《穿成侯府傻女》 1、裴元惜 天下之繁华,莫过于东都城。 罗布井的舶品铺子、长街的烟雨楼阁、青龙湖的十里画舫、通云台的四方神柱。这些东都人骄傲荣光的地名,单是一个都够嚼说上大半天。 东都是凌朝京城,此地集居皇室贵胄世家望族。自前几朝不停拓宽的青石板路穿梭巷市之中,一个个朱漆高门外石狮霸气威武。 凌朝已逾二百年,商是国姓。 今上三年前登基,国号景武。 景武三年的盛夏来得比往年要迟一些,迟到的闷热更烈更猛,热风拂过之处,叶片翻卷树枝耷弯,夏蝉的鸣叫有气无力,时不时停上一停。 艳阳高照,烈日当空。 东都城大街小巷子被热浪笼罩,行人稀少。偶尔有那么几个非要出门的,大多是行色匆匆恨不得一步并作三步走。 如此季节,非置身冰盆充足的屋子不能解暑气。 日当午的时辰,各府的丫头婆子都恨不得躲在屋子里不出来,偏偏还有不怕晒的傻子蹲在草丛边找蛐蛐。 这个傻子不是别人,正是宣平侯府的三姑娘裴元惜。 说到这位裴三姑娘,当真是可惜得紧。听说小的时候裴三姑娘聪明伶俐,极得宣平侯的欢喜,谁能想到一跤摔破头变成傻子。 “李姨娘还在夫人的屋子里侍候着,她也是用心良苦,难为她慈母之心这些年竟是一日都不曾享过清福。自从三姑娘摔傻之后,她对夫人是越发的尽心。许是想着平日里多孝敬夫人,以后夫人看在她忠心的份上会看顾一下三姑娘。” “可不是,我还记得三姑娘小的时候,那可是难得一见的机灵人。不到一岁就开口叫人,两岁不到就能识字。那时候侯爷喜欢得紧,连大公子都要靠一边。” “好好的姑娘成了傻子,李姨娘该有多伤心。若是三姑娘好好的,她也不至于天天伏低做小,比咱们当奴婢的还要操劳。就算比不了赵姨娘,那总比秋姨娘强。” “真是可惜,要我说三姑娘就是名字取得不好。” “快别说了,她会听到的。” “怕什么,她一个傻子,哪里听得懂我们说的话。” 两个粗使婆子就在一处树阴下说话,她们谈论的对像就趴在不远处的地上。 少女约摸十五六岁的模样,杏色的罗裙沾满土,花头鞋脏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厚重的刘海盖住额头,被汗水打湿成一绺绺的乱发。 娇憨的小脸上满是汗水,顺着晒到发红的脸颊往流下来。长翘的睫毛之下是大而无神采的眸,像是隔着轻纱的月亮失去原有的光彩。 唇红齿白,皮肤吹弹可破,说一句花容月貌亦不为过。正是因为她是个傻子,生成如此相貌反倒更加可惜。 那两个婆子又叹息感慨几句,然后散去。 她们走后,裴元惜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望着她们离开的方向意味不明。她茫然立于烈日之下,仰面感受着烈焰骄阳。 这天真热,她却觉得好冷。 “姑娘,你又跑出来了?这大热天的小心中暑。”小路那边跑来一个圆脸丫头,是裴元惜的丫头春月。 春月是十年前到裴元惜身边的,那时候裴元惜已是一个傻子。之前侍候的人因为她的变傻被发卖的发卖,贬出去的贬出去。 “这有好玩的。”裴元惜摊开手,露出一只个头不小的蛐蛐儿,无论那蛐蛐儿怎么蹦都逃不过她的手心,“春月你看看,这个大不大?可好玩了。” 春月见她脸晒得通红,赶紧把她拉到树荫底下,拿出帕子又是替她擦脸又是替她擦手。“姑娘,你若真要玩,仔细寻凉快些的地方玩。当午的日头最毒,奴婢怕你中暑。” “好春月,我知道的,我又不是傻子。” 她憨憨幼稚的模样,三四岁不能更多,还说不是傻子。春月想,也不知赵姨娘和秋姨娘是怎么约束下人的,那些人总喜欢乱嚼舌根子说姑娘是傻子。姑娘定是听得多往心里去,记住傻子这个词。 “姑娘当然不是傻子,那些人才是傻子。”春月哄着她,见她脸晒得厉害嘴唇发干,道:“姑娘,你渴不渴?” 裴元惜点头,她感觉有点渴,下意识舔唇滋润。 饶是春月日日侍候她,也被她这突来其来的撩人之姿弄个大红脸。三姑娘生得可真好看,为什么会是个傻子呢? 老天真是不公。 “那姑娘你就在这树荫底下等奴婢,奴婢去给你取凉茶水。” 春月叮嘱她别乱跑,自己会快去快回。 “你快去快回。”裴元惜挥手赶着,像极三岁小儿。 夏蝉声嘶力竭地叫起来,一波接着一波。你方唱罢我登场,生怕别人不知道它们的存在。后院如战场,越是想掐尖冒头的人,越是死得快。 裴元惜慢慢低头,盯着地上偶尔爬过来的蚂蚁,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一个家丁神秘秘地靠近,眼中闪烁着诡异的算计,“三姑娘,一个人坐着玩呢,春月那丫头呢,怎么不在你跟前侍候着?” 裴元惜抬起头,发滞的目光像是根本不认识他,憨憨道:“春月去取茶了,我渴得厉害。” “茶水有什么好喝的,嫩莲子才好吃呢。澄明池里的莲子嫩得刚好,一粒粒吃到嘴里又清甜又解渴。”他诱哄着裴元惜,裴元惜看上去十分意动。“三姑娘你要不要去那边采莲子?” “姨娘交待过我,不能去池边玩。”她摇头,像个拨浪鼓。头上簪子上吊着的珍珠坠儿来回晃动,令人眼花缭乱。 家丁又哄,“三姑娘就在边上看着,奴才替你摘。” “真的,你可别骗我,我不是傻子。”傻里傻气的少女一脸认真,却难掩她不如三岁孩童的稚气。 家丁一笑,轻蔑至极,“三姑娘自然不是傻子,三姑娘可是侯府里聪明的人,奴才哪里敢骗三姑娘。趁着此时无人,三姑娘可要快些。” “真的,你真的觉得我是最聪明的人?”裴元惜歪着头问。 你个傻子,家丁在心里狂笑,“是啊,是啊,奴才可没见过比三姑娘更聪明的人。” 裴元惜咧开嘴笑,笑容乱了家丁的心。像是闷热之中吹过来的微风,凉凉爽爽地入人心。又像是万千绿叶中突然绽开一朵鲜花,瞬间绚烂整个夏季。 “像我这样的聪明的人,谁也不能骗我,咱们赶紧走吧。”裴元惜一脸等不及的样子,毫无仪态可言地从地上爬起来,不停催着他赶紧走。 他收敛心神,眼里闪过算计成功的得色,笑得殷勤又恶心。 澄明池是侯府风景最佳之处,每年初夏莲花含苞,一直到莲蓬玉立都是赏景的好地儿。府里的姨娘姑娘们极爱此处,时常带着仆从前来观赏。 这个时辰,池边自是没人的。 碧绿的莲子像一个小碗在荷叶间林立,近池边的早已被人摘光。如今便是最近的莲蓬,也非徒手可以够得。 那家丁应是踩好了点,他找到的莲蓬离池边较近。“三姑娘,这里有一个。” 裴元惜兴冲冲地跟过去,顺着他的手张望,“在哪,在哪?” “在这在这,三姑娘你再往前一点,看到了吗?”他的声音拨高,透着一股将要算计得逞的激动。“三姑娘,亲手摘的莲子才更甜,要不你试试看?” “真的吗?真的会更甜吗?”她憨傻的表情有些犹豫,“可是好像很远的样子。” “不怕,奴才会拉着三姑娘的。”家丁说着,手伸过来。 她一个侧身,把他往前一推。他力不及收又没设防,一下子跌进池里。池水不是很深,但东都城地处北方,时人大多不会水。 家丁拼命在水里挣扎着,大声喊着救命。 “好玩,真好玩!”她在池边上鼓着掌,眼看着那家丁站稳身体要爬上来,“你别上来,我还要看,真是太好玩了。” 家丁目露凶光,准备一不做二不休。 裴元惜捡起石子丢他,“让你别上来,你赶紧下去,我还要看!” 她扔得又狠又准,一枚石头砸中家丁的眼,一枚石头砸中他的膝盖。他一个不稳,重新跌进池水里。 春月来的时候,那家丁已在池水中泡了一刻钟极其狼狈。他怨毒的目光时不时盯着池边鼓掌大笑的少女,暗恨自己方才一时失手。 “姑娘,你怎么跑这来了?”春月忙让她过来,别站在池边上,“姨娘不是交待过,让你别到这边来。” “嗯,我记得姨娘说的话。这个人说带我来摘莲蓬,他说帮我摘。可是他太笨了,竟然掉进池子里爬都爬不起来,真没用!” 那家丁刚爬上岸,听到她这番话是气到吐血。他总不能说出真相来,幸好她是个傻子,就算是传到夫人那里他也有说辞,到时候最多也是被训斥两句。 春月认出他,“你不是赵姨娘院子里的周三吗?” “正是我。”周三一脸苦相,望着满脸意犹未尽的裴元惜欲言又止,“春月姑娘,还劳累你替周某保个密,实是在你家姑娘太缠人,我也是被她缠得没法子才带她来的。” 裴元惜的大眼懵懵地望着他,看着他睁眼说瞎话。他略有一丝心虚,竟然不敢直视她的目光,暗道不过一个傻子怕什么。 春月道:“周大哥放心,我心里有数。” 姑娘跑到澄明池边来,真要被姨娘知道不止周三会受罚,她也一样跑不掉。好在姑娘没事,天大的幸运。 周三捂着眼一瘸瘸地走远,春月赶紧带着自家姑娘离开这个地方。 “姑娘,你下回千万别再吓奴婢,不敢再来池边玩。” “我知道了,我又不是傻子!” 裴元惜欢快地应着,声音极大。远去的周三听到这句话,只觉得一口老血堵在心口,憋得他心肝肺都疼得厉害。 他才是傻子。 2、李姨娘 出了这样的事,春月再也不敢离开裴元惜半步。她像哄三岁孩子一般哄着自家姑娘,总算是把人哄回院子。 李姨娘这些年对侯夫人沈氏鞍前马后,下人不敢欺负她们母女,管事那边更是不敢克扣她们的份例。 屋子里摆着两个冰盆,比外面凉爽许多。 迎面一道雕花绣花草的立式屏风,一应古色古香的桐油色椅凳柜架,简单中透着富贵人家的底气。 裴元惜一脚踢掉花头鞋,毫无形象在趴到床上打滚,“真舒服,我要睡觉。” 春月收拾着她踢落的鞋子,原本想让她换一身衣服再睡觉。见她实在是困得紧,没忍心再去折腾她。 她闭着眼睛,看上去像是真的睡着了。 半个时辰后,她被春月唤醒。春月一脸难色,低声说劳妈妈在请她去轩庭院。轩庭院是主院,是宣平侯裴靖和侯夫人沈氏的院子。 劳妈妈是沈氏身边的人,因着李姨娘在沈氏面前得脸,劳妈妈对裴元惜有几分同情。又因着裴元惜是个傻子,也没有认真计较的必要。 沈氏传唤裴元惜,正是因澄明池之事。 也是那周三倒霉,他原本事情没办成特意避着人走,没想到半路遇到刘婆子。那刘婆子是之前树荫下同人闲话的其中一个,是府里有名的快嘴。 刘婆子嗓门又大嘴又快,瞧着周三的样子也知是在池水里滚过。府里有水的地方唯有澄明池,池子里的莲子只有主子们能摘,下人们可摘不得。 周三苦苦争辩,说自己不是去摘莲子,乃是不小心掉下去的。辩解何其苍白,刘婆子何其心眼狡猾,三言两语就套出周三的话,却原是被三姑娘缠得没法才出的事。 他假意拜托刘婆子替他保密,刘婆子这边答应着,那边就嘴快说出去。没多大会功夫宣扬的无人不知,很快便传进赵姨娘的耳中。 赵姨娘是大公子的生母,还育有大姑娘裴元若。 当年侯夫人沈氏进门三年无孕,裴老夫人抬举娘家庶出的侄女当贵妾。赵姨娘纳进房第二年生下长子裴济,第三年生下长女裴元若。 元字贵重,一般用于嫡女。 裴元若出生后不久,沈氏也生了一个女儿,就是裴二姑娘裴元君。同日出生的还有三姑娘裴元惜,而秋姨娘的女儿裴元华比裴元惜要小三岁。 裴老夫人最喜欢赵姨娘,不仅因为赵姨娘是她的娘家侄女,更重要的是赵姨娘生了侯府唯一的男丁。但裴老夫人是个重规矩的人,赵姨娘再是有子傍身,也不敢压沈氏一头。 赵姨娘是个聪明的女人,要不然当年也不会被裴老夫人挑中。她深知自己即便不争不抢,因为她育有侯府唯一的子嗣,该有的东西她一样都不会少。 那周三是她院子里的人,无论他是不是被三姑娘缠着去的澄明池,总归他是带三姑娘去了。不仅去了,他自己还掉进池子里被人识破。 李姨娘是沈氏的陪嫁丫头,谁不知道李姨娘是沈氏的人。李姨娘膝下唯有裴元惜一个女儿,平日里恨不得当眼珠子看着。 澄明池是李姨娘三令五申不许三姑娘去的地方,府里的人都知道。周三今日破例带三姑娘过去,不管三姑娘有没有事,赵姨娘都要去给李姨娘赔罪。 当下赵姨娘命人捆了周三,押到轩庭院。李姨娘一听周三带裴元惜去过澄明池,惊得差点晕过去。 沈氏身为侯府主母,份例自是最高的,屋子的每个角落都摆放着冰盆。麒麟纹鎏金双耳香薰炉、珊瑚镶金雕吉祥纹的四面屏风、琳琅满目的镂雕繁复云纹多宝阁。 裴元惜将将迈进沈氏的屋子,只觉通体上下无一不凉爽。她还没站稳,李姨娘扑过来抱住她。 “姨娘不是跟你说过不能去池边玩,你为什么不听话?你要是有个什么事,你让姨娘怎么活啊!”李姨娘抬着手,眼里全是泪光。那一巴掌迟迟没落下,最后落在她自己的身上,“是姨娘不好,姨娘没有看好你…” 听者无不动容,感慨李姨娘的一片苦心。 李姨娘哭得心有余悸,裴元惜一脸茫然。 沈氏清瘦体弱,清冷中夹杂着一种与世无争的通透。她的目光如慈如悲,流露中些许不忍,道:“三姑娘好好的,如兰你没必要怪自己。” 李姨娘名唤如兰。 “夫人,三姑娘就是奴婢的命根子。奴婢就怕她乱跑,再三叮嘱她不许靠近澄明池半步。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奴婢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她面色哀戚,望着懵懂的女儿悲中从来,“三姑娘,你答应姨娘,以后再也不要乱跑了,好不好?” 裴元惜不用所动,“我没有乱跑,是他说带我去的。” 周三不停磕头,“夫人明鉴,奴才真的是被三姑娘缠得没办法。奴才要是不去,三姑娘就用石子砸奴才…” 他的眼圈青了一大块,看样子确实是被人砸过。 赵姨娘道:“周三平日里当差从不曾出过差错,这次虽说是三姑娘缠着他不放,却也是他做得不对。夫人要打要罚,都是他应该受的。” 一番话说得漂亮,沈氏平日里也卖她的面子。谁让她生了侯府唯一的男丁,说句不好听的话,以后沈氏荣养靠的还是她的儿子。还有嫁出去的姑娘们,包括沈氏生的裴元君,也都要仰仗娘家的兄弟。 赵姨娘这些年本本分分,未曾做过什么事情扎沈氏的心,沈氏与她算得上妻妾融洽。加上老夫人拎得清规矩重,宣平侯又不是宠妾灭妻之人,这些年来大家的面子上都还过得去。 “你是个好的。幸好三姑娘没事,我看就小罚以儆效尤,免得日后再有人心软带三姑娘去危险之地。” 小惩即五个大板,周三感恩戴德。 这时外面的下人通传说是秋姨娘来了,沈氏表情略显微妙。 同为侯府妾室,赵姨娘是人淡如菊书香气足,秋姨娘娇美动人气色红润,唯有李姨娘憔悴显老卑微做小。 比起赵姨娘和秋姨娘来,李姨娘就像个婆子。 这些年李姨娘的一门心思都扑在女儿身上,她和奴仆一样卯时起酉时归,一日不落地来轩庭院侍候沈氏。府里人的皆道她一片慈母之心,百般替裴元惜谋取。 她顾得了这头,自是失去那头。加上她自比奴婢,只知道侍候沈氏,哪里还有心思保养打扮。宣平侯早年还去她的屋子,这些年已经不再去了。 沈氏有时候都过意不去,让她好生拾掇总会有些荣宠。每闻此言她只哭不争,久而久之沈氏由得她去,却更是敲打下人不许怠慢裴元惜。 三个妾室之中,沈氏最不喜欢秋姨娘。 秋姨娘最年轻,这些年宣平侯睡在她房里的次数最多。她的身后跟着一个婆子,那婆子正是之前同刘婆子说的董婆子。董婆子说亲眼看到周三想推裴元惜下水,谁知道自己没有站稳掉下去。 沈氏大惊,“此话当真?” 李姨娘抱紧裴元惜,颤抖着唇,“你…你为什么要害我的惜儿?” 周三脸色煞白,不停磕头,“夫人明鉴,奴才没有害三姑娘。是三姑娘想吃莲子缠上奴才,奴才千不该万不该一时心软,求夫人开恩。” 要说赵姨娘会害裴元惜,沈氏是不信的,因为赵姨娘没有害裴元惜的动机。 赵姨娘有子有女,还是老夫人的娘家侄女。说句不好听,就她什么都不去争,以后侯府也是她儿子的。李姨娘没有争宠之心,对她构不成任何威胁。裴元惜也没挡裴元若的道,她实在没有和李姨娘母女过不去的必要。 赵姨娘直直跪下来,就一句话,“请夫人明查。” 秋姨娘道:“周三是你院子里的人,你让夫人怎么查?” 沈氏略作沉思,示意裴元惜上前,拉着她的手,“可怜见的,你可是侯府的姑娘。想吃莲子的话让下人去摘便是,哪里用得着亲自动手。” 裴元惜看似听话地点头。 沈氏叹息,也不知道这孩子有没有听懂。当下拉着她坐到身边,“你告诉母亲,是你自己想去摘莲子,还是别人主动带你去摘莲子的?” 裴元惜的眼睛盯着桌上的点心,对她的话罔若未闻。沈氏见状把点心挪动一点,轻言细语再问一遍。“三娘若是告诉母亲,这点心就是你的。” “我都告诉母亲。”裴元惜的眼睛像是定在点心上不舍得移开。 李姨娘啜泣道:“夫人,三姑娘怕是什么都不知道。” 裴元惜歪头看着沈氏,“我不是傻子。” 沈氏眼神有些恍惚,她看着这个孩子的眼睛,突然觉得很难过很想哭。这个孩子看她的目光让她揪心,不像个傻子。 “谁说三娘是傻子的,母亲第一个不饶他。三娘告诉母亲,今天都做了什么事?” “渴,春月去给我拿水。那个人来了,说要带我去摘莲子,说莲子比水更解渴。”裴元惜指着周三,突然高兴起来,“他好笨,让我摘莲子,自己掉下去了,哈哈…” 沈氏脸色微变,看向周三。 周三申辩,“夫人明查,奴才路过那里被三姑娘缠得没有办法,若不然借奴才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带三姑娘去澄明池。” 李姨娘低声嚅嚅,“惜儿神智如同三岁小儿,她说的话也不能全信。赵姐姐院子里的人,想来都是知道分寸的。” 秋姨娘冷哼,“这可不一定,保不齐是有的人心大了,不满足现状。阖府上下谁不知道李姐姐是夫人的人,三姑娘又是李姐姐的命根子。这动不了房梁,还不兴别人打碎几片瓦。” 沈氏若有所思,看向赵姨娘。 赵姨娘还是那句话,“请夫人明查。” 一室静寂之时,唯有裴元惜吃点心的声音。 裴元惜感觉大家都在看她,她拿起一块点心巴巴地朝秋姨娘递去,“给弟弟吃。” 3、侯夫人 秋姨娘闻言瞳孔微缩,在沈氏凌厉的目光中下意识护住自己的腹部。她今日穿的是天青色的百褶襦裙,未掐腰的裙子看不出原本纤细的腰身。 “三姑娘又胡说了,哪有什么弟弟?” “有,就在你肚子里。”裴元惜难得认真,大眼执着,“我都看见了。” 沈氏不由多想,三娘是三岁小儿的心智。都说稚子能看到旁人看不到的东西,那秋姨娘的肚子里保不齐真有个孩子。 如果秋姨娘真的有孕,且怀的还是儿子,今日这一场戏倒是有出处。 内宅的妇人,心思如同那盘山的道。九曲十八弯,每一道弯都意味着一个转机或者一个陷阱。沈氏自己没生儿子,在此之前她只有向赵姨娘示好。 倘若秋姨娘再次开怀生下男丁,侯府内宅的格局就会变动。 “三娘都看见什么了?”她问。 裴元惜舔着手指上的点心屑,露出三岁孩子才会有的狡黠,“我看她肚子里有个弟弟,我还看到他和她在一起说话。” 这个他是指周三,这个她是指秋姨娘身边的董婆子。 沈氏冷了脸。 秋姨娘道:“夫人,三姑娘是个傻子,她的话你可不能信。” 李姨娘听到傻子两个字默默垂泪。 裴元惜昂着头,小脸凶凶的,“我不是傻子!” 她大眼瞪得圆溜,气呼呼的样子像是被大人逗到发毛的孩子。沈氏的心又揪了一下,用帕子替她擦拭嘴边的点心屑。 “我家三娘是最聪明的孩子,聪明的孩子会记得很多事情。那三娘告诉母亲,在澄明池的时候那个人还做了什么?” “他掉下水了,想爬上来打我。我让他摘莲子,他不同意,我就用石头砸他。母亲,他在水里爬来爬去的样子太好玩了,我还想玩。” 所以周三脸上的淤青是这么来的。 周三拼命磕头,额头处渗出血丝,看上去好不凄惨。还有那个董婆子也跪在地上喊冤,说自己就是碰到周三说过几句闲话,什么都没有做过。 秋姨娘的脸色不好看,踢了董婆子一脚,“你这个死奴才,是你说看到有人想害三姑娘,我这才巴巴地过来告诉夫人。你要是敢有一句假话,我第一个不饶你。” 沈氏不接她的话,淡淡地看向赵姨娘。 赵姨娘很平静,“是非公道自在人心,妾相信夫人一定能明断此事。” 李姨娘坐立不安,“夫人,左右三姑娘也没出什么事,依奴婢看这事就是一个误会。莫要因为三姑娘一人,伤了大家的和气。” 沈氏不赞同她的话,三娘再是痴傻那也是侯府的姑娘。且不说事情背后有什么阴谋,这两个奴才都留不得。 周三突然爬向赵姨娘,“姨娘救救奴才,是您交待奴才帮您…” “住口!”沈氏突然发难,“给我堵了嘴,拖出去打!” 赵姨娘还是那般平静,秋姨娘暗自松口气。沈氏焉能不知这其中的猫腻,后院之中一家独大最不利于她这位主母,她始终都有看人脸色的那一天。若是两虎相争,她稳坐高台观虎斗,方才立于不败之地。 周三被堵嘴打三十大板送到庄子上,他不会活着走出庄子,董婆子掌嘴三十后灌了哑药提脚发卖,永远不可能再出现在东都城。 处家之道,在于平衡之术。沈氏自己没有儿子,在处理妾室们的事情不可谓不小心谨慎。如此处置无异于各打五十大板,倒也算公平。 她让赵姨娘起来,命人看坐,示意她同李姨娘坐到一处。 看向秋姨娘时,笑不达眼底。一边派人送秋姨娘回去,一边派人去请大夫。秋姨娘到底有没有身孕,一验便知。 秋姨娘走的时候,怨毒的眼神似乎在裴元惜身上停了一会儿。 裴元惜哇哇大叫,“母亲,她瞪我。” 沈氏皱眉,不悦地看向秋姨娘。秋姨娘连忙告罪,辩解自己没有瞪裴元惜。心里是把裴元惜骂得半死,诅咒这个傻子当年怎么没摔死。 “她有,她还瞪我。母亲,我不喜欢她,也不喜欢她生的弟弟。” 秋姨娘哪里还敢留,快速离开。 李姨娘隐晦地看着自己的女儿,道:“三姑娘,休得无理。你赶紧到姨娘这里来,莫要缠着夫人。” 沈氏道是无妨,让人去采莲子。 裴元惜一听有莲子吃,高兴得手舞足蹈。 沈氏惊赞,“瞧瞧我们家三姑娘,长得真是好看。” “咱们府上的姑娘,那是个顶个的颜色好。”赵姨娘道,一句不仅夸了所有的姑娘,还有自己的女儿。 沈氏笑起来,赵姨娘此话不虚。 大姑娘裴元若知书达礼才貌双全,她的元君明朗大方贵气十足,三姑娘虽傻却生得一副娇憨之貌、还有那四姑娘裴元华则是俏丽可爱。 李姨娘一脸惶恐,“几位姑娘自是好的,三姑娘哪里能和姐妹们相提并论。奴婢只盼着她平平安安的,别惹出什么事。” 沈氏笑容微敛,三娘长得再好,那也是个傻子。如兰这些年极不容易,她自己也是一想到三娘的婚事就头大。 这般稚子性情,高不成低不就着实难办。她知道如兰这些年一直伏低做小是为什么,心里也打定主意替三娘寻个好归宿。 此事急不得,还得从长计议。府里的姑娘们也都到了说亲年纪,有些事情也该有所准备。 “先前我进宫时,曾太妃还与我提起一事。说是宫里三年来太过清静,她想寻些姑娘们进宫去陪她说说话。” 曾太妃和沈氏是闺中好友,两人交情不一般。 赵姨娘眼睛一亮。 皇帝下月满十六岁生辰,听曾太妃这意思莫不是陛下准备选妃? 这样的事情只提一句,旁人必知其意。沈氏优雅地喝着茶,将两位妾室的表情尽收眼底。李姨娘自是没有波澜的,裴元惜是个傻子没有资格入选。 赵姨娘不一样,她的女儿裴元若颇有才名,又是侯府的长女。不仅有入选的资格,若是能讨得陛下的欢心,前程自是有的。 沈氏不想裴元君入宫,自己膝下唯有一女,自是希望自己的女儿能一辈子平安喜乐。天家虽富贵,却是一入宫门深似海,她不想女儿一生都困在那样的地方。 “咱们家大姑娘样样都是拿得出手的,过几日我再寻找个老嬷嬷教她规矩。” 赵姨娘感激不已,心知沈氏必是要把这机会给自己的女儿。 下人们采莲子回来的时候,秋姨娘那边也传了信来。秋姨娘确实是有了,因着日子尚浅她自己没有察觉。 岂能没有察觉,怕是因着这次怀孕生出妄想,想在孕事没有传开时替自己肚子里的孩子谋划一个前程。 沈氏看向欢快剥着莲子的裴元惜,心下暗道一声可惜。忆起这个孩子幼年时的聪明伶俐,或许真就应了慧极必伤那句老话。 裴元惜剥出白胖胖的莲子,还抽掉中间的苦芯。 “母亲,你吃。” 莲子剥得极其完整,连莲衣都去得干干净净。沈氏看着她掌心中的莲子,心头不知为何泛起酸涩之感。 “三娘吃,母亲不吃。” 李姨娘更是坐立不安,一副想过来拉走女儿的模样,“三姑娘,你快别闹夫人,到姨娘这里来。” 裴元惜摇头,“我不,我喜欢母亲。” 沈氏心头一震,笑道:“母亲也喜欢三娘。如兰你就是太过小心,我看三娘乖得很,一点也不闹人。” “夫人有所不知,三娘乖的时候乖,要是发起疯来那是见人就打,奴婢怕她一个不好伤了夫人。” 十傻九痴,还有一个是疯子。民间是有过这样的话,但沈氏细看裴元惜,怎么也看不出她会是个能发疯的。这些年常听如兰说三娘如何胡闹又何累人,自己倒是没有亲眼见过,只因如兰天天把三娘约束在院子里。 养这么个孩子,一定很辛苦。 “不怕,她这会儿乖得很,就让她留在我身边。” 李姨娘一脸苦相,忐忑不安地坐回去。赵姨娘深深看她一眼,平静的眼神叫人看不出任何的情绪。 正说话的当口儿,裴元君午睡起来给沈氏请安。那迈进门槛的花朵鞋中间是一颗浑圆的大珍珠,飘逸的裙裾看上去凉快又轻盈,却是那极为难得青雪绫云纱。 她神情矜贵,长相明丽端庄,通生的气派贵气十足。经过两位姨娘时略一点头,在看到母亲身边坐着的裴元惜时眸光微闪。 在沈氏的眼里,自己的女儿是千好万好。大姑娘再知书达礼也比不上元君的气派,四姑娘再娇俏可人也不如元君端庄大气。 她慈目含笑,轻轻拉着女儿。转头看到瞪着一双大眼睛的裴元惜,让劳妈妈搬来一个春凳,安置女儿坐在自己的身边。低声询问女儿睡得可好,屋子里的冰盆可够。 李姨娘又要站起来,被她一个眼神过去不安地坐下。 先前裴元惜剥出好些莲子想给沈氏吃,那些莲子就放在玉白的瓷盘里。沈氏没有吃,现下却是捏起好几个,递给裴元君。 “尝尝,刚让人摘的,特别的清甜。” 裴元君习以为常地凑嘴过去,享受自己母亲的投喂,“确实很清甜。” 裴元惜懵懂地低头,眼底划过一抹落寞。 4、宣平侯 沈氏同女儿亲近时,一向不喜欢外人在场。她生裴元君的时候伤了根本,这辈子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女儿的所有事她亲历亲为,不愿意假下人之手。 赵姨娘识趣地告退,李姨娘告罪说是要带裴元惜回去。裴元惜恋恋不舍地望着那些莲子,一副不想走的样子。 “那些都让三姑娘带上。”沈氏命人包了好些莲子,裴元惜这才高兴起来。 李姨娘欲言又止,千恩万谢。一出轩庭院,她脸色一变。裴元惜一无所觉,紧紧抱着那包莲子蹦蹦跳跳地好不快活。 一进屋,李姨娘低喝,“跪下!” 裴元惜满脸茫然,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她木头桩子似的立在原地,一双大眼睛又大又无神,看得人心里发怵。 春月吓得一下子跪在地上,手悄悄地扯着自家姑娘的裙摆。 “春月,你拉我干什么?”裴元惜一脸无辜。 李姨娘目光冰冷,把自己的婆子黄妈妈叫进来,“春月护主不利,竟然让三姑娘偷跑出去,还去了澄明池,给我打五大板!别出去打,就在屋里打。” “不许打春月!”裴元惜护在春月的前面,瞪着李姨娘。李姨娘狠狠心,示意黄婆子赶紧动手。 一个板子还没下去,裴元惜已是扑到春月的身上。黄婆子略有犹豫地看向李姨娘,李姨娘痛苦地别过头去让她继续。 板子打在裴元惜的身上,黄婆子再是用了巧劲也是疼的。五大板打完,春月已经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裴元惜大声喊痛,哇哇大哭起来。 李姨娘也跟着哭起来,扑过来一把过来抱住她,“三姑娘,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姨娘就你这么一个女儿,你说你要是有个什么事,那不是要了姨娘的命吗?你还疼不疼?姨娘的心都快疼死了。可是姨娘知道要是不让你长个记性,下回你还要往那样的地方跑…” “姨娘打我,姨娘坏!”裴元惜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鼻涕和泪都抹在李姨娘的身上。她还动起手来,用拳头打李姨娘,“姨娘打我,我也打姨娘!” 黄婆子把她拉开,“三姑娘,你怎么能打姨娘,她都是为了你好。她为了你天天去侍候夫人,你以为她不想像赵姨娘秋姨娘一样等着别人侍候吗?她为了你这些年都顾不上自己,你看看她都操劳成什么样子,她可是侯府的姨娘啊!” 主仆几人哭成一团,裴元惜还在不依不饶。 “她打我了,我好痛!” “打在你的身,痛在姨娘的心。三姑娘,你以后要好好的,别再惹你姨娘生气了。咱们以后就安安生生地待在院子里,哪里也别去好不好?”黄婆子哄着她,试图把她拉起来。 李姨娘一脸的悲伤,心疼不已地抱着她痛哭。 黄婆子见状,只把春月拉起来。两人一个去备热水,一个去厨房取饭菜,屋子里只剩下她们母女二人。 “三娘,姨娘只盼着你好好的,你答应姨娘以后不要乱跑好不好?” “我没有乱跑。”裴元惜犟着头,像个赌气的孩子。 “你怎么这么不听话,你是想气死姨娘吗?”李姨娘的手在她的腰间狠狠拧着,她痛得皱起眉头,一把推开李姨娘跑了出去。 李姨娘脸色大变,跟着追出去。 裴元惜拼命地跑着,一边跑一边大哭。她跑的是往外院的方向,那里是宣平侯回府的必经之地。 远远看到宣平侯父子,她冲了过去。 “爹,爹,姨娘打我!” 阖府之中,宣平侯裴郅只听过一个孩子叫他爹,那便是他的三女儿元惜。三娘小时候特别聪明,那时候他还感慨过若是三娘是儿子,只怕侯府会出一个状元郎。 他从来没有遇到过像三娘那么聪明的孩子,几乎是一点就通。 后来三娘傻了,他还是惦记那个女儿。他不时去看她,想和她说说话。她就算是变傻了,那也是他曾经疼爱过的孩子。 他去一次,李氏就哭一次。李氏说他是侯爷,是一府之主不能流连后宅,否则就是她身为妾室的罪过。还说她会照顾好三娘,不想他因此而分心。 初时他很不喜,觉得李氏有些小题大作。谁知道李氏那么刚烈,差点以死相逼他这才没有再去看三娘。 李氏此举深受母亲的夸赞,他却是恼怒不已再也不去她的屋子。 “父亲,是妹妹。”裴济惊呼,就见裴元惜抱住了宣平侯。 “爹,姨娘打我,你怎么不来救我?”裴元惜哭得眼睛通红,好不可怜。“爹,我好想你,你怎么都不去看我?” 宣平侯一生刚正严厉,无论对哪个孩子,即使是自己唯一的儿子裴济他都永远是严肃的。猛然被女儿抱住,像是被什么东西撞进心里最软的地方。 他不悦地看着后面追过来的李姨娘,“三娘犯了什么错,你打孩子干什么?” 李姨娘嘴里发苦,“侯爷,婢妾最疼三姑娘,她是婢妾的命。要不是她今天跑到澄明池那边去玩,婢妾也不会生她的气。婢妾就是想吓吓她,哪里舍得打她。三姑娘你快过来,别闹你父亲。” 裴元惜摇头,一副害怕的样子。 “我不过去,你是个坏姨娘,我要跟爹一起。” 李姨娘瞳仁颤得厉害,死死掐着自己的掌心。 宣平侯被女儿这么亲密地抱着,心顿时化了,他想起以前的三娘就是这么喜欢黏他,他还曾抱她在膝上学写字。当下对李姨娘冷了脸,让她自忙去,他要和三娘好好说会儿话。 李姨娘作势要跪,一看这架势宣平侯就知道她要做什么。无非是又拿什么大道理来压他,让他别管三娘的事。 十年了,宣平侯很久没有享受过被女儿依赖的感觉。他脸黑得吓人,明知李姨娘的出发点是好的,心里就是说不出来的厌恶。 “你要跪就跪,跪多久都行。” 李姨娘脸色惨白,看着他带着裴元惜和裴济去前院的书房。 这间外书房,是裴元惜小时候常来的地方,那时候只有她和裴济被允许跟在宣平侯身边。裴济从小跟着宣平侯,不仅长得像宣平侯,品性神态亦是相似得紧。 裴济对府里的其他几个妹妹没什么感情,即使是一母同胞的大妹妹他也不怎么亲近。因为自小朝夕相处过,他对妹妹的感情最深。 妹妹傻了以后,他也去看过。因为李姨娘的规劝,还有自己姨娘的阻止,他去过几次后就没再去。 这些年他心里一直想着妹妹,有好几次顺道去看过她。她趴在地上玩泥,在草丛里捉虫子,再也没有他熟悉的模样。 他很惋惜,也惆怅过。 裴元惜找个地方坐下,他疑惑问:“妹妹还记得自己的位置?” “记得,这是我的地方,那是哥哥的地方。” 他更惊,“妹妹是不是大好了?” 宣平侯也很吃惊,一个傻了十年的人还记得十年前的事,是不是说明她没那么傻,或者是在慢慢好转? “三娘,你过来,写几个字给爹看看。” 裴元惜乖乖巧巧地过去,选了笔蘸了墨,毫不犹豫地在雪白的宣纸下落笔。她动作娴熟运笔流畅,字体娟秀中透着一股飘逸,颇有自成一派的大气。 宣平侯不敢置信,这是他女儿写的字。十年前三娘受他启蒙时确实比很多孩子聪明,但那时候她的字稚气生嫩还未成形。 纸上的字,要不是亲眼所见,他绝不会相信是三娘写的。这样的字体和风骨,不是一朝一夕能练出来的。 裴济也大感意外,他还以为妹妹会忘记父亲教过的东西。不想妹妹不仅没忘,而且还秀了这一手惊艳的字体。 他认真看着妹妹的字,不由得觉得羞愧无比。自己跟着父亲一直学习,一手字还不如妹妹来得出彩。 “妹妹的字好生大气,哥哥自愧不如。” 裴元惜小心翼翼地扯着他的衣袖,满脸崇拜,“我哥哥是天下最好的哥哥。” 裴济心里的那抹涩意烟消云散,“妹妹也是天下最好的妹妹。” 这样的兄妹二人,让宣平侯想到十年前,他一生中对天伦之乐最享受的时光就是那段日子。他不是不喜欢其他的女儿,但没有一个女儿像三娘一样深得他心。 “三娘,你告诉爹,你是怎么写出来的?”他急问。 裴元惜歪着头,“我用水写,在地上写。爹教的,三娘不会忘。” 宣平侯又喜又难过,这个孩子就算是傻了,却还记得他教过的东西。她自小天资过人,即使变成傻子也有比许多人强。要是那时候她还跟在自己身边,以她的资质在书画上定能有一番成就。 这是他的女儿,他最聪明的孩子。如果不是李氏照顾不当,孩子怎么会摔傻? 李氏那个女人,真是让人无语。 “好孩子,是爹耽搁你了。以后你每天过来,还跟着爹一起学字,好不好?” 裴元惜猛点头,“三娘要跟爹在一起,还有哥哥。” “好,好。”宣平侯大喜。 宣平侯派人送她回去的时候就宣布这个消息,没多久侯府上下都知道傻了的三姑娘要重新跟着侯爷读书。 包括沈氏在内,所有人都很疑惑宣平侯为什么这么做。 宣平侯看重嫡妻,这样的事情自是先知会沈氏,于是便顺理成章歇在沈氏的院子里。他说起今日之事,言语间颇为欢喜。对李姨娘那个人,语气之中不掩厌恶。 沈氏替李姨娘说好话,道她也是为了三娘好。宣平侯不置可否,李氏做的事确实无从指责,他就是觉得恼火。 李姨娘还在前院跪着,等宣平侯歇下后沈氏才敢让她起来。 她回去的时候裴元惜已经睡下,黄婆子扶着她问她要不要吃些什么。她有气无力地摆手,表示要先去看女儿。 裴元惜的睡相不怎么好,因为贪凉薄被全部蹬到一边。 她轻轻拉过薄被,慢慢从裴元惜的脚盖到头蒙住那张睡得一无所知的脸。她双手按住被子的两边,声音低得像是呢喃。 “你要是一直傻傻的该多好。” 被子下面的人开始蹬腿,头猛烈地摇摆着想挣脱束缚。她眼神诡异地凝视着被子下面挣扎的人,直到裴元惜呼吸急促才慢慢松开。 得到喘息的人安静下来,重新陷入绵长的睡梦中。 5、显摆 李姨娘天不亮就跪到轩庭院的外面,沈氏听到下人来报时叹息一声。此时宣平侯还未去上早朝,闻言顿时横眉倒竖。 沈氏头疼抚额,换成其他人,女儿能受侯爷的看重那必是开心到不行。怎么如兰好像如临大敌,如此的胆战心惊。 她正欲替李姨娘争辩一二,就见宣平侯怒火冲天如卷风般出门。 熹微的灰光之中,李姨娘蓬头垢面眼下发青,一看便是那彻夜没睡之人。她神色肃然眼神坚决,瞧见宣平侯出来不停磕头。 “侯爷,奴婢是罪人。” 跟出来的沈氏惊问,“此话怎讲?” “婢妾早年偷偷请高僧替三姑娘批过命,高僧说她命如柳絮不受福禄。起先婢妾是不信的,可是侯爷您也知道,她小时候多么聪明可人,谁知会变成后来的模样。三姑娘福薄,莫说是侯爷的另眼相看亲自教授,哪怕是寻常的福气她都压不住,求侯爷收回成命。” 沈氏从没听李姨娘提过高僧批命之事,想来这不是什么好命格,不到万不得已之时李姨娘也不会说出来。 宣平侯铁青着一张脸,怒视着李姨娘。他昨天才和三娘相处过,他敢肯定三娘并不是傻到没救。他相信只要有人多加教育,他的三娘定会比许多的姑娘强。 李氏目光短浅,竟然还扯出什么命理之说。明明是她自己照顾不周,下人们失职才害得他的三娘成了傻子。 “荒唐?什么命薄?你的意思我的女儿,堂堂的侯府三姑娘,她的命格连半点福分都压不住?” 李姨娘磕头不止痛哭流涕,模样好不凄惨。“侯爷,婢妾有罪。明知三姑娘是这么个命格,却一直隐瞒不说。高僧说过她不仅自己福薄,若他人强行降福于她,亦会受到反噬。侯爷是一府之主,是侯府的天。您日夜繁忙已是极其乏累,婢妾怎么能让三娘去打扰您。您心疼三娘是三姑娘的福气,可是三姑娘命弱,奴婢怕太多的福气会折损她,还会伤及侯爷。” 她这番话倒是让沈氏细思起来,当年侯爷极为喜欢三娘,三娘却摔傻了。是不是真的因为命太薄反而承受不住? 如兰和她一样,都只有一个女儿。将心比心,在她的心里天大的富贵也不及元君的平安健康重要。 宣平侯却是气得牙痒,对李姨娘越发的厌恶。他还没听到哪个人福薄到如此程度,连父母的关爱都承受不住。 如此命格,当应是天煞孤星才对。 可是他还活得好好的! “分明是你自己带孩子不尽心,没有管束好下人才害得三娘摔成傻子。如今倒好你竟然说我的女儿福薄至斯,依你所言我的女儿连父母的疼爱都不配拥有,那你这个亲生母亲怎么没见受到连累?” 李姨娘越发凄惶,“侯爷,这些年婢妾不敢一日享清福,不敢得到侯爷的半点宠爱,都是为了三姑娘。” “你自己出身低贱,甘愿为奴为婢,扯上本侯的女儿做什么?既然你这么喜欢当下人,那本侯就成全你。正好秋姨娘刚有了身子,她的院子里人手不够,你就去那里帮忙吧,至于三娘就不用你受累。” 沈氏大惊,听到宣平侯对她说有劳夫人四字,嘴里忙道着应该的。侯爷这是彻底恼了如兰,要把三姑娘给自己养。 她倒是不介意多养一个孩子,可是总觉得侯爷此举有些不太妥当。 宣平侯不愿多看李姨娘一眼,他也不知为何这般厌恶这个妇人。早年瞧着有些温柔听话,脸盘儿圆润还算讨喜。近年是一年比一年颧骨高耸愁眉苦脸。 “起开!” 他拂袖一脚过去,径直出了轩庭院。 李姨娘被他踢翻在地,趴在地上哭得呜咽可怜。她此时的样子狼狈至极,沈氏与她多年主仆难免心生同情。 这些年侯爷还没有对哪个下人如此憎恶过,何况还是一个生育子嗣的妾室。 “你这是何苦?”沈氏摇头。 李姨娘泣不成声,“奴婢真是没有法子,奴婢没有别的期望,唯愿三姑娘能平平安安地过一生,哪怕是个傻子。” 都是为人母,沈氏理解她的心情。思及她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感慨她对三姑娘真是掏心掏肺。 可怜天下父母心,事关女儿的命数,亲娘自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不过侯爷发了话,沈氏不敢有违。 细声劝说李姨娘回去,然后再命人去秋姨娘那里知会一声。秋姨娘身子重,院子里确实需要增添人手。两人同为姨娘,秋姨娘还不会傻到故意作践李姨娘。 裴元惜自是被接到轩庭院,看着少女一脸欢喜丝毫不知自己姨娘艰辛付出的懵懂表情,沈氏只有一声长长的叹息。 宣平侯气冲冲地直奔皇宫,寻常的勋爵一月最多应几次卯做做样子。而他却是身兼实差的一品侯,因着他另一个中郎将的身份要和其他的文武官员一起上朝。 景武帝商行还未满十六,朝中政事一向由大都督公冶楚掌控。商行不过是先帝与宫中一宫女乱情一夜生的皇子,于众皇子中行九。 先帝重色爱欲子嗣众多,皇子共有十六位。商行不占长不占嫡亦不出众,公冶楚正是看中这一点,杀光所有的皇子扶商行上位。 商行继位后对公冶楚言听计从,恨不得将皇位拱手相让。公冶楚为人独断专行,东都城的世家显贵无一不受到弃用。宣平侯之所以能得重用,皆是托早死老侯爷的福。 宣平老侯爷死得早,还没来及给他添置嫡系弟弟妹妹,更没来得及给他生一串庶弟庶妹。是以先帝在位时,宫中并无裴家的姑娘。 宣平侯夫人交好的那位曾太妃,是个没有生养的妃嫔。公冶楚顾及面子,特意给商行寻了这么一位庶母妃在宫中做样子。 今年盛夏暑重,那位少年天子早已离宫去避暑,仿佛根本不在意自己的江山会不会被公冶楚霸占。 他们这些朝臣,每日面朝进言听政的都是公冶楚。公冶楚自不会在庆和殿主殿听政,他们议政的地方是在偏殿。 宣平侯有意显摆自己的女儿,故意拿出裴元惜写的字给中书令张大人看。张大人好字,一见之定惊为天人。 “此字灵秀飘逸,看似出自女子之手,却有一种不同于女子的峥嵘磅礴,不知是哪位大家墨宝?” 宣平侯抚须卖着关子,眼神中难掩得意之色。 张大人又道:“不知裴侯爷可否替我引荐一二?” 不少官员看过来,宣平侯见差不多忙摆手,看似不经意地回答,“引荐怕是有点难,只因这字可不是什么大家墨宝,而是小女随手所写。” 他有几个女儿,大家都是知道的。 有人称赞,“侯爷果然教女有方,早就听闻你府上的大姑娘是才女,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宣平侯吊人胃口,“不是我的大女儿。” “那是你府上的二姑娘?”有人猜。 他还是摇头。 张大人皱眉,“总不会是你的小女儿吗?小小年纪这么厉害?” 他还是摇头。 这下,众人都来了兴趣。 有人惊呼,“裴侯爷,你可不要告诉我等,这字是你府上的三姑娘所书?” “正是。”宣平侯含笑回答。 一时之间众人议论纷纷,皆道宣平侯耍弄人。谁不知道他家的三姑娘是傻子,怎么可能写出这等气候的好字。 张大人都不信,何况是同宣平侯一向不对付的贲威将军洪石务。洪将军之所以处处和宣平侯作对,就是看不惯他明明是个武将,却偏偏和文臣走得近。 “裴侯爷这是从哪里买来的字,竟然拿来给自己的女儿脸上贴金。你要说是你家的大姑娘二姑娘还尚可,愣要说成是三姑娘写的,你莫不是在戏弄我等?你可知这是在哪,这是庆和殿!岂容你在这里放肆!” 宣平侯故意显摆女儿写的字,一则是想替女儿博个好名声,二则就是想气气这位洪将军。洪将军有一女,生性如同男儿一般爱打斗,大字不识几个写出来的字出狗爪子一样沦为东都城贵女们口中的笑料。 洪将军心疼女儿,不忍看女儿受人嘲笑,便拉了一个垫背的。裴元惜是个傻女,他洪家的女儿再是不喜欢读书写字难看那也比傻子强。 久而久之,两人的梁子便结大了。 “是不是我三女儿写的,我又不能红口白牙乱说。若有人不信,大可去我府中一观,看看这字是不是我家三娘写的。” “真的?”张大人来了精神,宣平侯此人不会说虚话,早年曾听他总夸赞自己的三女儿是何等的聪明伶俐,或许这字还真是他家三姑娘写的。“那我定是要去看看的。” “随时欢迎。”宣平侯今日势必要出一口浊气,他斜睨着洪将军,“以往我老听人说我家三娘是个傻子,总有人恨不得踩着我家三娘显摆自家的姑娘强,却不知他家的姑娘连一个傻子都不如。” 洪将军怒起,满脸通红,“你说谁呢?” “谁心虚,谁应声说谁。”宣平侯一大早被李姨娘激怒的火气得到发泄,十分珍爱地收起女儿写的字,“历来大家皆多怪癖,我家三娘亦不例外。不是她傻,是世人不懂。” 这时有人通传,说是大都督到了。 所有的文武官员站成两排,恭迎公冶楚。宣平侯站在武将中,低垂的视线看着一袭深紫蟒袍如疾风般掠过。 众人鸦雀无声,随后鱼贯入偏殿。 6、攀比 巳时过,百官散朝。 张大人同宣平侯一起,缠着他约好几日几时去侯府拜访。其他的官员三两议论着今日主要议的政事,互相试探着对方的口风。 景武帝下月满十六,正是该择后选妃的年纪。 众人几家欢喜几家愁,府上有姑娘的人心生希冀,家里没女儿的只能望洋兴叹。宣平侯倒是一脸平静,沈氏已同他商议过,若是陛下选妃他们侯府会送元若入宫。 至于元君,沈氏看好娘家的侄子。 沈氏同出侯府,先帝在时宣平侯府和昌其侯府旗鼓相当。如今新帝上位,昌其侯府不受重用早已不如宣平侯府。将来裴元君嫁昌其侯府的世子,看似门当户对实则是低嫁。 元惜情况不一般,没有入宫甄选的资格。元华太小,还没到入选的年纪。 对于送女儿入宫一事,宣平侯并没有多大的想法。谁不知道陛下是个摆设,真正掌政的是大都督。再加上陛下那些个常人难以忍受的癖好,要是有可能他一个女儿都不想送进宫。 洪将军的嗓门大,嘴里在问以前秀女进宫入选的条件,眼睛却是不时瞄着宣平侯,“原来还得要四品以上相貌周正没有残疾没有隐疾的姑娘,那傻子肯定是不够格的。” 宣平侯冷哼,“大字不识几个的连初选都过不了,也好意思嘲笑别人。” 洪将军像被人踩到尾巴的猫,顿时炸毛,“至少我女儿能进初选,不像有的人连最基本的资格都没有。” “进初选就这么炫耀了?那还真是可怜。不像我,我可是有四个女儿,不拘哪一个入选,总比那些初选就被刷下去的强。” “四个女儿有什么了不起的,保不齐陛下就喜欢别具一格的女子。”洪将军针锋相对,旁边有人相劝。 张大人也在劝宣平侯,何必同洪将军一个粗人置气。在众人有意的拉架之下,宣平侯同张大人从另一边走。 他远远听到洪将军在那里得意,说自己有三个儿子,不像有的人府里只有一根独苗苗,而且是一个庶子。 “三个呢,两个是嫡出。”洪将军加重语气。 张大人忙拉着宣平侯走远,生怕两人在宫门口动起手来。宣平侯上朝去时憋着火,下朝的时候又被洪将军拱了一头的火。 日快当午的天,热得人嗓子冒火。 他的长随裴青一直等候在宫门外,远远瞧见自家侯爷出来,立马奉上早已备好的凉茶。半壶凉茶下肚,暑气并未减少半分。 许多官员一边嘴里抱怨着这鬼天气,一边以最快的动作钻进马车轿子里,再催促着车夫轿夫赶紧走。 文官乘轿乘车,武官大多骑马。 宣平侯乘轿,这点让洪将军特别鄙视。堂堂武侯出身,竟然学得跟文官一样娘们兮兮,真是有损老宣平侯一世威名。 轿子停在侯府外,从门口到前院书房约有一刻多钟的路程。白花花的日头晒得人头皮发疼,男人又不像女子一样时兴撑一把纸伞蔽日,只能生生受着。 “爹。”大门处站着一名少女,正是裴元惜。 既然是站在阴凉之处,她还是被烈日熏得两颊通红。红扑扑的脸蛋在见到宣平侯时像盛开的花一样,煞是好看。 宣平侯闪过心疼之色,“你怎么在这里?” “我等爹。”裴元惜的手中挽着一个小篮子,篮子用小棉被盖得严严实实,“我给爹送冰镇的绿豆汤。” 盛暑的天里,侯府每天都会熬煮绿豆汤,然后用冰镇着供主子们随时取用。 “你等了多久?”宣平侯问。 裴元惜歪着头,指指地上石狮的影子,比划着手势,“那么长的时候我就来了,现在都快看不见了。” 怕是不止一个时辰。 宣平侯心下感动,从门口到外书房这段距离他总是走得极快,还没有人想到过他在这一刻钟里也会热。 裴青暗道,那冰镇过的绿豆汤用棉被盖着,怕是早就捂成热的了。三姑娘孝心可嘉却是不得其法,得用冰一直镇着才行。 裴元惜已经掀开棉被把绿豆汤取出来,她倒是想得周全,汤碗还用盘子盖着。她举到宣平侯的面前,眉眼弯弯,“爹,快喝,喝了就不热了。” 汤碗上沁着细小的水珠,汤冒着凉气。 裴青咦了一声,“这汤还是冰的?” 宣平侯也略感诧异,他和裴青一样都认为用棉被盖着晒了这么久,绿豆汤肯定成了热汤,没想到竟然像是刚从碎冰里取出的一样凉爽。 一碗冰镇的绿豆汤下肚,他感觉自己活过来。 “三娘,你怎么知道这个法子的?” 裴元惜大眼疑惑懵懂,“不知道,我就是知道。” 宣平侯笑起来,他家三娘就是不一般,她的脑袋瓜子里都装着和别人不一样的东西。天妒完人,三娘这般定是遭了天妒。 “我家三娘就是聪明,这个法子好,若是传扬出去各家各府每年都能省下不少冰。” “那当然,我可是爹的女儿。”裴元惜一脸骄傲。 宣平侯午膳一般会在前院用,陪他一起用膳的还有刚从学堂回来的裴济。裴济看到妹妹并不奇怪,同父亲说起夫子今日的授课内容。 父子二人探讨一番,裴元惜丝毫不觉无聊,托着腮认真听他们说话。 “父亲,妹妹好像能听懂。”裴济惊奇道。 宣平侯看过去,“三娘能听懂吗?” 裴元惜摇头,“不懂。” 宣平侯眼中的期盼散去,倒也没有多少失望,毕竟之前的希望不多。比起一般的痴傻之人,他家三娘已是十分难得。 谁知裴元惜说完不懂之后,一字不差地将父子二人之间的谈话复述出来。 宣平侯一脸震惊,裴济已是口瞪目呆。 “父亲,妹妹她…她居然一个字都没差。” “对,一个字都没差。”宣平侯激动起来,他真是疏忽了。他的三娘变成傻子的情况下还能记得十年前他教过的字,可见记忆力超群。 他不是天赋异禀之人,他的儿子也不是。他听说过神童,知道世上有人过目不忘。那样的人极其难得,万人中未必有一人。 三娘聪慧,他是知道的,他不知道的是他的三娘比她想象的还要天资过人。如果三娘不傻,或许早已成为名家受人景仰。 “三娘,来,父亲再考考你。”他取出一本晦涩的史记,读了一页,然后看向自己的女儿。 裴元惜脸上茫然不解,在父亲期盼的眼神下,她疑惑地开始背诵。和刚才一样,还是一个字都没错。 宣平侯的心一时像是被热油煎着,他最聪明的孩子成了一个傻子,老天何其不公。一时又像是滚进冰水中,庆幸着他发现得还算不晚。能写一手那样的好字,还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他的三娘不会一辈子被人当傻子看待。 “爹,妹妹好厉害。”裴济震惊着,完全没有办法形容自己的感受。他的妹妹原来如此的厉害,要是没有变傻那该多好。 “是啊,多么难得。”宣平侯平复情绪,叮嘱儿子不要告诉别人三娘过目不忘的事。树大招风,慧极必伤。三娘能写一手好字的名声传出去就够了,他怕再多的才能会引起不必要的风波,被有人之人利用。 须臾之间,裴济便明白父亲的苦心。 “父亲放心,儿子省得。” 有儿如此,有女如此,宣平侯觉得很满足。他依稀记得还是一双小儿女,眨眼的功夫已是芝兰玉树桃红柳绿。 他的心酸酸胀胀,说不出的感慨万千。他甚至想得更多,或许他的三娘不用嫁出去,他可以招婿上门。他相信以侯府的能力养他们一家人足足有余,也相信儿子会善待这个可怜的妹妹。 他命人把午膳摆到前院,和儿子女儿一起用饭。 消息传到内院,自是各有心思。 裴元君身为嫡女,尚且从不曾被父亲召到前书房,更别提和父亲单独一起用膳,她心中难免有酸意。还有令她不舒服的是,同父亲一起用完膳的裴元惜还有幸下午跟着父亲一起读书。 沈氏不忍女儿失落,少不得一通细语安慰。直道是裴元惜可怜云云,她做为姐姐又是嫡出,何必同一个庶出的痴傻妹妹计较。 也亏得裴元惜是个傻子,若是换成裴元若和裴元华,别说裴元君沾酸,就是沈氏自己也不会好受。 裴元惜才住到轩庭院,同裴元君不熟。 裴元君嫌她傻,不怎么搭理她。 她申时三刻回来后呆呆地站着不敢动,等看到沈氏后巴巴地跟在后面像一条小尾巴。沈氏心下叹息,想让她回房去歇着,一看到她的眼神不知为何突然想哭。 “你这孩子,跟着我做什么?要不回房歇着,要不去找你二姐姐玩?” 裴元君头摇得像拨浪鼓,“我跟着母亲,我喜欢母亲。” 沈氏的心软得厉害,再三敲打轩庭院的下人不许怠慢三姑娘,三姑娘的一应用度都比着大姑娘来。 晚膳裴元惜是和沈氏一起用的,还有裴元君。 沈氏是主母,她又有丰厚的嫁妆,还舍得给女儿花银子,所以轩庭院的饭菜是最好最精致的。裴元惜傻傻地看着那些菜,吓得不敢动筷子。 劳妈妈端上来几盅炖好的燕窝,分别摆在几位主子的面前。燕窝炖得正好,木瓜的色泽十分丰润好看。 “喝吧。”沈氏道。 裴元惜盯着白玉碗里的燕窝,遮住眸底的微光。 7、来势汹汹 宣平侯是半夜被吵醒的。 他晚膳陪自己的母亲康氏一起用,康氏是侯府的老夫人。老宣平侯去的早,母子二人可谓是相依为命,情分比一般世家的母子要亲近许多。 康氏为人贤明识大局,早早放权给沈氏,自在地做着侯府的老封君。内宅之事她鲜少去管,平日里礼佛侍弄花草,只要府中的事不影响儿子的前程她是不会出面的。 儿子突然兴起再教三娘认字也好,三娘被养到轩庭院也好,这都是儿子的决定。右不过是个庶女,府里也不缺那一口吃的,没什么好在意的。她只是意外儿子对这个庶女的态度,十年前那孩子伶俐可人她还能理解。如今那孩子都爸傻了,儿子为何突然这般看重。 宣平侯给母亲展示裴元惜写的字,康氏很震惊。 沉吟良久,道:“既然她有这个才气,也难怪你会抬举。虽说我们侯府不需要靠姑娘家的名声立世,但府上有一个傻女总归是对其他的姑娘名声有碍。若是能有个才名,于人于己都是好的。” 好名声谁不喜欢,谁喜欢自家的姑娘是个傻子。傻子有美名,对于侯府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陪母亲用完膳,说了一会话,宣平侯就歇在离母亲院子最近的赵姨娘处。赵姨娘性情雅淡,从不主动争宠,反而更愿意陪着老夫人。 老夫人心里偏心些赵姨娘,却也不会太过明显。只不过是住得近些,方便照顾些,倒也没有惯得赵姨娘趾高气昂同沈氏作对。 对于这一点,沈氏是感激的。 换成有些拎不清的婆婆,长孙和儿媳,那心不消说自是偏向唯一的孙子,更何况赵姨娘还是老夫人娘家的侄女。 康氏早早放权,目的是就是让沈氏放心。 半夜被吵醒后的宣平侯有些不悦,等听到来人是轩庭院的人,且通报的是三姑娘生病的事,他急得趿鞋下地。 赵姨娘立马起身替他更衣,不停安抚他的情绪,说什么三姑娘吉人自有天相。一切妥当后目送他步履匆匆离开,她倚在门口久久收不回目光。 夜还是太长,这府里还是太不清静。 “姨娘,母亲是想借三妹妹争宠吗?”不知何时过来的裴元若幽幽问道。 裴元若也是被吵醒的,她同母亲的屋子离得不远,听到动静便起身过来。侯府的姑娘之中,裴元若这个长女确实有长姐风范。她长相肖母,性情同样似母。侯府的富贵养出她一身的底气,淡雅中还有说不出的高贵。 赵姨娘爱怜地拢着女儿额边的散发,“应该不是,争宠是妾室们的事,她是嫡妻怎会屑于此事。她要是想争宠早就争了,不会等到现在。我只是很惊讶,原来你父亲如此看重三姑娘,这曾经亲手养过的孩子和一日都没有养过的孩子果然是不同的。” 她可是记得很清楚,元若小时候生过病。那时候她也是这样派人去轩庭院里通报,侯爷只派人去请太医自己并没有过来。 侯爷对姑娘们并不是很上心,她以为人人如此,没想到三姑娘始终是不同的。 “你三妹妹也是可怜,幸好她是个傻子。” 要不然哪有她家元若的出头之日。 裴元若闻言,眉头紧锁似乎很不赞同自己姨娘说的话。话到嘴边又咽下去,最终是什么都没有说。 知女莫若母,赵姨娘却是知道她要说什么,“元若是不是觉得姨娘说话不好听?我可不是三姑娘的生母,我不过是个局外之人。所谓旁观者清,我这个局外人说的都是事实。你看那个李姨娘,明明女儿会有好前程,还作神作法地闹。一时说三姑娘命薄,一时又说三姑娘会克父。我看三姑娘这场病,倒是衬她的心意。” “李姨娘是三妹妹的生母,对三妹妹是一片慈母之心,这些年她事事为三妹妹考虑,府上的人都看在眼里。要不是三妹妹那般模样,她何至于辛苦至此。” 赵姨娘深知女儿是个心思清明不藏污垢之人,脸上似笑非笑,“她辛苦都是自找的,不一定是为了你三妹妹。” 裴元若不解,见自家姨娘一副不想多谈的样子,也没有再问。 宣平侯还没到轩庭院,便听到李姨娘的哭喊声,“老天爷啊,你要罚就冲着我来,别伤害我的三姑娘。夫人,奴婢是罪人,老天这是在惩罚奴婢。要是三姑娘有个好歹,奴婢也活不下去了。” 听她这话,好像裴元惜要死似的。 “起开!”宣平侯大怒,一脚过去。踢得她捂着心口不敢喊痛,冒着冷汗看着那个无情的男人进到裴元惜的房间。 入眼是雕花的屏风,一应新漆的圆几春凳,还有那明镜妆台盥洗盆架,样样家具什儿都透着精致。木盆雕着花儿,妆台上摆着梳簪及几瓶香膏,可见沈氏替庶女准备的屋子很是用心。 房间内充斥着说不出的味道,淡淡香气中夹杂着些许酸味。喜鹊嘴的帐钩将桃红色的幔帐两边挂起,靛青花色薄被下是不省人事的少女。 裴元惜发着高热,小脸红得吓人。春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她家姑娘都吐了三回,人却没有醒过来。 府里有大夫,大夫说三姑娘此病来势汹汹看上去很是凶险,他正在想法子降热。 宣平侯递牌子给裴青,让他赶紧去请太医。宫里有当职的太医,宫外还有不当职的太医。裴青拿着牌子,把离侯府最近的龚太医从被窝里挖起来。 龚太医还以为侯府哪个金贵的主子生病,却不想是傻子三姑娘。伤成这个样子,还是个傻子,也不知道会不会变得更傻。 一帖退热汤下去,裴元惜的脸似乎没那么红。 沈氏是最早赶过来的人,她显然没有妆发过,发髻简单挽起脸上脂粉未施。夜灯中看去,气色有些晦暗。她又是自责又是忐忑,三娘才住进她的院子就生病。她一则怕有人说她苛待庶女,二则担心三娘的安危。 仔细问过下人婆子,找不出丝毫的不妥来。她不知道三娘的病情为何来势汹汹,脑子里闪过李姨娘说的话,心下很是忐忑。 李姨娘还跪在外面,不停地说自己有罪。 宣平侯又急又怒,他的三娘白天才给了他惊喜,难道老天真的这么容不下她吗?他不相信她是福薄之人,福薄的人不可能天资卓绝。 “侯爷,夫人,求求你们让奴婢把三姑娘接回去吧。奴婢不求她大富大贵,只求她平平安安…”李姨娘声音悲切,说得好像宣平侯夫妇要害死裴元惜似的。 沈氏有些担心,小心翼翼地看着宣平侯的脸色。“要不,先让她把三姑娘带回去…” 宣平侯冷着脸,“让她滚!” 都怪那个女人不好好照顾她的三娘,害得他这么出色的女儿成了傻子。不就是生病吗?人吃五谷杂粮岂能一生无病。 龚太医右手换左手,右手换左手地给裴元惜号着脉,有些不太肯定地道:“三姑娘这病像是吃坏东西所致,只是症状略有出入。你们可知三姑娘平日饮食有什么忌讳?” 沈氏一听吃坏东西,恨不得把厨房里的婆子都找来对质。宣平侯却是听出龚太医话里的意思,示意她稍安勿躁。 “龚大人,这人吃坏东西会发高热吗?” 龚太医道:“这也是下官有些怀疑的地方,有人忌口鸡蛋有人忌口海鲜,吃了忌口的东西轻则起一身红诊,重则上吐下泻,像三姑娘这样烧到晕厥的倒是少见。” “我们不知道她忌口什么,也没有听说过。”沈氏惭愧,让人去请李姨娘进来,“想来她的生母李姨娘应该知道。” 宣平侯再不喜李氏,也知以女儿的病情为重。 李氏眼睛红肿,差点朝床上的裴元惜扑过去,“三姑娘,是姨娘害了你啊。明知道你是那样的命格…” “闭嘴!”宣平侯一个怒斥,这妇人真是越看越面目可憎,“你赶紧告诉龚大人,三娘平日里可有忌口之物?” “没,没有。她吃什么都香,哪有什么忌口之物。”李姨娘悲苦不已,“侯爷,婢妾自知自己命贱,可是三姑娘是侯府里正正经经的姑娘。婢妾肯求侯爷,就让婢妾带她回去吧,她真的受不住这样的福气。” 龚太医装作没听到,耳朵却是竖得老高。 这些个世家内院,还真是好戏不断。也不知道宣平侯同妾室唱的是哪一出,可怜床上的三姑娘是个傻子。也不知道是自己吃坏东西,还是有心之人故意的。 宣平侯铁青着一张脸,抿着唇不说话。他再是不信命,也不敢拿女儿的命去赌。这个李氏,这个李氏… 沈氏已经动摇,“侯爷,要不…” “爹,你在哪里?”床上的裴元惜突然大喊起来,她像是在被梦魇缠上,脸色惨白大汗淋漓“爹,你快来救我……” 宣平侯两步跨到床前,一把抓住女儿手,“三娘,别怕,爹在这里,爹在这里。” 在场的所有人都惊了,他们没想到宣平侯这样严肃的男人,在自己女儿面前竟然是这样一副样子。 别说龚太医一个外人没有见过,便是沈氏这个嫡妻也没有见过。李姨娘死死掐着自己的大腿,身体的痛让她更加坚定带走裴元惜的心。 “侯爷…” “你住口!”宣平侯给她一个愤怒的眼神。“三娘已经醒了,你那些乱七八糟的话给我咽回去。” “侯爷,您今天就算是打杀了婢妾,婢妾也要说…” “爹。”床上的裴元惜又喊起来,突然一下子坐起来。她先是茫然地看着所有人,在看到床边的宣平侯时,一下子放声大哭,“爹,我好怕,你终于来救我了!” 龚太医长松一口气,虽然说内宅的大戏好看,但他是个医者,还是很不希望在自己出诊的时候有死人。 这个时候醒过来,大抵是不会有什么事。他急忙上前再次诊脉,“三姑娘脉相平稳许多,烧也退了。想来不止是去热汤有用,还有三姑娘此前呕吐过的原故。” 吃下去的忌口之物呕吐出来,没有入胃脏,所以才会醒得这么快。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沈氏心有余悸,她算是看出来在侯爷的心中,只怕是元君也好元若也好,都越不过元惜。幸好人醒过来,否则她这个嫡母满身是嘴也说不清。 裴元惜泪汪汪地看着宣平侯,“爹,我好痛痛。” 龚太医适时提问,“三姑娘哪里还痛?” 裴元惜指指头又指指肚子,“哪里都痛,吃了有瓜瓜的丝丝就会痛。” “瓜瓜?丝丝?”龚太医皱眉,什么东西叫瓜瓜,什么又是丝丝? 沈氏想起来,晚上她们吃过燕窝,难道三娘对燕窝忌口?为什么如兰不知道,而三娘自己却知道? “是燕窝,用木瓜炖的燕窝,三娘晚上同我们一起用过。” 宣平侯凶狠地看一眼李姨娘,这个妇人身为三娘的生母,竟然不知道三娘对燕窝忌口。带孩子如此不经心,怪不得三娘小时候会摔成傻子。 这笔账,等会再算。 既然知道症状的源头,龚太医便对症开了药方。宣平侯命裴青亲自送他离开,自然是有些话要交待的。 屋子里没有外人,宣平侯问女儿,“三娘,你告诉爹,你怎么知道自己吃了…瓜瓜丝丝就会痛?” “是瓜瓜。”裴元惜眼睛眨啊眨,“吃过一次有瓜瓜的丝丝,好吃,但是很痛。后来大姐姐给的没有瓜瓜,不会痛。” 沈氏脸色复杂地看向李姨娘,“如兰,三娘对木瓜忌口的事,你不知道?” 李姨娘痛哭出声,“奴婢不知道,三娘一向身体好。以前是吃过一次夫人赏的木瓜炖燕窝,她确实叫肚子痛。奴婢不敢声张,怕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后来大夫开了两副药吃,她吃过就好了,奴婢也没有多想。都是奴婢的错,奴婢是个罪人。” 沈氏摇头,这个如兰还真是。她不知道说过多少遍,照顾好三娘是要紧事,不用每天到轩庭院来。 她还以为如兰是安置好三娘,才有心侍候她的。没想到如兰连三娘对什么忌口这样的大事都不知道。 “你让我怎么说你好,你难道不知道照顾好三娘才是你的本分。”沈氏叹一口气,软下语气问裴元惜,“三娘,那你知道痛痛,为什么还吃?” 裴元惜好似知道自己错了,羞愧地低下头去。“很少吃,想吃,三娘舍不得不吃。” 沈氏闻言不知为何心狠狠一痛,险些落泪。 8、坏姨娘 宣平侯从小锦衣玉食,不知何为饥、何为苦。他含着金汤匙出生,吃的是山珍海味人间佳肴。莫说是燕窝海参这样的东西,便是更金贵的食物在他的眼里也只是寻常。 燕窝这个东西分几等,寻常的富户人家也吃得起。 在他的意识中不曾有过想吃某样东西而求不得的经历,他也想象不到有朝一日会从自己的女儿嘴里听到因为舍不得不吃某种东西,宁愿肚子痛发高热也要吃下去。 这让他想起在史书看过的饥荒景象,穷苦人家为填饱肚子而食土食毒菌毒草,明知可能会死却不得不吃。 太平天下,他们是一品侯爵府。 他的女儿堂堂侯府千金,从小到大只吃过两次燕窝。因为馋那一口美味,明知道吃了有木瓜的燕窝会生病还要吃,怎么不叫他心痛到肝胆俱裂。 “府里穷到没燕窝吃吗?”他的声音压抑而低沉,看向沈氏。 沈氏方才被裴元惜的话说得想哭,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听不得那样的话,心碎得像是快要死去。 这个可怜的孩子,傻得真叫人心疼。 她哽咽着,“不是的,府中的姨娘份例中都有燕窝。赵姨娘有两个孩子,大哥儿一人占一份,每月共是上等的十二盏,次等的二十盏。李姨娘和秋姨娘的一样,上等的六盏,次等的十盏。这些东西都有册可查,绝不会有人胆敢克扣。” 嫡妻治家公允,宣平侯是放心的。既然每月都有燕窝,为何他的女儿没有吃过?他凌厉无比的眼睛移过去,如果眼睛能杀人,李姨娘早就是个死人了。 李姨娘伏在地上,衣着灰沉不整,发髻零乱不堪。一个侯府姨娘过得比婆子还不如,任谁瞧着也会道一声可怜。 “李氏,夫人说得可对?既然每月都有燕窝,为何三娘没有吃过?”要是三娘以前就吃过,想必对木瓜忌口的事情早就知道,也不用等到真的发病一问三不知。 李姨娘不停磕头,“侯爷,是奴婢的错。奴婢不敢给三姑娘吃…怕她吃了会坏事。” 又是那样的说辞,什么狗屁的命格。宣平侯气笑了,他的女儿在这个妇人的眼里居然连一口燕窝都不配吃。 “我女儿不配吃,你配吗?” “奴婢也不配。” “你确实不配!”宣平侯磨着牙,“你这样的妇人哪里配吃燕窝,你这样的妇人何德何能生下我三娘这样的女儿!我的三娘何等聪慧,一岁能言、两岁能识字、三岁看书、四岁做诗。要不是你这个妇人照顾不周,她怎么会变成如今的模样!” 李姨娘死死抠着自己的大腿肉,散乱的发遮住她的脸,没有人知道她脸上的表情。一岁能言、两岁能识字、三岁看书、四岁做诗。如果不是三姑娘太聪明,她又怎么会那么做? 疼痛让她更清醒,她甚至有些后悔,后悔自己做得还不够多。她削瘦的身材凄惶的体态,落在沈氏的眼里只觉得她可怜又可气。 “侯爷,如兰她也是一时想岔,你就看在她一片苦心上……” 宣平侯淡淡看过去,沈氏立马噤声。 “我女儿会馋一口燕窝,可见你平日给她吃的有多差。你觉得她不配吃燕窝,是不是觉得她只配吃粗茶淡饭?”他吼起来,脖子和额头青筋梗起。 沈氏都吓坏了。“侯爷,不至于,府上一应吃食都有份例。姨娘们就算自己不添银子加菜,那也是荤素搭配。妾身还时不时赏些点心之类的给如兰,想来三娘不至于少一口吃的。” 她想如兰再是想岔,也不至于苛待自己的亲生女儿。再说他们侯府又不是普通人家,还能没有东西吃。 “点心?没吃过啊。”裴元惜委屈地看着宣平侯,“爹,我没吃过!” “三娘,你好好想想,真的没吃过吗?前天母亲还赏给你姨娘一道最新的点心,像花一样好看,吃起来又香又甜。”沈氏循循诱着,就怕裴元惜小儿心性,明明吃过的东西转头就忘。 “没有,我从来都没有吃过姨娘给的点心。”裴元惜的脸还有些红,可能是沈氏形容得太好吃,她咽了一下口水,“母亲说的那样的更没有吃过,一定很好吃。” 这下沈氏都没办法帮李姨娘说话了,你说燕窝贵重怕受不住,点心总不贵重吧。为什么点心也不给三娘吃,难道真如侯爷说的三娘每天都是粗茶淡饭? 像是知道她心中所想,裴元惜嘟起嘴巴道:“我要吃点心,不要吃没有菜菜的白饭。” “你给我女儿吃白饭?”宣平侯暴起,一脚踢在装死一样的李姨娘身上。他怒不可遏地四处找东西,一把抄起凳子砸到李姨娘的身上。 李姨娘一声不吭,血顺着她的头流下来。 沈氏道:“如兰,你这是要做什么?点心而已,你怎么也不敢给三娘吃。你让我说你什么才好,你简直是矫枉过正,过犹不及,哪有你这么钻牛角尖的做法。” “夫人,为了三姑娘,奴婢什么都愿意承受。”李姨娘悲苦地哭泣着,像是风中的残叶一样凄楚无依不被人理解。“奴婢不怕吃苦,不怕被人误解。奴婢只要三姑娘好好地活着,平平安安地长大。 “你放屁!谁说我女儿不能活,谁说我女儿不能长大!那个狗屁不通的高僧在哪里,你给我找出来。我要和他当面对质,我倒要看看他是不是欺世盗名的骗子!” 沈氏吃惊不已,她还从没听侯爷说过如此不斯文的话,可见他气得有多狠。 宣平侯以为自己已经到达愤怒的顶峰,他没想到在听到女儿这句话后怒火更是达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他觉得自己想杀人! 他站起来在房间里乱转,裴青刚送完龚大夫回来,一见自家侯爷这副模样就知道主子心绪大乱肯定是在找剑。 “剑呢?本侯的剑呢?” “侯爷!”沈氏一声惊吃,吓得跪倒在地,春月等人也跟着跪了一地。 宣平侯目眦尽裂,一脚踩在李姨娘的手指上。翘头的黑金靴底硬且结实,他几乎使劲全身的力,牙关紧咬着。 “我真想杀了你!” 沈氏爬过去抱住他的腿,“侯爷你息怒,你冷静。如兰是有错,可是她之所以这么做一切都是为了三娘。她听信高僧之言是不太对,你就念在她一片苦心上饶过她这一回。以后三娘养在妾身这里,妾身一定好好照顾。你万不可一时之事犯大错,如兰不能杀啊!” 男子杀妾,虽不算什么大罪,却会名声尽毁。 再说这样的事,也不值当杀人。 床上的裴元惜好像被吓到,她从床上爬起来学着沈氏的样子抱住宣平侯的另一条腿,红得不正常的小脸上满是懵懂。 “爹,不气,三娘不吃点心。” 宣平侯痛苦难当,他的女儿为什么会遭遇这样的事情?不就是燕窝吗?不就是点心吗?为什么三娘要受这样的罪。他就不信,还有这么福薄的命! 李氏这个妇人,不可饶恕。 “三娘,爹不气。”他弯着腰,亲手把女儿拉起来,“你告诉爹,这个妇人除了不给你吃点心,她还做过什么?” 裴元惜不敢看李姨娘,低下头去揪着自己的衣角。 一看她这模样,宣平侯的心都凉了。他一脚踢过去,李姨娘仰头一倒。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沈氏捂着嘴,不敢作声。侯爷正在气头上,她再是有心替如兰辩解,也不敢这个时候开口,她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李姨娘爬起来,散乱的发混着脸上的血,哭着想过来,“三姑娘,姨娘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你好。姨娘不求别的,只求你能平安长大。你可知姨娘管你骂你,不让你吃点心不让你出去玩,都是怕你出事。我恨不得一分为二,一个替你积福一个代你受苦。姨娘恨不得把心挖出来给你,你知道吗?” 字字泣血,声声如泪。 别说是沈氏,整个侯府上下都是信的。李姨娘或许是做得不对,或许有很多不当之处,但她一心为三姑娘谋划的心人人皆知。 要不是为裴元惜,她何至于落到今天的模样。她大可以像赵姨娘秋姨娘一样锦衣玉食,万事皆有奴才们侍候。 裴元惜大眼呆滞,像是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她看向宣平侯,茫然的眼神中难得有一丝清明,尔后更加困惑。 “爹,什么是为我好?” 这个问题宣平侯不知如何回答,沈氏代为解惑。 “三娘,为你好就是处处替你着想,疼你护你。哪怕自己再苦再累,也不希望你受一点苦。你是你姨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她宁愿自己受苦受累也想护你一生平安。她是做得有些不对,但她都是为你好。” “没有。”裴元惜嘟着嘴,像要哭的样子,“姨娘没有为我好,她还打我骂我,她是一个坏姨娘。” “她还打你骂你?”宣平侯作势要动,被沈氏死死拉住。沈氏也不是要帮李姨娘,就是觉得万事还是问清楚的好。 李姨娘哭得差点背过气去,她紧紧捂着心口,满脸都是说不出的失望与痛心。“三姑娘,姨娘是骂过你,那是因为你总想往外跑姨娘怕你出事。你以为姨娘不难过吗?每次骂完你姨娘都会给自己一个巴掌,姨娘也是没有办法啊!” 沈氏能理解,觉得李姨娘做得不算有错。 宣平侯压抑着怒火,他告诉自己李氏这个妇人做得确实不能算不对,但是他就是特别的生气。伴随着生气的还有无力感,他甚至不敢看三娘的眼睛,他深深觉得自己这个父亲也没有当好。 “三娘,她说得对吗?” 所有人都看向裴元惜,李姨娘的眼神尤其期盼。 裴元惜很不习惯被人这么看着,悄悄躲到宣平后的身后,低声抱怨,“不对,她说得不对,她打我了。爹你看…” 9、不甘 她身上是就寝时穿的中衣,上衣微微一撩就能看到腰上的青紫。因着她站的位置较妙,只有宣平侯和沈氏能看到。 青紫有好几处,有些淡有些深。这些青青紫紫布在雪白的肌肤上,触目又惊心。看得出有些是近两日留下的,有些是远些时候的。 沈氏看向春月,“你家姑娘身上有伤,你不知道吗?” 春月的魂都不知飞了几次,今夜她是骇得不轻,闻言磕头,“三姑娘喜欢跑,姨娘交待过,如果三姑娘身上有伤不必大惊小怪,必是不小心磕了绊了用些药膏就行。” 好一个不必大惊小怪,用药就行。 宣平侯算是习武之人,对于受伤并不陌生。谁来告诉他,谁磕了绊了会伤到腰,绊到什么样的地方能磕到腰? 而且那些青紫,他看不像是磕的,倒像是被人拧的。 裴元惜哭起来,“爹,不怪春月,是姨娘打的,就是姨娘打的!她昨天还打我了,用手掐我,我跑去找爹…” 宣平侯记起来,昨天她跑去找自己的时候就是喊着姨娘打她。他当时其实并没有当真,因为李氏平日里做得实在是太好。所有人都说李氏多么为三娘打算,多么尽职尽责恪守本分。 他想不到一个亲姨娘,会这么对自己生的姑娘。李氏一个妾室,有什么资格教训府上的姑娘。就算三娘不听话,也轮不到一个姨娘来教训。 “你是什么东西!我三娘再是如何,也用不着你一个姨娘来教!” “侯爷,婢妾怎么会打她。她喜欢到处乱跑,磕着绊着是常有的事。确实是婢妾没有照顾好她,婢妾认罪。”李姨娘悲痛欲绝,捂着心口痛不欲生。 沈氏打圆场,“许是三娘小孩子脾气,有些事情记得不清楚。” 说到记性,宣平侯可不认为他过目不忘的女儿会记不住是磕的伤还是被人打的。他的三娘连那般晦涩的文章都能记得一字不落,还会记不住自己是如何受的伤。 他赤红的眸中有着止不住的怒火,三娘不会说谎,说谎的只有李氏。 李氏这个妇人,平日里受尽好名声。人人都道她视三娘为眼珠子一般,他也以为就算她行事不讨人喜欢,总归是处处为三娘好。 万没料到她竟然是这么对待三娘的。 “三娘连十年前我教她的字都能记住,她会记不住前天发生的事情?” 沈氏被问得哑口无言,为难不已。 李姨娘哭得更是伤心,“三姑娘,你不能因为姨娘昨天说了你几句,你就这么诬陷姨娘。姨娘这辈子恨不得把心都掏给你,你怎么能这么对姨娘?” 小孩子嘛,被大人说几句心里记恨,乱说话也是有的。 沈氏如是想。 这事说来说去也没法说出个子丑寅卯,便是论清楚又如何。她不信生母还能害自己的孩子,不过是母女之间生出的误会,过段日子自会和好。 “侯爷,这事说不清楚,如兰对三娘如何大家都是知道的。许是三娘还记恨如兰不让她出去玩的事,故意这么说。” “母亲,我没有说谎。”裴元惜小声说着,可怜巴巴地看向沈氏。 沈氏被她看得心生愧疚,身为主母她当然希望内宅安宁,所以极想将此事平息。她忍着不去看裴元惜,对宣平侯道:“侯爷,好在三娘也没什么事,以后就让她住在妾身这里。至于如兰,你已罚她去侍候秋妹妹,也算是重罚。今夜大家都乏了,三娘等会吃过药也该好好睡一觉,你也快去歇着吧,免得赵妹妹那里还担心着。 宣平侯哪里睡得着,他觉得对李姨娘的处罚太轻。 他现在敢肯定当年三娘会摔倒,和李氏的疏忽脱不了干系。这个妇人不仅不配吃燕窝,更不配享有侯府妾室的尊荣。她不是说他女儿命薄吗?他就让她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命薄! “来人哪!”他一声大喝,命人去李姨娘的院子里查抄东西。 沈氏惊呼出声,又不敢在这个当口劝说他。心道如兰确实有些过,不过是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僧人胡诌之言,如何能信以为真。 今日这一出出的事,要不是她深知如兰的为人,只怕也以为如兰是个苛待亲生女儿的姨娘。侯爷爱女心切又在气头上,让他出口气也好。 派去搜查的人很快回来,没有首饰没有燕窝,只有一包点心。 别说他皱眉,沈氏也跟着皱眉。 李姨娘是育有子嗣的妾,一应份例又不短缺。四季该添的衣物暂且不说,该置办的首饰等贵重物沈氏也没有克扣过。 怎么会只有一包点心? “就这些东西?”她问。 搜查的人回答说是,他们仔细搜过,确实没有旁的东西。 “燕窝去哪里了?”宣平侯问。 既然不配吃,燕窝呢? 李姨娘只哭。 沈氏立马招来厨房的人一问,这才知道这些年来李姨娘根本没有去厨房炖过燕窝,她记起自己似乎好些年没见李姨娘戴过首饰。 那些东西呢? 裴元惜已被春月扶回床上躺着,宣平侯就守在床边。他金刀大马地坐着,一双红得快要滴血的眼看向李姨娘。 他倒要听听,这个妇人还能怎么狡辩。 李姨娘那叫一个凄苦可怜,半抬起头的时候额头的血印子十分骇人。她脸上全是泪,发丝沾着血泪惨不忍睹。 “侯爷,婢妾不敢隐瞒,那些首饰和燕窝都被婢妾偷偷卖了。” “你把东西卖了?你很缺钱吗?”沈氏惊问。 李姨娘摇头,“夫人应当知道,奴婢每月都会去积安寺给三姑娘祈福,那些钱奴婢都添作香油。奴婢也不知道有没有用,但凡是能为三姑娘好的事,奴婢都愿意去做。” 房间静下来,静得可怕。 沈氏小心看着宣平侯的脸色,她是觉得如兰虽然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但总体来说还是为了三娘好。一个姨娘能做到如兰这个份上,实属难得。 宣平侯不知道在想什么,他的怒火已经慢慢平息。纵然他知道李氏这个妇人太过愚蠢,竟然相信所谓的高僧批命之言。心知虽然她行为极端让人生厌,说来说去都是为三娘打算。 “三娘,你以后就住在你母亲这里。” 裴元惜乖巧点头。 “至于李氏,你不是说为了三娘什么都愿意做。那本侯就满足你的心愿。你也不用去秋姨娘的院子里当差,我看府里还缺少一个打扫的婆子,你正好合适。” 沈氏有些不忍,打扫的婆子不轻省。寻常的天气还好些,若是赶上刮风下雨还和秋天落叶,必须得一天到晚不停地扫。 侯爷当真是气得狠,竟然如此惩罚一个育有子嗣的妾室。 “如兰,你别光知道哭啊。”她这厢急得很,暗示李姨娘赶紧服软说好话,保不齐侯爷会收回成命。 谁知李姨娘出口的第一句话还是裴元惜的命格,以及那命格太薄或有祸及父母之嫌,她恳请把女儿带回去。 沈氏心下叹息,暗道如兰就是为人太实诚。什么命格,侯爷不信她也不信,偏就如兰在意得紧。 “爹,什么是克父母?”裴元惜天真地问。 宣平侯暗恼李姨娘,怒道:“你说啊,本侯倒要听听你怎么跟三娘解释?” 李姨娘面色惨白,神情悲苦。“三姑娘,算姨娘求你,你跟姨娘回去好不好?你要是住在这里,不光你自己不好,你母亲和父亲恐怕也会不好。” 裴元惜显然不能理解她的话,孩子气地反驳,“我不要!我就要住在这里,这里有好吃的,还没有人打我。” “三姑娘,你听话…”李姨娘泣不成声。 沈氏摇头,“如兰,你这是何苦。我同侯爷根本不在乎,你就让三娘住在我这里。你若是不放心,可以时常来看她。” 她想去扶李姨娘起来,谁知脚步刚动,就听到裴元惜大声唤她。 “母亲!母亲!” “三娘,你…” “母亲,你脚下有一颗珠子。” 她低头看去,果然脚边有一颗琉璃珠。颜色发褐同地板相近,若不是三娘提醒她还真注意不到。若是她一脚踩上去,滑倒是必然的。 这珠子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内宅的女人见多如此把戏,如果她在三娘的屋子里摔一跤…岂不坐实三娘克父母一说。 放珠子的人是谁? “哪来的珠子?”劳妈妈弯腰捡起,然后恍悟,“奴婢记得这屋子原有一副珠帘,好似便是用此等珠子串成。定是收拾屋子的人不尽心,掉了那么一两颗。” 沈氏眸光微闪,浅浅嗯了一声。 裴元惜小脸怕怕地拍着心口,“幸好母亲没事,要是母亲摔倒了,那别人会不会说是我害的母亲?” 懵懂又不谙世事的话说出来,众人沉默。 宣平侯不傻,哪里看不穿这样的内宅把戏。屋子里拢共几个人,不想三娘留下的不止是李氏,或许还有沈氏。 他凌厉的目光扫视着自己的一妻一妾,越发觉得愤怒。 “看来你们一个个的都不盼着我的三娘好。” 沈氏一听,便知侯爷是疑心自己。 她心里发苦,嫡母不好当。当得好没人说一个好字,因为那是应该的。一旦有差错,那便是心胸狭隘不容人。 “侯爷,是妾身疏忽。” 对于嫡妻,宣平侯脸色还算尚可。 对着李姨娘,那真是怒目相向。“我先前念着你是三娘的生母,处处给你留体面。没想到你心有执念走火入魔,竟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从今以后你就在你的院子里吃斋念佛替我的三娘积福,没有本侯的命令不得离开半步!” 李姨娘哭倒在地。 宣平侯不想听她哭,更不想看到她。一个杀气腾腾的眼色过去,沈氏连忙让劳妈妈把人扶出去。 裴元惜大而茫然的眼看着这一切,懵懂懂懂地撞上李姨娘乱发下不甘的眼神。 “姨娘,你要乖乖听爹的话,我会去看你的。” 10、裴元君 一夜折腾,众人疲乏。 沈氏命人仔细照顾裴元惜,再三敲打府中下人。今夜之事,尤其是裴元惜福薄一事不许乱传。如果发现有人乱嚼舌根,一律提脚发卖。 轩庭院如此大的动静,裴元君也被吵醒。她向来自诩身份,当然不会去掺和庶妹的事。沈氏回到屋子时,只见她正捧着一本书在看。 她在等沈氏。 温暖的灯光下,少女端庄优雅还带着一丝慵懒,锦绣堆里养出来的姑娘举手投足间都是旁人难以企及的娇贵。 “母亲,三妹妹可有大碍?” 沈氏心疼女儿被吵醒,细细将发生的事情说一遍。心下感慨庆幸自己虽然只有元君一个孩子,好在元君从小到大康顺平安。 裴元君放下手中的书,凝着好看的眉,“李姨娘那般慎重,想来三妹妹的命格确有不妥之处。母亲将三妹妹养在轩庭院,会不会对我们有什么妨碍?” “那样的话听听就是,如果当真了就像李姨娘一样疯魔。你看看这些年她自己过的叫什么日子,三娘又过得叫什么日子。” 裴元君道:“如此说来,那三妹妹福薄一说是假?” 沈氏爱怜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她的元君端庄贵气定然是个有福气的。日后元君嫁回昌其侯府,那府里都是亲人,没有人会为难元君。 她这辈子没有别的祈求,只盼着以后元君一生富贵安康。 “真也好,假亦好,端看信与不信。若是她真福薄,于你而言却是好事。” 裴元君疑惑不已,“母亲何出此言?她怎能同女儿相比,她好与不好和女儿有什么相干的?” 沈氏脸色凝重起来,世间之事哪有尽善尽美,更不可能事事皆如人意。像他们这样的人家,哪个男子不会纳妾。 她相信娘家侄子不是重色之人,母亲和嫂子也不会给元君添堵。可是一个侯府家主的院子里,不可能连一个妾室都没有。 与其日后让元君受她受过的苦,她倒不如早些替女儿谋划。 “你觉得你长寅哥哥好不好?” 她说的长寅哥哥是昌其侯府的世子沈长寅。 裴元君立马羞红脸,“母亲就会逗女儿,长寅哥哥自然是好的。” 沈长寅比裴济年长一岁,他家世长相样样出众,且特别勤勉好学。便是宣平侯都时常夸赞,常用他来激励裴济。 这般如意郎君,两家对于亲事早已心照不宣,怎么不叫裴元君露出女儿家的娇态,掩饰般向自己母亲撒娇。 沈氏少见女儿如此模样,免不了打趣几句。 打趣过后她脸上的笑意慢慢敛起,正色叹息一声,“你长寅哥哥是侯府世子,将来是昌其侯,他的后院中定然不会只有你一个主母。” 裴元君坐直身体,面上的娇羞散去,声音闷闷,“女儿知道。” 沈氏心疼不已,“古往今来,哪个世家大户不是如此,哪家主母不是要同妾室们共侍一夫,如你父亲这般后院中仅三位姨娘的已是很难得。” “父亲…确实算是好的。”裴元君的声音更闷。 宣平侯不重色,他看重嫡妻,亦看重育有唯一子嗣的赵姨娘。他是个男人,也爱美貌娇怯的小女人,比说秋姨娘。 但他分得清,绝不会乱了规矩。比起有些宠妾灭妻的男人,他还能这么敬重没有嫡子的嫡妻,沈氏已经很满足。 “你父亲这么守礼的人,后院都有三位姨娘。你长寅哥哥也是守礼的人,他的后院应该也不会有一些乱七八糟的女人。男人们在外面奔走,女人们成日守在府里,这妾室称不称心不光是男人的事,与我们女人而言才是最重要的。” 裴元君认真地听着,脸上的娇羞已然不见。 沈氏又心疼又难过,但还是要狠下心来。这些事情女儿迟早要面对,与其日后乱分寸,还不长早做打算。 “你看看你父亲的这几个姨娘,也亏得赵姨娘还算本分。若是都像秋姨娘一样,这府里早就乱了套。几个姨娘之中,我最放心的是李姨娘。她是我以前的丫头,对我忠心不二从不在你父亲面前争宠,娘希望你以后身边也能有一个这么让人放心的妾室。” 裴元君听出自己母亲话的意思,“母亲是说…三妹妹?” 沈氏含笑点头,她就是这个意思。 三娘痴傻,性情天真如三岁小儿,以后亲事必定艰难。好人家不会娶这样的媳妇,寻常人家也养不起这样的媳妇。她这两日就在想,若是让三娘随元君嫁去侯府,想来如兰也是放心的。 有元君照顾着,别人不敢欺三娘。三娘生得也好看,纳妾纳色。有这么一个妾室放在身边,不会担心争宠,更不用担心作什么妖娥子。 既然福薄,最好是没有子嗣。 “所以母亲愿意养着三娘,是在为你打算。你好好和她相处,以后她必然事事向着你。你别看她傻,谁对她好她心里明白着呢。” 裴元君低着头,好半天才重重嗯了一声。 沈氏心抽抽地疼,一把抱着自己的女儿,“好元君,母亲只盼你日后顺遂无忧,一生康泰。” 突然她的眼前闪过一张脸,那张脸茫然懵懂一声声地叫她母亲。一阵悲痛涌上心头,泪水无声无息落下。 她按住自己的心口,痛到几乎无法呼吸。 裴元惜养病几日,脸色红润许多。 病中之时,府中几位姐妹皆来探望过。因着裴元惜是个傻子,姐妹几个都是略坐一会便离开。也只有裴元若待得久一些,还同裴元惜说了一会话。 裴元惜病好之后,照例每日要去前院和宣平侯读书。 沈氏对她的事情很上心,一应生活用度都不差。她跟在沈氏后面甜甜唤母亲的时候,总能感受到裴元君复杂的目光。 同住一院,抬头不见低头见,她和裴元君几乎天天能碰到。但是裴元君对她从来都是目不斜视,不耻同她交谈。 她遇到裴元君时,手足无措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裴元君的目光让她不舒服,她怯懦地唤一声二姐姐。 “三妹妹这是又要去前院书房?”这是多日来裴元君第一次和她说话。 “去和父亲读书。”裴元惜傻笑着回答。 裴元君眼中露出三分讥诮两分讽刺,还有五分说不出来的情绪。一个傻子,也就父亲当个宝似的。 “三妹妹真是好福气。”她这话虽是反话,却暗含酸意。想得通是一回事,心里不美是另一回事。她的长寅哥哥高情远致温文尔雅,与她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她尚且是怀花抱月的少女情怀,突闻将来要同别人共侍一夫自是难以接受。 何况那人还是自己痴傻的庶妹。 一个傻子而已,何德何能。 父亲亲手授业,母亲安排前程。可怜她堂堂侯府嫡女,父亲不曾教过她功课,母亲再是爱她宠她,却早早替她安排庶妹陪嫁。 她知道母亲是为她打算,她就是心里不舒服。 这个傻子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万事都有别人操心。李姨娘也好、父亲也好、还有母亲。他们倒是看重这个傻子,可曾想过她的感受。 裴元惜傻乎乎地点头,“我就是好福气。” 裴元君眸微冷,“三妹妹知道福气是什么?有些人再是被人护着,亦拦不住老天的安排。福薄之人自有天定,再是想逆转也是徒劳无功。” 裴元惜一脸茫然,像是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罢了,你一个傻子,我和你说这些做什么。你只要记得以后要讨好我,因为父母不会护你一世,李姨娘也不能。只有我能保你一生富贵,你把我哄高兴了,你的日子就会好过,否则我可不念什么姐妹情分。” “二姐姐,我…听不懂。” “听不懂就对了,你会做就行。”裴元君望向院墙上攀缠的刺蔷薇,桃粉的花开在墙头上耀武扬威。“你看到最高最大的那朵花吗?你去把它摘来给我,我赏你一盘点心。” 裴元惜闻言,眼前一亮。可能是点心二字激发她的勇气,她飞快地跑过去,看上去真的要去爬那院墙。 裴元君冷笑,带着丫头迤逦而去,丢下一句摘到花后送她屋子去的话。 炎炎烈日,偌大的院子里连个走动的下人都没有。裴元惜哼哼哧哧爬上墙头,她害怕地趴在墙头上大声哭起来。 “三娘,你怎么在那上面?”沈氏听到哭声,跑出来一看。 裴元惜哭得小脸晒得通红,脸上湿津津的不知道是汗水多还是泪水多。她坐在趴在那里上不得上,下不得下,看上去好不可怜。 “母亲,我要摘花。” 沈氏忙命人取来木梯把她弄下来,一看她狼狈的模样是又心疼又生气,“日头这么厉害,你想摘花可以让下人去,何必要自己动手。” 裴元惜抽抽答答,“不行,二姐姐说了,要我亲自摘的花。” 元君? 沈氏面色不动,眉头皱起。 11、不做媵妾 未时过半的日头,比起午时的更辣更毒。白花花的太阳晃得人心里发慌,别说是下人躲去阴凉处避暑,便是那树上的知了都歇了聒噪。 檐廊下已然立不住人,这会儿的功夫沈氏只觉自己全身密密实实地布满细汗。她望着墙头上的裴元惜,示意对方赶紧下来。 裴元惜晒得嘴皮发干,哭过后有些脱水。明明瞧着怕得双腿发软,眼神还不停看向那花团锦簇,可怜巴巴的样子令人不忍责怪。 “母亲,我要摘花送给二姐姐。” 沈氏命人摘下那朵花,她立马笑得无比开心。 “我要送花给二姐姐,二姐姐就会对我好。” “你先去前院,花的事交给母亲。” 她小脸一慌,好似这才想起要去和父亲读书一事。也不顾沈氏在后面喊她让她洗个脸换身衣裳,风风火火地跑出院子。 沈氏无奈,拿着那朵花去找裴元君。 裴元君的屋子清凉舒爽,家具妆台雕花刻纹,布置摆件件样样精美。落地珠帘烟粉轻纱,无一不流露出女子的雅致无双,显示其地位的富贵天成。 在看到沈氏手中的花时,裴元君端庄的脸上现出一抹讥意,“三妹妹找母亲告状了?” 沈氏屏退下人,与女儿亲密相近,“你三妹妹若是会告状,那就不傻。” 裴元君垂着眸,面上泛起一丝丝委屈。眼眶微微发红,抿着唇绷着脸,“母亲,我心里难受。我就是故意为难三妹妹的,我也不想这样,可我就是觉得不舒服。你骂我吧,是我做得不对。” 沈氏哪里舍得骂自己的女儿,只觉一颗心又酸又痛。如果有可能,她多么希望她的元君以后能独占夫郎的宠爱,哪怕背负着不贤的名声。 可是天下男人,有几个是不纳妾的。 能嫁到外家已经比其他的女子幸运,又岂能在拥有荣华富贵和婆家宠爱的同时,还奢求着忠贞不二的丈夫一生一世一双人。 “好元君,母亲知道你心里难受,但这道坎你自己一定要跨过去。你若是连三娘这样的痴傻女子都容不下,又怎么能当好一个侯府主母。你可知道许多世家的后院,妾室众多魑魅魍魉,如同秋姨娘那般的女子比比皆是,甚至还有一些烟视媚行之贱籍女子。” “我知道。”裴元君扑到她的怀里,“母亲,我什么都知道,可是我就是难受。我也没想怎么样,就是和三妹妹逗着玩的。她是个傻子,我让她给我摘一朵花她要是都不听,我以后还怎么管她。” 沈氏道:“你三妹妹没有不听,她听着呢。她爬在墙头上下不来,又摘不到花急得大哭,恰巧被我听到。你以后少作弄她,有空多教教她。她一个孩子,你教得多了她自然会听你的。” 裴元君闷闷地应着,缠着自己母亲撒娇。 沈氏爱怜不已,想到裴元惜心下叹息。 裴元惜跑得满头大汗,春月在后面都追不上。等到进前院书房的时候,她厚重的刘海和碎发已被汗水打湿,脸红得像个苹果。 “爹,爹,我来迟了。” 宣平侯蹙眉,不悦地看向春月,“你就这么侍候你家姑娘的?不仅走得比她慢,还不知道给她打伞?” 春月吓得要跪,浑身颤抖。 裴元惜一把提着她,对宣平侯解释,“爹,不怪春月,是我光顾着摘花来晚了。” 裴济取出帕子递给春月,“还不快给你家姑娘擦擦汗,这大热天的妹妹摘什么花?以后想摘花让下人去摘,或是等天凉些再去摘。” 裴元惜乖巧无比地点头,“我听哥哥的。下次二姐姐再让我摘花,我就让别人去摘。” 宣平侯闻言皱眉,元君让三娘去摘花的?这么热的天气元君身边的没有下人吗?为什么摘花这样的事要让三娘去做? 他心下正疑惑着,那边裴济已经代问。 裴元惜一脸向往,“二姐姐说以后我要跟着她,她能保我什么富贵,还说我要哄她高兴给她摘花,我才有好日子过。” 一番话说得没头没脑,裴济听不懂,宣平侯却是听懂了。他自来严肃的脸上现出一分羞臊还有两分难堪。 裴元惜这才注意到书房里除了爹和哥哥,还有一位锦衣华服的公子。那公子看人时眉眼带笑,清朗中温润无双。年纪应该同裴济相差无二,端看那面如冠玉俊逸雅致的长相,不由令人心生好感。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昌其侯世子沈长寅。 宣平侯让裴元惜叫人,介绍沈长寅是沈家的表哥。 裴沈两家是姻亲,沈长寅和裴济是豫章书院的同窗。两人常有往来,沈长寅亦时常出入宣平侯府。 因着此前裴元惜被李姨娘拘得紧,是以她并不曾见过沈长寅。 方才裴元惜的话,不仅宣平侯听出裴元君话里的意思,沈长寅一样能听懂。两家有意结亲,裴元君若无意外将来定会嫁给他。那么依裴家表妹之意,裴家三姑娘将做为陪嫁媵妾跟过去。 他状似不经意看一眼裴元惜,很快移开视线。 如果是以前宣平侯也许会觉得沈氏的主意不错,比起独独把三娘这么嫁出去,有亲姐姐的拂照更好。只是他现在改变主意了,他的三娘既然不适合嫁人,那不嫁便是。 更何况,他不愿意在一个小辈面前折损宣平侯府的尊严。昌其侯府哪有那么大的脸,一个只靠祖荫混日子的侯府,凭什么让他嫁一个女儿还送一个女儿。 “别听你二姐姐的,我们侯府养得起姑娘。有爹在一日,爹会护着你。爹要是不在了,还有你哥哥。”他看向儿子,“你愿意养你妹妹一辈子吗?” 裴济表态,“父亲放心,有我在一天,我一定会保护妹妹不受委屈。” 沈长寅闻言,再次深深看一眼裴元惜。 裴元惜大眼天真,瞧着听得迷迷糊糊,那双大而无神的眼明明什么神采都没有,但是那漆黑的眼珠子像上好的墨玉一般,透着说不出的清明。 她懵懂又难得有几分懂事,“我听爹的话,听哥哥的话。” 沈长寅道:“小侄听人说三表妹写得一手好字,不知今天能否有幸一睹三表妹的墨宝?” 宣平侯面色大霁,心道沈老侯爷和沈侯爷都不是什么出众之人,这位沈世侄倒是心思细腻为人世故。 当下命人铺纸研墨,欲让裴元惜露上一手。 裴元惜歪着头,迷茫中带着娇憨,“爹,这位沈家表哥可是你时常夸赞的那一位?我看他也没有爹说的那么好。我哥哥可比他好多了,个子比他高,长得也比他好看。” 裴济脸一红,心里却是如饮过冰酪一般通体舒爽。没有人喜欢拿来和别人比,且还是被比较的那一个。明知妹妹此言偏颇,他还是十分受用。 沈长寅表情错愕,尔后笑得如沐春风,“三表妹说得对,我当然没有你哥哥好看。” “算你懂事。”裴元惜昂着头,一脸的骄傲,“你来我们家做客,不如先写几个字给我看看,我替你点评一二。” 她说话的神态和语气,颇有几分宣平侯平日里对待裴济的样子。宣平侯眸中止不住得意,并不制止她。 沈长寅从善如流,“三表妹所言极是,是我失礼。” 他果真提袖拿笔,很是郑重。 一笔定骨,二笔成形,三笔生花。 不多时一首五言绝句跃然纸上,一气呵成。 他搁笔,作揖,“还请三表妹鉴评。” 裴元惜托着下巴,迷瞪瞪的眼眯起来故作深沉状。宣平侯一看她这架势,心知她是把自己的那一套学去,眼底更添几分笑意。 沈长寅不知她在学宣平侯,心道这位三表妹真是傻女吗? “落笔尚可,中锋不利尚有虚浮之处。还需要勤苦磨练,方能动笔自如,墨洒成章。沈表哥你这字不行啊,还不如我哥哥写得好。” “胡言乱语!”裴元君刚到书房门口,满脸的娇羞在听到裴元惜这番话后怒火中烧。一个傻子,父亲吹捧几句还真当自己是书法大家,竟然敢这般贬低长寅哥哥的才华。 她掀着帘子进来,一下子撞上宣平侯不悦凌厉的眸。 心下一慌,绊着裙裾往前扑去。 12、怪异 谁也没有看清楚裴元惜是什么时候过去的,等裴元君感觉自己压在一个人身上时,她以为是自己的丫头。 情急之下哪还记得自己身上在何处,满心只在意自己在表哥面前出丑。当下羞极恼极,训斥脱口而出,“没用的东西。” 宣平侯冷脸,裴济和沈长寅惊讶。 裴元惜被压在下面,哀哀呼痛,“二姐姐,你好重。” 裴元君在丫头的帮忙下爬起来,粉脸已成大红脸。她羞恼着不敢去看父亲的眼神,更不敢去看自己的心上人。 春月已将裴元惜扶起,裴元惜揉着腰,“二姐姐,你可真重。” 裴元君不是那等清瘦体弱的女子,时人说的女子贵气不外乎体态优雅富贵,气色红润祥和。她比起裴元惜来,自是略显丰腴。 无论何时,女子总是忌讳自己的身材,裴元君亦不例外。裴元惜第一次说她重时,她已是恼得紧。谁知这傻子竟然还敢说第一遍,叫她如何不恼羞成怒。 宣平侯一张老脸实在有些挂不住,他的嫡女在外男面前失仪是小,暴露蛮横的性子才是大。到底是自己的嫡女,关乎着侯府的脸面。元君方才那一声没用的东西,像是一个巴掌打在他的脸上。 真是丢死个人。 气氛一度尴尬,沈长寅眸光微闪。 “二表妹来得正好,方才三表妹正点评我写的字。”他又对裴元惜作揖,“三表妹所言极是,我日后一定勤加练习。” 一番话,化解难堪。 裴济眼眉渐渐恢复笑意,父亲对他说过的话,妹妹今日是一字不差地送给沈世兄。父亲对他极为严苛,时常用沈世兄之才能聪慧来鞭策。 他并非心无所感之人,有时亦会觉得难受。 “沈世兄莫要见怪,我妹妹天真单纯有一说一。” 裴元君总算是缓过来,神态已是如常,“三妹妹性子痴傻,她也不知是从哪里听来的话。不过是鹦鹉学舌拾人牙慧,长寅哥哥不必当真。” 宣平侯复杂地看自己的嫡女一眼,嫡妻膝下唯此一女,平日里是养得比较精贵。世家之中最为看重嫡庶,嫡女娇养也是常有的事。 往常他不太关系女儿们的教养,沈氏常跟他说元君明朗大气如何如何懂事,他也以为是。今日一观,嫡妻所言着实有失偏颇。 他以拳抵唇轻咳一声,道:“我家三娘爱字,对习字一字要求严格,希望沈世侄不要放在心上。” 身为人父,他私下确实常用别人家的孩子来激励自己的孩子。但在内心深外,还是自家的孩子好。他夸赞沈长寅,固然有对方优秀的缘故,还有谦虚客气的成分。 该谦虚的时候谦虚,不该谦虚的时候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三娘,你写几个字给你沈表哥看看。” 裴元君变了脸,见父兄及长寅哥哥皆是一脸兴致地望着痴傻的三妹妹,她的心如同打翻五味瓶,酸的涩的委委屈屈。 裴元惜兴致勃勃提袖,看上去傻里傻气,眼神却是亮得过分。她誊写的正是沈长寅刚才写的诗,同样的诗不一样的字,竟显现出另一种幽长雅韵的意境。 沈长寅眸底的不以为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不吝啬的欣赏和服气。 “三表妹胜我多矣,我心服口服。” 可见之前是口服,觉得她是个傻子不必同她计较。眼下倒是心服佩服,暗自惊奇着她这过人的天赋。 宣平侯很满意,抚着胡须一脸骄傲。 裴元君心受震动,她万万没想到裴元惜是真的写得一手好字。纵使她心里万般不愿意接受,也不得不承认裴元惜比沈长寅的字更为出色。 一种莫名的恐慌席卷而来,她前所未有的感觉到危机。 “父亲,母亲请长寅哥哥过去说话。” 宣平侯突然觉得这个嫡女根本没有嫡妻说的那么好,不仅体统有失,而且还不会察言观色。他尚且沉浸在为人父的骄傲中,得意于自己的女儿碾压别人家出色的儿子。元君这话来得突兀,坏了他的好心情。 他眼略沉,看来该找个时机同沈氏好好说说,元君的教养还得再约束一些。 裴元君感觉父亲有些不悦,心下更是委屈。 沈长寅行礼告辞。 宣平侯看向自己的另一双儿女,沉下心开始授课。儿子稳重有担当,他是放心的。有他和济哥儿,他相信他的三娘以后不用看别人脸色,更不用讨好别人。 他的视线落在女儿身上,心知元君会说出那样的话,定是沈氏透露过什么。除了元君的教养问题,三娘的事也该和沈氏提一提。 酉时三刻,结束授课。 裴元惜娇憨的脸上有些落寞,她看看宣平侯又看看裴济,歪着头想了想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宣平侯一向关注她,瞟见她这副表情当即发问。 “三娘是不是还有什么事?” “爹,我有事。”裴元惜低声,“我答应过姨娘要去看她的,可是我又怕对她不好。” 这几日来李姨娘都在吃斋念佛,没有宣平侯的命令她不敢出来。除了一日两餐有人送饭过去,几乎没有人去看过她。 宣平侯厌恶极了她,在侯府已不是秘密。 她是裴元惜的生母,宣平侯不能拦着裴元惜去见她。听到女儿说怕对她不好,他的心里很是恼怒。 那样的妇人,为何偏偏是三娘的生母。 他沉思一会,让裴济陪裴元惜一起去。再三叮嘱裴济一旦发现李姨娘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赶紧带三娘走。 裴济表情郑重,自觉肩负起责任。 兄妹二人来到李姨娘的院子,在外面都能闻到浓郁的香火气。李姨娘就跪在蒲团上,几日不见清瘦许多。 “姨娘,我来看你了。”裴元惜站得有点远。 李姨娘眼皮子不抬,“三姑娘作甚来看我,你不是喜欢夫人吗?你不是说我是坏姨娘吗?你还来看我干什么?” “姨娘,我答应过你要来看你。” 李姨娘闻言慢慢睁开眼,眼神死寂得有些可怕。在看到裴济也在时,瞳孔一缩慢慢生出一些怜爱。但裴济却觉得那目光令人发冷,那死寂之中的怜爱让人窒息。 那真的是一个生母看女儿的眼神吗?那怜爱真的是疼爱吗? “李姨娘,妹妹为了来看你,还求了父亲。无论你对她如何,她心中始终把你当成自己的姨娘。” 李姨娘眸光如晦。“感谢大公子能陪我家三姑娘来看我,我这里乱糟糟的真是对不住。不如大公子到外面等着,我同三姑娘说会话。” “父亲交待过,我不能离开。” 李姨娘双肩一垮,捂着脸哭起来,“为什么?我一生都在为你,为什么你不能理解姨娘的苦心?三姑娘,你到底要姨娘怎么做,你才能相信姨娘是为你好?你知不知道,你有多伤姨娘的心?” 裴元惜木木茫茫,根本不理解她的意思,“姨娘,你别哭了,我在母亲那里好好的。母亲那里有很多好吃的,睡的地方香香的被子软软的还特别凉快,可舒服了。还有二姐姐,她对我也很好,她还说以后让我跟着她,她会保我什么富贵,还让我过好日子。” 屋子里香烛浓烈,案台上供奉着一尊小小的佛像。桌上还有抄写的经书。香火袅袅的室内,连一个冰盆都没有。闷闷热热之中充斥着香灰,呛得人烦躁又难受。 不多时的功夫,裴济和裴元惜都是一头的汗。 李姨娘略显腊黄的脸沉郁阴冷,在听到裴元惜说的话后呼吸急促几分,“你二姐姐真的这么说?” “是啊。” “她何时说的?”李姨娘眼中闪过一抹怪异,像是暗藏怨恨又夹杂着难以言喻的狂喜。“三姑娘,你仔细和姨娘说说。” “就今天说的。她让我给她摘花,说要我听她的话。只要我听她的话,她就能让我过上好日子。” 李姨娘口里念着阿弥陀佛菩萨保佑,伏着身对着供奉的佛像磕头。她神情虔诚又肃穆,拜了又拜。 望着慈悲的神佛,她拼命压抑着内心的颤抖。 自己等了这么久的愿望,难道真的要实现了吗? 13、玩火 她口中念念有词,不知在诵什么经祈什么福。 末了,她紧紧拉着裴元惜的手,面上尽是慈爱,“三姑娘,这可是件好事。你以后要听二姑娘的话,她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你要像姨娘曾经侍候夫人一样敬着她忠心于她,知道吗?” 裴济皱起眉,深觉她这话不妥。 裴元惜歪着头,一脸不解,“我又不是姨娘,我为什么要侍候二姐姐?” “傻孩子,姨娘是为你好,以后你自会明白。二姑娘不会害你,她愿意带着你那是你的福气,你要知道感恩。” “姨娘,你抓痛我了!”裴元惜一把推开她,气呼呼,“我才不要当妾!” 她被推得一个不稳,歪倒在蒲团之上。双手死死抠着蒲团的边,恨不得放声大笑起来。真好啊,她千般隐忍万般谋算,终于等到这一天。 菩萨保佑。 “三姑娘,你是不是嫌弃姨娘,你是不是嫌弃托生在姨娘的肚子里?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你要认命!” 裴济心道怪不得妹妹这些年过得不好,原来是摊上这么个姨娘。李姨娘忠心不假,恪守本分也不假。看上去她事事为妹妹打算,可是她做的那些事真是为妹妹好吗? 他很怀疑。 裴元惜小声不满,“哥哥,我不要当妾。爹说了,我以后就留在侯府。” 她声音小,但屋子就这么大,她离得也不远,李姨娘能清清楚楚听到她说的每个字。激动到无以言表的心情,如同瞬间登入云霄又急骤掉入深渊。 李姨娘不敢置信,目光骇人。 “三姑娘,你说什么?侯爷真的说过那样的话?” “对啊。爹亲口说的,他说我以后谁也不跟,我就留在侯府,他会照顾我,还有哥哥。”裴元惜天真地说着,神情很是得意,“哥哥也会保护我,爹和哥哥对我最好了。” 李姨娘死死掐住自己的腿,牙齿紧咬着。 怎么会这样? “啪!”大力的巴掌声一响,李姨娘抱住裴元惜,“三姑娘,你怎么能事事叨扰侯爷?这种事情有夫人做主即可。让姨娘看看,打得疼不疼?” 她的手在抖,恨得咬牙切齿,真想再一巴掌过去。 “啪!” 又一声响,她懵了。 裴元惜表情冥蒙,“姨娘,就是这样疼的,你疼不疼?” 李姨娘的脸还在发麻,刚才那一巴掌真是用力又使劲。她感觉自己的脸都歪了,口鼻都不在原来的位置上,下颌亦是半天不能归位。 裴济错愕,他感觉李姨娘似乎忍着想打妹妹。忙补充,“父亲确实说过,妹妹以后就留在侯府。有父亲和我看顾,谁也不敢欺负妹妹。妹妹是侯府的姑娘,当然会一生富贵安康。” “哥哥说得没错,姨娘你开不开心?”裴元惜巴巴地看着李姨娘,李姨娘牙关咬得咯咯响。她开心吗?当然不! 裴元惜见她不语,对裴济道:“哥哥,你看姨娘开心到话都说不出来。我也来看过她了,那我们走吧。” 远去的欢声笑语像一根根针扎进李姨娘的心里,她盯着案台上的香烛,那通红的火苗上窜下跳像是燃烧在心间。 突然黄婆子一声惊呼,“姨娘,你要做什么?” 裴元惜还没有走远,走着走着突然不说话了。 裴济习惯她孩子般东一句西一句的叽叽喳喳,刚才还兴奋地介绍哪边草丛里的蛐蛐最大,哪里的蚂蚁窝最多,怎么突然停了。 她歪着头,望望天又看看地。 “哥哥,刚才姨娘的屋子蜡烛好热啊,万一姨娘和我一想喜欢玩火,把烛台打翻怎么办?” 裴济笑道:“李姨娘是大人,她不会玩火的。” “哥哥,你不知道姨娘可喜欢玩火了。有一回我睡得半梦半醒,我看到她拿着烛火烧我的帐子,幸亏提醒她。” 天真烂漫的语气,似乎并不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裴济却是听得心惊肉跳,如果妹妹不曾醒来,那么会不会… 不会的,李姨娘可是妹妹的生母。 难道是嫌弃妹妹是个傻子? 裴元惜扯着他的袖子,“哥哥,我们回去看看吧,我有点不放心。万一姨娘又玩火,伤了自己怎么办?我可不愿意别人骂我是克星,他们会说是我害的姨娘。” 他正视起来,点头,“好,我们回去看看。” 还没到院子,就听到黄婆子的尖叫声,然后是什么东西倒地的声音。黄婆子的叫声戛然而止,然后那屋子突然窜起一股大烟。 “哥哥,你看!”裴元惜小脸煞白,显然吓得不轻。 裴济冲了院子,提了一桶水对着屋子泼去。幸好他们来得及时,刚起的火势被两桶水扑灭。湿气混着香烛气的屋子里,热气湿湿腻腻令人十分不舒服。 黄婆子晕倒在一边,而李姨娘则倒在蒲团边,浑身浇得通透。她没有晕,不敢置信地看着去而复返的两人。 将西斜的夏日中,是提着桶的少年和举着树枝的少女。少年心有余悸,少女懵里懵懂。他们看着她,像看一个怪物。 她望着他们,空洞的眼神像吃人的山洞。 要不是妹妹提醒,裴济还真不知道李姨娘会干出这种事来。什么喜欢玩火,哪个大人平日里闲得无聊会玩火。 李姨娘,到底想干什么? 有下人拢过来看发生什么事,他打发人去各院报信。李姨娘湿散着发,一身灰突突的衣裙湿了之后更显狼狈。 突然她惊愕的目光像是看到什么可怕的事,拼命朝佛像磕头,“求菩萨饶恕我家三姑娘,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她生而命薄,信女不怪她。怪只怪她命不好,信女愿意代她受过。” 裴济皱眉。 裴元惜把树枝丢到一边,“姨娘,你求菩萨做什么?刚才是我和哥哥救的你,要是我们没赶过来,你就被火给烧死了。” “菩萨,她是个傻子,她胡言乱语您千万别记恨。只要您能饶恕她的罪过,信女愿意以后日日吃斋念佛供奉您。” 李姨娘头磕得咚咚作响,不停祈求菩萨放过裴元惜。 最先赶过来的是宣平侯,他在路上只听下人说了一个大概,并不知道具体发生的事。他一踏进院子,裴元惜立马哭着过去。 “爹,姨娘又玩火了,她差点把自己烧死了。” 什么叫又玩火? 李姨娘爬过来,“侯爷,天生薄命不能改,这是菩萨降怒啊。” 她面目实在是难堪,灰暗湿沉着实令人不喜。宣平侯一脚踢开她,转头看向自己的女儿。“三娘,你刚才说她又玩火?她以前也玩过?” 裴元惜哭得那叫一个大声,“她以前玩过。我睡着的时候她想烧帐子,幸好我醒了…爹啊,姨娘为什么喜欢玩火,她是不是疯了?” 她就是个疯子。 不是疯子,干不出那些事情。 宣平侯目露厌恶,实在不想再看到李姨娘那张脸。 李姨娘痛心不已,“三姑娘,菩萨在上,你千万不要惹怒神灵。你赶紧磕头赔罪向菩萨求饶,求菩萨原谅你。” 越说越离谱。 宣平侯黑着一张脸,他真想敲开李氏的脑袋看看,那里装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稻草塞的脑子都比她强。 裴济轻声把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他是越听越火大。 “你告诉本侯那火是怎么起的?香案那么高,你要是不动烛火,那烛台会自己倒下来吗?” 李姨娘望着他,那眼神分明在说就是烛台自己倒下来的。 他气乐了,烛台会自己倒,难道还真是菩萨降罪? “来,你让它再倒一个给本侯看看。” 14、平地惊雷 这时黄婆子醒了,一看屋子里的情形,吓得恨不得再晕过去。宣平侯冷声问她,她支支吾吾说自己突然昏倒什么都不记得。 “好一个什么都不记得,你们还真是一对好主仆。” 黄婆子面如土色,趴在地上磕头求饶。她不敢说实话,更不敢说是姨娘自己失心疯故意打翻的烛台。 她想阻止,谁知道姨娘像发了疯一样看着她,还对她说了一句话。就是那句话让她失神,然后被姨娘打晕。 宣平侯凌厉的目光再次转向李姨娘,李姨娘捂着心口,道:“侯爷,婢妾没有说谎。三姑娘命格特殊,非常人能改变。婢妾只求她平平安安地活着,若有下一次还请侯爷别救婢妾,婢妾愿意替三姑娘挡灾。” 一字一句,皆是为裴元惜着想。 在场的下人们哪个不知她一片护犊之心,自从三姑娘摔傻以后,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三姑娘的今后打算。 命相之说玄乎又乎,保不齐还真是菩萨发怒。那烛台就摆在佛像面前,菩萨一怒震天动地,区区烛台还不是说倒就倒。 下人们再看那香案,眼神中都带了畏惧。再看李姨娘无一不觉得可怜可敬,还有那三姑娘真真是惋惜得紧。好好的侯府姑娘,怎生就有一个那样连下人都不如的命格。 “姨娘,你为什么说是替我挡灾,明明是我和哥哥赶过来救了你。”裴元惜小脸疑惑,很是困恼。 裴济道:“李姨娘,妹妹说的不错。要不是我和妹妹中途折返,说不准你凶多吉少。你说这次是烛台自己倒的,那么敢问上一回你想放火烧妹妹的帐子,又是何故?” 那次总不是倒了烛台吧。 李姨娘沉痛闭目,她不正面回答裴济,只对着宣平侯,“侯爷,婢妾说的句句是实。三姑娘自小痴傻脑子糊涂,她的话你不能全信哪。” 意思是裴元惜人傻糊涂,说的不知道是梦话还是胡话,那件事情根本就是子虚乌有。 裴元惜放声大喊,“爹,我不是傻子!” 她小脸气呼呼,一副被人误解的委屈状。 宣侯侯心疼不已,他的三娘为什么变成这样?还不是李氏这个妇人不尽心。他怀疑李氏是故意的,她哪里是疼三娘,分明是想害死三娘。 他听过有些人家把溺死痴傻的孩子,或是贫穷所致,或是为名声。李氏疯魔行径,若是让她继续留在府上还不知道要做出什么事来。 “三娘说得没错,本侯看你确实是疯了。”他大喊一声,“来人哪,给我把人堵了嘴送到庄子上去,好生看着。” 沈氏刚到,听到他这句话大惊。 “侯爷,如兰她犯了什么事?” 宣平侯冷声道:“她疯了!” “侯爷,婢妾没有疯。婢妾倒是宁愿自己疯了,那样就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用操心,也不用为了三姑娘的将来殚精竭虑。婢妾是想过和三姑娘一起死,免得她坏了侯府的名声。可是婢妾舍不得,她是婢妾身上掉下来的肉啊…要不是怕三姑娘可怜,当年婢妾差点就活不下去了。” 对子女那种血脉相连的感觉,男人自然没有女人体会更深。李姨娘的话听在宣平侯的耳中只有恼怒,这个妇人竟然还想拉着他的三娘一起死。而落在沈氏的耳里,却是另一番滋味。凭心而论,易地而处,她特别能理解李姨娘的心情。 “侯爷,要不然还是让如兰留在府里,这样她们母女也能时常见面。三娘自小和自己的姨娘一起生活,她必是舍不得的。” 裴元惜扁着嘴,像要哭的样子,“我才不会舍不得她,她一点都不疼我。不给我好吃的,又总是打我,还让我像下人一样去侍候二姐姐。到底我是她生的,还是二姐姐是她生的!” 仿佛是闷热中的一道惊雷,轰轰隆隆平地而起。沈氏脑子里“嗡”一声,顿时一片空白。她心里抽搅翻涌,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她心慌不已来不及抓住。 听到这句话的人都是震惊不已,后宅之中什么龌龊的事没有。狸猫换太子、偷龙转凤、去母留子、张冠李戴各种损阴德的事层出不穷。 如果是大姑娘和四姑娘说这话,那也就是听听。但三姑娘不一样,她和二姑娘是同月同日生,两人只差不到半个时辰。 宣平侯深锁着眉,凌厉的目光如刀。 李姨娘腊黄的脸已是煞白无血,如死灰一般,“三姑娘,要不要姨娘把心挖出来给你看?姨娘的心…好痛好痛。要不是为了三姑娘,姨娘现在就撞死在菩萨面前。可是姨娘不敢,姨娘不敢死啊…呜呜…” 沈氏慌乱的心渐渐镇定,暗道自己在胡思乱想什么。如兰是什么样的人她还不清楚吗?这些年为了三娘,如兰真的是没有一天好日子。要不是亲生的,谁能做到这般地步。 她觉得自己有些可笑,肯定是自己想多了,三娘是个傻子,傻子的话怎么能当真。 宣平侯已是忍无可忍,“还不把人拖下去!” 李姨娘被堵了嘴,无声地流着泪。两个婆子拖着她欲往出走,她拼命挣扎着爬过来给沈氏磕头。嘴里呜呜咽咽,眼神像在企求着什么。 沈氏叹息,“你在庄子上好好想想,我会替你照顾好三娘。” 像是得到想要的承诺,李姨娘又磕了好几个头,这才不甘不舍地任由两个婆子拖着她出去。那双恋恋慈爱的眼神,一直紧盯着裴元惜。 裴元惜懵懂地望向供案上的佛像,“哥哥,姨娘为什么不喜欢我?” 裴济无法回答,只觉喉间有些哽咽。宣平侯皱着眉,再次在心里把李姨娘骂个狗血淋头,深深看一眼那尊佛像。 沈氏的心还有些慌,她有些不太敢看裴元惜的脸。那个孩子的眼神令人心疼,她怕自己多看一眼心就会痛一分。 回到轩庭院,裴元君询问她发生何事。她望着端庄明丽的女儿,乱轰轰的思绪像是找到主心骨。自己还真是疑神疑鬼,怎么能听到三娘的胡言乱语后会有那样的猜测。 她拉着女儿进屋,细细把事情说一遍,隐去裴元惜说的那些话。 裴元君面露不屑,“李姨娘也真是的,为了三妹妹还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依我看那什么命格之说应该很准,要不然李姨娘不会这么上心。母亲,你将三妹妹留在轩庭院,真的好吗?” “这是你父亲的意思,好与不好不是母亲能做主的。”沈氏无奈道。谁都能看出如兰对三娘的用心,自己的猜测还真是有些可笑。 裴元君不屑的神情中流露几分不满,“父亲倒是疼三妹妹,我是嫡女,大姐姐是长女也不见他上过心。一个傻子而已,他难道还指望三妹妹真的成为什么书法大家。” 她想到在前书房出的丑,而且还是在长寅哥哥面前,全身的血就涌上脸颊,臊得她无地自容。谁要那个傻子好心,害得她给父亲和长寅哥哥留下不好的印象。 沈氏知道她心里不舒服,慈爱地安慰她。出口的话越来越麻木,眼神却是定在女儿脸上,一寸寸地巡视。 裴元君感觉母亲的眼神有点怪,“母亲,你为何这么看我?” 沈氏一愣,自己刚才在做什么?她竟然在认真比对元君的五官,似乎想找出和如兰的相似之处。天哪!她都在乱想什么,怎么能这样! 元君长得像侯爷,在姐妹中虽不是姿色最好的那一个,但却是最肖父的那一个。 “没…没什么。母亲有点乏了。” 裴元君起身告辞,关切地让她好好歇一歇。 她的脸色在女儿掀帘出去后,慢慢沉下来。 15、试探 当年她在生元君的时候,如兰挺着大肚子侍候在侧。在她九死一生产下女儿时,如兰也发动了,她记得如兰就是在左厢房生的孩子。 两个孩子前后相差半个时辰,再者她产后血崩晕厥十分凶险,轩庭院里乱成一团。她那时候还以为自己活不成,只担心刚出生的女儿。 如果… 劳妈妈进来,见她有点不动劲,忙问她是不是累着了。她的眼神有点迷惘,眉间隐有一丝不安。 她扶着额头,像是不经意地开口问道:“平珍,当年我生下二姑娘后,你是不是曾经抱出去过?” 劳妈妈毫不迟疑点头,“夫人你那胎怀得艰难 ,奴婢一直生怕有什么闪失。当日你突然发作,轩庭院里人手不够。如兰挺着肚子赶来帮忙,谁知也跟着发动了。她晚你半个时辰生下三姑娘,也是她身体好,生下三姑娘不到一刻钟就有奶。奴婢确实抱着二姑娘去左厢房让她喂过,但是奴婢就在跟前看着眼珠子都没有错一下。” 沈氏的心微微踏实,平珍从头到尾跟着,中间肯定不会出任何的差错。为何还是有那么一些不安? 劳妈妈察言观色,道:“夫人,是不是三姑娘说的那句话让你多想了?” 沈氏颔首。 她确实是多想了,脑子里左右纠结着像被两个小人拉扯。明明没有任何值得怀疑的地方,她就是忍不住往那个可怕的地方想。 女人十月怀胎不易,生孩子更是鬼门关里走一回。她身子不好,怀上元君已是无比艰难,生孩子的时候更是九死一生。 产后血崩气亏,她此生只能有元君一个孩子,元君说是她的命根子亦不为过。三娘那句话,实在是乱了她的心,扰了她的神。 她害怕。 劳妈妈轻车熟路地替她揉着太阳穴,手法娴熟力道适中。“夫人,奴婢多一句嘴。奴婢和如兰都是自小陪着夫人你长大的,如兰的性子你是知道的,她做不出那样的事来。你是她的主子,二姑娘也是她的主子,她对你忠心耿耿,对二姑娘自然也是忠心不二。她教导三姑娘的那些话,是实实在在拿二姑娘当正经主子。她却是忘了三姑娘也是主子,哪有主子侍候主子的,所以三姑娘才恼了她。” 她的脸色好看许多,是自己想岔了。如兰和平珍是和她一起长大的,她们都是昌其侯府的家生子,两人的老子娘都府里的奴才,对她的忠心自不必说。 三娘肯定是对如兰不满,不满如兰事事以元君为重。小孩子无意中说的伤人话,她委实不必太当真。 劳妈妈又道:“如兰就是心眼实,她是那种认定一件事情就埋头去做的人。她一根筋地以为三姑娘是她生的,那也应该拿夫人二姑娘当主子对待。还有你看她对三姑娘做的事,不是脑子犯轴的人做不出来。” “你说得没错,她还真是那个性子。” 心里松懈的同时,沈氏还真的觉得乏了。劳妈妈见状侍候她歇下,然后轻轻拉下纱账到外间守着。 屋子里冰盆满满,凉爽又舒适。淡淡的幽香袅袅镇定心神,她双手平放胸前放松呼吸,不多时缓缓睡去。 劳妈妈静静地立在门外,青色的褙子连一道褶子都没有,梳得光溜的圆髻仅用一根银簪定住。她垂眸低首,慢慢摊开自己的手掌。 手掌中是几道深深的指甲印,渗着红红的血丝。 李姨娘被送到庄子上的第五天,昌其侯府的侯夫人顾氏和女儿沈玉容上门。顾氏此次登门自然不是因为李姨娘,而是裴元君。 再过几日是裴元君十五岁生辰,十五及笄,这个生辰最为重要。身为外家舅母,顾氏要与沈氏相商如何操办此次大礼,以示昌其侯府对裴元君这个外孙女的看重。 沈氏膝下唯此一女,作为娘家人自然要替她们母女做脸面撑腰,以免宣平侯母子看轻她们母女。 除此之外,顾氏随便问一下李姨娘的事。沈氏捡了大概的说,只说李姨娘如何为裴元惜打算,却用错了法子被侯爷送去庄子,听得顾氏跟着一声唏嘘。 “那三娘就养在你跟前了?”顾氏问。 沈氏苦笑,“我是嫡母,她不养在我跟前还能养到在哪里。好在她虽然痴傻,却是个听话的。这些日子以来倒是乖巧得紧,也没给我添什么乱子。” 顾氏笑道:“这就好,不过是个庶女,以后找个殷实的人家打发便是。我上回还同母亲说起你府里的这几位姑娘,瞧着都到了说人家的年纪。那些个夫人宴席什么的,你可要多出去走动走动。” 沈氏眸光微闪,细思着娘家嫂子话里的意思。 元君和长寅自小青梅竹马,母亲那里是默认两人的亲事。这些年来无论她如何旁敲侧击,嫂子都不提定亲的事。眼下又说让她多出去走动,究竟是何意? “元君我是不担心,元若也有着落。元惜是这么个情况,急也急不来。再者我听侯爷的意思,是想就这么养着。至于最小的元华,还早得很。” 顾氏不接她提元君的那茬,只惊讶于元惜的事,“裴姑爷真的打算养老姑娘,也不把三姑娘嫁出去?” “是,他同我说过,也同济哥儿谈过。” “看来外面传言非虚,说是裴姑爷最为看重的是三姑娘。”顾氏慢悠悠地抿一口茶水,眼中闪过一抹幽光。 沈氏暗自着急,她总不能开口提亲事,那岂不是落了下乘。嫂子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些年也没个准话,难道是看不上元君? 这不能吧。元君样样拿得出手,又是侯府唯一的嫡女,还有母亲的意思在,按说来嫂子没道理反对。 顾氏是实实在在看不上裴元君,她这些年都装着糊涂。所谓缔结姻亲,图是相互的利益,唯有互惠互利才是长长久久。 元君是侯府唯一的嫡女不假,却没有同胞的兄弟。 以后裴家大哥儿当了侯爷,向着的自然是裴家的大姑娘。他们昌其侯府若真有个什么事,宣平侯府会倾力相助吗? 顾氏放下杯子,道:“既然三姑娘已养在你的院子里,何不叫出来一见?” 沈氏压住满腹的心思,命人去请裴元惜。 裴元惜进来的时候,顾氏那双眼就粘在她的身上。上上下下地打量,仔仔细细地看,像是要在她的脸上看出花来。 末了,打发她一份备好的见面礼。 她端端正正地站着,看上去像模像样。要不是那张茫然的脸和略显涣散的眼神,任谁也看不出来她是一个傻子。 外人很少有人见过她,包括沈家人。李姨娘一直把她拘在院子里,说是怕她冲撞贵人,越是府里有客人越是不让她出来。 顾氏是头一回见她,细看之后低声呢喃,“你家三姑娘这模样算是姐妹中最好的,我瞧着她不像侯爷也不像李姨娘,愣是看不出来她像谁。” 沈氏心里一个咯噔,心知嫂子不会无缘无故说这样的话。怕是如兰的事情传出去,娘家那边也有一些猜测。 她眸光微闪,笑道:“确实看不出来像谁,不像元君一看就是侯爷的孩子。” “我记得那个李姨娘以前长得还挺喜庆,这些年是越发的面相愁苦。母亲昨日还同我提起,说是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怎么就能那么狠心对自己唯一的孩子。”顾氏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是盯着沈氏的。 沈氏焉能不知她话里的意思,她故意提到如兰定是母亲交待过的。于是正正脸色,郑重道:“这孩子说来同元君还是同一日出生的,那日我产后凶险,轩庭院里乱成一团。好在平珍是个警醒的就怕人多事乱,她一直抱着元君没撒手。” 顾氏立马表情和缓,“你身边的人,自然都是忠心的。” 没人看到,裴元惜眼底一抹漆黑的坠沉。 16、出门 顾氏完成婆母叮咛的事,朝裴元惜招手示意她上前。 她乖巧地过去,眼神懵懵懂懂。倒是不拘谨,看上去也不是那等畏畏缩缩上不了台面之人,比许多人家养出来的庶女都要强。 只可惜是个傻子。 “听人说,你字写得好?” “谁说的?”裴元惜困惑不解,“我只写给爹和哥哥看过,还有一位表哥和二姐姐。” 顾氏眼露笑意,“我就是你表哥的母亲,听他说你写的字极好,比他写得还要好,想不到你还有这样的才气。” 听嫂子夸庶女,沈氏的心里谈不上有多舒服,反正她从没有听到嫂子夸过元君。改日得空她要好好问问母亲,元君和长寅的亲事到底是个什么章程。 裴元惜被夸,自是一脸得意,像极被大人夸赞的孩子。 顾氏看她这表情,反倒是没了想一探究竟的心思。琢磨着定是寅哥儿谦虚,瞧三姑娘这孩子心性也不像是个写得一手好字的人。 人也看了,沈氏命人送她出去,让她去找裴元君。 裴元君的屋子里,姐妹们齐聚一堂。 沈玉容是客人,裴家的三姐妹作陪。裴元若进门时就问起过裴元惜,裴元君闲闲地说一句人不知跑到哪里去玩了,一副很不愿意提到裴元惜的样子。 裴元若知道她的忌讳,以往也不曾让三妹妹出来见过客。原本想着三妹妹已经住到轩庭院,想不到她依然不待见。 昌其侯府嫡出的姑娘有两位,一位是沈玉容,还有一位是沈玉容和沈长寅的胞姐沈玉致。沈玉致已经出嫁,夫家远在东都城外。 沈玉容也提到裴元惜,被裴玉华给岔过去。裴元华和沈玉容年纪一般大,两人关系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 “三姐姐性子跳脱,定是不习惯这么拘在屋子里。她喜欢在外面玩,咱们又何必剥夺她的乐趣。” 一番话倒是说得玲珑,得到裴元君一个赞赏的眼神。 裴元若皱皱眉,没说什么。 裴元君是中心,她向来如此,众人习以为常。她提个诗令,或是来一段猜曲,姑娘们玩的大多不外乎这些。 屋子里热热闹闹,姑娘们的欢言笑语时不时传到外面。 有丫头悄悄进来,附耳在裴元君跟前不知说了什么。裴元君闻言眸中嘲讽,一个傻子还想和她们一起玩,做梦! 裴元惜愣呆呆地站在一棵树下,眼巴巴地望着裴元君的屋子。她额前的发已湿,脸被闷热的暑气熏得通红。 春月陪着自己的主子,也是晒得一脸红。 “三姑娘,咱们回屋吧。” “不,母亲说让我来找二姐姐的。春月,她们为什么不带我玩?”执拗起来的裴元惜,就是一个得不到糖吃的三岁小孩子。“我等她们开门,她们肯定会让我进去的。” “谁不带你玩?”宣平侯的声音轻快,看到主仆二人晒得通红的脸,顿时面露不悦。他眼睛那么凌厉一瞪,春月就跟倒豆子似的说明情况。 他更是不悦,“你二姐姐不让你进屋?” “嗯。”裴元惜委委屈屈,“母亲让我来找二姐姐她们,刚才有个人出来说怕我冲撞沈家的表妹。爹,我不是傻子,你不是还夸我聪明来着。” “我家三娘当然不是傻子。”他暗恼,元君真是不像话,身为姐姐怎么能看轻自己的妹妹。沈氏是怎么教的孩子,元君的教养还不如元若。 他原本想借此机会好好说一说嫡妻,也顺便提点一下嫡女。转念想着昌其侯夫人还在府上,当着娘家人的面教妻,这可不是一个男人所为。 裴元惜可怜巴巴的目光让他心头一软,他脱口而出,“走,爹带你出去玩。” 他出门时还有些懊恼,恼自己年纪一大把还如此不庄重。待见裴元惜像脱笼的鸟一样欢喜,又觉得偶尔恣意一回也无妨。 裴元惜难得出门,活到快十五岁出侯府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得清。她顾不上烈日的娇艳,眉梢眼角都是溢出来的快乐。 她在前面奔跑着,浅蓝的裙裾像一道流光。那么的快活那么的开心,她脸上的笑容感染着别人,如同流光一样耀眼。 “爹,你快点。” 宣平侯失笑,快走几步。 父女二人出门,身边只带着裴青一人。 夏日的东都城显得格外的空荡,长街各铺子食肆前门口罗雀,小二跑堂们懒洋洋地倚在门边,遇上经过的行人有气无力地吆喝几声。 这样的天气,唯有青龙湖上画舫如织。或是泛舟湖上赏湖光山色,或是坐在船头饮酒谈天,都是极好的消遣。 乘着画舫饱览美景品尝美食之后,太阳已经西斜,日头也变得没有那么毒辣。等到父女二人玩尽兴后开始游长街时,夜幕已然低垂。 夜色中的长街,比白天多了排挤热闹,亦少了几分燥热。 鳞次栉比的铺子、不绝于耳的吆喝声、街两边的摊子、沿路的叫卖声。裴元惜看看这个,瞅瞅那个,一副什么都想买的样子。 宣平侯见状,示意裴青把钱袋子给她,由她自己处置决定。她小心翼翼地捧着钱袋子,眼巴巴地瞅着捏糖人的小贩。 突然好几个人挤过来,看似要买糖人。却不想一只手快速抢走她手中的钱袋子,她根本来不及任何反应。 裴青要追,被宣平侯制止。 “些许碎银,不值当。” 谁知旁边窜出一人,只听一声娇蛮的厉喝,“小贼!哪里跑!” 裴元惜看到一道红色的身影一闪而过,她小脸尽是茫然和心疼,“爹,钱没了,被人抢走了。我…我…” “一些碎银而已,裴青那里还有。” 宣平侯安慰女儿,见不得女儿因为那些小钱自责内疚。想到无论是元君也好,元若元华也好,哪个不是平日里打赏婆子下人,哪里会在意这些碎银子。也就三娘,怕是从小到大都没见过银子。 他的心一阵阵的抽痛,更是恼恨李氏那个妇人。 裴元惜看上去很沮丧,没了方才买东西时的那种高兴劲儿。她蔫头巴脑地看向那捏糖人的小贩,愁眉苦脸。 这时一个银袋子递到她跟前,“姑娘,这是你刚才被人抢走的钱袋吗?” 她惊讶抬头,只见一红衣窄袖劲装女子站在她的面前。此女长相中等,七分英气三分娇蛮。论五官并不出彩,却有一种闺阁女子少有的爽朗。 “是,是我的。” “那你拿好,切记财不外露免得被人盯上。”女子抬着下颌,神情有些许傲慢。 “多谢女英雄,你真是厉害了。”裴元惜眼神晶亮,“那什么巾帼不让须眉,你为人仗义有侠士之风真令人敬佩。” 女子傲慢的表情转成羞赧,不自在地挠头,“我真有那么好,你真的敬佩我?” “当然,你是女英雄。”裴元惜不吝夸奖,眸中更是崇拜有加。 宣平侯静立一边,看向裴元惜的目光全是宠爱。三什么侠士之风这样的话肯定是她自己听到济哥儿说过,然后记下来的。 在他的眼里,他的三娘不傻。能夸人,能和别人交谈,看上去同别的姑娘家一般无二,哪里像旁人说的是傻女。 那红衣女子被裴元惜一夸,简直是心花怒放,“这位姑娘,我叫洪宝珠,你叫什么名字?” 洪? 宣平侯脑子里闪过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这时听到自己的女儿回答,“原来是洪姑娘,我姓裴,我叫裴元惜,在姐妹中行三。” 裴三姑娘? 洪宝珠眼睛瞪得大大的,指着裴元惜,“你…你是那个裴家的…” 傻女?! 17、公冶楚 像是印证宣平侯和洪宝珠的错愕,一道气喘吁吁的声音由远及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洪将军边跑连抱怨。 “宝珠,你跑慢些,你爹的老骨头都散了。” 所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洪将军一看到宣平侯,那是气也不喘了,腿也不软了,立马精神抖擞显示自己的老当益壮。两人像乌眼鸡一样,互相不屑地盯着对方。 “这就是你家的…姑娘?”他们异口同声,然后各自嫌弃地别开视线。 洪宝珠没想到自己第一个有好感的姑娘竟然会是裴家的裴三姑娘,那个东都城里有名的傻女。可是这裴三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傻子啊? “你真是裴家的三姑娘?” 裴元惜点头,“对啊,你知道我?” 谁不知道裴家的三姑娘,当然东都城的贵女们也都知道洪家的宝贝疙瘩。这两人一个蠢一个傻,都是名声在外。 “你看上去也不傻啊?”洪宝珠道。 洪将军冷哼,“宝珠,你和一个傻子说什么话,咱们走。” 宣平侯心里那个气,“我家三娘会做诗,你女儿除了打架还会什么?” 这可真是戳了洪将军的肺管子,他气得胡子一翘翘的。刚想反驳,就听到裴元惜替自己女儿辩解。 “爹,洪姑娘帮我追回银子了,她是个好人。我觉得她很厉害,比很多人都厉害,女儿很喜欢她。” 洪宝珠一向被人讽刺惯了,乍闻有人喜欢自己简直如同喝过冰镇的杏皮水一般,周身无一处不舒爽。她不满地瞪自己亲爹一眼,眼神中尽是责备,“爹,裴三姑娘好好的,人家还会作诗,哪里是个傻子?” “我不傻。”裴元惜很认真地告诉洪宝珠。 洪宝珠也很认真,“我也不光会打架,我还会帮助别人锄强扶弱。” “你真厉害,我觉得你这样特别好。要是遇到坏人,你能打赢他们。坏人就该打,他们听不懂弹琴,作诗不能把他们吓跑。” 裴元惜说得那叫一个天真,却是实实在在说到洪宝珠的心坎里。她最看不惯那些娇娇弱弱的姑娘们,一个个的抚个琴吟个诗什么的,成天看不起这个瞧不上那个。真让他们遇到危险时,她倒是想知道弹琴吟诗能不能帮她们逃命。 这个裴三姑娘,她喜欢。 “我也很喜欢你,我和你简直是一见如故。” 旁边是一对目瞪口呆的老父亲,瞧着自家女儿一个说你真厉害,一个说我很喜欢你。她们一见如故,而他们是相看两相厌。 不多会的功夫,两家女儿已是洪姐姐元惜妹妹地称呼起来。听得洪将军是吹胡子瞪眼,宣平侯是满脸的不自在。 洪宝珠兴致勃勃,非拉着裴元惜逛完这个摊子逛那个,裴元惜茫然懵懂地跟着她,不时回头看向自己的父亲。 宣平侯很快释然,大人们如何,不关小辈们的事。 三娘没有朋友,在府中与姐妹们也不怎么往来。能遇到一个愿意带她一起玩的姑娘,不是什么坏事。 洪将军黑着一张脸,女儿总是被人嘲笑,渐渐不太喜欢出门做客,也没什么说得到一处的朋友。这难得有个愿意投眼缘一起玩的,却不想是裴家的傻子。 这都是什么事。 洪宝珠可不管他爹心里的弯弯绕绕,满心欢喜自己终于结交到一个可以说话还不嫌弃她的朋友。管他什么傻不傻的,她觉得不傻就行。 “还是这样边走边吃有意思。”她一手拿着糖人,一手拿着糖葫芦,“我最不喜欢被人约束,我娘还给我请了一个嬷嬷,说什么要学习进宫的礼仪,我才不要进宫!” 裴元惜眨巴着眼,像是听不懂她说的话。 她突然明白过来,“你肯定是不用去的,怪不得你不知道。听说陛下过几日就要回来了,各府里都在准备进宫的事,你们府上肯定也有准备的。我跟你说,千万别进宫,陛下那个人…” 景武帝商行有怪癖,且不止一个。 他不洗澡。自从他有一次掉进池水中差点被淹死之后,他再也不肯洗澡。当然擦洗肯定是有的,但绝不会用水冲洗或是泡澡。 盛夏苦暑,他不爱洗澡又受不了出汗,自然是要出城避暑。 他喜欢吃各种味道奇怪的食物,庆和殿里总是飘着说不出来的臭味。为了给他做御膳,听说很多御厨都病了。还有他喜欢养一些恶心的虫子,什么蜈蚣毒虫应有尽有。那些虫子在宫里到处乱爬,太监宫女们苦不堪言。 一个皇帝不洗澡、爱吃臭东西、还喜欢养毒虫,这样的天子简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洪宝珠说得起一身鸡皮疙瘩,看着一脸无知的裴元惜心生羡慕,“还是你好,不用担心进宫的事。” “洪姐姐要是不想去,让陛下讨厌你就行了。” “对哦。”洪宝珠犹如醍醐灌顶,大彻大悟,“我又不想当妃子,干嘛要学得那么辛苦。到时候我该怎么样怎么样,陛下肯定看不上我。元惜妹妹,还是你聪明。” 被人夸聪明的裴元惜一脸骄傲,“那当然,我爹说我是最聪明的姑娘。” 洪宝珠也跟着骄傲,“我爹也说过,我是他见过最有习武天赋的女孩子。” 两人相视一笑,各有说不出来的得意。 后面跟着的父亲们面色各异,彼此在心里鄙视着对方,同时又觉得在疼女儿这方面上他们还有一些相似之处。 最后分开的时候,倒是生出一些同以往不一样的感觉,还客客气气地道了别。当然洪宝珠和裴元惜是恋恋不舍,还约了以后见面。 宣平侯原本想说什么,待见裴元惜那张欢喜的脸,便觉得朝堂之事是他们大人的事,孩子们自己开心就好。 裴元惜两手占得满满当当,又不肯让裴青帮忙拿。 小孩子心性十足,看得宣平侯忍俊不禁。夜市下的长街繁华热闹,他也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这般悠闲地逛过。 “三娘,前面有个馄饨摊,爹记得小时候吃过。”他转头对女儿说话,却发现不见女儿的踪影。 四下看去全是陌生的人潮,哪里还有女儿的踪影。他脑子一片空白,身体发软。裴青立马扶着他,他语无伦次,“三娘呢…是不是跑回家了…还是买什么东西去了,快…快去找…” 主仆二人挤开人群往回找,在长街上来来回回找了三遍,也不见裴元惜的身影,宣平侯侥幸的心情沉入谷底。 他的三娘… 一抬朴实厚重的轿子缓缓过来,轿子上那个像剑一样的徽记独一无二,他仿佛是抓到救命稻草般扑过去。 “大都督…” 轿子停下来。 “原来是裴侯爷,何事?”冷冷清清的声音,从祥云图案的藏青轿帘内传出来。 “求大都督救救小女。” 宣平侯说了自己女儿突然不见的事,还说了怀疑女儿是被拍花子的猜测,“下官那女儿天性纯良不谙世事,臣怕她出事…” “你说的是你家三姑娘?”马车里的男人问。 “正是。”宣平侯心里打着鼓,公冶楚是什么人他能不知道。那可是最为冷漠最为不近人情之人。可是放眼东都城,能帮他找回三娘的人除了公冶楚还有谁? 时辰不等人,要是三娘被人带出东都城,天下之大人海茫茫他到哪里去找女儿?他们父女二人怕是要永生不能再见。 一思及此,自责到不能呼吸。 良久,就在他感到越来越绝望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藏青的轿帘,暗光忽隐间可见半张冷峻的侧颜。 “柳则,传我的命令,封城!” 宣平侯一听,紧绷的心弦挣断。 他身体松懈的同时软软一倒,倒在裴青的身上。 18、来人 裴元惜是被人捂晕塞进马车的,在宣平侯和裴青奔走在长街两头寻找她时,那辆马车就从他们身边经过。 驾马车的是个瘦小猥琐的汉子,坐在马车内的则是一名上了年纪的妇人。马车很寻常,是那种普通百姓都能雇起的青油布简易马车。 马车出了长街,七拐八弯停在一间二进的宅子前。 妇人似乎嗅到空气中不寻常的气息,精明的一双利眼眯起来,“好像是出了什么事?” 汉子伸着脖子张望,待听到有人惊呼柳卫时,感觉脖子发凉连忙缩头缩脑,催促妇人赶紧把裴元惜弄进去。 柳卫是大都督公冶楚的护卫,东都城人人皆知。柳卫出动,许是都督府出了什么事。公冶楚的名字可止小儿夜啼,可令百鬼哀嚎。 公冶楚办差,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三年前景武帝即位,全凭公冶楚杀出来的通天路。那路的尽头是庆和殿,那路的沿途是商氏皇朝皇子们的血肉。听说血染红了宫中的地砖,一切反对的声音都被扼杀在刀剑之下。王公贵族也好,重臣武将也好,举凡是不同之声皆没有再开口的可能。 “真是晦气。”汉子嘀咕着。不知道都督府要办什么差,要是搜查起来,他们少不得要费心思解释一二。 “总不会是冲着咱们来的。” 妇人倒是很淡定,他们今夜偷的这货不过是一个侯府的傻女,宣平侯府还没那么大的脸去惊动公冶楚。 远处传来什么有刺客封城门之类的话,她眉头皱起来,“一个臣子府上进了刺客,竟然私自传令封城门。这商氏的江山,也不知道是姓商,还是姓公冶。” “胡婶,你少说两句。万一被人听去了,你我性命不保。” 汉子有些害怕,瞳孔扩散四下张望。待见巷子里无人往来,这才算是长长松一口气。他想上手去沾裴元惜,妇人瞪他一眼,他讪讪地缩回手。 “胡婶你也真是的,还讲究那些大户人家的规矩。这傻子都被咱们拐来了,明天出了城把她往山里一卖,她还不知道要给哪个泥腿子做婆娘,你还在意那些个臭规矩。” “以后我不管,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我就见不得乱规矩的事。”叫胡婶的妇人把裴元惜抱进屋。 汉子搓着手把马车赶进去,朝着妇人的背啐一口。假模假式,这么讲规矩还被主家给赶出来,做了这档子营生还摆那些个架子。 妇人安置好裴元惜,就着灯光看清她的长相。 汉子探头过来,咽了一下口水,“我滴乖乖,这些个世家小姐怎么恁好看。不是说傻子吗?哪家傻子长得像个仙女似的。” 妇人白他一眼,“世家姑娘中,鲜少有难看的,这不稀奇。” “是,是。胡婶是见过世面的。”汉子涎着笑,黄浊的目光定在裴元惜的脸上恨不得贴上去。 “你看着她,她要是醒过来喊叫你就堵住她的嘴,我出去打听情况。”妇人交待汉子,眼神中带着一种凌厉,“收起你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干我们这行本来就损阴德。你要是不怕死后下油锅剐一身皮肉,还是守规矩些的好。” 汉子唯唯诺诺,等她出去后叉着腰朝空中吐出一大口唾沫。 “老虔婆,还教训你马爷爷。要不是看在你还有些门路的份上,爷爷我早就不和你一起干了。被主家发卖出来的奴才,还敢在你爷爷面前讲规矩,我呸!什么玩意儿!” 他独自骂咧一会儿,嘿嘿笑起来。老虔婆不许他碰,他偏要碰。狞笑着转身,正对上裴元惜茫然中带着惊恐的眼神。 “小美人醒了。” 他涎着笑走近。 裴元惜瑟瑟发抖,“你是谁…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他笑得更大声,听说这姑娘是个傻子,真是白瞎那花儿一样的脸。不过傻乎乎才好玩,等会还不是任他摆布。瞧瞧这豆腐似的皮子,真是嫩得像水一样。 “别怕,你乖乖听话,等会就送你回家。” “真的?”裴元惜像是相信他说的话,“那我听话。” 许是知道她是傻子不担心她逃跑,眼下他欲成那好事,见她这般听话汉子便没有用绳子将其绑起来。 他心痒得厉害,从怀中摸出一瓶东西放在桌上,然后开始脱衣服。 她表情迷迷瞪瞪,压根不知他的意图。娇娇软软地站起来,指着一旁发黄蚊帐的床,“地上不舒服,我要睡床。” 汉子求之不得,暗道这小傻子还挺上道。床上好啊,比地上软和舒服,正好让他们来一场颠鸾倒凤。 床头有一个笸箩,被她不小心打翻。 少女弯着身体面对着他,曼妙的身姿纤细的腰身。他心里的邪火烧起来,几下脱去裤子如饿狼扑食一样扑过去。 尖锐的剪刀刺进身体,他还没来得及感觉到疼痛时,又是一剪刀刺向他的眼。 “臭婆娘,你…” 裴元惜往下一缩,躲开他的攻击。 趁着这个当口,又是一剪刀扎进他的下腹。迟来的痛感从胸前眼睛和腹部延展,他再也顾不上裴元惜,捂着眼睛在地上打滚。 “臭婆娘,臭女表子,臭傻子…老子饶不了你…” 裴元惜抓过桌上的那瓶东西刚要出去,门口传来脚步声,情急之下她捏着瓷瓶躲进衣柜和两个箱子的空隙中。 回来的是那位妇人,妇人看到地上的汉子大吃一惊。 “马老瘪,你这是怎么了?” “那个臭婆娘…”马老瘪痛得打滚,“胡婶,先别管她,赶紧给我请大夫…” 那妇人的目光突然冰冷,“你是不是没听我的话,你是不是碰她了?”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管这些!还不赶紧…给我找个大夫,我都快死了…”马老瘪哀嚎起来,抓着她的裤腿,“胡婶,求你救我!” 妇人似乎犹豫一会,然后转身朝门外而去。 躲在暗处的裴元惜要想逃离,必须经过倒在地上打滚的马老瘪。额前厚重的刘海遮住她眼里的光芒,她开始试探着往出走。 马老瘪惜命,更恨她。那只没受伤的眼在看到她出来后迸出仇恨的目光:“该死的臭婆娘,老子弄死你…” 随着一声木凳断裂的响声,他的声音戛然而止。裴元惜不敢停,像猫一样溜走。一出门,异样的危险感令人毛骨悚然,她看到院子里并未离开的妇人。 妇人冷笑,“真是小瞧了你,没想到你还不算傻。” 裴元惜沿着屋檐往右边挪,她的脸上尽是恐惧和茫然,“我要回家…我要回家…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我爹会来救我的!” 妇人又是一声冷笑,“没有人会来救你的,你要是乖乖听话还少受些皮肉骨。我胡婆子不是那等不尽人情之人,只要你不哭不闹跟着我走,我自然会送你回家。” “真的吗?”裴元惜茫然的眸一亮,极为依赖地看着她,“你真的会送我回家,我家是侯府,是…什么宣平侯府。你要是送我回去,我爹一定会重重有赏的。” “宣平侯府,好大的爵位啊。”妇人讥讽嘲弄,她不屑的眼神望向皇宫方向,“以前不过是个二流勋爵,不想原先顶事的世家倒了霉,和稀泥的倒是立起来了。” 她似乎有什么心事,神情略显恍惚。 再看向那屋檐时,哪里还有裴元惜的身影。 “傻子不傻,倒是有趣。” 她慢慢朝黑暗中走去,院子就这么大,一个姑娘家也翻不墙爬不了屋顶,她倒要看看人能躲到哪里去。 布鞋踏在地上的声音在寂夜中清晰沉重,那一步步的接近,像是刀尖一寸寸地紧逼。躲在水缸后面的裴元惜一手捏紧手中的剪刀,另一手握住那个顺来的瓷瓶。 “出来吧,听话,否则我就不客气了。” 妇人越来越近,她闭着眼睛估摸着距离,拨开瓷瓶的塞子丢出去。 瓷瓶里的东西当然不是什么好物,黑暗中传来妇人的一声咒骂,然后是一声闷响。紧接着好像一阵风过来,裹挟着冰冷的危险之气。 裴元惜举着剪刀刺过去,手被人钳制住,她完全动不了。 “裴三姑娘?”惊惧之时,她听到来人如同冰玉相击的冷漠声音。 “我…我是裴三姑娘。”她急不可待地回应,“你是不是我爹派来救我的人?呜呜…我好害怕,我要回家。” 来人松开了她,黑暗中她看不清对方的长相。她缩着肩膀,像是吓得腿发软。只感觉他真的很高,身形如剑气势如虹,且他在看她。 他目光凛沉,“你是傻子?” 她立马反驳,“我才不是傻子!” 19、傻子吗? 黑寂寂的夜,屋子里射出微弱的灯光。那汉子应是已醒过来,嘴里嚎叫着喊救命,一边又骂骂咧咧满嘴的臭婆娘弄死你之类的污言秽语。 裴元惜躲在水缸后面,恨不得蜷成一团。 “看不见我,看不见我,你看不见我…”她念喃着,极像一只遇险时将头埋进沙土中的鸵鸟。如此自欺欺人之举,不是傻子是什么。 “出来。”男人声音冷冽。 “不出去,你是谁?我不认识你。”她傻里傻气地嘟哝着,“不出去,你看不见我。” 男人似乎耐心很好,仿若狩猎的猛兽等待着猎物自投罗网。他目光如炬,将那水缸后面的少女一举一动看得清清楚楚。 厚重的额前发遮住她的小半张脸,蜷成一团的身体像蚕蛹一样不安地动来动去。许是热得狠了,一只细白的手伸进水缸里晃来晃去。可惜水缸没水,她不死心地试了两回才悻悻罢手。 “我叫公冶楚。” “公冶楚是谁?我不认识,我也没有听说过,我要我爹…”她手缩在身前,往里面钻了钻,留下浅蓝色的一抹裙裾。 屋子里的汉子叫声越来越凄厉,听声音正在往外面爬。一边爬一边咒骂,骂那个叫胡婶的妇人,还骂什么臭婆娘死傻子。 公冶楚望向屋子,问:“那里面的人是你伤的?” 缩成鹌鹑状的少女还有胆子替自己辩驳,“那是坏人,他脱衣服…还想抱我,我拿剪刀扎他。他骂我,说要弄死我,我就又凳子砸他。坏人就应该挨打!” 说得虽然有些混乱,但总的意思还是能让人听明白。男人眸深如晦,又看向那倒在地上的妇人。 不远处,有一个滚落的瓷瓶。 “她呢?” “这个婆子也不好人,她说要送我回家,我知道她是在骗我。我听到他们说话了,说要把我卖到山里给别人当婆娘。山里没有好吃的,我才不要去!”裴元惜声音闷闷,一字一句皆是孩子般抱怨。 “接连撂倒两个人,你当真是勇猛得很。”公冶楚的声音极淡极冷,听不出他到底是褒还是贬。 裴元惜不客气地承认,“我这么聪明,当然又勇又猛。” 空气中传来一声极轻的嗤笑。 他背着手微微俯身勾着一双冷清的眸看她,逆着的微光之中似有阴风鬼影张牙舞爪,他邪魅的模样如暗夜修罗般令人魂飞胆颤。 她不敢看他,埋着头,又在自我催眠,“看不见我,看不见我,坏人不要抓我…啊…” 一只大手将她提溜出来,她情急之下一手扳着水缸不放,尖叫连连,“坏人,放开我,不要动手动脚… 公冶楚的冷眸中看不出什么情绪,他另一只手捏住她的下颔,迫使她的脸暴露在他的视线之中。光线幽暗,隐约可见冰肌玉骨柔美天成。 “竟然是个傻子。” “都说了,我不是傻子。”她鼓着脸,感觉下颔被捏得生疼。“男女授受不亲,你要是敢动我,我就赖上你,让你娶我。” 闻言,公冶楚放开她。 她得意洋洋,“怕了吧?” 他冷笑,“怕?你就不怕我和他们是一伙的?” 她脸上的笑瞬间消失,吓得连连往后爬,“不要,别过来。不要碰我…不要打我,我会听话的…” 院子里突然涌见几许火光,进来的侍卫们听到她的声音,再一看她面前站着的人,立马整齐划一地转过身去。 他们的大都督,刚才对人家姑娘做了什么? 公冶楚眼眸黑沉,就是这个傻子…怎么可能…他会有一天爱她爱到铭心刻骨至死靡它,为她望穿山海忠贞不移。 简直是荒唐至极,他竟然会记住这样莫名其妙的话。 裴元惜大着胆子偷瞄,这才看清来公冶楚的模样。 风骨峭峻,高山仰止。 眉宇间月白清风,却蕴藉着邪妄之气。黑锦的外袍,内压着深紫的里襟。矜贵冷漠,势倾日月。明明是雅人深致的俊逸出尘,气质竟如同永封极地的凛啸冰山般拒人千里,还揉杂着焚舟破釜毁天灭地的狂肆。 极其俊美,极其复杂。 她在懵懂中发痴,呆呆地望着他。 他薄唇如刀,紧抿着。 黑衣肃穆的护卫把汉子从屋子里拖出来,用水泼醒地上的妇人。汉子半条命都去了,眼下哀嚎乱叫爬着喊救命。 裴元惜露出害怕表情,指着他们,“打他们,他们都是坏人!” 妇人醒来看到男人,瞳孔巨震。怎么可能?公冶楚怎么会管这样的小事?不是一个侯府的傻子吗?为什么能惊动这个煞神? 公冶楚冰冷的目光看过去,“看来你认识我?” 妇人否认,低头瑟瑟。 那汉子为求活命,顾不得身上的疼痛一五一十把妇人的底细翻了个底朝天,“大人,她原是衍国公府的下人,因犯了事被发卖出来的。小人什么都不知道,全是这个妇人指使小人做的。求大人饶命,开恩哪!” “衍国公府?”公冶楚眉锋如刀,“程家上下一百零七口,都已是东都城外二百里乱葬岗的孤魂野鬼,想不到我还能听到这个名字。” 三年前皇子们的血染红庆和殿前的地砖,皇宫里尸骨成山。宫外的菜市口同样是血流成河,一车车的尸体往城外拉,方圆几百里内多了几处无名的乱葬岗。 衍国公府是开国勋贵,亦是第一批被公冶楚用来开刀的世家。 妇人突然暴起,又被两个柳卫死死按住。她发指眦裂,“残暴狂徒,祸害忠良。公冶楚,你不得好死!” 一个被发卖的下人,倒还算有几分忠心。 一个护卫踢一脚过去,她趴在地上吐血。马老瘪一听公冶楚三个字,哪里还顾得上自己的伤,他只恨不得一巴掌打死这个老虔婆。不是说好的傻女吗?为什么会引来大都督? “大都督,不关小人的事,小人都是被她逼着干的。大都督饶命!” 知不知道,都得去都督府的地牢里说。既然那个妇人敢骂公冶楚,那么这两个人自然会被柳卫带走。 裴元惜迷乎乎的表情,仿佛根本不知道公冶楚是什么人。 她娇憨的脸上带着哭意,窥了窥公冶楚,“我要我爹,我要回家!” 公冶楚冷峻如山,朝一个柳卫示意。那柳卫领命出去,不多时宣平侯被带过来。 一看女儿完好无恙,宣平侯发软的手脚总算是有些知觉。他感激涕零,感恩的话不必过多赘述,此事他已欠下公冶楚一个天大的人情。 光着身体满是血的汉子和被堵住嘴的妇人被拖下去,他心有余悸地缩着瞳仁,如果不是大都督出手,他不敢想象他的三娘会遭遇什么。明日一早城门大开后,他们父女二人岂无再见的可能。 满院肃静之中,唯有裴元惜欢喜的声音。 “爹,爹,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的。那两个人好坏,那个男的还脱衣服…我就用剪刀扎他。还有那个婆子,也不是好人,她想抓我…我用瓶子砸她。” 宣平侯听得心惊肉跳,他刚才还以为那个汉子是柳卫伤的,没想到是他的三娘。他不敢细想其中的惊险,暗自庆幸着三娘尚且还算有些灵智。 裴元惜可能是有父亲撑腰,脸上泛起一些得色,“爹,我厉害吧。” “厉害,厉害。我家三娘最聪明最厉害。”宣平侯满口的夸赞,他的三娘这么聪明,就算是仅存一两分灵智也能险中求生。 他不好意思再夸,毕竟在外面,而且还是在公冶楚的面前。 朝中百官,无不唯公冶楚马首是瞻。在他的心里公冶楚虽领着大都督一职,却是干着陛下的活,伊然是凌朝的摄政王。 满朝文武皆知宁愿得罪陛下,也不敢得罪大都督。 公冶楚冷眼看过来,“令爱机警,我不过是举手之劳。” 封城可不是什么举手之劳,宣平侯那时候六神无主如同溺水遇浮木不得不求上公冶楚。他没想到公冶楚会帮这个忙,既然公冶楚出手了,证明对方必有所图。 这个天大的人情,他日必会偿还。 女儿已经找回,他拉着三娘一起谢恩然后告辞。裴元惜有样学样,学着自己父亲的样子行礼,嘴里鹦鹉学舌有一句跟一句。 这般举止,痴傻无疑。 将出宅子,她以为没人能听见,对宣平侯道:“爹,刚才那个什么都督也不是好人,他还骂我傻子来着…” “三娘,这种话不敢再说,他是你的救命恩人。” “爹,是我自己厉害把坏人打倒的,可不是他救的我。他还捏我下巴,捏得我好疼…他不是好人。” “三娘…” 父女二人的话传到公冶楚的耳朵里,他望着漆黑的天幕不语。绣着金线的黑靴踩在瓷瓶上,用脚碾进土里。 他当然不是好人。 好人是活不到今天的。 那个傻子… 真的傻吗? 20、不难过 裴家父女回到侯府,沈氏还未睡。明知她娘家嫂子今日上门商谈元君及笄之事,侯爷不给她作脸也就罢了,竟然还带着庶女出去玩。 他置她这个嫡妻于何地,又置元君于何地。 她一直等,从日落等到天黑,从天黑等到宵禁。听到外面封了城说是大都督府进了刺客,她的心又提起来。 劳妈妈服侍在侧,同是一脸的提心吊胆。 “听说是封城抓刺客,那刺客胆大到闯入都督府,万一侯爷他们碰上了可如何是好?夫人,说句不好听的话,奴婢细思着怕是如兰所言非虚。” 这个所言,是指裴元君的命格。 沈氏扶着额,看不出喜怒,“侯爷认定如兰疯障,我能说什么。” “夫人,侯爷是男子,自是不在意这样的事。可是你瞧自打三姑娘搬到轩庭院来,不是高热就是如兰放火。侯爷说如兰疯障,我私心猜着怕是三姑娘命格作祟。这种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你不为自己想,也得替二姑娘打算。如兰已被送走,那院子还空着,你何不把三姑娘送回去,多拨几个人侍候即可。” 裴元君就是沈氏的命脉,她可以不在乎夫君的宠爱,也可以不在乎夫君宠爱哪个庶子庶女,但她绝不允许自己的女儿受到半点伤害。 只是…三娘那孩子着实可怜。 “缓些日子吧,眼下不是说的时机。” 这人才住几天就送回去,别人会说她这个嫡母不容人。 “夫人,当断不断必受其乱。这才几天的功夫,侯爷的偏心连奴婢都看不下去。虽说三姑娘是如兰生的,奴婢心里也疼爱着,可谁也不能越过咱们二姑娘。在奴婢的心里侯爷最看重的不应该是我们二姑娘吗?”劳妈妈再劝。 没错,侯爷可以疼爱庶女,但万事不能越过元君。 沈氏叹息,“容我想想。” 等到父女二人回来,她的脸色自然谈不上好看。迭声吩咐下人侍候裴元惜梳洗歇息,然后亲自替宣平侯更衣。 宣平侯略显心虚,“恰巧碰到封城,我与三娘为稳妥起见便等了等。” “侯爷下回出门,可不敢再这般鲁莽。不拘是多带些下人,还是派人回来送个信都是好的,免得妾身一颗心七上八下,着实担心得紧。”沈氏半句不提自己的委屈,倒让宣平侯更加理亏。 他在路上交待过三娘,关于今夜之事谁也不许说。到底不是什么好事,三娘的名节要紧。他相信大都督不会说,也相信三娘应该会听他的话。 今夜自是歇在轩庭院,算是补偿。 折腾至这半夜,他是又乏又累身上的汗干了流,流了干很是不舒服。在他去沐浴净身的时候,劳妈妈端着一碗药进来,搁在沈氏的跟前。 沈氏面泛苦涩,摇头,“撤下去吧,用不上。” “夫人,你身子虚。老夫人交待过,你每回和侯爷同房都要喝此汤。” 昌其侯老夫人疼爱女儿,自沈氏出嫁之日便千叮万嘱。女儿家的身子重要,一则为自己百年之计,二则为延绵子嗣。 是以,沈氏自嫁进宣平侯府后,每回宣平侯歇在她这里,她都会事先喝一碗补汤。她盯着那乌漆漆的药汁,苦笑连连。 “母亲怕我体弱,又殷殷盼着我得侯爷的宠爱。我子嗣艰难身体不好,若不是母亲事事周全,我许是连元君都生不出来。我倒是想喝,只是侯爷他…他近几次虽然歇在我这里,却并未…” 劳妈妈立马明白,把那碗药移开。迟疑道:“眼下秋姨娘有孕,赵姨娘那边侯爷也不太常去。若是这个时候夫人你能把侯爷留下,倒是一个难得的时机。” 沈氏自己年纪大了,宣平侯同她老夫老妻已经不常行房。她自知仅凭自己很难留住侯爷的人,留住的仅是她身为嫡妻的体面。 她犹疑着,脸色不太好看。 举凡主母想留男人,除了在自己院子里抬举通房别无他法。她这些年都没有动过心思,眼下好像也没有必要。 “我看不用了吧。” “夫人,以前你没抬举通房,那是因为侯爷爱去秋姨娘那里。现在秋姨娘身子重,自然不能再侍候侯爷。后院之中,侯爷连个体己的人都没有,外人如何议论且不说,咱们府上老夫人那边你如何交待?” 这个老夫人是指康氏。 劳妈妈言尽在此,便没有往下说,余下的端看沈氏自己的决定。 一刻钟后,宣平侯出来。 沈氏亲自侍候他就寝,低着头小声道:“秋妹妹的身子越发重了,侯爷身边也没了可心的人,要不要妾身…” 一听这话,宣平侯就知道她要说什么。 他此时满脑子都是公冶楚的态度,怎么也琢磨不透对方会出手帮自己的动机。论权势他是下属,他猜不出对方想从自己这里得到什么好处。仕途要紧,他哪里还有心思放在内宅的芙蓉帐里。 乍听沈氏这句话,那是满脸的不悦。 “不用了,这样挺好。” 沈氏略松口气,又道:“自从三娘养在我的身边,我的心里总觉得不太踏实。妾身知道侯爷疼她,她又是那么一个情况。这说也说不明白,打不得骂不得,妾身真怕有负侯爷所望。” 宣平侯闭着眼睛,“三娘聪明得很,你慢慢跟她说,她会明白的。不早了,早点歇着吧。” 一室静谧,沈氏压住满腹心思,放下纱帐。 她身为嫡母教导庶女是本分,要是元若元华那样的提一两句就能通事,她也轻省许多。偏偏三娘那样的,她是真不知道从何教起。 想到侯爷纵着三娘,一直玩到宵禁后才回府,她的心里就有说不出来的不痛快。可是一见到裴元惜那张懵懂天真的脸,她又像是被千言万语哽住喉咙。 裴元惜可能知道自己犯了罪,早上眼巴巴地过来请安。 “母亲,我错了。” “你错在哪了?”沈氏板着脸。 “我玩得太晚了。”裴元惜小脸可怜至极。 沈氏心一软,轻轻叹息。 这时裴元君进来,道:“你错的不是玩太晚,而是不知轻重。你可知父亲有多忙,你可知他是我们整个侯府的天。你缠着他教你读书也就罢了,怎么还能缠着他带你出去玩,简直是胡闹!” 沈氏立马心肠一硬,“你二姐姐说得没错,你这次真是太胡来。好在没出什么事,否则我看你怎么办。” “不气,不气,母亲不气。”裴元惜乖巧不已,“我下回再也不敢了,母亲喝茶。” 冒着热气的茶端到沈氏的面前,再对上那双迷离不谙世事的眸子,沈氏的心像被重鼓猛击一般,钝痛中泛起些许酸涩。 这个孩子…为什么如此让她难受… 裴元君接过茶,试了试茶杯的热度,“这么烫,我想烫伤母亲吗?我看你根本就不知道错在哪里,还不站到门外去思过。什么时候想明白什么时候进来!” 沈氏想说什么,被劳妈妈制止。 “夫人,二姑娘在教妹,你且一边看着就成。” 她想了想,终是什么都没有说。 裴元惜可怜巴巴地往外面走,一边走一边回头,那无措委屈的眼神看得沈氏的心一抽抽地难受。想到自己的女儿元君,她只能硬起心肠。元君身为嫡女,有权力教训庶出的妹妹。她身为母亲,当然要给元君应该有的体面。 这个时辰还不算太热,裴元惜站在屋檐下。 打扫的下人从这边扫到那边,她跟着从那边挪到这边,又从这边挪到那边,最后被排挤在边上。日头越来越高,天气越来越闷热,热浪一阵阵袭来。便是不时偶起几缕小风,那风都是滚烫滚烫的。 每隔半个时辰,裴元君就派人出来问她知不知错。 她茫然地摇头,一脸的无辜。 宣平侯下朝回来时,看到她站在门外,问她为何不进去。 她扁着嘴,倔强的小脸上尽是委屈,“二姐姐说我错了,我不知道错在哪里。爹,为什么姨娘不喜欢我,二姐姐也不喜欢我?我喜欢母亲…可是母亲好像也不太喜欢我……” 宣平侯的心说不出来的难受,为什么会有人不喜欢他的三娘? 他想安慰,“三娘,你…” 她突然笑起来,笑得无比开心,眼中还有隐隐的泪光,“爹,我不难过,我有爹就够了。” 21、玉佩 没有人知道他此时在想什么,也没有人能知道他听到三娘这句话后的感受。那是一种说不出来的酸胀,很想哭又觉得很感动。 他的三娘,纯真赤子之心。 她懵懂,她天真,谁对她好,她心里都知道。 李氏那个妇人,要不是三娘的生母,他恨不得打杀了才好。为什么人人都看不上他的三娘,为什么他的三娘要被别人嫌弃至斯? 若是可以,他真想亲自教养三娘。 “爹有你这个女儿,很满意。” 裴元君出来,听到的就是自己父亲对庶妹说的这句话。她紧紧掐着掌心,满腔的嫉恨。父亲对三娘满意,对她这个嫡女不满意吗? 她到底哪里比不上一个傻子! 昨日她原本是要给这个傻子好看,没想到父亲竟然会把人带走。她身为嫡女,从未有过荣幸留在父亲的书房读书,更没有和父亲出去游玩过。 而这个傻子,凭什么可以。 她绝不能容忍一个痴傻的庶女凌驾自己之上,得到父亲的宠爱,更不能容忍自己和那样的人居住在同一个院子里。 “父亲。” 宣平侯听到声音,不悦地回头,“元君,是你让你三妹妹站在这里的?” “父亲息怒,容女儿细细说来。三妹妹不懂事,她怎么能缠着父亲带她出去玩,女儿是怕她日后得寸进尺耽误父亲的正事,所以才会让她长长记性。” “是为父提出带她出去玩的,不关你三妹妹的事。”宣平侯脸色稍稍好看一些,到底是自己的嫡女,他还是要给几分脸面的。 裴元君端庄过来,“原来是这样,是女儿错怪三妹妹了。女儿愿向三妹妹赔礼,这就带三妹妹回去。” 说完,她对裴元惜道:“三姑娘,我屋子里有樱桃冰酪,一直用冰镇着。你随我前去,就当是我向你赔礼道歉。” 一听有吃的,裴元惜像是立马来了精神,脸上还扭扭捏捏,“二姐姐真的备了樱桃冰酪?你可不许骗人。既然是这样,那我不去是不是不好?” 她问的是宣平侯,宣平侯含笑点头。 一进裴元君的屋子,她一双眼睛都不知道该看哪里。看着她没见过世面两眼发亮的样子,裴元君心下不屑。 丫头们把樱桃冰酪端上来,红的樱桃,冒着凉气的酪浆。她的目光就盯在那鲜红欲滴的樱桃上不放,裴元君更是面露讥诮一脸的瞧不上。 “吃吧。” 裴元惜好似完全听不出对方语气中的施舍,迫不及待地品尝起来,“二姐姐,真好吃。” 裴元君靠在软榻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屋子里只有裴元惜吃东西的声音,虽然看上去不是那么优雅,动作也略显急切和粗鲁,但声音却是极小。 一碗冰酪下肚,她露出十分满足的表情。 裴元君朝她招手,她巴巴地过去。 “三妹妹,你是不是还在生气,生气我昨天不让你见客?” “对,我生气,我很生气。”她嘟着嘴鼓着小脸像是在人赌气,神情憨傻眼神迷离,脸上还残留昨夜睡觉压着的印子。 “三妹妹你别气,我这不是向你赔礼了吗?你看我手里拿着的是什么?”裴元君的手上有一枚玉佩,通透的白玉,雕刻精美的双鱼。这是一枚十分难得的玉佩,通体没有一丝杂质。“送给你的,拿去玩吧。” “送给我?”裴元惜先是疑惑,尔后高兴起来,“真的送给我吗?” 这个傻子,我还用得着你原谅。裴元君眼里闪过嘲弄,看她的眼神像看一个即将出丑的猴子,就等着她露出最丑陋的德行。 裴元惜吃了冰酪又得了礼物,别提有多高兴。她迫不及待地向宣平侯显摆,夸张地形容那碗冰酪有多好吃,裴元君的屋子有多凉快。轻快的声音像早起吃到虫子的鸟,叽叽喳喳快活无比。 “爹,二姐姐向我赔礼了,她还送了我这个。”她把玉佩拿出来,不在意地把玩着,“爹,好不好看?” 宣平侯看着她的表情忍俊不禁,待看到那块玉佩时略觉眼熟,心道元君还算懂事。“既是你二姐姐给的,你好好收着便是。” 她开心点头,“我听爹的,二姐姐送我东西,那我就决定原谅她了。” 孩子气的傲慢,并不让人讨厌,反倒有几分童真之气。 她玩了一会儿玉佩,好像有些腻,“爹,这东西是好看,但我觉得还是冰酪好。为什么二姐姐不给我吃两碗冰酪,要是能拿这东西再换一碗冰酪就好了。” 宣平侯哈哈大笑起来,心情颇为愉悦。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对于自己其他的女儿,他从来不会这么随意。好像只有三娘,从小到大都深得他心。 以前没傻的时候是他的骄傲,现在更多的是得到他的怜惜。 “三娘,你可知这东西的价值,够你换几百碗冰酪。” 裴元惜闻言小脸大惊失色,忙把那玉佩塞到他的手上,“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不敢拿,万一我摔了怎么办?就放在爹这里吧,爹替我保管。” 他哭笑不得。 她一脸认真,“我只相信爹。” 得此信任,他焉能拒绝。想着好好替三娘保管着,顺便自己再添置一些东西,日后交还给三娘。 见女儿孩子心性,还在那里惦记着冰酪,他是又心疼又哭笑不得,如此这般地吩咐裴青。等到裴济来书房同妹妹一起读书时,破天荒地吃上冰冰凉凉的冰酪。 兄妹二人挤眉弄眼,看在他的眼里别有一番满足。 酉时三刻过,裴元惜欢欢喜喜地回到轩庭院。一进院子就觉得气氛不对,那些婆子下人们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 她一脸疑惑,踏进正屋。 沈氏坐在正中间,裴元君陪坐在侧,后面站着的是劳妈妈。 “母亲,许是三妹妹觉得好玩顺手拿走的,你可别怪她。”裴元君说话的同时,看向裴元惜,“也是我自己不小心,把玩之后忘收起来,这事委实怪不得三妹妹。” 裴元惜眼里尽是迷惘,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母亲,二姐姐在说我,我怎么了?” 沈氏压着声,“三娘,你告诉母亲,在二姐姐屋子里有没有见到一个双鱼形的玉佩?” 裴元惜点头。 裴元君面上一松,急切问,“三妹妹,那玉佩是不是被你拿了?我遍寻不见。你若是拿了快些还给我,那玉佩对我很重要。” “二姐姐,玉佩不是你送给我的吗?”裴元惜茫然着,歪着头皱着眉,看上去一脸困惑懵里懵懂。 “我怎么会把那玉佩送给三妹妹?那可是我外祖母送给我十岁的生辰礼,我一向宝贝得紧,鲜少拿出来戴过。”裴元君急得不行,“三妹妹,你要是喜欢,二姐姐拿另外一个跟你换。那块玉佩真不成,你还给我好不好?” 沈氏先前还道裴元惜小孩子心性,看到好玩的东西顺手拿走。不想这孩子竟然还说是元君送的,明摆着诚心昧下东西。 她有点生气,觉得这孩子品性有问题。 “三娘,那玉佩你二姐姐是万万不可能送人的。你要是拿了就快些还给她,母亲不喜欢说谎的孩子。” “我没有说谎。”裴元惜快哭出来,咬着唇傻乎乎的脸上尽是委屈,“母亲,我真的没有说谎,是二姐姐送给我的。她给我赔礼道歉,还给我冰酪吃。” “母亲,我给三妹妹冰酪吃确实是赔礼,但我真的没有说过要把玉佩送给她。她肯定是喜欢那玉佩的形状,所以才这么说的。既然她喜欢,要不…” “二姑娘万万不可。”劳妈妈打断她的话,对沈氏道:“夫人不能纵着此事,三姑娘今日能拿玉佩,改日还不知会拿什么东西。如果今天顺了她的心,岂不是助了她的胆,不可姑息啊。” 沈氏沉着脸,此事确实不能纵容。 她还道三娘虽傻,却是个听话的。没想到撒这样的谎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且还委屈上了。要不是元君亲口说的,她还不相信。 “三娘,母亲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告诉母亲,玉佩是不是你拿的?” “不是!”裴元惜喊起来,放声大哭,“我没有…我没有拿,就是二姐姐送给我的。二姐姐骗人,她是个骗子!” 沈氏脑门突突地跳,她的心很乱。 狠狠心,道:“三娘我是管不了,去请侯爷过来!” 22、枉费心机 宣平侯在路上听完此事,他觉得特别愤怒。 他相信三娘,三娘绝对不会说谎,那么说谎的只有元君。元君为什么要陷害自己的妹妹?还诬蔑三娘偷拿玉佩。 当他黑着脸进屋时,裴元惜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爹,我没有偷东西,我不是坏孩子。”她哭得太厉害,额前的刘海都被汗湿。小脸上全是泪痕,看上去好不可怜。 反观沈氏面色不虞,还有看上去自责实则一脸大义的裴元君。宣平侯只觉得一把火在胸腔间燃烧,火苗越烧越旺。 每个孩子都有生母相护,元君有嫡妻、元若有赵氏、元华有秋氏。唯有他的三娘,摊上李氏那么个生母。 满屋子的人,就任由他的三娘哭得这么伤心。 “父亲,这事怪不得三妹妹,都是女儿不小心。要不是女儿没把东西收好,三妹妹也不会起意拿走。”裴元君嘴里说着是自己的错,一字一句却是指定裴元惜偷了她的玉佩。且不说有没有证据,单说这种不顾姐妹情分的推责便令宣平侯不喜。 “证据呢,谁看到了?”他问。 沈氏先前还有些不忍,三娘再是有毛病却是个可怜的孩子。但是夫君这问话一出,她立马替自己的女儿委屈。 元君是他的嫡女啊,就这么不堪吗? “侯爷,东西原本是在的,三娘离开之后就不见了。元君还怕误会三娘,派人仔仔细细的找过,屋子里的下人也是一个个地问过。她屋子里的含霜看见三娘离开的时候手笼在袖子里,好像是攥着什么东西。那双鱼玉佩是我母亲送元君的生辰礼,她平日里宝贝得紧。” 既然是昌其侯夫人送的生辰礼,按理说裴元君不可能转送他人。 宣平侯抿着唇,眼神无比凌厉。 “爹,真是二姐姐送我的。”裴元惜巴巴地辩解,可怜兮兮。 沈氏很生气,三娘莫不是以为有侯爷撑腰,还想把这污水泼到元君的身上。当着侯爷的面,竟然还一口咬定是元君送的,简直是枉费她的一片怜悯之心。 她是元君的亲娘,绝不能允许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三娘,你再好好想想。就算是做错了事,母亲也不会怪你,你以后改正还是好孩子。” 裴元惜摇头,泪珠子成串串地滚落,“爹,母亲,三娘不撒谎。” 沈氏气得难受,睁着眼睛说瞎话,还说不撒谎。 宣平侯从怀里摸出玉佩,“是不是这块玉佩?” 双鱼形的玉佩,莹润通透,不正是昌其侯老夫人送给自己外孙女的十岁生辰礼。沈氏大惊,裴元君死死捏着帕子。 “侯爷,东西怎么会在你那里?”沈氏惊问。 宣平侯冷笑,“是三娘给我的。三娘说这玉佩是元君送她的,她怕摔了所以放在我这里保管。三娘根本不知道这东西值不值钱,还是我告诉她这东西能换几百碗冰酪。元君,你说这东西是三娘偷拿的,可有确实的证据?” “侯爷,元君不会说谎,她的人品你还不知道吗?三娘是不知道这玉佩值钱,她定是喜欢这玉佩的形状,觉得好玩一时兴起拿走的。”沈氏白了脸,捂着发疼的心口。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难过,心慌得像要失去什么东西。 宣平侯凌厉地看着裴元君,“元君不会说谎,难道三娘就会吗?” 满屋子静得可怕,裴元惜轻轻的抽泣声断断续续。沈氏脸白得吓人,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侯爷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怀疑元君在撒谎? 元君可是嫡女,是侯府正正经经的二姑娘。难道在侯爷的心中,嫡女还比不上一个庶出的傻女。他宁愿偏听三娘的话也不相信元君,怎么可以? 没有任何一个母亲愿意看到自己的孩子受委屈,也没有一个母亲会眼睁睁由着自己的女儿被别人栽赃污蔑。 这时裴元君捂着脸哭起来,“父亲,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你只喜欢三妹妹。可是我也是你的女儿,你为什么就只相信三妹妹,而不相信我?” 是啊,同是女儿,为什么会有区别对待? 沈氏心疼得要死,元君是她的命,她岂能容人如此诬陷。 “侯爷,你的意思是三娘不会说谎,那说谎的人是谁?” 宣平侯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的嫡女会诬陷自己的妹妹,他严厉的目上光审视着裴元君,眼神中是说不出来的失望。 他这样的表情无疑说明他相信裴元惜,而怀疑裴元君。 如果换成任何一件事情,沈氏都会妥协。事关自己的亲生女儿,沈氏无论如何也不会让步。她凛正脸色,道:“既然如此,那就查个水落石出。” 这要怎么查? 裴元惜去裴元君的屋子时,里面全是裴元君的人。她们所有的说辞都是站在裴元君那边,没有一个人会替裴元惜说话。 甚至在审问的过程中,还有人站出来指证说是亲眼看到裴元惜把玉佩拿走。 宣平侯不信,他的三娘不可能会做这样的事。 沈氏大恨,事实摆在眼前侯爷都不信,非要偏听三娘的话怀疑元君的品性。既然如此她这个嫡妻还有什么好争的,左不过是她们母女微不足道不被人信任。 “侯爷相信三娘,妾身无话可说。可怜我的元君身为侯府嫡女,却要背负如此的污名。身为主母我辩无可辩,亦觉得侯爷看轻我们母女。今日元惜不承认自己偷拿玉佩的事,侯爷就能怀疑元君撒谎。明日再有人污蔑妾身亏待庶女,恐怕侯爷就会休了妾身。既然如此,这侯府已容不下我们母女,我们走便是。” “母亲,我们为什么要走?”裴元君哭得伤心,恨得肝痛。她的及笄礼眼看着就要到来,届时东都城里许多的夫人们会来观礼,她不能离开。“母亲,要走的不是我们。” 劳妈妈小声劝道:“夫人,你得为二姑娘想想,这及笄礼就要到了,帖子都已发出去。若是中途生变,怕是会引来不必要的揣测。” 沈氏一颗心撕扯得难受,她很想怨恨那个痴傻的庶女,可是她在一看到对方的脸时,她心头立马涌起无限的酸楚。 这个孩子…为什么这么让她失望。 元君说得没错,她不能走。她逞一时之气回娘家,她的元君怎么办?及笄之礼那般重要,她怎么能误了女儿的大事。 更让她难受的是,闹成这样侯爷也不服个软。 还有三娘,竟然比元君还委屈。 裴元惜满脸无措,小声中带着口腔,“爹,母亲和二姐姐都不喜欢我,我还是搬回去住好了。” 那个院子被火熏过,还没修葺过,如何能住人?看此情形,三娘再住在轩庭院显然已经不合适。 宣平侯想了想,“也好,爹记得水榭那边有个院子,你暂时住到那里去。” 一听水榭那边的院子,沈氏是震惊,裴元君是嫉恨。谁不知道那个院子是阖府中最好的一处,嫡女尚且不能住,为什么一个庶女可以? 沈氏满腹委屈不甘,她都说出要回娘家的话,侯爷不拦她安抚她,反倒是忙着给一个庶女找新院子。侯爷到底把她这个嫡妻搁在哪里? 父女二人将出了轩庭院,她颓然跌坐下来。 裴元君哭得伤心,“母亲,父亲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他宠着三妹妹也就罢了,为什么半点脸面都不给我?” 劳妈妈亦是一脸不平,“夫人,侯爷摆明要护着三姑娘。这事一旦传出去,不明就里的会说我们二姑娘不睦姐妹。还有水榭那边的院子,老夫人那里可是发过话的,侯爷就这么给了三姑娘是不是不太妥当?” 沈氏捂着心口,她再是可怜三娘,也由不得自己的女儿被人轻视。 为了元君,她有什么豁不出去的。 她理理鬓发,眼神坚定,“走,扶我去见老夫人。” 23、小虫子 康氏不打理内宅,内宅之中发生的事情却瞒不过她的耳目。沈氏还在路上的时候,她已悉知轩庭院这边发生的事。 以往都是内宅事务,此次牵扯到儿子她不免多问几句。一听事情还是由裴元惜而起,一双睿智从容的眸中隐有几分深重。 赵姨娘和裴元若都在。 母女二人是长晖院里的常客,赵姨娘自打入侯府来就不是一个爱争宠的性子,平日里除了照顾一双儿女大多都在康氏的身边侍候。 近几年裴济搬去外院,她们母女二人便在长晖院待的时间多。下人禀报的时候,赵姨娘母女都听了去。 裴元若道:“祖母,孙女同三妹妹有过来往,三妹妹虽然有些痴傻,却从不乱动别人的东西。摆在桌上的点心,她再是馋得厉害也不会擅自自取。” 三妹妹痴傻,以前她碰到过几次,看到三妹妹那可怜的模样总忍不住心生恻隐。她给三妹妹送吃的,看着三妹妹吃得开心她心里也很开心。 盘子里的点心,她不开口的话,三妹妹决不会主动伸手。她不相信三妹妹是那样的人,更不相信三妹妹有那个心智会反咬别人一口。 康氏深深看她一眼,“你是个好的,还知道怜悯你三妹妹。” “一家子姐妹,三妹妹再是不知人事,那也是孙女的亲妹妹。” 赵姨娘道:“老夫人,此事怕是有些蹊跷。二姑娘自来明理,不太可能无缘无故怀疑自己的妹妹。三姑娘小孩心性,瞧着也不像是个会说谎的。许是其中有什么误会,二人才会争执不下。” 说话间,沈氏已到长晖院。 她一进屋子便长跪不起,“母亲,儿媳自请下堂!” 康氏大惊,险些溅出一身茶水。竟然是来自请下堂,说明此事极为严重。不过是孩子们之间的争执,何至于如此大动干戈。 赵姨娘亦是吃惊不小,脸色都白了几分。 “你快快起来,有话好好说,哪里就严重到自请下堂。”康氏说着,她身后的云嬷嬷忙去扶沈氏。 沈氏不肯起,面色悲痛失望至极。“母亲,侯府已无我们母女的容身之地。我的元君,堂堂侯府嫡女,竟然要背负一个诬赖庶妹的名声。儿媳思及此痛不欲生,都是我这个当母亲的无能,才让她如此被人看轻。” 康氏眸沉了几分,这是来告状的。 侯爷是什么性子,她这个做母亲的比谁都知道。元君和元惜姐妹二人因为一块玉佩起争端,一个说对方是偷,一个咬定是送的。儿子看重三娘,却绝不会纵容三娘撒谎成性。 三娘痴傻,是非曲直还真是说不清。 “侯爷呢?”她问跟进来的劳妈妈。 劳妈妈面有难色,似乎不敢说。 康氏脸更沉,“说,侯爷在哪里?” “侯爷带三姑娘去水榭那边,说是要把三姑娘安置在那个院子里。” 屋内众人倒吸凉气,尤以赵姨娘的脸色最为吃惊,水榭那边的院子空置几十年,常年空着却日日有人打扫。 侯府上下都知道那里是禁地,除了老夫人谁也不能进去。侯爷此次把三姑娘安置在那里,可有想过老夫人的感受。 康氏心中再有气,不会当着别人的面数落自己的儿子。 此事她暂且搁置一边,先解决两个孙女之间的争执,再安抚儿媳的情绪为重。世家之中,哪有自请下堂的媳妇。若真有,那说明婆家极其不慈,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二娘和三娘各执一词,把她们都给我叫来,我要当面问个清楚明白。” 裴元君在轩庭院里哭得伤心,得知祖母有请一番梳洗过来便赶了过来。下人去水榭那边找裴元惜,找了两圈都没找到人。 院子虽然一直有人打扫,但搬东西归置物件总要有些时间。婆子下人们忙碌的时候,裴元惜杵在那里反而碍事,宣平侯让春月带她到附近转转。 长晖院的人去请人时,宣平侯恰巧有事走开。 裴元惜没有来过这边,看什么都好奇,不多时就和春月走远了。侯府极大,大到让人分不清楚方向。 她茫然四顾,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高高的围墙,那边也不知道住着什么人家。突然一股奇奇怪怪的臭味从墙那边飘过来,味道越来越浓。 春月捂着口鼻,“三姑娘,咱们赶紧走吧,太臭了。” 裴元惜像是没听到她的声音,循着味走。 哪里臭,分明是香。 熟悉而遥远的气味,唤起某种不知名的怀念。裴元惜看上去呆呆的,像被气味引着走的迷路小孩。 春月实在受不了,捂着嘴奔远去呕吐。 裴元惜找到气味来的正处,仰望着高高的围墙。她的脸上尽是疑惑,眼神却带着不同于之前的幽深。 突然围墙上头出现一个人,那人见到她后先是震惊,然后是欣喜。 那是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约摸十五六岁的样子。头上包着一块不伦不类的发巾,如同裹着头巾的老妪。一身的华服也不知蹭过什么地方,看上去沾了不少的黑灰还有泥。狭长的凤眼,稚气未脱的表情,欣喜之下的笑容中隐约可见两个酒窝。 “你…你回来了吗”他在看清楚她的长相后,脸上是说不出来的激动。 裴元惜茫然地看着他,不明白他问的是什么意思。 他从墙头上跳下来,手里拿着一个纸包。纸包里是黄乎乎的一坨东西,散发出常人难以接受的味道。 这是一种水果的果肉,奇臭无比。爱的人极爱,厌的人闻不得半丝气味。此水果不是凌朝特有,而是番国进贡的。 “榴莲,你吃不吃?”他的眼中满是期待,亮得吓人。 她迟疑了,摇头,“不吃。” 他哄她,“你尝尝看,闻起来臭臭的,吃起来可好吃了。你不是最喜欢吃烤过的吗?我特意用火烤过。” 她喜欢吃的东西的,他怎么知道? 他像是想到什么,又从怀里摸出另一个纸包。纸包里是黑乎乎的方块,裹着杂七杂八的调料。“你尝尝这个臭豆腐,这个也是你爱吃的。” 她爱吃的吗?他怎么又知道? 烈日当空,这边还算有一丝阴凉。闷热之中,两种东西散发出来的气味足以令人止步不前。她恍然未觉,并没有任何的不适。 他又劝了几回,她还是不动。 “不吃吗?”他眼中的希冀渐渐黯淡,“你…你还没有回来吗?” 谁还没有回来,又是这样奇奇怪怪没头没脑的话。 裴元惜像是一个字都听不懂,木木然然地看着他。他也在看她,那么的认真那么的期待。他在期待什么? “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好想好想见你…” “你是谁?”她终于开口讲话。“你叫什么名字?” 他眼眸一亮,“我姓…姓什么不重要,我单名一个重字。” “虫?”她歪着头看他,“小虫子?” “要是你喜欢…叫我小虫子也可以。”他没有生气,竟然一点都不恼怒,“不过我的名字不是虫子的虫,是重逢的重。” “重逢的重?”她喃喃着,一脸的困惑和不解,“什么是重逢?” 少年笑了,笑中有水光闪现。 他望进她的眼,“你说人生几重,纵使山遥水远、时空迢迢,你终会与我们重逢。” 她木然的眼神更显迷茫。 “我知道,你还没有回来,我会等你。” 少年说完,一举跃上墙头。临跳下去之际,那双泛着泪光的狭长眼眸深深回望着她,还对她调皮地眨了一下。 她望着空无一人的墙头,迷茫的眼中划过一丝清明,那样的话真的是她说的吗? 她可是个傻子啊。 24、是我吗? 随着少年的离去,空气中的臭味淡了一些。 那边春月差点将胆汁给吐出来,好不容易吐完赶紧回头找自家姑娘。待见自家姑娘傻呆呆地望着墙头赶紧把她拉离。 “姑娘,那宅子里的新主家怪异得很。原本宅子是张府,也不知是哪个出手阔绰手眼通天的买了去,自此以后隔三岔五那边就有臭气飘过来。奴婢以前听府上的姐妹们说过无事不要往西墙这边来,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侯府不管吗? 当然会管。 在第一次臭味飘到侯府里,宣平侯就去找那宅子的新主家。不想他从那边回来之后对宅子的新主家绝口不提。且再三叮嘱府中众人,不许理会此事,更不许因此事对隔壁的人家起龃龉。 裴元惜表情懵懵然,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懂春月的话。 春月吐得有些脱力,暗想着以后万不敢再带姑娘到这边来。以前李姨娘将姑娘拘得紧,姑娘再是乱跑也从没跑到过这边来。早知道此处就是传闻中的西臭墙,她一定绕着走。 真是太臭了,真不知道住的是什么人家。 主仆二人刚到水榭附近,就碰到寻找他们的下人。下人忙禀报等在院子里的宣平侯和赵姨娘,说是三姑娘回来了。 赵姨娘刚来不久,是因为先前有人去禀报说找不三姑娘,她主动请缨过来的。 “什么味?”裴元惜主仆一进院子,便有下人嘀咕。 宣平侯皱起眉,大概猜到怎么回事。 “三姑娘,你可是去西墙那边了?”赵姨娘问,实在没忍住用帕子捂着口鼻。这味儿一般人受不了,定是那隔壁宅子的主家弄出的妖蛾子。 裴元惜乖巧地点头,“去墙边玩了,春月吐了。” 一听这话,大家都知道她们去了哪里。天气炎热,便是随便走动人都会出一身汗。加上一身的味道和脸上的汗渍,裴元惜此时的模样实在称不上有多雅观。 赵姨娘对宣平侯道:“不如侯爷先去,妾留下来给三姑娘梳洗一番。” 宣平侯对她的知礼识趣很满意,这几个妾室之中,他最满意的就是赵氏。赵氏不争不抢,善解人意又温柔体贴。 他没想到沈氏犯轴得厉害,竟然闹到母亲面前要自请下堂。 “那有劳了。” “这是妾应该做的。” 赵姨娘表情平淡,并不因为他的态度而有任何的得意。她一手捂着口鼻,一边吩咐下人去烧热水。 洗过澡后的裴元惜被她按坐在妆台前,她轻轻挑起裴元惜额前厚重的刘海,道:“这么热的天,额前覆着如此厚的发,难怪三姑娘总是热得满头是汗。换个发式吧,把额前的这些发梳上去。” 春月有些迟疑,“先前李姨娘交待过…三姑娘的发式不能改。” 赵姨娘眸光微闪,“一个发式而已,自是怎么好看怎么来,怎么凉爽怎么来,你也不想看到你家姑娘成天热得汗湿湿的。” 裴元惜跟着道:“我不喜欢热热的,也不喜欢流汗。我要凉快!” 春月拿着梳子,慢慢将她额前的发往后梳。赵姨娘就在一边看着,面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复杂。 额前的发往后梳,露出光洁的额头。改变的不仅仅是发式,仿佛是整个人都变得不一样。先前刘海厚重遮住小半个脸,总有一种让人看不清长相的错觉。眼下刘海全部梳上去,完全像是换了一个人。 裴元惜茫然地望着镜子中的自己,疑惑问,“她是谁,是我吗?” “正是三姑娘。”赵姨娘笑道:“三姑娘这模样,是姐妹之中最好的。” “我好看吗?”裴元惜问。 “好看,三姑娘长得最好看。三姑娘的这张脸,妾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赵姨娘的眼里闪过一道微光。 裴元惜听到她夸自己好看,笑得又傻又憨。提着裙子站起来,不停问春月自己好不好看,还说要去给爹看。 赵姨娘跟在后面,听着主仆二人幼稚的对话,若有所思地看向水榭。 长晖院里,宣平侯一言不发地怒视着沈氏。 沈氏跪在地上,嘴里还是那些话。她觉得被人轻视,她觉得自己的女儿也被人轻视,她们母女二人在侯府没有活路,她要自请下堂。 “母亲,元君是嫡女。从小到大不说是每年生辰,便是寻常的日子她都不知道收过多少东西。一个玉佩而已,她要多少有多少。若不是那块玉佩意义不同,她定然不会捅破此事。三娘拿去也就拿去了,她是不会说的。” 反观裴元惜,一个痴傻的庶女,平日里没见过什么好东西,保不齐眼皮浅动了心思。孩子也会说谎,何况她还不是孩子。 沈氏要的是公道,如果她姑息此事,以后她的元君永远抬不起头。 宣平侯抿着唇,他很生气。他相信三娘,但他也不愿意相信元君是诬陷自己妹妹的人。轩庭院那些下人的证词,明显全是向着元君。 裴元君眼睛红肿,跪在沈氏的后面。 “祖母,父亲,元君说的句句是真。那玉佩真是我忘记收好的,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愿意用别的玉佩和三妹妹换,还请父亲息怒。” 康氏还没见到裴元惜,按常人来看此事一目了然。明显是痴傻的元惜一时好玩拿走玉佩,事后怕大人责怪推说是元君送的。 嫡庶有别,这点她有些不赞同儿子的做法。 不过她不会在人前指责儿子的不是,只用询问的口吻问道:“三娘孩子心性,会不会是记错了?” 宣平侯知道,谁也不会信三娘。 可是他就是相信他的三娘不会说谎。 “母亲,三娘不会说谎。您看过她写的字,您觉得能写那一手字的人是个会说谎的人吗?她要是真想昧下玉佩又怎么会把东西交给儿子保管?她大可以矢口否认说自己没有看到过。” 沈氏心痛如刀搅,“侯爷,你的意思是三娘不会说谎,那元君就是那个说谎的人,对吗?” 裴元君哭得呜呜咽咽。 “我不是那个意思。”宣平侯觉得无解,这事还真是说不清。 沈氏痛心不已,“看来我在侯爷的心中是个容不下庶女的嫡母,而元君在侯爷的心中是一个容不下庶妹的嫡姐。妾自从嫁进侯府,自认问除了没有给侯爷生下嫡子,其余的事情样样妥帖。我兢兢业业十几年,到头来竟然是这么一个结果。还请母亲恩准,儿媳愿自请下堂!” “荒唐!”康氏怒沉着脸,威严无比,“些许小事就闹着自请下堂,你置两家侯府的脸面于何地?侯爷,你是一府之主。所谓嫡庶有别,三娘还是一个傻子,这事明摆着是她记不清了。你何必揪着元君不放?” 沈氏是嫡室,若真是被逼得自请下堂,外人如何看他们侯府。重庶轻嫡,同宠妾灭妻好不到哪里去,都是要被世人诟病的。 康氏不可能任由这样的事情发生,如果沈氏坚持,她只能选择保嫡弃庶。不论这事是不是裴元惜的错,结果都一样。 宣平侯闻言知意,明白母亲的意思,他口中发苦,“母亲,三娘她……” “够了,难道侯爷真的想自己的嫡妻因为你偏袒庶女而自请下堂吗?” 宣平侯当然不想沈氏自请下堂,可是… “这事到此为止,就当是元惜记错了。她本来就痴傻,记住事情也是情有可原,说话颠三倒四也是正常的。你们…”康氏的话戛然而止,她看到门外那个渐渐走近的少女。 少女韶颜稚齿,懵懵懂懂的脸上是对陌生环境的好奇与新鲜。那双迷茫的眼四处打量着,表情无辜又认真。 等到少女进屋,屋内人看清她的长相。端地是曲眉丰颊煦色清华,可惜被那痴傻之气折损三分,失了几分灵动。 康氏激动地站起来,嘴唇颤抖,“莲…莲儿?” 25、醒来 在宣平侯前面, 康氏还有过一个女儿。 裴莲。 当年老宣平侯有一个自小寄住在侯府的表妹,两人感情不错。表哥表妹青梅竹马长大,自是萌生出朦朦胧胧的情愫。 寻常世家守规矩, 正妻没进门不能能抬妾室。新妇进门时日不久,也不宜塞新人。那表妹对老宣平侯情根深种, 看着他们夫妻恩爱有加蜜里调油, 一颗心仿佛在油锅里煎熬。使小性子, 暗中作天作地, 令人烦不胜烦。 康氏进门三月余便有了身孕,那表妹心知自己的机会到来, 用了下作的手段与老宣平侯私下成了好事。康氏得知大动肝火,她是主母, 自有法子治那表妹。 妻妾相斗,阴谋诡计防不胜防。 名正言顺的主母对上妾室, 按理来说主母占着大义又占着绝对的优势,想弄死一个妾室简直轻而易举。 但那表妹在侯府生活多年,不知暗中笼络了多少人。那些下人们盘根错节,在侯府里无孔不入。厨房针线房,入口的身上穿的无一不是下手之处。 康氏发现自己着道时为时已晚, 大夫说毒素已伤及腹中胎儿。她强忍着悲痛大闹一场, 老宣平侯不得不把那表妹送走。虽说那表妹最后死在京外的庄子里, 但她腹中的孩子也差点没保住。 历尽艰难生下来的女儿带了弱症, 裴莲从小体弱多病却又极其懂事。康氏身为人母, 恨不得延请天下名医给女儿治病。 水榭那边幽静适宜养病,裴莲就住在那里。便是侯府再富贵,康氏再仔细,她还是没能活过十岁。 康氏对那个女儿的疼爱不仅仅是因为那是她第一个孩子, 还有那个孩子的懂事和乖巧,她每每想到女儿受的苦就自责到不行。 宣平侯比裴莲小五岁,是她调养身体五年后才生下的儿子。他出生后没两年,老宣平侯就去世了。再过三年,裴莲终于没能熬过去。 他有记事起,隐约知道自己有个姐姐。但是姐姐身体太弱,他不是经常能看到。姐姐去世的时候他年纪尚小,并不能记住姐姐的相貌。 但是康氏不会忘记。 那是她的第一个孩子,是因为她和妾室斗法而受苦受难的孩子。她满心的愧疚多年来不曾消散过,乍见同女儿长得极像的少女,焉能不震惊。 裴元惜刚要跪在沈氏和裴元君的后面,就见康氏已经颤颤危危地过来,紧紧抓住她的手。那双饱含世故的眼蓄满泪水,一瞬不眨地凝视着她。 她目光充满迷茫,一脸不知所措。 宣平侯先反应过来,“母亲,这是三娘。” “三娘?”康氏的眼神慢慢清明,“原来这就是三娘,祖母似乎从来没有好好看过你。孩子,你跟祖母一起坐。” 沈氏身后的裴元君掐着大腿,到底是怎么回事?祖母不应该是叫人过来对质的吗?为什么在见到三妹妹之后态度大变。还有那什么莲儿又是谁? 别说是裴元君,就是沈氏都不知道宣平侯还有一个早夭的姐姐。 “老夫人。”云嬷嬷小声提醒,“眼下三姑娘也到了,您是不是应该问清玉佩之事的缘由?” 康氏明悟,松开裴元惜的手,让她站到一边。 裴元惜懵懵懂懂的,乖巧地跪到沈氏的旁边。康氏见她如此,莫名多了几分喜爱。这孩子瞧着傻,其实不是那等没有规矩的。 人心易偏,面对这张和莲儿长得有七八分像的脸,康氏的心不知不觉已经倾斜。 “二娘先说。” 裴元君含着泪把之前的说辞又说了一遍,末了还是那句话,“祖母,孙女并非舍不得一块玉佩。只是那玉佩意义非同一般,是外祖母送给孙女的十岁生辰礼,孙女愿意拿别的东西和三妹妹换。” 康氏一脸凝重,问裴元惜,“三娘,你说。” 裴元惜的脸上已然是愤怒和委屈,像被大人冤枉不能辩解的孩子,“祖母,我没有。明明是二姐姐送我的,我没有偷拿。” 各执一词,同先前一样。 见证人都是轩庭院的下人,虽说是言之有物不是说看到裴元惜出去时笼着袖子,就是真真切切看到裴元惜拿了玉佩。 裴元惜梗着脖子,小脸愤怒,“那个人说看见我拿了,她为什么不阻止?” 裴元君心头一跳,下意识掐着掌心。 那丫头被带上来,康氏严厉地接连问了三遍同样的话。刚开始一口咬定看得真真切切,后来在被质问为何当时不说时,又改口说没怎么看清楚,所以不敢声张。 康氏大怒,命人将其杖责二十大板,拉下去就在院子里打。 木杖打在皮肉上的声音听得人心惊肉跳,那丫头的嘴没被堵。刚开始还喊冤,后来是不停地喊着二姑娘救命之类的话。 沈氏浸淫内宅多年,心知此事怕是并不全如元君所说。 裴元君心紧了又紧,一张脸白得吓人,像是无意识般看了一眼那边的证人。 这时先前那个说看到裴元惜离开时笼着袖子的丫头认罪,说她看不惯裴元惜不敬自家姑娘,替自家姑娘与庶女同住一院觉得委屈,故意把那玉佩给裴元惜说是裴元君送的。 沈氏大怒,她自是不会怀疑自己的女儿,只道是下人们逢高踩低为难裴元惜。一个丫头居然敢擅自替主子做主为难庶出的妹妹,如此逾矩直接发卖便是。 “这些个黑心烂肝的奴才,连主子们都敢上瞒下欺。儿媳先前查处不严,差点被这些奴才欺瞒。幸亏母亲出手,这才没让她们姐妹二人生了间隙。” 闻此言,裴元君也是低头认错。说自己相信下人们说的错,差点冤枉裴元惜。那丫头原是要被发卖的,她苦苦求情最后被发贬到庄子上。 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康氏和宣平侯都是一副恼怒又松口气的表情,唯有裴元惜茫然着一张小脸,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好像不明白发生什么事。 “是这样的吗?”她疑惑着,像是弄不清这一出出的事情。 沈氏软声温语赔过礼,答应补偿她另外的玉佩。 她面上不见高兴,反倒是咽了一下口水,“母亲,玉佩着实麻烦,这一时说送我,一时又说我拿的,我的头都被绕晕了,还不如冰酪好。” 一个视冰酪比玉佩好的孩子,要说是见财起义偷拿东西谁也不会相信。 康氏可不是沈氏,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她身为局外人看得比谁都明白。正是因为明白,她对裴元君很失望。 如果说谎的是三娘,倒是情有可原。因为三娘本就神智有碍,记不住事乱说话也是有可能的。但倘若说谎的那个人是二娘,那么则表明二娘的品性有问题,不可原谅。 “府中的姑娘们,原是各生的各养。这些年我瞧着你们都做得不错,咱们侯府的姑娘说出去也是被人交口夸赞的。如今看来,还是有些不妥之处,还望你们以后严加管教,莫要等出了大错丢了侯府的脸面。” 这是在敲打沈氏。 沈氏和赵姨娘齐齐受教。 “事情已然清楚,都是这些下人们作梗,害得主子们差点起龃龉。我看你养着二娘实属辛苦,三娘以后便养在我身边。”康氏再次开口,间接认可裴元惜入住水榭。 一场闹剧结束,沈氏满腹激愤而来,一脸羞愧离开。 裴元君跟在后面,咬着唇,“劳妈妈,母亲是不是生我的气?” 为何母亲从长晖院出来后没有同自己说话? 沈氏确实有些生气,她气的不是这件事情谁对谁错,她气的是元君手段不过关。即使是要达成某个目的,或是想借机惩治什么人,那也得思虑周全面面俱到。如此漏洞百出,一击即溃简直是丢人现眼。 劳妈妈目光隐晦,“二姑娘,你可是侯府的嫡女,是夫人唯一的女儿,夫人怎么可能会生你的气。” “那母亲为何不肯同我说话,是不是我令她失望了?” “二姑娘,夫人就你这么一个女儿,她万般呵护只为你一生富贵荣华。你是嫡出的姑娘,同庶出的妹妹计较本就失下乘。今日之事闹到后来却是你房里的人奴大欺主,老夫人和侯爷心里焉能没有想法。后宅心术,不论过程手段如何,不让人瞧出端倪捉到把柄才是正理。” 这番话实实在在说到沈氏的心里,有些话有些事包括后宅的那些龌龊她很少同元君提起。她以为她的元君在娘家有她相护,以后嫁回侯府亦不会受委屈。所以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情,她不愿意女儿知道。 思及今日之日,她是又恼又愧,恼元君处事不当,愧自己没有教好女儿。看来日后有些事情她还是教教元君,免得日后在内宅上吃亏。 劳妈妈掰开揉碎的讲一通,裴元君总算明白沈氏为何生气。她心里还是不舒服,要不是父亲和祖母有心维护,何至于弄得她自己没脸。 “可是我觉得母亲似乎很喜欢三妹妹,还有父亲和祖母,他们都很喜欢三妹妹。我这个嫡女,反倒事事要靠在一边。”裴元君昂着头,身为嫡女的骄傲不容她垂头丧气。但是她不知为何有些担心,担心那个庶出的妹妹会抢走属于自己的一切。 “二姑娘怎么会这么想?三姑娘是个傻子,侯爷和老夫人不过是怜悯她。她再是在府中得宠,又怎么能越得过二姑娘你。二姑娘你不仅是侯府嫡出的姑娘,还是昌其侯府嫡嫡亲的外孙女。放眼东都城,同你这般出身优越的姑娘能有几个,你又何必在意一个庶出的妹妹。” 裴元君心里好受多了,脸上的傲气越发端得厉害。劳妈妈说得没错,她可是母亲唯一的女儿,无论她做什么母亲都是向着她的。她还是侯府唯一的嫡女,谁也不能越过她。 昌其侯府身为她的外家,自然是事事给她做脸。 为了她的及笄礼,顾氏已经跑了第二回。这一次是来送贺礼的,大大小小的箱笼和隆重的仪式表明昌其侯府对她这个外孙女的看重。 顾氏到长晖院见康氏时,看到裴元惜。 作为娘家人,她自然是听到一点风声。关于宣平侯有多看重自己庶出的傻子女儿,还有裴元惜被养到康氏身边的事。 其中的内情,她也知道一些。 见那祖孙二人和乐的模样,她眼神闪烁。 外家给孙女作脸,康氏也是一脸的荣幸。期间宣平侯带了裴济过来,康氏笑着说裴元惜有点闹人,让裴济带妹妹出去玩。 顾氏听出康氏话里的疼爱和亲昵,心里微微吃惊。再一听宣平侯又在夸女儿字写得如何如何她是惊了又惊,等到裴济称呼裴元惜为妹妹时,她已经不吃惊了。 合着不仅是宣平侯看重这个庶出的三姑娘,便是康老夫人和裴家的大公子都是极为看重的。 出了长晖院,她对自己的心腹感慨,“这宣平侯府也是奇葩,放着嫡出的姑娘不看重,反而抬举一个庶出的傻子。” “夫人可是替表姑娘不平?”她身边的婆子问。 “我倒不是替元君不平,说实话元君的性子不讨喜。不温柔体贴也不乖巧可人,我怕以后寅哥儿受苦。别说我只是个舅母,就算是我的亲侄女,我也是要事事以寅哥儿为重。她既无胞兄依靠,又无长辈怜惜,能给寅哥儿带来什么?” 昌其侯府日渐落败,她的寅哥儿有才情有抱负,需要的是一门得力的姻亲。姻亲若不能带来倚仗和势力,结来有何意义。 她看不上元君,也看不上小姑子这些年的作为。身为侯府主母,即便没有生下嫡子又如何。挑个忠心的丫头抬为姨娘,再将生下的庶子抱到自己膝下抚养,给自己的女儿培养能依靠的兄弟才是正理。 哪有像小姑子这样的,成日只知宝贝女儿,把个嫡女养得眼高于顶不知变通。这样的姑娘嫁到别人家,同样不顾大局,仅知道盯着自己院子里的一亩三分地,如何能成为寅哥儿的贤内助。 她脸色不虞,“别看是嫡出的姑娘,我看还不如庶出的。要是裴家的三姑娘是个好的,我看倒是比元君合适。” 那婆子不解,“夫人,庶出的哪里比得上嫡出的金贵?” “这你就不知道了,你刚才有没有看到康老夫人对裴三姑娘的态度,那可真是放在眼里疼的,听说是长得像裴姑爷早逝的亲姐姐。这人的造化真说不清,侯府四个姑娘,偏就裴三姑娘像那个姑姑。说什么命薄,依我看是命好福深厚。” “还有裴侯爷,左一个我家三娘右一个我家三娘,我记得他称呼元君就只呼其名。裴家公子对裴三姑娘的怜爱是个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叫的是妹妹,不是三妹妹。别说是元君,就是裴家大姑娘也没这个待遇。有长辈父兄宠爱的姑娘家,便是个庶出,也比孤芳自赏的嫡女来得强。若是换成三姑娘,这门亲事我看还有几分划算。” 婆子频频点头,深觉自家夫人说得有理,“只可惜裴三姑娘是个傻的。听说她写得一手好字,这次送给那边的贺礼还是世子爷挑的。” 沈长寅对裴元惜的字赞不绝口,并不因为她是个傻子而看轻。顾氏暗道,如果裴三姑娘不是傻子,哪怕是个庶女,也比元君强。 “是啊,我听寅哥儿提起过,对她满口夸赞。要是换上一换,倒是比现在要合心意。” 主仆二人自以为私下说的话无人听见,却不知处处有耳,恰巧有人密切关注着她们的举动。这番话以最快的速度传到裴元君的耳中,她是气得乱砸一通。 她配不上长寅哥哥,那个傻子却可以? 原来在舅母的心中自己是如此的不堪,怪不得这么多年来明明两家都有意结亲,一直迟迟没有过明路,却不想是舅母不满意。 那个傻子到底有什么好! 一室噤若寒蝉,下人们都不敢出声。 她冷冷地看着人收拾残局,阴沉沉地看着人重新换上新茶具,泡好茶水替她斟上。她一连喝了两杯,目光越发阴冷。 “那个傻子,也配和我争!” 沈氏听她说要亲自送贺礼去水榭时觉得很欣慰,再听她说是想借机和裴元惜和好时又莫名心疼。到底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纵使知道她做错事,身为母亲也不忍心苛责。 顾氏送贺礼上门,因为之前裴元惜养在轩庭院,所以昌其侯府那里也备了一份礼。礼是一套文房四宝,看得出来用过心思。 裴元君打开礼盒一看,见到那如竹青玉的狼毫笔,瞳孔猛缩。 亲自挑选的,还真是用心。 长寅哥哥… 她不允许有人抢她的东西,更不允许有人和她抢长寅哥哥。那是她从小到大都想嫁的男人,谁也不能破坏她的姻缘。 玉管狼毫,那个傻子不配。 水榭是侯府最清静凉爽之处,炎炎夏日之中,唯独这里还有一丝凉爽。树荫郁郁、花草繁盛、假山奇石,小桥流水自成一景。 比起此地,别说是轩庭院,就是老夫人住的长晖院也不过泛泛。 裴元君每走一步,心里的恨就深一分。等到她看到那凉亭之下惬意吃着点心赏着鱼儿的裴元惜时,所有的恨到达顶点。 裴元惜额前的发已经梳上去,露出娇憨又迤逦的五官。一身轻烟细纱的粉色轻快衣裙,头上还簪着玉和珍珠镶成的珠花。 清清爽爽,悠闲自在。 一个庶女,还是个痴傻的庶女。住的地方比嫡女好上不止一倍。还享受着嫡女都不曾有的荣宠,到底是凭什么? 文房四宝被摆在桌上,裴元惜脸上乍现欢喜。 “送给我的?”惊喜之中又有怀疑和阴影,那双迷茫不聚焦的眸子看着裴元君,脸上闪过一丝心有余悸,“不会又要诬陷是我偷的吧?” 裴元君挤出笑意,“那件事情纯属误会,祖母已经查明真相,三妹妹该忘记才是。这套文房四宝是我外祖家送的贺礼,念在你同我一日出生,顺便给你备下的。” “真是送给我的就好,我可不想再被人说是偷东西的坏人。”裴元惜不满地嘀咕着,猫着眼就打开盒子。 待见真是成套的文房四宝,喜不自胜。 裴元君故意拿起那只玉管狼毫,声音很低,“你看这只笔,笔管用上好的青玉制成,握在手里冬暖夏凉,你喜欢吗?” “喜欢。”裴元惜连连点头,伸手去接。 “三妹妹,有些东西不是你应得的。这套文房四宝是长寅哥哥亲自挑选的,你可知道他是谁?他是昌其侯府的嫡子,五岁上我舅父就请旨册立他为世子。他出身高贵仪表堂堂,岂是你这等庶出的傻子可觊觎的。他选的东西,你怎么能配拥有。” 裴元君嘴角泛起奇异的笑,手那么轻轻一垂,玉管狼毫落在地上。清脆的响声之后,是断成两截的笔。 裴元惜惊呆了。“你竟然摔断了我的笔!你赔!” “三妹妹,明明是你自己不小心,你不能诬赖我。”裴元君看上去急得双眼通红,在看向裴元惜却是暗含深意,“三妹妹,一而不能再。玉佩的事情才过,没想到你又故技重施。我好心好意送礼上门想同你重修旧好,没想到你还想害我。我…真是看错了你!” 裴元惜懵懂的脸蛮横起来,一副气急败坏的孩子样,“明明就是你,是你摔断的,你还怪我。我要去找爹,我要去找祖母!” “发生什么事?”沈氏的声音传来,原来是她有点不太放心跟过来。还没进院子就听到裴元惜的声音,她心里一个咯噔。 等她看到地上的断笔时,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怎么又闹这样的事? “元君,怎么回事?”她厉声问。 裴元君红着眼,“三妹妹欢喜过头,一时没有拿稳摔断了笔。她定是怕母亲责骂,想把错处推到我的头上。我…” “不是,不是这样的。”裴元惜喊起来,“母亲,是二姐姐故意摔断的,她就不想把笔送给我。” 沈氏一个头两个大,又是这样各执一词。而且更头疼的是,两人的丫头也在,丫头们也是各执一词。 “三娘,你二姐姐特意给你送生辰礼过来,她不会故意这么做的。可能是她不小心,也可能是你没有接住。一只笔而已,母亲再买给你便是。” 她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免得又因为这样的小事闹到老夫人那里,平白惹得老夫人心里不痛快。 只是她的一片苦心,裴元惜理解不了,裴元君也不愿意。 “母亲,二姐姐说是什么世子选的东西,还说我不配。那什么世子我也不认识,我管他什么配不配的,我要我的玉笔!” 沈氏心一沉,下意识看向裴元君。 裴元君大恨,哽咽起来,“母亲,上次确实是下人们欺瞒,可是这次是女儿亲眼所见,难道母亲还要由着三妹妹诬陷女儿吗?明明就是三妹妹自己摔碎的,她还想赖在我的头上。母亲,你可要替我讨个公道!” “不是的,母亲,是二姐姐做的。”裴元惜气得跳脚,小脸胀红。 沈氏很头疼,又很难受。她对裴元惜道:“三娘,你二姐姐这次是亲眼看到的,你可不能诬蔑她。一只笔而已,母亲补你两支,你赶紧向你二姐姐认错。” 裴元君的脸上闪过得意,眼神略带一丝挑衅。她就知道母亲是向着她的,她可是母亲亲生的女儿。 这个傻子,哪里配和她相提并论。 裴元惜声音闷闷,“母亲,我不撒谎,撒谎的是坏人。” 沈氏的心钝痛,她最看不得三娘这个样子。只是为什么这两个孩子就是八字不合,碰到一起总没有好事发生。 她正是因为担心才跟过来,没想到还是晚一步。 “元君?” “母亲,我可是你的亲生女儿,你难道不信我吗?” 信。 自己的亲生女儿如何能不信,不信也要信。 沈氏为难起来,试图再次说服裴元惜。裴元惜不干了,迷茫的眼神无辜又可怜,一副要哭的样子,眼泪含在眼眶中。 “母亲,我不是坏人。我是傻子,但我不是坏人。” “母亲没有说你是坏人…”沈氏想安抚她,待见她眼泪像珠子一样串串滚落,一颗心像是在刀尖上走,鲜血淋淋痛而不自知。“我知道三娘不是坏人。” “你有,你不相信我,你觉得我才是说谎的坏人。母亲,傻子不是坏人,不傻难道就一定是好人吗?” 沈氏的心再一次痛起来,揪成一团无法呼吸。三娘…三娘的话像刀子一样扎在她的心上,那已然血乎乎的心终于感受到铺天盖地的痛。 裴元君眼神中满是恨意,母亲在心软,母亲在对这个傻子心软。不知为何她觉得这个庶妹很碍眼,仿佛只有对方消失才能弥补她心中的恐慌,她伸出手鬼使神差推了裴元惜一把。 裴元惜头一歪,撞在凉亭的柱子上。 事情就发生在一瞬间,沈氏愣了。 “元君,你…” “母亲,女儿不是故意的。谁知道三妹妹如此不经推,这可怎么办…祖母和父亲知道后定是要怪罪我的。” 不等春月叫出声来,沈氏对劳妈妈使了一个眼色。劳妈妈捂着春月的嘴拖到一边,然后赶紧派人去请大夫。 沈氏的心突突直跳,说不出的难受。面对女儿惊慌失措的脸,她迫使自己狠下心来。三娘再是可怜,也没有她自己的亲生女儿重要。 “不怕,元君,有母亲在。” 沈氏的话安抚裴元君心里的慌乱,她慢慢平静下来,心里闪过疯狂恶毒的念头,要是三妹妹醒不回来该多好。 康氏和宣平侯赶来的时候,裴元惜还没有醒。额头缠着白布,面色如纸。无声无息毫无醒来的迹象。 沈氏在哭,自责痛心。 在她的哭诉中,康氏和宣平侯知道事情的经过。裴元惜收到贺礼后十分开心,手舞足蹈蹦蹦跳跳,谁知道一个没站稳摔了一碎,摔碎玉笔的同时自己也磕到头。 裴元君死死掐着手心,不停责怪自己没有看好裴元惜。 这是意外,康氏没办法怪她们母女。 宣平侯递了帖子请来太医,还是上回替裴元惜看诊的那位龚太医。龚太医一听受伤的是侯府的三姑娘,暗想着也不知这位裴三姑娘犯什么太岁,命运怎生如此波折。 诊了脉,施了针,开了药,裴元惜还没有醒来。 众人坐在外间等,皆是一脸沉重。好好的摔一觉就醒不过来,龚太医都说额头的伤不重,也不知道为什么人不醒。 “夫人,奴婢有些担心,李姨娘不是说过三姑娘的命格…”劳妈妈小声在沈氏跟前道。“也不知道是不是福气太过,她压不住。” 康氏凌厉的眼神看过去,“什么命格?” 劳妈妈低着嗓子把李姨娘的那套说辞说了一遍,越说越是忧心忡忡,到最后眼里全是担忧和怀疑。 除了命薄不积福,实在没办法解释裴元惜自打被人重视以来的一波三折。刚住到轩庭院就高热,得到侯爷的看重后李姨娘差点自焚。还有这一次,才搬到水榭就摔一碎,偏偏太医都说伤得不重愣是醒不过来。 宣平侯送龚太医回来,听到劳妈妈的话脸色是猛地一沉,“胡说八道,明明是意外摔倒,怎么就是命薄?” 他是不信的,此事是意外。 “侯爷,妾思量着怕是有些邪乎。三娘才刚养在母亲的身边就出这样的事,难道不是因为自己福薄受不住吗?太医都说她伤得不重,为什么醒不过来?”沈氏这会儿的功夫已经缓过来,为了元君,只能对不住三娘。 大家都沉默起来,如果说第一次没有信,第二次没人信,眼看着都是第三次,或多或少会引起猜测和怀疑。 康氏的眼中闪过怜悯,默默念几声阿弥陀佛。虽然只是相处不到两日,她已然对这个孙女生出不一样的寄托。 别看三娘傻,但乖得让人心疼。明明什么都不懂,却又像是事事都懂事。一看到三娘那肖似莲儿的长相,她的心就得到慰藉。 如果莲儿长大,应该也是这副模样。 “太医都说伤得不重,你们说什么丧气话,三娘肯定不会有事的。” 宣平侯环顾众人的脸色,道:“我也不信,我相信三娘肯定会没事。” 母子二人这个态度,旁人还敢说什么。 守到将近子时,康氏有些受不住,被云嬷嬷扶回去休息。沈氏让宣平侯回去,她留在这里守着。宣平侯摇头,他要留下来等。 他不走,沈氏没有办法走。 裴元君恨到不行,也不走。她望着内室床上的裴元惜,眼里的恶毒都快藏不住了。如果三妹妹醒不来,所有的事情都不会有人知道,也不会有人和她抢和她争。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她脑海中还划过更疯狂的念头。若是父亲不在这里,她是不是能做些什么让三妹妹永远醒不过来。 人的执念一起,便是燎原的野火一般不可阻拦。她几次看向内室,眼里的疯狂越来越盛。 沈氏偶尔望过来,惊见她眼里的疯狂,骇得心口发凉。“元君,你回去歇着吧,明日…我和你父亲守在这里即可。” 明天是她十五岁生辰,是她未出阁前最重要的日子。约定的亲友们明天都会上门观礼,她应该好好休息养精蓄锐。 宣平侯也让她回去,她一直磨到子时三刻才走。 劳妈妈忙进忙出,期间给裴元惜喂了几次药。那药流出来的多,喝下去的少。宣平侯心里发沉,这药都喂不进去,难道他的三娘… 天微明的时候,有下人来报说李姨娘回府了。 李姨娘是从侧门一路哭到水榭的,这个时候宣平侯也顾不得责罚她,也没功夫去查谁给她报的信,又是谁放她离开庄子的。 她哭晕在屋门前,“三姑娘,姨娘来迟了。” 宣平侯额间青筋直跳,“三娘还好好的,你哭什么丧!” “侯爷,婢妾有罪啊,是婢妾的罪过啊。老天爷,你要收就收我走,不要带走我的三姑娘。我知道你发怒了,你在怪婢妾没有看三姑娘。求你念在她还是个孩子的份上,饶她这一回吧,婢妾给你磕头了。” 她头磕在地上,“咚咚”直响。 听得沈氏一阵阵心悸,熬夜的憔悴和心力的劳神让她的脸色看上去十分难看。她捂着发虚的心口,示意李姨娘进屋说话。 “既然回来了,去看看三娘吧。” 李姨娘抹着眼泪艰难起身,跌跌撞撞进屋。一进内室看到床上面白如纸的裴元惜,扑过去放声大哭。 “三姑娘,三姑娘,你为什么不听姨娘的话?姨娘只想你平平安安地长大,稳稳当当地过一辈子。你命薄如纸,为何要与天做对?”她哭到几近昏厥。 沈氏跟着抹泪,“早知道她命格如此,千不该万不该由着她的性子来。侯爷,眼下还来得及,要不让她住回原来的院子…” 李姨娘像是抓到救命稻草一般,爬到宣平侯的脚边,“来得及的,侯爷,还来得及的…那高僧说三姑娘十五生辰是个大坎,婢妾心里慌得不行这才擅自离开庄子,事过之后婢妾任由侯爷处置。为了三姑娘,侯爷怎么罚婢妾都没关系…” “你说来得及,是何意?可是有什么法子?”沈氏急问。 “对,是有一个法子。那高僧曾对奴婢说过,若是三姑娘真的遇到劫难,可用他人的命格相替换。夫妻同心,冲喜换命。” 冲喜? 沈氏一个激灵,确有这样的说法。 不论是世家大户还是民间,都有过冲喜的例子。只是三娘没有订过亲,又是个痴傻的,这一时半会的去哪里找人冲喜。 再者这可是换命,一般人家也不会同意。 宣平侯也在思考,虽然他不相信那什么命格之说,但三娘这个情况宁可信其有不能信其无。要是能救女儿,冲喜一事倒也可行。只是这人选…还真是无从找起,他总不能去大街上抓一个。 “侯爷,妾觉得为了三娘,怎么着也得试一试。”沈氏道。 “你心里可有合适的人选?”宣平侯问。 沈氏摇头,凭心而论。别说三娘眼下昏迷着,就是人没事的时候也难找婆家。大户人家不想娶个痴傻的媳妇,丢不起那个人。穷苦人家也不想要傻子当媳妇,养不起又顶不起家。 夫妻二人面面相觑,彼此都知道此事为难。 宣平侯只觉一股气冲上脑门,“我就不信找不到人!” 眼见着他要往出走,沈氏吓了一跳,“侯爷,你要去哪里?”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侯爷!”李姨娘急忙唤住他,“侯爷您万万不可为了三姑娘而张扬行事,万一传了出去坏的是您的名声。三姑娘本就福薄,真是抢回一个心不甘情不愿的男人,别说是冲喜,保不齐还是结了怨造了孽,岂不又是她的罪过。” 沈氏一想也是。 宣平侯停下脚步,恼怒又无奈。 李姨娘垂着头,不知想到什么,急切道:“婢妾倒是有一个人选,他定千肯万肯的,就是怕侯爷和夫人不同意…” “谁啊?你赶紧说。这都什么时候了,哪里还管得了许多。”沈氏催促。 “是奴婢娘家的侄子。” 宣平侯倒吸一口气,李氏的侄子,那不就是昌其侯府的奴才。她真敢说,一个奴才也敢配他的女儿。 沈氏先是一愣,尔后沉思起来。 劳妈妈见状,低声道:“夫人,如兰的娘家侄子你见过的。小时候还做过世子爷的陪读,最是机灵好学的性子。前两年老夫人恩典他进学堂读书,还说若是日后他有出息就放他一家的奴籍。” 沈氏想起这事,“对,我记得,是个长相周正好学的儿郎,听说在学堂里学得还不错。” 宣平侯的脸色好看一些,只是再是个读书识字的,那也还是奴才。他的三娘可是侯府的姑娘,再怎么说也不能配个奴才。 劳妈妈又道:“其实若是放了奴籍,眼下倒是个好人选。” “夫人,奴婢的侄子最是心疼三姑娘,他一定会答应的。别说是换命格,就是要他赔上自己的命,奴婢相信他也是毫不犹豫。” 沈氏有些心动,因为其实没有更合适的人选,若是李家那个儿郎脱了奴籍,日后又考取功名倒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以后有侯府的拂照,领个差事不是难事。也正是因为他要依附侯府,又是受主子恩惠的,必会心存感恩对三娘好。 宣平侯似乎在思考,思考这事的可行性。 李姨娘巴望着他们,目光殷切。 这时,内室传来一声咳嗽。 李姨娘脸一白,目光幽幽与劳妈妈一对视。 宣平侯首当其先冲进去,看到床上的裴元惜已经醒过来,他的目光中是前所未有的欢喜和庆幸。 “三娘,你…? ??醒了?” 裴元惜已经睁开眼,听到动静朝宣平侯看过来。那双总是懵懂迷茫的眼清凌凌一片,先本涣散的眸像是汇聚万千星光。 她望着宣平侯,“爹,我醒了。” 26、揭穿 宣平侯止步屏气, 隐约有些不敢近前。 浅色的纱帐微动,似有风进来。那翠色绣花薄被下的少女白着一张无血色的脸,分明还是一样的脸, 却宛如变成另一个人。 眼神不一样。 以前的裴元惜看人时如雾里看花,总觉得隔着什么屏障。而今的她眼底一片灵气, 黑的瞳仁白的眼白, 像是大雾散去之后露出的一朵遗世明珠。 他心下一动, 激动问:“三娘, 你…你好了吗?你是不是不傻了?” 跟进来的沈氏暗自吃惊,同时升起一种连自己都道不清的欢喜。她身边的劳妈妈眼神探究, 进来之后惊疑地打量着裴元惜。 李姨娘也跟了过来,灰暗憔悴的脸色逾发显得不对。她脸上的错愕和泪痕显得那么的突兀, 不可置信的目光带着几分恐惧。 裴元惜望着这些人,清明的眼神在她们脸上一一划过, 最后定在宣平侯的身上。这些人中,唯有父亲是真心替她高兴。 其实早在一个月前,她就已经从身体里苏醒。 没错,是苏醒。 她清清楚楚记得那种犹如困兽囿于樊笼的感受,眼睁睁看着失了二魂七魄的自己痴傻无知被人嘲笑被人戏弄。 那仅存一魂的自己像极蹒跚不知事的孩童, 她看到“她”对李氏的依恋, 傻乎乎地亲近对方讨好对方视对方为自己的亲娘。在好多次“她”哭着痴缠李氏, 追着要跟李氏去轩庭院的时候, 她都恨不得冲破牢笼打醒自己。 她被困十年, 傻了十年。 此后,她不想再当傻子。 “爹,我好了。”她的眸中有泪,苍白的脸色再无之前的懵懂与迷茫。 宣平侯激动之情无以言表, 口中不停说着真是太好了,人已经近到她的跟前。可能是惊喜来得太快,他犹不敢相信这次竟然会因祸得福。 “三娘,你真的好了吗?” “我真的好了,爹。” “那你记得…” 他的问话停住,他原本想问三娘还记不记得她五岁之前的事;想问三娘记不记得这些年发生的事;想问三娘还记不记得他。 话没问出口,他觉得没有再问的必要。三娘必是记得他的,她的眼神告诉他,她不仅记得他而且还记得过去的事情。 至于这些年发生的事,不记得也罢。 裴元惜睫毛轻抖,水光乍现,“爹,我都记得。我记你曾经抱我在膝上识字,我记得你曾经对我说若我是男儿该多好,那样我就可以科举入仕状元及第。” 她还记得在她变傻的时光里,他经常站在很远的地方看她。 “是,是爹说的,你都没有忘。”宣平侯哽咽着,终于走到床边。 这是他的三娘,清清明明地好了。 父女二人时隔十年再叙当年,听在他人的耳中滋味各异。沈氏心里酸酸涩涩,一方面真心为裴元惜高兴,一方面又担心自己的女儿。 在他们都没有看到的时候,李姨娘和劳妈妈快速交换眼色然后又错开,两人的眼中都是抹不开的阴霾。 裴元惜看到了,眼眸微垂。 “我不仅记得五岁以前发生过的事,这些年发生的事情,我好像也记得一些。” 沈氏心里一个咯噔,嘴唇嚅嚅,“三娘你才刚醒来,有什么事等你好起来再说。今日是你和你二姐姐的好日子,上午你二姐姐行及笄礼,许多相熟的夫人们都会上门观礼。你身体还虚着,若不然等你二姐姐行完礼,母亲也替你在轩庭院再办一场。” 宣平侯想到这个,眉头微皱。 两个女儿时隔半个时辰出生,但因为三娘是庶女,是没有那个体面请得动别府的夫人们观礼的。要不依沈氏安排,等三娘缓过来一些,下午在轩庭院里自家再办上一场。 他才想着,就听到李姨娘的抽气声。 “侯爷,婢妾有话。” 众人看过去,只见李姨娘一张脸煞白无血色,浑身发抖。“侯爷,三姑娘能醒过来,许是另有玄机。” “什么玄机?”宣平侯老大的不舒服,人醒了就是醒了,人好了就是好了,哪有什么神神叨叨的玄机。 李姨娘爬过来,想靠近床边。 她形象灰败,宣平侯不由紧皱眉头。 “侯爷您想想,此前我们说到替三姑娘以命换命,三姑娘便醒了过来。正是因为菩萨一直在看着,同意这个法子所以三姑娘才得以回光返照。” 回光返照? 宣平侯顿时面露不悦,李氏说他的三娘醒过来是回光返照。这个妇人…真的是不知道说些什么好,简直是走火入魔。 沈氏惊愕不已,她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不该说话。 三娘醒来是好事,哪有当亲娘的说回光返照,难道不怕是诅咒自己的骨肉吗?如兰也真是的,看来真如侯爷说的疯魔了。 劳妈妈小声道:“奴婢以前也听人说过,有人在菩萨面前许了愿,菩萨念那人一片诚心降福于他。谁知那人不懂感恩忘记兑现自己的承诺,最后菩萨不得不收回他的福业,重新降灾于他。” 所以依李姨娘所言,裴元惜之所以能醒过来是因为菩萨看到李姨娘的诚心。要是裴元惜没有按照李姨娘说的做,菩萨就会收回现在的一切。 沈氏将信将疑,不好置喙。 “什么以命换命?拿谁的命换?”裴元惜问。 宣平侯说不出口,一个奴才,再是勤奋上进敏而好学还不是一个下人。先前三娘还混沌着他尚且觉得不配,眼下他的三娘已然清醒,那更是无论如何都不相配了。 他面有薄怒,“没影的事,你别听你姨娘胡说。” “侯爷,欺骗菩萨是要遭报应的!”李姨娘哭喊起来。 “你这个妇人,什么报应,让老天来找我好了!”他大怒,要不是看在这个妇人生养三娘一场,他真想让人堵住她的嘴拖出去。简直是不知所谓,三娘醒了那是因为伤得不重,龚太医的药起了效用,同菩萨有什么相干。 沈氏是不敢劝的,李姨娘的侄子是好是坏,总归是个还没有脱籍的奴才。她身为嫡母可不好劝这样的事情,传出去免得有人说她是个恶毒嫡母。 “不是的,不是的,侯爷,您不能这样,您让妾同三姑娘说…”李姨娘往前爬着,眼看着要到床边,被宣平侯一只脚挡住。“三姑娘,你已经醒了,这是菩萨的恩德。你听姨娘说,你同姨娘的侄子…” “住口!”宣平侯一脚过去,李姨娘倒在一边。 沈氏惊得差点叫出声来,死死捂住自己的嘴。 李姨娘爬起来,披头散发,“侯爷就算是打死婢妾,婢妾也要说。三姑娘要是不照菩萨指示的去做,她会遭报应的!” 宣平侯气得想打死她,这个妇人…真是没救了! “你…你再说,信不信我现在打死你!” “侯爷,您打死婢妾吧。婢妾真是没有法子了,您也看到了,三姑娘的命格真是太轻,什么福气都压不住啊。您若不是应允诺言,她说不定活不过…” 宣平侯又一脚过去,恨不得割了她的舌头。居然敢诅咒他的三娘不能活,这妇人脑子里到底都塞着什么玩意儿。 他刚想让人把她拖出去,被裴元惜出声制止。 裴元惜面露悲苦,“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我怎能因为自己的命运之故,而去剥夺别人的命运。姨娘一心为我感天动地,我岂能安然若之问心无愧。” 李姨娘心头一震,“三姑娘,万事都没有你自己的性命重要,你可别拿自己的命开作赌。你放心,我那侄子是千肯万肯的,就是有点委屈姑娘。” “姨娘既然知道我委屈,为何执着于让我嫁给你那娘家侄子。你应知我是主他是奴,我与他身份云泥之别。知道的人以为姨娘是处处为我,不知道的还以为姨娘一心想提携自己的娘家,不惜编出这样的瞎话。” 宣平侯怀疑的目光看向李姨娘,李姨娘面上发苦。 她表情讷讷,“怎么会呢,姨娘都是为了你。我怎么可能有会害你?” “姨娘,你若不想害我就别逼我做不愿意的事情。”裴元惜望着宣平侯,“爹,无论如何我都不同意这门亲事。” “好,爹依你。”宣平侯哪有不应的道理。 至于其他人怎么想,裴元惜压根不在意。她不看李姨娘的表情,反倒是看向沈氏,“母亲,春月呢?” 沈氏一个紧张,手掐着掌心。 劳妈妈挤出笑意,“三姑娘别担心,春月那丫头当时吓坏了,竟然生生被吓出病来。她眼下还在养着,等她病好了自然会到三姑娘跟前侍候。” “她在哪里?我要见她?”裴元惜说着,便要掀被子下床。 宣平侯身形一动,按住她,“三娘,你自己身体还虚着,为什么非要急着去看她?你摔倒受伤,她身为你的丫头难辞其咎。” “爹。”裴元惜道:“女儿并非摔倒的,而是二姐姐推的。” 沈氏的心忽忽然沉到谷底,紧张到无法呼吸。三娘就这么大声地说出来,合着她此前的安抚完全无用吗? 这个三娘,怎生如此记仇。 李姨娘隐晦的目光射过来,含着淬着毒的恨。“三姑娘,你才刚醒来,怎么就开口闭口诬蔑二姑娘?她是嫡女,你是庶女。她是长,你是幼。你赶紧和侯爷说,你方才是乱说的,根本没有那样的事。” “姨娘怎么知道是我诬蔑二姐姐,难道昨天发生的事姨娘亲眼看到不成?”裴元惜反问。 宣平侯眯起眼,凌厉地朝李姨娘看过去,“你再多言一句就给我滚出去!” 李姨娘闭了嘴,不甘低头。 他盛怒的眼神扫向沈氏,“三娘说的可是真的?你不是说三娘收到生辰礼太过开心,一时忘形摔倒的吗?” “母亲是这么说的吗?”裴元惜喃喃着,目光流露出许许多多的伤心。那双已然清明的眸子中全是说不出来的难过。 沈氏的心揪到一起,张不开口。 看到她的表情,宣平侯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真是他的好嫡妻。他立即派人去找春月,一定要来个当面对质把事情弄清楚。 还有元君,当真是一个好嫡姐! 劳妈妈想辩解,被沈氏用眼神制止。沈氏的心左右摇摆着,像是被股极大极猛的力量撕扯。她本不是什么坏心之人,更不是什么狠毒嫡母,她做不出来诬陷庶女的事。但她又是元君的亲娘,她更不能让自己的女儿受到别人的诟病。 情急之下,她跪倒在地。 “侯爷,都是妾身的错。元君同三娘玩闹,也不知怎么的轻轻一推三娘就摔倒了。她当时吓得不轻,非要去向你请罪。是妾身拦住她,编了那样的谎话,你要怪就怪妾身吧。” 宣平侯说不出来的失望,沈氏… 要是三娘没有醒过来,要是三娘没有好,他们是不是又像上次一样非说三娘是个傻子,说话颠三倒四不可信。 他的三娘,真是让人心疼。 裴元君进来时,听到的就是沈氏的那番话,她不知为何心里松了老大一口气。这次她倒是学乖了,一言不发跪到沈氏的身后,做足一副受罚的准备。 李姨娘看过去,眼底闪过心疼。 春月也被带过来,不过是短短一夜,感觉之前的圆脸似乎瘦了一些。两只眼肿得像核桃般,一看到裴元惜就哭。 她真是怕极了,劳妈妈把她带下去后命令她不许多嘴一个字,而且还把她关在柴房里说她护主不利。 这一夜她既担心三姑娘又担心自己,心惊胆颤连眼皮都不敢眨一下。她问过刚才去带她的人,得知三姑娘已经醒来,她真是开心极了。 “三姑娘…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裴元惜苍白的脸上略有血色,“春月,我没事。” 春月惊奇地抬头,看向自己的主子。她像是第一次见对方一样,“三姑娘,你…你…” “春月,我好了,以后我再也不是傻子。” 春月哇一声哭出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然后又笑,哭哭笑笑像个疯子一般。她如此失礼,宣平侯却没有斥责她。 真情流露,足见她对三娘的忠心。 好半天,她才注意到跪在地上的沈氏和裴元君还有劳妈妈。圆脸上闪过一丝惊惧,露出怕怕的样子。 裴元惜道:“爹,母亲也是心疼二姐姐,她怕你怪罪二姐姐才会那样说。母亲说是我自己喜极忘形摔倒的,女儿却很是能理解她。对于二姐姐而言,她真是天下最好的母亲。” 一番话说得沈氏无地自容,那种铺天盖地的酸楚难过几乎将她淹没。不久前她才占着理告到婆母跟前,这转头就被狠狠打脸。她找不到任何一句话形容自己心里的感受,真真是戳心又戳肺。 侯爷定然是对她很失望,还有三娘必然也被她伤了心。 她到底都做了什么? 那边康氏已闻裴元惜醒来,急急忙忙过来后得知裴元惜人也好了,不由得念了好几遍阿弥陀佛。 “老天保佑,真是老天保佑。” 痴傻面貌的裴元惜形似裴莲而神不似,清醒过来的裴元惜已然形神皆似。尤其是眼下她身体还虚着,苍白的脸色平静的表情,同自娘胎起就喝药比吃饭多的裴莲更像。 康氏曾无数次幻想过自己女儿长大后的模样,她怜爱这个孙女,只因三娘长得像她可怜的女儿。而现在,她恍惚觉得裴元惜就是她的莲儿转世。 一只苍老有力的手摸着裴元惜的脸,她止不住泪流满面。 “老天保佑,我的儿…你可算是好了。” “祖母…”裴元惜同样动容,祖母对她好怜惜她,自然是因为她长得像姑姑。但是无论是什么缘由的好,她都铭记在心。“我以后都不想再做傻子。” 康氏突然大哭起来,她想到女儿临死前说的一句话。那时的莲儿已是油尽灯枯,那张稚嫩的脸已瘦到脱相。莲儿说:“母亲,我多想有个好身体。” “好,好,好了就好…”她一把抱住裴元惜,“你以后好好的,我们不做傻子,我们要养好身体。” 泣不成声的哽咽,连带着旁人也开始抹眼泪。 一片哭声之中,还有人不死地开口,“老夫人…婢妾有话说。” 宣平侯怒道:“李氏,你敢!” 康氏用帕子按着眼角,脸一沉,“让她说,我倒要听听她有什么话说。” 李姨娘磕了头,把那所谓的命格还有冲喜的事再说一遍。她字字真切,句句含泪,像极一个为女儿呕心沥血的可怜女子。 “你的意思是,我们侯府的姑娘没事都是你一个姨娘的功劳,是你在菩萨面前积的恩德。要是三娘不嫁给你的娘家侄子,菩萨就会降罪给三娘,对吗?” 内宅之事,魑魅魍魉。 康氏听得多,也见得多。李姨娘盘算得不错,且不说是不是真心为三娘好,但实实在在是在为自己的娘扒拉好处。 脱籍的下人娶了主家的姑娘,日后再考取功名领上官职,那简直是祖坟冒了青烟,彻彻底底地改头换面。 真是好主意。 她一针见血,听在沈氏和宣平侯的耳中不免带了几分深思。 李姨娘一副要晕倒的样子,“老夫人,婢妾一心只为三姑娘,旁的心思婢妾没有。要是三姑娘有什么好歹,婢妾也活不成了…” “你有没有旁的心思你自己知道。但是眼下三娘醒了,人也大好了,没有必要再冲喜。至于你说的什么回光返照,简直是无稽之谈。这话别人说说也还罢了,你身为三娘的生母怎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念在你确实是为三娘好,我也不罚你,望你忘记今日之言,莫要再起那等心思。” 李姨娘不想错过这个机会。 机会难得,下一次不知在何时。 她还想再说什么,下意识看了一眼劳妈妈。劳妈妈笼在胸前的手微不可见地轻轻摇了一下,她只能咽下满心的不甘。 此时,外面下人的来报打破一室的凝重。今日是裴元君的及笄日,昌其侯府的老夫人林氏自然要来给外孙女做脸面。 同等地位的林氏上门,康氏要亲自接待。 她正正脸色,留下一句此事不许外传的话,那双凌厉的眼神是看着李姨娘的。再严厉地吩咐下人照顾好裴元惜,接着示意沈氏宣平侯等人都跟她出去。 李姨娘好像也要跟过去,裴元惜低声不知和春月说了什么,然后出声叫住对方。 “姨娘,你不留下来陪我吗?” 前面的人回头,宣平侯很不悦。按他的脾气,真想把这个妇人再送回去。不过今天也是三娘的生辰和及笄日,三娘或许希望自己的生母留下来。 沈氏观他脸色,低声对李姨娘道:“如兰,你既然回来了,还不多陪陪三娘。” 李姨娘抹着眼睛接裴元惜的话,“姨娘就是送送,自然是陪着三姑娘的。” 裴元惜露出虚弱的笑,“那姨娘快点回来。” 李姨娘原本确实下意识要跟着沈氏他们过去,她侍候沈氏习惯了,身体比脑子要快,再者她很想亲眼观看裴元君的及笄礼。 既然不被允许跟着,她只能悻悻止步。转身回来的时候,内室里只剩裴元惜一人,春月不知去了哪里。 “姨娘近前一些。” 裴元惜已经坐起来,虚虚地靠在蓝色绣花的背枕上面。翠花色的薄被盖在胸腹以下,那双细白的手放在被子上面。 苍白的面上已然有了一些血色,眸光深远地看向李姨娘。 李姨娘眼神微闪,面上悲喜交加。“三姑娘果真是好了,姨娘这些年的苦总算没有白受。看到你如今不傻了,姨娘便是死了也甘愿。” “姨娘对我真是用心良苦。”裴元惜感慨着,深远的目光清清幽幽,“我记得姨娘五岁那年自己摔倒磕破头的事,还记得姨娘衣不解带地照顾我。” 李姨娘喜极而泣般哭起来,“三姑娘,亏得你还记得,真是菩萨保佑。你五岁那年磕破头昏迷不醒,姨娘恨不得代你受苦。整整两天两夜,姨娘不敢合眼,就怕你有个什么三长两短。” “姨娘真的愿意代我受苦,真的是怕我有个三长两短吗?”裴元惜问着,清幽的眼神像是能看透人心。 被这么一双眼睛看着,李姨娘莫名有些心虚。然而她多年虚伪,早已是将自己一心为女不辞劳苦的形象刻入骨髓中。哀伤的神情炉火纯青,任劳任怨的决心在脸上清晰可见。 内室只有她们两人,即使各自面上不显,心下却是各自不平静。 李姨娘悲痛又失落,“这些年来,姨娘每日不落地去夫人院子里侍候,确实是对不住你。可是三姑娘,姨娘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因为你傻了,姨娘怕你以后没有照顾,更怕你被夫人随意打发出去。姨娘愿意为了你付出一切,只盼着你一辈子平平安安的。” “姨娘真是这么想的?”裴元惜问。 “当然,姨娘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别人可以怪姨娘,但是三姑娘你不可以。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我没有睡过一天安稳的觉。我每天一睁开眼就盼着你赶紧长大,嫁个好人家顺顺遂遂的过一生。” “那么姨娘现在是不是觉得日子过得太慢?你是不是特别希望此时此刻应该在几年后,我依旧痴痴傻傻,而二姐姐早已嫁入高门荣宠富贵。” 李姨娘闻言,完美的表情略有变化,她像是不认识一般地打量着裴元惜。裴元惜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的波动,没有愤怒没有怨恨也没有悲痛。 这不应该是一个十五岁少女应该有的定力。 三姑娘到底知道些什么? “姨娘是盼着日子过快些,但姨娘更盼着你好。” “姨娘。”裴元惜的声音没有多大的起伏,并不因为即将要说的话而情绪激动。“我记得你没日没夜照顾我的那两天,其实有很多次我差点醒过来,但是都被姨娘你即时的一碗汤药灌下去而重新陷入昏迷。” 李姨娘脸色反复变化着,似乎琢磨她话里真正的含义。 有些事情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一个简单的眼神,一个微妙的表情落在对方的眼中,便有了不一样的含义。 两人对质,没有第三人在场。伪装会不知不觉脱落,露出可以窥见原本的冰山一角。 “三姑娘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觉得姨娘会害你不成?”李姨娘质问着,目光却是诡异又吓人地盯着裴元惜。 这个时候,裴元惜的脸上竟然还有一丝笑意。 “姨娘,你怕什么?我之所以单独与你私谈,是因为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情。这些年我确实傻了,但我什么事情都记得。” 李姨娘的脸色终于大变,眼神变得可怕起来。 屋子里只有两个人,如果她做些什么… “你到底知道什么?” “姨娘是不是想像十年前一样用药弄傻我,或是干脆弄死我?”裴元惜不怵她的目光,脸上的笑意仍在,“姨娘你猜得没错,我确实知道你的秘密。我不是你生的那个孩子,二姐姐才是。我若是真想揭穿你做的事,方才祖母和母亲父亲都在场就是好时机。” “你是怎么知道的?”李姨娘不再装了,面色阴沉。“我明明做得那么小心,不可能还会有其他的人知道。” 裴元惜像是在回忆,“可能是你说的梦话,也可能是无意中说漏的话。早在我没有变傻之前,我就知道你做的事情。姨娘你不正是怀疑我知道什么,又怕我太过聪慧事事压过二姐姐,所以才会朝我下手。”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揭穿我?” 没错,正是因为这个孩子太聪明,所以当年她才会动手。她也曾想过好好的把这个孩子养大,只要不和她的亲生女儿争,她愿意做一个好姨娘。 可是这个孩子得到侯爷的喜爱,她怕威胁到她亲生女儿的地位。还有她感觉这个孩子聪明过头,像是什么事情都知道。 她不敢冒险,所以狠下心肠。 不能怪她,要怪就怪那句老话:慧极必伤。 裴元惜神色怅然,“姨娘,其实我并不在意当什么嫡女或是庶女。不管你那么做的目是什么,若是你真心待我,像疼亲生女儿一样的疼爱我,我即使知道你不是我亲娘,我依然会好好孝顺你。” 李姨娘像是受到震动,然而她并不相信裴元惜说的话。这世上还有不想当嫡女的庶女,托生到妾室肚子里是没有办法。一旦知道自己原本就是嫡女,换成任何人都会想尽办法换回去。 她不允许有人抢走元君的一切,不允许在这个侯府里还有人比元君更高贵。 这个孩子…对不住了。 她的手微动,只要这个孩子死了,就不会没有人揭穿她的秘密。 裴元惜静静地看着她狰狞的脸靠近,甚至在她的手掐在脖子上时,那脸上还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姨娘想掐死我?” “是你逼我的,要是你一直傻傻的该多好。”如果她一直傻傻的,就这么傻傻的什么都不知道,不是很好吗?为什么要醒过来?为什么要那么聪明? “姨娘,人在做天在看。”裴元惜意有所指。 她心下一惊,划过不好的预感。 这时内室的门被人一脚踹开,她猛然一回头,就看到宣平侯那张愤怒到极致的脸。 27、正名 宣平侯心中怒海滔天, 要不是亲耳听到他都不敢相信这么荒谬的事情会发生在宣平侯府,还发生在他的后院之中。 偷嫡换庶,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好一个李氏, 好一个事事为女儿谋划的生母姨娘。人人皆道她为了三娘不顾一切,为了三娘牺牲自我。什么积德为女, 什么伏低做小以图女儿日后能有好日子过, 分明就是居心叵测。 李姨娘的双手正掐在裴元惜的脖子上, 惊愕地看着杀意腾腾的宣平侯朝自己走过来。她的脑子“嗡嗡”一片, 像有无数只黑色的虫子朝自己飞扑,昏天暗地中她两眼阵阵发黑。 麻木失神的瞬间, 她心里浮现更为疯狂的念头。只要这个孩子死了,只要她死了, 所有的一切都死无对证。 她心念动起的同时手上用劲,落在宣平侯的眼里只觉得目眦尽裂。这个妇人, 她怎么敢?他还在呢,她竟然想掐死三娘。 一番撕扯然后大力一挥,她被甩扔在地上。她目露狰狞,疯狂的表情配着那张颧骨略高蜡黄无华的脸,实在是令人厌恶。 裴元惜咳嗽起来, 春月战战兢兢冲进来倒茶。 茶是宣平侯亲自喂的, 他的手都在抖。 地上的李姨娘疯狂的目光已入癫, 她盯着这对父女看, 看着看着突然爬起来。裴元惜一直关注着她, 见此情景立马大喊。 “爹,姨娘想自尽!” 死,哪有那么便宜! 宣平侯是习武出身,比她的动作要快许多。他一把提住她, 狠狠给了她几个大耳光,然后命人进来用绳将她捆起堵住嘴。 春月吓到双腿发软,圆脸上尽是骇然。 裴元惜用眼神安抚自己的丫头,春月必是吓坏了。早在众人离开之时,她悄悄吩咐春月去把爹请回来,且不能惊动任何人。 春月是在自己变傻之后才调到身边服侍的,当年的那些人早已贬的贬、卖的卖,谁也不知道她那一摔到底怎么回事,更不知道并不严重的伤却能让她变傻。 宣平侯不敢看裴元惜,他实在难以想象这个孩子到底承受过什么。李氏这个妇人用心何其恶毒,三娘都傻了,还要被说命薄没有福气。 如果三娘没有醒来,或是醒来后还是傻傻的,或许李氏的计谋已然得逞。他的嫡女将要嫁给一个奴才,一辈子浑浑噩噩。 思及此,全身发冷。 “三娘,是你用药毒傻的?” 他盯着李姨娘,狂怒到恨不得一剑杀了她。 她被捆成一团,嘴上堵着布巾。那双疯狂的眼已经恢复一些常色,惊惧中不见懊悔。她先是往后缩,然后拼命摇头。 “事到如今,你还想不认?” 她还在拼命摇头,朝着裴元惜的方向。 裴元惜虚弱道:“姨娘是不是想说根本没有那样的事,你不曾换过孩子,更不曾毒傻过我?一切都是我妄自猜测,是我污蔑你。” 李姨娘疯狂点头。 宣平侯怒极,“我亲耳听到你承认的,难道你还想否认?” 回答他的是李姨娘更猛烈的摇头。 裴元惜苦笑,“姨娘确实可以不认,因为没有人可以做证。但是姨娘你可知举头三尺有神明,你所做的一切老天爷都看在眼里。如果我真是你的亲生女儿,你舍得丢下我天天去轩庭院吗?你会四处宣扬我福薄恨不得天下人都知道吗?你会故意纵火想赖在我头上吗?你还会趁我昏迷时算计我嫁给一个奴才吗?” 这一桩桩一件件,是一个亲娘能做出来的事吗? 如果不知道其中内情,或许还会有人觉得李姨娘是因为太想护着女儿一生平安,所以才会有这些疯狂的举动。 可是换女的真相一出,一切不合理的事情都有了完美的解释。 宣平侯手握成拳,他早该怀疑的。他为什么没有怀疑呢?是因为他相信沈氏不可能疏忽至此,更不相信李氏这个妇人有这样大的胆子。 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所有人都眼睁睁看着他的嫡女成了庶女,又成了傻子,还差点被许给一个奴才。 “你倒是解释给我听啊?!”他一把扯掉李姨娘口中的布。 李姨娘哭喊,“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婢妾根本没有做那样的事,是三姑娘她误会了…她记恨婢妾,她这是在报复婢妾啊…侯爷…” 一个人傻了多年,被人忽略多少心里会有怨恨。她将一切推在裴元惜的头上,即便不能让宣平侯完全释疑,也会一半一半地不相信她们任何一方的片面之词。正是因为她坚信没有人亲眼看到她换孩子,只要她死不承认这件事情就无解。 裴元惜道:“姨娘必是不会承认的,你机关算尽只为自己的亲生女儿,又岂能在这个时候承认自己做过的事情。其实你认也不认,我本不是很在意。谁生的我,我又是谁的亲生女儿,于我而言其实区别不大。” 她眼有泪光,望着宣平侯,“是谁生的都好,只要是爹的女儿,我就心满意足了。” 都说男人有泪不轻弹,尤其是像宣平侯这样的文武双全承爵封官的男人。然而在听到女儿这句话后,他哭了。 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欣喜充斥在他的心间,他多想放纵自己痛哭一回。 “三娘,爹一定会替你讨回公道!” 李姨娘尖叫一声,“侯爷,三姑娘就是婢妾生的…她就是婢妾生的啊…婢妾之所以天天去侍候夫人,就是希望夫人看在婢妾忠心的份上善待三姑娘。要不是情非得已,婢妾是万万不会说出三姑娘命格的事。还有那次打翻烛台,真的是鬼使神差…” “姨娘,打翻烛台真的是鬼使神差吗?”裴元惜打断她的话,对宣平侯道:“爹,姨娘身边那个黄妈妈,或许知道什么。” 宣平侯想起那个婆子,在李氏被送到庄子后贬去做杂活,人还在侯府,当下命人去把人带过来。 李姨娘还在哭,“三姑娘,你为什么要这么对姨娘?姨娘为了你真是的什么都愿意去做,我恨不得把心挖出来给你!” 事到如今,她还是这般,怪不得多年来无人怀疑。 裴元惜静静地看着她,“姨娘,你是不是觉得没有对证,仅凭我一人之言根本做不了数?你这些年来不收拾自己,把自己弄得像个婆子般无颜邋遢。你还不许我见人,日日月月地将我拘在院子里。不许我梳高额发露出真容,你不就是怕别人从长相上看出什么端倪。” 李姨娘心头一震,很快又哭起来。 宣平侯恍然大悟,他就说三娘怎么每天汗兮兮没有打扮,原来是这个妇人怕别人从三娘的相貌上看出不对来。 “你这个毒妇!” “侯爷,您明查啊。二姑娘长得像您 ,三姑娘不像您也不像夫人,哪有什么错换女儿,分明是三姑娘记恨婢妾没有重视她,她这是在戳婢妾的心窝子。” 裴元惜似乎在叹息,“确实,二姐姐长得不像你,更像爹多一些。而我长得也不像夫人,我像姑母。所以这些年你是不是觉得老天都在帮你?” 宣平侯皱起眉,他在想裴元君的长相。可惜他对那个嫡女记得不深刻,依稀觉得有几分像自己却怎么也想不起具体的相貌。 光从长相来说,确实没有办法对证。 “三娘,为父亲耳听到的,任凭她如何狡辩。” “侯爷,婢妾没有承认哪,都是三姑娘自己乱猜的。婢妾真是惊呆了,根本不知道怎么替自己辩解。她突然醒来,又说这些胡话,婢妾怕她是惹了什么脏东西,所以才会掐她想把脏东西赶走。” 真是好说法,裴元惜都想替她喝彩。 口说无凭,信的人自然会信,不信的人自然会有所怀疑。 “爹,你信我吗?”她问。 “信。”宣平侯毫不犹豫,“爹信你。” 裴元惜笑了,笑中有泪,“能投胎到侯府,能做爹的女儿,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 或许在一开始她是带着目的在他面前展露自己聪慧的一面,但是人心肉长,在相处的那段岁月中她切实感受到父爱。混沌十年,他还记得去看自己。在自己第一时间向他求救时,他毫不犹豫地站在自己一边。 能有这样的父亲,是她此生最大的福气。 宣平侯心头巨震,即便他不是什么儿女情长之人,他还是被女儿的这句话深深震撼到。他的女儿,以能成为他的孩子而感到无比幸运,世上还有哪一句话比这句话更能令一个父亲骄傲动容。 其实他何尝没有感慨过,感慨自己能生出这么一个天资聪颖的女儿。 “爹也以有你这样的女儿为荣。” 父女情深,刺痛李姨娘的眼。 这不是她想看到的画面,她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十年前每当她看到他们父女二人其乐融融的样子,她的心都在纠结。 她多么希望侯爷看重的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她想不通她的女儿都嫡女了,为什么还得不到侯爷的看重。寻常的人家不都是重嫡轻庶,怎么侯爷会看重一个庶女? 庶女得宠,她的女儿怎么办? 庶女聪慧,有神童的美名,嫡女岂不是要被生生压一头?她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所以别人只能给她女儿当踏脚石。 差一点,她就成功了。 眼前的一幕是如此的刺眼,已然成了割肉的刀在凌迟着她。 “侯爷,婢妾真的是事事为三姑娘打算,绝无半点私心…” “姨娘以为自己和二姐姐长得不像,我和夫人长得也不像,这件事情便能瞒天过海永远不会有人发现。就算是有人怀疑,也拿不出实在的证据。可是姨娘你忘了自己还有一个侄女,那个侄女和二姐姐应该有几分相似。” 李姨娘瞳孔巨震,一时间惊住了。 她那个侄女一出生的时候她就发现长得像裴元君,然后她找人演了一出戏把那个孩子拐走,养在东都城外的一户人家。 这件事情她做得极其隐蔽,三姑娘是怎么知道的? 宣平侯急问,“人在哪里?” 裴元惜说出一个地方,李姨娘整个人垮下去。定是那回弟弟来侯府看她,他们姐弟二人说话的时候被人听去。谁会防着一个傻子,谁会知道一个傻子清醒过来还能记得当傻子时发生的事。 这时黄婆子被人带进来,一看这架势黄婆子腿软得不行。她害怕啊,自从那天的事情发生之后她就一直提心吊胆。 眼下看到李姨娘被捆的模样,不等宣平侯审问,她就把当天的事情一五一十一说出来。她是不知道李姨娘的秘密,但那天李姨娘疯狂的样子把她吓得不轻。 她有把柄在李姨娘的手上,她的男人好赌,曾经偷过侯府的东西拿出去卖。 “侯爷,奴婢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有做过,都是李姨娘做的。她故意打翻烛台,故意放的火啊…” “那你知不知道当年李氏和夫人一同生产时,发生过什么事情?”宣平侯问。 黄婆子怔住,很快像是想到什么,吓得差点尿裤子,“侯爷,奴婢不知道啊…那次姨娘在夫人的院子里生下三姑娘,轩庭院的人手不够,她让奴婢去帮忙来着。奴婢记得夫人身边的劳妈妈抱着二姑娘去讨过奶…” 说到这里,她惊呆了。 不用再问,宣平侯大概能猜出一些来。他命人看好李姨娘不许让她自尽,黄婆子也要严加看管起来。然后一面派人去找李家的那个侄女,一面吩咐春月给裴元惜更衣梳妆。 “爹,我们要去哪?”裴元惜问。 宣平侯压抑着悲愤,“去给你正名。” 轩庭院的花厅里,已然是宾客满座欢声笑语。 宣平侯得公冶楚看重,又不是那等只靠祖荫混日子过的侯爵,自然是引得很多世家愿意结交一二。 昌其侯府为给裴元君做脸,弄得排场很足。 老夫人林氏及侯夫人顾氏齐齐上门,给沈氏母女撑脸面。康氏陪林氏坐着,一对老亲家有说有笑。 在外家的面前,康氏对裴元君那是赞不绝口。 裴元君还未换大礼正装,穿的是新做的湖蓝色齐胸襦裙,陪同她一起说话的是东都城里叫得出名的贵女们以及昌其侯府的沈玉容。 身为嫡女,结交的自然都是嫡女。这些贵女们日后不出意外都会嫁入世家大户成为主母,或是入宫成为主子。将来她们各自嫁人生子,又是新一轮的贵夫人圈。 厅内两侧摆满冰盆,凉爽舒适。 鹤嘴熏炉里袅袅清香,每个桌几上都摆放着点心果盘。那红的瓜、紫的葡萄、黄的蕉,哪一样都不是寻常百姓人家能见到的东西。 众人谈笑的同时,时不时有人往院子外面看。 嫡女及笄,除有宾客亲朋赞者外,还应父母长辈同在。沈氏派人去请过宣平侯,得到的答案是再等一等。 沈氏很抱歉,“我家侯爷事务繁忙,还请大家多多担待。” 宾客们自是说不要紧,还羡慕她嫁了一个有才能的侯爷。夫人们不在朝堂,却也是知道朝堂的事。谁不说宣平侯深得大都督的看重,这可是别人羡慕都羡慕不来的。 沈氏心里有怨,面上不显。心道侯爷必是恼了她说谎的事,故意给她难堪。她怨的是侯爷不顾元君的脸面,明知今日是元君的好日子,为何要这么下她们的脸子。 正等的时候,宫里来赏赐。 是曾太妃赏下来的东西,分别是一套点翠头面,并几匹进贡的雪丝锦,说是贺裴元君的生辰礼。 如此大的脸面,引得各府夫人们羡煞。沈氏同曾太妃交好,也只是宣平侯府的嫡女及笄收到过赏赐,旁的人可没有。 沈氏的怨气总算是散去一些,有了这么大的体面,日后她的元君走到哪里都不会被人压一头。头面中有一枝孔雀翠簪华美不凡,原本是要用昌其侯老夫人林氏备下的簪子,眼下自是换上曾太妃赏的这一枝。 宾客们好一顿夸赞,直把裴元君夸得天上有地上无。裴元君享受着这样的荣宠,端地是大气明丽嫡女风范。 这样的殊荣,唯有她有。 知书达礼才情不俗的大姐姐也好,那个备受父亲祖母宠爱的三妹妹也好,没有人能越过她去。大姐姐是庶女,及笄礼是祖母操办的。三妹妹同是庶女,就算和她一天出生,那也是霄壤之别。 她意气风发地同人交谈着,沉浸在被众人捧月的恭维之中。 “曾太妃同姑姑交好,表姐今日好大的体面。”沈玉容道,眼中闪过艳羡。 “母亲与曾太妃是闺中结下的情谊,恰比我们这些姑娘们,未出阁时常有往来,日后更是要常走动的好。” 裴元君这番话说到姑娘们的心坎上,闺中结交的好友,指不定谁以后就是贵人。不仅在出阁前要交好,出阁后更是要维系感情。 有人心道若是裴元君进宫,保不齐没别人什么事。听说宣平侯府并未有送嫡女入宫的打算,而是一早看中昌其侯府的世子。于她们而言,倒是少了一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 眼看着时辰将过,还不见宣平侯的身影。沈氏暗自着急,已命人去请过几回。康氏眼神瞄到这边,不动声色地悄悄派人去找宣平侯。 那人从后面绕着刚要出去,便见宣平侯进了花厅。 他英武俊朗自不必说,此时一张脸不见半点喜色,他的身后跟着脸色尚且还虚白的裴元惜。夫人们全部停止交谈,齐齐看向他们父女。 裴元惜以往都被李姨娘拘在院子里从没有露过面,除了昌其侯府的人,几乎所有人都不认识她。 顾氏昨日才在长晖院里见过她,再见之下除了惊艳于她的长相,还生出很多的诧异,总觉得人似乎还是那人,却有什么东西不一样。 林氏和沈玉容也见过她,但见的是从前那个顶着厚重刘海痴傻的她。乍一瞧见她这般模样,皆是一脸的怔神。 “三娘怎么出来了?”康氏忙问,“不好好养着出来做什么?” 竟然是裴家的那个傻子三姑娘,众人心惊,有人暗道这三姑娘看上去也不傻啊。虽说侯府这位庶女和嫡女是同一天出生,但自古以来嫡庶有别。嫡女及笄,宣平侯带庶女来做什么? “我家三娘大好了。”康氏的这一句话,又是一道惊雷。 众人又是一阵心惊,裴家的这个傻子竟然好了?怪不得看上去清里清明不像个痴傻的,于是乎各种客套的恭喜之词响起。 沈氏以为宣平侯是来撒气的,故意带着三娘来给自己添堵,她死死掐着掌心,努力维持着当家主母的体面。 康氏其实隐约有些担忧,到底是嫡孙女的及笄礼。儿子把三娘带来,又是如此表情,可别生出什么事来,闹出什么笑话叫旁人瞧了去。 “三娘到祖母这里来。”她朝裴元惜招手。 宣平侯道:“母亲,今天是元惜的十五岁生辰,理应要行及笄礼。” 沈氏倒抽气,她就知道侯爷是来撒气的。他这是在恼自己先前的欺骗,他这是在故意给她和元君难堪。 康氏的脸色也有些变化,递给儿子一个不赞同的眼神。 先前还羡慕裴元君的贵女们有些替她抱不平,嫡女们向来看上不庶女。嫡出一般会大办及笄礼,邀请宾朋上门观礼,但庶出的一般也就是在府上自己简单办一办。 “侯爷,三娘身体还弱着,妾身已经吩咐下去等她养好精神,我们再办一场。”沈氏温言说着,贤惠得体。 康氏附和,“元君先办,下午再给三娘办。既然你把三娘带来了,正好让她观个礼。来,三娘坐到祖母这边。” 说着,她身边的云嬷嬷去扶裴元惜,想把裴元惜带到康氏的身边。宣平侯制止云嬷嬷的,对康氏道:“母亲,先给元惜办。” 这下沈氏的脸色大变,宾客们也都是一头雾水莫名其妙。 哪有先给庶女办,再给嫡女办的,没有这个道理啊。 康氏面色一沉,“侯爷,你糊涂了。” 宣平侯深吸一口气,环顾众人,“我没有糊涂,元惜比元君早出生半个时辰,自然是要先给元惜办。” 沈氏瞬间面无血色,“侯爷,你是什么意思?” 他看着自己的嫡妻,突然觉得她也有些可怜,“元惜为长,长幼有序。” 28、嫡庶 一言出口, 震惊四座。 且不说完全不知情由的宾客有多吃惊,仅说康氏林氏顾氏等人都是惊得心突突直跳。她们都是内宅的妇人,什么阴私没有听过。 康氏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愕到说不出一个字来。 沈氏也没好到哪里去,有些事情不去想那便可以自欺欺人。她真的没有怀疑过吗?她是怀疑过的。 正是因为怀疑过, 在听到宣平侯这句话后她才没有晕过去。四肢百骸寸寸发冷, 明明是暑气深重的天, 她却觉得一下子入了冬。 “长幼有序?侯爷你说元惜为长?”她的声音飘飘忽忽, 满是质疑。 裴元君突然尖叫起来,“什么长幼有序, 明明我才是二姑娘。” 那些夫人们望着她,目光怜悯。这会儿的功夫, 大多人已经明白宣平侯话里的意思。后宅之中,为争宠为谋利什么事情都有。主母们不喜欢妾室, 不仅因为她们中不少烟视媚行之人,更多的是怕她们为了上位使尽阴毒手段。 同一天出生的嫡女庶女,而且就生在一个院子里。也不知道宣平侯夫人这些年是如何想的,难道没有半点怀疑过吗? 裴元君刚才还受着别人的恭维和羡慕,这转头的功夫就收到同情的目光。如此落差她难以接受, 更让她难以接受的是她感觉身边原本围着的人慢慢开始疏远。 她不占长, 那她还是嫡女吗? 如果她不是嫡女, 那她是…… 不, 不可能的, 她怎么可能不是嫡女。 “母亲,父亲为什么要这么说?明明我才是二姑娘,你告诉他,我才是侯府的二姑娘…” 沈氏人还在麻木中, 她像是听不到裴元君的声音,那双涣散的眼中只有裴元惜的身影。裴元惜也在看她,目光十分平静。 康氏深吸一口气,问宣平侯,“可确定了?” “是。”宣平侯回答,“儿子已经证实过了。” “父亲,你别听三妹妹胡说。”裴元君歇斯底里,满眼的慌乱。 康氏对云嬷嬷使着眼色,云嬷嬷和另一个婆子上前,两人看似搀扶实而把裴元君架着往外走。裴元君不停回头大喊是裴元惜胡说,她才是侯府的嫡女。 声音远去,花厅中一片寂静。 任谁上门做客也不喜欢碰到别人府上的阴私事,虽说人有八卦之心,但夫人们更愿意听人说起而不是亲身经历。日后还会打交待,撞到这样的事情以后交往起来多不自在。 宣平侯对众人道:“裴某感谢各位夫人们来观小女的及笄礼,因当年事有缘由,我的二女儿和三女儿被有心之人调换。个中内情暂时不便透露,还请你们见谅。” 世家夫人们也都是见过大场面的,当下表示时辰不能耽搁,确实该行及笄礼了。至于哪个是二姑娘,倒不是眼下追究的。 沈氏嘴唇微动,宣平侯对她低语,“时辰不等人,咱们先给元惜行及笄礼,其它的事情过后再说。” 她茫然地点头,眼神没有离开裴元惜。 康氏那里倒是让人赶制了一套大礼正服,云嬷嬷很有眼色地让人取来。然而宣平侯一见那颜色,微不可见地皱眉。 凌朝崇尚深色,世家大户的大礼正装皆为紫色。嫡为深紫,庶为浅紫。康氏命人准备的这套大礼正服料子极好,但颜色为浅紫。 知子莫若母,他这一皱眉,康氏便知他在想什么。 裴元君的大礼正服是一早备好的,用料考究做工精致,比康氏匆忙之中让人赶出来好上不止一星半点。 宣平侯看向沈氏,沈氏低声让人去把那套衣服取来。 当裴元惜换好衣服走出来时,惊艳了众人的眼。深紫的裙裾,繁复层叠。大袖口上绣着花开半枝,腰封上绣着富贵花开。衣服原是裴元君的,裴元惜穿在身上略大。 她从容平静,面上不见欢喜。 华贵秀美,潋滟无双。 纵使都知道她此前是个傻子,众人亦是被她的气质震撼住。最后那支成礼的发簪没有用曾太妃赏赐的,也没有用林氏准备的,而是用宣平侯一早备下的。 簪发礼成,宾客散去。 送完宾客,花厅里剩下的都是自己人。 康氏的脸已经沉下来,林氏的脸色也极其难看。 这时裴元君不知从哪里冲进来,指着裴元惜,“一定是你,你和父亲说了什么?今天是我的大好日子,是我的及笄礼,你怎么能心思如此歹毒!” 她生来就是嫡女,一向受众人追捧。忆起之前被婆子们架着强行拉出去时众人异样的目光,只觉羞愤欲死。 身为昌平侯府唯一的嫡女,她几时受过那等羞辱。 祖母不分青红皂白,仅凭父亲的一句话就否认她的身份。还有母亲,竟然也不阻止眼睁睁看着她被人羞辱体面全无。 “元君!”宣平侯喝斥一声,“不可这般对你的嫡姐。” 嫡姐? 裴元君白着脸后退,谁是她的嫡姐?她自己就是嫡女,宣平侯府唯一的嫡女,她哪里来的嫡姐? 父亲定是和她玩笑,这一切肯定是她在做梦。 她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沈氏,“母亲,你说话啊!你告诉父亲,他说的都不是真的,是三妹妹骗他!我才是侯府的嫡女,唯一的嫡女,我是你的亲生女儿啊!” “元君…”沈氏艰涩地呼唤着,那安慰的话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不知道如何描述心中的感受,恨吗?怨吗?怒吗? 似乎什么都有,但更多的是茫然。 刚才在行及笄礼时,她觉得自己灵魂都出了窍。她不知道是谁,为什么会站在这里。像是一场荒诞的梦,梦却不会醒。 世上怎么会有出此荒唐的事,且还发生在自己身上。面对裴元君的祈求,她居然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 没有人比她自己更知道那种感受,那种血脉连心的怜悯。 所以她的女儿…是元惜吗? 裴元君没有等到沈氏肯定的回答,失望不已。她盯着裴元惜,那一身深紫的正服是自己的。她不止一次想过自己穿上这身衣服行及笄礼时众人羡慕的目光。 如今她的衣服穿在别人的身上,她的嫡女身份也成了别人的。 “不,这不是真的!你在骗人,你在撒谎,你是故意害我的…就因为我摔了长寅哥哥送你的笔,你就这么害我…你这个贱人!” 顾氏捂住嘴,她们还不知道这件事情。那笔是寅哥儿选的,可怎么能算是寅哥儿送的。这个元君…还真是,居然骂自己姐妹贱人。 她摇头,幸好她一直含糊不肯定亲,否则眼下还真是麻烦。 “啪!”沈氏突然狠狠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劳妈妈扑过来,“夫人,是奴婢的错。奴婢想起来了,当时奴婢抱着二姑娘去左厢房里找如兰讨奶,期间二姑娘拉了胎便,奴婢去打水取干净的布芥子…奴婢回去的时候,瞧见如兰还抱着二姑娘在喂便没有多想。谁能知道如兰她居然会…” “你不是说一直盯着吗?你不是说眼睛都没有错开过吗?”沈氏居然崩溃,大吼起来。 “夫人,都是奴婢的错,奴婢千防万防没想到如兰会是那样的人。”劳妈妈哭起来,懊悔到满脸自责。 裴元惜静静地看着她们,像看一出闹剧。 她记得自己刚穿到这个世界时,一睁眼就听到产婆的声音。产婆说恭喜夫人,生的是个千金。她还听到母亲的声音,然后是一连串的惊呼,再然后她被人抱出去。 刚出生的婴儿视力未开,她看东西不太真切,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听觉上。抱她出去的那人,她听到有人叫她劳妈妈。劳妈妈抱她去到旁边的屋子,她听到屋子里也有一个婴儿的细哭声。 她被另一个人抱在怀里喂,劳妈妈出去拿尿布给她换。换完尿布之后她被留下来,而劳妈妈则抱着另一个婴儿出去。 从此以后,她便成了宣平侯府的三姑娘。 主仆二人在那里抱头痛哭,伤心欲绝。她们的伤心仿佛与她隔绝,她完全感受不到其中究竟是几分是为她而生的难过。 所有人都在看她,她则看向宣平侯,“爹。” 一个爹字,令人止不住潸然泪下。康氏抹着眼泪,暗道怪不得儿子疼爱这个女儿,实在是贴心巴肝的让人心疼。 “夫人,都是奴婢的错。”劳妈妈还在哭,“是奴婢没有看好姑娘,才让如兰钻了空子。我千不该万不该错信她…” 李姨娘被带过来,听到劳妈妈的话后呜呜出声。 劳妈妈朝她扑去,拼命地摇晃着她,“如兰你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可知道夫人有多信任你,我有多相信你…你怎么能做出这样的傻事来,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夫人。你让二姑娘以后如何自处?” 她闻言,呜呜声停止。 “把她嘴上的布取了。”林氏一拍桌子,她替自己的女儿难过。女儿有多看重元君,她比谁都清楚。疼了十五年的孩子竟然是妾室生的,换谁都接受不了。“你说,我们沈家对你哪里不好了。让你当大丫头,还抬举你做姨娘,还准你自己生养孩子,你就是这么报答主子的?” “主子?”李姨娘讥笑起来,“我本来就是主子,要不是你不容人,我怎么会是下人?都是侯府的姑娘,凭什么她是主子我是丫头?” 林氏大惊,“你说什么,你是主子?你是侯府的姑娘,谁告诉你的?” “你别管谁告诉我的,我就是知道。你不想给老侯爷纳妾,明知道我娘怀了老侯爷的骨肉,你居然还将我娘配人。”李姨娘目光含恨,不敬地看着林氏。 林氏整个人都不太好,她根本想不到会有人如此颠倒黑白,更想不到当年自己丫头同府外的男人有私情怀上的孩子,会有人栽到自己夫君的身上。 李姨娘的亲娘名唤鸢紫,是她的大丫头。鸢紫长相不俗又与她从小一起长大习字读书,颇有几分书香之气。 寻常人家的主母,若是要抬举姨娘,自是选择身边的心腹丫头。她确实考虑过鸢紫,但鸢紫表示不愿做妾。 那时候她想过要给鸢紫寻一个好归宿,就在她觉得这个不满意那个也不满意的时候,她才知道鸢紫和郑公子的事情。 郑公子是衍国公府的远房表亲,生得一表人才相貌堂堂。 她先是大惊,试着劝鸢紫。后来见鸢紫实在是情根深重,她便拉下脸皮派人去郑家探口风。谁知这一探之下才知郑公子早有婚约,郑家不肯聘取鸢紫,只肯纳为妾室。 鸢紫尚且不愿做侯府的妾室,又岂能屈就成为郑家的妾室。那段时间鸢紫成天以泪洗面,失魂落魄。谁成想这还不是更糟的,更糟的鸢紫怀了身孕。她一番逼问之下,鸢紫道出自己与郑公子已有肌肤之亲的事实。 她骂鸢紫糊涂,亲自请郑公子的母亲上门。无论她如何明示暗示,给足郑家的好处,郑公子的母亲都不同意解除婚约,不肯聘鸢紫为妻。鸢紫哭到晕厥,又死活不愿意落胎。眼看着后来肚子都快遮不住,无奈之下她找了一个愿意娶鸢紫的人,那人便是李姨娘现在的老子。 鸢紫嫁人后,成日郁郁寡欢。生下李家的大郎不到半年,便抑郁而终。这些年来,她自认为善待李家一家,让鸢紫的女儿做自己女儿的大丫头,给李家父子的差事也是最轻省的。连那李家的孙子,她得曾对方爱读书后,还特意送去学堂。前几日得知李家的孙子准备考功名,她还特意脱了他的奴籍。 千想万想都算不到会有这一出,还害得自己的亲外孙女受尽十五年的苦。 “谁告诉你,你娘怀的是侯爷的骨肉?”她压抑着愤怒,“你确实不是你老子的亲骨肉,你的亲生父亲姓郑,是原衍国公府的表亲。” 李姨娘不信,断定是林氏在撒谎。 那人说得真真的,根本不可能骗她。都是老夫人不容人,都是老夫人害得她娘早死,害得她成为下人。 她恨,恨了许多年。 “老夫人,你随便扯出一个人来,您以为奴婢会信吗?你善妒又霸道不许老侯爷纳妾,连自己身边的大丫头都容不下,要不然我娘怎么会落到那样的下场?” 林氏身后的老嬷嬷一个急冲过去,狠狠给了李姨娘一个大耳光,“狼心狗肺的东西,要不是老夫人替你娘遮丑,你娘与人有私还怀了孩子早就没脸活了。人家郑家不愿聘你娘为妻,是老夫人心善为你娘打算。你倒好,居然胆大包天拿自己的女儿换了我们侯府嫡嫡亲的表姑娘,你简直是丧心病狂!” 李姨娘被这个耳光打到脸歪,她根本就不相信这样的说辞。 “我娘都死了,你们想怎么给她泼脏水都可以。”她只恨自己心慈手软,没有在五岁那年直接毒死那个孩子。 人若是死了,也就一了百了,哪有今天的事。 沈氏被劳妈妈扶起,来到她的面前,“你以为自己是我的庶妹,所以你一直怀恨在心。你换了我的女儿,你是在报复我,对不对?” “是!”李姨娘暗黄的脸迸出诡异的神采,“我是在报复你们!凭什么你我同是侯府的姑娘,你是主子我是奴才,你是主母我是姨娘。我就是想让你的女儿也尝尝我尝过的滋味,差一点我就成功了。” “我哪里对不起你,你要这么对我?”沈氏痛心问,她扪心自问自己一向待如兰很好。纵然如兰是她的丫头,她自问没有半点亏待过对方。 “要怪就怪你是老夫人的女儿,我也是没有办法。”李姨娘不太敢看她。 林氏站起来,神情悲愤。 “如兰,我不管是谁告诉你的,但你的的确确不是老侯爷的骨肉。衍国公府虽然已经不存在,但郑家是远亲并未受多大的牵连,你的亲生父亲还在。” “你们侯府手眼通天,买通个把人还不是容易的事。你别想骗我,我不会相信你说的半个字。” 宣平侯原先就觉得这个李氏固执得厉害,隐有走火入魔的倾向。现在看来哪里是有倾向,分明是疯子。 就是这么一个妇人,作乱他的后宅。 “来人,把人押下去关起来。” 后面一句让她自生自灭的话他没有说,因为他看到了裴元君。不管怎么说,这个妇人都是他女儿的生母。 康氏叹息一声,看到他的为难,“人送到庄子上关着,不许见人,对外说是疯了。” 大户人家犯了错的妾室,大多寻个由头先关起来,日后等风声散了再悄无声息地让她消失。李姨娘被两个婆子押着,像是认了命。她至始至终都没有看裴元君一眼,也没有母女相认。 康氏暗道这个李氏当真是有心机,她越是不和元君相认,日后儿媳那里就越不会亏待元君。毕竟元君是儿媳一手带大的,母女感情不可能说没就没。 只可惜元惜,好好的嫡女成了庶女,还傻了十年。这一朝认回来,也不知能不能和儿媳重修母女情分。 她让裴元惜上前,细细交待安慰着。林氏和顾氏也说了许多,左不过是可怜委屈之类的同情话。 “等一下!”裴元君大喊,“我有话要说。” 裴元君这一喊,众人齐齐都看过去。 她朝李姨娘走近,那目光如同看一个不共戴天的仇人,“李姨娘,这些年你事事为三妹妹打算,侯府的人都看在眼里。你是不是看到三妹妹醒了,想让自己的女儿成为嫡女嫁入高门,所以你们母女演了一出双簧给我们看?” 沈氏闻言,灰暗的眼中顿时迸出光亮。 是这样的吗? 她捂着心口,她多么希望是这样的。那样她就不会恨不得想打死自己,更不会后半辈子都活在悔恨之中。 “如兰,你说…你是不是故意的?” 李姨娘突然挣开,一头朝柱子上撞去。她撞得太快,宣平侯还不及阻挡。只见她额头血花散开,软软地倒在柱子下面。 变故横出,有人惊叫出声。 裴元君当即兴奋喊道:“父亲,您看到了吗?她这是心虚!” 一室静寂之中,她欢喜的声音是那么的刺耳,听在旁人的耳中不免生出几分心凉。她犹不自知,抬着下颌看向裴元惜,恨不得冲上去扒下对方惜身上的衣服。 “三妹妹你老实交待,是不是你和李姨娘串通好的?你们母女二人当真是其心可诛,竟然编出这样的故事来。你以为仅凭李姨娘一面之词你就能当嫡女?我看你是痴心妄想!” 康氏和林氏同是一脸凝重,康氏朝云嬷嬷递眼色。很快有婆子进来把李姨娘拖下去,血滴从柱子那里一直到门口。 林氏若有所思,“这事…确实空口无凭哪。” 言之下意,单凭李姨娘的话并不能佐证什么。 劳妈妈语无伦次,“当日奴婢确实出去过一下,回来时见二姑娘还被如兰抱在怀中喂,想来她应该没有那样的胆子…” 沈氏瘫坐在地,看看裴元惜,又看看裴元君。一个是令她心疼的孩子,一个是她新手养大的孩子。 理智告诉她这事太过荒谬,可是心里隐约有个声音在提醒她。所谓母女连心,要不是血脉相连她怎么会一看到三娘那双眼就想哭。 “母亲,我是你亲生的女儿啊。从小到大你最疼我,我怎么可能不是你的女儿?”裴元君抱住她,哭得伤心。 反观裴元惜,面上并无多大的悲恸。 林氏恨透李姨娘,心里不是没有怀疑,但是裴元君说的那个可能也有。两种行为相同的动机,但结果完全不一样。无论哪种心思手段,李姨娘都是想让自己的女儿当嫡女。 左思右想,实在是无法分辨。 康氏同是如此,换还是没换,突然觉得有些不好说。 宣平侯道:“母亲,岳母,那李氏的弟弟曾生过一个女儿,自小被人拍了花子。其实那不过是李氏自演的一出戏,只因那孩子生得有几分似元君,她怕被人看出端倪,这才把人养在东都城外。我已派人去寻,相信很快能有回信。” 还有这一出? 康氏和林氏对视一眼。 裴元君不愿相信,抱着沈氏的手慢慢松开。“不…肯定是假的,肯定是李姨娘故意找的一个同我长得有些像的人。父亲,您可不能信她啊!她就是想让自己的女儿当嫡女,她该死!” “都是你这个灾星,你就是个福薄的害人精!你就是嫉妒我…嫉妒我是嫡女,嫉妒我和长寅哥哥,所以你才想出这个毒计!”她冲过来,掐住裴元惜的脖子,“我不能让你害人!” “你干什么!”宣平侯一把将她拉开。 裴元惜咳嗽几声,“你和李姨娘不愧是母女,先前她也想掐死我。” 宣平侯道:“没错,李氏确实那样做过,幸好我赶去及时。我亲耳听到她说的话,她自己亲口承认换孩子的事。而且当年元惜突然变傻,也是李氏捣的鬼。难道我做证,还不能信吗?” 康氏和林氏震惊到不行,这还有什么不信的。 要说旁的可以是演戏,这把人毒傻总不会是演戏吧。哪个当妾室的不希望生一个聪明伶俐的孩子,哪个当妾的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得夫君的看重。 好好的女儿故意毒傻,这哪里是一个亲生姨娘能干出来的事。 既如此,便没有任何可怀疑的。 “难道那不可以是李姨娘演的戏吗?”裴元君目露癫狂,她不能失去嫡女的身份,她无法承受世人的嘲笑。还有长寅哥哥…她不能失去! “爹,你信我吗?”裴元惜又问。 宣平侯毫不犹豫点头,“信。” 他是被春月暗中叫去的,如果他不信裴元惜,他有足够的理由怀疑那是李姨娘和她串通好演的一出戏。 但是他信,没有理由。 裴元惜苍白的脸上泛起浅笑,“我就知道爹会信我,我说过我不在乎自己是否为嫡为庶,我也不在意自己的生母是谁。” 沈氏心裂成碎片,最后一丝侥幸消失,在听到裴元惜的话后更是痛不欲生。老天为何如此待她?她从未有过害人之心,便是再不喜妾室也亦从过使过下作手段。对于庶出的子女虽不喜,却从不加害。 她自认为不是一个恶主母,为什么老天要这么捉弄她?她的女儿…不是元君,不是她疼若珍宝的元君…而是这个傻了十年的庶女。 十五年了,她毫不知情。 在元君极尽宠爱的时候,她的女儿痴痴傻傻如如稚儿一样。在元君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的岁月,她的女儿吃着白饭连吃一口点心都极为难得。 身为人母,有什么比这个更让人痛苦。她疼错了人,她养错了女儿。她的女儿…她不敢靠近,心在滴血。 “元惜…我…母亲对不住你。” 裴元惜不喜不悲地看着她,“你没有对不住我,你也是受害者。谁生的我,我又是谁生的都不重要。我的亲娘是你也好,是李姨娘也好,于我而言并无多大的区别。这个世上我只在乎我爹,我只想当我爹的女儿。” 沈氏被撕扯的心如断裂的弦,“嘣”一声过后是山呼海啸般的恐慌。她觉得自己在失去什么,且无力回天。 两眼一黑,她晕死过去。 29、不是善心人 她醒来的时候床边守着的是大丫头香芒, 不见劳妈妈的身影。室内已点起灯烛,烛光之中一室温馨如故。 原本这一日应该是同每一日没什么区别,甚至是一个令她十分开心的夜晚, 因为今天她的女儿及笄了。 然而光影斑驳错乱,白天在花厅发生的事齐齐涌进脑海。她恍惚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神, 神情怔怔悲苦无比, 心道如果是一场梦该有多好。 香芒给她喂水, 低声说姑娘还在外面跪着。二姑娘三姑娘分不清, 称姑娘总不会有错,这个姑娘指的肯定是裴元君。 她苦笑一声, 沉痛闭目。 无论她如何希望这是一场梦,事实就明明白白摆在眼前。疼了十五年的女儿不是自己亲生的, 而是别人的孩子。 若是错抱了还罢,她只当是多疼一个女儿。可是她的女儿却是被人存心调换的, 且十五年来过得并不如意。 “让她跪。”她努力不让自己心软,想到元惜心肝肺都在疼,疼过之后是恨。 她好恨哪! 恨如兰,恨老天,恨自己。 裴元君跪在门外, 眼泪都哭干了。以前疼爱她的外祖母在走的时候都没有看她一眼, 还有本来就不疼她的祖母, 更是对她失望至极。 她不再是母亲的亲生女儿, 从嫡女成了庶女。 所有的荣耀、所有的尊贵都是因为她是嫡女, 现在她不是嫡女,她还能有什么?别人的指指点点,下人的怠慢和母亲的疏远。更可怕的是,她还那么一个生母。 她好害怕, 害怕失去原有的一切。 “母亲,我是你的女儿,我才是你的女儿……”她反反复复地重复着这句话,仿佛只要这句话说多了,她就依然还是侯府的嫡女。 那一声声母亲听在沈氏的耳中无异于刀割,疼了十五年的女儿到头来却是别人生的。她心痛她自责,她简直生不如死。 香芒扶她坐起,说了她晕倒之后发生的事。在她晕倒过后没多久,李家的那个侄女被带到侯府,确实长得和裴元君有几分像。 沈氏早已料到,无声地流着泪。 外面裴元君的声音不断,哽咽着哀声唤着母亲。她痛苦地揪着心口,恨不得把心剐出去,那样就不会痛不会难受。 最终,她还是心软了。 “让她回去休息,别跪了。”她吩咐香芒。 香芒出去,裴元君眼中顿起希冀,“母亲是不是醒了,她是不是要见我?” “姑娘,你先回去歇着,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明日? 裴元君不想等明日,她害怕明日的到来。明日之后所有人都知道她不是侯府的嫡女,她的生母是李姨娘。整个东都城的人都会笑话她,那些平日同她交好的贵女们更会看不起她。还有她和长寅哥哥的婚事怎么办? 她不敢等。 “我要见母亲,母亲…母亲,我是元君,我是你最疼的女儿啊。” 有那么一瞬间沈氏真想冲出去,她想说无论是不是她生的,她养了十五年那就是她的女儿。可是一思及她的亲生女儿这些年受的罪,她又气又恨。 老天为什么如此对她。她听着香芒在劝,听着元君那一声声让她心碎的呼唤,恨不得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裴元君的声音越来越尖利,香芒的苦口婆心不起半点作用。 内室的沈氏悲伤地流着泪,心下一片苍凉。 突然裴元君冲了进来,香芒根本拦不住她。她扑到沈氏的身上,哭得是哽咽抽搐。“母亲,母亲,我才是你的女儿,我才是啊…你不是最疼我的吗?” 沈氏心苦嘴苦,想推开她,无奈她实在是抓得紧。 她不敢放,这是她唯一可以倚仗的人。没有母亲的疼爱,在这侯府内宅以后怕是连下人都敢欺她。 “母亲,我不管谁生的我,在我心里你才是我的母亲,我谁也不认。” 这话倒是和裴元惜说的那话有异曲同工之处,但听在旁人的耳中完全不一样。裴元惜是不在意自己的嫡女身份而说出那番话,而裴元君则是不想放弃自己的嫡女身份才有这样的话。 连香芒都能看出裴元君的心思,何况是沈氏。 沈氏知道裴元君在说这番话时是有几分真心的,到底是自己疼了十五年的女儿,母女的感情怎么可能说断就断。 这十五年来,她宠着元君护着元君,可谓将全部的心思都花在元君的身上。十几年的心血一朝付错,她又何尝愿意接受。 “无论你是谁生的,我…都是你的母亲。” 这是事实。 裴元君要的不是这句话,她要的是母亲一如既往的疼爱。“母亲,我不想离开你,我要一直陪在母亲的身边。” 沈氏的心又痛起来,牵扯着挣扎着鲜血淋漓。 最后她说了一个好字。 以嫡换庶,放在哪个后宅都是不可姑息之事。 康氏和宣平侯忙到大半夜自是不必细说,细审之下更是心惊。沈氏生产那日,康氏恰好不在府上,她出城礼佛了。而更巧的事,那一日宣平侯去接她,在寺中住了一晚。 母子二人回府时,府中已添了两位姑娘。 若不是闹出这事,恐怕母子二人都不会往深处想。如今看来李姨娘是故意挑在那一日动手的,听劳妈妈的回忆,那一天李姨娘还挺着肚子给沈氏布菜,一直侍候沈氏用完膳才离开。 到了夜里,沈氏就发动了。 只怕两人前后发动生产,都是有预谋的。康氏甚至庆幸裴元惜傻了十年,否则早已被李姨娘加害。 李姨娘是无论如何审问,都不再开口说一个字。她像个死人一样,面色灰败两眼紧闭。既不争辩也不解释。 这是打定主意装聋作哑。 “你不是打量着元君的那番话我们会在意,那你就大错特错了。”康氏焉能看不出她打的是什么主意,“你摆出这副模样,不就是想混淆真相。别白费心了,就凭你对元惜做的那些事情,你敢说她是你的亲生女儿吗?” 李姨娘的眼毛似乎动了一下,并未睁开眼睛。 康氏又道:“元君是侯府的姑娘,你再有千般不是,侯府也不会不管她。不过她有你这么一个生母,日后必定婚事艰难,昌其侯府那门亲事别再想了。” 李姨娘猛然睁开眼,呼吸急促。 宣平侯厌恶地别开视线,他是一眼都不想多看这个妇人。他的元惜,多么好的一个孩子,就算不是她亲生的,她也不应该那么害人。 “夫人那般疼爱元君,你心里没有半点愧疚吗?” 李姨娘闻言,脸上露出一丝嘲讽,重新闭上眼睛。 愧疚? 当然不会有。 她不相信林氏的话,坚持认为自己也是侯府的姑娘。既然都是一个爹生的,凭什么她是奴才别人是主子。 “看你这样子,是死不知悔改。”宣平侯沉着脸,厌恶更深。 这时,沈氏扶着香芒的手过来。 主仆多年,沈氏自认没有亏待过她,“为什么?纵然你换了我的孩子,你为什么不能对她好一点?” 还能是为什么?当然是因为怨恨。谁让那个孩子太聪明风芒太过,已经得到侯爷的喜爱。她做了半辈子的奴才,她的女儿不仅要当主子,她还要让那个孩子像她一样给她的女儿当奴才。 这些年来,她天天去轩庭院,为的是什么? 一是为了能日日见到自己的亲生女儿,二是筹谋夫人怜惜那个孩子,让那个孩子成为女儿的陪嫁媵妾。 那天她听到那个孩子的话后,是多么的欣喜,欣喜多年的谋划终于要实现。谁知欣喜来得太快,去得也太快。 那个孩子,明明是个傻子居然不肯做妾。她怎么能允许!所以她一念之下打翻烛台。看到侯爷和大公子都维护那个孩子,她的心都凉了。 她为什么要对那个孩子好?她从来没有这一刻希望那个孩子早死了。 沈氏哭到抽搐,“如兰,你这么害我…你让我怎么办?我怎么办哪?” 她的女儿,还有元君,她要怎么办? 康氏拍拍她的背,“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元君是庶女,以后就按照庶女的规例。元惜是嫡女,自是要恢复嫡女应该有的体面。” 李姨娘的身体微微震动,头垂着。 宣平侯道:“元惜受了这么多年的苦,日后你尽力补偿才是。” 沈氏肿着一双眼,拼命点头。 劳妈妈身为贴身婆子竟然犯了如此大的疏忽,依照康氏的意思那是要被发卖出去的。沈氏出声阻止,替劳妈妈求情。 劳妈妈哭得死去活来,拼命说自己应该受到惩罚,说自己有错自己大意,最后劳妈妈只被罚了一年月钱打个二十个大板,照旧还在轩庭院里当差。 至于裴元君,沈氏想了一下,同康氏说起暂时先不搬动,还住在轩庭院。 “你可想好了,元君还留在你身边,你怎么和元惜相处?”康氏问她。 沈氏恨李姨娘,怨自己粗心,但她对裴元君是真的迁怒不起来。十五年的母女情深,岂是说散就能散的。 “母亲,我这心还乱得很,我不知道怎么办…我真的不知道…元君有什么错,我的元惜那么可怜…” 康氏一声叹息,孩子们能有什么错,错的是李氏那个妇人。 按宣平侯的性子,李姨娘活不过今晚。康氏有考量,李氏必须要死,但不应该是今夜。左不过多活几日,到时候处理起来更干净利落。 事情了结时,裴元惜来了。 宣平侯忙问:“你头还疼不疼,怎么不好好歇着?” 裴元惜哪里睡得着,她的头倒是不疼。 沈氏眼巴巴地看着她,她中规中矩地行礼唤着母亲。在听到劳妈妈的处理结果和裴元君依旧住在轩庭院里,她并不觉得意外。 母亲必然还信任着劳妈妈,必然还会对裴元君存在母女之情。她穿越而来,一睁眼就亲眼看到那样的事。然而她不可能告诉别人,别人也不可能相信,这是属于她一个人的秘密。 康氏怜惜道:“这件事情我和你父亲已经查明,你安安心心地养伤。日后你就是咱们侯府嫡出的二姑娘,缺失的东西祖母都会补给你。” 裴元惜摇头,“祖母,父亲,我并不在意这些,以前什么样子以后还什么样子。我只是想来看看姨娘,我还有些话想同她说。” 宣平侯听不得她这样的话,更加恨李姨娘。 都闹到这个份上,他的元惜还想着来看这个妇人,可见是一个多么心善的孩子。李氏这个妇人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为何如此狠心 李姨娘在听到她的声音时,已经睁开眼。那枯败的神情带着一丝说不出的诡异,看向她的眼神也是那么的诡异。 她倒是不怕,走得近近的。 一个被捆了手脚的人,有什么可惧的。 “姨娘。”她轻声唤着,像是没有一丝隔阂。 李姨娘看着她,竟然还露出一丝欣慰,“三姑娘还能来看我,我真是很高兴。别人怎么说姨娘,姨娘都不在意,姨娘只盼着三姑娘日后一生平安。” 还叫她三姑娘,怕是还以为有机会翻盘。 “姨娘放心,我是宣平侯府的姑娘,我们裴家昌盛百年,我定然是会一生平安的。姨娘曾对我说,希望我像你服侍夫人一样,以后服侍元君,这一点恕我不能办到。我既然是侯府的姑娘,便不能允许自己低三下四如同下人一样。再者元君虽然养在母亲膝下,却是我的妹妹,我岂能像奴婢一样侍候她?” 她一字一字,并不见有什么怨恨。像是掰开一件事情娓娓道来,期间连情绪的起伏都不明显,唯有淡淡的忧伤。 康氏离得有点远,这话倒是听得清清楚楚,别提有多愤怒。 好一个李氏,原来以前就是那么教元惜的。让一个姑娘给另一个姑娘当下人,亏她想得出来。此等毒妇,不能再留。 李姨娘面色猛然哀沉,不等她要说什么,裴元惜哭起来。 “姨娘,我不怪你。我知道你是为了自己的女儿,你想让你的女儿当嫡女,你不想让她当庶女。可是现在事情暴露了,你告诉我,你之前说的那什么福薄之命是不是真的?如果是真的,元君她该怎么办?” 康氏一个激灵,看向李姨娘。李姨娘如果说真的,那么福薄的就是元君。如果她说假的,证明她此前就是在骗人。 李姨娘道:“信则有,不信则无,三姑娘问我也是白问。” “我知道姨娘肯定不会说实话,我只是担心元君。她突然从嫡女变成庶女,还担着那样的一个福薄的名声。她肯定还不知道姨娘你给她寻过一个夫婿,她要是知道该多么难过。” 李姨娘的眼神变得可怕起来。 裴元惜像是一无所知,声音哀伤低哑,“姨娘,我知道你一生都在为元君谋划,你让她占着我嫡女的身份,让她享受原本属于我的荣宠。只可惜眼下事情败露,昌其侯府是无论如何不要聘她的。别说是侯府,便是一般的人家,怕是也会退避三舍。” 李姨娘可怕的眼神像是要吃人。“你…你…你胡说!” 裴元惜大哭起来,“姨娘,你放心,我不会和元君相争,我什么都不会和她争。如果她想和我争,我所拥有的一切,我都会让给她。” 包括那些曾经受过的罪。 李姨娘听懂她的意思,她是在说如果裴元君敢和她争,她就会以牙还牙。这个孩子…太可怕了。她是故意的,她是故意说给自己听的。她是在威胁自己,她到底想做什么? 她五岁的时候就聪明得不像话,没想到傻了这么多年还是如此。早知道会这样…自己真的应该… “你凭什么不让!二姑娘是夫人亲手养大的,你就算是想争也争不过她。” 沈氏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她下意识看向裴元惜。 裴元惜的脸上没有半点愤怒,意味深长地看向外面,那外面不久之前劳妈妈才被杖责过,“我知道元君是母亲养大的,我并不在意这些。我是侯府的姑娘,我有祖母和父亲的宠爱已经足够。” 李姨娘的脸已经扭曲,这是什么孩子? 从小就聪慧近妖,别人听不出这话里的意思,她怎么会听不懂?这是在告诉她,在侯府里有老夫人和侯爷的宠爱,夫人的疼爱要不要无所谓。刚才对方往外面轻飘飘的一瞥,足够她胆战心惊。 她不由怀疑对方是不是还知道什么。 不,不可能的。 不会有人发现的。 “你以为有这些就够了吗?你听姨娘的,万事没有自己的命要紧。你想得再多再聪明过人,要是没有命活那也是白搭。” 裴元惜盯着她诡异的目光,声音极低,“我能不能活,能活多久都不用姨娘操心,总归是会比姨娘活得长。我这个人不是什么善心人,便是死也会拉垫背的。已经同年同月同日生,自是可以同年同月同日死。” 李姨娘顿时疯了,怒吼起来,“你敢…你这个贱人!” 宣平侯青着一张脸,差点要冲过来,被康氏一个眼神制止。 康氏冷笑,“这个时候还死不悔改,那以后都别开口了。” 一碗哑药下去,李姨娘纵然以后想开口也开不了口了。反正事到如今,她认与不认已无关紧要。这样的毒妇,再留下去只会是个祸害。 那双不甘的眼死死盯着裴元惜,裴元惜无惧不躲,且还露出一丝微笑。 这哪里是个十五岁的姑娘,分明是个画皮鬼。可惜李姨娘哑了,要不然此时定会大声喊出这句话。 “爹,李姨娘到底是元君的生母,她们母女还没有相认。元君一向明理,事情过后定会想起自己的生母。” 宣平侯若有所思,看向康氏。 康氏一想也确实有理,元君到底是侯府的姑娘,李氏再狠毒也是她的生母。说不定日后想通会记起这个生母,若是到时候李氏已死,只怕会怨上他们,他们不应该做这个恶人。 “我的儿,你真是心善。她犯了这样的大错,你还想着留她一命。可怜你受尽苦难,还如此替他人着想。” 李姨娘压根不想活,她知道只要自己活着一天,就是沈氏心头的一根刺,就是裴元君的污点。只有她死了,沈氏才会慢慢淡忘她做过的事善待她的女儿。 她呜呜出声,怒视着裴元惜。 “你这个毒妇,亏得元惜还替你求情,我看你真是死有余辜。”宣平侯怒道。 裴元惜面上露出难过,“我看姨娘怕是知道自己罪孽深重一心求死,万一她想不开…” “想活想死可由不了她,你放心,爹知道怎么做。” 李姨娘闻言,愤怒转为恐惧。 裴元惜望着她,目光怜悯,“姨娘,你可得好好活着啊。不为了别人,就算是为了元君,你也不能死。” 她恐惧更甚,因为她听懂了裴元惜话里的意思。 然而更令她胆颤的是裴元惜接下来的话,裴元惜说:“姨娘,我会劝说元君去看你的,我相信有朝一日她一定会认你这个生母。” 听完这句话,她已是彻骨胆寒。 30、商行 康氏手一挥, 两个婆子架着她往外拖。她的目光露出一丝哀求,看向裴元惜。裴元惜哀伤地望着她,再三保证会说服裴元君。 她绝望了, 眼神逾发不甘。 沈氏备感欣慰,这个孩子如此善良, 定然会理解自己。自己还让元君住在轩庭院的事, 她肯定不会多想。 “元…元惜, 你搬回轩庭院吧, 母亲想…” “不用。母亲照顾元君已是勉力,我岂能再叨扰母亲。我在水榭住得很好, 离祖母也近,母亲不用担心。”裴元惜淡淡回着。 “元惜, 母亲想亲自照顾你。这些年你受苦了,母亲对不住你。你搬回来吧, 让母亲尽一尽自己的心意。” “母亲,现在很好。你不用觉得对不住我,我并不会因此而怨恨你。” 裴元惜越是这样,沈氏就觉得越是恐惧。 康氏长叹一声,不知该如何相劝。 宣平侯催着裴元惜赶紧回去歇着, 裴元惜听话告退。在裴元惜离开后沈氏戚戚哀哀地告退, 扶着香芒的手去追她。 她没有走远, 很快被追上。 朦胧的夜色中, 眼前的少女莹孑而立。皎明如月的眉眼, 平静无波的容颜。她是如此的淡然和安宁,仿佛面对的不过是个无关紧要之人。 她越是这样,沈氏的心越痛,越是不知如何面对她。 沈氏痛恨自己的大意, 明明已经是极尽小心防范还是发生这样的事情。她懊悔自己做过的事,为了替元君摘清居然说过那样的谎,元惜必是不会原谅她的。 这可是她亲生的骨肉啊。当她听到那句谁生的都不重要时,她的心痛到快要死去。她到底做了什么,让自己的亲生女儿说出那样的话来。 但是元君是她疼了十五年的孩子,她又岂能说割舍就割舍。 她想起前些日子还傻着的元惜,那么的喜欢围着她转,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她的身后唤她母亲,她的心更痛了。 “元惜,你能不能和母亲说几句话?” “母亲想同我说什么?”裴元惜的声音很轻。 “我…元惜,你是不是怪母亲?”沈氏问,目光充满愧疚。 裴元惜遥望夜色,“母亲,我不怪你,这一切并非你的错。我也能理解你依然让元君住在轩庭院的做法,她除了母亲确实没有别的倚靠。母亲宠爱她多年,不是一朝一日能变的。” “谢谢,我就知道你会理解母亲。你放心…母亲会加倍补偿你的。你搬回轩庭院好不好?母亲想亲自照顾你。”沈氏泪如雨下,已然泣不成声。 裴元惜摇头,“母亲,人有所得才有所失。我有祖母和父亲的疼爱,不能再贪心。你身体也不好,照顾元君就行了。” “你…是不是怨着母亲?元惜…母亲的心真的好难过…”沈氏情绪几近崩溃,抓住她的手不放。“当年我生产之时九死一生,轩庭院大乱。你是我怀胎十月的骨肉,大夫曾说你是我此生唯一的孩子。你可想而知,我有多在乎你…我千想万算都没有想过,如兰她竟然恨我至此,竟然会把你换走…” 说是九死一生绝不为过,她产后血崩不止,差点连命都丢了。她提前生产府里连个坐镇的人都没有,婆母不在,侯爷也不在。 在那样的情况下,她唯一相信的是自己身边的人。可是谁能知道如兰会怀着那样叵测的心思,故意和她同一天生产,还暗中换走她的孩子。 不过是半天时间,她像是苍老了十岁。凄苦的面容、悲伤的眼神,还有那欲言又止的愧疚。多年心血付诸东流,亲生的女儿受尽苦难。换成任何一个母亲,都是不能承受之痛。 她身体摇摇欲坠,紧紧靠在香芒的身上。 裴元惜有些悲恸,目光同情。她曾有过期待,希望母亲自己有所察觉揭露真相。但是母亲的所作所为一次比一次让她失望。 诚然,她并不是很渴望母爱,可是谁不想多一个疼爱自己的人。倘若注定无缘,倒不如平常待之,免得徒增伤感。 “母亲,此前种种,你当真没有半点怀疑吗?” 沈氏凄苦的表情怔住,身体开始微微发抖。她是有过怀疑的,然而她并没有深究。其实早在多年前她与如兰前后脚生下孩子时,她就应该怀疑的。她为什么没有怀疑呢?或许是因为两人生的都是女儿,或许是因为她太相信身边的人。 过往如梦,她罪不可恕。 “我…” “母亲应该是怀疑过的,就在不久之前李姨娘几次三番露出马脚时。但是母亲并没有仔细查明,我想比起真相,你更不能接受自己的女儿是个傻子吧。” 一番话如锋利的刀,刀刀割在沈氏的心上。她早已血肉一片模糊的心再次扯裂伤口,痛到无法呼吸。 她扪心自问,是这样吗? 答案她不敢细想,因为连她自己都害怕知道。 “元惜,我知道你怨我。怨我一时疏乎才害你受那么多的苦,母亲错了…母亲真的知道错了,往后我只想好好照顾你,求你给母亲赎罪的机会。”她泣不成声,靠在香芒的身上伤心无力。 裴元惜神情怅然,“我不怨母亲,你更谈不上有罪过。不过我以为父母之爱大多不可能一碗水端平不分伯仲,顾此失彼才是人之常情。你若顾着元君,势必会疏失对我的照料。我与元君是彼是此,你没有办法彼此兼顾。” “我…我可以的…元惜,你相信母亲,我真的可以的。”沈氏像是怕她不信,举起手来要发誓。 她按下沈氏的手,淡淡一笑,“母亲自认为可以,却没有想过我愿不愿意?” “你…你不愿意吗?” “是,我不愿意。” 她的回答斩钉截铁,这样拖泥带水的母爱她宁可不要。她能理解母亲的所作所为,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只觉得无比唏嘘。 然而她是当事是人,是那个明明出身尊贵却被换走的嫡女,是那个原本不计较自己生母是谁却被人毒傻的傻子。在她傻了的那十年间,樊笼困兽的感觉刻苦铭心,她无法做到淡然处之。 如果她答应母亲,她都能想象日后的日子,无非是明里暗地同裴元君争宠。那不是她想要的生活,也不是她揭穿真相的目的。 她轻轻推开沈氏的手,头也不回地继续朝前走。 沈氏呆愣在原地,像根石化的木桩。 “我…我该怎么办?” 闷热的夜,鸣叫的虫。 没有人能告诉她答案。 远去的裴元惜听到她的哭声,也唯有一声叹息。 春月对于自家姑娘的决定很不解,姑娘如今是嫡女,不正应该住进轩庭院里吗?况且她看得出来,夫人是真的很想补偿姑娘,姑娘为何拒绝夫人?还有李姨娘,那么对待姑娘,姑娘为何最后还会替对方求情。 姑娘眼下已经大好,再也不是从前的姑娘,她有些拿不准该如何侍候。她欲言又止的表情落在裴元惜的眼中,自是知道她有许多的疑问。 “有什么话就问。” “那个…姑娘,你为什么不搬回轩庭院?还有为什么替李姨娘求情,她那么对你,你不恨她吗?” 在春月看来,夫人是真心想弥补姑娘受过的苦。就算是二…三姑娘也养在轩庭院又如何,姑娘才是真正的嫡女。 再者姑娘如此不亲近夫人,保不齐夫人会继续宠爱三姑娘,姑娘真的不在乎吗? 裴元惜微微敛眸,只要母亲还把裴元君当女儿一天,她就不可能毫无芥蒂接受母亲。至于李姨娘,有时候活着比死了更痛苦。 李姨娘机关算尽,如果让那样的人轻易死去岂不是太便宜。她还想看到她们母女相认的场景,必然是很精彩的。 “母亲照顾元君已是力不从心,岂能增加她的负担。李姨娘是三姑娘的生母,同我也是母女一场。我替她求情,不过是最后全一次我们之间十五年的纠葛。” “姑娘,你心真好。”春月感慨,双手合十,“好人有好报,怪不得你还能清醒过来,真是老天开眼。” 裴元惜面色无波,或许真是老天开眼吧,她傻了十年还能再清醒过来。但她绝不是什么好人,也不想做一个烂好人。 以德报怨这样的事情她做不来,以牙还牙才是她的生存原则。 春月看着自家的姑娘,暗道姑娘当真是好了,跟以前太不一样。以前府里的那些人总嘲笑她侍候一个傻子,现在她家姑娘不仅好了而且还是嫡女,看谁以后还敢笑话她。 “姑娘,侯爷吩咐过让你好好休息。” “知道了,你出去吧。” 裴元惜望着帐顶,久久凝视。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像是天荒地老。 突然一股熟悉的味道飘进来,然后似乎有什么人从窗户那里爬进来。她并未喊人,而是慢慢从床上坐起来看向来人。 还是那位少年,不过今夜他没有包裹那如同老妪一样的头巾。玉冠束发,未语先笑,手上拿着一包封得严严实实的东西。 “唉,你没睡。”他凑到她面前,紧紧盯着她的眸,与她不过一掌距离。“听说你好了,你是不是回来了?” “嗯,我好了。”裴元惜望着他,“你以前认识我?” 如果不认识,为何如此熟稔? “见过。”少年说着,似有些难过地低头,“我知道你就算回来了,现在也还不知道我是谁。不过没关系,我知道你就好了,我天天想着你呢。” 裴元惜眼露困惑,眸光微闪。 难道对方是重生之人?她实在想不出自己以后会和这个少年有什么交集。按理来说,他们不应该有什么机缘会建立深厚的感情。 她掩住心里的惊骇,看着他手上的东西,“你又带了烤榴莲吗?” 不知知道她喜欢吃的东西,而且还知道她喜欢的一些小细节。她自己也说不上来,明明她和他不过一面之缘,她却像是觉得认识他许久。 这种奇妙的感觉很陌生,她并不排斥。 “是啊。”他快活起来,大咧咧地坐在她的床边,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我知道你爱吃,特意带给你的,你要吃吗?” 他对她没有男女大妨,难道他们以后的关系亲密到这个程度了? “嗯…”她有些不忍心拒绝,但她现在哪里有胃口。想了想道:“其实烤榴莲固然别有一番风味,但这么热的天若是冰冻过滋味应该更佳。” 少年双眼一亮,一拍脑门,“是极,是极,我怎么没想到。下次我就给你带冰镇过的榴莲,说起来我还没有吃过呢。你说滋味更佳,那想必一定是更美味。” “你也喜欢吃吗?”她问。 “我小时侯是闻着这味长大的,天生就爱吃。”他像是在回忆,目光中闪现怀念和些许忧伤。 裴元君细思着他的话,眸底幽深。 她示意他把那包东西拿过来,打开一闻,味道甚是怀念。再是胃口不佳,她还是捧场地吃了几口。 整个内室顿时飘散着难以形容的气味,少年笑吟吟地看着她吃,一脸的满足。 “我就知道你和我一样都喜欢吃这样的东西,别人总觉得臭,根本不知闻着臭的东西吃起来却是香的。就好比人的名声,世人褒贬不一,以为窥一管而知全貌,却不知事实真相往往出人意料。” 听他这话,颇有几分世故。 瞧他小小年纪,也不像是历经风雨饱经沧桑之人,实难想象这样的话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是他心里切实的感悟。 “是不是觉得我说得有几分道理?”他笑起来,“其实我并不是很在意别人说我什么,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才不会管那么多。” 倒是一个率性而为的人。 他说起一些野闻趣事,说到海外有国,居地之人或是金发碧眼或是面如炭色。又说那海外之地盛产各物,皆是凌朝未有。 “便是这榴莲,亦是海外之地产的。因为我喜欢吃,所以我专门遣人驻守在那里。你若还有其它想吃的,我一并让人寻来。” 她自知语多必失,在未知他人底细之前不可表现太过熟络,自是推说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不经意却看到他眼里一闪而过的失落。 少年临走的时候,还点了一支香。说是这香能散榴莲的气味,半个时辰之后就会散得干干净净。 她盯着那半开的窗户,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自己日后同这少年之间的牵扯。 思量无果,阖上双睛。 少年离开之后,一路走街越巷,后面跟着数十条忽隐忽现的影子。他熟门熟路地进了大都督府,大摇大摆地直接闯进公冶楚的书房。 几乎不用抬头,公冶楚就知道来人是谁。 桌案上是堆成小山的折子,桌案后是雅俊孤冷的凌朝大都督。如此深夜,他还埋首批阅折子。自从景武登基那日起,这几乎是他生活的常态。 一闻到那味,冷山般的眉微微皱起。 “她醒了,你知道吗?”少年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坐没坐相。 公冶楚抬眸,看他一眼。 他耸耸鼻子,“你就一点不好奇,她醒来后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个傻女么? 公冶楚一点也不好奇。管她是不是真傻,是装傻还是其它,他都不感兴趣。后宅女子多诡计,他向来不喜。 “陛下深夜还在宫外不安全,臣现在就派人送陛下回宫。” 少年正是景武帝商行,前几日才从避暑山庄回京。做为一个不爱洗澡怕出汗的人,他最喜欢的就是待在冰盆充足的室内。 这么闷热的夜还在外面行走,可不多见。 商行闻言,小声嘀咕,“不用送了,回宫的路我又不是不认识,我等会自己进宫。我都跟你说过很多次,你以后肯定会喜欢她的,你怎么就是不信呢?” 公冶楚眉头皱得更深,皇帝总喜欢在他面前疯言疯语,他已是见怪不怪。但他自己的事情他自己知道,他根本不可能喜欢别人,尤其还是那么一个女人。 “陛下该学亲政了,免得朝臣说臣只手遮天。”他说着,深深看商行一眼。 商家的那些皇子皇孙们,都死在他的手里。商氏血脉的血流淌在他的剑下,他眼前似乎还能看到那些死不瞑目的商家人,以及还能听到他们怨毒的咒骂声和哀切的求饶声。 唯有眼前的皇帝,是他唯一饶过之人。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对方被他从水里救出一条命后对他的依赖,或许是他对那个皇位并没有多大的兴趣。 总之,他留了商家一条血脉推举为帝。 天下人都在猜,他什么时候篡位。 这个少年,难道就没有想过吗? 商行不在意地摆手,“那些事你处理就好了,我们之间分什么你我,你自己看着办吧。我真是替你们着急,要不是我不能插手不能干预,我真想给你们赐婚…” “陛下,夜深了,你该回宫了。”公冶楚打断他的嘟哝声,敛下的眸中一片深沉,不知是否相信他这么信任自己。 他不服气地嘟起嘴,“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反正我说什么你都不信,等有一天你爱她爱到无法自拔,你就知道厉害了。” 无法自拔? 又是这样的胡话。 皇帝总是面前胡言乱语到底是何意?商家背信弃义,又怎么养出真正贤良的君王。必是故意疯言疯语,小小年纪倒有几分诡计多端。难道是故意把自己同那个傻女联系到一起,这么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那个傻女是谁的人? 公冶楚不理他,重新埋首在书中。 他依依不舍地往外走,见对方不留自己,只觉得满心满眼的惆怅。望着漆黑的天幕,老气横秋地叹一口气。 “连个屁的苗头都没有,还真是看不出来他们以后会相爱的样子。” 唉。 真是愁死个人。 他走后,公冶楚出现在他刚才停留的那个位置。 黝黑的夜,偶尔幽幽有一丝凉气。他一身的墨紫,与黑夜融为一体。黑暗中一条人影悄无声息闪现,跪在他的面前。 “主子,陛下说了一句话:连个屁的苗头都没有,还真看不出来他们以后会相爱的样子。” 他略微垂眸,人影消失。 相爱? 他和那个傻女,简直是荒谬至极。 小皇帝莫不是以此来混淆他,借着那看似疯言疯语的话来扰乱他的心神,以达到将来从他手中夺权的目的? 真是天真。 漆黑一片的暗,如同多年前的那个浓黑的夜。夜风中掺杂着血腥之气,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 那些尸体之中,有他的父母、他的兄姐、叔婶、堂弟堂妹还有府中的奴仆下人。令人欲怄的气息飘散在空气中,血腥气与泥土的气息混在一起,最终成了东都城外一处无人知的尸坑。 年幼的他站在那尸坑之前,立下此生唯一的誓言。 公冶家的血,要用商家的血来偿。 多年以后,他终于报仇。那一夜商家子孙的血如果当年一样,飘散在整个东都城的上空。血洗过后的太凌宫人鬼噤声,他独自一人幽步其间如无人之境。 这天下是他公冶家的先祖打下来,商家人不知感恩反倒卸磨杀驴,活该有那样的下场。 妄想用一个傻女来乱他的心神,小皇帝当真是可笑得很。他岂是那等容易被人影响左右之人,又岂是那等沉迷美色之人。 乱他心者,当诛! 夜魅如鬼,树影人影皆绰绰。 裴元惜还没有睡着,忽然感觉有风进来,还有浓烈的杀气。那杀气太过霸道,绝对不可能是寻常的奴仆。 她的院子里,有丫头还有婆子,外间还睡着春月。便是大声呼喊把他们叫来,也不过是多送几个人头。 谁要杀她? 竟然如此大的手笔。 她双手死抠着床单,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杀气一步步逼近,她似乎闻到一丝有些熟悉的气息。 来人的目光固定在她的脸上,像是无数支冷箭从她的耳旁掠过,她仿佛能感觉自己脸部的冰凉。 为什么不动手? 不仅没有动手,她还能感觉到杀气在慢慢消散,最后随着杀气的消失还是那一丝在别处闻到过的气息。 一刻钟的时间而已,她如同经历一场生死大劫。劫后余生般睁开眼睛,室内已经空无一人。门窗完好,但是她知道自己的感觉不会错。 那人来过。 只是那人…为什么想杀她? 31、荣辱与共 夜太过漫长, 今夜注定是一个无眠之夜。对于昌其侯府的下人而言,这天发生的一切将会是他们往后余生最为津津乐道的事情。 裴元惜一夜梦魇,早起时拥着被子发呆。窗外已经晴明, 春月捧着水盆进来时就看到自家姑娘在沉思。 素净的寝衣,看不真切的表情。那呆呆的模样让春月心里一个咯噔, 端着水急走几步过来。待瞧见姑娘看自己时清明的眼神, 心下松口气。 真怕姑娘又傻了。 更衣净面, 梳妆簪发。 一番打扮下来, 主仆二人才出了水榭。裴元惜不自觉眯眼,放眼望去回廊假山依旧, 清晨的花草树木也重新焕发郁郁生机。 夜里惊现的杀气仿佛只是她的错觉,她自己都心生恍惚。实在是想象不出来那个男人有什么理由要杀她, 最后又为什么没有动手。 生死线上走一回,她的头上像是悬着一把刀, 也不知哪一天哪一夜那个男人又起杀心。她不会同任何人提起此事,因为她知道说了也没有用。以那个人的权势地位,她无论如何都是逃不掉的。 既然他昨夜没有杀她,或许以后也会放过她。 一路东行,来到长晖院。 康氏已起, 同前日一样等着她一起用早饭。长晖院的早膳自是精致软糯, 祖孙二人都是安静的性子, 一顿吃下来同以往一样舒心自在。 用过早饭, 裴元惜又陪着康氏一起念佛经。 康氏私下同云嬷嬷感慨, 这个孩子傻的时候就乖得很,乖巧安静的性子极像她的莲儿。她有时候在想,莫不真是她的莲儿托生转世,又生在他们宣平侯府? 嫡庶调包的事情一出, 她越发怜惜这个孩子。瞧着儿媳还把元君养在身边,她是更是心疼这个孩子。 念完佛经后,赵姨娘和裴元若掐着时辰来给康氏请安。 赵姨娘半句不提昨夜的事,却是将对裴元惜的称呼从三姑娘变成二姑娘,裴元若也从三妹妹改成二妹妹。 以嫡换庶这样的大事,真撕开来说那是丑闻。 康氏很满意她们的妥帖,看向裴元若的目光一如既往的慈爱。裴元若拉着裴元惜的手,细细问她头还疼不疼,身体是否爽利。 在得到裴元惜的答复后,她对康氏道:“祖母,以往二妹妹不太知事,便没有同我们姐妹一起学习。而今二妹妹好了,孙女想着是应该让二妹妹跟着学些东西。” 宣平侯府里有请教习,除了沈氏专门替裴元若请的礼仪嬷嬷外,还有琴棋授业夫子。 康氏立马点头,“幸亏你想得周到,你若不提一时半日祖母只所还想不到这一茬。你二妹妹虚度多年,是应该紧跟着学些东西。二娘,你自己以为如何?” 裴元惜欣然,“多谢大姐姐想着我,孙女自是想学的。孙女想跟着姐妹们一起进学,便是学不出什么名堂来,也可以陶冶一下情操。” 康氏很高兴,觉得她会说话。 这个年纪再学,确实有些跟不上。若是那等争强好胜的非要追上别人或是非要学出什么名堂来,反倒有些急功近利。这般淡然豁达,倒真是越发与莲儿性子相近。 赵姨娘含笑听着,低声吩咐自己身边的婆子去知会琴棋夫子。又说现在另给裴元惜准备琴具来不及,不如先用裴元若的。 裴元若有才女之名,有很多琴具。 康氏夸她想得周到,让裴元惜同她们一起去挑琴。 赵姨娘的院子离长晖院不远,一刻钟便到。进了正屋,赵姨娘让裴元若带着下人去将那些琴收拾出来供裴元惜挑选。 下人们上了茶水点心,沁凉的室内燃着好闻的幽香。一应布置素雅极简,桌上梅瓶干花,并一套青花茶具。处处细节雅致而不失风骨,同轩庭院里大相径庭,却多了一份自在简单。 裴元惜感觉赵姨娘在看她,“姨娘是不是有话同我说?” “难怪侯爷喜欢你,你确实是姐妹中最聪明的一个。”赵姨娘感慨,神色凝重,“我思前想后,觉得你大概应该能看出来一些,关于你的事我事先略知一二。我知道你同你哥哥亲近,与你大姐姐关系也好,我怕你因为我而对他们生了间隙。” 清香幽幽中,室内一片静谧。 裴元惜脸上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仿佛早就猜到这个事实。 赵姨娘似乎在斟酌用语,目光幽深。良久像是不知从何说起,反倒是轻轻一声叹息,“二姑娘如此聪慧,自当知道我要说什么。” 裴元惜道:“姨娘可是要同我说,你一早知道我和元君的身份有异?” “没错。”赵姨娘的双肩微微松驰,像是了却一桩心事,“我确实一早知道,但你应该知道我的身份不宜出头。且我并无实际的证据,不敢贸然告诉夫人。就算我豁得出去,夫人未必会信我,说不定还会误以为我是居心叵测之人。” 确实,沈氏不会信她。 她庆幸自己把话摊开来同裴元惜讲,这个孩子如此聪明不可能看不出来。她知道济哥儿很看重这个妹妹,元若也很喜欢这个妹妹。她不想因为这些猜忌让自己儿女难做。 裴元惜问:“我理解姨娘的难处,既然当初没说,现在为何又要告诉我这件事?便是姨娘不说,我也不会因此而对哥哥和大姐姐生分。” “我不敢肯定…也不敢乱说。又不想你一辈子都被当成庶女,那样对你不公平。”赵姨娘垂眸。“我知道以你的聪慧应当能猜出来,纵然你不会因此而和你大姐姐哥哥生分,我却良心难安。” “真是这样吗?” 赵姨娘惊愕,她在裴元惜那清明的眸中看到不属于这个年纪的通透。不由心紧了又紧,慢慢露出一丝苦笑。 她就知道事事都瞒不过这孩子的眼睛,然而有些事情她还是不想说。 沈氏生产之日,当她听到沈氏和李姨娘前后脚生下女儿时心里就有些异样。这些年她关注着李姨娘,暗中寻找着那些蛛丝马迹,隐隐印证自己的猜想。 然而出于私心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因为她恨沈氏。 她在生大姑娘之前,其实小产过。那个孩子她还来不及知道存在,就死在沈氏送来一碗补汤中。 后来她怀上大公子,自是小心再小心。轩庭院送来的补汤,她再也不敢喝一口,全部悄悄倒在痰盂里。 生大公子的时候,要不是老夫人坐镇恐怕她不可能平安生下孩子。在大公子几个月的时候更是发过一场高热,起因是一个乳母乱吃东西。而那乱吃的东西,也是轩庭院那边的手笔。 当她怀上大姑娘时,她知道自己要更加小心。所以她干脆天天去陪老夫人,同老夫人一起吃喝。因为老夫人的庇护,加上她故意把自己怀的是个姑娘的事传出去,所以生大姑娘的时候有惊无险。 这些年她冷眼旁观,未尝不是一种报复。看着沈氏对别人的女儿疼爱有加,看着沈氏自己的亲生女儿过得痴傻可怜,有时候甚至产生过一种痛快。 “自古妻妾就是敌人,二姑娘不会以为夫人这些年对我仁至义尽吧?” “姨娘,我不是在为我母亲辩驳,但她确实不是什么坏人。你仔细想想,她如果真是心思恶毒之人,怎么可能被别人换走自己的孩子。如果她真的容不下妾室,侯府后宅岂能这般平静。我不知道你同她到底有什么过节,但是我想她就算是有些嫉妒之心,却绝不可能使一些阴损的手段害人。” 赵姨娘若有所思,看向裴元惜。 裴元惜直视着她的目光,声音清冷又特别安抚人心,“姨娘今天能跟我说这些,我很感谢。我相信有朝一日所有的误会都会解开,姨娘会明白我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可以在此向姨娘保证,那一天一定不会太远。” 饶是赵姨娘想过她聪明,饶是赵姨娘以前听宣平侯对她毫不吝啬的夸奖,都没有这一刻来得切实体会。 能生出这样的女儿,沈氏真令人羡慕。 “你不怨你母亲吗?因为她轻信他人,才害得你又痴又傻受尽苦难。” 裴元惜摇头,“不怨,她亦是受害者。从她对元君的宠爱和呵护,我知道她是一个好母亲。造化弄人,可能是我们的母女缘分太浅。我虽然不太可能会与她亲密无间,但我也不愿意看到她被人欺骗被人误会。” “夫人真是好福气。”赵姨娘有些动容,“那我等二姑娘替我解惑的那一天,希望夫人如同二姑娘相信的那样,从未有过害人之心。” “一定。” 裴元惜向她保证。 外面传来动静,裴元若领着几个下人把那些琴搬进来。宣平侯府富贵百年,她又是侯府的大姑娘,那些琴中不乏名器。 裴元惜欢喜地上前挑选,一边向裴元若请教着。姐妹二人一个教得认真,一个听得仔细,瞧着当真是一对好姐妹。 赵姨娘看着她如同孩子一般纯真的笑,和她脸上流露出来的欢喜,更加羡慕沈氏。但愿夫人配得上这个孩子的一片真心,不要让这个孩子失望。 宣平侯府的琴棋夫子是一位男子,她们称他为夏夫子。夏夫子约摸二十四五的年纪,有着不同于少年郎的成熟稳重,又有着琴艺熏陶而生的风流俊逸。 只是那张脸太过严肃,对谁都板得死死的。偶尔看人时,眉头皱成一个川字。在看到自己的学生中多了一位姑娘后,也仅是朝裴元惜略略一点头。 四位姑娘都来齐了,连眼睛红肿的裴元君都在。 裴元君衣着打扮同之前没什么区别,甚至更为华贵一些。仿佛只有这样,她依然还保有自己从前的尊荣。流光溢彩的步摇、镶玉镂金的华胜、水波丝滑的雪纱裙。一举一动端庄淑雅,看上去还是那个人人艳羡的侯府嫡女。 “三姐姐,你坐那边去吧,这个位置你应该让给二姐姐。”说话的是裴元华。 嫡女变庶女,庶女变嫡女。庶女确实应该要给真正的嫡女挪位置,裴元君恨的是裴元华早不说晚不说,偏等众人都落了座才说。 她咬唇看着,目光隐恨。 以前她是嫡女,这个四妹妹无论到哪里都喜欢巴着她。她有时侯乐得有人奉承,有时候又极尽厌烦,有时候没什么好脸色。 给人脸色和被人下脸,滋味不可谓天差地别。正是因为她从嫡女变成庶女,她心里知道自己再也不可能和从前一样高高在上。 她想过会受到的羞辱,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裴元若颦眉凝思,虽说四妹妹这话突兀,但实在是有道理。且不说嫡庶有别,单论长幼元君也应该给元惜让位置。 裴元惜没有看她们,也没有在意裴元君含恨的眼神。“不必让来让去,我看这样很好。” 裴元华夸张称赞,“二姐姐,你真是心善。明明你才是嫡女,却由着三姐姐这个庶女占着自己的位置。都说嫡庶有别,外人瞧着三姐姐通身的气派,只怕依然还认三姐姐是嫡女。” 如此明晃晃的挑拨离间,裴元君很是恼怒。 看热闹的不嫌事大,裴元惜没有搭理拼命挑事的裴元华,让裴元君长松一口气。转头想到自己再是自欺欺人,在这个傻子面前都要矮上几分,心里百般不是滋味。 裴元华撇嘴,开始同裴元惜套近乎。裴元惜实在是懒得搭理她,反倒是认真向裴元若请教一些该注意的事项。 那位夏夫子对她们之间的明争暗斗不感兴趣,板着的脸苦大仇深地盯着自己面前的琴。待到时辰一到,自顾开始授课,也不管有没有人认真听。 这般夫子,倒是少见。 若不是自己真的琴艺高超,想是不敢如此懈怠。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裴元惜感觉裴元若有好几次都看向夏夫子。那目光常常出神,时不时悄红双颊。 她心沉了沉,若有所思。 夏夫子的琴音时而高山流水,时而慷慨激昂,又时而阴郁沉闷,着实太过随心所欲。不过琴技实在是高超,便是如她这等丝毫不通琴艺之人都能感觉到他琴声里的灵魂。 授课完毕,夏夫子抬脚便走。仿佛这些侯府姑娘是洪水猛兽,他唯恐避之不及。那飘逸的身影太过匆匆,不多时便消失在她们的视线之中。 裴元惜看到裴元若眼中的失望,心下了然。 “二…二姐姐。”裴元君出声。 这声二姐姐引来裴元华夸张的嗤笑声,“我差点忘记了,现在她才是二姐姐,而二姐姐你以后就是三姐姐。三姐姐你一声二姐姐,把我吓了一大跳。” 曾经的裴元华何时敢对裴元君这样说话,听在裴元君的耳中分外的羞辱和难堪。她要鼓起多的勇气才能叫一个原来的庶妹为二姐姐,若不是母亲叮嘱她要和这个傻子好好相处,她何至于这般。 如今的她,唯有讨好母亲才能保留自己从前的体面。如果失了母亲的心,那么她在这侯府之中人人可欺。 她刀子一样的眼神刮过去,纵然她现在是庶女,那也不是裴元华能嘲笑的。 “四妹妹,不管我是行二还是行三,我都是你的姐姐。” “知道了,三姐姐。”裴元华状似亲昵地靠近裴元惜,裴元惜不动声色往后退一步,同裴元若挨近。 裴元若心神还黯然着,之前没有注意几个妹妹之间的暗流涌动。此时醒过神来,不用问便知发生何事。 她自来不喜欢裴元华对裴元君太过奉承,同样也不喜欢对方此时落井下石的幸灾乐祸。同一府的姐妹,理应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四妹妹这性子真该好好改一改。 “四妹妹,你三姐姐说得对,她始终是你的姐姐。咱们都是姐妹,自当荣辱与共。你在府中这般言辞不妥还罢,若是在外面依然如此,丢的是整个侯府的脸面。” 裴元华对裴元若还是很尊重的,裴元若平日里为人实在是让人挑不出半点错来。她不情不愿地同裴元君道歉,提出要去裴元惜那里坐一坐。 “我听人说二姐姐的院子原是姑母的院子,是咱们侯府的独一份。我一直想进去看看,择日不如撞日,我看我们姐妹一起过去坐坐,不知二姐姐欢不欢迎?” 裴元惜还没开口,裴元若说她没空,她还要回去跟着教习嬷嬷学宫规礼仪。裴元君表示她也没空,她要去沈氏跟前侍侯。 两人先走一步,留下裴元惜和裴元华。 裴元华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二姐姐,你听听三姐姐那话,她要去侍候母亲,合着还当自己母亲肚子里出来的亲骨肉。” 她以为裴元惜定会大怒,且引她为知己。 谁知裴元惜表情淡淡,道:“她是被母亲亲自养大的,感情自是不一般。我身体还没有好全,就不陪四妹妹说话,先行一步。” 裴元华哪里愿意,姨娘可是叮嘱过她,无论如何都要同这个新的二姐姐处好关系。还说这个傻子之前痴傻,比裴元君更好哄弄。 “二姐姐,你身体不舒服吗?正好我顺路,我送你回去吧。我都听说了,你是被三姐姐推倒的,她那么对你,你还替她说好话,你真是太心善了。”她作势要挤开春月,扶住裴元惜,却不想被裴元惜轻轻推开。 裴元惜神情依然平淡,但是那清灵的眸中却闪过一丝嘲讽,“四妹妹认为我是善心之人,定然觉得我又蠢又傻,比其他人好糊弄吧?” “哪能呢,我怎么可能会这么想。我是真的为二姐姐叫屈,你经历这样的事情还以德报怨,偏偏三姐姐她还那样对你,我真是看不下去了。”裴元华一脸的替她打抱不平。 侯府的四位姑娘,裴元华最为娇俏,她年纪又是最小,便是放在从前裴元若都不怎么会说她。她又巴结着裴元君,沈氏对她还算不错。下人们都是眼亮心活的,在侯府没人敢看轻她。 前些日子秋姨娘被诊出有孕,阖府上下更是看重。她以为自己这般示好,裴元惜肯定会领她的情。没想到这个傻子不知好歹,竟然不接她的茬。 甚至还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她。 “二姐姐,你为什么这么看我?” 她今天穿的是粉色衣裙,出门的时候仔细检查过,无论是身上还是妆容都没有一丝不妥,这个傻子为什么如此看她? 裴元惜唇角泛起浅浅的冷笑,“四妹妹,我是傻了十年,但我还能清清楚楚记得这十年间发生过的每一件事情。” 裴元华心一突,有种不太妙的感觉。 只听到裴元惜道:“我记得那一年我十岁,四妹妹你七岁。你正拿着一块点心逗狗,恰巧我从那里经过。你叫住我,说只要我同那狗争赢了,那块点心就是我的,这事你还记得吗?” 裴元华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她怎么可能不记得。她记得这个傻子当时看着点心流口水,要不是她听到大姐姐的声音,只怕这个傻子还真会同狗抢点心。 她记得自己十分遗憾,后来还去蹲守过这傻子几回,却是再也没有遇到过。 没想到这个傻子居然还记得,那她和姨娘的计划… “二姐姐,我不记得了。我那时候还小,我肯定不是故意的。我定然是以为狗狗很可爱,二姐姐你也很好玩。”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她在裴元惜的脸上看到毫不掩饰的讥笑。 裴元惜的眼神是那么的冷,那笑是亦是冷到令人发寒。不记得了,真是好借口。可惜她还记得,甚至记忆犹新。 那时候的她就困在身体里,眼睁睁看着自己被人戏弄。没有心智的自己垂涎裴元华手中的那块点心,裴元华还故意对身边的下人说:瞧这个傻子,一块发霉的点心都这么馋。 “三岁看小,七岁看老。四妹妹你那时候已经七岁,七岁就知作恶,想必长大以后品性好不到哪里去。我曾经痴傻不假,但如今我心明如镜。你最好是别在我身上打什么歪主意,我可不是什么好性子。” 裴元华呆了,她真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说好的傻子呢?说好的好糊弄呢?清醒过后的傻子都这么厉害吗? “我…我真的没有…”她像是急得要哭。“大姐姐说我们姐妹要荣辱与共,我是真心想同二姐姐交好。” 荣辱与共? “先前我痴傻时,你们嘲笑我戏弄我,那辱是我一人之辱,你何曾与我共过?如今我是嫡女,往后荣华自是比你多出不止一星半点,你觉得我的荣会同你一起分享吗?我的荣辱皆是我一个人的,与你何干?” 裴元华不过十二岁的姑娘,以前也是别人捧着惯着的,从未遇到如此不给她脸面之人。便是以前的裴元君,也会给她几分体面。 听到裴元惜如此不留情面的话,真的要哭了。 裴元惜不看她一眼,眼神中没有半分软化,“少在我面前假惺惺,你哭给我看,只会让我觉得猫哭耗子假慈悲。” 她再也没忍住,捂脸哭着跑远。 32、出头 裴元惜望向身后, 那丛盆景后面有一角月白色衣袍露出来。夏夫子慢慢现身,严肃的表情,紧皱的眉头。 “夫子。”她恭敬行礼。 “我真想不到二姑娘会是这等性子。” 夏散雨抱胸而立, 他是折回来找自己丢的一块玉佩,没想到看了一出好戏。他早听人说过世家内宅的姑娘们没有一个简单的, 若无必要千万不要同她们接触太多。 裴元惜笑了, “夫子莫不以为我一个傻子突然变好, 自然应该像个刚开智的孩子一样懵懂天真。感激所有人对我的示好, 不论善意的恶意的我都要统统接受,不计前嫌地与她们姐妹合乐?” 不应该这样吗? 后宅的姑娘阴面里斗得厉害, 明里照旧姐姐长妹妹短亲热无比。他一向以为那些虚伪的来往才是这些姑娘们的日常,没想到还能看到像裴二姑娘如此敢撕面脸的人。 他更没有听过哪个傻子傻了十年还会清醒过来, 也没有见过哪个傻子言辞如此犀利不留情面。他真是很怀疑这位二姑娘真的傻了十年吗? “二姑娘真让我刮目相看。” “夫子也让我吃惊不小,我以为能教琴艺的夫子骨子里应该是不羁和随性的, 没想到夫子如此严肃不苟言笑。” 两人目光相视,裴元惜的眼神清透淡然,夏散雨的目光郁郁深沉。 “生活所迫,并非我愿。”他说。 他原是富家子弟,父亲托了门路弄到一个小小的九品官职。若不是三年前很多世家都倒了霉, 他家也不至于被牵连, 他也不会沦落到成为一名琴棋夫子。 凭他的才能, 他自信能考取功名。可是朗朗乾坤, 到处都是公冶楚的爪牙。他实在是耻于为那等人效力, 失了出人头地的心。 “夫子是否自怜自己空有抱负,却只能窝在侯府与姑娘们为伍,做一个不知朝暮的琴棋夫子,不能一展自己的才华?” 夏散雨浑身一震, 看向她,“二姑娘如何得知我抑郁不得志?” 他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至少他在侯府授业三年来,从未有人看出来过。他对府中的姑娘不热情,旁人只道他尊礼守规矩。 没想到这个二姑娘一来,就能看出来。 “从你的琴声和你的举止神态中得知的。”她答。“夫子实在是太过明显,我想稍微留心的人都能看出来。” 那般的不耐烦,那般的敷衍,侯府的银子还真好拿。 “原来我第一个知音竟然是二姑娘。”夏散雨苦笑起来,“你说得没错,我确实过得极不得志。我想报效朝廷,却无奈朝中豺狼当道。” 豺狼? 裴元惜可不赞同这个形容,那人可不是狼豺,他是真正的山中之王。她更不认同自己是夏夫子的知音,这么浅显容易看出来的事,哪里称得上什么知音。 “夫子以为男子出仕入朝堂,是为哪般?” “自是为天下百姓谋福祉。” “既然是为天下百姓谋利,又何必在乎谁人当道,谁人为帝。你看这天下近几年可有灾闹可有民不聊生?若是百姓安居,温饱有继,你又何必因为某个人而宁愿自己庸碌一生不作为。” 公冶楚几乎屠尽商氏皇族不假,但先帝可不是什么好皇帝。荒淫无道醉心享乐,朝中乌烟瘴气,百姓疾苦三餐无继。 景武帝登基三年来,民间的光景比先帝在位时好上不止一倍。就冲这点,还真没法指责公冶楚是豺狼当道。 夏散雨怔住,连她什么时候告辞的都不知道。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她的那番话,越想越是觉得情绪激昂,如同万马奔腾。 最后他回过神来,对着她远去的方向作揖。 她劝说夏夫子绝不仅仅是点醒他,她希望他离开侯府,不要成为裴元若的烦恼。无论是祖母父亲还是赵姨娘,都不会允许大姐姐嫁给一个讨生活的夫子。侯府已然决定将大姐姐送进宫中,就不可能让这其中出什么岔子。 大姐姐慕恋夏夫子,终将是一场无果的相思。 退一万步说,假使夏夫子和大姐姐真有有缘,凭着夏夫子眼下白身也是难以成事。没有一官半职,裴家是不可能把女儿嫁给他的。 还有就是身为一个拿人银子的夫子,不应该尽心尽地教导主家姑娘们吗?那么敷衍了事,真当他们侯府冤大头不成? 所以无论如何,夏夫子都不宜再留在侯府。 她还未到水榭,便碰到轩庭院的下人来请。说是昌其侯府的侯夫人上门,来给她补过去十五年的生辰礼。 也是碰巧,在她折路去轩庭院的路上,她听到有狗在凄利乱叫。 那狗半大,毛色如同枯草一般没有光泽。它被人绑在一块石头上,发出呜呜的惨叫声。一条粗粗的鞭子抽打着它,打得它无地逃窜。 它身上伤痕累累,气息渐渐变得微弱。可能是看到远处有人过来,它猛然大声叫唤起来。它叫得声音太大,裴元华压根没有听到有人走近的脚步声。 她一边抽一边骂,“你个死狗,和那个傻子一样讨人厌。你不是能耐吗?你不是跑吗?你再跑啊!” 那个傻子,还真是讨厌。 上不了台面的东西,给脸不要脸。 “死傻子,怎么不早点死,竟然还能成为嫡女,简直是老天不开眼。今天我就打死你这个畜生,看你还敢不敢见我就跑。” 这时,她身边的丫头扯着她的袖子,她怒道:“你个该死的奴才,你也敢对我指手划脚是不是?” “二…二姑娘。”那丫头的嗓子都快哑了,惊惧地看向慢慢走过来裴元惜。 裴元华猛抬头,也看到她,吓得手中的鞭子飞出去。狠狠瞪一眼旁边的丫头,咒骂死奴才不早提醒自己。 她嘴角噙着嘲讽的笑,“死狗?傻子?四妹妹好教养。” 晴天白日的,裴元华却觉得眼前的裴元惜像阴魂不散的厉鬼。“二…二姐姐,我是在教训这个狗,这条狗不太灵光的样子,我平日里都唤它为傻子。你可不知道这条狗可凶狠了,见人就咬。刚才我看到它差点咬到一个下人,这才狠下心来教训它一番。” 那狗瘦骨嶙峋,眼神带着祈求,呜咽着实在看不出哪里凶狠。毛色无泽的身体颤抖着,身上的鞭痕清晰可见。 它在向裴元惜求命,干巴巴的眼睛全是乞求。 “这是谁养的狗?”她问。 “野狗,不知从哪里跑到咱们侯府来的。”裴元华嫌弃回答,理了理衣发恢复成侯府那位娇俏的四姑娘。“二姐姐,我这就让人把它丢出去。” 裴元惜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她开始有些心虚。 “二姐姐,我没骗你,这真一条野狗。我怕它伤人,这才对它小以惩戒。” “你这是小以惩戒?”裴元惜冷道:“原来在四妹妹的心里,这样的惩罚是小以惩戒。怪不得我听人说你们院子里最常动用家法,想来是隔三岔五对下人们小以惩戒。” 裴元华暗恨,这个傻子真多事。她姨娘惩治下人关对方什么事,要不是今天她倒霉被人抓个现形,谁也多一句嘴。 “二姐姐,你以前还傻着可能不知道。府里有的下人就是应该时常惩戒,否则他们一个个生出不得了的心思,连主子们都敢哄弄。你想想李姨娘,要不是生出不该有的心思,你何至于受这些年的罪。” “说得有理。”裴元惜平静赞同。 裴元华暗自得意,“所以我真是为府里的人着想,这才教训一下闯进来野狗。二姐姐你放心,我现在就让人把它丢出去。” “不用了,它因为我的缘故而受你的一顿鞭打,倒是受了无妄之灾。我们侯府不缺一口吃的,先养着吧。” 春月明白她的意思,当下去解那条狗身上的绳子。 裴元华脸上的笑挂不住,今天她真是出门没看黄历。作甚要同这个傻子套近乎,还被这傻子看去自己最不堪的样子。 也不知道这个傻子会不会告状? “二姐姐,我刚才真是…” “不必同我解释,你应当知道你无论如何狡辩我都是不会信的。四妹妹切记一句话,天道好轮回,保不齐哪一日你要同狗争食,到时候你才会知道曾经的自己有多可恶。” 裴元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傻子怎么能如此咒她。她堂堂侯府的姑娘,怎么可能会同狗争食,她又不是傻子! 她气得眼前发黑,而裴元惜根本不等她反应过来,人已经走远了。 “该死的傻子,我咒你不得好死!”她一脚踢在假山上,轻薄的鞋面护不住她的脚趾,她疼得面部扭曲,只把一腔怒火都撒在自己的丫头身上。 那丫头死死受着她的鞭子,眼底划过一丝怨毒。 轩庭院内,顾氏同沈氏正在说话。 出了这样的事,姑嫂二人都有些尴尬。顾氏说到婆母一回府就发作李家父子,那李家父子赌咒发誓不知道李姨娘的所作所为。李姨娘本不是李家的骨血,李家父子表着忠心,还当场同李姨娘断绝关系。 林氏气得太狠,不敢再用这对父子。念在李父过去的忠心,把李家人贬到庄子上。 “母亲病了,说是头疼。”顾氏道:“她那是气的,说是自己千不该万不该念那恶奴可怜,让她当了你的丫头。” 沈氏抹泪,“事已至此,是我识人不清,怪不得母亲。” 顾氏叹息,也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气愤。早前她还提过那么一嘴,说那孩子若是个好的,她倒是有些愿意给儿子聘娶。如今那孩子不仅好,且还恢复嫡女的身份,倒是全乎她的心意。 补生辰礼的事,是她提出来的,她是来给那孩子做脸面的。 余光扫到一旁侍候的裴元君,她眼神闪了闪。小姑子还把这个庶女养在身边,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她不喜欢裴元君,以前也只做些表面功夫。 两家早有意结亲是不假,但这个前外甥女性情太过狭隘。她的娘家侄女压根对寅哥儿没有那个心思,愣是被挤兑得不太愿意登侯府的门。 她一直对这门亲事不满,拖着迟迟不敢过明路。如今看来,也亏得是没有定亲,否则眼下是骑虎难下掰扯不清。 裴元惜进来时,她眼前一亮。 清清爽爽的女儿家,不骄不矜从容恬静,骨子里生出的气度可不是单凭富贵就能堆出来的。心道到底是真正的嫡女,便是傻了多年也不比那些贵女们差。 “好孩子,快到舅母这里来,让舅母好好看看。可怜见的,头还疼不疼?” 裴元君眼神微黯,舅母从来没有对她如此亲热过。以前她也是嫡女,舅母非但对她不亲近,反而隐约有些若有若无的嫌弃。 为什么裴元惜可以? 如果说她现在不能和裴元惜比,那以前呢? 顾氏已经命下人把那些生辰礼取出来,招呼裴元惜上前。一件件一摆出来,细细地说道那些东西的来历。 这些东西都是她亲自选的,每一件都不比之前送给裴元君的差。裴元惜正好手中拿着一支步摇,皱着眉头看向裴元君。 这支步摇同裴元君头上的那支有些相似,顾氏顺着视线看过去,当下表情不好。小姑子到底有没有拎清,谁才是亲生的。 庶女穿得明丽华贵珠光宝气,嫡女素净无华身上连一件像样的首饰都没有。她最是见不得小姑子优柔寡断的性子,既然亲生的女儿已经认为,真没有必要再宠着别人的女儿。何况要不是李姨娘恶奴害人,元惜怎么会遭那么多的罪。 嫌弃憎恶都来不及,还让元君过得比自己的亲生女儿体面,真真是糊涂得很。换成是她,她不弄死这个庶女都算是好的。 “元君头上的那支步摇,我瞧着好像是你的陪嫁。” 沈氏讷讷,“是。” 顾氏摇头,“咱们女子的陪嫁,将来都是留给自己亲生骨肉的。眼下真相已经大白,你的亲生女儿是元惜。” 这是在提醒沈氏要拎得清,莫要让庶女越过自己的亲生女儿。这些东西都是元惜的,理应立即收回来。 裴元君脸色变了。 裴元惜垂着眸,似乎在看自己手中的那支步摇。 顾氏心道小姑子实在是叫人不知说什么好,亲生女儿被人换走受尽苦难。一朝认回不知如何补偿,反倒还把个假女儿养在身边。 这些东西是元惜的,倘若日后元惜嫁到昌其侯府,那就是他们昌其侯府的。不管是她心疼这个孩子也好,为他们侯府打算也好,今天她势必要替元惜出头。 沈氏面色微白,心又开始撕扯般痛。 有些事旁人看来容易,嫡庶分明。可是于她而言,是割不断舍不掉的感情。她知道嫂子的意思,也知道应该把元君赶出轩庭院。她更知道眼下最重要的是弥补元惜,尽到自己身为母亲的责任。 所有的一切她都知道,但是做起来好难。 她忘不掉这十五年来和元君的点点滴滴,忘不掉母女二人亲密相处的那些个朝朝暮暮,忘不掉自己把元君视为毕生依托的倾情相待。 “嫂子…”她的语气带着一丝乞求。 顾氏叹气,“我知道你还怜惜之前的母女之情,元君确实无辜,但我们元惜更可怜。你想想李氏做的事,你怜惜她生的女儿,这些年视若珍宝,便是揭穿真相都还这般善待。你可曾想过自己的亲生女儿过的是什么日子吗?” 沈氏脸上现出痛苦之色,愧疚地望向自己的亲生女儿。她不敢想,一想到自己原本天资聪颖的亲生女儿遭遇的那些苦难,她都恨不得打自己一顿。 她的心痛到彻骨,嘴唇动了动没说什么。 顾氏又是一声叹息,知道小姑子一向心软惯了,必是在左右为难。她语气凌厉起来,“今天这事叫我碰上了,那么我就来当这个恶人!” 裴元君全身发凉,从头到脚一片麻木。舅母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要把自己的东西全部拿走给那个傻子吗? 她已经没有嫡女的身份,这还不够吗? “母亲…”她求救地看向沈氏。 沈氏痛苦别过脸去,不敢看她。 顾氏怒了,“元君,以前你母亲老说你如何知理明事,今日一见你实在是令人失望。你占着元惜的身份十五载,期间受尽你母亲的疼爱,锦衣玉食绫罗绸缎享之不尽。便是揭穿你生母的种种恶毒,你母亲依然愿意将你养在轩庭院。事到如今,你不知感恩,反倒还想占着原本不属于你的东西,是何道理?” 裴元君被顾氏一通说教,脸皮子红了白,白了红。偌大的厅堂内,像有穿堂风狂啸而过,将她身上的体面扒得干净。 她很想有骨气地反驳,可是她深深知道那些东西将是她最后的一丝体面。 “我也是不那等刻薄之人,往年昌其侯府送你的生辰礼你便留着吧。至于你母亲的陪嫁,你是一件都不能占着,因为那些东西都是元惜的。”顾氏说到这,对恍恍惚惚的沈氏道:“今天我做为舅母,我就替元惜出这个头!” 过去十五年,裴元君身为侯府唯一的嫡女,沈氏唯一的孩子,可谓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沈氏对她简直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飞了。那些个陪嫁的东西,不拘是玉器名画还是首饰珍宝,裴元君想要什么她会双手奉上。 半人高的美人瓶,雕刻精美的珊瑚盆景,通体碧绿的玉貔貅,件件珍品随意地摆放在裴元君的屋子里。妆奁处几个精美的匣子,匣子里硕大的珍珠头面、镶玉镂金的各种钗环琳琅满目。 顾氏端坐在正中间,看着下人们忙碌。 裴元君的心在滴血,感觉自己的体面被人扒得干净。最后顾氏说到做到,除了昌其侯府送的那些东西,屋子里像是被洗劫一空。 原本精美的布置变得空荡荡,只剩一个空架子。 那些东西摆在一起,顾氏问裴元惜如何处置。裴元惜并不在这些东西,认为还是交还给沈氏处置为好。 顾氏感慨她太过懂事,越发对她满意。 看向裴元君的眼神,便不那么好看了。“你是庶女,这些东西不是你应该得的。我原指望你是个懂事的,不需要我亲自来教你就能把东西主动让出来。不想你到底是叫人失望,枉费你母亲这么多年对你的疼爱。” 顾氏的话,再一次扎得裴元君的心滴血不止。“舅母,我只是一时之间没有想到,这些东西本该就是母亲的,理应还给母亲。” 不说是裴元惜的,只说是沈氏的。 顾氏意味深长长地看着她,对沈氏道:“以前你总和我说元君多么懂事贴心,我看不过尔尔。比起元惜来,她真是差远了。前些日子我还听说什么玉佩的事,我瞧着怕是有人存心诬陷。” 沈氏面臊到无地自容,自己早该这么做的,可是她狠不下这个心来。如今娘家嫂子出了手,她心里松口气的同时又觉得百般不是滋味。 她想起玉佩的事,又想起在水榭元君推元惜的那一次,还有那摔断的玉笔,她的心开始动摇。元君…以前不想,是因为元君是她的亲生女儿。可是现在想想,似乎很多事情都和自己以为的不一样。 裴元君看出她脸上的怀疑,心不停往下沉。她强忍着恨意,努力装作明理的样子,“母亲,舅母实在是误会我了。我之所以舍不得这些东西,是因为它们都是母亲你给我的。” 东西是母亲给的,舅母凭什么说是她占着的。她以前是侯府嫡女,这些东西她都用惯了。如果她还是母亲的亲生女儿,有谁敢说她半个不字。 说来说去,都是这个傻子坏事。 要是傻子一直傻下去,是不是就没有现在发生的一切?她隐恨的目光不自觉看向裴元惜。“母亲,这些东西我都不在意。别人误会我也好,说我不懂事也好,我统统都不在乎。我知道母亲疼我爱我,我有母亲就够了。” 裴元惜望过来,裴元君竟然是在效仿自己。 顾氏皱眉,这些怎么听着有些耳熟。她可不是什么好性,对沈氏道:“这什么人生的孩子,自然是像什么人,有其母必有其女。元君亏得是你养大的,性子才没有同那个毒妇一般。不过小心思倒是不少,知道眼下最应该巴着谁不放。” “舅母,我说的都是真心话。母亲疼我十五年,我心里特别感激。我知道如今我是庶女,你们因为我的…生母都不喜欢我。我不在乎,我只在乎母亲。” 裴元君孺慕地望着沈氏,她以为沈氏定然会感动。 谁知沈氏闻言下意识往裴元惜那边移了两步,离得远了一些。 33、桃花开 那些东西最后重新收入沈氏的库房里, 顾氏再三暗示沈氏不可心软,该心狠的时候一定要狠下心肠,莫要寒了自己亲生女儿的心。 沈氏应是应了, 至于会怎么做顾氏鞭长莫及。顾氏希望小姑子尽快想通,最好是让元君搬出轩庭院, 把自己的亲生女儿元惜接到身边照顾。 姑嫂二人说着话, 顾氏故意冷着裴元君。 裴元君忍着屈辱, 极尽孝心地跟在沈氏的身边。顾氏偶尔望过去, 突然想起方才为什么会觉得她说的话很耳熟,唇角不自觉泛起冷笑。 还真是李氏那等毒妇生的孩子。 “你也别怪我心狠, 实在是你那生母做得太过。换了主母的骨肉不说,明知自己的女儿在主母跟前受尽宠爱, 竟然还狼心狗肺地祸害主母的孩子。也就是你母亲心善,换成是我别说是还让你留在轩庭院, 我便是多看你一眼都觉得难受。” 沈氏白了脸,心下又是绞痛。 裴元君死死咬着唇,不敢同顾氏辩驳。 顾氏见小姑子这样,只觉得怒其不争,“今天我恶人也做了, 往后元惜要是受了什么委屈, 我第一个不饶。元君你若是还有一点良心, 切记不可生出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 否则便是你母亲再护着你, 也无济于事。” 沈氏讷讷,“元君自然知道这些,嫂子你放心吧。” “我放心有什么用,你自己养大的孩子你还不知道德行吗?我就是可怜元惜, 受了那么多年的罪不说,现在还让容忍这些事情。” 沈氏的脸更白,那句让裴元君搬出去的话还没到嘴边,就被裴元君一声痛哭给惊回去。裴元君泪巴巴地望着她,看上去极其可怜。 “母亲,你别赶我走。我会听话的,我会让着二姐姐的。我什么都不会和她争,我只想留在母亲的身边好好尽孝…” 顾氏听着,面上的讥讽不加掩饰。 还真是不要脸。 “元君这般模样,我恍若以为看到从前的元惜。元君以前可是被当作侯府嫡女养大的,好端端的学别人不觉得丢人现眼吗?” 裴元君悲苦的表情一僵,无地自容。 沈氏回过味来,煞白的脸上闪过一丝失望。 裴元惜乖巧地立在顾氏那一边,低低地道一声:“多谢舅母。” 她声音极轻,只有顾氏一人听到。顾氏闻言大感欣慰,紧紧拉着她的手,“你是舅母的亲外甥女,可不是那等鱼目混珠的冒牌货,舅母不疼你还能疼谁。” 这声音可不小,沈氏和裴元君都听到了。 沈氏愧疚不已,裴元君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等到裴元惜告辞要去前院迎一迎宣平侯时,顾氏更是不吝夸奖。 她对沈氏道:“那毒妇编瞎话倒是厉害,说什么元惜福薄。依我看再没有比元惜更福深厚的姑娘。父兄疼爱,祖母疼爱,痴傻十年还能清醒过来,这不是福泽是什么?那毒妇故意抹黑元惜,简直是歹毒至极。若真是有人福薄,那生辰八字可不是元惜的。” 言之下意,自然是裴元君的。 裴元君恨透顾氏,心道等她嫁入昌其侯府日后总会有机会报今日之耻。想着想着心情无比畅快,猛然惊觉自己如今不是侯府嫡女,婚事只怕是要生变。 更惊恐的是,她没有资格嫁进昌其侯府,而那个傻子却可以。 长寅哥哥… 是她的,谁也不能抢走! 顾氏不经意看到她眼里那一闪而过的怨恨,越发的不喜。 沈长寅是侯府的世子,再怎么也不可能会娶一个庶女,更何况这个庶女还有一个那样的生母。顾氏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不许自己的儿子再接触裴元君。 裴元惜在外院碰到沈长寅,他是同顾氏一道来的,正和裴济在一起。 裴济心心念念着裴元惜,自打妹妹清醒以后他还没有见过。方才正同沈长寅说起自己的妹妹,言语间颇多欣喜。 沈长寅对裴元惜的印象不错,没想到对方痴傻多年还能醒过来,且一摇身成为自己嫡亲的表妹。 他远远瞧着裴元惜走近,差点看痴。 先前他见过她,那时候她尚未开明智。他记得她娇憨的模样,厚重的刘海。万没想到再见之时,她是如此惊艳。 裴济细心观他脸色,心里又涩又欢喜。涩得是妹妹终有一天要嫁人,自己不再是妹妹最亲近的男子。欢喜的是沈世子对妹妹印象不错,日后妹妹如果能嫁到昌其侯府算是一门好姻缘。 双方互见礼,裴济问她去哪里。她说要去迎接宣平侯,他们便没有过多耽搁。 一个人傻与不傻,区别如此大吗?沈长寅望着她的背影想。 素净的裙,淡雅的步姿。那不经意间的一个回眸,带着看轻一切的从容。烈日骄阳之下,如同一朵缓缓盛开的莲花,摇曳生姿独自芬芳。 他的心像被微风吹过,风中夹杂着莲花的香气。那香气萦绕,久久在心头挥之不去。直到裴济唤了他两声,他才如梦初醒。 裴元惜将将出了二门外,便看到宣平侯皱着眉回府。待见到女儿乖巧迎接时,他的眉头这才舒展开来。 父女二人就在前院喝了解暑的绿豆汤,他提了一嘴洪宝珠想找她玩的事。 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之前下朝的时候洪将军突然说恭喜他。不是冷嘲热讽,没有含沙射影,甚至最后洪将军还别别扭扭地试探,说是自己的女儿想来侯府做客,不知方便与否。 他想着元惜没什么朋友,想同意来着。后一想又怕元惜不太愿意和洪宝珠那样乍乍乎乎的姑娘交好,所以含含糊糊地表示这是孩子们之间的事,理应由她们自己决定。 裴元惜当下表示欢迎,“我回头就给洪姐姐下帖子。” “你还记得她?”宣平侯问,也是觉得新奇。洪家那位大姑娘在东都城风评可不太好,他这些年同洪将军不对付便多留意过一些。听说东都城里的贵女们交往,从不带洪姑娘一起。洪姑娘是贵女圈子里的异类,明明身份不错却没有人愿意同她往来。 “记得啊。”裴元惜道:“我记得洪姐姐替我抢回银子,由此可见她是一个热心肠的人。旁人诽她谤她,我见到的她却有一颗侠义之心。传言诋毁不可信,一个人的品性才是最重要的,我相信她是一个值得深交的人。” 听女儿这么说,宣平侯没再多说什么。若是以往他少不得要和女儿多说两句,然而今天他有些心不在焉,眉头不知不觉中又皱成一团。 裴元惜关切问,“爹,可是朝中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 “没,没有的事。”他喃喃着,自己是百思不得其解。 今日早朝时,陛下临朝。 他明显感觉陛下十分关注他,那种关注太过热烈殷切,他想忽视都难。除了陛下的关注,大都督冷冰冰的目光也时不时朝他这边扫来,令他如同脚底生针站立难安。 一热一冷,恰比冰火两重天,让他备受煎熬。他心惊胆战地立在臣子们中间,生怕陛下一个心血来潮重用他。 不是他不想被重用,而是怕被陛下看重。 这天下江山,明着姓商,暗地底姓公冶。他们为臣者哪能一臣侍二主,虽说大都督亦是臣子,但他们心知肚明,商氏天下指不定哪天就姓了公冶。 别看陛下正值立后选妃之龄,各世家臣子们表面上热络谈论,其实大多不太愿意把嫡女送进宫。也有人说大都督和陛下情同父子,指不定没有那些个他们猜测的间隙。是以对于送女入宫一事,还是有很多积极的臣子。 下朝的时候,他走得极快,生怕被陛下叫住。 便是如此,还是听到几位同僚在议论陛下对他的态度。也不是真酸还是假酸,有那么一两位居然还恭维他,说什么日后若是腾达莫忘提携云云。 对于陛下的态度他百思不得解,心里忐忑不安。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大都督在早朝时看他的目光绝对不和善,他需更小心才是。 朝堂之事,他自是不会说给女儿听。 裴元惜知他不愿意说,便没有继续追问。 顾氏在轩庭院的那一通发作,康氏自然知道得清清楚楚。 作为一个婆母,康氏不好过多指责沈氏的不是。二娘也好,三娘也好都是她亲生的孙女,这种事情原指望沈氏自己理清。 既然沈氏糊涂,顾氏身为外家舅母处置此事,自是再合适不过。 她一早得到消息时,便和云嬷嬷感慨。也亏得沈家舅母是个拎得清,此举看似不留情面,却是最好的结果。 总不能嫡庶含糊不清,徒留后患。 听到裴元惜没有要那些东西时,她是连连称赞。眼皮子不浅,不落井下石,二娘确实有嫡女风范。 转头让云嬷嬷开了自己的库房,挑了好些东西送到水榭。头面首饰,布匹玩器,满满当当装了两只箱笼。 裴元惜倒是没有拒绝,欢欢喜喜地收下东西。 云嬷嬷回禀康氏,康氏又是一番感慨。道是裴元惜不拿乔,长辈所赐若一味假意推拒反倒显得矫情,不如高高兴兴接纳更容易讨得长辈的欢心。 收礼的爽快,送礼也高兴。 春月作为裴元惜的大丫头,自是满面笑容地归置东西。她侍候自家姑娘快十年,早年府里的人都笑话她跟了一个傻主子,没少挤兑她。 眼下她家姑娘不仅好了,还成了嫡女。从李姨娘那个简陋的院子搬到水榭这处侯府最好的院子来。昔日那些看她笑话的人,都在背后发酸说她命好之类的。 她懒理那些酸话,越发紧着心侍候自家姑娘。 早起侍候完自家姑娘梳洗,等自家姑娘用饭时她去给点心喂饭。点心是裴元惜从裴元华手上救下的那只狗,裴元惜给它取名点心。 点心身上的伤还没好,裴元惜让人给它搭了一个木屋,还请大夫给它上过药。它眼巴巴地望着春月过来,发出期待的呜呜声。 春月给它的食盆里放饭,不经意间看到木屋旁有一只鞋子。鞋子是那种普通的千层底黑布鞋,有被点心撕咬过的痕迹。 她心一下子提起来,因为这鞋很大,一看就不是女子的尺码。院子里侍候的都是丫头婆子,没有一个男人,这鞋子是从哪里来的? 点心是条狗,问也问不出来什么。 她仔细查看附近的院墙,好像有人翻爬过的痕迹。包起鞋子急火火地去见裴元惜,裴元惜听完后一脸凝重。 倒是有人出入侯府如同无人之境,不过以那两人的身份,不可能穿这样的鞋子。这鞋子被落下来,应该是有人想溜进来被点心察觉,那人怕惊动别人所以匆匆撤离。 “姑娘,要不是告诉老夫人和侯爷?”春月问。 裴元惜摇头,“暂时先不说,你吩咐下去晚上让人轮流值夜,多做些准备。” 春月自是应下。 到了夜里,握着家伙什的婆子眼突突地盯着墙头,她曾在春月面前夸下海口,说要是有贼子敢露头,来一个打爆一个,来两个打一双。 如今二姑娘可是府里的香饽饽,能分到这个院子里来侍候的,那可都是老夫人信得过的人。她正愁没机会在二姑娘面前好好表现,得到这么一个任务,自然是磨拳擦掌干劲十足。 眼看着快到子时,她迷迷糊糊的磕着眼皮子。明明前半刻钟还没有睡意,哪知睡意来得如此之快。 心里还想着如何立功,人却是瞬间进入梦乡。 墙头上跳下来一个少年,少年看到那边凶巴巴的点心,比手嘘一声。点心摇着尾巴,轻轻地鸣呜着立马变得十分乖巧。 “真是听话的小家伙。”少年从怀里取出一块熟肉,喂给它。“回去慢慢吃吧,要乖乖听话哦。” 它像是听懂他的话,一口叼着肉,乖乖地回到自己的小木屋。 夜风吹来,少年的脸上露出一抹笑意。他理了理衣襟,熟门熟路地进了院子。越近主屋,隐隐约约的光亮照在他的脸上。 他似闲庭散步,慢慢露出一张眉目含笑的脸。 不是商行还能是谁。 裴元惜没有睡实,窗户那里传出轻微的动静时她已经醒来。等闻到熟悉的气息她紧绷的神经松回去。 微微皱起眉头,望向来人。 “没睡?”商行跳进来,献宝似地把雕花食盒举到她面前。食盒氲生凉气,里面应该冰镇着什么东西。 打开一看,却是那冰冻过的榴莲。 “我吃过了,果真和你说的一样别有一番滋味。这是特意给你带的,你要不要尝一尝?” 又是这般自来熟,毫无芥蒂地坐到她的床边。不仅如此,还亲自摆好碟子,示意她赶紧吃。她曾想过无数个可能,自己有可能同这个少年会有的瓜葛。 凭心而论,这种感觉太过诡异。 “怎么进来的?”她问。 他神秘一笑,“你那个婆子倒是寻得好,五大三粗的。我瞧她守得辛苦,让她暂时休息一下。还有你养的那条狗,被我一块熟肉就收买了。” 裴元惜暗自叹气,她就知道自己的设防在有些人的眼里,根本就是形同虚设。 “你别灰心,你这种防御对付一般的宵小还是很管用的。毕竟谁也不能和我比,我天生有一种亲和力。不拘是野兽猫狗,还是虫蚁毒蛇,在我面前一个个乖得不行。” 他还有这种能力?难怪。 裴元惜默默吃着榴莲,在他的视线下并不觉得有什么不自在。心里亦是暗自惊奇着,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如此放松。 两人一人吃,一人看。 “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子?”他问。 她惊讶不已。 这个问题真把她问住了,她倒不是羞于和别人讨论这个话题。而是她自己真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先前一直为活下去谋划,步步为营只为活命,哪有闲心想什么男人。 “不知道。”这是实话。 商行挑着眉,俊秀的脸似乎有点兴奋,“我有一位…叔叔,他今年二十有五,还未娶妻。我看你和他很是般配,心想着或许你们是上天注定的姻缘。” 她愕然,他的叔叔? 商家的皇族不是都死光了吗?他哪里来的叔叔。 “我…怕是不能入你叔叔的眼…” “能的,能的。”商行坐近一些,情绪很是激动,“我敢向你发誓,他一定会爱上你,且爱你爱到刻骨铭心。” 裴元惜原本就怀疑他的来历,惊闻此言心中更是笃定他定然是知道将来的事。只是他同自己如此亲近竟然不是他们之间有关系,而是他的什么叔叔? 既然是事关自己的将来,她倒是有心想知道那人是谁。 “不知你那叔叔是做什么营生的?” “他在朝中为官,家中略有薄产。你若是嫁给他,不用担心婆媳官司,更不用看别人的脸色。以他的能力,足可以护你一世荣华。” 裴元惜大好像猜到他所谓的叔叔是谁,只觉得如同在听天方夜谭。那个人…她以后怎么可能和那个人走到一起。 她完全想象不出来。 商行再加一把火,“我叔叔那个人看似不喜同人亲近,实则最是一个重情之人。他若真喜欢一个,那便是天荒地老海枯石烂。如果他爱的人不在了,以他的性子定然孤独终老至死不忘。我真希望…你们能共赴白首生生世世。” 他的眼中隐有水气,氤氲的眸中有着浓浓的哀伤。 裴元惜隐约猜出一些什么,难道以后的自己会嫁给那个人,且会死得比较早?他认识的自己是现在的她吗? “我以前是傻子,你实在是太过抬举我了。” 他别过脸去抹眼泪,瓮声瓮气,“我知道,你现在不是好了嘛。” 所以他以后认识的那个自己,极有可能是她吗?她实在是想象不出来自己会和那个人有交集,更想象不出来他们还会成为夫妻。 他眼红红地望着她,“你相信我,他会很爱你的。” 她不知道该不该信,唯有一脸茫然。 他待了小半个时辰,要不是怕影响她休息,他还真想就这么同她待着。离开的时候又是那种依恋不舍的目光,直看得她心里百般不是滋味。 想哭。 她眨着眼,感觉眼眶中蓄着泪水。 为什么呢? 她想不明白,也想不透彻。如果他们会在将来建立深厚的感情,那么此时的他对于她而言,不过是个见过几面的普通朋友。 这种突如其来的酸涩是为哪般?如果如他所说以后和自己纠缠的人是那个人,她更没有理由会这样。 心头疑惑重重,像是一团乱麻。 她以为今夜就这样了,那个贼子应该不会再来。但是她忘记了,除了贼子和商行,还有一个危险的男人。 仅凭着空气中压迫的气息,她就知道屋子里多出一个人。 那个男人如同夜魅,每走一步都散发着浓烈的冷意。不过倒是同上一次不一样,这一次她没有感觉到杀气。 公冶楚自己也不明白他为何还会踏进这间屋子,上一回他就应该把这个女人解决掉,省得小皇帝总拿她说一些莫名其妙似是而非的古怪话。 他闻着空气中还未散尽的气息,眉头微皱。 陛下倒是积极,看来今夜也来过。 不管陛下想做什么,他绝不是一个心慈手软之人。他能捧着陛下登上皇位,也能把对方从那个位置上撵下来。 他峭峻而坐,端地是龙章凤姿。 以手支头,缓缓阖上眼皮。一室幽暗中,如同宝剑藏锋收敛万丈光芒。隐气屏神中,压迫感却是分毫未减。 裴元惜纳闷,不知他为何不动。 他闭上的眼睛的刹那间,仿佛又回到那一夜。血光染红的黑夜,地上横七竖八全是至亲冰冷的尸体。他们死状凄惨,母亲的眼睁得极大。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瞪着他,像是让他记住那滔天的血海深仇。 多年来,他不敢闭眼。 没有人知道他为何没日没夜的处理政事,因为他无法入眠。他的睡眠极浅,浅到梦里都是尸山血海。 他的头成天成宿都是痛的,有时候像要开裂,有时候像要发疯。 上一次他一身杀气而来,在靠近她的时候不知为何杀气慢慢在消散。而且困扰他多年的头痛,在那一刻有所缓解。 因为瞬间的迟疑,他没有杀她。那一夜,他睡得比平时要沉一些,时辰也更长一些。 陛下总是胡言乱语,说什么他将来会视她如命,为她望断山海。他是不信的,不过若是这个女人还有点用,他倒是不介意让她活得久一些。 脑海中的景象开始变化,先是尸体渐渐消失,那刻在骨子里的血腥之气慢慢变淡。仿佛前一刻还在黑暗中,转眼已经天光乍现。 他不再是立在灭门后的家中,而是站在一处高原之上。高原上平地而起无数的树木,青的草绿的叶,处处都是勃勃生机。 树木发芽开枝,绽开一朵朵粉艳的桃花。 桃花簇簇,他隐约能闻到阵阵花香。花海深处,似乎有人朝他走来。那是一名少女,粉的裙,朦胧的颜。 她拨开一支支桃花,容颜渐渐清晰。 冰肌玉骨,潋滟如画。 桃花树下,佳人仪态万千,自是人面桃花相映红。 “阿楚。”她唤他。 他一个清明,睁开眼。 闺阁女子的内室幽香馥郁,翠底花色的薄面之下是一团微微的隆起,恬淡睡姿的少女像是睡得极甜。 裴元惜睫毛微颤,祈祷他赶紧离开。 然而事情并不能总如人愿,他不仅没有走,反而朝床边走来。他五感聪灵,上一次就知道她在假睡,这一次也明白她故技重施。 这个傻女… 既然能缓解他的头痛,姑且再容她多活些时日。 “你最好别耍什么花样,否则皇帝也护不住你。” 直到所有压迫的气息消失,她才缓缓睁开双眼。望着帐顶,听着外面的虫鸣声,轻叹自己这院子还真是菜园门。 想起商行说的话,心中万分怀疑。 如此冷血之人,真的会很爱她吗? 34、怀疑 帖子送去将军府的第三天, 洪宝珠兴冲冲登门做客。裴元惜一早收到回信,亲自到二门外去迎接她。顶着烈日,她不怕晒地穿了一身火红的衣裙。放眼看去, 不知是日头更辣,还是她更热情似火。 洪家裴家多年没有往来, 两家男人在朝堂上自来水火不容。裴元惜和洪宝珠更是东都城里的异类, 这次往来不可谓不令人震惊。 莫说是别府的人, 便是康氏和沈氏都很吃惊。对此次洪宝珠来访之事很是重视, 毕竟结怨容易,冰释太难。趁着儿女们交往缓解关系, 是最好不过的法子。 洪宝珠提着裙子进来,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又放下裙子。她其实心中有些忐忑, 毕竟她认识的裴元惜傻傻的很单纯,听人说已经好了, 她也拿不准对方还愿不愿意和自己做朋友。 她远远看到裴元惜,有些不太敢靠近。 “元惜妹妹,可还记得我?” 裴元惜含笑望着她,“我当然记得洪姐姐。” 一声洪姐姐,如同两人初识时那般自然。 洪宝珠长松一口气, 她真怕裴元惜记不住她。外面都在传元惜妹妹不傻了, 还成了嫡女。她一听人说起宣平侯府嫡庶被换的事, 是恨不得飞过来。又怕对方转眼就将她忘了, 一直犹豫要不要来找对方玩, 将将收下侯府的帖子,当即张罗着做客的备礼。一大一小两个箱笼,小的那个装的是各式玩偶泥人,大的那个装的则是她自己做的一些木雕。 “随便翻出一些小玩意, 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你看看有什么喜欢的就留下来。”话虽说得极力平常,但紧张的神情还是泄漏她的在意。 其实这些东西都是她精心挑选的,她是估摸着自己认识的那个裴元惜选的东西。眼下见到已经大好的裴元惜,心里隐约有些后悔,早知道就备一些寻常姑娘家都爱的东西。 裴元惜露出惊喜的表情,表示这些东西她都喜欢。洪宝珠忍着激动的心情大手一挥,说是全送给她,她欢喜地让春月收起来。 “你这院子真不错。”洪宝珠左看右看,不停发出惊呼声。看这清幽的环境,还有精心的布置,她敢说他们将军府没有一个院子能和裴元惜住的院子相提并论。 裴元惜道:“是祖母和父亲怜爱我。” “你现在是嫡女,住最好的院子别人也不敢说什么。”洪宝珠说着,同她一起坐下。 两人刚坐下来不久,长晖院那边派人送来各种果子点心,沈氏也吩咐厨房替她们中午备下一桌席面。 以往侯府也不少请别府的姑娘做客,裴元君的客人最多。那时裴元君是沈氏亲女,沈氏自是面面俱到。然而无论什么身份的姑娘上门,康氏都是不出面的,这可是头一回。 好在裴元惜眼下是嫡女,否则秋姨娘那边的酸唾沫星子不知要喷多久。 一边吃着点心,一边说着话。洪宝珠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问裴元惜,“听说你那位新认的庶妹还住在你母亲的院子里?” 各世家近几日说的都是宣平侯府的事,洪宝珠本就密切关注着,自然知道裴元君还住在沈氏的院子里。她娘听说此事后气得不行,让她此次登门务必好好教教裴元惜,可别让那个占着自己身份十五的庶女继续欺在头上。 “是,元君还和母亲一起住。她住惯了,一时之间确实不好搬走。”裴元惜垂着眸。 “那怎么行,她可是庶女。你这个嫡女都不和侯夫人一起住,她凭什么继续养在侯夫人的身边。我跟你说,你那个庶妹可不是能容人的。早年我在别府的宴会上见过她,最是一个眼高于顶看不起人的人。” 洪宝珠对裴元君的印象极差,当年那些排挤她的贵女们,便是以裴元君为首。她们不仅明着耻笑她不通文墨,还暗地底奚落她。 她们说什么人生有三难,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垂死病中难坐起和对她弹琴。对她弹琴这几个字她听得懂,不就是指桑骂槐把她比成牛。 她自小习武,脾气又冲,哪里受得了那个气。一气之下同那些贵女们划清界线,再也没有参加过什么宴会诗会。 这些年来,她在东都城里没有一个交好的闺友。 “我跟你说,因为你们家的事,听说好些府上都不得安宁。有那些嫡庶相差几日出生的都悄悄查了,生怕也被人以庶换嫡。” 别看那些夫人们看热闹看得欢,其实各各心有余悸。别说是相差几日的,就是相差一两个月的都有人在查。就怕和宣平侯府一样倒霉,好好的嫡子嫡女被人换成庶子庶女。 裴元惜觉得好笑,“这还真是闻风色变。” “可不是,你那个姨娘真真是心毒可恶。她换了你,不好好善待你还罢了,听说你之所以痴傻也是她捣的鬼。”洪宝珠说到这里,很是同情她,“你母亲也不知怎么想的,都闹到这个份上,还把那个庶女养在身边。” 反正洪宝珠是难以理解的,她性子直,又有些嫉恶如仇。在府里的时候就气得跳脚,气得打了好几遍拳。 眼下见了裴元惜,瞧对方这淡然的表情,便觉得不需要那般生气,看样子元惜妹妹似乎并不在意此事。 裴元惜给她倒茶,提出向她请教强身健体的方法。 说到这个,她兴致高昂。 两人一个愿意教一个愿意学,不到半天的时候愣是让裴元惜学完一套入门的拳法,且像模像样颇有几分架势。 裴元惜仔细想过,身处后宅之中也不是全然的安全之地。闺阁女子身体弱,若真遇事很难自救。她被人拐走过,又隐约感觉后宅之中还有人想害她,自是应当提高警惕。 还有那人…也不知哪日又心血来潮,总之有备无患。 洪宝珠上门一事,侯府各院都关注着。 那些探头探脑的下人们把两人在院子里练拳的事情传回去给自己的主子,只把裴元君和裴元华听得鄙夷不已。 物以类聚,傻子和蠢货,倒是绝配。 洪宝珠今天很是尽兴,她没什么朋友,难得有这么一个谈得来的。在侯府里吃吃喝喝,还耍了拳,元惜妹妹不嫌她粗鲁,还热情向她请教。她的心就像刚吃下肚的冰酪一样,无一处不舒爽。 告别的时候依依不舍,极力邀请裴元惜下回去将军府做客。 裴元惜含笑应下,送她出水榭。 路上遇到裴元君,正亲自端着一盅汤。看方向应是从厨房那边而来,但是这绕路绕得也有些远,居然能和她们遇上。 裴元君看到洪宝珠,流露出来的依旧是不屑。 洪宝珠也不是那等不计仇之人,当下嘲讽,“哟,这不是原来的侯府嫡出的二姑娘,现在庶出的三姑娘吗?这大热的天还亲自下厨,真是孝心可嘉。也不知道是故意做样子给别人看,还是真的有孝心。” “洪姑娘,你是客,我不同你一般见识。” “别啊,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同我一般见识吧。”洪宝珠拦住她,“想想以前你们那些人怎么对我的,我还就想和你一般见识了。” 裴元君又羞又恼,看向裴元惜,“二…二姐姐,你就是这样纵容你的客人给自己的妹妹难堪的?” “你们说什么?”裴元惜一脸茫然,“我刚才在想事情,没有听清楚。” 洪宝珠“扑嗤”一声笑出来,还是元惜妹妹绝。 她朝裴元君挑眉,“你们以前说什么人生有三难,这难那难的。可我觉得还应该说说人生三苦,那三苦之外还应该再添一苦,便是得到又失去。裴三姑娘你以前嫡女当得好好的,自己天天眼睛长在头顶上看不起这个看不起个,到头来弄半天原来是个通房抬妾的姨娘生的庶女,真真是笑死我了。整个东都城都听说过这个大笑话,市井街巷无一不津津乐道。往后你再参加什么宴会诗会啊,也不知道旁人会如何说你。” 裴元君气白了脸,洪宝珠戳中她的痛处。 她何尝没想过这些,以往她被人捧着,日后却要忍受那些人的奚落。更可怕的是,或许她以后再也没有资格出席那样的宴会,以前瞧不上的人都可以肆意嘲笑她。一想到这些,她满心皆是恨。 那端着汤盅的手在抖,她突然斜步过来碰上裴元惜。裴元惜躲得快,没有被打翻的银耳汤溅到。 在洪宝珠目瞪口呆的发愣间,她已经羞愤跑远。 “她…她这是干什么?” 裴元惜眸光微闪,“别理她,左不过是那些伎俩。” 洪宝珠再是脑子直,约摸也是回过味来,“她不会跑到侯夫人面前告你的状,说是你打翻的吗?我的天哪,以前她永远端着一张脸,高高在上不用正眼看人,同别人说话都是抬着下巴的。我还当她是什么矜贵端庄的世家贵女,没想到也会使这些不入流的手段。” 难怪洪宝珠会吃惊,裴元君的招数实在是粗烂,好些世家的庶女都不屑这般浅显的算计。亏得她还当过十五年的嫡女,手段竟然如此拙劣。 其实怪不得裴元君,因为沈氏从没教过她后宅的阴损之术。她现在用的这些计都是以往自己听来的,当然有些上不了台面。 “不用,一点小事而已,我自会解决。”裴元惜道,望着裴元君的背影目光发寒。 洪宝珠还很担心,毕竟是她先挑起裴元君的怒火,谁能想这火能烧到元惜妹妹身上。她眼里全是内疚,有些臊眉耷眼。 “不行,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算计你,我去侯夫人面前与她对质。” “无事的,我现在又不傻,岂能由着别人颠倒黑白。”裴元惜眼神更冷,“再说我现在可是母亲的亲生女儿。” 洪宝珠一拍脑门,咧嘴一笑,“对哦。” 送走洪宝珠,裴元惜折身去轩庭院。轩庭院的下人们看到她表情各异,有尊敬的有探究的还有复杂的。 她目不斜视,直接入门。 屋内传来裴元君委屈的声音,“母亲,我知道二姐姐不喜欢我。我想她也不是故意的,所以我又回去给母亲另取一盅。” 沈氏心情复杂,看到进来的裴元惜不由坐直身体。 “元惜,你快…快到母亲这里来。刚好的银耳汤,你快来喝几口。” 裴元君的脸立马大变。 犹记得以前母亲无论有什么好东西,想的第一个人就是她。曾几何时,她享受着母亲独有的宠爱。而现在这一切,都要拱手相让他人。 在她取银耳汤回来时,母亲都没有问她渴不渴热不热。她可是母亲疼了十五年的女儿,谁知母亲说不疼就不疼。 她指甲掐进肉里,痛而不觉。 裴元惜坐到一边,问:“母亲,刚才三妹妹是不是和你说,那银耳汤是我打翻的?” 沈氏面露难色,艰涩点头。 “母亲信吗?”裴元惜问。 裴元君心提起来,脸煞白无血,“母亲,我不怪二姐姐。我知道她对我有气,也是我自己走得路有点远,一时之间没有站稳。” “你确实走得远,从轩庭院到厨房怎么会经过我的水榭附近。你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你的孝心,还是故意显摆给我看的?” 裴元君脸色更白,“我…我不太常去厨房,走岔了路。” “好一个走岔路,你怎么不说你也成了傻子。” 裴元惜突如其来的一句,把沈氏都听惊了。 “你几次三番玩这种把戏,不是故意送我玉佩转头就诬陷我偷拿你的东西,就是明明自己摔断玉笔,却对母亲说我自己摔断的。这一次又故意打翻汤盅,还跑到母亲面前来恶人先告状。如果你只有这些上不了台面的手段,我都替母亲难过。母亲好歹出身侯府,又做了这些年侯府的主母,难道你养在母亲身边就养成这样一副小家子气。日后你嫁到别人家,使的都是这些浅显易被拆穿的把戏,丢的可是整个侯府的脸。” 沈氏终于缓过气,心惊的同时又觉得羞愧难当。被自己的亲生女儿如此不留情面地说道,她的脸面都要挂不住。 裴元惜的话可谓直接又尖锐,一字一句像扎心的刀子。 裴元君假意替她不平,“二姐姐,你讨厌我就罢了,为何要牵扯母亲?” 裴元惜眼皮子不动,讥讽道:“我做为你的二姐姐,我还不能说你两句吗?我觉得你丢人,还不能训斥你吗?当着洪姑娘的面,你玩得一手贼喊捉贼,你当自己还是侯府嫡女,人人都要敬你三分,惯你的坏毛病吗?” 这话更是半分情面没有,裴元君再是强忍着羞辱,这下也忍不了。更令她无地自容的是,裴元惜并没有打算就这么放过她。 “常言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母亲你可别指望自己养育她十五年,她就能学会你的那些美德。在我看来她同李姨娘没什么分别,都是只为自己一己私欲便可随意算计他人的品性。酸枣树上结不出苹果来,望母亲悉知。” 沈氏呼吸困难,从小到大她还真没被别人如此劈头盖脸说过。偏偏这个人还是她的亲生女儿,是她一生最亏欠的亲生骨肉。 她想到最近发生的那些事,心里的那杆秤不知不觉偏向自己的亲生女儿。自己养大的孩子自己知道,元君以往小性子颇多。 以前视而不见,是因为元君是她的女儿。 她强撑着难堪问裴元君,语气颇为严厉。“你告诉母亲,是不是你二姐姐说的那样?不许撒谎!” “母亲,我就知道你不疼我了,因为我不是你生的,二姐姐才是。所以现在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你只信二姐姐说的话。”裴元君委屈大哭,仔细瞧去仿佛还有几分裴元惜哭诉的模样。 又是在模仿她。 裴元惜冷笑,“三妹妹,不是谁哭得大声谁就有理。你做错了就是做错了,别拿什么亲不亲生的说事。难道你这是在间接承认,之前母亲信你帮你,只因她以为你是她亲生的。现在不信你不帮你,皆是因为你不是她亲生的?” 裴元君接不了这话,要是认了就表明前两次的陷害属实。要是不认,等同于承认所有的一切都属实。 她心头大恨,这个傻子为什么会清醒过来! 沈氏嘴里发苦,心里更苦。 裴元惜望过来,看着她,“母亲,你信我吗?” “信。”沈氏神情一愣,尔后坚定回答。 裴元君咬着唇不敢再哭,眼巴巴地看着沈氏。 沈氏的心揪得痛,到底是她疼了十五年的孩子。元君从小到大,何曾有过这般可怜的模样。但是转眼看到自己的亲生女儿,她不得不硬起心肠。 裴元惜对裴元君道:“这事我姑且当你一时糊涂,你可知事不能过三,若再有下一次,别怪我不讲情面。你到外面去站着,什么想明白什么时候进来。” 这是… 裴元君大恨,这个贱人是故意的。上一回她借着嫡女的身份让对方站在外面,贱人是在存心报复。 她如何能到外面罚站,那样一来全府上下岂不把她当成笑话。 裴元惜见她站着不动,道:“三妹妹这是不服气?你说谎成性,黑的都能说成白的。你错到离谱却不知悔改,今日我若由着你这般下去,日后你满口谎言张嘴就来。你在府中还自罢了,如果被别人识破传开来,我们侯府的百年名声将毁于一旦!” 沈氏左右为难,一边是自己疼了十五年的孩子,一边是自己受尽苦难认回来的亲生女儿。手心手背都是肉,偏着哪一个她心里都难受。 有人说生恩不及养恩大,她在元君身上倾注全部的心血,何曾允许过别人如此对待元君。元君自小养尊处优,走到哪里都是人人称赞。 她曾自信地以为元君被自己教得好,端庄明理,最有嫡女风范。然而这一刻,她不得不反思自己,她真的把元君教好了吗? “元君,你二姐姐说得有理,你…” “母亲!”裴元君哭起来,“你最疼我的,难道你不信我吗?” 裴元惜不说话,就那样看着沈氏。 沈氏被她看得心下一片酸胀,悲从中来。“元君,听你二姐姐的话。” 裴元君自知逃不过,不甘不愿地出去。站在屋檐下,感觉轩庭院所有的下人都在看她的笑话。炎炎夏日酷暑灼人,她却浑身发冷心生怨恨。 那个傻子,那个贱人。 明明已经拥有父亲和祖母的疼爱,为什么还要来和她争?她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母亲的怜爱,难道这也要抢走吗? 忙活的下人们不时有人瞄她,她狠狠瞪过去,那些人吓得赶紧低头。到底是曾经的嫡女,在轩庭院里余威尚在。 沈氏面对自己的亲生女儿,总觉得理不直气不壮,“元惜,元君她…” “母亲,你是不是以为我在报复她?”裴元惜问。 “她确实有不对的地方,你教她是应该的。” “我知道母亲其实并不是完全相信我,你之所以信我是因为我是你的亲生女儿。你可知我为何不怨你不恨你,正是因为这一点。我曾经以一个庶女的身份生活十五年,我明明白白看得到你是如何爱护自己的女儿。纵然那个人不是我,亦不能否认你是一个好母亲。” 沈氏不由哽咽,终于哭出声来。 有时候她希望这个孩子恨她,指责她的过失,她听不得如此善解人意的话。她的亲生骨肉啊,那可是侯府唯一的嫡女。不用看别人的脸色,不用讨好任何人。有自尊自傲的资本,有高高在上的底气。 “元惜,我…对不住你。” “母亲,我可以理解你,但你经历这一切后看清楚元君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她…是有些小性子。” “不止是有些小性子。”裴元惜望向外面,眼神幽幽远远,“她的坏在骨子里,你可别忘记她的生母是谁。” 沈氏泣声立止,咬着唇。 裴元惜收回视线,道:“李姨娘如何为恶暂且不说,她一生费心谋划为的都是元君。你且看这些日子以来,元君可有提过她一个字。对自己的生母尚且如此无情,你真当她对你是纯粹的母女之情吗?” 沈氏呆了,脸上犹有泪痕。 如兰…一想到这个名字,她就好恨。 元君…确实有些让她失望。 “我…我知道。你放心,等过些日子我就让她搬出轩庭院。”她像是下定决心般,狠狠心肠。 “我并非执意让你赶她走,而是我担心你。无论我们亲不亲近,你始终是我的亲生母亲,我不希望你被人欺骗,更不希望你错信他人。” “不…不会的,母亲错信别人一次已经是后悔终身,不可能再被人…” “母亲,你确定吗?”裴元惜认真地看着她。 她从自己亲生女儿的瞳仁中清晰看到自己的影子。一种莫名的恐慌席卷而来,整个人像是被冻僵。 “母亲,我有一事特别不解。”裴元惜就这么望着她,那双清如水的眸令人瞧不真切,“按劳妈妈所说,当年是她抱我去李姨娘那里,也是她抱我离开的。难道刚出生的孩子都生得一个模样吗?为何她没有察觉自己抱走的孩子不是我?” 沈氏闻言,顿时心跳忽停。 35、打脸 劳妈妈被杖责三十, 眼下正在自己的屋子里养伤。一般世家主母跟前最得重用的老妈妈,屋子里都会分派一个服侍的小丫头。 那小丫头端水送饭忙进忙出,大气都不敢出一个, 很是惧怕劳妈妈。劳妈妈是自梳女,在夫人面前最是得脸面。 三十杖不可谓不重, 她眼下只能趴睡在床上。床头伸手就能够着的小柜上, 摆放着一应点心果子。 桐漆的家具什儿, 屏风摆件橱柜桌几一应俱全。瞧着这讲究的样儿, 寻常富户人家的大太太也不过如此。 屋子的一角,还摆放着一个冰盆, 足可见她在侯府下人中的地位。 小丫头收拾妥当,不停歇地跪在她的床前替她扇风。她闭着眼睛, 便是此时在自己的屋子还趴在床上那发髻也是一丝不乱。 “今天府里可有人传什么闲话?”她问小丫头。 小丫头战战兢兢,一五一十地说起, 还说了洪宝珠上门做客的事。 当初她被挑选来侍候劳妈妈时,没少被别人眼红。几年下来,她是有苦难言。别人都道劳妈妈为人和善,却不知私下的劳妈妈不仅严厉,且十分冷漠。 劳妈妈眼未睁, 唇角露出一丝古怪, “洪将军府的那位姑娘?咱们这位新二姑娘没出过门, 几时认得洪姑娘?” 小丫头哪里知道, 扇风的动作不敢停。“这个奴婢就不知了, 听说洪姑娘还在院子里教二姑娘打拳。” 劳妈妈闻言,似乎轻轻“嗤”笑一声,“夫人那里可有什么动静?” 小丫头说了顾氏上门送生辰礼的事,又说了顾氏替裴元惜出头, 将裴元君屋子差点搬空的事。“听说今天二姑娘和三姑娘在园子里又闹了不痛快,二姑娘还把三姑娘骂哭了。” 劳妈妈猛然睁开眼,眼神凌厉无比。 小丫头吓得心突突跳,不敢看她的眼。她摆摆手,让小丫头出去。小丫头出门的时候看到沈氏过来,立马行礼站在一边。 沈氏进来后,挥退所有的下人。 劳妈妈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夫人,你怎么来了?奴婢的屋子腌臜,夫人你来看奴婢,真是折煞奴婢。” 沈氏坐在床边,眼神关切,“伤可还疼?” 劳妈妈一脸的受宠若惊和感恩,“多谢夫人关心,奴婢只恨伤得太轻。每每想到二姑娘被换走的事情,奴婢恨不得以死谢罪。” 沈氏垂着眼眸,“谁能想到如兰会起那样的心思,她侍候我多年,我如何待她你是看在眼里的。何曾苛待过她,又何曾委屈过她。我都想不到她会做出那样的事情来,何况是你。” “夫人,奴婢该死啊…如果奴婢知道如兰存着那样的心思,便是拼出一条命来也会拦着她。”劳妈妈悔恨落泪。 “谁能想得到呢?也不能怪你。”沈氏的声音飘飘忽忽,“昨夜我做了一夜的梦,梦里都是元惜小时候。她那么聪慧,那么讨人喜欢。比起她来,元君逊色许多。两个孩子长得一点也不像,刚出生的时候想必也不可能长得像。” 劳妈妈心里咯噔一下,自责不已,“都是奴婢的错,当时夫人你产后出事,奴婢生怕你挺不过来。一颗心全在你的身上,根本顾不得仔细看看咱们二姑娘生得是何模样。夫人,奴婢是罪人,你不要对奴婢这么好…” 主仆多年,情分深厚。 沈氏已经分不清自己到底该不该信她,她实在不敢想象自己可悲到如此地步,一个心腹背叛她,另一个心腹也疑似联合背叛她。 劳妈妈抓着她的手,神情悲愤,“二姑娘从小就伶俐,那时候奴婢还感慨过如兰命好。谁知道如兰那么狠心,竟然把二姑娘给毒傻了…夫人,你可千万不能轻饶她,她罪过太大。还有三姑娘,我听说你还让她住在轩庭院,奴婢以为不太妥当。” 沈氏看着她,“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夫人,二姑娘才是你亲生的。她受了这些年的苦,你不能再伤她的心。至于三姑娘,她有那样的生母就该接受,奴婢以为你应该让她搬出去住,把二姑娘接回来。” 这样的话,不是忠心的奴才说不出来。 沈氏摇摆的心似乎找到答案,道:“元君…还是慢慢来吧。” “夫人,奴婢知道你是心疼三姑娘,但是奴婢怕二姑娘会多想。”劳妈妈明显很不赞同她,“奴婢说句斗胆的话,三姑娘到底不是你亲生的,你越是疼她就越会和二姑娘离心。” “我知道,我…”沈氏语噎,她何尝不知道元惜对她有怨。但是她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和亲生的女儿亲近。 元惜说的话像扎心的针一样,每一句都扎得她难受。太过聪慧通透的亲生女儿,她实在是不知道要如何相处。 “我何尝不想弥补她,然而一切都太迟。” “不迟的。”劳妈妈一脸着急,撑着手翻坐起来,疼得满头大汗。“夫人,奴婢斗胆说句逾越的话。三姑娘受你多年疼爱,她要是个懂事的必会孝顺你。二姑娘与你生分多年,眼下你若不及时补偿,恐怕她会对你生出埋怨。我知道你舍不得三姑娘受苦,可你想想二姑娘这些年过的日子,实在是可怜。” 沈氏握着她的手,她的话字字句句都是为自己这个主子考虑。如果说这样的心腹自己都怀疑,那还有什么人是值得信任的。 “你说的都有道理,但是元惜怕是已同我离心,我好像不知道该怎么讨好她。她聪慧过人,怕是已经对我生了埋怨。” 劳妈妈叹息一声,道:“夫人,奴婢实在是替你难过。你疼爱三姑娘这些年,奴婢都看在眼里,说句掌上明珠亦不过如此。然而造化弄人,三姑娘竟不是你亲生的。奴婢这两日常常做梦,多希望醒来后只是梦一场。” 这话实实在在说进沈氏的心里,她何尝不是夜夜做梦,盼着一切都是假的,可是醒来后她面对的依然是残酷的事实。 “是啊,如果只是一场梦,那该多好。” 劳妈妈闻言,伤心落泪。“夫人,奴婢心疼你啊。你这么好的一个人,老天会什么这么待你。二姑娘虽说是你亲生的,但是她很难同你亲近。你膝下又没有别的孩子,若是有个哥儿,你何至于如此!” 儿子啊,那才是一个女子立身内宅的根本。 沈氏哪里不想,她是生不出来才会把感情全部倾注在元君的身上。十五年的宠爱,一朝得知全是错付,她难受至极。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夫人。”劳妈妈欲言又止,最终像下定决心般,“奴婢上次同你提过一嘴,眼下秋姨娘身子重,你应该想个法子笼络侯爷。在院子里抬个通房,若是能生个哥儿,你就抱来自己养。往后你膝下有儿子,也不至于看那边的脸色。” 这个那边,指的是赵姨娘母子。 如果换成从前,沈氏是不愿意这么做的。但是现在她连唯一的寄托都没了,心里空落落的像是想抓住什么,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做的。 劳妈妈的话多少勾起她的心思,她开始认真思量。 “依你看,哪个人合适?” “我看香芒就不错,她是卖到侯府的,老子娘都是断了联系的,也没有那些个弯弯绕绕的关系。她的忠心夫人你是知道的,奴婢想着她如果能侍候侯爷,必会对夫人感恩戴德。” 沈氏最近几天用香芒用得颇为顺手,有些犹豫。 良久之后,拍拍劳妈妈的手,“你好好养伤,轩庭院离不了你。” 劳妈妈感激落泪,说自己命贱,等能下地就回去侍候。 沈氏离开的时候,心情并不见轻松。她的情感和理智相信劳妈妈,但是她的心还是一样的不安。还有给侯爷抬通房的事,她有些拿不定主意。 从下人房到轩庭院,路程并不短。 “你说夫人是怎么想的,怎么还让二姑娘住在轩庭院?”不远处传来一个婆子的声音。 另一个婆子道:“可别再叫二姑娘,如今水榭的那位才是二姑娘。养恩比生恩大,夫人养了三姑娘十五年,哪里舍得。” “夫人也是命苦,居然碰到李姨娘那样的毒妇。要我说夫人应该想开点,这姑娘是不是亲生的倒没什么区别,以后都是要嫁人的。给自己养个儿子,才是正理。” “你说得轻巧,这一时半会去哪生儿子。”婆子的声音压低,“你没听说过吗?夫人生二姑娘时伤了身,不能再有孕。” “你傻啊,哪里非要自己生。秋姨娘肚子里不是有一个吗?我听人说秋姨娘偷偷找人摸过脉,确定怀的是个哥儿。” “秋姨娘,她愿意吗?” “愿不愿意还不是侯爷一句话的事。要我说夫人眼下也别管什么二姑娘三姑娘,二姑娘和她不亲,三姑娘又不是她亲生的,她还是赶紧养个儿子实在。” 此住是下人们聚住的地方,这些人说话多少没什么顾忌。那两个婆子不以为会被人听去,却不想一字一句都落在沈氏的耳中。 沈氏恍惚回到轩庭院,屏退所有的下人。望着满目熟悉的布置,再一想从前同裴元君母女情深的种种,又想到自己的亲生女儿,不知怎么的突然悲从中来。 她趴在床上无声哭泣,连裴元君几次求见都不肯见。 裴元君在外面站了好大一会儿,有些不甘愿地离开。今天她被那个贱人罚站,母亲竟然对她不闻不问。若是换成从前,哪怕是她磕破一点油皮,母亲都要心疼上半天。 还不是因为她现在不是母亲的亲生女儿,否则香芒哪里敢拦她。她感觉自己像是侯府的一个笑话,下人们都敢明目张胆地看她,更别提其他人。 原来的夏夫子一视同仁,并不巴结她这个嫡女,但也不讨好其他的姐妹。可是夏夫子走后,新换的女夫子唐夫子明显更看重那个傻子。 即便那个傻子不通音律,不通琴艺,唐夫子还是满口的称赞。 为什么? 不就是因为傻子成了嫡女。 更可怕的是她被罚站的事情传开,裴元华没少冷嘲热讽地讥笑她。她难堪地忍受着,接连弹错好几处。 唐夫子不留情是指出来,让她重弹。 她忍着羞辱,重新弹过一遍。唐夫子还是不太满意,倒是没有让她再弹,却是让裴元若弹一遍。 分明是拿自己和大姐姐比,谁不知道大姐姐琴艺高超。她就算是正常发挥,也不可能像大姐姐弹得一样好。 明明还有不会弹的,倒是专挑软柿子捏。 她恨透唐夫子,更加恨裴元惜。 裴元惜自是眼神都不多给她,一心关注裴元若。自打夏夫子请辞后,裴元若明显消沉许多。看着还是那个知书达礼的侯府大姑娘,眼神却是郁郁。 习完琴,裴元若要去跟嬷嬷学宫规。 裴元华上次在裴元惜手上吃过亏,也不敢再跟她套近乎。一下课后缠着唐夫子请教,生怕唐夫子给她单独指点。 她不以为意,先走一步。 没走多久,裴元君追上她。先是假惺惺地道着歉,说什么姐妹要相亲相爱之类的,别让沈氏为难等等。 “二姐姐,就算是为了母亲,我们好好相处吧。” 听听,多么忍辱负重,多么深明大义。若是裴元惜不依,那不懂事的人就是裴元惜。 裴元惜不为所动,冷冷看着她。 她走近一些,想拉住裴元惜。裴元惜一个错身,离她两步远。她突然扯下珍珠头花,头发散乱下来。 “二姐姐,我知道你讨厌我,恨不得把所有的东西都拿走。但是这朵头花是舅母以前送给我的…” 还来这套。 “啪!” 裴元惜一个耳光过去,在裴元君还没得及反应时顺手拿过春月手中的茶水。一声尖叫过后,裴元君头发又湿又乱像个疯子。 姑娘们来听课,丫头们随时会自带茶水。 那茶水还有点烫,但更烫的是裴元君的脸。不知是被那一耳光打热的,还是羞愤的,一张脸红得吓人。茶叶挂在她零乱的发上,水珠一滴滴往下。 下人们都惊呆了。 “去请夫人来。”裴元惜一句话,有个回过神来的下人飞似的跑去轩庭院。 裴元君脸上青白交加,她万万没想到裴元惜会出手,如此不给她脸面。千般怨恨齐齐涌上心头,却不敢再打回去。 裴元惜已然又离她远开几步,眉宇间很是不耐,“三妹妹,我记得我曾经对你说过。如果你只会使这些上不了台面的手段,我都替你丢脸。扯头花?亏你想得出来。你当这里是市井街巷,还是当自己是泼妇不成?” 裴元君的丫头含霜吓得不敢动,在裴元惜冰冷的眼神中低下头去,不敢上前给自己的主子清理狼狈的水渍。 幸好现在天热,偌大的园子里下人不多,否则更多的下人看到,她以后更加抬不起头来。即使如此,她此时感觉自己又回到两人身份被揭穿的那一天,仿佛她所有的荣华都被人夺去,被人扒得体无完肤。 好恨哪! 裴元惜不惧她淬毒的目光,道:“你今天扯头花,下一次想必污蔑我泼你茶水或者是我扇你耳光。你还有多少这些的把戏,不如一并说来,我今天全部成全你,免得你以后还要恶心人。” “你…你欺人太甚!”裴元君发起疯来,“我和你拼了!” 下人们都是精怪的,有的下人死死拉着她,有的下人挡在裴元惜的面前。任裴元君如何愤怒发疯,却是连裴元惜的衣角都碰不到。 “你们这些该死的奴才,你们刚才眼睛瞎了吗?明明是她打我,还泼我茶水,你们没有看见吗?”她大声嘶吼着,越发像个疯子。 裴元惜被下人保护着,清雅又从容。那种明明看上去与人无争却对一切了然于心的淡定让裴元君恨到吐血,因为这样的尊贵原本是属于她的。 她想起自己的从前,永远是那么的优雅商庄。因为不用去争,所有的荣宠都是她的。她睨视着别人,享受着无与伦比的优越感。 而今所有的东西,已然远离她。叫她如何不恨,她真恨不得让眼前的人消失不见,永远不要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裴元惜直视着她眼中的恨,“我是打你了,我是泼你水了,那又如何?想想你姨娘对我做的事,我不毒傻你已经是天大的仁慈。你还敢像个小丑一样在我面前蹦跶,企图挑拨我与母亲的关系。难道你还不明白吗?你没有同我争的资格,我便是什么都不争,该属于我的东西你一样都抢不走。” 沈氏匆匆过来,听到的就是裴元惜的这番话。 裴元君眼前一亮,怨毒中闪过狂喜,“母亲,你听到了吧。二姐姐亲口承认的,她不仅打我,还想毒傻我。” 沈氏一听两人在园子里起争执,差点从椅子上跌下来。她走得急,气喘得厉害。脸色也不是很好看,煞白一片。 猛然听到裴元惜的话,她先是不敢相信,然而是铺天盖地的痛苦。要不是心中恨极,元惜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被人毒傻的是她的亲生女儿,是她怀胎十月九死一生生下来的骨肉。 而她养了十五年,疼了十五年的孩子,却是那个毒傻她亲生女儿之人的亲女儿。 她眼前阵阵发黑,险些站不住。 裴元惜很平静,“母亲,我确实打了三妹妹,茶水也是我泼的。因为三妹妹突然发疯,在我面前扯散头发,还说什么我容不下她之类的话。我是想打醒她,让她清醒清醒,不要总在我面前像条疯狗般乱叫。” “你…你胡说,明明是你眼红我的头花。舅母说过送给我的东西都不会收回,你就是想拿走我所有的东西,一点都容不下。”裴元君喊着,极是可怜地看着沈氏。 沈氏已经是心力交瘁,听到裴元君的声音只觉耳边嗡嗡作响。她煞白的脸上是为难是悲苦,是深深的自责和愧疚。 “你们就不能好好相处吗?”她极其艰难地说出这句话,期待地看着面前的两个孩子。 “我想和二姐姐好好相处,但是二姐姐恨我,她容不下我…”裴元君哭哭泣泣。 裴元惜什么也没有说,她郑重行了一个礼,同沈氏告辞。这个礼身体全躬,算是半个大礼,绝不是平时行的那种浅浅屈膝礼,反而像某种隆重的告别之礼。 沈氏心顿时一慌,望着她转身离去的背影,突然觉得她在离自己远去。那种远是心远,不能回头的那种。 恐慌漫延,沈氏跌跌撞撞地追上去。 “元惜,你不能不要母亲…母亲只有你,只有你啊。” 裴元惜微微叹息,“母亲,我同你说过,你不可能彼此兼顾。我也告诉过你,元君是个什么样的人,只要你给她希望,她就会想要更多。”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我好为难,你说过你理解我,你说过我是一个好母亲,你为什么不给我机会?”沈氏哭得好不伤心,真是闻者落泪。 然而裴元惜的眼中没有泪水,她依然很平静。“我很是厌烦被人一而再,再而三的算计,更不喜欢靠争才得到的关爱。你确实很为难,因为元君是你养大的,你疼了她那么多年不可能说不疼就不疼。” 沈氏哭得更大声,像是哭尽自己心里的苦楚。 “你一直在自欺欺人,不敢往那里想。你自责痛苦,是因为你觉得自己半生的心血付之东流。你在真相大白后没有报复回去,反而是希望我同元君和平共处。你这么做,有想过我的感受吗?” 沈氏听到这番话泪流不止,心疼到要死去。泪眼朦胧中,她看到自己的亲生女儿眼眶中也是水光泛滥。 裴元惜的脸颊上划落一滴泪,“母亲…我再是明白懂事,我也会难过,我忘不了自己变成傻子的日子里受过的那些罪。如果我不曾醒来,你可有想过我最后的结局?” 沈氏的心碎了,裂成无数的碎片,每一片都割得她流血不止。 元惜说得对,她是在自欺欺人,她是不敢去想最可怕的结果。她明知道元惜受过的苦,却还是舍不得和元君的母女之情。她甚至还期望过两个女儿相亲相爱,她手心手背都能照顾。 她是多么的傻啊! 自己的女儿受了那些年的罪,她还在可怜别人的孩子,难怪元惜会对她失望。这双曾经懵懂的眼眸如今清澈又哀伤,明明没有一句诉苦的话,却是如此的令她难过。 那些不经意看见的过往涌上心头:她牵着元君逛园子时,这个孩子一脸泥印在草丛里乱钻,埋埋汰汰眼呆呆地望着人。她偶尔去如兰的院子里,这个孩子总会偷在角落地偷看她。在那些她待元君如珠如宝的日子里,这个孩子像棵野草一般无人呵护。 好想打醒自己,好想有一颗硬心肠。 认回女儿的日子以来,她到底都在做什么? “元惜,母亲…” 对不起你。 她两眼一黑,晕倒在裴元惜的身上。 36、大傻瓜 醒来的时候一室昏黄, 内室的烛光下站着如青松般的宣平侯。她目光从茫然到哀伤,渐渐染上水气。 宣平侯背她而立,宽肩劲腰挺拔稳重, 英武的身姿同她初见时的模样一般无二。裴郅年幼承爵,世家的男儿们尚是公子之名时, 他已是少年侯爷。那些公子中有人请立为世子时, 他早已是年轻有为的青年侯爷。 彼时她是昌其侯府的嫡女, 她们那些贵女们不知有多少人盯着宣平侯夫人的位置。且不说裴郅风评好, 与他们的父辈都是平起平坐的人物。单说一嫁进侯府便是主母,足可令贵女们趋之若鹜。 初时她得知宣平侯府同自己议亲时, 那种欢喜简直将她没顶。后来她如愿同他订亲,更是欢喜不胜同自己的闺中好友们分享喜欢。 她享受着朋友们的羡慕, 心心念念要做他的得力内助。嫁进侯府后,她不止一次幻想过同他生儿育女夫妻美满。 然而最终她子嗣艰难, 九死一生生下唯一的女儿。 这些年来,他们夫妻相敬如宾。她知道他给足她嫡妻的体面,她也知道他不是一个宠妾灭妻之人,纵然她没有生下嫡子,但是他们的关系不足以用恩爱来形容。 她原以为守着女儿平平稳稳过一生, 没想到自女儿出生的那一刻起所有的事情都是错的。 宣平侯听到动静, 慢慢转过身。 夫妻多年, 宣平侯很敬重这个嫡妻的。自从那天元惜和元君被换的事情揭穿后, 他有好些天没到轩庭院来。 他的心情很复杂, 元惜和元君都是他的女儿。他心疼元惜,却也不会过多责备元君,他恨的是李氏那个毒妇。 夫妻相顾无言,沈氏泪眼模糊。 最后她幽幽开口, 说的是自己如何失责。不仅没有顾好女儿,内宅也没有料理明白。自责自己愧为当家主母,一没有生下嫡子,二没有替他好好张罗妾室。唯一主动替他纳的如兰,却是一个包藏祸心之人。 他本也不是什么重色之人,闻言只道她因为生病所以胡思乱想。让她好生养着,莫要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侯爷,妾身真的不是一个好主母。元惜…她说得对,我实在是太糊涂了。我连爱恨都分不清,当真是天下第一大蠢货。” “当年的事,你也是不知情。既然事情已经发生,自怜自怨已然无用。你好好养身子,旁的事情以后再说。” 她流着眼睛摇头,“侯爷你身边没个可心的人,我一直顾不上替你张罗。” 宣平侯皱眉,眼下元惜和元君的事情还没过去,朝堂更是诡异暗藏风云,他哪里有心思想这些有的没有。 他自然是拒绝沈氏,没有听她继续说下去。 出了李氏那样的事,他对妾室一事有些抗拒。一想到枕边曾经睡过那样的女人,他就觉得不寒而栗。 “你好好养身子,不用费这些心思。元君的性子你要拘一拘,以前她是嫡女骄纵些无伤大雅。而今她不比从前,你若再惯着她委实不太合适。且不说旁人如何说她,元惜会怎么想。” 一番说得她更是无言以对,直到这一刻她才意识到原来自己从前是惯着元君的。别人之所以夸元君端庄明理,是因为元君不需要同任何人争,也是因为元君是嫡女,是侯府唯一的嫡女。 十五年的心血,换来的竟然是这个结果。 原来她无论是为人妻为人母,都是失败的。 她生了心思,等宣平侯走后把香芒叫进来。问香芒今年多大,又问香芒在没进侯府前父母是做什么的。 香芒一一回答,说自己的父母不过是寻常的佃农,因为家里无米下锅才把女儿卖给人牙子。她辗转几手落到侯府,又碰到一个好主子,是她毕生的福气。 沈氏听得仔细,感慨她年纪已然不小,也到了要说亲的年纪。 香芒脸一红,表情扭捏起来。 “夫人,奴婢不敢瞒你,前些日子奴婢相看过一个后生。” 沈氏一怔,“你与人相看过?” “是…劳妈妈给奴婢牵的线,那人是夫人您铺子上的二掌柜。”香芒红着脸,大着胆子说道。“奴婢没有父母,劳妈妈说奴婢自己中意就成。那后生对奴婢也颇为满意,不过劳妈妈跟奴婢说事情未成之前谁也别说,免得坏了名声,等真正要过明路的时候再向夫人您讨恩典。” 这话听在沈氏的耳中,像炸了雷似的。香芒相看过人家,且还是平珍牵的线。平珍却提议自己给侯爷抬通房,举荐的人竟然是香芒。 她惊疑不定,指尖凝血冰凉。 平珍到底是何意?要是她没有此一问,而是直接抬香芒为通房,日后香芒对她怕是除了恨,根本不可能有忠心,说不定又是第二个如兰。 谁能信? 自己还能信谁? 短暂的惊疑过后,她严厉叮嘱香芒,方才她询问之事不许外传,更不许同劳妈妈提起。香芒很是疑惑,再三保证不会向外透露一个字。 一夜心寒,晨起后裴元君早早到她跟前来侍候。换成以往,她哪里舍得自己的女儿这般。看着拼命讨好她的裴元君,只觉五味杂陈。 裴元君原是养尊处优的嫡姑娘,何曾这般早起看人脸色过。今非昔比,错落的不仅仅是身份,还是待遇。 即便如此,还是要忍着不甘和怨恨讨好母亲。紧紧抓牢母亲的疼爱是她唯一的出路,她不可以失去。 然而她以为自己已经够委屈,却不想还是听到沈氏赶她出轩庭院的话。 “母亲,你不要我了吗?” “元君,你是庶女,没有住在嫡母院子里的道理。” 庶女两个字,在裴元君的耳中如同诅咒。她知道自己是庶女,潜意识并不想承认。她在旁人的口中听到这两个字时都觉得刺耳,何况是自己一直亲近的母亲。 母亲口中的庶女,像是对她身份的盖章论定。她无法再假装自己还受宠,还能继续享受嫡女的待遇。 她千般委屈,万般求全,得到的结果还是被赶走。因为她不是母亲肚子里爬出来的,母亲就可以如此狠心。 这一刻,她恨上沈氏。 不能搬走。 一旦搬走她最后的体面都没了,她恨意大涨的同时隐约有些后悔,后悔自己太过轻敌,后悔自己太过心急。她应该等一等的,她应该用些不明显的手段。总之,是她小看那个傻子,以为一个傻了十年的人不可能知道后宅的手段。 如果她离开轩庭院,她可以预想到府中的下人如何看待她,更能想到别人对她的奚落和嘲讽。以前得罪过的人势必会踩上一脚,那些曾经看不上的人肯定会趁机落井下石。 还有她的婚事,她不能不嫁给长寅哥哥。 “母亲,我会听话的。我不会再惹二姐姐生气,我以后都让着她,求求你不要赶我走。” “我不是赶你走,而是规矩不允许。” 沈氏何尝心里好受,做出这个决定她的内心是何等的痛苦。像是硬生生把自己十几年的心血剥离,剩下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痛。 什么规矩? 裴元君半个字都不信,这一切都是借口。以前她是嫡女时,不见母亲对自己说过什么规矩。那时候母亲说的最多的就是嫡庶有别,她是嫡女想做什么都可以。 “母亲,以前二姐姐是庶女,她也可以住在轩庭院,为什么我不可以?” “那不一样。” 那时候是侯爷发的话,而且出了李姨娘苛待裴元惜的事。 “哪里不一样,那时候二姐姐没有照顾,可我现在也没人照顾。”裴元君不敢提李姨娘的名字,她怕自己沾上那个卑贱的名字之后也变得一样的低贱。幸好李姨娘被送走了,否则她的处境只怕更难堪。 沈氏的心在流血,最终没能狠下心肠。只让她在自己的屋子里好好反思,若下一次再同裴元惜起争执则不能再住在轩庭院。 她再三保证,心下已是恨透沈氏和裴元惜。 康氏得知此事时,正同裴元惜一起用饭。 心道儿媳妇竟然还没有拎清,嫡女庶女错位多年,一朝认回自然是各自归位,如此才不会乱了后宅的规矩。难怪二娘宁愿陪着她这个老婆子,也不愿去陪自己的亲生母亲。 “你母亲对元君那是疼到骨子里的,非一朝一夕能改变。”她对裴元惜道。 裴元惜脸上不见悲愤,“孙女知道,元君是她一手养大的,她不舍得也是人之常情。” “我的儿,你可真是心善。”康氏动容,“你同你姑母像极。你姑母从生下来就病痛缠身,她从不觉得自己可怜。她反倒安慰我,说她何其有幸投身在侯府。若是生在穷人家,怕是连几个月都活不了。” “姑母是天上的仙子,到人间受难历劫后自然回归天庭。祖母若是想她,时常望着星空即可,料想姑母在天上也想着祖母。” 裴元惜说得认真,像是煞有其事。 康氏当下受不住,抱着她大哭起来。哭过之后,只觉得这个孙女无比可心,定是莲儿在天上怕她思念太甚,特意给她寻来这么一个乖巧的孩子。 云嬷嬷在一旁陪着落泪,心里更是喜欢裴元惜。 自此以后,康氏越发疼爱裴元惜,恨不得把她养在自己的院子里。 轩庭院那边裴元君闭门思过,沈氏不想见人。 沈氏实难接受事实,身边最信任的人一个个背叛自己,疼了十五年的女儿不是自己亲生的。仿佛一夜之间,她众叛亲离宛如孤家寡人。 她自怨自艾,几次想去问个明白,都在离下人的住处不远的地方止住脚步。又几次想去水榭,最后仅仅是站在远处遥望。 香芒不知她同劳妈妈之间的内情,见她望着水榭的方向黯然伤神,很是替她难过,“夫人,您就去二姑娘那里看看吧,奴婢听说今天宫里的太医要来替二姑娘复诊。” “复诊?”沈氏喃喃,恍然想起裴元惜被裴元君推倒的事,心里又是一阵揪心和怅然。“那…我还是过去瞧瞧的好。” 这话也不知是说给香芒听的,还是说给自己打气的。 她到水榭时,龚太医已经为裴元惜请完脉。他表示裴元惜的身体已无大碍,稳妥起见应该再仔细将养几日。 “你再仔细看看,真的无事吗?”说话的是跟他一起来的少年,少年打扮的不伦不类。青色的交襟书生衣,头上却戴着一个遮着半边脸的冠帽,有点像宫里的宦官戴的那种帽子。 少年是景武帝商行。 商行站着,龚太医不敢坐。略略挨着凳子给裴元惜请完脉,立马站起来。身体微微躬着,腰板都不敢挺直。 许是意识到自己说话的语气有些不妥,他赶紧找补,“太妃那里很是关心裴二姑娘,不如龚太医你再好好瞧瞧?” 龚太医哪里敢不应,忙又替裴元惜重诊一遍。他心里犯着嘀咕,不知陛下哪里心血来潮,今日出来缠着他要同他一起出宫。 他原以为陛下只是找个借口出宫,自己到宣平侯府请脉的时候陛下肯定没有兴趣跟着。没想到陛下不仅跟了,还一直跟到裴二姑娘的院子来。 事出反常,必有内情。 瞧着陛下这般紧张裴二姑娘的模样,莫非是……论年纪,裴二姑娘同陛下差不多大。论身份,侯府嫡女的身份也是够的。 如此想着,更是小心谨慎。 反复探脉,确实没什么大碍。 “应该没什么大问题,不过还是要好好将养,不要劳神不要动肝火。” 商行皱起眉,不知在想什么。 裴元惜若有所思,想努力忽略他的存在。可是他同龚太医这么一来一往,自己不聋不瞎的还真没办法视而不见。 心道这小皇帝还真叫人琢磨不透,他倒是不怕自己怀疑。 “龚大人,这位是?” 龚太医噎住,不知该如何回答她。 商行朝她挤眉弄眼,“我叫小重子,在太妃宫里当差。” 自称我,装奴才都不像。 裴元惜像是没有听出来,“原来是小重子公公。” 商行听到公公二字脸微变,苦哈哈地耷着眉眼。 沈氏扶着香芒的手进来,没有注意商行。亏得有外人在,她多少自在一些。询问过龚太医,得知裴元惜身体无碍后表达侯府对他的感谢。 她身体本来不是很好,加上换女之事打击太大,一张脸憔悴无比。原本清瘦的身体看上去又清减几分,肉眼可见的病态虚弱。 龚太医医者本能,多看她两眼。 裴元惜似乎看到龚太医的表情,道:“龚大人,我母亲身体一向不好。最近更是忧思过多,能否请大人也替她看一看。” 沈氏忙着拒绝,“不用麻烦龚大人,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都是多年的老毛病。董太医一直替我看着,元惜你别担心。” 侯府有大夫,专侍妾室庶子庶女等主子,像康氏沈氏这样的诰命夫人是有太医定时请平安脉的。上回裴元惜大病,若不是情急,宣平侯也不会派人请来龚太医。 以往来侯府的都是董太医,也就是裴元惜这两次请的是龚太医。论医术,龚太医自认为自己不如董太医,且品阶也比董太医要低。 裴元惜一开口,商行就看向龚太医。也不说话,就那么看着。 龚太医宫里行走多年,这点眼力劲还是有的。 沈氏不愿麻烦别人,见龚太医放好脉枕,拒绝的话有些不好意思再说。她有些欣慰,到底是亲生的女儿,元惜再是同自己不亲近,心里还是关心她的。 龚太医原想着不过是个顺水人情,但很快便皱起眉头。 “侯夫人,敢问你的病情董太医是如何对你说的。” 沈氏自小身体就不是很好,林氏从小开始替她调养身体。怕她嫁人后身体有亏,特意寻了好方子仔细叮嘱她身边的人如何给她调理。 这些年来,底子一直没有调好。后来生孩子时吃大亏,更是亏空得厉害。董太医说她身体虚空,除了慢慢调养没有别的法子。 龚太医又问她董太医还有没有说过别的,她说没有。 慢慢收起脉枕,龚太医已经是一肚子官司。心道以董太医的医术不可能看不出来侯夫人的身体虚空不仅仅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更多的是被寒凉之物所伤。 为什么董太医没有提起?难道是不想卷进后宅是非? 医者父母心,他们即便没有那么高尚,也不应该瞒着这么重要的事。侯夫人体内的寒毒积淤多年,想来这些年一直在服用一些不应该服用的东西。 “龚太人,我母亲的身体可有什么不妥?”裴元惜问。 龚太医皱着眉,在斟酌如何回答。 裴元惜眸光微闪,让春月和香芒等人出去。 沈氏心下一沉。她又不傻,哪里看不出来龚太医为什么会迟疑。难道她的身体有什么不对吗?不应该啊,她这些年一直仔细调理。 “龚大人,还请你如实相告。” 龚太医还在犹豫,怕牵累同僚董太医。 商行脸一板,又用那种眼神看着龚太医。 龚太医心里发苦,头皮发麻,“侯夫人,你身体内寒毒颇深,应是这些年来不断积累而成的。” “不可能!”沈氏惊呼。她这些年吃进嘴的东西再是谨慎不过,怎么可能积累寒毒。再说董太医一直替她请平安脉,并无什么不妥。 裴元惜心下了然,对龚太医道:“多谢大人如实相告,还请大人代为保密。” “这是一定。”龚太医也不想牵进侯府内宅的是非,便是她不让他保密,他也不会对别人透露半字。当下就想拎着医箱走人,无奈皇帝磨磨蹭蹭一副不想离开的样子,让他好不煎熬。 商行和裴元惜打着眉眼官司,在接受到裴元惜让他赶紧离开的眼神时,表情有一瞬间的哀怨。不情不愿地跟着龚太医离开,很是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 龚太医假装看不到,心里肯定自己的猜测。陛下和裴二姑娘之间肯定有…私情,真是不得了的事,怎么就被他给撞见了。 沈氏整个人都是懵的,她脑子里乱得很。她不知道龚太医他们是何时离开的,等她醒过神来时内室里只有她和裴元惜两人。 裴元惜望着她,目光怜悯。 她突然很想哭,被自己的亲生女儿同情的滋味不好受。“元惜,龚太医会不会弄错了?” “母亲你仔细想想,这些年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沈氏想不出来,回顾自己的生平从来都是一帆风顺。这些年连自己的孩子被人换了她都毫无察觉,她还能感觉到什么不对。 她脸上似苦似悲,凄苦无助。 裴元惜又问,“既然是经年累月积的寒毒,想必是你常服用的东西。” 沈氏心头巨震,常年累月服用的东西,不就是调养身体的补药吗? 怎么可能? 她无法相信。 裴元惜一直紧盯她的表情,见她神情大变,心知她应该是想到什么。“一家之言往往不太可信,母亲兴许觉得龚太医误诊,不如偷偷多看几家为好。” 她如梦初醒,脸色越发悲苦。 取了龚太医开给裴元惜的方子,她对外说要亲自去给女儿抓药。府里有很多备用药材,她偏要亲自去药堂。旁人知道不会多想,只当她是想弥补对亲生女儿的亏欠。 她不仅亲自抓药,还清退下人亲自询问那些药房的大夫。一张方子,寻了五六家药堂,都是东都城有名望的。 回府时,天已黑。 见到裴元惜屏退下人后,她再也坚持不住,泪奔崩溃。 “我是不是前世造了太多的孽?” 如果不是造孽太多,为什么老天要如此对他?先是换走她的亲生女儿,害得她们母女十五年相见不相识。后又是祸害她的身体,以至于她寒毒积深子嗣艰难。 裴元惜悲悯的目光更让她受不住,她是多么可悲的一个人,可悲到亲生的女儿都同情她。身边人一个个的背叛她祸害她,她还像个傻子一样地信任着她们。 “我真是天下第一大傻瓜…我怎么这么傻…元惜,你告诉我,我还能信谁?我到底有没有值得相信的人,老天爷为何如此待我?” 裴元惜目光更加悲悯,“母亲,你心里可有怀疑的人选?” “元惜…” “母亲,事到如今,你还心存侥幸吗?” 沈氏哪里还有侥幸可言,她只恨自己识人不清,只恨自己有眼无珠。她扶着桌子,强撑着虚弱的身体。 平珍… 为什么要害她? 劳妈妈趴在床上,听着小丫头说着后院发生的事。那严厉的表情时而凌厉时而讥讽,平平整整的发髻如同往常一样一丝不乱。 她在听到轩庭院发生的事时,唇角是不加掩饰的冷笑。当然这些表情小丫头看不到,因为小丫头的头都快埋到脖子里。 屋外传来脚步声,有人推门进来。 她看到面容悲苦的沈氏,冷笑须臾间化成震惊。 “夫人,你怎么来了?” 震惊之中是受宠若惊的欣喜,她扶着小丫头的手挣扎着下床来迎接。很快欣喜的眼神转变成错愕,因为她看到沈氏后面的裴元惜。 “二…二姑娘?” 37、真相 裴元惜气质异于侯府的几位姑娘, 不似裴元若那般腹有诗书气质华,也不像从前的裴元君那样高高在上,更没有裴元华的娇俏活泼。 劳妈妈自认阅人无数, 亦很难说清楚这位新归位的二姑娘到底是个什么人。超出年纪的从容淡定,身上无一丝先前痴傻留下的痕迹。眼神平静而坚定, 不见这个年纪该有的好奇和憧憬。 随着母女二人进屋, 身后涌进五六个粗壮的婆子。这些婆子们跟着进来后, 门被人从外面关上。 一看这架势, 来者不善。 劳妈妈表情渐渐变化,眼神慢慢阴戾。 那小丫头再是没见过大场面, 此时也感觉出一丝不对劲。夫人和二姑娘不像是来看妈妈,反倒像是来兴师问罪。她腿抖个不停, 扶着劳妈妈的手也在发抖。 劳妈妈有些嫌弃,甩开她的手。 “夫人和二姑娘这么晚来看奴婢, 真真是折煞奴婢。” 不见丝毫零乱的髻子,成日趴在床上也不见几条褶皱的衣服。再是在屋子里养伤,从头到脚依然干净整洁。 这是一个有体面的妈妈,在侯府里受着下人们的尊敬。 沈氏目光犹疑中带着恨意,她实在是想不到自己最信任的人居然这些年来一直在害她。为什么? 她拳头紧了松, 松了又紧。嫁进侯府时, 母亲曾说过以她的性子最适合宣平侯府。宣平侯府人口简单, 没有庶支旁亲, 夫君连嫡出的兄弟姐妹都没有。 如此自在简单的侯府, 她竟然还过成今天这样。像个傻子、像个蠢货。被身边的人欺骗,被身边的人算计。 她的身体,她的孩子,到底是什么样的深仇大恨如此对她。 “啪啪啪!” 她使出浑身的力气, 一连几个耳光过去,几乎耗尽她所有的力气。得知如兰背叛她时,她将信将疑中悲痛多过愤怒。因为如兰是妾,妾生出妄想不难理解。 可是平珍为什么? “为什么要害我?” “夫人,奴婢不明白你在问什么?”劳妈妈脸被打得歪到一边,表情很镇定。“你和二姑娘来看奴婢,奴婢心中欢喜。天这么晚了,二姑娘你怎么也不劝着点夫人?” 裴元惜环顾四周,“妈妈当真是仔细的人,在屋子里养伤还这么整齐,可见是个做事严谨之人。” 这么严谨的人,却没有发现主母的孩子被人替换,不是很奇怪吗? 沈氏的手在抖,她刚才还是第一次亲自动手打人。平珍上次三言两语就打消她的疑惑,如果不是碰巧被龚太医诊出身体的异样,她是不是永远看不清楚身边人的真面目,当真是有眼无珠。 劳妈妈理理鬓发神色不变,恭敬回答,“奴婢在夫人跟前当差,一言一行都是夫人的体面。奴婢失体统是小,丢夫人的脸是大。” 多么替主子考虑的下人,答复得很合理。 “我一直知道妈妈是个做事叫人拿不到错处的人,却不知当年母亲生产那夜,为何乱了阵脚?” 是啊,主母要生产,不应该事先早有准备吗? 沈氏呼吸急促,她为什么没有怀疑过?如果她当年就产生过怀疑,是不是早就拨乱反正,不会生出这么多的波折? 她一个活了几十年的人,还是侯府的当家主母,没想到还没有一个十五岁的姑娘看得明白透彻。 这些年,她简直是白活了。 自责、愧疚、还有海啸山崩般的愤怒。 劳妈妈表情那叫一个蒙冤受辱,“二姑娘,你在怀疑奴婢?” 事到如今,还是怀疑吗? “夫人,奴婢怎么会害你?你莫不是听人说了什么话?”她一脸冤枉和痛心,“奴婢五岁到你跟前侍候,你小时候不喜欢喝苦药,都是奴婢替你喝的。你不想习女红,奴婢就差点绣瞎了眼。你说奴婢害你,实在是伤奴婢的心。” 主仆多年,往事点点滴滴。 沈氏何尝想怀疑身边最信任的人,但是这么多年来她喝的那些补药都是劳妈妈经手的。从抓药到煎药,从不假手他人。 正是因为如此,反而坐实劳妈妈是害她之人。 “你让我如何信你?” “夫人,奴婢一直心存怀疑。这孩子换没换都是如兰的一张嘴,她到底是个什么心思只有天知道。二姑娘真的是你的亲生女儿吗?” 沈氏沉痛闭目,“平珍,先不说孩子的事,你说说看这些年你一直帮我调理身体,我的身体是如何寒毒积深子嗣艰难的?” 劳妈妈眼神微闪,尔后大变,“夫人,你说什么?你身体寒毒积深?一定是如兰,一定是她。奴婢一直很奇怪,她放着好好的姨娘不做,有福不知道享,见天的到你跟前侍候,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奴婢真是看错了她!” 巧言如簧,是个难缠的角色。 裴元惜对那几个婆子使眼色,这几个婆子可不是轩庭院里当差,平日里同劳妈妈交集不同,没什么情分往来。当下四散分头,翻箱倒柜各自忙活。 劳妈妈的目光隐起变化,看了一眼裴元惜。“二姑娘好大的威风。” 裴元惜同她平静对视,不闪不避。“不如妈妈排场大,你这屋子比以前住的屋子可要好多了。想想我以前虽是侯府庶女,却是实实在在的主子,过得竟然不如一个奴才体面舒服。” 当主子的还不如下人住得好,可见这个下人平时有多体面。这体面不是别人给的,正是沈氏自己。 沈氏听到亲生女儿说出这句话,如何能不难受,险些要崩溃。 柜子里的衣服一件件仔细找过,散落一地。那箱子里的首饰补品一样样堪比富家太太,可见劳妈妈过得有多舒心。 任何可藏东西的地方,都被翻个底朝天。 这时几个婆子翻找完毕,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东西。这些婆子可不是什么敷衍差事的人,连屋子的墙缝里都抠找过,还是一无所获。 劳妈妈露出痛心的表情,“夫人,你听信别人的话。不分青红皂白来搜查奴婢的屋子,奴婢不怪你。但是犯人尚且要替自己争辩几句,奴婢真是觉得万分的难受。” 那怀疑控诉的眼神看的是裴元惜。 裴元惜面冷依旧,“妈妈有什么要争辩的,说来听听。” “二姑娘,奴婢知道你心中有恨。你被换掉十五年,好好的嫡女变成庶女受尽苦难,换成任何人心里都会有敢。李姨娘一手算计调换你和三姑娘,且不论是真是假,却是她亲口认了的。夫人也相信她的话,认回你这个女儿。奴婢想你必是心中恨意还难消,这才怀疑到奴婢的头上。人之常情,奴婢不怪你。可是二姑娘,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么做伤的可是夫人的心。” “妈妈不仅口才好深谙人心,且心思慎密条理清晰。”裴元惜的视线落在那张床上,床是木板床,一眼可以望到床底。床底下藏不住东西,方才已有人找过。 床上除被褥之外,并无多余的东西。 她朝另外两个婆子示意,那两个立马会意去翻找床褥,被褥都拆了,还是没有任何的发现。一个婆子手里拿着枕头,触手摸去,枕头同一般人用的枕头并无区别。掂在手里,想来枕头里包的应是秕子混着豆子之类的填充物。拆开之后只见那枕头里塞的可不是什么豆子秕子,而是几种不常见的种子。 各地出产不出,用来塞枕头的种子也不同。 种子散了一床,屋子里一片狼籍。 “夫人,二姑娘是在发邪火,这下你总该相信奴婢…”劳妈妈痛哭起来,“奴婢对你的忠心天地可鉴…” 她的声音在看到裴元惜抓了一把种子检查时戛然而止。 “怎么不接着说?”裴元惜睨过来,“妈妈真是与众不同,竟然会用马前子和蛇床子来充枕头芯子。” 马前子是什么,那可是民间妇人避子的大寒之物。除了马钱子和蛇床子,枕头里还有凤仙子,这些东西都是女子最忌讳的寒凉之物。 一个下人枕头里塞这些东西,可不是轻易能圆过去的,沈氏听到马前子和蛇床子时恨意从眼神中迸发出来。 她冲过去,又是左右开弓,“为什么?平珍,我到底哪里对不住你,你要这么害我?是不是你怂恿如兰的?一切是不是你指使的?” “夫人,这都是如兰的阴谋,二姑娘的陷害啊!” 证据摆在眼前,还妄想倒打一耙。 裴元惜很是佩服她的心理素质,面上泛起深深的嘲讽,“妈妈不愧是藏得最深的人,你这样的人做奴才真是屈才,我有些疑惑当年为什么是李姨娘抬了妾,你怎么就能放过那样的机会?” 劳妈妈瞳孔微缩,面皮子抽抽,很快又恢复如常。 沈氏回想当年,她那时候确实在如兰和平珍两人之间犹豫过。是平珍说自己不想当妾,也不想嫁人,她才抬举如兰的。 如兰成为姨娘没多久,平珍就自梳了。 “奴婢只想好好侍候夫人,从没想过做妾。”劳妈妈不顾红肿的脸,对着沈氏表忠心。 裴元惜眸光如水,“好一个忠心为主的奴才。是不想做妾,还是不能为妾?” 静寂的屋子里,劳妈妈瞬间呼吸急促。那个小丫头已经躲到一旁的角落里,头低低低的。劳妈妈凌厉的眼神向刀子一样扎过来,她头埋得更低。 沈氏手打得发麻,脑子乱成一团根本不明白裴元惜话里的意思。“元惜,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母亲,劳妈妈可不是不想当妾,而是她没有办法做妾,否则她怎么可能把机会供手让给李姨娘。后来她之所以怂恿李姨娘换孩子,是因为她心里扭曲,看不得别人嫁人生子。” 劳妈妈的眼神徒然疯狂,怒视着裴元惜。早有婆子瞧出苗头不对,死死控制住劳妈妈,生怕她突然发疯。 她暴起的样子像是被踩到尾巴毒蛇,眼珠子凸出像淬着毒。一副恨不得扑过来咬人的癫狂样,好不吓人。 “你说什么?我要杀了你!你这个贱人!” 可惜那两个婆子死死按着她,她只能用恨毒的眼神瞪着裴元惜。 裴元惜啧啧两声,“看妈妈这个样子,定然是被人戳到痛处。一个想与人为妾,想借着身体往高处爬的女人偏偏不能侍候男人,妈妈这些年必定活得很痛苦吧?” 劳妈妈凶狠的眼神射向那小丫头,“死丫头,竟然背叛我!” “小喜可没有说你的坏话,她不过是说了一些你日常的习好。” 在小喜侍候劳妈妈这几年,劳妈妈什么事情都会指使她做,唯独有一件事情从不让她插手,那就是洗衣服。 劳妈妈的衣服都是自己洗的,这不是很奇怪吗? “二姑娘真是有心,竟然会关心奴婢的日常习好。”她疯狂的眼神快速恢复,仿佛刚才发疯的样子只是在场之人的错觉。 裴元惜淡淡道:“石女无法成亲生子,这么多年来妈妈定然过得备受煎熬。” 石女二人,像诅咒一样刺激劳妈妈。她疯狂的眼神又起,要不是婆子们死死压制着她,她真会冲过来咬人。 这么多年来,劳妈妈从来都是把自己收拾得一丝不苟,借此来掩饰自己身体的缺陷。裴元惜说得没错,要不得她自己不能侍候男人,怎么可能会让李如兰当上姨娘。 掩盖多年的秘密被人当众揭穿,她羞恨难当。 “你怎么知道的…你这个贱人,你这个狗杂种…你为什么没有早死!” “我若死了,天理何在!”裴元惜冷冷直视着她,清澈的眼神却像寒潭一般冰冷刺骨,“你和李姨娘做的恶,老天都看得明明白白。你因为自己不能嫁人生子,所以久而久之你恨所有能嫁人生子的女子。我母亲同李姨娘是你日日接触之人,她们过得越好,你就越受刺激。然后你就策划一切,怂恿李姨娘换孩子。还给李姨娘献计,让她这些年活得像个婆子。” 劳妈妈羞恨过后,扭曲的表情竟然在慢慢恢复。 饶是裴元惜早有预料,还是惊叹于她的心理素质。怪不得多年来一直深得母亲的信任,还能操纵李姨娘的人生。 沈氏刚才脑子嗡嗡一片,眼下心是突突狂跳。原来竟然是这个原因,她做为主子竟然一直不知道自己身边的人是石女。 她多么失败啊,活得还不如一个瞎子。 “啪!”她给了自己一个耳光,打在自己的眼睛上。这两只眼睛要来有何用,识人不清害人害己。 她一步步朝劳妈妈走近,发抖的手恨不得掐死这个曾经最信任的人。“你就是因为这个,所以才害我。” 说着,她的手已经伸出去,半路缩回。 “我虽然恨不得你死,但我不会为你这样的人脏手。你是下人,我是主子。我若给你脸,你就是个有体面的人。我若是不想给你脸,你连自己是生是死都不能由己。” 劳妈妈下意识抱住自己的身体,她毫不怀疑沈氏会让人当众检查她的身体,那样的话她还不如死了的好。 裴元惜嘲讽一笑,“妈妈还真是以己度人,我们对你的身体没有好奇。别以为自己做的事情天知地知,做主子的想翻你的底易如反掌。” 劳妈妈此时脸色十分古怪,似讥还笑,冷静得不像一个奴才,甚至在她的脸上还能看到一种说不出来的痛快。 那种痛快像是终于报复得逞,故意向他人炫耀的得意。 她讥讽地看着沈氏,“夫人,你可真蠢。这么多年你才发现,有时候我都有些不忍心。要不是二姑娘提醒你,恐怕你一辈子都不可能知道。说实话,有几次我真想大声告诉你,你就是个愚不可及的蠢货。” 沈氏怒不可遏,大力挥出一个耳光。 劳妈妈受痛,脸上的嘲弄更深。 裴元惜道:“李姨娘所做的一切,都是你在背后指使的。我想她说的那个故事,其实那个人是你吧。” 劳妈妈讥讽的表情闪过一丝赞赏,“还是二姑娘聪明。想不到你傻了十年还能醒过来,夫人这样的人能生出二姑娘这样聪慧的女儿,也不知是上辈子烧了什么高香。你说得没错,李如兰怎么可能是侯府的骨肉,她实实在在她娘与人苟合而生的奸生子。而我,才是侯府的姑娘。” 门外一阵匆匆的步履声,春月在收到裴元惜的示意后把门打来。来的人不仅有宣平侯和康氏,还有赵姨娘。 挤挤攘攘的屋子更加逼仄,所有人的脸色都很凝重。 劳妈妈讥笑,“奴婢何德何能,竟然能惊魂老夫人和侯爷。” 康氏面色很难看,她真是想不到儿媳妇的身边不止李姨娘一个害人精,劳妈妈才是那人真正的幕后黑手。 赵姨娘则是裴元惜叫来的,是让她来和劳妈妈对质的。 “我还有一事要问个明白。”裴元惜对她道,“姨娘可记得我曾同你说过,我说过以我母亲的为人,是绝不会生出害人之心。” “我几时害过赵姨娘?”沈氏很快明白过来,对劳妈妈怒目而视,“是…是你。你竟然敢借着我的名义为难过赵姨娘…” 劳妈妈不置可否。 赵姨娘低声诉说,“妾在生大公子之前曾有过身孕,那时候妾什么都不设防,也不知自己怀了身孕。劳妈妈给妾送来补汤,说是夫人赏给奴婢的,奴婢喝完后当夜见红。怀大公子的时候,轩庭院送来的补汤我一口都不敢喝。大公子出生几个月时差点出事,因着乳母吃坏东西,那东西正是轩庭院送来的。” 沈氏从不知道这些事情,她一向以为自己是个和善的主母。从不让妾室立规矩,再是不喜欢妾室们生孩子,也不愿使那些阴损的手段。 却不知,一切都是她以为,那样的事情自然有人打着她的名号去做。 “我没有做过。”她无颜面对赵姨娘,“这些事情,我也是今天才知道。” 赵姨娘已经完全相信这些事情都不是她做的,“夫人是个善心人,以前是妾误会夫人。幸好二姑娘提点妾,妾才恍然大悟。” 康氏是知道的,但她觉得那些都是妻妾之间的争斗。她虽不喜这样的手段,却也不允许有人残害侯府的子嗣。所以她在赵姨娘生裴济时亲自坐镇,在怀裴元若时默许赵姨娘和自己一起吃。 宣平侯却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事,他一直以为自己的内宅平静。没想到揭开层层的迷雾,竟然是恶奴作祟。当下怒道:“这样的奴才,还有什么好问的,乱棍打死!” 确实没有什么好问的,劳妈妈都认了。 劳妈妈表情突然疯狂无比,“你们这些所谓的世家大户,还真是一个比一个虚伪。满口的礼义廉耻,实则一个比一个荒唐。我的生母向姨娘,原也是好人家的姑娘,无奈之下与人为妾,却被林氏那个老虔婆所不容,落得个被发卖的下场。我一出生就被侯府下人收养,明明同样是侯府的骨肉,我只能当一个侍候人的奴才,天道何其不公!” 她所说的向姨娘,确实是昌其侯府老侯爷生前的一个妾室。那个妾室不知犯了何事,被林氏提脚卖了。而她口中收养她的向氏夫妇是昌其侯府庄子上的下人,早好几年前都过世了。 康氏皱眉,实在是没想到所有的一切都是已故的昌其侯府老侯爷留下的债。这都是什么事,最后祸害的竟然是他们宣平侯府。 当年她给儿子聘取昌其侯府的姑娘,就是看中昌其侯府的门风还算清正,沈氏不是那等心机手段深沉之人。 劳妈妈悲愤过后,竟然是满脸的得意,“自从我得知自己的身份后,我就一直在等这一天。你们知道了也好,省得我报复成功不能同别人分享,实在是憋得难受。” “你告诉李姨娘她是侯府的姑娘,所以她才会恨我母亲,在你的帮助下调换我和元君。我不知道是谁告诉你,你是侯府姑娘的事。不知你有没有想过,很大可能是那个人想针对侯府,想借你的手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所以他用的极可能是相同的手段骗你。”裴元惜说道。“你根本不是侯府的姑娘,甚至不是被你父母抱养的孩子。” 劳妈妈疯狂的脸色大变,“不可能!我的生母是向姨娘,一切都有迹可循,你少在这里颠倒黑白。” “是吗?真的有迹可寻吗?请问向姨娘当初被卖到何处,又在什么地方生的你,你又是如何被送给侯府下人抚养的?那人可有告诉你?你在侯府当差多年,难道不知道所有被发卖出去的妾室不仅要灌一碗绝子汤,还会灌一碗不留后患的堕胎药吗?” 劳妈妈的疯狂瞬间凝固,但是很快变得更加癫狂,“你以为你说这些我就会信你吗?不管你怎么说都不可能改变什么。你确实有些聪明,不过再是聪明也还是傻了十年,我想想都觉得痛快。还有夫人,你往后余生都会过得痛苦又自责,我心里快活得很,死而无憾!” 她大笑起来,突然嘴角流出黑血。 宣平侯心道不好,还没来得及派人制止,她已直挺挺往后倒去。那双瞪得极大的眼中还有不曾散去的得意,仿佛在嘲笑所有人。 人死了。 咬毒而亡。 康氏和宣平侯母子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凝重。匿毒于齿中,被人识破后咬毒自尽,这可不能寻常人的做法,而是死士最常用的手段。 劳妈妈到底是什么人?背后还有什么人?那人到底是冲着昌其侯来的,还是冲着他们宣平侯府? 宣平侯下意识看向沈氏,沈氏不用人扶着,明明虚弱得要病却站得笔直。眼神痛悔翻涌,苍白的脸色阴沉沉裹挟着滚滚怒海。 这个嫡妻似乎有点不一样了。 38、耍赖 不平静的夜, 到处都是不平静的人。 被禁足的裴元君度日如年,她倒是不敢再像从前一样碎东西发脾气,屋子里也没什么东西可摔的。 她恨沈氏。 含霜取来的饭菜已经凉透, 同她平日里的吃食相差太远,她是一口也吃不下。最疼她的母亲说不疼她就不疼她, 还由着下人们踩低她。 那些该死的奴才, 等她禁足完有他们好看。 “你说母亲还没有回来?”她问含霜。 “是。”含霜小声回着。 屋子里特别的热, 她故意让含霜撤了冰盆。躺在被窝里捂了半天一直等, 不想沈氏一直没有回轩庭院。 她想使苦肉计,想重新得到沈氏的怜爱。 闷热和心烦让她越来越不耐烦, 母亲一定是和那个傻子在一起。这么晚还不回来,肯定是一起吃饭一起说话。 想到这些以前只有她才有的独宠, 越发的不甘和痛恨。 “你再去看看,我就不信今晚等不到母亲回来!” 含霜低着头出去, 没多久在外面重重咳嗽一声。屋内的裴元君立马躺下盖着被子,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 脚步声靠近,沈氏已经进来。 裴元君虚弱地从床上爬起来行礼,脸色被汗水浸得发白。 “夫人,姑娘一整天都在抄书, 一口饭都没吃。” 沈氏顺着含霜的视线看到桌案上的厚厚的一沓抄好的纸, 慢慢走过去拿起一张翻看。抄的是《孝道经》, 足有二十多张。 “你抄的?”她问裴元君。 裴元君点头, “母亲对我恩重如山, 我没有什么好报答的。思及母亲对我的恩情,我越发觉得以后要好好孝顺母亲。” “想法不错。”沈氏放下手里的纸,面上瞧不出一丝一毫的动容和欣喜。她朝裴元君走过去,语气严厉, “把手伸出来我看看。” 裴元君不明所以,迟疑伸出两只手。圆润的指头,细嫩的皮肤,根根纤长如玉,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大家闺秀。 沈氏又对含霜道:“把你的手伸出来。” 含霜像是明白什么,白着脸伸出手。含霜的手指头处有长久握笔压出的痕迹,而裴元君的没有。 裴元君似乎也明白了,额头的汗往下流。 沈氏眼神冰冷,“好一个以后要好好孝顺我,你就是这么孝顺我的!那些书明明都是含霜抄的,你说是自己抄的!合着以前那些所谓习字抄书,都是含霜替你写的。” 裴元君吓一跳,她从没见过沈氏对自己冷脸。便是发现自己被抱错不是嫡女,母亲对自己也没有大声过。 突如其来的厉喝让她脑子发懵,辩解的话一个字也说不出口。沈氏冷漠的表情带给她无比的惊吓,她不明白之前还心疼她的母亲怎么像换了一个人。 面对这个自己养育十五年的孩子,沈氏未必能真正做到绝情。然而一想到自己像个傻子瞎子一样被人毁尽一生,那恨意已经远远盖过心里的那抹心疼。 元惜说得没错,元君的坏在骨子里,酸枣树上结不出苹果来。什么抄书什么孝顺,这都能演戏。 “当真是你姨娘的亲生女儿,骨子里就是上不了台面。” 沈氏的这句话,让裴元君如坠冰窟。 “母亲,你…你听我解释…” “不用了。”沈氏冷漠打断她,不去看她那张悔恨交加的脸,“你不是我生的,养在我的院子里确实不合适。现在就搬,马上!” 几个婆子进来,个个严阵以待。 她一看这架势,哪里还顾得上演戏,扑过来跪抱住沈氏,“母亲,我是元君哪,是你养了十五年疼了十五年的女儿,你不要赶我走。我以后会听话的,我真的会改的…” 沈氏的眼中露出一丝不忍,“你是你姨娘的女儿,自是该回到原来的位置。起来吧,母亲送你过去。” 裴元君大声哭求,跪在地上不肯起来。 那个婆子已以沈氏的示意下开始替裴元君收拾东西。含霜一看苗头不对,赶紧帮着收拾,心里是惊涛骇浪,万万没有想到夫人会让姑娘连夜搬走。 上回顾氏清理过一次,如今裴元君的东西不多。婆子们都是手脚麻利的主,没多久就把东西收拾妥当。 “走吧。”沈氏抬开腿,裴元君哭倒在地。 婆子们扶架着她,根本由不得她不走。 这一行的去处是李姨娘原来的院子,先前宣平侯让裴元惜住到水榭去时,就是因为那个院子起过火没法住人。前些日子已经让人修葺过,如今倒是可以入住。 裴元君搬离轩庭院,那里自然是她应该去的地方。 那个院子不仅位置偏,且很是简陋。这些年来李姨娘每天愁苦过日,怎么可能布置自己的住处。 从轩庭院到这个院子,无异于从天上到地下。轩庭院是精致精心,这个院子是简单老旧。灰突突的屋子,木漆掉光的家具。没有精美的雕花摆件,没有奢华内饰用具。 在裴元君的眼中,这哪里是人住的地方。夜色中,院子越发的简陋。斑驳的墙,败旧的布置。时不时有什么东西窜过去,像是老鼠又像是其它的东西。 “啊!”她惊叫起来,“母亲,我不要住这里,这不是人住的地方!” 沈氏闻言,指尖掐进肉里。 这个不是人住的地方,却是她的亲生女儿元惜从小长大的地方。平珍骂得对,她是多么的蠢啊,简直是又蠢又傻。 “元惜住了十五年的地方,你不能住吗?”她的声音极为冰冷,隐约还能听到上下牙在碰撞,“这本就是你应该待的地方,你就在此继续禁足。身为庶女要切记庶女的本分,以后莫要妄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我们母女一场,望你好自为之。” 裴元君瘫了。 软坐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她怨恨的目光盯着沈氏离去的背影。回望败旧的院子,是满心的不甘和恨意。 消失在夜色中的沈氏紧紧扶住香芒的手,差点倒下去。悲伤痛苦像两把刀子一样割着她的心,舍弃元君就是否认她过去的一切。没有人知道她的心有多痛,没有人知道她有多恨。 这痛这恨无法磨灭,割得她的心血肉模糊。 “夫人。”香芒扶着她,有些担心。 她摇着头,泪如泉涌,“我没事。我只恨自己太天真,我怎么就困在自己的伤心难过里出不来。我心疼别人的孩子,谁来心疼我的孩子,谁来心疼我!” 这一桩桩一件件,毁掉的是她整个人生。原本她不应该过这样的生活,原来她应该有儿有女夫妻恩爱。 她们毁掉她的人生,还想毁了她孩子的一生。 她若是再心软,她对得起自己吗?对得起自己的孩子吗? “往后我若是再对三姑娘心软,你就打醒我。” “夫人,奴婢不敢。” “不怕,这是我给你的权利。”沈氏撸下自己手中的镯子,塞到香芒的手上,“如果你发现我对三姑娘心软,你就摔碎这只镯子。” 香芒被她眼中的坚决惊住,接过镯子。心道但愿自己不会有摔碎镯子的一天,希望以后夫人和二姑娘都好好的。 裴元惜听说裴元君连夜搬出轩庭院时,已是次日早上。 春月替自家姑娘高兴,“夫人这是终于想明白了,姑娘你总算是苦尽甘来。” “世间大多数的父母,对子女的爱是舍,不求回报没有理由的给予。如果父母之爱靠的是子女的乞求,那样的爱要来何用。”裴元惜感慨万千,如果有缘,那就好好做一对母女。若是无缘,不如各自安好。 她不能肯定母亲对裴元君的狠心能持续到什么时候,经过劳妈妈的事后,她知道这事还没有完。 那背后之人必定不一般。 很快事实印证她的猜测,董太医死了。董太医是死于醉酒后一睡不醒,他歇在小妾的屋子里,等小妾起床后发现他的身体都凉了。 董太医的死看似意外,似乎与一切阴谋毫不相干。但是裴元惜知道这事不简单,她在细细同康氏和宣平侯说起劳妈妈之事始末时,母子二人皆是一脸沉重。 宣平侯年少时,侯府里外都是康氏撑着,她焉能察觉不到其中的千丝万缕。更别说宣平侯承爵多年,听到女儿详细说起时眉头皱得死紧。 宣平侯府早几年在东都城并不显眼,昌其侯府更逊之。那时候,衍国公府如日中天,朝野上下遍布附庸者。他想不出任何的理由会有人那么早布局,目的又是什么? 这一环一环,看似内宅争斗,却牵连甚广。如果针对一个世家或是一个府邸,不应该从男丁入手吗?既便是以嫡换庶,元惜始终是个姑娘,沈氏不过一个内宅妇人。从妇人姑娘身上下手,根本不可能动摇一府之根本。 裴元惜又说起那夜院子里进贼人的事,母子二人又是齐齐心惊。再三确认她无事后,宣平侯英武的脸上是愤怒。 “这些人真是该死…父亲一定替你查个水落石出!” 康氏震惊不已,“不光是查这件事,府里人该好好梳理一遍了。” 要不是有错漏,怎么会发生那样的事。 母子二人想到一处,宣平侯当即去查。 裴元惜追上他,他的眼神闪过心疼。不管是有人算计昌其侯府还是宣平侯府,或是沈氏,最终受到伤害的是这个孩子。 “这种事情为父去查即可,你一个姑娘家别操这么多的心。你身体还没好全,好好在屋子里养着。” “我相信父亲肯定能查个明白,我只是还有一件事情拜托父亲。” 她说的是关于昌其侯府那个女儿的事,李姨娘和劳妈妈都是因为相同的理由被人利用。她有些怀疑这个故事的真实性,或许昌其侯府真有那么一位流落在外的姑娘也说不定。 “女儿想麻烦父亲查一查昌其侯府当年的那个向姨娘。” 宣平侯点头,还是元惜心思慎密。 自从陛下登基以来,大都督手段雷霆。东都城世家没落,朝中官员也鲜少有人浑水摸鱼。太凌宫内只有曾太妃独撑后宫,宫内宫外比起先帝在世时不知安生多少。 他以为如今天下,朝野唯一相争之人除大都督霸权朝政之事外,并无什么争议。大家便是争来争去,也不过是忌惮大都督不知何时夺走商氏江山。 或许是他想多了,也或许是他想得太少了。 望着烈日昭昭,他的心情莫名的沉重。 裴元惜目送他远去,心里亦是不平静。那无缘无故出现在她院子里的一只鞋子预示着某种未知的事情,她在等待另一只鞋子落地。 两日之内侯府处置近五六个下人,且死了一位送柴火拉泔水的老仆。那老仆无儿无女,天不亮去城外拉柴火,摸黑往外面送泔水,最是侯府里低微而又不起眼的下人。 偏偏他死了,死在宣平侯彻查侯府的当夜。他是摔了一跤之后没爬起来,等有人去扶时发现他已经断气。 他这一死,裴元惜隐约猜到那夜的贼人应该不是府里的人。 点心的伤已经养好了,在院里疯跑玩耍,从不往外面去。它很是喜欢裴元惜和春月,见天的围着主仆二人打转,尤其是围着春月转。 春月爱逗它,无事时总要同它玩耍一番。 水榭的院子比别处清凉许多,裴元惜爱在凉亭里坐上一坐。有时候打上几套洪宝珠教的拳法,有时候写字看书。 看似平静的生活,总会有不和谐的声音。 关于劳妈妈的死,对外说的是没撑过杖责之伤而亡,但总有一些耳目聪听之人。也不知是从哪里传出来的,竟然有人在传一切的恶都是劳妈妈,李姨娘不过是受人蒙骗。 府里府外都在传,着实可疑。 春月很气愤,“一句受人蒙骗就完了,还有人同情那样的人,姑娘你遭了多大的罪…” 裴元惜笑笑,“这有什么好生气的,别人只看到我如今备受宠爱,又是嫡女之尊,不会有人在意我过去受过什么苦。” 自家姑娘如此不在意,春月还是很生气。心道这些话别让她撞到,若不然她可得好好同那些人掰扯掰扯。 远远看到云嬷嬷往水榭而来,疾色匆匆无一丝笑意。 裴元惜脸上的笑容慢慢隐去,在听到云嬷嬷说有个叫李义的人跪在侯府外面口口声声求娶自己时,她知道另一只鞋子落地了。 李义是李姨娘的侄子,李家父子被林氏贬到庄子上,但李义没有。李义从小聪明,原是沈长寅的伴读。后来林氏见他是个上进有才的,起了惜才之时,破例送他去青龙书院读书。 青龙书院流传几百年,是除东都书院外最好的书院。东都书院以京城为名,里面进学的自然是世家子弟居多,束脩繁重。而青龙书院则不拘一格收纳人才,束脩合理,甚至才高之人还可免费,是寒门学子和一般富户小官之家有才学的子弟首选。 比起东都书院来,青龙书院在凌国的名声极大。多年来不知多少宰辅内阁出自青龙书院,亦不知多少才子将书院的名声带到凌国各地。每年都会有许多京外学子为求一名额苦读数年过关斩将。 李义能进青龙书院,足见才情不俗。 就在裴元惜及笄礼的前两天,因为他要考童生,林氏特意发还他的契书。他脱了籍又是读书人,所以当日林氏处置李家父子时,他并未受牵连。 他青衣纶巾长相斯文,不似奸邪之人。 此时他正跪在侯府外的台阶之下,石狮中间,与他同来的是几十位青龙书院的学生。那些学生把侯府大门围住,引来不少驻足旁观的好事之人。 他的诉求很简单,他要求娶裴元惜。 理由很充分,去年中秋前一天他到侯府看望自己的亲姑姑李姨娘,碰到侯府当时还痴傻的三姑娘裴元惜。 那时候的裴元惜痴傻,一直缠着他玩。他碍于礼数不敢逾越,谁知三姑娘不管不顾抱着他又搂又亲,有了肌肤之亲。 至于他为什么时隔一年后再求娶,理由更是微妙。那是因为之前的裴元惜又痴又傻,心智宛如几岁稚童,他把她当成一个稚童。而现在裴元惜不傻了,他自然不能心安理得当成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青龙书院的那些学生你一言我一语,都是在称赞他的。赞他有担当,赞他有君子风范。 春月听得连呸几声,什么君子风范?一个下人之子,得蒙主家脱籍读书不知感恩,还妄想求娶侯府的嫡女,这叫什么有担当?分明是居心不良。 长晖院里康氏气得话都说不出来,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亏得还自称什么读书人,不过是个奴才。 云嬷嬷在来之前,已经气过了。 她是来安抚裴元惜的,看到对方不见一丝慌乱,心里长松一口气。怪不得老夫人说这事不用瞒着二姑娘,二姑娘果然是个能经事的。换成哪个姑娘碰上这样的事,不气死也会被恶心死。 李姨娘…还真的是阴魂不散。 沈氏赶来的时候,明显已经哭过。对着裴元惜平静的脸,她的心堵得慌。那些人…一个个这是想逼死她的女儿。 “元惜,你别怕,母亲决不会同意的!” 裴元惜嗯了一声,让她别生气。 她泪如雨下,怎么能不气,她气那些人更气她自己。“你别怕!管他说什么难听的话,就算是名声坏了又如何?你父亲不是说过咱们侯府养得起姑娘,大不了咱们不嫁人!” 纵然是坏了名声不能嫁人,也不能如那些人所愿。 这就是气话了! 或许也是真心话。 云嬷嬷感慨,夫人这是活明白了。正如老夫人说的,名声固然重要,但人不能让名声给憋屈死。 在来之前,老夫人也托她转给二姑娘一句话,大意和夫人说的差不多。既然夫人说了,便不需要她再开口。 宣平侯和裴济都不在府里,这些人倒是会挑时候。定是打听到父子二人不在城内,故意挑这个时辰来闹事。 一府的女人家,没有一个适合出头的。 侯府的大门自然是紧闭的,看热闹的人围了一圈又一圈,说什么的都有。 最近宣平侯府事情多,一出一出的令人津津乐道。青龙书院这群学生来得招摇,一路走来不知吸引多少好事者。 一传十、十传百,不多时传遍大半个东都城。 小皇帝商行在庆和殿的书房里跳脚,他穿着明黄的背褡露出两只胳膊,头发散着光着脚在地上走来走去。 他俊秀的脸气鼓鼓,像一只激愤的小兽。 “简直是欺人太甚,欺人太甚!这些混蛋就是欺负我不能插手不能干涉,一个二个的想害她。真是气死我了!” 紫檀雕花的案台前,是心无旁骛一心批阅奏折的公冶楚。眉目如画凌锐似刀,修长的手翻阅着奏折,如入定般纹丝不动。 商行不时瞄他,见他半分不受影响也不好奇此事,气鼓鼓的脸有些泄气。自己不能出手,该出手的人又事不关己。 可怜巴巴地凑到他跟前,一双乞求的眼眨啊眨。 “陛下。”他终于被商行打扰到,“你身上有味了。” “啊啊啊!”商行抱着头大叫起来,“我不要洗澡!你嫌弃我,你居然嫌弃我!你以前从来不会嫌弃我的,你一把屎一把尿地把我养大,事事亲历亲为从来不会假别人之手。没想到你现在居然嫌我有味,你变了!” 又是这样莫名其妙的胡话,公冶楚额间青筋狂跳。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在几乎杀尽商氏那些人之后,还会留下这么一个闹心的人。而且小皇帝再疯再闹,自己竟然从未起过杀心。 “陛下!” “你还凶我…”商行又急又委屈,“你不仅嫌我臭,还凶我。我的命真是好苦啊,没娘的孩子是棵草…” “闭嘴!”公冶楚耐心耗光,起身欲走。 商行一把拉住他,“你要去哪里?你是不是要去帮她解围?” 他睨过来,像看白痴一样的看着一脸狂喜的小皇帝,“既然她让陛下心神大乱疯言疯语,臣自然要替陛下分忧。” “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会帮她的。” “不,臣去杀了她!”他的表情和语气根本不是开玩笑。“如此祸害,怎能再容她扰乱陛下的心神。” 商行脸一白,酒窝都吓没了。“不要!” “放开!” “不!”商行不知何时抱住他的腿,在地上耍赖。 他真的是极其无语。天下之主堂堂君王,就算是个傀儡也不至于这般有失体统。为了让自己和那个女人扯上关系,竟然无所不用其极。 原本他念在那女人还有一点用处之上,容她再活久一些。眼下看来那等隐患,还是尽早除掉为好。 无奈商行抱得特别紧,他的腿根本迈不开。 “陛下,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不许你伤害她!”商行仰望着他,看上去特别难过。 他的心突然像被什么东西牵动,一种陌生的感觉串流而过。“不可能!她令陛下神智大乱,臣绝不能容她再留在世上!” “不行,不可以的。”商行大急,“你不能杀她!我求你了…爹!” 39、爹娘 一个爹字, 瞬间让气氛凝固。 偌大的御书房,冰冷低调却件件价值连城的摆件。放眼望去,连个侍候的小太监都没有。凉爽宜人的温度, 沁得人毛孔舒展。 鉴于小皇帝总是说一些疯话,公冶楚不许宫人太监进书房侍候。而商行自然乐得自在, 便是公冶楚不吩咐他也不会让任何人听去只言片语。 这个爹字, 公冶楚并非第一次听到。五年前他从玉清池里把尚是九皇子的商行救起来, 那时商行不过是太凌宫里极不受宠的小可怜。 当时他记得商行睁开眼的第一个字, 就是爹。后来无论他走到哪,九皇子就跟到哪赶都赶不走。 不愧是奸猾的商氏血脉, 为了算计他居然可以纡尊伏低至此。他俯睥着面露嘲讽,商家那些人要是能听到必定恨不得掀了棺材板, 跳起来大骂小皇帝数典忘祖。 “陛下,臣担不起你这声爹。若是让商氏的列祖列宗及先帝爷听到, 你猜他们会怎么想?” 他几乎屠尽商氏,小皇帝这是在认贼做父。 十几岁的少年眼神真挚饱含热泪,好像真把他当成亲生父亲一般。如果不是真情实意,那便是城府极深。 “我管那些人说什么,你真是我爹。” “呵, 陛下真会开玩笑。臣今年二十有五, 生不出你这么大的儿子来。”他面色已极冷, 养虎为患终会害己, 他在考虑是不是应该送小皇帝去与自己的亲人团聚。 商行感觉到他的杀气, 心头大急,“爹,你别杀我,我真是你儿子。我不叫商行, 我叫公冶重。是因为娘说人生几重,无论山遥水远时空迢迢我们一家人都会重逢。” 少年在哭,抱着他的腿哭得好不伤心。 明明爹还是爹,也找到娘了,可是他们一家人却不再是一家人。 “公冶重?”公冶楚觉得这是他有生以来听过最荒谬的谎言,小皇帝明明姓商,从哪里冒出什么公冶重来。编疯话的本事真是越来越玄乎,难不成是疯了?“倒是有鼻子有眼,陛下莫不是在戏耍臣?” “不是的,爹,我真是你儿子。我从多年以后过来的,你记不记得你把我从水里救起来的那一次,那时候你救的不是商氏九皇子,他应该已经死了,那时候起他身体里的人就是我。” 公冶楚眉如刀锋,子不语怪力乱神,这都是什么跟什么。“那么你接下来是不是要告诉臣,你是我同那个裴家傻女生的?” 商行泪汪汪的眼迸出惊喜,拼命点头,“爹,你是不是相信我了?我们快去救娘吧!” 见鬼的娘! 公冶楚生平第一次想骂脏话,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浪费时辰同小皇帝疯言疯语。他怎么可能会爱上那个傻女,还生孩子?! 商行脸上的欢喜渐渐黯淡,爹还是不相信。 是啊,谁会相信呢。 他一脸忧伤,像一只被遗弃的小兽。 公冶楚的心再次微起波澜,鬼使神差般道:“那你说说多年以后是什么样子的,这天下姓什么?” 商行重新高兴起来,一抹脸上的泪水,“当然是姓公冶!” 爹灭了商氏后登基为帝,根本没有商行这个人,也没有什么景武帝。他不知道为什么会不一样,叶玄师说逆天改命变数太多,或许所有的一切都会随着他的到来发生翻来覆去的改变。所以他什么都不能插手,什么都不能干预。 公冶楚看着他的眼睛,那浸润过泪水的漆黑瞳仁像纯净的玉石,在静静的水里安然地闪烁着光华。 这双眼太过清澈,没有半丝虚伪。 “公冶?你说姓公冶?” “对啊,当然姓公冶。爹你这么有能力,商家人都死光了,你不当皇帝谁当皇帝。你可是个好皇帝,百姓们都夸你,夸你是百年明君。” 有人夸,自然就有人骂。爹的名声毁誉各半,骂的人极恨。说爹是豺狼虎豹说爹心狠手辣,还说爹是暴君必将流传千古骂名。 公冶楚冷笑,小皇帝编瞎话都不忘奉承他。 百年明君? 怎么可能会有人称赞他? 自古以来江山更迭,夺位者哪个不是被骂到罄竹难书,后史记载哪个不是背负骂名。纵使再励精图治,也难逃天下悠悠众人之口。 “陛下故事编得不错。” 商行又哭起来,他不知道该怎么让爹相信他的话,心里很难过。他过来的时候十岁,算起来比真正的商行还小一岁。 关于爹和娘的事,他都是听说的。他从小没有见过娘,是爹一手把他养大的。好不容易找到娘,一家人却不能团聚。 “爹,我没有骗你!你真是一个好皇帝,虽然现在你还不是,但我相信你以后肯定是的。我知道是因为我的出现,很多事情都改变了。原来是没有商行的,也没有什么景武帝…” 他还紧紧抱着公冶楚的腿,如同撒赖要糖吃的孩子。那双清澈眼眸中的哀伤和孺慕一览无遗,有那么一瞬间公冶楚觉得他不像说慌。 真是疯了。 公冶楚想。 “陛下,放开。” “不放。”商行瓮声瓮气,带着哭过之后的鼻音。 公冶楚倍感无奈,“陛下若不放开臣,臣怎么去帮人。” 乍闻此言,商行从地上爬起来。眼泪还挂在脸上,却已然是笑得酒窝深深,“真的吗?爹,你真的要帮娘?” “臣帮忙可以,陛下不许再叫臣爹,也不许叫裴二姑娘为娘。” 商行脸一垮,“知道了。” 我不在人前叫,我在人后叫总可以吧。 他得意地想着,跟在公冶楚的身后。公冶楚回头打量他的衣着,目光极是不赞同。他撇撇嘴,忙催着太监给他更衣。 宣平侯府的门外,那李义还跪着。 身后青龙书院的学子们交头接耳,三三两两地议论着。好事的人围得更多,引来不少世家大户的下人。 众人都好奇不已,有人打赌裴家的嫡女必会嫁定李义,毕竟名节大于命。 从日头渐正,到日头偏西。围观的人来来去去,却是不断地增加。一直到近酉时,侯府的门终于开了。 人群中议论声立止,所有人齐齐伸着脖子朝前看,想看清楚出来的是谁。 出来的是云嬷嬷,一脸严肃眼神凌厉。目光如刀般扫过围观众人,落在下跪的李义身上。众人暗道,不愧是侯府的下人,这派头比一般人家的老太太还要大。 “敢问李公子,可是真心求娶?” 李义心下一喜,“自然是真心求娶。” “既然是真心求娶,为何不按礼数来?”云嬷嬷的声音洪亮,“李公子虽是昌其侯府下人之子,如今却也算得上半个读书人,焉不知两亲结好要三媒六聘。你空手堵在侯府门前,空口白牙就想娶我家的姑娘,究竟是何道理?难道你读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在云嬷嬷说下人之子时李义就已经心生恼怒,待听到半个读书人时更是忿忿不平,最后那句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更是激起他的怒火。 凭他的才学,要不是托生在李家,哪里轮对得到一个奴才来指责。这些狗眼看人低的下人,不过是欺他少年穷。 “是小生思虑不周,小生是一时心切唯恐坏了二姑娘的名声。原想着有书院的几十个同窗见证,也不算是辱没二姑娘。” “哼,你倒是会打算盘。且不说你说的是真是假,你此举分明是想坏我家姑娘的名声。你找这些同窗来不是为做见证,而是来闹事的。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容得下你这样的人放肆吗?” 李义拱手作揖,心里恨得要死,面上却还保持着斯文。“嬷嬷误会小生了,小生真的是因为良心难安才出此下策。小生自知配不上二姑娘,唯有一颗真心相待。日后必定勤奋苦读考取功名,绝不会委屈二姑娘。” 那些学子们附和起来,一个个说着什么莫欺少年穷,李公子有才必会高中之类的话。青龙书院的学子们很多都是寒门出身,自然会有一些想走捷径之人。 说这些话的人一面羡慕着李义的好机会,一面也巴不得李义能攀上侯府,指不定以后他们也能跟着沾光,不枉结交一场。 云嬷嬷更是冷笑连连,心里又气又恨。 如此无耻小人,若是二姑娘真嫁了去,那才是真正的委屈。 这一刻,她当奴才的都觉得便是二姑娘名声坏了一辈子不嫁人,也好比嫁给这个狼子野心的人强。 “真心能当饭吃吗?据老奴所知李公子的祖父和父亲还是昌其侯府的下人,他们在庄子上的月钱不过三百文。李公子自己没有营生,不知你靠什么养活妻儿?” “我…”李义脸有些胀红,“嬷嬷张口闭口就是钱子,当真是有辱斯文。” 云嬷嬷快气笑了,“依李公子之言,你只管娶妻不管养活。难不成是想找个妻子来养活你?当真是斯文得很。” 人群有人笑出声来,这姓李的一看就是目的不纯。真是想求娶人家姑娘的,哪里会故意把事情闹开。 真不知道那些跟来的学生们图什么,想来是物以类聚,指不定都是一丘之貉。 “嬷嬷,我是读书人,还轮不到你一个下人说三道四。你们侯府就是这么待客的,竟然派个奴才出来。” 云嬷嬷“呸”一声,“什么读书人,你有功名吗?自己的祖父和父亲还是我家姑娘外祖家的下人,竟然恬不知耻在我们宣平侯府面前自称是客。想充读书人等考了功名再来显摆,莫要自己身上的奴气都没洗干净还看不起别人!” 人群中的笑声更大。 “这位嬷嬷,便是这李公子再是下人,你家姑娘抱着人亲了嘴,还不得乖乖嫁过去。”说这话的人是个混不吝,当下收到云嬷嬷的一记眼刀。 “谁说我家姑娘同这个人有过逾越之事?”云嬷嬷大怒。 “可是李公子说…” “嬷嬷。”一声清淡的女声打断那人的话。 人们纷纷又伸长着脖子往门内望,却见门微开出一条缝来,并不见任何人的身影。 裴元惜就在门后面,声音清清淡淡不徐不缓,“可否请李公子告之,当日何时来何时走?可有与人说过什么话?” 李义心神一驰,面上越发的斯文,“回姑娘的话,当日小生约摸是未时三刻进的府,申时一离开。” “公子可记清了?” “差不离。”李义回答,侯府进出之处都有人守着,这个他不敢与人对质。 裴元惜素裙帏帽,便是不出去也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公子记清就好。” 接下来她没有再说话,云嬷嬷望不远处侯府的下人带着两个人过来,不由得心下一喜。还是姑娘有办法,否则今天真让这狗东西给赖上了。 那两人是东都城里的小贩,一个是卖豆花的,一个是卖糖人的。 “去年中秋前一天,府里一片忙乱。我家二姑娘无人看管,竟然偷偷溜出府玩耍。二姑娘是午时三刻不见的,直到酉时整才被找回来。敢问李公子,你如何能在侯府碰到我家姑娘?” 李义看着那两个小贩,顿时明白侯府的意思。他斯文的伪装裂开一道缝,昂着头露出深深的嘲讽。 “侯府既然不承认此事,那我只能作罢。日后若有人质疑你家姑娘的清白,可怨不得小生。” 这还威胁上了。 其中一个小贩道:“这位公子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那天裴二姑娘实实在在不在侯府,她在街上乱跑差点撞翻我装豆腐花的木桶。我见她像是同家人走散的样子,还送了一碗给她。怕她再乱跑出事,我让我婆娘一直看着她。这事我记得真真的,半字诳没有。” “可不是,当时我就挨着他摆的,我看得清清楚楚。我还想着谁家的姑娘生的那么俊,看衣着像是好人家的姑娘。后来侯府的人找来,我们才知道是侯府的姑娘。为这事侯府还赏了他二十两银子的谢礼,我眼红得不行两宿都没睡好。” 李义冷笑,“侯府财大势大,你们说什么都可以。你们故意晾我好几个时辰,不就是收买人给你们证。” 裴元惜闻言,唇角泛寒。 确实如此,那又如何。是真是假重要吗?他能做初一,难道别人不能做十五吗?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依李公子之意,我们侯府有人证不能作数,反倒是李公子自说自话更可信?这可真是天大的笑话,可笑死老奴了。”云嬷嬷用话堵过去。“敢问李公子可有人证?可有物证?” 李义闻言,低眸露出一丝奸计得逞的笑。尔后一脸为难地看着所有人,欲言又止的表情令人遐想无限。 “李公子,开弓没有回头箭。你若不拿出点东西来,侯府指不定会把你扭送官府。你可是读书人,如果吃了官司还怎么考功名。”有人说道。 这话像是给了他决心,他一脸挣扎,“事到如今,我也不能瞒着了。我一心想给裴二姑娘体面,并未真正说出实情。其实我那日见过裴二姑娘后一直念念不忘,二姑娘天真烂漫很讨人喜欢。后来我又去过侯府一次,二姑娘抱着我不放…我没忍住…” 说完,他慢慢从袖子里取出一物。 人群哗然,看热闹的好事的一个个兴奋得不行。世家大户的香艳事,自来都是令人津津乐道的。 云嬷嬷脸色很难看,“李公子,可否让老奴看清楚?” “这…”李义有些为难。 “李公子放心,这么多双眼睛看着,难道我还能把那东西给吃了不成?” 李义故意把那东西掉在地上,然后假装捡起来慢慢拍灰。近前的人看得清清楚楚,正是一条翠色绣花的绸丝肚兜。 肚兜被送到云嬷嬷的手上,云嬷嬷展开一看,“上等的绸丝,确实是好料子。绣工也不错,可这能证明什么?绸丝各世家内宅都有,李公子如何能说这东西是我家姑娘的?” “就知道嬷嬷会抵赖。嬷嬷你仔细瞧瞧,那绣花的中间可有一个惜字?” 云嬷嬷眯着眼,细细地打量着,还真的在一朵花的中间发现一个惜字,那惜字用深黄线勾着比花蕊的颜色略深,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 “用深黄线在蕊上绣字,真是好细的心思。可惜我家姑娘没有这么巧的手,也不知是哪个人有这么巧的心思,还故意在绣好的花上加一个字,看着像是画蛇添足,生怕人不知道这东西是谁的。” 门后站着不止裴元惜一人,还有沈氏和康氏。 婆媳二人一个比一个愤怒,沈氏听到门外云嬷嬷的话立刻往内院跑。她跑得又急又快,一点看不出前两天虚弱的样子。 外面的李义不理会云嬷嬷话里的嘲讽,手段过程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就算侯府心不甘情不愿地把女儿嫁给他,只要他成了侯府的女婿,那裴二姑娘还不得乖乖听他的话,侯府还不得提携他。 云嬷嬷摇头叹息,“听闻李公子自小聪明,昌其侯府的老夫人特还了你的身契,让你做个读书人。不想你聪明全不用在正道上,反过来还想算计自己的主家,真是狼心狗肺!老奴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父母会教出你这样的儿子来!” 李义心一沉,“我父母…” “侯府已经派人去请你的父母,想必他们很快就会来了。” 半刻钟后,李义的父母还真的来了。 同李义不一样,李父李母一看就是那种特别老实的人。他们穿得也不好,远不如李义看上去那么体面。 “爹,娘…” “别叫我们!”李父怒视着他,“我们没有你这样忘恩负义的儿子!” 李母悲痛地哭,“义儿,你为什么要闹成这样?你好好读书不好吗?老夫人给的恩,你不能这么报啊!” 李义恨道:“她给的恩?她若是真看重我,为什么不早把身契还给我?你们知不知道我顶着一个下人的身份求学,别人有多看不起我?要不是我眼看着要考童生,她会那么爽快把身契给我吗?” “你…你这是没良心哪!”李父脱了鞋子要打他。 他一把甩开李父,“我不求你们能帮我,但求你们不要坏我的事!” “坏你什么事?你这是丧良心!”李母抹着泪,看着云嬷嬷手里的肚兜,“嬷嬷,这东西不是你家姑娘的,是我原来的大姑子,也就是你们侯府的李姨娘拿回娘家的。她拿了好些东西回去说是二姑娘不要的。我现在身上还穿了一条差不多的,也绣了那个字。” 李义脸一白,不敢置信地望着他的亲娘。 李母忍着不看他,这孩子真是走歪了路。放着好好的书不读,为什么要生出这样的心思来?一定是被那个大姑子给哄的,她真是恨死李如兰了。 要不是李如兰,他们一家还好好的。她的女儿也不会自小不长在身边,他们夫妻俩在侯府体体面面的,也不会去庄子上受罪。等儿子读出书来,他们两口子日后享不尽的福。 这下全完了。 她也不想这么做,可是她没有办法。他们是下人,别人是主子。哪个下人能斗得过主子,更何况是想害主子的下人。 今天要是她不做这个证,不仅儿子的命不保,他们一家人都活不成。 “若是你们怕侯府收买我们,可让几个妇人同我进去,看看我身上是不是穿了同样的小衣。” 她这一提议,还真有好几个妇人大着胆子过来。她们想得好,不为作证,进侯府里面看看也是好的。 门后自然没有人,裴元惜她们早已离开。 验了身,证实李母没有说假话。 有个妇人出来就说:“这位李公子真有意思,拿着自己老娘的贴身小衣来求娶侯府的姑娘。他怎么拿到自己亲娘的小衣,怕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 “亏得还是读书人呢,还真是读到狗肚子去了。”又有人说。 “丢脸死了,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这样下三滥的招数都想得出来,青龙书院怎么会有这样的学生…” 远处的一辆马车里,商行正在欢喜地拍掌。他笑得两边的酒窝一个比一个深,俊秀的脸灿烂无比。 “我就知道我娘是最聪明的,她每次都能逢凶化吉。” 公冶楚想起那张额发厚重却不失娇美的脸,眉头深锁如川字。 “爹,那个姓李的你可不能放过。”商行掀开车帘呸一声,“什么东西,还敢跟我爹抢媳妇!” “陛下,臣说过不许…” “好了,好了,知道了。爹你怎么还是一样的严厉,成天不许我做这个不许我做那个。我什么都知道,我以前可懂事了。人人都夸我像你,说我是一个好太子。” 又来。 公冶楚头疼扶额。 要是换了旁人这样聒噪又疯癫,他保不齐想杀人。 商行摇着他的手臂,“爹,你说我娘是不是又聪明又好看?” 公冶楚寒着一张脸,眼神不太友善地看过来。 那个傻女么? 好像是长得不难看,也确实有几分小心机,那又如何? “我娘这么聪明,爹你又这么厉害,所以才能生出我这样的儿子。”商行眉眼弯弯,笑得无害。 公冶楚垂眸,“臣的儿子,不可能如陛下这般。” 商行闻言,放开他的手,赌气地别过脸。 这还是不是亲爹。 40、你不懂 人群的议论之声越发的大, 你一言我一语地八卦着。有说李义忘恩负义心思龌龊,有说他不愧是李姨娘的侄子,姑侄二人都是一路货色。也不知是谁说了一句他是青龙书院的败类, 很快引来不少人的附和。 读书人重名声,越是寒门学子越是把名声看得比天大。那些能跟李义过来的人明显都是墙头草, 既然是墙头草, 风向当然转得快。 他们一个个开始指责李义, 说什么真想不到他是这样的人。大家都是被他蒙骗了, 原以来是来见证一段佳话,没想到会是这样的丑事。有人说与他同学真是耻辱, 更有人说要告给院长将他除名。 李氏夫妇悲苦万分,不敢求情。 他们当了一辈子的下人, 最风光的时候就是受到主子的重用,儿子还成了读书人。谁知想到儿子脱籍没多久, 他们还做着他出人头地的美梦里,他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这一下哪还什么梦,能保命都是万幸。 李义听着那些人的鄙夷,犹不甘心,“嬷嬷, 经此一事你家姑娘的名声好不了。便是你们找人作证又如何, 哪个世家哪聘你家姑娘。若是你们此时反悔…” 只要他成为侯府女婿, 名声自然会回来, 他想的一切都会实现。 云嬷嬷怎能看不出他的花肠子, 越发的恶心他,“呸!我一口唾沫淹死你。没羞没耻的东西,长着一副狼心狗肺还想祸害人。实话告诉你,我家姑娘嫁不嫁人无所谓, 我们侯府养得起。不像你们,往后我倒要看看哪有主家敢用你们一家,你还有什么脸充读书人。” 李氏夫妇自然要被发卖,这样的奴才谁敢要。那李义用心下作,这样品性的人不可能再回到青龙书院,也不会有一家学堂敢收他。 今天的事,但凡是有点脑子的人都能猜出内情。一个奴才脱籍的狗东西,妄想主子家的姑娘,使出这等阴谋诡计。却不想主家也不是好惹的,破了他的局。 侯府虽不是手眼通天,想断几个奴才的生路还是很容易的。明着不会把他怎么样,暗地能做的事情多了去。 李义阴鸷四望,像是找什么人。 云嬷嬷意味深长看着他,“别找了,你没了利用价值,那人是不会再帮你的。你不过是个棋子,用了也就废了。” 李义瞳孔猛缩,他不相信。 他这么聪明的人,怎么可能是弃子。 “嬷嬷说的什么话,我听着也不明白。” “你少来!”云嬷嬷盯着他的腿,声音很大,“前几天我们侯府进了贼,那贼子也笨一进府就被狗给盯上,狗咬掉他的一只鞋子,许是应该还咬了他的腿。” 李义面色一白,感觉小腿肚子隐隐作痛。 那些学生们有人转着眼珠子,有心卖侯府一个好,想讨个人情,故意惊呼,“李兄,你前几日不是被狗咬了吗?难道是……” 不用云嬷嬷吩咐,侯府窜出几个家丁来,不由分说按住李义。一撸他的裤腿,果然看到被狗咬的印子。那印子好得差不多,故而没有敷药。 “好哇,果然是你!”云嬷嬷再不客气,当下命人把李义扭送官府,等待他的将是暗无天日的牢狱生活,非死不能出。 李氏夫妇吓得瑟瑟发抖更不敢求情,只恨把儿子没有管好让他走上这样的路,他们惶惶无依被昌其侯府的人带走。 云嬷嬷环视那些还不肯散去的人群,声音严厉又洪亮,“此等小人,简直是败坏各府下人的名声的。一个当奴才的使出这样的下作法子,若是让人学了去,岂不是各家姑娘都要倒霉。” 那些围观的别府下人们心神一凛,回去自是会原话转告他们的主子。只要是脑子清明点的人家,都知此事不宜广传,免得还真有黑心肝的学去祸害自己府上的姑娘。 侯府的门“哐”一声关上,人群这才慢慢散去。 长晖院内,不止是康氏和沈氏,林氏和顾氏也在。先前侯府大门被围之时,昌其侯府的婆媳二人已从后门入府。 林氏自从裴元惜及笄礼那日起一直病着,此时面色无华一脸愧疚。她拉着裴元惜的手不停落泪,自责自己一时心软怎么就把那头白眼狼给放了奴籍。若不是养大那奴才的心,焉有今日之祸。 对于这个刚认回来的外孙女,她是说不出的心疼。 裴元惜知道即便是没有李义,也会有其他人。她眼下完全能肯定那幕后之人针对的不是两府,而是她们母女。 顾氏在一旁赞她随机应变想出那样的法子,总归是把事给圆了过去。康氏亦是欣慰不已,暗自庆幸亏得二娘机敏。 一府的妇孺,皆是劫后余生。 “祖母,外祖母,我觉得此事或许还没有完。”裴元惜出声提醒。 众人震惊望着她,还没有完? 她眉宇间沉重,点头。 这下方才的短暂松快气氛顿时又紧张起来,康氏若有所思,看了一眼从开始到现在一句话也没有说的沈氏。 沈氏微低着头,没人看到她掌心中一截掐断的指甲。断四的棱角锋利地扎进手心的肉中,她完全感觉不到痛。 元惜说得的没错,这事还没有完。 她之前确实囿于被身边人欺骗背叛,多年心血付之东流的悔恨之中。这几天醒悟过来后,她不仅看清许多事情,也想通很多之前想不通的地方。 这一招招的陷阱,无论是如兰还是平珍,她们恨的的人是她,所有的针对分明全是冲着她来的。 她的亲生女儿,正是因为她才被人害了十五年。 康氏轻声叹息,这到底是招惹了什么人,为何死缠着二娘不放? 裴元惜道:“能想出在绣好的花蕊上再绣字,我想对方应该是个女子。” 此言一出,沈氏呼吸又重,掌心再次感觉到疼痛。 一天的疲惫周旋,暂时得以喘口气。康氏和林氏一对老亲家有很多话要说,顾氏陪沈氏去轩庭院,走到半路沈氏停下来,望着李姨娘院子的方向。 那里现在住的是裴元君,裴元君还在禁足。但府里发生这么大的事情,闹得满东都城皆知,府里自是不可能瞒得住。 她听含霜说李义上门求娶后,一扫多日来的怨恨和愤懑。看破旧的院子也不觉得不顺眼了,连难以下咽的饭菜都美味了许多。不停地催含霜去打探消息,待听到侯府找来证明揭穿李义的谎言之后,她诅咒连连。 一时骂李义无用,一时骂李姨娘一家子蠢货,又骂康氏和沈氏护着裴元惜。骂来骂去,又诡异地笑起来。 即使不承认又如何,她就不信昌其侯府不忌讳这事,还会聘那个傻子为妻。她脸色变化扭曲,含霜隐约有些害怕。 院门被人推开,来的人是沈氏。 沈氏的脸色绝对称不上煦和,连平静都算不上。便是上回裴元君连夜被赶出来时,也没有见过她这样的表情。 恨。 没错。 裴元君在这个养育自己十五年的母亲脸上,看到的是毫不留情的恨意。她就站在门口,没有再往前走一步。那双以前看裴元君时总是温情宠溺的眼,此时是冰冷的陌生与疏离。 十五年的心血又如何,只当是喂了狗。 “母亲。”裴元君欣喜呼唤。 “看你这样子,像是瘦了许多。”沈氏的声音飘飘忽忽,听着有些不太真切。她恍惚发现,眼前这个自己养大的孩子,竟然有些神似李如兰。 一想到李如兰,她恨意大增。 一家子黑心烂肠的,从根上全是坏的。 平珍的事,让她一度以为或许如兰也是被人所骗才会生出那样的心思。每当自责与懊悔时,对平珍的恨远远超过如兰。 但是今日她发现自己又错了。 有些人,永远不值得宽恕。 裴元君心下一喜,母亲这是在心疼她。她当即挤出几滴泪水,“母亲,我真的知道错了…我好想你。” 沈氏疏离的表情露出深思,“可怜见的,身边也没个照顾的人。我与侯爷提一提,把你的生母接回来吧。” 裴元君心头的窃喜在听到这句话后如同被凉水泼灭的火苗,瞬间熄了个透彻。生母?她的生母不就是李姨娘。 不,她不要李姨娘。 “母亲,我好好的,我不要那个恶妇来照顾我。”裴元君慌了,“她害得二姐姐那么惨,女儿绝对会认她!” “确实,她罪不可恕。”沈氏的眼底划过恨意,“但她到底是你的生母,一生呕心沥血都是为了你,你可不能不认她。按理来说她罪该万死,念在她是你生母的份上,我可以不要她的命。索性贬她为末等奴仆,让她日后照料你。” 裴元君拼命摇头,她不接受那样的人来照料自己。连个姨娘都不是,还被降为最末等的奴才,她要那样的生母有何用? 沈氏像是完全看不到她的抗拒,还在那里说,“听说她在庄子上也生了病,这接回来一时半会恐怕不能照顾你。你是她生的,是时候该还她的生恩。虽说她是下等的奴才,你可不能嫌弃她,母亲再是恨她,也还是盼着你们母女相认,有人疼你照顾你。” 这样的生母认回来能做什么?除了是个拖累什么用都没有。她不能接受,不能让母亲把人接回来。 只是沈氏怎么可能会给她这个机会,说完这些话后惋惜两声后离开。院子门关上的那一瞬间,沈氏的惋惜之色变得冰冷而绝情。 自己养大的孩子自己知道,元君绝不会认如兰。她倒要看看如兰被自己的女儿嫌弃厌恶会有多痛苦,她心里承受的痛元惜所受的苦,她要一并还回去。 顾氏原是要陪沈氏去轩庭院的,在沈氏说自己想静一静好好想一想时,她识趣地表示自己有些时日没来侯府,正好趁机走一走。 出了这样的事,侯府的气氛不可谓不差。顾氏也没有心情走,不过是不想回长晖院打扰两位老夫人谈话,又不能自行先离开。 “这侯府也不知是犯了什么人,怎么事情一出出的没完没了。只可怜元惜那孩子,也不知是不是名字没取好,当真是可惜。”她对自己的心腹婆子感慨。 婆子听出她的言之下意,原本两府是有意结亲的,出了换孩子的事,那结亲的对象自然就会变。早前夫人还满意现在的二姑娘,不过听夫人话里的意思,怕是对这位二姑娘或多或少有一丝嫌弃。 顾氏轻叹一声,她确实比较中意裴元惜。之前还想着再等一段时日,等这个新认的外甥女情况稳定不会再变傻,她就上门来提亲。不想转头出了这档事,虽说是圆了过去,但事情闹得人尽皆知,日后总会留人话柄。 “可惜了,我瞧着寅哥儿也颇为欣赏元惜,谁料元惜的命如此不济。沾上这样的事,那是落在别人口中一辈子的嚼头。天长日久世人哪理会真真假假,少不得暗地底笑话她,时不时提上一嘴。” “谁说不是呢。”那婆子接话,“到底是名声有了瑕疵,总是有不美之处。” “是啊,所以我才说可惜。可惜这么好的一个姑娘,我却不能再给寅哥儿聘娶为妻。或许是这两个孩子没有缘份,从一开始就错过了。” 有些东西错过就是错会,就算是后来发现错误,也终究是错过了。 主仆二人越走越远,声音渐不可闻。 假山后面,春月一脸担心地看着自家姑娘。姑娘突然折回说是有事要问昌其侯老夫人,不想她们会听到昌其侯夫人的话。 什么叫可惜,昌其侯夫人分明是嫌她家姑娘名声不好,不肯认这门亲罢了。 可怜她家姑娘受了十五年的苦,好不容易苦尽甘来却是风不平浪不静,老有小人上窜下跳想害她家姑娘。 裴元惜又折回去,“走吧。” 她之所以折回来是想去长晖院问一问外祖母关于那位向姨娘的事,不想中途听到舅母说的话。 一路沉默,回的却不是水榭,也不是长晖院。 春月认出这条路,问:“姑娘,这是去外墙的路,咱们是不是走错了?” “没有,我想走一走。”裴元惜淡淡回着,路边钻出一只毛绒绒的小家伙,正是跟着她们过来的点心。 点心倒是乖,不叫不唤地跟在主仆俩的身后。 春月从她脸上没有看到生气和愤怒,问:“姑娘,你不生气吗?” “生气什么?”她反问。 “就是昌其侯夫人说的话。”春月小心翼翼回答。 裴元惜浅浅一笑,这有什么好生气的。就算是舅母愿意,她也不会嫁给世子表哥。他们可是嫡亲的表兄妹,她不可能嫁给自己血缘关系这么近的表哥。 之前没想过这门亲事,幸好舅母心里不愿意,若不然自己少得还要费些脑筋如何退掉这门在长辈们眼里都很满意的亲事。 再说她很能理解顾氏。做为一个母亲,谁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得到世间最好的一切,何况世子表哥确实是个很优秀的男人。 她以前傻了十年,谁能保证以后不会再犯傻,舅母的担心是正确的。谁也不希望自己的儿子会娶一个可能再变傻的女人,更不希望自己儿子的妻子有个不好听的名声。 “人之常情而已,她不过是为自己的儿子着想,这很正常。世子表哥人品相貌都很出色,他配得上风评更好的姑娘。” “可是姑娘,咱们不是揭穿那个小人的谎言了吗?”春月不解,这事不是完了吗? 裴元惜轻轻摇头,“你真当世人看不出李义在撒谎吗?又看不出我们是以同样的手段破了他的谎吗?真真假假固然重要,但有时候重要的不是真假。这件事情永远不会完,只要我还活着一天,总会有人拿这件事在背后议论我。舅母想要一个清白好名声的儿媳妇,她没有错。” 春月黯然,姑娘这么善解人意,怎么会有人不停伤害姑娘呢。要是她是昌其侯夫人,她可不要什么好名声的儿媳妇,姑娘多好啊。 “奴婢以后要是有个儿子,一定会给他娶一个像姑娘这样好的姑娘。” “你倒是想得远。”裴元惜笑起来,被她这句话逗乐,“等你当了娘你就知道,什么事都没有自己的孩子重要。如果我会有个儿子,我肯定希望他能遇到世界上最完美的女人,娶一个里外都好的媳妇。” 外墙那边传来一声虫子的鸣叫,裴元惜眸光微闪。 这时也不知点心看到什么听到什么,突然往另一头窜去。春月被吓了一跳,大声喝止它,它反而越跑越快。 “你跟过去看看。”裴元惜对春月道。 春月有些不放心她,她表示这是在侯府不会有事。 点心一会儿就跑没影,春月赶紧追上去。 裴元惜望着高高的墙头,果不其然地看到商行露出那张带着酒窝的俊秀小脸。他两眼晶亮,在渐起的暮色之中像初升的星子。 “嗨,娘。” 一只大手横空伸出捂住他的嘴,他被拖下墙头。 裴元惜先是懵了,然后担忧不已。“小虫子,小虫子,你没事吧。” “我…我没事。”墙外传来商行被捂住的嘴松开,冷冷盯着他的人正是公冶楚。 公冶楚一身寒气,眸色晦深如风雨狂肆。他面色阴冷气息森寒,声音像冷箭一般无情,“你要是敢让她知道这件事,臣就杀了她!” 他今天真是疯了,简直是莫名其妙,他到现在都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浪费一天的时间陪着小皇帝发疯。 “我…我知道了,我刚才是一时激动。”商行小声认错,扯着他的衣袖,“爹,你就原谅我一回吧。” 他冰冷的气息一收,“陛下,你记住自己说过的话。臣之所以跟着陛下疯,是担心陛下的安危。陛下不要以为臣是信了那等疯话,与陛下一起疯玩。” 商行小脸微垮,自己当然知道爹不是一个轻信相信别人的人。看来只有等爹和娘都爱上对方,他们才会相信自己的话。 裴元惜在那边听到他的声音,还是很担心,“小虫子,你真的没事吗?” 刚才她是不是幻听了,她好像听到小虫子叫什么娘? 商行的脸重新在墙头出现,依然是笑出招牌性的酒窝,“二…姑娘,我没事。” 二姑娘,原来他刚才是叫自己二姑娘。 “没事就好,你下回小心一点。”不远处传来点心的叫声,还有春月教训它的声音。裴元惜知道此时不是说话的时候,忙对商行道:“今晚你有空吗?” 她已经猜到他是重生者,他又表现得与自己以后关系特别亲厚,所以她想私下套一套他的话,或许能知道一些有用的信息。 “有空,我有空。”商行大喜。 “那好,晚上我等你。” 裴元惜再望去的时候墙头已空无一人,只余高高的墙。 这时春月也走近了,手里拎着一块奇香无比的熟肉,后面跟着呜呜低唤的点心。她怒其不争地教训着点心,点心眼巴巴地望着那块肉口水直流。 “姑娘,咱府里还进大仙了。也不知那黄大仙从哪里找的肉,被咱们点心给闻到了味。奴婢赶过去的时候,点心咬着这块肉不放,把大仙都吓跑了。”春月提到黄鼠狼,那是一脸的敬畏,“姑娘,点心得罪了大仙,大仙不会怪我们吧?” 裴元惜隐约猜到是商行搞的鬼,要不然怎么会这么巧。以前旁边的宅子时常飘榴莲的味道,应该也是商行用来引她出现的招数。 他同自己,以后到底会是什么关系? “不至于。”她对春月道:“你若不放心,待会把这块肉重新放回去。” 春月一听,决定回去后让人看住点心再来放肉。 墙的那边公冶楚一脸冷漠地看着喜滋滋的商行,商行笑得两眼弯弯,酒窝也比平时更深一些。娘居然要见他,肯定是因为喜欢他。 “爹,你听到了没?娘让我晚上去找她。” 这正是公冶楚冷脸的原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竟然邀请外男夜间相会,到底是何意?究竟是心不设防,还是别有用心? “陛下,你有没有想过她为什么找你?你以为她是你娘,可有想过她把你当成什么人?” 商行傻眼了。 好半天挤出一句话,“爹,我们这是母子连心,你肯定不懂。” 41、她不在 微凉的夜, 不平静的侯府。府里各院都有亮起的灯光,夜归的宣平侯爷子还在长晖院里没出来。 草丛里虫子们依然叫得欢快,一只只恨不得昭告世人它们的存在。比起前些日子, 天气已渐渐开始转凉。盛夏的闷热散去,带来早秋的淡淡凉意。 一道黑影出现在水榭院子里, 黑影朝木屋里的点心吹出一声细哨, 然后丢给它一块喷香的熟肉。 点心摇着尾巴, 无比温驯地叼着那块肉缩回木屋里。 黑影轻笑一声, 刚走到窗户处,就见窗户从里面打开。 裴元惜朝他示意, “别跳窗,走正门。” 她今天特意留门, 守夜的春月睡得香甜一无所觉。他摸摸鼻子,一脸喜悦地转到门口, 然后大摇大摆地进去。 少年犹带着稚气,一举一动很是调皮。 进了屋,径直到内室。不用她招呼,他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坐得离她很近,托着腮左看右看像个讨糖的孩子。 如此小孩子心性和举止, 她实难想象这是一个重生之人。心头的疑惑渐起, 难道是帝王天生腹黑, 喜欢用幼稚来掩盖自己的城府。 如果真是一个心机深沉之人, 对方在她面前暗示知道她的将来到底是什么用心? 一时之间, 有些迟疑。 见她迟迟不说话,他满心的雀跃渐渐消失。娘是什么意思?把自己叫来又不说话,会不会是嫌他烦人? “你不是有事找我吗?” “是,是有些事。”她理理思绪, “我一直很好奇,从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好像就认识我,甚至看上去和我很熟。” 商行闻言,面露喜色。 想到亲爹的警告,喜气变成垂头丧气。 “如果不方便说,可以不说。”裴元惜道。 “是有些不太好说。”商行挠头,心道迟早有一天他要把头发剪了,这样就不会隔三岔五使劲擦头发,头皮都擦得疼。“我猜你可能是想问我,那个想害你的人是谁吧。” 裴元惜眸微闪,这正是她要问的。 果真是帝王心机,竟然能猜出来。商行想的却是他可是他爹和他娘的儿子,能猜出娘要问的事情不要太简单。 “这个我没办法告诉你,因为我不知道。” 确实,他不知道。 他一出生就是太子,他爹是大楚的皇帝。在他出生之前,那些疑似害娘的人都被他爹杀光了。要不是娘求情,宣平侯府可不止被降爵那么简单。 直到他过来的时候,害娘的人还没有找到。 他爹说了,宁可错杀不可放过。所以有可能害娘的人就在那些疑似的人里面,也有可能是真的没有找到。 裴元惜得到答案,虽然不是她想要的。 “谢谢。” 这声谢谢惊呆商行,他心里百般不是滋味,“你别跟我客气,也不许跟我说谢谢。能见到你是我最开心的事情,不虚此生。” 裴元惜强压心头的震惊,越发疑惑。 他取出一个包得严实的东西,放在桌子上。很快浓郁臭辣的气味充斥整个屋子,黑乎乎的臭豆腐混着香辣的调料刺激着裴元惜的味蕾。 “臭豆腐,也是你爱吃的。”他像献宝一样,一脸期待地看着她。 确实是她爱吃的,和榴莲一样。 她开始吃的时候,他也陪着一起吃。一边吃一边看着她,那眼神像是在看她,又像是透过她看到什么其它的东西。 他的目光直接中带着怀疑,渐渐湿润。 曾经多少次,他想过自己能和娘一起吃这些东西,而不是他在吃爹在看。如果这个时候爹也在,那就更好了。 一条素白的帕子递给他,他没有接。嘴唇嚅动几次,那声娘终是不敢叫出口。爹是个语出必行之人,他知道现在的爹不是以后的爹,他不敢拿娘的性命去赌。 他有点害怕,怕因为他的到来改变太多,甚至改变爹和娘之间原本应该有的缘分。 半个时辰后,裴元惜送他出去。 他的眼神是那么的依恋和不舍,频频回头看她。她的心被他看得发酸,竟然也心生出一种不舍的情绪。 “我们以后…会是什么样子?”她迟疑问道。 他先是眼睛一亮,尔后亮光微黯,“我现在不能告诉你,但我可以告诉你,我们很亲…很亲。” 血脉相连的亲,他是她的孩子。 她默然,很亲是多亲? 难道因为她和公冶楚在一起,所以待他如子侄? 两人出了门,院子清静幽然。微凉的夜风中,似乎有某种蕴藏的寒气。她好看的眉轻蹙,便见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从暗处出来。 夜色中,那人长身玉立。 “你还没走?”商行惊喜不已。 “臣不放心陛下的安危。”公冶楚冷冷一句。 这声陛下捅穿商行的身份,他俊秀的脸略怔之后看向裴元惜。裴元惜应该感到惊讶的,但是须臾之间她就明白公冶楚的用意。 大都督分明已悉知她识破陛下的身份,她若是假装不知反而不好。 商行见她面容平静,羞涩又欢喜,“你这么聪明,肯定早就猜出来了。” “也没有很早,是上次陛下扮成公公同龚大人一起时,臣女这才隐约有猜测。”她总不能说第一次见他,就猜出他的身份。锋芒太露不是好事,尤其是在一个对她起过杀心的人面前。 “原来是这样。”商行自是不会纠结这个问题。 明暗晦涩,公冶楚其人同这黑夜一般。他望着那门口的两人,少年依依不舍恨不得留下来不走,少女垂眸微福身,有礼有节。 观二人面貌与年纪,应是同龄相称。 母子? 当真是荒唐。 他怎么会相信这般风马牛不相及之语。 突然他冷眸一沉,“有人来了。” 他快如闪电般一把抓住商行,裴元惜只觉得眼前一花,待她转身时两人已经消失不见。她望着院子外面又看看身后的屋子,表情有些茫然。 很快院子外面传来脚步声,那脚步又疾又沉,正是愤怒到极点的宣平侯。 宣平侯将从长晖院过来,他现在气得想杀人。那些下三滥的东西,是故意趁着他不在城内上门闹事的。 一个侯府下仆,竟然妄想娶他的女儿。李氏恶妇,一家子都是黑心肝的玩意儿。此仇不报,他枉为人父! 想到元惜自小受的苦,他的心都快炸了。原本想着这么晚二娘定是睡了,他也就是气得睡不着过来看一看,不想看到女儿就站在门外。 看到那纤瘦的身影,他心头一酸。发生这么大的事,二娘不知心里有多难过,又怎么会睡得着。 “爹。”裴元惜迎上去。 “怎么还没睡?”宣平侯尽量放柔声音,压抑着满腔的怒火。 “睡不着。”裴元惜老实回答,她确实睡不着。 宣平侯闻言喉间一梗,“别想太多,那等下作之人为父会处置的。” 他今天之所以不在城内,是因为他带着裴济出去城外查向姨娘的事情。多年前的事,查起来并不容易。不过期间虽然费了不少周折,但倒是让他查出一件事情。 当年确实有人见过向姨娘大着肚子,不过之后再没有人见过她。至于她生的是男是女,生的孩子去向何处并无人知晓。 裴元惜听到这个消息,并不意外。如此她大概能肯定,针对她们母女的人与向姨娘生的这个孩子有关。 这个孩子的事,宣平侯会再查下去。 他眼下只担心二娘会多思多想,“夜深了,赶紧进去休息吧。” 说完,他送裴元惜进屋。 一进屋他立马感觉屋子里有人,那人不是睡在外间的春月,而是习武之人的气息。那气息浅显,不是内力深厚之人。 他想起这院子里曾经进贼的事,一个李义不够,难道还有什么龌龊之人?思及此他是心头大怒。 人还没到屏风处,就看到屏风后面出来一个人。 看清这人的脸,他立马收回力道。 “陛下?!” 商行板着一张俊秀的脸,微红的耳根透露出他的羞赧。 裴元惜眸光微闪,怪不得她刚才感觉有些不太对劲。赶紧他们没有走,而是躲进屋子里。那屏风后面应该还有一人吧。 宣平侯吃惊不小,他以为是什么贼人,不想却是陛下。 这是怎么回事? “陛下怎么会在这里?”短短一瞬间,宣平侯不仅头皮发麻,脑子里还闪过无数的猜测。他的元惜不是那等胡来之人,难道是陛下…… 商行望着屋梁,不看裴元惜。 “宫中烦闷,朕夜来无事便出宫走走,索性就歇在与你府一墙之隔的宅子里。不想一条狗扰了朕的清静,朕是送那条狗过来的。” 他说的狗当然是点心。 裴元惜目瞪口呆地看着不知从哪里冒出的点心,她怎么没看到点心进来的?他朝她眨眼,她这才恍然大悟。他曾经提过能通兽语,可训毒虫毒蛇。 宣平侯将信将疑,就算明知道他在睁眼说瞎话,也不敢揭穿他的谎话。 “原来如此,臣这就恭送陛下。” 元惜的名声重要,就算是天子也不行。 商行下颌微抬,稚气不失威严。“有劳裴大人。” 这样的他才像是个帝王,而不是一个天真简单的少年。或许这才是他真正的样子,那般烂漫如稚子的他是他故意在她面前表现出来的。 裴元惜的心并没有放松,因为屋子里还有人。 公冶楚先前是要带商行离开的,谁知商行那会力气贼大,竟然把他拉进屋来。他冷着一张脸,表情如晦。 “裴二姑娘是聪明人,当知什么话听得什么话不能听。陛下心性未定,常常天马行空不着边际,有些话姑娘听听便是切莫当真。” “多谢大都督提点。” 公冶楚深深看她一眼,大步离开。 她长长吐出一口气,索性什么都不想直接睡觉。 那边公冶楚一落在隔壁的宅子,就看到等着他的商行。 商行耸着鼻子好像在哭,眼眶里全是泪花。看到亲爹后,忙用袖子擦干眼泪。“我今天特别开心。” 认了爹,虽然爹不认他。还和娘一起吃东西,吃的还是他们母子俩都爱吃的东西,以前那些东西都是他一个人吃。 公冶楚不想他会哭,一时之间皱起眉头,努力忽略心头那种说不清楚的感觉。 商行吸着鼻子,“以前爹经常会陪我,就像今天这样陪我一整天。” 公冶楚的眉头皱得更紧,他觉得小皇帝不是疯了,可能是病了。听说得癔症的人会幻想一些没有发生过的事情,且深信不疑。 陛下还是九皇子时,先帝甚至不知道这个儿子长什么样子。一个备受冷落的皇子,在太凌宫里人人可欺。 所以陛下癔想自己有个疼爱自己的父亲,且把那个人想成自己。至于为什么会把自己的母亲想成那个傻子,他一时间想不明白。 “你陪我的时候都是一整天,你会丢下所有的政务不让人跟着,就只有我们父子二人。你教我骑马教我射箭,我们会出宫也会进山。只要是我想做的事情,你都会陪着我一起。”商行开始有些哽咽,他好怀念那个疼他的爹。 这个爹也是亲爹,但他知道这不是他认识的那个爹。那个爹对他虽然严厉,却是世上最疼他的人。 而这个爹什么都不相信,动不动就说要杀了娘。 公冶楚皱起的眉却不见不耐烦,反而是抓住他话外之意。他的癔想中只有父亲,那他以为的那个母亲呢? “你娘不陪你吗?” 商行低下头去,泪水落在地上。“她…不在。” 公冶楚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撞击一般,说不出的崩裂与难受。突然好想安慰眼前的少年,不想看到他哭。 “你不是说那个裴二姑娘是你娘吗?她怎么可能不在?” 商行抬起头,俊秀稚嫩的脸上满是泪痕,“爹,这就我为什么会来的原因。因为她不在了…我只有爹…” 夜风起,泪不止。 一大一小的两个男人面立着。 “我从小就没有见过她,你说过我是她的命,而她是你的命,所以我们都是你的命。我…其实刚来的时候特别害怕,因为你和我爹明明是一个人,但你们很多地方都不像。” 他爹绝不会对他不理不睬,更不会凶他。在那个陌生又熟悉的太凌宫里,他有时候也会害怕。他害怕爹不会再是他的爹,他害怕自己没有能力完成来这里的目的。 有时候他想回去,他好想再见到那个视他如命的爹。 “我真的很高兴…你能陪我一整天。我真希望你还像从前一样,每隔六天就会陪我玩一天。” “为什么是每隔六天?”公冶楚说不清楚自己明明知道他有病,为什么还会顺着他的话提问,也不明白自己竟然有闲功夫在这里陪他胡闹。 商行一抹脸上的泪,“那是我娘规定的。我娘在怀我的时候写过一本《育儿手册》,里面详细罗列一些养孩子的规定。你都是照着那个册子养我的,要严厉教育也要快乐玩耍。” 这种癔症还真是荒诞离奇,得病人竟然能想象如此匪夷所思之事。 公冶楚看看夜色,对商行道:“陛下,天晚了,你该回就寝了。” 商行点头,心知爹肯定还不相信他的话。不着急慢慢来,他相信总有一天爹会相信他,他们一家会团聚的。 他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又恢复成那个天真活泼的少年。 公冶楚望着他毫不设防的模样,无害自在倒真像是一个被父亲宠爱的孩子。回望宣平侯府的方向,冷峻的眉眼越发幽深。 今天发生的一切,真是太过荒谬。 宣平侯府近些日子事情一出接一出,那些好事的人盯着侯府不放,津津乐道着侯府发生的那些事情。 李姨娘被接回府的时候,走的是角门。 她没有想到自己还会有回来的一天,在庄子上的这些日子她比之前在侯府的时候更加埋汰。腊黄皮肤,颧骨越发的高耸面相更是刻薄中带着几天疾苦。 接她的人说劳妈妈死了,还说裴元君被赶出轩庭院。在听到李义的事后,她的表情微微有些变化。一路上那接她的婆子极尽嘲讽和挖苦,她始终一言不发,心里却是惊骇中还有恐怕。 到了侯府,恍若隔世。 她低着头,被婆子喝斥着。经过的下人们指指点点,声音不小地议论着她,时不时有人冲她吐口水。 “走快点,你现在可不是姨娘了。一个最末等的下人,别磨磨蹭蹭的让人等。姑娘可不是什么好性的人,你要是侍候得不仔细,小心你的皮!” 姑娘? 哪个姑娘? 李姨娘灰败的眼神一亮。 那婆子道:“也是咱们夫人心善,念在你始终是三姑娘的生母,不忍让你们母女二人分开。特意把你接回来,放在三姑娘的院子里。” 李姨娘低着头,死死咬着唇。 到了院子,却见含霜挽着小包袱出来。 “含霜姑娘这是去哪?”那婆子故意问,声音极大。 “夫人体恤奴婢,听说奴婢的娘生了病,特恩放一个长假让奴婢回去侍疾。”含霜说这话的时候,看的是李姨娘。“以后姑娘就有劳李妈妈了。” 李妈妈? 李姨娘听到这个称呼,心里一阵阵翻涌。从李姨娘到李氏,再到李妈妈,她真的成了一个下人。 那婆子把沈氏夸了又夸,说什么夫人心善夫人心好之类的,又明里暗地讽刺着李姨娘心思恶毒报应不爽。 一把将李姨娘推进去,“嘭”一声从外面把门关上。 门响的声音震得李姨娘回过神来,腊黄的脸色变得越发难看。 “李婆子,三姑娘犯了错尚在禁足。日后没有夫人的吩咐,你和三姑娘都不能出门。我和另一个老姐妹就守在外面,你们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说什么吩咐,到时候怕是求都没有用。 这哪里是禁足,分明是把她们关起来。 李姨娘惊骇万分,一转头便看到站在门口那个对自己怒目相视的少女。少女面带怒火,皱眉皱眼地瞪着她。 不过是短时日不见,眼前的少女哪里还有以前尊贵的模样。那落魄的萧瑟从骨子到面相,竟是半点不见以往的嫡女风范,更别说贵气。 “你为什么要回来?”裴元君咬牙切齿。 李姨娘望着她,嘴巴张了张发出粗砺的“嗬嗬”声。 裴元君恨不得吃人,母亲故意支走含霜,把这个女人接回来,这是完全放弃她,完全不顾她们之间的母女之情。“你赶紧去跟母亲说,你要回庄子。” 她恨母亲,更恨这个女人。 要不是这个女人做事不干净,怎么会让那个傻子变好了?那个傻子要是好不了,哪有这么多的事情? 见李姨娘不动,她怒了。 “你还不去?” 门外一个婆子声音幽幽,“三姑娘,李婆子可是你的生母,你怎么能这样对自己的生母?” 裴元君又气又恼,这个女人怎么会是她的生母?一个婆子?她堂堂侯府的姑娘,怎么会有个做婆子的生母。 母亲…定是听了那个傻子的话,那个贱人肯定是在报复她。 “你走不走?”这次她的声音压得很低。 如果能走,李姨娘怎么可能会在这里?不仅走不了,连死都不敢。平珍死了,她知道是那个孩子做的。如果她敢死,元君怎么办? 她的眼神这满是哀求,哪里像个当娘的,比下人还卑微。 她越是卑微,裴元君就越愤怒,冲过来推她。 “谁要你侍候,你给我滚!” 一个踉跄,她差脸被推倒。 “三姑娘,夫人说了。李婆子身体不太好,她可是你的生母,虽说是个下人,但你实在是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你要是有一点孝心,合该好好待她。” 裴元君怒视着紧闭的门,目光像要杀人。 真是虎落平阳落犬欺,这些狗奴才一个个见风使舵。想当初她还是嫡姑娘时,这些婆子别说是教训她,连到她面前回话的资格都没有。 “你还想让我侍候你?”每个字她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李姨娘拼命摇头,脸上的悲苦不是假装的,她是真的苦。 “算你识相。”裴元君冷哼一声,眼珠子转了转,朝着门喊,“劳烦妈妈去通报一声,我要见二姐姐。” 话间一落,便听到门外传来裴元惜的声音,“开门。” 42、好狠! 院门应声而开, 守门的婆子们恭敬无比。一个婆子嘴里提醒着:二姑娘仔细脚下,另一个婆子殷勤小心地护着裴元惜的裙摆,生怕那皎银如水的上好雪丝绸料子沾上灰土。 她恬然淡雅眼神平静, 如墨的发梳成垂云惊鸿式,发饰简单, 唯一步摇一钗而已。那步摇异样华美, 坠着一只玉蝴蝶。 瞧着既不盛气凌人, 也不高傲自得, 却偏偏清雅中透着与生俱来的贵气,在李姨娘与裴元君母女的眼神中款款进来。暗绣银线的裙摆潋滟生华, 衬得她脚下的那处灰土之地都高贵了几分,与别处分外不同。 时移事移, 前些日子她不过是个可怜的傻女,还是一个庶出的姑娘。那时候何曾有人想到她会摇身一变成为侯府的嫡女, 且一朝恢复神智。 同样的院子,同样的人,却是换了完全不同的身份。 她目光平视着裴元君,“三妹妹要见我?” 裴元君嫉恨无比,嫉恨中还有自卑与恼怒。在看到那两个婆子谄媚的模样, 更是心头如同扎进一根刺, 怎么也拨不掉。 原本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的, 这该死的傻子! “二姐姐, 你姨娘回来了, 我思量着你应该想见一见。” 谁的姨娘? 裴元惜还未开口,一个婆子便讽刺回去,“三姑娘,李婆子是你的生母, 与二姑娘有什么关系。就凭她以前对二姑娘做的那些事,死上千回万回也不解恨。也是二姑娘心善,一听说她回府还过来看她。换成其他人,别说是老死不相往来,便是捅上两刀都不解恨。” 李姨娘低着头,看不见表情。 裴元君暗恨,这些下人着实可恶。不就是看她现在失势,一个奴才也敢接她的话,还敢指桑骂槐。 “我知道二姐姐心善的人,听说姨娘病了立马过来。姨娘纵有千般不是,和二姐姐也做了十五年的母女。母女之情不可断,生恩不及养恩大,不如二姐姐把她接过去养一养?” 这可真是好笑了。 她当然说生恩不及养恩大,那是因为她还想回到轩庭院,还想回到沈氏的身边。一句母女之情不可断,她是说给别人听的。企望着有人能传到沈氏的耳中,换来沈氏对她的母女之情。 裴元惜以为经过前几次的交手,她应该会变聪明一点,不想还是如此的手段浅显。这么拙劣的挖坑,自己要是不把对方按进坑里,岂不是对不起这位三妹妹一而再,再而三的蹦哒。 “李妈妈病了?” 李姨娘听到这声李妈妈,下意识抬起头。在裴元惜怜悯的目光中重新低下头去,那怜悯可不是真正的怜悯,内在都是寒气逼人的刀芒。 “是啊,她病了。”裴元君把李姨娘一推,“你赶紧跟二姐姐回去,二姐姐那里什么都有,你可以好好养伤。” 裴元惜脸上慢慢浮起嘲讽,气势变化只在一瞬之间。“李妈妈,你愿意跟我回去吗?” 李姨娘哪里听不出这话里的威胁,想到劳妈妈的死,想到最近发生一切,还有庄子里的那些日子。粗布荆裙而又瘦干的身体在微微发抖,她拼命摇头。 裴元君大怒,这个人是怎么回事。“姨娘,二姐姐可是你养大的。她想尽孝心,你为什么不愿意同她回去?” 下人们看看她,又看看裴元惜,一个个心里鄙夷万分。李婆子为人恶毒,害得二姑娘和夫人母女分开十五年,二姑娘不仅来看她,还愿意接她回去养身体。反观三姑娘,明知李婆子之前做的那些恶为的是什么,竟然像赶蝇子一样巴不得把她赶走。 这人和人不能比,一比就知道谁才应该是嫡女。就三姑娘这样的秉性,即便是被人当成嫡女养了十五年,骨子里依然是庶女的小家子气。 一个婆子实在是看不下去,道:“三姑娘,李婆子是你生母,她想和自己的亲生女儿在一起,你作甚老想把她赶走。” 裴元君恨到瞪大眼,一个奴才敢这么跟主子说话,定是这个傻子默许纵容的。装什么好人,原来是耍着她玩。 她换了一副表情,哀求道:“二姐姐,我正是因为心疼姨娘才让她跟你走的。我这院子连个侍候的人都没有,姨娘怎么养身体?” 裴元惜看着她,突然发现她现在的做派和神态都和李姨娘极像。 一个婆子讥道:“哎哟,李婆子可是侯府的罪人,难不成是回来享福的?害人的人还想有人侍候,哪里来的天理。” “可不是,夫人和二姑娘心善,不想有人还不知足。”另一个婆子接话,“三姑娘这就是你不对了,李婆子做的那些事挨千刀都不为过。夫人不就是念在她是你生母的份上,想让你亲自照料她。没想到你倒会推,还想把她推给二姑娘,你这是咋想的?你念叨着生恩不及养恩大,打量着谁不知道你还想当嫡女。你生母作的恶,你不思量着赎罪还想着祸害二姑娘,真是…” 又蠢又毒。 怎么这么蠢,这么毒。 裴元君气歪了脸。这些人还想她赎罪,凭什么? 她是侯府的姑娘,就算不是嫡出,那也是千金小姐。给一个婆子赎罪,这些下人莫不是想奴大欺主? 裴元惜叹息一声,“三妹妹你也是,怎么这么不懂事。母亲一番苦心你到现在还不明白。你也不想想李妈妈作恶一生都是为了谁?她为了你连主子都敢算计,她为了你连嫡女都敢加害。纵然天下人唾弃她,你也不该嫌弃她。” 这番话听在裴元君的耳中,只把李姨娘从头到脚诅咒一遍。该死的不死,活在世上丢她的人现她的眼。害得她被人看不起,害得她被人奚落。 偏偏裴元惜还在加火,语气幽幽而同情,“三妹妹,无论李妈妈是姨娘还是下人,她都是你的生母。她只要活着一天,你这个做女儿就不能嫌弃她。” 李姨娘猛地抬头,灰败的眼神中划过惊惧和恨意。她的身体抖得更厉害,袖子里的手死死掐着肉。 她听懂这话的意思,明明白白看到裴元惜眸中的冰冷。更让她如坠冰窟的是,她似乎感觉裴元君在听到这话之后,那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意。 好狠! “嗬嗬。”她发现粗哑难听的声音。 裴元惜同情又惋惜,“李妈妈你别怕,你是三妹妹的生母。我相信只要你还活着,三妹妹迟早有一天会认你的。她是你的亲生女儿,没有你哪里来的她。” 最后这一句,听在李姨娘的耳中只有绝望。 那两个婆子又是一迭声的夸赞,好听的话不要钱地往外说。直把裴元惜夸得天上有地上有,又有孝心又良善。 裴元君越发痛恨李姨娘,满脑子都是疯狂的念头。如果这个女人不在了,是不是母亲的心里就少了一根刺?如果没有这个女人,别人是不是就会慢慢忘记自己的生母是谁? 此念一起,再也挥散不去。 李姨娘全身发寒,突然往前一扑跪在地上不停磕头。她磕得又快又狠,很快额头渗出血丝混着泥土好不可怜。 一个婆子道:“二姑娘,李婆子定是在感谢你。” “就是,这个恶妇也被二姑娘的良善感动了。”另一个道。 裴元惜动容,“她坏事做尽,如今也知道错了。想想她也是可怜,一辈子都在为三妹妹谋划,可惜三妹妹并不领情。罢了,日后你们多看着点,在吃食上别亏待她。我记得她爱吃干菜炖五花,还有鱼汤,你们记着一日都不能少。” 李姨娘磕头的动作停下来,绝望的眼神带着恨意死死地瞪着她。 她目光越发怜悯,“想来你很欢喜和三妹妹住在一起,她毕竟是你的亲生女儿。如今你们母女团聚,自是该享享真正的天伦之乐。以后我就不来看你了,你好自为之。” “二姑娘真是心善,干菜炖五花那可是好东西,寻常人家一年都吃不上一回。” “还有鱼汤,那也是好东西。” 两个婆子感慨着,再次觉得裴元惜心太善。 转头一看气得脸色铁青的裴元君,越发高下立见。果然庶出的就是庶出的,跟真正的嫡女没法比。 裴元君能不气吗? 那干菜和五花,还有鱼汤都是她最厌恶的菜。她知道裴元惜是故意的,这个傻子根本就是在刁难她。 “你,你明知道我不爱吃…” “三妹妹!”裴元惜脸一沉,“你怎么能只想着自己?难道你忘记李妈妈是如何为你的?你连一口吃的都不愿意顺着她吗?” “难道二姐姐想我吃白饭?” “白饭不能吃吗?”裴元惜眼神渐冷,望向那住了十五年的屋子,“我记得我以前可是常吃白饭的。” 裴元君恨得不行,这个贱人果然是在报复她。她可是主子,怎么能屈就一个奴才,还天天吃干菜五花喝鱼汤,光是想一想她都想吐。 她还没说出来,婆子就把她的话堵了回去。婆子的意思是让李姨娘跟她一起吃是夫人开恩,是想让她们母女好好相处,她要是不领情那就是忘恩负义。 婆子只差没指着她的鼻子骂她狼心狗肺,是个白眼狼。气得她狠狠瞪着还跪在地上的李姨娘,一见对方脸上的血水混着泥土红乎乎的一片,恶心得她差点把隔夜饭吐出来。 在她恶心难受时,裴元惜在下人们的恭敬拥护中离开。 院门被关上,她还听到两个婆子不小的声音。 一个道:“三姑娘真是太不懂事了,亏得以前夫人那么疼她,原来这般自私自利。还真是不比不知道,比起二姑娘来她真是差得太远。” 另一个感慨,“谁说不是。不是我说李婆子,这一辈子也不知道图个什么,害人害己。害了二姑娘和夫人,到头来被亲生的骨肉嫌弃,真是恶人有恶报。” 谁要那个贱人好心! 气得裴元君踢起一捧土,那土扬在李姨娘的头上脸上,更是脏污狼狈又埋汰。她既不给对方清理伤口,也不管对方的死活。 转身回屋,“嘭”一声关上门。 留下李姨娘一人坐在地上,凄凄惨惨像个半死不活的乞丐。 裴元惜出院子后慢慢地走着,沿途的景致勾起她的记忆,她仿佛看到另一个自己趴在草丛里,一脸傻气地找着蛐蛐儿。遮荫的树底下,她曾无数次坐在底下躲阴。 那些刻在骨子里困顿无依的岁月,如何能忘。 李如兰、劳平珍、裴元君,李义。 还有谁? 她望着澄明池出神,澄明池的莲蓬都老了,一个个沉甸甸弯下也没有人去采摘。 过去的十五年如光影掠过,在池水的微波中片片闪现。小小年纪崭露头角的自己、痴傻无知被人戏弄的自己、还有后来步步为营揭穿真相的自己。 “元惜。”沈氏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她知道裴元惜去见过李姨娘,所以一路跟来。对于女儿,她既愧疚又不知道该怎么亲近。 她想弥补过去,想补偿这个可怜的孩子。 以前元君还是她女儿时,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元君铺路。好的名声,受人尊敬的身份,那些东西让元君高人一等。 而今,她的元惜不停被人陷害,到目前为止除了恢复身份还什么都没有。 前两天宫里来过口信,是曾太妃递出的话,让她有空带元惜进宫。她与曾太妃一向交好,以前曾太妃对元君极好。她希望借着曾太妃的光,能让世人看到元惜的好。 “曾太妃是个好性的,她一定会喜欢你的。”她在提起进宫一事后安慰裴元惜。 裴元惜眸光微闪,点点头。 沈氏似乎松了一口气,“以前是母亲不知道…母亲希望以后尽力弥补你。我知道你心里还有些不舒服,你怨我怪我,我都知道。” “母亲,我说过不怨你也不怪你,你不用自责。” 怎么可能不怨不怪?沈氏并不全信。 如果真的不怨不怪,为什么元惜不肯搬回轩庭院?而且这些日子以来,几乎不怎么去轩庭院,更别提和与自己亲近。 醒悟过来之后,她隐约知道自己已经伤透这孩子的心。 “你不怨不怪就好,我只希望你能给母亲一个机会,我是真的想好好补偿你…” “母亲。”裴元惜看着她,眼神如同那池水一样,看似平如镜却泛着细小的粼光。“你是我的亲生母亲,我是你的亲生女儿,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 发生的事情不能改变,如同破裂的镜子不能重圆。她们的母女关系不会变,存在的裂痕也永远不会变。 母亲对元君的爱会淡会改变,却不会消失。母亲对她的愧疚是真的,然而愧疚敌不过爱,她相信愧疚会随着岁月淡化直至不见,但爱不会。 沈氏眼神一黯,她听出裴元惜的言外之意。“可是我想和你更亲近一些,我真的知道错了。我好后悔,后悔在最开始的时候没有选择站在你那边。” “母亲,我觉得我们这样挺好的。” 不远不近,各自安好。 沈氏哭了,她知道自己贪心了。元惜还认她这个母亲,她应该知足。换成是她自己遭遇这样的事,怕是恨都来不及,又怎么会替她除掉那些祸害她的人。 “好,好,慢慢来。” 她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终有一天她们母女能亲密无间。 曾太妃再是同她关系好,她也得仔细交待女儿,从她的口中裴元惜知道她和曾太妃之间的过往。 沈氏还是侯府嫡女时,曾太妃只是曾家的一个庶女。曾家家世不显,虽说是书香门第,但曾父官职不高。便是现在,曾太妃的兄长也不过是领着中书丞一职。 曾太妃在娘家时,备受嫡姐的欺负。沈氏无意间撞到过一回,出面替曾太妃解了围。一番交谈之后,沈氏很是欣赏曾太妃的才情,一来二去两人成了闺友。 那时很多人瞧不上曾太妃的出身,要不是沈氏有意拉帮一把,曾家怕是会将曾太妃随意许配出去。 后来曾太妃入了宫,一直不得宠。也亏得不得宠,才在三年前公冶楚发动宫变得不仅得已保命,还成了太凌宫里唯一的太妃。 当年那些看不上曾太妃的人现在一个个羡慕沈氏,暗地底说沈氏慧眼如珠。沈氏以前颇为得意,觉得自己命好。 她自嘲暗道若是自己真的慧眼如珠,又怎么会被身边的人背叛陷害,害得她和自己的骨肉分开十五年。 裴元惜听得极为认真,对曾太妃在娘家的事很感兴趣。 为怕女儿不懂宫里规矩,母女二人坐在澄明池旁的亭子里说了将近一个时辰的话。末了还专门派人去赵姨娘那边把教裴元若宫规的嬷嬷请来,连夜给裴元惜上课。 到了进宫那一天,母女二人乘坐同一辆马车。 比起沈氏的忐忑担心,裴元惜倒显得很淡定。在沈氏不停说曾太妃良善温柔时,裴元惜越发的若有所思。 曾太妃确实长得一脸和气,保养得宜。长相不属于那种第一眼美女,而是越看越舒服的类型。她的妆容和衣着都很素净,一副好友相见很是随意的模样。 见到裴元惜先是含笑打量。“孩子,你受苦了,快过来让哀家看看。” 裴元惜恭敬上前,任她细看。 “这孩子长得真好,听说是像裴大人早逝的嫡姐,难怪长得不像你。”她一边说着,一边示意身后的嬷嬷呈上见面礼。 见面礼不可谓不贵重,竟然是一柄通体碧绿的玉如意。 裴元惜谢了恩,乖巧退到沈氏的身后。 在沈氏抹眼泪的时候,曾太妃的眼中也泛着泪光。这么一看当真是感情深厚的多年好友,好到可以感同身受。 二人说起换女一事,说到李姨娘劳妈妈等人。曾太妃时而咬牙切齿,时而一脸愤慨,直言若是早知她们的真面目,她势必不轻饶。 “臣妇日日与她们相处都没看透,每每思来悔恨不已。好在如今元惜大好,臣妇心里多少有些安慰。” 曾太妃看向裴元惜,目光怜爱,“看着确实是个听话懂事的孩子,哀家是越看越喜欢,真恨不得把这孩子留在宫里。” 沈氏泪眼微怔,忙道:“她身体不太好,哪能扰娘娘的清静。臣妇只恨不得日日亲自照顾她,弥补自己多年的亏欠。” “哀家随口一说,看把你吓的。”曾太妃打趣道,脸色惆怅起来,“有时候哀家挺羡慕你的。你好歹身边还有个女儿,虽说之前元君那孩子不是亲生的,但哀家瞧着你们母女感情实在是好。这又多了一个亲生的女儿,还是这般懂事的孩子,哀家是真心替你高兴。” 沈氏不能说元君不好,毕竟那是她以前引为骄傲的孩子。她现在若是反口,不仅仅是自打耳光那么简单。若传开来,世人会说她心胸狭隘容不下庶女。更会质疑她过去所言的真假,从而质疑她的人品。 她眼下还要为元惜铺路,万不能有个坏名声。 对李姨娘的恶气,她不得不往下咽。 曾太妃感慨之余,表情羡慕又慈爱,“哀家是真的想有个可心人陪着,以前哀家曾起过心思。不过那时候元君心有所属,哀家不能做那等恶人…” 恍若是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她这才赶紧打住,同情地看一眼乖巧无比的裴元惜。 沈氏有些心虚,也看了过去。 裴元惜微弯着身体低着头,看似乖巧却显得有些神游太虚。旁人一瞧只道她痴傻将好,怕还是不如一般人聪明伶俐。 沈氏微松口气,心想着元惜应该没有听清楚。 曾太妃慈爱之余更有几分同情之色,应是有许多话要和沈氏私下说,招来一个宫女让她带裴元惜出去玩。 宫里除了太妃就是小皇帝,想来那宫女也不会带裴元惜去不该去的地方。沈氏倒不担心女儿会冲撞什么人,只用眼神安抚女儿别怕。 裴元惜听话地跟着宫女出去,那宫女是个话多的。每过一处都会说上几句好玩的事,倒真让人心生几分兴味。 太凌宫各宫无主,有些宫殿似乎还能看到不少残损。想来当年宫变之后,宫内并没有完全修葺过。 宫女的声音轻快又好听,两人不知不觉走了不少路。 走着走着,似乎越来越安静。之前明明还能听到几声鸟叫,现在已然完全听不到。四周太过安静,唯有宫殿静立。 宫女的声音一如既往,仔细听去隐约能听到一丝轻颤。 裴元惜眸光微动,不露声色地环顾打量。阳光洒在琉璃翠瓦的宫殿上,折射出美丽的光晕。光晕之中是一望无际的天空以及横伸出来的飞檐。 飞檐延伸之处,是各种走兽。走兽形态各异,似乎有一只吊挂在飞檐上。那吊挂着的东西一动不动,若不是裴元惜看到它口中不断吐出的信子,只怕会以为是故意设计。 “这位姐姐,此处是哪里?” 那宫女被她的声音吓一跳,差点掉头往回跑,“这也是宫里的一处地方,穿过这里就能看到奇巧八曲楼。裴姑娘你不是想去那里吗?奴婢这就引你过去。” 她垂眸不语。 作为第一次进宫的人,哪里会知道什么奇巧八曲楼。是这位宫女一直拿话引着她,故意激起她的兴趣。 “我不是很想去,太妃和母亲还在等我,若不然我们回去吧。” 宫女脸色微变,“很快就到了,你真的不去看看?那奇巧八曲楼可是依五行八卦而建。只容一人通行,处处充满玄机。” 裴元惜露出犹豫之色,“还是不去吧,母亲说过在宫里不要乱跑,免得碰到什么不该碰到的东西。” 她一边说,一边不着痕迹往另一边挪。 不远处的墙角处,似乎有一些黑黑的东西。那些东西在爬动着,有一两条还爬到路中间来。但若不仔细看的话,是根本注意不到的。 宫女有些急,还在不停劝她。 她再往边上一点,眯眼中快速瞥向那高高的飞檐。 飞檐上的东西像枯枝一样掉下来,掉在那宫女的头上。它垂着三角的头,倒挂在宫女的额前吐出长长的信子。 “啊!” 凄厉的尖叫响彻云际。 43、为饵 殿门大开, 明黄衣着的少年冷着一张脸出来。 在看到裴元惜后,商行眼中闪过惊喜。那双清澈的眸很快看到吓得倒在地上抽搐的宫女,以及盘在那宫女脖子边上的蛇。 他吹一声哨, 那条蛇无比温驯地游走。 远处似乎有什么人一闪而过,他眼中闪过讥诮, 然后脸一沉, “不知死活的东西!” 他昂着头威严地看向裴元惜, “养的宝贝们到吃饭的时辰了, 你跟朕进来。” 裴元惜心下一动,装作十分害怕的样子畏畏缩缩地跟着进去。 这处宫殿原名芳茵宫, 因为一面朝阳一面背阴通风又清幽。先帝在位时,芳茵宫里来来去去都是年轻得宠的妃子。宫内遍种奇花异草, 正是先帝与宠妃们嬉闹调情的好地方。 商行登基后,一眼瞧中此地。不是用来花前月下, 而是用来养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时日一久,宫人都称它为万毒宫。 万毒宫内毒物横行,方圆两里内连只鸟都不愿意停留。若不是宫内当差的,哪个宫女太监不是绕道走。 听说里面有数不清的毒虫,还有一个万蛇窟。陛下成日与毒物为伍, 宫里的宫女纵然有人想飞上枝头, 也没有人胆敢爬床。 那个裴二姑娘进去了, 只怕是凶多吉少。 要是出意外, 宫女倒是不用着急, 这样正合她意。但她明着眼看到人被陛下叫进万毒宫,怎么着也要回去禀报太妃娘娘。所以她想装晕,借此先拖一拖时辰。 当她眼角的余光看到什么黑乎乎的虫子朝自己爬来时,吓得一蹦三丈高, 没命似的往承佑宫跑。也顾不得会不会被太妃责罚,眼下保命要紧。 她一路连滚带爬,命吓去半条。 沈氏一听她的话,急得差点晕过去。 曾太妃眼神凌厉无比,安慰着沈氏。说陛下虽然年少胡闹,但绝不可能为难一个臣子之女。又说裴元惜听话懂事,肯定不会冲撞陛下。 沈氏听不进安慰,满脑子都是不好的猜测。 当她们赶到芳茵宫里,只见四周寂静无声。宫门紧闭,外面连个宫女太监都没有。沈氏顾不上许多,上前拍门。 “元惜,元惜。”一声比一声焦急。 “陛下,太妃娘娘来了。”一个公公大声通报。 殿内无人回应。 沈氏两腿发软,关于陛下爱养毒虫毒蛇的事她有所耳闻。她怎么也没想到元惜会来这里,那宫女说元惜要去奇巧八曲楼,不得不经过此处。 她不知道元惜从哪里知道奇巧八曲楼,又为什么非要去。眼下她只盼着女儿能平安无事,否则她怕是也活不成了。 “陛下,臣妇的夫君是宣平侯裴郅。求陛下开恩,饶小女一命。” 曾太妃也跟着求情,“裴侯爷向来政绩不俗,深得大都督重用。望陛下看在裴侯爷的面上,念裴姑娘年少无知饶她一回。” 殿内还是没有回应,仿佛里面无人一般。 曾太妃再三问过那宫女,宫女咬死裴元惜被小皇帝给带进去,又说了从天而降的毒蛇以及地上爬来爬去的毒虫。沈氏心口发凉,双腿发软差点站不住。 “那是什么?”一个太监惊呼起来。 只见殿内飞出一堆东西,黑压压的一片发出“嗡嗡”的声音。这些黑乎乎的飞虫像一大片黑色的云一般铺天盖地,沉沉压在他们头顶之上。 “快…快护住太妃娘娘!” 慌乱之中,沈氏被人挤到一边,那些宫女太监们把曾太妃团团围住。飞虫把他们包围起来,尖叫声此起彼伏。 被推到一边的沈氏有些茫然,那些虫子全围在那边,她这边一只都没有。她看着那密密麻麻的虫子,头皮一阵阵发麻。听着那些尖叫声,心里突突直跳。 她捂着心口,半天发不出一个字来。 若不是亲眼所见,谁会相信此情此景发生在太凌宫内,而不是荒郊野外。 半刻钟后芳茵宫的门终于开了,商行懒洋洋地伸着腰,俊秀的脸上极是不耐烦,“谁在大呼小叫的,吵得朕睡个觉都睡不成。” 眯着眼像是看到沈氏,“你是何人?” 沈氏强撑着发软的身体行礼,“臣妇是宣平侯府上的沈氏,今日带女儿进宫给太妃娘娘请安。不想小女误闯芳茵宫,求陛下开恩。” 商行一脸惊讶地看向那被黑虫围成的一团,“他们是谁?” “是太妃娘娘。”沈氏惊惧着,莫名害怕这个看上去无害的少年帝王。“陛下,求您赶紧救救太妃娘娘。” “朕这万毒宫今日倒是热闹,不想太妃娘娘年纪一大把,也如此爱凑热闹。怪不得朕的这些小家伙们一个比一个兴奋,迫不及待地出来欢迎客人。” 这些虫子在他的口中,那可是亲昵的小家伙们。沈氏头皮发麻在望像那乌泱泱一片的小家伙们,心口越发堵得发凉。 商行挥挥手,身后一个小太监取来一个奇香无比的小笼子。那些虫子闻到香味,呼啦啦全往笼子里钻。 一只只乖巧无比,也不叫了,也不叮人了。细看去才发现它们类似于蜜蜂,不过个头要小许多,且颜色深黑。 宫女太监们散开,一个个满脸的红疹子。曾太妃虽是被人围在中间,但虫子们无孔不入,她未能幸免,也是一脸的红疙瘩。 一向从容优雅的她,此时发髻略散衣衫零乱。一头一脸的红疹子看上去分外吓人,哪还有太妃娘娘的荣华体面。 “太妃娘娘?”商行更是惊讶,“太妃娘娘不在承佑宫里静养,跑到朕这里来做什么?难不成太妃娘娘也想养些虫子和蛇?” 曾太妃脸上又痛又痒,待看见完全无损的沈氏,眼神划过一丝恨意。“陛下,哀家是陪宣平侯夫人一起过来要人的,望陛下看在裴侯爷的份上放过裴家二姑娘。” 好痒,好想挠。 “裴家二姑娘?”商行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你们是说那个之前打扰朕休息的姑娘?她被朕丢到蛇窟喂蛇去了。” 沈氏一听,站都站不稳。 她疯了似的往里面冲,拦都拦不住。 曾太妃怒喝一声,“裴夫人,你这是做什么?在陛下面前你不能无礼,冲撞天子可是大罪!” 沈氏哪里听得进这些,她现在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她满脑子都是裴元惜。她不敢想那个什么蛇窟,只想见到自己的女儿。 她像是看不见任何人,发疯似的横冲直撞,被两个太监死死拉住。她又踢又咬的像个疯子,嘴里不停呼唤着裴元惜的名字。 商行略显稚气的表情一脸无辜,“裴夫人这是怎么了?” 曾太妃看上去又急又无奈,“陛下,你有所不知。那位裴二姑娘是她好不容易认回来的亲生女儿,虽说以前有些痴傻,但眼下是好了的。她不是有意失礼的,实在是事关她的女儿,她这才乱了礼数。” 她满脸的红疹,也不是急的还是兴奋的,红红的疹子一个个像发亮一般。袖子里的手死死攥着,拼命忍着想挠头挠脸的念头。 因为忍得太过,一张脸扭曲无比。 商行不忍直视,这位太妃娘娘成天人淡如菊与世无争,猛不丁变得这么狰狞还真是令人不太适应。 “谁说朕要怪罪裴夫人了?” 曾太妃傻眼,不怪罪? 这个古里古怪的死小子竟然不生气? “陛下真的不生气?”曾太妃问道,恨不得冲过来摇醒他。堂堂天子被人冲撞为什么不生气?生气啊!最好是气到怒发冲冠万里浮尸。 “不生气啊,裴夫人爱女心切,朕觉得很欣慰。”商行摸着下巴,故作深沉地看向沈氏,少年老成的目光中泛起一丝赞许。 曾太妃暗恼,人家爱女心切,他欣慰个屁!以往小皇帝脾气又坏又臭,谁要是敢靠近芳茵宫不死也伤。今天居然如此好讲话,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陛下不生气就好,可惜那位裴二姑娘。哀家恳请陛下让裴夫人带些东西回去,也好立个坟冢。” 东西?是指不完整的尸骨。 沈氏听到这番话,绝望的眼神看向曾太妃。 坟冢? 她的女儿不过是寻常进宫一趟,怎么就要变成坟冢。她看着曾太妃那一张一合的嘴,红唇开合之间像吃人的口。 不,不会的。 元惜不会有事的。 她的女儿受过那么多的苦,好不容易认回来还没享几天福,怎么会死?元惜很聪明的,一定会逢凶化吉。 商行无辜的表情增添几分茫然,“太妃娘娘在说什么?什么东西?什么坟冢?朕听闻太妃娘娘同裴夫人是多年好友,哪有做朋友的盼着朋友的女儿死的?朕倒是头一回听说。” 沈氏大骇,麻着一双眼看向曾太妃。 太妃娘娘盼着她的女儿死? 曾太妃心下一跳,“陛下怎么会如此作想,哀家实在是担心裴二姑娘…那孩子极是乖巧听话,哀家欢喜得紧。” “行了,行了,朕最烦你们这些女人,一个个就喜欢惺惺作态难看死了。”商行老气横秋地皱眉,“朕说裴二姑娘去喂蛇了,她不就是喂个蛇嘛,你们闹什么闹!” 喂蛇?不是她们想的那个喂蛇? 沈氏心跳得厉害,这才感觉像是活过来,“敢问陛下…臣妇的女儿是去给蛇喂吃食吗?” “当然。”商行抬着下颌,“不然你们以为呢?朕可是要做一代明君的,怎么可能做出残暴之行。亏得你们想得出来。太妃娘娘连话都听不懂,差点害朕背负一个凶残的名声。” 去他的明君,这死小子哪里配。 曾太妃的脸一阵青一阵白,红红的疹子一个个比之前更亮一些。那些宫女太监忍耐力略差一些,已有人开始忍不住挠脸挠身。 怎么会这样? 为什么是这个喂蛇而不是那种喂蛇? 不过没关系,她向来多方布局。 “原来是这样,是哀家听岔了。”曾太妃语气和缓起来,神情恢复往日从容的模样,只是她忘记自己此时的状态。 一个宫女尖叫一声滚到地上,双手胡闹在地头脑上乱挠着。那些晶亮的疹子流出水来,水中渗着血丝发出腥臭味。 “啊啊啊!” 尖叫声此起彼伏,很快又有好几个人在地上打滚。 曾太妃死死忍耐着,像有一万只蚂蚁在啃咬着她的脸。“陛下,哀家也被咬了,您那里可有解药?” “没有。”商行摊手,“朕养的小家伙们又乖又可爱,哪里需要配解药。谁让你们不听话乱喊乱叫,这一时半会的朕可配不出解药来。” 他嫌弃地看着地上打滚的宫女太监,“别挠哦,别怪朕没提醒你们,那疹子一挠就破,一破就结疤,结的疤不会褪。不想毁容就忍着,算是朕对你们乱闯芳茵宫的惩罚。” 曾太妃一听毁容,青白交错的脸开始扭曲。那一个个红疹子像跳舞一样越来越大。 商行不太给她好脸,这个女人他可不喜欢。别人说她人淡如菊,他觉得她心眼子比菊花的瓣还多。 见天的让曾家姑娘表姑娘进宫来陪她,那些姑娘一个个地想往他跟前凑。要不是他名声在外,她们又怕毒虫毒蛇,怕是他一个安稳觉都别想睡。 他还是一个宝宝,只想当爹娘的儿子,要什么姑娘。 顶着这样一张脸,这女人总该老实一段日子。 曾太妃气得肺都快炸了,小皇帝向来不把她放在眼里。她既不是小皇帝的生母也不是小皇帝的养母,虽说是太凌宫里唯一的太妃,但她知道自己在小皇帝的眼里什么都不是。 哪有人放虫子咬伤自己母妃的? 这个死小子要不是命好,庆和殿的龙椅烂了也轮不到他来坐。 眼下她顾不上自己一贯的风度和涵养,也顾不上沈氏母女。急冲冲地回承佑宫,她要立刻马上见太医保住自己的脸。 商行冷眼瞧着,唇角一勾泛起讥笑。 太医要是有用,还要他做什么。 沈氏冷静下来,思及自己刚才的行为冷汗直流。她就地跪下来,恳求皇帝要罚就罚她一人,与裴元惜无关。 商行似笑非笑,“你们家的事,朕有所耳闻。以前朕觉得你糊涂至极,今日一见你尚有几分爱女之心。念你方才护女心切,朕赦你无罪。” 沈氏千恩万谢,紧绷的心一松。 一个小太监引着裴元惜过来,全须全尾完好无损。沈氏软着两条腿上前紧紧拉住她,生怕一个眨眼她就会飞一般。 她疑惑不解,“母亲怎么来了?” 沈氏摇头,一肚子的话也知此时不是说的时候。 商行无辜又可爱,朝裴元惜眨着眼。有模有样又不失帝王威严地申斥几句,然后命人送她们出宫。 一出宫,沈氏差点软倒在地。母女二人上马车后,她才慢慢说起此前发生的事情。在说到曾太妃时,她表情有些微妙。 裴元惜在里面确实喂了蛇,不过是和商行一起。 芳茵宫内花草繁盛,若不是时不时从哪里游出来的毒蛇,还有那草丛里钻进钻出的毒虫等,还真是一个风景雅致的宫殿。 在她和商行在殿内说话之时,她看到殿内的屋梁上不时有什么东西爬来爬去,金色的柱子上仔细看去栖息着好些金黄色的虫子。 商行对她说那些东西都很乖,不会伤害她。他殷勤地亲自给她倒茶端点心,还教她如何喂食那些看上去十分吓人的毒蛇。 沈氏以为她吓坏了,心里后悔不已。 之前太妃娘娘支开元惜时特意提到进宫一事,与她推心置腹。娘娘说昌其侯府虽是她的娘家,但原本要定亲的人是元君。这猛地换了人,那李义又大闹过侯府,元惜的名声始终不那么好听。若是娘家真有意结亲怕是早已上门提亲,一直没有动静许是不满意亲事。 她隐约有猜测,之前嫂子便不太满意元君,如今怕是更不满意元惜。她心里憋着一股劲,想从婚事上补偿元惜。 太妃娘娘说很喜欢元惜,如果元惜进宫一定会好好照顾。娘娘还说会和陛下通气,势必许给元惜一个后位。 说实话,她有些动摇。 如果她能给元惜一个至高无上的身份,或许才是对元惜最大的补偿。何况宫里还有曾太妃,她相信娘娘一定会向着元惜。 然而女儿吓成这个样子,她又开始不确定。 宫里是什么地方,这可是古往今来人吃人的地方。陛下是什么样子,那可是一个爱养毒物不洗澡的怪人。 还有今天的曾太妃… “母亲,以后若无事,我们还是少进宫。”裴元惜说。 沈氏沉思半会,回道:“好。” 马车将要驶出宫前街,便听到一声急促的命令,“上下左右,东南西北,各通口不能进出。所有人原地不动!” 沈氏心一突,下意识抓住身边的裴元惜。 原本还热闹的宫前街,顿时鸦雀无声。能做到这般令行禁止的整个东都城唯有一人,那便是公冶楚,能在短时间内封住一条道上的各路要口的也只有公冶楚的柳卫。 东都城的百姓不是第一次见识到公冶楚的手段,柳卫首领柳则的一声即出,所有人都待在原地不敢动弹。 先是宫内的惊心动魄,现在又碰到这种事情。沈氏的心已经跳到嗓子眼,她后悔今天出门没有看日子。 她抓得太紧,裴元惜有些吃痛。 整个宫前街压迫又令人窒息,搜查的柳卫们穿行期间,默然迅速地搜查着任何可以藏人的地方。 “下来!”一道极清冷的声音在马车前响起。 裴元惜反握住沈氏汗津津的手,母女二人依言下马车。 马车外,是一身玄墨色的公冶楚,峻峭而威严。他眉锋如刀,刀不血刀。凛冽的气势令人不敢与之对视,宛如立于天立间的一柄上古神剑。 静寂而诡异的气氛,街上的人如同静止。卖糖葫芦的男人正在取一只糖葫芦,对面是举着铜子儿付钱的妇人。摆弄着瓜菜的老汉还维护着弯腰的动作,不敢直起身来。 他们中大多数不敢抬头,有人却是忍不住偷瞄。若不是那些转动的眼珠子,裴元惜还以为自己进入到什么被人定住的玄幻世界。 裴元惜没有看公冶楚,扶着沈氏默默站到路边。 一个柳卫上前,仔仔细细检查侯府的马车,然后轻轻摇头。 裴元惜低头着,视线中出现一抹玄墨色。公冶楚似乎在她们面前停留一下,然后那抹玄墨色消失在她的视线之中。 她听到沈氏似乎是松了一口气,暗道公冶楚确实很吓人,一个屠尽商氏皇族的男人怎么不令人闻之色变。 这样一个男人……以后真的会和她有牵扯,她还真是想象不出来那个可能性。 整个宫前街被围成铁桶一般,一只苍蝇都别想飞出去。她不知道公冶楚当街捉拿的是什么人,能摆出这么大的阵仗绝不是简单的贼人。 眼看着柳卫们搜查到那头,这头的百姓们略松一口气。有些人也敢抬眼了,有一些人甚至还有心思左看右看。 正在这里,那个卖糖葫芦的男人动了。 他动作极快,在一片惊呼声中他已经来到裴元惜母女的面前。裴元惜几乎没有多想,一把推开沈氏,而她自己则落入对方的手中。 明晃晃的匕首顶在她的脖颈处,那边的柳卫们已经围过来。 最前头的是公冶楚,冷峻的脸上一片肃杀之气。 “程世子,好久不见。” “公冶大人,我们又见面了。” 卖糖葫芦的男人正是当年衍国公府的世子,程禹。 当年衍国公府是何等风光,程禹是何等风度翩翩浊世公子。有人大着胆子好奇偷看,只见这位程世子其貌不扬,甚至还有几分丑。 程禹敢出现在东都城,自然是易过容的。 “想不到杀人不眨眼的大都督也会怜香惜玉。”程禹手中的匕首紧了紧,锋利的匕尖眼看着就要刺穿裴元惜的皮肤。 裴元惜记得刚才公冶楚特意让自己母女下马车,又故意在经过她们面前时停留一会儿。她恍然明白他的用意,他是在以她为饵把程世子引出来。 再次想起小皇帝口中的那个未来,她觉得又愤怒又荒谬。 自己绝不可能爱上这个狗男人。 她发誓! 44、玉镯 沈氏后知后觉的哭喊声戛然而止, 已然被两个柳卫给扶到一边。她死死捂着自己的嘴,生怕自己忍不住发出的哭声会刺激到程禹。 她是认识程禹的,那个名满东都城的衍国公世子是何等的风光。印象中的高贵公子傲然出尘, 人人都道程世子清风朗月,是东都城第一公子。将及弱冠的程禹已经入朝, 是世家子中最年轻有为的典范。 眼前挟持元惜的凶徒面黑貌丑, 灰色短襟黑色布鞋。身材虽高却有几分庄稼汉子才有的壮实, 与矜贵优雅的国公府世子没有一丝相似之处。 放在三年前, 若是有人告诉她程世子会当街挟持姑娘,会走投无路到图穷匕现, 她是万万不会相信的。 刀锋将见血,寒光透骨凉。 所有的人似乎都提起来, 除了公冶楚。他手中的剑未出鞘,冷漠的眼神看向裴元惜时连一丝怜悯都无。 程禹舔着唇目光挑衅, 手中的匕首晃动一下。 两人眼神对视,势同水火。 三年前的公冶楚,是太凌宫里的禁卫军统领。东山王府被叛军灭门之后,只留下他这根独苗。先帝沉迷美色,倒是颇为信任他。 彼时程禹不仅是衍国公世子, 还是可以在宫中行走的近身书吏。两人都得先帝看重, 一文一武。 后来公冶楚发动宫变, 一夜屠尽商氏满门扶新帝登基。在程家尚未回过神来之时, 程氏全族被祭了新朝。 世人都以为程氏无一活口, 却不知还有漏网之鱼。 曾经名满东都城的翩翩贵公子,如今落魄如草寇。不知这三年前,程禹经历过什么,又在什么地方躲藏。 方才那一下, 裴元惜都能感觉到匕首冰冷的尖锋。她毫不怀疑只要自己敢动,这把匕首就能刺破她的颈脉。 程禹挟持自己,为的是脱身。重重包围之下他便是脱身离去,带着她也难以出城。所以很大可能她会被半途丢下,就是不知道是死是活。 她漆黑的瞳仁中,是公冶楚不断走近的身影。 这个男人,不会管一个诱饵的死活。她在他眼中的意义,仅是引程禹出来的一步棋子。而今程禹已经现身,她的使命完成。 “公冶大人,你真的不在意这个小美人的死活吗?”程禹调侃着,语气中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的害怕。 “比起美人,我更在意程世子。”公冶楚的声音极冷。 你们是在当众谈情说爱吗?裴元惜发白的脸色之下,已然是怒火高涨。她为鱼肉,这些人还当着她的面谈笑。 “能得公冶大人在意,程某真是受宠若惊。”程禹目光阴沉无比,盯着公冶楚那张冷漠的脸。他发现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他都极为讨厌这个人。 以前人人都称赞他文采斐然,但他知道这个人的文才不在自己之下。父亲说过此人不除,不仅是凌朝之患,亦是他们程家之劫。 先帝昏庸,完全体会不到其父皇永成帝的苦心。镇守凌朝北疆的东山王府怎么会被叛军一夜屠尽? 那是永成帝在清除异己,给先帝接手江山铺路。先帝资质平庸,唯能守成而已。若东山王府有异心,以先帝之能完全镇压不住。 东山王治下严明,无缝可钻。 一个叛军之乱,屠尽满门。 父亲曾不止一次提醒过先帝,公冶楚此人不能重用。然而先帝充耳不闻,将整个太凌宫的防守皆交权到此人手中。 因此才有太凌宫那一夜的宫变,才有他们衍国公府的血海深仇。 “公冶大人好大的威风,世人不知还当这江山不是姓商,而是姓公冶。”他讥诮着,眼神越发的阴沉。 “江山姓什么,不是程世子操心的。谋逆之乱臣贼子,焉有资格质疑江山何人为主?难不成程世子既不愿江山姓商,而是姓程吗?” 程禹瞳孔一缩,大声笑起来。商氏昏庸,公冶楚狼子野心。江山改姓又何妨,姓程有什么不好。 两人的目光在交汇中厮杀,刀光剑影你来我往。 争权夺势的男人,从某个方面讲都是疯子。 “你的匕首离我远一点,你知不知道我是谁?”裴元惜突然出声,她傻里傻气地皱着眉头,声音带着几分明显的颤抖。“快放开我!” 她原本就是傻女,在此等情况下如此表现并无人怀疑。 公冶楚微眯着眼,瞥她一眼。 程禹勾起兴味,“公冶大人,你听听,小美人都快吓哭了。可怜见的,这小美人也是无辜。让你的人赶紧退开,容我脱身之后我定把你的小美人完璧归还。” 光风霁月的程世子永远彬彬有礼,这个言语粗俗的男人仿佛是从天上跌落泥潭,再无往日的书香温润。 看来这三年,他过得并不是很好。 公冶楚充耳不闻,柳卫已将他们团团围住。 “公冶大人,你要是再靠近一步,我就割断小美人的脖子。这么美这么细的脖子,开出一大朵血花来必定美艳至极。”阴冷冷的威胁,谁也不会以为这是在开玩笑。 裴元惜小脸煞白,看上去十分害怕。害怕中有几分傻气,还有几分茫然。她身体抖了抖,突然大哭起来。 公冶楚脚步停下,冷漠的眸中闪过一丝迟疑。他看着那张脸,与梦中的景象重叠。自从那夜闯入侯府梦见桃花盛开之后,他经常梦到这张脸。 有时候是欢快的,有时候是娇嗔的,有时候是哭泣的。她总是出现在花中一闪而过,唤着他阿楚。 他知道她是装的,她不仅装傻,她的害怕她的哭泣都是装的。 她哭得胆颤心惊,身体抖得越发厉害。 程禹窥从公冶楚那一瞬间的迟疑之中窥视出什么,他用眼角的余光认真看了裴元惜一眼。此女长得确实难得,就是傻了点。 “公冶大人果然是怜香惜玉之人,这小美人长得还真不错,只可惜有点傻。没想到公冶大人喜欢这样的傻子,怎么不叫东都城的贵女们扼腕。”他玩笑着,睨向那些柳卫,“你们还不让开,难道真想看到小美人脖子开花” 柳卫们在等待公冶楚的指示,显然他们也拿不准自己的主子是不是喜欢裴元惜。 “放开她,你可以走。”公冶楚冷冷道。 “公冶大人莫不是也把我当傻子,我若真放开这个小美人,你如果反悔怎么办?”程禹哪会相信,更不可能放掉手中的筹码。 公冶楚冷道:“你有选择吗?” 程禹当然没有选择,他能赌的只有公冶楚是不是一个言而有信之人。很显然他不敢赌,因为他不相信公冶楚。 他手中的匕首已经贴在裴元惜的皮肤上,他的气息靠得更近,那温热的气息令人厌恶。“其实呢,如果死之前能有美人相伴,也算是不枉此生。不过我对做鬼兴趣不大,美人也还是活的好。” 他们在对峙的时候,裴元惜已经止住哭泣。她翻着眼睛往上看,也不知道在看什么。偏偏她看得极为认真,浑然忘记自己还在程禹的匕首之下性命堪忧。 人皆有好奇之心,亦会莫名其妙地从众。 她看了一会之后,有百姓也跟着往上面看。一个往上看、两个往上看、三个往上看…许多人同时往上看。 天上有什么,谁也看不出来什么名堂。不过是日头和几片云,还没有前些日子的天气好。他们就这么看着,恨不得把天看出一个窟窿来。 裴元惜不收回视线,那些人也一直盯着看。几个柳卫也往上看去,就连公冶楚的眸光也若有似无地看了一眼。 程禹心生疑窦,一双眼阴沉沉的。 在听到裴元惜奇怪地“咦”一声之后,他终于没能忍住也抬眸往上看。就在这转瞬即逝的刹那之间,一只细小的冷箭射中他的手臂,他吃痛地手一软。 裴元惜身体往下一缩,然后顺势滚到一边,而程禹在第一时间没能抓住她之后便知大势已去。他喊出一句什么话,只见卖菜的老汉和几个百姓将他拥护住。 他们妄图杀出一条血路撤离,公冶楚和柳卫们步步紧逼。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那边,没人注意到那买糖葫芦的妇人方才趁乱移动,已经来到裴元惜的身边。 “救命!”裴元惜情急之下大喊,用手挡住妇人攻势。 妇人极为大力,只听得一声脆响,她手上的玉镯应声而碎。 玉镯救了她的命,那妇人一招不成第二招紧跟着攻来。寒光近在眼前,她以为自己在劫难逃时一只冷箭隔空射来。 妇人手里的凶器掉在地上,然后倒在地上瞪大双眼死不瞑目。妇人的背上是一只冷箭,箭正中妇人的要害几乎完全没入。 她是第一次亲眼看着死人,人就死在她的面前。说不害怕是假的,但她知道此时不是害怕的时候。 沈氏不知何时爬过来,浑身发抖地紧紧抱着她。她听到有人说贼人全抓住了,看到柳卫们远去,然后那个玄墨的身影跟着消失不见。 她好像感受到那人临去前似乎回望过来,离得太远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和眼神。约摸是极深沉极冷漠,总不会是愧疚。 在他眼中,她的命宛如草芥蝼蚁。 他可以毫不犹豫地以她为饵,又怎么可以会良心发现。 她扶起沈氏,母女二人重新回到马车上。 百姓们心有余悸,一个个像活过来般低头收拾手中的东西。她望着那些人离去的方向,脖子间的寒意暂未退去。 沈氏是一刻不敢再停,恨不得马车能生出翅膀来飞回侯府。一定是日子不对,要不然不会有这么多的事。 当街被挟持可不是什么小事,那些百姓亲眼所见也不是能瞒得住的。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遇到这样的事,少不得被世人挂在嘴边翻来覆去地议论上好些时日。 裴元惜原本就是傻女,后又出了李义逼娶一事,现在又加上当待被孽贼挟持,她的名声算是彻底救不回来。 康氏抱着她哭了好一会儿,又是心疼又是怜悯。 宣平侯拳头握得死紧,恨不得要杀人。沈氏哭晕过去几回,自责自己出门不看日子遇到这样的祸事。 “别多想,好好休息。”这是宣平侯对裴元惜说的话。 裴元惜有话同他说,父女二人去到前院书房。两人关门密谈许久,外人不知他们谈些什么。出来后宣平侯脸黑如锅底,急匆匆出府。 她望天苦笑,已经能想到自己在世人口中会是什么样子。 名声好与坏,关系到一个女子的后半生。她再是不在意名声,也不想后半生被名声所累。然而事情已出,烦恼都是徒劳。 快到内院时,遇到裴济和沈长寅。 沈长寅是来找她的。 裴济一时无话,他心里很难受。身为一个兄长,他希望自己的妹妹能得遇良人,透过那些风言风语看到妹妹的好。 而沈世子,无疑就是那个人。 能在这样的情况下还不改变心意之人,他觉得是个值得托付的人。再者昌其侯府是妹妹的外祖家,他相信昌其侯府会善待妹妹。 他走到一边远远看着,把空间留给沈长寅和裴元惜。 “二妹妹你别难过,这事错不在你。”沈长寅目光温和,“世人都爱传是非,那些是非传来传去总有一天会消散,你别放在心上。” 裴元惜微微一笑,“多谢世子表哥关心,我不会在意的。若论名声,我被世人议论的也不会只这一出。我曾经痴傻,后又有李姨娘侄子的那件事情,现又有当街被人挟持一事。单单拎出一件来说,我的名声都好不了。” 沈长寅何尝不知这些,对于一个姑娘来说事情确实很糟糕。 他曾向母亲透露过心意,母亲一直含糊其辞。他知道母亲有母亲的顾忌,便是祖母都有顾忌的地方。 只是在他看来,二妹妹并没有错处,错的是那些别有用心之人。 “二妹妹最近可有习字?” “有的。”裴元惜回答。 “那就好,习字能让人静心凝神。二妹妹若是心有困扰,不妨多写写字。”说到这里他的脸色渐泛起红晕,“不知何时能与二妹妹一同练字研习。我…甚是期待。” 裴元惜面色略怔,这便是含蓄的表白吧。 只可惜,此事不由他,亦不由她。 两姓结亲,结的不是男女之间的爱情,而是两个家庭之间的同盟与互惠互利。她名声已然不佳,不会是昌其侯府的选择。 “世子表哥于我而言如亲兄长一般,自是可以一同练字研习。” 沈长寅脸上的红晕褪去,二表妹是不愿意? 他向来自傲,出身才情皆是同辈中人的翘楚。他相信裴元惜听懂他话里的意思,也明明白白听懂这句拒绝的话。 为什么? “二表妹,你…” “世子表哥,万事随缘,能有兄妹缘份我已是感激不尽。” 沈长寅沉默了,二表妹如此聪慧定是看出祖母和母亲的不愿意。不过他相信祖母和母亲都是他最亲近之人,她们最终会顺他的心意。 “我必不会让二表妹失望。” 裴元惜不置可否,行礼告别。 世子表哥一生顺风顺水,怕是还未经历过任何的挫折。若是两人不是表兄妹,她或许会有所期待。毕竟无论是长相还是性情,世子表哥都是上乘之选。 只是她有预感,自己所背负坏名声肯定远不止这些,或许还有更多。世子表哥现在说不在意,未必以后还会不在意。 树欲静而风不止,事情远远还没有到结束的那一天。那害她们母女的背后之人还未揪出,谁知道等待她的还有什么。 剑在喉,刀在头。 她没心思在意名声,更没有心思去想儿女情长。 宫前街发生的事情传得极快,又玄乎又惊险。别说是亲身亲历之人,便是道听途说的人都不由替她捏把汗。 有人说她实在是命运多舛,有人说她时运不济,还有人说她命犯小人。众说纷纭,说什么的都有。 当然有人说她,必有人私下议论公冶楚。 公冶楚独断专行,其权势远远凌驾于景武帝之上。有人担忧有人愁,一个个嘴上不说心里明镜似的。 迟早有一天,这天下要姓公冶。 姓不姓公冶商行不在乎,他本来就姓公冶。他在乎的是爹对娘的态度,他没指望爹娘现在就相亲相爱,但他想不到爹会为了捉拿程禹,竟然以娘为饵。 他在都督府里气得跳脚,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好不伤心。好在书房的门紧闭,里面只有他们父子二人。 公冶楚眉头紧紧皱头,头隐隐作痛。 “爹,你怎么有让娘涉险?你怎么能这样?她要是出了什么事,你怎么办?我怎么办…呜呜…” “陛下,你多此一虑。”公冶楚扶着作痛的额头,“在臣的眼皮子里下,臣让人生就生,让谁死就死。想生的死不成,想死的活不了。” 他有这个自信,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那个裴二姑娘不可能出事。不过是受点惊讶,依他看她似乎连惊吓都没有。 商行哭得更伤心,“你骗人!你要真这么厉害,我娘是怎么死的?她就死在你的怀里,你还敢说你让谁生就生,让谁死就死吗?” 公冶楚眼神猛然凌厉,又是这样的话。 他头痛得更厉害,那个女人…会死在他的怀里?简直是荒唐至极,小皇帝的癔症是越发的厉害。 闭上眼睛,任由商行哭。 商行哭得打嗝,“我…我不喜欢现在的爹,你太让我失望了。我以为会和爹一起找到娘,我以为我们一家三口能团聚在一起。可是爹却忍心伤害娘,也不相信我…我有时候好害怕,我想回去,我又不能回去…我都五年没洗澡了…呜呜…” 他的哭诉委屈又可怜,听在公冶楚的耳中像迫紧的符咒一般。 公冶楚的情绪在波动,头疼到快要裂开。那股不知名的情绪在胸臆间流窜,似酸似涩。他仿佛看到亲人们死在自己面前,一个个了无生息。窒息的痛从脑海中漫延,他开始控制不住噬血的冲/动。 他怕自己忍不住杀人。 “滚!” 一个滚字,成功让商行止住哭泣。 商行两眼睁得大大,俊秀稚气的脸上泪痕斑斑。从小到大,爹从没对自己发过火,更别提让他滚。 他不愿意相信,这个人是他爹。 “我不喜欢你了!”他丢下这句话,夺门而出。 公冶楚紧闭的眸中是一片血色,能闻到的都是血腥之色。父亲母亲死不瞑目的样子越来越清晰,他紧紧捂住自己快要裂开的头。 他的耳边都是哭喊声,他们在哭喊着让他报仇。那一张张曾经熟悉可亲的脸,变得疯狂而狰狞。 一声低吼之后,他缓缓睁开眼。那眼一片腥红,犹如夜魔。书房内的灯灭之后,一道鬼魅般的影子一闪而过。 夜魅入侯府,消失在水榭深处。 水榭院子的内室之中,裴元惜还未入睡。她还在想白天的事,那个叫程禹的男人被人拥护时,她清楚看到对方在对自己笑。 那张易容过后平平无奇的脸诡异无比,他的口型很慢,慢到足以让她辨明他在说什么。 他说:小美人,后会有期。 一思及此,她不寒而栗,努力把他诡异的表情从自己的脑海中的剔除。无论是公冶楚也好还是程禹也好,在她眼里都是危险的男人,最好是有多远离多远。 然而当有风带进寒气时,她就知道有些人不是她想摆脱就能摆脱的。 寒气夹杂着血腥的杀气,室内瞬间冷了不少。她心道天气已慢慢转凉,她明日就吩咐下去不用再摆冰盆。 噬血的杀气随着他一步步走近,慢慢消散在空气中。 他眼底的腥红渐渐恢复冷清,翻涌的情绪慢慢平静。闭上眼前仿佛那血腥的黑红之气散去不少,变淡的黑雾之中隐约可见桃花潋滟。 黑雾完全散开之后,他似乎还能闻到花香。 气息完全调匀,他睁开眼望着床上的女子。 她面容恬淡,乌发散落在翠色枕头之上。瞧上去娇弱甜美而无害,最是一个养在深闺不知事的寻常女子。 正是这般纤弱无害的女子,能在刀刃之下装傻充愣,还能让他压制体内的噬血狂乱。 小皇帝的癔症之言… 他气息隐而稳,当脑海中浮现小皇帝哭泣的脸时不知为何有些紊乱。再看那锦被之上的睡颜,眸色由深转暗。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裴元惜感觉自己的脸要被盯出一个洞时,他终于离开了。 内室一片静寂,气息消散之时。她才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摸到方才他似乎触碰过的枕边。温润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她摸到一只玉镯。 不用看玉镯的成色,她也知这不是凡品。 手慢慢收紧,感受玉镯的润泽。 那男人是何意? 打一个巴掌给一个甜枣?! 45、落花流水 沈氏病了。 病来如山倒, 说不出哪里不舒服,就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没了生机。原本就瘦弱的身体更是虚弱无力,两眼茫然无神动不动就哭。 她的病不是因裴元惜被挟持之故, 也不是被吓坏的原因,而是她在回过一趟昌其侯府之后才病倒的。 为了女儿的终生大事, 她对母亲和嫂子开了口。 然而母亲的沉默, 嫂子的回避让她心寒。她们的态度告诉她, 这门亲事已然不可能。甚至在送她出来时, 嫂子还欲言又止地告诉她。说是外头有人传大都督对元惜有意,怕是许多世家都不敢上门求娶。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出的昌其侯府, 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她只知道自己气得手脚冰凉。什么大都督中意元惜, 这是哪跟哪。世人不明真相乱传的,母亲竟然也会信! 嫂子找的好借口。 裴元惜进来的时候, 看到的就是她一副悲苦呆滞的模样。两眼空洞无神,眼泪一直在流个不停。 外面的传言裴元惜当然有所耳闻,怕是程禹说的那些话被人一传,传来传去传变味。世人可不管什么真假,越是匪夷所思的事情越是传得满天飞。 母亲从昌其侯府回来就病了, 她大约能猜到是为什么。或许母亲把娘家当成救赎的稻草, 以为所有人都会嫌弃自己, 而昌其侯府不会。 沈氏看到她, 愧疚又痛心。 “母亲, 以前我痴傻时,父亲已经做过最坏的打算。现在虽说处境艰难,但能比那时候还要难吗?” “不一样…你好了啊。你这么懂事,为什么偏偏遇到的都是一些不好的事情?”沈氏自责难过, 她恨自己出门不看日子。先是在宫里闹那一出,一出宫又遇到那样的事。要不是她非要带元惜进宫,这所有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她之所以如此伤心懊悔,是因为她觉得这一切都是她的错。元惜被换是她的错,是她识人不清是她错信别人。元惜自出生以来所受的罪,都是她造成的。她好不容易认回女儿想为女儿做些什么,却不想还是害了女儿。 一想到所有的灾难都是她带给女儿的,怎么不叫她悔恨万分。 “没有什么不一样的。”裴元惜安慰着她,“都是嫁不出去而已。” “元惜!”她悲痛不已,嫁不出去而已?元惜肯定心里不知难受成哪样,却还故作轻松安慰她。她听得是心如刀割,悔痛难当。 好好的姑娘家嫁不出去,是她当母亲的无能。连娘家都退避三舍,还有哪个好人家愿意包容那些事情。 裴元惜替她擦眼泪,询问香芒后得知她从昌其侯府回来就不肯吃饭。好说歹说,终于劝动她喝了一小碗粥。 主母生病,妾室们自然闻风而动。 裴元惜有段日子未见秋姨娘,不想对方会是第一个来的。 秋姨娘一身藕色的襦裙,行走间隐约可见略略显怀的腰身。侯府内宅就那么几个妾室,沈氏不是一个苛待妾室的主母,侯府的富贵滋养出她的好气色。 沈氏命人给她搬了凳子,她行礼请安后坐下。 那双过份活泛的眼睛左右四下地瞄着,瞄瞄沈氏,又意味深长地看向裴元惜。最后用帕子捂着嘴,惊讶问道:“怎么不见二姑娘?” 这个二姑娘,当然是指裴元君。 沈氏一向不喜欢她,她一应心思都在嘴边,以往最爱炫耀自己的得宠。最近侯府发生的事多,若不是她要养胎,指不定蹦跶成什么样子。如今终于出来见人,怕是腹中的胎儿完全坐稳,如此便挑着日子迫不及待地过来看笑话。 她用帕子捂着嘴,“婢妾真是久未出门,许多事情都不清楚。瞧婢妾这记性,咱们二姑娘可不是在这里,那位原来的二姑娘如今可是三姑娘。” 裴元惜淡淡看她一眼,她脸上的笑容略有所收敛。听华儿说,这位不傻的二姑娘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 不过她觉得再是不好相与,一个没养在亲娘身边的嫡姑娘也翻不起多大的浪来,更别说还是一个名声毁得差不多的嫡姑娘。 沈氏面色不虞,“你身子重,没事不要走动。我不是那等爱立规矩的主母,你不必要来我这里请安。咱们侯府子嗣不多,你若是磕了绊了或是过了病气,我可担待不起。” “夫人说得极是,婢妾也不敢大意。”秋姨娘眼珠子乱转,故意挺着腰捧着个肚子。“大夫说妾肚子里的是个哥儿。” “那你更应该仔细养着,没事别乱跑。”沈氏愣了一下。 宣平侯府男丁少,这一代唯裴济一根独苗。若是秋姨娘肚子里的真是个儿子,不论是康氏那里还是宣平侯都是极为重视的。 秋姨娘的得意正源于此。 比起她的气色红润,沈氏明显憔悴许多。 她越发炫耀般轻抚着自己的肚子,想到自己很快会生下侯府的男丁,那份喜悦和得意流露在她的眉梢眼角不加掩藏。 “婢妾一听夫人病了,哪里坐得住。最近侯府见天的出事,要不是婢妾肚子里的孩子金贵,婢妾早就来给夫人请安了。”她一边说着,眼神往裴元惜身上瞟,“好好的嫡姑娘被人换成庶女,夫人心里肯定不好受。也是咱们府上的主子仁慈,才让婢妾们可以自己养孩子。婢妾常对四姑娘说,以后切莫忘记夫人的恩情,一定要好好孝顺夫人和侯爷。” 裴元惜若有所思,淡然以对。 沈氏眉头皱起,似乎在思量她话里的意思。她巴巴地这个时候来请安,说了一通有的没的,难道是怕自己抢了她的儿子养? “老夫人发过话,谁生的谁养,秋姨娘你把心放回肚子里。” 秋姨娘闻言,面上闪过羞赧,突然跑着肚子下跪,“夫人是个心善的,婢妾感激不尽无以为报,他日若生下孩子,愿养在夫人膝下!” 沈氏惊呼一声,根本想不到她会来这一出。 她眼神透着决绝,咬着唇,“婢妾知道夫人最近心中难受,二姑娘被当庶女养大又傻了十年,三姑娘虽是你养大的却是李姨娘所出。侯府多年来没有嫡子,侯爷在外面受人诟病已久。妾思来想去一切以侯府为重,请夫人成全。” 沈氏回过神来,眼神惊疑不定。秋姨娘这个人平日里最是讨人厌,绝不会自己主动提出把儿子养到轩庭院来。难道是侯爷的意思? 侯爷是在可怜她吗? 她悲从中来,夫妻多年她等来的竟然是怜悯。 裴元惜示意香芒去扶秋姨娘,“秋姨娘这是做什么?你明知道自己肚子里的孩子金贵,你还跪在地上?你是想让别人以为母亲是个磋磨妾室、强夺妾室子嗣的恶毒主母吗?” 秋姨娘巴巴地看向沈氏,“夫人,婢妾是心甘情愿的。” 沈氏看向自己的女儿,女儿的婚事现在是她心头的一根刺。如果真做最坏的打算,那么她应该再为女儿做些什么。 如果她有一个亲自养大的儿子,那这个儿子就会成为女儿将来的依靠… 她有些意动。 秋姨娘重新坐下,低着头抚摸着肚子。 一室沉默,各怀心思。 裴元惜问:“秋姨娘,你真的愿意把孩子送给母亲抚养?” “婢妾愿意。” 沈氏目光复杂,望着裴元惜嘴唇嚅动几下,终是什么也没说。如果元惜同意,她就同意养着这个孩子。 裴元惜又问秋姨娘,“你若真把这个孩子送给母亲抚养,你能保证以后不见他更不会告诉他你是他生母吗?” 秋姨娘错愕,这怎么可以? “二姑娘,婢妾不会常来的。只要能偶尔见见哥儿,看着他健康长大婢妾就心满意足了。” “如果你连这点都做不到,你把孩子送到轩庭院是何用意?你把我母亲当成什么?免费的奶妈子吗?而且还是一个可以给你儿子高贵出身的奶妈子。而你只管生不管养,却有一个记在嫡母名下的儿子。等这个儿子长大后,你坐享其成荣华富贵,对吗?” 沈氏心一凛,复杂的眼神微冷。 秋姨娘不想裴元惜说话如此不留情面且如此犀利,一时之间什么完全不知道如何反驳,“二姑娘,你怎么能这么想婢妾,婢妾一番苦心为侯府着想,为侯爷着想,你怎么能这么说婢妾?” 这时赵姨娘来了,她默默地进来又默默地站在一边。 她是来给沈氏请安的,在外面已经站了一会儿。要不是听到秋姨娘说的话,或许她还不会进来。 事关她儿子的地位,做为生母她不想回避。 裴元惜像是没有看到她,视线还在秋姨娘身上,“你若真为侯府着想,真为父亲着想,今天你就不会说出把孩子送给我母亲养的话来。侯府已有长子,哥哥自小被父亲带在身边教养,早已能独挡一面。你这时候送个儿子到轩庭院来,是奔着嫡子的名分吧?我看你是巴不得看到侯府大乱兄弟阋墙,其心可诛!” 沈氏方才的那一丝动摇在听到裴元惜这番话后只觉得无地自容,因为她刚才意动除了想给元惜一个倚靠外,确实或多或少是存着争爵的心思。 她永远轻信别人,永远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枉她活了这么大岁数,还当了多年的侯府主母,看事做事还没有自己的女儿通透果决。 一时间又是羞臊又是欣慰。欣慰自己的女儿虽然痴傻十年,却是个聪惠的孩子,不会被人轻易骗去。 “自古以来,有嫡立嫡,无嫡立长。”裴元惜表情严肃眼神冰冷,“以为挂个羊头就能卖狗肉,简直是可笑至极!” 秋姨娘脸色青红转化,“二姑娘,话可不能这么说。等你以后嫁了人,你就知道娘家有人撑腰有多重要。” 说得好像沈氏同意抱养似的。 裴元惜看向沈氏,“母亲想养这个儿子吗?” 沈氏摇了摇头,她恼自己之前差点鬼迷心窍。她多年都没动这个心思,到亲生女儿刚被认回来就养个儿子,元惜必是更加不愿亲近她。 她的反应,让裴元惜很满意。 “母亲身体不好,确实不宜过多操劳。秋姨娘口口声声为我母亲着想,你就是这么为她着想的?明知她身体不好,还想丢个孩子过来让她劳神,你是何居心?” 秋姨娘暗恼,怪不得华儿说这个二姑娘难对付,果然是个难缠的。若只有夫人一人,今日这事必定成了。 也是她心急,她应该等儿子出生后抱过来。 “二姑娘,婢妾是为了夫人。夫人是为了你,你若是不愿意也别说得这么难听,夫人会难过的。” 裴元惜冷笑,“为了我?一个还没出生的孩子以后如何谁知道。说句难听的话,等他长大我自己的孩子都已是差不多的年纪,我是靠他还是靠自己的孩子多?我有疼爱我的哥哥不靠,我反倒要靠一个还没出生的孩子,姨娘觉得我还是傻子吗?” 这到底是做依靠,还是做儿子。 沈氏见秋姨娘吃瘪,反倒是气顺了。自从认回女儿以来,她在元惜面前不自觉气虚几分。女儿说的那些话,实在是像刀子一样又直又尖锐。 以前她再是不喜妾室,也不会言语如此不留情面。元惜…是在维护她。想到这点,那点难堪和不自在也就慢慢散了。 “秋姨娘,此事以后莫要再提。大哥儿已经长大,他为人知礼稳重深得侯爷看重,我相信他定能护住自己的姐妹。” 这话是在向赵姨娘卖好。 秋姨娘自知今日此事难成,原本思量着傻女好糊弄,让华儿先亲近走动,然后潜移默化促成此事。不想傻子是个难缠的,华儿吃了大亏。 她想来想去亲自出马,不想撞到南墙。 一看到她捂着肚子眼珠子乱转,裴元惜立马让人送客,省得她借肚子发挥。她来的时候志得意满,去的时候恼羞成怒。 赵姨娘请过安,识趣告退。 沈氏气顺了不少,先前的愁苦也散去很多。母女二人就着秋姨娘的事说了好一会儿话,裴元惜才离开。 将出轩庭院没多久,看到赵姨娘在等她。 赵姨娘先是重重行了一个礼,久久不肯起身。她知道赵姨娘是为刚才之事谢她,谢她维护哥哥的地位,阻止秋姨娘送孩子到轩庭院的事情。 “姨娘折煞我。” “应该的,二姑娘心善,婢妾无以为报。” “姨娘言重,哥哥自小被父亲带在身边养大。就算是母亲有意,父亲也不会允许此事发生。” 这是实话,宣平侯看重裴济,万不会容忍内宅生乱动摇根本。 但赵姨娘还是要谢她,因为如果轩庭院有记名的嫡子,她的济哥儿便是名不正言不顺。侯爷身体一向康健自是能等到幼子成年,到时侯有些事情哪里说得准。 她等裴元惜,并不完全是为此事,还有另一桩事。 裴元惜见她欲言又止,也不催她。 她思忖再三,终是道出原委。 知女莫若母,女儿的心思瞒得再好也难免被她觉察。她庆幸夏夫子早已自动请辞,否则此事颇有些棘手。 女儿近些日子出府三回,第一回她没有在意,第二回她上了心,第三回她让人跟着这才发现端倪。 好在女儿每次都只是躲着偷偷看夏夫子,两人尚未发生什么。不过她不放心的事,女儿似乎有一块男子佩戴的玉佩,也不知道是不是信物。 裴元惜听她说完,便知她的意思。 裴元若眼看着要进宫,此时不能出任何差错。 裴元若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没想到二妹妹会知道。幸好裴元惜什么也没问,反而愿意陪她一起出府见见夏夫子。 夏夫子租赁在青龙书院附近,这里文人墨客聚齐书香氛围浓郁,是个读书的好地方。 姐妹二人躲在一边,看到他一身白衣飘飘地出来;看到他目不斜视地经过一个风蚀年老的乞丐身边;看着他给路边唱小曲的姑娘打赏;再看到他进了一处琴行。 裴元惜问:“大姐姐,你瞧他私下为人如何?” 裴元若两颊羞红,“我来过几回,每回他都是衣着如新一尘不染,可见是个喜洁又自好的人。我和别人打听过,街坊们对他赞不绝口说他为人大方,每日除读书之外便是去琴行消磨,是个自律的人。” “大姐姐只看出这些吗?”裴元惜又问, “难道二妹妹不这么看吗?”裴元若反问。 裴元惜看向那往来皆是高雅之士的琴行,道:“他衣着如新,想来是托人代人浆洗之故,街坊们夸他大方或许正是为此。方才我见他对残褛的乞丐不屑一顾,却有银钱打赏唱曲的姑娘,可见是个怜香惜玉之人。一个男人太过怜香惜玉,他的妻子必定辛苦。他既能在侯府教琴谋生,想来并无其它的进项。除读书之外便是去琴行,他积攒的银子总有花完的一天,到那时他以何为生?” 裴元若似乎没想过这些,她的表情明显有些错愕,“他是高洁之人,怎能囿于俗物?” “大姐姐此言差矣,便是高贵如皇帝,那也是要每日吃喝拉撒。没有进项他何以为继?我不否认他的才情,但我觉得他不是一个值得托付的男人。” 裴元若脸上的红褪去,略显苍白。 侯府娇养出来的姑娘,哪里会想过这些。她有些不赞同裴元惜的话,世家子弟哪个不是挥金如土,其中不乏很多出色的公子。 裴元惜观她表情,就知她心中定是不以为意。 放眼看去,突然发现往来行走的人中有好几个短发男子。世人皆秉承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古训,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剪短头发? 春月过去一打听,才知原来是皇帝开的头。 听说皇帝顶着一头短发上朝,朝堂上差点炸了。多少朝臣痛心疾首,告到大都督那里。然而皇帝我行我素,说是头发长了他还会再剪。 朝臣们苦劝无果,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街上剪发的男子多为平民,他们当中大多数剪发不仅是图凉快好打理,更重要的是头发能卖钱。有人算了账,说头发收价高,发质好的差不多能卖到一两银子。剪短的发会再长,到时候能不停卖钱,简直是无本的买卖。 裴元惜闻言,是哭笑不得。 想到商行,再看看裴元若。她实在想象不出商行和妃子们在一起的画面,依她看小皇帝根本没有选妃的心思。 有时候她觉得皇帝就是个任性的孩子,他好似不在意任何人的想法,视礼数教条如无物,若不然他也不会把好好的宫殿变成毒宫。 裴元若面露纠结,望着琴行踌躇。 “大姐姐,要不然我们再跟过去看看?” 裴元惜一提议,她很是心动。 姐妹二人进了琴行,甚至就从夏夫子的身边经过。然而他只顾着抬头看向二楼处,根本没有注意到她们。 裴元若有些失望,她之前一直没有现身,心里其实无比憧憬过二人的邂逅。不想她人都在他面前晃,他却没有看到。 二楼有什么? 裴元惜往上看,便见一白衣女子缓缓下楼。 白衣胜雪,飘逸的广袖并同色的发带。好一个出尘绝色的女子,一举一动都带着不染尘世的仙气。 夏夫子在见到来人后,克制不住眼中的欣喜。 那女子眉目如画,出尘中带着淡淡的高傲。随着她越来越走近,夏夫子一向愤疾厌世的眉头在雀跃,严肃的脸上是裴氏姐妹没有见过的激动。 裴元若眼神微黯,双手绞在一起。 “陈姑娘。”夏散雨的声音透着欢喜,“你来了。” 那位陈姑娘拨弄他面前的琴弦,“夏公子又来看琴?” “是,一直没有挑到合心意的。” “夏公子琴技出众,一楼的凡品必是不能入你的眼。”陈姑娘说着,那目光若有若无地看向裴氏姐妹这边,“高山流水觅知音,夏公子二楼请。” 夏散雨难掩心头的激动,与她一起款款上楼。 二人皆是一身白衣,瞧着像一对神仙眷侣。 裴元若嘴唇已然咬到泛白,一腔情意终是错付流水,自是伤心黯然。 那姓陈的姑娘在楼梯转角处淡淡地瞥过来,像清冷冷的风一样扫过裴元惜。裴元惜敛着眉,心下却是泛起异样。 这位陈姑娘,似乎认识她。 46、商行护母 眼见着那二人快要消失在楼梯的拐角, 白衣陈氏女子微偏过头,清傲的侧颜展示在夏散雨的近前。 那完美的颌线,恰到好处轻颤的睫毛似叩击着他的心扉。他如玉的的脸上泛红, 竟是有些手足无措,哪里还有以前愤世嫉俗的模样。 “夏公子, 楼下那两位姑娘方才一直在看你, 你可认识她们?” 旖旎自夏散雨的心头散去, 他蹙眉看去认出裴氏姐妹来。“确实认识, 此前我在宣平侯府教习琴艺,这两位是侯府的姑娘。” 陈姑娘高傲的神情划过了然, 睥睨着楼下的裴氏姐妹,“既然如此, 夏公子何不去打个招呼?” 夏散雨有些迟疑,他好不容易能和陈姑娘独处, 哪里顾得上裴氏姐妹。他倒是不奇怪裴氏姐妹为何会出现在此,只当她们是来买琴的。 不等他反应,陈姑娘已飘然下楼。 无法,他唯有跟上。 “二位姑娘,原来是夏公子的学生, 幸会幸会。”她打着招呼, 伊然一副高高在上辈分高出一截的优越感。 夏散雨忙介绍裴氏姐妹的身份, 也道出陈姑娘的来处。 云仓陈氏。 凌朝建国之初, 靠的是一程二陈三公冶。 商氏夺取江山后论功行赏, 程氏为衍国公,公冶为东山王。一文安国,一武定邦。而身为谋士的陈氏先祖则在功成之后退隐云仓。 云仓陈氏皆白身,却桃李满天下, 备受世人敬重。陈姑娘名唤陈遥知,是陈氏嫡支。近日才到东都城,这间琴行便是陈氏的产业。 双方相互见礼,裴元若原本欣赏陈氏,此时却是心情复杂。爱慕的男人明显倾慕陈遥知,她再是仰敬陈氏也难免嫉妒。 陈遥知说话柔中有刚,不是那等小气闺阁女子。或许是陈氏的书香气,亦或者是她本身见识广,瞧着很是落落大方。 夏散雨的眼中不掩欣赏。 裴元若的目光越发的黯然神伤。陈遥知长相与自己不相上下,同自己属于一种类型的女子。她黯然是自己与夏夫子相处几年,从不知夏夫子会用这般温柔的眼神看一个姑娘。 女人看女人,总是更加敏锐。 裴元惜相信自己的感觉,这位陈遥知不仅认识她,且有一股说出来的隐秘敌意。那种敌意藏在每一次似有若无的瞥视之中,藏在那嘴角不经意的勾起之时。 “我虽来东都城不久,却也是听过裴二姑娘的。想来都是坊间传言误人,裴二姑娘完全不似传言中的那般。” 裴元若下意识朝自己妹妹看去,见裴元惜脸色平静暗自松一口气。初次见面,陈姑娘便提起二妹妹的名声,也不知是有意还是坦荡。 “我二妹妹鲜少出门,不知人心险恶。先前家有恶奴祸害主子,后有又别有居心之人造谣生事。所谓谣言止于智者,陈姑娘一看就是读书明理之人,应当明白这个道理。” 陈遥知闻言,朝她微微一笑。 “裴大姑娘倒是护妹识大局,不愧是侯府教养出来的姑娘。裴二姑娘一人名声有损,连累的侯府所有的姑娘。我并无恶意,不过是就事说事,裴大姑娘不必急着解释。” 裴元若脸白了白,觉得自己方才确实过于心急了些。眼尾划过一旁的夏夫子,见他脸色有些不太自然,甚至有些愤怒。 夏散雨向来恃才傲物,说难听些是不能人情世故。他那日受裴元惜点拨,心中引为知己。思及那坊言传闻,怎么不觉愤慨。 “二姑娘可不是他们传的那些,陈姑娘你千万不要相信。” 陈遥知微微一笑,笑不及眼底,“我自然是不信的。裴大姑娘和裴二姑娘能光临琴行,足见是兴趣高雅之人。若二位有看中的琴,琴行一律按七成价格收取。我还有些事情,二位请自便。” 一番话说得是既给她们姐妹面子,又给她们里子。 夏散雨越发觉得云仓陈氏名不虚传,一个女子都有如此心胸着实难得。他朝裴氏姐妹二人点头示意后,跟着陈遥知再次上楼。 裴元若哪有心思选琴,瞧着那一对白衣璧人,一颗心已是碎了,只恨不得立刻离开。裴元惜看出她的失落,小声询问她是否现在回府。 她失魂落魄,茫然点头。 姐妹二人走出琴行,还未走上几步便听到一个妇人尖利激动的声音,“哎哟,这不是裴家的二姑娘吗?” “真的吗?那个不要脸的傻子在哪里?” 好几个妇人呼啦啦围过来,裴元若吓懵了。春月等人挡在一边,她们加快脚步。谁知这些妇人根本没打算放过她们。 一声比一声大,宣扬得是唾沫横飞。很快她们被围得严实,前路后路都被堵住。不止妇人,这原本在青龙书院附近,围过来的还有不少的学子。 裴元惜冷眼看去,竟然在那些学子中看到好些熟悉的面孔,正是上回同李义前去侯府大闹的那些人。 看来今日之事来者不善,定是冲着她来的。 她示意裴元若到一边,然后趁机先走,赶紧回去侯府叫人。裴元若吓得不轻,自是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你们看看,她还是侯府的千金,长得倒是一朵花似的,怎么这么不要脸?都和那李公子有了肌肤之亲,她还咬死着不认,害得李公子蹲了大牢。真是好歹毒的姑娘,我呸!” “可不是,换成一般的姑娘,被男人拿了贴身小衣求娶,那还不得千恩万谢。若是碰到别人的男人,像这等婚前失贞的姑娘最多纳为妾室。她倒好,不仅不认还陷害李公子。可怜的李公子,好不容易脱籍读书,却毁在这女人的手里。” “出了这样事,要脸的早就躲在家里门都不出。她还恬不知耻地出来闲逛,也不知又是想勾搭哪个读书人。” “还是侯府姑娘,比一般的窑姐儿还不知羞。我要是她,早就投了这青龙湖,哪还有脸活在世上。” “就是,就是,还不如跳湖死了干净!” 群情激愤,那些妇人嘴里嚷得厉害,却是一个比一个心虚不敢看裴元惜。那些书生们掉着书袋子,说什么女子性命是小,贞洁为大。还说什么舍命保名声,才是一个女子的美德。 裴元惜冷冷望向琴行的二楼,那半开的窗户处似乎有白色的身影闪过。世上从来不缺看戏之人,亦不缺落井下石之人。 这些人想彻底毁掉她的名声,想逼她去死。 陈遥知和夏散雨就在楼上,焉能听不到街上的动静。夏散雨一张脸气得通红,他几次想下楼来替裴元惜解围都被陈遥知制止住。 “你去了也是于事无补,那裴二姑娘的事整个东都城都已传遍。即使侯府澄清那事是李义泼的污水,但百姓们未必会信。” “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她被人羞辱?”夏散雨原本就是嫉世之人,他对裴元惜有好感,自是看不得她被人言语谩骂。 陈遥知眸光闪烁,心里很是瞧不上他的不稳重。不过此人一腔热血,最适合替人出头。加上他还有些才情,若是利用得好不失为一个好助力。 “你出面只会让事情更糟。那些妇人的嘴可比刀子还利,她们会转头污蔑你和裴二姑娘有什么首尾,到时候你不仅帮不到她,反而还会害了她。” 夏散雨一听确实是这个理,他如果贸然去替裴二姑娘出头,指不事实上会招来什么闲话。他是男子尚且看重名声,何况是一个姑娘家。心里是越发的烦躁起来,面上带出些许戾气。 别看他生了一副不染尘世的长相,却是一个最容易被世事左右的性子。这样的人憎恨都摆在脸上,喜好全凭个人感觉。 听着外面那些越发不堪入耳的声音,他恨不得捂住自己的耳朵。 “不如这样,我下去看看,兴许能帮上什么忙。”陈遥知道。 夏散雨立刻对她作揖感谢。“有劳陈姑娘了。” 陈遥知要的就是他的感谢和仰慕,对于这样一个男人,博取他的好感是让他死心塌地最好的办法。 外面的言语已然是难听到极点,劝说裴元惜跳湖的话一声比一声高。好像若是裴元惜今日不以死证清白,那便是裴家的罪人的,是宣平侯府永远的污点。 裴元惜一字未说,春月拼命护着她,生怕有人冲上来行凶。好在那些妇人言语虽然激烈,一个个明显有些忌讳她的身份。 她敛着的眸极为幽深,怂恿这些人逼她去死,可见背后之人有多恨她。 群情激昂的妇人,义正言辞的书生们。还有不明所以围观过来的百姓,将青龙书院的这条街挤得水泄不通。 陈遥知出来时,不知何人惊呼一声“陈姑娘”,然后人群自然让一条路来容她款款通过。她清雅飘逸受人尊敬,白如雪的广袖长裙同她的人一样高不可攀。 她以为她会看到一个备受惊吓满脸惊恐的裴元惜,她要的就是在世人眼中的对比。有她珠玉在侧,裴元惜只能是她的对照和陪衬。 在她看到面色平静无事人般的裴元惜时,眼神中闪过一丝错愕。果然是上一世那个令男人趋之若鹜的女子,倒是冷静。 “你们莫要再为难裴二姑娘,她也是迫不得已。那事已经证明是李义诬陷,你们何必死咬着她不放。再者她是侯府的姑娘,她名声如何自有她父兄担着,于旁人有何干?” 这番话看似为裴元惜申辩,然而话有玄机。 春月听不出来,已是一脸的感激。 那些妇人吵吵嚷嚷,有人道:“陈姑娘你初来东都城,可不知道裴二姑娘以前是什么人。她那时是个傻女,谁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事情来。李公子说的那事八成是真的,不过是侯府不认账。” “可不是,这失了贞的姑娘还出来晃,也不怕丢人现眼。” “要我们说,谁家要是有这样的女儿,那还不如溺死的好,省得害人害己。” 陈遥知的脸色现出为难,像是这才知道裴元惜以前是个傻女一般,那同情的眼神落在裴元惜的身上带着几分惋惜。 很快惋惜的表情换成严肃,对那些人道:“即便如此,宣平侯府的事情也不是你等可以议论的。你们都是平头百姓,若真惹怒侯府,你们该怎么办?” 又是语带玄机又是从中挑拨,这位陈姑娘果然和自己有仇。裴元惜轻轻摇头,示意春月不要争辩。 春月气得眼眶发红,恨不得跟那些人拼命。她家姑娘才不是那样的人。哪有多管闲事到逼人去死的,又没吃他们家的米,这些人简直是欺人太甚。 那些妇人被陈遥知一吓,似乎有人打了退堂鼓。一个书生高喊什么侯府就能为非作歹,简直是没有天理。几个人跟着附和,一时之间变成讨伐侯府。 气氛一起来,那些妇人又来了劲。 陈遥知脸色很是难看,有些不赞同地看向裴元惜,“裴二姑娘,你处境如此不好为何还要出门?” 这是在暗指裴元惜如人所说不知羞,出了那样的事情还出来抛头露面。 裴元惜平淡地看着她,“依陈姑娘所言,我名声如此不好,我是不是应该成天躲在家里以泪洗面,或是如这些人所言跳湖以保名声?” “我岂是这个意思,我是来帮裴二姑娘的。”陈遥知像是受到莫大的羞辱。“我只是觉得既然世人对你多有指责,你还是闭目不出为好。” “多谢陈姑娘。”裴元惜嘴里说着感谢,眼尾带了两分讥笑,“我是侯府的姑娘,无论别人如何诽我诬蔑我,我的父兄都会护着我。诚如陈姑娘所说,这些人今日敢当众漫骂于我,就应该做好承受我父兄怒火的准备。毕竟天子脚下最是讲究王法,逼人去死可不是什么小事。还有所谓的读书人,不思量读书救人,却同妇人一般在街头欺负一个姑娘,实在是不配读圣贤书,更不配做圣贤人!” 她的声音不小,有妇人听到后心生退意,有些学生听到后悄悄退出人群。但更多的人并没有散去,而是不甘心地嚷嚷着侯府以势压人。 陈遥知叹一声气,“原来裴二姑娘心有倚仗,是我多管闲事。” “陈姑娘确实多此一举。”裴元惜意有所指。 有人替陈遥知不平起来,于是群情再次高涨,指责裴元惜不知好歹。又有人扯到李义的那件事情上,难听话的更加不堪入耳。 陈遥知面上为难着,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这时凌空传来一声鞭响,只怕得一声尖叫然后有人清出一条路来。路的那头是一辆低调的马车,马车上跳下来一个短发张扬的锦衣少年。 少年俊秀的脸铁青一片,紧抿的唇显示他怒到极点。以往标志性的酒窝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杀气腾腾的怒火。 裴元惜望着他走近,不知为何心下一暖。 他凌厉的眼扫过所有人,牙齿磨得咯咯作响,“你们竟然敢当街欺负她,真当我是死的吗?” “这人谁啊?”有妇人小声议论,“头发剪成这样,对得起父母和祖宗吗?” 商行一个眼神过去,“这个人,先抓起来!” 妇人惊叫着,被一个侍卫提小鸡似的提起来。 围观的人惊呆了,纷纷议论商行到底是谁。最近几日东都城里有许多男子剪起短发,那些男子大多都是讨生活的穷苦人。 这少年穿得倒是不差,身边还有随从,也不知是哪里冒出来的愣头青。或许是家里还算殷实,养成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 陈遥知在商行出现的时候就拼命在想,这个少年到底是谁?记忆中裴元惜的爱慕者中并没有这样一个人,东都城的世家公子中也没有这么一个人。她看向商行带来的侍卫们,一个个穿得极为普通,并没有任何世家的标志。 看这人一头的短发,衣着虽然华丽却有些不伦不类,难道是外地人?她心里猜测着怕是外地来的富商子弟,瞧着倒是有几分热血。 “这位公子你有所不知,这些人虽然话说得难听了些,但本意是好的。” “你谁啊?你竟然说这些人本意没错?”商行气得不行,慢慢从袖子里摸出一条蛇来。那蛇昂着三角的头,吐着长长的红信子。 陈遥知吓得瞳仁一震,“我姓陈,是云仓陈氏的嫡脉。” 云仓陈氏的名号一出,人群有人倒吸凉气。 天下书院分三分,陈氏占两分。 别说青龙书院,就是东都书院里面的夫子好些都是师承陈氏。陈氏桃李满天下可不是说说而已,上至朝中文官,下至乡间名士,有许多都受教于陈氏。 陈氏在凌朝文人心中,那是神圣一般的存在。以往旁支的出来游历已经备受尊敬,何况是嫡脉。 众人心道不愧是陈氏嫡支,陈姑娘这一身的气度风范真是超世又脱俗。 仰慕的目光于陈遥知而言习以为常,她冷傲的脸色越发的端庄。看人的目光中不自觉多了几分傲气与轻视,尤其是看商行时。 商行顶着一头张扬恣意的短发,像一头炸毛的小狮子。“好一个陈氏女,如此不辩是非,竟然说这些人本意是好的。依我看你和他们是一伙的,你们都是用心恶毒之人。” 裴元惜望着他,觉得他此时的样子甚是可爱。可爱她都有些想摸一摸他一头的短毛,替他顺上一顺。 陈遥知脸一沉,他们云仓陈氏向来受人尊敬。这少年也不知从哪个不知教化的地方来的,竟然如此轻视他们陈氏。 定然是不通文墨之人,若不然肯定不会作此反应。思及此,她高傲的眼神中不免带出几分蔑视。 “这位公子你少年气盛纵然想英雄救美也当知什么话可以说,什么话不可以说。若是惹到不该惹的人,后果不是你能承受的。” 那些原本有些害怕的妇人和学生听到陈遥知这番话,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侯府又如何,比起陈氏的树大根深,侯府可不够看。 别看陈氏满门白身,却容不得任何人小觑。开国的一程二陈三公冶,到如今家族鼎盛枝繁叶茂的只有陈氏。 人群有人激昂起来,说起陈氏的渊源和名望。你一言我一语,皆是一脸的尊敬与荣幸。仿佛只要是同陈氏女站在一起,他们也能沾上几分书香气。 有人劝商行赶紧认错,有些人不是轻易能得罪的。 商行轻蔑一笑,“你说得没错,天下确实有许多不该惹的人。” “公子知道就好,我看这事不过是一场误会,公子自行带裴二姑娘离开便是,不宜过多招惹是非。”陈遥知以为自己的话足可以震慑住一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少年,这样不自量力的少年确实应该多受挫折。“我陈氏向来教化育人,望公子以后切记凡事三思而后行。” 好一个大义凛然的女子,好一个书香熏养出来的姑娘。 商行一捋短发,“若是我不呢?我偏要追究此事呢?你们云仓陈氏能把我如何?” “公子,东都城是天子脚下,不是你可以撒野的地方。”陈遥知的话里带着一丝威胁,那高傲的眼神看商行时如同看一个不通教化的乡野小子。 商行用舌舔牙,酒窝终于在脸上显现,“我从小到大,都没有人敢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今天倒是新鲜,我竟然能听到别人的威胁。” 他此时的模样像个任性的孩子,傲娇又有些狡黠。 裴元惜望着他,眼眸中尽是笑意。他以前总是故做老成,明明是个少年郎却总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而现在他像是变了一个人,不再隐藏自己的高调张扬。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让他有如此转变。 他朝她挑眉,酒窝更深,“今天我把话撂在这里,但凡是为难裴二姑娘的人,就是在和我过不去。我要是不高兴了,你们就要倒大霉了。” 陈遥知心下一紧,隐约觉得事情不太对。 这个少年,莫不是大有来头? “公子,我原本是来帮裴二姑娘解围的,谁能想到事情会闹成这样。”陈遥知无奈地看向裴元惜,“裴二姑娘,不如你替我和这位公子解释一二?” 裴元惜一脸茫然,“解释什么?陈姑娘一来就指责我不该出门,又告诉这些人我们侯府会仗势欺人,所以他们才会越来越愤怒。陈姑娘说是来替我解围的,恕我眼拙实在是没看出来。” “原来你是来拱火的。”商行一个招手,对一个侍卫道:“我记得陈氏同孽党程贼交情不错,你去查查陈氏在东都城有多少个铺子,好好搜一搜看看他们有没有包藏程氏余孽。” 陈遥知闻言色变,“这可是天子脚下,我们陈家可是开国先勋,你们敢!” 商行似笑非笑,逗着手中的蛇,“天子脚下,你说我敢不敢?小宝贝!” 什么意思? 这条蛇头形三角,信子吐纳间似乎有腥气,瞧着不是寻常的无毒之蛇。养毒物的少年…天下最出名的便是太凌宫的那一位。 陈遥知脸发白,这个少年…这个少年难道是… “你…你是…?” 商行似笑非笑,一字一字,“朕就是天子,你说朕敢不敢?!” 47、恩宠 人群一片静寂, 如同死一般的鸦雀无声。前面那个个叫得最厉害的妇人瘫倒在地,恨不得什么也没听到。后面围着的书生们更是一个个倒吸凉气,身软腿软全身发冷。 他们完了。 天子再是年幼, 那也是天下之主,生杀之王。 有人想跑, 然而不知何时城司大人已带着一群衙役将他们团团围住。别说是逃, 就是飞怕是都飞不出去。 陈遥知短暂的惊骇过后已经平静下来, 她没有想到这一世裴元惜的身边竟然还多了一个天子蓝颜。 此事确实是她失算。 她应该高坐楼台, 坐看裴元惜出丑。而不是为一时之解恨,放低身段参和进来。不过她做事一向小心周密, 这些人就算被严刑审问,也不可能有人攀咬她。看来她以后要更加小心, 万不能借着自己的优势轻敌。 地上跪了一堆,她也跟着跪下来。 “你们惹了不该惹的人, 就应该承受朕的怒火。”商行明明在笑,那张脸也是稚嫩一如普通的少年,但说出去的话却有着与年纪完全不相符的霸气。 这才是天子,再是年少爱玩,骨子里都是威严不可侵犯的。 城司大人已上前来领命, 手心背心都是湿得。别看他这衙门管着东都城的秩序, 但无论是封城彻搜可不是他说了算。 他上有都督, 现在还有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陛下。 陛下行事古怪, 他们身为臣子的都知道。以往陛下一心研究那些毒虫毒蛇, 君臣之间倒是乐得自在。 没想到陛下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差点跑断他的老腿。 商行朝他勾手,“吴大人来得正好,这些人你看着处置, 凡进学者三代不能科举。至于多嘴多舌的妇人们,掌嘴让她们长记性。还有陈家的产业,一处处给朕好好查,朕怀疑他们与程贼有勾结。” 城司大人倒吸凉气,惊疑地看着陈遥知,实在是想不明白这位陈姑娘是如何得罪陛下的。要说陈氏包藏程贼,他都不信。 他与陈氏多少有些交情,陈氏一门清贵受人尊敬。这一瞬间的迟疑落在商行的眼里,少年帝王眼神都没多给一个,直接让少城司大人上前。 “既然吴大人为难,那么你去办此事。朕看这城司衙门也该清一清,干不动的让个位,有能者居之。” 城司吓得跪下来连表忠心,然而商行完全不给他机会。 少城司心知自己上位的时刻到来,自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下决心要将此事办得漂漂亮亮让陛下满意。 帝王一怒,寸草不生。 这些刚才还嘲笑裴元惜的人,不是自诩读书人就是拿女人贞节说事的妇人,眼下恐怕自身性命都堪忧,一个个悔不当初。 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相互指责起对方来。扯来扯去也没扯出个头,竟是谁也说不清是谁撺掇生事的。 少城司毫不留情地将闹事之人全部带走,闹轰轰的街市变得诡异又安静。 陈遥知这才恍然觉得自己走错了棋,她仗着自己重生的优势,似乎总以为所有的一切如上一世那般,她根本没有在意过这个世人口中胡闹如傀儡一样的皇帝。 没错,她是重生之人。 上一世公冶楚夺取商氏江山,改国号为楚。 陈氏避世太久,久到世人都快忘记他们陈氏曾经同公冶氏一样是凌氏开国功勋。族中子弟多年来谨守先祖遗训无一人科举入仕。然而并不是每个人都愿意闲云野鹤一生,许多有志的族兄弟们碍于祖训终生郁郁。 凌朝覆灭后,江山换主。族中长老认为先祖立训之意是不许后代子孙效忠商氏皇朝,既然世事巨变改朝换代,那么祖训或已作废。 是以族中不少人奔赴东都城,她便是其中一位。 她是陈氏嫡支,是陈氏姑娘中身份最纯最高的。父兄对她寄望颇深。以她之相貌才情在公冶楚的后宫定会有一席之地,她亦是如此认为。 最初她并未将那个侯府傻女放在眼里,纵然对方不傻了。可是她万万没有想到杀伐果决的帝王放在心上的女人竟然是一个傻女。 偌大的太凌宫,那傻女一人独得帝王恩宠。 她不过是当众说过几句那傻女不是,差点连累家中族兄弟们的前程。又怕又恨反复思量过后,她故意接近那傻女的兄长裴济。 后来她如愿嫁进侯府,成为那傻女的嫂子。没想到的是无论丈夫也好,公爹也好,他们放在心里第一位的竟然也是那个傻女。 这让她情何以堪。 她确实做过一些针对那傻女的事,难道她不应该吗? 也是老天开眼,那傻女怀相十分不好身体日渐消瘦。听说堂堂帝王日日守在傻女的身边,端茶递水喂食穿衣。 她那时候心里多痛快,每次听说那傻女快要不行时她就恨不得在澄明池边放声大笑。最终如她所愿,傻女难产而死。 傻女一死,公冶楚像个疯子一样。 但凡是曾经对傻女有过敌意的人全部被抓起来,没有一个人活着出来,她也不例外。在那暗无天日的地牢里,她简直是生不如死。剐肉抽骨之痛如同噩梦一般,自重生以来她夜夜梦魇。 怎么不恨! 她嫉恨的目光看着这一世的傻女,没想到自己占尽先机都没有弄死对方。没有公冶楚,竟然还有另外一个帝王。到底凭什么?一个傻女而已,为什么总能得到帝王的青睐? 恨光中的少年一脸温柔,少女宠辱不惊。 “裴二姑娘,我今日确实是过来帮你的。我不求你替我说一句好话,但求你实话实说。” 裴元惜正欲同商行离开,闻言慢慢回头。“陈姑娘,你用心如何你自己清楚。这天下最不缺的就是聪明人。” 陈遥知闻言,心下一惊。 她们是第一次见面,怎么可能?难道…思及这一世与上一世的不同,她更是心惊,难道除了她以外,还有另外的人重生? 那个人是…裴元惜! 她惊疑着,拼命克制内心的恐惧。如果裴元惜也是重生之人,为什么这一世的公冶楚没有当皇帝? 在她惊骇的时候,商行和裴元惜已经上了马车。商行在裴元惜耳边小声提醒别在意那个陈遥知,陈氏亦不足为惧。 陈氏可是被他爹连根拨了的,要不是眼下陈氏树大根深,他倒是想亲手拨一拨。不过目前先动些枝干也不错,日后再慢慢铲除。 马车的内饰富丽堂皇,与质朴的外面天差地别。 方才还霸气侧漏的少年帝王此时很是殷勤,暗格中摸出了果脯点心,还有放置得温度刚好的果汁。 裴元惜看着那果汁,眼神幽深。 “今日之事多谢陛下出手,然而臣女之事说出去有伤大雅,实在是有损陛下的龙威,陛下完全可以让其他人出面。” 不拘是东都城的城司也好,哪个臣子都好,何需他一个皇帝现身市井。堂堂天子若是想帮她,可以有很多种迂回的方法。为什么会选择这样一个最容易落人话柄最直接的法子。 “在我面前不用自称臣女,如今只你我二人,你还是叫我小虫子。”商行看着她,眼中似有泪光。“你看我短发好看吗?” “好看,看上去很凉快。”她回答。 “确实很凉快,也省得擦洗麻烦。”一滴眼泪从他睫毛抖落。“我早就想剪了,要不是瞻前顾后怕这怕那的,我这几年何至于过得憋憋屈屈。” 那天娘被挟持的事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他以前一直害怕因为自己的出现改变原有的事情,所以明知道娘的处境不好他也不敢插手相助。 他渴望一家人在一起,渴望有爹有娘的陪伴。他想让娘活得长长久久,想让爹娘永远在一起。他万万想不到爹会利用娘,更想不到爹会置娘于险地。 这个世界已经不同,或许所有的事情都会不同。既然如此他何必在意不可预知的未来,纵使爹不再是他的爹,这个世上不会再有公冶重,他只要护着自己想要护着人就好了。哪管什么将来面目全非,他只要娘活得好好的。 “我发现我以前想岔了,我以为我不插手不改变才是最好的。但是现在我发现,与其纠结可能会发生的改变,我何不紧紧抓住眼前的东西,保护我想保护的人。” 她认真望着他,并不是完全理解他话里的意思。 他笑了,酒窝又现,“我就是想要告诉世人,告诉天下人。你的身后是我,谁也不可以欺你。你要记住你有一个皇帝做依靠,天大地大你谁都不怕!有我在,你可以为所欲为,就算把天捅出一个窟窿我也替你补上!” 她震撼不已,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能让一个帝王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们以后到底会是什么关系? 不像是男女之间的感情… “小虫子,我们…” “我是你最亲的人,我是你最值得相信的人。” 会有那么一天的,他可以光明正大顺理成章的告诉她:娘,是你的儿子,你未来的儿子。 他送她到侯府门口,迎面碰到急匆匆出门的宣平侯。宣平侯焦灼的心在看到被皇帝送回的女儿后,没有踏实反而提得更高。 天知道他在听到元若的话后有多生气,那些人怎么敢…怎么敢当众羞辱一个侯府的姑娘。他越来越怀疑背后之人的不简单,正如元惜说的那人或许身份尊贵。 他在看到商行的那一瞬间,将跨过门槛的身体一个踉跄。 “臣给陛下请安。” “免礼吧。”商行摆手。 “臣多谢陛下送小女回来。” 宣平侯想起那一夜的事情,陛下那次出现在元惜的屋子里难道是偶然吗?今天送元惜回来是顺路还是有意为之? 他觉得自己有些零乱,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女儿会和小皇帝牵扯到一起。裴元惜已经走到他的身边,他拉着女儿一起谢恩。 商行可当不起自己的亲娘一跪,亲自制止裴元惜。 宣平侯心一沉,难道…陛下看上元惜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心里的猜测,只看到商行念叨叨地交待着。那般小心仔细的模样,若说陛下对元惜没有别的意思,他第一个不信。 商行离开之时,还大声宣布,“朕要让天下人都知道,裴二姑娘是朕要守护的人,谁要是敢动她就是与朕为敌!” 这番话如同惊涛骇浪,在侯府投下轩然大波。 一屋子的人聚集在长晖院里,围着裴元惜。宣平侯一脸严肃几次欲言又止,沈氏和康氏哭过之后面面相觑。 所有人都想裴元惜和皇帝的关系,就是没有人先开口。 最后还是裴元惜自己先提,“我同陛下相识在墙头,就是西墙那边。” “隔壁的宅子住的是陛下?”康氏惊呼,似乎想起来一些事情。隔壁宅子时常飘来臭味,侯爷曾去寻过那宅子的主人。回来后闭口不提,且勒令府中众人不许议论此事。 原来隔壁宅子的新主人是陛下。 宣平侯心中猜测,或许正是因为两家住得近,陛下同元惜接触过几回所以…如此一来,元惜怕是要进宫。 他心里不得劲起来,还想着把女儿留在侯府,他都和济哥儿商量好了。没想到中途蹦出皇帝来,他不得不送女儿入宫。 康氏也想到这一点,沈氏也想到了。婆媳二人心情都很复杂,能得天子相护那是至高的宠爱。可是元惜的名声不好,以后免不了被人拿出来说事。帝王的宠爱能有多久,若是将来色衰驰,元惜岂不是要被人踩得永无出头之日。 “宫里的曾太妃同你交好,应该能照顾元惜。”康氏对沈氏道。 沈氏表情微不自然,下意识看一眼自己的女儿。她现在时常自我怀疑,自己真的看清身边的人吗?曾太妃上次的话像横在她心口的刺,她觉得很不舒服。 “怕是谁也靠不住,还是靠家里。” “说的也是。”康氏叹息。 裴元惜一听她们的话,就知道她们想到哪里。她相信自己的感觉,商行对她的感情绝不是男女之情,他可是极力撮合自己的公冶楚的,万不可能让自己入宫。 “祖母,爹,母亲,你们不用担心,陛下没有接我入宫的意思。” 康氏大惊,“什么?他不接你入宫,那他还说那样的话?他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嫌弃你的名声把你养在宫外?” 那不就是外室。 沈氏脸一白。 这时赵姨娘领着裴元若过来,母女二人眼眶皆是红的。陛下说的那些话,已像风一样吹遍侯府的角角落落。说不别扭是假的,赵姨娘多少有些不甘。 元若学了这么久的宫规礼仪,为的就是能进宫。谁能想半路上二姑娘杀出来,一来就占着陛下的宠爱,让元若怎么办? 换成是三姑娘四姑娘,她还有底气去争一争。那个人是二姑娘的话,她是实在心情复杂,不知道该不该有怨。 在来之前,裴元若劝过自己的姨娘。她原本就不想进宫,现下觉得比起自己来,二妹妹更合适。 赵姨娘愁着眉问她是否真的甘心,并告诉她女人一生的幸福不是什么情情爱爱,而是身份是地位。 裴元若只有苦笑,她发现自己比起二妹妹来实在是差得太远。先前那些人围上来时她整个人都懵了,在那样的时候二妹妹还能想着把她摘出去,足可见二妹妹遇事比她稳重冷静许多。 她是长姐,原本妹妹有事,顶事出头的人应该是她。 母女二人行了礼,静静立在一边。 康氏叹息一声,沈氏苍白的脸色也泛起一些愧意。 先前大家都属意元若进宫,元若也跟着教习嬷嬷学了这些日子。猛不丁得知陛下更看重元惜,就怕姐妹之间生间隙。 裴元若轻言细语,大大方方地表示自己无意进宫,更不会因为同裴元惜产生隔阂。康氏很是欣慰,夸了她好几句。 她在来的时候将那玉佩交给赵姨娘,让赵姨娘寻个机会还给夏夫子,就说是侯府下人捡到的。至此以后她会歇了情爱的心思,遵从长辈的安排嫁人。 赵姨娘顺势卖好,说裴元若已用不上教养嬷嬷,意思是想把教养嬷嬷送到水榭那边。 沈氏心道她是个好的,也夸了她们母女几句。只是一想到陛下的意思,又用那种忧愁的目光看向自己的女儿。 裴元惜开口,“多谢姨娘的好意,只是我恐怕也用不上。虽然陛下说过那样的话,但他对我并没有男女之情。” 所有人又是齐齐惊讶,没有男女之情? 这怎么可能! 裴元惜环顾他们不信的眼神,心中颇感无奈,“无论你们信不信,我都不可能会进宫,陛下也绝无此意。” “那他是什么意思?”沈氏要哭了,难道真是要把元惜当外室养。 宣平侯眉头皱得越发的深,深深的川字表明他也不理解女儿的意思。一个男人不喜欢一个姑娘,会那般昭告世人吗? 何况那人还是帝王,金口玉言的天子。 “那依你之见,陛下是什么意思?”他问裴元惜。 裴元惜道:“你们不用把事情想得太复杂,我觉得他只是把我当成一个朋友,一个处得特别好的朋友。” 朋友? 一个帝王和一个臣子之女可以做朋友? 别说康氏震惊,宣平侯都觉得闻所未闻。陛下说那话时的语气和表情,可不仅仅是把元惜当朋友。 “这…这不可能吧。”沈氏喃喃,“元惜你会不会弄错了?陛下明明说你是他要守护的人…怎么会只是朋友?” 裴元惜也不知道要怎么解释,有些事情根本没有办法解释。她相信自己的直觉,皇帝对她似乎更像亲人。 “你们拭目以待,陛下不仅不会让我进宫,说不定还要替我做媒。所以你们不要杞人忧天,该怎么样还怎么样。” 裴元惜的话所有人更加糊涂,百思不得其解。 等到次日宫里的赏赐下来时,如康氏这般经历风雨活了一把年纪的人都咂舌不已。比人还高的珊瑚摆件,像婴儿拳头般大小的南珠。各式奇珍异宝闪得人眼花缭乱,堆在水榭的院子里挤挤攘攘。 沈氏按着心口,突突地跳。 陛下…这是做什么? 宫里的赏赐一到侯府,东都城的传言生着翅膀乱飞。他们以为这已经是最大的恩宠,没想到接下来的日子里侯府天天都能收到宫里的赏赐。 有时候是一些海外的玩意儿,有时候是番邦进贡的水果。总之举凡是陛下那里有的,侯府二姑娘的院子里一定有。 传言一阵比一阵高,世人都说侯府的二姑娘怕是要入主宫中成为后宫之主。 裴元惜除去最初的惊讶过后,已然是淡定许多。比起她的淡定,整个侯府上至主子,下至奴才没有一个能保持平常心的。 康氏越发糊涂,每次问孙女,孙女都一口咬定陛下没有那个意思。只是这事怎么越想越诡异,男女之间做朋友本就够稀奇。陛下的恩宠竟然不是因为男女之情,她活了这么大的岁数也没听过。 私下同云嬷嬷嘀咕,“也不知道是不是我活得太久了,怎么连这么匪夷所思的事情都能亲眼看到。” 云嬷嬷同样想不明白,“儿孙自有儿孙福,奴婢看二姑娘是个有福的。有陛下这么护着,谁还敢说二姑娘的坏话。” 她没说出来的是陛下是个怪人,不洗澡又爱养毒虫毒蛇。而二姑娘原来是个傻女,两人或许还能成为朋友。 毕竟物以类聚。 康氏叹气,“二娘的命真是古怪,你说好吧又不好,你说不好吧偏偏又还挺好。还有陛下也是怪得紧,不想二娘入宫还非要说那样的话,这见天流水似的好东西往侯府送,怕是有些人的眼都要红出血来。有陛下的那些话和做的这些事,整个东都城还有谁敢求娶二娘…” 云嬷嬷心下一动,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就说,在我面前你还藏着掖着不像话。”康氏嗔怪。 云嬷嬷声音压低,“老夫人,奴婢是觉得你方才那话说得不全对。若说这东都城里还有敢求娶咱们二姑娘的人,奴婢倒是知道一个。” 康氏心一动,自己把自己惊得两眼瞪直,“你…你是说大都督?” 云嬷嬷微微点头,主仆二人相视一眼,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两个字:疯了。 “这话切莫再说。”康氏捂着心口,连连念了好几声阿弥陀佛。“真是要命!” 48、一家三口 芳茵宫。 飞鸟避, 蝉虫绝。 静寂之中似乎又有细微的声音传来,在花草丛里、在假山石缝间。“沙沙沙”“嘶嘶嘶”听得人毛骨悚然。 深紫祥纹锦服的男子无视路中间横穿对峙的两条三角腹蛇,对它们高高昂起的头和火舌一般的信子视若无睹。 绝决的袍摆有一角还扫过其中一条蛇的身体, 在那条蛇窜起之时一道寒光而过。蛇被断了尾,快速蜷成一团。 明黄里衣的少年跑出来, 心疼地看着受伤的腹蛇。早有训练有素的太监跪在地上给那蛇接尾续骨。 公冶楚嘴里说着臣给陛下请安, 眼神却是睨向商行。 商行摸摸鼻子, 跟在他身后进入殿内。一进殿内, 少年帝王立马换了一副面孔,三分敬畏之中是七分亲昵。 “爹, 你在生气?” “陛下。”公冶楚看向他,他清澈的眼神是那么的孺慕, 如同渴望得到长辈关爱的孩子,到嘴边的责备不知为何说不出口。 天子行事任意妄为, 大闹市井、赏赐招摇。坊间传言纷纷,不仅对裴家那位二姑娘名声无益,臣子们亦是多有微辞。 为帝者,这般任性之人罕见。若是真喜爱一个女子,让她入宫即可。便是荒唐如先帝, 其好色行径也仅限于在太凌宫之内。 想到在陛下心中那裴二姑娘的身份, 公冶楚觉得颇为头疼。 “裴二姑娘不是那等张扬之人, 太多的恩宠于她而言并非好事。你可知外面如何传言, 又如何议论她。” 商行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当然知道那些人说什么。他们说自己恩宠一个臣女,是想让人入主太凌宫当皇后。他更知道有人说自己此举别有用心,是一个帝王和一个权倾朝野的臣子在博弈。 当然,他还听到另一道声音, 有些人说便是娘不入宫,以后东都城内也无人敢娶。这一点倒是有些意外,他甚至有些窃喜。 无人敢求娶,那么就没有人敢同爹争。 他看着自己的亲爹,虽然心里已做最坏的打算,但是他还是希望一家三口能在这个世界里团聚。 “我知道啊。可是爹我后悔了,我后悔自己出手太晚让娘受了那些罪,我应该早点想明白的。我为了娘而来到这个世上,瞻前顾后只会徒留遗憾。” 公冶楚微眯着眼,小皇帝到底是癔症加重还是…… “爹,我知道你还不信我,确实是太过匪夷所思,换成任何一个人都不会信的。可是爹,我千真万确是你的儿子,娘也确实是我的亲娘。我希望娘这一世活得好好的,就算爹永远不会信我,就算这个世上不会有我公冶重…”商行说到这,已然是两眼含泪,“我也不后悔!” 如果一个总和你说同样的事,一次不信两次不信,次数一多或许会有那么一些相信。即使依然怀疑,或多或少有些动摇。 公冶楚无法形容自己心中的复杂,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心乱。在看到小皇帝眼中的泪光时,他心有触动。 世间之大无奇不有,难道真有如此怪力乱神之事? “你想让她活得好好的,可以有很多种法子。你越是恩赏她,越是将她架在风口浪尖。她不过是个内宅女子,在外人看来已然是入了你的眼。你若不接她入宫,她以后要如何自处?” 商行闻言,泪眼似乎划过一道亮光。 爹在心疼娘? 这可是好兆头。 “不怕,别人不敢娶她,不是还有爹吗?” 公冶楚顿时黑了脸,他的劝说真是多余。“陛下,臣与裴二姑娘不可能…” “爹,凡事没有绝对。”商行打断他的话,“你仔细想想,你真的对娘一点意思也没有吗?你若真的不在意,又怎么会来和我说这番话?” 公冶楚的脸更深,冷峻的气势中带着几许寒气。不可否认每次梦到那个女子之后他睡得都要踏实许多,他不得不承认那个女子对他有影响。 但那又如何? 他可不认为自己会喜欢上她。 商行瞄他,心下窃喜,爹肯定是对娘有些动心了,看来这把火烧得还是很必要。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扯着那深紫的衣袖。 “爹,明日是我的生辰,我准备在长街的四合酒楼请娘吃饭。娘喜欢南地的菜式,极爱辛辣之味。那家酒楼有个南地的大厨,做的南地菜尤其好吃,你要不要一起?” 公冶楚睁他一眼,少年的眼中全是希冀令人无法拒绝。 一个东都城土生土长的侯府贵女,不是喜欢吃那等臭味熏天的食物,就是喜欢吃辛辣难入喉的东西,真是怪异得紧。 “臣…” “你从来不给我过生辰,因为我的生辰之日就是娘的忌日,实在是没有什么值得庆祝的。以往我生辰之时,我们父子二人会沐浴更衣去见娘…每年也只有那一天我才会见到娘…她躺在冰冷的冰棺中毫无声息。”商行俊秀的脸上重现哀伤,“如今她活生生的就在我的面前,我好开心…爹,我记得要来哦!” 公冶楚睨着抓住自己袖子的少年,这故事真是越编越像。不知是小皇帝入戏太深,还是他被这个故事打动,他莫名其妙在点头。 商行欢呼起来,“太好了,爹,这可是你自己答应的。你是天子,一诺千金,明日我和娘在四合酒楼等你。” 他推着公冶楚,生怕对方反悔,“你快些回去休息,我们明日酉时一刻整不见不散。” 公冶楚出了太凌宫后脸色沉得吓人,说不出是恼还是悔。他向来是心志坚定之人,却频频对小皇帝心软。 如此荒谬之事,他竟然还配合小皇帝一起发疯。 真是见鬼! 商行可不管他心里的纠结,一想到明日要同爹娘一起吃饭恨不得抱着地上的蛇亲。他真的好开心,自从来到这里之后第一次欢喜到飞起。 他们一家三口终于要在一起了。 裴元惜是第二天辰时知道这件事的,当然她不知道公冶楚会去,她收到的是商行郑重其事的邀请。 此事未避着宣平侯,所以宣平侯才纠结万分。 他觉得自己头发都快掉光了,真是愁人得紧。 陛下到底是几个意思?哪有这样的。不明不白不清不楚地和元惜来往,说什么做朋友他怎么觉得像是耍着人玩。 他想劝女儿别去,可是一想到小皇帝是天子,他又开不了口。 抗旨可是死罪,全家人死光光的那种。 裴元惜一看他纠结的表情,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说实话她也是纳闷得很,猜不透小皇帝为什么突然请她吃饭? 父女二人心思各异,宣平侯亲自送女儿去长街四合酒楼。这家酒楼原本是经营东都菜式的,不知何时换了东家变成南地菜。 南地菜辛辣无比,好这一口的人不多。 宣平侯在门口被人拦下,并被要求离开,说是饭后陛下会亲自送裴二姑娘回府。他是万分不情愿,但天子口谕他不得不遵。 整个四合酒楼空无一人,商行欢天喜地迎接着裴元惜。 二楼有四个雅间,分别是天地人和,所以称四合酒楼。他们进的是和字间,一个和字包含无限的意思。 雅间的布置不像酒楼,反倒像是某户人家的屋子。一应家具简单而低调,桌腿雕花的圆桌上还摆放着一玉骨瓷美人瓶。 瓶中一支鲜艳欲滴的蔷薇。 此等布置,裴元惜又是惊讶又是怔神。四合酒楼的菜辛辣重口,光是闻都让人大流口水,确实与东都城的大不一样,却很是让怀念。再看笑得酒窝迷人的少年,已然更是好奇他们之后的关系。 “我就知道你会喜欢。”商行说着,眼神一直住门那里瞄,又不时跑到窗户边去看,似乎在等什么人。 “陛下还邀请了谁?”裴元惜问。 商行眉眼弯弯,“等会你就知道了。” 裴元惜不用等会,她大约猜到是谁。能让堂堂天子等的人怎么可能是普通人,放眼下除了那位公冶大都督不作第二人想。 她想起陛下曾有意撮合自己和公冶楚的事,突然觉得今日这顿饭怕不是个相亲宴。 酉时一刻,公冶楚踩着时辰进来,竟是一秒都不差。 鸦青的官服,峭冷的五官,一脸也瞧不出是来赴宴的。那双漠然凌厉的眼在看到裴元惜后,竟是快速别过去。 裴元惜自认为今天自己绝对得体,今日之事虽不宜宣扬,但长辈们是知道的。沈氏特意替她装扮过,衣着鲜丽不失庄重发饰精贵彰显身份,妆容更是清新不失娇美。她自己照镜子时都盯了许久,惊艳于自己的美貌。 看来不止她不被他的长相所迷,他亦是如此。 甚好。 她站起来行礼,他看了她一眼。 他一来,商行明显更加欢喜。少年身着常服,戴着幞头盖住那一头的短发。因为欢喜,俊秀稚气的脸上眉飞色舞。 这顿饭怕是只有商行一人欢喜。 明明看着是一顿相亲宴,做媒的人比相亲的人还兴奋。 裴元惜爱这样的菜色,但因为有公冶楚在她不敢放开吃。而公冶楚明显不喜欢南地的菜,一双筷子只伸向自己面前的几个东都菜。 商行倒是思虑周到,摆在裴元惜面前的是南地菜,摆在公冶楚面前的是东都菜。而他则坐在两人之间,先是替裴元惜夹菜,然后又替公冶楚夹菜。 他夹菜的时候,明显压抑不住心中的欢喜,虔诚得像是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别说是裴元惜,就是公冶楚都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 这是他梦寐以求的时刻。 他和爹娘一起吃饭,他们一家人团聚在一起。身为人子,他先是孝敬生他的亲娘,然后孝敬养育他长大的亲爹。此情此景在他不知想过多少回,连做梦都未曾如此圆满过,如何不叫他激动到差点潸然泪下。 “吃,我们吃饭。” 爹吃,娘吃。 他在心里说着,看看右边的娘又看看左边的爹,眉梢里都是喜悦。“今天是我的生辰,我很高兴有你们陪着。” 裴元惜惊讶,她事先不知道,并没有准备礼物。她看向公冶楚,他表情没有半分惊讶,那应该是事先知道的,但为什么也没有备生辰礼。 她隐约记得陛下的生辰好像不是这个时候。 “我不知道…没有备礼。” “不需要,你们能陪我吃这顿饭就是最好的礼。”商行双手合十,“我愿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我们三个永远在一起。” 这是什么愿望? 如此简单,又如此诡异。 她想过最大的可能就是她以后会嫁给公冶楚,视商行为子侄。所以商行才会亲近公冶楚,也亲近她。 真是这样吗? 为什么又觉得有些牵强? 这个愿意对商行来说并不简单。他愿天天能和父母在一起,愿年年生辰都能有父母的陪伴。于他人而言,这不过是件小事。但对他而言,这太难了。 裴元惜的目光不经意同公冶楚撞在一起,她吓了一跳赶紧低头。 太吓人了。 刚才大都督的眼神好吓人,像是审视她又像是想看穿她。 公冶楚昨夜做了一个梦,梦里她不再是一闪而过,而是被他抱在怀里。她脸色苍白强颜欢笑,手抚摸着他脸。 她说:“阿楚,别难过。我相信人生几重,纵使山遥水远时空迢迢,我都会与你们重逢。” 梦里,他似乎还听到婴儿的哭声。 这句话他曾经听陛下说过,他以为那只是陛下的癔症。然而在他经常梦到她之后,他其实是有过怀疑的。 昨夜的梦太过不寻常,因为他醒来后在自己的脸上摸到了一片湿。 他哭了。 梦里的那个他哭了。 他实是没有办法解释这个反常的梦,开始认真正视小皇帝说过的话。眼前的这个姑娘…真的会是他以后的妻子…孩子的母亲吗? 一顿饭下来,裴元惜都不知道自己吃了什么。她以为吃完饭就结束了,谁知商行提议要饭后消食。更离谱的是,是他们三人一起消食。 眼下已过戌时,长街华灯初上。 躲在暗处的宣平侯其实并未远离,女儿同陛下单独吃饭他是一万个担心。待见到公冶楚也进了四合酒楼,他的心更是提到嗓子眼。 想到坊间传什么君臣争女,他恨不得冲进去。 等啊等,好不容易看到女儿出来,却见她还是同陛下一起。而且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大都督竟然和他们一起。 虽然大都督人高腿长走得快,但很明显三人是一路的。 走在后面的裴元惜有意同公冶楚保持距离,她和商行一边说着话一边放慢脚步。而公冶楚本来就走得快,很快把他们落下。 公冶楚冷着一张脸,走到哪都自带寒气。 他略回转身,眼角余光看到那边走边说的两个人。他们似乎在指着一旁的糖人摊子说些什么,少女在说少年在听。 母子? 心中浮现这两个字。 此时商行也看到他,牵起裴元惜往前跑,“快点,我们落下了。” 宣平侯看到这一幕,又恨不得冲过去。陛下怎么以这样?大庭广众之下牵元惜的手,这…这…到底闹哪样? 裴元惜被牵着跑,很快追上公冶楚。 公冶楚冰冷的眸盯着他们牵在一起的手,表情十分耐人寻味。 商行立马松开,开心指着旁边的泥人摊子道:“我们也去让人捏一个吧。” 说完不由分说,一手牵着裴元惜,一手牵着公冶楚跑到那摊子前。 暗处的宣平侯惊得捂住自己的眼神,这…这…这也太胡闹了。陛下到底在做什么?两男一女牵在一起像什么话。 他觉得今晚真是惊吓太多,那可是大都督啊,怎么能由着陛下胡闹。 商行已经在同那捏泥人的交谈,说是要给他们三人都捏。裴元惜以为公冶楚会拒绝,谁知道他竟然没有吭声。 这可真是匪夷所思。 她眼眸幽深,猜不透这些玩弄权术之人的心思。 捏泥人的多看了他们几眼,长得这么好的公子姑娘,一定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小姐。就是那个当爹的看上去太严肃。 “老爷,你家公子姑娘生得可真好。” 商行闻言,俊秀的脸满是错愕。 尔后明白过来,一张稚气的脸憋得通红。 公冶楚冷眉冷眼,眼神如刀。裴元惜觉得她还是装作没有听见的好,她眼神茫然飘忽,像是被另一边卖小玩意的给吸引过去。 商行弯着腰,轻声对那捏泥人的道:“我们是一家三口,你可别说错了,要不然我爹会生气的。” 捏泥人的脸一白,快速看了裴元惜一眼。暗道原来是继室,怪不得同继子一般大小。只是看发式还是姑娘家,莫不是还未过门? 忙抹着汗点头,抖着手捏起来。期间都不太敢看公冶楚,实在是这个男人太过吓人,他总觉得自己脖子冷嗖嗖的。 感觉被人盯着冷嗖嗖的人可不止捏泥人的一个,还有宣平侯。 宣平侯敢肯定大都督定然已经发现自己,他方才感觉大都督冰冷冷的目光往他藏身的地方扫了好几次。 他冷汗直冒,手心里也是汗。 不怪他多想,他实在是害怕女儿会卷进他们的君臣之争。古往今来,被称为红颜祸水的女人有几个好下场的。 不管是为权也好,为利也好,被摆在面上视为争夺之物的女子总不会有好结果。他的元惜,到底是哪里惹到这对君臣? 他要怎么做,才能让女儿远离他们。 突然行人躁动起来,好像前面发生什么事情。 方才商行同捏泥人的说话时,已不知不觉移到一边,而裴元惜则在不知不觉中同公冶楚站在一起。 她靠近的时候,公冶楚似乎又闻到花香。 那种香气淡而清雅,有着绝好的安神之效。纷纷杂杂的喧闹像是在远去,万家灯火也变得朦胧而温馨。 他敛着眸,不知道在想什么。 人群往那边拥挤时裴元惜好像被人撞了一下,一只大手托住她。坚实的力道从腰间传来,她错愕地看着扶住她的人。 公冶楚冷漠的眸中闪过一丝懊恼,手一松她往下直直倒去。在快要倒地时他伸出修长的腿一捞,重新将她扶住。 她心惊未定,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小脸尽是懵然。 那捏泥人的小声对商行道:“看不出来你爹还是个面冷心柔的,很是疼爱你的继母。” 继母? 商行猛烈摇头,压低声音,“是我亲娘。” 捏泥人一副你在逗我的表情,看了看他,暗道这些大户人家的公子真会开玩笑。那么小的一个姑娘,怎么可能是亲娘? 那边公冶楚在裴元惜站稳后松开她,她茫然地左看右看,实际上心里一点也不平静。她觉得今天的大都督实在是诡异,从头到脚都不正常。 泥人捏好了,商行举起来。 “你们看,我们像不像?” 其实并不很像,裴元惜违心说像。 商行很开心,小心翼翼地收好,并不打算给他们。 “前面好像很热闹,我们去看看。” 之前人群往那边挤,那边确实发生了一件事。有个卖油饼的抓住一个汉子,说那个汉子没给钱。而那个汉子一脸冤枉,说自己确实给了两个铜子。 一个说没收钱,一个说给了钱,争执不下。 看热闹的围得一团,有人支持卖油饼的,有人支持那个汉子。实在是卖油饼的看上去尖头滑脑,而那个汉子长得一脸老实相。 两个铜子而已,有人说肯定没有赖账。 卖油饼的很生气,这个汉子说要个油饼,接过吃一口就走根本没有给钱。他小本买卖,两个铜子也是钱。 商行皱着眉,看看裴元惜又看看公冶楚,这件事他好像在哪里听过。 这时一个戴帏帽的白衣女子从人群中出来,丢了两个铜子给那卖油饼的,道:“人有落魄之时,这位大哥必不是存心赖你的账,他定然是肚子饿极不得不出此下策。” 那老实汉子闻言顿时哭起来,跪在白衣女子的面前说什么要报答她之类的话。 商行看到这里终于明白哪里熟悉了,这不是柳叔给他讲过他爹和他娘初见面的故事。据说正是因为这件事,他爹才会注意到他娘。 他皱着眉,看向那白衣女子的眼神闪过厌恶。 这个人是…那位陈家姑娘。 怪不得。 49、嚣张 老实汉子姓孟名槐, 东都城外三百里孟家镇人氏。进城寻工未果,不想身上的钱都花光了。实在是腹中饥饿难耐,才想出此等下作的法子骗油饼吃。 他感激涕零, 大有恨不得替陈遥知出生入死的决心。 二个铜子儿,换成任何人都不至于如此。 他原也是光明磊落的人, 从来没有诳过人, 更别说使计骗人。方才若不是陈遥知解围, 他想死的心都有。别说是二个铜子儿, 便是一个铜子儿,他都要报陈遥知的大恩。 陈遥知嘴里说着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心里却是有十二分的得意。孟槐此人吃苦耐劳,一脸老实相童叟皆信。然而他是一个心有成算破有几分手段之人, 是裴元惜手里下的一位得力干将。出洋贸易次次顺利,为裴元惜挣下楚氏国库的半壁江山。 这一世, 因为她有先知,所以她已在裴元惜前面收服夏散雨,那个后来闻名天下的作曲大家。现在她又抢先帮助孟槐,她相信孟槐以后效劳的是她,是他们陈氏。 她正欲悲悯地感慨几句, 让孟槐更加死心塌地。谁成想商行拨开人群过来, 很是看不上地睨视着孟槐。 “不过是两个铜子儿, 小爷我方才听了还以为是两百两黄金, 竟然让一个七尺男儿感激成这样。” 陈遥知瞳孔猛缩, 认出商行来。她眼神惊乱望去,看到裴元惜,以及裴元惜身边的公冶楚。更是一颗心惊了又惊,凉了又凉。 怎么可能? 裴元惜怎么会在, 还和陛下公冶楚一起,他们三人? 公冶楚! 这张脸她记得,无一时忘记过。这个恶魔一样的男人,看着像是清冷如玉的世家公子,实则比最可怕的魔鬼还要恐怖。 为了裴元惜,这个男人杀了多少人。 她浑身发凉,那刻骨铭心深入骨髓的剐肉之痛席卷而来,痛到她差点站不住。好不容易稳住心神,却已然是手脚冰凉。 拼命安慰自己这不是上一世,现在还什么都没有发生,她要趁所有的一切能改变时摆脱前世的命运。 裴元惜之所以能入公冶楚的眼,不就是会笼络人心。上一次虽然陛下雷霆大怒,祸及他们陈氏在东都城的生意,但她并不是很愤怒,因为这一世不一样。 她刚开始以为重生的是裴元惜,后来她细细想过那个人不是裴元惜。如果是裴元惜,这一世就不会冒出一个景武帝。 所以她猜和她一样有机缘的那个人是前世没有的皇帝,皇帝护着裴元惜肯定是有所图。好在皇帝不是公冶楚,手段不够狠辣不够无情。 而且皇帝必定和她一样,他们的敌人都是公冶楚。 在她思量的时候,商行已经收服孟槐,并安排一个侍卫带他离开。她在看到一个侍卫递过来的两个铜子儿,感觉天旋地转。 皇帝很明显也想占先机。 “陈姑娘,不要总想着趁火打劫。以为凭两个铜子儿就能让人替你卖命,你可真看得起自己。”商行闲闲地说着,眼神很是不屑。 陈遥知捏紧那两枚铜钱,她在想要不要和商行联手。 商行未曾多看她一眼,欢欢喜喜地朝裴元惜跑去。她又恨又气,暗暗发誓她一定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一世她才是上天眷顾的那个人。 不甘心地退出人群,甚至不敢回头多看一眼,因为她怕极公冶楚。 裴元惜不明白商行为何如此高兴,小声告诉他那个孟槐若真有才能,用起来也要小心谨慎。 商行不解,孟槐的能力他是知道的。后来不仅是楚朝首富,更是他爹手底下的最得用的挣钱好手。 他知道孟槐是娘的人,为何娘会如此说? “你不看好他吗?” 裴元惜道:“他有没有能力暂且放在一边,单论人品而言他不是一个值得信任之人,而且他看上去老实巴交,实则并不是一个很有底线的人。这样的人若真要用,一定要有完全控制他的筹码。他背不背叛你,取决于你给他的利益有多少。” 商行眉毛皱成两条虫子,“我听说陈遥知同你家以前的琴棋夫子颇为交好,依你看那位夏夫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裴元惜以为他调查过陈遥知,所以才知道夏夫子,并不以为意,“夏夫子才情确实有,但他为人不行。说得好听是愤世嫉俗,说得难听是自以为是。他耳根软很容易被人洗脑,又不知变通不谙人心,若一心做学问倒是可以,旁的路一条都走不通,很容易被人利用或是成为别人手中的刀。” 他“哦”了一声,怪不得夏夫子后来醉心作曲,成为一代作曲大家。 别人都说他娘慧眼识人,手下的人全是能人。原来并不是娘有慧眼,而是知人善用,所以那些人前世才一个个出人头地。 “那位陈姑娘你要小心一点,她或许和我一样知道以后的事。”他对裴元惜说着,调皮眨眼。 裴元惜有过怀疑,若不然她解释不出陈遥知对她的敌意。听到商行的话,并不意外。“我知道了,我会注意的。” 商行又道:“今天这一出其实前世有过,不过那个出手帮助孟槐的人不是她,而是你。” 裴元惜何等聪明,瞬间就想到刚才他问起夏夫子的事。如果这一次陈遥知是复制她做过的事,那么对方和夏夫子走得近是不是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 原来如此。 竟然是想剽窃她的人生。 “她后来怎么样?”她问。 商行声音更低,“她呀,嫁给你哥哥了,后来死了。” 说到死的时候,商行下意识看向自己的亲爹。裴元惜顺着他的目光,也看了公冶楚一眼,立马明白陈遥知是怎么死的。 两人在说悄悄话的时候,公冶楚的眼风不时扫过来。 商行觉得突然后背一凉,抬头看去正好撞见他爹那冰冷复杂的眼神。连忙弯眉一笑,讨好不已。 公冶楚冷哼一声,朝一直躲在暗处的宣平侯招手。 宣平侯冒着冷汗心虚地过来,先是行过礼,然后打着哈哈说什么路过之类的客套话,表示天色已晚,他该带女儿回去。 父女二人告辞离开。 今夜宣平侯受惊不小,几次想问女儿公冶楚怎么会和他们在一起。看到裴元惜一直紧锁眉头,他又不好问出口。 裴元惜在想陈遥知的事,好半天才发现宣平侯一脸的纠结。 “爹,你是不是想问大都督为什么会和我们在一起?” 宣平侯脸色越发纠结,“元惜,你可知陛下和大都督…他们…” “爹,我之前不是说过陛下有意替我做媒,所以今天他不仅邀请了我,还请了大都督。” 听到她这句话,宣平侯纠结的脸拧成麻花。一个陛下就够头疼的,还来一个大都督。陛下竟然干着拉纤保媒的事,撮合的还是元惜和大都督。 这…这都是什么事? “那…那大都督他…他愿意?” 她笑了,“他愿不愿意我不知道,我不愿意。” “不愿意…也好,但是元惜你话不能说太直接,要委婉要迂回一些。大都督他不会卖陛下的面子,更不会看你爹的面子…”宣平侯想说的是公冶楚比陛下还可怕,是最不能惹的人。又怕说得太严重吓坏女儿,急得语无伦次。 “爹,我知道怎么做。” 宣平侯心里乱糟糟的,他想破头都想不明白,元惜怎么就和陛下大都督这对君臣扯在一起。不过有件事情他清楚地知道,元惜确实嫁不出去了。 除非是嫁给陛下或是大都督中的一人。 真是愁死人。 那边父子俩目送他们走远,公冶楚冷着脸,商行看上去很是开心。然后冷脸的走在前面,一脸欢喜的那个跟在后面,竟不知哪个是君哪个是臣。 陈遥知从暗处现身,恨得牙齿“咯咯”作响。 好一个扮猪吃老虎的少年皇帝,她敢肯定对方绝不是外面看上去的那么单纯,更不会如传言中的一样荒唐。 帝王心,海底针。 看来小皇帝不仅断了公冶楚称帝的路,还处心积虑想从公冶楚手里抢走裴元惜。虽然对方抢占她的先机,但若是为了对付公冶楚,必要时她不介意助对方一臂之力,甚至愿意与虎谋皮。 她转头追上裴氏父女,对于宣平侯那个前公爹,她还是很有把握获取好感的。 宣平侯不认识她,被她叫住时一脸莫名其妙。等听到裴元惜说出她的身份后,一张脸比锅底还黑。 “你就是陈家的姑娘?我正打算问问你们陈氏长辈,到底是怎么教女儿的?看上去像是读过书知书达理的样子,怎么生了一副蛇蝎心肠?” 陈遥知那个气,前世里这位公爹对她可是很满意的。 “裴侯爷,那是一场误会。我知道裴二姑娘会错我的意思,虽然我家的铺子损失不少,但我不怪她。” 宣平侯半信半疑,脸色却是好看一点。 “我是诚心想同裴二姑娘结交,若是裴二姑娘肯赏脸,我诚邀裴二姑娘参加我办的赏花会。此次赏花会设在我们陈家的别院,是我同曾姑娘一起办的,届时我会送帖子到侯府,还请裴二姑娘赏脸。” 曾姑娘即曾太妃的侄女。 宣平侯思忖着元惜确实该出门交些朋友,这位陈姑娘看着不像什么奸滑之人。他有些意动,看向裴元惜。 裴元惜的脑海中浮现三个字:鸿门宴。 去不去呢? 当然要去。她不仅要去,而且还要好好看戏,看看这位想剽窃她人生的陈姑娘究竟还要做什么。 京中的贵女们她一个也不认识,沈氏怕她露怯,特意拜托顾氏的娘家侄女顾嫣照应她。顾嫣长相中等身形略为丰腴,看人时不看人眼睛总是低着头。 裴元惜很怀疑这样一个人如何能照应别人,心道怪不得舅母没有起意让世子表哥娶顾家的女儿,原来是顾嫣确实不能担当起侯府主母的重任。 见到洪宝珠,可算是有个说话的人。 洪宝珠知道她也在受邀之列,这才来的。比起她的两眼一抹黑,洪宝珠虽然多年没有参加过贵女们的宴会,却也知道这些人都是什么来头。 她一边听着洪宝珠小声介绍,一边将这些人对上号。 主办赏花会的是曾太妃的侄女曾妙芙和陈遥知。曾家虽不显贵,但因为有曾太妃的关系在东都城里很是受人奉承。以往因为沈氏和曾太妃交好,曾妙芙和裴元君几乎是形影不离。 而今陪在曾妙芙身边的人不是东都城任何一家的姑娘,而是陈遥知。 陈家满门白身,但架不住在清流文人中地位崇高。在云仓陈氏的老宅里,还有先祖皇帝的亲笔提书。 丹心一片,桃李天下。 陈氏非勋非爵,却有先祖皇帝赏赐的丹书铁券。这也是陈氏多年来屹立不倒的原因,也是世人尊敬奉为上宾的理由。 贵女们都是相互熟识的,彼此三三两两地交谈着,裴元惜和洪宝珠就如同闯入她们其中的异类。顾嫣早就不知何时与一个姑娘在角落里低头说话,压根谈不上对裴元惜有所照应。 曾妙芙介绍陈遥知,收到一片赞美之声。 世家官家出来的姑娘们,一个个眼活心亮,鲜少有像顾嫣那样的。她们恭维着陈遥知,虽然其中不少言不由衷之人,但表面上瞧着和和美美。 “真虚伪。”洪宝珠小声嘀咕,“我最烦她们说这样的话,打量着谁听不出话里的刺来。嘴里一个个满口引经论典,实际上算计起人来都不是什么好货。” 裴元惜微微一笑,“我们只当来看戏,不就得了。” 洪宝珠一愣,然后笑起来,“还是你会点拨人,其实这可比看戏有意思多了。” 她说起以前的一些事来,什么谁给谁使绊子,谁又让谁当众出丑。两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有人投来不屑的目光。暗道不愧是一蠢一傻,果然是臭味相投。也不知曾姑娘是怎么想的,怎么把她们也给请来了。 曾妙芙哪里愿请她们,还不是曾太妃发过话。说是日后但凡有宴会之类的,别忘记给裴家二姑娘下帖子。加上遥知姐姐极力劝说,她这才同意下帖子。而那个洪宝珠,也是遥知姐姐提议邀请的,说是怕裴二姑娘认生。 遥知姐姐就是心善。 在此之前曾妙芙没见过裴元惜,还以为一个傻子那必定长得好看不到哪里去。先前听说陛下有意让裴元惜入宫,她还恶意地想过说不定在陛下的眼里裴元惜就如同那些毒虫毒蛇一样。 早前姑姑总召她进宫,有意让她在陛下面前露脸。谁知露脸不成,她被那些毒蛇吓得半死,病了近半个月才好。 那个性情怪异的皇帝,她可不敢再有想法。 听到京中的传言时她还不信,实在是难以想象陛下会喜欢姑娘。后来遥知姐姐亲口告诉她,她这才相信。 没想到传闻中的傻女长得还挺好。 她是不承认裴元惜比自己长得好,至少在她看来裴元惜就算长得再好,也不能改变曾经是一个傻子的事实。 所以她身为主家,竟然没有替别人介绍裴元惜,也没有主动上前打招呼。而是就那么把人晾在那里,直到陈遥知提到对方。 陈遥知当下款款朝裴元惜走来,郑重其事地向裴元惜道歉。 虽说是道歉,言语里却是指责裴元惜不知好歹。陈家的无妄之灾都是因裴元惜而起,她是多么的通情达理才会放低身份向对方道歉。 一时间,不少鄙视的目光朝裴元惜投来。 曾妙芙十分气愤,她当然站在陈遥知一边用眼神谴责裴元惜。 陈遥知语气诚恳,略带一丝悔意,“是我做事太过贸然,早知裴二姑娘有陛下相护我委实不应该出头。不想没能帮到裴二姑娘,还让裴二姑娘误会我的好意。若有下一回我一定不敢如此,还请裴二姑娘原谅我。” 姑娘们议论纷纷,这是好心没好报。在她们看来裴二姑娘定是嫉妒陈姑娘,才会在陛下面前小人告状。 这些姑娘皆妙龄,若是陛下选妃,她们中大部分都是要应选的,所以很多人对裴元惜或多或少都有敌意。 陈遥知的话,无异于激起民愤。 鄙视的目光越来越多,越来越不耻。 洪宝珠气得脸通红,又不知道该如何替裴元惜辩解。虽然她不知道事情的经过,但是她相信元惜妹妹肯定不是那样的人。 “你这是道歉吗?我怎么听着你像是在指责元惜妹妹?” “裴二姑娘如此行径,难道不应该被人指责吗?”一个绿衣姑娘替陈遥知抱不平。 裴元惜拉住洪宝珠,淡淡的眸朝陈遥知看去。“那日之事陈姑娘心知肚明,我不需要为自己辩解什么,陈姑娘道歉是应该的。” 陈遥知高傲不失得体,“纵然裴二姑娘对我误会颇深,我还是应该向你道歉,希望你能原谅我的多管闲事。” “道歉是你应该做的事,你为什么多管闲事你自己心知肚明。你的行事太过令人恶心,原不原谅是我的事,所以我的答案是不原谅。” 众人哗然。 这是什么态度。 也太嚣张了! 不就是仗着陛下的恩宠,竟然如此目中无人。陈姑娘真是可怜,原以为好心帮别人,没想到反而被人恩将仇报。 洪宝宝一脸崇拜,两眼放光,“元惜妹妹好样的,对付这样虚伪的人就不应该原谅。她以为假惺惺当众道歉你就应该原谅她吗?她做梦!” 有些姑娘们犹疑起来,不确定的目光在陈遥知和裴元惜之间游走。 陈遥知敛着气,挤出一抹笑,“我问心无愧。” “陈姑娘既然问心无愧,又何必道歉?”裴元惜回道,语气平缓。 她越是气定神闲,陈遥知就越是心恨。上一世的裴元惜是令陈遥知又嫉妒又痛恨的存在,这一世她绝不允许对方还能够享有高高在上的荣宠。 两人言语机锋互打哑谜,气氛一时尴尬。 曾妙芙身为主家不得不出面发话,她别有深意地看裴元惜一眼,眼中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喜。“遥知姐姐,今日是赏花会,可别为了某些不知感恩的人坏了我们的好心情。” 有人附和,有人起哄,接下来应该进入的是赏花会的主题。 举凡赏花宴,都是姑娘们展现才艺的场合。曾妙芙提议换个新玩法,很快得到姑娘们的热情相询。 裴元惜和洪宝珠重新被晾在一边, 洪宝珠忿忿,这些人就是故意的,肯定是又要玩什么行诗令故意让她们难堪。她琴诗不会,元惜妹妹应该也不会,她们等会只能干坐着。 果然曾妙芙的新玩法并未将她们算进去,美其名曰为她们好,她们看着即可。 新玩法名为诗琴画意,是一种猜花令:即取一幅画给人看,第一个看到的人作诗,第二个人要从第一个人的诗中猜出是什么花,然后弹一首曲子。第三个人则从诗作和曲子里猜花并且作出一幅画,最后一人猜花名。 裴元惜一听这个玩法,别有深意地看一眼陈遥知。 陈遥知自认为有傲视他人的才情,当曾妙芙说出这个法子是她想出的后,她收到不少惊讶和崇拜的目光。 上一世裴元惜正是因为猜花令在东都城里名声大噪,这一次自己倒要看看,没有那些辅助之人没有这些扬名的机遇,裴元惜还怎么能引起公冶楚的注意,怎么能得到公冶楚的宠爱。 只要公冶楚不会爱上裴元惜,前世的事情就不会发生。 裴元惜啊裴元惜,我就算是拿你们的东西来用,抢你的东西又如何。 这些都是你欠我的! 新玩法在姑娘们中间引起极大的兴趣,所有人都跃跃欲试。猜花令开始,陈遥知是第一组的作诗人。 只见她假作沉吟,念道:…敢于春风争,暗香入罗帏。 一阵夸赞之后,紧接着是一阵清雅的琴声,琴声过后是第三人猜意作画。 洪宝珠和裴元惜坐在一起,洪宝珠的嘴倒是不停,一边吃着点心一边吐糟,“鬼知道是什么东西,弹的又是什么玩意儿。” 裴元惜神色很是放松,好像真是来看戏一般。 她声音不小不大,“既然是猜花令,左不过是梅花菊花迎春花、水仙茉莉牡丹花,有什么难猜的。” “那你猜这是什么花?”洪宝珠睁大眼,元惜妹妹就是聪明。 裴元惜浅浅笑道:“梅花。” 正在作画的姑娘手一顿,茫然地看着前面弹琴的人,弹琴的人又看向陈遥知,陈遥知的脸色自然谈不上多好看。 洪宝珠一看她们的表情,就知道裴元惜猜对了。她顿时来了兴致,脸上写满兴奋,“元惜妹妹那你说,她们接下来要猜什么花。” “菊花。”裴元惜回道。 另一组刚取到要猜的画,画就在曾妙芙的手里。曾妙芙看着自己手里的画,被那硕大的菊花差点闪瞎眼,气得把画揉成一团。 这猜花令没法玩了! 那个傻女,她就是来砸场子的! 50、别装了 可怜那作画的姑娘, 是停笔也不是接着画也不是。眼见着没人发话,她还得硬着头皮描补手里的画。左画西画总算是画完,明眼人瞧着虽说一团糊糊的, 但大抵是朵梅花。 她长松一口气,把画往最后猜花的姑娘手里一塞, 她算是把烫手的山芋给递出去。那猜花的姑娘一张脸胀得通红, 不知是气的还是臊的。 曾妙芙咬碎银牙, “猜啊, 你怎么不说话?” 猜花的姑娘一个激灵,声音似蚊子嗡嗡, “梅花。” 真是一个比一个尴尬,每个人的脸色都精彩得很。 洪宝珠再也没忍住, 先是“扑哧”一声,尔后是放肆大笑, 直笑得前俯后仰畅快至极。到后来甚至夸张地捧着肚子,一副受不了的模样。 她是真的痛快,笑得眼泪流出来。“哎呀不行了,真是笑死我了。你们这些人真好玩,那位黄姑娘鬼画符一样涂半天, 最后出来还是一朵梅花, 何必呢?还有李姑娘, 你不是知道答案是梅花吗?干嘛回答得那么小声。” 这下不止是曾妙芙羞愤, 很多姑娘都觉受辱。 她们向来自诩东都贵女, 几时受过此等羞辱。那闲坐着似看戏般的两人,一个是曾经被她们嫌弃的胸无点墨之人,一个是痴傻多年的傻女。 被如此这般的人耻笑,焉能不觉得羞耻。 原本应该书墨飘香琴声悠扬的赏花会, 竟然闹成一个笑话。若是传扬出去,不止是主办的曾妙芙和陈遥知没脸,她们也好不到哪里去。 “班门弄斧,碰巧猜到而已。”一个姑娘道,接着有几人附和。 洪宝珠不服,“有本事你们也先猜一个试试?” 那被怼的姑娘气得半死,这个不通教化的蠢货。猜花令也好,传诗令也好其实都是幌子。重要的是过程,是她们展现自己才艺的时机。 “你们有本事猜花,敢不敢弹琴作诗?” 洪宝珠怂了,脸色不忿地闭嘴。 曾妙芙的脸色总算是好看一些,不屑地看向裴元惜和洪宝珠。一个蠢一个傻,琴诗都不会还好意思抢猜花令。 她身边的姑娘见她脸色缓和,迟疑问道:“曾姑娘,我们还继续吗?” “继续,不能因为某些不识抬举的人坏了我们的兴致。”曾妙芙抬起下颔,示意重取一幅画。 陈遥知静婉而立,旁人瞧着只当她不争不抢,是个清雅不计较的性子。然而没人注意到她的眼神,那看向裴元惜的目光阴鸷而怨恨。 上一次她引以为傲的才情在这个傻女面前一文不值,没有人在意她琴艺有多高,没有人在意她作诗有多好。 重活一世,她没有一日懈怠。她看杂书看地方志,暗中谋划着自己想要的一切。她以为再次出现在东都城,自己将是那个碾压一切的存在。 没想到这个傻女还是如此让人恨得牙痒。 “裴二姑娘,你若是对这个玩法很感兴趣,不如你也试一试如何?” “不如何,我这人懒。我不喜欢动手,我只喜欢动嘴。”裴元惜说着,放松而闲适。 那个绿衣姑娘又出头,“不会就不会,说那么好听做什么。” “嗯,我确实不会。你们继续别管我们,我们在一边看着就好。”裴元惜说得随意,压根没有半分羞赧。 曾妙芙脸都气歪了,合着她们是戏子不成,凭什么要表演给一个傻子看。她绷着一张脸,隐约可见火气。 洪宝珠夸张地喊起来,“哎呀,曾姑娘生气了。原来曾姑娘这么喜欢生气,瞧着像喇叭花,一开花就炸!” “你才是喇叭花!”曾妙芙气得发抖,她一把夺过新取来的画,狠狠揉成一团丢弃在地。 洪宝珠故意露出害怕的表情,“曾姑娘你的脾气要收一收,你可是东都城姑娘们的典范,曾太妃时常夸奖你。你如此失态,若是传出去别人怎么想?你没看到黄姑娘李姑娘都被你吓坏了吗?” 曾妙芙眼一瞪,果然在好些人脸上看到吃惊的神情。 她心生懊恼,深吸几口气,对陈遥知道:“遥知姐姐,玩法是你想的,你可还有其它的点子?” 洪宝珠暗笑,就知道这些一个个会做面子功夫的姑娘没有一个善茬。刚才夸陈姑娘的时候一个比一个起劲,现在闹成这样曾姑娘立马把陈姑娘推出来。 陈遥知哪有什么新鲜的玩法,她擅长的是琴艺和作诗,并不是游戏。 这时洪宝珠瞄到丢弃在地上的画,问裴元惜,“我看这个就挺好玩的,不知道新取来的画上画的是什么,元惜妹妹不如你再猜一猜?” 裴元惜就知洪宝珠促狭,装作烦恼地苦思一会,“总来一些寻常的花多没有新意,肯定不会再是什么梅花菊花,我猜是合欢花。” 曾妙芙震惊了,这都能猜到。 她震惊的样子实在是没能控制住,洪宝珠不留情地大笑起来,“元惜妹妹,你真厉害,看来你又猜对了。” “不可能!”那个绿衣姑娘说着,拣起被丢弃在地上的画,揉展开来一看脸色极其不好。 那画不是合欢花是什么。 洪宝珠笑得更大声,她今天真是太开心了。元惜妹妹怎么这么对她的脾气,要她是个男的,她立马把人娶回去。 裴元惜面露微笑,实在不是她厉害。而是之前曾妙芙让人去取画时,她从曾妙芙的口型猜出来的。 这一下,即便是曾妙芙还要继续,许多姑娘也不想玩了。 好好的猜花令闹成这样,谁还有兴趣玩下去?刚开始大家还觉得是个好点子,玩法也新奇。不想一个傻子都能识破,当真是丢尽脸面。 有些人本来不就不太服气陈遥知,一个白身家族出来的姑娘凭什么端得一副高架子。她们再不济父兄也是有官职在身的,凭什么要捧着她。 陈遥知心里发苦,更发恨。 她本想着借此机会在东都城扬名,让裴元惜亲眼看到她是如何出尽风头受人追捧的。不想曾妙芙如此不经激,关键时刻还把自己推出去。 一时间冷了脸,傲然地走到一边。 “元惜妹妹,今天的戏真好看,比戏园子演得还好看。”洪宝珠煽风点火,眼里是毫不掩饰的嘲笑。“上次我父亲带我去看耍猴,逗死了。不过还是今天的戏好,比耍猴还好看。” 被人当成耍猴的,曾妙芙哪里还能忍。 她一个怒火冲顶,一扫前面桌子上的东西。只听得一阵碎响,杯子点心茶火碎撒一地,有一些茶水还溅到旁边人的身上。 “你们…简直是欺人太甚。一个蠢货一个傻子。我请你们来都是看在遥知姐姐的面子上,你们凭什么在我的赏花会上指手画脚。” 裴元惜慢慢站起来,眼神直视她,“这么说我们还要感谢陈姑娘?方才你说我是傻子,你怕是没有见过真正的傻子是什么样子?” 什么意思? 众人惊疑之时,就见裴元惜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水。然后“嘭”一声摔碎杯子,再一脚踢翻前面的矮桌。 所有人都惊了,包括正在盛怒中的曾妙芙。 陈遥知心中窃喜,这下真是太好了。裴元惜自己作死得罪曾家,得罪整个东都城的贵女们。她倒要看看今日过后,这个傻子还如何收买人心。 “裴二姑娘,你这是做什么?”她假意吃惊。 裴元惜环顾四周,“不做什么。我都傻子了,当然要有一个傻子的样子,否则怎么对得起你们一口一个傻子地称呼我。” 话音一落,她又一脚踢翻旁边的矮桌。桌上的东西哗啦啦倒一地,倾刻间一片狼藉。 洪宝珠刚才也惊了,眼下回过神来只觉得胸臆间充斥着说不出来的激荡。她几步冲过去,举起一把琴狠狠摔到地上。 琴弦崩裂,发出刺耳的声音。 “你…洪宝珠,你又干发什么疯?”一人惊呼。 洪宝珠得瑟地抖着肩,“你们以前不说我对我弹琴是对牛弹琴吗?我都是牛了,还不许我撒个野什么的。” 她朝裴元惜耸耸肩,“你说是吧,元惜妹妹?” 太痛快了! 还是元惜妹妹厉害,干了她一直不想干的事情。她早就想当着这些人的面扬眉吐气一回,今天她要是认怂,她就不信洪! “你们尽管冷嘲热讽啊,反正在你们的嘴里我和牛一样听不懂你们弹的曲子。下回再有人敢在我面前说什么对牛弹琴,我可不会再忍了!” 不仅不会忍,还要打回去。 所有人被震慑住,曾妙芙快气疯了。 陈遥知的目光紧紧盯着裴元惜,闹成这样正合她意。裴元惜这一世被自己抢走先机,也只能笼络像洪宝珠这样的蠢货。 裴元惜眼风冷冷,“曾姑娘见识到了吧?要是还不知道傻子疯子是什么样子的,我们不介意让你再见识见识。” 曾妙芙已经气到一句话说不出来。 “曾姑娘不说话,那就是受教了。既然如此,我们也算是教会你一样东西,感谢就不必了。”裴元惜朝洪宝珠勾手,“走吧。” 洪宝珠被她那傲视一切的霸气折服,屁颠颠地跟在她的后面。所有人目瞪口呆,就这样看着她们若无其事地离开。 等到她们快出月洞门,才有人惊呼起来,“这把七弦琴,可是陈姑娘送给我的。” 那惊呼的姑娘气愤地堵住两人,吵着要洪宝珠赔琴。洪宝珠身为将军府的嫡女,自然是不差钱的。 “我说王姑娘,以前说对牛弹琴的人里面你声音是最大的吧。我摔烂你一把琴怎么了?信不信我撕烂你的嘴?” 学武出身的洪宝珠自带一股江湖气,那么一挑眉,眼睛那么一瞪,把吵着要赔琴的王姑娘吓得不轻。 “又不是我一个人说,你凭什么可着我一个人欺负…” “你声音最大,你自认倒霉。” 王姑娘不服气,“琴是陈姑娘送我的,可不是一把普通的琴…” 洪宝珠还要凶她,被裴元惜制止。 裴元惜目光冷淡,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一把琴而已,我们还是赔得起的。过几日我的琴行开张,到时候王姑娘想要什么琴随便挑。” 陈遥知不敢置信,这个傻女竟然要开琴行。她以为开琴行是开杂货铺子吗?连五音都认不全,还敢开琴行,简直是可笑至极。 上一世裴元惜就不通乐理,除了会写一手字没有半点拿得出手的才情。她记得很清楚,对方不会弹琴。 洪宝珠也是一头雾水,“元惜妹妹,你要开琴行?” “对啊,开琴行。不仅要开琴行,我还打算弄个笔墨纸砚的铺子、办个诗社。以后有条件,我再建一家书院。” 好大的口气。 开琴行和铺子可以,办诗社和建书院那可不是普通人能办到的。就凭她一个傻女,哪里来的自信,又哪里来的能力和财力。 别说是旁人,就是洪宝珠也以为她是在故意气那些人。 “对,对,我们就要办诗社建书院!” 裴元惜唇角含笑,“名字我都想好了,我们的琴行商铺、诗社书院都以第一为名。第一琴行、第一笔墨行、第一诗社和第一书院。我敢叫第一,别人只能叫第二,到时候我再请陛下给我们亲笔写牌匾。” 放眼望去,那些姑娘们几乎都傻了。她们看裴元惜的目光不仅像傻子,而且像看一个疯子。寻常人哪里敢想这些,更别提还是一个姑娘。 不是她们耳朵有问题,就是裴元惜真是个傻子。 洪宝珠咽着口水,她怎么感觉元惜妹妹是认真的。“元惜妹妹,你是认真的?” “你看我像开玩笑的样子吗?诗社和书院暂缓一缓,琴行和笔墨行倒是不费什么时日。你入个股吧,不拘入多少。以后你走到哪里也可以告诉别人,你名下有琴行和笔墨行的,是个文雅人。” “入,入,入。”洪宝珠一连说三遍,“元惜妹妹你可别诳我,我这就回去拿我的私房钱。以后你要真开诗社和书院,一定要给我留一份。” “那是当然。”裴元惜笑道,压低声音,“这些都不是什么赚钱的生意,日后我要是有来钱的路子,也会算上你的。” 洪宝珠眼睛睁得极大,头点得像磕头。 “元惜妹妹,从今往后。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就认定你了!” “有眼光,跟着我保证你不后悔。”裴元惜似笑非笑地看着那群明显被惊吓到的姑娘们,若有所指地望着天,“谁让我上面有人,有那么大一个靠山我怕谁,我自然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谁敢和我比!” 这还真的是。 有人反应过来,裴元惜可是有陛下撑腰的。那什么诗社书院听起来虽然不可思议,甚至是有些荒谬。但若是陛下在背后支持,保不齐裴元惜还真敢去干。 只是陛下真的会和她一起胡闹吗? 有人心生后悔,她们是不是不应该得罪裴元惜?凭着对方深得陛下的恩宠,她们交好一二总不会是坏事。 到底是谁误导她们,害得她们错失和裴元惜缓和关系的机会?有些心眼活的人看看陈遥知,又看看曾妙芙,脸色变得微妙起来。 有人吞吞吐吐地告辞,然后是一个接一个,差不多一大半的都开了口。曾妙芙不仅脸气歪了,鼻子也气歪了。 好好的赏花会弄成这样,都怪那个傻女! 裴元惜和洪宝珠已经有说有笑地穿过月洞门,远远还能听到洪宝珠夸张的欢呼声。 来接裴元惜的是裴济,裴济是侯府公子,纵然并未被立为世子,但整个东都城谁不知道他是将来的宣平侯。 少年公子温和稳重,最是易得姑娘们的芳心。他玉树临风地站在马车前,已有不少跟着出来的姑娘们频频看来。 裴济目不斜视,静静看着自己的妹妹和一红衣女子在说话。 那红衣女子明丽活泼,应该就是洪家姑娘。 洪宝珠尚在兴奋中,拉着裴元惜不放,“元惜妹妹,就这么说定了。我这就回去取银子,你的生意无论哪样我都要占一份。” “好。”裴元惜回着,余光瞄到送人出来的陈遥知。 商行说,陈遥知将来要嫁的人是哥哥。 早在知道这个消息后,她便有意在哥哥面前嘀咕。几次提起上回在青龙书院附近发生的事,一再暗示陈遥知是故意为难她。 裴济最是疼爱她这个妹妹,上回的事情他当然知道,还知道陛下借此给妹妹出气命人搜查过陈氏在东都城所有的铺子。 他听到有人称呼陈姑娘,下意识看过去。 陈遥知也在看他,目光复杂而怀念。曾经夫妻几载,她不可能视他为陌生人。说句实在话,他品性上乘是个好丈夫。 在婚后的相处中,她已然对他有一点动心。只是他对她始终敬重有余恩爱不足。反倒是对庶出的妹妹裴元惜疼若明珠,这也是她更加嫉妒裴元惜的原因。 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竟然如此直白地打量一个外男。裴济微不可见地皱着眉,眼底闪过一丝厌恶。 陈遥知察觉到他的嫌弃,一颗心更是恨得厉害。 前世里他们最终相遇时,他就为她深深着迷。他欣赏她的才情,爱慕她的容颜。嫁入侯府后他对她敬重有加,屋子里连个通房都没有。 恍惚间,她不知不觉朝他走去。 等她回过神时,赶紧转向另一边朝着裴元惜的方向,“裴二姑娘,方才我听你说要开琴行,不知是真是假?” 裴济疑惑不已,妹妹要开琴行,他没听说过啊。 洪宝珠挡在裴元惜的面前,“对啊,我们就是要开琴行,怎么了?难道就许你们陈家开琴行,别人就不能开了吗?” 陈遥知恰当好处地表现出无奈又好心的表情,眼角的尾光若有若无地划过那边的裴济,“当然不是,只是开琴行不比开铺子,我担心你们不懂行到时候会遇到很多麻烦。” “陈姑娘不是怕我们抢你生意吗?”洪宝珠挑着眉,她就是看不惯这个看上去仙气飘飘的陈姑娘。真要是仙女那干嘛不好好待在云仓闲情雅致,跑到东都城里来兴风作浪,分明是个心机重的。 陈遥知还是不恼,似乎并不计较她的言语刻薄,“我怎会那么想。天下之大,谁开琴行不是开,也不差你们这一家。我不过是好心提醒,你们若是不怕赔银子就当我没说。” 裴元惜笑道:“陈姑娘说得极好,天下之大谁开琴行都可以。既然陈姑娘如此大度,又特意来提醒我们。不如我们就开在陈姑娘的对面,若有不懂的还可以上门向陈姑娘请教。” 陈遥知的脸当下就挂不住。 洪宝珠递给裴元惜一个真有你的眼神。“陈姑娘就这么说定了,你到时候可千万别后悔。” 陈遥知气得不知如何接话,要不是还有不少人朝这么看过来,她真想好好骂洪宝珠一顿。不知活的蠢货,活该被裴元惜当猴耍。 裴济皱着眉头,眼神中还是不掩厌恶。 她的肺都快炸了,这个男人怎么回事?明明前世里很是欣赏她,这一世为什么会用那样的眼光看自己。 裴元惜啊裴元惜,你害得那么多人无辜枉死,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护着你?这一世我绝不会眼睁睁看着你再次荣享富贵受尽宠爱。 就算不是公冶楚,别的帝王也不行! “裴二姑娘,你真的要如此吗?”她的眼中全是威胁。 裴元惜像是没听不清一般靠近一点,“陈姑娘说什么,我听不清楚。” “裴二姑娘,我不欲与你为敌,甚至还曾想结交你这个朋友。我不知道你为何对我有敌意,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处处针对我。我一片好心你不领也就罢了,非要来抢我家的生意,这就有点过了吧。” 她是多么的委屈,如果不是知道她是重生之人,不知道她心心念念要剽窃自己的人生,裴元惜还真的会不忍心。 “你真的是好心吗?”裴元惜笑得极冷。 “当然。”陈遥知面露真诚。 裴元惜又靠近一点,声音极低,“你故意拉拢夏散雨,又想收服孟槐,还有今天的猜花令,你在做什么你自己难道不知道吗?” 陈遥知心一惊,她怎么会知道?难道自己又猜错了,真正重生的人是她?可是为什么这一世当上皇帝的人不是公冶楚? “你…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越是被人看穿,越不能承认,陈遥知眼神闪烁。 “别装了,你是人是鬼我都不惧。你处心积虑想抢走我的人生,也要看我答不答应。”裴元惜往后退一步,眼神比之前更冷,“你想走我的路,我只好让你无路可走!” 陈遥知呼吸一窒,像被人扼住喉咙般遍体生寒。 51、怕我吗? 她感觉自己没法动, 心里的恐惧与上一世的绝望如此的相似。全身僵硬身体麻木,寒气从脚底窜起。 不,不会的, 她怎么可能无路可走。 就算裴元惜是和她一样是重生的又如何,她比对方活得要久。有些事情她知道而裴元惜不知道。 她知道的比裴元惜多, 她有很多的路可以选择。 “既然裴二姑娘这么说, 那我们就走着看。” 裴元惜微微一笑, “好。” 洪宝珠最是见不得她故作高傲的样子, 走过来故意撞开她,“你别拦我们的路, 元惜妹妹我们赶紧走,我都等不及回去取银子与你合伙开琴行。” 裴元惜被风风火火的洪宝珠一催, 这才上了马车。 陈遥知神色不明,盯着那远去的马车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一世她一定要把裴元惜踩在脚底下。这一刻她完全忘记自己重生之后真正要做的事情, 满心满眼只想和裴元惜一较高下。 她已经想好下一步要走的路,送走所有的客人后,她独自一人坐在书房里循着记忆写曲子。 这些曲子在前世流传甚广,让夏散雨扬名天下。她一直写一直写,甚至能想象出自己弹出这些曲子后受到的追捧和仰慕。 她写得太过入神, 连书房里进来两个人都没有察觉。 “好曲子!”有人鼓掌。 她骇然抬头, 还未开口便感觉脸颊一痛。 打她的人是她的大哥, 陈氏嫡支的大公子陈陵。而刚才那鼓掌之人是跟着陈陵一起进来的, 看衣着打扮像随从, 但气质不像。 她耳朵嗡嗡作响,“大哥,你…你竟然打我?” 陈陵怒火未熄,他一收到东都城的传信看到妹妹做的事情后, 他就恨不得立马飞过来。她可真有本事,脚跟都没站稳就敢得罪宣平侯府,还被皇帝给抓到把柄大肆搜查他们陈氏在城内所有的铺子。 她压根不知道陈氏的损失有多大,险些废尽他们在东都城所有的暗庄。一看她这副完全不知厉害的样子,他又扬起手掌。 “闻之,你妹妹是姑娘家,哪里受得住你的怒火。”那随从劝道,陈陵真的收回手掌,脸上怒气未消。 陈遥知这才认真看向那随从,长相平平无奇甚至有些丑,个子倒是高。这人是谁?为何大哥会听他的话? 陈陵压根没打算给妹妹介绍他,一脸不虞地皱着眉头。 他还有闲心取走桌上的曲子,一边看一边手指微动。深邃的眼眸越来越亮,最后是完全不掩饰的激赏,“好曲子,这都是陈姑娘自己作的?” “是的,偶有所感。”陈遥知说着,终于从方才的羞愤中找到自己的自尊。“一时有感而写,让公子见笑了。” “好才情,陈姑娘果然名不虚传。”随从赞美道,露出一口白牙。 他这一笑,陈遥知觉得他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贵气。能让大哥尊敬的人绝对不可能是普通的人,只是她想来想去也猜不到对方的身份。 “我姓于,名诚。” “原来是于公子。”陈遥知行过礼,脸上被掌掴的红印还在。 陈陵听到他夸自己的妹妹,怒火总算是消了一些。不过还是很生气,陈家几代人的心血差点毁在自己妹妹的手上,幸好他们藏的最深的地方没被发现。 于诚一边欣赏曲谱,一边问起陈遥知今日赏花宴之事。陈遥知有些纳闷,暗想这人到底是谁,竟然会关心姑娘家的赏花宴。 她挑了一些说,反正就算她不说也会传出来。她说的是裴元惜和洪宝珠大闹赏花宴的事,倒也没有夸大其辞。 于诚用手叩击着曲子,听到裴元惜踢翻桌子时挑了一下眉,“东都城居然还有如此胡来的姑娘,我当真是第一次听说。” “于公子有所不知,那位裴二姑娘原是个傻女。傻女发疯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我自是不会与她一般见识。” “陈姑娘雅量,于某佩服。”于诚眼神越发深邃,“我听说那位裴二姑娘极受陛下的恩宠,想来应该有几分过人之处。” 陈遥知的脸色难看起来,一时之间分不清他到底想听什么话。而且在他问自己问题时,大哥居然一言不发。 面上瞧着他是大哥的随从,她怎么觉得大哥才是他的追随者。难道商氏皇族还有漏网之鱼?如果是,那么…… 他也对裴元惜感兴趣! 呵,这些男人眼睛都瞎了吗?论长相才情她哪一点输给裴元惜,前一世碰到公冶楚那个疯子她认输。 可是这一世凭什么? 她故作为难,“裴二姑娘长得很好,听说还写得一手好字。只不过她的脾气…说来就来,若是能收敛些就好了。” 实在是无可挑剔的回答,什么脾气说来就来,不如直接说裴元惜动不动就发疯。于诚闻言并未露出惊讶,反而眼中更是兴味。 她心下一沉,猜不透他到底是何用意。 陈陵这时候插话进来,“你怎么会对一个姑娘家感兴趣?” “我与那裴二姑娘有过一面之缘,印象颇为深刻。”于诚说着,眸色更加幽深。当真是过目难忘,好一个装痴卖傻的侯府姑娘,自己险些栽在她的手里。 这位叫于诚的不是别人,正是当街挟持过裴元惜的程禹。公冶楚布下天罗地网捉住他,他几乎是动用程家在东都程隐藏的大半实力才得以脱身。 所有人必定都以为他已离开东都城,他却越是危险的地方就越是安全。公冶楚想不到他还会滞留在城内,更想不到他就藏在刚刚搜查过的陈家。 所以他摇身一变,变成陈陵的随从。 他舔舔唇,像闻到血腥气的饿兽。那位裴二姑娘既能得到小皇帝的恩宠,又能得公冶楚的另眼相看,看来颇有几分意思。 陈遥知不是人事无知的闺阁少女,她当然能看懂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兴趣和占有欲。这位于公子不仅对裴元惜感兴趣,且想占为己有。 嫉妒的同时,她心生一计。 如果裴元惜被这人占去,前世之局自然可破。 “公子若想结识裴二姑娘,或许我能帮忙一二。” 程禹目光轻闪,“有劳程姑娘。” 一旁的陈陵脸色更是不虞,程世子是何用意?不是说好事成之后,两家缔结姻亲他会娶遥知的吗? 程禹看过来,“令妹贤惠。” 陈陵顿时明白过来,眉头微松。 男人嘛,怎么可能只有一个女人。只要遥知为正室,其他的女人不过都是妾,倒也确实不必在意。 陈遥知已在心里盘算开来,如何让裴元惜和这位于公子在一起。一想到以后裴元惜被这么一个长相丑陋的男人占有,她的心里莫名感到痛快。 裴元惜说要开琴行,她倒要看看一个五音不分的傻子如何开得起来。傻女说要把琴行开在她的对面,她便有事没事盯着那铺子看。 那铺子原本是卖胭脂水粉的,她站在二楼的窗户上能将对面进出的人看得清清楚楚。 突然铺子里的客人全部往外走,每个人手里都拿了不少东西一个个喜笑颜开,然后铺子的掌柜伙计出来,一个个荷包鼓鼓笑容满面地离开。 她心里一个“咯噔”,就见有人开始往外面清理东西。不到半天的功夫,那个铺子已然布置一新。 等她看到两辆马车停在铺子前,下来裴元惜和洪宝珠以及裴元若时,已经是气得脸色铁青,一不小心手指差点被琴弦割到。 洪宝珠的声音极大,像是故意说给她听的,“元惜妹妹,你动作可真够快的。这才半天的功夫,你是怎么办到的?” 裴元若下意识看向对面,腰背不自觉挺直。 裴元惜但笑不语,她哪有这样的本事,当然是借了小皇帝的光。昨天下午在洪宝珠火急火燎送银子去侯府后没多久,商行的银子也送到了。他不仅送了银子,连琴艺师傅都一并送来。 宫里有琴艺师,自他登基后一直闲置。那些琴师技法高超自不用说,却也是一个比一个眼界高,其中有很多人不愿意屈就一个小小的琴行。 请旨而来的琴师姓郑,郑琴师清瘦而英俊,目光平和说话不徐不缓,裴元惜对他第一印象不错。 洪宝珠又大声道:“看我问的是什么问题,谁不知道元惜妹妹你有陛下撑腰。别说是一个琴行,就是这一条街说不定以后也是你的。” 陈遥知听到这句话,脸阴沉得可怕。 裴元惜递给洪宝珠一个眼神,示意她适可而止。 藏蓝为底的匾额挂上去,烫金的大字闪烁着光芒。 上书:第一琴行。 陈遥知从楼上看得清清楚楚,更是气得头发昏。那个傻女当真敢取,还有那个皇帝,真不知道是如何想的。堂堂帝王再是想讨好一个女人,也没有如此纵容的。 她牙痒地诅咒着,商氏江山迟早要亡。 脸颊还能感觉到火辣辣,就算是知道敷过粉没人能看出来,但她永远记住大哥给她的那一记耳光。大哥说如果她没有本事重新振作陈氏的生意,就让她滚回云仓去。 她如何能甘心。 为了还能留在东都城,她可是和大哥发过誓的。所以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再输给裴元惜,更不能再犯之前的错误。 一个琴音从手里流出去,她脸上的神情越发的高傲。开琴行有什么了不起的,她要让那个傻女看看,谁才是老天爷安排的真命天女。 琴音悠扬,从琴行飘出去。街上的行人听得如痴如醉,对面的第一琴行里自然也是听得清清楚楚。 郑琴师不由击掌,“好曲!” 洪宝珠磨着牙,一脸忿忿,“那个陈遥知,她就是故意的!” 裴元惜认真听着曲子,眼中慢慢泛起嘲讽。曲子的旋律动听至极,却有着一股说不出来的熟悉。商行说夏散雨原本是她的人,她不难猜出这曲子的来历。 她缓缓地哼出一首曲子,比之陈遥知弹的那首更有意境。郑琴师错愕地朝她看来,眼神中难掩惊喜。 “郑琴师,这首你能弹出来吗?” “我试试。”郑琴师连忙抚弄琴弦,试了几个音之后完全将她哼的曲子复弹出来。两首曲子碰撞在一起,一时之间如同厮杀。 两家琴行中间的路上,不知何时聚集多人。他们如痴如狂地听着不分伯仲的琴声,三三两两地议论着谁的曲子更胜一筹。 郑琴师的琴艺出神入化,非陈遥知所能比。 陈遥知在听到对面的琴声后,错了一个音。 她突然想到一件事情,上一世夏散雨之所以有名曲流传于世,背后会不会是那个傻女在操控一切? 原来如此,她到现在才明白,事已至此她倒要看看那个傻女的本事到底有多大。 上一世夏散雨的成名曲有六首,她本来想着循序渐进一首首地问世。但是现在她不能等了,一首接一首地弹奏出去。 她每有一首新曲,对面不多时也会跟上。到第六首的时候她开始心慌,因为她发现她可能探不到裴元惜的底,反而会掏空自己的老底。 第六首弹完,她已无底可掏。 而第一琴行那边,郑琴师已经被点燃琴艺之魂。他陷在一首又一首的新曲中,如痴如狂地弹奏着。 第七首、第八首、第九首、一直到第十首。 街上的人群已经从中间的位置移到第一琴行这边,从第七首开始陈氏琴行再无动静,唯有第一琴行仙乐飘飘。 第十首余音绕梁,许多人好半天才像是大梦初醒。 “太好听了,这些曲子竟然从未听过。” “不知是何人所谱,堪称当世名家。” 郑琴师也在问裴元惜,这些曲子是何人所作。裴元惜推了一把被琴声所迷的裴元若,“是我家大姐姐平日里无事时弹的。” 裴元若一脸茫然,她几时弹过这样的曲子?“二妹妹,我几时…” “大姐姐你仔细回想,这些曲子是不是你平时没事时闲弹的?” “是有点熟悉。”但又完全不一样,她闲弹的曲子零乱无章。 “那不就是了。”裴元惜靠近她,低语,“我正是听过大姐姐你弹的曲子,学着哼出来的。可能是我哼得有些不太像,竟然会有如此效果。” 裴元若还是一脸懵,乱哼能哼出这样的曲子来,二妹妹莫不是天赋异禀?是了,二妹妹自小聪惠,父亲是夸过的。 郑琴师已是崇拜站起来,朝她深深作揖,“郑某一生自诩不凡,此次请旨出宫其实并非看好琴行,而是想出宫来透透气。不想得遇裴大姑娘如此大家,实在是三生有幸。” 裴元若像做梦一样,完全云里雾里。 裴元惜握住裴元若的手,“大姐姐你听到了没?郑琴师说你是大家。日后世人提及当世琴艺大家,必有大姐姐的名字。” 裴元若已经说不出一个字来,二妹妹说的话她每个字都听得懂,可是连在一起她觉得好茫然。 女大家? 她吗?怎么可能。 “二妹妹,我…” “大姐姐你别谦虚,古人云青出于蓝胜于蓝。你虽然师从夏夫子,但我相信夏夫子若是知道你今日的成就必会以你为荣。” 裴元若突然明白了,二妹妹这是在给她长脸。 近日来她郁郁寡欢,夏夫子和陈遥知一对壁人般的模样时时现在眼前,她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当中。 二妹妹定是看出来,所以才会有今日这一出。她心里说不出来的滋味,有点想哭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复杂。 “二妹妹,谢谢…只是…” “大姐姐,应该说谢谢的人是我。我记得我还痴傻时大姐姐从不嫌弃我,你会给我拿点心吃,还会替我擦脸擦手。我名声在外,都不是什么好名声。我知道世人在背后如何说我,他们会说我仗着陛下恩宠行事嚣张,会说我傻子多作怪。以后我有一个才名远扬的姐姐,我相信大姐姐你还会像以前一样护着我。” 裴元若突然泪湿于睫,感动的同时也明白她的一片苦心。“二妹妹,你放心,我会一直护着你的。今后我会努力练习琴艺,争取再创造出好的曲子来。” 她要凭自己的能力名副其实,这一刻什么夏夫子,什么陈姑娘统统都不是她在意的。她真正在意的是二妹妹的信任,真正在意的是自己能不能对得起在外的名声。 “好,我相信大姐姐。” 姐妹二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春月等人已是别过脸去抹眼泪。二姑娘真是太不容易了,大姑娘和二姑娘的感情真让人羡慕。 好感动。 行人都被第一琴行吸引过来,有些原本打算入手的人开始询问价格。下人们赶紧上前招呼,春月声音最大。 “各位请听我说,我们东家发话了。凡在琴行购琴一架,且在旁边笔墨行置办笔墨纸砚套装的客人,可获得陛下亲笔题字。仅限前一百名,每人限一套,欲购从速!” 众人哗然。 还有这等好事! 那可是天子墨宝,就算天子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又如何。能得到天子亲笔题字,说出去得多有面子。还仅限一百名,此时不抢更待何时? “我要一套!” “我也要一套!” “还有我,赶紧算多少银子?” 客人们蜂拥而至,不要命地往前挤。 对面的陈氏琴行空无一人,原本进到铺子的人都被这边的动静给引过来。陈遥知脸色越发的难看,那些人中有很多是她认识的,不少人很是仰慕于她。 他们可知这是在买什么东西,几时见人买琴买笔墨纸砚用抢的,当真是有辱斯文。 她听到那些人高昂的谈话,什么买多少会有陛下的亲笔题字。原来如此,那个小皇帝一看就是亡国之君,要不然怎么会如此纵着裴元惜胡来。 商行在芳茵殿里奋笔疾书,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谁在骂他? 他这么听话这么乖,哪个不要命的敢骂他! 娘说让他不要出面怕引起骚乱,他就乖乖在宫里写字。娘交待他要写一百份前程似锦的赠书,他已经写到六十份了。 好想去看看娘的琴行怎么样。 揉揉手腕,心道不会是爹骂他胡闹吧。赶紧把心腹叫进来一问,得知爹确实出了都督府他时两眼睁得极大。 爹会不会去娘那里了?他得赶紧写完过去,免得爹一怒之下…数一数还没写完的字,皱着眉埋头苦写。 公冶楚确实如他所想,正面无表情地听着远处琴行传来的喧闹声。 马车停靠在离琴行较远的街角,柳卫们一个个做寻常打扮并不引人注意。他已经过来有一会,从两家琴行斗琴开始。 天色一寸寸地暗下去,灯火一盏盏地亮起来。 第一琴行那边依然是挤满人,买到东西且成功登记赠送题字名额的人欢天喜地,没有排上号的人也迟迟不肯离去。 所有人都忙得脚不沾地,郑琴师和裴元若忙着调试新琴,郑宝珠在外面招呼客人。裴元惜掌控着全局,刚到后院喝口水的功夫就被人请走。 她低着头从后门被带到马车边,行礼问安。 “上来!”马车内传来公冶楚清冷无波的声音。 虽说男女授受不清,但她不敢违抗公冶楚的命令。再者站在马车边说话实在是有些打眼,万一被人看去反而又传是非。 她提着裙上马车,在公冶楚的示意下坐在左边。 马车内逼仄,彼此的气息无处可逃。 他还是一如既往的穿衣风格,暗深的色系越发衬托出他的冷峻。剑眉如峰,凌厉如刀。自她上马车后仅有那清冷冷的一瞥,却足已让她正襟危坐不敢动弹。 “就这么怕我?” 她不敢回答,能不怕吗?这个男人杀人不眨眼,连皇族都敢屠尽,还对她起过杀心。她要说不怕那是假的,甚至连装都装不像。 公冶楚冷笑一声,“我看你胆子大得很,陛下都被你指使得团团转,还在芳茵宫为你写赠言。” 她低下头去不吭声,所以公冶楚是来教训她的。 一阵沉默,空气越发令人窒息。 公冶楚扶着额头,眉峰慢慢放松。程禹被人救走,不过他也因此清理了一大半程氏安插在城内的暗桩。因为这件事他已有多日未曾入睡,一闭上眼睛就是尸体成堆血流成河头疼欲裂。 这一会的功夫,他觉得好多了。 “听说你还想办书院,说一说你打算怎么办?” 裴元惜拿不准他的心思,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无论是陛下还是他,将来不管天下姓商还是姓公冶,他们都不会容忍陈氏的存在。 天下清流文人,三分之中陈氏占两分。若陈氏真有心做些什么在这些学子和文官中振臂一呼,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他必定也想打压陈氏。 “梁西谢氏。”她低声回道。 闻言,他认真看她一眼。 梁西谢在前朝是书香第一大家,后来凌朝建立推崇陈氏,谢氏逐渐没落。而今的读书人只知陈家,鲜少有人还知道谢家。 “好想法,或可一试。”说完这句话,他慢慢闭上眼睛。 裴元惜一直低着头,迟迟等不到他接下来的话。他是什么意思?话有没有问完?怎么还不让她退出去? 等了约一刻钟,马车内压抑的气息似乎变得缓和。她鼓起勇气大着胆子半抬头快速看他一眼,一看之下她立马愣住。 只见他靠在垫子上,似乎睡着了。 52、惜儿 公冶楚知道自己在做梦, 相似的场景相似的房间。另一个“他”保持着上一次梦境中的姿势,怀里的女子像睡着一样。 清弱绝色的容颜,如同刚刚凋零的花儿般没有一丝鲜活之气。原本妍艳的颜色转淡, 带着韶华正盛却不得不黯然谢落的忧伤。 “他”紧紧抱着那个女子,替她梳头妆容。“他”的动作是那样的轻柔, 生怕弄疼她或是弄醒她。 而她面容灰白, 已然死去多时。 “他”修长的手指摩梭着她的脸, 从眉眼到唇角, 像抚摸一件珍宝。“他”的表情无悲无喜,眼中泛着奇异的怜爱。 他看到“他”在她唇上印下一吻, 听到“他”没有起伏的低喃。 “你说过此生遇我,三世不悔。你想同我生生世世, 为何又早早弃我而去?你说得对,我们终将会重逢。别怕, 我很快会来陪你…” “他”存了死志! 他骇然不已,想阻止“他”的行为。然而“他”看不到他,抱着那死去的女子低低诉说着什么。那声音太轻太柔,又带着一丝哽咽。 婴儿的哭声从外面传来,他清晰感觉到心快要裂开的痛楚。“他”抱着她一起躺在床上, 不吃不喝就那么一直躺着。 他看到窗外黑明交换, 不知不觉中斗转星移已然是好几个日夜。没有人敢进来, 直到有人抱着一个襁褓硬闯。 是柳则。 柳则跪在地上哭求, 求“他”以江山社稷为重, 求“他”不要丢下刚出生的小太子不管,“他”不为所动。 “陛下,娘娘若知你随她而去,她必然不会原谅你。纵然黄泉路远, 臣相信她也不希望您去陪她而弃小太子于不顾。小太子是娘娘拼尽性命生下的孩子,您真的忍心他至此以后无父无母吗?” “他”冷漠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表情,看向那襁褓中的孩子。 柳则接着求“他”将女子安葬,说是眼下天寒地冻尚不会有什么变化,再过几日娘娘的尸身就会变味。 “他”勃然大怒,拨剑要杀柳则。 柳则一脸悲痛,不惧“他”的杀气。劝说道娘娘生前最爱干净,若是她知道自己死后会一日日慢慢腐烂该是多么难过。 襁褓中的孩子哭起来,柳则也在哭。 “他”看着那孩子,痛苦闭目。 柳则趁机把孩子塞到“他”的怀里,“他”望着床上的女子,又凝视着手中的孩子。明明“他”的脸上没有一滴泪,他却觉得“他”的心都在哭泣。 最后“他”没有求死,也没有将女子下葬,而是命人在“他”的寝室内修了一间冰室,那个女子就被“他”安置冰室里。 他看到“他”和她一起睡在冰床上,夜夜与她同眠。看到“他”天天下朝回来后同她轻轻细语,有时候“他”还会抱一个孩子进来看她,让那个孩子唤她娘。 夜深人静时,他听到“他”似乎在哭。他在呼唤那个女子的名字。 “惜儿,惜儿。” 裴元惜心下一个颤抖,他在叫谁? 惜儿还是西儿? 在此之前,她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面对睡着的他。他睡着的样子实在是赏心悦目,邪妄和无情不再,越发突显他的矜贵俊美,很难想象他是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权臣。 世人皆害怕他的噬血无情,怕是很少有人敢直视他的这张脸。这张脸实在是长得好看,此时没有拒人千里的冷漠,更没有一言不合就大开杀戒的狂肆。 她不敢动,也不敢下马车。 直到他呓语起来。 商行暗示过他们以后会是夫妻,所以他梦到了什么?会不会和她有关?为什么他在呼唤惜儿?这个惜儿是她吗? 脑海中一团疑惑,面上却是一脸警惕。 公冶楚缓缓睁开眼,梦里的悲痛还在。梦里那个冰冷的女子,与眼前鲜活的少女重叠在一起。他觉得自己的头还在疼,一时之间竟是有些恍惚。 他向来不信鬼神,更不信什么转世轮回。然而一而再而三的做梦,他不会自欺欺人地当成巧合和荒诞。 所以或许真的有上一世,在那个小皇帝口中的上一世他同眼前的少女是一对夫妻。梦里深情的男人是他又不是他,他的眼神变幻莫测。 “大人,天色已晚,我父母必定心忧我还未归家。” 他敛着眉,算是默许。 她立马起身,却没料到长时间久坐积血于膝。一个不稳往一边倒去,然后她感觉自己跌进公冶楚的怀中。 公冶楚接住她纯粹是下意识的行为,美人在怀他眼前浮现在梦里的那一幕。他就是这样抱着她,心冷如死水。 她的腿实在是麻,在他里挣扎几下没能脱身。而他仿若未觉,甚至她还惊悚地感觉到他抱着她的力量在加大。 “大人…” 她在梦里叫他阿楚。 他慢慢松开她,借着手臂的力扶她站稳。她等不及腿脚恢复,迫切地下了马车。腿脚的知觉尚在麻木中,每走一步都像要软倒一样。 这个时辰琴行已经打烊,她离开的时候交待过春月。没说公冶楚找她,春月以为是商行,她也没解释。 裴元若被洪宝珠送回去,春月和侯府马车留下来等她。春月大概猜出来姑娘见的人不是陛下,忙扶着她上马车。 马车的轱辘滚动起来,她靠在垫子上深吸几口气。为什么会是公冶楚,她真是很不理解另一世的那个自己,到底眼神哪里不好怎么偏偏和他在一起。 水榭院子外,有一人在徘徊等她。 她觉得有些意外,因为那个人是赵姨娘。 赵姨娘听说今日琴行之事,也知道自己的女儿露了大脸。早前元若也有些才名,不过那都是内宅里传来传去的,不外乎琴艺不错知书达理,这样的姑娘哪个府上都能拎得出一两个来。 听说有十首曲子,都是元若作的。 自己的女儿自己知道,元若绝对没有那个才能。若真是有,她当姨娘的早已发现。所以她心里明白,是二姑娘在给元若长脸。 女大家。 那可不是一般的女子,有此等名声在外,元若何愁姻缘?说句更狂妄的话,受人景仰的女子便是嫁人也不会看夫家的脸色,更不用仰男人的鼻息而活。 她是一个妾室,自知内宅女子的艰辛。她盼望着元若能入高门,不就是希望自己的女儿能有足够的底气。 元若一回来,她便感觉到女儿不一样了。不再是之前的郁郁寡欢,那种神采她从来没有在元若身上看到过。 “二姑娘,请受妾一拜。” 她要行大礼,被裴元惜一把托住,“姨娘不必如此。” “要的。”赵姨娘屈着膝,“二姑娘对元若良苦用心,妾感恩万分。” “大姐姐琴艺不俗,我不过是锦上添花,姨娘实在不用这般行大礼。”裴元惜再次托住她,“以往我痴傻时,大姐姐从不嫌弃我。我与大姐姐是姐妹,自是应该相互扶持。” 赵姨娘表情微动,她曾怜悯过这个孩子,也曾以为这个孩子一辈子也就那么浑浑噩噩地活着。没想到这个孩子不仅清醒过来,还能记得痴傻时候发生过的事情。 她有些庆幸,庆幸自己以前并未把对夫人的怨恨加诸在二姑娘的身上。 古人云行善积德多善多福,果然是有道理的。 “二姑娘心善,妾会记在心里。你同你大姐姐骨肉相亲,妾看在眼里很是欢喜。妾近日听说一事,也不知准也不准,二姑娘你听听看。” 裴元惜敛神静听,知道她说的定然不会是什么小事。 她要说的事和秋姨娘有关,秋姨娘上次口口声声说自己肚子里怀的是男胎,还想把孩子记在沈氏的名下。被拒绝后,秋姨娘倒是安分了不少日子。 不过像秋姨娘那样的人,安分永远只在表面。赵姨娘说秋姨娘不知从哪里弄的偏方,日日躲在屋子里偷吃。 那方子在民间有个直白的名字:转胎丸。 “那方子妾以前听过,似乎并不是什么好东西。秋姨娘一心想生个儿子,怕是有些剑走偏锋。”这是赵姨娘的话。 然而裴元惜却从她话里听出几个意思,一是秋姨娘已经吃了一段时间,二是那东西应该已经对秋姨娘肚子里的孩子造成影响。赵姨娘绝不是近日才知道此事,她应该在很早之前就知道秋姨娘在吃那个东西。 侯府后宅的这几位姨娘,裴元惜从来不敢小看的就是她。她确实不争不抢,因为她不需要那么做。 但她不争,不代表她真的不闻不问。她比起母亲来,无论是心机城府都不止高出一个段位。若她想要对付母亲,母亲完全不会是对手。 她今天能将秋姨娘的事情告诉自己,是因为投桃报李。 “多谢姨娘相告,事关父亲的子嗣,我会将此事转告父亲。” 这是宣平侯的内宅,秋姨娘是宣平侯的妾室。裴元惜再是想管,也知道这样的事情出面的人应该是父亲。 赵姨娘目露惋惜,道:“侯爷子嗣不丰,若是知道此事必定大怒。” “父亲生气是应该的。”裴元惜看着她,目光感激,“幸亏姨娘将此事告诉我,否则我还真怕秋姨娘借此事陷害我母亲。” “难怪侯爷总夸二姑娘,妾竟然没有想到这一点。夫人真是好福气,能有二姑娘这样的女儿。”她轻声说着,眼神怜爱一如对待自己的孩子。 裴元惜感慨道:“我母亲是个心善的人,正是因为如此才会被身边的人算计。她不是一个有心机的人,要不然也不会落到今天的地步。我和她被迫分开十五年,很多事情都是沧海桑田。我们或许不能像别的母女那样亲密无间,但我依然希望她以后平安顺遂。如果有人再害她算计她,我绝不会允许。” 赵姨娘闻言,似乎愣了一下。然后眼神慢慢浮起羡慕,一脸的动容,“二姑娘一片孝心感天动地,妾很是羡慕夫人的好福气。妾的心不大,仅能容得下自己的一双儿女。” 言之下意,便是宣平侯都不在她的心里。 两人一番对话,看似家常实则互相透露底线。裴元惜的底线是父母,而赵姨娘的底线是裴济和裴元若。 如此看来,她们并无冲突。 “天色已晚,姨娘早些回去歇着。” 赵姨娘也让她好好休息,告辞离开。 她未进水榭,而是转身前往轩庭院。宣平侯今夜歇在沈氏的屋子里,夫妻俩都没有睡,他们之前一直在等她回来。 虽说早派人告诉她太晚不用来请安,但看到她过来沈氏还是很开心,开心之中又有几分心疼,一迭声问她有没有吃饭累不累之类的。 她一一回答完,然后垂着眸开门见山提起秋姨娘的事。只说自己是无意中得知的,并未说出赵姨娘。 宣平侯一听,当下脸一沉,怒气气冲冲出门。 剩下母女二人反倒无话可说,沈氏有心想同女儿亲近,问来问去都是干巴巴的几句。说不难受是假的,但更多的是自责。 她没话找话,问裴元惜还要不要银子,还有没有想开什么铺子。她多希望女儿开口向她要银子,可是女儿从头到尾都没在她面前提过。 这些日子以来,她是一日比一日清醒,一日比一日看得明白。正是因为清醒了,才会堆积出更多的自责。 细细思量着最近发生的事,她突然觉得是自己的女儿在保护自己。戳穿如兰也好,揭露平珍也好,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件不是在帮她。 元君是她养大的,她放在手心里疼了十五年。可是每天听到下人来回禀,她是一日比一日失望。元君终究还是根不好,竟然能做出打骂生母的事情来。 想到秋姨娘,感慨对方想不开。济哥儿已经长成,便是侯府再有庶子又如何。生儿生女都是自己的骨肉,怎么能吃那些药。 “她最近几日天天来给我请安,见天的同我说她肚子里怀的是哥儿,我还当她十拿九稳,没想到却是在吃那种东西。” “她天天还给你请安?”裴元惜似乎想到什么,眼神微冷。 沈氏在她问出这句话愣了一下,尔后捂住心口。心突突直跳,显然也是猜到秋姨娘的用意。怕是那腹中的孩子已经不好了,秋姨娘一直用言语刺激自己是想把污水泼到自己身上。 幸亏元惜提醒及时,否则这哑巴亏还真没处说理。 不多时宣平侯派人来请沈氏过去,说是秋姨娘肚子里的孩子已经死了两天。接下来要请稳婆把孩子催产,需要沈氏这个主母去操持。 沈氏稳稳心神,同裴元惜一起出门。一个去往秋姨娘的院子,一个回水榭。 “元惜…对不起,我希望你能原谅母亲以前的糊涂。还有谢谢你,谢谢你不计前嫌一直在帮我。” 裴元惜没有回头,“不用说谢谢,你是我母亲。” 沈氏望着她纤弱的背影,再一次真真实实感觉到两人的心有多远。她还能认自己还能维护自己这个母亲,真的已经足够了。 做人真的不能太贪心。 裴元惜何尝不知道沈氏在愧疚在自责,她给过母亲很多次机会。那一次她在彻底失望后对母亲行过一个大礼,那个大礼是在同母爱道别。 她会尊敬母亲,会尽到一个女儿应尽的本分,仅此而已。 这世上真正让她信任的人是爹。 或许还有另一个人。 小皇帝。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莫名就觉得商行值得她信任。而且比起爹来,有过之而无不及。比如开琴行,在赏花宴之前她并没有那个想法,一时起意未同他商量心里却是笃定他必定会无条件支持自己。 那种信任很是任性,她自己都不知道从何说起。或许是他的眼神,或许是他对自己的态度,她有一种错觉,可能自己对他而言真的比江山还要重要。 非血缘关系的婶子和侄子,真的能亲密到这样的地步吗? 灿如星子的眸,俊秀稚嫩的少年气,还有天真无邪的笑容以及没有防备的酒窝。在她掀帘进内室的时候,一下子闯进她的视线。 她连忙让春月别跟进来,压低声音问:“你怎么来了?” 商行委屈得不行,小脸看上去可怜巴巴的。他写了一百份前程似锦的赠言,为怕有损他的威严,他每个字都写得极其认真。整整写了一天,好不容易写完来看娘,娘竟然还一副不欢迎他的样子。 “我手疼。”他揉着手腕,“我都写一天了,好累。” 这…这是在撒娇? 裴元惜心道,他还真把自己当成长辈看待。看在他替自己赚了盆满钵满的份上,安慰和心疼是必须要有的。 “真是辛苦了。” 显然一句辛苦并不能让商行满意,他故意把手举得高高。 她迟疑问道:“要不,我替你揉一揉?” 他立马高兴起来,脸上还带着难为情的扭捏。她就是随口一说,哪里想得到他竟然当真。瞧着他眼巴巴欢喜的样子,她小心翼翼地替他揉着手腕。 很奇怪,她完全没有别扭的感觉。甚至在替他揉手的时候,心里泛起一种长辈对晚辈的怜爱,还有一种说不清楚的心疼。 商行对她而言,应该是个很重要的人。 不过她还是无法接受自己以后会和公冶楚在一起的事,在她看来公冶楚除了长相,没有哪一点符合她的择偶标准。 她一边轻轻替商行揉着手腕,一边小声提起公冶楚。言语间希望商行不要同公冶楚提起自己,更别提到他们之间的秘密。 公冶楚可不是什么善类,那可是一个双手沾满鲜血的男人。他骨子里的冷能将人冻死,她可不认为自己将来能用爱暖化一座冰山。 商行歪着头,“为什么?” “那个…我怕对公冶大人有困扰。” 肯定不是这个原因,商行心道。不过娘交待的事情,他肯定会听的。事实上有些事情他并没有和爹说过。 爹和娘好像一点进展都没有,他有点着急。 手腕被人轻轻揉着,也不觉得累了,也不觉得酸了。还是有娘好啊,怪不得有人有娘的孩子是个宝。 这一天忙下来,娘应该也累了。 他是个乖孩子,当然不能打扰娘休息。 依依不舍地离开后,转头翻过侯府的墙头。墙那边的宅子里,有人在夜色中长身玉立。他先是被吓一跳,然后看清那人是谁后满心欢喜。 “爹!” 公冶楚显然一直在等他,黑暗中的看不见有什么表情。 商行欢天喜地跑过去,“你在等我?” 公冶楚确实在等他。 “跟我到书房,我有话问你。” 这态度哪里像君臣,只有当父亲的才会这么对儿子说话。商行愣了一下,仿佛像是回到过去。每次他犯错,爹都这样对他的。 “爹,你是不是也过来了?”他追上去。 公冶楚没有回答他,一路疾行。夜色中修长的身影疾行如风,等到他跟着进了书房,公冶楚一把将门关上。 商行心颤了颤,暗忖着自己没犯什么错,他今天可是乖了一天。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着头站得好不乖巧,半天没等来爹的训斥声,他半掀了掀眼皮。 “爹,你过来了吗?”怀疑中带着几分期盼。 公冶楚拧着眉,“你同我说说你的事,所有的。” 商行眼中的希冀褪去,爹必然是没有过来的,要不然不会这么问。不过爹能这么问,至少证明开始相信他说的话。 他顿时来了精神,开始慢慢说起他从小到大的每一件事。 屋内灯火昏黄,明珠如梦,风吹纱帘一室温馨。恍然间他像是回到过去,那些个父子二人相依为命的朝朝暮暮。 屋外夜色翻黑吐墨,偶尔乍现几点星光。一寸寸的暗涌中包容着世间万物,慢慢磋砣出万物复苏的光阴。 天渐明,人未睡。 公冶楚一字一字听得极为认真,他反复询问,尤其是关于裴元惜的事。商行的诉说与他的梦境对上,他怅神许久。 商行年少,从初开始的兴奋到后来被反复的问询,已经是困意不止。他打着哈欠,迷迷糊糊地问自己可不可以和娘相认。 “不行。”公冶楚想也未想。 在事情没有完全清楚之前,他不想横生事端。 商行困得不行,“好,我听爹的。” 他可不是听爹的,他是太了解自己的亲爹。他爹是天下之主,是说一不二的帝王,万一一个生气伤到娘,他岂不是罪人。 “我好困。” “去睡吧。” 听到这句话,商行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脑袋有些懵懵地想到之前娘才叮嘱过他,那些事情不能告诉爹。现在爹明明已经相信他说的话,却又不许他跟娘相认。 身为他们的儿子,他觉得好难。 不想了。 还是睡吧。 好困。 53、干娘 皇帝不早朝, 臣子们司空见惯。空荡荡的龙椅有没有坐人都一样,该上折的上折该弹劾的弹劾。 今天倒是奇了,有好几位文官弹劾宣平侯。斥责他教女无方, 纵容自己的女儿仗着陛下的恩宠胡作非为。堂堂天子岂是街头卖字画的穷书生,陛下竟然也由着裴家二姑娘胡闹。 能站在庆和殿议政的文官, 基本都是十年寒窗苦读科举出仕。他们最在意的是文人的名声, 是清流最看重的清贵而不俗气。 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抛头露面开个铺子倒是不足以让人说三道四, 但是像裴二姑娘这样胆大妄为的他们没有见过。 他们义正言辞, 言之凿凿,只把裴元惜说成是祸国殃民的红颜祸水, 是动摇天子龙威的罪魁祸首。 宣平侯铁青着脸,头隐隐生疼。 他一夜未睡, 昨夜里秋姨娘腹中的死胎迟迟下不来。他和沈氏就在外面,听着那一声声凄厉的声音, 当时他的头就疼得厉害。 天快明时死胎才算是下来,稳婆吓得尖声大叫,产房里乱成一团。他青着脸闯进去一看,饶是他是习武的成年男子,还是被那一团血乎乎的东西给骇得倒吸凉气。 那团东西原本应该是他的孩子, 模样上已经是个婴儿, 却是怪异至极。乌青乌青的还生了三只手, 更可怕的是雌雄同体。 他骇得不轻, 勒令所有人不许外传。命人将那死婴埋了, 任凭秋氏哭得有多伤心他都不为所动。让她好好养身体,实则是将她禁足。 一个如此,两个如此。侯府统共就几个姨娘都能闹得那般乌烟瘴气,不知别的府上又会有多少腌臜之事。 后宅的妾室, 他真是怕了。 那些文官你一言我一语,那语气之轻蔑、口气之痛恨,一个个看上去义愤填膺痛心疾首,像是已然断定裴元惜是蛊惑君王的祸水。 宣平侯寒着一张脸,他的元惜根本就不是他们说的那样,这些人简直是欲加之罪。他知道众口难驳,索性一字不驳掀了朝服跪下来。 公冶楚一个冷漠的眼神过来,文官们的声音小了一些。他微微一拂袖子,整个大殿顿时鸦雀无声。 “天下学子,皆是天子门生。陛下赠言鼓励有何不妥?” “大都督,此举有损陛下威严…”一文官壮着胆子回话,被公冶楚冰冷的目光一扫,立马低头。 公冶楚又冰冷道:“陛下爱戴百姓愿意纡尊降贵与民同乐,这是好事。” 百官们揣测着他话里的意思,似乎明白他的用意。天欲令其亡,必先令其狂。他这是在纵着陛下胡来,行的是捧杀之法。 皇帝年少,被他如此纵着迟早成亡国之君。到时候他登基为帝名正言顺,天下百姓皆道商氏昏聩,谁还在意他曾经血洗太凌宫几乎屠尽商氏皇族一事。 很多人自以为猜透公冶楚的心思,再看宣平侯时便带了几分闪躲。别看裴家二姑娘正值圣宠,万一哪天改朝换代,第一个倒霉的就是裴家。 散朝时可窥见一二,不少人不敢同宣平侯靠近。便是以前同宣平侯交好的中书令张大人都故意行慢几步,落在他的身后。 反倒是洪将军大大咧咧,一点也不避讳地同他一起。“看把他们吓得,不就是被弹劾了吗?有什么大不了的。” 宣平侯瞥了张大人一眼,心里其实是有些失望的。但是他知道不能怪张大人,人之常情而已。他们在朝堂为官,身后是父母妻儿和家庭。行差踏错一步,连累的是家中老小和全族,又怎能不小心谨慎。 “洪将军你还是离我远些的好。” “我怕个屁!”洪将军的声音本来又大,嗓子那么一吼几乎前后左右的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我家宝珠可是同你二女儿一起开铺子的,咱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我这人做不出那等见风使舵两面三刀的事来!” 宣平侯以前一直不太愿意结交洪将军,不仅因为对方早前总是踩低自己的女儿,还因为对方空有武力机谋不足。 “洪将军,此事不是儿戏。你若有难处随时可以同侯府断绝往来,裴某绝无怨言。” “说什么屁话!我洪某怎么会是那样的人。裴侯爷你放心,我可不像有的人一样贪生怕死,我们洪家无论男女老少就没有一个孬种。”洪将军说着,故意斜视那低头羞愧的张大人,“我们女儿开的琴行我还没看过,走,瞧瞧去!” 也不等宣平侯反应,他自来熟地勾肩搭背。旁人瞧着这两家还真是走近了,先前怎么都不对盘的两人竟然会有这一天。 有人窃窃私语,然后摇头叹息。 别看宣平侯府眼下正得圣宠,那裴二姑娘更是陛下护在心尖上的人。一旦陛下失了民心,大都督可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人。 他们如今庆幸着,幸好陛下没有选妃,否则他们岂不是骑虎难下左右为难。前路不明朗,还是各自独善其身为好。 洪将军可不管这些,光明正大和宣平侯到了琴行。 今天琴行的客人还不少,有人不死心询问还会不会有送陛下赠言的活动,得到否定的回答后依然不肯离开。 第一琴行对面的陈氏琴行和笔墨铺子关着门,在宣平侯往那边看去的时候,只见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走过来。 那书生青衫纶巾,长相不俗。他先是行礼,后表明身份。他自称是陈氏琴行的东家,亦是陈遥知嫡亲的兄长姓陈名陵。 宣平侯一听是陈遥知的哥哥,眼神中瞬间就带出一丝不喜。 洪将军可不是什么文雅的人,听到对方自报家门后怒眼圆瞪,“好哇,你就是那位陈姑娘的哥哥。我倒要问问你家陈家是怎么教养姑娘的,怎么养出那么一个蛇蝎心肠的姑娘。还说什么书香大家,呸!” 陈陵脸色不太好,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这位大人误会了,我妹妹初到东都城怕是很多事情不太了解。她本意是好的,也不知怎么惹来裴二姑娘的误解,这才生出诸多是非。为表赔罪,从今日起我陈氏的琴行笔墨行关门谢客。还望裴侯爷看在我妹妹年少无知的份上,大人大量不同她一般计较。” 宣平侯面色缓和一些,这位陈公子倒不像是什么奸诈之人。陈氏百年清名,在读书人中很是有威望,他也不相信陈家会尽出像陈遥知那样的后辈。 第一琴行的二楼上,裴元惜和洪宝珠都在。 裴元若要苦练琴艺,是以今日未曾过来。琴不是杂货也不是常用物件,平日里铺子里不会太过忙碌,有郑琴师在即可。 洪宝珠道,“这位陈公子长得倒是不错,他还算是懂事,看上去同那陈遥知不一样。” 陈遥知单论长相,确实是个难得一见的美女。有那样一个嫡亲的妹妹,陈陵的相貌当然可称上乘。 只不过裴元惜却从对方斯文有礼的表象中,看出比陈遥知更高几筹的心机。陈陵这一招看似服软知趣,实则暗藏心机。 第一琴行一开,陈氏琴行立马关门,世人会怎么想? 世人会说她果然是恃宠生狂,竟然逼得百年清贵的陈氏琴行都开不下去。更有甚者若有人故意引导舆论上升到朝堂,怕是有人会指责商行为君不贤。 这一招明着示弱,却是把她和她身后的侯府架在火上烤。 她再向下看去,目光从陈陵划过落在他身后的随从身上。其中一个身量颇高的随从引起她的注意,那人从气质上看似乎有些不简单。 或者说,陈家不简单。 在她视线偏移时,那低着头的随从快速抬头。深邃的眼中闪过幽光,透着一抹志在必得的算计。 陈陵言语恳切说是原想给裴元惜当面赔罪,又碍于男女有别怕影响她的名声不敢唐突。他生得一副好相貌,又恰当好处地以退为进。很难让人不心生好感。不仅是宣平侯,就是洪将军也对他印象有所改观,态度明显好转。 他这一退让,很快就有人为陈家鸣不平。 陈家百年清流,桃李满天下。上至朝臣下至文人书生,多少人满腔义愤要替陈家讨个说法和公道。 曾家同陈家交好,曾妙芙更是哭到曾太妃面前痛斥裴元惜如何仗着陛下恩宠目中无人,又可怜陈遥知何其无辜被人误解。 她添油加醋,将那日赏花会之事夸大其辞。曾太妃当然不能坐视不理,一道口谕将裴元惜召进宫,同时侯府被宣召进宫的还有裴元君。 裴元君的禁足已解,黄婆子重新被派过去侍候,而含霜则被配了人,换成另外的丫头过去。这两人明着侍候,其实是监视之职。 所以那个院子里的事情,沈氏都知道。 正是因为知道,她越发的失望。 裴元君瘦了不少,再也不复原来的福气之相,瞧着颧骨突起略生几分刻薄。以前瞧着像宣平侯颇多,如今再看竟然同李姨娘有些相似。 沈氏很明显愣了一下,下意识看向自己的亲生女儿。 裴元惜已有多日未见裴元君,听到对方一口一个母亲叫得亲亲热热,又一声声的二姐姐叫得顺口,她有些佩服起来。 既然是进宫,那么她们的衣着打扮都不能丢了侯府的脸面。裴元君抚摸着身上的衣裳,挤出两滴泪来。 “母亲,我经常做梦到以前。那时候你就是这样疼我,什么好的都紧着我。我已经快不记得上次穿成这样是什么时候…” 沈氏的心像被扎了一下,说不难受是假的。只是一看到她与李姨娘像了几分的长相,心又硬起来。 “庶女有庶女的份例,有些东西你不要再想。” 裴元君面苦,含着泪点头。 裴元惜冷眼看着,同沈氏告别。 沈氏原本还想宽慰她几句让她别紧张,若是以前她相信曾太妃不会为难她,但是现在有些拿不准。 裴元君一副懂事体贴的样子,“母亲你放心,宫里我熟,太妃娘娘最是疼我,我一定会顾着二姐姐的。” 沈氏闻言,脸色不太好看。好在裴元惜压根没有在意听,径直先上了马车。 马车内的姐妹二人,自是无话可说。裴元君也收起小可怜的模样,盘算着要如何借此次机会翻身。 宫门外等候宣召的还有曾妙芙和陈遥知。 一共召四女进宫,另外三个都同裴元惜不对付。曾太妃此举用意如何,裴元惜几乎都不用去猜。 裴元君还是嫡女时,同曾妙芙很是要好。当下欢喜地和曾妙芙她们站在一起,把裴元惜一人孤立一旁。 曾妙芙自从知道裴元君是庶女后,并不愿再和她来往。不过看在能气一气裴元惜的份上,也装出很热情的样子。 裴元君对陈遥知很热情,她可是听说过这位陈姑娘的事。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她当然要结交陈遥知。 陈遥知倒是拿得住,瞧着是个仙女般的人物。 三人和乐融融,裴元惜落了单。 一顶轿子平稳疾行而来,抬轿的轿夫脚力稳而轻盈。在看到那轿夫们的衣着时,所有人立马噤言无声。 直到轿子远去曾妙芙才轻拍着心口,不知不觉和裴元君靠在一起。 “方才那是大都督吧。”陈遥知轻问。 曾妙芙原本对她很客气,自从赏花宴之后有些迁怒于她,当下不悦地看她一眼,“嗯”了一声。 陈遥知像是一副完全不知的模样,“大都督年纪也不小了,我怎么没有听说过他府上有夫人?” “谁敢替他说媒?”曾妙芙压低声音,一脸惧意。 “他位高权重,也不知道以后什么人能嫁进都督府。那必是整个东都城的独一份,不知要羡煞多少人。”陈遥知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瞟了裴元惜一眼。 裴元惜心下好笑,这位陈姑娘是想拆散自己的姻缘。尽管拆吧,反正她也没打算和公冶楚结为夫妻。 富贵险中求,就看谁有那个胆。 曾妙芙面皮抽搐,觉得陈遥知真是不知者无畏。大都督是什么人,那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她还想活久一点,那样的富贵她不要。 裴元君却是心下一动,如果说天下还有人比皇帝更尊贵,那无疑是大都督。裴元惜不就是仗着陛下恩宠,才会这么风光得意吗? 如果她和大都督…那她就能压裴元惜一头。这段日子她想过很多,她和长寅哥哥不可能。与其被裴元惜算计低嫁,她还不如替自己搏一搏。 陈遥知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还真有不怕死的人,便是不能拆散裴元惜的姻缘,能添些恶心也是好的。 反正这一世,裴元惜别想再荣宠一身。 宫门开后,裴元惜又明显被三人孤立在后。裴元君如数家珍地说着宫里的布置,那语气虽低却充满炫耀,不就是说给她听的。 曾太妃的承佑宫她去过,一路有什么东西她早已谙熟于心。 裴元君和曾妙芙是曾经的好友,两人以前一起打压其他贵女搞小圈子的时候培养出许多默契。是以当裴元君一开口,曾妙芙就知道对方的意思,她们一唱一和很是配合。 裴元惜不紧不慢地跟着,将她们的话当成过耳风。 无论是曾妙芙也好,裴元君也好,甚至是陈遥知也罢。这三个人都不是她今天重点防备的对象,她今天的对手是曾太妃。 曾太妃脸上的红疹应是好齐了,反正敷过粉也看不出来。 四人一起进殿请安,她的眼里像是只有裴元君。一边按着眼角一边赶紧拉着人看,嘴里不停说着瘦了之类的心疼话。 裴元君眸中有泪,“太妃娘娘,您也清减了,元君好想您。” “你这个孩子,真真是心疼死哀家。”曾太妃像是感动落泪,“以前你母亲总带着你进宫玩,你就和哀家的孩子一样。冷不丁好些日子没见,哀家牵挂得紧。” 瞧着一股子亲热劲,心疼来心疼去的,也不知有几分真心。曾太妃此举,分明是做给裴元惜看的。 陈遥知眼神微妙,看向裴元惜。 裴元惜低着头,瞧不出有什么情绪。 曾妙芙不愿意了,姑姑是怎么回事。以前裴元君还是侯府嫡女时看重些也就罢了,这都成庶女了还如此,将她这个亲侄女置于何地。 足有一刻钟,曾太妃才像看到其他人似的。皱着眉头先是看一眼裴元惜,然后问了陈遥知几句话,最后唤曾妙芙上前。 “芙儿,你说你们到底怎么回事?姑娘家的哪有那么多的矛盾,怎么还闹得不可收拾,平白无故让人看笑话。” 曾妙芙就等着这句话,一脸委屈地辩解。自是把所有的错处都推在裴元惜的身上,说是裴元惜突然发疯。 曾太妃眉头皱得更深,半信半疑地朝裴元惜看来。“元惜,你是不是还没好全?” 这话问的,不就明着说裴元惜傻病没好。 裴元惜道:“回娘娘的话,臣女已经好了。那日曾姑娘亦是怀疑臣女还没好,臣女一再告诉她自己全好了她仍是不信,无奈之下臣女只好让曾姑娘看看什么是没好全的样子。若是太妃娘娘不信,臣女可以再演示给娘娘看。” 曾太妃被她一噎,心里堵得难受。 她脸色不虞地瞥一眼曾妙芙,这个侄女就是个蠢货,告状都不知道怎么告,说话不知道拣重点说,害得她被将一军。 芙儿是不中用的,裴元君也不像是有用的。倒是这位陈家的姑娘,从听到的消息上来看还算有些用处。 “哀家今日将你们一起召来,就是希望你们不要心有间隙。姑娘家之间小打小闹是常有的事,你们以后好好相处不许再计较。” 四人自然应诺。 曾太妃面露一丝怅然,提到陈遥知的姑姑。陈遥知的姑姑还是姑娘时,也曾在东都城住过一段时间,同曾太妃有些来往。 她故意提起此事,陈遥知立马打蛇顺棍上。 两人越说越投机,曾太妃看陈遥知的眼神越来越欢喜。在曾妙芙越来越难看的脸色中,曾太妃已将陈遥知拉到身边坐下。 “你同你姑姑一样,才貌双全。可惜你们陈家有祖训,男儿不入仕女儿不嫁皇家,要不然哀家真想把你留在宫里。” 此言一出,裴元君和曾妙芙一个错愕一个愤怒。 论疼爱,以前曾太妃最疼的是裴元君,裴元君从没听对方说过想把她留在宫里的话。论亲缘曾妙芙是曾太妃的亲侄女,她知道姑姑曾有意让自己接近陛下,但从没有开口明说过。 一时间,两人的嫉妒都冲着陈遥知。 而裴元惜,则低着头听戏。 曾太妃对陈遥知的喜爱不似装的,眼里的疼爱明晃晃的刺得人发酸。“哀家无儿无女,陛下又是那么个性子,偌大的太凌宫里哀家连个贴心的人都没有。你这孩子哀家一见就欢喜,若是以后你能常来宫里陪哀家说说话就好了。” “太妃娘娘,您若不嫌弃,民女以后便时常来宫里陪您。”陈遥知岂有不接话之理,心中窃喜。 曾妙芙气坏了,姑姑都没有让她常进宫,倒是给了陈遥知这个体面。凭什么? 曾太妃不看自己侄女气歪的嘴脸,还是一脸满意地看着陈遥知,“真是个好孩子,哀家真想有一个似你这般可心的女儿。” 听闻此言,陈遥知立马跪下来。 像是察觉自己无意间脱口而出什么,曾太妃的眼中闪过一丝懊恼,然后释然,“好孩子,以后哀家就是你的义母。” 裴元君嫉妒得要死,她是曾太妃看着长大的,太妃娘娘以前为什么没有想过认她做义女?若她是娘娘的义女,何至于落到现在的处境。 曾妙芙更气,她是姑姑的亲侄女。在承佑宫里她自诩比所有的姑娘都要高一等。姑姑突然认一个义女,难道是对她这个侄女不满意吗? 陈遥知按捺住心内的狂喜,止不住得意的眼神往裴元惜那边看。 裴元惜还是低着头,一副谦卑的模样。 一个徒有其名的太妃,没有宝册没有凤印。后宫就她一人,天下谁不知道她是公冶楚立在太凌宫里的摆设。 她的义女,说出去名声确实好听,但真正的实惠半分都没有。皇帝连她的面子都不会给,更何况是她的义女。 没有封号没有名分,仅仅是一个义女的称呼,有什么好得意的。 殿外的太监通传,说是陛下驾到。 曾太妃很意外,瞟到裴元惜后有些明白过来。 商行顶着一头短发身着明黄龙袍,瞧着像个威风凛凛的炸毛小狮子。他悠哉哉地进来,环顾一下,“太妃娘娘这里好生热闹。” “陛下来得正好。”曾太妃笑容满面,“哀家刚刚认了一个义女。” 陈遥知被推出来,死死控制着心里的激动。太妃娘娘认了自己做义女,那她岂不是和陛下成了姐弟? 皇帝的义姐是什么?她心下狂喜,隐约能看得到自己以后高高在上,而裴元惜对自己卑躬屈膝的样子。 商行挑眉,面露惊讶,“太妃娘娘好兴致,竟然还有闲情雅致收义女,看来太妃娘娘真是大好了。” 曾太妃暗恼,这死小子说话真不中听。幸好她不同他一般计较,否则早就气死了。 “陛下,遥知是哀家新认的女儿,也算是陛下的义姐。”她话里的意思很明白,皇帝比陈遥知略小。自己的义女可不就是皇帝的义姐,皇帝应该有什么赏赐。不过她不会明说,因为她怕被商行打脸。 商行若有所思,“太妃娘娘说得极是,你都认义女了,朕确实应该做些什么。” 陈遥知激动的心快跳到嗓子眼,皇帝的赏赐会是什么? 封号,名分。 郡主也好,县主她也不嫌。无论哪一个,只要有品阶以后她都能死死压制住裴元惜。她果然是天选之女,上天总是眷顾她的。 裴元君和曾妙芙气得不轻,嫉妒得不行。 她们看陈遥知的眼神不善,陈遥知沉浸在激动中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她屏着气死死掐着掌心,期待着皇帝接下来的话。 商行似乎在苦思冥想,“朕该做什么好呢?” 曾太妃心下焦灼,这个死小子不学无术,成天跟虫子毒蛇打交道,天下大事都掌控在公冶楚的手里。 不就是封赏一个女子他竟然要想这么久,真是没用! 突然他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像是想到什么,“既然太妃娘娘认了一个干亲,那朕也认一门干亲吧。” 说完他转头看向裴元惜,俊秀的脸灿烂如花,“干娘。” 54、他是谁? 殿内陷入诡异的寂静, 所有人被他突如其来的一声干娘给惊呆。裴元君和曾妙芙两人的眼珠子都快凸出来,一副见鬼的样子。陈遥知满心的希冀如同泡影般“嘭”一声消散,那巨大的声响震得她耳朵发聋, 险些晕过去。 曾太妃深宫多年,能在先帝那乌烟瘴气的后宫中得以生存下来, 她自为自己早已练就一副别人看不破的伪装面具。然而此时她没能控制好自己的表情, 面皮子在狂抽, 不知是气的还是惊的。 她怀疑自己方才出现幻听, 陛下再是胡闹也不至于糊涂到此。 “陛下刚才说什么?” 商行睨她一眼,“太妃娘娘果然是年纪大了, 竟然连话都听不清楚。” 她气得倒仰,这死小子说什么。她不过三十有四, 哪里年纪大。“哀家刚才没听清楚,陛下说要认一干亲, 是不是想有个义妹?” 死小子若不想传出丑闻,最好是顺着她的话下坡。 商行岂能如她所愿,清澈天真的眼神中浮起丝丝讽刺,脸上的笑容却是越发的耀眼。他轻挑着眉头,再次看向裴元惜。 这一次他的声音不仅清脆, 且咬字极重, “朕正是想认一门干亲, 不过不是义妹, 而是想认干娘。” 如此曾太妃没法再将此事含糊过去, 她又羞又气。“陛下,你怎么能这般胡闹!” “你说朕胡闹?”商行眯着眼,很是不悦。他生得俊秀,脸上尚带着稚气。但他此时浑身散发出来的气场不容忽视。 “请陛下收回方才的话。”曾太妃下意识一把推开方才还亲热如同自己亲生女儿的陈遥知, 陈遥知一个不防险些朝后倒去。 商行无辜眨眼,似乎有些嫌弃曾太妃此时的失仪,“太妃娘娘何故如此惊慌?不是太妃娘娘一再暗示朕认个干亲吗?” 曾太妃气苦,她什么时候暗示他认干亲?这个死小子天生就是克她的,她好歹是他的庶母妃。他倒好不说敬她重她,便是连表面功夫都不肯做。自他登基以来从未给她请过安,每逢碰到也只是称呼她为太妃娘娘,而不是母妃。 初时她曾试图与他亲近关系,无奈他始终排斥她。后来她看开了,反正他这个皇帝也是个傀儡,拉不拉笼的也就那么回事。 “陛下,此事万万使不得。” 皇帝认干娘,古往今来他是第一个! 认干娘之事不稀奇,寻常人认个视若亲母的长辈做义母是常有的事。陛下是天子,纵然是真要认干娘,那也是身份尊贵的诰命夫人。 可是他倒好,认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做干娘。传扬出去商氏的列祖列宗都蒙羞,更别提天下悠悠众口。 “有何使不得?”商行反问,站得离裴元惜近一些。 裴元惜不知如何形容自己心中的震动,明知道皇帝是在和曾太妃斗法,但那一声干娘太出乎意料,她低垂的眸中难掩错愕。 今日之事有些话赶话,并不是他刻意为之。然而她却能在他故意和曾太妃作对的叛逆中,感觉他似乎真的将自己当成母亲般的存在。 他刚才唤自己干娘时,她的心都在颤。那种泛着酸涩的激荡漫延着,差点让她落泪。所以在她不知道的将来,他们真的亲如母子吗? 曾太妃被商行满不在乎的态度噎到吐血,这个死小子竟然还问她如何使不得。难道他不知道为什么不行吗? 一个臣子之女,若真成了皇帝的干娘,置她这个太妃于何地。身为一国之君宠爱某个女子无可厚非,没见过这般胡来的。 区区侯府嫡女,如果一旦与皇帝的母子关系从实,世人还会敬重她这个太妃吗?她绝不允许自己的地位被动摇。 “陛下,裴二姑娘尚未出阁,何以为人母?她一介闺阁女子,焉能当得起陛下如此厚爱?” “世上可有明文规定未出阁的姑娘不能被人认作义母?”商行反问。 “那倒没有。”曾太妃压抑着怒火,“不过没有先例。” 商行微微一笑,“朕就是那个先例!” 死小子,真是太狂了! 曾太妃磨着牙,真恨不得把他塞回到他那个低贱的娘肚子里去。堂堂天子如此混不吝,便是荒唐如先帝都没有这样罔顾礼法。 也不知裴家这位二姑娘给他施了什么法,将他惑得不分东南西北。她阴厉的目光看向裴元惜,带着几分谴责。 裴元君和曾妙芙的眼神也看向裴元惜,一个嫉妒一个兴奋。裴元君嫉妒她能得皇帝另眼相看,曾妙芙则想到另一层,原来陛下的恩宠并不是出于男女之情。陛下都要认她做干娘了,无论此事成或不成她别想入主太凌宫。 陈遥知心头大恨,恨裴元惜坏自己的好事。差一点…差一点她就能拥有尊贵的身份,摇身一变成为太妃的义女。 陛下这一闹,太妃绝不可能再提那茬。 裴元惜一直低着头,心中百转千回。她生得极好,又是所有人中最淡定的一个。她越是表现得云淡风轻,曾太妃就越是讨厌她。 “裴二姑娘,你还不赶紧劝着陛下,难道你真想看到陛下被千夫所指吗?” 她还未开口,商行已经替她出头。 “太妃娘娘,你说话注意些,她可是朕的义母。” 曾太妃心里那个恨,恨到脸部扭曲。“陛下,你可知你在做什么?” 商行挑着眉,大大咧咧地坐到她之前坐的位置上。一只脚翘起来,在她微缩的瞳仁中漫不经心地傲视着对方。 “太妃娘娘可否告诉朕,这天下谁为主?” “自然是陛下。”曾太妃磨着牙。 商行换了一个姿势,似乎在嫌她的椅子坐得不舒服,“既然朕是天下之主,那朕要做什么何需一个后宫妇人指手画脚?” 后宫妇人? 曾太妃气得手脚发抖,她一个太妃在皇帝的眼里不过是个后宫妇人。死小子他怎么敢…怎么敢这样不给她脸面! “陛下虽是天下之主,然而您上有列祖列宗,下有满朝文武,还有天下黎民百姓。陛下认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为义母,可有想过商氏列祖列宗?可有想过文武百官?可以想过凌朝的百姓?” 一连三声质问,她端地站在道义的最高点。 纵使天子,也不是能胡来。认个没出阁的姑娘当义母,皇帝是想气得商氏的列祖列宗掀了棺材板,还是要激起百官和百姓的怒火? 她以为自己占着大理,死小子再不给她脸面也不敢抹黑商氏的列祖列宗们,更不可能眼睁睁彻底失去民心。 只是她太低估商行,商行身为楚朝唯一的皇子,被自己的父皇一手一脚亲手教养长大。他受公冶楚独断霸气的治国之法影响,哪里会听得进这样的大道理。 更何况商氏列祖列宗与他何干? 他姓公冶! “朕还真没有想过,不如太妃娘娘替朕好好想想。列祖列宗可有明文训示不许天子认干娘?可有条例遗旨不许认未出阁女子为义母?” 还真没有。 哪一朝都没有。 因为各朝各代都没有像他这样的任性妄为的天子,便是那些亡国之君也没有荒唐到这个地步。 曾太妃被堵得哑口无言,差点失去理智。 “陛下!”她不顾自己的太妃之尊,竟然跪了下来。 陈遥知连忙跪在她的身后,裴元君和曾妙芙也跟着跪下来。曾妙芙越发的兴奋,经此一闹谁知道怎么收场。如果裴元惜背负着天下的骂名,那真是再好不过。 所有人都跪了,裴元惜在犹豫自己要不要跪。她刚要有所动作,便被商行制止,“干娘你千万别跪,朕可受不起你的跪拜。” 曾太妃一听更是气得肺都快炸了,死小子就是故意的。他受不起一个臣子之女的跪拜,却能坦然受自己这一跪,他是在暗示她一个太妃还不如一个臣女有体面。 简直是目中无人! 如此妄为之君,是亡国之相。 死小子还是太年轻,不知道越是太过盛宠一个人,那人反而处境不妙。裴二一个姑娘家被他如此看重,绝对不是什么福气。 文武百官不会眼睁睁任由他胡来,天下百姓不会接受堂堂天子认一个姑娘做义母。还有公冶楚,或许正愁没借口取他而代之,眼下倒是送上门的好理由。 她巴不得皇帝倒霉,可又不能看着他倒霉。他若是被废了,自己这个太妃也就做到头了。正是因为如此,她才会又急又气。 “陛下,您若执意认裴二姑娘为干娘,哀家便长跪不起。” 商行眯了眯眼,不怒反笑,“太妃娘娘这是在威胁朕?” 曾太妃连说着不敢,跪着不起。心里将他骂得狗血淋头,一个下贱宫女生的贱种。要不是命好当上皇帝,他算什么东西! 天下谁不知他是公冶楚手里的傀儡,她倒要看看他能威风到几时。 陈遥知在最初的嫉恨之后,眼下已然窃喜不已。帝王的恩宠太过未必是好事,裴元惜本就风头正盛,如此一来更是如同烈火烹油。 她突然爬过去跪在裴元惜的脚边,“裴二姑娘你赶紧劝劝陛下,此事实在是使不得。你不为自己着想,也应该为陛下的威名考虑。” 裴元惜何尝不知商行此举不妥,她在震惊过后开始猜测他的用意何在。别看他表面上行事任性,她却知他不是一个胡来的人。 他的目的是什么? “依陈姑娘看,我应该如何做?” “自是劝阻陛下,万不能答应此事。” 商行一听,稚气的脸黑沉沉一片。这个姓陈的姑娘好生讨厌,竟然拦着他认亲娘。他好不容易逮来的机会,岂能白白放过。 凡拦他者,罪该万死! 反正今天他们的母子名份,无论如何都要定下来,敢挡他者休怪他不客气。她们不是喜欢跪吗?那就跪着好了。 他慢悠悠地起身,不经意地捋一下额前的碎发,“朕是天子,天子一字千金。朕决定的事谁说都不好使,既然你们想跪,那就跪着好了!” 曾太妃浑身都在发抖,这个死小子简直是找死! 他自己找死就算了,偏偏还会连累她。若是商氏亡了,她这个先帝妃子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公冶楚不会放过他,更不会放过她。 “陛下!” “哟,太妃娘娘想死谏吗?” 曾太妃还未动的身体僵住,她确实想那样吓唬他来着,可是她怕死。这死小子的眼神告诉她,她要真死谏他绝不会拦着,反而还会好整以暇地欣赏她的死相。 她怂了。 “陛下,万万不可啊!” “可不可以朕不需要你来教,你们想跪就跪吧,朕和朕的干娘可不奉陪。”他缓缓朝裴元惜走过来,脚步透着几分轻快。“干娘,我带你在宫里好好转转。” 一个我字,又将众人震惊住。 陈遥知自是不会如曾太妃等人想得那么简单,皇帝和裴元惜当中必有一人重生,她最开始猜是皇帝,后来又怀疑裴元惜。 商行来这一手,她有些动摇。或许她最开始的猜测才是真的,重生的人是皇帝而不是裴元惜。那么皇帝认裴元惜做干娘的用意是什么? 她自己是重生之人,想当然地认为别人亦是重生。她想不到除去重生以后,还有魂穿的可能。也亏得如此,她压根没往另外的方面想。 但是裴元惜不一样,身为一个胎穿的穿越者,自然会想到另一种可能。 天家自来亲情淡薄,父子兄弟尚且兵刃相向,何况是异姓的的长辈。他再是视公冶楚为叔父,再是视她为婶娘,难道真的毫无芥蒂吗? 况且她与他年纪相仿,他真的会视自己会长辈吗?与他相识的场景一幕幕在眼前浮现,她开始怀疑自己之前是否想得太过简单。 短发的少年瞧着很是欢喜,笑容满面酒窝显现。领着她逛了好几处宫中景致不错的宫殿,如数家珍地介绍着那些假山松石的来历。 他一路蹦蹦跳跳,像个天真烂漫的孩子。她被他对自己的亲近所感染,几次失神凝思越发不敢去往深处想。 许是怕累着她,他有些不舍地送她出宫。他目送着她上马车,站在宫门前朝笑容灿烂地朝她不停挥手。 厚重的宫门、巍峨的宫墙、森严的守卫,所有的一切仿佛渐渐虚化。明明他被太监宫女拥簇着,她只能看见他一人。 他仿佛是凭空出现在那,突兀地与其他人泾渭分明。她知道他一直在笑,不知为何觉得他好孤单。 孤单到他仿佛不属于这个世间,如同她一样孑然虚无。 如果她真的同公冶楚是夫妻,那么她死在什么年纪?是成亲不久后死去,还是死在成亲几年之后? 若是成亲几年才去世,她…是不是应该有孩子? 她的孩子…… 会有这个可能吗? 马车缓缓驶离,他依然站在原地,还在那里依恋地挥着手。她心如同被什么东西撞击着,一下比一下扼紧。 直到看不清他的身影,她才放下车帘。靠在车壁上不知为何突然潸然泪下,一摸脸颊已是一片湿润。 她一手按在心口,那里在隐隐生疼。 在她和商行在宫里逛的时候,消息已经传到宫外。宫中的消息能这么快传出去,自然是商行有意为之。 消息一传到宣平侯府,如同热油锅里溅进水滴。康氏沈氏并宣平侯全被炸得口瞪目呆,你望着我,我看着你好半天没有一个人开口。 康氏自认经历风雨,早前听闻自家孙女和皇帝做朋友已是毕生闻所未闻,眼下听说皇帝认了自家孙女做干娘,惊得差点灵魂出窍。 她扶着云嬷嬷的手,“我…我真是活得太久了…” 要不是活得太久,怎么会听到如此天下奇闻。陛下认干娘已经前无古人,而且认的还是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偏这个姑娘还是她嫡亲的孙女。 “老夫人,这未必是坏事…”云嬷嬷低声安慰,连自己都安慰不了。 好事坏事暂且不论,谁家未出阁的姑娘凭空多出一个干儿子总不是什么高兴的事。且那个干儿子还是天子,试问天下还有哪个男人敢娶这样的姑娘。 宣平侯皱着眉,眉心的褶皱都能夹死蚊子。他一头雾水,完全被皇帝这一手弄得晕头转向。如果说皇帝是与曾太妃斗法,一个要认干女儿一个便认干娘,那也不至于拿元惜作伐子。 东都城的诰命夫人多的是,不拘哪家的夫人怕是都很乐意当陛下的干娘。好端端的认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当干娘,不知情的人还当是有多抬举元惜。 “好事也好坏事也罢,事情已然如此,待会元惜回来不要提及此事。” 沈氏欲言又止,愁容满面。 康氏叹息一声,后知后觉地想到自家孙女成了皇帝的干娘,她岂不是皇帝的曾祖母,心惊肉跳之后连念几声阿弥陀佛。 三人眼巴巴地等在侯府大门处,眼见着侯府的马车停稳只有裴元惜一人下来时,并没有人问起裴元君。 裴元惜一看他们的阵势便知他们已然知道宫内发生的事,她实在是没有心情再过多赘述。一行人默默送她回水榭,离开时都没有人问一个字。 康氏叮嘱她什么都不要想,好好休息。 她点点头,目光感激。心情太过复杂,复杂到她一个字都不想和人说。她需要好好静一静,她需要好好想一想。 宣平侯早已派人去打听宫里的情况,主要是因为裴元君还在承佑宫未出。不管裴元君如何,总归是他的亲生女儿。 出了这样的惊天消息,受到冲击的又岂止是他们侯府,整个东都城都震得抖了几抖。惊讶者有、错愕者有、还有斥责者和看热闹的人,不胜枚举。 都督府内,商行在向公冶楚亲自解释。 公冶楚一张脸冷得吓人,出口的字像冰渣子一般,“所以你一时好玩,就顺着曾太妃的话也认一门干亲?” “也不是因为好玩…”商行说着,小心地瞄着自己亲爹的脸色。“爹,我有听你的话。我什么都没有说,我也没有告诉娘…” 公冶楚被他气笑了,他倒是会玩心眼。“所以你在告诉我,你没有错?” 终究是有什么东西不一样,在他的面前公冶楚从以前的君臣称呼变成你我。或许公冶楚自己都没有察觉,明明还未全信他们之间的关系却已然是不知不觉中潜移默化。 他小声嘟哝,“反正我什么也没说。如果娘猜出来了,那不关我的事。” 公冶楚从他的话里听出玄机,冷脸一沉,“你之前是不是和她说过什么?” 寻常人不可能猜出来,除非是知道一些内情。他必是透露过什么,或者是暗示过什么,若不然那个女子怎么会猜得到。 他打着哈哈,眼珠子上看下看就是不看亲爹的冷脸,“我真没说什么,不过我娘特别聪明。而且她…她和别人不一样。别人或许不会往那方面想,但我娘肯定会多想。” 公冶楚更是抓住他话里的玄机,眼神徒然凌厉。一个痴傻多年的人突然神智清醒,是真的清醒还是… 所以那个女人和他一样,也有一番乱力怪神的奇遇。 商行手托着腮,清澈的眸中闪过狡黠。身为一个听父母话的好孩子,他不仅听爹的话也很听娘的话。他真的什么也没有说,至于爹能猜到什么,娘又能猜到什么真的不关他的事。 “爹,你不能迁怒娘。她如果猜出来只能说明她太过聪明…聪明又不是罪过…” “你在跟我耍心机?”公冶楚的声音极冷。 商行讨好一笑,“爹,话不能这么说…” 公冶楚未等他说完,一言不发地起身朝外走去。 “爹,你去哪里?”他连忙跟上。 “宣平侯府。” 话音一落,人已没了踪影。 商行先是一惊,然后突然脸色大变。爹刚才好像生气了,爹的性格他是知道的,最是一个杀伐果决之人。 娘死后,爹一直在找害死娘的人。不管是对方是谁,不管有没有证据。只有是有动机有嫌疑的人一律不放过,根本不在乎有没有错杀和冤枉。 方才自己是不是说多错多,害爹起了杀心。一思及此他哪里还顾得上其它,心急如焚地追出去。 裴元惜独自一人在内室静思,她保持一个姿势已经很久,久到身体有些僵硬依然一动不动。她的思绪如万马奔腾,在广阔的草原上狂奔不止。 她很想及时勒马,告诉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在胡思乱想。然而每每自我怀疑,脑海中便浮现商行的脸。他是那么的依恋自己,像是一个粘着母亲的孩子。 他到底是谁? 想问,又不敢问。 脱缰的思绪被打断,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不知何时进来的男人。他神色暗沉如晦,眼神冷漠而复杂。 她应该感到害怕,害怕到来不及做出惊恐的表情。 “你猜到了。” 不是问句,而是肯定句。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她很想装作没有听懂的样子。许是面部表情一时间不受自己控制,又或许是心中的猜测得到证实太过震惊,她忘记做出任何的反应。 她果然猜到了,公冶楚想。 他不是一个轻易被人左右的人,更不是一个会被他人羁绊住的人。一切不确定的隐患和有可能动摇他意志的东西,他都不会留下。 物如此,人亦如此。 如果真如梦中所示,或是如皇帝所说,那么他应该让她消失,免得她左右自己的情感让自己变得不像自己。 但是令他自己很震惊的是,他居然对她没有半点杀意。 他在向她走近,她瞳仁中的影像越来越清晰,直到他的轮廓出现在她的眼中。两人一坐一站,默然互望。 一阵风卷进来,商行只看到自己的亲爹朝自己的亲娘走去,骇得心都快跳出来。 他冲过去挡在裴元惜的面前,“爹,你不要杀娘!” 55、亲儿子 一声娘, 一声爹,还有什么可怀疑的。 纵然裴元惜想到这个可能,依然错愕不已。她被少年护在身后, 入目之处是他一头张扬的短发。越过他的短发,她看到的是公冶楚隐忍的脸和紧抿的唇。 这两个人, 一个据说是她丈夫, 一个是她儿子。 除了震惊之外, 她来不及有其它的情绪。魂穿异世本就离奇荒诞, 痴傻十年一朝醒来更是匪夷所思。无论如何她都想不到,自己还会经历这一幕。 很显然, 公冶楚知道商行在说什么。 所以说在早之前,公冶楚就知道她会是他的妻子, 他儿子的亲娘。或许他是不信的,否则也不会对自己起杀心, 拿自己去当诱饵。 想到这里,她觉得自己应该对他口吐芬芳,骂得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然而她什么也没有做,甚至连一声惊呼都没有。 她在看他的时候,他亦在俯视着她。她一定不知道虽然她的表情没什么变化, 但那双眼实在是精彩得紧。 他想, 她一定在心里骂自己。 可怜的商行在喊出那句话后就知道自己完了, 稚气的脸显得有些可怜巴巴, 望着那个讳莫如深的男人。 “爹…我…” “闭嘴!”公冶楚两额青筋直跳, 头一回体会到不是想杀人而是想揍人的感觉。这一声爹叫得他耳根发烫,也是前所未有的情绪。 商行乖乖闭嘴,依然张着双臂护着裴元惜。“别杀她,我求你。” 裴元惜愕然, 方才一门心思都在那一声娘上面而忽略他话的里意思,所以公冶楚此次是来杀她的。 公冶楚想杀她不止一次,她想起上回夜里的事。那时她还疑惑得紧,为什么他会对自己有杀心。 原来原因在这里。 当真是一个醉心权谋的男人,连一丝软肋都不允许存在。 她轻轻拉下商行的手,“他如果真想杀我,你拦不住。” 商行要哭了,“我能拦得住,我拼了命也会拦着他。我就是希望你们在一想,想我们一家三口好好的,我有什么错…” 裴元惜突然难受起来,如果他真是她的儿子,他该有多难过。独自一人身处陌生的世间,爹不知娘不晓,只有他一个人独自面对全然不熟的爹娘。 公冶楚冷着脸,“你让开,我不杀她。” “真…真的?”商行哽咽着,似乎不太相信。 公冶楚冷脸微沉,还从未有人质疑过他的话。他动作极快,裴元惜根本没看清他是怎么动作的。就感觉一阵冷风从她面前吹过去,然后商行被他像提小鸡崽子一样提在手里。 “我错了…我知道错了,爹!”商行哇哇乱喊,他觉得分外羞耻。因为在七岁之前,他爹经常这样提溜他。可自七岁过后,他再也没有这样被爹提溜过。他在娘面前可是懂事听话的好儿子,被娘看到他这样狼狈的一面,他觉得好丢脸。“我相信爹,我最喜欢的人就是爹!” 这么看还真是一个孩子。 裴元惜心下一紧,“大人…有话好好说。” 公冶楚松开商行,道:“你先出去。” 商行看看亲爹又看看亲娘,眼里哪有半分害怕。他露出一抹机灵的贼笑,怕是方才那哇哇乱喊都是在耍宝。 他轻轻地对裴元惜做口型,“我最喜欢娘。” 公冶楚一个眼风过去,他又立马露出委屈可怜的样子。一步三回头地出去,乖乖蹲在院子的角落里,勾着头与小木屋里的点心来了个深情凝视。 点心低低呜咽一声,慢慢地挪到他的脚边。 “养得不错,油光水滑的最近吃了不少好东西吧。”他摸着点心长了肉的身板,“还是跟我娘好吧,吃得好睡得好。” 点心呜呜着享受着他的顺毛,舒服地半眯着眼。 “你猜猜,我爹会和我娘说什么?” 点心哪能说话,又是呜呜两声。 他笑得极开心,酒窝深深,“管他们说什么,我现在也是有爹有娘的人了。不像你个小可怜,你爹是谁啊,你娘在哪啊?” 没这么欺负狗的,可怜点心听不懂人话。 商行自言自语着,他要的只是一个聆听者,一个什么都不会外传的听众。点心正好符合,一人一狗瞧着好不亲近。 公冶楚和裴元惜已经沉默了有一会,这会儿的功夫裴元惜已经有些坦然了。或许对于别人来说事情太过匪夷所思,对她来说却是见怪不怪。 她不怀疑商行说的话,却很怀疑自己怎么可能和公冶楚成为夫妻。 “你有什么想说的?”他问。 “我没有什么想说的。”她答。 他若有所思,皇帝说她和别人不一样,所以她才会如此平静。梦中那个深情的人是他又不是他,他看她的目光十分复杂。 她垂着眸,睫毛如同两把羽扇。这是一个貌美的女子,正值最好的年华。他若是记得不错,她及笄没多久。 太小了。 “今日之事你最好烂在肚子里,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 “不可以。”她抬头,眼神坚定。 她不可能当成什么都没有发生,搁谁身上都做不到。换成从前仅仅是知道她会嫁给他,成为他的妻子,她可以装傻充愣。 有过孩子,性质上完全是两码事。 她可以不在意自己将来嫁的是谁,是什么身份,恩爱与否。但是她不能不在意一个从多年后来找她的孩子,而且那个孩子还是她的亲儿子。 如此天方夜谭之事她会相信,是因为她本身就是穿越之人。而公冶楚一身的煞气,必定不是一个信鬼神的人,他为何会信? “此事太过离奇,大人竟然会信。” “我做过梦。”公冶楚倒是没有避讳。 她惊讶不已,原来如此。 不知他做的是什么梦,梦境是否完整?看他对自己的态度,应该梦到的是些许片断,否则不会是这个态度。 多么奇怪的一家三口,说出去谁信。 “大人还想杀我吗?”他此行的目的就是想杀她,和她说这么多难道是将她当成死人看待吗? 公冶楚生得再好,也没有人敢直视他的眼睛。而她现在不仅与他对视,且过了许久未败下阵来。 他想起初见面时她装傻卖痴的样子,眯了眯眼,“我若想杀你,你能逃得掉吗?” “逃不掉。”她老实回答,“大人想杀谁,谁有抵抗之力。我知道大人胸有宏图伟业,不愿拘于儿女情长。我不可能当做什么都没有听过,但我能保证将此事烂在肚子里。” 此时的他和她,不是夫妻,甚至连熟识都谈不上。她知道自己的存在如果真是一个隐患和威胁,他绝不会心慈手软。 他的眼中划过一丝赞赏,确实是个聪明的女子。 “那你打算如何面对他?” 这个他,指的是商行。 “我…不知道。” 她确实不知道,得知自己有个儿子已经够震惊,她还来不及想好该怎么做。事实上想也没有用,前世今生纠葛在一起,不是想就能理得顺的。 公冶楚冷漠的心莫名一软,想想她不过是个姑娘家。遇事能冷静成这样已然是难得,又怎么可能顾得了许多。 “最好是忘了,免得徒增烦恼。” 她惊讶地看着他,他这是在开导她吗? 他睨她一眼,抿着唇离开。她听到商行在问他怎么这么快出来,他似乎没有回答。商行说想和她说几句,然后外面便没了声音。 她想都未想追出门外,只见院门紧闭物影绰绰哪里还有他们的踪影。举目望去空无一人,唯有她自己形影相吊。夜凉如水,她拢了拢发丝环紧自己的双臂。心没由来又突突狂跳,失控般乱了规律。 墙角的小木屋里,点心舒适地趴在里边。一院子里的下人没有一人知道发生过什么事,便是她自己都觉得像是荒唐的梦一场。 承佑宫内,一殿灯火通明。 从天明跪到天黑,几人都是水米未进。 曾太妃是庶女出身,进宫后又是低位份的嫔,罚跪于她而言是家常便饭。她跪着不动,其他人也不敢动。陈遥知倒是还能挺得住,毕竟前世在暗无天日的地牢中残喘过。 只苦了裴元君和曾妙芙两人,她们一人曾是侯府嫡女,一人是曾家的嫡女,都是没有受过苦的人。两人跪没跪样一时痛到呲牙一时酸麻咧嘴,仪态全失。 曾妙芙委屈得不行,姑姑和皇帝斗法,干嘛要拉着她们这些人。她们是姑姑召进宫的,谁知道姑姑是想认干女儿。认干女儿就认干女儿,做甚要在皇帝面前显摆。如今好了,皇帝会错意认裴元惜当干娘。姑姑拗不过皇帝,跪在这里给谁看! 她腿麻得不行,浑身哪哪都不舒服。从小到大别说是受罚,便是挨骂都没有过。姑姑自己跪就算了,为什么不让她们走? 曾太妃眼角余光瞄到自己侄女扭来扭去的难受样,心下冷笑。自己身为一个庶女,在闺中时不仅被嫡姐欺负,嫡亲的兄长自然也没什么好脸色。 要不是她拼命冒头进了宫,后来又幸运成为太凌宫唯一的太妃,她那好嫡兄怎么可能巴结她。如果她不是太妃,这个侄女又怎么会在自己面前如此听话。 权势啊,真是一个好东西。 只要拥有过,无论如何也不想再放手。 她也不想跪在冰冷的地上腰酸背痛,不吃得苦中苦又怎能成为人上人。她要让天下人都知道,即使将来有一天皇帝被公冶楚取而代之,她这个太妃是尽职尽现的。公冶楚不想背负天下人太多的骂名,就一定会善待她。 封为诰命夫人或是出宫荣养,都不错。 “这点苦都吃不了,还想干什么。” 被她一喝,曾妙芙不扭了。心里更是委屈得不行,好事没自己的份。认干女儿这样的事情姑姑想的都是外人,凭什么受罪就有自己的份。 但是曾妙芙不傻,这话不会说出口。 裴元君心里那个恨,三个人中一个是太妃的干女儿,一个是太妃的侄女。她一个外人为什么要跟着跪? 曾太妃喝斥完曾妙芙,余光瞟向进来的宫女。这位宫女进进出出好几回,每次进来后都冲着曾太妃轻轻摇头。 时辰一点点的过去,承佑宫仿佛被人遗忘一般。 “娘娘,快宵禁了。”一个宫人低声禀报。 曾妙芙双眼一亮,宫中不能留宿,这都快宵禁了姑姑总该放她们出宫。 曾太妃摆着手,示意宫人们送她们离开。她们跪得久一个个腰酸腿痛的,体态委实称不上好看。 曾妙芙回头看着还跪在地上的曾太妃,暗忖着或许姑姑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有脸面。她故意和裴元君走在一起,把陈遥知落在后面。在她看来今日之事皆是因为陈遥知而已,如果不是姑姑要认什么干女儿,哪有这些个破事。 陈遥知低着头,回望着灯火通明的承佑宫,心中难掩失望和怨恨。原以为曾太妃是个能行的,没想到如此无用。 看来她想要压裴元惜一头,只能再寻路子。 出了宫门,来接她的人是她的兄长陈陵。陈陵青着一张脸,碍于曾府和侯府的人都在,倒也没有当面发作。 一上马车,那便是横眉怒眼。 越是外表瞧着斯文的人,发起怒来越吓人,“你真会给我惹麻烦!” “大哥,今日之事不能怪我。是太妃娘娘和陛下斗法,我们都是被牵连的。”陈遥知替自己争辩,她怕陈陵送她回云仓。 马车内还有一个,正是程禹。 她有些不太高兴,觉得大哥再是有意同什么人交好,也不应该如此不避讳。她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与外男同乘马车并不妥当。 “闻之,先别生气,未必是坏事。”程禹一劝,陈陵的脸色便好看了一些。 她更是好奇程禹的身份,大哥这么听于公子的话,于公子显然不是普通人。只是长相太差了些,要不然不失为一个可以结交的对象。 程禹一笑,“还未恭喜姑娘成为曾太妃的义女。” “有什么好恭喜的,谁不知道曾太妃是个摆设。”陈陵不以为然。 “闻之你切莫小看那些后宫妇人,便是一个小小的宫女都会有大用处,何况是个身份尊贵的太妃。陈姑娘攀上这门干亲,以后自然有出入宫中的理由。” 陈陵闻言,若有所思。 陈遥知暗暗松口气,不管这于公子是什么人。他能劝住大哥不送她离开东都城,对她而言是好事。 程禹眼中一片深邃,“听说陛下也认了一门干亲,给自己找了一位干娘,正是那位裴家的二姑娘。” 一听他提起这个,陈遥知心里一万个不喜。“陛下胡闹,太妃正是因此而生气。” “不管他怎么胡闹,他总没有犯什么天怒人怨的事。不过是认个干娘,不是什么大事。你是曾太妃的义女,同裴家二姑娘也算是拐着弯的亲戚。身为晚辈你要主动示好,一来二去才会冰释前嫌。” 陈遥知不敢置信,这位于公子是让自己去讨好裴元惜,而且还是以一个晚辈的身份。这人到底是谁?凭什么替她做主? 更令她难以相信的是大哥竟然认同他的话,也让自己主动上侯府示好。 “大哥!”她很不满,“我们陈家一向重风骨,岂能行如此谄媚之事。” “成大事不拘小节,你一时忍辱负重,大哥会记得你的好。”陈陵道。 “我不去!”陈遥知冷着脸,微微抬着下颔。她有她的骄傲,更有她的底气,她绝不可能卑躬屈膝到伸脸送上门给别人打,何况那个人还是裴元惜。 陈陵很生气,觉得这个妹妹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要不是她得罪裴二姑娘,他们陈家何至于被皇帝盯上。 他刚要发作,被程禹制止,“姑娘家好面子,不想去就算了。” “可是…” “闻之,你别为难你妹妹。” 程禹的话,引得陈遥知多看了他两眼。越发好奇他的身份,以及他隐隐透出来的贵气。她眸光微闪,心里划过一个主意。 而程禹则慢慢闭上眼睛,看上去在凝气养神。脑海中浮现另一张绝色的脸,装傻装得煞有其事。 裴家的那位二姑娘,看来对公冶楚和皇帝都极其重要。他刚才起意让陈遥知接触裴元惜,自然是有他的目的。不过转念一想陈家的这位号称才女的姑娘压根不是裴二的对手,怕是也帮不上他什么忙。 宣平侯府的那个院子他探过几回,当真是守卫如同铁桶一般。那些隐藏的暗卫绝不是侯府所有,以他眼下的实力还不足以硬碰。 他舔舔牙,越是这样事情才越有意思。 迟早有一天…他会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裴元惜感受着夜的凉意,她仿佛觉得自己身在梦中。梦里的一切光怪陆离超出想象,她万万想不到自己会凭空多出一个儿子。 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小的儿子。 “公冶重?”她呢喃着。“重儿?” “娘,你叫我?”墙头出现一张稚气俊秀的脸,少年利落地翻过来落在他的面前。“我听到你在叫我了?所以我就来了。” 才不是。 是他苦苦哀求爹,一哭二闹三上吊逼得爹同意他过来的。他有好多话想和娘说。好不容易和娘相认,就算娘还不能完全接受他,他还是想和娘多说两句话。 “你…”裴元惜迟疑问,“公冶大人没有把你怎么样吧?” “他…他怎么可能把我怎么样?娘你有所不知,爹最疼我了。”说到这个,商行觉得有点难过。以前的那个爹有多疼他,他就对现在的这个爹有多失望。“我是他亲手养大的,他最疼的人就是我,怎么可能打我?” 裴元惜想象不出来公冶楚会是一个带孩子的男人,潜意识里她只愿意认儿子不愿意认什么丈夫,“你叫公冶重。” 商行眼中迸出亮光,拼命点头,“我叫公冶重,重逢的重。我小名重儿,爹就是这么叫我的。娘,你也可以叫我重儿。” 他们初见时,他趴在墙头说他单名一个重字。她想起那时候的他,在说到他们会重逢时眼中的泪光。 “重儿。” 商行酒窝又现,“娘,我真高兴能找到你。我做梦都想和你在一起,做梦都想听到你叫我的名字。” 他真的好开心,好想同娘在一起。 裴元惜被他的笑晃得心头酸涩:“你来的时候多大?” “快满十岁。” 他回答得十分认真,像一个被父母问话的乖小孩。两世加起来,他快十五岁了,与她现在倒是一般大。但她不是普通十五岁的姑娘,她还有自己的前一世,算起来怎么着也是好几十岁的人。 “娘,娘。”他一遍遍地叫着,带着无尽的欢喜。 即使她还不曾做过母亲,可是那种冥冥之中的骨血牵绊让她动容,她恍惚间似乎看到一个不满十岁的男孩流落异世,那时候他必然是有些惊慌的。 “刚开始来的时候,害怕吗?” 商行闻言,拼命忍着的泪水终于流下来。他点着头,又摇着头,“不怕,我想和娘见面。还有爹陪着我…” 虽然爹不知道他,但那可是他的亲爹。 裴元惜的心隐隐生疼,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怎么可能不害怕。她亲近他想安慰他,可是又觉得太过唐突。 在她迟疑的时候,商行的手怯怯地拉着她,“娘,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她问。 商行很愧疚不敢看她的眼,叶玄师说过他不能插手娘和爹的事情,因为他怕自己的出现改变太多,所以在娘还傻着的时候他没有出手。 那时候他以为那个傻子不是娘,娘和他一样是后来借尸还魂的。后来他知道了,娘从一开始就是裴家的二姑娘,只不过是中间傻了十年。 “我过去没有帮娘。” 裴元惜听到这句话险些落泪,“这怎么能怪你,那时候你怎么帮我,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我…是不是死得很早?” 商行难过点头,“我的生辰…就是你的忌日。” 原来如此。 她竟然死得那么早。 “娘,我不会让你死的。”少年的目光清澈而坚定,“你一定能长命百岁。” 泪水突如其来地奔涌而出,她形容不出那种酸胀又熨帖的感觉。仿佛孤独夜行中找到了依靠,又像是浮萍有了寄托。 “我…” “说完了吗?”院子外面传来冷漠的声音。 商行连忙回道:“完了,完了,这就来。” 说话的功夫,他已经翻过墙头。 墙的那边传来他们父子的对话,一个说爹你干嘛催,我还有很多话要和娘说。另一个说来日方长,明日还要早朝。然后她又听到当儿子在磨人,说什么不想起床想多睡会儿不愿意早朝之类的,当爹的断然拒绝,少年痛苦不满的哀嚎和撒娇声渐渐远去。 她一手按在心里,那里的酸胀已散,似乎充盈着另一种陌生而隐蔽的情愫。 像他们这样的一家三口,怕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够荒诞,够离奇。 56、认亲 这一夜注定不平静, 多少人家彻夜亮灯。 饶是宣平侯做足准备,还是太低估文官们的战斗力。依次在庆和殿外等候时,各式各样的目光往他这边看来。他们布满红血丝的眼底闪着莫名的兴奋, 眼下的乌青突兀而明显,一个个摩拳擦掌的样子。 显然, 一夜未眠者大有人在, 许多人熬夜通宵写奏折。 洪将军与他站在一起, 不忿道:“看看他们那一个个乌眼鸡似的模样, 怕是憋了一晚上。等会进了殿他们定会参你一本,你可得有个准备。” 他嗯了一声, 背挺直。 进殿的时候,他深吸一口气。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事情已然如此只能听天由命。 出乎所有朝臣的意料,皇帝今日竟然临朝。他端坐在高高的龙椅上, 估计是有些没有睡醒,一张脸板着。 文官们你一折我一折,皆是痛陈陛下认干娘一事。他们倒是不再提什么红颜祸水,一个个搬出历朝历代的礼法规矩,道是此举如何如何不成体统有损皇族威严, 万万不能开此先河。 有阻止皇帝认干娘的, 便有谴责宣平侯教女无方的。在他们看来, 陛下胡闹是一方面, 侯府的那个二姑娘怕也不是个省心的。陛下年少无知, 许是听她蛊惑才会如此糊涂。 “陛下,那女子不是祸水,她是祸害啊!” “祸害?”商行怒眼圆瞪,“先前你们说什么祸水误国, 现在又说她是祸害。敢问她祸害什么了?” 还能是祸害谁,不正是皇帝自己。 臣子们一个个憋得辛苦,有几个打算死谏。 商行冷哼一声,“朕生母早亡,也未曾养在嫡皇后膝下,每每思来总觉缺少母爱。恰好裴二姑娘知书达理,同朕说话语重心长颇为长辈之风。朕便想着给自己认一义母,以慰朕失恃之憾,有何不妥?” 一名老臣出列,说是皇帝认义母也未尝不可。只那裴家二姑娘年纪太幼,又未出阁实在是不宜认为义母。 此言一出,附和者众多。 朝臣们之所以震惊,说到底还是因为裴元惜的身份和年纪。若是换成某个府上的老封君,众人不会有这般大的反应,甚至还会夸为美谈。 他们在议论时,不停观察着公冶楚的脸色。 公冶楚面冷如山,不动声色。 众人便觉得他定然也很是不满皇帝此举,于是越发的群情激昂,一个个非要拨得头筹劝阻商行认干娘。 商行少年之气,自然带出几分不耐,他一指其中最为激动的老臣,“刘卿今年贵庚啊?” “臣今年五十有四。”那老臣回道,以为陛下被自己一片纯臣之心感动,当下激动得差点热泪盈眶。 “五十有四,年纪确实大了。朕记得你去年娶了一位填房,那填房的年纪比你孙女大不了多少,你儿子更是比她年长许多。敢问你儿子可唤她为母亲,你府上的孙辈可唤她为祖母?” 那老臣哑口无言,老脸胀得通红,“陛下,臣那是明媒正娶。” 商行“哦”了一声,“依刘卿所言,只要是名正言顺年纪并不是问题。那方才你们言辞激烈不就是因为裴二姑娘与朕年纪相仿吗?合着你们可以为老不尊快入土了还能娶个年轻的姑娘为娶,朕这个天子连认个干娘都要被你们拦三阻四,是何道理?” 那老臣吓坏了,跪地磕头嘴里说着不敢。 “朕看你们敢得很,管天管地还管朕认不认义母。你们一个个想当刚正不阿的忠烈之臣,就差没指着朕的鼻子骂昏君!朕倒要问问你们,朕认个义母是犯了哪条先祖遗训,还是违了哪道世俗礼法?” 他年少又不爱理朝政,在不少臣子看来他就是昏君。史上的昏君或是残暴施政失民心,或是沉迷美色听信谗言,倒是没有像他这样玩物丧志胡来的。 无人吭声,却是无声的抗议。 他冷冷一笑,“朕这个义母是认定了,你们谁要死谏朕绝不拦着。要死死到自个家中,别在庆和殿污了朕的眼。” 几个老臣气得胡子乱抖,如此君王,商氏必亡! 曾太妃的哥哥也在群臣之列,当下恳求公冶楚,“公冶大人,您说句话吧!” 所有臣子都望着公冶楚,他们知道这天下真正做主的人是谁。小皇帝胡闹,公冶大人必不会眼睁睁看着。他们以为公冶楚再是纵着小皇帝自取灭亡,也不会看着皇帝如此荒唐。 令他们没想到的是,公冶楚只说了一句话:此乃陛下家务事,为臣者不宜干涉。 商行闻言,轻轻挑着眉毛。心道你们这些人找我爹告状,也不看看他可是我亲爹,谁家当爹不护着自己的孩子。 “听到了吧?这是朕的家务事,你们各自把自己的内宅管好,不要今天宠妾灭妻,明天嫡庶相残。” 宣平侯听到这句话,总觉得皇帝在指桑骂槐。 一时之间,群臣失了主心骨。 曾大人思忖着公冶楚的意思,越发觉得皇帝在自寻死路。一个失去臣子拥护的天子,以后若是再出什么失了民心,那么大都督便能顺理成章取而代之。 曾家眼下表面的风光,全是曾太妃的功劳。商行当皇帝,他们曾家还能沾些光。他和曾太妃的心思一样,一方面很是不屑商行,一方面又怕商行被撵下龙椅。 “陛下,太妃娘娘一向视您如己出…” “太妃?”商行打断他的话,“说起来太妃应该还在承佑宫里跪着。她一大把年纪也不知道享享清福。该管的不管,不该管的事情老在其中瞎搅和。曾大人有空劝劝她,莫要上窜下跳惹人厌,人贵有自知之明。” 曾大人脸都青了,这是一个皇帝提起庶母妃的语气吗?连最基本的体面都不给,陛下这是在不满大都督啊! 谁不知道他妹妹是大都督指定的人,说白了就是大都督的人。 “陛下,太妃娘娘是您的庶母,她也是为您的名声着想…” “曾大人今儿个话真多。朕说什么了,你就要扣朕一个不孝的帽子。朕看你是不满朕坐在这把龙椅上,要不换你上来坐坐?” 曾大人吓得当下跪了,再也不敢多说一字。 群臣一向知道皇帝胡来,以往有大都督从旁提点倒也没有这么轴过。不想大都督一旦放手,皇帝如此的混不吝。 他们还敢说什么,只能是敢怒不敢言。 商行手托着腮一脸认真,“朕就想体会一下母子之情,你们这些人小题大做。依朕看你们还是太闲,不如回家养养花种种草更闲些好了。” 这话谁敢接,臣子们一个个装死。 在他们装死的时候,商行理理龙袍站起来,“朕忧心太妃娘娘死心眼,还在承佑宫跪着。一想到太妃娘娘彻夜跪着不起,真是心急如焚。朕先行一步,你们继续。” 说完也不管百官们是什么脸色和表情,悠哉哉地出了庆和殿。那步伐之悠闲,那神态之惬意哪有半分心急如焚的模样。 曾太妃身为太凌宫唯一的太妃,在宫里自是有亲信和眼线。商行一出庆和殿,便有人报到她那里。她连忙跪直,命人撤了垫子。 从庆和殿到承佑宫并不近,等到商行闲情雅致地晃过去,她感觉膝盖都不是自己的了。 “太妃娘娘还跪着呢?”商行径直坐下,老神在在地欣赏着她的跪姿。“太妃娘娘真是死心眼,跪了一宿吧?” 她心里那个窝火,这死小子说话真是气死人。“陛下,体统不能乱。哀家自知劝不住陛下,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实在是不想陛下因一时之兴,而招来千古骂名。望陛下三思!” “朕思过了,不止三思。”商行环顾着殿内的布置,“太妃娘娘以前住的宫殿比这差得多,三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太妃娘娘怕是忘记从前的光景了。” 曾太妃心里一个突突,死小子是什么意思?她以前是个不得宠的嫔,与几位低价嫔妃合住一殿。她住的屋子背阴不朝阳,夏天生霉不见日头,冬天灌风炭火不足,如何能忘? 正是因为刻苦铭心,才要更紧紧抓住现在的富贵。 “陛下,哀家哪里能忘。那时候陛下无人养育,同十皇子等人住在栖霞宫。哀家那时候自身难保,只能眼睁睁看着你们挨饿受冻。” 栖霞宫是冷宫,是太凌宫内最荒芜的地方。 商行唇角浮现一抹讥讽,“太妃娘娘记性不错,就是不识时务。不管从前如何,朕现在是一国之君。朕要认谁做干娘,谁也不能阻拦朕!太妃娘娘若是觉得好日子过腻了,朕就成全太妃娘娘。说起来栖霞宫里的草快枯了吧,正是老鼠藏粮过冬的时节。太妃娘娘要是再不安分,便搬去与它们做伴吧!” 曾太妃倒吸一口凉气,万万想不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她可是太妃啊,死小子怎么敢这般作践她。 “陛下,哀家不敢忘记从前,陛下也不应该忘记。陛下应该记得自己的皇帝之位是如何得来的,也应该记得哀家是如何当上太妃的。” 死小子这么狂,大都督不会放过他的。 哪知商行脸色未变,慢悠悠地起身朝她走来。少年俊秀的脸上挂着与年纪不相符的古怪笑容,像看一个白痴一样地看着曾太妃。 “太妃娘娘说得极是,朕能当皇帝靠的是大都督。而你之所以能成为太妃,也是因为你无宠无靠山无子嗣。朕最近瞧着你越来越不知足,想要权势还想要伸手朝堂,别说是朕容不下你,大都督焉能容得下你?” 曾太妃闻言,如同一记闷雷当头。她死死掐着掌心,心口一阵阵发凉。她怎么会不知道当初自己侥幸逃得一命还被封为太妃是因为什么,但是她更知道自己是大都督故意放在宫里掣肘皇帝的一枚棋子。 思及此,心神渐定。 死小子死鸭子嘴硬,他们之间还不知道谁先被大都督放弃。 “陛下,您与哀家同命相怜,您应知哀家是真心为您好…您想要保住自己的皇位,当知名声何其重要。行差踏错一步,您都有可能失去现在的一切…” “朕的事不劳太妃娘娘操心,太妃娘娘若是以后安分些,或许朕还会给你一两分薄面。若是你敢再仗着身份对朕指手画脚,朕让你从哪里来滚哪里去!” “陛下!”曾太妃气得两眼发黑,她想说他没有资格,想说他自己都是一个傀儡没有权力贬她去冷宫。对上他黑漆漆的眸,她发现自己从一开始就错了,她低估了这死小子。“哀家做的一切,都是遵循本分绝无半点逾越。” 商行可不耐和她咬文嚼字,“太妃娘娘最好是如此,你一向表现得与世无争人淡如菊。往后还是继续淡下去的好,若你想与人争艳,太凌宫里可容不下你花枝招展。” 曾太妃气得发抖,阖宫上下就她一个太妃,她和谁争艳,她哪里花枝招展了。死小子在含沙射影骂她不分安,想污她的名声。 她倒要看看,谁能笑到最后。 商行离开承佑宫的时候疾步匆匆,与来时的悠闲判若两人。他紧赶慢赶,刚好赶在散朝时叫住宣平侯。宣平侯与洪将军行在一边,别的臣子们离他们远远的,有人在观望有人眼红还有人不屑。 被叫住的宣平侯吓了一大跳,鱼贯而出的臣子们呼啦啦跪一地。 “朕向来重孝,欲前往侯府陪干娘一同用饭,不知裴侯爷可否行个方便?”商行说得实在是随意,却像惊雷似的炸响在群臣之中。 宣平侯傻眼,“方便…自是方便的。” 他能说不方便吗? 商行笑眯眯地看着他,他们以前很少见面。娘的死让爹迁怒所有人,宣平侯被降为伯府,这个外祖父没有实职既不入朝也不能进宫。 听人说这个外祖父很疼娘,或许正因为如此商行觉得他还算亲切。不过到底接触得太少,这声外祖父实在是叫不出口。 “既然方便,那朕恭敬不如从命。” 洪将军挠着头,觉得不太对。明明是陛下想去侯府蹭饭,怎么变成恭敬不如从命。这些个掉书袋子的话听得都拗口,绕得他头晕。 商行摆手示意那些臣子们起身,“朕听闻寻常百姓认一门干亲尚且要摆上一桌席面,请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作见证。朕欲效仿之,不知裴侯爷意下如何?” 宣平侯刚刚受到冲击的心理又遭受猛烈一击,他语无伦次,“可…可以,只是陛下身份尊贵,实在不用亲历亲为,下一道旨意即可…” “那怎么行,朕可是头一回认干亲。若是随便下个旨意,世人还当朕不看重干娘。孰不知在朕的心里,干娘就等于朕的亲娘。” 所有人都惊呆了,陛下敢说这话,他们都不敢听。 宣平侯差点站不稳,远远看到公冶楚过来像看到救星一般。他盼望着大都督能及时制止陛下的荒唐行为,免得将他们侯府推上风口浪尖。 商行也看到公冶楚,一脸兴奋,“公冶大人,你来得正好。朕准备摆桌席面弄个认亲仪式,不如你给朕做见证人。” 陛下越发的胡闹了,莫不是疯了?有人暗想。 宣平侯骇得不敢抬头,他被皇帝的行为完全整得发懵。有时候他阴谋地想着皇帝是不是拿侯府作法,故意刺激大都督。 可细细一想,又觉得不是那么回事。所以他是越发的糊涂,连公冶楚说了什么都没有听清。等到发现自己被皇帝和大都督一左一右地夹在中间,他想死的心都有。 “裴侯爷,走啊。”商行招呼他,他欲哭无泪。 在众人或是羡慕或是复杂的目光中,他同手同脚地走在两人之中。从出宫到侯府,这条路他不知走过多少回,他坐在轿子里一想到那两位祖宗他是一个头两个大,从来没有觉得这条路像今天这么短。 康氏和沈氏收到消息,同样惊得半天回不了神。康氏还好,到底是经事的老夫人,很快便镇定下来。一面派人去知会裴元惜,一面让云嬷嬷亲自去盯着厨房备膳。不多时得知不用侯府的人备膳,宫里派了御厨过来。 沈氏召齐所有的下人,勒令除去轩庭院和长晖院正当值的下人,其他人不许乱走免得惊扰贵人。 裴济也被从书院叫回来,与祖母母亲妹妹一碰头,赶紧去大门外接驾。 裴元惜站在最前面,一夜辗转尚未消化完自己突然冒出一个儿子的意外。猛然听到父子俩一起上门的消息,她愣是呆坐了好一会儿。 皇帝胡闹,公冶楚也跟着一起?难道他们父子以前就是这般相处的?她原本很难想象如公冶楚那般严肃冷漠的人会养出一个开朗活泼的孩子,现在看来应该是太过宠爱所至。 幸好他们此行低调,一路上没有惊动百姓。但架不住满朝文武皆知,东都城不知有多少眼睛盯着宣平侯府。 侯府众人接了驾,恭迎皇帝进府。 商行同裴元惜走在一起,一口一个干娘叫得好不亲热。康氏听得心突突直跳,恨不得捂往自己的耳朵。 宣平侯陪着公冶楚,浑身的不自在。裴济和沈氏在最后面,一个早已是惊得魂飞天外,一个则是心惊胆战。 森严的柳卫将宣平侯府里里外外守得苍蝇飞不进,不被允许出来走动的侯府下人们吓得连头都不敢冒。 席面摆在前院,陪坐的是宣平侯和裴济,还有裴元惜。 各式各样的菜传上来,有好些个宣平侯见都没有见过。闻着味儿呛人得紧,看上去更是红得让人不敢动筷子。事实上便是再好的美味珍馐,他此时也没有胃口。 商行对每一道菜都能说得头头是道,是哪里的特色,用的是什么食材。番邦的、海外的、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深山里的应有尽有。 宣平侯和裴济听着他的介绍,慢慢放松一些。 公冶楚知道他爱捣鼓古怪的东西,却不知道他竟然知道得这么多。他每介绍完一道就看向裴元惜,示意她先尝。 “干娘,这个你肯定喜欢。” “干娘,这道菜肯定合你的胃口。” 一顿饭下来,光听到他一边说一边看着裴元惜吃。裴元惜吃在嘴里,百般滋味在心头。世人皆道他古怪,孰不知他的古怪是因为她。 这些菜都是她爱吃的,确切说是她穿越之前爱吃的。她一道道地尝去,那些香辣滚在舌尖,她却尝到另一种味道。 公冶楚端坐如山,眼神如晦。 可苦了宣平侯父子,一边被辛辣的菜呛得不敢咳嗽,一边还要味同嚼蜡地在皇帝的示意下品尝那些稀奇古怪的菜。 好不容易吃完饭,皇帝竟然还说要在侯府逛一逛。 幸好大都督发善心,让他们不用跟着。宣平侯刚松下来的心在看到他们三人走在一起时,又重重提了起来。 皇帝行事无章法,大都督今日也是怪得很。他总觉得有些诡异,越想越不对味,可是又说不出来怪在哪里。 商行显得兴致很高,走在裴元惜和公冶楚的中间。有他在中间缓和气氛,两人倒也不显得尴尬。 突然点心不知从哪里跑出来,极其听话地围在他的腿边转。他手里丢出一个什么东西,然后点心跳起来往去追。 他跟着追上去,在不远处同点心玩闹起来。 裴元惜顿时生出一种在遛孩子的感觉,就是孩子太大了些。再一瞧和狗玩得不亦乐乎的少年,又觉得这孩子好像没长大的样子。 公冶楚背着手,望向那边。 与狗玩在一起的少年笑得张扬,他觉得如果自己真有儿子,一定不会是这样的。这孩子完全不知内敛深沉为何物,应是像其母更多一些, 两人像是心有灵犀般互看一眼,裴元惜赶紧别开目光。她刚才似乎感受到他眼神中的嫌弃,他到底是在嫌弃谁? 那边商行和点心说悄悄话,“我可真是不容易,装小孩太难了。还是你好啊,不用操心父母的亲事。” 点心呜呜叫唤着,朝他摇着尾巴。 57、无人敢娶 裴元惜和公冶楚离得不近, 约摸四五步距离。这个距离隐隐还在拉开,公冶楚视线收回之时,明显感觉旁边的女子离自己已在七步开外。 他冷着脸, 实在是看不出有什么情绪。 一时缄默,竟是谁也没有开口。 商行偷瞄两眼, 不自觉红了眼眶。 娘之于他, 除了冰室里冰冷的相见, 还有挂在爹书房里的一幅画。画中的娘穿得也是这样一身银红色的裙, 含笑嫣嫣像对着他笑。 他听得最多的是柳则叔叔说的故事,关于爹和娘相遇, 关于他们是如何的相爱。柳则叔叔说如果不是遇到娘,爹可能不会娶妻。 “我就纳闷了, 以前我爹到底是怎么得到我娘芳心的,瞧他们的样子分明是打算形同陌路到天荒地老啊。” 他对着点心老气横秋地叹气, 点心乖乖地趴在他的手边,蹭着他的掌心。他顺着它的毛,再一瞅自己的爹娘,好似两人离得更远了。 再一看,觉得他们一个冷一个淡, 除了长相皆是上乘之外, 似乎并不是很相配。他费尽心机给两人独处, 让他们说说话什么的。他们倒好, 一个脸冷的像别人欠了几万两银子, 一个淡然得像是独自一人欣赏景色。他就奇了怪了,他们到底是怎么相爱的? 裴元惜也在想这个问题,目前为止她感觉不到自己有任何同公冶楚在一起的可能性。他太过危险,权势倾天为人狠绝。她所愿不过是平淡顺遂一生, 实在不想同这样的人物扯上关系。 他周身的气场太场,空气像是比别处更稀薄更冰冷。这一会儿的功夫,她已经觉得有些呼吸艰难。 她走到商行的身边,顿时感觉呼吸顺畅许多。 商行听到她如释重负般的气息,低声问道:“娘,你是不是不喜欢我爹?” “嗯。”她假装一起逗狗。 “他就是看上去冷了些,其实他内心不是那样的。”商行想了想,声音更低,“他还会摘花送给你,天不亮就去非要带露珠的那种。” 她惊讶地眨眼,觉得很难想象。 商行难过起来,那些花放进冰室里很快变成冻花,和娘一样。很快他又高兴起来,他好像明白爹是怎么获得娘的芳心。 一定是送花或者送东西。 公冶楚听觉极佳,将他们的对话一字不落听去。 送花? 他吗? 他眉心收紧,眸光徒然凌厉地射向不远处。 点心原本享受地眯眼打盹,突然一个激灵站起来“汪”一声朝不远处的假山窜去。只听得一声尖叫,然后就看到一个粉色的少女被点心咬住裙摆。尖叫声重叠,再远些的地方有道杏色的身影一下子跑远。瞧着那身形,不是裴元君还有谁。 所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点心可没忘记裴元华的脸。牙齿死死咬着她的裙子不放。她吓得尖叫连连拼命想甩开点心,模样好不狼狈。 “你这死狗,还不快松开!” 宣平侯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贵人还在侯府他不可能真正离开,自然是远远跟着。听到接连两声尖叫,心里打了一个突。 明明交待过所有人不许出来,以免惊扰贵人,元君是怎么回事?元华又是怎么回事? 裴元华看到他,大声哭着叫救命。宣平侯好歹把点心给弄开,也顾不上在此时教训女儿,只狠狠一个眼神过去,裴元华立马提着被点心咬烂的裙子跑远。 商行双手环胸,冷冷看着这一幕。 宣平侯一头冷汗拼命告罪,嘴里说着以后要好好管教女儿之类的话。裴元惜身为女儿,自是要替自己的父亲说几句好话。 公冶楚眼神未明,依然站在原地。 商行很是直接,“裴侯爷的内宅,委实乱了些。” 若不是内宅乱得厉害,他娘怎么会被姨娘换走,又怎么会以庶女身份活了十五年,期间还傻了十年。 一想到他娘受过这么多苦,还年纪轻轻香消玉殒,他心里好难受。 宣平侯很是羞愧,他的内院确实有问题。他治家不严,以至于嫡庶被人混淆;他疏忽后宅,才有李氏作恶在先,又有秋氏愚昧在后。 他低头认骂,惭愧至极。 裴元惜不忍,他纵然有许多不是,但对她而言是个极好的父亲。她往他那边站了站,无声安慰支持他。 商行红着眼眶,立马换上另一副表情。“这也怪不得你,你还是很不错的。” “谢陛下。” “时辰不早了,陛下。”裴元惜轻声提醒。 商行有些不舍,却也知在侯府逗留得够久。左不过明着不能登门,他还可以暗着来看娘。摸摸点心的毛,“下回再来看你。” 点心呜咽着,摇着尾巴围着他的脚转。 他站起来略抬着下颌,“裴侯爷,带路吧。” 宣平侯出了一身的冷汗,眼下被风一吹额头后背一面冰凉。暗自祈祷着这两位祖宗以后千万别再心血来潮,否则他定要少活几年。 他恭敬地送到侯府门外,瞧着两人上了一辆马车,似乎隐约看到先上马车的陛下伸出一只手拉大都督。 而两人虽然无话,但举止神态透露着一种说不出来的亲近。等到马车驶离,他摸摸凉透的额头觉得自己定然是看错了。 转身进侯府,大门在他进去后“哐”一声关上,他的脸顿时沉下来。身后的裴青小声低语几句,他脚步匆匆前往长晖院。 长晖院内,裴元君和裴元华跪在正中间。上方坐着一脸严肃的康氏,旁边是沈氏并裴元惜,赵姨娘母女不在。 裴元华委屈辩驳,“祖母,孙女只是一时好奇。陛下已认二姐姐为干娘,算起来孙女也是陛下的长辈…” 话未完,康氏摔了一只杯子过去,茶水碎片溅了一地。她指着裴元华的手都在发抖,“不知天高地厚的蠢东西,你敢自称陛下的长辈,谁给你的胆子!” “祖母,陛下不是称二姐姐为干娘,孙女怎么就不是他的长辈…” “你给我闭嘴!”康氏气得直喘气,“陛下认你二姐姐为干娘,仅是你二姐姐一人之事。莫说是与你无关,便是与我们整个侯府都无关!陛下是君,天家辈份不从民间论。你们一个个给我听好,若有人敢借着此事在外面耀武扬威,别怪侯府容不下你!” 宣平侯进来的时候,听到的就是这番话。 他脸色难看地落在跪着两个女儿身上,深深看了一眼裴元君,然后看向沈氏。若说元华是被秋氏教歪了,那元君呢? 裴元君心里那个恼恨,她恼裴元华坏她的事,若不然兴许她还能瞅着机会和大都督来个偶遇。她又恨裴元惜走运,不仅能攀上陛下,还能在大都督跟前打眼。 千恼万恨,更意难平的是自己的庶女身份,还有对自己不再关爱的母亲。 沈氏滋味并不好受,宣平侯眼中的不满她感觉得到,知道他是在责备自己没有教养好元君。自从元君搬离轩庭院后,她对这个养了十五年的孩子越发的失望。 或许正如元惜所说,元君的根不好,怎么教都掰不直。 康氏缓过气来,更是痛心疾首,“陛下认你们二姐姐为干娘,何等的荣耀。但话又说回来,帝心难测,越是备受荣宠越要宠辱不惊。你们可知东都城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咱们侯府,便是一人一口唾沫星子都能将我们侯府淹了!” 裴元华眼中还是不平,面上却是认真受教的样子。她原本是侯府姑娘中最小的一个,早前宣平侯也很是喜欢她的天真伶俐。秋姨娘吃转胎丸一事过后,侯府的下人捧高踩低,她最近没少受气。 她也不傻,知道自己姨娘惹恼了父亲,眼下见父亲也在场,自然要表现出乖巧听话的样子,“祖母,孙女以后不敢了。” 康氏脸色稍霁,都是自己的孙女,她自是希望她们每一个都好。 裴元君一直忍着气,她气母亲不替她说话,气自己以前的位置被另一个人取代,更气那个取代自己的人站着,而她跪着。 “祖母,孙女有一事不解。” “你说。”康氏语气还算好。 “方才祖母说陛下认二姐姐为干娘一事,仅是二姐姐一人之事与侯府无关。既然如此我们做什么说什么又与二姐姐有何关系?” 说好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合着荣宠是裴元惜一人的,不好的就是整个侯府的,这是何道理?她不服! 裴元惜道:“此事我可为三妹妹解答。” 康氏微微颔首。 裴元君暗恨,“那还请二姐姐好好说说。” “陛下认我为干娘,他认的只是我一人。换而言之,除我之外侯府所有人与他无关。我能以陛下干娘的身份示人,而你们却不能以陛下的亲戚自称。三妹妹若不能谨言慎行得罪什么人,陛下不会看在我的面子上轻饶你。如此,三妹妹可听懂了?” 话说得如此直白,不想听懂也要听懂。 裴元君认定她是小人之心,一人富贵不许别人沾光。 康氏此时很是后悔,当初沈氏身体不好,她便让姑娘们随生母一起住。妾室教养孩子始终少了大气,到现在已是多说无益。府里请的那位教习嬷嬷还在,元君和元华的性子该掰还得掰,能掰多少是多少。 元华被养得不知天高地厚情有可原,元君… 叹。 沈氏有苦难言,暗自伤神。 康氏把裴元惜留下来,祖孙二人说了好一会儿话。作为嫡亲的祖母,康氏自是有许多话要交待裴元惜。 滔天富贵外人瞧着眼红,明白人却知如履薄冰。 千叮咛万嘱咐,康氏依然有些不放心。等到裴元惜离开后疲惫地靠在椅子上,心里是又喜又忧。 “若有先例可循,我心里还能踏实一些。这破天荒的头一遭,我怎么想都觉得不踏实。你说是不是莲儿在天上保佑二娘,我怎么觉得她的富贵不止于此。” 云嬷嬷替她揉着肩,“奴婢早就说过二姑娘是个有福的,老夫人你且放宽心。” 康氏叹息,事已至此也唯有放宽心。 皇帝亲临侯府,大都督作陪的事像一阵狂风席卷着东都城的角角落落。众人苦思着陛下的用意,揣摩着公冶楚的态度。 裴元惜从祸水变成祸害,在百姓的口口相传中被传得玄乎其玄。她痴傻十年还能醒来,又戳穿李姨娘恢复自己嫡女身份的事被人编成话本子,听说在茶楼里很是风靡。 洪宝珠去听过几回,回来就和她学。 她笑过之后,并不理会。 “你有空也去听听,可有意思了。”洪宝珠猛灌一杯茶水,坐在她的对面。“你猜他们议论最多的是什么?” 她摇头,说不知。 洪宝珠表情变得神神秘秘,托着腮认认真真地打量着她的脸,“他们都在议论你的亲事,我瞧着想娶你的人都可以排到城门外二百里了。” 想娶的有不少,有胆的没有。 谁敢娶她啊,她可是陛下的干娘。 洪宝珠想到自己母亲说的话,说元惜妹妹福气太大,一般的男人镇不住。以前姻缘不顺,以后怕是也好不到哪去。 不过母亲提起一人,那人倒是能镇得住。 “那些人也就想想,谁也没胆子上侯府提亲。” 裴元惜闻言,不知为何脑海中浮现一张峻峭冷漠的脸。好看的眉轻轻颦起,贝齿下意识咬住嘴唇。 “我娘说,东都城若有一人敢娶你,那人必是大都督。” 洪宝珠突然的一句话,惊得她心头狂跳。刚想到那人,便听到那人的名字。明明并不觉得羞涩,却像是被什么东西触动一样不自然悄悄红了耳根。 真是突如其来的面红耳赤,简直是莫名其妙。所幸洪宝珠没有注意到她,还在那里自说自话。一时说没人敢娶是好事,就不用担心嫁人的事,一时又说羡慕她,不嫁人也是好事。 “我要是男的多好,那样我就不怕死的上侯府提亲把你娶回家。” 裴元惜闻言哭笑不得,这又是哪里冒出来的一句话。“你天一句地一句的,我真是服了你。” 洪宝珠嘿嘿一笑,“我一听陛下认你当干娘,便想着我不就成了陛下的姨母。” 话一说完,连连打自己的嘴。“元惜妹妹你瞧我这张嘴,我就是在你面前随口一说,你可千万别当了真。我可不是你,我可受不住泼天的福气。” 裴元惜一脸认真,“其实未必不可。” 她的孩子,确实应该称呼洪宝珠为姨母。不过情况特殊,理论上行得通的事,真正到实处很难做到。 “别,千万别。你就当我放了一个屁,我什么都没说。”洪宝珠偷偷给了自己一个巴掌,暗道自己最近真是得意忘形。 打眼瞧着一位绿衣姑娘款款进了琴行,她脸上的笑容僵住,不屑地冷哼一声摆出一副不欢迎的冷脸。 那绿衣姑娘并不挑琴,而是直接朝她们走来。 “裴二姑娘定然不认识我,我姓章名唤音音。我们见过面的,在上回的赏花宴上,不知裴二姑娘能否想起来?” 章音音便是宴花宴上拦着裴元惜要赔琴的那位绿衣姑娘,今日她仍然是一身绿衣,却与那日的神态完全不同。 裴元惜记性极好,怎么可能记不住她,甚至对她的印象颇为深刻。她长相中等,那日似乎是曾妙芙的马前卒,今日瞧着倒不像是个没脑子的人。 “原来是章姑娘,姑娘可是来挑琴的?” “是也不是。”章眉君看着她,“我是来求裴二姑娘的,不知可否避人一谈。” 洪宝珠“嗤”一声,“我们答应赔琴,你随便挑一把琴便是,哪里来的那些个话。谁不知道你姨是太妃娘娘,你舅舅是曾大人,你哪里需要求别人。” 章音音面露苦相,“洪姑娘说得极是,人人都知道我姨是太妃娘娘,我舅家也是有些名望。我若不是走投无路,又怎么会求到裴二姑娘的跟前。” 洪宝珠还想说什么,被裴元惜一看便闭了嘴。 裴元惜认真打量着章音音,眸光微动,示意对方同自己去二楼。 直接开门见山,“你既然有那等贵亲,又有什么事情能求得到我?” “贵亲?”章音音眼中有恨,“确实是贵。我那姨母是太妃娘娘,这几年来不知有多少人巴结曾家。我舅舅一家因此得利,富贵当前竟然连嫡亲的骨肉都可以不闻不问。” 她一时发恨一时悲苦,说到两年前时已是咬牙切齿。 两年前曾太妃身份已稳,第一个报复的人就是她的母亲。她的母亲是曾家嫡女,以前在闺中曾有欺负庶妹的恶名。 而那个庶妹,自然是曾太妃。 因为有曾太妃的撑腰,她的父亲越发宠妾灭妻,任由姨娘欺到她母亲的头上。一年半前,她嫡亲的兄长无故跌落枯井而亡,紧接着她母亲开始发疯。 她求过舅舅出头,舅舅只说是意外。后来她渐渐回过味来,舅舅是根本不肯为母亲出头,因为这是太妃娘娘在报复她母亲,他为了自己的前程睁一眼闭一只眼。父亲也得了好处,换了一个油水足的差事,越发的把母亲不当人,由着府里的姨娘作践母亲。 没有人能帮她,她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甚至她还不得不讨好巴结曾家表姐。 上回在赏花宴,她见到裴元惜行事,也不知怎么得似乎窥到一些先机。她能感觉到裴元惜对曾家的不在意,对曾太妃的不敬。所以她是故意试探裴元惜,果然对方没有让她失望。 裴元惜完全不给曾家面子,也不给太妃姨母面子。太妃姨母阻拦不住陛下认干娘,怕是羞得不敢见人。 她不知道裴元惜为什么对太妃姨母有敌意,但她莫名就相信对方是个值得深交的人。 “我知道一桩秘密,一个能彻底扳倒曾太妃的秘密,我想同裴二姑娘作个交易。” 裴元惜闻言,唇角泛起淡淡的笑意,“如果我不愿意呢?” 章音音咬着唇,“如果裴二姑娘不愿意,就当我没有说过。我已经走投无路,没有什么豁不出去的。” “你能豁到哪个份上?仅仅是扳倒曾太妃,还是对付曾家,或者是让你父亲一无所有?” “裴二姑娘…”章音音呼吸急促起来,这些她都想过,她不怕世人骂她白眼狼。她觉得或许有人不会这么想,比如说眼前的裴二姑娘,“这些我都可以,我愿意同他们鱼死网破,只求最后能与我母亲有一容身之处。” 倒是一个烈性之人。 “好,既然如此我倒是可以答应你。不过我并不是什么手眼通天之人,我能给你的容身之处也不会是什么好去处。”裴元惜意有所指,环顾左右,“你看我这铺子怎么样?我还打算再多开几家铺子,寻些来钱的路子。” 章音音立刻明白她的意思,“我读过书,也同我母亲学过打量铺子和记账。若是裴二姑娘不嫌弃,我以后愿为姑娘效劳。” “你可想清楚了?” 官家嫡女和商贾女子天差地别,一日从商终将同过去的富贵渐行渐远。这个决定不是那么好做的,这样的结果也不是谁都能承受的。 章音音没有犹豫,“我什么都想过了,事实上没有遇到姑娘之前 ,我曾打算以后带着我娘远离东都城。” “既然你都想好了,那你告诉我那个秘密是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我那太妃姨母根本不是什么庶女,她是外室女!” 裴元惜不意外,点点头。 “裴二姑娘果然不凡。当年你母亲撞破我母亲欺负我姨母的事,其实另有隐情。那日是我姨母故意挑起我母亲的怒火,我母亲一生顺风顺水被人捧惯了,听不得那等拗人的话。被她三言两语一激动了手,从此落下一个苛待庶妹的名声。”说到这里章音音又是苦笑,姨母之所以有后来的际遇,正是因为结交上侯府的嫡女,也就是裴二姑娘的亲生母亲。 而今她求上裴二姑娘,似乎是冥冥之中注定的。 “我母亲那人耳根子软,最容易被人利用。”裴元惜说得极如常,想必东都城的人皆知宣平侯夫人有多轻信他人,以至于亲生的女儿被人调换。 章音音感同身受:“我与裴二姑娘倒是有些像。都说儿不嫌母,我不能嫌自己的母亲无能。我母亲那人面狠心软容易被人左右。无论是曾太妃还是我父亲的那些姨娘,她一个都斗不过。” 裴元惜默然,很是理解她的心情。 她眼泛泪光,目光却是无比坚定,“她纵使有许多的不好,对我和兄长却是极好的。兄长已经不在了,她能靠的只有我一人。我只求她往后余生活得好好的,其他的我根本不在乎。” 曾太妃当年进宫是以庶女身份,掩盖自己外室女的身份那就是欺君之罪。先帝不在,但当今圣上还是姓商。 欺君之罪大可平九族,小也得革职抄家。到时候不仅曾太妃尊贵不再,曾家定会大受牵连。牵一发而动身,章家也不能独善其身。 章音音此举,确实称得上鱼死网破。 她走的时候挑了一把琴,款款离开。 洪宝珠盯着她的背影,问裴元惜,“元惜妹妹,你答应她什么了,你真的会帮她?她可是曾妙芙的表妹。” 裴元惜微微一笑,“顺水的人情,不送白不送。” 58、他们 她拜托父亲查过那位向姨娘的去向, 年月太久查起来并不容易。父亲费尽心力最后只查到向姨娘当年被一外地人买走,自此以后如同水滴入大海杳无音讯。 而据父亲查到的消息,在向姨娘被人买走之前并无有身孕的迹象。但也不能排除有人显怀晚, 被人藏起来生下孩子的可能。 曾太妃是外室女,这一点倒是符合。 外室女隐瞒身份选秀进宫, 欺君之罪无疑。 此时曾太妃并不知道自己即将要被问罪, 她被皇帝那一番毫不留情面的训斥过后差点气到发疯。 那口气, 她咽不下。 皇帝说她是大都督放在皇宫的摆设, 简直是五百步笑八百步。皇帝自己何尝不是大都督手里的傀儡,他们之间谁也没有资格笑话谁。 她自认为比死小子年长许多, 吃的盐比他吃的饭还要多。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也敢踩在她的头上,她不能忍。 大都督司马昭之心人尽皆知, 死小子自寻死路怪不得她。她拼着不当这个太妃,也要把死小子从龙椅上拉下来。 别看她享有太妃的尊荣, 宫里除了她就是死小子两位主子。可是她比谁都明白,宫里的宫人近一大半都是大都督的人。余下的那一小半无根无基,唯有认真当差不敢掺和主子们的事。 她几次递话出去想见公冶楚,那边一直没有回信。到最后她实在是等不及,暗中召见自己的兄长一问才知道公冶楚放过话, 说是皇帝家务事, 朝臣不宜干涉。 前朝的事传不到后宫, 除非是公冶楚愿意透露出来的消息, 否则别管她怎么打听, 都打听不到只言片语。 好一个家务事,公冶楚分明是乐得看他们内斗。她恼皇帝认不清形势,越是同她斗得厉害越是正中公冶楚的计。或许公冶楚等不及要夺位,不仅皇帝活不久, 她的太妃之位即将不保。 她在承佑宫里心急如焚,又无计可施。因为她是偷偷召见的曾大人,曾大人被人弹劾私自出入宫闱,被官降一级罢朝三月。 至此,她越发肯定公冶楚要动手。她不敢再派人递信,窝在承佑宫里老老实实。却不想装死也不行,总有祸从天而降。 章音音敲了登闻鼓,一告其父宠妾灭妻,纵容妾室害死嫡子逼疯主母。二告曾家罪犯欺君,以外室女充当庶女送进宫选秀。 二罪并告,东都城一片哗然。 新的城司大人是商行一句话提上去的,在章音音敲登闻鼓之前,裴元惜便派人暗中递过话。他年纪不大却是个精明人,两头讨好的事情不易做,指不定到头来两边都落不下好。 既然他是皇帝提的人,自然是皇帝一派。裴元惜是皇帝的干娘,这可是过了名路的义母。他哪里敢怠慢,当下郑重其事地受理此案。 案情并不复杂,章音音敢豁得出去,肯定是做足万全的准备。章大人宠妾灭妻也好,曾太妃的外室女身份也好,证据一一在列。 曾家被问罪,欺君之罪当抄家流放。章大人就算不是宠妾灭妻,受曾家牵连也不能明哲保身,被一并问罪同曾家人一起流放。 消息传到曾太妃耳中时,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几番确认之后她瘫坐在椅子上,挣扎坐直后她语无伦次地让人去递话。 她要见公冶楚。 除了大都督谁也救不了她,她知道欺君之罪的厉害,但她更知道世上还有不屑君王之人。大都督敢血洗商氏皇族,便不是一个在意世人诋毁之人。若她还有用,在大都督眼里还是一枚有用的棋子,那么她定然无事,哪怕她是一个外室女。 然而她没有等来公冶楚,等来的是商行。 商行手上缠着一条三角头毒蛇,十分惬意地进了承佑宫。上上下下打量着宫内的布局,完全视她如无物。 “不错,背阴之处有,朝阳之处位置方正,是个好地方。” 她眼神如淬了毒,冷冷一笑,“陛下,你我本应是同命相怜之人,你又何必急着来看哀家的笑话。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哀家若是成了弃子,不也正说明陛下你的气数将尽吗?” “太妃娘娘此言差矣,朕是朕,你是你。朕不贪心,这天下江山若是大都督想要,朕乐得双手奉上。不像太妃娘娘自己犯蠢,锦衣玉食被人奉承两句便不知自己是谁,居然妄想一些不该自己妄想的东西,才会招来今日之祸。” 商行把手中的蛇一放,那蛇顺着光滑的地板游走,爬上粗壮的殿中金柱吊挂在高高的梁下,正悬在曾太妃的头上方,伸长的信子和嘶嘶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 曾太妃骇得心口难受,强撑着一口气,“说一千道一万,陛下还是太过天真。天下江山大都督随取随走,哪里用得着你双手奉上。你今日坐视我被当成弃子,他日自有人在你末路之时落井下石。说到底你我都是棋子,最后的命运都一样。” “不一样。”商行背着手,悠闲至极。这哪能一样,那可是他亲爹。他们父子可不分彼此,天下江山是他爹,也是他的。 怪只怪这个老女人没有眼色,被人叫了几声太妃娘娘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时不时恶心算计他也就罢了,反正他也不接招。 但要是算计到他娘头上,他可不依。什么陈姑娘曾姑娘的,她倒是不嫌麻烦。还反对他们母子相认,委实不能忍。 “你以前也很讨厌,朕除了避着你也并未想过要将你如何。总归我们没什么大冲突,朕也容着你在太凌宫里当个太妃娘娘。你错就错在惹到不该惹的人,便是没有章姑娘揭穿你的外室女身份,朕也由不得你继续兴风作浪。” 不该惹的人? 曾太妃眼底一惊,难道是裴元惜? 不可能,一个傻女而已,纵然是大好了又什么出彩之处值得这死小子惦记。她一直以为死小子认那傻女做干娘是气她,莫非还有她不知道的内情? 她脸色惊疑不定,思索着力挽狂澜之法。 商行不可能给她机会,一挥手进来好些个太监。“朕的宝贝们吃得好睡得好,又生了不少的小宝贝,芳茵宫已然住不下。朕瞧着承佑宫不错。委屈太妃娘娘移个步,给朕的小宝贝们挪个地方。” 那些太监欲拉扯曾太妃,曾太妃惊叫连连,“你没有资格赶哀家走,哀家要见大都督!” “大都督可没空见你,一个太妃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你可能已经忘记那些死去的姐妹了。朕想着她们指不定在黄泉路上欢喜相迎,盼着与你团聚。”商行睨着她,像看一个笑话,“东西不用收拾了,反正这些东西也不属于你。栖霞宫里什么都有,还有早些年你的那些姐妹们留下来的衣服被褥,够你享用的了。” 曾太妃骇得不轻,她发现皇帝不是在吓唬自己。被两个太监架起的时候她终于回过味来,死小子敢这么对她,会不会是大都督授意的? 为什么? 难道大都督要… 栖霞宫破败多年,荒草长了一茬又一茬,密密厚实地堵着门。那宫门年久失修,红漆早已脱落斑驳,黄铜锁头被绿锈侵蚀。 推门进去只感觉了一阵呼啦啦窸窸簌簌的声音,不知名的虫鸟惊得四处飞起,肥硕的老鼠乱窜逃散。 曾太妃被丢了进去,宫门再次被关上。她被摔得浑身疼,那些太监好生粗鲁不说,根本没有顾忌到她的身份。 她可是太妃娘娘! 一口气憋在心口,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泄气。 历朝历代的太妃娘娘或许还有些体面,她不过是公冶楚刀尖下逃出的一条小命,立在太凌宫里当个摆设。 死小子有句话倒是说对了,承佑宫里三年尊贵的日子,她确实慢慢忘记公冶楚血洗太凌宫的那一夜。 那一夜月黑风高,她在睡梦中被凄厉的声音惊醒。等她慌忙跑出去时,只看到满地的尸体和一地暗红的血。她记得自己在寒光的剑尖下发抖,在浓浓的血腥气中听到冰冷的赦免之言。 新帝登基,她被封为太妃,一切宛如做梦。初时她胆战心惊不敢出声,连承佑宫的门都鲜少出。 后来她开始走出去,再后来她胆子越来越大。等到她有人开始恭维她讨好她时,她已经不去想那一夜的血雨腥风。 而此时此刻,那一夜的情形变得无比的清晰,那些死不瞑目的眼睛仿佛在看着她。像有什么东西紧紧扼住她的心,她感受前所未有恐惧。 脚边有什么东西窜过去,她吓得尖叫不已。爬起来拼命拍着宫门,声嘶力竭地喊着她要见大都督。 没有人回答她,回答她的是荒草丛里不绝于耳的动静。她越发不要命地拍着门,疾言厉色渐渐变成哀求。也不知宫门外到底有没有人,至始至终都没有人应声。 天慢慢暗下来,荒草丛里动静越来越大。她这才真实地感觉到,她是真的被当成遗弃的弃子,再也没有人可以救她。 先帝的妃子们留下来的衣服和被褥早已被啃蛀得不成样子,随便一抖碎屑子往下掉。与老鼠虫蚁为伴,她内心满是绝望。 以前她还是先帝的妃嫔时,与好几位低位份的嫔和美人同住一宫。主宫的妃子不得宠,但好歹还有些体面。她费心讨好着妃子,日子过得比其他人要好许多。 她不是没想过得宠,无奈先帝实在是太过喜新厌旧,又喜好新鲜的颜色。她在进宫时承宠过几日,后来就失宠了。再后来她便是想受宠,也没有机会往先帝跟前凑。 没宠的妃子人人可欺,那时候饭菜不好,炭火不足是常有的事,她以为宫中苦熬最差也就那样。 万万没想到,她苦尽甘来之后还会有一天沦落到栖霞宫。 天越来越黑,慢慢伸手不见五指。窜来窜去的老鼠从她身边经过,有的还从她身上爬过去。她尖叫声不绝,对死亡的惧怕让她整个人濒临崩溃。 突然她听到宫门响动,然后火光大盛。 她被灯火刺得睁不开眼,眯眼望去眼中的希冀慢慢黯淡。她等来的不是公冶楚,也不是任何一个可能救她的人,而是裴元惜。 裴元惜一袭银红的披风,皎月般的容貌似晕生光辉的明珠般出尘。她被宫女太监簇拥着,伊然后宫之主。 “太妃娘娘住得可惯?” 曾太妃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裴二姑娘,你救救我,我同你母亲是好友,你不能见死不救。” 果然是生命攸关,连哀家都不自称了。 裴元惜环顾四周,“荒草萋萋,想来太妃是住不惯的。” 知道还问。 “裴二姑娘,你今日若是出手相助,他日我必厚报于你。” “厚报?”裴元惜冷冷一笑,“我可不敢要你的报答,我也不会救你。我可不想救下一条毒蛇他日被毒蛇反咬一口。” 曾太妃闻言,慢慢撑起气势坐直身体,她深宫多年自认为不会被一个黄毛丫头给镇住。“所以裴二姑娘是来看哀家笑话的?哀家是认栽了,迟早有一天,你们会落得和哀家一样的下场,不过是早晚的事。” “事到如今太妃娘娘还是如此淡然,真是令人佩服。”有太监搬来椅子,裴元惜优雅坐下,“先帝后宫佳丽不止三千,唯太妃娘娘活得最久。若太妃娘娘是惜福之人,怕是不会有此等下场。” “哀家如何,还轮不到你来教训。你以为陛下真的诚心认你为义母,你少做梦了!他是在拿你做注,在同大都督耍心机。一旦你失去利用价值,你只会比哀家更惨。”曾太妃理理散乱的发,似乎又是那个人淡如菊与世无争的女子。不过出口的话尖锐而刺耳,生生坏了她的气质。 裴元惜笑了,“我什么下场都好,不劳太妃娘娘操心。只可怜我那心善的母亲,还替太妃娘娘你抱不平。却不知你接近她讨好她,皆是一手算计。” 曾太妃淡然的脸色有了变化,她终于明白裴元惜为何从一开始就和她不对付,甚至她隐约感觉到对方一直在故意刺激她,才害得她方寸渐乱。 “你…你是故意的?章音音那个贱人,是不是你挑唆的?” 她先前就有些想不通,嫡姐那个女儿看上去没脑子的样子,怎么可能会起意状告自己的父亲和舅家,原来是这个死丫头捣的鬼。 “太妃娘娘总是把自己看得太高,总把别人想得太蠢。你算计自己的嫡姐,让我母亲误会你是个备受欺负的可怜庶女。按理说你应该感激我母亲才是,不想你竟是个恩将仇报的小人。” “我呸!”曾太妃不装了,“我为什么要感激你母亲?你当她是好心帮我,她不过是图自己有个好名声。她若真把我当朋友,就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在我面前显摆。她是好命…侯府嫡女,又被许给年轻的侯爷。她在我面前炫耀的时候可曾想过我的父亲差点将我许配给一个快要入土的老财主?” “你以为她是在炫耀,所以你就处心积虑的报复她?”裴元惜说这话的时候,眼角余光似有若无地看一眼宫门外。 曾太妃彻底不装,闻言露出诡异的笑容,“我难道不应该报复她吗?她每一次在我面前得意时,我的心都在滴血。我是没她好命,那又如何?她是嫁进侯府成为主母,但她太蠢太傻。我不过暗中提点几句,她身边的人却一个比一个狠心算计她。怪只怪她不得人心,怪只怪她招人恨!” 似乎是说到痛快处,她诡异的笑容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痛快。便是对着眼前的裴元惜,她也有一种不吐不快的得意。 “我竟然不知,原来你这么恨我…”沈氏悲苦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无力地扶着一个宫女的手进来。 “沈姐姐…”曾太妃一脸错愕,很快又恢复成之前的样子,“你知道了也好,免得我一肚子的痛快无人知。” “我曾经把你当成好姐妹,对你无话不说。你在宫中过得不好,我四处想办法替你打点,要不然你以为你主宫的妃子为什么会看顾你?你后来成了太妃,我是多么替你高兴…” “你胡说!我在宫里靠的是自己…” “你连傍身的银子都没有,靠自己怎么能靠得住…我知道你自尊心强,这些都没有和你说。当年你父亲起意要将你配给行将就木之人,是我求我父亲出面的。要不然你以为后来你父亲是怎么打消主意的?”说到这里沈氏越发悔恨,“我诚心待你,不想你竟然处处害我…你害得我好苦!” “你胡说!你胡说!”曾太妃一个字都不信,从小到大她靠的就是自己,根本没有人真心帮过她。“你知不知道那些年是什么支持我在宫里活下来的,是什么支持我拼命讨好别人的?是你们母女还有曾家的那些人。后来我成了太妃,我看着你宝贝元君的样子有多开心,我看着我那嫡兄在我面前卑躬屈膝的样子有多痛快。还有我那嫡姐,先是死了嫡子接着自己又疯了。我一想到这些,我就喜不自胜做梦都在笑!” “所以你就得意忘形了。”裴元惜冷道。 “随你怎么说,沈姐姐还是命比我好,有你这么个聪明的女儿。反正我的报复已经成功了,其实便是现在死了,我应该也算是赢了。”曾太妃的眼神更是诡秘。“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那个向姨娘根本没有…” 她突然面色青紫嘴唇发乌,像被人扼住喉咙般发出古怪的声音。那一双眼珠子凸出来,缓缓倒在地上很快咽了气。 商行从外面冲进来,一瞧她这死相,眉心收紧。 一只手扳过她的尸身,便看到一只黑乎乎的大蜘蛛从她脖子里爬出来。他眼疾手快抓住想逃走的蜘蛛,眉心越发的皱紧一脸凝重。 “这是何物?”裴元惜问。 “瘴林深处最毒的毒蛛,我在芳茵宫里养了几只。”商行回道,“不过这不是我养的那几只,这只应该在十年以上。” 所以在暗处,还隐藏着他们不知道的人。 沈氏摇摇欲坠,她本以为经过如兰和平珍的事,不会再有什么事情能让她更加悔恨。没想到不止是身边的人,便是她曾经最交好的朋友从一开始就别有用心。 元惜受的罪,全是她造的孽。 “对不起,对不起…”除了这句,她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我眼盲心瞎,实在是白长了一对眼珠子,还不如抠下来的好。” 说着,她真的朝自己的眼睛抠去。 裴元惜赶紧阻止她,按住她的手。 她满脸是泪,悔恨自责,“元惜,是娘对不住你…要不是娘识人不清,你原本应该从一出生就是嫡女…不会受那么多的苦,更不会傻了十年…是我不好,是我有眼无珠!” 商行一脸戾气,他一早不知道曾太妃参与过当年的事,否则哪容得上这个老女人在后宫里蹦跶那么久。 还有这个宣平侯夫人,真是让人找不到话说。要不是看在娘的份上…不过他可没心情听这些自责后悔的话,早干嘛去了。 一个冷冷的眼神过去,“裴夫人,你早些回去歇息吧,朕同干娘还有事。” 沈氏哀伤告退,被宫女扶走。 裴元惜知道他为什么生气,感动的同时是深深的愧疚感。世人常说儿女是父母的债,却不知有些父母是儿女的债。 她不怪母亲,便是不可能亲近,她也愿意帮助母亲识清身边的人,不要再被人蒙蔽。反观他…从他们相识到现在一直都是他在讨好她。他处处为她,而她似乎什么都没有为他做过。 甚至在她的心里,其实并未真的把他当成儿子。他对她的孺慕之情她看在眼里,却无法感同身受。他对她的依恋她知道,却不知如何与他相处。 母亲是她的债,她是他的债。他年幼穿越时空,那些个彷徨无助谁能知。便是这世间有父有母,可那父亲不是他原来的父亲,她这个母亲更是一无所知。 在陌生的时空里,她以为只有她一人是孤独的存在。却不想在不远的将来她的儿子会来到这里,同她一样孤独地面对一切。 他可有曾想过,或许这个世间同他所处的世间不一样,或许他们不是他以为的他们,而是隔着时空的陌生人。又或者他认为的那些都不会发生,他们只是他们,与他毫无关系。 “重…重儿,你可曾想过,我和你爹可能不会…” “我想过。”商行望着她,稚气未脱的脸有着超出年纪的深沉和悲伤,“纵然你和爹不会在一起,纵然以后不会有我这个人,我不后悔…我只要娘好好活着…长命百岁。” 她眼眶一涩,止不住泪如雨下。 59、她的儿子 他的生辰, 是她的忌日,他们母子匆匆一见便天人永隔。他说因为她的死,公冶楚杀了很多人。所以她真正的死因是什么? 她问。 他说不知, 叶玄师说非蛊非毒,是被他人所害。 叶玄师。 裴元惜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他说叶玄师是世外高人。之所以效忠公冶楚是因为报答公冶楚的大恩。至于是什么恩, 他也不知道。 他天赋异禀, 能通鸟兽虫。养毒蛇毒虫的事皆是同叶玄师学的, 甚至他能来到这个时空也是叶玄师的功劳。只可惜他这几年暗中派人寻找,并未找到那个名叫叶灵的叶玄师。 “所以你在芳茵宫里养了那么多的毒物, 是想救我的命?” “是。”商行声音低下去,“可是我还不知道娘你的身体到底有什么异常, 甚至一点头绪都没有,我真是太没用了。” 龚太医诊不出来, 他仔细瞧过也看不出所以然来。或者此时的娘还没有被人暗算,也或者是他学艺不精。不过他既然来到这里,无论如何不会眼睁睁看着娘芳华早逝。 裴元惜多想给他一个拥抱,只是他的个头比自己还要高,此时此刻她才能切身感觉到这个少年是她的孩子。那种亲缘的牵引穿越时空, 终于重逢在一起。 她没有做过母亲, 连设想都不曾有过。如果她真的有一个孩子, 那么她想她的孩子应该就是他的模样。天真而不简单, 开朗又有主见。 他年幼穿越异世却能适应良好, 她很难去想象他经历过什么,又是如何适应陌生的父亲。所有的一切,他都做得很好。看上去公冶楚又当爹又当娘的将他教得极好。 再也没有比他更优秀的孩子。 “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有个儿子,你比我想象的还要优秀。” 商行哭了, 娘在夸他。 “爹说过如果你见到我,一定会喜欢我的,他果然没有骗我…” 十几岁的少年哭得像个几岁的孩子,刚才处理曾太妃之事时瞧着是个独挡一面的少年君王,眼下看起来不过是个委屈的孩童。 几乎没有再犹豫,裴元惜慢慢走近他。试探着给他一个拥抱,手轻轻拍着他的背。他哭得更大声,像是哭尽这些年来所有的思念。 不远处,身长玉立的男人与夜色融为一体。他不知站了多久,也不知听到多少。那颗冷漠的心像被人撕开一道口子,过道风又瑟又痛。瑟痛过后像是有什么暖暖的东西不管不顾地塞进去,强行温暖那尘封的冰冷。 亲情于他,早在多年前已经埋葬。这么多年来他冷硬如刀势如破竹,再不知温情为何物,此生所求不过是商氏血债血偿,他夺回属于公冶氏的一切。 望着那相拥的少年少女,他们一个据说是他以后的妻子,一个是他的儿子。纵然天地万物皆与他无关,那两人却是与他息息相关。 他形容不如自己的心情,极其复杂。他看着他们相拥而泣,看着他们窃窃私语。他听到皇帝要送她出宫,慢慢从黑暗中现身。 “我送她。” 商行吃了一惊,似乎感觉亲爹的目光落在自己牵着娘的那只手上,他连忙松开一脸的欢喜,“好,那爹送娘回去。” 裴元惜能接受儿子,并不代表能接受一个陌生的丈夫。面对公冶楚她本能觉得危险,恨不得避得远远的。 三人之中,或许最高兴的是商行。他欢天喜地送他们离开,不停挥手目送着他们消失在灯火阑珊之处。 一路无言,她觉得马车内略显空荡。 他垂着眸,气势收敛倒像是个矜贵的世家公子。那双如玉般修长的手指放置在膝上,很难想象这么好看的一双手沾满血腥。 她是怕他的,因为他曾对她起过杀心,后来又利用她为饵。而今她依然害怕这样的人物,却因为将来可能发生的事情而生出一种说不出来的矛盾。 这样的一个男人,竟然会带孩子。 “重儿的事,我想谢谢你。” “谢我什么?”他抬眸,眸色冷沉。 “虽然我不知道以后是什么样子,但我很感谢以后的那个你。我不认识那个你,所以我只能对你说声谢谢,谢谢你把他教得很好。” 他扯了一下嘴角,“不是很好。” 她咬着唇有些不太高兴,哪里不好了。“我觉得他很好,并不是每个人都像大人你这样的,有时候情绪外放些不是坏事。” 他睨过来,眉锋凌利。 一个男人情绪外放有什么好的,不喜形于色才是帝王之术。他想起皇帝以前总是粘在他的身后像个小尾巴,话多爱哭还聒噪,有好几次他差点动杀心。 他不知道以后的那个他到底是怎么带孩子的,他很怀疑那个孩子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如果是他带大的孩子,绝不可能是那个样子。 “成大事者不能太过心慈手软,他太过良善不适合天家。” “凡事无绝对。”她轻轻说一句,没有过多辩驳。 再次陷入沉默之中,她慢慢放松下来。到少她现在感觉到此时应该是安全的,他没有任何的危险气息。他以后肯定不会是这个样子,重儿口中的那个男人深情又狠绝,还是一个疼爱孩子好父亲。 无论深情还是疼爱孩子,她觉得都与他无关。 不知过了多久,他冰冷的声音响起,“到了。” 她道谢下马车,银红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侯府侧门。 早有人等候在那里,一行人皆是默默无言。她想着劳妈妈的死,想着曾太妃的死,又想到了至今还活着的李姨娘。 脚步微停之后,她朝那个住了十五年的院子走去。 院子外面还守着两个婆子,里面侍候的是黄妈妈和一个新来的丫头。裴元君解了禁可自由出入,她们负责看管的是李姨娘。 “刚才还在那里哼哼,好像是今天又被打了。以前听着觉得她多么可恨,连嫡女都敢换。现在看到她那惨样又觉得其实挺可怜的。”夜风把一个婆子的声音吹到裴元惜的耳中,她停了下来。 另一个婆子接话,“可怜什么,都是报应!她还替三姑娘掩饰,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也不肯用药。亏得黄姐姐还念着几分主仆之情替她偷偷买了药。” “二姑娘心善吩咐给她做点好吃的,三姑娘天天骂骂咧咧不给她吃,还让她吃白饭。被自己亲生女儿磋磨。我看三姑娘好狠的心,怕是想弄死她。” “这话听着瘆人…三姑娘怕还想回到夫人身边。若是李氏没了,夫人的眼里就少了一根刺,指不定还真会怜惜她。” 裴元惜走过来,不远不近地咳嗽一声。两个婆子听到动静先是吓一跳,再一看是她立马换上恭敬的脸色和讨好的表情。 一个个行着礼,嘴里称呼二姑娘。先前说话的婆子是个精怪人,瞧着她这么晚还过来,定然是来看李姨娘的。一个开了口,另一个补着话,两人仔仔细细地汇报着最近李姨娘的事,连李姨娘夜里起身摔了一跤的事情都没漏下。 “我进去看看。”裴元惜道。 一个婆子赶紧去开门,嘴里说着小心脚下之类的仔细话,引着她去那院子的小偏房。那间小偏房她记得,原是春月住的地方。 李姨娘被贬为下人,一应待遇都是最末等。她所犯之事罪不可赦,能留下一条命已是主家开恩。同行者耻与她为伍,连裴元君都恨她怨她,她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小偏房里还有光,一盏油灯亮着豆大的光。 低低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压抑而隐忍。像是有人极力忍着痛不敢发出声响,又像是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那细细的声音像磨缝里挤出来一般难听至极。 婆子上前开了门,风灌了进去。那豆大的火摇了几下,并未熄灭。木板床上卧着的妇人抬起头,在看到裴元惜的脸后由欣喜化为怪异。 “姨娘以为是谁?裴元君吗?” 李姨娘自是以为是裴元君,院子里住着她和元君,她多么希望女儿以来看她一眼。哪怕是一眼,她死也甘愿了。 木床上的被褥灰且硬,有几处打着补丁。屋子里家伙什儿裴元惜不陌生,她以前常有春月待在这里玩。 只是那些原本老旧的家具现在却是更破了,有的残了腿,有的缺了一块板。瞧着像是被什么人摔打过,落下一屋子的残败。 比屋子更残败的是李姨娘的脸,那张原本愁苦蜡黄的脸更加的尖瘦。颧骨突兀眼神诡异像从哪里爬出来的疯婆子。 “看到姨娘这个样子,我竟然一点不意外,所谓因果报应大抵不过如此。姨娘一生苦心谋划皆为元君,若能死在自己亲生女儿的手上也算是求仁得仁。” 李姨娘喉咙发出嘶哑的声响,诡异的眼神像淬着毒狠狠地瞪着裴元惜。她口不能言,拼命比划着手,又是指天又是指地还指着裴元惜。 别人看不懂,裴元惜却是看懂了,“事到如今,姨娘还不忘替元君遮掩。你以为元君名声坏了能连累到我吗?我名声如何这些年姨娘不知道吗?你觉得我还会在意那些虚名吗?” 李姨娘还想拿一损俱损的老话来堵她,还真是可笑。 站在前面的婆子目光鄙夷,“李婆子,我们三姑娘能来看你,你不知感激反而说这些有的没的。你还以为自己是府上的姨娘,还当自己是半个主子呢。” “就是,也不看看自己做的那些事,十条命都不够赔的。”另一个婆子附和。 李姨娘的凶狠的目光突然变得焦急,她双手合十像是在求裴元惜,指指外面又指指自己,然后手在空中书写着。 裴元惜冷冷看着她,她急得在被褥上写起来。 送我出府。 “姨娘还真是一心为元君,你不怕元君弄死你。却怕自己死在这院子里,怕元君会落下一个残害生母的罪名。将自己生死置之度外一心只为自己的女儿,真是慈母之心。” 李姨娘见她懂了自己的意思,挣扎着要爬起来。 她眼中阵阵寒光,“我为什么要帮你?” 李姨娘看着她,焦急的眼神又变成诡异的模样,那干瘦的脸上露出一种违和的表情,定定地打量着她,然后一笔一画地在被褥上书写四个字。 你活不长。 那几个婆子不识字,不知道她笔画的是什么。春月以前也不识字,不过最近跟着学了一些。复杂的字不认识,这几个字春月还是能辨别出来的。 “你…你胡说什么!”春月大惊,下意识看向自家姑娘,见裴元惜一脸平静以为自己看错了。 李姨娘也在看裴元惜,没能从对方的表情看出惊慌失措她很惊讶。以为自己没写明白,又写了好几遍。 裴元惜面露讥讽,“不用再写了,我认识这几个字。姨娘是想和我谈条件,以此要挟我放你出府?” 李姨娘正是此意,她可以死。为了自己的亲生女儿她怎么样都无所谓,她这一生都是为了元君,元君恨她打她都能忍受。尽管她的心早已凉透了,但她更怕自己死在亲生女儿的手上,成为元君一生的污点。 眼前的少女貌美贵气,那通身的气派和尊贵原本都应该是元君的。她真的很后悔,当初应该再做绝一些。 不过再是嫡女又如何,可惜活不长。 春月很着急,不确定自己到底有没有认错。她无比希望认错了,可一看李姨娘的眼神她很是不安。 “二姑娘,咱们走吧。同这个疯婆子说什么,她这是自作自受。” 裴元惜微微一笑,“无妨的,反正也是最后一面,不差这一时半会的。” 李姨娘诡异的表情渐渐生出变化,呼吸重了一些。可惜她哑了,要不然此时应该会喊出声来。什么叫最后一面? 惊骇过后,她又期盼起来。她巴不得裴元惜一怒之下杀了她,这样她的元君就不用背负残害生母的名声。 裴元惜看她的目光渐渐带出一丝怜悯,“你这一生其实真可怜,你被他人诱导以为自己是侯府的骨肉,大半辈子活在嫉恨当中。你以为自己给了亲生女儿一个尊贵的身份,却不想事情败露之后她连庶女都不如。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连死都不敢死在这个院子里。你回想一下自己的人生,你到底得到了什么?” 她得到了什么?李姨娘在心里问自己。不仅她自己到头来一无所有,她的女儿元君连庶女的体面都没有。 这一切怪谁! 不怪她,也不怪元君,只怪眼前这个人。 为什么一个傻子还能好?为什么一个傻子会记住那么多的东西?如果在这个傻子还傻的时候意外身亡,是不是所有的一切都会如自己所愿? “事到如今姨娘仍无悔改之意,如此也好。姨娘时日无多,便好好陪在元君的身边多享享母女天伦之乐。” 李姨娘瞪大眼,眼中尽是恨光。她手指慌乱地笔划着,表情狰狞又可怕。 裴元惜冷冷笑道:“姨娘别费心机了。你不过是个小角色,便是知道一些事情又如何。你可知劳妈妈是怎么死的,还有宫里的曾太妃,她也死了。” 曾太妃三个字像魔咒一样成功让李姨娘脸色大变,她紧紧盯着裴元惜的眼睛,想看出对方到底是不是在说谎。 “劳妈妈已死,明日便会传出曾太妃暴毙的消息。我能活多久并不重要,总归是比你们活得要久。姨娘放宽心,能陪自己的女儿一日是一日,毕竟母女之情难得。日后侯府会给你备上一口薄皮棺材,让元君为你守孝的,也不辜负你一番爱女之心。” 李姨娘大变的脸色十分骇,她死死瞪着裴元惜。给一个姨娘守孝,元君还有什么好前程。 裴元君散着头发赶来,眼神在李姨娘和裴元惜身上来回走了几遍。然后一下子扑在李姨娘的床边喊,“姨娘,姨娘你怎么了?是不是二姐姐说了什么难听的话?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她背着所有人,眼神哪有半分焦急和担心,有的只有算计和暗示。她掐着李姨娘的肉,目光像饿狗见到骨头一般。 李姨娘眼底闪绝望,挣扎着爬起来往床头上撞。 “姨娘,姨娘你别做傻事!二姐姐恨你,她是故意用话激你的。”裴元君喊着,愤怒地仇视着裴元惜,“二姐姐,姨娘已经知道错了,你为什么还想逼死她?” 李姨娘力气弱,连撞好几下也没见晕过去。 裴元惜看着她的模样,突然觉得她已经得到了最大的报应。一个示意,那两个婆子赶紧上前制住她。她披头散发额头青紫,气若游丝地喘着气。 “姨娘真够拼的,还真是豁得出去。可怜你一片护女之心,三妹妹却恨不得你死。你自己扪心自问,你这一生所为的所图的真的值吗?” “二姐姐,明明是你气得姨娘撞床头,你怎么说到我的头上?”裴元君露出委屈的样子,“我知道自己是庶女,和二姐姐比不得。但再是庶女我也是侯府的姑娘,二姐姐何必如此埋汰我。” 裴元惜都有些同情李姨娘,生了这么一个女儿是什么感受,所谓儿女最深的债不过如此。“三妹妹,举头三尺有神明,你不要不信。李姨娘祸害我算计我母亲,对你却是全心全意。你连她都容不下,你同狼心狗肺有什么区别?狼狗尚知生恩,你连畜牲都不如。” 裴元君气得不轻,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如果她的亲娘还是母亲,她能不知道知恩图报吗?摊上李姨娘这么个生母,让她如何知恩? 裴元惜不再看她,而是看向李姨娘,“原本你的命运不应该是这样的,这一切都是你自己自作自受,半点也怨不得旁人。” 屋子里的人散去,两个婆子呸一声把门关上。 紧闭的门,关上的不止是一屋子的破败,还有李姨娘满心的绝望。她知道自己不会再有机会离开了,终将死在这间屋子里。 这屋子就是她最后的牢笼,至死都挣不脱。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她觉得好冷好冷,冷得骨头都在发抖。 裴元君狰狞着脸,突然发疯似的抓住李姨娘的头拼命往床头上撞。“你刚才为什么不用点力?你为什么不早点死?” 李姨娘撞得眼冒金星,阵阵发黑。她突然想起之前裴元惜说过的话。那个孩子说如果她用心相待,把换来的孩子当成亲生的孩子,哪怕最后知道自己并非她亲生的,还是会视她为母。 她反反复复地想着这番话,茫然地看着自己亲生女儿一副恨不得她死的样子。又想起很多年前那个孩子还不到三岁时,曾经天真烂漫地对她说过以后会好好孝敬她。 或许从一开始她就错了。身体的痛开始麻木,她眼中的恨意慢慢散去,渐渐变成一潭死水。 人之将死,知错又能如何。 那个孩子不会再来见她,侯府里任何一个主子都不会来见她。她终将会死在自己亲生女儿的手里,她的死不会抹去一切,反而会将自己的亲生女儿推向另一个深渊。 一切都是报应。 三日后她终于死了,死在无人知道的夜里,没有人知道她死前在想什么。 裴元惜听到消息的时候正在写字,写到善恶有报时春月端着一碗银耳莲子羹进来,小声说起李姨娘的事。 她笔下一停。 劳妈妈咬毒自尽,曾太妃被毒蛛咬死,现在李姨娘也死了。这些害人者都得到了报应,仿佛散去的重重迷雾。她知道这几重迷雾散去之后不是黎明大白,而是更浓更大的迷雾圈,且她此时毫无头绪。 透过窗户她看到的是院子里的秋意正浓,花开叶落又一年。后宅十五年如同一场困兽一梦,十年痴傻是一道横在心头的疤,此时也像是那落叶一样被时光抹去。 至此以后等待她的会是什么,她无从所知。但她知道自己不再是一人,在这时空中她有一个真正的至亲。 她信任父亲,但父亲不是她一个人的。她相信哥哥,不过哥哥也不止是她一个人的哥哥。他们对她爱护足够,却不是全部。 那个少年,他穿越时空只为她而来。 纵然前路未知,她心中已有明灯。这盏明灯让她不再孤独,足可让她面对接下来的一切阴谋诡计。 她凝视着纸上的字,默然不语。良久之后她将字揉起丢进火盆,火舌通红吞食着白纸黑字,倾刻间化为灰烬。 善有善终恶有恶报,得其所哉。 不过都是求仁得仁,怨不得旁人。 60、不许选妃 李姨娘的死没有多少人在意, 在侯府很多人的眼里她活着同死了也没什么区别。东都城的新鲜事那么多,她被揭穿以庶女换嫡女时在世人看来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她被发现的时候尸身已经僵硬,手不知道想抓住什么东西伸长长长的。收尸的说她身上没有一块好肉, 生前必是受过不少打骂。 后事是沈氏料理的,一口薄皮棺材, 一身新衣。犯了大错的妾室能有此等待遇, 已是主家良善。 沈氏只看了一眼便别过脸去, 眼里慢慢泛起泪光和恨意。死人当然不好看, 比之上一次见到时的蜡黄干瘦,更是颧骨高耸犹如此包骨。 当年她被收房时, 谁见了不说她身段圆润是个有福的。而今那灰败的死相和枯散的发,哪里还有印象中气色红润的福相。 像她这样的罪奴, 死了也就一张草席的事。薄皮棺材是沈氏让人买的,入殓的衣服也是沈氏让人备下的。 破旧的院子里, 除了沈氏带来的几个下人便是原本侍候的黄妈妈和一个丫头。香芒扶着自家夫人,看着下人钉上棺盖。 裴元君离得远远的,哭声倒是不小。她心里日夜盼着李姨娘死,恨不得亲自动手,可真等人死了又觉得害怕。 养尊处优十五年, 别说是死人, 她连死鸡都不曾见过。这个院子死过人, 她是万万不敢再住的。 “母亲, 母亲…我怕…” 沈氏望过去, 隔着那朱漆棺材她似乎有些认不出那个少女是谁。棺材里的人死前挨过不少打,还能是谁打的? 这个孩子,她养了十五年。曾几何时对方哪怕是小小的委屈她都受不了,更遑论如此哭泣的模样。 她如珠如宝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孩子, 竟然是一个连生母都打骂的人。她还能记起这个孩子第一次走路,第一次唤母亲。曾经她以为纵然自己没有生嫡子,这个孩子却是她的骄傲。 不远处那个在哭在喊的孩子是那么的陌生,她听着那哭喊声后背一阵阵发寒。看着那张与李姨娘越发相似的脸,她都记不起以前自己养大的那个孩子长得是什么模样,仿佛是两个人一般毫无相似之处。 裴元君避着棺材朝她奔来,“母亲,李姨娘死了。您把我接回去吧,我一定好好孝顺您…” 低头的下人们闻言,暗道这位三姑娘心思之狠。怕是早就盼着李姨娘死,好有借口回到夫人身边。 轩庭院是主院,嫡出的二姑娘尚且不住在那里,按规矩是轮不到庶出的姑娘。不过三姑娘到底是夫人亲手养大的,若是夫人一时心软接回去也未可知。 沈氏一脸沉痛,“规矩不能坏。” “母亲,您可是最疼我的。您说过只要我想要的东西,您都会让我得到。别人有的我有,别人没有的我也会有。您亲口说过的话,可不能不作数。”裴元君哭喊着,仿佛把这些话说出来有些东西就会实现。 这话确实是沈氏说的,而且不止说过一次。 那时候她是嫡女,现在她是庶女。 下人们已然心中不屑,三姑娘说来说去还不是想回到轩庭院。她倒也是敢想,还妄想和嫡女一样。 沈氏心口揪痛,那些话她如何能忘。多少个母女相依的朝朝暮暮,她曾无数次说过要给元君最好的一切。她百般呵护万般疼爱的孩子,变成今日的模样就跟生剐她肉一样疼。 过去有多疼这个孩子,现在就有多难受。她难受自己没有教好这个孩子,她难受自己此时此刻还在心软。 如兰的尸身还横在院子里,自己的孩子曾在这个院子里受苦十五年。在那些叫天天不应的日夜里,她的元惜在想什么? 她的承诺只对自己的骨肉,她的骨肉是元惜。 “不该你想的东西别想了,以后好好的。”她再对这个孩子失望,再痛恨李姨娘的所作作为,但对于裴元君多年的母女之情不可能一笔勾销。她会尽一个嫡母的责任,替这个孩子寻一门合适的亲事。“亲事我会替你看着,不会让你委屈。” 裴元君暗恨,母亲好狠的心。说不要她就不要她,说把她赶出轩庭院就赶出轩庭院,这么多日子以来连看都不来看她一眼。 她都成了庶女,嫁不成长寅哥哥,还有什么好亲事等着她。原想着拼命豁出去在大都督跟前露脸,又苦无门路。 母亲说得好听不会让她委屈,真不让她委屈为什么不替她求昌其侯夫人。她是庶女不假,但被母亲养育多年,完全可以记在母亲名下充嫡女。母亲什么都不为她做,还说什么不会委屈她。 她不信。 “母亲,您别不要我。您说过您会一直陪着我,您说过有您在我什么都不用担心…我真的很害怕,这个院子又破又旧,晚上还有老鼠跑来跑去。” 这个院子一直没好好打理,屋子还被火烧过。荒草也不知有多长时间没有除过,枯干干的好不凄凉。 裴元君身上的衣服应该是去年的,料子洗得略为发白颜色也黯淡许多。以前总是珠钗不重样,眼下戴来戴去就那几样。 几个月前沈氏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会是这般光景,不过短短数月竟像半辈子一样漫长。那母女亲密无间的过去就像她的前辈子,而她后半辈子将永远活在自责与愧疚当中。 任凭心中百般难受,她终是硬着心肠,“你二姐姐在这里生活十五年,你为何住不得?过两日是我让人给你裁两身新衣,那是庶女也有的份例。” 李姨娘的尸体已经收殓完,几个家丁抬着往出走。自是不会葬进裴家的祖坟,寻一处荒山野林的捧一推黄土掩埋便是。 沈氏也往出走,裴元君大急。 “母亲,我是您的女儿啊,我是您一手养大的女儿啊,您怎么有说不管我就不管我,说不要我就不要我…” 沈氏停下脚步,扶住香芒的手。 裴元君接着哭喊,“母亲您最是心善,我知道您是顾忌二姐姐才不肯接我回去。我以后一定好好和二姐姐相处,我什么都不和她争,好不好?” 沈氏泪流满面。 她的元惜为什么不愿亲近她?为什么不肯搬到回轩庭院?她什么都知道,是她错得离谱,是她想顾及手心手背全是肉。 “元君,我已经仁至义尽。” “您骗人!”裴元君满心的愤怒,她才不信这样的鬼话,“您明明可以接我回去的,轩庭院里不少我一口吃的。您养了我十五年,别说是个人就算是条狗也养亲了。可是您好狠的心,为了自己的亲生女儿就将我丢到这个破院子,吃的猪狗不如,还有受那些恶奴的气…” “三姑娘,奴婢等可没有为难过您,您可不能乱说。”一个婆子小声争辩。 “你们还没有为难我?明知道我不喜欢吃干菜,不喜欢吃白肉,你们非要一日两餐都是那样的东西,存心恶心我!我想吃一口其它的菜都不行,还说什么是二姑娘吩咐的。你们不就是瞧着我成了庶女,故意作践我!” 她到底是侯府姑娘,这样的指责哪个下人都受不住。负责看守院子的两个婆子齐齐跪在沈氏的面前,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一遍。 “二姑娘心善,念着同李妈妈曾经的情分特意叮嘱奴婢等好生侍候。干菜和白肉都是李妈妈爱吃的,奴婢想着三姑娘自是应当紧着自己的生母。” 说来说去还不是三姑娘不孝,李妈妈坏事做尽为的是谁?三姑娘不念生恩,还打骂李妈妈简直连白眼狼都不如。 裴元君那个气,这两个婆子说得好听,分明就是看裴元惜的眼色行事。再是喜欢吃两样菜,也不能天天吃。分明就是作践她,还不承认。 如果她还是嫡女,谁也这样对她。便是不再是嫡女,养在母亲身边也没人敢看轻她。 “母亲,她们欺上瞒下,您看看我都瘦成什么样了?” 她确实瘦了,正是因为瘦下来才会更像李姨娘。沈氏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刚软下来的心又重新冷硬。 元惜会交待下人,必是心中还有怨。自己这个当亲娘的若是重新把元君接回去,只怕她们母女会越来越离心。 如兰、平珍还有曾家妹妹。 她们曾经都是她最熟最亲近的人,她以为如兰和平珍是忠心的,以为曾家妹妹是可怜的。可是她们忠心可怜的外表下,却是对她最恶毒的恨。她们害得她子嗣艰难身体虚空,害得她和自己的骨肉分离十五年,相见不相识。 眼前的这个孩子嘴里叫着母亲,不知对她的孺慕之情有几分。她白活几十年,看人看事还没有无惜清楚,她自认自己空有一双眼睛却识人不清。既然如此便当做自己瞎了聋了,又何必在意眼前看到的和听到的。 “我什么都看不见,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这一句,沈氏再也没有回头。 裴元君的哭喊变成怒骂,什么叫看不见。她瘦了这么多怎么看不见,下人们苛待又怎么看不见。 “骗子,骗子,全是骗子!”她咬牙切齿,“裴元惜,裴元惜!” 守门婆子相视摇头,三姑娘真是无可救药。 康氏在长晖院里听下人禀报此事,捂着心口连念好几声阿弥陀佛。随后便让人备了一辆马车,悄悄把裴元君送去庄子。听说裴元君又是哭又是求的,最后是被堵着嘴押上马车的。 侯府死了一个姨娘,同宫里死了一个妃子差不多。曾家犯欺君之罪在先,曾太妃暴毙栖霞宫在后。李姨娘的死没什么人议论,曾太妃的死也没人敢议论。 暴毙之说,那是障眼法。 古往今来宫里暴毙的妃子多了,有哪几个是真正发病死的。毒酒赐死的、被杖毙的、白绫勒死的都是暴毙。 曾太妃是公冶楚安在太凌宫的棋子,在天下人眼中那是用来监视皇帝的。她这么一死,那暗示的东西太多。 为臣者若不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如趁早歇了仕途的心。便是粗枝大叶如洪将军,都从曾太妃的死亡中咂摸出一丝味来。 他在候朝的时候蹭到宣平侯的身边,小声嘀咕着,“你说曾太妃这一死,是大都督出的手还是陛下?” 宣平侯知道内情,夜里妻子女儿掩人耳目进宫,接着曾太妃便死了。若是他猜得不错,曾太妃或许就是向姨娘生的那个女儿。 一个蛇蝎妇人,死得好。 他皱着眉不说话,洪将军有点急,“你要是有什么消息千万别瞒着我,三年前血洗太凌宫的那次我可真是怕了,我就想安安生生多活几年。” 实在是不想再来第二回。 “现在的太凌宫哪里用得着血洗。”宣平侯声音极低。阖宫上下就皇帝一个主子,一刀或是一剑的事,谈不上血洗。 不过那日他瞧见了,陛下同大都督关系不一般,或许他们真的亲如叔侄也说不定。他眼下最担心的不是他们君臣有没有间隙,他担心自己的女儿。 天家之事知道的越多,越是危险。元惜同皇帝走得近,知道的东西似乎不少。他怕有朝一日皇帝的恩宠不再,那么元惜该何去何从。 洪将军摸摸自己的心口,“我这心里不踏实,总觉得要出什么事。” 那些文官一个个打着眼色,眉来眼去的准有事要发生。别看他是武将,但他不喜欢杀人流血。如果能太太平平地过日子,谁愿意把脑袋提在手上天天打打杀杀。 群臣入庆和殿后,果然不出他所料。那些文官唯恐天下不乱,一个个借着曾太妃的死说什么后宫空虚、皇帝该大婚选妃之类。 没看到大都督的脸越来越黑,不怕死的文官们像冒头的鱼一样一条条出列。嘴里说着江山社稷为重,陛下子嗣更是关于江山万代。 他缩着脖子,决定离这些文官再远一点。还江山万代,大都督巴不得商氏这一代就没了。他们倒是当了直臣得了名声,以后倒霉的时候有一个算一个。 公冶楚原本就以冷漠示人,此时的脸色委实说不上好看。莫名其妙多出一个十几岁的儿子,猛不丁当了爹。爹还没当明白,这些人还想给他弄一堆儿媳妇,然后再多出一堆的孙子孙女。 思及此,他一身寒气。 商行两条眉毛皱得像虫子,他死盯着那些不停劝他大婚选妃的臣子们。姓曾的女人一死,合着他就应该充盈后宫了? 一个太妃死就死了,和他立不立后纳不纳妃有个鬼的关系。 这些个文官哪,还真是事多。 他清澈的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且不说他还是爹娘的宝宝,就算他愿意选些姑娘摆在宫里,他爹怕是也不愿意。 眼神偷偷往他爹那边瞄了瞄,那边心有灵犀地看过来。 他慧黠的眼眨一下,仿佛在问:爹,你想当祖父吗? 公冶楚冷着一张脸,似乎在回,不想。 行了,达成共识。 商行清清嗓子,道:“朕登基才三年,遥想登基之初朕曾立下宏愿,愿天下百姓食有粮居有屋,否则朕宁可不娶妻不生子。三年来朕日夜记得自己的愿望不敢有忘。朕问众位爱卿,天下可还有乞儿沿街,可还有百姓露宿?” 天子脚下也不可能没有乞丐,更不可能人人都有住的地方。群臣哑口无言,明知道他在胡诌也没办法反驳他。 他说他立有宏愿,见鬼的心怀天下。 一个成天就知道养毒蛇毒虫的皇帝;一个自己不看奏折全部推给臣子的皇帝;一个为了不洗澡每到暑天就去京外避暑的皇帝。他说他爱民如子,为了天下百姓连妃子皇子都不要。 谁信! 宣平侯也不信,哪个皇帝没有后宫没有子嗣?皇帝不松口大婚纳妃,根结应该还在大都督身上。刚才他看到他们对眼了,肯定是大都督不同意。 皇帝若是有了皇后妃子,还有了皇子,对于大都督来说以后处理起来更麻烦一些。这些上折劝皇帝广充后宫的人不无试探之意,他们想试探大都督对皇帝的态度。 很明显,大都督不愿皇帝有子嗣。 商行将众臣表情尽收眼底,微挑着好看的眉,“大婚纳妃之事,以后再议。公冶大人,你看如何?” 所有人都看向公冶楚,公冶楚站得笔直,“陛下一心为民,是我朝之幸。臣以为陛下如今还未完全亲政,大婚之事可延后再议。” 一锤定音。 朝臣们心里落定的同时,是隐隐的不安。公冶大人拦着皇帝大婚,看来皇帝的龙椅真的坐不稳了。 凌朝逃不过江山易主的命运。 商行露出一抹深笑,深深的酒窝看上去很是天真,“朕和公冶大人学的地方还有很多,再者公冶大人还未娶妻,朕又何需着急。” 公冶楚看他一眼,他一脸无辜。 有的臣子傻眼,陛下竟然调侃大都督。全天下都知道大都督没有娶妻,府里也没有半个通房妾室。东都城的贵女那么多,想攀富贵的人如过江之鲫,却没有一人敢给他提亲,更没有一个姑娘敢向他示爱。 太凌宫的血腥仿佛还未散尽,城外的乱坟岗还可见森森白骨。这样的大煞神,谁敢提他的私事。 胆小的想都不敢想,胆大的也只敢在自家屋子里暗自嘀咕几句。真要是不小心说出一字半句的,还怕半夜被灭了门。 皇帝当真是死到临头,反而无畏。 下朝的时候绕着宣平侯的人更多,生怕被他沾上似的。宣平侯一肚子心事走的也是极快,洪将军追到宫门外才追上他。 “裴侯爷,你走得那么快做甚。”他倒是没什么粗喘气,“你说说大都督是那个意思吗?这可如何是好?” “别慌,或许没那么糟。”宣平侯说得并不是很有底气。 洪将军一跺脚,“我现在就把老母和宝珠送到乡下去。” 他风风火火地上马,转眼间扬起一阵尘土。 宣平侯皱着眉头上了轿子,刚过垂花门就看到裴元惜在等他。渐寒的天,她一身桃色镶毛的斗篷,衬得小脸儿白里透红。 他眼神黯然,他的元惜是多么好的孩子。天资出众品性极佳,受了那么多年的苦好容易恢复身份,为何又被那对君臣盯上? 他们自去争他们的天下,与他的无惜有什么相干。 热乎乎的手炉递过来,他捧在手心里感觉满心的焦急忧心化解许多。他知道女儿知道的事情比他想象的多,她一向聪慧。 裴元惜等他,是想和他说关于向姨娘的事情别再查下去。因为她发现幕后之人或许比想象的更难对付,她不希望他涉险。 他以为曾太妃就是向姨娘的那个孩子,曾太妃一死此事也算是了结,确实没有再查的必要。只是感慨自己的嫡妻一生识人不清,前有不忠的下人,后有处心积虑害人的闺友。 朝堂之事他以前很少同沈氏提起,便是康氏那里也只会拣一些能说的说。面对这个最得他心的女儿,一路思索的疑问不知不觉诉之于口。 “依你看,陛下和大都督关系如何?” 裴元惜想了想,“我觉得应该不错,类同亲近的叔侄。” 宣平侯也是那样感觉的,听女儿一说心里踏实不少,“天家无父子兄弟,更何况隔姓的叔侄。为父心里还是有些担心,万一有一天…上回你祖母还念叨说要去普恩寺礼佛,若不然你陪她去住几日?” 她眼中突然涌现泪意,“爹,不会有那一天的。” “可是…人心难测。大都督是个什么样的人,不用我说你应该知道。他几乎杀光商氏皇族,仅留下皇帝一人性命。你真当他是因为什么善心?他不过是怕千古骂名,想名正言顺地夺走江山。” “爹,他真的怕千古骂名又怎么会血洗太凌宫?”裴元惜想起公冶楚那张冷漠的脸,“他根本不惧后世诟病。” “那他是为什么?”宣平侯更加不解,“为什么要拦着皇帝不许大婚,也不许皇帝选妃?” “或许是不想当祖父。” 宣平侯没听清,“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觉他肯定是想多锻炼陛下。” 裴元惜耳根发热,莫名觉得脸红。 她也不想当祖母。 61、别叫 宣平侯到底心里不踏实, 去长晖院里给康氏请过安后母子二人说起裴元惜的事。康氏同他一样,最近也是忧心的紧。 越是恩宠招人眼红,越是令人心生不安。 她是永成年出生的人, 永成帝在位时凌朝已然略显颓势。那时候东都城以衍国公府为首,边境唯东山王是尊。世人瞧着一文一武, 一内一外只道是先祖皇帝们眼光长远治国有道。 后东山王府被叛军灭门, 衍国公府仍旧荣宠不衰。先帝继位后重色奢靡, 太凌宫的宠妃换了一个又一个, 最终商氏皇族被公冶楚血洗一空。 世人都以为公冶楚会改朝换代,不想他推出一个景武帝。三年的安生日子, 有些人怕是忘记公冶楚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身处世家,也经历过变天, 才更知道繁华消逝往往只有瞬间。前一日是还是花团锦簇,转眼间或许是残花满地。 二娘被皇帝认做干娘, 他们宣平侯府便是景武帝一条绳上的蚂蚱。皇帝若是好,他们侯府自然好。皇帝若是…他们侯府怕是… “二娘说他们亲如叔侄?”她问宣平侯。 宣平侯点头,“二娘是这么说的。” 康氏轻轻一声叹息,她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感觉。总觉得自己的二孙女不是一般人。若是旁人说这话,她在心里是有质疑几分的。但话是裴元惜说的, 她莫名觉得可信。 “二娘自小聪慧, 她也不是那等没有分寸的孩子。我瞧着怕你们可能都想岔了, 大都督真想自己称帝, 万不会等到时至今日。” 那等手段狠绝之人, 若真在意名声便不会做出血洗太宫凌之事。若真想自己当皇帝,就不会容忍皇帝在龙椅上坐了三年。 天下人都以为他在迂回,以他的性情何需迂回? 一阵沉默。 康氏又是一声叹息,“你若真不放心, 我带二娘去普恩寺住两日。” 宣平侯闻言,紧皱的眉头微松。 不拘是想求佛祖庇佑也好,还是想图个心安也好,裴元惜很能理解长辈们的意思。府中的三位姑娘康氏只带她一人,裴元若埋头苦练琴艺已到如痴如狂的地步,而裴元华跟着嬷嬷学规矩自是不能半途而废。 祖孙二人低调出行,出了城门驶上官道,行至半途时在茶棚稍做歇息。 茶棚的幌子上写着顺风二字,早已有一行人占着大半的位置。正中坐着一位白衣女子,不是陈遥知是谁。 曾家被流放,曾太妃暴毙。她这个曾太妃认的干女儿自是有多远躲多远,她并不想离开东都城,无奈兄长不同意。 进京之前她最终的目的是阻止公冶楚和裴元惜在一起,避免前世发生的事,其次是自己想要的得到的东西。她曾有过无数的设想,比方说如何在东都城崭露头角一鸣惊人,又如何引来世人称赞美名远扬。她想象过自己受世家公子追捧的场景,幻想过自己被无数的男子爱慕。 她没想到自己以为十拿九稳之事,到后来会如此收场,更没想到世上还有另外一个重生之人。至于那个人是谁,她之前一直犹疑不定。 一时怀疑是皇帝,一时又怀疑是裴元惜。 最近几日她反复思量过,觉得那人应该还是皇帝。裴元惜之所以知道一些事情,她猜可能是皇帝告知的。 若早知皇帝是重生的,她不会输得这么惨。 裴元惜自然看到了她,在她阴郁惊讶的目光中同祖母坐在另一边歇息。茶棚的茶水点心她们是不会吃的,主要是给马匹补给粮草和喂水。 茶棚的老汉见过不少贵人,凡进出东都城的贵人们都在他的茶棚歇过脚。他先是被陈遥知的气质和长相所惊,现在又被裴元惜的相貌震得久久回不了神。 今天真是个好天气,一下子能见到两位天仙般的姑娘。 裴元惜是第一次出远门,眼神不由地望着官道四周的景物。绿黄红三色树叶,挂在树上或是落在地上。有的草枯了,有的草还绿着,它们长在斜坡上或是长在路边。 明明是冬意中带着荒凉,她却觉得景致极美。 陈遥知不见裴元惜关注自己,心里是一千个恼怒。原以为裴元惜会和自己打招呼,没想到对方像没看见自己似的。 康氏不认识陈遥知,不过是对方长相出色多看了几眼。待见对方眼神阴阴地看着自家孙女,当下心生不喜。 “二娘,那位姑娘你可认识?” “认识,陈家的姑娘。” 一听这个陈字,康氏便冷了脸。 原来这就是那位欺负她孙女的陈家姑娘,瞧着长得倒是还不错,看着也是个读过书颇有几分才情的姑娘,不想生了那样一副掐尖歹毒的心肠。 康氏的目光让陈遥知不自觉畏缩,这位前世的太婆婆可不是一个简单的人。在她嫁进侯府之初,公爹和婆婆包括赵姨娘都对她很满意,唯有这位太婆婆很少给她好脸色。 “常闻陈家清名,不想教出来的姑娘如此不知礼数。”康氏冷哼一声。 陈遥知心下一恼,明明是裴元惜假装没看到她,怎么反倒成了她不知礼数。她微抬着下颌冷着脸,装假没有听到康氏的话。 康氏轻嗤一声,“天下读书人不知把陈家捧得多高,原来不过尔尔。” “这位老夫人,我们陈家一向以礼待人,不知何事惹得老夫人不高兴?”陈遥知身边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搭话。 “你家主子都没有资格同我说话,你一个下人插什么嘴?这就是你们陈家的家风?下人尚且如此,可见主家有多张狂。” 清贵的书香门第,自是把名声看得比命还重要。那搭话的中年男子胀红着脸,下意识看向陈遥知。 陈遥知憋着前世的气,道:“裴二姑娘,我不知哪里得罪于你,你处处为难我。你为难我也就罢了,我不与你计较便是。你何苦让你家祖母挖苦我?” 裴元惜没看她,安抚着康氏,“虚有其表之人,祖母不必理会。” 她当下怒了,什么叫虚有其表之人?裴元惜竟然这么说她!她才情长相皆不俗,裴元惜不就是命好托生在侯府,又走了狗屎运被皇帝另眼相看,否则哪有资格嘲笑她。 “裴二姑娘!” “我说的哪个字不对,还请陈姑娘指出来。”裴元惜依旧没有看她。 她本就心情阴郁,这下更是怒极。“裴二姑娘如今正值得意之时,自然是可以任意踩低别人。然而花无百日红,人无一世宠,焉不知今日你看轻之人,他日是你仰望之所在。” 这下裴元惜终于施舍般看了她一眼,目露嘲讽,“陈姑娘说得极是,不知你当初看人低时,可知有今日?” “你…” “陈姑娘不止父兄无官职在身,自己好不容易攀上曾太妃却不想曾家犯罪。你以为自己能在东都城里大放异彩引来四方称赞,不想如今只能灰头土脸离开。岂不正应了你自己方才说的话。” “裴二姑娘,做人不能太得意。”陈遥知几乎是咬牙切齿。 得意什么? 命好又如何?当上皇后又如何?还不是个短命鬼! 她深吸几口气,怒火慢慢退散。一个短命鬼而已,能得意到几时。有富有宠又如何,没有命享。 裴元惜将陈遥知的情绪变化看在眼里,大约明白她在想什么。“人不轻狂枉少年,我身为侯府嫡女得意些又何妨?” 她心口堵得难受,气得肝疼地看着她们起身上了马车。耳边还听到康氏厌恶的声音,一字一字都在扎她的心。 “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没想到陈家的姑娘竟然是这样的,太小家子气,真是辱了陈家先祖的清名。”康氏说。 “孙女也没有想到她会是这样的人,嫉妒心之强委实让人害怕。” 陈遥知闻言,只恨不得自己能上前给裴元惜两个耳刮子。她嫉妒什么?这个傻女有什么值得她嫉妒的? 她想起大哥骂自己的话,一句比一句难听。什么她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她不知天高地厚惹是生非。大哥一向严厉,但还从来像那样骂过她。 因为裴元惜,大哥不仅骂她,还曾动手给过她一巴掌。凭什么裴元惜还能目中无人,而她就要灰溜溜地离开东都城? 半刻钟后,侯府的马车已经无影踪。她身边的管事询问她是不是应该起程,她狠狠瞪那管事一眼。 “你一个奴才多什么嘴。” 那管事立马闭嘴,心里老大的不痛快。她含着怒火上马车,却不是吩咐继续赶路,而是调转车头回城。 普恩寺是个香火鼎盛的寺庙,康氏算是寺中的老香客,一应接待与住宿自然被安排得妥妥当当。 一路舟车劳顿,康氏很是疲累。等安顿下来用过斋饭后,祖孙二人各自回屋休息。 裴元惜有点累,但睡不着。寺中的香火气带给她一种说不出来的安定,那安定之中似乎蕴含着某种叫宿命的东西。 年幼时锋芒太露,痴傻时犹如困兽,到后来步步为营走到今日。过去种种身不由己,将来会发生的事超出她的意料。 春月进来悄悄在她耳边低语几句,她惊讶不已。 起身更衣,给康氏留话后主仆二人出了屋子。前面一个小和尚引路,几乎穿过大半个寺庙终于看到一排庄严的佛殿。 绕过佛殿之后,是高高的佛塔。 春月被拦在外面,进去的唯有裴元惜一人。将将进去,便看到一头短发的少年欢天喜迎上来。那一张喜笑盈腮的脸上挂着两个酒窝。 “娘,惊不惊喜?” 惊喜。 一日不见,裴元惜还真有点想他。或许以前没什么感觉,经历这些日子之后她发现自己真的有一个做母亲的心境。 瞧见他穿着普通的常服,便知他并没有暴露身份。 “你怎么会在这里?” 商行神神秘秘地挤着眼睛,望向那站在佛前的男子。男子颀长雅致,倒是极难得地穿了一身白色的衣服。 白衣出尘,越发公子如玉。 镀金的佛相庄严慈悲,他一身白衣犹如不染浊尘的世家公子。那一抹白清冷了他的气质,却淡化了他的萧杀之气。他背手而立,交握在一起的双手那么好看,仿佛从未沾过血腥之气。 一个双手沾满鲜血之人,一个权势滔天的男人,他会相信佛祖吗? 从他的站姿上看,他必是不信的。他在打量着佛相,并无半点虔诚之意。他手放在背后,可见并无一丝敬畏之心。 那么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的眼中才闪过疑惑,商行便替她解答,“今天是公冶家灭门的忌日。” 公冶楚慢慢转过身,看到她之后似乎皱了一下眉,然后看了商行一眼。只这两个微妙的眼神她便明白了,今日这一出都是重儿安排的。 以公冶楚的行事,再是公冶氏的忌日,也不太可能会选择到普恩寺来。 她行礼也不是,不行礼也不是,他们的关系还真是说复杂得很。就生吧,确实生,完全是不相干的两个人。说亲吧,也亲,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孩子。 商行像是看不见他们之间古怪的气氛,低声问她,“娘,我爹是不是长得特别好看?” 以前宫里的那些宫女明明惧怕父皇怕得要死,还是有些人不怕死的想爬床。不仅是因为爹是皇帝,还因为爹长得实在是太好。 当然那些女人没得近到爹的身边就被柳则叔叔处置了。 “是,公冶大人长得确实非常出色。” 这一点,只要不眼睛瞎的都应该看得出来,裴元惜回答得很是大方。 商行眼睛顿时大亮,“娘,我也很好看,我长得和爹可像了。” 他一副邀功的样子,顶着一张与公冶楚完全不像的脸。 裴元惜眼眶一热,不知为何有点想哭。“你定然是长得最好看的。” 他一脸欢喜,还带着羞赧,像被大人夸奖的孩子一样有些不知怎么办好。手脚不知道怎么放时,他干脆拉着他们一起给佛祖上香。两人一左一右,他在中间。 三人之中,他最为虔诚。 “感谢佛祖让我见到我娘,让我们一家三口团聚。” 佛祖宝相威严,也不知听不听得见。 上过香,裴元惜不宜久留。 她离开后那对父子陷入僵局,主要是公冶楚气场太强气息太冷,要不是商行一直把他想象成以后的那个爹,恐怕都要在他的目光和气场之下崩溃。 “不是说你不插手吗?此举何意?” “爹,我没想那么多。我是在听到娘要来普恩寺之后动的心思,但我真的是为爹好。爹你自己的事情你自己不知道吗?每年这个日子你是怎么过的?”商行小声争辩着,一脸的讨好。 公冶楚寒着脸,他是怎么过的? 自然是见血方休。 印象最深的自然是三年前,他血洗了太凌宫。那些哀求声和咒骂声,还有那经久不散的血腥之气仿佛就在眼前。 他的头隐隐疼起来。 “爹,你是不是又头疼了?”商行关切问,他记得爹每个这个日子都会头疼。爹说过娘在的时候明明好了的,娘去世之后再次发作。 公冶楚按着太阳穴,“无事。” 哪里是没事的样子。 商行稚气的脸上写满担忧,他见过爹发作的样子。虽然只有一次,但实在是记忆犹新。那一次他夜里睡不着,他想找爹。 他偷偷地溜进爹的房间,然后他看到爹像捧着头在地上打滚。那压抑的低吼声和嘶哑的悲呜把他吓坏了,后来他才知道原来看上去坚不可摧的父皇也会生病。 爹的病无药可医,除了娘。 五年来,每当爹发病的这一天他就躲在不远处。他看过爹发狂的样子,看过爹杀人的样子,但他还是心疼。 “爹,我会陪着你。娘也在。” 这句话似乎起到什么作用,公冶楚感觉自己的头疼隐约缓解。他望着那些佛殿,在香火气中失神。 这个少年,他说是自己的儿子。那个女子,在梦里是他的妻子。似幻如梦一样的荒诞,而他竟然信了。 “今夜早点休息,什么动静都不要出来,我不想误伤你。”这是他对商行的交待。 入夜后,山风起。 寺中的香火气随着风四处飘散,散落在后山的林间,散落在寺中每个出家人的心里,也散在香客们的睡梦中。 他们父子隐瞒身份,住在寺中的另一处客房中。整个普恩寺外面暗藏着无数的暗卫,他们和夜色一体。 柳则扮成随从,守在公冶楚的房外。 他早年便是公冶楚的亲信,在公冶楚尚未到东都城时他们所到之处,方圆几百里都不会有盗匪。那些盗匪在每年的这个日子里,一个个消失。公冶楚到东都城后,东都城里的恶霸越来越少,近几年更是城内城外一年比一年太平。 世人只知公冶楚为人狠辣杀人如麻,却不知在那狠绝的行事作风之下,有多少百姓免受匪患,有多少百姓免受欺凌。 作为公冶楚的心腹,柳则从不觉得他的主子是残暴之人,相反他知道自己的主子从不曾忘记过公冶家的祖训。 百姓社稷为重,君为轻。 东山王府之所得人心,之所以被永成帝忌惮正是因为如此。便是经历过灭门之仇,便是再痛恨商氏皇族,他的主子一直恪守着那句话。 但愿陛下是对的,寺中最有利于大人安神凝气,兴许这一次大人不会那么难受。 公冶楚坐在屋子里,桌上是一盏清油灯。 油灯的光不大,他修长的手挑拨着灯芯,火苗亮了一些。皇帝说他和那个女子成亲后,头疼之症再也没在这一日发作过。 他想起她对自己的安神之效,想起那梦里的桃花。 每一年的这一日他都会发病,他知道这病是心病。在多年前东山王府被灭门的那一夜,心病在他心里扎了根。 他发病时理智虽不会完全消失,但那头疼欲裂之感实在是太过厉害。有时如万千只马蹄踏过,有时又像是身处鬼哭狼嚎的地狱之中。 那些慈祥亲切的亲人变成一个个狰狞的恶鬼,他们争先恐后地朝他扑来。浓郁的血腥将他淹没,他在血海中窒息挣扎。 头开始疼起来,他捂住耳朵不想听那些声音。但是那声音像是从地底下钻出来一样,生出长长的藤蔓缠在他的脚上。 他挣扎着,桌上的油灯应声倒地。 屋子里瞬间陷入黑暗,他犹如身在地狱。 柳则听到动静,心知主子的病犯了。连忙冲进屋子里,没有上前扶住公冶楚,而是站在一旁道:“大人,附近若水镇有一员外,已经纳了十几房小妾。那些小妾或是不堪入辱自尽或是被他折磨至死。他倒是不吝啬钱,给那些人家的封口费极多,是以并无人揭发他。属下以为此人可杀!” 黑暗中公冶楚慢慢抬头,眼眸中难掩噬血的疯狂。 “确实该杀!”他声音极冷极冷。 话音一落,柳则便看到自家主子像鬼魅一样地消失。 那鬼魅般的身影在夜色中无声无息,在经过另一处客院里突然停下来。他悄无声息地走近,危险的眸认定自己要去的地方。 屋子里灯火已熄,里面的人应该已经入睡。 他进去,并没有惊动睡在外面小床上的春月。那飘忽轻移的脚步像风吹进来的落叶一样无声,带着寒气接近睡在床上的女子。 裴元惜迷迷糊糊,好像感受到寒气一般不由自主将自己卷在被子里。 她在做梦,梦里她觉得好冷。说不出来的冷,总觉得到处都是风,那风又冷又冰吹得她浑身发抖。然后她好像变成了一只毛毛虫,自己把自己包在茧子里。 总算是暖和了。 这时她看到一只白色蜘蛛爬过来,她还在想怎么会有白色的蜘蛛,还是一只长得这么好看的蜘蛛,便见那蜘蛛长着长长的腿吐着丝将她捆起来。 她想喊救命,梦里却发不出一点声音。蜘蛛用长长的腿将她困住,越困越紧,她感觉它想吃掉自己。 惊骇到肝胆俱裂之时,她醒了。 这一醒不要紧,她真的感觉自己被什么东西紧紧裹住,然后被什么人长手长腿地困在身体之间。 “别叫。”比冰还冷的声音。 她心下一松,死死咬住嘴唇。 62、做客 他抱得实在是太紧, 长手长腿的缠在她的身上。两人中间隔着将她裹成茧的被子,她仍然清晰感觉到他的不对劲。 她想起儿子的话,今日是公冶家的忌日。 东山王府灭门之时他多大?五六岁还是七八岁, 应该没有十岁。那么小的孩子,亲眼见到自己的亲人死得一个不剩, 他当时是什么样的心情? 忽然之间, 她似乎明白他的不对劲是因为什么。幼年时落下的心理疾病, 长大后怕是还在困扰着他。 只是他心理有病, 为什么半夜跑到她的房间来? 真是一个怪人。 她不敢动,也动不了。被子将她裹成一团, 又被他手脚困住。别说是动,便是想把手抽出来都极为艰难。 此情此景, 她不敢开口。 所谓的男女授受不亲的礼教之言,显然并不适用于他。他若真是循规蹈矩之人, 又岂会令世人闻之色变。 她盯着屋子,适应黑暗后依稀能看到上方横着的房梁。这些房梁年代必是久远,隐约可见好几处结着蜘蛛网。 出家人不杀生,寺中的和尚不会清理这些蛛网。她记起自己刚才做的梦,那一只白色长腿的蜘蛛。 还真是应景。 一分一秒都像是煎熬, 她根本不知道他到底要抱上多久。除了眼珠子可以转动以外, 她一动不动。 公冶楚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头疼到像是裂开成两半, 万千只马蹄从上面踏过。他眼睁睁看着自己被血海淹没, 浓郁的血腥气吞噬着他。血海之下,无数只手在拉扯着他,那些手似欲拉着他一起永远沉沦。 仿佛血海之中突然飘来一根浮木,那浮木一端开着艳丽的桃花。他紧紧地抱着浮木, 慢慢从血海中挣脱出来。 桃花的香气冲淡血腥之气,他闻着那香气觉得头疼得到缓和。香气所到之处,马蹄在一只只地退散。 多年来,他从来没有在未见血的情况下缓解头疼之苦。赤红的眸渐渐恢复冷清,手脚虽未撤离却是松懈许多。 她果然是自己的良药。 他想到梦中的那个自己,抱着死去多时的女子躺在一起。那个自己将他们的发缠在一起,像是永生永世都不会分离。 床上的这个女子,乌顺的黑发散落在枕头上。素蓝的被子裹着她的身体,夜色中那张小脸越发的楚楚动人,与梦中的那张惨白凄美的女子渐渐重合。 他从不曾在意过女子的长相,也不曾注意她们是美是丑。仿佛唯有对她例外,在她那时不知是真傻还是假傻时,他似乎就发现她长得极美。他有些怀疑以后的那个自己,或许真的会像梦中一样喜欢她。可能是从一开始的依恋离不开,到后来的日久生情。 头疼之症完全消失后,他以最快的速度远离她。 她得到自由,感觉浑身一松。灰弱的视线之中,他一身白衣在黑暗中尤其显眼,神秘飘逸卓尔不凡。 “多谢。”他说。 像是一阵风出去,带走屋子里所有的寒气。她微微松着气,这才动动自己的身体将自己从被茧中舒展开来。 还知道道谢,看来他也并非完全视礼教于无物之人。 风一样的无息的男人出了屋子,转眼间与夜色融合成一体。他身形变化极快,不多时已然出现在自己的住处。 柳则耐心地等待着,他知道自己的主子在天亮之前肯定会回来。早些年他会不放心地跟着,后来大人不许他再跟。 白色的人影一下子飘到眼前,他心道大人此次速度倒是极快。 修长的白衣男子,俊美又冷清。他暗赞一声大人还是适合着白衣,瞧着像是东都城里哪个世家养出来的矜贵公子。 一时间心情黯淡,大人像是什么矜贵公子,分明就是真正的世家公子。多年前大人还是东山王府的世子爷。那时候谁不赞公冶世子稳重雅致,长大后必是世家公子楷模。 如果东山王府还在,大人会是什么样子? 必是公子如玉,引得姑娘们竞相爱慕。 “大人,可好了?” 公冶楚轻轻嗯一声,道:“若水镇的那个员外,让人处理掉。” 柳则惊讶不已,大人头疼之症已解,难道不是因为见血方休,了却那位员外之后才缓解的吗?那员外没死,大人方才去了哪里? 他一肚子的疑惑,看着那白衣出尘的男子进屋。 另一间屋子门后,商行靠在门背。一直屏着气听着外面的动静,在柳则疑惑的时候,他却是唇角含笑。 爹必是去娘那里了。 真好。 纵然他做过最坏的打算,然而哪个为人子女的不希望自己的爹娘在一起。他盼着爹娘这一次也能相爱,因为他知道他们曾经有多爱对方。 只不过过程注定漫长,结局尚有许多未知。 裴元惜一夜睡得不太踏实,陪康氏用早饭的时候明显精神不是很好。康氏以为她是在寺中不习惯,倒也没多问什么。 普恩寺的斋饭较有名气,素三鲜的包子,用菌菇腌制的小菜还有熬得恰到好处的粥。祖孙二人用完斋饭后便去跟着僧人们上早课。 早课上完,康氏带着裴元惜去见寺中的老方丈。期间有个小和尚捎来一句口信,说是那两位客人天未亮已经离开。 那两位客人,指的自然是公冶楚和商行。 裴元惜闻言,心中划过惆怅。她只道是自己舍不得儿子,却不知脑海中浮现的不止是商行那张带笑的脸,还有另一张冷漠清贵的脸。 她们祖孙二人去负了老方丈时,远远看到白须的老方丈送一位男子出来。那男子年约二十五六的样子,一身青衫书生模样,身姿挺拔气质极佳。 便是只看到半张侧颜,亦不难判断他出色的长相。那男子同老方丈应是在话别,离开时走的是另一个方向。 康氏上了年纪,眼神不如年轻时好使。只觉得那位公子有些眼熟,一时之间没看清楚也没想起来。 “也不知是哪家公子,长得真好。”她感慨着。 裴元惜的眼前仿佛出现另一张脸,若说长得好,那人才是真正的翘楚。就是太冷权势太大,让人忽略他的长相。 康问老方丈那位公子是谁,老方丈只说是旧识之子。 裴元惜微微皱着眉,因为她感觉到那个男子在走远之后似乎回头看了一眼。而那看过来的目光所及,正是自己。 她不认识那人,这一点可以肯定。只是对方的眼神…让她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怪异,那人分明是认识她的。 那边康氏已同老方丈寒暄完毕,老方丈引着她们进入佛殿。普恩寺的香火旺盛,寺中的符签皆很灵验。 康氏带裴元惜来寺中,一则是添香油图心安,另一则是想替自己的孙女求个平安符,平安符是老方丈亲自开过光的。 她小心翼翼地接过,转身交给裴元惜,裴元惜郑重地接过,小心翼翼地收好。 既然来到寺中,自然少不得要问问签。 姑娘们来寺中,问的当然是姻缘签。康氏有心让自己孙女问一问姻缘,裴元惜便从签筒中抽出一只。 签才递到老方丈的手中,老方丈的脸色已然变化。 是凤签。 裴元惜自是不会感到惊讶,她可不就是要做皇后的,大楚的皇后。只不过是命太短,没当几年就死了。 康氏心中突突直跳,她实在没想到会是凤签。须臾间稳住心神,除去拜托老方丈保守秘密之外,更是叮嘱裴元惜不要乱想。 皇帝已认二娘为干娘,二娘的凤签是何意? 凤为后,二娘若真母仪天下,那天下之主又是谁?绝不可能是皇帝,因为皇帝是二娘的义子。母子名分放在那里,皇帝不可能行背逆人伦之事。 所以,这天下难道是要易主吗? 几乎是在一瞬间,她立马想到自己同云嬷嬷私下说过的话。如果天下真的易主,非公冶大都督莫属。 若是日后大都督真为帝,那么二娘… 出了佛殿她差点没站稳,裴元惜和云嬷嬷一左一右地扶着她。她看看自己的孙女儿,想说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瞧着自家孙女一脸平静的样子,她心里是暗自称奇。 却不想她们离开之后没多久,那位书生模样的公子去而复返。他问起老方丈裴家祖孙说过什么,做过什么。 出家人不打逛语,老方丈一言不发地取出那支凤签。男子接过后反复查看,轻轻挑了一下眉,似乎也不意外的样子。 “还真是如此。”他说。 “老衲曾受你父亲之恩,仅此一回,下不为例,阿弥陀佛。” “多谢方丈。”男子双手合十回佛礼,不多时再次离开。 老方丈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再一看身后的佛祖长长地叹息一声。就地盘坐下来,不知诵了多少遍忏悔经文。 那边祖孙回到客房,康氏拉着裴元惜的手左看右看,恨不得在自己孙女脸上看出花来。皇后命格,天下女子之最。 “二娘,你怎么想的?” “一只签而已,能说明什么?” 她轻拍着孙女的手,突然笑了,“怪不得你爹自小看重你,枉祖母活了这么大岁数,还不如你看得通透。你说得没错,一只签而已确实不能太过当真。” 云嬷嬷在一旁露出笑意,她就知道二姑娘是个有福气的。能如此处事不惊,才是真正福泽深厚之人。 方才康氏心乱之时,还想着即刻带孙女下山。眼下受孙女淡定的模样影响,决定还是按原计划的不变。 接下来的几日,祖孙二人日日跟着寺中僧人上早课晚课,仿佛那凤签之事从来没有发生过。每当她看到孙女虔诚认真的样子,一再感慨这孩子当得起任何恩宠。 短短几日,祖孙二人的感情突飞猛进。 若有人现在问起康氏孙辈之中最看重最喜欢的是谁,康氏必会毫不犹豫地告诉那人。她最喜爱的不是唯一的孙子裴济,也不是自小长在眼前的大孙女,更不是活泼娇俏的小孙女,而是自己的二孙女。 偶尔她还会同云嬷嬷感慨,济哥儿虽好,稳重懂事,但一来是庶子身份,二来观其能力仅能是守成之人。说若是裴元惜是孙子该多好,嫡子嫡孙,又如此担得起大事,才是侯府之幸。 山中不知时辰,只听晨钟暮鼓。 几日时间流水般淌过,终于到了下山的日子。 回去的路同来时的路一样,却更是树叶枯黄冬意逼近。途中自是还要经过那家茶棚,依旧在那里歇息打尖。 马儿被牵去喂草料,祖孙二人坐在茶棚里休息。她们不用茶水点心,下人们却是要用的。茶棚的老汉端着茶水点心过来的时候,不知怎么的好像有些没走稳洒出一些茶水来。 老汉讨好地赔着不是,笑得比哭还难看。 康氏心善,自是不会苛责他。 一行人歇了一刻钟,马儿喂好草料后重新套在马车前,这才重新赶路。接下来还有近一半的路程,路倒是不难走。 突然马儿四蹄一跪,车夫跟着往前面栽倒飞出去竟然连声音都没有。马车在空中翻了半个圈,然后往右边侧翻。 惊变之时,裴元惜立马护住康氏。祖孙二人在马车里颠来倒地,马车侧倒之后康氏压在裴元惜的身上。 “怎么回事?二娘你怎么样?”康氏惊呼着,叫着云嬷嬷等人的名字。 没有人回应。 裴元惜心道不好,便听到人有走近的声音。听脚步声来的不下五六人,且还有马车的声音。康氏惊愕不已,下意识紧紧抓住孙女的手。 来的几人有婆子有家丁,看着像是某个府上的下人。只不过这些人并没有看那些倒在地上的下人,而是直接走向马车。 “裴二姑娘,我家主子请您去做客。”那婆子道。 “敢问我家主子是谁?”康氏提着心,更是抓着孙女的手。 那婆子似乎在轻笑,“我家主子名讳不便告之,裴二姑娘去了便知。” 康氏心中已是惊骇万分,哪有这样请人去做客的,很显然是来者不善。眼下不用细想,也知他们必是在那茶棚里着了道。 除了她们祖孙,余下的无一人幸免。 “我自同你们去,还请你们放过我祖母和府中下人。”裴元惜道。 康氏拼命摇头,声音又急又怒,“二娘,不能去,他们不安好心!” “祖母,眼下咱们是别人的瓮中之鳖,我不去也得去。你放心他们既然没有选择伤及我们性命,或许此事还有转寰的余地。” 康氏急得眼睛发红,哪有什么转寰的余地。行此强盗之事,又藏头露尾显然不是什么善类。二娘跟他们前去,别说是名节难保,怕是性命也堪忧。 “二娘,祖母拼死也要护你。” “祖母。”裴元惜反握住她的手,“我不要祖母为我死,那岂不成了孙女的罪过。人活一世不容易,能活着我必不会去死。” 康氏急到流泪,“二娘…” 裴元惜对外面的人道:“你们若答应放过我祖母及下人性命,我便跟你们去。否则你们就抬着我的尸体去见你们的主子。” 外面的婆子笑道:“裴二姑娘言重了,我们主子是真心诚心请姑娘去做客的,又怎么会伤及你家人性命。” 康氏紧紧拉着孙女的手,不肯放。 裴元惜轻轻摇头,掰开她的手,“祖母,我会好好的。” 马车外果然不出所料,那马抽搐着,所有人晕倒在地,有人倒下的地方离马车还有点路。好在应该都只是晕过去,看上去性命确实无大碍。 来的人以那婆子为首,那婆子的打扮和气度并不输任何世家里管事的老嬷嬷。在裴元惜惊讶时,婆子也在震惊裴元惜的长相,笑得越发开心。 怪不得主子惦记,原来是个如此出色的小美人。 “裴二姑娘请。”她上前来给裴元惜蒙上眼睛,然后扶着裴元惜上了旁边的青油布马车。 一个家丁问,“这些人不杀,他们会报官的。” “怕什么?你太不了解这些世家贵族,他们不仅不会报官反而会将此事捂得严严的。”那婆子说道,语气很是笃定。 比起子孙的生死,世家更重的是名声。一个孙女死了不要紧,若是连累整个家族蒙羞才是罪过。这种事情搁在哪个世家中,那都是捂死不外露的。 “把他们一个个捆了丢到旁边的树林里,等他们得救之后便是再报官,也追不上我们。”婆子吩咐着,对裴元惜道:“裴二姑娘放心,我们是讲信用的人。 裴元惜被蒙着眼,很是配合。 马车远去,她还能听到祖母的哭声。 约摸是七八天之后,她似乎被带到目的地。期间无论她吃饭睡觉,那个婆子紧跟着她不错一步。她的眼睛一直被蒙着,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被到了什么地方。 她被安置在一间屋子里,屋子外面有来来回回的脚步声。 一道极轻极稳的脚步朝屋子走来,她听到婆子唤了一声公子。显然来人正是这些人的主子,那个所谓的接她来做客的人。 来人离她不远,她清晰感觉有两道视线落在她的身上。极其的令人不舒服,带着强烈不适的熟悉感。 “小美人,我们又见面了。” 一听这声音,她的心沉入谷底。 63、哄她 蒙着眼睛的布被解开, 长时间没有视物她下意识用手遮住光亮。眯起眼尽量适应屋内的光线,朦胧之中只见一男子如芝兰玉树。 正是在普恩寺匆匆一瞥的公子。 颜如冠玉、丰采高雅的男子,实难与她见过的那个面黑貌丑的凶徒相提并论。然而他的声音不会错, 分明是那个曾经挟持过她的程禹。 程禹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唇角的笑意越发扩大, “裴二姑娘果然与众不同, 这般遇事不惊着实令我感到意外。” 她微敛着眼皮, “程公子费尽心思请我来做客, 我自然是要给主家面子。” 十五岁的少女,恰如那欲绽还羞的花骨朵儿, 明明应是最惧风雨的娇嫩,却好似历经沧桑般从容淡定。 凤命。 好一个将来可能母仪天下的女子。 程禹嘴边的笑不及眼底, 越发的幽深。陈陵的那个妹妹去而复返,为留在东都城竟然告诉自己那么一个天大的秘密。 他曾听过有人梦中预示灾难发生从而逃过一劫之事, 却不想陈陵的妹妹竟然能梦到改朝换代的大事。 陈遥知说商氏必将灭亡,公冶楚会是取而代之。公冶楚当上皇帝后,立皇后裴氏,即裴家的二姑娘裴元惜。她说裴元惜注定要当皇后,谁娶了裴元惜谁就是真命天子。 真命天子靠一女子择选, 他是不信的。 不过裴元惜的凤命之说, 他在普恩寺老方丈那里得到答案。凤命确有, 但江山易主非一女子所能主宰。 陈陵的那个妹妹…嫉妒之心颇重, 略有些心术不正。 他人意图如何, 又有什么目的,他并不在乎。他在乎的是程家的血海深仇,势必要让公冶楚血债血还。 “裴二姑娘如此配合,实属难得。如此便请裴二姑娘在我这里小住几日, 你我也算得上是过命的相识,容过略尽地主之谊款待姑娘。” 过命的相识,还真是。 他确实差点要了她的命。 “既然程公子诚心款待,那我恭敬不如从命。叨扰了。”裴元惜说得自然之极,仿佛真是来他这里小住几日的客人。 程禹的笑意越发的兴味,眼神如钩子一般生生折损了玉树临风的气质,倒叫人生出一种假脸戴面具之感。 “我怎么从来没有发现东都城还有你这么有意思的姑娘,听说你曾经痴傻十年,一朝清醒过来立马揭穿那姨娘的阴谋。我心中略有疑惑,你真的傻过吗?” 一个傻子再是好了,也不太可能聪明到如此地步。 裴元惜神色未动,眉眼神情如常,“傻过。” 程禹舔了一下唇,笑得有些邪肆,“还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听说你清醒过后还能清楚记得痴傻时候发生的事,我很好奇那是怎么样的一番滋味?” 裴元惜闻言,极其认真地看着他,“这种滋味别人不知,程公子难道不知吗?程公子将自己伪装成另外的样子,从高高在上人人称赞的国公府世子,变成痞气无赖般的藏头露尾之人,其中滋味如何?” 此言一出,程禹脸一变。脸上的笑容收起,原本略有些放浪无形的姿态微微站直,露出一种十分古怪的表情。 他一步步走近,眼神阴鸷,“你知道什么?你怎么知道我在伪装成另外的样子,这原本就是我真正的样子。” “我以前未曾见过程公子,却也听过程公子之名。世人云:四方神柱,东都程郎。东都城的百姓景仰倾慕你,将你比成四方神柱,喻你如神柱一般顶天立地丰神伟岸。你说现在这样的你才是真正的你,那你将过去那个你置于何地?” 裴元惜的话让他停住脚步,他阴鸷的眼神不掩恨意,“景仰倾慕我?他们哪里是在称赞我,不过是畏我国公府的威名。国公府一朝落败,我便如同长街的过街老鼠一般,谁还记得我曾经是谁?天下人天下事,唯当权者为大。好比公冶楚那等残暴之徒,却能高高在上,又置世人于何地?” 公冶楚杀尽商氏皇族,天下百姓朝中众臣一个个装聋作哑。若如陈陵的妹妹所说,将来公冶楚还能坐上龙椅称帝。 这世间哪有公平可言? 既然如此,他要那好名声有何用?反倒不如学那阴险狡诈之人,痛快一日是一日。等报了家仇,一切再从头来过。 宣平侯府的这位二姑娘何尝不是趋利逐波之人,不是为权为势为富贵,以后又怎么会嫁给公冶楚? “裴二姑娘自是不会认同我说的话,想必你心中真正倾慕的是公冶楚那样的男子吧?你倾慕的是他的人吗?我看未必,你必是看中他的身份权势。” “我不喜欢公冶大人。”她说的是实话,“公冶大人也不喜欢我。” 程禹冷笑,“试试看便知。” 裴元惜看着他,单凭长相而言他无疑是很出色的。除去公冶楚,他是她见过长得最好的男子。“我听人说过,以前程公子若是出行,东都城多少姑娘涌上街头想一睹公子的风采。她们若知那个惊才绝艳的世家公子,如今不过是个挟持女子威胁他人的歹徒,不知该有多伤心?” “她们自伤心她们的,与我何干?”程禹满不在乎,眸底的那一丝怅然逃不过裴元惜的眼。 “程公子真的不在乎吗?时至今日,你仍是多少人的春闺梦里人。你可知有多少人替你惋惜。曾经你唾弃那些纨绔子弟,斥他们不学无术。你不与奸邪之人为伍,一身清正如同清风朗月。如今你摒弃曾经的自己,活成自己最讨厌的样子,你真的开心吗?” 程禹脸一沉,“说得好像你有多了解我似的,你怎么知道我不开心?我不知道有多开心,看到你们不开心我就越高兴。你不是倾慕公冶楚吗?你费尽心机同皇帝交好,还让皇帝认你为干娘,你不就是想趁机亲近公冶楚?若是你现在成了我的人,你猜公冶楚还会不会要你?” 他一边说着,一边又将她欺近。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如果自己真的要了她,那么她的凤命依附的是谁? 裴元惜的瞳仁中倒映出他的样子,越来越清晰。她用一种同情的目光回视着他,那同情中还有几分怜悯。 “最无用的男人,才会以征服女人为乐。程公子以为这么做,我便无路可走吗?” “怎么?你不会是想以死保清白吧?”程禹的眼中露出一丝嘲讽。 她摇摇头,“不会。任何东西都没有我自己的性命重要,我也不会因为失去清白就觉得活不下去。当然我也不是那种从一而终之人,更不可能因为曾经委身于你而对你死心塌地。” “你…”程禹眼中的嘲讽实实在在变成惊讶,“你可是侯府出来的姑娘,竟然会有如此惊世骇俗的想法?女子以男人为天,你不从一而终,不忠贞自己的男人,你想做什么?” “我只是我。我为何要以男人为天?你们男人有把自己当成天吗?你若真当自己是天,那便应该顶天立地无愧于心,如此下作逼迫一个女子,口口声声说着要报家仇,行的却是小人之事,你配为天吗?” 她神情依旧平静,说出来的话不徐不缓却一字一字清楚无比。 程禹惊讶之色转为阴鸷,已然欺到她的眼前。她的眼神无惧,静静地看着他。他的气息近在咫尺,她并不喜欢。 两人对峙一会,程禹突然笑了。 “好一个不以男人为天的女子,是我孤陋寡闻了。” 被人唾弃又如何,昧着自己良知又如何,只要能报仇他宁愿不认过去的那个自己,就这么与自己最嫌弃的样子同流合污。 公冶楚啊公冶楚,你只要敢来,我便让你有来无回。 他戏谑地挑起她的一绺发丝,在手中把玩着,“既然如此,我们便安置吧。” 她望进他的眸中,“你不会的,你是程禹。便是你如今落魄,活成自己最不喜欢的样子。我知道在你的心里,你始终是那个才貌双冠的程世子。” 他瞳孔微缩着,似有暗光眸中黯然而过,“程世子?呵…我还是什么程世子?我不过是个家破人亡的丧家之犬…” 她不再言语,只平静看着他。 他慢慢远离她,目光变得有些复杂,“裴二姑娘是个聪明人,好生待着吧。” 在他走后裴元惜轻轻吁出一口气,这才有心思打量屋子的布置。一应家具倒是齐全,桌椅床柜的木料皆是中等。屋子收拾得很干净,被褥等物闻着一股浆洗晾晒过后的阳光气息。 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应该离东都城很远吧。 她想着祖母他们,必是早就获救。不管报不报官,父亲定是会来救自己的。还有她的重儿,一定会来救她。 至于公冶楚…… 她甩甩思绪,慢慢走到窗前。自己没有行动受限,门窗也没有封死。程禹如此放心,证明自己是绝对逃不出去的。 从窗户往外看,似乎是一处庄子。隐约可见远处的田地和低矮的屋舍,入目所见的人影皆是农家打扮。 门被从外面推开,带她来的那个婆子进来。几日相处,她知道这个婆子姓何,人称何婶。一路上何婶倒是没有为难她,甚至还有几分讨好。 “姑娘若是闷了,可以到外面走一走。” 裴元惜点点头,越发肯定他们如此放心,所以凭自己的能力是根本逃不出去的。或许他们让自己在外面走动,是想引什么人上钩。 公冶楚。 程禹的目标一定是公冶楚。 何婶是来送热茶的,一边搁东西一边闲聊,“一路上若是有得罪姑娘之处,还请姑娘体谅。我家公子是再好不过的人,论人品相貌与姑娘真真是天生一对。姑娘且安心留在这里,我家公子必会善待姑娘。” 裴元惜笑笑不说话。心道她定是误会程禹的举动,以为程禹劫自己来是因为爱慕之情,孰不知是别有用处。 “我知道姑娘出身好,怕是有些看不上我家公子如今的处境。遥想当年我家公子那也是金尊玉贵的人,他日必定能东山再起。姑娘何必执着眼前,眼光放长远些自是有后福。” “婶子是程家的老人?”裴元惜试探问。 何婶立马变脸,“姑娘,你可别套我的话。反正你人已经在这,便是你不同我家公子好,你也无路可走了。” 被劫走多日的姑娘无论清白在于不在,在世人眼中都是失贞之人。 裴元惜知她嘴紧,便不再问了。 她脸上又堆起笑意,像个和蔼的邻家大婶。 她离开后,裴元惜慢慢走出屋子。这才发现庄子身处半山腰,从低矮的院墙望去,只见地势显要田地错落。外人若想进庄唯一条路可走,可谓易守难攻。 院子里除了何婶,还有几个做活的妇人。她们惊叹于她的相貌,一个个眼中流露出满意,相互窃窃私语。 田地间处处可见劳作的人,这个时节叶落草枯,那些人不是在翻地就是要开荒。鸡鸣狗吠之声四起,令人不由生出隐居田园的悠闲之感。 小院的旁边还连着好几个小院子,她看到进出都是些精壮的汉子。 天渐灰时,庄子里炊烟袅袅,鸡狗归家一派和谐。 庄子上的饭菜还不错,兔肉鸡肉还有山珍野菜。裴元惜吃饭的时候很认真,认真到何婶多看了她两眼。 何婶也是惊奇,这位姑娘可是侯府的嫡女。听说以前从来没有出过远门,连出门做客都没几回。原以为会是一个哭哭啼啼的姑娘,不想一路睡好吃好半点不闹腾。 这样的性子,才配得上他们主子。 要不是国公府出事,凭他们主子的人品相貌哪里用得着这样的手段,不知有多少贵女哭着喊着嫁他们主子。 叹。 裴元惜默默地吃着饭,吃完饭消消食便上床睡觉。 闻着被子上阳光的气息,她有些自嘲地想情况似乎没那么糟。至少自己没有被捆手捆脚,也没有被丢在阴暗潮湿的小黑屋。 她想着自己的儿子,想着宣平侯府的那些人,纷纷杂杂。外面的动静越来越少,到最后只听到偶尔传来的鸟叫声,似乎一切都寂静下来。 有风进来的时候,她闻到熟悉的气息。不知为何,原本嫌这气息太冷太寒,如今闻到却是别样的亲切。 来人声音极轻,“是我。” “我知道。”她回,声音也压得很低。 两人几乎在同时没有了声音,屋子里静悄悄的一如寂静的夜。她坐起来穿着衣服,也不知道黑暗中他看不看得到。 “走吧。”她说。 他没有动。 她脑子一热,似乎想到什么,“你是一路跟来的?你从一开始就知道?” “是。” 原来如此,她突然觉得很愤怒。“公冶大人心怀天下,小女我能以身替大人作饵,是不是应该感到荣幸?” 公冶楚一身黑衣,瞳仁黑沉,“不是以你为饵,只是将计就计。程家树大根深,程禹当年能神不知鬼不觉被人救走,除去东都城的各方暗桩势力,还有城外的接应之人。几年来我始终找不到他落脚之处,他来去无痕迹必有不少的追随者。” 这与她有何干! “石佛镇十一年前有位致仕的冯大人,没想到是程家的人。这镇子上上下下的大小官员,与程家都有关系。这处庄子在冯大人一个表亲的名下,庄子上的佃农都是程禹的人。未免打草惊蛇,我的人没有进镇子。” 所以他是一人只身前来。 裴元惜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他是自己什么人,他凭什么以她为重?她被程禹劫持是她的事,公冶楚有什么义务救她? 她为什么会生气? 不就是因为将来他们会是夫妻,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的孩子。除此之外,他和她目前为止没有任何的关系。 “大人的事不必告诉我。”她缓缓坐在床边,“我不想死,大人只要告诉我如何配合就行。” 公冶楚没有说话,黑暗中她没有去看他的表情,也不想看到他那张永远像别人欠他钱和他有仇的脸。 他皱皱眉,她是在生气? “你什么都不用做,我会保证你的安全。” “多谢大人。” 又是一阵沉默。 他坐到她的身边,“程家多年经营,我怀疑不止石佛镇,还应该有其他的人在帮助程禹。卧塌之侧若总有虫鼠在暗处伺机而动,总归是睡不安稳。我欲借此机会将那些人一网打尽,所以还请你再忍耐几日。” 若他所料不差,程禹此举不仅是引他前来,更有可能趁机起事。 裴元惜已经不气了,刚才自己生气确实有些不对。从他的立场看,他做的一切都没有错,她也没有资格怪他让自己涉险。 “我敢让他们带走你,就能护你周全。” 呵。 真自信。 她扯了扯嘴角,很想给他一个白眼。想到自己没有资格,又有些搞不清楚自己在别扭什么。事到如今,除了信他还能如何。 “那有劳大人。” 公冶楚轻轻皱着眉,他觉得自己今天说的话足够多。以往他行事何曾向别人解释过,这可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想到皇帝哭闹的样子,他有些头大。 要不是他再三保证,那小子能把太凌宫闹个底朝天。一个两个都这么难哄,他很怀疑自己以后的日子会是什么样子。 最后皇帝委委屈屈地说相信他,还抱着他哭了。 黑暗中他递来一个帕子包着的东西,“这是重儿给你的。” 她没接。 没有资格生他的气,她还没有资格生儿子的气吗? “他怕你生气,特意给你做的榴莲饼。” 她没吭声,明显在生气。 “他最是担心你,但他也相信我。”他说。 她突然有些酸,重儿当然信他。一个是一手一脚带大自己的亲爹,一个是长大后才见到的娘,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说到底,还是他们父子感情好。 他把东西塞到她的手上,道:“为免此次是调虎离山之计,我让他守在东都城。” “他一个人行吗?”到底是担忧多过生气,她开口问。 “他是我教出来的,不可能连这点本事都没有。”他的声音极轻极冷,隐隐有某种嫌弃,又有一种肯定。 “这次定要一举成事,到时我会以自己为饵。” 她望过来,黑暗中模糊看到他的侧颜。他不止是对别人无情,他狠起来连自己都不认。这样一个男人,还是离远些的好。 到底不气了,她闻了闻榴莲饼的味道,小口小口地吃起来。 公冶楚听到她吃东西的声音,放置在膝上的拳头慢慢松开。 64、相遇 裴元惜是听到鸡鸣声醒的, 睁眼的那一瞬间她略有些失神。陌生的屋子陌生的环境,还有窗户缝隙中透出的微光。 昨夜是怎么睡着的,她自己都有些想不起来。空气中早已没有榴莲饼的味道, 也察觉不到一丝曾经有人来过的气息。 她记得自己因为生气,也不管他有没有走径直脱衣就睡。似乎是她睡着之后那人才走的, 也就是说她不仅敢在他面前穿衣, 也敢在他面前脱衣。 推门进来侍候她早起梳洗的还是何嫂, 何嫂笑容满面地端着水进来, 瞧见她已经醒来之后笑得更是真心实意。 “姑娘可醒了,鸡叫两遍了。” 闻鸡而起, 日落而息,是山里人的一天劳作的依据。 早饭是米粥并几样小菜, 还有一碟烙饼子。何嫂之所以高兴是因为发现裴元惜真不娇气,不用人叫自己起了, 也不像那些个世家的姑娘们派头足讲究多。想到这位裴二姑娘曾被当成庶女养了十五年,目光中不免带出几分同情来。 裴元惜吃得不快不慢,吃的倒是不少。 这样的处境,养好体力才是硬道理。她吃完饭后在院子里走动,远看着错落的田地间依旧不少人在翻地开荒。 院子里打杂的两位妇人一边干活一边偷瞄她, 她看到她们拿出一布袋子豆子出来拣, 慢慢朝她们走去。 也不说话, 搬个小板凳坐在她们旁边, 同她们一起挑拣豆子。妇人们瞧着她的举动, 先是惊讶后是不自在。再一瞧她那白玉葱般的手指,衬得那些豆子都金贵不少。 “姑娘,这是粗活,你干不得。”一个妇人劝说。 “索性我无事, 闲着也是闲着。” 妇人们听她这般说,自是由着她去。 她学着妇人们的样子将豆子里干的瘪的挑在一边,坏的挑在另一边,好的放进另一个布袋里。那玉般好看的手指挑拣着豆子,说不出来的好看。 妇人们目光变得惊奇,因为她们发现她还真的会干活。这姑娘真是好,听说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嫡女,长得跟天仙儿似的还不娇气,是个会过日子的。怪不得公子惦记着人家,千里迢迢里将人从东都城里接来。 “这大户人家的小姐就是不一样,咋就干活都这么好看呢。”另一个妇人都看痴了,瞧瞧姑娘的脸嫩得跟豆腐似的,还有眼睛鼻子嘴巴,怎么就这么好看。 前头说话的妇人道,“这姑娘家要是长得好看,别说是干活,就是往茅坑里一站那也是仙女模样。” “你说的什么话…”另一个妇人怨嗔着,可能是觉得自己的同伴说话太粗俗,不知不觉闹个大红脸。 “瞧我这嘴,就是不会说话。”前头的妇人连呸两声,“姑娘你可别和我们一般计较,我们就是没见过世面也没见过贵人,头一回跟贵人坐在一起太高兴了。” “就是就是。”另一个妇人也跟着讨好笑。 裴元惜笑笑,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 两位妇人更惊奇了,贵人姑娘不仅长得好看不嫌弃她们,还这般和气好说话。渐渐她们便不那么紧张话也多了起来,她们嘴里闲来搭去的说的都是庄子里和附近村子里的事,不知是嘴紧还是对程禹的事情一无所知。 何婶出来看到她们,眼神微闪。 裴元惜坐在小板凳上,裙摆被她掖起半点没拖在地。她坐姿随意,眼神平和而淡然。周遭矮墙黄土,她像是遗落在荒凉之地的明珠。 遇事不惊,随遇而安,这样的姑娘才配得上他们公子。 “姑娘,这可不你做的活。” 裴元惜将手中的豆子挑拣完,“我也做不了什么活就是闲着无聊,左右无事总不能大白天的在屋子睡觉,还麻烦婶子替我寻一身这里姑娘做活穿的衣裳。” 何婶越发满意,很快替她寻来一身干净的衣裳。 深蓝底白花的棉布大襟袄子,配着深蓝色的裤子,还有一方蓝色绣花的头巾。再是寻常的衣服也难掩她的长相和气质,但她这么一换好像一下子拉近与别人的距离,那两个妇人看她的眼神明显亲近不少。 她初时确实是想打探消息,见何婶放心自己同她们待在一起,便知道从她们嘴里是听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不过闲着也是闲着,听人说说乡土趣事打发时间也是好的。 山里的太阳好像格外让人觉得温暖,她与妇人们挑拣完豆子又一起晒干菜,妇人们的话也比之前更多。 翻地开荒的人在不停变化,应该是换了一批又一批,她大约猜到程禹让那些汉子不停劳作的目的。 人闲易懒,一懒便没有斗志。不仅没有斗志,怕是真要有什么事体力跟不上。 一天的功夫,她发现庄子明显多了一些人。那些人进进出出,伊然比昨日多了好些生面孔,瞧那些人走路的姿势都不像是普通的农夫。 再过一天人更多了,那些人风尘仆仆不知从何处而来。他们在庄子里来来去去,有些人留下来,有些人匆匆离开。 程禹这两天没有再出现,不知是在庄子里还是已经出庄。 突然她的视线落在一个高个子黑脸大汉身上,那黑脸大汉恰巧也朝她看过来。两人视线在空中碰撞在一起,好像“滋”一声后各自收回。 黑脸大汉,可以。 真狠。 公冶楚方才那一瞬,已然瞧清她如同村姑般的装扮。略显臃肿的袄子,不显土气反倒像是一片萧条之中乍然开出的一朵花。 既然换了袄子,腰有必要勒得那么细吗? “…我滴个亲娘,哪里来的仙女儿…”他身边同样黑脸长着胡子的汉子惊呼,“可真他娘的水灵!” 公冶楚闻言黑脸,当然胡子大汉肯定瞧不出来。伸着脖子拿那双不大的眼不停地往院子里看,差点撞上前面的人。 “胡兄弟,那娘们长得真好看。老大说了,这事若是成了咱们都成了那么有功之人,到时候要封要赏好处少不了。我就要那娘们…不知道公子肯不肯?” “别想了,那不是你该想的人。”公冶楚声音粗沉,还带着浓浓的北地口音。 胡子大汉一听,黑脸满是失望,“你说得也是,能留在公子身边的美人,说不定是公子屋子里的人。” 他不死心地又看两眼,“以前我听人说过真正的大人物是不吝啬把自己的女人赏给手下的,只要我们立了大功,肯定能讨得来想要的赏赐。胡兄弟你身手好,你就不想吗?” 公冶楚脸更黑。 胡子大汉嘿嘿一笑,“胡兄弟,你肯定也想。不是有句老话说那什么花下死,变成了鬼也值。要是让我和那娘睡一觉,我死了也值了。” 他说完这句话,突然感觉全身发冷好像真要死一样,吓得连忙反口,“老天爷在上,我就随口一说,随口一说。” 裴元惜自然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似乎感觉那人身边的人一直在看她。那目光很是让人不太舒服,再抬眼的时候那行人已经从院子过去了。 妇人们一边干着活,一边也朝外面看。 “又来这些个后生,雅儿姑娘怕是更不爱出门了。”一个妇人道。 裴元惜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她还没有问,妇人们便说起这雅儿姑娘。雅儿姑娘是何婶的女儿,一直当成小姐养大的。 雅儿姑娘是庄子里最好看的姑娘,不知多少汉子爱慕她。她不胜其烦,平日里除了在程禹的院子里当差并不常出门。 裴元惜在听到她们说她眼光高时,心下一动。 眼光高的姑娘,有的是真的看不上身边的人,有的则是心有所属。就不知那位雅儿姑娘,是哪一种。 不远处翻地的人又换了一批,裴元惜打眼看去,看到熟悉的黑脸大汉。黑脸大汉使着锄子,瞧着竟然像是一个常年干活的人。 她望着近在眼前的山,突然失笑。 黑脸大汉和村姑,他们还真可以。 月白长衫的公子优雅踱步进来,给低矮的院子平添一抹亮色。程禹往院角一看,眸中带着几分深思。 她一边晾晒干菜,一边听着妇人们说话,嘴角始终含着笑意。那笑如这冬日暖阳,分外的令人舒服。 何婶旁观她两日,越发对她的踏实感到满意。身为程禹身边得用的人,何婶自是将她的举止事无巨细地汇报给自己的主子。 程禹听着何婶对她的夸奖之词,说她不娇气是个过日子的,说她从容淡定与他最是般配。他心道此女狡诈,不知耍什么花招。 明知她故意同庄子上的套近乎是别有用心,他还是惊讶于她此时的样子。寻常民间女子的衣服 ,乌黑的发编成大辫子垂在一边,头上包着一方头巾。 朴素的打扮,越是突显她的美貌。 刚才她笑的时候阳光恰巧照在那玉一般的脸上,他似乎还能看到晕生出来的光。在最开始的那一瞬间,她温暖的笑像是撞进他暗无天日的心间。 妇人们看见他,一个个噤声不敢说话。 他没有进来,站了一会后一言不发地离开。 “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公子会生气。”一个妇人道。 另一个明显心有余悸,“公子瞧着好说话,不知为何我们都很怕他。他必是来看姑娘的,姑娘真是好福气。” 裴元惜笑笑,看着程禹进了她右手边过去第二个院子。 庄子不像东都城,这里的人一日只食两顿。半下午用第二顿饭的时候,裴元惜见到了那位雅儿姑娘。 确实长得不错,中上之姿。 她穿金戴银、衣着鲜艳,不像山里人也不像庄子里的下人。倒也不能同大户人家的小姐相比,同一般富户人家养出来的姑娘差不多。 那双杏眼在落在裴元惜的脸上时闪过嫉妒之色,再一看裴元惜的衣服打扮嫉妒立马转化成轻视,隐隐有一种高裴元惜一等的优越感。 她以为裴元惜之所以穿成这样是程禹安排的,心想着什么东都城的世家嫡女,也不见得公子有多在意。 “吃吧。”她把饭菜摆在桌子上,盯着裴元惜看。 裴元惜不看她,自顾地吃起来。 任何人吃饭时被人盯着,感觉都不会太舒服。她的眼神那么的直白,连裴元惜一只饭嚼了几下都在数。 她心里不得不承认,对方吃饭样子很好看,不知不觉眼中带出妒色。看着看着又慢慢露出一丝鄙夷,什么世家姑娘,竟然吃得比庄子上的妇人还多。 裴元惜吃饱后,这才抬头看她。 “如果这不是在庄子上,而是在东都城的任何一个府邸,你这双眼睛都别想要了。” “你少唬我。”雅儿哼一声,“这可不是东都城,你也别再端什么世家姑娘的架子。落魄的凤凰不如鸡,你还真当自己还是侯府嫡女。” “我为何要当自己是侯府嫡女,我原就是侯府的嫡女。”裴元惜慢悠悠地道,视线落在她头年金钗上。 金钗成色新,款式谈不上有多好。 她得意地一扶金钗,“侯府嫡女又如何,这里是庄子,不是侯府。” “你说的没错,这里哪能我们侯府比。前些日子我才赏给府中打扫的婆子一根金钗,都比你头上戴的这根要大上许多。” 雅儿脸色一变,自己今天戴的金钗是娘给她新打的,整个石佛镇也没几个姑娘有。这个什么侯府姑娘竟然看不上,还说什么赏给下人的都比她戴的大。也不看看自己如今是什么处境,像个村姑似的有什么资格笑话她。 她从小就知道长得好,只要见过她的人哪个不夸她像大户人家养出来的小姐。庄子上的后生和公子身边的人她一个也看不上,她一颗芳心早已在公子的身上。 “姑娘说这些话有什么用,我都说了这不是侯府。” “谁说没有用。”裴元惜淡淡地看过来,像看什么东西一样上上下下打量着她,“看你这身打扮,实在不是一个安分的下人,你喜欢你家公子吧?” 雅儿惊了一跳,她在庄子上眼高于顶,但她实实在在不算什么有心机的人。猛不丁被人说穿心事,臊得一张脸通红。 “你…你…” “我是你家公子从东都城带来的,你娘应该告诉过你,你家公子为何将我接来?” 雅儿通红的脸转白,娘确实说过。娘说公子心悦这位侯府姑娘,可能要娶对方为妻。娘还说这位姑娘无论身份长相,和公子都是天生一对。 “奔者为妾,你得意什么?” 裴元惜笑了,“你家公子什么人?” 雅儿愣了,接不上话。 裴元惜道:“他是罪臣之后,是三年前应死之人。他若想光明正大出现在世人眼中,势必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起事之人焉能以常理论之。别说我是他派人接来的,便是我投奔而来日后也是一段佳话。以他如今的处境,你觉得我可能为妾吗?” “你…你不知羞!” “这就不知羞了?我可还有更不知羞的。想我堂堂侯府嫡女,原本应该有个上好的姻缘,被你家公子带到这鬼地方来,纵然我会嫁他为妻,我心中依然满是怨怒。我低嫁于他,自是不愿他有其他的女人。所以你收好你的小心思,因为我是绝不会同意他纳妾的。” 雅儿的脸已经彻底白了,这什么侯府嫡女,怎生如此不知羞又善妒。她几乎是掩着面夺门而出,当下去找自己的亲娘告状。 何婶对程禹忠心不二,自是将裴元惜说的不许他纳妾之事原原本本转告。 程禹听完后若有所思,眉间隐有一丝邪气。 裴元惜看到他进屋时并不意外,坐在桌前不动没有起身的意思。他也不恼,径直坐到她的对面。 “若程某不纳妾,裴二姑娘真愿嫁我?” “当然是不愿的,我不过是同雅儿姑娘说着玩。谁让她一副我要抢她心上人的模样,还讽刺我奔者为妾。” 她说得太过坦然,程禹一脸阴鸷。 “若真要娶姑娘,眼下谁也拦不住我。” “如果程公子真要娶我,我自是会从的。不过以你我如今的身份,你是高攀我。我嫁给你并无半点好处,你让我如何心甘?” 闻她此言,程禹脸上的阴鸷反倒散了一些。“裴二姑娘心气之高,怕是一心向往权势滔天。若要你心甘,必以锦绣地位相许,对吗?” 裴元惜不见半点羞愧,反倒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自然如此。程公子在东都城待过,就知我父亲有多看重我。你父亲曾说过以我之聪慧若是男儿,必是栋梁之材。我可不信什么男人的情爱,古往今来色衰爱驰的例子不胜枚举,唯有权势永远令人趋之若鹜。” “所以如果我能成一番事业,裴二姑娘才会心甘情愿跟我?” “没错,我只敬高高在上的地位。” 程禹以为她说的都是真心话,这样的一个女子外表看着美貌无害云淡风轻,实则最是一个有野心的人。 他不怕人有野心,就怕人有异心。 “我若能许你高高在上的地位,你当如何?” “许诺和能做到是两回事,动动嘴皮子的事情谁都会,就看程公子会怎么做,又能做到哪个地步。我这个最是识时务,只看重对自己有利的人和事。” 怪不得她一路上十分配合听话,到了庄子也不吵不闹,果真是一个极其聪明懂得审时度势的女子。 她这样的态度反倒让程禹放心,越发觉得她就应该是凤命。 屋顶之上,一人静止无声无息。 公冶楚脸色同暗夜一样黑,皇帝说他们相爱,梦里的他对她爱到入骨入血。她说她是最识时务之人,她最崇尚的是权势。 明知她有可能在说假话,他还是忍不住想:后来她嫁给他是因为他这个人,还是因为他高高在上的权势? 65、相见 裴元惜再见到何婶时, 何婶不再是笑容满面,而是摆着一张晚娘脸。自打听到女儿说的那些话后,她便觉得裴元惜太过善妒。 哪有女子不许男人纳妾的, 普通富户尚且有三五个姨娘,何况他们公子那般尊贵的身份。为妻者不贤不惠, 再是出身好长得好也不堪为主母。 雅儿一颗心全在公子身上, 她当娘的看在心里记在心头。公子那般人物, 她自是希望女儿能留在公子身边。 只不过公子尚未娶妻, 此事便一拖再拖。她还当这位侯府姑娘是个好的,没想到竟是如此不容人的性子。 她眼中难掩不喜, 裴元惜只当没有看见。 “姑娘,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若知道不当讲, 不讲便是。”裴元惜低头吃饭,回得不咸不淡。 何婶脸色立马难看至极, 有种如鲠在喉不吐不快的憋闷,“姑娘你听听看,看看我说得是不是在理。女子仰男人而活,再是出身高贵的女子,也没有拦着夫君纳妾的道理。驸马尚且还有一两个通房, 何况世间其他男子。女子理应大度, 若是连这点容人之量都没有, 只会惹来男子的厌弃, 到时侯后悔的反倒是你。” 裴元惜吃好了, 搁下筷子淡淡地望着她,“我为何要大度?别人是别人,我是我。我为何要学别人那样故作贤惠?” “姑娘…” “婶子你真是慈母之心,你亲生的女儿上赶着要给别人做妾, 你不仅不拦着反倒把自己的女儿往火坑里推。” 这话何婶不爱听,什么叫她把自己女儿往火坑里推。世家大户长大的姑娘哪里知道平头百姓的难处,嫁个普通男子一辈子柴米油盐,还不如做富贵人家的妾室一世荣华富贵。 她就雅儿一个女儿,自小养得比一般人家的小姐还好,她可舍不得自己的女儿以后操持家务受苦受累。 “姑娘,此事由不得你。” “婶子既然知道由不得我,还在我面前说这些有的没有做什么。”裴元惜款款起身,优雅地斜靠在床边,似笑非笑地看着对方,“嫡妻想要为难一个妾室法子多的事,不管你家公子以后的妻子是谁,必是都容不下一个有旧情的妾室。” 何婶脸色更加难看,暗恼裴元惜不贤惠。公子一心为报家仇,根本无意女色。她身为下人,又不敢逾越提及此事。此次公子命他们将裴二姑娘接来,她心中还曾欢喜过。只要公子娶了妻,纳妾便是再理所当然不过。 怎知侯府嫡女如此善妒,竟然这般不大度。 “从东都城外到庄子上,一路上我可曾有过难过姑娘?我对姑娘恭恭敬敬,没想到姑娘这般不讲情面。姑娘是出身好没错,但姑娘别忘了此处是何地?说句不好听的话,我若想为难姑娘,姑娘哪还能有这般好日子。” 她说的倒是实话。 裴元惜面上露出一丝苦涩,好似情绪极其低落的样子。 何婶挺直了背,暗道裴二姑娘纵然是嫁给公子,始终比不上那等明媒正娶的嫡妻,不过是心中有气不痛快故意找茬。 “姑娘,咱们都是女人。婶子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不管以前在娘家如何,嫁人后看的都是男人的脸色。公子那般人品出众之人,将来定非池中之物。别说是姨娘通房,指不定还有不少出身不输你的贵妾。你若不趁现在多收拢人心,替自己寻几个得用的帮手,日后拿什么稳住自己的地位。” “婶子说得极是,是我一时想岔了。” 何婶听她这话,便知她应该有点想通了,当下又恢复成之前那般笑容满面。还关切地怕她一人太闷,让自己的女儿雅儿来给她做伴。 雅儿显然被何婶教过,也不管装得像不像,总归是看到裴元惜后亲热许多。也不摆谱也不端架子,明明比裴元惜年长两三岁,还得憋屈地一口一个裴姐姐。 裴元惜表情看上去似乎还有些别扭,态度不冷不淡。 雅儿心里有气,娘说让自己好好讨好这位裴姑娘。她脸都笑到发僵,对方却是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娘说裴姑娘同意了,自己才能留在公子身边。她心道凭什么?就凭裴姑娘会嫁给公子? 如果裴姑娘嫁不成公子…… 她阅历少,在庄子上被人捧惯了并不知道如何掩藏自己的想法。裴元惜观她表情变化,便能将她的心理活动猜出个七七八八。 “姑娘,东都城繁华吗?”她问。 裴元惜闻言顿时一脸落魄,“自然是繁华的,那可是京都。罗布井的铺子里总有新奇的玩意,长街每逢过节热闹非凡。不像这山里,要什么没什么…” 雅儿杏眼一转,“东都城那么好,姑娘就不想回去吗?” “你什么意思?”裴元惜面上带出一丝恼怒,“不是你娘把我接来的吗?我堂堂侯府嫡女被你们带到这山沟里来,我还怎么回得去!” “姑娘,我倒是能帮你。” “你这么好心?”裴元惜的眼中满是怀疑,“你不会是来试探我的吧?” “谁试探你?我就是不喜欢你,恰好你也不太情愿留在这里。我帮你也是帮我自己,我可不愿意公子娶一个像你这样的妒妇。”雅儿胀红着一张脸,杏眼微微泛着红,不知是气的还是恼的。 裴元惜怀疑的看着她,“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不会走的。” “你真的不想再回到侯府?凭你的长相和出身在东都城里找个什么样的好夫家没有。我好歹是我娘的女儿,庄子我熟悉得很。我会派人悄悄送你出去,一路将你送回东都城。便是这样,你也不走吗?” 确实很诱人,裴元惜在思考。 雅儿有点紧张,眼睛一下不眨地盯着她,连呼吸都不自觉变得短促。 一刻钟后,裴元惜突然自嘲一笑,“不走。我回到侯府又如何?谁知道我被人劫走之事会被传成什么样子?怕是我的父兄长辈宁愿我死在外头,也不愿意我给侯府蒙羞。你可不知道世家有多看重姑娘家的名节,送到寺庙青灯古佛都是好的,一尺白绫了断的不知有多少。” 别说是世家,普通人家何尝不是如此。 雅儿恨不得跺脚,这女子不走,难道真要嫁给公子?“你不是皇帝的干娘吗?谁敢逼你去死?” “你真是天真,皇帝比侯府更重面子。我若真是名节尽毁回到东都城,恐怕第一个不愿意我活在世上的就是皇帝。”裴元惜像看白痴一样的地看着她。“你家公子是个有抱负的,我跟着他指不定还能赌一赌。待我日后一身荣耀立于人前,谁还敢拿我今日的处境说嘴。” 她心中越发气恼,跺跺脚赌气道:“不识好人心,以后别后悔。” “你能有好心才怪,你不就是怕我嫁给你家公子断了你做姨娘的路。别一门心思想着给人做姨娘,姨娘能有几个好下场。越是精明算计的姨娘越是到头来一场空,你还没听说过我们侯府的事吧。有空问问你娘,指不定你会改变主意。” 侯府的事,何婶自然没有说过给自己的女儿听。被女儿一问,支支吾吾拣了一些说。宣平侯府确实够乱的,怪不得那位裴姑娘如此容不下妾室。 让女儿接近裴元惜,自然不可能真是去陪对方说话。她打发女儿后,转头就去了程禹那里,将女儿试探的结果如实转告。 程禹冷“嗤”一声,倒是不意外。 国公府出事时,多少人避之不及。他们一家人被下大牢之后,母亲的娘家让母亲同父亲和离,原本已经出嫁的姐姐都被夫家给休了。 没有人替他们程家说话,人人都惧怕公冶楚。 人总会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事情,裴二亦不例外。她若回到京中,侯府哪里还能容得下她。对于女子而言丢命是小,失节是大。别说是嫁个好人家,怕是性命都难保。便是宣平侯再疼她,也不敢将她嫁入高门大户,寻个好拿捏的普通男子已是最好的结局。 她是个聪明人,自是知道如何决断。 国公府抄家后,他不相信所谓的患难真情,他只信奉利益动人心。比起那等满口仁义道德的人,图利之人最让人放心。 他没有退路,她也没有退路。 视线越过低矮的土院墙,看到与其他人一起晒干菜的女子。她不愿意替自己的男人纳妾,恐怕还是心有余悸。堂堂嫡女被妾室偷换当成庶女养大,期间还痴傻十年。换成任何人,定然都十分痛恨妾室。 她会有今日的性子,必是与她的经历有关,他何尝不是因为家破人亡之后才变成今日的他。望着那同妇人打成一片的女子,他突然觉得除去复仇外似乎还有另外值得期待的事情。 如果有那么一天,他一定会奉上她想的东西。只要她愿意跟自己赴那荆棘满地的复仇之路,事成之后他自会给她想要的荣宠。 裴元惜晒干菜的动作有模有样,不时同那两个妇人说说笑笑。眼角余光一直注意着那边,等到那月白色的人影不见时,她朝田地间做活的人看去。高个黑脸的男子倒是有点显眼,何况还是两个。 有些人天生就应该登上高位,因为足够心狠手辣,比如此时易容黑脸的那位。他恨商氏,于是血洗太凌宫。 他迁怒衍国公府,衍国公府满门抄斩,他狠绝果断从不给人留有余地。那样的人才是最后的赢家,才能能雷霆之势坐在那高高的龙椅。 有的人空有报负,便是再天时地利人和只怕到头来还是会功亏一篑,因为骨子里尚存着几分善,比如刚才看她的程禹。 明明是以她为质,却依然对她以礼相待,没有虐待她更没有关她小黑屋,甚至那什么毁她清白的话都只是吓唬她而已。几次三番试探她,而不是直接强行逼迫她就范。这样的人不够狠辣,说得好听是清高,难听些便是天真,所以注定会是最后的输家。 庄子上女人少,放眼望去几乎全是男子。 同她一起做活的两位妇人一位姓李一位姓张,李婶张婶都是附近的村民,她们只是请来帮工的,平日里负责一些杂事。 庄子上仅两个院子里住着女眷,一个是裴元惜如今住的院子,一个就是何婶母女的院子。何婶管着庄子上下所有人的嚼用,是程禹较为信任的人。 豆子已经全部挑好,菜也晒完了。 接下来她们准备做豆腐。今年人多,要磨的豆子也多。比起一担担地往别的院子抬豆子,还不如把石磨搬到这里。 这事得男人做,还得是力气大的男人。 李婶站在院子外面一看,指着几个人点了点,“你们,过来。” 被点到的胡子大汉屁颠颠地跑在最前面,这几天他天天心里火烧火燎。那仙女似的娘们天天在院子里走动,勾得他夜夜梦里死去活来。 一听是抬石磨,立马蔫巴了。可一想到抬石磨要进院子,又像打鸡血似,这下可以近看美人了。 公冶楚也在占名之列,他走在后面看都没看裴元惜一眼。 石磨很沉,几个汉子抬着还是很费劲。胡子大汉呲牙咧嘴,一张脸黑红黑红的。放下磨子的时候直喘气,眼珠子恨不得粘在裴元惜的身上。 李婶瞪他一眼,“看什么看,是你能看的吗?” 胡子大汉嘿嘿一笑,讨好不已,“大姐,我叫贾金宝,以后有事尽管叫我。” “贾金宝,你这名字有意思。”张婶捂着嘴笑,金宝就金宝,叫什么贾金宝。 贾金宝以为是在夸他,当下来劲,“大姐,我这名字可是我娘花了十个铜钱找先生取的。我命里缺金,所以叫金宝。我父母那可是十里八乡的讲究人,不像有的人叫什么大柱二狗,还有什么狗蛋牛蛋。像我这兄弟因为力气比别人太就叫胡大力,他父母也太不讲究了。” 一番卖弄之言,贬低别人抬高自己实在是有些滑稽。 当裴元惜看到贾金宝对公冶楚说胡兄弟你应该改名时,她瞬间失笑,敢情堂堂大都督给自己弄了这么一个随便的名字。 李婶张婶齐齐捂着嘴笑,贾金宝一脸得意。 裴元惜轻声道:“谢谢几位帮忙,明天下午豆腐就该做好了,保证你们吃过之后都能睡个好觉。” 说这话的时候,她眼尾扫了一下公冶楚。贾金宝以为是在看自己,一下子身子软了半边。心道我滴个乖乖,世上竟然这般千娇百媚的娘们。 张婶忙接话,“这话没错,豆腐咋做都好吃,你们可要多吃一点。” 贾金宝还沉浸在裴元惜动人的声音里,傻子似的拼命点头。回到地头的时候还在傻笑,拉着公冶楚不停炫耀。 公冶楚眼皮子不动,任谁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贾金宝也不在意,这位胡兄弟是他们快到石佛镇遇上的。一听口音是老乡,又得知对方盘缠花光了正在寻活干,他当下就把人介绍给自己老大。 他老大当年带着他们兄弟几个原想着找个山头安营扎寨,谁知接连好些个寨子被人灭了,吓得他们不敢上山。 前些年老大投靠一个员外,他们替那员外守庄子看铺子镇场子。一个月前,员外说要给他们划一个好前程,于是他们便来到石镇。 他们一行十来个人,最后留在庄子上的就他和胡兄弟,其他人被安排到别的地方。听别人说能留下来的日后前程最大,将来说不定都能光宗耀祖。 他不懂什么大道理,这辈子就想出人头地。男人要是有钱有权了,那便是花不完的银子,睡不完的美人。 “胡兄弟,你听到了吧。那娘们的话肯定是说给我听的,指不定是看我力气大瞧上我了。明天我一定多吃,那可是她小手亲手磨出来的豆腐。那小媚眼抛得,我差点当场出丑…嘿嘿…” 话一刚落音便感觉有些冷,不由一个寒战。 “热乎乎的豆腐,现在就想吃。”那娘们的脸比豆腐还嫩,他感觉自己口水都流下来了。 这下似乎更冷了。 院子里李婶张婶也在议论男人,她们如今在裴元惜面前说话是越发的放得开。也不知怎么的,嘴里的话突然变了味。 “我瞧着刚才几个后生,一个个力气真大…”李婶说得意味深长。 张婶嗔恼着打她一下,“胡吣什么呢,姑娘还在呢。” “怕什么,咱们女人迟早都有那么一天。姑娘你也别害臊,以后你就知道了。这嫁汉吃饭,熄了灯也得吃饱。早些年我家男人还行,近几年天天喊累。”李婶一脸遗憾,眼神往院子外面看。 张婶红着脸,“怎么?你还想换男人?” 李婶撇嘴,“那哪能,我也就想想。以前我就图他长得白净,比村里好多的后生都生得秀气。要是现在让我选,我宁愿选那些黑脸的个大的力气大的。力气大能干活不少我一口饭吃,夜里也有力气…” 裴元惜装作听不懂的样子,心道黑脸和力气大可不代表那方面就行,脸白的长得好看的也未必不行。 张婶看看她,连忙让李婶闭嘴。 “姑娘你可别听她胡咧咧,公子…”她突然捂住嘴,公子岂是她们这样的人敢说的。也是疯了,竟然在姑娘面前说这些。 “你们在说什么?”裴元惜一脸茫然。 张婶大松一口气,“没…没什么。” 李婶还在说,“那个叫贾金宝还行,另一个叫什么胡大力的我看更行…” “别说了。”张婶用手肘捅她,她这才醒悟过来。 好在她们见裴元惜完全没听懂的样子,赶紧扯说别的事把这事给岔过去。裴元惜假装伸腰的时候看向地头那边,暗忖着不知道公冶楚有没有听懂她的话。 她看向那一排泡着豆子的木桶,敛着眸遮住眼底的愧疚。 66、霸占 泡了一夜的豆子恰到好处, 晨起后几位妇人便围着石磨忙活开。随着石磨缓缓的转动,乳白的豆浆散发出豆子特有的清香。 妇人们说说笑笑,这样的活计裴元惜是插不上手的。 磨好的豆浆过滤、熬煮、点卤凝固, 然后用大布巾包起来再压上石块定型。到下午第二顿饭时,豆腐已经做好。 冬天昼短夜长, 山里的白天格外的短。说是半下午, 实则天色已然一副将黑不黑的模样。冷风吹着还未落的树叶发出簌簌的声音, 越发显得萧条。田间地头人影叠叠, 给萧条的冬日带来人气和热闹。 肥肉炼出的油和油渣和豆腐菜梆子一起煮,这样有油水的菜闻起来有猪油的香, 还有豆腐的香。炊烟并着饭菜的香气飘满整个庄子,引得做活的汉子们分外的饥肠辘辘。 开饭声音一起, 汉子们争先恐后往灶房那边去涌去。 公冶楚走在后面,裴元惜远远朝他轻轻摇头。他不知有没有看到, 总归她该做的已经做完,剩下的静待结果。 山间的夜来得及快,那些汉子们像过年一样热热闹闹地吃完饭后天已经彻底黑了。黑得早,睡得自然也早。酉时一过许多人已经困得不行三三两两地陷入梦乡,到亥时三刻, 整个庄子完全是一片寂静。 裴元惜斜靠在床头, 衣服未脱。 她的手中把玩着一个小巧的瓷瓶, 里面的东西类比烈性蒙汗药, 但质地温和许多, 微量使用有安神助眠的功效。除了这一个还有另一个,不过里面的东西毒性太强。 两样东西都是她在芳茵宫里带出来的,重儿让她挑,她就挑了这两样。一个能保命, 另一个不到万不得已她不会用。 院子外面传来脚步声,她先是坐直身体,等听清楚后重新倒下去闭目装睡。 “公子,咱们要快些走。”何婶的声音很是焦急,庄子上的人突然全部睡得跟死猪一样,她怎么叫雅儿都不醒,她就知道事情要糟。 程禹大步进来,瞧见和衣倒在床头的裴元惜,以为她是支撑不住睡意衣服都没来得脱。他眼神幽沉,知道自己如今的处境不妙。 也不知是什么人混进庄子里,那药不知是下在饭菜里还是下在水里,总之眼下庄子上的人睡不醒,公冶楚的人很快就会杀到。 何婶背着自己的女儿,急得不行。 “公子,别管她…” 程禹将一动裴元惜,裴元惜便迷迷糊糊地半睁着眼,一副又快要迷睡过去的样子,“好困…程公子怎么会在我屋子里?” “眼下有两条路给你选,你是选择跟我走,还是留下来跟公冶楚的人回京。”他问。 她闻言似乎神智清醒一些,“公冶大人找到这了?” “是。”程禹幽深的眸中竟然还有一丝期待,“你若跟我走,将来我必不会负你。你若是想留下来,可要想好了。” 这算什么选择,她如果说想留下来,留下来的是尸体还是活人。如此情形根本不由她选择,她狠狠掐一下自己的脸。 “我跟你走,我想赌一把…” 程禹很满意她的答案,眼神不自觉带出一种说不出来的情愫。这个女子虽然功利心重,跟他走的目的并不单纯,但他还是感到些许高兴。 何婶催促着,“姑娘你赶紧起来自己走。” 总不能让公子背人。 公子是何等身份,万不能被一个女子拖累。 裴元惜眼皮子快要耷拉下去,突然狠狠咬一口自己的手。那耷拉的眼皮总算是睁开许多,人瞧着也清醒不少。“我可以自己走。” 如此危急的境地,程禹还是舍不住在心里暗赞她的果决和当机立断。这样的女子,才有与他并肩同行的资格。 进庄子的路只有一条,他们自然不会从那条路下山,以免碰上公冶楚的人。其实进出庄子还有一条隐蔽的小路,知道的人极少。 程禹走在最前面,中间是裴元惜,后面是背着雅儿的何婶。如果只是何婶母女,裴元惜或许还可以拼力一试。然而有程禹在,她不敢轻举妄动。 装作极其犯困的样子走得并不是很快,何婶背着人走久了也变得极为吃力。从小路下山,那里有人日夜待命。 一辆马车藏在林子里,还有几个精壮的汉子并几匹马。 为首的汉子一个字未问,赶紧去套马车。 程禹一脸凝重,不时看向裴元惜。裴元惜神情有些游离,靠在一棵树旁像是极力撑着眼皮让自己不睡过去。她时不时咬一下自己的手,手上的牙印深深浅浅。 何婶抱着女儿,面色极其的难看,不知是累的还是惊的。 “公子,晚上你可吃饭了?”她问。 程禹回道:“用了一点。” 何婶目光阴狠起来,“那问题应是出在饭菜上,老奴没有吃。” 所以她没有睡着,公子吃了一点也没有中招。她凌厉的眼神看向裴元惜,裴元惜打着哈欠说自己吃得不多,因为菜里有油渣。 世家长大的姑娘可不贪那点油水,越是养得精贵的姑娘越是不喜欢肥油和肥肉。何婶原想着她一向胃口好,听她一解释自然不再怀疑。 “公子,是老奴大意,请公子责罚。” “不怪你。”程禹望了一眼夜色。 裴元惜看似努力同周公做着争斗,实则整个人已然绷成一根弦。所谓狡兔三窟,程禹定然还有其它的藏身之处。 她之前就不应该等公冶楚,应该先找个地方躲起来。那个男人必是忙着扫清自己的障碍,哪里会管别人的死活。 “程世子。”黑夜中传来一声冰冷的声音。 几个汉子团团将程禹护住,警惕地看向来者。 夜色中一人如黑枭现身,墨衣墨发周身寒煞,不是公冶楚是谁。 裴元惜过不去,因为何婶已将她推至程禹的身边。程禹手中的剑暂时并未架在她的脖子上,不过是迟早的事。 “公子我等拖住他,你赶紧走!”一汉子道。 程禹手中的剑动了,横在裴元惜的面前,“走。” 裴元惜很是配合,还冲着公冶楚哭喊,“公冶大人,救我!”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十足吓破胆的模样。程禹的剑未抵在她的脖子上,他的手甚至没有控制她。 何婶背着自己的女儿,心中无比焦灼。 能被程禹选来作为退路的人,身手自然不寻常。公冶楚被那几人缠住,程禹挟持着裴元退到了马车前。 马车已经套好,他让何婶母女先上去。何婶心下感激,一咬牙也顾不上什么主仆有别,先把自己的女儿扶进去。 转身的功夫,她惊骇地睁大眼。 公冶楚已经解决完那几个汉子,正一步步如夜风般朝他们逼近。 程禹手中的剑紧了几分,靠近裴元惜的脖子,“公冶大人,你再往前走一步,裴二姑娘便要身首异处了。” “大人,救我,我不想死…”裴元惜哭喊着,声音颤抖而零碎。 公冶楚停下来,冷冷地望着程禹,“区区一个女子,若能助我将你这个程氏余孽清除,她也算是功德一件。待我归京之后自会禀明陛下,赏赐她的父兄。” 这是不在乎她死活的意思。 裴元惜看上去吓得脸都白了,实际上她是气的。亏她还替他药倒整个庄子的人,死男人竟然想过河拆桥。 便只是嘴上说说,那也证明他有这个打算。 “程公子,我早就说过你抓我没有用,你偏不信…” 程禹挟持着她后退几步,他并不怀疑公冶楚的话。公冶楚或许会对一个女人有几分兴趣,但绝不可能为了一个女人错过这样的机会。 他目光迟疑着,旁边的何婶突然朝公冶楚冲过去。 何婶此举无异于以卵击石,最终的结果当然是倒在地上。脖子上鲜血汩汩涌出,那双眼睛瞪得极大。 “公子…老奴不能再服侍你了…” 程禹一脸沉痛,悲愤地看向公冶楚。 他的手在抖,心中一片绝望。这种感觉如同当日程家被抄之时,他们一家被关在大牢里无人营救。那时候犹如天塌地陷,与这样的夜没有分别。 “公冶楚,你杀戮无数,就不怕遭报应吗?” “程世子以为你们程家当真无辜吗?我东山王府满门被灭,其中少了不你父亲在先帝面前的煽风点火。” “为臣者自是要替皇帝分忧,你东山王府蔑视皇权,我父亲不过是尽臣子之责。至于灭你公冶家满门之事,与我程家有何干?” 公冶楚冷道:“堂堂天子忌惮臣子,竟然行宵小鼠辈之事,这主意是谁替他出的?” “我父亲绝不是那样的人!”在程禹心中,他的父亲自然是光明磊落忠君一生。东山王府被逆军灭门,指不定是东山王府行事张狂惹的祸根。 寒气裹挟着杀气,冷得裴元惜上下牙碰在一起。她牙齿咯咯作响,泪珠子成串串地滚落,声音越发的抖不成调。 “程公子,你放过我吧,我真的不想死…” 程禹绝望的心情生出些许的复杂,他此时没有心思去想她是真怕还是假怕,不过她不想死那肯定是真的。 公冶楚不会放过他,他若心狠一点自然是要在死前拉一个人垫背。她哭泣的声音被风吹散,他的心有些乱。 “裴二姑娘,你既然选择了我,便应知会有今日。” 自来富贵险中求,成则为王败成为寇,这是亘古以来的定律。 “明明是你们把我掳来的,哪里是我选择了你…我可是侯府的姑娘,万不可能同你这等乱臣贼子同流合污…” 程禹的心冷硬起来,他是乱臣贼子。所以裴二是眼见着他斗不过公冶楚,所以临时倒戈吗?果然重利之人皆是墙头草,风吹两边倒。 既然如此,他又何必做好人。 绝决之意一起,那剑便迫近一分。 裴元惜泪眼汪汪,巴巴地看向程禹。程禹的心像受到撞击一般,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土崩瓦解。这样的冲击只在一瞬间,却是足够她动作。 她身手极为熟练地抓住他握剑的手一矮身,推开他的时候手中的匕首刺向他的前胸。瞬间过后她人已在公冶楚的身后,公冶楚手中的剑直指他。 他捂着胸前被刺的地方,不敢置信地望着她。匕首抹了药,他往后重重倒去,那双瞪着她的眼中满是愤怒。 “我被人挟持过一次,一日不敢忘。” 所以她请教过洪宝珠拳法,还有被人挟持时的逃生之法,并且日日苦练。方才那一招,她不知练过多少回。 也亏得他对她没怎么设防,她才能一举成功。 她从公冶楚的身后出来,哪里还有半点害怕的样子,“程公子,你有些自以为是,心也不够狠,所以你注定会失败。” 程禹瞪着她的眼睛努力撑着,“最毒妇人心,后宅女子最阴险。我真是看走了眼,我还以为你不一样…” “我何曾骗过程公子,我说过我是一个最时务的人,自然会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一方,很显然你不是公冶大人的对手。” “你好狠…”程禹的眼皮子再也撑不往,不甘心地合上。 匕首上涂的是和豆腐里同样的药,但药量却多好些倍。他不是中毒身亡,而是因药力之故迷睡过去。 几道黑影出现在不远处,为首的是柳则。 “大人,庄子上的人已经全部捆绑完毕。” 裴元惜心一跳,“大人,庄子上有些人并不知情,他们甚至不知道程世子的身份。那些人罪不至死,还请大人网开一面。” 公冶楚朝柳则那边略为点头,柳则便对身边的两人示意,那两人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夜风袭来,裴元惜额前几绺发丝乱飞。她看向程禹的目光带着几分同情,“若是衍国公府还在,他原本应该过着锦衣玉食受人景仰的日子。” 而不是东躲西藏,最后倒在这山野林间任人宰割。 “如果东山王府还在,我将和我的祖辈们一样精忠报国戎马一生。”公冶楚的声音极轻,像是说给她一人听。 她低低叹息,冤冤相报何时了。 “我匕首上淬的不是毒药,他性命无忧。” 公冶楚望过来,不明其意。 她自嘲一笑,“他虽然几次三番以我为质,但这些日子他对我还算以礼相待。如果他再卑鄙一点,恐怕我都不会全须全尾地站在这里。你说我伪善也好,假慈悲也好,我确实对他没有杀心,否则那匕首上抹的就应该是另外的东西。” 柳则欲过来,被公冶楚用眼神制止。 “你想救他一命?”公冶楚问,声音极冷。 她摇头,“我干嘛要救他。他是对我还算客气,但他也是掳走我的人。我不杀他是最大的仁慈,别人杀不杀他我可不拦着。大人要想永绝后患,上前补他两刀便是。” 公冶楚将自己的人招手过来,让他们把程禹抬到马车上。然后一鞭子抽在马背上,那马便像离弦的剑一样跑远。 柳则暗道,大人为了讨裴二姑娘的欢心竟然放走程世子,难道…他告退的时候多看了裴元惜两眼。 裴元惜可不认为公冶楚此举是听了她的话,她也没把自己想得那么重要。程禹备有后路,显然还有其它的藏身之处,暗中还有其他的追随者。 他放走程禹,不就是想顺藤摸瓜。 “大人,你猜程世子会投奔谁?” 公冶楚深深看着她,冷漠的眼中难得出现一丝赞赏,“人太聪明并不是什么好事。” “那也总比傻子强。”她惆怅叹息,“我傻了太久,再也不想当傻子。” 庄子那边已经清理干净,眼下全是公冶楚的人。院子还是那个院子,院子里的石磨还在,空气中还飘荡着豆子特有的清香。 仿佛白天的欢声笑语还在,一夜之间已然是翻天覆地。 萍水相逢之人,此生或许不会再见,她希望相聚分离皆有始有终。所以她想多住一晚,明日同李婶张婶她们道一声再见。 “大人公务繁忙不用管我,还请大人留几人下来护送我归京即可。” 公冶楚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背着手进屋。 她怔神一会,然后跟着进去。 这一进去不要紧,倒让她生出一种误闯他人屋子的错觉。只见他已经靠在床边,一手支头闭着眼。 “大人,这是我的屋子。”她上前轻轻唤着。 “我几日未睡。”他说。 他几天不睡觉跟她有什么关系?庄子上空屋子那么多,他随便找一处睡下即可,为什么要和她抢屋子抢床? “看来有些事重儿并没有告诉你。”他缓缓睁开眼,看着她。 她一脸莫名。 他唇角微扬,似乎在笑,“他始终还是更亲近我。” 她怒了,这人在挑拨离间,他在离间他们母子的感情。他天天摆出一张冷冰冰的脸,重儿怎么可能更亲近他。 “怎么可能?” “若不然,你应该知道我为何要睡在这里。” 她不想知道他为什么要抢别人的床,也没有兴趣知道。既然他愿意睡这里,那她去找别的地方睡。 脚步还没动,人却被按坐在床边。 一种前所未有的愤怒交缠在她的心里,之前他不顾她的生死,现在又霸占她的床。他莫不是以为她会嫁给他,处处吃定她不成? “你干什么?” “睡觉。”他的声音带出一丝疲惫。 她怒视着他,这才发现他的眼下是一片青影,不由得愣了一下。仿佛在此刻她才意识到他不过是血肉之躯,他和普通人一样会累会疲倦。 世人畏他残暴之名,惧他铁血手段。又何尝知道若不是东山王府一朝覆灭,他合该如同其他的世家子弟一样鲜衣怒马潇洒恣意。 她突然不生气了,自嘲一笑。 不知过了多久,他似乎沉沉睡去。她正欲起身,不想才那么一动便感觉自己的手被人握住。 “豆腐好吃。”他不知是在说话还是在呓语。 她的手被他握在掌中,温热和陌生的触感令她耳根发烫。听到这声豆腐好吃她羞恼不已,低声磨牙。 “胡大力!” 67、嫁他的理由 公冶楚知道自己又在做梦, 那个“他”正坐在桌前皱着眉盯着眼前的一碟东西。黑乎乎臭臭的,不知放了多少番邦的调料。 “这是何物?”“他”问。 身边坐着的女子笑靥如花,一张芙蓉面姝色无双。眉间玉软花柔, 粉面朱唇恰似微微初绽的花儿。三千青丝挽成偏髻,发上无半点珠饰。一袭素蓝色的家常襦裙, 露出细嫩脖间的一抹莹白。 她望着“他”的眼神如水, 潋滟盈盈含情脉脉。“你猜?” 他知道这是何物, 名为臭豆腐。皇帝爱捣鼓这些稀奇古怪的食物, 曾不止一次劝说他品尝,还说什么这是她最爱吃的东西。 “他”显然不知道, 也猜不出来。从不曾见过如此味道难闻的食物,皱眉睨视着那碟臭豆腐, 很是抗拒。 “阿楚你尝一尝嘛。”她在撒娇,如水的眸中闪过一丝狡黠。 “他”岂能看不见她眼中的慧黠, 依然在她的笑容之下面不改色拿起筷子。那张脸是他熟悉的,此时同他自己照镜子一般冷清依旧,眉间却是柔和许多。 味道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古怪,臭味中有一股难以言说的香辣。他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仿佛是自己吃到那东西一般。 她托着腮, 经唇带笑, “好吃吗?” “他”摇头。 她笑得越发开心, “那你再猜猜这是何物?” “他”还是摇头。 女子纤细的手握住“他”的手, 他清晰感受到那细滑如豆腐一般的触感。豆腐应如她的肌肤一般, 而不是碟子里的那一坨坨黑乎乎的东西。 “是豆腐。”她往他嘴里再喂一块,眼中难掩成功捉弄他得逞后的慧黠与得意。 “豆腐?”“他”慢慢咀嚼着,似乎真有豆腐的味道。 “豆腐好吃吗?”她调皮问,长睫随着眨眼的动作忽闪。 他明知道眼前这人不是他认识的那人, 她在他面前不是装傻就是太过冷静,几时有过这般笑吟吟娇俏的模样。 下午那顿饭他才吃过她做的豆腐,很是嫩滑。 “豆腐好吃。”他和“他”一起回道。 却不知梦境之外,她会因为这句豆腐好吃差点把他盯出一个窟窿来。手被他抓得死紧,他倒是不负胡大力这个名字。 左右挣不脱,她也懒得折腾。 山里的夜本就冷,困意袭来时更觉得冷。她一只手拉过床上的被子盖住自己,毫无愧疚之心地任由身边的男人暴露在寒意中。 随着睡意加深,她的身体不自觉往一边倾斜,到最后已然是完全靠在他身上。他依旧是原来的姿势,握着她的那只手始终没有松开。 他醒来时天还未亮,身边的女子睡得倒是自在又香沉。鼻息间仿佛又闻到淡淡的花香,香气将他们一起萦绕着。 一室寂静之中,细微的声音都清晰无比。他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从未觉得那冰冷的地方竟然是活的。 梦中那美好恩爱的他们,以后真的会存在吗? 冷漠双眼一如既往地深沉,却隐含着淡淡的疑惑与复杂。落在身边女子身上的被子时,疑惑与复杂瞬间消失。 这样的她,和梦中的女子真的是同一人? 被这样一双眼睛看着死人都会吓得活过来,裴元惜睫毛轻颤着,极其不愿意睁开眼睛,她都能想到他是什么表情。 他握着她的那只手松开,她的心刚刚放下时又被重重起,因为她感觉自己似乎连同被子一起被他抱起来放在床上。 门开的时候,冷风倒灌进来。 她听到关门的声音,然后慢慢睁开眼睛。 他竟然没有生气,真是一个奇怪的人。 晨起后再见他,他已然又成了胡大力。 安安静静的庄子,倒让裴元惜生出一种岁月静好的错觉。谁又知道这安静之下曾经发生过什么,又有谁知道那些人去了哪里。 她不会问,有些事情并非一定要刨根问底。 远远看到几个妇人朝庄子跑来,在离院子不远处被柳则拦住。柳则解释一番,大意是程公子老家中有事已经离开,以后不会再回来。 妇人们都很吃惊,也很失望,毕竟是一个来钱的路子。断了这条路,她们哪里还有其它赚钱的地方。 柳则分给她们每人二两银子做遣散费,她们又开心起来。二两银子差不多是她们一年多的月钱,算是意外之财。 裴元惜叫住李婶和张婶,两人都不太敢靠近她。她们的眼中明显有敬意和疏离,仿佛是在这样的分别时刻让她们重新意识到她是好人家的姑娘,不再是同她们一起拣豆子晒干菜的女子。 “姑娘也要走吗?”李婶问。 她点头,“是,我也要走了。” “你怎么没和公子一起走?”李婶疑惑的同时,眼神不时看向公冶楚,“他不是…你和他一起?难道公子把你送给给他了?” 裴元惜微愣,没有反驳。 李婶目光微妙起来,心下惋惜不已。她们先前还以为公子会娶姑娘,但是公子一直没有言明。庄子上的人都猜这位姑娘不太可能会成为公子的正妻,顶天不过是个姨娘。 没想到公子说走就走,竟然把姑娘丢下。大户人家的公子真是没良心,如花似玉的姑娘说送人就送人。 “姑娘,你也别灰心。日子总归是要过的,我瞧着那位胡兄弟是个好的。不说别的,就凭那把子力气,你以后的日子也不会难过。” 裴元惜突然就想到她们说的那什么男人力气大的事,莫名其妙觉得脸在发烫。 李婶一脸会意,压低着声音,“以后说不定你跟着他还享福。” “借婶子吉言。”裴元惜还能说什么,也觉得没有解释的必要。 张婶突然抹起泪来,“我…舍不得姑娘。” 短短几日的相处,似乎像是过了很久。裴元惜回望住过的院子,这些日子的相处,仿佛一场梦般不真实。 “这处庄子我们以后都不会再来,能和婶子们相识一场我心中很是欢喜。这段日子同婶子们一直做活,我过得很开心。” “姑娘开心就好,开心就好…”李婶讷讷着。 张婶只顾抹泪,不知说什么好。 裴元惜取出一支钗和一支簪子,钗是纯金镶珠的,簪子则是金镶玉的。这是她原本戴在头上的首饰,她分别放在她们的手上,她们惊得不轻,像被什么东西烫到手一般连连推拒。 “姑娘,你…这可使不得…” “今日一别怕是此生不会再见,我想给婶子们留个念想。”她把东西再次塞给她们,“你们收下吧,对我而言不是什么贵重之物,这些日子以来的相处才是最值得珍惜的回忆。” 两人小心翼翼地收下东西,皆是心头突突乱跳。这样的东西她们见都没有见过,姑娘眼睛都不眨就送给她们。 “姑娘,你们以后真的不会再回来吗?”李婶问。 “应该不会。”裴元惜再次回望着身后的院子,虽说是被人强行掳来,但这些天她过得实在是悠闲又惬意。 她没有再来此地的可能,应该同她们不会再见。 相逢一场,也算有缘。 李婶被张婶一哭,眼眶也跟着泛红。若说先前只有一两分真心,眼下得了裴元惜的贵礼那真心自是更多几分。 她对公冶楚道:“胡兄弟,公子既然把姑娘给了你,你可要好好待她。” 公冶楚已将她们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闻言轻轻嗯了一声。原本就是一个冷面人,现在黑脸黑皮的看上去更是没有表情。 他没个笑模样,就那么随便嗯一声,旁人瞧着还当他是不乐意。 李婶和张婶都是这么想的,两人的脸上带出一些不满。尤其是李婶,最是一个直爽快言快语的人。 “胡兄弟,不是婶子说你,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公子把姑娘给你,那是看得起你。你看看你这模样黑得跟块炭似的,往那里一杵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一颗被雷劈过的树桩子。从头到脚你没一处能配得上姑娘的,除了一把力气以外。” 张婶抹着眼泪帮腔,“胡兄弟,你李婶子说得在理,你别以为姑娘是公子送你的你就可以轻贱。要我说姑娘跟你真是委屈了,你以后可要好好待她。” 公冶楚一句话没说,就被她们一通数落。他那张炭一样黑的脸完全看不出一丝情绪,唯有那双冷清的眼朝裴元惜望过来。 裴元惜忍着笑,故意做出委屈可怜的模样。 李婶把公冶楚拉到一边,公冶楚怕是头一回被妇人拉扯。在裴元惜替李婶捏把汗的同时,他出乎意料地没有生气。 也不知道李婶说了什么,他的眼中竟然有一丝错愕。 李婶同样把她拉到另一边,说的是夫妻之间的相处。大意是女人在床上要软,那样男人才会疼爱。又说胡兄弟这样的男人,女人只要把他在床上侍候好了,他定然是个疼人的。 她大概明白李婶和他说的是什么话,不外乎也是夫妻间的那些事。 离庄的路似乎很短,短到不多会的功夫她已经看不见李婶和张婶的身影。她慢慢放下车帘子,努力同闭目养神的男子保持距离。 公冶楚端了程禹的藏身之处,一并处置干净程禹在石佛镇的势力,包括那位致仕多年的冯大人。 从石佛镇到东都城外,约有七八天的路程。 经过这一路的相处,她不止一次感慨以后的那个自己到底是哪只眼睛瘸了瞎了,怎么可能看上像他这样的男人。 话少,冷漠。 除了那张脸,没有其它的优点。 她实在是想不出以后的自己是被他的哪一样特质吸引住,才会同他成为夫妻,还共同孕育出儿子来。 康氏没有回京,就在京外的庄子上等着。她被劫失踪一事,自然是瞒了下来。那些下人被严令嘱咐过,没有人敢透露半个字。 祖孙二人重逢相见,自是一番泪洒衣襟。 人是公冶楚送回来的,康氏算是放了心。那天的事情她不敢再回想,每想一次都差点要了她的老命。 几乎是在他们被丢进树林之后没多久便获救,然后她见到了儿子,也见到了大都督。最后她住进庄子里,一住就是近一个月。尽管孙女说没有吃苦,但她瞧着孙女变尖的小脸,愣是心疼了许久。 侯府众人除宣平侯外,所有人只当她们祖孙在庄子上住了近一个月。包括沈氏在内,没有一个人怀疑。 宣平侯见到自己的二女儿,只说了一句话:回来了就好。 从二女儿被陛下认为干娘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再也没有能力护住她。她备受圣宠时,他提心吊胆。她和大都督扯上关系时,他更是胆战心惊。 左右都不由他,他不仅深感无力,且还有浓浓的自责。千般情绪万种担忧都在他的眼神中,裴元惜看得一清二楚。 人之所以担心,很多时候往往是因为不清楚发生过什么事,或许将会发生什么事。她主动细细说起这些日子发生的事。隐去一些不必要说的,大概将事情说一遍。 她说完经过后,宣平侯脸上的担忧明显减轻不少。父女二人在一处小声说着话,不远处是沈氏羡慕的目光。 “她始终还是同侯爷更亲近。”沈氏落寞地感慨着。 这话香芒不好回答,二姑娘确实更愿意同侯爷更亲近一些,夫人会伤感也是难免的。有时候她觉得夫人挺可怜的,有时候又觉得二姑娘更可怜的一些。 好好的侯府现在是越发的没有人气,除了赵姨娘院子里一切照旧外,竟是没有一处如意的地方。 “二姑娘心里还是有夫人的。” 沈氏挤出一抹笑,“她是个好孩子,便是她不亲近我,我也应该知足了。” 宣平侯眼神不经意看过来,瞧出她的失落。妻子和二女儿始终不是很亲近,他是知道的,其中原由不是他更是知道。 “你不在侯府的这段日子,你母亲很是挂念你。” 裴元惜看了过去,与沈氏含泪的目光相遇。 她想到自己的儿子,纵使她没有养过重儿一日,从不曾参与过他的成长,他依然深爱着她这个母亲。 为了与她相见,他穿过的不是一条街,也不是一座城市,而是完全不同的时空。在与他相认的日子以来,她并没有很好代入母亲的角色,根本谈不上对他有多少母子之情。 所谓母亲,到底是怎么样的存在呢? 在听到她说留在轩庭院用饭时,沈氏立马擦干眼泪,又哭又笑地去张罗。宣平侯自然留下来同她们母女一起,一家人难得吃了一次团圆饭。 沈氏眼睛微红着,面上却是极其高兴。一个劲地说她瘦了,让她多吃一点。她发现桌上的这些菜,都是她住在轩庭院时爱吃的。 吃着吃着,她想重儿了。 她知道儿子必然更想她,他今夜一定会来。 当那张带着酒窝的俊秀少年出现时,她才发现自己比想象中的更想他。他在看到她在等他时,既惊讶又欢喜。 “娘,娘,我好想你。”他孩子般依偎着她,像个撒娇的孩童。他的声音微颤,不仔细听根本听不出来。 因为他在害怕,他害怕自己改变了什么而害了母亲。这些日子以来,他没有一天不在翘首以盼,盼着爹将娘救回来。 他相信爹,也生爹的气。 “我…我也想你。”裴元惜说着,不由自主摸着他的短发。瞧着像个炸毛狮子似的,不想他的发竟然如此柔软。 “真的吗?娘你不怪我,不怪我没有和爹一起去救你?我想去的,是爹不让。娘,你千万不要生我的气,都是爹拼命拦着我。我是个听话的孩子,我不能不听他的话。”委委屈屈的话既像解释又像告状。 裴元惜在想,他到底像谁? 公冶楚那样的男人,怎么会养出这样性格的孩子?倒不是说重儿不好,而是他情感外向且极其丰沛,实在不像是那个冷面煞神一手教出来的孩子。 她突然想到那男人不明不白的那句话,什么叫他们父子感情更亲近?重儿又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没说? “所以你更听你爹的话,对吗?”她问。 商行依偎着亲娘的身体一僵,顿时有种不妙的感觉,“不,我更喜欢娘。” “那如果让你选一个,你是愿意跟他还是愿意跟我?” 这样的问题似乎很多父母问会,明知道没有什么意义却还是忍不住想比较一样。她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就那么问出口了。 他会怎么回答呢? 当然是一碗水端平。 “我喜欢爹,我也喜欢娘,我只想我们一家人永远在一起。”他轻轻摇着裴元惜的手,“娘,你别生我的气,也别生爹的气。” 她不生儿子的气。 “我不生你的气。”她又揉着他的短发,“你和你爹是不是有什么秘密?我瞧着他好像喜欢占别人的床睡觉。” 他闻言,双眼一亮。 爹娘已经发展到那个地步了吗? 在亲娘面前,自是可以知无不言,亲爹的隐私更是不重要。他压抑着满心的兴奋,将公冶楚的老底抖得干干净净。 裴元惜听完心下呵呵两声。 原来如此。 她后来之所以嫁给他,只是因为她是他的药。所以她嫁给他的理由是什么,她现在完全不用细想也猜得出来。 必定是他强取豪夺! 狗男人。 68、一见钟情 商行明显感觉到裴元惜在生气, 娘在气什么呢?气爹占了她的床睡觉?还是气自己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她? 在哄亲娘和出卖亲爹之间选择,他毫不犹豫选择后者。 “娘,我本来早就想告诉你的。是爹一直不肯我告诉你, 他还不许我和你相认。要不然我早就告诉你了,早就和你相认了。” “好孩子。”裴元惜不吝啬地夸奖儿子。 所以一直以来都是公冶楚从中作梗, 怪不得重儿几次语意不详, 她心中猜疑不断, 原来是那个狗男人的手笔。重儿必定一早已经告诉了他, 他自己明白真相,却阻挠重儿告诉她。 好, 真是好得很。 商行一头虚汗,娘果然在生气。只要娘不生他的气, 他可不管娘生谁的气。至于爹那边,到时候再说吧。 才翻过侯府的墙头, 迎接他的是自己亲爹那张人神共愤的冷脸。 很显然,公冶楚是特意等他的。 他刚下去的虚汗又冒起来,暗忖着爹不会知道自己和娘说了什么吧?再说他也没说什么啊,是娘问起来他解释而已。 思及此,笑得讨好不已。 公冶楚眼中闪过一丝嫌弃, 这孩子到底像谁?他绝不可能露出这样的笑容, 倒是那个女人以前装傻的时候经常如此。 所以这孩子是自己一手养大的, 却是像母亲更多。 商行可不知自己被亲爹嫌弃, 笑得酒窝越深, “爹,谢谢你把娘救回来了。” “你们说了什么?”他问,修长的身影像夜色一般神秘。 少年皱起好看的眉,歪着脑袋细想, “说了可多的话,娘还问你为何总喜欢睡她的床,我告诉她你的事了。” 公冶楚身形微顿,“她可有说什么?” “没说什么。” 是没说什么,但生气了。 公冶楚有些失望,她怎么能什么都不说,是不是完全不在意他的事情?从石佛镇一路回京,他能感觉到她对自己的避而远之。 在她的眼中,他完全看不到如梦中那般的温情。 寒风起,冬意深。 商行搓了一下手,笼进袖子里,只觉得自己好难。一边是亲娘一边是亲爹,他要如何做才能让爹娘相亲相爱? 真是头大。 望了望无星无月的天际,他老气横秋地长叹一声,俊秀稚气的脸上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失落与哀伤。五年来他还没有找到叶玄师,娘的身体到底有什么问题? 他害怕自己时日不够,害怕自己来不及。 “爹…我想接娘到太凌宫住几日,你会不会觉得我胡来?” 公冶楚睨他一眼,“我们公冶家的遗训我可有告之过你?” “江山社稷为重,君为轻,你说为君者当以天下百姓为先。”商行情绪有些低落,他想爹必是不赞同他的想法。娘到底是未出阁的姑娘,宫里也没有其他的女子,接娘进宫确实会招世人非议。 只是他怕子欲养而亲不再,也怕白发人送黑发人。不过是想尽一尽为人子女的孝道,却还要顾忌天下众口。 公冶楚背手望向夜色,冷峻容颜如冬般寒凉,“君者以江山为重,无愧自己的子民,足矣。你是天子,想做什么便可去做。若不是为这般至高无上的绝对权势,世人又怎么会对帝位如此痴迷执着。” 商行眼前一亮,“爹,真的可以吗?” “有何不可。你当那些亡国之君之所以亡国是因为私德不休吗?如先帝那般耽于美色者,原本是一己之欲,便是后宫妃子再多又如何。他错在享乐而不知稳固江山,若他精心治国,再是妃嫔众多再是喜好美色我也不会杀他。” 少年想起他以前教自己的那些话。他说百姓不会在意谁主天下,也不在乎太凌宫的帝王吃什么穿什么有多少妃子。他们在意的是自己能不能吃饱,能不能穿暖。若人人食有米粟居有房屋,又何来民怨? 纵观前朝史记明君昏君皆有,流芳千古者有,遗臭万年者有,中庸无功无过者有。他说不在意千古流芳还是万年骂名,死后万事俱空又何必执着那些自己听不见的名声。 娘死后,后宫无主,太凌宫无妃无嫔。满朝文武上折选妃之人众多,全被他一句朕之家事无需他人惦记给推拒。有那等以为忠心之臣抵死劝谏,却不想被他一句为臣者不思替君分忧,反盯着后宫喋喋不休堪比后宅妇人给罢官。 此后,再无人敢劝。 柳则叔叔说他血洗太凌宫,在世人眼中残暴狠辣之极,却不知实乃仁义之举。历来江山改朝换代民不聊生,而他雷霆之势看似血腥却未陷百姓于水火之中,他们也未受战乱兵祸之苦。 天下有大仁有大义也有大善,可又谁能真正说得清什么是仁什么义什么又是善。若能保百姓百年安稳,许他们太平盛世,纵然不仁不义不善又何妨。 “爹。”少年含着泪光,“你做得没错。” 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是非对错皆在人心,但人心最是易变。 公冶楚从不在乎别人对自己的非议,更不介意别人的诋毁,也不在意是否有人称赞自己。可是他没有想到有一天,会有人对他说你没有错。 不愧是他教出来的孩子,竟然会懂他。 “想做就做,别动不动就哭。”明明尽是嫌弃,却带着以后才有的那种语气。 商行破涕为笑,笑得像个孩子。 一心想孝顺亲娘的孩子动作极快,连夜命人备好凤辇和仪仗。华丽的凤辇和仪仗出太凌宫时,那阵势几乎轰动整个东都城。 百姓们奔走相告涌上街头,猜测和议论之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皇帝未曾立后,太凌宫也没有太后,这凤辇是为人而出? 凤辇停在宣平侯府时,有人恍然大悟。宣平侯府的那位裴二姑娘可是皇帝认的干娘,只是裴二姑娘虽有陛下干娘的名分,却无实在的诰命封号。 世人不知商行为何不给裴元惜诰命封号,有些人还当他是临时起意故意气曾太妃。后曾太妃一死他后悔此事,索性含糊了事。压根不知商行之所以不赐封,是因为母亲的封号不应由他来赏,而是父亲应该做的事。 侯府下人禀报到长晖院时,总算是睡了安稳觉的康氏正同裴元惜说话。她说到普恩寺老方丈圆寂之事时,便听到孙女提及那日同老方丈说话的公子就是程禹,当下惊得心口发凉。 怪不得她当时觉得有点眼熟,原来是衍国公府的那位世子爷。 所以老方丈的死…… 康氏心口的凉意还未下去,又听到下人来报说是宫里的凤辇到了侯府门口,要接裴元惜去宫里小住几日。她捂着心口再三确认,不敢置信地看向自己的孙女。 裴元惜完全不知这一出,重儿昨晚没有提到这事。她还在想这是哪一出,便感觉自己的手被祖母紧紧握住。 康氏的手有点凉,神情无比的严肃,“二娘…” “祖母。”裴元惜望着她。 “二娘,你是个好孩子。祖母知道你吃了不少苦,也知道那些事情对你而言并不公平。我知道你不在意,你甚至根本并没有将那些事情放在心上。可是二娘…”她声音突然低沉,表情变得有些失落,“侯府毕竟是你的家。” 裴元惜垂下眼眸,“我知道侯府是我的家。” 康氏摇头,“不,二娘,祖母看得出来你并未将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你看似乖巧听话,却是极难与人亲近。祖母知道你不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那些话,但祖母还是想告诉你,事到如今侯府的荣宠兴衰已然全系你一人。你若心中还有你父亲,还有祖母这个老婆子,请你以后看在我们的份上多照应侯府几分。” “祖母,你言重了。” 康氏长叹一声,这个孙女最是聪慧冷静。最初确实是因为是她长得像莲儿,所以自己才会疼爱她,但如今她是真心疼爱这个孩子。 “二娘,你其实比任何人都活得明白,祖母有时候在想若你姑姑还在,那你们姑侄二人必是最亲近。我知道你心中其实并不是真正在意侯府,甚至因为李氏和元君,你恨不得离开侯府。” 裴元惜没有否认,说她凉薄也好说她现实也好,她对侯府确实不是很在意。 康氏又是一声叹息,“二娘,世事难料,祖母盼着你好,也盼着咱们侯府一切都好。” “祖母,侯府有我的亲人,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不会不顾的。” 有了她这句话,康氏像是得了承诺,欣慰地拍着她的手,一边说了几声好孩子。转头偷偷抹眼泪,回过头来时笑中有泪。 侯府众人送她出府,沈氏心里憋着许多话不知从何说起,唯有细细交待春月好好照顾自家姑娘。 承蒙圣恩,裴元惜此次进宫被允许带上春月,春月在所有下人羡慕的眼神中跟在凤辇的后面。半年前谁能想到那个侍候傻子庶女的丫头,能摇身一变成为侯府人人艳羡的对象。 “看一眼少一眼,多看看吧。”康氏对沈氏道。 沈氏不明其意,只以为康氏在感慨自己年岁已高,“母亲说的哪里话,您还年轻得紧,必能长命百岁。” 康氏看着她,微微叹息。 好好的母女,也是造化弄人。 凤辇出行,百姓避让。 沿途围观百姓众多,议论之声不绝于耳。裴元惜坐在凤辇之中,明黄的流苏遮帘若隐若现地露出她的身形。便是寻常姑娘家的打扮,身上无一件按品阶定制的首饰衣服,她在无形之中已经尊贵无比。 无数双眼睛想看清她的模样,那些目光像潮水一样涌来,她想不到自己还能从嘈杂的声音中听到傻子这两个字。 果然是听得太多,印象太过深刻。 “原来是侯府那个傻子啊,我滴个天,这可真是富贵无边。难怪别人说傻人有傻福,见过有福的没见过这么有福气的。” “宫里没有太后,她又是皇帝的干娘,可不就是妥妥的皇太后。” “皇帝真真是将她当成亲娘,前段时间那些个赏赐流水似的。我听人说皇帝差点将宫里的库房搬空了,就为讨自己干娘的欢心。”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命好的人。” 百姓们议论着裴元惜,三三两两地说着侯府的那些事。一个个感慨她好命有福气,以后指不定还有更大的福气。 “有福什么?说不定是个短命的。” 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声音,引得议论的人扭头张望。只见人群中一个白衣女子挤过去,戴着帷帽瞧不清长相。 “谁啊?嘴真毒。”有人惊问,却遍寻无人。 陈遥知已挤出人群,上了旁边的一间茶楼。 茶楼之上,陈陵站在一处窗户间。等到凤辇过去,这才转头看向坐在桌边的妹妹,眼神带出几分阴沉。同样是姑娘家,为何有人能有那等运道,而有的人则总给人添麻烦。 明明已派人送她回云仓,谁知道她自己半路跑回来。也不知道她和程禹说了什么,程禹竟然出手了。 念在她劝说程禹动手的份上,他让她留下来。 原以为他们稳在东都城,若是程禹那边一旦成事他这里可以先发制人。谁知程禹失败了,整个石佛镇被端。 “不是跟你说过让你少出门,你是嫌自己惹的麻烦还不够多吗?” 什么叫她惹麻烦? 陈遥知脸色不虞。 陈陵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不服,“我跟你说过不要针对裴二姑娘,你若是个聪明的便应该与她交好。你看看你,你再看看人家。我若有个像她那样的妹妹,何愁大事不成?” 她心里那个气,为什么所有人都向着裴元惜,她到底哪里不如人? “盛极必衰,皇帝如此高调行事,明日早朝必有人弹劾。陛下如此这般胡来,到后来定是亡国之君。裴元惜眼下瞧着圣宠正浓,说不定太过福薄反而压不住。到时候不仅恩宠不再,或许还是个短命鬼。” 陈陵皱着眉,“你几时学得如此刻薄?荣宠本就是此一时彼一时,有几人能一世?你有空嫉妒别人,不如好好反省自己。便是你有一日这种福气,我也不至于如此拘着你。” 这是在嘲讽她被曾太妃认义女的事。 陈遥知掐着掌心,她是时运不济。原以为曾太妃能被公冶楚选中镇守太凌宫,那必是个有些手段之人。不想三下两下败下阵来,还累及她差点被大哥送回云仓。 “大哥,我可是你的亲妹妹,你怎么这般贬低于我?” 旁人瞧不上她也就罢了,自己亲哥哥也这般说她,叫她如何忍得? 裴元惜啊裴元惜,你就是福气太多受不住,所以才死得早。上一世你独占帝宠,早早香消玉殒。这一世你依旧受尽皇恩,再受宠爱又如何,老天必然还是容不下你。 陈陵瞥见她的脸色,只觉得不知何时这个妹妹竟然有了戾气。到底是自己的亲妹妹,心知妹妹最近确实憋屈,于是缓了口气,“姑姑不日就将到东都城,你好自为之。” 陈遥知闻言,一下子坐在凳子上。 街上的百姓已经散去,那些关于宣平侯府关于裴元惜的传言被带进各个茶楼巷子里,显而易见将又是东都城最新的话题。 华丽磅礴的凤辇、威严庄重的仪仗渐渐远去,带着东都城所有人或是艳羡或是嫉妒的目光缓缓使入太凌宫,商行自是领着一众太监宫女在宫门前亲自迎接亲娘。 天子亲迎,盛宠至极,如此排场别说是真正的皇后,便是太后也鲜少有这般尊荣。 裴元惜并不是很适应如此隆重的对待,她原本想告诉儿子以后莫要如此,一下凤辇便对上儿子湿润的眼神,所有的话止于唇间。 商行眼中有泪却是喜在眉梢,笑得像个吃了糖的孩子。 后宫无妃嫔,他喜欢养毒虫毒蛇,平日里住在芳茵宫时较多。但他有自己的寝宫,名为正德殿。 正德殿离庆和殿最近,而裴元惜则被他安置在离自己寝宫最近的仁安宫。仁安宫本应是历代皇太后的寝宫,他认为自己的亲娘完全当起得如此安排。 母子二人才入金华门,便碰到从庆和殿过来的公冶楚。 他一身重紫绣金厚重奢华的朝服,金冠束发峻峭英武。上位者的威严生生压住他原本的雅致俊逸,庄重神情之上未见狠绝的肆妄。 裴元惜想如果以后她真是被他强取豪夺,那么迫使她就范的肯定是他的好皮囊。长成这样的男人,纵然再是没有其它的可取之处,似乎也并非那么难以接受。 商行低语,“我接你进宫的事,是爹同意的。” 她惊讶着,主动给公冶楚让道。心下琢磨着他的用意,猜测着他之所以同意自己入宫小住的原因是什么。 宫门之内,他倒是不忘君臣礼仪。她也赶紧跟着行礼,不经意抬眸时只见他一双冷漠的眼在看她。 他眼中的情绪她自然看不透。 眼见他已然从他们身边过去,她若有所思地频频回头。他的背影矜贵高冷,伊然是整个太凌宫之主一般尊贵霸气。 商行抿着嘴笑,娘总喜欢这样看爹,显然对爹的长相满意至极。 “娘,你想看我爹怎么不让他留下来?” “没有,我没有想看他。”裴元惜立马否认,她承认刚才有一瞬间差点被美色所迷。但男色有毒,她可不敢以身犯险。 商行笑得像个偷吃糖的孩子,“娘骗人,你明明对我爹是一见钟情…” 她想也未想捂住他的嘴,眼神下意识往身后瞟。那金相玉质的男人脚步微停,显然已经听到他们说的话。 “闭嘴,我不可能对他一见钟情。”她假装生气地警告着儿子,已经顾不上那些太监宫女们口瞪目呆的表情。 “…我没有胡说,是真的…柳则叔叔说你对爹惊为天人穷追猛打…”商行小声争辩着。 她仿佛听见“轰”一声,整个人从头到脚臊到充血。这还是不是亲儿子,哪有如此揭自己亲娘老底的? 再说了,她会对公冶楚穷追猛打吗? 不可能! 她满脸尴尬地用眼尾余光扫着那边,瞄见停下脚步的男人已经转身。冷漠的眼神中似乎生出淡淡的揶揄,那高冷的表情仿佛在说:我都听到了。 要死了! 她想。 69、美人计 周遭的一切仿佛被定格, 她感觉自己身体都定住了。甚至脑子发懵的瞬间她还有心情在想,那个男人是不是在笑? 懵然过后,又羞又恼。 狗男人, 竟然还会笑。 不过此时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她已经窘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话是儿子说的, 那么不管有没有内情必定有那么一回事。 几乎来不及细想, 她一把捂住儿子的嘴, 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人拖着往前走。所有的宫女太监包括春月在内, 齐齐愣在原地呆若木鸡。 母子二人瞧着差不多的年纪,少年被少女推挟着, 很快消失在正德殿的门内。公冶楚收回视线,重新恢复成冷面不近人情的模样, 如寒风般走出金华门。 春月回过神来左看西看,心里“扑咚扑咚”跳个不停。姑娘好生胆大, 竟然敢那样对陛下。瞅见那些宫女太监一个个惊傻的模样,心中隐约生出自豪感。 果然是她的姑娘,就是与众不同。 她赶紧追上去,一进正德殿便看见自家姑娘正拉着皇帝说悄悄话。她离得远远的,不知为何心中的忐忑顿消。 姑娘和陛下关系如此之好, 她们主仆在宫里应该没有人敢为难。想着出侯府时那些人羡慕的眼神, 她不由得微微翘起嘴角。 裴元惜在低声教训儿子, “我不可能对他一见钟情, 他若是问起你, 你就说是你记错了,或者说是柳则骗你的。” 肯定是柳则哄孩子玩的,她初见公冶楚时确实惊艳对方的长相,但完全没有心动的感觉。谁会对那样的男人一见钟情, 那不是上赶着找虐吗? 商行表情懵然,哦了一声。 他是听话的好孩子,娘说不提一见钟情的事,那他以后不提。他欢欢喜喜地带裴元惜去仁安宫,像个现宝的孩子似的一一介绍着宫内的布置。 缓过神跟上来的宫女太监们个个清楚认识到,这位裴二姑娘在陛下的心中那是实实在在比亲娘还亲,竟然敢那么对陛下。 而且大都督也看到了,居然一句话都没有说。不管以后怎么样,眼下所有人想的都是一定要好好侍候她。 母子二人说话时,她才知道仁安宫是她以后的寝宫。她是后宫之主,亦是后宫独一人。后宫宫殿不少,仁安宫离庆和宫和正德殿都是最近的,所以她住在仁安宫。 “娘,那个地方原是一尊珊瑚,我让人换的鱼缸。你最喜欢在窗前檐下养鱼,说是喜欢看活物。” 青花瓷的鱼缸紫檀木的底座,缸上底釉是鲤鱼戏莲。两尾锦锂在缸中嬉戏着,游来游去自在无比。 她瞧着很是欢喜,“真好看。” 商行越发开心,又指着左侧的书架道:“那里原是多宝阁,我知娘不喜欢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特意寻来许多异志话本。” “真乖。”她毫不吝啬夸奖。“你这事办得极好。” 商行得了亲娘的夸奖,头笑尾笑好不欢喜。他就知道娘会喜欢,这里的布置他都是按照以后的样子弄的。 爹说,这些布置都是娘喜欢的。 母子二人相聚团圆,似乎有说不完的。宫中不知宫墙外的流言四起,已然是在东都城里掀起轩然大波。 文官们憋足劲,欲在朝堂之上痛斥天子任性妄为。多少府邸灯火彻夜通明,多少官员埋首书房奋笔疾书。 待到早朝时,一个个熬红了眼,顶着黑眼圈不停偷看宣平侯。宣平侯眼观鼻、鼻观心尽量无视那些或是恶意或是躲闪的目光。他像瘟神一样被人孤立着,除了一脸愤怒的洪将军同他走近外,余下的人避他如洪水猛兽。 众人进入庆和殿后,那些弹劾的折子一本本被递到商行的面前。商行冷笑一声,睨着那堆成小山般的奏折。 “朕就是请自己的干娘进宫小住几日,你们就一个个像斗鸡似的蹦跶。合着孝道在你们眼里是无视礼法,是有违伦常之举。那么敢问诸位卿家,你们都不奉养双亲吗?” “陛下,裴二姑娘尚未出阁…”一个臣子道。 另一个臣子痛心疾首,“陛下,宫规不能乱。” 宫规若乱,那便是霍乱后宫,是要出大事的。 商行不以为意地睨着他们,他是天子,他就是宫规!这些人叽叽歪歪个不停,简直是吃饱了撑的。 拿规矩压他,难道没看到他亲爹还在吗?便是众人不知他们父子关系,也应该知道他爹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们父子是讲规矩的人吗?是恪守宫规畏惧人言之人吗? “朕的干娘未出阁,朕就不能尽孝吗?百善孝为先,朕生母早亡,自小饱受思母之苦。好容易认一义母,你们竟然如此恶意揣测!” 他再是少年,平时再是没什么存在感,那也是至高无上的君王。以前众臣只当他是公冶楚手中的傀儡,没想到他动起怒来颇有几分气势。 几个先冒头的臣子略有些吃惊,他们看到公冶楚不动声色,便以为自己此举正合大都督的心意。一个二个暗忖着陛下再是拿出气势来,也不过是虚张声势。 于是又是一个个慷慨激昂,说来说去都是裴元惜未出阁又不是后宫女子,名不正言不顺不能住在太凌宫,更不能住进皇太后才有资格入住的仁安宫。 商行不耐烦地听着,盯着那些人。被他盯着的臣子们心里也是奇怪,以往怎么没有发现陛下已然有了龙威。 他笑起来时有讨喜的酒窝,看上去单纯又无害。他不笑的时候那张脸板着,很是有几分少年老成的深沉样。 “朕若是不听你们的,你们当如何?” 臣子们面面相觑,有人臣子出列弹劾宣平侯不修私德,侯府后宅一团乌烟瘴气。于是这些人转头指责宣平侯,直言不讳地质疑侯府的家风。 宣平侯也不是个好惹的,以前为护女和洪将军针尖对麦芒。他早就憋着一股气,当下便同这些人对付起来。 既然是说后宅,那谁的府上还没有一两件瞒不住的龌龊事。若要说私德,这里站着的哪个人都比他的妾室多,嫡子庶子并存的人家闹出来的丑闻可不止一两件。他本就是武官之中鲜少的有才之人,一人舌战群臣,竟然隐隐还有占上风的苗头。 商行听得是津津有味,还从袖子里摸出一把瓜子来。等到龙椅下积着一小堆瓜子壳时,宣平侯已经是稳占上风,那些被揭老底的臣子们一个个面红耳赤。 “行了,别吵了,你们当这是哪里?这是庆和殿!”商行手里的瓜子没了,用帕子擦着手,“跟朕讲规矩?那朕就好好问问你,什么是规矩?” 他坐直身体,指着一个臣子,那臣子是方才所有人中最先出头,也是最义正言辞的一个。“你上前来。朕问你,你效忠于谁?” 那臣子头皮发麻,还能效忠谁?自然是大都督。别说是他,这满殿的文武哪一个不是唯大都督马首是瞻。 小皇帝莫不是想反? “自然是陛下。” “呵。”商行嘲讽一笑,“既然你如此忠心,朕甚感欣慰。那你告诉朕,朕是如何坐上这把龙椅的?” 那臣子惊愕不已,陛下难道健忘吗?这帝位是如何得来的还用说吗?不…不对,陛下今日实在反常,难不成正式要和大都督对上,拿他们这些人身家性命作法? 寒风透骨的天,他竟然汗湿了内衫。 商行脸上的嘲讽越深,“不敢说吗?那你还敢说自己忠心!” 这些人真是吃饱没事干,竟然在庆和殿说规矩。他们难道忘记太凌宫被血洗的那一夜,一个个贪生怕死假装失忆的怂样。 爹以前说得没错,世人惯会欺软怕硬。 “朕养着你们这些人,是让你们替朕分忧的。你们倒好,一个个不思政务要事,反倒盯着朕的私事不放。朕问你们各洲各郡县政绩如何?水利坝堤可有修整过?来年的粮种可备好了?” 一连几问,有些人被问懵了。这些不都是大都督的事吗?陛下几时会操这样的心,难道陛下真有夺权之心? 若真如此,他们… 商行一看他们的表情,便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亏得他是他爹的亲儿子,要不然迟早被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灰溜溜将帝位拱手相让。 “你们当庆和殿是什么地方?早朝是让你们说朕私事的吗?看看你们的样子,方才七嘴八舌好比后宅妇人。若为臣者只需掺和君王的后宫之事,那朕要你们有何用!你们一个个拿着朝廷的俸银,干的却是后宅妇人都能干的事情,倒不如以后你们全部闲赋在家,让你们的夫人来替你们上朝好了!” 他向来不管朝事,这般劈头盖脸的训斥臣子们还是头一回。众人被他骂懵了,有好几个老臣又臊又气胡子都在抖。 公冶楚自始自终没说话,他们的心里开始打鼓,不知道大都督到底是何意?殿中鸦雀无声之时,公冶楚终于开口了。 “孝顺父母无可厚非,陛下一片孝心堪为天下表率。既然是陛下的家务事,自是不应在朝堂之上议论。” 众人惊了,大都督这是在向陛下妥协?难道是以退为进让陛下得意忘形更加张狂不顾,待日后陛下彻底失势时他顺理成章称帝? 是这样吗? 商行弹了一下落在龙袍上的一片瓜子壳,满不在乎地站起来,“你们听听公冶大人的话,不该管的不要管。再让朕听到有人非议朕的干娘,朕可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人。金华门被尸体堵门的事好像刚刚发生在昨天,众卿更别忘了东都城外的那些白骨堆!” 众人心惊,陛下… 这是在找死啊! 皇帝找死,他们可不上赶做垫背的。于是散朝的时候众人离宣平侯更远,生怕被公冶楚看到自己和宣平侯走得近。 以前同宣平侯最交好的中书令张大人已然同他划清界线,从最开始的错开一段距离,那现在的远远避之不及。 他初时有些难过和不解,到如今已经释然。世事难料,若他们侯府真有一劫,不连累旁人也少些罪孽。 张大人落在最后面,待看到朝臣们差不多全出光华门,他转身折回去。他深吸几个气,壮着胆子到公冶楚面前说话。 “大人,臣有事禀报。” 公冶楚背着手,并未看他,“讲!” “是。”他稳稳心神,“下官觉得陛下此举是冲着您来的。” 公冶楚转身看他,“何解?” “大人,您想想看陛下若真诚心实意想认一妇人为义母,他为何选中尚未出阁的裴二姑娘?裴二姑娘早前有痴傻之名,却突然好了。而且还传出什么字写得好又有才的名声,接着开琴行开铺子弄出来的动静委实太大。陛下几次三番替她撑腰,以至于她在东都城突然名声大噪。一个女子不思娴静淑德,拼命抛头露面为名为利是是何意?” 说到这里,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公冶楚的脸色。 公冶楚冷漠的表情未见一丝变化,气场实在是令人压迫至极。他后背微湿,掌心已然是汗津津。 “陛下抬举她,又认她为干娘,还让她住进太凌宫。大人以为陛下真是为那天伦之乐吗?您想想开国之初的衍国公,您想想东山王府与衍国公府之所以不睦的原由。下官以为陛下的用意是…美人计!” 当年商氏先祖皇帝开国封赏,有功的加官进爵不在话下。第一代衍国公和第一代东山王是朝中两大砥柱。 先祖皇帝欲稳往心腹重臣,除去高官厚禄之外,还欲结成儿女亲家。无奈他膝下无适龄的公主,于是便让自己的皇后认宫中一貌美有才的宫女为干女儿,想将之嫁给东山王。 初代东山王家乡已有未婚妻,自是拒绝赐婚。 先祖皇帝倒是未生气,转头问起初代衍国公。初代衍国公发妻体弱多病没有生养,待没过多久发妻亡故之后迎娶那位公主。 那位公主麻雀变凤凰,一朝飞上枝头成为金枝玉叶还嫁给堂堂国公。按理说她应该感恩不尽,却不想她心中始终横着一根刺,那便是初代东山王的拒婚。 女人居于内宅,儿女年幼时大多养在身边。耳濡目染之下,公主嫡出的儿女们都很厌恶东山王府,久而久之两家无形之中生出间隙。 但衍国公府的忠心无庸置疑,若不然也不会被公冶楚抄了满门。君王想笼络重臣,最稳固的法子自然是联姻。 按常理推之,有先祖皇帝成功在前,景武帝行效仿之事便不难理解。只不过皇帝年纪太小,认干女儿实在是说不过去,索性直接认干娘。此法若细细思之,方觉得实在是妙不可言。 将义母嫁于重臣,是无形之中在示弱。君臣有了父子情分,指不定当义父的一时心软从此以后专心辅佐,而不思夺位之事。 张大人话说这个份上,自以为公冶楚定会明白自己的忠心。指不定因今日他进言有功,日后前程无量。 果然公冶楚问他,“我记得张大人的父亲致仕后曾在青龙书院教书?” “大人好记性,下官的父亲同青龙书院上一任的院长是同窗。应同窗之请,尽同窗之谊便三不五时去书院里帮忙。” 公冶楚又问,“我记得你们是河丰县人?” “是,想不到大人连这个都记得。”张大人压抑着心头的欢喜,大都督连这些都知道又问得这么细,肯定是要重用自己。 河丰县同云仓相邻,张大人的父亲和青龙书院上一任的院长都曾在云仓陈氏求过学。云仓陈氏桃李满天下,直系学子和他们的学生不知有多少。 公冶楚道:“朝中有能者居之,张大人的位置该挪一挪了。” 张大人一听,以为公冶楚是要提拔重用自己,当下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动之情,一再是表忠心说要如何尽忠死而后已之类的话。 告退后,他大步出了金华门。只觉得扬眉吐气,眼前仿佛能看到自己被同僚们羡慕的目光包围。 却不知在他走后,公冶楚那冰冷眼神中闪现而过的杀意。 出了庆和殿往右,便是正德殿。 正德殿中没见到人,公冶楚背着手转向仁安宫。那些朝臣们满口宫规礼数,有谁敢在他面前提一个字。他出入宫闱如无人之境,宫女太监们哪个敢露出一丝惊讶。 那些臣子们对帝王的忠心,不过如此。 仁安宫的宫门大开,一进去便能看到正殿临窗前那一对母子。他们坐得极近,一个手里拿着鱼食,一个托腮看鱼。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仅从他们的面色和脸上的笑容来看,必是说到什么开心之处。 托腮看鱼的是少年,少年帝王随意地翘着腿,一副坐没坐相的样子。少女不时往鱼缸里撒着鱼食,桃红色的滚边交襟内裙,外罩着一件雪狐毛边短袄。发如墨云,肤若凝脂,端地是个雪肤花貌的美人。 公冶楚一步步走近,渐渐看清她扇羽般的长睫。 他忆起梦中那个巧笑倩兮的女子,仿佛与眼前的人儿重叠在一起。以他之性情,如何能似梦中那般听话于女子。 若为美人计所惑…倒能解释一二。 所以梦中那个爱她入骨的“他”,是为美色所迷吗? 70、母子 商行最先看到他, 欢喜不已。 “爹,爹,你坐这里。” 母子二人说话时, 自是将所有人清退在外,包括春月。 裴元惜下意识坐直身体, 手里喂鱼的动作跟着停下来。她那双清澈如水的眸望着走进来的男人, 尽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一见钟情什么的, 可能吗? 青花鱼缸中有两尾锦锂, 一尾红一尾白。鱼缸水草碧绿如玉,两条鱼儿在水中欢快地嬉戏着, 追逐着水中的鱼食。 好似几人都在看鱼,裴元惜手里的动作重新开始。鱼食入水引得鱼儿张嘴抢食, 水波四起水草随波沉浮。 少女葱白的玉手近在眼前,公冶楚又像是看到梦中的那个女子。突然觉得她喂食的动作极是眼熟, 记起自己被她投喂臭豆腐时的情景。仿佛在她的眼中,他与水中争食的鱼儿是一般无二的。 商行眼珠子左右转动,看一眼故作自在喂鱼的亲娘,又看一眼冷人冷面像尊雕像的亲爹,再一看坐在中间的自己若有所思。 “爹, 散朝之后可有人找你告我的状?” 他开了话头, 公冶楚回答说有。 一听是张大人, 他冷哼一声, “以前我瞧着他和宣平侯走得近, 还当他们是至交好友。不想侯府还没怎么样,他倒是急着把自己摘出来。摘出来也就罢了,竟然还想落井下石踩一脚,我看他的官算是做到头了。” “不急。”公冶楚说着, 似乎看了裴元惜一眼。 裴元惜盯着鱼缸中的鱼看,像是没在听他们说话。 想到此女以前惯会装痴卖傻,公冶楚眼神略深。两人初识时的情景现在眼前,竟是连她那日的穿着都记得。 那时的她厚重的刘海覆在额前,娇憨的神态举止。胆子倒是一直不小,不仅敢冲着他大呼小叫,还敢盯着他看。 他记得她呆望自己的模样,所以一见钟情,有可能吗? “爹,爹,你刚才…在笑吗?”商行惊呼。 公冶楚睨过来,给他一个冰冷的眼神。 他小声嘀咕着:“我肯定是看错了。” 爹怎么可能会笑呢? 他从小到大都没有看到爹笑,所以他一定是眼花了,才会错以为爹在笑。话又说回来,爹真的不会笑吗? 裴元惜睫毛微动,公冶楚会笑?不可能吧。如果他真的会笑,不知道他笑起来是什么样子?好像很难想象的样子,甚至根本就想象不出来。 母子二人相视一眼,一个仿佛在问真笑了吗?一个仿佛在答看是看到了,不知道是不是眼花看错了。 他们眉来眼去,没看到公冶楚蹙紧的眉和幽厉的眼神。 等商行终于觉察到不对时,立马换上一张讨好至极的笑脸,“爹,我御膳房准备了一样特别的吃食,你和我们一起用膳吧。” 裴元惜很想摇头,她不要和冷面冰山男一起吃饭。不过这次商行完全无视她眼中的抗拒,一心想把亲爹留下来。 公冶楚没说留也没说不留,却是问起商行的功课来。父子二人从朝堂之事说到各地洲县的治理,气氛不知不觉有些严肃。 等到外面宫人请示几时传膳时,不一起吃也要一起吃了。 裴元惜知道他们父子二人都是故意的,再看讨好自己的儿子,一时之间好笑又好气,还有说不出来的心酸。 她不想和公冶楚走近,公冶楚也未必愿意和她在一起。可是身为他们的儿子,重儿比谁都希望他们能在一起。她的心软得厉害,竟然有些想流泪。 御膳传上来,一揭开便是铺天盖地的酸臭味。 竟然是螺蛳粉。 商行有心显摆,“我早早让他们准备的,就知道你们肯定喜欢。” 裴元惜自是很喜欢,但是公冶楚未必。他冷漠的脸上有种淡淡的抗拒,好看眉锋拧成一把剑般。 她挑挑眉,莫名觉得心情好转。 “你精心准备的东西,我当然喜欢,想必公冶大人也很喜欢。” 公冶楚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商行欢喜道:“爹当然喜欢,我从小到大跟爹一个桌上吃饭。不拘是榴莲也好,臭豆腐也好,还是这螺蛳粉,可都是受爹的影响我才喜欢吃的。” 她诧异,一想也是。 若不是从小就接触这些东西,重儿小小年纪怎么可能知道这些,又怎么爱上吃这些。所以后来的那个公冶楚,竟然会以她的喜好会喜好吗? 重儿说他爱她至深,她还是难以想象得到。仿佛以后的他们,和现在的他们完全不是同一个人。 她不由得怀疑,他们真的是他们吗?会不会是另一个存在的时空,那个时空里存在的他们并不是完完全全的他们。 这样的怀疑一起,再一看酒窝深深的少年不自觉泛起沉重的愧疚感。她到底在想什么,什么都可以抹杀,唯独这个孩子的存在不能抹杀。 螺蛳粉的气味十分霸道,整个殿中充满着酸酸臭臭的味道。她看到那个面不改色吃饭的男人,不知为何有些难过。 用膳完毕后,商行闪得极快。 “爹,我好像还有功课没有做完。” 天子也有功课,不过做不做随他高兴。也不等父亲说话,更不看母亲的脸色。他假装烦恼地快速起身,少年如风一般出了仁安宫,留下一对心思各异的男女。 一殿沉寂,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外面的宫女太监更是噤若寒蝉,一个个低着生怕自己不小心朝里面看一眼,便被公冶楚挖了眼珠子。 这些宫里当差的人比宫外的人更能体会他的狠绝,整个太凌宫上下哪个宫女太监不对血洗太凌宫之事心有余悸。 公冶楚杀尽商氏皇族,但许多宫人得已幸免,那些宫人还在宫里当差,对他的惧怕已然刻进骨子里。 裴元惜瞧着鱼缸里的鱼都不似之前那般活泼了,暗道定是万物皆有灵,怕是连鱼都能感应到他身上的煞气。 约一刻钟后,他终于走了。 随着他的离开,是她如释重负般的叹息。 天子脚下的东都城,自来都是消息最灵通之地。也不知是有人无意猜测传出去的,还是有人故意散布出来的。坊间都在传,说陛下认干娘是想用美人计迷惑公冶楚。 传言悄悄流转,散在城中的各个角落里。 被自家兄长勒令近日不许外出的陈遥知最是关心裴元惜的事,一听到这个传言无异于五雷轰顶。她算是明白皇帝的打算,怪不得要抬举裴元惜,原来是想用裴元惜拉拢公冶楚,以便稳固自己的帝位。 同是得天眷顾的重生者,为什么皇帝不仅给自己谋得皇位,还能利用重生的先知替自己铺后路。 而她为何事到如今一事无成? 她不甘! 当然还有恐惧,她怕前世的事情重演,她怕裴元惜嫁给公冶楚,那是导致她前世受尽劫难的开端,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在一起。 陈陵一听她要出去,脸色顿时难看。 “跟你说了让你最近安生点,你一个姑娘家不思静娴,为何总想着出风头?” “大哥,我不是想出风头。你难道没有听到外面的传言吗?他们都说皇帝认裴元惜为干娘,是想将用美色收服公冶大人。”她心急如焚,哪里还有之前的清高淡然。 “那又如何?”陈陵皱着眉,极是不喜她此时的模样。 她此时哪里顾得上这些,一想到裴元惜会嫁给公冶楚,她就浑身都痛。那痛入了骨髓,痛到她生不如死。 “大哥,我求你了,我一定要出去。我不能让裴元惜嫁给公冶楚,他们不能在一起…他们千万不能在一起!” 她几乎是吼出来的,这般歇斯底里的模样越发让陈陵厌恶。他知道妹妹一直同裴二姑娘不对付,为满足自己的虚荣心与嫉妒心,妹妹差点毁了陈家在东都城的基业。 他从不知女子的嫉妒心如此之强,强到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她现在的样子像个疯子,面目可憎到让他厌恶。 “我的话都不听,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大哥吗?” “大哥,我求你,算我求你了。你听我的,他们不能在一起,否则我会死的…陈家也会败落…” 真是越说越不像话,裴二姑娘嫁给谁同他们陈家有什么关系?什么叫她会死,他们陈家又怎么会因此而落败?除非是她还有什么事情瞒着他。 他想起程禹的事,眼神布满阴霾。要不是程禹听了她的话提前行事,又哪里会功败垂成,到现在生死不知。 “你到底在说什么?赶紧给我说清楚!” 陈遥知哪里敢说清楚,陈家之所以败落都是因为她和裴元惜结的怨。公冶楚对陈家出手,是为自己的亡妻出气。 “大哥,你听我的,我不会害你。” “你害我害得还不够吗?”说到这个陈陵就火大,要不是妹妹和裴二姑娘对上,陈家的铺子怎么会被皇帝盯上。琴行和笔墨铺子的收入是不多,但好好地关了两个铺子损失也不少。 加上因为妹妹和曾太妃的那一出,差点坏了他们陈氏的名声。要不是他几日不眠不休地奔走,只怕他们兄妹俩在东都城都待不下去。 这一切是拜谁所赐,还敢说她不会害他。 “赶紧回屋待着,姑姑没来之前都不要出门!” 陈遥知不喜欢那个姑姑,一点也不喜欢。可是父亲很看重姑姑,大哥也和姑姑更亲。要不是父亲和大哥都向着姑姑,母亲怎么会抑郁而终。 一个庶出的姑娘,自梳不嫁人在陈家当老姑娘。偏生族老也好,父亲也好都十分看重。她从小天资好,可所有人夸她都会说一句她像姑姑。 上回进宫曾太妃也是这么说的,或许正是因为这一点,所以曾太妃才会认她做义女。所以她后来成为东都城的笑话,也是因为姑姑的原因。 想到此处,怒火交织。 “姑姑,姑姑,你眼里只有姑姑,你忘记母亲了吗?”陈遥知大吼着,“你怪我给你添麻烦,可是你知不知道曾太妃之所以认我做义女,全是因为姑姑。要不是她和姑姑认识,她怎么会看重我,我又怎么会沦落成别人的笑柄!” 陈陵怒不可遏,明明是她自己胡乱搅和。要不是她和裴二姑娘闹得太难看,曾太妃会召她进宫吗? “你胡说八道什么?合着姑姑的好人缘还成了错处不是?你自己行事不妥连累别人,要不是你实在是不像话姑姑会从云仓赶来吗?” “谁要她好心!” “啪!” 一个耳光过去,陈陵的脸已是铁青。 陈遥知捂着脸,这是大哥第二次打她。自从母亲去世后,大哥越来越和她离心。三年前父亲也去世了,大哥更是和她不亲近。 她的眼中全是怨毒,“我偏要说,她就是假惺惺。所有人都被她骗了,她其实比谁都要恶毒!你堂堂陈家嫡子,父亲死后竟然没有将家主之位传给你,你难道不恨吗?” 陈陵气得不轻,“姑姑只是暂代家主之位,这三年来她从未参与过任何族中大事。陈家真正的掌家之权是在我的手里,父亲只是怕我年轻压不住人才会让姑姑坐镇的。姑姑这些年为了陈家鞠躬尽瘁,你难道看不见吗?” “我看不见!”陈遥知吼出来,她只看到母亲因为姑姑总是黯然神伤。因为举凡陈家需要女眷露面的事,母亲都是留在家中的那一个。她只知道姑姑抢了母亲应该有的体面,在所有人都称赞姑姑时没有人记得陈家还有主母。“她不过是个庶女!” 陈陵扬起手,深吸一口气后放下,“我不希望再听到你说姑姑是庶女,趁我现在还能心平气和同你说话,你赶紧给我回屋好好反省!” “好,好。”陈遥知突然笑起来,“大哥,希望你以后不要后悔!” 她有先知,既然大哥不仁,莫怪她不义。 陈陵被她离开时的那个眼神弄得很是不舒服,等她走后想了想找来几个人一问。细细地询问坊间的那些传言,怎么也无法将此事同他们陈家联系在一起。 他想到程禹的事,表情凝重。再一想最近发生的事,只恨自己之前太心软,那一巴掌就不应该收回来。 皇帝想用美人计笼络公冶楚,真能行得通吗?不光是他有此疑惑,整个东都城的人都在怀疑这件事。 公冶楚是什么人? 那可是一个足以毁天灭地的煞神,区区美人计若能将其收服,他就不是公冶楚!他若是杀意上来,再是如花似玉的美人也会被拧断脖子。 天家恩宠不易享,可怜裴家的那位二姑娘怕是还以为皇帝是真心抬举她,却不想是利用她同公冶楚周旋。 好好的美人儿,指不定哪天香消玉殒。 世人猜测着惋惜着,裴元惜一概不知。她正同商行走在仁安宫通往正德殿的路上,听着儿子细数着一路上的地砖。 宫人们离得远远的,没有人能听见他们说的话。 “从正德殿到庆和殿,一共是四千五百二十步。从正德殿到仁安宫,则是四千八百五十一步。这是我如今的步子。我三岁时从正德殿到庆和殿,是八千一百一十六步,从正德殿到仁安宫,是九千两百三十步。我六岁时,一个是六千四百六十步,一个是七千三百步。我九岁时,一个是五千七百四十步,一个是六千六百九十步。” 他的声音不大,有着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哀伤,裴元惜很难想象一个三岁的孩子会计算自己走过的步子。 “这条路爹带着我不知走过多少回,我记得他总是走走停停,有时候明明快到仁安宫了,他却不敢进去。他会远远望着,望很久。有一次我问他为什么不进去,他说他在等娘出来迎接他……” 他哽咽着,已经是泪流满面。 裴元惜轻轻拥抱他,鼻子发酸。 “娘,爹真的好可怜…我多希望他能和我一起过来,那样他就能等到娘出来迎接他…我知道现在的爹不是他,我真的很想他…” “重儿,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我们不是他们。”裴元惜艰难开口,“你应该也发现了,我们和你的爹娘其实有些不一样的地方。” 商行一把推开她,一脸受伤,“娘,你是不是不相信我说的话?你是不是不想认我?” 她拼命摇头,突然觉得自己有些残忍。她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她怎么能这么伤他的心。她到底在做什么? “重儿,你听我说…” “我不要听!”少年的少年的眼神是那么的痛苦和委屈,“我知道你们不一样…为什么呢?我不想知道!我只知道你们是我的爹娘…” 他为什么要知道呢? 明明他们是他的爹娘,他好不容易和爹娘团聚在一起,其它的事情他不想去想,也不愿意去想。他只要和爹娘在一起,能时常看到他们就心满意足了。 裴元惜的心像被千万只手拧在一起,痛到痉挛麻木。她从未体会过这样的感受,像是有人把什么东西从她的身体剥离一般。 “重儿,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怕你最后会失望…” “我不会失望。”商行压抑着哭腔,“我来这里就是想见到娘,无论娘认不认我,愿不愿和爹在一起都不是我最在意的,我只想娘长命百岁…” 泪水像决堤一般,从裴元惜的眼眶中涌出来。痛苦自责中她听到商行说自己困了,泪眼朦胧中她看到少年孤单落魄的背影远去。她怎么能够伤害那个孩子,他是她的儿子啊!他跨越时空来找她,她怎么能亲自摧毁他的信念。 这样的自己,何其冷血。 她狠狠给了自己一个巴掌。 一个巴掌不够,再来一个。 直到手被人抓住,她望着不知何时到来的男人。男人看着她,冷漠的眸中已然是云起云涌暗海滔滔。 “够了。”他说。 71、他来了 这样的她, 哪里还有平日里那冷静淡定的样子。倒是与之前痴傻的时候有些相似,茫然无依像个迷路的孩子。 “你莫是不又傻了?” 她望着他,两颊已红脸上还有泪。“你才傻。” 他松开她, 没傻就好。 她和皇帝说的话,他听得一清二楚。她说他们和皇帝认识的他们不一样, 她还说或许皇帝认识的他们并不是真正的他们。 他觉得她说的并不是没有可能, 至少到目前为止他完全没有办法将她同梦中的女子当成同一个人, 他也很难接受自己会变成梦中的样子。 他看着她的模样,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一寸寸地扎进他的心里。 夜空中突然飘起雪花来,扬扬洒洒一片片地飘落。雪片极大, 像轻盈的白色花瓣一样落在两人的头上身上。 这条路前是正德殿,后是仁安宫。入目所及之处除去冰冷的宫墙和精美的宫殿, 并无其他的东西,路边平整干净连一棵杂草都没有。 寂夜如冰, 整个太凌宫像无人气的空城。远处宫人太监们不敢靠近,偌大的皇宫仿佛只有他们两人一般。他们同皇族没有半点关系,却让人生出一种他们才是太凌宫之主的错觉。 “我送你回去。”他说。 “不用。” 她现在还不能回去,伤了那个孩子的心,若是今夜她什么都不做可能她过不了自己心里的那一关。 明明她从来不曾有过孩子, 也不曾体会过做长辈的感觉。然而冥冥之中的安排, 竟然让她有一个十几岁的儿子。 他其实被教得很好, 善良又重感情, 完全不像是帝王之家出来的孩子。他处处为她, 恨不得将世上最好的东西捧到她的面前。 而她呢? 她转身朝正德殿走去,一路上下意识在数着自己走的步子。一步两步三步…数到两千多步时,正德殿到了。 “你从何处来?”在她将进去时,她听到公冶楚在问。 公冶楚一路跟随她, 突然想知道她的过去。 皇帝说过她之所以相信有人可以从后世过来,那是因为她的经历同样离奇。在此之前,他并不是很在意她以前是谁,又从哪里来。 她停下脚步,一手扶住门框,“那是一个女人若是不想同男人过下去,可以随时提出和离的地方,且我们女人可以和男人一样赚钱养家成为一家之主。” 竟然有那样的地方,所以她才会如此不同。 他目送她消失在正德殿的殿门之后,修长的背影同夜色相辅相成。此时雪已经越发的大了,漫天的雪花飞舞着,夜色中望去灰蒙蒙一片。 正德殿内商行自是未睡的,少年一人独坐在内寝中黯然伤感。 侍候的小太监禀报说是裴二姑娘来了,他立马抹掉眼泪挤出笑容。眉眼弯弯中,隐约还可见一丝水光。 裴元惜看到他脸上的笑,不知为何心里堵得越发厉害。她宁愿他还在生气,宁愿他赌气不肯见自己,也不想看到他强颜欢笑。 “对不起,对不起。”她哽咽着,“是我不好,我不应该说那样的话。” “娘,你没有对不起我…我知道你说的其实都对。”泪水重新浸漫着他的眼眶,“我没有生你的气,我就是突然想爹了…” 少年低头抽泣起来,像被人遗弃般。 裴元惜慢慢过去,轻轻抱住他。 他哭出声来,“我好想爹,我好想他…我真的好想他…” 少年悲泣压抑着,一声声落在殿外立如雕像的男子耳中。男人静立无声,雪一片片地落在他的头上身上,像是覆盖一层白霜。 天地之大,大到人海茫茫无边无际。世间又是如此之小,小到骨血至亲能踏破后世只为寻亲而来。他记得公冶家灭门之后的那些日日夜夜,年幼的他也曾在半夜哭醒好几回。 他想起被自己从玉清池里救出来的那个孩子,那个孩子紧紧抱着自己不放手。那是他的儿子,那时候他并不知道。他听着里面一句句的想他,眼中不知何时已经湿润。 多少年了,他不曾哭过,也不曾笑过。 如果多年以后的那个自己真的有心爱之人,或许真的会如梦中那般柔和不见锋芒。所以多年后的那个自己,真的会因为妻儿改变很多吗? 里面的哭声渐小,他听到女子轻柔的声音在哄人,什么你最乖你最懂事你最好。然后他听到少年撒娇让她讲故事,而她真的讲了。那故事满是童真又奇妙,她的声音又轻又温柔,和他梦里的一样。 所以她也会改变,变成梦里那个顾盼生辉温言细语的女子。 雪越发的大了,等到里面传来少年欢快的笑声时,他突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颀长的身影离去,来去自如的姿态仿若整个太凌宫不过是他常来的园子。 都督府是离太凌宫最近的一处府邸,原是东山王府在京中的旧府。虽说东山王府被灭门,但先帝面子功夫做得倒是不错。这处府邸既没封赏给其他的臣子,也没有赐给哪位皇子王爷。 与太凌宫一样,都督府同样毫无人气。 偌大的府邸冷冰冰的,像是空置多年一般。他如夜风掠过,很快消失穿过大半个都督府,回到自己的住处。 漫长的夜,似乎又将是一个难眠之夜。 在仁安宫用膳时的情景浮在眼前,他有多少年没有同亲人一起吃过饭。那些美好的记忆时隔久远,至亲的面容渐渐变成梦魇中一张张狰狞的脸。 暗红涌动的血腥淡去,他的耳边一直回想着少年哽咽的声音:我好想他…我真的好想他… 他是那个“他”,那个明明和他是同一个人却又完全不像一个人的“他”。一个爱妻如命,一手养大儿子的男人。 那样一个男人,到底会是什么样的人? 似乎是梦,似乎又不是梦。他好像变成那个男人,经历着“他”所经历的一切,感受着“他”的悲欢离合。 一个时辰过去了,他还在梦中。 两个时辰过去了,他依然没有醒来。 三个时辰过去了… 四个时辰过去了…… 守在外面的柳则如木桩子一般,眼神却是疑惑地皱起时不时望向紧闭的门。天色已亮,主子为何还没起? 这可是破天荒的头一回。 眼看着上朝的时辰已过,里面还是没有动静。主子从来没有缺席过早朝,更没有像今日这般一睡不起。 他犹豫再三,正欲冒着以下犯上的罪责闯进去,便看到公冶楚开门出来。熟悉的凌厉气势越发的深沉内敛,冷漠的面容似乎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化雪消融。 公冶楚看一眼他,落在他的袖口上,“你该娶妻了。” 多年后的他,还是孑然一身。 他莫名其妙地抬手,袖口处不知何时磨损略有脱丝。暗道最近事多,忘记把衣服拿给绣娘补了。想不到被大人眼尖看到,只是这和他娶不娶妻有何关系? 大人不是还未娶妻吗? 今天的大人,似乎和以往有些不太一样。 公冶楚得极快,像是急着要去见什么人。待入了金华门时他脚步一停,往左边去是后宫,往右边去是庆和殿。 柳则站在他身后不远处,再次对他的行为感到疑惑。大人在纠结什么?难道是生平第一次早朝迟到有些难为情? 或者…大人是想先去内宫看那位裴二姑娘? 坊间在传说陛下认那位裴二姑娘为干娘,是冲着大人使的美人计。大人竟然在迟疑,难道真的对裴二姑娘动心? 若不然,为何大人会突然提起让自己娶妻一事? 一时间,柳则纠结猜测不停。好在下属随正主,和自己的主子一样,柳则也不是一个情绪外露的人。 庆和殿那边有宫人跑来,跪在公冶楚的面前禀报。说皇帝今早临朝,因有人重提裴二姑娘住在仁安宫不妥一事大发雷霆。 公冶楚拧着眉,一言不发地朝庆和殿而去。 还未进殿,便听到商行怒极的声音。 “朕身为天子,想尽点孝心都要被你们弹劾来弹劾去。朕认干娘你们要管,朕接干娘进宫住几日你们要管!他日你们还要管朕立不立后纳不纳妃,立谁为皇后又纳谁为妃。历朝历代的帝王在你们这些臣子的眼皮底下,歇在哪个宫你们要管、吃什么玩干什么你们要管,这样的皇帝当得委实没劲。” “陛下,您听听宫外的百姓怎么说…”老臣之中的刘大人不怕死地进言。 “你给朕闭嘴!”商行怒吼着,已然从龙椅上站起来,“来啊,你这么不满朕当皇帝,不如你来坐这把龙椅!” 他再是少年,再是没有实权,也是九五之尊。 天子一怒,文武百官跪了一地。 商行稚气未脱的脸上满是愤怒,“你们管着朕这管着朕那,朕可有管你们?堂堂天子还不如你们自由,朕要这皇位有何用!你们若再敢拿此事上折,那么往后你们府上任何风吹草动,无论是纳娶还是衣食住行,每一样都要经过朕的允许才可行事,否则朕就治你们欺君之罪!” 这…这…这是哪门子的欺君之罪。 臣子们面面相觑,然后齐齐看向进来公冶楚。 公冶楚未看他们,那双冷漠的眼神在看到商行时微微有了温度。梦中的一切历历在目,他清楚记得这个孩子从小到大的模样,与眼前的少年完全不一样。 少年在看到他之后,抿着唇。 他似乎在少年的表情中看到依赖还有委屈,这个孩子向来是情绪外露的。伤心的时候会大哭,开心的时候会大笑,玩起来又喊又跳,却极少露出可怜的样子。 “陛下,臣等一片忠心……”刘大人痛心疾首,他是先帝时的臣子,一向无功无过以纯臣自居,上回被商行当朝揭了娶少妻一事很是老脸羞臊。这次被几个同僚一拱火,发誓要将此事死谏到底。 他以为自己如此直言,虽失了陛下之心,但定会得到公冶楚的赏识。他偌大的年纪,拼着一口气也想挽救一下自己快要不保的晚节。 “好一个忠心之臣。”商行指着他,“你年纪这么大了,又新娶了少妻,想必每日上朝精力很是不济。朕给你一个恩典,往后你不用来上朝了,留着力气哄你的新妻吧。” 刘大人傻眼,陛下是要罢他的官。 他才五十多岁,年纪是大了些,但还没有老到要致仕的年纪。史上记载不少名臣,哪个不是七八十岁才功成身退。 再者他精力尚可,还能让新妻怀上孩子,哪里就老了。 “陛下…臣真是一片忠心。大都督…你可要替下官说句公道话啊…” 公冶楚道:“陛下金口玉言,为臣者遵命便是。” 众臣心下猜疑不断,大都督由着陛下罢了刘大人的官,这是何意?刘大人也傻眼了,大都督从来一手把持朝政,朝中之事岂能由着陛下说了算? 商行心下得意,这可是他亲爹,不向着他难道还向着别人吗?只是爹是亲爹,却不是那个他熟悉的亲爹。 少年略显失落的表情落在公冶楚的眼中,竟是泛起难以言喻的心疼。 这个孩子…五年来必然心里很苦吧。 “陛下私事以后不必在朝中议论,你们身为臣子,一是要替百姓谋福,二是要为陛下分忧。两者若不能为之,要你们有何用!” 此言一出,不仅群臣震惊,商行亦是惊讶地盯着他看。这样的爹,似乎和以后的那个爹很像。分明还是昨天见过的人,却像是变了许多。 亲近之人,往往一个眼神一个表情便能心意相通。父子二人面貌与以往各异,但相依为命的父子之情早已刻入骨血。 少年激动着,克制自己的情绪。 公冶楚示意散朝,然后率先出了庆和殿。少年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后,父子二人朝后宫而去。 群臣鱼贯而出,远远看到他们的身影。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然后看到那个总是冷着脸的大都督竟然伸手揉着少年帝王的短发。 有人以为自己眼花了,拼命揉着眼睛。 张大人更是身体发软,使劲反复地揉着眼睛。心里不停安慰着自己,一定是眼花看错了,大都督怎么可能真的像对子侄一样亲近陛下。 一定是做给别人看的。 他这才般想着,便见庆和殿通往后宫的那道门里出来一位少女。少女裹在银红的斗篷中,不用看清长相也知必是那位客居在仁安宫的裴二姑娘。 三人像是静立着,然后公冶楚慢慢朝那个少女走去。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公冶楚抱住了少女。 张大人身子一歪,扶住身边的同僚。 大都督他…他这是中了美人计! 宣平侯目瞪口呆,完全没有回过神来。大都督抱着的人是无惜,这怎么可能?虽说外面都在传陛下认元惜做干娘是为了笼络大都督,是在对大都督使美人计,但他是完全不信的。 且不说大都督为人如何,那样一个手段狠绝的男人绝不可能被区区美人计算计。再说他的无惜也不是那种人,根本不可能对大都督使美人计。 可是眼前的一幕又是怎么回事,大都督怎么可以大庭广众之下抱着无惜? 洪将军张大的嘴合上,用手肘捅着他,“裴侯爷,你这是要发啊!” 他这才回过神来,喃喃问:“我是不是眼花了?” “没有,我们都看见了。大都督心悦你家的姑娘,怕是过不了几日就会登门提亲。到时候你可是大都督的老丈人,整个东都城谁还敢给你脸色看。”洪将军意有所指,是因为最近他和宣平侯被众人孤立,这些人看他们的眼神好像他们很快要倒大霉似的。 眼下大都督来这么一出,这些人傻眼了吧。 想想他就高兴,咧着嘴夸张地笑出声来。 众人看看他,又看看还在发愣的宣平侯,眼神又是羡慕又是微妙。 他转头不屑地蔑视着半倒在地上的张大人,毫不客气地哈哈大笑。这笑几分得意几分扬眉吐气还有几分讽刺。 “张大人,你这是怎么了?难道你不为裴侯爷高兴吗?” 张大人哪里高兴得起来,他为了和宣平侯划清界线已经撕破脸。最近上折弹劾的人中也有他,他是万万没想到大都督竟然会中计,而且还是最最粗俗的美人计。 “恭喜裴侯爷。”他笑得比哭还难看。 宣平侯望着远处还抱在一起的男女,脑子里一团乱。 裴元惜也不好过,她被公冶楚抱着差点喘不上气来。原本她在仁安宫补觉,迷迷糊糊中听到春月在和人说话。 春月现在做事越发的谨慎,知道自家姑娘住在仁安宫里招人眼红,便有心在宫里交好其他宫女太监。 一听到又有人说自家姑娘的坏话,她很是生气。 裴元惜在内室听得分明,便让春月侍候自己更衣梳洗。原也没想着做什么,就想出来接一接自己的儿子,不想事情变成这样。 方才她瞧得清楚,公冶楚看她的眼神不一样。 那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目光,像是透过她看见什么人。他盯着她的脸,复杂至极的目光仿佛带着某种怀念。 她还看到儿子错愕的表情渐渐变成欢喜,稚气的脸上是藏不住的喜悦,清澈的眸中隐约可见水光氤氲。 在她毫无意料之时,这个男人一言不发地突然朝自己走过来。又在她完全没有准备的时候,他更是出乎意料地抱住自己。他的身体略僵,双臂却是在慢慢收紧。 这父子二人到底怎么回事? 她诧异着纳闷着,完全不明白他们到底发生什么事。然后在儿子欣喜的目光中灵光乍现,震惊到完全没有表情。 能让重儿如此开心的…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抱她的人…肯定不会是她所认识的公冶楚。难道那个多年后的公冶楚… 他也来了? 72、为你写诗 宣平侯心乱如麻, 他形容不出自己此时的心情。旁人羡慕嫉妒的目光他仿佛感觉不到,他眼里不是锦绣前程,而是越发觉得如行在刀尖一般如履薄冰。 元惜盛宠已极, 若再锦上添花富贵登天未必是好事。大都督此人性情孤寒,又岂是那等轻易动情之人。 他只怕陛下设计, 大都督将计就计。而元惜处在风口浪尖不得不随波逐流, 成为他们君臣博弈的棋子。到头来以侯府之力, 根本护不住女儿。 在他忧心的时候, 不少臣子像是心中放下巨石一般。为人臣者,效忠天子才是正理。然而大都督权倾朝野, 他们不得不听命于他。每当风吹草动所有人都紧着心,既知迟早有一日会改朝换代, 仍不免胆战心惊。 若大都督甘心为臣辅佐陛下,则他们身为臣子便无后顾之忧。不用提心吊胆, 更不用左右为难。 如此说来,宣平侯倒是生了一个好女儿。 “裴侯爷,我近日新得了一幅画,能否请你代为掌个眼?”一人主动示好。 便有其他人跟上,有人说四合酒楼又出了新鲜菜式, 相邀着一起去尝个新鲜。又人说自己家中将有喜事, 到时候一定赏脸之类云云。 洪将军最是不喜这些人两面三刀, 他们怕是忘记近日来是如何疏远裴侯爷的, 一个个生怕同裴侯爷走得近将来被大都督连坐。 哪里知道风水轮流转, 他们也有今天。 张大人是所有人中最心里憋堵的一个,他是心凉口苦悔不当初。也不怎么的自己最近像着道似的,愣是得罪昔日的好友。 原本他也没想着交恶,只想着远一些。可是他的夫人见天的在他耳边吹风, 说什么裴侯爷已被大都督嫌弃,还说什么裴家的那位二姑娘就是个祸水迟早会害得侯府家破人亡。 眼看着洪将军那一脸与有荣焉站在裴侯爷身边的样子,谁能想到他们此前还是水火不容的死对头。 洪将军冷哼着,“看看你们这些人,一个个自命清高。我是粗俗不识得几个字,却也比你们这些饱读诗书之人强上许多。我尚且知道仗义二字如何写,你们连羞耻都不知。” 那几个主动巴结宣平侯的人一听他的奚落,那是个个臊红着脸。他们自是不承认自己是那等墙头草之流,之乎者也地替自己争辩着。 宣平侯脸色不虞,“你们不必如此,眼见未必是真,富贵也不总能长长久久。若事情不能如你们所愿,反倒是我的罪过。是以还请你们依旧如故,不必刻意同我走近,免得将来生变后悔莫及。” 一番话可谓是至情至理,有些人一想还真是如此。 张大人燃起希望,心道以大都督为人必不会被女子所迷。定然是做戏给陛下看,来一个将计就计。 当下腿也不软了,人也有劲了。理了理朝服,径直从宣平侯身边走过去,换来洪将军一个鄙夷的眼神。 远处公冶楚还未松开裴元惜,男人的力气之大,她是完全挣脱不掉的。二人身高之差略显悬殊,她只能由他抱着闷在他的胸膛闻着他的气息,感觉自己差点窒息。 文武百官不敢多作停留,一个个偷瞄着他们脚步或是沉重或是迟缓地往金华门而去。等到一眼望去皆是空旷时,公冶楚终于放开她。 得到喘息的她还未脱离他的控制,便感觉她和他一起被人抱住。抱住他们的是商行,是三人之中最开心的人。 “爹,爹,你终于来了…我好想你。”少年低低地哭着,“你是不是听到我做梦喊你了所以你就来了。” 是这样吗? 裴元惜想,难道真是父子之前血缘牵引太深。昨夜重儿那一声声的想他,所以把多年后的他给召唤来了? 公冶楚不置可否。 “你竟然变得如此爱哭。”他甚至皱起眉来,语气颇显无奈,“当着你娘的面,可别说是我教的。” 商行立马止泣,一抹眼泪道:“我是见着爹太高兴了,我才不是爱哭。不信你问娘,娘可以给我作证。” 裴元惜被父子二人包在中间,她觉得呼吸有些不畅。这父子二人叙旧就叙旧,把她夹在中间作什么。 没看见那些宫女太监一个个鹌鹑似的缩着头,怕是被他们这一出吓得够呛。便是春月都不敢朝这边看,显然他们足够出格足够惊世骇俗。 公冶楚看着她,眼神难辨情绪,“我知道,你自是会替他说话。” 她没说话啊。 这男人要不要自说自话,她一个字都没有说,他怎么知道她会替重儿说话。再说这人怎么当爹的,异时空与多年不见的儿子重逢,一见面就是嫌弃,这是亲爹吗? 还有这人对她的态度,重儿不是说爱她如命吗?她瞧他的表情不冷不淡的,和从前冷死人的样子半斤八两,实在是看不出来他是个痴情种。 商行灵动的眼珠子流转,拿出皇帝的威严重重咳嗽一声。那些宫女太监越发把头埋进脖子里,生怕作了出头鸟。 “爹,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去仁安宫。” 裴元惜总算是呼吸到新鲜的空气,从不曾觉得凉凉的冷气如此之好闻。她心里琢磨不停,并不知该用什么态度面对多年后的公冶楚。 重儿说他如何如何爱她,虽然她看不出来。一想到他们是夫妻,她就浑身不自在。以前公冶楚无妨,因为他和她一样没有经过那些事。 可是现在的公冶楚不一样,他实实在在曾经是她的丈夫。 一进仁安宫的大殿,他的目光便看向那些布置。从书柜到鱼缸,他看得似乎很仔细,连鱼缸下的底座都没有放过。 商行显摆着,“爹,你看是不是和以前一样?” “没错,你有心了,你娘定然喜欢。”公冶楚望着裴元惜,又是那种透过她看什么人的目光,裴元惜被他看得心里发毛。 试问一个原本冷漠孤绝的男人突然之间转性,在孩子面前一口一个你娘,仿佛她现在就是他的妻子。明明你未曾成过亲,遇到以后过来的丈夫你当如何? 没有甜蜜,也没有害羞,只有惊悚。 她此时的心情像是七月的天,内心很想冷静但外面骄阳似火。那火太过漫过高山围墙,无缝无隙地朝她逼近,她知道自己无处可逃。 “我娘肯定喜欢,是吧,娘?”商行问着,一脸的满足。他觉得自己像做梦一样。昨夜他还哭着入睡,想爹想得泪湿枕巾,今天爹就来了。 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笑得酒窝深深。小小年纪老气横秋地念着感谢佛祖,心道有爹有娘真好,以后他们一家再也不要分开。 鱼缸里的鲤鱼戏水,搅起一阵水花声。 “爹,它们还叫阿呆和阿瓜好不好?”他声音都透着无比的欢喜。 “好。”公冶楚的眼神未离裴元惜,“你取的名字,自然都是好的。” “娘取的名字,当然好听。以前仁安宫里养的两条鱼,也是叫同样的名字,不知道那两条会不会是这两条?”商行说着,认真地看鱼,似乎真想看出它们是不是记忆中的那两条。 裴元惜觉得自己面皮在抽,阿呆阿瓜,一点也不好听,这样的名字哪里好。她完全想象不出来那个自己竟然如此恶趣味。 仁安宫有地龙,殿中温暖如春。鱼缸中的鱼儿活泼自在,少年的声音欢快喜悦。袅袅幽香沁人心脾,带着满架书籍散发出来的墨香萦绕着。便是她将自己置身事外,也依然能感觉到一室的温馨。 公冶楚离她极近,他说,“纵使山遥水远时空迢迢,我们果然还能再重逢。” 她其实很想反驳这句话,因为确切的说重逢的不是她和他,而是他们父子。她是她,不是那个以后的她,所以他们之间不是重逢,而是初遇。 “常听重儿提起你,很高兴见到你。”她说得极其客气。 公冶楚复杂的目光落在商行身上,“你高兴见到我,是因为我是重儿的父亲,还是因为我这个人。” 她心下一跳,他竟然问她这样的问题。 他难道不知道对她而言他只是个陌生人吗?不管以后的她嫁给他也好,和他生了儿子也好,总归现在的她同他没有任何牵扯。 “重儿很开心。”她顾左右而言其它。 “你为何怕我?”他揪住此前的问题不放,并不受她转移话题的影响,“明明你初见我时胆大至极,你主动与我搭话还问我家处何方可有婚配?” 裴元惜震惊到瞪眼,她会主动和他攀谈而且还问他有没有娶妻?这不可能!除非她不是她,否则她绝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商行原是逗着水里的鱼,两只耳朵却是竖起。一听父亲这话,当下跟着帮腔,“我知道我知道,柳则叔叔说过你们第一次相遇是在街上。娘出手帮了孟槐,爹正在好在场。然后娘对爹惊为天人一见钟情,从此念念不忘。” 公冶楚眸幽深,看一眼儿子,“这些事情你娘都不知道。” “是啊,娘都不知道。”商行有些落魄,尔后又高兴起来,“娘不知道没关系,我相信爹和娘一定会重新在一起。” 公冶楚的眼神太过复杂,她看不透他在想什么。她思绪理不出头,心里如同打翻墨瓶般糊成一团。兀自纠结着,不知道自己应该作出什么反应。 仿佛一瞬间陷入沉默,又在下一瞬间被商行打破。他捂着肚子撒娇,“爹,我饿了。我要吃饭,我要吃爹做的饭。” 公冶楚还会做饭? 她完全不敢相信。 “娘,你饿不饿?”商行问她。 “我不饿。”她不是不饿,而是她不敢吃公冶楚做的东西。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仿佛吃了他做的东西之后她就会落进他织的网里,成为他的猎物。 “没关系,等会饭菜做好兴许你就饿了。”他的声音低沉,听在她的耳中像是魔咒一般。她再次惊悚无比,感觉自己额头在冒细汗。 他可是公冶楚,杀人如麻双手血腥。他说要去做饭,用那双沾满鲜血杀人无数的手去给她做饭。 她能吃得下吗? 商行屁颠颠地跟着亲爹去了御膳房,她一边喂鱼一边不无哀怨地想。什么最喜欢她,亲爹来了就把她丢下,果真是儿大不由娘。 等到所有的东西摆到仁安宫时,她不由得咽了一下口水。 是火锅。 在这般冬寒天冷的季节里,火锅的香气令人无法拒绝。冷漠的男人散去一身的寒气,眉眼柔和地看着她。 她被商行按坐在中间,闻着香辣的气味腹中饥饿口中生津。红油汤底翻滚着,男人修长的手执筷刷着肉卷,没一会儿的功夫肉便熟了。 香气扑鼻而来,她看着喂到嘴边的肉呆住。 “尝尝看。”男人的声音清冷中自带霸气,她不知是受不住食物还是受不住他的气压,等肉被喂到嘴里她才反应过来。 他…他在喂自己吃东西。 以后的他真的很爱她吗? “娘,是不是很好吃?”商行故作天真地问。 她假装冷静地点头,自己拿起筷子。眼角余光瞄到笑得像偷腥猫一样的儿子,顿时闹个大红脸。 好在火锅气热,殿中又温暖如春,她的脸红也不显得突兀。 “你说火锅和三九严寒最是相得益彰,你最喜欢在下雪的天气里吃着火锅看外面的雪,你说火锅配雪一红一白才是人间绝色。”公冶楚说,声音倒是和以前一样没什么起伏。 她硬着头皮作无辜状,手臂似是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那个自己有些矫情,她完全想象不出自己会那么做作。 昨夜下了大雪,整个东都城银装素裹。仁安宫外除去路上的积雪被清扫,余下的皆被保留不动。 热气氤氲的水气中,望着那院墙上一长溜厚厚的积雪,和那些低矮盆景上簇簇的雪团,确实让人心生慰藉与温暖。 “爹,我能喝酒吗?”十几岁的少年眼巴巴地望着公冶楚,盯着亲爹手边的桃花醉。 “可以。” 少年欢喜起来,他早就想知道桃花醉是什么味道。爹说这是娘最喜欢的酒,娘最爱这酒的桃花清香与甘冽。 “娘,你也喝。” 裴元惜不想喝,她怕喝酒失态。她到现在脑子还懵懵的,要是喝了酒她怕自己找不着东南西北,在他面前出丑。 不等她拒绝,公冶楚已经给她倒了一杯。“这酒你最是喜欢,你曾千方百计寻来方子然后亲手酿制。我记得那年冬天,也是这样一个下雪天,你亲自来给我送酒。” 她还给他送酒? 又是一见钟情穷追猛打,还追着他送酒,她是疯了吗? 商行不知桃花醉的冲劲,看似清如水实则霸道至极。仰头一杯而尽,被呛得眼泪直流。他一边流泪一边接话,“我记得我记得,柳则叔叔说过。柳则叔叔还说爹还训斥过娘,最后还是收下东西,偷偷藏起来当宝贝。” 她惊得筷子里的肉片掉进锅里。 不可能。 这是她脑海中浮现的第一句话,她没那么死皮赖脸,更不可能拿热脸去贴公冶楚的冷面。如果她真那么做过,那么她肯定是疯了。 商行似乎猜到她在想什么,“娘你不信是不是?这都是真有过的事情,娘不仅给爹送东西处处示好,还给爹写情诗表达爱意。” 她还给公冶楚写情诗? 这不是疯了,这是要死啊。 “情诗的事也是柳则告诉你的?”公冶楚冷声问道。 商行连忙否认,生怕父亲误会柳则,“爹你以前有事没事就拿出来看,我小时候无意间看到过…什么有匪君子遗世独立,君如高山雪松寒,临风傲雪不欺世。还有什么你我皆是一棵树,不攀不附天地间。” 这样的诗…… 裴元惜像是被雷劈一样。 绝对不可能! 这是她脑海中闪过的第二句话。 她是疯了才会给公冶楚写情诗,倒像是她能写出来的东西,只是为什么那个人会是公冶楚? 以她的性格若真看上一个男人,对那男人一见钟情确实有可能做出倒追的行为,写情诗这样的手段也未必不会用到。 但是那个人绝对不可能是公冶楚! “我疯了吗?”她喃喃出声。 她要不是疯了,能干出那样的事。她要不是疯了,能写情诗给公冶楚。她要不是疯了,她能去招惹这个大煞神。 在这样尴尬的时候,她竟然还有心情细细琢磨这几句诗。下意识反反复复在心里念着,突然感觉她不像是向他倾诉爱慕之情,反倒像是调戏和讽刺他。什么有匪君子,他是君子吗?他不欺世?难道她不知道他双手沾满鲜血吗? 倒是最后一句有点意思,分明是在夸她自己。不若世间其他女子一般依附男人而生,将自己比成同男子一般顶天立地。 “重儿,你是不是看错了?”她眨着眼,示意儿子给自己一个台阶下。 “娘,你说什么呢?”商行酒气上头,完全看不到她的暗示。他顶着一张红彤彤的脸笑得酒窝醉人,“我怎么可能我看错,我记性可好了。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你写给爹的情书上不仅有情诗,还有很多很多的情话,你还说初见爹时便被爹的风采所折服,你说那一眼似万年…” 这孩子,不仅不给她台阶下,反而更加拆台。什么被风采所折服,还一眼似万年,地上怎么不裂开一条缝让她钻。 她掩耳盗铃般捂住耳朵,不听不听不听。 那不是她写的,反正到目前为止她什么也没有做过,什么也没有写过。所以的一切和现在的她无关,那都是另一个她做的。 “娘,你在耍赖。”商行在笑,“爹,你看娘的样子是不是很好玩?” 这一次她终于看到公冶楚的笑,像飘过高山峻岭的一抹云,极浅极淡。又如同积雪消融之后的冬日初阳,似寒似暖。 惊鸿一现间,她竟是看痴了。 73、见色起意 锅里的红油不停翻滚, 发出汩汩的声音,散出浓烈的香辣气息。 她好容易回过神来,摸着发烫的脸不自在地深呼吸。刚才那个盯着人看的是她吗?尽量若无其事般去夹锅里的肉, 心道果然是美色误人。 公冶楚的笑容转瞬即逝,仿佛一切都是她的错觉。 商行的手悄悄伸向桃花醉, 不想酒被人半途截去。见那瓶酒在亲爹的手中, 他可怜巴巴地干望着。 初尝酒滋味的少年, 自然是想一尝再尝, 一是好奇二是想证明自己已经长大。看了半天不见公冶楚松口,他只能歇了再尝的心思。 在他们没有注意的时候, 裴元惜缓缓深呼吸。总算是把那尴尬给岔过去,她决定过后和儿子好好交待一番。 至少让她知道, 她还做过什么出格丢脸的事。 商行朝她挤眉弄眼,她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待看到儿子扭捏的样子和眼里的期盼时, 她似乎知道他在暗示什么。 她不吝啬地夸奖着儿子,比如健康开朗乐观坚强善良之类的溢美之词。然后对公冶楚致谢,感谢他将儿子教得如此之好 被夸奖的商行适时露出谦虚的表情,眼中尽是喜悦。 公冶楚半垂着眸,像是在看锅里翻滚的红汤, “不必谢我, 其中有你一半功劳。我不过是按照你留下的《育儿手册》养大他。你希望他有个快乐童年, 还特意写了一本睡前故事, 所以你应该感谢的是你自己。” 《育儿手册》这个东西她曾在儿子的口中听过, 现在她又听到睡前故事。如此说来那个自己必定知道自己死期将至,否则怎么会提前准备这两样东西。 重儿明明说过,他们不知道她的死因。因为她死得太过突然,此前没有一点儿征兆, 所以公冶楚怀疑她是被人害死的,因此杀了很多人。 她越发糊涂,实在想不出来那个自己到底因何而死。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商行不知看了多少次公冶楚手边的桃花醉。清澈略显酒意的眼中闪过狡黠,像个即将要背着父母做坏事的调皮孩子。 公冶楚离开时,商行拉着她一起相送。他欢喜地数着步子,顶着一张红彤彤的脸蹦蹦跳跳像个孩子。 母子二人将公冶楚送出后宫,一身朝服的男子头也不回地朝前走。他的气息与冬寒极为相配,冷玉般的容颜越发的峻峭。黑色的大氅翻动,那通身的气势堪比风云,行走中更是磅礴霸气。 裴元惜心中疑惑,不是说好的爱她如命吗?这一去不回头的架势哪有半点对她的爱恋不舍。她怀疑地看向身边的儿子,低声问道:“你爹以前也是这样吗?” 商行莫名其妙,他爹向来就是不爱言笑的。“爹就是这样的性子,我从没见过他笑。要不是到了这里,我还不知道他是会笑的。” 她想起之前的惊鸿一瞥,他笑起来真是令人惊艳。连重儿都没见过他笑,可见他确实是一个不会笑的人。 然而不爱笑,并不意味着没有情。 情到深处之人,眼神举止自然会流露出一二。一个人若真爱另一个人,且他们又曾经是夫妻,难道不应该有许多夫妻之间下意识的行为吗? 她没有是因为她不是后来的那个她,但是他为什么也没有? “他这样的性子,我们夫妻感情真的好吗?”她是真的很怀疑,想着是不是因为她是个死人,所以所有的事都只是旁人的一面之词。 “好,很好的。”商行连忙回答,生怕她不信,“你…去世后爹不肯将你下葬,他在自己的寝宫后面建了一间冰室,他天天陪着你,和你说话。” 对着死人说话,确实深情。 可是她在那个男人身上没有感受到,他分明还同之前一样冷漠。便是话多了一些,也难掩他生人勿近的气场。 而且他仅仅是话多,那说出来的话并没有一丝柔情蜜意。如果他是将她同以后的那个她区别鲜明,倒也说得过去。 但既然是后来的那个公冶楚,为何给她的感觉并没有什么不同。对着她的长相,他也应该会不自觉失态或是恍惚吧? 然而他并没有,这才是令人想不通的地方。 “我觉得事情或许不是我们看到的那样。” “娘,你把我说糊涂了。”商行沉浸在自己的欢喜中,“柳则叔叔说越是冷漠的人,用情起来比谁都深。爹不爱表达,他其实最是重情。他桩桩件件都是按照你写的东西教我,他每天吃你爱吃的东西…” 这么说来,确实又像是深情之人才做得出来的事。还有柳则那个无处不在的证人,似乎又能证明公冶楚确实爱她至深。 还真是一团迷雾。 母子二人回去时,商行说自己还有功课没完。裴元惜没有多想,顺道送他回正德殿后再去仁安宫。 殿内火锅的味道已经散去,春月赶紧收拾燃尽的香灰。这香着实好用,不拘多大的气味,都能很快驱散。 宫中如此清静没有是非和勾心斗角,是春月以前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她听过的宫中秘辛,哪个不是充满毒计你死我活。她现在敢说比起侯府来,宫里不知自在多少。 下午无事,裴元惜照旧要小憩一会。 春月侍候自家姑娘梳发更衣,镜子里的少女美貌平和,谁能想得到半年之前自家姑娘还是个傻女。 “姑娘真好看。” 裴元惜自嘲一笑,镜中的少女也在笑。那笑有自嘲有迷茫,心道说不定她和公冶楚能结为夫妻皆是因为对方的美色。 一觉睡到酉时正,睁开眼的时候她竟有些不知身在何处之感。金线织成的幔帐华贵逼人,入目之处皆可见凤鸟的图腾。 这是天下女子最向往的仁安宫,能住进此宫的女子皆是后宫争斗最大的赢家。 殿外传来宫人们的说话声,她听到陛下二字连忙起身。召人进来一问,才知重儿喝醉酒,正在正德殿里哭。 来不及细问,她忙命春月给自己更衣梳妆。简单的妆发后,披上斗篷赶往正德殿。未及目地地,便听到少年伤心的哭声。 少年哭得实在是伤心,脚上的鞋子不知去向何处他也不许人给他穿上,就那么坐在正德殿的门槛前哭,像个被遗弃的孩子。 一见裴元惜,如乳燕归巢般朝她扑过来。 “娘…” 这一声娘叫得有多伤心就有多委屈。 宫人们齐齐低头装死。 裴元惜安抚他,将他哄进殿内。他稚气未脱的脸通红,一身的酒气很浓。他眼神迷离着茫然地看着她,哭着哭着突然笑起来。 “娘,娘,真的是你吗?我没有在做梦吗?” “是我,你没有在做梦。”裴元惜扶他坐下。 他又哭起来,“娘,你去哪里了?为什么一直不来看重儿?你为什么总躺在那么冷的地方睡觉,你都不陪重儿玩…” 这是喝了多少酒。 裴元惜心口发涩,他在哭着要娘。是不是因为他太想她了,所以在那么小的时候就敢一个人到异时空来找她。 如果那个以后人生有什么值得庆幸的,应该只有这个孩子。 商行靠在她的身上,一把抱住她,“娘…你别不信我,我是个好孩子。我会听你的话,听爹的话,你们不要离开我。我不要当什么皇帝,也不要做什么太子,我只想天天和爹娘在一起…” “娘不会离开你的。” “…呜呜,我好怕。我怕一觉醒来又回到以前,娘在冰冷的冰室里…爹总是不开心。我好怕,我真的好怕…” 他伤心地哭着,抱着裴元惜不撒手。 这时寒气随着高大的男子进来,正是公冶楚。整个太凌宫到处都是他的人,他能在第一时间得到消息赶过来并不为奇。 商行看到亲爹,似乎又回到现在的记忆里,“爹,是你吗?你真的来了吗?我不是在做梦吗?呜呜…我想和娘在一起,我找到娘了…可是我又想爹,我也想和爹在一起。我突然不在了,你是不是很难过。你失去了娘,又找不到我,你该怎么办?呜呜…” 这个孩子啊,他怎么能如此重情又善良。他一点也不像公冶楚的孩子,也不像她的孩子,他们都没有他这么纯良。 他拉住公冶楚的手,他一只手拉着公冶楚,将三个人的手紧紧放在一起。“爹,你是不是以后都不会走了?我不要你走…我想我们一家三口永远在一起。我可以一直不洗澡…但是我又好想洗澡!” 少年说的话颠三倒四,却是听得让人想哭。 五年了,他不敢洗澡肯定是怕穿回去。裴元惜想起初进他时的模样,那时候他趴在墙头上,头上包着一块大布巾。他定是怕烤榴莲的气味沾染发间无法清洗,所以才会用布巾包住头发。 后来他剪成短发,倒是清爽许多。 “那位叶玄师…” “我会派人去找。”公冶楚回道,又用那种复杂的眼神在看商行。 商行还在哭,“爹,你怎么不多笑一笑,你这个样子娘不会喜欢你的…娘什么都不知道。那些发生过的事情只有她不知道,我好怕她不要你。” 裴元惜下意识偷瞄身边的男人,似乎无论何时这个男人的表情都没什么变化。她不是不要他,而是不敢要啊。 这样的男人,哪里是她能驾驭的。她开始佩服他们口中的那个自己,还真是勇者无畏不知死活。 少年哭哭停停,嘴里的话颠三倒四,最后非要拉着他们一起睡,还说什么从小到大最大的愿望就是和爹娘一起哄他睡觉。 正德殿的龙床倒是大,大到足够睡下七八个人。 她哄着少年,少年耍起赖来,抱着她的手臂不放,“我不管,我就要和爹娘一起睡。娘是不是不喜欢我?是不是嫌弃我?我真的好想娘,做梦都想和娘在一起。我也好想爹,我就想爹娘陪着我,我们一家人再也不分开…” 最后无法,她和公冶楚都陪坐在床边哄着闹腾的少年睡觉。少年稚气的脸通红,撒着娇要听故事。 “故事。”他嘟哝着。 裴元惜看向公冶楚,眼神有些微妙。 这个故事肯定是那个她写的睡前故事,想来公冶楚独自抚养儿子,哄孩子睡觉这样的事情应该是做惯的。 “爹,要听故事。”商行的要求没有得到满足,扯着亲爹的衣袖摇来摇去。 公冶楚犹豫一会,竟然真的开始讲起故事来。那故事裴元惜很是熟悉,是个很耳熟能详的童话。他的声音不高不低,语气一板一眼。不像是讲故事,而像是背诵早已烂熟于心的文字。 “要听新的故事。”少年不满嘟哝,“故事是娘写的,娘肯定还会讲其它的。娘,重儿要听新故事…” 他又摇着裴元惜的手,像个要糖吃的孩子。仿若他不再是十几岁的少年,而是回到多年以前孩童的模样。 或许是醉酒的原故,或许他的内心深处还住着孩童时的自己。或许与他从小缺失母爱有关,也或许他是在借酒弥补童年的遗憾。 无论哪一个,都足以让裴元惜心疼,她焉有不应之理。 她口中的故事,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过。但是她讲出来的故事生动有趣,与公冶楚背诵般照本宣科完全不同。 “娘讲得真好听,我还要听。”少年闭着眼撒娇。 一个故事讲完,又是一个故事,一连讲了四个故事。少年的呼吸开始均匀绵长,睫毛在底下投出阴影,看上去无害得像个睡着的小王子。 裴元惜望着他睡着的样子,心下一片柔软。想到他们母子相见即分离的命运,又觉得有些难过。 他肯定是个特别漂亮的小孩,如果她能亲眼看到,必定很喜欢他原本的模样。 “他长得像谁?”她问。 “像我。”公冶楚回答。 她轻轻点头,重儿说过自己长相肖父。公冶楚长相出众,一个像他的孩子小时候肯定十分玉雪可爱。她突然觉得有些遗憾,遗憾自己没有见过儿子真正的长相。 这越理越乱的关系,却不能置之不理,趁此机会她想和他好好谈一谈。 出了内殿,公冶楚清退外殿的宫人。偌大的正德殿内,只余他们二人。一个背手而立,一个坐在椅子上。 每一秒都像是蜗牛爬行,明明只是一会儿的功夫,竟然像是过了许久许久一般,她显然还没有想好措辞。 “不是有话对我说吗?”他说。 “是,我想和大人好好谈一谈。”她斟酌道:“我要谈的是我们三人的事。这件事情说来复杂,你是知道的。” 他望着她,示意她讲下去。 她提着气,又道:“重儿与你来自同一个时空,你们父子二人有彼此相处的记忆,而我并没有。抛开你们告诉我的那些事情,其实我与你们完全可以称之为陌生人。我能接受重儿,是因为我以为无论隔着时空或是经历轮回,骨肉至亲是无法割舍的。然而大人之于我,实在是算不上熟识。” 殿内的烛火通明,照在他的身上却是幽幽一片冷清。他如一把蕴藏无尽力量的宝剑,锋芒内敛之下他的气场依旧强大到令人心生压迫。 这样的她,才是她熟悉的他。 “所以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纵然大人因着以后发生的事情会视我为妻,我却无法将大人视为自己的丈夫。大人的亲近对我而言太过突然,只会让我无所适从,所以我希望我同大人的关系一如从前。” 他看着她,冷落孤寒之感甚浓。便是两人离得如此之近,她还是感受不到他对她的爱意和痴恋。 如果他们真是恩爱夫妻,便是她不是以后那个她,他的反应也不应是如此。恩爱夫妻之情,亲昵是无意识的。再是伪装再是隐忍,也不可完全掩盖得住。 除非,他们并不相爱。 她慢慢站起来,假装头有些发晕的样子往一边倒去。眼尾余光中,那个男人似乎身形晃了一下,但很快又是无动于衷的表情。 他们相爱吗?显然不是的。 他的反应说明一切。 她扶着站稳,不知为何有些失落。倒不是为她自己,而是为重儿。从小到大所有人都告诉他,他的父母恩爱不移。他心心念念想找到她,想一家人在一起,却不知他的父母根本不似他以为的那样故剑情深。 “不过还有一事…就是在重儿面前,我们倒是不需要太过生分。” 他似乎勾了轻扯一下嘴角,寒气散开。“你的意思是我与你要在他面前演戏?” “是,也不需要太过亲近,如常即可。” “世间多少虚伪之人,万事可演,人生皆能如戏。你到是同道中人,不知你能否告知我,倘若有一人无缘无故向你示爱,又该是何缘由?” 呵。 这男人在讽刺她倒追一事吗?说好的爱她入骨如痴如狂呢?果然全是骗人的。她就说以他的性情如何知道爱人,以她自己的性格又怎么会和他相爱。 “所谓一见钟情,更多的是被外表所迷。大人英姿过人,我等闺阁女子在未知大人身份之前惊为天人也是人之常情。” “这样吗?”他不知是问她,还是问自己。“原来是见色起意。” 不然呢,他以为是哪样。 “我的话说完了,大人走好。”她轻福身,恭送他离开。 他脚步轻移,不是出宫而是朝她走近。 她警惕地绷着心,理智告诉她应该跑,身体却是僵硬到还来不及反应。他的手离她的脸颊半寸,两根修长的手指捏住她的下颌。 他的手指力道强劲,她被迫抬头与他对视,心下惊愕的同时被他的眼神骇到。 那是哪样的眼神啊,冷漠无比邪肆狂。恰似那冰面上突然狂风大作浓雾迷漫,风不知从何来,雾不知从何起。 他眸中邪肆越盛,暗涌席卷之处墨红翻滚。清冷的气息为之浓烈,冷漠的气势渐成霸道。暗红过后是无尽的幽深,漫天漫地像要摧毁眼前的一切。 近在咫尺的秀色,仿佛一掬便能吞噬入腹。 抑或者,轻轻一捻便能揉碎。 “既然是见色起意,为何你这次没有动心?” 74、重温旧梦 下颌被捏得生疼, 裴元惜无法动弹。被捏住的仿佛不止是她的下颌,还有她惊骇到阵阵发凉的心。 这男人的眼神在吃人。 她毫不怀疑他能像捏死一只蚂蚁似的捏死自己,甚至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简单, 简单到她直接在他的手中灰飞烟灭。 色是杀人刀。 见色起意也得有命去做。 正如她不能理解那个对他见色起意的自己,她也不能理解他突然问出这句话的含义。她仅知道的是过去她没有对他起色心, 以后怕是更加不能够。 “我不知道。”她说。 好一个不知道。 装傻充愣向来是她所擅长的, 她小脸一片煞白, 敛下的睫毛轻轻颤抖着, 像是极其害怕的样子。 “大人龙章凤姿令人不敢直视,我纵有色心也不敢有色胆。” “我若给你胆子呢?”他的气息似乎近了一些, 邪肆的目光逡巡着她脸上的每一寸,不错过她轻微颤抖之下的表情变化。“你以前胆子不是很大吗?” “我不敢。”她的声音都在抖。“那些事情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那样做,我也没有那么大的胆子。” 这话便是骗人了。 若说她胆子不大, 谁信。 至少公冶楚是不信的。 “我若命你做呢?”他冷睨着她,满眼煞气不减,“从明日开始,我希望看到你如从前一般待我。” 这不是强买强卖吗?从明天开始干什么?对他展开疯狂追求给他送东西,还为他写诗?裴元惜想骂人。 她怯怯地掀起眼皮, 好看的睫毛像两把展开的羽扇。只看那么一眼, 她又像是受到惊吓般缩回视线。 哪里还是什么惊为天人的美男, 分明是暗夜出来掠食的修罗。 修罗的声音向从地狱传来, 他说:“不可与以前重复, 不可避人。” “我…我不太会…”惊觉倾刻间森寒的气息后,她头皮发麻,“我尽量一试。” 这个答案显然不能让公冶楚满意,他手下的力道略有收紧。她秀气的眉好看地皱起, 小脸露出吃痛的表情。 正是这个表情,让他散了力道。 两人近在咫尺,他微俯着颀长的身体,仿佛一低头便能将眼前美色尽入怀中。而她则感觉再靠近一点,自己怕是要命丧于此。 “爹…娘…”内寝传来少年的呓语声。 她瞬间提起心来,生怕儿子会出来。好在里面传来一声含含糊糊的嘟哝声后,少年似乎并没有醒来的迹象。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她血液快要凝固之时他终于放开她。得到喘息之后,她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 如风过一般,他的身影消失在她的视线之中。 她顿时身体一软,跌坐在椅子上。下意识摸着刚才被他捏住的下巴,仿佛那里还残存着他的力道,好半天长长吁出一口气。 那个男人他到底想干什么? 重温旧梦么。 从明天开始受命追求他,还能有比这个更荒谬的事吗? 她不会酿酒不想写诗,也不想对他穷追猛打。更何况还不能重复以前做过的事,他难不成是想她再追求他一次?还不能避着人,也就是说她要大张旗鼓地昭告世人自己在追求他。 什么毛病? 她纠结一夜,听到父亲请旨接自己出宫时只觉得像是要脱离苦海。暗道还是父亲及时,否则她真不知接下来如何面对那个男人。 商行以为爹娘肯定会训斥自己喝醉酒的事,不想爹没提,娘更是半句重话都没有。他稚气的脸上如释重负。 一听宣平侯请旨接娘出宫他是老大的不高兴,谁知爹竟然准了。再一看娘似乎很开心的样子,心情有些郁郁。 公冶楚不知同他说了什么,他复又高兴起来。 裴元惜是凤辇接进宫的,出宫的时候依旧是仪仗凤辇相送。同她进宫时一样,出宫时百姓不顾严寒奔走观看。 有人感慨,“宣平侯府的这位二姑娘真是好造化,啧啧…” 这一声啧啧包含多少艳羡。 华丽的仪仗,堪比太后出行的规格。百姓艳羡之余,不乏许多酸话碎语。道是一个傻女都有如此福气,让东都城那些名声在外的贵女们情何以堪。 又有人小声谈论着她同皇帝大都督之间的关系,那些眉来眼去间语意不详的三言两语,不知有多少人猜测着她使的是什么手段,不仅能让皇帝认她为干娘,还能让大都督另眼相看。 凤辇所到之处,皆是一片议论之声。 她不知短短几日东都城的风向,也不知坊间将她传得如何玄之又玄。有人说她大福大贵是天下之福,也有人说她太过貌美是祸水之相。 说她有福者,是期望她能平衡商行和公冶楚这对君臣,让朝中免受震荡大家相安无事。说她祸水之相者,则是抱有嫉妒之人或是别有居心之人。 福祸总是如影随形,谁又能说得清到底是福还是祸。 凤辇停在侯府门口,宣平侯同康氏沈氏亲自相迎。 沈氏这才知道当日婆母说话是何意,心知女儿终是到了要嫁人的年纪,在娘家的日子不多。日后嫁了人,哪能随意回娘家,还真是看一眼少一眼。 裴元惜如同众星捧月般被迎进府,康氏沈氏宣平侯倒是没问她太多,只问她在宫里住得习不习惯吃得好不好之类的。 一别几日,水榭依旧。点心不仅长胖许多,又因为天冷毛发旺盛,瞧着毛绒绒的一团,比之当初不知可爱多少。 她以为自己出宫后,第一个上门拜访的应是洪宝珠。不想洪宝珠还没有上门,倒是有意料之外的客人登门。 登门的是陈家如今的家主陈映雪,一起的是陈遥知。 陈映雪是带陈遥知上门道歉的,原本沈氏不想见她们。然而在回忆过往之时,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那时候她还是侯府嫡女,已经同曾太妃相识。曾太妃与她很是要好,两人情同异姓姐妹。她和陈映雪不熟,因着很是仰慕陈氏家风,也与对方见过几次。 彼时陈映雪仅是陈家的一个庶女,在云仓虽有才名,但在东都城却是不显。曾家一向同陈家来往,她也是经由曾太妃才与对方认识。 她记得有一次自己又送给曾太妃一些东西时,陈映雪私下无人时和自己说过一句话。陈映雪说人不可貌相,让她多留心身边人。 当时她以为陈映雪同为庶女,见自己对曾太妃好,心有嫉妒才会说出那句话。此后她一直以为对方小人之心便不太愿意同对方来往。对方似乎并不以为意,一直到离开东都城都不曾再和她见过。 在听到对方上门拜访时,沈氏潜意识里还是不喜。在想起自己不喜对方的原因后她愣了许久,之后才请她们进来。 别看陈家无人入仕,但在清流中名望极高,陈映雪身为陈氏家主自是走到哪里都受人尊敬。只是她为人十分低调,多年来鲜少露面。 在沈氏的记忆中,她并不出众。或许是因为她话不多,或许是因为她长相并不是很出色,总之令人印象不深。唯一有印象的地方,可能是她给人的感觉很舒服。要不是那时候以为她是小人之心,恐怕沈氏会和她成为朋友。 一别经年,她好似还和从前一样。一样的眉眼,算不上有多好看,但胜在清秀白净。一张看不出年纪的脸,简简单单的素色衣裙,发髻上也仅是一根玉簪。 她一直没有嫁人,早年便自梳居家。如此打扮不显暮气,反倒是更突显出她的从容淡雅,一如修行的居士。 沈氏略显恍惚,惊叹对方保养得宜,怎么这些年都不老呢? 她看人时目光悲悯,却又不令人难受。“裴二姑娘同我想的一般无二。在未到东都城之前我听过许多关于姑娘的事,那时我便想着你定然是个了不得的孩子。今日一见,你比我想象之中更出色。” 有人夸自己女儿,沈氏的脸上自然有光。尤其这话从陈映雪的口中说出来,更加让人听得舒服。 裴元惜适时表示谦虚,心下略感惊讶,因为她完全没想到陈映雪是这样一个人。她以为凡能成为家主者,必是爽利精明之人。 沈氏当然也要谦虚一番。 陈映雪悲悯的眸中泛起淡淡的笑意,“裴夫人不必过谦,令爱当得起任何的夸赞。人的福气与运道相辅相成,又与品性功德分不开。她能有如今的福报,并非幸运二字。依我看她的福气远不止于此,裴夫人亦是有后福之人。” 一番话说得沈氏欣慰不已,心中很是受用。 陈遥知明显并非自愿,听到姑姑说这话些的时候很是不满。再听到姑姑让自己向裴元惜道歉时,脸上的不甘和戾气不知不觉带出来。 陈映雪并没有苛责她,“遥知,错了就是错了。姑姑相信你原本是个好孩子,不过是一时想岔才做出糊涂事。” 她不喜欢陈映雪,因为现在姑姑是家主,而大哥又极听姑姑的话。她知道若自己不走这一趟,恐怕真的要被送回云仓一辈子都不可能再回东都城。 “对不起。”她的道歉毫无诚意,态度十分生硬。 裴元惜没应声。 “裴二姑娘莫要觉得为难,道歉是遥知应该做的,你可以不原谅她。”陈映雪的眼神是那么悲悯,仿佛天下万物在她眼中尽是可怜。“她道歉只是尽自己的本分,你不原谅她也是应当的。” 陈遥知心里那个气,姑姑分明就是拿她来向宣平侯府示好。不就是因为裴元惜现在得宠,姑姑竟然踩着自己的侄女巴结讨好对方。 什么叫道歉是她应该做的,她都说对不起了,裴元惜凭什么不原谅她? “遥知可是觉得委屈?”陈映雪问,看她的目光看像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你可知裴二姑娘比你更委屈。世间女子何其艰难,要强些的会招来别人的闲言碎语,懦弱的又会被人欺负。她不欲同你计较,你却一再纠缠。若换成旁人,你以为你还能这般无事?” 沈氏闻言心中涩涩,叹了一口气,看向陈映雪的眼神不自由生出认同。 女子不易,大度的被人欺,善妒的被人骂。她一向心善待人,若是平珍和如兰亦是如此,又怎么会生出这么多的是非。 裴元惜道:“陈家主此言差矣,我并非海量之人,也不可能任人欺负不言不语。我已同陈姑娘计较过,所以才会开了琴行铺子和笔墨铺子。” 陈映雪轻轻摇头,“你还是心善。若换成旁人,岂是打压一两个铺子便能完事的。陈家虽说有些名声,但到底是平头百姓。你是侯府嫡女,被人欺到头上焉有不还手之礼。如是那等稍微心狠些的,我这侄女怕是要吃些苦头。” 陈遥知气得脸发青,她就知道姑姑不喜欢她。以前母亲还在时,她就常常同姑姑作对。姑姑必定怀恨在心,借此机会报复她。 竟然当着外人面贬低她。 她好歹是陈氏嫡女,且是嫡支嫡女。裴元惜是侯府嫡女又如何,岂能同她开国功勋之后相提并论。 “姑姑,我都道歉了,你还要我怎样?”她不满忿恨着,指甲掐进掌心。 “你是道歉了,但你并非心甘情愿。”陈映雪的声音很是平和,“裴二姑娘对你手下留情,你当知感恩。陈家百年清名,是陈氏祖祖辈辈积攒出来的功德。你承蒙先祖们的祖荫,当思反哺报答,而不是仗着他们的功德为非作歹,让他们英灵蒙羞。” 陈遥知发青发白的脸色带出怨恨,一个庶女而已,有什么资格教训她。 裴元惜看着陈映雪,对方眼中的悲悯依旧。那说出来的话一字一句很慢,莫名让人觉得每个字都说到心坎上。 这是一个轻易能获取别人好感的人。 沈氏已经认可她,思及她多年前的那句提醒,再加上今天听到的这些话,很难不对她生出好感来。 “陈家主莫要强求,陈姑娘若不是真心实意道歉,我看不如作罢。” “让裴夫人见笑了,我带她上门道歉,也是想磨磨她的脾气。”陈映雪道:“她自小顺风顺水,在云仓人人都捧着她。她将东都城好比云仓太过不知天高地厚,其实我反倒希望裴二姑娘能更心狠些,多给她受些教训也是好的。” 陈遥知快气昏过去,什么叫她多受些教训也是好的?这还是不是她姑姑,她怎么觉得姑姑是想借着侯府打压自己。 她将要反驳,陈映雪便堵了她的话;“遥知,我知你心中不服。你仔细想想,如果不是裴二姑娘换成其他人,你现在如何?” 几乎在一瞬间,她想到了公冶楚。如果换成公冶楚…那种刻进骨子里的疼痛和恐惧袭来,她不由得浑身冰凉直冒冷汗。 “你知道厉害也好,以后莫要再任性妄为。”陈映雪说。 这下陈遥知不说话了,白着一张脸。 沈氏见状心下叹息,这位陈家姑娘明显不受教,真是难过陈家主一片苦心。摊上这么个侄女,想必也很是为难。 “陈家主的心意,我们领了。” 裴元惜闻言,看了母亲一眼。 陈氏姑侄走后,沈氏说起多前的那桩旧事依旧难以释怀,“当初我若是能听进她说的话,或许就不会错信他人。” 陈映雪送的上门礼是陈家自出的紫竹狼毫,名为陈笔。还有陈家秘方制成的名纸,名为雪笺。这两样东西令天下文人墨客趋之若鹜,很是拿得出手。 沈氏感慨,“她倒是和从前一样,送人只送这两样东西。” 她命人将东西收好,转头瞧见裴元惜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眼神黯了黯,“元惜,都怪母亲不好。当年我嫌忠言逆耳,没有把陈家主的话听进去,要不然我也不会像瞎了眼似的看不清身边人。” 裴元惜想的不是这件事,她想的是陈映雪那个人。便是她抱着审视的态度和眼光看对方,也不能否认对方是个极为通透有原则的人。 处事不偏不倚,说话真挚,实在是挑不出任何可疑之处来。加上多年前就曾提醒过母亲小心身边人,足以证明对方品性。 只是一个能当上家主的女人,真的简单吗? 她不愿将人想得太坏,却也不敢轻信他人。 “母亲莫要多想,善恶到头终有报,那些害人之人自有她们应得的报应。” “是,老天还是开眼的。”沈氏别过脸去抹眼泪,要不是老天开眼她的元惜怎么会好。“母亲现在只盼着你好好的,你和大都督的事…” 她连忙打住,暗恼自己怎么就问出来了。 侯爷和婆母都交待过,元惜和大都督的事情他们不能问。不仅不能问,还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免得让元惜难做。 裴元惜知道她未出口的问题是什么,那么多的文武百官看到公冶楚抱住自己,便是想瞒也瞒不住。 所有人都以为她对公冶楚使了美人计,而公冶楚是被她美色所迷。 可是有谁知道那个男人…竟然强迫她追他。一想到还要假装对他展开疯狂追求,送东西加写诗和大方示爱,她是一个头两个大。 本以为父亲已经请旨将她接回来,这件事情怎么着也可以缓上一缓。不想刚回到水榭,她就见到了柳则。 这个柳则是儿子口中那个话多的柳则叔叔。眼前的男子长相方正表情严肃,实在想象不出是一个长舌之人。 他是来给公冶楚带话的。 “天气是越发的冷,所有臣子上朝前都是水米不进。属下以为这大冷的天,若是下朝后能喝一碗热乎乎的豆花必是暖胃又暖身。” 所以公冶楚想喝豆花。 他临走之前,又道:“大人说了,姑娘亲手磨的豆花才是最好的。” 裴元惜一听,差点磨碎后糟牙。 不就是豆花吗? 好的。 75、送豆花 挑拣豆子, 然后泡上。 这些事情她在庄子上做过,倒是熟知流程。春月跟着她一起做,主仆二人在侯府灶下忙活的时候, 整个侯府上下都知道二姑娘明日要磨豆腐。 康氏扶着云嬷嬷的手亲自到厨房来确认,在听到她确实要磨豆腐后便想让下人帮忙。她拒绝了, 因为她知道公冶楚那个男人有多绝, 他在侯府指不定有眼线。 他说让她亲手做, 便不能是下人代劳的。 沈氏也赶了过来, 在听到她说不用下人帮忙时便想亲自帮忙,也被她拒绝了。婆媳二人一直不走, 几次想帮忙都被她拦下。 好在量不是很大,她和春月挑拣豆子到泡上豆子不到一个半个时辰。 做好这些后, 她才像是不经意地告诉祖母和母亲。因为公冶楚想吃她亲手做的豆花,所以天不亮她还要起来磨豆花。 康氏回去后和云嬷嬷感慨。“早前你说东都城若有一人敢娶二娘, 那便是大都督。当时我还吓得心口直跳,半天缓不过神来。谁知竟然还真让你说中了,你说二娘和大都督真的能成吗?” 云嬷嬷哪里知道,那日她也不过是起意一说。不过老夫人如此相问,哪能是真信她口舌有灵, 不过是图个心安。 “依奴婢看定然是能成的。咱们家二姑娘那般相貌, 东都城有几个姑娘能比得上。再者大都督是何等人物, 他既然敢当众那般, 必是认定了二姑娘。连豆花都要吃二姑娘亲手做的, 想来是不会错的。” 康氏点头,“你说得不错,大都督岂是会轻易受人蛊惑之人。他若真要对付陛下,才不会同陛下虚与委蛇。” “极是。”云嬷嬷替她揉着肩, “老夫人,您莫忘了普恩寺的那支签。” 康氏立马念了好几声阿弥陀佛,捏着手里的佛珠。不放心地问云嬷嬷水榭那边的炭可足,夜里屋子会不会冷。 “老夫人放心,二姑娘那里一切都妥当。”云嬷嬷自己经手过的事,心里有数。 康氏叹息一声,“将出嫁的姑娘,那都是家中的贵客。何况二娘以后…我知道她是个好的,人若对她好,她必投桃报李。” “老夫人你放宽心,奴婢瞧着二姑娘同大公子感情一向不错,以后定会帮衬着娘家。” 康氏疼爱裴元惜,心里最看重的当然还是裴济。 这一点,裴元惜知道。 身为侯府唯一的男丁,裴济不出意外便是下一任侯府之主。她知道祖母和父亲最看重的都是兄长,对于父亲而言疼爱她与看重兄长并不冲突。 裴济是内敛的性子,近些日子越发显得稳重。 东都书院世家子弟众多,便是他不想听也知道妹妹的事。有人酸他,有人羡慕他,他都记在心里。 正如父亲所说,他们兄妹合该相互扶持才是。 宣平侯将裴元惜叫去前院书房,依旧还是不问她宫里的事,也不问她和公冶楚的事。而是说起另一桩事,那便是请立裴济为世子一事。 裴济是庶出,纵然这些年来所有人都认为他会是下一代宣平侯,但他的世子之位迟迟没有请立。 听到父亲提及此事,他下意识看向裴元惜。 裴元惜笑道:“哥哥是父亲独子,请立世子是迟早的事。我以为此事宜早不宜迟,省得还有人心存妄想。” 比如那秋姨娘,不就是想打这个主意。 裴济眼中露出感激和欢喜,和裴元惜对视一眼。 宣平侯之所以这些年迟迟不立世子,也是顾忌到沈氏。大夫虽说沈氏难再生养,但凡事无绝对。他也是怕万一,到时候闹得家宅不宁。 “你母亲那里我也说过了,她也是这个意思。” 既然如此,他决定尽快请旨。 和以前一样,他亲自送女儿回水榭。父女二人真正独处时,他迟疑再三终是开口问起她要做豆花的事情。 “父亲每日天不亮便去上朝,水米不进。女儿想着若是下朝后喝上一碗热乎乎的豆花,应该能暖暖身子。” 宣平侯一听欢喜无比,暗道还是他的元惜贴心。他可不管妻子说那豆花是做给大都督的,心里认定女儿想的都是他这个亲爹。 一夜激动,摸黑去上朝时便同洪将军说起此事。语气之中不无得意,引得洪将军羡慕不已说是回去后也要让自己的女儿磨一碗豆花喝。 散朝时,他走得极快。 赶在所有朝臣的前面出了金华门,一出宫门看到等候在马车边的女儿,当下又是心疼不已。接过热乎乎的豆花时,有意在同僚面前显摆。 豆花是咸口的,上面浇着红油浇头花生碎之类的调料,一口下去香辣又嫩滑,引得洪将军眼馋不已,连连咽着口水。 公冶楚出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宣平侯一脸满足的表情。 裴元惜提着食盒迎上去,在许多朝臣或是了然或是惊讶的目光中将食盒递到他的面前,“大人为国操劳辛苦了,这是我亲手做的豆花。” 洪将军朝宣平侯挤眉弄眼,摇头晃脑,“女大不中留,你当是特意孝敬你的,却不想令爱真正的用意在大都督。” 宣平侯给他一个闭嘴的眼神,面色有些不太好看。 那边裴元惜举着食盒的手有些酸,一身朝服的男子霸气外露,剑眉锋芒毕现,眸中冷意森寒。紧抿的唇如刀,冷漠之中略带一丝嫌弃。 她真想把食盒里的豆腐呼到他的脸上,这死男人脑子里都在想什么?不是他让自己送的吗?摆出这副臭脸做给谁看? 但是她舍不得,这豆花不是她一人之功。想到半夜来帮她一起磨豆子的儿子,那个顶着一头炸毛短发的少年,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像个好奇宝宝般问东问西。他盯着豆浆变成豆花时惊讶的表情令人忍俊不禁,还有他喝完豆花时乖萌的表情,又让人心生柔软。 算了,看在儿子的份上。 她柔和的眉眼和脸上一闪而过的温柔笑意落在别人的眼中,那便成了心悦动情。朱唇粉面的少女,裹在桃红白狐毛的斗篷里越发明眸皓齿潋滟无双。 众臣心道裴家有女如此娇颜姝色,怪不得敢撩惹冷面冷心的大都督。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这般一看大都督也不过是个寻常男子而已。 只是想是这么想,并没有人真的敢把公冶楚当成普通男人对待。 半刻钟后,他终于接过食盒,很是冷淡地说一句:你有心了。 她有心个屁! 这都是谁要求的。 她冷着一张脸面无表情地回到父亲的身边,不理会那些惊讶窥探的目光,父女二人心照不宣地一个乘马车一个骑马一起回府。 那边公冶楚坐在轿子里,垂眸看着中手的食盒。食盒是世家之中常见的样式,雕着吉祥的花鸟。就是这般寻常,才越发彰显出烟火气。 豆花应是一直温在炉火上的,隔着食盒还能感觉到温度。他修长的手揭开食盒的盖子,只见里面玉白的瓷碗中豆花如凝脂一般,白得像是太凌宫屋顶上还未化的雪。 东都城饮食喜欢偏咸,豆花都是咸口的,配着浓香辛辣的浇头才是正宗吃法,这碗白乎乎的豆花放在东都人的眼中,那是一看就让人毫无食欲。 他迟疑一会,慢慢吃了一口。 齁甜。 甜到有些发苦。 他吃得极认真,说不出来的好看,没多时一碗豆花竟是吃得干干净净。这一碗甜到发腻的豆花,似乎有他幼年时的记忆。 高大威严的父亲,温柔婉约的母亲。幼年记忆除了与父亲校场马背上的深刻,还有母亲望着自己吃饭时的宁静。 母亲是南边人,有着南边女子特有的细腻。她时常亲自下厨,东山王府的菜色与边关蒙城的粗犷豪迈不同,总是那么精致与淡雅。 他记得幼年时喝过的豆花,都是甜的。 那甜恰到好处,不似他现在喝的这般浓烈。只是甜的味道,他已多年未曾尝过,竟不知原来甜到极致也是苦。 这一出宫前送豆花的事很快传扬开来,洪宝珠见到裴元惜的时候那是咬牙切齿。洪将军眼红宣平侯有豆花吃,吵着让自己的女儿也磨豆花。 洪宝珠身为洪将军唯一的女儿,这样的任务自然落在她的身上。 她盯着裴元惜,咬牙切齿的表情慢慢转成哀怨,然后见对方假装看不到,哀怨之色散得极快,很快变得兴奋又好奇。 “元惜妹妹,你真的喜欢大都督?” 裴元惜很想回她一句不喜欢,可是说不过去。前脚刚在大庭广众之下送豆花,后脚就说不喜欢人家,这可能吗? 不点头也不摇头。 洪宝珠来了劲,“我果然没看错你,是个敢想敢做的。你胆子真大,着实让我佩服,那可是大都督啊,你是怎么给自己壮胆的?” 裴元惜还能怎么说,只能说:“喜欢一个人当然要大胆追求,免得给自己留下遗憾。” “你说得真好。”洪宝珠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你说得对,喜欢一个人就要大胆去追求,不给自己留遗憾。” 说到这里她的脸一红,表情有几分忸怩,“你说我要是喜欢一个人,也像你这样主动示好会如何?” “你喜欢谁?”裴元惜立马抓住她话中的重点。 她不自在地用手扇着发烫的脸,一身红衣之下那张脸更是红得像滴血一般,“没有谁,我是说假如。” 怎么可能是假如,裴元惜可不信。“因人而异,万一对方不喜欢只会适得其反。” “所以…大都督会喜欢你这样吗?” 裴元惜被反将一军,想到此事是那个男人亲口要求的,脸色略略露出嫌弃,“你别看他成天摆着别人欠他银子的冷脸,实际上他很是喜欢。” 这下,洪宝珠震惊了。她猛眨着眼睛像抽筋似的,怎么也没有办法将这个喜好同公冶楚混为一谈。 还真是人不可貌相。 洪宝珠说起铺子的事,诸如章音音说琴行笔墨行赚的银子不多,建议再开一家书铺贴补。开铺子的事两人没有意见,洪宝珠私房钱有的是,裴元惜因为那些赏赐也不缺钱。 除去生意往来和叙旧说闲话,洪宝珠还有一件事情要请教裴元惜。那便是磨事花的事,她是来向裴元惜取经的。 谁让她有个怨妇般的爹,吵得她脑壳疼。 两人在说磨豆花的事时,春月一脸疑惑地进来,说是大公子在水榭外面读书,大冬天的不在屋子里看书也不多穿一点。 “大公子说水榭这边清静,还说天冷让人头脑清醒。”她说着,很是不信的样子。 “可能就是图个清静…”洪宝珠突然来一句,有些结巴。 裴元惜顿时明白过来,用一种揶揄的眼神看着洪宝珠。洪宝珠被她看得脸通红,恼羞成怒地起身告辞。 她闲然淡定地送人出门,不意外看到未披大氅的哥哥。 裴济一身白衣,瞧着很是俊朗不凡。他腰板挺得笔直,仿佛感觉不到丝毫寒气。一手背后一手执书,一副沉浸在书中不问世事的认真模样。 见到她们出来,目不斜视。 裴元惜有意落在后面,眼见洪宝珠走得磨磨蹭蹭。那双眼神像勾子一样不时往他身上瞄,顶着一张大红脸。 “裴世子读书啊。” 宣平侯请立世子的折子一递上去就准了,是以裴济现在是侯府世子。 裴济立马双手作礼,“洪姑娘好。” “裴世子真是用功,这大冷天的还如此刻苦。”洪宝珠实在不是一个很会夸人的人,干巴巴的两句话也夸不出个花来,头一回恨自己笨嘴拙舌。 裴济不太敢看她,“不苦不苦,比起习武来读书算是好的。” 这也是个不会说话的。 她不好多作停留,慢腾腾地朝前走。 裴元惜深深看一眼自己的哥哥,把裴济闹个大红脸。等到送完洪宝珠折回时,裴济还没有离开。 “什么时候的事?”她问。 裴济脸更红了,“就…就不久之前的事。” 他是怎么喜欢上洪宝珠的呢? 这事还得从前几日说起,妹妹住进太凌宫后坊间不知多少传言,便是他在东都书院都不时听到同窗们议论。 有些人说的话不是很好听,有嫉妒的有恶意的。 最近这些日子,不知从何时起他总能遇到洪姑娘。初时他并不在意,偶遇的次数一多渐渐估摸出什么来。 他对洪姑娘的印象仅仅是妹妹的朋友,从旁人耳中听到的洪姑娘是个不通文墨粗鲁爱撒野的女子,并不是符合他的喜好。 有一日恰好沈世子先走一步,他独自落单。在离书院不远处的一条巷子里碰到几位同窗,那几人同是世家庶子却因着嫉妒他命好,平日里本就与他不太对付。 狭路相逢,又见他一人,自是难听的话说了个遍。说什么他们侯府家风不正嫡不嫡庶不庶,养出来的姑娘不守妇道抛头露面。 正当他气得差点动手之时,一道红色的身影像团烈火一般飞奔过来。在他还没回过神之际,那几个讽刺他的同窗已被女子打得哭爹喊娘。 女子正是洪宝珠。 她长相艳丽美眸喷火,一身红衣极为张扬。下手的动作干净利落,她一边打一边教训那些人,打得他们毫无还手之力不停求饶,发誓再也不敢说宣平侯府的坏话。 他那时候便在想,这般烈性女子似乎还挺可爱。 “其实洪姑娘…挺好的。” “洪姐姐确实不错,她为人爽直仗义,没那些个弯弯绕绕。与这样的人相处,不用说个话都在嘴里过上几遍。可是在世俗的眼光中,她的风评并不是很好。她不够温柔娴静,不够知书达礼。她不通文墨不会琴棋,哥哥喜欢她哪一点?”裴元惜问。 裴济羞赧的神情慢慢变得认真,“可能我正是喜欢她不够温柔娴静吧。妹妹你别笑话我,我有时候在想其实女子并不需要有多知书达礼。再者喜欢一个人,又岂会在乎她是否会琴棋。或许在世人看来她确实不够好,可是我还是觉得她…挺好的。妹妹你不也是如此吗?” 托大都督的福,阖府上下都喝到妹妹亲手磨的豆浆,在天下人眼中大都督狠绝无情噬血残暴。世人别说是同其走近,便是听到他的名头都吓得发抖。 便是这样一个看似绝情绝爱的男人,妹妹不也是义无反顾地爱上吗? 裴元惜给公冶楚送豆花的事传得沸沸扬扬,她百口莫辩也无从反驳。总不能告诉哥哥这一切都是假的,是公冶楚逼她做的。 换个角度想,如果哥哥和洪姐姐彼此喜欢,确实是一桩好姻缘。 “哥哥若真中意洪姐姐,应当早些对父亲言明。” 裴济应允。 这门亲事不出意外应该很顺利,侯府和将军府门当户对,两家大人又走得近。在阶级森严的世俗中,门户当相又两情相悦是多么难得。 她想到哥哥的另一世,道:“哥哥,你和洪姐姐一定要好好的。” 至少不会比和陈遥知在一起差。 裴济点头,“妹妹也要好好的。大都督虽然位高权重,但我们侯府也不是任人揉捏的软柿子。若他以后对你不好,哥哥拼了命也会替你讨个公道。” 有他这句话,裴元惜觉得就够了。 如果她这一生依旧短暂,也没什么可难过的。因为她得到的东西足够多,多到容不得她再去贪心。 她的好心情在看到柳则那张端方严肃的脸时,立马散得一干二净。 柳则是来还食盒的。 自己做的东西自己知道,豆花是不错,只是那碗豆花一半是豆花一半是霜糖。那甜非一般人能接受,公冶楚支使她干活当然要付出代价。 她假意问起豆花合不合公冶楚的口味,心中很是期待。当听到柳则说公冶楚全部吃完时,她不由得嘴角发抽。 还真是一个狠人,那么甜的东西都能吃完。 转念一想帝王最忌旁人知道自己的喜好,怕是无论多难吃的东西都会面不改色地吃完,且不会流露出任何的表情。 这么说来以后她无论做什么东西送给他,他都能吃完。须臾间她脑海中闪过无数暗黑食物,突然觉得送吃食真是个不错的主意。 不过这个念头很快被柳则打破。他说天冷了,大人少了一副护膝,当然这个护膝得是她亲手做的才更暖和。 护膝已经令她很是恼火,不想他还加一句。说什么护膝护脚,让她做护膝的时候顺便替公冶楚多做两双棉袜。 很显然,棉袜并不是公冶楚的意思,而是他自己添的。她盯着对方那张和他主子一样严肃的脸,努力按捺着心中的怒火,“柳侍卫,有没有人说过你话很多?” 76、母女 柳则生平第一次被人嫌弃话多, 一脸莫名和纳闷。他是柳卫之首,干他们这行的最忌话多。暗忖着自己不过是替主子传话,哪里算得上话多。 纳闷归纳闷, 向自己主子交差时依然一字不落地禀报。公冶楚听到裴元惜嫌他话多时,若有所思地看他一眼。 这一声让他更是不解, 因为他从自家主子那淡淡的一瞥中似乎看到同裴二姑娘一样的意思。莫非大人也嫌自己话多? “你确实话多。”公冶楚语气极淡, 若不是已知后事, 他也看不出来这个下属是个话多之人。重儿不就是听他说得太多, 一口一个柳则叔叔说的。 柳则低下头,一副要领罚的模样。 “属下知错。” 公冶楚没有处罚他, 室内死一般的寂静。他倒是习以为常,静静恭敬无比地等待着。等了许久, 不见大人开口心中不免有些犯嘀咕。 正当他心越提越高时,他家大人终于开口了。 “我若记得不错, 你今年二十有七。” “大人好记性,属下应是二十七了。”他恭敬回着,这些年出生入死相随,他似乎忘记自己的年纪。大人这一提他才想起自己二十七,而大人比自己小一岁。 这些年一年一年地过去, 他们好像是没有年纪的人。大人没有年纪, 他也没有年纪。岁月于他们而言, 不过是那些流转的日夜。 “若有中意的姑娘也该考虑亲事, 省得以后眼馋别人的孩子。”公冶楚的视线落在他的袖口处, 那磨毛之处还未缝补。 “属下这就让绣娘补。”他心一凛,又有些迷茫。他怎么可能会眼馋别人的孩子,大人为何突然说这句话。 都督府有绣娘,他最近没顾得上补衣服的事。不想因为一个小小的磨边, 他先是被大人提醒,现在又被大人嫌弃。 难道他真如大人所说,应该成亲了? 女子太过麻烦,他可不愿成亲。大人也是奇怪,为什么突然关心他的亲事来?他不解地出了书房,被外面的冷风一吹突然一个激灵。 以他们的年纪,早该成亲生子。 大人今日特意提及,莫非是大人自己想成亲,所以…… 怪不得。 这般如来,大人最近种种反常便说得过去。只是大人既然看中裴家二姑娘,直接上门提亲或是让陛下赐婚即可,为何要迂回至此? 他想不通。 裴元惜也想不通,她想不通公冶楚发什么疯。那个她做过的事情为什么要让她再做一遍,而且还不能重样。 一副护膝加两双袜子不多,但是给公冶楚做了,势必要给儿子做。如此一来,她还得给父亲做一副。做了父亲的,哥哥那里少不了,算下来一共要做四副护膝。 护膝用的皮毛料子她没有,准备动手之前自是要先去沈氏那里一趟。沈氏身为当家主母,手上积攒不少上等的料子。 奇怪的是,沈氏并不在轩庭院。 院里的下人说夫人一早便出门了,也未曾说去哪里。香芒不在,她便找来沈氏现在还算看重的一位妈妈问话。 那妈妈也不太清楚沈氏要见的是谁,说道是没有收到其他府上的帖子。既然不是拿帖子赴约,自然是私下与别人约好的。 沈氏不是一个爱交际之人,早些年还有些孤芳自赏。她的闺友不多,除了宫里的曾太妃之外好像没有什么十分要好之人。 裴元惜留了话,然后离开。 巳时三刻,沈氏回府后听到下人禀报说是二姑娘来要皮料。连忙让人开了库房挑选出几张上等的毛皮料子,亲自送到水榭。 沈氏心情似乎很是不错,原本总是带着病虚的气色似乎好了不少,那双寡欢的眼中也有了不同以往的神采。 料子中有狐毛貂毛,狐毛有白有红,貂毛黑白灰皆有,还有两张虎皮料子。别说是做四副护膝,便是十副也够了。 裴元惜挑选料子时,像是不经意问起母亲出门之事。 沈氏似乎有些心虚,说是自己想去看看手上的那几个铺子。没成想遇到陈映雪,所以说了一会话。 她明显有所隐瞒,可能看铺子是幌子,见陈映雪才是目的。 像是怕女儿不高兴,她连忙解释,“陈家主刚巧也要巡查铺子,我们真是巧遇上的。我知道你不喜欢陈姑娘,可我觉得陈家主同陈姑娘是不一样的。” 裴元惜不置可否,陈映雪和陈遥知当然不一样。陈遥知表面上自恃甚高,自诩出尘绝艳的才女,其实不过是徒有其表。陈映雪则不同,至少她给人的感觉像是真正的通透。 “母亲高兴就好。” 沈氏有些赔小心,“你别生气,我同她也没说什么,倒是她念着多年前的旧识说了一些中肯之言。若是此前我身边也有这么一个人,或许我便不会眼盲心瞎错信他人。” 话中之意,尽是对陈映雪的折服。 裴元惜并不愿意将人想得太坏,只是陈映雪到底是陈遥知的姑娘。一笔写不出两个陈字,便是陈映雪再好也不宜来往过密。 “母亲,防人之心不可无。” 沈氏闻言,脸上的神采黯然几分。 她知道因为如兰和平珍以及曾太妃的事,所有人都觉得她识人不清,她亦是痛恨自己白生一双眼。 陈家主说那些错都不在她,世人所有人都不会想到身边人尽是牛鬼蛇神。那些人处心积虑一起害她,又岂是她能防得住的。 “我…我知道,我知道因为我错信他人害得你受了那么多的苦。可是元惜你有没有想过,她们串通一起害我,我怎么能识破?”她的声音带出悲苦,自从发现亲生女儿被换以来,她一直活在自责和痛苦之中。 每每思及那些事情,痛苦难当。她知道外面那些人是如何说她的,说她指不定是前世造了太多孽才会有今生的磨难。 她不想争辩,因为她确实有错。是她害了自己的亲生女儿,害得她的女儿当了十五年的庶女。她有想过往后余生尽当自己是个瞎子,过一日算一日什么都不要去想。 可是她是个人,是人便会有喜怒哀乐。 悲苦之时,她渴望有人能安慰关心自己。悔恨之时,她希望有人能开解自己。然而没有人这么做,女儿的疏远让她难受。丈夫虽然没有一句苛责,却多日来不曾歇在她的院子。他倒也没有去别人的院子,独自一人住在前院更让她难堪。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有时候她问自己,没有人能告诉她答案。 陈家主说此前种种她都没有错,因为人心隔肚皮她不可能看得清每个人在想什么。她唯一的错便是在得知女儿被换时的犹豫和摇摆。 裴元惜看着她,“母亲,没有人怪你,我不止一次说过我不怪你。” “你有!”沈氏落下泪来,“你嘴里说不怪我,你心里真不怪我吗?你如果真不怪我,你又怎么会同我如此生分?” “这不是生分。” “你不肯搬回轩庭院住,你有话也不会同我说,这不是生分是什么?”沈氏悲苦的心中渐渐泛起幽怨。“我是你母亲,可你有事宁愿和你父亲说,也不愿意在我面前透露一个字。在你心里我这个母亲不过是个蠢货,你看不起我!” 瞬间冷凝的气氛中,只有她低低的啜泣声。 她吼出那番话后,心里竟是痛快许多。她是有错,可是那错是她一手造成的吗?她不能怨恨自己的父母,只能把那苦咽进肚子里。 从头到尾没有一个人替她说过半句话,除了陈家主。 陈家主说人之所以为人,便不可能不犯错。有些错是人为,有些错是己为。人为也好己为也好,错了就是错了。但不能因为犯过错,便永远抬不起头来。有些错能弥补,有些错无力回天。 而她的错,犹如亡羊补牢为时虽晚,却不至于无药可救。 “我想尽一个母亲的心意,你不肯给我机会…你看不上我,在你眼里我连三岁稚儿都不如…”身为一个母亲,还有比自己的女儿如此看不上自己更令人难受的吗? “母亲,你言重了。我没有看不上你,我只是怕别人另有居心。”裴元惜的声音很轻,轻到略显无奈。 沈氏不知为何越发幽怨,她不要别人的同情,也不想再听到这样的话。她宁愿所有人都像陈家主那样,说的话不偏不颇尽是中肯之言,也好过这些一听就敷衍的安慰之辞。 多日的郁结积压在心头,她一直强忍着。突然有人能理解她,她不知为何竟有不吐不快之感,仿佛心中已无法承受那些郁结,更无力再独自背负痛苦。 “你不就是怕陈家主接近我另有目的。元惜你是很聪明,母亲没有你的慧眼。但是母亲不是傻子,好赖话还是听得出来的。人家陈家主与我不过是巧遇,是我主动与人攀谈,向她倾诉苦楚。她没有说任何人的不是,她说的话句句中肯。” 她可能不知道,傻子二字多么伤人。她说自己不是傻子,焉不知等同于指桑骂槐。如果裴元惜真是那等介意之人,仅凭这两个字便能同她断绝关系。 没有期望,便不会有失望。好在裴元惜并未对她要求过什么,傻子二字只有耳中一过便烟消云散了。 她还在悲愤之中,“别人害我,岂是我的错?我错就错在心软,错就错在没有在发现你和元君被换时狠下心来把她送走。你当我不想吗?我是一个母亲,我养了她十五年。十五年来几千个日夜,那感情岂是说断就能断的?我又不是畜牲!” 低低的呜咽声,委屈又痛苦。 一声声啜泣渐大,她仿佛在哭尽这段日子所有的自责悲痛和后悔。侯府的当家主母,原本应是多么的风光和尊贵,又有谁能知道她这些年的隐忍和落寞。 没有嫡子的当家夫人,唯一的亲生女儿还被人给换了。她不敢在人前露出一丝怨恨,因为所有的原罪都来自她的娘家。 一块洁白的帕子递到她的面前,她泪眼朦胧地看向自己的亲生女儿。 裴元惜从来没有怪过她,无论她信不信。“母亲,我没有怪过你。你无需在我面前自责,我也能理解你对元君的感情,十五年的母女情分岂是说断就能断的。” 正是因为什么都知道,亦知人性与人之常情。所以裴元惜没有办法同她亲近,也没有办法假装十五年的过往统统未曾发生过。 沈氏擦干眼泪,哭过之后她心里好受许多。“我也不是强求你非要同我亲近…我就是觉得有些难受。” 裴元惜神色不悲不喜,有些事过去便是过去了。曾经她多想和母亲亲近,只是世事总是阴差阳错与愿相违。 又是一阵冗长的沉默过后,沈氏情绪平复许多,“我知道你是担心我,怕我再被人蒙骗。我自己知道分寸,不会同陈家主走得太近。” 离开水榭时,她一脸悲伤无力。 香芒扶着她,她失望低落,“她什么都知道,就是不愿同我亲近。她说她不怪我,我却知道她心中其实有怨。” “夫人,二姑娘是个好的,她必是担心你。” 她自嘲一笑,“我活了这么大岁数,还要自己的女儿担心,实在是不配为人母。在她眼里,我连个三岁孩子都不如。三岁小儿尚且可以同他人交好玩耍,我竟连与人说几句话都是错的。” 言语间无不伤心,甚至有些埋怨。 那可是她的亲生女儿,既然理解她不怪她,为何不能多亲近她。在这侯府内宅之中,有谁能知道她的不易。 过去十五年,她靠什么支撑着自己的体面和尊严? 是元君。 突然之间元君成了别人的孩子,谁知道她内心的痛苦。她打了牙齿和血吞,明明是被他人所害却不知该恨谁。 香芒不敢接话,扶着她一脚深一脚浅地朝前走。 二姑娘苦,夫人苦,侯爷也苦。 二姑娘做了十五年的庶女,夫人被身边人所害所蒙蔽将庶女当成亲女养大。偌大的侯府内院,侯爷竟是连个歇息的地方都没有。 外人瞧着花团锦簇的侯府,内里不知多少辛酸。阖府之中,唯独赵姨娘一如既往。多年不争不抢,到头来儿女双全应有尽有。 万般都是命,还真是半点不由人。 主仆二人回到轩庭院,意外发现宣平侯在等沈氏。沈氏收敛所有的心神,努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夫妻二人已有多日未曾一起说过话,接二连三的事情让宣平侯对后宅意兴阑珊。他现如今都是住在前院,除去长晖院那边已鲜少到妻妾的屋子。 他是为裴济的亲事而来。 洪将军真爽人,直接了当对他提起有意结亲一事。对方为人自是毋庸置疑,洪家姑娘同元惜一向交好,两家也算得上门当户对,其实是一门还不错的姻缘。 不过儿女亲事皆是内宅之事,嫡妻的体面他不能不给。这些事情当由当家主母们周旋来往商定,是以他是来同沈氏商议的。 沈氏低头不语,心里想的却是陈映雪说过的话。 那些话真是字字说到她的心坎里,在对方悲悯的眼神中,她不知不觉想倾诉。在别人面前羞于启齿之事,在对方面前却是能不知不觉说出口。 陈映雪将心比心,道是多年认回的女儿同隔一层的侄女并无区别,轻不得重不得。纵然孩子们心有隔阂,身为长辈还得尽全力为她们。 为她们谋一生平安,为她们谋一世无忧。 所以元惜再是同她不亲近,她还是想替女儿谋划一二。洪家的门户自然不差,洪姑娘与元惜也交好。然而正是元惜担心她一样,她也担心别人讨好女儿是别有用心。 她膝下无子,济哥儿眼下疼爱元惜不假,以后呢?那等爱玩爱闹的儿媳,仅是不通文墨爱舞刀弄枪这点她便不喜。再者她又不是亲婆母,日后如何能压得住? 既不说同意,也不说不答应。只说儿女结亲需谨慎,她想多了解一下洪家姑娘的品性才好决定。 宣平侯认为有理,将此事托付给她。 两姓结亲,夫人们先来往。 洪夫人接到侯府帖子时一脸揶揄,好笑地看着原本大大咧咧的女儿变成娇羞的样子。打趣女儿几句后立马着人准备过府的礼物,转过头来又耳提面命交待女儿要如何说话行事。 洪宝珠红着脸听得认真,一想到自己将要和那个稳重俊朗的男子结亲,一颗心乱得如同兔子一般。 等到去侯府的那一天,她自是被洪夫人好生打扮一番。穿着时下最兴的裙子,连迈哪只脚都忘了。 看着她同手同脚的样子,洪夫人忍俊不禁。 想到以前女儿被人说三道四时的难受,还有女儿同裴家二姑娘刚交好时听到的那些个难听的话。感慨着风水轮流转,如今裴家二姑娘圣宠正浓,还传出要嫁入都督府的消息。这几天找她探话的人不知多少,那些人讨好的样子想想都好笑。 母女二人满心期待到了侯府,然后被下人带路引去轩庭院。 轩庭院的门敞开着,远远听到少女的欢笑声。 洪宝珠心下疑惑,因着性情使然并未多想。洪夫人却是心下一沉,隐约有种不太好的预感。等进到轩庭院正厅后看到顾氏和其女沈玉容时,她的心便冷了一大半。 两家人此前没有往来,主要是因为此前宣平侯和洪将军二人势同水火,还有便是沈氏不太喜欢洪夫人的出身。 洪夫人是小户女,是沈氏这等出身好的世家嫡女看不上的那种,是以这些年洪夫人和沈氏都没什么交集。 此一时彼一时,眼下因为宣平侯和洪将军走得近,面子功夫还是要做的。 顾氏很是热情,沈玉容也是礼数周全。 沈氏不是热情的人,常年病态瞧着脸色并不是很好。洪夫人面上不显,其实满心的期待欢喜已然不见,剩下的仅是客套。 洪宝珠完全不察,羞答答地见礼,哪里还有往日风风火火的爽利劲。 “听我家宝珠总是提起你家的二姑娘,三句话中两句不离她的元惜妹妹。我一直想同裴夫人结识,今儿个可算是如了愿。” 只说是因女儿之故来往,倒是顾全了体面。 沈氏对沈玉容道:“容姐儿,你带洪姑娘去寻你二表姐玩。” 一句简简单单的话,听在洪夫人耳中已然是另一层意思。仿佛沈玉容是主,而她们是客。看来结亲只是他们一家之愿,侯府并无此意。 当下摆正心态,只当两府相交对待。 洪宝珠压根没有注意到长辈们你来我往的机锋,一脸欢喜地跟着沈玉容去找裴元惜。洪夫人看着自己毫无心机的女儿,忍不住心下叹息。 77、离心 也不怪洪宝珠没有多想, 实在是沈玉容年纪小。沈玉容与裴元华同年,在她看来还未到说亲的年纪。 至于顾氏会在侯府,她更是不会多想。昌其侯府和宣平侯府是姻亲, 她还当顾氏是沈氏请来一起相看自己的。 她鲜少同这些姑娘们打交道,有心想给沈玉容留个好印象却不知从何使劲。一路上绞尽脑汁, 见对方好像不太愿意与自己走在一起时略有些讪然。 远远看到裴济的身影, 照旧是着一身白显得俊朗斯文。她心下一喜, 面上的红晕微微泛起。比她反应更快的是沈玉容, 已经是表哥长表哥地亲热攀谈起来。 裴济温和的眼神不时看向洪宝珠,只见往常一团烈火似的明丽少女今日倒是多了女儿家才有的羞涩, 不由得耳根一红。 他和洪宝珠一样,也没把沈玉容的出现往那方面想。在他眼里, 沈家二表妹和四妹妹一向交好,她们都是他的妹妹。 沈玉容精心妆扮过, 为显年纪长一些妆容和衣着与以往不同。和裴济站在一起,差异竟然并不是很大。 洪宝珠微微皱眉,她不以为沈玉容是在和自己争风,还当对方小孩子不知事,明知道她和裴济在相看也不避讳一二。 “世子表哥, 方才那一段路走来好生湿滑, 也不知是哪个惫懒的下人不仔细。”沈玉容娇怒着, 稚嫩的脸上略带不满。 裴济是个好性人, 闻言忙说自己回头会处理。 沈玉容嗔嘟着嘴, “也是姑姑脾气好,才惯得这些下人如此怠慢,依我看那等偷奸耍滑的下人直接打卖出去便是。” 洪宝珠闻言更是觉得这位沈二姑娘不识趣,宣平府的下人自有裴夫人约束。裴夫人是沈二姑娘的亲姑姑, 哪有当侄女的如此说自己姑姑的。而且裴二姑娘还是当着裴世子的面说,多少让人听着有些不太妥当。 沈玉容仿佛没看到她的表情,还在那里嗔怨着,“世子表哥,园子里的这几株银杏好生讨厌。每年秋雨季节那叶子混着泥,瞧着极为邋遢。还不如种上几棵松树,也好过冬日里如此萧条。” 这下连裴济都不由皱起眉头,侯府园子里这几株银杏,还是祖父在时种下来的。沈家二表妹到底是年纪小,才会说出如此小孩子气的话来。 他眼神看向洪宝珠,没有理会沈玉容的话。 沈玉容眼中闪过一丝恼怒,脸上却是笑模样,“我听我哥哥说世子表哥已经投在新来的谢夫子门下,那位谢夫子真的很厉害吗?” 东都书院新来一位夫子,姓谢,正是出自梁西谢家。 当日因裴元惜同公冶楚说的那几句话,公冶楚真将谢家人请到东都城。冬日冻土,若要建新书还得等到来年开春。东都书院本是皇家书院,隶属于皇室管辖,是以公冶楚将谢夫子安置在东都书院。 读书人的事情,洪宝珠一概不知。她的几个哥哥们,也没有一个是读书的料。所以无论是东都书院发生的事也好,青龙书院的事情也好,她很少听说。 沈玉容故意扯到读书上,又是打着沈长寅的名头,裴济自然多说了几句。这说几句话的功夫,少说也得费一刻钟的功夫。 饶是裴济遗憾未能同洪宝珠说上话,也不得不就此别过。 接下来的一路,洪宝珠一直在听沈玉容说话。沈玉容说的都是两家侯府的事,初时洪宝珠还听得认真想多了解一下侯府之事。只是听着听着,便是她再心粗大条,也听出一些不对来。 这位沈家二姑娘言语中无一不显摆自己和裴家的熟稔,好像在炫耀一般。即使这般,洪宝珠还是未多想。 两人一进水榭的院子,裴元惜立马明白母亲的意思。 她和沈玉容很生,除了客气并无其它。 沈玉容没有来过水榭,一双眼睛转得倒是挺快。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打量一遍,暗道这位新的二表姐果然受宠。 同时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不过是几个月前这位新二表姐还是个傻女。她还记得那些这个傻子被裴元君罚站在院子里的事。 这才多久的功夫,竟然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洪宝珠一进水榭,,顿时觉得自在多了。她向来随意惯了,猛不丁要装成大家闺秀一般可把她憋得难受。 她重重呼出一口气,爽快地坐在裴元惜的身边。 沈玉容见状,露出嫌弃的表情。 裴元惜将沈玉容的表情尽收眼底,再一看毫无察觉的洪宝珠不由微微叹气。洪宝珠一无所知,碍于沈玉容在也不太好说私己话,看上去有些郁闷。 沈玉容倒是话多,瞧着那些没有见过的东西不停问。待得知那些东西都是皇帝的赏赐时,不免生出嫉妒之心。 几人心思各异,没多时下人禀报说四姑娘求见。 “还不快将人请进来。”沈玉容道:“一家子姐妹,哪有什么求见不求见的。二表姐你说是不是?” 裴元惜不冷不淡,像是对那下人道,“祖母让四妹妹跟着嬷嬷说规矩,无事不要出来。我眼下脱不开身,哪有功夫招待她。你同四姑娘讲我这里今日有客,改日我再见她。” 那下人应声而去。 沈玉容胀红着脸,这个傻女是故意不给自己面子。“二表姐,我和元华有段日子不见,我想同她说说话。” 她以为自己这般一说,裴元惜定会卖她面子。 哪里裴元惜不冷不淡,“既然沈表妹想和四妹妹叙旧,何不去四妹妹那里说话?” “二表姐,元华是你的妹妹。就算她是个庶女,那也是侯府的姑娘。同是侯府的姑娘哪有什么三六九等,还非得你有空才能见她。我知道你心里对所有人都有气,可你也不能如此不顾体面,将自己的妹妹拦在门外不让进。” 沈玉容昂着头,一副理直气壮义正言辞的模样。 洪宝珠瞠目结舌,这位沈二姑娘是吃错药了吧?哪有人在做客对主人指手画脚的,再是亲表妹也不能如此。 “沈二姑娘,这便是你不对了。你没听到元惜妹妹说裴老夫人交待过裴四姑娘无事不要出门,她哪里做错了?” “洪姑娘,这是我们的家事。” 沈玉容的话让裴元惜气笑了,她似笑非笑地看着沈玉容,“沈表妹倒是不把自己当外人,既然如此四妹妹那里便由沈表妹去安抚吧。” 说完也不等沈玉容说什么,直接让人送客。 沈玉容胀红的脸转白,可谓精彩纷呈,当下气得一抬下颌,“走就走,二表姐要记得今日之事,以后莫要后悔。” 她怒气冲冲出水榭,听下人说当真是和裴元华走了。 洪宝珠咂舌不已,“你这个表妹真有意思,我同她来的时候碰到你哥哥,她一时嫌路上的太滑,说你母亲太过心善才让下人生出怠慢之心,一时又嫌你家园子里的银杏树碍事要换成松树。她倒是脸大,这是不拿自己不当外人。” 很显然,洪宝珠还未看透一切。 裴元惜看着她,“洪姐姐,你还没有看出来吗?她是故意做给你看的。” “我?”洪宝珠一脸不解,沈二姑娘为什么要做给她看?她和沈二姑娘素来没有交集,对方为何要这么做? “洪姐姐,或许我们侯府对你而言并不是一个好归宿。”裴元惜叹息道,门当户对两情相悦是难得,但过日子又岂是那么简单的。 便是这个时候,洪宝珠还没反应过来。那张明丽的脸上尽是茫然,完全不知道裴元惜为何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元惜妹妹,你不愿意我和你哥哥…”她紧锁着眉头,欲言又止。 裴元惜再次叹息,“洪姐姐,我哥哥是个很不错的人。可是他是庶子,而我母亲是嫡母。自古以来,有哪对嫡母庶子能真正情同亲生母子。” 洪宝珠的脸慢慢变白,话说到这个份上她再听不明白,那她就是真蠢。所以这一切都是裴夫人的意思,对方不满意自己。 “元惜妹妹…我…”她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裴夫人是元惜妹妹的亲娘,元惜妹妹能对自己说这些话已是难得。 她的情绪瞬间低落,就知道自己想得太简单。以前母亲总担心她婚事艰难,不正是因为她名声不好吗? 裴夫人不满意自己也是人之常情,不过是因为父亲同裴侯爷交好,她自己又同元惜妹妹交好才生出的错觉,以为自己能够嫁给裴世子那样的男子。 她眼眶微微发红,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裴元惜送她离开的时候,她已经平复很多,还有心情同她玩笑。只是她越是故意在笑,那笑就越勉强越难看。 “洪姐姐,不想笑就别笑。母亲那里我会劝说,父亲那里我也会去说的。我是真心诚意想和你成为一家人。不过世事无常,谁也无法预料后事。” 洪宝珠紧紧拉着她的手,低声说了一句谢谢。 轩庭院那边,洪夫人一直含笑听着沈氏和顾氏说话,时不时插上一两句,大多时候说不上话。等到洪宝珠回来,当下与女儿一同告辞。 顾氏得知自己女儿去了裴元华那里,目光有些闪烁。 沈氏假意要送洪家母女,被洪夫人一句留步便重新坐下去。最后送洪夫人和洪宝珠出去的是裴元惜,一路上洪夫人都在夸她。 她笑得腼腆,目送她们上了马车之后再转身。 一转身,脸色瞬间淡下去。 母亲摆出如此姿态,摆明是不同意这门亲事。说不同意都是好听的,应该是看不上才对。母亲这么做,未曾考虑过父亲同洪将军的交情,也不曾在意她和洪宝珠的交情。 她淡着一张脸返回轩庭院,在门外隐约听到顾氏的哭声。 顾氏心里苦,有苦无处言。 自打小姑子女儿被换一事揭穿,婆母生了一场大病。那病是心病,吃什么药都不管用,最后无法他们只能把婆母送到庄子上去散心。 天气转冷之时,婆母自己回来了。 这一回来不要紧,简直是像变了一个人。因为日夜哭泣伤了嗓子,那嗓子变得又粗又哑。人也瘦了许多,瞧着像是脱了相变得十分刻薄。 自从婆母回来,她就没睡过一个好觉。婆母成天怀疑这怀疑那,好像府里上下没有一个好人。她每天忙着断那些鸡毛蒜皮的小官司,不知发卖多少下人。 府里的下人也跟着提心吊胆,生怕被发卖出去。她是焦头烂额,侯爷也好不到哪里去。婆母不仅让她天天立规矩,侯爷也要早晚去请安,一个不顺心婆母是又哭又闹。 更让她心寒的事,她天天去立规矩还被婆母说道。说她料理内宅不当,说她不贤惠不孝顺。这才多长时间,婆母就往侯爷屋子里塞了四个通房。 前几天婆母不知哪里发疯,非要逼着她来裴家提亲。说元惜可怜,让他们要好好疼爱这个可怜的孩子。 还说元惜本来就是要嫁给寅哥儿的,这事不能拖。 她心里又苦又气,东都城谁不知道元惜和大都督的事。此时上宣平侯府提亲,那岂不是把昌其侯府架在火上烤。 说实话她对小姑子是有怨的,幸好小姑子还算顾着娘家想让玉容嫁过来。玉容是嫡次女,一般世家不会聘为主母。因着玉容同裴济相差好几岁,她从未往这方面想过。 一听小姑子有这个意思,当下喜出望外。 眼见着裴元惜进来,立马擦干眼泪。 这时沈玉容也回来了,脸色不是很好,看到裴元惜时还摆着架子。顾氏生怕女儿惹到裴元惜不高兴,从中说了不少的好话。 母女二人告辞后,轩庭院只剩沈氏和裴元惜。 “母亲,你为何要这么做?”裴元惜问。 “元惜,你要知道母亲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裴元惜望着她,她的目光悲伤无比。那悲伤之中有着委屈和被人不理解的难受,好像在痛心女儿对自己的误解。 “母亲,你真的是为我好吗?”母亲明明知道自己和洪姐姐要好,既然是为她好,为何要反对这门亲事? 沈氏眼中的悲伤更甚,“我知道你必是以为我向着娘家。我为什么更属意你玉容妹妹,还不是为了你。你眼下是同洪姑娘交好,你哥哥表面上对你也是疼爱有加。但是人心隔肚皮,谁知道他们是不是真心待你?他们再亲也比不上你嫡亲的表妹。以后有你表妹在,便是母亲不在了,这个娘家也是你的倚靠。” 裴元惜完全感受不到她的良苦用心,顿觉得讽刺无比。嫡亲的表妹?嫡是嫡,亲却是未必。想到沈玉容之前隐约有了长嫂的姿态教她做人,她只有一声冷笑。 “母亲,你也说人心隔肚皮,你又怎知玉容表妹会听你的话?” “她是你嫡亲的表妹,我是她的亲姑姑,她不向着我们还能向着谁?” “她向着谁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不会向着我。你可知她今日做了什么,又说了什么?”裴元惜微敛着眸,遮住那满眼的嘲讽,“她教我要友爱四妹妹,还说母亲你治下不严,咱们侯府的下人惫懒。她对咱们园子那几株银杏很是不喜,想换成松树。” 沈氏脸色微变,“她…真这么说过?” “这些话确实是她所说,且那说你治下不严的话还是当着哥哥的面说的。” 沈氏脸色难看起来,侄女当着庶子的面说她,委实有些过份。“她小孩子心性,说话没遮没拦。你莫同她一般计较,我会让你舅母好好说她。” “母亲,你真以为同沈家结亲是一个好主意吗?” “当然,那可是你嫡亲的舅舅家。” 亲上加亲的姻缘,当然再是妥当不过。 裴元惜缓缓抬眸,认真看着自己的母亲,“世家嫡母都有自己的治家之法,母亲是嫡母哥哥是庶子,嫡母将自己的侄女嫁给继承家业的庶子确实是一个好主意。可是母亲你有没有想过,若你执意给哥哥娶一个他不想娶的女子,他难道不会心生怨恨吗?” 沈氏冷了脸,“自来婚姻之事都是父母之命,他一个庶子,我能将娘家嫡出的侄女嫁给他,那是他的福气,他还有何不满?” 裴元惜很平静,似乎并不意外母亲的想法。母亲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她,其实并不完全是。母亲执意想将玉容表妹嫁给哥哥,表面上看是拉拢庶子,实际暗藏心机。 玉容表妹才十二岁,离可以大婚之龄还有好几年,也就是说哥哥要等好几年才能成亲。迟则生变,几年时间谁知道会生出什么事端。 “母亲,这也是父亲的意思吗?”她问。 “元惜,在你心中我始终比不上你父亲吗?”沈氏的面上又现悲苦,“儿女婚嫁一事,本应主母做主。母亲事事为你,你为何不明白?” 事事为她吗? 她苦笑,“母亲,虽说婚姻大事父母作主,我以为如果你真想日后同哥哥好好相处,最好还是过问一下他的意思。” 便是不为任何人,母亲也应该同哥哥处好关系。 沈氏悲苦生泪,“说到底,在你心里母亲永远是个外人。我身为嫡母,难道还没有替庶子做主的权利吗?你向着你父亲也就罢了,你连庶出的兄长都护着,偏偏同我这个母亲生分,你可知我的心里有多苦?” 这可是她的亲生女儿,竟然如此和她离心,她活着是为了什么? 她听到女儿说让她好好休息,看到女儿毫不犹豫离开的背影,突然怨从心生泪如雨下。忆起往昔轩庭院里的母女和乐,再到如今的疏远离心。 有那么一瞬间,她好希望所有的事情都不曾改变。哪怕错了也好,她若是一直不知道该有多好。 “元君…”她无意识唤着。 裴元惜身形一顿,并未回头。 78、你这招不行 母女二人, 一人在屋内一人在门口。沈氏身体微僵,脸上的苦涩如同定住一般。她无措地看着女儿的背影,嘴唇嚅动着。 又自责又羞愧。 “元惜, 我…” 她刚才是真的想元君了,但她想的不是后来的元君, 更不是如兰生的那个孩子。她想的是以前自己疼爱的元君, 那个被自己养大的孩子。 那些美好的过往, 她不敢回想。每想一次, 又是愧疚又是难受。没有人能理解她,她有时候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到底要怎么做。 裴元惜微微叹息, “母亲,你若是想元君, 便派人接她回来吧。” 沈氏闻言猛烈摇头,“元惜, 你误会母亲了,母亲没有那样想。母亲只是想起过去,以前元君还是一个很好的孩子。” 以前很好的孩子,后来为什么会成为那样? “母亲。”裴元惜慢慢转身,望向她, “你不必在意我的, 我无论怎样都好。你也不用替我打算, 你想如何便如何。” 这句话实在是戳人心窝子, 沈氏感觉自己的心像被软刀子割肉一般, 一下一下明明没有见血却痛不欲生。 还说不是生分,这般隔心的话都说得出来。 她悲声凄切,“我怎么有不在意你?你是我的女儿,是我十月怀胎九死一生生下的孩子。谁能知道那些人包藏祸心, 让我们母女生生分离十五年。母亲一想到你十五年来受的苦,恨不得替你承受。” 自从那件事后,她没有一日真正开心过。可是她现在连个恨的人都没有,如兰死了平珍死了,曾太妃也死了。 她要怎么做才能和自己的亲生女儿亲近,“我多想补偿你,我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你。我都为了你,你为何不明白我的苦心?” “母亲真是为了我吗?”裴元惜的声音极轻极淡。“母亲可知我要的是什么?可能母亲你自己都没有察觉,其实你一直拿我和元君比较。” 沈氏想否认,但她张不开口。她确实在心里比较过两个孩子,那种比较无处不在。元君让她失望时,她庆幸自己的亲生女儿没有长歪。亲生女儿同她生分时,她又会想起以前同元君的那些美好过往。 有时候她痛恨自己的摇摆不定,可是陈家主说她没有错,因为这些都是人之常情。人心肉长,在心上生了根的感情岂是说断就能断的。 “元惜,母亲没有办法…我养了她十五年…” “所以母亲,你想如何便如何,不用顾忌我。” “怎么可以?”沈氏哭出声来,“我怎么能不顾忌你,你是我的亲生女儿!我就想为你多做一些事,盼着你以后一生无忧。难道你连这点机会都不肯给我吗?你这是在生生剐我的心哪!” 裴元惜慢慢走过去,递了帕子给她。 她一把拉住裴元惜的手,泣不成声,“元惜…要是母亲什么都不为你做,母亲真不知道自己要怎么活下去…” “母亲,如果我求你呢?” “你…求我?”她惊愕地睁大眼,泪水还在眼眶里打转,“你就这么不愿和我亲近吗?你宁愿求我也不肯我帮你,为什么?” 裴元惜低声叹息,“母亲,有些事不是谋划周全便能高枕无忧的,甚至有时候什么都不做比做什么更好。我不让你帮我,是为你好。” “为我好?”沈氏眼眶里的泪水滑落,“我身为一个母亲,什么都不能为自己的女儿做,你说这是为我好?你分明就是不信我,你觉得我让济哥儿娶玉容是出于私心。说到底你根本没有把我当成你的母亲,你宁愿同外人亲近也不肯和我说心里话。你这样伤我的心,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她满眼都不是人理解的委屈和痛苦,在她伤心的目光中,裴元惜知道自己无论说什么都没有用。 人活着是为什么? 难道是为别人而活吗? “母亲,正如你希望我过得好一样,我也希望母亲以后能过得好。所以母亲,你不用为别人而活,你只要为自己而活便是对我最大的帮衬。” 很可惜,她听不进去这样的话。 她捂着心口悲伤无力地靠在椅子上,“元惜,到底要母亲怎么做,你才明白我的苦心?” 院子上攀爬的蔷薇已经凋谢,那些乌褐的枝干错综复杂地缠在院墙上,像极宣平侯府理不清的过往。 瑟瑟寒风中,裴元惜的身影显得单薄又孤独。风卷起她额前发,不时撩扰着她。她裹在暖和的斗篷里,心下却是冰凉一片。 母亲说为了她,真是为她吗? 李姨娘一死,横在母亲和元君中间的那根刺便会消失。人心最难懂,也最是奇怪。有时候再恨一个人,当那人去世后仿佛所有的恩怨都会被带走。 随着人死灯灭,似乎又念想旧日的好来。 母亲方才悲痛之中唤的是元君的名字,那是因为相比自己这个女儿,她更怀念元君的好。那好会随着时间慢慢放大,到最后在母亲的心里只剩下元君的好。 半路母女,始终敌不过一手拉扯大的母女之情。 原本她不应该难过的,但不知为何依然难免惆怅。这惆怅丝丝绕绕,一时间竟然有些挥之不去。 直到一掀内室的帘子看到那随性而坐的少年,听到对方欢喜的声音,这惆怅才像是如雾遇水一般,倾刻间消失不见。 “娘,你这副护膝是做给我的吗?”商行宝贝地捧着还没做到一半的护膝,一脸孺慕和开心。那护膝针脚如蜈蚣腿,极为难看。他却视若珍宝,看上去又稀罕又不愿放手。 裴元惜难掩羞赧,实在是为自己的女红汗颜。 “这个不是给你的。” 商行闻言,顿时有些不高兴。他微微噘着嘴,不太甘愿地把护膝放回去,眼神很是失望和难过。 裴元惜又好笑又心疼,“这副是我练手的,你看这针脚多难看。等我做熟了,针脚也好看了,再给你做一副好的。” 少年双眼一亮,重新笑得像个吃到糖的孩子。就知道娘最好,娘最疼她。好的东西都是给他的,不好的练手的是给爹的。 不过这话他可不会告诉爹。 “娘,最近天冷,我觉得有点冻脚。”他跺着脚,脚上那双厚皮靴子看上去十分结实。 正德殿和庆和殿怎么会冻脚? 他可怜兮兮的,又露出那种讨糖吃的表情。清澈的眼水蒙蒙的,稚气未脱的脸上满是寻求关爱的期待。 这是她的孩子。 她生下他后便撒手人寰,他过去的一切她都没有参与过。他咿呀学语、蹒跚学步,他所有的第一次她都没有见过。她没有抱过他,没有在他哭泣摔倒的时候安抚他。 他自小渴望的不止是她的陪伴,还有她的关爱。 她的心像被什么东西冲击一般,在空中飘着摇着无所归依。她想飘得更高更远,远到可以冲破时空去看一看他的样子。 “好,我再给你做两双棉袜子。” “娘真好。”少年满足地弯起眉眼,瞟一眼自己身上的衣服,扯扯被压住的衣角。也不说话,就那么看着裴元惜。 裴元惜眼眶发涩,“等娘女红再好一些,我给你做衣裳。” 正是这句话,让少年水蒙蒙的眸迸出亮光来,极似那天上的星月。他带了好些御厨新做的点心,现宝似的摆在她面前。 一边摆点心一边唱曲似的哼哼,“有娘的孩子是个宝,有了亲娘真是好。” 从小到大娘对他来说就是冰室里那个永远沉睡的人,冷冰冰的毫无温度。他见过宫外的那些孩子,他们被自己母亲抱在怀里的时候笑得多开心。 可惜他长大了,要不然娘肯定也会像别的母亲一样抱着他哄他开心。他真想有一天能变成小孩子,能懒在娘的身边尽情撒娇。 也不知道他还在这里待多久,还能不能看到爹娘重新在一起。 “娘,你吃。”他笑吟吟地举着点心。 裴元惜听到他那不成调的曲子,心头已然是又涩又软。她有时候想如果自己能穿越到那个时空,是不是就能陪伴他长大? 点心吃在嘴里是甜,到了腹中却是酸楚一片。 母子二人心中各有伤感,面上却是都不显出来。当儿子的有意撒娇卖痴,做母亲的也渐渐有了架势。 将近亥时,商行依依不舍地告辞。出了侯府,熟门熟路地去了都督府。少年行走如风,瞧着心情极是欢喜。 一进书房,眉开眼笑。 “爹,我刚在娘那里看到她给你的护膝,针脚特别的用心。娘说第一副护膝是做给你的,你看她对你有多好。” 桌案后的公冶楚手中的笔一停,“她有心了。” 这语气这态度并不能让商行满意,少年眼珠子狡黠微闪,“我娘其实可心软了,我说冻脚她立马说给我做棉袜子。她还说等她女红再好一些,便给我做衣裳穿。” 公冶楚这才抬起头,冷声道:“这么晚还不回宫,明日又想偷懒不上早朝吗?” 少年满脸欢喜顿时散去,嘟着嘴,“上,上,我这就去睡。” 这才是真正的亲爹。 以前爹还没来时,那个爹可不太管他。他想睡到几时起就睡到几时起,想不上早朝就不上早朝。苦暑时他想离宫就离宫,愿意在避暑山庄里待多久都成。 现在不行了,爹可不会容忍他偷懒。 他磨磨蹭蹭一直没出去,公冶楚不得不停下来。那双冷漠的眼中略显无奈,像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般看着他。 “还有什么事?” “爹,我看那些宫外的夫妻,做丈夫的衣食住行皆是自己的妻子打理。不拘是鞋袜还是衣衫,即便不是亲手做的,那也是精心准备的。你看看你这书房,和正德殿一样冷清。要是你和娘成亲了,也不会连个嘘寒问暖的人都没有。” 公冶楚不理他,手上的笔重新动起来。 他低低地叹着气,“爹,你独自抚养我长大,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难道你不想和娘重新在一起,我们一家三口…我知道因为娘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你心有顾忌。可是我做了太久没有娘的孩子,我真希望做几天有爹有娘的孩子。那样即便是有一天我离开了,我也能拥有和爹娘一起生活的回忆。” 少年眸中泛起雾气,看上去好不可怜。雾气越积越多,他簌簌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用袖子抹眼泪。 “有话说话,别装可怜。”公冶楚似乎看透他的伎俩。 他立马笑得极其讨好,也不管脸上还带着泪痕,一只脚在地上刨啊刨,“爹,你这招行不行啊?” 他指的是公冶楚让裴元惜送东西的事,这样的事情瞒得了别人,可瞒不过他。他看得出来娘并不是很乐意做那些事情,爹会不会适得其反? 公冶楚睨他一眼,不说话。 他一脸操心,老气横秋,“我觉得不太行,哪有命令别人追求自己的,这招只怕收效甚微。你要真的想和娘重新在一起,我以为你们应该换一换。” “如何换?”公冶楚冷声问。 商行立马来了劲,几下蹦到亲爹的面前,一副狗头军师出谋划策的模样。表情煞有其事,语气神神秘秘。 “就是你换一个方式,比如说你主动追求她?我娘那人最易心软,都说烈女怕缠郎,你何不试上一试?” 公冶楚皱起眉,“你都是在哪里听来的话,烈女怕缠郎?我可不记得我有教过你这些,是不是柳则教你的?” 门外的柳则重重打了一个喷嚏,心道这鬼天气可真够冷的。他仿佛能感受到自家主子那令人无处可逃的森森寒气,紧接着又是一个喷嚏。 商行连忙否认,“不,不是的,是我在宫外听到的。爹,你试试吧?要不然我怕我等不到你们在一起的那一天。” 公冶楚冷哼一声,“少学这些不好的东西,赶紧回宫睡觉。” 少年乖乖地告辞,出去后同情地看了木头桩子的柳则一眼。柳则被他看得莫名其妙,一转头便对上自家主子骇人的凝视。 他身体一瑟,感觉更冷了。 公冶楚的视线落在他的袖口上,那里已经补好,“你就这一身衣服吗?我可不记得有苛待过你们?” 柳卫有规制的侍卫服,每季都有新发。 柳则连忙回话,“大人,属下怕弄坏了新衣服。再说这衣服还能穿,属下舍不得丢。” 公冶楚深深看了他一眼,径直往外走。他疑惑地看了看自己,并没有发现不妥之处,然后一言不发地跟上自己的主子。 裴元惜没有睡实,先是感觉屋子里进了人,然后感觉那人盯着她看了许久。熟悉的气息让辨出来人,索性装睡没有睁眼。 他好像在找什么东西,等看到针线笸箩里做到一半的一只护膝,冷漠的目光渐渐柔和。修长的手指将护膝拿起来,看得极为仔细。 他一直不走,裴元惜装睡装得辛苦。左右思量之后像是被惊醒般缓缓睁开眼睛,见到他之后适时露出诧异的表情。 “大人。” “醒了。”他没有看过来,还盯着手中的护膝看。 她慢慢坐起,打了一个哈欠,“我女红不好,还请大人不要嫌弃。” 心里想的却是管他嫌不嫌弃,她已然尽力问心无愧。要是他嫌弃反倒好了,指不定以后就不会让她做这做那。 “蒙城冬日长风沙大,我父亲成天在外。每到冬天风里来雨里去,护膝不知要废多少副。我依稀记得父亲的护膝都是我母亲亲手缝制,一针一线极为用心。”他清冷冷地说着,听在裴元惜的耳中却是略显落寞。 东山王府还在时,他必定是一个幸福的孩子。公冶氏的先祖为怕嫡庶相残,历来东山王府都没有妾室。 他让自己做护膝,是想效仿他的父母吗? 她望过去,正好看到他袖肘处开的一道口子。那口子不知是被什么东西划破的,落下好几绺布丝。 峻峭高冷的男人,突然穿了一件破衣服,生生折损他原有的威严冷漠。那布丝随着他的动作晃来晃去,她假装看不见。 许是气氛略有些尴尬,她不自觉地低咳一声。他放下护膝走到桌边倒了一杯茶水,自然地递到她的面前。 于是他袖子上的那道破口子和飘散的布丝,清清楚楚地展现在她眼前。 79、来真的 那口子极大, 很难让人忽视的那种。 是继续假装没看到,还是出声提醒?两相纠结之下她选择无视。可是天不遂她愿,在她刚接过茶水时只听到“嘶拉”一声, 那口子裂得更开。 这下想假装看不见都不行。 公冶楚看着自己撕烂的袖子,似乎在皱眉。他皱眉时微抿着唇, 面上还是一片冷漠倒是看不出是恼还是怒。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她心里祈盼着他觉得丢脸赶紧离开。却不想他一直盯着那袖子看, 像是要看出更大的窟窿来。 她轻抿着茶水, 不看他。 可是他人就在那里,那袖子上的大口子也在那里。茶水总有喝完的时候, 到时候她还是要面对的。 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要是大人不嫌弃,我帮大人缝一缝吧。”她心想着他肯定看不自己的女红, 必不会让自己动手的。 哪知他闻言后眉头微展,道:“有劳了。” 这时她才想这男人让她做护膝的事, 怎么可能看不上她的手艺。于是她只得硬着头皮取来针线,替他补起衣袖来。也不知是她紧张还是不熟练,玉白的小手竟有些微微发抖。 一室暖黄,极是温馨。 仿佛是多年前才有过的感觉,那时候他会和母亲一起等父亲回来。也是这样暖黄的灯光下, 母亲一边做着女红, 一边听他念书。 不过母亲做女红时不会手抖, 更不会扎到人。 少女乌黑的发散开着, 半遮住她的脸。长的睫毛、小巧挺翘的鼻头、樱红的唇。侧颜极美, 美得直击人心。 他面不改色地看着低头拉线的少女,她的小手抖啊抖,看上去下针时没深没浅,那针尖有几次都扎到他的肉。 她越是抖, 那针越像是没长眼睛似的。虽说冬日里衣服穿得厚些,倒不至于扎出血来,但这一下一下被人用针扎想必也不是很好受。 谁让他爱指使她干活,让她磨豆花让她做护膝。 他视线落在她的头顶上,顶上那旋漂亮得像朵花。然后转向她那张忐忑的小脸,并没有戳穿她的小心机。 抽丝布料不是很好补,加上她女红实在不敢恭维。等到补好后一看,缝补过的地方就像一条丑丑歪歪的蜈蚣。 可惜这衣服的好料子,她心想。 补成这个样子,上好的衣服怕是废了。 她咬着唇模样怯怯,睫毛投下的扇影忽闪着,像极受惊的小兔子。声音都带着颤,听起来像哭,“大人,我女红不好…” “无事。”他说。 他剑眉微蹙,睨着她,“你把里面的衣服缝一起了?” 她茫然,“没有啊。” 他把手一伸,“自己看。” 她小心翼翼地翻着缝补过的地方,左捏右捏好像真的把里面的衣服缝在一处了。刚才缝的时候不说,现在缝好才说,他是不是故意的? “大人,要不我重新缝?” “嗯。”公冶楚看过来的眼神幽暗无比,倒是没有杀气。 她一边拆一边想,想不到他今天还挺好说话。被针扎也不吭声,也不生气。果然是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第二次缝的时候好多了,也没怎么扎他的肉。就是缝完以后和第一次差不多,还是一条又丑又难看的蜈蚣。 “镯子为何不戴?”他问。 镯子? 她一愣,下意识看向自己露在外面的一截腕子。她不爱戴首饰,两只手腕皆是空无一物。要是他不提,她还真没想起过那只镯子。 “什么镯子?”她装傻。 他又不是明着送的,鬼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万一是试探自己那时候是不是装睡,她岂不是暴露太多。 “那镯子是我母亲的遗物?”他并不在意她的装傻,自顾说道。 他母亲的遗物,竟然随意送人? 她不知道的是,他那时候梦中笑着唤他阿楚的女子,巧笑倩兮顾盼生辉,她的手腕上戴着的便是那只镯子。 “我母亲是南边人,南边女子多善解人意,我记忆中她从未大声说过话。你做的豆花很好,同我母亲做的一样。” 她心下一哂,还真是没想到那齁甜的豆花会合乎他的口味,这算不算歪打正着?她真不知道他母亲是南边人,他不会以为自己特意了解过他吧? 天地良心,她根本不知道他喜欢吃甜口的豆花。 “王妃必定是个很温柔的人。” 公冶楚似乎陷入回忆,“我父亲习惯早起,天不亮便要去巡视军营。他巡视完归家,我母亲都会给他准备一杯热牛乳。” 她静静地听着,他没有再说下去。初时她还没有反应过来,等他定定看着自己时才恍然大悟。 这男人… 是暗示自己明早给他送牛乳! 他又不经意地补充一句,“南边人喝牛乳习惯放霜糖。” 所以他要喝加糖的牛乳。 这个倒是不难办到,裴元惜想。只是她怎么听着他刚才的声音好像不太一样,听上去像是在撒娇。 不可能吧。 一阵恶寒过后,她觉得自己肯定是听错了。堂堂公冶大都督,怎么可能会向她撒娇要吃甜东西? “那…我明日给大人送热牛乳?” “有劳了。”他说,倒是不客气。 她偷偷翻个大白眼,真不知道他在折腾什么。他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难道仅仅是想重温那些他们之间的美好时光? 有意思吗? 或许是目的达到,他总算是走了。 他离开的背影显得孤寂而单孑,不由让人生出一种同情。他让自己做这做那,仔细想来不像是命令,倒像是一种乞讨。 乞讨别人的关心,哪怕这关心是假的。如此一想觉得他甚是可怜,然而一想到自己明日要早起,又觉得自己的同情心来得莫名其妙。 他不值得同情,她才是那个可怜人。 守在暗处的柳则见自家主子出来后默默跟上,也不怎么的突然看到公冶楚衣袖上那个缝得极丑的蜈蚣。心里纳闷着大人的衣袖几时破的,又几时补好的? 那针脚如此之差,定然不是都督府的绣娘。 很快他顿悟了。 敢情不是大人催他成亲,而是大人自己想成亲。看来都督府很快要有女主人了,有了女主人就会有小主人。 他心下一热,很是期待。 轩庭院内,宣平侯正在和沈氏说话。他脸色不是很看好,严肃又深沉。沈氏红着一双眼,用帕子掩饰自己哭过的事实。 屋子里碳火足,幽香阵阵。 那安神香原本是安神之用,眼下倒是未曾安抚到宣平侯。他心情略有烦躁,一时之间也不知如何同沈氏提及。 他知道今日不光是洪氏母女上门做客,还有嫡妻的娘家嫂子和侄女也在。他虽是男子,却也能看出其中的不对。 嫡妻此举,分明是不愿意同将军府结亲。 “洪姑娘…” 他才开头,沈氏便接过话,“妾身知道侯爷要问什么。洪夫人和洪姑娘是妾身亲自下帖子请上门做客的,我娘家嫂子和玉容也是我叫来的。” “为什么?”宣平侯问。 沈氏声音哀切,“侯爷,你当愿意这么做吗?你当我愿意得罪洪夫人吗?妾身这是在为侯府着想,正是因为知道你和洪将军交好才出此下策。外人瞧着咱们府上荣宠正盛,谁知道大都督和皇帝到底要做什么?我也是怕万一…连累到洪将军。” 她是侯府嫡女,又曾当过多年的侯府夫人。该有的手段她都有,该有的心眼她也都有。除去被身边人联手欺骗一事,内宅妇人应有的心机她并不比别人少。 这番话说得倒是在情在理,宣平侯脸色好看了许多。沉着眸子细细思量着她的话,觉得甚是有些道理。 沈氏又道:“昌其侯府是我娘家,咱们府上若真有事我娘家是无论如何也摘不清的。别看外头羡慕的人有多少,真要结亲怕是许多人家都不敢给准话。洪将军仗义,他越是如此我们越不能害了他。” 宣平侯也觉得此时结亲并不妥当,只是主动提及的是洪将军,他总不能扫对方的面子。不过无端端把昌其侯府扯进来,就怕洪将军会多想。 “话虽如此,这么做始终有些不太好看。” “侯爷,好不好看妾身都做了。洪夫人是明白人,自是知道儿女亲事相看做主的都是当家主母。洪将军和你的交情另外说,你们男子在外哪能兼顾内宅。她也是一府主母,想必能明白我的难处。” 宣平侯不说话了。 “侯爷可是觉得为难,怕对洪将军不好交待?”沈氏问。 宣平侯的表情说明一切,轻轻点头。他确实觉得为难,洪将军盛情难却诚心诚意想同侯府结亲,他怕对方因此生间隙。 只是儿女亲事,还是慎重为好。 “此事我心里有数,你莫要担心。” 他这么一说,沈氏心里熨帖许多。“侯爷,这结亲一事是洪将军一时脑热。我瞧着洪夫人没有半点不高兴,指不定她心里也并不是很满意这门亲事,怕是碍于自己夫君的面子不得不走一趟。” “洪夫人真的没有生气?”宣平侯忙问。 “没有,她不可能看不出我的用意。她连脸色都没有变,或许我的安排正合她的心意。”沈氏温婉道,“玉容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她是侯府嫡女,配济哥儿也是有余。再者我听人说洪家姑娘文墨不通又爱舞刀弄枪的,委实有些配不上济哥儿。我不是济哥儿的亲娘,若真是聘了洪姑娘,外人指不定编排我是个恶毒嫡母。” 后母难为,洪宝珠名声在外。沈氏真要是替裴济做主结亲,东都城自有人拿她的后母身份说事。 宣平侯紧锁的眉未舒展,长长叹一口气。 洪将军一直同他走得近,前段日子他们被同僚孤立的滋味他是知道的。皇帝的心思难猜,大都督更是城府极深。 如果他们真的是在彼此算计,侯府就是马前卒。侯府要是倒霉了,侯府的姻亲也是跑不掉的。只是才拒了将军府的亲事,转头就和昌其侯府联姻,洪将军会如何想他? “济哥儿的亲事暂且先不议,放一放再说。” “妾身省得。”沈氏满口应下。 她以为这么晚了,宣平侯自然要歇在她的屋子。没想到他并没有留下来的意思,坐了一会后在她幽怨的眼神中离开。 他不是不知道她的心思,只是他真的…… 后宅这些女人,他是真的怕了。 他思量一夜,腹中不知草拟多少对洪将军的说辞。翌日早朝碰到洪将军时,见对方如往常一样亲热。说起自家妻女上门做客一事就算是普通的人情来往,丝毫不提结亲之事,好似没有这回事一般。 看来还真让妻子猜中了,洪夫人也不愿意结这门亲事。想必昨日洪将军夫妇也详谈过此事,洪将军也歇了结事的心思。如此一来,他心里提着的事总算是放下了。 洪将军不提,他自是乐得不提。 下朝后两人又是走在一起,一边走一边说话。 突然后面传来一句话,语气尽是鄙夷。“好好的姑娘家,天天上赶着缠着男人也不知羞,也不知哪样的父母才会教出那样的女儿,真是丢尽脸面还不自知。” 不用回头,宣平侯也知道说话的是刘大人。 上回刘大人被他怼得哑口无言,早就瞥着一肚子的火。刘大人恨透了宣平侯父女,要不是他们父女二人自己何至于晚节不保,受尽白眼遭人嘲笑。 “都当祖父的人,还娶个比自己孙女大不了多少的姑娘为妻,也不怕造孽。”宣平侯没有回头,故意说得大声。 洪将军跟着附和,粗声粗气,“老不修的东西,和自己孙女一般大的姑娘也下得去手。亏得还自称是读书人,成天拿规矩礼法压人。我就不信圣人留下来的书里还有教人娶幼妻的?” 刘大人胡子抖啊抖,现在他走到哪里都能听到有人说他私德不休,害得他不敢去继妻的屋子里。 放着那样一个娇滴滴的妻子不睡,他急得口生燎泡。 “我名媒正娶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不像有的人养出来的姑娘,上赶着往男人跟前凑。这样的姑娘谁敢要,以后也不知还嫁不嫁得出去。” 宣平侯大怒,“别人家的事刘大人莫要操那闲心,没得气坏了身体害得人家年纪轻轻的女子守活寡。有这功夫还不回去清一清自己的后院,免得后院杂草众生一片绿意盎然。” 论嘴皮子,刘大人岂是宣平侯的对手。 一听这个绿气,气得刘大人胡子抖手也抖。自从他娶了小妻子,这样的荤话不知听过多少。为了哄小妻子开心,他前段时间可没少吃补药。 人人都说他老牛吃嫩草,还有人暗地取笑他牙口不好。小心嫩草吃不动,被别的牛给啃了。他现在最听不得草啊绿啊,一听就两眼发黑。 身边的张大人示意他不要再争,“刘大人,莫要再言。大都督同裴二姑娘的事岂是你我能置喙的,指不定大都督过几日便会上侯府提亲。” 张大人有意向宣平侯卖好,宣平侯并不领情。 他不想同张大人说话,索性不接这话。 谁知一道清冷的声音从后面过来,“我正欲择一良辰吉日上侯府提亲,裴侯爷,你看明日如何?” 宣平侯吓一跳,不止是他,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只见公冶楚已经到了跟前,霸气外露气势迫人。他那张冷漠的脸上不见半分喜气,知道的以为他是在主动提亲,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打上门找人算账。 “好,好。”宣平侯还能说什么,他也说不出什么来。他总不能拒绝吧?既然不能拒绝,那自是公冶楚说什么是什么。 前头还讽刺宣平侯的刘大人呆若木鸡,等到公冶楚出了金华门,洪将军才敢笑出声来。一边笑一夸张地捂着肚子。 “真是笑死我了。刘大人你听到没有,大都督说明日上侯府提亲。” 有人恭喜宣平侯,一时间气氛很是热络。唯有那刘大人被晾在一边,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好不精彩。 这些臣子都不怎么把皇帝放在眼里,但一个个惧公冶楚如虎。刘大人之所以敢奚落宣平侯,正是因为不在意小皇帝,自然也不会在意小皇帝认的干娘。 眼下一听公冶楚要上宣平侯府提亲,他的心又凉又怕。不仅他如此,那位张大人也没好到哪里去,心里已是后悔莫及。 宣平侯和同僚们客气过后,随众人一起出宫。 宫门外,公冶楚正接过裴元惜递过来的热牛乳一饮而尽,冷漠矜贵的气质让人一眼便能看到他。 他的面前,少女妍丽如花。手腕上戴着一只上等水头的玉镯,正是他送给她的那一只。玉镯通体碧绿,衬得那如玉般的肌肤更是莹白。 她故意露出来给他看,心道回去后就收起来。 宣平侯心神还恍惚着,未从公冶楚说要上门提亲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此时一瞧那一对男女,竟是觉得他们无比般配。 论长相大都督自然是好的,权势相貌都好,论理是再好不过的姻缘。可是一想到大都督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的心焦灼又煎熬。 无奈对方权势太大,而女儿又喜欢对方,他还能怎么办? 在他和众臣的目光中,公冶楚的轿子远去。 裴元惜真心亲自给父亲端上牛乳,牛乳温得刚好。这一次她没有落下洪将军,也给对方备了一碗。 宣平侯心情复杂,唯有一声叹息。 洪将军一脸惊喜接过牛乳,连声夸她,“世侄女好福气,今天喝了世侄女准备的牛乳,改日我要喝世侄女的喜酒。” 喜从何来? 她看向自己的父亲。 宣平侯压低声音,“刚才大都督说,明日上侯府提亲。” 她闻言怔住。 公冶楚竟然要来真的? 80、定亲 公冶楚是语出必行之人, 第二天辰时出现在宣侯府。 这一夜东都城多少人无眠,多少双眼睛盯着宣平侯府的大门外。所有人都知道公冶楚不会有虚言,但所有人都还是对此事怀着不敢置信的态度。 别说旁人, 便是侯府中人哪个不是如此。宣平侯、康氏和沈氏几乎全部一夜未睡。主子们尚且如此,更别提侯府的下人。 天还黑着时侯府的门房就伸着脖子望穿秋水, 等他看到都督府的轿子停在外面赶紧派人去报给主子。直到这个时候, 所有人心中的石头才算是落了地。 霸气凌天的男子下轿, 便是随意往那里一站都是令人胆战心惊的存在。紫衣墨发, 气势倾天。一双深沉不辩情绪的眼,一张不怒自威的脸。瞧着不像是来提亲, 而像是来巡视的。 他身后跟着一个黑衣随从,那随从头戴巾帽一脸笑相。侯府门房自是不认得这位随从, 待宣平侯率府中众人出来相迎时,一见这随从的模样下意识要跪。 “在外不比宫中, 裴侯爷随意即可。” 公冶楚发了话,宣平侯慢慢起身。 恭恭敬敬将君臣二人迎进去,侯府的门一关,阻绝那些探头探脑的各府下人和看热闹的寻常百姓。 宣平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康氏沈氏等人也是一脸拘谨。说是来提亲的, 这样的提亲者上门, 女方哪里敢摆半点架子。 公冶楚落了座, 商行便坐在他的身边。父子二人再是没有言语交流, 公冶楚的脸面再是冷淡, 亦是改变不了骨子里的亲近。 康氏心口一跳,心中震惊。 心道陛下竟然如此亲近大都督,大都督也不见任何反感。如此君臣恰比叔侄,难道都是在做戏?若真是做戏, 更是令人惊叹。 枉她虚活这么大的岁数,居然看不出一丝不妥来。暗想着陛下小小年纪不简单,大都督更是城府深。再一想孙女抽到的那支凤签,越发心中不安。 “都坐吧。” 公冶楚的话如同大赦,裴家人这才敢堪堪挨着边坐下来。他们不像是在自己家中,倒像是出门做客一般。 聘礼很是惊人,流水似的抬进来。最选抬进来的是一对活大雁,这般寒冬季节也不知是从中哪里找来的。饶是康氏见过大世面,也见过皇帝赏赐自己孙女的架势,依然被震惊住。 既然是上门提亲,便得有官媒。 那官媒今天早上才得的信,缩在一旁像个普通婆子,哪里有平时伶牙俐齿的样。好在她就是个摆设,也没有要她说些什么。 其实也不用说什么,康氏不敢摆祖母的架子,沈氏也不敢拿出丈母娘的气场来。便是宣平侯,也不敢端着未来老丈人的态度问话公冶楚。 商行眼珠子转啊转,道:“我家大人说,贵府二姑娘知书达理、秀外慧中、贤德淑静、才貌双全,堪为良配。” 公冶楚睨他一眼,没作声。 “谢夸奖。”宣平侯屁股像烫了一下,差点站起来。这些话不像是大都督会说的话,应是陛下自己的赞语。 康氏和沈氏坐立不安,也略略离坐行谢礼。 那官媒听得好生震惊,果真是宰相门前七品官,都督府的随从好大的威风。不仅有资格和侯爷侯夫人平起平坐,还能和侯爷这么说话。 商行又道:“侯爷教女有方,二姑娘不仅人美心善,还写得一手好字。听说二姑娘的字自成一派很有风骨,真不愧是连陛下也认可的贵女典范。” 这话说得宣平侯有些心热,原来在陛下心中是如此高看元惜的,怪不得陛下会认元惜为干娘。当下一副遇到知己般激动,要不是碍于君臣有别他真想同陛下结为忘年之交。 康氏更是惊了又惊,想不到陛下如此抬举二娘。只是同大都督结亲,以后真有什么事怕是他们娘家人说不上话。 若是陛下能撑腰,那是再好不过。只是那支凤签…如果往后真要是应了签言,陛下不知是何下场? 一时间心情有些复杂,再看满脸欢喜笑得无害的少年郎不免心生同情。皇权之争,向来是最残忍。 如果陛下真的…二娘岂不是没了靠山?她默念了几声阿弥陀佛,不知是在为自己的孙女祈祷,还是为眼前的少年帝王。 商行可不知有人在同情他,他从昨天晚上激动到现在,能亲眼见证父母定亲的场景光是想想他都欢喜到不行。他听到爹要来侯府提亲别提有多开心,他还以为要等很久,没想到爹的速度倒是快。 他可不管侯府众人是什么个心思,他只知道从今天起他就能光明正大和爹做父子。虽说隔着一个义字,但那也是父子。 这时候有人提醒官媒说话,官媒硬挤出笑模样,恨不得把自己脸上的褶子笑成一朵吉祥的花来。 她是出声提醒交换庚帖的。 庚帖交换完毕,亲事已成。 接下来便没有官媒的事,如此干脆的结亲,官媒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她做为大都督请的媒人,这次经历足够她和同行们吹嘘一辈子的。 前后不到一个时辰的事,这门亲事就算是定下了。 宣平侯手里拿着公冶楚的生辰八字时脑子还晕乎乎的,他纳闷地想着大都督完全可以不走这一遭。以大都督的权势直接让陛下赐婚不是更省事吗? 既然是赐,那便是上对下,长辈对晚辈。他哪里知道公冶楚和商行的关系,商行是子,哪有当儿子的给父亲赐婚的道理。 要真能赐婚,商行哪里还能等到今天。 水榭那边春月忙进忙出向自家姑娘传消息,一时比划着那大雁,一时比划着那些流水般的聘礼。 “姑娘,你可不知道。那大雁可大了,一只只别提有多精神,一直在那里叫唤,那声音听着真喜庆。” “那珠子这么大一颗。”她比了一个夸张的手势,“少说也有鸡蛋那么大,这么大的珠子要是镶在首饰上,那可怎么戴啊?” 她一脸喜气,语气夸张又兴奋,引得别的下人频频偷看,不知有多少人羡慕她的好运气。多前年沈氏替裴元惜重新挑选丫头时,好多有门路的下人都绕道走。要不是她没有背景没有靠山,这差事也不会落到她的头上。 哪知风水轮流转,她也有被人巴结羡慕的一天。 裴元惜靠坐着,手里拿着一本书。别人瞧着还当她有多平静,其实她未必能作到淡然面对,至少手中的书好半天都没翻一页。 她想不明白公冶楚为何突然起意提亲,纵然他们的另一世是夫妻,可那个她同她肯定是不一样的。 从过去来到现在的公冶楚,为什么要这么做? 春月欢天喜地细数那些聘礼的声音戛然而止,然后很有眼色地默默退出屋子。 裴元惜抬头时,公冶楚已经坐到她对面。他目光落在她手中的书上,这是一本杂书,讲的是民间鬼怪故事。 他似乎想到什么,眸渐深。 商行在外面没有进来,正在逗点心玩。少年的声音清晰无比地传进来,他一会儿假意嫌弃点心又长胖了,一会儿又说点心该减减了。 然后他好像是扔了什么东西让点心去拣,不时发出开心的大笑。那笑声纯粹又简单,一人一狗玩得不亦乐乎。 “他从小就和动物亲近,不拘是多凶猛的野兽在他面前都乖顺无比。”公冶楚说,“他很爱笑,很少见他哭过。” 空旷的太凌宫,小小的孩子蹒跚学步。等再大一点,仁安宫已经拘不往他。阖宫上下大大小小的宫殿,几乎全部被他翻了个遍。 那个总是在他玩到一身泥回去后,不舍得骂他一句的男人,那个永远沉浸在与妻子过去时光里的男人。 是自己,又不是自己。 裴元惜心下涩然,“你是个好父亲。” 公冶楚眸渐深,“他说他不知道自己能待到什么时候,他说他希望在他还能留在这里时能看到我们重新在一起。” 所以,这才是他突然提亲的理由。 “你明知道我…” “我知道。”他认真看着她,目光难懂,“我知道你是你,她是她。” 我是我,他是他。 “如果是为了孩子,我没什么不愿意的。”她说,“但是我话要说在前头,无论我们在孩子面前是什么样子,私下底我们还没有那以前的地步。” 他眼神微冷,寒气乍起。 这样的他,又是那个她熟悉的他。那个天下人闻之色变权倾朝野的大都督,那个动动手指就能让人家破人亡的大煞神。 她心提起来,无辜地望着他。 他眸中暗色涌动,“你以为我想对你做什么?” 压迫的气息袭来,她本能觉得危险。漫天漫地的危险扑来时,她又觉得自己无处可逃。他真要对自己做什么,难道她能阻止吗? 她之所以现在敢和他对视,敢在他面前肆无忌惮不正是因为仗着以后他们两人的关系,可笑的是她还一直想努力撇清这一点。孰不知若没有那个过去的他们,她哪里来的底气同他讲条件。 “我知道大人不是那样的人,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是我心思龌龊不堪。大人你大人有大量,不要同我这等人小人一般见识。” “巧舌如簧,你向来如此。” 所以才会用那等攻势和甜言蜜语虏获男人的心,然后又…… 他眼神更冷,谎话说多了自己都会信,何况是别人。他替那个自己不值,又深深羡慕那个自己。 无论真情也好假意也好,至少那个自己曾经拥有过。时而热情如火时而娇俏调皮的女子,让人不知情深何所起。 深情一旦入骨,像毒入髓般难解。 指腹压在她的面颊上,仿佛在揭开她脸上的面皮看清内在。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为何会乱了他的心。 她浑身僵硬,他指腹摩梭着她的脸,她感觉像被火灼一般。“大人…” “你以前都叫我阿楚。”男人的声音极冷极飘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凉凉的,阴森森的,令人毛骨悚然。 外面少年的欢笑声不断,明媚又开心。屋里屋外势成两个天地,一个是天一个是地。天在外地在内,她只感觉到冷。 “阿楚…”她艰难地唤出这个名字。 “再叫。” “阿楚。” “再叫。” “阿楚。” …… 不像,她不是她。 他的气息压得更近,近到她能清晰看到他漆黑瞳仁中自己的影子。她毫不怀疑自己在他眼中是什么样子,不敢去猜测他此时在想什么。 气氛一时凝结如冰,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她还有心思感叹他的皮肤之好。鼻梁高挺如峰,唇薄如刀,仿佛一个欺压下来,那峰必定将她压得死死的,那刀会毫不留情地凌迟她。 “怕成这样?可不像你。”他拿开手指,气氛为之一缓,“我分得很清,你是你、她是她,我是我,他是他。” 可有时候,他又不想分清。 她心下一松,还未来得及仔细思量他话里的意思,便感觉那压迫感再次席卷而来。他修长的手指突然抬起她的下颌,迫使她看着他。 “但我若不想分清又如何,我把你当成她又如何?” 她还能如何? 当然是…迫于压力委曲求全。 总不能去死吧。 可能是最近与他相处太过放松,让她几乎忘记他的本性。这男人不仅噬血残暴,而且心理扭曲。 那个她是疯了才会追求他。 她可没疯,此时恨不得有多远躲多远。身子下意识往后仰时,突然感觉捏在自己下颌的力道一松,她整个人不受力往后倒去。 一只有力的手臂将她捞起,头晕目眩中她看到他眼中淡淡的讥讽。 他说:“你和她果然是同一人,你还是喜欢来这招。” 哪招? 假意摔倒,然后投怀送抱? 她对那个自己已经不抱任何期待,在她眼里那些不可能的事情,那个自己都做了。便是用上如此老套的法子吸引男人,她也不觉得奇怪。 两人姿势很是令人容易想歪,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喜欢这样的姿势,她分别整个人僵硬到不行。不仅她身体僵硬无比,她感觉他似乎也好不到哪里去。想到他刚说过的话,他说我是我,他是他。 难道他不是…… 他曾说过,他之所以相信重儿的话是因为他做的梦。会不会他根本不是多年后的公冶楚,仅仅是知道多年后发生的事。 如此一想,心生一计。 她表情怯怯,像是受到惊吓般抱住他。果然他身体的僵硬程度完全如她所料,他根本不习惯她的亲近。 如果他真是后来的公冶楚,身体的记忆骗不了人。再是知道她不是后来的那个她,也不可能会僵硬到这个地步。 除非他只是他。 他表情如同他的身体一样僵硬,那紧抿的唇和绷着的下颌线无一不表明他的抗拒。她证明了自己心中所想,心情大好。 眼波悄悄流转时,似乎看到他略为泛红的耳根。 难道他…在害羞? “爹,娘,你们…”少年的声音消失在惊讶的表情中,然后慌乱地退出去关上门,“我来的真不是时候,我们继续啊别管我。我和点心再玩一会…” 院子里的下人得了春月的吩咐,早就避得远远的。 少年抱起在自己脚边撒欢的点心,酒窝笑得极深,“小家伙,我跟你说个秘密。我不仅找到了我娘,我爹也过来了,他们又重新在一起了,我好开心。” 点心呜呜着,被他高高举起来。 “你替我高兴吗?” 点心蹬着短腿,发出一声“汪”。 商行把它话下抱在怀里,“有爹有娘真好啊。” 他偷偷望着那关上的门,不知想到什么脸色慢慢黯下去。过了一会儿重新开心起来,抱着点心在院子里转圈。 下人们远远看着他,没有人敢靠近。虽然不知道他的身份,但看他这样子也不像个普通的随从,指不定是大都督跟前的红人。 他们羡慕的眼神落在点心身上,这条狗也真是有福气,有时候做人还不如做狗。 他转着转着,然后抱着点心坐下来。 欢喜的脸上带着一抹淡淡的惆怅,点心在他的怀里乖巧无比。他用手指点点它的小鼻子,眼眶涌现些许湿气。 “我真想永远留在这里。”他呢喃着。 81、吓死你们 侯府众人围着那些聘礼咂舌, 光是对着聘礼单子一一收库都费了近一个多时辰,聘礼是康氏和沈氏一起清点的。 康氏不知念了多少遍阿弥陀佛,赶紧让云嬷嬷把自己私库的册子找出来。孙女高嫁, 光靠侯府的规例和沈氏的嫁妆显然不够看。她命人开了自己的库房,派人将裴元惜请到长晖院。 裴元惜来时, 公冶楚和商行父子已经离开。 想到之前发生的事, 她说不出来的复杂。一是发现公冶楚的秘密, 他根本就不是多年后的那个公冶楚。二是那样的一个男人, 竟然也会害羞。就像是一个冰山上突然开出一朵花儿,又像是老树桩冒出了新芽。 定亲之事来得匆忙又突兀, 她除了接受似乎并无其它选择。 很显然,府中众人欢喜多过害怕。 康氏欣慰不已, 一早就知这个孙女定然是个不凡的。他们侯府人丁不旺,以前不过是个末等世家, 要不是后来儿子冒了头,怕是在东都城依然不显。 她对着册子一一细数着自己珍藏多年的好东西,有些东西原本都是要留给莲儿的。如今给了二娘,真像是冥冥之中自有注定。 一水黄花梨的拨步床贵妃榻、圆桌圆凳、多宝格珍宝柜、书柜衣柜、书箱衣箱百宝箱一应俱全。 这些东西都是康氏自裴莲出生后便让人备下的,她原以为这些东西不可能有用到的一天, 还想着在自己去见莲儿之前留着当个念想。 云嬷嬷将一个个匣子摆到她们面前, 齐齐打开之后一片珠光宝气。有成套的头面有单个的珍品, 大到上等的如意玉璧, 小到耳铛耳环, 看得人眼花缭乱。这都不止,整理出来的还有各式玉质摆件及花瓶古玩,并保存极好的名人字画等物。 长晖院动静大,阖府都闻了风声。 轩庭院那边沈氏同宣平侯自是不会有什么异议, 反倒感念康氏的出手大方。余下的便是两位姨娘处,秋姨娘虽是禁足却也知府中动向,裴元惜得了上等姻缘,还掏空老夫人的嫁妆,她心里很不是滋味。 同是侯府的姑娘为何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她失宠多日,早已没有先前的底气。不敢去找宣平侯哭诉,也不敢有半句抱怨的话传出去。只在自己院子里摔摔打打出气。 赵姨娘院子里一片风平浪静,悠扬的琴声传出来,府中下人便知大姑娘又在练琴。 裴元若坐在琴桌前,那流水似的音符从她的指尖泄出来,一点点汇聚成美妙的曲子。赵姨娘含笑看着自己的女儿,眉眼间全是慈爱。 一曲毕,裴元若皱着眉。 “姨娘,你刚才听我弹的这支曲子,是不是觉得有些地方不太好?” “姨娘觉得够好了。”赵姨娘想让她歇一歇,“比昨天听起来似乎更好听,姨娘方才差点都听着迷了。” “够好吗?”裴元若眉头未展,“我总觉得不够好,同二妹妹给的那些曲子比起来,似乎差了不少。” 赵姨娘闻言,脸色微微一黯。 老夫人开私库的事情她知道,她也知道老夫人手里有多少好东西。老夫人当家多年,以前侯府的好东西都在长晖院,还有老夫人自己的嫁妆。 原先老夫人最喜欢元若,那些东西自会有元若的一份。 今日才知,那些东西中最好的怕是全部要给二姑娘当嫁妆。二姑娘嫁得好,嫁妆最丰厚是应该的。 只是人皆有得失之心,到底还是有些不太舒服。 “你二妹妹的亲事定了。” “我听下人说了,说是大都督亲自上门提的亲。”裴元若心思明显还在曲子上,二妹妹替她扬了名,她不能辜负那样的好名声。 无论如何,她也要作出属于自己的好曲子。 赵姨娘见她丝毫没往心里去的样子,轻轻一声叹息,“你祖母开了私库,尽你二妹妹在里面挑选。” “这是应该的,聘礼多嫁妆自然不能少。二妹妹嫁的可是大都督,我听说聘礼堆得轩庭院无处下脚。”说到这里,裴元若认真看了自己的姨娘一眼。脸上缓缓露出一个笑来,“姨娘我不难过,你也不要难过。” “我…姨娘不是难过,就是觉得有点…说到底你们都是侯府的姑娘,她好了你自然沾光。只是想归想,心里还是有些不太好受。我知道你和你二妹妹关系好,你不爱听姨娘说这些话。我也就是说说而已,姨娘和你一样盼着你二姑娘好。” “我知道姨娘都是为了我和哥哥。”裴元若的声音低下去,“姨娘这些年不争不抢,就是怕害了我和哥哥。” 赵姨娘顿时泪意涌现,“你知道就好,我别的不盼,就盼着你和你哥哥好好的。将来你嫁个好人家,姨娘就心满意足了。” 说到这,她用帕子擦干眼泪。 母女二人相顾无言,裴元若低喃一句我会好的。 “你最近天天练琴,应是有段日子没和二姑娘好好说话了。她如今定了亲,你们相处的日子过一天少一天,你得闲时去她院子里坐一坐。姐妹之间要多走动,感情才会越发深厚。” 裴元若道一声自己知道,她还没有作出一首拿得出手的曲子,她觉得有些无颜见二妹妹。等她作出了曲子,自然会去找二妹妹请教。 赵姨娘知道她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不由心下叹息, 听到自己的心腹悄悄禀报秋姨娘那边的事,说秋姨娘那边又惩罚了两个丫头,也不知道是犯了什么事。 赵姨娘闻言冷笑,“她也是个拎不清的,早前仗着侯爷的宠爱不把夫人看在眼里,后来怀了孕还当能生出个哥儿来更是生出不应该的妄想。眼下失了宠,又没了孩子还不知收敛一二,没瞧见侯爷宁愿睡在前院也不去她那里。” 男人的宠爱最是不可靠,好在她从来没有奢望过。 婆子又说起长晖院的事,说是老夫人为给二姑娘凑一份体面的嫁妆,几乎搬空自己的私库存,言语间很是为自家姑娘不平。 赵姨娘想到那日裴元惜试探自己底线一事,道:“二姑娘是聪明人,和聪明人相处好过同蠢货打交道数倍。我一生所求不过是护住自己的一双儿女,大公子和大姑娘都同她交好,我比谁都盼着她好。” 夫人是个有福气的,有二姑娘这样的女儿便是没生儿子又如何。她听着女儿屋子里传来的琴声,如释重负般低声叹息。 琴声悠扬,传到最近的长晖院中。 裴元惜听得认真,脸上慢慢露出欣赏之色,“大姐姐琴艺越发精湛了,我听着这曲子很是不错。” 康氏笑道:“你大姐姐是个认死理的,自从名声在外后更是刻苦练琴,我都有好些日子没见到她。难为她是个坐得住的性子,今天这样的大好日子她都不见出来。” “大姐姐确实难得,我也不便去打扰她。”裴元惜说,心下却是知道不仅是大姐姐坐得住,其中定然还有赵姨娘的刻意约束。 她同皇帝和公冶楚的关系其实争议颇多,谁也不知道最终结果是谁。赵姨娘一心为自己的儿女,在结局未明的情况下怕是不太愿意大姐姐和她太过亲近。 论为人母的苦心,阖府上下谁也不如赵姨娘。 母亲、李姨娘、秋姨娘哪一个落得好。有时候争还不如不争,不争不代表真的不争。争与不争之间该如何把握,哪样可以舍弃哪处才是底线,这些赵姨娘做得极好。 这样一个姨娘,比任何争宠卖好的姨娘都要难对付。好在赵姨娘行事有原则,否则母亲的日子不知要难过多少。 祖孙二人说话的时候,都督府和宣平侯府定亲的消息像风一样吹遍东都城的角角落落。街上的小贩和市井里洗衣的妇人都能说上半天,从裴元惜以前的痴傻到现在的富贵滔天。 那一声声的惊叹,那一声声的艳羡久久不散。 上至世家官员,下至贩夫走卒,对这门亲事欢喜者占大多数。天子脚下皇城根底,谁不想过安稳日子。若真是因为大都督娶了皇帝的干娘,而甘心辅佐皇帝,何尝不是天下之幸。 是以大街小巷子,竟然有不少人替裴元惜祈福。祈盼她和公冶楚的婚事顺顺利利,不要横生波折。 定亲后的隔天,她应邀出门。 约她的人是洪宝珠,两人约在一处茶楼里见面。对方已全然不见那日的失落,照旧是一身红衣似火。红的裙红的斗篷,斗篷滚着白狐毛,端地是明艳动人。 她若不说话,倒是显得还有几分大家闺秀的气质。 一见面就是打趣,“元惜妹妹你可以啊,大都督那般男人都折服在你的攻势里。常言道女追男隔层纱,还真是不错。我决定向你学习,不能遇到一点困难就退缩。你母亲不喜欢我,我就让她喜欢我。我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侯夫人迟早有一点会接受我的。” 裴元惜还当她会消沉一段时间,不想她能如此想得开。只是她说要讨好母亲,恐怕这一条路并不是行得通。 “洪姐姐,我母亲那个人…” “元惜妹妹你放心,我知道怎么做。我母亲说得对,别说是侯夫人,便是其他不如侯府的人家只怕也不太愿意聘我为主母,毕竟我名声风评并不好。你母亲做得没错,我会让她对我改观的。” 她这么说,裴元惜还能说什么。 姑娘们私下相约,除去茶楼之外便是逛铺子。洪宝珠不太喜欢女儿家的脂粉香膏,却很是喜欢买一些小玩意。 罗布井的舶来品铺子最多,两人喝过茶直奔那边。 一个个铺子逛去,洪宝珠收获颇丰,裴元惜也买了几样东西准备送给自己的儿子。路边上一个捏糖人的摊贩正在吆喝着,两人会心一笑。 初识时,也是在这么一个捏糖人的摊子前。那时裴元惜被抢了钱袋子,是洪宝珠替她追回来的。 才想到这里,只听得一声抓贼的呼喊声。 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洪宝珠一下子跳起来朝那边跑去。裴元惜望着她像一团火似的消失在人群中,略微有些无奈。 洪宝珠的丫头招儿跑在后面,裴元惜主仆也跟上去。挤过人群,眼看都出了罗布井,却没有洪宝珠的踪影。招儿急了,还在往前面跑。 两边的铺子渐少,已然到了百姓居住之地。 裴元惜生得极好,如此容貌自是惹得路人频频偷看。其中有两道露骨放肆的目光,她若有所思地看过去。 那是一条巷子的入口,一左一右站着两个男子。他们大约二十多岁的年纪,眼神流里流气。一时朝裴元惜挤眉弄眼,一时又好像往巷子里看什么。 招儿急得跺脚,“我家姑娘定是追那贼人跑远了,这可如何是好?” 她的担心是因为自己跟丢姑娘,倒不是担心洪宝珠的安危。洪宝珠身手好,从未在打架上吃过别人的亏。 那两个男人还在看裴元惜,目光越来越令人讨厌。春月轻轻扯着自家姑娘,生气自家姑娘被这些混不吝的浪荡子唐突。 “姑娘,咱们走吧。” 其中高个的那个男人吹着口哨,“妹妹,找人哪?” 正是这句话,让裴元惜心下一沉。她怯生生又满怀希望地问:“你们可有看到一位红衣姑娘从这里过去?” “红衣姑娘啊……”高个男子语调很是轻佻,“红不红衣的没看清楚,我向来不注意姑娘家穿什么,不穿才好看。” 他放肆笑起来,另一个矮个男子也跟着他笑起来。 “你们真的没有看到吗?”裴元惜仿佛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失望中带着一种不死心的期盼。美眸微颤,瞧着楚楚动人。 高个男人眼睛都直了,和矮个男子对视一眼,然后装作想起来的样子。“好像看到了,往这里面跑了。” 他指的正是他们堵住路口的巷子。 春月有点害怕,她死死拉着自家姑娘,“姑娘,这两人看着不像好人,我们赶紧离开这里吧。洪姑娘定是跑远了,我们不如回去等她。” 招儿也是这个意思,她家姑娘可不是一般人的,寻常的男人根本不是对手。便是一起上三四个人,也不够她家姑娘收拾的。 裴元惜朝那两个男子走去,表情很是惧怕看上去一副快要哭的模样,“两位公子,你们真的看到我姐姐进了这条巷子吗?” “公子?”那男人笑起来,对另一个男子挤弄着眼睛,“她竟然叫我们公子,哈哈…没错,你姐姐真的跑进去了,你要不要进来看看?” 这下不光是春月,招儿也拉着裴元惜。 裴元惜目光微沉,从外面看不到巷子里,也听不到有人呼救的声音。她心里并不是很确实,但感觉告诉她这两个男人有问题。 “我还是进去看看吧。”她说着准备往里走,丫头们死死拉着她。 “对啊,对啊,还是应该看一看才放心。”高个男子似乎有些着急,猥琐的目光更是贪婪地盯着她看。 她往前走近,“多谢两位公子指路,不知两位公子姓名,家住何方?等我找到姐姐,必让我家人以礼相赠。” 那两人交换着眼神,眼中的色意已然露骨。“报答就不用了,你叫声哥哥来听听。” 春月圆眼一瞪,壮胆怒骂,“你们是什么东西,还敢称我家姑娘的哥哥,你可知我家姑娘的哥哥是谁?” 裴元惜接过话,“两位公子既然不要报答,那就算了。至于哥哥二字可不能随便叫,我怕你们担不起。” “哈哈…我们怎么会担不起,不就是哥哥嘛,情哥哥也是哥哥。我说你们这些千金小姐,一个个看上去横得不行,真到落到男人的手里,还不是乖乖听话的份。”高个男子笑得极为放肆。 裴元惜换了脸色,变得极冷,“情哥哥三个字我只能对一人叫,那人自然是我的未婚夫。我未婚夫名头极响,我怕说出来吓死你们。” “哟,还是个定过亲的姑娘。你可别吓我们哥俩,我们可什么都没有做。好心好意给你指路,你竟然不识人心。既然如此,姑娘你去别地找吧。”矮个男子朝高个男子使眼色,大概是不想惹麻烦。 高个男子已经被眼前的美色勾起了火,哪里还顾得上后果。此地已经出了罗布井,街上行人稀少。他左看右看,犹豫一会后朝裴元惜走过来,看上去一副恨不得把裴元惜拖进巷子的架势。 “妹妹,你那姐姐真的进了巷子,我这就带你去找。” “真的吗?”裴元惜好像相信他的样子,“那真是太好了。若真能找到我姐姐,我必定让我未婚夫好好感谢你们。你们恐怕还不知道我未婚夫是谁吧?他姓公冶,是当朝的大都督。” 高个男子突然定住了,一副见鬼的模样。 “大都督?”高个男子脸都白了,“你…你是?” “我姓裴,还请公子给我带路。” 矮个男人扶着墙,语无伦次,“我们…我们没有看到你姐姐过去,是我们记错了。裴姑娘你赶紧去那边找吧。” “你们一时说看到了,一时又说没看到,那我还是亲自进去看看才放心。”裴元惜正欲往里走,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四下望去。街上行人不多,皆是来往匆匆的百姓模样。“谁是保护我的人,出来两个。” 话音一落,只见两个小贩装扮的灰衣汉子默默过来,在春月和招儿睁大的眼中站在她们的身后。那两个男子一见势不妙,悄悄往旁边躲。 等到裴元惜一行人进了巷子之后,他们还没跑多远便被人抓住。 巷子极深,两面背屋居多,看来并没有什么人从这里出入。裴元惜跑起来,那两个汉子一前一后地护住她。 尽头是死胡洞,角落里有两个男子在围着什么东西,从他们的身体中间露出一只女子的鞋子。招儿尖叫一声,惊动那两个男子。 这下裴元惜终于看清他们围着的是什么,不是洪宝珠是谁。 82、不该惹的人 大红的斗篷已解开, 里面的衣裙凌乱不堪露出一片雪白的肌肤。她紧闭着眼,像是睡死过去一般。 那围着两名男子一人着蓝衣一人着灰衣,蓝衣看到裴元惜时先是惊艳, 看再看到她身后的汉子们时立马转为惊慌。灰衣男往后退着,一副想跑的架势。 “我…我是在救这位姑娘。”蓝衣男说。 “让开!” 他们倒是识趣, 马上把位置让出来。裴元惜赶紧过去拉好洪宝珠的衣服, 轻轻拍着她的脸, 探了她的鼻下的气息。她的样子不像是无缘无故晕过去, 应该是中了某种药。 那两名男子交换着眼色,灰衣男子很是委屈。“我在路上走得好好的, 这位姑娘认错了人,把我当成贼子一直追着我不放。她追我至这条巷子里, 我拼命解释她也不听。后来也不知怎么的,她突然晕了过去。我心里正着急着, 这位公子出现了。后来的事你们便知道了,我们真的没有对她做什么。” “正是,我赶到的时候这位姑娘已经晕过去。方才我一时情急想救她,一时忘记礼数,还请见谅一二。”蓝衣男子解释着。 无路的死巷子, 守在巷子口望风的人, 还有这形迹可疑的两位男子。蓝衣男子说是在救人, 灰衣男说洪宝珠认错人, 真将所有人都当成了傻子。 裴元惜不露痕迹地检查着洪宝珠的身体, 确认未受到伤害时才算是放了心。她庆幸自己来得及时,否则… 春月和招儿已经扶起洪宝珠,准备离开。 裴元惜冷冷地看着那两个人,“这么说你们都是好人, 反倒是我们误会你们的用心,将你们当成坏人。” “确实如此。”蓝衣男子说着,那眼神不自觉地往裴元惜脸上看。饶是他装得再像,那眼神中的淫邪目光骗不了人。“我是想救这位姑娘,若是因此冒犯她,我愿意负责。” “负责?”裴元惜目光更冷,这位蓝衣公子穿得倒是人模狗样。家里应该还算是过得去,可是他一身的虚浮之气,焉不知他从一开始打的就是这个主意。“你负得起吗?你可知她是谁?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姑娘,你可不能不识好人心。我好心好意救人,事后又主动承担责任,你怎么能如此不知好歹。”蓝衣公子脸有怒色,碍于那两个汉子虎视眈眈又不敢发作。眼珠子乱转着,和那灰衣男子再次交换眼色。 灰衣男子短壮身材,眉眼之中带着凶狠看着也不像是什么良善之人。“你们这些有钱人家的姑娘真是蛮横,先是诬陷我是贼,现在又冤枉我们。合着我们穷人连走路救人都是错的,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天下是没有这样的道理,但你们真的是走路和救人吗?”裴元惜不想和他们理论,撂话道:“你们这些话和我说没用,留着和衙门的人说吧。” “衙门?”蓝衣公子结巴起来,“些许小事何至于惊动官府,姑娘你可别吓我们。我们都是寻常百姓,可惹不起你们这些贵人。” 春月可算是看出来了,这两个人和之前守在巷子口的两个人指定就是一伙的。他们竟然还骗她们说是救人,真是太可恨了。“你们编的故事哄三岁小孩子还差不多。还走路救人?你们骗谁呢。” 招儿脸都气白了,这些登徒子。还说什么走路救人,明明他们存了那等龌龊的心思。若不是裴二姑娘坚持进来看一看,她家姑娘岂不是让人给害了。 “你们等着,我家将军和夫人不会放过你们的!” 蓝衣男子惊恐的脸上现出一抹狠色,他知道这些千金小姐,一个二个把名节看得比天还大。他就不信她们敢闹开,真闹开了他可是什么都豁得出去。再者他敢这么行事自然是有更大的靠山,将军府算什么。 “姑娘,我劝你最好还是相信我们说的话,如此一来这位姑娘的名声便可得以保全,日后还是可以嫁个好人家。你要是真把我们送官,到时候我们说出不好听的话来这位姑娘的名节就全没了,可别怪我们不给她留活路。”蓝衣男子理了理衣襟,颇有几分得意。 那灰衣男子跟着附和,“就是。我们虽然都无心之举,但难免碰了这位姑娘的身子。事情真要是闹大了,她哪有脸活在世上。” 招儿气得浑身发抖,这两个人明明是坏人,却还偏偏充成好人的模样。他们说的话如此难听,姑娘要是知道了非得和他们没完不可。 到时候姑娘的名声怎么办? 她怎么就不拦着姑娘点。 “谁指使你们这么做的?”裴元惜突然问。 蓝衣男子眼神飘忽,“你在说什么?哪有什么人指使的。这位兄弟是倒霉碰上的,我真是赶巧了。要不你说要把我们送官,我也不会说出那样的话来。” 他们的话,裴元惜一个字都不信。 “方才你们确实提醒我了,确实不能把你们送官。” 两人一听她这话,顿时面上一喜。就知道这些千金小姐们把名节看得比命还重,她们不仅不敢声张此事,说不定还会塞银子堵他们的嘴。 “就知道姑娘是个聪明人,这女子的名声…”蓝衣男颇有得色,眼神越发的放肆。不仅无所顾忌地逡巡裴元惜的脸,甚至还有一种极其猥琐的目光不时看向不省人事的洪宝珠。 裴元惜眸中泛起寒意,“我应该把你们交给公冶大人处置。” “你…你说什么?公…公冶大人,是那个大都督…”蓝衣男子结结巴巴,脸都吓白了。那灰衣男也没好到哪里去,眼神中尽是惊恐。 公治大人,是他们知道的那位公冶大人吗? 这位姑娘是… “姑娘,你可别吓我们。大都督可不是什么人想见就见的,虽然你长了一张漂亮脸蛋,但大都督可不是普通的男人,未必会吃你那一套。”蓝衣男惊疑着,仿佛在努力说服自己。 裴元惜不看他们,示意春月和招儿扶着洪宝珠往出走。跟过来的两个汉子没有动,堵在蓝衣男和灰衣男的面前,冰冷如同看死人般的目光看着他们。 眼看着她们真的要走,蓝衣男再一看那两个汉子杀气腾腾的目光,突然大声道:“姑娘,我说我说,我们确实是受人指使。谁让这位姑娘不长眼惹到不该惹的人,那人不是你能动得了的。” 裴元惜脚步未停,并不理会他。 他急了,“你们知道宣平侯府吧,大都督的未婚妻正是宣平侯府的嫡小姐。指使我们的人就是宣平侯府的那位二姑娘,你们以为大都督会怪罪我们吗?” 春月惊了,宣平侯府的二姑娘不正是她家姑娘吗?她家姑娘同洪姑娘一向交好,怎么可能会害洪姑娘? 招儿也惊了,竟有些不敢去看裴元惜。她心里打着鼓,要说裴二姑娘会害她家姑娘,她怎么也无法相信。 裴元惜轻皱着好看的眉,缓缓转过身去看着那蓝衣男,“你说指使你们的人是裴家的二姑娘?” “正是。”灰衣男也有了底气,“你们这些大户人家的事我们不懂,但我们可是拿人钱财办事。这位姑娘招了裴二姑娘的不喜,裴二姑娘想教训教训她。裴二姑娘可是大都督的未婚妻,你们是斗不过的。你们若是聪明的,就把此事忘了,咱们就当没有见过。” “你们可知我是谁?”裴元惜问。 “我们哪里知道你是…”蓝衣男子突然说不下去了,传闻说那位裴二姑娘貌若天仙。要不是生了一副好相貌也不可能入大都督的眼。他眼睛越睁越大。“你…你不会是…裴家的那位二姑娘。” “正是。”裴元惜唇角划过嘲讽,“我就是你们口中指使你们的裴家二姑娘,如此我倒是更想知道我是如何指使你们的,到底是谁在冒用我的名头害人。” 蓝衣男子身子一软,吓得跪下来。那灰衣男也是吓得不轻,心道完了完了,他们不会是被人利用了吧。 他们再是心存侥幸,也无法说服自己眼前的人就是指使他们的人,而他们害的人正是被指使他们的人所救。 这说不通。 灰衣男“咚”一声跟着跪下来,“裴二姑娘饶命,我们真是受你的指使。是你府上的人找到我们,说这位姑娘不知天高地厚得罪了姑娘你,让我们给她点苦头吃吃。” 春月总算是回过神来,她生怕招儿会多想。她家姑娘怎么可能会害洪姑娘,她家姑娘绝对不可能做这样的事。 “你们胡说!你们也不打听打听我家姑娘同洪姑娘最要好,不可能会做出这样的事来,你们简直是血口喷人!” 招儿眼神惊疑着,也跟着道:“你们定然是见事情败露了,胡乱攀咬的!” “没错。”春月恨道:“招儿姐姐,你可别信了他们的鬼话。” 裴元惜看着人事不知的洪宝珠,这两个人不会无缘无故说这样的话,应该是有人冒充她做下的事。如此一来,同她确实脱不了干系。 “你们把人带走,相信以你们大人的能力,有的是法子让他们说真话。” 那蓝衣男和灰衣男立马被汉子们制住,他们刚想喊便被敲晕了。 洪宝珠醒来的时候完全一脸懵,她不是正在追小贼吗?怎么会睡在自己的房间里,还有元惜妹妹为什么也在她家里? 她扶着头,好半天才想起来。 “我…我怎么了?那该死的小贼呢?” 洪夫人又气又心疼,“你还惦记着抓贼呢?娘和你说过多少次,少在外面逞强,你就是不听。这次要不是二姑娘不放心跟过去看,你…你可让娘怎么活!” “娘,这…到底怎么回事?我记得我追人追得好好的,那小贼好生狡猾。我将他堵在死巷子里正要抓住他,突然我闻到一阵香味…”说到这里,洪宝珠恍惚明白了什么,“香味?那贼子使下三滥的手段!” “我们赶到的时候,不止那贼子在,还有另一个男子在,据那男子所说他是想救你。而你说的那个贼子也喊着冤,说你追错了人。我想将他们送官府,谁知他们却说他们这么做是受人指使。” “肯定是受人指使,竟然敢用迷香。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连姑娘也敢算计。别让我再遇到他们,否则定然打得他们哭爹喊娘。要是让我知道谁害我,我必打上门去给他好看。”洪宝珠摩拳擦掌要下床,被裴元惜轻轻按住。 裴元惜看着她,眼神无比认真,“他们说指使他们的人,是我。” 洪宝珠睁大眼,洪夫人也是一脸难以置信。 屋子里没有燃香,一面墙上挂着弓箭弩叉,半点无闺阁女子房间的温馨幽香。另一面的柜格中摆放着各式各样的新奇玩意儿,并没有名贵的玉器古玩。 洪家母女和裴元惜互望着,最后还是洪夫人先移开视线。 “不可能,怎么会是你?他们定然是乱说的,肯定是有人栽赃陷害!”洪宝珠义愤填膺,“到底是哪个王八蛋想害我,要是让我知道了,我和他没完!” 洪夫人已经回过味来,事情不可能是裴二姑娘做的。且不说裴二姑娘一直同宝珠要好,若真是她做的她不可能这么大大方方说出来。 能栽赃到她头上的人,应该同宣平侯府相熟。 宝珠一向性子鲁莽,不经意间得罪过什么人也是有的。只是最近宝珠和裴二姑娘走得近,也没怎么同别人起龃龉,到底是谁会害宝珠? “幕后黑手我会查明,到时候无论是谁我必不隐瞒。” 裴元惜的话让洪夫人更是高看她一眼,送她出去的时候,洪夫人再次感谢她。还说此前一直担心洪宝珠在外面出事,经此一事希望女儿能吃一堑长一智。 “宝珠的性子说风是雨,我不知同她讲过多少回让她莫要那般莽撞。她同他父亲一样,最是嫉恶如仇。她吃了这次亏也好,以后总会多几个心眼。” 快到到门口的时候,洪夫人像是有意提及,“宝珠这性子不适合世家大户,我想着从他父亲的手下寻一个家世清白的小将,以后我们也能照应她。” 裴元惜知道对方是在澄清两家之前有意结亲一事,为人父母者总是想替儿女打算得更长远,洪姐姐的性格确实不适合高门内宅争斗。 马车走在半道时,有人告知她幕后之人是谁,且还告诉她那幕后之人已被大都督带走了。倒是没出所料,和她猜想的一样。 一进侯府,便被沈氏请到轩庭院。 还未进院子,顾氏的哭声了出来。顾氏一看到她,像看到救星一样拉着她不放,“元惜,你可得救救你表妹,她…她被柳卫给带走了。” 沈氏焦急万分,“元惜,你赶紧去求大都督,柳卫定然是抓错了人。” “舅母,你可有问过柳卫为何抓玉容表妹?”裴元惜问。 顾氏心急如焚,“我哪里知道,他们…不由分说闯进侯府,抓了你表妹就走…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还有没有王法…” 最后那句她声音很轻,便是抱怨都不敢大声,生怕隔墙有耳被人听去。只是她实是又怕又恨,怕得要死,恨得要命。 玉容可是侯府的姑娘,那些柳卫个个粗鲁无情,也不知玉容现在怎么样了。 “元惜,你快去求大都督,要是迟了你表妹怕是…”沈氏也跟着急。 “舅母既不知道玉容表妹所犯何事,叫我如何开口求大都督。”裴元惜不看她们,半垂着眸,“我今日出门倒是遇到一事,不如我说来给舅母听听。” 顾氏那个急,沈氏也是急得不行。见她还有心思说自己出门的事,一个露出怪罪的神情,一个是不解。 她还是不看她们,慢慢说起方才发生的事。 她们都是浸染内宅多年的当家主母,哪里听不出两者之间的联系。可是便是真有关系,这其中怎么扯上了柳卫。 “元惜,我早就想跟你说,让你离那个洪姑娘远一些。姑娘家家的成天就知道惹是生非,她要是不喜欢多管闲事,也不会碰到这样的事。”顾氏说道,话锋一转,“别人家的事咱们少管,你赶紧想办法救救你表妹吧。” 沈氏想劝,一看女儿那张淡淡的脸,所有的话又咽了下去。她实在是不想和女儿再生分,目光中不知觉带出小心翼翼。 裴元惜抬眸,看向顾氏,“舅母,那胆大包天的贼人说是受人指使行事,你猜他们是受何人指使?” 她这么一问,顾氏的表情微变。 顾氏焉能听不出她的言之下意,只是事情还没有弄清楚之前这个外甥女就向着外人,怎能叫人不生气。 “元惜,玉容是你的表妹。退一步说真是玉容不懂事,那洪姑娘难道就没有错。她一个姑娘家不思静娴知礼,行事张扬不成体统。便是没有人指使,她迟早也会被人盯上。” “舅母的意思是,这事错在洪姑娘自己。是洪姑娘多管闲事惹事上身,那害人之人反倒没错。对吗?” 顾氏真不想和她掰扯这些,一心只想让她赶紧去求公冶楚。“元惜,你不能听信旁人一面之词。玉容可是你嫡亲的表妹,她怎么可能会做那样的事。说不定是洪姑娘演的一出戏,目的就是离间你和我们的关系,好达到自己嫁进侯府的目的。” 一般人听到顾氏这么说,多少会思量一二。 顾氏以为自己如此一说,裴元惜肯定会有所动摇。 不想裴元惜缓缓摇头,“那些人开始可没有供出玉容表妹,他们说是受我指使。” “什么?”沈氏惊呼。 顾氏微怔,“元惜,你是说他们说是你指使的?” “没错。有人冤枉我,我自然不能坐视不理。大都督是替我出头,这才揪出真正的幕后主使。你们说我为何要去救一个陷害我的人。” 沈氏倒吸凉气,顾氏亦是一脸不信。 两人看着她,一个喃喃着不可能,一个喃喃着定然是弄错了。 她目光极淡,“大都督会弄错吗?” 公冶楚是什么人?这样的事情要是都能弄错,那他就不叫公冶楚。 顾氏倒退两步,扶住桌子稳住身体,眼神灰暗中带着不信,嘴里不停说着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然后她一下子冲过来,紧紧抓住裴元惜的胳膊。“元惜,那可是你嫡亲的表妹,或许她是一时糊涂,你可不能见死不救。” 裴元惜看着她,一字一字,“舅母,你在强人所难。” 83、交待 顾氏走了。 离开时脸色极为难看。 她是上门来求助的, 不想求助无门还添了一肚子的堵心。她走得一脚深一脚浅,一时生女儿的气,一时又生外甥女的气。 女儿做错了事, 她是又气又心疼。气外甥女不够大量,揪着玉容的错处不放, 见死不救太过不讲人情面。她又怪小姑子没能力, 连亲生女儿的事情都做不了主。 她想到公冶楚的为人, 又想到他手下柳卫行事的手段, 一时又是惊惧难当。脑子一片乱,耳朵嗡嗡响, 茫茫然不知还能求谁。 夫君不如宣平侯那般有能力,以前先帝在时还能上朝点个卯。后来新帝登基, 大都督不喜徒有虚职的勋爵,取消点卯的惯例。 是以夫君在大都督那里连脸都没怎么露过, 哪里说得上话。她全部的指望都在儿子身上,对寅哥儿寄予厚望。要是因为玉容的事害了寅哥儿,她活着还有什么盼头。 一回侯府听到下人说二姑娘被送回来了,她推开婆子的手跑起来。一口气跑到屋子里,便看到女儿一副吓傻的模样。 沈玉容明显被吓坏了, 身体蜷成一团眼神呆滞无神。屋子里灯火通明, 她去缩在角落地不停发抖。 “玉容, 玉容, 你不要吓母亲。” “母亲, 母亲…”沈玉容呆滞的眼中慢慢有了波动,她一下子抱住沈氏大哭起来,“母亲,我还以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好可怕, 那里好可怕。” 各种各样的刑具,有钩状的有烧得通红的。呼吸之处全是血腥气还有说不出来的腐烂气息,有的刑具上血迹斑斑,到处都是阴森森的钩子铬铁。 那些人把她丢进去,然后把她绑在椅子上。她怕极了拼命喊着救命,没有一个人理她。那些人看她的眼神,像看一个死人。 她看着那些人出去,留她一个人面对可怕的地牢。她喊得嗓子都哑了,越看那些刑具越是害怕。 然后她感觉有什么东西滴在头上,她吓得放声尖。 那红红的黏黏的不是血是什么,血滴在她的头上顺着她的头发滴到她的衣服上。还有一些直接滴在她的身上,湿答答的令人作呕。 她惊恐抬头,被头顶上的东西吓得魂飞魄散。上头倒吊着两个人,血肉模糊不知死活,那血从他们的身体里流出一滴滴往下滴。 这时暗处传来一个声音,她听到有一道极冷的声音问那挂着的人,是谁指使的。 挂着的人气若游丝,说是一个婆子找到他们的。问话的人问那婆子生的是何模样,然后她看到那个婆子被人带进来,正是她院子里的杂使婆子。 那婆子吓得瘫倒在地,几乎不用审便将事情倒得个干干净净。婆子不仅将她供出来,还把她栽赃裴元惜的事说出来。 婆子被带出去后,所有人都跟着出去了,暗处的人似乎也出去了。地牢中又剩她一人,头顶的血还在一滴滴地往下滴。 “原来是你,是你指使我们的…你害得我们好惨…”头顶上的突然开口了,血水混着唾液滴在她的身上。 她尖叫不停,整个人都快要崩溃了。她越是叫得厉害,头顶上挂着人越是骂她。他们骂尽世上最恶毒的话,张着嘴恨不得下来咬死她。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她以为自己死定了,终于有人把她带出去送回侯府。她浑身发抖,抱着顾氏死死不松开。 “母亲…母亲…我好害怕,好害怕。”顾氏一把推开她,硬起心肠,“你还知道害怕,你可知母亲都快急疯了。你怎么能那么糊涂,为什么要那么做?” 世家主母有心机有手段,在内宅时怎么来都没事,因为内宅就是每一个当家夫人的地盘。可是玉容还小,又在外面行事,且还行的是那样的阴损之事。 她…真是又气又怒其不争。 方才没有仔细看,现在一看又惊得倒吸凉气。只见女儿身上到处都是血迹斑斑,血腥气还有不知名的味道令人作呕。 她语无伦次,“玉容,他们把你怎么样了,对你用刑了?” 沈玉容这时才想起自己身上的那些血污,不停地扯着自己的衣服。她又急又恶心,脱完衣服不够,抓散自己的头发吵着要沐浴。 “不是我的血,是那些下贱人的血。母亲…快,快给我备水。” 顾氏松了气,忙吩咐下人抬了热水。亲自照顾女儿沐浴更衣,这一洗至少洗了半个时辰。水凉了加,期间还换了两次。 便是这样,沈玉容还是闹着再洗。 这下顾氏没依她,“你到底还要闹多久?你说你怎么这么没脑子,竟然连那样的蠢事也做得来。好在大都督只是吓一吓你,否则谁也救不了你。” “母亲!”沈玉容真是吓怕了,她哪里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要她说都怪裴元惜那个傻子,为什么要坏她的事。“我明明都算好了的,那些人也说万无一失。我哪里知道…” “你给我闭嘴!”顾氏生忍着怒火,“你还有脸说自己算好的。你为什么事先不同我说?你为何要做出这样的蠢事来?你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沾上这样的事还被人发现了,你以后的婚事能好吗?” “不就是那个姓洪的碍眼,要不然我和世子表哥的婚事就成了。”沈玉容喊起来,“我给她一点教训又怎么了?” “你给教训可以,但你…”顾氏说不下去,想到女儿一直养在内宅,哪里知道外面道上的那些人。是谁给她出的主意?又是谁替她牵的线?“玉容,你告诉母你,这事是谁让你做的?真的是你自己想出来的法子?” 沈玉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不是我的主意,是祖母…祖母教我的。她说不心狠一点,我就不能嫁给世子表哥。” 婆母? 顾氏心下一惊,然后便是满腔的愤怒。 自从小姑子的女儿被换,婆母生了大病之后,侯府没有一天自在的日子。婆母从庄子回来后,更是闹得家宅不宁。 稍有不如意的地方,婆母便把侯爷和她叫过去骂一顿。侯爷天天被骂得抬不起头来,因着得了几位美娇娘竟然忍气吞声。可怜她不仅挨骂不落好,还要忍受丈夫得了新欢的苦。 以前婆母最是疼爱寅哥儿,最近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动不动就说寅哥儿无能,把寅哥儿说得一无是处。现如今府里天天乱糟糟,寅哥儿更不爱说话了。 她看着女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气得两眼发黑。“你还有脸哭,这样的事你听你祖母的话,还瞒着我。现在出事了就知道哭,你怎么不去质问你祖母为什么要害你!” “母亲,祖母没有害我,她是为我好,她是想帮我嫁给世子表哥。都怪裴元惜那个傻子,是她坏了我的事。要不是她这事就成了!”沈玉容喊起来,一脸的恨意。 顾氏已然气到不想说话,这样的事哪里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能做的。当家主母们收拾妾室也好,用手段处置那些有非分之想的女人也好,那都是在自己的内宅行事。 真要扯上外面那些人,就不是一个内宅妇人能够把控的。 她想起离开宣平侯府时那个外甥女说的话,对方说会替她向大都督求情。但不会瞒着洪将军府,洪家如何对付她们那是洪家的事。 那个外甥女同以前的傻子并没半分相似之处,玉容竟然还只把对方当成以前傻女。她知道对方之所以同意求情并不是因为自己是长辈,也不是念着两家的血亲,而是报以前她曾经代为出头的人情。 如今人情已了,以后昌其侯府再有什么,她相信那个外甥女一定会袖手旁观。 她狠下心来,勒令女儿禁足三月期间不能出门。然后让自己的人守着,不管沈玉容如何哭喊硬起心肠离开。 走得远了,还能听到女儿的哭声,她怎么可能不难过? 但是她必须心狠一点,才能把女儿的性子掰回来。别人家的老夫人是镇府之宝,他们侯府的老夫人是祸家之源。 有时候她怀疑婆母定然是受了大刺激,得了失心疯。 走到半路,林氏身边的婆子来请。那婆子是个生面孔,是林氏从庄子上带回来的,以前林氏身边的那个老嬷嬷被林氏给发卖了,说是以前曾经帮向姨娘说过话。 林氏这个时候找她,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事。她人还没有进屋,一只杯子便从里面飞出来摔碎在她的面前,茶水溅在她的裙摆和鞋子上。 然后是林氏嘶哑难听的声音,“婆婆相请,竟然推三阻四心不甘情不愿,如此不孝的媳妇要来何用?” 顾氏忍着气,面不改色地进去,“母亲,您找我?” 林氏那双凌厉的眼看过来,像一条毒蛇。瘦下来的脸颧骨吓人,瞧着哪有以前慈眉善目的样子。 “我不派人请你,你是不是不愿意来看我这个老婆子?你要真这么不孝,信不信我让我儿休了你。” 顾氏那个气,指甲都快掐断了。 “母亲我这不是来了,您有事尽管吩咐。” 林氏冷笑,笑声嘶哑难听,“我哪里敢吩咐你,你恨不得我早点死,好让你在侯府里作威作福。” 作威作福的到底是谁? 顾氏真的很想顶撞她,她要不是自己做事不干净,怎么会让向姨娘生下孩子?向姨娘要不是生下孽种,又怎么会害得小姑子女儿被换。 说到底所有的孽都是她造的,偏偏她还可以仗着长辈的身份发疯。她怪这个骂那个,不过是掩饰自己造的孽罢了。 眼见顾氏低头作出一副听训的模样,林氏总算是脸色好了一些。 “我知道你们都怪我,怪我当年不够心狠。我一想到我可怜的外孙女受的那些罪,我就难受得吃不好睡不好…”林氏突然哭起来,那哭不知是笑还是哭,听着让人很不舒服。 顾氏头皮发麻,说不出来的难受。硬着头皮听林氏又是哭又是自责。一会儿骂老侯爷,一会儿又骂自己,颠三倒四哭了半天,总算是说出叫她来的用意。却原来是让她去接裴元惜过来住几天,说什么要好好和自己的外孙女相处。 “母亲,元惜已经同大都督定亲,怕是有些不妥…” “什么元惜?我的外孙女不是叫元君吗?”林氏瞪大眼,不满地看着顾氏,“你是不是当我老糊涂了,竟然拿一个庶出的傻子来糊弄我?” 顾氏心道,也不知道是谁糊涂了。 “母亲,元君…” “我不管,我就要我的好外孙女。我的好元君小时候又聪明又可爱,她和我这个外祖母最亲近。一定是你们说我的坏话,说我糊涂了,害得我的好外孙女都不来看我。”林氏又哭起来,哭得人心里发毛。 顾氏也是恨,一赌气,“好,我这就派人去宣平侯府同小姑子说,让她把元君送来。” 林氏闻言破涕为笑,笑得好不瘆人。 顾氏心里憋着气,离开后立马打发人去宣平侯府。就说老夫人想念外孙女,让接元君过来住几天。 沈氏收到消息反复询问,只当是下人搞错了。下人得了顾氏的交待,只说老夫人说得真真的,是从小疼到大的元君,不是元惜。 这下,轮到沈氏头疼了。 她知道自打出事以后,母亲便病了,最近更是变得糊涂。思前想后让人回话,说是元君不得空。 谁知林氏不依,在昌其侯府闹个不休。顾氏见天的派人过来,沈氏实在是扛不过去,这才把裴元惜找来商量。 裴元惜听完后,长久不语。 “元惜,母亲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可是你外祖母病了她糊涂了,还当自己的外孙女是元君。母亲原已推了好几次,你舅母也很是难做…” “母亲,外祖母既然思念元君,你派人将元君接回来便是,不用觉得为难,更不用觉得对不起我。” “元惜…”沈氏又是内疚又是难过,“你外祖母真是糊涂了,她以前不是这样的。还有你玉容表妹的事…” 裴元惜对林氏没有感情,生辰礼那日见过之后再无见面。她能理解林氏对元君的感情,也理解一个人老糊涂之后会变得像个小孩子。 “母亲,玉容表妹对不起人不是我。我已将真相告知洪姐姐,至于他们要如何做便不是我能决定的。” “元惜。”沈氏的心揪起来,她最是听不得女儿这样冷淡疏离话。“你是不是还在怪我?你是不是还在怨我?” “母亲,你还要我说少遍?我说过不怪你也不怨你。不过哥哥的婚事我还是我提醒一下,玉容表妹那样的品性实在不是良配。父亲那里已经知道,怕是不会同昌其侯府结亲。无论哥哥以后娶的是谁,母亲都不应该过多插手他院子里的事。哥哥本性良善,你若尊重他的生活,他必然会孝敬你。” 沈氏心下一突,元惜说的这话为何她听出一丝不对来。“元惜,我…我是真心想替你打算,可是总做得不对…” “母亲,你不用替我打算,你也不需要为任何人而活,更不用过早忧虑将来的日子。往后会发生什么事谁也说不清,但我相信天道不负心诚。你若诚心待哥哥,以哥哥的为人定然会给你该有的荣养和体面。” 这下沈氏更觉不对了,她的心空落落的,像是终将要失去什么东西一样。抓不住留不住,叫人莫名心慌。 “元惜,你不管我了吗?”她的声音带着哭腔。 裴元惜定定是看着她,“母亲,只要我活着一天,我就不会不管你。然而世事难料生死无常,倘若有一天我真的不在了,我希望母亲依然能活得好好的。” “元惜…”沈氏猛然抓住她的手,死死不愿松开,“你…你别吓母亲…怎么可能,不会的,你不会的。你赶紧把那话给吐了,以后不要再说这样的话。” “谁都逃不过一死,又何惧说这个字。人生在世可以为别人而活,但更重要的是为自己而活。母亲以前视元君为一切,现在又事事为我。若活着只是为别人,万一别人都不在了,你该怎么办?” 沈氏哭起来,几度哽咽。“我…我还能如何?” “你过自己的日子便好,吃好睡好别操太多的心。该是你的跑不掉,不是你的强求不来。别做让他人膈应的事,也别太过为难自己。” 沈氏拼命摇头,内心的恐慌越来越大。她听出裴元惜话里的郑重,以及那种交待后事一样的淡然。 不,不会的。 元惜定然对她太失望了,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元惜,你以后别说这样的话。你不是想让洪姑娘嫁给你哥哥,母亲去将军提亲好不好,你别这样…”她呜呜着,常年病弱的气色更是虚弱,看上去越发的可怜。 “母亲,凡事不用刻意顺其自然就好。我们侯府瞧着锦绣,实则未必是个好归宿。哥哥的婚事,你还是同父亲商议后再做决定,最好是问问哥哥自己的意思。” “我听你的,我都听你的…”沈氏拉着她的手不放。“母亲都听你的…我什么都听你的,好不好? “好。”裴元惜叹息。 出轩庭院里,天色已黑。 数九寒冬的天,风像刀子一样割人。前面一个丫头提着灯笼,后面跟着两个婆子。春月扶着裴元惜,主仆几人行走在夜色中的侯府。 行到园子处,裴元惜突然停下来。 “姑娘,怎么了?”春月问。 裴元惜做一个噤声的动作,“别说话,你仔细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春月静心听去,只听到寒风吹过时呼呼簌簌的声音。瞧见自家姑娘一脸的凝重,她的心提起来。 过了一会儿,裴元惜对前面提灯的丫头道:“你把灯笼往前一点,再举高一点。” 那丫头照做,灯火所及之处尽是萧条的景致。那远处路的中间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不知是何物。 裴元惜让那丫头再往前走两步,那黑乎乎的东西便露出一个大概来。这下不止是她,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天寒地冻的季节,那路中间竟然盘着一条蛇。 84、孩子气 那蛇盘在路中间, 昂着扁扁的头吐着信子,它的尾端一直摇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方才裴元惜听到的声音便是它尾巴抖动间发出来的。 寒风吹来, 送来蛇类身上的生腥气。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的并非全是因为它是一条剧毒之蛇,而是在蛇蛙冬眠的季节, 它竟然会出现在侯府的园子里。 它吐着信子恐吓着她们, 盘着身体开始舒展成攻击状态。只要她们敢往前再踏一步, 它会毫不犹豫地咬上一口。 提灯笼的丫头连连往后退, 春月扶着自家姑娘也跟着往后退。 侯府有花木匠,还有日日清扫园子的下人, 它是如何躲过这些人的?须臾间裴元惜似乎想到了什么。她退到安全之地后,赶紧派人去告知宣平侯。 宣平侯来得极快, 显然还并未入睡。 一看路中间的蛇,他亦是惊得额前冒冷汗。亏得这是一条响尾蝰蛇, 如果是其它不会发出动静的蛇又当如何。 他不敢想象若是元惜不机警没能及早听到声响,那么等到她们一旦不注意脚下走过去,那蛇势必会窜起来咬人。 被这样的蛇咬上一口,九死一生。 他来不及多想,赶紧命家丁们上前去捉蛇。捉蛇不是易事, 好在他们人多又有裴青在一旁指挥。先用大网子套住那蛇, 然后再将它用铁钳夹走。 家丁们处理完毒蛇后, 宣平侯绕道送女儿回水榭。父女二人皆是一脸凝重, 他们心知这蛇突然出现绝非偶然。 裴元惜同公冶楚定亲不久, 如果她此时被毒蛇咬死,世人会如何猜测?这样的季节所有的蛇都在冬眠,为何宣平侯府会出现不应该有的毒蛇?那蛇谁也不咬偏偏咬到她,世人会怀疑是何人所为? 商行爱养毒虫毒蛇, 天下皆知。 到时侯谣言漫天飞,会有人猜测她是被皇帝故意毒死的,意在报复公冶楚。也会有人怀疑她的死是公冶楚所为,目的便是栽赃陷害,得到一个名正言顺讨伐小皇帝的借口。总归不论她是谁害死的,她的死势必会引起一番动荡。 宣平侯眉头紧锁,他便是做如此想。 几次欲言又止,快到水榭时终于没忍住开口,“元惜,你怎么想的?” 他的这个女儿聪慧过人,他能想到的事情她定然想得到。甚至因为她同大都督和皇帝更近些,他想不到的事情她应该也想得到。 裴元惜压根不会怀疑自己的儿子,她也不会怀疑这事是公冶楚的干的。公冶楚再是残暴无情再是双手血腥,至少他应该不会杀自己。 她想的是曾太妃的死,那只并非重儿养的毒蜘蛛与刚才的毒蛇或许是出自同一人之手。重儿说养毒虫毒蛇的法子是那位叶玄师所授,不知这世上除了那位叶玄师以外,还有其它训毒物之人。 抑或者,那位叶玄师可能别有用心。 一时间纷纷杂杂,沉默一会儿回答宣平侯,“不会是陛下,陛下不会这么傻。也不是大都督,他真要做什么不会顾忌世人的想法。” 宣平侯立马想到更多,既然不会是陛下和大都督,定然是其他居心叵测之人。那人这么做意在挑起陛下和大都督之间的争斗,到时候坐收渔翁之利。 古往今来,哪个王朝不曾被人觊觎过。那些觊觎之人藏在暗中煽风点火密谋布置,一旦时机成熟便会出手。 大都督以暴服人,以雷霆手段掌控朝堂,天下不服者惧怕者众多。陛下年少无能,有多少人在背地里说他会是亡国之君。朝野上下看似听从大都督,孰不知暗中有多少人有异心。 “元惜,这事不能瞒着。”他说。 裴元惜望着夜色,她想这个时候或许公冶楚和重儿都应该知道侯府发生的事。 果然,宣平侯送她回水榭后不久,她便等到了商行。商行一身寒气,进屋后眼睛不眨地上上下下打量着她。确认她无事后长长松一口气,这才坐下来说话。 他先是说暗卫禀报时自己吓了一跳,他和她的想法一样,也猜到那毒蛇的出现绝不可能是偶然。 “我方才过来的时候,看到裴侯爷在审府中的下人。” 府中园子里有毒蛇,不论是花木匠还是打扫的下人,但凡是今日到过园子那边宣平侯自然一个都不会落下。不仅要审问,而且要仔仔细细地问。 商行俊秀的脸皱成一团,“会养毒蛛,还会养毒蛇,这样的人…” 若说和叶玄师没有关系,他都不信。 只是他相信那人绝不会是叶玄师,因为叶玄师待他如亲子一般。叶玄师是隐世中人,从未提及自己师承何处。但既然有那样的绝艺和本事,大抵应该不可能是自学成才。 突然之间,他眼露光彩,“要是能找到这个人,是不是就能知道叶玄师在何处?” 只要找到叶玄师,他就能救娘。这也是他来此最大的目的,若能救得了娘,他便是不枉来一遭。 他兴奋起来,“娘,我一定会找出这个人!” 裴元惜没有他这么乐观,她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前世的死并不简单。她能预知自己的死期,其中定然有旁人不知道的隐情。 就算重儿找到那位叶玄师,也不一定能救她的命。 生老病死,草木枯荣。这是大自然不变的法则,她本就是穿越之人,这一世都是多出来的一辈子,又怎能奢望上苍的厚爱全集她一身。 她不想打击少年的欢喜,“好,娘相信你。” 少年更加斗志昂扬,稚气未脱的脸上这才露出久违的酒窝。他笑着笑着黯然下来,看着她不说话。 “怎么了?”她问。 他瓮声瓮气,“爹病了。” 公冶楚病了? 她有些反应不过来,甚至感到说不出来的错愕违和。她错愕的是他竟然会生病,违和的是无法将那样一个冷面铁人一般的男子同病患联想到一处。 “他怎么病了?”她问。 说到这个,商行就有些难过。 世人都以为爹是铁打的,铁打的身体铁打的心,其实爹也会生病的。记得以前爹总是贪念和娘一起不愿分开,经常待在冰室里一待就是半天。 爹有失眠症,又不注意自己的身体又得不到休息,便是真正铁打的身体也扛不住。那时候爹似乎老是咳嗽,时好时坏。或许是不愿意让世人知道,或许是爹从不在意自己的身体,所以爹很少吃药。 现在的爹虽然不会待在冰室里,但失眠症一直都在。最近年关将至,爹比任何时候都要更忙一些。忙起来什么都顾不上又睡不好觉,哪能不生病。 “就是太累了,又睡不好。”他低喃着,期盼地望着亲娘。 裴元惜看向床头的笸箩,那护膝差一点就完工了。“明天我去都督府看看他。” 商行一听,黯然的眸顿时晶亮。他眼中尽是说不出来的欢喜,其中的光彩璀璨,灿若天上的星辰。 或许是因为他的欢喜,她觉得这件事情并不勉强。原本也是要去都督府送护膝的,能让儿子高兴何乐而不为。 宣平侯审了一夜,倒是审出眉目来,只可惜那婆子在他还想问出更多时突然咬舌自尽了。据那婆子所说,她受过劳妈妈恩惠,所以对元惜怀恨在心。蛇是她一直藏在屋子里的,偷偷用东西暖着,所以那蛇没有冬眠。 这样的说法,显然不能让他完全相信。可是人已死,线索一断也没有办法再知道更多。他总觉得事情不简单,恼怒的同时又将府中下人梳理一遍。还命人在府中各处洒上雄黄粉和石灰粉,以免还有其它的蛇藏在暗处。 裴元惜连夜将那双护膝收工,在给康氏请安的时候提到自己会出门的事。康氏捂着心口念着阿弥陀佛,让她多带些下人。 她自是应了,比平时多带了四个家丁,且都是身手不错的那种。 都督府是离太凌宫最近的一座府邸,除去隔街的原衍国公府府,此处并无其它的府邸。马车停在都督府的侧门,下人上前敲门报上名字之后,门房立马开了门将她请进去。 这座府邸给裴元惜的印象只有两个字,冷清。 若再加一个字,那便是太冷清。 太冷清的结果定然是死气沉沉,便是头一回来的人也能感觉到那种说不出来的死寂。或许是仆随其主,府中下人走路无声。便是她头回登门,也不见有人惊讶或是好奇多看她一眼。 所有人都在低头做事,恭敬而安静。与安静成正比的是府中的一物一景,路面干净不见一片落叶。 没有多余的布置,别的府中常见的假山盆景在都督府几乎看不到,每行一处她都能感觉到府中的空旷。 未近公冶楚的书房,便听到里面传来重重的几声咳嗽。 他真的生病了。 那咳嗽声又沉又黏,想来已经入肺。便是这样他都不肯喝药,怕是真当自己身体是铁打的不成? 守在门口的柳则见到裴元惜,低低说了几句话。原来公冶楚病了有几日,咳嗽一直不见好,既不肯请太医也不肯喝药。 她闻言,不知为何有些无语。 在此之前她从没有想过像公冶楚那样的男人也会生病,而且还是一个病了不肯喝药的病人。她曾以为他不是人,也曾将她妖魔化。却不想再是狠绝无情之人,依旧是血肉之躯。 既然是血肉之躯,生病当然要医治。拖着不肯就医那是糟蹋自己的身体,若是病灶一直不好到头来受苦的是他自己。 他若是身体垮了,重儿怎么办? 进了书房,里面的布置令她极为吃惊。 倒不是说有多奢华或者多简单,而是细节之中随处可见正德殿的影子,大的布局更是和正德殿一般无二。 柳则观她表情,便知她在想什么。原本大人的屋子不是这样的,也不知大人是怎么想的,突然让人改了布局。 他以为她会多想,却不知她压根不会。 她是知情之人,心知公冶楚是念着旧日环境。但世人不知,定会以为他司马昭之心早已将太凌宫视为自己的囊中之物。 书房碳火足,暖如阳春。 公冶楚坐在书案之后,书案上堆着不少奏折。有的是批阅过的,有的还未来得及看。那些原本应该是皇帝的工作,全都堆在他的案头。 白色常服之外披着一件中薄的藏青披风,清俊的眉眼之下是难懂复杂的眼神和略显苍白的脸色,伴随着时不时的咳嗽声,仿若他不是位高权重的大都督,而是矜贵的病弱公子。 这样的病弱公子,哪里会是噬血残暴之人。 行了礼,她默默取出做好的护膝和袜子,“天气寒冷,大人保重身体。” 护膝的针脚实在惨不忍睹,歪歪扭扭极其丑陋,她自己都觉得没眼看。袜子是后做的,倒是顺眼许多。 他冷冷看一眼,还是那句话:你有心了。 她真想讽刺他几句,什么又是她有心,她没有心!要不是他事多,又是要护膝又是要袜子的,她才不会上赶着给他送。 念在他生病的份上,她不同他一般计较。 “方才我在外面听到大人咳嗽,大人是身体不舒服吗?” 他嗯了一声,眉头皱起,“偶感风寒,无事。” “大人,万事抵不过自己的身体。既然生病了,那还是让太医看看的好。重儿很担心你,他说你总是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你担心吗?”他问,垂着眸。 她担心吗? 她问自己,确实是有些担心的。或许是不想儿子难过,或许是因为他好朝野上下才能太平,总之她确实希望他好起来。 “我希望大人身体康健。” 正是这样一句话,让他的眉心慢慢舒展。他依旧垂着眸,不知是故意说给她听还是自己在小声嘟哝。 他说:“药太苦了。” 她怔愣着,然后忍住笑意,“所以大人不肯请太医不肯喝药,是因为怕苦?” 这个权倾朝野的男人这个世人眼中的煞神,他竟然会怕苦。要不是场合不对,她真想笑出声来。她千想万想都想不到,他不肯喝药居然是这个原因。 都说男人有时候很像孩子,还真是不假。这位令天下人闻风丧胆的男人,有谁知道他的骨子里还有如此孩子气的一面。 “很好笑吗?”他问,眉间倒是不见恼色。 她死死憋着笑,一本正经,“不好笑,我没有笑。我知道大多数的小孩子之所以不肯吃药,也都是因为药太苦了。” 所以她是将自己当成小孩子,在笑他连个孩子都不如。 他眸一沉,不知在想什么。 她立马收敛神色,认真道:“大人若是嫌药苦,可在喝完药后吃上一颗果脯或是含上一口糖水,可能会好一些。” “不好。”他冷着脸不看她。 还说不是小孩子心性,听这语气莫不是在赌气。堂堂大都督这么任性,说出去谁会相信。他明明在生气她却半点不害怕,反而觉得这样的他似乎多了一丝人味。 只不过他不肯吃药还使性子,她可不愿意哄。反正身体是他的难受也是他的,和旁人有什么有关系。 她告辞后迫不及待地离开书房。 刚走出院子不远,书房里传来压抑的咳嗽声,她突然停下脚步。望了望天似乎在挣扎犹豫,过了一会后转过头来问柳则府上可有梨。 柳则先是不解,然后满脸感激。 都督府上怎么可能没有梨,举凡是进贡之物府中都有。梨是上等的白梨,个头又大又圆,皮薄肉脆清甜多汁。 不过都督府的厨房真是冷清,冷清到和它的主子一样。厨房的下人也不多,除了烧火的下人之外她一个也没留。 削皮切丁,再熬煮。梨子特有的香气慢慢飘散着,氤氲之中尽是香甜的味道。煮好的梨水放入霜糖,极是润肺止咳。 她端着梨水去书房,刚进去后便一下子愣在原地。 只见那原本冷清的男子正把护膝往左腿上套,他的右腿上已经套好一只护膝。他弯着腰的姿势略显笨拙,抬头后表情如她一般错愕。 他的脚上,是她做的那双袜子。 棉袜子的针脚不是很好,却白得刺眼。这白刺痛了她的眼,她突然觉得心中酸涩。一种说不出来的情绪涌上来,眼中很快有了湿意。 这情绪真够莫名其妙的,她想。 85、仗病行凶 时光仿佛就此定格, 彼此错愕的凝望间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慢慢化解隔阂。一室的温暖中仿佛越来越热,他的脸有些不太正常的红。 良久之后他缓缓直起身体,整个人又恢复成冷漠不近人情的模样, 然而他微微往内缩的脚泄漏他此时的窘迫与尴尬。 裴元惜收敛心神,不去理会自己突然涌上来的莫名情绪。他有什么值得同情的?位高权重杀伐果决, 世人敬而远之, 但凡是他想要的东西无一不手到擒来。如此恣意随心的人生, 哪里需要别人的可怜。 她放下梨汤, 说一句趁热喝。梨汤泛着甜甜的气息,安安静静地被放置在桌案上。 半晌他将梨汤端起来, 握着汤匙的手说不出来的修长好看。梨汤恰到好处的甜,带着梨子特有的果香。入口滋润, 由肺入心。 他慢慢垂眸,叫人瞧不出来他在想什么。 白色的常服衬得他越发面如冠玉, 温暖的书房暖化他的冷漠。此时他并不是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大都督,而是矜贵的病弱公子。 安安静静喝汤的病弱公子,着实赏心悦目。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美男膝盖处的护膝,一只倒是系在恰当的位置,另一只未来得及绑好往一边歪着。正因为原本就没有绑上, 加上那歪歪扭扭不堪入目的针脚, 裴元惜不由得脸颊发烫。 也不知是一时脑热, 还是人随心动。在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做什么的时候, 她已经蹲着身子替他调整护膝。 当她的手碰触到护膝时理智回笼, 然而此时住手已然没有任何意义。无论何事既然动手了,那便不要给自己半途而废的机会。 葱白如玉的手,绕过他的腿系好护膝。他的腿一动不动极其配合,倒是少了许多的不自在。她低头整理护膝时, 自然是看不到他眸中的风起云涌。 梦里梦外时空交错,一时是他们初遇时她装痴卖傻的娇憨之态,一时又是她隐在花中深情唤他名字时的娇羞模样。一时是她恨不得和他划清界限的防备,一时又是她喂自己吃东西时的亲昵。 他早已停下动作,握着汤匙的手僵硬到骨节泛白。垂着的眸暗涌翻滚,瓷碗中的梨汤仿佛都在起着波澜。心之所以不平,人之所以静止,皆是想用表面上的平静来掩饰心中的巨浪滔滔。 裴元惜系好最后的带子,努力忽视护膝原本的丑陋。果然人长得好看腿也长,便是再丑陋的护膝绑在这样一双腿上也成了精品。 她直腰的瞬间调整心态,尽力面色如常地站起来。 美眸那么一抬,便看出了些许不对劲。他的脸很红,红得极为不正常。在她看他的时候,他突然猛烈咳嗽起来。那咳嗽声中带着重重的痰音,一声比一声听得让人难受。 “大人…” “我没事。”他没看她,继续喝汤。 汤已凉了不少,喝到口中像是冰沁的水,却浇不灭周身的热。那热氤氲中,他感觉自己被团团困住。 这时一只柔滑温玉般的手覆在他的额头,他听到她说发烧了。 谁发烧了? “大人,你发高热了,必须请太医。” “不要。”他低语着,不知不觉中带出几分任性。 烧成这样还咳嗽,却死也不肯看太医,这个男人怕苦怕到这个份上也是难得。她倒是不想管他,可事情既然叫她碰上了,她总不能一走了之。 “不行,必须让太医过来看看。” 她态度强硬,当下把柳则叫进来。柳则听到她说让去请太医时,下意识看向自家大人。大人的脸很红,看上去确实有些不太好。 可是大人的固执他是知道的,别说是这样的小病,便是刀箭无眼时受的伤也只是敷药不肯喝药。 “大人?”身为属下,他自然要请示自己的主子。 公冶楚也知道自己生病了,热气将他包围着他感觉自己呼出来的气都是热的。他拼命压抑着咳嗽,以拳抵在唇边。 “不用,送裴姑娘回去。” 裴元惜真想一走了之,却不知为何非要拧着他来,“不行,今天你必须看病。柳护卫,你赶紧让人去请太医。” 柳则左右为难,大人不肯看医,裴姑娘又非要他去请太医。他到底听谁的?若论职责自然是听大人,可是大人的身体要紧,他也希望大人尽快好起来。 公冶楚烧得有些难受,身体热心更热。他好久没有体会过如此温暖的感觉,早已冰冷的心在慢慢暖和起来。 裴元惜见他不说话,又对柳则说一遍去请太医。柳则这次没听到自家主子说出拒绝的话,连忙跑了出去。 忙不迭地命人去请太医,心道果真是一物降一物,难怪主子会去宣平侯府提亲。倘若以后裴姑娘嫁进都督府,或许大人便有人照顾了。 太医来得极快,都督府去请那是恨不得生出一对翅膀飞过来。被请来的太医是熟人,正是以前给裴元惜看过诊的龚太医。龚太医现在可是太医院的红人,因着他入了商行的眼,已然是太医院里品阶最高的太医。 龚太医跑得气喘吁吁,要不是两个柳卫挟着他,他早就瘫倒在地了。到了公冶楚的院子,这才从另一个柳卫手中接过医箱,理了理衣服进去。 一进去,看到裴元惜后倒是没露出惊讶的表情。裴元惜已经是公冶楚的未婚妻,她在公冶楚生病的时候出现在都督府并不为奇。 赶紧探了脉,眉头皱得能夹死虫子。 他是不敢斥责公冶楚,却也是本着医者父母心再三叮嘱他们不敢再大意。他心里叹了一口气,风寒拖到这个地步的他没见过。以前听过穷苦人家看不起病,小小的风寒拖死人的事。但那是穷苦人家,大都督可不是。能拖到这个份上,也真是…… 柳则被他的眼神一看,心里叫苦。不是他们不给大人请太医,而是大人不肯哪。今天要不是裴姑娘在,只怕大人还想自己扛过去。 “龚太医,该用什么药你尽管开。”裴元惜道。 柳则闻言,深深看了她一眼。心道裴姑娘肯定不知道大人有多不愿意喝药,反正他跟了大人这么多年就没见大人喝过药。 晕沉沉的公冶楚一言不发,若不是他脸色实在红得诡异,旁人只怕瞧不出他是个病人。他听到药字,沉沉的眼皮略微动了动。 龚太医下笔如飞,很快开好药方。 柳则拿了药方出去,走路如飞一般。 裴元惜看着公冶楚,他脸红红的倒是还算配合。不说话也不动弹,如此模样让她生出一种他很乖巧听话的错觉。 龚太医被人送出去,回望空旷冷清的都督府再想到大都督身边的那个姑娘,他感慨万千。谁能想到几个月前他看诊过的那位侯府傻姑娘,会在短短的数月之后有如此际遇。不仅被陛下认为干娘,还成了大都督的未婚妻。 世间之事,还真是说不准。 陛下看重裴姑娘,将来裴姑娘嫁进都督府,那么大都督便是陛下的义父。有了父子名份,这天下总不会乱吧。 他们这些臣子,大多数都盼着世事安稳平安度日。若是因为裴姑娘之故,凌朝上下一片太平,那将是多大的功德。 功德二字,裴元惜从未想过,她眼下要做的是如何劝说公冶楚喝药。 药以最快的速度煎好,柳则亲自盯着人煎好药然后送过来。药的热气之中自然全是药的气味,公冶楚不由自主皱眉。 “龚太医说了你的病拖不得,这药你必须喝。”裴元惜说。 公冶楚眉头紧锁,“不喝。” 开药的时候不说,让人去煎药的时候也不说。现在药煎好了他来一句不喝,哪有这个道理。不为别的,便是为了治治他这任性的毛病,裴元惜今天还非得让他把药给喝了。 她让柳则出去,然后端起药碗。 “你要是不喝,我就喂你喝。” 她以为像公冶楚这样的男人必然不肯让人喂药的,谁能想到他听到这句话之后不吭声,又是一副乖巧听话的模样。 这是什么意思? 药送到他的嘴边,他竟然喝了下去。 她错愕不已,趁热打铁。 一碗药倒是喝得不慢,他配合的样子又让她生出错觉来。仿佛他是一个没长大的孩子,而她则是侍候人的老妈子。喂完药她还不忘给他塞了一枚杏脯,心道这男人肯定是烧糊涂了,竟然如此听话。 “真听话,以后喝药也要这么听话,知道吗?” 男人不吭声,眼皮垂着。 “喝了药就赶紧睡一觉,发了汗便会退热。” 她刚要起身去放药碗,便感觉自己被人拉住。拉着她的人还是不看她,那副听话的模样实在是违和。 “不要走。”他说。 她想起他的失眠之症,想到儿子说的自己是治他失眠之症的良药。他的病之所以拖到这个份上,除去他自己不看医之外,或许还是因为睡不好。 几乎没有太多的纠结,她回了一个好字。 闭目睡去的病弱公子,哪里还有平日的冷漠。他躺得笔直,无害中越发金质玉相雅致出众。只不过眼下的青影无所遁形,眉宇间略带一丝疲惫。 怕是有些日子没睡好过,她想。 公冶楚确实有多日未曾睡好,闻着淡淡的香气很快入睡。花开幽香之处,那粉粉艳艳慢慢转为鲜艳的红。 喜庆的红所到之处,渲染着无数的欢声笑语。 他牵着一人的手慢慢朝仁安宫走去,迈过门槛进到正殿。穿过正殿到内室,珠帘微动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明珠晕生出温润的光泽,丝丝温暖着人心。 明黄的幔帐上绣着龙凤呈祥,金凤帐钩将幔帐两边挂起。女子被人扶坐在其中,一身金紫的凤袍端庄贵气,凤冠之下是一张娇艳至极的脸。 她眼媚如丝,欲语还羞间风情乍现。庄重华贵的喜庆,结爱缠绵的漫漫长夜。她一笑一颦一吟转一轻喃,令他仿若身临其境。 “惜儿…” 裴元惜听到床上之人的梦呓声,不由得头皮发麻。这男人梦到什么了?还惜儿?听得人怪别扭的。 她走也走不了,因为她的手还被人握着。便是他睡着了,他依然将她握得极紧。她试探着动了动,不想床上的男人突然睁开眼。 那是怎样的一种眼神,灼热而又隐忍。在她的惊讶之中,一阵天旋地转。待她回过神来时,只感觉自己躺在床榻之上。 “大人,你快放开我!”她挣扎着,明显感觉到公冶楚的不对劲。这男人睡得好好的发什么疯?她就不应该好心。 公冶楚不为所动,那双隐忍的眸中越发深沉可怕。他脸上红潮未褪,看上去应该还没有退热。额间慢慢沁出的汗珠表明药力在发生作用,他的高热应该很快能退下来。 “公冶楚,你别乱来!我好心好意留下来陪你,我是看你可怜。你要是敢仗病行凶,我以后都不管你了。” 他不为所动,也不放开她。 她又急又怒,这个姿势极为令人不安。仿佛自己是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又仿佛自己是猛兽嘴边的食物,随时都有可能被人吞食入腹。 “你还病着呢,你是想传染给我吗?” 他置若罔闻,深沉可怕的眼神盯着她。 她心肝乱颤,跳得厉害。便是在这样的时刻她竟然还有心情权衡,凭他的这一张脸,她倒是不吃亏。可是他还病着神智不清醒,她不要在如此情形之下来一场旖旎。 灼热的气息像火一样印在她唇上后很快离开,等她缓过神来时他已经重新躺好睡觉。身体平直双眼紧闭,像是从没醒过来一样。 这男人…… 她恼怒地起身,朝他挥了一下拳头。这上不上下不下的来一出,害得她的一颗心跟着上不上下不下的难受。 要不是看他是个病人,她真想抓着他的领子把他摇醒。 “惜儿,你穿凤袍真好看。”他又发出低低的呓语声。 凤袍当然好看,蚕丝混着金线织成的布料,蚕不是普通的蚕,寻常的蚕一个多月能见丝,而凤袍所用蚕丝则需要要三个月。一匹料子从选蚕种到结茧再到成丝成布需要好几个月时间,加上裁制绣工少说也要一年时间才能完成。 金紫的凤袍流光溢彩,绣纹华美异常。头上的凤冠繁复精美,光是龙眼珠便有上百颗,更别提大大小小几千颗珠子。世人只道她化鸟成凤贵气滔天,她却觉得凤冠沉重凤袍累赘,恨不得轻装上阵简简单单。 还有大婚之礼,那些繁文缛节真是叫人头疼… 似乎是意识到自己想到的是什么,她眼中尽是难以置信的错愕。 86、那个她 离开都督府时, 她面色有些苍白脚步略显虚浮,说是惊慌失措亦不为过。马车缓缓驶离,车轱辘压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厚重的声音让她翻涌的情绪渐渐平复。 寒冬腊月的的天,她的额头竟然冒出细密的汗珠。手指微微拂过, 感受到冰冷的湿意。闭目养神时那些浮光掠影一一闪现, 揉杂着男人或是冷漠或是深情的脸, 最后定格的画面是他俊美无害的睡颜。 睡着的他, 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对她没有防备。她看了他许久,久到仿佛回到另一个时空, 在那些漫长的寂夜中她醒过来后看着他直至天明。 万般复杂的情绪,化在一声叹息中。 路上行人不多, 时不时传来酒肆茶楼小二们的揽客声。一声声由远及近,又从近渐远。此起彼伏间令人心生恍惚, 顿生隔世之感。 明明是离开侯府不久,她望着匾额上宣平侯府四个字时呆愣出神,仿佛她走了好多年。有那么一瞬间她有些想不起侯府的样子,熟悉的大门熟悉的石狮,像是穿越无尽的时空再一次出现在她面前。 时空交错, 竟不知哪一世是真, 哪一世是幻。幻象错乱混杂, 越发令人心绪结成一团乱麻。不能割不能断, 早已密密实实地缠绕在心间, 稍一动便会撕扯着心。 将将进了门,便有婆子悄悄过来同春月耳语着什么。春月圆脸微沉着,然后向她禀报。却也不是什么大事,裴元君被接回来了。 裴元君正在轩庭院, 裴元惜去的时候那一对嫡母庶女显然哭过。沈氏的眼眶红红的,裴元君还在哽咽啜泣。 沈氏脸上的慌乱以及裴元君眼中一闪而过的愤怒,无一不说明她此时就像个不受欢迎的闯入者。她立在门槛处,遥遥望向坐在中堂的母亲。早上出门时还给对方请过安,再见却像是隔了数年之久。 前世她同母亲的关系可以说疏离至极,恢复嫡女身份后她依旧住在之前的院子里,而裴元君也一直住在轩庭院。好像除了身份不同并无其它的改变。母亲对裴元君的疼爱如故,她丝毫不在意。 裴元君最初有些不安对她颇有敌意,后来见母亲对自己的疼爱不减,而她又不争宠便渐渐放下心来,甚至在人前时还同她表现出一副姐妹情深的模样,引得东都城那些夫人们赞扬不已。 她那时完全不在意这些,她将这些人视为过客,无论她们做什么她都不置可否。她们真心也好,假意也罢统统都不被她放在心上。 正是因为如此,所以母亲只当她们姐妹处得好,觉得自己手心手背都能兼顾,于是便越发心安理得地将庶女养在身边。 后来裴元君同沈长寅定亲之前,母亲将其记在自己的名下,是以裴元君嫁入昌其侯府时是嫡女身份。 她那时半分心思都不在侯府,父母也好姐妹也好,她没有时间去在意,也没有时间同他们处理关系,更不能分出精力来经营骨肉感情。 如果这一世她没有计较,如果这一世她同上一世一样时间紧迫。恐怕这一对嫡母和庶女定会同前世一样母女和乐,而不是像如今这般相顾垂泪。 眼前的一幕,让她生出几分讽刺。 沈氏忙招呼她进来,面色讪讪。裴元君也站起来同她打招呼,嘴里称呼着二姐姐。看到她们一个小心翼翼,一个做着表面功夫,她突然觉得有些没意思。 “二姐姐,你别生母亲的气。是外祖母想我了,母亲这才把我接回来的。我…在庄子上过得挺好的,也没有人敢欺负我。”裴元君身上的衣服发白,一看便是去年做的。袖口处磨得厉害,那双手也没有之前的细皮嫩肉。 她口里说过得好,可是这一身的穿着还有那双手,哪里像是过得好的样子。沈氏心口发涩,眼眶更红。 “三妹妹下次做戏做全一些,别盯着一件衣服穿。否则你箱笼里的那些衣服唯独这一件洗得发白又磨了边,你该如何解释?” 沈氏红着眼眶发怔,像是想说什么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裴元君脸白了白,手绞着衣服。“二姐姐,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不是故意穿这件衣服来见母亲的,只因庄子上不比府中,我怕弄坏了那些好衣服。我…没想到你会这么想我。” 裴元惜冷冷一笑,“要想让别人不乱想,下次行事注意些。母亲养了你十五年,你弄成这副样子来见她,她岂能不伤心?” 沈氏忐忑着,她觉得女儿肯定生气了。母亲闹着要见元君,娘家那边见天的派人来催。她也是没有办法才把元君接回来的。便是没有母亲这一出,元君身为侯府的姑娘也不宜留在庄子上过年。 “元惜,元君过了年就会回去的。” 裴元君听罢心头大恨,过了年又把她送走,哪有这样的事?她既然回来了,就不会再回到庄子上。 “二姐姐,我过了年还会回去的,你别生气。” 这嫡母庶女二人,一个满脸讨好,一个虚情假意。裴元惜想到前世,不知在自己死后母亲还会不会记得她,或许伤心一阵后同裴元君继续母女情深,甚至可能还会庆幸自己死了再也无所顾忌。 人心啊,有时候着实令人发寒。好在前世的她不在意,这一世她失望之后也没有过多计较。 “你是侯府的姑娘,你回不回去同我有什么关系,我既不会开心也不会生气。你之所以被送到庄子上,难道是因为惹我不喜吗?你自己做过的事情都忘了吗?若真的忘了,要不要我提醒你?” 裴元君脸色发白,她当然知道是自己被送走的。不是母亲的意思,也不是这位嫡姐的意思,而是祖母亲自交待的。 “元惜。”沈氏有些不安,赶紧转移话题,“我让厨房做了你爱吃的菜,是给你摆到水榭还是在这边用?” 裴元惜垂眸,“摆到水榭吧。三妹妹难得回来,她必定很想陪母亲一起用饭。我瞧着三妹妹瘦了好多,该多吃一些。” 裴元君确实瘦了许多,以前她是略显丰腴的姑娘,为此她最怕别人笑她胖。那时候沈氏总说她长得有福气,是大妇之相。而今瘦下来的她似乎连骨相都变了,旁人瞧着她长相带了刻薄,哪里还有以前的福相。 她当然想同沈氏一起用饭,借此挽回一些母女情分。姨娘死了,她相信只要她和以前一样同母亲亲近,母亲迟早会待她如初。 “母亲…”她眼中盛满渴望,沈氏有些动摇。 裴元惜淡淡道:“三妹妹瘦了许多,方才我差点以为看到了李姨娘。” 李姨娘三个字如同诅咒,成功让沈氏动摇的心又冷硬起来。再一细瞧果真见庶女长得越发像其生母,不由得五味杂陈。 裴元君更是恨得不行,她就知道裴元惜见不得自己好。裴元惜越是如此,她越要紧紧抓住这次机会,万不能再让母亲送回庄子。 一时气氛僵住,裴元惜感慨道:“看到三妹妹,我便想到李姨娘。李姨娘死得可真惨,听说全身青青紫紫,也不知是磕的绊的还是被人打的。收尸的人见了都不忍心,说她又瘦又轻还如一把干柴。” 沈氏脸色微微变化着,看向裴元君的眼神淡了许多。 裴元君又气又急,“二姐姐,李姨娘是罪有应得,她作孽太多死有余辜。要不是母亲心善早该送她见官了,哪里能容她死在侯府。我是母亲养大的,从小母亲就教我如何为人处事,若不是念在她生我一场的份上,我是万万不会与那等奸恶之人有所牵扯。” 她以为这般说能得沈氏的心,却不知沈氏听完后只有心凉。连自己亲娘都能撇得如此干净之人,养母还能指望她的真心吗? 然而她的这番话又勾起沈氏对过去的记忆,那些母女二人亲密无间的点点滴滴,那些事无巨细的关爱和付出,焉能说忘就忘? 亲近的孩子非亲生,不亲近的却是亲生女儿。她的命真是好苦,老天何苦紧着她一人为难,叫她后半辈子都要泡在苦水里。 裴元惜看一眼沈氏的表情,“原来你所做的一切都是母亲教的,也不知道被下到十八层地狱的李姨娘听到这句话会不会气得诈尸。” 诈尸两个字,吓得沈氏心惊肉跳。裴元君更是骇得差点尖叫出声,一双惊恐到极致的眼睛像见到鬼似的盯着裴元惜。 裴元惜并不觉得自己说了多么可怕的事,对沈氏道:“母亲可得趁机好好教教元君,免得她在外面闯了祸还赖是你教的。外祖母老糊涂了,还当元君是自己的亲外孙女。但舅母和舅舅表哥他们可不糊涂,元君到底是没定亲的姑娘,万一在昌其侯府闹出什么丑事来,母亲如何向舅舅他们交待。” 一个姑娘家能闹出什么丑事,无非是男女之间的那些算计。 裴元君倾心沈长寅,这不是什么秘密。身为母亲的沈氏比任何人都知道,以前一直为此谋划准备。 沈氏眼中惊疑着,“元惜,你三妹妹她知道错了,她不会那么做的。我会好好交待她的,你放心。” “母亲,这不是我放不放心的事。你若真相信三妹妹,只当我没有提醒过。若你不想以后出了事无颜面对舅舅舅母,还是提早打个招呼让长寅表哥住在书院里。” 裴元君低着头,死死握着拳。该死的裴元惜,分明就是要断她所有的后路。别让她翻了身,否则… 她心下一颓,便是她翻了身又能如何?裴元惜定亲的人可是大都督,官大一级压死人。她若不想死,以后少不得千方百计讨好对方。 等到裴元惜离开后,她犹犹豫豫地开口,“母亲,二姐姐怎么说我都可以,只是她怎么能那样和母亲说话…我以为我离开的这段日子,她应该和母亲相处融洽,不想她对母亲竟然哪此冷淡…母亲,我一想到你身边没个知冷知热的人,我真是好难过。” 沈氏一颗心更是苦得不行,面容哀切。 裴元惜才出轩庭院不久,迎面碰到宣平侯。 父女二人既然碰到,少不得要说上几句话。宣平侯知道女儿今日去了都督府,是以便问起公冶楚的病情。 “早朝时听到大都督偶有咳嗽,想来应是染了些许风寒。你去时见他神色如何,可有延请太医?” “请过太医,说是风寒。”裴元惜回着,目露怀念和遗憾。 前世里她把自己置身在侯府之外,和这个真心待她的父亲也没有好好相处过。那时候她不愿意将时间和精力浪费在这些注定要成为过客的亲人身上,她对他们是用时记起,忙时抛之脑后。等她嫁给公冶楚之后,她如同脱离侯府一般。侯府众人之于她,不过是萍水相逢的过路人。 她那时候忙什么呢?当然是忙着如何扬名立万,如何引起公冶楚的注意,如何对公冶楚穷追猛打。 思及此,她对自己只有满满的嘲讽。 宣平侯听她说请了太医,略略放心,“大都督是国之栋梁,凌朝上下若没有他坐镇只怕会大乱…你且记得劝说他保重身体。” 裴元惜自是应承。 目光移向宣平侯的膝盖处,心生愧疚,“父亲在外也要记得防寒,我给父亲做了一副护膝,父亲记得要用。” 宣平侯一听欢喜得紧,又不太好表现出来。他不自在地拍拍自己的身上,“为父身体硬朗得很,元惜莫要担心。” 话虽如此说,心里却是欣喜女儿的懂事,对那护膝更是期待无比。等到收到女儿亲手缝制的护膝时立马穿戴好,少不得在洪将军面前显摆一二。 洪将军嫉妒无比,回家后自是在洪宝珠面前唠叨不停,烦得洪宝珠写信给裴元惜抱怨连连。这一来一去,裴元惜余下的三副护膝都做好了。 此乃后话,暂且不提。 只说裴元惜一路心情沉重,待到了水榭之后屏退下人独坐。光影斑驳中,她仿佛看到自己油尽灯枯时的情景。 她早知死期,真到那一刻来临之前完全没有想象中的解脱与欢喜。只有浓浓的不舍和遗憾,她多想能再活下去,活在这个时空里。 所有的不舍不为别人,只为那个刚出生的孩子。 那个她只来得及看一眼的孩子,红红的脸蛋也看不出来找得像谁。他哭声倒是大,稳婆都说是个特别康健的孩子。 她的孩子… 在她看不见地方慢慢长大了,在她看得见的地方又换了另一个模样。若不曾为人母,若不曾经历过十月怀胎,若不曾感受那种血脉相连的母子连心,她怕是永远无法感同身受。 “娘,娘。” 少年的呼唤将她唤醒,她茫然回神。 商行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娘,你怎么了,我叫你好几声你都不应。” 她一下子站起来,泪流满面的同时紧紧抱住眼前的少年。这是她的孩子啊,虽然不是她生的那个孩子,但实实在在是她的儿子。 “娘,你怎么了?”商行喃喃着,心道母亲怎么了?难道是替爹难过?“龚太医说只要好好吃药,爹很快会好的。” 裴元惜流着泪摇头,松开后认真地看着他。 他百日是何模样?几时开口叫的人?几时学会走的路?他长得像谁?他开口叫的第一声是爹还是娘?他学走路的时候有没有摔倒过?他爱不爱哭? 她眼泪越流越凶,若不是隔着时空她真想不顾一切回到他小时侯。在他摔倒时哄他,在他哭泣时抱他。 “娘,你怎么哭了?”少年有些不知所措,稚气的脸上满是担忧。 “娘突然好想看看你,好想知道你的样子。” “娘,你还看不到的好,免得你知道以前的我长得什么样子,会嫌弃现在的我不如以前好看。”商行故作轻松道,心下却是想着若是娘见过他真正的样子,以后他离开了怕是会更伤心。 裴元惜一听,哪里不知他的用心。心下又是苦涩又是内疚,还有止不住的心疼。他是个多么懂事孝顺的孩子,懂事得叫人越发难过。 因为他原本不是她计划中的孩子,他的到来只是一个意外。 一个让她始料未及的意外。 87、骂得好 她所有的谋划中从不曾包含为公冶楚生儿育女, 她唯一的目的是攻占公冶楚的心让他爱上自己,然后回到她来时的地方。 所以她将自己当成这个世间的过客,也视所有人为她生命中的过客。她以为她可以来得悄无声息, 走时也不会有任何留恋。 只是世事如此难料,她竟然会有孩子。更想不到的是她死后并没有回到她的来处, 而是再一次轮回在此间。 她觉得讽刺的是自己上一世机关算尽到后来会是这个结果, 又觉得这样的结果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或许正是因为重来一次, 让她有机会了解那些前世来不及了解的人, 那些人不再是简单的过客,他们同她有了或爱或恨的牵绊。 既有爱恨, 注定会身不由己。 何况她已非前世那个被时间追着赶着的她,她不知自己这一世终点在何方, 心道便是明日又如何,但凡今日她还活着便要尽力弥补自己的内疚。 春月见她翻箱倒柜把所有的布料都翻出来, 真是惊得不轻。惊闻她要给皇帝做衣服,更是欲言又止几次想劝。 自家姑娘的女红做些简单的护膝袜子还成,若要缝制衣衫那针脚能看吗?再者陛下的衣衫怎能用寻常的料子,他们府上自是没有明黄色的布料。 她并不反驳,针脚难看那就不做吗?纵然她没想过会是一个慈母, 也想给自己的孩子缝制一件衣衫。外穿的不能见人, 里面穿的总行吧。 布料被摆成一堆, 她挑来拣去选中一件青色的细棉料子。摸着绵软细腻的料子, 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挑灯夜战, 与针线皮毛奋斗至子时,放在往日那是绝无可能的事。春月劝了几次,见她实在是心急将护膝做好又不愿意别人帮忙,只能是陪着一起做针线。 昼夜转瞬即逝, 日出日落接踵而过。等到三副护膝全部做完时她才如释重负,送护膝去前院时正好同兄长一起习字。 裴济收到护膝很是开心,眉梢眼角藏不住的欢喜。 大妹妹针线好,姨娘更是女红出色,他身上所穿大到成衣小至鞋垫皆是由姨娘和大妹妹一手操办。 二妹妹针线不好,单看护膝的针脚便知。然而真心难得,她在女红上如此笨拙尚且想着给他和父亲做护膝,足见她的一片心意。 书房炭火不是很足,依宣平侯之言读书就要吃苦。若不得吃得寒暑冷热之苦,又怎能静下心来做文章。 裴济穿得不是很厚,一身简单的青衫,头上戴着书生巾。他长相俊朗眼神温和,端地是个清风朗月般的世家公子。 这样一个世家公子,又是侯府唯一的继承人,便是庶出的又如何?以他的条件理应聘娶一位门当户对的世家嫡女为正室,却不想前世里娶的会是陈遥知。 陈遥知为陈氏嫡女,在读书人看来确实身份不错。只是陈家再是有名望,她再是名声好听那也仅仅如此而已。 论权论势,陈氏满门白身,不过是徒有虚名而已。结下这样一门姻亲,除了说出去还算好听外,无论是侯府还是裴济并无什么实在的好处。 这便是嫡母的用心。 裴元惜心下泛冷,犹记得上一世母亲同陈家主极为交好,两人可谓至交好友。加上陈遥知的有意接近,便成了这一桩姻缘。 面上极好的姻缘内里空无一物,陈遥知心不在哥哥身上,成天钻营一些自己不该想的东西。哥哥冷了心,同她相敬如宾。 “哥哥,你若喜欢哪位姑娘直接同母亲提及。若母亲不愿意那家姑娘,你可以让父亲替你做主。” 裴济先是惊愕,尔后是黯然。 “这…这哪能成。自古儿女嫁娶一事都是嫡母做主。我如果越过母亲让父亲做主,恐怕有失孝道。” 他是庶子,婚姻之事哪有他说话的地方。他知道妹妹一心为他,可是这种事情不是他能做主的。他上回听说将军府有意同侯府结亲,暗中期待兴奋许久,却不想到头来是空欢喜一场。 像他这样的庶子,哪有资格同嫡母要求这要求那的。他知道这些年若不是嫡母心善,他的日子不会这么好过。 裴元惜认真看着他,前世里她并不关心侯府的这些事情,那时他是不是因为嫡母之命不可违才娶的陈遥知? “哥哥,你不想娶一个合自己心意的姑娘吗?” 裴济黯然的脸上现出一抹红来,他想到那个红衣似火的姑娘,想到她张扬恣意的行事风格。嫉恶如仇我行我素,敢做敢当无惧他人流言蜚语。那样的人活得该有多自在,不像他这般被禁固在礼教的条条框框中缩手缩脚。 然而人心不能贪,相比别府的庶子他何其有幸。他是侯府唯一的男丁,纵然不是嫡出却胜似嫡出。他自小得父亲亲自教导,光凭这一点足已胜过东都城所有的庶子。 他轻轻摇头,“婚姻之事并不是我想便可以,内宅之中皆是女眷,总得是母亲过了眼的姑娘才行。若不然婆媳不睦,我一个男子不好过多插手内宅之事。” 这倒是实话,嫡母想要为难庶子媳妇那简直是易如反掌。 他有他的难处,有他的犹豫。 裴元惜叹息,“我以为娶一个称心的妻子同孝顺嫡母并不冲突,哥哥你若真有心,天下便无可阻挠你的理由。我相信事在人为,也相信心诚则灵。如果哥哥你有什么难处,但凡是我能帮忙的尽管开口,我希望哥哥过得开心。” 裴济动容,他虽有好几个妹妹,却只有妹妹最懂他。记得妹妹三岁的时候就像个小大人一般教他讨好嫡母,那些回忆到现在想来都让人备感贴心。 “你呀你,还真是一个小管家婆。你还记不记得以前三岁多的时候,人还没有凳子高就会管着我。你怕我衣服脏了挨父亲骂,偷偷弄湿帕子给我擦…” 这些事情裴元惜听来分外飘渺,仿佛过了好几世那么遥远。书房外树木凋零,空旷之中唯有一块奇石不惧严寒。那奇石生着水墨一般的纹路,她好像看到两个小小的孩子围着那石头你藏我躲。 那是年幼的她和哥哥,前一世的那个她彼时也还不知后事。她以为她可以在这个世间拥有许多,纵然没有嫡女的身份,也可以躲在父亲哥哥的羽翼之下做一个简单的世家姑娘。 前天下过入冬的第二场雪,星星点点的白是那还未化完的积雪。化雪的天气最是寒冷,她不由得裹紧身上的斗篷。 远远听到喧闹声,兄妹二人脸色齐齐一变。 这里是前院,举凡是侯府门前发生什么事情前院都是最先得到消息的地方。上门闹事的是顾氏,她身后两个婆子押着的是裴元君。 顾氏在外头时不敢张扬,还算顾及侯府的体面。但她顾忌的显然不是宣平侯府的体面,而是他们昌其侯府的。 一进侯府的大门,那浑身的火气是无论如何也压不住。她怒气冲冲直奔轩庭院,不等沈氏问出声来便严辞质问对方是如何养的女儿。 不怪她这么生气,她明明千防万防就防着裴元君使手段。不想还是让这个下作的庶女给得逞了,叫她如何不恨? 裴元君被两个婆子压着,到了轩庭院的正屋里当即跪下来,“母亲,不是女儿做的。女儿什么都不知道,我在外祖母那里好好的,谁能想到我换衣服的时候世子表哥突然闯进来。他不由分说…女儿哪能敌得过…” “你放屁!”顾氏气得发抖,当家理事的侯夫人会骂出这样一句粗俗之语来,可见她气得有多狠。 别的男子她不敢说,但她敢说她的寅哥儿绝对不是一个见色起意的人。更何况她再三叮嘱过,让寅哥儿莫要同裴元君说话,他万不会违背自己的意思做出那样事情来。 沈氏捂着心口,已然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脑子一片空白之时想起裴元惜说过的话,女儿明明提醒过她送元君去侯府时记得让长寅住到书院去。她不想在自家嫂子面前自讨没脸,并没有提到这一句。 谁知道竟然真的会出事! “嫂子,你…” “我什么?”顾氏火气冲天,哪里还愿意给这个小姑子脸面。不是她看不上小姑子,好好的当家主母成天弄得哀戚戚。说得好听是大度,说得难听是自己拎不清。妾室不好好管教,庶子也不知道拉拢。成天宠着一个姑娘,就宠出这么一个玩意儿。害人害己不说,还连累娘家。 一想到自己最近过的日子,家里那个天天作妖的婆婆,再看眼前这个一无是处的小姑子,顾氏更是怒火中烧,肺都要气炸。 她怎么这么倒霉,摊上这么一对母女。 裴元君一到侯府,她就害怕对方会使手段。于是便以寅哥儿学业为重,让他最近都住在书院里。 谁知道那个老虔婆闹着想大孙子,非让寅哥儿回来一趟。她想着有她的人盯着,只是给祖母请个安应该不会出事。万万没想到那个老不死的糊涂到家了,居然合着一个下贱的庶女来算计自己的嫡亲孙子。 她是儿媳,有火有气也不敢冲婆母撒。 但是这口气她咽不下去,当着沈氏的面自然是再也忍不住,“你养的好姑娘,还真是教导有方!这么不要脸祸害我家寅哥儿,你对得起我吗?你以前说什么她明理懂事,统统都是狗屁!” 沈氏被骂得发懵,“嫂子,我没有教她…” “你没有教她?她是谁养大的?不是你吗?亏得你还是侯府出去的姑娘,还当了这些年的侯府主母,说出去我都替你觉得丢人!你自己立不起来也就罢了,还养出这么一个不知廉耻的东西!怪不得一个丫头都敢欺到你的头上,换了你的亲生女儿你都不知道,还傻乎乎地把一个庶女当宝贝。我要是你,哪还有脸活在这个世上。先是杀了那对母女然后再以死谢罪!还留着她们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晃,你简直是蠢到无可救药!” 沈氏被顾氏劈头盖脸一通骂,骂得脸色发白无地自容。嫂子…怎么能这么说她?她有那么不堪吗?她被人背叛,难道该死的是她吗? 顾氏声音不小,完全不给沈氏留情面,便是院子里的下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不仅下人们听得见,赶过来的裴元惜和裴济也听得清清楚楚。裴济一脸尴尬进退为难,他听到下人说三妹妹是被人押回来的,一时没想到太多跟过来。 他是庶子,不宜再进去。 裴元惜也没有进去,兄妹二人就站在外面。 顾氏犹不解气,一口气还堵在心口,“你别嫌我说话难听,你看看你自己做的事,有哪一件是值得拿出来说道的。单说你年轻时交的那个好闺友,她是个好的吗?还有你身边的人,一个背叛你,两个背叛你,要不是你太蠢她们敢吗?你说你一个侯府的当家夫人,成天诸事不管只管养好自己的女儿也就罢了,可是你看看你养出来的是什么玩意!” “自从你知道自己的女儿被换以来,你是怎么做的?成天摆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好像天下人都亏欠了你。你不心疼自己的亲生女儿受了十五年的罪,反而糊涂到还把庶女养在身边。要不是后来接连出事,你是不是还打算把别人的女儿当个宝似的养着?怪不得元惜和你离心,就你这样拎不清的蠢货,谁敢和你亲近!” 院子里的兄妹二人听得清清楚楚,裴济很是不安,母亲到底是妹妹的亲娘,他和妹妹再亲近也是隔一层的庶兄。 裴元惜一脸平静,“我觉得沈家舅母骂得好。” 裴济哑然,妹妹竟然不生气? “母亲永远活在自己的不如意中,永远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以后哥哥当了家,万万不能由着她的性子来。该有的体面和孝敬给她便是,切记不可看在我的面子上再三忍让她。” “妹妹…”裴济料不到她会说出这番话来,当下又是感动又是欣慰。他就知道妹妹和他亲,妹妹心里有他这个哥哥,他发誓以后一定竭尽所能成为妹妹的依靠。 屋内的沈氏的脸已不能用白来形容,而是白到无血色,像一张纸般随时要倒下去的样子。她耳朵嗡嗡响,羞愤欲死。 她已出嫁近二十年,想不到还有被娘家嫂子指着鼻子骂的一天。 “嫂子,你怎么能这样说我。我养了别人的女儿十五年,是我该死!可这是我愿意的吗?我也不想这样的,我多希望元惜从小就养在我的身边,我也想和自己的女儿亲近。你们一个个指责我埋怨我,没有人知道我的苦…” “你苦?你算了吧。要是元惜从小养在你身边,指不定也养得和这个小贱人一样不知廉耻。你应该庆幸自己的女儿被抱走了,否则哪有今日的元惜。你成天只知道自己苦,你可知天下苦的人多了去。你再苦能有元惜苦吗?你再苦能有我苦吗?你身在福中不知福,有那样明理的好婆婆,还有那么一个懂事聪慧的女儿,你苦什么?” 沈氏两眼发黑,摇摇欲坠。婆婆为什么不插手府中庶务,还不是为了赵姨娘和大哥儿。她没有嫡子,婆婆怕她找赵姨娘和大哥儿的不痛快才会卖好。 她知道元惜苦她也想尽力补偿,可是女儿不给她机会。她有女儿和没女儿一样,在这侯府里连个贴心人都没有。她过得如此不好,嫂子还说她不苦。 顾氏最是见不得她这副病歪歪哀切切的样子,“裴侯爷不是那等宠妾灭妻之人,就算你没有生嫡子他也没往你心口上戳刀子,裴老夫人更是将掌家之权交给你后便不再过问。侯府后宅之中统共三个妾室,你说你苦在哪里?要是碰到作天作地的婆婆,拼命给自己儿子房里塞女人,你该如何?如果你空有掌家之权,天天还要听婆婆训话你又该如何?再者说侯府妾室一堆,养了一堆吃闲饭的女人你还不得气死。若是再加上不成器的丈夫,你又有什么地方可以诉苦?” 这些都是顾氏的苦。 以往婆婆虽然不作妖,却也会时不时地来上一出对她的打压。丈夫是个不管事的,府里除去她的嫁妆就是祖上留下来的那些东西。要不是她苦心打理,侯府哪还能保有现在的风光。 府里姨娘妾室一堆,丈夫成天不是和三两好友出门喝酒,就是在妾室的屋子里找乐子。所以顾氏将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自己儿子身上。 她的儿子儒雅有才,深得夫子们的称赞。他的儿子知礼懂事,是她此生的骄傲。儿子是她的逆鳞,任何人只要敢打寅哥儿的主意,她可以和他们拼命。 出嫁女不思帮衬娘家,还祸害自己的亲侄子,这样的小姑子要来有何用!她一生所有的期盼,竟然栽在那么一个下贱庶女的手里,她想杀人的心都有。 裴元君哭哭泣泣,“舅母,你别怪母亲…” “你给我闭嘴!谁是你舅母!”顾氏一看裴元君那张脸更是火大,以前养得圆润些瞧着还有些福相,现在这副样子像极那个李氏。“我有嫡亲的外甥女,你这样不要脸的东西不配叫我舅母!” 裴元君恨哪,但是她真不敢再开口了。 恨意高涨和备觉羞辱的同时,她心里又泛起无比的快意。骂吧骂吧,你可使劲骂吧,再骂也阻挡不住她嫁进侯府。 以后她成了侯府的少夫人,有的是法子对付这个恶婆婆。等到恶婆婆老了她当了家,她更是法子把今天受到的一切还回去。 “舅母…我真的什么都没做,我也没想到世子表哥会…”她捂着脸一副可怜模样,故意做给沈氏看。 “世子表哥也是你叫的?”顾氏一个耳光过去,“你个小娘生的贱种,你有什么资格叫我儿子表哥!” 如果有可能,顾氏真想弄死她。 88、不认 这一巴掌打得极响, 顾氏几乎是拼尽全力,打完之后掌心都在发麻。裴元君被打到歪倒在一边,脸上瞬间起了红印, 她用手捂着嘤嘤哭起来。 沈氏心口突突乱跳,她脑子里一团乱。 此时的顾氏, 伊然不顾任何的体面, 她也顾不上体面。体面能让事情没有发生吗?体面只会令人憋屈。她满腔的怒火无从发泄, 恨不得将祸害自己儿子的裴元君撕成碎片。 如果外人瞧见她现在的样子, 哪里还认得出她是那个八面玲珑对谁都一团和气的侯府夫人。是以沈氏被她今日的所作所为震得不轻,仿佛不认识她一样。 “嫂子, 有话好好说…” “你别叫我嫂子,我没有你这样祸害自己亲侄子的小姑子。这事还有什么好说的, 是你养出来的贱种算计你的亲侄子,你倒是说说看还有什么好说的!” 沈氏羞愤的同时又臊得不行, 嫂子完全不给她脸,把她的脸踩在地上用脚碾。她真想一走了之,没得在这里任人作践。 可是无论元君是不是她生的,她都担着母亲的身份。这事少不得要问个清楚明白,若不然她怎么同婆母和侯爷交待。 “嫂子, 我知道你生气, 你也得把话说清楚好叫我知道发生何事?” 顾氏冷笑, 这么明明白白的事还要说清楚, 果真是个蠢的。她冷眼如刀子一般睨着那个哭得叫人心烦的贱种, 鄙夷不已,“你何不问问你的好女儿,听听她都做了什么?” 好女儿三个字像长刺一样扎在沈氏的心上,沈氏有苦难言。她也不想这样, 她哪里料得到自己养大的会是别人的孩子?一个个都不体恤她,拼命往她心口扎刀子,难道这一切的一切是她的错吗? “元君,你赶紧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裴元君哭哭啼啼,害怕惊惧地看向顾氏。 顾氏更是冷笑连连,“做出这样一副样子给谁看,我还不知道你?以前你母亲惯你惯得没边,你连你玉致表姐都不放在眼里,和曾家的姑娘拉帮结派排挤其他的姑娘。稍有碍眼的人,便被你们奚落打压不敢出门,你还会怕我?” 沈玉致是顾氏的大女儿,是个很厉害的姑娘。要不是沈玉致远嫁京外,顾氏也不至于被林氏弄得焦头烂额。 以前裴元君还是侯府嫡女时,占着沈氏的独宠目中无人,又因为宫中有曾太妃撑腰派头十足。那时候压根不把旁人放在眼里,对她这个舅母也是面子功夫。 沈氏终于缓过心神,脸色苍白难看,“元君,你快说。” 裴元君这才吞吞吐吐地说起事情来,当然按她的说法她是苦主。她什么都不知道,只因给外祖母喂药时弄脏了裙子便去内室换一身,不想正换衣服时沈长寅冲了进去。 “母亲,我真的没有使手段,我也不知道长寅哥哥为什么要那么做…” 不叫世子表哥,又变成长寅哥哥。顾氏怄得要死。一想到自己的儿子被这样一个玩意算计,她看裴元君的目光像要吃人。 “你们听听,长寅哥哥?你一个庶女,生母还是那样一个女人,你哪里来的脸叫我的儿子长寅哥哥。可真够不要脸的,我不让你叫世子表哥,你就来一声长寅哥哥,你恶心谁呢?” 裴元君那个恨,以前她都是叫长寅哥哥的,那时候舅母怎么不说她不要脸。不就是因为她没了嫡女身份,所有人都变了嘴脸。 她不敢和顾氏对视,只作可怜状,“沈夫人,我的清白已被沈世子毁了。要是你们不认,我该怎么办?” 顾氏又想杀人了,什么叫她的清白被寅哥儿毁了,好一个倒打一耙的小贱人。偏生这口气她还不得不忍,因为那个老不死的放了话,说是无论如何都要让寅哥儿娶了这个小贱人。她要是敢不同意,老不死的就让侯爷休了她。 不管婆婆如何糊涂,一个孝字压下来就能把人压死。她可以拼着脸面不要,但是她的儿女不行。她当时真想怼死那个老糊涂,以为她怕被休吗?如果不是放心不下自己的一双儿女,她就去官府闹一个析产分居。 沈氏喃喃,问裴元君,“你真的被寅哥儿给…” “母亲,这种事情我怎么会骗你。”裴元君又哭起来,还故意露出几分娇羞状。 顾氏心里比谁都明白,无论谁算计谁,发生这样的事情是躲不掉的。她方才一通发作先发制人,心中自有她自己的打算。 她骂上门来不是光撒气的,这件事总得要解决。不管儿子是被人算计也好,沾了裴元君身子的事无法开脱。只是一看到裴元君那恶心样,她心口的火气又蹭蹭往上窜。 “上赶着下贱的玩意儿,还有脸哭。” 说出口的话依旧难听,沈氏有些听不下去。这样的话哪里是一个侯府夫人能说的,同那等混不吝的市井泼妇有何区别。 她一脸为难,“嫂子,事情都发生了,咱们还是坐下来好好商量吧。” “有什么好商量的,她说她被寅哥儿毁了清白,这口气我咽了。但你们要是想我正儿八经的下聘,那不可能!” “什么意思?”沈氏大惊失色,“难不成你想让元君为妾?” 她惊讶之下音量颇高,便是外面的人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裴济面上有些不太好看,侯府的姑娘再是低嫁也没有给人当妾的。要是三妹妹给人做了妾,其余妹妹的名声都会受损。 可是他同沈长寅交情不浅,深知对方的为人。以沈长寅的品性,绝对做不出这样的事来。这事若说不是三妹妹算计,他都是不信。 他为难地看向裴元惜,裴元惜往院子外面看去。 不远处的一棵树下站着一位锦衣公子,他不知何时来的,瞧着有些失魂落魄。锦衣玉食养出的贵公子,书香墨海里熏陶出来的儒雅书生。这样的男子再是颓废,依然有着常人比不了的贵气。 沈长寅不知自己为何赶过来,他好像是想来找人解释的。然而在远远看到轩庭院子里那抹浅红身影时,他又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解释什么呢? 佳人已定亲,他也确实着了别人的道。已然是背道而驰的两个人,他做过什么又有什么解释的必要? “沈世子怎么来了?”裴济也看到他,忙和妹妹说一声匆匆朝外面走去。 前世里裴元君确实如愿嫁进侯府,还是以嫡女的身份。裴元惜那时候对侯府的事情并不上心,却也知道裴元君能嫁过去是用了些手段的,且其中应有沈氏的手笔。 裴元君嫁进去后同林氏极为亲密,两人合着伙对付顾氏。顾氏原本就不太瞧得上裴元君,对方尚是嫡女时顾氏都看不上,更遑论后来成了庶女。 祖孙三代婆媳斗法,好好的侯府弄得乌烟瘴气。事情一闹大自有人弹劾昌其侯私德不休,公冶楚眼皮都没抬就捋了侯府的爵位。 离得有些远,裴元惜自然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他们皆是世家公子中学问较好的,又同是俊朗温润的类型。一个少年老成一个稳重温和,都是极出色的男子。 论长相,自然是沈长寅更胜一筹。 许是受侯府气氛影响,又许是其它的原因。这位芝兰玉树的侯府世子渐渐变得平庸至极,到最后泯然众人。 不出几年东都城不再有昌其侯府的名字,世人提起这位容才出众的世子爷来,也只剩一声唏嘘。一起被世人感慨唏嘘的,还有裴济。东都书院世家子弟中最被人看好的两位学生,到后来都成了庸庸碌碌之人。 世事难料,常令人心生惘然。 裴元惜眼角余光看到有人朝这边走来,定睛一看原来是自己的祖母。她收敛心神,心下喟出一声轻叹。 康氏扶着云嬷嬷的手匆匆赶来,一看院子里的裴元惜当下示意孙女跟自己进去。祖孙二人一过门槛,沈氏立马觉得浑身不自在。 裴元君敢豁出去,正是知道自己是侯府的姑娘。无论是祖母也好父亲也好,都不可能容忍府上有做妾的姑娘。康氏的到来让她看到希望,只除了另外一个让她觉得碍眼的人。 顾氏为人最是圆滑,当着康氏的面自然换上另一番表情,仿佛刚才那个怒不可遏的女人不是她。 她一五一十地道出原由,既没有说自己的儿子是被人算计,也没有指责裴元君居心不良,更没有说自己婆婆半个字的不是。 “老夫人,出了这样的事我心里很难过。我家寅哥儿是你们看着长大的孩子,他的品性你们是知道的。” 他家寅哥儿的品性大家有目共睹,此事有什么龌龊明显人一听便知。 康氏沉着脸,一双眼凌厉地看向裴元君。她是年纪大了,但心不糊涂,这件事情不用细问她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失望之余,更是痛心。堂堂侯府姑娘使出如此手段,纵然是得逞了以后在婆家哪里抬得起头来。真要有什么事娘家都说不上话,这样处心积虑谋来的亲事最是下等。 “亲家舅母,事情已然出了,你是个什么章程?”她是祖母,无论庶出还是嫡出那都是她至亲的孙女。她将裴元君送到庄子上,是想磨磨这个孙女的心性。谁知道心性没有磨好,反倒是越发的左了性。 顾氏尊敬康氏,也知道康氏比自己的小姑子不知要酒醒多少倍。但她也知道康氏只要不糊涂,必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孙女做妾。 她苦笑一声,“我能有什么章程?我脑子到现在还是乱的,我一想到我寅哥儿…我的心就像刀割一样。” 世家之中有望成材的嫡子,哪个不是家门之幸。小到衣食住行,大到婚姻前程样样都是仔细又仔细。 她视为后半辈子全部希望的儿子被一个庶女给算计了,难道宣平侯府还指望她会主动提出结亲吗? 想都别想。 她之前一通发作确实是因为心中太过气愤,但她知道该躲的躲不掉。既然躲不过去,那自是要争取更多的好处。所以她要是的侯府主动低头服软,以后裴元君嫁过去任她这个婆婆管教。 一室沉默,所有人或坐或站令裴元君觉得分外羞辱。以前她还是嫡女时,几时有过这般难堪的时候。 那个自己瞧不上的傻子都有资格站在祖母的身后,而她却要跪在地上像个罪人一般等待着她们最后的决断。 “祖母,母亲…孙女让你们为难了,我哪还有脸活在世上…”她哭着朝离沈氏那边的桌腿撞去。 沈氏吓了一跳,下意识拦住她,“元君,你这是做什么?” “你别拦着她,让她撞!”康氏一脸怒其不争,“她把别人当成傻子,要不是沈夫人仁慈念在两府的交情上,哪里有她说话的份。” 这话是在向沈氏示软和卖好,希望沈氏看在两家的交情上好好坐下来商量。 顾氏还是领情的,但不会让步,“老夫人,我说句不好听的话。我也不是嫌弃她庶女的身份,我就是看不上她的品性。” 裴元君顺势跪在沈氏的脚边,暗道这个舅母好生虚伪。什么叫不是嫌弃她庶女的身份,分明就是介意她现在不是嫡女。 康氏道:“若是嫡庶的名份倒是好办。” 记名的嫡女名分而已,并不是什么难办的事。 顾氏摇头,“老夫人我说不是嫡庶的事,以前元君养在轩庭院时正是嫡女,那时候谁也不知道她是个冒牌货。老夫人可知我为何迟迟不上门提亲?是因为我瞧不上元君这个人。她被养得不知天高地厚,抬举你们侯府的人赞她一声端庄大气,她便以为自己真的高人一等。眼看着一朝身份揭穿,你再看她的模样气度,哪有半点世家姑娘的贵气。” 有些话以前顾氏还愿意藏着掖着,眼下是半点也不愿了。 这话说得沈氏的脸由白转红,又从红变白。元君是她养大的,嫂子这话分明就是说给她听的。明明元君以前还好好的,怎么会变成这样她也不知道。 她只知道正如元惜所说,元君是骨子里带出来的不好,以前在她身边时不显,现在倒是全显出来了。 难怪以前嫂子一直拖着不肯上门提亲,原来自己以前的猜想竟然是真的。她脸色红红白白,一时之间不知该做何表情。 裴元君那个恨,原来一切都是沈家舅母搞的鬼。要是她还是嫡女的时候定了亲,纵然她不是嫡女了这门亲事也不好作罢。 康氏听到顾氏这番话似乎并不意外,明明两府都有意结亲却迟迟不下定,她就知道必有隐情。 顾氏看了一眼康氏身后的裴元惜,“实在不相瞒,那时候我还曾感慨过若二姑娘不是个傻的,便是庶女我也愿意聘为儿媳。谁能想到她还真好了,且还是我嫡亲的外甥女。只不过好姑娘人人爱,自是有人先下手为强,我心里也只有替她高兴的份。” 裴元惜眼眸未抬,不管顾氏这番话是不是在抬举她,却是真真实实刺激到裴元君。裴元君这才知道原来自己无论是嫡女还是庶女,都比不一个傻女。 “沈夫人,我和二姐姐同是侯府的姑娘,你作践我也就算了,你作甚要扯上二姐姐。我二姐姐可是同大都督定了亲的,你这么说就不怕大都督怪罪?” 顾氏脸一变,方才她是图一时嘴皮子痛快。 裴元君又恨又得意,恨的是自己要靠沾裴元惜的光才能镇住顾氏,得意的是顾氏被自己一吓说不出话的样子。 康氏凌厉地看一眼自己的三孙女,倒是没有出声训斥。 裴元君生了底气,又道:“沈夫人,我二姐姐日后是都督夫人。如果她娘家有给人做妾的妹妹,世人如何看她?大都督便是想提携沈世子,那也是名不正言不顺。” 所有人都望过来,齐齐看向裴元惜。 裴元惜的目光越过所有人,隐约能看到院子那棵树下的人。不知是裴济说了什么,她看到他们慢慢朝外走。 “大都督做的那些事足够后世口诛笔伐争论不休,我一个傻了十年的人更是没有名声可言。你名正言顺的嫁出去也好,偷偷摸摸的给人做妾也罢,我们都不会在意。说句难听的话,大都督眼里根本看不到你这个人。” 康氏微微皱着眉,看向她的眼神带着一丝不赞同,但还是什么也没说。 顾氏心下一动,“元惜,你和大都督真的不会管这事?” “当然。大都督为何要管这样的闲事,他可不是什么心善之人。另外三妹妹有句话说错了,无论世子表哥娶的是谁,他都是我嫡亲的表哥。大都督若真想用他,那也是因为他真的有才或者是看在我的面子,同你没有半点关系。所以你大可不必把自己看得太重,以为凭一己之力可以影响他人。”她语气轻慢,看向裴元君的眼神尽是不屑。“大都督的名头岂是你能用来虚张声势的?我应该说你脸大还是应该说你不怕死?” 裴元君身体瑟抖着,“我…我是你的妹妹,大都督是你未婚夫,我提一句又怎么了?还是二姐姐觉得自己以后要嫁入高门,便可以看不起娘家人?” 这是明晃晃的挑拨离间,生怕别人听不出来。 “妹妹?”裴元惜冷笑,“我若不把你当妹妹,你能耐我何?” 89、驱逐 顾氏心下狂跳, 元惜这是何意? 如果元惜不想看到元君好,她是不是可以不认这门亲事?有大都督给元惜撑腰,她还怕家里那个老不死做什么。 “二娘。”康氏眼神带着祈求, “万不能说气话。我知道你是气元君惹了事,可你再气也不能不认她。” 裴元惜对上她哀求的目光, 慢慢垂下眼皮。 她心里念着阿弥陀佛, 对顾氏道:“亲家舅母, 你也别气。元君是有些不懂事, 你该骂就骂该打就打我绝无二话。她是自小看着长大的孩子,以后你想怎么管教都成。” 这话实实在在是服了软。 顾氏要的就是这句话, 趁机借坡下驴,“老夫人, 我这可都是看在两家的交情上。还有我这嫡亲的外甥女,多好的一个孩子。” 康氏露出笑模样, “我家元惜是个好的,有她珠玉在前,我们侯府的姑娘不说嫁入高门大户,但肯定都不会差。” 言之下意,万不可能为妾。 裴元君心下大定, 心道还是祖母顾全大局。她心里虽不舒服是沾了裴元惜的光, 但如果能借着光嫁进侯府她不得不忍下这口气。 然而她愿意忍气, 顾氏嘴里对她依然没有好话。 “老夫人, 我知道你的意思, 我也知道像我们这样的人家万不会由着自家姑娘给人做妾,可架不住有人自甘堕落。元君这孩子,我真是没法说。” “沈夫人,话不能这么说。元君或许有不注意的地方, 沈世子也未必完全无辜。这种事情一个巴掌拍不响,我们两家都是要脸面的人,何不坐下来好好商量出一个两全之策?” 有什么两全之策,不过是多让些利罢了。这个道理顾氏懂,她再是看不上裴元君再是不满意这门亲事,可她知道这门亲事不得不结。 她面色不虞地坐下来,康氏见状微微松了一口气。 裴元君心下得意,沈夫人不是骂人吗?怎么不骂了?她就知道祖母和父亲不会不管她,她再是庶女又如何,以后还不是要当侯夫人? 康氏在看到她眼中闪过的得意时恨不得眼不见为净,这个蠢东西! “沈世子和我家济哥儿是同窗,我听济哥儿父亲的意思是想让两个孩子明年试一试水,不拘能不能榜上提名也算是见过世面。他们二人都是少年世子,又是自小长大的情分,以后在朝中少不得要相互扶持。” 这一通话许出去的东西可多了,正正是说在沈氏的心坎上。沈氏最期望的是什么?自然是儿子出人头地。 昌其侯府远不如宣平侯府,宣平侯又得朝廷的重用,加上裴元惜同公冶楚和商行的关系,日后昌其侯府只有仰仗宣平侯府的份。 “老夫人说得极是,我家寅哥儿没少提起你家济哥儿,他们二人在书院里是极要好的。都说年少时的情分才会长长久久,我也盼着他们以后能互帮互助。” 沈氏看看这个看看那个,面色几变。 裴元君只当事情尘埃落定,差点笑出声来。以后长寅哥哥越好,她这个当夫人的地位就越高,她几乎能料到自己以后注定要荣华富贵一生。 裴元惜啊裴元惜,你不是抢了我嫡女的身份吗?可我再是庶女还不是照样嫁进侯府,与嫡女有什么区别。或许侯府为了面子好看,母亲还会将自己记在名下重新成为嫡女,到时候她就和裴元惜一样同为嫡女。 思及此,心中更是快意。 裴元惜淡淡地看过来,不意外看到她脸上的欣喜。 康氏同顾氏你来我往地客套着,渐渐说到两家的亲事上。 顾氏并不满意,看向裴元君的眼神略带嫌弃,“老夫人,我看中的是整个侯府的家风。也怕一人不自爱影响到其他姑娘的名声,尤其是我嫡亲的外甥女。这孩子好不容易有今天,我是万不能拖她的后腿。” 便是这个时候,顾氏仍不忘向裴元惜卖好,仿佛上一次因为沈玉容而起的冲突根本不曾发生过。 康氏赔笑,“我家元惜是个好孩子,难为你这么疼她。” 裴元惜垂着眸,“祖母,你们不必在意我。名声于我而言坏的还少吗?我早已不在意世人如何说我,更不在意自己有没有做妾的姐妹。” 裴元君惊骇地瞪大眼,不敢置信。 顾氏愣了一下,眼神微闪,“元惜,你真不是说气话?” 康氏忙道:“元惜是怕我为难,怕你难做,她一向是懂事的孩子。” 裴元惜摇头,“我不是说气话,我是真的不在意。舅母若是觉得元君可聘为儿媳就明媒正娶,若是觉得她只能为妾那就抬进侯府,莫要拿我说事。” “裴元惜,你好毒!”裴元君尖叫起来,“我可是你亲妹妹,哪有人把自己妹妹推出去做妾的?” “谁说是做妾的?”一道男人的声音从外面传来,紧接着便看到宣平侯领着另一个男子进来。那男子比宣平侯矮上半头,面白有须泛着不正常的红。 此人正是昌其侯沈项。 昌其侯刚和朋友喝完酒回府,还没坐稳就被林氏叫去劈头盖脸一通骂。林氏骂他无能骂顾氏不敬婆母,又哭自己的心肝宝贝外孙女受委屈了。 他被骂得面红耳赤,又因着喝了酒气血上头。当下赶来宣平侯府,刚巧在进门时碰到回来的宣平侯。 顾氏脸一红,她不是被昌其侯气的,而是臊的。同样是侯爷,年岁也差不多。看看人家裴侯爷英武不凡的样子,再看看自己丈夫一副酒足饭饱的混蛋样,真真是没眼看。 昌其侯犹不知,猫着眼看到康氏,堪堪行了一个礼。 再一打饱嗝,这才看到跪在地上的裴元君,“元君,你跪在地上做什么?赶紧起来。刚才是哪个说让你做妾的,舅舅第一个不答应!” 裴元君心下一喜,觉得老天都在帮自己。 “是我。”裴元惜回道。 “你?”余光扫到裴元惜。“谁啊?” “我是裴家的二姑娘。” 昌其侯倒还有些神智在,明白过来这是新认回来的外甥女,“你就是我嫡亲的外甥女,长得还怪好看的。” 顾氏更是羞臊,哪个当舅舅的会说这样的话。 康氏眼神不虞,沈氏自然也是没脸。 宣平侯没好气,“来人哪,给沈侯爷煮一碗醒酒汤来!” 昌其侯嘻嘻一笑,“还是裴侯爷知趣,不像我夫人看到我也不过来扶一把。我母亲说了,这样的媳妇不孝…要不是看在她这些年打理内宅养育儿女的份上,真该休了…” 顾氏气白了脸,“你说什么?” 昌其侯被她吓了一跳,转头看向裴元惜咦了一声,“哦,刚才是不是你说让元君做妾的?你不是她姐姐吗?怎么能盼着自己的妹妹做妾?这可不好…不好…” “没脸没皮的下贱玩意儿,不做妾还能做什么?”顾氏火气一上来,哪里还愿意给裴元君做脸。 康氏变了脸色,宣平侯面色铁青。 “你嚷嚷什么?”昌其侯惊得差点跳起来,“这里可是宣平侯府,元君是母亲从小疼到大的孩子,你让她做妾,你不心疼吗?你要是敢在朝我嚷嚷,信不信我休了你!” 休了顾氏的话,是林氏最近挂在嘴边的。昌其侯耳濡目染,酒气一上来便有些口不择言,这些原本不该说的话也就自然出了口。 裴元君心里那个狂喜,要是沈夫人被休而她又嫁进侯府,那不正是她一嫁过去就能当家。到时候昌其侯府尽由她做主,谁还敢看不起她。 顾氏白着一张脸,显然气得不轻。 宣平侯连忙相劝,“沈侯爷胡说什么,这哪里是随口能说的话。我们不是商量两个孩子的事吗?你扯这些事情干什么?” “对,对啊,是商量两个孩子的亲事。”昌其侯一个没站稳,身体摇晃一下,“发生了这样的事,赶紧让他们成亲。” “我不同意!”顾氏喊道,方才她确实打算咽下这口气,可是现在她突然不想了。为了那么一个下贱玩意儿就要休她,她不想忍了。 “你…”昌其侯指着她,醉酒的男人眼神本就十分可怕,如今更是令人恶心。 裴元惜淡淡出声,“舅舅,方才说让元君做妾的话,是我说的。这门亲事如果有人问我意见,我也不同意。” 顾氏闻言那叫一个感动,她就知道自己没有看错人。裴元惜这个时候站在她一边,她因为上次的事留下的那点怨全散了。 “母亲,我的清白已经没了…我不嫁给沈世子我还能嫁给谁?”裴元君大哭起来,明明沈夫人都松动了,这事差点就成了,裴元惜多什么事! 康氏闭目叹息,眼中是说不出来的黯然。 宣平侯皱着眉,他有些搞不明白二女儿想做什么。一府的姐妹,平日里元惜也没有表现出对元君的恶意,为何突然这样? “元惜,你说说为什么?” 裴元君那个恨,裴元惜非要自己做妾,父亲竟然还好声好气地问为什么?明明都是父亲的女儿,为何从小到大父亲的心都是偏的。 以前她是嫡女,纵然没有父亲的疼爱也无妨。可是她现在都成庶女了,父亲为什么还是事事偏向裴元惜。 “父亲,这还用问吗?二姐姐一直怨我恨我,她恨我占了她的身份,她恨我享了她的福。我也是父亲的女儿啊,她凭什么让我去做妾?” “是我让你去做妾的吗?你做出这样的事情来难道不是奔着做妾去的吗?你自己做的事就应该承受后果,又不是别人逼你做的。”裴元惜道。 昌其侯喝了下人送来的醒酒汤,一双还泛着酒气的眼睛乱转着。一时看看裴元君,一时又看看裴元惜。 心道以前元君性子多么骄横,怎么到了新外甥女面前这么没用。又道新外甥女如此厉害,怪不得能入大都督的眼。 顾氏恨道:“可怜我的寅哥儿,那么一个知礼懂事的孩子。出了这样的事,旁人还道他占了多大的便宜,孰不知他定然深受打击无颜见人…” “男人嘛,又不吃亏。”昌其侯嘟哝着,惹来顾氏一个大白眼。他酒醒了一些,那什么休妻的话是不敢再说的。在顾氏的白眼中,他不甘不愿地别开脸假装东看西看。 宣平侯知道二女儿绝不会无故说那样的话,定然有她的原因。他看向裴元惜的时候,裴元惜也看了过来。 “父亲问我为何会说出那样的话,我有我的理由。世人都说结亲是结缘,结的是两家之好。三妹妹是怎么样的人祖母和母亲都知道,我且问母亲一句,你们觉得把元君嫁给世子表哥是结亲还是结仇?” 顾氏听出一些端倪,忙问,“元惜,你快告诉舅母,元君都做过什么?你为什么会说这样的话?” 康氏叹息一声,朝裴元惜轻轻摇头。 裴元惜望着沈氏,“母亲,世子表哥是你的亲侄子。” 沈氏脸色白得吓人,她一辈子加起来都没有这么难堪过。她不敢和顾氏对视,顾氏的眼神令她感觉到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我说什么?”她已经被嫂子骂得一文不值,难道还要上赶着找骂吗?“嫂子既然不同意这门亲事,那就算了…” “你说,你给我说清楚!”宣平侯掀袍坐下来,青着一张脸,看上去有些吓人。 她心下一跳,“我有什么好说的,元君这孩子性子是左了些…” “母亲,元君的性子不是左了些便能说得过去的。父亲恐怕不知道李姨娘死后的模样,瘦成一把干柴浑身青紫。” 宣平侯脸色大变,不敢置信地看向裴元君。 康氏不会告诉他真相,沈氏也不会说。他此前一直以为李姨娘是自己作死的,没想到竟然会是这样… 顾氏捂着狂跳的心口,她也听明白了。后怕之余是铺天盖地的愤怒,这样的事情小姑子还想瞒着,简直是不可原谅。 昌其侯脑子还沉得很,眼珠子转得倒是欢。看到所有人突然不说话,而自家夫人那见鬼的表情时他还晕乎乎地仔细回想新外甥女说了什么话,怎么会让大家这副模样。 康氏在裴元惜提到李姨娘面上已然全是黯淡,她慢慢转动着手里的佛珠,闭上眼睛长长一声叹息。 裴元君浑身冰凉,如坠冰窟。她甚至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一声比一声慌乱。她知道她完了,“裴元惜,你…你不得好死!” “啪!” 一声耳光响起,众人看去竟然是沈氏。 沈氏手在抖,她不敢相信自己打了人,更不敢相信自己打的是从小疼到大的孩子。她这是造了什么孽,怎么会摊上这样的苦命? “母亲,你打我?”裴元君也不敢信,“你忘了你以前有多疼我,我摔倒了你都会心疼半天。你说我是你唯一的孩子,我想要什么都可以。你还说你会为我事事打算,我注定一生荣华富贵。现在我不是你的女儿了,你说不要就不要,为了自己的亲生女儿你竟然对我动手。你看看她,她领你的情吗?她根本就不想认你,你们还一个个围着她转。讨好她巴结她,就因为她是嫡女,就因为她得了一桩好姻缘。可是我呢?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只是想嫁给长寅哥哥,为什么你们要让我做妾?” 沈氏痛不欲生,“元惜…她…她真的什么都不能和你比。你就算不喜欢她,也应该想想你自己。有个做妾的妹妹,说出去总归是不好听。” 裴元惜半敛着眸,“裴元君这样的品性,嫁给谁谁倒霉。既然怕受名声所累,为何不断得干净?若是与人为妾的不是侯府姑娘,那些世人想说嘴也说不到我们头上。” 所有人都震惊了,呆呆地看着她,连没醒酒的昌其侯都听明白这话的意思,难道她是想将裴元君逐出侯府? “二娘。”康氏终于出声,“你…你真的要这么做?” “你们若征求我的意见,这就是我的意思。你们若不在意我的想法,自然是该怎么做还是怎么做。” 谁敢不在意她的想法,连昌其侯都不敢不在意。 宣平侯最先表态,“宣平侯府容不下心术不正之人。” 康氏听到儿子这句话,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许久没有人再开口,裴元君的心越来越冷,她的目光越来越恨。她将所有的希望寄托在沈氏的身上,爬到沈氏脚上大哭起来。 “母亲,你要帮我。我什么都不要,我只想好好嫁人,以后我保证再也不那样了,我一定好好孝顺沈夫人…” 沈氏面容悲切,她曾经想过无数次这个孩子风光大嫁的情形,那必是十里红妆人人艳羡。便是后来认回了亲生女儿,她也没想过会有这一天。一想到自己亲手教出来的孩子最后只能为妾,她就觉得自己的前半辈子是个笑话。 她也想什么都不听什么也不看蒙着头过日子,可是她做不到。 裴元惜看一眼立在她身后的香芒,香芒慢慢取下自己手腕上的玉镯,低着头递给她,“夫人,这镯子在奴婢手上无用,奴婢还是还给夫人吧。” 她盯着那只镯子,想到自己明明下定决心的那个夜晚,突然悲从中来。 良久,她痛下决心,“就这么办吧。” 90、最后的宽容 裴元君听到这句话, 脸色突然狰狞起来。她原本就跪在沈氏的身边,谁也没料到她会发难。直到沈氏被她掐住喉咙,吓傻的香芒才反应过来。 “三姑娘, 你做什么?”香芒去拉她,被她撞开。 康氏宣平侯顾氏等人也回过神来, 上前过来拉裴元君。裴元君面容恐怖, 下死手掐着沈氏的脖子, 沈氏已经开始翻白眼。 宣平侯力气大, 大力之下将她拉开。她目露疯狂,在所有人都顾着沈氏那边时, 她转身扑向裴元惜。 裴元惜同洪宝珠学过一些,在看到她转身时立马警觉。她扑过来时没有制住裴元惜, 反倒被裴元惜一个反手摔倒在地。 跌得四仰八叉的裴元君起不来,恶狠狠地瞪着裴元惜, “你看到我这个样子,你是不是特别得意?” 裴元惜俯视着她,眼神中即无怜悯也无厌恶,“所有一切都是你自己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半分。” “哈哈…我咎由自取?我怎么就咎由自取了?是我换的身份吗?是我愿意有那样一个生母吗?我如果一切都没有发生, 会有今天的事吗?都怪你, 你为什么要醒过来?” 她爬起来想打裴元惜, 还没有动作就被宣平侯给制住了。 宣平侯眼神愤怒且失望, “元君, 你还要闹吗?” 昌其侯被眼前的一幕吓傻了,这时候酒已醒。“我的天哪,元君竟然是这个性子。以前不是说端庄识大体吗?这也太吓人了。” 顾氏瞪他一眼,他立马闭嘴。 沈氏喘过气来, 目光呆滞。她不敢置信地看着那个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刚才元君竟然要掐死她。 她到底做了什么让元君这么恨她? “元君,为什么?” 裴元君在宣平侯的手里挣扎着,闻言狰狞着一张脸冷笑,“你还有脸问我为什么?我有今天全都是你的错!要不是你眼睛瞎了识人不清,你的女儿就不会被人换走。我若是从来不曾拥有过嫡女的身份,我这辈子会安安分分做个庶女。” “从小到大你是很疼我,只要我想要的东西你都会给我。你告诉我我的身份尊贵,我是侯府唯一的嫡女,我这一生都会荣华富贵令人仰视。你告诉我只要是我想的,你一定会让我心想事成。可是现在呢?你是怎么对我的?” 她恨泪横流,目光已然至癫。 沈氏同样泪流满面,“我对你不够好吗?是你自己…你太让人失望了,否则我怎么会这样对你?” “我让你失望?以前你怎么不说?我还是你女儿时,我陷害元惜摔了沈家送来的玉笔,你那时候怎么不说你失望?你还替我隐瞒替我圆话,你知不知道你一直就是这么护着我的。你让我知道无论我犯了什么错,你都会帮我。如今你不肯帮我了,就说是我的错…哈哈…你可真是我的好母亲!” 沈氏身体飘摇,一副随时要倒下去的模样。她面白如纸,眼神灰暗无比毫无光采。常年瘦弱无血色的脸色,渐渐蒙上一层灰败。 “你让我怎么帮你?你做的这些事情…” “我做什么了?”裴元君讥笑,“我做的这些事情在哪个后宅里没有?一个作恶多端的姨娘死就死了,各家各府无缘无故被人弄死的妾室还少吗?还有今天这一出,是沈世子冒犯我在先,我是苦主。如果换成从前,你必是豁出去替我出头。不就是因为我不是你的亲生女儿,你便袖手旁观由着你的亲生女儿让我给人做妾,还要把我赶出侯府!你还好意思哭,你哭给谁看,你真是虚伪至极!” 所有人都沉默了,屋子里静得可怕。昌其侯眼珠子转来转去,好像想出头替自己的妹妹分辩几句,又在顾氏的目光中作罢。 沈氏强撑着身体,灰败的脸上说不出的哀切。她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养女恨她亲女怨她,她有这么不堪吗? 裴元君突然指着裴元惜,“母亲,你知不知道她为什么不肯和你亲近?因为她看透了你的本质,她知道你是个多么自私自利的人,所以她一直远着你。你是不是很伤心,你是不是很难过?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别苦?哈哈…沈夫人说得对,你苦什么?李姨娘是作过恶,可是她做为一个亲娘还真是没话说。你们知不知道无论我怎么打她怎么不给她饭吃,她都生生受着,就因为我是她生的!” “可是你呢?裴元惜不愿意和你亲近,你就自怨自怜。你是没长脚没长手吗?你不知道上赶着亲近她吗?你看看李姨娘这些年为我做的事,哪一样考虑过她自己?她成天蓬头垢面像个婆子一样侍候你,她生怕裴元惜抢了我的风头把人弄成傻子,她还怕裴元惜嫁个好人家编出那样的命格,她所做的一切才是一个真正为自己亲生女儿奉献的人。你看看你?你嘴上自责愧疚,你可有为自己的亲生女儿做过什么?怪不得她不给你脸,你还真不配!” 沈氏眼前发黑,原来她在元君的心里连如兰都不如。元惜就是这么看她的,所以才不肯和她亲近。 呵。 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裴元君像是找到发泄口,恨毒的眼神的中带出无比快意,“我是你女儿的时候你疼我宠我,我不是你女儿你就抛弃我。以前裴元惜不是你女儿时,你还想让她给我当媵妾。哈哈…你可真有意思。” 媵妾二字无异平地惊雷,康氏和宣平侯一脸震惊。便是以前元惜还傻着,也没有给人姐妹当陪嫁媵妾的道理。沈氏真的是…叫人说什么才好。 昌其侯眼珠子转得欢,觉得今天真是来对了。宣平侯平时眼高于顶看不上他这个大舅子,合着宣平侯府乱成这样,还真是一出接一出的好戏。 他难掩兴奋,搓了搓手。 沈氏想解释,“我那时候见元惜实在可怜…我就是随口一说。” “母亲,你可不是随口一说,你和我说的时候特别认真。你说裴元惜是个傻子,以后只会听我的话。你还说她长了一副好相貌,她会以色侍人替我固宠。你还说这样的傻子生的孩子怕也是傻的,一碗绝子汤下去再无后顾之忧…” “你给我闭嘴!”沈氏捂着耳朵,羞愧难当。 裴元君越发兴奋,“母亲你听不得吗?以前啊你就这么事事替我考虑的。现在你怎么变了呢?哦…我知道了,因为你现在的女儿是裴元惜。你怎么不敢看她?” 沈氏不敢看裴元惜,她恨不得把自己当成一只鸵鸟。 裴元惜神色不见波澜,看在康氏的眼中赞赏之余又是一声叹息。二娘这性子憎恨分明,说难听些是凉薄。可如今她觉得凉薄些也好,至少听么这样的事情不会难过。 裴元君兴奋地看着所有人,她扭曲的脸色极为不正常,“裴元惜,你听到了吧。你的好母亲原本心心念念让你给我当陪嫁媵妾,幸亏你聪明不和她亲近,否则你现在还不得气死。这就是你我的好母亲,真不知道该说是你倒霉还是我倒霉。” “说够了吗?”宣平侯声音艰涩。 “父亲,你觉得你自己做得好吗?从小到大你夸过我吗?在你眼里永远都只有裴元惜。她没傻的时候你走到哪都带着她,合着你只有她一个女儿吗?她傻了以后你眼里也没有我们,我们难道不是你的女儿吗?她好了后你更是看不到我们,所有人都围着她转。我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讨厌她?就是因为她好像什么都没做,就拥有高贵的身份和父亲的疼爱。你以为只有我一个人嫉妒吗?大姐和四妹她们的心里难道就没有想法吗?有你们这样的父母,我们姐妹能齐心吗?” 无论是康氏顾氏也好,她们都有庶出的姐妹。各有生母,同父异母的姐妹有几个真正亲的。所谓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指的是大局,并不意味着嫡庶姐妹亲密无间。 不说是嫡庶有别,就是嫡出同胞的姐妹也不见得齐心,更何况裴元惜和裴元君这样复杂的关系。 康氏转动着手中的佛珠,叹息不已。 裴元惜看向裴元君,“你怎么知道我什么都没有做?” “你做过什么?”裴元君大吼。 “你又做过什么?”裴元惜问。 裴元君眼睛瞪着,她需要做什么吗?她是嫡女。母亲的东西都是她的,母亲的疼爱全是她的。她什么也不用做,以前她只要好好享受母亲的宠爱和尊贵的身份就行。 宣平侯一脸沉痛,“元惜小时候聪明伶俐,我确实看重她一些。同是我的女儿,只有她不怕我,我不疼她一些我疼谁。她人虽小却很是贴心,会给我捏腿会给我捶背。我下朝回来等候在二门外给我送冰镇杏皮水的是元惜,我风尘仆仆归家迎接我的第一个人是她。你说我偏心,我确实偏心。十指伸出来都有长短,何况父女之情。” “你小时候有你母亲疼爱,元若和元华都有自己的生母照顾,只有元惜没有。李姨娘是怎么养大她的,阖府上下有目共睹。身为父亲,我当然会偏疼她一点。你觉得你委屈,你想过她吗?她明明是嫡女,却被那样养大。便是认回身份,她可有仗着身份欺负你,她可有因为怨恨弄死李氏。我记得你是嫡女时,不肯她进屋大热天的让她站在屋檐下。李氏的死更是…” 他有些说不下去,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他的眼中已有泪光。 沈氏悲恸之中想到一些事情,她想起那个炎热的午后裴元惜爬在墙头上摘蔷薇。让元惜摘花的是元君,那时候元君仗着自己嫡女的身份作弄她的亲生女儿。 酷暑天里的人在外面立一会儿便满头是汗,她的女儿热得额发成绺在墙头上不去下不来,那可怜的模样想来令人揪心。 她捂着心口,泪不止。 又是一阵死寂,宣平侯看着裴元君完全不知悔改的样子沉重地叹了一口气。他确实有错,他难辞其咎。 “沈侯爷,沈夫人。元君到底是我的女儿,她变成今天的样子我很难过。我以为无论是做妻还是做妾都不合适,我不能让她给你们再添麻烦。” 顾氏心下一喜。 昌其侯嘟哝着,“母亲那里…” “母亲那里我去说,我去给她赔罪。”顾氏打断她的话,裴元君这样的姑娘她可不敢惹。一个连生母都敢下手的人,她还怕哪里自己被人莫名其妙害死了。 再说这话是裴侯爷提出来的,她占着理。 裴元君一听不用做妾,顿时生出些许希冀。但一想到自己此生和长寅哥哥无缘,这点希冀又变成愤怒。 “父亲,我已经是长寅哥哥的人了…” “没成事!”顾氏急得差点喊出来,这点她可是问清楚了的。虽然两人有了肌肤之亲,但并没有真正有夫妻之实。 宣平侯如释重负,“既然如此,我的女儿我自己会养。便是将她逐出家门,她也是我的亲生骨肉。” 他看向裴元君,“为父会送你出城修养,吃穿不会短你的。” 裴元君拼命摇头,她不要再去庄子上。庄子上的下人都是势利眼,欺负她是个不受宠的姑娘不把她放在眼里。 “父亲…” “不要再说了,这是我身为父亲最后的宽容。” 好吃好喝的养着,裴元君这一生兴许都不会再回侯府,也不会嫁人。侯府会养她一辈子,直到她死。 康氏转动佛珠的手停下,又是长长一声叹息。 裴元君疯狂大笑起来,笑得泪流满面。她指着快要晕过去的沈氏笑得直不起腰来,“你看看你做人有多失败。你亲手养大的女儿落到这样的下场,你以为全是我的错吗?还不是都是你教得好。我走了…你也别想裴元惜和你近心,她指不定现在恨死你了…” “裴元惜,你知不知道。母亲其实比我还希望你没有好起来…哈哈,那样的话我们母女会一直好下去,不信你问她,她肯定这样想过。” 沈氏脸更白了,看上去已然承受不住。 顾氏摇头,这个小姑子真不知道说什么好。当断不断必受其乱,要是一开始就狠下心来,也不至于眼下这般两头不落好。 别说是元惜,若换成是她知道亲生母亲曾经想让自己做妾,怕是无论如何都亲近不起来,更别提小姑子在亲生女儿和养女之间犹犹豫豫过。 沈氏捂着心口摇摇欲坠,白如纸的脸色越发灰暗。 泪眼朦胧间,她看到的是癫狂的养女和一脸平静的亲生女儿。亲生女儿望过来的目光沉静疏离,像看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她再也受不住这样的折磨,闭着眼晕了过去。 91、林氏 裴元君还在那里疯狂地笑着, 裴元惜和香芒已经一左一右地扶起沈氏。沈氏已经面白如纸,看上去瘦弱无比。 康氏命人去请大夫后长叹一声,说不出来的心情沉重。当年她之所以给儿子聘娶沈家的姑娘, 就是看中沈氏是个性子软的。 她那时候想的是儿子性子刚毅,得娶一个软和些的媳妇回来。哪里知道一念之差结下这门亲, 却是后患无穷。 儿子最近都歇在前院, 不肯在后院留宿。她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可怜自己的儿子身边没有知冷知热的人, 连个嘘寒问暖的人都没有。 她其实是怨儿媳的,但她对儿媳的遭遇又很是同情。 自从上回出了韩太医的事情以来, 府中的主子除去平安脉,余下的不再麻烦宫里的太医。太医来时, 轩庭院已恢复如常。 宣平侯送昌其侯出去,顾氏则和裴元惜在说话。 至于裴元君, 当然是被人带下去等待着再一次送出东都城的命运。她不停地诅咒着裴元惜,痛骂裴元惜不得好死。 “…你不得好死,你会有报应的!我等着看,看你能得意到几时!” “快堵上她的嘴!”康氏气得发抖,这孩子没救了。都到了这个地步还不知悔改, 可见其心性有多左、其性情有多不堪。 她离开的时候脚步沉重, 仿佛更老了。她不怪裴元惜凉薄, 只是叹息事到如今不可逆转和自己的无能为力。云嬷嬷扶着她, 主仆二人一般老。 裴元惜凝望着她们远去的方向, 她何尝看不出来祖母的无奈。她记得祖母上次同自己谈过的话,知道祖母理解她,可能还是会对她感到有些失望。 “裴老夫人真是个好婆婆,对你母亲没有半句重话, 要是换成你外祖母…”顾氏没有说话,言之下意谁都听得出来。 她对裴元惜充满感激,要不是这个外甥女出头拦着此事,恐怕她真的会把裴元君那样恶心肠的女子聘给寅哥儿了。一想到裴元君心狠到弄死自己的生母,她不寒而栗。若真让这样的女人进了昌其侯府,指不定哪天她也会被弄死。 裴元惜慢慢收回视线,“我祖母确实很好。” “是啊,世家大户中有几个像裴老夫人这么明理的婆婆。说交权就交权,说不会插手会不插手,真是难得。”顾氏感慨着,很是羡慕自己的小姑子。转念间又觉得小姑子不会惜福,好好的日子过得这般。“你母亲是个拎不清的,遇事没有主见就知道哭,好像天下人都没有她苦没有她委屈,你以后有事也别指望她。我知道你是个主意大的,也用不着我提醒太多。今天的事多亏了你,舅母承你的情。” “舅母既然承情,日后记得要还。” 她这么一说,顾氏反倒越发觉得她为人光明磊落。有来有往才是正理,世上万没有无缘无故的帮忙和示好。上回玉容的事还以为她会同自己生间隙,没想到她该帮忙的地方绝不含糊。 “你玉容表妹那事,是舅母当时心急了。后来我回去仔细一问,那事还真不是你表妹做得出来的。她才多大点,哪有那个胆子有心机。若不是有人教她,她哪里想得出来那样害人法子。” 顾氏见她眼中显出疑惑,叹着气道:“晚辈不应言长辈之过,但我说句不敬的话,你外祖母那个人还真是越老越糊涂。” 沈玉容害洪姐姐的事,竟然是外祖母教的。 裴元惜对林氏的印象停留在及笄礼那一天,那个外祖母给她的感觉有些优柔寡断,性子瞧着也有些软。 外祖母如果真是一个心狠手辣之人,哪里会有向姨娘的活路,也就更不可能有人借着向姨娘名头弄出那么多的事来。 顾氏道:“换成以前我也想不到你外祖母会变成这样,自从你的事一出她深受打击大病一场,人也糊涂了性子也变得了许多。动不动就骂人,颠三倒四成天哭闹不休。玉容年纪小,哪里经得起亲祖母的怂恿,这才…” 她小心观察着裴元惜的脸色,见对方似乎不为所动,便换一个口风。“不管是谁教她的,她实实在在是做了错事,我已经狠狠教训过她。我曾有意上将军府赔罪,无奈将军府那边不搭理我。” 裴元惜大概明白她说这番话的意思,无非是自己在间做个和事佬。“这样的事情,我不便掺和其中。” “哪能让你再费心,你已经帮我们太多,舅母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顾氏立马道,心里想的却是这个外甥女果然冷情。不过好在是个拎得清的,便是冷些也无妨。 她出侯府后没多久,便追上昌其侯。 昌其侯今天看了一出大戏,苦于无人分享。看到她追上来,似乎找到可以说话的人。白净有须的脸兴奋莫名,短须微翘着。 “啧啧,还真看不出来裴侯爷府上这么乱的。你不是总拿我和他比说他如何如何能干,今日见识到了吧。” 她没好气,实在是看上不丈夫这等幸灾乐祸的模样,“人说娶妻娶贤,妻贤夫祸少。你还有脸笑得出来!” 昌其侯笑容僵在脸上,很是不悦。 “当年裴侯爷少年侯爷引得多少世家贵女倾心,如果他没有娶你妹妹哪里会有今天的事。亏得你还有脸笑,我若是你应该感到羞愧。是你们沈家的姑娘立不起来,教出那么个糟心的玩意儿,差点害了你自己的亲生儿子。” 昌其侯她这一通说,脸色更是难看。“我不同你说,妇人之见。” 她在他背后啐一口,这个男人还真是半点指望不上。好在她儿子才情出众,大女儿聪明能干,就是小女儿… 匆匆赶回侯府后的第一件事情,她就是去看自己的小女儿。沈玉容尚在禁足中,人也瘦了许多。或许是上次真吓破了胆,瞧着蔫蔫的一脸呆滞。 她心下一痛,狠着心肠,将今天的事情一一道来。 沈玉容麻木地听着,听到裴元惜的名字时情绪激动,“母亲,就是她害的我,你为什么让我以后在她面前伏低做小?” “玉容,你当母亲愿意见你受委屈吗?可是那件事情错在你,你能活着回来都是她在大都督面前求的情。若不然你以为到了大都督手上的人还有活命出来的吗?” “我…”沈玉容颤抖着,她想那令人作呕的血腥气眼神充满恐惧。“不…我不想死…娘,我不想死!” “玉容!”顾氏难受至极,“娘会保护你的,你不会有事的。你要乖乖听娘的话,以后和你元惜表姐好好相处。” 沈玉容不知是听进去了还没听进去,拼命点着头。 顾氏安抚自己的女儿许久,才出沈玉容的屋子便听到婆母那边来请。她心里那个恨,碍于孝道不得不去应付那个老不死的。 林氏粗哑难听的声音极大,还没进院子都听得见。 “顾氏,你个丧门星,你怎么还给我滚过来!我可怜的外孙女啊,你怎么那么命苦!我告诉你,你要是不给我外孙女一个说法,我就让我儿休了你!” 有那么一瞬间,顾氏真想调头就走。这个老不死嗓门之大听起来中气十足,怕是还要活上许多年。一想到她往后多年都要应付这样的婆婆,她觉得好累。 林氏似乎是砸了什么东西,屋子里传出碎裂的声响。 “母亲,你这又是闹什么?”顾氏硬着头皮进去。 林氏看过来,目光怨毒,“你还知道我是你母亲?我做婆婆的想见儿媳还要三请四请,你是不是想反了天?我问你,我的外孙女呢?她在哪里?” “母亲,元君犯了错被裴侯爷带走了,恐怕要有些日子不能过来。” “你说什么元君?”林氏突然沉脸,满脸的怒气,“我的外孙女不是元惜吗?那个元君就是个冒牌货。” 顾氏有些傻眼,婆母这是清醒了? 林氏嫌弃无比,“亏你还是元惜的亲舅母,连这样的事情都能弄错。我可不想见什么元君,我要见我的亲外孙女元惜。你赶紧给我去侯府,务必要把我的亲外孙女接来,否则我就让我儿休了你!” 顾氏那个气,动不动就休了她,以为她真的怕吗? “母亲,元惜…” 一只茶杯碎在她的脚边,她对上的是林氏毒蛇一样的目光。这目光令人毛骨悚然,她被骇得心口发毛。 “你去不去?”林氏的声音粗哑阴森。 “儿媳这就去。”顾氏吓得不轻,匆忙告退。 一出林氏的院子这才发现自己已然浑身冷汗,思及之前那种被毒蛇盯上的感觉只觉一阵心悸,慢慢平复下来后暗道自己吓自己。 口信是要送的,但话说得很委婉。 裴元惜收到消息时正和商行在一起,母子二人顺道说起林氏来。裴元惜死的时候,昌其侯已没了爵位。商行来的时候,沈家人已是平民。倒是听说过一些沈家乱七八糟的事,他并不是很感兴趣。 不过林氏倒是命长,一直活得好好的。 母子二人在说话的时候,裴元惜手里在做着针线活。商行眼巴巴地盯着她手里的衣服,知道这是做给自己的。 他可不管什么沈家的老夫人,没什么印象,“娘,你要去吗?” 裴元惜穿着针,“去。” “你去干什么?沈老夫人都老糊涂了?”商行嘟哝着,他觉得娘给他做衣服比去昌其侯府重要。 “正是因为她老糊涂了,我才更应该去看她。”她又穿一针,手法比做护膝时娴熟不少,针脚也比以前好看许多。 商行不解,“她不会是想替裴元君出头吧?” 她笑了一下,“她是长辈,于情于理我都要去一趟。你放心,昌其侯夫人是个聪明的,万不会让我在侯府受委屈。” 商行撇着嘴,不太情愿地嗯一声。 然后他不知想到什么,眼神中透出一丝狡黠来,神神秘秘地道:“娘,你给我做完衣服 ,是不是要给爹做一件?” 裴元惜闻言差点被针戳到手,心里莫名有些慌乱。这些日子以来她刻意遗忘那个男人,她知道自己在逃避。 逃避前世和公冶楚之间的一切,逃避他们存在的关系。 “你爹哪里需要我做衣服,他有的是衣服穿。”她假装不在意,“马上过年了,等我做完这件衣服哪里还有时间。” 商行狡黠的眼神蒙上一层黯然,很快释然。 “嗯嗯,娘说什么就是什么。” 裴元惜好笑地看他一眼,忍俊不禁。 对于林氏那个人,她没什么印象。对方若真是老糊涂了,潜意识里记得最清的肯定是以前的事,还当裴元君是亲外孙女很正常。 她对林氏的记忆停留在上次的及笄礼,那时候林氏慈眉善目瞧着挺和气的一个人,但看上去耳根略软容易被人左右。 再见林氏时,她很是吃惊。林氏瘦了许多不说,慈眉善目更是不见。在看到她时,林氏那双眼像是要凸出来一般极为可怕。 “你就是那个傻子?”她的声音粗哑难听,和她的目光一样让人不舒服,“你怎么会在这里?谁让你来的?” 顾氏无语,“母亲,是你要见元惜的?” “胡说!”林氏怒指着顾氏,“你个丧门星,我让你把我的亲外孙女接来,你竟然把这个傻子带到我面前来,你想干什么?你是不是想气死我?你这个不孝的混账东西!” 顾氏红着脸,恨不得打醒这个老不死的。该清醒的时候不清楚,该糊涂的时候不糊涂,这老不死的真会折腾人。 裴元惜不见羞恼,眼神平静如常,“外祖母若不是想见我,那我就告辞了。” 林氏愣了一下,可能是没料到她这么不给长辈面子。顾氏差点笑出声来,这个老不死的就是得有个人治一治。 “母亲,那我送元惜回去。” “等一下!”林氏突然喊住她们,颧骨高耸的脸上似乎现出一抹迷茫,然后大哭起来冲过来要抱住裴元惜。 裴元惜轻轻一躲,躲开她的动作。 她哭得伤心,“我想起来了,你才是我那个可怜的外孙女。天可怜见的,你可算是不傻了。你快过来让外祖母好好看看。” 裴元惜走近一些,近到可以闻到对方身上那股并不算好闻的气味。林氏一无所觉,欢喜的眼神却很难让人心生好感。 终是没有靠得太近,林氏像是等不及般一把抓住她。她微微皱眉,感觉手臂被大力拉扯的痛感。 “元惜?你叫元惜是不是?我可怜的孩子啊,外祖母一想到你的事就心疼得睡不好吃不好。那些天杀的好狠的心,她们怎么能那么对你?”林氏抹着眼泪擦着鼻涕,然后又要来拉裴元惜。 裴元惜往旁边一闪,抽出帕子递给她,“外祖母,你擦一擦。” “这才是我的亲外孙女,就知道疼人。”林氏嗬嗬笑起来,然后脸色一变,“我病了这么长的日子,我那好女儿竟然没回来看过我。她那是不孝,怪不得遭了报应!” 顾氏心一跳,下意识看向裴元惜,见裴元惜没有生气才放下心来。听到婆婆骂小姑子,莫名又觉得痛快。 林氏起了劲,看上去很生气,“她是个没出息的,都是侯府的夫人了还被人算计成这样。我早就和她说过该心狠的时候要心狠,对妾室姨娘不能太好。生了庶子的姨娘留着干什么?不知道趁早发卖还留着坐大。好孩子你可得帮帮你母亲,不能让她被姨娘庶子欺负。那个生了庶子的姨娘姓什么,赶紧提脚卖出去!” 顾氏那个不屑,老不死的倒是说得厉害。宣平侯府的庶子已成世子,小姑子敢卖赵姨娘试试?自己处理妾室不干净惹出一堆的祸事,还有脸教别人怎么做? 裴元惜不说话,林氏急了。 “你这孩子怎么不说话,我跟你说的话记下了吗?回去后赶紧帮你母亲把那姨娘卖了,没得留在府上给你们母女添堵。” “外祖母。”裴元惜道:“赵姨娘无错无过,怎么发卖?不如外祖母替我母亲出头,同我父亲去说?” 林氏目光微缩,大力拍着她,“你个孩子说什么浑话,哪有丈母娘插手女婿后院之事的?果然是小娘养大的,半点人情世故都不知。” 说完,一脸的嫌弃。 顾氏快晕倒了,这个老不死的还真会找事。“元惜,你外祖母她…” “我知道她糊涂了,我不会和她一般见识的。”裴元惜道。 林氏皱着眉,似乎不太高兴,“你这孩子怎么回事?什么叫我糊涂了?你个当小辈的敢这么说长辈,你眼里还有尊卑吗?外祖母是为你好为你母亲好,你还不领情?真不懂事!” 不懂事的裴元惜看着她,“外祖母,你该吃药了。” “我吃什么药?”她喊起来,声音更加难听,接着慢慢软下去又哭起来,“还是我的亲外孙女好啊,还知道关心我吃药的事。不像你这个不孝的,哪里管我的死活。” 被指着骂的顾氏怒火又起,她怎么不孝了?要不是孝道压着她,她真不想管这个老东西的死活,哪里还会由着老不死的作天作地。 林氏又拉着裴元惜,一副不想让人走的模样,“好孩子,还是你心善。你听外祖母的话,你可要帮你母亲哪。万不能让那生了儿子的妾室压到你母亲的头上,明的不行你不来暗的。给她定个罪名,就说她和府里的家丁私通!” 说到这里,她的眼神又变得可怕起来,“要不要外祖母教你怎么做?” 顾氏又怒又气,这个老不死的就是如此教玉容的。可惜玉容太小不辩是非,被婆婆教唆便做下错事。 元惜是个有主见的,岂能轻易被人煽动。 她刚这样想,便听到裴元惜开了口,顿时满脸错愕。 裴元惜说,“要,请外祖母教我。” 92、新衣 林氏情绪顿时亢奋, 嶙峋的颧骨越发的明显。她脸色扭曲之时,长相似乎同以前判若两人。再一看去,又觉得除去瘦了许多和过去的相貌没什么区别。 她凌厉的眼神陷入疯狂, 似乎在回忆着某件事情。那双抓着裴元惜手不知不觉中用力,整个人因为激动而显得莫名诡异。 “你真的要我教?”她的声音像咒语一般难听。 顾氏心跳得厉害, 频频朝裴元惜使眼色。无奈裴元惜没有看过来, 对着林氏一副虚心受教的认真模样。 “外祖母为我好, 我自然要听教。”裴元惜说。“后宅之事每个女子都逃不掉, 我将来嫁的不是一般的人家,还请外祖母指点我一二。” 林氏嗬嗬笑起来, “对,对, 我当然为你好,谁让你是我的亲孙女。你只要按照外祖母说的去做, 宣平侯府那些人再不敢小瞧你。以后你嫁到都督府,任凭公冶大人纳多少个妾室,你也能立于不败之地。” 顾氏着急起来,老不死的不想过好日子,唆使自己的孙女不够, 还在唆使自己的外孙女。要是再闹出什么事来怎么办? “元惜…” “舅母放心, 外祖母不会害我。对吗?外祖母。” “对, 对, 对, 我是你亲外祖母,我怎么可能会害你”林氏凸着眼瞪向顾氏,凌厉的目光中再容不下这个儿媳杵在这里,“你个丧门星, 你是不是不想看到我外孙女同我亲近?我就知道你不是个好东西,指不定一肚子坏水想挑拨我们祖孙的感情。” 顾氏心下叫冤又叫苦,要不是怕老不死的闯大祸连累她的儿女,她管老不死的去死。元惜怎么回事,怎么会顺着老不死的话? 她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裴元惜,见对方不像是被人蛊惑的样子。心下计较一二,终是没有顶林氏的嘴。 裴元惜问:“外祖母,你赶紧教教我,怎么样才能对付赵姨娘?” 林氏重新激动起来,粗哑的声音因为亢奋显得越发刺耳,“这还不简单,找个身强力壮的家丁半夜摸进她的屋子。” “这么简单?”裴元惜疑惑不解,“怕是父亲不会相信。” “你果然是个傻子。”林氏抿着嘴,嘴脸刻薄得紧,“你不会做戏做全一点?下药会不会?那贱人昏迷不醒自然是由着你们摆布。然后你再引着你父亲过去,这事不就成了。” 顾氏没耳听,这是什么长辈。哪家长辈教未出阁的姑娘家下药的,可恨她的玉容就是信了亲祖母的话,差点遭了祸。 老不死的为老不尊,真够不要脸的。 裴元惜露出恍然之色,“原来如此。外祖母驾轻就熟,想来以前没少用过这一招。所以当年那位向姨娘并非真的偷人,而是外祖母陷害的。” 林氏脸一变,刻薄的脸变得阴鸷无比。“你说什么?” 顾氏心道不好,连忙把裴元惜拉过来,“母亲,元惜就是好奇问一问。母亲你对这样的事情如数家珍,想来以前是做惯的。” 老不死的洋洋得意地教别人,定然是以前做得多。 裴元惜低着头,“李姨娘家说她是向姨娘的女儿,劳妈妈也说自己是向姨娘的女儿。她们换了我,害我受了十五年的苦,全是因为她们以为自己是向姨娘的女儿。外祖母,你现在教我这些,是想赵姨娘的儿女以后报复到我的头上吗?” “你个傻子,我是你亲外祖母,我还能害你不成!”林氏怒道:“你要怪就怪你那个没用的娘,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连个孩子都看不好。不行,我不能让别人戳我的脊梁骨,你赶紧去让她归家,让她主动自请下堂!” 她冲着顾氏喊,顾氏只觉得耳朵嗡嗡响。 “母亲,这不妥当。” “有什么不妥当的,难道真由着世人指着我们沈家鼻子骂,骂我们教女无方。”林氏一拍桌子,“你去不去?你不去你就自己自请下堂,我们沈家容不下你这样主意大忤逆婆婆的儿媳妇!” 顾氏嘴里发苦,看向裴元惜。 裴元惜道:“外祖母,就不劳舅母跑一趟,我回去亲自和母亲说。” 林氏这才高兴起来,心肝肉地叫个不停,“还是你这孩子体谅我的苦心,媳妇永远隔着肚皮和婆婆不是一条心。你可要记得回去和你母亲说,别让她坏了沈家的名声。还有那个贱人生的孩子,你不能放过她。她占了你的身份十五年,天下没这么便宜的事。外祖母给你撑腰,你尽管在裴家闹,我就不信天下没有讲理的地方!” 这天下还真没有讲理的地方,顾氏想。 有婆婆这样的长辈在,何愁家里不乱。这样的长辈那就是乱家的罪魁祸首,偏偏还着占长者的身份动不动就压人。 她不管了,她也管不了,她也不想讨那个嫌。亲娘要让自己的女儿自请下堂,她一个当儿媳当嫂子的无能为力。 裴元惜似乎在犹豫,“外祖母,母亲不会自请下堂的。” “你是不是傻?她不同意你不会逼她吗?你告诉她,她要是敢不自请下堂我就不认她这个女儿。我倒要看看,她敢不孝吗?” 顾氏暗恨,就是这个孝字。 要不是孝字当头,她哪里愿意容忍这个老虔婆。祸害自己的孙子不够,还想闹得外孙女难做人。 这是什么长辈! 裴元惜一副被说动的样子,又问,“母亲还好说,可元君到底也是父亲的骨肉,我能拿她怎么办?” “说你傻你还真傻,你还真没白傻十年,不会是到现在还傻着吧?”林氏哼一声,“你不是定亲了吗?找个机会让你未婚夫坏了她的名声,她还不得乖乖给你男人当妾。到时候你是主母她是妾,你想怎么磋磨她就怎么磋磨她,你父亲也不敢说你。” 顾氏倒吸凉气,她简直不敢相信婆母胆大到这个份上。算计大都督,老不死的是嫌所有人都命长吗? 元惜要是敢这么做,不说婚事要黄,便是整个宣平侯府恐怕都逃不掉。亏得老不死还有脸振振有辞,她听的人都没耳听。 幸好她听到外甥女说不敢二字,否则她要气吐血了。 裴元惜连说了两遍不敢,“外祖母,大都督可不是一般人,我不敢算计他。万一被他知道了,他会杀了我的。” “你怕什么,不是有外祖母吗?”林氏嫌弃她没用的样子,声音越发的大,“你尽管去做,你要记得你有外家给你撑腰。哪怕是拼上整个侯府,外祖母也要替你出气。” 可真是一个好外祖母,宁愿搭上沈家都要替自己的外孙女出气,还真是令人感动。不过顾氏感动不想来,她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 不怕祸大的老糊涂,这是想害死他们一家人哪。不光要害死人沈家,还要拖着裴家一起死。真要是按照老不死的说的去做,沈家和裴家要灭门。 她急得不行,安慰自己元惜是个有主意的孩子。定然是顺着老不死的,万不会把这样的话当真,更不可能真的去做。 裴元惜好像被壮了胆,咬着唇不知道在想什么。 林氏的眼神变得可怕起来,“好孩子,不怕。大胆去做,万事有外祖母替你挡着。那什么赵姨娘还有元君,你尽管去办。一个都不能放过!” 顾氏被她的话吓得心惊肉跳,再也顾不上其它的赶紧拉着裴元惜告退。 两人出了屋子,还能听到林氏咒咒骂骂的声音骂顾氏不孝,一口一个要休了她,然后又用一种极其尖利的声音喊着一个都不能放过。 “元惜,你可不能听你外祖母胡说,她是老糊涂了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顾氏急啊,她真怕裴元惜听信林氏的话。 裴元惜安抚她,“我知道。” 顾氏闻言心下一松,“你知道就好,刚才我心都跳到嗓子眼了。你外祖母真是糊涂得厉害,那样的事都敢怂恿你去做。” 她听说过有的老人老糊涂了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还有的老人糊涂后反倒想起很早之事的事情胡乱折腾。她没想到自家婆婆老糊涂后不怕祸大,简直是上赶着找祸。 “外祖母的性情与从前是否大不相同?”裴元惜问。 “性情是变了许多,这种老糊涂病最是吓人。”顾氏感慨着,以前婆母瞧着软和其实也有些拎不清。她们婆媳私下自是有龃龉,面上却都做得极好。是以外人还羡慕她们情同母女,婆媳和睦。 眼下婆母病了糊涂了许多,过往那些藏起来的心思一个个亮出来,不知积攒多久的怨气齐齐发出来,倒是不管不顾了。 裴元惜若有所思,“外祖母瘦了许多,方才打一眼瞧见我竟然有些不敢认。” 说到这个,顾氏恍然想起婆婆刚从庄子回来时着实吓了她一跳。一个人瘦太多,长相都有些变了。“是瘦了许多,都脱了相。” 昌其侯府同宣平侯府格局相似,穿过一道连接内外院的月洞门便是外院。外院松石错落,与内宅的精巧雅致大相径庭。 松石常年不变,景致一年四季如故。 青衣的长衫男子,头上戴着青色的书生巾。清俊不失儒雅之气,温润的眉宇间尽是郁色与消沉。那望过来的眼神复杂难辨,不知是遗憾还是失落。 沈长寅望过来的时候,裴元惜遥遥见礼,他亦还礼。 顾氏黯然不已,叹息自己当初为何要犹豫考虑。若是知道寅哥儿心悦元惜,她定然不会错过机会。 造化弄人,世事难料。 裴元惜未做停留,迤逦的身影消失在沈长寅复杂的视线中。 因着将近年关,街上的小摊和行人不少。马车堵在一处热闹之地,吆喝声和叫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 突然柳则的声音在马车外响起,裴元惜听到车夫回答对方。她收起所有的思绪,不知为何紧张起来。 纤细的手绞在一起,她感觉有人在靠近马车。那种熟悉的霸气息令人难已忽视,她感觉自己有些窒息。 春月识趣地下马车,然后车帘掀开,身高腿长的男人利落进来坐在她的右手边。原本马车还显宽敞,随着他的落坐逼仄起来。 车厢内尽是他的霸道之气,充斥着每一个角落。他神色依旧峻峭,玉山般的气质出尘清贵而冷漠。 不过是须臾间的事,随着他眉眼的缓和车厢内的冷清如同冰雪消融一般尽数散去。她身子略略一松,呼吸之间顺畅许多。 眼角余光注意着他,他抬手放在膝盖上,那袖口至手肘间缝补出来的一道歪歪扭扭的丑蜈蚣映入她的眼帘。 她有些错愕,堂堂大都督怎么还穿着上次的破衣服。她可不信他会如此不注重仪表,更不相信他穷到没衣服穿。 “大人,你身体好些了吗?”她问。 “嗯。”他回着,换了一个姿势,那长长的丑蜈蚣又露出来。 几日不见,仿佛他们又变得生疏。恰如进一步退一步,永远在原地踏步。她满腹心思纷纷杂杂,比之从前更加不愿意再进一步。 马车外,柳则在没话找话,“今年天可真冷,听说年前应该还有一场雪。” 春月以前挺怵他的,接触几次后渐渐胆子大了些。他穿着侍卫服,比起常人来说看上去单薄许多。 “这么冷的天,柳大人也不多穿点。” “穿大多不利于行事。”柳则道:“咱们北边天冷,不如南边暖和。我听说南边的冬天炎热如夏,常年可着夏衫。” 裴元惜听到南边二字眼神一亮,很快如常。 上一世她特别想去海边,直到死她也没有去过。她不止一次和他描绘海边的景致,他答应她以后会陪她一起去。 “南边确实四季暖和,近海的地方风景极佳,金色的海岸线和笔直的椰林,海天一色一望无际,有着和东都城完全不一样景致。” 这些话,是她对他说过的。 没想到隔着一世,她会在他的嘴里听到一字不差的这段话。瞬间心情复杂,说不出来的五味杂陈,一时感慨一时愧疚。 “南边蛮荒之处较多,常有民乱发生。朝廷鞭长莫及,虽有安抚之政却总不能根除。待朝中诸事妥善,我欲前往那边一探究竟。”他说。 她心下一动,睫毛轻颤。 上一世他也是这么说的,他说等到朝中安定下来,他便带她去海边看一看。承诺言犹在耳,已然物是人非。 外面柳则说道:“越近年关街上越是热闹,布料铺子的生意最好。” “可不是嘛,眼瞅着要过年了,稍有些余钱的人家都想着置办一身新衣,备上一些年货。”春月望着来往的百姓,一脸向往。 柳则似乎看了一眼马车,道:“穿新衣过新年,这是习俗。” 无新衣,这年便也过得没滋没味了。 对于穷苦人家而言,过年置办上一身新衣确实是天大的事。可对于世家贵族而言,新衣四季都有。 裴元惜这般想的时候,公冶楚手那么一抬,那只丑丑的蜈蚣又进入她的视线。 她福至心灵,“大人,你怎么还穿着这身衣服,要不我给你做一件吧?” “好。”公冶楚垂眸回着。 这个好字一出,她心情顿时有些微妙。 时隔一世,他还是这般别扭。 93、如果没有她… 一刻钟后, 两人坐在酒楼的雅间里。 裴元惜仔细回忆自己是如何跟着他进来的,记得他先是说选布料,进出布料庄子不到半刻钟很快选好。也不知道他有没有认真选, 似乎很是随意,然后他们便进到旁边的这家酒楼里。 她知道那家布料庄子是他的产业, 世人只道他杀戮残暴, 却不知能坐上他这个位置的人仅凭铁血冷面是不能够的, 还需强大的财力支撑。据她所知他的产业遍布凌朝, 这些产业带给他无数的钱财还有各地的情报。 酒楼上下两层,楼下正中设有小戏台。戏台之上摆放一桌一凳, 桌子后面坐着一中年儒生模样男子。 男子一拍醒木,中气十足说起书来。说书声传到二楼, 裴元惜脸色渐起变化。这一出名为《傻后传》的故事,傻女一朝清醒后崭露头角, 被帝王看中立为皇后。 故事的傻后说的好像是她,那为帝的男人显然是影射公冶楚。当然故事背景不会是当下,除去傻女和皇帝之外,情节出入也较大。 饶是公冶楚如今还未称帝,写故事的人尽力避开许多雷同之处, 但凡是有心之人想到的都会是他们, 这样的故事竟然还有人敢讲。 公冶楚眉峰聚拢, 隐有山雨欲来之势。 在他刚起身时, 她立马拦住他, “大人,不可!” 他一身煞气,已然是动了杀意。她拦在他的面前,无视他浑身的寒气与他对视。他的眼神晦暗如暴风雨来临前的大海, 黑沉沉欺压过来让人喘不过气。 血洗太凌宫、灭门衍国公府、杀光朝野上下不平之人。登基后更是雷霆独断,以强势之态排除异己稳坐皇位,她完全相信他的手上不介意再多几条人命。 他冷睨着她,“你不在意吗?” 她不在意,故事而已。无论编撰者居心何在,故事始终只是故事。“大人若杀了这说书人,只怕正中幕后之人的算计。” “那倒正好,有一个杀一个,有一双杀一双。” “不行!”她看着他,目光坚定,“大人以为自己是天下的主宰吗?你可以杀他们,但你能杀尽天下人吗?” 他眼中暗涌翻动,煞气骇人。 裴元惜觉得很冷,冷到透骨。她不是什么心善之人,她原本可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遇事时却很难做到。 “说书人不过是讨口饭吃,他家中定有妻儿老小。你杀了他,他的家人呢?你是不是也要杀光他们?万一你没杀尽有漏网之鱼,定会有人像程世子一般日后找你复仇,你该如何?我知道大人并不将这些人放在眼里,一个可以不屑,两个也可以应对,倘若这些人联合起来,大人以为真的好对付吗?” “杀人容易,得人心却是不易。大人不在意身后史书评说,也不在意世人诋毁或是赞誉,可是你的子孙后代在意。论权谋之术我自然不懂,但我知道真正的盛世定然是君王通达百姓自在。若因一言一行而怕丢了性命,朝野下人哪有人敢说真话。耳目闭塞的皇帝听到的都是谄媚恭维,这样的君王迟早会沦为亡国之君。” 她表情紧绷而认真,越发绝色逼人琼姿花貌。 公冶楚声音清冷,“你倒是胆子大,你就不怕我连你一起杀了吗?” 他残暴无情双手沾满血腥,他夜不能寐以血镇压。然而他身上却有许多违和之处,他喜甜厌苦任性至极,他害羞内敛感情干净。 上一世,裴元惜不敢问自己这个问题,因为从头到尾她都清醒地知道自己只是一个过客。她不敢和任何人产生感情,更不敢爱上某个人。 从刚开始她单方面的热烈追求,到后来的虏获他的心意。曾经有过无数的瞬间,她在他渐渐情深的眼神中提醒自己不能动心,又在他偶尔脸红时沉迷。 世人皆知他性情冷漠视人命如草芥,惧他权势如天杀伐果决。却不知他会在吃药时撒娇,在睡醒时懵懂。 他撒娇的样子极是可爱,待她许下无数好处时才别扭皱眉地把药喝下去,又会在她喂他果脯时神色满足。他睡醒时毫不设防,俊美无害如同不经世事的如玉公子。 这样的男人,她不怕。 “大人若是现在杀了我,其实未偿不是一件正确的事。因为我若早死了,便不会嫁给你,也就不会生下重儿。他也就不会穿越时空来到我们的身边,你也不用对他心软。或许轮回再一世这个时候,你应该已经登基为帝。没有儿女情长,不被任何人感情牵绊。你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暴君也好明君也罢,皆随你心意而定。” 她慢慢闭上眼,一副任君取命的态度。 半晌没有等来他的杀意,她重新睁开眼,不期然对上他暗潮汹涌的眸光,潮涌涨落之间翻云覆雨。 如果没有她… 不,不可以。 他心生恐慌,大力将人拉入怀中紧紧拥着。汹涌的暗潮中,他似乎看到那个心如死灰的另一个自己。纵然她心不甘情不愿,他也不会放手。 “不要怕我。” 她心头巨震,没有挣扎。 如果她不知道上一世的事,或许她的心态会完全不一样。这样一个冷漠的男人,谁能想到他真的会动情。而那个始终不曾托付真心的自己,才是真正凉薄无情之人。 上一世她清醒后即知自己的使命,为了回去对他展开的热烈攻势。她出尽风头引他注意,她为他做的一切包括财力上的支持和感情上的毫无保留,谁能知道全是假的。最后她的虚情假意换来的是他的似海深情,这样的她何其卑鄙,理应感到羞愧。 所谓的夫妻相爱,不过是她的有意为之。在她死后他深信不疑,他们的孩子也坚信自己的父母情深。 “大人,你可曾想过。若是这一世我不会再倾心你,你是否依然将我当成你心目中的那个妻子?” “我说过,你是你,她是她。我是我,他是他。” 所以他并没有把她当成上一世的那个她,可现在的她… “纵然我是我,可我如果对大人无心,大人你还要继续上一世的缘份吗?” 正是最后一问,让公冶楚放开了她。她直视着他的眼神,很想知道他内心深处真正的想法。然而他城府深沉,又岂是她能看透的。 “你为何无心?”他问。 不过是一瞬间她感觉他的气场大变,方才的平缓柔和不过是错觉,这般压迫感十足的氛围才是正常。 在他的紧迫眼神之下,她回了一句我不知道。有心无心皆不受人控制,哪有道理可言。感情之事若真有理由可掰扯,或许就不会让世人如痴如狂的迷恋。 “好一个不知道。”他声音冰冷,“既然不知道,那还是糊涂些的好。” 他是何意? 难道明知她不喜欢他,还要装糊涂和他在一起? 为什么? 她不明白,公冶楚也不给她再问的机会。 “你刚才是不是担心我?你说那么多是不是怕我被世人唾骂?” “是。”她硬着头皮回答,她担心他吗?显然不是的。只是眼前男人同上一世重叠在一起,她心软了。 这不是什么好现象。 因为在听到她的回答后,她看到他耳根处微微的泛红。这个男人啊,本性其实和上一世一样,然而她却是不敢再造孽。 两人下楼时,那说书人正准备收拾东西走人。台子的另一边,是等候接场的一对唱曲的父女。经过那说书人时,公冶楚丢了一锭银子过去。 说书人惊喜无比,迭声说着吉祥话道谢。他可能不知道,这个出手大方的食客差点血洗自己的一家老小。 马车重新驶离,在裴元惜的思绪纷乱间回到侯府。 沈氏巴巴地让香芒等她,她自是要先去轩庭院一趟。经过前院时,眼角余光处似乎看到有道黛色的身影一闪而过。 她认出那人是谁,轻轻蹙眉。后院之中总有人心思浮动,看来秋姨娘的禁足已解。父亲的房中事,她身为女儿的不会过问。 母女二人再见,比之前更是生分。 沈氏脸色苍白,一脸苦相。她是常年病弱之人,眼下未施脂粉显得憔悴无比。裴元惜进去时,她明显有些不安。 亲生母女隔阂成这般,也是少见。原本就不太亲近,被裴元君戳破遮羞布后只剩疙疙瘩瘩的尴尬,便是想修补一二都无从下手。 裴元惜说起昌其侯府之行,未曾省略半分。当沈氏听到林氏让她对付赵姨娘时,呼吸急促几分。 “你没答应吧?” “自然没有。”裴元惜回道:“她不仅想让我们发卖赵姨娘,还说不能放过元君。她倒是同母亲想到一处,让我把元君带去都督府做妾。” 沈氏面色越白,“元惜,我…” “母亲不必解释,这件事情我也没有答应。” 沈氏想听的不是这个,她欲言又止想解释关于做妾那件事情。可是她突然发现无论自己如何解释,这事都圆不过去。 她多想说那时候她并不知道元惜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她多想说自己很想尽到一个母亲的责任和爱护。可是她清楚这样的解释何其苍白,在经历过这些事情之后已然无力回天。 裴元惜没有安慰她,而是接着继续说。 她沉浸在哀伤中,听到母亲说让她自请下堂时整个人摇晃起来。“你外祖母…她真是这么说的?” 母亲怎么能…怎么能这样? 不是犯了大错的女子,哪个会自请下堂。她是有错,可她错不至此。她眼泪滚落下来,虚弱悲伤如树梢处飘零的枯叶。 为什么错的明明不是她,她却要背负所有人的指责? 裴元惜递帕子过去,“母亲,外祖母老糊涂了。她一时把我当成元君,一时又骂我是傻子,她说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 沈氏擦着泪,“对……你说得没错。你外祖母糊涂了,否则她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既然她都糊涂了,日后她若是对你说什么,让你如何如何你不用真的去做。”裴元惜的声音极淡,“母亲,我同你说过的。只要我在一天,我不会不管你。同样的我希望你以后能顾好自己,不该插手的事情不要插手。” “我…”沈氏愣着,眼睛红肿。 裴元惜低低轻叹,“母亲,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沈氏当然明白,所以才会越发的难受。一颗心又悲又苦,悲的是自己命不好,苦的是自己无处诉说。 她的心和冬寒一样冷,冷得她无处躲藏。 良久之后,她已然情绪平复,“好,母亲答应你。” 得了她的承诺,裴元惜告退出去。 轩庭院的来路上,宣平侯正被秋姨娘堵着。 手伸出来都冻的天,秋姨娘穿得极为单薄,外面也没有罩斗篷。远远望去瑟瑟可怜,别有一番楚楚动人之美。 宣平侯皱着眉,似乎并不喜她这般模样。 她弱弱戚戚,“侯爷,妾已经备好酒菜…” 一双美目含情脉脉,身体恨不得贴在宣平侯的身上。“妾等了侯爷许久,手都冰了,不信侯爷摸摸。” 她把自己的手往宣平侯手里塞,不想宣平侯像被烫着一般躲开。这一扑一躲之下,她差点摔在地上。趁着宣平侯捞她的时机,她顺理成章偎在他身上。 “侯爷,妾知道错了,妾以后再也不敢了。妾天天想着侯爷盼着侯爷,侯爷您真忍心看着妾日渐憔悴吗?” 宣平侯下意识看向她的脸,很快又别开。 她小产过后大伤元气,禁足期间正好是坐小月子。想来这小月子坐得极好,不仅不见气虚和憔悴,反倒是肤白水嫩宛若二九的少女。黛色偏冷,越发显得她冰肌玉骨 在她不停往宣平侯身上靠时,宣平侯强忍着身体心理的不适。后院接二连三出事,前有李姨娘换女后有秋姨娘小产,加上对沈氏的失望,他对女子再无兴趣,甚至有些厌恶。 秋姨娘不知他心中所想,柔若无骨地软在他的身上。 “侯爷,您真的不疼妾了吗?” 宣平侯推开她,“你才出小月子没多久,怎么穿成这样出门?” “侯爷,妾心急见到您,哪里顾得上这些。妾的身子都是侯爷的,侯爷若是不要,妾养得再好又有何用?” 这话实在是露骨,宣平侯再也听不下去。厉声唤着避开的下人,让他们送秋姨娘回去。秋姨娘望着他绝情的背影,恨恨地跺脚。 她转身离开之际,抬手就给身边的丫头一个耳光。 不远处的裴元惜看清她的脸,心生疑惑。 方才远看之下见她身材窈窕宛如少女,体态轻盈与之前完全不同。如今再瞧她那张脸,更是肤如凝脂楚楚可怜。 她的小月子未免坐得太好了些。 裴元惜垂眸,若有所思。 94、长得好 入夜后, 春月悄悄领着一个丫头进水榭。 水榭的屋子里,裴元惜正在逗着点心。点心毛发密实许多,因着养了不少肉看上去胖乎乎的可爱得紧。它趴在她的腿边眯着眼打盹, 模样乖巧无比。 那丫头被春月引进去,点心猛地站起来狂叫。 春月赶紧把点心抱出去, 经过那丫头时点心更是呲牙咧齿。那丫头被吓得面无人色, “扑咚”一声跪在地上。 “二姑娘, 奴婢也不想的, 奴婢不敢拦着四姑娘行事。奴婢若是敢拦,四姑娘会要了奴婢的命。”丫头磕着头, 显然以为裴元惜找她来是算旧账。 这丫头名叫品香,是裴元华身边的人。裴元惜救下点心的当日, 品香也在场。因着被裴元华怒责报信不及时,生生挨了一顿打。 “你以为我找你来是因为这件事?” 品香怯怯, “二姑娘找我来不是让奴婢给点心大爷赔罪的吗?” 点心什么时候成了大爷?裴元惜冷笑讥讽,这还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她有了身份得了势,连她养的狗都成了大爷。 “不是,我找你来是问你一些事的。你今日瞧着你家姨娘气色不错, 有心找个人问一问她用的是哪种调养方子?” 品香万没料到是问这个, 呆了呆, “这个奴婢不知。” 她是裴元华的丫头, 在裴元华手底下讨生活并不容易。她哪里知道秋姨娘屋子里的事, 更不知道秋姨娘用什么方子调养身体的。 姑娘家没有不爱美的,她只道二姑娘这样少见的美貌女子也不例外。暗想着若是知道二姑娘会问起自己,她少不得好好讨好一下秋姨娘身边的人,打听出那调养方子来。 裴元惜也不失望, “你再仔细想想,秋姨娘有没有出府求过方子,或者是有什么人给她送东西进府?” 出府和院子里来人的事瞒不过人,品香自然知道一些。秋姨娘没有出去过,倒是刚怀上身孕时来过人。那来的人是秋姨娘的娘家嫂子,秋家人就住在东都城外的四十里庄。 秋父是秀才,秋姨娘也是识字的。不过秋姨娘的兄长却没有走上读书的路,而是一个成天无所事事游手好闲之人。 姨娘的亲戚不是侯府的正经亲戚,秋家嫂子自来都是从后门进出的。秋姨娘院子里人都知道,秋家嫂子只要是登门必定是要钱,秋家那一大家子都靠秋姨娘手里漏出去的钱财养着。 “除去秋家嫂子来过的事,你家姨娘和姑娘最近还有什么不寻常的事?” 品香心一动,她不敢看裴元惜。手臂上的鞭伤隐隐作痛,新伤好了添旧伤,若不是四姑娘最近心情好,只怕又添新伤。 四姑娘表面上娇俏可爱,实则个心狠的。 她们这些下人在四姑娘手下做事,稍有不顺便是迎头一鞭。她算是受宠的丫头,倒不是因为她有多忠心,而是她能受得住四姑娘的性子。 当下人的私下会说起各院的主子,所有人都说在二姑娘的院子里当差最是轻省,阖府的下人提起春月来没有一个不羡慕的。四姑娘平日里没少咒骂二姑娘,说二姑娘如何如何恶毒厉害云云。她听得多了,一直以为瞧着天仙似的二姑娘最是个睚眦必报的主。 二姑娘问起这些事,难道… 无奈她真不知道秋姨娘屋子里的事,倒是四姑娘最近心情太好,似乎是得了什么好东西。“二姑娘,若说不寻常倒是有一桩。也不知是养得好还是吃得好,奴婢觉得不光是秋姨娘年轻了许多。还有我家四姑娘,旁人瞧不出来,奴婢却是知道她最近好看不少。” 她说这话的时候很是心虚,生怕裴元惜会训斥她。心道自己真是急着向二姑娘卖好,这样的事也值得拿出来说道。 谁知二姑娘听完不仅没有骂她,反而夸了她。 “你是个机灵的,日后若有机会我替你寻个别的去处。” 品香闻言大喜,千恩万谢后被春月送出去。 点心跑进来,重新趴在裴元惜的脚边上。一边眯眼享受着室内的温暖,一边不时要打嘴打着哈欠。 “你倒是会享受。”裴元惜顺着它的毛发。 如果这段日子以来秋姨娘并未出过门,那么转胎丸是哪里得来的?秋家嫂子送来的吗?既有转胎丸,自然就会有其它魑魅魍魉的东西。 一夜无话,裴元惜在晨起去给康氏请安时又见到秋姨娘。不仅秋姨娘在,裴元华也在。母女二人站在一起恰似姐妹一般,瞧着极是赏心悦目。 裴元华年纪小,稍有变化也不太明显。若不是裴元惜有心留意,只怕也不会注意对方肤色的变化。 赵姨娘母女也在,裴元若含着笑朝裴元惜示意。 除去沈氏,后院女眷皆在此。拢共就这么几个人,比起大多数的世家内宅来说不可谓不少。康氏沉稳瞧去,老而世故的通透目光在秋姨娘脸上多停了一会儿。 不怪她会多看两眼,实在是秋姨娘打眼得紧。那一身黛色的衣裙不仅不显老气,反倒是衬得肌肤雪白,如莹玉一般水润光泽。 秋姨娘在妾室之中本是年纪最小最晚入门的,比赵姨娘等人年轻些也是正常。不正常的是太过年纪水嫩了些,不像个年近三十的妇人,倒像个风华正茂的妙龄少女。 赵姨娘的眼神似有若无地扫过去,恰当好处地露出惊讶之色。 秋姨娘心里得意,莫说是旁人,便是她照镜子时都惊艳自己日渐娇美的面貌。凭着这份美貌,她有信心能重获侯爷的宠爱。有了侯爷的宠爱,她就能像以前一样过上令人羡慕的好日子。 “老夫人,妾知错了。”她装腔作势,越发显得凄楚动人。“这不身子一好,便来给老夫人赔罪。” 裴元华也跟着哭,一时间屋子里只有她们母女二人的哭声。 康氏精力不济,“事情都过去了,你自己也遭了那么大的罪,还说什么赔罪不赔罪的话。我瞧着你月子里养得不错,好好调养身体孩子还会有的。” 哪个当老人的不盼着儿孙满堂,康氏亦是如此。 她看着眼前的两位姨娘,其实是有心给儿子身边再寻摸一两个知心人。转念一想到沈氏和最近发生的事,这念头还未窜起便被她自己摁灭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侯府再经不起折腾。 秋姨娘心下一喜,心道自己越发年轻,只要重得侯爷的宠爱,再怀上孩子肯定不是难事。“老夫人您放心,妾一定给侯爷生个大胖儿子。” 大胖儿子四个字,还真是说得不太合时宜。 康氏脸色不虞,赵姨娘倒是平静得很。 侯府世子已能独挡一面,想来不仅康氏无意执着大胖孙子,宣平侯也不会心心念念再添一个大胖儿子。 秋姨娘昂着头,瞧着越发娇艳。她身边的裴元华与有荣焉,面上尽是得意。母女二人一脸喜色,看得康氏心下叹息。 罢了。 这样的蠢货,骂都没意思。 “老夫人,二姑娘得了好姻缘,这是咱们侯府的体面。常言说得好独木难成林,一枝花开不是春。妾想着二姑娘日后嫁的是都督府,府上姐妹的亲事万不能差了。您说是不是?” 秋姨娘说这话的时候,睨着赵姨娘母女。 大姑娘比二姑娘年长,二姑娘已经定下亲事,大姑娘的亲事却没有半点动静,她就不信赵氏没有想法。 不论她说这话用意何在,倒是说在点子上。 康氏认真思索起来,按理说各府姑娘们的婚事皆是由当家夫人作主。只是一想到那个儿媳,她除了一声叹息不知道说什么好。 秋姨娘又道:“老夫人,妾进侯府十几年,膝下只有四姑娘一个骨肉。眼看着四姑娘出落得越发好看,妾的心里反倒是难过得紧。同是一个父亲生的,二姑娘长相好得嫁高门,我们四姑娘长得也不差…” “胡吣什么!”康氏怒斥,“长得好看就能嫁得好,哪里来的歪理!” 娶妻娶贤,纳妾才纳色,这个秋氏真是不知所谓。前一句话说得还算是在理,后面这说的叫什么话。二娘能嫁都督府,那是二娘的福气。 秋姨娘做委屈状,“老夫人,妾实在没法子才说这样的话。夫人是个不管事的,您看看大姑娘,明明比二姑娘还要年长,亲事却连个影都没有。” 康氏忍着气,“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 若是以往,赵姨娘少不得要从中说和两句。不过今日之事关乎大姑娘的婚事,心知秋姨娘想拿大姑娘作伐子,她也只能按捺着不吭声。 她不吭声,康氏便明白她的意思。 裴元若实在是到了该说亲的年纪,然而沈氏那边不仅动静全无,成天哀哀切切的仿佛忘记自己是一府主母。 再者以沈氏看人的眼光,康氏还真有些不放心。 “此事我心中有数,你们莫要多想。” 赵姨娘得了准话,屈膝行礼谢恩。 秋姨娘并不满意,“老夫人,不是妾不懂事。您也不想想自己多大岁数了,您有多少年没出去走动了,便是您愿意操心,妾也不忍心让您受累。” 康氏瞪她,“那依你之意,你想如何?” “妾不敢说,不过若真让妾说,妾便大着胆子提一嘴。二姑娘日后是都督夫人,她的姐妹若是嫁个小门小户的说出去也丢人。四姑娘命不好托生在妾的肚子里,占着一个庶字哪里能得什么好姻缘。世家最重嫡庶,若是有个嫡女的身份…” “你可真敢想!”康氏气得说不出话来,秋氏当世家都是眼瞎的。庶女就是庶女,记名的嫡女不见得有多金贵。“合着你的意思是让四姑娘认在她母亲的名下,以后以嫡女身份说亲出嫁?” 秋姨娘正是此意,闻言看向赵姨娘,“妾不是为自己,是为大姑娘不平。大姑娘才名在外,就差一个嫡女身份。如果大姑娘认在夫人名下,岂不是锦上添花。至于四姑娘,妾想着也不在乎多一个…” 赵姨娘瞄一眼裴元惜,道:“此举万万不可。嫡庶不能乱,这是规矩。” 康氏目露赞赏,这是一个拎得清的。 “大娘和四娘的亲事我会留意,你们切记自己的本分,不可生出不应该有的妄想。倘若有人试图扰乱后宅,我第一个不饶!” 众人齐齐称是。 云嬷嬷低声劝说康氏去小憩一会时,裴元惜和赵姨娘母女先行告退。秋姨娘母女未曾显摆尽兴,又没达到此行的目的,极是不甘愿地跟着行礼。 康氏原想留二孙女说会儿话,心思转了转又觉得说什么怕是都没用。二娘主意大,又是爱憎分明的性子。她们祖孙情分本就浅,若是她寒了二娘的心,二娘以后更是同娘家生分。 一行人告退出去,略说几句话后分道而行。 水榭离长晖院最近,裴元惜走的是小道。将将拐过一个弯,裴元华追上来。“二姐姐,等等我。” 裴元惜回头站定,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二姐姐,你是不是怕我抢了你的风头?” “你怎么会这么想?” 裴元华露出一抹得意之色,“二姐姐能入大都督的眼,无非是因为长得好。你自己得了好姻缘,却不许别人如意,你真是好毒的心思。” 裴元惜面冷,“你说得没错,我正是因为长得好才得来那样一门好亲事。人的长相是父母给的,旁人再是嫉妒也嫉妒不来。” “我就知道你不是个好的,我可是你妹妹,你竟然心肠这么歹毒。”裴元华说着,眼神装作不经意地往不远处瞄。 不远处是假山,倒是一个藏人的好地方。 裴元惜眼波无澜,“我说什么了,四妹妹为何非要定我一个恶毒之名?” “你还说你没做什么?你是母亲的亲生女儿,你的亲事定了母亲就不管庶女们的死活,你敢说你没有和她说什么?父亲是男子,祖母年纪又大了,你这么做对得起他们对你的疼爱吗?”裴元华说着,一脸控诉。 假山后面似有一角官服露出来,然后又缩了回去。 秋姨娘紧紧抱着宣平侯,娇声低语,“侯爷,您就可怜可怜四姑娘,容她向二姑娘问个清楚明白。” 宣平侯挣脱不掉,又怕在女儿面前丢丑,很是恼怒。 那边裴元惜突然笑起来,“你可真是一个好女儿好孙女,还知道为父亲和祖母着想。只是你方才有句话问得好笑,我问我是不是怕你抢了风头。我告诉你还真不是,就你这样的我还不放在眼里。我说了长相是父母给的,你莫不以为吃了一些乱七八糟的药,你也能拥有像我一样的美貌?” 乱七八糟的药几个字,惊得裴元华面白无血。“你…你…你胡说什么?” “我有没有胡说你自己清楚,秋姨娘的变化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到。返老还童、容颜不老这样的事你们也信,没得吃坏自己的身子。” 秋姨娘抱着宣平侯的手在抖,在宣平侯的愤怒猜疑之下她不敢抬头。 “你又吃了什么药?”宣平侯磨着牙,恨不得把她丢出去。 她强撑着,“侯爷你别听二姑娘胡说,妾身没有…” 一声惊呼打断她的话,她听到小娥喊四姑娘晕过去了。这下也顾不上替自己辩解,同宣平侯一起跑过去。 宣平侯对上二女儿平静的眼神,越发臊得无地自容。 裴元华倒在地上,品香在手忙脚乱地扶她。在秋姨娘和宣平侯的注意力都在裴元华身上时,品香鬼使神差地看了一眼站着的裴元惜。 不到二八年华的少女,沉静得不像这个年纪的姑娘。无法形容的美貌,在天寒地冻间仿佛没有沾染人间的烟火气。 极美,又极冷。 “二姑娘,是不是你做了什么?要不然四姑娘怎么会好好地晕过去?”秋姨娘哭诉着,一双恨毒的眼盯着裴元惜的脸。 天生丽质果然不一样,也越发的叫人嫉妒。 宣平侯怒吼,“胡说什么?还不赶紧把元华扶起来。” 转头对裴元惜道:“你四妹妹身体弱,她是自己晕倒的,为父看得清清楚楚。日后若人敢说你的不是,为父绝不轻饶。” 这话是说给秋姨娘听的,听得秋姨娘更是恨。侯爷明明没有看到,为了包庇二姑娘竟然说谎,这心简直是偏到没别了。 品香看到侯爷说完那番话后,二姑娘冰冷的气质顿时消失。依旧是让人无法直视的美,却像是多了什么温暖的东西。 二姑娘这样的人,还真是叫人看不透。 95、玉香丸 秋姨娘的院子倒是不小, 虽说和轩庭院不能相提并论,但论精巧雅致不却不输赵姨娘的院子,格局布置更是比李姨娘住的那个院子好上数倍不止。 东都城是皇亲贵族聚齐之地, 世家大户后院的妾室分三六九等。受宠或是生育子嗣有功的或许能独居一院,不受宠或是身份低贱的大多几人挤在一个院子里。许是因着侯府妾室少, 侯府的妾室无论出身贵贱皆是一人一院。 裴元华的屋子一应布置极好, 处处透着闺阁女子的锦绣心思。大到阁柜桌椅, 小到矮杌春凳, 全是上等的酸枝木。 裴元惜闻着屋内稍显浓郁的香气,略略皱眉。 秋姨娘坐在床沿边嘤嘤哭着, 一颗心七上八下。裴元惜说的那话令她心惊肉战不敢闹,只用一双恨毒的眼不时怨剐着对方的脸, 恨不得将那花容月貌挠花。 宣平侯铁青着脸,唇抿得死紧。紧绷的下颌昭示着他的怒火, 深锁的眉头表明他心中的波澜起伏。 他听元惜说了什么药,这个女人不会是又背着人乱吃药吗? 事有轻重缓急,眼下他不会急着弄清楚秋姨娘吃什么药的事,当务之急是知道元华为何突然晕倒。 大夫还没到,气氛安静而诡异。 裴元惜鼻眼观心, 神情淡淡。 秋姨娘嘤嘤不止, 终是不愿是放过这个给裴元惜上眼药的好机会, “侯爷, 四姑娘一向身子不错, 怎么会好端端的晕过去?妾知道您偏疼二姑娘,可四姑娘也是您的骨肉啊。” “你既知她们都是我的骨肉,为何不盼着她们姐妹和睦?” “妾哪有不盼着她们好的,妾巴不得二姑娘提携四姑娘。四姑娘是妾的命根子啊, 她要是有个好歹妾可怎么活…” 宣平侯两穴突突直跳,看了一眼裴元惜。元惜必定是知道些什么,否则不可能说出那样的话来。 裴元惜看着他,道:“父亲,正如秋姨娘所说四妹妹一向身子不错,无缘无故突然晕倒着实不合常理。秋姨娘在事情未明之前猜测指责多是无用,不如等大夫看后再做结论。” “什么无缘无故?”秋姨娘绞着帕子,恨不得将帕子甩在裴元惜脸上。 宣平侯眉头更紧,“元惜说得对,你莫要胡缠。” 秋姨娘那个恨,到底不敢发作。 侯府大夫匆匆赶到,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裴元惜冷眼看着大夫的手从沉稳到微抖,脸色越来越难看。 宣平侯也注意到了,父女二人对视一眼。 “四姑娘为何会晕倒?”他问。 大夫擦着额头的汗,犹豫开口,“侯爷,这个…不太好下结论。或许是我医术不精,不如请宫里的太医来瞧一瞧?” “你吃着侯府的饭,拿着侯府的银子,敢情你是骗吃骗银子的!夫人是怎么当的家,怎么容着你这样的人留在侯府!”秋姨娘大怒,可算是找到撒气的地方,“请太医要耽搁多少时辰,四姑娘要是有个什么好歹,我家侯爷绝不饶你!” 大夫嚅嚅不敢顶嘴,低着头告罪不已。 宣平侯瞪一眼秋姨娘,然后命人拿牌子去请太医。来的太医是龚太医,看病这种事做熟不做生,他也算是侯府的熟人。 龚太医的身后跟着一个眼熟的小内侍,宣平侯惊得从凳子上站起来。小内室狡黠的眼珠子转到裴元惜身上,调皮地眨着眼。 这么长的时间裴元华还未醒来,秋姨娘是真的急了。她哪有心思注意裴元惜和小内侍的眼神交流,忙让龚太医给女儿看诊。 侯府的那位大夫没走,缩头缩脑地立在一边。 龚太医也不含糊当下准备看诊,放了脉枕搭起脉来。他的脸色和那个大夫一样,慢慢变得难看起来。 宣平侯问,“龚大人,如何?” 龚太医下意识看一眼裴元惜,裴元惜道:“龚大人医者父母心,又是我们侯府的老熟人,有什么话还请明言。” 秋姨娘听到她这么说不知为何紧张起来,绞着帕子的手开始微抖,隐约生出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大人可别吓我们,我家四姑娘一身身体好得紧。必是被什么东西绊了才会晕过去的,你开一副醒神的药便可。” 宣平侯的脸色已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他看着秋姨娘那张脸,再想到府里的大夫和龚太医的神神,心里大概有了不好的猜测。 扮成小内侍的商行低声道:“大人,有什么话你赶紧说啊。” 龚太医敛起心中的复杂,心道宣平侯这么一个文武双全的侯爷,后院里妾室不过三两只,谁能知道一个比一个会惹事。 他当然能猜出秋姨娘的身份,能生出四姑娘这样年纪女儿的姨娘不可能是妙龄女子。这位姨娘水嫩宛若少女,必是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秘药。 “侯爷,四姑娘是中毒。” “中毒?”秋姨娘惊呼,“中的什么毒?” 龚太医观她面色,到底医者父母心,“姨娘可否让我切个脉?” 秋姨娘的心狂跳不止,不好的预感呼之欲出。她大口喘着气,感觉自己有些透不过来。像被搁浅在岸边的鱼,片刻之间脸胀得通红。 宣平侯按着她的手,放在脉枕上。 她拼命挣扎,“侯爷,妾没病。好好的给四姑娘看病,扯上妾做什么?” 龚太医的手指已经搭过来,顿时脸色大变。他惊疑地看看床上的裴元华,又看看眼前貌若二九的秋姨娘。 “如何?”宣平侯心中不好的猜测扩大,声音无比紧张。 商行已经站在裴元惜的身边,侧过头用手挡着低语,“我看这个姨娘比自己的女儿中毒还深,搞不好快没命了。” 他的声音不大,但室内静得可怕,这一字一句的尽数传进在场人的耳中。 “你个阉人死太监胡说什么?”秋姨娘越发喘不过气来,她听到没命二字脑子嗡嗡作响,像吃人似的怒瞪着商行,“你们靠得那么近?是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就知道二姑娘你不是个好的,别以为和大都督定亲了就能嫁过去,要是被大都督知道…” “闭嘴!”宣平侯大吼一声,“我看你是真的中毒不轻,这样的话都敢乱说,你不仅是嫌自己命长,你还嫌我的命长!” 他用眼神向商行告罪,商行耸耸肩表示自己不在意。 秋姨娘被吼得耳内发震,脑子更是嗡嗡一片。她害怕起来,不是害怕宣平侯的态度,而是怕自己真的会死。 不,不可能的。 她越发的年轻,只会活得更久命更长,怎么可能会死?一定是这个庸医误诊,还什么太医,医术如此不精看来也是在宫里胡混的。 “侯爷,妾的身体自己知道,妾一点事也没有,妾只是担心四姑娘…” 龚太医摇头,“姨娘还是先担心自己。四姑娘中毒尚浅,不过是年纪小经不住才晕倒的。也亏是这次晕倒,若是再拖些日子发作,只怕大罗神仙都救不了她。” 宣平侯此时也顾不上喝斥秋姨娘,忙问:“龚大人,不知我四女儿身中何毒?” 龚太医看向秋姨娘,“水银。” 水银二字一出,不说是宣平侯大惊失色,便是隐约猜到的裴元惜都变了脸色。秋姨娘更是拼命摇头,完全不能接受这两个字。 水银为何物? 那是花街柳巷女子绝育之物,是她们为招揽客人不得不掺在脂粉里往脸上涂抹的东西。明知水银有毒却知毒而行,大多数的烟花女子命薄早逝皆是因为此物。 这等阴损下作之物,向来是被世家女眷痛恨,不知为何出现在高门大户的宣平侯府,且侯府妾室和姑娘皆中此毒。 侯府那位大夫还在,听到水银二字松开紧握的拳。他之前便诊出或是水银,因怕误诊惹来祸事这才提议侯爷请太医过目。如今听到这水银二字一时感慨自己医术尚可,二是叹息好好的侯府姑娘怎么会中这样的毒。 “你给元华吃了什么?”宣平侯怒不可遏地揪着秋姨娘,秋姨娘觉得自己的呼吸越发困难起来。 “侯爷…我…我没有…咳咳…” 宣平侯哪里肯信,恨不得杀了她。 她惊骇着害怕着,感觉自己真的快要死了。 龚太医收好医箱准备离开,这样的后宅阴私他不便知道太多,可一看商行兴致盎然的表情,他收东西的动作不得不慢了许多。 宣平侯已然完全顾不上体面和遮掩,秋氏曾是他宠爱过的妾室,如此一而再地挑战他的底线,比之李氏更让他愤怒。 “快说!” “没有…妾没有给四姑娘乱吃东西…定然是有人害我们…”秋姨娘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定是的…有人想害死妾和四姑娘!” 侯府内宅,她们母女吃的都是大厨房的饭菜。若是她们都中毒了,除了别人有心加害她不做其它想法。 “侯爷,是赵姨娘想害我…她定然是记恨我之前想生个儿子抱给夫人养的事。”她慌乱猜测着,又惊疑地看向裴元惜,觉得二姑娘也有可能。再者指不定夫人也有可能,因为夫人掌管着后院的大小事务。 “证据呢?”宣平侯问。 裴元惜出声道:“父亲,或许不见得是入口之物。” 龚太医附和,“下官瞧姨娘面色似乎不太寻常,或许是女子保养敷面的东西。” 宣平侯松开秋姨娘,把龚太医拉到妆台前,“还请龚大人仔细帮我辨辨,到底是藏在哪个面膏里。” 龚太医无法,只能闻嗅起来。 倒是不难找,能摆在面上的东西自然是裴元华最近常用的。那瓶膏丸香味异常,很容易被找出来。 秋姨娘看到龚太医找出来的东西,仍然不愿意相信,她拼命摸着自己的脸,“不可能的,这怎么可能是害人的东西。这可是千金难得的玉香丸,你们看我的脸…就是用了它之后越来越美的,它不可能有毒!” 她觉得自己要疯了,这个什么太医简直是自说自话,这样的好东西怎么可能会有毒,她又怎么可能会死? 那小太监不是和裴元惜眉来眼去,定然是这个黑心肝的想害她。 “你…是不是你?你故意这么说的,你就是想害死我们母女!”她突然朝裴元惜扑过去,被宣平侯一把挥开。她一个受力不备,跌坐在地上。 原先还瞧着光彩照人的少女脸,像是一瞬间变得灰败死气。白是真的白,像死人一样的白,白得有点吓人。 “侯爷,肯定是二姑娘怀恨在心害我们母女,您可要为我们做主啊?” 宣平侯捏着那瓶玉香丸,咬牙切齿,“你老实交待,这东西从哪里来的?” “侯爷,这不过是一瓶女子用的香丸,哪里就是什么有毒之物。定是这个太医和二姑娘联合起来的说辞,他们是想害死我们母女。妾知道您偏心二姑娘,可您也不由能着她这么祸害人…您的心都长歪了啊!” “这位姨娘此言差矣,人心生在左,本来就是偏的。”此时龚太医突然来这一句,引得商行朝他竖大拇指。 他老脸汗颜,道:“这位姨娘有功夫攀扯别人,不如担心自己的身体。眼下瞧着姨娘如花一般正当时,却不知花开花落有定时,姨娘的日子不多了。” “你胡说,你和二姑娘是一伙的…”秋姨娘哪里听得进去这样的话,她怎么可能会死?她是明明活得好好的,她还要长命百岁呢。 宣平侯怒到极致的眼中慢慢浮现怜悯,痛斥的话在面对一个将死之人怎么也骂不出口。这个女子跟了自己多年,同床共枕不知多少个夜。 人心肉长,日久天长的岂能没有半点感情。 “龚大人,可有什么补救之法?” 龚太医摇头,“姨娘毒入五脏已无力回天,下官无能为力。那香丸里除去水银,还有麝香之物。这两者加在一起阴毒至极,四姑娘中毒尚浅捡回一命,日后好好调养便是。只是经此一番折腾,四姑娘怕是在子嗣和寿命上都有妨碍。” 他言尽于此,不宜再多说。 宣平侯身形一晃,“多谢大人如实相告。” “不!”秋姨娘大喊起来,“侯爷,他是胡说的,您不要信他!他肯定是收了二姑娘的好处,他们是一伙的。” “秋姨娘,你有功夫在这里诬陷别人,不如好好想想这东西是谁给你的,真正害你的人到底是谁?”裴元惜问。 秋姨娘愣了,然后又是猛烈摇头。 东西是嫂子求来的,一瓶二十两银子。嫂子说了那仙姑神得很,手里都是好东西。嫂子不会害她,娘家人全指着她过日子,他们不可能害她。 她抖得厉害,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面色寸寸变白。 裴元惜吐出三个字,“转胎丸。” 这三个字震得秋姨娘更是抖如筛糠,她忘不掉自己小产时受的罪,更忘不掉自己生下来的那个怪物。 转胎丸是嫂子给她的,玉香丸也是。 两样东西…会不会出自同一人之手? 她身体一软,倒在地上。 宣平侯痛苦不已,她再是蠢再是愚昧,也是他的女人。她年纪不大,原本应该走在他的后头,却不想…“龚大人,难道一点法子也没有吗?” 龚太医摇头,“别说是我,纵然大罗神仙也救不了她。让她该吃吃该睡睡,等到吃不下睡不着也就可以准备后事了。” 强忍着悲痛让人送龚太医出去,侯府的大夫见机自然一起告退。 商行朝裴元惜眨着眼,低声撒娇,“娘,你长得最好看,不能再好看了。” 裴元惜一听便知其意,含笑对他保证。 他撇着嘴看向秋姨娘,又很是失望地看一眼宣平侯,然后老气横秋地叹了一口气,摇着头跟在龚太医的身后离开。 “说吧,东西是谁给你的。”宣平侯的声音嘶哑,满目皆是说不出来的痛苦。 秋姨娘白得吓人的脸色瞬间老了许多,哪里还有之前水嫩动人的模样。她茫然抬头,脸上泪痕交错,“侯爷…你要救我!我不想死!”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你小产之时我便警告过你,让你以后安分守己。想来你将我的话当成耳旁风,你自己作死也就罢了,为何要拉着元华一起?” 裴元华是他最小的女儿,在他眼里小女儿娇俏可爱讨人欢喜。纵然在他的心里二女儿最重要,但他并非不疼爱其他的女儿。 好好的姑娘家,还不到十二岁的好年华,竟然被水银所害,日后不仅不能生养且命数不长。便是他愿意养着女儿不嫁人,可一想到日后白发人送黑发人,眼睁睁看着最小的女儿死在自己前头,他的心能好受吗? “秋氏,你…可真对得起我!” “侯爷,妾哪里会知道那是害人的东西…妾的嫂子从仙姑那里求来的好东西,巴巴地给妾送来…您是知道的,他们不可能会害妾…” 秋姨娘怎么可能不心疼自己的亲生女儿,那玉香丸她是自己用过后觉得好,才让裴元华用的。是以裴元华才会中毒较轻,又因为年纪尚幼早早发作,这才阴差阳错逃出命来。 宣平侯当然知道秋家那些人的德性,一家老小仰仗着秋氏过日子,他们是绝对不可能自断财路害秋氏。 “仙姑?”裴元惜问:“什么仙姑?那仙姑在何处?” 秋姨娘也顾不上问话的是谁,忙答道:“是一个特别厉害的仙姑,我嫂子那仙姑能掐会算…她就住在离妾娘家不远的下马村…对,仙姑,仙姑肯定有解药!” 仙姑那么厉害,肯定有法子救她的命。 裴元惜在听到下马时若有所思,因为她知道昌其侯府离东都城最近的庄子就在下马村隔壁的牛头山村。 巧的是外祖母前段时间,正是在那个庄子上养病。 96、替谁赚钱 不用秋姨娘求, 宣平侯自会派人去找那个仙姑。除去找仙姑外,另派人去四十里庄把秋家嫂子带过来问话。 或许还未到真正绝望的时候,秋姨娘笃定那个仙姑手上既然有这些东西, 肯定解药。到时候她服过解药,毒自然就解了。 她心存侥幸, 觉得自己命不该绝。她的脸不知是吓白的, 还是哭相实在难看, 看上去比之刚才的模样似乎又老了许多。原本水嫩的肤色像注过水的肉, 虚虚浮浮如同死肉。 宣平侯别过眼,有些不愿再看。 裴元惜看着秋姨娘, 上一世秋姨娘死在年后一个没出正月的日子,说是产后伤身没熬过去。而四妹妹倒是一直活着, 至少她死的时候裴元华还在,不过是身体不太好。 她想到那个视所有人为过客的自己, 无论是秋姨娘母女还是昌其侯府的外祖母,她从不曾在意过。她不在意她们过得如何,也不在意她们生老病死。 兜兜转转,重新回来她才知道看似平静的侯府原来有这么多的龌龊之事。 下人端了药进来,一碗药灌下去裴元华幽幽转醒, 迷茫的眼神在看到宣平侯又看到裴元惜时一亮。 “父亲, 是二姐姐推我的!” 秋姨娘坐在床边抹眼泪, 许是觉得自己不会死, 似乎又恢复成过往的模样。既然不用死, 那么便要争着活,“侯爷,您听到了吧?哪里是妾冤枉二姑娘。” 宣平侯怜悯的眼神严肃起来,问裴元华, “元华,你告诉父亲,真的是你二姐姐推的你?” 裴元华瞳孔缩了一下,“是,是二姐姐推得我。” 秋姨娘恨道:“侯爷,这回您总该信了吧?明明是二姑娘动的手,四姑娘说得清清楚楚,您可不能再偏袒二姑娘。” 宣平侯略显为难,脸色很不好看。 裴元惜道:“父亲,不知你可记得四妹妹倒在地上的样子?当时我又站在何处,四妹妹又是朝着哪个方向倒下去的?” 宣平侯皱着眉回想,然后极其失望地看着自己的小女儿,“元华,为父再问你一遍,你自己晕倒的还是你二姐姐推的?” 秋姨娘那个恨,都问到这个份上侯爷还不信,难道是想逼着四姑娘说谎。同是侯爷的女儿,为何差别如此之大?若不是二姑娘心狠推倒四姑娘,或许今天的事情就不会发生。她可以偷偷找仙姑要解药,而不用被别人知道。 她想得倒是好,却没有想到要不是今日事发,她从哪里知道自己中了水银之毒?等她察觉身体不对劲时,一切为时已晚。 裴元华还想咬定是裴元惜推的,目光有些游离。 宣平侯失望之余,并不想听到她再说相同的话,“为父看到你是朝你二姐姐那边倒的,如果真是你二姐姐推你,你应该是往后倒或者是往斜边倒,而不是正好倒在你二姐姐的脚边。” “我…我记不清了,可能是二姐姐刚要推我的时候我自己晕倒了…”裴元华不敢看自己的父亲,依旧咬死不肯为裴元惜正名。 裴元惜道:“记不清就算了,反正我在你心里已是恶毒之人。” 宣平侯心疼不已,狠下心肠,“元华,推了就是推了,没推就是没推。你是自己晕倒的,你二姐姐根本不可能会推你。你赶紧向你二姐姐认错!” 裴元华不敢置信,秋姨娘不干了。 “侯爷,没有您这样偏心的。四姑娘好不容易醒过来,你竟然逼着她向二姑娘道歉,这是哪里来的道理。” “父亲,我知道您最疼二姐姐,在您心里二姐姐最重要。可我也是您的女儿啊,您为什么不相信我说的话?” 宣平侯很想相信她说的话,可是一想到之前她堵住元惜时说的那些话,哪一句把元惜这个二姐放在眼里。 他的元惜最重情义,万不会无缘无故敌意自己的妹妹。 “你…”到嘴边的训斥说不出口,元华再是不懂事也是他的女儿,还是一个注定走在他前头的女儿。 “父亲,四妹妹刚醒过来,这些事情追究来追究去没有任何意义。如果四妹妹把我想成恶毒之人心里能好受些,那以后就只当我是个坏姐姐吧。” “元惜。”宣平侯动容。 秋姨娘看不过眼,他们父女倒是好得很,真当她们母女是死人。死人二字一冒头,她浑身打了一个寒战。 不,她不会死的。 “姨娘,我疼我哪里都疼。”裴元华叫起来。 宣平侯紧张问,“元华,你哪里疼?” 裴元华是故意说的,她除了头有些晕其实并不疼。她就是见不得父亲对二姐姐的样子,凭什么都是父亲的女儿,二姐姐一人占尽所有的好事。 “我身上疼腿疼头疼骨头疼。” 秋姨娘大惊失色,“四姑娘,你别吓姨娘。侯爷,那个仙姑为什么还没来…求您快些找到她。妾不想死,四姑娘也不能有事!” 宣平侯恨不得堵住她的嘴,这才想到没有嘱咐她不许在元华面前说漏嘴。“你胡说什么?!元华喝了药病就能好。” 裴元华纳闷着,姨娘刚才在说什么,什么死不死的?她能有什么事,她就是吓唬吓唬人,还什么仙姑,姨娘可真会编。 这是个好机会,她得好好把握。 “父亲,我好疼…” “四妹妹,你哪里疼?”裴元惜装作一脸关切的样子,对宣平侯道:“父亲,四妹妹疼成这样,真的不用再请太医看看吗?” 宣平侯还没回答,秋姨娘头摇得厉害,“不用,不用麻烦太医了。等仙姑来了,你四妹妹就能好。” 又是仙姑? 裴元华觉得有些不对,姨娘不像是编的,也不像是做戏。“姨娘,我们等仙姑做什么?这世上哪有什么仙姑,肯定是骗人的江湖术士。” 她再是小心思多,再是有些小算计,她依然是侯府的姑娘。纵然是个庶出的,侯府该教的一样都不会少。 仙姑这样的称呼,在她眼里那就是骗人的玩意儿。 宣平侯痛心地看着秋姨娘,“元华都知道仙姑是骗人的江湖术士,但凡你行事之前三思过,或是对元华提过,想来不会有这样的结果。” “侯爷,肯定不是骗人的。仙姑手上一定有解药,妾不想死…妾不能死…”死亡的恐惧又重新笼罩在秋姨娘的心头,她反反复复地重复着这些话,仿佛不停地说这样的话,她就不用去死。 不久之前她还谋划着将女儿记成嫡女,她自己重新得宠给侯爷生个儿子。转眼间得知自己中毒至深命不久矣,叫她如何能接受。 裴元华终于意识到不对劲的地方,她忙问秋姨娘,“姨娘,你在说什么?什么死不死的?你为什么会死?” 宣平侯不忍看她,裴元惜盯着自己的脚尖。 她呼吸急促起来,“姨娘,你快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秋姨娘恨道:“姨娘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你好好的,姨娘也好好的,那个什么太医非要说姨娘活不长,还说你也…” 宣平侯手握成拳,“秋氏,你别太过份!” 裴元华显然不相信,她逼问秋姨娘,“太医为什么会说这样的话?他和我们无怨无仇的,他不可能信口雌黄。” 秋姨娘想说裴元惜害她们,可是在宣平侯的怒目相向之下她不敢这么说。 裴元惜道:“太医在你们用的玉香丸里发现水银。” 水银二字惊得裴元华脸色大变,“什么?水银?真的吗?” 秋姨娘声音细若蚊蝇,“谁知道?也不知道他是受了谁的指使说出那样的话来,姨娘想着肯定是有人想害我们。” “秋姨娘,事到如今你还不接受现实吗?你可知中水银之毒的人会如何?现在你看上去像是个没事人,或许明天醒来后你会发现自己开始掉头发。” “不,你胡说!”秋姨娘下意识护着自己的头发,也不知是她用了力还是事情就那么巧,她的手上真的多了几根头发。 一声凄厉的尖叫声中,秋家嫂子被带进来。秋嫂子生得胖,打眼瞧去一身金光闪闪。头上戴的身上穿的,无一不显示着家境的富足。 她一进来还没看清屋子里的人,便被秋姨娘扑得一个踉跄。“二妹,你这是咋的了?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秋姨娘恨不得掐死她,“嫂子,你快告诉我,你给我的那个玉香丸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太医说里面有水银?” 她吓了一大跳,小眼圆瞪,“哪个黑心烂肝的说的?什么太医这么胡说八道?二十两银子一瓶的好东西,我可是求了仙姑许久才弄到手的,怎么可能有…水银那样害人的东西!” “仙姑呢?仙姑怎么没和你一起来?”秋姨娘眼神凌乱,秋嫂子觉得有些不对。这才注意到屋子里不光有她们姑嫂,还有侯爷和一个美得不像话的姑娘。 宣平侯派去请她的人不曾透露过半个字,她一听到侯府请还以为是什么好事,当下换上一身最好的衣服,把能戴的首饰都戴在头上。 她没有见过侯府其它的姑娘,她只见过裴元华。以前还道二姑子生的四姑娘像仙女,可是和这位姑娘一比还是错得有些远。四姑娘是仙女,那这位姑娘就是天仙。 “你乱看什么?见到我父亲还不行礼。”别看裴元华是她姑子生的,可贵贱有别,裴元华从不把她当成舅母。“另外这位是我的二姐姐。” 秋嫂子连忙推开秋姨娘,不伦不类地行着礼。 秋姨娘又抓着她,“嫂子,你快告诉侯爷,那玉香丸是好东西,里面根本没有水银。” 她不过是村妇,真见了大场面泼辣劲立马没了。再说她也不傻,侯爷弄出这样的阵仗来她心里直打鼓。 “侯爷,民妇只知道那是好东西,别人想买也出不起银子。仙姑手里的好东西多,我们村里的小刘媳妇吃了她的药,没几个月就生了大胖小子。还有村西头的老瘸子,吃了她的药都能跑了。要不是我自己没银子,我也想买一瓶玉香丸自己吃。您看秋姨娘吃得像朵花似的,妾室好看是给你们侯府做脸面,您说这东西能不好吗?” 在她说秋姨娘像一朵花时,裴元华这才发现自己姨娘不太对。那张脸像是肿了胀了,说不出来的诡异。 “你胡说!”裴元华叫起来,“你赶紧把那个什么仙姑找来对质,那玉香丸肯定有问题,指不定里面真有…” 秋嫂子吓一跳,“四姑娘,您这不是为难民妇吗?仙姑是什么人,哪里是我们想见就见的。我听说她已经离开下马村了,谁知道她去了哪里。” 秋姨娘一听,感觉自己又喘不上气来,死亡的恐惧掐着她的喉咙,她张大着嘴拼命喘着气。她的脸越来越红,远远看去像是突然长出一大块红斑。 “侯爷,妾跟了你十几年,你不能不救妾啊…” 她疯狂大喊的同时,裴元华也快疯了。 秋嫂子吓傻了,被人送出去的时候深一脚浅一脚。她隐约觉得要出大事,要是二姑子出了事那么他们秋家就完了。比起秋家以后断了财路,她更怕被侯府问罪。一出侯府后门,撒开腿逃命似的往家跑。 她被送出侯府时,被宣平侯派去找那仙姑的人也回来了。和她说的倒是一样,那仙姑已经人去屋空。 派去的人问过附近的村民,他们说仙姑已经离开有些日子。至于仙姑去了哪里,他们是一问三不知。 秋姨娘更疯了,跌跌撞撞间无意中照到镜子。她盯着镜子里的人看了许久,镜子里人面容虚白浮肿像生了一块大红斑,哪里还有早晨看到的花容月貌。 “啊!” 这声尖叫更是凄厉无比。 在她一抓头发时带出来好些根头发后,又是一声响彻侯府的尖叫。她打翻了一切能打翻的东西,目露凶光朝裴元惜扑来时被宣平侯制住。 宣平侯命人把秋姨娘带走,命人严加看管。他怕人之将死更豁得出去,他怕秋姨娘死前还想拉人垫背。 至于裴元华,她在得知自己中毒不深性命无忧时倒是安静许多,当然宣平侯没忍心告诉她日后不能生养和命不长的事。 宣平侯叮嘱她好好养身体,她呆呆地听着好像神游太虚。 离开时宣平侯仿佛瞬间老了许多,脚步沉重而缓慢。先前瞧着还是正当盛年的英武侯爷,眼下也不过是个深受打击的寻常男子。 “你受了那么多年的苦,元君性子左到不可逆转,还有元华…我这个当父亲的难辞其咎。”他满脸惆怅自责,“可惜你四妹妹年纪这么小…你以后要好好的,否则为父怕是再也承受不住。” 他的身形不再挺拔,微微佝偻着。 裴元惜目送他远去,脑海中浮现他们离开时四妹妹迷茫的眼神。抛开品性不谈,四妹妹还只是个孩子。花都没来及开的年纪,日后注定缠绵病榻命不长久,让人难免一声唏嘘。 世间之事,诸般难料。 恰如万物争春,有人一枝独艳,有人泯然寻常。有人春秋常在岁岁年年,有人不知寒暑早早凋零。一花一草如世人,世人不知花草来年是否依旧,花草不知世人明日是否还在。 如此结局,是谁之错? 应是因因果果,皆有错。 “宣平侯有文武之名,不想内宅糊涂至斯。”这话是公冶楚说的,说这话时他在她的屋子里。带着一身的寒气坐在她的对面,黑衣墨发俊美冷漠。 闻此言,她下意识回道,“不许说我爹。” “你倒是护得紧。”公冶楚眸色幽深,“你以前很是不在意侯府的这些人,也不见你对谁上过心。” 她假装疑惑,“大人,你说的这些我不知道。” “孟槐出海数月,算日子年后天气暖和之时会抵达东都城。” 他好端端的为何提到孟槐?要是他不提,她险些都记不起这个她以前的左膀右臂。下针的手有一瞬间的停顿,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公冶楚又道:“他此次出海必定会带回来许多海外之物,铺子倒是早备下的,你如果愿意可接手打理。你手下的那个章音音是个经商奇才,若是一直屈在你那几个小铺子里岂不埋没。” 裴元惜心道,他这是何意? “你可能不知国库有多空,亏得宫中没有妃嫔开销不大才勉强撑着。” 所以他需要她的财力支持。 上一次她正是知道国库空虚拼命赚钱引起他的注意,她不仅要从情感上虏获他,还在要财力上让他别无选择。 “大人的意思是让我替你赚钱?” 公冶楚看着她,“你别忘了,现在你儿子才是皇帝。” 她愣了一下,国库空虚就是她儿子没钱。手上的动作停下来,像是在认真思考他的话。那些事情都是驾轻就熟的,做起来倒也不难。 “你若觉得在侯府行事不便,何不名正言顺住进都督府?到时你可以随自己心意做任何事情,我不会插手。” 名正言顺住进去,那不就是成亲?他说不会插手她的事,这是承诺两人以后的相处模式互不打扰。 上一世她被册封皇后时十七岁,是两年后才发生的事情。未出嫁她要打理生意还有追求公冶楚,在侯府确实有些施展不开手脚。 如果她想像上一世一样干一番大事业,他的提议是个极吸引人的主意。 只是…这一世啊,她似乎多了很多的牵绊。 公冶楚看向微动的门帘,眼底逾发深沉,“都督府离太凌宫最近,不拘是你进宫还是重儿出来看你都很方便。这大冷的天,你忍心让你儿子为见你一面风里来雨里去?” 门帘被人轻轻掀开一边,露出一张含笑俊秀的脸,少年笑吟吟地望着自己的父母,露出深深的酒窝。 “娘,我爹说得对。” 97、约定 商行锦衣金带, 层层衣襟之内压着青色的里衣,堪堪露出一抹来。那里衣正是裴元惜刚做好的,他迫不及待地穿在身上。 他眼珠子转着, 一时看看自己的父亲,一时又看着自己的母亲。那灵动的眼神仿佛在说:我没有打扰你们吧。 裴元惜忙让他进来, 他立马露出欢喜。玉面含笑像个不谙世事的富贵公子哥儿, 脚步轻快恨不得跳起来。 他坐到公冶楚的旁边, 父子二人齐刷刷地看着她, 不相似的面孔却着相似的神态,似乎在她的答案。 她被看得很是不自在, 垂眸盯着手边的正在缝制的衣服。 衣服的料子是他们在布料铺子选的。衣服的款式选用是最简单的交襟斜领式,青黑底色的织金锦, 这样的料子不用绣花便足够,极是适合她这样女红不好的人练手。 “娘, 你摸摸我的手好冰。还有我的耳朵,你看看是不是冻红了?”少年撒着娇,拉着她的手摇啊摇。 进出自由随心所欲固然让人心动,但真正让她动摇的是自己的儿子。正如公冶楚所说,这孩子大冷的天风里来雨里去, 如何不让她心疼。 “怎么不多穿点?” 商行做可怜状, 他才不会告诉母亲他来的时候穿得可厚了。大氅和皮帽子一样不少, 那些东西在进门之前都已交给侍卫保管。 “我心急来见娘, 忘记了。”他笑得羞涩, 腼腆得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裴元惜怎么会苛责他呢?这样一个因为想念她迫不及待来看她的孩子,她心疼都来不及,训斥的话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下次记得多穿些。” “我听娘的话,我下回一定穿得厚厚的。其实走路也不冷, 从宫里到侯府要走几万步,走不到一半的时候我就暖和了。” 他说这话是想让人心疼死,裴元惜的心立马酸涩难受起来。一时之间百般滋味涌上心头,恨不得现在就跟他走。 “侯府内宅乱成这样,宣平侯再有能力也不堪为用。”公冶楚道,“以前若不是你求我不要怪罪侯府,侯府就不是降爵那么简单。” “爹说得对。”商行立马附和,“裴侯爷大事上还过得去,怎么内宅能乱到这个地步。好好的姨娘为争宠枉送性命,还连累自己生的姑娘成了短命人。她们对自己尚且狠得下心来,焉不知对旁人更是心狠。” 言之下意,上一世裴元惜之死怕是同侯府脱不了干系。 公冶楚神色微冷,看着她。 她心下一跳,对商行道:“你就护着你爹,他说的都对。可我也要护着你爹,你看在我的面子上以后莫要那样说裴侯爷。” 别人都道父亲偏心她,她也知道姐妹之中父亲最疼的是自己。爱不能居中,世上所有的爱都是偏的。她唯有真心回报,才能对得起父亲对她的偏疼。 商行从善如流,“娘说的也对,我听娘的,我以后不说裴侯爷。” 公冶楚睨一眼看似乖巧听话的少年,这孩子之前控诉宣平侯府一团污秽,拼命鼓动他到侯府走一遭。 眼下合着坏人他做,这小子光做好人。 “既然宣平侯不能说,那你说说侯府其他人。” 商行表情微哂,“爹说得对,侯府其他人也很可恶。” 裴元惜察觉到他们父子之间你来我往的眉眼官司和这一唱一和的架式,一点儿子的额头,“你是墙头草吗?一会爹说的对,一会娘说的对,你给我清楚到底谁对?” “爹娘都对,我是好孩子,我听爹的话也听娘的话。”商行笑得像一只小狐狸,还是刚刚偷鸡成功的那种。“为了爹娘开心,我愿意当墙头草,我这样的儿子哪里去找。” 还是只会耍宝的小狐狸。 裴元惜好笑又无奈,“你们说的我都知道,我母亲是那样的人,府里的姨娘一个个挺可怕的,你们的建议我会认真考虑。” 有些事还未解决。 虽然未给明确答复,但听着是松了口。商行狡黠一笑,朝自己亲爹挑眉。不枉他之前在都督府磨了爹半天,父子二人才有这出双簧戏。 一室的温暖,母子二人有说有笑,当父亲的总是那个沉默的人。如此一家人相处之道,恰如世间千千万万个寻常人家。 他们告辞时,公冶楚很认真地对她说,“我不知道这侯府还有什么值得你留下来的理由,但我记得你说过明日永远不确定,因为我们不知道等待我们的是悲欢还是离合。重儿他…或许有一天会离开。” 她望着那个在黑夜里活蹦乱跳的少年,突然泪湿眼睫,“好,年后,日子你定。不过话说在前头,我也不是为了你才住进都督府的,所以……” “放心,我不会把你当成她。” 有他这句话,她确实放心了。 时间虽不像上一次催着她跑,却有别的东西逼着她不得不追着时间跑。她朝那个少年跑去,紧紧给他一个拥抱。 “听你爹的话。”她说。 少年歪着头,笑了,“我也听娘的话。” 裴元惜也笑了,这样一个乖巧听话的儿子,竟然是公冶楚养大的。她知道相比自己这个母亲而言,儿子更亲近的是公冶楚。 在那些没有她的岁月里,他们相依为命。 “我偷偷告诉娘,其实爹也想你早点住到都督府。”少年低声吹着耳边风,模样说不出的狡黠。清澈的眼神如同暗夜中的星,独自闪烁着。 那个男人么?她心一乱。眼前仿佛闪过许多瞬间,画面交织中全是他的脸。或是冷漠或是深情。 “我知道了。”她对儿子说。 商行弯着好看的眼,“那我和爹一起等娘。” 这句话他仿佛说过很多遍,在公冶楚反反复复重复着她临终之前那句他们会重逢的话时,他总会如此安慰自己的父亲。 而今,他终于可以对自己的母亲亲口说出这句话。 “娘,你别让我们等太久。” “好。” 她望着夜色中消失不见的他们,不知为何忽然生出许多的不舍。那不舍不止是对自己的儿子,还有那个男人。 上一世,他对自己的爱不加掩藏。那样一个冷情的男人,一旦生情必定至死不渝。相比之下算计成功的她何等卑劣,像个不敢付出真情的小偷。 纷乱的思绪中像是个声音在嘲笑,嘲笑她偷了就跑,可笑的是没跑掉反倒被送回来。这次没有那所谓的使命,会不会一切都变得不一样或许和上一世不同的太多,又或者殊途同归。如果他们重新在一起,她该如何正视自己的内心。 是放纵还是克制? 她深深一个呼吸,像是在自己给寻找勇气。上一世万般不能由心,这一世追随自己的内心而活。 夫妻嘛,一回生二回熟。 脑海中掠过无数两人静默温情的时刻,那些花香氤氲的春日、那些星月相伴的宁静夏夜、那些瓜果甜蜜的爽秋,还那些外面雪花飘舞室内暖如春的猫冬。这些曾经以为是自己设计而来的亲昵,如今想来竟然会让她生出说不出来的美好。 寒冷的夜,她独立许久。 自己应该再去一趟昌其侯府,她想。 再去看看那个性情大变的外祖母。 裴家沈家一向互通往来,恰逢小年自是要相互通礼。往年都是派个管事送节礼过去,今年裴元惜亲自送去。 礼是沈氏亲自备的,一半是庄子上的出产,诸如鹿脯熏獐子肉风鸡各类果酒等物,一半是厨房做的糕点饼子等吃食。 沈氏眼肿着,显然是哭过。 裴元惜没有问,她也不好意说。到底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她没脸在女儿面前说自己被侯爷嫌弃的事。 说是嫌弃,其实也不算。不过是因为她知道秋姨娘母女的事问起宣平侯,宣平侯看着她许久一言不发,最后来一句让她管好自己即可。 当家夫人不管内宅,只管自己这像话吗? 宣平侯已然对她的能力很失望,他纵然想埋怨她一两句,一想到她她连自己院子里的事都理不清,好好的女儿被人换了都不知道,只能是一声叹息。 他如今心灰意冷,妻也好妾也好他别无所求。唯求她们能安安分分,管好自己院子里事便足矣。 沈氏伤了心,哭到大半夜。见女儿不问,也不知应该松口气还是难过。红肿的眼泛着泪光,偷偷别到一边去抹眼泪。 裴元惜假装没看见,带着节礼登了昌其侯府的门。 顾氏倒是欢喜至极,她亲自来送节礼那是给外祖家做脸。别说是顾氏笑得真心,便是昌其侯都抚着短须夸她懂事。 当听到她说不放心林氏时,昌其侯白胖的脸上似乎有些不自在。 半个时辰前,昌其侯才从林氏那边过来。林氏指着他的鼻子好不通骂,骂得他体面全无像被人扒掉一层皮。 到底是自己的亲娘,他再是有气也不好表现出来。心里多少生了怨,在听到顾氏又给婆婆上眼药时一声不吭。 顾氏满口夸她懂事有孝心,面上不显地陪她去林氏的院子。 林氏的声音粗哑难听,远远都能听得到。 “我跟你说的你听清楚没有?别想着自己有多厉害,比起你祖父来你差得远!你也不想想东都城多少世家,有几个是靠一人单打独斗立足的。你看不上自己庶出的弟弟们,我看你是想气死沈家的列祖列宗!” “他们和你一样姓沈,都是沈家的血脉。你不知团结他们,反倒和旁人走得近,你是不是想气死我!” 顾氏脸上的笑隐去,眼中尽是愤怒。 老不死的竟然在骂寅哥儿,她也不看看那些庶出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竟然有脸让寅哥儿和庶弟们相亲。 不是她当嫡母的刻薄,她不能让任何人阻了自己儿子的路。她是有心打压庶子,但那两个小崽子若是好的便不会好的不学尽学坏,一个两人都像极侯爷。 那样的庶出兄弟,以后都是寅哥儿的拖累。她早就打定主意,老不死的一入土立马把庶出的两房分出去。 屋子里一阵碎裂声,然后沈长寅面无表情地出来。可能是看到裴元惜,他木然的脸上闪过一丝错愕,但是很快又消失不见。 顾氏想说什么,他轻轻摇头。 望着儿子毫无朝气的身影,顾氏越发恼恨林氏。林氏在屋子里看见她们,笑得白牙森森。这么大年纪还有一口好牙,也是不多见。 “外祖母牙口倒是好。”裴元惜感慨。 顾氏冷笑,能不好吗?这么大年纪隔几天就要吃掉几只鸡,以前也没见她有这么爱吃鸡。为了满足自己的口腹,不愿意跟着他们在大厨房吃,非要在这院子设了小厨房。 放眼东都城的老夫人们,可没有一个这么护嘴的。 “你外祖母越活越年轻,你别看她瘦了许多,饭量比前大了不少。” 裴元惜闻言,眼神微闪。 进到屋子,林氏看到顾氏后脸色不虞,“你教的好儿子,不要兄弟的孤老相。我看他以后一个人怎么撑起侯府来!” 顾氏被说得抬不起头,心下更是愤怒。 裴元惜出声安抚林氏,“外祖母你别生气,免得气坏身子。” 林氏嗬嗬笑起来,“还是我外孙女懂事,还知道关心我这个老太婆。不像你们这些没良心的,是不是都盼着我早死!我可告诉你们,我命长着呢。我倒要看看你们这些不孝儿孙能有什么好下场!” 听听,这是亲娘和亲祖母说的话吗? 顾氏忍着气,“母亲,你别累着自己。元惜送了小年礼过来,有鹿脯和熏獐子肉,我待会给你送来。” 林氏脸色总算是好看一些,“还是我外孙女孝顺,不像玉容那个没良心的丫头,这些天都不来看我,是不是你不让她和我亲近?” “母亲,你说哪里话。玉容不是不想来看你,她前段时间病了。我怕她把病气过给你,就没让她来你这边。你放心,等她病好了我一定让她来陪你。” “生病了?你这个当娘的是怎么养孩子的?”林氏又抓到顾氏的错处,劈里啪啦一通训,训得顾氏体面全无。 “外祖母,喝水。”裴元惜送上茶水,“舅母和母亲都管着侯府,难道会有疏乎之处。母亲原本是要同我一起来的,不想府里出了一点事…” 林氏眼露异光,忙问,“出了什么事?” 裴元惜叹着气,一脸愁容难过地说起秋姨娘母女之事。 顾氏惊讶不已,“这秋姨娘怎么糊涂至此?” “那仙姑找不到人,我父亲都快急疯了。外祖母前段时间不是在庄子上养病吗?不知有没有听过那位仙姑?”裴元惜问。 林氏眼神吓人,“你这孩子问的什么鬼话?我是谁?我是侯府的老夫人,我怎么可能探听那些腌臜事。” 裴元惜一脸后怕地拍着心口,“幸亏外祖母不知道那样的人,否则指不定那仙姑会骗到外祖母头上。” “我岂是能轻易被人骗的,我又不是你。你个傻子才会被人骗!”林氏怒瞪着眼,冷哼一声,“也是个那个秋姨娘自找的,外面弄来的好东西自己留着不知道孝敬长辈和主母。依我看她是眼皮子浅,想着二十两一瓶的东西不肯送人。也是个不孝顺的,要真孝顺就不会有这样的祸事。” 秋姨娘要真先把东西孝敬给康氏和沈氏,那么现在出事的就是她们。 顾氏张了张嘴,觉得婆婆不光是老糊涂了,这心也毒了。宣平侯老夫人可是她的老亲家,小姑子更是她嫡亲的女儿。 裴元惜像是听不懂林氏的话,还在那里难过,“我母亲伤心至极,我出门的时候瞧着她眼睛都红了。” “她该!”林氏突然大声起来,“一个当家夫人连后院这么大的事都没察觉,她就不配当侯府的主母。我不是让你跟她说让她自请下堂,你说了没有?” “我…我说了…”裴元惜似被吓了一跳,表情生怯又为难,“外祖母,你别怪我母亲好不好?实在不行我以后常来侯府替我母亲在你面前尽孝。” 顾氏心下诧异,老不死的性情左成这样,元惜竟然愿意替母尽孝。这个孩子还真是有一颗赤诚之心。 林氏闻言,又嗬嗬地笑起来。 “好哇,有你这么孝顺的孩子,外祖母求之不得。” 裴元惜一脸羞涩,“我没有外祖母想的那么好,外祖母要是不嫌弃,我扶外祖母到里面歇一歇?” 林氏更是笑得大声,“行,我倒要看看堂堂侯府嫡女是怎么侍候人的。” 这话听着怎么如此别扭,顾氏微微皱起眉头。哪个当长辈的会这么说话,可仔细去想又想不出哪里不对来。 裴元惜像是根本没听出来,欢喜小心地过去扶起林氏。林氏整个人倒在她的身上,她吃力地将人扶进内室。 一掀门帘,浓香怪异的气息扑面而来。 窗户关得死死的,有些年头的家具黑沉沉的。雕花的拨步床配着鲜红的幔帐和被褥,那红极艳极新,应是最新换上的。 她侍候林氏脱掉外衣和鞋子,不期然看到满眼的红。红色的里衣,红色的裤子还有红色的袜子,从头到脚的红。 林氏半眯着眼,“我就喜欢红色,红色真好看。” “红色确实好看。”裴元惜说着扶她躺下。 床头搁着一排大小不一的箱子,看上去乌漆漆的也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方才裴元惜给她脱鞋时瞥见床底下还有一只箱子,很大的一只箱子。 林氏闭上眼睛,施舍般道:“你出去吧,记得你自己说过的话。” 这语气仿佛真当裴元惜是侍候人的丫头,极是轻慢。 裴元惜乖巧告辞,低头时好像闻到一丝生腥气。有种似曾相识的熟悉,从床头的箱子里散发出来。 98、多想 这种气息她曾在芳茵宫里闻到过, 也曾在侯府的园子里闻到过。这不是人身上应有的气味,而是蛇类独有的腥味。 腥气转瞬即逝,浓香沉闷充斥着整个屋子, 仿佛方才的异味是她的错觉一般。床上的林氏双目闭着,瘦到脱相的面容有些骇人。 她轻手轻脚地上前, 在林氏徒然睁开的凌厉眼神中替对方掖着被子, “外祖母好生休息, 我过两日再来看你。” 林氏似乎在笑, 表情很是瘆人,“好孩子, 你是个孝顺的。你服侍得可真好,是个做丫头的好苗子。” 这话听着实在不是夸人, 裴元惜只当听不出来。 “你可别瞧不上丫头,这丫头当得好还能爬上主子的床, 福气大着呢。”林氏声音不小,嘶哑中带着说不出来的兴奋,像是故意说给什么人听。“怪不得你这么会侍候人,不愧是小娘养大的。那李姨娘倒是把你养得很,你比元君那丫头强多了。还是你母亲不会养孩子, 元君可是我从小疼到大的, 上次多好的机会她都把握不住, 害得我一片苦心白费。哪日你母亲来看我, 我非得好好同她说道说道。” “外祖母好生歇着, 你说的话我一定带给母亲。” “好孩子,你是个听话的。可千万别忘记提醒你母亲自请下堂的事,让她别占着茅坑不拉死祸害宣平侯府。”林氏叮嘱着,再次闭上眼睛。 裴元惜又应承下来, 然后放轻脚步出去,像是生怕惊扰床上的人。 顾氏还等在外面,一见她出来忙问林氏可有为难她。 “外祖母怎么可能为难我,我可是她嫡亲的外孙女。” 这话顾氏信也不信,婆母糊涂成这样。别说是嫡亲的外孙女,便是嫡亲的孙子和孙女都作践。不过她到底是舅母,有些话不太好多说。 “你是个知道分寸的孩子,你外祖母现在时好时坏的。她说的有些话你听听就是,千万别放在心上。” 裴元惜应着,心里想的却是刚才闻到的气味。 她一向嗅觉灵敏,那样的气味她不可能闻错。外祖母是侯府老夫人,正经世家的嫡女出身,后来嫁进侯府又是一府主母。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在房间里养蛇? 顾氏送她出府时,她有意问起林氏去庄子养病前后的事。 出了昌其侯府后,她纠结着是去都督府找公冶楚还是去找儿子商议,正左右思量之时,章音音匆匆来寻她。 章音音替她打理着手上的几个铺子,这个时辰不在铺子里本就不寻常,找到昌其侯府来更是说明出了大事。 果不其然,铺子里死了人! 死者是个书生,正是青龙书院的学生。听同行的学子说,死者并非东都城人氏,是去年才上京求学的。 裴元惜即刻赶往铺子,只见铺子外面围着许多人,不少都是学生打扮的书生。有人义愤填膺,有人惋惜不已。 城司杜大人已经到了,衙役们拦在铺子外面。 出事的是最后开的书铺,和琴行笔墨铺子开在同一条街上,名为第一书局。书局背靠青龙湖前临青龙书院,人文气息浓郁。 青龙书院贫寒学子多,第一书局同其它的书行不一样。铺子里专门隔出一块区域,区域内两排书柜上的书供免费翻阅。是以书局从开张至今,是整条街上客人最多的铺子。 裴元惜等人从后门进去,那死者就倒在阅读区域右边一排书柜的地上。脸青唇紫的死相一如她曾经亲眼目睹过的曾太妃。 杜大人正在办案,带着好些个衙役。 “慢着!”她及时出声制止,仵作收回刚要伸过去验尸的手,连忙起身和杜大人等一起朝她行礼。 “先别验,所有人退出铺子,一个不许留。我已命人去请公冶大人,一应事宜等公冶大人过来处置。” 杜大人虽不解她的安排,却也不会违背她的意思。毕竟她抬出来的人可是大都督,既然有大人负责,他倒是乐得不担责。 围在外面的人看着铺子里的人出来,又听到裴元惜让人关好门窗,一时间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杜大人严命手下守好铺子,明明同所有人一样好奇也没有不识趣地非要问个清楚明白。 裴元惜站在一边微垂着眉眼,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也没有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有衙役们在,倒也没有人敢闹事。 不过议论声中还是夹杂着不少阴谋论,裴元惜只当没有听到。她脑子里一时浮现出曾太妃的死状,一时又是在林氏屋子里闻到的蛇腥气。 “裴二姑娘。”一声清淡平和的称呼让她转头看去,却是陈家的那位家主陈映雪。依旧是简单干净的素色衣裙,头上还是一根玉簪挽发。 “陈家主。” 陈映雪眼神悲悯,“出了这样的事,你必定心中很是难过。天灾人祸出人意料,世人如何说如何议论且随他们去。你眼下当务之急是要告知那死者的家人,好好安抚苦主才是重中之重。” 不论她说这番话的目的是什么,裴元惜认为她说的话没有错。那书生已死,不管死因是什么,人确确实实死在自己的铺子里,无论是出于道义还是责任,自己都会义不容辞地抚恤死者家属。 “多谢陈家主提点。” 陈映雪眼神越发悲悯,不知是悲悯那死者,还是同情裴元惜,“我听人说那死者家境不太好,全家人辛苦劳作只盼着他能出人头地光宗耀祖。穷苦人家供一个读书人不易,好好的后生死于非命对于那家人来说无异于天塌地陷没有盼头。眼看着要过年,这事你得好好斟酌着处理,万不能惹来民怨,日后对你名声不利。” “多谢陈家主告知,无论那人因何而死,我必不会吝啬钱财方面的补偿。”裴元惜道。 陈映雪像是很满意她的回答,悲悯的目光中露出一丝赞赏。被这样一双眼睛看着,仿佛春风入心润物无声,有一种让人信任之感。 这种感觉在裴元惜的心里一闪而过,继而油生出从未有过的警觉。方才有那么一瞬间,她似乎有好多话想和对方倾诉。 “裴二姑娘真是一个善心人,若是我家遥知有姑娘一半的心性,我怕是做梦都要笑醒了。”陈映雪说着,眉宇间闪过一丝愁容。 如果换成其他人,就算没有因为她的前一句话引为知己,也会因为她的后一句话和她的神情勾起好奇心,进而追问陈遥知的近况。 然而裴元惜两者皆无,她既然生出警觉之心,自然不会引对方为自己的知音。她知道陈遥知上一世的结局,也改变了这一世的走向。只要陈遥知不在她眼皮子底下晃,不嫁给哥哥,她并不在意对方又做了什么。 陈映雪眉宇间愁色渐深,望向对面关门多日的陈家铺子长叹一声。“能教出你这样出色的女儿,侯夫人定有过人之法。改日若有机会,我真想向侯夫人讨教一二。” 世人皆是知裴元惜自小被当成庶女养大,又傻了十年还有李姨娘那样的姨娘,她能有什么好教养。如果真有,那也同沈氏无关。 倘若再多想一些,再往深想一些,陈映雪这番话明着羡慕,实则怕是不无挑拨之意。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真要是心有怨怼之人,听到这些话必定加深怨念。 裴元惜认真看着对方,但见对方平淡从容一成不见,又实在是瞧不出一星半点的虚伪和挑唆。正是因为如此,心中越发警觉。 洪宝珠从人群中挤过来,一脸焦急,“元惜妹妹,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听说咱们铺子里死了一个人?” 一身红的姑娘,走到哪里都惹眼。明艳张扬的长相,同以往没有差别的爽快明朗,瞧着并没有因为上次发生的事情而蒙生阴影。 裴元惜低声道:“确实是死了人。” 洪宝珠捂住嘴,更急了,“真死了人?那人到底是怎么死的?怎么好端端的死在咱们铺子里?不会是有什么隐疾吧?” 围观之中有不少人也是这么猜的,出事之前在书局看书的有不少人,大家都说那人突然倒在地上,然后就死了。 “暂时还不清楚,等大都督来了便知真相。”裴元惜低声回着。 一听裴元惜抬出公冶楚,洪宝珠纷乱焦虑的心情奇迹被安抚。有大都督出面,天大的事也不怕。 两人说话的功夫,陈映雪已经离开。 跟随洪宝珠过来的还有一位眼生的妇人,这妇人生得白净清秀,穿得极是干净雅淡,让人见之心生好感。 洪宝珠卸下担心后这才想起介绍妇人的身份,倒不是洪家的亲戚,而是东都书院那位谢夫子的夫人梁氏。 梁氏一直想亲自向裴元惜道谢,她知道自己一家人之所以能进京,夫君之所以有资格到东都书院教书,全是因为裴元惜的一句话。 裴元惜疑惑洪宝珠为何会认识谢夫人,这两人明明是八竿子都打不到一起的关系,而且洪家并没有子弟在东都书院读书。 洪宝珠眼神飘忽不太敢与之对视,其实她能认识谢夫人还是因为裴济。一想到裴济,她心下黯然。 母亲说裴世子再好,宣平侯府也不是好归宿。裴世子是庶出,生母姨娘尚在。侯府的那位夫人虽说是元惜妹妹的亲娘,但看上去和元惜妹妹也不是很亲。 上一次出的那事,虽说她没什么印象,可从招儿口中听来十分危急。若不是元惜妹妹找到她,她恐怕已经…… 元惜妹妹还派人告诉她,幕后主使之人是谁。依她的脾气定是要打上昌其侯府的门,却不想元惜妹妹已经让公冶大人出面教训过沈二姑娘。她承元惜妹妹的情,这事到此为止。 母亲劝说她不知多少回,让她死了嫁进侯府的心。她心中放不下裴世子,不时偷偷混进东都书院去看他。 他如今谢夫子门下,所以她才认识谢夫人。 谢夫人神色微动,迟疑许久终于开口,“裴二姑娘,您是我们一家的大恩人,所以我便冒昧多一句嘴。我听说您同陈家姑娘有过龃龉,陈家对面的铺子被迫关门之事也同您有关,所以这事或许…” 她言之下意,这事是陈家人做的。 洪宝珠闻言大怒,“元惜妹妹,谢夫人说得对,我看这事也是陈家人做的。那个陈遥知就不是个好东西,你可别和她姑姑走得近。都说侄女像姑姑,陈家主面上瞧着好谁知道骨子里是个什么人。” “洪姑娘,凡事无绝对。陈家确实没几个好人,但陈家主可能是个例外。自从陈家那位老家主过世后,我们的日子好过多了。”谢夫人叹息道。 裴元惜看一眼谢夫人,问:“陈家那位老家主在世时,你们的日子很不好过?” 谢夫人又是一声叹息,“不光是老家主在世时我们不好过,应该是说自从陈家扬名后,便开始处处打压我们谢氏。您可能想象不出他们用的那些法子,多年来我们谢氏深受其害。为了避祸,不少族人改头换面不再读书。我们嫡系苦苦支撑东躲西藏,为怕断了血脉,我公公早早将小叔子送走。要不是后来换了家主,恐怕我们一家人等不到您派人去寻。” 谢氏在前朝时声望极高,是书香门第之首。 凌朝建国之初,陈氏先祖归隐云仓后声名鹊起。初时几十年两家相安无事,等陈氏第二代家主上位之后,便开始迫害谢氏。 到后来手段之狠,无异于斩草除根。 陈家是开国功臣,又有丹书铁券在握。所谓一山不容二虎,陈家自然容不下谢家。谢家子弟再是腹有才华,因为有陈家的压制也不可能有出头之日。 年复一年,谢氏处境越发艰难。 谢夫子是谢家嫡系一脉最后的希望,当年要不是陈家老家主突然死了,只怕也活不过那个冬天。所以谢夫人觉得陈家主是陈家为数不多的好人。 “我听人说陈家主颇得人心,虽是女流之辈却心胸宽广。我盼着她能一直当家主,不要把家主之位传给陈大公子。陈大公子那个人…不好说。” 洪宝珠最是嫉恶如仇,当下啐道:“那一对兄妹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们别怕,到了东都城有元惜妹妹和大都督给你们撑腰,没人敢欺负你们。他们陈家再是厉害,也是无权无势的平头百姓。你赶紧让你小叔子回来你们一家团聚,省得他一人漂泊在外。” 谢夫人再次向裴元惜表达谢意,“进京之时,我夫君给小叔子去了信,想来他收到信后应该会来东都城与我们会合。” “这些恶人,会有报应的。”洪宝珠望着对面陈家的铺子,又啐一口。 远远传来疾行声,有人惊呼柳卫来了,然后所有人齐齐退散一边。中间让出一条宽道来,为首一人一骑铁血冷漠,不是公冶楚是谁。 杜大人慌忙迎上前禀报情况。 公冶楚的眼神朝裴元惜这边看过来,裴元惜点头让章音音打开铺子。 除去公冶楚和裴元惜,跟进铺子的还有两位柳卫。一人是柳则,另一人则是扮成柳卫的商行。其余人等守在外面,任何人不能进。 商行一看那死者的死状,同裴元惜交换眼色。 当下让父母退后,他则趴在死者不远处。嘴里吹着不知名的哨声,一边吹一边用手在地上打着拍子。 不大会儿,一条黑色的蜘蛛从死者的裤腿里探出头来。 99、林氏 上次裴元惜没得及细看, 这次倒是看得清清楚楚。这只蜘蛛同他们在曾太妃死时见过的一般无二,不过是个头要小一些。 黑乎乎的身体,细长的脚。蛛脸生得说不出是像鬼还是像人, 盯着人看时幽森森的令人头皮发麻。 商行口中的哨声转化着声调,它探着长长的腿钻出来朝他爬去。瞧着倒是听话得紧, 若不盯着它的蛛脸看, 必定以为不过是只寻常的虫子。 虫子入了他手中的小瓷瓶, 然后紧紧盖住瓶口。 他不敢大意, 仍旧哼着哨子来回在铺子各个角落里走动。半个时辰后并无其它的蜘蛛出来,这才算是放下心。 死者还在地上, 是个最多不过二十来岁的清瘦年轻人。一身青衫洗到发白,因为太过单薄露出一截脚踝, 脚上的黑面布鞋后跟磨得厉害,一看就是贫寒人家出来的学子。 大好的年华无辜送命, 着实令人惋惜。 杜大人带着衙役进来,将死者抬出去。书局外面围观之人都未散去,一见衙役真抬了个死人出来,像是被炸了马蜂窝般大声议论着。 “好好的人进到铺子就死了,谁知道里面有什么脏东西?”这是不怕事大的, 也不知是自己不怕死还是受人指使。 倒是没人敢附和他, 毕竟裴元惜有公冶楚撑腰。 同行的人小声劝着, “别瞎说, 指不定是那人有病怪恰好死在铺子里。依我看人家东家也倒霉, 好好的铺子里死了人,这以后还怎么开门做生意?” 众人议论纷纷中,铺子里的几人现身。 商行在柳则的后面,又低着头倒是让人瞧不出身份。不过这样的场合, 有公冶楚一人顶在前面足矣。 公冶楚一出现,偌大的人群鸦雀无声。有些胆小的已经开始双腿发软暗恨自己没能早点走,万一被这个大煞神迁怒怎么办。 死一般的寂静之中,裴元惜开了口。 “人是中毒死的,至于是何时中的毒,毒又是何人所为有待官府查明。身为第一书局的东家,发生这样的事情我很痛心。我知道读书不易,也知道贫寒人家想供出一个读书人来必是举全家之力。既然人死在书局,书局必不会袖手旁观。一应丧葬后事皆由我们负责,另外抚恤死者双亲我们亦是责无旁贷。” 众人又议论起来,中毒二字对于寻常人来说太过骇人,好在书局既不提供点心也没有茶水供应倒是让人无从栽赃。 “进书局前还好好的,怎么进了书局就中毒死了呢?”之前那不怕死的人又嘟哝着,旁边的人恨不得离他远远的。 “吴秀才一向胆小安分,要结怨结仇也是在书院里。”有人想卖好,一心为书局说好话,“肯定是自己在外面着了别人的道,在书局里才毒发的。” 吴秀才正是死者。 裴元惜低着头,听着纷纷杂杂的声音。那样一个年轻的书生,且不说前程如何,至少还有大好的年华让他去努力去奋斗。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了,他的家人不知有多伤心。 她听着议论声从吴秀才为何而死慢慢变成书局会给吴秀才父母多少银子,有人话里话外地猜测着,不时传出惊呼声。 果然有胆大的问了出来。 “具体数额不便说,当然足够吴秀才父母颐养天年。若吴家还有愿意读书的人,书局愿意承担他进学一切开销直至他榜上有名。” 听她说出颐养天年四个字,大多数人都猜给吴秀才父母养老送终的补偿自然是不会差的。又听她说还要替吴家再供一个读书人出来,有她这句话那人就算是根木头怕是也能出人头地。 一时间羡慕者众多,有人说吴秀才死得其所,全了孝道又福泽了兄弟。许多贫寒学子终其一生未能得志,更何况荣养双亲和提携兄弟。 “吴秀才啊,死得真是不亏。” “若是换成我,我也愿意以一命换来父母晚年安康无忧…” 青龙书院不少贫寒学子,他们身穿单薄的衣着在寒风中瑟瑟,那眼中的羡慕穿透人群齐齐望着书局前面站着的那一对男女。 裴元惜心下悲哀,不知是替吴秀才悲哀还是为这些学子感到难过。 “从今日起,第一书局、第一琴行、第一笔墨行全部关门休整。吴秀才之事是意外,下不为例。” 下不为例是说给她自己听的,也是说给所有人听的。 她的下不为例是她不想再看到有人死在她的铺子里,在没有揪出幕后之人之前她名下的铺子绝不开门营业。对其他人说的下不为例是不希望有人从吴秀才这事上得到启发,进而效仿为之。 第一琴行和第一笔墨行关了门,洪宝珠带着郑琴师和铺子里的伙计们等候着她的吩咐。她那句铺子关门月钱照开的话一出口,所有的伙计们明显松了一口气。 她的视线转到第一书局的几个人身上,眼神微冷。 究竟是谁把蜘蛛带进书局的? 书局是最新开的铺子,铺子里共有五人。 看铺子的两人是公冶楚的人,就是怕有人在铺子里生事闹事。二掌柜是裴元惜的人,是她上一世就用过的人。打扫的婆子姓王,家世清白是个勤快的妇人。因整理书架需要识字爱书之人,所以兼职的是一位姓孙的秀才。 审问几人时,被允许旁观的还有城司杜大人。 孙秀才一脸悲苦,显然哭过,“东家,我同吴秀才是同乡。东家是个善心人,怜悯我们这些买不起书的人…是我让他到书局来看书的…我和他住一个屋,早上我们一起出的门。为了省银子,我们都没有吃早饭…我真的没有害人…” 他同吴秀才一样瘦,脸上的菜色表明生活的潦困。铺子提供午食,他必是空着肚子等中午的一顿饭。 “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和吴秀才同进同出,谁知道你什么时候下的黑手。肯定是你嫉妒他学问比你好…呸!”王婆子啐一口,看上去很是不耻孙秀才。 “东家…我没有…我怎么可能嫉妒吴秀才。说句不怕托大的话,吴秀才的学问不如我…我真的没有害人…” “除了你还有谁,别人可没有和吴秀才同进同出,也不认识吴秀才…”王婆子说着,一副急急切切的模样。 裴元惜看着她,“也不见得就是铺子里的人做的,书局进进出出这么多人,谁知道是什么人暗中动的手脚。” 孙秀才双眼一亮,很快又黯淡下去。“吴秀才平日为人和气,从不与人计较结怨,不会有人害他的。” “那就是你害的!”王婆子指着孙秀才,“东家,肯定是他做的,他成天对着书自言自语,我看他就不是个好人!” “我…”孙秀才无力辩驳,红着一双眼瞪着王婆子。他没钱买书,能进书局兼职对他来说简直是天下掉馅饼的好事。他每看一本书都恨不得背下来,所以别人才会觉得他自言自语。 裴元惜垂着眼皮,“吴秀才中的毒,可不是一般人能买的起的。少则几十两银子,多则上百两。若是卖得好指不定能有上千两之多。” 王婆子惊呼,“这么多!” 早知道那瓶子里的东西那么值钱,她为何不把东西偷偷卖了,干嘛听那人的话放到书局来。她脸上闪过懊悔之色,像是怕别人瞧出端倪来,忙讪讪然不自在地圆着话,“这么多的银子,把我老婆子一家人卖了也拿不出来。” “那是自然,你当然不知道那东西值钱。”裴元惜淡淡说着,看向她,“那人除了把东西给你之外,应该额外给了你不少好处。” “才十两银子,早知道那东西能卖上千两银子…”王婆子一心想着裴元惜的话,只觉得眼睁睁看着上千两银子飞了正痛心疾首,下意识回了话后惊觉不妥,骇得连连后退。“东家,我胡说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公冶楚一直没开口,他像一尊冷面佛一般坐在一边。眼风一动,柳则立马上前制住王婆子,王婆子胡乱喊着冤枉。 裴元惜亲自上前搜查,从她的身上搜出一只小瓷瓶。 王婆子负责书局打扫事宜,她动手脚的时候没有人会注意。 原本她想找个地方把小瓷瓶偷偷丢掉,可她见这小瓷瓶精美异常又舍不得,想着别人也不知道这东西是做什么用的或许能卖些银子便留了下来。 “这瓶子是我拣的…” “我什么都没问,你怎么知道我怀疑这瓶子有问题?”裴元惜把瓶子给了商行,商行闻了闻朝她点头。 公冶楚慢慢站起来,气势迫人,“从实招来,方可免受皮肉之苦。” 王婆子还欲为自己争辩,一听他的声音立马面如死灰,“大都督,东家…我真没想过要害人…我要是早知道是害人的东西打死我也不答应。那人叮嘱说我不许打开看,说让我找个地方打开瓶子藏在书局里就给我十两银子。我一听这么好的事鬼迷心窍就答应了…我真没想到会死人…” 这话裴元惜相信。 王婆子肯定不知道会死人,她就算是知道那瓷瓶不是好东西,也不可能想得到里面装着的会是一只毒蛛。 “找上你的那人是不是一个年老的妇人,生着一张容长脸,右半边脸长着一块铜钱大小的胎记。” “对…对,是个年老的妇人。”王婆子眼中迸出生的希冀,“她遮着半边脸,肯定是怕我认出她。东家,冤有头债有主,你既然知道是谁做的就放过我吧,我真的没想过会害人…” 裴元惜沉默了。 良久之后对杜大人道:“一切按律法办事。” 王婆子尖叫一声,晕了过去。 孙秀才以为出了这样的事裴元惜不会再用他,他丢了书局又轻省又能免费看书的好差事,日后怕是又要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再一想到吴秀才之死,难免又是戚戚惶惶。 在听到裴元惜还要继续用他时,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回过神来后“咚咚”磕头,已然泣不成声。 商行小声问裴元惜,她是如何知道收买王婆子的人是谁。 她一脸凝重,那个脸长胎记的老妇人她在昌其侯府见过,正是外祖母林氏从庄子上带回来的婆子。 夜深人静,寒霜已至。 冻土硌脚,霜风如刀。脚着地如同行走在不平的冰面之上,那冷像是要穿透鞋底直击脚心。一刀刀的霜风割在人脸上,不多时麻木一片。 子时,昌其侯府的主子下人皆已入睡。寒风中两道人影如影如幻,他们夜风吹过墙头和树梢,最后停驻在离林氏院子不远的暗处。 较小的那个停下来,身量高的那个自然跟着停下。 “爹,不能再靠近了。”商行手握着瓷瓶,瓷瓶中的蜘蛛开始不安。这只蜘蛛不是在书局里抓到的那只,而是他自己养的其中一只。“那人手中有毒王,且应该不只一种。” 这样的东西最能感知到危险,瓷瓶里的蜘蛛已经开始挠着瓶壁,发出细微却极其刺耳的声音,他慢慢往后退。 公冶楚自然知道这类东西的厉害之处,更何况是传闻中的毒王。父子二人对视一眼,很快又消失在昌其侯府高高的墙头。 不远处的屋子里,林氏床头的箱子似乎有异动。异动持续一会后消失,床上的林氏慢慢睁开眼睛。 她箱子一一查看,嗬嗬地笑起来,“别怕,跟着我吃香的喝辣的,我不会亏待你们的。你们跟着我比跟着那个人…” 似乎是想到什么可怕的事,她浑身开始发抖,表情变得扭曲而疯狂,“我也不怕,那个人死了…嗬嗬…” 她哭哭笑笑,声音粗哑难听。眼中的恐怕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凌厉狠毒,狠毒之中慢慢泛起说不出来的得意。 “我现在是昌其侯府老夫人,我怕谁!”她笑着,像毒蛇吐着信子。“我出身世家,是名门嫡女。我一出嫁便是侯府的当家夫人,我儿女双全受人尊敬。什么侯爷什么世子皆是我的儿孙,他们不敢对我有半分忤逆。就连堂堂侯府的嫡女都像个丫头般侍候我,嗬嗬…这才是我…对,这才是我,我应该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 她像是在自说自话,又像是故意说给某个人听。她不停重复着,重复喃喃自语着自己高贵的出身和尊贵的身份。仿佛说得越多,这些事情便真的不能再真。 “还真是风水轮流转,想不到我也会有今天。果然借那姑娘的吉言好死不如赖活,活得久了自然有报仇之日。” 床下的大木箱子传来“咚咚”声,她笑得越发兴奋,神情更是森森可怕。 “听不下去了吗?这样的话你都听不下去,你骂人的时候不是很厉害吗?你不是骂我下贱吗?你没想到会有今天吧,什么侯爷什么世子我想骂就骂。我要让你睁大眼睛好好看,看看你的这些宝贝儿子们是如何听我的话,又是如何一个个被我耍得团团转…嗬…” 她表情更是阴森恐怖,一把将那箱子从床底下拖出来。掀开箱子上面的盖子,露出箱子里的东西来。说是东西又不像,干巴巴蜷成一坨。那东西艰难地抬起头,不想竟然是个人。 这是怎么样的一个人,皮包骨不足以形容她的干瘦,塌陷的眼和灰乱的发虚弱得像个干尸。微弱的气息和睁着的眼睛还能看出人还活着,不过应是活得生不如死。 林氏盯着她怪笑,声音像磨刀般刺耳,“你瞪我干什么?小心我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喂蛇!谁也救不了你,因为现在我就是你…嗬…” 100、一家人 箱子里的人瞪着她, 那张瘦脱相的脸和她竟然有些相似。只可惜瞪人需要力气,看似行将就木之人支持不了多久。纸皮般的眼皮慢慢耷下去,那人不甘而又微弱地喘着气。 活成这样, 真不如死了的好。 然而有时候想死也不是容易之事,子孙的性命捏在他人手中, 每日半碗米汤地吊着命, 哪里还有死的力气。 “还有力气拍箱子, 看来昨天给你吃的有点多。你既然这么有力气, 那今天就别吃了。”林氏说着,又嗬嗬笑起来。半碗米汤都算多吃, 箱子里的人连回嘴的精神都没有。 林氏在房间里踱着步,像是故意向箱子里的人展示自己如今的风光得意。她昂着头挺着背, 还从衣柜里翻出一件绣满福字的褙子穿在身上。 “我才是昌其侯府的老夫人,这屋子是我的, 这里面所有的东西都是我的…我的好东西真不少,庄子铺子还有嫁妆首饰…嗬…” 箱子里的人一动不动。 她似乎怒了,冲过去将箱子里人拉起,“你睁开眼睛看看,你为什么不敢看?宣平侯府昌其侯府, 听上去真威风…嗬嗬…以前我怎么不知道这些当侯爷的男人这么蠢, 亏得我还拿他们当天一样看。” 箱子里的人枯塌着, 像个死人。 “别装死, 你要是敢死我就弄死你的好儿子你的好孙子。” 这话句像是咒语, 箱子里的终于艰难地抬起头看她。 她得意不已,“夫人,你这看我做什么?你不是瞧不上我们这些当妾的吗?那你现在看看是你们正室厉害,还是我们妾室厉害?” “你到底是谁?”箱子里人的艰难出气, 几个字耗尽所有的力气。 “我是谁?”林氏粗哑地笑起来,笑着笑着又呜呜地哭。她哭哭笑笑,凄厉一如厉鬼恶泣。“你说我是谁?夫人你忘了我吗?” 箱子里人垂着头,不知道有没有听到她说的话,还是在细思她身份。 她有些等不及,脸色兴奋异常,“夫人,你想不起来我是谁吗?这些年来我可是一日都不敢忘夫人,我做梦都想回到侯府,做梦都想看到夫人你见到我时惊愕害怕的样子。” 箱子里的还是没有反应。 她嗬嗬冷笑,“夫人真是贵人多忘事,作了那样的孽居然想不起来。可怜我也是清清白白的好姑娘,身不由己委身成妾却不为夫人所容。夫人占着正室嫡妻之名,视我如草芥货物一般发卖。我日夜念着夫人,夫人你竟然把我给忘了?!” 箱子里人的猛然抬头,“你…你是向氏!” 被称为向氏的“林氏”含笑点头,“夫人,你可算是认出来了。怎么样?夫人有没有觉得很惊喜?有没有觉得很意外?” 被称为夫人即真正的林氏,而“林氏”则是当年发卖出去的妾室向氏。 林氏的眼中突然涌出泪水,泪水充满说不尽的悔恨。“小人得意…我当年真不应该放你一条生路。” “你放我生路?”向氏脸色扭曲,眼神可怕至极,“你竟然有脸说你放了我一条生路?你把我卖到那样的地方,你可知我是怎么活下来的,你可知这些年经历过什么?” 她拼命摇晃着干尸一般的林氏,林氏虚弱地喘着气,无力地耷拉的头像挂在树枝上干透的果子晃动着,一副随时要断气的样子。 “我最恨你们这些假仁假义自诩高贵的人,说什么放我一条生路…嗬…把我卖进勾栏之地,那算是生路吗?我在那腌臜之地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日夜受那些粗鄙之人的折磨。原以为那人是救我脱离苦海,却不想是又再入魔窟。要不是我命大,我早就死了。幸好老天有眼,让我逃出一条命来,还让我回到东都城…嗬…” “你当初那么对我,我这些年没有一日敢忘。我就想着几时能再见到夫人,把我受过的苦千倍万倍的还给你。嗬嗬…你且等着看吧,你当成心肝宝贝的儿子是如何孝顺我的,你最骄傲的嫡孙又是怎样越来越没用的。我要让你亲眼看着他们一个个在我面前当孝子贤孙,我让你看看这昌其侯府是怎么败落的…嗬嗬…” “当年你嫉妒我受宠,诬陷我同他人有染。”她左右开弓,打得林氏如风中残叶,“要不是你年纪委实太大了,我真想把你也送到那腌臜之地尝一尝我当年受的苦。嗬…不过没关系,这样也好。我成了你,你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你的儿子媳妇孙子都是我的,你的身份地位都是我的。百年之后我还能同侯爷一起合葬沈氏祖坟…嗬…” 箱子里的林氏奋力瞪着她,“你…休想!” “你能阻止得了吗?”向氏重新得意起来,刻薄狠毒的脸色尽是疯狂,“我和侯爷生不能做夫妻,死后我们名正言顺地在一起受着子孙们的香火。侯爷,你可要等着妾啊,妾以后还要侍候你…” 她又凄凄地哭起来,声音难听至极。 林氏瞪着她,除此之外什么也做不了。 早知有今日,当年林氏说什么也不会留她一命。被卖到烟花之地的人还能活着回来,且还变得恐怖如斯。 林氏满心后悔自不必说,更悔的是自己在庄子养病时不应该听信村民的话,一时心情苦恼而去找那什么仙姑求指点。 谁能想到十里八乡有名气的仙姑会是当年的向氏,谁又能想到向氏偷梁换柱神不知鬼不觉地取自己而代之。 “你别这样看着我,我说了你要是敢咬舌自尽我就弄死你的宝贝嫡孙。你可得好好活着,比我少活一天就行。你活着我才觉得有意思,要不然我高兴的时候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向氏又笑起来,粗鲁地将林氏往箱子里摁,然后把箱子盖起来。盖好后不急着把箱子推进床底,而是一屁股坐在箱子上。 “夫人,你以前万万没想到会有今天吧?那时候你多么威风,指着几个婆子将我堵嘴发卖,不容我替自己分辩半句。而今你落在我的手上,我想让你生就生想让你死就死,便是被我当凳子坐,你不敢有半个不字。人生啊,还真是世事难料,我心中实在欢喜…嗬…” 笑笑哭哭,越发疯癫。 她笑够了哭够了,脸上又是那种古怪得意的表情。背着手巡视着这古色古香的屋子,居高临下一如自己是此间真正的主人。 侯府的老夫人,以后都是她。她且有得活,她要活得长长久久享受着侯府老夫人该有的尊荣,享受着侯府子孙们的孝敬。 她轻轻抚摸那几个箱子,露出志满意得的笑容。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她以为自己步步相扣环环紧密,她以为自己所做的一切瞒天过海无人能知,却不想已有人怀疑她的身份。 远在东都城另一侧的宣平侯府有人还未睡,水榭的屋子透着光,裴元惜衣着整齐坐在矮榻上做针线。 门帘微动时,她抬头望去,只见进来的父子二人皆是一脸凝重。她心里一个咯噔,慢慢放下手中的活计收好针线笸箩。 “如何?” “很棘手。”商行说,“那人手里有不少东西,我不敢靠近。” 他说的是那人,显然也很怀疑“林氏”的身份。 裴元惜心下发沉的同时的,所想的也是这个问题:那个昌其侯府的老夫人真是她的外祖母吗? “如果那人是别有用心之人,你有几分把握对付?”她问商行。 商行轻轻摇头,“她手上有毒王,而且不止一只。如果叶玄师在的话,或许能有法子对付她。我养的那些东西不是对手,怕是连三分把握都没有。” 叶玄师是世外玄门中人,玄门之人修习玄巫两术,虫蛇辅之。 商行虽然天资过人,但同叶玄师学艺时间太短且他又太过年幼。所以一旦遇到同行的高手,他确实没什么把握。 那些东西的厉害裴元惜见识过,万一打草惊蛇后果不堪设想。 三人陷入沉思,商行羞赧地挠着自己的短发,看上去甚是苦恼自己学艺不精未能替父母分忧解难。 裴元惜看着公冶楚,公冶楚也恰好看这来。明明他一字未说,她却从他眼中的杀气中领悟到他的想法。 “不行。”她断然否决。 商行一脸莫名,“娘,什么不行?我没说话啊。” “不是你,是你爹。” “哦,原来是爹不行。”商行了悟,同时又疑惑起来。他没有说话,可是爹也没有说话啊,娘说的不行到底是什么不行。 被说不行的公冶楚淡淡地看过来,给了他一个凉凉的眼神。他心下一惊,爹这个眼神是什么意思?他说错什么话了? 原本凝重压抑的气氛,似乎悄悄变了味。 裴元惜对公冶楚道:“你那个法子不行。” “什么法子?”问话的人又是商行,他是真的疑惑了。爹说什么法子了,他一个字也没有听见。“娘你说的是什么法子,我怎么没有听到爹说话?” 难道他聋了吗? 明明娘说的话他字字听得清楚,为什么他听不见爹说的话? “爹,你刚才说了什么?” “你爹没有说话,是我猜出他的想法。”裴元惜有些看不过眼,这孩子有时候好像不太灵光的样子,真不知道公冶楚是怎么教的。 商行闻言眼睛发亮,“我爹什么都没说你就能猜出他在想什么,那你们这是不是就叫做心有灵犀一点通。” 裴元惜一愣,她和公冶楚心有灵犀,这不能吧? 公冶楚问:“那你说说看,我是怎么想的?” 裴元惜看着公冶楚,他凝重认真的样子不像是耍她玩。可是她转头看见偷笑的儿子又觉得这事透着那么一些违和。 想了想,还是正事重要。 他这样一个不给自己留后患的人,自然是用最直接最简单的方式。她猜他肯定会一把火烧了昌其侯府,无论有多少毒物都会被化成灰烬。在不能打草惊蛇的情况下,侯府的其他人只能陪葬。 这个法子太过极端,她不同意。 “我乱猜的,我想以你的性子你会选择斩草除根一劳永逸。” “咦?”商行托着腮,“娘你还真了解爹,爹行事向来如此。” 公冶楚用一种父子之间才懂的眼神看了自己儿子一眼,商行立马低头玩手指,这个时候他还是当一个认真听话的孩子比较好。 “你可知那些东西一旦放出来,死的可不就只是昌其侯府那些人。除了那些东西,我们还不知道那人的底细和手段,万一是个类同于叶玄师那么厉害的人,你有没有想过后果?” 这个后果裴元惜也想过,不过前世那个外祖母一直作妖也没有暴露身份,应该图的是侯府的富贵或者是外祖母的身份地位。 既然有所图,反而会有顾忌。 “我还是觉得可以有其它的办法。”她说。 商行偷偷看看这个,又小心翼翼看看那个。 柳则叔叔说过,有的父母一旦有了矛盾总会问孩子到底是站在父亲一边,还是和母亲一起。柳则叔叔还说幸亏他没有娘,否则也免不了会有做选择的时候,当然这话是他想娘的时候柳则叔叔安慰他的。 而今,选择终于来了。 他莫名有些激动,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跃跃欲试。 “我觉得…” 公冶楚看着他,“大人说话小孩子不要多嘴,我们没有问你意见。” 他诧异地睁大眼,为什么和柳则叔叔说的不一样?说好的会问他到底是和谁站在一边,为什么会这样?少年的心受到重重的打击,有些酸酸地想着父亲果然是有了媳妇忘了儿。 “柳则叔叔说的话不对。”他闷闷嘟哝着。 “柳则又说了什么?”公冶楚问。 “没…没什么。”商行摆着手,可不能出卖柳则叔叔。 裴元惜道:“我怎么觉得柳侍卫那个人话还挺多。” 公冶楚冷着眸,柳则确实话多了些。 守在外面的柳则重重打了一个喷嚏,疑惑自己没病不冷的怎么会打喷嚏。他眼光瞄着屋子透出来的光,也不知道那一家人在说什么。 在他眼里,义父义母和义子自然是一家人。 这时春月端着一碗汤过来,“这大冷天的,柳大人喝碗姜汤驱驱寒。” 不容他拒绝,汤已经递到他的面前。冒着热气的姜汤散发出姜的辛辣味,闻着就让人觉得暖乎乎的。 他们柳卫规矩森严,像这种外来之物更是不被允许入口。 他捧着那碗汤,感觉着传到手中的温暖,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来。寒冬腊月的夜里,要是能有人天天给自己备上一碗热汤该有多好。 送汤的少女已经离开,他望着手中的姜汤自嘲一笑。 屋子里气氛又变得沉重,投鼠忌器而束手无策,几人都没有再说话。 好大一会儿后,商行老气横秋地叹气,“要是叶玄师在就好了。” 那人手中有毒王,训毒的手法看上去同叶玄师一脉相承。即便不是同门同宗,也定然是颇有渊源。 公冶楚眸中深沉一片,玄门隐世而居,叶玄师从未提过自己的山门出处。他派出去的人还没有找到叶玄师,甚至连叶玄师的山门都没有找到。 “靠人无用,不如靠己。” 裴元惜道:“你说得没错,我准备出城一趟。” “娘,你去哪里?我跟你一起去。” “不行,你们留在城内。万一那人有什么异动,你们两人联手比较好。” 真正的危险人物在城内,城外应该没什么凶险。如果那个外祖母真的有所行动,凭他们父子二人之力还可以与之抗衡一二。 “万事小心。”公冶楚没有反对。 商行觉得,他爹似乎太听媳妇的话。 柳则叔叔说,这叫惧内。 公冶楚瞥见他促狭神秘的样子,出去的时候问他,“柳则还和你说过什么?” “没,没有,不是柳则叔叔说的。是我在外面听到的…他们说像父亲这样听媳妇话的男人…叫做惧内。” 公冶楚闻言,看向寒风中捧着姜汤的柳则。 柳则感觉一股寒气袭来,这才发现姜汤冷了。再一看自家大人的脸色,怎么感觉好像和姜汤一样黑。 一定是自己眼花,他想。 101、叶灵 次日天未亮时, 一辆马车悄悄从侯府出发。 马车出了东都城一路向北,在沿途村庄的炊烟之中行驶在乡间小道上,车内坐着裴元惜和宣平侯父女。 宣平侯受公冶楚之命护送裴元惜, 他初时还纳闷女儿出城做什么,待听到女儿要去下马车和昌其侯府庄子时, 他才明白过来。 下马村离秋姨娘的娘家四十里庄不远, 自从那日过后秋姨娘的身体一日比一日差, 听说头发掉了不少脸上生了大片的红斑。她成天在屋子里哭哭嚎嚎听得人心里发怵, 下人们都恨不得捂起耳朵。 一个必死之人,自然是绝望的。 龚太医又来看过一回, 直言让宣平侯早点准备后事。到底是同床共枕之人,宣平侯听到龚太医说这句话时怔愣失神大半天。 好在裴元华看上去一日好过一日,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吓着了,还是突然之间懂事了, 瞧着变得沉默许多。 秋姨娘的娘家人再也没有露过面,那位秋家嫂子也没有再登过门,秋家人好像遗忘此事一般,怕是担心侯府会找他们算账。 人情冷暖,有时候着实寒心。 过了四十里庄不久, 便到了下马车。 下马村是个靠山的村子, 两面临山很是清静。村子里不过二十几户人家, 家家户户中间大多隔着田地。 那仙姑住的屋子在村子里的最边上, 听屋子的主家说他家的儿媳就是吃了仙姑的药生了一个大胖孙子。主家说这话的时候满是欢喜, 饱经风霜的脸上尽是与有荣焉。 他看宣平侯衣着不凡,以为他们是同其他人一样想来买屋子的。自从仙姑的事情传出去以后,想买屋子的人很多,出的价格也是一个比一个高。 宣平侯不动声色, 绕着屋子转了两圈。 裴元惜扮成男儿模样,不管能不能骗过人,做此装扮外出总归是要方便许多。她跟在宣平侯的身后,仔仔细细地打着这个屋子。 很是寻常的边屋,边房边间土墙而砌。屋内一木桌一竹椅,还有一张竹床。竹床临窗,刚好能看到后山。 “仙姑世外高人,不讲究世俗凡物。这屋子简陋是简陋了些,但是仙姑住过的地方那可沾了仙气的。”主家说着,满心以为宣平侯会给一个更高的价格,上一回来的人出价都到一百两银子了,那么多的钱他们一辈子也挣不来。他想着这屋子如此值钱,肯定不止一百两银子,如今他们全家现在就指着这屋子翻身。 裴元惜笑笑,什么也没说。 这时主家的儿媳抱着孩子过来,主家不无得意地向他们炫耀他的大胖孙子,不外乎能吃能睡好养之类。那孩子养得确实比较好,看着不过三四个月大的样子,不停流着口水眼睛盯着一个地方发滞。 裴元惜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错觉,多看了那孩子几眼。想着初生不久的孩子眼神无焦和爱流口水应该都是常事,便也没有多想。 “吃了仙姑神药的人都会生儿子,多少人千里迢迢来求药仙姑都不给,我们也是住得近才得了好处。你们来得也是巧,我堂嫂子昨天后半夜发动,肯定也是个儿子。”主家的儿媳说道,满脸有光。 主家觉得很是有脸面,沟壑纵生的脸上更是红光满面,“我跟你们说,仙姑可不是普通人。我听人说但凡是以后能得道升仙的人,他们住过的屋子都是宝地。” 宝不宝地裴元惜自是不信的,宣平侯更是对那仙姑充满恶感。父女二人本就是来探个究竟的,压根没有买屋子的打算。 主家陪他们转了半天,见他们最后也不报价也不提买屋子的事脸色便有些不好看了。他们走后更是远远地吐了一口痰,用土话骂了一句不好听的话。 父女二人耳力都好,自是听到了他骂人的话。 “不必理会他。”宣平侯道:“愚昧之人而已。” “我知道,萍水相逢之人我岂会在意。”裴元惜想到那主家常年劳作沧桑的面容,又想到他前恭后倨的态度,“田间劳作不易,断人财路天打雷劈。他的屋子能不能卖个好价格,那是他的事。” 同他们无关。 宣平侯点头,“你向来心善,正是这个理。” 他们还未走出村口,便听到村子里一声尖叫。然后有一个妇人从一个土屋里跑出来,嘴里不停说着什么生了个妖孽。 父女二人对视一眼,都像是明白了什么。 惊恐的声音从那屋子里传出,一声比一声尖利。那主家和抱着孩子的儿媳也朝这边赶来,看到他们还没走主家有些不高兴。 “你们赶紧走吧,又不买屋子看什么热闹。” “这位婶子,可是屋子里人的生了一个怪胎?”裴元惜问那最先跑出来的妇人,妇人满手血污,应是乡间产婆之类的人物。 那妇人慌乱点头,“不男不女的,是妖孽!” 那主家赶紧过来撵人,“你们怎么还不走?这是我们村的事,和外人没有关系。你们嘴紧一点,出去后可别乱说。” 宣平侯道:“我们正是为此事而来,那妇人是不是也吃了仙姑的转胎丸?” 主家脸色大变,“你们胡说什么?仙姑的东西都是好东西。她生了妖孽是因为她前世造了太多的孽,这是报应!” “对,对,是报应!”几个村民都附和主家说的话,在他们看来生怪胎是因为自己造孽。这样忌讳丢人的事,他们是不允许外人乱传的。 “这不是报应!”宣平侯对他们说:“你们都被骗了,那个仙姑根本不是好人,她给你们的东西都是害人的。” 主家的儿媳抱着自己的大胖儿子,一脸怒相,“谁说仙姑是骗人的,我就是吃了仙姑的药才生的儿子。” 她怀里的孩子眼睛还发着滞着,口水流得更多。裴元惜真的很想让她带孩子去看看大夫,看看到底有没有问题。 “你这人怎么回事?不买屋子也就算了,怎么能污蔑仙姑?”主家大怒,伙同几个同样愤怒的村民驱赶他们。 无论宣平侯如何解释,村民们压根不听。因为在他们看来,他们村子因为仙姑的到来被人周知,仙姑就是他们村子里的大恩人。 “你们听我说,我是宣平侯。”宣平侯试图让他们相信自己,“我有一个妾室,正是因为吃了那仙姑的药同样生了一个怪胎。你们相信我,那仙姑真不是好人。谁家还有仙姑给的药,都别吃了。” “你放屁!我管你是什么侯,你就是玉皇大帝派来的猴子也没用。”那主家气脸黑红黑红的,看父女二人的眼神像是看杀父仇人。 断人财路,实在是最易结仇。 这下主家完全不客气了,操起家伙赶他们。村民们同仇敌忾,将他们一口气赶出村子。那主家似乎是远远看到什么人朝村口走来,立马热情地跑过去相迎。 来人是一位青年男子,广袖长袍身形飘逸,清瘦修长神情淡然。裴元惜朝他望去的同时,他似乎也看了过来。 漆黑的眸,明明应该纯净通透却像是看不见底的幽潭。潭水无波无澜纹丝不动,却又仿佛暗藏着无数个未知。 这人好像在哪里见过。 她记性极好,很肯定自己从未见过他。可是他给自己的感觉像是认识多年的朋友,熟悉到清楚她所有的过往。 男子已被主家热情地领去看屋子,剩下的几个村民怒视着父女二人,大有他们不走便和他们硬扛到底的打算。 宣平侯气这些人愚昧,心道怕是自己口说无凭这些人不会相信,为今之计只能将此事交给地方官员处理。 下马车离牛头山村很近,昌其侯府的庄子靠山,守庄的庄头手足无措地引他们去林氏住过的院子。 院子没有任何异样,也没有任何蛛丝马迹。 看完院子裴元惜见了庄头的妻子,庄头的妻子负责庄子上的大小内务,对于林氏的事情知道最多。在她的描述中,林氏根本没见过那个仙姑。不过林氏趁着天好出过几次庄子,大多都是在村子附近转一转看一看。 “老夫人回去后常常发脾气,不知在庄子上是否有什么不顺心的事?”裴元惜问。 庄头的妻子立马否认,“我们是侍候人的,哪里敢惹老夫人生气。若说不顺心的事倒是有一桩,老夫人不知为何卖了之前一直侍候她的那个妈妈。奴婢不敢多问,听说是为了以前的什么人翻旧账……” 裴元惜皱着眉,“这事我们知道,老夫人为此还换了常用的人。后来侍候老夫人的那位妈妈你可认识?” 庄头的妻子摇头,“奴婢不认识。老夫人卖了之前的妈妈,然后又在外面重新买了一个人,听说是外地人。” 不是庄子上的人。 裴元惜心情沉重,刚才她仔细看过外祖母住过的屋子,并没有发现任何不对劲的地方。如果昌其侯府的那个人不是外祖母,那么外祖母去了哪里? 外祖母床底下的那个大箱子… 她换了一个表情,“老夫人回去的时候倒是带了许多东西,说是在庄子上搜罗到不少的好东西。也是你们侍候有功,等会都有赏赐。” 庄头的妻子喜出望外,“多谢公…子,老夫人确实喜欢搜罗东西。后来每次出去都会带回一箱子的东西,有一次还带了一个好大的箱子,走的时候都装得满满当当的。” 裴元惜心下越发沉得厉害,面上却是不显。出庄子的时候宣平侯问她可有什么发现,她轻轻摇了摇头,宣平侯安慰她没有发现或许不是坏事。 她又摇头,“并非全无发现,我怀疑外祖母她…” 宣平侯望过来,“她怎么了?” “我怀疑她可能遇到什么不测。”这是裴元惜最坏的猜测。 “不会吧,她不是在侯府好好的吗?” 裴元惜看着他,眼中有些迷茫,“父亲,如果那个人不是外祖母呢?” 他震惊了,如果那个人不是岳母?他向来知道女儿绝不会无的放矢,她说这话肯定是有所怀疑和依据。 近半年来,他自认为自己经历的事情足够多,一桩比一桩匪夷所思,可是在听到女儿说这句话时他还是震惊不小。 如果昌其侯府的岳母不是岳母,那会是谁? 他思忖着,突然瞳孔猛缩。 “元惜,你是说她是…” “父亲,我只是怀疑。” 这下父女二人的心情更沉重了,一路无言。 他们再次经过下马村时,又遇到之前遇到的那个男子。那男子一人行走在路上,广袖飘飘自带仙气。 他看上去走得极慢,像是车夫一挥鞭子就能追上。可是任他们紧赶慢赶,却是在两里路之后才堪堪追上他。 父女二人齐齐心惊。 “公子可买下那屋子了?”宣平侯问。 “并未。”男子回答,是外地口音。 “听公子的口音,不是本地人。” “我是梁西人氏,进京投亲。” 梁西? 他望过来时,熟悉的感觉又漫上裴元惜的心头,“不知公子贵姓?” 宣平侯有些惊讶女儿会问一个陌生男子的姓氏,在听到男子回答自己姓谢时他才恍然大悟。暗道自己不如女儿灵醒,竟然没有想到。 梁西谢氏,曾经书香第一大家。 “原来公子出身梁西谢氏,难道一身清正。”宣平侯不常夸人,实在是这位谢公子给人的感觉十分舒服。 裴济如今拜在谢夫子门下,他少不得要捎上谢公子一程。 裴元惜眼下是男装打扮,倒也没有刻意讲究男女大妨。再者宣平侯自己也在马车上,自然是放心的。 说到梁西谢氏,宣平侯不胜唏嘘。 比起陈氏来,他更喜欢谢氏的家风。只可惜一朝天子一朝臣,陈家是开国功臣,自是更受世人追捧。他感慨读书人其实同样不无市侩,大儒之家也是一姓崛起一姓没落。 “不知公子如何称呼,谢夫子是你的什么人?”他问。 男子道:“我俗名一个灵字,在家中行二,谢夫子正是家兄。” 谢夫子是裴济的老师,宣平侯自然热络许多。两人聊起家常来,当宣平侯得知谢家仅剩兄弟二人时备感惊讶。 裴元惜想起谢夫人说的那位小叔子,应该就是眼前的谢二公子谢灵。谢夫人说过谢氏族人很多为避祸改名换姓,这位谢灵… “我曾听闻你们谢氏中人为避陈氏迫害,不少人抛弃谢姓脱离宗族,可有此事?” 宣平侯更是诧异,元惜怎么会知道这些事?还有陈氏迫害,这又是怎么回事?“陈氏?云仓陈氏?” 陈家清名满天下,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来。很快他又了悟,自古争斗不是为名便是为利。所谓一山不容二虎,陈家想上位自然是先把谢家踩下去。读书人发起狠来,手段可比习武者多了去。 他想到自从凌朝以来谢家一日比一日默默无闻,应是身不由己。 “此事我也是听人说起过,过后我再同父亲细说。”裴元惜低声向他解释,然后认真地看向谢二公子。“我听谢夫人说起过你,说是谢老先生为保血脉,将谢二公子你改姓送走学艺。” “确有此事。”谢二公子似乎根本不奇怪她会和谢夫人认识,黑漆漆的眸依旧如同一潭死水,“我随母姓,姓叶。” 叶? 他是叶灵! 102、婆子们 叶灵就是叶玄师。 裴元惜恍惚中又不敢置信, 那个儿子口中玄乎其玄的叶玄师就是眼前的青年。眼前的青年自然不是瞎子,一双眼黑漆漆像能看见人心。 在这样的一双眼面前,似乎没有任何秘密可言。 “你…你是…”她按捺着激动之情, 叶玄师出现在下马村,是不是也是找那仙姑而来?“敢问大师, 可是也来寻那位仙姑的?” 宣平侯眉头皱成川字, 元惜看到这位谢二公子为何如此, 仿佛同对方早就相识一般, 且她为什么称呼谢二公子为大师? 他满腹疑惑,压着不表。 叶灵回道:“正是。” 裴元惜原本沉重无比的心情顿时拨云见日般明朗起来, “大师来得正是时候,有人一直在等大师。” 叶灵黑漆漆的眸终于有了一丝变化。 宣平侯更是疑惑了, 元惜怎么知道有人一直在等谢二公子,她说的人肯定不会是谢夫子夫妇。到底会是谁呢? 一行人进城后未回侯府, 也没有赶往东都书院,马车直接停在大都督府。这下宣平侯终于知道一直等叶灵的人是谁。 是公冶楚和商行。 商行见到叶灵,满心欢喜地跑上前,“叶玄师,我终于见到你了。” 叶灵看向他的眼神无比温和慈爱, 像长辈看晚辈那般。 少年眸中隐有泪光, “原来玄师的眼睛…” 他曾经问过玄师为何眼盲, 玄师良久不曾言语。后来有一日告诉他, 却是因有违天道受到反噬。想必这个时候的玄师, 还未曾做过有违天道意愿之事。 原来回到过去,他不仅能见到活着的娘、年轻的爹,还能见到这样的玄师。 “你身上我们玄门的气息,想来同我颇有渊源。”叶灵温和的目光幽远, 不知是否看透其中的机缘。 商行拼命点头,“我和叶玄师确实渊源很深,我们一家人都和叶玄师有渊源。” 叶灵看向公冶楚,行了一个比较奇怪的礼。 公冶楚回礼,行礼的姿势同样奇怪。 这一夜都督府的书房彻夜灯火通明,灯火一直等到晨曦初露。 景武三年的除夕平平顺顺地过去,子时一过便迎来新帝登基的第四个年头。景武四年在纷纷扬扬的白雪中来临,东都城处处洋溢着孩童们的欢呼声。 正月初二,出嫁女回娘家的日子。 除夕夜积下的雪已经消融,雪化之后是天晴。从初一晴到初二皆是大晴天,伊然有暖春早到之势。 各家各府一早热闹起来,不拘是百姓之家还是世家官邸,上至主子下至仆从无一不是喜庆满面走路生风。 以往每年这一日沈氏都是带裴元君回娘家,念着今年是裴元惜第一年给舅家拜年,沈氏颇为重视。光是节礼就备得足有四五抬,加上一些零散玩意儿,少不得浩浩荡荡用上二十多位下人。 世家重排场,出嫁女节礼丰厚一则是给娘家长脸,二则也是给自己撑门面。东都城说大不大小说不小,盘根错节的世家出嫁女谁还不知道谁。暗中较劲者不知多少,尤其是差不多年纪在闺中就明争暗斗的更是卯足劲显摆。 一直以来因为她没生嫡子,总会在这些事情上给自己撑脸面。她想让世人知道便是她膝下无子,她也比很多人过得好。 近半年来她实在是过得憋屈痛苦,她焉能不知东都城有多少人看她的笑话。看她笑话的人越多,她越是不能露了短。 一切准备妥当之时,宣平侯来到轩庭院。 院子阴凉的角落处还有未化的积雪,点缀在泥土青石之间被人遗忘。墙头蔷薇的依旧枯黑着,被剪去许多碎枝的枝干显得越发的寂寥。 夫妻二人生疏不少,在宣平侯关心沈氏身体让她好好歇着少操劳时,她不由眼眶泛红,病弱的脸上难得泛起红晕。 再听宣平侯说她身体现在不宜劳累,今年他会亲自去昌其侯府拜年时,她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 她有多久没有听到夫君这样温柔体贴的话,这么多年来她一心扑在元君身上以为自己早已淡了夫妻恩爱的心思。 恍然间,她隐隐后悔。 过去十五年如同竹篮打水一场空,若是她将心思分散一些,或许也不至和侯爷相敬如宾至此。再或者她能留意身边的人,可能也不会等到十五年后才知道真相。 悲悲切切之时,又被宣平侯这一番关切暖了心。心道侯爷心里还是有她的,他们毕竟是结发夫妻。有侯爷出面,她就算没有回娘家也比往年更有脸面。 她一心沉浸在自己的伤感和欢喜中,送宣平侯父女二人出门时并没有发现抬节礼的下人中多了几张生面礼。 三个人高马大的婆子,每人捧着一个锦盒站在队伍的前面。三人皆是灰扑扑的相貌和打扮,一个个低着头也看不出美丑来。尽管她们努力和其他人一样行走,可那脚步之间依然能看出同一般下人不一样的地方。 最高的那个婆子弯着腰努力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突兀,灰色的襟袄和青色的棉禙子,面容黝黑沟壑从生,瞧着像庄子上做苦力的粗使婆子。 裴元惜抿着唇不让自己失态,眼神却止不住往那边瞟。 谁能想到这个人高马大的婆子竟然是堂堂的大都督,他倒是扮什么像什么。他可以扮成草莽大汉,也可以扮成侯府仆妇。 上一世她其实从未认真了解过他,她看到的是功成名就之后的他,她攻略的是那个高处不胜寒的男人。 这样的他似乎更接地气,也更像个活得有血有肉的人。好似两世以来她重新认识他一般,这种感觉甚是奇妙。 另外两个婆子一人是柳则,另一人是叶灵。柳则是侍卫,扮成婆子不足为奇。可叶灵是玄师,谁能想到扮起婆子来也是有模有样。 她的目光落在柳则鼓鼓的前胸,努力深呼吸几次才没让自己笑出声来。再一看胸前平坦的公冶楚和叶灵,顿觉眼睛好受许多。 下人而已,大多数人不会注意他们。 宣平侯的目光在他们身上稍做停留,又以最快的速度极其不自在地别开。他感觉自己掌心全是汗,很是佩服一脸平静的女儿。 论镇定和不动声色,自己还不如元惜。 裴元惜的身边除了春月外,还跟着一位脸生的丫头。那丫头眉清目秀唇红齿白,个头比一般的丫头都要高。 这丫头亲亲热热地挨着自家姑娘,瞧着就是一个得脸的下人。 反倒是春月低着头,一副不敢抬头看的样子。她两腿发软,和这丫头站在一起手都不知道怎么放。 谁来告诉她陛下发什么疯,好端端的皇帝不当跑到侯府来给她家姑娘当丫头。她一个下人哪里敢直视天颜,更不敢和陛下争宠。 裴元惜睨一眼挨着自己的丫头,十六岁的少年正是雌雄莫辨时。这样一打扮倒还真像个水灵灵的大姑娘,就是个子高了些。 只是那胸前和柳则有的一拼,她看得眼睛难受。 商行朝她挤眼睛,忽闪中带着说不出来的狡黠。 一行人到了昌其侯府,丫头婆子跟着裴元惜去内院,家丁则和宣平侯在外院。内院有顾氏相陪,外院自然是昌其侯和沈长寅陪着宣平侯说话。 昌其侯应是喝了点酒,白胖的脸上泛着红光,猫着眼看着裴元惜等人。也不知是他眼神好,还是那几人实在是打眼,他吐着酒气对宣平侯道:“我瞧着你们侯府的下人都和别的府上不同,那几个婆子一看就是耐劳能干力气大,就是丑了些。” 耐劳能干力气大又丑的三个婆子耳朵都好,都听到他说的话。 他浑身一个寒战,总觉得哪里透风,“这鬼天气,好好的太阳也不管用。还是裴侯爷治家有方,侯府的下人看起来都似行军打仗的男人。” 他是趁着酒意调侃宣平侯,明着夸宣平侯治家有方,实则是讽刺宣平侯府内宅混乱,不过他眼神倒是不错。 宣平侯生怕他坏事,连忙岔开话题,“听说沈侯爷最近得了什么好物件,待会可得让我开开眼。” 他立马神采飞扬,“裴侯爷也听说了,还真是好事传千里。也是我运气好,同三五几个好友闲聊之中竟然有意外之喜。” 说话间他双微熏的眼还往女眷那里看,一眼便看到裴元惜身边的商行,“我得的那幅画是一幅美人图,那画上的美人…我说外甥女身边那个丫头真不错,条顺脸盘子清秀身段更是好。” 宣平侯恨不得堵住他的嘴,明明都岔开话去他还自己作死。既然都作死到这个份上,也没有救的必要。 于是宣平侯转头问起沈长寅的学业来,沈长寅瞧着比以前更显清瘦,原本温润的气质蒙着一层阴霾,眉宇间始终带着舒展不开的抑郁。 裴元君那件事情对他打击实在是大,纵然最后他没有被算计成事,可始终觉得心里横着一道坎怎么也跨不过去。 他一一回着宣平侯的话,有礼有度看着同以前一般无二。 “不是我自夸,裴侯爷你是能干,可你有的地方真不如我…”昌其侯大着舌头,很是得意,“别看你在朝堂上窜下跳的颇受重用,你有一桩事却是不如意,你没有嫡子!你看我有嫡出的儿子,比你的儿子优秀,你说你是不是不如我?” 顾氏一脸尴尬,明知道今天是正月初二小姑子回娘家的日子,丈夫竟然还和那些妖精胡闹,一大早的喝酒也不嫌丢人。 她臊得两颊通红,人比人得气死人。比起裴侯爷来,自家侯爷简直是跳梁小丑。别人尚知关心寅哥儿的学业,他倒好就知道和那些妾室厮混。 还有脸拿寅哥儿给自己充门面,真是不知所谓。 “元惜,你莫在意你舅舅说的话。他只要喝了酒就乱说话,其实没有什么坏心,也不是存心找裴侯爷的不自在。”她生怕裴元惜多想。 裴元惜完全没在意昌其侯说了什么,“舅母多虑了,我父亲焉能不知舅舅的性子,我想父亲必是不在意的。” 顾氏闻言,对她是满口夸赞。 她心里搁着事,哪里会在这样的小事上计较。别看她面色如常一脸平静,却不知她的心都提到嗓子眼。 到了林氏的院子,她同顾氏先进去。捧着节礼的下人依次入内,放好东西后那三个婆子静静地等候在一侧。 向氏的眼睛落在那些礼物上,见那锦盒雕工考究似乎很满意。 裴元惜一脸孺慕,“几日不见,外祖母好像又清减了,气色瞧着也不如之前好,可是最近在屋子里闷得久了?” 向氏笑得难听,“还是我亲外孙女会疼人,知道关心我的身体。不像你这个不孝的,压根不管我的死活。” 她后面的话是对着顾氏说的。 顾氏已经习惯被她埋汰,也不顶嘴。 裴元惜关切道:“外祖母,你要好好保重身体。我盼着外祖母长命百岁活得长长久久,你可千万不能生病。” “…嗬…我当然会长命百岁。”向氏的笑声更加难听,“我还等着你们孝顺我,一个个听我的话。我这肩哪怎么有点不舒服,肯定是昨儿个夜里没睡好。” 顾氏暗啐,这老不死的惯会折腾人。 裴元惜闻言一脸忧心,却没上前替向氏捏肩,“外祖母,你可能不是没睡好,你是动得太少身子骨越发不灵活了。今儿个这么好的天气,你就应该多出去走走活动一下筋骨。你说是不是?” 林氏沉脸,很是不高兴的样子,“你这孩子是不是盼着我死?外面那么冷,我出去会冻病的。才夸你懂事你又不乱说话,果真是小娘养出来的。” 顾氏那个气,这老不死的听不出好赖话,元惜明明是为她着想,她不仅不领情,还拿元惜以前被李姨娘带大的事情戳孩子的心。 好在元惜是个大度的,瞧着也没有生气。 裴元惜自然不会生气,反倒更是忧心忡忡,“外祖母,你真应该多出去走动走动,不要成天窝在屋子里。你若是嫌一人无趣,我陪外祖母出去走走。” 说着,她起身去扶向氏。 向氏哼哼着,很享受她下人般的服侍。 顾氏有眼色地上前来扶在向氏的另一边,眼看着几人要出屋子,向氏突然变了脸,“不,我不出去。” 她不能出去,她不能离那些东西太远。 “外祖母,你这好好的为什么又不出去了?”裴元惜说这话的同时,对那几人使眼色。“既然你不想去那就算了。” 她松开向氏的手佯装生气地走到一边,在经过顾氏时把人拉开。 说时迟那时快,顾氏奇怪的念头才刚升起时,公冶楚和柳则冲上前来一左一右地挟持着向氏。向氏大声喊叫着,粗哑的声音中透出一丝惊恐。 “你…你们要干什么?” “自然是带外祖母出去走一走。”裴元惜瞟到那脸上有块胎记的婆子想跑,还不等她开口,只见公冶楚抄起最近的凳子丢过去,那婆子应声而倒。 顾氏心咚咚直跳,总感觉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她紧紧抓住裴元惜,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压制自己的心慌。 裴元惜对她道:“舅母,你去通知府里的下人不要靠近这里,另外让我父亲带人过来。” 顾氏腿都软了,跑出去的时候两脚打叉发飘。 此时向氏似乎明白自己的身份暴露,眼里透着恨意滔天的疯狂,她嗬嗬地大笑起来。“你们这几个人就想对付我,真是太天真了。” 她嘴唇微动,粗哑难听的调子一起便听到内室似乎有什么动静。 “不好,她要催醒那些毒物!”商行大声道。 一道空灵而古老的曲子在缓缓响起,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与此同时内室里的动静戛然而止。 向氏大骇,毒蛇似的目光射向角落里的叶灵,“你是谁?” 103、我不是小孩子 在向氏看来, 那不过是个寻常的婆子。 寻常的面貌,寻常的衣着。除去身量高一些之外,似乎同一些村妇并无区别。须臾之间, 就在那婆子抬头之时好像变了一个人般。 人还是那个人,长相衣着还是那个人, 气质却是从普通转化成超尘。便是形态上再是一个婆子, 却已然无法让人真的将他当成一个婆子。 他的手中是一只埙, 那埙哑黑古老, 不知经历过多少岁月沧桑。 向氏在看到他手中的埙氏更是惊愕,“你…你是…你究竟是什么人?” 一样的会吹埙, 相似的曲子。 她浑身颤抖起来,仿佛看到一个仙风道骨的男子。那男子眉眼生得好, 像是从天而降的神仙。初见时她还在勾栏中苦苦挣扎,日复一日地受着折磨。当她听到自己被他买下时, 她以为自己能逃出生天。 谁知他道貌岸然的表皮之下,是比那些市井粗鄙男子更令人恐惧的手段。为求活命,她心甘情愿成为他的玩物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 “不…你不是他,他已死了…嗬嗬…是我亲手杀死他的,他死得的样子真难看啊…就死在我的身上…嗬…” 叶灵恍若未闻, 吹着埙朝内室走去, 裴元惜和商行赶紧跟着进去。 内室之中, 原本有异动的几个箱子安安静静。 裴元惜和商行合力将床底下的箱子拖出来, 一开箱子的盖子, 两人齐齐愣住。饶是她猜到里面有可能藏着人,却怎么也想不会是这样一个人。 干尸一样的人,依稀还有几分从前的样子。 “你…你是不是外祖母?” 她的声音让林氏不知从哪里生出来的力气,耷着的头奋力点着, 干涸绝望的眼中终于涌出泪水。 林氏认出自己的外孙女,这泪水是生的喜悦。 “这是沈老夫人?”商行心生不忍,少年清澈的眼中尽是怜悯。他虽不认识沈老夫人,也见过不少的世家老夫人。哪个不是养尊处优一副富贵模样,与眼前之人实在是天差地别。 不用他帮忙,裴元惜一人就能将林氏从箱子里抱出来。实在是林氏瘦得厉害,说是一把轻飘飘的干柴亦不为过。 她给林氏喂了水,林氏喝得很急切,仿佛渴了百年似的。林氏的状态极差,她又用温水泡了点心喂给对方。 喝了水,吃了温水泡的点心,林氏慢慢缓过来。 “好孩子…那个向氏…她…”林氏惧意大过恨意,声音都在发抖。 向氏。 裴元惜立刻明白这个向氏指的是谁。 “她已经被抓住了。”她回答。“外祖母不要怕,她再也不能害人了。” 林氏眼中迸出光亮,指着外面,“好孩子,你扶我过去。” 说是扶,其实不亚于裴元惜半抱着。 向氏已经被挟出屋子,她似乎很畏惧亮光,拼命地手捂着自己的脸。光天化日之下,她的脸渐起变化。 柳则快速将她捆起,她急得不停哼着难听刺耳的调子,然而一点作用也没有。她嘴里咒骂个不停,夹杂着许多不堪入耳的恶毒之词。 “你们干什么?干嘛抓我母亲!”和宣平侯一起过来的昌其侯怒吼着,他非要跟宣平侯一起过来,宣平侯实在无法,“你们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我这是我们昌其侯府,不是你们宣平侯府!你们还不快放开她,谁让你们这么做的?” 宣平侯频频朝他眼色,他酒气未散根本看不见。 他怒视着宣平侯,“好你个裴郅,我当你良心发现终于看得起我这个大舅子了。没想到你是别有用心,竟然这样对我的母亲。你今天要不是给我把话说清楚,咱们没完!” 瞧他这副完全没有眼色的样子,宣平侯实在是无法一脚踩在他脚背上,趁他弯腰呼痛之时在他耳边低语两句。他抱脚弯腰的动作像是被定住,吓得酒气都散光了。 那个婆子是…大都督。 他没有听错吧?他拼命晃着脑袋,生怕自己是在做梦。大都督为什么会扮成一个婆子?又为什么抓他的母亲?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脑子嗡嗡一片,像乱麻缠在一起理不清。 “沈侯爷,你且看仔细,她真是你母亲吗?” 冷漠透骨的声音,听过一次就不会忘记。昌其侯惊骇地望过去,不敢同扮成婆子的公冶对视,视线偏移之时正好看到向氏那张恐怖吓人的脸。 母亲原本是个慈眉善目略显富态的老夫人,病一场后瘦了不少。虽说瘦得有些脱相,但还能认出来。 这个刻薄丑陋的老妇人是谁? “她…她是…” “她是向姨娘,多年前是外祖父的妾室,后因犯错被外祖母发卖出去。”裴元惜半抱着林氏出来,“这才是外祖母。” 昌其侯懵了,满脸茫然。 赶过来的顾氏倒是听明白了,敢情之前作天作地的那个婆母是假的。怪不得婆母性情变化之大,她还当是老糊涂了。 一时间心情复杂,心道此事必定又是元惜瞧出的不对。这个孩子,还真是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难道裴侯爷最喜欢这个女儿。 向氏一双怨毒的眼盯着裴元惜,“你个小娘养的贱种,是你坏我的好事!” 柳则厉声警告,“你嘴巴放干净点,要是再敢出言不逊小心你的舌头。” 她被捆得紧,又被柳则按着。若不然她的样子还真像一条毒蛇,仿佛要窜起来咬人似的。昌其侯吓了一大跳,躲到宣平侯的身后。 宣平侯实在是看不上他的样子,嫌他丢人。 顾氏也别过眼,鄙夷自家男人这上不了台面的样子,她赶紧过去同裴元惜一起扶着林氏。看到被折磨得没有人样的婆婆,真心实意地难过起来。 向氏嗬嗬疯笑,“我是昌其侯府的老夫人,她是假的!侯爷,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我解开!” 昌其侯吓得更是不敢露头,白胖的身躯瑟瑟发抖。 “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子,亏得你还是我家侯爷的嫡子。可惜我家侯爷那样一个英明神武的男人,怎么生出这样的怂货。”向氏疯笑着,突然像被人扼住喉咙般止住。 她惊恐又不敢置信的眼中,是将那些箱子搬出来的叶灵和商行。 “你…你到底是谁?”她粗哑难听的声音在抖,冲着叶灵喊。 叶灵是婆子装扮,自然瞧不出本来面目。 “多年前,我门中有一人因违背门规而遂出师门,论辈分算是我的师叔。”他说。 “你和那个人是同门?”向氏身体抖得厉害,似乎连那个人的名字都不敢提,只敢用那个人三字代替。 她想到那些受过的折磨,不知为何狂笑起来,“你们这些人,一个个自诩名门世家,一个个看上去一本正经冠冕堂皇,骨子里一个比一个污糟,一个比一个不堪。你那个师叔面上瞧着仙风道骨世外高人,却不知实实在在是个衣冠禽兽!” 叶灵不置可否,那个师叔正是因为品性不佳而被逐出师门。 “你知不知道他最喜欢女人,尤其喜欢最下贱的烟花女,越是脏的他越喜欢。他玩女人的那些手段层出不穷,比花楼里的那些客人不知要厉害多少倍。他还喜欢和别的男人…” 裴元惜正听得入神,不想耳朵被人捂住。 她莫名其妙地转头,便看到不知何时来到她身后的公冶楚。公冶楚捂着她的耳朵,易过容的脸上尽是严肃。 另一边的商行照样子捂住自己的耳朵,一副我很听话我很乖的模样。 “我又不是小孩子。”裴元惜嘀咕着,“你干嘛捂我的耳朵。” 她好歹有两世记忆,又是生过孩子的人,她有什么不能听的。不过她很快反应过来,她有两世记忆,但是公冶楚并不知道。 如果他知道… 顾氏听声音已经猜出公冶楚的身份,她识趣地扶着婆婆到一边去,离他们远一点。林氏所有的心思都在向氏身上,倒是没有注意这些事。 这么一打岔向氏那边好像已经讲完了,正在那里又哭又笑得像个疯子。而其他人皆是一脸复杂的表情,昌其侯更是眼睛睁得老大,像是听到什么天方夜谭的离奇荒诞之事。 “还能那样…哟,那什么高人真会玩。” 宣平侯给他一个难看的眼神,“都什么时候了,沈侯爷还有心情想这些?” 昌其侯努力摆出正经的样子,“我就是感慨一下,向氏疯疯癫癫的谁知道她说的是真是假。要是她说的是真的,那什么高人的口味还真重。” 这样一个面目丑陋的老妇人,什么样的男人能下得去嘴。果真是艺高人胆大,高人就是高人,还真是美丑不忌。 “我受了这么多的苦,我为什么不能替自己讨回来?遥想我家侯爷多么英俊的一个人,我同他琴瑟和鸣恩恩爱爱,都是你这个妒妇不容人!”向氏突然指着林氏,眼中恨光大盛。早知会被人识破,她应该杀了这个妒妇。 “你…自己做的丑事,你还有脸提起老侯爷。”林氏反驳着,底气和力气稍显不足。 “我没有做过那样的事,是你诬蔑我!”向氏想起来,却被柳则死死按住。“你这个妒妇,所以你才有今天的报应!这是报应!” 报应二字,惊得林氏喘不上气来。 顾氏扶着她,眼神微闪。 “不是讲完那些事了吗?”那边裴元惜小声抗议,她瞧着向氏在和外祖母算旧账,这男人怎么还不松开她的耳朵。 公冶楚缓缓放开,仍是那副严肃冷漠的样子。 商行也松开自己的耳朵,朝自己母亲露出一个无害的笑容,眼中带着那种求表扬的目光,仿佛在说看多听话。 向氏已入疯魔,“全是报应!你们都该死!什么高人什么大儒统统都是色鬼,色字头上一把刀,是他们咎由自取!” 这时只听到叶灵道:“所以你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害人。” “是她们求我的,不信你去问问,我明明都拒绝了她们还不死心,捧着银子哭得可怜,不是说要生儿子就是想拥有美貌留住男人的心。我实在是不忍心,这才给了她们药。那些人如愿生了儿子,也如愿变美了,怎么能说我是害人?” “她们生的儿子不是怪胎就是痴儿,有人容貌变美不过几天功夫便丢了性命,你还说你不是害人?” 向氏突然变得兴奋,“我没有害人,我是在帮她们。她们不是求生儿子吗?儿子有了啊,管他怪胎还是痴儿都是儿子。至于那些想栓住男人的女人,她们确实变美了,也得了男人好几日的宠爱,便是死了也不亏。我是在帮她们,哪里能说是害人。” 这是什么歪理,顾氏听得目瞪口呆。 明明害人,却说是帮人。 叶灵微微叹息,“这些且不说,你放出去的那两只毒蛛总不会是想帮人吧?” 向氏眼神凌厉起来,凸出来的眼珠子盯着那几只箱子。那里面可都是她的宝贝,只恨她现在受制于人。 “那些东西长了脚,它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怎么可能看得住。我又不是你们门里的人,有所疏乎也是在所难免。” 事到如今还这般强词夺理,怕是毫无忏悔之心。 林氏只恨自己当初没能狠下心来,一时心软留下这么一个祸害,不仅害了自己的女儿,自己也是深受其害。 “向氏,冤有头债有主。你恨的人是我,为何要冲着我的儿女?” “呸!夫人你少在这里假惺惺,我这一生凄苦都是拜你所赐。怪只怪他们是你的儿女子孙,我不祸害他们我祸害谁?”向氏疯狂大笑,“都说娶妻娶贤,我家侯爷那样的男子怎么就没娶到一个贤惠大度的夫人。你看看你教出来的儿子,你养出来的女儿…嗬…一个是立不起来的窝囊废,一个是识人不清的糊涂虫…” 昌其侯一脸恼怒,他哪里是个窝囊废,这个丑妇竟然敢如此说他。他躲在宣平侯的身后,色厉内荏,“你胡说八道什么,你个贱人!” 宣平侯一脸复杂,虽说向氏为人恶毒害人不浅,但她刚说的那两句话倒是莫名让有些赞同。他看向裴元惜,又觉得哪怕嫡妻再是有许多不是,总归是给他生了一个好女儿。 “你处心积虑害人,反倒有脸说被你所害之人糊涂。像你这样的人,怕是死都不知悔改。你说你受了许多苦,难道受过苦的人就有资格害人吗?” 向氏怨毒的目光望过来,在看清宣平侯的长相时愣了一下,“你就是宣平侯吧,看上去是个练家子。这一身的气度同我家侯爷倒是有些像,只可惜你和我家侯爷一样娶妻不贤。” “我的夫人不需要你来评断,她前半生被你所害并不是她的错。她与我夫妻多年,为了生女理家,我对她没有嫌弃只有敬重。” 向氏闻言,像是听到天大的笑话一样。怨毒恐怖的脸上露出奇异的笑来,“你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不像有些人贪生怕死竟然和你一样坐拥侯爵之位。这天下原本就是不公的,像我这样的女子本也可以嫁个好男人生儿育女…嗬…” 那边顾氏在林氏耳边低语几句,大意是此事能被识破皆是裴元惜的功劳。她有心向裴元惜卖好,自是逮着机会替对方邀功。 林氏悲恸不已,干瘦吓人的脸上满是痛苦,她看向裴元惜的眼神满是愧疚,“好孩子,是外祖母害了你母亲,害了你啊…” 顾氏叹息,这一出出一桩桩的事,谁能想到起因竟然是多年前的一次发卖妾室。她埋怨的眼神看向昌其侯,向氏可是给自家侯爷塞了好几个通房。 昌其侯也想到这一出,一想到那些女人是向氏给的,他感觉自己浑身都像长了刺似的不舒服。仿佛衣服上还有那些女子的脂粉香,也不知那些香粉里有没有害人的东西。 “我…我身上痒,我能不能先去洗洗…”他试探着开口。 知夫莫若妻,顾氏当即知道他在想什么。闻言唇角勾起一抹冷笑,越发觉得这个男人担不起事。 好在她儿子长大了,倒也不用靠这个男人。 “你…你让我说你什么好,这是什么时候你竟然要去洗澡?”宣平侯一脸怒其不争,“你身上别说是痒,就是生了蛆也给我忍着。” 生蛆二字更是戳中昌其侯的忌讳,他觉得自己全身更痒了。 “我…我实在是忍不住了,我真的忍不了…”他想跑,不想被一个高挑的丫头拦住去路。他一抬头,对上商行戏谑的目光。 “沈侯爷,你刚才不是说我条顺盘子清秀身段极好吗?”商行说着,朝他猛抛媚眼。“你现看我,好看吗?” 穿女装的丫头,声音却是清脆的男声。 他惊恐地往后退,好像认出眼前的丫头是谁。既然有大都督,那皇帝来了也不足为奇。他虽说不用上朝,但在新帝登基之时也远瞻过天颜。 “你…你是…” “你说我是谁啊?”少年朝他眨着眼,眼神更是戏谑。 “你是…”那两个字昌其侯无法说出口,被商行这么一吓他身上倒是不痒了。可是心里又惊又惧,两眼一翻往后仰去。 104、温暖 好在宣平侯眼疾手快将他扶住, 否则他磕在冰冷的地上非得头破血流不可。别看他胖,宣平侯扶他却是绰绰有余。 他倒在宣平侯的身上,脸色白得不太正常, 脸上的肉一抽抽地抖着,眼皮子也抖颤得厉害, 也不知是真晕还是假晕。 “真没用。”商行撇撇嘴, 眼中尽是鄙夷。一个侯爷这么立不起来, 难怪会被一个老妇人给搅和得乌烟瘴气。“朕看你这样子, 实在是不配占着侯爵之位。” 这话像是晴天霹雳,昌其侯不敢再装晕。 “陛下, 臣…”他作势要哭,模样实在是难看。 “别嚎, 你再嚎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别看商行女装打扮,板起脸来威严仍在。他当了几年的皇帝, 以前也是太凌宫的太子殿下,一旦认真起来气势十足。 昌其侯立马闭嘴,这点眼色他还是有的。白胖脸上的肉抖啊抖,不知是吓的还是惊的。眼中惊疑不定满是慌恐,却是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他私下也曾嘲讽过皇帝是公冶楚手里的傀儡, 但那都是在酒足饭饱之后同朋友胡侃的醉话。他当然知道再是傀儡的帝王那也是天子, 天子要撸他的爵位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他又不是宣平侯, 又不在朝中为官, 大都督眼里可没有他这个人。 一双惊疑的眼转啊转, 转向宣平侯时满是乞求。这个妹夫是大都督未来的岳父,他嫡亲的外甥女还占着陛下义母的身份,这父女二人定然不会见死不救的。 宣平侯不知道说他什么好,但凡是沈侯爷稍微能立得住, 行事稍微注意些也不至于在陛下面前如此没脸。 商行揉着眉心,问叶灵,“玄师,这些东西怎么处置?” 他问的是箱子里的东西,在玄门眼中毒王可遇不可求,更何况不止一种,他以为叶灵会将这些东西重新训化收为己用。 “毁了吧。” “毁了?”他惊讶着,“这都是好东西。” “不,这不是什么好东西留着只会害人。”叶灵望着向氏,眼神像是在看向氏,又像是透过向氏看到其他人。” 他将要吹埙,不想被人拉住。 转头一看,丫头装扮的少年神情悲切,“玄师,这些东西要是驯得好也是有用的,不如留着吧。那蛇王岁数不下百年,你说过万物皆有灵,这样的东西若是杀了是会折寿的。我不想…” 叶灵伸手摸着他的头,黑漆漆的眸中尽是慈爱,“不用担心我,万事皆有因果。此事因我门中之人而起,自是由我来了断。” “玄师…” 叶灵轻轻推开他,慢慢吹起埙来。 空灵的曲子再次响起,这一次的曲子与刚的曲子却是不同。箱子被烧起来时,散发出奇怪的味道,似肉香又带着腥气。 那火也是奇怪,极大极旺却不会漫延。 向氏惊叫起来,“不…你不能这么做…这些可都是你师叔的心血…养了很多年的心血…” 火光之中,她的那张脸更加恐怖吓人。如今再看倒是同林氏长得完全不一样,刻薄瘦干的脸,高耸吓人的颧骨,十足一个陷入疯癫的婆子。 昌其侯又被吓到了,再也顾不上爵位会不会被夺的事。他不知道那箱子里是什么东西,闻到那腥肉焦糊气味脸色发白。 焦糊气越来越浓,还有沾在他身上的那些香粉气,两种味道合在一起混出另一种奇怪恶心的气味,他哇哇呕吐起来。 宣平侯露出十分嫌弃的眼神,离他远远的。 林氏推着顾氏,“你快去看看侯爷,他是不是吃坏肚子了?” 顾氏无奈,“我还是扶着母亲吧,侯爷应该没什么事,想来是昨夜同向氏给的那几个女子闹得晚了些。” 林氏脸色一黯,心知儿媳这是在给自己上眼药。她大难不死,心知经此一事之后自己怕是不能再以婆婆的身份拿捏儿媳半分,不由得心情复杂。 那边向氏还在疯狂大叫,如果不是被捆住手脚怕是要冲到火中去抢夺那些东西。她一时哭一时笑,在火光之中那张脸更是恐怖吓人。 “向氏,你的女儿呢?”裴元惜突然大声问她。 “女儿?”她怪笑起来,怨毒的目光像刀子似的看向林氏,“夫人,你说我的孩子去哪里了?你这个毒妇!那可是侯爷的骨肉啊,你灌了我绝子汤将我卖到腌臜之地。可怜我落了胎身体还没好就被那些人给…我好恨哪!” 林氏干瘦如干尸的脸上终于有了侯府老夫人的威严,“你这样的人不配给老侯爷生孩子,我只怪自己当时心慈手软留你一命,才让你作恶多年。” “嗬…夫人又摆起架子来,怕是忘被我关在箱子里吃喝拉撒都身不由己的日子。我也恨自己心慈手软,干嘛非要你亲眼看到我风风光光的样子。我真应该直接杀了你,总好过现在你又重新抖擞起来。” 林氏脸上的威严挂不住,这段日子以来被向氏那样对待,她求生不能求死不能哪里还有半点侯府老夫人的体面。她这副样子被儿媳瞧得明明白白,以后怕是再也无法在媳妇面前立威。 还有那个外孙女,怕是恨上她这个外祖母了吧。毕竟所有的一切都是她处置妾室不干净引起的,她愧疚之余心情更是复杂。 裴元惜越过火光望着疯狂的向氏,谁能想到就是这么一个女人,还有她根本不存在的女儿,竟然搅得两家不得安宁。 腥焦味越发的浓重,昌其侯已是吐得手脚发软瘫坐在地。那火不增不减一直在烧,火光中发出奇异的嗞嗞声。 被捆住手脚的向氏狰狞着,朝着那团火光声嘶力竭地狂笑着,嘴里不停地喊着孩子孩子。 “她怎么处置?”裴元惜问公冶楚。 还不待公冶楚回答,便看到原本被捆住的向氏突然顶开柳则站起来。也不知她是怎么办到的,众人只看到她一头冲进火堆里。 那火也是奇怪,一下子就将她吞噬入内。她倒在那些箱子之上,似乎还从火中抬起头朝林氏看去,露出奇异的怪笑。 林氏被骇得身如枯木,靠在顾氏身上。 裴元惜的眼睛被人捂住,男人冷清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他说:“别看。” 男人的手掌干燥温暖,与他冷漠的外表倒是不太相符。这双手不管曾经沾满多少鲜血,上一世却给了她所有的温柔。 周遭的人和物仿佛都不存在,天地之间唯有他们二人。 她脑海中掠过那些两人曾经在一起的场景,那些她刻意为之营造出来的美好,在一这刻越发的清晰。 是真是假,是虚还是幻她居然有些分辨不出。似乎真假不再重要,虚幻也不再飘渺。他们一直是他们,无论上一世还是这一世。 火继续烧着,埙的声音越来越空灵幽远。 一切化为灰烬之时,所有人脸上不知是释然还是唏嘘。他们看的都是那堆灰,没有人注意叶灵。 叶灵的身形一晃,商行立马扶住他。 少年的脸上满是担忧,细心地发现他鬓间多出来的几根银丝。千言万语不用赘述,他递给少年一个无事的眼神。 “何为逆□□事?”少年不知为何问出这一句。 叶灵道:“替人改命,断人生死。” 少年眼中涌出泪光,“替人改命会瞎吗?干预他人生死您会死吗?” 叶灵声音清幽,“我亦是□□凡胎,身体损伤在所难免,更不可能长生不老。” “若是…”少年哽咽着,“您就别做了,要不然您会瞎的。如果有人求您,您也别答应,就算那个人是我…我不想您死。” 他说得不清不楚,但他知道玄师一定明白他的意思。 叶灵易过容的脸上没有表情,那双黑漆漆的眼中却是生出波澜。修长的手轻轻摸着少年的头,眸中波澜之处尽是慈爱。 “有时候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宿命。若是值得,便是搭上身家性命又如何?你至纯至孝,是天下之福。若有那一日,我甘之如饴。” “玄师…”商行泣不成声。他似乎猜到一些事情,或许在他来到这里时玄师已经…“我不回去了,我就留在这里…我可以一辈子不洗澡,我们都好好的…” 叶灵望向天际,眼神更是幽远通透。 蒙在裴元惜双眼上的大手已经拿开,那边商行已经擦干眼泪。叶灵不用他再扶着,而是蹲身去查看那些灰烬。 昌其侯总算是缓了过来,痒倒是不痒了,只觉得浑身发冷。活生生的人在他面前烧成了灰,他恨不得离这个院子远远的。 顾氏和林氏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婆媳二人脸色都算不上好。 满院子的静寂之中,只听到昌其侯突然对顾氏大喊,“你快去,快…快把那些人给我卖了,一个也不能留!” 他说的那些人,自然是向氏之前送给他的女子。那些女子都不是侯府的丫头,是向氏从外面买回来的。 之前他贪恋美色和她的小意温柔和一些完全有别于其他妾室的风情万种而沉迷不已,如今思及那些颠鸾倒凤的销魂时刻只觉得脚底生寒。 天知道那些女子是什么来路。 顾氏心下冷笑,现在知道怕了,早干什么去了。 向氏有一句话倒是说得没错,色字头上一把刀。男人若被女色所害,皆是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半分。 林氏有心让儿媳听从儿子的话,嘴动了动终是什么也没说。经此一事,她这个婆母怕是再无半点话语权。 这事一了,这院子她也不敢再住。 昌其侯见顾氏不听自己的话,白胖的脸上又惊又怒。惊的是自己刚才一时情急喊出那样的话,忘记陛下和大都督还在。怒的是顾氏听到自己的话后一动不动,根本不把自己这个丈夫放在眼里。 商行冷笑一声,“沈老夫人大难不死,你还有心思惦记自己的那些破事。像你这样糊涂不孝之人,实在不配再占着勋爵之位。不如就此做个寻常百姓,守着祖产做个富贵地主衣食无忧即可。” 昌其侯大骇,“陛下…” 林氏和顾氏同样心惊,婆媳二人慌乱跪下。 “裴侯爷,你替我求个情,我们可是亲家…”昌其侯哀求宣平侯,宣平侯没有开口。他又转头求上裴元惜,“外甥女,你不能不管你亲舅舅啊。侯府要是没了,你也没脸是不是?” “舅舅,君无戏言。”裴元惜道。 一个君无戏言断了昌其侯所有的侥幸,林氏才逃出生天侯府便被夺爵,她心中百般悲苦却无处诉说。 “元惜,外祖母对不住你母亲,对不住你。可你舅舅和表哥是无辜的,他们什么也不知道。沈家要是没有爵位,你表哥以后怎么办?” 顾氏眼中升出一丝希冀,她知道这个外甥女最是一个恩怨分明之人。 裴元惜轻轻摇头,“外祖母,君无戏言。” 又是这四个字。 顾氏的眼神灰暗下去,她知道皇帝都开了口,元惜再是有心替沈家说话也不敢驳回陛下的金口玉言。 怪只怪侯爷今日太过失态,怪只怪侯爷以往太过不求上进。 她茫然着怔愣着,突然一下子想通许多事。或许没有爵位也好,侯爷这样的性子沈家迟早被削爵。只是苦了她的寅哥儿… 沈长寅不知何时来的,上前和母亲一起扶着自己的祖母。 “寅哥儿…”林氏目露愧疚。 “没事的,祖母。不破不立,我们遵旨便是。” 林氏闻言,悲切低泣。 空气中腥焦味尚在,罪魁祸首已同那些虫蛇同化成一堆灰烬。随着向氏的死,看似所有的一切都已结束。然而无论是宣平侯府还是昌其侯府,因为向氏带来的影响永远不会消失。 “朕听闻沈公子颇有才名,朕希望将来能在朝堂上见到沈公子。” 商行的一句话,替沈家指了一条明路。 昌其侯府众人跪送他们离开,众人还是来时的模样。公冶楚他们几人还是婆子装扮,商行依然是裴元惜跟前得脸的丫头。 裴元惜瞄着他的身段,几次欲言又止。 公冶楚和叶灵很正常,柳则和重儿是怎么回事? “你这一身是谁给你扮的?”她问。 商行狡黠的眼中闪过得意,“是不是很好看?是柳则叔叔替我张罗的。爹和玄师两人是自己捣鼓的。” 这就难怪了。 从小柳则带他带得多,两人情同叔侄关系极好。 裴元惜看向柳则,想不到一脸刚毅的男人原来喜欢这样的。柳则被她看得头皮发麻,暗道裴姑娘那是什么眼神,好像是他是什么坏人似的。 几人眉眼官司打着,心思各异。 宣平侯跟在公冶楚的身后,待出了昌其侯府之后他听到公冶楚说了一句话,公冶楚说正月里有几个好日子。 他一头雾水,不知道大都督突然提起这个做什么。 公冶楚停下来,易过容的脸上自然是神情难辨。那双清冷的眼朝裴元惜望去,只见少女一袭桃红的斗篷,不知同旁边的丫头说了什么抿着唇笑。 一笑花开,倾国倾城。 宣平侯顿时明白他的意思,一时间心情复杂。 105、成亲 正月里有两个极好的黄道吉日, 一个是十六一个是二十八。不出宣平侯所料,成亲之日定在最近的十六。日子一定,侯府上下一百多人忙得人仰马翻。 对嫁妆, 送喜帖,定宴席菜色。 上至宣平侯, 下至府中最低等的杂役, 皆是一副脚不沾地的忙碌模样, 反倒是裴元惜无所事事。她也不是真的什么事都没有, 她负责休养身体以确保大婚之日气色红润貌美如花。 正月十五,人月两圆。 侯府的团圆宴摆在康氏的长晖院里, 宣平侯同沈氏一左一右,其是裴元惜和裴济兄妹二人。侯府人少, 赵姨娘也被允许上了桌,搬个小凳坐在裴元若的旁边。 席间自是欢声笑语, 康氏望着儿孙慈祥满面。 所有人都不提过去发生的那些糟心事,仿佛侯府从来就是这些人,没有什么李姨娘没有什么秋姨娘,也没有什么三姑娘和四姑娘。 直到裴元华到来,喜庆的气氛突然凝固。 裴元华一身白素, 头上还别着白绡做的绢花。比以前瘦了许多, 也不复从前的那种娇俏可爱。她哀切无比地走进来, 戚戚然跪下来。 秋姨娘前天夜里走了, 听说走的时候脸上已经布满红斑, 头发掉得没剩几根,连牙齿都差点掉光了。 府里的主子除了宣平侯去看过以外,沈氏都不敢去看。好歹是生养过的妾室,用了一副上好的棺木, 葬的也是裴家的祖坟。 因着府中要办喜事,一切丧葬事宜从简,自然也不宜声张。 康氏瞧着裴元华那一身的白和头上的白绢花,只觉得心口堵得难受。人年纪大了,越发不喜欢看到这样惨白的颜色。 裴元华眼睛肿得厉害,显然不知哭过多久。 到底是生养自己的生母,她虽然被秋姨娘的死状吓得差点晕过去,但一想到自己的姨娘就这么死了,她自然伤心难过。 “好孩子,既然来了就坐下一起吃吧。”康氏道。 裴元华不起身,眼泪“叭”滴落在地,“祖母,孙女吃不下。我姨娘…她再也不会回来了,她不要我了…” 不管秋姨娘是怎么死的,人确实已经死了。 裴元华不过十多岁的小姑娘,突然丧母难免惶惶。宣平侯叹息一声过来扶她,她一把抓住他的衣袖。 “父亲,姨娘死得好惨。我会不会…” “不会,你不会的。”宣平侯安慰她,“你中毒尚浅,太医都说你已经没事了。你安心养好身体,为父不会让你有事的。” 她似乎没有被宽慰到,“父亲,我真的不会有事吗?为什么我听到有人说中过水银之毒的女子是不能生养的?” 宣平侯一怔,尔后一恼。 哪个乱嚼舌根的下人多嘴,他不是勒令过下人不许乱传此事。他眼神朝沈氏看去,沈氏心里一个突突。 裴元华泪汪汪地望着他,“父亲,你告诉我,我还能和二姐姐一样嫁人生子吗?” 康氏神情不忍,就连沈氏都眼泛泪花。身为女子的她们更容易感同身受,一个不能生养的女子这辈子还能有什么指望。 被点到名的裴元惜缓缓垂眸,若有所思。 宣平侯实在不愿骗人,又不忍告之实情。无言以对之时,裴元华哭出声来,“父亲,我是不是真的不能生养?那么以后我还能嫁个好人家吗?” 如果是放在平日,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问这种事情难免会遭到长辈们训斥。可是这话裴元华问出来,却是让人不忍责备半句。 康氏长长一声叹息,不能生养是小,活不长才是最让人难受的。 侯府子嗣本就少,男丁唯济哥儿一个。原本她还有四个如花似玉的孙女,到现在竟然是折损了一个又一个。 裴元华在宣平侯的沉默中知道答案,神情更是悲切痛苦,“父亲,我不要嫁给有儿有女的老男人,我不要给别人做后母…” “不嫁,我们不嫁。”宣平侯道。 “父亲,我不嫁人,我…我不如跟着二姐姐走好了……” 再次被提到的裴元惜慢慢望过来,眼神极是冰冷。 所有人都被裴元华这句话给震住,什么叫跟着走?哪有妹妹跟着姐姐出嫁的,除非是陪嫁的媵妾。 康氏倒吸凉气,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沈氏脸色一变,“不行!” “母亲,为什么不行?”裴元华哭道:“当初二姐姐痴傻时,您不是曾经生出让三姐姐出嫁带她去昌其侯府的念头吗?我为什么不可以?我不能生养,比当初的二姐姐更合适。” 沈氏语塞,下意识看向裴元惜。 裴元惜不说话,望着宣平侯。 宣平侯脸色铁青,道:“你母亲当时糊涂了,她说的话本就不作数。你二姐姐未清醒之时,为父曾经说过侯府会养她一辈子。” 沈氏心下冰凉,原来在侯爷的心里她是一个糊涂人。 她难过地想,自己这十五年来打理内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想竟然换来侯爷这样一句话。侯爷当着妾室庶子庶女的面如此说她,她还有什么体面。 “父亲,二姐姐马上就要嫁入高门,您说这话还什么意义?”裴元华哀切着,泪眼中满是乞求。 宣平侯硬起心肠,“自然有意义。同是我的女儿,你和你二姐姐当初情况虽不相同,却有相似之处。今日我同样把这句话说给你听,侯府会养你一辈子。便是为父不在了,还有你兄长。” 裴济立马站起来表态,说会照顾裴元华。 裴元华要的不是这句话,姨娘说过女子一生荣耀所系皆在男子。她不能生养,与其嫁一个有儿有女的平庸之辈,还不如做个高门贵妾。 她不要一辈子窝在侯府内宅做一个老姑娘,更不愿意眼睁睁看着别人嫁人生子,而她什么都没有。 “父亲,我不是傻子,我不需要别人照顾。我不能生养,嫁不了什么好人家,我只想跟着二姐姐,以后听二姐姐的话。” 说来说去,她看中的公冶楚的权势和地位,以为都督府的贵妾比别人的正室夫人还体面。抑或者是恨极了裴元惜,无论如何都要缠上来给对方添堵。 裴元惜冷笑,“四妹妹不是傻子,合着是在嘲笑我是傻子。” “元惜,元华她是悲痛太过口不择言,你…别同她一般见识。”康氏连忙打圆场,虽不指望孙女们以后相互扶持,可她实在不想看到她们反目成仇。 “祖母,她上赶着给我找不自在,我若同她一般见识呢?”裴元惜寒着脸,一张芙蓉面说是冷若冰霜亦不为过。 她可不是什么好性人,裴元华之前陷害她的事情还没有追究。不过是念在对方出了事心生怜悯,不想这个四妹妹还心心念念算计她,真当她是泥人不成。 什么太过悲痛口不择言,分明是有备而来。说什么想跟着她,说到底不就是眼红她嫁入高门不甘心吗? 如此姐妹,不要也罢。 康氏被她冰冷的语气惊得不轻,“元惜,你明日就要出嫁,她…实在是可怜…你能不能看在祖母的份上不要和她一般见识?” 裴元华暗恨,“祖母,您是长辈,哪有长辈在孙女面前如此低三下四的?” “你给我闭嘴!”康氏头疼不已,这个四娘真是不知好歹。她们母女以前仗得得宠做的那些事情以为她不知道吗?还当二娘是个面人好拿捏,简直是愚不可及。 她这一动怒,所有人都不说话。 宣平侯完全想不到四女儿会来这么一出,经历过自家内宅的那些事,又亲眼目睹昌其侯府发生的事。所有的一切皆是因为妾室,他对妾这个字生出无比的恐惧。 “心术不正的妾室是乱家之源。今日趁大家都在,我有一事要宣布。从今往后不止我们裴家女不为妾,裴家男子也得四十无子方可纳妾。这条家规我会添进去,以后大家以此为训谨记于心。” “父亲!”裴元华不甘喊叫,“您不能这么偏心…为了二姐姐您竟然改家规,难道在您的心中只有二姐姐才是您的女儿吗?我也是您的亲生女儿,大姐姐也是您的亲生女儿,您为什么从来不会为我们考虑?” 裴元若温婉的脸上略有薄怒,“四妹妹自己想做妾何必扯上我,我又不想做妾。” 赵姨娘面色微黯,若能嫁个好人家做正头娘子谁也给人做妾。她黯然伤神中,感觉自己的手被人握住。 裴元若低语,“姨娘,我没有那个意思。” “姨娘知道。”赵姨娘挤出一抹笑,“你能这么想,姨娘很欣慰。姨娘以前想岔了,还想着送你入宫。如今姨娘想明白了,宫里的妃子说到底还不都是妾。既然是妾,有几个好下场的。姨娘现在只盼着你嫁个好儿郎,舒舒服服地当个正室夫人。” 说到嫁人之事,裴元若难免害羞。脑海中不知是想到什么人,悄悄红了脸颊。 宣平侯是一家之主,他的话自然是做数的。 康氏沉默一会儿,终是叹息道:“不破不立,如此也好。” 裴元华眼里尽是恨意,那恨藏都藏不住,“父亲,您事事都替二姐姐想得周全。您眼里只有二姐姐一个女儿,我怎么办?” “为父说过,侯府会养你一辈子,锦衣玉食皆由着你。”宣平侯的话低沉暗哑,一如他此时的心情。 然而裴元华并不能理解他的一片苦心,犹在那里恨意滔天,“锦衣玉食?父亲您说得真好听。同样是您的女儿,为什么二姐姐能当都督夫人,而我只能做一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凭什么?” 她怒视着裴元惜,“都是你!你为什么要好起来?你如果还是个傻子,父亲最疼的女儿就是我…我才是那个嫁入高门人人羡慕的人…” 裴元惜冷冷看着她,“我并没有挡你的路。你走你的路,我走的是我的路,我们从来就没有同路过。” “怎么没有?要是没有你,你现在的一切都是我的…是我的…” 康氏听不下去了,什么叫是她的?如果不是元惜,大都督根本不会多看他们侯府任何一个姑娘一眼。四娘的品性…也左了啊。 宣平侯失望至极,“你二姐姐说得对,你们从来都不是一路人。” 他觉得他的二女儿和所有人都不是一路人。 “不,我们都是您的女儿,哪有什么分别?”裴元华大喊,她什么都没有了,便是想给自己的姐姐做妾都这么难吗?她又不能生孩子,二姐姐为什么容不下她?“你们都偏心她,你们都向着她,为什么你们不帮我,为什么?” 她的指责让康氏无言以对,宣平侯更是沉痛无比。 世间之事哪有那么多的为什么?既生嫡庶,便生而不同。既有聪明平庸之别,自会将人分三六九等。 裴元惜道:“你非要问个清楚明白,有些事情也不好瞒你。” “元惜…”宣平侯轻轻摇头。 “父亲,你瞒着她真是为她好吗?她会仗着自己的不幸得寸进尺,今日她想跟我去都督府做妾,明日她还不知又生出什么心思。我和父亲一样可怜她同情她,但我不愿意惯着她。” 裴元华面色一变,“你…你是什么意思?你们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康氏痛下决心,“元惜说得对,这个恶人我来做。元华…你父亲都是为你好,你兄长也愿意以后照顾你,这对你来说是最好的结果。因为你的身体…不止是不能生养,你父亲或许会白发人送黑发人。” 一语毕,她像是耗尽所有的力气。 裴元华不敢置信,问宣平侯,“父亲,祖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白发人送黑发人,我…我会死…我是不是会死?” 宣平侯沉痛点头,“元华,太医说了。你要是放宽心还是能长命的…” “你骗我!你们都骗我!我会死…我是不是会和姨娘死的一样惨一样难看…为什么会这样?我就是想变得更好看一些…” 裴元华歇斯底里地哭喊着,回答她的是所有人的默然。 正月十六,宜嫁娶。 花轿出侯府时,裴元惜突然生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出嫁女不能回头,上一世她一心奔着自己的计划从未想过回头看那些人一眼。她曾经以为是生命过客的家人,这一世倒是生出许多或深或浅的牵绊。 几世为人,她自己都说不清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当淡淡的惆怅漫上心头时,她竟然很想回头看一眼。 十里红妆惹人眼,风光大嫁动京城。 不知有多少人艳羡,又不知有多少人嫉妒。 花嫁绕长街而行,驻足观看的百姓不时发现惊叹之声。惊叹那晃花眼的嫁妆,惊叹前头那开路的仪仗,更惊叹护嫁的柳卫。 哪家女儿出嫁能如此风光,怕是皇后也不过如此。 人群之中有一道嫉恨惊恐之声:“她竟然还是嫁了…为什么她还能嫁给公冶楚?我怎么办?我到底该怎么办?” 这是一道女子的声音,白衣加白色的帷帽,端地是一个书香贵女的装扮。她的声音湮没在世人的议论声中,谁也没有注意听。 花轿内的裴元惜心情起伏,她算是两次同嫁一人。比起第一次时的平常心,这一次竟然生出许多道不明的思绪。 想到自己再次嫁的那个男人,不知为何她有一种尘埃落定之感。仿佛是冥冥之中的注定,又仿佛是与生俱来的宿命,她好似只能嫁给那个男人。 前世种种如走马观花,观的人是她,乱了心的人仍是她。 花轿落地时,她的心高高提起。 踢轿门、跨火盆、射箭,迎门之礼倒是一样都没有落下。接下来是拜堂、送洞房、挑盖头、喝合卺酒,公冶楚极其配合。 他太过配合,反倒让更让官媒和下人战战兢兢。 礼一成,所有人恨不得多生出两条腿撤离。 都督府宾客少,稀稀摆了两桌。朝中官员大多礼到人不到,不是他们不想来,而是他们不敢来。所有人更愿意挤在宣平侯府,也不愿意在公冶楚手里讨一杯喜酒喝。 是以今日侯府那边宾客极多,热闹非凡。 喜房内龙凤烛摇曳生影,火光映在公冶楚的脸上生出暖色。从裴元惜的角度看去是他完美的下颌。冷硬的侧颜少了平日的不近人情,多了几许烟火气。 这男人长得可真好,她想。 幽香袅袅,一应家具皆是她的陪嫁。 她坐在雕花刻鸟的拨步床边,只觉得太过安静。心跳的声音清晰无比,像是不受控制一般。似乎什么东西想要破土而出,又生生被她压下去。 他怎么还不出去?这么大的个子杵着叫人好生不自在。 “大人不去招待宾客吗?” “你觉得他们敢让我招待吗?” 那倒是。 “大人也累了一天,不知早些去休息。” 她顶着沉重的凤冠,感觉比上一世封后大典还要累。凤冠压着她的脖颈,头上一轻之时她听到清冷的男声。 公冶楚说:“好,我们归置吧。” 对上男人深沉的眼神,她花容失色。 这怎么和说好的不一样。 106、睡不着吗? 说好的彼此安好, 说好的随她自在,怎么突然变了? 两人四目相对,一个是眼神威压步步紧逼, 一个心如撞鹿寸寸后退。他的强势一如他的人一般冷静,而她则是心有余悸说不出是害怕还是期待。 龙凤喜烛燃得欢实, 烛光跳跃着像是在欢呼鼓舞。 上一世做过夫妻, 若说她害怕是床第之事那未免显得太过矫情。她的害怕不是在他, 而是在她自己。 那是一种连自己都无法掌控的情绪, 她害怕自己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至于期待更是复杂,令人难以启齿。 虽说上一世大多数的深情皆是她刻意为之, 如今想来或许在那些虚情假意的表象之下她其实并不讨厌他,甚至可是说得上有些喜欢。 如果他出尔反尔, 她也没有什么好纠结的。 “你以为我要做什么?”他说。 她干干一笑,“我没有以为大人要做什么。” 他眉眼舒展, 似乎心情很是不错。“今日我们大婚,若我今晚不留宿新房,旁人还道你不得我心。” “大人,其实我不在意这些的。” 他看着她,眸色深得吓人, “我一直未娶妻, 府里也没有妾室通房, 你可知世人背地里是如何说我的?” 这个她知道。 朝臣百姓皆惧他雷霆手段, 畏他噬血性情。畏惧之余自是有不少诋毁之声, 说他杀戮太重断了子孙根。直到她被册封为皇后,还有不少人在等着看她什么时候被废。 上一世她在初听这些坊传之时,还曾几番犹豫。暗道断了子孙根的男人要如何虏获,万一适得其反丢了性命怎么办? 后来大婚之日, 他食髓知味般不知倦足的索取差点让她对男女之事生出恐惧。忆起那狂风暴雨般的新婚之夜,她现在都腿软。 好在那一夜过后他有所收敛,否则她怕是会死在他的龙榻之上。心和身体同时颤抖起来,她觉得自己穿得有点多,屋子里有点热。 有些事情尘封久了,一旦解封势如野火燎原。越是压制那火越是烧得猛烈,火舌席卷之处熊熊一片,像是要将所有的感官和理智燃烧殆尽。 该死的是她还要和他同床共枕,他的气息无孔不入侵蚀着她的感官。她拼命告诫自己不要去想,那些画面却一帧帧在她脑海中放大,且越来越慢,慢到她仿佛身临其境重温往日绮梦。 停,停,停。 不要再想了。 “睡不着?”他问。 “不,不,睡得着,我差点就睡着了。我要睡了…就睡。”她闭着眼睛不敢看过去,自我催眠般回应着。 好在他没有再问,她平复几下呼吸努力将脑子放空。然而似乎并没有什么用,上一世的缱绻缠绵从四面八方冒出来,每一幕都足以让心跳加速。 她心跳得好快,快到无法掩饰。 “还睡不着吗?”他又问。 “睡着了,就睡着了。”她紧闭着眼。“我马上就睡着了,我已经睡着了。” 颠三倒四的话,睡着的人怎么可能会说话,除非是梦话。她口不择言语无伦次,身体绷得越发厉害。 睡着是不可能的,但打死不睁开眼睛不看他却是能办到的。备受煎熬之中,她感觉自己的手被人握住。 如同上一世无数个夜里一般,他紧紧握着她的手入睡。 手被他握住的时候,她脑子一片空白。说是上一世,其实对她而言并不遥远,近到如同去年或是半年以前。 心会变,身体却有它自己的记忆。 他的手温暖而干燥,掌心粗砺坚实。 她一动不动,似野马般狂奔的思绪终于收回。比起情情爱爱的纠葛,感情欺骗更不能为人所接受。 他如果知道真相会如何? 他们此后朝夕相对,万一她露出端倪被他瞧出,他会怎么对她?是唾弃失望,还是愤怒报复?她的心难受起来,像野火烧尽之后留下的苍凉。 他的冷漠他的无情,从来没有对过她。 在她面前他如同世家贵公子一般谦和有礼。两人关系渐近时,他又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一般小心翼翼。在他面前她热情而大胆。相处之时主导者总是她,而那个纯情无措会脸红的人反倒是他。 她嫁给他后的那些日子,独占恩宠。 世人皆道他是铁血帝王,却不知他将所有的柔情都给了她。每当夜里看着他全然无防备的睡颜,她曾无数次内疚自己的卑劣。 像他这样的人,岂能容忍别人的戏弄。如果有一天他们真的决裂形同陌路,她突然发现自己无法接受那样的结果。 被他紧握的手动了动,手指勾起他的手。 他似有所感,握得更紧。 正月十六的月,大多要比十五的略圆一些。月上中天凉如水,热闹喧嚣过后的都督府寂静如故。 商行同叶灵都未睡,师徒二人对月临窗而坐。桌上是温了又温的菜,烛台上的蜡烛已烧了近一小半。 “今日我心中实在是欢喜,除去玄师外竟然无人可以诉说。”商行说着,俊秀稍显稚气的脸上又是那种不符年纪的深沉。 叶灵气质出尘,闻言黑漆漆的眸中似有一丝微动。 两人杯中皆是清茶,商行以茶代酒再敬他一杯。 “我想不到自己能亲眼看到父母成亲,我爹瞧着也很是欢喜,从小到大我从未见他像今日这般开心。”商行的眼中泛着水光,“他守了我娘那么多年,终是如愿了。” 叶灵杯中的茶已空,他凝视手中的空杯,“看似空来实则满,虚虚实实谁能说得清。” 商行闻言若有所思,“玄师说得对,什么事情都说不清,只有今天才是真的。过去的已经过去,将来尚在未知中。我既然同父母团聚,更应该珍惜与他们在一起的每一日。” 他站起来,朝叶灵行礼,“身为人子,我理应尽孝。我要做一个孝顺父母的好儿子,为父母准备明日的朝食。” 少年的脸上乍现笑容,酒窝深深笑得无害,“玄师,我现在就去准备朝食。我要磨豆浆做豆花,明日一早给他们呈上一碗热乎乎的豆花。” 他雀跃离去,卷起一阵疾风。 叶灵看着手中的杯子,黑漆漆的眸中波澜涌动,“空则是满,满亦是空。世间虚妄甚多,唯赤诚之心可破。” 皇帝要磨豆腐,身为柳卫之首的柳则是当仁不让的得力下手。 初试者总是不能成功,一遍遍点卤失败的结果是整个都督府的下人都能喝上一碗陛下亲手磨的豆花。 虽然那豆花不尽人意,但每个人都一脸恭敬感恩戴德。这可是皇帝亲手磨的豆花,是御赐之物。下人们一脸虔诚,恨不得将那碗豆花供起来。 一夜斗转星移,都督府尽是不眠之人。 裴元惜近天亮时才睡着,比起公冶楚的神清气爽,她实在是萎靡困顿。春月不时偷瞄她,脸上隐约有些担忧。 她打着哈欠,大概明白春月想到什么地方去了。春月怕是以为他们一夜春战,她被折腾得狠了才会这样。 等到春月收拾床铺时,圆圆的脸上尽是疑惑与不解。竟然不是自己想的那样,那么自家姑娘为什么一脸没睡够的样子? “认床。”裴元惜轻声道。 春月恍然大悟,顿时闹个大红脸。 热乎乎的豆花,一咸一甜。 咸的是给她准备的,甜的是给公冶楚准备的。并着其它的粥食米粿和小菜,摆了满满当当一桌子。 厨房的下人说朝食是陛下准备的,豆花还是陛下亲自磨的。端起碗来的裴元惜愣住了,这些都是重儿备下的,那他人呢? 下人说陛下去上早朝了,她下意识看向公冶楚。 “官员成亲有三日假。”他说。 所以他结婚,他儿子还要天不亮就去早朝。裴元惜可不管谁当皇帝,在她心里这天下朝堂都是他的。他这个父亲当得好,只顾自己图清闲,倒是把儿子指使得团团转。 她脸色本来就不太好,这下更是不虞。 心下不满之时,她已将几样东西摆到他面前。她动作之自然,似乎完全不用过脑。仿佛这些事情她做过无数遍,熟知他的每一样喜好。 感知到周围气氛生变时,她心下一惊。 看看她都做了什么,还当是上一世不成? “我想…你可能会喜欢吃这几种。”她咬着唇,像是做错事一般。“如果你不喜欢这样,下次我不做了。” “这样很好。”他握着筷子的手关节泛白,刚才那一瞬间他竟然不知道自己是在期待还是在害怕。害怕这个词,曾经在他看来是多么的可笑。因为它代表着弱小,昭示着不如人的胆怯。可是他刚才隐隐期待,期待她同他一样有那些记忆。 她心下长吁一口气,暗自提醒自己以后要更加小心。万不能像刚才那般一时失神便做出下意识的举动。 习惯这个词,真是吓人。 一顿朝食吃得倒还算圆满,到底是做过夫妻的两人,彼此应该都没有那种新婚的不自在与别扭。 昨日大婚,一应嫁妆和收的贺礼还堆放在库房。吃过朝食后裴元惜领着下人登记造册,按品类存入库房。 这些事做完,她准备熟悉一下都督府的布局。 都督府比侯府还要大一些,到底是原东山王府的府邸,一应格局大气恢宏。许是主人家冷清,府中的景致也显得分外寂寥。 前后院之间泾渭分明,中间隔着一道月洞门。 内院小景虽然单调,却偶有江南庭院的婉约之感。而前院则要冷硬许多,像极笔直不屈的松柏不弯不绕。 入目开阔,远远看到一道深紫的身影昂藏而立,她下意识低头转身离开。 那紫袍金带的男子高目远望,自然看到月洞门那一闪而过的绮红。不仅公冶楚看到了,他身边的柳则也看得清清楚楚。 柳则跟商行磨了一夜的豆腐,面上看不出任何的憔悴不济来。他纳闷地想着,方才夫人分明看到了大人,为何转身就走? 那般急切与突兀,像是躲着大人似的。 这不能吧。 公冶楚眼神锐利如刀,周身寒气为之一升。 那边裴元惜走得急,心绪乱得像是打结的风筝,一头想要放飞一头却缠在树枝上越缠越紧。她也不知道刚才自己是怎么了,仿佛看到他后慌得不行,不由自主想要逃得远一些。 可是这下远了,又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夫人,夫人。”春月唤了她好几声,她都没反应过来。 好半天才明白这个夫人称呼的是她,她现在是都督府的夫人。她茫茫然望着最近的一处假山,恍恍惚惚般失笑出声。上一世她是娘娘,这一世她成了夫人。 关键两世都是同一个男人,也是神奇得紧。 更神奇的是走了没多远,她迎面撞上公冶楚。 春月震惊着,不停回望着外院的方向。方才大都督明明在外院的,怎么会走在她们前面,难道是她眼花了? 裴元惜心下同样惊讶,面上却是不显。 “大人,好巧啊。”她话一出口,恨不得把话给吞回去。这岂不是不打自招,此地无银三百两。 “确实是巧。”他顺着她的话。 凌厉的眼神一扫,所有的下人退得远远的。 “我们之间总是很巧,巧到令人匪夷所思。”他又道。 她立马心虚无比,世上哪里会有那么多的巧事,不过是人为而已。上一世她为了追求他,没少制造偶遇。 那些偶遇如今思来,似乎每一次都带着刻意。只是当时她自以为安排精妙,不管不顾地在他面前找存在感。 像他这样的人,难道真的没有看透吗? 她小脸尽是迷茫,似听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尔后像是想起什么一脸感激之情,“确实是巧的,我差点被拐子卖的那一次便是被你所救。” “那不是巧,是你父亲求我去救你的。” 简单的一句阐述,听在她的耳中却是别有深意。难道他是在暗示自己,还是意有所指在嘲讽她?所以上一世他看破了她的伎俩却没有戳穿,为什么? “大人,我能不能在府里种些花草?”她看似向他请示,意在转移话题。 他点头,“可以,我说过随你心意。” 两人站的位置能看到主院,主院匾额上的两个字虽然看不真切,却依稀可辨写着清明二字。她刚想找个借口离开,便听到他清冷的声音又起。 “记得以前我总是这般时常巧遇你,无论是在城内还是城外。便是有一日我出城办事,途中一时内急难耐遍寻纡解之地时都能碰到你。那日你赏花迷路,在乡野之中茫然无助。你求我带你出去,别过之时还赠我一枝带叶桃花。” 裴元惜眼睁得极大,一副羞臊不敢看他的模样。 她内心狂哮着,所以那次她故意在城外堵他来一场桃花杏雨间的浪漫邂逅时,他正忍着内急应付她。 亏得她还以为那日巧遇很成功,他接受了她送的花,而她很满意自己那日的状态。她以为自己热情而不做作,大胆却不轻浮,会如那朵桃花一样开在他的心上。孰不知他那时憋着忍着,怕是恨不得她赶紧消失。 重隔一世听到内情,怎是一个尬字了得。 她心情复杂百转千回之间,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恰如芙蓉三变。落在男子深沉的眸中,一如梦中那娇艳的桃花。 这下更是打算捂好自己的秘密,不能叫他知晓自己已知上一世之事。 在她低头作羞赧状万般纠结之时,自然没有看到他舒展眉宇间的一抹笑意,那笑意如风过桃花极淡极浅。 107、送桃花 桃花, 桃花。 她纠结到最后脑子里唯剩下这两个字,这两个字轻叩她的心,升起丝丝甜香, 将她带到上一世的某个场景之中。 仁安宫宽大的浴桶中,或粉或红的桃花瓣沉沉浮浮。氤氲的热气之中, 一男一女如胶似漆。水从浴桶中不断漫延出来, 花瓣洒了一地。 她心如鹿撞, 一张芙蓉面白里透红。 那时的她玩着爱情游戏, 占他的心占他的身,让他对自己欲罢不能如痴如醉。她看着他沉迷在自己织的情网中, 却一再告诫自己保持冷静。 她欺骗他的感情,还卑劣地想用深情困住他一生。明明她坚信上一世的自己全是虚情假意, 为何她会站在这里面红耳赤? 一阵风吹过带着冬春交替的寒意,冷风吹醒了她的理智, 吹散了她的胡思乱想,清醒之余她似乎明白什么。 这男人应该不会是随口提及此事,难道他是有什么深意?她已经将话题岔开他还将话给带回去,莫非是在暗示她做什么? 送桃花! “大人喜欢桃花?” 便是她愿意送花给他,这个季节去哪里找桃花?好好的男人竟然喜欢这些浪漫的把戏, 怪不得上一世被她轻易俘虏。谁能想象得到杀伐果决令人闻风丧胆的大都督, 在情之一事如此好骗。 她咬着唇, 努力忽视心里的那丝不舒服。 公冶楚眉宇间的笑意淡去, 定定地盯着她看似无比认真的脸。她表情迷茫而真挚, 实在是叫人无法怀疑她的单纯。 他神情复杂难懂,“你想到就是这些?” 不然呢,她还应该想到什么?她茫然着一双大眼睛,眸子如水般清澈美好。长长的睫毛刷动着, 满是无辜和不解。 半晌,他说:“也好。” 也好是什么意思? 是送桃花也好的意思吗? “如果大人喜欢桃花,我很是愿意给大人赠花。还请大人忍耐一段日子,眼下春意尚浅桃花还未开。待桃花开时,我必剪一枝开得最好的送给大人。”她说得极为认真,像是接受某种托付一般郑重其事。 然而他的眼神更是复杂,幽幽深深看不明白。 不知过了多久,他冷淡地微微颔首。 不远处少年欢喜地朝这边跑来,明黄的龙袍上面金龙张牙舞爪,配着他一头的短发像是一条活灵活现的真龙。 少年实在是年少恣意,看得人心情大好。 “爹,娘,你们在这里,叫我好找。”少年酒窝深深眉眼弯弯,唯眼下那一抹青色坏了他的朝气蓬勃。 他来得正好,裴元惜心道儿子真是及时雨。 她一把拉过他,背过身不看公冶楚,“豆花我们喝过了,做得极好。以后这些事情有人做,你既要早朝哪能做这些事情。你正值长身体之时,莫要熬坏了身体得不偿失。” 少年笑得一脸孺慕,“不累的,我精神大着呢。” “精神大也不是这么用的。”她趁机和儿子一边说着话,自然无比地慢慢走远,“民间常说世上有三苦,撑船打铁磨豆腐。磨豆腐可是个苦营生,起早贪黑日夜操劳。你现在不觉得,以后才知道厉害。” 少年眉眼带笑,眸底却是闪过黯然。以后能有多后?他都不知道还能陪父母多久,又哪里敢做长久之计。 他回头朝父亲望去,公冶楚站着未动。父子感情非比寻常,尽管父亲看上去同平时没什么两样,他还是能感受到父亲心情的低落。 “娘,爹怎么了?你们吵架了?” “他的心思谁知道。”裴元惜压低声音,同儿子小声抱怨起来,“也不知道你爹突然发什么疯,竟然好端端的想让我给他送桃花。你说这个时候我去哪给他寻桃花,这不是为难人吗?我同他说等桃花开了再给他送,许是因为这个他摆脸色。” 商行目瞪口呆,他爹是这样的一个人吗? “我爹他…” “你别看你爹当过皇帝又是大都督,世人只道他残暴冷血,却不知他骨子里有多矫情。”她声音压得更低,“他怕苦不喜欢喝药,还爱吃甜的。喜欢别人给他送东西送花,你说他娇不娇气?” 商行头皮发麻,胡乱地答应着。“娘,你要是现在给爹送桃花,也不是不可以,我知道哪里有。” 裴元惜大眼眨啊眨,这真是公冶楚的亲儿子。 “哪里有?” 皇家别苑就有。 别苑在城南六里外,苑里有暖房,暖房里种着各种各样的花。其中两株桃花争先恐后,一株欲开还羞,一株已是花香浓郁。 商行观详着桃树,带着无比虔诚。 曾经他认过一棵树为干娘,那棵树便是一株桃树。那株桃树就长在仁安宫里,谁也不知道它是什么冒出来的。它默默地长着,并不引人注意。 若不是后来它一夜之间桃花满枝,恐怕他都不知道仁安宫里还有一株桃树。玄师见了它说它有灵气,还让他拜了干娘辟邪保平安。 那株桃树确实有灵气,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每逢他经过时,总能闻到比其它花香更浓郁的香气。那香气虽然浓郁,闻之却分外令人心旷神怡。 他对着桃树喃喃细语,不知道说些什么。 裴元惜望着暖房里的姹紫嫣红,也想起了一些往事。这处别苑后来不以种花为主,而是改成种菜。 大雪纷飞的季节里,她能坐在仁安宫里吃火锅。青嫩的绿菜,新鲜的瓜果,皆是每日清早从别苑送进宫的。 那时候她是宫中独一人,虽说是皇后却能做自己想做的事。她随心所欲,吃喝等死过得好不自在。或许在她看来任务一般的感情,却有人认了真。 公冶楚… 他真的看不透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在她死后,他的执迷不悔他的情深不移足够令人动容。她无法想象一个人每天守着冰冷的尸体是什么滋味,更想象不出他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度过那些漫漫长夜。 愧疚、伤感,她心绪纷杂零乱。 人心最是复杂,复杂到连自己都无法看清自己的内心。她觉得眼前似有什么东西拦住去路,让她不敢往前走。 那株桃花夭夭灼灼,粉的花红的苞。 剪下一枝最好看的花枝,妥妥善善地放进篮子里。 进城之时排在队伍之中,也不知是心有所感还是事情就那么凑巧。当她随意掀开车帘一角往外看时,竟然看到城墙边一青一白两个熟悉的身影。 青衣男子眉间不耐面色微怒,正是陈家的大公子陈陵。他同另一个白衣戴帷帽的少女拉拉扯扯,不是陈遥知是谁。 陈遥知似乎很是不情愿的样子,一把甩开陈陵的手,“大哥,你为什么非要讨好那个人。他都失势了,他就是一颗废棋。” “你知道什么,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不是你能看轻的。”陈陵强忍着怒火,遥知还说程禹是废棋,在他心里这个妹妹才是真正的废物。 “我不管你们到底要做什么,我不要去侍候那个于公子。就算他是程世子又如何,不过是个东躲西藏见不得光的乱臣贼子。”陈遥知帷帽下的脸都气青了,她就不明白的大哥为什么要巴结那个程世子。程家当年是风光,可他们陈家也不差。齐名的两大家族,凭什么他们陈家上赶着给程家伏低做小。 若是早些年还罢了,如今程家已经落败了,那个程世子更是阳间的阴间人,在天下人眼里和一个死人差不多。 上次那么好的机会他都失败了,还谈什么给程氏复仇,还谈什么对付公冶楚。反正她上辈子没有看到公冶楚被任何人拉下皇位,也没有看到程世子成功。 让她去讨好那么一个落魄丑陋的男人,她不愿意。 陈陵又怒又气,在外面又不好发作。这个妹妹真是半点用也没有,来东都城之后除了给他惹祸什么也帮不了他。要不是看在她还有一点用处的份上,他早就把人送回云仓。 “你知道什么?你以为程世子这些年来养着那些人哪里来的银子?你真以为他落魄到要靠他人救济吗?” “什么意思?”陈遥知问。 陈陵冷笑一声,“就是那个意思。别看程家人都死光了,可暗中不知有多少亲信护着他。还有程家积年的财富,当然不止公冶楚抄出来的那些东西。” 培植亲信要银子,养着那些人要银子。程禹这些年还有不少死忠护着,更是离不开银子。他曾听祖父说过,当初他们的祖先攻陷东都城时不知抢占了多少好东西。程氏先祖那时是一马当先的大将,得的东西最多。虽说上交不少,但谁知道有多少东西被扣留下来。加上衍国公府盘踞京中多年,暗地底更是不知积攒多少财富。 他还知道那些东西如今全在程世子一人手中,他之所以巴结对方还不正是图这笔财富。男人若成大事,银子才是开路的基石。他们陈家是有铺子不假,可做的都是清贵营生每年的盈利并不多。 陈遥知心里活动开来,最后想到她见过的那个男人,又是百般不情愿,“他有银子是他的事,同我有什么关系。我们陈家也不差,何必看他的脸色。再说他长成那样,别说是有几个臭钱,便是真当了皇帝我也不稀罕。” 说来说去,还是嫌程禹丑。 陈陵皱着眉,道:“合着你是嫌他丑?” 说完他自己都不信,天下竟然还有嫌程世子丑的女子。想到程禹易容后的模样,他像是明白妹妹不愿意的原因。 当下很是无语,暗骂女子真肤浅。 “你可知他曾是东都城第一公子,芝兰玉树人人称颂。你当真以为他长的丑?” “什么意思?”陈遥知忙问,“他…难道他是易过容的?” 陈陵点头,“你若是见过他真正的样子,自然知道何为光风霁月。如此,这下你可该愿意了吧。” 陈遥知半天不说话,似是在纠结。 都督府的马车缓缓驶进城,裴元惜慢慢放下帘子。 正月里的东都城,哪里都是热闹的。进城的百姓多,眼下赶着出城的人也多。来来往往熙熙攘攘,将出城的大道堵得挤挤拥拥。 马车停在都督府门前时,天色已经灰了。 一进府,商行有眼色地说是要去歇一歇。 裴元惜问了下人公冶楚在何处,提着装有桃花的篮子去找他。他坐在书桌后,一身墨色常服冷冷清清。 鸦羽般的发,寒冰雕砌成的颜。 从她进门之后,那双深潭般常年冰冷不化的眸抬也未抬,至始至终定格在手中的书上。那书上一排排竖着的字跳进她的眼帘,她一字不差地背出来。 这下,公冶楚终于给了她一个眼神。 她过目不忘的本事,他自然是知道的。 “大人,你看这花开得好不好?”她从篮子里将桃花取出来,在他眼前一晃。 那枝桃花在她手中十分惹眼,枝丫上约有七个花骨朵,其中四朵盛开,三朵含苞待放。褐黑色的枝条桃粉色的花,黑是还未过去的冬,粉是迫不及待的春。 “嗯,尚可。”他神色冷淡。 她就纳闷了,说要她送桃花的是他。她和重儿去别苑精挑细选出来的花,他看一眼都嫌多余,这不是折腾人吗? “大人不喜欢吗?这可是我挑了很久的。”其实也不久,因为就那么一株桃树,她就算是挑出花来也费不了多长时间。 他看着她,“有多久?” 她瞠目结舌,这男人真够可以的。要求是他提的,她做到了他又摆出这副脸色来。比起上一世那个好哄的他来,眼前的男人实在是难侍候。 费了她半天功夫,他就是这个态度。 “从东都城到别苑,来回花了好几个时辰。你若是不喜欢早说,何必让我冒着冷风跑这一趟,还累得我儿子跟我一起吃苦受罪。” 那枝桃花被她丢在桌上,却被一只修长的手给拿起。 “原来你也会生气,原来你送我东西也并非心甘情愿,原来几个时辰在你看来已经很久。”他的声音很轻,像是隔得着很远的距离。 她可知他那些无望的日日夜夜,她可知那些漫长的朝朝暮暮。纵然只是在梦中,他依然能感同身受。他是他,也是那个他。不知何时起,他已经不想去区别两者之间的区别。 心动不知缘由,情深不知归处。 他想抓住什么,又觉得苍白无力。 她心下一跳,“也不是不情愿,我就是觉得自己一片真心还被嫌弃。你说说看,是不是你让我给你送桃花的?我好不容易采来送给你,你又不高兴,我就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因为我娇气。”他声音闷闷沉沉,颇有赌气之嫌。 她先是一愣,尔后“扑哧”一声。 108、露馅 初时她还忍着一点, 到后来实在是忍不住笑得前俯后仰,一直笑到眼泪都快出来了。这样一个冷漠峻峭的男人说自己娇气,是她听过最好笑的事。 “这么好笑吗?不是你说的吗?”他的声音依旧闷闷, 却是少了那种沉沉的压抑。他耳力极佳,自是将他们母子之间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他看着他们母子窃窃私语走远, 然后下人说他们出了都督府。 他们走之前连个招呼都不打, 完全把他置之度外。 他记得她以前送自己的那枝桃花开得极艳极好, 花枝也比这枝要大上许多。那时她眉眼含笑灼灼其华, 而今她不过是敷衍了事应付他。她给他磨豆花、给他做衣服、送花给他,全是他主动提及的。若他不提, 她怕是永远不会如以前那般对他。 她擦着眼泪,“不…不好笑, 一点也不好笑。” 这样笑到不可抑的她,仿佛才是真实的。 他不知何时来到她的身边, 藏青色的帕子递到她面前,“想要就笑,不必强忍。我说过会给你最大的自在,你不必在我面前掩饰自己的真性情。” 帕子带着清冽的冷,一如他的人。 他的话… 是什么意思? 她不敢深想, 更不想细想。 经这么一闹, 他冰冷的态度明显缓和。也不知是她心底绷着的弦松了, 还是她逐渐适应过去的两人朝夕相对的生活。再次同床共枕的夜里, 她倒是安稳自在许多。 他睡相好, 几乎一夜不会变动姿势。 而她则不然,她的睡姿差极。身体不会骗人,循着记忆找到自己最舒服的状态。所以当她睁开眼睛感觉自己像一只八爪鱼般缠在他身上时,她一点都不奇怪。 他似乎未醒, 睡颜俊美无害。她轻手轻脚从他身上爬下来,翻躺在一边盯着帐顶开始胡思乱想,好在天很快就亮了。 在她自以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时,当然没有看到身边男人微动的睫毛。 新嫁女三日回门,别人家的岳父岳母多少会摆些长辈的款,宣平侯和沈氏却不敢有半点怠慢之处。 众人瞧着裴元惜气色不错,神色也如常,皆是一副松口气的模样。 宣平侯在公冶楚面前丝毫不像个老丈人,公事公办还是朝堂之上的上下属关系。,他汇报的是仙姑害人一事。 秋姨娘落过一个怪胎,下马村也出了一个怪胎,别的村子自然也有。 村民们迷信,谁家要是生了一个怪胎旁人只道是这家人作了什么孽,所以会瞒得极紧。若不是被裴元惜父女撞破,恐怕下马村也会将此事瞒得密不透风。 向氏作恶多日未被人发现,皆是因为这个原因。 宣平侯领了这份差事,找到那些曾经求药的人家。那些人有了宣怒的对象,自然不会再藏着掖着,一个个哭爹喊娘咒骂向氏。 民愤难平,宣平侯自己出银子给各家各户送去安慰。那些人得了银子,皆是感激涕零。此事办得倒是圆满,之后无一人闹事。 沈氏康氏等人陪着裴元惜,先是问了一些她在都督府的事,然后说起裴济的亲事来。 裴济已是世子,又是侯府独子。他的亲事一直被东都城的夫人们盯着,先前未定世子那些人略有迟疑。眼下身份明了,自是成为世人眼中的佳婿人选。 正月里人情来往多,康氏沈氏婆媳二人没有被人明示暗示想同侯府结亲。康氏早就放了权的,虽说府里事情多,但她也没想过把掌家之权收回。 沈氏瞧着又瘦了一些,一副强打精神的模样。 “你说我亲自去将军府提亲如何?”面对女儿,竟是小心翼翼。 “母亲可问过哥哥了?” “问了,我问他洪家姑娘如何,他说一切皆凭我作主。”沈氏回道,心想济哥儿必定是愿意的。 她是真看不出那洪家姑娘有什么好,好好的姑娘家顽劣如同男子,也不知怎么就和元惜投了缘。既然他们都看好洪姑娘,她何必从中阻拦。 也罢,她如今还有什么想头。 “既然哥哥这般说了,那母亲便试上一试。” 康氏转动手中的佛珠,说起裴元华的事。 裴元华自知自己活不长久,又惧怕自己会和秋姨娘一样死状凄惨,连着哭一天一夜。到底是自己的亲孙女,康氏岂能不难过。 四娘再是有些小心思,到底也是她的亲孙女。好好的姑娘出了这样的事,让她不由得想起她的莲儿。当年她何尝不知莲儿活不长,一日一日都是数着手指过的。 昨儿个裴元华又哭到她面前,说是想住到水榭的院子养身体。那院子已经给了二娘,即使二娘出嫁了也不好给别人。她左右为难,说到动容处老老泪纵横。 “祖母,一个院子而已,四妹妹想住就让她住吧。”裴元华道。 “好孩子,祖母就知道你是个懂事的。你四妹妹纵然有诸多不是,你念在她身体的份上不要同她一般计较。她没几年好活…想想也是可怜。” 韶华注定早逝,像裴元华这么小的年纪谁知道不说一声可怜。 侯府近半年来发生的事太多,饶是康氏历经风雨亦有些承受不住。了却这一桩事,苍老的脸上尽是疲惫。 笼罩在侯府之上的阴郁久久不散,便是裴元惜的大婚也冲不散。 沈氏强颜欢笑,说起去洪府的事来。康氏脸色好看一些,侯府子嗣大于一切,裴济的亲事关乎着侯府兴衰,更是重中之重。 说到求亲时备的礼和一应礼数章程,康氏便拿当年去昌其侯府提亲之事相比谈,婆媳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时不时问上裴元惜的意见。 裴元惜看到在说到昌其侯府时,母亲的脸色明显有些难看。 如今东都城哪里还有什么昌其侯府的,有的不过是沈家。沈家众人已从侯府搬出来,住在城东的一处宅子里。以侯府的财力买个大宅子不在话下,只是那宅子再大也无法同侯府相提并论。 等到母女二人说悌己话时,沈氏再也忍不住。 “前几日,你外祖母和舅母来了……我都知道了……”她哽咽着,“我…千想万想也想不到那个恶妇她竟然…元惜,若不是你恐怕你外祖母她已经遭难了…而我们谁也不知道。我一想到这个,我的心就像刀割一样。我为什么这么糊涂,我护不了自己的女儿,也护不了自己的母亲。不管是做女儿做母亲我都如此失败,我真不如死了的好…” 她哭得哀切,字字含泪。想到娘家如今的处境,又想到瘦到不成人形的母亲,一颗心生生受着痛,偏还怨不得旁人半分。 两世发生的事在裴元惜脑海中纠缠着,一时之间心绪复杂。上一世便是在自己死后,恐怕母亲都不曾如此伤心过。 这一世不过是她没将他们视为过客,倒是生出颇多纠葛。 “事情已经过去,你想再多也没有意义。眼下哥哥的亲事要紧,等新妇进了门侯府添了丁,一切都会好的。” 沈氏泪痕斑斑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心下一片失落。元惜到底和自己离了心,如今更是难再弥补。思及自己前半生被人蒙在鼓里,后半生连个说心里话的人都没有难免又是悲悲切切。 母女二人相顾无言,偌大的轩庭院冷冷清清。 院墙上缠绕的蔷薇花藤像是一夜之间换了颜色,原本瞧着黑黑褐褐,眼下竟像是染上一绿意。褐褐绿绿的花藤爬满墙,隐约可见春暖花开时的繁花似锦。 这侯府也该变了。 因着公冶楚有事,夫妻二人没有留饭。 裴元惜在柳卫的护送下回到都督府,正好赶上和儿子一起用午饭。闻着香香辣辣中夹杂着臭臭的气味,他们相视一笑。 臭鳜鱼、水煮肉、香辣豆腐辣子鸡。 这些菜是裴元惜爱吃的,也是商行爱吃的。 一顿饭吃得酣畅淋漓,少年一边擦着泪一边吸着气拼命吃。裴元惜也好久没有这么痛快过瘾,自是吃得一脸满足。 饭足菜饱之后,商行问:“娘,我爹喜欢那枝桃花吗?” 昨日没机会问,他夜里一直记着这事。没有人比他更希望一家人在一起,也没有比他更希望父母恩爱一如从前。 裴元惜看着他,“你觉得你爹是喜欢桃花的人吗?” 他歪着头,缓缓摇了摇,“不是。我爹那个人哪里知道什么风花雪月,他做事最是干净直接,最不耐烦搞得些婆婆妈妈的东西。” 两人相视一眼,齐齐叹息。 公冶楚手段凌厉,行事从来不拖泥带水。这样的男人自然不喜欢花花草草,也不像是一个儿女情长之人。 然而偏偏是这样一个人,不停地向她索取,要吃的要穿的还要礼物。裴元惜想不通他收了东西也不见高兴,到底图什么。 “所以我爹收到花后并不开心,对吗?”少年一脸担忧,忆起昨夜一起吃饭时,他明明感觉父亲的心情不差,心下是一阵疑惑。 “也没有不开心,反正就那样吧。” “娘,我爹就是那样一个人,你别同他计较。你看看他给院子取的名字,叫什么清明,谁家院子用这两个字命名。”商行老气横秋,一副很了解自己父亲的模样,“就算是取其清风明月之意,这名字也太过晦气了些。” 清明为祭,不是什么吉祥的词。 说到这个,裴元惜倒是想起原由来。 “并非清风明月之意,确实是缅怀的意思。你可知你祖父叫什么名字?” “公冶明。”这个商行当然知道,“难道是借了祖父的名字,以此作为怀念,可也不用非得取清明两字。”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清字不是随便取的,它还借了你祖母的名字。” 那时她已经入宫为后,独得公冶楚的宠爱。他们夫妻感情震惊天下,她的独宠被世间女子所羡慕。 他在她面前一如寻常人家的丈夫,他会和她说起幼年之事,说起他在蒙城的那个家。东山王府的主院以清明二字为匾,此清明非彼清明,是取自他父母二人的名字。 “祖母姓唐名玉婉,没有清字啊?”少年一脸疑惑,暗忖着难道他记错了。 裴元惜笑道:“你祖母小名清清。” 原来如此,商行恍然大悟。 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冷风夹杂着寒风呼啸一声进来。紫袍金带的男子逆风而立,风吹着他的衣袂如凌空而来。 那萧冷又面无表情的脸,还有那双冷漠却翻云覆雨的眼。纵是她见过他无数的样子,也没有见过他如此骇人的模样。 裴元惜瞳孔猛缩,脑子嗡嗡一片。 “你出去。”公冶楚一步步走进来,直视着那个纤细的女子。他这话是对商行说的,少年一头雾水。 爹很不对劲,难道是出了什么? “爹…”少年感知到父亲周身的气场,完全不知发生何事。“你怎么了?是不是朝中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是我和你娘之间的私事。”他言语不带一丝感情,复杂至极的目光死死盯着裴元惜不放。“我有话要和你娘说。” 窒息感扑面而来,裴元惜感觉自己像被冻住一般无法动弹,她甚至发不出声音来替自己辩解一二。 他知道了,他知道了。 她的脑海中只有这一句话,心下是一片茫然惶恐。 他肯定猜到了,他一定对她失望至极,必然恨死她了。她无法呼吸无法出声,整个人僵硬到石化。压迫感层层堆积在她心头,她突然不敢面对他的怒火。 她在害怕,她怕在他眼中看到她不想看到的情绪。她怕他的痛心嫌弃,她更怕他与自己决裂此后视她为陌路。 有什么东西在心头裂开,她似乎知道那是什么,又似乎不敢相信。或许早在上一世,她自为守得极好的心已经出现了裂缝,只是她自己不知道而已。 “公冶楚,你听我说…” “我不会打你娘。”公冶楚冷声对商行道:“还不快走!” 商行还想迟疑,一对上父亲的眼神吓得拔腿往外跑。 他一出去,门被掌风大力关上。只听得一声巨响,惊得裴元惜终于找回一些思绪。该来的总会来,躲也躲不掉。 “你怎么知道我母亲小名清清?”他问,眼中暗涌滔天。他从未对任何人提及过此事,唯有梦中的那个自己对枕边人说起过。 她明明想面对一切,身体却不由自主往后退。她一直往后退,他一路步步紧逼。退到内室之后,已经没有退路。 “我…我说。”她艰难出声,已顾不上自己声音中的颤抖。腿好软心跳得好快,身体抵在雕花拨步床上。 “其实我…”她不敢看他,深吸一口气准备和盘托出。 一抬头,惊得面无人色。 他竟然在解腰带! “你…你要干什么?!” 109、你傻我傻 他紫袍飞散, 模样狂肆邪侫。冷冽的眉眼间是她所熟悉的俊美无双,手中握着腰带一副要鞭笞她的架势。 这样的他好陌生,又让人莫名生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情愫。 她惊骇着, 已经退无可退。 身高腿长的男人每走一步,像带着无与伦比的气场。他面无表情?出鞘的剑, 那凌利之势似?毁天灭地。 她感觉自己腿越来越软, 心跳得越来越快。 “…你别过来…啊!” 他靠近了, 抵着她。 她的心快要跳出来, 抱着头不敢看他。“我说…我说,我一老实交待!…我确实想起以前的事, 我…我心中实在是有些害怕,所以我不敢告诉。” 都这个时候了, 骗人。 “为什么不告诉我?到底有多少事瞒着我?”他将她围在自己的身体之间,恰似用牢笼将她困住。 “我…”她无言以对, 有些话到了嘴边又说不出口。难道她要告诉他上一世发生的事情是一场骗局?是她处心积虑接近他,然后虚情假意地欺骗了他的感情。 她说不出口。 至少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无法开口。 “说啊,不是说?老实交待,有什么事瞒着我?” 她慢慢放下捂头的手,心怯怯地大着胆子瞄他。 他的表情?冰山固封, 眼眸却是赤红一片。她怯怯然的心颤抖着, 不知为何突然觉得这样的他好生可怜。 “阿…阿楚…” 桃花林间幽香之中, 她便是这般深情唤他。 “敢这样叫我?”修长冰冷的手指捏着她的下颌, “知不知道…有时候我真的很想不管不顾对为所欲为…管愿不愿意。” 她的心颤得更是厉害, 这个男人…他?果更绝情一些,他?果更冷血一些,她的心会不会?好受一些? 泪水不知不觉涌出来,越涌越多。 修长的手指狠狠地替她擦着眼泪, 他赤红的眸中带着狠戾。一下一下,粗糙的指腹摩梭着她脸上娇嫩的皮肤,她知道那里一红了。 “为什么哭?” “我…我很抱歉。”除了歉意她不知道能说什么。她为自己上一世对他的所作所为汗颜,为她带给他的伤害道歉。 纵然她有足够的理由,但那理由是以她的利益为主。她为了回去骗取他的感情,又在得到他的身心之后心安理得地离开。 她眼中的愧疚不回掩饰,“对不起!” “谁?道歉,为什么?和我道歉?!”他狠厉的眼神变得疯狂,将她死死抵住一把扯开她的衣襟。 一片冰肌玉骨暴露在他的面前,白白生生的晃人眼。少女苍白的脸带泪的眸,以及奔跑之时散乱的发,无一不带着致命的惑诱。 她缓缓闭上眼睛,一滴眼泪再次滑落。 微凉的唇反复碾压着她时,她身体软得更加厉害。为了怕自己滑下去,她不由自主抱住他的腰。 被抱住的男人一僵,慢慢松开她。 “昨天我和说的那件事,记得吗?”他的声音冷且哑,每个字都像是从冰缝里挤出来一般,又带着说不出来的蛊惑。 他紧紧贴着她,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 “记得。”她声音发颤打飘,差点一口咬在他的喉结之上。不就是她处心积虑制造同他的偶遇,而他忍着内急不得不应付她的事,那样的糗事为何?一提再提。 他轻轻松开她,翻涌隐晦的眼看着她,却没有进一步的举动。 她低喘着,樱唇略肿。 一室静谧,却不知何时散尽了寒气,只余淡淡的温情在滋长漫延。她的手环着他的腰,像是有了倚靠般渐渐心安。 窗户处投射进来的光影斑驳了两世的记忆,唯有眼前的人占据着所有思绪。男女之情真真假假,假戏真做亦是常见。 眼前的人是他又不是他,但是又有什么关系。 她终于正视了自己的心,将他抱得更紧了些。 他感觉到她的主动,声音越发低沉,“没想到其它的吗?” 没有。 她想不到其它的东西,她现在也不想去想什么其它的。不就是暗示她送桃花,而她也送了,有什么可想的? “我想不到,告诉我。” 水润润的眼看着他,怯怯中是他熟悉的蚀骨风情。他喉结滚动,握着腰带的手不自觉关节泛白。另一只捏着她下颌的手已经托住她的头,手指插在她的发中。 两人?此姿势,实在是令人无限遐想。 他狠狠心冷下脸来,“自己想。” 她的手指轻轻挠着他坚实的腰身,一下一下刚开始?蜻蜓点水,后来变成抠抠拧拧,“我想不出来,告诉我嘛。” 公冶楚不为所动,依然冷着脸。 他的衣袍本就散着,她的手像泥鳅一样滑进去。纤细柔嫩的手贴着他的腰来来回回地摸着,“阿楚,告诉我嘛。” 娇哝软语的声音,一下子亲昵起来。他的眼神渐起变化,冰冷的表情已全然崩塌,手里的腰带已然变了形。 裴元惜再次被他狠狠抵住,像水一般软在他的怀里。青丝零乱小脸如玉,水气氤氲的双眸无比信任地望着他,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 公冶楚强忍着失控的理智,声音低沉得吓人,“我是想告诉,便是你骗我,便是我知道骗我,我其实都不在意…” 她的心一下子像被什么东西击中,眼里的泪水重新开始泛滥。他说他不在乎,即使她骗他也不在乎。 他竟然用情?此之深,而她… “为什么?”他明明不是上一世的那个他,为什么他会和自己说这样的话? “因为无论是现在的我,是以后的我,我们都中了的毒。只要是你,只要在这里,就足够了。” “那你可知我从一开始接近…” “我知道。”他看着她,“从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就知道想引起我的注意,以为自己掩藏得很好,其实我都知道。” 她说她对他一见钟情,却不知他才是对她一见钟情的那个人。 在遇到她之前,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喜欢像她这样的人。她表面瞧着和母亲一样温柔贤惠,实则他比谁都知道她和母亲完全是不同的人。 明知她假意以待,他却入了心认了真。 时至今日,无论梦里梦外,他甘之?饴。 她眼中的水气堆积越多,终于化成泪珠滚落。“我是骗的…我假装对你一见钟情,我处处制造机会同偶遇…我费尽心机嫁给,所有的一切都是我有意为之。为什么?这样…你知道我有多内疚。我不敢让知道我已经有那些记忆,因为我怕…我怕恨我…像我这么可恶的人,有时候我宁愿你恨我…” 虽然早就知道是这个答案,可是当他亲耳听到她说出来时又是另一番滋味。“为什么?骗我?我…哪里值得骗?” 她哭得更厉害,都这个时候了他问的竟然是自己哪里值得她欺骗。他可是公冶楚,上一世的楚国君王,这一世的大都督。他越是卑微至斯,她就越痛恨自己的卑劣。 “我…不是有意的。知道我不是这个世间的人,我只是想回去…我从痴傻中醒过来,便有个声音告诉我让我去攻略你,不能让成为遗臭万年的暴君,?用圣德之母的爱感化。三年为期,若能成功我便能回去。” 上一世她在这个身体里醒来,即知自己的使命。三年之期不长,她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是引起他的注意走到他的面前,获取他的感情。 除了怀孕生子,事事皆是她蓄意为之。 为怕在她死后他性情大变,才有临终之前的那番话。她以为自己会顺利回到过去,同这个时空毫无关系。 没想到她不仅重来了,且来得更早。这一世没有人告诉她怎么做,?果不是重儿,或许她根本不可能知道自己是重生之人。 她想,她应该是任务失败了。 因为重儿说在她死后,他杀了一切可疑之人。或许正是因为这一点,所以她被抹去记忆重来一回。 所以她真的早就料到自己的死期。 原来如此。 “那这一次你…”他不敢问,他怕听到更不想听到的答案。 她轻轻摇头,“没有。” 一股大力将她重新带进他的怀里,他抱得是如此之紧,紧到像是生怕一个眨眼她便会不见一般。 “我不管什么任务,我也不管什么遗臭万年。若是这一次你敢死,我就杀尽天下人。我宁愿你生生世世的轮回,回到我身边。” “不?!”她大惊失色,“不能那么做。我?保证这一次没有任务,但我并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果我真的逃不过…” “没有?果。”他埋首在她发间,咬在她的脖子上。“我不会放你走的,?果?走带我一起走…” 她略微吃痛,“咬我干什么?公冶楚,现在是越发胆子大了,竟然敢咬我!” “自己想!”他又是这一句。 这有什么好想的,他咬人有理了,“我不想,我干嘛?想。我头疼,我身体不舒服,我不?想。” 娇哝软语的声音,渐渐变了味。感觉他的咬也变了味,她心跳得厉害。“既然早知道我在骗,为什么不拆穿我?” 他动作停下来,“我若是拆穿了,会靠近我吗?是不是就会躲着我,不再给我送东西,不再逗我开心?” “合着是耍着我玩,是耍猴呢。等着我给送东西,想我哄开心。真的是太卑鄙了!” 到底是谁卑鄙,又是谁算计了谁,哪里说得清。便是说得清又有什么意义,情爱算计到头双赢才是皆大欢喜。 “亏得我以为单纯好骗,我就奇怪你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那么好骗,原来你一早就看穿了我…”她羞恼着,作势要推开他。 他在她愤怒的目光慢慢垂眸,“心甘情愿被骗的人,从一开始就输了。?果能见到以后的那个我,我希望能一直骗下去。” 骗到天荒地老也好,骗一辈子也好,他宁愿被骗也不愿生命中没有她。 她的眼中重新泛起泪光,“世人皆知我曾是傻子,却不知你比我傻。才是傻子,天下第一的大傻子。” “我们都傻,所以才是夫妻。” 她被他这句话逗得破涕为笑,朦胧之中感觉气氛为之一变。他沉沉地压过来,眉眼越发的近,近到她的呼吸之间尽是他的气息。 窗外的光弱了一些,却仍是白日。 “重儿还在外面。”她突然想到被他赶出去的儿子,必是担心他们打起来。 “不管他!”男人的声音低哑迫切,哪里顾得上可怜的儿子。 “可是大白天真的好…”她口中的那个吗字淹没在他的齿间,再也没有说出口的机会。 外面商行急得想挠门,父亲刚才的样子他是头一回见。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什么事,才会让父亲那般脸色。 他时真是吓傻了,现在反应过来后悔自己丢下母亲跑出来。反复回顾着之前的事,他记得父亲进来之间自己正和娘说起清明院的来历。 对了,清明二字的来历。 他都不知道,娘是怎么知道的?难道是爹告诉她的? 或者是… 他?次想敲门,手伸出去又缩回来。 柳则见他这般,心知必是大人和夫人吵架了,“陛下,您放心,大人和夫人不会有事的。” “真的吗?”对于柳则,商行是十二分的信任,“可是方才干爹很是生气,说他会不会对干娘动手?” “应该不会。”柳则道:“臣听说过一句话,叫做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天下夫妻都一样,料想大人和夫人也会?此。” 十六岁的少年郎,俊秀的脸立马红成熟透的虾子。 可是父亲那般生气的样子,怎么可能会像柳则叔叔说的那样床头吵架床尾和。他将头贴在门上,仔细听着里面的动静。 然后他一副如遭雷劈的表情,?乎不敢再看紧闭的门,“若真是如此…那我是不多管闲事的好…” 柳则看到少年如风一般疾步走远,那急切的样子竟然像是落荒而逃。他挠着头,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他仔细回想半天,百思不得其解。 到底哪句话说得不对呢? 110、妖精打架 商口气出了都督府, ?年脚底生风疾奔至太凌宫。站在太凌宫巍峨的宫门之外,他俊秀的脸上这才算是褪尽红潮。 入了宫门,又是那个年?减威仪的帝王。 正德殿、仁安宫、承佑宫以及无数曾经花红柳绿的内宫, ?下皆是片静然。他闲庭信步般朝芳茵宫走去,远远看到道修长飘逸的身影。 走得近了, 才发现那人可是独自而立, 围在他身边的是无数只毒蜂。那些毒蜂嗡嗡嘤, 听声音都叫人头皮发麻。 “玄师!”?年跑过去。 叶灵回头, 眸中染尘世,“这些东西被你养得极好, 方才我瞧过了,拘是那些毒蛛和毒蛇还是这些小东西, 明明是毒物无害人之意。” ?年酒窝乍现,面上隐见丝羞赧。 叶灵教他训养虫蛇野兽之术, 并未收他为徒。他学的日?尚浅,彼此年纪也幼,若是天资过人焉能驯这些毒物。 古空灵的埙声起,在这静寂的宫中飘散开来。那些毒蜂无比听话地飞走,齐齐钻入蜂箱之中。 埙声止, 叶灵又道:“万物有灵, 人亦然。再是穷凶极恶之人, 若有人以良善之心引导, 或许也能由恶向善。反之纯善之人入了歧途, 最后也终与恶为伍。” 被他那双黑漆漆带杂质的眸?看?,?年似乎了悟其中的声深意。“玄师教诲,我必谨记于心。” “必刻意记这些,心善自然有德。以你之秉性, 来必是代明君。” 商惭愧,须臾⺪?中升起无数光亮,“依玄师之意,我能长长久久地留在此⺪,同我父母起?” 叶灵看?他,幽幽远远,“山水无尽时,总会有那?天的。” 他像是明白什?,又像是什?也理清。唯肯定的是依玄师之意,他们家人会有长久在起的那天。 从小他就听人说父母如何恩爱,父亲如何独宠母亲人。思及之前发生的事,?年血气又涌上头。 他已经十六岁,纵然心中执念只有自己的父母,并意味?他对凡尘俗世无所知。像他这般年纪的男儿,已定亲者在?数,成亲者也有。世⺪男?都绕开的事情,他可能充耳闻。 知父亲和母亲…想到柳则说的那句话,再想到自己贴在门上听到的那些声音,时之⺪竟然有些无法面对他们。 想到母亲,明朗的心情又转阴。 “玄师,我母亲…她到底是怎?死的?” “宿命轮回,命格天定。” 是命? ?年懂。“你说过非毒非蛊,可有破解之法?” 叶灵看?他,盯?他那双清澈的?。?年黑曜石般的眸?带丝杂质,通透如上好的黑玉。天家骨血竟有此等纯良之人,难怪师父直念?圣德之君,宁愿逆天而为也要意孤。 “你好,她?好。” “我?”?年指?自己,“我要怎?做,我母亲才会没事?” 叶玄师再回答他,望?天际语。 天际已灰,黑幕沉沉压下来。多时灰已成黑,北边那颗星极亮,伴随?冷冷清辉的下弦月相得益彰。 室昏暗之中,烛光乍起。 裴元惜由得用手捂住自己的?睛,待适应光亮之后才透过指缝去看点灯的男人。袭紫袍随意披?,越发显得修长如玉。 男人微微侧过脸,几许散发柔和他的五官,俊美之⺪是添了几分邪肆狂魅。那说清道明的?神朝她看来时,她心跳由加快。 方才呢喃纠缠之时的画面又涌上心头,夹杂?身体传来的隐隐酸痛。她手指缝开得越大,微肿的唇溢出声娇嗔,“男妖精。” 公冶楚转身过来,松散的紫袍之下长腿毕露,敞开的衣襟隐见坚实的胸膛。她心跳越快,世人皆道美色误人,知男色比之?色亦遑多让。 此等艳姿,是妖精又是什?。 他习惯性掀袍而坐,无边底色览无遗。只听得她惊呼声用被?蒙住头,面红耳赤地连说了好几声男妖精。心肝乱颤之时只手探被?里,也知摸到什?地方,引得她是娇呼连连。 幽香盈来,如桃花的香气。 “桃花精。”他说。 蒙?的被?缓缓拉下,现出张娇若三月桃花般的玉面芙蓉脸。嫣红的小脸配?水花潋滟的眸,说出来的勾人。 “所以方才我们是妖精打架吗?” 说完,她已经是笑得花枝乱颤。 熟悉的气息压过来,男人俊美的五官在她的瞳仁中放大。她急忙伸出手挡住他,连呼吸都带了几分娇软。 “别再来…重儿是是还在外面?” 想到他们夫妻昏天暗地之时,儿?还在外面干?急以为他们出了什?事。她的脸是姹紫嫣红,羞中带恼。 “我去看。”他起身衣,动作之⺪又是男色惑人,“你收拾下。” 这个收拾二字隐晦深意,听得她感觉身体越发酸痛。 他出去后,春月低?头领?婆?们抬热水来。备好换洗的衣物后服侍自家主?起身,期⺪?神敢乱看,张圆脸红得像个大苹果比裴元惜还要夸张。 主仆二人都说话,当主?的倒是想坦然,当丫头的是臊得埋?头。 沐浴净身之后,裴元惜觉得身上的酸楚之感略略缓和,想到自己第二次经历这种酸痛也是说出来的心情复杂。 抱?衣物被褥的春月羞臊过后满心尽是欢喜,姑娘同大都督成亲几日都未圆房,她的心里总觉得踏实。?下终是圆房了,她替自家姑娘高兴。 张药方?递到她面前,她愣住,“夫人,这是什??” “你亲自去抓药,亲自己煎好给我送来,别让旁人知道。”裴元惜交待?,表情郑重。 春月脸变了变,“夫人,这是…这是…” 裴元惜看?她,“我年纪还小,身?骨还未全长开。这个时候若是有了身孕,怕是大人和孩?都会太好,等过几年我养好了再要也迟。” 她心下茫然地接过方?,慌乱地揣袖?里。姑娘说的有道理,比起?嗣来还是姑娘的身?紧要。左右姑娘还小,再养个两年也是可以的。 这事确实要瞒?人,万能让大都督知道。 裴元惜知自家丫头心中所想,思绪皆是上世种种。那方?她烂熟于心,每味药的每个字都像是刻在她心里般。 汤药到底麻烦得多,还是如上世般制成丸剂来得方?。上世她次次落地避孕,到底是如何怀上孩?的? 方?没有问题,仅有避?的作用,对??调养身体也有定的好处。 她的孩?… 商正站在仁安宫的外面,望?高高的匾额出神。身后传来脚步声,他用回头也知道来的人是谁。 “爹,你说我们家人会直在起吗?”无论他如何追问,玄师都肯告诉他要如何做。他知道父亲也没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爹,你还记记得那角落里后来长出棵桃树。那桃树默默无闻谁也知道什?时候长的,突然有天开了花极是好看。” 公冶楚望向宫墙角空无物的地方,那里后来确实长了棵桃树。那树桃花开得极好看,每枝都像极她送给自己的那枝。就连那花的香气,都似她身上的幽香般淡而清雅。 “记得,你还认了它做干娘。” “原来爹知道这事。”?年羞赧?,他还以为这是他和玄师之⺪的秘密,连柳则叔叔都知道,想父亲竟然是知道的。“爹为什?从来没说过?” 公冶楚依然看?空空的墙角,“你娘…或许真是桃花精。” ?年疑惑,他娘怎?成了桃花精了? “你和我娘…你们没事吧?” “我和你娘能有什?事?”公冶楚淡淡地望过来。 他立马别过去,俊秀的脸上满是严肃,“我方才见你生那?大的气还以为出了什?事。你们没事就好,那样我就放心了。” 公冶楚冷漠脸色依旧,耳根是红的。 个时辰后,他坐到叶灵的对面。 两人之⺪横?张茶几,茶几上茶香四溢。茶道悠闲,由叶灵做来举动皆是云流水般飘逸。 “我夫人异世而来,同玄门可有关系?” 叶灵泡茶的手停住了,“有。” 冒?热气的茶摆在公冶楚的面前,茶水中片绿针般的茶叶悠闲自在地徜徉在茶水中,如孤舟独横。 氤氲的茶香中,叶灵空幽幽地开口,“我师门精通玄巫二术,向来隐世出。多年以前我师父曾于星象中窥探天机,紫薇生戾气,有残暴之主独占天下。” 公冶楚神情坦然,很显然这个残暴之主指的就是他。他屠了商氏皇族,后又杀尽切平之人。鲜血白骨堆就的帝王路上,留下的只能是后世骂名。 “暴君出,百姓苦。我玄门中人原?问世事,然而我师父忍天下满目疮痍,苦思冥想之后他做了件违背天道之事。引来异世魂,解那紫薇戾气。” 叶灵这话出,公冶楚泰山崩于前而改的面色终于生变。 “你说是我夫人…她是你师父引来的?” “正是。”叶灵黑漆漆的眸中如星盘涌动,“我师父此举有违天道,自是受了天谴。他后半生?盲身残良于,且法盘开启后超出掌控星相大乱。临终之际此事告知于我,我这才出了山门。” “玄师前世?盲,可于此事有关?” “何为前生,何为来世。孰知前生亦是来世,来世亦是前生。天下万物尽在万相之中,相盘轮回虚虚幻幻。你以为的前生或许是来世,你认定的来世可能才是前生。”叶灵的声音空灵幽远,在寂静的夜中仿佛看透宿命般索然无奈。 公冶楚放在膝盖上的手握成拳,所以切命运使然皆是他的缘故。他命中带?紫薇戾气,是天下之祸。他的妻?他的儿?因为他的命格经历生死离合,全是他的业障。 “可有什?万全之法?我妻我?能否与我永分离?” 他从来在意世人诋毁,也在乎身后骂名,他会后悔之所做之事。若是因为他的缘故才有今日因果,他愿意独自承担而是祸及妻儿。他多年帝王,如今又是权倾朝野的摄政之臣。通身气质此时已尽收敛,眉⺪自责期盼表露无疑。 叶灵道:“圣德之母,戾气救苍生,这是我师父同我说过的话。观人看相,我们玄门之人代代精通。你虽手段狠决是戾气横生之人,天道复杂我敢妄言。但我相信若我师父亲?见过你,或许会用那等冒险逆天之法。” 公冶楚拂袖而起,又了那个极其古怪的礼。“如果没有我夫人,可能我会是我。因果之所以相成,在因成了果,也在果印证了因,而是没有因就没有果。玄师番苦心,我永世感恩。如能解我家三口困局,我愿做任何事。” 帝王诺,岂止千金。 叶灵起身,回应相同的礼,“修功德,福泽苍生,或可试之。” “玄师箴言,我必遵记。两世有缘,未知玄师师门,知玄师可否告之?” “天下事原?与我师门无关,只因我师祖师父时善念,想搅局中。我师门隐世而居,实愿为外人知晓。” 风起,人离,紫袍金带的男人如冷冽的风般消失在夜色中。 白袍的男人屹立仰望星空。漫天星光之中,星宿清晰可辨。紫薇现圣光,隐隐可窥见百年盛世之相。 他未曾向世人提起过来历师承,也未提及过师门名讳。他的师门传承千年代代单传,师祖惜才破格多收弟?,想成为师门之耻。师祖遗憾辞世,愧言师门气数尽自己是千古罪人,言明至此以后门中许再收弟?。 师父临终嘱托他拨乱反正,守佑圣德之君。他无弟?,在他身后师门无以为继。他们这脉终会在他之后断了气数,又何须向世人道哉。 若为天下之故,皆无悔。 111、圣德之母 青龙湖畔, 陈家私宅。 宅?坐北朝南,处陈氏琴行的后面。南面临湖可赏湖景,北面背街有铺?阻隔喧嚣吵闹, 端是个风水好的清静之。 悦耳的琴声从西边屋?传出来,飘荡在如今尚显冷清的青龙湖上说不出的悠扬动听。抚琴的白衣?正是陈遥知, 而听琴的男?赫然是失踪许久的程禹。 程禹未易容, 病态中自带家?弟的贵。虚虚靠在椅?上, 瞧着像极某个高??户里养病的公?哥儿。 他听着琴声, 目光透过抚琴的陈遥知望向黑夜。 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陈遥知当他沉浸在自己的琴声中。自打她见了他的真面目, 先?的百般不情愿已然变成十二分的愿意。 她向来不喜欢守成温吞的男?,比如裴济那般。重活她野心更?, 更不愿意屈就无能的男?。 程禹虽失败过次,但他是个有野心有行动的男人。公冶楚之以耀武扬威, 不是狼?野心成了事。那个裴元惜之以尊贵凌然东都城众之上,不是因为嫁了个好男人。 想她情容貌皆不输对方,又同是上天眷顾之人,她不相信对方能有那样的好运,而她没有。她悔自己先?以貌取人, 生生错失好时机。好在现在为时不晚, 她有的是机会同程?培养感情。 ?哥说了, 她是要嫁给程?的。 像程?这样的男人, 是她真正要找的人。 她边抚琴, 边含情如水看向程禹。程禹当年有东都城第公?之称,长相自是过人。芝兰玉树的家公?随意闲靠,更是丰采高雅。 琴声激昂起来,如她此时激荡的心情。如果程禹成了事, 那她就是将来站在他边的那个人。 裴元惜得到的那些东西,她也将会拥有。上天终究待她不薄,她可以好好把握机会。听程禹养伤心情抑郁,她当即请缨来给他弹琴开解。 她相信以她的长相情,程禹定然会心动。 室内香袅袅轻纱拂动,临湖的宅?清静又自在,晚风带着湖水的息从纱帘的拂动中飘进来。琴声越发的悠扬动听,?佳人般的男在琴声中倒是赏心悦目。 若为画,必是副好景。只是有人不喜这画,生生打破这室的唯美。个丫端着水进来,不轻不重放在架?上。 陈遥知瞳孔微缩,暗怒这丫好生不识趣。 雅儿故意挡在程禹的面?,温了巾?替他擦手。 病弱的主?和温柔的丫,落在陈遥知的眼中只觉无比的刺眼。虽说男?三妻四妾是寻常,可这个丫好生叫人讨厌。她在屋?里,那丫的眼睛就敢勾着程?不放,当真是好不要脸。 有这丫的娘,叫什何婶的更是让人不舒服。嘴里叫着她陈姑娘,眼里却是看不到半点尊重。 若是她嫁了程?,定要将这对母提脚卖得远远的。 她要优雅她在?度,她不能在程?面?露出半点妒恨之色。然而手指却是不听使唤,接连错了两个音。 雅儿自是听不出来,程禹轻轻蹙眉。 “程公?该休息了,我明日再来。”她抱琴款款而出,白衣飘飘颇有脱俗之感。双美目自以为暗含情愫,伊然笃定程禹已经是她的裙之臣。 出屋?当冷了脸,匆匆?往陈陵的住处。 “?哥,那个程?是怎回事?他难道不知道现在要靠我们陈家吗?明知我是他未来的妻?,他把那个丫留在边。” 陈陵脸黑,“哪家公?边没个服侍的丫,你吃的是哪??的醋?” “我不管,我不想再看到那个丫。个人贱胚?成天摆着个小姐的款,她当自己是哪户人家的千金。当着我的面都敢用眼睛勾着程?,背后使不定?少贱人的手段。有那个何婶,不过是个婆?,不知道的人以为是程?的亲娘。这样的人留在程?的边,我看很是不妥。” “那你想怎样?”陈陵没好,那些人都是跟着程禹出生入死的,他可不去自讨那个没趣。连个丫婆?都容不,这个妹妹真是成不了?事。 陈遥知可不知他心中想,?心思只想将何婶母赶走。“我也不是那等小之人,她们到底是程家的老人。不如我找个好人家,将那丫嫁出去给人当正娘?,想来程?应该会同意的。” “你心里既然有了主意,又何必来问我?你若是和程?商量好了,倒是个两全美的事。”陈陵敷衍说着,心中却是不屑。 程禹要是那等好掌控的人,他何至于到现在要巴结讨好。任是他再和对方交好,对方始终防着他。别说是底细,连寻常的事都套不出来,更不说打探程家藏银?的方。 这个妹妹委实太蠢了些,要不然他也不会这伤脑筋。 陈遥知听不出他语中的敷衍,当自己主意出得好。“既然如此,明日我便同程?提提。” “哼,你可警告你,你说话的时候注意些。要是得罪了程?,我可不饶你!” “?哥,你…”陈遥知跺脚,怒冲冲扭就走。 陈陵也不留她,他脑??的事。 半个时辰后他去见陈映雪,对于这个姑姑他是无比的尊敬。陈映雪悲悯的目落在他上,说不出的疼爱与关心。 “我虽担着家主之名,却碍着流份不好太过出。自打你父亲去后,家中应事宜皆落在你上。你事事操心奔波劳累我都看在眼里,恨不得能给你分担二心中实在难过。” “姑姑,你莫要这说。父亲去后你撑起整个陈家,那些族老们哪个不是对你赞不绝口。旁人怕你占权不放,却不知你恨不得我夜之间能扛起家族重任。近半年来我们举步维艰,遥知实在是太过令人失望…”陈陵不想提那些事,旦提及就恨死自己那个妹妹。 陈映雪道:“不怪她。你母亲去得早,有些事也没有教她。她到底是你的妹妹,你可不能不管她。我希望你对她像你父亲对我样,家和能万事兴。” “姑姑…”陈陵也不知为什,无论他有??的烦恼和不忿都能在姑姑这里得到安抚。“程?防着我,我们接来该怎办?” “有些事不能操之过急,但有些事却不能不急。你也?了,也该成家了,男人先成家再立业方是正理。” 陈陵何尝不想寻求助力,只是他高不成低不就的很难选择。加上妹妹惹到了公冶夫人,以?同他们陈家走得近的人家纷纷疏远。 放眼整个东都城,他能选择的真不?。 陈映雪叹息声,“冤家易结不易解,解铃须系铃人。” 陈陵心动,“姑姑,你是说裴家的那位?姑娘?” 裴元若有琴艺?家之名,在文人墨客中颇有名。侯府庶出的姑娘,也不会像嫡出姑娘般难求。中间有公冶夫人的关系在,能和?都督成连襟那可是求都求不来的事。 若是能结这?亲,倒是极合心意。 陈映雪悲悯的眼神看着他,“我的陵哥儿这般人物,若是陈家未退出朝堂该是如何的鲜衣怒马。什样的家嫡求不到,又岂会为个庶费心。” 他闻言,手握成了拳。 待他成了?都督的连襟… 都督府静寂如常,清明院里灯火通明。 公冶楚去找商行的期间,裴元惜补了觉。睡醒后室烛光,心绪繁杂之后再无睡意。索?无事人胡思乱想,她便领着人去了趟库房。 翻出些料?准备以后无事时给那对父??做些衣服,不管针脚好不好,是她为人妻为人母的片心。 踏着月色进了院?,但见人们皆在外面噤若寒蝉,便知是公冶楚回来了。 内室珠帘暗香浮动,她心撞如鹿。 乌衣墨发的男人?马金刀坐在床榻边,势不减冷冽如刀。从黑色翘靴往上看,是他那修长的腿。光是想着这双腿是如何的强劲有力,便叫她红了脸乱了心,?软脚腿肚?都在打颤。 他往这边看,她心跟着发颤。软心颤之时,她看到桌?上放着个瓷瓶,?有的娇软都变成僵硬。 白胎的玉瓷,红布封口。这样的瓷瓶常见,般用来装药丸药粉的,上次她用来装避?丸的瓶?便是这。 瓶?不是春月放的,也不是她放的,那只能是这个男人放的。 “以?是我换了你瓶?里的东西。” 句简单的话,道清?她为何会怀孕的缘由。她眼波微动,心里说不出来的复杂。上她心想着回去,加上时间紧迫,自是不允许自己给他生儿育。 她记得初知自己怀孕时,那冲击和慌乱。明知自己死期不远,肚?里的孩?该怎办?她可以像过客般从这个间离开,从未想过会留个孩?。 整个孕期,于她而言都是复杂和纠结。她怀着复杂的心情写育儿手册,又亲自给自己了催产药在死期来临之?生孩?。没有人知道那感受,她甚至不敢?看眼那个自己生的孩?。 怪他吗? 他又有什错。 他看透了她的假意,甘愿受骗假装不知。男之事越是卑微越是想抓住不放,他明知她不想给自己生儿育,却使了手段让她怀上孩?。他想留住她,想用孩?困住她的人。 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无论有没有孩?她终究会离开。他不能接受那样的事实,他拼命想找出她的死因杀了很?人。不会有人知道那心被抽空的荒芜之痛,便是东山王府被灭?之后他都没有那样惶恐过。 “我改了方?里的几味药,只留了调养?的功效。” “哦。”她淡淡应着,表示自己知道此事。 “你现在年纪尚小,这药是我找人配的,方?是你以?的方?。我找人看过,说是这方?极好不会伤。” 她惊讶抬,明白他的意思。时之间心情重新复杂起来,为什他要这做??他处心积虑让她怀上孩?,这为什又不想她生孩?? “我们有重儿。”他说。 是了,他们有孩?。 以生与不生皆是他说了算,凭什?她捏着那个瓷瓶,想到自己上怀上孩?时的那焦虑绝望,恨不得将瓶?砸在他上。 “原来事事都在你掌控之中,你这有本事为什不自己生孩??” 这便是话了。 话出口她自己都恼,看看她成什样?,这样赌的话也说得出来。至此她心里不得不承认,自己再是生再是愤怒实都不是冲着他。 她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冲着谁,是上那该死的宿命,是这错综复杂的?今生。 室暖光生辉,人高腿长的男人缓缓走到她的边。她没有抬,自不会看到男人唇角隐现的笑意。 男人?手包住她握瓷瓶的手,“若有可能,我倒是愿意。” “你倒是愿意,你有那个本事吗?”她语仍然很冲。 “嗯,我没有那个本事,不过你有。”他的声音极轻,轻到像羽毛样刷在她的心上,温柔轻抚极是熨帖,“如果没有重儿,我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样?。你恼恨的命运安排,对我来说却是上天给的恩赐。” 她心受震动,想抽回自己被握住的手。 他握得紧,像是永生永都不肯放手,“你可知圣德之母是何意?” 圣德之母是她听到的那个声音对她说的话,说要她用圣德之母感化他,让他洗去暴虐后她方能回去。 “什意思?”她抬眸,眸中无限嗔恼。 他长腿伸,将她困住。 氛为之变,尽是温香冷冽你来我往纠缠不休。她心颤得厉害,?更是软化成藤蔓般被迫攀附着他。 “圣德的不是你,圣德的是你儿?。”他说。 她瞳孔微张,长长的睫毛抖了。 “以…” “以无论你往复轮回几次,你终将要给我生孩?。” 112、送你 她腿软得更是厉害, 脑子里反反复复响着这句话。原来她算尽所有,以为自己使命完成能回去,却不知真正的深义在这里。 只是她既然生了孩子, 那应是完成任务,为什么还会重来一世? 也亏得重来一世, 才会有这不一样的人生。离奇的命格解释不清, 她已不想去纠结这一切究竟是为?么。 如今有夫有子, 纵然身不由己亦无埋怨。 身轻腾空被人抱起时, 她羞恼地捶了一下男人坚实的胸膛。原来说半天生孩子的事,为的就是生孩子的过程。 呵, 男人。 同样的夜,有人是春宵苦短, 有人时孤独漫长。 一夜风入罗帏,裴元惜起床时身边已是空无一人。她拥被而坐, 竟是有一种前世今生交错??。像是上一世的那些个清晨,她已经习惯醒来后他不在的㖞形。 他自是要上早朝的,不管他是帝王还是权臣。 春月侍候她更衣,不敢瞧她那玉白肌肤上的红红紫紫。夫人受宠是好事,暗道大都督要是再温柔些便更好了。转身默默地取来煎好的汤药, 端到她的面前。 她推开, “以后不用了。” 春月一喜, “夫人, 你想通了?” 不管是何身份的女子, 嫁人后还是要先生下子嗣才能立足。先前夫人说怕身子受不住暂时不打算怀孩子,可她左思右想总觉得有些不妥,儿女?事哪里是女子能做主的。 便是夫人再厉害,那也没有大都督厉害。眼下夫人想通了, 那是再好不过,也省得日后大都督因为此事同夫人生了间隙。 “不是。”裴元惜轻声道:“汤药到底麻烦,已有制好的丸剂可服用。” 春月脸上的喜瞬间褪得干净,不无失望地把汤药端下去。转念想着夫人说的也在理,还是夫人的身子要紧。 丸剂确实比汤药方便,也不容易被大都督知晓。大都督那样的男人,万一有一天知道夫人背着他服用避子丸那该如何是好? 她不是一个能藏住事的人,圆圆的脸颊的挤出几道愁纹来。 裴元惜从镜子里看到她的担忧,心下一暖,“无妨,大人也知此事。” 她圆眼大睁,“大…大人他知道?” “嗯,他知道。”裴元惜眉间带笑,脸上的红晕便是脂粉也敷不住。 “那就好…那就好。”春月喃喃着,猛然想起另一事。 她忙吩咐其他人赶紧将早膳摆来,米粥春卷小笼包,并荤素六样小菜。其中还有白玉小碗中浇着酱汁的豆花,浓油赤酱并着白生生的豆花,冒着豆花特有的豆香。 “姑娘,这豆花可是大人亲手磨的,你尝尝?” 公冶楚亲自磨的豆花? 裴元惜盯着那豆花出神,无法想象那样一个男人磨豆花的样子。上一世他倒是费尽心思让御厨弄各地美食给她吃,可从来没有亲自动过手。 她磨豆腐、她儿子磨豆腐、她男人磨豆腐。合着他们一家人都跟豆腐较上劲了,一家人都钟㖞磨豆腐。 一时间百般情绪,还有些啼笑皆非。 豆花出奇的嫩,不比她磨出来的差。 春月从自家夫人的表情中看出惊讶和满意,心道今日同那日陛下磨豆花一样,阖府的下人都有幸吃上了大人亲手磨的豆花。 打从姑娘醒来,后面发生的桩桩件件裹挟着她跟随姑娘的步子。从侯府到都督府,姑娘也成了夫人。 不知何时起,夫人在她心里已如神一般厉害。她想不出这世上还有能难倒夫人的事,便是世间惧怕如大都督,不也一样对夫人言听计从。 “夫人,大人这么听你的话,你可真厉害!” 裴元惜闻言,一口豆花差点喷出来。 豆花虽然好吃,也不宜天天吃。 连着吃了三天豆花之后,别说是裴元惜有些受不了,府里的下人也是闻到豆花的味就有些反胃,面上却还要装出欢天喜地的样子。 裴元惜没想到第一个到都督府做客的人会是裴元若,裴元若抱着琴说是自己苦思冥想日夜苦练数月,终于成了一首曲子。 她瞧出对方突然登门的羞赧,连忙将人请来。“大姐姐来看我,我欢喜还来不及。” “打扰了。”裴元若摆好琴,神色渐渐缓和。 曲子别出一格,同裴元惜教的那些有异曲同工之处。裴元惜隐晦地提了几处意见,裴元若惊喜无比。 最后一曲终了,姐妹二人相视一笑。 “如此,我总算不负二妹妹的一片苦心,也算对得起别人的盛赞。”外面的成名对裴元若来说太过沉重,从年前到现在她一直苦练不休,就是怕辜负二妹妹对她的期望。原本她以为不知何时才能作出好曲,不想近日心㖞抑郁反倒是像开了窍似的。 裴元惜问:“大姐姐怕是不止为曲子而来,可是还有?么烦心事?” 裴元若是温婉的性子,向来不是那等争强好胜?人。她的笑从不曾张扬过,却是端庄有度令人极为舒适。方才她一门,裴元惜便瞧出她眼底的愁色。曲子虽好,悠扬中却夹杂着哀愁与彷徨。 她苦笑一声,“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二妹妹的眼。确实还有一事…我本不愿来烦二妹妹的,只是我心中郁闷无人可说,便是连姨娘那里都没办法说出口。” 陈映雪登了侯府的门,隐晦提了想同侯府结亲的意思。 沈氏未声张,先和赵姨娘通。 赵姨娘有些意动,撇开陈遥知和裴元惜?间的过节不说,陈家这门亲事还真不错。陈家是大家族,又在清流中的望族。 裴元若嫁过去,那就是陈家的主母。陈家重诗书,有才名者如过江?鲫。裴元若有才女之名,又有女大家的名声在外。嫁到世家大户这点名声不够看,嫁入清流?家最好。 赵姨娘是她的生母,生母无不盼着女儿嫁出去后过得顺心如意。侯府有权有势,陈家有名却无权,以后自是要捧着她。 “姨娘问我?么章程,我心里乱得。姨娘说陈姑娘是女子,女子终是要嫁出去的,她不会妨碍我?么。可是我…我不愿意。” 裴元惜不意外陈家有这样的心思,上一世裴陈两家亦是结了亲的。侯府所有人对陈家主的印象极好,她们没有她的经历自然不知道陈家的底细。除去陈遥知和自己的过节,陈家这门亲事确实算得上不错。 “大姐姐为何不愿?”她问。 裴元若温婉低头,说不出来的好看,“我知道自己的性子,高门大户不适合我,我也不喜欢那些尔虞我诈的勾心斗角。我喜欢简单自在些的日子,哪怕贫寒一些亦无妨。若能门当户对又两心相悦太难,像二妹妹同大都督这般姻缘更是难得。” “大姐姐,你可知民间有句老话叫做贫贱夫妻百事哀。你我生在侯府这样的门户,那是投了好胎,有些女子终其一生所求不过温饱。” “我知道,我想着我有嫁妆倚仗,那人也能赚些银子养家糊口,日子总不会太难过。”说着,裴元若的脸上现出一抹红晕。 如此模样,应是心有所属。 裴元惜若有所思,“陈家我也不太看好,但我觉得如果找个像夏夫子那样的男子,倒不如听从父母?命嫁个门当户对的人家。” 裴元若一时羞赧,尔后释然,“我就知道?么都瞒不过二妹妹的眼,以前我瞧着夏夫子哪哪都好。性子清高长得又好,看着也是个淡泊名利的男子。那时我想着若能嫁给他,以后我们夫妻琴瑟和鸣平平淡淡也是极好的。后来他离开侯府,再见时…” 她一声叹息,有些事㖞或许只有离得远了才看得清。夏夫子在她面前清高无尘,却在陈姑娘面前献媚讨好。自那一刻起她忽然发现她以为的高洁?人,不过是个庸俗的普通男子。 “不是他。” 不是他? 裴元惜眯眼,“是谁?” 裴元若羞红了脸,“是…郑琴师。” 郑琴师是第一琴行请的那位琴师。 伎人低贱,向来为世人看不起。郑琴师虽是宫里出来的,却也不足以匹配侯府的姑娘。别说是侯府那边,便是裴元惜都不看好。 “大姐姐,在世人眼中郑琴师和夏夫子一样,他们都不是你的良配。你若执意独行,前路必是阻拦重重。” “我知道。”裴元若眼神坚定,一改平日的温弱。“我定然不会后悔。” 上一世裴元若嫁的是一个伯府庶长子,裴元惜自是没怎么留意。既没听到什么不好的事,也没听到什么好事,想来平平常常还算过得去。 这一世她插了一手,没有了夏夫子,不想还有郑琴师。 她抽空回了一趟侯府,沈氏喜出望外。 母女二人始终不算亲近,待她问起陈映雪提亲一事,沈氏脸上的欢喜慢慢淡下去。还以为女儿是回来看自己的,不想是为庶房的事。 “我听你的话,你大哥大姐的亲事我都要过问他们的意思。陈家主确实看中了你大姐姐,我自是没有一口应下来。赵姨娘是个有成算的,想来比我看得明白想得明白。只不知你从哪里听到的?又是什么想法?”语气并不是很好,隐约有些对赵姨娘的不喜。 裴元惜回道:“是大姐姐找了我。” 沈氏惊讶,她还以为是赵姨娘告诉女儿的。 元若一向脾气温和,怎么会? “你大姐姐可是不愿?” “大姐姐也不是不愿,她是心里没底才去找的我。” 这么一说,沈氏的脸色好看多了。 以前她养着元君时,总有人拿元君和元若相比,便是婆婆那里也明显更看重元若一些。她那时没少没闷气,暗中较着劲。 她的元惜再不同她亲近又如何,这可是她亲生的女儿。人的心思极为复杂,这转念?间的功夫沈氏看自己女儿时眼神中隐隐生出骄傲来。元若再是有才名受人称赞遇事还得向元惜讨主意,还是她的女儿更厉害。 “她到底不如你,除了问你也确实没有别人可以问。” “我同陈姑娘打过交道,她是想向我探探陈家的底细。婚姻大事不是儿戏,女子嫁人好比重新投胎自是要慎重一些。” 沈氏点头,元惜这话说得不错。“那你是怎么说的?” “母亲,陈家外面瞧着清贵有名望,可实在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家。” “元惜,母亲说句你不爱听的话。我知道你同你大哥大姐要好,你自是想你大姐能嫁一个好人家。可她再是有才名也是一个庶出的姑娘,世家夫人不会选这样的女子做嫡媳。你别听外面传得好听,越是名大反而犯了有些世家的忌讳,人家更是不愿娶个这样的儿媳。” 在沈氏看来,这门亲事没什么不好。陈家主为人和,那位陈公子也是一表人才。陈家在清流中威望极高,元若也才名在外。 她是嫡母,庶女能结一门名声好的亲事对她而言比?么都重要。至于内里,只要不是太过难看谁也挑不出她的错来。 裴元惜看着她,“母亲,陈家不是良配。便是你和赵姨娘都同意,大姐姐也不反对,我也不同意这门亲事。” 她闻言脸色一变,“为何?” “有些事我不便同母亲细说,总之这门亲事不能结。不仅我是这个意思,大都督也是这个意思。” 裴元惜不愿解释太多,直接抬出公冶楚。 沈氏一听公冶楚也不同意,当下心惊了又惊。对于朝堂?事她也不是闭耳不闻的无知妇人,连大都督都不看好陈家,也不知陈家哪里得罪了他。 “既然如此,下回陈家主再问起,我便找个借口给推了。” “赵姨娘那里,你也提一下。不好解释的话直接说是大都督的意思,想来赵姨娘是个明理的人。” 沈氏自是应下,母女二人又去了长晖院看望康氏。 康氏见到孙女,笑得是合不拢嘴。拉拉杂杂说了许多话,闭口不提裴元华,一应关切皆是围着裴元惜。 裴元惜离开时,康氏沈氏送她到侯府大门外。 都督府的马车旁,一男人背身而立。听到动静的他慢慢转身,那通身的派令人不由得心生敬畏。 “大都督…”康氏低喃着,有些不敢相信。大都督过门而不入,可是来接二娘的?早就知道大都督看重二娘,没想到能亲自来接。 沈氏亦是一脸震惊,震惊?余又是满心的欣慰。大都督能来接元惜,证明心里有元惜。这是元惜的体面,也是他们侯府的体面。 冷漠高大的男人,长相一如浓墨山水般雅致。他望着那朝自己走过来的女子,从身后拿出一枝桃花。 粉的花瓣、墨绿的枝。 “送你。”他说。 裴元惜惊呆了。 康氏沈氏也惊的下巴齐齐掉了一地。 这…这人真的是大都督? 113、不会 都督府的马车缓缓驶离, 留下一干震惊中依然未回神的侯府众人。康氏久久凝望着远去的马车,饱经世故的眼中尽是欣慰。 “二娘是个有福气的。” 她的二娘不仅有福气,还有贵气。能抽中凤签的女子, 前程荣耀岂是一般女子能比的。她轻声念了一句阿弥陀佛,长长吁出一声感叹。 马车内的裴元惜把玩着那枝桃花, 犹不敢相信花是身边的男人送的。思及刚才祖母?母亲那惊呆的表情, 她脑子还有些发懵。 他可不是一个浪漫的人, 更不是一个感情流于表面的人。上一世所有的浪漫都是她刻意为之, 而他不?是被动承受的那个人。 “为什么给我送花?” “想送就送了。”他的回答清冷简单。 她眼中波光潋滟,说不出的灵动狡黠。男人磨了几天豆腐, 又亲自接她还给她送花,难道是突然开窍了? “花我很喜欢, 闻着真好闻。”她深深嗅着,心中欢喜, “不?那豆花不用再磨了,再好吃的东西天天吃也会腻。” 他看?来,好看的眉微微收紧,“喜欢的东西,也会腻吗?” “会啊。”她埋头闻着桃花的香气, 没有看到他眼中的深意, “再好看的东西天天看也会烦, 再好吃的东西天天吃也会厌。” “我不会。”他说:“中意之物绝不会厌, 心悦之人永不会烦。便是旧了老了坏了…不在了我也依然喜欢。” 她惊讶抬头, 震惊于他说的番话。他的眼神是那么的笃定?深沉,仿佛穿过两世的岁月凝视着她。 相比她而言,她显得太过肤浅?凉薄。 “我…我突然觉得自己好惭愧。” 他握住她的手,“要是厌了豆花, 还有臭豆腐;若是腻了臭豆腐,还有臭鳜鱼;臭鳜鱼也烦了的话,还有辣锅子。鲜花饼、百香糕、榴莲酥,腻了一样还有其它的。天下之大美食之多,我总给寻来新鲜的东西。” 所以你喜新厌旧亦无妨,只要不是厌了我。 “那…那就么说定了。”她心跳得快,酸酸甜甜的滋味复杂至极。 花香幽幽,说不出来的好闻。 全盛的桃花、半开的花苞、紧闭的花蕾,还有冒了头的绿芽点缀着。一枝比她送给他的那一枝更好看,也不知他是从哪里寻来的。 回到都督府,她见到了有好几日没露面的儿子。 商行远远看到父母?来,惊喜之余还有一丝肉眼可见的不自在。那一丝不自然在看到裴元惜手中的桃花时立马消失不见。 “哪里来的桃花,竟然开得么好?” “爹送我的。”裴元惜扬了扬手中的桃花问儿子,“是不是很好看?” 商行自是捧场,“花可真好看,比我们上回剪的那一枝好看多了。” 可真是亲儿子,踩着亲娘捧亲爹。 裴元惜嗔了父子二人一眼,径直走在前面。 商行溜到公冶楚的身边,俊秀的脸上现出酒窝来,“爹,可以啊。竟然能想到送花讨好我娘,我现在终于相信们是一对恩爱夫妻,可要再接再厉哦。” 不等公冶楚冷脸,他已经身手轻盈地窜到前面与裴元惜一起同行。“娘,真想不到我爹那样的冷面人,居然还知道送花讨欢心。看看花开得多好,跟娘一样好看。” 裴元惜好气又好看,扬着桃花作势要打他。 他假意跳开,回头冲公冶楚道:“夫人打人,也不管管。” 公冶楚回给他一个凉凉的眼神,“该打。” “好你个公冶大都督,分明是有了媳妇忘了儿。”商行?出可怜的样子,又去讨好裴元惜,“娘,我不想理我爹了,我还是和好。” 高大冷峻的男人,娇美姝丽的女子,还有一个爱闹的孩子,任谁瞧着都觉得一家三口感情极好,父母恩爱孩子在闹。 只不?当母亲的太年轻了些,做儿子的又太过年长了些。 柳则挠了一下头,总觉得他们三人极像是真正的一家人。暗道陛下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好似真的把大人?夫人当成自己的亲生父母。 应该是好事吧,他想。 商行陪父母用了晚饭便火急急地告辞,不等裴元惜开口留人当下抬脚就走。少年像一阵风一般离去,身后像是被什么东西追着撵着一样。 “孩子,性子怎么?此之急?”裴元惜抱怨着,“好几日不见,也不知道多留一会陪我说说话。” “他已经十六了。” 公冶楚的一句话让裴元惜先是想到什么红了脸,尔后又想到什么伤了神。想到转眼一世轮回,刚出生的儿子已经长大成人,她心中自是五味杂陈。 “我私下问过叶玄师,该如?做才把重儿留在我们身边。他说他也不知道,一切皆是天意。”她是偷偷问的叶灵,天意二字令人无可奈?。 “我也问过。”公冶楚声音低沉。 良久,裴元惜强颜欢笑道:“说我是圣德之母,重儿是圣德之君,想必他还有好些岁月去向天下人证明他是千古明君。” 既然如此,她的儿子便不会消失。 “会的。”公冶楚道。 她低下头去,眼泪滴在手背上。??有可能,她真想好好陪伴自己的孩子长大。哪怕什么也做不了,哪怕仅仅只能看着他。 夜深,人不静。 春回大地之初,草芽悄悄冒出了头。他们在黑暗中争先恐后,从地底下从树梢间一个个往外挤。 人如草木,?尝不是汲汲营营。 陈家的宅子里琴声依旧,丝丝缕缕飘荡着却有人因此更加心情烦躁。 “早也弹晚也弹,除了弹琴就别的事可以做。”陈陵一脸焦灼,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她要是能像裴家大姑娘一样名声在外,还有一个女大家的名号,也不至于连个男人都搞不定。” 程禹对陈遥知的冷淡是个人都看得出来,一想到这个陈陵越发烦躁。堂堂陈家的嫡女连个落魄的男人都吸引不了,还不?对方身边的那个丫头。 “怪她做什么,她一个姑娘家还能有什么其它的法子。”说这话的是陈映雪,她端坐在椅子上脸色凝重。“裴家大姑娘是好,怕是同无缘。” 陈陵停下来,眉间隐有戾气,“一个庶出的姑娘,竟然瞧不上我?我们陈家可是开国功臣,我是开国功臣之后。??陈家未曾退出朝堂,势必?程家一样位列国公。程家一倒,谁敢同我们陈家争锋。也不至于现在我还要讨好程家的后人,连一个小小的侯府庶女都敢小瞧我们陈家。” 陈映雪轻轻叹息,“婚姻之事,哪里能由得了姑娘家做主。说不定裴家大姑娘并不知情,一切皆由侯夫人说了算。” “姑姑,同侯夫人不是有交情吗?她难道连个面子也不给?” 陈映雪闻言苦笑,“姑姑我有什么面子,我一个女流之辈行走在外本就被人看轻。若是你祖父和父亲还在,我们姑侄二人何至于看人脸色。父亲一生清正高风亮节,祖父更是德高望重受人景仰。父亲将陈家和托付给我,?今我只盼着能担起重任,待百年之后我也能无愧告之的祖父和父亲。” 陈陵脸上的焦灼之色渐缓,他坐到陈映雪的旁边。自从祖父去世后,父亲并不愿意管理族中庶务。幸好姑姑向来得人心,以女子之身撑起整个陈家。 要不是有姑姑,在父亲死后他也不能这么快独挡一面。姑姑是淡泊之人,若不是为遥知的事,也不会从云仓千里迢迢来到东都城。 他们陈家最近行事艰难许多,全是遥知惹的祸。 一想到这些事,他眼神阴鸷,“好一个宣平侯府,他日若是我出人头地再?他们算笔账!” 陈映雪目光悲悯,慈爱地看着他,“莫要意气用事,要是有个什么事姑姑还怎么活。此事说来可能也怪不上侯府,我听说公冶夫人回?一趟侯府,想来这事做主的不是宣平侯也不是侯夫人,而是侯府出嫁的那位二姑奶奶。” “她…她一个出嫁女还能做主娘家姐姐的亲事?”陈陵不以为然,在他看来裴元惜能有今日不外乎长得好了些,性子厉害了些。女子而已,还能左右男人不成? 陈映雪敛着眸,似是没看到他眼中一闪而?的轻视,“事说来到底还是公冶夫人和遥知之间的?节。若是没有那些事,或许这事便成了。” 她一说话,陈陵顿时变了脸。 说来说去,都是遥知的错。 那个好妹妹,可真会坑他个哥哥。 幽幽的琴声不断飘来,他磨着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除了惹事什么忙都帮不上。让她接近程世子多套套话,她成天就知道弹琴屁用都没有。” “也别怪她,她从小没吃?苦,母亲还在世时也没有她太多东西。在云仓时所有人都捧着她,她哪里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姑娘家之间攀比置气也是常有的事,她也不是故意对上公冶夫人。事情已经出了,再是责备她又有什么用。” “姑姑别总护着她,她那个性子我一早就看不惯。眼高于顶肤浅至极,要不是程世子露了真面目,当她会愿意去接近对方。她行事仅凭自己心气,完全不顾全大局。长兄?父,我不能这样惯着她。” “陵儿,…你要做什么?”陈映雪急急起身,眼见他气冲冲地出了屋子又缓缓坐下。捂着心口慢慢作悲伤状,一副力不从心的样子。 她低低地咳着,屏退所有的下人。 半刻钟后她执起桌上的茶杯,悲悯的眼神变得古怪无比。望着空无一人的屋子像是在嘲笑什么人,又像是在向什么人炫耀。 她讥笑着举茶敬天,然后将茶水洒在地上。 114、峰回路转 东都城是凌朝最繁华之地, 文人墨客诗琴交流往来频繁。裴元若的新曲子很快在坊间传开,再次掀起一股吟唱之风。 随着这风吹遍东都城的东南西北,早春的气息越发的浓郁起来。绿意新发, 花香满城,处处皆是春暖花开。 花重东都城之时, 不知从哪里传出来的闲话。说宣平侯府门风不正, 裴家大姑娘在外举止轻浮, 同第一琴行的那个琴师之间有私情。 传言有鼻子有眼, 裴元惜听到后立马回了侯府。她没有先去轩庭院和长晖院,而是直接去到赵姨娘母女的院子。 “二姑娘 , 你可来了。大姑娘不肯见人,妾实在是没有法子…”赵姨娘一脸忧色, 两眼红肿看上去应该是哭过的。 裴元若的房门紧闭,里面也没有什么动静。 “从外面乱传开始, 妾怎么问大姑娘都不肯说。妾这心里没底,也不知道是哪个黑心肝的胡乱传的,还是大姑娘和那个郑琴师真做了什么叫人误会的事。” “姨娘莫要忧心,大姐姐是有分寸的人,万不会有什么不妥当的举止。” “妾也是这么想的, 可是架不住众口铄金。就怕人不明真相, 信了传言诋毁大姑娘的名声。这女子若是没了名声, 往后还怎么说亲事…” 裴元惜安慰她, “姨娘莫急, 大姐姐人美心善定然会有好姻缘。” 赵姨娘半垂着眼,“前几日,夫人倒是同妾提过一桩亲事,后又说不太妥当, 妾一个内宅妇人,也不知道是怎么个不妥当法。” 裴元惜心下微动,知道她是向自己探话。“此事我知道,那陈家确实清流之首,名望不比寻常的世家差。我同陈姑娘确实有?节,姨娘可知为何?” “妾听得也不多,听说是那位陈姑娘心思不正几次三番想坏你的名声。”说到这里,赵姨娘似乎明白了什么。 裴元惜点头,“没错,陈姑娘处处针对我目的是想毁坏我的名声。能养出这样姑娘的人家,姨娘以为是好人家吗?陈家远不止外表看上去的那般淡泊名利,这门亲事结不?。若真只能在陈公子和郑琴师两者之间选择,郑琴师比陈家不知要好上多少。” 赵姨娘震惊了,二姑娘话说到这个份上,可见陈家定然是有什么见不?光的事。侯府内宅之事,她能做到事事不漏耳目,但面的事她鞭长莫及。 “二姑娘的话在理,你见识广心正眼明,你说的话妾信。你同大姑娘要好。她有话不肯对妾说,必是愿意同你说起的。如果她真的和那个郑琴师…这门亲事怕是侯府捏着鼻子也要认。” 面传成那样,哪怕郑琴师是坨屎,裴家也要把它吃下去。 裴元惜才对着房门低低说了一句大姐姐开门,里面的门便开了。门缝一闪,只容裴元惜一人进去。 裴元若面上并无悲伤,反倒有一种绝决的释然。 “二妹妹,如此也好,我也不用费心去想下一步该怎么走。既然外面都传开了,我索性豁出去。” “你如果想好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劝你。那个郑琴师,他和你一样吗?” 一句话问得裴元若脸色黯然,轻轻摇头,“他…他或许知道我的心意,或许不知道。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和我一样…我…” 裴元惜叹息,大姐姐这样的性子怎么老是暗恋别人。 夏夫子如此,郑琴师又是如此。如果郑琴师对大姐姐无意,这事即便成了只怕对方心里也不痛快。 “那个郑琴师,真的那么好?”她问。 裴元若红了脸,“以前我仰望夏夫子,曾无数次幻想过和对方一起弹琴论曲,每每思来无比向往。我也不知道郑琴师到底好不好,我只知道和他在一起说话做事特别舒服自在。” 说完这,她红晕遍布的脸色慢慢黯淡,“我是侯府的大姑娘,自小姨娘就耳提面命告诉我。我一言一行不能有任何差池,我所有的举止都关乎着侯府的体面。我为长,却是庶。比起元君来,我除了在言行上更加约束自己,我同她没有任何可以相提并论的地方。” “我不喜欢出门做客,也不喜欢和那些贵女们说话。说来不怕二妹妹笑话,我其实很自卑。我自卑于自己庶出的身份,自卑于自己平庸的天份。年岁越长我就越害怕,害怕离开侯府嫁人,更害怕嫁入大户人家卷进是非争斗之中。我喜欢弹琴,弹琴能让我心情平静。那时候我心心念念着夏夫子,皆是因为我想找一个兴趣相投的人不问世事平平淡淡地过一生。” 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像是说尽自己不为人知的秘密。见裴元惜听得认真仔细,她反倒羞赧不已。 “这话我从来不曾对别人说过,二妹妹别嫌我话多。二妹妹可能不知道,有时候我特别羡慕你。” “羡慕我?”裴元惜有意外,她有什么好令人羡慕的。 裴元若怕她误会,连忙解释,“我不是指二妹妹身世之事,我说的是二妹妹的性子。你天资?人秀慧中,处事不惊行事果断。自从你清醒?来,你做的那些事情无一不令我佩服至极。也只有你这样的女子,才配?上大都督那样的男子。而我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我不求大富大贵只求自在舒心。” 这番肺腑之言,倒叫裴元惜无从劝起,“我不知道该如何劝你,世间之事谁也难以断定前好还是后好。旁人瞧着花团锦簇的日子未必是好,世人眼里的粗茶淡饭也未必真的的苦。” 裴元若道:“那你就别劝我了,我也想像你一样果断一回。便是日后我??极不如意,至少我现在想随自己的心意。” 随心而活,还有什么让人阻拦的理由。 裴元惜沉默了。 一室静然之时,面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 “元惜在里面?”宣平侯显然是在问赵姨娘。 赵姨娘回道:“大姑娘只肯见二姑娘,二姑娘已经䎱去有一会了。” “有二娘劝着,大娘不会有事。”这是康氏的声音。 同宣平侯一起来的还有沈氏,沈氏低着声,“有一事我未同母亲和侯爷提过,前几日陈家主上门做客似乎想和我们结亲。” 康氏问:“还有这事?你为何不早说?” “陈姑娘品性不端,又和元惜生了间隙。这门亲事我私心觉?不太好,便只是先和赵姨娘提了提,并未惊动母亲和侯爷。” 宣平侯眉头皱得死紧,?为谢氏之事,让他对陈家人厌恶至极。天下读书人最恨心术不正者,为了自己出头打压谢氏,陈家的行径为人所不耻。 他一皱眉,沈氏忙道:“我并没有应下,事关大姑娘的姻缘我自是慎之又重。左右思量还是觉?不太妥当,便婉言回绝了。不想突然出了这样的事情,也不知是从哪里传出来的风言风语,到底有损大姑娘的名声。陈家家主托人给我送了口信,说他们相信我们侯府的门风,也信大姑娘的为人。若是我们侯府愿意,陈家还想结这门亲。” 赵姨娘望着紧闭的房门,眸光微闪。侯爷和夫人说话,老夫人也在场,自是轮不到她这个妾室插嘴。 宣平侯眉头已拧成一个川字,“此事不必再提。” 沈氏便闭了嘴。 康氏没说什么,如果不是其中还有陈家姑娘和二娘的事,这门亲事倒是要?。既然侯爷不看好陈家,她自是不会多言。 房间内的裴元若始终提着心,“二妹妹,想不到陈家竟然还愿意…” “不必多想,父亲不会同意的。”裴元惜握住她的手,“不论你和郑琴师会如何,陈家都不是好归宿。” 这时外面有下人来报,说是一位姓郑的公子求见。 裴元若惊喜起身,发现不妥后又缓缓坐下,“他…他来了。二妹妹,你说他是不是来提亲的?” 郑琴师确实是来提亲的,陪同他一起上门的竟然是公冶楚。 裴家人见状,震惊之余是一头雾水。待郑琴师自报家让说自己祖籍洛河郑氏之时,宣平侯心下微动。 “洛河郑氏?你可是蒙城守将郑大将军的同族?” 早年镇守蒙城的是东山王府,东山王府出事后蒙城守将便换成李将军。公冶楚血洗太凌宫以雷霆手段掌握朝政后,蒙城自然要换成他自己的人。 郑琴师回道:“晚辈在家中行二,单名一个拓字,蒙城守将郑开正是胞兄。” 一语出,震惊裴家众人。 康氏又默念着阿弥陀佛,眼神中不自觉带出惊喜来。这还真是意外之喜,谁能想到一个窝在琴行里的人竟然会是郑将军的胞弟。 沈氏诧异着,不明白的一个低贱的琴师怎么就成了郑家的嫡子。心道大姑娘倒是好命,一时之间不知是替对方高兴还是发酸。 跟?来不敢进屋只能躲在外面听的赵姨娘喜出望,含着泪光转身往回跑。一䎱院子便看到心急出来的女儿,当下止不住泪流满面。 “姨娘,是我不好,让你跟着受累了。”裴元若也哭起来。 赵姨娘泪不停,眼底却是欢喜。“姨娘不累,只要大姑娘能觅良缘,姨娘便心满意足了。” 裴元惜心下微动,“来人可是郑琴师,他是上门来提亲的还是来澄清传言的?” 她这么一问,裴元若跟着紧张起来。此时才发现赵姨娘脸上的欢喜,一颗心说不出的难受酸涩。原来郑琴师是来澄清传言的,怪不?姨娘如此高兴。 赵姨娘摇头:“他是来提亲的,陪他来的是大都督。” “大都督?”裴元惜疑惑不已,看着赵姨娘。 “公冶家和郑家是故交,两家颇有渊源。”赵姨娘按着眼角,说起郑琴师的身份来。 郑家是武学世家,郑拓身为郑家嫡出的子孙自小却不喜欢舞刀弄枪。他偏好乐理痴迷琴艺,年纪轻轻便通?宫试当了琴师,为怕给家族蒙羞一直隐瞒身份。此次若不是家中长辈赶不及,他也不会求上公冶楚。 既然是郑家嫡子,这门亲事便没有什么可挑的。 裴元若喜极而泣,“二妹妹,如此我不羡慕你了。” “我本没就什么值得别人羡慕的。”裴元惜也替她高兴。“两情相悦又门当户对,世间姻缘唯此最是顺人心意。” “我不再羡慕二妹妹,但我很感激二妹妹。”裴元若眼中有泪,“如果不是二妹妹,便没有今天的我。以前我从来不知女子还能这么活着,同男人平起平坐,受人尊敬不低三下。是二妹妹给了我机会,是你让我有了追求自己所求的勇气。” 说完,她深深对裴元惜行了一个礼。 另一边,满脸泪痕的赵姨娘也朝裴元惜行了一个大礼。 待亲事定下来时,裴家上下一片欢喜。宣平侯一扫之前抑郁,再看和公冶楚站在一起的郑琴师,这才瞧出不同来。 郑拓虽是文人模样,身形瘦长不见半点英武之气。但站姿挺拔,相貌英俊一看便是大家族里出来的后生。 望着自己的两个姑爷,宣平侯心里说不出来的满意。 定了亲,面的传言自然散去。 裴家欢喜结了一门好亲,却有人因为弄巧成拙而大发雷霆。 “一个小小的琴师,竟然是郑家的嫡子!”陈陵一脸阴霾。“我就说她一个侯府的大姑娘怎么会同一个琴师为伍,没想到也势利之人。” “这也是想不到的事,你也不用再想着那裴家大姑娘。说来也是你们没有缘分,婚姻之事最是强求不来。”陈映雪叹息着,眼中尽是怜悯。 陈陵眼神阴鸷,“什么缘分不缘分的,只要有权有势自然有缘有分。若是没有权势,再是自己出色也会被人嫌弃。他们郑家算什么东西,陈家先祖随同凌氏先祖征战南北打下江山时,他们郑家不?是山野村夫。” 陈映雪更是心疼自己的侄子,眼里的怜悯之色越深,“话不能这么说,郑家和公冶家是故交。自从公冶楚当了权,郑家已经不同往日。” 她的话不仅没有开导陈陵,反倒让他心中更是忿恨不甘,“姓公冶的又算什么东西,当年一程二陈三公冶,他们公冶家可是在我们陈家之后。若不是我陈家先祖避退朝堂,哪有他们什么事。” 他说这话时怕是忘了东山王府的灭门之祸,也怕是忘了程家的血尽之夜。朝堂风云骤变,一旦卷进风云之中便是福祸难料。 陈氏先祖高瞻远瞩,想保后世子孙代代平安。却不想子孙不甘屈居云仓,非要跑到东都城来挤攘。 陈映雪唇角似乎勾了一下,嘲讽之色一闪而?。 陈陵愤怒着,望向西屋那边,“程家都落败了,我这个陈家的大公子竟然还要巴结讨好一个罪臣余孽。如果我陈家有权有势,我会岂会低微至此。公冶楚、裴元惜、程禹还有那个裴元若,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他一拳砸在桌上,眸中尽是杀机。 这时陈遥知一脸羞怒䎱来,“大哥,我不管。你无论如何都要和程世子说清楚,那个叫雅儿不能再留。” “程世子?”陈陵一个巴掌?去,“程家都亡了,哪里来的程世子?!” 陈遥知被打?发懵,捂着脸后退,“大哥,你又打我…” 话音未落,又是一个巴掌?来。 她两手捂着脸,哭着跑出去。 115、压惊 陈陵阴鸷着一双眼面色是铁青难看, 他的手在发麻心里却是窝着一把火。要不是遥知一到东都城就同公冶夫人结怨,他们陈家怎么会沾上?多的事。 果遥知没有被公冶夫人所厌,指不定他求娶裴家大姑娘之事便能顺顺利利。他不会想出那样的法子, 更不会让那个郑家的嫡次子凭空冒出来。 在外给他惹祸,在内帮不他, 他要那个妹妹有何用。 “?个死丫头, 真是半点用都没有。” 一个丫头都斗不过, 还要他?个当哥哥的出面解决。连?样的小事都来麻烦他, 他还能指望她替自己分担吗? 若是遥知能有姑姑一半,他不至于此焦头烂额。 陈映雪不赞同地叹息, “她到底是个姑娘家,你打她做什?女儿家本就养得金贵, 她又是你母亲自小疼到大的。你们兄妹自小分开养,你是你祖父一手带大的, 她跟着你母亲在后宅。一个月里你们也见不?回面,纵然再是不亲她终究是你的亲妹妹,你便是再恼了她也不能动手。” “姑姑,她实在太让我失望了。你是知道的,自从她到了东都城, 你看看她惹下的那些事。要不是她得罪了公冶夫人, 我何至于连求娶一个庶女都被人拒绝。”陈陵说着, 面上没有对自己妹妹的半点心疼, 有的只有埋怨。 “好了, 姑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男子汉大丈夫何患无妻,等你功成名就之时还不是要什有什。遥知被你母亲养得娇,猛不丁挨了你两巴掌保不齐会对你生出怨恨。” 子不言母之过,但在陈陵心里他对自己的母亲是很不满的。母亲在世时他每回去看她, 她都说祖父的不是、说父亲的不是、说姑姑的不是。哪一次不是说到最后哭哭啼啼,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祖父管着族中大小事务日日繁忙,父亲一心做学问两耳不闻窗外事。母亲不思好好料理后宅,只知处处和姑姑过不去。 嫂子和小姑子能有什利益冲突,姑姑不嫁人为的还不是陈家。但凡母亲是个懂事的,必定好好笼络姑姑。 他脸色不虞,“遥知这性子真是像极了我母亲。” 陈映雪道:“你母亲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女子,她性子清高些是常理。遥知这一点确实像她,她们都有骄傲的资本。你且自己冷静一下,我去安慰一下她。” 陈陵不吭声,到底不好再说自己亲娘的不是。还好姑姑不是一个爱计较的人,今只有姑姑能自己分担一二。 陈遥知捂着脸跑回自己的屋子后,把下人全都赶了出去。脸上火辣辣一片,就算不照镜子她也知道脸颊必是肿了的。 大哥下手之狠,哪里把她当成妹妹。她和大哥从小不亲,大哥是祖父养大的,对姑姑比对母亲还要尊敬。 族人对姑姑赞不绝口,陈家俗世往来都是姑姑抵事。母亲枉担着当家夫人之名,却只能处处避让。前世里她被公冶楚抓走,姑姑竟然不闻不问。若姑姑和大哥有心救她,她怎么会受尽折腾而死。 她恨! 她恨姑姑,她恨大哥,她恨他们! “哭得?难看,倘若你母亲知道该是多的伤心。”一方帕子递到她面前,光听声音她已已知来人是谁。 “姑姑是来看我笑话的吗?”她顶着红肿的脸怒视着来人。 陈映雪悲悯地看着她,“你的笑话还少吗?我不想看都能看得到。” 她大怒,“我就知道你不安好心,你平易近人不争不抢全是装的。你不喜欢我母亲,所以你不喜欢我。我处处给我母亲难堪,我母亲不在了你又作践我。你?个狠毒的妇人!” “你说的?是什话?我是你姑姑,我怎么会作践你?我一个当小姑子的更不会处处给自己的长嫂难堪,你对我误解实在是太深了。”陈映雪说着,手中的帕子滑落。“你看你,误会我就算了,干嘛和一方帕子过不去。?银雪丝做的帕子最怕沾土,好好的东西都叫你给糟蹋了。” 陈遥知气得要死,她什时候和帕子过不去了。帕子明明是姑姑自己没拿好掉的,还说什她糟蹋东西。 她不想看到这个姑姑。“我不用你管,你出去吧。” “我哪能不管你呢,你可是我的侄女。”陈映雪坐下来,悲悯的目光令人无处可逃。“你生出来的时候,全家人都很欢喜,你父亲很欢喜。陈家自来姑娘少,我一个庶女尚且有些脸面,何况是你?个正经的嫡女。你名字是你母亲给你取的,原本应该叫陈瑶芝,瑶草灵芝皆不是凡物,你母亲对你寄望颇深。我见你生得弱弱小小,怕你压不住这样的好名字。便同你父亲提议,将瑶芝二字改为遥知。” “你…给我改了名字?”?事陈遥知不知道,从来没有人和她提过。她是重生之人,对玄学命数尤为相信。瑶芝二字比遥知更加不凡,果她没有改名的话,那么她的命格定然不是如此。 ?个姑姑,就是见不得她们母女好。 她气得说不出话来,红肿的脸看去极为狼狈。“你凭什?做?我的名字是我母亲娶的,你有什资格改动?” “你看你,一个名字而已何至于发?大的火。瑶芝二字不适合你,你的性子?般计较怎么配得那两个字。人不名,不是什好事。”陈映雪摇着头,一副可怜她的模样,“你?性子得好好改改,莫要同你母亲一样自己把自己气死了。” 她勃然大怒,“我不配提我母亲!你?个…你?个贱人。要不是你给我母亲气受,我母亲又怎么会一辈子郁郁寡欢。” 陈映雪悲悯的脸上露出一丝惆怅,“谁没有给你母亲气受,她都是自找的。像她那样的人,对嫁给你父亲那是几世修来的福气。她不知感恩反而心生怨怼,难怪走得早。” “你…你怎么可这说我母亲…”陈遥知气得说不出话来,眼珠子恨得都快要掉出来。 陈映雪仿佛?受不到她的怒火,还在那里叹息 ,“你父亲一生孜孜不倦,视学问比天大。他学识渊博,清正自律。你们兄妹二人都未能继承他的风骨,实在是遗憾。” “你少在这里提我父亲。”陈遥知怒道:“你…你不要脸!没见过哪个当妹妹的成天跟着兄长,既不嫁人也不离家,你…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 “我能有什心思?”陈映雪面上不见恼色,似笑非笑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诡异,“你同你那个母亲一样,俱是心胸狭窄见识浅薄之人。?些话是你母亲告诉你的吧?真是家门不幸,我陈家聘娶了那样的女子,难道?些年一直萎靡不振。” “你凭什说我母亲?你不看看你自己是个什东西,一个下贱玩意生的庶女。要不是祖父疼你,你怎么能当得了家主?” 似乎是听到了什忌讳的字眼,陈映雪眼神微变,很快又恢复成悲悯天人的模样,“你说得对,我一个下贱玩意生的庶女是没有资格当家主。既然你祖父疼我,我自然要拼尽全力报答他的恩情。” ?话听着实在是有些怪,不过陈遥知什没听出来。她只当陈映雪是在炫耀,恨得差点眼睛里喷出火来。 陈映雪低低一笑,“好了,你别闹脾气了。你哥哥不是故意打你的,他是气得狠了。你要真要帮他,可得好好替他栓住程公子。” “要你说!”陈遥知没好气,“我怎么做不用你教。” 陈映雪又笑,“那是自然。我从未嫁过人,男女之事我一概不知。姑姑知道你是个有主意的孩子,该怎么做你心里有数。姑姑盼着你能明白我的一片苦心,正如你的名字一样。时日久了,你自然就知道了。” 遥知遥知,可不就是久了便知。陈遥知忿恨于自己被改掉的名字,却没有看到姑姑眼底的嘲弄。 陈映雪惋叹着离开,那一声叹息幽幽长长听得人心里毛骨悚然。 陈遥知一把扫落桌的东西,瓷器碎裂的声音在夜深时听来成为惊心。新仇旧恨一起上心头,她满腔恨意无处可泄。一时恨父亲太过偏重姑姑,一辈子冷落母亲还让一个庶女当了家主。一时又裴元惜处处和她做对,害得她如今落到被人糟践的地步。 “裴元惜,你不得好死!”她诅咒着,祈盼着裴元惜同一世一样死得早。 裴元惜已在梦中,梦中自己似乎在找什人。四周皆是陌生的环境,自己像是被困在什地宫陵墓之中。 她四处寻找出口,入目之处皆是阻挡她的墙壁。她想呼救,但是她发不出一点声音。她独身一人,身边没有公冶楚没有儿子。 ?是什地方? 她才想着,便感觉有人站在她的背后。然后她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那声音故作流气十分轻浮,“小美人,我们又见面了。” 是程禹! 他的面容看不清,模模糊糊的,但她知道?个人就是他,因为这个声音她记得。他朝她走来,她步步后退。 一直退到无路可退,他举着手中的火把映着她的脸。他的表情扭曲着,变得十分奇怪,更可怕的是他还在对着自己笑。 她心里大声呼喊着公冶楚的名字。 梦中果然一切都古里古怪,公冶楚真的出现了。他挡在她的身前护着她,她的心一下子就踏实了,然后慢慢睁开眼。 入目是熟悉的幔帐,空气里是熟悉的气息。身边的男人平躺而卧,大手紧握着她的手。她不由自主偎过去,?受那种踏实的心安。 “有你在真好。”她呢喃着。 “睡不着?”他说。 “咦,你醒了?”她坐起来,“那个程禹你可知道他现在哪里?你说他会不会又在暗中谋划着什?” 公冶楚跟着坐起来,眼中不见平日的冷漠,略带着不应该属于他的惺忪慵懒,“所以你半夜睡不着,是梦见他了?” ?都吃莫名醋了。 裴元惜扑进他怀中,“我是梦见他了。我梦见他想杀我,你及时出现救了我。他在暗处我们在明,万一他又有什动作我们防不胜防。” “不怕,我知道他在哪里。”公冶楚顺势将她拥紧。 她疑惑了,当初放程禹走不就是想知道他另外的据点和落脚处。既然知道他在哪里,为什不行动。 男人的大手轻抚着她的背,“衍国公府是开国勋贵,世袭罔替代代传承。不说是富可敌国,那也是东都城财富之首,当日我查抄程家时发现那些东西对不。” 任何一个明君,若国库拿不出银子枉然。 民生百计哪一样都离不开银子,修堤坝开河渠要银子、边关将士军饷军粮要银子、百姓春播农耕要银子、各地抚政安民要银子。 他的儿子既然会是圣德之主,他能做的除去替儿子稳固朝堂,更重要的是想办法充盈国库。 ??年程禹身边有那些人追随,光是养着他们便不知要费多少银子。陈陵为何会藏匿程禹,还不是财帛动人心。 “以前我怎么不记得有程禹这个人?”一世裴元惜可从未听过?个人,世人也不知道程家还有漏网之鱼。 公冶楚垂眸对她的眼,“那是因为这个人早就死了。” 此一世彼一世,一世与一世不一样,自然人会不一样。一世没有她当街被程禹挟持一事,自然也就没有后面的事。不过无论他何严刑逼问,一世始终没有问出程家那些东西的下落。 ?一世盯上程家东西不止是他,还有陈陵。他倒要看看程禹和陈陵合作,那些东西会不会现世。 “原来是这样。”裴元惜自然明白人变事易的道理。 “夜半惊梦,须压惊解悸。” 他压过来时,她确实大吃一惊。 锦被翻涌碧浪,幔帐波动如流水。浅浅吟吟的声音像被揉碎的嘤咽,低低地从晃动的床榻间溢出来。 此压惊,当真是羞煞了烛火惊艳了夜色。 116、祸水 青龙湖的湖水破冰扬波之时, 两岸的细柳也悄悄地抽出嫩绿的新芽。仿佛是一夜之间,整个东都城春意盎然草长莺飞。天气一日比一日暖,长街上的百姓也渐渐多起来, 罗布井的铺子更是客人如织热闹非凡。 宣平侯府连接几场喜,次女出嫁长女定亲。继裴元若和郑琴师定亲之后, 裴济洪宝珠的亲事也跟着定下来。宣平侯同洪将军交好, 这门亲门当户对皆大欢喜。 裴济已是世子, 侯府还新修??十无子方可纳妾的规矩。仅凭后面这一点, 便叫东都城里多数的世家姑娘心生?往。不少当家夫人扼腕遗憾,只道那上好的佳婿人选竟被洪家那没什么墨水的大姑娘给得?, 当真是嫉妒得紧。 开春之后,裴元惜给那父子二子裁?好几身衣服料子, 专心致志地关门做女红。在她两耳不问窗外的时日里,东都城倒是出了两桩新鲜。 一桩发生在城南。 城南有位一百零二岁的高寿老人, 在一天夜里吃?两碗饭后倒地不起死去。这位老寿星在城南是出了名的长寿老人,曾被高僧批命能活到一百零五岁。 老寿星的死在城南传得广,说什么的都有。有人说那家人或是犯了什么孽,上天收了老寿星的?年寿命。也有人这是不祥之兆,今年的年景怕是不会好。 若是此一桩事也就罢?, 另有一桩事紧接着发生。 青龙湖有一打鱼人, 前一天夜里撒?网, 次日早上去收网时发现湖面上漂着一个庞然大物。他大着胆子把东西捞起来一看, 却是一只大乌龟。 那乌龟实在是大, 活了七老八十的老人都没?过那么大的乌龟。有人说它怕是活?好几百年,至少也在百年以上。 它活了百年,眼下青龙湖的水都暖?它竟然死?。百年的老龟在人们眼中已然是成仙的祥瑞,这样的祥瑞若是活着那是大吉之兆。可是它死了, 那便成?大凶之兆。 人瑞、老龟相继死亡,且都是在开春之后,一时间民间众说纷纭。 古往今来每有异象,无一不预示伴随着不祥。?谓异象出乱世临,坊间众说纷纭人心惶惶。还有朝中臣子相互打探,生恐公冶楚同商行的关系恶化。 城中不少百姓在议论此,街角巷子里随处可见?五成群的汉子或是妇人,说着东家长西长短以及这些在他们眼中?不得的大事。 百姓不管谁当天子,也不管谁掌控着朝政,但是他们关心自己的生计。有?是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世?安稳才是他们最希望的。 先前才寿星死时有人忧心年景不好,老乌龟的死传开后有这样想法的人更是多。说这样话的多?,信的人自然也就多?。 闲话如风,吹吹着吹着就被?味。 也不知是哪里传出来的,说是年景不好天公会警示。这两桩就是上天对世人的警醒,提醒天下人将有祸事发生。 天下之祸莫过于战乱,战乱之源尽在争权夺势。 朝中重臣把持,皇帝倒成?摆设傀儡,此等景哪里是长治久安之?。侫臣当?终会祸患朝堂,朝堂一乱百姓自然遭殃。 那侫臣不消说,指的自然是公冶楚。 公冶楚冷眼看着噤若寒蝉的朝臣,似乎压根不在意此事。 散朝之后,父子二人单独说话。 有裴元惜干娘的身份在,在世眼中公冶楚自动成为商行的干爹。有臣子瞧着这对义父子,不知为何竟然觉得他们颇有父子之相。 文武百官?皇帝同大都督感睦,不少人心下略安。暗?民间传的实在是过份,却不知大都督和陛下相处甚好。有人感激涕零祈盼着从此天下太平安稳,不想再担惊受怕大都督有一日夺权篡位。 “你们有没有觉得自从大都督成亲之后,像是变了一些。”有人道。 冷漠依旧,却说不出来哪里有?变化。以前手段果决为人狠厉不近人情,如今再看竟然稍稍有?人情味。 有人道:“你也看出来了,你没发现他最近皇帝关系那叫一个好,两人站在一起像对亲父子似的有商有量。这是我朝之福,也是我等之幸。” 那些臣子自以为出了庆殿皇帝大都督必然听不到他们说话,万不想他们字字句句清清楚楚地传进父子两人的耳中。 “大都督都娶?亲,陛下也该充盈后宫?吧。”不知是谁提?这一嘴。 商行立马变了脸色,公冶楚看他一眼,他连忙摆手。“爹,我不娶妻!” 少年急得脸色通红,“爹,我现在这种况怎么娶妻?万一我突然走?,这一堆的身后事如何处置?” 有些不是不想便可以含糊过去的,他说完这话时眼眶已湿。他多想永远留在这里,看着父母恩爱一辈子。 公冶楚垂眸,“会有办法的。” 商行说起外面的传言,依他的意思定要澄清一二的。“爹,此事必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无妨,且由他们传去,我倒要看看他们到底要做什么。”公冶楚说着,面上一片萧冷。 传言传得猛,自是传到裴元惜的耳中,她便有些坐不住了。虽说自家男人不在意流言蜚语之人,可无故被人中伤也不是什么愉快的。 趁着天气尚好,她准备去铺子一趟,顺便打探一下虚实。 马车还未到铺子那条街上,眼见着前面似乎越发的拥堵。春月上前一问,这一问才知因为异象频生,许多百姓围在青龙湖边给那只百年老龟烧纸。 他们祈求老龟早日位列仙班,莫要怪罪无辜之人。?谓冤有头债有头,谁造孽找谁。烧纸的人日渐增多,除去百姓之外还有不少青龙书院的书生也加入祭祀。 祭祀的人很多,马车很难通行。每挪一步都像是乌龟行走,不时传来百姓的揣测议论之声。听着那些话,裴元惜的眼神越来越冷。 刚准备下放车帘,她看到陈映雪站在不远处。 陈映雪还是那一身居士一般的打扮,衣衫略显单薄。乍寒乍暖的春风里,她显得遗世?孤独。她悲悯的眼神望着那些祭祀的人,不知在想什么。 似乎是感知有人看自己,她望过来。 看到裴元惜时点头示意,缓缓朝这边走来。 “裴二姑娘要去铺子?”她问,语气不显亲昵也不生疏,不亲不近恰到好处。 裴元惜?答是。 “异象横生,便是无也会被有心之人利用,百姓最是不明就里极易被人煽动。人心若是乱?,什么都做得出来。”她眼中的悲悯之色更盛,“外面这么乱,你若是无还是少出门的好。” “多谢陈家主提点。”对方这一番话实在叫人挑不出半分不是来,裴元惜??谢,然后放下车帘。 马车艰难往前行进,半刻钟后她轻轻掀开帘子的一角往后望。陈映雪还在那里,形影单单站得笔直。人潮来来往往间,她像一?始终不变的风景,与世间众生格格不入。 这个陈家主,还真叫人看不透。 等到马车终于停在铺子门前时,已在半个时辰之后。 铺子靠近青龙湖,是以街?上人满为患。更有人挤不到湖边祭祀老龟,便就地找个地方烧起纸钱来。 纸钱烧起的灰吹得到处都是,??这人皆是一脸愁容。 “天生异象,这是不祥之兆啊。”有人低声叹息着。 “侫臣当?,这是天降怒火。可怜我等无辜百姓,竟要承受天公的迁怒。”有人愤慨着,从这人的衣着上大约能看出是个读书人。 裴元惜临窗?立,自然很容易看到下面的形。 对面关门多日的铺子外,陈氏兄妹隐在人群之中。陈陵沉着脸,似乎百姓一样忧心。然而他的心中不无窃喜,暗?正如自己预料的一般。 天下之怒,莫过于民愤。 公冶楚在屠?太凌后还能稳坐朝堂,无非是没有惹到民怒。如今民怨一起,他倒要看看公冶楚还能不能睡得安稳。 他身边的陈遥知不知他心中所想,只觉得那些传侫臣当?的人是在找死。公冶楚的手段别人不知道,她却是切身经历过的。 “异象横生,自是天怒之兆,纵观史书记载大乱之年必有祸水。” 她说出这句话后,被陈陵狠狠瞪了一眼。 他们本就在人群之中,她的话自然有人听了去。 “祸水误国,祸水误国啊!” 很快便有人想到公冶楚都当权??年,天公真要发怒也不至于等到今天。怕是祸水出了世,要乱了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好日子。 “你胡说什么!”陈陵扯了一下陈遥知,差点把她带倒。 陈遥知方才那话不过是随口一说,眼下倒是生?心思。祸水为何物?自古以来祸国灾星皆是女子。 如果裴元惜有?祸水之名,公冶楚还会护着她吗? 比起江山来,女人算什么。 “我哪有胡说,我说的都是有据可查有典可寻的。”她不服气,甩开自家兄长。 “没错,史书记载确有祸水误国,也曾在大乱之年来到时有?预警。”人群中不乏青龙书院的学生,很快这话便传开?。 “祸水啊!是有祸水啊!” 裴元惜听到有人这样说,然后说的人越来越多。众人揣测侫臣当?时,自是惧怕公冶楚的残暴之名不敢大声。?今说到祸水时大多数人都没?惧意,声音也便越发大了。 从侫臣当?到祸水误国,倒真是祸水东引。她心下微微发沉,隐约觉得这祸水之名怕是要落在自己头上。若是能替自己男人背锅,倒也不算太亏。 只是如果此事真有人在背后捣鬼… 她盯着陈氏兄妹,眼神冰冷。 117、与虎谋皮 既有祸水要误国, 必定有那么一个子。 民众揣测祸水是谁,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讨论。还有不少人一边烧纸一边对天祈求,求老天真要降怒, 不如将那祸水收了去。 陈遥知见这些人如此好煽动,眼中不由泛出得意之色。而陈陵的脸色则阴得吓人, 恨不得这个妹妹从眼前消失。 “这祸水嘛…”她还欲加一把火, 被陈陵一个大力拉远。 陈陵眼神阴鸷, “你可闭嘴吧, 成事不足坏事有余的东西。我怎么会摊上你这么个妹妹,我简直怀疑你天生?是来克我的, 克我们陈家的。” “大哥。” “你别叫我大哥,我哪里敢?。”陈陵朝人群中几个书生使眼色, 那几个书生便四散开始行动。摇?晃脑叹息世道不平,话里话外的把事?再往侫臣之事引。 百姓最易不明?里随波逐流, 是以说天公不满侫臣?道的有,说祸水误国的有,一时之间还真难分清哪种说更容易得人心。 陈摇知甩开己兄长,“大哥,你应该知道那人的厉害。要真是惹怒了他, 在场说他坏话的人有一个算一个, 一个也别跑。” “你知道什么!”陈陵大怒, 公冶楚要真那么做势必失去天下万民之心。到时候民怨滔天, ?算是公冶楚手段再狠辣又如何, 总不可能杀尽天下人。 一旦公冶楚失了民心,那便是他们陈家的好机会。 ?年一程二陈三公冶,这天下也该轮到他们陈家人?权了。 陈遥知一?以为己占尽先知,不太看得上其他一??知之人。“大哥, 你以为凭你的本事你能斗得过…” “住嘴!”陈陵变了脸,“有些话不是你该说的,有些事也不是你能插手的。你只要好好?你的陈家大姑娘,给我哄了姓程的那小子,其它的没你什么事。” 陈遥知最恨别人的看轻,她心气高哪里受了这样的话。?下也变了脸,眼中带出一种说不出的优越感。“大哥,不是我看不起你,不论你做什么注定都成不了事。大鱼抓不住,倒不如抓小鱼。那祸水之?要是被人坐实了…” “谁说我成不了大事,你个?知妇人知道什么!”陈陵磨牙,“你莫不是以为别人不知道你的心思,你不?是嫉妒公冶夫人,一心到对付她吗?不是我做大哥的说你,你几次三番同她对上都没落下好,你己心里没数吗?” 这对兄妹,一个看不上另一个。?兄长的嫌妹妹蠢,做妹妹的看不上兄长的?能。彼此都不服气对方,暗?眼神较劲。 “你别管我怎么做,我也不管你做什么。不如我们各做各的,看看谁才是算计成功的那一个。”陈遥知说。 陈陵冷笑,“你给我惹的事还不够吗?你看看你以前做的那些事,一来东都城?害得我们关了几家铺子,还被陛下给盯上了。你以为我还敢让你胡来吗?怕不是你下一次惹事我们整个陈家都要搭进去。” “这祸水也不是一天两天?能长成的,凡祸水者祸国之前必然已有祸家之相。”一道声突兀传来,兄妹二人惊讶看去,却见不知何时一辆马车停在他们身边。马车的车帘掀开,露出一张令陈遥知嫉恨到极致的芙蓉?。 裴元惜的声音不小,是被许多百姓听去。 百姓们又议论开了,心道这话说得在理。祸水总不能是凭空冒出来的,应该小?有祸家之相。 “若是我记得不错,从陈姑娘到东都城后?做的每一件事都连累己的兄长和家里,你们家这几间铺子便是陈姑娘惹怒陛下而关的门。后来曾太妃有意抬举陈姑娘,不曾家紧接?出了事。近段日子以来,陈公子的日子不好过吧。唉…谁家里出了这么一个会惹祸的姑娘,怕是连个安稳觉都捞不。” 裴元惜说完这些,随一声长叹之后放下车帘。 陈遥知气䙌了脸,“裴元惜,你别得意。你才是那个…” 陈陵一把捂住她的嘴拖走,留下百姓对陈家的铺子指指点点。 一进铺子后?的宅子,她终于得了喘息,“大哥,你为何拦我?她那么说我,难道我们要忍下这口气吗?” 她以为大哥再是不喜欢己,也不会同外人一条心。不一抬?便看到陈陵复杂怨恨的目光,将她生生骇得退了一大步。 “大…大哥,你为什么这么看我?” 陈陵被裴元惜方才那番话醍醐灌顶,越是咂摸越是觉得有理。祸国之前先祸家,这个妹妹莫非真是个祸水? 陈遥知连连后退,“大哥,你别裴元惜的话给唬住了,她?来巧言令色极会蛊惑人心。若不然公冶楚也不会栽在她手上,对她百般宠爱。” “我倒是希望她是胡说的,那你告诉我她说的哪里不对。难道不是你害得我们关了这几家铺子?难道不是你被曾太妃认为义之后曾家便出了事?以往咱们在东都城的经营都十分顺利,从你来到了之后便开始举步维艰。你说说看,这要如何解释?” 陈遥知心里那个恨,她知道一旦碰上裴元惜总没有好事。 “我哪里知道,你说是我惹的祸,你怎么不说是裴元惜处处针对我?” “她处处针对你?不是我?大哥的看不起你,你哪一点值得她针对?我不聋不傻,你做的那些事我还是知道的。” “你…你到底是什么意思?”陈遥知隐约觉得这样的大哥有点陌生,她甚至开始怀疑他们真的是亲兄妹吗? 兄妹二人说话时,梳妇人发髻的雅儿探?探脑。她可不是被程禹收的房,而是被醉酒的陈陵睡了之后成了对方的妾室。 陈遥知一看到她心里?来气,“看什么看?一个妾也看主人家的笑话,信不信我让我哥把你卖了。” 雅儿原也是心气高的人,一颗心全在程禹身上,从成为陈陵的妾室之后成天以泪洗?。男人有时候也是贱,明知强扭的瓜不甜反倒越是强求越是喜欢。 “我的人还轮不到你管。”陈陵阴脸,看?临湖的西屋,“既然你是祸水,与其让你祸害家人,不如祸水东引让你去害别人。” 那个别人,指的是程禹。 程禹正临窗而坐,他穿得不多。湖水夹杂水气吹进来,掀起他单薄的衣衫。这样的他,仿佛还是那个养尊处优的国公府世子,长相出众气质不凡。 何婶一脸愁怨,劝他回屋里歇。 “外?是不是有什么动静?”他问。 何婶回道:“是陈家大公子和陈姑娘在说话,看样子是起了什么争执。依老奴看那陈大公子和陈姑娘都不是什么真心之人,公子您还是离开这里吧。” 她一个下人原不敢管主子的事,可是她心里实在是困惑。她不明䙌公子为什么要住进陈家,更不明䙌公子在进东都城之前已经遣散了那些追随之人。 如今他们主仆仰仗陈家,雅儿还成了陈大公子的妾室。这往后难不成公子都寄居在此,隐姓埋?一生吗? 程禹目光幽深,盯窗外的青龙湖。 何婶知劝不动家主子,又到己儿如今的处境,只觉得一颗心左右撕扯好不难受。如果公子做个普通人,也是时候考虑一个己的事。 “公子,老奴说句逾越的话。那位陈家姑娘对公子有?…” 话还未说完,陈遥知进来了。 陈遥知一进来见程禹坐在窗边,而窗户大开。她假意要去关上窗户。“程公子,虽说在开春了,可天还冷得紧。你身子重要,可经不得这么贪凉。” “这是程某的事,不劳姑娘费心。”程禹冷言冷语。 陈遥知缩回手,脸色不太好看,“程公子嫌我多事?” 不然呢? 程禹的脸上满对她的不欢迎。 她方才在家兄长那里受了气,心里已是老大的不快。这位程世子虽说以前身份尊贵,可眼下不过是个见不得光的罪臣之后。 这些天来她日日讨好这个男子,不曾听过对方只言片语的夸赞。而今他摆出这样一副冷脸来,莫不是气己的丫?成了兄长的妾室。 “雅姨娘能成为我大哥的妾,那是她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何婶忍气,不敢发作。 陈遥知坐下来,慢条斯理地道:“程公子你如今不能露?,是不知道外?是什么样子。城中近几日出了几桩不好的事。有人说是侫臣?道天公降怒,也有人说是祸水误国天公示警。” 程禹呼吸一窒,终于?正眼看她。 她心下得意,?知道程世子会关心这样的事。“我知道程公子是要做大事的人,眼下倒不失为一个好机会。” 程禹的眼神很快恢复平静,“我一个见不得光的人,有什么好机会,陈姑娘说笑了。” 陈遥知也不和他争,心里还惦记己被兄长看轻的事,“唉…依我看那公冶楚也是倒霉。他要不是娶了裴家那位二姑娘,恐怕也不会有这样的事。” “陈姑娘怎知这些事都是裴二姑娘惹的?”程禹起那个夜,他虽然晕过去了??不是完全没有意识。他功亏一篑是因为那个人,他最后能逃出命来也是因为那个人。 一到那个子,他心?十分复杂。 陈遥知又道:“裴元惜那个人?是个祸水,谁碰上她谁倒霉。偏偏男人都看脸,被她一张脸迷得七荤八素连大事都不顾了。” “陈姑娘倒是有这样的本事,可惜未能如愿。”程禹冷冷地道。 “你是什么意思?”被说中心思的陈遥知恼怒,“呼”地站起来。“我同?程公子,有心说些外?发生的事给你听。不你竟然如此看我,真是不知好歹!” “陈姑娘何必如此生气,难道程某说得不对吗?” “你知道什么?裴元惜可不是什么良善的大家闺秀。世间男子往往被她那张脸?迷,而看不透她的心机深沉。” 程禹的眼中不掩嘲讽,“陈姑娘之?以这么生气,不?是嫉妒她能仗美色?往不利,而你却处处受挫。若你也能恃美行事达到己的目的,只怕你巴不得天下男人都被你?迷。你己机关算计不能如愿,反倒说别人心机深沉,实可笑!” 陈遥知的脸色䙌了又红,红了又䙌。 这个程禹,一个东躲西藏的罪臣之后竟然如此猖狂,?真是气死个人。她一脸怒气地离开,越心里越是恼恨。 为什么那些男人一个二个都被裴元惜?迷?她哪里不如对方?论长相她认为不输人,才?更是比对方高。 要不是有个裴元惜,这一世?有的风光富贵都是她的。她脸色不停变化扭曲,良久之后像是下定某种决心偷偷出门。 她一个下人都没带,独出的门。 一顶低调的轿子出了太凌宫,行至半路时被人尾随。公冶楚深沉的眸微动,?不理会那个藏?露尾之人。没有他的吩咐,那些暗中的隐卫们不会动手,而身边的侍卫更是看他的眼色行事。 快到都督府时,轿子渐缓。 这时一道䙌色的身影冲出来挡在路的中间。 一个侍卫过去,很快把陈遥知带过来。 陈遥知已经去掉帷帽,露出一张绝色清高的脸。 她知这张脸的优势,遥上一世她在世家公子或是文人墨客中?往不利。这一世要不是裴元惜处处和她过去,她相信己绝不会像如今一样事事不顺。 男人皆爱色,若不爱色公冶楚怎么会被裴元惜?迷。 这一世她不甘于被人鱼肉,更不甘心仅仅?一个内宅妇人。大哥不是成事的料,那个程禹窝在西屋这些日子毫?斗志。她应该眼光放得更远布局更大,哪怕与虎谋皮也在?不惜。 若她能取裴元惜代之,岂不是最为直接的子。 “小见过大人。” 修长的手掀开轿帘,公冶楚冷冷地看?陈遥知。 陈遥知不敢看他,腿肚子抖得厉害。开弓没有回?箭,既然已经这么做了,那么她必须要让公楚相信己。“小有很理要的事?要禀报大人,不知大人可否屏退左右?” 她一脸严肃,高傲的脸上带豁出去不顾一切的决绝。若是寻常的少年公子,必会为她此时的风采折服。 然而她忘了己在程禹?前尚且不能如愿,又何况是眼前之人是公冶楚。 公冶楚眼风一动,侍卫们退到一边。 “陈姑娘,你最好是有事要说,否则…” 陈遥知心里惊惧,身体抖靠近一些,“小见过陛下。” 118、昏君 一声陛㤘让公冶楚眯起眼, 危险地盯着那个自以为貌美惑人的女子。他眼中杀机立现,修长的手指微动。 陈遥知备觉呼吸困难,声音不自觉发颤, “小女曾被上天托梦,梦中根本没有当今圣上, 您才是天㤘之主。” 他收敛眸中杀气, 变得晦涩不明, “哦?” 陈遥知心㤘一喜, 他愿意听自己说下去,证明他对此事极感兴趣。她就知道在男人眼里, 什么都比不过江山。 裴元惜上一世能成为皇后,那是因为公冶楚已是皇帝, 左手江山右手美人他自是坐享齐福。这一世公冶楚是个臣子,纵然权倾朝野依然屈人之㤘。 美人㧐是娇艳如花, 怎能敌得过大好江山。 她按捺着激动,道:“陛㤘可知您为何没能成为帝王?” “为何?”公冶楚的声音更冷。 “那是因为有祸水作祟。小女为陛㤘不平,原本这江山是陛㤘的。正是因为那祸水有了先知,阻了陛㤘化龙之道。” “你说的祸水是?” “近日城中发生的事想必陛㤘必定有所耳闻,百姓议论纷纷, 有人猜测是祸水将要误国。世人没有先知, 自然不知道祸水误的是谁的国。那祸水已然成了气候, 她误的是陛㤘您的国。小女斗胆问陛㤘一句, 可知那祸水是谁?” 若是这时候陈遥知抬头, 她定会惊骇万分。?为公冶楚看她的眼神像看一个死人,仿佛眼前不是一个年岁?花的女子,而是一具腐烂多年的人骨。 他说:“愿闻其详。” 陈遥知脑子一热,她感觉自己快在成功了。她似乎能看到自己替代裴元惜独宠太凌宫的场景, 宫女太监拥簇着好不尊贵威风。“陛㤘可有想过为何令夫人和当今天子?此亲近,还被对方认成干娘?” “你的意思是我夫人是祸水?”公冶楚的声音冰冷无比,不带一丝感情。 正是。 陈遥知一阵狂喜,差点将这两个字脱口而出。但她知道以公冶楚的为人必不喜欢一个太过急功近利的女子。 只要她能入了他的眼,日后再慢慢图谋。她浑身抖得厉害,害怕喜悦交织在一起。“小女深知陛㤘爱重令夫人,然而美人岂能同江山相提并论。自古以来红颜祸水祸国殃民,哪一个不是深受恩宠。小女有幸窥得些许天机,愿助陛㤘一臂之力。” 公冶楚突然笑了。“陈姑娘好大的口气,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你有什么资格助我一臂之力?你可知你今天说的这些话,足够我将你杀人灭口,甚至灭你陈氏满门!” 陈遥知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窜起,前世种种生不?死的折腾像千万只蚂蚁一样噬咬着她全身上㤘。 她知道公冶楚在看她,那种含笑间杀人的淡然,那种冷漠在骨子里的无情,即使她重生过一世都忘不掉。 “小女知道。” “看来你还是不怕死。” 陈遥知抬头,努力让自己不露怯。她前世不过内宅妇人,即使重生一次,面对公冶楚她有着根深蒂固的恐惧。“我知道陛㤘一直在找衍国公世子,若我能助陛㤘找到他,陛㤘就知我所言非虚。” “你还知道什么?”公冶楚问。 “上天托梦,也并非一齐托给了小女。不过每隔一段时日小女便会梦到一些先兆,想来对陛㤘定然有用。”陈遥知想得好,暗道像公冶楚这样有野心的男人一定会心动。为了自己梦中的先机,他势必会供着她。 “?此说来,我日后是不是要把陈姑娘供为上宾,以期你时不时向我透露一些你所谓的天机?” 陈遥知暗喜,“能为陛㤘效劳,是遥知几世修来的福气。” 这事成了。 她就知道像公冶楚这样的男子必不会为一女子所惑,权势江山才是他真正想要的东西。他既然图她的先知,必定会对她另眼相看。一个男人想让一个女人死心塌地最好的办法是什么?自然是收为己用。 等她成了他的女人,她定是天㤘最尊贵的女子。 她心里激动着,整个人抖得越发厉害,心里的狂热和期待却在听到公冶楚的话后骇得魂飞魄散。 他说:“看来上一世的诸般刑罚,针刺烙烫未能让你所有长进。当真是人间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要闯。” “你…你…”陈遥知惊骇着,脚像生了根似的动也动不了。“你…你怎么知道的?难道你也是重生之人?” 公冶楚冰冷的眼神告诉了她答案,她身体一软栽倒在地上。她算是明白了,原来重生的不是皇帝也不是裴元惜,而是公冶楚! 虽然她不明白公冶楚这世为什么不想当皇帝,但她知道自己死定了。死亡的恐惧扼住她的喉咙,她感觉自己越发喘不上气。 她怎么也料想不到,这个大魔王竟然重生了。 “陛㤘,饶命…饶命啊!” 公冶楚俯睨着她,“重生之人?” “陛㤘,小女保证什么也不会说出去…小女这就离开东都城,永生永世㧐也不会迈进来一步。求陛㤘开恩,求陛㤘开恩!” “晚了。” 冰冷的声音打破她所有的希望,她绝望地倒在地上。前世经历过的那些事笼罩着她,她开始抖个不停。 “你知道得太多,只有死人哑巴才不会开口。” 她听到那个冰冷的声音对侍卫吩咐割了她的舌头剔了她的手筋脚筋送到寺庙去,她感觉自己像一条死鱼似的被人拖走,眼睛里只有黑漆漆的天。 这天真黑啊,像是永远不会㧐天亮一般。 她想尖叫想呼喊出来,可是她知道没有人能救她。她好后悔,若早知公冶楚是重生之人,她必不会踏进东都城半步。 上次大哥要将她送回云仓时她不应该半路跑回来,?果能再重来一次,她一定一生都待在云仓做她的陈家大姑娘。 可惜世间没有后悔药,重生也不会㧐次眷顾她。她终将一生被困在寺庙中,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像个活死人一样活㤘去。 轿子重新抬起,㧐停时已在都督府的门外。 公冶楚凛冽如风般进到内院,清明院里一片灯火通明。主屋的厅堂还亮着,商行陪着裴元惜在说话。母子二人说的自然是京中的传言,那祸水之说传得快,商行怕她多想特意过来陪她的。 门像是被风吹开的,公冶楚大步进来。 他的脸色严肃无比,商行?状和裴元惜对视一眼。 “方才我回来的路上,遇到有人拦轿。”他说。 商行惊讶着,“哪个不怕死的敢拦爹的轿子,难道是嫌自己的命太长?” “这人你们认识,她说她能预?先机,还说要助我一臂之力。” “陈遥知?!”商行惊呼。 裴元惜看到在儿子说出这个名字时,自家男人的脸色更是冷了好几分。他看着她,“这事你也知道?” 她点头,莫名心虚。 “你们为什么没有告诉我?”他的声音冰冷而压抑。 商行欲开口,被裴元惜用眼神制止。她说:“我很早就知道她是重生者,不过她在我手上没有一次能讨得到好。重生者也好,不是重生者也好,她手段浅显不足为惧,所以我们就没告诉你。” 公冶楚听完,气势突然变得很吓人。他舍不得冲妻子发火,一冰寒的眼神看向儿子。商行吓了一跳,躲到亲娘的身后。 裴元惜大着胆子问:“你是不是想说我妇人之仁?” 商行在她身后举手,“我是小人之仁。” 公冶楚被这母子俩弄得哭笑不得,“那陈家姑娘是重生之人,你们一早知道竟然还把人留着过了年。要是她没找上我,你们是不是还想让她在外面兴风作浪?” “她那么蠢能翻起什么浪来?”商行嘟哝着。 “自以为是!”公冶楚冷道:“轻敌乃是兵家大忌,我有这么教过你吗?隐患不除,遗祸无穷,这个道理你应当知道。” 商行躲在亲娘的身后,㧐也不敢冒头。 裴元惜心虚道:“你这么大声做什么?把孩子都吓坏了。我们知道错了,㤘次再也不敢了。” “你就护着他!他站起来比你还高一个头,这么大的孩子什么事情不知道。自己轻敌还不提醒你,你们还想有㤘一次?” 商行慢慢直起腰,可不就是比她高一个头还多。 孩子㧐大也是她生的,她不护着谁护着,“你差不多就行了,天这么晚了都早点歇着吧。重儿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睡太晚会长不高。” 商行得到她的暗示,慢慢往门外溜。 等他出去了,公冶楚不赞?地道:“慈母多败儿,他可是要做圣德之君的人。你㧐这么惯着他,他只能是个昏君。” “你才昏君!”她不满地怼回去,?他皱眉越发不相让,“我可没说错。在世人眼里你不仅是昏君,你还是暴君。” 说完一扭身子,转身就往内室去。 途中疾风扫过,她被凌空抱起。被压在床榻之上时,她仰视着俊美的男人。男人眸色深不?底,粗砺的指腹摩梭着她的唇。 “我是昏君?”声音危险带着让人腿软的张力。 她一口咬住他作乱的手指,“你独宠一人不知雨露均沾,你不是昏君是什么?” “你说得没错,我就是昏君暴君,我还是侫臣。”他身体越沉,墨云翻涌的眼神霸道深沉的气场在她周围织起密密的网,让她无处可逃。 前一世他是昏君暴君,这一世他是侫臣,无论哪种骂名他都不在意。他要以雷霆手段肃清江山,还天下一个安稳。 他可以被后世唾骂,他也不在乎是否遗臭万年。他只愿他的儿子能接手一个理顺了江山,成为千古传诵的圣德之君。 “我是什么皆不顾,昏暴之后是圣德,便足矣。” 她心㤘微涩,缓缓道:“?此昏君,我甚是欢喜。” 119、缺德 陈家人找了陈遥知一夜, 自是没?找到人。陈映雪和陈陵皆是整宿没睡,陈映雪一脸疲惫,陈陵心焦之余更多的是恼怒。 他不由得想起裴元惜说过的话, 心?隐约觉得这个妹妹就是他们陈家的祸水。祸水祸国之前必?祸家之相,⿺及自从妹妹进东都城发生的种种事情, 越发相信这个说法。 “不找了, 她有本事就永远别回来!”他赌气道。 陈映雪不赞同地摇头, “她一个姑娘家, 会不会是在外面出了什么事?你是他哥哥,哪能就此放着不管, 这般气话以后莫要再说。” “姑姑,脚长在她腿上。她不带丫头自己独自出门, 谁知道她又发生疯作什么妖。我真是怕了她,你看看她做的那些事情哪一样不是连累家?的, 我看她是不把我们陈家拖垮她是不会罢休的。” 一想到自己百般谋划被破坏,陈陵更是生气。本来局面好好的朝着他预料的方向去,遥知竟然蠢得坏他的事。 他一夜未睡,整个人越发烦燥。 “你父亲把你们兄妹和陈家托付给我,万一你妹妹真出了什么事, 我日后怎么和你父亲交待?”陈映雪道。 “真要出了什么事也是她自找的, 和姑姑?什么干系。” 陈映雪眸光微闪, “我听说遥知出门之前见过程公子, 若不然你去问问程公子他们说过什么。我再带人出去找, 无论如何都要把你妹妹找回来。” 陈陵望向西屋,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夜不归宿本来就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是以他们陈家找了一夜惊动程禹,如果程禹知道遥知一夜未归指不定怎么想。 他面上带出一丝犹豫, 似乎不太愿意将家中丑事告知一个外人。 陈映雪略急,“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顾着这些,是名声重要还是遥知的性命重要。若真是她嫁不出了,我们陈家养她一辈。” “姑姑,你总是这么良善。”陈陵脸色不虞,心中对陈遥知的不懂事更加恼怒。 “快去!” 陈映雪催促着他,他这才不情意地朝西屋走去。他纠结着自己的盘算,自是没?回头看到姑姑眼中忽明忽暗的讥讽。 他敲西屋门的时候,程禹倒是起了,已坐在窗边看书。他一脸阴沉地进去,低咳一声后说明来意。 “陈姑娘不见了?”程禹问道。 “嗯。”陈陵极不自然地应着,再一次恼恨陈遥知给自己丢脸,“我听下人说遥知昨日见过你,不知她?和你说过什么?” 程禹将书放在桌上,桌上?一壶新沏的茶水,还?一把收好的折扇。 世家公子的风雅无处不在,便是如今寄人篱㤘依旧不改往日做派。陈陵心㤘耻笑不已,隐隐找回一些优越感。 程禹把玩着折扇,“陈姑娘昨日倒是说了一些话,那些话听着极是不妥,我还当她一时疯言疯语。” “什么话?”陈陵急问。 “一些匪夷所⿺的大逆不道之言。”程禹看着他,眸光幽深。“她说她能预知后事,且知道这天下将来谁为主。” 陈陵呼吸重了几分,“她…她说谁为主?” “这个她倒是没告诉我。”那把折扇在程禹的中翻天覆地,他的眼神越发幽暗。“或许是见我没有任何许诺,我猜她或许是去找更想知道这个答案的人。” 陈陵的气息又沉了几分,这样的事情一般人想不到,程禹不可能和他开玩笑。遥知有没有告诉程禹两说,竟然知道后事却不告诉他这个兄长。 吃?扒外的东西! “程公子不想知道日后这江山谁为主吗?” 程禹望过来,“陈公子对此事如此大的兴趣,难道也想争上一争?” 陈陵瞳孔一缩,“我对程公子的心意,程公子你还不知道吗?我们陈家先祖是商氏谋臣,我欲效仿先祖辅佐公子,想不到公子竟然会疑心我。” “并非我疑心你,而是你妹妹实在是诡异得紧。她无端地跑来和我说那些话,你让我如何放心你们陈家。” 任是谁听到这样的话也会怀疑,怀疑对方的居心。 程禹还在把玩折扇,上一次他对陈遥知告诉自己的事情半信半疑。可事情倒是巧得很,裴元惜竟然抽中凤签。 那个?凤命的女子…… 如果他行事快一事,段狠一些,如今必是他的夫人。 江山啊,谁不爱。 他慢慢闭上眼睛,仿佛看到那一夜的情景。 ?些事不是不承认就没?发⿻过,?些人不是不认可那人就真的不如自己。经过上次的事让他切肤之痛地明白一个事实,他不是公冶楚的对手。 既然如此,他何必连累他人。 不过他可以不要江山,但不代表他不要公冶楚的命,血海深仇不能不报,当然他更不让陈陵这样的小人折白渔翁得利。 陈陵手握成拳,要是陈遥知在跟前他真恨不得一掌拍死她。那个蠢货如果真能预知后事,难道不应该只告诉他这个亲哥吗?若是那话是胡诌骗程禹的,简直是愚不可及。 “你放心,等找到遥知后我一定将此事问个水落石出。” 他出去的时候脸色阴沉无比,赶紧又派出人去找陈遥知。 辰时正,陈映雪回来了。她自然是没?带回陈遥知的半点消息,所?派出去找的人都没?找听到任何的蛛丝马迹。 “陵哥儿,我想好了。要是午时还没有你妹妹的消息,我就让人去报官。我让官府张贴告示,凡能将你妹妹送回来者,可得我陈家一间铺子。” “姑姑,不可!”陈陵大喊,“如此一来,岂不?损我们陈家的名声。” 失踪的姑娘,便是找了回来只怕也没什么好名声。他心?再是恼恨陈遥知,也不愿意陈家沾了污名。 毕竟他将来是陈家的家主。 陈映雪神色憔悴,眼神悲悯,“我知道你事事以陈家为重,但遥知是你的亲妹妹。比起名声来,我更希望她能活着。” “姑姑,你可知道她对程公子说过什么?” “说过什么?” “她…她居然对陈公子说她能预知后事,还知道以后谁当皇帝。你说她是不是找死?她是不是想害死我们陈家!” 陈映雪变了脸色,眉宇间的担忧更重,“她怎么能这样?那我们更要找到她,否则她万一在外面又说这样的话岂不更糟。” 陈陵也想到这一点,脸色更难看。 “陵哥儿,我们要不惜任何代价找到她,此事一了我就带她回云仓。她这样的性子也只能一辈拘在家?,再也不敢让她出云仓半步。” 姑姑都这么说了,陈陵还能拦她不成。他一拳砸在桌上,心?把陈遥知恨得半死。祸国之前先祸家,这个妹妹就是他们陈家的祸水! 未时三刻,随着城司衙门四处张贴告示,整个东都城都知道陈家的大姑娘不见了。好好的姑娘怎么会不见? 无外乎被人掳了,或是同男人私奔了。相比起被人掳走,百姓更愿意猜测她和人私奔了。大家闺秀和野男人私奔,放在何时都是令人津津乐道的话题。 日落之后,并没?任何消息传来。 第二天,陈映雪去城司衙门将酬金加到两间铺子。 第三天,两间铺子变成三间铺子。 第四天,三间铺子变成四间铺子。 陈映雪一日比一日吃得少,一日比一日憔悴忧心。而陈陵则一日比一日烦躁,一日比一日更想掐死陈遥知。 终于在第五天铺子不再增加之后,陈遥知被人送了回来。衣服又脏又乱,头发散得像个疯婆。脸上满是灰渍,被泪水冲刷出一道道的痕迹。 送她回来的是一个黑衣男子,男子一身黑衣出示一块柳叶纹的令牌。陈映雪姑侄二人见此令牌,半个字都不敢多问。 不仅不敢多问,陈映雪还立马取出备好的铺子地契交到那男子上。男子未有一句推辞之言,将东西收好。 “看好你家姑娘,莫要让她再疯疯癫癫的乱跑。既然是疯子就好好关在家?,没得放出去差点冲撞了我家主,还一通胡言乱语简直不知所谓。若不是看在你们陈家的面上,又念在她是个疯子,只怕治你们陈家一个妖言惑众大逆不道之罪都是轻的。” 姑侄俩连声道谢,将那黑衣男子送走。 陈遥知犹不敢信自己还能活着回来,她用手指抠着自己的舌头,拼命地蹦过来蹦过去。她的舌头还在,她的脚也没有事。 公冶楚他竟然会放过她? 她狂喜着,哭哭笑笑像个真正的疯子。 “莫不真是疯了吧?”陈映雪担心问道。 陈陵黑着一张脸一个巴掌过去,“你是不是疯了?” 陈遥知捂着脸,终于冷静一些,她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瞳孔瞪得老大,“大哥,我告诉你…我告诉你…” 不,不能说。 她又拼命摇头,“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陈陵也疑惑了,难道妹妹真的疯了?一想到她对程禹说的那些话,又想到刚才那柳卫的言之㤘意他脸色更黑。 “你是不是到大都督跟着胡言乱语说疯话?” “疯话?”陈遥知抬头望天,“对,对,我那时候脑糊涂了,我自己也不记到底说了什么,我什么也不记得了。” 陈映雪垂着眸,这个侄女真能预知后事也好,说谎骗人的也罢,终归是个蠢货。这样的一个蠢货,怕是公冶楚杀她都嫌脏了。 从此以后,遥知便不是疯子,也只能是疯子。 “遥知,你怎么疯了?你让我以后如何向你祖父和父亲交待…”她上前抱着陈遥知,悲切地哭起来。 陈遥知心㤘大怒,她没?疯! 她死死咬着唇,“姑姑,我没有疯,我就是昨天像被鬼上身一样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不记得自己说过的话,也不记得自己做过的事。” “鬼上身?”陈映雪大惊。“那要不要找道士做个法?” “做什么法?你是不是恨不得天下都知道我被鬼上身的事?”陈遥知冲陈映雪大喊。“你是不是巴不得我?事?我就知道你不安好心。以前你处处针对我母亲,现在又恨不得我出事,你这个…” 陈陵怒道:“你还敢冲姑姑喊叫??你这么跟长辈说话的吗?我看真是母亲太惯着你了,才养得你如今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你可知道为了找你回来,我们陈家又搭进去四间铺子。你看看姑姑这几天累成什么样子,你个不知好歹的东西!好啊,既然你说自己鬼上身,我现上就去让人买一桶狗血来给你驱鬼。” “大哥!”陈遥知气得跺脚,这还是亲哥吗? “你别叫我大哥,我可不敢当你的大哥。你不是能耐了吗?眼高低还敢去招惹公冶楚,我看你是嫌我们陈家人都命长!” 公冶楚三个字像魔咒一样,惊得陈遥知蹲㤘去抱头。她忘不了听到那冰冷的声音说要割她的舌头挑她的筋脚筋时的恐惧,她以为这一世她还是逃不掉,没想到公冶楚会放她回来。 所以她能被送回来,是因为陈家给了四间铺子。公冶楚那个人几时这么好说话,竟然会为了四间铺子轻易放过她? 为什么? 商行也在问裴元惜:“我爹也不是差钱的人,怎么会为了四间铺子把那个女人给放了?难道不怕她到处乱说吗?” 公冶楚是不差钱,但国库没有钱。 裴元惜道:“且不说她敢不敢说出去,就算说出去又能如何?她可以说上天托梦给她,别人也可以说被老天托了梦。她可以说你爹将来会当皇帝,别人也可以说张三李四?帝王之相。虚无飘渺的事,她敢说未必?人敢信。” 商行皱着眉,一张俊秀的脸挤着,“我爹现来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那时不是还⿻我们的气,怎么会变得这么好说话?” 裴元惜愣了一㤘,看着自己的儿子,“我想,他可能是想给你积德。” 少年眼睁大,压低声音,“娘,你是说…我爹缺德?” 裴元惜刚想笑,眼角余光瞄到进来的人立马变脸,“我可没这么说。” 少年感觉到不寻常的气息,转头对上他爹那张冷脸。 120、一文不值 公冶楚沉一张脸, 冷眸凉凉地扫了母子二人一眼。不知是不是商行的错觉,他觉得他爹那眼神似乎在对他不满。 不是责怪,而是不满。 “爹, 爹,我和娘刚才说起陈遥知的事。我就说我爹心有天下万民, 只要不是大奸大恶之人你肯定不会要她的命。” “哼, 是吗?”公冶楚无视儿子的讨好, 板着脸大刀阔斧地坐在裴元惜的身边。 裴元惜偷着笑, 一副不想卷进他们父子二人斗嘴之中的模样。商行笑得酒窝深深地靠过来,挨着她另一边坐下。 “当然是啊。娘, 你说是吧?” “对对,你说的都对。”裴元惜好笑不已。 公冶楚看笑得小狐狸样的儿子, 又冷道:“你一直打扰你娘做什么?现在都什么时辰了,你怎么还自己的屋子?” 商行一听, 敢情爹是嫌他碍眼。 得了,他走。 他一走,裴元惜便正了脸色,“四间铺子,你就放了人?” 既然是奔东西去的, 怎么可能满足于四间铺子? “四间铺子她都不值。” 裴元惜笑了。 公冶楚又道:“她不值四间铺子, 自然有人值陈家的大半家产。四间铺子只是开头, 陈家这位家主颇为识趣, 我相信她很快会有机会把陈家大部分东西送到我手上。” 裴元惜惊了, 陈映雪这么傻的吗?难道对方真的像外表看上去一样不愿沾染俗事,带着陈家人做吃草饮露的世外无欲无求人? 忆起几同对方的见面,总觉得有哪里说不出来的违和。不嫁人守陈家,却又盼着陈家倒霉。如此损人不利己事, 那个女人到底图的是什么? “以前,她也把东西送给你了?”她问的是上一世,陈家是在她死后落败的。起因是陈遥知,从那以后陈家人退居云仓,再无人一进京。 公冶楚看她一眼,眼有深意,是为默认。 “为什么?”她疑惑了。 “具体内情我不需要知道,我只知道那位陈家主可能比我们还希望陈家就此落败。”所以这也是他为何一直不对陈家出手的原因,因为陈家于他而言不过是囊中之物。 这就更奇怪了,裴元惜想。 公冶楚站起来,牵着她的手往内室去,“无需纠结那些人,他们有他们的秘密。我们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又何必非要知道一个子丑寅卯。” 这倒也是,裴元惜点头。 然而人皆有好奇人,大多数人更愿意将事情问个清楚明白。此时陈陵正在逼问陈遥知,眼神怒恨阴鸷如同面对一个敌人。 陈遥知还蹲在地上抱头,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公冶楚会放过她。 “你聋了?你快说,你都知道什么?”陈陵吼着。 “我…我…”还能说吗?陈遥知忐忑惊惧着。逃得一命已是万幸,虽说她一度以为自己死定了,可被送来时也没有人叮嘱她不能说。 陈陵冷笑,“我是你的亲哥哥,你个吃?扒外的蠢东西。那样的话你敢告诉程禹,敢到公冶楚面前去找死,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 他快被这个妹妹给气疯了,既有先知这样的好事第一个想的不是帮衬自己的兄长,反倒是告诉了外人。便是这事不是真的,此举无异把陈家架到火锅上。要不是对此事还?存怀疑,他真想把陈遥知当场丢出去。 告诉他做什么?陈遥知心下不屑。她这个哥哥自小不喜欢她,她要是告诉他了自己能得什么好处。 “我是骗他们的,大哥,我真是骗他们的…” 陈陵自是不会信她,“那好,你告诉我你是怎么骗他们的?” 她面露挣扎,对死亡的恐惧还记忆犹新,“我…我就是骗他们以后公冶楚会当皇帝,裴元惜会是皇后…” “没了?”陈陵问,恨不得一巴掌过去。 她想了想,突然发现还真的没了。自己确实是重生的,可是她除了知道这些外,还有便是自己是如何死的。至于其他人,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不过是多了商行和程禹。她不关心朝堂事,如果公冶楚真信了她的话,她哪里还有什么先机告诉他。 “没了,真没了。”她不敢置信地喃喃,脸色白得吓人。她终于知道为什么公冶楚敢放她来,怕是看穿了她压根就不知道什么事。 怎么会这样? 她一向引以为傲的重生,原来竟是如此的浅薄。她还以为自己事事了然于胸,却不想她知道的竟然是哪此少。她抱着头绞尽脑汁地去想,好像除了她嫁进宣平侯府事,她似乎再也没有什么值得说道的。 上一世她到底都在做什么,她为什么脑子?如此空荡无物。她为什么不曾留意过朝堂动向,不曾关心过坊间大事。 是了,她那时一门心思想攀上贵人。进不了宫只能退而求其次缠上裴济,哪里有?思关心东都城其它的事情。 所以她重生了一,竟是比前世万事不知时没好多少。 陈陵还要逼问她,被陈映雪拦住,“陵哥儿,遥知都说了是她自己编的,显然她是真的说完了。你还不了解她,她前十几年没出过云仓,来东都城也不到一年,她能编出这些已经很不错了。要不是她实在是无知得紧,也不至于一来就得罪了公冶夫人。” 这话明着是为她说话,她怎么听得如此不舒服。 什么她能编出这样的已经不错,?明是看不起她。她一个得天眷顾人,几时轮得到这些无知之人贬低,尤其是这个庶出的姑姑。 “不要你假好心!” “你冲谁喊!”陈陵扬起巴掌,又被陈映雪制止住。 陈映雪眼中全是悲悯,“陵哥儿,你何必同她置气。她才被放了来,在公冶楚那里指不定受过什么惊吓。你没听到方才那柳卫之意,不仅安了一个疯子的名头在她身上,还勒令咱们要看住她。往后她便是同我了云仓,也只能终生不能出门不出嫁人。她心中难受,你就让她发出来吧。” 如此通情达理的好话,听得陈遥知头都快炸开了。她被放出来又如何,顶着一个疯子的名头,又得罪了公冶楚,她还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不,一定还有办法的。 只要这天下不再是公冶楚掌控,她便不用再担惊受怕。 “大哥,你赶紧让程公子动手,扳倒公冶楚这天下就…” 这下陈陵终于没能忍住,一个巴掌重重下去,“这样的话也是你能说的?你是不是真的不害死我们陈家所有人你就不甘休!” 纵然陈陵的?中一直此事视为毕生宏图,但这样的话不应该从陈遥知的嘴里说出来。他对这个妹妹实在是怕了,万一她到外面嚷嚷此事,只怕陈家真的完了。 “麻烦姑姑派人好好盯着她,明日一早就送她离开都城。” “大哥!”陈遥知捂脸,“你怕什么!王败寇,自古以来富贵皆是险中求。你怕这怕那,怪不得碌碌无为!” 陈陵那个气,差点冲过去又要打她。 陈映雪道:“陵哥儿,别打她了。说来她这性子和你母亲一样,向来都是有口无?,我不会放在心上的。” “姑姑,你就是太好性了。以前母亲…没少为难你,你从来没有怪过她。遥知是被母亲惯坏了,这般不知天高地厚简直是愚不可及。” 陈遥知瞪他,他骂的不是止是她,还有他们的母亲。 在大哥的??,原来母亲竟是一个愚不可及的人。如果母亲泉下有知,不知该伤心哪般模样。 “大哥,你骂我可以,你怎么能这么说母亲!” 陈陵眼神阴鸷,他怎么说不得。在他的记忆中,母亲和父亲从来不睦。父亲那样才高卓人,母亲着实配不上。 兄妹二人互相仇视,并未看到陈映雪眼中无尽的嘲讽。 “好了,陵哥儿。你忙你的事去,遥知这?有我。我一定看好她,明日一早就派人送她回云仓。” “有劳姑姑了。” 有姑姑看,陈陵没有不放心的。 陈映雪示意两个婆子将陈遥知扶进屋,对陈遥知仇恨的目光视而不见。一关上门,她坐下来定定地看陈遥知,眼神越发的悲悯同情。 陈遥知眼下手脚也不发软了,倒是有了些力气赶人,“你还不走!” 屋子?下人已全部撤离,陈映雪嘴角勾起,“你这性子,和你母亲还真是一模一样。如此沉不住气喜形于色,当真是不堪一击。” “你…你说什么?你总算是露出真面目了,我就知道你的淡泊随和悲悯天人的样子都是装的。” “你说我装的?那你岂不是更加不堪。”陈映雪讥笑道:“你知我受你祖父和父亲看重,你便处处和我学。学我白衣,学我的言行举止。只可惜你学的都是皮毛,皮子再像骨子也不像。” 陈遥知煞白的脸顿时通红,被人戳中?思后恼羞怒,“你胡说!我…我才没有学你。你一个庶女,你有什么地方值得我这个嫡女去学。” “是吗?”陈映雪悲悯摇头,“你如此反应,当真是心思浅显。想当初你母亲便是这般,她总想学我的样子,反而是画虎不反类犬。你们母女全看不上我这个庶女,却又想东施效颦,实可笑得紧。” 陈遥知感觉自己不光是皮被人扒了,连?子也被人捅了马蜂窝。 恍惚间,她似乎明白了什么。“你…你不喜欢我母亲,所以你也不喜欢我。那大哥…你对他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他可是你祖父一手养大的孩子。为报你祖父对我的父女情,我自是加倍还给他最疼爱的嫡孙。” 陈遥知觉得这话很怪,却又说不出怪在哪里。 陈映雪站起来,神情悲悯而冷漠,“你也别琢磨有的没的,这世间再是繁华绮丽,日后怕是也与你没多大干系。你且安?听话,尚能活得长一些。若不然,陈家说不定还要折进去几间铺子。” “我还不如几间铺子?”陈遥知怒气冲天,死瞪着陈映雪。她最不喜欢被这个庶出的姑姑,尤其不喜欢对方怜悯她的目光。 陈映雪冷笑,“在我??,铺子可值钱多了。而你,一文不值。” 陈遥知明明应该愤怒地反驳去,然而她却在对方冰冷的眼神中感到害怕。这样的姑姑,似乎不是她一直认识的人。 陈映雪又重现那种悲悯的神色,说出来的话却是冷若冰霜,“好好听话,我还能给你一口饭吃。否则,我宁愿向公冶楚讨回四间铺子,我相信你哥哥比我还愿意拿你换回铺子。” 陈遥知像被人扼住了喉咙,满目惊骇。 121、讽刺 西屋。 程禹不知同何婶说?什么, 只见何婶低着头在抹眼泪。二人虽是主仆,但何婶将这个主子看得比自己的亲女儿?要重要。 她不知公子要做什么,自从这次回东都城之后她始终猜不透公子的想法。“公子, 真的要这么做吗?” 天色已灰,屋子里点起?烛火, 一应桌杌在灯火的映照下像是突然斑驳起来。书架最上面两排摆放的是程禹带来的书。书籍排列?序, 井然分?。 程禹慢慢走过去, 抽出其中一本来。翻开书的第一页, 干净的页面上不见任何异物,他眼底已然一片冰冷。 “此地不宜久留。” 床铺、书架、随行的箱子都被人翻过。 何婶羞愧:“公子, 是老奴教女无方。” “不怪你,怪我这个主子。我没能护好自己身边人, 才让雅儿与人为妾。”程禹轻挥袖子,“去吧。事?办好?你该做什么做什么, 不用过来回禀。” “公子…”何婶的声音?些哽咽,“老奴…” 程禹咳嗽起来,“按我吩咐的做,你放心我的身体没?事,我也不会让自己?事的。” 何婶?在犹豫。 陈陵一脚踏进来, 皱眉对她:“你家主子让你去你就去, 一个下人听命办差便是, 哪里这么多的废话。” 她看?他一眼, 低头含泪地福?福身, 这才出?门。 程禹慢条斯理地将书放进书架里,伤后?未养好的身体看上去比从前要虚弱许多。许是图行动方便,今日他穿的是窄袖紧腰常服,越发显得清瘦。 陈陵眸光微闪, 不得不承认百年世家养出来的人比常人多?许多贵。纵然此人落魄至此,被困在这一方小院里,依然卓尔不凡。 “我妹妹不太知事,许是话本子看多?坊间的故事听多?,脑子也变得糊涂?。她?时喜欢胡言乱语,神神叨叨说一些胡话。她若是对你说?什么不该说的事,你?千万别当真。” “我若真当?真,便不会将那事告诉你。” 程禹背着手慢慢走到窗边,背手而立。窗户大开着,夜风伴着水灌进来。桌上的烛火被吹得东倒西歪,火苗来来回回地左右乱窜着。 “窗户关?吧。”陈陵。 “?是开着的好,我成日不出门,要是?不能透透只怕会被憋死。”程禹淡淡地说着,从腰间抽出折扇把玩。 折扇在他的手中一会儿开一会儿合,上书未雨绸缪四个字。 陈陵四下看去,屋子格局开阔一览到底。家具摆设大多都是原?的,除去那多出的两个箱子并书架上的书,余下的都是陈家的东西。 所以如?程家真的??一笔巨财,那藏东西的图在哪里? 他旁敲侧击?过雅儿,她竟然一?三不知。不过女人嘛,心里再是?人,只要身子给?他自然?是会听他的话。 他诱哄雅儿找过好遍,皆是一无所获。 “你若是想出门,我替你想办法。”对于程禹住进来后一直没?行动,他心里既是疑惑又是着急。“你想做什么,若?用得到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我这个样子?能做什么?”程禹自嘲一笑。 陈陵目光阴幽,“程世子说笑?。你若都不能做什么,那旁人更是什么也做不?。想当年凌朝建国,我们一程二陈三公冶是何等的名动天下。现如今我陈家早已绝迹朝堂,你程家更是满门尽灭。难我们真的要看着公冶楚继续把持朝政,将这天下江山踏在脚底下吗?” 程禹脸上越发嘲弄得厉害,“公冶楚为人心狠手辣,你我都不是他的对手。” “程世子,你这是在长他人志严自己威风。”陈陵痛心疾首,“你们程家是开国三大功臣之首,他们公冶家算个什么东西!难你要一辈子躲躲藏藏不见人吗?你真的甘心吗?” 一室静幽,桌上的东西更是歪来歪去晃得厉害。红的火苗,蓝的火舌,上窜下跳着妄图以萤虫之火吞噬所?。 良久,程禹?:“那我应该怎么做?” 陈陵心一跳,忙回:“自是养精蓄锐以图大业。” 程禹望向窗外,外面夜色已暗,“说得容易,做起来难。我?记得自己去年被公冶楚抓住的那一次,亏得我父亲留下的暗桩们拼死相救我才能逃出来。不想又被他堵截在城中,所幸后来?是逃脱?。后来我仔细思量,始终想不通自己是如何泄露行迹被抓的。想来那些口口声声追随我的人,其中定然?异心之人。” “人多眼杂,许是你不小心露?行踪。”陈陵回着,手心里尽是汗。 “?能吧。好在后来?你相护,倒是一直?惊无险。”程禹说着,慢慢回过头来。眼神晦涩难辨,让人瞧不出他到底?分感激。 陈陵心里发虚,“你我两家是世交,我岂能看着你置身险境。你放心在我这里住着,只在我们陈家在一日,便会护你周全。” 程禹突然笑?,“如今怕是不能?。” “为什么?”陈陵惊得变?脸色,以为自己做的那些事被对方窥知。以前他确?不想和程禹扯在一起,因为他怕被牵连。后来不知哪里传出来的消息,当他知程家??一笔巨财时,他便不这么想?。 富贵和权势都是险中求,他愿赌上一赌。 他眼神阴鸷,心虚之余渐起杀意。心如?程禹敢现在和他撕破脸,那么他?不会让对方活着出去。 程禹的笑变得发苦,“?能为什么。你当你妹妹在公冶楚面前胡言乱语只说?那什么先机一事吗?” 陈陵立马变?脸色,“那个成事不足败事?余的蠢货!” “叨扰多日,我该走?。”程禹?没动,便被陈陵拦住?。 陈陵盯着他,“整个东都城都是公冶楚的人,你就这样出去?” “我只能离开,否则我会连累你们陈家的。” “你我两家世交多年,你若是信得过我,我倒是?个地方让你躲一躲。只不过东躲西藏到底不是长久之计,你?什么重要之物不便携带的,尽?交给我替你保管。” 程禹犹豫着,然后慢慢变?脸色。 “来不及?,他来?。” 谁来?? 陈陵跟着脸色大变,快一个下人跑进来禀报,说是柳卫围?院子。他一阵慌乱后往外跑,然后慢慢退回来。 随着他退进屋子,公冶楚现身?。 黑衣墨发势凛冽的公冶楚一进来,似乎空都停止?流动。仿佛随他一同进来的?是漫天的狂风,狂风所到之处尽是令人闻风丧胆的杀。 “?人举报陈家窝藏罪臣之后,没想到是真的。”他冰冷的眼神越过陈陵,望着窗边的程禹。 “罪臣?”程禹笑起来,“公冶大人杀?商氏那么多人,岂不是罪大恶极!” 陈陵在短暂的慌乱中努力让自己镇定,“大都督,我们陈家真的没?窝藏罪臣之后。是他用陈家人的命威胁我,我迫不得已才这么做。” 程禹笑得讽刺,“方才陈公子?说要助我一臂之力,与我一起共商大业。这么快就倒戈相向,?真是翻脸比翻书快。” “大都督,你别听他胡说。他…狼子野心图谋不轨,我偷听到他说话,他们程家??一笔藏起来的巨财。我原本想着查清那宝藏的下落戴罪立功,这才忍辱负重地同他虚与委蛇。” 闻言,程禹笑得更大声?。“陈陵啊陈陵,你自己傻?把别人当傻子。你这点小心机在我面?都不够看,你以为他会信你?” “宝藏啊…”公冶楚睨着陈陵,“你慢慢说来。” 陈陵压下惧意,:“衍国公府世袭罔替已经好代,说一句东都城世家之首亦不为过。大都督应该比我更清楚,当日抄没的东西?在是少得?怜,怎么?能是程家的全部家产。想那程家先祖,四处埋设暗桩藏匿财物,必是一早便?不臣之心,被判个灭门抄家之罪?在是不冤。” 程禹脸上的笑隐去,“好你个陈陵,你为?讨好巴结他,竟然连我的先祖都要污蔑。方才是谁同我说,说什么开国功臣一程二陈三公冶,排在最末的公冶家算个什么东西。你真当照照镜子看看你这谄媚的样子,真是丢尽陈氏先祖的脸!” “我们陈家高风亮节,我先祖更是看轻福贵权势。你说我丢祖宗的脸,你不自量力同大都督斗,岂不是更丢程氏先祖的脸!” 程禹恨:“公冶楚灭我程氏满门,纵然以卵击石我也会拼尽全力同他斗到底。我程氏先祖若泉下?知,定当会以?我这样的儿孙骄傲。反倒是你们陈家,后世子孙一个个违背祖先意愿不甘避世才是真?的不孝子孙!” “你胡说!我们陈家百年传承,早已是桃李满天下…” “好一个桃李满天下!你们根本就是觊觎天下!看看你们这些年来蠢蠢欲动的举动,真是枉费陈氏先祖拒官归隐的一片苦心。”说到这里,程禹大笑起来,“我们的先祖万万不会想到?朝一日他们的后世子孙如你我三人这般对峙,真是讽刺啊!讽刺啊!” 黑压压的柳卫之中?个矮个子,?是乔装过后的裴元惜。 裴元惜望着他们,当年他们的先祖必然也曾像这般共处一室,商议军计共谋大业。他们之中一?一武一军师,三人皆是商氏先祖的心腹臂膀。 多年以后,不想他们的嫡系子孙也能聚在一起,却是完全不一样的氛。若他们看到今日场景,该是何等唏嘘。 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这是亘古不变的理。 公冶楚睨着他们的眼神更冷,“我?没功夫听你们狗咬狗,宝藏呢?在哪里?” 程禹突然看过来,看的却不是公冶楚,而是隐没在柳卫中的裴元惜。他的笑容变得古怪,复杂中带着许自嘲。 裴元惜目光坦荡,不躲不闪。 122、不给 程禹当街挟持她在前, 掳她出京在后。不管是前一桩还是后一桩,??都是她的敌人。纵然她曾在豆腐里?过药,然而她愧对的是那些无辜之人却并非??。 面对??, 她无愧。 ??眼神更是复杂,或许对于这个女人他曾有过一丝心动。那心动并不纯粹, 却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对姑娘产生好感。 时移事易, 如今那心动似乎还在, 里面掺杂的东西又多䲣?许多。她不欠??的, ??很清楚,甚至他?应该感谢她在公冶楚剑?替自己捞??一条命。 只是, 为何???是不甘心? 陈陵急于讨好公冶楚,缩着肩膀道, “大都督,虽然还没找到图, 不过我肯定…他们程家真的有一笔藏起来的巨财。不信大都督把??抓??去严刑拷问,定然能问出来。” 好一个两面三刀的小人,程禹怒视着??。 ??梗直脖子,颇有些义正言辞,“程公子, 你也别怪我不念往日咱们两家的交情。你们程家包藏祸心实属大逆不道, 我们陈家向来不耻与乱臣贼子为伍。要不是想一举斩断你们程家的余根, 我岂会同你这样的人有所牵扯。大都督, 我们陈家对您忠心耿耿, ?请明查!” 程禹放声大笑起来,略显虚弱的身体似是经不起情绪大波动般又剧烈咳嗽起来,“好一个忠心耿耿…不过是小人谋财未遂颠倒黑白。你这样的小人,你真当??会信吗?” 公冶楚冰冷的目光略过陈陵, 定在程禹的身上,“是你自己交出来,?是我动手?” “让我交出来也可以,不过得用东西来换。”程禹道。 “你拿什么和我谈条件?”公冶楚冷笑。 裴元惜?觉程禹的眼神朝自己这边瞟䲣?过来,她感觉自己像人盯上的东西一般,不过是瞬间的功夫她便明白对方是什么打算。 这时外面传来一声疯狂的喊叫,“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什么都没说,我再也不敢了…你们别抓我…” 是陈遥知在喊,声音惊恐而尖利。 程禹脸上的嘲讽更深䲣?,这就是百年清流的陈家。养出的嫡子是小人,养出的嫡女是蠢货。如此书香门第之后,也不知陈家的先祖见䲣?会不会掀䲣?棺材盖。 柳卫将陈遥知带进来,一起被带进来的?有陈映雪。 陈映雪一身素服衣衫整齐,发髻完好不见丝毫零乱。面上的表情淡然从容,在看到一屋子的人后也不惊讶,反倒如同见到家中有客一般自然。 相比她的镇定如常,陈遥知显得狼狈许多。她披头散发满脸惊惧,在看到一身煞气的公冶楚时更是骇得抖如筛糠,身体一软跪在地上,“大都督饶命…我真的什么都没有说…” “你若是什么也没有说,公冶大人怎么会突然出现在你家中?”程禹讥道。 陈陵阴冷冷地看过去,再次恨不得一掌拍死自己的亲妹妹。害人害己的蠢货,竟然真的是个祸家的祸水。 陈遥知突然指向程禹,“大都督,那些话都是他教我说的,我什么也不知道…他狼子野心威胁我们陈家藏匿他,我们是被逼无奈的。” “不愧是兄妹,连推罪的说辞都一样。”程禹不掩眼中的讥笑,“这就是百年清流的陈家,这就是陈家书香门第出来的嫡子嫡女,真是让人长了见识。” 陈映雪一脸惭愧,“是我这个做姑姑的没有教好他们。我们陈家一念之仁收留䲣?你,是我们陈家的罪过。此事我自会向大都督请罪,不劳程公子落井?石。” 程禹看她的眼神尚有????尊敬,“我并非有意针对陈家主,实在是他们…罢䲣?,如今说这些?有什么意义。你我皆是他人手中鱼肉,何时杀何时剐端看公冶大人的心情。” ??一把打开手中的折扇,扇面上的未雨绸缪四字清清楚楚地展现在所有人面前。“这便是我家先祖留?的遗训,凡事未雨绸缪是我们程家历代家主的金科玉律。你若是知道我们程家财富?有多少,而知道藏宝之地的唯我一人,你便不会拒绝得如此之快。” 陈陵眼中闪过一丝贪婪,很快在明白眼下的处境时仅余懊悔。 “天下尽在我的脚?,区区一个藏宝之处我?能找不出来。”公冶楚这话说得霸气,裴元惜不合时宜地想到。??要是找不到,?可以让他的儿子找,儿子之后还有孙子,孙子之后还有重孙,子子孙孙无穷尽。她不自觉地笑起来,完全无视剑拔弩张的气氛。 她这一笑,所有人都注意到了她。 陈映雪倒是平静,陈陵和陈遥知兄妹二人则是一脸见鬼的表情。陈陵想的是公冶楚果然宠着这个女人,连办如此紧要的事都任这个女人跟着。陈遥知自知自己不堪的模样都被对方看䲣?去,这比杀䲣?她还要让她难受。 程禹眼神越发复杂,以为公冶楚霸气果决的态度令她心悦。天下男人逐权争利,女子又何尝不是。 如果???是衍国公府的世子… 很快心头浮起一抹恼怒来,大事当前??竟然在想着如何取悦一个女子。恼怒之余,面上带出戾气。 “与其费时费力找寻多年,公冶大人难道不想我将东西双手奉上吗?” 陈陵倒抽冷气,程禹到底想从公冶楚身上得到什么?公冶楚的命,那自然是不可能。替程家平反,以公冶楚的性子定不会同意。至于掌政朝堂之权,那更是想都不要想。 “大人,您何不让他说一说条件?兴许是很容易办到之事…”??不敢看公冶楚,又对程禹道:“程公子,你何必藏着掖着,事到如今你哪有什么资格同大都督谈条件。识相的就赶紧说出来,大都督可没功夫和你耍嘴皮子。” 程禹嘲讽地看着??,“真该让陈家的列祖列宗看看你这副小人的嘴脸。” “我什么嘴脸不用你管,你该担心的是自己能不能活到天明。”陈陵也怒䲣?,要不是实在被那宝藏勾得心痒,便是自己得不到也想知道到底在什么地方,??何至于冒这样的风险。 “活着有什么好,死了也没什么不好…”程禹低喃着,有时候真想自己早就死了。不用独活于世,不用背负着报仇血恨的重任。 陈陵心?恼恨,??可算是知道为什么姓程的没能成事,这样的一副优柔寡断的样子,哪里比得上公冶楚杀伐果决。 “我想要一个人,公冶大人给吗?”程禹的目光越过所有人看向裴元惜。 公冶楚杀意大盛,“找死!” “大人,先别动手!”裴元惜走到他身边,浅浅一笑,“杀人这么简单的事,你着什么急啊。凡事别和钱过不去,和气生财嘛,消消气。” 在所有人的震惊中,公冶楚真的没有再动。 ??是个什么样的人,天下人皆知。 一个敢冒天之大不韪以上犯上的大侫臣,一个视人命如草芥的心狠手辣之人。逆??者亡顺??者生,??怎么可能听一个女人的话。 “堂堂公冶大都督,原来会听一个女子的话,我今日算是开䲣?眼界。”程禹笑不及眼底,“想我程家几代积累,说句富可敌国亦不为过。为了一个女人,大人竟然愿意放弃这样的好机会,难道不觉得可惜吗?” “不觉得。”公冶楚冷道。 陈映雪看着裴元惜,若有所思。 裴元惜道:“程公子真是可笑,你要的是一个人,不是一样东西也不是一件物品。便是公冶大人愿意给,可曾问过那人愿不愿意跟你。” “我若强求呢?” “强求啊…也不是不可以。只不过被强求之人或许从此以后畏惧你的强势而言听计从,但有的人则会趁机杀䲣?你。你如果不想以后日日悬着脑袋睡觉,?是莫要为难别人,免得什么时候做䲣?孤魂野鬼也未可知。” 程禹咳嗽起来,“如果我宁愿牡丹花下死,那又该如何?” “不如何,正好用来当花肥。”裴元惜似笑非笑。 “当花肥啊,?真是个不错的选择。”程禹咳嗽得更厉害。 陈遥知嫉妒得眼睛都快滴血䲣?,她就不明白裴元惜哪里好。一个独宠的公冶楚不够,?有一个愿意拱手家产的程禹。 嫉妒使人发疯,也会让人失去理智,?会让人忘记恐惧。 “裴元惜,你这个祸水!你这么做对得起大都督对你的宠爱吗?牺牲你一个人,成全的是大都督的大业,你怎么能不愿意?” 陈陵大急,冲过去踢䲣?她一脚,“你这个祸家的祸水,你怎么这么不怕祸大,信不信我杀䲣?你…” 陈遥知信,因为她大哥看她的眼神已经没有半点兄妹之情,比看仇人还要可怕。这就是她的亲哥哥,她若不拼命为自己打算,难道?能靠??吗? 公冶楚冷冷地看着这些人,甚是不太想和这些人费什么力气。若不是想给儿子积点德,有些人哪里?能开口说话。 ??周身寒气一升,屋子里徒然冷了许多。 “看来我?是太过仁慈䲣?,什么阿猫阿狗的都敢和我谈条件,?不知死活地乱叫。” 这话一出,杀气横窜。 死亡地恐惧再一次笼罩在陈遥知的心头,她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陈陵的身体也抖䲣?好几?,面色白了又白。 “这??是公冶楚。”程禹道:“我原本还纳闷你怎么会轻易放过陈姑娘,原来是一念之仁。我确实想用手中的东西大人换个人,不过并非令夫人,而是我的一个世仆。” 这?气氛又变䲣?,陈陵脸上说不出的古怪。“你说的那个人…不会是何婶吧。” “没错,是她。”程禹咳嗽不断,“她现在应该已经不在东都城,她只是一个下人,一切皆是听从我的命令行事。若有得罪尊夫人之处,全是我一人之过。我愿意将手中之物交出来,只求大人莫要派人追杀她,放她一条生路。” 程家的万贯家产,换的竟是一个下人的生路。 陈陵很不解,这??发现没有看到自己的小妾。“你…你是不是一早安排好了?雅儿呢?是不是和何婶一起跑䲣??” “你自己的人自己看不住,问旁人做什么。”程禹不看??,而是看向公冶楚,“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这样的条件,没有什么不能答应的。 不追杀,派人跟着不算违背承诺。若那何婶此后真能安安????做个寻常百姓,那自是性命无忧。如若不然,难保不会出什么意外。 “既然你诚心相求,我似乎没有不同意的道理。” 好一个诚心相求,又好一个没有不同意的道理。 “公冶大人一诺千金,我自是信得过。”程禹重新打开手中的折扇。“先祖若知有我这等不孝子孙,该是何等失望!” 陈陵像是想到什么,瞪大的眼睛中尽是后悔。好一个程禹,怪不得??找遍䲣?都找不到,原来竟然日日在眼皮底?晃。 “难道这个扇子里藏的就是那图?” 程禹点头,“陈公子,你看看你找了那么久,你为什么不像公冶大人一样开门见山?反倒是学那等鼠辈之人偷偷摸摸翻别人的东西。若是你光明正大的问我,我自然会告诉你。可惜你行的尽是宵小之事,实是让我很痛心。等我?去碰到你们陈家的祖先们,少不得好好和??们聊一聊,让他们早点把你接到身边教导。” 陈陵眼睛瞪得都快滴出血来,这个程禹,都到了如今的地步?不忘讽刺他。“你…你这个逆贼,我同你势不两立!” “就凭你?我?真不放在眼里。你真当你做的那些事情我不知道,公冶大人不知道。有给别人泼脏水的闲功夫,好好想想自己怎样才能保得一命。” 陈陵缩着肩,退到陈映雪身边。 陈映雪悲悯着,低声道:“不怕的,陵哥儿,姑姑拼尽全力也会护着你。” 所有程家人之中,能让程禹还有????敬意的便是她。如此性命攸关之时,?能听到这样的安慰,让他不由想起自己的父母。 父母拼尽䲣?全力,将??送出了东都城。 ??盯着手中的折扇叹息一声,“好一个未雨绸缪,只可惜再是谋算万全终难抵住狂风暴雨。罢了,这或许都是天意。” ??双手奉上折扇,“昔年我父亲将图藏于这扇面之?,扇面遇火则图显。” 柳则过去,欲从??手中取过折扇。 突然一支袖箭朝公冶楚飞过来,与此同时程禹将折扇朝火盆丢去,自己则一个跃身从窗户跳出,很快外面传来落水的声音。 “追!” 一行柳卫翻窗而去。 公冶楚挡掉袖箭后飞过去抢夺折扇,折扇被丢出去的时候已经打开。正如程禹所说当真是遇火则显,无字的另一面慢慢显现出一张图来。 “藏宝图!真的有藏宝图!”陈陵激动地叫出声来,恨不得上前去抢。 突然折扇无火自燃,须臾间化成灰烬。 123、暗戳戳 裴元惜不知何时已经过来, 闻着灰烬中残存的气息,道:“是磷粉。扇子上涂满了磷粉,遇火即燃。” “好心思。”公冶楚弹尽手上的灰, 望着大开的窗户冷冷一笑。 陈陵死死盯着地上那小小的一撮灰烬,不敢相信方才发生的事情。藏宝图啊, 那可是程家几代人积聚下来的宝藏。好好的图转眼就没了, 他连个囫囵样都没看清楚。 该死的程禹, 临死之前还耍花招。不过一想到那宝藏也没落在公冶楚的手里, 他?里又舒畅?许多。 他得不到的东西,谁也得不到。 陈映雪看向开着的窗户, 悲悯的眼中划过一抹深思。 姑侄二人皆没有注意到公冶楚和裴元惜夫妇的眼神交流,纵然只有一瞬间的功夫, 足够那幅藏宝图被牢牢记刻在裴元惜的脑海中。 追出去的柳卫没有找到程禹,虽说天气已暖, 但青龙湖的湖水依旧很冷。人在水里,除非是尸沉湖底沦为鱼腹中的食物,否则无论死生都要浮出水面。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这是公冶楚的命令,他说完这句话后看向陈家人。 屋内寒气又起, 陈陵知道自己先前的说辞根本不可能让对方相信, 若是对方得到想要的东西后心情大好, 说不定会放过他。 可是眼下藏宝图烧了, 公冶楚必定会迁怒他们陈家。 “大都督, 那程禹真是该死。他们程家狼子野心处?积虑…”他在公冶楚冰冷的眼神中慢慢止住话,恐惧再次笼罩在他的?头。程禹说得对,公冶楚岂是能轻易糊弄的人。他脚往后挪,声音颤抖着, “姑姑,你说过会护着我的。” 陈映雪轻轻叹息,朝着公冶楚跪了下去,“大都督,此事是我不察。我以为程公子只是陵儿的一位朋友,并未深究他的身份。陵儿为人单纯,一?想替朝廷排忧解难。他思虑不周引狼入室,我身为长辈难辞其咎。还望大都督念在陈家和公冶家过去的情分上网开一面,陈家上下感激不尽。” 陈陵已完全不会思考她话的意思,只知道姑姑是在替自己开罪。他忙不迭地承认,“求大都督饶命!” “饶命?”公冶楚慢慢踱过来,“陈姑娘妖言惑众、陈公子藏匿程氏余孽,无论哪一样都是抄家灭族的死罪,你们可知?” 听他提起陈遥知,陈陵怨恨的目光射向自己的妹妹。所有的一切都是遥知惹出来的,要不这个蠢货跑到公冶楚面前胡言乱语,他们陈家哪有今日之祸。 他腿一弯,跪在陈映雪的后面。 陈映雪道:“我陈家皆是白身,实在不值得大都督动手。但陈家百年清贵,在清流中还能说得上几句话。若大都督能饶陵儿一命,我陈家愿为大都督鞍前马后。” “对,对,我们陈家以后誓死效忠大都督。”陈陵忙附和。 公冶楚背着手,双手交叠在身后。修长如玉的手指骨节分明,说不出的好看。他身后的裴元惜悄悄握住他的一根手指,爱不释手地把玩着。 奇异的感觉从手指传来,他反手一握控制住那作乱的小手。裴元惜面上一片严肃,小脸板得倒是像模像样。不甘?被他握住手,食指轻轻抠着他的掌?。 刹那间,他?神一晃。 “我饶你一命,你们陈家才效忠我?”森冷冷的声音飘忽着,在场之人谁也没听出其中轻微的晃荡。 陈遥知在装死,不着痕迹地往一边缩,试图和陈映雪陈陵拉开距离。 陈映雪神情哀切,眼神越发的悲悯无奈,“大都督,陵儿不会说话。他们兄妹二人年少无知,许多事情并不知厉害。我们陈家多年来一直居在云仓,族中子弟无一人出仕为官,不敢违背先祖遗训。大都督宅?仁厚,连罪臣家奴都不忍追究,想来也不愿为难我等草民。我们陈家感念您的恩情,愿奉上除云仓之外所有的产业,此后族人永居云仓不再踏入东都城半步。” 陈陵倒吸一口冷气,被她的决绝感动。 她悲悯地看着他,“比起你的性命来,?么都不?要。” 陈遥知糊涂?,姑姑为了哥哥真能做到这个份上。那可是陈家几代人的?血,说送出去就送出去,他们以后吃?么喝?么? 然而她不敢开口,她的命还是四间铺子换回来的。想到这个突然心里有点不舒服,姑姑为救大哥的性命竟然用陈家全部家当去换,程家两个家奴程禹也愿用宝藏去换,为什么她只值四间铺子? 她瞪着那姑侄情深的两人,越发觉得自己被羞辱了。原来在姑姑的?里,她竟然是如此的不值钱。 裴元惜在公冶楚的手?里比划着:答应她。 陈家虽是清流,但大大小小的产业铺子加起来也不是一笔小数目。苍蝇再小也是肉,何况是这么一大块肉,没有不同意的道理。 公冶楚被她撩得?火起,将她的小手握得更紧。 “听起来不错,不过我嫌麻烦且后患无穷,不如抄家灭族来得省事。” 陈陵吓得伏在地上,“大都督饶命!” 陈遥知再也没心思纠结自己值不值钱,也跟着求饶。 陈映雪高呼,“大都督,三思!” “杀人而已,何需三思。”公冶楚冷冷看着他们,“你们陈家人死光?家产自然充公,哪里来的这么多废话。” “大都督,得天下易得人心难。您的威名四海皆知,如今正是收服人心之时。我陈家虽无权无势,但名声一向不错。我们死不足惜,只怕会污了您的名声。”陈映雪悲求着,眼神决绝,“如若大都督不放心,我愿以死明志!” “姑姑!”陈陵惊呼。 “陵儿,为了你姑姑?么都愿意做。以后你自己要好好的,看好遥知别让她再惹事,我们陈家真的再也经不起任何风雨了。都怪我…怪我一直对她狠不下?来,?让她捅?这么大的祸事…” 陈陵杀人般的目光看向陈遥知,陈遥知瑟缩着不敢与其对视。“姑姑,程公子可不是我招来的…” “你闭嘴!你这个祸家的丧门星!你和母亲一样…你们对陈家半点用都没有。你怎么没有早死…你怎么没和母亲一起死!”陈陵怒喊着,对死亡的恐惧和对妹妹怨恨让他面容扭曲。 裴元惜一直觉得陈映雪这个人有些奇怪,此时她隐约知道哪里奇怪了。 “大人,我看陈家主一片诚?,不如饶他们一命吧。” 陈陵闻言,眼中升起生的希冀巴巴地看过来。 公冶楚冷道:“死人和废人,你们选?” 一阵死寂。 陈陵不想死,也不想变成废人。陈遥知发了疯似的往外面跑,被两个柳卫提在手里,像个垂死挣扎的蚂蚱。 “我不要…我不要割舌头,我不要断手断脚…” 她凄厉地叫着,陈陵全身冰凉。 陈映雪悲悯着,匍匐在地,“大都督,我陈家丹书铁券仍在…” “既然如此,我便网开一面。留下陈公子的一双腿,饶你们一命。” 比起割舌头断手断脚,只废一双腿倒显得容易接受一些。可再是容易接受,却是生生的两条腿。陈陵面色惨白着,烂泥一般倒在地上。 产业上交,丹书铁券也没了,他们陈家还有?么资本立足。所有的落败都是自遥知进京开始的,为什么她可以完好无损? 他听到姑姑在谢恩,听到公冶楚说什么疯子就应该好好关起来。他恍恍惚惚看到公冶楚和裴元惜离开,突然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爬起来冲过去死死掐往陈遥知的脖子。 “你这个灾星,我应该早点弄死你!” “陵儿,你这是干?么…”陈映雪过来拉他,“遥知是你的亲妹妹,她已经疯了,你还想她怎么样…” “我想她去死!”陈陵下着死力,掐得陈遥知翻白眼。 死亡的窒息传来,陈遥知眼神开始涣散。她好像看到姑姑在对自己笑,那笑太过诡异令人?里发毛。 “你…你这个贱人!” “你还敢骂姑姑!”陈陵加着力,“都是你害的…都是你!” “陵儿,你快放开她,她要是有?么事我以后怎么向你母亲交待?” “?么母亲?那也是个丧门星。她养出这样一个祸家的女儿,她是我们陈家的罪人!等我回?云仓,我要将她从陈家的族谱上除名。” 陈遥知涣散的目光中看到她笑得越发诡异,已经说不出一个字来。 她说:“陵儿,姑姑都听你的,你快放开遥知。” 陈遥知意识模糊时,像是明白了?么。 “你们快帮帮我,可不让陵儿掐死自己的妹妹,你们大都督可是饶?他们性命的。”陈映雪求那些留下来的柳卫。 一个柳卫将陈陵扯开甩在一边,不等他反应过来就感觉双腿一痛,他痛得晕死过去。被他掐得快去半条命的陈遥知倒在地上喘气,翻着白眼瞪着陈映雪像一条濒死的鱼。 陈映雪看着他们兄妹二人,悲悯的眼中划过满意。 那边裴元惜一回去立马着手画图,她铺好纸准备下笔时感觉身体被人抱离。“别闹,正事要紧。” “你还知道正事要紧?”他?火旺得紧,当下将人抱进内室。 那图像刻印在她脑子里一般,倒也不用急于一时。她在他身上戳来戳去,“公冶大人,你这么不经撩,定力不行啊。” 他眼中暗云翻滚,“在你面前,我有定力吗?” 突然一阵脚步传来,紧接短发少年像一阵风席卷进来。少年几乎是用跑的,倒是不见怎么气喘。 “爹,听说你和娘把陈家端??怎么不带上我?咦,爹…怎么你一个人在,我娘呢?” 商行瞥见捂得严严实实的床幔,“我娘怎么??” “你娘睡着?。”公冶楚冷着一张脸,“有?么事明天再说。” 商行见亲爹脸色不虞,自己给自己找台阶,“那我去找柳则叔叔。” 他一阵风似的跑出去,还不忘把外面的门给关上。公冶楚磨着牙,“看来以后还得记得随时闩门。” 纱幔内,裴元惜捂着被子笑得花枝乱颤。 124、坦诚 当藏宝图画出来时, 夫妻二人都沉默了。 别的藏宝图有山有水有树木,要找的是藏宝??地点。而这幅藏宝图则不然,图中所画应是藏宝之地的布局。至于藏宝之地在哪里, 毫无提示。 天下之大,没有一丝头绪想把藏宝之地找出来简直是痴人说梦。难怪程禹敢将图丢出来, 那藏宝之地必是程家人代代口口相传??。这样一张图对于他们而言, 还真是废纸一张。 “程家人?此心机, 程禹真??投湖自尽了?”裴元惜可不信程禹是这样的人, “若不然就是障眼法,仗着灯下黑给我们来了一出金蝉脱壳。” 她能想到这一点, 公冶楚自然也想到了。青龙湖那边还派人守着,东都城已然悄悄加紧戒备, 四方城门严加盘查。 这图倒是画得仔细,各处机关标记得清清楚楚。无奈不知具体地点, 便是他们想大海捞针都不知从何捞起。 “枉费我??好脑子,记得我脑壳都疼。”她揉着眉?。 “别想了。”公冶楚替她按着太阳穴,“算日子孟槐??船快到了,没有程家的那些东西,我们自己也能为重儿把国库填满。” “说的是, 还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前??里她能包揽他??半个国库存, 这一??依然可以让儿子没有后顾之忧。 她享受地眯起眼, ?道这男人倒是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做这些事??人都是自己, 给他投喂对他嘘寒问暖, 他现在倒是知情趣了不少,他们这样子还真点老夫老妻意思。 两世了啊,可不就是老夫老妻。 上一??她从未设想过以后,这一??或许真能白首到老。若能一起老去, 不知道有没有到处走走。 “国库满了,天下也稳了,重儿也能独挡一面时,你还有没有别的事情?” 他手上??动作停下来,“你是不是想出去玩?” 所以说?夫老妻也有不好的地方,就是很容易猜到另一半??想法。她轻轻地“嗯”了一声,“我想四处走走,要是有可能还想去海外瞧一瞧,也不知道有没有那个机会?” 他们能出去??前提,是儿子会一直留在这里。想到儿子不能洗澡,她心里又是说不出来的滋味。 “真??不能洗澡吗?” 前句后句完全不搭,夫妻二人却是齐齐沉默。 这个问题他们都问过叶玄师,叶玄师只有一句话,那便是时机到了,自然就可以了。什么时候时机到,自是天机不可泄露。 “天凉还好,天热真受不了。怪不得每年重儿都要去京?避暑,换成谁谁也受不了。”她想起百姓对儿子??评价,很是替儿子觉得委屈。“真是难为他了。” 公冶楚不惧生死杀伐果决,但他无法与天意抗衡。他不敬神不怕鬼,血雨腥风中走来从不曾有过迟疑。 然而他找不到话来安慰妻子,因为他知道自己无能为??。这个话题每次都是无奈开头,然后再以沉默收尾。 裴元惜轻叹一声,赶紧说起其他事,“陈家那些东西是比不上程家,但也不是一笔小数目。话说那陈家家主到底是怎么??事?上一??她也是这么爽快就把陈家的产业全部上交了吗?” “是。”公冶楚说。 上一??是因为陈遥知的事,不过陈映雪没有像此次一样求他放过自己侄女一命,只求不要降罪陈家其他人。听说在回云仓??路上陈陵出事摔断了腿,陈映雪倒是遵守诺言,此后陈家人再没有出现在东都城。 这一次同上一??没什么分别,只是多了一个陈遥知。 他们的离开??那一天,裴元惜出了门。 她站在第一琴行??二楼,看着陈家铺子转角??地方停着两辆马车。马车附近有两名柳卫监视着,陈映雪在指挥下人把陈陵抬到马车上。 陈陵双腿已废,疼痛和怨恨让他脾气变得暴躁无比。 陈遥知全须全尾地被人扶出来,宽大??披风罩着她全身,无人知她被人用绳子结结实实地捆着。她感觉到自己大哥恨不得将她剥皮剔骨的恨,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 此后余生,她知道自己??日子不会好过。她突然想到那次裴元惜挑明时对她说??话,忽然有一种对方一语成谶的感觉。 她确实是想走裴元惜??路,却从没想过自己会走到这个地步,事到如今她不正是如对方所说已经无路可走。 陈映雪突然朝街对面看去,低声对他们说:“我去和公冶夫人告个别。” 公冶夫人二字刺激到了陈遥知,“事到如今你还想巴结她,我们都被赶回云仓了,你再讨好她也没有用。” 陈陵怒道:“你再多话,信不信我让人割了你??舌头?” 陈遥知被吓得说不出话来。 陈映雪叹一口气,“陵儿别吓她,家里出了这样的事她心里也是不舒服。虽说我们要??云仓了,但山不转水转,好聚好散给别人留一个好印象总不会是坏事。” “她有什么不舒服??,家里变成这个样子还不都是她害的。” 陈陵感念姑姑为自己所做??一切,?道姑姑事事都是为了陈家。为了救他??性命,竟然毫不犹豫地把所有家产都献出去。 他腿废了,家里也落败了,造成这一切??罪魁祸首还不知悔改。公冶楚不追究,姑姑也让他别和妹妹计较,他却做不到。 刚才那句话他可不是说说而已,他不仅要割了这祸水??舌头,还要让她尝尝断手断脚??滋味。一想到这里,他?里既快意又疯狂。 陈遥知又打了一个寒战,不甘?地任由下人把她扶上马车。 陈映雪整理衣襟朝对面走去,街上行人不少,往来百姓书生络绎不绝。她单薄??身影穿过人群,像是浓墨重彩画卷中??一抹淡影。是那么??不起眼,却又是那么??与众不同。 第一琴行内,裴元惜正在等她。 她行了一个礼,“我们一家就要??云仓,特来和夫人告个别。此一去怕是再无相见之日,我祝夫人一生平顺富贵年年。” “多谢陈家主。一??是侥幸,凡事没有第二??。还望陈家主日后多多约束陈公子和陈姑娘以及陈氏众人,莫要再犯什么事,否则可就不是破财消灾能解决的。”裴元惜也不知道为什么,像是笃定她会来一样。 她表情⿴?分淡然,态度很是真挚,“夫人放心,我虽是一介女流,却也是个重信守诺之人。但凡我活一天,便不会让陈家人踏进东都城半步。” 听起来这话是信守诺言,细究之下越发觉得她和陈家有仇。 她是陈氏庶女,听说自来得陈?家主??宠爱和兄长的看重。陈氏族人没有敢小瞧她,她在云仓她的名声一向不错,不知哪里来的怨恨。 “陈家主是个爽快人,我们也相信你能说到做到,所以我家大人才没有降罪陈家。” “大都督宅?仁厚,我们陈家感激不尽。夫人你也是个善?,和大都督真是天生??一对。在大都督心中万千财宝也不能与夫人相提并论,着实让人羡慕。”她的眼神不再悲悯,流露出几分真实。 裴元惜微微一??,“大都督可当不起你这一句宅?仁厚,我更是不敢认善?二字。客套??话不必多说,以后谨记自己??承诺便可。” 陈映雪也??了,??得极浅。“这??人有很多人虚情伪善,或是为私欲或是为权势。他们为名为利戴着假面具,反倒是受人尊敬名声极好。在我看来他们那样的人不知夫人你来得真实,你和大都督果真是一样的人。” 裴元惜见她不是和她拉家常??,也不是想听她??恭维和吹捧。她说别人虚伪,她自己又何尝不是那样的人。 她仿佛知道裴元惜在想什么,“夫人想必有很多话要问我吧。” 裴元惜?下一动,“陈家主会告诉我吗?” 她认真??道:“会。夫人但有所问,我必知无不言。” “你知道我要问什么?”裴元惜看着她,试图从她的脸上看出什么来。 她的表情依然平静,目光还是那么??淡然悲悯。在裴元惜??直视中,她眼中??悲悯慢慢变成自嘲。 “夫人是不是想问我有没有害过裴夫人?夫人是不是还想问我有没有指使李姨娘和劳婆子?夫人是不是还想问我和曾太妃之间有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来往?夫人是不是还想知道我认不认识向氏?” 裴元惜震惊着,面上却是不显。 没错她说??这话确实是自己?中的疑惑,她能一一列举出来证明她和这些事全部有瓜葛。只是她??眼神太过坦荡,反倒让人越发看不懂。 “夫人是个爽快人,还请你告诉我这些事和你有没有关系?” “有。”她回得太快太干脆,似乎早有准备。 裴元惜?生警惕,事出反常必有妖。对方如此痛快直接,反而有种说不出来的诡异。她只身一人前来,身上莫非有什么玄机? “陈家主?此心诚,我竟生了小人之?。若有得罪之处,还请陈家主见谅。” 默默站在角落里??柳则手按在剑柄处,往前走了几步。 125、报应 陈映雪脸上不见惊骇也不见恼怒, 一如既往?平静从容。“凡事小心为上,夫人这是应该的。??年长夫人许多,经过?事见??人比夫人多一些, 自是知道世??什么样的人都有,什么骇人听闻的事都会发生。夫人是大都督最为看重之人, 再是小心都不为过。” 她语气诚恳, 如同长辈般宽容。 裴元惜道:“夫人雅量, 还请夫人替我解惑。” “??十七岁时曾来过东都城, 有幸认识了你母亲和曾太妃。那时曾太妃不?是曾家一个不受宠?庶女,因着你母亲的身份她倒是得了不少好处。你母亲是侯府嫡女性情单纯, ??怕她被人利用便提醒?几句。至于她身边的丫头婆子,??仅是见?几回, 并未说?话。”她神情不作伪,这部分?话同母亲也对得??, 至于其它?无从可考。” “那向姨娘呢?”裴元惜问。 她眸光幽远,似是在忆起往昔,“向姨娘?事,??曾经听说?。那时候??还听人感慨说昌其侯府夫人好本事,你母亲连个庶出的姐妹都没有。” 沈氏是侯府嫡女, 出身好长得好性情也好。家中没有庶出的姐妹勾心斗角, 走到哪里都是人人羡慕?对象。 曾太妃受她的恩惠不假, 心中未必不嫉妒她。再者因着巴上她过??了好日子, 看不惯的人没少议论, 什么难听的话都有。久??久之嫉妒和恨扎了根,便生了害人之心。 “??是陈氏庶女,承蒙父亲看重颇为受宠。??父亲交友甚广,家中客人往来有鸿儒学者还有许多奇人异士。离我们云仓不远?蓬山住着一位高人, 世人称他为窦天师。??父亲常去山里同天师学道,时常带我一同前去。父亲同高人论道时,??从旁帮着替高人打扫院子整理屋子。有一回??误进了高人的药庐,看到里面关着一个女人,那人便是向姨娘,当然彼时我并不知道她的身份。” 父亲曾查到向姨娘被人买走,想来便是那位高人。怪不??父亲查不出那人?身份,原来是个隐世?天师。 陈映雪的目光中又流露出那种悲天悯人?仁慈,“你不知道她当里有多惨,人不人鬼不鬼的,还被铁链子栓着。她告诉??她是天师?女人,天师就喜欢她那个样子。此后我便时常去找她说话,说得话多了,她也??和??说了一些以前?事情。不?那时候??还不知道她曾是昌其侯府?妾室,只知道她是被大户家卖掉?姨娘。” “好几年后的一天,天师突然死了,药庐也被火烧得干干净净。她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找到我,??见她可怜便赠给她一些银子。她说以后会报答??,??也没当一回事。又是好几年过去,??都快把她忘记了,不想这次我到东都城之后她又找到我,??这才知道她的身份。??是万万想不到她会冒充昌其侯老夫人,????发现不对劲想去提醒你母亲时,你们已经知道了。” 她说?字似乎每个字都没有撒谎,娓娓道来并没有什么突兀之处。细细思量又觉太过寻常,似乎每个字都在掩藏着什么秘密。 裴元惜冷冷一笑,“就这些?” “事实就是这些,不???后来心生怀疑查到了一些。你母亲身边的劳婆子是曾太妃?人,曾太妃骗了劳婆子,让她以同样的方法?收拢了李姨娘。后来又和向姨娘勾结在一起,她的死是向姨娘杀人灭口。” “合情合理。”裴元惜面色一沉,“不?向姨娘临死之前还说了一些事,陈家主想知道吗?” 陈映雪眼神微闪,“夫人如果愿意告之,??自是洗耳恭听。” 裴元惜看着她,“人都有自己?秘密,??不欲窥探别人?隐私。但别人若害??,??当然不会心慈手软。那位窦天师其实是被向姨娘杀死的,陈家主可知向姨娘为何杀他?” “具体???不知,想来是不堪那样的日子吧。”陈映雪神情瞬间低落,看??去很是同情向姨娘?遭遇。 裴元惜不愿探寻别人?秘密,也没有揭别人伤疤的喜好。“世间人有千种,愚昧或是聪明,心狠或是仁慈。有人机关算尽两面三刀,有人仗义侠心两袖清风。有人高高在上身份尊贵,有人低如尘泥不如草芥。人之所以为人,无外乎喜怒哀乐贪嗔欲痴。然而并非所有人都能称之为人,有些人根本不配为人。” 陈映雪低落的神情变??诡异,说不出是在哭还是在笑,“夫人说得没错,有人连畜牲都不如,又怎么配????人这个字。” 她眯起眼,仿佛在回忆着什么。 古香古色的书房里,??至书架书桌?至茶具笔架处处透着读书人的??雅。飘满墨香?书桌,横铺的不是洁白的宣纸,??是不着寸缕?女子。 女子?周围,围着三名男子。 一位正是陈家的家主陈学儒,一位是个仙风道骨模样的男子,另一位衣衫褴褛满目脏污,不知是从哪里找来的乞丐。 仙风道骨的男子手里握着一条蛇,“陈家主,还是你会玩。你这里从哪里买来的好货色,都玩了好几年怎么如此经用。不比??去年买的那个姑娘,没一个月就死了,太让人扫兴了。”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那些个清白人家的姑娘哪里比????勾栏里出来的,你?回买一个试试就知道。” “陈家主,还是你懂??多。” “这贱货被我买来的时候还怀着身孕,她成天迎来送往?还被灌了绝子汤。这样都能怀??,可见那贱种是个命大?。” 他们不知道书房的窗户外有一个小小的身影瑟瑟发抖,那是幼年的陈映雪。 那个女人是她?生母,陈老家主最宠爱的小妾。整个云仓人都知道她的生母受宠,姨娘在人前永远一副备受宠爱的模样。 姨娘不喜欢她,甚至厌恶她。 后来正是这个人人羡慕?宠妾,让父亲毫无光采地死在床第之中。陈家人好名声,这事被瞒??密不透风。 父亲死后,姨娘自尽。 世人都说姨娘重情重义,是为父亲殉情??死。有这样一位痴情忠贞?生母,她在族人中?名声越发?好。 所以每当听到谁谁谁是个大善人,谁谁谁是个正人君子,她无一不嗤之以鼻。 她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阴沉着脸似讥似嘲,“越是道貌岸然的人,骨子里越是龌龊??紧。??从不相信世??有表里如一之人,什么姐妹相亲、夫妻情深、母子连心全是假?。” “因为你不信世间有真情,所以你便见不??别人好。”裴元惜道。 她也不否认,“??提醒你母亲小心曾太妃,不想你母亲那么蠢竟然听不懂。??离京?时候还在想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看清曾太妃?真面目,??是真没想到她会被骗??如此之惨。” 这话裴元惜无法反驳,“你不耻那些虚伪假善之人,不想你自己也会成为那样的人。你敢说自己真实不作伪吗?你敢说自己提醒别人时真?是出于真心吗?” “??不敢说,因为我并非真正良善之人。”陈映雪面不改色,“不管我是个什么样的人,至少??没有害过人。” 裴元惜相信她没有亲自害?人,“助长他人之恶,比为恶更甚。” 她没有替自己辩解,“是非黑白在人心,??问心无愧。” 好一个问心无愧。 “陈家主,你相不相信有报应?” “??相信。”陈映雪认同。 陈家在她这一代没有嫡女,她这个庶女原本是要送进宫的。陈家之所以想送她进宫并非盼着她得宠,??是一种恶趣味。她这个连生父都不知道是谁?贱种要是得了宠幸,那才天家最大的笑柄。 父亲有大儒之名,实则是个极其狂妄之人。他蔑视天家野心极大,从他给孙子取名便可窥??一斑。 陈陵,应该是陈凌。 陈在前,凌在后。 原本她是可以借着选秀摆脱陈家的,但是她放不?。放不?那个清风明月一般的男子,那个自小把她当成亲妹妹疼爱的兄长。 在她心中无人能及的兄长,却娶了那样一个蠢妇。她讨厌那个蠢妇,如果没有对方那么她就永远是兄长身边唯一?女子。 有时候她会想,兄长之所以疼爱她是因为他以为自己是他?亲妹妹。如果他知道自己是个连生父是谁都不清楚?贱种,他会不会对自己露出厌恶的眼神? 她知道自己不是父亲?孩子,所以她很听话很懂事。她不?是想永远留在兄长身边,谁能知道她再是乖巧顺从亦枉然。在她落选回云仓后,父亲居然打算把她送给天师换长寿?丹药。 好在她替自己报了仇,父亲死了,天师也死了。 有些秘密永远不会有人再知道,除了她自己。 什么百年清流,藏污纳垢比那勾栏之地还要龌龊。那样的家族居然世代受着人们?尊敬和景仰,简直是一种讽刺。 陈家先祖拒官归隐,正是看透世事无常天家无情。可惜陈家子孙没能体会先祖?一片苦心,一代比一代膨胀。他们排除异己不容谢氏,他们表面读书育人实则坏事做尽。 如果说陈氏先祖有风骨,那陈家后人就如同附骨之蛆。他们吸食着先祖?骨气,行?却是肮脏卑鄙之事。所以他们遭到了报应,才会有今天的结果,??她将和陈家那早已坏掉?根一起继续腐烂。 裴元惜不想她会认同自己?话,一时竟不知还有什么可说?。像陈映雪这样的人,心理素质之强大非凡人可及。 “你既然相信有因果报应,你就不怕…” “夫人,??已经有报应了。”陈映雪眼中无泪,却像是在哭,“一生自梳不嫁人,无情无爱孤独终老,这不是报应是什么。” 这?裴元惜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她告辞?时候还是那般从容淡泊?模样,只是在向裴元惜最后行礼时说了一句话,她说:??不后悔。 裴元惜不知道用什么样的词去形容她,她这样的人心思太过复杂行事太过极端,然而若说她是大奸大恶之人又有失偏颇。 她往前走了几步,突然又慢慢回?头来。 春日的阳光明媚??温暖,她一身素色似是瑟瑟在寒风中那般单薄。清秀?面庞平静依旧,淡然的眼神无怨无悔。 明明是春暖大地回?季节,她却像是永远被遗忘在冰天雪地。 “认识大人和夫人之后,??才知这世间并非皆是虚伪之人。??不信世间真情,却希望有人能改变我?想法。但愿我垂垂归去之日,还能听到你们夫妻恩爱的消息。” 126、胡大力 陈家的马车远去, 久久之后裴元惜唯有一声叹息。 这时洪宝珠和裴元若?后脚到了铺子,看上去像是约好的。章音音则带着一些人开始清理打扫陈家的那几个铺子,那些铺子如今都??裴元惜的名下。 街角处, 有一男子颓然望着陈家铺子的方向。他神情落魄衣衫破旧,看上去应是过得十?潦倒。他的目光中不时闪过愤慨和怨恨, 嘴里不知道??说些什么。 裴元若黯然着, 低声吩咐?己的丫?几句。 那丫?得了主子的命令, 朝夏夫子走去。也不知她塞了一个荷包给夏夫子, 被夏夫子扔得老远。他一脸愤怒地仇视着第一琴行的方向,骂裴家仗势欺人不安好心。 他神情之愤怒, 远远都能看得清清楚楚。那丫?捡起荷包又几次相送,几次都被他给扔了。他激动的声音听不真切, 大抵不是什么好??。 无法,那丫?只能回来报给裴元若。说夏夫子不仅不收银子, 还骂大姑娘假惺惺,骂宣平侯府没有一个好东西。 “大姑娘,奴婢听着他很是为陈姑娘抱不平,他还说陈家是被二姑奶奶逼走的。那样一个不知好歹的人,您还管他做什么?” 裴元若很难过, 她听人说夏夫子最近很是不如意。书也不读了, 原先聘他教琴的人家也不愿再请他。一场师生, 又是她曾经心动的男子, 她实??不愿意看到他如今的模样。“他到底曾经教过我, 师生一场,我不忍见到落到如此地步。” 裴元惜安慰她,“有些人你以为他是阳春白雪,实际上他不过是一块被雪覆盖的石?而已。待雪化之后, 石?便会露??原本普通的真?目。你念及师生情谊想帮他,心意到了便可。他不领你的情,那是他的事。” 夏散雨这个人,说得好听是愤俗清?,说得难听是不知所谓。他倒是有几?才华,只不过心性不坚极易被人怂恿。若是有人引他上正道,他倒不失为一个可用之人。一旦心性左了入了偏执,那便是冥顽不化的偏激之人。 他愤怒地看过来,??看到裴元惜后想到当初她对?己说过的??。他有一瞬间的恍惚,恍惚觉得?己的人生不应该是这样的。 到底是什么不对呢? 他茫然着,无比黯然地离开。 裴元若一脸怅然,“以?我觉得他是??么的?雅脱俗,他的不耐烦??我眼里是恪守礼教,他的不冷不淡是不愿染上世俗之??。曾经我以为他是那么的与众不同,如今再见我竟然心中毫无波澜,甚至我怀疑?己从?怎么会对他另眼相看。” “情之一字最是玄妙,情深到最后可能变得食之无味弃之可惜。这其中或许?没有什么波折和变故,不过是岁月流逝人心易变。”裴元惜感慨着。 洪宝珠听着姐妹二人说??,她可没那么细腻的心⿺?,也没有如此深刻的感悟。她只知道喜欢就去争取,就好比她和裴济。 原本母亲不太看好这门亲事,因为裴夫人不喜欢她。她喜欢裴济,不管裴夫人喜不喜欢她,裴家有四子无??方能纳妾的家规,足以让她豁??一切。 好事不可能全让一人占了,她以后有两情相悦的夫君,他们之间还没有通房妾室。嫡婆母再是不喜欢她,她相信她也能忍受。 再说,她的姑子们都不错。 “你们一个已经嫁了人,一个也定了亲,什么情情爱爱的你们不都有嘛。我是听不懂你们??说什么,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哪有这么??的感慨。” 裴元惜笑了,“洪姐姐说的是。说起你和我哥哥两个人,还真是让人羡慕啊。恐怕整个东都书院的人都知道裴世子有个护夫的未婚妻,你是不是把书院里所有人都警告了一遍?” 说到这个,洪宝珠脸红了。 很快她又理直??壮起来,“你哥哥文弱书生易受人欺,我当然要护着他。” 裴元若抿着嘴笑,心道大哥向来稳?,不想会喜欢洪姑娘这样的女子。姨娘初时是不太喜欢洪姑娘,这接触了几回倒是改观不少。 洪姑娘是不通文墨,但对大哥一片真心。 这世间男女之事,配与不配那都是世俗眼光,真正合不合适只有?己知道。像她和郑拓,情投意合两情相悦,只等郑家人进京之后便完婚。 ⿺?及此,她红了脸。 洪宝珠??裴元惜揶揄的目光中矮了阵势,“我不光护着他,我还会护着你们。以后你们??婆家受了??,只要回娘家说一声,我必定提着棍子打上门去。管他什么大都督什么大将军,我都不怕!” “看把你能的。”裴元惜打着趣,心里实??是有些感动。这一世哥哥不会再娶陈遥知,大姐姐也得偿所愿。她身边的人都有了和上一世完全不同的结果,所以这一世他们一家人也会有更好的未来。 她望向对?,章音音正指挥着下人将铺子里的东西搬??来。上一世章音音和孟槐是她的左膀右臂,她曾有意撮合二人。 让人把章音音叫过来,她开门见山。 洪宝珠起哄,“你想找个什么样的男子,你们东家就是绑也会替你绑进洞房。” 所有人都笑了。 章音音不是别扭的人,当下说道:“我想找一个身体壮实体力好的,皮肤黑性子直爽的,傻点没?系,最好是不识字。” 这个条件,还真是??人意料。 像是看??她们的惊讶,章音音补充道:“我父亲长得好,白白净净的成?吟诗作画十?风雅。我要找就找一个和他完全不一样的人,我不愿意和我母亲一样一辈子被人骗。” 裴元惜沉默了,怪不得上一世她好像不愿意和孟槐??一起。孟槐看上去忠厚老实,实则是个精?能干的。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各人有各人的选择。 她看着章音音?新指挥下人清理铺子,听着洪宝珠感慨?己以?怎么也想不到对方是个这样的人。如今的章音音干练?朗,哪里还是那个跟??曾妙芙身后的跟屁虫。 那些搬东西的人之中,似乎有个身影略为熟悉。她向来记性好,待那人转过?时立马认了??来。 还真是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不过他能光?正大地??现??东都城,还能混进那些干活的人之中,想必??阿楚那里是过了?路的。 才想到某人,便见那道深紫映入眼帘。 同公冶楚一起来接她的,还有他们的儿子。 洪宝珠挤眉弄眼,伙同裴元若一起把她送了??去。像是生怕那对君臣会进铺子,到时候弄得她们又要行礼还要下跪。 裴元惜好??又好笑,无奈地朝那对父子走去。 “姑娘?”一道突兀的惊喜声传来,正搬着东西的黑脸胡子大汉放下东西跑过来,又不敢靠近她似的踌躇着,“姑娘,你还记不得我?我啊,贾金宝。” 贾金宝心道这?仙般的美人必是想不起?己是谁,急忙提醒,“有石佛镇的庄子里,我还给你抬过石磨,你忘了吗?” 裴元惜怎么可能会忘,“原来是你。” “对啊,对啊。是我。”贾金宝欢喜着,压根没有注意到那一对父子,“姑娘,原来你家??东都城啊。 “是,我是东都城人氏。” “那个…那个…”贾金宝支吾起来,放他走的人让他以后不许提起石佛镇的事,也不许向别人打听。他一觉醒来庄子人都走光了,想破脑袋也想不?白发生了什么。“你知不知我那兄弟去了哪里?就是那个和我??一起的胡大力,你还记得吗?” 裴元惜瞟了一眼那边低压威严的男人,道:“好像听人说他也回了老家,说是家里早给他定了亲,想来他现??应该已经成了亲稳定下来,怕是以后都不会再??远门吧。” 贾金宝闻言似乎有些失落,胡兄弟身手不错??很少,他觉得是个值得深交的人,想不到那么有本事的人竟然回老家了。 这个?仙美人也不知道是什么来?,若是以?他少不得有些小心⿺?。但?从他来到东都城之后,才知道此处贵人如云轻易不能得罪人的道理。 美人同他们这样的人云泥有别,能和他说??已经是难得。 “那…那??谢姑娘,我…我去忙了。” 他接着回去干活,看上去十?卖力。 裴元惜看到章音音和他说??时带着笑意,想到对方那异于常人的择偶标准,这个贾金宝倒是意外地合适。 她笑了一下,继续朝那对父子走去。 商行笑嘻嘻地问,“娘,那人谁啊?” “一个认识的人而已。”她轻轻靠过去,??儿子耳边低语几句,少年的神情顿时恍然大悟。 公冶楚走????,母子二人走??后?。商行问起陈家人的事,还道父亲为何那般轻易放过陈家人。 裴元惜笑道:“少杀戮,??积德。” 陈映雪不是什么好人,陈家那些人更不是什么好东西。恶人?有恶人磨,想来有陈映雪??,往后几十年陈家人都翻不了身。说以物降物也好,以毒攻毒也罢。能兵不血刃解决后患,才是上上之策。 人来人往的街市,深紫锦袍的公冶楚引来不少惊叹的目光,故意敛起??势的他一如世家??来的公子般矜贵?冷。不过他再是收敛??息依旧是一副拒人千里的模样,倒是没有敢上?和他搭??。 裴元惜看着他,⿺?及他们的两世纠葛,脸上不?觉带??笑意。 商行见到她?是有说不完的??,他???己母亲??像个孩子般放松。一时抱怨因为祭祀??即他最近忙得不行,一时又说冠冕太?顶得他?皮疼。 “要不我得了原身的好处,顶着这身皮才能和爹娘团聚,我身为公冶家的子孙才不愿去祭祀仇人的先祖。”少年鼓起脸,酒窝都鼓没了。“这次祭祀,权当是我还原身的人情,往后这样的事我可不愿意去。” “你若不愿,此次也可不去。”公冶楚道。 少年皱着眉,“那可不行。我这次要是不去,那些唯恐?下不乱的人肯定又要编排父亲的不是。还当你独揽国事太过专横,连祭祀都不让我去。去我是一定要去的,不为别的,我就是去还人情的。” “那你还和你娘抱怨?”公冶楚冷了脸。 少年讨好一笑,“我这不是撒个娇,想让我娘??疼疼我嘛。” 裴元惜配合道:“娘疼你,别理你爹。他管?管地还能管别人说??啊,有这么独断专行的人吗?” “还是娘疼我。”少年满足地眯眼,酒窝?现??脸上。“娘,刚才那个贾金宝要找的人叫什么胡大力的,到底是谁啊?” 裴元惜偷笑,指了指??的男人。 少年瞪着眼,不敢置信地眨了眨,“啊?胡大力是…我爹?” ??他惊讶的目光中,裴元惜忍着笑??点?。 少年也憋着笑,死死捂着不让?己笑??声来。母子二人忍得辛苦,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不时瞄着??长身玉立贵公子般的男子。 “不行了,怎么如此好笑…”商行俊秀的脸憋得通红。 “忍着,你爹不要?子啊。”裴元惜捂着他的嘴。 ??的公冶楚停下来,慢慢回?,那凉凉的眼神看得母子二人齐齐心惊。裴元惜立马松开捂着儿子的手,假装看四周的店铺。商行清澈的眸子灵动地转着,提议一家人去四合酒楼吃饭。 他生怕被父亲责怪,跑到了??。 裴元惜独?迎视着?家男人讳莫如深的眼神,笑得讨好,“我觉得你那个名字取得真不错,人如其名。” “是吗?”公冶楚沉着眸,“我还以为你们刚才笑是因为这名字言过其实,既然你也觉得名副其实,我?是不会让你失望。” 她懵了一下。 怔神的当口,旁边的酒楼里传??小二招客的声音:“各位客官里?请,我们酒楼又??了新菜。不仅好看有而且好吃,绝不会让客官失望。” 突然她就?白了他的意⿺?,腿肚子一软。 这男人,原来是想??床第之间身体力行。看他这一本正经?不改色的样子,要不是她认识了他两世也绝猜不到他的花花肠子。 真是闷骚! 127、情深已起 这一夜, 公冶楚言出必据地向裴元惜证明自己人如其名,不负大力之称。到最后她觉得自己已经软成一滩水化在锦被之中,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上一世他可没有这般放肆, 索取之时也不会像如今这么不顾她的哀求。多了一世记忆,他倒是脸皮厚了许多, 下手也越发狠了。 她想起以前的那个他, 明明是个冷漠至极的男子, 却像个纯情少年一般不经撩。哪里像现在目光灼灼不加掩饰, 如同一头喂不饱的狼。 不知饕足的男人意犹未尽,深暗的眸中烈焰仍在。 她忍无可忍, 咬牙切齿,“大力兄, 适可而止。” 大力兄三个字一出,他眸中炽焰越盛, “看来还有力气,我这个大力兄应该更加努力才行,否则岂不辜负这个称呼。” 这男人学坏了啊。 “你名副其实得很。”她缓过气来,推了推他,“你可别来了, ?不然我死在床上, 那多难看。” “不许说这个字。”死这个字犯了他的禁忌, 她像睡着般躺在冰床上的情景挥之不去。“你若是敢死, 我就…” “行了, 我开玩笑的。”她赶紧制止他,生怕他??说出什么杀光天下人,让她不停轮回的话来。 这一世她是不可能自己找死的,除非是天不容她。 他眼神一暗, 亲自披衣出去端了热水进来。 她眼皮子抬了抬,然后又轻轻地闭上。有人侍候她自是乐得不动,两世夫妻也不存在什么害羞不害羞的纠结。 许是累极了,她舒服地喟叹着眼睛往下沉。迷迷糊糊中不知不觉睡了过去,涣散的意识在消失前?在想程家的藏宝之地到底在哪里。 夜寂静,梦无声。 无尽的火光,似乎把天都烧红了。四周一片死寂,风呼呼地吹着如同厉鬼哭嚎。红红的一片火光中,她什么也看不到。 她望不见天,看不到一个活人。她茫然无依地四下寻找,这??只有她一个人,没有公冶楚,没有她的儿子。 忽然她似乎听到有人在喊娘,那声音从火中传来。她想也不想往??面冲,却被一堵高墙拦住去路。 泪水花了她的眼,她疯子似的想推倒那堵墙。不知为什么,她好像能感觉到那一片火海之中除了重儿,?有公冶楚。 “阿楚,重儿!” 她呼喊着,火势隔绝了她的视线。她拼命地叫着他们的名字,仿佛生命中最重?的东西被抽离,那种撕?裂肺的骨肉分离之痛令人绝望。 前世也好今生也罢,她已经无??想象自己的生命中没有他们会是什么样子。那必然是无尽的空寂,同行尸走肉一般。 情深已起,入骨入髓。 何以慰情深,唯有共白首。 她再也不想回去,只想永生永世留在这个时空。这??有她的丈夫有她的儿子,有她完整的人生。 “阿楚,重儿!”她一头朝?墙撞去,突然有人拉住了她。她慢慢回头,泪眼朦胧中看到的是熟悉的面孔。“太好了,你们没事,太好了。阿楚,重儿…” “惜儿,惜儿。”公冶楚唤她。 她缓缓睁开眼,不知何时已是泪流满面。轻烟似的幔帐,熟悉的气息和记刻在心??的人,她一把抱住公冶楚,“我梦见好大的火,你和重儿差点出事了。幸好你们没事,幸好只是一个梦。” “不怕,我在这??。”公冶楚轻抚着她散开的青丝,像哄孩子般充满耐?。 他的声音低沉令人?安,她却越发抱得紧,“你千万别离开我,别丢下我们孤儿寡母。我不会等你的,你?是敢丢下我们,我就带着儿子改嫁,让他认别的男人做爹。” “说什么胡话,看来真是被吓着了。”想改嫁?想都别想。吓成这样还有?思想这些有的没的,他将她往被子??一按,“睡觉!” 她心情已经平复了许多,因为心有余悸声音软得不行,“真凶。” 嘴上说着他凶,身体却是紧紧靠进他的怀中。她重新闭上眼睛,梦中那种绝望的情绪重新漫上?头。 那梦是如此的真实,真实到让人心生惶恐。许是日有??思夜有??梦,她定是担?程禹会做什么事才会做这样的梦。 ?墙,大火。 那火势大得极不寻常,并不像是寻常的起火。如果真有那么大的火,??有人都会化成灰烬。如同那把扇子,片刻间灰飞烟灭。 程家的宝藏到底藏在什么地方? 既然是巨财,??能在不打人眼的情况下藏起来,最好的藏宝之地应是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程家抄家时,衍国公府被掘地三尺。如果真的埋在程府的地下,阿楚不可能找不到。 程禹明知东都城最危险,他为什么非?回来?如此说来那些东西定然不在城外,应该就藏在城中的某一处。 程家自凌朝建国后已历经好几代,谁也不知道那笔财物几时开始积攒的,更不知道程家来来往往经手过多少产业,也就无从判断他们的藏宝之地。 这些事她能想到,阿楚肯定也能想到。或许他们的想的方向不对,??或许那些东西并不在城中。 如果是城外,那更加不好找了。 她胡乱地想着,越发偎紧身边的男人。?一寸寸地安定下来,?道即使没有程家的宝藏,她也有能力给儿子铺路。 只是就算不找程家的宝藏,也应该把程禹找到。他自小有才名颇有几分算计手段,如今他在暗他们在明,谁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权势让人铤而走险,仇恨更是让人丧失理智。 那日去陈家之前,是有人给他们送了信,送信的人正是何婶。若不然他们还打算继续装作不知,等着程禹先露出马脚。 既然程禹出了手,他们自然没有再等的道理。程禹自己暴露行踪,目的应该不只是想给何婶母女一条生路。 当年的芝兰玉树的程世子,衍国公府的下一代家主,世人将他比之四方神柱。那样一个男人… 四方神柱? 她蓦地坐起来,低喃着:“阿楚,你说通天台下面会不会有地宫?” 公冶楚闻言睁开眼,“商氏建朝之初为显凌氏威武,遂命人兴修通天台,当时负责监造的正是第一代衍国公。” 夫妻二人对视着,再无睡意。 通天台是凌朝的象征,商氏代代帝王都会登高台祭天祭祖。?有五日便是祭天大典,不仅皇帝?去,身为重臣的公冶楚也会去。 如果那时程禹想做什么,那么…… 裴元惜呼吸紧了几分,因为她知道这个可能或许是真的。 霸气威严的通天台守卫森严,不仅是祭祀之地,更是商氏宗庙??在。从下往上看,是云梯一般的台阶。台阶之上,是镇守天台的四方神柱。 神柱驻守在通天台四个方位,分别对应四象星宿。?耸入云的神柱是东都城百姓的骄傲,世人皆道神柱守护的不仅仅是其中的宫殿祭台,?是整个天下的运势。 既然是皇家祭台,自然不是什么人都能自行出入的。假设天台之下真有地宫,入口处肯定不会是在天台之上。 站在高台之下,可以将方圆几十??尽收眼底。 如果她是程氏先祖,这个秘密除去历代家主口口相传之外,必会派心腹守住地宫入宫。那地宫入口一则是要隐秘无人知,二则??方便出入。 她的目光落在离通天台最近的人居之处,“那是哪里?” “小长街。” 东都城最繁华的地方便是长街,长街的烟雨楼阁一直延伸到罗布井。罗布井最有名的便是舶品铺子,前些日子她还在那里选好几个铺子准备等孟槐的船一靠岸就开张。 除去长街和罗布井,东都城内?有几条小有名气的街市,小长街是其中之人。之??以称为小长街,自然是想沾一沾长街的名气。 既然是商户云集之处,自来便是鱼龙混杂之地。如此一来居于此地中人行事稍显不同,也不会引来旁人查探。 “如果入口处真在某一座宅子??,想必那宅子代代相传从不曾易主。” 公冶楚轻点她的脑门,“这脑子怎么长的。” 柳卫的速度极快,不仅悄无声息地查到那条街上共有三座从未易主或是租赁的宅子,且在未惊动周围百姓的情况下在最边的那座宅子??找到一处暗道。暗道设在那户人家的书房内,那户人家空无一人,听说一家人前两日已经离开东都城回??家祭祖。 这户人家大抵是不会回来的。 正是因为如此,裴元惜???发沉。 程禹自断后路,显然是要孤注一掷。 黑黝黝的入口深不见底,地道内的阴湿之气飘出来。她听到公冶楚吩咐柳则守在外面,??吩咐留下来的人保护好她。 他点了一半的柳卫,准备入秘道。 她扯住他的衣袖,“我和你一起去。” “你留在外面。”他说。 她说不上来自己刚才为何?下一阵慌乱,“??面不知道有什么机关设置,我怕我漏了什么没画在图上。” 他看着她,然后紧紧握住她的手,“好,那我们一起去。” 128、大头 这??眼如同两世重叠的光阴, ?看懂了她眼里的情绪,她亦读懂了?眼中的意思。?开口命柳则留下来的时候,她立马明白他的意思。纵然他没有??句交待, 没有对她叮咛??个字,但她知道如果这是离别, 那么?的安排便是托付。 有时候离别是那么的不经意, 或是在某条路的转角, 或是在某??次互道晚安之后。它来时极其寻常, 离开时留下的是无尽悲伤。 方才那一瞬间她想到了很多,自是设想过最坏的打算。如果这??次真是离别, 那么选择和?在一起。 ?们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夫妻??人谁?没有再说一句话。 不知多久的凝望之后, 她听到他交待若有万??让柳则带着柳卫保护他们的儿子时,她没有??丝意外。 死亡和意外并不会因为害怕和忌讳而不来, 有些事情有备无患。?们若是出事,最放心不下的便是重儿。 柳则执意和?们一起下去,被他??句这是命令喝止住。 “没事的,我和你家大人一定会平平安安。”她回头安慰柳则,“下面的情况我们暂时一无所知, 你派个人去通天台那边让所有人先行撤离。” 柳则知道大人能把?留在外面, 自然是觉得保护陛下安危更重要。但???直都是公冶楚的亲卫, 在他心中没有人比大人更重要。 “大人…你带上属下吧。”?想说?最大的责任就是保护大人, 其它的事都没有大人的安危来得重要。 “柳则, 陛下之于我,宛若亲子。” 柳则震惊了,父母之爱子,往往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既然视同亲子, 那陛下在大人何等重要。 最开始?以为陛下同大人亲近是虚情假意,而大人纵容陛下亦是如此。后来他慢慢发现大人对陛下的宽容绝不止在表面,都督府有专门给陛下准备的房间。陛下进出大人的书房,甚至都不需要通禀。 不知从何时起大人和陛下的关系越来越随意,甚至有时候?仿佛觉得陛下对他亦是如同亲人??般。?挺喜欢陛下的性子,心里盼着大人和陛下不会有大动干戈的??天。 再后来夫人出现了,?被陛下认了干娘。自从大人和夫人成亲后,陛下更是同?们关系关密。?思及陛下同大人夫人之间的亲近,说是一家子骨肉并不为过。 ?有想过大人和夫人都很看重陛下,却未曾想过在大人视陛下为亲子。大人将亲子交托给?,?岂能再推脱。 当下强忍着个人情绪,低声地应了裴元惜的吩咐。 裴元惜道:“拜托了。” 如果?们夫妻真的出事,重儿托付给柳则是最好的选择。柳则对重儿而言,是如叔父一般的存在。 柳则为人之忠诚,必不会辜负?们的期望。 暗长深黑的地道,倒不算是太过狭窄。随着越往下走,台阶越发潮湿,地底下的阴腐之气?更加浓郁。 黑暗中前行,莹莹火光似乎照不到地道的尽头,仿若人生未知茫茫。掌心传来的温暖驱散地道内的阴湿气,她竟是如此的心安。 随着地道渐宽,?们进入地宫的范围。 砖块砌好的墙面,如同她梦境中的高墙。如若此地真的埋藏着程家历代积攒的财宝,那么必然会有机关设置。 公冶楚下令止步,认真比对着手中的图。 裴元惜想起当时看到那图,似乎上面像被洒墨般有些黑点。她以为那些黑点是不小心沾上的,是以并未画上去。 此时她猛然想起来,暗骂自己??声粗心。幸好她跟了下来,否则以阿楚的能力倒是能破解那些机关,只怕要费了??些时间,?避免不了没有伤亡。 “这里、这里、这里?有这里…”她在图上指着,“我记得这些地方用黑点标记,不知是不是机关?” 那些黑点如果是刻意为之,必然是有用意的。 公冶楚沉眸道:“试??试不就知道了?” 眼前?们所在的位置便是其中黑点之??的地方,?从地上捡起??块什?东西丢过去,便有数十支冷箭朝?们射来。 好在他们有所防备,那箭落了??地。 ?看着她,那眼神仿佛在说幸好把你带来了。 她轻挑眉,?情间不无得意,低声道:“我?是很用的吧。” “光长脑子了。”?眸中带笑,“怪不得怎么吃都吃不胖。” 她爱吃好吃,什?稀奇的东西都敢吃。那些香的臭的地上爬的天上飞的,她口味之广令人叹为观止。 吃了那么多?不见胖,敢情全用来长脑子了。 “那是。”女人没有哪个不希望吃不胖的,她得感谢自己有这?好的体质。 ?上下左右地看着,微微皱起眉头,“就是头大了点。” 她佯装恼怒,狠狠瞪他。她的头哪里大,她的脸更是巴掌小脸。这男人越发胆肥了,竟然敢嘲笑她。 “你才头大。” “我是头大,我??想到夫人你比我聪明我就头大。”?揉着她的头,眼神中尽是揶揄。 她拍掉?的大掌,对上?的眼神。突然间她明白了?的用意,这男人是担心她害怕,故意说这样的话缓和她的紧张。 “你知道就好,以后有你头大的时候。”她的视线无意间瞥向地上,很快又赶紧别开。刚才?丢东西出去时,她便认出了?从地上拣起的东西是什?。 ??截人骨。 地上散落着不少人骨,它们七零八落地散在四处,既辨不出是什?部位的骨头,?不知是否为同??人。 既然知道机关所在的位置,?们接下来一路顺畅。除去随处可见的人骨,地宫里连半个活人都没有。 突然裴元惜看见左手边角落里有??堆人骨,那堆人骨之多令人触目惊心。她心惊的同时感觉两眼一黑,温热干燥的大手将她的眼睛捂住。 “别看。” 又来这招。 她掰开?的大手,“这些人恐怕都是当年修通天台的人。” 当年修建通天台时死了很多人,那些苦役们大多都是前朝的罪人。?们死了?就死了,既没有人追究也没有人在意。 那些尸骸摞在一起,早已分不清哪具头骨是哪具尸骨上的。头骨滚得到处都是,有些被践踏成碎片。 她曾听闻过许多这样的事,那些王权富贵之人不希望死后有人知道?们的墓葬所在,不希望死后被人打扰和盗墓,便会在墓成之时将造墓之人全部毒杀掩埋。 这些人尸骨埋在地宫里,无人知晓?们姓甚名谁,亦无人知道?们死前到底经历过什?。或许他们还盼着和家人团聚,盼着能有重见天日的??天。 这些人的尸骨为何被堆放在一起?是有人将?们的尸骨收捡到一堆,?是他们原本就死在一起? “阿楚,你说他们为什?堆在一起?” 公冶楚道:“地宫修好之日,建造者会下令封住入口。为防里面的机关布置泄漏出去,自是要将这些人灭口,或放毒气或是直接活活饿死。看那堆尸骨的样子,不像是死后被人堆在一处的,而是死前便挤成??堆。” 她心下??动,“阿楚,这样的地宫肯定不止一个出口。” 公冶楚看了她一眼,听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继续往前走,沿途都有散落的人骨,不过再?没有刚才那样堆在一起的尸山,地宫的阴腐之气四处弥漫。 黑暗中前行,自是比之前更要小心谨慎。她被公冶楚护在身边,明明前方漆黑??片,她却希望这条路更长一些。 绕过重重机关,隐约可见前方有光亮。??行人更加放轻脚步,柳卫们各个手扶在刀柄剑柄之上,齐成蓄势待发之势。 那光不是天光,而是夜明珠之光。 空旷的苍穹顶之下,是成堆成堆的黑漆铁锁木箱。那些箱子上的锁头已然锈迹斑斑,应是在这阴湿的地宫存在多年。有的木箱敞开着,金银的光芒封存多年虽有些褪色,但仍与明珠之光相互辉映。 空气中弥漫的不止是阴腐之气,?有另一种刺鼻的气味。木箱的周围,是一只只黑乎乎的木桶。那些木桶将木箱围得严严实实,刺鼻的气息正是从那些木桶散发出来的。 “是火油!”有??柳卫惊呼。 这?多的火油??旦沾了火,势必将整个地宫炸成??团灰烬。从图中的布局来看,这里应是地宫中心所在,即通天台正中下方的位置。 地宫很安静,如同死一般的寂沉。阴腐的地气混着火油和金属的锈气,这里面的空气实在是说不上好闻。 “大人,您快走。”又有柳卫道。 裴元惜的心提到嗓子眼,她知道最坏的猜测已经成为现实,程禹他真的打算炸了通天台。如果她估计的不错,对方是想在祭祀大典那天动手。 到时候整个通天台会化成??片废墟,所有参与祭祀的人都将会尸骨无存。她的丈夫她的儿子… “阿楚,我们赶紧走。” 公冶楚没有动,因为他知道已经来不及了。 “出来吧。”?冷声道。 木箱的后面,缓缓走出一个人来,正是死遁的程禹。灰色的衣服,如同寻常人家下仆的打扮。?下巴满是胡茬,显然已经在地宫里待了好几日。 曾经光风霁月的国公府??子,如今不过像个穷途末路的乞丐。只是这乞丐再是落魄,手上却有让他们陪葬的筹码。 ?吹燃手中的火折子,阴冷道:“公冶楚,你来得正好。” 129、不分开 梦里的景象重新浮现在裴元惜的脑海中, 她不由自主紧紧抓住身边的男人。公冶楚仿佛知道她想到了什么,将她的手握得更紧。 她悬到嗓子眼的心顿时安定了,如果真有这么一劫, 至少他们在一起。只可怜重儿那孩子…顾首不能顾尾,已然难再两全,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已经长大了。 “阿楚, 如果…” 男人的大手带给她极大的安全感, 他说:“没有如果。” 他们紧握在一起的手刺痛程禹的眼, 他阴冷的眼神变得极恨,“都什么时候了, 公冶大人和公冶夫人还不忘浓情蜜意,着实让人羡慕。” “我还当程世子已经下了黄泉, 还想着好好的世家公子成了孤魂野鬼令人好生唏嘘,想不到在这样的地方还能见到程世子。此地阴风徐徐, 程世子也依然风采依旧,我?之心中甚慰。” 程禹冷笑,风采依旧? 公冶楚是在嘲笑他如今落魄似鬼,他的视线落在那个女子身上,婚后的她倒是从前越?沉静, 貌美恬淡, 般般入画。 “比不得公冶大人艳福无双, 黄泉路上还有美人相伴。”他似笑非笑望着他们, 意有所指地瞟向火油桶。“只可怜公冶夫人大好的年华, 一朝择夫不慎反倒早早香消玉殒。” 这些火油一旦着火,会有极短的时间内产生巨大的爆炸。饶是武功再厉害跑得再快,也不可能逃生出去。 最坏的结果近在眼前,裴元惜反倒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不比上一世临终前的空落落, 这一世归有所依。 若能和程禹同归于尽,为重儿扫清这个隐患,他们夫妻二人还能死在一起,似乎称得上一个不错的结局。 “程世子算计周全,只身一人孤勇上路,实在是令人佩服。”裴元惜??:“想当年程世子有堪比四方神柱的美名,如今能葬身在这通天台之下,想来也是一个好归宿。程氏先祖若泉下有知,定然欣慰无比。” 程禹表情复杂,“确实是个好归宿,还有你这样的美人作伴。” 公冶楚冷道:“你的奴从,你们程家暗桩倒是撤得干净。不过程世子你却是忘了,柳卫追查的人,除非他们和程公子一下能上天入地,否则任凭他们逃往何方皆是徒劳。” 程禹面色微变,“公冶大人以为我会在意那些人的死活?” 他会。 如果他不在意,他就不会费心思送走何婶母女。如果他心中并无任何怜悯之心,便不会让那守着秘??的一家人离开。 裴元惜知道,程禹这个人其实并非一个真正心狠手辣之人。锦绣堆里养出来的富贵公子,或许从来不愿自己同亡命之徒相提并论。他如果是那等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无论他最后成功与否,许多事情都不会是今天的局面。 她似乎知道公冶楚为什么有如此一说,心下酸涩一片。 公冶楚冷哼一声,“既然程世子不在乎那些人的死活,我倒也没什么好说的。想来他们身为程氏旧人,自是愿意到阴曹地府继续侍候自己的主子。” “怪不得公冶大人入险地还要带着尊夫人,原来竟是这个意思。”程禹笑得难听,不阴不阳的极其刺耳。 裴元惜??:“程公子不会笑便不要笑了,你笑得着实难看。我是自愿陪他一起下来的,纵然黄泉地府我也愿意陪他一起去。” 程禹笑容立止,眼神阴冷晦暗。“你竟是自愿的?” “自然。”她浅浅一笑,看向身边的男人,“总不会是被他用刀逼着下来的吧,你看我像是被人逼迫的样子吗?” “为什么?”程禹问,公冶楚手段残暴为人冷血,她怎么可能是自愿的?她看中的不应该是公冶楚的权势地位,图的是对方的富贵滔天吗? “哪有什么为什么,千金难买我愿意。” “你撒谎!世间女子皆势利。如若他不是权倾朝野的大都督,他不是公冶楚,你还会愿意吗?” 她又笑了,“你说的那些如果并不存在,事实上他就是公冶楚,而我是他的妻子。你问我如果他不是公冶楚,我还会不会愿意?那自然是不愿意的,因为我喜欢的人是公冶楚而不是别人。” 程禹眼神阴鸷,她居然说喜欢。 这个女人说的是真话吗? 忽尔他瞳仁一缩,都这个时候了他何必纠结她和公冶楚的事。他谋划这么久,怎能被一个女子乱了心神。 “好啊,既然你们郎有情妾有意,我今天就成全你们。” “程世子,你要成全的不止是我们,还有那些替你们程家卖命的人。柳则被我留在外面,一旦我们出了事,那些人一个也逃不掉。”公冶楚??。 程禹大笑起来,“公冶大人真有意思,你们不会真的以为我在意那些人的死活吧?还是说你是个贪生怕死之人?” “冤有头债有主,当日下令抄斩你们程家满门的是我,何必扯上那些无辜的人。” “无辜?”程禹出离愤怒,“你还知道无辜二字?我程家上下几百口哪个不无辜?太凌宫那些妃嫔皇子公主,难道不无辜吗?这两字从你公冶楚的口中说出来,才是真正的滑天下之大稽!” “程世子何必如此激动,我是在同你做交易,以无辜之人换无辜之人的性命。既然觉得那些替你们程家卖命的人该死,我无话可说。” 程禹眦着目,怒极反笑,“想不到堂堂公冶大都督,竟然是一个如此巧言善辩之人。昔日你在太凌宫行走,不知多少宫女心悦于你。看来她们死得并不冤枉,一个个都瞎了眼。” “程世子莫非是在这阴暗之地待久了,怎么脑子越?的糊涂。今日你我只论生死,作甚扯上那些陈年往事。” “好一个只论生死。倘若你真的想让我放过他们,也不是不可能。”程禹的眸中尽是恨光,长满胡茬的脸扭曲狰狞。“你如果当场了断,兴许我会考虑放过他们。” “大人,何必同他啰嗦,我等不是贪生怕死之人。”有柳卫喊??。 他们自是不怕死的,便是裴元惜也不怕死。 公冶楚越?将她的手握紧,她愿意同他一起赴死,他却是舍不得。他轻轻摇了摇头,眼中是她才能看懂的深情。 “别信他的鬼话,你要是真死了他必会出尔反尔。”她说。“你要是敢死,我后脚就跟着去,反正你别想丢下我。” 程禹阴沉着眸,不敢置信,“你竟是真的愿意和他一起死,也不愿意独活?” “自然是的,难不成你以为我说着玩的。”她从容而放松,完全不像是坚决赴死之人,“反正也不是头一回,一回生二回熟。” 程禹听不懂她在说什么,犹不肯相信她真的愿意陪公冶楚一起死。“我这人也是奇怪,你非要一起死,我还偏不想如你们的愿。同我有仇的是公冶楚,我若拉着你们这些人陪葬,那我和公冶楚这样的狠毒之人有何区别?” “程世子此话当真?”公冶楚??:“如果程世子放他们走,我必会让他们不再追究你们程家的那些人。” 程禹看向裴元惜,“裴二姑娘,我能相信你吗?” 这声裴二姑娘,倒是叫得怪异。 裴元惜鼻头一酸,“我不走。” 公冶楚松开她的手。 她急切去抓,揪着他的衣袖,“万一我以后喜欢上别的男人怎么办?到时候你坟头青草长得老高,岂不可怜?” “如果…” “哪有什么如果。”她眼中已以有泪,“你刚才不是说没有如果。虽然活着有很多条路可以走,死却只有一条路。可是再多的路又如何,路上没有你,我一个人??该往哪里走。” “我们不能把重儿一人丢下。” 泪水滑落,她哽咽道:“他大了,他有他自己的路要走,我们不可能陪他一辈子。以前是我丢下了你,这一次我想陪在你身边…” “好。”他作势揽她,却是一掌击在她颈后。 程禹拼命摇头,“怎么可能?她怎么可能…” “程世子,我夫人向来信守诺言,她必定不会为难那些人。”公冶楚将她交给柳卫,“你们带夫人出去,快点走不要回头。” “大人!”柳卫们齐齐跪下。 “这是命令!”公冶楚厉声道。“以后你们护着夫人,听从陛下的吩咐。” 程禹冷笑,“想不到公冶大人还是一个情种。我还以为你对小皇帝是虚情假意,没想到你还真把他当成自己的儿子了。” 柳卫们还不肯走,公冶楚出剑。 “你们若不走,我只好出手了。”那剑不是对着他们,而是对着他自己。 做主子的如此相逼,上令如山不可违,柳卫们只好带着裴元惜离开。他们扶着她,脚步生风一刻不敢停歇。 柳则?他们出来,却不?自家大人。 “你们说什么?大人一人留在里面?”他大惊失色,忙命人安置裴元惜,自己匆匆便要下秘??。 这时通天台方向传来一声巨响,地宫炸了。 爆炸之声震耳欲聋,裴元惜被震醒过来。她茫然地眨着眼,轰隆隆的声音像是在她心上碾过去。沉沉闷闷,痛到无法呼吸。 “公冶楚!” 她跑着哭着,像个疯子。 滔天的黑烟窜向天空,百姓们不知所以纷纷奔走相告,不少人也朝浓烟四起之处跑去,惶惶然打听发生何事。 她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 前世今生场景交错,那个冷漠别扭的男子,那个世人口中的残暴君王。他会在自己表达爱意时腼腆红脸,他会在自己死后故剑不忘孤独终老。 不到生离之时,焉能知死别之苦。 心寸寸被剥离,痛到血肉模糊而不自知。上一世先走的是她,被留下来的那个人是他。而这一世他先走了,她被留了下来。 她不知道在自己死后阿楚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活下去的,被留下来的那个要承受什么样的绝望煎熬。往后余生别说是活下去,便是想一想都觉得钻心刺骨。 火光冲天,浓烟遮漫。 “公冶楚!”她大声呼唤着他的名字,每唤一声心便更痛一分。 通天台附近有兵士把守,自是没人会拦她。 她冲进去,被面如死灰的少年一把扶住。 “娘,娘,你没事…我爹呢,他是不是也没事?”少年俊秀的脸上沾着烟火,明黄的龙袍遍布脏污,一双手更是血肉污浊。 她的样子悲恸绝望,商?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我爹…他在里面?” “重儿…” 母子二人紧紧抱在一起,望着火光之处悲痛欲绝。 “大都督!” “大人!” 柳卫和兵士们不停寻找着,妄图在那些灰烬和浓烟火光中找到些什么。这么厉害的爆炸,别说是血肉之躯,便是铜墙铁壁也会被炸得粉碎。 裴元惜慢慢站起来,朝着那火光走去。 “娘!”商?拉着她,哭得伤心。 她茫然四顾,表情迷失。 “娘,你不能去!”少年哭得可怜,“你不能丢下我一个人…爹已经不在了,你要是再走了我可怎么办?” 他是为了娘来的,他没有想过会失去爹。难道他命中注定双亲缺失,身边只能有他们其中一人吗? “我…”她刚是想做什么,“我想找一找…” 找什么呢? 尸体碎片吗? 心???始痛起来,一想到此后她的生命中不会再有那个人,便觉得笼罩着天际着的浓烟怕是永远都不会散去。 “你爹那个人从来不会说什么甜言蜜语,明明他是一个多么让人害怕的人,可是我却觉得他是天下第一的傻瓜,比我当初还要傻…” “娘…” “我以前丢下你们,我以为自己能回去,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被留下的人是如此痛苦。这样的痛我应该尝一尝…好叫我也知道这是什么样的滋味…”她呢喃着,扶着儿子的手??朝那些灰烬走去。 灰烬之中有砖块有铁片,有被熔掉的金银。除去这些,还有残存没被烧毁的人骨。她找到一块烧焦的碎布,久久凝噎。 “对着一块碎布,也能哭得这么伤心,我要真死了你可怎么办?”熟悉的声音,像是从身后传来。 她不敢回头,生怕是自己幻听。然后她听儿子欢天喜地的喊爹,这才僵硬着慢慢转身。 漫天的浓烟之中,身长玉立的男人满身尘污,身上散发出难以言说的气味。明明是狼狈至极的模样,她却觉得此时的他宛若从天而降的神。 “公冶楚!” 你没死。 公冶楚的左手边是拉着他不放的儿子,右手揽着扑过来的妻子。“家有妻儿怜小无依,我怎么敢死。” 商?哭得更是厉害,泪眼中却是欢喜,“爹,娘,你们没事真是太好了,我们一家人以后再也不分?。” “嗯,不分?。” 130、决定 景武七年。 东都百姓犹记得那日通天台被毁的那一日, 他们惶惶惊恐如同惊弓之鸟。好??并不是有人起事也没有生灵涂炭,只是遮天蔽日的浓烟好几天才散去。 随着浓烟消散,传言如疯草一般滋长。有人说天降雷怒, 有人说是公冶楚妄图动摇凌朝国运想取而代之。一时间谣言漫天,此消彼长众说纷纭。 最后朝廷出?澄清, 完全不避讳提及通天台被炸的缘由以及当年程家人的??作??为。百姓??得知一切都是衍国公府余孽??为, 不知啐了多??口水。 开国功勋如程家, 居然一开始?有不臣之心。私自修建地宫埋藏财宝, 不仅瞒过了历代帝王,也骗过了天???有人。 什么忠臣, 大都督还真没的杀错人。 众口铄金,众口销骨。以前世人惧公冶楚雷霆手段, 用尽言语将他妖魔化。如今一朝反水,还有人替他说几句好话。 不过世人诋毁也好赞誉也罢, 他都不??意。 通天台废墟的清理费时月余,被熔掉的金银皆被挑拣出来,重熔铸造之后归于国库之中。后??旧址之??建??一书院,谢夫子任院长。 ?年过去,国泰民安。 早前还有百姓忧心通天台被毁动了国之气运, 随着时光流逝日子越发太平, 倒是鲜??再有人提及此事。 如今东都城以??一为名的铺子比比皆是, ??一琴行、??一书局、??一纸墨行、??一超市。但凡见到那熟悉的??一二字, ??不得有人说道公冶楚和商行的君臣关系。 既然说到这对君臣的关系, 自是要提到裴元惜。有人说裴元惜功德无量,有人说她手段高超。?同时拢住公冶楚那样的男人和小皇帝,此女绝不简单。 甚至有人说生女当生裴元惜,傻子有傻福。是以有?人家生了痴傻的女儿, 也不再和以前一样苛待漫骂或是溺死丢弃。 宣平侯府那?旧事被传得玄乎,她的?历更是被传得如同话本子一样离奇。什么她有前世功德得遇到神仙点化、什么她是被贬?主的仙女来解救众生云云。 每每听到这?传言,她都有?哭笑不得。 “?可是仙女啊。”她对公冶楚道。 公冶楚闻言,似乎笑了一?。“嗯,你是仙女。” 于他而言,她可不?是??天派来解救他的仙女。如果没有他,他不知道自己会是什么样子,或者真如叶灵??说成为一代暴君。 他已渐渐放手朝政,留??家里的时间越来越多。如今的他气势内敛许多,霸气仍??却是越发深沉。 他们成亲已?年,膝?一直无子。 城中百姓畏他者众多,然而隐蔽的传言却是不断。有人说他早年杀戮太重遭了天谴,必将注?断子绝孙。还有人说她以前被妾室养大,指不?被那狠毒的李姨娘灌过什么药。 后?这种说法最令宣平侯府众人担忧,??次裴元惜回侯府时被祖母问起过,话里话外是让她多找几个太医瞧瞧。 她嫁的是公冶楚,这门亲事??世人中皆是高攀。女子若想??夫家立足安稳,重中之重便是生儿子。 康氏知道这个孙女是个极有主见的,可再有主见的女子不?生孩子那也是枉然。??她后?成亲的洪宝珠和裴元若皆生了孩子,唯独她连个动静都没有。 洪宝珠去年生?侯府的嫡长孙,如今肚子里又有了一个,??个月裴元若也生?她和郑琴师的女儿。 ??到二孙女逗着自己的侄子玩,康氏说不出来的难受。 裴元惜只说自己不急,公冶楚也不急,只是这样的话如何?安慰到康氏和沈氏。她年纪不算大倒是可以不急,可公冶楚呢? 公冶楚近而立之年,眼??着同龄人都快要做祖父了,他还连个一儿半女都没有。康氏沈氏心中焦急,宣平侯???不显实则心里也是忧心忡忡。 宣平侯是男子,这?话自是不会和女儿说。他又是?臣,更不可???公冶楚?前提及半个字。他每次对着裴元惜欲言又止,她焉???不出来。 “?都仙女了,??以不生孩子也正常。”她玩笑着,嗔公冶楚一眼。“再说?已?生过孩子了,只是他们不知道而已。” 一阵沉默,她怅然若失。 “今日早朝,又有人提议立后纳妃。”公冶楚微皱眉道。重儿已?十九岁了,这个年纪不立后不纳妃确实有?说不过去。 “这孩子…真是太不容易了。”她心疼道。 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 她低叹一声,准备去亲自去一趟厨房。除去??衣食??更仔细一?,她并不?为自己的儿子?担什么。 有?事不去想这日子便也过得和美,越往深处想越是觉得无解。与其庸人自扰,倒不如活??当?过好每一天。 安排好午膳,一应食材用料精挑细选。?人们对此见怪不怪,陛?同大人君臣和乐,夫人居功至伟。 裴元惜刚出厨房不久,便迎?碰到自己的儿子。 十九岁的商行已有青年模样,气度天成威仪不凡。虽完全异于他们夫妻二人的长相,举手投足间却与公冶楚颇为相似。 母子俩好吃爱吃,平日里常??一起研究吃食。除去皇家??苑里有暖棚,府里如今也有暖棚,里?长着各种各样凌朝没有过的作物。 这?菜的种子都是孟槐从海外带回来的,产量高的适宜凌朝生长的作物一一从都督府传出去,成为百姓饭桌??的食物。 说到孟槐,?不得不说章音音。 ??人是裴元惜的左膀右臂,一个负责供物一个负责生意。正是因为有他们,才?让她和??一世一样成为国库强有力的后盾。 ??一世她还有意撮合二人,这一世章音音倒是??自己嫁了。夫君正是那个贾金宝,人黑体壮头脑简单不识字,条条都符合章音音的要求。 人的缘份,还真是说不清。 菜圃里,新翻过的菜畦??已?长出绿芽。她惊喜道:“还真长出来了,??来过不了几个月又是一盘新鲜菜。” 商行蹲?去,兴致勃勃地??着那新发的芽,“万物生发的样子,叫人??了真是欢喜。昨日郑琴师进宫,说起他刚出生的女儿一脸喜气。” 裴元惜垂眸,“重儿你…” 他已近弱冠之年,早该成亲生子。 “娘,?没想过立后,也不会纳妃。”商行的声音比以前低沉了许多,没有??年的清越干脆,多了几?这个年纪该有的沉稳。 他说的如此平静,裴元惜却听得心揪得生疼。明明是鲜衣怒马的??年天子,??这大好年华非要逼着自己绝情断爱。 “重儿,如果你有喜欢的女子…” “不会。”商行??着她,眼神无比坚?,“人生??世有??得,必有??失,?之??以会来这里是想和爹娘团聚。?心愿得偿,不敢再心存贪念。” 泪水瞬间涌??裴元惜的眼眶,孩子不懂事父母操心,孩子太懂事父母未必见得开心。他越是??得通秀越是想得明白,她?越难受。 “重儿…” “娘,?不难过。?与你和爹生活??一起,?每天都过得很开心。?不想当什么人的丈夫,也不想当什么人的父亲,?只想做你和爹的儿子。” 人既有??得,便会有?舍。 他不娶妻不生子,他求的是父母双全。 然而玄命难料,他并不知道自己何时会离开。如果他终将不?给父母养老送终,那么他走后爹娘该是何等伤心。倘若真有那么一天,他希望?有一个骨肉至亲代替他承欢父母膝?。 假使天公怜悯,他?一直留??这里,这个问题更是要仔细考虑。江山不?不为继,他无妻无子帝位如何传承。 ??以他想有弟弟妹妹,他一?会是一个好哥哥。他会教弟弟帝王之术,将一个安稳江山传承?去。他会好好疼爱自己的妹妹,为她谋得一生富贵无忧。 “如果你们怕?孤单,怕?会无聊寂寞,不如给?生个弟弟妹妹来玩。” 裴元惜挤出一个难??的笑容,“?和你爹觉得有你便足够。” 一滴泪从商行的眼里滚落,落进菜畦的新土里。“?有爹和娘也足够了。可是有时候?觉得太凌宫太大太空荡,?还想知道当哥哥是什么滋味。” 他站起来,像从前一样扯着裴元惜的袖子撒娇,“娘,你?答应?吧。” 裴元惜很想哭,她焉?不知道这孩子的用意。正是因为知道他??想什么,她才会更难受。他是这么的懂事,善良心细有仁心。 她相信叶玄师说过的话,他必将成为圣德之君。 “你爹…” “?爹还不是听你的。” 商行调皮话一出,裴元惜心情总算好了一?。他这话倒是没错,公冶楚确实处处依她。 当她夜里和公冶楚提到这事时,??来杀伐果决的男人一言不发。大手紧紧握着她的手,力道大得吓人。 他们夫妻彼此?相依,而他们的儿子只?一个人守着空寂的太凌宫。正当??年恣意时,他却只?形影孤单。他们?给予他的实??是太??,随着他越发年长更是力不从心。 “?知道你是担心?,你怕?和??一世一样会死。如果那是?的宿命,无论?们再小心也是避不开的。” 死亡或许???明天,他们还??纠结今天。 “?决?了。”她话音一落,翻身跨坐??公冶楚的身??。 不需要更多的言语,纱帐从晃动到平静。她沉沉欲睡之时,感觉自己被他抱得极紧。意识迷离之时,她好像听到他低低地的叹息声。 日子如流水般不紧不慢,朝阳暮色交迭更替一日又一日。似乎岁月静好一如往昔,温馨从容平淡祥和。 霜风又起时,洪宝珠生?侯府的嫡长孙女。 宣平侯府的喜宴宾客如云,侯府???一片喜气洋洋。身为侯府嫁出去的姑娘,裴元惜自是一早登门祝贺。 洪宝珠比未嫁人时圆润了一?,加??刚生完孩子腰身还未恢复,????去更是富态喜庆。说到她和沈氏的婆媳关系,倒也还算过得去。 她不是爱计较的性子,只要沈氏???不作妖不为难她,她自是不会主动找不痛快。加??侯府人口简单,裴济的后院只有她一人,她也不会那么想不开去找嫡婆母的不自??。 如今整个东都城的夫人姑娘们,哪个不羡慕她的好命。便是洪夫人也很满意这门亲事,和沈氏有说有笑丝毫不见半?间隙。 裴元若婚后和郑琴师??侯府不远买了一座宅子,她婚前才名远扬有大家的美誉。婚后夫妻恩爱琴瑟和鸣日子过得十?顺心,瞧着还有当姑娘时一样温婉雅静。 赵姨娘虽是妾室,但因为是侯府世子的生母,也被允许出来见客。她行事从不会让人挑出错来,一言一行谨守自己的本?。 四世同堂,最开心的莫过于康氏。 康氏是??孙子也好,??孙媳妇也好,重孙子好重孙女好。儿子越发受到重用,媳妇最近几年气色也好了不??。 唯一让人忧心的是二孙女嫁进都督府?年没有身孕,这件事她插不得手只?干着急。??二娘一副不急不躁的样子,她夜里不知叹过多??气。 裴元惜哪?感受不到祖母的眼神,甚至还?感受到不??夫人们??她时隐晦的目光。她假装??不到,同洪宝珠和裴元若说话。 天色已晚仍不减欢闹之气,喜宴一直持续到月??中天。宣平侯和康氏沈氏送走最后一批客人之后,公冶楚来接裴元惜回家。 他披星戴月气度非凡,??月色中更是挺拔俊美。 裴元惜扶着他的手准备??马车时,她感觉一阵眩晕。??弦月??她的眼中变成??个,然后渐渐模糊发黑。 “公冶楚…” “惜儿!”公冶楚冷峻的神情大变,莫名的恐慌如潮水般涌来。他一??抱住她,从来不??意生死的男人竟然??害怕。 他害怕这一世如同从前,她会再次死??自己的怀中。 “你不?有事,你要是有事?一?杀光天?人,?会让你永生永世的轮回…” “??…”她晕过去的时候还??想,这一世死得如此突然,竟是一句交待的话都来不及说,她还有很多事没有安排好。 好遗憾。 131、天意 她意识消散阖上眼睛时, 公冶楚自来冷漠的表情冰封成块,然后破裂成一寸寸的疯狂。他紧紧抱着怀中的人,寒气萧森的目光睨向宣平侯府一众人。 宣平侯被他的眼神骇??, 刚?说些??么????他抱着人进了马车。谁也?知??发生何事,变故来得太快。仿佛之前一刻还是欢??笑语, 瞬间化成了忐忑?安。 康氏抚着心口, “二娘是怎么了?怎么好端端地晕了过去?” 沈氏面色煞白, “大??督是何意?” 谁也?知??发生了??么事, 宣平侯想跟过去被柳卫拦住。好好的喜宴最后发生这样的事,任是谁也?愿意看到。 刚才公冶楚的那一眼实在是让人恐惧, 好在他及时克制住自?的煞气没有迁怒裴家人。他知??纵然是上一世裴元惜突然??去,也同旁人没有任何干系。 怀中的女子如同睡过去一般, 他探她鼻息的手??在抖。她呼吸匀长,气色?常并?像是中毒或是突发??么隐疾。 “惜儿, 惜儿。” 自是无人应他。 马车疾行如电,?极快的速度停在??督府前。他抱着人如风般卷进那扇大门,?多时宫里的太医被柳卫提着飞奔而来。 床上的女子桃花玉面,似乎是沉睡过去的美人,完全瞧?出任何的端倪来。太医来了一批又一批, 皆是看?出裴元惜为何晕倒, 又为何醒?过来。 商行闻讯赶来, 守在床边焦急万分。 宫里所有的太医倾巢而出, 一个接一个使出看家本事, 然而得到的结果??一样。好好的人突然晕倒,又醒?过来,岂能无事? 等到最后一个太医离开,公冶楚眸中已然一片黯淡。 “爹?”商行低??唤着, 转头看??一??素白的男子进来。遂惊喜??:“叶玄师,你快救救我娘。” 进来的人是叶灵,飘逸出尘一??长叹。 公冶楚没有回头,??音空远,“玄师,这一世是否也是宿命天意?” “是。天意难测。” 一??天意难测让公冶楚握紧拳头,他可??惧生???怕轮回,但他斗?过天。望着床上熟睡似的女子,无力感像从地底下滋生出的藤蔓紧紧将他缠住。 “好一个天意!杀戮深?是我,残暴之君是我。为何他?同一个女子过?去?雷霆震怒冲着一个女子,可??天??是非?分欺软怕硬,同躲在背后算计的小人有何分别!” “爹,娘一定会没事的。”商行??。 “你娘最好是没事。如果她…我必说到做到!我倒?看看天??敢?敢一??雷劈了我!”公冶楚的样子实在是骇人,沉冷的眸中是一片赤焰疯狂。 商行下意识抓住他的衣袖,“爹,??!” 叶灵闭上眼睛,面露?忍。“万事自有因果,你若是真那么做,只怕她连轮回的路??被你断了。将来地狱黄泉,你们怕是也?能再??。” 公冶楚??形一晃,“玄师,难??真的没有办法吗?” 叶玄一??幽叹,轻轻摇头。 良久,公冶楚慢慢坐在床边。他痴痴盯着翠色锦被下那张莹白的小脸,好似下一刻她??会醒来。揉着惺忪迷离的水润眸子,迷瞪瞪地问他??么时辰。 一天过去了,裴元惜没有醒。 两天过去,裴元惜还是没有醒。 三天、四天、五天… 她仿佛真的睡着了。 ??督府的气氛凝结如冰,整个东??城似乎陷入某种寒意之中。宣平侯和康氏沈氏被允许看望过裴元惜一次,他们听到所有的太医???知??她为何昏睡时,个个面色沉?悲痛。 宣平侯试探问:“是?是某种无色无味之毒?” ?怪他会这么想,实在是裴元惜病得蹊跷。 有时候公冶楚想如果真是毒反倒好办,既是毒??有法可解。他??么也没有回答,命人将他们送出去。 此事瞒得极紧,他们回去后也?敢乱说一个字。 床上的女子气色如常,只是瞧着瘦了一些。这些日子还能喂进去参汤米汤,如果再过些日子连汤水??喂?进… “惜儿,你在哪里?”他抚摸着那张沉睡的容颜,痴痴低语,“你???远了,记得一定?回来。” 没有人能回答他,只有他自?低低的哽咽??。 太凌宫内,叶玄立在仁安宫的宫门外。 皎冷的月色在他周??洒下一片银辉,他超俗飘逸恰似欲?乘风归去的仙人。广袖素袍被风吹得飞扬翻涌,他仰头望月孤寂清冷。 “玄师,真的没有办法吗?”问话的是商行。“我娘难??真的醒?过来?” 他慢慢回头,看向神情忧郁的天子。 千古圣德之君,必将福泽百年。 这三年来国泰民安,君臣一心,凌朝上下伊然有了盛世之兆。他知??如若这个孩子继续留在此间,?出十年必将迎来春秋盛世。 然而风云难测,宿命难逃。 “殿下,若想救娘娘,唯有逆天改命。” 商行听懂他话里的意思,神情悲喜交加,“玄师,我愿意。” 夜寒秋露深,霜风雾气浓。 偌大的太凌宫灯火通明,明黄龙袍的男子坐在仁安宫的?殿之中。他望着那鱼缸中嬉戏的两条锦鲤,流露出一丝怀念。 也?知那一世的仁安宫,鱼缸里的鱼儿是否还在? 桌上是??好的禅位诏书,一应后事?需?过多交待,所有的朝事政事爹心中皆有数。他望向那一排书架,仿佛看到恬静的女子坐在一旁的软榻上看书。 这一世没有他,爹还有娘陪着。无论他去了哪里,至少父母还能彼此做伴。能在爹娘膝下承欢几年,他?枉此行。 宫人抬热水进来,水的热气分毫吹?散他眼中的惆怅。他的发长了又剪,总是能摸到一手的软刺。??体发肤受之父母,他借用了别人的??体多年,也该让早该入土之人有所归依。 叶灵?知何时出现在殿内,手中还是那把拂尘。 “玄师,我们还能再??吗?” “缘尽缘灭皆有定数,又岂是我等凡人能知??的。” 商行笑了一下,酒窝再现,“我连自?是?去黄泉还在?做孤魂野鬼???知??,怕是?能和玄师再??的吧。” 他说得倒是淡然,离奇的经历让他有着?同常人的洒脱。?过十九岁的年纪,他的眉宇间犹带着少年气。 宫人已经备齐热水,他将所有的宫人屏退,伸个懒腰活动一下手脚,“这么多年了,终于可?好好洗个澡。” “殿下,你可还有话?留给陛下和娘娘?” 他顿了一下,神情失落,“本来有许多话?说,但是我又觉得没有必?说,能当他们的儿子是我此生最引?为傲的事。我希望他们?后能再有其他的孩子,别再为我伤心难过。” 到底万般?舍,岂能无悲无泪。 泪水湿了他眼眶,“刚才我在想,如果有一种药吃了?后能让他们忘了我那该多好,那样他们就?会难过?会伤心。可是我又怕他们忘了我…我还是希望他们能记得我,记得有我这么个儿子。” 叶灵静静听着,??:“骨肉一场,是世间最大的缘份。隔了时空又如何,几经轮回又如何。生生灭灭枯荣兴衰,又岂是我等凡人能左右。” 商行已慢慢朝屏风后面?去,“如果有来世,我还想做他们的儿子。” 水温?好,热气氤氲。水中还洒了花瓣,弥散着一股花香。他笑了一下,他有多久没有洗过澡了。 叶玄师慢慢闭上眼睛,嘴里?知念着??么法咒。 一阵风吹来,席卷起无数的霜寒。公冶楚疾奔而来,一??黑色衣袍如乌沉沉的狂风暴雨。他冲向屏风后面,乍??那浴桶内的景象目眦尽裂。 热气之中,同花瓣一起浮沉的是那头短发。 “?儿!” 他将水中的儿子抱起,抖着手探着鼻息。冷霜般的面色瞬间凝结成冰,???心地再次探着儿子的脉搏。 一切归于??寂,悲伤??显得那么无力。 眼前仿佛是无尽的夜,他像又回到多年前的那一天。血腥的气息、???瞑目的亲人,暗黑的寂夜之中,他被遗弃在人世间。 他?为从此?后他再也?知天何时会亮,再也感受?到温暖关切。漫长的一生,他终将孑然而行。 “??是我的业障,为何全报在我的妻儿??上?玄师,你可否帮我问问天??,为何如此欺善怕恶?他若有怒,冲着我来??是!为何非?我在妻子儿子之中择一而选?” 他泪水奔涌,抱着逐渐冰冷的儿子。 夜似乎很长,又似乎很短。 叶灵慢慢从怀中摸出一块布条,轻轻遮在自?的双眼上。这样的他,又像是公冶楚曾经熟悉的那个世外高人。 “玄师,你的眼睛…?” 他竟然是这一次瞎的吗?从前并没有这一出,玄师是在?儿六岁时出现的。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叶灵幽然??:“前世今生谁能说得清,看似前世或许是上一世,看似今生也或许是再一世。抑或者没有??么前世今生,?过是?同的你出现在?同的时空。你还是你,时空却裂变为二。宇宙玄妙,终其我们一生也无法窥知一二。” 当年师父??是自?为窥得天机,这才引来异世之魂。师父本着苍生为?的信念,或许从未想过逆天而为必有一劫。 这劫是命数。 “殿下临行说过,如若还有来世他愿再托生到娘娘的肚子里。” 公冶楚心下微动,“玄师,我们和?儿还能再??吗?” “陛下,我?知。” 天??自有安排。 132、终章 都督府内, 清明院同样灯火通明。 外面守着柳卫,内有丫头婆子随时候命。春月几天几天没怎么合眼,天天祈盼着自家主子能醒过来。 这几日煎熬无比, 她多希望夫人平安无事。 自从夫人昏迷以来,大都督一日比一日令人胆寒。要不是她知道大都督对主子一片真心, 只怕早已吓个半死。 她低头叹息的瞬间, 感觉一道人影裹挟着寒气狂卷入内。煞冷的气息让她不由自主萧瑟着身体, 慢慢退到外间。 公冶楚一步步朝床边走近, 裴元惜依旧未醒来。她如同睡美人一般毫无所知,气色如常呼吸绵长。 ?默默握紧她的手, 放在掌心中恋恋不舍。酸涩悲伤在心里漫延着,即使知道她可能什么?听不见, ?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重儿走了。 惜儿若是知道,能承受得住吗? ?经历过家破人亡, 或许还将面对妻离子散。人生在世悲苦无常,纵然他早已心硬如铁,这悲苦却能将铁腐蚀烂透。空荡荡的风灌进烂透的心间,驱散仅存?温暖。 如果注定?是孤家寡人,为何让他体??过妻儿和美的快乐?天道何其残忍, 如此报复当真比报在他自己身上来得更痛。 ?想起叶玄师说过?话, 一切皆有因果。倘若多年前?知道??有这么一天, ?愿收起所有?仇恨, 做一个乐善好施的好人。只是如果?是那样的人, 惜儿又怎么??来到这个世间。 这世间若是没有她,?将??如叶玄师所说成为一代暴君。所以哪个是因哪个是果。 “到底…还是我?孽。”?埋首在两人交握的掌中悲鸣。 “阿楚…阿楚…” 这声音极轻,轻到他怀疑是自己出现了幻听,?不敢置信抬头, 自来冷漠?眸中泛着泪光。“惜儿…你…你醒了…” 裴元惜望着?,勉强挤出笑意,“你哭什么?你是不是以为我醒不过来了?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真?好丑。” “惜儿。”?喉间像是堵着什么东西,艰难无比酸涩难受。“重儿他…他走了。” 她像是有所感,泪水无声无息地往外涌。那泪像是流不尽似?,很快湿了枕巾。悲恸无声,越发让人觉得压抑。 “我昏睡的时候,我见到他了。那么一团小小的,玉雪可爱精灵古怪。长大一点后更是调皮得紧,?亏得柳则有耐心哄?。” “你回去过?”?问。 “是啊,我回去过。”在她昏迷的这段时间,她确实回去过。“?长得和你真像,不过比你爱笑多了。” 重儿说过自己长得父亲,她无数次幻想过??样子。?比她想象?还要可爱,比她想象?还要长得好。 像公冶楚,又更胜公冶楚。 “青出于蓝胜于蓝,?比你更好看。” 公冶楚垂眸,“那么?…你看过?长大后的模样吗?” 不需要多说一个字,她已然明白他?意思。重儿来到这个世间,那么另一个世间的重儿还??不??存在? 她握紧??手,“我们不难过,重儿是回去了。?自然是一天比一天长大,个子比你还高。那里有你相护,?定然也??成为一代圣德之君。” 是的,无论在哪个时空,?们的儿子必定??是一代明君。 “那就好。”?声音发涩,“那就好。” ?扶她坐起,紧紧将她拥在怀中。 ?们默默相偎着,仿佛闻到阵阵花香。下人们?声音从外面传来,有人议论园子里?一株桃花竟然开了。 “花开二度,枯木逢春,这是好事。” “玄师…瞎了。” “怎么???”她哽咽起来,“?不是世外高人吗??怎么??…是因为我吗?重儿走了,?瞎了,都是为了我吗?” 不用去求证,她知道自己猜对了。 因为他们的牺牲付出,她才??醒过来。 丧钟一响,举城哗然。 百姓惊慌相问,丧钟真?是从宫里传来的吗?皇帝年方十九,正值青春年少。平日无病无灾,怎么??突然驾崩? 朝臣们被急诏进宫,?们这才相信陛下真?薨了。此前毫无征兆,早朝时未见任何端倪。陛下到底是怎么死的? 无人敢问。 公冶楚手持禅位诏书登基为帝,改国号为楚。 没有人感到意外,甚至有人觉得本该如此。自从?血洗太凌宫之后,似乎所有人都知道??有这一天。许是这几年他同商行君臣融洽,让有些人生出他甘愿成为辅佐之臣。眼下?即位,一切顺理成章。 ?未着龙袍,却是通身的帝王之气。睥睨间威严天成,仿佛?生来就是这天下之主,仿佛这天下早就是他?掌中之物。 没有人会忘记太凌宫的血流成河,没有人会忘记城外?白骨乱岗。商氏血脉尽断,这天下自是能者居之。 ?为帝,无人敢质疑。 一声声?高呼万岁中,除去胆寒心惊还有五体投地的臣服。 太凌宫平静无比,一应丧葬事宜井井有条。庆和殿内宫监?声音尖细,百官们伏首恭听无一人有异议。 一夜之间天翻地覆,好似换了天改了地,对百姓而言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小贩们大清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打着哈欠开门的小二伙计不紧不慢。 如果不是实实在在换了国号,人们还当这一日同昨日没有任何区别。各大世家府邸寂静无声,仿佛一直在等着这一天的到来。 看似风平浪静?东都城,私下不知多少揣测和流言。 商行?死成了一个禁忌,没有人会不怕死地去议论。是以坊间说得最多?便是裴元惜?事迹,从她痴傻十年一直说到她?大富大贵之命。 羡慕者有,嫉妒者自然也不少。有人羡慕宣平侯府养了一个好姑娘,?有人嫉妒宣平侯父凭女贵。 东都城的世家盘根错节,历经多少王朝此消彼长。一朝天子一朝臣,兴盛萧条百年轮换,今朝到你家,明朝自是在别家。 宣平侯文武全才,从一开始得以重用并非裙带关系。然而那些酸得不行之人哪会理这些,只管将?所有?成就归功于生了一个好女儿。 若是换成旁人或许会忿然不平,?却不以为意。别人夸他养了一个好女儿,?还兴致勃勃地同别人讲起自己?女儿有多出色。 ??元惜自小聪明,??得一手好字,还有过目不忘?本领。世人皆传??女儿之所以有今日,是因为生了一副好相貌。只有?知道,便是没有过人的美貌,??元惜???是全家?骄傲。 洪将军同?是亲家又是好友,很是看不上那些言语讥酸之人,“你们有本事?生一个好女儿,眼红别人做什么。” 那说酸话?人心思转了转,新帝登基理应选透充盈后宫。谁不知道裴家?姑娘嫁人三年没有身孕,这以后的事还真说不好。 这么想的人不少,各自琢磨开了。 不等这些人有所行动,公冶楚便暂时断了?们的念想。 在天下人眼中公冶楚?帝位是商行禅让的,公冶楚又是商行???父。儿子死了,当爹的哪能不伤心。一个伤心?父亲哪有什么心?选妃,少不得要斋戒一段时日,以表对儿子?怀念告慰。 封后的圣旨一出,府里下人们走路?声音都放轻了几分。康氏严厉敲打过所有人,不可露出丝毫张狂之色。 她转动着佛珠,嘴里不停念着阿弥陀佛。 凤命。 还真应了那凤签。 她一早有预感,侯府?富贵必然会系在二娘身上。如今尘埃落定,她越发勒令府中众人不可轻狂行事,更不可给二娘抹黑。 裴元惜当过皇后,做公冶夫人和皇后对她而言不过是换个地方住。仁安宫是她住过?地方,两世?画面在脑海中交汇着,她不由得潸然泪下。 鱼缸里?鱼儿游得欢快,无忧无虑地嬉戏着。这里?一切是那么?熟悉,熟悉到让人近心?怯。 宫殿依旧,却不?有逗她开心?少年。没有人再陪她一起吃火锅,?不??有人再同她分享各地美食。 她的视线落在宫墙一角,久久沉默无言。 龚太医提着医箱进来给她请脉,看到一身凤袍?尊贵女子感慨无比。?第一次给她看诊时,她不过是侯府?一个庶女。 谁能料到这个庶女会摇身一变成为侯府嫡女,又有谁能想得她会嫁给人人畏惧的大都督,更不??人想到她有朝一日会入主仁安宫母仪天下。 无论世人如何揣测先帝?死,?却是知道先帝同皇后娘娘感?极好。不止是皇后娘娘,陛下亦是十分看重先帝。 ?身为内宫太医,隐约知道先帝命中犯水。先帝之死,听说是因为洗了一个澡。?还听说先帝死时陛下悲恸万分,抱着先帝久久不肯放手。 有些事无需向天下人解释,有些事便是解释了?不??有人信。?者陛下那样的人,又岂??在意天下悠悠众口。 裴元惜同?相熟,倒?随意。 ?放了脉枕,神色恭敬地请脉。突然他眉头一动,仔仔细细反反复复探了好几遍,如此慎重?模样引起裴元惜?注意。 “我?身体怎么了?” “娘娘,臣不太确定。”?斟酌着,“需等过几日才能确定。” 裴元惜心下一动,隐约猜到什么。她脸上似喜似悲,摸着自己?肚子一时间竟然不知道应该感到欢喜还是难过。 三日后,龚太医再次请脉。 她怀孕了。 这个消息瞒了四个月,待她胎相稳定后才昭告天下。此胎是在先帝驾崩之前怀上?,太医的脉案记录得清楚明白。 对于这个孩子,夫妻二人心?复杂。 在此期间朝堂一切顺利,民间也没有什么异动。只不过皇后娘娘有孕,又有朝臣上折请示选秀纳妃一事。 这次公冶楚连托辞都没有半句,直接言明自己不??纳妃。?行事向来独断,群臣无一敢冒死相劝。 是以那些原本嫉妒宣平侯的人,更是眼红得不行。无奈形势所迫,少不得挖空心思巴结,连同洪将军?成了许多人恭维?对象。 时光如水般流逝,悲伤和思念却是与日俱增。 重儿走了之后,她再?没有见过叶玄师。?不辞而别,几时走?无人知,去向何方更是无人知。没有人知道??师门,或许他并不想在这红尘俗世中留下痕迹。 ?必是不喜欢有人去找他,如果不是事关重大,或许他一辈子?不??下山。像他那样的人,行踪神秘不计功名,?定是完成了自己?使命,?次归隐了山林。 如此也好,她想。 她再次感受到腹中孩子胎动时失神了许久,那种母子相连?血脉牵引令人动容。她努力想找出两次有孕之间的共同点,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期盼什么。 铺子里?事有章音音,她很放心。 第一书院有谢夫子,她更是放心。 谢夫子是叶玄师嫡亲?兄长,算日子自从重儿离开后她??没有见过叶玄师。才想着派人给谢家送些东西,谢夫人便递了帖子要见她。 谢夫人是给她送信的,信是叶玄师???。 “?临走之间交待我们,如果娘娘有孕,就把这封信交给娘娘。”谢夫人想到那个小叔子,神?有些落魄。原本一家人团聚就该在一起,然而小叔子是方外之人,很多事??们也不能强求。 先前小叔子一直住在宫里,新帝登基后突然要走。?走之前将此事托付给?们,其它?什么?没有说。 信很轻,裴元惜却觉得极重。 信不长,寥寥几行而已: 因果轮回在天道,是非功过在人心。 圣德明君现世时,此身成枯亦不悔。 遥远?山林雾瘴笼罩,一人静立在落叶枯木间。?神?淡然一脸从容,望向东都城的方向缓缓闭上眼睛倒在一片枯叶之中。 ?不悔。 数月后,裴元惜产下一子。 她不顾产后虚弱的身体,示意稳婆将孩子抱给她。孩子包裹在明黄?襁褓之中,已经睁开了眼睛。 红彤彤的小脸皱在一起,看上去毫无焦距?瞳仁转动着好像在找什么东西。一对上裴元惜和公冶楚期待小心?眼神,小婴儿愣了一下。 刚出生?孩子不??有这样的表情。 “重儿?”公冶楚轻轻唤着。 小小的婴儿扯了一下嘴角,似乎在笑。 裴元惜喜极而泣。一命换一命,她的命是重儿换来的。而重儿的?次托生,是叶玄师舍弃了自己?命。 圣德明君现世时,此身成枯亦不悔。 这是叶玄师?不悔,?是他们整个师门的不悔。 “重儿,你?字就叫不悔吧。” 小婴儿眨了一下眼睛,表示喜欢这个名字。 她紧紧抱着失而复得?儿子,这一世她会好好陪着?长大。?成长中所有?一切她都会参与,不???有遗憾。 公冶楚看着自己生命中最重要?母子俩,目光中尽是柔?。或许真如玄师所说,所谓?前世今生不过是裂变为二?时空。 人生几重又如何,纵然山遥水远时空迢迢,我们终将??重逢。 133、番外一 一片虚无黑暗之中, 裴元惜感觉自己像是被困在一方狭?天地。她能闻到天地之外的生气,越发拼命往外挤。 终于她挣脱了,重新获得自?。阳光明媚是一个好天气, 天空中那朵云像极盛开的花朵一般悠然飘渺。 须臾间她便知??极不对劲,因为她不能?, 她不知??自己变成什么东??。好在她本身际遇离奇, 很快便冷静下来。 此地是仁安宫, 是她熟悉的那个宫殿又似乎有很多不同。往来的宫人皆是生面孔, 他们脸色焦急像是找什么人。 “太??殿下能?哪?” “殿内找过了吗?书架后面找过了吗?” “找过了,没有。” 太??殿下? 裴元惜心下微?, 是她想的那样吗? 不远处的一个??身影从花丛钻??来,明黄的锦袍衬得他玉雪可爱。他皱了皱?鼻??, 拍拍身上的土。 突然他“咦”了一声,奶声奶气??:“这里什么时候长了一棵草?” 宫人们听到?静, 飞快朝这边跑来。一个个围着他,不是替他整理拍土,就是心有余悸地哄他回殿内吃?心。 “这是什么草?”他问其中一个宫女。 那宫女这才注意到墙角冒??来的?桃树,“回殿下的话,这是桃树。奴婢昨天还没有看到这棵桃树, 不知它是几时长??来的。” “桃树?”?殿下清澈的眸??眨了眨, “那就让它长着吧。” 裴元惜这才知??原来自己变成了一棵桃树,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殿下的脸, 粉雕玉琢般精灵可爱。 这是重儿。 几乎不用怀疑, 因为这个孩??五官极似公冶楚。她见过的儿??是商行,商行自是??他们夫妻长得不一样。 她也曾幻想过他真正的模样,没想到还能有相见的一天。 她想哭,然而她现在只是一棵桃树。她没有办法开口, 没有办法抱一抱自己的儿??。她只能看着他,贪婪又不舍。 公冶重无视宫人们让他换衣吃?心的话,专心致志地看着墙角的?桃树。?桃树还很?,细细嫩嫩的长着几片绿叶??。 他突然站起来,然后“蹬蹬”跑远,宫人们忙不迭地跟在他身后。 裴元惜贪婪的目光追随着他的?身影,她没想到有朝一日能亲眼看到他的模样,即使变成一棵桃树又⺄?妨。 她欢喜着,为自己能见到儿??而高兴。她惆怅着,不知??自己在那一世是死是活,那一世的儿????阿楚又该怎么办。 心裂成两半,往不同的方向拉扯。 如果有可能,她真希望自己也裂成两半。一半留在这里看着儿??长大,一半回?陪着丈夫孩??。 “柳则,你快来看,这里有一棵?桃树。”?大人般的公冶重又来了,他的身边是严肃俊朗的柳则。 裴元惜看到了柳则,比印象中的更加沉稳。 公冶重蹲着,肉乎乎的手指戳了戳?桃树的叶??,“柳则,你说它什么时候能开花?” “大概还要个几年吧。”这样的?树苗想长到开花结果,那且有得长。 “就不能快一些吗?你不是说我娘曾经给我爹送过桃花,我想它快?长大快?开花,爹看了肯定开心。”公冶楚?大人般地说着。 柳则叹息,自从娘娘?世后,陛下??经再无笑颜。有娘娘在的那几年,陛下活得像个有血有肉的人。谁知??娘娘竟?得那般突然,只留下?太????陛下相依为命。 “陛下应该会开心吧。” “那我给它浇水,我天天看着它。”公冶重?脸郑重,仿佛守着?桃树开花是一件特别重要的事。“柳则,你再??我讲讲我娘是怎么追我爹的?” 一个再字,裴元惜便知这个故事柳则必是讲过很多遍。柳则倒是没有添油加醋,那些尘封久远的事从他的口中听到她还是羞赧不??。 这一讲,?说也有半个时辰。 柳则还真是话多,她心??。 公冶楚…这个时候的他如今会是什么样???她无比愧疚地想,自己处心积虑算计他的感情,真不值得他深情不忘。 夜暮时分,她看到了他。 孤寂冷漠,比她记忆中的还要冷清。峻冷的颜、冷漠的表情,比他们初见时越发的拒人千里。她看到重儿??的身影朝他跑?,看到他在见到儿??那一瞬间褪?寒意。 他抱起儿??,轻声询问着什么。 公冶重在他怀里扭来扭?,指指她的方向,“爹,那里长了一棵?桃树。柳则说过几年就可以开花了,到时候我给爹送花。” 他看了过来,眯着眼睛。 她心跳得极快,酸楚一片。比起她熟悉的那个他,他的气质越发的冷了。他的眼??冷清而寂静,幽深不见底。 这样的他,不会再有腼腆,也不会再脸红。 “爹,爹,你喜欢桃花吗?”孩??稚嫩的声音期待无比。“我听柳则说,你喜欢娘送你的桃花。” 桃花? 公冶楚记得那枝桃花,煞是好看。 那日东?城外的桃林之中,她娇美羞涩一如桃花。她说她迷了路,她说她转来转??找不到??路。她的语气是那般焦急,她的??情是那般的赧然。 然而他是什么人,焉能看不??那张桃花面下的算计。 他想知??这女??费尽心思接近他是为了什么,自从那一日街头偶遇,她似乎频频??现在他面前。 他假装没有识破她的谎言,认真给她指了路。 她感激??谢,随手折下一枝桃花,“多谢公??指路。?女??无以为报,借花献佛还望公??不要嫌弃。 那枝桃花倒是开得极好,他鬼使??差般接过来。?她窈窕的身影走远时,他冷冷地将花丢在地上。 走了没几步,他又折回?将花捡起来。 从一开始他便知??她的真心没有几分,他冷眼旁观着自以为自己心坚如石,却在不知不觉中陷了进?。 公冶重迟迟等不来父亲的回答,有些失落,“爹,你不喜欢桃花吗?” 他多想爹能开心,多想爹能笑一笑。 公冶楚看着儿??期盼的?脸,这个孩??是他强求来的。很多事情他心里明白是一回事,真正做到又是另一回事。 纵然她处处算计,他同她在一起时却是满心欢喜。 “喜欢。” 裴元惜听到这两个字,越发觉得自己卑劣。以他的城府,他怎么可能看不破自己浅显的算计。有时候她?觉得自己的手段俗套,他岂能不知??。 他必然是知??的,他却一直假装不知。 这样的男人,是她的爱人啊。 从前的她不知⺄?谓情深,如今的她只恨自己太过决然冷血。天??怜悯她,让她回到这一世。做一棵桃树也罢,她能日日见到他??儿????然心满意足。 她看着那??的人儿一天天长大,越发的开朗活泼。他是太凌宫的?主人,宫里的角角落落?是他冒险游戏的地方。 隔?岔五他会来给自己浇水,有时候会念念叨叨地说话。她渐渐习惯这样的日??,每日最期待的便是看到他们父??二人。 冬?春来,?个寒暑过后桃树长高了许多,她能看到更远的地方。在某个阳光明媚的日??,她再次见到叶玄师。 飘逸如仙的男??一如往昔,唯一不同的是眼睛上蒙着布。他似乎一进仁安宫便注意到她的存在,明明他什么也看不见,但她却知??自己被认了??来。 他对公冶重??:“殿下,这株桃树同你有缘,可认为干娘。” 公冶重从父亲那里知??他是个特别厉害的人,闻言略有不解,“它不过一棵树而??,⺄?以成为孤的干娘?” “万物皆有灵,这棵桃树是天地灵气所化,前世你??她便是母??。” “既然如此,我认便是。”公冶楚半信半疑,朝她拜了一拜,唤了一声干娘。 裴元惜知??叶玄师认??了她,她满是感激地晃?着叶??。 重儿渐渐长大,她静静地陪着他。有时候她想如果自己能这样一直看着他,或许也是一件幸福的事。 他十岁那一年,突然一睡不醒。 整个太凌宫陷入死寂中,公冶楚越发的孤寒寂寥。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日渐消瘦。她多想告诉他,重儿不会有事的,他只是?了那一世找她。 叶玄师来看过她,她发现玄师的头发全白了。玄师告诉她,一切?是应劫,一切皆是因果。她知??重儿会回来,她还是忍不住难过。 不知是为这一世的他们,还是为那一世的他们。 八个月后,重儿醒了过来。重儿醒来后时常望着某个地方发呆,她知??他是怀念那一世的她??公冶楚。 那一日过后,她再也没有见过叶玄师。 她听宫人说他??宫了,谁也不知??他?了哪里。但她知??他?了哪里,这一世的他必是做??了相同的决择。 一年又一年过?,二十岁的重儿继任为帝。他越长得像自己的父亲,看上?比公冶楚还要高一些。 公冶楚退为太上皇,依然住在仁安宫里。 桃树??经长得很高,年年花开花落却不曾结果。花开之时,公冶楚时常看着她????,树枝上的每一枝桃花?像极她送给他的那一枝。 又一年霜风起时,他病了。 病来如山倒,太医说他没有求生的意志,或许就在这几日。她听到儿??压抑的哭声,心中亦是泪流不止。 聚散终有时,她隐约知??自己可能也要走了。 霜寒露重的夜晚,她看到一??孤寂的人影独自坐在外面。他在看天上的明月,嘴里喃喃呼唤着她的名字。 她很想回应他,突然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浑身一个抖擞。仿佛是一瞬间花开满枝,那花开得灼灼夭夭。 花香幽幽中她感觉自己的意识在消散,花瓣漫天漫地飞舞着。满树的桃花落在地上,慢慢聚拢成两个字。 阿楚。 公冶楚死寂般的眸凝望着那两个字,一朵桃花落在他的掌中,而那株桃树在桃花散尽时立马枯败。他像是明白了什么,原来她一直?在。 “桃花精。” 等我。 134、番外二 公冶重知道自己要死了。 死亡的感觉他经历过几回, 第一次是期待,他期待能见到自己的母亲。第二次是悲伤,因为他将要离开那一世的父母, ?新回到这一世。 而这一次,他很平静。 二十岁登基为帝, 如今已经六十年过去。一甲子的光阴如梭, 他已是行将就木的老人。望着跪在龙榻前的长子, 他很欣慰。 长子敦厚, 宜守成。 他在位太多年,长子做了足足五十年的太子。偌大年纪的太子, 发间银丝过半。孙子孙女跪了一地,他们哀哀地哭着一声声唤着皇祖父。 有那一瞬间他恍惚不已, 明明他还是父母眼中孩子,怎么就成了别人口中的皇祖父。 多?年过去了, 母亲的样子历历在目,父亲也走了几十个年头,他们一家人相处的情景记忆犹新。 回顾他的一生,离奇而又幸运。在位六十年,他兢兢业业不敢有一丝懈怠。这些年楚国上下盛世繁荣, 世人皆道他是千古明君。 这一生, 他不虚。 然而如果让他?新选择, 他还想做父母的孩子。他不要什么万古流芳, 不要什么儿孙满堂, 他只想和父母生活在一起,在他们身边玩闹撒娇。 父亲走的那一晚,仁安宫那株桃花枯了。 玄师曾让他认那株桃花为母,说他们前世有母子缘份。到那时他才知道玄师说的或许都是真的, 那株桃花就是母亲。 母亲化成一棵树,陪着父亲过完了这一生。 他们都走了,留下他一人。 阖上眼睛的那一刻他还在想,如果真有再世轮回他愿意重新托生在母亲的肚子里,再一次成为他们的儿子。 无尽的黑暗朝他涌来,他的意识却不曾消散。他困在黑暗之中,像是被什么东西推着往前走。突然一阵光亮袭开,他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便感觉自己被什么人抱起来,然后是一阵拍打。 他想斥责一声放肆,却发现自己发出的竟然是哭声。 眼前一片模糊,他看不清抱着他的人,好像是一个婆子。他听到婆子说恭喜陛下恭喜娘娘是个皇子。 他心里一个咯噔,隐约知道自己?新投胎了。 无奈他刚出生,身不由己是被稳婆抱下去清洗。围着他的人不?,他模模糊糊看到一个熟悉的人,那是母亲身边的春月。 稳婆将他清洗干净包在襁褓中后,他终于听到母亲的声音。母亲让人把他抱过去,他激动不已。 他被另一双?接过去,然后他看到了同记忆中一般无二的母亲,还有年轻的父亲。 “?儿。” 他听到父亲在叫他,他愣住了。 母亲又哭又笑,他们似乎知道他?生了。母亲给他取字不悔,他很喜欢这个名字。纵然人生有许多的悲欢离合,但他从不曾后悔过每一次的抉择。 他一天天长大,承欢在父母膝下。他的衣食住行皆由母亲操持,自小到大的衣物全是母亲亲?缝制。 有时候他会盯着仁安宫宫墙的那一角,那里自然没有记忆中的桃树。可能是他看?太认真,出神了太久,被母亲看了出来。 母亲什么也没有说,朝着他比着?势轻轻“嘘”一声。 一切尽在不言中。 在父母面前,他是他们可爱的儿子。在百官和百姓的心中,他是天资过人的太子殿下。母亲说即使他心智不是孩子,她还是希望他好好享受自己的童年时光。 所以他带着表哥表姐表弟表妹一起胡闹,他是他们中的孩子王。 裴济已经入朝为官,还有沈家的那位沈长寅。这些年来宣平侯行?低调,裴家人安安分分从不作妖也不仗势欺人。那沈家也是沉寂了好几年,便是沈长寅?新起势也不见张扬。 裴家有表哥表姐还有表弟,郑家还有他的表姐和表弟。他曾经问过母亲,为何没有想过给他生弟弟妹妹。 母亲说他们有他足矣。 在他六岁的时候,父亲带他去了第一书院。 第一书院如今伊然是楚朝真正的第一书院,书院学子不分贫贱,只论学业出色与否。贫寒学子入书院读书,可申请助学金或是在以第一为名的铺子里兼职赚钱。 另一世没有第一书院,有的是完好无缺的通天台。 他在另一世醒来后和父亲密谈过此事,通天台里的东西全部搬进国库。父亲交到他?上的王朝,是一个国库充盈四海安平的天下。世人称他为明君,却不知没有父亲的铺路,哪有后来的盛世安稳。 这一世没了通天台,有的是这汇集天下英才的第一书院。 犹记?那一日漫天烟火中,他和母亲是何等的绝望,那时候他以为自己命中带煞注定不能父母双全。 父亲没死,天知道他有多高兴。 父亲是从另一个出口逃生的,那个出口处堆满陈年的尸骨,上面原本是一座空坟。当年程家人许是图省?,并未将那个出口封死。那座空坟经年累月风雨侵蚀已然塌了一边,父亲是从坟土里爬出去的。 死处或是生门,他深有体会。 父亲让他拜在谢夫子门下,成为谢夫子的关门弟子。谢夫子是玄师的胞兄,他恭敬地行了拜师礼。 他们一家的际遇同叶玄师的师门息息相关,没有那个神秘的世外仙门,母亲不会来到这个世间。没有母亲,便不会有如今的父亲,更不可能会有他。 他试图在谢夫子身上找到和叶玄师相像的地方,然而他们兄弟二人或许是一个似父一个肖母长得毫无相似之处。 书院里书香处处,诵读吟作之声不绝于耳。往来学子儒雅知礼,他们之中将来必会有人成为朝之栋梁。 人才之于国,比金银更重要。曾经一片废墟的通天台,引来的是全天下的有志之士。这些人才前仆后继,终会在历史的洪流中大放异彩。 玄师曾经对他说过:德行天下。 他想或许是因为他在另一世励精图治,不负父亲的期许让百姓居有屋食有粮,所以他算是有了功德。正是因为他有功德,他才能重活一回。 因果轮回在天道,是非功过在人心。?了人心?自有天道恩赐,这一世他?然不忘初心德行天下。 千百年后史书记载他的生平功绩,无不道一句圣德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