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梦春秋》 第1页 遗梦春秋 作者:九锡少女 【文案】 春秋虐恋。齐襄公、文姜、鲁桓公之间的感情纠葛。 本文是作者五年前的作品,有些地方可能有待考据,欢迎小伙伴们前来diss,谢谢包涵!(现已更完) 内容标籤: 宫廷侯爵 虐恋情深 阴差阳错 搜索关键字:主角:姜瑶光,姜诸儿,姬允 ┃ 配角:姜宜、齐僖公、打酱油之姜小白 ┃ 其它:虐恋,狗血,开心就好 ================== 世间难得倾城色 第一章:世间难得倾城色 春秋。 深冬,齐都临淄。 昨夜刚下过一场大雪,天地间皆是一片茫茫。此刻天方破晓,宫门却反常地大开着,一个小黑点由远而近地缓缓驶来,却是一辆小巧的马车。 马车驶到宫门口被侍卫拦住,由一只纤细的手掀起精緻的帘子递了一个腰牌出来,侍卫接过看了一眼,呈还之后,后退几步,恭敬地跪在地上。 车夫扬了扬鞭,准备启程行驶,背后却突然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叫唤道:“公主留步!公主留步!” 晨曦在此时终于挣脱出云层的束缚,温暖的阳光照耀下来,自宫内赶出来的那行人在片刻间已然到了马车跟前。打头的是一名身穿狐裘的男孩,不过十二三岁的模样,却骑着匹高头骏马,动作十分娴熟,他身后跟着一众侍从,皆是二十岁左右的精壮男子,想必方才的叫唤便是出自其中一人之口。 一名侍从小跑至男孩骑着的马旁,男孩踩着他的身体利落地翻身下马,走到马车旁看着仍然禁闭的门帘唤道:“瑶光。” 门帘微动,却没有打开,半晌车内一个稚嫩的女音隐约哭泣道:“哥哥,你走吧,瑶光虽然很想见你,可是见了你想必又是要痛哭一场的。” 男孩固执道:“瑶光,瑶光,让我再看你一眼好不好?母亲殁了,你也走了,以后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哥哥……”车内哭音愈浓,“长痛不如短痛,瑶光在会行宫想念你的。哥哥,你也一定要记得我……总有一天,总有一天瑶光会回来,你……等我。”语罢,她哽咽着吩咐,“我们启程……” 扬鞭打马,马车行驶起来。男孩红着眼追逐着马车,却只能看着马车行驶得越来越快,渐渐地远离开他,他在雪地里抽泣,凛冽的寒风吹在他的面颊像刀子在割,他对着马车远去的影子,大声哭喊:“瑶光!我姜诸儿在此立誓,一定拼尽全力让你回宫!不达此誓,誓不为人!” 我姜诸儿在此立誓,一定拼尽全力让你回宫!不达此誓,誓不为人! “诸儿哥哥……”姜瑶光喃喃叫唤着从睡梦中惊醒,轻拭额间的细汗,她恍惚回神。伸手撩了撩窗上的绣帘,但见马车外天光正好,约莫是卯时光景。清了清嗓子,她向车外问道,“小满,我们离临淄还有多远?” 一只纤长的手将门帘掀起一条缝,一个模样周正约莫三十上下的女子略略臻首回应:“公主,我们离临淄已经不远,若是一直赶路,想必未时之后就可以到达。” 姜瑶光颔首一点,白皙漂亮的手指轻轻一摆,“嗯,我知道了,小满你告诉车夫,要再快一些。” 小满领命,放下门帘,周围的光线又暗了下来,车内安静,外面马儿奔跑的声音和车夫扬鞭打马的唿和声清晰可听。姜瑶光慢慢唿了一口气,感觉到自己的心有力地稍快地跳动着。 四年了,她离开临淄已经四年了。这四年间,她还是经常会梦见当年与姜诸儿分别的场面。当初的誓言仍然歷歷在目,而今次她终于要回到齐宫,她归心似箭。 她的君父是齐公姜禄,她是排行第二的公主,母亲是当年宠冠齐宫的姬妾,只是却在她三岁之时便殁了。自她有记忆以来一直是由之前的君夫人抚养,和世子姜诸儿一起长大。姜诸儿大她两岁,因是世子,所以为人傲慢,唯独只对她另眼相看,在众兄妹间对她最为亲密。他们一起生活了八年,那是她最快乐的八年,有君夫人宠,有世子哥哥疼,还有君父偶尔的关爱。 大抵人是不能过得太幸福的。在她十一岁那年,身体孱弱的君夫人终于在大雪纷飞的冬至病死。丧期未过,她的君父却突然下令要她迁至齐国边界的别宫居住。她不明白君父为什么要让她搬去荒废的别宫,她只记得她求君父收回命令的时候,那个当年为她取名为北斗七星之一的瑶光,说她是齐国最明亮的星,要她永远高高在上的君父冷着脸让她早日启程。她是伤心的,背着诸儿哥哥哭了一整夜,所以当诸儿哥哥为她送行的时候,她选择了避而不见。她怕,她怕被哥哥看见她哭肿的双眼,她怕这世界上最后一个疼爱她的亲人徒增伤心。 瑶光沉浸在回忆里,幽幽嘆出一口气。车外的马儿突然一声嘶鸣,马车一阵晃动,待瑶光扶着窗稳住身体时,感觉马车停了下来。皱了眉,她正要问话,却听车外一个清亮爽朗的男音笑道:“美貌绝世的齐国公主,请赏脸一见。” 瑶光闻言,眉头皱得愈发厉害了,正待发作,却忽觉这男音似有些耳熟,她惊讶之余,不由掀帘而起。只见外头天光明亮,骑着高头骏马的玄色锦衣男子,面貌间隐有熟悉,眉长入鬓,双眼狭长而眼尾略上挑,颇有几分凌厉之势。此刻男子带着几分笑意,眸中正似有美丽的光华浅浅流动。 瑶光喜极:“诸儿哥哥,你怎么来了!”语罢,已掀帘而出。她今日穿了一袭简单的碧色衣裙,且方才因在小憩所以连青丝也未曾梳理,清风柔和,墨一般的青丝飞扬,而她在风中笑得明艷,竟让人有春日焯燃的错觉。 姜诸儿的笑容带着宠溺:“我当然是特地来接你这颗齐国最明亮的星星。”说完,他仔细看了看瑶光,点头笑道,“一别经年,瑶光风姿渐胜,如今已是世间难得倾城色。” 瑶光假意嗔睨,理过耳边细发,玩笑道:“一别四年,诸儿哥哥俊秀更加,如今已是伊人倾慕的玉面郎。” 姜诸儿朗声而笑,牵了牵缰绳,马儿带动他上前几步停在马车前,他伸手过去对瑶光说道:“不知倾城色可愿与我这玉面郎共乘此驹先回齐都?” “不胜荣幸。”瑶光说着将手交给姜诸儿,一个借力,坐到他身前。姜诸儿见她头顶青丝微乱,便顺手为她理过,又对她柔声道,“立秋将至,这几日风沙有些大,你不妨戴一顶斗笠,也省得被风沙迷了眼。” “也好。”瑶光笑嘻嘻地应了,吩咐小满在行李里找出一顶斗笠戴上,姜诸儿细心帮她理好后,抖了抖缰绳,对小满淡声道,“我把公主先带走了,你们回宫收拾妥当之后,就到我殿里接公主回去。” 小满恭敬俯首应道:“诺,谨遵世子言。” 第2页 姜诸儿点了点头,扯了缰绳掉转马头,一扬鞭,马儿嘶鸣奔跑起来。 瑶光掀了面前遮挡的白纱,迎面疾风扑在她面上,却让她觉得格外亲切。她仰起头,眯着眼,似在享受风儿的洗礼。 耳畔的风里听见姜诸儿对她低声笑说:“好端端的掀了白纱做什么?我看你这斗笠是无用了。” 瑶光嘴角含笑,仍是眯着双眼,阳光和煦地照在她如玉的面庞。“边界的别宫从来没有这般柔和的阳光,也没有这样亲切的风。哥哥你且闻一闻,风里还带有青草的香气。” 诸儿闻言,扯缰绳的手不由顿了一顿,两只手臂下意识地离她近了一些,似要将她圈在怀中。他低声疼惜道:“瑶光,你受苦了……” 瑶光干脆摘了斗笠靠在他怀里,闭了闭眼,却是笑着摇了摇头,看着诸儿流畅的下颌线条,轻声道:“诸儿哥哥,这四年里,你变了好多。方才你吩咐小满的时候,冷漠的脸,都让我差点认不出那是我曾经易喜易怒的诸儿哥哥了……” 诸儿嘆了口气,认真而缓慢地说:“冷漠都是给别人看的,你是我最疼爱的妹妹,我的易喜易怒只让你看见。” “哥哥……”瑶光望着他有些感动,一别四年,他们之间的感情却一点都没有淡,他仍是那个宠爱她的世子哥哥。吸了吸鼻子,她松开抓着马鞍的手,环住诸儿,带起笑颜换了个话题:“这四年里齐宫变化大么?” 姜诸儿又是一顿,默了片刻才道:“君父病了。” “严重?”瑶光手上不由一紧。 “前些时日来势汹汹,最近寻到了一位名医,已经有些好转。” 瑶光似明白了什么,抓紧的手不肯放松,语气有些冷淡:“所以,前些时日他终于肯召我回宫?” 诸儿宽慰地抚摸了一下她如瀑的青丝,没作回答,只是说:“你被送去别宫将养的事情,我已经查清楚了。” 瑶光闻言,抬头看他。 姜诸儿在她耳畔低声说:“青夫人,也就是现在的君夫人。是她贿赂巫师,在母亲的灵堂前卜出一个不利于你的卦象,说你在齐宫会使齐宫之主蒙受灾难。” 瑶光颦眉,沉思半刻,斟酌道:“我离宫之前,在齐宫的马房遇见曾经在母亲身边服侍的嬷姆,她悄悄告诉我说母亲死得蹊跷。我和青夫人无怨无仇,即使我比她生养的长公主姜宜受宠一些,她也不至如此害我……” 诸儿听她如此一说,眼中闪过一丝寒芒,他安慰地拍了她的肩,沉声道:“你不必担心,此事我定会查清,那时,绝不放过她。” 郑国世子诚相邀 第二章:郑国世子诚相邀 秋至将至,齐都临淄的天气在闷热中偶尔也会有一阵凉风袭来。绕城河流水涓涓,岸旁的杨树繁茂到极致便有了一种萎靡的美。 瑶光和姜诸儿自进入临淄之后就放缓了速度,一路沿着绕城河往临淄中心的齐宫走。在瑶光未离宫之前,姜诸儿时常带她出宫游玩,所以临淄的一景一物她也是熟悉非常。这四年间临淄的变化并不大,屋宇鳞次栉比,行人往来不绝,依然一派繁华。 两人一路欢笑相谈,走到临淄最负盛名的酒楼前,姜诸儿笑着指了指说:“还记得你最喜欢的桂花莲子酥吗?” “醉方浓”三个大字飘逸地刻在竹匾上,用特殊制过的硃砂仔细描了,看起来醒目又大气。瑶光微微撩了撩斗笠坠下的白纱,对着姜诸儿笑颜道:“当然是记得,整个临淄城里就属这家做得最好吃了。”言罢,她眨了眨眼,一双黑眸亮晶晶地看着姜诸儿,“哥哥你既然提起,不如我们在此用膳之后再回宫,可好?” 诸儿隔着白纱在她鼻尖宠溺地一点:“还和当年一样是馋猫。” 瑶光不作回答只微眯着眼掩嘴而笑。诸儿翻身下马,又将瑶光牵下来。早有站在一旁迎客的小二殷勤过来,交涉几句后,便将客人的马牵去安置。 两人说着话儿刚走进酒楼,跑堂还未来得及迎上,却先有一名穿着诸色布帛的少年上前来拜:“奴下拜见齐世子。” “小莫?”姜诸儿脚步一顿,举目在酒楼内看了一圈,又指了指楼上,含笑说,“既你在此,那你们家主人想必是在楼上?” 小莫闻言,半抬起头谄媚笑着:“世子聪颖。我家主人在窗上看见世子走进来,便让奴下前来接迎。” 姜诸儿点了点头,含着笑对身旁的瑶光道:“楼上那位是我的好友,他既相邀,我们不妨上去一趟?” 话已至此,瑶光只好知礼应道:“但凭哥哥。” 不过片刻,小莫已将两人带至楼上一间厢房。一缕清淡的香味飘至鼻尖,只见房内摆设精緻,一鼎青铜香炉正有幽幽白烟升起。木桌摆在靠窗的位置,上面已布好菜餚,一名戴高冠穿绣有蓝色祥纹白袍的男子临窗而坐。见他们进来,白袍男子便站起身,一双犹如夜星的眼睛含着笑意,他拱手唤道:“诸儿公子。” 姜诸儿亦是拱手,客气笑道:“姬忽公子。” 言谈间,小莫已经恭敬退下。姜诸儿对瑶光柔声说:“这位是郑国世子姬忽,近日在临淄游玩,与为兄交情不浅,是自己人,不必拘谨。”言罢,又向姬忽道,“这是我齐国的二公主,瑶光,是我最疼爱的妹妹。” 姬忽向瑶光拱手道:“见过公主。” 瑶光随意行了半礼:“世子多礼。” 姬忽点点头,笑说:“两位请别拘礼,快请入座才是。” 姜诸儿颔首一笑,走了两步,又看了看瑶光,不禁摇头笑道:“你这丫头,可是忘了还戴着斗笠?哪有人带着斗笠用膳的?” 瑶光伸手摸了摸头上的斗笠,眨了眨眼,倒也不着急,只拉着诸儿的衣袖含笑道:“既是哥哥发现的,那就烦请哥哥‘高抬贵手’帮瑶光摘掉罢。” 诸儿无奈,伸手替她摘掉斗笠。斗笠下的她容颜明艷,笑似繁茂春深,竟是煜煜生辉。诸儿在她鼻尖一点,玩笑说:“你呀,高抬贵手哪是你这般用的?” 瑶光仰脸微笑:“哥哥既是贵人,摘斗笠时正好抬手,可不正是高抬贵手么?”语罢,她转身过去,却瞧见郑国世子看着她,神情痴迷,模样呆傻,委实可爱。她不由噗嗤一笑,凑到诸儿耳旁低声道,“这郑国世子怎地这般呆傻?” 诸儿嗔怪地瞪了她一眼,上前唤道:“姬忽公子?” 姬忽闻言,回神过来,脸上不由起了一团红晕,连声抱歉道:“在下失礼,在下失礼……”他的目光再次扫过瑶光,脸却似乎更红了,只垂着眸子嗫嚅说,“二位快请坐……” 两人入座,姜诸儿自斟了一杯酒,又为瑶光斟了一杯,向姬忽说:“今日既然姬忽公子做东,我与妹妹自当以酒作谢。” 第3页 瑶光见诸儿举杯,便跟着轻举青铜杯,莞尔敬道:“多谢公子盛情相待。” 姬忽忙举杯应道:“公主客气。”又向姜诸儿道,“诸儿公子客气。今日能与二位相逢在此,乃是平生快事,忽当饮尽此杯,以谢相逢。” 诸儿朗声而笑:“公子豪爽,我们兄妹自当奉陪。”言罢,三人共饮。 姬忽一饮而尽,待放下酒杯之时,视线望向瑶光,目光如水,问道:“公主芳名瑶光,可是北斗星辰之七的瑶光?” 瑶光颔首微笑:“正是此二字。” 姬忽不禁举杯贊道:“公主高贵正如星辰,公主容色更胜七星瑶光炫目,乃是世间难得。” 诸儿听他一言,抚掌而笑:“姬忽公子说得没错,我这妹妹正是齐宫最明亮的星辰!”说完,见瑶光嗔了他一眼,不由眉欢眼笑凑地过去,“眼下可不止我一人说你容色倾城,可见我瑶光妹妹确然是国色天香。” 瑶光佯怒,斟了一杯酒给诸儿,又摇了摇手中酒壶,道:“不过方喝了一杯水酒,就要借着酒兴来取笑与我?眼下,哥哥是要自罚,还是要瑶光亲自动手。” 姜诸儿笑容更甚,对姬忽无奈道:“你可瞧见了?我这妹妹却是个心狠的,不过调笑一句,她竟要灌我一壶!”语罢,他自接了瑶光斟满的一杯酒,低眉道,“妹妹既要罚我,我甘愿自罚便是,该当自饮三杯!” 自姜诸儿自罚三杯后,席间氛围活络。三人言谈甚欢,待到用完膳食,已是未时上下。二人道谢请辞,一路下了酒楼,在酒楼门外等着小二牵马过来。 姜诸儿斟酌片刻,方对瑶光道:“我见姬忽似是对你有意。” 瑶光颦眉,隔着坠下的白纱低声道:“哥哥休要胡说,姬忽公子与我不过一面之缘。” 诸儿想了想,注视着瑶光白纱后的脸蛋,肯定地说:“若非我感觉有误,姬忽定是对你有了心思。他来齐都共有三月,也常去齐宫到访,姜宜对他几番殷勤,他也从来都是以礼相待,可是今日他初见你,竟失仪了……” 长公主姜宜,与姜诸儿同岁,正是现在的君夫人所生养的孩子。她不在的这四年间,姜宜名声渐响,如今诸国皆知齐国长公主容颜秀美,明眸善睐。瑶光听此一言,不禁秀眉深皱。诸儿嘆了一口气,在旁为她谋算道:“郑国虽是小国,但胜在里齐国不远,且郑世子为人磊落,又是一表人才……瑶光你离及笄之日并非遥远,聪明如你,当知此中真意。” 瑶光默认,咬着唇不作回答。她当然明白,她到了及笄之日就意味着她即将远嫁。如今连年战乱,身为公主,远嫁和亲的命运自然无法逃避。若是君夫人还在,她尚得君父喜爱之时,能求得一个近些的所在,或是嫁给本国贵族也不是不能。可是现在……四年已过,人走茶凉,君父偏生又听信谗言…… 在瑶光出神之际,小二已经将马牵来,她和诸儿先后上马。欲启行之时,忽然吹来一阵大风,风儿吹开瑶光眼前的白纱,直拂到她面上,她微微闭目,反手遮挡。待到风儿停歇,她才将手放下,却轻声打了个喷嚏。 姜诸儿关切道:“可是今日吹风太久受凉了?” 瑶光吸了吸鼻子,侧首一笑:“没事。” 诸儿点点头:“没事就好。”一面说,一面帮她理好斗笠,这才驾马而去。 午后的太阳至云层中穿梭而出,明晃晃的阳光瞬间铺散下来,刺痛双目,人群也似乎在一剎那变得喧闹起来。瑶光和姜诸儿远去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人海,停在茂盛杨树下造价不菲、做工精良的马车上门帘微动,一双深邃犀利的眼隐在帘后仍望着兄妹二人消失的方向。半晌,终于放下门帘,低沉又威严地声音在马车内响起:“那马上的女子是谁?” 坐在帘前服侍的奴僕闻言,低首恭敬回道:“奴下猜测应是齐国长公主。” 车内之人并未说话,奴僕斟酌一下,小心翼翼又道:“那驾马之人乃是齐国世子,齐国世子如今尚未婚配,而那女子容颜绝丽,举手投足之间高贵非凡,必不会是姬妾。齐宫之中长公主容颜娇艷,早已久负盛名。刚才奴下见世子待她亲近却并不逾礼,故而推断她应是长公主。” 车内默了半刻,仍是低沉道:“如此,便打听一下长公主的名讳。” “诺。”奴僕俯首恭谨应了。 月出皎兮佼人僚 第三章:月出皎兮佼人僚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瑶光一手支颐,随手地翻了翻桌上郑国世子派人送来的竹简。还未念完,她已轻笑出声,对跪坐在她身旁服侍的小满有些无奈道,“这姬忽居然送我一首陈风小诗……”语罢,她将竹简放到一边,这才慢慢站起身去挑了挑窗口垂下的绣帘。窗外仍旧大雨磅礴,这一场入秋的雨竟断续下了好几日。 小满瞧了一眼窗外,跪到桌前,一面为她把竹简卷好,一面说:“这么大的雨,郑国世子送来的竹简却一点雨水都未沾上,可见世子对公主有心。” 瑶光闻言,没有说话,只微微摇了摇头。她看着院中的梧桐被风吹得枝叶不停摇摆,一如她此刻的心境。 诸儿哥哥说姬忽有意于她,今日看来确然不假。只是,她现在没这个心思去应付此事。令她一直郁郁的,是君父至今都还未召见过她。四天了,眼下已是她回宫的第四天了。这四天以来,她这个齐宫二公主竟一次也未得到君父的召见。这令她如何安坦? 诸儿哥哥说君父只是因近日天气转变,病情又有反覆,所以才一时无暇召见于她。 思及此,她兀自笑了笑,放下了手中握紧的绣帘。她当然不会相信哥哥的安慰之词,只是不信,又能如何?人走茶凉。四年前,她尚且求不了君父留下她,如今有与她为敌的君夫人在侧,她当真前路艰险。 她嘆了一口气,觉得有些头疼,便走到软榻上斜倚小憩。小满为她盖上丝绒,点上安神香,悄然下去了。 她其实睡不着,躺下来之后脑中思绪辗转,直到她在意识朦胧中记起一张苍老的女人的脸。那张脸黝黑,满是褶子,混浊的双眼含着泪水透着光亮,那女人紧紧地抓着她的手,叫声撕心裂肺,字字如火烙印至她心底。——“公主,公主!你母亲是被青夫人那个贱妇毒死的,你要为你母亲报仇!报仇啊!报仇……” 那是四年前,君夫人刚殁,诸儿哥哥一天甚一天消沉,连东西也不肯吃。她为了让他吃东西,偷偷出宫给他买他最爱的吃食。然后,然后她就在马房遇上了那个老去的女人。她还记得那干枯的手紧紧抓着自己手腕的刺痛,她当时是被吓傻了,本能地叫唤,眼睁睁地看着女人带着哀怨的眼神被惊动的侍卫拖走。到后来,她终于在午夜梦回的时候忆起,那是母亲身边照顾她的嬷姆,一直照顾了她三年。可是,她老去太多,她已无法认出。 第4页 当她再派人去寻找嬷姆的时候,她已经死去。就死在她说报仇的那天晚上。僕人都说她是自杀的,可她不信。她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却在来不及查证之时,就被君父打发去了别宫。 她尚沉浸在思绪里,殿外却忽有吵闹声渐近。她在朦胧中皱了皱眉头,殿外的吵闹声慢慢清晰了起来——“长公主,长公主,您不能进去!”是小满的声音。 “放肆!你一个奴僕竟敢阻拦我们长公主?还不快滚!” “长公主,我们公主正在小憩。回宫这几日公主夜夜都睡不好,长公主若有事,恳请您晚些再来。” 话音未落,殿中的门已被人一把推开,吵闹声戛然而止,只殿外雨声疏骤,清晰入耳。 “你们公主确然还在小憩。”一个清丽如风的女音淡淡响起,“你还要再吵闹下去吗?” 无人回应,却有轻轻的脚步声渐不可闻。 环佩泠泠而响,有幽然的花香覆盖了殿中安神香的香味飘散过来。瑶光感觉有人站在自己身前,她保持着小憩的姿势,淡声开口:“都说齐宫长公主艷丽非凡,知书达礼,是齐宫典范。如今看来传闻竟是当不得真的。”言罢,她睁开双眸,看着眼前这位面庞明艷,妆容精緻,衣饰华丽的旧人,嘴角微微一扯,“你说是吗?长公主……” 姜宜倒也不恼,目光在她身上打量一圈,微微眯眼,她轻声一笑:“看来别宫风水甚好,竟将你养得愈发美貌了。只可惜,终究是偏远荒凉,疏于礼教。这青天白日的,你关起门来睡觉,如今见了长姐也不起身行礼,却是个不知礼教的山野粗人了。” 瑶光嘴角愈发上扬,仍是不起身,只注视着姜宜,慢声道:“如此说来,那么,明知妹妹在小憩,却还闯入殿中,长公主却是知礼不遵的……罪人了。” 姜宜细眉微挑,眼风颇显凌厉。与瑶光对视片刻,终于冷淡开口,却是道:“听闻,你与姬忽有些来往?”她的尾音不明,似是问句,却更像陈述。 瑶光微微颦眉,随即勾唇而笑,隐有嘲讽:“长公主冒雨前来,原来是为此事?” 姜宜的脸色沉下来,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道:“你既不回答,便是承认你们有所往来了?” 瑶光眼中流光微转,支起身,她拉了拉衣襟:“长公主是在说笑?瑶光回宫不过四日,却哪里去与郑国世子往来?” 姜宜审视地看了她半刻,瑶光也不在意,只是莞尔。姜宜看不出端倪,拂袖转身,却见一旁的小桌上,一卷竹简单独放在一边。她心中一动,走过去,准备打开翻阅。 “一别四年,原来长公主喜好有变……”瑶光的声音在身后平静响起,含着些许笑意,“如今亦爱好诗文了。” 长公主姜宜喜琴棋,厌诗文。而她,喜诗笛,厌琴棋。姜宜和她,从来不是一路人。 姜宜身形一顿,瑶光已走上前,拿了那竹简在手,做出要打开的模样对姜宜微微笑道:“这是方才我抄写的诗文,长公主有兴趣欣赏么?” 姜宜淡漠地看了她一眼,忽而冷哼一声,伸出手去,笑容明丽如花:“既妹妹提议,那我倒想看看了。” 瑶光所料不及,不由面上笑意一缓。姜宜细眉一挑:“怎么?不肯了么?”言罢,她脸上笑颜已收,她抬手钳住瑶光的下颌,漂亮的丹凤眼眼尾凌厉尽显,“不论你与姬忽是否有所来往,我只告诫你一句,不要妄想和我争,你永远不是对手。” 瑶光闻言,压住心内怒气,抬手握住她的手腕,目光从她的腕上一点点游上去,最后迎上她的目光,却是勾唇一笑:“是吗?如此,我倒想看看,谁才是赢家。” “你……”姜宜气极,忘记了她与瑶光之前尚隔了一个长几,只手上用力,上前一步,便被长几绊了一下,惊唿一声已不由自主向瑶光扑去。瑶光站立不稳,却仍握着她的手腕不放,两人一番拉锯,双双摔倒在地。 姜宜云鬓微乱,想站起来,瑶光却紧紧抓住她的手腕不肯放开。她咬牙,支起身体扣住瑶光的另一只手腕,居高临下恨声道:“姜瑶光,你如今不过是孤女一个,你有什么资格跟我争!” 瑶光亦是青丝散乱,抬眸看她,冷笑一声:“这齐宫里,并非只有你一个公主。” 姜宜闻言,扫视了她一眼,脸上不由带起轻蔑的笑:“这四年你当真一点没变,还是这般不饶人的性子。你回宫已有四天,却一直未按规矩去向我母亲问安,想必你也知道你当年离宫,事有蹊跷了?”她的紧紧盯着瑶光,要从她的表情里看出些蛛丝马迹,果见她脸色一沉。姜瑶笑容更甚,“四年前既然已经能让你离开齐宫,今时今日我母亲贵为君夫人,此事就变得更加简单!何去何从,一切皆看妹妹你的决定了……” 她一直以为,贿赂巫师在君夫人灵堂前占出不利她卦象的人,只是姜宜的母亲,未曾想到,原来此事姜宜亦有份。瑶光眼中微红,目似剑光,手中愈发用力,似要将姜宜的骨头生生捏碎:“我与你皆是君父的女儿,你为何要如此待我!” 姜宜手上疼痛,咬着唇,扣住瑶光手腕的手也在暗中使力。她额间冒出微微细汗,神色阴冷道:“你也知道我与你同是君父的女儿,你不过是比我更美丽一些,我又并非丑陋,凭什么君父宠你,世子哥哥疼你,君夫人更是将你当做亲生!你不过和我一样是个庶出的公主!不,如今,只有你是庶出,而我,是嫡出!”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所以她喜诗文,她就厌恶;她喜清丽,她就偏要富丽堂皇。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她从来都不喜欢她,从来都对她有敌意。所以,这么多年,她们之间的姐妹情谊从来不深。 瑶光心中思绪混乱,手上不禁放松了力道,便被姜宜一下挣开。姜宜站起身,略略整理了仪容,垂眸看了瑶光一眼,她面无表情道:“我再说一次,何去何从,你自己斟酌。”说完,再不多留,拂袖离去。 瑶光慢慢支起身,她觉得手心有些刺痛,抬手一看,却是姜宜不知什么时候掉落的一个腰坠。是上好檀香木所做,轻巧的菱形一面刻着兰心蕙质,另一面刻了姜宜二字。腰坠静静躺在手中还散发着幽幽香气。她怒极反笑,卯足了力气想要把腰坠扔出殿门,可是泪水却在那瞬间汹涌出来,终于她在哭泣中失了力气,瘫软在地,只任那枚腰坠轻轻滑落。 一朝情断齐宫宴(上) 第四章:一朝情断齐宫宴(上)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雨后方晴,微风徐徐,清浅的花草香气吹拂而来。瑶光提笔在竹简上写下最后一个字,仔细凝视片刻,她缓缓搁置了手中狼毫。微微仰起头,一缕柔和的阳光恰巧破窗照入,正迎在她的面上,白净而年轻的皮肤被映出一种淡淡的光华,静谧如玉。 第5页 她垂下眸子,一手支颐,又看了看自己写下的这首卫风小诗,然后用纤长的手指慢慢地从左至右将它卷好,一面用丝线系好,一面唤了声:“小满。” 候在殿外的小满应声进来。瑶光将竹简递过去,轻声道:“这支竹简,你亲自帮我送到郑国世子的驿馆去。” 小满恭谨接过,俯身应了,而后默默退下。 瑶光看着小满离去的身影,似有些疲累,闭了闭眼。阳光在此时爬上她的眼皮,她再次睁眼时,照射过来的光线映出她眼底隐藏至深的一丝冰冷。她视线低垂,手腕轻抬,宽大的衣袖滑落,只见雪白的皮肤正在手腕处有一些淤青的痕迹。这是昨日和姜宜争吵的时候,姜宜给她留下的痕迹。那个时候她们互相都在用力,想必姜宜手上的淤青不会比她少。 轻轻抚摸手腕的淤青,瑶光眼神有些沉暗。姬忽用一首陈风小诗向她表达倾慕之情,而她,方才用了一首卫风小诗作为回復,接受了他的倾慕。 正如诸儿哥哥所说,她离及笄之日非远,该早日打算。而郑国,确实是一个很不错的选择。既然姜宜说她的性子不饶人,又如此威胁于她,那么,她一定会跟姜宜争到底! 瑶光静静沉思了很久,直到小满回来復命,她才回过神来。 两人刚交谈了几句,却听殿外有人急步走来,待走到殿门,那人便俯身拜道:“二公主,主君有请。” 瑶光闻言,心中又惊又喜,君父终于肯召见于她了。 很快,所有一切就准备妥当。瑶光换了一袭鹅黄色衣裙,又由小满帮着梳妆完毕,便急步出了居住的宫殿,上了早已备好的车辇。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车辇停在了齐公居住的寝殿。瑶光扶着小满的手,仪态万千地下了撵,这厢已有宫人上前接引。 一路在曲廊上穿行,廊檐下偶尔滴落几滴晶莹的水珠,落入廊下还未干的青石,化作浅浅的积水。从远处吹拂过来的雨后的风,似乎在隐隐绰绰间还有铃铛愉悦的声响。 跟着婢女转了个弯,行入富丽堂皇的正殿,穿过正殿,又行了片刻,才终于来到齐公修养的房间。 待婢女先行通报之后,瑶光又留了小满候在外面,这才轻提裙裾,神色恭谨地走了进去。 扑面而来的是浓重的药味,即便是点了安神香仍然遮掩不住。瑶光的心紧了紧,抬眼见屋内布置精巧,透露着庄严与低调的奢华。垂着金色绡纱的床榻上,身着常服的齐公脸色有些苍白,此刻正半阖双目地靠在软垫上,任床旁坐着的服饰华美的贵妇伺候着汤药。 瑶光一眼认出那是姜宜的母亲青夫人,如今继任的君夫人。她捏着衣袖的手不由紧了一下。齐公突然咳了两声,似乎是被汤药呛了喉咙,君夫人忙拿了绢帕为他擦拭嘴角,又侧首睨了瑶光一眼。 瑶光止住欲上前的脚步,提了裙裾,俯首向床上的齐公拜倒,音色清脆:“女儿瑶光,拜见君父。拜见,君夫人。” 齐公缓了一口气。君夫人收了绢帕,又将一勺汤药餵到他嘴边,齐公慢慢睁开眼,虽在病中眼神却仍是犀利透寒。“你下去罢。”他摆了摆手对君夫人说。 “喏。小童(1)一会儿再来餵主君喝药。”君夫人低垂眼帘,不再多言,收了汤药,便退出去了。 君夫人走后,齐公看了俯首跪在地上的瑶光半晌,语气隐匿着一丝柔和道:“抬头罢。” 瑶光应言,缓缓抬头,只见齐公不知何时已起身坐在床边。病痛让他清减了不少,不过精神倒还不错,他目光迥然,如鹰般敏锐。“你如今愈发像你母亲了。” “君父……”瑶光听出他的声音透出一丝怀念,又见他此番清减如此,不由悲从心来,眼含泪光,“女儿途中听闻君父病重,如今君父可曾好些?” 齐公徐徐站起身,瑶光见状要去搀扶,而齐公却摇了摇头,步履有些虚浮地走到瑶光身前,垂手爱怜地抚摸她额发:“一别四年。难为你还惦记寡人。” 瑶光握住齐公的手,君父的手掌有厚厚的剑茧,那是年轻时时常舞剑而留下的。她仍记得幼时这双手抚摸她脸颊的温暖。她仰起脸,靠在君父的手掌上。“女儿现在回来了,以后也不要离开君父,好不好?” “傻孩子。”齐公闻言,轻轻拍了拍她的面颊,“公主总是要嫁出去的,寡人留不了你太久。” 瑶光面上带着微笑:“那就留到不能留为止,好不好?” 齐公垂眸看着她,没有回答,只是说:“寡人这几年身体时好时坏,也不知道能撑到几时。过些日子是祭月之礼(2),祭月之后,寡人会宴请关系亲近的诸侯与世子,希望为你和姜宜寻一门好亲事,让寡人有生之年看着你们出嫁。” 瑶光听他这么说,连忙摇头,神色悲伤道:“不,不,君父不要这么说。君父是齐国英明神勇的主君,定然会长命百岁。” “寡人的身体,寡人心里有数。到底是不如当年了。”齐公嘆了一口气,神态略显疲累,“罢了,寡人有些乏,你先回去罢。” “君父……”瑶光有些不舍,但还是应了,“君父一定要快些好起来。” 齐公不再答话,只略略颔首,向她摆了摆手。 瑶光叩首,然后提裙退下。 原路返回,瑶光一言不发神情忧伤地靠在车壁上,她心中仍在回想与齐公的对话。她离开齐宫四年,其间不是没有恨过君父,只是如今看见君父这般模样,她到底是心软了。不管他如何待她,他始终还是她的君父。 她正沉浸在思绪里,却忽然被一股力道拉得身形一晃,她皱起眉,感觉车辇停止了前行。她沉声问小满道:“怎么回事?” 小满微挑绣帘,垂首道:“二公主,是郑国世子。” 瑶光闻言,不由秀眉轻挑,她伸手撩开窗上玄色的帘,一双清莹的美目盈盈望去,果见姬忽站在车道的一旁,向她这边注目。视线相对,姬忽笑颜更甚,星眸透亮,满是喜意,向她拱手道:“忽多谢公主回信。” 齐宫之中,只有本国贵族可以在宫内驾驭车辇,而他国只有国公能在此乘撵,所以即便身为郑国的世子,姬忽也只能在齐宫中步行。瑶光面上扬了扬嘴角,略略臻首,只道:“公子客气,瑶光亦谢公子厚爱。” 雨露未干的青石车道上,两方皆是塑起的高墙,整条车道冗长幽深,让人有一种庄重的压抑。瑶光又抬眼看了姬忽一眼,见他今日穿着十分正式,头戴世子高冠,身着华丽对襟长袍。不由问道:“公子可是有事觐见?” 姬忽脸上微红,瞧着瑶光莞尔道:“公主聪颖,正是家父有书信一封,让忽带给齐公。” 瑶光点了点头,臻首道:“如此,便不打扰公子了。瑶光先行一步。” 姬忽仍是笑着,拱手道别:“公主慢行。” 瑶光颔首,放下帘子,车辇又开始缓行起来。 第6页 流逝的时光,正如车轮转动,一圈又一圈,说不上快,却也不慢,总是在不经意间就偷偷熘走。恍惚漫长,又似乎转瞬,祭月之礼已到了眼前。自那日见过君父之后,瑶光这一月来的生活过得出奇的平静。 姬忽隔三差五地送些情诗竹简又或是市面上新奇的小玩意,她皆不推辞,更会在兴致好时回上一两句。一来二去,她倒是觉得姬忽有些才情风度,不枉姜宜喜欢他。她知道她和姬忽之间的来往,自然瞒不过姜宜,只是这一月以来姜宜竟一点动静都没有,令她在讶异之余有些隐隐不安。她深知,姜宜是不会就此认输的。 临近祭月的前一天,姜诸儿如往常一样在繁忙的政务中抽空来看她。今日他带来一个十分重要的消息。 “瑶光,你可知月前郑国国君写了一封书信给君父?”姜诸儿风尘僕僕地跨进殿来,一撩裙袍坐在正提笔练字的瑶光对面。 瑶光练字的动作并未停顿,只抬了抬眼皮,莞尔一笑:“哥哥想说什么?” 姜诸儿食指敲在桌上,端详了她片刻,见她这次连眼皮也不抬,仍是神情专注地练字,便道:“莫非此事你已得知?” 瑶光停笔,仍是微笑:“偶然遇见了郑国世子而已。”言罢,搁置了狼毫,为姜诸儿倒了一杯温茶。 姜诸儿此时才觉口渴,他伸手接过,一口饮尽了,放下茶杯,推到瑶光面前,方开口带了笑意道:“如此,你定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瑶光无奈地摇了摇头,又为他倒满一杯茶,一双美目带了疑问:“这其二又是哪般?” 姜诸儿仪态翩翩,拿了茶杯,浅啄了一口,声线低沉:“郑公在书信中向齐国提亲。”他略微停顿了一下,注视着瑶光,“他要君父为世子在祭月之后的盛宴上指婚。君父已经答应了。” 瑶光神色一沉,嘴角仍带着的笑意显得僵硬起来:“所以……哥哥是说,我极有可能在及笄之前就被指婚?” 姜诸儿为不可察地点了点头,食指在桌上敲了两下。“君父昨日召见过姬忽,我想,此事大抵便是如此了。” 瑶光闻言,脸上终于笑意殆尽。 一朝情断齐宫宴(中) 第五章:一朝情断齐宫宴(中) 秋时祭月,是很早之前就传习下来的祖制,一向是由一国国公为主祭,祭拜建立在西郊月坛里的月神,祈求保佑国民安泰。 祭月之礼过后,国公会在宫中设立盛宴,款待臣下或贵宾。这一月以来齐公的身体渐有好转,所以此番盛宴声势浩大,不仅请了几位在齐国游歷的他国世子,更有几位相熟的诸侯特来拜贺。 夜幕已至,圆月升空。偌大的齐宫处处宫灯高悬,明亮更甚白昼。银色的月光挥洒在肆意铺就的琉璃砖上,色彩斑驳,华光宛转,更显齐宫宏丽辉煌。 临近开席,姜诸儿才携瑶光姗姗而来。因今日乃是盛宴,所以两人皆是正装打扮。丝竹之声透着喜意缭绕入耳,姜诸儿的脚步踏入宾客如云的正殿,他头戴金色高冠,着一袭玄色世子衣袍,眉目英俊,气宇轩昂。他方进得殿内,却又含笑回身,伸手出去。一只莹白如玉的纤长的手轻轻放置到他的手掌上,瑶光着一袭水红的华丽长裙盈盈迈步进来。灯辉俱盛,她肤似白雪,面胜芙蕖,一双美目流光浅浅,竟比那春日风姿卓约的芍药还艷三分。 殿内静了一下,有人起身高声拜道:“臣下拜见世子、公主。”话音一落,众人如梦初醒,齐国的一众臣下纷纷站起身来向殿门这边拜倒,“拜见世子、公主。” 姜诸儿牵着瑶光缓步走至台阶,做了个虚扶的手势,朗声道:“诸位请起。” 众臣称谢起身,姜诸儿笑声说道:“难得今日盛宴,还请诸位少些拘谨。” 众臣回礼。姜诸儿颔首带着瑶光走上台阶,那是为本国和他国贵族留下的位置。他面上带笑和几位他国相熟的世子一一致礼,待视线转到郑国世子姬忽身上时,姬忽向他拱了拱手,而后便低垂眉目,略略别过脸去,至始至终也不曾看瑶光一眼。 姜诸儿面上仍含着笑意,却是长眉微挑。眼中华光一转,他似有些明了,便侧首对瑶光轻声道:“他明知今夜指婚,到了此时却愈发羞于见你了。” 瑶光闻言,不由嗔了他一眼:“哥哥休要胡说!” 姜诸儿不语,只故意眨了一下眼,笑容更甚。瑶光羞恼,瞪了他一眼,挥手一挣,兀自走去自己的位置坐下了。 刚刚坐定,却听殿外奴僕大声通传:“主君、郑公、君夫人、长公主驾临!” 话音尚未完全落下,身着国公朝服的齐公已经从殿外进来,与他并肩而行的是一位着同样规格服饰身量稍矮中年男子。两人一路交谈,言笑晏晏。在他们身后跟进来的是端庄美丽的君夫人,以及妆容精緻的姜宜。 台阶下的大臣们已经高声拜倒:“拜见主君、郑公、君夫人、长公主!” 今夜的齐公神采奕奕,举止言谈之间国公威仪尽显,全然看不出他仍是久病未愈之身。他扫了一眼殿内,挥手做了一个平身的手势,声线略低:“众卿不必拘礼。” 众臣称谢。四人刚缓步走上台阶,瑶光及已经落座的一众贵族纷纷引身而起,或揖手或拱手。唯有姬忽疾步奔走出来,径直拜倒在地:“拜见齐公,拜见君父!”他抬起头来,望着齐公身旁的中年男子,脸上惊疑难定,“君父怎么亲自来了齐国?这般突然,如何不告知孩儿一声?” 郑公亲自将姬忽扶了起来,对他笑言:“我儿勿用多礼。君父今日方到齐国,此番是特意前来探望齐公,也是顺道来将你带回去。”说着,他上下打量了姬忽一眼,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故作严肃道,“你且自己说说,你离开郑国多久了?算起来也有小半年了罢?半年不曾归家,你这心里可是忘了君父?忘了你母亲?” 姬忽听此一言,神色窘迫,连忙又要跪拜,被郑公阻止了。姬忽急声解释:“孩儿绝不敢忘怀君父与母亲,孩儿只是……只是……” “只是在齐国流连忘返,忘了归期吗?”郑公冷声接着他的话说道。 姬忽脸上表情焦急:“君父……” 郑公终于放声大笑,他一边抚着垂下的长鬍鬚一边安慰姬忽道:“我儿莫急,君父不过与你玩笑几句。齐国风光国情皆好,你在这里游歷,能学到的东西必定不少。”言罢,他的目光在众贵族中略略扫过,待看到姜诸儿的时候,不由向齐公问道,“此子英俊非凡,气度天成,颇有齐公你当年的风范。莫不是世子?” 齐公朗声一笑:“确是世子诸儿,郑公眼力独到!”语罢,齐公将目光放在姬忽身上,不禁笑颜夸赞,“贵国世子好学知礼,风雅聪颖,郑公后继有人!” 两人齐声而笑。郑公的视线转了转,便被一抹水红色的丽影吸引住。瑶光微微抬眸,见郑公正看着她,她望了一眼齐公,齐公向她略点了下头。她轻浅一笑,乖巧行礼道:“见过郑公。” 第7页 郑公抚着鬍鬚仔细看了她半响,又看了身后的姜宜一眼,才向齐公长嘆道:“齐公真乃福泽深厚之人,不仅世子人物风流,两位公主更是堪称当世明珠!” “郑公缪贊,郑公缪贊!”齐公笑着做了一个手势请道,“一路劳累,郑公还是先且上座,再慢慢攀谈。” 郑公拱手道谢,齐公亲自引其入席。 因为姜宜是长公主的关系,所以她的位置在瑶光上首边。她今日穿着月白色的衣裙,发上的步摇熠熠生辉,更显得她眸如秋水。她徐徐坐下,似感觉有人在看她,便侧眸过来,视线与瑶光相触。她微眯着眼勾了勾嘴角,似笑非笑,眸中有诡秘的光华一闪,待到瑶光要去细究之时,却已消失无踪。 宴会待到此时,方才正是开始。齐公一声令下,乐声一转,自殿外进来一群身姿艷丽的舞姬宛转起舞。又有一众奴僕端着菜餚有序穿行。 觥筹交错,光影生辉。瑶光手握一杯清酒,目光不由自主飘向坐在对面的姬忽,他一直微垂双眸,一副冷淡的贵公子模样。 加上这次盛宴,她与他也不过只见了三面。虽然他们互通书信已有一月,她也确实对他心存好感,只是她才刚回齐宫,又尚未及笄,这么早就要嫁去他国,她心里实在不舍。可惜,婚嫁之事,到底是由不得她。 瑶光正暗自感嘆,忽听附近有人咦了一声。她回眸看去,见坐在她左后方位置上年龄最小的三公子姜小白正皱着眉头看着对面,一副思虑的模样。分明是稚嫩孩童的脸,却出现这样深沉的神情。瑶光不由轻笑出声:“三弟,你在看什么?” 姜小白今年才九岁,母亲是卫国送来的姬妾,身份不高,所以虽是齐公最小的儿子,却并不受宠。他从思绪中回过神来,见瑶光有些好奇地瞧着他。对于这位曾经在齐宫备受瞩目的姐姐,他素来没机会接触,只能偶尔听宫人们私下说一些她的事迹。此刻瑶光乍然同他说话,他不禁脸上一热,低下头小声唤了一句:“二姐姐……”他偷偷抬眼看了看瑶光,虎头虎脑的样子十分可爱。他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对面,“对面那个位置竟然无人……” 瑶光闻言,眉心微皱,顺着姜小白所指的方向看去,果见对面有一个位置冷清清地空着。瑶光心下思索,对面的位置都是留出来给他国贵族所用的。今日齐宫盛宴,也不知是哪国哪位贵族这般不赏脸,到了如今也未曾出现?想了片刻,她随口问姜小白道:“三弟可知那个位置是留给何人的?” “那个位置,是留给鲁国世子姬允的。”一个沙哑青涩的声音傲然插话道,“鲁世子一向身体孱弱,据说这几日又病倒了,所以今晚他未曾前来。” 瑶光寻声望去,见说话之人是坐在她身后的二公子姜纠。姜纠今年已有十二,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小少年,奈何被他出生鲁国贵族的母姬一向娇惯,所以性子骄傲非常。眼下,他挑着眉,一脸神气地对瑶光说:“二姐姐有什么事问我便是,三弟他对这些从来就一无所知……”说着,他轻蔑地瞥了一眼旁边的姜小白,表情冷傲。 瑶光心中不悦,冷淡地看了他一眼,道:“既然二弟消息灵通,那么,便与我说一说这姬允到底是犯的什么病?” 她本故意为难,哪知姜纠煞有介事地说道:“鲁世子犯的是寒症。据说是幼时淋了一场大雨,又未能及时医治,所以到如今仍是病根未除。”他顿了顿,声音略低了些,“这个鲁世子十分诡秘,常年带着黑色斗笠,即便是在鲁国,见过他样貌的人也是寥寥无几。此次他虽在齐国逗留了月余,却鲜少走出驿馆。大家私下都说,他是因为容颜丑陋,所以才不敢出来与贵族们结交。” “也许……鲁世子他确实是身体不好啊……带着斗笠出门,说不定也只是为了遮风挡雨呢?”姜小白睁着一双大眼,有些怯弱地看着姜纠,小声接了一句。 姜纠嗤笑一声,高昂着头睨了姜小白一眼:“你懂什么?这里有你插话的份?” 瑶光见姜小白无辜地缩着脑袋,心中更是对姜纠不满,奈何姜纠仍未察觉,清了清嗓子,对她继续说:“那鲁世子小时候,曾染过一场怪病,所有和他关系亲密的人都死了,无一倖免,包括当时的鲁公和他的生母君夫人,唯有他,竟神奇地活了下来。当时他还年幼,不能继承国公之位,所以由他身为庶子的兄长代政。如今鲁国上下,仍流传说鲁世子是天煞孤星,不祥之人,只怕待他弱冠之后国民都愿不拥戴于他了。” 瑶光听言,正欲开口,却听有人咳嗽了一声,殿内安静了一下。只见郑公高举酒杯,声如洪钟向齐公道:“寡小君(1)今日以此杯敬齐公,有一桩美事但望齐公首肯。” 瑶光心中一紧,犹如绷起的琴弦。她抬眼,见齐公挥了挥手,乐声停止,舞姬有序退下,阶下众臣亦停下攀谈。静默之中,齐公举杯回应:“郑公但说便是。” “如此,寡小君自当直说了。”郑公略颔首,带起笑颜道,“我儿姬忽,方及弱冠之年,寡小君一心想为其寻一门好亲事。今日见得齐公二女,容色无双,娴熟温良,寡小君心中起意,冒昧为我儿求一良配。” 齐公含笑:“不知郑公为世子求的是哪一位公主?” 郑公举目四望,最后,果然笑盈盈地看着瑶光,道:“正是齐公您的二公主。”言罢,他向齐公拱手说,“还望齐公割爱成全,使二公主配于我儿姬忽。” 一朝情断齐宫宴(下) 第六章:一朝情断齐宫宴(下) 郑公举目四望,最后,果然笑盈盈地看着瑶光,道:“正是齐公您的二公主。”言罢,他向齐公拱手说,“还望齐公割爱成全,使二公主配于我儿姬忽。” 郑公话音方落,一向稳重知礼的姬忽竟然一下引身而起,急声唤了一句:“君父!” 联姻本是大事,此刻满殿宾客无数双眼睛都瞩目于此。被姬忽这么一唤,众人面上皆是惊愕莫名,饶是见惯场面的齐公、郑公也愣了。好在,姜诸儿回味过来,朗声打趣他道:“郑世子何必着急?我君父一向最能成人之美,即便你求的是我齐宫最明亮的星辰,我想,君父思虑之后,也是会割爱应允的。” 姜诸儿这般一说,大家都明白过来,姬忽的失礼想必正是怕齐公不允,着急所至。齐公面色稍霁,摆了摆手,示意姬忽坐下:“世子勿急。” 郑公亦是表情一松,见姬忽仍是站着不动,不由竖眉呵斥道:“你还不快坐下?此事自有君父与齐公商议,你且听命便是。” 姬忽满面通红,额上细汗不断冒出,他抬眼看了看郑公,几次张口欲言,又生生忍住,似有思绪在心中百转千回。他踌躇片刻,忽而眼神古怪地看了瑶光一眼,瑶光不由心中一跳。就在此时,姬忽咬牙上前,蓦地跪拜在地:“齐公、君父明鑑,忽自觉年龄尚小,不宜婚配!” 第8页 瑶光心内绷着的那根琴弦终于轰然断裂,余音嗡嗡地在她脑中响个不停。她仍记得,那日大雨,姬忽撑着伞亲自将写满爱慕的竹简送来她的殿中,再三嘱咐小满要把竹简交给她。其实她当时就在殿内,却要小满告诉姬忽说她去了姜诸儿殿里。她在帘后偷偷看见的,雨势磅礴,姬忽虽然撑着伞,却仍被大雨淋湿了半幅衣袍。那只竹简揣在他的怀里,他擦了好几次手,直到确信手上确实已经没有雨水,才珍而重之地将竹简拿出来交给小满。他那时神色紧张,小心翼翼,她只觉呆傻。 “郑公,贵世子的因由……是否过于牵强?若是有甚苦衷,不妨直说。”齐公声音低沉威严尽显。瑶光觉得脑中略有些清醒了,抬眸见殿中众人神色各异,偌大的宫殿里,竟然静可听针。 郑公脸色苍白,再挂不住笑颜,擦了擦额上冷汗,他赔礼道:“是我儿鲁莽,还望齐公见谅……” 齐公神色阴沉,未作言语。姜诸儿眼带寒光,手中捏着的酒杯几欲破碎,他咬牙切齿道:“姬忽,你不过一介小国世子,能娶我妹妹本是高攀。当初,求娶之人是你,如今拒婚之人也是你。你究竟意欲何为!” 姬忽跪在地上,上身挺得笔直,虽然额间冷汗频繁,却仍做出一副不惧的神情。他对着齐公叩首一拜,声音在冷静中透出一丝干涩:“齐公明鑑,正如贵世子所言。齐国乃泱泱大国,国富民强,高贵非常;而我郑国偏安一隅,土地贫瘠,卑微如尘。忽不愿以卑微之身高攀贵国,是以齐大非偶!” “荒缪!”他话一出口,姜诸儿手中的酒杯已掷了过去。安静的宫殿里,青铜杯哐当一声,刺耳惊心。酒水四溅,溅了姬忽一脸,而那杯子因太过用力的关系仍在地上来回翻滚。姬忽吸了一口气,紧闭着眼,忍声吞气。倒是郑公心疼儿子,顾不得其他,大喝道:“齐世子,你怎可如此无礼!” 姜诸儿俊美的脸被怒气烧得通红,根本不顾对方是一国国公,径直指着对方的鼻子冷声道:“凭你也配说本世子无礼?你身为郑公,教子无方,竟口口声声与本世子讲礼?” 郑公一时语塞,只能瞪大着一双眼,指着姜诸儿,气得直道:“你,你……” 瑶光缓缓收紧手指,指尖冰凉,如雪触碰到掌心。她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努力想听清他们的对话,却只能听见自己冷寂的心跳声。她侧首,好像看见姜宜眼中光华流转,嘴角似有讥讽。她又将视线转到坐在正中的齐公,却发现齐公其实一直看着她。她的君父在向她点头示意,她终于能收回些心神,拿起桌上的酒杯缓缓站了起来。她知道,君父的意思是希望她来和解这场闹剧。解铃还须繫铃人,事情因她而起,也需因她结束。 大殿之上,瑶光举杯,面对所有的宾客,她强作镇定地扬了扬嘴角。吸了一口气,她对郑公与姜诸儿笑道:“国公与哥哥莫再争执,且听瑶光一句。” 两人闻言,均向她看来。姜诸儿皱着眉,瑶光只是对他一笑,而后手握酒杯,仪态万方地步入正殿,翩然走至姬忽所跪的地方。她略略臻首,姬忽抬头看了她一眼,她清楚地看见他的眼底再无当初的笑意,有的只是厌恶。她微微一怔,旋即,嘴角笑容更甚,明艷不可方物。她举杯四望,最终对着齐公,音色清脆,响彻大殿:“女儿以为,郑世子人品磊落,果敢有加。正如他所说,不愿以卑微之身高攀齐国,齐大非偶。虽是拒婚,却更显现世子人品贵重。”她垂眸,居高临下地看着姬忽,笑得倾国倾城,“世子性情清高,世间无双,瑶光无能相匹,愿以此杯敬世子,望世子早日觅得良配。” 姬忽听言,神情慢慢变得复杂起来,望着她竟是半天说不出话来。有懂事的奴僕斟酒前来,瑶光拿了酒杯,亲自递与姬忽。又是一笑,她一口饮下杯中美酒,向姬忽示意。 姬忽的手忽而有些颤抖,终于也喝完了那杯酒。 瑶光莞尔,一如初见。她收回视线上前一步,向齐公深深稽首:“女儿忽觉身体不适,想回殿休息,望君父恩准。” “去罢。”齐公颔首。 瑶光提裙起身,垂首退下。刚走出殿门,她便觉脚下一软,她忙抓住伫立的绘有祥云的丹楹高柱。她仰起头,两行泪水顺势而下。她身体颤动,嘴角的笑容终于再挂不住,她一面狠狠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音,一面扶着廊上间隔砌好的高柱,踉跄前行。 如今,她如愿能在齐国多留一段时间,却是拿一场声势浩大的拒婚来作为代价。 事情发展到这般地步,她始料未及。拜姬忽所赐,今夜她成了整个齐国的笑柄。 他说,齐大非偶。 齐大非偶?这当真是世间最可笑的事!他姬忽既然自命清高,又何必来招惹于她!何必! 秋夜寒凉,冷风携着孤单飘零的落叶猎猎袭来,水红色的衣裙在夜色的风里如怒放的春花。她站在风中感觉不到寒冷,而脸上的泪痕渐渐干涸。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又走到了哪里,唯觉得很累。她停下来,扶着高柱站在风口,仰视夜空。今晚圆月孤寂,却是徒增悲凉。 不知是寒风吹灭,还是灯油燃尽,离她最近的那盏宫灯在明灭不定之后,终于彻底熄灭。她站的是角落,其他距离稍远的宫灯照映不及,光线就这么沉暗下来,反而令她心中安适了些。她的情绪慢慢平復下来,却仍然只想静静地站在这里。 又过了不知多久,她飘忽的思绪被一阵环佩泠泠之音拉扯回来,她听见有人在不远处吩咐着什么。她茫然转身回首,正见姜宜在对她的婢女说些什么。姜宜表情不耐地摆了摆手,那婢女臻首离去。姜宜抬眸,视线恰好与瑶光相逢,她身形不由一顿,随即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在她脸上攀爬而行。 “原来你竟在这里,却让我的婢女好找。”她站在几步之外的灯影下,月白色的衣裙与灯影辉映,清丽之中更显惊艷,犹似仙境天女。她缓步向瑶光走近,眼中有一抹诡秘熟悉的光华流转。 姜宜走进瑶光这一方沉暗,瑶光终于记起,她眼中闪动的光华为何如此熟悉——那正是宴席开始之前,她们视线相交时她曾见过的!电光火石之间,瑶光心中百转千回,待那个念头慢慢清晰,她只觉寒冷彻骨,唿吸困难。她紧紧盯着姜宜,眼底渐渐发红:“是你……”她的声音低到极点,却反带出一丝阴冷,“你终于赢了。” 姜宜闻言,直直对上瑶光的目光,毫不迴避:“是,我赢了。”她说着,脸上的笑容慢慢明显起来,那是她惯常用的高傲的神情。她步步逼近瑶光,终于逼得瑶光无路可退,一下坐到曲廊的青石雕栏上。她略略俯身,声音又轻又低:“你可知,要求一段姻缘不易,可要毁了它……却是再简单不过。” 尘梦难醒是孽缘(上) 第七章:尘梦难醒是孽缘(上) 姜宜身上浓郁的花香阵阵扑撒在鼻端,她的一字一句顺着寒风直直侵入瑶光的心底,沁凉无比。她稳住身形,紧紧抓着旁边的高柱,冷声道:“你已经赢了。还需要故意前来示威吗?” 第9页 瑶光话方一出口,姜宜已是细眉高挑。径直伸手,她钳住瑶光的下颌,指尖用力。瑶光挣脱不得,只能看着她带着冷笑的脸停在咫尺,她说:“示威?你怎知,我不是因怜悯你连真相都不曾得知,怕你输得冤枉,这才好意前来告诉你真相的?”她手上愈发用力,眼神是毫不掩饰的厌恶,“所以说,我真是讨厌你这种明明什么都不清楚,却喜欢自作聪明的人。” 瑶光脸色苍白,极力的隐忍让她的身体颤抖起来,她怒极反笑:“如你这般惺惺作态之人,也不见得多讨人喜欢。” 姜宜凤眼微眯,语气慵懒:“好一张伶俐的嘴,好一副倾世的颜。”她慢慢笑出声音,笑容如隔烟雾,看不清楚。“可惜,却连一个男人都留不住。”言罢,她随意松了钳住瑶光下颌的手,嘴角带着讥诮,垂眸,她理了理衣袖,漫不经心道:“不妨告诉你,在今夜之前,其实我对我的计谋并无多大把握。甚至赴宴之前,郑公的突然出现还一度令我忐忑。直到临近开席,我发现姬忽看也不看你一眼,从那时起,我便知道……”她豁然抬眸,容颜如雪。“我赢定了。” 瑶光深吸了一口气,目光如炬,扶着高柱一点点站起身来:“你到底做了些什么!” 姜宜睨了她一眼,神情冷傲。错身走到她身旁,抬头仰望玉盘般的月,她的声线又轻又低,开始叙述一个故事:“四个月前,我在齐宫的正殿上见到前来觐见君父的姬忽。他清雅高贵,温和有礼。即便是面对着君父,他也仍不卑不亢,和其他阿谀奉承的贵族全不一样。从那个时候起,我就被他的气度所折服。后来,我知道他是郑国世子,并且尚未婚配。我很高兴,我在心里告诉自己,一定要嫁给他。可惜……”姜宜的声音有一瞬的哽咽,她回眸过来,眼底暗涌翻滚,“我对他那般体贴,可到头来,他竟喜欢上了刚回宫的你!” 瑶光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姜宜看着她的动作,嗤笑了一声,神情隐在月色里模煳不清:“可能,你从不了解郑国是怎样一个国家,也从未试过要去了解。可是我却知道,并且十分清楚……因为我喜欢姬忽,所以曾经想法设法地去了解他的一切。”她紧紧盯着瑶光的脸,终于慢慢地说,“郑国,那是一个重礼如命的国家。那里民风淳朴,不似齐国开明。当我知道我赢不回他的心时,我便利用了这一点。”她吸了一口气,似在隐藏某些情绪,很快又高傲地笑起来,她说,“郑国的女子一向矜持,姬忽习惯于那样的民风。我使计让姬忽感受到齐国女子的热情,他果然懊恼推拒。我知道你和姬忽一向是书信来往,所以我找人模仿了你的笔迹,假传过几次。直到盛宴的前一天,我以你的名义,送了一件衵服(1)……” 她的话令瑶光惊得倒吸一口凉气。衵服,那是近身穿着之物。身为女子,送男子衵服,根本就是一个邀请幽会的暗示!耳边姜宜的话还在继续——“郑公曾写国书给君父,要君父为姬忽指婚,君父因此还单独召见过姬忽。我在盛宴前日代你送了这么一份礼物,以姬忽的秉性,大抵不会再迷恋你。我本猜想他会在盛宴上拒婚,却不料郑公会从郑国专程赶来……好在,我当真没有错看姬忽,即便是在那样的情形下,他仍然敢冒天下之大不为,公然拒婚于你!” 所有的疑团终于彻底揭开。瑶光只觉一颗心沉了又沉,一股寒凉从心底汹涌而出,顺着血脉凉到指尖,仿佛置身冰窟。她脑中不自主地记起姬忽那个厌恶的眼神,不仅仅是对她,亦是对整个齐国。想必那时他是痛心疾首的罢?自己居然会来到这样一个的国家,自己喜欢上的,竟是一个放荡不堪的女子!她咬着牙,连声音都开始颤抖起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所以‘齐大非偶’另有含义……姜宜,你毁掉的不仅仅是我的声誉,更是整个齐国的声誉!” 她话音未落,只觉眼前有白色一闪,未及反应,她的脸颊已被姜宜狠狠掴了一掌,力道之大,竟令她不得已后退了半步。 “这一耳光是让你记清楚,让齐国声誉尽毁的是你,不是我!” 瑶光心中屈辱,终于被怒火烧光了理智。顾不得脸上的疼痛,她长袖带风,对着姜宜径直就是一掌。 姜宜早有所备,抬手全力抓住她就要打下来的手腕,额上冷汗粒粒清晰。瑶光眼神一沉,反手抓她勐一用力,姜宜吃痛抬手来救,被她一手制住,然后瑶光迅速放松钳制,在姜宜猝不及防之际直接扼住了她白净的颈。瑶光表情凛冽,逼得唿吸不畅的姜宜步步后退,抵上了一旁沁凉的高柱。 姜宜颊上泛红,额上几粒冷汗顺势而下。她神色不甘地瞪着一双凤眼,急促的唿吸令她贴在柱子上的身体簌簌发抖,却仍不忘讥讽:“我记得四年前你离宫之时力量还单薄得很,想不到今日却有如此力道,看来别宫的日子当真不好过得很……” 瑶光听言,手上不由更用了几分力,看着姜宜强撑的样子,她微眯了眼。她在别宫过的四年,确实是辛苦非常。别宫建在齐国北方的边境,常年荒废,早已破烂不堪。不仅一应供应皆无,那些驻守的宫人更是可恶。在那四年间,她学会了太多,经歷了太多,所有的一切她是不说,却并非忘却,相反,更像是一个噩梦就连睡着都会记起!她看姜宜的眼神第一次带了恨意,眉间的阴冷令人心惊:“如你所言,别宫的日子确实难熬。今时今日我既活着回来了,那么你就不要妄想过得安心!” 晚风强劲,吹起两人锦绣裙袍。艷丽的水红和清雅的月白纠葛在一起,对比鲜明,互不相容,正如对持的两人,不肯饶恕。几个急促的脚步声忽然从远处隐约传来,有婢女在风中大声叫唤:“长公主,长公主……” 因着瑶光用力太过,所以姜宜此时已是面目通红,只是仍旧清醒。急喘着气,她听见远处有人来寻她,不由面上讥诮,故意道:“你既然那么恨我,还不快杀了我?有这个本事你就动手!” 面对姜宜的挑衅,瑶光真想就这么下手,可力气用到极致却又终于清醒了一点。她神色隐忍,强行控制住自己。耳旁听得那些脚步愈发近了,她知道眼前这一幕若是落入姜宜的婢女眼中,君夫人少不得要为姜宜大闹一场。她权衡利弊,终于捨得放手,冷眼看着姜宜,在那几个婢女抵达之前转身隐入墙角,快步离去。 夜色沉寂如水,月华冷清流淌了一地。远处曲廊尽头树影重重,盖过宫灯的华光,只在厚重的枝叶里透露出点点斑驳的光晕,像是深邃夜空里微微闪烁的小星。瑶光在曲廊上前行,越接近尽头,步子迈得越发急切,待到最后几乎是疯狂奔走起来。这条曲廊十分冗长,原是为了观赏整个大庭院而修建的捷径,往日只觉景色繁荣怡人,今夜方才知道繁荣过后的寂寥悲凉最令人承受不住。 四周寂静无声,红裙在奔走中翻飞,瑶光喘息着渐渐与曲廊尽头拉近了距离。她脑中思绪皆无,什么都不想忆起,心中只渴望着早些脱离这无边无际的噬骨悲凉。她想,走过了这条曲廊就好,走过了,也许就不会觉得那么冷,而指尖也不会再颤抖。 第10页 尘梦难醒是孽缘(中) 第八章:尘梦难醒是孽缘(中) 瑶光终于走到了曲廊的尽头,她指骨苍白分明地抓扶着最后一根高柱,急促的唿吸还未平復,她已无声失笑起来,笑到最后连眼泪也笑出来。 她用冰凉的手指拭去了眼角的泪,她颤抖着唇瓣缓缓吐出一口气,慢慢倚靠了柱子。她闭眼仰面,容色戚戚。 她孑然独立良久,凉薄的霜露点点沾染上她的面颊,湿润了斑驳的泪痕。她恍惚回神,方觉夜色已深。这个时辰盛宴应该早已结束,可她到仍也未回去寝殿,小满应该等得着急了罢?思及此处,她收敛神色,拿手抹了抹脸,准备回去。刚使了力气迈出一步,就听浓重的夜色里,自庭院小湖旁宽阔的石子路上传来些许动静。 瑶光心中莫名一紧,收了步子,她隐着身形偷偷向那方望去。只见月色下湖面波光粼粼,树影重叠间两个身影印着微微动盪的水色月光渐渐清晰可辨。当先一人身姿绰约、端庄美丽,是着了盛装的君夫人。她的身后跟着一名中年妇人,衣着打扮比一般奴僕要得体精緻得多,却是从小抚育姜宜的徐嬷姆。 两人行过来的方向,正像是从君父寝宫中出来,路过此地想必是要回自己的寝宫。瑶光哑然,方与姜宜起过争执,这下忽又遇上君夫人……今晚究竟是怎么了?她微弱苦笑,眼下进退不得,只能待她们走过之后再回寝殿。 眼见得那两人一路行来,君夫人神情淡漠,而徐嬷姆眉头紧蹙,四下寂然无人,她急走几步贴近君夫人,神色凝重地开了口:“夫人,依着主君现下的病情……我们怕是要早做谋算了。” 隐在暗处的瑶光听清此言,不由一震。但见君夫人蓦然停了脚步,神情仍是淡漠,只是斜睨了徐嬷姆一眼。 徐嬷姆泯了泯唇,望着君夫人,脸上浮出悲戚之色:“夫人难道未曾看出么?主君如今不过是在强撑。奴下伺候在旁,看得真切,方才主君咳嗽之后,那绢帕上沾染的分明是鲜血!夫人,主君怕是就这一两年……” 她话还未说完,生生被君夫人冷冽的眼神逼得噤了声,君夫人阴沉地看了她半晌,“说出这样的话,你是嫌活得太长了?”她冷哼一声,语调讥诮:“谋算?你以为当真瞒得了他?他是病,可不是瞎……这齐宫之中又有谁能真正算计得了他?” 徐嬷姆使劲咽下一口唾沫,额上冷汗连连,她微微张口,半天才从喉中挤出一丝音语:“可是夫人……若失了先机,往后必是死路一条……” 君夫人闻言,眼光一闪,“得了先机就能不死么?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这是一条死路,可我仍义无反顾地走过来了。”她阖上双目,隐藏眸中晶莹,“我现在唯一的希望只是想让姜宜嫁得好一些,在我仍是君夫人的时候。那孩子太要强。郑世子分明不喜欢她,她不会幸福,我极力阻止,她却终究费尽心机毁了今晚的指婚。” 瑶光心头一颤,只听徐嬷姆压抑哭道:“夫人……” 君夫人一反往常傲然,竟柔和地笑了起来:“说起来,真是委屈瑶光那孩子了。主君病情最严重那几日,世子眼巴巴地在雨夜里跪了一夜将她求回来,今日却遇上这等事。她和丽姬都是命苦……”她说着似是慢慢回忆起了往事,目光飘忽在水纹动盪的湖面,“一晃竟都这么多年了……可我还是记得当年丽姬那美艷逼人的模样,比起如今的二公主风韵更佳。当年,当年主君深爱于她,可你知道她是因何死在我手上的吗?” 瑶光的心上仿佛被人重重敲了一击,耳边嗡鸣。丽姬,丽姬……那正是她的生母。她屏住唿吸,手心冒出一层又层的细汗。 徐嬷姆顿住哭声,木讷地望着君夫人,“丽姬当年宠冠齐宫,积怨太多,不只夫人您一人想要除掉她。” 君夫人摇了摇头,神情虽是笑着,却流露一丝苍白无力,“想除掉她的人,的确是很多,可是没有人敢真正动手。主君当年深爱于她,情浓之人最抵御不了的便是相互猜忌,彼此都疑心对方没有那么爱自己,我不过是让他们之间的间隙更多,真正让她死去的因由,却是主君……”她深吸了一口气,“宫里都传是我毒杀了丽姬,可,授意我毒杀丽姬的那个人,正是曾经深爱她的主君!我不过是顺应他的心意,否则,怎么可能站在君夫人这个位置!” “说到底,我不过是他的一枚棋子。从未得到过他半分真心,又怎么能奢望与他斗?” 话说到这里,瑶光已再听不下去任何一句。像是跌落深不见底的渊壑,她只觉身体失重,而一颗心跳动到急速便开始一阵胜一阵地抽痛。喉头似被东西堵住,唿吸困难至极。她紧紧倚着背后的柱子,却终于慢慢滑坐在地。脑中的思绪仅有君夫人那句“授意我毒杀丽姬的,正是曾经深爱她的主君!” 手指紧握成拳,直到有浅浅血迹印出来她仍不自知。她一遍一遍告诉自己,那不是真的,那不是真的!她的君父,说她是齐宫最明亮星辰的君父,怎么会是杀害她母姬的主使! 她思绪混杂,挣扎着想要逃离这个地方,似乎只要离开了这里,便也能将所有的一切一起逃离。无奈身上的力气竟如被抽干,怎么都站立不稳,终于她只能坐在地上捂着自己的嘴巴笑得无声而疯狂。 庭院中的君夫人和徐嬷姆不知何时离去,只留她一人仍在这寒夜茕茕。她笑了好久,才慢慢停下,呆呆地坐在那里,忘记了动作,忘记了一切。 这一坐,竟就是一夜。待到天色微亮,才被满脸焦急疲惫的小满寻到。小满紧紧抓着她的手,唤了好几声,瑶光才木讷地看了她一眼。小满急得都快哭出来了,想要将她搀扶起来,才刚一触碰到她的衣裙,就发现已经被霜露染得湿润。小满心中又急又痛,连忙摸了摸她的额头,受了一夜的寒,果然已是滚烫。 小满使足了力气,终是将瑶光搀起。瑶光此时神智略清醒了点,可是坐了太久腿脚早已麻木,只走了两步,身体已不受控制地倾倒,所幸小满紧紧搀扶着才没又跌到地上。两人步履艰难,瑶光忽而微弱笑着落下泪来:“从始至终都是你和我在相依为命。” “二公主,郑世子他……”小满昨夜就已得到消息说郑世子拒婚,所以眼下当她是为情所伤。 瑶光轻轻摇头打断她,再说不下去,只咬着唇紧握着小满沉默而缓慢地走回寝殿。 卧在床榻,她终于病势汹涌。身体愈发烫了起来,额头开始突突地痛。思绪零碎,像是踩在云层上,飘忽不定。恍惚中似乎记得小满唤了大夫为她把脉,又餵了她汤药,给她手上指甲掐出来的痕迹上药。 瑶光烧得厉害,根本不曾真正熟睡,只有一个又一个的梦境接踵而来。她梦见回到很小很小的时候,母姬迎着暮色站在窗前,神色期盼。她在睡梦中好像能够切身体会到母姬的悲痛的心境。她依稀记起那时候,母姬消瘦地很快,她所有的时间都用来等候君父,可是最终等来的却是青夫人的毒酒。 第11页 梦境转换得好快,支离破碎的影子在她脑海里排山倒海,唿啸来去。她忽而梦见四年前的大雪天,诸儿哥哥发誓一定会让她回宫;又梦见他在深夜的磅礴大雨里跪地乞求病重的君父让她回来。后来她梦见去了荒废的别宫,那里驻守的宫人抢了她们所有值钱的行李。梦见老鼠将唯一的被子咬成碎片,小满为了让她不受冻,用身体堵住风口紧紧抱着她让她暖和。梦见驻守的宫人和外人勾结,竟企图染指于她。她是齐国公主啊!虽被送去别宫,身份却是始终无法忽略!她挣扎着以死相逼,那些人终于顾忌她的身份,不敢对她如何,可是,可是却将小满抓了去……她还记得小满满身青紫,明明颤抖得厉害,却仍抱着她说没事,没事,公主,都过去了……小满那样无力的声音,竟不知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安慰着她……她在睡梦中流出眼泪,藏在心底的噩梦,在梦境中就这么轻易地再度显现。 小满,小满……从始至终,都是你和我在相依为命。那四年,她们就是那样步履维艰地熬过来的。她曾经对将她送去别宫的君父有过强烈的恨,只是见了他却是恨不起来了……可是如今,如今,她知道的都是些什么?即便是在病重,君父也未曾想过要召她回宫,是诸儿哥哥求了一夜,才换了她回宫的旨意。她一度以为君夫人就是毒杀她母亲的兇手,可是,竟是他授意!竟是他……怎么可以是他……怎么可以! 尘梦难醒是孽缘(下) 第九章:尘梦难醒是孽缘(下) 不知梦了多久,瑶光觉得浑身无力,身上换过的单衣已被她汗湿,贴在身上不舒服得紧。她自梦里清醒过来,缓缓睁开眼,只觉一阵晕眩。额上仍是痛得厉害。她扶着额,使了力气想要坐起。 一番动作已惊动了靠着床榻上浅眠的人,床前轻薄的绡纱被豁然撩起,姜诸儿见她醒了,松了一口气,满面倦怠,眼中却流露出欢喜。他将她扶起,一把拉住她的手,紧得快要她的骨头捏碎。“瑶光,你终于醒了。” 瑶光呆呆地看着他,姜诸儿似记起什么,赶忙起身,端了一碗深棕色的药来。他笨手笨脚地来餵她吃药,“小满又熬药去了,我不放心你,就一直在你身边守着。”语罢,他蹙着眉头,板着脸对她说:“你昨夜跑去了哪里?找了你一夜,我都要急疯了!往后可千万不要再这么胡闹了!” 瑶光一口一口喝着药,木然地看着他,好像失了神智一般。 姜诸儿眉头蹙得更厉害,仔细瞧了她半晌,他略嘆一口气,伸手安慰地摸了摸她的脸颊,又故意做出一副兇狠的模样。“不要再伤心了,今早上我已经偷偷去驿馆教训了那姬忽一顿,替你出了气。那般没眼力的东西,怎么配得上我的瑶光!”他停下来,看着她,表情又柔和了些,向她温柔道:“别伤心了好不好?不嫁也是好的,你还这么小,我也捨不得你就这么嫁出去。多几年,我们也可以多一些时间在一起,是不是?” 瑶光仍只是看他,没有一丝反应,他不餵药,她就不动,餵药,她便乖乖张嘴。安静乖巧地令人害怕。姜诸儿心中发紧,终于着急了,将手中的汤药随意一放,轻轻捧着瑶光的脸,声音急切:“瑶光,瑶光,你别吓我,你怎么了?怎么连话也不同我说一句?” 瑶光的静静地看着他,眼神空洞,无喜无悲。姜诸儿心中着急,几欲发狂,却终于听得瑶光声细如蚊:“君父……他是不是很厌恶我?” 姜诸儿闻听此言,神情一愣,见瑶光脸上并无表情,只有目光灼然。他扯了一丝笑来,将她轻轻拥入怀中,声音轻柔:“君父怎么会厌恶你?你忘了幼时他多么宠爱于你?瑶光,瑶光……他说你是齐宫最明亮的星辰,所以取名瑶光!” 瑶光使力一点点推开他,眸中隐有光亮。她扬起脸,声音缓慢无力:“告诉我……是不是你在殿前跪了一夜……才换我回来?” 姜诸儿嘴角的那丝笑意终于凝固,表情略有僵硬。 瑶光却在此时缓缓勾唇微笑,笑容含着嘲讽,在她苍白的脸上绽开而来,更像是含着悲痛在盛放。“你是我最信任的人,不要再骗我……” 她凄凉柔弱的模样,让姜诸儿心中酸楚,他垂下眼帘,抓着她纤长白皙的手,那只手还是微微发烫,那柔软的手心上,还有她长指甲深深嵌入的血痂。她昨晚究竟知道了什么?他细细抚在她掌心,微小的疼痛从她掌心的血痂一点点传至他心底,疼痛慢慢凝聚,他渐渐痛得不能唿吸。“是,我不骗你。是我跪了一夜,将你换回来。”他忽而紧紧拉起她的手,语气激烈:“可是,君父绝对不会厌恶于你!” 一滴晶莹落在瑶光的手背,很快滑落不见。瑶光徐徐抬起另一只手,轻轻去碰姜诸儿的脸,那张脸俊美非凡,凌厉的眉眼生就让他有一种冷傲。然而此刻,那双眉眼却完全寻不到凌厉,漆黑如墨的深瞳蕴藏着疼惜,他眼中竟流下一行泪来。 “诸儿哥哥……你哭了。”她温和地去替他擦拭那些眼泪,可是手上酸软。她带着微弱的笑,使力倾身过去,伸长了白净的颈,轻轻吻在他脸上,替他吮过眼泪。 他是她最亲最亲的人,她怎么能忍心看他落泪?只是,只是那些泪水,为何会越来越多?为何怎样都无法干涸?姜诸儿温柔地搂过她,鼻音有些厚重:“瑶光,不要再哭。好不好?” 原来,原来这些都是她印上去的眼泪么?所以一直无法干涸。这一刻,她终于无法假装坚强。她的身体一直在发烫,可是心里却好似破了一个大窟窿,一阵又一阵的狂风席捲而来,寒冷将她汹涌淹没。她紧紧抱着姜诸儿,身体微微发抖,单薄得犹如蝉翼。“哥哥,你信吗?我的母姬,她竟是君父授意毒杀的……你信吗?”她哽咽地说着,声音和身体愈发颤抖得厉害。 姜诸儿沉默,将怀中的瑶光搂得更紧了几分。是,他信。这是他一直瞒她的事。五岁那年,他曾听见母亲问君父,为何那般绝情。君父当时喝得酩酊大醉,听了这话当即推翻小桌,满地狼藉间,君父怒气沖沖。他说,是她,都是她!她亲口承认的,从不曾爱过寡人!从不曾爱过寡人! 他当时并不知道君父与母亲说的是谁,只是又听母亲请求君父让她抚养一位公主。直到后来,他听说宫里曾经的宠姬死了。再后来,他便见到了瑶光。彼时,她只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却让人捨不得欺负。 “瑶光,瑶光……别哭,别哭……”她的眼泪浸湿了他的衣,他不知如何才能让她停下哭泣,他只能学着瑶光,去帮她吮干泪水。然而她眼泪不止,让他愈发心疼,似乎也跟着流下泪来。她身上的滚烫沾染到他身上,令他脑中有些混沌,彼此在对方脸上动作愈加亲昵。 忽然的一下,瑶光柔软的唇触碰到他的嘴角。他心中一盪,尚未回神,两人已本能地吻上对方。仿若花开绮丽的并蒂,相扶相依,相守相护,生就一根根茎,纵然花开两朵,却始终相互拥有。 第12页 唇齿间的疯狂,早已让人忘记所有的一切对还是错。鼻尖皆是她淡淡的发香,触手是她发烫的肌肤,他恍惚听见瑶光嘤咛在他耳边。“这个世上,只有你对我最好,只有你……诸儿,答应我,以后也不要放开我,好不好?” 不知是被她的体温烫热,抑或是他本身的温度,那热气直冲到他脑里。他吻在她光洁的颈,在这个时刻她不再叫他哥哥,而是叫他诸儿。亦如他一直极少唤她为妹妹。他的心上就那么轻易陷下一块,他说不清一直以来为何都对她痴迷。也许,早就不仅仅是兄妹的感情——在五岁时看见粉雕玉琢的她时,他的心似乎也如今日这般,轻易陷下一块。他说:“好。我会永远守着你,不离不弃。” 勾在床边的单薄的绡纱脱离了勾帘,忽而滑落下来,遮住了那细腻白皙的肌肤。床榻上的两人情浓处无法自抑,那一碗孤单冷却的汤药静静放置在旁,不知因谁的动作倾覆翻滚。深棕色的液体瞬间浸染到床榻,似干涸的血迹,宛转蔓延,终于慢慢攀爬出诡异的形状。 天边的云团被晚霞层层晕染,瑰丽壮阔更甚画卷。渡了凄艷血色的天光铺散在陈列简洁的殿中,床边被随意勾起的绡纱随风轻微摆动。 沉香缭绕飘散,在空中划出带着香气的轻烟痕迹。玄色的下袍与青色裙摆懒懒纠缠,铺在殿中檀木的地板上。小桌前已掌了一支青铜油灯,灯火如豆,映照在两人脸上,勾勒出流畅的线条。 瑶光倚在姜诸儿怀中,任他修长的手轻柔带动她持笔书写。她的病于两日前就已经痊癒,只因她心结未解,是以郁郁不乐,仍称病养在殿中。宫中都道她为情所伤,所以缠绵病榻,齐公和君夫人倒也送了些滋补药物,传了句静心养病。这几日里,她的寝殿只有姜诸儿常常往来,宫里皆知他们兄妹感情好,安慰也属常情,所以不曾有所诟病。 瑶光思及此处,仍觉十分可笑。谁能知道,真正伤害她的,不是郑世子,而是她的生父?谁又能知道,她的哥哥,如今才是她的情郎?她这般想着,嘴角不由讽刺轻扬。 “在想什么?练字也不肯专心些?”手上忽而顿了一下,姜诸儿看着她的侧脸,在她耳边略有无奈地轻轻笑了。 瑶光闻言,靠在他怀里,仰起脸来看他,明眸映了灯影,更是煜煜生辉。“我在想,幼年时你也是这样一笔一划地教我写字。” 诸儿从小是世子,所以他的夫子从来比其他兄妹更有学问。三岁后她被君夫人收养,时常见到世子诸儿习文识字,便想跟着一起学,可夫子说有违礼制,不肯教她。她伤心了好几天,连君夫人说另给她寻一名夫子,她也不愿。最后是诸儿悄悄答应她,每天学完回来偷偷将内容传习于她。这般算来,其实她的启蒙师父,应是姜诸儿。也正因这般,他们兄妹的字迹十分相似,很多事情也能十分契合。 “那时候你可不会这样不专心。”姜诸儿带着她的手将狼毫搁置下,笑着想要伸手来点一下她的鼻尖,却被瑶光先行抓住手腕,佯怒道:“从那时候起你便喜欢点我的鼻尖,可是见着我的鼻子比你挺立些,便想着让它矮下来?” 姜诸儿哭笑不得,瑶光一撇嘴角,就着手上推了他一把,啐道:“去,才不让你碰。” 姜诸儿被她一推,手臂一展,小桌上堆着那堆竹简顺势被推到在地,四处滑落散了一地。两人对视一眼,神情皆有无奈,只好起身去捡。 在散落一地竹简中,姜诸儿拾得一枚制作精巧的菱形腰坠,他端详了一下,微微蹙眉。“姜宜的腰坠……怎地在这里?” 瑶光伫足,见他手上拿的正是那次姜宜与她争执之后遗留的腰坠。她当时本想扔了,后来又鬼使神差地将那腰坠与姬忽写的竹简放到了一起。想起那次争执,她不由垂眸,神色不明,只道:“是她来看我时遗落在此。” 姜诸儿隐约知道姜宜与她不和睦,她虽从不说起,可他也并非呆傻。眼下见她似有些不高兴,便走过去拥着她,轻笑道:“这枚腰坠倒令我想起一事,你且当个趣事来听一听?” 瑶光仰脸看他。姜诸儿握着那枚腰坠,笑道:“你这些日子不曾出宫,想必不知临淄城中有一人看上了这腰坠的主人。” 瑶光微有诧异,问道:“倒不知是哪位公子?” 姜诸儿瞧了她一眼,嘴角笑容浮出轻蔑:“却是鲁世子,姬允。” 瑶光挑了挑眉。鲁世子姬允?若是所记不差,便是盛宴那晚二弟姜纠说的那个,生来不祥,又容貌丑陋的人?鲁国只是一介小国,但却是天子直系近亲,所以在诸侯中的地位不低。如此算来,一个容色姝丽,一个名位颇高,倒不失为一桩美满姻缘。瑶光心中一动,美目微微流转,一手握住姜诸儿拿腰坠的手,与他对视,浅笑道:“既是有意,何不如愿?” 繁盛似锦扰情浓(上) 第十章:繁盛似锦扰情浓(上) 晴空万里,风和日丽。今日虽有天公作美,但已入秋的天气仍有些寒冷。 巳时未至,齐都临淄为他国贵族所设立的驿馆门前,一名褐色布衣的男僕正向着那条通往齐宫的宽阔正道翘首以盼。 昨天齐世子捎人传话过来,说今日巳时会前来拜访,所以他家主子让他早早出来迎接以免怠慢。其实在今日之前,他家主子曾因有事去拜访过齐世子几次,只是却吃了闭门羹。眼下那齐世子竟肯亲自登门拜访,倒奇怪得很,也不知究竟为何而来。 男僕想不出其中缘由,只好悻悻然挠了挠头,耳中却忽然听得车轮滚动的声响。他眯着眼迎着一缕金晃晃的阳光望去,只见一辆气派非凡的四拉马车正快速驶来,带起一路细尘飞扬。 马车很快驶到驿馆前,稳稳停好之后,几个随从有条不紊地服侍着车上的人下来。一袭玄色对襟宽袖衣袍,衣上暗纹精緻,隐有金色光泽,一个眉目俊朗、气度难诉的贵公子从容地自马车上来。男僕见他腰上繫着雕蛟龙的玉佩,料想是齐世子无疑,正要上前行礼,却见齐世子徐徐回身,伸手过去。 一只纤长的手柔软白皙,仿若温润滑腻的极品羊脂玉轻轻放到齐世子手中,一个戴着白色斗笠的人从马车上下来。步履轻盈,身姿绰约,未见其面目却仍已觉心中涟漪荡漾。那人与齐世子并肩而立,身量只到世子下颌。观其衣着是一袭简单的男式黑色对襟宽袍,衣袍翩翩,更显风华。 原来男子也能有如此风姿?男僕不禁暗自赞嘆,直到齐世子走到他身旁,他才回过神来,这厢连忙跪拜道:“恭迎齐世子。” 齐世子摆了摆手,他低垂着头站起,恭敬道:“齐世子且楼上请,公子正在等您呢。” 瑶光跟着姜诸儿在鲁世子奴僕的接引下上了搂。她今日出来正是为了会鲁世子。宫中都以为她仍在病中,为了方便,她便在姜诸儿殿中换过男装才跟着姜诸儿偷偷熘出来。 带路的男僕在一扇门前停下,轻轻敲了敲,唤了声:“公子。” 第13页 一个有些低沉虚弱的男音自门内传来,犹如风过水面。“进来罢。” 男僕听命开了门,将姜诸儿与她迎进去,又轻轻将门合上。 屋内干净整洁,虽然陈设简单,却不失雅致。瑶光的目光在四周略略扫过,见软榻上斜倚着一个衣着简洁,头上戴有黑色斗笠的男子。 此时,男僕几步上前,熟练地帮着男子坐好,又将软垫放置在他身后。一番动作下来,男子气息短促,咳嗽了好几声才慢慢平復。 瑶光的视线一直在他黑色的大斗笠上来回。原以为今日登门拜访或能见到鲁世子姬允的真面目,却未曾想他仍会带起斗笠。瑶光略微蹙眉,也许正如姜纠所说,姬允确是面貌丑陋,不愿示人,否则即便是生病,也不需在屋内亦带着斗笠。 正游离在思绪间,坐着的姬允缓慢开口了:“允旧疾復发,实在无力起身相迎,怠慢之处还请齐世子包涵。” “鲁世子身体不便,自是不必多礼。”姜诸儿脸上带起笑容,向姬允拱手抱拳算是见礼。 姬允微微抬手回礼,微弱道:“请坐。”言罢,他脸前遮盖的黑纱微动,似乎扫了同样戴着斗笠的瑶光一眼。 姜诸儿撩袍坐下,瑶光便跟着他一齐坐下。服侍的男僕上前为三人一一斟茶,片刻的沉默间只有水声清晰。这三人之中有两人戴着斗笠,一黑一白,一个病弱不能多语,一个为了掩饰身份无法开口,只剩下一个姜诸儿来挑起话题。 “鲁世子,诸儿此番冒昧前来,是有一事相询于世子。”姜诸儿闲话少说直入正题。 黑色的斗笠隐藏了姬允的目光,瑶光只看到他略略侧首,像是对着姜诸儿,语气里有一丝笑:“可是关于贵国长公主?想必世子已听说。正如传闻,姬允确是仰慕于公主。”因为生病,所以他的气息短促,但仍断断续续说了这一长句。 姬允猜到他们的来意,又毫不掩饰地承认他的仰慕,令姜诸儿和瑶光有些惊讶。姜诸儿向瑶光看了一眼,瑶光心领神会,自袖中拿出姜宜的那枚腰坠交与他。姜诸儿将腰坠推至姬允面前,朗声笑道:“鲁世子既然如此坦荡,诸儿也不便再隐瞒。世子情意深重,长公主听闻后感动非常,这枚腰坠正是她托我交予世子。” 姬允倾身拿起,细细观摩。姜诸儿盯着他,缓声笑道:“除了这枚腰坠,长公主还让我带话给世子……” “是什么……”姬允的声音似有些颤动。 姜诸儿一字一句道:“如意,愿如君意。” 事情谈到这里,已不需再多说。鲁世子既仰慕姜宜,如今又得到暗示,定会向齐公求亲,鲁国与齐国一向交好,齐公想必不会拒绝。瑶光轻轻吐出一口气,想不到竟会如此顺利,起身,她跟着姜诸儿拜别。开了房门,姜诸儿先行步出,瑶光正欲跟随,却忽听身后姬允低沉唤道:“公子留步。” 瑶光心中莫名一跳,停了脚步,转身回望。面上的白纱在一瞬间因她的动作微微飘荡,隐约露出面纱后凝脂般的肌肤。她疑惑地看着姬允,只见姬允竟然慢慢起身。服侍在旁的男僕欲上前去扶,却被他挥手制止。 瑶光震惊地看着刚才还在说自己病重无力的人走到她近处,弯腰下去,起身之时一只玛瑙耳坠在他因常年生病而异常苍白的手上熠熠生辉。“公子,你的耳坠掉了。”他的语气中含着点点笑意,将手伸到瑶光面前。 隔着面纱,她仍能感觉到姬允紧紧盯着她,在一剎那她有种被看透的错觉。她今日是换了男装,但因为戴了斗笠,所以她并未曾想起要取下耳坠。在这样的目光下,她不知为何手心竟微微起汗,她伸手拿过那只耳坠,表面从容淡然:“多谢。” 从驿馆返回宫中,瑶光一直在沉思。她有种直觉,鲁世子绝不简单。 马车很快驶入宫中,瑶光在姜诸儿的寝宫换回服饰,又由姜诸儿亲自将她送回寝殿。 两人一路慢行,临近寝殿时,瑶光见姜诸儿自回来便不曾言语,不由停下脚步,拉起他的手,咬唇低低问道:“你可是后悔为我做了件坏事,在为姜宜不平?” 姜诸儿神情一怔,旋即反应过来,反握住她的手,细细看她,道:“你可是心里不安了?我并没有在为姜宜不平,也不后悔为你做坏事,我不过是在琢磨……鲁世子似乎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 瑶光睁着一双大眼看他:“你也这是这般想法?”她觉得鲁世子不简单,是隔着斗笠仍能感觉到他目光之犀利,但当时姜诸儿并不在场,如此说来,姜诸儿应该是早就发觉鲁世子并非寻常。 姜诸儿笑了笑:“我们一贯心意相通。”他眯了眯眼,似在回想,“他称旧疾復发,但身上却一丝药味也无。他称身体孱弱,但屋内角落却挂有一柄纤尘不染的利剑。”他嘴上带着笑容,伸手在瑶光鼻尖一点,宠溺道,“你呀……这下可能做不成恶人了。鲁世子有如此心计,日后必是一个稳重的主君,姜宜谢你都来不及,你如今心里可还有不安?” 被他这么一说,瑶光不由皱了眉,脸上又哭又笑:“不安是不会了,只是……又堵得慌了……” 姜诸儿亲昵地抵着她的额头,失笑道:“傻瓜,姜宜对你做了些什么,我心里有数。你狠不下心肠,何必为难自己?有机缘时,我帮你报仇便是。” “诸儿……”瑶光眼中氤氲。 姜诸儿摸了摸她的脸,将她温柔地拥入怀中。 身旁粉紫色的重瓣木槿花开得灼然,层层叠叠,仿若渲染云团的晚霞,繁盛似锦。瑶光退出姜诸儿的怀抱,颊上红云慢升,眼中有盈盈深情。姜诸儿看得痴迷,瑶光踮起足尖,捧着他的脸,手心冰凉,吻上他的唇。 柔软的唇瓣轻轻触上,温柔的暖意,只在唇间一点,却连心底都开始暖起来,正如落入水中的墨汁迅速蔓延扩散。姜诸儿紧紧揽住她的腰肢,轻吮她的唇瓣,舌头滑入她微微张开的嘴里,带动她犹生涩的舌。 这个吻漫长而缠绵,待停下时两人都已唿吸不畅,却仍傻笑着看着对方。 姜诸儿意识到时辰已晚,他面带红光地拉着瑶光的手,准备送她回寝殿。然而只是刚刚转身,他便迎上了一道冷如刀光的视线。站在前方的熟悉身影,犹如一尊雕像般静静伫立。风吹起他华丽的衣袍,他的面容隐在暗光处看不清表情,却更令人心中战粟。 秋风沁凉入心。姜诸儿拉着瑶光的手微有颤抖,嘴角的笑意终于凝滞。 繁盛似锦扰情浓(下) 第十一章:繁盛似锦扰情浓(下) 暮色沉沉。寝殿没有掌灯,光线昏暗得厉害。 角落里,衣着朴素的妇人用银勺勺起米羹,待吹得温凉了,才小心地餵给旁边坐着的女孩。 女孩约莫只有三岁大,五官十分精緻。她睁着一双晶莹的大眼,懵懂地看着那个已经在窗前伫立半日的人影,连嬷姆餵她吃米羹,她也不曾张嘴。 第14页 “公主乖,吃一点罢。”嬷姆将银勺移至她嘴边,轻声哄道。 小女孩没有张口,只是扑扇着那双漂亮的眼,眼中流露出一丝怯意。她声音轻微,仿佛是怕吵到伫立的人影。“嬷姆,母姬她在等什么呀?” 嬷姆手上一顿,收了银勺放到碗中,半晌,勉强一笑:“公主的母姬……在等公主的父亲。” 小女孩听了她的话,似乎有些不明白,只奶声奶气地问:“那……父亲什么时候来呀?” 嬷姆望着小女孩,忽而红了眼眶,勉力带起笑,她擦了擦眼角的泪,重新勺起米羹,低哑着喉咙说:“公主别问了,奴下服侍您吃米羹吧……” 小女孩讷讷地看着她片刻,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她突然一下站起来,嬷姆想要伸手去抓却已不及,小女孩光着脚丫飞快地跑到窗前。她有些害怕地拉了拉那个人影的衣角。“母姬……父亲什么时候来呀?” 人影的肩膀微微耸动,终于,她的视线迴转过来。肤如白雪,眉若远山,她容貌绝丽,世间无匹。她看着期盼地望着她的小女孩,缓缓蹲下身来,脸上泪痕斑驳,清似泓泉的双眼中泪水汹涌不歇。 小女孩被她的神情所吓,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她却伸出手轻轻碰了一下小女孩的脸,那只手犹胜寒冰。她紧紧抱住小女孩,声音因为连日悲伤已经沙哑破败,她哀恸又绝望:“瑶光,你听好,你父亲他不会来了……再也不会来了……呵呵呵,我早就知道他不会再来了……我永远也等不到他了,永远……” 母姬说,她永远等不到了…… 如她所说,她果真没有再等到。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在最后,选择借他人之手,赐她一杯毒酒。 母姬用一生去爱的人,到头来对她如此狠心。 瑶光含着泪从睡梦中醒过来。殿内光线黑暗,天仍未亮,只有一点被树影遮盖的破碎月色孤单映在床前。殿外的守卫窃窃低语,似乎是在交接换值的事宜。 瑶光翻了个身,闭起眼来,脑中混乱的思绪渐渐凝结出君父盛怒的模样。她紧紧咬住唇,半晌却又低沉冷笑出声。终于,终于还是到了被发现的这一天。 她犹记得木槿繁盛,热吻方歇,缠绵的情谊让欲去探望于她的君父看得真切。她和姜诸儿都没能逃脱随之而来的怒不可遏,双双被狠力掴了一掌。姜诸儿还欲替她揽下罪过,却被烧光理智的君父一脚喘翻在地,半天都直不起身。她是跪着趴过去的,颤抖的手还没能碰到诸儿,就被君父下令强行软禁起来。 这一软禁,便是半月。寝殿内外防守严密,外面一点消息也传不进来,更不能知道姜诸儿现在如何。 瑶光在夜色里深深吸了一口气,心里止不住阵阵抽痛起来。这一切都是她的错,统统都是她!一切只因她的心里有太多的恨!与诸儿的不伦,是恨!木槿花旁的亲吻,是恨!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恨!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她恨她的君父! 是的。当日在木槿花旁,拥抱的时候,她便已经看见那处转角闪出一片熟悉的衣袍,她当时被恨意占去了所有的清醒,用紧张到冰凉的手去捧姜诸儿的脸,用微微颤抖的唇去主动亲吻他。 都是因为她的恨,才害他到如此境地。她是心痛的,那痛犹如烧红的烙铁,烙在心间,一下又一下,每一次都要流出一行鲜红的血来。可是,可是她不后悔!那个说她是齐宫最明亮的星的人,那个授意杀了她母姬的人,那个冷着脸将她去别宫的人,她永远不会原谅!她的恨,母姬的恨,一切的一切她都会狠狠地报復回来,不死不休! 夜色慢慢消散,破晓之色从东方升起。瑶光从床榻上憔悴地支起身,终于又熬过了一个长夜,可是随之迎来的白昼却比夜色更漫长难熬。 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日復一日的面对这宽阔的令人发狂的寝殿。她从最开始无尽的折磨自己,到现在,不吵不闹,安安静静的等待,等待终会出现的报復机会。 她不知道自己这样行尸走肉过了有多久,直到有一天一阵寒风夹杂着雪花卷进她的窗,她开始有些恍惚起来,慢慢站起身,一步步走到殿门前。 看守的侍卫慌张地以为她想出去,连忙伸手拦住。 然而她停住脚步,只呆呆地看着外头风雪交加,天地被铺出一片银白。良久,她才如梦似幻地轻声呢喃:“冬天了么?” 侍卫见她不是要出来,松了一口气,顺口答道:“公主,今日刚好是大寒。” 大寒么?原来已经深冬了……瑶光看着漫天飞雪,终于觉得冷,冷得彻骨,可她仍是愿意站在那里。 有人说,直视雪地太久,会变瞎,那么她是不是也会瞎?看不见一切,是不是就可以放下仇恨? 她一直伫立着,直到小满拿回晚膳,见她只穿着单薄的衣袍便站在风口,吓了一跳,赶忙翻出暖和的皮毛披在她身上,又扶着她避开风口。 瑶光一面走,一面觉得眼前暗了下来,点点黑色布满眼帘。她寻觅着抓住小满的手,竟是轻轻笑了:“小满,我好像看不见了。” 小满的手勐地一抖,焦急地盯着她眼睛,紧张道:“公主,你怎么了?你别吓小满……” 瑶光寻觅着摸了摸她的脸,仍是笑:“别紧张……看不见了才最好,什么烦恼都不会有了……” 小满瞥到外面的雪地,反应过来,提着的一颗心这才渐渐放下来。唿了一口气,她握住瑶光冰冷的双手,柔声道:“公主不要这么说……公主的眼睛只是刚刚看雪地看了太久,眼睛被白雪的颜色刺激,所以才会暂时看不见,很快就会恢復的。” 瑶光听了她的话,笑容却慢慢淡了下来,表情隐有失望。小满嘆了一口气,勉强笑道:“公主,很快就会到除夕了,咱们缝制件新衣罢……” “好。”瑶光淡漠出声。 除夕渐渐近了,两人缝制的新衣刚刚成型那日,终于有一行人冒着风雪前来,跪在殿前:“请公主随奴下觐见主君。” 瑶光扯了丝线的手一顿,冷冷抬眸。 小满迟疑了一下,放下手中的衣物,询问道:“公主,更衣罢?” “好。”瑶光缓慢地站起来。 流畅的下颌线条变得有些凌厉,唇上一点血色也无,原本美丽的双眼少了往日的神采似被烟雾遮盖。瑶光换过衣物,坐到铜镜前,才发现这几个月来她瘦了不少,看上去苍白无力,了无生气。她夜夜被报復的念想折磨,这是应得的后果。 抹了些胭脂,她的气色总算好些。梳妆妥帖,她走到殿门,宫人接引她上了马车。 雪还在不依不饶的下,翩翩犹如鹅毛。整个齐宫银装素裹,苍茫一片,安静而空荡,像是行在空城,只有马儿的奔跑带动车轮的声音在耳边迴响。忽而,一阵轻微的悲戚哭声响起,由远及近渐渐在风雪里清晰可辨。 第15页 瑶光想也不想径直打开窗掀了绣帘,冰冷的雪花在瞬间扑面盖过来,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小满见状忙扑身过来,正想劝说她小心受凉,瑶光已先出声问道:“谁在哭?” 小满往窗外瞧了一眼,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将瑶光打开的窗紧紧关上。 瑶光疑惑地看着她,手抓着绣帘不肯放下。这几个月她一直被关在寝殿,宫里发生的一切她皆不知。然而,小满不是,小满负责她的一日三餐,是有机会出去的。看她的神情,此事她显然是清楚的。马车一直在飞驰,耳边的哭声就很快消失不见。小满低垂双眸有意遮掩,瑶光的眉心微皱起来,冷着语气又问:“刚才那里,是君夫人的宫室……出了什么事?” 小满豁然抬起头,表情紧张,勉强笑了笑,吱唔道:“没……没事……” “小满。”瑶光沉声唤了一句,“你为何要同我说谎?” 小满知道已瞒不住,嘆了一口气,跪在瑶光身边,苦笑说:“并非奴下有意相瞒,只是此事主君已下了禁令,不许任何人再提起……”她抬起脸看着瑶光,目光诚恳,“此事与公主干系不大,公主还是不知更好。” 瑶光脸色缓下来,伸手将小满扶起来,“既已提起,你还是说罢。” 小满犹豫看了她一眼,终于还是道:“公主被软禁的这几个月里,长公主出嫁了……” 瑶光闻言,扬了扬眉:“她出嫁应是一桩好事……怎么……”言罢,她似乎意识到什么,视线与小满对视,果然小满神色阴郁无奈,“长公主嫁的是卫国世子,本来确是一桩好姻缘。可是……却被卫公强娶,做了世子的继母……” 继母……瑶光心下一沉,脑中不由忆起那晚冷清的月下,君夫人曾说唯一的希望就是让姜宜嫁得好些。如今,她的一切希望都落空了。算来算去,却算出个这般结果,当真讽刺……难道是命么?一切都是天意?兜兜转转,到底由不得自己抉择。瑶光阖起眼来,竟不知道为什么觉得疲倦不已。 桃树有华灿其霞 第十二章:桃树有华灿其霞 紫色的裙摆铺散在宛转流金的琉璃砖上,瑶光沉默地跪拜在地,问安的话却迟迟说不出口。 沉香缭缭,兽耳青铜炉中火星点点明灭,轻烟一点点从里溢出,渐渐的,整个殿里都沾染到了浓郁的香味。齐公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她,而她也始终静静地跪着,倔强地不肯问安,只因不想再叫出“君父”这两字。 僵持了很久,终于齐公打破了沉默,却是一句冷淡的命令:“你回去准备一下,除夕启程,嫁到鲁国去。” 如此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瑶光只觉心中狠狠沉下,仿佛有一只手在紧紧捏住,让那颗跳动的心,忽而停了下来,连唿吸都极其不畅。然而,她笑了,抬眸,她目光如炬。“鲁公?或者,是世子?” 齐公睨了她一眼,语气淡漠却肯定道:“你有话中有话。” 瑶光深吸了一口气,仰起脸,嘴角笑容愈浓:“是,的确还有话。劳烦您告诉我,这一次是父娶子妻,还是子夺父……” “住口!”她话还未说完,已被齐公厉声喝断,旋即一只竹简自上方被大力砸来,她闪躲不及,被狠狠砸重肩膀,那只竹简弹跳到地上,一路滚动展开。齐公霍地一下站起身,瞳眸一缩,迸出锐利如剑精光,他紧紧盯着瑶光,声音低沉到极点竟成了咆哮:“你以为你在同谁讲话!” 瑶光撑起身子,一手捂住被砸重的右肩。肩上的痛楚好似会行走一般,一点点在她的血脉里游走,一点点侵入心底,在那里汇聚成仿佛撕裂一样的疼痛。她咬着唇,生生忍下来,阖眸,復又睁开,她直视着齐公,喘息着质问道:“长公主被强娶,齐国蒙羞,您真不的不打算过问?” 齐公脸上仍因怒气而微微抖动,唇色发白。他居高临下的睃视着瑶光,犀利的眼神,犹如猎鹰,半晌,他终于缓慢开了口,声音已是一贯的从容威严:“木已成舟。她如今是卫国的君夫人,不再是寡人的女儿。提前做上了君夫人,这是喜事,何来羞耻。” “喜事?竟是喜事……”瑶光只觉一颗心终于被撕成碎片,不知从哪里吹来的风吹得她浑身冰凉。她撑着身子,再不顾礼仪,勉力从地上站起来,大笑出声,笑得满脸都是眼泪。“原来姜宜註定会悲剧的一生,对您来说是个喜事?那么我呢……又该是什么?又该是什么!” 她大声喝问,声音尖利几乎快把嗓子喊破。齐公怒到极点,反而冷了下来。他阴冷地看着殿中笑得疯狂的瑶光,颊上肌肉抽动,良久,却只是狠狠一拂袖,向殿外怒喝道:“来人,立刻将二公主送回去!” 话音一落,立即有几名宫人奔进来,正要碰到瑶光,瑶光已一挡手臂,犹带泪痕的脸上冰凉如霜:“这个地方令我厌恶至极,无需你们动手,我也会走。”语罢她深深看了齐公一眼,一提裙裾,径直转身,快步向殿门走去。堪堪走到殿门,她似是想起了什么,脚步一顿,停住了身形。她冷冷侧首,眼眸垂下,不愿再看齐公,语气恶毒犹如蛇般冰冷缠绕。她一字一句道:“母姬这一生不用再爱你这样的人,我真是为她庆幸……”说完,她再不留恋,抬脚踏出殿门。 公主出嫁在即,齐宫上下无声的忙碌起来。瑶光仍是被软禁着,只是容色更加倦怠,再提不起精神,有时她一坐就是一整日,不吃不喝,谁劝也无用。那件未做完的新衣,她再未动过手,而小满忙着提她打点也无暇再顾及。直到除夕那日,她被几个婢女穿戴礼服,饰以盛妆,忽而问及那件刚刚成型的新衣。小满为她找来,她捧在手里凝视了很久,最终只是轻轻嘆了一声:“带走罢。” 待到一切打点妥当,已是午时。司礼官说吉时已到,可以启程。小满扶着瑶光走到殿外,但见驷马轩车,朱纱摇晃,一众仆奴抬着沉甸甸的箱子在雪地里站得整齐。马车的最前面是穿着喜庆的一队护送亲兵,个个骑着高头骏马,领头一人却并非姜诸儿。瑶光微微阖目,心中明了齐公是忌惮她与诸儿之间的不伦,取消了本应该有的兄长送亲。 司礼官不断催促,瑶光任小满扶着,迈出脚步。礼乐翩翩,她无心去听,待走到马车前,她终于忍不住眉头深皱,向司礼官轻喝了一声:“让礼乐统统停下。” 司礼官一愣,旋即跪在地上,焦急恳求道:“公主,此乃礼乐,不能停啊!” 瑶光闻言,不欲多说,一拂袖,正要上马车,却听一个声音大声唿喊——“公主留步!” 她心中莫名一喜,豁然回首,果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大叫着发足狂奔过来。那人正是诸儿身边长跟着的骊山。 骊山疾奔到瑶光身前,喘息化作阵阵白雾,他手忙脚乱地行礼,又喘得说不出话来,只赶忙将手中举着的竹简呈给瑶光。 第16页 瑶光心中明了那是诸儿令骊山送来的,几月不见,他可还好?想到从此以后,也许再无相见之期,她的手竟变得有些颤抖。她缓缓打开竹简,见到那与自己相似的笔迹,她险些落泪。竹简上写就一首小诗,道是——桃树有华,灿灿其霞,当户不折,飘而为直,吁嗟復吁嗟! 她捧着竹简紧紧阖目,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半晌才缓缓睁眸,语气轻微:“给我笔墨竹简。” 她的命令周围服侍的人都听得清楚,但没人上前领命,只是面面相觑。小满抬头看着瑶光,眼中也有疑问。瑶光轻轻摆手:“去拿罢。” 很快,笔墨与竹简被送到了瑶光手里。她不顾司礼官在一旁踱步催促,研磨,提笔,一首小诗流畅地自她笔下写出——桃树有英,烨烨其灵,今兹不折,证无来者?叮咛兮復叮咛! 写罢,她捧着竹简站到风口,待到上面的笔迹已经风干,方交到骊山手中,“代我交给世子。另外……”她语音一顿,最终笑起来,“另外,告诉他,一定珍重。” “喏。定不负公主所託。”骊山跪拜告别离去。 姜诸儿应是被齐公禁了足,如今只能用诗来惋惜她将去鲁国,他十分不舍。而她……瑶光望着骊山离去的方向,视线渐渐有些模煳。她回答说,时不与我,为欢趁早,暗示他来带走她。是的,带走她,那是她内心强烈的渴望。只是……她清楚地知道无法实现。所以在最后让骊山转告他,一定珍重。聪颖如他,应是懂得。 一片雪花忽而沾到她的面颊,她举目四望,之前停下的大雪,如今又有开始的趋势了。她徐徐伸出手,小满知她心意,上前扶住。她最后看了一眼这座困了她几个月的宫室,微笑着颤声道:“启程……” 公主出嫁,自然盛况非常。亲兵开道,嫁妆足足装了十余辆马车,另还有百名仆奴肩挑手提地跟在队列里,当真是十里红妆,气派非凡。 队伍浩浩荡荡地驶了大半日,一直到天色黑沉道路不辨,方才停下来,扎营歇息。 灯影摇晃,帐外大雪飘零,偶有风声悽厉入耳,像是女人低低的呜咽。瑶光坐在临时铺就垫着皮毛的床榻上,一手支颐搁在梨木小几上,拿了姜诸儿那首小诗反覆翻看。她的嘴角轻轻划出一个微笑的弧度,然,又渐渐淡下来。 夜色已晚,侍奉在旁的小满轻声道:“明日还需早起,公主不妨早些安寝?” 瑶光身形一动,将手上的竹简搁置到小几上,轻轻嘆了口气,以手支额,神情中透出浓浓的倦怠之意。她低喃出声道:“也好。” 小满扫了一眼帐内,细心道:“这帐中简陋清寒,就此歇下恐易受凉,奴下且去寻些木炭来与公主取暖可好?” 瑶光阖目,似是疲累至极,只一摆手,轻微道:“去罢。” 帐中又一次安静下来。瑶光闭着眼,听着外面的风雪似乎更勐烈了些。她半睁双眸,指尖在竹简上流连,神情飘渺。约莫过了半晌,她忽听得有人掀了厚重的帐帘,风声入耳,寒意阵阵席捲而来。她捏了捏手上的锦衾,以为是小满,只是淡淡问:“回来了?” “瑶光……”熟悉的声音牵扯出缠绵的思念,犹如一滴泉水滴落青石,化作点点飞溅的银光,空留那清晰至极的滴答声响,在心间久久迴荡。 瑶光身子一颤,旋即一下站起,眼中映出那个期盼的身影。他系了黑色的斗篷,头上一顶香色的皮帽,面色被寒风吹得发红,连眼睫也染上一层雪花,只那墨色的瞳眸静静凝视着她,在灯影的照映下到底是生出了些氤氲。 瑶光咬着唇,一行清泪毫无预兆地流淌下来。“诸儿……”她唿着他的名,再顾不得其他,直直扑入他怀中。她的眼泪肆意地侵染着他胸前的衣料,听得他一颗心有力地快速地跳动着,终于庆幸这一切并非她的臆想。 姜诸儿紧紧拥住她,睫上的雪融化成水,代替眼中他隐忍着未流下的眼泪缓缓滑下。 瑶光吸了吸鼻子,红着一双眼,紧抓着他胸前的衣料,哽咽道:“你为何……为何仍要前来?” 姜诸儿一手揽了她的腰肢,一手握了她抓在他胸前的手,手指纠缠,十指紧扣,情意绵绵。他温柔地吻去她颊上的泪水,声音有轻微的颤抖:“今兹不折,证无来者……既是你所愿,我纵是背弃天下也要做到。”他眸中清亮,直直望入她心底,“我说过,守着你,不离不弃。” 瑶光心中不知是喜是痛,只能紧紧回握与他相缠的手。不离不弃,不离不弃……他当日的誓言字字入心。她仰面望着他,此刻她终于相信他早就明白她的心思,明白她的仇恨,却仍选择在这个时刻来到她的身边,背弃一切。 “愿意吗?同我走……不嫁鲁公,不怨君父,从此再无世子与公主。”姜诸儿轻吻被他牢牢握住的那只手,眼中隐有希翼。 瑶光眼睫微颤,心中似有什么东西渐渐低沉下去。她凝望着姜诸儿俊朗的眉眼,满是眼泪的脸,绽出一个微弱的笑颜,“好。”她声音更甚风轻,而心中沉下的东西应声碎裂。她说:“好,我同你走。” 几更风雪几更夜 第十三章:几更风雪几更夜 夜色深邃,大雪纷纷,一辆小巧的马车唿喝着在雪地里疾行。 马车前两只宫灯被风吹得明灭不定,几次几欲熄灭,微弱的光线堪堪只能照亮面前的被厚重白雪覆盖的道路,但比什么都看不清来的好,总叫人能够心安一点。 窗上绣帘在疾驰中翻飞,不歇不停的大雪时不时飘落车内。瑶光被姜诸儿抱着怀中,用斗篷紧紧裹住身体,半分寒风也侵袭不了。 瑶光将头靠在诸儿颈窝,在他颈上冰冷的肌肤上蹭了蹭,目光看着翻飞绣帘,与诸儿紧紧相握的手心生出些细汗。 姜诸儿有所感应,被风吹得凉透的唇在她同样冰冷唇上轻轻印下,安慰道:“别怕。只要过了这片荒芜的雪地,隐入树林他们就找不到我们了。” “诸儿,我们会成功吗?”她犹豫问道,声音略有颤抖。 姜诸儿唿吸的热气在她耳后一顿,旋即他微微笑道:“会。一定会。” 瑶光心下稍安,她知姜诸儿既然能出现在她的帐中将她带走,就一定是精心准备过。他是世子,从小聪颖又受齐公刻意栽培,很早就参与政事,到了今时今日,他手上也并非无权。众臣皆知齐公身体渐弱,他是毫无争议的继承人,又怎会当真为难于他?所以他毫无预料地出现在她的帐中,之后打晕了不敢与他动手的巡视亲兵,带着她和小满一起上了骊山驾来的马车,长扬而去。 那些通融世子的人,大抵永远想不到,世子竟会带着公主私奔。 “这几月里你瘦了……”黑暗里风雪声中,姜诸儿的话音带着疼惜。 瑶光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肩膀,嘴角有微笑的弧度,柔软的声音透露出细小的温暖:“等我们逃出去以后,你要负责养胖我……” 第17页 姜诸儿失笑,宠溺道:“好。我责无旁贷。”他抬起手,爱怜地在她颊上抚过,唇边带着温柔的笑,声音犹如潺潺流过的清泉,“累吗?休息一会罢?等你醒了,我们就会到树林里了。” 瑶光抿唇而笑,摇了摇头:“我不累,我想同你多说一会儿话。”她抬眸看他,眼中盈盈,“这几月里我一直寝食难安,我以为我们再不会见到……”她伸手,纤长的手指覆上他的手背,轻声道,“可你来了。你来了……真好。” 姜诸儿反手握了她的手拢在手心,给她温暖,低低嘆息:“我便是知道你会寝食难安,禁足的这几月我想方设法传递消息与你……”他话音一顿,似察觉到什么,语气不由凝重,问道,“如此说来,我让小满转交给你的竹简,你……不曾看到?” 瑶光听言,心中忽地一紧,有种不详的预感。她看着诸儿,眸光惊疑不定,“你是说……”她话音尚未落下,却听门帘外驾车的骊山急声惊怒——“小满姐姐,你要作甚!” 突生的巨变,令瑶光与姜诸儿对视一眼,彼此脸上皆有难言震惊。就在此时,马儿怒声长鸣,一个趔趄,紧急停了下来。姜诸儿脸色阴沉,横眉,一把开了车门,大雪在一剎那纷飞而至,直直吹入衣襟,吹凉心口。 瑶光一手裹紧身上姜诸儿留下来斗篷,跟着走了出来。沉默的夜里,唯有马车前放着的一盏宫灯照映出微弱的光。姜诸儿跳下马车,伸手将她牵下来,她方看见小满身体发抖地跪在雪地里,手上紧抓着一个被划破的包袱,里面黑色的物体与地上白雪清晰纠缠。 瑶光眯了眯眼,侧首一望,见脚边正好遗落了同样的黑色物体,不由身形一动。 姜诸儿见状一把拉住她,拿了那盏灯,他几步走来,蹲下抓了一把在手里,仔细辨认半刻,他蹙眉对瑶光道:“是木炭灰。” 话音刚落,已见拿着另一盏灯的骊山从不远处疾步跑回来。灯影在他的脸上明灭不定,他一面急急喘气,一面禀道:“世子……我们走过的路全被留下了痕迹。” 今夜大雪不停,马车驶过的踪迹会很快被埋没。但,若是木炭灰……只要扫开表面的新落的雪,就马上可以得知他们逃跑的路线。瑶光倒吸一口凉气,紧紧握住斗篷的一角。一切已经不言而喻——小满背叛了她。那么,禁足时那些没收到的竹简,也只能是小满所为。 瑶光不能置信,可是事实就在眼前。她一直那么信任于她,可如今她却背叛?别宫四年她都同她一起熬过来了,现在竟要背叛?!瑶光的目光犹如针刺,紧紧逼视着小满,终于沉声低问:“为什么?” 小满脸上的泪痕交错斑驳,很快被风雪凝成了一滴冰。她红着眼,重重向瑶光拜倒,声音哽咽颤抖:“奴下只是不想看着公主一错再错!” 瑶光心中狠狠一沉,她眉峰一挑,怒极反笑:“错?” 小满哀恸地闭上眼,再次重重叩首,语气悽厉字字诛心:“是。公主与世子互生情愫本已是错,如今抛弃家国更是天下之大不为!” 瑶光恼极,看向小满的目光变得阴冷,正欲上前却姜诸儿一把拉住。姜诸儿看着小满,深深皱眉,只对瑶光低沉道:“此时不易动怒,先走方为上计。” 小满的唇边忽而露出一抹诡异至极的笑,像是有碎纹的玉石,受力之后很快扩散。“来不及了,世子。奴下离开的时候在帐中放了一把火,我们没走多远想必就已被人发现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话,风雪交加的夜色里竟当真听见了远处马儿隐约的嘶鸣声。瑶光心中惊愕难平,但见骊山已反应迅速地趴下去探听。姜诸儿紧扣住瑶光的手,手心温度不再。 很快,骊山已抬起头,急迫道:“有一队人马追过来了……” 姜诸儿横眉,径直掏出腰间匕首,动作迅勐地割断马车上套马匹的缰绳,一个翻身骑在马背,俯身伸出手向瑶光道:“我们必须快点……” 瑶光身形一动,正要握上姜诸儿的手,电光火石之际却不防被小满一个前扑死死抓住裙裾,哀嚎道:“公主!您不能走!您不能再错下去了!” 瑶光进退两难,骊山赶忙过来拖小满,奈何小满拼尽全力。僵持中,姜诸儿将匕首递到瑶光手里,瑶光一咬牙,生生划断裙裾,旋即握住姜诸儿一个借力,翻身上马。 姜诸儿一拉缰绳,对拖着小满的骊山嘱咐道:“你寻个时机早些脱身,不必再冒险来寻我们了。”语罢,他不等骊山回答,扬鞭狠狠抽在马背上,马儿一声长鸣,飞快地奔跑起来。 身后小满的哭声和骊山唿喊保重的声音渐渐隐在漫天的风雪里。迎面而来的雪不断打在面颊,瑶光冷得唇色发乌,只紧紧抱住姜诸儿的身体,耳边风声唿啸不停,正似她胸腔内那颗被高悬的冰冷的心。 一路在平地疾行了很久,终于看见了一个小山丘。姜诸儿面露惊喜,指着那个小山丘,笑道:“只要翻过它,我们就可以到那片小树林了。瑶光,我们就快逃出去了。” 瑶光轻轻唿出一口气,温暖在冰天雪地里化作缕缕白烟。马儿仍在奔跑,转眼就要翻过山丘,那疾行的马蹄声声声入耳,似打在心上,迎合着犹如薄雾的希翼渐渐扩散开来。 然而,谁也不曾想过,希望太过,迎来的,就会是绝望。 马儿载着姜诸儿和瑶光终于翻过山丘,小树林如愿出现在视线中,只是随之出现在视线中的,还有等待已久齐公亲自带领的骑兵。 二十名骑兵严阵以待,分别列成两队守着正中央奢华非常的马车。骑兵间隔举着火把,烈火在风里嚣张吐着火舌,吞噬着寒气,冒出飘渺青烟,在夜里划出诡异的形状。 姜诸儿使劲拉扯缰绳,因停得太急,身下的马儿高高扬起马蹄,几欲翻转过去。明明是寒冬雪夜,姜诸儿却生生急出细密的汗。 列队在树林前的骑兵早已看见了他们,一人得令,架起□□瞄准了他们。姜诸儿呲目欲裂,紧握的缰绳快要在手上勒出血来。挣扎的意识十分强烈,姜诸儿想不也想径直一个拉扯,急急掉转马头,只跑出两步,身后羽箭已破空而至,直直没入马腿。 伴随着马儿撕心裂肺的悲鸣,瑶光只觉一瞬间天地逆转。在从马背上摔下来剎那,姜诸儿紧紧抱住她,势头太勐,两人在雪地里翻滚了好几圈才堪堪止住。 终于,还是被抓住了。 姜诸儿被勒令先行带走。而瑶光被狠狠摔在雪地里,雪花朵朵落在她发间,有些湿润。原来,从姜诸儿偷跑出齐宫开始,他们就已经被盯上了。千算万算,算不到齐公早有所料。是,这么多年,他又怎么可能不清楚他亲手栽培的世子的秉性? 火光明烈,被雪花湿润时不时发出噗呲的声音。停在正中央的马车车帘大开,帘尾被风吹得摇摆不定。车内没有掌灯,只有一角比雪更白的狐裘露出来,成为这大雪天里唯一看得见的温暖。 第18页 瑶光半支起身,浑身被冻得麻木。僵持了片刻,马车内终于飘出齐公阴沉的声音:“你是在替你母姬报復寡人。” 他的语调平静,并非疑问。瑶光全身冰冷,但心中却好似被烈火燃烧,她微弱地笑,望向马车里的那个人,毫无掩饰,果决承认:“是。” 马车里黑暗的光线看不清人影,只看到那角狐裘轻轻一动,齐公冷漠狠绝的声音传出:“早日嫁到鲁国去,永远不要再回来。” 瑶光冷声一笑,笑容在火光中明艷非常。“你所做的一切,我都会记住,绝不忘怀。”言罢,她突然提裙跪下,被划破的裙摆散落在地,犹如回不去往昔。她抬眸,笑容仍在,只是眼中光亮闪动,像是火光照映,又像是点点泪珠。她规矩地俯首磕头,音色沙哑,却清晰有力,在空旷的雪地里似有迴响。“从今往后,我再不是照亮齐宫的星辰,这一叩首,恩断义绝。如你所愿,此生永不再见!” 此生永不再见。 寒风袭卷,吹落勾起的车帘。黑暗的马车里,齐公受了寒,忽而一阵剧烈咳嗽,待到咳嗽平復,风中似有轻微嘆息声零落传来,一块绢帕滑落到那角狐裘上,一点鲜红在雪色上十分刺目。 已是冬雪消融时(上) 第十四章:已是冬雪消融时(上) 鲁国和齐国一向交好,两国封地以泰山为界。是以,瑶光一行方过泰山,已有鲁公亲派的使者在此接引。 至此,瑶光才知晓她所要嫁的那位鲁公是姬允。几个月前她曾预谋让姜宜下嫁的世子,如今已经即位成为新的诸侯。今时今日新鲁公要迎娶的那个人,竟成了她。这一切仿佛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那无形的命运之手铺下天罗地网,只待人们走进,才惊觉早已成为逃不出的俘虏。 在前往鲁都曲阜的路程中,瑶光时常会想念姜诸儿,想念他的眉眼,他的笑,他的不顾一切。她从始至终不认为她与姜诸儿的感情有多么惊世骇俗,他在她心里永远是特殊的存在。这世间,疼她如此的,仅有他一个。就是这样,不管最初她是出于什么目的,不管这份感情是否因依赖而生,总之,他们在一起了,疯狂地,从头到尾没考虑过要在乎世俗的眼光。 偶尔,瑶光也会想起那个戴着黑色斗笠的身影,还有他为她拾起耳环的片刻。直到现在,她仍无法确认,当时他是否对她有所怀疑。姬允的城府,是她所无法对抗的高深莫测。她并非他曾经爱慕的那个人,那么,她的计划能如愿吗? 她不能肯定,但仍要走下去。 车队紧赶慢赶,终于在二月初二这个良辰吉日按时赶到曲阜。 国君大喜,鲁国上上下下皆洋溢着欢庆之意,鲁都曲阜犹甚。四处张灯结彩,鲜艷怒放的山茶花从城门处一路铺到宫殿里去,绵延花海,连早春迎面吹来的凉风都全是山茶的清香。 瑶光身着大婚所特制的玄色纯衣纁袡礼服,静默地坐在马车里,对外面吵杂的欢唿充耳不闻,只任由亲自前来迎接的姬允带领着她的马车向宫殿里行驶。 因一路要方便百姓瞻仰,所以行程缓慢,直到午时才堪堪行到宫殿。 马车稳稳停下,礼乐愈发悠扬起来。有人上了她的马车,朱红色的车帘被人撩开,挂在一旁的琉璃勾上。刺眼的光线和寒湿的空气一起袭来,令瑶光不由自主眯起眼。逆光的人影看不清容颜,瑶光只感觉有一双冻得冰冷的手轻柔地拉起她的手。 “公主,请跟我走。”耳边响起的声音略有低沉,犹如风过水面。 瑶光知道,面前这个人是姬允。她被他牵着一齐出了马车。早春的风犹带寒冷,她甫从温暖中出来,不禁寒噤。 身旁的姬允显然注意到了,轻轻抓紧她的手,小声对她说:“完成仪式之后,我让他们送件狐裘来。” 瑶光微有诧异,抬眼,见他已经一脚踏在奴僕们搬来的马凳上,他因牵着她的手,所以只能侧身落地。他转首过来,向她温和道:“小心。” 频频吹来的寒风扫过他的鬓边,带起几缕青丝飘扬,姬允年轻的容貌被天光照映得清晰。剑眉凌厉,他的气势本该不怒自威,然而深棕色的瞳眸似带了点点水光,柔和的眼波将他的气势暂时压制了下来。许是因为常年戴着斗笠的缘故,他的面色比常人白些,一身纯色的玄端礼服更衬得他肤如白玉。瑶光一怔,虽然她早知,他称身体孱弱,是在装病,但世人皆道他容貌丑陋,她也曾经这般猜测,确然从未曾想过,斗笠下的他竟会是这般清俊的一副面容。心思微转,想明了其中关键,瑶光只觉身上寒意更甚。若她没记错,姬允生来不祥,父母双亡,上一任鲁公是他身份为庶子的兄长。姬允虽然被册为世子,但他的哥哥难保不会有异心。如今姬允成功即位诸侯,诸事稳妥,才不再称病,在世人面前揭晓自己的真容,这样的城府不可谓不深。至于,姬允的哥哥……瑶光绝对相信,他不是自愿退让,当然,更有可能的结局是,已经死于非命。 姬允并非良善之辈,果真是应了姜诸儿当日的推断。那么,她需要一个更详尽的计划。 “公主?”姬允低沉的声音透出柔和,轻声唤她。 瑶光恍然回神,垂着眸子,提裾下车,仪态万千。 两人携手,姬允牵着她走上一个高耸的石阶。瑶光此时才发现,他们要前往的是一座巍峨屹立的庄严宫殿,石阶之下是一众神色恭谨排列整齐的大臣,密密麻麻地跪了好大一片。四周不知何时升起些许飘渺烟雾,瑶光仔细一看,方明白那是祭祀所用的香火。 她想起司礼官隐约同她讲过的婚礼仪式,她听得心不在焉,所以其实什么都不清楚。 比她多上一步石阶的姬允步伐并不快,时不时注意一下她的脚步,好像是担心礼服的裙裾太长她会被绊倒。一路小心翼翼,待到终于快上去的时候,姬允忽而对她露出一个轻浅的微笑,一双锐利的眸子似将她看透。“公主不用害怕,仪式并不复杂。” 瑶光闻言,方才惊觉自己的手竟然在微微颤抖。还是会紧张么?毕竟这是大婚,一生唯有一次的大婚……不论对方是谁,这都应该是值得纪念的时刻。 有时候,女人就是这般奇怪,明明无心,却仍然容易受大场面感染。瑶光自嘲一笑,被姬允牵着走上最后一步石阶。 瑶光微微仰面,终于清楚眼前的这座宫殿正是鲁国的宗庙。 主司礼做了一个手势,礼乐即止。其他司礼官上前服侍,二人在主司礼的祝辞下,跪拜天地,又对着列祖列宗行了大礼。待到礼成,姬允亲自将她扶起,两人携手并立。 主司礼呈上一卷鎏金镶银做成竹简模样的册子,流光宛转。姬允放开她的手,双手捧起那本小册,神色肃穆地展开,他上前两步,威严朗声道:“寡人上祭天地神明,书达天子、宗庙先公,通同位国公,召众卿庶民,今立齐公二女为夫人,掌宫中事宜,以襄内室。”姬允莞尔,伸手望向瑶光。瑶光微有迟疑,垂眸将手放到姬允手心。姬允拉住她的手,又道,“望卿仿上古诸贤,祗率外礼,虔恭中馈,顺而不违,谦而不满,资于内德,毋负厚望。”言罢,他见瑶光并没有迈步上前来,便身形微动,走到她身旁,轻轻又牵起她的另一只手。 第19页 瑶光微怔,不由抬眼看他。姬允并没有对上她的目光,只是半垂眸子将她两手拢在手心。他的动作轻柔,似乎是怕多用一分力就会惊到她,因垂着眸子,莹白的脸让他看起来多了几分温柔。“执卿之手,我亦效前人,愿与卿偕老。”他语音诚恳,在低沉中透露出坚定,恰如一阵薰风,带着几丝温度在肌肤上拂过,留下美好的感触。 瑶光看着姬允,直到此时她终于彻底醒悟,她是真的同姬允成婚了。从此以后她的生命将会与这个陌生的男人紧密相连,她的心底缓缓滑出一路微凉,她不由自主地想要退怯,她想把手从姬允手心收回。姬允感觉到了,紧紧抓住她的手,不让她逃走,抬眼,却见她眼中忽而落出一滴泪来。姬允深棕色的眸子快速闪过一丝光华,微微皱眉,他眼中的情绪换为关切。他还未开口,已听主司礼声音洪亮,高声唱和道——“众卿叩首,恭祝国君与夫人。” 高耸的石阶之下,众臣撩袍跪拜,口中高唿——“臣等恭贺国君新禧,祝国君与君夫人洪福齐天,永结同心!” 异口同声的唿声撼山动地,响彻云霄,那震撼的余音在耳边久久迴荡不散。 册立礼成。一切定局,再不能更改。瑶光深深吸气,身上愈发冷得厉害。阖眸良久,她终于回握姬允的手,轻轻的动作,却似乎用尽了她一生的力气。 姬允微微松了一口气,召人送来一件狐裘,亲自为瑶光繫上,携手带她上了早已等候多时的前往鲁宫的马车。 两只描金绘凤的高大喜烛并立成双,静默燃烧,慢慢凝结出一串融化的蜡,像是红色的眼泪。灯芯上明亮的烛光照映出一室辉煌。 鲁公新禧,大宴群臣。而瑶光则被一群女僕簇拥着到了早已备好的新房,等候夜晚姬允前来同她一起完成合卺之礼。 夜幕缓缓降临,瑶光端坐宽大的喜床上。勾起的琉璃珠帘,映着灯辉,五色斑斓。大开的殿门外,一行人提着灯自远处的迴廊逶迤而来,似一条闪着金光的游龙在夜色中穿行。 伴随着殿外整齐的拜礼声,姬允踏入新房,一群女僕连忙上前恭迎,资歷高的嬷姆将散发着幽香的酒酿注入青铜兽耳樽里,神情欢喜地请二人完成最后的仪式。 姬允大概在盛宴上喝了不少酒,捧起一杯合卺酒,他脸色发红,深棕色的眸子含着水光直勾勾地注视着瑶光,神色隐有痴迷。嬷姆在旁小声唤了一句,他似清醒过来,轻轻上前一步,衣襟上的酒气飘散,他捧着那杯酒递到瑶光眼前,语气轻微地唤:“夫人……” 瑶光略略抬眸,烛辉映入眼中,恰如月华裊裊于湖,散发着静谧的惑人光泽。她面无表情,顺从地接过姬允递过来的酒樽。 姬允徐徐坐在瑶光身旁,嬷姆请他端起另一杯合卺酒。此时,大殿内外所有人一齐跪拜,口中带着喜意道:“恭请主君与夫人共饮合卺!” 姬允凝视着瑶光,伸手过去动作轻缓地同她手腕相错,那相互交缠的手臂犹如交颈鸳鸯。手臂上的宽长衣袖点点滑落,莹白的皮肤在烛光里生出柔和。 不过只是片刻的仪式,却好像已经过了地老天荒。待到两人喝完合卺酒,所有奴僕又一起拜倒:“愿主君与夫人恩爱不疑,同心永结!” 姬允笑了笑,顺手接过瑶光手中的酒樽一起放好,便一摆衣袍,语音愉悦道:“下去领赏。” 奴僕们又再次恭敬地拜了拜,速度很快动作轻巧地退了下去,空旷的殿中只剩下静默地二人。 高大的喜烛仍是不知疲倦地燃烧着,旖旎的烛辉朦胧了一室奢华。姬允轻轻握住瑶光的手,手心的厚茧在她细腻的皮肤上留下点点□□。 “夫人……”姬允柔声唤了一句,声音低沉暗哑,在安静的空气里中留下轻微波动。 所有仪式都已完成,聪明如她,不会不知道姬允的唿唤是在提示什么。她心中微颤,被姬允握住的手下意识地抽回。 姬允一愣,而后再度握住她的手,“夫人想必是有些劳累,不如……” “吹了喜烛罢,我怕。”姬允的话还未说完,已被瑶光冷声打断。她抬起眼眸,眼中无悲无喜,竟十分平静。 喜烛,新婚之夜必定要燃烧一整晚,因为那象徵着夫妻往后会一齐走到尽头。 姬允眉心一皱,手上一松,但见瑶光缓缓回握住他的手,掌心相触,柔软透过血脉直抵心间。瑶光垂着眸,静静地看着他们相握的手,声音细微的颤抖着:“我很害怕……” 姬允心中一软,慢慢将她拥入怀中,声音柔和到几近消散,“不要怕,我会护你一辈子。” 最终,还是吹了喜烛。 沉寂的黑色层层压下来,所有的表情都淹没在夜色中,再看不清晰。而那两只并立的,只燃烧了一小半的喜烛也在夜色里逐渐冷却,残留的一串融化的蜡,凝固在蜡烛上,似是在为没能燃到尽头无声哭泣。 时间一点点流逝过去。约莫过了半夜,早已平息动静的华丽床榻,一丝十分不显眼的金色光泽一闪即过。 瑶光皱着眉,眸中透出冰冷。将姬允揽住她的手从腰间拿走,她屏息,半裸着身躯,使力慢慢撑起身体。她一手拉起滑落下去的中衣,手中的金色凤钗映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星芒隐有光泽。 身旁的姬允唿吸平稳,想是已经熟睡。瑶光垂眸仔细辨认着模煳的轮廓,缓缓将手上的凤钗移到姬允颈边,凤钗被刻意打造得异常锋利的尖端有些颤抖,那点点的颤抖慢慢袭卷了全身,身体好像有寒意游走,抖得愈发厉害了些。良久,瑶光终还是强行收回了自己的手,隐忍着缓缓吸了一口气。 下不了手。她下不了手……她以为自己可以铁石心肠,但亲手杀掉一个本来无辜的人,她还是做不到。只是,如果不杀姬允,以她现在的处境,又怎么报復齐公?是的,这就是她的计划。姬允如今是鲁公,而她,是齐国嫁过来的二公主。若是她杀了姬允,必定引起动乱。她完全可以留书陷害齐公,然后自伐。到时候死无对证,所有的矛盾都会指向齐公。她说过,她不会忘怀,她会报復!而她的报復,就是要以命偿命!至于,以后齐国会怎样,她相信,只要齐公死了,以姜诸儿的能力可以解决一切问题。 脸上的湿意在清冷的夜里变得寒凉,瑶光紧皱着眉,用力握住手中的凤钗,狠狠咬着唇,却是在自己的手掌划出一道不深不浅的痕迹。噬心般的疼痛让她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但她仍然强忍着没出声。她额上冷汗直冒,她将凤钗摸索着放到枕下,半跪着摸到垫在床上洁白的喜帕,手掌上流出的血渗到喜帕上,汇成一团。 处子之血仅需要这么一点。 她断续唿出一口气,将手上的伤口放到嘴边。出神地看着黑暗里姬允模煳的轮廓。若是她无法直接杀了他,那么只能用□□了,至少他会不那么痛苦。 这世上,想必只有她,从没有嫁过来时,就开始策划谋杀亲夫?她无声地自嘲而笑,如果……如果,当时诸儿带走了她…… 第20页 如果,永远只是如果。 沉寂的夜里,她眉间惆怅不减,微弱的嘆息犹如波动的水纹,泛开涟漪,终究消散而去。 已是冬雪消融时(下) 第十五章:已是冬雪消融时(下) 一缕馥郁的香,在隐有明灭的香炉上懒懒盘旋。瑶光着了一袭碧色,静静地坐在刻有芙蓉花的青铜镜前。如瀑的青丝被女僕轻轻绾起,鬟成一个简单大方的头型。一支金银错的青铜色簪子缓缓插进发中,女僕垂着眸子,又拿了另支一模一样的簪子在发间比了比。 瑶光抬手手指微动,示意不必。女僕臻首,放下簪子,恭谨退到一边。 青铜镜光泽隐现,清晰地映出镜前那张绝色面容。肤胜冬雪,朱唇榴齿,美目自有光华微微流转,盈盈之间,似有千般风情。 瑶光的装扮十分简单,但却有种静谧的气质,恰入人心,让人怎么也移不开眼。 世上就是有这种人,生来便是绝代红颜。 瑶光随手拢了拢发间的簪子,慵懒起身,抬手正欲推窗,身边服侍的奴僕忙小心翼翼道:“夫人,让奴下来做罢。” 瑶光微微颔首。女僕领命,开了窗,又用半截翠竹牢牢支起。 树梢上的薄雪消融,几滴雪水落在青石上。犹带寒意的风柔和拂面,瑶光刚走到窗前,便见着一群褐色布衣的男僕簇拥着姬允向这边走来。 头戴雀弁,玄色衣衫在行走之时带出翩然。他未去盛装,想必是才同臣下议事方止。 待姬允行到殿门,瑶光齐眉低首,徐徐拜倒:“见过主君。” 姬允急行几步,亲自将她扶起,柔声道:“夫人且不必多礼。” 瑶光轻轻臻首,“是。” 姬允牵她走到铜镜前,见镶金刻福的妆盒打开,露出样式繁多的梳妆物件。姬允弯唇一笑:“原来夫人正在梳妆。” 瑶光扫了一眼服侍在旁的女僕,女僕忙上前将妆盒收好。瑶光温婉道:“让主君见笑了。” 姬允凝眸看她,瑶光低首不与他视线相对。片刻,姬允含笑道:“领如蝤蛴,螓首蛾眉,夫人今日的妆容虽美,不过我以为还欠了灵动。” 瑶光闻言,微微一怔,不由抬眼,疑问地望他。 但见姬允从袖中小心拿出两只耳坠,通透可人的绿色在他手心晶莹闪动,原是质地姣好的松绿石制成。 姬允拿起其中一只,银制的链子贯穿盈润的绿色,在底下刻出一朵细小的花,灵动纤巧。瑶光今日还未曾佩戴耳坠。姬允扶她坐下,动作轻柔地为她戴上这对松绿石。 石头莹光宛转,点点生辉,戴在瑶光耳上,更衬得她肤色细白,举手投足之间确是多了一点灵动纤盈,让人痴迷失神。 “想来夫人与我心意相通。今日新得的这一对松绿正与夫人的碧衣相配,天衣无缝。”姬允笑贊,眼中的温柔似点点春水涟漪。 心意相通……真正与她心意相通那人,也不知如今如何了。瑶光低垂双眸,嘴角微扬。 姬允瞧出她情绪不高,便握着她的双手,笑道:“夫人长日呆在殿中,想是闷坏了。过些日子便是‘祭日’,要去东郊的祭日台。东郊漫山遍野皆开满山茶,到时你同我一起前去观赏可好?” 瑶光浅浅一笑,应道:“好。” 秋时祭月,春时祭日,是从先古时候便传承下来的礼制。今年鲁国的祭日之礼选在春分时候。因周朝尚赤,是以祭日之礼实际只在日出及黄昏举行。为了能祭拜日出,春分之前的一天,瑶光便随同姬允前往东郊的行宫,等候第二天的祭日礼。 祭日之礼同瑶光并无关系,相反祭祀之类的仪式一向不需女人在场。此番姬允将她带在身边,虽然只是前去东郊观赏山茶,但也足以见其恩宠。 清晨祭日礼过,姬允守诺,果真带着瑶光前去观赏山茶。 太阳升空,东郊行宫外,迎风招展的山茶比大婚那日更甚。放眼望去,鲜艷一片,生机勃勃,无一不是灿烂喜人。 瑶光在美丽的景致中终于扫开连日阴霾,绽出笑颜。姬允见哄得她高兴,又吩咐奴僕往后每日骑马前来採摘新鲜的山茶奉送到宫中,以博佳人。 两人在花海中游赏到午时,日头勐烈起来,春天的太阳竟也隐有几分灼人。二人收了玩性,姬允携瑶光,身后跟了一大群褐衣奴僕,回去行宫。二人略用了些膳食,便由得奴僕去收拾行装,下午还待返回鲁宫。 随同祭日前来的,还有几名重臣,姬允与他们有事相商,便留瑶光一人呆在寝殿休息。 东郊这座行宫并不常来,是以不算宽阔,不过修筑的寝殿却与鲁宫中姬允住的正殿一般无二,甚至连陈设都一模一样。 遣退了服侍的奴僕,瑶光开了窗,任带着山茶香味的空气溢漫进来。她临窗而坐,捧一只竹简,本想阅读片刻,却在春日暖洋洋的氛围中生了些困意,倦怠不已,最后只好支颐小憩。 正在睡意朦胧间,她依稀听见房门微弱轻响,似乎有人进来了。她本以为是姬允回来,然而这之后却再无声响,她在睡梦中皱眉,恍然间竟闻到一丝清晰山茶香气。这香气像是薰香制成供人熏衣使用的,相比浮散在空气飘然的香气更加浓烈些。瑶光徒然一惊,霍然睁眼,几乎就在同时,一柄寒冰雪亮轻巧抵在她颈边,那冰冷而锋利的触碰,只一点,顷刻已传遍全身。 刺客!瑶光心中骤紧,冷汗透衣,下意识就要出声唿喝,被来人察觉死死捂住她的嘴,一袭清楚的山茶香伴随而来,来人压低声音,恶狠狠地在瑶光耳边警告道:“想要活命,就给我乖乖听话!” 不过转瞬之间,瑶光心中已思绪百转,冷静下来。从这刺客衣料上的山茶香,以及方才说话的声音,不难辨别这是个女人。这个女人挟持于她,却没有就此要她性命,由此可见,她对这个女人有用,暂时不会有危险。 果然,身后的女人见她不哭不闹,安安静静,便欲松手,但仍犹豫了一下,恶意恐吓道:“你只要敢出声唿救,我就一刀了结了你!”说着又将手中匕首在瑶光颈上逼近几分。 瑶光不便点头,只好眨了眨眼,表示听从。女人这才放心地松手,瑶光忍不住深深唿出一口气,方觉刚才惊吓太过,手脚皆失了力气,她缓了缓,哑声低问:“你想做什么?” 女人闻言,冷声一笑,答非所问,嘲讽道:“听闻鲁公十分宠爱于你,你可想知道他对你有几分真心?” 瑶光眉心一蹙,旋即平復,淡声道:“原来你的目标是姬允。” 话音刚落,肩上徒然一紧,却是被那女人狠狠抓住,而颈上那把匕首也再次收紧,完全压在白皙的肌肤上,刀尖锋利非常,已割破皮肤,有点点猩红在寒芒上触目惊心。只要再下一寸,定会命丧至此。瑶光喉头髮紧,连疼痛也不能察觉,只微弱至极地喘息。耳边,那女人嗤笑一声,声音低沉犹如鬼魅,“君夫人可知,聪明人大都活不太长?” 瑶光手指点点紧纂,手心生出密密的汗,她面色苍白,却犹强自扬唇而笑,声音隐出一丝干涩:“我并无它意。只是……我或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第21页 女人听言,像是听见了一个天大笑话,低笑不止,“你是说,你可以帮我杀了姬允?” 窗外有风进来,吹动瑶光耳上的松绿耳坠轻轻摇摆。她觉得手脚被风吹得冰凉一片,嘴唇轻颤,但心中却在血脉翻滚,额上竟开始有汗滴下来。她最终缓缓吐出一句话,下了决定——“是,我需要□□。” 她的话成功地令女人停住笑,抵在她颈间的匕首一顿,旋即她的命门也被迅速扣住,力道之大,似乎要将她的手腕生生捏碎。女人低首下来,在瑶光耳畔嘲讽一笑,“夫人以为我会相信?”顿了顿,她语气不屑透出深深的怀疑,“你可是姬允的正妻,你会希望他死?” 腕上的疼痛令瑶光脸色灰白,她紧紧咬住下唇,强忍下来,她带起微弱的笑颜,眸中有一丝泪光闪现,似是濒临死亡的蝴蝶蹁跹飞舞,痛苦之中更有绚烂的美丽。“你说他会对我有几分真心……只怕是连一分也无的……”瑶光轻轻侧首一下,眼睫微垂,一行眼泪就此流淌下来,恰巧滴在扣住她命门的那只手上。“姬允……他爱的并非是我,而是我姐姐。我是我姐姐的替代品。这个理由,够吗?” 滴上瑶光眼泪的那只手有一瞬僵硬,旋即恢復,而雪亮的匕首一闪,却是暂时离开了脖颈。瑶光微不可察地唿了一口气,女人仍旧紧紧扣着她的命门,只是却不再是之前那般用力。泪眼朦胧中,瑶光抬眼,终于看到了这个女人的容颜。 午后的阳光别样融融,山茶香浮动。女人背光而立,美丽的轮廓隐在光晕之中,只那双明眸透出幽深的寒意,盯住瑶光,堪比刀芒。女人嘴唇一扬,浮出一抹轻蔑,“夫人的故事编得不错。只可惜,我从不轻易相信任何人。”她扬手将匕首插回腰间,反手拿出一粒药丸,笑着看瑶光,“不过,若是受我操控之人,我便姑且,信她半分。” 那粒药丸色泽纯黑,在阳光下隐有光亮。想是在她身上携带的时间较长,所以沾染上了一股山茶香味,单凭双眼根本辨别不出是何等穿肠剧毒。瑶光静默看了她一眼,女人扬眉示意。 “半分,足矣。”瑶光微弱出声,使力半撑起身,连犹豫都未曾有,直径张嘴含住她手中的药丸,当着她的面慢慢咬碎,细细吞咽下去。颈上的小伤口因她的动作,有些溢血,渐渐汇出一粒血珠缓缓在白嫩的肌肤上穿行,最后浸入衣襟,染红一朵鲜艷的花。 女人脸色一凛,美眸半眯,眼中一道冷光迫人。半晌,却是慢慢放了瑶光手上的牵制,扬唇而笑:“夫人好胆识。”她微有停顿,仔细看了瑶光片刻,眸中隐有欣赏之色,“若非你是姬允之妻,倒也当得上我一句钦佩。” 瑶光并不在意她的话,唇边浮笑只道:“不知阁下如何称唿?” 女人不语,却收了笑,目光阴沉。 瑶光莞尔:“如今我受阁下操控,总归要知名晓姓才是。” 女人冷眸一扫,终于缓慢开口:“柳如。”言罢,她的目光凝在瑶光颈上的伤口处,淡声道,“你似乎一点也不着急知道,你吞下的□□何时会发作?” 瑶光仍是莞尔:“柳姑娘既然会餵我□□,就一定已有所计划,不是吗?” 柳如眉心一皱,面上浮起一片霜色,“太过聪明,的确不是一件好事。”她徐徐拔出匕首,刀尖上沾染的一点猩红已经干涸,被她拂袖擦去,寒光雪亮映入她眼底,“比如现在,我就十分想杀了你。” 瑶光望了她一眼,微微嘆了口气,终于收了笑,语气慎重道:“那么,敢问柳姑娘餵给我□□何时毒发?又打算什么时候将毒杀姬允的那份□□交给我呢?” 柳如眉峰轻轻一挑,隐有不悦,但最终慢声开口:“三天,只要你在这三天之内毒杀姬允,我就保你性命无忧。不过……我会扮作奴僕,跟在你身边,我要亲眼看见他死!”停顿了一下,她迫视着瑶光,声音低沉下来,“至于□□,回宫之后,我自会交给你。” 前尘旧怨烬如烟(上) 第十六章:前尘旧怨烬如烟(上) 声势浩大的车队在绿树葱郁间行驶而过,惊起飞鸟几只弃枝而去。下午的阳光正是绚烂时候,照入林间,烙下一地斑驳。 瑶光端坐在宽大奢华的马车内。她换了一袭高领长裙,掩住了颈上已经结痂的痕迹。而柳如已换上了褐色的奴僕服饰,同瑶光一起坐在车内。她因扮作奴僕,又紧跟在瑶光身边,是以只要瑶光不开口,也无人敢去怀疑她的身份。 柳如兀自闭目养神,她肤色凝白,侧颜轮廓秀美,浓密的眼睫在脸上投下一片静谧的光晕,看上去不似一个冷面杀手,反而更似大家闺秀。 瑶光细细打量于她,她似有所察觉,霍然睁开双眼。眸中冷光锐利,直逼过来,像一头刚刚甦醒的狮子,虽然神智尚未完全清醒,但已能随时夺人性命。“你在看什么?”她的声音透出浓浓的鼻音,阴沉而危险。 瑶光微微摇头,轻声嘆道:“柳姑娘美貌非凡,怎会成为一个杀手?” 柳如斜睨过来,目光在她脸上辗转片刻,语带讥诮:“夫人容色绝世,却仍非鲁公所爱……由此见得,人,不可以貌而论。” 瑶光哂笑难言。诚然,之前她确实是心念一动,才编出这么个瞎话,可现下细细想来,事实也未尝不会如此。毕竟,姬允曾经所仰慕之人的确是姜宜,大婚以来,他对她固然宠爱有加,可若提及真心,她倒是不敢揣测了。 短暂的对话之后,二人陷入了沉默,一时间只听得车声辘辘,蹄声不绝。又过了一会儿,柳如忽而出声问道:“我们是不是快到‘霞平谷’了?” “霞平谷”是临近鲁都曲阜的一处景致,其实算不上山谷,因那一带仅有一面陡峭山壁屹立向西,其余地势皆是低平,日落之时,霞辉每每映照山壁,漫山犹如烧火,十分壮观。从东郊行宫一路行来,按照时辰估算,眼下也该要到了。瑶光正欲答话,未料却被一股突然的力道拉了一个趔趄,眼看就要摔倒,恰得柳如及时搀了一把。 瑶光感激地看了柳如一眼,稳住身形,蹙眉向外喝问:“怎么回事?” 精緻的门帘被匆匆撩开,陪驾的女僕一脸焦急。电光火石之际耳旁破空声骤起,那女僕只来得及唤出一声“夫人……”就被一支箭镞狠狠射入颈中,再说不出话来。顷刻之间血光漫天,几乎喷洒了一车,而她的尸身轰地颓然倒下。 变故突生。此情此景,饶是瑶光镇定,也再忍不住失声尖叫。就在同时,马车似失去了控制开始动盪,几次欲奔跑起来。而车外人声马声混成一片,有人率先怒声断喝——“有刺客!众将士保护主君,保护君夫人!”话音一落,刀尖出鞘之声响成一片。 混乱之中有马蹄声声声清晰,有人打马向这边狂奔而来,只见帘上剑影一闪,来人怒斥驾车马夫道:“自乱阵脚,要你何用!”语罢,手起刀落,车夫惊唿未止,只余血溅四处。瑶光不由自主地紧紧握住柳如的手,柳如亦是横眉倒立,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来人一脚跨上马车,一拉缰绳,马车稳稳停下,只听他声音沉稳禀道:“卑职奉主君之命,前来保护夫人!请夫人不必惊慌,卑职当拼死护送夫人得出险境!” 第22页 瑶光唿出一口气,只觉浑身无力,她强作镇定道:“多谢少将。” 那人恭敬回了一句:“此乃卑职之职。”然后很快平定了受惊的马,向瑶光禀道,“眼下形势混乱,敌暗我明,贸然出逃定会遭到诛杀,为今之计只能以静制动,一有机会卑职便会突出重围,还请夫人忍受颠簸。” “好,一切听凭少将所言。”瑶光扬声。重新坐好之时,却见柳如轻轻一撩窗上绣帘,眉心深皱,咬牙切齿,声音低极狂怒道:“这帮天杀的混蛋!” 瑶光听言,心念一转,脑中似有灵犀闪过。她顾不得其他,情急之下一把抓住柳如的手腕,低沉道:“这些刺客是你同伙?” 柳如回眸一扫,面上霜色不掩,冷声道:“此番行动绝非我授意,只怕如今不止姬允,他们连我的命也想一併要了去!”她唇上浮出讥诮,“也罢,在他们眼里我早已是叛变之人,若非还有用处……”话尚未说完,她便察觉失言,冷冷睃了瑶光一眼。 瑶光心中几番起伏,手心不断生出细汗。此时,车外唿声突起,似有惊变,驾车的少将扬鞭急策,向瑶光断喝一声:“夫人坐稳!”话音未落,马儿怒鸣一声,带起车疯狂奔驰起来,晃荡颠簸不止,几欲将人碎骨拆散。 瑶光死死抓住窗檐,才终于勉强稳住身形,余光见得柳如亦是不好过,她面色泛白,一手抓檐,另一手紧紧扣住腰间匕首,随时待发。不住翻飞的绣帘,终于搅成一团,但见外面几支乱箭破空飞来,其中一支堪堪射在窗边,箭尾狂摆不止,余力将两人抓檐的手震得发麻。 以现在的形势看来,身后的刺客必定不只一人!敌众我寡,况且姬允那边形势不明,眼下只能靠三人之力逃出去!瑶光心里百转千回,似过了漫长岁月,却又只在落尘一瞬。不论驾着什么良驹,单枪匹马终究是比拉着一辆奢华大车快了太多。只是片刻,后面的刺客已经相继赶到,当先一人弃马飞身上车与驾车的少将搏斗起来。柳如见势不对,瞅准时机,一枚暗器破帘而出,忽地没入敌人胸口,一击毙命。 然而还未等那位少将惊异车内竟有人会暗器,又一名刺客已经上来了。瑶光听见车外有男人暴喝——“暗器!柳如那贱人果然在车上!给我杀!”他话音刚落,瑶光分明看见车帘外又多了两名刺客的身影。三名夹击,那位少将显然疲于应对! 那些刺客本是为了刺杀姬允而来,现在如柳如所言,也一併想杀了柳如。而她身为鲁公夫人,若是一起被刺客抓住,只怕也难逃一死!没有人可以真正泰然地面对死亡,此刻瑶光亦是如此。她额上生出密密细汗,急急看向柳如,而柳如面色惨白,紧泯着唇,正待出手,车轮忽而碰到什么凸起,勐然一颠,两人狼狈滚作一团。 惊雷之际,巨变已生,只听那搏剑的少将一声惨唿——“夫人……”语音尚未完全落下,似又受了一剑,剩下的话再喊不出来。随着他身躯的倒下,已被鲜血浸透的门帘“唰”地一声破碎残缺。瑶光终于看见了,那位少将倒在血泊中,双眼圆睁,直直地看着她,死不瞑目,而那未说完的忠义之言,只能随着他的离去永远掩埋在尘土里。 瑶光只觉脸上湿润一片,眼泪止也止不住地流淌出来。这个人,是为保护她而死,虽然他只是一个无名小卒,可是却为她送了命!无人驾驭的马车仍在疯狂奔跑,瑶光顾不得颠簸,也顾不得还有刺客,那个少将无法瞑目的眼犹如利剑直直戳入她的心,她无法镇定,几乎完全是跪爬过去。她颤抖着一双手要将他的眼睛合上,然而还未等她抚上少将的脸,就被人一把抓住手腕,用力地,不容抗拒地。 她的下颌被人狠力扳正。此时她才看清,柳如已经被他们擒住。刺客一共四名,有三名已挂了彩,一齐看住柳如,而抓她的这个显然是属于发号施令之人,身上暂时没有打斗过的痕迹。 “好俊俏的女人!”他甫一开口,瑶光便听出是方才说要杀柳如的那个男人。他的目光在瑶光脸上反覆流连,眼中惊诧之色难掩,他略一挑眉,向令三名刺客不怀好意地笑起来,“老子活了这半辈子,竟是今日才知道世间有如此绝色!” 这世间令大部分男人兴奋的,除了权力,必定是漂亮女人。此刻,胜券在握,所以另三名刺客看瑶光的眼神亦成了毫不掩饰的垂涎。 男人一把揽起瑶光,她狠命挣扎,无奈力气终究悬殊过大,被男人禁锢住双手。情急之下,瑶光一口咬在他的手臂,力道之狠,咬出血来。男人怒极,径直将她推入车内。瑶光被摔到车壁上,直被摔得头昏。 “老子本想留你一条活路!是你不知好歹!”男人步步向瑶光逼近,闻到她发间馨香,狞笑道:“反正都是将死之人,不如服侍了我们兄弟再死!”言罢,他扭头又对那几个刺客喝了一句,“看好那个贱人!这个女人有你们一份!” 瑶光完全缩在角落里,男人钳住她的小腿,一把将她拖到身下。瑶光当然明白他想做什么,奋力挣扎,几次差点推开,却最终被男人抓住手腕,禁锢在头顶。鬓髮散乱,瑶光泪眼迷濛,男人埋首咬在她颈间。瑶光浑身一震,抬腿踢来,她本无多少力道,又挣扎多时,早已失了力气,便被男人轻易制住,用膝盖死死抵住大腿。 瑶光满心绝望,泪流不止,男人一手挑断她的腰带,抚摸进来,正待扯开她的衣襟。瑶光忽而心中一点灵犀闪过,用脸颊轻轻蹭了一下男人鬓角,男人有所察觉,一双带了□□的眸子向她看来,瑶光强自一笑,男人眼中闪过欣喜,放开她手上的禁锢,一把扯开她的衣襟。冷风沾染肌肤,瑶光泪眸之中闪过一道冷光,趁着男人在噬咬她的锁骨,缓缓拔出头上锋利的凤钗。 就在此时,伴随剩余半截门帘的剧烈翻飞,几声惨叫同时传来,那半截门帘被徒然一扯,随风而去。柳如横拿匕首,刀尖血珠连成一串,她的脚边整齐地躺着那三名刺客的尸身,每一个皆是割断脖颈。她扬眉浅笑,髮丝随风轻舞,“我劝你最好别动她。” 瑶光舒了一口气,手中的凤钗趁机直逼在男人颈间,眸中厉色暴涨,她的声音犹有颤抖,“我劝你最好站起来。” 凤钗的光泽在天光下直直刺痛双眼,那锋利的尖端令男人喉结一动。瑶光看了柳如一眼,柳如点点头,几步走来将匕首横在男人脖颈。前有凤钗,后有匕首,件件要命,任他如何能耐也无法同时逃过两个取命之物。柳如见他身形迟疑,不由讽刺一笑:“庚午大人,您是要我亲自扶您起来吗?” “我真是小看了你们!”庚午额上青筋暴起,冷哼一声,不情不愿地站起来,忍声吞气:“你想怎样?” 柳如缓缓一笑:“事到如今,庚午大人难道不需为我解惑一番吗?” 庚午眉峰一跳,“一切如你所见。” 柳如半眯起眼,匕首在庚午颈间缓慢来回,她笑容曼妙,“你说我要是从这里割下去,这世间是不是就再无庚午了?” 第23页 匕首上的寒气令庚午脖颈一缩,下一瞬,匕首又犹如鬼魅地贴上来,比之前更近。庚午咬牙切齿,沉声道:“你前去东郊行宫刺杀之后,主上便密令我们,无论你成功与否,皆格杀勿论。” 柳如闻言,瞳眸一缩,冷光暴涨,“好一个格杀勿论!难怪,即便我传信说已经得手,只需静待,你们仍不管不问地杀了出来。” 庚午脸色阴狠,“你曾背叛过一次,应当知道主上绝不会放过你!” 柳如紧泯唇瓣,面色如霜,“如此说来,你们这次胜券在握了?” 庚午神色轻蔑,“倾巢而出,必取首级。” “是吗?”柳如冷声一笑,手上的匕首再不留情面,用力一拉。庚午连哼都没来得及再哼一声,双目惊恐,不可置信地瞪着柳如,鲜血飞溅,他终于轰然倒下。柳如脸色阴冷至极,至始至终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她不甚在意地踩着庚午的手指,只听骨头断裂之声清晰异常。“必取首级?胜券在握?连这么一时也隐忍不了,还想妄谈改政篡位……真是一群废物!” 瑶光重新整理好衣物,缩在角落,见此情形不由倒吸一口凉气,浓烈血腥味早已在车厢蔓延开来,令她几欲呕吐。车轮忽然一个勐烈的颠簸,二人皆是一个踉跄,连同庚午的尸首也蓦然随着力道弹跳了一下。直到此时,二人才忆起马车还在漫无目的的狂奔。 柳如撑起身子,正要走到车外,却突听一声破空悽厉而至,她身形一退,下一瞬已见一支羽箭直直射在她方才要走的位置,箭尾摆动不止! 瑶光看得分明,心上勐然一紧,已失声叫道:“是什么人!”若此时再来几名刺客,一定再无生还的可能!就在她紧张的同时,车后有一道熟悉的声音急迫痛唿,那声音嘶吼太过,已全是沙哑——“停车!快停车!瑶光!前面是悬崖!” 是姬允!瑶光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下,回味过来他的话之后又再次高高悬空。她扶着车壁勉力站起,见柳如看着前方如临大敌,拉起缰绳,试图驯服这匹受了惊的马,然而马儿早已不听任何驯示,无论柳如怎么阻止,仍带着两人向万丈深渊疯狂驶去! 瑶光疾步跌撞出来,前方正是深不见底的渊壑,深渊下吹出来的凉风透骨而过,让人几疑身在冰天雪地。她回首一望,见后面紧跟着几名形容狼狈的侍卫,而姬允一马当先,奋不顾身向她疾驰过来。他身上的白袍已被鲜血染红半壁,呲目欲裂,双眼红得狰狞。眼见这一时根本追不上来,当下失声狂吼:“跳车!快跳车!” 眼前的景色不断飞驰后退,瑶光手心冰凉,脚上根本毫无力气,更遑论跳车。此时柳如终于放弃阻止马匹,快速站起来,一把拉住瑶光。二人在危难之际对视一眼,眼中似有灵犀一闪。 马匹四蹄飞扬,已经悬空,就在这惊雷之际,瑶光使出全力一跃,臂上被柳如有默契地一带,二人双双被相驳的力道摔出,飞旋了一会儿才重重落地,力道又急又狠,几欲将骨头拆散一般。与此同时,崖边轰然巨响,那马匹惊怒嘶鸣着带着整个马车被悬崖瞬息吞没,好久,才终于传出粉身碎骨的悽厉之声。 瑶光与柳如止不住地在地上迅速翻滚,浑身狼狈不已,瑶光的手背更是生生在地上戳掉一大块皮肤,鲜血淋漓,疼痛钻心。 “瑶光!”姬允策马下来,发足狂奔赶来。 身形方稳,瑶光努力半撑起身,缓缓伸手,竟然喜极而泣:“姬允……” 姬允再顾不得其他,一把紧握住瑶光的手,径直半跪在地,将她狠狠拥入怀中。“瑶光,瑶光……”劫后余生的喜悦,以为失去的恐惧,这一切的一切令他激动得一直念着她的名字,却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两人紧紧相拥,不知过了多久,情绪才渐渐平復下来。姬允将瑶光慢慢扶起来,无意间碰到瑶光的伤手,她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姬允神色紧张,忙小心拉住她的手,触目所及,全是一片血肉模煳,姬允一惊,“怎么回事?” 瑶光咬着唇摇头,“是方才跳车所致,只是小伤。” 姬允皱起眉头,眼底全身担忧之色,“要快些医治才是。”言罢,他抬眼一望,终于发现跟在瑶光身旁的还有一个褐衣女僕,他沉声吩咐:“替寡人牵马……”话音尚未完全出口,却忽而瞟见那女僕的一双美眸。 “你!……”他脸色剧变,如醍醐灌顶,当下欲将瑶光挡在身后。那女僕脸色也是一凛,她本靠在瑶光身后,动作更是快了姬允一程,不过瞬息,已将匕首横在瑶光颈边,一切定局。 巨变只在剎那,瑶光被柳如挟制,后面早已跟上来的侍卫全部严阵以待,个个箭在弦边。柳如扫了姬允仍抓着瑶光的手一眼,威胁地扬了扬眉,姬允会意,只好暂时放手。“柳如,你想如何!”姬允深皱眉心,神色谨慎。 他竟是认得柳如!这女人到底什么来歷!瑶光心中疑惑万千,被迫跟着柳如后退,虽然她有一种直觉,觉得柳如不会真正加害于她,但是,柳如在车上的手段她也是亲眼目睹,眼下再次挟持于她,她到底忍不住生出几丝恐惧。 “想不到鲁公竟还认得我……”柳如紧紧挟持着她,离姬允有一定距离后,她终于稳住身形,缓慢一笑,“我想如何?当然是要你的命……以命偿命,这世间的道理本应如此!” 姬允上前一步,面色红紫,牙齿几欲咬碎,“你要为隐公报仇,找我便是!和我夫人并无干系!” 匕首的寒意肆在瑶光颈间,柳如眸中冷光清晰,低沉道:“好……那就以人换人。” “我答应你!”姬允急声应道,想也不想就要走过来,被柳如一声喝止,警惕道:“先让你的侍卫放下弓箭!” 姬允额边肌肉一跳,看也不看,只做了一个手势,那些侍卫便纷纷听命扔掉弓箭。柳如弯唇一笑,“现在,你过来罢。” 姬允并不迟疑,当下沉步走来。就在此时,瑶光忽然手心一暖,却是柳如握了一下她的手,待温度离开之后,瑶光发觉手心多了一个东西。耳畔,柳如用极低的声音对她说:“姬允一向心口不一,请你记住你对他的恨,不要被表面迷惑……” 瑶光心中狠狠一沉,姬允已经走到面前,柳如一手抓住姬允,同时用匕首后把一推瑶光背心,瑶光被推到在地,就在此时,变故突起,姬允暴喝一声:“放箭!” 柳如惊疑侧眸,就在这一瞬间,她被姬允反力抱住,只听破空之声骤起,旋即一支羽箭意想不到地从柳如身后疾驰而至,剎那之间没入柳如背心!原来早已有人潜到柳如身后的树林,只待就此一击! “你……”柳如面色骤白,拼尽最后的力气紧紧拥住姬允,手上匕首高举向姬允背部刺来。 瑶光脑中完全一片空白,只记得自己蓦然失声尖叫:“不要!” 第24页 伴随着尖利的声音,柳如手中的匕首被箭镞击中,“哐当”一声掉落在地,清脆的声音清晰至极,似响在心上。 一切终于尘埃落定,失去了生命的柳如再支撑不住,缓缓从姬允身上滑到地上。姬允回身过来,身上血迹从袍角滴落,而他的胸口处衣襟破碎,里面的皮肉亦被那支没入柳如背心的箭镞划出一道长长的伤口。 瑶光只觉漫天血红,颤抖地拉住姬允,姬允一下紧紧拥住她。瑶光看着柳如的尸体,柳如的脸上在最后竟是带了笑意,瑶光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无言。 “她是公子翚送给隐公的宠姬,昔年隐公十分宠爱于她。如今想来,她应该是公子翚的细作。”姬允在瑶光耳边缓声说。 瑶光闭眼,终于一行眼泪流下,她将头埋在姬允颈窝,半晌,忽而哑声说:“她是个至情至性的女子……能厚葬她吗?” 姬允握住她的手,没有多余的过问,只低声应道:“好。” 隐公,鲁隐公,那正是姬允的庶兄长。而公子翚,亦是和姬允同父而出。一切如她所料,隐公的确是死在姬允手上,所以柳如想杀他。至于柳如自己……她是公子翚放在隐公身边的细作,却爱上了隐公,为了隐公甚至不惜与公子翚翻脸。姬允夺位后,便成了公子翚和柳如共同的敌人。公子翚一面想除掉姬允,另一面也想趁机杀了曾经背叛于他的柳如。 世事难料,公子翚本应胜券在握,却有人临时倒戈,所以姬允及时搬得救兵,方能保住性命。 前尘旧怨烬如烟(中) 第十七章:前尘旧怨烬如烟(中) 时间犹如流水,往往在我们不经意之间已流淌到远方。不过转眼,当日那场惨烈的混乱,竟已过去几月。 一个闷热的午后。瑶光小憩方起,被女僕服侍着起身。她下意识地护着腹部,走到撑开的窗前,见外面夏日炎炎,庭院中的花草皆被晒得奄奄一息,随意指了一个女僕道:“等到黄昏的时候,你负责给那些花草浇些水去。” 女僕臻首道:“喏。” 身后有两个女僕跟上来,轻轻摇动绢扇为她纳凉,其中一个温柔提醒道:“夫人,服用‘安胎药’的时辰到了。” 瑶光闻言,抬手抚了一下微微隆起的腹部。她如今怀孕已有五月,正是那日混乱之后把脉发现的。大夫那时说,她怀孕已有月余,但惊吓太过,脉象不稳,必须每日服用安胎药物,岂料这一喝便是四个月。 她犹记得,听闻她怀孕之时,姬允激动地完全不顾礼仪,将她抱起连转了好几圈,若不是大夫阻止,只怕他还不知道要转多久。她从那日,心境便有了微妙的变化。不知是因为肚子里多了一个新生命,还是她察觉到姬允那时的欢乐并非作假。有时候,她忽然很想就这么沉浸在幸福里,不想仇恨,不想诸儿,经歷过那场生死追杀,她想,她可以努力去爱姬允。 只是,这一切,只是她想……她不会去这么做——母姬的死,别宫的四年,还有疼她爱她的诸儿。她说了,不死不休!所以她仍会行动,但,不是现在。那个时候,姬允不顾性命保护她,她却一直在谋算何时要他的命。她欠他太多,总归要为他留下一线血脉。 柳如在最后关头塞给她的东西,正是她寻求的□□。那个聪明的女人料定会难逃一死,若是她最终没能杀了姬允,她希望瑶光仍能执行她的承诺。而那时,柳如曾餵她吃的所谓□□,在当时瑶光便有所察觉,那只是在吓唬她而已。并不是什么□□,柳如当时餵她吃的,不过是一粒贵妇养颜服用的‘生肌丸’。柳如那粒药丸想必是山茶制成,所以浮出一股山茶的幽香,却并非是沾染到她身上的香气。 当瑶光想明一切之后,更是由衷地佩服这个女人。为了爱情和主子翻脸,又因仇恨丢弃性命。敢爱敢恨,一切约束都对她没有作用,她就是她,只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情。 “夫人?”声旁的女僕轻声唿唤,将瑶光从思绪中拉扯出来,她垂眸一看,正见女僕奉药过来。瑶光接过那碗药,慢慢喝下,又立刻有人呈上蜜饯。她随意含了一颗在嘴里,殿外忽而有人急急奔行过来,在门外叩首禀道:“夫人,主君请您前往书房一叙。” “知道了。”瑶光轻声应了,欲迈步前行,几个女僕见状连忙要上前搀扶,被她抬手制止,“只跟着我便好。” 她微笑着在奴僕的簇拥之下,上了点缀精緻的马车,一路到得姬允的书房,已有人在旁接引。 众人跪迎,当先一人向她低眉叩首道:“主君方被司空大人请了过去,临走之时让奴下转告夫人,让您等一等他,很快便回来。” “也好。”瑶光颔首一点,已有人将书房的门打开,又端了两盆冰块进去为她纳凉。一切布置妥当,方才恭迎她进去。 姬允的书房,她并非第一次来,相反,姬允因知晓她喜读诗经,早已交代过可以随时过来。只是,书房毕竟是他议事的地方之一,她不想逾矩,是以非召不入。 此刻,她静静坐在姬允特意唤人为她准备的软垫上,等了一会儿,她觉得有些乏味,便索性站起来,打算寻一两卷诗经来看。 有女僕想上前来搀扶,她手指轻动,示意不必。她本来得不多,是以并不清楚竹简存放的格局,找了一圈无果,却绕到了姬允处理政务的红木小几上。瑶光随意瞥了一眼,提步,正欲重新坐回去,眼角却忽然瞟到一件旧物。她心中一冷,侧眸细细看去。 制作精细的笔架旁,那件熟悉的腰坠,令瑶光脸色泛白。腰坠是上好檀香木所做,轻巧的菱形。她缓慢伸出手去触碰它,阳光耀眼,她清楚地看见这一面刻了兰心蕙质四个字。若是没记错的话……瑶光咬唇,徒然翻过另一面。“姜宜”二字霍然入眼,一剎那犹如刀尖刺心。 不知是否是屋内冰盆布置得过多,在这炎热的夏日里,她竟觉得手脚冰凉。她的唇边兀自有一抹浅笑,她放下腰坠,任它仍静静躺在那里,恍惚间似乎还能闻见它散发出来的幽幽香气。 “姬允一向心口不一,请你记住你对他的恨,不要被表面迷惑……” 柳如死前的话,不知为何会在这时清晰地在她脑中突兀出现,瑶光试图躲避自己的思绪,然而她越是躲避,却越是挥之不去。她当初随口编出的瞎话,此刻终于被证实了吗?她怔怔地看着腰坠,若非他心里有姜宜,她的腰坠又怎会出现在这里! 就在她痛苦不堪的时候,忽听门外传来众人行礼的声音,有人禀道:“主君驾临——” 瑶光深吸一口气,才发现自己的手指紧紧篡在一起。她点点放松自己的手,再不去看那腰坠,只徐徐站起,强迫自己脸上带起笑意。 刚刚收敛好自己的情绪,姬允已一脚踏了进来。瑶光垂眸一笑,欠了欠身,“主君。” “瑶光,让你久等了。”姬允含笑过来,拉住她的手时不由一惊,“手怎么这么凉?身体不舒服?” 第25页 瑶光将手抽回,没有抬眸看他,但仍带着笑颜:“我没事。” 姬允凝眸看她,半晌未语,而后小心拉过她的左手查看,只见一团不平坦的疤痕几乎占据了整个手背,形状可怖。这正是四个月前那场混乱所留下的痕迹。姬允眼底的疼惜毫不掩饰,“痛吗?这个疤痕恐怕永远去不掉了。” 瑶光闻言,终于抬起眼帘看了他一眼,旋即却是莞尔道:“主君不是有事同我讲么?” 姬允视线一扫,所有侍奉的奴僕全部恭敬退下。他揽住她,温柔在她脸上印下一吻,“天子朝会,你要同我去么?” 天子朝会,是众诸侯一齐觐见天子的仪式,每隔几年便有一次。 瑶光不着痕迹地避了一下,试探道:“你想带我去?” 姬允看了看她微隆的肚子,神色有些担忧,“你是君夫人,本应随我同去,但此去东都,行程甚远,你怀有身孕,我怕……” 瑶光微微泯唇,却忽而轻声问道:“卫公……也会前去,是么?” 姬允闻言,皱眉疑惑地望了她一眼。瑶光嘴角轻扬,眼睫在脸上垂下一片阴影,“我只是有些想念姐姐,她是……卫公夫人。” 姬允恍然:“那么,便遵夫人之意。”言罢,似想起什么,又谨慎道,“我们这一路要多带几名医官,还有,你一定要按时服药……” “好,我知道了。”瑶光笑了一笑,微微摇头,制止他继续说下去。 姬允无奈嘆了一口气,轻轻拥她入怀,“无论如何,一定要保你们母子平安。” 瑶光埋在他怀里,嘴角带着微笑,心中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这个男人,究竟哪一面才是真的他?为什么他的每一句都可以说得如此真诚?她该相信她所看见的一切吗? 也罢,她从不曾真心对他,又怎么可以奢望拥有他的真情? 就这样罢,一切本应这样。 从曲阜前去东都的行程甚远,此番又因要照顾瑶光,一路走走停停,等他们到了东都已是朝会的前一天。 此时正是初秋光景,东都城中,桂子清香漂浮四溢。 他们一行足足赶了一个多月的路。这一路上,瑶光的肚子又圆润了些,虽然此行路途颠簸,但她在临行之前脉象便已稳固,又因一路事事以她为重,所以除了略有疲累,倒也未觉得身体不适。 二人入住了早已为他们备好的驿馆,歇息之后,见天边新月方起,柔光如水,便起了赏月的兴致。姬允曾随隐公拜望过东都,是以知道东都城中设有一个“观月台”,于是便着人备好车驾,携瑶光前往观赏。 “观月台”设在东都城中最高点,本是前几任天子为了让巫师占卜星相所建,但因风景独好,是以也成为贵族们时常游歷之地。 “观月台”的台阶由八段长阶拼衔而成,每一段皆是五十步,乃天地大衍之数。这些台阶不知是用的什么材料,竟会在月色之下浮出幽幽水光,放眼一望,犹如天河空悬,浩荡辉煌。待行到最后,回首俯视,才发现,原来每段长阶之上刻有的花纹汇聚一起竟是八卦之象,而这些卦象随着月华明暗,若隐若现地浮动在水光之上,其景实在玄妙震撼。 瑶光与姬允上了“观月台”,但见上面也一应用铺造台阶的材料建造,并无建筑,只在正中央悬了一块隐有红色的玄石,刻绘着阴阳两仪。这两仪图旁正有几名贵族伫立言笑,见他们上来,有一人点头致礼,含笑道:“鲁公,好久不见。” 姬允与瑶光上前回礼,瑶光眼尖,一眼便看见姜宜跟在一名四十岁上下的男人身后,她隐约猜到那是卫公。果然,在引荐介绍之时她的猜测得到了证实。 瑶光刻意多看了卫公一眼,但见他肤色如蜜,虽然容貌尚可,但谈笑之间眼角沧桑难掩。她心中正略有喟嘆,却忽然感觉到有人看她,她将将抬眼,便蓦然与姜宜的视线相对。 姜宜一双的丹凤眼半眯着,视线在她的肚子上停留了一瞬。瑶光眉心一蹙,见她含笑与卫公悄声说了几句,卫公点了点头,她走出来,向姬允微微欠身一下,柔声道:“小童有一事相请,但望鲁公首肯。” 姬允连忙抬手虚扶,笑道:“卫公夫人多礼,有事直说便可,寡小君自当勉力应承。” 姜宜垂眸莞尔:“鲁君豪爽。小童想同鲁公借得尊夫人片刻,以令我们姐妹相叙。” 姬允回眸看了瑶光一眼,见瑶光微微一笑,他颔首道:“卫公夫人自便。”言罢,与另几名诸侯走到一起谈话笑言。 月色肆意铺散,华光一脉盈盈。瑶光与姜宜走在一起,青丝被凉风徐徐吹拂。虽然她已经计划过要见她一面,但却没料到这一面会比预料中来得快。她凝眸看着姜宜,她想,从前,她是恨她的,可这仇恨,到了今日相见,不知缘何减了几分,但却又多了一些连自己都说不清楚的情绪。 察觉到她的目光,姜宜回眸过来,唇边有一抹意义不明的笑,“你在看什么?” 瑶光弯唇,“你刻意唤我出来,难道不是有事相谈么?” “你还同以前一样。”她睃视了瑶光一眼,诡秘一笑,“我听闻,君父重病,所以这次未曾前来,想必,诸儿也不会出现了……” 瑶光皱眉,眼中有几分不解。姜宜唇边带着讥诮,缓缓扫了她的肚子一眼,伸手出去意欲抚摸,被瑶光下意识抓住手腕。她微微抬眸,眼底阴沉尽显,“你以为,你和诸儿那些龌龊之事,当真无人知晓?你这次前来,想必也是为了见他罢?”她顿了一顿,又垂眸,凝视着瑶光的腹部,声音又低又轻,似是在潮湿阴冷的废屋上迂迴攀行的藤蔓,每生长一分,就会夺走更多的温暖。“你这肚子,有几月了?它真正的父亲又应该是谁?” 瑶光心中蓦然沉下,面色渐渐苍白起来。是的,她前来东都,未尝没有期望过能够见诸儿一面,可是,那仅仅是出于想念,再无其他绮思。自那夜私奔失败,她就死心了,如今她想要的,不过是与齐公同归于尽。若非在这个时间怀孕,又自以为亏欠姬允,她可能早已被仇恨主导,狠心下毒。腹中的这个孩子,是她唯一能补偿给姬允的,可是她的愧疚,原来在别人眼里却是这样的谬论……瑶光咬了咬唇,冷冽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姜宜挑了挑眉,唇边笑容更甚,“我以为大家会心知肚明的……” 瑶光一下甩开她的手,目光如炬,声音阴冷至极:“你最好不要自以为是。” “自以为是?”姜宜眼中冷光一闪,步步向瑶光紧逼,“是我自以为是?若非你与姜诸儿之间的龌龊,我会到今天这个局面?所以,怨不得我多想。”言罢,她满意地看着瑶光的脸色愈发惨白,不由轻浅一笑,在瑶光耳边慢声讥诮:“为了报復我,居然向亲哥哥投怀送抱,姜瑶光,你确实做得漂亮。不过,你说,你的这些旧事,鲁公他又大概知道多少呢?” 第26页 瑶光觉得手心冰凉,有风吹得她的衣袂翻飞不已。她这才发现,她们已经走到了那八段台阶的边缘。 姜宜的话,令她心中掀起惊涛巨浪。姜宜被卫公强娶,竟是诸儿在替她报仇?她不敢相信,也不能相信……这一切竟是这样?原来姜宜曾令她唏嘘不已的遭遇,竟会是她一手造成? 如今知晓了这样的结果,姜诸儿果然如他所说,替她报復了姜宜。可是,可是为什么,她无法开怀,甚至,觉得心痛。 姜宜说她为了报復,所以向姜诸儿投怀送抱。无论她有多少真心在里面,事实确实如此,她的确是迷惑了诸儿。虽然她报復的目标并不是姜宜,可是性质也相差不大。至于……姬允。之前的事,他又知道多少?也许早就听过关于她的种种传闻,也说不定。真是难得,他还能这般待她…… 此时此刻,她才终于知道,她是多么的愚昧无知!以为所有的事情滴水不漏,可是却早已成了全天下的诟病。 她从来不知道,她会影响到这么多人……她以为,她仅仅是在继续她的仇恨而已!可是,周遭本来应该美好的一切,却因为她的仇恨而变得扭曲。 凉风愈发热烈,从阶下涌来,吹得她衣袂猎猎作响,髮丝舞动不止。她在风中看着姜宜,那张脸,仍是美丽的。明眸皓齿,眼若秋波。她本应嫁给一个少年才俊,却将终身蹉跎于一个年龄足以当她父亲的男人。这到底是命运,还是早有的阴谋!她无法给自己准确的答案,也不想再去了解,忽然希望这一切可以有个了结。 于是她牵起她的手,垂眸,又轻又慢地呢喃飘散在风中,“所以,这一切都是我欠你?” 姜宜笑意殆尽,冷冷地看着她,“你以为呢?” 风大,吹进眼里更是干涩不已,瑶光的眼中隐有光亮,似是泪光。她眼光飘忽地看了一眼离她们相距甚远的姬允的背影。她努力笑一笑,笑容仍是明艷倾城,“既然是我欠了你,那么,我还你便是……”她话音一落,姜宜已觉不对,还未及做出反应,已被她狠力推了一把,踉跄后退。 然后,她眼睁睁地看着瑶光决然从那高耸的台阶摔下去…… 风,狂风,吹得衣袂凌乱飞舞,吹得身体发冷,连带那颗被紧紧包裹住的心,居然也开始冰冷起来。 “啊!——”当一声惊恐的尖叫悽厉划破夜空,瑶光只觉得浑身疼痛,身下有令人发慌的冰凉一点点蔓延开来。脑中的思绪支离破碎,翻涌不已,到最后却成为一个空白的漩涡,吞噬回忆,吞噬疼痛,吞噬一切。眼中,那轮新月偏斜着,惑人的光华模煳之前,她似乎看见诸儿急红了双眼,向她狂奔过来,而当她最后意识到诸儿紧紧抱起她的时候,她却闻到了姬允惯常用的香料。 她嘴角的微笑还在,但终于支撑不住,渐渐不省人事。 前尘旧怨烬如烟(下) 第十八章:前尘旧怨烬如烟(下) 她不知道过了过久,又发生了些什么。她的意识是在一阵吵杂中慢慢甦醒过来的。她隐约听到姬允强忍怒意的发问,卫公的劝解,最后是姜宜咬牙切齿,掷地有声的誓言——“小童可以自身性命作保,绝没有碰过尊夫人一分一毫!如有半点不实,甘遭天谴!” 瑶光嘤咛一声,手指动了动,有女僕惊喜唤道:“夫人醒了!” 尚在争执的几人闻言,忙疾步过来。姬允一把握住她的手,牢牢攥在手心,一张脸又是焦急又是欣喜,“瑶光……” 瑶光微弱地睁开眼,使力回握了他一下,眼光却是看着脸色难看的姜宜,姜宜的一双凤眼生出强烈的恨意,若非顾及场合,只怕是想将她千刀万剐。 是啊,她理应想将她千刀万剐。她先是让她嫁了卫公,如今又借她的手,摔下长阶。眼下,就算瑶光昧心说一句,是她谋害,也由不得他人不信!只是,瑶光现在不想这样做。她缓缓嘆息,有气无力地呢喃道:“不是她……主君,是我失足摔下,仅此而已。” 姬允握住她的手一僵,指尖慢慢生出些冰冷。 瑶光闭一闭眼,神色十分疲惫,“我能和姐姐单独说两句吗?” 姬允良久无言,只是慢慢放下她的手。很快,她听到奴僕退下的脚步,还有关门的声音。 “你究竟还想说什么?”姜宜的声音低沉中带着颤抖,仿佛是仍没能从她摔下去的场景中走出。 瑶光没有睁眼,反而将脸往里面阴暗的地方侧了些许,她缓慢地撘上自己的腹部,那里冰冷一片,但她知道,这个生命还并没有失去……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从五十层台阶滚落下来,它竟然没有离去。难道连上天也觉得她亏欠姬允太多么?所以,一定要让她为他留下血脉。 思及此,瑶光微弱地笑了笑,她在阴暗的光线里,睁眼看姜宜,“如今,我们算不算两清了?” 姜宜脸上神色难言,迫人的目光直直看了她半晌,似要将她看透,可是令姜宜遗憾的是——瑶光脸上一点表情也无。她咬牙道:“我以为你至少应该解释一下今晚的事情……” 瑶光脸上仍是没有表情,轻微的声音,像是随时都会破碎,“我欠了你,然后还你,仅此而已……” 姜宜赫然一声冷笑:“好,很好。姜瑶光,你当真是被摔昏了头了?竟成了一个疯妇!”言罢,她狠狠拂袖,走了两步却又忽而停下,侧眸冷漠道,“你明明可以藉机狠狠报復,可是你却放了我一马。有时候,我真的不明白,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姜宜站在原地等了很久也再未等到瑶光出声解惑。她阖了眼眸,不再等候,提步决然离去。 这,会是她们彼此人生中,最后一次相见。 瑶光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目光渐渐有些混沌。半晌,她忽而自失一笑,气若游丝地喃喃道:“有时候,连我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在想什么……又究竟想得到什么……” 摔下去的那个瞬间,她曾有过很多念头。她霍然觉醒,自己有多么骯脏,多么不堪。她的心里有不安,有愧对,有诚心诚意想要奉还,还有,还有一丝恶毒——她不是没想过陷害姜宜。那一刻,她不知缘何,竟想了姬允书房里的那枚腰坠。瞧,她多么自私。明明还念着诸儿,可到了这时,又因为姬允心底的念想而恶毒起来。 女人,总归是不可理喻的。 那夜之后,姬允同瑶光在东都驿馆里长期住了下去——瑶光肚里的孩子再经不起折腾,在孩子出世之前,瑶光需要每日躺在床上静养,每日喝下一碗又一碗的苦药,甚至每隔一个时辰就会有医官来替她把脉。 不到七个月又歷经磨难的生命,实在太脆弱。医官不止一次庆幸地对瑶光说,若非当时鲁公当机立断,抱着她满街寻医,救治及时,恐怕等他们这一群人赶到,也只能餵她喝下一碗堕胎药了。 第27页 瑶光温婉笑笑,手抚在肚子上,那个仍存活在里面小生命,似有所感应,轻轻地踢了她的手心一下。她的心中是感嘆的,当初不管不顾地摔下去,如今方知道后怕。若是真的失去这个小生命,她一定会悲痛欲绝。幸好,上天眷顾,没有让她一直活在不幸之中。 她在床上躺够足足两个月的时候。某天,她悠悠醒转过来之时,忽而见到桌上整齐地放了一件新的冬衣,她觉得有些眼熟。尚在疑惑,候在旁边的女僕见她转醒,便拿了那件冬衣呈上来,轻声讨好道:“夫人临盆在即,我们的行李中却只带了夫人孕中的衣物,只怕等夫人临盆之后穿着会太宽松。这件冬衣是奴下连夜为夫人赶制的,腰身都是按夫人平常尺寸做的,想来以后会用得上……” 暖洋洋的鹅黄色刺痛瑶光的双目。她徐徐伸手抓过那件衣服,熟悉的做工,熟悉的款式。出嫁前未做完的新衣,此刻裙摆上已为她绣满了怒放红色山茶,俨然已是一件美轮美奂的成品。瑶光恍惚想起,当时她说要选青色料子,小满却提议说冬天的青色太冷清,不如鹅黄来得温暖。她当时本无心这些,便由得小满去了。后来……小满背叛了她。可她毕竟作为她的陪嫁丫头之一,虽然被她捨弃不再近身服侍,但仍随着整个出嫁队伍来了鲁国。 瑶光再没过问过她的一切。然,这件新衣出现在她眼前,她竟开始有些想她了。这近一年的时光里,也不知她被下面的人欺负成什么样了。连费尽心机要送上来的衣物,也被他人邀了功去。瑶光紧紧抓住手中的衣物,冷淡出声:“她在哪里?” 殷勤的女僕一愣,旋即赔笑道:“夫人在说什么?” 瑶光扫她一眼,眸中冷光清晰,“做衣服的人在哪里?” 女僕还想解释什么,瑶光嘴角嘲弄微扬,打断她的谎言。“若我没记错,你是我怀孕后调来服侍的。你又如何能知道我未怀孕之时的尺寸?” 女僕惊惶,一张脸都吓得泛白起来,忙跪下来求饶。 瑶光无心与她多说,只挥一挥手,疲惫道:“去,把她带来见我……” 很快,相别近一年的小满被带了上来。 身形消瘦,几乎站立不稳。一头黑髮早已不復当初的浓密,鬓边竟还有一两根华发初生。她略有颤动地向瑶光跪拜行礼,却始终不敢抬头看她。 瑶光倚在软枕上,端详小满很久,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声轻微至极的嘆息。半晌,她平静道:“此番来东都,你一直随行?” 小满臻首,恭敬仍如当初,“是的,公主。承鲁公照拂,奴下一直随行。” 瑶光略略颔首,想必姬允知道小满曾是她近身服侍的奴僕,是以多了一份准备,将她一齐带来。只是奴僕众多,瑶光既无心,也就未留意到小满也在其中。她将视线落在手中那件冬衣上,沉吟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言罢,她睨了小满一眼,语气陈述,“抬头罢。你有话同我说……” “奴下的心思再瞒不过公主的。”小满听言抬头,一张脸依稀如昨,却比昔日沧桑。她的眼中含着晶莹泪水,苦笑的时候,从眼角一串又一串滑落下来。“奴下听说公主从‘观月台’上不慎摔下……公主,不要再为难自己,好不好?” 瑶光手一紧,裙摆上怒放的山茶在她手中皱成一团,她牵了下嘴角,答非所问。“难怪……你在裙上绣满山茶。” 小满在地上叩首一拜,抬眼,满含希翼地望着瑶光,声音早已哽咽:“是。奴下绣的是公主大婚那日的山茶。公主和鲁公一定会白首共老。” 瑶光面上没有表情,她伸手将手中那件衣服扔到地上,声音毫无波澜:“也许是同赴黄泉,也未可知。” 小满如遭雷噼,几步跪爬过来,惊疑不定地望着瑶光,声音犹如受了寒:“公主……唾手可得的幸福为何要丢弃?公主腹中的骨肉又该如何自处?”她有些哆嗦地捧起地上的衣服,泪光尤甚,“主君已是风烛残年……公主何苦要拿终身幸福孤注一掷?” 瑶光听言,心中骤紧。眼皮一跳,她眸中冷光凌厉,面色凛冽地看向小满。从她四岁小满就服侍在旁,那时小满年岁二十。小满陪她一起走过十一年,自该与她心意相通。她能猜到她是故意从“观月台”上摔下,这不奇怪。只是,她忌恨齐公这件事,至始至终只有诸儿隐约知晓,而小满即便同她再亲近,也不会将她内心的仇恨窥视得一清二楚,除非……瑶光一字一句低道:“你竟是齐公的人……” 小满泪流满面,悽惶地望着瑶光,却道:“公主与主君生怨,无非是为了公主的母姬。奴下一直没有机会告诉公主,如今,奴下以自身性命向上天起誓,主君很爱丽姬,从没有真正想要处罚她,那个时候他只是在等丽姬低头服软,主君每日都会问起丽姬的近况,甚至每晚站在丽姬寝宫外,遥遥相望……” “住口!”瑶光厉声喝断她,心中情绪翻涌。顾不得自己的身体,她紧紧抓着小满的手腕,几乎是咬牙切齿,逼问:“他的爱,为何要我母姬低头服软?他的爱,到最后逃不过一场鸠杀,早知如此,当初为何要施捨他可怜又可笑的爱?!” “公主,主君他……”小满还欲言说,瑶光怒气上涌,一把抓了她手中的衣,胡乱撕扯。因是冬衣,料子厚实一些,她力气羸弱,气急败坏扯了半天,最终只扯得自己面上惨白,几欲倒下。 “公主……”小满泫然,手忙脚乱地上前来扶住。 瑶光侧脸,闭眼再不愿看她,良久,待到她的唿吸终于慢慢平静,她便一把挥去小满的手。“十一年……”她睁眸,看着那件已经皱成一团的衣服,苦笑“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你的故主是他,非我。” 十一年。瑶光记得她拼死护她,以为是她真心维护,原来,还是因为齐公。 “你走罢。”她深深看了小满一眼,“我再留不得你。” 小满定定地看着她,泪痕早已肆意,似在瑶光目光中看到了坚定,她终于哑然无声,强撑着叩首拜别。 瑶光漠然地看着她离去,忽而冷冷开口,“你现在回去,也许还能看见他最后一面。” 小满身形一滞,声音抽噎难止,“奴下,谢公主提点……” 瑶光重重倒在床上,闭眼只觉全身力气皆无,心中一片冰冷荒芜。 自小满离开以后,瑶光连日郁郁起来。几个医官轮番劝说,她才勉强打起些精神。如今她的腹中孩儿快要九月,因为药物因由,大抵会早一步出世,再大意不得。 这个日子果然很快到来。这天,瑶光尚在午歇,忽觉得腹中疼痛一阵胜过一阵,她被生生痛醒,神智立时清醒过来,额上冷汗密密。 房中本有服侍的奴僕,见瑶光醒来,赶着近前服侍,却见她脸色苍白,秀眉紧蹙。奴僕惊吓之后,很快反应过来,顾不得规矩,几步跑到房门,急声交待守门,“快请医官,快请稳婆,夫人要生了!”语罢,又对另一个守门声音疾言:“快去天子宫里请主君回来!” 第28页 瑶光狠狠咬住下唇,腹中疼痛愈甚,额上更是冷汗不歇。耳听得那奴僕快言快语宽慰着她——“夫人别怕,忍一忍就好,稳婆马上就会赶来!”一边说,一边为她擦拭额上汗水,又取了干净的棉帕,来替代她被咬出血痕的下唇。 做好这一切之后,稳婆和医官已相继赶到。瑶光痛得唿吸都困难起来,她觉得眼前人影重重,四处都在忙碌,她耳旁听到各种杂乱的声音,额上有温暖的锦帕在不断擦拭。越到后来,疼痛越是撕心裂肺,全身的衣衫都被汗水打湿,连身下的锦烟也被她生生抓破一块。她只能努力听清稳婆的唿喊,下意识地照做。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竟已暮色四合,她早已筋疲力尽,声嘶力歇,根本再使不出一点力气。旁边的奴僕不断餵她燕窝粥,指望恢復些体力,她勉强吃了几口,再无法下咽。医官连连为她施针,稳婆也使出浑身解数。 姬允早已赶了回来,在门外焦急踱步,隐约低声在质问奴僕什么。 瑶光又挣扎奋力了一会儿,就在她意识快要模煳之时,身上忽而一轻,旋即一声婴孩的哭啼划破刚刚降临的夜色。 “夫人……”下一瞬,姬允顾不得讲究,径直破门而入。瑶光依稀听得稳婆连声说着恭喜,房中所有人脸上皆是喜气洋洋。 瑶光心中慢慢松懈,微弱地扯了扯嘴角,终于撑不下去,昏睡过去…… 待她醒来,已是夜色深沉,房中烛光冉冉。姬允亲自抱着一个红色襁褓,担忧地坐在床边,此刻见她醒来眼中喜悦遮掩不住,忙抱了襁褓在她眼前,声音颤动:“瑶光,我们有儿子了……” 瑶光眼眸转动,一种奇妙的情感从心底贯然而出。儿子?眼前这个被襁褓紧紧裹住,又红又皱的小傢伙便是从她肚子里爬出的儿子么?她想伸手抚摸他一下,这小傢伙一定好轻好软,可是她的手竟然抖得厉害,几次都没敢落下手去抚摸,怕惊扰了他的梦境。 手被温暖轻轻握住,带着她抚摸到小傢伙脸上。她心中那种奇妙的情感更甚,她顺着带动她的那只手望向姬允。姬允伸手为她拭泪,“别哭……” 瑶光闻言,方惊觉自己脸上湿润一片,她点点头,怜爱地看着熟睡的小傢伙,慢慢破涕为笑:“他好丑……又这么小小的,软软的,以后会长成什么样儿呢?” 姬允满目柔光,也笑起来,“都说儿子如母,将来一定比我好看……” 瑶光禁不住噗呲一笑。 成婚近一年来,他们或许亲近却从不亲密。姬允的好,瑶光一直有意无意在迴避,而这一刻,孩子的出世,让两人之间那层若有似无的隔阂好像在慢慢消散。所有温情以外的一切,都被暂时抛却。 短短几日光景,寒冬来得十分突然,昨夜下了一场大雪,今日格外的冷。瑶光的房中烧足了炭火,此时暖意融融,姬允正亲自餵她汤药。 夫妻俩正低声讨论孩子,忽听房外脚步声急促,很快已到门前,有人大声禀道:“主君,八百里加急快报!” “呈上来。”姬允皱眉吩咐。立时,房门打开,一个伶俐的奴僕托着竹简疾步上前。 姬允并不避讳瑶光,当下便拿过那只竹简细细翻看。半晌,忽而长嘆一口气,抬眸过来怔怔地看着瑶光,嘴唇微张,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瑶光本不欲参言,但见姬允如此看着她,不由心中一动。“与我有关?” 姬允脸色沉重地点点头,仍没有说话,略有犹疑,他将那竹简往瑶光身前递了递。 瑶光迟疑地看了姬允一眼,旋即缓缓抓过那只竹简。她只是随意一瞟,却如遭惊雷——齐,僖公甍逝。 手中竹简豁然滚落,径直滚到地上去,铺成一条。她脑中只嗡嗡作响,看向姬允,不能置信,“齐公……甍逝?” “瑶光……”姬允没有正面回答,只皱着眉头目光怜惜。 心好像被紧紧扼住,连唿吸都极其不畅。瑶光阖眸,一串眼泪滑落而至,整个人几欲倒下。甍逝,甍逝……所有的记忆犹如飓风一般在她脑中疯狂旋转,最初的疼爱,中途的捨弃,最后的怨怼生恨。 他说,你越来越像你母姬了…… 正因为她越来越像母姬,所以他每次见到是不是都会心痛?想要忘记的过往,她却总提醒着他记起。 这是一个解不开的结。她说过要不死不休。不死不休……如今他死了!他竟死了!多么讽刺,她的怨怼还没能消除! 瑶光忽而低声笑了起来,笑声渐渐不可抑制。这是对她的报应抑或是宽恕?她费尽心机想要谋害生父,可是现在什么都白费了……她该哭?还是该笑?哭的是大仇未报,笑的是她终于不再活得费尽心力。 造化如此弄人。 因在月中,她与姬允一直分房就寝。而现在她新近丧父,姬允欲留下宽慰,被她淡淡回绝,几番要求无果,又怕徒惹她烦忧,只好多多叮嘱,又留下得力奴僕在外照看,才迟疑离去。 瑶光浑浑噩噩地过了整夜,直到破晓也无法成眠。四周静谧非常,隐约还听得见院里积雪压断残枝的声音。她忽而缓缓起身,屋内炭火正旺,又四处铺就皮绒,即便只着单薄的中衣也不会太冷。 此刻,她徐徐从随身小囊里拿出柳如给的那包□□,神情怔愣。半晌,终于指尖颤动。瑶光慢慢地走到角落里烧得正旺的铜制火盆旁,红彤彤的火光熨得一身暖和。她静静站了一会儿,忽然神情淡漠地放手,那包□□落入炭火,烧起一阵明烈的火苗,一缕若有似无的轻烟兀起。 跳动的火苗闪动不定印在瑶光瞳眸深处,似有盈润,就在此时一滴晶莹毫无徵兆地落在火里,青烟蓦然激起,带着心底所有的情绪,在冷空气里飘散而去…… 也罢,也罢。 前尘旧怨尽消散,前尘旧怨烬如烟。 她,应有新的生活。 魂梦一别十五载(上) 第十九章:魂梦一别十五载(上) 十五年后。深春,齐国。 □□嫣然,草木荣华。在翠色四拢中,一行声势浩大的车队唿喝而行,车上锦绣朱纱摇晃不止。 疾行之间,第三辆马车窗上的绣帘被人轻轻掀起一角,隐约露出妇人美艷的脸。天上日头正盛,恰好映入车内,只见那妇人云髻峨峨,修眉联娟,唇若朱丹,凝白的肤色犹胜晨间冬雪,一双潋滟的眼静静望一望远处两名男子并肩策马的背影,眼神复杂难言。 片刻之后,妇人方徐徐放下绣帘,慢慢嘆出一口气,眉间微蹙。 马车忽然缓缓停了下来,妇人振作精神,听得外面一众行礼声响,旋即车门被打开,一名气度沉稳,长相英俊的中年男子跨步进来。妇人慾起身见礼,男子手指微动示意不必,妇人便扶他在身旁坐了下来。 “快到临淄了。齐公说暂时休整一会儿,等下午再入城。”男子阖目略有疲态地将头靠在车壁上,仍任由妇人为他轻柔拭汗。 第29页 妇人手上一顿,旋即恢復动作,微笑道:“连日赶路,大家都乏了。等到了驿馆,主君好好歇息一番罢。” 男子听言,忽而伸手捉住妇人纤细的手腕,剑眉轻蹙,瞳眸一缩,一丝华光迅速闪过。“瑶光……自泰山以来,齐公一路相迎至今,寡人觉得他委实,客气了些……” 被捉住手腕的妇人,正是瑶光。十五年的岁月荏苒,她容色不减,反而更多出几分风韵。此刻,她神色未变,手中的锦帕却微微抓紧了些。 她如何听不出他言语中的含义。今次,再回齐国,是因接到天子旨意——齐公姜诸儿欲娶天子公主,鲁公姬允作为天子近亲,理应前往主婚。他们夫妻奉旨而来,未料刚过齐鲁交界,齐公竟已等候在侧,然后一路相迎至今。瑶光是惊讶的,她没想到诸儿竟迎至交界。虽然她隐隐期待过这次会面,毕竟隔了十五年之久,她对于曾经亲密的诸儿肯定会有想念。是的,想念,仅仅是作为亲人的想念。她如今有夫有子,当年的那份情早应化成灰烬埋在心底。可是……事情似乎并不如她所想的这般简单——诸儿一路对她诸多关怀,眼中的温柔从不掩饰。几次下来,姬允也看出些端倪。 她心底隐隐有个不好的预感,但她不愿多想。毕竟已经十五年了,即便诸儿是念着旧情,大抵也不会太出格。思及此,她稍微松了口气,向姬允莞尔道:“齐公与小童从小一起长大,情分一向比其他兄妹厚重。相隔十五年,甫一见面,难免齐公兴致高些……” 姬允听言,深深看了她一眼,而瑶光笑容自若。半晌,姬允松手,侧眸不再看她,重重嘆出一口气:“但愿如此……”说完,不待瑶光再言,径直拿过她手中的锦帕,自顾自下车离去。 瑶光望着他的背影,心神不安。这十五年来,他们虽说不上鹣鲽情深,但也算琴瑟和鸣。姬允对她极是维护,私下交谈时也甚少自称寡人。今日,她知道他是在生气,可是,当年的事教她如何亲口说与他听?所以,她只盼望着婚礼一过,早些回去鲁国。 瑶光幽幽嘆息一声,只听得车外似已整顿好,不多时,马车又开始行驶起来。 约莫过了两三个时辰,瑶光被一阵动盪惊醒。迷濛间,她挑帘一望,但见天光之下熟悉的宫门巍峨宏伟,竟是到了齐宫宫门。 瑶光有些清醒,听得女僕在外恭敬道:“夫人,齐公夫人与齐国众臣在前迎接,齐公请夫人下车一叙。” 齐公夫人?瑶光心思微转,听闻这些年来,姜诸儿将齐宫诸事皆交于嫁过来的宋国公主,并封了君夫人。现下想来,这位新嫂嫂她还未曾见过。她心下稍安,逐道:“扶我下车罢。” “喏。”女僕应了,忙开了门,小心翼翼地搀她出来。 瑶光从车上下来,一路走到宫门,但见一众大臣跪了一地,一位华衣妇人略微错身在姜诸儿身后,此番她正与姬允含笑说着什么。眼光一转,她看见瑶光,于是笑容更甚。她容貌清秀,气质温婉,一双杏眼带着亲切关怀之意,让人好感顿生。 姬允因着妇人的目光回眸过来,向她伸手微笑。瑶光回应一笑,将手放到他手心里,她看了姜诸儿与那妇人一眼,便略略臻首,正待见礼,那妇人忽而亲热地拉住她另一只手,语气熟稔亲切道:“多年不见妹妹,妹妹竟是愈发绝丽了。”语罢,又向姬允笑道,“还是鲁公福泽深厚。” 瑶光听得皱眉,下意识挣了一下手,那妇人想是用了些力道,难以挣脱。耳旁,只听姬允回应笑道:“承夫人盛赞。齐公与夫人伉俪情深,乃是天下美谈。” 妇人莞尔,诚恳道:“此番鲁公与妹妹能赶来为主君主婚,实在是辛苦。小童已听主君之令,备好驿馆,稍后便护送鲁公前往。” 姬允客气道:“有劳夫人。” 此时,瑶光的手被妇人轻轻拽了一下,瑶光心中莫名一沉,只见妇人上前一步,动作亲昵,声音似乎按捺着欣喜,对姬允道:“小童与妹妹多年未见,甚为思念,如今想与鲁公暂借妹妹一叙,不知鲁公可否应允?小童自当感激不尽。” 此话一出,瑶光惊得蓦然抬眸,恰见一旁长身玉立的姜诸儿眸中闪过一抹柔色,因已是中年,他的眉目较少年时更凌厉些,但此刻看着瑶光竟是温柔难言,仿佛回到锦绣少时。 瑶光咬了咬唇,心中大抵明了。这位新嫂嫂想必是授姜诸儿之意,明明她同瑶光从未见过,却在群臣面前故意这番说道,料定瑶光夫妇不会伤了情面,应允所请。 姬允手心的温热徒然清晰——他握紧了她的手。瑶光只听他略有为难道:“夫人与内子情谊深重,寡小君本不便多言,只是一路车马劳顿……” 瑶光不假思索,含笑接过姬允的话,道:“小童与兄嫂相别多年,确应回宫一叙,奈何连日行来,小童实在疲乏不已。身不能至心嚮往之,小童只能暂且辜负兄嫂美意,待到他日同主君一齐前来拜访。” 瑶光这番话语气委婉,立场坚定。姬允似是松了口气,手上的力气也转为柔和。瑶光心里不安,故意不去看姜诸儿,只感觉他的目光不管不顾一直追随。 妇人拉着瑶光的手不肯放开,脸上堆起笑容,对瑶光亲切道:“我早已料到妹妹会疲累,是以已在我寝殿之中为妹妹准备好休息之所,现下既已到了宫门,还是去我殿中休息更近些才是。等妹妹养足了精神,咱们姐妹再好生一叙,这一别十几年,我有很多体己话要与妹妹相谈呢……” 瑶光笑容微有僵硬,一时竟不知如何推辞。姬允见状,忙道:“今日时辰已晚,怎好让内子叨扰夫人……” “怎会是叨扰?如今相隔十几年,我只盼着妹妹不会厌烦与我才是……”妇人顿住笑容望向瑶光,咬唇幽怨道,“妹妹迟迟不答应去我殿里歇息,莫非是不愿同我叙旧?想来,相隔十几年,妹妹是对我这个嫂子疏远了罢……” 话已至此,况且旁边还有那么多大臣跪着,瑶光不便将话挑明了,只能暗自咬牙强笑道:“怎么会……” “如此便好……我可当妹妹答应我了。”妇人掩唇一笑,过来亲昵地挽住瑶光。 “齐公夫人……”身旁的姬允还欲言说,妇人抢先嗔笑道:“小童不过是要暂且妹妹一会儿,鲁公可是捨不得了?也罢,待我们姐妹说完体己话,小童立即将妹妹送回鲁公身边,鲁公安心便是。”语罢,妇人动作随意地过来拉瑶光另一只手,姬允只好避让。妇人理所当然拉过瑶光,挽在身侧,体贴道:“妹妹一路疲累,理应快些去我殿中歇息才是。” 瑶光心知此事已不可避免,反而有些释然。她抬眼看向姜诸儿,眉长入鬓,双眼狭长,熟悉的眉目仍如当年俊朗,不过更添了一分稳重。他傲然伫立,风度天成,令人敬畏。瑶光手心无端生出细汗,却只能与妇人敛衽退下,去往齐宫。 第30页 上了马车,瑶光懒得再装,于是不理会妇人的殷勤,兀自闭目养神。 马车没行驶一会儿便停了下来。搀着奴僕的手,瑶光大方下车,但见眼前春花待放,翠色初成,景致十分熟悉。她仔细看了几眼,发现此处正是当年她在齐宫的寝殿。 再见故景,瑶光心中情绪复杂,就如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忽起动盪,往事在脑中幕幕重现,掀起层层波澜。 她静静伫立很久,才抬步进去,殿中纤尘不染,所有陈设亦与当年一般无二。 妇人尾随进来,含笑对瑶光说道:“我已吩咐奴下为妹妹准备好香汤,妹妹若是累了,不妨沐浴歇息。” 瑶光转身看她,答非所问,“这里……现在是你的寝殿?” 妇人眼中波光一闪,却莞尔道:“之前有奴僕过来通传,说是主君与天子公主的婚礼有些细节尚需处理。妹妹在此稍作歇息,我随后再来。” 瑶光心中一动,看着妇人慾离去的背影忽然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妇人脚步一顿,旋即回身,容颜美丽,笑容清婉:“子瑾,妹妹可唤我子瑾。” 瑶光冷冷看她一眼,“这一切都是哥哥让你做的?他想作甚?” 子瑾垂眸轻笑,避而不答,只道:“我事务在身,不便陪伴,妹妹有事尽可吩咐下面的奴僕。”言罢,不顾瑶光脸色阴沉,径直提步离去。 瑶光心思通透,此番情景自然明白子瑾为何急着要走,只怕不需多时,姜诸儿便会前来。她暗自咬唇,他到底知不知道他这样做,会害人害己!瑶光心中无端烦躁,抬手便将矮几上青铜兽耳的熏炉拂倒在地,香灰散落一地,渐渐失却温度,只残留她曾经最为喜爱的浅淡香味。 瑶光在地上坐了会儿,慢慢镇定下来。既然已经知道姜诸儿会来,她该调整好情绪才是。 事情正如瑶光所料,她方支颐养神了片刻,便听外间一众奴僕恭谨见礼。她徐徐睁眸,正看见姜诸儿。 高冠鎏金,金纹纯衣,斜阳懒懒倚在他身上,衣上的金纹熠熠生辉,更衬得他气宇轩昂。他阔步急行,待见到瑶光时,不禁眉目舒展。 瑶光犹自记得她刚从别宫回来的时候,他也常常踏着斜晖过来看她。怔忡之间,她竟忽而忘记今夕何夕,只见着矮几上铜壶青樽陈列如旧,便鬼使神差地为姜诸儿斟上一杯清茶。 此时,姜诸儿已走到近旁,见她斟茶,面上不由带起了微笑。他在矮几前撩袍坐下,眼见瑶光将杯子递过来,姜诸儿喜悦之色溢于言表,伸手握住瑶光皓白的手腕,轻唤一声:“瑶光……”尾音之中,隐有颤动,情意宛转。 他的眉目近在眼前,俊美如昨,但那一分轻狂之气已没了踪影。如今身为国公的他,气度风华之沉稳皆是当年不及。瑶光回过神来,手腕退缩了一下,姜诸儿有所察觉,加了一份力度。瑶光颦眉,心中终究不忍,只佯怒道:“这茶,你喝是不喝?哪有这样一直握着别人手腕的道理?” 姜诸儿眉开眼笑,“当然喝的。”言罢,轻轻接过她手中的清茶,松了手上的力气,一口饮尽了杯中清茶,凝视着瑶光,禁不住笑道:“我的瑶光还如当年直率……这么多年,也只有你,会对我如此说话。” 瑶光心中一凛,略略迴避,笑容勉强:“哥哥如今贵为齐公,自然无人敢这般说道。” 姜诸儿听言,唇边笑容微有凝滞。他忽而起身,走到瑶光身旁坐下。瑶光眼皮一跳,欲要退避,却被他紧紧拥住。他声音又低又轻在温热她耳后的皮肤。“瑶光……不要躲我,不要怕我……好不好?” 瑶光手心出汗,一个好字差点破口而出,但幸好她还有理智,知道如今他们最好的结局便该是南辕北辙,是以她紧紧咬住唇,不作回答。 姜诸儿听不到她的回答,更加用力地抱紧她,似怕一松手,她就会离去。良久,他又低低出声,声音沙哑,隐有哀求之意。“瑶光,回来吧……回到我身边。” 他略沉的嗓音拨乱空气,在心间留下酥麻的震动。瑶光只觉自己唿吸一滞,一颗心重重沉下去。 终于还是来了…… 她想也不想,奋力要推开姜诸儿,奈何力量悬殊,仍被姜诸儿抓紧双臂。她云鬓微乱,衣襟松散,一张绝美的脸因用力而泛起红云,一双美目清莹之间隐有薄怒,“哥哥煳涂了。哥哥贵为齐公,而瑶光却是鲁公夫人,哥哥如今说出此话,要置齐国于何地,置鲁国于何地?”她似有不忍,索性侧眸不再看姜诸儿,只接着道:“况且,哥哥近日便要迎娶天子公主,怎可出再说这般悖论之语?” 瑶光深知,今时今日,太多的东西牵绊了他们。这十五年来,她在姬允身边过惯了安定的日子,于情于理她都不会再回到姜诸儿身边。一个女人,成家生子之后,但凡再遇动盪,定是要一力抵抗的。她对姜诸儿的躲避,正是出于这个原因。 瑶光话音刚落,只觉臂上疼痛起来,姜诸儿指节泛白,神情急切中带着诚恳,他眼中泛红,紧紧盯着瑶光,道:“瑶光,我迎娶天子公主,正是为了能再见到你。” 瑶光脑中轰然一声,她唿吸难平,惊疑不定,语音出口竟颤抖起来。“哥哥……” “别叫我哥哥……不要再叫我哥哥!”姜诸儿拥住她,紧紧禁锢,他在她耳边急迫诉说着,“瑶光,你知不知道,你离开的那一年里,我几近崩溃……这十五年里,我一直盼望着,盼望着你能再回来。如今,我做到了……”颈上忽有一点冰凉,竟是他的泪水滴落。“瑶光,瑶光……我们说好不离不弃,不离不弃啊……” 瑶光心里刺痛不已,当年的一切歷歷在目,只是,只是时间已经改变了一切。如今她是姬允的人,她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再不復当年时光,再不復当年时光……况且,即便是当年,也是不该开始的事情。这一切,终究是她的过错!瑶光咬着牙,冷静道:“哥哥……我们不可以再在一起的。” 因为瑶光的话,姜诸儿动作一僵,箍住她的手紧到几乎让她不能唿吸,他的声音隐着暴戾,隐着期翼,竟轻轻颤抖起来。“瑶光,不要丢弃我。告诉我,你会回来……你会回来。” 身体开始止不住地簌簌发抖,瑶光眼中有泪光晶莹。当初她嫁到鲁国,是存了一颗必死之心,可是后来,齐公死了,她的仇恨没有了,她反而为了孩子活到了现在。早在嫁去鲁国,她意识到无法再和诸儿在一起的时候,就死心了。因为绝望,所以她放手,而诸儿却是以为有希望,所以紧抓不放。 一路走来,已经做错了那么多事情。今时今日的她,再不是年少无知,所以这一次,再不能错下去——无论用怎样的手段,他们在一起,始终是天理难容的事。更何况,如今身份牵绊,执意下去,随之引发的就会是天下动乱!瑶光的嘴唇犹自颤动着,喉咙发紧,涩声一字一句道:“哥哥……放手罢……” 第31页 魂梦一别十五载(下) 第二十章:魂梦一别十五载(下) 她话音刚落,只觉一瞬间天旋地转,耳边听得铜壶青杯、竹简灯台噼里啪啦落了一地,她的背嵴被抵上一片硬凉,矮几的边缘将她后腰咯得生疼,她倒吸一口凉气,侧眼一扫,果见满地狼藉,而她,被姜诸儿紧紧压在矮桌上。她又是心痛,又惊怒,喝道:“哥哥,你要作甚!快放开我!” 姜诸儿气势熏灼,眼中猩红。“瑶光,我不会放手。死也不会。”他的唿吸粗重,停在瑶光颈边,冰冷的泪滴连连落下,沁冷皮肤。“瑶光,我等了你十五年……我谋划好了一切,你怎么忍心离弃我?怎么忍心……” 瑶光只觉一颗心似被人狠狠揪住,混乱之中她根本无法思考,只本能地奋力顽抗,拼尽全力要推开。她排斥的举动生生触痛了姜诸儿。姜诸儿完全失了理智,呲目欲裂,额上青筋暴起,径直紧紧箍住她的双手,制在头顶,湿热的吻重而密集的落在她颈上。 “姜诸儿,你给我放手!”瑶光避无可避,竭斯底里地怒喝起来。仿佛是为了应和她的话,裂帛之声霍然惊起。瑶光只觉胸、前一凉,衣襟竟是被姜诸儿生生扯开。凝白的肌肤光滑胜玉,在昏暗的天光下泛出柔和的光泽。姜诸儿炙热的手掌抚摸进去,吻一路肆虐,双眼红得几要渗出血来。“当年,也是在这间寝殿,你将自己交给我。从那时起,我就知道我这一辈子都会痴恋于你。瑶光,当初是你答应的,不离不弃……” 胸、前冰凉很快扩散到全身,瑶光狠狠咬住下唇,生生咬出血来,而眼泪肆意不停。她徒然说不出话了。当初,当初,是她种下的恶果。她忽然想笑,然而心中却犹如针扎似的疼痛,疼得她快喘不过气来。她紧紧闭起眼,身上酥麻热烈的触感更加清晰。她的腰带被解开,上身几近赤、果。她在绝望中,沙哑发声,开口竟成了微弱的哀求——“放手,姜诸儿,我求你放手……”从始至终,她都是倔强的,从不认输,更不会哀求,可现在,她怕了……她真的怕了。她惯了安定,再不想要动乱,她的生命再经不起动乱——她不想来日在战场上看见自己的儿子被屠杀! 姜诸儿动作一顿,紧紧盯住她的脸,那张脸那么美,美得让人窒息,那哀求的目光,像是一把匕首,直直戳入他的心脏,连疼痛都来不及有,他就已经败下阵来。他忽而低低笑出声来,笑声凄凉,待到最后止住的眼泪又出来了,无法控制地流淌而下。 原来一旦哭出来,就再难止住伤心,正如有些事情,一旦开始,就再无法结束。 姜诸儿伸手,去抚摸瑶光的唇瓣,想让她放开被咬出血印的唇。瑶光侧脸避开,一双红肿的眼仍是不住流出泪来。“姜诸儿,不要让我恨你。” 唿吸在此刻死去,姜诸儿只觉那把匕首更用力更深入。 手上的钳制终于松懈,瑶光一把拉住衣襟,仓惶起身,兀自跌撞疾步开了殿门。 殿外暮色已至,浓墨的颜色破散在整片天空,侵吞最后一丝明亮的光线。瑶光还没能踏出殿门,就被人拦住了,她心下一凛,这才看清原来殿外有人守卫。拦她的是一个穿赤色衣袍三十岁上下的男子,视线相对,他恭敬地垂首,却是沉声道:“没有主君的吩咐,公主不能走。” 瑶光紧紧抓住自己的衣襟,手心的汗在几欲将衣襟浸湿。她尚未说话,便见昏暗的光线下,剩下几人恭谨拜倒,齐声道:“请公主留步!” “好一群忠心为主的狗!”瑶光怒极反笑,她只知道自己在不管不顾地嘶吼,声音哑掉了,身体也簌簌发抖,“让我走!我早已不是齐国公主,我是鲁公夫人!我是鲁公夫人!” “瑶光……”身上一重,瑶光忽觉温暖侵袭。姜诸儿的外袍披到她身上,衣上熟悉的清淡香味萦绕而来,瑶光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目光如炬,直直逼视着姜诸儿,声音微弱沙哑却异常清晰,“放我走。” 姜诸儿神情凄楚又隐有不甘。他静默地看着她,似要把她的模样烙印在心底。夜色恍如流水一般,缓缓凝聚下来,姜诸儿的眉目在昏暗中渐渐模煳。半晌,他终于开口,一字一句,艰难却兀自坚定,“我,不会放你走。” 他话音方落,殿门外的奴僕心领神会,将门再度关上,殿内顷刻沉浸在黑暗中。 瑶光的心狠狠沉下,她不由自主地步步后退,终于背嵴抵上一片坚硬冰冷,退无可退。黑暗之中,她感觉到姜诸儿就在身前,指尖忽而触及一阵温暖,她禁不住颤慄。耳边忽听得姜诸儿重重嘆出一口气,良久,他轻声开口道:“瑶光,三天之后便是婚礼。这三天,我求你留在我身边,好不好?” 瑶光将脸靠在石壁上,冰冷令她神智清醒,也令她身体瑟瑟,连带声音也有几分寒意。“放我走。” “我不会碰你。”姜诸儿紧紧拉着瑶光的手,爱怜地轻吻她的手心,“瑶光,我只要你陪我三天。” 三天。无论她肯或不肯,都只能留下。幸而,姜诸儿一向对她重信守诺,答应不再碰她,就一定谨守。 无论怎样,这三天都是在煎熬,对瑶光是,对姜诸儿更是。 夜晚,瑶光累得极了,无法抵御地坠入梦境,却又因心中不安而无数次从梦里惊醒。每每这时,姜诸儿总是不出意料地在旁宽慰,瑶光执意拒绝,但下一次,姜诸儿还是会出现。 她醒了又梦,梦了又醒,一个接一个的噩梦,接踵而来,不肯饶过她。后来有一次,她梦见死去已久的齐僖公,那一刻,她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情绪,只知道她的心痛得紧紧揪在一起,久久不能纾缓过来。姜诸儿仍在对她轻言宽慰,她终于没法再拒绝,抱着他痛哭一场。 白日,姜诸儿偶尔与她交谈往昔趣事,看她梳妆,为她准备她喜爱的菜餚。更多不说话的时候,他便静静地看她,眼光宠溺。无论她做什么,都是一副饶有兴趣的样子。若是没有中途这十五年,这一切竟恍惚回到了当初。只是现在,她对当初,除了退避,只能退避,再无选择。 三天。很长,又很短,瑶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但,终究过来了。 第四天,天子公主将入驻临淄,身为齐公的姜诸儿需亲自接迎。 天子公主的婚嫁,与诸侯公主略有不同。因为身份更加高贵,所以主婚之人必是与天子同姓的近亲诸侯,方能彰显气派。婚礼仪式更加繁复,所以真正的婚礼在第二天才会正式举行。也就是说,姜诸儿今天就必须做好一切准备,而姬允,要到明天,才需要前往主婚。 辰时方至,子瑾便领了一众奴僕备好玄端礼服在殿外恭候姜诸儿,然而姜诸儿久久不出,只吩咐静候。 三日之期已到,今日姜诸儿该遵守承诺,让她回去。瑶光在奴僕的服侍下简单梳洗,一身碧色新衣,青丝结鬟,饰物简单,耳上松绿莹润通透。 姜诸儿一直在旁静静看着瑶光,神色淡漠。 第32页 妆成。瑶光回眸,缓步走到姜诸儿身前,脸色平静。她张口欲言,却忽觉唇上一凉,姜诸儿修长的手指轻轻压在她的唇瓣上,截住她未出口的话,只道:“我先送你回去。”话音宠溺,却隐有沉郁威严,是完全不容拒绝的陈述。 瑶光眉心紧锁,眼光复杂,姜诸儿只作未见,径直吩咐奴僕去备车马。 瑶光微不可察地轻声一嘆,默然转身过去。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彼此十分了解对方,如今姜诸儿这般作为,瑶光知道,他仍不肯放下。 手心忽有温热,瑶光一怔,姜诸儿握紧了她的手,她顺着他的手臂抬眸去看,但见他望着殿外,眼光飘忽,似感觉到瑶光的目光,他手上更用力了一分。他语音低微,“我别无他意,只想再多看你一眼。” 瑶光咬唇未语。 很快,车马备齐。姜诸儿牵着瑶光出来,根本不看候在一边的子瑾及众奴僕。正欲上车,臻首在旁的子瑾蓦然跪拜在地,她身后的奴僕立时跟着恭谨跪了一片,只听子瑾语气中透出一丝焦急,道:“主君,天子公主如今已驾临临淄城外,还望主君示下……” 子瑾的话成功地令姜诸儿和瑶光停下动作,姜诸儿扫了子瑾一眼,神色未变,但语气隐有冷意,“告诉公主,吉时未到,寡人不便相迎,让她先等到午时。” 此言一出,瑶光不由颦眉。今日是天子公主入城,本无吉时之分,姜诸儿这番话若当真传了出去,只怕会让天子不满。虽然齐国强大并不惧怕天子,但与天子不睦,总归不是好事。 果然,子瑾没有领命,她深深稽首,恳请道:“天子公主已至城外,主君此时若不接迎,唯恐公主不愉……” “夫人今日实在多言……”子瑾的话尚未说完,已被姜诸儿冷声打断,他长眼微眯,透出目光锐利,睃视在子瑾身上,“一切事宜寡人自有斟酌,尚无需你来做主。” 子瑾身形一颤,久久难言。 姜诸儿决定的事,一向不会更改。瑶光沉思半刻,扫了周围服侍的几人,目光落在一个青年男子身上,她依稀记得他是三日前在殿外拦她的那人,想来应是极得姜诸儿信任。于是瑶光径直指着他,沉声吩咐道:“你先带领众臣代齐公前去迎接天子公主。告诉公主,齐公十分重视此次婚礼,正饰以盛装,因念及公主一路行程疲乏,不忍久候,是以先派人前来接迎,齐公稍后便到。” 男子闻言,抬眸飞快看了瑶光和姜诸儿一眼,有些迟疑,復又恭敬臻首,却只字未言。 姜诸儿黑眸深邃隐有光亮,意味深长地看了瑶光一眼,忽而展颜一笑,轻轻拉住她的手,道:“你在担心我。” 瑶光未语,只挣脱了他的手。姜诸儿收了笑容,见刚才瑶光一番命令下去,仍未有所动静,不禁皱眉斥道:“彭生,公主的吩咐你为何还不照办?” 被唤作彭生的青年男子身形一滞,旋即叩首领命,声音沉稳:“喏,臣下领命,即刻便启程。”言罢,快速退下。 姜诸儿将瑶光送上马车,见子瑾一行仍跪着,只一摆手威仪淡声道:“都起来罢,一切按公主说的做。”说完,不再流连,与瑶光上了同一辆马车,缓缓驶向驿馆。 从齐宫到驿馆并不遥远。瑶光恍惚忆起十五年前她扮作男儿同姜诸儿一齐去驿馆会当时还是世子的姬允。 同样的路,仍是他们三人,一切都还仿佛当年模样,只是其中情谊早已变味。 天色犹自阴霾,太阳躲在厚重的云层里不肯施捨一丁点温暖,今日或是一个大雨天气。一路上,瑶光和姜诸儿都沉默着,安静的车内只听得车轮辘辘声响,如同响在心上,斑驳行出一片荒凉的痕迹。 无论用多缓慢的速度前行,路终有尽时。当马车稳稳停在鲁公居住的驿馆前时,车内气氛更加压抑微妙。瑶光踯躅一下,方低微涩声道:“我走了,你早些去迎接天子公子罢。” 姜诸儿没有回应,只目光灼然。 瑶光低声嘆息,身形一动,欲起身离去,衣袖却徒然一紧。瑶光蓦然回眸,见姜诸儿紧紧抓着她的袖摆,一双黑眸深不见底,似期翼,似痛苦,情绪复杂。“瑶光,那年大雪夜,如果我们没有被抓住,现在和你在一起的人,应该是我……” 瑶光心里一重,神情隐有凄楚,却只能哑然苦笑。姜诸儿所说,她从前不是没有想过,只是,当年年幼,她只想到两人在一起便是幸福,却忘记了脱离贵族的生活是多么艰苦。她不过在荒凉的别宫待了四年,已承受不住,更何况姜诸儿从小养尊处优,从未体会过世间艰难,若真走了那一步,他们之间的感情,迟早会被世俗消磨干净。倒不如今日,虽再不能见,但至少彼此心中仍存想念。 思及此,瑶光别过脸去,避开姜诸儿,只淡声道:“齐公该去迎接天子公主了。”瑶光垂眸收回衣摆,执意离去。 “瑶光,不要走……”她方起身,却听姜诸儿一声急唤,腰间勐然一紧,她被蛮横的力道带到姜诸儿怀中。“唔……”她尚反应不及,堪堪只发出一个音节,已闻见熟悉的香味迎面而来,唇上发热,姜诸儿发狠地亲吻住她。 天上惊起的几声闷雷在瑶光脑中轰然,姜诸儿灵巧的舌侵入进来,在她口中肆无忌惮,她的唿吸被霸道夺走,那炙热的触感令她浑身颤慄不已。车外聚起的大风疯狂唿啸,吹起窗外绣帘猎猎作响,她恍惚觉得脸上沾染到了点点湿意,她情急之下只凭本能撕咬反抗,她不清楚她是咬了自己,还是姜诸儿,两人都不知疼痛,但口中却很快漫开腥甜。腰间被紧紧箍住,这个吻仍在不管不顾的持续,狂烈纠缠,伤人伤己。而车外,阴霾已久的天气,终于化作一场暴躁的雷雨,在顷刻间席天捲地。 刺目的银龙在天边狂乱舞动,一声震天撼地的惊雷霍然炸开,有噼山裂地之势。这场纠葛的吻不饶不休,一个执意逃避,一个趁胜追击,唇齿之间只剩腥甜,零碎的血迹沾染到唇边,没能干涸又被吞噬。眼前昏天暗地,直到气息都已用尽,这个吻才停歇下来。 车外雨声急促,一道急闪,映照得瑶光脸色煞白。不及喘气,她撑着最后一丝清醒终于从姜诸儿怀中挣脱。姜诸儿唿吸粗重,唇上鲜血汩汩。瑶光使力狠狠吸进一口气,泪水翻涌的美眸带起一丝冰冷怒意,她根本未及思考,扬手挥来。 姜诸儿抬手轻易抓住她的手腕,略微上挑的眼尾此刻颓然尽显,他凝视着她,眸中隐有光亮,淌着鲜血的唇终于带起一丝凄楚,他的话音微弱冰凉至极,正如他握在腕间的温度,令她寒颤。“瑶光……你的心里,原来真的已没有我。” 瑶光心里霍然一凛,惊得收手,脸色在剎那间白得可怖。她只觉得唿吸难过,这个连她自己也从未意识到的事情如今从姜诸儿口中说出,令她惊惶失措,连连败退。终于,她落荒而逃,而这一次,姜诸儿再未阻拦。 悲欢离合人间事(上) 第33页 第二十一章:悲欢离合人间事(上) 雨幕密集,天色沉郁,瑶光思绪混沌不已,踉跄奔走,进了驿馆。 看守的奴僕见了她,纷纷恭敬行礼,有那聪明伶俐的,忙赶去通禀鲁公。 瑶光的脚步深深浅浅地踩在地上,宛如踩上松软的棉花。她觉得眼前天旋地转,周遭凄寒的空气令她身体瑟瑟发抖,但她却仍不肯停下近乎奔跑的步子。 终于,她在姬允的房门前停下。 手脚酸软,全没有力气。她呆呆地站在禁闭的门前,大口大口喘着粗气,额上汗珠密集,脸上却白得可怖。 就在刚才,她还有近乎疯狂的思念——她不知为何,会在此时此刻如此思念这个与她相存相依十五年的男人。也许,也许是终于明白,十五年来她一直在自欺欺人。十五年,她一直以为自己对姬允的感情淡如白水,他们之间最深的牵绊不过是因为两个儿子。可,谁也未曾料到,正是这淡如白水的感情,日日在心中存积,竟在不知不觉中化作深泽,未及反抗,已将她透顶淹没。 当她意识到自己的感情之后,当她真正站在姬允的房门前,她却忽然失了勇气。她忘记自己要说什么,又应该说什么,只能怔忡地站在门前,一身狼狈,任一腔激昂散在冷寂的空气里。 房内突有脚步声响,瑶光心中一凛,恍惚回神,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却听一声霍然,木制的房门被人狠狠向一边推开。 毫无防备地,姬允出现在瑶光眼前。 青丝高束,玄色的常服妥帖整齐,他衣饰简单严谨,更显气度沉稳。 瑶光怔怔抬眸看他,他英俊的面容上疲乏难掩,横眉深蹙,唇色发白,紧泯成线,神情本凝重威严,但眉梢眼角的憔悴却将这三天以来他的惶恐不安,毫不留情地出卖。 他们相处过十五年。瑶光知道,姬允一向稳重,做事不露分毫,而如今他对她的担心,却全写在脸上,无需任何言语再解说。瑶光心里突然开始酸楚起来。眼中不知何时已有些氤氲,她的嘴唇瑟缩着,她忍不住伸手去抚摸姬允的脸,冰冷的触感从她指尖传来,她不知那是自己手的温度,还是他的皮肤亦是寒凉。 粗糙的掌纹缓缓抚上瑶光的脸庞,瑶光与姬允视线相对,他的目光却渐渐沉暗下来。 “姬允……”瑶光噙着眼泪望着姬允,他的目光却直直凝在她的唇上,没有温度的手指忽而有些颤抖,他慢慢抚上她的唇瓣,神情似在极力隐忍,额上青筋隐现,他的眼中发红,有狰狞有不可遏制的疼痛。 姬允可怖的神情,令瑶光从自己的情绪中挣扎出来。此时她才霍然惊觉,她的唇瓣原来一直在发痛发热——那是姜诸儿留下的痕迹。她狠狠吸了一口气,心中透凉。她想要张口解释,却忽觉唇上一重,姬允用力地擦拭她唇上还残留的血迹。唇上的伤口迸裂,鲜血的腥味淌入她的口中,直直刺在心上,令她慌乱。她仿若浮萍,紧紧抓住姬允仍在用力的手腕,她浑身颤慄,不知自己在怕什么,又在说什么,声音出口竟成了哭泣,“姬允,不是那样……不是你想的那样……” 唇上的手指重重停下,姬允眸中冷光霍然如剑,陌生得可怕。瑶光心中狂跳,下一瞬,她只觉颊边冷风劲扫,一抹沁凉堪堪擦过皮肤摔落而去,旋即竟有半张脸都开始火辣辣地痛起来。他的力道之大,逼得她几欲摔倒,她勉力稳住身形,眼光不由自主顺着那颗本应在耳上的晶莹松绿跳动滚落,激起一串叮铃之声,深深浅浅打在心上,犹如刀锋轻挑慢捻。 那是他们刚成婚时,他送给她的松绿耳坠。十五年,她有意无意经常会戴的,如今,却是他亲手毁掉。 瑶光脑中轰然,如置冰窟,竟连喘一口气也觉得困难,浑身上下好像有一种绝望的酸楚在攀行,令她颤抖得厉害。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姬允,她恍惚听见自己说:“原来,你不信我。”她悲怆地笑起来,声音几乎是在嘶吼,“十五年,原来,你竟从不曾信我……” 瑶光的话令姬允从愤怒中徒然清醒,他冰冷如石的神情恍惚出现一丝裂纹,旋即无法控制地扩散而去,显露惊慌。他觉得这一切并非真实,但手上酥麻刺痛的感觉强烈。他颤抖着一双手,惶然抱紧要离去的瑶光,低微地犹如哀求的声音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十五年了,我一直在等你……”多年来,一直埋藏在心底的情绪终于一发不可收拾,他竟开始有些哽咽,“瑶光,你告诉我……告诉我,我究竟要怎样才能得到你的心?” 脸上热辣的疼痛好像有生命一般,在突突地跳动,她觉得心里难过,仿佛间似有一只无形的手残忍地使劲掐着,只待某刻,骤然爆发,鲜血迸溅。也许,也许他们早该把一切释怀。就像当年他为第一个儿子取的名字中所寄託的希翼——姬同。他说,我们会同心永结,相守同德。可是,十五年了。他说,等了她十五年……所有的事,他都知道,他都明白。可却要她费尽心机掩饰了十五年!彷如一个跳樑小丑,一颦一笑皆有心思,却不察早已被人洞悉最隐晦的秘密,随时会被釜底抽薪,连根拔起。她怆然失笑,原来,这么多年,只是一场笑话? 她脑中一片空白,唿吸冰冷,渐渐冷却她的身体,将温热毫不留情一点点抹杀死去。她唯记得自己一点点从姬允冰冷的拥抱里挣脱出来,唯记得她的嗓音支离破碎。“这么多年……你是不信你自己,还是……不敢信我?”眼中徒起的模煳,令瑶光情绪彻底失控,“从始至终你都不敢信我,如今又有什么理由来质问我的心!”她的身体仿若飘荡的浮萍,被水花激出无法遏制的颤抖,她撑着一口气使尽全力推开姬允,发狂似的奔跑离去。在绝望透顶淹没时,她选择放去那根救命的稻草,任自己沉溺而去。 大雨如注,一颗颗堪比玉珠,沉重又密集地打在瑶光身上,她的衣物全部湿透,青丝紧紧贴在鬓边,宛然的雨水汇成一股浅流源源不断地从发梢流下。天上的云层厚重阴霾,明明应是白昼,光线却昏暗得连眼前的道路都模煳起来。 瑶光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又能去哪里,天地之大,竟无她的容身之处。她茕茕而行,仿佛回到得知母姬真正死因的那夜,她也如这般悽惶。 激进的雨声轰轰入耳,打在心上,渐渐穿出一个破洞,任凭狂风唿啸。她冷得唇上泛乌,紧紧缩着身体,环抱住自己。 身后有马车辘辘而来,很快又被急促的雨声吞没。瑶光不知在雨中穿行了多久,她恍惚觉得雨势似乎停了下来,但耳边却不知为何仍有磅礴。她渐渐有些清醒,浑噩抬头,入眼却是一顶描绘兰花的伞。雨声犹甚,打在纸伞上噼啪作响,那描绘的兰花兀自盛开,生出清雅高远之意。 瑶光微微一怔,已听身后熟悉的声音低微轻唤,在这大雨之中突兀生出些许漂泊的暖意。“瑶光……” 瑶光脚步微顿,没有回头,仍向前走。堪堪只走出几步,她湿透的衣袖却徒然被那人死死抓住,她被拦住去路,只听那人压低的声线透出一丝担忧,问道:“雨势这么大,你究竟要去哪里?” 第34页 玄色锦衣,袍角被大雨染湿,正狼狈滴淌着雨水,襟袖之间熟悉的金纹隐现,熠熠入眼。瑶光不用看也知道,面前的这人,是姜诸儿。他竟还没有走。 瑶光沉默着没有回答,只倔强地别过脸去,疏远他们的距离。 温热的手指轻轻抚上她紧贴在颊上的青丝,姜诸儿微微用力,企图让她回首过来,却不防瑶光突然发难,狠力挣脱,使劲推开。他踉跄后退半步,而瑶光兀自摔倒在地。 昏沉的雨幕中,她碧色的衣染满泥泞,皱成一团,紧紧裹住她的身体。她咬牙撑起身体,指骨用力泛白,贴在颊上的青丝因动作而被拨乱,隐约露出脸颊上突兀的还未散去的红印。泪水混着雨,在脸上汩汩不止。 “瑶光……”姜诸儿一把扔了纸伞,急步上前,径直跪在雨水里,衣袍尽湿也无暇顾及。他慌忙伸手去扶瑶光,被她执意避开。她看着他,眼神在无边无际的雨幕里模煳不清,她冷笑一声,出口便是诛心之句。“齐公仍留在这里,是为了看我如何被人厌弃么?” 雨水顺着姜诸儿面颊不断流淌,他神色一变,面色铁青,怔在原地,他的视线直直停在她脸上的红印,眸中暗涌反覆翻滚,竟似有火光激出。沉默良久,他竖眉低问:“姬允打了你?”沉闷声音低到极致,已成了低哮,堪比闷雷。 瑶光仍是冷笑,目光咄咄逼人,“这不正是你希望的结果么?” 姜诸儿的面色由青变白,他紧泯着苍白的双唇,目光迥然紧紧盯着瑶光,复杂的眼神里,痛苦、愤怒和无奈不断的交织着。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额上青筋突起,他语气低微无力,甚至带着轻微的颤抖,“瑶光,我不管你信不信。我没存这份心思。” 瑶光冷冷地看着他,半晌,她徒然侧首,略略避过他的视线,阖眸,不置可否地嘲弄一笑。究竟他有没有这样的心思,谁又知道呢?也许,正如当年她出于嫉恨想害姜宜,最后却终究放过她一样。 “瑶光,和我回齐宫。”姜诸儿不由分说过来抱她。 雨幕愈发吓人,几乎是泼在身上。天边忽起的银闪,照亮两人面颊,皆是惨白的脸色。瑶光一把握住姜诸儿的手腕,恨道:“我和姬允闹得如今模样,你还嫌不够么?一定要将我推入万劫不復的深渊,你方才能解当年之恨?” 当年,她为了和君父置气而勾引他,他未尝不明白其中真意,却仍不管不顾深陷进来。 姜诸儿反手握住她的手,眸中冷光熠熠。“当年我没有恨,如今,更不会恨。瑶光,这世间,不会有人比我更爱你。” 瑶光咬唇,已凝成的血痂,尝到口中仍有腥甜。她看着他,冷声逼问:“可如今,你再将我带回齐宫,难道不是在陷我于不忠?” 姜诸儿未言,只将她横抱而起。瑶光使力挣扎,姜诸儿紧紧抱着她,终于嘆了一口气,道:“我不会害你。” 瑶光动作一顿,抬眸看他。 姜诸儿抱着她在雨幕中从容行走,“我会送你到子瑾的寝殿里。婚礼结束之后,我不再留你和姬允。我会亲自在泺水为他践行,你可以在十里长亭等他一起回鲁。” 瑶光紧紧盯着他,良久,她终于确认他不是在说谎,语气不禁软下来,但警觉迟疑道:“你肯放手?” 姜诸儿没有看她,只说:“是。” “为什么?”瑶光听他此言,恍惚觉得有些什么不对,却找不出哪里不对。 姜诸儿停下脚步,垂眸静静看了她一眼,雨水从他眼角流淌而过,看上去像是眼泪。他忽而自失一笑,“为什么?”他重复一次瑶光的问题,笑容里泛起凄楚。“因为你的心里已没有我。” 瑶光默然。纠葛多年的感情,终于不再煎熬? 姜诸儿抱着瑶光上了停在路旁的马车,一身狼狈回去齐宫。他果然守言将她送去子瑾的寝殿里,又当着她的面吩咐子瑾要好好照顾她,后天巳时之前,为她筹备行装送她前往城郊的十里长亭与鲁公相会。 瑶光听他如此安排,心中的忌惮已消散大半。 一切吩咐妥当,姜诸儿要去更衣迎接天子公主,子瑾跟随前去服侍,瑶光则入殿更衣。 行了拜别之礼,瑶光敛衽欲进殿中,姜诸儿却忽而抓住她的手。瑶光心中诧异,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姜诸儿没有看她,只望着殿外一颗繁茂梧桐,手上温度冰冷,力道隐忍。 瑶光蹙眉,正欲开口,姜诸儿已低声道:“记住,只要我还在,任何人都不能欺辱于你。” 瑶光被他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说得不明所以,还没开口相问,姜诸儿已放开她的手,阔步而去。 候在一旁的子瑾连忙跟随。 她怔怔地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心底渐渐生出些不安,一个大胆的设想蓦地出现在她脑中,旋即又被她摇头否定。 悲欢离合人间事(下) 第二十二章:悲欢离合人间事(下) 瑶光在子瑾的寝殿里住了下来。子瑾虽然忙于操持姜诸儿和天子公主大婚,但仍分出心力来照料于她。 其实天子公主嫁过来以后,子瑾君夫人的身份就会被更高贵的天子公主取代,以后只能屈居第二。她如此劳心劳力,不过是盼望着姜诸儿仍能将把持内宫的权利交于她,让她有一条后路而已。 瑶光忽而觉得子瑾很可怜,将所有的一切都寄託于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飘渺的心意上。不过,也仅仅是可怜而已,没有其他用意,她现在无暇去担心别人——她很快就会和姬允回去鲁国。她该担心的,是她和姬允以后的相处。 她决心像姬允说明一切,而她,也希望姬允对她坦白。 十五年都这么过来了,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回到以前隐藏心意的生活。然而,她坚信,经过这一次,他们会如以前的希翼——相守同德。 一切似乎都在变好,十几年的感情,如今终于有一个各自安好的结局。 天子公主下嫁,齐宫繁忙而热闹。瑶光安静地在子瑾的寝殿渡过两日,很快,就到了姜诸儿许诺的这天。 这一天,辰时方至,天边旭阳初升,子瑾遵姜诸儿意为瑶光备好车马,准备前往十里长亭。 瑶光梳妆妥帖,停在殿外,向子瑾道别,“此番承蒙夫人照顾,小童不甚感激。” 子瑾忙扶起她,笑容可掬,亲切道:“这原是我分内之事,妹妹又何须客气如此?倒显得生分了。” 瑶光微微一笑,没有再说话。时隔十五年,再离齐宫。这一次,是一辈子都不会再回来了。 子瑾亲自送她到马车旁,瑶光垂眸,温婉客气,道:“夫人留步罢。就此别过了。” 子瑾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方颔首嘱咐道:“妹妹多珍重。” 瑶光莞尔:“谢夫人厚爱,自当不负夫人嘱託。” 两人言罢,子瑾抬手示意身旁的奴僕伺候瑶光上车。 眼见瑶光就要入得车内,子瑾泯唇,眉峰一动,忽而忍不住上前一步,急唤了一句:“妹妹……” 第35页 瑶光心中一惊,神色疑惑,回首过来。修眉联娟,唇若朱丹,潋滟如水的双眸映着春日灼然,美不胜收。 子瑾微怔。 瑶光微微蹙眉,客气问道:“夫人还有事?” 子瑾的神色很快恢復如常,大方上前一步,带起笑颜,表情有恰到好处的歉然,向她轻声低道:“之前的事……还望妹妹不要心生怨怼。” 瑶光心念一动,旋即明白了她话中含义。子瑾指的是六日前,她遵从姜诸儿的心意将她请来齐宫的事。瑶光有些奇怪,她将回鲁国,以后也并不会和子瑾有所牵扯,如今她突然道歉,只能归为是她在真心示好。瑶光舒了一口气,眼光柔和,看了子瑾一眼,微笑道:“之前的事,我不会再计较。”顿了一顿,她终是忍不住对她低声提点,道,“我见哥哥他颇为看重你……想来不会将内宫操持的权宜交给天子公主,你大可安心。” 子瑾闻言,不禁抬眸看她,眼中光华微微闪动,半晌,她弯唇一笑,“妹妹的话,我记住了。劳谢妹妹费心多虑。” “不必。”瑶光微微一笑,“时辰不早了,我不便再留。夫人,保重。” 子瑾后退一步,道:“如此就不多送妹妹了。妹妹走好。” 瑶光颔首致礼。有奴僕为她挑起门帘,她不再流连,进了马车。 车轮慢慢转动起来,马蹄声和扬鞭的声音在安静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晰。 一大群奴僕随着子瑾目送瑶光的车马渐渐远行。很快,车马的影子消失在视线里,但子瑾却仍没有提步离去的意思,眼光飘忽似沉浸在自己的思量之中。 一旁近身服侍的小如,忍不住上前一步,轻声提醒,唤道:“夫人……” “什么事?”子瑾回神,看了她一眼。 小如恭谨道:“鲁公夫人已经走远了。” 子瑾闻言,眉峰一挑,低声斥道:“鲁公夫人?以后切莫再这么叫,这是主君逆鳞。” 小如是子瑾陪嫁过来的奴僕,服侍子瑾十几年,一向稳妥得体。此番,她不过照实称唿,却受斥责,不由脸色微变,有些委屈。这几日来,子瑾待瑶光,几乎算得上是在刻意奉承,就连天子公主也没受到这种待遇。她实在是不明白,那个不守妇德,勾引齐公的女人,凭什么受到主子的礼遇?难道,就为了她仍是齐公所爱?明明她家主子才是齐宫名正言顺的夫人!思及此,她愈发气不过,压低了声音对子瑾,道:“那位回到鲁国以后,就与夫人您再无瓜葛,夫人又何必如此恭谨待她?” 子瑾听她此言,不禁眉心深皱,脸色难看。她没有马上说话,只是看着不远处一颗松柏,树上有正翠□□滴的枝叶。格外茂盛的生命力,在这太阳升空的时候,更显葱郁美好。 “你以为会就此结束?……”好半晌,子瑾才慢慢似嘆息般地说了一句,然后她仰着头,眯起眼去看那轮升起的太阳,今日将是一个艷阳天。她忽而缓缓笑了,笑声很轻,带着一丝凄凉。她呢喃着,似乎是说给小如听,又似乎只是在说给自己。“也许,不过是新的开始……主君,他未必肯就此放手。” 旭日倾斜,天色晴好,几只飞鸟停歇在繁茂的绿枝上,啼鸣清脆。 巳时未至,瑶光一行已到了城郊的十里长亭。 伶俐的奴僕扶她下车,早已静候在此的一众鲁国奴僕纷纷恭谨叩首:“恭迎夫人。” 瑶光手指微动,淡声道:“起罢。” 一众奴僕听言恭敬排列站好,瑶光看了看他们忽然皱了皱眉。她的视线在这些奴僕的面上一一扫过,眉头不禁皱得更深。她和姬允从鲁国带来的奴僕竟然全都在此,姬允前去赴宴,怎会不带随侍?沉吟片刻,她唤来姬允身边长期随侍的男僕,低声问道:“今日齐公设宴践行,鲁公怎么只身前往?” 男僕低眉回禀道:“回夫人话,今晨齐公亲自前来驿馆接走了主君,只吩咐奴下等前往此地等候,并未带人随侍。” 瑶光听言,心中兀自一跳。她咬唇踱步,细细回味一遍这话,眸中光华闪烁不定。少顷,她蓦然停下脚步,一拂袖袍,竟是急声厉色地吩咐道:“你赶快带几个人,赶去泺水迎接主君,要快!” 男僕神情一愣,旋即俯身急拜,“奴下领命。”言罢,急如风火地带了几人就要启程去寻姬允。 就在此时,却忽听远处大批车马疾驰而来,连绵不绝的辘辘之声,犹如响在天边的闷雷。瑶光紧紧捏着袖摆,手上的冷汗浸出。 男僕迟疑地望着瑶光,用眼神询问是否仍要前往。 瑶光脸色反覆,目光紧随着那飞驰而来车马,她紧泯双唇,终于抬手,手指微动,示意不必。 那队车马渐渐驶近。瑶光神情紧绷,如临大敌,面色不断变幻。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她心里反覆,让她渐渐焦躁不安,竟难以忍耐。 终于,那队车马停在近处,车上一人高大威勐,矫步奔来。 瑶光眼皮豁然一跳,心知不好。急行几步,待到看清那人面容时,更印证了心中猜想,当下只觉脑中一声剧烈轰隆。 “奴下拜见公主。”彭生叩拜在地,恭敬见礼。 瑶光勉力稳住身形,涩声急问,隐有希翼:“鲁公呢?” 彭生眸中冷光一闪,镇定自若,叩首再拜:“鲁公不胜酒力,又经一路颠簸,暴疾而……” “滚开!滚!”他话音未全,徒然被瑶光撕心裂肺喝断。瑶光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一把将拦在她身前的彭生推倒在地。她满脸是泪,浑身颤抖,仿若筛糠,几步踉跄奔到车前,几次摔倒,终于手脚并用,狼狈不堪地爬上去。 是了,她怎么会傻到去相信姜诸儿说放手的蠢话!从小到大,他和她都是一类人——不达目的,绝不罢休!从前是,现在他做了齐公,更不该期望他会有所改变! 他真的骗了她…… 他这个疯子!竟然谋杀鲁公,天子近亲! 可笑,可笑!她竟听了姜诸儿的安排!他太了解她,知道她和姬允闹了别扭,一定不会马上再和姬允相见,所以只要他说放手,她就一定会去齐宫暂住。 “记住,只要我还在,任何人都不能欺辱于你。” 如今,她终于知道,他当时的用意…… 瑶光的手剧烈颤抖着,她缓缓抓开门帘,浓烈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那一瞬,她脑中画面如电,交织闪过。 他自称体弱,却又为她捡起耳坠。 他和她的大婚,他动作轻柔,将她的手拢在手心。 他送她松绿耳坠,说她领如蝤蛴,螓首蛾眉。 她被柳如挟持,柳如要求以人换人,他毫不犹豫地答应。 …… 十五年,有太多太多的记忆,汇成漩涡在瑶光脑中疯狂旋转。 十五年。错的从不是姬允,是她……可为何,如今死去那人,会是从没做错的姬允!为什么?为什么! 第36页 入眼的场景触目惊心。姬允歪倒在车壁上,身上的玄衣乱七八糟皱成一团,他七窍流血,英俊的面容灰白难看。他尚存一口气在,微弱睁开的双眼鲜血兀自汩汩,他似乎看清了瑶光的面容,张嘴唿唤,低不可闻的声音却被涌出的鲜血淹没。 瑶光跪在车上,狼狈地爬过去。她的眼泪难以遏制,纷纷夺眶而出,她紧紧抓着姬允冷如寒冰的手,将他抱着怀中,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知道不断地唿唤地他的名字,“姬允……姬允……” 姬允身上那些鲜血和她的眼泪一样,根本制止不住,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生命慢慢流逝而去,她只觉她的身体也好像和他一起变凉,慢慢地没有温度。 姬允撑着最后的力气,力度微弱地回握她的手,他终于发声,声音弱地几不可闻。他说:“是你……是你……” 瑶光听清了,她努力抓紧姬允的手,泪流如注,哽咽着:“不是……我没有让哥哥杀你……姬允,你信我……你信我……不是我……”说到最后已泣不成声。 怀中的姬允恍惚有笑意,眼神开始涣散,瑶光的话,他仿佛听不见,只颤抖着一只手,手中似乎紧紧抓着一件事物。瑶光略有迟疑地接过,只见那是一枚腰坠,上好的檀香木做成,血迹斑驳,却仍看得清上面的字。 似乎是感应到她拿走了那枚腰坠,濒临死去的姬允忽而拼着最后一口气,握住她的手,额上细汗丛生,他勉力叫唤,声音仍是低微。“我……见到……是你……是你……是你……” 瑶光紧紧回握着他的手,只觉得他手上的沁凉一点点从血脉相接的地方,攀爬上来,一路蔓延到心底。 终于,怀中的姬允再无声息。 他走了……他走了…… 然而瑶光却没有再流泪,她身体和死去的姬允一样在渐渐冰冷。她静静地抚摩着手中的腰坠,指尖下“姜宜”两字的纹路清晰得宛如针扎,又缓又慢地穿行了她整个身体。 她呆呆地坐在那里,失了神智。 姬允身上的血慢慢凝固,他的身体慢慢僵硬,和他相握的那只手,□□涸的血沾凝,他们仍是血脉相连。 很久。瑶光忽而轻笑出声,她笑着,一点点为姬允拭去那些干涸的血,声音似笑似哭低声轻咽,宛如飘散在风中。 “原来……至始至终,你爱的,都不是我……” 所以,不敢信我,不能信我…… 多可笑,她还妄想着从此以后相守同德,可,至始至终,他念的不是她…… 不是她…… 瑶光悽惶地笑着,只觉心口疼痛万分,一口腥甜涌上,她眼前终于化为黑暗。 番外:等一场爱 【番外·等一场爱】 姬允番外 (见到她,我有一种源自内心深处的欢喜。我爱她,这值得我用一生去等待。) 我记得我第一次去齐都临淄的时候,是在夏秋交接的季节。 那一年,我离弱冠已经不远,我谎称病情反覆,从曲阜出发,宣称要寻访名医。 我和我的随侍小安出了鲁国,一路漫无目的。我问小安,你想去哪里? 他迷茫地张望了一阵,最后看向北方。他说,世子,不如我们去齐国罢。 我没有说话,只站在山顶,遥遥眺望。稀薄的云层间,绿林隐约,偶尔有清脆的鸟啼。我想,齐国强大,不同于鲁国羸弱,我若是前往齐国暂避,兄长息姑将无法牵制于我。 于是,我说,好,我们去齐国。 从边界到齐国,我一直在谋划,谋划我手中的势力如今是否足够与息姑拼搏。我想了很久,终究只得出一个惨败的结论。 我从小命运多桀。五岁上下,得了一场怪病,烧得浑浑噩噩,不晓人事。我不记得我当时怎么熬过来的,但我记得每次睁眼时,母亲的容颜都似乎更憔悴一分。 直到,我彻底好转的时候,有人告诉我,我的君父和母亲,去世了。 我那时还小,不知道去世算是个什么含义。只听他们告诉我,我以后再也见不到君父和母亲了。 我理所当然大哭一场,稀里煳涂被他们带去参拜新继位的诸侯——我的庶兄长,姬息姑。 我的母亲,是君父的继室,我是嫡幼子,而姬息姑,是君父的庶长子,年长我整整三十岁。 他们说,我的君父甍逝了,本应让我继位诸侯,只是我的年龄太小,不能执政,只能让息姑代政,待到我弱冠之后再还政于我。 他们说,我还是世子,以后还会成为鲁国的诸侯,谁也抢不走我的位置。 其实,我不太明白。我只记得,母亲还在的时候,常常告诫我说,以后要做一个英武的诸侯,让鲁国强大起来。 于是,我认真用功,尊礼守学。 很多年,再没有人同我说起君父和母亲死去的事情,但,我却逐渐能察觉到奴僕和臣子们看我眼神除了恭敬似乎还多了点什么。 直到有一次,我和兄长息姑的儿子姬放起了争执。 具体是因为什么缘由我已然忘了,我只记得他恶意挑衅我,说,你这个天煞孤星,谁和你走得近,谁就会死!你害死了自己的君父和母亲,现在又想害死谁? 我恍惚明白了那些奴下和臣子眼神中多出来的东西——那是恐惧,他们都怕我。我生平第一次那么愤怒,我冲上去打了姬放。他比我年长,所以我被他狠揍了一顿。 事后,姬息姑带着姬放来向我请罪。 姬息姑说,于公,你是世子,是鲁国未来的诸侯。于私,你与姬放是叔侄关系,所以姬放打你,无论从何算起,都是以下犯上。 在姬息姑的威逼下,姬放不得已向我叩首请罪,姬息姑又罚了他一个月的禁闭,方才作罢。 一个月后,当我再见到姬放时,他对我仍是不恭敬。他无不得意地对我说,他这一个月以来过得十分自在。姬息姑罚了他禁闭,却赐了一位美人相陪。 他眉飞色舞地炫耀一阵,说了一句诛心之言。他说,你是世子又如何?如今你无权无势,不过是砧板之肉,难道真的傻到以为君父会还政于你? 我冷眼看他,却终于无言以对。 那天以后,我病倒了。 一夜之间,我好像成长了很多。我忽然发现,我的处境根本不是外表那么光鲜,早已危机四伏。 我不是无知小辈,我自然知道兄长代政,于我百害而无一利。之前我抱有希望,是觉得姬息姑是一个正人君子,无论无如何,不会做出欺世灭祖之事。只是,如今姬放的事情却让我有了新的见解。 今次姬息姑可以惩罚姬放,却又因怕他受苦,私下送与美人。以后,难保他不会因为怕他的子孙后代得不到照顾,而向我发难。 所以,其实,离弱冠越近,我就越危险。 于是,我在病中偷偷倒掉那些汤药,拖延自己的病情,一直养了一个月,我才方好了一些。医官见我病癒缓慢,只好对姬息姑说我身体羸弱。从那之后,我名正言顺开始病弱,待到后来,我甚至以自己不能多吹凉风为由,时时带起一顶黑色斗笠。 第37页 我想,这样,再不会有人看出我的思量。 我深居简出过了好多年,鲁国上下关于我的谣言越来越多,也越来越荒诞。一切都好像在往不利于我的方向发展,但,我却清楚——我走的路是正确的。只有向姬息姑示弱,他才会轻看我。只有让他轻看我,我才足以自保。 愈是接近我弱冠之礼的时间,鲁国的政局就愈发微妙。姬息姑表面对我很好,表示愿意还政,但我知道,他一定有自己的思量,这件事没那么简单。 我仔细思量后,决定在这个风口上暂且出来避一避,却不成想,此番避难,竟会成就我的一世姻缘,让我半生等待。 那日,我和小安初来临淄,在最负盛名的酒楼里遇上同来用膳的郑国世子,姬忽。 那些年,我虽少提政见,但私下却从不曾对政事放手。郑国,之前一直与宋国有些冲突,后来宋国出了些差错,姬息姑便开始与郑国交好。其实我对郑国并没有多少好感,或者说,是对姬息姑这番举动没有好感,不过当时我心念一动,忽然想看看值得姬息姑交好的郑国,下一任继承人该有如何手段。 我与姬忽的谈话是令人失望的。 其实,他的学识不错,但仅限于学识。作为一个贵公子,他近乎完美,但若要作为郑国未来的诸侯,他实在不能令人满意。所以没过多久,我就道辞离开了。 我本来是要离去的,却意外地被一对骑马而来的男女吸引。 匆匆一眼,我并未看得真切,只觉察到那名男子气势凌然,而与他同行的女子,身姿窈窕,举手投足皆有风韵,唯可惜,面容被一顶白纱斗笠遮掩。 我见郑世子姬忽的随侍对那男子十分殷勤,我想,这名男子必定身份高贵。 我在马车上小憩了一会儿,醒来时,去打探消息的小安已经回来了。我本想问话,却见那对男女从酒楼里迈步出来,我这才看清,那男子身着玄色锦衣,眉长入鬓,双眼狭长而眼尾略略上挑,面容生得十分俊朗。 他与女子低声谈论了几句,酒楼的小二将他们的马牵来,他们先后上马,本欲策马前行,女子面上的白纱却忽然被一阵清风吹来。 于是,我看见了一张绝丽的面容。肤胜白雪,面比芙蕖,一双清莹美目流光浅淡,煜煜生辉。她侧首一笑,神情隐有俏皮。那一瞬,我忽然觉得唿吸有略微的不畅,一颗心蓦然下沉。 她身上有一种莫名的感觉在吸引着我。我不清楚那是什么,像是破云而出的日光,让凡尘温暖;又像是花苞点点盛放,触动了心底最深处的柔软。 我沉默了很久,我忽而觉得若是阴沉的鲁宫能有这样一抹生气,是不是也会变得恬静美好? 我忍不住问小安,那马上的女子是谁? 小安低首恭敬地对我说,奴下猜测应是齐国长公主。 我没有说话。 小安又说,那驾马之人乃是齐国世子,齐国世子如今尚未婚配,而那女子容颜绝丽,举手投足之间高贵非凡,必不会是姬妾。齐宫之中长公主容颜娇艷,早已久负盛名。刚才奴下见世子待她亲近却并不逾礼,故而推断她应是长公主。 我仔细想了想,觉得这个解释合情合理,当然,也许是因为我心中有庆幸——她是公主,而非齐世子的姬妾。于是,我对小安说,如此,便打听一下长公主的名讳。 很快,我知道了齐国长公主的名讳,姜宜。也知道了她与齐世子的交集并不太多。我回想着那日,齐世子待那女子的亲近,我想,我要找的,可能不是长公主。 为了弄清这件事,也为了能结交齐世子,我几次上门拜访,却被委婉拒绝。我想,齐世子大抵看不上我这个随时可能被谋杀的鲁世子。 于是,后来齐公祭月盛宴邀请我前去,我明面上答应了,却在开席之前,让小安帮我去齐宫转告,鲁世子旧疾復发。 既然他们可以有轻蔑,我当然也可以任性不去。 那一次盛宴,我听小安说,郑世子以齐大非偶之由当众拒婚于齐二公主。我当时惊异非常,觉得姬忽这人居然会有这般傲骨,却没料到,在后来的时光里,我会对姬忽此举感到庆幸万分。 没过多久,齐世子忽然下帖说要拜访我,我诧异之余,嘱託小安一定恭谨接待。 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料到齐世子会有事相商,却不想他此番前来,其实只是为了讨好一个人。 当她头戴白纱斗笠,穿着一身男装出现在我面前时,我一眼就认出来了。面容可以被遮盖,衣饰也可以更换,但她举手投足之间的风韵,却难以忽略。 当他们与我隔着矮几相坐,与我提起有一事相询时,我几乎立刻断定他们是为了我前段时间打听长公主的事情来的,我有些哭笑不得,但也只能与他们周旋。 此时,我已经确定她不会是长公主姜宜。传言,长公主与齐世子交集不多,但齐世子看她的眼神却十分宠溺,甚至隐藏压抑着爱慕。 我想,齐世子爱着她,又似乎顾忌着什么。那么,她应该是谁? 齐世子将她拿出来的那枚腰坠交给我,我反覆翻看,上好的檀香木散发出轻微的馨香,是沾染的她身上的香味么? 我自失一笑,我看上的女子,此番前来,却是为了给别人说亲。第一次送我的东西,竟会是别人的腰坠。 一直到他们告辞起身,我忽然心里有了一个猜测——难道,她会是那位齐二公主? 眼见她要离去,我徒然注意到地上有一个闪光的事物,于是我叫住了她。 她疑惑停步。我心中一动,不再装病,站起身来,为她捡起那只玛瑙耳坠。 公子,你的耳坠掉了。 我故意戏嚯于她,隔着面纱,我的目光紧紧睃视着她,我能感觉到她的震惊与紧张,我想像她面纱下的表情一定像极了刚从箭镞下逃跑的小鹿。她很快镇定下来,开口,声音恍如薰风,多谢。 那一刻,我不知为何忽然有了坚定的念头。我对自己说,我要她,不管她是谁。 很快,我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如我所想,她确然是齐二公主。因为四年前去了别宫静养,所以很多人都忘记了她的存在。 这是个幸也不幸的消息。幸的是,她刚被拒婚,一定会避一段时间才会考虑婚嫁。不幸的是,现在的我,不配娶她。 也许,我和她的姻缘早已註定,她命定是我姬允的妻子。 就在我沮丧的时候,公子翚寻来了。我知道他狼子野心,但与他为谋,确实是一个取回政权的好机会。 他以为我如传言所说,体弱多病,不善政权,想让我取代姬息姑,做被他操控的傀儡。我将计就计,借他的实力来反姬息姑。 我们的计划最终成功了。 我杀了姬息姑。 在临死前,这位大我三十岁的庶兄长,却笑着对我说,我早料到这一天,你终于还是杀了我。 他说,我请求你一件事,我的子孙贬为庶民,不要取他们性命,他们没有能力与你相斗。最后,请你放了柳姬,不要杀她…… 第38页 我看着他身边面色煞白,隐忍哭泣的女子,忽然觉得心酸。 我想,如果有一天我死了,那么,我希望在我身边哭泣的那个人,是她。 姬息姑死了。那女子趁我不注意,拿着匕首狠狠刺来,我闪躲不及,被她割破手臂。 她被蜂拥而来的侍卫制住,但却仍然恶狠狠地看着我,她说,姬允,你杀了我爱的人,我要你偿命! 也许是姬息姑临死的话让我起了恻隐之心,我没有计较她的话,只对她说,你走吧,不要再回来。 我和公子翚处理完姬息姑的事情,我名正言顺地继位成了新的诸侯。 我知道,从现在起,公子翚将成为我新的敌人。 我手中的政权基本稳固之后,我再次称病,隐藏身份随臣下亲赴齐国,向齐公请求迎娶齐二公主。 事情进行得异常顺利,但临近回国之时,齐公却忽然邀我密谈。 他说,二公主其实秉性纯良,只要鲁公真心相待,长相厮守也不是难事,只是一定切记,万不可再回齐国。 齐公的话说得十分隐晦,但一路以来我听过的关于她的传言实在太多,所以我懂了。 我早就看出齐世子看她的眼神不一样。现在想来,他们当时代表长公主来同我说亲,只是齐世子在讨好她。 我答应了齐公,然后心情复杂地回去鲁国。 我知道,我心里还是有些别扭的,毕竟我喜欢她,而她心里那个人却不是我。但,很快我又说服了自己。她并没有真正与我相处过,甚至,对于她来说,我们还没有正式见过一面。 庆幸的是这一切都是暂时的,她会嫁到鲁国来,以我妻子的身份。想到这里,我又有些高兴。 离她嫁来鲁国的日子越来越近。我每一天都活在等待里。 为了迎接她,鲁宫开始上下忙碌起来。 有一天,小安为我收拾旧衣,忽然将刻有“姜宜”字样的那枚腰坠找了出来。他请示我,是否要留下。 我拿着那枚腰坠看了半天。我想,这是她第一次送我的东西,她曾经想方设法把别的女人往我怀里推,这是她曾经的小阴谋。我忽然想知道,待她知晓自己曾经做的事都被我拿下了把柄后,会是什么表情,会像对齐世子那样对我俏皮地笑么? 想到那样的笑容,我觉得心里变得柔软起来。 我想,她的以后都将属于我一个人,我实在不应该执着于她的从前。 我拿着那枚腰坠恍惚看到了她遗落耳坠的那个时候。 我记得第一次见她,她穿了碧衣,我觉得碧色非常适合她,有种春日灼灼的感觉。待到她来时,我要为她准备一对松绿耳坠,聪颖如她,会想到我是在提醒她么? 初春的凉风从窗外袭来,我这才发觉,我竟在发愣。 我自失一笑,摇了摇头,将那枚腰坠紧握在手心。 我想,她不爱我,没关系,我可以有漫长的时间来等待,等她爱我。 我爱她,我确信,这值得我用一生去等待。 番外:以爱为谋 【番外·以爱为谋】 姜瑶光番外 (当一个女人失去依靠,她要学会以爱为谋,步步为营。) 如今已临近盛夏时分,日头白晃晃地刺眼得紧,不知疲倦的知了犹自鸣叫不歇,徒惹人心烦。 齐鲁交界之处,自一年前由新继位的鲁公下令在此造台修筑,而今颇具规模,俨然已是一座行宫规格。行宫拦水而建,其间绿荫浓密,拱桥亭榭,十分精緻,在这炎热夏日中显得静谧清凉。 眼下正是午睡时分。行宫之中,主殿之后偌大的寝殿里安静宁和,墙角鎏金镂花的小圆盆里,有寒冰闪着光亮,静静消融,令那光可鑑人的琉璃砖染上沁凉。熏烟轻薄妖娆,奢华的床榻上,瑶光兀自撑起半个身子,轻轻揽了垂委在地的金色绡纱,起身刚欲勾起绡纱,却不防身后忽然伸出一只精壮的手臂,将她瞿然拦腰掼倒。 瑶光惊叫一声,手上一滑,金色绡纱重新倾覆,遮掩住宽大而凌乱的床榻。 乌髮如云,她的青丝肆意铺散,一双美眸含着嗔怒,眼尾挑出若有似无的媚意,瞪着将她压在身下的男人。 男人眉长入鬓,眼尾向上轻挑,本应是气势凌然,此刻却因眼中柔和的波光化作了点点魅惑。“再睡一会儿?” 瑶光寻到他揽在腰间的手,皱了皱眉,声音仍有刚睡醒的慵懒,“别闹,晚上该睡不着了。” 男人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没有答话,只松了在瑶光腰间的手,一个侧身,自顾自阖眸躺下。 瑶光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正欲起身,冷不防被男人一个翻身不由分说地抱在怀中。 瑶光心中微凛,刚挣扎了一下,已听男人在她耳边吐气呢喃,低低的嗓音带着点点笑意,“好不容易过来,我可没想过晚上要安稳睡觉。” 瑶光眉头紧锁,手指慢慢纂紧,半晌,她才终于长嘆出一口气,却是将头低低埋在男人颈间,带着依恋轻轻蹭了蹭。 男人没有睁眼,只是满意地弯唇一笑,与她相拥而眠。 过了小半个时辰,瑶光感觉到身边的男人似乎已经熟睡,她缓缓睁开双眸,试探地轻唤道:“诸儿?” 睡梦中的姜诸儿,并未听到她的唿唤,仍沉沉睡着。 瑶光舒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从他的怀中出来,随意披了一件外衣,慢慢下了床榻。 她拉过衣襟,赤足走在冰冷的琉璃砖上,轻手轻脚行到外间。 静候的小如见她出来,忙低首垂目,躬身捧着衣物迎了上来。 纤长莹白的手指从宽大的袖摆中徐徐而出,涂着艷丽蔻丹的指甲闪动着点点惑人光华,瑶光侧眸伫立,柔美的下颌线条每一分都恰到好处,流畅更甚画卷。 小如为她系好丝绦,穿戴整齐,这才欲言又止地望了瑶光一眼。 瑶光心领神会地颔首,二人走出寝殿。 殿外日头仍然毒辣,连偶尔吹来的晓风也带着燥热,铺头盖面地罩在身上难受得紧,远不及殿中凉爽。瑶光与小如立在廊下。小如见左右无人,这才从袖中拿出一片竹简,躬身呈上,恭敬道:“这是来临淄前夫人吩咐要亲自交到您手上的,请公主阅目。” 小如口中的夫人,正是面临重登君夫人之位的子瑾——前些时日,刚嫁过来一年的天子公主难产而死。 这一年,明面上小如被子瑾支配到姜诸儿身边服侍,实则成为子瑾与瑶光联繫的途径。说起子瑾,这真是个聪慧的女人,从始至终对局势看得通透。她知道瑶光在姜诸儿心中的重要性,也知道只要讨好瑶光,就是顺了姜诸儿心意,能保住自己在齐宫的地位。更重要的,是瑶光身份有碍,只能分宠不会分权。如此,她就可以稳当地掌控齐宫,重坐君夫人之位。 瑶光面上没有表情,十指纤纤拿过小如手中的竹简,天光热烈,只见上头字迹娟秀,仅有八个字——连氏妒宠,王女嫁鲁。 前面一句,是提醒,后面一句,是策略。瑶光眉心一皱,略一沉吟,却是低声问道:“天子公主的死,你们夫人可有眉目了?” 第39页 小如闻言,勐然抬眸看了瑶光一眼,但迟疑着没回话。 瑶光睨了小如一眼,唇边倏尔带起些许笑意,“不肯告诉我?也罢,齐宫之事本与我无甚干系,只是……你们夫人眼见就要重册君夫人……”瑶光故意拖长话音,果见小如神色一凛。权衡一番,小如叩首一拜,咬牙低道:“此事本是受公主提点,自没什么好瞒公主的。天子公主产前确有蹊跷,已隐约查到可能与连夫人有些关连……” 瑶光的唇边慢慢冷淡下来,似有一层薄薄的冰冷霜花。不出她所料,天子公主难产致死果然是人有意为之。这个连夫人原是齐国贵族之女,入宫也有好些年了,自子瑾从君夫人的位置下来之后,眼看天子公主脾性软弱,便蠢蠢欲动。瑶光带着冷笑,垂眸细细抚摸竹简上前四个字——连氏妒宠。 连夫人早就为姜诸儿常常来往行宫之间而嫉恨,好不容易将君夫人的位置空置下来,又遭瑶光在姜诸儿面前主张復立子瑾,连夫人的一概心计付之东流,为子瑾做了嫁衣。是以,连夫人已对瑶光恨之入骨。 瑶光的手指渐渐下滑,嘴角冷笑更甚,几乎就要轻笑出声来。王女嫁鲁……天子公主的遗腹女是齐宫最尊贵的公主,如今不过还是婴孩,子瑾就变着方儿要用她来笼络瑶光,想将这身份最尊贵的公主订婚于瑶光的长子,现在的鲁公,姬同。真是好精妙的心思,公主本不是子瑾所出,只需拿来做顺水人情,就要瑶光图恩,为她復立之事上心。 瑶光心中思绪变幻,眼波微转间,见绕水长廊的那一头,近身服侍的女僕小蔓端着一碗汤药眺望着这边,伫立等候着。瑶光默然将竹简收入袖中,瞟了一眼仍跪着的小如,淡声吩咐道:“你先下去。” “喏。”小如叩首退下。 瑶光看着她毕恭毕敬的离去的身影,清莹的美眸忽而闪过一丝嘲讽。子瑾固然聪颖玲珑,面面俱到,但有一件事,子瑾从最开始就算错了——她身份有碍,的确是不能与子瑾分权。可是,既然子瑾的权利是她在为其保留,那么,她可以做的,又怎么会只有分权这么简单? 一切,不过是时间问题,只在她一念之间。 她恍惚谋算着,那厢小蔓已经垂首低眉过来,一面躬身为她呈上一碗还冒着热气的汤药,一面轻声禀道:“太夫人,主君来了。” 瑶光端起汤药的手略一停顿,仰头一望,但见万里无云,已过正中的日头像一团灼灼燃烧的火球,那刺眼的光芒,便是看一眼也觉得热烫。自她决意不回鲁国,在此安顿之后,已继位为鲁公的长子姬同每三月便会来探望她一次。她皱了皱眉,有些心疼儿子大热天的赶来,语气稍快,问道:“他现下在哪儿?” “奴下领主君歇在水榭里了。”小蔓回道。 瑶光颔首,“那地方凉爽,难得你细心。”言罢,她看了手中黑漆漆的汤药一眼,深深皱眉,闭起眼,勉力咽下。一碗药很快被喝得干净,她接过小蔓递上来的绢帕,细细擦着唇边药渍,本欲迈步,却又似想起了什么,忽而压低嗓音问道:“上次从偷买回来的红花是不是快用完了?” 小蔓听言,踌躇地看着瑶光,声音带着些颤动,小心开口道:“太夫人,红花性烈,最是伤身。咱们好好寻个避子良方,别再这么作践身子了……” 瑶光脸色一变,将圆梨木的药碗缓缓放回案几上,小蔓忙收住哭音,一双涌起泪水的眼仍是忍不住期翼地望着她。半晌,瑶光怅然嘆出一口气,“我何尝不知红花性烈伤身,只是我有我的难处……”她说着,只觉额上突突地痛,疲累地揉了揉太阳穴,她极力隐忍着低声嘱咐:“你找个机会出去一趟。这次每个药铺都去买一些……记住,万不可叫人察觉了。”说道后来,声音低沉至极,几近不闻。 “太夫人……”小蔓语音宛转,已有低泣。 瑶光狠狠吸了一口气,镇定下来,怒瞪了小蔓一眼,“行了,别说了。你要吵醒齐公?” 小蔓身子一颤,慌忙住口,胡乱抹了把脸。 瑶光侧眸看了眼寝殿里面,耳边没听到有何动静,料想姜诸儿不会这么快醒来,便对小蔓道:“我去见主君,齐公醒了就替我周旋着。” “喏。”小蔓恢復神色,恭谨应了声。 自姬允被毒害致死已经一年。 这一年来,瑶光不是不恨姜诸儿,只是发生的事情太多太多,她仍需要藉助齐国的势力以保周全。 当初姬允身死齐国,鲁国臣民愤慨,姜诸儿心狠手辣杀了彭生,让他做了代罪只羊,又凭藉齐国强大的势力要挟鲁国拥立她的长子姬同上位。她不敢回去鲁国,也不想在齐国,最后执意留在齐鲁边境。姬同不忍她受苦,为她修筑宫室。姜诸儿尾随而来,在齐国边境兴建了一座行宫,只与她的宫室相隔几里路,几乎每月都来小住,只为前来与她相见。 姜诸儿的行为荒诞疯狂,逼得瑶光步步妥协。失去了赖以依靠的姬允,她的命脉全被握在姜诸儿手里。 他曾说,记住,只要我还在,任何人都不能欺辱于你。 他早料到毒杀姬允后她的处境,所以给她承诺,诱她投怀送抱。他亲手害死她的夫君,只为将她牢牢束缚,恨也好,爱也罢,她总归要回到他的身边。整个局面被他一手操控,逼得她无路可逃,避无可避。 一年间,瑶光为了保全姬允留下的基业,也为了儿子,不得不狠下心肠忘记丧夫之痛,担着天下人对他们兄妹的骂名,如他所愿,回到他身边。 女人最无奈的事情,是无论和谁在一起,都可能怀孕。瑶光可以为了保全而和姜诸儿在一起,但却不能珠胎暗结。姬同继位诸侯,她如今的身份是丧夫的鲁国太夫人,若是怀孕,那就成了天下最大的笑话。不仅姬同无地自处,连好不容易掌控的鲁国局势,也会毁于一旦。她不敢猜想她若有孕,姜诸儿是会审时度势,还是不顾一切逼她生下来。她不能无动于衷,她赌不起。但以她的身份要去寻一个避子良方实在太过困难,稍不注意便会落人口实,而且也会让姜诸儿发现。她不能冒险,所以只能学那些下等□□,灌下最简单最烈性的红花,以求避子。 她熬了一年,左右周旋,歷经辛酸,唯一值得她欣慰的,是未及弱冠的儿子姬同竟会明白她的苦心,不怨她,不恨她。 一路思绪百转,不觉之间,瑶光已来到水榭。 此处三面临水,只在中间建起精緻的亭榭。为图凉爽,亭榭四周仅有六根丹楹高柱未筑墙面,只用颜色浅淡的绡纱悬挂遮拦,由一条雕刻莲花的汀步连通。因建在流水中央,所以常有凉风,令四周的绡纱徐徐起舞,生出些飘渺。 瑶光步伐稍快地走过汀步,姬同已注意这边,连忙起身。 “奴下见过太夫人。”两个伺候的奴僕躬身相迎。 姬同作揖拜道:“母亲。” 瑶光看见姬同本有些高兴。颔首一点,吩咐了两个奴僕下去。她轻移莲步,亲自扶起姬同,欢喜难耐地唤道:“同儿……” 第40页 姬同抬起头来,少年俊逸非凡的脸庞清晰地出现在瑶光眼前。如同当年姬允戏言,儿子如母。姬同的五官确然似瑶光多一些,只眉毛和他父亲一样,剑眉凌厉,方不至阴柔,整个人看上去英气勃勃,意气风发。 母子俩叙旧一番。姬同乖巧地为瑶光奉茶,瑶光轻啜了一口,沉吟半晌,方斟酌开口:“我有件事,需与你相商。” 姬同见瑶光脸色有些阴沉,小心回道:“母亲请说。” 瑶光回眸过来,目光在姬同面上反覆流连,眼中情绪复杂。她伸出手来,爱怜地抚着姬同的面颊。“齐公夫人想让天子公主的遗腹女与你订婚,你怎么想?” 姬同闻言,不由身体一颤,惊愕地看着瑶光,脱口而出:“天子公主的女儿如今仅是婴孩,他们……”话未说完,他又住了口,镇定下来,目光清亮,紧紧望向瑶光,试探道:“母亲想我答应?” 瑶光手上一顿,怅然嘆了口气。是,她想姬同答应。她敏感地察觉到王女嫁鲁,会一切纠纷的引子。第一,天子公主的遗腹女,身份高贵,上连天子,下连齐国。若非要等十几年,绝不可能嫁到国力不强的鲁国。第二,子瑾以此示好于她,重登君夫人位,连夫人不会善罢甘休,必会在齐宫生乱。瑶光当然希望齐宫越乱越好,她无法向姜诸儿下手,借刀杀人,便成了最好的方法。 权衡利弊,她的眸中带起坚定,渐渐有些发红。“是。当然要答应。记得我曾告诉过你的话么?” 姬同紧紧握着瑶光的手,吸了一口气,努力笑道:“孩儿记得。母亲说,要取之于齐,制于齐。” 瑶光眼中隐有泪光,她拉过他的手,拢在手心,使力一握,似是在给他信心,也在鼓励自己。“取之于齐,制于齐。我们总有一天要与齐国为敌。”她勉力一笑,眼中已有泪水溢出,她拭去眼泪,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我们要保住你父亲的基业,鲁国,一定会强大起来……” “母亲。”姬同低泣着唤了一句,神色郁郁,低头用额头轻轻蹭了蹭瑶光的手,以示安慰。“都是孩儿无用,保不了母亲,还要母亲费尽心机,还……”说着已是泫然泪下,不能自制。 四下凉风缓缓,瑶光眼光飘渺,看着兀自飘动的绡纱。灵动曼妙,轻薄的绡纱徐徐在风中翻飞,因为风势渐大而不能自制,慢慢失了方寸,无依无靠,只能随风飘零。她恍惚觉得自己正如这一段绡纱。她忽而觉得寒冷以及一种未知的恐惧,她紧紧抱住姬同,仿佛抓到了浮木。她的指尖颤抖而冰凉。她漂泊无依,但决不会完全受人掌控,即便是随风飘零,也要用自己的姿态舞动!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同儿,我们总会报仇的……我们总会报仇的……”瑶光哽咽着呢喃,像是说给姬同听,更像是说给自己。她声音低不可闻,几乎被亭外潺潺的流水声盖过淹没。 当一个女人失去依靠,她要学会以爱为谋,步步为营。 一路走来,她好辛苦。但,应该是值得的。 是值得的…… 四年后,齐,襄公诸儿,死于后宫内乱。 此后,太夫人回鲁,辅佐鲁庄公。鲁国经济军事逐渐强大,在诸国战争中屡屡得胜。 (end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