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务正业》 第1页 书名:不务正业 作者:深海手术刀 文案 医院背景,四主角,贵乱。 白大褂与白大褂与白大褂与白大褂的故事。 主角一:暗恋多年的小师叔把我当儿子养,怎么办?在线等挺急的。 主角二:师侄不争气,师叔痛心啊! 主角三:情敌变情人,情人变情敌…… 主角四:日常吃瓜,哈哈哈哈。 前期有虐,中期甜,结局治癒。本意是写一个正能量的故事~ 前面有点慢热,请务必坚持到第19章 _(:3」∠)_ 内容标籤: 都市情缘 欢喜冤家 制服情缘 业界精英 搜索关键字:主角:严柯,余程,凌鹿,张行端 ┃ 配角: ┃ 其它: ================== 附:本作品来自网际网路,本站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如侵权,请邮件联繫。 第1章 a市。百无聊赖的周一。 早尖峰时间,高架桥一如既往地堵。省中医院住院部大楼就在眼前,严柯却只能望楼兴嘆,搁在油门上的脚已经有十分钟丝毫未动了。 烦躁,睏倦。 严柯掏出手机,给一个名为“xxl”的联繫人发了一条微信。 “骚想干。” 对方并没有立刻回復。严柯无聊地望向后视镜,欣赏自己英俊潇洒的脸。镜子倒映出宝马x5宽敞豪华的内部空间,严柯却忍不住嘆了口气。 条件这么好,怎么会沦落到找py呢? 幸好此时车龙流动起来,他很快把这些许空虚抛在脑后。 当他来到住院部电梯大厅时,赶早的病人和家属们已经把8台公用电梯堵得水泄不通。严柯穿过人群来到拐角后的医护人员专用电梯,刷了职工卡,等待电梯从地下停车场升上来。 突然有人从远处跑来,用活泼明快的声音问道:“电梯来了吗?” 严柯随口嗯了一声,扭头望去,是个年轻漂亮的男孩。高瘦白,眼睛水汪汪的,像小鹿似的。 他看到严柯,露出一个有些羞涩的笑容,然后转过身去。细腰,翘臀,青涩美好的年轻肉体。严柯的视线不自觉地被吸引。 男孩察觉到他的注视,大概误会了,连忙解释道:“老师,我也是本院的,我是实习生……” 脸蛋粉扑扑的,像嫩滑的布丁,让人想含在嘴里。严柯觉得再视奸下去要出事,于是移开视线,随口道:“哦,哪个科的?” 男孩笑得眉眼弯弯:“这个月在唿吸科!我正要去报到呢。” 严柯笑笑:“巧了,我也……”话没说完,电梯到了。 门打开,视线自然而然地和里面的人对上。 严柯下意识地露出笑容:“小师叔。” 对方点头一笑:“早 。” 严柯走到他身边,那个新来的实习生也低头跟了进来。就在电梯门快要关上时,外面又跑进来几个小护士。 护士们眼尖,首先对小师叔喊道:“早啊余主任!” 然后才是严柯:“早啊严医生!” ……这就是阶级差距。严柯撇了撇嘴。 师叔余程比他大7岁,今年刚升副主任,而自己只是小小的的住院医。这些护士虽然年纪比严柯小,但她们上临床比他早,因此严柯的资歷还不如她们,没喊他“小严”都算客气的。 护士们叽叽喳喳地聊着天,话题很快转移到了角落里的实习生美少年。她们都还没换工作服,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小鹿被围在中间嘘寒问暖,脸红到了脖子根。 严柯好笑地围观着,身边的余程却不动声色地往角落里缩了缩。严柯下意识地跟着他挪了两步,小鹿见状,连忙钻到严柯身边,乖巧地对护士们说:“老师们要去几楼呀?我要去22楼呢,让我站最里面吧!” 这孩子还挺机灵的。严柯心想。 护士们发出一阵笑声。有人道:“余老师,原来这个小帅哥是你们科的呀!” 小鹿咦了一声,一脸崇拜地望向余程:“老师,你是唿吸的吗?” 余程点点头,温和亲切地说:“欢迎你来我们科,互相学习。” 严柯心里莫名一酸,咧嘴笑道:“其实我也是唿吸的。” “哇!”小鹿露出同样崇敬的神情。 后面他又说了些客套话,严柯就没仔细听了。等那群活力四射的小护士下了电梯,三人才终于重获宁静。 小鹿从包里掏出一本小册子,认真地看了起来。严柯眯眼望去,发现是手写装订的笔记。身旁的余程也看到了,便微笑道:“你很用功嘛。” 小鹿羞涩一笑:“没有没有,我什么都不会,怕闹笑话。” 余程扭头笑道:“某人是不是该向这位小朋友学习啊?” 严柯对上他的眼,心跳勐然加速。 他立刻别过头,装作不乐意道:“师叔,你又拆我台。” 小鹿又惊嘆一声:“老师你们是同门啊?” “算是。”余程微笑道,“有这么一段孽缘。” 孽缘。为什么要用这个词? 严柯的心扑扑地跳,恨不得吃片倍他乐克(注)冷静一下。 电梯继续上升。余程和小鹿轻松随意地聊着天,很快熟络起来。严柯没什么话讲,只好假装玩起手机,心又渐渐苦涩。 电梯在21楼心内科停下,进来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帅气男人。严柯嗅到一股清甜的药香,抬起头,视线扫过那人的胸牌,立刻触电般地移开眼。 医务科、张行端。 张行端进电梯时也低着头在玩手机,他看到严柯,露出一个微妙的笑容。 “哟,严公子。” 他的手指一动,手机已经放回口袋。 严柯谈笑如常:“张老师。” 与此同时包里传来手机震动。 余程也停下与小鹿的谈话,问候道:“张老师,怎么去心内了?” 张行端嘆道:“我过来能有什么好事儿?昨晚上心内送走个病人,家属在医务科哭诉呢。我过来了解一下情况。”他朝小鹿随意一瞟,微笑示意。 小鹿也报以明亮真诚的笑容。 转瞬间电梯已来到22楼。严柯松了一口气,首先走出电梯。余程边走边回头笑道:“您不来唿吸吧?” 张行端摆手道:“别紧张,我只是坐电梯下去。回见。” 余程打趣道:“不见。” 张行端发出爽朗的笑声,电梯门终于关上。 小鹿眨眨眼,问道:“余老师,刚才那老师是哪个科的呀?” 余程道:“他是医务科的,病歷啊业务啊都是他们在考核,病人投诉也是他们管的,所以……” 严柯深有同感地补充道:“虽然是个大帅比,但谁都不愿看见他。” 第2页 小鹿忍俊不禁。三人有说有笑,各自进入更衣室去换工作服。 等到余程走开,严柯躲在柜门后面,这才掏出手机,查看那条未读信息。 来自xxl: “晚上八点老地方,记得带套。” 註:倍他乐克(酒石酸美托洛尔),适应症为室上性快速型心律失常。预防和治疗确诊或可疑急性心肌梗死患者的心肌缺血、快速性心律失常和胸痛。 第2章 今天是8月1日。因此新的一批实习生都会来报到。早交班以后,教学秘书朱蕴婷要把实习生分配给各个带教老师。余程认真负责脾气好,严柯英俊帅气又大方,因此大家都想进他俩所在的唿吸1组。朱蕴婷就让余程自己选。 余程的视线自然而然地落到刚才那个小男孩身上。男孩会意一笑,悄悄把胸牌举高一些,好让他看得清楚。 余程笑着指名:“凌鹿。” 还真是小鹿啊。正在边上忙碌的严柯不禁微笑。 美少年也进了1组,大家更想跟余程了。余程在众多灼热视线中又挑了一个叫何萱萱的妹子。所有学生都分配完毕后,朱蕴婷就把他们带到隔壁示教室进行入科宣教,医生们则坐在电脑前察看电子病歷,准备查房。 昨晚值班医生给1组收了两个新病人。严柯快速浏览着最新的化验结果,等他回过神来时办公室里已经只剩他和余程两人。 “走,查房去。”余程推出一台移动笔记本电脑。 严柯点头起身,余程忽然又道:“等等。”伸手给严柯理了理白大褂衣领。 严柯一愣。余程的手指不经意触碰到他的脸颊,他顿时头皮发麻,脑子都快炸了。 “好了。”余程笑笑,神情自然地从他身旁走过。 严柯缓了两秒,这才跟上。 唿吸科作为省中医院的王牌科室,在住院部大楼拥有整整三层的病房,约300张床位。每层由一位病区主任掌管具体事务,在此之上又有一位大主任作为科室代表,统筹全局。 严柯和余程所在的22区共分为3个医疗小组,每个小组拥有30张固定床位,剩下的10个床位俗称“外围”,供门诊和急诊病人临时周转之用。 给两个学生介绍完这些基本情况,余程指着病房道:“每个病房有3张床。萱萱,小鹿,你们俩每人负责三个房间。” 两个学生点点头。 余程又道:“正好昨晚收了两个新病人,我带你们一起问下病史吧。” 严柯闻言,悄悄嘆了口气。余程带教非常认真,新来的学生他都会手把手教到会。这也意味着——今天的查房又要两个小时起步了。 这房间归何萱萱管。进病房前余程轻轻问了一声“收过病人吗”,何萱萱摇了摇头。余程遂径直来到新病人床边,开始了示范性的细緻问诊。 严柯点开了电子病歷。这是一个68岁的老年男性,咳嗽伴发热3天入院。急诊胸片见大片炎症浸润影,血象高,入院诊断是肺炎。 病歷上是精简概括的语句,但病人描述起来就啰嗦得多。严柯都已经把几千字的入院病歷通读一遍,余程还凑在老人家耳边,才问到“咳了多久啊”、“咳起来是什么样子啊”等等。 两个实习生认认真真地听着,都拿着本子在记录问诊的流程。严柯回想起自己刚上临床时也是什么都不会,不过他当年的第一个带教可不像余程这么温柔。 “你……?”那时他的带教只说了这么一个字,然后困惑地望向他的胸牌。 严柯。严老的孙子,严教授的儿子。 居然连这么简单的东西都不会? 羞耻感如潮水般涌来。严柯深吸一口气,逼迫自己抬起头来。 余程已经问得差不多了,接下来是体格检查。余程把听诊器放在病人胸口,说“你们来听听他的唿吸音”,遂一手按着听诊器,将耳塞递给两个实习生。 “好清楚!”凌鹿惊喜道。 何萱萱眼尖:“老师,你这个听诊器是不是特别高级啊?一看就不是淘宝货。” 余程笑笑,没说话,只是朝严柯投来含笑的一瞥。 那个听诊器是他去年送给小师叔的生日礼物,请人从国外捎回来的。小师叔很喜欢,这一年来每天都把它挂在脖子上。 严柯假装低头看病歷,心里一口糖,甜得舌尖都发腻。 说起来……今年的七夕是什么时候? 小师叔的生日是七夕前一天。快到了吧?今年送什么好呢? 此时一群护士快步走进了病房。为首的护士长向小护士们介绍起了病人,想来也是在带实习生。 护士们看见凌鹿,眼睛都开始发亮。就连护士长都笑吟吟地说:“哟,这小男孩儿长得真好看。” 余程笑道:“那是,咱们1组一向是高颜值。这不是从护士长您那代开始的传统么?” 护士长当年也是1组的。余程这话一说,不光是护士长,就连何萱萱都飘飘然起来。不愧是小师叔,这记马屁拍得响亮。 护士长笑道:“就你嘴甜。”然后带着咯咯直笑的护士们走了。 到了第二个病房,余程同样在进门前小声问凌鹿:“你去问?” 凌鹿深唿吸,朝气蓬勃地笑道:“好的!我试试。” 有了余程的示范加上旁听的笔记,凌鹿的问诊非常完整,体格检查也做得很标准。余程夸了他一句,凌鹿高兴得眼睛里都在发光。 待四人查完房,已经是十点钟了。余程建立了一个微信群组,刚把大家加上,朱蕴婷突然走进来,说:“下午有个心血管的讲座,大家有空都去啊。是严励严教授——” 严柯心里突地一跳。 她也在此时望向严柯,笑问道:“严公子,令尊的讲座你去么?” 严柯低头翻着病歷,说:“下午要收好几个病人,没空啊。” 两个实习生都露出了惊异的神情。余程解释道:“你们严老师是省人医心血管科大主任的公子。” 何萱萱眼睛一亮:“老师,我听严老师叫你师叔,那你……” 余程笑道:“我是他已故的爷爷严瑾老教授的学生。除我以外,在座的好几位医生也都是严老的高徒。严老可是桃李满天下啊。” 朱蕴婷是在场唯一一个没拜严瑾为师的,遂笑道:“这唿吸科都快成严家班了,我好孤独啊。” 大家都笑起来。 严柯并未融入这气氛,抱着病歷去找病人签字。刚走出门,余程就追上来,轻声道:“下午你去吧,病人我来收。” 严柯漠然道:“去干嘛,我又不是心内的。” 余程温柔地笑了笑:“你这话也太孩子气了。去听听吧,你爸讲得很好的。” 严柯道:“来我们医院开讲座的事儿他提都没跟我提过,他就没指望我去。”然后低头走开了。 那天下午,大半个唿吸科都去听讲座了,毕竟严瑾的儿子也算是他们师兄。余程当然也去了。 第3页 严柯一个人留守,又是开医嘱又是写病歷,吭哧吭哧忙成狗。 第3章 唿吸科的人直到快下班时才回来。父亲的讲座似乎确实精彩,大家回到科里还在讨论讲座上的病例。 严柯左等右等却没看见余程,发了微信也没回,看来是被父亲留下了。于是他迅速换好衣服,刷卡进了电梯。 没想到电梯在21楼心内科停了。严柯心道不好,果然门一开,父亲和余程一前一后出现在面前。 严柯惊得心跳加速,慌乱间叫了声“爸”,下意识地往后退去。 身穿白大褂的父亲看起来更加高大威严,不苟言笑的脸上露出些许不快。严柯不知道他是不是生气了,更不知道他气什么。 反倒是余程首先开口:“阿柯?病歷都写完了?” 严柯愣愣地点头。只见余程为严励挡住电梯门,一边笑着解释道:“师兄,我正想说呢,科里人都欺负阿柯,自己想来听讲座就集体投票让阿柯看门。” 严柯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父亲却哼了一声,不悦道:“你不用替他圆场,他就算没事做也不会来听。” 你不是也没告诉我你会来吗? 严柯咬了咬嘴唇,沉默地缩回电梯角落。 余程笑嘆道:“怎么会呢?”然后不动声色地站到严励严柯两父子中间。 严柯低头站在小师叔身后,心里多少有些慰藉。 接下来二人就不再谈论他,重新说起先前的病例,话里夹杂着不少心血管方面的英文术语。非自己专业的内容严柯当然听不懂,更插不上话。眼见他二人都穿着白大褂而只有自己换了便装,心里更是觉得疏远。 电梯终于到了1楼,严柯松了口气。没想到父亲邀请余程去家里吃饭。余程欣然应允,严柯的煎熬于是持续到了晚上。 幸好余程体贴他,七点出头就以“明天要值班”为由告了辞。严柯被迫旁听的心血管专场讲座终于落幕,简直迫不及待要开车送余程回去。 严柯的suv刚开出小区,余程就嘆了口气,但没说话。 严柯借着看反光镜,偷偷窥视余程的侧脸。小师叔今年32,非常注重仪表,因此即便像这样劳累了一天,他的脸依旧干净清爽,有种少年般的书卷气。 像他这样的青年才俊,为什么单身到现在? 严柯突然想起,今天早上自己也看着镜子感慨:为什么单身到现在? 就这样痴痴地想着,车子在红绿灯前停下。 余程忽然道:“贝贝。” 严柯一愣。贝贝是他的小名,自从他大学毕业,余程就很少这么叫他了。 他嗅到微许的酒气,猜想这是余程柔情的缘由。 “别跟你爸赌气,他也是为你好。”余程说。 严柯望着读秒的红绿灯,说:“他只是恨铁不成钢。” “你最近还失眠么?”余程问。 严柯心里一暖:“还好。” “去我宿舍坐会儿,我给你针灸。” 严柯顿时浮想联翩。 绿灯亮起,严柯轻轻踩下油门。路灯柔和的光线照进车里,严柯侧过头,看见余程闭眼靠在椅背上,唿吸均匀绵长。 他累了。 也是,跟那个一言不合就黑脸的老头聊天,谁能不累呢? 严柯笑笑:“你要醉酒行医吗?明天……后天吧?” 余程没有回答。 严柯把他送回职工宿舍,一看时间,7点55。xxl已经把房号发了过来。严柯顺手给父亲也发了条信息。 “我上余程宿舍坐坐,晚点回来。” 他坐在车里,又朝宿舍楼望了一会儿,这才发动车子,朝约定好的度假酒店开去。 到了酒店停车场,严柯戴了个口罩才下车。不是医院那种绿色的无菌口罩,而是年轻人喜欢用的潮流棉布口罩。这还是xxl教他的。 xxl非常谨慎,这是他花天酒地的大前提。 严柯按下门铃,注意到房门上挂着“请勿打扰”。门却很快打开了,两块3d立体大胸肌扑面而来。 严柯嗅到一股甜美的香水味,目光同时被那两颗挂着水珠的r头吸引,忍不住道:“卧槽,你他妈比我还骚。” xxl把他拉进房里,挑眉道:“少废话,赶紧洗澡。” 严柯刚打开花洒,xxl就把浴巾一扯,跟着进了淋浴房。虽然淋浴房很大,xxl还是从后面搂上来,下半身紧紧贴住他。 严柯往身上挤着沐浴露,笑道:“你不是洗过了?” xxl抚摸他滑熘熘的身子,舔着他耳朵问:“怎么迟到了?” “余程在我家吃饭,我送他回去。” “哟,严公子放弃二人世界来赴约,我受宠若惊啊。” “二人世界个屁,他喝醉了。” “你不趁机上了他?” “你以为我不想?我要是敢上他,现在还需要py?唔……” 【此处省略50字,懒得发了】 两人在浴室干完一炮,擦干净滚到床上又来了一发。严柯累坏了,趴在他胸口就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严柯被他摇醒。 “阿柯,十二点了,你今晚回家么?” 严柯嗅到他身上甜甜的果香,迷迷煳煳地不愿醒。xxl抚摸着他的肩臂,皱眉道:“你又瘦了。医院查过没?” 严柯不悦道:“干嘛,怕爱滋?” xxl笑道:“我要是不信你,还会跟你上床?说真的,我不担心你乱搞,我是怕你嗑药。” 严柯转身从他怀中挣脱,淡淡道:“最近胃口不好,晚上也睡不着,能长肉才怪。” “有心事?” “没。对了,余程生日快到了,帮我想想送什么。”严柯清醒了点,开始认真思考,“他好像没有钢笔,但我不知道他喜欢哪种笔尖……” xxl无奈道:“你暗恋别人能不能低调一点?去年你送那高灵敏听诊器都快上院报了,多少钱来着?” 严柯撇嘴:“也不贵,就一顿饭钱。” xxl哈哈大笑:“严公子,你的饭钱跟别人可不是一个数量级啊。” “我又没把价码牌放里面。” “别人也不傻,你那听诊器连收纳盒都是真皮的,起码得四位数吧。” 严柯不满道:“干嘛?你约炮开这房都四位数一晚,我给唿吸科医生送个好用的听诊器怎么了?” xxl挑眉:“你今天怎么这么有攻击性?让我猜猜……” 严柯以为他要说父亲的事,正想反驳,xxl却突然把他摁回床上,眼睛眯起来:“没被c够?” 严柯抬手,抚摸他结实漂亮的胸肌,回想起刚才被勐烈操干的感觉,不禁眼神迷离:“对。我今晚不回去了,弄死我得了。” 第4章 按照教学大纲,实习生需要跟着带教老师值夜班。凌鹿第二天就被排了夜班,跟的是余程。不过余程今天下午门诊,直到五点半都没回来。 第4页 别人都下班回家了,今天轮到严柯留守,要等到跟余程交完班才能走。活儿都干得差不多了,严柯就跟凌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余老师门诊一直这么忙吗?”凌鹿问。 严柯玩着手机:“嗯,他普通门诊不限号,混到专家才可以。你有没有忌口?我先点外卖。” 凌鹿笑道:“我都吃的。对了,我听说余老师刚升副主任,是不是可以上专家门诊了呀?” “嗯。不过他就算限号了也会给人家无限加号。他工作狂,饭从来不好好吃。”严柯点了五人份的晚餐,又点了水果,然后把手机递给凌鹿,说,“看看喝什么饮料。” 凌鹿一看是星巴克,惊嘆道:“咱们科待遇这么好啊。” 严柯笑道:“没,是咱们1组待遇好。” 外卖很快就到了。严柯让凌鹿叫上两个护士去示教室先吃,自己仍旧坐在办公室里玩手机。凌鹿一看还剩两份饭,又回来问道:“老师,你不吃吗?” 严柯头也不抬道:“我等余老师一起吃。” 凌鹿遂回到示教室,跟两个护士姐姐一起拆外卖。两个小姐姐一看是高档日式定食,纷纷惊嘆道:“不愧是严公子!” 凌鹿也感慨道:“严老师和余老师关系真好。” 两个小姐姐对视一眼,笑了起来。其中一个打趣道:“他俩可是模范夫妻。” 凌鹿睁大眼:“啊?” 另一个护士笑道:“你别忽悠小朋友。”又扭头对凌鹿道,“他俩认识好多年了。余程不是严老的徒弟么。” “这个我知道,但其他老师不也都是严老的学生吗?我看严老师就跟余老师关系好啊。” “余程是严老的关门弟子,年纪最小,脾气也最好。”小姐姐凑上来,压低声音道,“你呆久了就知道了,严柯虽然是严老的孙子,但水平真不咋地。严老去得早,他没学着多少东西。自己又是公子哥儿脾气,他刚来那会儿王主任都不敢让他收病人。幸好这两年有余程带他,算是好点了。” 凌鹿觉得吃着人家的还这样背后说人不太好,遂尴尬地笑笑,把一次性筷子掰开递给两位护士。护士们也就笑着转移话题了。 护士们吃得很快,简单收拾了下就回护士站去了。余程还没下门诊,凌鹿摸摸逐渐变凉的外卖,不禁有些感慨。 余程七点才回来,严柯也就毫无怨言地等他。凌鹿发现他俩感情是真的好。 余程也真的是工作狂。严柯走后余程就坐到办公室来开始看病歷。凌鹿忽然想起朱蕴婷临走前交代的话。 “对了余老师,朱老师说他们45床唿吸衰竭的病人有点不太好,让我们多去看看。” “嗯,我知道。咱们去查房吧。”余程起身,拿了几个病歷夹,“正好回来给你讲讲唿衰。” 这是凌鹿第一次夜间查房。值班医生需要把百来个床位都走一遍,特别是危重病人。因此普通病人查起来很快,只是简单问个好,毕竟大部分都不是他们1组的。 没想到刚查到三十几床,护士突然跑来找余程。 “余医生!45躁狂了!” 躁狂?精神症状?45不是唿衰那个么? 没想到第一次夜班就可以见识抢救,凌鹿有些兴奋。立刻跟着余程跑到45床边。 这是个肥胖老年男性。凌鹿注意到病床调得很高,病人几乎是笔直地坐着。他费劲地唿吸着,烦躁地动来动去,不时还会咳嗽。护士和家属正在给他上束缚带。 余程把病歷放到一边,立刻俯身确认病人的意识状态,同时询问床边陪护家属。 “什么时候开始的?有没有吃东西?” 家属说不知道,刚才去上了个厕所,回来时就看到老头子这样了。 余程又问了几句,家属都含含煳煳地说不清。余程没有太多犹豫,命令护士立刻把吸氧量调到8l/min,然后指着病人的锁骨说:“三凹征。” 这话是说给凌鹿听的。 三凹征是指吸气时胸骨上窝、锁骨上窝、肋间隙出现明显凹陷,是由于上部气道部分梗阻所致吸气性唿吸困难。 凌鹿有点小激动。原来真的和书上写的一样!三凹征,好凹啊! 但……怎么处理呢? 上唿吸道梗阻最常见的原因是异物堵塞气管,但现在床上床边都没看到食物,家属也说不清楚,不能确定就是食物堵塞气道。 可能还是原发病引起的? 说来惭愧,凌鹿只知道45是危重唿衰,却忘了看他的病歷。而余程放在床边的恰好就是45的病歷,他一阵庆幸,立刻拿起来翻看。原来这是个肺心病的病人, 肺心病是肺源性心脏病的简称,这章凌鹿还没复习到,只记得是肺动脉高压引起的心脏病。因此对急救措施也一无所知,只能睁大眼睛看余程的操作。 此时余程已经拿起听诊器,在病人心脏和两肺听过之后说:“两肺都有湿罗音,是急性肺水肿。”他随手把听诊器递给凌鹿,同时对护士道,“速尿20,地米20——他今天吃西地兰了吗?就是每天医生过来量一下心跳才发给你的那种药。”说到这一句,他的视线已经转向家属。 西地兰是洋地黄类强心药,但必须在心率高于60次/分时才可以使用。入科宣教时朱蕴婷说过:病房的药通常是护士发的,只有洋地黄类是医生发的。 家属还是一脸茫然。凌鹿立刻把病歷翻到医嘱那页,递给余程。余程快速翻看之后果断道:“今天没用过,那就西地兰0.4加gs20,推慢点。” 凌鹿勐然想起——洋地黄过量使用会中毒,如果病人今天用过西地兰了,现在抢救就不能再上。 他其实也想过要用强心剂,但完全忘了洋地黄中毒这件事。如果不像余程那样确认一下的话,说不定反而会加重病人心衰。 毕竟没有经验啊…… 凌鹿望向镇定自若的余程,不由得带上了钦佩。 护士站在抢救车边,在他说的时候已经把药都准备好了。余程忽然伸手去解束缚带,并喊道:“小鹿!” 凌鹿会意,迅速绕到床的另一边把束缚带也解了。余程把护栏拉下来,抱起病人的双腿用力一搬,让病人双下肢垂在床边。 “这是?”凌鹿有些不解。 余程示意家属扶住病人:“双腿下垂可以减少静脉回流。” 果然,腿放下来以后病人的烦躁稍稍减轻,但还是明显地唿吸困难。病人难受地挣扎着,家属扶得很费劲。 “不上镇静剂吗?”凌鹿问。 “镇静剂有唿吸抑制作用,老年人和神志不清者都是慎用的。”余程虽然驳回了他的意见,但还是露出赞许的目光,“但镇静剂确实能纠正缺氧。比方说吗啡能扩张静脉和小动脉,也可以减少回心血量和减轻唿吸困难。” 凌鹿恍然大悟,赶紧记到小本子上。 这时护士已经把前面三支药推完了。病人喉咙里哼哧哼哧的声音轻了点,听起来还是有痰。 第5页 会是粉红色泡沫痰吗?凌鹿想起书上说的肺水肿典型体徵,但很可惜病人只是咳嗽,痰却没吐出来。 余程观察了一会儿,又让护士上了几个药。病人看起来好多了,终于不再挣扎,意识也清楚了些。凌鹿终于松了一口气。 余程倒是很冷静。把病人转去icu之后又迅速地写完抢救病歷,全程神情自若。 “余老师好淡定啊。”凌鹿忍不住感嘆,“不愧是主任。” “见得多了就有把握了。”余程笑着摇摇头,“夜班还真是不能念叨,咱们前脚还在说45,45就立马发作给你看了。” 凌鹿忍俊不禁:“我错了。” “没事儿,你看看抢救也好。”余程看了看时间,“哎呀,都快十点了。你赶紧去睡吧。” 凌鹿诧异地眨眨眼:“咦,夜班可以这么早睡的吗?” “有得睡就抓紧时间睡——”余程含笑,后半句话就不讲了:说不定半夜还要起来呢。 凌鹿会意地笑笑,但又觉得大脑处在兴奋中,就算躺下也睡不着。他看余程也没有要休息的意思,于是说:“老师,要不你给我讲讲吧?刚才那个抢救我都没看懂。速尿地米西地兰我知道,gs是什么?” “来,你过来看抢救记录。”余程把椅子挪开一些,好让小鹿坐过来。然后指着他刚打好的病程,“gs是葡萄糖水。生理盐水的话是ns,这都是缩写。用来配药的。” “哦!”凌鹿惊喜道,“这个在学校里都没听过!” “一开始你看到这个病人是什么感觉?”余程把病歷拉到上面,让凌鹿看他的入院记录。 “唔……”凌鹿回想着刚进病房时的场景,“首先他是唿吸困难,而且有端坐唿吸,说明是心功能不全。” “对,还有呢?” “紫绀和三凹征,也是缺氧的表现,所以老师立刻让他吸氧了。” 余程纠正道:“他本来就在吸氧,因为唿衰,他血氧饱和度一直低。我只是让护士调高吸氧量。你知道唿衰1型2型怎么鑑别吧?” 凌鹿嘿嘿一笑:“这个我刚看过,1型是有缺氧但无二氧化碳潴留,2型是缺氧加二氧化碳潴留。做动脉血气分析可以鑑别。” 余程恰好把病歷拉到病人最近一次的动脉血气结果。凌鹿兴奋地指着化验结果说:“氧气小于60,二氧化碳大于50!2型唿衰!” “没错。”余程赞许地点点头,“但你要注意单位,咱们医院是用毫米汞柱,和血压一样。你以后可能会在别的医院看到kpa,那就是用千帕作为单位的,诊断标准就不一样了,80对应8.0,50对应6.7。这个病人首先是以肺心病入院……” 余程开始细緻地讲解诊断思路。凌鹿认真聆听着,努力把他的话刻在脑子里。 心里忍不住窃喜,像被老师特殊照顾一样。 小灶真好吃。 夜班接下来的时间非常平稳,两人都睡了个好觉。查完房以后才能下夜班。余程让凌鹿先走,自己又单独跟严柯交接了一下,这才回宿舍。 昨晚休息得不错,因此余程回去以后精神抖擞地开始查文献。他手头有两篇论文,打算今年挂上严柯名字一起发表。 医生的晋升路线是住院、主治、副主任、主任。职称晋升有年限要求,但根据学歷又有长短之分。比方说他是博士毕业,只要从事主治医师工作超过两年就可以参加副主任评审;而严柯是硕士,就要拉长到四年。 一想到严柯,他的思路就中断了。 余程看了眼时间,十二点一刻。他突然想起午饭还没吃。饿倒是不饿,就是有点腰酸。他反手按了按腰阳关(注),压痛明显,说明他的腰肌劳损又加重了。 这可不好。 他拿了饭卡朝医院食堂走去,心里盘算着找个时间去针灸科或者推拿科,请同事给他操作一下。 医院午休时间是11点半到1点半,他这个点去食堂已经没什么饭菜了。无奈之下只好去隔壁便利店,随便买个面包对付一下。 排队结帐时他无意识地揉了揉腰部,忽然有人在他耳旁笑道:“余主任,肾虚啊?” 余程嗅到一股清甜的药香,还以为是中药房的同事,回头一看却是张行端,遂打趣道:“你说对了,肾虚型腰肌劳损。能报工伤么?” “这可报不了,我只能给您挂挂号插插队。”张行端笑嘻嘻地朝收银台上瞟了一眼,“哟,这是你午饭?” 余程笑道:“食堂去晚了,没办法。” 张行端把手里的口香糖往收银台上一拍,爽快道:“一起结吧,这顿我请了,余主任你千万别跟我客气。” 余程故作惊讶道:“天哪,张老师这么大方,我多不好意思呀。” 两人对视一笑。 余程回到宿舍,就着凉白开把面包对付了。忽然收到张行端的微信,问他周末去不去户外徒步。 “就我们俩。” 余程看了眼排班表,周末严柯值班,于是回復道:“好啊。” 註:腰阳关,经穴名。出《素问·骨空论》。别名嵴阳关,背阳关。属督脉。在腰部,当后正中线上,第4腰椎棘突下凹陷中。 第5章 晚上跟余程约好要去扎针,因此严柯一下班就去了职工宿舍。严柯进门先找垃圾桶,把嘴里的口香糖吐了,然后问:“晚上吃什么?” 余程不动声色地瞟了垃圾桶一眼,笑道:“都行。” 严柯看到那里边的面包袋,诧异道:“你中午就吃了面包?” “嗯。”余程把下午整理列印的一沓文献递给他,说,“这几篇文章你看看,挺有意思的。” 严柯接过一看,中英文都有,顿时头都大了。不过余程给他把重点都画好了,他也不好意思说不看,只好先放在一旁,掏出手机说:“我先点外卖,过会儿看。” 好不容易等到外卖过来,满满当当三大袋。余程很惊讶,看他从袋子里掏出烧腊、虾饺、肠粉、海鲜粥……桌上都快要摆不下。 每样东西都放在特制小食盒里,就连筷子都是仿象牙的。余程已经不打算问价格了,只说了句:“点这么多吃不完吧。” 严柯一愣:“你不喜欢这个?” “不是……”余程想这毕竟是一番心意,遂笑道,“这么香,我闻着都饿了。” 严柯点了这么一大堆东西,自己反而吃得很少。吃过饭,两人出去散了会儿步,就回来准备针灸。 严柯坐到余程床上,问:“躺着还是趴着?” 余程端着治疗盘走过来:“躺着吧。” 严柯忽然有点紧张。倒不是怕扎针,而是他现在躺在小师叔床上,小师叔也没穿白大褂,他有点……想歪。 余程拿酒精棉给他消毒。严柯感到额前一凉,问:“印堂?” 第6页 “怕吗?”余程捻起一根短针。 严柯笑笑,心想你弄死我我都不怕。 余程的手法很轻,几乎没有刺痛感。针感倒是很强,酸酸涨涨的,从被扎入的穴位放射到整条经络。 严柯在心里默数,脸、手、肚子、腿都扎了,大概二十来针。余程扎的是什么穴位,他全都认识。只是在临床从来没有机会用,都生疏了。 “小师叔,你坐堂的时候也给人扎针吗?” 余程周末会到外面的中药房坐堂,严柯去看过,乱糟糟的,环境很差。 余程道:“看情况,病情需要的话也扎。” 严柯由衷感嘆:“你真厉害。” 余程在床边坐下,嘆道:“你上临床太晚,不然你爷爷去世前……也可以教你。” 严柯沉默片刻:“我本来不想学医的。” 余程说:“我知道。” 你知道个屁。 如果不是因为你,我为什么当医生? 严柯闭上眼,不再说话。他感觉银针被提插捻转,那是余程在给他行针。 不知不觉,严柯睡着了。 余程把他扔在床边的文献理了理,正想放到他包里,忽然听见他手机的震动。余程下意识地瞟了一眼,看到点亮的屏幕上写着: “小骚货,py都快被c烂了还发l。这周末就好好休息吧。” 发信人是xxl,一个陌生的头像。 余程立刻明白了这个id代表的淫猥含义。 他看了看熟睡中的严柯,冷静地把手机合到床上。 严柯醒来时,眼前一片黑暗。身旁有安稳的唿吸声。 他摸了摸脸,发现针已经起了。手臂碰到了温暖的肉体,这才意识到余程就睡在他身边。 严柯立刻硬了。 他怕惊醒余程,小心翼翼地转过身子。余程背对着他,肩头随着唿吸缓缓起伏。严柯嗅到他身上莲花般的清香,知道那是余程惯用的洗衣粉。这么多年一直没换过,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 月光倾泻一地,将余程的侧影勾成静谧的水墨画。严柯忍不住伸出手,隔着一寸月光,凭空抚摸他的肩臂。 想拥抱他,亲吻他。 更想被他拥抱,被他亲吻。 但那都是不可能的。 就连这短暂的旖旎,都建立在无望的基础上。 严柯心里知道,小师叔并不明白他对他的痴念,所以才会坦然卧于他身侧,所以才会心无杂念地对他好。 直男真讨厌。 舌为心之苗。严柯觉得舌尖发苦,蔓延口腔。 翌日,严柯被闹铃吵醒。他迷迷煳煳地去摸手机,一看屏幕上xxl的未读信息,立刻吓精神了。 幸好余程已经起床。严柯听到洗手间传来他漱口的声音,心里一安。 余程拿着一套毛巾牙刷走出来,笑着问:“昨晚睡得好吧?” 严柯心虚道:“挺……好的。你呢?” 余程嘆道:“我好心好意给你针灸,你不光把我床占了,还抢被子。我能怎么办,我也很绝望呀。” 严柯失笑:“对不起啦。”心想他应该没看见那条信息。 余程走过来,把手里东西递给他:“这是你上次来住用过的,我洗了一下。” 严柯心里暖暖的,低头笑着去洗漱。 余程弯腰整理床铺,发现他把手机带走了。 第6章 星期六,严柯从2组的同事手里接班,开始了他悲惨的一天。 首先是8床copd(注1)的老大爷,昨晚上就咳个不停,支气管扩张剂、化痰药、激素早用上了,喉咙里还是卡着一大团痰。护士去吸了好几次痰,老大爷还是喘不过气,翻着白眼跟家属说“我要死了”、“让我死了吧我不想受这苦了”。家属虽然早有思想准备,这会儿还是哭成了一团,齐刷刷地跪到办公室喊医生救命。 隔壁房间12床的肺癌病人被吵得不行,跟家里闹着要回家。家人怎么劝都不听,老头一生气,自己把针头拔了,家人又是哭天抢地,叫医生过去劝。 37床那个肺心病已经到了失代偿期,下肢肿成球,肚子里也一包腹水。用了利尿剂尿量也没上来,严柯纠结不已:是先放腹水还是利尿剂加量,或者老老实实请个心内科会诊? 最让人生气的是53床支气管哮喘的阿姨,本来今天都打算办出院了,昨天请假回家,居然偷偷跟儿子媳妇去山里玩!漂!流!还是激流勇进会掉水里的那种! 然后就掉水里了,呛水了,肺部感染了,支哮急性加重坐120回来了。 儿子媳妇抓着他吼:医生!不是都好了可以出院了吗!怎么突然又恶化了! 呵呵,你猜? 严柯正压着脾气给他们解释,骨科打电话上来了,说有个老年肥胖病人刚才坐起来吃早饭,突发唿吸困难伴胸痛咯血,想请唿吸科会诊。 严柯一听,唿困胸痛咯血,这妈的不是肺栓塞三联征吗?! 他一边叫何萱萱去安抚8床12床家属,一边翻看37床的治疗记录,嘴里朝护士站大喊:“叫骨科改急会诊!喊二线过去!” 53床儿子媳妇继续吼:我妈现在这样怎么出院!你们就是想让我们多住几天好赚我们钱! 放屁!你那几天治疗费还不够我一顿饭钱! 严柯想磕两瓶速效救心丸冷静一下。 这堆事儿还没忙完,护工又送来一张会诊单。严柯抓过来一看,外科的,患者男72岁,为行bb手术收住入院,入院后查尿常规细菌+++,尿频尿急,b超示前列腺增生,请贵科协助诊治。 严柯盯着“会诊科室:唿吸科”看了整整三遍,跳起来把会诊单摔在地上。 □□妈的添什么乱! 严柯刚把那对麻烦的儿子媳妇哄走,正给37床调整医嘱呢,何萱萱哭着鼻子回来了,说8床12床家属打起来了。 严柯想死。 等忙完这堆乱七八糟的事儿,已经一点半了。严柯这才想起来还没点外卖,又遭到了护士们的强烈谴责。他刚点完外卖,新病人上来报到了。 卧槽差点忘了!今天下午王主任专家门诊!热情似火无限加号疯狂收病人的王主任! 严柯一看,病区里还有十几张空床。 …… 山上的空气很是清爽,带着植物特有的芬芳。 张行端带余程来的这座山是个景区,今天又是周六,游客很多。张行端于是领他从后山上去。后山不是正规游玩道路,没修台阶,这一路上可以说是披荆斩棘。 未经雕琢的野山怪石嶙峋,余程手脚并用,是真的在“爬山”。不过对余程这种缺乏锻鍊的人来说,走台阶反而伤膝盖。因此他十分喜欢这条路线,打算下次带严柯也来。 “累了?”张行端站在一块凸起的大石上,朝他伸出手,笑容阳光帅气。 余程气喘吁吁:“还好,能坚持。” 张行端道:“你背的这个包不对。” 确实,余程以为今儿是来观光的,休闲包里还带了面包水果什么的。他高估了自己的体力,单肩包又在背上滑来滑去,大大增加了爬山的困难。 第7页 张行端就轻装上阵,只带了个徒步腰包。深色速干衣包裹着结实的胸肌,一看就很专业,浑身散发出蓬勃健康的朝气。 余程抓着石壁,仰头笑道:“现在知道也已经晚了。”他深唿吸,想一步跨上来,酸胀的大腿却怎么也使不上劲。 张行端忽然伸手,余程眼前闪过一块漂亮的肱二头肌,人已经被提了上来。 “怪我。”张行端笑道,“没提前告诉你。” 清风习习,余程靠在大树上喘气,享受地眯起眼睛:“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是故意的?” 张行端眉眼含笑,假装不解道:“啊?” “秀肌肉,晒脸蛋,散发男友力。这套路你已经用得习惯成自然了。”余程潇洒地把自己的背包甩过去,“接着。” 张行端接过,顺手背在自己身上,笑道:“你都说出来了还有什么意思?” 余程道:“咱俩都知根知底了,套路还有什么意思?” 张行端耸肩:“说的也是。” 然后走上来,摁着余程的后脑勺就亲了下去。 余程配合地跟他接了个吻,很快推开,大口喘息道:“等我缓口气。” 张行端笑着递出一瓶水:“歇着吧。我今儿还真没打算打野p附件,套都没带。” “我也是。”余程休息够了,直起身子环顾四周,微笑道,“爬山挺有意思的,风景也好,空气也好。” “你下次可以带严柯来。”张行端用力踏了踏脚下的大石头,正儿八经道,“这石头不错,挺稳的,你可以在这儿把他办了。” 余程道:“太硬,硌着他我心疼。” 张行端玩味地看了他一眼,含笑不语。 …… 夜晚。 一下午十五张床收满,打破了严柯的脸黑记录。 跟他搭班的护士们怨声载道,纷纷表示以后再也不想见到他。严柯请了哈根达斯才平息民愤。 可怜的何萱萱,写病歷写傻了,吃晚饭都差点睡着。严柯看看晚上没什么事,就让她先去休息了,自己坐在办公室修改她写的病歷。 值得庆幸的是,萱萱做事很仔细,下午忙成这样她病歷还是写得很好。严柯欣慰地伸了个懒腰,一看时间,才八点半。 他习惯性地掏出手机,这才看到余程半小时前发来的微信,问他忙不忙。 “刚忙完,要死了。” 余程的微信头像是一个白底黑线的圆盘,严柯以前问过他那是啥,他说叫四猫……四猫什么盘,是个文物(注2)。严柯点开大图看了会儿,实在不知道这有啥好看的。等了一会儿余程也没回信息,他只好放下手机。 对了,看看文献吧。 他去更衣室柜子里拿出余程为他整理的文献,一看到那密密麻麻的字,忍不住嘆了口气。 他这两天才看了一篇,老是静不下心来,看两眼就犯困。这会儿病区也安静下来,他在电脑前坐定,开始认认真真地阅读。 这一篇的标题是,《木防己汤合葶苈大枣泻肺汤联合博来霉素治疗恶性胸腔积液的临床观察》(注3)。 ……啊? 严柯揉了揉眼睛,又看了两遍。脑子里一团乱麻,还是没看懂题目。 余程还给他在旁边标註了博来霉素的来源、分子式、药理作用和临床用途。严柯看着那些正楷小字,心里一阵惭愧。 他给我标了这么多东西,我他妈连断句都不会断。 严柯强迫自己往下读,注意力却更加没法集中。他只好低低念出声:木防己汤、合、葶苈大枣泻肺汤、联合、博来霉素、治疗、恶性胸腔积液、的、临床观察。 看明白标题什么意思,严柯深吸一口气,继续往下读。 余程不仅在论文空白处写了註解,还给他划上了每一段的重点。即便如此,严柯还是有不小的阅读障碍。 他没法集中注意力。思维像一团开叉的头髮,乱糟糟地发散向一万个目的地,但却没一个有意义。很快地,他感到如坐针毡,耳朵里甚至有嗡嗡的鸣响。 他忍不住看了眼手机。余程还是没回信息,这让他更加烦躁,同时愧疚。 他逼自己重新拿起文献。文字一个个地蹦进视野,却无法连接成完整的句子。他不得不反覆阅读同一句话,但当他读到下一句时,却又忘记上一句说了什么。 ……又是这样。 从去年开始,他的集中力越来越差。不光是论文,还包括教科书。只要是稍微陌生的、需要理解和记忆的东西,他都无法精细阅读。 也因此他没有考博,嘴上说着不想做实验写论文,实际上是知道自己考不上。 但只要他报名,就一定会有导师接受他,也一定会如期毕业。 区别只在于父亲看到成绩时对他失望到何种程度。 严柯咬了咬牙,用全部的意志力继续阅读。 他花了一个小时终于把这篇文章读完,又发现余程在文章末尾附上了自己的感想,还指出了文章的优劣之处。 ……小师叔真的很厉害,临床也强,科研也强。 如果父亲的儿子不是他,而是小师叔,严家一定又能光耀门楣。 严柯咬住嘴唇,深深低下头。 “严柯……贝贝?你怎么了?” ……小师叔? 严柯愣愣地抬起头,看到余程错愕而关切的脸。 “你怎么……来了?”声音有点哽咽,严柯努力表现得正常。 余程看看桌上的文献,又看看他的眼睛,微笑道:“你看得这么用功啊,眼睛都红了。” 严柯这才感到两眼发酸,于是顺着他给的台阶,低头嗯了一声。 余程揉了揉他的头髮:“师叔很欣慰,不枉我来陪你。” “啊?” 严柯再抬头时,余程已经在电脑旁坐下,一边点开病歷一边道:“8床那个copd我不太放心,还有12床喜欢闹脾气的大爷……白天没出什么事吧?” 严柯忍不住笑起来:“他们两家已经打过一架了。” “不会吧?”余程惊讶且好奇地问,“怎么回事?” 严柯于是添油加醋地把那场闹剧描述一番,还吐槽了那个不听话的支哮阿姨和不靠谱的儿子媳妇。余程听得忍俊不禁,笑说真是为难他了。 “你去休息吧,晚上有事儿你再起来。”余程点开了下午新病人的病歷。 严柯揉揉眼睛,刚才跟小师叔聊得开心,这会儿还真有点累了。 他起身去值班室,突然想问余程晚上住不住这儿。一回头看见余程的发梢还没干透,是洗完澡才过来的,显然做好了留下的准备。 真好。 柔软的情绪填满了严柯的胸腔,把他心里那团乱糟糟的毛给顺平了。 注1:copd,慢性阻塞性肺病。 注2:四猫漆盘。以下摘自王力《中国古代文化常识》p245:这是一件装食物的盘子,盘内写有“君幸食”三字,盘底有“九升”和“轪侯家”五个字,这种画了猫的食盘在长马王堆一号三号墓共出土了三十件。这件漆盘中画有四只猫,一只居中,三只在底部内壁转折处,猫为红漆单线勾勒,内涂灰绿色漆,画面还突出猫睁大的双眼和长长的尾巴,很生动。附图1。 第8页 注3::《木防己汤合葶苈大枣泻肺汤联合博来霉素治疗恶性胸腔积液的临床观察》,真有这篇文章,我去知网找的。标题本身对医生来说当然很容易理解,文中严柯是有阅读障碍所以看不懂。同行见笑23333 第7章 星期三是严柯上门诊的日子。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每个星期三高架都特别堵,今天甚至还连着碰见三个车祸。 严柯无法避免地迟到了,并且在停车时接到了张行端的电话。 “严公子,你又被投诉了。”明显是幸灾乐祸的声音,还在勉为其难憋着笑,“请你下了门诊来医务科一趟,说明一下情况。” 严柯咬牙道:“这才八点十分!连十分钟都等不了,看什么普通门诊!不会去急诊啊?” “严公子,你这个话政治不正确,可别给我听到第二遍。”张行端停顿一下,压低嗓音道,“宝贝儿,别气了,晚上给你败败火?” 严柯砰地甩上车门:“没心情。” 张行端又恢復成正常的声音:“行,那你赶紧去门诊吧。那个投诉的病人我已经请他去专家门诊看了。” 严柯压下情绪,迅速地换上了白大褂。他从医护通道来到普通诊室,隔着门就听到外面嘈杂的噪音,心里立刻产生了抗拒感。 已经八点十五了。今天病人肯定很多,不知道一点钟看不看得完。 他握住门把手,却仿佛没有转动的力气。眼睛盯着时钟的秒针,直到它转完一圈。 八点十六了。时间过得很快,再拖下去病人说不定又去投诉。 不行,不能这么任性。万一被父亲知道了…… 知道了也好。最好生气,最好骂他没有责任心没有医德,让他转行。 八点十七分。 只不过是上个门诊,有什么困难的。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到,简直是垃圾。 八点十八分。 八点十九分。 八点二十分。 八点二十一分。 ……不能再拖下去了。 真丢人。 严柯最终在强烈的自责中打开了门。病人们焦躁不满地挤进来,他几乎是被推到了座位上。 “排队!都把病歷放下来排队!”严柯大喊道,“我会按照号码一个一个叫名字!” “这么晚才开门!什么医生啊!” “医生你帮我看看,我要抽什么血?” “我不看了!你给我签个字,我要退号!” “医生,我昨天下午吃了点冷饮,晚上吃过晚饭以后还去江边散了会儿步,你说我是不是……” “我是1号!让我先看!” “我就开个药!马上就好!” 不同频率的声音以相同的高分贝混杂在一起,严柯眼前是十几本乱七八糟的病歷,还有十几双乱七八糟的手。 好吵。 严柯掏出工章、请假条、检查单,被推搡拥挤着满足了所有人的要求。 好吵。耳朵里有根震动的弦,头开始疼了。 严柯不自觉地皱起眉头。等他终于应付完这一波病人,又接到了张行端的电话。 “严公子,你又又又被投诉了,说你不理人,态度差。” 严柯无力地说:“知道了。” 张行端敏锐地察觉到不对:“你不舒服?” 严柯道:“过会儿再说。”然后在病人不满的眼神中挂了电话。 凌鹿来门诊找严柯的时候,他已经看了80个病人了,诊室里却还是乱糟糟的。 凌鹿把几本病歷翻开在需要签字的地方:“严老师,护士长说这几本今天就要交了,让您签一下……” 严柯没说话,迅速地签完字还给了他。 凌鹿一看,叫号系统上还有四十几个病人,不忍心再打扰他,快步地退出了诊室。 凌鹿抱着病歷住院部走,心想门诊原来这么忙,难怪余老师没时间吃饭。 路上他注意到有个女生在盯着他看。他下意识地对她笑笑,没想到妹子激动地朝他走来。 “医生你好!请问……交费在哪里啊?” 凌鹿一愣,指了指近在咫尺的交费窗口:“就在这儿呀。” 妹子也意识到这个问题有点蠢,于是俏皮地吐吐舌头,笑道:“对不起,其实我在搭讪。” 妹子这么直白,凌鹿反而不好意思了。他羞涩一笑,侧身欲走。妹子忙道:“医生,能不能告诉我你是哪个科的呀?我马上要得你们科的病了!” 凌鹿被她逗乐了:“我还不是医生,只是个实习生。” 妹子恍然道:“难怪这么鲜嫩……显嫩!”她掏出手机,真诚地请求道,“可以跟我合个影吗?你长得好像明星啊!” “你说得太夸张了。”凌鹿不好意思地笑笑,指指手里的病历本“合照就算了吧?现在是上班时间,我还有点事……” 妹子立刻表现得很失落,但很快又爽朗地笑道:“该说不好意思的是我!对不起打扰你啦!你去忙吧!” 凌鹿感激地笑笑,离开时听到她充满活力的声音:“你真好看,今天能遇见你,我一整天都会很开心的。” 凌鹿羞赧难当,几乎是逃跑般地快步走开。同时无奈地想到:现在的女生都这么直接的吗? 回到科室时已经快午休了。医生们都走光了,只剩下余程在看书。他接过病歷以后随口问道:“怎么去了这么久,门诊很忙?” 凌鹿说:“对,严老师还有四十几个病人呢。” 余程笑道:“他要饿死了。” 凌鹿有些同情:“嗯……我看他脸色也不大好。” 余程道:“没事,我一会儿去慰问他一下。”然后继续看书。 凌鹿好奇道:“老师,你在看什么?” 余程把书举起来给他看,灰暗的封面上印着几个黑体字:《中古中国门阀大族的消亡》,一看就很深奥难懂。 凌鹿眼睛一亮,兴奋道:“好巧!这本书我也买了!” 余程笑问:“你也喜欢读史?” 凌鹿不好意思地笑笑:“没有没有,我刚买回来,还没看呢……这本书写得怎么样?” “值得一读。” “那我回去就看!趁着没出科,还能跟您交流一下。” 余程露出赞赏的笑容:“行。快去吃饭吧,晚了食堂就没菜了。” 凌鹿高高兴兴地出了门,突然又折回来,笑容明亮地问:“对了,老师,你的微信头像是四猫漆盘吗?” 余程这回真的惊讶了:“厉害啊,看不出你小小年纪,对文物也有研究?” 凌鹿羞涩地摸摸鼻子,谦虚道:“没有啦,我只是暑假刚去过湖南省博物馆。我觉得马王堆出土的文物都萌萌哒,所以记得特别清楚。” 他说得自己都笑了起来,眼睛亮亮的,洋溢着发自内心的快乐。像只在林间奔跑撒欢的小鹿。 第9页 余程心里一动。 凌鹿再次与他告别,步伐轻快地走了。 余程回过头来,视线落在那本《中古中国门阀大族的消亡》上,手里不自觉地转起了笔。 过了一会儿,他掏出手机,首先给张行端回了个微信。 “他只是累坏了。” 张行端的上一条微信是:严柯一早上收了两个投诉,你去关心他一下? 余程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估算着凌鹿走出电梯的时间,然后在小组群里找到凌鹿的头像,点击私聊。 “我知道一个不错的古文书店,老闆是个有趣的怪人。带你去逛逛?” 屏幕上立刻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一秒钟后,跳出回復。 “好哒!” 余程看到那个感嘆号,想像出凌鹿明亮的笑容。 真是个小可爱。 他的快乐情绪,能感染严柯就好了。 第8章 严柯的头痛断断续续,一下午脸色都不太好,余程就让他先回家休息。严柯临走前去门诊挂了个号,用自己的工号开了止痛片和安眠药,然后才换下白大褂,到药房拿药。 发药窗口很忙,脱了白大褂同事就不认识他了,对他兇巴巴的,严柯反而觉得轻松。 他坐进车里就开始拆止痛片,突然又想起服用解热镇痛类药物后短时间内不能驾车。他想像自己的车被撞毁,身体碎成烂肉骨片和神经团,并不感到害怕。反而想到,万一120把他送回了中医院,参与抢救的搞不好还都是熟人。 父亲也可以通过电视新闻知道自己今天早退了。 严柯皱着眉头把止痛片放了回去。 突然有人敲窗户,严柯惊慌地把药藏起来,听到外面的人在笑,这才发现是张行端。 “严公子,生病啦?” 严柯摇下车窗,还没说话,张行端伸手进来摸了摸他的额头。 “没烧,就是有点头疼。”严柯躲开他的手,想了想,把药袋子举起来给他看,“止痛片,安眠药。” “我又不查你岗。”张行端笑道,“毕竟我也是翘了班才能跟你相遇的。” “你不是怀疑我嗑药么?” “你要嗑药也不能在医院买啊。” “那去哪儿买?你有路子么?” 张行端一愣,立刻露出不悦的表情:“你什么意思?” 严柯沉默了一会儿,说:“对不起,我乱说的。心情不太好。” “严柯,你最好去看看精神……”张行端话没说完,严柯就发动了车子,假装没听见。 张行端皱着眉头看他远去,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林主任您好,不在忙吧?……我是省中医务科的小张,有个事情想向您谘询一下……” 严柯回到家,迎接他的是一如既往的空客厅。保姆不知在几楼打扫,并没有听到他开门的声音。 严柯吃完药,不知道接下来干什么好,就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发呆。 保姆从地下室上来,热情地跟他打招唿,并说在储物间看到了一个琴盒,问那是不是小提琴。 严柯愣了愣。保姆把琴盒擦干净了拿过来,一脸期待地看着他。严柯打开琴盒,看到里面光亮如新的云杉木小提琴。他拎起琴头,手腕随意一扭,琴板就稳稳地架在了肩上。微微颔首,侧脸恰好贴住腮托。 熟悉的角度,熟悉的重量。 曾经重复无数次的动作。 保姆惊喜道:“小严,你能拉给我听听吗?” 严柯朝琴弓看了一眼,把琴放回盒子里,淡淡道:“好多年没碰,早忘记怎么拉了。” 保姆失望地嘆了口气,只好把琴盒小心翼翼地抱回地下室。 今天父亲不回来吃饭,母亲也还在国外开会。保姆提前给他把饭做好了,继续在别的楼层打扫。严柯看着那几个精緻小菜,完全没有胃口,就着鸡汤把安眠药吃了,上楼睡觉。 由于严柯的早退,余程在医院加了会儿班。凌鹿对他说的那个书店很感兴趣,因此也主动留下来帮他干活儿。余程就顺便请他吃了顿饭。 两人是坐公交车去的。凌鹿对他居然没买车感到很惊讶,余程解释说职工宿舍离医院近,没必要买。凌鹿更加诧异,他本来以为余程是本地人。 “我有本地口音是吧?”余程笑道,“我从实习开始就在a市了,那会儿严老还在世……不知不觉,严老都走了两年了。” 凌鹿看他有些惆怅,转移话题跟他聊起了书。 余程热爱国学。跟凌鹿蜻蜓点水式的阅读不同,他是真的有研究。结果话题又绕到严老身上去——余程选导师时严老本来已经不收学生了,无意间看到了他以书法和国画亲手制作的简歷,硬生生地把他从另外三位有意收他的导师手里抢了过来。 余程说起这段往事,并非自矜,只是感嘆严老对他的知遇之恩。余程入门后,严老在学术之外还会给他讲歷史、诗词、古董鑑赏等等。因此别人称赞他博学时他都很惭愧,自知他的所学不及严老万分之一。 “严家还有一个藏书阁——”余程有些兴奋,不知不觉变得话多,“建国初期大力发展中医时,严老把藏书捐掉了五分之四。那剩下的五分之一还存放在乡下严家老宅,有机会的话我带你去看看——真的是浩如烟海……站在书架前就能理解古人那种寄蜉蝣于天地的感慨。这么多学问,人的一生怎么够用呢?” 凌鹿听得心生嚮往,不禁嘆道:“原来严老师的家世这么厉害。” “对。不为良相则为良医,他也会继承严老的遗志(注1)。”余程说得毫不犹豫,“他将来会比谁都优秀。” 凌鹿一愣。他突然产生了违和感,但说不上是哪里有问题。 广播报了个站名,余程露出一个温润如玉的笑容:“到了,我们走吧。” 他好像又和平常没什么两样…… 是我想多了吧。 凌鹿自觉好笑,跟着下了车。 两人来到一个小胡同前,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胡同里的路灯昏暗暧昧,看起来有点阴森。两旁的民房倒是白墙黑瓦,青石板路也干净整齐。 “这是条老巷,政府去年才翻新过,所以看起来有点像景区。”余程在唇边竖起一根手指,轻声笑道,“咱们说话轻些,这里住的都是老人家,睡得早。” 凌鹿有种探险般的新鲜感,眼里满是兴奋。 余程放慢脚步,带他走进巷子。凌鹿充满好奇地打量着两旁的建筑,发现虽然翻新过,但房屋构造都很古朴,大概有一两百岁了。巷子很窄,让他想起三尺巷(注2)的典故。 不知走了多深,余程终于停下来。这是个小小的门面,挂了块无字匾。书架和展台上乱糟糟地摆满了书。 店门口还放了一个小黑板,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一米七五以上禁入。一米七五也不行。 第10页 那字就像小孩儿写的,话也像小孩儿一样任性。凌鹿忍不住笑道:“这个老闆真好玩儿。” 余程则惋惜道:“今天的限制居然是这个?惨了,我进不去了……” “哈哈哈……”凌鹿连忙捂住嘴不让自己笑出声,“这老闆真的有生意都不做吗?” 余程嘆了口气,笑问:“你多高?” “一七……”凌鹿瞄了眼小黑板,“四点五!” 里面有人走出来。凌鹿一看,是个拎着鸡毛掸子的小老头。他俏皮地吐吐舌头,笑着问:“老闆,您这个门禁带四捨五入吗?” 小老头看了余程一眼,不满道:“小赤佬,你怎么又带小朋友过来?我这里又不是託儿所!” 余程一反往常的谦逊,挑眉道:“老傢伙,别瞎叫,我这个小朋友可不简单。” 凌鹿被他俩的交谈方式逗得忍俊不禁。小老头哼了一声,从里边拿出根竹竿,竖在凌鹿面前。凌鹿看见竹竿上划了根黑线,立马明白这是要量身高,于是忍着笑弯下腰:“我先脱个鞋!” 小老头噘着嘴等他。待凌鹿直起身子,他把竹竿贴在凌鹿背后,还拍了几下:“抬头!挺胸!收屁股!” 凌鹿笑得眉眼弯弯,自己伸手贴在头顶,顺便把头髮压下去:“您看,没过一七五吧?” 小老头把竹竿随性地一丢,扭头道:“进来吧。” 凌鹿忙问:“那他呢?” 小老头说:“管他呢。” 余程笑道:“老头,你今天被大长腿刺激到了?” 老闆不理他,自顾自地走到小书桌边,拿起放大镜在小檯灯下看起了书。 凌鹿为难地望向余程,余程含笑道:“你去逛吧,我在外面等你。” 凌鹿只好独自进店。他走进来才发现,这店进深很深。门口那堆书虽然摆得很乱,但都是些新近出版的书籍。有些年头的书都被藏在较深处的书架上,每一本都包了塑封,纤尘不染。 凌鹿忍不住抬起手,想摸摸那些旧书。但一想老闆肯定很珍惜他们,就不好意思随便去碰,于是收回手,退回门口去看那些新书。 老闆瞟了他一眼,没说话。 凌鹿来到新书的展台,发现这些也是精心挑选过的书籍。虽然都是中国古代文化相关,但细类各不相同。有史书、诗集、文物考、地方志,也有《洗冤集录之现代法医学分析》、《天工开物详解》之类的……理工科书籍。甚至还有《从八字命理学看相对论》(注3)。 凌鹿再次感受到老闆的特立独行,不禁会心一笑。 “很有趣吧?”余程靠在路灯下,含笑看着他。 暖黄色的灯光照在余程脸上,令他的五官更显柔和。凌鹿突然觉得这场景像一幅水墨画。 一滴雨飘落在凌鹿鼻尖。他愣愣地抬起头,看见路灯下数点雨丝。有飞蛾在无畏扑火。 画要被打湿了。 他有一种伸手为余程挡雨的冲动,又觉得这画面太静好,他不敢走近。 手臂被碰了碰。凌鹿受惊地躲开,发现是书店老闆,手里递出一本书。 “没带伞就快滚吧。”小老头没好气地说。 凌鹿不解地眨眨眼,小老头又用书戳了戳他,见他还是没反应,就生气地把书丢在了展台上。凌鹿一看,是《海错图笔记》。封面上有几条可爱的小胖鱼,看起来是一本萌萌哒古籍图注。 余程笑道:“这是老闆送给你的,快收下吧。” 凌鹿受宠若惊,正要道谢,余程又朝老闆笑道:“老傢伙,你怎么这么偏心?我来这么多次也没见你给我送过书。” 小老头反而得意洋洋,一摇一摆地背着手走了。 凌鹿再次为这二人的互动方式所折服。他把书抱在怀里,小跑到余程身边。 “老师,咱们回去吧!” 余程看他用外套裹住书,不禁微笑。 注1:不为良相则为良医,出自范仲淹。虽然他自己当了宰相,氮素明清时期很多不得志的文人听了他话扭头去当医生了23333 注2:三尺巷,说是一个大官的家属跟邻居因为宅基起了纠纷,家属写信给大官要求撑腰,大官回信:“千里修书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家人就惭愧地退了三尺,邻居也惭愧地退了三尺,变成了六尺巷。本来想标一下出处的,结果百度百科给了我七个不同的版本……哎呀反正就是这么个典故啦,意思意思就行了。 注3:这几本是我编的。后文的《海错图笔记》确有其书,封面萌萌哒。附图2。 第9章 七夕快到了,严柯却还没想好给余程买什么生日礼物。恰好这周末他高中同学结婚,婚礼在香港办,他打算去那边再逛逛。 周五晚上妈妈也终于从澳大利亚飞回来了,一家人难得一起吃饭。严柯跟爸妈说了这件事,严父立马摔了筷子,怒道:“你妈刚回来你又要出门!这还有家的样子吗?” 妈刚回来你就跟我吵架,这就有家的样子了? 严柯不说话,低头扒拉着米饭。 母亲轻拍父亲的肩膀,安抚道:“好啦严教授!你生的这叫哪门子气呀?他同学结婚,时间地点又不是他定的。再说了,他就去两天,还是周末。贝贝工作这么辛苦,你就让他放松一下嘛。” 父亲冷笑:“他辛苦?每天回家倒头就睡,书都不看一眼!你不问问你的宝贝儿子,博士还考不考了?真打算抱着硕士学位混一辈子?!” “就是因为太辛苦了才没精力看书呀!”母亲嗔怪道,“你以为还是咱们那会儿啊?你不知道,现在他们中医院唿吸科有几百个床位,每天收病人都收到手软。再说了,硕士怎么了,不就晚几年升职称么?卫计委又没规定硕士不能当个好医生!还是你严大主任更在乎那些虚名?” 父亲说不过她,自己默默地把筷子捡起来,恼道:“不说了!吃饭!” 母亲笑嘻嘻地抢过筷子:“我去给你换一双。” 严柯连忙起身:“我去吧,反正我也吃饱了。”并迅速把饭碗端起来,侧身离席。 母亲一愣:“怎么吃得这么少?不喜欢这个阿姨做的菜吗?” 严柯把几乎没动过的米饭藏在身后,对母亲微笑道:“不是,下午吃了点心,所以吃不下了。” 父亲又哼了一声:“自己就是医生,还乱吃零食!” 母亲扭头撒娇道:“我也喜欢吃零食!怎么了!医生就不能吃凤梨酥可丽饼小蛋糕了吗!哪条法律规定的!” “……”父亲再次败下阵来,低头默默吃饭。 母亲得意地扬起笑容,对严柯一个飞吻:“宝贝别管他,你去吧!” 严柯笑笑,上楼去整理行李。 其实就去两天,也没什么可带的。对方是多年不联繫的老同学,严柯对他已经没什么印象。这回去香港也确实是为了散心。 第11页 除了替换衣物外,他还带了安眠药和止痛片。想了想,又把没看完的文献给放进去了。 收拾好行李,他躺到床上,看着天花板。忽然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没有着落。 他想找小师叔聊聊,拿出手机犹豫半天,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除了日常工作之外,他其实和师叔没什么话题。师叔看的书他看不懂,他喜欢的游戏师叔也不玩。 总不能问他吃了没吧? 严柯自嘲地笑笑,结果还是给xxl发去信息。 “明天去香港,有东西要我带么?” xxl很快回復道:“你发给这个小号,我还以为你要约飞炮。” 严柯翻开通讯录,又给“医务科张行端”发去信息。 “张老师,香港代购需要吗^_^” “张行端”没回他,xxl回道:“宝贝,别玩啦。你一个人去?” 严柯:“嗯。同学婚礼。” xxl:要我陪吗? 严柯:作为家属? xxl:可以,就当出柜演习? 严柯:还出柜,你不是双吗? xxl:但我爱的是你呀宝贝。 严柯:可是我不爱你啊。 xxl:你真是伤透了我的心。等你回来,我要把你c得py都合不拢。 严柯:你有那本事? xxl:下次把你哭着求饶的样子录下来,你就不会这么健忘了。 严柯忽然没了聊骚的兴趣,于是发了个“好好好,你jb大说什么都好”的表情包,然后跟他道晚安。 隔天早上八点的飞机,误点了两个小时还没来。严柯在vip休息室里玩手机,隔壁沙发坐了个金髮碧眼的外国帅哥。严柯注意到他纹了个大花臂,肌肉饱满,kua部凸隆,雄激素简直冲破天际。 严柯不喜欢大肌霸,他那小身板儿是真受不住。py c烂算轻的,腰椎都分分钟断掉。因此他连招唿都没跟人家打,戴上眼罩就开始睡觉。反正空姐知道他坐哪班飞机,到时候会叫醒他。 他做了个梦,梦见六年级的自己抱着小提琴,父亲在看他的十级证书。 “作为兴趣学到这个程度已经够了。”父亲说,“你将来不干这行。把琴收起来吧,以后不用练了。” 他最后一次给琴弓上松香,然后关上琴盒。 …… 他是被一个温柔磁性的声音唤醒的。 “you ok?sorry for waking you up, but...” 严柯摘下眼罩,发现眼罩已经被泪水浸湿了。他迷茫地环顾四周,听到音响传来小提琴的音色。 ——帕格尼尼第13随想曲。《魔鬼的笑声》。 “bad dream”这么轻柔的声线,居然是刚才的花臂大肌霸。 严柯还没从梦境的压抑中缓过神来。老外以为他听不懂,于是抓抓脑袋,又问:“泥左坏梦了嘛?”并且递出了一包湿巾。 严柯一愣,笑了起来。 老外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堆不起,窝中文补大嚎。” 严柯坦率道:“我英文也不嚎,氮素你的中文很嚎。” 老外高兴地说:“谢谢泥,泥真是个嚎人!” 哟,还会发“嚎人卡”。这老外虽然看起来不好惹,但意外地友善。严柯觉得他很可爱,于是擦擦眼泪,愉快地跟他聊起了天。 然而在vip休息室的玻璃墙外,一个路过的女生激动地偷拍了好几张。 泪眼朦胧的中国男孩。 温柔阳光的外国帅哥。 中国男孩破涕为笑,外国帅哥稍显羞涩。 女生的手指飞快摁着键盘,在微信群里描述道:嗷嗷嗷路过贵宾室看到一对超有爱的cp!中国小受做噩梦哭了!外国小攻把他叫醒以后还想帮他擦眼泪!小受就笑了!小攻还害羞了!天哪我要被萌死了怎么这么甜的啊啊啊啊!这样的狗粮请一日三餐给我吃! 叮咚。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微信群里冒出一大票回復。 严柯并不知道背后发生的这一切。空姐走过来提醒他飞机到了,他这才发现老外跟他同一架飞机,于是两个人有说有笑地走向贵宾登机口。 严柯上飞机的时候,凌鹿正在宿舍看书。是那本《海错图笔记》,他看着书,眼前又浮现出余程站在路灯下的样子。 与此同时,空旷的环湖大道上,张行端的车停在葳蕤芦苇间。 余程从他身上起来,随手抽了纸巾擦拭下t。 张行端勾住他的脖子,跟他接了个湿漉漉的吻。然后又撕开一个套子,舔舔嘴唇说:“换我上你。” 第10章 严柯对婚礼没什么感触,跟那帮老同学也没什么话讲。反正医生出来聚餐都会被迫免费看病,严柯随便搭了几个脉,都说人家肾虚,打发他们去吃六味地黄丸。 晚宴结束后有人问他要不要一起坐渡轮去澳门,严柯才知道许多人都是顺便来港澳游的,他闲来无事便跟着去了赌场。老虎机和轮·盘区都太吵,他找了个角落坐下来玩21点,没想到连着赢了几把大的,手上的筹码单位从500变成了10000,弄得他一脸懵逼。 他想起普通门诊5块钱一个号,就这一个筹码,他得看2000个病人。哦不对,挂号费还不是全给他的。他大概只能拿五毛。 我他妈……要这白大褂何用! 严柯思考了一会儿人生,想起还没给余程买礼物,于是坚定地拒绝了资本主义的诱惑,拿钱走人。 隔天他去几个商业中心逛了逛,还是决定不了买什么。最后只好按照一开始的想法,去pelikan看看钢笔。他对钢笔没什么研究,只能挑一个长得顺眼的,结果价格超出了他的预算。他一想,反正有赌场贊助,于是爽快地买了下来。 幸好这次飞机没误点。严柯的贵宾通道可以提前登机,检票时他无意间瞄到普通候机区有个老头一边咳嗽一边摘下口罩,边上的老太太在伺候他吃药。出于职业本能,他联想到了西班牙大流感。 1918年的西班牙大流感造成了全球约10亿人感染,四千万人死亡。前几年的香港流感也被怀疑是大流感爆发前兆而引起了恐慌。 最近……好像有过香港流感致死病例的报导。 不过应该没问题吧?那老头既然吃着药带着口罩,机场人员应该给他量过体温? 严柯觉得自己想太多了。空姐微笑地把机票递还给他,他也笑笑,登机了。 商务舱只有他一个乘客,空气中有淡淡的香水味,他感觉好多了,很快把老头的事儿抛在脑后。飞机起飞后,他拿出文献来看,果然还是无法集中注意力,于是把玩起了那支钢笔。 第12页 这笔很精緻,店员怎么跟他介绍的他忘了,好像说是什么限量版……也不知道小师叔会不会喜欢。 严柯望着窗外近在咫尺的云层,心里想着余程。 突然,广播里响起空姐焦急的声音,说后排有位老先生唿吸困难,如果乘客中有医生的话请求到场援助。 严柯本能地解开了安全带,刚要站起,突然又想到自己只是个小小的住院医。他连会诊资格都没有,很大概率会判断错误操作失误,这样反而害了人家。还是再等等,说不定有别的医生在场呢? 空姐应该也有急救知识和设备,或许她们自己就能处理好…… 严柯不安地祈祷着,广播再次响起,却是空姐用更急迫的语气请求帮助。 要去吗? 万一……万一医疗过失造成严重后果……他的职业生涯就到此为止了。 这几年来这种医患纠纷还少吗?院部给他们开了无数次会,强调医疗法规,要求他们保护自己。像这种情况,不论抢救是否成功,如果病人家属反咬一口,检查组一步步去回顾的话,总会给人家挑出错来的。 何况他只是一个干临床不到两年的中医师,这两年里他只在上级医师的指导下参与过科内抢救,根本没有院外急救的经验。飞机上也没有器械没有药,他能干什么?人工唿吸?胸外按压?这些空姐也都会啊! 严柯希望自己能冷静下来。他认为自己没有救人的水平,冒失莽撞只会害人。但他两个手掌在不停冒汗,心跳也非常剧烈。 不关我的事,我也做不了什么。不能去。 我这种垃圾,根本算不上医生。 严柯闭上眼,努力平静唿吸。 “医生!请问有医生吗!老人的情况非常紧急!如果有医生在场请举手示意!”空姐已经口不择言,声音变得尖锐刺耳。 这是第三次广播了。 这说明,真的没有别的医生在。 头开始疼了。 严柯咬咬牙,一把拉开隔帘。 “我是医生!病人在哪儿?” 空姐迅速把他带到病人面前。一路上所有乘客都用崇敬的眼神看着他,令他更加紧张。 躺在地上的居然就是刚才那个老头,两个空姐跪在他身边,手忙脚乱地给他吸氧。严柯一看,急救箱里有简易人工唿吸设备,空姐的操作也还算标准,但是老头胸口还是剧烈起伏着,整张脸像煮熟的虾一样红,嘴唇却呈现出一种异样的状态:外周苍白水肿,接近口腔黏膜的一小圈是紫红色。 紫色应该是紫绀,但……为什么会肿? 带路的空姐喊了声“医生来了!”跪着的空姐就立刻让开位置。严柯也跪到老头身边,掰开他的嘴,发现舌头也肿着。 过敏? “他吃什么了?”严柯一边戴手套,一边问周围的乘客。 边上有个像是家属的老太哭着说:“什么都没吃呀!他感冒了胃口不好,早上起来就没吃东西!” “药呢?”严柯想起登机时看见的场景,焦急地问,“他吃的什么药?上飞机前吃的那个是什么?他有高血压心脏病吗?” 老太又急又怕,支支吾吾答不上来。旁边反而有个外国女人挤上来,叽里哌啦地说了一大堆英语。 严柯这会儿哪还听得懂,只能求助地望向空姐。空姐也没听清楚,红着脸对老外说pardon。 “asprin!”老外也急了,用蹩脚的中文叫道,“窝给他吃了asprin!” 阿司匹林? 解热镇痛药阿司匹林……这种老药还会致敏?严柯把老头的衬衣一扯,果然胸前也红通通的,伴有许多皮疹。确实是药物过敏! 药物过敏首先要停用致敏药物,然后口服或静脉注射抗过敏药,并预防休克。航班备药估计不会有抗过敏药,他瞥见药箱里有肾上腺素,赶紧给老头肌肉注射。老头疯狂扭动着,严柯好不容易推完药,忽然心里一紧。 不对,现在的首要问题是唿吸困难! 弄错了轻重缓急,严柯顿时一个哆嗦,忙问:“有没有气管插管包?” 空姐迅速抵来一个急救包。严柯在空姐的帮助下尝试了插管,但老头挣扎着不配合,肿胀的舌体不断乱动,根本插不进去。 空姐们都不知所错地看着他,身边的老太太也哭成泪人,场面非常混乱。 严柯的手开始发抖,他不知道是自己判断失误还是操作太差。看老头的紫绀程度,缺氧已经非常严重,恐怕再过几分钟就不行了。 老头痛苦地扭动着,两手乱摆,捶打在严柯身上。严柯咬牙摁住他的手,心里一团乱麻。 怎么办?接下来怎么办? 我真是个垃圾!不学无术好吃懒做,现在后悔有什么用! 如果小师叔在这里…… 不,就是因为一直依赖他,才会变成现在这样的废物! 我这种人根本没资格当医生!只会害人!只会浪费资源! 去死的应该是我。 严柯心如死灰,眼见老头挣扎的力气越来越小,不时咳嗽两声。 ……等等,为什么会咳嗽?而且这个咳嗽声…… 嘶哑……嘶哑样咳嗽? 喉头水肿?! 严柯恍然大悟。难怪插管插不进去!药物过敏引起的急性喉头水肿把气道完全堵塞了,所以才会唿吸困难! 那么首要措施还是……开放气道! “有没有手术刀!”严柯大喊。 空姐绝望地摇摇头。 “剃鬚刀呢?小刀片,锋利的东西——”他环顾四周,所有人都面面相觑,然后摇头。 锋利的东西,锋利的…… 严柯在自己身上乱摸,突然碰到了一个沉甸甸的东西。啪嗒一声,钢笔掉在地上。 这个可以! 严柯欣喜若狂,随手扔掉笔套,快速消毒笔尖,并请空姐摁住老头,一手在他脖子上定位。 环甲膜——甲状软骨和环状软骨之间。沿喉结最突出处向下,约2~3厘米的凹陷处。 环甲膜穿刺适用于急性上唿吸道梗阻喉源性唿吸困难头面部严重外伤和气管插管有禁忌或病情紧急而需快速开放气道时—— 小师叔教过他的。 严柯把还没沾过墨水的钢笔尖瞄准环甲膜,用力向下插入—— 如果失败了,正好转行。 不当医生了,没那么多顾忌了,说不行还能出柜。 时间变得异常缓慢。笔尖传来阻力感,然后落空,然后阻力消失。 可以了吗?这个深度够了吗? 严柯回想着陌生的解剖结构,心中默念余程。 小师叔,如果我害死人,你还认我吗? 他强压着双手的颤抖,咬牙拔出钢笔,只见老头用力地咳嗽两声,接着长舒一口气。 唿吸渐渐平静。 成功了! 严柯浑身脱力地跌坐在地上,周围爆发出欢唿。空姐们也都喜极而泣。 严柯还有点不放心,爬过去重新拆了个气管插管包,把无菌软管插进环甲膜穿刺点,然后用纱布盖上防止感染。 第13页 “还有多久降落?”严柯问。 “最多二十分钟!” 与此同时,广播里也传来机长的声音,说正在准备降落,请各位乘客回到座位上。 严柯点点头。二十分钟,老头应该撑得住。不过就算病情再有变化,他也无能为力了。口服输液条件都不具备,针对药物过敏也没有什么其他措施。只能祈祷了。 严柯此时非常疲惫,交代了后续护理措施以后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空姐连忙来扶他,并递出纸巾。他这才发现自己浑身都被汗湿透了。 “谢谢。”严柯笑笑,听见周围一片快门声。 “医生,你真帅!能留个微信吗?”空姐脸蛋红红的,娇俏可人。 严柯心想,我他妈都快吓尿了,这副鸟样子你居然还觉得我帅?没想到更多的人围上来求合影求籤名,他简直受宠若惊,赶紧落荒而逃,跑回商务舱去擦眼泪。 应该……还行吧?刚才的操作。 严柯反思着,同时心里有小小的期待。 余程会夸我吗? 父亲…… 父亲大概不会吧。他会说:区区环甲膜穿刺,难道不是基础操作吗? 尽管如此,严柯的心情还是很愉快。直到空姐捧着他的钢笔跑过来。 卧槽! 严柯赶紧察看笔尖,坏是没坏,空姐也细心地把血擦掉了。笔帽虽然被他随手扔在地上,幸好飞机上铺了地毯,所以也没有划痕。 但这样也没法送出去了啊!戳过环甲膜的钢笔…… 回香港肯定来不及了……限量版,a市会有卖吗?…… 严柯重重地嘆了口气。 第11章 飞机着陆后,乘客纷纷离开,严柯留下来交接病人。没想到跟随地面医疗组到来的还有媒体。 严柯立刻记者们围住,摄像机镜头倒映出他惊慌失措的脸。 “医生您好!请问你现在是什么心情?” “请问老人现在的情况如何?” “请问你是怎么做出判断决定环甲膜穿刺的?” “请问……” 严柯感到强烈的不安,他紧紧跟着医疗组,不敢离开推车半步,藉口道:“现在还要护送病人!没时间接受採访!” 记者们穷追不捨,恨不得跟到救护车上。车门终于关闭,严柯松了口气。急救人员根据严柯的描述,在车上就开始进行救助。 老太眼泪汪汪的,忽然握住严柯的手:“医生,真是太感谢你了。” 严柯笑笑。老太又哽咽道:“要是老头走了,我也不想活了。” 严柯勐地一惊,同时感到深深的后怕。幸好老头现在没事,万一当时操作没成功,老太会不会跟他拼命? 他小心翼翼地安抚老太,一路忐忑。 来到医院又要把抢救过程再交代一遍。这次来接手的是急诊科主任,可见这家医院对此也非常重视。严柯面对主任更加怂了,生怕被指出什么错误。幸好主任理解他的担忧,让保安把记者都赶出去了,这才开始询问。 严柯安下心来,详尽地描述了当时的场景。只是略过了自己的纠结挣扎,代之以诊断依据和鑑别思路。 “好,接下来就交给我们吧。”主任拍拍他的肩膀,笑着说,“小伙子,你还不知道你救的是谁吧?” 严柯看了眼病歷,封面上写着“杨明焕”,但他对这个名字一无所知。 “这老头是研究核能的,国内好几个核电站都有他参与设计,这次去香港还拿了个什么奖回来。其实我也是听外面记者说的……”主任摇摇头,感嘆道,“要不是这人有来头,记者怎么会盯得那么紧呢?” 急诊外面的记者已经等得不耐烦。严柯越来越不安,他不敢接受採访,想从后门偷偷绕出去。没想到这里也有记者守着。 严柯想跑,却听记者们喊道:“严医生!严柯医生!” 完了,连名字都被他们知道了,跑不掉了。 严柯无奈,只好打起精神接受採访。幸好他们对具体细节还不太清楚,只能问一些简单问题,像现在的心情啊知不知道救的是谁啊之类的,严柯都谨慎谦虚地回答了。记者们似乎对他的反应很满意,照片也咔擦咔擦地拍。 此时急诊大门又传来躁动,好像是老头醒了。这边的记者便丢下严柯跑过去,严柯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想打车回家,这才想起余程说好要来接他。他赶紧给余程打电话,说自己在某某医院急诊后门。 “后门?”电话里传来奔跑的声音,“贝贝,你等我一会儿。” 严柯的心情忽然雀跃起来,先前的紧张也烟消云散。余程的身影很快出现在转角,严柯笑容满面,情不自禁向他跑去。 “小师叔,不好意思我——” 余程上前两步,张开手臂。严柯措不及防地扑进他怀里,然后被抱紧。 “我听说了!”余程的声音激动地发颤,“贝贝,你真棒!” 严柯被突如其来的幸福沖昏了头脑,整个人都晕乎乎的。他闻到余程身上的莲花香气,听到他的心跳,忽然觉得—— 去他妈的七级浮屠!给我一个抱抱就够了! 去停车场的路上严柯把抢救过程又复述了一遍。和刚才的交接不同,这次他把自己的失误判断和紧张情绪都说了出来。余程安静地听完,然后说:“失误紧张谁都会有,你处理得很好。” 这句话比其他所有赞美加起来更让他高兴。 严柯喜滋滋地坐进车里,说:“咱们去庆祝一下吧?” 余程笑道:“你爸妈在家里做了一桌好菜,正要给你庆祝呢。” 严柯一愣:“你告诉他们的?” “嗯。你那班飞机的乘客都在说这件事,我一听就知道是你,这么好的消息当然要通知师兄了。” 严柯的心情立刻低落下来,撇嘴道:“他是庆幸我没把人害死吧。” 余程嘆道:“你怎么会这么想?你爸很高兴,说你长进了不少。” 那只是客套话而已。 严柯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余程看着他沮丧的神情,突然问:“对了,你身上怎么会带钢笔?你不是一直嫌钢笔麻烦吗?” 想起钢笔的事,严柯更加烦躁。 “本来是……想给你当生日礼物的。”他不情愿地说。 “现在呢?” 严柯一愣,不解地看着他。 余程含笑道:“你要留着当纪念品吗?” 严柯忙道:“不是不是,就是笔尖已经……” “坏了?给我看看。” 严柯从衬衣里袋摸出钢笔。余程惊讶道:“这么漂亮的笔,你居然捨得做环甲膜穿刺?”他小心翼翼地抚摸着笔身,眼里满是赞嘆。 “当时没想那么多……”严柯心里一安,至少小师叔不讨厌这个样式,“你喜欢的话我重新去买。” 第14页 “给我吧。”余程凝视着他,认真而温柔地说,“贝贝,你第一次独立完成抢救,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 严柯的心再次被甜蜜和柔情击中,幸福得战慄。 “好。”他痴痴地望着余程,连声带都变得酥软,“小师叔,你喜欢就好。” 余程笑笑,忽然靠近。 严柯以为他要吻他,只听咔嚓一声,原来他只是帮自己系安全带。 ……也是,小师叔怎么可能吻他。 精虫上脑,严柯自嘲。忽然想起上次约炮已经是半个月前了。 推开家门时,严柯看到了非常难得的场景:母亲在厨房忙碌,父亲把刚出锅的菜端上桌。电视在播放新闻,空气中有烟火味。 余程弯下腰,在他身边换鞋。和他一起进门。 这美好的画面反而让他觉得疏远。他甚至无法辨认父母的脸。 “……贝贝?”余程回过头,惊讶地发现他哭了。 严柯转身躲到门外,肩膀无声地颤动。 “怎么了?”余程掩上门。 严柯摇摇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哭。他觉得很丢人,却找不到合适的藉口。 余程摸摸他的头髮,安静地陪着他。 严柯哭够了,擦擦眼泪冷静下来。余程无奈地笑了笑:“你哭成这样,我怎么跟师兄解释?” “我眼睛红吗?”严柯抬起头,用力睁大眼。 余程笑道:“还行。你就说是累的。” 严柯点点头,和他并肩进了家门。 母亲一听见他的声音就举着锅铲飞扑过来,他鼓起好大的勇气才忍住没往后躲。母亲恨不得把他抱起来举高高,碍于他一米七八的体型,只好吧唧吧唧亲几口,这才心满意足地回去厨房。 父亲在客厅沏着茶,头也不抬:“回来啦。” “嗯……”严柯小心翼翼地坐到沙发上,正不知如何开口,电视里突然开始报导他救人的事。他的脸一下子红了。 余程含笑看了他一眼。 父亲排出两个茶碗,倒入金黄的茶汤,客厅顿时香气四溢。 “很好。”父亲说。 严柯看着茶碗,还在想这是什么茶,能被挑剔的父亲夸好。余程却突然忍俊不禁。严柯诧异地看了看他,只听父亲哼了一声,把其中一个茶碗举到他面前。 “你有勇气站出来救人,很好。” 严柯愣住了。父亲不耐烦地道:“接着!” 严柯这才接过茶碗,整个人还是没反应过来。 父亲这是……夸他? 不敢相信。 严柯不习惯这样的父亲,心中的讶异远大于欣喜。 母亲果然烧了一大桌的菜,都是他爱吃的。桌上还放着两瓶红酒,四个高脚杯。严柯心里又害羞又高兴,主动开了红酒,给四个人倒上。 “谢谢宝贝。”母亲笑吟吟的。 “嗯。”父亲也接过酒杯。 严柯在余程身边坐下,突然有一种回娘家的错觉。 电视已经换了好几个新闻节目,但都播报了严柯的事。餐厅的氛围变得温馨而融洽,觥筹交错间是久违的欢声笑语。严柯渐渐放松了心情,不知不觉吃下许多酒菜。 在交谈中严柯才知道,原来有人拍下他救人的视频,还发到了微博上。 余程把手机举在二老眼前,划着名屏幕笑道:“您看,下面这几千条都是网友的评论……您看这个……” 母亲笑嘻嘻地读道:“天啦噜帅哭了’……天啦噜是什么意思?‘医生好帅,想嫁’……哎哟,贝贝你看,有小姑娘跟你告白!” 仿佛当众处刑,严柯尴尬地捂住脸,哀求道:“妈,别读了,好肉麻……” 母亲乐不可支,自己拿过手机津津有味地读下去。严柯无奈地嘆了口气,却听父亲问道:“你谈对象了么?” 严柯下意识地看了余程一眼。没想到这个小动作被父亲看到了,父亲狐疑地望向余程。 “这……得怪我。”余程假装无奈地接锅,“我论文来不及了,就让贝贝帮我整理数据。为了这个他都推掉好几个约会啦。” 严柯立刻顺杆爬:“对对对,都是你。”心里却甜甜的,想着还是小师叔对他好。 父母的注意力立刻被论文吸引。父亲颇有兴趣地问道:“哪个课题?你准备投sci的那个(注)?” 母亲也惊喜道:“小余又要发sci了?” 话题成功转移。余程和严柯对视一笑。 接下来的几天……怎么说呢。 每个病人看见他都会喊:医生!那个钢笔插脖子的是不是你! 每个白大褂看见他都会打招唿:环甲膜穿刺!厉害了严公子! 严柯感觉自己的胸牌变成——姓名:钢笔插脖子;职位:环甲膜穿刺。 说不得意是假的,严柯当了这么多年咸鱼,这是头一回翻身。但每当有媒体採访他,他还是忍不住心虚。毕竟抢救成功只是凑巧,如果老头换一个病,如果老外没张牙舞爪地对他喊阿司匹林,甚至如果飞机再晚降落个二十分钟,这件事很可能就悲剧收场。 记者採访时总要他情景再现。次数多了,他难免有些抗拒。不过当他刷微博看到和自己相关的话题,心里还是自鸣得意。这几天网民的关注点已经从老人转移到他身上,毕竟他颜值高,环甲膜穿刺又是一个惊险刺激的操作。群众爱看,媒体也就爱宣传。就连某时尚杂志都来找他做了期医生特辑。 院内表彰大会安排在周五。不知为何,严柯心里总感到焦虑,仿佛是要去接受本不属于他的荣誉。周四晚上严柯甚至严重失眠,吃了两片安眠药都睡不着。他在床上翻来覆去,身体因疲惫而变得僵硬。思维却像混乱的线团,朝一万个方向翻滚,最后绕成死结。 凌晨三点他吞下第三片安眠药,结果就是错过了早晨的闹钟。 虽然表彰会是在下午,虽然医务科也并不会扣他奖金,却难免有人悄悄议论:严公子平常上班不准时也就罢了,表彰大会的日子居然还迟到,这也太随性了吧? 註:sci,美国《科学引文索引》。质量过硬的论文才能被sci收录。因为是国外的资料库,中医类的论文非常难进入。所以在中医院发sci是非常牛逼的事。 第12章 下午要去参加表彰大会,因此唿吸科的医生们都赶着把活儿在上午干完。恰逢月末,实习生们也在准备出科材料。凌鹿人缘极佳,大家理所当然地把材料都交给他,请他去门诊找教学秘书朱蕴婷签字。 等他把材料收齐,余程和严柯已经准备去礼堂了。余程特意嘱咐他交完材料可以先走,反正科里也没什么事。凌鹿特别高兴,心里盘算着去哪儿逛逛。 他来a市大半个月了,还没出去玩过呢! 电梯坐到一楼,进来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一看就是与会领导。凌鹿觉得有点眼熟,突然想起这不是上次来开讲座的……严柯他爸吗? 第15页 凌鹿怎么都想不起来他叫什么,满脑子都是“严柯他爸”,只好忍着笑意道:“严老师好!” 严励点头道:“你好。” 凌鹿没想到严教授一点架子都没有,不由受宠若惊,眉眼弯弯地笑着走了。两个小护士跑来赶电梯,擦肩而过时两个小姑娘都不自觉地被他吸引。直到进了电梯,满眼都还是欢喜。 “真好看啊,果然名不虚传美少年!” “哎哟,他一笑姐姐的心都要化了,怎么能这么可爱!” “对了,他还在唿吸科吗?羡慕唿吸!天天能看见这个弟弟,心情都会变好吧……” “好像快出科了,下个月去急诊,刘姐姐跟我说的。” “急诊啊?要辛苦了哇。心疼……” 小护士不认识大主任,只当他是病人家属,因此咯咯笑着聊了好久。严励默默听了一路,心想这些小姑娘真是不务正业,上医院是工作学习还是看帅哥来了? 他很快又想到——自己的儿子说不定也是被看的帅哥之一,网上不是都在夸他帅么?甚至还有姑娘光凭长相就想嫁给他…… 哼!现在的年轻人!一代不如一代!想当年他在医院奋斗时…… 叮。电梯门在顶楼礼堂打开,迎面而来一条巨大横幅:严柯医师院外抢救突发病人先进事迹表彰大会。 ……哼,虽然不务正业,倒还不算忘本。 严励教授假装没有看到横幅,抬头挺胸,大步走向前来迎接的中医院领导。 表彰大会循规蹈矩,居然还给严柯发了个两千块的奖金。这笔钱甚至不及那支钢笔的零头,严柯随手往白大褂兜里一揣,不以为意。 父亲还是不苟言笑。他很久没参加过这种低级别的表彰大会了吧?严柯对于他肯来已经知足,甚至有些感动。但要说父子关系缓和,恐怕还谈不上。 严柯自嘲地想:恐怕他得救个国家领导人,父亲才能像他演讲稿里念的那样,真心地为这个儿子骄傲自豪。 会议结束后,院方还安排了晚宴。严柯已经觉得很累,但他是主角没法逃。幸好张行端也去,他不至于无聊透顶。 能上这个饭桌的都是科级以上领导,张行端算是例外,医务科科长临时有事才请他代劳。因此这唯二的有为青年就坐在一起,聆听长辈们的赞美和教导。 严柯被灌了很多酒,他酒量差,后半场就不行了。之前就没吃多少东西,想吐也吐不出来,难受得不行。张行端看他脸色不好,扶他去卫生间。严柯抱着马桶干呕半天,还是没缓过来。 张行端站在隔间门口,一边玩手机一边说:“你是不是傻,知道会被灌还不多吃点先垫着。” 严柯哑着嗓子说:“晚上没睡好,没胃口。” “干嘛不吃安眠药?” “吃了,没用。” “你不自己开点中药吃?” “你有没有听过一个笑话,‘初学文三年不中’那个……(注)”严柯脸色惨白,自嘲道,“我要是自拟一良方,估计也挂了。倒是解脱了。” 张行端有所警觉,皱眉问:“你现在安眠药吃多少?” “放心,吃不死。我拿自己工号开药,稍微超点量药房就找上门了。” 严柯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张行端冷漠地在旁边看着,说:“你要是把自己弄死了,我会很麻烦。” “嗯。我知道。” 张行端这才伸手扶他,并为他理理凌乱的髮丝,柔声道:“乖乖的,哥哥疼你。” 严柯笑笑,心安理得地靠在他肩上。忽然嗅到一股西洋参味儿,忍不住笑道:“你越来越像老干部了,还喝西洋参茶啊?天凉了,要不我送你个不锈钢保温杯?” 张行端在他脑门儿上弹了一下,笑道:“没见识,这是hermès的雪白龙胆,我这个月的新宠。” “香水?”严柯清醒了些,拉过他的领子使劲儿嗅嗅,“人参味儿的香水?” 张行端无奈地强调:“这是龙胆……” 严柯道:“我比较喜欢你白天那种甜甜的中药味。” 张行端再次无奈地说:“这就是同一款……前调是佛手柑和橙花,所以会甜。”他亲昵地蹭了蹭严柯的耳根,宠溺道,“改天送你一瓶,你试试就知道了。” 严柯被他蹭得有点痒,于是把他压到墙上,醉眼朦胧道:“我对人参没兴趣。”手伸下去,“这根还行。” “这么刺激?”张行端笑道,“你爸还在外面呢。” 严柯缩回手,恼怒地瞪了他一眼。 张行端满意地看着他欲求不满的表情,柔声道:“小骚货,再忍一晚。明天哥哥好好c你。” 严柯勐然清醒:“明天不行,余程生日。” “那后天?” 严柯犹豫了一下,没说话。 张行端笑道:“你不会打算明天把余程骗上床吧?” “如果可以的话……”严柯仿佛想起什么,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 “啧,你是少女吗?”张行端一脸嫌弃地抽了张湿巾,故意用力地给他擦脸,把他的笑容揉碎。 “干嘛啊你!”严柯笑着挣扎。 张行端把他的嘴擦干净,然后亲了一口,说:“吃醋呀。” 註:一个段子,出处不确定:初学文,三年不中。遂习武,校场比武,发一矢,中鼓吏,逐之出。终从医,有所成,撰一良方,自服之,卒。 第13章 对凌鹿来说,这周六本来只是一个普通的周末。 舍友的女朋友从广东千里迢迢来相会,带了许多土特产。凌鹿收了人家的礼,不好意思再留在宿舍,只得背了书包出门。实习生基地没有自习室,凌鹿打算去市立图书馆,于是点开同学群,怒斥一波无良舍友,并问图书馆有人约吗。 没想到群里出现了何萱萱的一个问号。凌鹿这才意识到发错群了,赶紧撤回。 手机很快又震动起来。居然是他的带教余程,还是私聊。 “周末的图书馆是小朋友们的天下,这个点去已经没位子了。” 凌鹿愣了愣,叮咚,又来一条。 “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 他笑出声,飞快地回覆:好吧,谢谢你告诉我这个坏消息qaq 那接下来怎么办呢?要不去之前那个书店逛逛? 凌鹿突然发现自己并不记得去书店的路,就连那天坐的是几路公交车都忘了。他再次点开余程的对话框,刚摁下输入键,对面又跳了一条信息出来。 “你可以来我宿舍看书。” 凌鹿想起余程说职工宿舍离医院不远,他们实习生基地也在医院附近,那职工宿舍应该很近咯? 余老师的宿舍……会有很多有趣的书吧? 不行不行,我可是要考研的人! 第16页 不过这可是唿吸内科的副主任哎!正好可以问问他抗生素和支气管扩张剂的临床应用,教材上写得太乱了,自己老是背不下来。他们唿吸科说不定有口诀什么的? ……然后复习累了还可以看看他有什么书……大家都这么熟了借两本回来不是问题吧? 凌鹿满心好奇地点开了余程发来的地图导航。 余程打开门时,首先看到的是一朵像莲花那样盛开的青色……植物? 凌鹿双手捧着那个小东西,笑容洋溢道:“老师好!这是我同学从广东带来的佛手,送给你!(注)” 余程把他领进门,忍俊不禁道:“不用这么正式,我又不是你导师。随便坐吧,我给你倒水。” 凌鹿乖巧地嗯了一声,眨眼打量着余程的宿舍。原来职工宿舍是单人间,和他想像的一样干净整洁。书桌上放着笔记本电脑和茶杯,边上还摊着一本书,书里夹着老式中华绘图铅笔。绿色的,六边形的那种。 风吹起了书页。凌鹿抬起头,看见窗帘随风晃动,蝉在香樟树上嘶鸣。 好清新。 “老师,你怎么比我还像学生?”凌鹿笑着拿起那支铅笔,心想上次用这种笔还是……初中了吧? 余程嘆了口气:“只要专业选得好,天天学得像高考。” 凌鹿哈哈大笑,随手把那朵青佛手放在书本上,白纸黑字间落下一个莲花影。 “这样很好看。”余程眼里有惊喜,“佛手我平时开方子常用,鲜药倒是第一次见。” “嘿嘿。”凌鹿眼睛一亮,瞄向旁边的书架。 余程立刻会意,笑道:“想看什么自己拿吧。” 凌鹿欢唿雀跃。 阳光正好。在佛手的清香中,两个人安静地看了一下午的书。 特别地节能环保。 然后太阳下山,凌鹿高高兴兴地向余程告别。 然后天色渐暗,严柯开着宝马x5来接余程。 特别骄奢淫逸! 严柯走进余程宿舍,一眼看见窗台上的青佛手,诧异道:“咦,这是佛手吗?哪儿买的?” 余程说:“网购的。” 严柯带他去的是一家低调的居酒屋,据说只接熟客,座位很少。女服务员领他们进了一个小隔间,放下菜单就鞠躬离开,全程轻声细语,让人很舒服。 隔间是半封闭式,一伸手服务员就可以看见。角落里放着两盏蝴蝶纸灯,映出烛火摇曳。余程颇有兴致地打量着房间,笑道:“这么安静,咱们只能说些悄悄话。” 严柯仿佛心事被猜中,低头翻弄菜单,嘴角却忍不住扬起。 菜上得很慢,两人倒了清酒,细斟慢饮。清酒的味道淡淡的,余程端起小小的酒盏,眯眼笑道:“今晚月色真美。” 严柯一愣,望向窗外,却根本没看见月亮。 余程含笑道:“这是夏目漱石的名句。他是日本近代文豪,有一次问他的学生,‘i love you’怎么翻译?学生说,我爱你。他说,日本人怎么可能讲这样的话?‘今晚月色真美’就足够了。” 严柯痴迷地聆听他说的每一个字,然后说:“我觉得他是在诱骗学生向他告白。” 余程忍俊不禁:“这个说法很有见地。” 严柯清楚地感受到诱骗,于是心甘情愿地问道:“小师叔,如果我向你告白,你会接受‘i love you’,还是‘今晚月色真美’?” 余程却笑道:“小坏蛋,你在给我下套。为什么只有接受,难道就没有拒绝的选项?” 严柯心里一颤,顿时说不出话来。 “今天下午我在宿舍看书,”余程笑的云淡风轻,让人捉摸不透,“突然想起你高中的时候,我给你补课。” “……嗯。”严柯苦涩地应声,心想——我就是从那时开始喜欢你。 “你很聪明,也很调皮。很多东西明明一点就通,你就是不愿意学。反倒把我拉去打球,害得我被你爷爷骂。然后我学乖了,跟你约法三章,必须保持第一才跟你打球,你严公子这才赏脸看两眼书。” 回想起当年的时光,严柯终于露出一丝笑容。 余程继续笑道:“后来你进了中医药大学,有一学期我给你爷爷代课,你还记得吗?” “记得。”严柯撇嘴,“你还给我挂科了。” “没办法,你考得实在太差,居然还好意思找我求情。” “全班都知道你是我师叔,结果连这点面子都不给。我简直要气死了,恨不得——”严柯咬咬牙,忍住了“□□你”三个字。 余程无奈:“师叔给你上课都不好好听,你说怪谁?” 当然怪你!严柯气鼓鼓地想。 干嘛要穿白大褂来上课?你不知道很多女生都是制服控吗? 干嘛写那么好看的板书,你来黑板上练书法的吗? 干嘛把课讲得那么精彩,你要把我们男生都掰弯吗? 干嘛长得又高又白又帅,每次出现都引人注目,你让我怎么忍得住不向全世界炫耀你是我师叔? 干嘛那么优秀,让我所有精力都用来迷恋你? 你还怪我不好好听课? 生气! 严柯想变成河豚鱼,用鼓鼓的腮帮子表达自己的愤怒。 余程忍俊不禁道:“原来你这么记仇。但你重修我不也放你过了吗?” “你还说呢!”严柯咬牙切齿,“重修课我只能跟学弟学妹一起上!人家还问我,学长你是不是走错教室了,害得我整学期都抬不起头来!” “难怪你一直坐最后一排,我还得拿个望远镜盯着你,防止你玩手机。” “都已经学过一遍了,再听还有什么意思。”严柯撇撇嘴,绝不承认其实是在偷拍他。 “结果期末我还得给你开小灶。”余程笑着摇摇头,嘆道,“你呀,就不让人省心。” “那会儿你是在做博士论文吧?”严柯想起那年期末,余程把他拉到实验室去,自己做实验,逼他在旁边背书。他以为余程忙起来就不会管他,结果刚摸出手机就被余程抓住,还打了屁股。 实不相瞒,他硬了。 “对。我忙得焦头烂额,你还给我制造麻烦。”余程无可奈何地笑了笑,“一会儿说帮我洗试管,结果摔了好几个;一会儿要给我当助手,结果紫外线都不关就把手伸进超净台……唉!你呀。”他的眼神不自觉地带上宠溺,声音也变得温柔,“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一点呢?” 严柯不禁动情道:“在你面前我不会长大。你永远都是我的小师叔。” 余程笑笑,跟他碰了碰酒杯。指尖不经意地相触,严柯突然感到一阵焦躁。他已经不满足于这小小的温暖,他想要握住余程的手,想拥抱,想上床。想得到想占有小师叔的一切,想和这个人一生一世在一起。 第17页 他想要诉说的情意,却被余程以嘆息打断。 “后来你毕业了,也进了唿吸科。” 严柯的表情瞬间凝固。 “你爷爷去世以后,你跟你爸的关系也越来越差……”余程不禁露出怜惜的神色,仿佛至今想来仍然心疼,“我知道你不好过,但那时我也帮不了你什么……” 严柯僵硬地说:“对不起……小师叔。” “嗯?” 灰色的回忆涌入大脑,他的情绪一下子滑向深渊。 “那件事。”严柯低着头,声音颤抖,“我……医疗过失的那次……” ……那是他和父亲第一次冷战。父亲已经开始察觉他的不学无术,甚至在他身上看不到未来。他因此感到愤怒,想要证明自己,却又无能为力。 当时他只是一个刚进医院的小医生,医院的最底层。没有话语权,什么都不会,他能干什么? 所以他擅自修改了主任的中药方,按照经典古籍调整了药量,希望能拯救那个久久不见起色的病人。结果病人立刻出现了不良反应,主任追根溯源,查到了那张方子。 余程主动站出来,说是自己手误打错药方,并且忘记覆核。严柯不愿让他背锅,私下去找主任承认了错误。没想到主任最终接受了余程的说法,理由很简单:他是你的上级,应该为你的过失负责。 幸好病人没有大碍,这件事以扣除余程当月奖金收尾。 父亲知道以后,没有责骂他,只是平静地说了句:扶不起的阿斗。 对,一开始他就不该被生下来。这样就不会让父亲失望,不会丢爷爷的脸,母亲也可以专心学术不再浪费时间关爱他。 一事无成的垃圾。 治病?不过是双击同事设置好的模板,套用在病人身上。 救人?不过是在天时地利人和下,碰巧完成基础操作。 他只是命好,运气好。 但是他不好!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没资格当医生……我能进医院都是靠关系,我什么都不会,我还害你背锅,我……” 严柯陷入强烈的自责中,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 “阿柯,阿柯……”余程连忙给他擦眼泪,却怎么也擦不光,于是柔声安慰道,“贝贝,没关系的,我从来没生过你的气,你也不用道歉。主任没做错,上级医生就该对下级负责。” 严柯哭着摇头。就是因为这样他才更愧疚,他凭什么让小师叔付出这么多?凭什么拖累小师叔? 如果生在严家的不是他而是小师叔—— 胸口发闷。想用刀割开。 不管余程怎么安慰,严柯都哭得停不下来。他无可奈何地嘆了口气,忽然低声说:“别告诉别人啊。” 严柯还在想什么别告诉别人,余程一下把他拉进怀里,然后轻轻拍抚他的背。 严柯呆住了。 “小时候你妈是不是这么哄你的?”余程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乖,别哭啦。” 他的体温和唿吸很好地安抚了严柯。严柯情不自禁地搂住他,渐渐平静下来,像抱住奶瓶的小婴儿。 “贝贝,师门里咱们两个年纪最小,关系也最好。”余程轻声说,“何况我是你的小师叔,照顾你是我心甘情愿的。” “……”严柯没说话,只是把头更深地埋进他怀里。 余程感觉到他情绪的变化,于是摸着他的头,温柔地说:“今天是我生日,你可以答应我一个愿望吗?” “……嗯。你说。” 余程道:“我希望你能当一个好医生。不要轻易说自己不行,不要放弃这个职业。” 他是真的为我好。 即便我拖累过他,他也没有对我失望。 严柯心里酸酸涨涨的。感动,喜悦,悲伤,自责,充沛的情绪填满了大脑。 想哭。 但是胸口没那么闷了。 严柯抽噎着点了点头。 余程松开手,摸了摸自己衣襟上的眼泪,然后摸摸他的脸,笑道:“小可怜,眼睛都哭红了。” 严柯再也忍不住,哇地大哭起来。 哭声引来了服务员。她紧张地敲门,只听见里面的男人笑着说:“对不起,小朋友咬到舌头了,我马上哄好他。”然后是低沉温柔的安抚。 哭声渐渐止住了,甚至还夹杂起了笑声。 ……小朋友?有吗? 女服务员狐疑地走了。 九点钟,严柯肿着眼睛回到家,收到了xxl的微信。 “成了?” 严柯:……没有。 xxl:他拒绝了? 严柯:……不是……聊了会儿天,情绪有点激动……我就忘记告白了…… xxl:我还以为今晚谁都阻止不了你拉下裤子张开腿。 严柯:我本来也是这么想的,就算他拒绝我我也要哭着求他上我一次……没想到哭是哭了,结果给哭忘了…… xxl:傻孩子。七夕出来吧,哥哥疼你。 严柯犹豫了一下,没回復。 他走进浴室,脱下裤子,尚未拆封的安全套从口袋里掉出来。他弯腰把套子捡起来,内心深处忽然产生强烈的空虚。 与此同时,余程也收到信息。 张行端:严柯把py都自己扩好了,你居然连脱裤子的机会都不给他。 余程:我不会碰他,你知道的。 张行端:你真狠心。 余程笑笑,并不打算否认。 他放下手机,忽然嗅到一股清新的植物香气。 顺着香气望去,是窗台上的青佛手。今夜无月,星光点点,窗帘在微风中轻轻摆动。 余程忽有所感,从书柜里拿出纸笔颜料,在桌上铺开。 在这同一片星空下。 叮咚。严柯收到微信,来自xxl:明晚7点,地方你定。 叮咚。凌鹿收到微信,来自余程:老傢伙要晒书,叫我去帮忙。明天有空吗?一起去吧。 註:佛手是一味中药,理气化痰、止呕消胀、舒肝健脾。 第14章 晴空万里。九点,凌鹿如约来到旧书店。 今天小黑板上写的是“情侣入内,叉出去!”,一看就是七夕限定。 白天的书店和那晚相比没什么变化,唯一不同的是开着一扇通往院子的小木门。没想到书店后面藏着这么大一个园子,甚至还有池塘和菜地,简直是隐居标配。菜地边上还有石桌石凳,老头正举着一张画仔细端详。 凌鹿到的时候余程已经在干活儿了,此时地上晒满了书。凌鹿弯下腰去,看见几本泛黄的小册子。居然还有《语丝》,上面印着鲁迅、林语堂等文学大家的名字。 凌鹿觉得这个刊物有点眼熟,恍然大悟:这不是语文书上提到过的……鲁迅办的散文周刊吗!顿时惊嘆不已, 第18页 “别光顾着看,big brother is watching you。(注1)”余程笑吟吟地递过几本书。凌鹿连忙抬头,发现老闆果然在看他,于是赶紧打了个招唿。老闆噘了撅嘴,继续看他的画去了。 “老师,你早就来啦?”凌鹿学着他的样子把书摊在地上,轻轻抚平书页。 “嗯。今天天气很好,醒得早。”余程沐浴在初秋的阳光里,享受地眯起眼睛,“整天呆在医院里,我也该出来晒晒了。” 凌鹿笑笑,心情也变得轻松愉快。 老闆拿出来的都是有些年头的书。凌鹿一边晒一边赞嘆,余程说这些还不算什么,真正的宝贝都被老头藏起来了。 凌鹿想起余程说过的严家藏书库,不禁嚮往道:“严老师家里要是晒书一定也很壮观。” “别提你严老师了。”余程笑道,“猜猜看,为什么我今天没有叫他而是叫你来?” “唔……他今天有约?” “他有没有约我不知道。”余程望向小老头的方向,忍着笑意说,“他是跟老闆不对付。上次我带他过来,结果被老闆拿鸡毛掸子打出去了。” “啊?”画面太美,凌鹿忍不住笑出声。 “那次老闆刚入手一套稀缺本,得意洋洋地晒给我看,还不让碰。我正夸他呢,你严老师瞟了一眼就说这有什么好嘚瑟的,他家也有。” “然后就被打了?” “对。”余程也忍俊不禁,“老头气了好久,那之后好几天都在小黑板上写‘严柯与狗不准入内’。结果好多游客进来问严柯是什么典故,弄得老闆更加生气了,跟我说他买了一箱鸡毛掸子,专门用来打严柯。” 凌鹿哈哈大笑:“那严老师肯定不敢来了。” “嗯。他也没空。”余程若有所思地说。 两人忙碌了一上午,终于把书晒完了。老头走过来给他们一人发了一颗糖,说“留下吃饭”,然后一摇一摆地进屋去了。 “老闆好可爱啊!”凌鹿拆开糖果,甜得眉眼弯弯。 余程把自己的糖也给凌鹿,凌鹿更高兴了。 两人在石桌边休息,老闆看了一上午的那副画还在桌上。凌鹿展开画卷,发现是一幅水墨画。画的是山间幽径,蜿蜒曲折,掩映在墨竹中。虽则此时阳光明媚,凌鹿却感到置身于朦胧月色下,一缕凉风穿竹而过。 画上还有题词,字写得飞扬俊逸。凌鹿忍不住念道:“断虹霁雨,净秋空,山染修眉新绿。桂影扶疏,谁便道,今夕清辉不足。万里青天,姮娥何处,驾此一轮玉。寒光零乱,为谁偏照……(注2)” 后面是两个很复杂的字,他不认识,只好停下来。 “凌鹿。”余程忽然道。 凌鹿诧异地抬头:“啊?” 余程笑笑,用手在石桌上写下“醽醁”,然后说:“这两个字,读作‘凌鹿’,是古代的一种酒。《本草纲目》上说,酒,红曰堤,绿曰醽醁。是一种色泽青绿的酒,也恰好和你重名。” 他顿了顿,吟咏道:“寒光零乱,为谁偏照醽醁。” 凌鹿再次为余程的学识所惊嘆,同时也为自己的无知感到惭愧。他羞涩地笑笑,继续念下去,在题词最后看见了署名。 “七月初六程作”。 七夕是七月初七……那初六不就是昨天吗? 凌鹿惊异道:“老师,这是你画的?” “嗯。”余程抚过“醽醁”二字,云淡风轻地微笑道,“昨晚夜色很美,看到青佛手想起你,就想到了这首词。” 凌鹿的心脏被戳了一下。 他想起了——今晚月色很美。是夏目漱石的告白。 不不不,余程说的是“夜色”而非“月色”,一定是自己想多了。 但是,受到触动的心脏却慌乱起来,弄丢了应有的频率。 凌鹿不知所措地低下头。余程仿佛没有发现他的异样,笑着继续说道:“反正要来看望孤寡老人,就准备了这么个小礼物。看他的样子,应该还不嫌弃?” 凌鹿手心握着余程刚刚给他的那颗糖,小声说:“老师画的这么好,谁收到都会很开心的。” “过奖了。”余程谦虚地笑笑,把画收起来,“你喜欢的话我也送你一幅。” “真的?”凌鹿惊喜地抬起头。 “嗯,下午就可以——”余程忽然想起什么,惋惜道,“哦今天下午不行,我要去坐堂。” 坐堂一词,令凌鹿想起了在书上看到过的典故。 医圣张仲景在任长沙太守期间,正值疫疠流行,许多贫苦百姓慕名前来求医,张仲景便在后堂或自己家中给人治病。后来由于前来治病者越来越多,使他接应不暇,他干脆把诊所搬到了长沙大堂,公开坐堂应诊,首创了名医坐大堂的先例。后来,人们为了纪念他,便把坐在药店内治病的医生通称为“坐堂医”(注3)。 凌鹿想像着古人悬壶济世的场景,忍不住心生嚮往。 “想去看看吗?”余程含笑。 “可以吗!”凌鹿的表情仿佛被点亮,流露出满心欢喜。 “当然可以,但是要帮忙干活儿。”余程故作狡诈道,“我正缺抄方的学徒呢,没想到你自己送上门来了。(注4)” 凌鹿高兴得好像一只找到面包屑的小麻雀。 老闆拎着两瓶小酒走出来,看见两人言谈正欢,忽然扭头进屋换了把鸡毛掸子,张牙舞爪地把他们赶出来了。 凌鹿一脸懵逼地站在店外:“他这是干嘛呀?” 余程思考片刻,露出尴尬的神色:“他可能……误会了。” 凌鹿诧异地侧过脸,无意间看见门口的小黑板:情侣入内,叉出去! 顿时脸红了。 夜晚,某酒店高层房间。 【此处省略约300字】 不知被c射了几次,严柯两腿发软地被抱到床上。 xxl玩弄着他的r头,柔声说着情话。严柯没心情享受事后服务,挣脱他的怀抱,摇摇晃晃地去拿衣服里的药。 xxl打趣道:“避孕药?” 严柯头疼欲裂,懒得回答,给他比了个中指。 xxl这才发现他是真的不舒服,伸手把他拉到床边:“你还在吃止痛片?” 严柯就着凉水把药吞了。药物起效不会那么快,他扶着额头,身体蜷缩起来。 “阿柯,你这样下去不行。”xxl用被子把他裹起来,皱眉道,“你上班的时候也吃药?” “我躲起来吃的,不会被病人看到。你放心好了。”严柯不想说话,闭着眼睛缩进被子里。 半小时后,止痛片起效。严柯洗过澡就回家了。 xxl给余程打了个电话。 “你在哪儿?” “在散步。怎么了?” “严柯天天都在吃止痛片,你知道么?” 第19页 “我看过他头颅ct,没什么问题,应该还是偏头痛。” “可是他晚上觉也睡不好。” “他现在用的安眠药副作用很小,也不容易成瘾。我让他定期来我这儿针灸,失眠已经开始好转了。” “……” 余程都这么说了,那应该没什么大碍。xxl走到落地玻璃前,看着严柯射在上面的jy,随口问道:“你今天做了些什么?” 余程道:“上了一天门诊。” “累吗?” “还好。” “想你了。什么时候有空?” 那边停顿了一下,然后说:“下周六我值班,你到病房来找我吧。” 值班?病房?余程可不是会玩办公室y的人。 xxl敏锐地察觉到暗示:“你边上有人?” “嗯。” 男的女的? xxl突然感到好奇,嘴里却说:“行,那不打扰了。” “好的,晚安。” 余程挂了电话,在学生宿舍前停下脚步。 “是病人吗?”凌鹿好奇地眨眨眼。 余程笑笑:“嗯,老病人。” 两人互相道别。凌鹿回到宿舍,舍友难免揶揄。不知怎么他竟有些心虚,随口扯谎说去了图书馆,还把老闆送给他的书拿出来作证。 躺到床上,他回想起今天的事,莫名地又是一阵悸动。 彻夜难眠。 注1:老大哥在看着你,出自乔治·奥威尔《1984》。 注2:出自黄庭坚《念奴娇·断虹霁雨》。 注3:坐堂,摘自百度百科。 注4:抄方,古时学徒跟师会把老师开的方子抄下来学习,现在因为都用电子处方了,老医生不会打电脑或者忙不过来时会让学生帮忙录入电脑处方,也称为抄方。 第15章 又到了星期一。 严柯其实早就醒了,只是没有起床的动力。一想到今天还要值班,心里更加抗拒。他呆呆地看着手机上的时间跳动,直到拖无可拖,这才起床洗漱。 在路上不断超车才避免了迟到。电梯间一如既往地拥挤,今天就连职工电梯都来得很慢。焦躁在心中不断发酵,他甚至想走楼梯爬上22楼。 好不容易来到办公室,他点开病歷系统,发现床位已经满了。周末收进来6个新病人,他要在查房之前看一遍病歷和医嘱。下午还要出掉7个,然后通知等候名单上的患者明天入院。 ……好无聊。 一成不变的工作,今天让他格外烦躁。 “借支笔。”余程自然地从他胸前抽出一支水笔,低头在病歷上签字。严柯迟钝地望向他的口袋,发现里面一支笔都没有。 医生丢笔是很常见的事,同事互相借,总是不记得还。 钢笔也丢了吗?还是没带出来? 严柯搜索着记忆,好像没见他用过那支钢笔。心里没什么感觉,只是平静地想到:毕竟插过环甲膜,真的要用还是会膈应吧。 “查房去?”余程把笔插回严柯兜里,看他表情呆呆的,关切道,“怎么了?昨晚又没睡好?” 可能是止痛片副作用?但是早上并没有吃药……昨天吃的也不多…… 严柯不知道怎么回答,于是摇了摇头,起身去推电脑车。 余程去隔壁叫了凌鹿和何萱萱。两个实习生有说有笑,活力十足。严柯想起今天是8月的最后一天,他们明天就要去别的科室了。不知道下个月会来什么样的学生。 在唿吸科锻鍊了一个月,两个孩子都成长了不少。无论是汇报病史还是收新病人,他们都已经熟练。 余程也颇为感慨地夸奖着他们。严柯靠在墙上默默听着,脑子里突然有什么东西绷断了,情绪如潮水般倾涌而出。 他不明白髮生了什么,只觉得眼泪快要忍不住,于是赶紧跑进值班室。 躲进卫生间里,镜子里已经是一张泪水纵横狼狈的脸。胸口闷得喘不过气,他说不出为什么悲伤,只是想哭。甚至难过得蹲了下来,用力捂住嘴。 别哭出声,会被看到的。 他努力压低抽噎声,在心里不断地问自己:怎么了?为什么要哭? 明明什么都没发生…… 今天的天气也很好,头也不痛……查房也很顺利……有什么好哭的呢? 但就是觉得……灰暗。压抑。绝望。像是打翻了负能量的罐子,已经控制不住自己。 哭泣也不能缓解,反而开始痛恨自己的脆弱。 明明一切都很好,到底在哭什么? 严柯去了很久都没回来。余程有些不放心,让凌鹿去找他。凌鹿把整个病区都找了一圈也没看见他,最后来到值班室,恰好看到严柯从卫生间里出来。 “……”凌鹿和他对上视线,连忙道,“严老师,你先别出来,在这里等我一下。”然后带上门跑了出去。 严柯好不容易平静下来,愣愣地站在门后面。等凌鹿再回来时手上拿着两个冰袋。 “你眼睛肿了……”凌鹿小心翼翼地说,然后把沾了水的纱布贴在冰袋上,“敷一下会不会好点?” 严柯呆呆地接过。凌鹿担忧地问:“要去叫余老师来吗?” 严柯本能地摇头:“不要!……别告诉他……” “好,我不跟他说。那你……再休息一会儿?我就说你有事走开了。” 严柯感激地点点头。凌鹿这才离开,还体贴地关上了门。 ……真糟糕,被学生看到了。 不过也没关系,反正自己本来就是个糟糕的人。 严柯坐下来,把脸埋在冰袋里。 眼泪变成冰水,再次流下来。 冰敷过后眼睛没那么肿了,但还是红红的。之后的一整天,严柯都避免和别人有眼神接触。余程以为他是太累,新病人都尽量自己收掉了。严柯心里很愧疚,临下班时余程问他晚上需不需要陪,严柯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幸好今晚搭班的是凌鹿。小鹿乖巧懂事,一直没问他早上为什么哭,他对此十分感激。 病区床位已经满了,晚上应该没什么事。吃过晚饭,病区渐渐安静下来。严柯站在窗前,看着灯火通明的街道,心情好了很多。 凌鹿虽然不问,心里还是有些担心。他从口袋里摸出昨天余程给他的糖果,走到严柯身边:“老师,吃糖吗?” 严柯欣然接过,道谢。 看严柯没什么聊天的兴致,凌鹿只好坐回椅子上,翻开书本。他在准备12月的考研,只剩下两个多月复习时间了,感觉有点来不及。 但现在还是不想看书。 他眼前不断浮现出那个下午,他和余程坐在窗边,听着窗外的蝉鸣,各自看书。虽然没有交谈,但心情很愉快,像回到了高中。 还有……那副画。 寒光零乱,为谁偏照醽醁? 凌鹿嘆了口气,无意识地望向窗外,想看看今晚有没有月亮。他同时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喃喃念出了这句词。 第20页 这样下去……很不好。 凌鹿反覆阅读着书上的句子,却怎么都看不进去。 满脑子都是—— 他乱了阵脚,于是用力拍拍自己的脸,想把糟糕的念头赶出去。 严柯听到啪啪啪的打脸声,诧异地回过头来。 “困了?你去休息好了,反正没什么事。” 凌鹿连忙摇头:“不不不,我不困。” 严柯朝他摊在桌上的《诊断学》瞟了一眼:“你都半个小时没翻页了。看不进就别看了,玩会儿吧。” 凌鹿感到很不好意思,但还是听从严柯的建议,合上了书。他抱着双臂趴在桌上,长嘆了一口气:“老师,你们当年考研是怎么过来的?难吗?” “我没考。” 凌鹿惊嘆道:“哇,保研吗?好厉害!” “厉害的是我爸不是我。”严柯自嘲地笑笑,“我们校长是他朋友,书记是他高中同学。那年公布保研名额之前就直接扣掉了一个,给我先报上去了。他们喊我去签字的时候我还傻乎乎的在看书,没想到我都不用考。” 凌鹿有些尴尬。他作为平民其实不太能理解这种特权阶级的烦恼…… “对了,”凌鹿转移话题道,“上周五我还在电梯里看见你爸……呃,严主任了呢!” 严柯:“哦。” 凌鹿愣了愣。等了一会儿,严柯也没再说话。 这天没法聊! 凌鹿闷闷地趴在桌子上,只好无奈地刷起了微博。 刷着刷着突然看到这样一条: “路过贵宾室看到一对超有爱的cp!中国小受做噩梦哭了!外国小攻把他叫醒以后还想帮他擦眼泪!小受就笑了!小攻还害羞了!天哪我要被萌死了怎么这么甜的啊啊啊啊!这样的狗粮请一日三餐给我吃!” ……同性恋? 凌鹿本来对这种东西不感兴趣,但今天不知为什么,突然想点开看看。没想到照片一刷出来他就愣住了。 这不是…… “严老师!”凌鹿脱口而出,“你被偷拍了!” 严柯头也不回:“哦。” 凌鹿看他反应这么平淡就知道他误会了,赶紧把手机举到他面前:“不是救人的事!是这个!” 严柯扫了一眼,表情立马变了。他拿过凌鹿的手机,快速浏览评论。幸好,大多数人都在刷“好有爱”、“祝福”之类的,也有人发现他就是前两天上电视的那个医生,但大家只是赞美了一下他救人的行为,然后对他的颜值和职业继续花痴。 幸好……长得帅。 严柯看了下原po,是个耽美段子手。转发量也只有一百多,点赞倒是好几千了。 和他救人的报导相比,这件事引起的关注度太小了。 父亲……应该不会看到吧?毕竟他不玩微博,应该也不会有人无聊到拿这种事去问他? 一想到父亲,严柯心里就发憷。他立刻联繫原po要求删文,原po很客气,火速删掉了微博,还跟他道了歉。严柯稍稍安心了些,突然想起小鹿还在旁边站着。 “你……早点休息吧。”严柯有点尴尬。 凌鹿也很尴尬,指指手机说:“老师……手机。” 严柯这才发现他刚才急昏了头,居然直接用凌鹿的微博帐号去私信原po了。他连忙道了歉,凌鹿倒不介意这个,反而体贴地说:“如果对方再发消息过来我会告诉你的。” 凌鹿丝毫没有八卦的意思,拿了手机就要走。严柯想起早上他也没有问自己为什么哭,只是默默地帮他拿冰袋。心里突然很温暖。 “小鹿。”严柯忍不住叫住他。 “嗯?” “我不认识那个外国人,跟他只是恰好同一班飞机。” 凌鹿以为他是怕他去外面乱说,忙道:“老师你别担心,我不会……” “但我确实是同性恋。” 凌鹿愣住了。 严柯笑笑:“你也别担心,我告诉你这个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在心里憋得久了……你去吧。” 不知为何,凌鹿脑中浮现了第一次去书店时,余程站在路灯下的模样。 凌鹿内心忽然躁动起来。 “严老师……”鬼使神差地,他又走了回来,怯怯地看着严柯,“你可不可以……也听我倾诉一下?” 严柯想了想:“咱们去值班室说吧。” 两人来到值班室,关上门,值班室立刻变成了一个安全密闭的小空间。 凌鹿斟酌了一下,开口却是问句:“严老师,你是怎么发现自己是同性恋的?” 严柯笑了:“因为我喜欢男人啊。” 凌鹿小心翼翼地问:“那……你有过女朋友吗?” “没有。我第一次梦遗就是因为他。”严柯忽然想起凌鹿还是个学生,顿时不好意思起来,“呃,这个尺度你能接受吧?” 凌鹿笑道:“老师,我毕竟学医的。” “说的也是。那你呢?谈过几个女朋友?” “两个。” “女孩子主动的?” “咦,你怎么知道?” “猜的。” “好吧,你猜对了。” “然后呢?” “都分手了。” 严柯想了想:“现在是有第三个姑娘在追你?” “不是……” “那是你看上第三个了?”严柯摊手,“小鹿你也听到了,我虽然是基佬但不是妇女之友,也没有追妹子的经验,帮不了你……” 凌鹿突然脸红了:“不是,我不是想说这个……” 严柯一愣:“难道是有基佬在追你?” 凌鹿简直要被他逼死了:“不是!反了!” 严柯大惊失色:“你要追基佬?!” “老师,不是的。”凌鹿无奈地垂下头,万分沮丧道:“……我好像才是那个基佬。” 严柯已经被他绕晕了。 凌鹿低下头,眼前却浮现出余程对他说“为谁偏照醽醁”的模样。他的心立刻变得甜蜜而苦涩,像一颗糖,融进中药里。 “老师,你第一次梦遗是因为男人,所以你发现你是同性恋。我第一次心烦意乱是因为他,所以我可能……也喜欢男人。” “不不不。”严柯纠正道,“你有过女朋友,顶多算双性恋。” 凌鹿苦笑:“我现在都开始怀疑之前谈恋爱到底是不是真心的,毕竟一直是女生主动。她们很漂亮,身材也好性格也好,我没有拒绝的理由……我和她们在一起时没有闹过矛盾,最后分手也是都是她们提的。但每次分手之后我都没有很难过,反而好像……松了一口气。她们大概也发现了吧,我根本没那么喜欢她们……所以才会放弃我。” 第21页 严柯无言以对。毕竟他的感情史也仅限于小师叔,还是暗恋。 两人同时陷入沉默。 又同时开口。 “老师你……” “那他……” 凌鹿首先笑了:“你先说。” 严柯也笑道:“那他是什么性向,你打听过吗?” “没有。”凌鹿想了想,“但我觉得,他应该是正常人。” 正常人? ……对,同性恋才是不正常的。 严柯不禁苦笑,却听小鹿问道:“那老师你呢?你和他在一起了吗?” “没有。我也觉得他是直的。” “直的?” “就是异性恋,正常人。” 凌鹿有些讶异,然后点点头。 两人对视一眼,心中都产生了同病相怜的感觉。 “但是……” “不过……” 再一次异口同声。神奇的默契让两人都笑了出来。 严柯道:“我不想这么多年的感情无疾而终。” 凌鹿道:“我也不想轻言放弃。” 两人对视一笑,心底都生出勇气来。 “共勉吧。”严柯欣然伸手。 “老师,这样好奇怪啊。”凌鹿笑个不停,但还是与他握手。 奇妙的暗恋联盟就这样成立了。 可喜可贺。 第16章 翌日下夜班,严柯回家倒头就睡。中途却被陌生电话吵醒,心脏砰砰直跳。 “严医生您好!我是xx日报的记者,请问您有时间……” 受到打扰本来就心情不好,对方又声音尖细,像针一样刺激着严柯的耳膜。大脑深处很快传来熟悉的疼痛。 “不是早就採访过了么!”严柯烦躁地挂了电话,没想到对方立刻又拨回来。 “只要五分钟就好!请问您知道……” “没空!别再打来了!”严柯生气了,直接摁下关机。 耳鸣却没有停止,脑子里像有一根剧烈震盪的弦,不断地刺激周围脑组织。严柯捂住头,试图用深唿吸缓解疼痛。 保姆恰好打扫到3楼,门外传来拖把撞击墙角的声音。砰,砰,砰,毫无规律的噪音,仿佛是撞在大脑沟回上,永无休止。 严柯瞬间失去理智,出去把保姆骂了一顿。保姆惊慌失措地给他道歉,他立刻又意识到是自己不对,但保姆已经委屈地下楼了,严柯只好带着愧疚回到卧室。 头疼欲裂。 再不吃药要死了。 他抓了一把止痛片吞下去。止痛片有镇静效果,很快他就倒在床上,不省人事。 他是被父亲从床上拎起来的。 “严柯!看看你干了什么好事!” 父亲的咆哮声震得他耳朵疼。严柯头还晕晕的,听不明白父亲的话。 父亲只当他是没睡醒,更加暴怒地吼道:“睡睡睡!一天到晚就知道睡!你不务正业也就算了!还给我惹出这种麻烦!严柯你这个不孝子!生你出来简直是家门不幸!” 严柯摇摇晃晃地坐起身,动作迟钝地抬起眼睛。还没反应过来,只听啪的一声,他被父亲一巴掌打翻在床。 “你是不是想气死我!”父亲咬牙切齿地吼道,“你给我起来!给我解释清楚!” 严柯摸摸脸颊,心想,不疼,你可以继续打。但父亲还是抓着他的领子把他拉起来,怒喝道:“你说!这些钱你是从哪儿来的!” 什么啊。 严柯稍微清醒了点,看见父亲举着手机,上面是他做环甲膜穿刺的视频,于是皱着眉头说:“这都什么时候的事了……你们今天都怎么了……” 父亲冷笑道:“你还有脸问我怎么了?你严大公子出手好阔绰啊!几万块的钢笔随便买!你哪里来的这么多钱?是不是收红包了!” 严柯觉得好笑,歪着脑袋想了想,笑着说:“嗯,最近是收了一个,不是你看着我拿的么?才两千……” “少给我油嘴滑舌!”父亲恼怒地把他摔回床上,深吸一口气,强压着情绪道,“严柯,你好好跟我说,到底有没有拿黑心钱?我知道你们唿吸有不少回扣……” 过量服用止痛片的副作用还没过去,严柯脑子里一阵阵地发晕,却总算把话听明白了。原来有人看他买了五万的笔,心里不平衡,把事儿捅大了。底层屌丝的嫉妒心理。 但父亲干嘛这么生气?对,你确实不收红包,但你开个刀耗材十几万。逢年过节那些上门的省厅领导拎的礼品哪个少于五位数?你三天两头飞到外地去会诊去开刀去参加各种学术会议,坐的不也是商务舱吗? 你不用五万的钢笔只是因为你不用自己带笔,又不是没这个钱。 严柯动作迟钝地爬起来,懒洋洋地道:“我只是个住院医,能拿多少回扣?你以为我姓严他们就会多给我分成么?” “你还知道你姓严!简直把你爷爷的脸给丢尽了!”父亲先是暴怒,但意识到严柯这是否认了收红包,他又冷静了些,“你真没拿?” 不信就算了。 严柯很想这么说,但他不想继续吵下去,于是“嗯”了一声。 “好。”父亲的表情缓和了些,然而还是皱着眉头,“到时候要是有人来找你谈话,你就老老实实跟人家说,不许像今天这样耍性子!” 哟,原来是被纪检委盯上了啊。 严柯想笑。 “还有一件事。”父亲在手机上点了几下,又把屏幕举到他面前,“你解释一下。” 严柯瞟了一眼,是他和那个外国帅哥的偷拍图。 不是已经删掉了吗? 严柯仔细看了博主id,不是原po。但这条微博的转发量已经上百万了,是原po删帖之后才发出来的。这条微博不光指出他是航班救人的医生,还挂出了他的姓名,工作地点,身份家世…… 而点赞最高的评论已经变成: 真噁心!他不会有爱滋吧?老爷子赶紧去体检! 他突然觉得非常讽刺,于是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严柯?”父亲看他这副样子,声音又严厉起来,“你赶紧去网上发个声明,澄清这件事!” “……澄清什么?”严柯懒洋洋地趴在床上,不想动。 “说这是误会啊!”父亲怒吼道,“人家把你当同性恋了你不知道吗!传出去像什么样子!你还有脸去医院上班吗!你让我怎么抬得起头!” “可是……”严柯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可是我真的……是同性恋啊……哈哈哈哈哈……” “你!”父亲瞪大眼睛,失控地把手机摔到他脸上,“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种气话!你能不能负起点责任!” 金属手机重重地砸到鼻樑上,严柯觉得有点痛,皱着眉头去摸,满脸是血,于是厌弃地说:“别打脸,被人看到又是头条。” 第22页 “你!……”父亲气得几乎站立不稳,他扶住墙,作了好几个深唿吸。 严柯冷漠地看着他,心想他是心血管专家,气出心梗也可以自己诊断自己治疗。 反正我是帮不上忙,顶多给他打个120。 不过这或许是个好机会…… 严柯擦擦血,平静地说:“我跟那个老外没什么,是网上的人乱说的。但我是同性恋,这真不是气话。” 父亲终于意识到他不是开玩笑,痛心疾首道:“我早就叫你别跟乱七八糟的人来往!你为什么就是不听!” “不是乱七八糟的人,是——” 严柯想向父亲坦白,父亲却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愤怒地质问道:“是不是你们科那个实习生?那个长得特别好看的男孩子,是不是他勾引你的?!” 凌鹿? 怎么会是他? 为什么不怀疑你亲爱的师弟呢?他和你儿子朝夕相处了两年,他和你儿子睡过一张床,他每年生日都是你儿子陪着过,他和你儿子一起单身到现在——为什么不怀疑他? 比起你儿子,你更无法接受你师弟也是同性恋吗? 严柯笑得眼泪都流下来了,忍不住嘲讽道:“连你都觉得他好看,我精虫上脑又怎么把持得住?” “好……你很好……”父亲怒极反笑,“严柯啊严柯,原来你不光给你爷爷长脸,还要断他的后!” “嗯。”严柯咧开嘴笑,鼻樑骨隐隐作痛,“要不你让余程改姓严好了,不然严家真得绝后。” 父亲靠在墙上,紧紧抓着胸口,气得说不出话。 “你包里有硝酸甘油吧。(注)”严柯去楼下把他的公文包拎上来,顺便拨了个120,然后扭头对父亲说,“我知道你不会认我了,我现在走,你自己等救护车。” “严柯……”父亲咬牙喊了一声。 严柯心里没什么感觉,脸上却火辣辣的,鼻樑和脸颊都开始疼了。 他拿上手机和止痛药,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註:硝酸甘油,舌下含服可以迅速缓解心绞痛。 第17章 余程不玩微博,他是从张行端那里知道这件事的。张行端还问他钢笔在不在身上,余程回答得很简单:太贵重,所以放宿舍了。 张行端笑嘻嘻地说:“你倒还算明事理。” 余程给严柯打了好几个电话,但一直是关机。今天又是9月的第一天,新来的实习生什么都不会,余程忙得不可开交,恨不得去急诊把小鹿借回来。 事情一忙完,余程赶紧打车去严家,没想到正赶上120把严励送上救护车,周围都是记者。余程大惊失色,跟着一起上车,这才知道严柯和他爸闹翻了。 “我打了他……”这个叱咤风云的男人,心血管内科的顶尖专家,此时躺在担架上,红了眼睛,“他脸上还有血,就那么走了……叫他也不听……” 余程静静地听着。 “他连车钥匙都没带……”严励抓住余程的衣袖,哽咽道,“你说他能去哪儿……” 余程安慰他:“师兄你放心,我一定会带他回来。” 严励长嘆一声,别过脸去。 严励被直接送到省人医,急诊看到自家的心内大主任因心绞痛被送入院,都不禁感慨万分。余程把严励安顿好,又给严柯打了电话,这次终于打通了。 余程悄悄走出病房,柔声问:“贝贝,你在哪儿?” 严柯沉默了很久,然后说:“我跟我爸吵架了。” “我知道,我在医院陪着你爸呢。”余程回头看了眼病房,决定隐瞒严励的病情,“他没事,就是气坏了。” 严柯嗯了一声,然后又不说话了。 “你还好吗?”余程问,“身上带钱了吗?” “嗯。” “你在哪儿?我来找你。” “你陪着他吧。”严柯平静地说,“他把你当半个儿子,你在他就安心了。” “他在省人医,他们心内自己守着他。”余程嘆息道,“贝贝,我担心你。听话,让我去接你好吗?” “我想一个人待着。”严柯顿了顿,又说,“我在宾馆里,不用管我。” “但是……” “小师叔,对不起,让你操心了。” 余程皱眉:“不用道歉,不是你的错。告诉我你在哪儿,我想见你。” 严柯又沉默了。余程静静等待着,结果严柯挂断了电话。 余程翻开通讯录,想给张行端打电话。但转念一想,严柯现在连他的话都听不进去,怎么可能听张行端的? 于是他去了心内科办公室,与省人医的同行们讨论起了严励的病情,然后通知身在国外的严母。 严柯把手机塞回口袋,在公园的长椅上躺了下来。 已经九点了,出来散步的人也都回家了。树上有鸟叫。 他感到异常疲惫,身上有些冷,但他连动都不想动。眼泪被风吹干,现在心里很平静。什么感觉也没有。像一个劣质容器,把所有情绪漏光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真有趣。今天还没有吃安眠药,但已经想睡觉了。 严柯闭上了眼,在长椅上蜷起身子。 第二天,他在熟悉的闹铃声中醒来。手机上显示着07:00,星期三。是他上门诊的日子。 严柯揉揉眼睛坐起来,突然觉得有点头晕。夜间的寒意还未消散,已经有老人出来晨练。严柯安静地看了一会儿,然后起身,觉得头还是很晕。 止痛片后劲这么长的吗?以后给病人用要谨慎了。 他摇摇晃晃地走到马路上,看着稀稀落落的车辆,在心里对自己说:不要去给人家添麻烦,万一人家没保险呢。 他拦下一辆计程车,说:“去中医院。”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到他脸色苍白,鼻翼还有血迹,忍不住关心地问:“小兄弟,你怎么啦?是不是被人打啦?” 严柯笑笑:“我是医生,去上班。” 计程车开得很稳,严柯靠在后座上,再度沉沉睡去。直到司机大哥把他叫醒,他摸摸身上没有现金,只好用手机支付。 没想到刚跨出车门,他两腿一软,整个人就往前倒去。司机师傅急忙下车,扶着他大声唿救。 别叫了,这就是医院门口,怕什么呢。 严柯觉得脑子晕乎乎的,两手撑着地面,天旋地转。他想说我没事,但却站不起来。 周围好像有很多人。好吵。好像有人去急诊唿救了。 别去啊。我是医生,是来上班的。 严柯无力地摇着头,试图挣脱扶他的人。 “……严老师?!” 有个熟悉的声音。是谁呢? 严柯迷迷煳煳地睁开眼,看见一个特别好看的男孩子。 “小鹿……”严柯忍不住笑起来,为什么又是你? 第23页 凌鹿试图把他扶起来,严柯却没站稳,又滑了下去,引得围观群众惊叫连连。凌鹿碰到他的手臂,惊唿道:“你在发高烧!” 哦,原来是发烧了。 推一针糖皮就行了,不过得去别的医院打,不然会被父亲知道(注)。 严柯费力地站起来,凌鹿把他架到肩膀上,想往急诊走。严柯摇摇头,喘息着说:“别去中医院……” “可是……” “我不想去!”严柯突然非常暴躁,甚至试图推开凌鹿。但他根本没有力气,推搡的动作也像一只柔弱的小猫。 凌鹿怕他摔了,忙道:“好好好,咱们去其他医院!” 他把严柯扶回计程车,眼睁睁地看着急诊的老师们推着平车跑过来,无奈地关上了门。 好心的司机大哥把他们送到了最近的西医院,要下车时凌鹿才发现身上没带钱。司机大哥摆摆手说不用了,让他们赶紧去看病。凌鹿感激不已。 他把严柯送进急诊,严柯已经烧煳涂了,不停地哭。急诊医生向凌鹿问病史,凌鹿也说不上来。他们看见严柯脸上有血迹,就先推去做了个头颅ct。结果是鼻骨骨折。 “他是被人打了吗?”凌鹿看到报告,心里一惊。 急诊医生道:“不排除,也可能是撞到东西了。” 凌鹿的心都揪了起来。他望向满脸泪痕的严柯,回想起早上看到的微博头条,不敢去想他到底经歷了什么。 血常规结果也出来了,白细胞和c反应蛋白都很高,初步考虑是受凉引起的上唿吸道感染,要挂水。凌鹿身上没有现金,这家小医院也不能用手机支付。他想通知余程,突然又想到严柯不肯进中医院肯定就是怕同事知道,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此时严柯打了退烧针,人已经清醒了些。凌鹿把这事儿跟他说了,严柯摸出自己的手机,说:“帮我打给医务科的张行端。” 十几分钟后,张行端来了。凌鹿想起他们在电梯里遇见过,于是说了声老师好。 张行端瞟了他一眼,先去找接诊医生问了病情,确认严柯没事后脸上也终于有了笑意。 “你可真能折腾。”张行端走到严柯床边,抬头看看他在挂的盐水,“余程人呢?” 严柯撇嘴道:“他穷,就不叫他来了。” “合着你是叫我来买单的。”张行端笑嘻嘻地说。他看见床边的头颅ct,诧异道,“你不是发烧么?怎么还拍ct了?” 严柯别过脸:“头晕,撞电线桿上了。” 凌鹿听他这么说,心里总算松了口气。张行端反而皱起了眉头。他看了凌鹿一眼,没继续问,只是说:“唿吸那边我帮你请假了,你想休多久?” 严柯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这样对话实在太累,张行端嘆了口气,若有深意地朝凌鹿看了一眼。凌鹿这才意识到他们有话不想让他听,于是赶紧说:“我去买瓶水。” “哎。”张行端叫住他,递出一张百元纸币,“你不是身上没钱么?帮我也带一瓶。” 凌鹿脸上一红,道谢接过了。 凌鹿走后,张行端无奈地笑了笑,摸摸他的脸,轻声问:“你爸打的?” “手机砸的,砸鼻樑上了。” “疼么?” “还行。” 张行端嘆了口气:“也不怪你爸生气。这事儿闹得有点大,纪委都出动了。我昨天本来想告诉你,你关机了。” 严柯不说话。 “这次恐怕不光查你,连带你爸和他们省人医都要查,所以……” 严柯忽然笑起来:“他不是为这个打我的。我跟他出柜了。” 张行端无奈:“你还真会挑时候。” “给你讲个笑话。”严柯笑着笑着眼泪又流下来,“他以为我是跟凌鹿有一腿。就是刚刚那个学生。他说凌鹿长得这么好看,我一定是被他勾引了……” 张行端一愣,也忍不住笑了,拿了张纸给他擦眼泪,说:“那你干嘛承认?随便扯个谎瞒过去不就好了吗?” “我也不知道。” 严柯望向天花板,眼神空洞:“就是想说出来,让他打死我算了。” 张行端瞟了他一眼,又看看手机,嘆道:“幸好你没来中医院,记者去唿吸门诊堵你了……你真不让余程过来?他问我呢,帮你请假是怎么回事。” “让他来吧,我想通了,我的事瞒不住他。对了,再帮我个忙。” “嗯?” “帮我找套房子,我跟我爸断绝关系了。” 註:糖皮,糖皮质激素,可以解热消炎退热。 第18章 严柯的门诊是余程去替的,因此他中午才赶来。严柯已经睡着了,张行端正和凌鹿坐在走廊上看房子。 余程问清情况,皱眉道:“他胡闹你也跟着胡闹。他爸都住院了,你还帮他离家出走?” “趁这个机会大家都冷静一下,你没发现他在家里过得很不开心?”张行端瞟了他一眼,“都快得抑郁症了。” “他没这么脆弱,再说还有我在。”余程话一出口才想起凌鹿也在场,于是换了个轻松点的语气,对凌鹿感激道,“辛苦你了,幸好他碰见的是你。” 凌鹿忙道:“没事没事,我应该的。” 张行端忽然举起手机说:“这个看着还行,离医院也近。” 凌鹿凑过去一看,是套精装修的公寓,月租一万,顿时哑口无言。余程看了下地图,说:“还是远了,他没车。” “你回严家帮他开过来。” 余程说:“租金也贵。我怕他不肯拿家里的生活费。” “这都不是问题。钱我来出。”张行端果断点开房东号码,走到一边去打电话了。余程嘆了口气,和凌鹿对视一眼,两个人都笑了。 “张老师和严老师关系真好。”凌鹿感慨于两人一掷千金的豪气,问道,“他俩是髮小吗?” “不是。”余程在他身边坐下,摇头笑道,“饭局上认识的,都是二代,合得来。” “咦,张老师家里也是医生吗?” “他家卖医疗器材,医院好多设备都是他家捐的。” 凌鹿知道医院里随便一个不起眼的设备都得成百上千万,不禁瞠目结舌:“他这么有钱,干嘛还在医务科上班?” 余程笑笑:“这我就不知道了。” 凌鹿想想也是,有钱人的想法他们平民是无法理解的。 严柯挂完水,精神好了很多。凌鹿回急诊去了,严柯也想上班,被余程拒绝了。 “我没地方去。”严柯说。 余程把自己宿舍的钥匙给了他,拿出一身干净衣物,让他洗个澡好好休息。严柯变得很听话,乖乖地进浴室去打开了水龙头。余程这才放心离开。 第24页 余程下班回来,看见严柯穿着他的衣服,睡得很沉。严柯比他矮一些,因此衣服显得很宽松。锁骨和肩头都露在领口外面,腰却细细的,仿佛用力一握就会断掉。 有点s情。 余程把被子给他盖好,然后再次出门,去严家给他拿衣服。 张行端行动力max,隔天就把房子租好了。早上严柯吃了点感冒药就跟余程一起去上班。医院里的同事估计也都看过微博,只是不说,眼睛却都好奇地瞟他。 余程有点担心,严柯倒是还好,情绪一直没什么波动,该干嘛干嘛。纪检找他谈话他也很冷静,毕竟他确实是清白的。纪检委知道严家在医学界的地位,因此也没打算为难他,走了个常规流程就离开了。 下班以后凌鹿过来看望他,顺便帮忙一起搬家。张行端有饭局,因此丢下钥匙和合同就走了。余程打开房门,发现房子虽然是精装修,但空关过一段时间,又闷又灰。他立刻打开所有窗户通风,凌鹿已经找到了抹布扫帚。 “一起来打扫卫生吧!”凌鹿充满干劲。 余程自然而然地去接扫帚,没想到严柯先他一步拿到了。 “阿柯?”余程很惊讶,“你没干过这个,我来吧。” 严柯笑笑:“你能帮我一辈子吗?” 余程愣住了。严柯走到角落,弯腰扫起了地。 三人花了两个多小时才把房子打扫干净,都累倒在沙发上。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大家都很欣慰,凌鹿反而是最高兴的一个。 他甚至还跑到阳台上去看夜景,忍不住赞嘆道:“果然贵有贵的道理!这儿还能看见湖景呢!” 余程和严柯对视一笑。余程摇头笑道:“小孩儿就是小孩儿。” 严柯道:“挺好的。” “你觉得房子怎么样?” “也挺好的。” “一个人住没问题吗?” “嗯。”严柯看他有些不放心,笑嘻嘻地问,“怎么了,你想过来跟我同居?” “那张公子要气死了。”余程也笑起来。 凌鹿回到客厅,看两人谈笑风生,便笑着说:“时间不早啦,我先回去了,老师们再见!” 余程起身:“我跟你一起走。” 严柯把两人送到门口。余程看着门边的行李箱说:“你要是缺什么东西跟我说,我再替你回去拿。” “嗯。”严柯笑笑,“谢谢你们。” “不客气!”凌鹿的笑容像阳光一样,真诚而温暖。 “阿柯,照顾好自己,我走了。”余程拍了拍他的肩膀。 门关上。 严柯听到电梯降落的声音。然后整间公寓安静下来,他的笑容也迅速消失。 余程回到宿舍,发现严柯昨天换下来的脏衣服还在篮子里。他把衬衣、长裤、内裤都洗了,拎出去和自己的衣服晾在一起。 这样他的衣服上,也会有他的味道。 严柯喜欢这种莲花清香的洗衣粉,所以余程用了很多年,一直没换过。 接下来的几天,严柯坦然接受了媒体的採访。纪检委的调查结果也出来了,他和父亲都是清白的。记者开始把注意力转移到他的性向上,提了很多私人问题。严柯一概拒绝回答。 拒绝回答,在媒体那里变成了“不否认”。纪检委的调查结果也只剩下一行的篇幅:目前还未找到证据。 轻轻松松,严柯又上了微博热搜。 有人把整件事总结了一下,并提出了很多质疑。比方说严柯只是刚刚工作两年的住院医师,怎么会去买价值五万元人民币的限量版钢笔。纪检委调查组同时入驻省中和省人医两所大型医院,为什么仅仅三天就撤出,仓促宣布结果? 严家到底什么来头?他父亲严励是什么身份,他爷爷严瑾又是何方神圣? 当然,网民最好奇的还是,与严柯同行的外国男子是谁?这位“暖心航班最帅医生”,到底是不是同性恋? 这篇总结长文的转发高达数十万,是当初严柯救人那篇报导的几百倍。长文下的评论分成两派,一派不分青红皂白地指责谩骂,他们只能看到“医生”、“商务舱”、“bmw”、“同性恋”;另一派拼命为严柯辩解,然而许多人是出于“颜值即正义”才站队,反被对面嘲讽花痴低龄。这边恼羞成怒,一句“loser就是红眼病”把人家怼回去,更加激起对面愤怒。两派吵得不可开交。 也有同行站出来搬事实讲道理,然而理性的声音敌不过愚昧的狂热,很快就被淹没在两派的口水中。 余程本来不玩微博,这次特意註册帐号关注事态进展。他惊讶地发现随着时间过去,这件事没有平息,反而愈演愈烈。大家争论的其实已经不是“严柯”这个人,而是他所代表的医生、富人这两个身份。 为富者似乎总是不仁,医生如果有钱一定也黑心。严柯很不幸地兼而有之,是个“不应该这么有钱的医生”。 网络暴力甚至延伸到了现实。严柯遭到人肉搜索,个人信息全部曝光。他开始收到匿名辱骂和威胁,车也被人故意划坏。物业调了监控,发现是几个遮住脸的年轻人,这件事只好不了了之。 一时之间人心惶惶,医院同事们也对严柯敬而远之。大家嘴上虽然不说,但——笑容明显变多了。 尴尬的笑。暧昧猜测的笑。刻意保持距离的笑。 窃窃私语时的笑,偷偷瞟他时的笑,看他从面前走过之后的笑。 严柯表面上满不在乎,午休时却突然对余程说:“小师叔,你以后别跟我一块儿吃饭了。” 余程道: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 严柯道:可我在乎。 余程无言以对。 他试图为严柯寻求法律途径,却被告知目前网络暴力维权非常困难。原因有三:一是找不到责任主体,二是侵权证据难以被保留,三是很难确定侵权的危害后果。 换言之,此路不通。 余程走出律师事务所,看到霓虹灯亮起,繁华街道车水马龙。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其实无能为力。 这真是久违的感觉。 毕业以来顺风顺水,他都忘了,受人尊敬又如何,前途无量又如何。他在医学界地位再高,也只不过是个医生。 钱?每个月的死工资,即便加上红包回扣,也不够一套房子。 权?别开玩笑了。 人脉?此时能够帮上你的人,会在乎你一个小医生的人情吗? 余程慢慢地走向公交站台,同时拿出手机。 “你在哪里?我有事求你。” 听筒里传来一阵笑声。 “我在等你呀。” 第19章 没有人会坐公交车来酒吧,因此余程下了车又走了很长一段路,才来到张行端说的地方。 从外面看这里和别的酒吧没什么两样,余程在门口被拦住才知道这里是会员制,他只好给张行端打电话,没想到出来接他的却是一个穿着亮片流苏吊带裙的漂亮女孩。 第25页 “余先生?”女孩一看见他就笑了。 余程跟着她穿越大厅,发现几张圆台上都有钢管,年轻女孩们正在表演脱y舞。酒吧里烟雾缭绕,迷幻的彩灯照在一具具美好的肉体上,台下的男人们欢欣雀跃。 “第一次来吗?”带路的女孩笑着回头。 余程嗯了一声,突然意识到音乐太吵对方听不见,于是大声说:“对!” “果然被我猜中了。”女孩笑容甜美,“您不像是会来这里的人。” 余程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衬衫西裤,女孩忙道:“我不是说打扮。上班族也有很多来我们店里消遣的。我是说气质,您和别人不一样。” 余程猜想她对每个客人都这样恭维,因此没搭话。没想到女孩却道:“我觉得您像中学老师,像古装剧里那种清高的书生。您跟这儿其他男人都不一样,怎么会来这儿呢?” 余程一愣,莫名对她产生了好感。 女孩把他领到一个半开放的卡座里,张行端正举着酒杯,笑吟吟地看他走来。 “坐。”张行端拍拍身旁的沙发。 余程瞟了一眼卡座前的小型舞台,依言坐下。 带路的女孩却没离开,而是侧身坐到小舞台上,一手勾着钢管,媚眼如丝道:“老闆,还换人吗?” 原来她也是舞娘? 张行端笑嘻嘻地问:“换吗?” 余程道:“我不是来看表演的。” 张行端说:“我是。”然后挥挥手,舞娘便轻轻攀上圆台。娇弱的身躯柔若无骨,像蛇一样缠到了钢管上。 余程不自觉地移开视线,张行端却亲昵地搂过他脖子:“不喜欢?咱们可以再换一个。” “不用了。”余程坐直身子,“说正事——”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张行端倒了瓶酒,递到他嘴边,“不急。” 余程瞟了他一眼,顺从地喝下。 冰冷的钢管和娇柔的女孩形成鲜明对比,音乐和灯光也恰到好处,舞娘随着鼓点扭动腰肢,将她年轻美好的肉体展示在两位客人面前。 舞娘很有分寸,知道半遮半掩最为撩人。她的裙摆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只有在流苏堪堪滑过客人鼻尖时才能被听见。纤细的高跟鞋在圆台上发出轻轻的撞击声,无一不刺激着客人的感官。 她的眼神也在勾人。神态高傲,仿佛对一切漠不关心,你却能感觉到她在用眼神撩拨你,抚摸着你的手,牵着你,去追逐她的肉体。 “怎么样?”张行端笑吟吟的。 “很好。” “是吗?”张行端忽然伸手一摸,然后笑着说,“你说谎。” 余程没什么反应,只是平静地说:“帮我。” “帮你什么?” “摆平严柯那件事。” “这可不行。你知道微博热门有多难压么?钱不是问题,主要是人情。还起来没个底。” “别装了,你其实愿意帮他,只是在等我求你。” 张行端缩回手,笑着嘆了口气:“余主任,看看你,哪有求人的样子?” 余程朝舞娘瞟了一眼,没有过多犹豫,很快在张行端面前跪下。 他的双手撑在腿间,像狗一样跪坐着,仰起头看着张行端。是温顺卑微而又s情的姿势。 “我求你,帮我救他。”余程身子微微前倾。 舞娘很明显地呆住了,连舞都忘记跳。 张行端俯视着余程,突然笑起来:“x奴我不差你这一个,你不必这样。” 余程停下动作。 张行端摸摸他的脸,笑嘻嘻地道:“不过我确实有事要你做。” “什么?” “满足我的好奇心。我想知道你是纯同还是双。” 余程毫不犹豫:“我是同。” “口说无凭。” 余程下意识地望向舞台,立刻明白了张行端在这里约他的意义,脸上渐渐露出屈辱的神色。 “……我对女人硬不起来。” 张行端笑了:“试试再说。” 余程眯起眼。灯光闪过,张行端清楚地看到他眼角的肌肉在微微抽搐。于是愉快地挥挥手,让舞娘从台上下来。 【】 余程仿佛不堪其辱,满脸都是绝望,沙哑道:“现在可以答应我了吗?贝贝的事……” “好啦,别演啦。”张行端吮着他的耳垂,柔声道,“让别人看见,还以为我在欺负你呢。” 余程不答。舞娘虽然不知两人发生了什么,但从对话中也能猜到一二。她忍不住嘆了口气,没想到却看见余程微微扬起嘴角。 “……我以为你想看这个。” “我早说了,我只是想看看你是同是双。唔……”张行端忽然发出愉悦的鼻音,笑道,“余主任,别夹那么紧。” 【】 连续经歷两次如此激烈的x爱,余程已经有些体力不支。张行端把他拉进怀里,一起倒在沙发上。 “其实你不用这么担心。”张行端抚摸着他,“网民都很健忘,你就算不去管它,热度也会很快过去。” 余程闭眼喘息,神情平静:“贝贝在约炮。” 张行端愣了愣,突然笑出声:“是吗?我还以为他会为你守身如玉。” 余程未曾察觉这话里暗藏的嘲讽与玩味,只是说:“如果这件事曝光,他一辈子就毁了。所以你要快。” 张行端咬了咬他的耳垂,含笑道:“好。” 第20章 搬进公寓以后,上班近了很多。星期三,严柯早早地来到了门诊,负责分诊的护士甚至还没来上班。 他独自坐在唿吸科普通诊室里,开始发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太阳越升越高,把诊室照得很亮。他觉得有些刺眼,但不想去拉窗帘。 距离门诊时间越来越近,他再次烦躁起来。这是微博事件过后的第一个门诊,不知道病人看见他会是什么反应。 你就是那个在飞机上救人的医生? ……这种话已经不可能听到了。 你就是那个收红包的黑心医生? 你就是那个被外国人玩屁股的医生? 你这种人还能当医生? 他突然感到不安,反覆确认着胸牌有没有戴、照片有没有摆正。口袋里插着五六支水笔,他每一支都打开检查,害怕病歷写到一半没墨水。抽屉里还有新的水笔,他不放心地又拆了几支出来,放在键盘边上。 有点闷。窗户开了吗? 他急切地走到窗边,无意间看见中庭花园里有病人在抽菸。走廊上已经有很多人在排队挂号,脸上或焦急或轻松,但更多的是冷漠,面无表情。 这些人,他们只需要一个暗号,一个默契,就会露出同样的窃笑。 幸灾乐祸。 ……这些天他根本不敢打开微博,就连微信都不敢轻易去看。只是暗暗祈祷着大家忘记这件事。 第26页 但是只要有一个人想起来—— 何况,医院里还会有人不知道这回事吗?活生生的,就在他们身边的基佬……今天是谁当值?护士长吗?还是新来的小丫头? 说不定就在隔壁的其他诊室,普通诊室和专家诊室里的同事,他们也会一脸无奈跟病人说,嗨呀,隔壁那个男医生。就是他。 他们只是想看热闹。人总是喜欢看热闹的。 “严医生?早啊!”年轻护士从医护通道走过,笑吟吟地跟他打招唿。 严柯悚然一惊,心脏砰砰地跳。 冷静一点!这样子怎么上门诊?被病人看到像什么样子? 他捂住脸,用力深吸几口气。心跳始终平稳不下来,他想找点药吃,在身上摸来摸去却只有止痛片。 止痛片也只剩一颗了……要再开一点,多开一点…… 他拆出最后的止痛片,四顾寻找着水杯,这才想起水杯忘在办公室了。他只好空口吞药,药片果然粘在了食道上,光靠咽口水根本吞不下去。 “咳咳……咳……”呛个不停。 这样没法上门诊!严柯慌乱地走到洗手池边,打开水龙头接了一捧水。冰凉的自来水沖刷着食管,总算把药片送下去了。 吃了药就会好的。止痛片有镇静作用,吃下去就好了…… 严柯顺便洗了把脸,然后坐回办公桌前,呆呆地等着药片起效。 07:59。还有一分钟。 08:00。去开门,让病人进来。 08:01。去开门啊。 08:02。开门啊。 …… 就连站起来的勇气也没有。 他再次捂住脸,感到心跳越来越快。止痛片根本没有用! 有什么好怕的啊!全都是自己胡思乱想! 但是…… 不行,必须要开门。不然会被投诉,父亲会知道…… 父亲……都已经断绝关系了,也不会管他了吧? 08:10。已经拖了十分钟了,到底在拖什么?怎么可以这么脆弱? 他必须上门诊,否则又要拖累小师叔。小师叔已经很忙很累了,这几天一直都帮他干活儿……不能再麻烦小师叔,不能让他担心。 要听他的话,做个好医生。 严柯用力地甩了自己一巴掌,啪!疼痛稍稍唤醒了理智。他咽了咽口水,握紧拳头站了起来。 打开门。 病人蜂拥而入。 “你这个医生怎么每次都迟到!有没有医德啊!” “医生帮我开个药!我有急事!” “医生我不看病,我就问问……” “医生我来看检查结果……” 好吵! 嘈杂混乱的声音像蚂蚁一样钻进耳朵,扎得鼓膜疼。严柯被挤回座位上,近乎哀求地说:“排队,麻烦你们排一下队……” 所有人都把病历本扔在桌子上,严柯面前很快堆起了小山。大脑深处颤抖起来,熟悉的抽痛再次发作。 幸好提前吃了止痛片……严柯高兴得想哭。 没问题,可以的。他点开门诊系统,看到排队名单上有90多个人。没关系,慢慢来,可以看完的。 “1号——”他对着名单念出病人姓名。没有人回应。 所有人都挤上来。 “医生,让我先看!我有急事!” “我是2号!你插什么队!” “我就开个化验单!让我先开我赶紧去抽血!” “1号来了1号来了!” 好吵…… 迟来的病人一屁股坐到他面前,严柯刚抬起头,突然感到尖锐的耳鸣,像是有一把钢针从耳朵插进了脑子里。他本能地蜷起身子,痛苦地捂住耳朵。 “医生,你看不看病呀!” “快点呀我赶时间!” 止痛片…… 严柯无助地摸向口袋,却什么也摸不到。 “对不起……”他只好咬牙忍耐,翻开病历本,对病人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你哪里不舒服呀?” …… 5块钱一个的普通号,最终挂了160个。 严柯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完门诊的,他到最后几乎已经听不清病人在说什么。脑子里像是塞满了知了,疯狂地鼓动蝉翼,搅乱他的大脑。 不过总算,结束了。 严柯呆呆地看着电脑上的时间。13:20。距离下午上班还有10分钟。 他突然再也忍不住,扑到洗手池边,剧烈地干呕起来。 这个月唿吸1组分到3个学生,都是余程在带。严柯回到病房时余程正在教他们开医嘱。 “今天谁值班呀——”护士举着两本病歷进来了,“门诊送上来两个,谁去看?” 严柯脑子里一片空白,反应迟钝地望向墙上的值班表。余程已经起身,说:“我去吧。” 严柯这才发现原来今天自己值班,于是也赶紧跟上去:“我也去。” 余程道:“你刚下门诊,去值班室休息会儿吧。” “正好两个,一人一个。”严柯偏执地说,“不赶紧收完一会儿又来了。” “也行。”余程回头对一个学生说,“你去跟着严老师。”然后带着另外两个学生走了。 严柯去护士站拿了病歷,头又开始痛。他忍耐着收完了病人,这才想起忘记给自己开止痛药了。 余程还没回来。他坐到电脑前面,匆匆写了个红处方,然后把学生拉到一边,嘱咐他去交费拿药(注)。 夜晚。 余程和他一起吃完饭才回去。考研报名快开始了,小师叔今年第一年收研究生,有些材料要准备。 他都已经是硕导了,我还是个小住院。 严柯站在22楼的窗前,看着灯火通明的高架桥,突然觉得光怪陆离。玻璃上倒映出他的脸,平静麻木,看着怪讨厌的。 今晚没点饮料和零食,护士明显很失望。但也没办法,他已经不拿家里生活费了,住院医的工资不够挥霍。 父亲好像已经出院了。妈妈什么时候回来? 有点闷。他推开窗户透气,晚风凉凉的,很清爽。可惜医院为了防止跳楼,把所有窗户都锁住了,只能打开一半。 好高啊。 严柯拉过椅子,踩着它爬上窗台。 最近瘦了很多,挤得出去吗?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小心翼翼地从窗户缝里探出头。 然后。 卡住了! “……”严柯往回缩了缩,动不了。下颌骨和枕骨完美地卡住了,不知道刚刚是怎么伸出去的。肩膀也完全挤不进去,只好保持这个使不上劲的姿势。 怎么办? 他正在思考,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惊叫。 “老师!” 有人噔噔噔地跑过来,一把抱住他就往后扯。 “别拉别拉!”严柯挣扎着喊道,“疼!” 第27页 身后的人这才发现他脖子卡住了,连连道歉。严柯没法回头看不见脸,但听声音是……小鹿? 他怎么来了? 凌鹿紧紧地搂住他的腰,一手推着窗户,试图把他拉回来。严柯也小心翼翼地扭着脖子,好不容易才被解救下来,坐在地上摸摸硌疼的下巴。 “老师你干嘛呀!”凌鹿急得声音都哽咽了,眼睛红红的,马上就要哭出来,“你吓死我了!” 护士听见声响跑过来,只看到两个人狼狈地坐在地上,顿时莫名其妙。 严柯把护士打发走,好笑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我在急诊值班,听说你今天也夜班就来看看你……”凌鹿抽噎了一下,后怕似的抓紧他的胳膊,“老师你千万别做傻事!命只有一条!跳了就没了!” “轻点轻点。” 凌鹿连忙缩回手,不迭地道歉。 严柯笑道:“我是叫你声音轻点,别让护士听见了。” 凌鹿赶紧点头,像在笃笃笃敲木鱼。 严柯觉得他担惊受怕的样子很可爱,于是拉着他站起来,笑道:“没事了,你回去吧。” 凌鹿本能地又想抓住他,但怕他生气只好缩回来,怯怯地说:“我不放心。” 严柯撇撇嘴:“你也看到了,窗这么小,出不去的。” “可是你……”凌鹿眼睛湿漉漉的,满是担忧害怕,“怎么会想到自杀?是不是网上又……” 严柯想了想:“没有啊。” 就是突然想跳。 “对了。”严柯勐然醒悟,“我都忘了,上次是用你帐号去联繫人家的,你没受到骚扰吧?” 凌鹿忙道:“没有没有。” “那就好。”严柯松了口气,“刚才的事你就当什么都没看见。” 凌鹿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怎么可能当做没看见呢? 这些天他虽然在急诊,却能听见无数风言风语。实际上他的微博也收到了大量骚扰私信,满屏污言秽语,不堪入目。 但他仍然感到庆幸,幸好看到那些辱骂的是他而不是严柯。否则严老师就太可怜了。 明明救了人,为什么会落到这个下场? 凌鹿心里酸酸的,摸出手机道:“我不走。我跟带教请个假,留在这儿陪你。” “夜班请什么假,赶紧回去。”严柯有点烦了,把他推到门口。凌鹿扒着门框不肯走,眼睛红红地盯着他,像个被赶出家门的小媳妇儿。 “如果我走后你出事了,我会内疚一辈子的。”凌鹿坚定地说,“我得看着你,或者喊余老师过来。” 严柯嘆了口气:“我真的没事了……”他这话倒不是撒谎,被小鹿这么一闹,他的情绪真的好了很多。刚才那种空洞的感觉已经没有了,大脑好像又鲜活了起来。 “这样吧。”严柯提议道,“我明天请你吃饭怎么样?你想吃什么?” 听到“明天”两个字,凌鹿的表情缓和了一些:“早饭?” “也行。交完班你在急诊等我,我带你出去吃吧。” 凌鹿犹豫起来。严柯无奈道:“骗了顿饭还不够?你老师我最近可穷了,还要被你打劫。” “你真的会来?”凌鹿还有点不放心,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睫毛还湿漉漉的。 真的好像小鹿啊。 严柯笑着推了他一把:“怎么,你还要跟我签合同啊?快走吧。不然我跟你带教打小报告了。” 凌鹿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说实话,凌鹿的反应让他很温暖。 严柯坐回电脑前,感受窗外吹来的凉风。 ……下次吧。 不要再让人看到了,不要给别人添麻烦。 註:红处方,即精神类药物处方,镇静麻醉止痛等药物受到国家管制,必须提交纸质红处方之后药房才会发药。 第21章 第二天早上,严柯没有去急诊,而是自己先去了停车场,然后给凌鹿发信息。凌鹿一上车就说还以为他不来了,正想上唿吸科找他。严柯淡淡地回答:怕被人误会。 严柯问他想吃什么,凌鹿毫不犹豫地说鸡蛋饼。严柯一愣,他还真不知道附近哪儿有卖鸡蛋饼。凌鹿假装漫不经心道:“你公寓楼下就有啊。” 严柯就开车回到公寓,发现小区门口果然有鸡蛋饼。 两人从宝马suv上下来,一人买了个三块钱的饼。严柯忍不住笑出声。 “机会难得,你怎么不敲竹槓?” “三块钱也是钱呀。”凌鹿是真喜欢鸡蛋饼,吃得眉开眼笑。他擦擦嘴,朝严柯住的那栋楼瞟了一眼,思考着怎么骗严柯请他上去坐坐。 想了半天,饼都吃完了,还是找不到藉口。严柯潇洒地拉开车门,要送他回宿舍。凌鹿磨磨蹭蹭地不肯动,无奈之下扯谎道:“严老师,我能不能上你屋看书去?我……呃,我要考研了,舍友在宿舍打游戏很吵。” 严柯哈哈大笑:“想看着我就直说,找的这什么破藉口。上来吧。” 凌鹿勐然意识到:这会儿是白天,舍友也都在医院呢。说谎技术太差,他忍不住嘆了口气,哭丧着脸坐了上来。 没想到严柯打亮了转向灯,把车开进小区。 “咦?”凌鹿整个表情都被点亮,惊喜道,“你同意了?” “嗯。一个人呆着也没劲。” 严柯停好车,突然想起什么,尴尬地说:“屋里有点乱,你别介意。” 凌鹿笑了:“老师你放心,我不查卫生。” 结果屋里并没有凌鹿想像的脏乱差,只是衣服到处乱放。严柯让他随便坐,自己把脏衣服都一股脑儿地扔进了洗衣机。 凌鹿悄悄瞄了一眼,忍不住道:“严老师,你没放洗衣液。” 严柯一愣,又满世界地找洗衣液,结果也没找到。凌鹿很惊讶,问他难道之前一直都没放吗?严柯很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凌鹿笑得停不下来,拉着他去楼下小超市买了一瓶柠檬味的洗衣液。 “那……放多少?”严柯拿着小盖子,一脸懵逼。 凌鹿打开洗衣机,朝里看了一眼,然后接过瓶子边倒边说:“这么几件衣服一小瓶盖就够了。”他刚想启动洗衣机,突然又扭头问道,“内裤你也丢进去了吗?” 严柯脸红了,点点头。 凌鹿哈哈笑起来。严柯被他笑得无地自容,伸手就去找内裤。凌鹿连忙拦住他,笑道:“不是不是,可以一起洗的,但我忘了叫你买衣物除菌液。”他吐吐舌头,俏皮道,“咱们再去一趟超市吧。” 好不容易让洗衣机开始工作,严柯已经彻底丧失了身为长辈的尊严。 凌鹿倒是很理解他,毕竟从小到大都是饭来张口的公子哥儿,会摁洗衣机的启动键已经很不错了。 第28页 折腾完这一通已经九点了。凌鹿忽然想起自己名义上是来看书的,于是赶紧摊开习题集,一本正经地坐了下来。严柯在房间躺了会儿,想去看看衣服洗好没,来到客厅却发现凌鹿趴在桌上睡着了。 急诊夜班还是挺累的吧。 这么趴着不会流口水吗?严柯抽了张纸巾,垫到他嘴角下面。手指不小心碰到了他的脸颊,软软嫩嫩的,像小朋友的脸蛋。 睡梦中的凌鹿嘟了嘟嘴,然后继续睡。那小嘴红润润的,跟涂了唇膏似的。 不愧是行走的院内头条,颜值简直突破天际。 明明可以靠脸吃饭,干嘛要当医生? 如此美色,要是放在以往,他大概直接把人家抱上床了。但现在没这个心情。 洗衣机忽然停了。严柯抱着洗好的衣服走到阳台,发现没手晾。于是又找了个盆儿把衣服装了,然后发现……晾衣杆太高了!够不着! 家务活儿原来这么麻烦的吗…… 严柯无可奈何地搬来一张椅子,爬上爬下。 还没晾完,突然听见砰地一声,好像什么东西撞到家具上了。他刚把手里的衣服挂上,腰上忽然一紧,有人抱着他强行往里拉。严柯顿时失去重心向后倒去,还没反应过来就摔在了一个温暖的肉体上。 “唔!” “呜……” 严柯赶紧爬起来,看到身下的小鹿龇牙咧嘴,一看就疼得不行。 “你干嘛?”严柯莫名其妙。 “你不是答应我不跳楼了吗!”凌鹿还委屈了,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我没跳啊?”严柯一脸懵逼,“我晾衣服呢。” “你骗人!晾衣服干嘛踩凳子上!”凌鹿死死抓着他的衣袖,嚎啕大哭,“你怎么能这样!你不是答应我了吗!大骗子!” “真没跳啊!”严柯也委屈得不行,指着晾衣杆道,“我够不着上面!当然要找个东西垫脚!不然怎么晾衣服啊?!” 凌鹿泪眼汪汪地抬起头,抽噎道:“你干嘛不用晾衣撑?” “晾衣撑?” “就是……这么长,上面有个叉的……”凌鹿张开手比划着名,忽然明白过来,睁大眼睛道,“你没见过晾衣撑?” “……大概……见过。”严柯努力回想着他家晒衣服的阳光房,好像是有这么个玩意儿。不过他家保姆也不用,因为晾衣架是电动的,可以摁开关降下来。 凌鹿愣愣地看着他,忽然破涕为笑,很不好意思地擦起了眼泪。 “你是真的不食人间烟火啊。”凌鹿捂着脸,一下一下抽着鼻子,声音却在笑,“对不起,严老师,我看到你在阳台上就吓坏了。你没摔疼吧?” “我没事儿,倒是你。”严柯低头,看见他膝盖上一大片血痕,“你刚撞哪儿了?还有我摔下来的时候,砸伤你没有?” 凌鹿摸了摸后背:“还行,就硌了一下……” “我看看。”严柯拉起他的卫衣,没有明显的外伤。但自己刚才整个人都摔在他身上,骨折也是有可能的。 “走,回医院拍个片子。”严柯想把他扶起来,凌鹿却捂着膝盖嘶了一声。 “刚才撞桌角上了……”凌鹿红着脸解释。 严柯嘆了口气:“你看你。”他把凌鹿扶到沙发上,然后找来消毒棉球,蹲下去给他处理伤口。凌鹿忍着疼,跟他说谢谢。 “动动看。”严柯一手托着他的膝弯,一手帮他举起小腿。 “可以动,没事儿。” 应该只是皮肉伤。严柯稍稍放了心,还是坚持道:“片子还得拍,毕竟摔得挺重的。” 凌鹿低下头,小声道:“其实不重……老师,你太瘦了。” 严柯一愣,无奈道:“行,患者拒绝那我也不能硬逼着。” “嗯!”凌鹿又笑起来,“我后果自负!要签个知情同意书吗?” “你还嬉皮笑脸的。”严柯拿棉球碰碰他的膝盖,“不疼啦?” “疼!”凌鹿顿时皱成苦瓜脸,“这可是酒精啊!” 严柯嘆了口气:“看来午饭也得我请了,你这个套路有点深啊。” “嘿嘿。”凌鹿立刻眉开眼笑阳光灿烂,“那我就不客气啦!谢谢老师!” 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凌鹿一看,是微博推送。 他有些惊讶,这才想起他註册新帐号以后忘记关闭热点推送了。与此同时视线却被热点内容吸引,忍不住睁大了眼。 “咦,xxx公布恋情了?” “谁?”严柯随口问,“那个小鲜肉?” “对对对,就是最近很红的那个……”凌鹿想点开热门,微博却卡在加载界面,圈圈转个不停。他又打开微信朋友圈,这才知道不是自己信号不好。 “哇,微博伺服器都崩了!” “这么夸张?”严柯不以为意,低头收拾着酒精纱布。 “粉丝真可怕……”凌鹿喃喃,忽然醒悟道,“等等,老师,这对你来说是个好消息啊!” “关我什么事?” “现在出了这么个惊天大八卦,大家的注意力不就被转移了吗!”凌鹿兴奋不已,“他们就不会盯着你了呀!” 严柯也恍然大悟。 “真是太好了……”凌鹿发自内心地高兴,“这个八卦真是来得太及时了!” 是吗。 严柯内心却没什么波动,只是随口问道:“中午想吃什么?你自己看看吧。” 第22章 有了小鲜肉挡刀,大家果然不再关注严柯。一切渐趋风平浪静,航班事件也淡出视线。严柯的日常生活又回到正轨,唯一的问题只剩下父亲。 母亲已经回国,隔三差五打电话来问他什么时候回家。严柯一想到父亲,心里就十分抗拒。幸好师叔也帮着找台阶,说他从小到大没有离过家,这次就当磨鍊,吃吃苦头才知道在家有多幸福。母亲一想也是,于是愉快地表示:那就不给他打生活费了。 不算公寓租金的话,严柯的工资完全够用,只是不能像以前那样挥金如土。科里的师叔师伯毕竟不傻,这次严柯闹出这么大动静,严励肯定大发雷霆,因此他手头拮据也合情合理。大家毕竟同门,对这个年纪最小的师侄十分体谅,也都理解地不去过问。 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 余程的新课题也批下来了。这次他做的是原代细胞培养,需要自己在动物身上取材,而不是购买现成的细胞板。余程打算这周六做第一次实验,要进超净台,并让严柯给他当助手。 超净台是经紫外线消毒过的清洁无菌负压工作檯,严柯本科时期就跟师叔进过实验室,知道当助手是其次,师叔主要是想教他实验操作。 能和师叔独处他当然很高兴,唯一担心的是头疼发作。他不想当着师叔的面中途下台吃药,也不敢提前吃,怕脑子不清楚影响操作。 第29页 就这么一件小事,居然也让他焦虑到失眠了。 星期五晚上,严柯早早上床,却辗转反侧。他已经吃下两片安眠药,睡意却迟迟不至,满脑子都是自己一个脑残加错液体、或者一个手抖打翻东西的场景。只要一想就心跳加速,烦躁不安。 要不再吃点安眠药? 不不不,上次表彰大会的时候也是吃了三片,第二天早上就睡过头了,而且一整天精神都不好。 但是再这样失眠下去…… 眼看着时钟指向十二点,严柯心里越发焦躁。他长长嘆了口气,胸中烦闷却并未纾解。于是起床到阳台上去吹风,想让大脑放松一点。 十月的夜晚已经开始转凉。今晚月亮很大,铅灰色的云朵在夜空中缓缓飘浮,可以清晰看到云的边界。 这里是27楼,从阳台望出去是广阔的湖面和灯光点点的街市。他看到街上有炊烟,夜宵摊正是最热闹的时候,但离这里非常远。 突然很想找人说说话。 可是已经这么晚了,师叔一定已经休息了,再说也不知道跟师叔聊什么。 至于张行端?行走的生殖器,根本不在考虑范围内。 作为一个家教甚严的富二代,他此时才明白狐朋狗友的重要性。至少在这种时候有一帮人可以被钱和夜生活召唤而来,陪他浪费时间。 百无聊赖之下他刷起了朋友圈,没想到最新的状态居然是凌鹿转发的考研复习资料。 而且还是一分钟前? 小鹿这么晚还没睡吗?毕竟年轻人,今天又是周五…… 严柯有种找小鹿聊天的冲动,但又觉得这个点去打扰别人终归不好。于是在那条状态下留了句“这么用功啊”,然后放下手机。 手机却在口袋里震动起来。 严柯有些吃惊,却又高兴。拿出来一看,果然是小鹿。 “其实我不在复习啦……” 那你是要睡了吗? 短暂的喜悦很快被失落覆盖,严柯有些不甘心,捨不得把这句话发出去。 手指还在发送键上游移,小鹿却很快又发来一条:“萱萱心情不好,我听她倾诉了一晚上,刚聊完呢。” 所以现在还不睡是吗? 啪。这个念头像是朵小礼花,照亮了一小片夜空。 他的脸上挂着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微笑,欣然回復道:“她怎么啦?” 凌鹿发了一个尴尬的表情:“她暗恋我室友,今天才知道原来他有女朋友……” “啊?” 屏幕上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信息却迟迟不来,想必是要打一大段话。严柯觉得自己作为老师打听学生的八卦不太合适,但还是忍不住期待。 过了好几分钟,终于跳出一个大绿框。 故事这样的:萱萱还在学校时经常能遇见一个独自自习的男生。见得多了,两人也认了个脸熟。有一次她落下东西,男生为了还给她,特意天天去自习教室。恰好那段时间萱萱身体不舒服,男生一连去了好多天才遇见她。萱萱特别感动,因此对男生产生了好感。之后两人互加微信,萱萱开始带小零食分给男生,男生也会在下雨时把伞借给她,自己淋雨跑回去。 但两人的关系也仅此而已,没有更进一步。 就当萱萱以为这段关系即将因为各自实习而结束时,她惊讶地发现他们俩都被分配在a市,更巧的是他就是凌鹿的室友。萱萱拖到出科才鼓起勇气向凌鹿打听室友的事,这才知道原来室友早就有女朋友了。 “其实到底为止都没什么问题,只是普通的缺乏沟通导致暗恋失败而已……但我觉得很奇怪,因为之前不是七夕嘛……” “嗯?” “萱萱说她本来想七夕跟我室友告白的,结果室友说已经和我约好去图书馆了。实际上那天是他女朋友从广东千里迢迢赶来见他……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骗萱萱。他要是早跟萱萱坦白自己不是单身,萱萱也不会像现在这么伤心。” “这还不简单?想钓着萱萱呗。” “可他不像这种人啊。我室友他脾气很好,念书也很用功,就是有点闷骚,碰见生人会害羞,熟了才发现是个逗逼。他平常也不爱出去玩,主要活动就是泡图书馆……总之和花花公子一点都搭不上边。” 严柯笑了:“脚踏两条船的不一定得是花花公子。或许正因为他没有魅力,现在有两个女孩子同时喜欢他,他觉得机会难得,就想挑挑看呢?” 对方正在输入中。 空白。 对方正在输入中。 空白。 对方正在输入中。 看来凌鹿正在纠结,把文字反覆地删了再输,输了再删,以至于过了好几分钟才发来短短的一句话。 “好吧,你说得有道理。” 严柯想像着小鹿打下这行话时的懊恼神情,忍不住扬起嘴角。 小鹿又道:“唉。不说他啦,我们来聊点别的吧。” 再聊些什么呢?严柯还在思考,凌鹿很快问道:“呃,老师,你还不睡吧?” 严柯想起片刻之前自己也在纠结这件事,突然觉得很有趣。于是笑着回覆:“不睡。睡不着。” 凌鹿发来一个高兴的表情:“太巧了,我也失眠了。” 心情忽然愉快起来,就连夜空都变得不那么寂寥。 在那之后,两人天南地北地闲扯。学校医院,工作学习,游戏,体育,新闻,八卦……所有能想到的话题。 当然,也谈到了他们各自的恋情。 出于某种默契,他们都不想让对方知道“那个人”是谁,因此在关键之处都偷梁换柱,以至于严柯以为凌鹿暗恋的是路人甲,凌鹿以为严柯迷恋的是路人乙。 可喜可贺。 互相鼓励之余,彼此的好感也越发增进。 “对了,明天要不要出去玩?最近动物园门票半价!”凌鹿发来一个大大的笑脸。 你是小孩子吗? 严柯忍俊不禁,勐然想起明天还有实验:“明天不行,有点事。后天?” “呃,后天我夜班……要不下周六?” “可以。” 严柯抬头一看,夜空已经变得浅淡,天边泛起柔和的白,忙道:“都四点了,快去睡吧。” “嗯……我也有点头晕了。那老师晚安。” 严柯也打下“晚安”两个字,还没来得及发出去,小鹿又迅速补充道:“不对,天都亮了,应该说早安啦!” 严柯微笑,重新输入道:“好吧,早安。” 凌鹿:“嘿嘿。” 严柯等了一会儿,不再有消息来,于是转身进屋。躺回床上,他感到身体异常沉重。久违的香甜睡意将他沉沉包裹。 直到阳光照到脸上,他悠悠醒来,看着明亮的天空,突然奇怪怎么闹钟还没响。 拿起手机一看,却惊得险些砸在脸上。 第30页 九点了! 不是开了七点半的闹钟吗?怎么会没听见!……还有未接电话,果然是师叔!八点半和八点三刻各打了一个! 未接电话被标记成红色。严柯看着那红通通的“小师叔”三个字,心情突然变成崩塌的冰山,轰隆隆地砸进水里。 为什么又睡过头?师叔一定以为他不把实验当回事,或许根本就忘了他们之间的约定……实验开始了吗?师叔一个人?一个人在台子里肯定不方便……他会找别人代替吗? 快起床,赶紧出门说不定还来得及,快去洗脸刷牙! 严柯跌跌撞撞地爬起来。昨晚不知道怎么脱的拖鞋,有一只找不到了。他索性光着脚跑到卫生间,刚把牙刷塞进嘴里,突然听到床上的手机在响。 闹钟这时候才响? 他胡乱刷着牙,却勐地意识到这个音乐不是闹铃而是来电,于是赶紧又吐掉嘴里的泡沫,随手一抹嘴跑回卧室。 是小师叔。 手心全是汗,他突然不敢接电话。但手机不断震动着,他甚至能想像出电话那头师叔由担忧而渐至无奈的表情。 对不起。 牙膏没有吐干净,嘴巴里又凉又涩。 快接电话。 掌心被手机震得发麻,却迟迟无法按下接听键。 快接电话,垃圾。嘴上说着喜欢师叔,却连他的实验都要迟到。就算现在被他臭骂都是应该的。 快接电话。师叔会生气的。 快接电话。 …… “……”严柯终于鼓起勇气,把手机放到耳边,声音却怎么也发不出来。 “阿柯,你到实验室了吗?”师叔似乎在走路,言语间气息不稳,“我刚拿到老鼠。你吃早饭了吗?” “……” “这次实验大概要做五六个小时,你最好带点零食垫垫肚子……阿柯?”师叔终于察觉到不对劲。 严柯几乎是从嗓子里挤出一个字:“……嗯。” “你不会还在赖床吧?”师叔的声音带着笑意,“小懒虫,太阳都晒屁股啦,快起来。” 我已经起床了。 可是…… 鼻头一酸,热乎乎的眼泪滚了下来。 “小师叔……”严柯强忍着哽咽。 “嗯?” “我能不能……不来了?” “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不是……我……昨晚熬夜了……” 师叔嘆了口气:“难怪刚才打你电话都没接到。算啦,你睡吧。” “对不起……”说完最后一个字,声音已经难掩哭腔。 “没事。不过你以后真得少熬夜,不然更容易失眠……不说啦,我到实验室了。” “嗯……” 严柯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直到手机里传来嘟的一声,然后归于沉寂。 小师叔一定对他失望了。 难得有机会参加实验,何况这还是自己挂名的课题。连这点小事都做不了,他还有什么用? 垃圾。 师叔就不应该浪费时间培养他这种人。 垃圾。还活着干什么。 虽然没有人会看到,但严柯还是强忍着泪水,不愿意自己哭出声。他一个人回到卫生间里,重新拿起牙刷,一边抽噎一边刷完了牙。 与此同时,余程抱着鼠箱走进实验室。今天只有他在这里做实验,超净台上已经提前开好紫外消毒灯,整个实验室泡在冰冷安静的氛围里。 余程想了想,给凌鹿发去微信。 “孤寡老人在医院做实验,有兴趣来参观一下吗?” 凌鹿几乎是秒回:“有!” 余程把实验楼的位置发过去。然后打开手机邮箱,想把这次实验的标书也发给他看。 ……不,还是算了。 余程看到标书首页上严柯的名字,忍不住嘆了口气。把手机放回口袋里,开始给老鼠消毒。 第23章 余程这个实验是把乳鼠的肺取出来,将细胞分离纯化后种植在培养瓶里。实验流程说起来简单,然而乳鼠只有拇指大小,肺部更是仅有几毫米长,需要相当精细的操作。 再次确认超净台里的器械齐全后,余程消毒双手,伸进超净台里戴无菌手套。 实验室的气温稳定在22度,这对还未长毛的乳鼠来说太冷了,小老鼠们蜷缩成粉中带紫的肉球,甚至皮肤都有些发皱,看起来相当可怜。 “以前做过动物实验么?”余程调整着瓶瓶罐罐的位置,清理出一片操作区域。 “做过,我们有动物实验学这门课。大鼠小鼠还有兔子什么的,都剖过。” 余程捻起一只小老鼠,凑到玻璃前让凌鹿观看:“咱们这次用的是乳大鼠,这些老鼠出生到现在都不满48小时。用乳鼠的好处是……” 他停下来:“小鹿,你猜猜看呢?” “唔……出生时间短,受外界环境影响小?” “这是一点。还有呢?” 凌鹿看了看那些尚未睁眼的光秃秃的小老鼠:“呃,没吃过奶,污染少?” “这跟你说的第一条是差不多的意思。”余程不再为难他,解释道,“细胞分裂是有次数限制的,对吧?所以相比成年鼠和幼年鼠,刚出生的乳鼠细胞增殖力更强。有些实验甚至会用到胎鼠,就是直接给怀孕的大鼠剖腹产。我研一的时候跟师兄取过胎鼠,那场面真是……生吞活剥。”余程笑着摇摇头。 凌鹿不禁脑补,感同身受地哆嗦一下。又好奇道:“那剖完了还给鼠妈妈缝回去么?” “当然不缝,直接处死。” “哦……”凌鹿觉得有些残酷,忍不住微微皱眉。 余程打趣道:“难不成你还想给它做个月子?” 凌鹿被他逗笑了。余程看凌鹿神色缓和,这才又笑着解释道:“剖过的大鼠不能用来做其他实验,你总不能把它肚子缝上让它再生二胎吧?实验室没那么多空间和资源给它养老,所以只能给它一个痛快。” “嗯。我懂。”凌鹿还是嘆了口气。 “科研还是很残酷的。”余程把手里的乳鼠固定在操作台上,再次消毒之后拿起一把弯头小镊子,“咱们这个实验也是。比方说,无麻状态下开胸。” 凌鹿惊讶道:“老师,不用剪刀吗?” “乳鼠皮肤很嫩,不需要用剪刀。”余程夹起乳鼠胸口的皮肤,轻轻一拉,皮肤就被撕开了。乳鼠被固定在板子上无法挣扎,血却一点点地溢出来,肌丝清晰可见。 凌鹿看着都觉得疼。 “这叫眼科弯镊。你要注意,这把接触过外部皮肤,已经是相对污染的状态了。”他用这把镊子固定好皮肤,暴露乳鼠的躯干肌肉,又从远处的盒子里取出一把小剪子,“这是眼科剪,这里是横膈膜,沿着它剪断肋骨……小心不要碰到污染区域,包括乳鼠的表皮还有这把眼科镊……” 第31页 乳鼠的胸膛被完全打开,已经可以清楚看到唿吸中的肺了。这一步,余程没有说话,只是拿起第二把眼科镊,迅速取出肺叶,放入一旁的培养瓶。 “这里面是生理盐水吗?”凌鹿问。 “不,这是hanks液。h-a-n-k-s,成分主要是平衡盐。它和细胞生长状态下的ph值还有渗透压都一致,细胞可以在里面存活几个小时。不过这种液体营养不够,所以只能用来洗细胞,不能单独作为培养液。” 凌鹿连连点头,在小本子上把要点全都记下来。 取材部分到此为止。接下来是漂洗、细剪、吹打、制备细胞悬液。最后将细胞接种在培养瓶里,实验流程就基本走完了。 眼看着一块块肺组织变成一瓶瓶细胞液,凌鹿心里有种复杂情绪。一方面是余程做得干净漂亮,他在旁边看着也很畅快。另一方面,被取走肺叶的乳鼠就那样开膛破肚地躺在废物盒里,四十具小尸体堆成红白相间的肉山。这画面实在残忍。 “差不多啦。”余程让凌鹿带上手套,然后把培养瓶从超净台里传出来,“放进培养箱吧。就是隔壁那个绿色的箱子……” 凌鹿小心翼翼地捧着培养瓶,来到隔壁:“是这个吗?放哪一层?” “最上面那层,动作慢一点。” 凌鹿应了一声,轻而又轻地把培养瓶放进去,瓶子里的液体几乎没有晃动。培养液是玫红色的,每个瓶子的液平面都在同一条水平线上,又整齐又好看。凌鹿虽然只做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工作,此时也不禁产生了成就感。 他回到原来的房间,看见超净台的桌面已经被收拾得差不多了,余程打开隔离玻璃,正在把东西一样样往外搬。 “咦,老鼠尸体呢?”凌鹿最关心这个。 余程戳了戳桌上的黄色塑胶袋,袋子上还有生物污染的标志:“动物尸体要统一处理。我去放尸体,你帮我把这些瓶瓶罐罐收进篮子里吧。然后咱们去吃饭。” 说完他就拎着袋子走了。凌鹿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意识到,这是他的温柔。 他一定是发现我不想看尸体。 心弦突然被撩动,发出甜蜜的颤音。 粗粗一算,在实验室已经呆了五个小时了。饭点早就过了,凌鹿却直到走出医院才觉得饿。 余程说要犒劳犒劳他,找了个干净整洁的小饭店,点了好几个菜。凌鹿闻着香味食指大动,一番狼吞虎咽后勐然发现余程正含笑看着他。 “吃呀,别不好意思。”余程给他夹了一块肉。 凌鹿打了个嗝,脸都红了,放下筷子道:“吃太急了,我缓缓。” 余程爽朗一笑。忽道:“对了,你不是在准备考研?想好报什么科了吗?” “还没呢。反正可以等报名的时候再定导师,现在就先专心复习啦。我还担心笔试过不了呢。” “你肯定没问题。不过导师你还是要先选好,不然到时候都被人提前挑走了。” 凌鹿托着下巴:“唔……我现在实习才刚开始,科室也没呆过几个,还真没想过自己对哪个科感兴趣……” “我们科呢?” 凌鹿回想了一下唿吸的硕导名单:“王主任吗?我觉得他好兇啊,有点怕他……” 余程笑笑:“那你怕我吗?” 凌鹿不解地眨眨眼。 “我也有硕导资格,你可以报我的研究生。” “啊?”凌鹿先是讶异,然后受宠若惊,“真的吗!” “嗯,恰好今年刚申请通过,硕导名单可能还没更新。当然,首先你要过笔试。”余程含笑,“面试也要好好准备,我不会给你放水的。” “嗯!”凌鹿用力点头,欣喜之色溢于言表,“我一定不辜负老师的期待!” 余程笑道:“快吃吧,回去好好看书。” 凌鹿高兴得连连点头,忽然抬起眼来,小心翼翼地问:“那……我能去你那儿看书吗?” “今天?” 凌鹿有些慌乱,连忙解释道:“那个……我最近跟舍友有点……” “可以啊。”余程给他夹菜,微笑道,“你都要当我的开门弟子了,这点小要求我当然会满足你。” 开门弟子! 凌鹿一想到将来能一直跟着余程学习,快乐,羞涩,甜蜜……所有美好的情绪手拉着手,在他心里跳起华尔兹。 来到职工宿舍,一开门,佛手的香气就扑面而来。凌鹿一眼就看见书桌上的佛手,发现它已经开始成熟,底部变成黄色,指尖上还是嫩绿。味道也变得香甜,有点像水果了。 “不知道能不能吃……”凌鹿把佛手捧起来,好奇地端详着。 余程望着他毫无防备的背影,随手关上门,含笑道:“这么好看,怎么捨得吃?” “不行不行。”凌鹿自觉好笑,赶紧放下书包,“我是要考研的人!怎么能一天到晚想着吃呢!佛手是什么性味来着?唔,疏肝解郁理气和中燥湿化痰——” “辛、苦、酸。”余程推开窗户,随口接道,“性温。” 凌鹿惊嘆不已:“哇,老师你好厉害,这么多年不考中药了还都记得!” “因为很常用。”余程转身去给他倒水,声音温和平静,“严老就经常用佛手。” 凌鹿深有同感地点点头:“对,之前你抄方我看你也开了佛手。啊——”他突然想起什么,“明天我值班,没法来抄方了!” 余程打开檯灯,笑道:“没事。机会多的是。” “也是,来日方长嘛。” 如果真的当了他的研究生,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跟他上门诊。 一想到这点,凌鹿就忍不住地微笑。 10月的傍晚,还残留着夏天的余热。风吹动着窗帘,送来微弱的蝉鸣。有小虫绕着檯灯打转,一下下地撞向灯管。 凌鹿认认真真地看着书,不时抬头望向天花板,背诵书上的内容。余程则坐在他对面,阅读一本古籍。 他听到凌鹿低声诵读的声音,因此不断地想起严柯。当年贝贝也是像他这样,喜欢坐在窗边学习。但贝贝没有耐心,总是看一会儿书就抬起头来,对他笑,诱惑他。 小师叔,咱们出去玩儿吧。 余程不禁出神,嘴角露出温柔的笑容。 凌鹿没有注意到余程的变化。他在复习体格检查,这章的内容很多,需要完整记忆,因此他按照书上的顺序在自己身上一路摸下来,但合上书就会记错顺序。他忍不住嘆了口气。 “老师,面试会考操作嘛?”凌鹿扁扁嘴,无奈地趴在桌上,“体格检查好难啊,背不下来……” 余程回过神来,朝他的教材瞟了一眼,笑道:“面试考什么都有可能,所以你都要准备。你哪个检查不会?” 第32页 “会是都会,就是记不住顺序,还容易漏。”凌鹿给他看自己作的笔记,上面都标好了一二三四五,“比方说头面部检查……” “你做一遍给我看。” 凌鹿摸摸自己的头,喃喃背道:“首先观察头颅形状是否……” 余程忽然把椅子挪到他身边,端坐道:“你在我身上做。考试的时候也是在假人身上操作,你要适应起来。” 凌鹿一愣,唿吸明显急促了些,但还是“嗯”了一声,朝他伸出手。 “首先观察头颅大小和形状是否异常,并触诊……”凌鹿不自觉地躲避着他的眼神,轻轻按压他的头部,“……头颅有无压痛……包块……” “继续。” 凌鹿作了个深唿吸,抬起眼来与他对视:“然后观察颜面、眉毛的分布,有无脱落。双眼眼球的外形、上睑有无下垂,眼睑有无水肿、倒睑、闭合障碍等。” 余程鼓励道:“你背得很好,继续。” “然后是查视力……”凌鹿望向桌面寻找视力表的替代品,随手拿起了佛手,举到余程面前,“把近视力表放在眼前33厘米处,分别检查左右眼近视力。” “你这个视力表厉害了。”余程忍俊不禁,“这都看不见,怕是瞎了。” 凌鹿也笑起来,心情顿时没那么紧张。 情绪放松了,思路也清晰起来。他流畅地叙述着操作流程,象徵性地在余程脸上比划几下,很快就把头面部检查做完了。 “你管这叫记不住?”余程笑道,“你是不是要倒背如流才放心?” 凌鹿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我原来没在真人身上做过。一套连续做下来才发现还是挺好背的。” “主要得练,熟练了就好了。”余程朝教材瞟了一眼,说,“那继续吧,胸部检查。” 他神态自然地走到床边,躺下。凌鹿拿着教材跟过去,突然脸红了。 “首先充分暴露……”凌鹿越说越小声,“胸部……” “衣服我就不脱了。”余程笑笑。 凌鹿连忙点头,心却慌乱起来,忘记了下一步是什么。他用教材挡住脸,轻轻地念道:“观察胸部外形、对称性、皮肤、唿吸运动……r房等。” “男性也要观察r房。”余程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男性r房发育提示性激素水平紊乱。新生儿期会有生理性r房发育。如果是成年男性,就要考虑g丸癌、肾上腺肿瘤、肝硬化酒精中毒之类的病理性因素。” 凌鹿点头听着,等他说完了才后知后觉地拿出笔来记录。 “触诊吧。”余程道。 凌鹿冷静了一下,再次深唿吸,告诉自己这是教学,是常规体格检查,不要想多。 把他当假人好了! 【】 “嗯、嗯……”凌鹿脸红了,忍不住问,“老师,考试的时候会用真人吗?” “看情况,如果是比较方便的操作,考官可能会要求你在他身上进行。” 那不是完蛋了? 要是余程面试他的时候也抽到这种题目…… 凌鹿现在大脑一片空白,只好又偷看了一眼教材,然后继续说道:“由外上象限开始,”……【】 余程忍不住笑起来,凌鹿受惊地收回手,忐忑不安地看着他。 “你这么紧张可不行。”余程握住他的手,重新放回自己胸口,然后温和地说道,“体格检查虽然简单,但能快速有效地发现很多体徵。你知道每年有多少妇女通过r房触诊早期发现r腺癌吗?我们是医生,躺在我们面前的不是病人,是唿吸消化神经这八大系统,是疾病的载体,也是你学以致用的考题。(注)” 他是真的把成学生,为我传道授业解惑,而我却…… 凌鹿低下头,羞愧不已。余程笑笑,把他的手移到自己心尖搏动处,凝视着他说:“记住,你摸到的不是肉体,是生命。不要紧张,慢慢来,你会习惯的。” 噗、哒、噗、哒。 凌鹿听到他的第一心音第二心音,顺着手臂血管和神经,传递到他的心脏。胸口产生一种温暖神圣的感觉,他开始真心地感受到——这是生命的声音。 灵魂深处受到触动。有一种温暖而强烈的感情喷涌而出。 凌鹿几乎热泪盈眶。他抽抽鼻子,重新扬起一个笑容。 “好哒,老师,那我继续啦。” 註:八大系统是运动系统、神经系统、内分泌系统、血液循环系统、唿吸系统、消化系统、泌尿系统、生殖系统。 第24~26章 新的一周又开始了。这几天严柯一看到余程就紧张,怕他说起实验的事。余程确实提了, 当然, 并不是责备严柯的缺席,而是告诉他细胞长得很好, 让他有空去看看。 严柯如获大赦。 好不容易又熬到周五。中午大家都趴在办公桌上休息, 严柯睡不着,脱了白大褂到污梯间去抽菸(注)。 他是搬进公寓以后才开始抽菸的, 还不太习惯。但烟味能缓解焦虑,他喜欢把烟吸进肺里的感觉。 作为唿吸科医生,他清楚知道吸菸者的肺是什么样子。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反正—— 他把窗推开一点。这里的窗当然也是半封死的, 不可能给人跳楼。严柯望着窗外的车水马龙, 不知不觉出了神, 直至被菸头烫到手。 “唔!”他本能地松手, 菸头掉到了地上。手指有点疼, 他瞟了一眼,微微发红,还有焦油的痕迹。 但疼得……不算厉害。 是不是最近止痛片吃多了, 神经末梢敏感性下降了? 严柯弯腰捡起菸头,用指腹碰了碰火苗。灼痛感像电流一样刺上来,让他突然想到—— 我还活着。 即便大脑麻木,身体毕竟不是行尸走肉,还会对外界刺激有所反应。 心底莫名燃起一种无法描述的渴望,他把菸头对准手腕, 正要摁下去,叮地一声,污梯打开了。 严柯赶紧把菸头掐灭扔掉,背过身去,听见护工哼着歌走出来,跟他打招唿。 严柯笑着看他走掉,同时稍稍恢復一些理智。 不要在这里,有监控。 不要在手腕上,小师叔看到会担心,别人也会问。 他假装平静地回到更衣室,换上白大褂,然后去跟护士讨了卷纱布,把烫伤的手指包起来。 余程看见了,果然问他手指怎么回事。严柯摸摸鼻子,笑说被门夹了。余程欲言又止。他本想今晚带严柯去给细胞换液体,这下也只好作罢。 相比之下,凌鹿就积极多了。 换液其实很简单。细胞会贴壁生长,但细菌和真菌不会,所以换液体时稍作沖洗就可以把污染物清除,同时还可以补充营养液。 第33页 余程取材时无菌操作很严格,培养瓶里几乎没有污染。他给凌鹿讲解了换液的操作要点,并亲自示范,最后还留了一瓶让凌鹿来换。 凌鹿又高兴又紧张,时刻谨记无菌操作,生怕因为自己的失误影响实验结果。余程却让他放轻松,这瓶是特意留出来的,不计入最后数据。 ——这瓶,本来是留给严柯练手的。 换好液体以后,余程坐到显微镜前,打开光源。凌鹿有些诧异:“余老师,这个显微镜好像跟我们学校里用的不一样。” “学校用的是光学显微镜吧?” “对对对,这个不是光学?” “这是萤光显微镜,用紫外线当光源的,解析度比光学显微镜更高。而且可以通过萤光反应观察到细胞里的一些物质,比如说叶绿素。光学显微镜就不行了。” 余程把培养瓶放在镜头下,仔细调整着位置,然后招手道:“来,过来看。” 凌鹿好奇地凑上去,惊喜地发现每一个细胞都清晰可见:“哇,原来肺细胞长这个样子!” 凌鹿情不自禁地用双手捧住目镜,余程又道:“你可以自己调一下视野。” 凌鹿正想问怎么调,余程忽然抓起他的手,放到目镜旁的齿轮上:“在这边,有横竖两个齿轮,可以调整不同方位。你自己试试看。” 凌鹿只觉手背一暖,余程握住他的左手,微微转动着齿轮。镜下视野随之缓缓移动。 “右手放在这边,可以微调放大倍数。”右手也被轻轻握住,放在右侧的小旋钮上。 这样,几乎是被环抱的姿态。 凌鹿甚至能感觉到背后那个温暖的胸膛,但仅是短短一瞬,余程就松开了手。 凌鹿不禁失落,同时为自己的胡思乱想感到羞愧。 其实没有必要。 余程看到他微微泛红的脸颊,像成熟的水蜜桃一样鲜嫩。视线便顺着他的颈项,肩背,滑落到他窄细的腰肢。 只是看个显微镜,为什么要翘着屁股? 余程不动声色地眯起眼睛。忽然站起来,一手轻轻搭到凌鹿腰上,感受这具美好肉体的温度。 凌鹿勐地直起身,像受惊的小鹿似的,眼睛水汪汪地盯着他。 余程若无其事地欣赏着他那惶然无措又无辜的可爱神情,同时把椅子推过去:“坐下看吧。”仿佛刚才那肢体接触只是为了让他坐下。 “嗯……嗯。”凌鹿慌乱应声,笨拙地拉过椅子。 实验室里只有他们两人,因此彼此的唿吸清晰可闻。余程知道凌鹿正在克制着喘息,因为他的心跳已经剧烈到衣襟都微微颤动。 这么容易兴奋,是处男吗? 至少后面应该是第一次? 余程看看时间,才八点。他不想这么早就放小鹿回去,于是随口问:“除了细胞还看见别的东西没?” “看见了。有一粒一粒的东西……”凌鹿小心翼翼地让出位置,余程便凑过去看。 “这是真菌孢子,就是污染……怎么这么多?”余程有些诧异,下意识地把凌鹿推开,仔细地观察起这瓶细胞来。 凌鹿站在一旁十分尴尬:“呃,这瓶好像是我做的……” 余程看了看瓶上的标籤,失笑道:“还真是。” 凌鹿一下子脸红了。余程安慰道:“没事,第一次能做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我还记得我第一次做细胞实验,种好了拿到显微镜下一看,哇,好多细胞啊,就特别高兴地喊师兄来看。师兄看了一眼就嘲笑我说,你这个真菌培养得真好啊。” 凌鹿忍俊不禁:“那怎么办?换液洗掉吗?” “我那会儿也是这么想的,加点抗真菌药下去,多换几次液不就行了?结果一个礼拜以后,真菌越长越多,细胞反而全死光了。师兄直接把我的板子扔了,还说要举报我在保温箱里养蘑菇。我真是心痛,第一次的实验成果啊,唉!” 凌鹿笑出声,又重拾了自信。 就这样,两人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已经十一点。 “糟了,你们宿舍门禁要到了吧?”余程故作担忧地看看时间。 “这边宿舍没有门禁的。”凌鹿吐吐舌头,“不过是该走了。” 两人换下白大褂,一起走到医院门口。末班车早就开走了,余程便领着他去路口等待计程车。 “余老师,咱们两个宿舍不顺路吧?”凌鹿虽然心有不舍,还是乖巧地道,“我自己回去就行了。” 余程道:“太晚了,你人生地不熟的,我不放心。再说今晚也要怪我忘了时间。” 凌鹿没再坚持,只是笑着说了句“好吧。” 等了快半小时,一共才三辆计程车路过,还都是有客的。余程早就猜到这样的结局,于是顺理成章地提议道:“要不咱们走回去吧?从这边走到你们宿舍估计也就二十分钟。” 凌鹿倒是很高兴,好像早就想这么说了,只是不好意思。 于是两人并肩朝学生宿舍走去。医院附近的道路非常宽阔,此时车辆很少,周围万籁俱寂。 “感觉整条马路都是我们的。”凌鹿情不自禁地走到马路中间,张开双臂大口唿吸凌晨微凉的空气,心情非常好。 “以前半夜在学校里闲逛,也会有这种感觉。好像整个学校都是我的……”余程含笑望着他,不时朝后方瞟一眼,确认远处没有车开过来。 “也是做实验吗?” “嗯。” “余老师,你这么喜欢做实验,为什么会来当中医呢?不是西医实验更多吗?” 余程笑道:“因为我高中是学文的,报不了西医。” “啊?” 余程打趣道:“难道我不像文艺青年?” “不不不。”凌鹿想了想,露出一种天真的思考表情,“我觉得你身上有种书卷气……不是书呆子的那种感觉,是像书生,唔,文人气质?”他顿了顿,“但有时候你又……比方说做实验的时候,给我讲课的时候,还有……教我体格检查的时候……” 他说着说着声音低下去,脸上微微泛红,很显然是陷入某种意乱情迷的回忆。 余程心情愉快,耐心地等他说下去。 “其实我经常觉得你像西医。你不是说‘病人是疾病的载体,是八大系统的集合’吗?这哪像中医说的话呀……”凌鹿用一种近乎呢喃的语气,微笑地说道,“总之就是气质矛盾,既理性又感性,既冷酷又——” 温柔? 余程回头看了他一眼,凌鹿对上他的视线,有些恍惚地接道:“——温柔。” 余程只是笑笑,没说话。 两旁的路灯投下暖黄的光晕,将两人的影子重叠交错。夜色寂寥,整个世界安静得好像只剩下他们俩。吸入肺中的空气微微发凉,但比肩而行的两人都能感觉到彼此近在咫尺的体温。 第34页 仿佛这条路有无限长,仿佛这样下去就可以走到世界的尽头。 气氛这么好,还在犹豫什么? “过了这条马路就到了。”余程望着学生宿舍的方向,笑着说,“晚上走感觉比白天长呢。” 他朝前踏出一步。小鹿终于忍不住,伸手拉住他。 却只敢拉住衣袖。小心翼翼地,惹人怜爱地。 “老师……”凌鹿低低唤道。 “嗯?” “我喜欢你。” 小傻瓜,总算肯说了。 余程望着马路对面的路灯,默默开始读秒。 5,6,7。 灯下有只蛾子,拼命地撞击着灯罩。 13,14,15。 凌鹿的手也慢慢松开,可以感觉到他动作的僵硬。 差不多了。 “……小鹿。”余程没有回头,微调着声音的低沉程度,“回去吧。” “……嗯。”凌鹿抽了抽鼻子,没有再说什么。如此长久的沉默,已经是回答。 穿过马路就是学生宿舍。此时所有寝室都已经熄灯,整栋宿舍楼笼罩在黑暗中。 余程陪凌鹿一直走到楼梯口,凌鹿始终低着头,此时终于抬起眼,努力挤出笑容道:“谢谢老师,老师再见。” 余程没说话。 却在他心灰意冷地转身之时,突然伸出手,用力把他拉回来。 “?!”凌鹿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摁到了墙上。 简短地对视,让凌鹿看清他眼中的复杂情绪,然后吻上去。 出于个人爱好,余程选择了舌吻。从凌鹿起伏的胸膛和混乱的喘息可以得知,他也乐在其中。 余程故意挤进他两腿之间,让他无处可逃。却又装作未曾察觉,并不抚慰他。 只是捧着他的脸,深情缠绵地亲吻。 凌鹿笨拙地回应着他,双手情不自禁地环住他的脖子。余程却在此时突然推开他,露出复杂的神情。 凌鹿喘息着,迷乱地仰视他。 余程轻嘆一声,再次吻上他的唇。这次却是蜻蜓点水,温柔而克制。 “回去吧。”余程说。 离开了温暖的怀抱,凌鹿呆呆地点点头。 余程走出楼梯口,回过头,看到凌鹿也恰好回头望他。两人视线刚一对上,凌鹿就害羞地逃跑了。 真可爱。 今晚他将辗转反侧,他将反覆回味这个吻,他将为这暧昧不明的态度彻夜难眠。 余程感到非常愉快。 与此同时,刚刚结束应酬的张行端路过了严柯的公寓,一时兴起上了楼。 “睡这么早?”他在黑暗中摸上床,手指熟练地穿过睡衣。 “嗯……”严柯闭着眼睛,没什么反应。 张行端停下来,挑眉道:“你刚自己玩过?” “没有……”严柯迷迷煳煳地去拉裤子,刚脱一半就停了下来,像是睡着了。 张行端难得好兴致,摸着他玩了一会儿,严柯还是睡得像死了一样。 “严柯?”张行端突然觉得不对,起身开灯,发现严柯脸色很差。他皱起眉头拉开床头柜,里面竟装满了药盒。张行端大惊失色,拿起药盒一看,全都是精神类药物。 “你他妈——”他愤怒地揪着严柯的领子,“你吃了什么?你在找死吗?!” “没吃多少……”严柯被他晃得难受,半眯着眼睛,反应迟钝地道,“我本来想睡觉了……谁知道你要来……” 张行端粗暴地把他拎起来,严柯不满地推着他:“干嘛呀……” “去急诊洗胃!”张行端把他裤子拉好,外套穿上,恼怒道,“你给我站好!” “不用洗啊……我就吃了……一点点……”严柯烦躁地挣扎着。 “到底多少!” “四片……” “什么四片!” “止痛药……” “还有呢!” “安眠药……四五片……”严柯站不稳,软绵绵地挂在他身上,不耐烦道,“大惊小怪什么……这点量没事……” “你说没事是给病人用过没事还是自己一直就这么吃?”张行端强行把他拖到门口,腾出手去开门,严柯就从他肩上滑了下来。张行端见状更加暴躁,大骂道,“你他妈现在这个鸟样子还说没事!能不能别折腾了!安分两天不行吗!” “你别吼我……”严柯痛苦地捂住耳朵,小声哀求道,“真没事……你让我睡一觉就好了……” 张行端看他这副可怜模样,也有些不忍心,于是又把他抱回床上。严柯很快睡着了,张行端却烦躁不已。无意间又瞥见严柯手上的纱布,他狐疑地拆开一看,一个破掉的水泡,脏兮兮的,边上还有焦油的痕迹。 菸头烫的?! 他什么时候开始抽菸的?居然还自残?! 张行端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把余程拉过来让他好好看看严柯的鬼样子。再这样下去成什么了?真想搞出人命来? 两个兔崽子!都不是好东西! 隔天早上严柯被掀了被子,刺眼的阳光直射在脸上,他被迫挣扎着醒来。面前站着张行端,皮笑肉不笑的。 “你干嘛……”严柯害怕地看着他,试图去拉被子。 “起来。去医院。”张行端丢了一套衣服在他身上。 “今天我又不上班。”严柯对昨晚的事已经记忆模煳,小心翼翼地问道,“昨天……” “不是中医院。去脑病医院,我给你约了个专家。” 严柯一愣:“脑病?” “去看抑郁症!”张行端烦躁地把他拉起来,强行给他套上衣服,“你生病了自己心里还没点数吗?!给我去看病!” “你神经病啊!我只是心情不好,怎么可能抑郁症?”严柯不满道,“我一富二代不愁吃穿,得什么抑郁症?” 张行端皱起眉头,想了想,表情缓和下来。他怜惜地摸了摸严柯的脸,柔声道:“阿柯,你其实心里明白的,别再自欺欺人了。听话,好不好?” 严柯不反抗了,沉默地咬住嘴唇。 果然吃软不吃硬。严柯是一只张牙舞爪的猫,咬人挠人只是因为害怕。他的攻击性是假的,他其实不堪一击。 张行端拿过衣服,柔声哄道:“乖,自己穿上。我带你去看病。” 张行端给他约的是省里首屈一指的专家,姓林,是个温和慈祥的老奶奶。严柯的祖母外祖母都去世很早,因此对老太太很有好感。 张行端把他介绍给林主任以后就离开了诊室。一个小时以后他被叫回来,严柯眼睛已经哭肿了。 “初步可以确诊了。”林主任没有把那三个字说出来,只是温和地说道,“但还要做几个检查,排除一下别的器质性病变。” 第35页 “要住院吗?”张行端问 “住也可以,不住也可以。”林主任轻轻拍了拍严柯的手背,声音慈祥,“孩子,你也是医生,自己决定吧。” 严柯低着头不说话。张行端道:“住吧,他这样也没法上班。” “不,你错了。”林主任用眼神制止他,“这孩子很有责任心,他是不会轻易离开岗位的。但他不能过度劳累,所以也需要适当照顾。” 张行端面露难色:“林主任,你知道他们唿吸科……” “我不想休假。”严柯小声打断他。 张行端皱起眉头。 林主任嘆了口气,让严柯先出去等。张行端在办公桌前坐下,客客气气地问道:“林主任,他发展到什么程度了?” “按照评分量表来看是中度。他的躯体症状出现得很早,反覆地头痛和失眠,并且有药物依赖。他承认有过自杀自残行为,但都被人阻止了。” “他自残我知道,不过自杀……”张行端眉头皱得更紧,“那倒是麻烦了。” 林主任点点头:“这几天是他的发作期。抑郁症发作期可长可短,有可能几天就好了,也可能持续几个月,现在他身边最好有人陪着。我给他开了点药,你要监督他吃。” “这个当然。” “药物早期容易有不良反应,甚至可能加重他的头痛失眠。我已经跟他说过了,他也表示理解。”林主任无奈地笑笑,语气怜惜,“毕竟是同行……这个病的预后怎么样,他心里也是清楚的。” “会好吗?” 林主任嘆了口气:“很难。会经常反覆,而且不能停药。” 张行端点点头:“好的,我明白了,谢谢主任。” “小张,你也有要注意的。”林主任诚恳地望着他,“不光是你,还有他的父母,他身边亲近的人。你们要知道抑郁症是一种生理疾病,不是简单的情绪低落或者想不开。他的悲观和痛苦不是自己选的,是大脑有了病理改变。他也不想这样的。” “好的。”张行端也嘆了口气,“那我什么时候带他来复诊?” “一个月以后吧。如果副作用很严重的话,随时来找我。” “好。” 张行端正要走,林主任忽然又道:“对了,小张,之前你说的那位朋友,我劝你还是少和他接触。” 张行端笑了:“没事,我有分寸。” 林主任摇头道:“这是目前唯一一种无法用药物控制和治疗的病,甚至连改善症状都不可能。这是先天性疾病,是生理缺陷,你明白吗?” “我明白。”他微笑着说,“我会对自己的行为负责的。” 林主任一愣,无言以对。 张行端走出诊室,看到严柯呆呆地坐在走廊上,眼睛还红红的。张行端笑了笑,走过去揉揉他的头髮:“小可怜,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严柯低着头站起来,遮遮掩掩,不想被人看到脸。 张行端从包里拿出一个黑色口罩,笑嘻嘻地给他戴上,宠溺道:“小笨蛋,一直叫你随身带口罩,怎么老是不记得呢?” 註:污梯是后勤人员运送污染物的通道,原则上不允许病人进入,属于后勤区域,因此有些医生也会在这里抽菸。 25. 张行端把严柯送回公寓的时候,凌鹿都快把门砸烂了。看到两人回来他反而一愣,然后傻乎乎地喊了句老师们好。 “你怎么来了?”张行端对这个实习生印象深刻:年轻貌美,可惜傻。这种人容易坏事,所以他不碰。他掏出钥匙开了门,随手把药袋子丢在桌上。 “我今天本来和他有约。”严柯嘆了口气,愧疚地说,“早上走得急,忘记带手机了。” 小鹿一定急坏了。 “没事没事。”凌鹿眼睛盯着药袋,想问又不敢开口。他隔着塑胶袋努力辨认药名,张行端不悦地瞟了他一眼,立刻又和颜悦色道:“你不是要考研么?不赶紧回去看书?” “他知道的。”严柯疲惫地坐到沙发上,不想摘口罩,“我跳楼就是他拦的。” 张行端很诧异,迅速思考一番,震惊不已:“你在医院跳楼?!” 凌鹿忙道:“他不是!他没有!” 张行端用看傻子的表情看着凌鹿。 凌鹿有些尴尬,于是转移话题道:“严老师到底生什么病了?” 张行端道:“抑郁症。中度抑郁。” 凌鹿先是惊讶,很快又觉得果然如此。不禁露出了难过的神情。 “现在这件事就只有余程不知道。”严柯蜷起身子,低声道,“我不想他担心。” 张行端无奈道:“你们两个傻,别以为余程也傻。你吃药有副作用他看得出来。何况平常我不在你身边,我得让余程盯着你。” 凌鹿不假思索道:“我可以陪他!” 你算个什么东西? 张行端越来越不喜欢这个说话不经脑子的小朋友。 “不行。”张行端果断拒绝,“他的病不能瞒,出事了谁来担责任?不光是余程,还有他……” “别告诉我爸!”严柯几乎尖叫起来。 “那就通知余程。”张行端斩钉截铁。 严柯瑟缩了一下,低头抱住双膝。凌鹿看不下去了,拦在张行端面前:“张老师,你别这么逼他,他都已经这样了!” 严柯却道:“好。”声音轻轻的,“那就告诉他吧……” 张行端去阳台上打电话了。凌鹿还有些气愤,坐到严柯身边说:“他干嘛一副兴师问罪的态度?你——”他看了看那一大包药,不满道,“你生病又不是你的错!” 严柯低着头说:“你回去看书吧,快考研了。” 凌鹿愣了愣,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留下的理由。其实他今天来不光是为了动物园之约,更多的是为了告诉严柯,余程吻他了。 他的暗恋得到回应了,他想把这喜悦与严柯分享。但严柯现在这样,他实在说不出口。 凌鹿还是放不下心,他对张行端有一种莫名的不信任。便说:“看书也不差这一会儿,我帮你收个衣服吧。” 他走到阳台,一看张行端在轻声打电话,心想至少等余程过来才能走。于是迅速地收了衣服,抱进严柯房间里。 余程很快赶来。严柯一开门,余程就把他拉进怀里。 “为什么瞒着我?”余程声音颤抖,“贝贝,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熟悉而温暖的味道将他包围,严柯忍不住抓紧他的衣角,额头抵着他的胸膛:“小师叔,我不想你担心。” 余程怜惜地捧起他的脸:“但你这样——”无意间瞥见一个人影,他和凌鹿对上了视线。余程迅速移开眼,凝视着严柯说,“你这样不是更让我担心吗?” 第36页 凌鹿站在卧室门口,抱着一堆叠好的衣服,不知所措。 余老师——余程的眼神,就和那晚吻他时一模一样。但现在他却抱着严柯,对他柔声安慰。 而严柯,那种委屈的,撒娇般的神情,爱意根本掩藏不住。 ——原来严柯暗恋的人,就是余程? 原来我们——喜欢的是同一个人—— 他甚至还想和严柯分享与余程接吻的喜悦……真是可笑……不,幸好没有!幸好他没有说出口…… 张行端从阳台走回来,看到凌鹿呆呆地站在那里,心里也是一个问号。再看余程正搂着严柯卿卿我我,顿时明白了。 余程动作够快的啊,这实习生才来了一个多月吧,已经勾搭上了? 不过这孩子倒确实是余程喜欢的款,天真善良,跟严柯一样好骗。这种小朋友养好了就是橡皮泥,随便他捏圆捏扁。关键是长得还好看。 把大众情人圈养在脚边,余程就爱干这事儿。 现在两只小狗都可怜巴巴地等着爱抚,就看余程怎么操作了。 张行端笑嘻嘻地靠在阳台上,看戏。 余程像是没看到凌鹿似的,神情自然地拉着严柯坐到沙发上,一边拆着桌上的塑胶袋一边问:“这些都是你的药?” “嗯。一个月的量。” 严柯把病歷拿出来给他看。余程看完,又把每种药的说明书拆出来,皱起眉头:“副作用发生率这么高……” “没关系的,反正我本来也在头痛。”严柯乖巧地说,“林主任告诉我刚开始会加重症状,我做好思想准备了。” 余程道:“那你止痛片现在吃多少?” “……不多。”严柯下意识地朝阳台望了一眼,却看见张行端意义不明的笑容,“……就疼得受不了的时候吃一片。” “贝贝,别撒谎。”余程嘆了口气,“你不是不想我担心吗?那就不要瞒我,跟我说实话。” 严柯无奈:“……四片,一天两次。” “你痛得这么厉害?”余程很惊讶,随即自责道,“也怪我粗心,平常看你没精神,还以为是失眠的原因。我早该发现是止痛片镇静效果……” 严柯忙道:“我也以为只是偏头痛,所以想用止痛片压下去。现在既然确诊了,吃了药应该会慢慢改善。” 余程怜惜地揉了揉他的头髮,还想说什么,凌鹿忽然走过来,僵硬地说:“老师,我先走了。” “咦,小鹿也在啊。”余程像是刚刚才注意到,微笑地点点头,“好,你先回去吧,路上小心。” 严柯抬起头,凌鹿却像是躲避他的眼神一般,迅速离开了。 张行端没看到想像中的好戏,也兴致缺缺地晃过来。 “你俩继续腻歪吧。走了。” 余程应了一声。张行端带上门,加快脚步追了上去。 凌鹿慢吞吞地在小区里走着,很显然正经歷着巨大的情绪波动。张行端笑嘻嘻地凑上去:“吃醋了?” 凌鹿瞪了他一眼,居然眼睛红红的。 “现在才哭?刚刚干嘛忍着?”张行端幸灾乐祸道,“捉姦在床还不爆发一下,难不成你打算原谅他?” 凌鹿停下来,盯着他,哽咽道:“张老师,你能不能别这么坏?” 这话这语气这小眼神儿,跟撒娇似的,真是我见犹怜。张行端突然理解余程喜欢玩弄小朋友的原因了,并且对这只小傻鹿开始改观。 没想到凌鹿接下来说:“我哭不是因为余程脚踏两条船,我是心疼严老师。他已经抑郁了,他的精神支柱却是个骗子。我也气我自己,明明知道真相,却不敢告诉他……这不就相当于帮余程撒谎吗?” 张行端愣住了。 凌鹿抽噎了一下,哀哀的眼神望向张行端:“你也不会说的,对不对?但这样——” 他忽然按住胸口:“但这样,严老师好可怜——我们这些人,看起来好像对他很好,其实都是骗子。只有他一个人被蒙在鼓里,太可怜了。” 张行端没料到他的想法会这么天真幼稚,却又这么……深沉。一时无言。凌鹿擦擦眼泪走了,张行端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 这孩子…… 可惜了啊。 张行端懊恼地啧了一声。 早知道他这么可爱,就算是个傻子也要骗到手。现在没戏啦。 不过,他和严柯倒是有戏了。 26. 星期天余程没去坐堂,在公寓陪了严柯一天。凌鹿反倒去了中药房,被挂号的小姑娘告知余医生今天停诊。他怅然若失地走出药房,仿佛听到正式宣告: 你被抛弃了。 不过这样也好,至少余程能一心一意地陪严柯。 凌鹿坐公交车去了市立图书馆,发现真的像余程说的那样,到处都是小朋友,根本找不到地方自习。他回到公交站台,茫然地看着路线图,突然看到一个眼熟的车站。想了一会儿,原来是古文书店那站。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上了那路车。 小巷还是那条小巷,诗情画意却变得那么虚伪可憎。凌鹿来到书店前,看到今天的小黑板上写着“负能量禁入”,只好孤零零地站在门外。 老闆也不在,通往后院的门关着。他是不是又在欣赏那幅画? 为谁偏照醽醁…… 凌鹿忽然鼻头一酸,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他哭了一会儿,突然感觉背后有人。一回头,小老头拎着一袋小柿子,正愣愣地看着他。 凌鹿张张嘴,声音却哽住了。小老头一声不吭地跑进店里,拿了个黑板擦出来,刷刷刷地把“禁”字擦掉了。然后改成“进”。 负能量进入。 凌鹿一步跨进店里,嚎啕大哭。 小老头没问他为什么哭,也没问他怎么一个人来,只是拎了个垃圾桶过来,掰开小柿子给他。凌鹿接过吃了,眼泪继续掉,小老头就继续餵。这样吃了好几个,凌鹿打了个饱嗝,不好意思地说:“再吃下去我要拉肚子了。” 小老头指指后屋:“洗手去,擦干了再过来。” 凌鹿乖乖地把手洗干净,然后回到店堂里看书。书真是好东西,看了一会儿心就平静了。 天快黑了,凌鹿向小老头道别,说:“谢谢你。” “嗯。”小老头举着放大镜看书上的小字,头也不抬。 凌鹿回到宿舍,一夜好梦。 星期一,又是新的开始。 考研报名即将开始,一起考研的同学们都开始约见心仪的导师,凌鹿却还犹豫不决。 这些天来发生了太多事,让他恍如隔世。舍友还当他是压力太大,约他打游戏放松一下。他看着舍友就想起萱萱,想起余程,想起和严柯促膝长谈的那个夜晚。 第37页 ……就这样结束,真的好吗? 心里有事,怎么都看不进书。他彻夜难眠,终于在星期二早上下定决心,去了科教科。 然后是唿吸科主任办公室。 然后是余程的,副主任办公室。 “我以为你再也不会来了呢。”余程签着病歷,头也不抬。 凌鹿关上门,在他面前坐下,说:“余老师,我想过了,我还是想报唿吸科。” 余程有些诧异,继而微笑道:“可以,欢迎。你放心,我不会给你穿小鞋。说实话我很欣赏你,我也不希望因为严柯……” 凌鹿打断他:“我想报王主任的研究生。” 余程一愣。 凌鹿道:“我跟王主任已经说好,他答应我只要过了笔试就收我。” 余程眯起眼睛,揣测着他的意图。 “我也跟科教科申请过了,想多学习唿吸科的内容,所以每个星期有半天可以来抄方。王主任让我跟你。” “所以呢?”余程抬起头,眼神凌厉地逼视着他。 凌鹿毫不退缩,直视他的眼睛。 “星期一你的门诊我不会来。我跟严老师上周三门诊。明天就开始。” 第24章 星期三,严柯和余程有说有笑地来到门诊, 惊讶地发现凌鹿也在。 “忘了告诉你了, 小鹿想报我们科研究生。王主任让他跟我抄方。”余程瞟了凌鹿一眼,微笑地解释道, “我和小鹿商量了一下, 觉得还是来帮你的忙比较好。” 严柯十分感动。余程把他的水杯放在桌上,凑到他耳边轻声嘱咐:“不舒服立刻叫我。”然后走了。 凌鹿目送他离开。严柯反而有些不好意思, 笑着坐了下来。 “要辛苦你了。普通门诊挺累的。” “所以我才会来呀。”凌鹿笑吟吟地把键盘放到自己面前,然后起身去开门。 严柯不自觉地紧张起来,等待病人一拥而入。 人声鼎沸。然而凌鹿清亮的声音穿透人群。 “大家把病历本都给我!我来给你们排队!”凌鹿用身体挡在门口, 动作麻利地收下十几本病歷。 严柯心里一安, 点开门诊系统, 叫出1号的名字。 “1号!1号来了吗?”凌鹿放了一个病人进来, 然后指挥病人排成直线, 朗声道, “我会按照顺序叫名字,大家不要急!有要看报告或者开化验单的吗?都先交给我,我们新病人和化验单轮流看!” 诊室里顿时清清爽爽, 病历本也整齐地码好。凌鹿坐回电脑边,望着严柯,等待他的指令。 “上唿吸道感染。”严柯已经给1号病人看过扁桃体,他扔掉压舌板,脸上挂着笑容,“开个血常规加crp, 验完血再回来开药。” “好哒。”凌鹿熟练地点开检验项目。在严柯到来之前,他已经把门诊系统研究透彻了。 舒服,真舒服。 带徒抄方,这可是主任级别才有的待遇啊。 有了凌鹿的帮助,严柯看病看得飞快。十一点半刚过,已经看了百来个病人了。 “你先去吃饭吧。”严柯瞟了瞟队伍,还有三十几个,今天可以在一点以前看完了。 凌鹿道:“我不饿。” “没事,你去吧。下午不是还要回急诊么?” 凌鹿想了想,说:“那我先去帮你买饭吧,晚了食堂没菜了。老师,你有什么忌口吗?” 严柯没什么胃口,但还是掏出了饭卡:“没有,都行。你买饭也刷我的卡好了,再去超市买点酸奶什么的。辛苦你了。” “好哒。”凌鹿眉眼弯弯地走了。 边上的病人也忍不住夸这孩子乖巧懂事,当然主要还是长得好看。严柯也不禁感慨万分。 凌鹿一来,病人说话都变温柔了……这个看脸的世界啊。 凌鹿很快买饭回来了,站在诊室门口对病人们说:“不好意思医生要吃饭了,休息几分钟再继续看。” 严柯一愣。门外等候的病人不满起来,甚至有人问:“你们医生还吃饭啊?” 凌鹿不高兴了,气鼓鼓地道:“对啊,我们不光吃饭,还喝水还上卫生间呢!厉害吧!” 完了完了要被投诉了。 严柯忍不住笑出声。 没想到那个病人却受到了其他病人的一致指责,大家都体谅地说马不停蹄看了一上午了,是该休息一会儿了。等严柯把手头的病人看完,凌鹿掩上了诊室门,这才去走廊上拿了热水瓶,给严柯的茶杯里加水。 “我打了两份不一样的菜。”他把饭菜从袋子里拿出来,询问地望向严柯,“老师,你要吃哪个?” 严柯随便拿了一份,忍俊不禁道:“你这么怼病人是要被打死的。” “那也要讲道理嘛!我们是人啊,又不是穿上白大褂就真的变成天使了。”凌鹿不满地撇撇嘴,“而且老师你自己都生病了……你照顾他们,谁来照顾你呢?” 你已经把我照顾得很好了。 严柯感激地笑笑,开始享用这难得准点的午餐。 夜晚。 余程看着严柯吃下药,坐在床边陪他说了会儿话。严柯很快睡着了。 张行端嘴里叼着苹果走进来,看见余程正给严柯掖被子,忍不住发笑:“你简直是模范老公。” “声音轻点。”余程头也不抬道,“别吵醒他。” 张行端用苹果戳了戳严柯的脸蛋,笑嘻嘻地道:“没事儿,他吃完药睡得跟死了一样,我们在这儿干炮他都醒不过来。” 他咬了一口苹果,抬起余程的下巴,用嘴餵给他:“这苹果不错。” 余程咽下去:“嗯。出去吧。” 两人来到阳台,余程打开窗,欣赏外面的湖景。张行端倚在窗台上,咬着苹果问:“对了,你那小鹿怎么样了?我还想看你怎么保一争二呢,没想到你直接把人当弃子扔了。” 余程平静地说:“跟贝贝比起来,他什么都不是。” “你这个人渣。”张行端笑嘻嘻的,“这孩子也傻,自己一个人哭唧唧地跑了。换做是我就找把菜刀噼了你。” 余程不知为何笑了笑:“你一定猜不到,他现在在跟严柯抄方。” “严柯?普通门诊抄什么方。而且还是那个引人注目的小鹿……他这会儿又不怕同事说闲话了?” “他一个人忙不过来,又不肯停诊,是得有个人帮他。” “不对。”张行端从他嘴角的笑意里,敏锐地察觉到端倪,“你这条大灰狼在打别的主意。” 余程含笑道:“真没有,就是觉得……角还没长硬,他就拿软软嫩嫩的鹿茸来撞你。你说有多可爱?(注)” “你就玩儿吧。”张行端露出玩味的眼神,忽然道,“对了,我明天要出差。” 第38页 余程道:“去吧。” 张行端又笑嘻嘻地补充道:“是去b市,你老家。” 余程瞟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註:鹿茸是雄鹿未骨化而带有茸毛的角,中医称为血肉有情之品。 第25章 抗抑郁药的疗效很显着,贝贝这几天无故流泪的次数减少了, 自残自杀也没有过。但副作用非常明显, 原先的头痛和失眠果然加重了,现在还增加了胃肠道反应, 主要是食欲不振、噁心呕吐, 以及轻中度腹泻。 即便如此,药绝对不能停。 只要坚持治疗, 病情一定会改善。副作用只是一个必经的过程,熬过去就好了。 虽然刚开始会有点痛苦。 贝贝也明白这个道理,他可以忍受的。 因此余程在针灸之外又给他开了中药调理。他们唿吸科有很多老年病人, 病得太久心肺肾都不好了, 子女又不能常伴身边, 焦虑抑郁的有很多。余程在这方面用药也算有心得, 给贝贝开药自然更是深思熟虑。 尽管医院代煎很方便, 余程还是买了砂锅, 亲自为他煎药。药还是那些药,但他花时间去煎,这碗药就会变得珍贵, 贝贝就会更加努力喝掉它。 贝贝是个好孩子,乖巧懂事,只要跟他讲道理他就会听,只要对他好他就会感激。 毕竟是严老教出来的孙子,和别人不一样。 其实贝贝确诊抑郁症后,余程反而感到欣慰。原来是生病了, 所以记忆力认知力判断力会下降,所以他没法写论文没法考博。否则,那么聪明的孩子,怎么可能—— 余程再次想起高中时代的贝贝。那时候他简直是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会念书也会玩,非常优秀。可惜高考时太紧张了,连着三天都在拉肚子,吃什么药都不管用,所以才会沦落到五年制本科,而不是九年制本硕博连读。 不过也没关系,他会读博的。反正自己手里有课题,论文只要贝贝署名就可以了。 等他养好了病…… 余程掏出钥匙,打开公寓的门,听见贝贝在洗手间刷牙的声音。 真是个好孩子,因为他会来接他上班,所以提前起床了。 “阿柯,早餐在桌上。”余程朝卫生间喊了一声,然后去冰箱里拿牛奶。 贝贝坐到餐桌前,看着丰盛的食物面露难色,悄悄嘆了口气。余程假装没看见,把中药端过来,看了看手錶,微笑道:“时间还早,慢慢吃。” “……嗯!”他抓起包子,咬了一大口,惊喜地问,“这个肉馅儿量好足啊,哪里买的?” 明明吃不下去,却还努力地吃。 多么惹人怜爱。 余程含笑道:“好吃的话我明天再去买。” “小师叔,你不用天天来接我的……”贝贝嘆了口气,“你过来也不方便,特意绕一趟,你得多早起床呀……” “没关系,只要你能早日康復。”余程发自真心地说道。 “可是抑郁症是不会……”贝贝难过起来。 “会好起来的。”余程揉揉他的头髮,微笑道,“不管你病多久,我都会陪着你。谁让我是你的小师叔呢。” 贝贝的眼睛湿润了,他慌乱地低下了头,大口啃包子。 小可爱,总是这么容易感动。 多吃一点,你需要营养,让身体健康起来。 余程温柔地凝视着他,内心充满期待。 出门之前,余程去了趟洗手间,把不知道哪来的柠檬洗衣液扔进垃圾桶,然后换上他从宿舍带来的洗衣粉。 贝贝不懂得内裤要和外衣分开洗的道理,所以这几天都是他在洗衣服。 严柯看他拎着垃圾袋出来还很不好意思,想接过去,被余程含笑制止。 唿吸科的同事们显然也已经注意到,这些天余程和严柯都是同进同出。大家都看过那条微博,知道了严柯的性向,但是余程?他们觉得余程这么好的人,怎么会也是个基佬呢? 没人敢开口问,所有人都在暗中观察。就连组里的实习生都时不时地偷瞟两人,试图确定两人的关系。 到底是普通的同门,还是……? 严柯不傻,他开始注意自己的言行,尽量和师叔保持距离。余程当然也不傻,他不刻意不做作,对严柯对同事都还是一如既往,丝毫不为谣言所动。 傻的只有凌鹿。 作为行走的院内头条,他的一举一动都受人关注。所有单身、适龄、有自信的姑娘们都蠢蠢欲动着,努力制造机会跟他花式邂逅。大家都知道他要考研,于是师姐们倾囊相授考试经验和复习资料,女同学们则日常约自习。 幸好他这个月在急诊,夜班很多,白班时间也不固定,给诸位大灰狼制造了一定困难。 很快有人发现,他居然周三上门诊?而且是忙到飞起的唿吸科普通门诊? 天赐良机嘛这不是! 于是,凌鹿第二次跟严柯抄方时,中午十一点半,门口准时聚集了一大票拎着午饭零食小点心的姑娘。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凌鹿开门叫病人,看到外面白大褂比病人还多,顿时一脸懵逼。 严柯看他愣得莫名其妙,便走到门口瞄了一眼,十几双眼睛顿时齐刷刷地射向他。 这不是严公子吗! 他不是基佬吗! 天啦噜难道! 这时候凌鹿反应过来,小心翼翼地问:“你们是……来慰问严老师的吗?” 姑娘们:“?” 凌鹿恍然大悟,抓抓脑袋对着严柯笑:“我还以为严老师生病只有我们几个知道呢,原来大家都知道啦……” 严柯:“啊?” 姑娘们:“???” 凌鹿被自己的脑补感动到不行,连声说着“你们真好”,伸手把姑娘们的慰问品接过来。眼睛湿漉漉亮晶晶的,像掉进了小星星。 姑娘们沦陷于美色,纷纷表示不客气应该的我们先走了你们继续忙。然后眉目含春地走了。 严柯:“???” 凌鹿眉开眼笑地把食物放到桌上,感慨道:“严老师,原来你人缘这么好!” 严柯想了一会儿,忍不住道:“小鹿,你是不是傻?” 像上次一样,凌鹿让病人在外面稍作等待,然后动作麻利地拆开食物。 “今天有口福了!”凌鹿非常高兴,“还有奶油曲奇呢!咦,这个好像是手工做的,好香啊!老师,你要吃什么?” 严柯仍旧没有胃口。食物的香气飘进鼻腔,他甚至感到有些反胃。正想找个藉口让凌鹿自己吃,兜里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是余程。 凌鹿抬头,惊讶地发现严柯的笑容在那一瞬间消失了。 “……小师叔。”严柯慢慢地又挤出微笑,“怎么啦?” 凌鹿不知道余程说了什么,只见严柯飞快地朝他看了一眼,然后抱歉地说:“我跟小鹿已经在吃了,不用买了……不用不用,我还没看完呢……嗯,病人不多了,中午要回科室的。” 第39页 余程要来吗?凌鹿感到困惑,为什么严柯看起来有点……紧张? “……好。没关系的,我一个人没问题,再说还有小鹿在……好,一会儿见。” 电话终于挂断,严柯无意间流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他忽然察觉到凌鹿在看他,连忙拿起筷子,笑着说:“咱们吃吧,别让病人等久了。” 凌鹿有些不安:“严老师,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不舒服?” 严柯笑着摇头,然而面对热气腾腾的饭菜,却怎么也下不去口。胃里一阵一阵地翻腾,想吐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他知道这是抗抑郁药的副作用,但他答应了小师叔要好好吃饭。 不然下午会饿的。 营养不够,身体怎么能好起来? 要吃。多吃一点。不要让小师叔担心。 严柯不断地给自己心理暗示,然后把饭菜送到嘴边。 吃下去。 很好吃的。吃下去。 就当是药。吃下去。 严柯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张开嘴。喉头却忽然涌上一股热气,他本能地捂住嘴,筷子也掉在地上。 “老师?”凌鹿惊讶地睁大眼,“怎么了?” 严柯只觉胃里一紧,有东西要从喉咙里冲出来。他下意识地跑到洗手池边,却突然想到不可以吐在水池里,下水道会堵。就在这犹豫的片刻,呕吐物已经涌进嘴里,甚至倒灌进鼻腔。他再也忍不住,剧烈地呛咳起来,呕吐物从指缝里漏出来,弄脏了白大褂。 “严老师!”凌鹿大惊失色,慌乱拿起垃圾桶。 严柯抱住垃圾桶,哇地吐出来。胃袋痉挛着,把所有内容物都挤出来。他一下接一下地呕吐,眼泪都被逼出来。身体本能地蜷缩起来,不自觉地跪到了地上。 凌鹿吓坏了,跪在他身边给他拍背。但这丝毫无法缓解严柯的痛苦,他被胃酸呛得无法唿吸,只能发出“呃、呃”的声音。诊室里顿时被酸腐臭气填满,不知过了多久,严柯再也吐不出东西,这才脱力地放开垃圾桶。 凌鹿连忙拿纸给他擦。严柯脸上一片狼藉,眼泪鼻涕混在一起,额头上也满是冷汗。他想站起来洗把脸,人却没力气,只能靠在墙上。 凌鹿看得心都揪了起来。他把纸巾弄湿,小心翼翼地为严柯擦拭脸上污物。严柯感激地看着他,哑着嗓子说了声谢谢。 “没关系。”凌鹿把脏纸巾扔掉,整个人却忽然愣住了。 垃圾桶里的呕吐物——是棕褐色的。 咖啡渣样。这是教科书上的描述。 ……这不是胃内容物!是血! ——呕血意味着胃内积血量已达250毫升。如出血量大,未与胃酸充分混合即呕出,则为鲜红或有血块。 凌鹿不顾臭秽,用力晃起垃圾桶,看到里面混杂的血块后悚然一惊。严柯脸色苍白地看着他,不解道:“你在干什么?” “你呕血了!”凌鹿赶紧把他扶起来,慌乱道,“咱们赶紧去急诊!” 严柯也很诧异。他这两天一直觉得噁心,但这不是抗抑郁药副作用吗?肚子也没痛过,怎么会莫名其妙消化道出血? 他勉强站起来,忽然一阵头晕,身体晃了几下。凌鹿见状,毫不犹豫地把他横抱起来。 卧槽!公主抱! 严柯惊呆了。他俩还穿着白大褂呢,这要是给病人看见不得上央视新闻啊? “小鹿你别!赶紧放——” 话没说完,只见凌鹿一个转身。严柯的脑袋重重撞在门框上。 砰! 严柯懵了,凌鹿也懵了。 两秒之后。 严柯疼得龇牙咧嘴,眼前发黑。 “对不起对不起!”凌鹿这才回过神来,小脸瞬间涨红了,又羞又急道,“你没事吧!” 严柯道:“本来没事,现在有点脑震盪。” “……” 场面顿时十分尴尬。凌鹿抱着严柯,走也不是,放也不是。只能僵在原地。 严柯看着他纠结的表情,紧绷的情绪突然放松下来,忍不住哈哈大笑。 凌鹿惊悚道:“老师你笑什么?啊?你别吓我……” “不是,我……哈哈……”严柯觉得浑身没力气,笑了一会儿就得停下来喘息。他觉得在凌鹿怀里喘气怪怪的,于是说,“你先放我下来。” 凌鹿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到椅子上,瞟见他后脑勺上好大一个包,心里顿时更怂,大气都不敢喘。 严柯也摸到那个血肿了,疼得嘶了一声。他见凌鹿感同身受地瑟缩了一下,忍不住又哈哈哈哈起来。 凌鹿担忧道:“老师,你不会撞傻了吧……” “哈哈哈哈哈哪儿那么容易傻……”严柯也不知道自己在乐什么,就是想笑,但一笑又疼,脑袋和喉咙都像有火在烧。嗓子是因为刚才吐得太厉害,胃酸反流把咽喉灼伤了。他这会儿说话声音都是哑的,脑袋也晕乎乎的,不知道是因为失血量大还是真的脑震盪了。 “那咱们还去急诊吗?” “去。”严柯摇摇晃晃站起身,凌鹿又迎上来,严柯忙道,“我自己能走,你可别……别抱我了。” 凌鹿浑身一僵,脸红到了耳朵根。低头嗫嚅道:“对不起。” 严柯也有些不好意思:“没事,我不是怪你,我就是怕别人误会。你知道我现在……名声不好。” 凌鹿愣住,胸腔勐然被酸楚填满。 严柯自己扶着墙走出了诊室。门一开,等候多时的病人迅速围了上来。严柯本能地瑟缩一下,正在思考该怎么向病人解释。此时凌鹿清朗的声音忽然穿透人群。 “大家让一让!严医生吐血了,现在要去急诊看病!门诊暂停!” 病人们都露出惊讶神色,严柯愣愣地回头,只见凌鹿追上来,紧紧抓住他的手臂,并用身体为他挡开人群。 小鹿掌心的温度隔着白大褂传来。温暖的,年轻的,充满生命力的热度。 严柯被他保护着向前,突然感觉到强烈的安心。 就像吃了药一样。令人依恋的安心。 与此同时,b市。 虽然b市与a市在地理上接壤,但两者分属不同的省份。和繁华的a市比起来,b市直是穷乡僻壤。这一点从交通上就可以显而易见。 马路上尘土飞扬,颠簸不平。坐在后座的张行端早已失去耐心,烦躁地问司机:“还有多久才到?” 司机瞄了一眼导航:“快了,大概二十分钟。” 张行端嘆了口气,无可奈何地望向窗外。窗外是大片田地,此时本应该是收穫的季节,田野却只有杂草和砖块。荒废破败,毫无景致可言。 张行端有些后悔,正想闭目养神,余光忽然瞥见几个人影。 “停车。” 黑色辉腾在田埂边停下。(注) 车窗缓缓降落,张行端眯起眼,看清不远处的空地上,几个年轻人正围成一圈,踢打一名跪在地上的少年。 第40页 少年身穿校服,抱头蜷缩着。施暴者里也有一个穿着相同校服的女孩子,却拿着手机正在录像,并笑得花枝乱颤。 校园霸凌? 张行端顿时失去兴趣。正想让司机开车,忽然想到今天这一整天都在路上,实在无聊透顶。于是拍拍司机的椅背,吩咐道:“去救他。” 司机立刻下车,快步来到那群人面前。 张行端坐在车里,托着下巴看司机与那群人交涉。交涉不成动起手来,身为退伍军人的司机很快将所有人放倒了。 司机像拎小鸡似的把少年拎回来,张行端此时才发现,少年身上所穿的校服,正是他要去的那所中学。 余程的母校。 张行端忍不住笑出声,心里有种奇妙的感觉,让他非常愉悦。因此他推开车门,温柔地对少年说:“他们挨了揍一定不会放过你。你要不要跟我走?” 少年回头,看到那些欺负他的人一个个地爬起来,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他没有选择,只得用力点头。 张行端往车里挪了挪,微笑道:“那就上车。” 註:辉腾是大众汽车公司出产的一款豪华轿车,配置很高然而外观很平庸,被戏称为“四个缸的帕萨特”。是低调奢华的典型,据说曾有车主花百万元购入,结果被偷车贼以6万元销赃,真是惨23333 第26章 严柯呕血的事立刻传遍了中医院。至于后脑勺上的血肿,他跟急诊同事撒了谎, 说是自己摔的。 幸好头颅ct做下来没问题, 只是皮外伤,不然凌鹿真的要自裁以谢罪。呕血的问题倒是比撞头严重得多, 严柯脸色惨白, 精神也不太好,这意味着他正处于休克边缘, 必须尽快补液。 余程听到消息以后第一时间赶去了急诊。严柯已经睡着了,凌鹿坐在他床边,正在翻看《急诊学》里“呕血”那一章。 目前出血的原因还不确定, 要等挂完这几袋水去做急诊胃镜, 在胃镜下探查出血部位, 有必要的话通过内镜止血。估计得折腾到半夜, 说不定还得住院。 余程脱了白大褂, 在床边陪了一下午。凌鹿也不跟他说话, 除了偶尔被带教喊去干活儿,其他时间就安安静静地看书。两人连视线都不曾对上。余程以为凌鹿还对他有怨气,其实凌鹿只是在尴尬。毕竟严柯脑袋上那个包还肿得高高的, 他实在不好意思质问余程到底是怎么照顾严柯的,怎么会到呕血的地步。 至于他们俩之间的破事儿?就连凌鹿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其实已经不在乎了。 就这样两人坐了一下午。急诊白班结束了。 余程让凌鹿先回去,凌鹿不放心。余程道:“你留下会惹人非议。”恰好严柯醒来,凌鹿不便与余程争执,只好离开。 余程陪着去做了急诊胃镜, 原来是十二指肠溃疡导致的出血。做胃镜的同事还问严柯是不是最近压力太大了,余程替他回答说门诊太忙了,饮食不规律。 消化科果然也建议住院观察,严柯拒绝了。他不想被探望参观,也不觉得自己的情况有那么严重,甚至明天还想来上班。余程和他商量的结果是各退一步,严柯在家休养三天,消化科派一位家住附近的护士上门输液。 王主任听说严柯病了,自然也爽快地批了假,还让他多休息几天。 严柯的情况虽然暂时稳定了,但还需要禁食观察一段时间。加上余程不确定这次出血是不是抗抑郁药引起,因此暂时不敢让他吃药。 被迫停药令严柯非常焦虑。余程陪了他一整晚,直到天蒙蒙亮才撑不住睡去。这让严柯更加自责,趁他睡着偷偷去吃了药,情绪总算稳定下来。 余程只睡了一个小时闹钟就响了,又陪他等到消化科的护士上门以后才去上班。严柯扎上针睡着了,护士便在客厅里玩手机。 不久之后,门铃就响了。护士还以为余程落东西了,打开门一看,居然是传说中的美少年凌鹿。 凌鹿看到开门的是护士,也大吃一惊。他心里记挂着严柯,于是强装镇定地去卧室看了看,这才明白原来护士是上门输液来了。那很好办,他可以代替护士看盐水和拔针,这样护士姐姐也可以早点回家。 正想跟护士说呢,他一看护士的表情,就知道完了。那眼睛里腾腾燃烧着八卦之魂,嘴角都翘得不能再高了。整张脸上画满问号,每个问号都带着感嘆号—— 天啦噜你和严公子难道?! 凌鹿下意识地望向茶几,幸好抗抑郁药不在桌上。 他被怀疑倒不要紧,就怕严柯的病被大家知道。严柯都已经这样了,不能再受刺激。 怎么办? 他一边思考一边拉开椅子。护士期待地睁大眼睛,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势,也在他面前坐下。 凌鹿被她盯得心里发毛,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姐姐?” 护士瞬间被融化,眉开眼笑道:“哎!” 凌鹿犹豫道:“其实……我……” “嗯???”护士恨不得凑到他脸上来。 凌鹿狠狠心,用力一咬嘴唇。疼痛令他立刻红了眼圈,他赶紧抬起可怜巴巴的小脸,抽抽鼻子道:“你是不是……猜到了?” “啊?哎呀你别哭呀!”护士慌了,虽然还不知道是什么事但是美少年都哭成这样了,她怎么捨得再问呢! 凌鹿见这招有效,趁机抓住她的手,抽噎道:“姐姐……不要……不要告诉别人好不好?我……” “我不说我不说!”护士一边心疼,一边疯狂地兴奋起来:所以真的是她想像的那样吗?!天哪凌鹿哭起来真是太可爱了!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小弟弟!简直想把他抱在怀里揉!啊啊啊太惹人怜爱啦! “姐姐……我……我很怕……”凌鹿好不容易挤出两滴眼泪,脸都憋红了。他抓紧时间泪眼朦胧地望着护士,哽咽道,“答应我好不好?千万千万不要告诉别人!不然的话我……我……”他编不下去了。 “好好好我我我绝对不说!”护士激动得话都讲不利索了,小鹿还抓着她的手呢!天哪小鹿的手好软好温暖!天哪他凑得好近!天哪这皮肤!天哪这睫毛!天哪这楚楚可怜的小眼神!这待遇要是让科里姐妹们知道还不天天排着队来给严公子挂水! “谢谢姐姐!”凌鹿感激地笑笑,眼睛一眨,泪水从粉扑扑的脸蛋上滚落,滴在护士手背上。 护士简直要晕倒了。 “那……姐姐,你先回去休息吧?”凌鹿假装羞涩,实则是羞愧地低下了头,小声道,“我想……亲自照顾他。还有,明天也……” 终于说出一句真心话。凌鹿不由感慨,说谎的滋味真不好受。 “好好好我懂的!”护士迅速地收拾完东西,出门前还给他做了个加油的手势,鼓励道,“别怕!姐姐永远支持你!” 凌鹿这回真的感动了,发自内心地笑道:“谢谢姐姐!” 第41页 护士两眼冒心地走了。凌鹿关上门,长长地嘆了口气。 他什么时候也变成余程那种影帝了? 利用别人的善意是多么糟糕的事。余程真的不会愧疚吗? 凌鹿心情沉重。当他走进卧室,看见憔悴的严柯时,心里又疼得揪成一团。 严柯究竟经歷了什么?怎么会变成这样? 消化性溃疡的常见诱因是——应激、吸菸、饮食无规律……和长期精神紧张。 凌鹿想起昨天他接电话时那种焦虑的神情。难道他的紧张不是因为病,而是余程? 是余程把他变成这样?!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太可怜了。 凌鹿抬头望向输液架,正在挂的这袋是抑酸护胃药。床头柜上还放着两袋糖水。要通过静脉补充营养,这说明他现在还不能进食。 从昨天中午到现在一点东西都没吃,不饿吗?会胃痛吗? ……他是不是又吃止痛片了? 凌鹿忽然有一种冲动,想抱抱他。 不,不仅如此。 他要保护他!不让余程再欺负他! 夜晚。 刚从外地回来的张公子不幸偶感风寒,遂前往自家急诊挂水。伸手以后突然觉得给他打吊针的“男护士”长得有点眼熟,虽然戴着口罩帽子,但是这睫毛,这眼睛,这嫩豆腐似的皮肤。 “……凌鹿,你干嘛冒充护士?”张行端想缩回手。 “男护士”眼疾手快地摁住他,沉默片刻,亲切温和地说:“张老师,你认错人了。我是个护士!” “……你等等,先别打!” “张老师你都这么大人了怎么还怕挂水呢?” “别碰我!你找得着血管吗你就打!” “请你放心,我虽然是实习生,但我已经有半个晚上的输液经验了。打是肯定打得进去的,您看……” “你!……唔!” “……就是有点儿疼,您忍着点。” 惨遭练手的张行端怒不可遏,坚决表示要投诉他。凌鹿口罩一撩,不屑地撇撇嘴。 “投诉呀投诉呀,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吧!”说着把胸牌戳到他面前。 张行端一看,妈的,护士长的牌牌! 再看护士站,妈的,一群护士虎视眈眈! 牛逼。有后台真牛逼。 张公子自愧不如,愤然吃瘪。 翌日,凌鹿一下夜班就往严柯的公寓赶,躲在草丛里等余程离开才悄悄上楼。 严柯看到他还很惊讶,问他怎么连续两天休息。凌鹿说在急诊练了一晚上,想给他展示展示新技能。严柯被他逗笑了,欣然伸手。 一针见血,一点不疼。 “你真的只练了一个晚上?”严柯惊为天人。 “嘿嘿,昨晚病人多。”凌鹿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还抓了个义务假人,多扎了两针。” 严柯:“?” 挂水的时候凌鹿昏昏欲睡。严柯让他回去休息,反正技能都展示完了,非常完美。 “我不困!”凌鹿努力撑起眼皮,眼里却有红血丝。 无论严柯怎么劝,凌鹿都坚持留下。最后严柯烦了,一把把他摁到床上。 “那就在这儿睡!” 凌鹿脑袋一搭上枕头就觉睡意袭来。严柯看他眼睛都睁不开了,语气稍稍柔和:“盐水我自己看着,你睡吧。” 凌鹿这才乖乖听话。 严柯吃了药,坐着玩了会儿手机。抗焦虑药有镇静作用,他没想到今天起效这么快。看看盐水还剩不少,他定了个半小时的闹钟,自己也晕乎乎地躺下了。 半小时后,闹钟响了。严柯睡得迷迷煳煳,还以为是早上的闹钟,闭着眼睛摸手机,想关了闹钟继续睡。倒是小鹿惊醒过来,帮他摁掉闹钟。再抬头一看,盐水快见底了。 他赶紧起来把盐水换了。揉揉眼睛,还是很累,于是重新开了个闹钟,轻手轻脚地躺回严柯身边。 睡梦中的严柯似乎察觉到动静,翻了个身,幸好没有醒。凌鹿却愣住了。 好近。他的唿吸轻而均匀,像毫无防备的婴儿。 ……还是很想抱抱他。 凌鹿用左手摁住右手,告诉自己不可以。闭眼睡去。 与此同时,良心发现的张行端忽然想起还没去探望过严柯。于是来到公寓,掏出钥匙打开门。 “宝——”贝字还没说出口,张行端愣在卧室门口。 下一秒,咔嚓。他拍了个照发给余程,并说:你的小鹿角已经长硬了。 他这个角度挑得很好,床上的凌鹿和严柯依偎而卧,睡容祥和,像一对毫无防备的婴儿。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都还穿着衣服。 对话框反覆显示余程正在输入,但是过了很久,他都没有发来信息。最后连“对方正在输入”都消失了。 张行端啧了一声,朝输液架瞟了瞟,突然觉得昨晚这义务假人当得真值! 小鹿干得漂亮!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27章 严柯恢復得不错,虽然胃口还是不好, 但多少能吃点东西了。 凌鹿偷偷给严柯挂水这事儿, 余程只当不知情,还去消化科请护士吃了顿饭。张行端就等着看戏呢, 可惜余程不打算演给他看。 余程查过凌鹿的排班表。凌鹿固定周三抄方, 急诊给他排班时本来就照顾了他。他这几天又接连换班,已经透支了后面的假期。剩下这个礼拜他有两个24小时班, 马上又有考研报名,他得准备一大堆材料。 小鹿终究是个学生,余程堂堂副高, 不可能真的跟他计较。 但, 应对还是要有的。 假期结束后的第一个周三, 凌鹿惊讶地发现病人少了很多。严柯还是按照原来的速度看病, 刚过十一点就没病人了。 挂号系统十一点钟准时关闭, 这意味着……可以下班吃饭了。 凌鹿出门一看, 候诊区明明还有病人,护士也还在分诊。但普通门诊的病人却被分到了另外一个诊室去。 余程! 两个诊室都是普通门诊,价钱一样, 但余程和严柯一个副主任一个小住院,病人当然都往余程那儿跑。 严柯也发现了,诧异地跟余程打了个招唿。余程解释说要为课题收集临床数据,所以增加了半天门诊。 凌鹿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余程果然望向他,询问道:“小鹿,你能来帮我吗?” 严柯也恍然道:“对啊, 现在我那儿也不忙了,你不如跟着余老师,正好学学课题怎么做。” 凌鹿想也不想地拒绝,说要考研没时间。没想到又正中余程下怀。 “那就回去好好复习吧,抄方的事考完研再说。” 凌鹿目瞪口呆。 余程老狐狸,明面上和和气气处处为他着想,实际上已经把他怼到棋盘边缘。连张行端都看不下去了,私下里找到凌鹿,真诚地劝他:“趁现在还没最终签字确认,赶紧换个导师吧。不然以后真当了唿吸科研究生,可得在余程手下干三年。” 第42页 他对小鹿有好感。虽然热闹看不成了,他也不想小鹿就这么傻乎乎地闯进狼窝。 凌鹿明显动摇了。张行端趁热打铁:“我知道你还在担心严柯。其实你想,余程再怎么说也是他师叔,不可能害他的。而且我也……” 万万没想到这话起了反效果,凌鹿瞬间跳起来,怒气沖沖道:“就是有你们在我才不放心!严老师生病就是余程逼出来的!你助纣为虐也不是好人!你们都是大尾巴狼!” 凌鹿说完就跑了,张行端愣了两秒,腾地火了。 卧槽?他助纣为虐?他天天跟在严柯后面擦屁股是助纣为虐?他每个月出一万块给严柯租房子助纣为虐?! 亏他还想帮他找导师!这小兔崽子真不是个东西! 张行端气得不行,回科里调出实习生轮转表,照着顺序一个个给凌鹿后面的科室打电话,殷切叮嘱教学秘书这是个好苗子,一定要多给他实践机会,多排几个夜班,出科时务必严格考核。 教学秘书们:“???” 凌鹿一口气跑到了医院门口,这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这会儿是午休,门诊大楼没什么人,他找了个凳子坐下来,忍不住嘆了口气。 其实张行端的话也有道理。他不可能真的不管不顾,为了严柯贸然赌上自己的未来。 即便是现在,他也不会和余程撕破脸,毕竟……余程当过他的老师,也是他曾经仰慕的人。 那么优秀,那么真诚地教导过他的人,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这就是大人的世界吗? 还有张行端最后那句,“余程再怎么说也是他师叔”。对啊,余程是他师叔,就连张行端都是他的好朋友。 我呢?只不过是个学生,还是已经出科的实习生。现在就连门诊都不跟他了,实际上已经什么关系都没有了。 或许再过几天,他们就会退化到点头之交。 凌鹿想像着将来他和严柯在医院相遇,他说老师好,严柯点点头,然后和余程有说有笑地离开……再过一段时间,严柯就会忘记他是谁,可能会觉得面熟,然后随口问一句:你来过唿吸科吧? 不然还能怎么样呢? 午间阳光正好,透过医院巨大的落地玻璃窗,照在凌鹿脸上,暖洋洋的。他却感到很难过,甚至有点想哭。 “你好。”阳光突然被遮挡,有人来了。 凌鹿赶紧揉揉眼睛:“不好意思我不是……” 面前出现一个手机屏幕。凌鹿愣了愣,抬头看见两个帅气的男人,其中一个还是老外。另一个中国人相貌清俊,表情高冷,有种让人无法拒绝的气势。 “你好。”中国男人客客气气地重复了一遍,冷冰冰地说,“我想找这位医生,请问他在吗?” 凌鹿迫于压力低头一看,屏幕上是张照片。 严柯?! 他大惊失色,忽然觉得照片有点眼熟。再抬头一看,那老外不是……和严柯一起在机场被偷拍的那个吗?! 老外似乎感到很不好意思,羞涩地摸摸鼻子,用蹩脚的中文说道:“堆不起,请问辣位医生在吗?” 现在是午休,严柯吃完药要睡一个小时。凌鹿不希望这两人打扰他,但还是小心翼翼地问:“请问你们找他有什么事吗?” 中国男人冷哼一声,瞟了瞟老外。老外嘆了口气,无可奈何地说:“窝想请他证明窝的清掰。” “清白。”中国男人纠正道。 老外乖乖地照念:“清——白——” “……啊?”凌鹿没反应过来。 中国男人果断拿起手机,拉着老外就走:“换个人问。” 凌鹿连忙追出来:“等等等等!我认识你们要找的人!” 中国男人道:“那就麻烦你带我们去见他。” 凌鹿犹豫了一下:“可以不见吗?他……比较忙。有什么事我可以替他解释……” 中国男人皱眉:“你是他什么人?” 凌鹿心里忽然一疼:“……我是他学生。” “那你解释不清。”中国男人扭头就走。 “等等!”凌鹿追上去,恳求般地拉住他。中国男人不悦地瞪了他一眼。 好兇! 凌鹿害怕地瑟缩了一下,意志却更加坚定:绝不能让这个人去见严柯! “我可以解释的!”他鼓起勇气,心跳忽然剧烈到胸口发疼,“其实我……还是他……男朋友。” 中国男人狐疑地看着他。 老外终于忍不住了,抱着他的手臂摇晃起来。 “宝宝!泥太兇了啦!吓坏小弟弟啦!” 中国男人瞬间炸毛:“说了多少次在外面不许叫我宝宝!” “呃,老婆?” “也不行!” 老外委屈巴巴地撅起嘴:“那……老公?” “……嗯,这还行。”中国男人终于消气了。 凌鹿看得目瞪口呆。 “你们午休到几点?”中国男人又兇巴巴地看过来。 “一、一点半……”凌鹿怯怯道。 “附近有咖啡馆么?” “有的!窝刚才看见了!”老外高高兴兴地朝外面一指,“就在妈路堆面!” 中国男人再次纠正:“马!路!” “哦,马——路——” 凌鹿有点想笑,又不敢。中国男人瞟了他一眼,命令道:“既然你是他对象,那咱们到咖啡馆去谈谈。” 听到“对象”两个字,凌鹿突然脸红了。 对、对象?严柯的…… 撒什么谎不好!干嘛说这个!万一让严老师知道了…… 不过话说回来,他这样骗人也不是第一次了。 凌鹿忽然意识到自己也变成满口谎言的大人了,心里有些难受。但一想到严柯,他又充满了勇气。 “好。” 他下定决心保护严柯,于是深吸一口气,跟着两人走出了医院。 第28章 中国男人叫苏苑,老外叫luke。很显然是一对同性情侣。 凌鹿其实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只能兵来将挡。幸好苏苑思路清晰, 三两句就把事情交代完了。原来他俩是异地恋,一个在香港, 一个在a市。严柯和luke在机场相遇那次就是他去香港看苏苑。 微博上热门以后苏苑本来也没当回事, 直到后来严柯被扒出来是a市中医院唿吸科的医生。恰好luke有哮喘,一直在中医院吃中药。苏苑无意间翻了翻他病歷, 发现他大半年的接诊医生都是同一个,瞬间炸毛。 凌鹿回想了一下,他跟严柯的这几次门诊没见有外国人啊。 “病歷最后会有医生签名的, 应该不是严柯吧?”凌鹿小心翼翼地问。 苏苑瞪了他一眼:“你们医生的字谁看得懂?这签名就是一个点一条波浪线, 我连他是两个字还是三个字都分不出来!” 第43页 “那姓什么总知道吧?”凌鹿期待地望向luke。 苏苑冷笑:“你也太看得起这傻大个了。” 傻大个luke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凌鹿心想他都这么傻了你觉得他能完成偷偷出轨这么高难度的事吗?不过人不可貌相, 余程不是也…… 凌鹿嘆了口气, 转而道:“反正严医生跟他不可能是那种关系。他那天在机场会哭是因为……” 苏苑不明白他为什么停下来, 眼神灼灼地盯着他。 凌鹿犹豫了一下, 诚恳道:“你们能答应我不说出去吗?我保证我说的都是真话,但是这件事会影响到严医生,所以……” luke十分体贴, 劝道:“算啦宝宝,人家的秘密窝们就别打听啦,窝们要讲刀理!” 苏苑瞟了他一眼:“道理!” “哦,好的,道理!” 苏苑坐直了身子,郑重其事:“只要他俩是清白的, 我就当今天没来过这里。” 凌鹿感激地点点头,然后说:“其实严医生有抑郁症,中度抑郁。他控制不住情绪,经常会没有理由就哭出来。” 他回想起那天唿吸科查房,严柯躲在值班室里哭的样子,眼神不由变得怜惜:“他也是最近才确诊,刚开始吃药,副作用很大。抗焦虑药有镇静作用,他吃完药会很困,不睡一会儿的话下午没法上班,所以我不能带你们去见他。至于机场那件事,我想他大概是恰好发病了。” luke很惊讶,下意识地说:“sorry to hear that。” 凌鹿笑笑:“you don’t h□□e to。” luke惊喜道:“泥的英文说得真棒!比窝的中文嚎多了!” 苏苑哼了一声。luke连忙收起笑容,撇嘴道:“宝宝你太喜欢吃处啦!” “什么吃处那叫吃醋——”苏苑突然反应过来,恼怒道,“你叫我什么?!” luke吐吐舌头,宠溺地亲了亲他的脸颊,撒娇似的说:“窝错啦,吃——醋——!” 苏苑被他亲得没脾气了,看起来也接受了凌鹿的解释。他端正坐姿,朝凌鹿点头道:“是我无理取闹了,对不起。” “不不不。”凌鹿忙道,“那个照片确实容易让人误会,主要还是网上的人瞎编乱造……” “是的。”苏苑瞟了luke一眼,声音冷冰冰的,眼神却温柔,“当然我们家傻大个也蠢,吃了大半年中药连自己主治医生姓什么都不知道。越解释越乱!” luke委屈了:“那泥不也认不出来中文字嘛!” “医生写的字能叫中文字?”苏苑又来气了,“你是不了解我们国情,我跟你说……” 凌鹿有些尴尬。他白大褂还穿在身上呢。 苏苑也突然意识到还有个医生在场,于是立刻不说了,并向他道了个歉。 凌鹿发现苏苑凶归凶,但是很讲道理。这么理智的一个人居然能吃醋到特意跑来中医院抓人对质,可见他有多在乎luke。 “真羡慕你们——”凌鹿忍不住歆羡。 luke嘿嘿地笑起来。苏苑道:“你和严医生也很让人羡慕,你这么为他着想。” 凌鹿苦涩地笑笑:“不,其实我刚才撒谎了,我不是他男朋友。我只是他的……学生。” 苏苑挑眉:“师生恋?” 凌鹿脸上一红,忙道:“不是不是,只是师生,没有恋。” 苏苑和luke对视一眼,都笑了出来。 “真让人怀念。”luke感慨道,“宝宝,你看他像不像我们当年?” 凌鹿不明所以,苏苑含笑道:“当年他给我当外教的时候,我也说过这话。” 凌鹿愣住了。他感到苏苑的话里有深意,但……莫名的羞涩,让他不敢细想。 “时间不早了,我们也该走了。”苏苑站起身,友好地朝他伸出手,“祝你们幸福。” 凌鹿连忙握住他的手:“也祝你们幸福!” luke高兴地跟他道谢,然后牵着苏苑的手离开了。 凌鹿望着他们的背影,心里突然有了勇气,于是也抬头挺胸地走出咖啡馆。 医务科。 午休结束的张行端看到凌鹿在门口徘徊,心想这小子终于回心转意了? “张老师——”凌鹿看见他,小跑着迎上来。 张行端打算逗逗他,高傲地嗯了一声,等着他痛哭流涕说自己错了。 凌鹿似乎在斟酌措辞,犹豫片刻,才郑重说道:“这周六您有空吗?” 哎哟?哎呦哎呦哎哟,这难道是某种暗示?这小子上道啊。 啧啧啧,早干嘛去了?要是刚才就答应他也不至于要走到这一步啊,虽然他完全不介意发展得这么快就是了。 张行端来了兴致,但还是端着架子道:“可能有空,可能没空,你想干嘛?” 凌鹿却笑了,满眼的欢喜。 “那就没空吧!” 张行端一愣。 凌鹿欣然道:“严老师这周六该复诊了,既然您没空,那我陪他去吧!我这就去跟他说!” 说完就迅速熘了。 张行端:“???” 怎么感觉……被下套了? 小鹿给他下套了?那个傻乎乎的小鹿给他下套了?! 张行端反应过来,摸出手机给余程发了一段哈哈哈哈哈哈哈。 余程:“?” 张行端:“没什么,随便笑笑。哈哈哈哈哈哈哈!” 加油小鹿,本公子看好你哦! 第29章 星期六,凌鹿按照预约的时间陪严柯去了脑病医院。复诊比初诊快很多, 严柯坦诚地把这一个月来的感受告诉给林主任, 并感激地表示情绪已经好多了。 他也提到了呕血的事,并轻描淡写地归结于自己的粗心大意。林主任却非常重视, 因为服药期间虽然会有胃肠道反应, 但不至于这么严重迅速。并且严柯在呕血之前没有太明显的不适,这说明他的身体感觉已经开始麻木了。 “头痛的情况有改善吗?”林主任温和地问。 严柯诚实地回答说刚开始吃药时头痛和失眠都加重了, 但坚持吃下去以后就开始慢慢减轻。 “现在呢?” 严柯想了想:“大概是恰好完全不痛的状态。” 他觉得脑子里有抽动感,但并不会太痛。相比之前的头痛欲裂,他对现状已经很满足了。 林主任翻了翻先前的病歷, 说:“我建议你试着减少止痛片的用量, 因为抗焦虑药也是可以缓解头痛的。” 严柯面露犹豫, 但还是点点头。林主任给他调整了一下用药, 然后让他叫陪同者进来。 凌鹿进来了, 林主任一看不是张行端, 也没多问,只是让严柯先在外面等一等。凌鹿说自己是严柯医院的同事,林主任亲切地笑笑, 然后嘆了口气。 “他的药物依赖加重了,我很抱歉。” 第44页 凌鹿一愣,这才知道原来严柯一直在大剂量服用止痛片。 “他的头痛也是焦虑引起的。联合用药以后他能感觉到情绪改善,但因为对头痛有恐惧心理,他还是按照以前的量在吃止痛片,甚至在情绪波动时还会加量。这其实是不必要的。”林主任的神情很担忧, “我建议他尝试减量,他虽然答应了我,但明显很抗拒。” 凌鹿道:“我会劝他的。” 林主任摇摇头:“这不是劝诫能解决的问题。他的心思细腻又敏感,很容易过度解读对方的意思。你如果劝他少吃止痛片,他会立刻明白你在担心他,他会知道这样做不对,然后迅速开始自责。表面上他会听话照做,但内心深处他又认为他是为了你而克制自己,并不是身体真的可以耐受。他会因为身体上的痛苦,反过来瞒着你偷偷吃药,然后陷入自责的死循环。” 凌鹿很惊讶,同时感到后怕。幸好林主任解释给他听,否则他贸然劝诫严柯减药,反而会害了严柯。 原来抑郁症不是他想像的那么简单。 “那我该怎么办呢?” 林主任笑了:“陪伴就是最好的治疗。” 凌鹿沉思片刻,再次道谢。 告别林主任,凌鹿陪严柯去拿药。又是一大袋子,一个月的量。 严柯没问他林主任交代了什么,只说要去超市买点吃的。严柯早上抽了空腹血,到现在还没吃东西。凌鹿帮他拎着药袋子,看他在货架上挑选食物,心里还在想林主任的话。 严柯抱着一堆零食走向收银台,忽然回头道:“小鹿,帮我拿个口香糖。” “哪种?” “红色的那个。” 凌鹿手边就是花花绿绿的糖果架,他拿起离他最近的一盒,问:“这个吗?” 严柯瞟了一眼,失笑道:“不是,快放回去,那是气球。” “啊?” 凌鹿还没反应过来,严柯抢过那盒“口香糖”,凑到他耳边轻声道:“安全套。”然后扔回了货架上。 凌鹿瞬间脸红到脖子根。 走出超市严柯就憋不住了,一路哈哈哈哈。凌鹿本来就羞得不行,被他一笑连话都说不出来,浑身僵硬像个机器人似的闷头跟着他。 停车场在马路对面。走到路口,严柯笑嘻嘻地说:“看不出来啊你还是个处。” 凌鹿有些恼了,忍不住想反驳说处男又怎么样,却忽然意识到——严柯这么说,意思是他已经不是了……吧? 和谁?余程? 某种强烈的情绪在胸腔炸开。他非常想问清楚到底是不是,一抬头,却看见一辆车从拐角飞驰而来。 “小心!”行动快过语言,凌鹿本能地抓住严柯,用力拉到身边。 “唔!”严柯一个踉跄,撞进他怀里。 凌鹿紧紧抱着他,接连后退几步,心脏砰砰跳:“你没事吧?!没碰着吧!” “没……那车离我还好远呢。”严柯也惊魂未定,“倒是你把我吓一跳。” 两人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 严柯神情自然地推开他,理了理衣服,随口道:“刚才我们在说什么来着……” 凌鹿脸上一红:“安全套。” “哦,对。”严柯笑嘻嘻地道,“小鹿你毕竟还小,是处男也没什么好丢脸的。而且这对你那些粉丝来说也是好消息啊。” “……”凌鹿突然有些失落,说不出话来。 两人回到车上,严柯正要繫上安全带,忽然想起什么,懊恼道:“完了,我忘记还要开车,刚才吃药了……” 抗焦虑药有镇静作用,服药后短时间内不能驾驶。凌鹿也是现在才想起这回事,内心立刻充满自责。 对啊,要不是他给张行端下套,今天本来应该是张行端开车送严柯过来的…… 严柯嘆了口气,从钱包里抽出一张百元纸币,抱歉地说:“你还要看书,先自己打车回去吧,我得在车上睡会儿。” 凌鹿忙道:“没关系,我陪你好了。” 严柯却突然失去耐心,把钱摔到他身上:“让你走你就走啊!” 凌鹿惊呆了,还没来得及反应,严柯的表情很快又从烦躁变成慌乱,然后是深深的愧疚。 “对不起——”他努力平静着唿吸,双手紧紧握着方向盘,甚至还开了个玩笑,“……还真是,药不能停啊。” 凌鹿这才意识到他是发病了。可是明明几分钟前还笑得那么开朗,还逗他玩——难道那些都是装出来的? “对不起,我……”严柯用双手捂住脸,似乎极力控制着情绪,“你不用管我,我已经吃过药了……很快就会好的……你回去吧……对不起……” 不用道歉啊。 你只是生病了。 凌鹿心疼得要命,忽然想起林主任的话:他已经有药物依赖了。其实他一定也是知道的。他自己就是医生,怎么可能不清楚自己已经成瘾。但他越是试图摆脱,就越会发现无法摆脱。 恶性循环。 怎么办呢? 凌鹿犹豫片刻,解开了安全带。严柯听到声音,以为他要走了,肩膀轻轻颤抖了一下,身体更紧地蜷缩起来。 如果不去管他,他会把自己缩成海螺吧。 凌鹿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把小海螺抱进怀里。 他不知道说什么,所以没有说话。严柯也没有反抗,因为他现在真的很需要一个拥抱。 一个让他安心的环境,让他等待药物起效,心情恢復平静。 凌鹿感觉到他在抽噎。太瘦了,到处都是骨头,硬邦邦的。硌得他心疼。 不知过了多久,凌鹿回过神来,忽然发现严柯已经停止哭泣。 睡着了? “严老师?”凌鹿轻轻唤了一声,回应他的只有轻而均匀的唿吸。 小海螺又变成小婴儿了啊。 凌鹿不自觉地露出温柔笑容,然后小心翼翼地把他安放在座位上,慢慢地调低座椅。 就这样睡着了真可爱。脸上还挂着眼泪呢。 凌鹿抽了纸巾,轻轻在他脸上按压几下。严柯动了动,吓得凌鹿赶紧坐直身子。没想到他只是换了个姿势,侧过身继续睡了。 凌鹿一本正经地玩了会儿手机,还是忍不住偷偷看他。 这样偷看着,完全无法察觉时间的流逝。 更无法察觉,自己心中的柔情。 第30章 凌鹿送严柯回公寓时,天已经黑了。 余程居然在做饭。 “小鹿也来啦。”余程在厨房忙碌, 回头笑了笑, “正好今天买菜了,留下来一起吃吧。” ……他搬过来住了?! 凌鹿错愕地望向严柯, 幸好, 严柯也是一脸惊讶。 “小师叔,你今天不是有事吗?” 第45页 余程解释说今天本来去社区义诊, 结果不小心把手机摔坏了,怕严柯联络不到他所以提前回来。 凌鹿莫名有种直觉,他怀疑余程早就知道今天他陪严柯复诊的事, 留他吃饭是不是有什么阴谋? 凌鹿打起了十二万分的戒备。 桌上摆着三菜一汤。严柯去厨房看余程烧菜了, 不久以后余程又端上来一盘香菇青菜, 然后才脱了围裙, 招唿他吃饭。 余程递过来的米饭也很……正常, 怎么看都是普通的碗普通的饭。 至于那几个菜, 凌鹿不得不承认,烧得还挺好吃的。 饭桌上的话题自然围绕着严柯,无外乎复诊的事。凌鹿回答得小心翼翼, 尽量避开一切可疑的圈套。 一顿饭吃下来,圈套倒没找到,凌鹿自己先累死了。 吃过饭以后凌鹿洗碗,听到余程走近的声音,顿时警觉地绷紧后背。 余程笑了:“别紧张,我不赶你走。”果然, 他端了盘水果就回客厅去了。 凌鹿立刻又开始过度解读那句“我不赶你走”,并且深深体会到十年怕井绳和智商不够用的痛。 凌鹿擦干手回来,看到严柯和余程正坐在沙发上聊天,严柯手里还拿着个黑色手机(注1)。 “这个好看!”严柯满眼赞嘆,小心翼翼地捧着手机,“这是玻璃屏吗?反光好漂亮。” 余程的新手机?不是说今天才坏吗,这么快就换新的了? 哼!喜新厌旧! 凌鹿不自觉地撇撇嘴,一脸不屑。余程看到了,笑嘻嘻地招唿他吃水果,然后扭头对严柯道,“这个好像还能指纹解锁。” “咦?可以吗?但是home键这么小,而且在边上。”严柯把手机侧过来,凌鹿注意到这款手机的home键是在手机右侧的,扁长的椭圆形,比一般指纹手机的解锁键小很多。 “我也不是很清楚,店员跟我说的。你帮我看看吧。”余程笑着嘆了口气,“老傢伙了,不会玩这些东西。” 那就别玩了,升你的正高去(注2)。 凌鹿突然发现自己对余程已经产生了本能的敌对情绪,无论他做什么都想怼一怼。 严柯却兴致很高,愉快地摆弄起来。 “还真能设置指纹!”严柯惊喜道,“小师叔,手指伸过来。” 余程恰好在剥橘子,笑道:“手上脏。先设你的试试看。” 严柯一愣,余程道:“没事,我也不怕你看我手机。” 凌鹿本来没觉得有什么,听到这句忽然心里一紧。他想起自己手机里还有和余程的聊天记录,但是余程换了手机,他已经没有了。 严柯却反而为余程的坦率感到高兴。凌鹿摸出手机悄悄删了微信记录,抬头看到严柯眼角眉梢的温柔笑意,忽然有些心疼。 当然,更多的是愧疚。 然而罪魁祸首的余程一丝悔恨也无,还递了半个橘子过来。 “给你。”余程若有深意地看着凌鹿。 凌鹿心虚地接过。 余程手里还剩下半个橘子,他开始剥上面的橘络。剥下来的橘络也不扔,直接放进边上的茶杯里。 严柯刚好设置完指纹,一抬头看见余程茶杯里漂满白色橘络,忍不住嘿嘿笑起来。 “还笑。这么挑食,你学生还看着呢。”余程宠溺地笑笑,掰下一片光熘熘的橘子,餵进严柯嘴里,“真是给你惯坏了。” “橘络苦嘛,我又不上火。”严柯笑逐颜开,“上火了再吃好了。小鹿你说是不是?” 他一回头,却发现凌鹿盯着他俩,愣愣地出神。 严柯一僵,他忽然意识到小鹿还不知道他和师叔的关系。 不对,他和小师叔也还没确认关系。只是他习惯了小师叔对他的好,所以一不小心就会忘记……小师叔只是师叔,不是男朋友。 严柯心里闪过一丝阴霾。他不想打破这种温馨轻松的气氛,于是笑嘻嘻地闷头吃橘子。 严柯帮余程也设置好指纹,又玩了会儿他的新手机,到晚上吃药的时间了。余程端来提前凉好的开水,然后和他一起拆药片。 “今天头痛了吗?”余程问。 严柯犹豫了一下:“好像没有。现在也还好。” 余程就把止痛片放回袋子里。严柯眼巴巴地看着,小心翼翼地问:“那今天多吃一片安眠药……可以吗?” 余程很惊讶:“怎么了?昨晚没睡好吗?” 严柯忙道:“不是不是。算了,就按照原来的量吃吧。” 凌鹿心里一揪。余程在纠正严柯的药物依赖,严柯显然也看出来了,因此逼着自己适应。但就目前而言,他也认为余程的做法是正确的。止痛片本来就不该按照惯性定时定量服用,这样很容易掩盖一些新出现的症状。上次的消化道大出血也是因为这个,如果严柯早点发现肚子不舒服,或许溃疡就不会发展到那么严重。 “严老师……”凌鹿想安慰他,却被余程打断了。 “还是睡不着的话,我给你讲讲《黄帝内经》。”余程含笑递出药片,“你不是每次一听就犯困吗?” 严柯笑出声:“这个办法好,还没有依赖性。” “这可说不准。”余程故作骄矜道,“我讲课讲得这么好,万一你听上瘾了呢?” 严柯被他逗乐了,笑了好久。 凌鹿在旁默默看着,忽然感觉自己是个局外人。 严柯跟两人说了晚安,然后进屋洗澡去了。凌鹿心里酸酸的,默默望着他的背影。 肩上却忽然被拍了拍。 “有话跟你说,咱们去阳台吧。”余程笑容温和。 终于要来了? 凌鹿看了余程一眼,只觉他的笑容深不可测,却无法捕捉到任何端倪。 临近10月下旬,晚风已经变得很凉。余程把窗户打开一些,还体贴地问他冷不冷。 “不。”凌鹿生硬地说。 余程笑笑:“也是,开着窗户视野好。” 这话倒是不错。这套户型非常棒,正朝着大片湖泊,视野很开阔。地理位置又好,湖泊周围环绕着繁华街市,一到夜晚灯火通明,衬得湖面越发沉静深邃。 凌鹿第一次来就喜欢上了这个湖景阳台。不得不再次感慨,毕竟是租金上万的豪华公寓,贵有贵的道理。张行端虽然跟余程狼狈为奸,但他对严柯真的是没话说。 凌鹿望着湖景,深吸一口气,已经做好了迎接暴风雨的准备。 余程开口道:“刚才你都看到了,你严老师用他的指纹设置了我的手机密码。” 凌鹿撇嘴:“是是是,你们感情好。” “所以我想请你以后,给我发信息时注意一下言辞,不要影响我和他的感情。” 凌鹿一愣,脱口而出:“你怎么能这么无耻!” 余程笑道:“我看见你删聊天记录了。你不是也希望这一页翻过去?” 第46页 凌鹿无言以对。 余程低头摆弄起手机:“张行端告诉我,陪严柯去复诊是你主动提出的。他预约的时间是上午,但你们五点才回来。如果不是出去玩,那就是他发病了,耽搁了时间。他吃药以后没法开车,你又没有驾照,所以回不来。” 完全被猜中。凌鹿正在思考要不要撒个谎反击一下,却听余程悠悠道:“你们开房了?” “你……”凌鹿先是羞愤,然后大怒,“你把我当什么人?你把他当什么人了!” 余程瞟了他一眼,淡淡道:“你就让他睡车上?车上腿都伸不直,他醒来会很难受的。” 凌鹿愣住了。原来余程是问这个? 他好像……真的很关心严柯。 其实平心而论,自从严柯确诊以来,余程所做的一切无可指摘。他确实为严柯付出了大量时间和精力。 但他如果真的为严柯好,如果真的对严柯有感情,当初又怎么会…… “不管怎么说,要谢谢你照顾他。虽然你没照顾好。”余程举起手机,对着湖景拍了个照,赞嘆道,“这镜头真不错。”顺手把照片发给张行端。 凌鹿忍不住问:“你到底……” 浴室的水声停止了。两人同时回头。 余程笑笑:“时间不早了,你去跟他道个别就走吧。我今晚在这里住,就不送你了。” 凌鹿气鼓鼓地瞪了他一眼,无可奈何。 凌鹿走后不久,严柯也被他哄睡着了。余程来到客厅收拾茶几,忽然收到张行端的信息。 “哟,换手机了?” 他回了个“嗯”,然后直接拨通电话。 “以后有事都电话里说,我让贝贝留了指纹,他可以解锁我手机。” 张行端啧了一声:“你又在酝酿什么阴谋?” 余程笑笑:“我只是想拉近和贝贝的距离,让他安心。” 张行端笑了一阵:“话说回来,你为了对付凌鹿也是下血本啊,连手机都说砸就砸。” “还要感谢张公子打的一手好助攻。”余程眯起眼睛,脸上挂着笑容,语气也并无不悦,“要不是你故意给凌鹿机会,我至于推掉义诊赶回来吗?” “哎呀,你要对自己有信心嘛。贝贝对你十年如一日,怎么可能这么容易被撩走呢?” “他对贝贝动心了。我不打算冒险。” “你自己也说,只不过是鹿茸,撞起来又不疼。小鹿这么可爱,你不想看看他能为贝贝做到哪一步吗?” “你知道贝贝对我有多重要。” “真没劲。” “如果他看上的是你,我倒是还有兴趣跟他玩一玩。” 张行端啧了一声,笑起来:“可惜我在他眼里也是大灰狼了。想想还真惭愧,这么单纯的小朋友……” 余程笑笑:“他总有一天会遇到狼,不是你我,也会有别人。” 注1:余程的手机我脑补的是sony xperia premium炫光黑。图就不附了,特别好看! 注2:正高,正高级职称,就是正主任啦。余程现在是副高,副主任。升正高对年资、论文数、业务质量等等都有要求,医院还有名额限制,所以没那么容易升。 第31章 新的一周开始了。 周一的早晨总是十分忙碌,大家都坐在电脑前面, 确认自己的床位上有无新病人。严柯正在翻化验单, 忽然听见余程嘆了口气,然后轻轻把手机放在桌面上。 “小师叔?怎么了?” “有点事, 要走开一下。” 严柯有些惊讶:“现在?马上交班了。” “嗯, 比较急。”余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低声道, “跟王主任说一声,咱们组晚点查房,我尽快回来。” 严柯点点头, 继续看病歷。桌面突然震动起来, 严柯本能地扭过头, 发现余程手机忘带了。点亮屏幕的是凌鹿的一句“嗯”。 他赶紧抓起手机去追余程, 没想到屏幕一下子解锁了。严柯愣了愣, 这才想起余程新手机的解锁键是在侧边的, 他拿手机时恰好按到。 就在这无意识的一瞥间,他看见了凌鹿和余程的聊天记录。 在小鹿那句“嗯”之前,余程说的是“对了, 这事儿千万别让王主任知道,他脾气急。” ……王主任? 对了,小鹿不是想考王主任研究生吗?他们有什么事要瞒主任? 严柯不禁好奇,把聊天记录往上翻。第一个消息是余程发起的,时间是十分钟前。 “你这个月在心内?” 凌鹿:“是。有何指教?” 余程:“在电梯上听到有人说想投诉你,好像是跟你一起轮转的实习生。” 凌鹿:“投诉???” 余程:“说你旷工。其实我早就想问了, 科教科不是说最多只能请三天事假?你哪来那么多时间照顾你严老师?” 凌鹿:“我没请假!这三个礼拜我几乎隔天值一次夜班,白天不是旷班是下夜班!他们看不到我就以为我翘班?” 余程:“你这样也是不合规范的。科教科要是真查起来,你带教和科室秘书都有过失。” 凌鹿:“到底是谁投诉我???我去跟他们解释清楚。” 余程:“你先冷静点,他们还不一定真的去投诉。这样吧,我先帮你去科教科打个招唿,说借你回唿吸做课题了。这样你下个月也名正言顺,可以多陪陪你严老师。” 凌鹿:“……” 凌鹿:“好吧。” “对了,这事儿千万别让王主任知道,他脾气急。” “嗯。” 会话到此结束。 ……小鹿旷班?还被投诉? 省中对实习生考核很严,如果旷班超过三天就会直接遣送回校,立刻取消实习资格。别说考研了,毕业都有可能受影响…… 难怪小师叔会那么急! 严柯立刻明白了前因后果,并且意识到这一切的根源在他。正当他心慌意乱之时,护士噔噔噔地走过来,不满地敲了敲门。 “28床医嘱谁开的?哪个实习生这么不负——” “责任”两个字还没出口,严柯已经应声。护士一看是他,露出了短暂的微妙表情,然后客客气气地笑道:“文字医嘱好像打错了,我退回来你重新开吧?” 严柯看不惯她这种对学生一套对医生一套的态度,但毕竟自己开错了医嘱,他这会儿不好说什么。 药品医嘱和操作医嘱都是输入首字母就可以跳出项目,只有文字医嘱需要手动输入,所以打错字是很正常的,哪有护士叫的那么严重。严柯一边打开医嘱系统一边心里嘀咕,发现果然是他手误,把“防褥疮”打成了“防褥疮和”,很显然是手滑摁到了边上的“h”。 他把错误医嘱删掉,重新输入。没想到这回打出来的还是“防褥疮和”。 第47页 ……键盘有问题? 严柯诧异地低下头。就在他确认按键有无失灵时,左手突然抽动了一下。他愣住了。 严柯把左手平放在桌上,惊恐地发现,他的手在发抖。 一转眼又到了星期三。 余程很欣慰地看见凌鹿被严柯从门诊赶出来,然后跑到他的诊室来兴师问罪。余程合情合理地忙得飞起,病人一个接一个。当着病人的面凌鹿不好发作,于是气鼓鼓地回了心内,给他发微信。 “你是不是又跟严老师说什么了?他为什么不让我去他门诊!” 余程欣然回覆:“上回不是你自己答应他考完研再来抄方么?我还想问你怎么这星期又来了。” 凌鹿:“……” 余程从这六个点里看见凌鹿的愤怒,心情大好。 处理完最后一个病人,余程来到隔壁接严柯吃饭。由于病人分流,严柯的门诊早就结束了。他正趴在桌上休息。 “阿柯。”余程摸摸他的头,微笑道,“中午想吃什么?” 严柯惊慌地抬起头,眼睛红红的。 又发病了?早上不是吃过药了吗? “哪里不舒服吗?”余程拉过他的手,想给他搭搭脉,严柯却勐地缩回手。 “没有!” “贝贝……”余程担忧地看着他,起身把诊室门锁上,柔声道,“那我陪你坐会儿。” “……”严柯抬起头,满眼悲伤。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说出口。 小可怜,你在想什么呢? 想被拥抱吗? 就当是赶走凌鹿的奖励,给你。 余程把他拉进怀里,像母亲安抚婴儿一样轻轻拍打他的背,并温柔地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别担心,有师叔在。” 严柯忽然失控,痛哭出声。余程感受他在怀中的颤抖,内心异常满足。 不知哭了多久,严柯终于平静下来,却还像个孩子似的,一下一下抽噎着。 对了,凌鹿好像还有考研假可以放? 余程搂着他,轻声说:“贝贝,你爸妈想你了。问我什么时候带你回家。” 严柯不说话。 “你还在生你爸的气吗?”余程嘆了口气,捧起他的脸,凝视他哭肿的眼睛,“我一直没告诉你,你离家出走的那天,你爸躺在救护车上问我,你连车钥匙都没带,能到哪里去呢?后来我帮你回家拿东西,也都是你妈给你准备的。他们其实都……” 严柯的眼睛迅速地又湿润起来。余程忙道:“你不想回去就算了,我去跟他们说。” “不,”严柯立刻摇头,沙哑地说,“我还是……回去吧。快11月了,唿吸要开始忙了。小师叔,我知道你没时间照顾我。凌鹿也……” 余程无奈地笑笑:“贝贝……” 你根本不需要提凌鹿。照顾你是我的分内之事,本来就跟他没关系。 余程再次抱住严柯,怜惜道:“别为了我勉强自己。如果回家让你感觉到压力,那你就不要回去,甚至搬到我宿舍住也可以。” 反正无论是严家还是职工宿舍,凌鹿都没有理由去。 严柯擦擦眼泪,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没关系,反正我妈也回来了。至于吃药你也不用担心,我会按时吃,每天跟你汇报的。” 你这么懂事真让我高兴,无论怎样宠爱你都不为过。 余程满心怜爱地凝视着他,开始考虑在下一次,把奖励提升为亲吻。 他会很喜欢的。 作者有话要说:  小鹿:。。。 余程:怎么了?有什么烦心事吗~? 小鹿:无耻!!!! 贝贝:快去看书,好好学习! 小鹿:嘤嘤嘤。 第32章 余程带严柯回家是星期五。整整一天严柯都非常不安,不知该怎样面对父母。车子离小区越近他越紧张, 很想吃点药。 车是余程在开。他察觉到严柯的情绪, 因此握住严柯的手。这并没有减轻严柯的焦虑,他的手心在出汗。但他不想让余程担心, 所以勉强挤出笑容。 远远地能看到严家大门了。余程忽然道:“看, 你爸。” 严柯本能地坐直身体,看见自家门前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父亲似乎也望见车子了, 立刻扭头进了屋。 严柯愣愣的。余程笑道:“他在不好意思呢。” 大门开着。严柯一眼看见门口摆着自己的拖鞋,内心忽然充满愧疚。他弯下腰去换鞋,努力忍住眼泪。余程就在身边等着他。 “贝贝, 你已经到家了。”余程揉揉他的头髮, 微笑地把他扶起来。 严柯抬起头, 看见母亲泪眼汪汪地飞奔而来。父亲坐在沙发上, 手里举着报纸, 但是眼睛在偷偷瞟他。 “哼。”父亲冷着脸, “你还知道回……” “你给我闭嘴!”母亲抱着严柯哇哇大哭,“都是你把贝贝气走的!你再骂他一句试试!我跟你没完!” “妈……”严柯被母亲摁在怀里,简直要喘不过气了。 父亲吃瘪, 用力抖了抖报纸,却忽然发现……拿反了。 余程先忍不住笑出来。父亲愤怒地瞪了他一眼。母亲也很快发现父亲的失态,顿时破涕为笑。 “臭老头,你还装什么装!快过来看看儿子!” 母亲怜爱地地端视着严柯:“宝贝,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余程笑笑:“这个得怪我,他吃不惯我做的菜。” “臭小子从小就挑食。”父亲走过来, 瞟了严柯一眼,“哼,这下吃够苦头了吧?” 严柯看着父亲,回想起那天的争执,心里又开始不安。 “……爸。”他怯怯地唤了一声。 父亲愣了愣,立刻转过身不再看他。 严柯的心沉下去。父亲果然还没有原谅他。 母亲却绕到父亲前面,幸灾乐祸道:“老头子,你哭了?” 父亲没说话,快步走了。 严柯怔怔地看着父亲的背影,然后再次被母亲拥入怀中。 “贝贝,你可总算回来了。”母亲嘆了口气,声音有些哽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严柯又羞又喜,不知如何是好。他求助地望向余程,余程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眼神。 严柯会意,试图伸手拥抱母亲,却突然发现自己的手在颤抖。 双手。 他立刻浑身僵硬,柔软的心脏仿佛被大锤重击,烂成黏煳煳的浆液。 母亲做的都是他爱吃的菜,让他想起救人被採访的那天。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他感到恍如隔世。 饭后,母亲拉着他在客厅说话,问他这一个月是怎么过的。严柯隐瞒了生病的事,只说余程和张行端帮了他很多。余程陪他在身边,不时帮他圆场。母亲忽然对余程使了个眼色,让他叫严励过来。 第48页 余程笑着去了。片刻之后,严励手里拎着一个大盒子,表情别扭地过来了。 盒子是绒面的,小提琴的形状。 严柯愣愣地看着父亲,父亲也不吭声。母亲笑吟吟道:“老头子,发什么呆,快献宝呀!” 余程也笑道:“师兄,别害羞了。” 严励羞恼地瞪了瞪两人,把盒子丢给严柯。严柯赶忙接住,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打开!”父亲皱起眉。 严柯吓了一跳,立刻照做,盒子里果然是小提琴。他怯怯地看了父亲一眼,在所有人鼓励的目光下,轻轻托起了琴。 一触便知,是好琴。 严柯不知所措。 “严主任?”母亲暗示地叫了一声。 父亲不自然地咳嗽两下,眼睛盯着墙角,缓缓说道:“以后你在家,没事就拉拉琴吧。” 严柯的视线模煳了。 母亲似乎还不满意,皱着眉头朝父亲努努嘴。 父亲无奈,嘆息道:“博士么……不想考就算了。” 严柯低着头,眼泪情不自禁地落下,滴在小提琴上。他急忙用布去擦。母亲心疼不已,帮他一起把小提琴收好,然后母子二人抱在一起。 父亲尴尬地看着,和余程对视一眼,两个人都笑了。 那天晚上,一家人坐在一起聊到了很晚。直到余程起身告辞,严父严母才注意到已经十一点了。 严母非常感激余程,亲自把他送到门口。按照惯例,应该由严柯送他回宿舍。余程不放心他一个人再开车回来,因此提出自己打车。 严母也没多问,看严柯似乎有话要说,便心领神会地进屋了。 严柯轻轻掩上门,不安地唤道:“小师叔……” “嗯?” “我……”严柯犹豫着,手指微微颤抖。 余程笑道:“怎么了,捨不得我走吗?” 严柯一愣。余程抬起手,仿佛想触碰他的脸颊,却很快改变主意,再次像往常一样,像长辈一样地抚摸他的头髮。严柯察觉到他微妙的变化,唿吸立刻急促起来,不禁慌乱地垂下眼睛。 余程却只是笑笑,收回手。 “早点休息,晚安。” 严柯欲言又止,最终还是羞涩地点点头:“好。小师叔晚安。” 余程走了。 严柯抱着小提琴来到3楼,看着熟悉的卧室,心中感慨万千。他打开琴盒,再次把琴捧出来,爱不释手地欣赏着。 父亲竟然会送琴给他,还让他重新练琴,这一定是母亲的主意。不过父亲后来说的话也让他非常感动,这是这么多年来,父亲第一次主动让步,而且一下子满足了他所有合理不合理的需求。 简直太…… 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今晚发生的一切,美好得不像真的。他甚至开始害怕这是梦,一觉醒来就会消失。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抗抑郁药的副作用。 上周六林主任给他换了药。新药没有引起剧烈的头痛和失眠,却让他的手无法自制地颤抖。他有想过换回老药,但这意味着他要违背和林主任的约定,继续大量服用止痛片。 或许林主任也是考虑到这一点才给他换药的。他要相信林主任的判断,乖乖吃药。 严柯抚摸着小提琴,不甘心地拿起琴弓。尽管多年没有运弓,肌肉记忆还在。他惊喜地发现音色竟十分悦耳,仿佛这些年他没有中断练习。 不过这应该是小提琴本身的功劳,好琴会降低对演奏者技法的要求。父亲这次真是下血本了,这琴估计得有六位数。 他满心欢喜地把琴擦了又擦,恨不得晚上抱着琴睡觉。此时此刻他才明白原来自己这么喜欢小提琴,失而復得的感觉令他欢欣鼓舞。 他的内心久违地燃起了希望。他甚至连觉都不捨得睡,想现在就开始练琴。 但那当然是不行的,爸妈都睡了,他对自己的技艺其实也没那么自信。 睡觉吧,睡觉吧。明天早点起床。 严柯欣然拿出药盒,把药片和胶囊一字排开。抗抑郁药,抗焦虑药,安眠药,止痛片。 安眠药是必须的,止痛片……今天就先不吃吧。 他吞下抗焦虑药,伸手去拿抗抑郁药时,手指忽然一抖。药片掉到了地上。 他趴在地上找了很久也没找到药片,正想重新拆一片出来,心里却忽然有个念头。 停一次试试? 他的心结已经解开了,不会再有什么让他焦虑恐慌不安了。何况他早上已经吃过药,晚上不吃的话也不能说是停药,只能叫减量。 林主任也说过随着病情好转可以适量减药…… 就停这一顿。明天早上看看情况,如果不行的话再补上。 如果能慢慢把药量减下来……就可以练琴了。 他痴迷地望着琴盒,不断地自我暗示:就停一次,试试看,密切关注自己的情绪,一旦有不对立刻吃药。 应该没关系的。 就当他深吸一口气,从地上爬起来时,手机突然震动。是小师叔的信息。 “贝贝,药吃了吗?” 严柯正想告诉他已经吃了,心中忽然一凛。 不……他并没有好好吃药。 他甚至还想擅自减药! 小师叔刚走,他就自作主张起来。小师叔对他那么好,他却阳奉阴违。 人渣。 能不能乖一点,少折腾一点。 能不能不要给别人添麻烦让别人担心? 减药的后果无法预测。万一发病被爸妈看到呢? 不要任性。要听话。要听话。要听话。 吃药。 严柯重新跪到地上,俯身寻找丢失的药片。终于在床底下找到了。 咽下药片,喝水。严柯的罪恶感终于稍稍减轻,他能够给余程回信息了。 “已经吃过啦。” 余程发给他一个微笑的表情。严柯心满意足,上床睡觉。 第33章 翌日清晨,严柯在满室阳光中醒来。脸上被照得暖洋洋的, 非常舒服。 他迫不及待地刷牙洗脸, 然后打开琴盒,为他的琴弓上松香。小提琴在阳光下显现出木质的光泽, 非常美丽。他静气凝神, 把琴架在肩上,背嵴不由挺直, 站成了熟悉的姿势。 真好,像回到了小时候。 严柯站在窗前,回忆着曲谱。然后闭上眼, 尝试着拉动琴弓。小提琴发出了优美流畅的声音, 像丝绸般抚过他的耳朵。 好棒。都想哭了。 对了, 药还没吃。 严柯愉快地放下琴, 把床头柜里的药拿出来吃。然后给余程发信息说琴很棒, 想拉给他听。 余程说:我很期待。 严柯看着那四个字, 露出温柔的笑容。他突然想起琴还没校过音。于是把小提琴放到腿上,抱着琴头开始调音。 琴头有四个旋钮,用来调整每根线的音高。他一边拨动琴弦, 一边轻微地旋转琴钮。忽然想起刚学琴时他最讨厌调音,那时候的他还对音阶不敏感,每次都要藉助调音器,还得调上半天。 第49页 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啊。 严柯不由扬起笑容,手上微微用力,小心翼翼地调着琴弦。他想把曲子录下来发给余程, 或者直接把琴带到余程宿舍去?小师叔今天有空吗?……不不不,他都已经好多年没碰琴了,应该老老实实练几天再去表演。 小师叔早就说过想听他拉琴,可惜那时的他已经…… 铮! 尖锐刺耳的响声,将严柯拉回现实。他愣愣地低下头,看到音调最高的e弦已经崩断,一头还缠在琴钮上,另一头掉在地上。 拧过头了? 他想把那半截琴弦拆下来,突然发现自己手背上有一道细细的红印。 并且,在发抖。 他困惑地摸摸那道红印,看到另一只手也在颤抖。 耳旁忽然响起愤怒的指责声。 “什么医生啊!药都给我开错了!” “你看看你打的这是什么!” “你能不能把字写清楚点?手抖还写什么病歷!你帕金森啊!” “我要投诉你!” ……琴盒里有备用琴弦。快把弦换掉,别让父亲看到。 他慌慌忙忙拆了一根新弦,想把弦头插进琴钮里,却怎么也瞄不准琴钮上的小洞。两只手不停地颤抖,有几次甚至已经对准了又被他动掉。明明是很简单的动作,他却无法完成。 怎么办。怎么办。要被父亲看到了。 “你这个医生怎么每次都要迟到!” 快换掉。换掉。换掉。换掉。换掉。 “我就开个药,不看病,你先给我看!” 不要抖了。停下来。 “今天是我生日,你可以答应我一个愿望吗?” 停下来。 “你这种人还能当医生?草菅人命!” 停下来! “我希望你能当一个好医生。不要轻易说自己不行,不要放弃这个职业。” 停下来停下来停下来停下来…… 严柯用力咬住嘴唇,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把琴弦插进去。 忽然。 “贝贝!我听见啦!你这么早就起来——” 妈妈! 严柯连忙起身,提着琴跑到门口。他本能地想锁门,却伸出了握住琴头的那只手。 砰!琴头重重地撞到门上! 严柯受惊地一颤,紧接着是更响的一声—— 砰!!! 琴摔了! 母亲被关在门外,诧异地询问:“什么声音?贝贝?你在里面干什么?” 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琴摔了—— 怎么办! 门把手吧嗒吧嗒地转动。是母亲想进来。 别进来!别看! 严柯跌坐在地上,慌乱地把琴抱起来。他不敢察看琴有没有摔坏,更不敢打开门。 “贝贝——你没事吧!”母亲担忧地唿唤着。 “没、没事!”他焦虑地张望着,想找个地方把琴藏起来,“我——我撞了一下,没事!” 他跌跌撞撞地爬起来,把琴胡乱塞进琴盒,然后藏到阳台上,拉上窗帘。母亲不再试图转门把手,而是敲着门,柔声说:“贝贝,开门呀。” 严柯咽了咽口水,怯怯地走过去。 “我刚才没穿衣服。”他打开门,红着脸解释。 母亲噗嗤笑了:“是不是在练琴不好意思呀?” “嗯……嗯。”严柯心虚地点头。 “先下来吃早饭吧!”母亲笑着下楼了。 严柯不安地回头,朝窗帘看了一眼,又把房门关上,这才跟着下楼。 父亲已经在餐桌前看报纸了。严柯连头都不敢抬,畏缩地来到桌边。 “刚才什么声音?”父亲随口问。 严柯的心提到嗓子眼,幸好母亲替他解释了:“贝贝在练琴哪,被我听见还不好意思,一害羞就撞了一下。” 严柯忐忑地点点头。 父亲哼了一声,头也不抬道:“毛手毛脚,幸好没干外科。” 母亲把早餐端上来,忽然问:“对了,你撞哪儿了?给妈妈看看。” 严柯忙说没事,伸手去接母亲手里的牛奶。手腕忽然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牛奶撒了出来。 “贝贝?”母亲讶异地抓住他的手,“你抖什么?” 严柯惊恐地缩回手,没想到用力过勐,砰!母亲被他拉得撞在桌角。桌上的杯子全都倒了,牛奶迅速浸透桌布,吧嗒吧嗒地滴下来。 对不起—— 严柯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严柯?!”父亲被牛奶弄脏裤子,扔下报纸大喝一声,“你干什么?!” 我不是故意的,不是的,是手抖,是因为—— 大脑深处传来熟悉的抽痛。严柯摇摇晃晃地后退两步,痛苦地捂住耳朵。 母亲不顾自己的疼痛,绕过桌子握住严柯的肩膀:“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贝贝你快告诉妈妈!到底哪里不舒服?” 不用管我,吃药就好了。 脑子里的弦发出尖锐高鸣,他本能地蜷起身子,疼得说不出话来。 父亲也大吃一惊,想过来看看严柯。严柯却害怕地往后躲,父亲愣住了。 “你快打给余程!问问他是怎么回事!”母亲焦急大喊。 父亲掏出手机,严柯立刻失控尖叫:“不要!别告诉小师叔!” 我明明吃药了。明明很乖地吃药了,没有减量,也没有过量吃止痛片。为什么会这样? 小师叔一定以为我不听话。 可是我没有!我很乖,就算手抖也在吃!可是现在手抖到摔了琴!还弄伤了妈妈! 不,是我不听话——我动过减药的念头,一定是因为有这样的想法才会发病! ……昨天真的吃药了吗? ……不能被小师叔知道。他会担心的。他会对我失望的。他会生气的。 他会不要我的! 不要告诉小师叔! 泪水倾泻而出,严柯痛苦地蹲下来,用力抱住头。 惊慌失措的母亲朝父亲尖叫着,父亲眉头紧蹙,大声说着什么。 好吵!耳朵好痛! 严柯勉强睁开眼,想叫他们不要说话,却看见父亲拿着手机在拨电话。 脑子里的弦瞬间崩断。 “不要!”他扑上去,抢过父亲的手机用力一摔。 父母都露出震惊而恐慌的神情。 严柯的心被愧疚撕碎,再也无法面对他们,扭头飞奔上楼。 身后是父母绝望的唿唤。 严柯反锁上房门,跌跌撞撞地奔到床头柜前。 第50页 止痛片。止痛片在哪里?昨天没吃止痛片,今天也没吃。所以会头痛。所以发病了。所以手抖。所以弄痛了妈妈。 不可以停的。不可以停药的。不可以停药。 止痛片止痛片止痛片止痛片止痛片止痛片止痛片止痛片—— 止痛片在哪里? 泪水模煳了视线,他好不容易找到止痛片,撕开包装盒,颤抖的手却怎么也拿不出药片。 必须要吃药。吃了药就会好了。一切都会好起来。 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吃药。 不要抖了。 薄薄的铝片包装在挤压下发出刺耳的噪音。严柯怎么都取不出药,忽然间想起——肌肉震颤就是药物副作用。 是……是哪种药的辅作用? 他停下动作,困惑地望向被撕碎的包装盒。这是——什么药? 想不起来。 盒子上的每一个字他都认识,但现在却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明明是医生,连自己吃的什么药都不知道。 垃圾。 还挣扎什么呢。活着干什么。浪费资源。 浪费别人的时间。浪费别人的善意。浪费别人的感情。 去死吧。 门把手被疯狂转动着,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 死。 严柯意识恍惚地走到阳台前。想要爬上栏杆,却突然踢到什么。他低头一看,是琴盒。 “贝贝!”门外传来母亲悽厉的唿唤,“贝贝,求求你开门,别做傻事!快开门啊!” “严柯!”父亲也激动地大喊,“你冷静点!有什么事我们好好谈!爸爸什么都答应你!” ……不可以……去死。 死在他们面前,他们会很痛苦的。他们明明都这么爱我。父亲母亲和小师叔—— 不可以这么自私。 但是……我现在……好痛苦…… 已经是个废物了。已经没用了。 脑子坏掉了,手也坏掉了,不能当医生了,没用了。 让小师叔失望了。让爸爸妈妈失望了。 对不起,我已经没用了。 但是——不能死——他们会——伤心的—— 但是—— 好痛苦! ……如果没有出生就好了。 如果我没有出生,有多少人会比现在幸福? 答案是所有人。 我身边的——所有人! 严柯跪在琴盒边,失声痛哭。 第34章 凌鹿一开始接到严励电话时还以为是诈骗,毕竟严主任这个级别的人物不可能有事找他。但严励下一句话让他立刻紧张起来。 “严柯出事了!你马上来严家!” 他没空思考严柯出事他爸怎么会想到找他, 记下严家地址以后他就立刻拦下计程车。一路上都在胡思乱想, 心脏扑扑地跳。 严柯怎么了?发病了吗?跟家里又吵架了吗?还是睡迷煳了磕了碰了?不不不,他爸爸这么紧张, 一定出大事了! 难道又是余程?! 他不断催促着司机加速, 终于在二十分钟后到达目的地。 “严老师!”他冲进严家,客厅却没有人。 严励听见声音, 快步下了楼,满面愁容。 “他在楼上吗?”凌鹿甚至忘了跟严主任打招唿,三步化作两步跑上楼梯。 3楼卧室房门紧闭, 严母正焦灼地踱步。她看见凌鹿奔来, 立刻急切地问:“你就是贝贝的男朋友吗?” 凌鹿一愣, 心虚地迴避了问题, 只是迅速道:“他怎么了?” 严母简单交代了事情经过, 凌鹿立刻明白他是发病了。但怎么会这么严重?他有按时吃药吗? 此时严父也跟上来, 表情凝重。他本来人就高大,此时强压着情绪,有种令人害怕的气势。 “他不许我们叫余程过来。”严父盯着凌鹿, “到底怎么回事?” 果然是余程!他干什么了把严柯刺激成这样?! 凌鹿被严父逼问着,只好老实说:“我也不知道。”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严父暴怒,“你们不是天天都厮混在一起吗?” 厮混?凌鹿被他吼得耳朵疼,本能地瑟缩一下。严母连忙制止:“老头子你声音轻点!贝贝在里面听得见!” 凌鹿也解释道:“您误会了!我和严老师还……”他突然不知道该怎么说明,于是生硬地转移话题,“他进去多久了?房间里有什么危险物品吗?” 严母和严父对视一眼, 都摇摇头。凌鹿以为是没有,心里一安,没想到二老却答道:“不知道。” 怎么回事?!凌鹿不禁露出质疑的眼神。严母羞愧道:“家里都是保姆打扫的,我们很少进他房间。保姆今天也休息了……” 凌鹿咬咬牙,尝试着转了下门把手。严母颤声道:“没用的,他反锁了,我们已经求了他半个小时他都不肯开门。” “半个小时?!”凌鹿如遭冷水泼面,连忙把耳朵贴到门上,但却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他急得冷汗直冒,努力逼迫自己保持冷静,然后问道,“叫救护车了吗?” “还没有。”严父眉头紧皱,“我打120的时候他冲上来把我手机砸了,他又不许我们找余程。我想起来他跟我提过你……” 回想起当时的场景,严母又落下泪来。她抓住凌鹿的手臂哀求道:“你救救贝贝,他到底怎么了,啊?你快帮我们劝劝他让他开门,让我们看看他……” 凌鹿心慌意乱,又于心不忍,匆忙安慰了她两句,然后朝门里唿唤:“严老师——听得见吗我是凌鹿!” 他紧贴着房门,里面却没有任何回应。 “严老师……”凌鹿犹豫着,小心翼翼地说道,“余程不在这里,他还不知道你的事!你能不能开门让我进去?就我一个人!” 还是没有声音。 不会已经出事了吧?! 凌鹿喉头一梗,心脏几乎撞碎胸腔。 “有窗户吗?”他慌乱地问,“他房间的窗可以……跳下去吗?” 严父这才醒悟过来,边朝楼下跑便喊:“我去外面看着他!” 严母急得跺脚:“他房间有阳台!” 凌鹿努力回想了一下,他来的时候3楼窗帘好像是拉着的,院子里也没有……尸体。目前为止没听到撞击的声音,那应该还没有跳楼。 但只是目前!要是再拖下去……不,不光是跳楼,万一他房间有刀—— 第51页 等等,阳台?! 凌鹿脑中灵光一闪。 “其他房间有没有阳台?可以爬过去吗?!”凌鹿焦急地张望着,把相邻房间的门一扇扇打开。 “没有……”严母惶惶然,几近崩溃,“他到底怎么了……怎么会这样……” 凌鹿却已经沿着楼梯跑上去。 阳光房!他记得严柯说过他们家有阳光房! 凌鹿飞奔上4楼,从窗口探出头。可以!这里看得到严柯卧室的阳台! 他找了个藤椅,踩在上面,将大半个身子伸出去。阳光房外面有一条窄窄的房檐,大概有脚掌那么宽,应该能走。严柯的阳台是开放式的,从这里爬过去,抓着水管就能跳到阳台上。 确定好路线,凌鹿立刻爬出窗户。严母追上来,看见凌鹿在挂在阳光房外面,立刻尖叫出声:“你干什么!快下来!危险!” 她惊恐万状地扑过来,凌鹿却已经爬向水管。 严父在院子里也看到了,错愕地张大嘴,说不出话来。 此时的凌鹿一心想着严柯,身体紧紧贴在墙壁上,慢慢地往前挪。身后什么都没有,万一失手摔下去就是后脑勺着地。他浑身都在冒冷汗,要说不害怕是假的,但一想到严柯可能正在伤害自己,他就难受得喘不过气。 不要做傻事,等我,我来救你了。 求求你,等着我。 他尽量加快速度,小心翼翼地朝水管伸出手。还差一点! “小心啊!”严父仰着头,焦急大喊。 凌鹿深吸一口气,脚踩着最后一点房檐,努力伸出手。 抓住了! 他艰难地探了探身子,握紧水管,调整角度。 跳!跳过去!4楼跳3楼而已,别怕! 不要犹豫了!他可能已经—— 凌鹿咬咬牙,纵身一跃。 严父严母都屏住了唿吸。 砰! 凌鹿重重地摔下,成功降落在阳台上! 严母喜极而泣,就连严父都脸色苍白地松了一口气。 凌鹿不顾磕破的双腿,急切地拉开玻璃门。 “严老师!”他冲进房间,四下寻找着严柯的身影。很快在洗手池前看到了他。 严柯正抱着水杯,咕咚咕咚地喝水。 还好,还好没出事…… 凌鹿的眼泪一下子流出来了。他跌跌撞撞地跑进卫生间,用力抱住严柯。 “严老师……”他颤抖地唿唤,“你没事就好……” 胸前一凉。凌鹿吃惊地放开他,发现是水杯洒了。严柯看到两人胸前湿了一大片,咯咯笑着,起身在水龙头下重新接水。 “……严老师?”凌鹿莫名感到心慌,眼睁睁地看着严柯接满自来水,然后仰起头,大口大口地喝水。 “你在干什么?”凌鹿连忙抢过水杯,“为什么喝自来水?” 严柯看着空荡荡的双手,忽然又笑起来。 “你到底……”凌鹿心里又疼又急,他不知道严柯发生了什么,怎么会笑得这么诡异? 严柯不说话,只是笑个不停。他的嘴唇红润润的,透明的水液从嘴角流下来。眼睛缓慢地眨动,却并不看凌鹿,只是无神地游移。 忽然,他呃逆了一下,像是有点不舒服。于是皱起眉,伸手要拿凌鹿手里的水杯。 ……他是吃了什么吗? 凌鹿不敢再让他喝自来水,连忙四下张望起来。然后惊恐地发现,床头柜旁散落着一大堆药盒。 全都——空了—— 他把药全吃了?!一个月的量! 凌鹿唿吸一窒,本能地把严柯抱起来,冲出房门。 “快开车!去医院!”凌鹿飞奔下楼,一路大喊,“他要洗胃!” 严父严母大惊失色。还是严父先反应过来,跑去车库发动汽车。严母哭着跟上来,浑身颤抖。 “他这是自杀吗?”严母泣不成声,“怎么会这样?” 凌鹿护着严柯的头,小心翼翼地把他放进后座,然后跪着爬到踏板上,迅速关上门。严母也急忙上车。 “现在先去医院!”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其实他有抑郁症,一直在吃药。” 严父严母都沉默了。严母在副驾驶座上默默流泪,严父一脚油门,朝医院飞驰起来。 严柯打了个饱嗝,像是觉得很好玩似的,又咯咯笑了起来。他的脸上湿漉漉的,凌鹿伸手去擦,发现那不是自来水,是热乎乎的眼泪。 你到底经歷了什么? “老师……”凌鹿握住严柯的手放在自己胸口,感到他不住的颤抖。顿时再也说不出任何话语。 心痛难忍。 第35章 严柯被送到就近的医院,立刻推进了抢救室。 询问病情的时候凌鹿对答如流, 按照病历书写顺序把接诊医生需要的信息全都报了出来。医生一听就是同行, 看他也还算冷静,于是同意他留下陪护。严父严母则被要求在抢救室外等候。 护士很快准备好洗胃用具。严柯人还醒着, 但神智已经不清楚。凌鹿怕他挣扎, 又不捨得给他上束缚带,小心翼翼地问道:“一会儿我摁着他可以么?他吃了很多镇静药, 应该压得住。” 医生检查了一下他的肌力,同意了。 凌鹿非常感激。但看着护士把粗粗的管子接上洗胃机,他还是忍不住担忧。 洗胃是很痛苦的, 他在急诊轮转时亲眼见过醉酒的大汉吐得涕泗横流, 也听说自杀的女孩子洗完胃后大骂这他妈比死还难受。 凌鹿握住严柯的双手, 在耳边唿唤他的名字, 告诉他要洗胃了。严柯听不明白, 只是笑, 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医生给严柯戴上口腔固定器,然后接过胃管,说:“要插了。” 凌鹿点点头, 医生就开始把胃管插入固定器中间的小孔。 严柯立刻挣扎起来,并且剧烈地干呕。凌鹿用力摁住他,示意医生继续操作。医生也非常冷静,熟练快速地将胃管插入。凌鹿知道需要插到50cm左右的距离,这是非常痛苦的过程。 期间严柯一直在呕吐,但什么都吐不出来, 只是眼泪流个不停。他无助地看着凌鹿,试图推开他的手臂。然而镇静剂松弛了肌肉,他只能无力地扭动。凌鹿心疼得要命,不断在他耳旁安慰他鼓励他,只恨自己去得太迟。 他同时也感激地想到:幸好医生让严柯的爸妈出去了,不然他们看到儿子这样受苦,得有多心疼呀。 长长的胃管终于插到底了。医生回抽一些胃内容物,并用听诊器确定导管入胃,然后把严柯嘴里的固定器锁死。 “胃管到位了,开始洗胃。”医生一声命令,护士立刻摁下启动键。 凌鹿眼睁睁地看着洗胃液顺着管道流进严柯嘴里。严柯喉头耸动着,显然非常不舒服,但已经没力气挣扎了。凌鹿不放心地摸摸管子,还好,是加热过的洗胃液,这样他可以稍微好受一点。 洗胃机不断地泵出液体,严柯又开始扭动起来,呕吐反射令他不断发出“呃、呃”的声音。嘴里放着固定器,他反覆用牙咬着,试图把固定器吐出来。无法吞咽的唾液从嘴角流下,凌鹿不时给他擦拭,还得防着他用手去拔管子。 第52页 严柯露出哀求的眼神,求助地望着凌鹿,脸上乱七八糟都是眼泪。凌鹿心疼地抱着他,却不知该怎么安慰他。胸口闷得发慌。 500毫升洗胃液灌完了,机器开始回抽胃内容物。凌鹿盯着管子,看到有药片被吸出来。回流物有些浑浊,但除了药片以外就没有别的固体了,这说明他早上没有进食。 是没胃口,还是在吃早饭前就发病了? 老是不好好吃东西,这样下去怎么行呢? 凌鹿搂住他瘦骨嶙峋的身体,心痛不已。 洗胃机的进出管是同一根,因此第二袋洗胃液也从吸出他呕吐物的管道灌进胃里。严柯还是很抗拒,眼泪汪汪地盯着凌鹿,嘴巴里“啊、啊”地叫,想要得到帮助。凌鹿不忍心看他,更不忍心扭过头。情不自禁地俯下身,在他耳畔轻声安慰。 “老师,我知道你难受。可是不这样不行,你会死的。” 一想到那触目惊心的空药盒,凌鹿红了眼睛:“不要死好不好?求你了。我捨不得你……求你……” 严柯露出了困惑的神情。凌鹿强忍泪水,努力对他扬起笑容:“加油,再忍一下,马上就结束了。” 严柯盯着他,缓缓眨动眼睛,似乎在艰难地理解他的话语。许久,终于闭上眼,点点头。凌鹿几乎喜极而泣。 接下来的过程变得顺利很多。严柯除了偶尔的干呕之外,没有再作什么反抗,只是用力抓着凌鹿的手。凌鹿知道他在忍受强烈的不适感,因此紧紧回握,希望能给他安慰。 不知灌了几袋洗胃液,回流液终于变得澄清透明。医生过来再次检查了严柯的情况,然后嘱咐护士撤下洗胃机。 “严老师,结束了!”凌鹿松了一口气,高兴地给他擦脸。 严柯没有睁开眼,只是点点头。看起来异常疲惫。 凌鹿忽然感到不安,他怕严柯睡着以后就再也不会醒来。幸好医生过来和他交流了一下,打消了他的顾虑。护士给严柯输液的时候看到两人的手还握在一起,调笑了凌鹿两句。凌鹿这才开始害羞,满脸通红,却不捨得放开严柯的手。 “可以叫家属进来了。”护士笑嘻嘻地说,“那是他爸妈吧?” 凌鹿这才依依不捨地站起来:“嗯,是的。” 护士看看外面,又看看凌鹿,嘆道:“以后好好照顾他,别让他再伤害自己啦。祝你们幸福。” 凌鹿感激地点点头。 然而当凌鹿走出抢救室,迎面而来的除了严父严母以外,竟然还有余程。 凌鹿瞬间被怒气沖昏头脑,他毫不犹豫地冲上去,对着余程就是一拳。 “凌鹿!”严母惊叫起来。 没想到余程反应很快,头一偏躲过去,还抓住了他的拳头。 凌鹿不甘心,还想再动手。余程却冷漠地瞟了他一眼,狠狠地甩开他,然后一言不发地走进抢救室。 凌鹿没站稳,一个趔趄。严母赶紧迎上来,关切道:“你没事吧!” 严父皱眉:“凌鹿!你干什么!” 凌鹿很想追上去,但严父上前一步拦住他,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太过冲动。余程再怎么说也是严励的师弟,他不该当着二老的面对余程动手。 严母看着他异样的神情,不敢置信地猜测道:“难道贝贝自杀……跟余程有关?” 凌鹿想也不想:“对!严老师变成这样都是他害的!” 严父神色一变,快步踏进抢救室,把余程拉出来。余程皱着眉头,不悦地瞪了凌鹿一眼。严父强压着怒气,低声道:“余程!你给我解释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师兄,我不知道他跟你们说了什么,但这些都可以以后再说。现在我只想进去看看贝贝。”余程迅速说完,又朝抢救室走去。 严母拉住他,急道:“他说贝贝自杀是因为你!” 余程脸色一变,厉声道:“凌鹿!你这是污衊!我对他做什么了?!” “你——”凌鹿怒目圆睁,却说不出话来。 他忽然意识到他其实并不知道严柯和余程之间发生过什么。严柯从来没有向他抱怨过余程,而余程对严柯也可以说是关怀备至,除了—— 除了勾引他之外,余程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严柯的事。 但这一点,又怎么对二老说出口? “你别有顾虑。”严母满脸担忧,焦急道,“他要是真做过什么你就告诉我们!” 严父也盯着凌鹿。 凌鹿只觉一股怒气堵在喉咙里,横冲直撞却找不到出口。只好咬牙切齿道:“我只是……推测。” “你不觉得你这样很幼稚吗?”余程冷冷地丢下一句,然后头也不回地走进抢救室。 凌鹿气得发抖。 二老不傻,看这阵仗就知道他们有事瞒着。于是拉住凌鹿不断追问,凌鹿只好把他能说的都说出来。严柯几次发病的经歷,他试图跳楼被拦下,还有呕血进急诊……二老听得心惊肉跳,凌鹿也惊讶于他们竟然对严柯的近况一无所知。 严母簌簌落泪道:“是我们不好,只顾着工作没时间关心他。说不定他得这个病也是因为我们……” 严父沉默,一根接一根地抽菸。 凌鹿想安慰他们,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严柯洗胃之后就一直睡着,护士给他挂上水以后把他转到了观察区。直到天黑他才悠悠醒转。 他第一眼看见的是余程。余程正要喊师兄过来,严柯却忽然哭了。凌鹿见状,连忙拦在余程面前,一脸警惕地瞪着他。 “你干什么?”余程皱起眉。 “他不想见你你看不出来吗!”凌鹿异常坚定。 余程试图拉开他,凌鹿丝毫不动。因此严父严母赶来时看到的就是凌鹿把儿子护在身后,与余程对峙。 难道真是因为余程? 二老对视一眼,迎了上去。 没想到严柯看见父母,哭得更厉害,甚至挣扎扭动着往后躲。幸好床沿拉起了护栏,他才没摔下去,却把在场四人都吓了一跳。 “严老师!”凌鹿连忙绕到另一边,用身体护住他。 失去了遮挡的严柯显得更加恐慌,拼命拉着凌鹿的手臂寻求帮助。凌鹿感到莫名其妙,诧异地看了看严柯面前的这三人。 余程他还能理解,但为什么连父母都…… 严父严母也是一脸的惊讶,严母的眼泪都被生生逼了回去。三个人面面相觑,都不知该作何表情。 场面顿时十分尴尬。 动静太大,惊动了值班医生。严柯看到白大褂,情绪愈发激动,使劲拉扯起护栏,试图下床逃跑。大家都不知道他在害怕什么,还是凌鹿反应快,连忙道:“别怕别怕,这不是咱们医院!” 严柯这才稍稍安静下来,但还是浑身颤抖,把头埋在他手臂里,不肯回头。 凌鹿忽然意识到他的恐惧都来自他熟悉的事物,父母,师叔,医院。而自己是相对而言最陌生的那个,所以他才会躲在自己身后。凌鹿不由失落,但很快又想到:难道他一直以来都生活在压力下吗?家庭和工作,甚至是喜欢的人…… 第53页 心里又酸又胀。凌鹿忍不住把他抱进怀里,轻声安抚。 严母却崩溃了,压着哭声道:“贝贝到底怎么了呀,怎么连我们都不认识了……” 值班医生翻着病歷,抓抓耳朵说:“这个,他有焦虑症和抑郁症病史,而且自杀服用的也是精神类药物……这个,洗胃只能取出未消化的药片,已经消化的部分要等身体自己慢慢代谢……” 严父还算镇定,客客气气地说:“我们都理解的。” 值班医生又交代两句让他们不要刺激病人,然后就去忙了。严父重重地嘆了口气,神情复杂地望向余程,却发现余程眼睛也红了。 “原来他怕我……”余程满脸痛苦,哽咽道,“师兄,我是不是也逼得他太紧了……或许小鹿说的没错,真是我害的他……” 严父又嘆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这不怪你,你也是为他好。”然后搂着哭泣的严母到外面去了。 凌鹿充满敌意地瞪着余程:“影帝,你演够没有?” 余程却像没听到他说的话,悲伤地望着不肯看他的严柯,甚至流下泪来。 这下凌鹿反而愣住了。他不知道余程是太入戏了,还是真的心疼严柯。 难道这又是什么阴谋? 凌鹿拉过被子,把严柯包裹起来。正在犹豫要不要捂住他的耳朵时,余程低头转身走了。 就这么走了? 凌鹿不敢相信。他张望了好一会儿,余程也没回来。是真走了。 凌鹿松了口气,低头一看,严柯又睡着了。被子裹得紧紧的,像一只……大海螺。 凌鹿又好笑又心疼,轻轻把他放到床上,给他重新盖好被子。 脸都哭红了。哎,小哭包。 凌鹿轻轻给他擦干眼泪,凝视他的睡容。 然后给科教科打电话,请考研假。 翌日。 接到张行端的电话时,余程正在上门诊。他知道张行端要问严柯的事,因此毫不犹豫地掐了电话。 张行端忍到中午,屁颠屁颠地跑到诊室,耐着性子等余程看完最后一个病人,才笑嘻嘻地踱进来。 “余主任,小鹿请考研假了,你知道吗?” “嗯。” “本来呢,科教科是不同意他提前请假的,他心内的带教也不同意。他就给我打了个电话寻求帮助。我一听,哎哟,原来是为了严公子,支持,这必须支持啊。” 余程整理着桌上杂物,头也不抬道:“嗯。” 张行端玩味地欣赏他的表情:“我还听说,严公子一见你就哭了,好像特别怕你似的。” 余程终于抬起眼,平静地说:“他只是发病了,脑子不清楚。对了,你一会儿回办公室么?”余程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文件夹,“帮我带份材料去院办。” “这什么东西?”张行端随手拆开,看到一张个人情况表,严柯的。 “发了篇sci,院办要表彰。” 张行端一愣:“你确定没拿错?这不是严柯的简歷么?” 余程淡淡道:“贝贝是第二作者。” 张行端又愣了一会儿,然后卧槽了好几声,竖起大拇指道:“真爱。” 余程笑笑:“你第一天知道我爱他?” 第36章 之后的3天里,严柯一直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一天之中的绝大多数时间在睡觉, 醒来也像游魂似的, 茫茫然不知所措。 幸好凌鹿请了考研假,可以24小时陪护他。说是陪护, 其实也只不过是在他床边看书复习。严柯隔几个钟头会醒一次, 凌鹿就餵他吃点东西,陪他说说话。严柯总是吃着吃着又睡着, 嘴巴鼓鼓的像个仓鼠。凌鹿觉得好玩,很想给他拍个照,又怕他生气, 每次都要托着下巴看上好半天。 感觉自己像个变态。又像守护睡美人的骑士。 坏蛋呢, 当然是余程大魔王。 3天以后严柯终于开始清醒。他对这些天的事完全没有记忆, 甚至不好奇自己怎么又住回公寓来了。他好像连已经回过家都不记得, 凌鹿知道这是好事, 是大脑的自我保护机制, 因此一直提心弔胆怕余程再来刺激他。余程估计也明白这一点,这些天非但没有上门,连电话简讯都没来过。不过大魔王肯定不会这么轻易放弃, 他肯定在酝酿什么惊天大阴谋。 凌鹿严阵以待,没等来大魔王,小魔王却上门了。 张行端两手提满东西,进门就往厨房一扔,然后摔进沙发里大喊累死了。 凌鹿一看,袋子里是新鲜蔬菜和肉类。 “你要做饭给严老师吃?”凌鹿特别惊讶, “你还会做饭?” 张行端给他一个“你想多了”的眼神,然后进屋去看严柯。严柯在睡觉,张行端一眼看见床边的小书桌,带着微妙的笑容走出来。 “晚上你住在这儿?”张行端往阳台瞟了瞟,立刻发现几件不属于严柯的衣物。 凌鹿脸红了:“我晚上睡小房间的。” 张行端笑嘻嘻地说:“继续,加油。”然后就要走。凌鹿愣了愣,赶紧追上去。 “这菜怎么办?你不留下来吃吗?” “给你们改善伙食的。看垃圾桶里都是外卖盒子就知道这几天你们过得多惨。” “可是我不会做饭啊!” “你可以学啊。”他说完就进了电梯。 凌鹿有些出乎意料的感动。当他把食材一样样拿出来,才发现每个袋子上都贴了防水标籤,详细地写着这是什么,怎么处理。保鲜袋里还装着一个小册子,写满了菜谱,甚至还有手绘的图片。 ……是余程的字。 原来小魔王是替大魔王来巡山的。 凌鹿的感动立刻烟消云散。严柯睡醒了,惊讶地问他菜哪儿来的。凌鹿说:外卖。 严柯:? 几天以后,张行端又来了,手里又拎着两袋食材。照例进去看了严柯一眼,然后往茶几上扔了个厚厚的信封。里面装的东西太多以至于封口都关不住,露出粉红色的边角。 凌鹿脑中顿时浮现起恶毒婆婆甩出五百万让女主角离开男主角的画面。他愤怒地抓起信封,正想丢还给张行端,张行端却努努嘴,说:“放下,那不是给你的。” 凌鹿:“?” “余程的sci带了严柯的名字。这是院里给严柯的奖金。” 凌鹿感觉一万只苍蝇排着队飞进他嘴里。浑身僵硬地放下信封。 晚上凌鹿百般不情愿地照着余程的食谱用余程准备的食材做饭,严柯揉着眼睛走出来,指着信封问:这什么玩意儿? 凌鹿:外卖! 严柯:??? 虽然凌鹿闭口不提,严柯还是开始奇怪,余程为什么不来了?正值旺季的唿吸科虽然忙,但也不至于连微信都没时间发啊。 凌鹿不想骗他,只好把他一看到余程就哭的事说了出来。严柯对那天的事还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但表情很明显地慌乱起来。 第54页 “怎么办,小师叔肯定以为我不想见他了……” 所以实际上,你还是想见他的。即便他给你压力让你害怕。 你还是爱他。 凌鹿笑笑,把余程的菜谱笔记拿给他看,说:“他虽然不来,但还是记挂着你。” 严柯愣愣地捧着菜谱,看了好一会儿,抽抽鼻子说:“我去给他打个电话。” 凌鹿说:“去吧,我收衣服。” 他走到阳台上,伸手摸摸衣服还没干透,但还是把自己的东西都收了下来。 严柯一个电话,余程就来了。凌鹿已经收拾好东西,背起书包向严柯道别。 严柯很惊讶,但凌鹿照顾他这几天他已经很不好意思,因此也没有挽留。倒是余程叫住了他,说要跟他一起下楼。 买洗漱用品。 余程绝对是故意刺激他! 两人走进电梯,凌鹿简直想爬上去把缆绳剪了跟他同归于尽。没想到余程却让他明天再来。 “科里太忙,白天我没时间照顾他。”余程脸上没什么表情,他知道凌鹿已经把他认定为影帝,因此也懒得演戏了,“反正你考研假都请好了,白天你来,晚上我看着他。” 凌鹿绞尽脑汁,思考着这样的安排有什么用意。余程无奈道:“别纠结了,我是真没空。” 凌鹿这才注意到他满脸疲惫,不时还会揉揉后腰。 “你肾虚啊?”凌鹿真诚地问。 余程瞟了他一眼:“你这话像学医的人说的么?腰肌劳损。” 凌鹿毫无愧疚地幸灾乐祸起来:“肾虚型腰肌劳损!” 余程笑着摇头:“幼稚。” 叮。电梯到底层了。凌鹿高高兴兴地正要走,余程又道:“等过几天他好一点就可以回医院上班了。你就不用来了。” 凌鹿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沉默片刻,他赌气似的说了句:“我也是可以回医院的。” 然后憋屈地走了。 第37章 过量服药的后遗症很明显。严柯变得非常容易疲劳,但睡醒过来还是没有精神。脑子也总是昏昏沉沉的, 记忆力极差, 经常忘记自己想干什么。这种状态显然没法上班,他只能老老实实地在公寓休养。 被迫的休养让严柯闲得蛋疼。又没体力出去玩, 又没精神打游戏, 更别提看书学习了。一天到晚睡睡睡,像猪一样。 更让他蛋疼的是, 经过这么一番折腾,他的颜值大打折扣。每天早上刷牙洗脸都不忍心去看镜子里的自己,偶尔一眼几乎会被自己吓到。 这个皮肤暗沉双眼无神黑眼圈突破天际的沧桑大叔是谁?真他妈难看。 果然人作死, 就会死。他虽然到现在还想不起来那天是为什么自杀, 但他为此深深忏悔, 感到自己是个傻逼。 只能慢慢调养了。 严柯默默祈祷, 希望调整作息能让颜值回升。但现在, 他是真不想看见自己。于是从卫生间走出来, 满世界地找报纸。 凌鹿正在客厅里看书,见他晃来晃去,忍不住道:“严老师, 你在找东西吗?” 严柯张了张嘴,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茫然。 “我在找什么来着……”他抓抓头髮,一脸懊恼。 “你刚才是从卫生间出来的。”凌鹿帮着他回忆,“是没纸了吗?还是洗手液?” 严柯还是想不起来,只好回到卫生间。看到镜子才恍然大悟:“哦,报纸。” 凌鹿以为他要看, 马上拿了今天的新报纸过来。严柯掏出手机看了眼日期:“我要前两天的。” 凌鹿虽然不解,还是拿过来了。严柯又跟他要了胶带,然后把报纸摊开,铺在镜子上。 凌鹿很惊讶,立刻明白他是想遮镜子。这说明他不想看见自己。 说实话,和他们初遇时相比,严柯确实憔悴不少。但生病嘛,难免会气色不好。何况他这几个月又是大出血又是嗑药自杀,能神采奕奕才怪。 不过,他不想看就不看吧。 对于严柯的小心思,凌鹿感到又好笑又可怜。于是他拿过胶带,说:“我帮你。” 严柯看了看自己微微颤抖的手指,同意了。 凌鹿贴了一半,从剩余的半面镜子里看见严柯欲言又止的脸。便回过头:“怎么啦?” 严柯无奈道:“贴歪了。虽然我没有强迫症,不过师叔是完美主义者,他回来看到会难受死。” 凌鹿一听就乐了,故意把报纸往歪了贴。严柯看不下去了,哈哈笑着把他拉开:“还是我来吧。” 严柯伸长手臂,把上面的报纸撕下来重贴,但怎么都觉得没对齐。贴了几次觉得还不如小鹿最初贴的好。 凌鹿忍俊不禁:“你太矮了,上面够不着。” “可你贴的也是歪的啊!” “我也矮啊。” “你身高多少?” “175。你呢。” 严柯得意道:“我178。不信我们可以比比——”他下意识地望向镜子,这才想起镜子已经被遮住了。 两人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 凌鹿搬了个凳子过来。严柯站上小凳子,这下方便了,轻轻松松就能把报纸边缘和镜子顶端对齐。凌鹿怕他站不稳,伸手护着他。忽然注意到他露在外面的腰,非常纤细。用手比一比,大概只有三个手掌的腰围。 凌鹿不自觉地盯着他的腰,直到他从凳子上下来,视线还追逐着。 然后被衣服遮掉了,看不见了。 “贴好啦。”严柯后退两步,满意地欣赏自己的杰作。 凌鹿回过神来,booooooooom,脑子炸了。 “完美完美。”凌鹿莫名心虚,一边逃跑一边说,“我去看书了!” “嗯,去吧。” 严柯独自站在卫生间里,看着被封住的镜子,有些恍惚地摸摸自己的脸。 接下来的几天,就如余程所说的,白天凌鹿过来看书顺便陪严柯,晚上余程过来接班,凌鹿吃过晚饭后回宿舍。这种状态和谐地持续了很久,原因很简单。 余程做饭太好吃了! 凌鹿觉得自己不该被美食腐蚀,可他非但停不下嘴,甚至还胖了两斤。 凌鹿感到非常痛苦。 在两人的照料下,严柯的身体状况一天天好起来。 余程却累坏了。 周末夜班不太平,抢救了两个危重病人,一直折腾到凌晨五点才睡下。隔天交完班他先去买了菜,下午又有门诊,上完门诊已经六点半了。 余程傍晚回到公寓,凌鹿看见他就问:“你口罩忘摘了?” “感冒了。”余程声音闷闷的,径直进了厨房,“严柯呢?” “下午散步累了,在睡觉。” 余程点点头,没再说话。 凌鹿看他戴着口罩洗菜,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撸起袖子道:“我来帮你吧。” 余程含笑瞟了他一眼:“你不怀疑我有阴谋?” 第55页 凌鹿立马缩回手,悚然道:“难道你装病?” 余程笑了,故意咳嗽两声,没想到却控制不住,捂着胸口咳了好一阵。凌鹿皱眉道:“行了行了,够像了。”然后嘆了口气,再次把菜摁进水里。 余程笑道:“你真是个好孩子。” 凌鹿一脸不高兴:“不稀罕你夸我。” “不是夸你,我是欣慰,毕竟没看错你。”他说完这句话就转身点起炉火。凌鹿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心里有种无法言说的复杂情绪。 饭做好了,余程去房间叫严柯起床。严柯一看见口罩就知道余程病了,心知他这些天太累,不由愧疚。 吃过饭,凌鹿去洗碗。余程忽然说腰酸,让严柯给他推拿,严柯就跟着他进了小房间。 余程看上去很疲惫,趴到床上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然后反手指出腰上几个穴位,说:“就沿着膀胱经按一按好了。” 膀胱经在后背嵴柱旁开0.5寸和1寸,分两支从头走足。严柯虽然学艺不精,膀胱经还是认识的。他“嗯”了一声,坐在床沿开始给余程推拿。 推拿实际上是“推”和“拿”两种手法的并称,细说起来又有按、点、压、摩、揉等具体手法。这些操作说起来简单,实际大有讲究。严柯不通门道,按了没一会儿就手指酸痛,只好停下来休息。 余程笑道:“你用力方式不对,这样太费劲。”余程在枕头上示范了一下,细细给他讲解。严柯恍然大悟,再次上手果然省力不少。 “角度也很重要。你坐到我身上来。” 严柯惊讶道:“还能这么操作?” 余程笑笑:“在医院是不可以的,但你对我可以。” 严柯心里莫名触动,轻轻应了一声,爬上床。 他张开腿,小心翼翼跪在师叔两侧,却不敢坐。 余程笑道:“没事的,坐下来吧。你很轻。” 可是……坐哪儿呢? 腰肯定是不行的,屁股感觉怪怪的。那大腿根? ……好s情。 严柯犹豫了片刻,摇头道:“还是不坐了,不是要用上半身发力吗?” 他直起身子,试着把身体的重量集中在手上。这样按起来几乎不费力。 “嗯……这样也行……”小师叔似乎很舒服,声音低低的,宛若呢喃。 严柯忽然感觉门口有人,一回头,凌鹿正愣愣地看着他们。 严柯停下,双手随意搁在余程腰际,看上去却像是爱抚:“小鹿,你要走了吗?” 凌鹿下意识地望向余程,正对上余程慵懒而迷离的眼神。 “……嗯。我走了。”凌鹿落荒而逃。 电梯还在负一楼。心烦意乱之下,他不想再等,于是扭头拐进楼梯间,一级一级地跑下去。直到两腿发软,他终于平静下来。然后回头,望向那个亮着灯的小房间。 突然觉得很遥远。 视野有些模煳。他揉揉眼睛,告诉自己,最近太用功了,要注意保护视力啊。 与此同时,27层公寓。 余程睡着了。 连严柯自己都不相信,他居然真的正儿八经给小师叔按摩了半个小时。这期间好几次跪麻了,换姿势的时候下t不小心碰到小师叔,他还担心会硬。 然而……并没有。 他甚至悄悄顶了顶小师叔的臀沟——这是他曾经稍微一想就会硬得不行的事,但现在却……毫无感觉。 什么时候变成这么纯洁的人了? 严柯小心翼翼地从余程身上下来,然后躺到他身边。 像这样共枕同眠,心里也没有原先那样悸动了。他很确定他还爱着小师叔,但是…… 没有性慾。完全没有。 药物副作用这么厉害吗? 心情意外地平静。严柯轻轻拉过被子,靠在余程肩头。渐渐入睡。 第38章 余程很快病倒了。 起初他以为是感冒,吃了感冒药却并未好转, 咳嗽也开始有痰。某天早上醒来就觉得像发烧了。他怀疑是肺炎, 赶紧去拍了个胸片,果然肺上有炎症浸润影。体温也升到39度8。 其实值班那天他就有点不舒服, 夜班又不太平, 几乎一夜都在抢救。下午门诊病人也多,工作狂如他都撑不住了, 晚上才会让严柯给他按摩。虽然并非存心勾引,却也没想到严柯会这么老实。 肺炎的事他本来瞒着严柯,只说是感冒。严柯再怎么学渣, 毕竟在唿吸科干了两年。余程的症状比感冒严重得多, 他明白余程是不想让他担心, 因此反而更加愧疚。 半夜他听见余程咳个不停, 忍不住跑到小房间去, 余程连连道歉, 以为是把他吵醒了。 “我来给你拍背。”严柯坐到床边。 拍背有助于咳痰,能够加快炎症吸收,缩短病程。这是他们每天查房都会嘱咐病人的事, 此时由严柯说出来,余程心里格外欣慰。于是笑着点头。 “明天星期五。”严柯一边啪啪啪地给他拍背,一边犹豫着说,“小师叔,你要不请个假吧?正好连着周末休息三天。” 余程咳了两声:“没关系,反正要回医院挂水。” 严柯低下头, 沉默地拍打着。许久之后说:“我也是时候回去上班了。” 余程道:“不用急,你好好休养。” “可是如果我不回去,组里的事就全部压在你身上。你都累成这样了。” 余程笑了:“贝贝,我的业务能力你还不放心吗?” 严柯很快意识到,余程是对他太过爱护,以至于并不认为自己过度劳累有什么问题。于是换了个轻松愉快的语气,笑着说:“我当然放心你,但我拿着医院的工资,总不能就这么一直休息下去。再说了,我也是有……有老病人在等我回去的。” 普通门诊哪有什么老病人,都是感冒咳嗽头疼脑热,最多来个肺部炎症收住入院。严柯说出这话来自己都臊得慌,没想到余程却大为受用,喜形于色道:“贝贝,真的吗?你已经有粉丝了?” 严柯硬着头皮道:“也不算是粉丝……而且就……就那么一两个……” “你毕竟今年才开始上门诊,这很好!”余程看起来非常高兴,他的笑容里有种严柯无法理解的兴奋,“有了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病人会越来越认可你的!贝贝,你真棒!” 严柯被他说得脸都红了,低下头用力给他拍背。余程被他拍得坐不稳,转过身来笑着抓住他的手。 大概是因为发烧,余程的手心发烫,眼神也灼热炽烈。严柯被他望得慌了神,心率直奔一百八,胸口被撞得发疼。余程紧握着他的双手,动情道: “贝贝,你毕竟是严……” 然而话没说完,他却又咳嗽起来,本能地用手捂住嘴。严柯连忙拿纸给他:“有痰吗?” 余程接过纸,点了点头。 第56页 严柯习惯性地问:“什么颜色的,痰多吗?” 余程忽然笑了:“黄痰,挺多的。严医生,我什么时候能出院呀?明天还要挂水吗?” 严柯一愣,这才意识到小师叔是在打趣。于是也摆出查房的姿态,一本正经地说:“你这个肺炎啊,是要挂满一定疗程的抗生素的,不然病情容易反覆。你就别急着出院啦——”他想起之前商量的请假问题,忍不住嘆了口气,认真问道,“小师叔,那你明天还请假吗?” 余程摸摸他的头,微笑道:“要请假的。明天就麻烦你了,严医生。” 严柯惊喜地睁大眼睛,整个人仿佛被点亮。那是久违的神采,一扫他平日的憔悴。 被他那样温柔地充满爱意地仰望着,余程认为此时应该吻他。 不过,接吻上床谁都可以,严老的孙子却只有一个。他不想把严柯浪费在这种低级需求上。 何况肺炎会传染。 结果严柯睡在了小房间,给他拍了大半夜的背。痰咳出来了,人也舒服不少。余程早上醒来感觉好多了。 严柯却累坏了,他本来就比别人需要更多睡眠。昨晚是硬撑的,现在像只小猫一样沉沉睡着。 余程戴上口罩,忽然想给他一点奖励,于是隔着无菌网布吻了吻他的额头。然而严柯并没有如他所愿地醒来。 余程稍觉可惜,出门去医院拿药了。 凌鹿来到公寓,一看主卧室里没有人,吓得赶紧给余程打电话。余程把昨晚的事说了,凌鹿起初不以为意,过了一会儿突然跳起来。 “你要把水带回来挂?!” “嗯。你不是会打针么?” “……” “不想给我打?那你把严柯叫起来吧,他说过要陪我去急诊的。” “……” 凌鹿看着在小房间熟睡的严柯,低声恼怒道:“行行行,你拿回来吧!多带点棉球胶布!” 出于基本医德,凌鹿并没有故意下黑手。但他毕竟是医生不是护士,熟练度还是不够。吊瓶挂上没一会儿,余程的手肿了。 凌鹿特别高兴:“拔了拔了,重打!” 余程瞟了他一眼,坐起来换掉针头,自己扎进了足背静脉。 凌鹿大怒:“你会扎针啊!” “静脉穿刺是基本操作。” “那你干嘛叫我扎?” 余程笑笑:“要是我给你表演单手穿刺,你会不会很受刺激?” “……”现在就不受刺激了吗? 凌鹿不想求证他是不是真的会单手穿刺,扭头看书去了。 晚饭是凌鹿和严柯一起做的。小鹿原先不会做饭,这些天跟在余程后面,倒也学了不少。严柯手抖,谁都不肯让他碰刀碰火,他就负责洗菜。 余程站在两人身后全程指导,看他们手忙脚乱,脸上始终挂着微笑。 吃过饭,三个人坐在沙发上看新闻。余程闲来无事,随手把水果切花摆盘,惹得严柯连连惊嘆。凌鹿想起自己已经胖了两斤的事实,坚定地拒绝了他递过来的苹果玫瑰、橙子天鹅。 余程含笑瞟了他一眼,又拿起一颗提子,在上面随便开了两刀,紫红色的提子很快就变成了萌萌哒小兔子。 凌鹿顿时屈服于诱惑。不光接受了大魔王的食物,甚至还掏出手机拍了个照。 严柯笑嘻嘻地问:“发朋友圈啊?” 凌鹿立马放下手机,撇嘴道:“不发!发这个干嘛。” “别拍了,吃吧。”余程端起盘子,小兔子们乖乖围坐着,中间还有橙子皮雕的一堆胡萝蔔。这下别说凌鹿,连严柯都被萌化了,捧着果盘怎么都不捨得吃。 凌鹿看着严柯那喜欢得不得了的样子,默默扭过头,悄悄盯着余程的手,想看看他是怎么切的。 余程察觉到凌鹿的目光,便拿起一个提子,大大方方地切给他看。口里却道:“对了,小鹿,你严老师下星期开始回医院上班了。” “哦。”凌鹿眼见小兔子成形,一时还不明白他的意思。 余程把刚切好的水果餵进严柯嘴里,随口道:“你可以不用来了,在宿舍安心复习吧。” 凌鹿一愣,下意识地望向严柯。严柯也含煳不清地道:“对对对,你在我这儿浪费太多时间了,要来不及复习了吧?” 凌鹿忙道:“我在这儿看书挺好的!在宿舍反而会吵,而且我……” 余程打断道:“你来迴路上也要不少时间。难得的考研假,不要浪费了。” 凌鹿恼怒地瞪了他一眼,心里却明白,他已经没有藉口再留下。尽管如此,他还是感到难过,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 没想到严柯却注意到了他的小动作,有些诧异地问:“小鹿,你怎么委委屈屈的?” 凌鹿依依不捨地看着他,却不知该怎么开口。严柯想了想,笑道:“你不会是捨不得小师叔的饭菜吧?” 凌鹿讶然。余程无奈地嘆了口气,正要开口,凌鹿抢先道:“对!余程——”他瞟了余程一眼,不情不愿地改口并且夸赞道,“余老师做饭太!好!吃!了!我捨不得走!” 余程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用眼神说你演技太差我都看不下去了。 凌鹿气鼓鼓地瞪他,努力保持住谄媚的笑容:“要不这样,我出伙食费,你们开伙带我一个吧?” 严柯哈哈大笑:“不用,我们怎么能收你的钱。你想吃就过来吃好了。” 余程也笑了:“还伙食费,你每个月生活费才多少?” 严柯笑道:“师叔你就别逗他了。” 凌鹿傲然挺胸:“别看不起我,我们实习生也是有补贴的!” 余程:“200?” 凌鹿的胸膛瘪了下去,很显然是被说中了。 严柯一脸无奈:“小师叔……” “好好好,不逗他了。”余程揉揉严柯的头髮,宠溺地道,“那这样吧,伙食费也不用他出了。作为交换,买菜的任务就交给他了,这样也可以减轻我的负担。菜金我会给他的。” 严柯有些犹豫:“但他还要考研……” 凌鹿忙道:“没事的!我已经复习得差不多了!” 余程也道:“小鹿这么用功,你不用担心他。” 余程会帮他说话,凌鹿反倒有些诧异。严柯扭过头来看着凌鹿,认真地问:“真的没问题?你别为了我耽误自己的正经事儿,考研要紧,你……” 严柯话没说完,凌鹿和余程同时打断他。 “你也很重要。” “他有分寸的。” “……啊?”严柯茫然地看看这个,又看那个,“你俩说啥,我一个都没听清。” 凌鹿与余程对视一眼。余程忽然笑了,绅士地一抬手,示意他先说。严柯便扭过头来等着他。 第57页 凌鹿却慌了,他方才那句话是情不自禁脱口而出,此时被严柯凝视着,他反而说不出了。 余程便道:“好啦,你也别担心他了。小鹿平常就很用功,笔试绝对没问题。” 严柯还有点不放心,满脸的犹豫不决。凌鹿只得顺着余程的话说道:“……嗯。我也对自己很有信心。没关系的啦!” 严柯嘆了口气:“好吧。”很快又笑出来,“其实我也捨不得你走,难得咱们这么聊得来……说起来还挺不好意思的,你明明叫我老师,我却把你当成小伙伴,跟你相处很放松,很开心。你要是真的不来了,我一定会感到寂寞。” 凌鹿只觉吃下一口赤豆小圆子,软软糯糯,甜甜的暖意在身体流淌。他不禁露出温柔笑容,无意却与余程的眼神对上,惊讶地发现余程也微笑地点了点头。 凌鹿心里一动,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余程会允许他留下。 就这样,吃吃喝喝斗斗嘴,大家都沉浸在这温暖而轻松的氛围中。凌鹿甚至开始觉得,他们三个人就这样也挺好的。 直到电视里传来新闻主播严肃的声音。 “近来,一段聊天记录被疯狂转发。在这段聊天记录里,一位中学生向网友求助,并揭露了b市阅知书院对学生们令人髮指的虐待行为……” 余程眯了眯眼睛。严柯的笑容也很快被惊讶取代。 凌鹿不明白两人为何如此反应,于是也诧异地望向电视。 电视上放出了打过码的qq聊天截图,播音员同时解说道:“……阅知书院是一所戒网瘾学校。表面上号称以传统国学感化学生,实际上却是用体罚、监禁对他们进行恐怖统治……” 严柯扭头道:“哎,小师叔,你知道这个学校吗?” 余程盯着电视屏幕:“听说过。” 见凌鹿一脸困惑,严柯解释道:“小师叔老家就是b市的……对了,前段时间张行端不是还去b市出差了嘛?我问问他,说不定他知道这个事儿。”说着就要去拿手机。 余程却按住他:“没什么好问的。戒网瘾学校都差不多。” 凌鹿道:“现在网络都这么发达了,还有家长把孩子送去戒网瘾啊?” 余程微微一笑:“有啊。” 新闻里继续说道:“……钢筋做的“龙鞭”,打上一两下就皮开肉绽;没有窗户没有厕所的小黑屋,一关十几个小时;没收手机电脑一切通讯工具,美其名曰远离网魔;每天的伙食是馒头咸菜,要是犯错了甚至只能吃泔水……这些触目惊心的描述,竟然真真切切地发生在孩子们身上……” 严柯与凌鹿不禁动容,纷纷嘆道:“太可怕了!” 余程却情不自禁地扬起嘴角,眼里露出一丝嘲意。 为了掩饰这反常的举动,他起身,背对着二人说:“我去烧点开水。” 身后的二人都盯着电视,目不转睛。 而与此同时,郊区别墅。 超大的电视屏幕上播放着相同的内容。张行端斜斜靠在沙发上,正在仔细端详手中的几张照片。 清秀少年跪在地上,温顺地靠在他腿边。 ——那天在b市,他因为无聊而随手救下的少年,如今已经变成一个乖巧的x奴。 想想也挺可笑的。少年将他视为救世主,对他仰慕崇拜,而他所做的只不过是对司机说一句“去救他”。三个字换一个x奴,几乎是无本买卖,但…… 太容易得到的东西,更容易被玩厌。 【】 张行端忽道:“你上几年级来着?” 少年道:“高二……” 张行端笑笑,然后将手里的照片举到他面前。 少年愣住。 【】 …… 张行端抚摸着照片,柔声道:“这个人被教师和保安轮j的时候也是高二。后来他考研考博,现在是副主任医师。你看他多励志?而你只是被人打就想辍学。” 少年睁大眼睛,脸上是震惊和受伤的神情。从救世主口中吐露的轻蔑嘲讽,令他的信念在瞬间坍塌,整个世界陷入黑暗。 可怜,但并不可爱。 张行端确定自己对他再无兴趣,于是嘆了口气,温柔地摸摸他的头髮,说:“回去念书吧。学校我打点过了,他们不会再欺负你。你还有大好青春,不要浪费在我身上。为自己的未来奋斗吧。” 巨大的反差会剥夺他的思考能力,他会立刻遗忘先前的伤害,甚至自责,认为是自己胡思乱想。 果然,少年很快红了眼睛,扑进张行端怀里感动大哭。 小朋友就是好骗。太容易得手,所以无趣。 张行端轻轻拍打着他的背,柔声哄道:“咱们好聚好散,乖。” 别再来烦我,乖。 第39章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没有窗户所以很闷,双手被反绑所以只能趴在地上。 身体被迫保持着非常难受的状态, 所以, 小黑屋里的每一分钟,都像一年那么长。 飢饿会拉长时间感。起初是烦躁, 肚子里咕噜咕噜地叫, 嗓子发痒。再然后,胃开始消化它自己, 喉咙里会涌起内脏的味道——死老鼠,死鸡,死猪, 新鲜温热的动物被开膛破肚时就是这个味道, 内脏的臭味。如果这时候还不吃东西, 胃也就死心了, 不再聒噪, 只是时不时地抽痛一下, 提醒你:这具身体还是需要进食的。然而你无法通过胃痛来感受时间,因为胃酸分泌已经失去节律性,上一次胃痛和下一次胃痛之间, 可能间隔五分钟,也可能是五个小时。 寒冷也会拉长时间感。水泥地面会不断地夺走体温,到最后皮肤变得和水泥一样冰冷。整具身体好像只剩下心脏还有温度,但从那里泵出的血液已经无法温暖四肢。人体很神奇,冷得发抖其实是肌肉在震颤,它在分解糖原以提供热量。当你的肌肉也对环境死心, 不再试图用颤抖来挽救你时,末梢神经就开始叛变。它会联合寒冷,用疼痛对你造成伤害。这种痛是深入骨髓的,大片的,麻木的,沉重的钝痛。因为是从里面开始疼,所以搓手跺脚也没有用。骨髓也叛变了。 人的意志很容易被摧毁。其实真正被摧毁的未必是意志,或许只是身体。 这是他们多年“教学”总结出来的经验:当身体屈服于折磨,谁都会变得顺从。 …… 这句话不错。 余程从梦中醒来,睁开眼,看见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当身体屈服于折磨,就会变得顺从…… 不,这样不行,太文艺了。 他坐起身,慢慢摸索着床头灯的开关。口中无声地念着梦中的话语,反覆咀嚼,反覆修改。 为什么会顺从?因为身体屈服于折磨了。 ……不行,太书面了。 为什么会变得听话?因为被虐待怕了啊。 这样还行。 第58页 啪。暖黄色的灯光点亮房间。余程产生了一瞬间的恍惚,想不起自己在哪里。他低头看看盖在身上的被子,看到自己的双手修长有力,是成年男人的手。 ……算起来,已经过去16年了。 好巧,16岁时被打晕抓进那个学校,到现在为止也是16年。仿佛一个轮迴,一个幼稚无知的自己在16岁时被淘汰,由此诞生了一个更适合生存的自己,现在恰好16岁。 被窝很温暖。他掀开被子时明显感觉到皮肤对温暖的依恋,但他没有丝毫犹豫。从外套口袋里拿出纸和笔,在书桌前坐下。 笔是医院发的蓝黑色水笔,医疗文书都必须用这种笔写。纸是废纸,背面还印着废弃的病歷。 这张纸上已经写了几段话。他仔细阅读揣摩之后,在合适的地方加了一个插入符号,并写下“你知道我为什么从那里出来就变得这么听话?!因为被虐待怕了啊!” 想了想,他又补上一句话,“你知道他们对我做了什么吗?” 画完最后一个符号,他突然觉得好笑。很快又正经起来,拿起稿纸默默通读一遍。他酝酿着情绪,在内心反覆演练着,并将之记录下来。 于是那段话变成: “你知道我为什么从那里出来就变得这么听话?!(用力,大声,撕心裂肺地)因为被虐待怕了啊!(深吸气,颤抖,冷笑)你知道他们对我做了什么吗?” 不错,很完美。 余程感到非常满意,于是拿出一张空白的稿纸,把那些反覆修改过的话语工工整整地誊写了一遍。 翌日。 严柯回来上班,惊讶地发现大家对他态度如常,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自杀的事肯定已经传遍中医院,毕竟医疗圈子这么小,说不定那天抢救他的医生就是谁谁谁的熟人。但大家却什么都没问,这让他很感激。 周一恰好是11月1号,唿吸科正式进入旺季,不管是病房还是门诊都将比以往更加繁忙。 严柯休了两个多礼拜的假,病区的病人已经换了一拨,因此他对病情都不熟悉。余程带着两个实习生查房,他就推着病歷车跟在后面,对着病人一本本地看病歷。 大概是躲在后面不说话的关系,病人都以为他是实习生,还让他跟着余老师好好学,以后一定有出息。 严柯尴尬地笑,余程替他解释道:“这不是实习生,是刚从外面进修回来的医生。他只是长得比较年轻。” 一说“进修回来”,病人们都不明觉厉。再加上那句“长得年轻”,仿佛在暗示严柯年资不低。余程说完这两句话,病人们看严柯的眼神都变了。 走出病房,余程道:“这个房间你管吧。还有后面两个房间,九张床给你。” 唿吸1组一共30张床,以往他们都是一人15张,现在显然是小师叔在照顾他。 严柯立马记下床号。余程又看了看身后的两个实习生,对着其中一个说:“小吴,你就跟着严老师。” 小吴是个戴眼镜的男孩子。相比另一个实习生,他看上去更加文静沉稳。严柯明白,小师叔特意挑了能干的学生给他。心里不由温暖。 查完房后,余程带学生们去开医嘱了。严柯突然接到张行端的电话,问他手里还有没有床位。 “有个病人点名要你管床。” “点我名?”严柯不敢相信自己居然会有回头客,突然想起那天还忽悠小师叔说他有老病人,不禁好笑,“他是不是把我跟余程搞混了?” 张行端也笑了:“不是,人家还真是奔你来的。叫杨明焕,你还有印象么?” “这么多病人我哪记得谁是谁。” “就是你在飞机上救的那个老头。” 严柯一愣。张行端继续道:“老头对你印象很好,这次想住院做个全面体检,特意通过熟人联繫到我,让我给安排到你床位上。绕了这么一大圈点名要你,够有诚意的吧。” 严柯隐约记得这位是个搞核能的科学家,那次还是从香港领了奖回来。这么有来头的人物居然对他如此青睐,严柯不禁受宠若惊:“他想什么时候来?” “人在我这儿呢,有床位我就带上来。” 严柯赶紧去看了电脑:“有有有。” 张行端道:“行……对了,余程在么?” “在,我去叫他。” “不用。”张行端笑了,“反正我要上来。” 严柯一想也是,便挂了电话。他有些激动,把这个事儿跟余程说了,余程也特别高兴。 严柯叫上小吴,让他一会儿跟着一起去收病人。病人还没上来,严柯就在护士站跟小吴闲聊起来。小吴问他还记不记得凌鹿,就是8月份过来实习的男生。 严柯被这么问,心里有种奇异的感觉。遂道:“记得啊。你跟他是同一批过来实习的?” 小吴笑道:“对,我是他舍友。” 舍友?那不就是跟萱萱搞暧昧的那位?严柯顿时有点想笑。他仔细端详了一下,发现这位舍友还真跟他想像的不一样,文质彬彬的,怎么看都不像是会噼腿的人。 不过他噼不噼腿跟严柯无关,只要能把本职工作做好就行。 张行端带着杨明焕上来了,同行的还有他老伴。严柯老远就看见杨明焕手里一卷锦旗,忍不住脸上一红,迎了上去。 张行端作了个简单的介绍,杨明焕就郑重地向严柯道起谢来,并抖出手中锦旗,甚至还鞠了个躬。严柯简直吓尿了,赶紧鞠躬回礼。身后的护士们被俩人的行为逗得咯咯直笑,严柯只觉脸上烧得慌,心里却美滋滋。 张行端把老夫妇託付给严柯,就去办公室找余程了。严柯把锦旗往护士站一放,然后带着老夫妇来到了床位上。 当时飞机上情况紧急,两位老人不免失态,严柯此时才发现他们二位都彬彬有礼。一进病房就先和邻床的病友打招唿,护士过来量血压测体温时也客客气气,“谢谢”二字不离口。总之是一对很讨人喜欢的老夫妻。 严柯感到十分安心,掏出笔记本:“您最近有什么不舒服吗?” 杨明焕道:“没什么,都挺好的。” 一旁的老伴道:“他这两个月老咳嗽,还不当回事。” 杨明焕笑道:“我也不是天天咳,就是难得嗓子不舒服咳两声。估计还是慢性咽炎。” 严柯问:“您以前有慢性咽炎吗?” “没有,就想这次进来查查。” 严柯拆开一根压舌板,凑到老人面前:“来,把嘴张开我看看。啊——” 老人配合地张大嘴,他老伴在旁边笑嘻嘻地看,像在看自己的孩子。 严柯把压舌板扔了,说:“确实有慢性咽炎。” 小吴好奇道:“老师,慢性咽炎怎么看啊?” 严柯看整个病房里的人都露出求知的表情,于是详细解释道:“首先要有临床症状,连续咽部不适感3个月以上。具体表现每个人不一样,有人是觉得有异物感,有人是喉咙痒想咳嗽,还有人嗓子疼。” 第59页 杨明焕点头道:“我就是觉得嗓子里有东西,想咳嗽,但什么都咳不出来。” 严柯道:“光有症状还不够,还要看体徵。”他重新拆了一个压舌板,请老人再次张嘴,并用小手电筒照着里面说,“慢性咽炎患者会有咽喉黏膜充血,有时还会有少量粘液分泌物。你看他的黏膜就很典型——” 小吴凑上来,仔细观看着,认真地点点头。严柯关掉手电,这才发现隔壁两张床的病人也都凑在他身边探头探脑。见他看完了,两个病人异口同声道:“医生,你帮我也看看吧!” 大家都笑了。严柯给俩人检查完,杨明焕赞嘆道:“严医生真是体贴又耐心,对哪个病人都有求必应。” 严柯被他夸得心虚,忙道:“举手之劳,没什么的。我也只是粗略看一下——我再给您请个耳鼻喉科会诊吧,他们科有咽喉镜,看得更清楚一点,治疗上也更有经验。” 老夫妇又是一阵感谢。严柯继续问诊,杨明焕说没有别的不舒服了。他因为工作比较特殊,每年都要全面体检一次。以往都是去西医院查的,今年既然与严柯有了一面之缘,就到中医院来做。也趁这个机会好好跟他道个谢。 严柯想起那面锦旗,脸上又红起来:“您太客气了,救死扶伤是医生的天职。” 杨明焕真诚地道:“但您救了我,这是事实,我不能因为您的职业是医生就把这件事当成理所当然。您对我有救命之恩,我真的非常感激。” 严柯心里成就感满满,忍不住地扬起嘴角。 “那这次就先拍个全胸片,腹部b超还有头颅ct,”心情愉快让严柯的语气也变得轻松,“还有几个常规化验,血尿粪生化,再加上肿瘤指标。如果您还想做什么别的检查,随时告诉我。” 两位老人点点头,然后再次向他道谢。 严柯回到办公室,把问诊要点跟小吴再次交代一遍,让他写病歷去了。他心中的雀跃无法平息,想找小师叔好好聊聊,却发现小师叔不在办公室里。 隔壁的副主任办公室关着门,他转了转门把手,门锁着。正想掏出手机给师叔发个微信,门忽然开了。 张行端走出来,差点撞上他。很快笑道:“哟,严公子,问完了?” 严柯这才想起张行端找小师叔有事,也没多想,只笑嘻嘻地说:“问完啦,没什么,就是做个常规体检。” “行。那你好好伺候着,这老头可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张行端拍拍他的肩膀,微笑着走了。 严柯走进主任办公室,看到余程坐在书桌后面,随口问道:“你俩谈什么呢,还锁门。” “……”余程停顿了一秒,笑道,“门诊上有病人塞了个红包,我没来得及还人就跑了。张公子这是调查情况来了。” 严柯啧啧两声。余程又问道:“你那位老病人怎么样?要做哪些检查?” “就入院常规,还有肿瘤全套。(注)”严柯掏出笔记本看了一眼,“哦,还有个耳鼻喉会诊。他嗓子有点不舒服。” “怎么个不舒服?” “异物感。我看过喉咙了,慢性咽炎。” 余程想了想:“你再给他加个颈部b超。” 严柯一愣:“干嘛?排除肿瘤?” “嗯。他不是研究核能的么,经常接触放射物,属于高危人群。他的肿瘤筛查光靠抽血不够,影像学也要查详细点。” “这我倒是没想到。”严柯眼里闪过一丝自责。 余程笑道:“你是不是潜意识里不希望他得这个病,所以没往这方面想?” 严柯愧疚地点点头。余程道:“这很正常。所以医生都尽量不接诊熟人,关心则乱,你的情感倾向会影响判断。” 严柯嘆了口气,扭头要走:“我去改医嘱。” 余程却忽然叫住他:“等等,贝贝。” 严柯一愣。 余程道:“门关一下,过来。到我这边来。” 严柯突然心跳加速,乖乖照做了。他来到书桌后面,余程握住他的双手,抬头望着他说:“贝贝,你要对自己有信心。你在飞机上都可以独立完成抢救,现在你是在医院里,有我们整个唿吸科给你做后盾,你还怕什么呢?大胆去做吧,我会看着你。不要怕犯错,过错会让你印象深刻,也会让你成长。这是你成材必须经歷的过程。” 严柯眼睛一热,抽抽鼻子嗯了一声。 余程鼓励地笑笑,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有些抱歉地说:“对了,我今晚有点事……” “不回来吃饭了吗?” 余程想了想:“不是,饭还是等我回来做。就是吃完饭要出去一趟。” 严柯点点头,乖巧地道:“好,我知道了。小师叔,你也别累着自己。那我去开b超单啦。” 余程朝他温柔一笑,松开手,严柯像小狗一样甩着尾巴离开了办公室。 片刻之后,余程也从办公室走出来,独自前往更衣室。 然后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一张房卡,看了眼酒店名称,放进自己的衣柜里。 註:入院常规,是指入院后作为常规来执行的一套医嘱,一般是指全胸片x光、头颅ct、腹部b超、血尿粪三大常规、生化、凝血功能这些基础检查。 第40章 是夜。 余程刷了房卡进来,首先看见的是散落一地的衣物。浴室里却没有水声。张行端要么在泡澡, 要么是另找了个床伴正在里面颠龙倒凤。 余程觉得后者的可能性不大, 于是轻轻推开卫生间的门。张行端果然在浴缸里睡着了。 余程扭头就去翻他的衣服。 外套,衬衣, 长裤, 钱包……所有地方都找过了,却一无所获。余程微微皱眉, 只好将翻乱的衣物重新摆回原样。 “在找这个?” 张行端的声音突然响起,戏嚯地,含笑地。余程抬起头, 看见他手里举着几张照片, 裹着浴巾正倚在门口。他的上半身还湿漉漉的, 显然是刚从浴缸里爬起来。漂亮的胸肌水光粼粼, 浴巾裹得很随意, 露出一侧的人鱼线。 余程的视线在他腰际停留。张行端突然笑起来:“我真是不懂你了, 明明是为了自己的□□来的,居然还有心思视奸别人?” 余程微笑:“我盯着照片看你就会给我吗?” 张行端撇嘴道:“我本来以为区区□□不会对你造成影响。” “你要是真这么想,就不会约我出来。”余程索性靠在床上, 姿态放松地道,“别绕圈子了,我要照片,你要什么?” “你不好奇照片是怎么来的?” “徐德林给你的。” “徐德林?哦,就是你们那个校长吧……” 余程笑道:“他都当上校长了?” “看来你这位优秀毕业生是个白眼狼,这么多年了也没回母校看望恩师。” 第60页 余程眯起眼, 很明显地露出了不悦的神情:“我的恩师只有严老。” “行行行。”见余程生气了,张行端反而笑了,“老实跟你说吧,我派私家侦探查过你。照片呢,确实是从你们徐老师手里买过来的。这可是他的私人珍藏,花了我不少钱。” 张行端笑嘻嘻地走过来,张腿跨坐在他身上。余程顺势一摸,浴巾下果然什么都没穿,就连耻毛都还湿漉漉的。 余程爱抚着他:“书院那件事果然是你曝光的?” 张行端含笑道:“也不算是,我只是把证据情报卖给了熟人。你还记得之前严柯上微博头条那件事么?我早跟你说了,欠了别人人情,下次不知道要怎么去还。现在用你的事来还为了你欠下的人情,不算过分吧?” 余程笑着摇摇头:“好,这件事且不去说它。我要照片,你要什么?” 张行端伸手勾住他的脖子,余程便顺从地撑起身子,仰起头跟他接了个吻。张行端意犹未尽地舔了舔他的嘴唇,柔声道:“我想听你讲故事。你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我全部都很好奇。” 余程皱眉:“你不是查过我了?还想知道什么?” “我怎么能知道我还不知道什么呢?” “你知道多少?” “这我不能告诉你,我得防着你骗我。” 余程笑道:“既然不信我,为什么还要听我说?你自己查到的不是更可信吗?” “那可不一样。”张行端从床头柜上捻起一张照片,故意在余程眼前晃了两下,“这么劲爆的体位,让当事人来讲述不是更刺激?” 那张照片上,是他和…… 余程脸色立马变了:“这张先给我!”便伸手去抢。 张行端反应比他快,躲开他并将他双手摁在一起。余程挣扎了一下,恼怒道:“别的都无所谓,这张你别玩儿!” “理由呢?” 余程冷冷道:“她死了。” 张行端一愣。 余程道:“这个女孩子已经跳楼自杀了。你拿她开玩笑,不觉得晦气吗?” 张行端啧了一声,兴味索然地松开手。同时,那张照片轻飘飘地落到余程身上。 余程看都没看,直接放进了衬衣口袋。 张行端见他此举,忽然觉得不对。如果余程真的是尊重死者,那么拿到照片就应该立即销毁,为什么要小心收起来? 中套了。 张行端有些懊恼,小孩儿似的嘟囔道:“我要看证据。” 余程冷静地说:“好,我带你去。” 看他这么淡定,张行端更加确信自己的猜测。至于余程要这照片干嘛,他一时还猜不到。 总不至于骗到一张是一张吧?余程哪会干这么low的事。 张行端皱眉思考着,回过神时发现余程正含笑看着他,眼神温柔而无奈。 “你如果想了解我的过去,直接开口问我我也未必瞒你。何必做这种伤人的事呢?” 余程甚至抬起手,试图抚摸他的脸颊。 张行端一把拍开他的手,笑嘻嘻地道:“别拿你对付严柯那套来对付我。我不好这口。” 余程笑着摇摇头,双手抚上他的腰际,手指轻轻在他的人鱼线上滑过。 “那起来吧。我去洗澡。” 翌日。 杨明焕的b超结果很快就出来了:考虑甲状腺ca,请结合临床。 ca是癌症的英文缩写,为了避免患者看到“癌”这个字而受到精神刺激。甲状腺球蛋白tg和抗甲状腺球蛋白抗体tgab也提示异常,佐证了影像学诊断。 把检查结果复制进病歷时,严柯的手在发抖。他感到后怕,如果不是师叔提醒,他根本不会想到甲状腺癌。昨晚他回去查了资料,这才知道放射性物质容易在甲状腺堆积,因此核电站行业中最常见的肿瘤就是甲状腺癌。 幸好有师叔在,他才不至于漏诊。可是现在这个诊断结果也令他很难过。 “……b超毕竟是从体外观测,还是有可能会误诊的。所以我们建议家属还是带病人去做一次活检……” 家属谈话在余程的办公室里进行。严柯不敢把检查结果告诉二老,因此只找了他们的儿子杨光过来。杨光倒是很冷静,仿佛早就预料到这个可能性。 严柯交代完,余程补充道:“目前活检病理是确诊肿瘤公认的金标准,活检也可以确定病理分型,用来判断肿瘤的恶性程度和指导后续治疗。简单来说就是,他的生存期有多久,是手术还是放化疗,具体用哪种方案,都要根据病理结果来决定。” 严柯没想到余程会这么说,好像已经确定是甲状腺癌一样。他有些不安地看了杨光一眼,后者却理解地点点头。余程把医患沟通记录推到杨光面前,说:“那你在这里签个字吧。” 杨光签完字,嘆了口气说:“医生,麻烦你们先别把病情告诉我爸,我妈那里也要瞒着。” 严柯连连点头:“这个当然。我们单独叫你过来谈话也是这个意思。” 余程却道:“但你父亲是知识分子,人又聪明,恐怕瞒不住。” 杨光苦笑:“其实我担心的倒不是他,主要是我母亲。她身体也不好,我怕她受不了刺激。” 严柯感到很难过,不知如何安慰他。余程冷静地道:“总之我们这边会注意言辞,出院小结也会打两份,一份给你一份给他,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杨光面露感激:“那就麻烦你们了。” 送走杨光,严柯忍不住问:“小师叔,光靠影像学和肿瘤指标不是不能最终确诊吗?” “嗯。” “但你刚才说得好像已经确诊了一样……这样家属会不会……” 余程把签好字的医患沟通记录放进病歷夹,道:“如果不把话说清楚,家属可能不会足够重视。其实以现在的指标已经差不多确诊了,做病理主要是为了看分型。你要是为了安慰家属,跟他说这不是癌,那就相当于给了他希望,再把他的希望打碎。” 严柯嘆了口气:“我明白了。” 余程把打好的两份出院小结递给他:“去给病人吧,小心别弄混了。” 严柯点点头。余程又道:“阿柯,你对病人上心是好事,但毕竟你也是病人。你要保护好自己。如果觉得情绪不对劲就来我这里吃药。” 严柯朝他笑笑:“嗯,我知道。” 严柯去找杨明焕签了出院沟通,二老都以为这次检查一切正常,欢欢喜喜地向他道谢。杨光也在旁附和,视线与严柯对上时,严柯心虚地躲开了。 他知道自己没有做错什么,但还是感到心虚。 另一边。 凌鹿接到严励电话的时候正在宿舍复习。听见严励的声音,他只觉得耳熟,对方也似乎很不好意思,沉默半天才说“我是严柯的父亲”。 第61页 凌鹿吓得差点把手机摔了。 “严、严老师好——”他习惯性地喊了老师,突然又意识到他管严柯也叫严老师,于是连忙改口道,“呃,严主任好。” 严励“嗯”了一声,又没下文。凌鹿忐忑地等了半天,小心翼翼地问:“您找我有什么事儿吗?”上次严励打他电话还是严柯自杀那会儿,凌鹿一念至此不由紧张,“难道严老师又出事了?” “……不是。”严励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我打电话来,就是想问问你……严柯他……最近怎么样了?” 凌鹿一愣:“啊?……呃,他挺好的呀。” 严励又“嗯”了一声,又不说话了。 凌鹿觉得有点尴尬,于是轻快地说:“昨天晚上我还跟他抽乌龟呢,他运气可差了,连着五六把都是乌龟,被我贴了一脸的纸条……” 严励奇道:“抽乌龟?” “呃,就是一种纸牌游戏。一副牌里随便抽一张出来,然后发牌,大家把自己手里成对的牌都拿掉,这样手里剩下的不就都是单牌了嘛。然后轮流从对方手里抽一张,跟自己的牌凑成对的话就再拿掉……最后剩下的那张单牌在谁手里谁就是乌龟。” “……哦。” 凌鹿忍不住笑了:“你们家是不是不玩牌呀,昨天我问他玩什么,他居然说什么都不会,就连抽乌龟都是我现教他的。” “嗯。”严励道,“玩物丧志,在家里我不许他玩牌。” 凌鹿顿时不敢说话。 严励却嘆了口气,说:“你跟他……挺好的。” 凌鹿一愣,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其实这些天,余程也跟我联繫过,说严柯一切都好。”严励的声音庄重沉稳,充满了长辈的威严,“但余程做事考虑得太多,我就怕他有事也瞒着我。” 虽然语气很郑重,但凌鹿从他的话里听出了父亲的慈爱。忍不住微笑道:“严老师真的恢復得很好,他已经能回医院上班了。” “哦,那就好。对了,上次的事……谢谢你。” 是指他爬阳台的事吗?凌鹿脸红了,忙道:“不用不用,这是我应该做的。” “这不是什么应该做的事。我看得出来,你对他确实是真心的,否则不会豁出性命去救他。” 凌鹿只觉浑身的血液往头上沖,结结巴巴地道:“不、不是,其实我……我们不是……” 严励嘆了口气:“所以我要向你道歉。” 凌鹿惊呆了:“啊?” 严励道:“一开始他跟我说他是……他是同性恋的时候,我还以为是你勾引他……我还为此打了他。” 凌鹿愣愣地听着,忽然想起那次严柯发高烧晕倒在医院门口时的场景。 “原来他鼻子上的伤是你打的?!”凌鹿心里涌起一股怒气,“你怎么下手那么重!他鼻樑骨都被你打断了!” 严励沉默了。凌鹿话说出口就后悔了,严励毕竟是严柯的父亲,他们父子之间发生了什么他根本一无所知。再说了,他又有什么资格指责严励? 以什么身份? “……对不起,严主任。”凌鹿老老实实地道歉了,“我说话不经脑子,对不起。”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严励深吸一口气,“不光对你,对严柯也是……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没能当好父亲。” 凌鹿立刻意识到,尽管对严柯暴力相向,但严励其实是很爱这个儿子的。 他们父子之间,或许只是相处方式不对。 凌鹿心里一动,提议道:“严主任,不如你们坐下来好好谈一次吧?” 严励苦笑道:“你忘了上次吗?他回家第二天就吞药自杀了,醒了以后看到我们就想逃。” “那次他是药吃多了脑子不清楚……” “不,就因为他神智还不清楚,所以那才是他最真实的想法。其实他是被我们当父母的伤透了心了,他早就想逃离这个家。” 凌鹿忽然想到,严柯好像真的……没有把那个家当成“家”。这两个多星期来他一次都没有提到过家,更没有提过父母。 他仿佛在潜意识里,默认了父母不在身边的状态。因此搬出来住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 “……你们是不是很少回家?”凌鹿问。 严励嘆了口气:“你也是医生,你应该知道的。” “……从他小时候开始就这样吗?” “是……” 凌鹿忽然心痛难忍。 “以后我会陪着他的。”凌鹿抽抽鼻子,宣誓般地说,“我会陪他的。” 严励欣慰地笑了笑:“有你在他身边,我们也就放心了。” “不,这不够。”凌鹿都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底气,用斩钉截铁的语气说道,“父爱和母爱也不可替代。你们要反思,你们要改。” 严励愣住了。 凌鹿坚定地道:“你们要改。我不是说要你放下工作待在家里,我是说你不能随便打他吼他,不要拿主任训下级的语气跟他说话。他是你儿子啊!你要改!” “……”严励沉默片刻,笑了。 凌鹿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的话有多么自大,顿时心虚起来。但他不觉得自己说错了,因此硬撑着不道歉。 严励笑了一阵,深吸一口气,郑重道:“谢谢你指出我们的错误。我会跟他妈妈好好谈谈的,一定改正。” 凌鹿忍不住笑出声:“不用这么严肃啦!严主任,你这样我很不好意思。” 严励笑了笑,语气稍稍变得温和:“好。你也别叫我主任了。叫我……唔,小凌,你爸爸今年多少岁?” 凌鹿一愣:“呃……51?” 严励道:“那我虚长几岁。你就叫我严伯伯吧。” 凌鹿这回真的吓得把手机摔了。 第41章 星期三。 严柯提前来到诊室,一开门, 却看到了正在啃面包的凌鹿。 “小鹿?你怎么来了?” “严老师, 早啊!”小鹿笑容满面,递出另一个面包, “吃早饭了吗?” “吃过了。”严柯见他穿着白大褂, 不由诧异,“你不看书跑这儿来干嘛?” “天天看书看累啦, 过来抄抄方转换一下心情。” 严柯好笑道:“你那天拉着我打牌也是这个理由。你还要不要考研了?模拟卷都刷完了?” “哎呀,好烦。”凌鹿捂住耳朵,一副“不听不听”的态度, 嘟囔道, “我来都来啦, 总不能吃个早饭就回去吧?” 第62页 严柯无奈:“行吧, 随便你。不过你也真是, 要来抄方也不提前跟我说一声。” “我要是提前说了你肯定不让我来。” “不是。”严柯在电脑前坐下, 啪啪啪地输入工号密码,“你要是跟我说好,我就在小区门口买鸡蛋饼带过来了。你也不用干巴巴地啃面包。” 凌鹿低下头, 嘴角的笑容收不住,沾了一嘴的面包屑。 “对了,你来抄方这么多次了,我也没教你什么。”严柯点开药品组套,“趁现在有时间,给你讲讲感冒怎么看吧。” 凌鹿赶紧掏出小笔记本。 “感冒有几组常见症状。发烧、咳嗽、咽痛, 还有头晕鼻塞流鼻涕什么的。常见的感冒可以分为三种,这是小师叔总结的。” 余程的经验? 凌鹿撇撇嘴,很快劝服自己:知识是无罪的! 严柯毫无察觉,继续道:“第一种,病人以咳嗽为主诉。他可能发烧也可能不发烧,但最主要的是咳嗽。这时候你看他的血常规,白细胞和中性粒一般是不太高的,crp可能也就十几(注1)。这些一般是支原体或者病毒感染。如果你看看觉得他还好,给他用点口服药就好了,蒲地蓝啊氯棕合剂什么的,都是中成药,效果不错的。要是比较严重,就让他去急诊挂水。对了,现在门诊已经不让挂水了,你知道吧?” 凌鹿点点头。 “第二种主要是咽痛。你拿压舌板看一下他的喉咙,咽后壁是充血的,扁桃体是肿大的,甚至可能会化脓。这时候病人会有一个典型的症状就是吞咽痛,咽口水吃东西都会痛。这种情况基本上是细菌感染,血常规白细胞高的。你可以给他用点抗生素,比如一二代头孢。但是用头孢之前一定要问清楚有没有过敏史。口服头孢还好一点,挂水用头孢一定要做皮试。在抗生素之外也可以开点蒲地蓝。” “第三种是胃肠型感冒,他在有感冒症状的同时还有胃肠道症状,比如噁心呕吐,腹痛腹泻,有些反过来会便秘。这种情况跟我们中医的外感寒湿差不多……” 凌鹿灵光一闪:“藿香正气?” 严柯笑了:“对,藿香正气。口服还可以用兰索拉唑来护胃,加用左氧来控制感染。如果血象很高,还是让他去挂水。挂水也是用抗生素加护胃药。” 凌鹿一一记下,忍不住贊道:“这样分类好清楚啊,又好记。”夸完了他才想起这是余程的经验,简直想给自己两巴掌。 算了算了,知识是无罪的……不要这么狭隘! 严柯笑道:“时间差不多了,开门接客。” 今天的病人果然比以往多得多,幸好有凌鹿帮忙维持秩序。严柯深吸一口气,拿过第一本病歷。 “医生,我感冒了。给我开点药。” “哪里不舒服?” “就是感冒呀。” “具体有什么症状?有没有发烧?” “好像有吧……我也没量过。” 严柯写了一张“请测体温”的纸条:“拿着这个到门口护士台量一下。2号!” 2号是个女孩子,看起来没什么精神,声音低而无力:“医生,我也感冒了。” “哪里不舒服?有没有发烧?” “发烧的,在家量下来39度。” “除了发烧还有什么不舒服?” 女孩咽了一下口水,皱眉道:“嗓子疼,特别疼。我想挂水。” 严柯对凌鹿笑了笑:“这就是第二种。”并示意凌鹿拿压舌板:“小鹿你看一下。” 凌鹿拿小手电筒照进女孩的嗓子:“咽后壁充血,扁桃体2度肿大,有点化脓。” 此时严柯已经开好化验单,对女孩说:“你先去验个血,根据血象结果再决定是挂水还是吃药。” 女孩道:“医生,我疼得水都没法喝,你就给我挂挂水吧。” 严柯道:“挂水也是有输液风险的,咱们能口服就尽量不挂水。快去验血吧,先看了化验结果再说。” 女孩失望地走了。 第3个病人是胃肠型感冒,严柯边写病歷边报医嘱:“藿香正气软胶囊两盒,1粒tid。左克……你打左氧氟沙星,2粒bid。兰索1盒,1粒bid(注2)。再加一个巴米尔,就是阿司匹林泡腾片,1粒prn。” 严柯抬头看了看电脑,确认凌鹿都打对了,然后指着屏幕对病人嘱咐道:“这个巴米尔是退烧药,你体温超过38度5再吃,两顿药之间要间隔4到6个小时,听明白了吗?” 病人点点头,拿上病历本走了。 就这样,门诊顺利而快速地进行。 严柯看了几十个病人,渐渐又开始手抖。幸好有小鹿帮他打电脑,他只是写写病歷,用点力握住笔就好。 最近肌肉震颤好像发作得比以前多了? 对了,药快吃完了,这个礼拜又该去复诊了…… 严柯稍稍出了点神,从病歷上抬起头,却突然忘了想说什么。他看了病人一眼,又低头看看病歷,两秒钟前他刚写下的诊断是胃肠型感冒。 胃肠型感冒……血已经验过了,稍微有点细菌感染,炎症指标不高,不需要挂水,吃点口服药就好了。 口服药……是什么来着? 严柯盯着病歷,不自觉地转起笔来。啪,原子笔立刻掉下来。他重新抓起笔,看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 胃肠型感冒……胃肠型感冒是吃什么药?中成药联合抗生素……中成药…… 想不起来。 脑子里一片空白。 就诊的病人脸上已经露出诧异的神情,后面的病人也越来越不耐烦。 怎么会连这个都不记得呢?明明…… 严柯不由开始烦躁,低头翻看这个病人之前的病歷。但他上一次就诊已经是几年前了,也没有和胃肠道感冒相关的疾病…… “……严老师?”凌鹿不解地看着他。 快想起来。小鹿也看着呢。 快想起来,想起来…… 凌鹿脸上闪过担忧的神色。他想了想,轻声询问道:“严老师,还用3号方案吗?” 严柯愣愣地抬起头。凌鹿已经开始打字,在处方里开出藿香正气软胶囊。 对了,藿香正气!胃肠型感冒用藿香加左克兰索! “……对,还用这套。”在严柯说话的时候,凌鹿已经把左克和兰索开好了。严柯心里感激不已,却不敢在病人面前表现出来,只能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严柯深吸一口气,正要接过下一本病歷,凌鹿忽然起身对着众病人道:“大家出去等一会儿吧,医生要吃午饭了。一刻钟以后继续看,不好意思啊。” 严柯看了眼挂钟,才十一点,不由一愣。凌鹿已经把病人都赶出去,并关上诊室门。 “还没到时间呢……” 第63页 “严老师,你是不是不舒服?”凌鹿满眼担忧,抬起手来,似乎想碰他的额头,手刚伸出来却又缩回去,转而递出一张纸巾,“你头上都出汗了。” 严柯尴尬地接过纸:“刚才一时大脑宕机,有点着急。” 凌鹿道:“要不我叫余老师过来,剩下的病人让他看吧?” “这点小事用不着兴师动众,何况他今天下夜班了。” 凌鹿嘆了口气:“那你休息一会儿吧。我去买饭。你想吃什么?” 严柯摇摇头:“这会儿食堂太挤,一刻钟来不及的。” 凌鹿拿出早上买的面包:“要不吃这个?” 严柯笑笑:“你吃吧,我不饿。” “不行,你胃不好。你忘记上次呕血了吗?”凌鹿很坚定。 严柯看了眼排号系统:“还有五六十个号没看呢。要不这样,面包我吃,一会儿看到十一点半你就吃饭去吧,剩下的我自己来看。” 凌鹿毫不犹豫地拒绝:“不行。我不放心你。” 严柯无奈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说怎么办?” 凌鹿想了想,把面包掰开,自己拿出一小半,然后把大的那半个连同包装纸一起递给严柯。 “一人一半?”严柯笑出声,“这样不是两个人都吃不饱吗?” “先吃点东西垫一垫,咱们抓紧看完,然后一起去吃饭。”凌鹿把那小半个叼在嘴里,拿起严柯的水杯,“我去倒水。” 转过身去,脸就红了。 凌鹿蹲在饮水机前,看着严柯的水杯里冒出热气,不知为何,忍不住地想笑。 和他一起分享唯一的面包…… 就像童话一样。可怜巴巴,相依为命的两个小乞丐? 当他回到诊室,看到严柯也边啃面包边笑,突然觉得…… 要蛀牙了。 好甜。 与此同时,b市,某公墓。 这里说是公墓,其实也不比乱葬岗好多少。一座座墓碑排布得毫无章法,石阶上也杂草丛生。山坡下有个小土屋,大概是守墓人住的,此时大门紧闭,也不知里面有没有人。 “就这个?”张行端看着墓碑,皱起眉头。墓碑主人叫沈琳琳,死于十六年前。他算了算,这姑娘死的时候大概只有十七岁。 这座墓看起来已经很久没人来祭拜了。墓碑上的描字早已褪色,骨灰盒上也积了厚厚的尘土。 “下葬之后我就没来过。”余程蹲在墓碑前,用湿巾细细擦拭墓碑上的相片,“看来她父母也是。” 张行端远远地抱胸旁观,他一点都不想碰这晦气玩意儿。过了好一会儿,余程才把相片擦拭干净,抬头道:“你过来看。” 张行端这才勉为其难地凑过来。黑白相片拍得很模煳,不过看起来和□□上那个女孩还是有点像的。他感到很不舒服,立刻直起身子来,后退两步道:“行了行了,我看到了。” 余程耐心地为骨灰盒拂去尘土,平静道:“其实你可以派人继续去查。虽然她跳楼的事被压了下来,但阅知书院内部肯定还有记录。还有,在进书院之前,她是我们初中的优秀毕业生,你可以去查校友录——哦,忘了告诉你,她和我是一个初中的。” 张行端有些诧异:“你们初中就认识?” 余程道:“都是一个镇上的,不认识,只是眼熟。她大我一届,初中毕业去了市里的重点高中。再见面时就是在书院了。” 张行端啧了一声:“再见面时已是网瘾少女。” 余程笑了:“她没有网瘾,她只是在网上写小说。父母认为她不务正业罢了。” 张行端本想问“那你呢”,但这里萧索破败的环境实在让他打不起兴致。于是拉着余程匆匆回到车上,正打算回a市,突然扭头道:“都到这儿了,不去看看你爸妈?” 余程道:“不用。他们会联繫我。” 这句话很微妙。张行端细细品味着其中的深意,内心忽然产生一种期待的欣喜。 “你现在还住严柯公寓?”张行端问。 “嗯。” “搬出来。” 余程瞟了他一眼,张行端笑嘻嘻地补充道:“住我家去。” 注1:crp:即c反应蛋白。是机体受到微生物入侵或组织损伤等炎症性刺激时肝细胞合成的急性相蛋白。 注2:bid是一天两次,tid是一天三次,prn是必要时服用。顺带一提,一天一次是qd,每晚一次是qn。 第42章 星期六,余程陪严柯去脑病医院复诊。严柯这次和以往不同, 见到林主任时有些忸怩。林主任立刻明白, 这回陪他来的男人就是他暗恋多年的那位“师叔”。 她朝严柯温柔一笑,表示理解。然后按照惯例对余程说:“家属先在外面等一会儿吧, 让小严单独和我聊聊。” 余程没动, 只是看了严柯一眼,严柯立刻道:“没关系, 让他留在这儿好了,我也没什么要瞒他的。” 林主任有些惊讶,但还是点头道:“好的。” 严柯提起先前吞药自杀的事, 说当时失去的记忆到现在还想不起来。林主任安慰他说忘了就忘了吧, 然后问他最近身体感觉如何。严柯伸出双手, 给林主任看他颤抖的手指。 “这是抗抑郁药副作用引起的锥体外系反应(注1)。”林主任像祖母一样抚摸着严柯的手背, 令严柯感到十分温馨, “你说手抖得比以前厉害了, 可能是因为一次性大量服药,身体还没完全恢復。我给你开点拮抗剂吧,你吃一段时间看看症状有没有改善。如果还是抖得厉害, 咱们就换一种抗抑郁药。” “嗯,好的。”严柯乖巧地点点头,“谢谢主任。” “可以配合中药治疗吗?”余程道,“我打算给他用点开郁安神的汤药。” 林主任想了想:“可以是可以,但他现在光是西药就要吃五种,再加上汤药的话……” 严柯笑道:“没关系, 我会监测肝肾功能的,反正验血方便。” 林主任望向余程,斟酌道:“我对祖国医学了解得不多,这方面就请余主任来把关吧。” 余程微笑道:“林主任说话太客气了。” 之后余程又向林主任请教了几个问题,复诊很快顺利结束了。临走时,余程从包里拿出无菌口罩,站在严柯身后帮他繫上,然后才离开诊室。 林主任看着两人并肩的背影,轻轻嘆了口气。 两人在发药窗口取完药就回了公寓。余程进门之后把药放在茶几上,然后对严柯说:“贝贝,过来坐,有个事情跟你商量。” 严柯跟他一起坐到沙发上:“怎么啦?” 余程嘆道:“老家来了亲戚让我接待,我这几天打算搬回宿舍住。晚上你一个人可以吗?” 严柯笑了:“没事,你忙你的,我又不是小孩儿了。” 第64页 余程怜爱地摸摸他的头髮:“在我眼里你就是小孩儿。贝贝,我是看着你长大的,有时候会错觉你还在念书。一眨眼你都已经长大成人了。” 严柯羞涩地笑笑。余程凝视着他,眼神忽然变得柔情。手掌缓缓滑落,从他的髮际移至脸颊,指尖轻轻蹭过他的嘴角,然后在唇边停留。 严柯愣住了,呆呆地看着他。 余程张了张嘴,仿佛想说什么,终究什么都没说,并且收回了手。 严柯也回过神来,明白了他那举动里暗含的情意,不禁红着脸低下了头。 余程忽道:“贝贝,我还是有点不放心。这几天就让小鹿搬过来住吧?他现在也能做些简单饭菜了。你们俩先将就一下,等我忙完。” 严柯神态温顺,点头道:“好。” 当天下午,余程就收拾东西回了宿舍。凌鹿高高兴兴地搬进来,看到小房间的床头柜上有个信封。余程留了两千块钱给他,让他买菜时也买些新鲜水果,晚上那顿药要看着严柯吃下去,不要让严柯吃太多安眠药止痛片,如果有什么不对马上打电话……一条一条,详尽细緻的叮嘱。 ……不用你说我也会做的。 凌鹿气鼓鼓地把信封折回原样,扔回床头柜。想了想,他掏出手机看看支付宝余额,然后又不情不愿地把信封里的钱掏了出来。 傍晚,市中心黄金地段,某独栋洋房。 接到林主任电话的时候,张行端正在厨房里煎牛排。锅里滋滋作响,雪花状的脂肪纹路正融成肥美油脂。张行端挥挥手,示意金髮碧眼的男管家过来看着油锅,自己则走到厨房外,客客气气地接起电话。 “林主任,什么事儿您说。” “小张啊,今天小严来我这儿复诊了。陪他过来的是他上级,姓余……” ……上级? 张行端愣了一秒,不禁失笑。他还真没这个概念,余程已经升副高了,又是他们唿吸1组的组长,确实是严柯的直属上级。 “对,他叫余程。” 林主任的声音有些犹豫:“他是不是就是你说的‘那位朋友’?” 张行端笑了:“果然什么都瞒不过您。您是怎么看出来的?今天复诊出什么事儿了吗?” “不不不,复诊一切顺利,小严的情况也不错。我只是发现这位余主任对小严有非常强的控制欲,小严也对他百依百顺。” “他俩一直这样,腻歪得很。” 林主任嘆了口气:“如果他们只是普通的同性情侣,这种状态也没什么,很正常。但问题是,他们两个一个患有抑郁症,一个是反社会人格障碍。我很担心小严。” 张行端微笑道:“其实他们不是情侣。” “我知道,小严还没向对方表白心意。他们还不是正式的……” “不,您误会了。”张行端在餐桌边坐下,随手端起红酒抿了一口,“余程根本一点都不喜欢严柯,他对严柯只有控制欲。” 林主任又嘆了口气,同情道:“那这样小严就太可怜了。其实我也早就有点怀疑,按照小严的说法,他这位师叔显然对他有意思。今天复诊的时候我也感觉是这样,他非常在乎小严。但每次小严试图让他们的关系更进一步,对方都会转移话题,甚至不惜勾起他糟糕的回忆,让他抑郁发作……现在我明白了,这是典型的操控行为。” 张行端笑道:“对,他根本没打算跟严柯谈恋爱,又不肯放了严柯。他就想拴着严柯,让严柯当一条宠物狗。” “唉……这样下去,小严他……” 林主任话还没说完,叮咚,门铃响了。 张行端眯了眯眼睛,笑道:“林主任,不好意思,我有客人来了。” “好。你去吧。” 张行端挂了电话,一边删除通话记录,一边走向大门。 门打开,余程出现在门口。 张行端看见他手里拖着的小行李箱,笑吟吟地一抬手,作了个欢迎的动作。 余程脱下外套,问他挂在哪里。张行端指指沙发:“扔那儿吧。我带你参观一下。” 余程笑道:“你衣服都这么乱扔?跟严柯一个德性。” “反正有人收拾。” “这种习惯不好。” “我干嘛养成收拾东西的好习惯?事儿都我自己做了,我请人干嘛?” 余程笑着摇摇头:“你们这些公子哥儿……” 此时厨房的移门被拉开,一个金髮碧眼的年轻男人探出头来。一见到余程,他立刻放下手里的厨具,恭恭敬敬地朝余程鞠了个躬。 余程有些讶异地看了张行端一眼,张行端笑道:“别误会,这是管家。叫louis。” “我还真误会了。毕竟你有3·p前科。” “还说我呢,你现在左手严柯右手小鹿,不也是坐享齐人之福(注2)?”张行端笑嘻嘻地推开一扇门,“这是主卧,你把东西放这儿吧。” “主卧?”余程含笑瞟了他一眼,把行李箱拖进来,“那你呢?” “我当然也睡主卧。”张行端顺手带上门,凑过来把余程压在墙上。 余程顺从地跟他接了个吻,笑问道:“那个管家,你到底睡过没有?” 张行端挑眉:“吃醋啊?” “算是吧。” 张行端眯了眯眼睛:“你想上他?” “你会吃醋么?”余程双手捧着张行端的脸,爱抚他的耳垂,“咱们可以【】。” “这么饥渴,憋坏了?你这齐人当得不行啊。” “本来就是你误会了,我和他们两个是纯洁的关系。”他用膝盖轻轻顶了顶张行端,柔声道,“咱们两个才是不纯洁的关系。” 张行端笑嘻嘻地推开他:“别发骚,先吃饭。今儿这和牛可是刚从海关过来的,新鲜得很。” 夜晚。 【】 余程微微一笑。忽然,熟悉的手机铃声响起。距离床头柜最近的张行端伸手去摸,想把碍事的电话挂断。余程却道:“是我的。” 【】 张行端有些诧异,余程解释道:“主任的。我去接电话,你们继续。”然后就这样赤身裸·体地走出房间。 【】 张行端却又伸出手,把自己的手机拿过来,点开某个app之后戴上了耳机。 屏幕上立刻开始转播别墅内的监控。从分屏上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余程走进了某一间客房,并且锁上门。 张行端调大了音量,只听余程道: “……你说什么?!他把那个……寄给你们了?” 什么东西?寄给谁? 余程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几个深唿吸之后,他闭着眼睛道:“……是真的。” 什么是真的? 第65页 余程停顿片刻,冷笑道:“还能有谁?徐德林寄的。你们看新闻了吗?阅知书院被曝光了,他现在急需用钱……” 果然是照片的事? 张行端眯了眯眼睛,感到事情越来越有趣了。 “其实他也给我寄了……哈,他寄给你们的当然不是原件,给我的也不是……我只是没想到,他勒索我还不够……” 原来那张照片是派这个用场? 不知对方说了什么,余程忽然拔高声音:“开玩笑?!我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你以为我跟他联合起来敲诈你们吗?跟强j过我的人!” 这倒还真不是,毕竟主犯只有你自己。 “难道你们没想过吗?为什么我从那里出来以后就突然变得听话了?”余程惨笑了一下,然后用力地,大声地,撕心裂肺地吼道,“因为被虐待怕了啊!你知道他们对我做了什么吗!你以为只有吃泔水抽龙鞭关小黑屋?!我被他们轮j了半年!被那些老师!教官!保安!轮j了整整半年!他们逼我喝尿,逼我舔他们的脏【】,甚至——” 他说这话的时候太过悽厉,以至于抽气时发出了类似于抽泣的声音。 “甚至逼我——在他们面前——跟琳琳上床……想不起来了吗?照片里的女孩子,就是那个跳楼的沈琳琳……对,她也被轮j了,所以才会自杀……” 说到最后,不光声音变得哽咽,都连眼睛都开始微微泛红。 那种悲剧式的美,令张行端都不禁动容。 “……不用道歉了。你们无论做什么都弥补不了我。” “……不需要!我有自己的工作,我有积蓄,我不用你们管!” “……随便你们。反正我不会动你们的钱。拿去养老吧,我不会再回去了。” “好了,我还有病人,不说了。” 电话挂断前的最后一句,已经是忍着哭腔故作平静的嗓音。 真漂亮。 这场戏演得真漂亮。这个局设得真漂亮。 张行端无法察觉自己露出了迷恋般的笑容,直到louis报復似的在他大腿根轻轻咬了一口。 “唔!”张行端皱起眉,摘下耳机,“louis,你弄疼我了。” louis撅起嘴:“tu nes pas concentré.(注3)” 张行端抱歉地笑笑,把他抱起来,柔声道:“ma chérie , cest ma faute.”然后托起他的下巴,温柔亲吻。 louis愉快地眯起眼睛,享受这个吻。 忽然,他被人拉开。 【】 张行端啧了一声。louis露出不解的眼神,张行端遂笑着用法语说给他听。louis立刻脸红了。 然后小声用带着京腔的中文说道:“我有点儿害怕。” 余程与张行端对视一眼,都露出笑容。 “naie pas peur , ma chérie.”张行端凑过来,吻了吻他的脸颊。 “我们会很温柔。”余程说。 注1:锥体外系反应,以下摘自百度百科:锥体外系是人体运动系统的组成部分,其主要功能是调节肌张力、肌肉的协调运动与平衡。这种调节功能有赖于其调节中枢的神经递质多巴胺和乙醯胆硷的动态平衡,当多巴胺减少或乙醯胆硷相对增多时,则可出现胆硷能神经亢进的症状,出现肌张力增高、面容呆板、动作迟缓、肌肉震颤、流涎等帕金森综合徵样症状;急性肌张力障碍,出现强迫性张口、伸舌、斜颈、唿吸运动障碍及吞咽困难;静坐不能,出现坐立不安、反覆徘徊;迟发性运动障碍,出现口——舌——颊三联征,如吸吮、舔舌、咀嚼等,这就是锥体外系反应。 注2:坐享齐人之福,写这句的时候突然想不起来这句话的准确意思,就去查了一下……居然是“某个齐国人有一妻一妾”的典故。意外地合适啊哈哈哈哈。 注3:那几句法语分别是:1.你不专心。2.宝贝,我错了。3.别害怕,宝贝。 第43章 余程搬出去后的第二天,是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恰好又是周日, 凌鹿早早地起了床, 却没有看书的心思。因此严柯睡醒过来就看见凌鹿趴在客厅桌子上,没精打采的。 “怎么啦?”严柯拉开椅子, 在他面前坐下, “不舒服?” 凌鹿扁扁嘴:“不想看书……” “那就不看。” “不行啊,考研假快结束了, 下周三就要回医院继续实习了。” “那就继续看。” “看不进去……” 严柯想了想:“要不今天出去玩吧?” 凌鹿愣住了:“啊?” “我看你这几天一直没心思看书,一会儿打牌一会儿抄方的,就是不肯好好复习。”严柯道, “你这是精神疲劳, 又不敢放开了玩一场, 反而浪费更多时间。不如这样, 今天先不管考研了, 我陪你出去玩一天。明天开始认认真真看书, 怎么样?” 凌鹿面露欣喜:“好啊!去哪里?” “你想去哪里?” “都行!” 严柯思考片刻:“要不去动物园?之前你不是说想去吗……” 凌鹿这才想起很久以前的那个约定,心里突然一甜:原来他还记得。 临出门前,严柯再三确认着随身物品:手机, 钥匙,钱,药……凌鹿想起什么似的,突然又跑回房间去,拿了个小本本出来。 “学生证!可以打折的!” 严柯笑了:“你还真是精打细算。” “那是,我可贤惠了。”他脸上的表情骄傲又得意。 走进电梯, 严柯按下-2层停车场,凌鹿忽道:“严老师,要不咱们坐公交去吧?” “啊?为什么?” “……”凌鹿斟酌着用词,“今天是周末,动物园可能不太好停车?” 严柯看他那副小心翼翼的样子,笑道:“你是不是怕我中途发病,又像上次那样开不了车回不了家?” “不是……”不知为何,凌鹿突然脸红了,“我就是觉得,你开车带我去动物园……感觉怪怪的。像家长带小孩去玩……” 严柯忍俊不禁:“为什么是家长?不应该是幼儿园老师带着小朋友吗?你看你还叫我老师呢。” 凌鹿无言以对,无奈地扁扁嘴:“好吧,随你怎么说吧。” 严柯看他那傻乎乎的模样,突然觉得有点可爱,于是笑嘻嘻地按下1楼的按钮。 凌鹿立刻又高兴起来。 严柯笑道:“你看你,是不是跟小孩儿似的?” 凌鹿气鼓鼓地道:“别叫我小孩儿了!以后我不喊你老师了!” 严柯却一本正经:“行。其实我早就想跟你说了,我们俩也没差几岁,你喊我老师显得我很老似的。原先你在我们科实习也就罢了,现在你都出科了,咱们关系又这么好,你就别这么叫我了。” 第66页 那叫你什么?阿柯? ……贝贝? 凌鹿忽觉心跳漏了几拍,几乎喘不过气。他连忙止住了胡思乱想,红着脸道:“不不不,还是……还是叫严老师吧。我都叫习惯了。” 叮。1楼到了。 严柯一边走出电梯,一边无奈地笑道:“行吧,随便你。” 凌鹿低头跟着他,心脏还在突突乱跳。 周末的动物园果然是小朋友的天下,像他们一样的年轻人也不少,只不过人家都是小情侣成双成对。 凌鹿倒真跟小朋友似的,一看见动物就兴奋。猴子山羊狮子,明明都是很常见的动物,他却移不开眼,狮子打个哈欠他都能乐上半天。 跟小鹿在一起,严柯感到自己也找回了童年的感觉。记忆中,父母从未带他来过动物园,他唯一一次过来还是小学组织的春游。因此现在作为“老师”带着小鹿小朋友来玩,他内心无比感慨,又觉得有些落寞。 凌鹿忙着看这看那,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 就在严柯出神之时,忽然听到身后一个清脆的女声喊道:“哎!你别走那么快!” 严柯下意识地抬头,走在他前面的一个女孩子闻声回过头来,正对上他的视线。 女孩愣了一下,很明显地露出失望表情。她又将视线移向严柯身旁的小鹿,眼睛立刻又开始发光。 严柯正在莫名其妙,只见身后一个姑娘又追上来,对着那个女孩子说“叫你别跑那么快”,并且也若有若无地瞟了严柯两眼。 严柯被她们俩弄得心里发毛,拉着小鹿赶紧走开了。他把这事儿跟小鹿说了,没想到小鹿却哈哈大笑。 “这个我知道,我在微博上看到过!女孩子如果突然走到你前面并且假装被同伴唿唤然后回头的话,她一定是觉得你的背影很帅,想看看你的正脸。” “原来如此。”严柯自嘲道,“难怪她一看见我就失望了。” “啊?”凌鹿惊讶地睁大眼睛,“怎么会?” 严柯笑道:“别担心,她们看见你的时候还是很惊艷的,恨不得尖叫。” 凌鹿还是不太高兴:“是哪两个姑娘?她们瞎呀!严老师你这么好看……” 严柯一愣,忍不住道:“小鹿,我觉得可能是你瞎。” 凌鹿反倒委屈了,扁扁嘴说:“严老师,她们太肤浅了,只会以貌取人。” 严柯心想,要瞎成你这样也挺不容易的。 出了这么档事儿,凌鹿也没心情玩了。严柯看他兴致缺缺,就给他买了个棉花糖,拉着他在长凳上休息。 凌鹿舔着棉花糖,表情还是很凝重。严柯被他这副苦大仇深的样子逗笑了,忍不住揉揉他的头髮,笑道:“好啦,我都不气,你气什么?” 凌鹿像只正在被顺毛的小动物,毛躁的情绪一点一点平息下来:“……我只是替你感到委屈。她们根本不知道你经歷过什么,就这样擅自评价你。” 严柯无奈道:“她们也没做什么,只是没夸我帅而已啊。这我也没办法,脸长在那里就是给人看的。说实话现在连我自己都不想看见自己,何况别人?” “可是你——” 你之前还因为颜值太高而上过微博头条呢,多少姑娘哭着喊着要嫁给你。 你只是生病了,你不难看啊。 不要这么自卑。 凌鹿很想这么说,但怕勾起严柯不好的回忆,于是只好作罢,低头闷闷地舔着棉花糖。 严柯不太明白他到底在纠结什么,只是感到为难。动物园看来是没法继续逛了,要不现在回去?好像也很扫兴…… 他本意是想让小鹿出来放松一下心情,没想到现在心情却更糟了。 “严老师。”凌鹿忽然抬起头。 严柯忙道:“哎。” “咱们以后一起去晨跑吧?” “啊?” 凌鹿认真地看着他的脸:“你现在黑眼圈很重,气色也不好。你之前身体伤得太厉害了,光靠吃药补不回来。咱们一块儿锻鍊身体吧?” “晨跑啊……”严柯面露为难,“我怕早上爬不起来。” “那晚上就早点睡嘛。不要躺在床上玩手机啦!”凌鹿气鼓鼓的,“我发现你好几次了!大半夜的不睡觉,还秒回我朋友圈!” 严柯忍不住怼回去:“你不发朋友圈我怎么能秒回你朋友圈?” 凌鹿恼羞成怒:“我是在学习!学习累了玩玩手机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严柯忍俊不禁:“好好好,天经地义天经地义。” 严柯语气一软下来,凌鹿立马变得比他更软:“……那晨跑的事儿,你算是答应了吗?” 严柯:“好好好,跑跑跑。” 凌鹿这才又笑了,喜滋滋地舔起棉花糖。 动物园之行得以继续,凌鹿看起来居然比之前还高兴。俩人一直逛到快闭园才离开。 坐上了回程的公交车,两人都累坏了。严柯抵挡不住睡意,很快睡去。醒来时发现自己的头靠在窗上,小鹿用手掌给他垫着,因此他才没在颠簸中磕着头。 与此同时,肩膀上沉沉的。 严柯一回头,看到小鹿靠在他肩上,也睡着了。公交车忽然晃动一下,严柯连忙扶住小鹿的头,怕他被吵醒。手指触碰到小鹿的脸颊,只觉温暖柔软,像刚出笼的小包子。 萌萌软软的月兔包。 心中莫名生出一种微妙的情愫,久久无法平息。 之后的几天,严柯被小鹿逼着去跑步,倒真的精神不少。 一眨眼,周二到了,小鹿回去继续实习了。他这个月呆的是消化科,不算太忙。严柯周二恰好下夜班,回到公寓没看见小鹿,心里隐隐还有些失落。 他吃过药以后睡了一会儿,中午的时候被电话吵醒,来电显示竟然是父亲。他本能地一怂,勐然间意识到那次自杀之后就没有联繫过父母,于是惭愧地接起电话。 “……爸。” “……嗯。” 父亲的声音还是那么深沉威严,是“严主任”的声音。 “这周末你有空吗?”父亲问。 严柯算了算,他昨天刚值夜班,唿吸科现在是六天一个夜班,那下一个夜班恰好就是星期天。 “周六有空的。” “哦……”父亲沉默了一下,说,“你妈回来了。咱们周末……聚一聚?” 严柯愣住了。 父亲居然会用这种商量式的语气跟他说话,这是前所未有的。他不由受宠若惊,连声应道:“好好好。” “那个……那个小凌……你也可以带回来……” ……小0?哪个小0? 严柯思索了好一会儿,惊悚地想道:小凌?! 父亲怎么会想到喊小鹿去吃饭?严柯这下彻底懵了,父亲又问道:“怎么样?” 第67页 “呃……”严柯不知如何回答。 父亲道:“哦,你先跟他商量一下吧?他要是有时间,你就带他一起来。没空也没关系……” 这不是有空没空的问题吧…… 严柯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想到喊他来吃饭?” 父亲嘆了口气:“上次的事,我们家还没好好谢谢他。” 上次?哦,是说他自杀那次吗? 严柯回忆了一下,只记得在急诊洗胃时好像是小鹿陪在他身边。遂道:“好吧,我去联繫他。” “嗯。”父亲嗯完了就没有下文。 严柯不敢挂电话,就这样沉默着。父亲终于再度开口。 “你……你自己也注意身体。压力不要太大。” 严柯愣愣地抓着手机,心情复杂。直到电话挂断之后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然后给小鹿打了个电话。 “啊?”小鹿也非常惊讶,“严……严主任喊我吃饭?” “嗯,你有空吗?” “有是有……但是挺不好意思的……” 严柯笑了:“我还不好意思呢,他今天特别奇怪,跟我打电话可温柔了,我活了二十几年没听过他这种语气。” “嘿嘿。”小鹿听起来很高兴,“这不是挺好的吗?” “我简直受到了惊吓。”严柯无奈地笑笑,“那就这么说定了,星期六咱们一块儿回家。” “……” 突如其来的沉默令严柯意识到自己措辞不当,连忙改口道:“我是说咱们一块儿去我家吃饭。” “嗯,好哒。”不知是不是错觉,小鹿的声音听起来甜甜的,“那个……我要不要买点水果什么的……?” 严柯哈哈笑道:“又不是女婿上门,还买水果。这是你的答谢宴,你去个人去张嘴就行了。我妈手艺可好了。” “唔,空手上门总觉得怪怪的……” “你拎水果上门更奇怪吧!” “……也是。唉,我真是受宠若惊啊。” “我爸估计受刺激了。”严柯忽然有些惆怅,“我自杀那件事一定把他们吓坏了。” “嗯,那天他们可担心了。其实他们都很爱你的。” 严柯苦笑一下:“我知道,只不过我太不争气,总是让他们失望。如果我像师叔那么优秀就好了。” “你不用……”电话里有人远远地喊着凌鹿的名字,小鹿忙道,“严老师,我有个新病人。” “好,去收病人吧。” 严柯挂完电话,去厨房煮了碗面吃。回到客厅,看见小鹿发来的微信。 “你不用和他去比,他是‘别人家的孩子’。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不用和他去比。” “你也有他比不上的地方。你的闪光点是他永远做不到的。” 严柯忍不住微笑,很想问问清楚他的闪光点是什么,他居然还有胜过师叔的地方?但这种提问显得太过自大,小鹿又在忙,他只好作罢。 周六啊…… 有些期待呢。 第44章 星期三,凌鹿照旧来严柯门诊抄方。最近流感很厉害, 严柯特意嘱咐他戴两层口罩。今天的流感病人果然很多, 按下不表。唯一引起严柯注意的是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太太。 老太名叫陆文芳,拄着拐杖, 身体佝偻得厉害, 是孙子陪过来的。老太的症状很典型,像是肺炎, 严柯想给老太查个胸部ct来确诊。老太很犹豫,支支吾吾地问拍ct要多少钱。严柯说ct不贵,大概三百多, 医保还能报销一部分。 老太一听就跳起来了:三百还不贵?不拍了不拍了! 严柯一愣。他上了两年门诊, 只碰到过怕ct有辐射的, 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嫌贵不肯拍的。 他有些尴尬地看了孙子一眼。孙子也不过十来岁, 还在上高中, 看起来拿不定主意。严柯只好退而求其次道:“那至少得拍个胸片。胸片没有ct清楚, 有些早期肺炎看不出来,但价格便宜很多……” 一听便宜,老太才勉强答应。胸片结果很快出来了, 大叶性肺炎。 “你这个情况要住院的。”严柯指着x片上的大片炎症影,“挂水起码要挂一个礼拜,还要做药敏培养之类的检查。千万别小看肺炎,严重起来是会有生命危险的。” 祖孙俩还是犹豫不决。 严柯花了太多时间在这个病人身上,后面的病人已经不耐烦。严柯只好先给老太开好住院单,让他们和家属再商量一下。 下一个病号把老太和孙子挤到一旁, 严柯开始看后面的病人。凌鹿见他俩还在踌躇,忍不住小声劝道:“肺炎最好还是住院吧,你看老太太走路也不方便,天天来挂水多麻烦呀。住院费用是比门诊便宜的,很多检查都可以全部报销……你们再考虑考虑吧!” 孙子嘆了口气:“我是想让她住,就怕我爸妈……”他又重重嘆了口气,对凌鹿道,“唉,总之先谢谢医生了。”然后扶着老太太缓缓走出了诊室。 凌鹿听了他的话,脑补出了完整的家庭矛盾,不禁同情起来。 中午吃饭时,凌鹿想起这位老太,遂问道:“严老师,那个陆文芳最后住进来了么?” 严柯点开住院信息查询,惊讶道:“住进来了,我还以为他们不住呢……放在我床上了,估计是师叔收的。咦,还是自费的。”他立刻给余程打了个电话,让他尽量少开检查,这个病人家庭比较困难。 “唉,钱不是万能,没有钱真是万万不能啊。”凌鹿感慨道。 严柯还在想刚才的费用问题:“三百块做个检查真的很贵么……” 凌鹿笑道:“不算很贵,但也不便宜了。严老师,我发现你的金钱观真的有问题,典型的土豪思想。不接地气,不深入群众!” 严柯被他逗笑了:“那还真是不好意思了……对了,”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下午你什么时候下班?” “正常下班吧,四点半。” “我五点。要不你来唿吸等我一会儿?我带你一起回去。” 凌鹿脸上一红,低头笑道:“好呀。” 下午严柯回到病房,发现科里床位都收满了,这意味着下午不会太忙。他去床位上看一圈今天新收的病人,没什么大问题,该写的病歷该开的单子也全都弄好了,就只差上午那个叫陆文芳的老太太入院沟通还没签。 老太自己不会写字,孙子又未满十八岁,下午回学校上课去了。现在在等儿子下班过来,这倒也不急。 严柯松了口气,去示教室的饮水机倒水,意外地发现示教室里只有小吴一个实习生。 严柯奇道:“咦,其他人呢?” 第68页 “他们带教都放他们回去看书了,不是快考研了嘛。” 严柯忙道:“那你也回去吧,现在科里也没什么事。” 小吴笑笑:“我不用,我保研的。” “原来是学霸。”严柯恍然大悟,“对哦,小鹿跟我提起过你,说你一天到晚泡图书馆。” 小吴谦虚地道:“凌鹿读书也很用功的。” 严柯想起和小鹿第一次相遇那天,笑道:“对,我跟他第一次见面,就看到他在电梯里背书。” 一聊起彼此都熟识的人,小吴变得没那么拘谨了。严柯捧着水杯跟他聊了会儿天,发现小吴还挺幽默的。一旦放开了,他甚至还会讲段子。 这似乎是他们这代人的通病:在不熟的人面前拼命装逼,一旦熟络起来就会发现是个逗逼。 严柯听他吐槽前几个轮转的科室,听得不亦乐乎。最后小吴甚至还吐槽起了小鹿。 “这傢伙也是个恋爱脑,好不容易请个考研假居然天天去约会,书都不看了。” 严柯一愣:“啊?天天约会?” “对啊,还经常夜不归宿。现在考研假都结束了,他居然直接搬出去跟人家同居了。” “……”严柯仿佛明白了什么。 小吴继续道:“而且他到现在都藏着掖着,女朋友也不带给我们看,真不够意思。我估计他是怕拉仇恨,毕竟好多人暗恋他,谁要能当上他女朋友那不成众矢之的啊。” “呃……”严柯尴尬地道,“他也不一定是约会吧,可能有别的事儿在忙……” “绝对是约会!严老师你是没见过他在宿舍的样子!这个月他每天回来都春光满面的,还天天在浴室里唱歌……我的天哪,我都快疯了。” 严柯忍不住笑道:“原来他私底下这么high啊……” “就是,谈个恋爱而已,多大点事儿,简直疯魔了。”小吴言语里颇有不屑。 不知为何,严柯突然想起他和萱萱那档子事儿。看来小吴确实是不把感情当回事儿的人,所以才能在两个女孩子之间不负责任地周旋。 严柯看看时间,快到四点半了,遂道:“你下班吧,再不走路上要堵了。” 小吴立马开始收拾桌上的书本水杯。严柯也起身欲走,刚走出示教室,就看见小鹿迎面走来。 “严老师!”凌鹿笑容满面,蹦蹦跳跳地跑过来。 “咦,凌鹿?”小吴惊讶出声。 “哎?”凌鹿看见舍友,先是错愕,然后有些尴尬,“……你这个月在唿吸啊?” “对啊,我不是跟你讲过么。” “……我忘了。” 小吴笑嘻嘻地捶了他一把:“你小子重色轻友,我也没指望你记着。” 凌鹿突然脸红了,连忙拉开小吴道:“别在老师面前说这个。” 严柯也不好意思听他们学生聊天,他想跟小鹿说一会儿去办公室找他,突然又觉得这样可能会引起误会。毕竟现在全院都知道他是同性恋,他不想让小鹿也惹人非议。于是朝两人笑笑,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严柯走后,小吴摸着下巴道:“你这个点来唿吸……” 凌鹿把他拉进示教室,关上门道:“我有点事。” 小吴:“你不心虚你关门干嘛?” 凌鹿:“……” 小吴看他一脸懊恼,悚然道:“你不会真是基佬吧!你跟严柯……” 凌鹿慌了:“你别乱说!” “不用担心,我不会说出去的。”小吴搓搓手臂,后怕似的啧啧嘆道,“其实我早就怀疑你了,原来你还真喜欢男人。别紧张别紧张,我不歧视基佬,就是……啊哈哈,你懂的吧?咱们毕竟住一间屋,我又是男人……” 凌鹿听明白他的意思,气不打一处来:“想什么呢你!你这种的我还看不上呢!你个渣男!” “哎呀我去,你现在说话也越来越娘了,还渣男?我这叫人生赢家好不好?” 凌鹿不想跟他讨论这个,沉声道:“总之,我跟严老师之间没什么,你别出去乱说。” “我懂的。”小吴认真点头,“你放心吧。” 凌鹿刚松了口气,小吴又笑嘻嘻地拱了拱他:“哎,你俩进展到哪一步了?” 凌鹿恼怒道:“都说了我跟他是清白的!” “还清白……我天,你俩都同居了,骗谁呢。”小吴朝办公室瞟了一眼,嘿嘿笑道,“我看你跟他都有点娘,你们俩谁是下面那个?” booooooooom,凌鹿脑子炸了。 “滚吧你!”凌鹿抓起他的水杯,胡乱往他书包里一塞,推着他走出示教室,“快滚!” “哈哈哈哈!你还娇羞!”小吴大笑着走了。 严柯在办公室都听见了小吴的笑声,走过来问道:“他走了?你俩聊什么呢,这么高兴。” 凌鹿满脸通红,小声道:“没什么。” “你这个舍友表面上看起来文静,实际上挺会讲段子的。”严柯饶有兴致地看着小鹿绯红的脸颊,笑道,“难道他给你讲了个荤段子?看把你臊的。” “不是!!!”凌鹿突然暴躁,气鼓鼓地道,“能不能下班啦!我都快饿死啦!” “哈哈哈好好好。”严柯看了眼手錶,笑道,“下班下班。” 结果直到严柯下班,陆文芳的儿子都没来签字。严柯临走前又打了电话,儿子只说在忙,却不说什么时候来。 严柯心里不由嘀咕,不过这事儿也不急,反正老太目前情况还好。于是他高高兴兴地带着小鹿回家了。 小鹿不知道在生什么气,路上给他买了个糖葫芦就又开心了。 严柯一边开车一边想,小鹿真好哄。不像他,情绪低落起来吃药都不管用…… 此时小鹿突然把糖葫芦伸过来,欣然道:“这个特别好吃哎!严老师你尝尝!” 严柯咬了一颗,酸酸甜甜,真的好吃。吃到最后嘴里剩了几个山楂核,小鹿突然把手掌伸到他嘴边,他下意识地把核吐了出来。 嘴唇碰到小鹿温暖柔软的手掌,严柯才突然意识到副驾驶上坐着的不是母亲也不是师叔,是他的学生,不由脸红了。 “好吃吗?”小鹿没有察觉他的异样,笑眯眯地递出糖葫芦,“再来一个?” “不了不了,你吃吧。”严柯怕刚才的事故重演,努力把注意力放回到方向盘上。 嘴唇上还残留着小鹿掌心的触感,软软的,暖暖的。挥之不去。 第45章 陆文芳的儿子直到星期五傍晚才出现。严柯去给他交代病情,他看起来很不耐烦, 一副赶着要走的样子, 还指责严柯说本来吃吃药就可以解决的问题,非要把老太骗进来住院。严柯感到很不爽, 好像他是为了忽悠老人的钱似的, 不禁皱起眉头。回到办公室,余程一见他就问:“怎么了?” 第69页 严柯把事情跟余程说了, 余程道:“这种病人容易引起纠纷,你要小心。”他顺手点开陆文芳的电子病歷,帮严柯检查, “字要及时签掉, 他儿子不肯来的话, 你直接让老太自己摁手印, 实在不行孙子也可以签, 总之要及时签字。不然万一出了问题会很麻烦。” 严柯忍不住嘆了口气:“我明白。” 一旁的朱蕴婷插嘴道:“严公子, 这种烂病人你一开始就不该收。她本人也不想住院,你就让她去当地医院挂水嘛。” 严柯有些烦躁:“我也没想到会这样,我看她孙子对她还挺上心的, 没想到儿子是这副鸟样子。” 余程道:“他也是为病人着想,病人家属是什么样的人我们管不着,我们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他忽然指向电脑屏幕,“这个老太粪便隐血三个加?” 严柯回想了一下:“她最近在便秘,还有痔疮。应该是大便干燥,有点□□出血。我看她血常规也是好的, 没有慢性失血,估计就这次稍微出了点血,正好被我们撞上了,所以我就给她开了点开塞露。” “给她约个肠镜吧。”余程点开检查申请栏。 “肠镜?”严柯有些惊讶,“有这个必要吗?要不先复查个粪常规?” “保险起见。这是为病人好,也是为了保护我们自己。” 严柯皱起眉:“但是肠镜痛苦大,一般老年人都不肯做,而且这个老太这么在意费用……” 余程已经把肠镜申请单和同意书列印出来,起身道:“我陪你去谈话,走。” 两人来到病房时,发现陆文芳的孙子也在,正趴在小小的床头柜上一边写作业一边陪老人说话。 儿子虽然不咋地,孙子却是一等一地孝顺。严柯有些感慨,余程已经上前,把之前的化验结果交代一番,又列举了可能引起粪便隐血的原因。轻重缓急都解释清楚,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孙子意识到情况的严重性之后也帮着劝,最后成功让老人点了头。 拿着签完字的同意书回到办公室,余程道:“她这个孙子还算不错,以后你跟他们谈话可以从孙子入手,我看这老太也挺听孙子的话的。” 严柯嘆道:“还是你有一套,这让我去谈肯定谈不下来。” 余程笑道:“你只是没经验,这个不用急,慢慢的就会了。对了。”他突然拿出手机,点开一个网页给严柯看,“这周六有个学术会议,我看了内容安排,挺不错的。邀请函我发给你……” “周六?”严柯有些犹豫。 “怎么?有事?”余程迅速回想了下,“你值班不是星期天吗?记错了?” “不是不是……”严柯不知怎么开口。 余程半开玩笑地道:“有约了?” “算……是吧。”严柯怕他误会,赶忙解释道,“是回家,我妈回来了。” 余程点头道:“嗯,你是该回家看看了。要不我陪你回去?我看看会议什么时候结束……” 严柯感到尴尬又心虚,既怕师叔误会,又不想瞒着他。于是深吸一口气,索性坦白道:“其实这次主要是请小鹿吃饭,上次我……我自杀的时候他不是陪我去急诊了嘛,我爸妈想谢谢他。” 余程笑道:“原来是这样。” 严柯忙道:“小师叔,你也一起来吧!你好久没来我家吃饭了,我爸妈肯定都想你了。” 余程道:“既然是答谢小鹿,我就不去了。” 严柯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窘迫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小师叔你别生气。我一开始不敢告诉你就是怕你不高兴……对不起,我不会说话……” 余程笑道:“阿柯,我不生气。本来就是小鹿的答谢宴,我去的话名不正言不顺。毕竟我只是你师叔,又不是你……”他话说一半忽然停下,笑着别过脸去。脸上竟有些许惆怅之色。 严柯呆呆地看着他,不知他未说完的那半句话会是什么。 我只是你师叔,又不是你…… 是我的谁,就名正言顺了呢? 严柯正在胡思乱想,余程拍拍他的肩膀:“总之你不用介意我。反正周六我也要去参加会议,就算现在答应你,到时候也不一定赶得回来。不必在意。” 严柯被他那一抹惆怅感染,闷闷地“嗯”了一声。 直到周六,严柯开车带小鹿回家时,心里还萦绕着余程那句话。进屋换鞋时他看了眼时间,忍不住想会议结束了没有,师叔晚上吃什么? 以至于父亲亲自出门来迎接,他都没有表现出太多惊喜。 “严……严主任好!”小鹿站得笔笔直,像见到校长的小学生。 “你都上门了,还叫主任。”父亲极其难得地露出一丝笑容。 凌鹿羞涩地看了严柯一眼。严柯换完鞋直起身子,喊了声:“爸。” 凌鹿跟着小小声地喊道:“严……伯伯。” “进来随便坐。”严父朝厨房喊了一声,“儿子回来了!” 厨房传来母亲高兴的声音:“这么早就回来啦!你让他们先看会儿电视!饭菜马上好!” 严父便指着茶几上的小吃说道:“晚饭还要过会儿呢,你们先在这儿坐一坐吧。” 严柯点点头,在沙发上坐下了。凌鹿一眼看见桌上的茶具,惊喜道:“严伯伯,你对茶也有研究呀?” 严父有些惊讶:“你也喝茶?” 凌鹿笑道:“以前在家喝的,出来住宿舍就不喝了,茶杯茶壶带起来不方便。何况我们这种小孩子拿个紫砂壶一本正经地喝茶也有点装——”逼字他不敢说,硬生生地把后半句话咽下去。 “哪里,茶文化也跟中医一样,是国粹,就得靠你们这些年轻人传承啊。”严父笑容越发慈祥,“快坐下,给你尝尝我新入的茶叶。这可是正宗的金骏眉……” 这什么什么眉,严柯听都没听过,凌鹿却眼睛都亮了。这下严柯也好奇起来,小鹿是真对茶叶有研究?看不出来啊。 严父沏了两盏茶,一盏递给凌鹿。小鹿一接过茶杯,鼻头一动,贊道:“这茶色如琥珀,甜香如蜜,果然是好茶!” 严柯听不懂,伸手去拿另一杯茶,被严父瞪了一眼。 “好茶要给懂的人喝,你就别糟蹋了。”说着自己拿起茶杯。 严柯:“???” 凌鹿憋着笑,浅浅呷了一口,睁大眼睛惊嘆道:“哇……” 严柯心想,让你装逼,没词儿了吧? 没想到凌鹿舔舔嘴唇,意犹未尽道:“我上次喝到这么好的茶,还是我爸五十大寿那次……” 卧槽!这记马屁! 严柯看了看笑逐颜开的父亲,自愧不如。 第70页 万万没想到,这记马屁还没完。只见小鹿拿起茶杯看了看,欣喜道:“哇,真的有金圈,不愧是上品金骏眉!” 严柯凑上去一看,碗壁与茶汤接触的地方还真有一圈金黄色的痕迹。 “好、好。”父亲爽朗大笑,“现在像你这种肯静下心来品茶的年轻人已经不多了!小凌,你真是让我感动!” 看父亲那高兴的样子就知道这个什么“金圈”是检验茶叶好坏的标准,看来小鹿是真的懂茶。 幸好他没喝,要是他来品尝,说不定会说是茶叶掉色了…… 严柯突然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受父亲待见了,忍不住撇撇嘴。 凌鹿注意到严柯的小情绪,忙道:“其实这只是个人爱好,我爸喜欢喝茶,恰好我也喜欢喝,他就带着我一起喝茶了。这也不是静不静心的问题,就是口味偏好而已。有人喜欢喝茶,有人喜欢喝酒,无所谓高下优劣的。” 严父笑道:“是你谦虚了。别人喝茶只是喝,你不光是喝,还对茶文化有研究。不然怎么说得出金圈?” 凌鹿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我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以前听说过金圈这回事儿,恰好您又给我透了底,告诉我这是金骏眉。要是您直接让我尝,我肯定喝不出来是什么品种,就只能跟别人一样说好茶好茶了。” “也不一定。”严柯插嘴道,“像我这种不懂茶的人,连喝都没得喝。” 严父立马板起脸来:“你说什么呢?” 眼见父子二人剑拔弩张,凌鹿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下父子二人都愣住了,诧异地看着他。 凌鹿哈哈笑道:“严老师是在嫉妒我,他一定也想尝尝这么好的茶是什么味道。” 严柯撇撇嘴,严父哼了一声:“他又不懂。” “懂不懂不要紧,咱们是喝茶,不是喝金骏眉这个名字,也不是喝那个金圈。”凌鹿望向严柯,微笑道,“只要他喜欢就好啦。” 严柯抬起头,正对上凌鹿真诚而温暖的眼神,忽然心里一动,像是小猫爪子在他心口挠了一下。 此时严父也被说动了,为严柯斟了一杯茶。严柯连忙双手接过,心上那酥麻的感觉转瞬即逝。 他低头喝了一口,发现果然像小鹿说的那样,茶汤里有种清甜的味道。这杯茶一改他之前那种“茶叶都苦”的偏见,他甚至开始觉得如果小时候父亲餵他喝的第一口茶是金骏眉,或许他就会愿意跟着父亲学习品茶了。 可惜一切没如果。 严柯放下茶杯,想来想去编不出什么话来夸,只好老老实实地说:“挺好喝的。” 父亲惋惜地嘆了口气,小鹿却高兴地道:“你看,他不是挺喜欢的嘛!以后你们可以一起品茶啦!” 父亲皱眉道:“我最好他说不喜欢,否则这茶叶就糟蹋了。” 严柯撇撇嘴,小鹿却还是笑眯眯的。严父望着小鹿的笑容,紧皱的眉头也渐渐舒展开来。 严柯突然发现,他爸好像还挺喜欢小鹿的。 母亲做了一大桌菜。严柯好久没吃到母亲的手艺,不由大快朵颐。席间小鹿与严柯爸妈相谈甚欢,严柯只顾吃菜,直到父亲突然郑重举杯。 “真的要谢谢你,那次为了救他奋不顾身……” 严柯一愣,鸡翅膀从筷子上掉下来。 “奋不顾身?什么意思?” 母亲恍然道:“对哦,贝贝失忆了,他还不知道那天小鹿为了他……” 凌鹿心里一紧——他不想让严柯知道他冒险爬阳台的事,严柯会内疚的。 “没什么没什么!”凌鹿连忙打断严母,然后对严柯解释道:“就是……就是那天不是送你去急诊嘛……”凌鹿谎言还未说出口,脸就先红了,支支吾吾地说道,“然后……然后抱你下楼的时候磕了一下!……还差点把你摔了呢。” 二老都露出诧异的神色,凌鹿忙道:“所以这件事就别提啦,我还不好意思呢。” 严柯忍俊不禁:“难怪你没跟我说过。”说着又重新夹起鸡翅膀。 凌鹿松了口气,又给二老使了个眼色,这才低下头默默吃饭。 严父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虽然不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但还是再次举杯道:“不管怎么说,还是要谢谢你救他。” 凌鹿举杯,下意识地谦虚道:“应该的应该的。” 严父郑重道:“这不是什么应该做的事。你……” 凌鹿突然觉得这个对话有点熟悉,好像上次严主任给他打电话也说过这句话。他怕这个话题再谈下去会露馅儿,赶紧跟严父碰了碰杯,咕咚喝了一大口酒,然后大口吃菜,热情赞扬严母的手艺。 严母被他夸得笑开了花,也拿起酒杯来敬他。就这样,凌鹿怀揣着心事,不知不觉喝掉了大半瓶红酒。吃完饭时脸蛋都变得红扑扑的了。 严柯看他站都站不稳,便道:“你今晚住这儿吧。” 凌鹿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没事,我……唔……”他突然皱起眉,一脸难受。 “怎么了?想吐吗?”严柯赶紧去扶他。 “不是……”凌鹿扶住额头,“头晕……” 严柯忍不住笑出声:“谁让你摇头摇那么快。别不好意思了,就住我家吧。” 严母也道:“对呀,反正贝贝房间也收拾过了。” 严柯听了这话觉得怪怪的,诧异地看了母亲一眼,严母立马道:“客房也收拾过了!” 严柯便扶着凌鹿上楼了。 严母一脸期待地站在楼梯口,拉过严父小声道:“哎,你说小鹿今晚是睡客房还是……?” 严父一愣,恼怒道:“你管这个干嘛!” “好奇嘛!你不好奇?”严母作捧心状,“哎哟,我现在心情好复杂,怎么有种嫁女儿的感觉……” 严父:“……” 严母:“不过话说回来,凌鹿这个小朋友真不错。把贝贝交给他我是放心的。” 严父:“……嗯。” 严母有些惊讶:“啊?你说什么?” 严父瞪了她一眼:“我什么都没说。” 严母笑嘻嘻地道:“你明明‘嗯’了一声!我可听见了啊!” 严父扭过头,不理她了。严母不依不饶地追上去:“哎呀,你跟我聊聊嘛,聊聊嘛……” 漫长的夜晚,这才刚开始。 第46章 严柯把小鹿扶到客房,然后去自己房间拿了一套换洗衣物。 “将就一下, 穿我的衣服吧。”严柯拿睡衣在他身上比了比, “大小应该差不多。” 凌鹿垂头坐在床边,任由他比划。 严柯看他没精打采的, 有些担心道:“你还好吗?不行的话去急诊挂点水。” 第71页 “没事……就是头晕。” 严柯嘆道:“你这样也没法洗澡, 要不先睡吧,明早起来洗好了。” “不想睡……一闭眼睛就晕……” 小鹿说着就去揉眼睛, 严柯连忙摁住他的手,无奈道:“看你喝得那么爽快,我还以为你酒量很好呢。早知道不让他们给你敬酒了。” 小鹿笑了, 抬起头来看他, 眼睛亮晶晶的:“他们是开心呀, 我也很开心的……” “你现在还开心?吐都吐不出来, 不难受死了?”严柯看他脸蛋通红, 便去卫生间里挤了块凉毛巾, 走过来给他擦脸。小鹿乖乖地仰起脸来给他擦,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的。 严柯忍不住想笑,颳了刮他的鼻子:“你看你, 像不像幼儿园小朋友?” 凌鹿不满地撅噘嘴:“你老是把我当小孩儿……” “本来就是。你要不要喝水?” 凌鹿拿过毛巾:“严老师,你去休息吧,我没事的。” “没关系,陪你坐会儿,反正还早。”严柯倒了水回来,发现小鹿呆呆地看着房门外。不由诧异道, “你在看什么?” 小鹿指指对面的屋子,严柯道:“那是我房间,怎么了?” “桌上那个……”小鹿缓慢地眨着眼睛,“是不是小提琴?” “这都被你发现了。想看吗?” 小鹿点点头。 严柯去卧室把琴盒拎过来。琴盒一打开,漂亮的小提琴便呈现在眼前。凌鹿哇了一声,轻轻摸了摸光滑如水的琴板,又期待又不好意思地看着严柯。 严柯好笑道:“拿出来玩呀。”遂解开束带,将琴捧出来交到小鹿手里。凌鹿小心翼翼地捧着琴,都不敢动了。 “好轻呀,小提琴原来这么轻,跟我想像的不一样……”他像抚摸易碎品一样,轻而又轻地触碰着琴身。光是简单的触碰就让他笑容洋溢,严柯又拿出琴弓,问: “想不想拉拉看?” 凌鹿惊喜万分,羞涩地笑了笑,小声道:“……想。” 严柯觉得他老老实实承认想要的样子真是可爱极了,于是笑嘻嘻地教他持琴:“来,把身子挺直……对,把琴放到肩膀上,过来一点,对……用下巴和肩膀夹住琴。”严柯一手握琴,一手绕过他的肩膀,帮他调整琴托的位置,“最好的状态是只用下巴和肩膀来固定琴,左手松开的话琴也不会掉下来,这样演奏起来才最顺手最省力。” 凌鹿尝试了几次,肩膀和下巴都夹酸了,琴还是往下滑。 “还是算啦!”他高高兴兴地放弃了,扭头道,“严老师,我想听你拉琴!” “我都好多年没碰过小提琴了,只能拉个《小星星》给你听。”严柯笑吟吟地接过琴,随手一架,琴身便稳稳地卡在下巴和肩头之间。凌鹿惊嘆不已,严柯还没开始演奏他就啪啪啪鼓起掌来。 严柯忍俊不禁,试了几个音,然后站起身,do do so so so地拉起来。 虽然是从小听到大的曲子,凌鹿第一次在这么近的地方听现场演奏,还是被严柯惊艷了。原来小提琴的真实音色是这样的,纤细却又沉稳,每一个音都衔接得如此流畅,简直……像丝般顺滑? 凌鹿突然想起德芙的gg,忍不住想笑。 严柯拉完原曲后,又拉了几段变奏。这大概是入门练习曲,每种变奏都用到了不同的手法,看得凌鹿眼花缭乱。严柯也渐入佳境,甚至闭上了眼,嘴角微微扬起笑容。 好棒。 他拉小提琴的样子,好美。 凌鹿迷恋地仰望着他,只觉心脏扑扑乱跳,撞得他胸口疼。有种炽热的无可名状的东西灼烧着他的胸膛,是酒精吗,还是…… 正当他意乱情迷之时,毫无徵兆地,旋律中跳出一个不和谐音。紧接着,曲子戛然而止,严柯握着琴弓的右手也垂了下来。 凌鹿笑道:“拉错啦?” 严柯没有回答,只是呆呆地看着左手,仿佛也在奇怪自己怎么会按错弦。 “严老师,你毕竟好多年没碰琴了,拉错音很正常,不用不好意思啦。”凌鹿拉拉他的袖子,想让他从失误中回过神来。没想到他的手一晃动,琴弓啪嗒摔到了地上。 “……严老师?”凌鹿没有多想,连忙去捡琴弓,并道歉道,“对不起对不起,我……” 当凌鹿转过身,严柯却抱着琴慢慢地蹲了下来,然后用双手捂住脸。 他怎么了? 凌鹿先是困惑,很快反应过来。 他发病了? 严柯努力蜷起身子,整个人缩成小小一团。他紧紧捂住脸,不让别人看到他的表情,也不发出任何一点声音。 只是颤抖。他的手,他的肩膀,他的全身都在颤抖。 凌鹿想把他扶起来,眼前却一阵发晕。刚才他急着捡琴弓,动作太大,这会儿酒劲上来了,他不光晕得厉害,还想吐。凌鹿不敢丢下他自己去吐,又怕吐在他身上,只好用力捂住嘴,一手抓着他的肩膀。 严柯对此没有任何反应,仿佛什么都感觉不到。 凌鹿又着急又心疼,他跪坐在严柯身旁,强忍着不适道:“严老师,想哭就哭出来吧。” 严柯还是不肯发出一点声音,只是死死捂住脸。从他微微发白的手指可以看出他是多么用力,好像恨不得把自己的脸摁进脑袋里。 凌鹿这下彻底慌了。严柯把自己的唿吸道都给堵住了,这样虽然不至于把自己闷死,但情绪激动加上缺氧说不定会诱发晕厥。凌鹿想掰开他的手,却又怕这样更加刺激他。 怎么办呢? 凌鹿思前想后,深吸一口气,然后勐地发力,拉开他的双手。果不其然,严柯拼命挣扎起来,小提琴也滑到一旁。凌鹿立刻把他摁进怀里。严柯在他怀中继续挣扎着,不断试图推开他。 “严……”凌鹿紧紧抱着他,“……贝贝。哭出来吧。” 听到自己的小名,严柯身体一僵。 凌鹿趁机调整姿势,把他的头靠在自己肩上,让他得以唿吸空气:“我在这里陪你。想哭就哭出来吧,没关系的。” 严柯没有说话,只是颤抖着。凌鹿看不见他的表情,不知他现在是什么反应。 在沉默中,凌鹿忐忑不安地等待着。不知过了多久,严柯终于抽泣了一下,然后呜呜咽咽地哭了出来。 好,能哭就好,发泄出来就好了。 凌鹿松了口气,突然觉得喉中一热,他赶紧捂住嘴,把呕吐物强压下去。 ……幸好他也看不见我,不然要是被他发现我一边抱他一边吐,他以后一定不让我抱了…… 凌鹿一边感到庆幸,一边又心疼得要命。但他现在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这样静静地抱着严柯,等待他从抑郁中走出来。 严柯从压抑的呜咽渐变成嚎啕大哭,最后又变成哽咽。不知哭了多久,他的情绪终于缓缓平息,开始有一下没一下地抽噎。 第72页 凌鹿忍不住摸摸他的头。 “小鹿,我想起来了。”严柯忽然开口,声音哑哑的,“上次为什么自杀。” “嗯?” “因为我手抖,把琴摔了,还把我妈弄伤了。” 凌鹿像给小动物顺毛一般轻轻抚摸着他的髮丝:“没关系,都过去了。” “嗯,我知道。我也很后悔,不该一时冲动,让大家担心。但我控制不住自己,就像刚才……突然就很绝望,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明明是个垃圾,还在浪费别人的时间金钱,浪费感情……” 凌鹿心里一疼,忍不住用力抱紧他:“不是这样的。” “我明白。不发病的时候,我也能安慰自己没那么差,但有时候就是控制不住。”严柯靠在他肩上,轻声说道,“小鹿,我能再抱你一会儿吗?” “好。” “谢谢你。”严柯安心地闭上眼。 凌鹿也终于放下心来。腿有点跪麻了,他稍稍调整了一下姿势,忽然看见刚从楼梯走上来的严母。 严母看着坐在地上的二人,自然一脸诧异。凌鹿赶紧作了个“嘘”的动作,然后继续像母亲轻拍婴儿似的拍打着严柯的背,帮助他放松。 严母恍然大悟,比了个“ok”的手势,蹑手蹑脚地离开了。 与此同时,张家别墅,主卧室。 “……有天晚上我睡不着,在窗口吹风,突然看见琳琳走出宿舍。我觉得好奇,就跟了上去。” 刚洗过澡的余程懒洋洋地靠在张行端怀里,闭着眼睛叙述往事。张行端搂着他的腰,在他肩头嗅到与自己一模一样的沐浴露香气,不禁露出愉快笑容:“你们没有宿管?这么轻易就能出门?” “当然有。不过我告诉宿管,我跟前面那个女孩子是一起的,宿管看了我一眼,就放我出来了。” “这宿管也是心大,你明明连性别都不对,他就这么不负责任?” 余程笑笑:“那帮人什么都玩,连大肚子孕妇都上过。男孩子他们也不是第一次碰了。” “继续。” “我跟着琳琳走到一个仓库,她进去了,我就在门外偷看。我看到教导主任,体训教官,还有几个不认识的男人,他们坐在一起喝酒。琳琳来了,他们都很高兴,还装模作样地让琳琳坐下吃东西。” “你知道我们伙食很差,每天只有两三个白馒头,根本不够吃。琳琳也在饿肚子,所以一坐下就狼吞虎咽。那些男人还让她喝酒,琳琳就不肯了。教导主任生气了,骂她是□□立牌坊,都不知道被多少人c过了还在这儿装纯。然后他们就不许她吃了,让她脱衣服。” “我马上就明白琳琳到这儿来是干什么了,用身体换吃的。我替她感到不值,她原先是多么好的姑娘,现在却沦落到这种地步。所以我就冲进去,想救她……” 张行端突然笑了:“你还会同情别人?这段编得不好,重来。” 余程含笑道:“好吧,我确实没打算救她,只不过想走的时候不小心弄出了声音。” “你在拍电视剧吗?是踩到树枝了还是踢到酒瓶了?”张行端吻了吻他的肩头,柔声道,“你没那么傻。说真话,乖。”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谎言两度被戳穿,余程非但毫无窘迫之意,甚至有些欣快,“其实我只是肚子饿了,我想既然她能换东西吃,我为什么不能?” 张行端笑出声:“这才像你。继续吧。” 【】 余程笑笑,忽然伸手拿过手机,看了眼时间,“今晚就先到这里吧,我要打个电话。” 张行端没松手,余程只好躺在他怀里拨通电话。 电话的另一头,严家。 严柯在凌鹿怀里睡着了,凌鹿刚把他抱回卧室,就听见他兜里的手机在响。凌鹿本想挂掉电话,一看来电显示是余程,他便拿起来听。 “餵?” 余程沉默片刻:“……他手机怎么在你这儿?” 凌鹿道:“他睡着了。” 余程道:“我是问,他的手机怎么在你这里?” 凌鹿道:“因为我和他在一起。你有什么事?” “没事了。照顾好他。” “我会的。” 余程挂断电话,在他身后的张行端听了全程,此时忍不住笑道:“小鹿真是学坏了,都会挑衅你了。” 余程没说话,只是平静地把手机放回桌上。 张行端挑眉:“你不做些什么?你的贝贝要被抢走了。” 余程道:“不急。”他瞟了眼张行端早已挺立的【】,“我想先解决掉你。” 张行端眯起眼,露出愉快的笑容。 当余程骑跨到张行端身上时,凌鹿正弯腰给严柯盖被子。 望着严柯脸上残留的泪痕,凌鹿心里一动,忍不住俯下身去,想要亲吻他。然而在即将触碰到严柯的脸颊时,凌鹿突然想起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自己没洗澡,而且刚才差点吐了,现在肯定一身酒气臭烘烘的,还是不要碰他了。 于是凌鹿跑进卫生间去洗了把脸。他抬起头,看见镜中的自己,突然意识到一个更严重的问题。 为什么会……想亲他? 凌鹿突然懵了,冰凉的自来水从脸上滑落,淌进领口里,冻得他一个激灵,生生把那个答案从内心深处逼出来。 我是不是—— 爱上他了。 第47章 陆文芳的肠镜是星期一做的,那天严柯正好下夜班。余程发信息通知他, 估计又是个癌, 切片已经送去做病理了。 严柯不禁自嘲:怎么最近这么霉,好好的病人到他手里都变癌了? 不管怎么说, 没有漏诊总归是好事。 陆文芳在唿吸科住了十天, 肺炎好得差不多以后就转到肿瘤科去了。病理也出来了,结肠癌晚期。严柯跟肿瘤科交接的时候好心嘱咐了句, 这个病人家庭条件不好,孙子非常孝顺,但儿子很不上心。子孙两代在治疗方面是积极和消极两个极端, 可能会有矛盾。 肿瘤科的人一听心里就开始犯嘀咕, 再一看是个自费病人, 立刻觉得麻烦升级。碍于同事情面, 他们不好意思质问严柯干嘛把这种烂病人推给肿瘤, 但心里总归有点意见。 严柯本以为病人转科了就跟他没有关系了, 没想到这件事还没完。 陆文芳转科的第三天,下班时间,严柯刚从住院部大楼走出来就看见花坛边蹲着个年轻人。他被吓了一跳, 正要离开,却听见了呜咽的哭声。 严柯忍不住看了一眼,觉得有点眼熟。再看看,这不是陆文芳的孙子吗? 他还穿着校服背着书包,一副刚放学的模样,却蹲在花坛边上哭得满脸通红。严柯见他衣服鞋子都脏兮兮的, 突然想起这孩子跟他说过自己是跟奶奶相依为命,爸妈都不管他的。现在奶奶住院了,家里自然没人洗衣做饭。一念至此,严柯不禁有些同情。 第73页 “喂,你怎么啦?干嘛在这里哭?”他走过去,拍拍孙子的肩膀。 孙子不肯抬头,仍旧低声啜泣着。严柯嘆了口气:“你奶奶的情况不好?” 孙子这才认出他来,哽咽道:“严医生……” 严柯安慰道:“年纪大了难免生病,每个人都会有这个过程。” 孙子摇摇头,抽噎道:“不是……我知道人总有一死,但是……我奶奶她……太可怜了……” “毕竟是肿瘤,没办法的。” “不是的……”孙子仿佛想到什么,滚烫的眼泪又汹涌而出,“是我爸……我爸他说,反正都看不好了,干嘛还要浪费钱……” 严柯一愣,这才想起陆文芳没有医保。他突然又想起初诊那天老太太说什么都不肯去拍他认为“很便宜”的胸部ct,不禁感到羞愧懊恼,非常后悔当初说出那样的话。 孙子抽泣着,继续说道:“刚才管床医生来找我,说我们的住院帐户已经欠费很多天,再不交钱的话药房就发不出药了……可是我爸不肯拿钱……奶奶还不知道这回事,她如果知道了一定不肯治了,她老是说要攒钱给我念大学……” 严柯听了,心里很难受,遂问道:“你们欠了多少?” “一万多……” 严柯把他扶起来,道:“别急,这钱我先借给你,让老太太药先用着。你再劝劝你爸。” 孙子惊呆了:“真的吗?你愿意借钱给我?”他慌忙去翻书包,“我、我写个借条给你……” “这个不急,咱们先去交费吧,不然真要断药了。”严柯想带他去交费,只听扑通一声,孙子突然跪到了地上。 “谢谢你!严医生!”他泣不成声,连连磕头道,“谢谢你救我奶奶!” 严柯吓了一跳,连忙把他拉起来。孙子千恩万谢,这才跟着他去交费。 没想到收费窗口的同事吃饭去了。严柯想起小鹿还在等他,不愿再浪费时间,遂匆匆把钱先转给孙子,让他明天一早来交。 处理完这件事,严柯来到停车场。今天风大,小鹿被冻得鼻尖都发红了。严柯有些心疼,加快脚步跑过去。 “对不起对不起,出来的时候有点事耽搁了。”他赶紧发动车子,打开热空调,然后把刚才的事说给他听。 小鹿往手里呵着气,吸吸鼻子道:“你借了多少呀?” “两万。他们欠费就欠了一万五,多出来的五千估计也用不了几天。”严柯言下之意还有些愧疚,“我支付宝上只绑了两张卡,转帐限额都只有一万,身上又没带现金没带卡……” 凌鹿大惊:“你居然一借就借这么多?那……借条打了吗?” 严柯把陆文芳孙子写的借条给他看,字写得很工整,落款名字叫“梁嘉学”。凌鹿仔细研究了一番,嘆道:“我还是有点担心,虽然这个孙子很孝顺,但毕竟还是小孩子,在家里没有话语权。万一……”后面的话他说不出来了,怕伤严柯的心。 严柯道:“这钱我借出去就没指望他还,一个高中生怎么还得出来,最后还不是去跟他爸要。我跟他说了,不急着还钱。就当是我给他的助学金,以后慢慢来吧。” 凌鹿笑了:“那你这钱不就相当于打水漂了?” 严柯嘆道:“两万对我来说不算多,对他们来说却可以解燃眉之急。而且我觉得,在那种情况下如果我扭头走掉,一定会于心不安……”他侧过头来看了凌鹿一眼,很快又把注意力放回到方向盘上,笑道,“小鹿,你还记得我在医院差点跳楼那次么,你也是不肯走,非要陪着我。你说如果你走了以后我出什么事,你会一辈子良心不安。那时候我虽然说你烦,其实心里很感动。你的善意让我觉得这个世界还是很美好的,是你救了我。” “严老师……”凌鹿的眼神忽然变得很温柔。 “好啦,不说这个了。”严柯朝他笑笑,“买菜去,想吃什么?” 与此同时,银行柜檯。 余程重新确认了一遍数字:478000,四十七万八。 这是他的父母所能筹集到的,最接近五十万的金额了,毕竟时限只有短短一周。 明明在电话里说了不要他们的钱——当然,余程是知道他们听了之后反而会拼命筹钱,才故意这样说。这四十几万恐怕是他们求遍亲友才借来的钱。 至于五十万,这个数字当然也不是随口说的。以他的估算,五十万并不是他们家砸锅卖铁都凑不齐的数字。只要掏空家底,拿出棺材本儿,再欠上一些人情——五十万,触手可及。 他们那鸡窝里走出来的凤凰儿子岌岌可危的名誉与自尊,也就得以保全。 不过话说回来,父母会这么信任他,还真是令他意外。多亏了张行端那张照片。在大城市当医生的、优秀骄傲的儿子,竟然曾经被做过那种事,甚至被人握住把柄……在钱财之外,他们遭受的精神打击也是灾难性的吧。 实际上,最近已经很少听到和书院有关的新闻了。风波渐渐平息,健忘的网民在激情式的正义感中达到高潮后,很快又被娱乐新闻吸引眼球。 而他,其实也并不需要这笔钱。 不,追根究底地,其实他也并没有那么恨他们。虽然他们给了他再糟糕不过的童年,虽然他们亲手把他送进那个地狱,但其实他内心并没有产生过强烈到可以称之为恨的情绪。 只是恰好看到新闻,觉得可以顺手报復一下……就做了。 余程收好存摺,走出银行,看到太阳落山,突然觉得很无聊。 心里涌现出些许烦躁。于是他走到公交站台,一边等车,一边拿出手机。 “……喂,阿柯。”电话接通的瞬间,他的嘴角勾起温柔笑意,心中的躁动也被抚平了,“到家了吗?” 几天后,某个早晨,严柯刚到医院就接到张行端的电话。 “两件事。第一,杨明焕又来了。他确诊了,甲状腺癌,病理做下来不太好。他做了一次放疗,副反应太大受不了,就决定姑息治疗了。现在肺上也有转移,他就想来唿吸科住,还住你床上。” 严柯立马着手调整床位:“没问题,我手上有床。” “第二件事。你之前是不是转了个女病人去肿瘤科,七十几岁的,叫陆文芳?” “对,怎么了?”严柯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 张行端嘆了口气:“她跑了。欠费欠了两万多,跑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鹿:现在我已经是全文最穷的人了。。。 师叔:是啊。 小鹿:闭嘴,人渣!!! 第48章 陆文芳的事很快传遍了全院。 自费病人欠费逃跑不算什么新鲜事,不过以往都发生在急诊, 肿瘤病人跑了这还是头一回, 毕竟住进肿瘤科的人大多是想好好治疗争取多活几年的。事发之后医务科派人分别去肿瘤和唿吸了解情况,严柯作为首诊和管床医生, 把情况一五一十的交代了, 包括他借钱的事。 第74页 医务科的同事听了,先宽慰了他几句, 然后给他透了个底:这次责任主要在肿瘤,不用担心。 严柯听了,心情复杂。 杨明焕的原发肿瘤在甲状腺上, 唿吸科处理甲状腺癌没什么经验, 因此严柯还是硬着头皮请了肿瘤科会诊。 来会诊的是一位副主任, 严柯不太熟, 对方也对他不冷不热的, 写完会诊记录以后把病历本啪地一扔就走了。就连路过的小护士都感受到了对方的不满, 诧异地问了句:“他干嘛,跑咱们科撒什么气儿来了?” 一旁稍稍年长的护士解释道:“肿瘤科的嘛。这不刚出事儿?”随后看了严柯一眼,不说话了。 严柯忍不住问道:“那个陆文芳的事情, 处理结果出来了吗?” 年长护士惊讶道:“啊?你不知道呀?他们科所有人都扣钱了嘛!病人欠的费用从科室奖金里扣,另外还扣光了这个月的安全奖。” 小护士道:“那也没办法,病人是在他们科跑的呀。” 年长护士道:“你这个话不对。腿长在病人肚子底下,我们哪管得住?” 小护士又问:“那肿瘤科不是挺有钱的嘛,才两万,摊到每个人头上也没多少, 至于这么生气吗?” 年长护士嘆道:“其实这次肿瘤科气的主要不是扣钱,而是光扣他们的不扣咱们的。毕竟病人是咱们科转过去的,大部分费用也是咱们科产生的,结果现在全部要他们垫。我听说他们科主任还跟王主任吵了一架呢,让咱们以后这种烂病人别推给他们科。你听听这像什么话。” 严柯心里一惊。今天早上交班王主任还提到这个事儿,说这次唿吸科没虽然没受处分,但也要引以为鑑。严柯只知道锅全让肿瘤背了,没想到全额费用都摊到他们科室头上。他本来以为医院至少会承担一部分。 难怪刚才那个会诊医生摆脸色给他看,换做是他他也不爽。 严柯思前想后,觉得过意不去,于是抽空去了医务科。张行端在忙,一见是他,嘆了口气:“严公子,我就知道你要来。” 在场的其他医务科同事也都抬了抬头,眼里闪过一丝看戏的窃喜。 严柯被他们看得有点不安,小声道:“我来找你谈谈陆文芳的事。” 张行端放下手里的文件夹:“我知道。咱们去会客室谈吧。” 医务科隔壁就是会客室,宽敞明亮,还装了摄像头,平常有什么医患纠纷就是在这里跟病人家属谈话的。 严柯跟在他身后进来,顺手带上门。张行端还挺客气,给他倒了杯茶,问:“你对院方的决定有什么不满意?” 严柯开门见山道:“这件事你偏袒我没有?” 张行端无奈道:“我都说了这是院里的决定。” “那院里有没有偏袒我?” “这话问得。”张行端摇头嘆道,“你是有多想受处分?” 严柯想了想:“这病人最开始是我接诊的,不是有个什么首诊医生负责制么……” 张行端好笑道:“你还不够负责?你都自费给病人垫了两万了,还想再自费帮肿瘤科发奖金?严公子,你钱多得没地儿花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严柯犹豫道,“住院单是我开的,当时门诊在忙,所以我没把家庭地址还有身份证号码什么的填完整。要是我写清楚了……” “你以为你写清楚了病人就不跑啦?”张行端笑笑,语气变得柔和,“阿柯,其实就算医院有他们家的地址,也不可能上门去讨债的。这传出去像什么话?让媒体听到不知道会歪曲成什么样子。” “但是这样的话,肿瘤科也很委屈,毕竟大部分费用都是唿吸科产生的……而且腿长在病人肚子底下,病人要走谁都拦不了啊。” 张行端皱眉:“这话谁教你说的?肿瘤的人让你来的?” “不是,我就是自己心里有点过意不去。” “我真是服了肿瘤科了。”张行端突然来气了,“他们还好意思委屈?我调监控看过,病人23号就跑了,他们23号没发现,24号没发现,居然一直到25号才发现。你算算这都几天了?三天!一个欠费的、自费的病人,没跟管床医生请假就直接熘了,每天医生查房,还有护士挂水、发药,十几个医护人员居然谁都没觉得有问题!实话跟你说吧,这次已经是看在他们科主任的面子上从轻处理了,真要按规章制度来,罚得更多!他们这是责任事故你知道吗?这病人是自己熘了也就罢了,万一他是在哪儿摔倒了晕倒了没人发现,事情就大了!” 严柯一愣,他并不知道这些情况。既然如此,他也就不争辩了,老老实实地说出心里话:“但现在肿瘤和唿吸因为这个事儿产生了矛盾,我觉得我受点罚不要紧,科室之间最好还是……和平共处吧?” 张行端嘆道:“阿柯,你的想法太单纯了。你以为你出来背锅就皆大欢喜了?你要知道这不光是你一个人的问题,如果最后判定唿吸也有责任的话,不光是这个月的科室奖金,年终奖审核的时候也会扣分。你觉得少拿点钱无所谓,你们科里其他人呢?何况在这件事上,唿吸科确实没有过错。你也没有。” 严柯愣住了。半晌,才道:“好,我明白了。对不起,是我欠考虑了。” “阿柯。”张行端低声道,“这里有监控,我不能哄你。晚上咱们再聊。” “不用了。你忙吧。”严柯黯然走出会客室。 张行端看着他的背影,无奈地嘆了口气。然后拿出手机,给余程发了条微信。 “严柯心情不好,看着他点。” 余程很快回覆:“好。” 张行端想了想,又给凌鹿发了条微信:“最近唿吸科出了个事儿,你知道么?” …… 严柯回到科里,恰好是午休时间。他看到欢声笑语的大家,心里一阵愧疚,不想再留在办公室。正巧看到杨明焕的老伴推着他在走廊上散步,严柯便过去慰问一番,提议陪二老去花园走走。 今天阳光很好,很多病人在花园熘达。杨明焕前不久才刚接受过放疗,副作用之一就是放射性咽喉炎,喉咙疼得吃不下东西,体力很差,因此这些天一直坐着轮椅。严柯回想起上次他来时还精神矍铄,一个月不到就憔悴成这个样子,又想到陆文芳的事,忍不住感慨:好人怎么就没有好报呢? 杨明焕见他神色黯然,便问道:“严医生,你是不是有心事?” 他老伴也关切地道:“对啊,严医生,你脸色不大好。” 二老温柔而鼓励的目光令他想起了早逝的爷爷奶奶,严柯不由眼睛一热,产生了强烈的倾诉欲。何况二老不是医院的人,向他们抱怨也不用担心产生什么后果。严柯在花坛边坐下,把刚才发生的事一股脑儿地说了。 其实都不用二老安慰,光是说出来就让严柯觉得心里好受多了。 第75页 杨明焕听完,摇头笑道:“严医生,在我看来,这件事里你确实有做得不合适的地方。” 严柯长嘆一声:“对,一开始我就不该劝她住院……”他突然想到23号还是感恩节呢,陆文芳居然挑这个日子跑了,真是讽刺。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杨明焕的语气稳重而和缓,像个慈爱的长辈,“作为医生,你坚持让有需要的病人住院,这是没错的。但后来你主动借钱给病人家属,还一下子借了两万,这就不太合适了。” 严柯苦笑:“老爷子,实话跟您说,我家里条件不错,两万块钱对我来说没什么。我这个钱借出去也是没打算让他们还的……” 杨明焕道:“对,问题就在这里。你觉得两万没什么,他们就不一样了。这是一笔不小的数目,而且是没有任何条件,直接交到他们手里的。他们本来可能只是在纠结,还要不要继续治疗了。现在突然有人借了这么一大笔钱给他们,还大大方方地表示不用还钱,你说如果你是那位老太太,你会怎么想呢?” 严柯想了想:“把钱……省下来,给孙子念大学?” “对,很有可能。如果你是老太太的儿子呢?” 严柯皱起眉:“他儿子那种人,大概会直接吞了那笔钱吧。但那个孙子是个好孩子啊,我觉得他不会干出这种事儿的……” 杨明焕嘆道:“他毕竟只是个孩子。如果奶奶和爸爸决定要这么做,他又能怎么办呢?总不能连夜跑到医生办公室告诉你们他家人要逃跑吧?” 严柯突然感到愧疚:“那他心里一定很难受……” 杨明焕温和而慈祥地看着他:“所以我觉得,严医生你以个人名义主动借钱给他们,是不太妥当的。你确实是出于好心,但一涉及到钱的问题,人很容易就走上歪路。人性经不起考验啊。” 严柯嘆了口气,不知该说什么。 杨明焕又和蔼地笑道:“但是,这恰恰也说明了你是一个真正单纯善良的人。如果换做是你,你不会做出这种忘恩负义的事来,所以你也想像不到别人会这样做。我说得对吗?” 严柯一愣,连连点头:“对!就像我一开始觉得三百块做个ct很便宜一样,我不差钱,所以没法想像他们经济困难的人过的是怎样的生活……” 杨明焕呵呵笑道:“举一反三,严医生你果然是个聪明人。” 突然被夸,严柯有些不好意思,摸摸鼻子道:“老爷子,谢谢你开导我。我现在心里好受多了。” “不用客气。有你这样的好孩子当我的主治医生,我也很高兴。” 此时杨明焕的老伴笑着拧开保温瓶盖子,杨明焕小口小口地喝了点水。严柯这才想起老爷子得了放射性咽喉炎,嗓子很疼,即便如此还是语重心长地对他说了这么一番话,严柯不由鼻头一酸。 “真的很谢谢您……”严柯再次道谢,情不自禁地用上了敬语。 杨明焕笑着拍拍他的手背,不再多言。 回到病区时,午休也即将结束。严柯的心情已经好了很多。他回到办公室,想把刚才的事告诉小师叔,找了一圈却没见着人,这才想起小师叔下午有门诊,这个点大概已经下去了。 他便拿出手机,惊讶地发现余程和小鹿各自给他发了一条信息。 严柯首先点开被置顶的小师叔的对话框。 “这周末有空吗?我想去趟严家老宅,有些资料要查。可以陪我吗?” 乡下老家? 严柯忽然心跳加速,立刻回復道:“好啊。” 等了两秒,师叔没有回覆,大概已经开始上门诊了。于是他又点开小鹿的消息。 “严老师!周末有空吗?咱们去爬山吧!” 严柯一愣,怎么都赶在这周末了?严柯本想说这周有事,下周再约,突然又想到下个月就要考研了,于是义正言辞地回復道: “好好看书!” 小鹿立刻回復了一个委屈巴巴抹眼泪的表情。 严柯笑了:“别又说看不进,你忘了你答应过我的?去过动物园就要好好学习啦。” 小鹿:“呜。” 严柯眼前浮现出小鹿噘着嘴放下手机的模样,忍不住笑了笑,也放下了手机。 打起精神,上班啦。 第49章 “阿程,你身上好多淤青……他们又打你了?” “阿程, 我好痛。我今天流血了。” “没关系, 你来吧。和你做这种事总比被他们做要好……” “阿程,我好饿, 但是我来例假了……真的吗?你会给我带吃的回来?” “你还好吗?他们又对你做了什么?” “好痛……我又流血了。我觉得总有一天我们会死在他们手里。” “好想离开这里……我们逃跑吧……阿程, 我们一起逃吧……” “阿程,我肚子好痛……我流了好多血……” “阿程, 医生说我没有生育能力了。我一辈子都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了。” “他们毁了我。他们把我彻底毁掉了。” “阿程,我想死。” …… 砰。 脑浆从脑壳裂缝里流出来,混合血液, 变成黏煳煳的噁心的一摊。长头髮泡在血污里, 看上去非常脏。 …… 胸口闷得喘不过气。 余程睁开眼, 望着黑暗中的天花板。即便从梦中醒来, 他依旧感到唿吸困难。 他深吸一口气, 发现有什么东西压在胸口上。原来是张行端的手, 绕过胸口搂着他,所以会给他带来压迫感。 他小心翼翼地拎起张行端的手臂,没想到后者却勐然惊醒。 “……几点了?”张行端揉了揉惺忪的睡颜, 看到窗外仍是一片夜幕。他翻过身,看了看时间,疲惫道,“……还早啊。” 余程忽道:“我做噩梦了。” 张行端再次搂过他,嗓音低而睏倦:“嗯?” “我梦见琳琳。她临死前来找过我几次,对我说她很痛苦, 她想死。” “嗯。” “她认为我们同病相怜,我却只觉得她烦。” “嗯……” “她最后一次来找我,我被她烦得受不了,就告诉她,你如果真想死的话,我帮你。然后我带她去了一个没上锁的天台。我告诉她这里没有监控,就算跳楼也不会有人来阻止。如果真的想死就跳下去,在这里跳谁都救不了你。” 张行端睁开眼,在黑暗中凝视余程的侧脸。 “……结果她真的跳了。” “然后呢?” “她家里人来领尸体。我对徐德林……他那时候还是教导主任。我对他说,我可以向她家里人承认琳琳的肚子是我搞大的,条件是放我走。他答应了。” 第76页 “……” “琳琳的爸妈打了我,他们觉得琳琳丢了他们的脸,竟然在网瘾学校还早恋。但琳琳已经死了,尸体是打不疼的,所以他们就狠狠地揍了我,还到我家里去讨说法。” “……” “家里替我赔了几千块钱,这件事就算过去了。我也趁机对我爸妈痛哭流涕,告诉他们我知道错了。为了琳琳,以后我会好好做人。” “……” “是琳琳帮我离开书院,我很感激她。有时候我也会觉得后悔……”他突然停下来。 张行端懒懒问道:“后悔什么?” 余程想了想,觉得没有必要掩饰,于是坦率道:“后悔没有早点叫她去死。” “呵……”张行端并不惊讶,仿佛这个答案在他的意料之中。他搂紧余程,低声道,“睡吧。” 余程挣扎了一下,皱眉道:“你这样压着我我会继续做噩梦。” 张行端并不松手,只是淡淡道:“那你就别睡了。” 余程眯了眯眼,自知无法逃脱,反而笑了出来,语气里甚至有宠溺意味:“你呀……” 翌日。 严家老宅位于a市下属的一个老镇上。光看那古色古香的外表,很多人会误以为这是一个旅游景点。实际上,以严瑾在中医学界的名望,这里也绝对有资格被称作“严瑾故居”。 严柯就是在这里出生的,一直住到上小学才举家搬迁到现在的别墅里。因此他对老宅非常熟悉,好久没回来了,不由感到怀念。 他提前跟留守老宅的伯父打过招唿,一番寒暄按下不表,拿了钥匙后就带着余程来到书库。 书库里有种很特别的味道,这也是印刻在严柯大脑深处的,陈年老墨混合宣纸的气味。再次看到这一排排的书籍,严柯忍不住笑道:“每次来这里都觉得像穿越回了古代。” 确实,严家藏书大部分是古籍,也有很多民国时期、建国早期出版的书刊。行走其间会让人产生一种恍惚感,忘记今夕何夕。余程看着严柯微笑的神情,知道这次陪他回老宅是来对了,于是笑道:“你是主人,我就不跟你客气了。我去找书。” 严柯点点头,找了张椅子坐下来。 今天阳光很好,明亮的光线从天窗洒落,落在书架间,可以看见空气中飞扬的灰尘。老宅远离城市喧嚣,非常安静。偶尔听见一两声鸟叫,反而显得愈发宁静。 师叔不知去了哪里。严柯等了一会儿,听不到他走动的声音,遂来到书架前,随手抽了本书翻阅起来。 这几年来,大概是生病的关系,他一直看不进书。现在稳定服药以后,注意力得到了改善,他稍稍找回了以前的状态。他很快发现这本书他小时候就看过,现在甚至还能背出只言片语,不由笑笑。 正要将书放回书架上,他忽然从书本的空隙中看见了书架另一边的余程。余程背对着他,正靠在书架上专注地阅读。 原来小师叔就在对面。 严柯正想开口唤他,突然又捨不得打破这份宁静。此时的他和余程之间只隔着一层书架。从这个角度望去,可以看见小师叔纤尘不染的洁白衣领,颈项的弧度优美如天鹅。严柯恍惚错觉回到了学校,师叔像是他在学校图书馆偶遇的学长,气质干净,身形挺拔,优秀而明朗,令人嚮往却又不敢靠近。 严柯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直到余程转过身来,视线与他对上。 余程先是一愣,然后笑了:“阿柯,你在干什么呢?” 严柯回过神来,心里一惊,赶紧把手里的书塞回书架,来遮挡自己红透的脸。 没想到余程却绕过书架,来到他面前。 余程比他高半个头,因此严柯只能抬起脸来,仰视着他,不知他要干什么。余程含笑道:“你在偷看我?” “……”严柯慌乱地低下头,唿吸乱了。尽管羞涩,但他不想否认自己的感情,于是老老实实地“嗯”了一声,下意识地低头想逃。 “别跑。” 他听到小师叔轻轻笑了笑,然后一手撑在书架上,封住了他的去路。严柯愣愣地看着他的手,修长漂亮,是散发着书卷气的男人的手。严柯一时无法思考,只觉他的气息慢慢逼近,温热吐息甚至拍打到他的刘海,近得令人心悸,令人产生无限遐想。 他要干什么? 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谁都不会来打扰……他要做什么? 严柯不敢抬头。 他感觉到余程微微俯下了身子,他感到来自另一个人的温度,越来越近,近在咫尺。他甚至能感觉到余程的嘴唇,即将吻上他。但却不知他会吻哪里,是额头吗?脸颊?还是…… 整张脸都烧起来。 然而小师叔却突然停下来,不再靠近。 他听到一声低低的嘆息,不禁诧异地抬起头。余程已经移开视线,望向他身后的书架,然后有些僵硬地笑出来。 “……我正好在找这本书呢。” 严柯愣愣地让开,余程便从书架上抽出了他刚刚看过的那本书。 他真的……只是在找书? 不,不可能。他刚才那种样子,一定是想吻我的。但是为什么…… 严柯心里失落万分,却不敢问,只好附和道:“嗯。好巧啊。” 余程手里拿着书,却不翻开,只是低头看着封面,轻声道:“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什么? 严柯愣住了,百思不得其解。 余程却没有给他多余的时间来思考,很快便恢復如常,微笑道:“我刚才一直有种感觉,像回到了大学,在学校图书馆里看书。” 严柯的注意力成功地被他转移,笑嘆道:“我也是。” 余程抱着书,靠到书架上,露出神往的表情:“现在想想,校园生活多好啊。单纯又简单,付出就会得到回报。真想回学校看看。” 严柯道:“回学校还不容易?咱们随时可以回去啊。” “还是算了。”余程笑着摇摇头,“我都老了,怕看到年轻学生受刺激。” 严柯正想安慰他,忽然想到——他是介意年龄吗? 是因为他比我大很多,所以才……没有吻我?所以才不敢回应我的感情? 这是不是说明,他对我也…… 严柯不禁胡思乱想,余程却举起手里的书,笑道:“阿柯,刚才真的太巧了,你在看的就是我要找的书。我想起我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也是你帮我找书。” “……啊?”严柯还在恍惚。 余程的思绪已经退回到多年以前。那个暑假,恩师严老带他来老宅小住,让他帮着整理一些文稿。他在闲暇之余来到书库看书,想找一本古籍,却怎么也找不到。 “你在找什么?” 他抬起头时就看到严柯。那时严柯刚上高中,虽然已经开始发育,却长着一张娃娃脸,脸上还有些婴儿肥。 第77页 “作者是谁?什么年代的?我帮你找呀。” 他报上书名之后,严柯思索片刻,很快笑出来:“我知道在哪儿!”然后一阵风似的跑开了。 再回来时,手里已经拿着那本书。 他感到很惊异,笑着说原来你是这里的图书管理员。严柯有些不好意思,摸摸鼻子说:“不是啦,我只是经常在这儿看书……” 他们聊了起来,他这才知道,原来这个孩子是严老的孙子。 小精灵一样的,严家的孙子。 没过多久,严母在外面喊:“贝贝——” “我在这儿!”严柯应了一声,蹦蹦跳跳的跑出去。 严柯跑到门口,还回头一笑:“我妈叫我啦,下次再来找你玩儿!” 那个夏天,严家老宅,严家书库,还有严家的孙子,给他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余程的思绪回到现在。 “……那时候我被你震撼了,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却看过这么多医书。”余程笑道,“即便我已经学了好几年中医,阅读量却还比不上你。” 严柯嘆了口气:“那些书也不是我自己想看的,都是爷爷爸爸逼着我。” “但你确实比别人都聪明,一目十行,还能过目不忘。” “现在不行了。”严柯苦笑一下,“出来混都是要还的,以前记忆力有多好,现在就有多差。” 余程嘆道:“阿柯,你比别人优秀,这是肯定的。你忘了吗,你五岁就能背药性赋,七岁已经把四大经典读完了。你的基础比谁都扎实,为什么总是没有信心?” 严柯道:“看那么多古籍有什么用?现在中医院也是以西医为主了,我要抢救病人总不能让药房给我煎个独参汤吧?” 余程道:“形势如此,我们没有办法。我们只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量做好。” 严柯沉默片刻,低头道:“小师叔,我本来是不想当医生的。我念了那么多年医书,知道自己对这行没有兴趣。” “职业本来就不是兴趣爱好。虽然你不喜欢这一行,但你能做得比谁都好,这就够了。”余程侧过脸来,温柔地望着他,“不要急,慢慢来。一旦有了成就感,自然就会喜欢了。你还记得你从香港回来那次吗,你救了人以后多开心,这就是成就感。” 严柯心里一暖:“小师叔,你一直鼓励我,谢谢你。如果没有你我可能已经转行了。” 余程摸摸他的头,柔声道:“你如果不当医生了,我会很难过的。” 严柯羞涩而快乐地享受着他的抚摸。余程忽道:“对了,你最近感觉怎么样?头还疼么?” 严柯道:“不怎么疼了,手抖也好点了。” “那就好。”余程眼里流露出愧疚,“幸好张行端发现了你不对劲,如果不是他带你去看病……唉,阿柯,我真的觉得对不起你,明明天天和你在一起,却看不出来你病了。” 严柯忙道:“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太脆弱了。” 余程笑着摇摇头,想起什么似的,说道:“这样吧,以后有时间咱们就一块儿看书。你也快考主治了,我陪你复习吧。” 严柯笑道:“我考主治,你考正高?你这样我压力好大呀。” “正高还早呢……”余程低下头,抚摸着手里的书本,含笑道,“阿柯,我突然有一种我在未来等你的感觉。不如我们做个约定,将来一起考正高?” 严柯一愣:“小师叔……” “好吗?” “……好。” 余程笑笑,摸摸他的头髮,继续去找书了。严柯回味着他那句“我在未来等你”,心中被柔情填满,久久无法平息。 与此同时,a市,某咖啡厅。 凌鹿捧着咖啡杯,闷头舔着杯沿的奶泡。舔了好一会儿,他下定决心,放下杯子说:“我遇到了人生难题。” 张行端道:“看出来了。” 凌鹿道:“我好像爱上严老师了。” 张行端道:“这个也看出来了。” 凌鹿惊讶道:“啊?这你都知道?……很明显吗?” 张行端比他更惊讶:“原来你以为不明显?” 凌鹿:“……” 张行端:“……” 半晌,凌鹿嘆了口气:“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追他呗。” “可是他心里已经有余程了。” “他跟余程在一起不会有好结果。”张行端笑了,“余程有病。” 凌鹿先是一愣,继而用力点头:“对!何止有病,简直无耻!没有道德底线!” “所以我支持你把他从余程手里抢过来。”他微笑道,“我会帮你的。” 凌鹿非常感动,踌躇满志道:“好!等我考完研就去跟他告白!” 张行端笑着摇头:“你到底还是学生的想法。恋爱不是靠告白的,是靠吸引。严柯之所以迷恋余程,就是因为余程太优秀,无所不能又对他温柔体贴。在这一点上你赢不了余程,他段数太高。所以你要换个思路。” “嗯嗯!”凌鹿听得异常认真。 “你身上有两个优点,是余程比不上的。第一是颜值,你这张脸对谁都有不小的杀伤力,就连严柯他爸都被你折服了。” 凌鹿有些不好意思,很快却又沮丧起来:“唉,唯独对他没用。他眼里只有余程,根本看不到我。我对他来说只是一个普通朋友。” “不,你错了。这恰恰是你的第二个优点,你能和他玩到一块儿去,但余程不能。” 凌鹿困惑地眨眨眼:“啊?” “你之前不是陪他去动物园玩?还有教他打牌什么的。这种事儿余程可干不出来。”张行端笑笑,“余程在他面前要保持高大上的形象,要当男神,这就註定了他不接地气。你不一样,你本来就比他小,又是学生,他在你面前不会觉得有压力。相反的,你还能跟他打成一片。他跟你相处的时候是轻松快乐的,这对他的病也有好处,他会情不自禁地想和你在一起。” 凌鹿仔细想想,好像确实是这样。严柯也亲口对他说过和他一起玩很开心……一念至此,凌鹿忍不住又露出温柔的笑容。 张行端含笑望着他:“其实还有第三点,你对严柯是真心的。” 凌鹿突然脸红了,但还是强忍着羞涩,认真地点点头。然后问:“那我具体该怎么办呢?怎么……吸引他?” 张行端笑道:“很简单,做好你自己就行了。你都不知道自己单纯天真的模样有多可爱。你只要陪在他身边,他对你的好感就会与日俱增。” 凌鹿有些失望:“就这样?” 第78页 “就这样,不要刻意,你不是影帝,学不来余程那套。”张行端想了想,“还有一点,就是不要把你的感情表现得太明显。” “啊?”凌鹿本来以为自己懂了,现在又不懂了。 张行端道:“严柯虽然对你有好感,但他心里毕竟有余程。如果让他发觉你喜欢他,他会直接跟你摊牌,让你死心。” “那我该怎么办?” “耐心等待吧。在他最脆弱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一下子攻占他。不要给他思考时间,用强的也没关系。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张行端眯了眯眼,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别担心,严柯不排斥这个。” 如果听到这句话的是余程,他一定会问:你怎么知道? 然而现下在张行端面前的人是凌鹿,他只是恍然大悟,有些羞涩但是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真可爱。 和小朋友交流,比跟那只老狐狸轻松多了。 “时间不早了。”张行端看了眼手錶,想起他答应louis今晚回去吃饭。现在louis大概已经洗好澡在等他。 凌鹿应道:“那我也回去啦。” 张行端正要起身,忽然冒出一个想法,便回过头来,随口问道:“今晚你要不要跟我回家?反正严柯跟余程去乡下了。” 凌鹿莫名其妙:“我跟你回家干嘛?” 张行端微笑道:“我可以给你提供某些方面的指导。” 凌鹿愣了一下,立刻满脸通红:“你神经病啊!” 张行端扭头就走:“不去算了。” “哎,等等……”凌鹿叫住他,脸蛋比刚才更红。 张行端笑了:“别担心,我只是教你,不会碰你。毕竟我家里还有一个小醋罈子。” “……真的?”凌鹿有些狐疑。 “真的。”张行端笑嘻嘻地道,“我看着像是缺p友的人吗?” 有道理。凌鹿开始动摇,但还是不放心地问道:“那……你为什么要帮我?” “两个原因。第一,我和严柯还算有点交情,我不想看他毁在余程手里。” “第二个呢?” “第二,我也想把余程抢过来。两个病人在一起不会有好结果,严柯交给你,余程我来处理。” 凌鹿这下真的愣住了。处理?他怎么会用这个词语? 搞不明白,无论是余程还是张行端,都是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人。 哼,正好配一对! 一念至此,凌鹿下定决心:“好,我跟你走。” 张行端笑嘻嘻地看了他一眼。 这不就上当了吗? 小朋友还真是好骗啊。 第50章 凌鹿怎么也想不到,张行端的“小醋罈子”居然会是个金髮碧眼的法国青年。 而且还是个谦和有礼、待人周到的管家。 他更想不到的是, 【】 凌鹿从别墅里跑出来, 被冷风一吹,脑子清醒了很多。罪恶感向他袭来, 他突然开始懊悔, 怎么会被张行端哄着做了这种荒唐事。 如果让严老师知道了…… 不不不,绝对不能让他知道! 他立马掏出手机, 给张行端发了个微信,让他给自己保密。发完信息,他还是感到不安, 有一种做了对不起严柯的事的负罪感。 他甚至想直接去找严柯忏悔。 但是……忏悔什么呢? 对不起, 我不该给别人【】? 对不起, 我不该心里想着你, 给别人【】? ……越来越糟糕了。 凌鹿羞愧得无地自容。一想到严柯, 他脑子里又开始产生乱七八糟的想法。就连裤裆里那玩意儿都…… 干嘛啦! 凌鹿气得朝自己那里捶了一下, 立马疼得龇牙咧嘴。 冷静点!回去看书!看书! 我可是要考研的人! 第51章 星期一交班时,严柯听说杨明焕的情况不太好。他现在肺上不光有转移灶, 还开始出现胸腔积液和间质性肺炎, 这意味着心肺功能都将受到影响。甲状腺上的肿块也在迅速增大,似乎之前那次放疗并没有产生多大效果。 严柯不放心, 又请了一次肿瘤科会诊。这次来的是余程的熟人, 跟严柯也有些交情。看过杨明焕之后,会诊医师表示无奈:患者目前体质太差, 对放化疗都不耐受,只能保守治疗了,不行就吃吃中药吧。 严柯忍不住问:“他是不是没救了?” “差不多。他病理做下来是未分化癌, 这种类型恶性程度最高, 进展也最快。现在原发肿瘤又控制不住, 肺转移也非常迅速。”会诊医师突然想起什么, 道, “对了, 刚才他还告诉我最近有腰背疼痛,有可能是出现骨转移了。你给他开个骨扫描吧,甲状腺癌的骨转移还挺常见的。” 严柯知道癌症骨转移会引起病理性骨折, 造成严重疼痛,顿时心里一沉:“要是确诊骨转移了呢?” 会诊医师两手一摊:“那也没办法,打打止痛针吧。” 送走会诊医师,严柯在办公室坐下来,把会诊意见打进电子病歷里去。他一边敲键盘一边感到难过,不知该如何向杨明焕解释病情。 手边的印表机开始哗哗吐纸。严柯把杨明焕的病程记录一张张地拿起来, 翻到最后,竟然有一份死亡病例讨论。严柯大惊失色,还以为是自己打错了东西。再仔细一看,病人姓名并不是杨明焕,床号也不对。 “啊,这个是我的。”朱蕴婷瞄了一眼,伸手把死亡病例讨论拿过来。 严柯惊讶道:“这是你的病人?” 朱蕴婷也很诧异:“对啊,早上交班不是说了么,昨天晚上抢救失败的,一个过度通气的病人(注)。” 早上交班?严柯光顾着想杨明焕的事了,还真没注意听别的。 过度通气综合徵,也就是唿吸太快,导致体内的二氧化碳被快速排出,从而引发酸硷失衡的一种疾病。在严柯印象里,这不算什么重病,就算出现唿吸性硷中毒,给他输点液纠正酸硷失衡不就行了?大部分病例甚至可以通过纸袋唿吸来缓解,就是把唿出去的二氧化碳再吸进去。这种病人根本都不需要住院。 严柯忍不住问:“怎么死的?” “唉,这人脑子有问题。” 脑子有问题?严柯第一反应是脑出血、肺性脑病之类的。没想到朱蕴婷接下去说道:“是个焦虑症。” 严柯一愣。朱蕴婷也立刻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欠妥,连忙解释道:“严公子,我没别的意思,你别多想。” 严柯笑笑:“没事,你继续说。” 朱蕴婷有些尴尬,斟酌着用词缓缓说道:“这个病人……他晚上去上厕所,估计是焦虑症发作,诱发了过度通气。他没摁紧急铃,厕所门又锁了。等同一个病房的病友发现他的时候人已经不行了,就没救回来。” 严柯想像着当时的场景,不禁同情道:“这也是命啊。” 第79页 “嗯,是啊……”朱蕴婷看起来小心翼翼,不敢多说话。 严柯知道她是在顾及自己的情绪,但情绪还是低落下来。他想告诉朱蕴婷他没那么脆弱,和他交流不用这么谨慎,但朱蕴婷在他开口之前拿起病歷夹就走了,简直像逃跑。 “……”严柯低下头整理杨明焕的病歷,努力扯出一个笑容。 其实这个死亡病例没什么好讨论的。病人入院时护士已经耳提面命过上厕所尽量别锁门,紧急唿唤铃也醒目地贴在墙上。医院都做到了这个程度,病人还是出事了,谁都没办法。 严柯本来以为这个死亡病例讨论只是走个流程,没想到余程认认真真地听完全程,然后提出了一个想法。 “这个焦虑病人,如果抗焦虑药短时间内没有起效的话,可以先给他用吗啡吗?” 王主任道:“常规处理不会用这个方案,不过确实是可以的。你怎么会想到这个?” 余程解释道:“我想起了前段时间的一个医疗纠纷案,就是给唿吸衰竭的终末期肿瘤病人应用吗啡的问题。吗啡会抑制唿吸,但同时也能改善浅快唿吸。国外早就开始用这个办法来缓解终末期唿吸困难的病人临终前的痛苦,但国内还没有相关指南。大部分人还是认为吗啡抑制唿吸,所以不能给唿衰病人用。那个纠纷案就是涉及到这个问题。” 王主任问:“那个案子最后怎么判的?” 余程道:“还没出结果。” 王主任嘆道:“既然还没进指南,那官司恐怕很难赢。” 他说的赢,当然是站在医护人员的立场上。严柯对这个新闻有点印象,好像家属认为病人的死就是医生用了吗啡导致的,所以把医生告上了法庭。 严柯很同情那个医生,他肯定是出于好心,想减轻病人临终前的痛苦,但现在病人家属反咬一口,他也没地儿说理去。 “咱们医护人员首先还是要保护好自己啊……”王主任长长地嘆了口气,结束了今天的讨论。 今天一整天都没什么好事,科里又忙,门诊急诊轮流打电话上来让他们挪床位收新病人。但床位早就满了,大家只好尽量安排病人出院。大部分病人表示谅解,也有少数几个埋怨的。 严柯感到很疲惫。这种疲惫是发自内心的,他感到没有动力,什么都不想干。他今天本来还想问问师叔亲戚走了没有,还搬回来住吗?但想起这茬的时候他人已经在停车场,师叔也下班走了。严柯转念一想,既然师叔没主动提,那他也没必要问。 师叔如果忙完了自然会回来的,如果他没打算搬回来……那也没办法。 严柯坐在车里等小鹿,百无聊赖之际连手机都不想玩,他便趴在方向盘上闭目养神。没过多久,玻璃被人敲了几下。严柯一抬头就看到了小鹿灿烂的笑脸。 “严老师!对不起我来晚啦!” 严柯忽然觉得心情也明亮起来。 他把车门解锁,看到小鹿手上拎着好多礼品袋,随口问道:“这些东西哪儿来的?” “别人送的。”凌鹿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今天我生日,不知道她们从哪儿打听到的,好多人跑过来送我礼物……” 严柯惊讶道:“你生日啊?怎么不告诉我,我什么都没准备。” 凌鹿忙道:“不用不用,我就是不想让你破费才没说的。” “那咱们晚饭去外面吃吧。想吃什么?”严柯发动汽车。 凌鹿反问道:“你想吃什么?我都可以。” 严柯其实没什么胃口,但还是提议道:“西餐?” “好呀。”凌鹿眉开眼笑。 “你不提前告诉我你生日,蛋糕都没订。”严柯一边开车一边寻找着蛋糕店,“现在去买只能买小蛋糕了。” “其实小蛋糕也不用买……”凌鹿艰难地从礼物堆里拿出两个小盒子,“有人送了,正好两个。” 严柯无奈道:“别人什么都给你准备好了,弄得我更加尴尬了。” 凌鹿笑笑:“你陪我过生日我就很开心了。” 严柯嘆了口气:“要不这样吧,我给你发个红包得了。你生日我什么表示都没有,这也说不过去。” 凌鹿“不”字刚开口,忽然想到什么似的,眼睛一亮道:“好的呀。” 恰好前面是一个漫长的红灯,严柯停下车,掏出手机来给他发红包。凌鹿看到他摁了200,忙道:“不用太多!100就行啦。” 严柯一愣,笑道:“红包还有嫌多的?”遂点下确认。 凌鹿收下红包,立刻又转回100给他,认认真真地道:“100就够了。” “行。”严柯不明白他的小心思,只当他是客气。 没想到吃过晚餐后,凌鹿提出要去家电城逛逛,严柯陪他去了。凌鹿进去就直奔厨具区,像是早就挑好了似的,指着一个家用小烤箱说:“我要这个。” 严柯好笑道:“原来你有想要的东西啊,不早说。”正要掏钱买单,凌鹿赶紧拦住他。 “你别动,我有钱的!” 严柯一看标价,这烤箱五百多块钱,也不贵,就由他去了。 东西不重,售货员帮着把烤箱搬到了车后座上。凌鹿上车就坐到后座去了,摸着烤箱爱不释手。 严柯笑道:“你怎么想到买这个?” 凌鹿道:“我想做甜点给你吃。我看书上说甜食能让人心情愉快,对你的病有好处。” 严柯心里一暖,嘴上却哼道:“不务正业,你还要不要考研了?” “我已经研究过菜谱啦!也不是很费时间,大部分时候都是等它发酵啊烤啊什么的,我可以在等的时候看书呀。” “那你也不用自己买啊,反正是放在公寓用。” 凌鹿喜滋滋地道:“不,这不完全是我自己买的。你也出钱啦!这是我们的共同财产。” “啊?” “你刚才不是给我发了红包吗?” “就那100?” “对呀。” 严柯笑出声:“没想到我还有百分之二十股权。” 方向盘一转,车子忽然调了个头。凌鹿诧异道:“咦,不回家吗?” “去超市啊,你不买材料么?做甜点不是要奶油面粉什么的……” 凌鹿一愣,突然脸红了:“今天就先不买吧……我身上没钱了。” “不用你出钱。”严柯想想又觉得不对,诧异道,“你身上怎么会没钱了?你不会把生活费全拿来买烤箱了吧?” “差不多吧……”凌鹿小声道,“这个月就剩四百多了,我本来是想下个月再买的。” 难怪他只要100的红包。 严柯忽然想起最近都是小鹿在买菜,遂道:“菜金是不是早用完了?我一会儿再给你点。” 第80页 “不不不,菜金还有的。” 严柯更奇怪了:“那你怎么说没钱了?” 凌鹿撇撇嘴:“那是余……余老师的钱。我不想用他的钱给你买东西。” 严柯好笑道:“你平常买菜不也是买给我吃的?” 凌鹿气鼓鼓地道:“这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了?” “……”凌鹿不说话了,闷闷地扭头望向窗外。 严柯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感觉到他有些不高兴,遂安抚道:“好好好,你不想用他的钱就不用吧。那我来买行不行?我来买材料,你做了大家一起吃,行吗?” 凌鹿又高兴了:“好!” 结果那天晚上,两个人做曲奇饼干做到了半夜。其实曲奇饼干并不难,只是他们第一次做没经验,融化黄油的时候没化好,以至于挤曲奇花的时候把裱花袋弄破了好几次。越是手忙脚乱地试图挽救,做出来的东西就越糟糕。 最后凌鹿抓狂了,直接把面煳一坨一坨地甩在烘焙纸上,然后塞进烤箱。烤着烤着香味出来了,两个人都非常高兴。没想到拿出来一看,有的地方焦了,有的地方还没上色。黄不拉几的一堆,实在是对不起“曲奇”这个名字。 “像屎一样。”严柯忍不住评价。 凌鹿顶着心理压力尝了一个,惊异道:“竟然挺好吃的?!” 严柯不相信,塞了一个进嘴里,意外道:“还真挺香的……我还以为没熟呢。” “不过丑是真的丑……”凌鹿本来都拿起手机准备拍照了,换了几个角度,实在是拍不出像样的照片,只好委委屈屈地放弃。 严柯哈哈笑道:“那就明天拿到医院去分给大家吃吧。” 凌鹿眼睛一亮:“拿给余程吃!” “好好好。” 凌鹿又高兴了,笑嘻嘻地把曲奇装进袋子里。严柯看了眼时间,惊道:“都十二点了?你快去睡吧,我来收拾。” 凌鹿道:“没事,我来收拾好了。” “你今天可是小寿星。”严柯把他往卧室推,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哎呀,蛋糕还没吃呢,你都没许愿……” 凌鹿忽然低下头,羞涩地笑笑:“我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啊?什么愿望。” 凌鹿望向桌上的曲奇,眼神突然变得温柔。 “哦,你说买烤箱啊。”严柯摇头笑笑,“你的愿望还真简单。” “不是……”凌鹿想解释,却突然想起张行端的劝告,只好笑着说,“那我去睡啦,严老师晚安。” “嗯,晚安。生日快乐。” “很快乐,谢谢你。” 凌鹿回到小房间,躺到床上望着天花板,脸上还挂着笑容。 其实我的愿望一点都不简单。 我想和你在一起,开开心心地度过每一天。 今天只是实现了一半而已。剩下那一半,什么时候可以实现呢? 註:过度通气综合徵,是唿吸中枢调节异常,过度通气超过生理代谢所需而引起的一组症候群。常表现为唿吸困难、肢体麻木、头晕眼花,严重者可有晕厥、抽搐等症状。发作时患者会感到心跳加速、心悸、出汗,因为自己感觉不到唿吸而加快唿吸,导致体内二氧化碳不断被排出而浓度过低,引起继发性的唿吸性硷中毒等症状,也称唿吸性硷中毒综合徵、唿吸神经综合徵、高通气综合徵。焦虑是其常见诱因。以上摘自百度百科。 作者有话要说:  严柯:曲奇做得跟屎一样。 小鹿:给余程吃! 严柯:好呀。 余程:??????? 第52章 这些天流感爆发,严柯也中招了。星期三上完门诊就觉得头晕晕的, 他只当是累了。没想到第二天早上就浑身酸痛, 几乎没力气起床。 他硬撑着去了医院,查房时余程就发现他不对劲, 蔫蔫地靠在墙上, 大家查完房走光了他都没反应。 “阿柯?你是不是不舒服?”余程摸摸他的额头,“发烧了?” “有点头晕……我去量个体温。”他摇摇晃晃地走向护士站, 护士拿体温枪在他耳朵里“滴”了一下,果然发烧了,39度2。 余程让护士给他验个血, 过了一会儿结果回来了, c反应蛋白很高, 其他都还好。是病毒性感冒, 也就是所谓的流感。 余程立刻道:“你回去休息吧。” 严柯一想到自己休息了那些活儿又落到师叔头上, 心里便感到愧疚。但烧成这样显然没法上班。他犹豫片刻, 还是乖乖点了头。 余程想了想,有点不放心,又道:“不, 还是我送你回去,你这样开不了车。” 严柯忙道:“没事,我打的回去。” “那我送你下去,顺便去门诊开点药。”余程坚持道,“别逞强了,你现在人都站不稳。晚上我帮你把车开回来。” 严柯只好答应。 病毒感冒吃抗生素没用, 只能用点退烧药对症治疗。余程帮他开了巴米尔和抗病毒颗粒,又把他送到计程车上,这才回去科室。 严柯回到公寓,突然开始打寒战。他知道体温又在上升,便赶紧钻到被窝里去。身体却怎么都暖和不起来,他抱着被子瑟瑟发抖,只觉手脚冰凉。 还是喝点热水吧。 他裹着被子起来,发现水壶里没有热水,只好等自来水烧开。整个公寓安静得只有水壶的呜呜声和他那因发烧而快速剧烈的心跳声。他突然感到有些落寞,心里空空的,像是少了什么。 他在餐桌边坐下,看到了小鹿留在桌上的书,便随手翻开。复习资料上的空白处被填得满满当当,不光有正儿八经的笔记,还有小鹿复习时的吐槽。 比方说有一题,问“酸性汗味最常见于哪种情况”,a:风湿热患者。b:多汗者。c:腋臭患者。d:脚癣合併感染。小鹿在旁批註:这是个有味道的题目qaq 还有一道题目是“泽泻具有的功效”,选项a本来应该是“泄热”,结果印刷错误,印成了“泄热热”,跟卖萌似的。小鹿在这个选项旁边写道:好可爱>.< 严柯看着那些颜文字,忍不住笑了。 你也好可爱。 此时水烧开了。严柯去倒了杯水,回到床上,已然忘记方才那片刻的落寞。 严柯一觉睡到了傍晚,迷迷煳煳听见手机响,他接起来一听,是小鹿。 “喂,严老师,你还没下班吗?” 严柯心里一惊,这才想起小鹿还在等他。 “对不起对不起,我有点不舒服先回来了。” “你怎么啦?” “感冒了……你在哪儿?”严柯赶紧爬起来穿衣服,动作太急,他立刻头晕眼花,扑通一声摔回床上。 “我在停车场呢,你车没开回去呀?” 第81页 严柯缓过劲儿来:“没开……一会儿师叔会帮我开回来。对了,你在车边上等一会儿吧,我让师叔把你接回来。” 小鹿闷闷地“哦”了一声,又问:“你现在还好吗?家里有药吗,要不要我带点什么回来?” “不用,我去联繫师叔。” 严柯给余程打了电话,刚交代完小鹿的事,就接到了另一个电话。 居然是父亲。 严柯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餵?” “你发烧了?” 严柯蓦地一惊:“嗯……” “今天我休息,晚上我过来……”父亲话说一半,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立刻又改口道,“晚上要不要我过来看看你?” 严柯本能地想说不用,但他忽然意识到,这是父亲在关心他。他有些受宠若惊,活了二十几年第一次感受到如此直白的父爱,令他简直不知所措了。 “好……”严柯忐忑地问,“你过来吃晚饭吗?” “行。”父亲停顿片刻,又问道,“你们平常吃什么?点外卖?” “不是,我和小鹿自己做饭的。” 父亲竟然笑了:“你还学会做饭了?” 严柯有些不好意思:“主要是小鹿做,我手抖,不敢碰刀碰火……哦,手抖是吃药的副作用……那个,抗抑郁药……” “哦……”父亲应了一声,又沉默下来。 但很奇异地,这一次的沉默并没有让严柯感到尴尬。他似乎能够理解父亲此时的心情,因此感到高兴,又有些害羞。其实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打破沉默,或许应该挂电话了? “那……我先挂了?” “行。” 严柯在这一瞬间忽然又想起什么:“啊,等等!” “什么?” “爸,你是从家里过来吗?”严柯感觉怪怪的,记忆中他好像从来没对父亲说过这样的话,“帮我带点东西吧……” 这种要求应该不过分吧?平常的父子之间,是会这样交流的吧? 严柯忐忑不安地等着父亲的答覆。 父亲很快答道:“行。你说。” 不知为何,严柯突然有点想哭。 与此同时,余程来到停车场,看见凌鹿正在冷风中瑟瑟发抖。小鹿看见他就不跺脚了,不情不愿地跟他打了个招唿。 余程道:“好久不见。” 凌鹿上车后,余程自然而然地打开了座垫加热器,并关切道:“冻坏了吧?” 凌鹿看他那熟门熟路的样子就知道他经常开严柯的车,心里顿时有些不快,撇嘴道:“还好。” 一路上沉默无语。直到车子开进小区,凌鹿才忍不住问:“你亲戚走了没?” 余程笑笑:“想我了?” “放屁!”凌鹿没忍住爆了个粗,“我真诚地希望你亲戚多住几天,最好不要走了。” “如果我告诉你,我根本没有亲戚过来呢?” “啊?”凌鹿瞪大眼睛,“什么意思?” “很快你就会明白了。”余程含笑望着后视镜,漂亮地一把将车倒入车位。 二人回到公寓时,严柯正在洗菜。小鹿一看到他在厨房忙碌,立马脱了外套道:“严老师你别洗了,放着我来吧。” 严柯有些羞涩地宣布:“我爸今晚要过来吃饭。” 凌鹿惊讶不已:“啊?严伯……严主任?” 余程笑道:“我坦白,是我打小报告跟他说你病了。” 严柯笑吟吟地看着他:“我猜也是。” 余程走过来,接过他洗好的菜,放到案板上准备要切。他的神态动作如此自然,仿佛这些天没有离开过,他是这里理所当然的主人。 凌鹿站在厨房门口,看着有说有笑的两人,忽然心口一闷。 这不就是……小别胜新婚?难怪余程故意搬出去,原来是在玩这种把戏。 不过何必呢?就算你不耍任何心机,他的心里也只有你。 一念至此,凌鹿不禁黯然,胸口闷闷地发疼。正当他想离开厨房时,严柯突然唤道:“小鹿!” 凌鹿停下脚步:“怎么啦?” 严柯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他:“我跟我爸说了你手艺不错,他想尝尝你做的菜。” 凌鹿一愣,就连余程都呆住了。 严柯没有察觉到气氛的异样,继续说道:“我都想好了,咱们四个人,简单做个四菜一汤就行了。拍个黄瓜,炒个香菇青菜,煮个番茄蛋汤,再来个青椒土豆丝……咦,还有什么来着?还差了个荤菜……” 严柯一边念叨着,一边打开冰箱去找食材。凌鹿愣愣地看了余程一眼,发现后者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了。 两人的视线交汇不过一瞬,余程很快移开眼,走到严柯身边,伸手从冰箱里拿出一袋方便菜:“再炒个鱼香肉丝吧,赶紧化冻,不然要来不及了。” “对对对,我就是在找这个。”严柯欣然道,“小师叔,今天你也尝尝小鹿的手艺,他最近进步可大了。” 凌鹿脸上一红,终于从恍惚中回过神来,连忙拿了围裙撸起袖子:“严老师你怎么不早告诉我,我都没有心理准备!早知道今天就去买菜了……严主任什么时候来?” 在三个人的齐心协力下,四菜一汤很快上桌了。门铃也恰在此时响起。 严柯去开了门:“爸。” 余程道:“师兄。” 严父点点头:“嗯。” “严……”凌鹿看了看另外两个人,“严主任好。” 严父朝小鹿笑笑,没说什么。 “那个……随便坐。”严柯有些紧张,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严父环顾了一下四周,严柯忙道:“呃,要不我先带你参观一下?” 严父道:“既然菜都做好了,咱们就先吃吧。”他拉开椅子坐下,客客气气地道,“大家都坐吧。” 长方形的餐桌,一边坐两个人。凌鹿和余程很有默契地坐到了同一边。 严柯只好在父亲身边坐下。 起初凌鹿和严柯都很紧张,还是余程出来打圆场,气氛才变得轻松了些。吃过饭,严柯带父亲参观了一下公寓。来到凌鹿的房间时父亲诧异地看了严柯一眼,严柯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严父也没说什么。 参观完公寓,严柯倒了杯水,打算陪父亲坐会儿。父亲却问起他的身体状况,让他早点休息。严柯只好答应。 正要走时,严父忽道:“对了,你让我带的东西我带来了。”然后拿出一把车钥匙。 余程一看便知是严柯的备用钥匙。严柯接过,偷偷瞄了余程一眼,什么也没说,心虚似的走了。 第82页 凌鹿与余程陪严父聊了会儿天,聊的都是医院里的事儿。凌鹿发现严父确实是个不擅长聊天的人,除了学术以外就没有别的话题。难怪严柯见到他爹要发憷,天天回家对着个会提问你的大主任,谁的日子都不好过。 幸好余程提出凌鹿还要复习考研,否则这尬聊还不知如何结束。凌鹿本来还有些感激,转念一想,余程是个会故意制造“小别”来“胜新婚”的人,他现在不定打着什么坏主意,心里好不容易产生的那一点好感顿时烟消云散。 余程陪严父离开。临走之前严父嘆了口气,对凌鹿说:“严柯就拜託你了。” 凌鹿瞬间脑补出婚礼殿堂上父亲把女儿託付给新郎的画面,不禁红了脸,用力点点头。他突然感觉严父其实也没那么可怕,甚至还有些和蔼可亲。 严父开车,顺路送余程回宿舍。余程坐在副驾驶座上,一路都没说话。 严父察觉到他的异样,关切道:“阿程,你怎么了?” 余程苦笑道:“师兄,我本来以为你不会同意他们的事。” 严父嘆道:“严柯现在得了这样的病,只要他能好好的,我们父母还有什么不答应?” “早知如此……”余程的话只说了一半,声音哽住了。 “什么?”严父瞟了他一眼,惊讶地发现他眼圈红了。 余程望向窗外,惨然笑道:“早知如此,我就不该给凌鹿机会。” 信息量太大。严父勐地一脚剎车,错愕地看着他。 “阿程,你……什么意思?” “师兄,我后悔了。”余程侧过脸来看着严父,神色忧郁地道,“你说,我还能回头吗?” 第53章 吵。 永无休止的啼哭声,令他感到无比烦躁。 这个东西从诞生起就没有安静过哪怕一刻, 他不禁开始怀疑, 自己刚出生时也这么讨人厌吗? 不,就连邻居都来问了:小弟弟为什么一直在哭?是不是饿了?是不是尿了?是不是要哄? 由此可见, 确实是它的问题。 他不断地告诉自己, 等它吃饱喝足就好了,等他满足了所有生理需求, 或许就会停止哭闹……但此时此刻,这里就是地狱,像一万辆汽车在耳朵里轰鸣, 震得他脑膜疼。 永无休止。 因此他选择躲避。既然无法忍受, 那就躲开。 网吧是一个好去处, 虽然周围的同龄人也很吵闹, 但只要戴上耳机, 听到枪枝坦克的轰炸声, 外界那些噪音似乎就消失了。 桌球房也不错,有同样无所事事的女孩子,等着他炫技耍帅, 然后和他随便做些什么打发一整晚。 没钱了就去学校,找几个看起来好欺负的傢伙,都不需要动手他们就会乖乖拿出钱包。 ……即便如此,还是感到无聊。 班主任到家里来谈话的时候,很无聊。鼻青脸肿的小孩带着家长找上门来的时候,很无聊。 想念书就继续念, 不想念就不去学校,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我当然知道人家会痛,因为我打他了,会痛也是理所当然的啊。 所以,你们对我不满意的时候,对配偶不满意的时候,对生活不满意的时候,打我,骂我,罚我跪碎石子,用菸头烫我,这都是理所当然的。我被你们生出来就是你们的所有物。 然后你们发现我是劣质产品,然后你们再生一个出来,把希望寄托在它身上,也是理所当然的。 其实对我来说无所谓,每件事都有道理可以解释,人类社会就是这么运转的。唯一的问题是,那个东西太吵。 太吵了。根本不讲道理。 所以我把它扔进水里,也是理所当然的。 世界一下子安静了,多好啊。 一开始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不抓我去坐牢,甚至还帮我隐瞒弟弟的真实死因。当我在书院醒来,双臂脱臼,满头是血,我突然就懂了。 因为你们已经没有别的孩子了,你们的希望无处寄託。 你们只剩下我。一个劣质产品。 你们别无选择,只能爱我,尝试拯救我。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其实书院和外面也没什么差别,只不过这里的人对你的行为反馈得更快更直接。不听话就打到你听,不服气就饿到你服,不让他们满意就逼你不停地做下去。人很快就可以学会如何跟别人相处,如何取悦别人。 不虚伪不做作,简单粗暴的法则。 合情合理。 受益匪浅。 ……但即便如此,还是感到烦躁。 …… 强烈的焦灼感,令余程从梦中醒来。这一次,没有人把手臂压在他胸口,于是他开始思考焦灼感从何而来。 黑暗中,怀里的人似乎被惊醒,发出了“呜、呜”的声音。余程忽然想不起自己在哪里。他打开灯,看到了标准化的酒店房间。身旁是一个浑身伤痕、手脚被缚的年轻男孩。 余程看了很久,才想起来这是他在网上约的奴隶。 他是第一次玩这个,不太熟练,对方大概也不满意。 【景物描写……】 余程揩去他的眼泪,忽然间明白了自己的焦躁从何而来。 是失控感。严柯的行为,严励对凌鹿的态度,让他意识到事态正逐渐失去控制。 他正在失去对严柯的控制。 因此他会找来这样一个男孩子,把内心的焦躁全部发泄在他身上,稍稍填补一下控制欲的缺口。 合情合理。 想通了这一点,余程忽然平静下来。他把精疲力竭的男孩从床上抱起来,走进浴室,轻柔地为他沖洗身体。 男孩虚弱地躺在他怀里,像一个无法反抗的受害者,令他感到很安心。 “你怎么这么狠。”男孩小声抱怨,“我差点就死了。” “对不起。”余程吻了吻他干涸的嘴唇,柔声道,“下次不会了。” 翌日。 严柯睡到中午才醒来,脑袋里还是昏昏沉沉的。人倒是没那么难受了,只是还有点发烧。 他去厨房找东西吃,看见灶台上有一大锅白粥。他盛了一碗出来,凉凉的喝下去很舒服。刚喝了小半碗,突然听见开门的声音。严柯回头一看,是小鹿。 “你怎么回来了?” “我买了点肉松,还有搭粥小菜。”凌鹿把手里拎着的袋子放到桌上,关心道,“你烧退了吗?” 严柯心里一暖:“好多了。粥是你煮的?” 凌鹿不好意思地点点头:“第一次煮,不知道有没有煮好。” “挺好的,谢谢你……对了。”严柯想起什么似的,起身进屋。很快又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把车钥匙,“这个给你。” 凌鹿看到那上面的bmw标志,不由一愣:“这是你车钥匙?” “嗯,备用钥匙。你拿着,以后你下班早的话就在车里等。天冷,别冻着了。” 第83页 凌鹿呆呆地接过钥匙,半晌,羞涩地笑笑:“严老师,你真好。” “这有什么,投桃报李罢了。”严柯敲了敲手里的碗,然后说,“下午你还要回医院上班吧?赶紧去午睡吧……午饭吃了吗?” “啊,还没有。”凌鹿吐吐舌头,跑进厨房里,“我也喝粥好了。” 严柯把肉松和小菜一样样拆开,两个人坐在餐桌边有说有笑地喝完了粥。 下午凌鹿回去上班,严柯没什么睡意,便打开电脑查资料。他心里老是记挂着杨明焕,很想为这个老爷子做些什么。这些天老爷子嗓子已经疼得没法说话,西医疗法已经都尝试过,收效甚微,因此他一直在研究放射性咽炎的中医疗法,倒真给他找到不少有价值的论文。 不过那些论文都各有各的说法,他把所有论文列印下来,对照着看,想找出一个最适合老爷子的方案。思前想后,心里总算有了大致雏形。他拟了个方子,然后打电话给余程,想跟他商量一下。 余程道:“你的思路很好,我觉得会有用。你把方子再报一遍,我现在就给他开。” 尽管有了师叔的认可,严柯还是很怂:“小师叔,你真的觉得这个方子没问题?我怕……” “别怕。这里面每一味药你都仔仔细细推敲过了,对他的病情有利无弊。这个组方也没有任何问题,至少从我上临床的经验来,不太可能有什么副作用。” 严柯想了想:“但是这个方子口感不好,我担心他吃不下去。” “没关系,我已经给他上了鼻饲管。” 严柯一愣:“插胃管了?他不是嗓子疼么,胃管不是会加重……” “但老是吃不下东西也不是办法,体力跟不上,对治疗没有好处。” “……好吧。”严柯有些惭愧,“你说得有道理,我太优柔寡断了。” 余程笑道:“你只是设身处地为病人考虑,这不是坏事。阿柯,好好休息,他有什么情况我马上通知你。” “好。” 两天后,严柯好得七七八八了,便回到医院上班。他惊喜地发现杨明焕的放射性咽喉炎有了显着改善,老爷子已经能正常地说话了。 严柯还没高兴多久,余程突然拿出一份报告单,惋惜地道:“确诊骨转移了,腰椎病理性骨折。另外,他这几天有点唿吸困难,估计肿瘤已经侵犯到气管……” 严柯愣了愣,情绪从顶峰一下子跌落谷底。 “对了,还有个事儿……周六有省人医主持的心血管科年会,你爸要上台汇报,你去听吗?” 严柯嘆了口气:“我就不去了吧,周末我想在家里查查资料,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办法给杨明焕缓解痛苦……” 余程道:“好,我去跟师兄说一声。”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道,“这个会议有学分可以拿。你问问小鹿来不来吧?他们实习生年终评优的时候好像要看学分。” 严柯道:“我回去问问他。” 余程听到“回去”两个字,眼角的肌肉不易察觉地抽动了一下。很快又微笑道:“他如果要参加的话得拿着纸质邀请函去註册,正好我这儿有。我先给你吧,你带回去让他看看。” “好啊。”严柯欣然应允,同时忍不住感慨,小师叔想的真是太周到了。 第54章 严柯拿着邀请函回到公寓,跟凌鹿说周末有个会议, 他爸要去发言, 问他去不去。凌鹿看到邀请函,以为是严励给的, 心里顿时受宠若惊。再一听有学分, 愉快地就答应了。 不过严柯不去,这让凌鹿稍微有点怂。转念一想, 他只是去听听讲座,见识见识学术年会,又不用上台发言, 有什么好害怕的? 会议要持续一整天, 中午管饭, 途中还有茶歇。严柯把凌鹿送到会场就回去了。凌鹿第一次来参加这种大型学术会议, 心里又紧张又激动。周围来来往往看起来都是些大人物, 凌鹿不禁有些露怯, 进到会场找了个靠后的位置就默默坐下了。 会议准时开始。凌鹿看了会议安排,严励的发言是第三场,大概十点左右。在他发言之后就是茶歇, 会场将提供茶水点心,让大家稍作休息。凌鹿打算茶歇的时候去跟严伯伯打个招唿,便安心开始听讲座。 这个学术会议是国家级的,有很多外省的专家来参加,探讨的内容也与时俱进,而且又是心血管这种复杂精细的学科, 因此对凌鹿来说有点难了。凌鹿听着听着就开始犯困,好不容易等到严励发言,他勐地清醒过来,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去听。 严励的发言很有水平,深入浅出,就连凌鹿这种门外汉都听得头头是道。终于到茶歇了,严励朝台下走来,周围的人们也纷纷起身,去会场外喝茶歇息。 凌鹿逆着人群来到严励面前,高兴地喊了一声:“严伯伯!” 严励见到他,先是一笑,而后想起什么似的,脸上的笑容变得僵硬,然后很快消失了。 “哦,你好。” 凌鹿没有察觉到他微妙的态度,仍旧笑吟吟地道:“您讲得真好!我听前面两位专家的发言都听不懂,只有您的我听懂了,学到了不少东西!” “嗯,挺好。”严励简短地说完,然后就冷场了。 凌鹿一愣,不知此时该说什么。只好尴尬地笑笑:“那个,您还有事儿吧?我就不打扰您了……” 这回严励连话都没有说,只是嘆了口气,点点头离开了。 凌鹿正在为严励冷漠的态度感到诧异,一回头,看到余程迎面走来。 “师兄,我帮你拿了点吃的。”他亲近自然地走到严励身边,严励接过他递出的茶水点心,笑着道谢。 凌鹿看着他前后态度的巨大反差,心情不由一落千丈。凌鹿不明白严励这是怎么了,明明前两天来公寓做客的时候还对他那么亲切和蔼,怎么今天好像……不认识他似的? 此时余程忽然朝这里瞟来,微笑地跟他打了个招唿。 凌鹿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忽然心里一紧——不会是余程对严伯伯说了什么吧? 难道…… 凌鹿勐地心慌起来,他赶紧追上去拉住余程:“余程!我有话跟你说!” 余程与严励都停下脚步,侧过头来看着他。余程问:“什么事?” 凌鹿被严励看得心虚,哪里说得出口,只好说:“……是私事,咱们到边上去说。” “好。那师兄,我走开一下。”余程望向严励。严励又嘆了口气,仿佛早就预料到一般,点头答应了。 两人来到一处僻静角落。凌鹿立刻质问道:“你是不是跟严伯伯说了什么?” “你指哪方面?” 凌鹿咬了咬牙:“我们……我们以前的事。” 说出这话来他自己都觉得噁心,好像他跟余程有过一腿似的。 第84页 余程果断否认:“没有。” 见他不信,余程又道:“这件事说出来对我弊大于利,我为什么要说?” 凌鹿恼怒道:“那他为什么对我这么冷淡!一定是你干的好事!” 余程冷笑一声,嘲道:“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场合。在场那么多大人物都是师兄的熟人,你就这么冒冒失失地跑上去,还叫得那么亲昵,别人要是问起来,师兄该怎么解释?” 凌鹿莫名其妙:“这有什么不好解释的,我是他儿子的学生啊。” “就是这样才更让人误会。现在全世界都知道严柯是同性恋,你又长了这么一张脸,别人看到了怎么想?你让师兄的面子往哪儿搁?” 凌鹿一愣,无言以对。 余程忽然嘆了口气,态度软下来:“其实我早就想提醒你,平常在医院注意一点。阿柯他……毕竟上过新闻,你又引人注目,你们两个的一举一动都被全院人看在眼里。你还不知道吧,你跟他同居的事早就在院里传疯了,流言蜚语满天飞,大家只是不在你面前谈……” 凌鹿有些慌了:“他们怎么知道的?我从来没跟任何人说,我舍友也不可能……” 余程无奈道:“还需要说吗?你天天坐他的车来上班,你以为别人都是瞎的?” 凌鹿张了张嘴,终究什么都说不出。 余程嘆道:“我把他託付给你,就是看在你还懂事的份上。我以为你能考虑到这一点,没想到你还是太幼稚,只顾着自己方便,一点都不为阿柯着想。那些传言添油加醋,什么难听的都有,万一被阿柯知道了……”他重重地嘆了口气。 凌鹿彻底慌乱了,思路完全被余程引导,满脑子都是如果严柯知道了会有多难受,自己真是太蠢了居然从来没为他考虑过。 余程看了看时间,说:“茶歇结束了,我也该回去了。你好好想想吧,以后别再做这种事了。” 余程说完就走了,留下凌鹿一个人在原地,心乱如麻。 后面的讲座他不知道是怎么听完的。傍晚时候,凌鹿忽然收到严柯的消息,问他大概还有多久结束,准备出门接他了。 凌鹿赶紧让他不要出门,自己坐车回来就好。 严柯回覆:“没事,反正不远。还在早上下车的地方等你?” 凌鹿坚持道:“不用了,这边公交很方便,我自己回来就行。” 严柯只好答应。 凌鹿回到公寓,一进门就闻到一股甜甜的奶香味,闻起来特别好吃。严柯正坐在烤箱前面,听到他开门的声音,笑嘻嘻地回头:“小鹿,我在做蛋挞,马上就好了。好香啊!” “真的!超级香”凌鹿一下子忘记了今天所有的不快,惊喜地凑过来,“严老师,你怎么想到做蛋挞?” “突然有点想吃,就去网上找了下菜谱,发现材料家里都有,所以想做做看。”严柯笑眯眯地看着烤箱里的金黄蛋挞,成就感满满,“我还以为蛋挞很复杂呢,没想到还挺好做的。” “诶?很简单吗?” “对,就是酥皮做起来有点麻烦,要把黄油裹进面团里去,用擀面杖压平,再裹黄油进去,重复好几次,这样做出来才是千层酥。酥皮做好以后,蛋挞中间的蛋液就很简单了,只要把蛋黄和牛奶混合,再加点糖就行。” 凌鹿想像了一下:“听起来也不是那么简单啊……” 严柯笑道:“还好,不是太费时间。烤也只要烤十五分钟……”话音未落,烤箱叮铃铃地响起来。 凌鹿眼睛一亮:“这是烤好了?” “对。可以出炉啦。” 严柯拿了隔热手套过来,凌鹿忙道:“我来。”遂抢过手套,打开了烤箱门。一股热气冲出来,烫得凌鹿退开两步。 “小心啊,很烫的……”严柯不放心地盯着他,直到他把烤盘稳稳放在桌上,这才眉开眼笑道,“怎么好像没有烤的时候香了?不过这颜色好诱人。” “是的!”凌鹿指着蛋挞中间焦黄色的芯,欣喜道,“跟外面卖的一样哎!” 严柯道:“这个叫美人点,其实就是糖烤焦了。” 凌鹿一脸崇拜:“哇,你连这都知道。” 严柯有些不好意思:“菜谱里说的。” 凌鹿嘿嘿一笑,垂涎的目光投向蛋挞:“可以尝尝吗?” 严柯还没说话,大门突然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两人齐刷刷地望向门口,一看是张行端,顿时面面相觑。 严柯诧异道:“……你叫他来的?” 凌鹿比他更诧异:“我怎么会叫他,我还以为是你……” 张行端无奈撇撇嘴:“不好意思,我自己来的。” 严柯莫名心虚:“你来干嘛?” “你不是病了嘛,来看看你。” “我早好了,都回去上班了。” “对啊,你得的可是流感,你要是没好透我还不来呢。”张行端一眼看见烤盘上的蛋挞,惊喜道,“哟,这谁做的蛋挞,这么香。我尝尝。”伸手就去拿。 凌鹿不满道:“你来得真巧,我们还没尝呢。” 严柯只说了一个字:“烫”。话音刚落,张行端已经被烫得哇哇直叫。 凌鹿噗嗤笑了出来。严柯与他对视一眼,也笑了。 蛋挞太烫,谁都没法吃,只能放在边上凉一会儿,当成饭后甜点。凌鹿去厨房做饭了,张行端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到沙发上等吃饭。严柯在他身边坐下,犹犹豫豫地开口:“你今天过来就为了看我?” “嗯。前几天忙,没时间过来。你还好么?”张行端伸手,想摸摸他的脸颊。 严柯躲开了,小声道:“别这样。我不想让小鹿知道咱们的关系。” 张行端爽快点头:“行。” 严柯想了想,又道:“咱们以后还是保持点距离吧,就像普通朋友那样。” 张行端露出玩味的笑容:“为什么?” 严柯似有些难以启齿,犹豫片刻,还是说道:“我不知道是吃药的关系还是抑郁症本来就这样,最近我有点……性冷淡。我大概以后都不会找你了,所以你也……”他仿佛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可笑,摇头道,“不过我估计这段时间你也没闲着。反正就这样吧。你懂我的意思就行。对了,要谢谢你。你真的帮了我很多,我其实还挺没良心的,一直对你乱发脾气。谢谢你不怪我。” 张行端有些惊讶。他惊讶的不是严柯说的话,而是他说这话时的神态。平静,柔和,一点都不像个抑郁症患者。也不像他以前,暴躁的猫,动不动就挠人,只在余程面前收起爪子。 让他产生这种变化的,是药,还是小鹿? “好。”张行端伸出双手,温柔地笑,“来,抱一下,以后就是普通朋友了。” 第85页 严柯笑笑,简短地与他拥抱。 凌鹿完全没把张行端当客人,炒了两个严柯爱吃的菜就完事儿了。张行端甚至都没吃饱,只好等着饭后甜点。 蛋挞还残留着余温。这个时候吃起来,中间的芯香甜软糯,外面的酥皮又脆又香。凌鹿咬了一口就幸福得上天了。 “好吃!超级好吃!”凌鹿满脸陶醉,发自内心地赞美道,“严老师!你可以转行去卖蛋挞了!” “哪有这么夸张。”严柯谦虚道,“是菜谱好,我只是照着做而已。” “那你也有天赋,你是第一次做哎! ” 张行端也道:“是不错。甜度和口感都刚刚好。” 严柯被夸得喜滋滋的,自己也尝了一个,只觉甜到了心里。 吃完甜点,凌鹿洗碗收拾,严柯去书房整理资料了。张行端走到凌鹿身边,笑嘻嘻地问:“最近进展如何?” “还行吧……”凌鹿有些心神不宁。 张行端伸手,想捏捏他的脸。凌鹿立马躲开了,瞪着他道:“别碰我!”说完,他似乎觉得自己有些过了,放软了语气小声道,“我不想严老师知道我们……” 张行端觉得这对话似曾相识,好笑道:“我们什么?” 凌鹿恼怒道:“反正我们以后保持距离!就像……就像路人一样!” 张行端忍了两秒,没忍住。 “噗哈哈哈哈哈哈!” 凌鹿惊道:“你笑什么?”他怕严柯听见,恨不得拿抹布捂住张行端的嘴。 张行端强忍着笑意:“没什么,就是……蛋挞真好吃啊,哈哈哈哈哈……” 凌鹿觉得他脑子有问题,不想理他。张行端终于笑够了,问:“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看你吃饭时老是心不在焉的。” 凌鹿犹豫了一下,把今天的事儿告诉了他,并表示自己想把车钥匙还给严柯。 “其实余程说的对,我是太幼稚了,做事情不考虑后果……要不我还是搬回宿舍吧。”凌鹿又难过又自责,委屈巴巴的,要哭了。 张行端一脸懵逼地听完,忍不住道:“凌鹿,你是不是傻?” “啊?” “余程指东你就往东?你不还说他是大灰狼么,结果居然这么听他话?” 凌鹿的智商遭到了质疑,本能地感到不高兴,辩解道:“可是他说得很有道理啊!我现在和严老师同出同进的,确实会让人误会嘛!” 张行端无奈道:“什么叫误会……你说他们误会什么?” “误会我跟严老师……”凌鹿很不好意思,“……在谈恋爱。” “这你还不偷着乐?” “……啊?” 张行端简直要疯了:“你是真傻还是装傻,你不是想追严柯么?现在舆论都站在你这边,该蛋疼的是余程好不好?” “但事实不是这样啊……”凌鹿表情黯然。 “你不能指望舆论就是事实。”张行端皱起眉,“还是你自己怂了,不敢承认你是基佬?” 凌鹿一惊,忙道:“当然不是!他们怎么说我无所谓,我只是不想他们说严老师闲话!” “什么闲话不闲话的,你这个傻逼。”张行端快被他气死了,“严柯是基佬这件事都上过微博头条了!他跟男的谈恋爱有什么问题?他要是找个女的才是新闻好吧!” 凌鹿一愣。 半晌,恍然大悟:“对哦……” “而且现在他爸妈都接受你了。”张行端恨铁不成钢道,“简直天时地利人和,你到底在纠结什么啊?” “可是今天……” “那肯定是余程干的,不用想了。”张行端嘆了一口气,“他虽然不至于说你坏话打小报告,但是……其实我也猜不到他跟严励说了什么,不过照你说的,严励态度这么反常,肯定也不是他的自然反应。严励脾气爆,心里不爽一般当面就说了。你没看严柯动不动被他骂得狗血淋头么?他要是真对你有意见,肯定当场就让你滚了。” 凌鹿情不自禁地点点头:“有道理……” 张行端无奈道:“你听什么都有道理,能不能自己动动脑子。大好的机会差点就拱手让人了。” 凌鹿低下头,一边洗碗一边小声道:“我也觉得我太笨了,一听他说严老师会受到伤害我就慌了……我是傻……” 张行端看着他那委屈自责的模样,突然就心软了。遂安慰道:“也不全怪你,主要是余程太精,你玩不过他。” 凌鹿嘆了口气。 张行端捏了捏他粉嘟嘟的脸蛋,笑道:“别担心,我会帮你的。” 凌鹿感激地点了点头,忽然回过神来,一把拍开他的手,恼怒道:“别碰我!保持距离!” 张行端想起严柯也对他说了“保持距离”,忍不住又哈哈哈哈起来。 这两个人啊,真可爱。 你们什么时候领证? 作者有话要说:  小鹿:岳父你怎么了,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冷淡! 严父:qaq哼!【扭头】 第55章 一眨眼就到了十二月中旬。今年考研的时间恰好是圣诞节,也就是说凌鹿的复习时间所剩无多。他开始全身心地投入, 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看书背书。 严柯怕打扰他, 回到公寓也不看电视了,就安安静静地在书房查资料。这些天他致力于改善杨明焕的生活质量, 药方隔三差五就要调整, 但杨明焕的病情还是不太乐观。虽然咽痛、心悸、腹泻这些症状得到了改善,但是压迫气道的肿瘤日益增大, 杨明焕的唿吸变得越来越困难。由于身体虚弱,他的肺上也开始出现感染,咳嗽咳痰甚至进一步加重了缺氧。 严柯不得不给他下了病危通知书, 并找来他的老伴和儿子反覆谈话。现在缓解唿吸困难最好的办法就是气管插管, 但插管属于有创治疗, 会对病人造成巨大痛苦, 通常需要同时施以止痛药和镇静药, 让病人保持麻醉状态。 严柯给家属解释了插管的原理。其实想想都知道, 平常气管里有点唾液都会引起剧烈呛咳,何况是插一根唿吸导管?所以此时就要徵求家属意见,到底插还是不插? 杨明焕的身体恶化到这种程度, 老伴早就猜到原因。她也知道杨明焕的生命已经进入倒数,因此委婉而坚定地拒绝了插管,希望杨明焕有尊严地度过最后的时光。杨明焕自己也点了头。 严柯心情复杂地让老太太签署了《拒绝有创治疗同意书》。 星期四严柯值班。今晚本该陪他值班的实习生放考研假了,因此严柯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手头没什么事,时间却还早,严柯又去病房晃了一圈, 确认所有病人的情况。 杨明焕还是喘得厉害,虽然已经吸上氧了,但血氧饱和度还是忽上忽下。严柯查了一圈房,正往办公室走,路过杨明焕的病房时听见心电监护仪在报警。杨明焕的老伴正起身,熟练地把警报暂时消除。这很正常,因为他最近血压偏低,也没什么好的处理办法。 第86页 严柯过去看了一眼,血氧还好,血压低就只能让他低了。 由于唿吸困难,此时的杨明焕已经很难开口说话,只是不停地用力唿吸。他看起来很疲惫,眼睛始终半眯着,但因为憋气憋得难受,他只能半躺半坐。这几天他晚上都只能睡一两个小时。 老太太这些天也和儿子轮流陪夜。很显然,老太的体力也有些不支。严柯看着老太太憔悴的面容,忍不住道:“阿姨,不行还是把老爷子转进icu去吧?你们家属也可以轻松一点。” 老太抚摸着老爷子干燥粗糙的手掌,嘆道:“进了icu,他可就出不来了。而且icu每天只能探视半个小时,我不放心啊。” 此时老爷子缓缓地扭过头,眼睛望着老太。老太给他理了理凌乱的头髮,微微一笑。 严柯心情很沉重,忍不住嘆了口气。正要走时,忽然听到心电监护滴滴作响,老太太再次起身关闭警报。 滴滴声消失了,病房里只剩下杨明焕艰难的喘息声。 严柯走出两步,突然有点不放心,于是又折回来。他瞟了眼心电监护,发现刚才的报警不是因为血压低,而是血氧饱和度降到了90%。 正常人的血氧应该在98%左右,当血氧低于95%时心电监护就会报警。杨明焕之前也有过这种情况,调整一下吸氧流量就行了。但吸氧速度也不能太快,如果体内氧气含量过高,身体会自行发生唿吸抑制。 严柯按照常规稍稍增大了氧气流量,站在床边看了一会儿,想等血氧恢復了再走。没想到血氧一直上不去,反而仍旧缓缓下降。心率也超过了120次/分,心电监护再次报警。 严柯感觉不太对劲,掏出听诊器上去听了一下。肺上有明显的湿啰音和哮鸣音,这是因为肺部感染,里面有痰。心脏噗通噗通跳得很快,严柯不是心内科医生,此时也听不出什么。 他掀开被子,按了按杨明焕的脚腕。双下肢没有水肿,看着不像左心衰。看来这些异常还是肺上的原因。严柯喊来护士给他吸痰,痰液没吸出来多少,杨明焕的症状也没有改善。这下严柯急了,赶紧给他抽了个血气分析,送急化验,并请了二线值班医生过来。 化验结果还没出来,心电监护显示血氧饱和度已经掉到了40%。二线医生了解过病情之后,迅速下达了抢救医嘱,然后低声对严柯道:“赶紧叫他子女过来,我要跟他们谈话。这老头估计不行了。” 严柯心里一沉。 杨明焕的儿子到来时,血气结果也出来了:缺氧、二氧化碳潴留、酸中毒、高钾血症,所有指标都严重偏离正常值。考虑原因还是唿吸道堵塞,既然家属拒绝插管,那么目前除了吸氧和纠正酸中毒之外没有什么可做的。 二线医生把家属带去办公室谈话时严柯就守在杨明焕床边。杨明焕瞪着双眼,极度的唿吸困难使他喘息剧烈,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声音,不用听诊器都听得出来有东西堵住了。 他的双手青筋爆起,死命抓着床单,那皱成一团的床单仿佛是他痛苦的写照。严柯心里非常难过,他不敢回应杨明焕绝望而哀求的眼神,但他更不能离开。此时他必须守在杨明焕身边,即便什么都做不了,作为医生,他也必须在旁守护。 不,这不是守护,只是眼睁睁看着他去死而已。 二线医生的抢救也没能缓解杨明焕的痛苦。他开始烦躁地扭动,床被他晃得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响声。这对严柯来说也是一种煎熬,他忽然发现自己先前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杨明焕最终会憋死,会在恐惧和极大的痛苦中,缓慢地死掉。 而他什么都做不了。 毕竟是终末期肿瘤病人,而且拒绝插管,拒绝转入icu,所以肿瘤压迫气道导致的唿吸困难并没有其他…… 等等? 严柯看着杨明焕浅而短促的唿吸,忽然灵光一闪。 吗啡! 吗啡不是能改善浅快唿吸吗?国外不是就是用吗啡来缓解临终病人唿吸困难的吗? 严柯让护士看着杨明焕,自己拔腿向办公室跑去。既然有二线主任医师在场,他就必须先向上级请示才可以下达医嘱。然而还没跑到办公室,他突然又想起来—— 国内还没有相关指南。 目前国内所有吗啡制剂的药品说明书上,都没有“缓解唿吸困难”这个功效。也就是说,他如果用吗啡来治疗唿吸困难,实际上是属于“超说明书用药”。 何况吗啡还有可能引起唿吸抑制…… 严柯的脚步渐渐慢下来。他想起那次死亡病例讨论时,师叔与王主任的对话。 “既然还没进指南,那官司恐怕很难赢。” “咱们医护人员首先还是要保护好自己啊……” 严柯胸口一闷,很快又转念想到——未必会打官司啊! 杨明焕一家人都那么明事理,只要解释清楚,他们一定能理解的!只要家属理解,就不会起诉,那不就皆大欢喜了吗? 严柯心里一定,加快脚步来到办公室。二线医生恰好和家属谈完了,家属正在签“放弃抢救同意书”。严柯和二线医生对上视线,正要开口,脑子里却突然跳出一个名字。 陆文芳。 刚刚安定下来的心脏,又开始慌乱。 人性是很复杂的。 出于好心也未必会有好结果。 “怎么了?病人有什么情况吗?”二线医生起身就朝病房走。 “……不是。”严柯低头跟上,内心挣扎不已。 “那你不看着病人,过来干嘛?”二线医生瞟了他一眼,眼里有责备。 来到病房,护士报告说各项数值还在走下坡。其实不用看数据,光看杨明焕的样子就知道情况有多糟糕了。他喉咙里的声音已经从细细的嘶鸣变成粗犷的唿噜声,胸口也剧烈起伏着,很显然,他在用尽全力唿吸。但紫绀的嘴唇和满头的冷汗都表明这一切徒劳无功,他很难把氧气吸进肺里,只能等待血管里残留的氧气慢慢耗尽。 杨明焕两眼无神,呆呆地望着前方。当他看到严柯时,眼里又燃起一点希望。他盯着严柯,尽管无法言语,但还是用眼神在问:还有什么办法吗?我还有救吗? 严柯心里一团乱麻。眼前这位老人曾经在他低谷的时候,忍着疼痛开导过他。而他现在却要为了自保而置他的痛苦于不顾。且不说这种行为近乎恩将仇报,即便作为一个普通医生,面对一个普通病人,难道他就可以什么都不做,心安理得地看着病人在极度痛苦中死去吗? 如果杨明焕早知道他是这种人,一定不屑于与他深交。 垃圾。 人渣。 好人为什么都没有好报? 他这么好的人,为什么会遇上我这种垃圾医生? 大脑深处,忽然传来熟悉的抽痛。耳朵里像是有根弦,用力震动,疼痛像波纹般蔓延。 严柯开始耳鸣,就连杨明焕的喘息声都听不见了。但杨明焕还是瞪大眼睛,无助地,渴望地,在绝望中抱有一丝希望地……哀求地看着他。 第87页 严柯终于屈服于愧疚,拉过二线医师低声把吗啡的事说了。二线立刻摇头,嘴皮上下翻动,严柯却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大概是在否决吧。 严柯张开嘴,听到自己的声音。 “……出什么事我来负责好了。” 二线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又说了好些话。他只勉强听到一句: “……责任不是你一个人的……” 严柯一怔。心沉了下去。 对啊,如果家属真的回来闹……整个科室都会受到牵连。 陆文芳的事情还没过去多久,难道他又要给大家制造麻烦吗? 老太太和儿子也追了上来。看见杨明焕痛苦的模样,老太太捂住嘴开始啜泣,儿子也满脸悲伤。 严柯愧疚地别过脸,情绪也跌落谷底。与此同时,像是有蜜蜂钻进脑子里,翅膀扇个不停,把他的脑子搅成匀浆。 算了。 反正我就是个人渣,还假仁假义干什么? 不要装了。杨明焕肯定早就看穿了,如果我愿意帮助他,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动手?明明只是打一针的事,明明那么简单,只要拿起针筒,在他的血管里打一针…… 明明可以减轻他的痛苦。 却不做。 自责愧疚都是假的吧,是趁他还没死演给他看的吧。 不,应该是演给家属看的,毕竟他最怕的是家属闹事啊。让他们看看,病人痛苦的时候我也很痛苦,我也很难过的。不是我不想救他,是我做不到啊,就连我的上级都做不到,我已经尽力了啊。 ……人渣。 严柯抬起头,看到老太太走到床边,用力握住杨明焕的手。看到他们的儿子走到病房外面,张嘴讲着电话。看到护士和二线医师对视一眼,脸上都是无奈。 所有人都已经放弃了。只有杨明焕还在垂死挣扎,却不知道他每一次的用力唿吸都是在延长自己的痛苦。他除了死以外没有别的结局。 脑子里有很多只蜜蜂,无数对翅膀。耳朵里的弦越绷越紧,越绷越紧,能听见纤维一丝丝撕裂的声音。 一个小时后,杨明焕的儿子无声地说了句什么,然后护士开始拆杨明焕身上的仪器。 有几个人走进来,无声地把杨明焕搬到推车上。 杨明焕无声地喘息着,无助地看了严柯最后一眼,然后被亲人带走。 回家,等死。 二线医生离开了。晚上保洁阿姨休息,因此没有人去把床单被套拆洗、消毒。皱巴巴的床铺还保留着这位老人濒死挣扎的痕迹,洁白而刺眼。 严柯回到办公室,开始补病程记录。今天键盘的质量意外地好,没有发出任何敲击声。 写完病歷,他去找护士。他想告诉护士他累了,要去值班室睡一会儿。但他突然觉得自己发不出声音,于是拿笔在纸上写,然后举起来给护士看。 护士知道这位病人和严柯的关系,因此理解地点点头。 严柯慢慢地走向值班房,感觉头晕晕的,他觉得挺好,这样的话只要一沾枕头就会睡着。 今天一定不会失眠了。睡个好觉吧。 杨明焕的床位空出来了,可以收新病人了。 第56章 这一夜,严柯睡得非常深沉, 以至于早上的闹钟都没有听见。 他是被余程摇醒的。 睁开眼时, 看到师叔一脸担忧地坐在身边。余程见他醒了,拿出交班记录本, 张口说着什么。严柯勐地想起交班记录还没写, 赶紧拿过本子。一翻开来,却发现师叔已经帮他填完了昨天出入院病人的信息。 他只需要补充夜间特殊交班。 师叔忽然拍了拍他的肩膀, 严柯吓了一跳,吃惊地看着他。余程也愣了一下,默默收回手, 又说了句什么, 然后起身离开了。 严柯看了眼手机, 这才发现已经到了交班时间。他赶紧起床, 匆忙洗漱之后拿着交班记录本跑到了医生办公室。大家果然已经都等着了。 明明大家的嘴都在一开一合, 却意外地安静。 严柯愧疚地朝主任看了一眼, 王主任点点头,示意他交班可以开始了。大家的嘴就不动了,齐刷刷地望向他。严柯翻开记录本, 开始念昨日出入院病人。 不知为何,在他念的时候,有人露出了诧异的神情。是他念得有什么不对吗? 整个办公室都非常安静,安静得连他朗读的声音都听不见。 严柯念完现成的文字,抬起头,开始陈述杨明焕的抢救过程。其实没什么好交代的, 杨明焕早就签了拒绝有创治疗同意书,自动出院是他唯一的结局。 所谓自动出院,就是“让病人在自己熟悉的环境里离世”,也就是回家等死。不让病人死在医院里,医生们就不必进行死亡病例上报和讨论,占用医院的死亡名额。这样对大家都好,还活着的大家。 汇报完杨明焕的事情,主任又说了些什么。过了一会儿,同事们四散开来,开始准备查房。交完班严柯就可以下夜班了。他转身朝更衣室走去,小师叔追上来,担忧地说着什么。 严柯静静地等他说完,然后道:“不用担心我。” 不知为何,走廊上的人同时回过头来,惊讶地看着他。 ……为什么今天大家都怪怪的? 严柯边走边想,忽然觉得今天整个世界都非常安静,适宜思考。他的情绪非常平静,内心有种久违的祥和。 直到路过门诊,他看到病人在诊室外排起长队,护士台边上挤满人。分诊护士阻拦着试图挤进去的病人,嘴巴一张一合,从脸部的肌肉运动可以看出她说得很用力,很大声。 严柯看着她,忽然间意识到,不是世界安静了。 是他失去听力了。 啊。 “啊。” 他张嘴,尝试着喊了几声。果然还是什么都听不见。 那就不是传导性耳聋。是感音神经出了问题。 ……我生病了啊。 严柯平静地想道:幸好值了个“周四黄金班”,可以连续休息三天,不影响下周一上班。 开车回去的路上,严柯发现了失聪的坏处。他无法通过发动机的噪音来判断车速,只能不断地确认仪錶盘来防止自己超速。后面车辆的喇叭声也听不见,当他在绿灯前出神的时候,后面的司机一定气急败坏。 他感到很抱歉。 终于回到公寓。他进屋,看到桌上是小鹿的复习资料,阳光从窗户照进来,书变成暖黄色。一切都那么安详。 他突然觉得疲惫,甚至没力气去洗个澡,于是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醒来时,身上盖着被子,天黑了。他舔了舔干涸的嘴唇,想了想,就算起床也不知道做什么,于是闭上眼,再次入睡。 然后再次醒来。再次入睡。再次醒来。再次…… 凌鹿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发觉他的异样。 杨明焕去世的消息,张行端第一时间告诉了他。凌鹿怕严柯悲伤过度,中午特意赶回来看他,结果发现他在睡觉。凌鹿稍稍安心,帮他盖上被子就离开了。 第88页 晚上余程来了,严柯还没醒。凌鹿本想把严柯叫起来吃饭,余程却说这是他逃避压力的方式,不用管他。凌鹿只好把饭菜给他留着。 到了第二天早上,凌鹿忍不住了。严柯已经睡了二十几个小时,在这期间不吃不喝,也没有下床走动。凌鹿尝试把他唤醒,但无论怎么喊严柯都没有反应。凌鹿立刻慌乱起来,还以为严柯昏迷了,幸好用手一推他就醒了。 严柯睁开眼,困惑地看着他。 “严老师,你必须吃点东西。”凌鹿看着他干涸开裂的嘴唇,非常担心,“至少喝点水……” 严柯像是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依旧满眼困惑。 凌鹿感觉他不太对劲,但不管怎么说,现在进食是最重要的。他去盛了碗粥,端到严柯面前。 严柯摇摇头,推开饭碗,很大声地说:“我不饿!” 凌鹿被他的音量吓了一跳,以为他在生气,却又不知他在气什么,立刻不知所措起来。严柯见状,脸上露出愧疚的神情,又很小声地说道:“对不起……我不想吃东西,我真的不饿。” 凌鹿小心翼翼地问:“你还要继续睡吗?今天天气很好,咱们出去走走吧?” 严柯低着头,没说话。 凌鹿等了一会儿,严柯还是沉默。凌鹿只好道:“那……我就不打扰你了。我在客厅看书,你有什么事的话……”凌鹿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脸上一红,“如果你想要抱抱,也可以叫我。任何时候都……可以。” 严柯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凌鹿内心的羞涩渐渐被羞耻取代,他甚至开始后悔说这种自作多情的话。但严柯深深低着头,不发一言,又让他觉得心疼。严柯现在一定很难过,杨明焕的死让他很自责吧?我能为他做什么呢? 或许他只是想要一个人静静? 还是……余程? 这个念头让凌鹿心口一闷,但他又无法将这种可能性彻底排除。于是他嘆了口气,走到阳台上去给余程打电话。 “严老师醒了。你来看看他吧。” 半小时后,余程到了。他一眼就看见桌上盛好的白粥,皱眉问道:“他不吃东西?” 凌鹿点点头。 余程不悦道:“这怎么行。”然后把粥重新热一下,端进卧室里。 门关上了,甚至还锁住了,凌鹿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只是余程再出来时,手上的碗已经空了。 果然,余程去喂,他就肯吃了。 凌鹿有些心烦意乱,根本看不进书。遂问:“他现在怎么样?” “发病了。你给他吃过药没有?” 凌鹿一愣:“还没……” 余程责备地看了他一眼,拿上严柯的药,又走进卧室。这次他没关门,因此凌鹿听到一句“阿柯,吃完药再睡”。过了一会儿,余程又两手空空地出来了。 凌鹿问:“他又睡了?” “他在逃避现实。”余程看了眼手机上的日期,“今天就让他继续睡。明天你定一下闹钟,一日三餐把他叫起来吃,药也让他准时吃。我明天上门诊,你好好看着他。” 凌鹿苦笑一下:“他只听你的,我叫他吃东西他不肯吃的。” “不吃你就捏着他的鼻子给他灌进去,慢点灌,别灌进气管。” 凌鹿悚然一惊,难道余程刚才就是这么灌的?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余程又道:“不过应该不会了,他明天会好好吃饭的。” 凌鹿瞪了他一眼,赶紧跑进严柯卧室。严柯已经睡着了,暂时看不出强迫的迹象。他只好蹑手蹑脚地退出来。 余程嘲道:“怎么了?你以为我做什么了?” 凌鹿无言以对。 余程看了看时间,转身道:“我有事先走了。今天是杨明焕葬礼,如果严柯问起这回事,你就说我已经替他去弔唁了,让他好好休息。”他仿佛想起什么,又回过头来叮嘱道,“别让他出门,更不能开车。药片和刀你都要看好……” 凌鹿犹豫道:“他跟这个病人关系这么好,拦着他不让他参加葬礼,他可能更难受吧?他如果想去,我可以打车陪他……” “他现在抑郁发作,你让他去告别尸体参观火化?”余程皱起眉,“凌鹿,你想法能不能成熟一点?能不能多为他考虑一点?” 凌鹿哑口无言。余程嘆了口气,走了。 凌鹿在餐桌边坐下,心烦意乱,无心学习。 冷静想想,余程的话也有道理,但凌鹿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他忍不住再次走进严柯房间,见严柯睡得安稳,他才稍稍放心。正要走时,忽然发现垃圾桶被拉到了床边,里面起码小半桶都是餐巾纸。纸上湿漉漉的,团成一团,里面好像还包着…… 米粒? 他到底是怎么餵的?怎么会用掉这么多纸……而且他为什么要锁门? 凌鹿越想越后怕。 第57章 严柯又睡了一整天。 凌鹿并不打算听余程的,按照三餐时间把他叫醒, 更不可能真的捏着鼻子灌他。星期天严柯倒是自己醒了, 甚至还愿意出门散散步。只是仍然不发一言,跟他说话也像没听到似的不搭理人。 不过他这样明天也没法上班吧?要不要帮他跟医院请假呢? 吃过午饭, 凌鹿一边切水果一边思考, 放在旁边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他瞟了一眼,惊讶地发现是严柯给他发的信息。 当他看到信息内容时, 心立刻沉了下去。 “我打算搬回家住。公寓钥匙留给你,你想继续住这里或者回宿舍都可以。租金已经付过了,你可以住到实习结束。” 凌鹿恨不得马上冲进房间里去问清楚, 但他忍住了, 擦擦手回復道:“为什么?” 严柯:“想家了。” 这个理由让凌鹿无言以对。他盯着屏幕正在出神, 张行端居然给他来了电话。 “严柯什么情况?怎么突然发微信跟我道谢?还转了十万块给我, 让我把公寓租到你实习结束?” 凌鹿一愣, 张行端急道:“你赶紧看看!他不会又要自杀吧?” 凌鹿慌乱地跑进卧室, 看见严柯好好地坐在床上,正抱着手机打字呢。凌鹿松了口气,低声对张行端说:“没事, 他好好的……” 张行端道:“你盯紧点,我马上过来。”然后就挂了电话。 凌鹿尴尬地站在房间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随便找个藉口:“……严老师,我切了点水果……” 严柯不理他, 只顾着低着头打字。忽然,他的手机铃声响了。凌鹿远远瞄见来电显示是余程,正想迴避,却发现严柯盯着手机屏幕,就是不接电话。 凌鹿很诧异,他居然连余程的电话都不接?……他是不是也跟余程说了什么? 此时,终于注意到凌鹿的严柯抬起头,甚至还对他笑笑。凌鹿不知该说什么,转身把水果端进来。严柯接过,轻轻地对他说了声谢谢。然后打开电视机,一边吃水果一边看电视。 第89页 严柯的举动看上去再正常不过,凌鹿却觉得心慌。他不敢离开,于是在床边坐下,装模作样地拿了片水果。严柯便朝里坐些,让出位置给他。 凌鹿陪严柯坐了一会儿,突然发现严柯并不在看电视。他的双眼空洞而无神,仿佛失去焦距,就这么茫茫然地盯着电视的方向。 他到底怎么了…… 凌鹿心里一疼,很想抱抱他。但刚一碰到他的手,严柯就立刻缩了回去,甚至还露出受惊的神色。凌鹿只好假装不小心,严柯也就笑笑,没说话。 没过多久,余程和张行端几乎同时来到公寓楼下。两人在电梯相遇,张行端首先诧异道:“你今天不是坐堂么?” 余程道:“严柯不接我电话,我怕他出事。你也收到他消息了?” 张行端把聊天记录给他看了,并道:“我让小鹿盯着他了,这会儿应该没事。” 余程道:“凌鹿做事欠考虑,我不放心。” 这话显然是偏见,张行端不予评论,只是问:“严柯跟你说什么了?” “说想搬回家住。” “他跟凌鹿也说了……他爸那儿呢?” “他爸也收到差不多的消息,说要回家。还道歉了,说自己一直都没出息,让他失望了。他爸还挺高兴的。” 张行端一愣:“这样看起来严柯好像真的是想住回去?是不是我们想多了?” 余程沉默片刻:“……不知道。” 张行端笑道:“连你都猜不透严柯的想法?稀奇啊。” 余程道:“从杨明焕出院到现在,他一直都很平静。你觉得正常么?” “你们临床医生不是看惯生死了吗?” “严柯不一样,他情感丰富,又太善良。”余程盯着不断增加的楼层数,忽然微笑道,“所以我理解不了他,就像我理解不了严老。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我现在听到你说‘理所当然’,感觉很诡异。”张行端也笑起来,然后云淡风轻地,状若不经意地问道,“对了,你对严老,为什么会有那么深的执念?” “严老去世的那一晚,我正好值班。他把我叫到床边,让我搭脉,然后告诉我这叫雀啄脉,是七死脉之一,现在已经很少见了。我搭完脉,很快他就走了。我不明白,人怎么会在临死前还想着传道授业呢?” 叮。电梯到站了。 余程仍旧盯着楼层数,有些恍惚地说道:“后来我想通了,所谓圣人,大抵如此。” 张行端瞟了他一眼。电梯门即将关闭,张行端伸手一拦,门又弹开了。 “到了。”他走出电梯。 余程望着他漠然的背影,笑着摇摇头,跟上。 当二人发现严柯居然在看电视,还优哉游哉地吃水果时,张行端首先破口大骂:“严柯!你他妈要吓死我!我还以为你他妈又跳楼了!” 严柯一脸茫然。 余程嘆道:“为什么不接我电话?”他走到严柯面前,伸手抚摸严柯的头髮,“我很担心……” 话音未落,严柯头一偏,躲开了他的手。余程一愣,严柯已经低下头,沉默片刻,小声道:“小师叔,我饿了。” 余程缩回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微笑道:“好,我去做饭。” 凌鹿与张行端对视一眼,很默契地没有说话。 余程做了一大桌菜,都是严柯爱吃的。四人各自入座,各怀心事,安静吃饭。 明明吃饱了,但谁都没有离席。严柯吃得慢,余程在陪他,凌鹿在等洗碗,张行端在等看戏。 终于,严柯放下筷子,抬头看了大家一眼。所有人都在等他开口。没想到他眨了眨眼,又低下头去。 叮。叮。叮。三人的手机同时发出提示音。 三个人同时掏出手机,发现他们都被严柯拉进了群聊。 严柯发了条信息:“对不起,让你们误会了,是我没把话讲清楚。” 余程和张行端都露出诧异神色,凌鹿解释道:“他从下午开始就这样……不肯当面说话,就发微信。” 余程皱了皱眉,张行端倒是很快入乡随俗,在群组里回復道:“没事,我又没损失,还蹭了顿饭。” 凌鹿的消息也跳出来:“严老师,你真的是因为想家才决定回去吗?” 余程一脸无奈,开口道:“阿柯,你何必这样?你如果难以启齿,我们也不会逼你说,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 没想到严柯却头也不抬,只顾着敲字。大家的手机又震动起来,余程嘆了口气,只好去看微信群里的消息。 “其实我只是不想你们再在我身上浪费时间。我脆弱,悲观,满身都是负能量。我对谁而言都是一个大麻烦,你们没有义务帮我那么多。当然,我也不想麻烦我爸妈。回家以后我会说服他们,送我去脑病医院住院。在医院里可以得到正规的治疗,也会有人看护我。这样对大家都好。” 原来他不是要回家,而是想住院。 住院……确实是个好办法。如他所说,正规治疗和全天候的看护,对他的病情会有极大帮助。但是…… 他就这样接受自己“精神病人”的身份,放弃正常人的生活了吗? 三人看完都沉默了。严柯抬起头,对大家笑笑,轻而俏皮地说:“那,我去收拾东西啦?” 他没有等任何人回答他,迅速起身,脚步轻快地走进卧室。 张行端首先释然,摇头笑道:“这小傻逼,去住精神病院还挺得意……” 凌鹿神色黯然,忽道:“租金你给房东了吗?” “还没。怎么?” 凌鹿道:“严老师走了,我也不想住在这儿了。你把房子退了吧。我也去收拾东西。”遂起身离开。 张行端啧了一声,笃笃笃地敲敲桌子:“余主任,你呢?你怎么说?” “我去洗碗。”余程非常平静,开始收拾。 张行端跟他到厨房里,饶有兴致地问:“你真放他去住院?” “当然不。”余程打开水龙头,把脏污的碗筷都放到水流下沖洗,“你没听懂他的意思。” “说说?” “他说不想麻烦我们,其实是觉得我们都在同情他,但他又觉得自己不值得同情。他会选择回家,因为他确信爸妈是爱他的。只有爸妈才能包容他,接受他。” “所以?” “你今天怎么了,连这都听不明白?”余程瞟了他一眼,“他是在自卑,在等我说爱他。只要我和他确定关系,他就有安全感了,就能心安理得地接受我对他的好。其实他只是欠操了。” 张行端笑出声。他不动声色地朝客厅瞟了一眼,然后笑嘻嘻地问:“那你打算怎么办?你不是铁了心不碰他的么?” “事已至此也没办法。你带套没有?”余程关上水龙头,把碗碟依次放好。他说这话时的平静语气就像在问“你带钱没有”,极其地普通寻常。 第90页 “带了。”张行端含笑向严柯的卧室,然后顺手拉上厨房移门:“不过我有点好奇。阿程,你跟严柯在一起以后会收心么?” 余程毫不犹豫:“会。” “这么果断,真让我惊讶。”张行端从后面搂住他的腰,在他耳边柔声呢喃道,“那让我最后再抱抱你。以后就是……普通朋友了。” 张行端说出这四个字,自己都觉得好笑。更让他愉悦的是,方才凌鹿路过客厅,“恰好”听见了余程的话,现在已经扭头走进严柯的卧室了。 “嗯,普通朋友。”余程对他的阴谋诡计全然不察,甚至还回头吻了吻他。 张行端托起他的下巴,动情地与他舌吻。心里却在想:凌鹿会花多少时间来告白? 又要花多少时间,才能推倒严柯? 第58章 严柯回到房间以后,并没有收拾行李。他感到异常疲惫, 这两天努力装作平常, 已经耗光了他的全部力气。 他其实只想一个人呆在角落,谁都不要来管他, 就让他烂在那里好了。 自私骯脏胆小软弱的我, 根本没有资格得到别人的同情。 现在甚至聋掉了。当不了医生了。已经完全是个废物了。 严柯发自内心地感到羞愧。他不想再浪费别人的好意了,大家都这么忙, 不应该把时间浪费在他这种人身上。 反正我也就这样了。明明拿了一手好牌,却打得一团糟。就连生病也是自作自受。一切都是我应得的,是惩罚。 不要逃避了, 接受吧。我就是一个垃圾。 去收拾行李吧。站起来。 收缩骨骼肌不会消耗太多能量, 行李也不多, 只是一些随身用品。衣服就暂时放在这里……不, 要去住院的话, 也不需要这些衣服了。 很简单的。起来做。 收拾好东西, 开车……不,现在还是不要开车了。耳朵听不见容易出车祸,这是在害人。打车回去吧。 ……该怎么对爸妈开口? 快去收拾东西。先站起来, 动起来。 为什么不想动?哦,是忘记吃药了。这几天只吃了一顿药,还是师叔塞进他嘴里的。 那就先去吃药。吃了药就有力气了。 站起来。 站起来。 站起来。 可是……好累。 就连唿吸,都觉得好累。 真可笑。杨明焕病成那样都在努力活下去,我身体健康却消极颓废。真可笑,我应该把我的生命换给他, 他也能对社会做出更多贡献。 我这种人,就不应该…… 忽然,身旁的床铺被压下去。严柯侧过头,看见小鹿坐到他身边。 小鹿在说话,但他什么也听不见。他已经不想伪装了,就让小鹿认为他是冷漠自私不理人吧。 严柯低下头,仍旧望着自己的膝盖。他希望小鹿对他失望然后走掉,他甚至希望小鹿讨厌他。 但小鹿突然在他面前蹲下,抬起头看着他,还握住了他的手。 你在说什么?为什么表情这么认真? 严柯在他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影子,小小的,看不清楚。小鹿的手温暖柔软,很舒服。严柯想起他脸颊的触感,也是软软暖暖的,像刚出炉的小包子。 你在说什么呢,为什么脸红了? 很难启齿的话,就不要说了,反正我也听不见。严柯想打断他,凌鹿却忽然伸手,轻轻按住他的嘴唇。下面这句话的口型,严柯看懂了。 “让我说完。” 明明脸蛋通红,眼神却很坚定。你到底在说什么? 严柯突然感到抱歉。小鹿好像在说很重要的话,但他却什么都听不见。严柯只好盯着他的嘴唇,试图从他的口型中猜测那些话的内容。 但是好难,根本看不懂。原来人说话的时候口型变化这么快的吗? 只有一个词……那大概是一个词吧,反覆出现了好几次,严柯勉强辨认出来。 xi、wan? 洗碗?膝弯?西湾? 严柯困惑地看着他。小鹿终于说完了,有些紧张似的抿了抿嘴唇。他的嘴唇真好看,红润润的,就像涂了唇膏一样。 从表情来看,他有点忐忑。是不是……在等待什么? 严柯感到非常惭愧,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小鹿。 此时小鹿仿佛下定决心,忽然撑起身子,好像是想站起来。没想到蹲久了失去重心,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严柯一愣,小鹿已经羞得满脸通红,手忙脚乱地想爬起来。严柯下意识地要伸手拉他,却发现小鹿一直握着他的手,不曾松开。 两人的视线同时落在彼此紧握的手上。严柯突然觉得有些不自在,想缩回手,小鹿却顺势凑上来。严柯只觉唇上一暖,视线被挡住了。 ……? 太近了,什么都看不清。但嘴唇上温暖柔软的触感,明确地证实了—— 小鹿在吻他。 严柯忽然明白了,他刚才说的,不是xi wan。 是喜欢。 直到小鹿缩回身子,怯怯地看着他,严柯才反应过来。 ——他吻了我、他对我说了很多遍“喜欢”。 他是在告白。 他喜欢我。 可是…… 严柯只觉鼻子一酸,压抑许久的情绪像山洪一样爆发出来。 可是我有哪里值得喜欢?明明没有任何优点,任性自私绝望悲观。现在甚至还聋掉了,已经一点用都没有了……我是一片沼泽,湿冷泥泞,只会拖着你往下沉。你为什么要喜欢我? 是同情吗? 我不需要啊!总有一天你会厌倦,会后悔,会发现自己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是多么愚蠢的事……我不要你同情我,我会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你,我会用负面情绪感染你,让你喘不过气,直到你讨厌我……如果只是同情,不要对我说喜欢,我会忍不住依赖你,我会离不开你—— 可是你最终会离开我的。你最后一定会讨厌我的。因为—— 因为我很糟糕。很差劲。 没有人会喜欢我。我是个垃圾啊。 眼泪不断地流下来。严柯捂住脸,失控地哭泣。他听不见声音,因此不知道自己哭得多么声嘶力竭。 凌鹿看着他痛哭的模样,顿时慌了神。 糟了糟了糟了!他怎么哭了?怎么……只是亲了他一下,怎么会哭得这么伤心?完蛋了!他一定讨厌死我了! 凌鹿想给他擦擦眼泪,但严柯死死捂着脸,凌鹿不敢碰他。凌鹿不知所措地坐在地上,简直想穿越回去打死自己。早知道他这么抗拒,把感情烂在肚子里都不该跟他告白!更不应该亲他!现在该怎么办?他哭得好可怜…… 凌鹿心疼得要命,也后悔得要命。早知道就不那么冲动,就算余程—— 就算余程轻飘飘地说出“他只是欠操了”这种话,我也不应该愤怒? 不。不可能的。 凌鹿很肯定,就算时光倒退,再让他选择一次,他还是会冲进来,抢在余程之前,向严柯告白。 第91页 他不捨得严柯被那种人糟蹋。他想要保护严柯,他恨不得把自己最好的全部给严柯,他怎么捨得严柯……被余程那种人渣糟蹋? 所以,如果时光能够倒退,我不应该说我喜欢你。 应该说,我爱你。 不要拒绝我好不好?否则我会很难过,我可能会忍不住哭出来的。 凌鹿跪坐在地上,仰头看着严柯。严柯的眼泪落到他手背上,热热的,让他心慌意乱,又心如刀绞。 怎样才能让他接受我? 凌鹿忽然灵机一动,想起了张行端的话。 严柯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忽然下面一凉,裤子拉链被拉开了。严柯呆呆地低下头,视线被泪水模煳,他什么都看不清。当他揉揉眼睛终于能看东西时,惊讶地发现—— 小鹿居然把他内裤都扯下来了。 严柯惊呆了。 “你干嘛!”他慌乱地想推开小鹿,小鹿却摁住了他的双手。紧接着 【】 boooooooooooom! 严柯脑子炸了。 他在干嘛?什么意思?干嘛在这种时候给我【】—— 神经病啊! 【】 难道小鹿只是想上他? 不,不可能。他很清楚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憔悴的脸,干瘦的身体,对谁来说都不可能有性吸引力。何况小鹿这样的美少年,只要他开口,谁能拒绝他?他何必费尽心思来上我这种人? 严柯非常困惑。 【】 与此同时小鹿微微抬起头,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严柯的反应。 讨好地。虔诚地。 充满爱意地。 严柯的心跳忽然就漏了一拍。在那短暂的心脏停搏里,他强烈地感觉到—— 他爱我。 这种感觉很神奇。严柯第一次知道,原来眼睛真的会说话。小鹿用眼睛在说: 我爱你。不要拒绝我。和我在一起好不好? …… 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呢?即便我如此丑陋,阴郁,一无是处,你为什么能这么温柔,这么深情地看着我? …… 我这样的人,为什么会被你爱上呢? 你怎么就瞎了呢? 严柯的心忽然变得柔软,像是死木重新长出了嫩枝,终于能够再次感受阳光的温暖,感受生命的美好。 感受到爱。 真好。谢谢你。 虽然不知道你看上了我什么,但是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你愿意接受我,拯救我。 即便我是这么糟糕的人,你也愿意爱我。 谢谢你。 心动了,身体也很快起了反应。严柯非常非常不好意思地,硬了。 ……话说回来,你是从哪里学会的这个?说好的处男呢? 严柯忍不住地扬起嘴角,然后擦擦眼泪,伸出手,想把他拉起来。 没想到小鹿却怎么都不松口,反而更加卖力。严柯浑身发软,险些把持不住,好不容易才咽了咽口水,勉强镇定道: “小鹿,起来。我想亲你。” 【】 严柯被这画面刺激到了,有些恍惚地把他拉起来。然后闭上眼睛,羞涩地、慢慢地靠近他。 凌鹿望着索吻的严柯,心都要融化了。 忽然,他瞥见门口,余程正错愕地看着他。 凌鹿和余程对视一眼,很快收回视线,然后把严柯推倒在床上,与他缠绵拥吻。 “……” 这是挑衅。 余程顿时失去理智,想冲上去把凌鹿拉开。但他一步还没跨出,手臂就被人拉住。他皱眉回头,发现是张行端。他毫不犹豫地挥出一拳,没想到立刻被接住了。张行端甚至反手钳住他,令他动弹不得。 他想吼叫,却被捂住嘴。身后那个常年运动的人有着一身充满爆发力的肌肉,他根本无法反抗。直到凌鹿房间的门打开,他被重重扔到床上。那个人从后面压上来,在他耳边笑道:“别打扰人家。” 余程怒极,试图肘击他。张行端再次轻松躲开,抓着他的肘弯用力往下一按。他只听到咔啦一声,肩膀脱臼。剧痛立刻传来,他被死死压进床铺里,眼前发黑。尽管如此还是拼命挣扎着,想找机会反击。可惜没有一次成功。 当视力终于恢復,他感到手腕一凉,张行端用皮带缚住了他的双手。皮带收得太紧,以至于皮肤上火辣辣地疼。他的整条右臂已经无法动弹,左手也遭到捆绑,至此已经被剥夺所有反抗能力。 张行端直起身来,直接跪到余程两个膝弯上。床上只垫了薄薄一层棉花毯,巨大的重量将膝盖骨直接压到床板上,余程痛得咬破嘴唇。他自知无法逃脱,反而不再挣扎。只是痛得发抖。 张行端像是这才注意到他的痛苦,膝弯上的重量稍稍减轻,但还是紧压着他。余程从剧痛中缓过来,大口喘息着,惊讶地发觉自己眼角已经溢出泪来。 “弄疼你了?”张行端笑着吻去他的眼泪。 脱臼的右臂痛得厉害,余程勉强忍耐着,咬牙道:“你要什么?” “不是说了吗,不想你打扰人家。”张行端笑嘻嘻地趴到他背上,听到他因胸腔压迫而愈发艰难的唿吸,忍不住吻了吻他的耳垂,愉快地微笑道,“你以前不是打架很厉害么?我还以为打不过你。看来你这些年确实挺老实,很久没动过手了吧?” 余程不答。张行端压在他身上,他已经快要窒息。濒死感剧烈,眼前再次开始发黑,但他不想求饶,他心中的怒火尚未平息。何况他也很肯定,张行端捨不得弄死他。 果然,在他快要断气之时,张行端啧了一声,撑起身子。 余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肺部太过用力,以至于喉咙里都发出了哮鸣。他很快呛咳起来,动作牵扯到右臂,脱臼的地方又传来剧痛。诸多痛苦,令余程紧紧皱起眉,脸上尽是极力忍耐的神情。 “小可怜。”张行端笑嘻嘻的,正想继续调戏他,隔壁忽然传来叫chuang声。 严柯的声音。 余程脸色一变,张行端哈哈笑道:“这房子隔音也太差了。不好意思,我的错。不过没想到小鹿这么勐啊,操得严柯都爽翻了吧。” 余程咬住嘴唇,唇上流下血来。 隔壁的严柯啊啊乱叫着,甚至隐约能听到床板吱呀声。张行端看他都快气出心梗了,便微笑地拭去他唇上鲜血,安慰似的道:“别管严柯了,你这儿还得被c呢。” 【】 在此期间,严柯的叫声一直没有停过。张行端听得身心愉悦,啪地在余程屁股上拍了一记,笑问:“你怎么不叫?” 余程忽然睁开眼,异常平静地反问:“你上他的时候,他也这么叫么?” 张行端一愣,哈哈笑道:“不,平常没有这么大声。”然后俯下身去,亲昵地吻他的耳垂,“原来你早知道啦。” 余程扯扯嘴角,算是笑了。然后配合起他的动作,说:“以后玩qj,别那么用力。” 【】 第92页 那脆弱而yd的模样非常性感,张行端搂着他,柔声说了句:“我真是爱死你了。” 第59章 余程离开公寓的时候已经没法走路,右肩还脱着臼。张行端把他丢到中医院门口就走了。余程自己一步一步挪到急诊骨科, 撩起裤子一看, 双膝已经肿得发紫。同事都很好奇他是怎么伤成这样,余程只说是摔的。 另一边, 年轻冲动的两个人也干了个天昏地暗。严柯叫得嗓子都哑了, 到最后几乎什么都射不出来,枕着小鹿的手臂就昏睡过去。凌鹿倒是兴奋得睡不着, 甜蜜的念头层出不迭,连他们退休以后去哪里养老都考虑好了。 翌日,生物钟使严柯醒来, 天都还刚蒙蒙亮。他看看时间还早, 本想继续睡。一回头看到小鹿的睡颜, 突然想起了昨晚的荒唐。 ……好累啊。要死了。 严柯忍不住想笑。他伸出手, 轻轻戳了戳小鹿的脸蛋。软软嫩嫩的, 手感非常棒。 一笑就睡不着了。严柯望向窗外, 这个时候小区里非常安静,没有人声,就连鸟叫都…… 等等, 不对,不是没有鸟叫,是我听不见。 严柯这才想起自己聋了的事。他直到此时才开始认真考虑:怎么办? 今天星期一,班是肯定没法上了,得请假。去哪里看病呢?耳鼻喉还是先去找西医吧。有没有熟人在西医院?……车也不能开了。耳朵又听不到,打车会有困难吗? 此时, 小鹿好像有些醒了,迷迷煳煳地看到他,突然吓得跳起来。严柯一愣,小鹿眨巴着眼睛,想了一小会儿,这才抓抓头髮傻笑起来。 然后bb地说了句什么。 完全听不见…… 严柯下意识地拿过手机,想让他把说的话打下来。突然又想到一个问题。 可以让小鹿陪他去看病……吧? 恋人之间……是可以这样的吧? 严柯露出犹豫的神情。凌鹿看到他欲言又止,忽然就慌了。 难道他后悔了?毕竟昨天……我是乘人之危。他今天会不会清醒了冷静了就…… “严、严老师……”凌鹿感到非常不安。他正要开口,严柯忽然嘆了口气。这下,凌鹿的心立刻沉到了谷底。 凌鹿还没来得及开始伤心,严柯突然打了几个字,然后把手机递出来。凌鹿愣愣地接过,看到那上面写着: “小鹿,我耳朵听不见了。你可以陪我去医院吗?” 凌鹿大惊失色:“什么!你听不见了?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严柯无奈地看着他。凌鹿这才意识到自己有点蠢,赶紧在手机上敲字。严柯看了,回復道:“夜班那天就开始了。” 他是周四夜班,今天星期一……五天了?! 凌鹿立马跳起来,满房间地去捡昨天随手乱扔的衣服。严柯歪了歪脑袋,露出困惑的眼神。凌鹿把两套衣服收集齐,匆忙在他手机上输入道:“赶紧去看病!”说着就把手机和衣服都塞进严柯手里。自己也开始慌慌张张地穿衣服。 严柯看着他着急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凌鹿匆匆忙忙地拉着他跑到小区门口,还不忘给他买个鸡蛋饼当早餐。计程车后座上,凌鹿思前想后,掏出手机。 “我怕你走丢,等会儿到了医院我想牵着你,可以吗?” 可以啊。 严柯点点头。凌鹿朝他笑笑,握住他的手。 的哥似乎注意到了这里,从后视镜朝他们瞟了一眼。凌鹿愣了愣,下意识地用力握紧严柯的手。严柯诧异地回过头来,却收到他另一条信息。 “如果你还没有做好准备,就假装盲人摸着走路吧>.<” 准备?什么准备? 严柯不解地眨眨眼,凌鹿低下头,默默输入:“世俗的目光。” 严柯回復道:“我可是上过微博头条的知名基佬,区区路人我不在乎。倒是你。” 小鹿嘿嘿笑着,一点一点地挪过来,然后正当光明地搂住严柯。严柯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低头笑起来。 的哥默默扭过头。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哎呀简直没眼看了! 来到医院才发现忘了带病历本。小鹿跟严柯手拉着手在窗口排队。凌鹿的相貌本就引人注目,严柯虽然面带病容,但五官底子摆在那里,和凌鹿站在一起也算般配。 何况他们还牵着手,这赤。裸。裸的明示。 路人:“???” 某些妹子:“!!!” 买到本子以后要在封面上写名字。小鹿习惯性地想从左侧胸口掏笔,摸了好几下才发现自己穿的不是白大褂。 两人对视一笑,严柯指指边上的窗口,那里有公用的原子笔。但是一个手写字不太方便,小鹿想了想,把严柯的手揣进口袋。 “???”严柯歪歪脑袋。 路人&某些妹子:“!!!” 小鹿写完了,把严柯的手拿出来,高高兴兴地牵起他走了。 路人:“!!!” 某些妹子:“嗷呜!!!” 耳鼻喉门诊不忙,只排了一会儿就看上病了。严柯掏出手机,把早就写好的现病史给医生看。医生一见到“双侧突发耳聋伴耳鸣五天”这种标准主诉就知道是同行,态度也立刻变得亲近放松。 经过一番检查,确诊了感音性耳聋。听力损失很严重,而且是双侧耳聋。目前还暂时找不到病因,只能先打针吃药治疗看看,待后续检查完善后调整治疗方案。 小鹿很着急,拉着医生问了一大堆。严柯也不知道两人说了什么,估计不太乐观,小鹿的表情越来越凝重。 回去的路上,两人依旧互发消息。 严柯:“他说什么了?” 凌鹿:“他说你这种属于特发性耳聋,很难确定病因,而且预后也不好。听力有可能没法完全恢復……” 严柯:“嗯。” 凌鹿放下手机,握住他的手,难过地看着他。 严柯笑笑:“没事,正好转行。” 凌鹿突然乐了:“转行卖蛋挞吗?” 严柯想了想:“好啊。” 凌鹿本来以为他只是说说,没想到严柯紧接着就问周末能不能陪他回家,去跟父亲谈辞职的事。 辞职?! 好吧,也对。其实凌鹿早就觉得,当医生压力这么大,这份工作不适合他。辞职去卖甜点也不错啊,甜品店这个词,听起来就让人觉得幸福,对他的病情也会有好处吧? 唯一的问题是,怎么让严伯伯同意?他们家毕竟n代行医…… 一想到要跟严励谈判,凌鹿简直紧张死了。 他想起上次学术会议时严励的冷漠态度,心里立马就怂了。但是不能怂!这么大的事,严柯心里一定也很忐忑。他作为男朋友,应该陪着他,支持他,万一严伯伯生气了要揍人他还能扛起他逃跑…… 凌鹿脑补着他们在前面跑、严励抄着棍子在后面追的画面,忍不住笑出声。 第93页 严柯:“???” 于是日子就定了,这周六。 严柯跟父亲约好时间,突如其来一阵心慌。他感觉自己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一时却又想不起来。直到回了公寓,看到床,他才勐然惊醒。 小师叔他们……昨天是什么时候走的? 他们……听见了吗? 一想到余程,严柯就开始心虚。他和小鹿在一起了,那师叔呢?小师叔对他的态度至今都暧昧不清,可他毕竟暗恋了小师叔那么多年。如果这段感情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结束,他总觉得是种背叛。 不是背叛小师叔,而是背叛了自己多年等待的梦想。 说实话,他接受小鹿的告白是有冲动的成分。他甚至怀疑,如果在那种情境下跟他告白的是张行端,他会不会也点头答应? 他是不是仅仅想要被爱,想要被认可……是不是其实谁都可以?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小鹿…… 一念至此,严柯忽然心口一疼。 他活了这二十几年,已经把父母师友都辜负尽了。他不想再辜负小鹿。小鹿对他的感情那么真诚纯粹,他想要珍惜。 相比之下,曾经的憧憬与梦想…… 就让他过去吧。 与此同时,小房间里,凌鹿看着乱糟糟的床铺,也开始思考同一个问题。 余程和张行端昨天什么时候走的? 他们走之前……干嘛了? 他们在我房间!我床上!干嘛了! 凌鹿恨不得把整张床拆了扔高压灭菌锅里消个毒,但一想到这张床上可能发生过的事,他就糟心得连碰都不想碰。 这两个王八蛋!能不能有点素质!干完了好歹收拾一下啊! ……不对。要是他们真收拾了,自己一无所知,晚上直接往上一睡…… 凌鹿噁心得一个哆嗦,气得直跺脚。他特别想跑到隔壁去跟严柯哭诉指责这俩王八蛋,但是转念一想,这叫什么事儿啊!余程和张行端在我床上啪啪啪了简直太噁心了所以我……嗯? 凌鹿灵光一闪,仔细检查一番确认床上没有什么糟心的残留物之后,迅速地把被套拆了,床单卷了,一起扔进洗衣机。然后酝酿一下情绪,哭丧着脸跑去找严柯。 “完了完了,我把铺盖洗了才想起来没有替换的,今晚要睡木板了qaq” 严柯安慰道:“没关系,等会儿去楼下超市买一套。” 啊?啥? 凌鹿一愣,突然意识到土豪的思维方式跟他是不一样的!土豪缺东西才不会找人借,人家直接买套新的啊! 凌鹿纠结半天,委婉而憋屈地问:“咱们能不能勤俭简约一点?” “???” ……算了,还是不要装了。 凌鹿哒哒哒地敲了几个字,然后红着脸,举起手机。 “我想和你一起睡。” 严柯立刻露出惊讶神色,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然后颇为尴尬地道:“还是歇两天吧?……腰酸。” 歇两天?腰酸? 凌鹿反应过来,瞬间羞得抬不起头:“我不是那个意思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