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菲意》 第1页 《芳菲意》作者:席云诀【完结+番外】 文案 风流薄情侯爷攻x严谨端方王爷受 受追攻 是甜文。 本文双视角,但攻是无疑的主角。 *无脑狗血文,有替身梗出没,半架空,不考据。 内容标籤: 宫廷侯爵 欢喜冤家 天之骄子 搜索关键字:主角:薛存芳;聂徵(zhēng)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情迷 聂徵不大清楚事情是如何演变为眼下的局面的。 平生相看两厌的死对头正倒在他身下,一把长发散覆于玛瑙枕畔,满床海棠红的被褥将那一张脸映得愈白,几可欺霜赛雪,只面上晕有一层浅淡的绯色,自双颊一路蔓延到纤长的脖颈,没入襟口的阴影之中……那颜色如早春时初绽的桃瓣,韶颜腻理,腮凝初露,等待惜花之人的眷顾。而一双细长的眉又凝于眉心,似蹙非蹙,更平添几分荏弱可怜,又愈发激起旁人的摧折之心。 聂徵原本只感大脑昏沉,身体发热,眼前影影绰绰,视线朦胧了清晰,清晰了又朦胧……眼见这副情状,竟渐渐清醒过来,且生出几分后知后觉的惊艷:莫怪京城中人人称颂中山侯「美姿仪,妙容止」,如此看来,这「大昭第一美男子」的称号确是诚不我欺…… 他见过与他横眉冷对的薛存芳,疾言厉色的薛存芳,倨傲不可一世的薛存芳……却从未见过对方这副模样,薛存芳垂下眼眸,细密的睫羽随之覆下去,面容竟显得少见的沉静温驯,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做什么正经事——一只柔软的手顺着聂徵的衣衫摸索下去,轻握住他的灼热,以沁凉的手指辗转为他抚弄,大抵是聂徵的目光太过专注,那小扇般的长睫微一颤,对方终于忍不住抬头来瞪他,「你看我作甚?」 你好看——这句话几乎要脱口而出。 在对方的一番动作之下,聂徵身下的欲望愈发高涨,而薛存芳这含羞带嗔的一眼看过来,却叫他心底渐渐升腾起另一种欲望,这欲望几乎盖过了身体上的,死死按捺住才没被放任出来——他发现薛存芳的左眼眼尾有一点淡色的痣。 而他竟想要吻下去。 薛存芳的眉心凝得更深了几分,像是再也受不了他的目光,伸手来挡,却被聂徵一把擒过手腕,扣在床头,薛存芳挣了挣,没能挣开,不由抬高了声量:「聂徵,你要做什么?」 他凑上前去,睫毛几乎快和对方的撞在一起,盯着那双眸子不紧不慢地笑了一笑:「小侯爷,你说呢?」 薛存芳十八岁那年得封中山侯,他已多年再未如此称唿过对方,哪怕这个称谓二人皆熟悉不过。 说着,便把自己整个身体的重量压了上去。 薛存芳的手法算不得多好,反而弄得他愈发难受,难以纾解,更难以自控,索性不再控制,这不是有现成的大昭第一美男子吗? 可若说聂徵完全不能控制自身,却又没有去吻薛存芳,只是伸手拉扯对方的衣衫,薛存芳也急了,论力气他不是聂徵的对手,在对方怀中百般挣扎,直到感觉那东西抵上他的大腿,顿时不敢再动。转为嘴上功夫,先是卖乖求饶,再是威逼利诱,到最后破口大骂,一番软硬兼施……见聂徵皆不为所动,薛存芳的语气终于彻底软下来:「徵哥哥……你……不要这样对我……」 聂徵听得这一声,倒是怔忡了。 薛存芳的语气软化,底气不足,畏惧和软弱便浮了上来,那一声里隐约含着细碎的哽咽,间歇里又低咳了一声,自胸腔内发出,闷闷的,带得身体也是一阵颤动,聂徵和他紧贴在一起,自然感受分明。 是了,这才想起这位小侯爷身体不好,千金之躯,哪里受得了这个? 他放开对方,一只手顺着双腿滑下去,握住对方的膝盖并在一起,这次询问了他的意见:「这样呢?」 分明见薛存芳眸底闪过一分暗色,大抵是觉得屈辱,口中却温顺道:「徵哥哥欢喜便好。」 【……】 聂徵用力阖了阖眼,那时只想到一句话:色如刮骨钢刀。 他睁开眼,幔帐之中的一切,又如缱绻香艷的一场梦,顺着他的脚踝、紧贴着皮肤……缠绵粘连,层层叠叠地包裹上来。 翌日醒来之时,枕边人已杳然无踪。 聂徵往身边的床榻上摸了摸,一片冰冷,也不知那人是何时离去。 他看一眼狼藉的床榻,脑中乍起一道惊雷,终于反应过来,腾地从这张床上立起,又按住额角,只感一阵头疼,他俯身去捡起地上的衣衫,拍去衣襟上想也知是何人敢留下的足印,一件件往身上套,一面往屋外走,不再回头看一眼。 一路侯府上下的人见了他,无不殷切地迎上来:齐王爷醒了,要人伺候吗?要用早点吗?要小人为王爷备轿吗?…… 聂徵一概以一句话婉拒——「不必。」 第一次感到这中山侯府如此之大。 待得终于从中脱出,聂徵立于门外,松了一口气,少顷,却对着空无一人的后巷愣怔起来:是了,没有轿子,难道要他走回去? 最后还是齐王府上的轿夫及时赶了过来。 说是中山侯早早吩咐下来,今日王爷走得早,要他早些出来候着,只是他候在正门,没想到自家主子从偏门走了出来。 聂徵听得「中山侯」三个字,太阳穴便是一跳,什么也没说,摆摆手,俯身上了轿。 第2页 轿行平稳,聂徵稳坐其中,这才得了余暇,以指尖轻揉太阳穴,一下一下打着转,好好思量起昨夜的前因后果。 昨日,是中山侯的诞辰。 起初聂泽说起这事,他在心中默算一番:是了,薛存芳二十七岁了。 他本不想去的。 满朝文武,谁不知道齐王爷和中山侯最是不对付? 每每朝议之时,若是齐王爷站左侧,那中山侯只会站右侧,若是齐王爷站右侧,那中山侯只会站左侧,泾渭分明如一道楚河汉界。 要他去给薛存芳贺寿? 可聂泽说:「近来入了冬,存芳身体羸弱,太子诞辰之时,却还是坚持入宫为他贺寿,他送的礼一贯贴心,甚得太子欢心。而今到他诞辰,我只得搬出你来亲自为他送上一份厚礼,才显出对他的看重。」 聂徵嗫嚅道:「我看他是故意……」特意候着这位万岁的回礼,谁叫中山侯和小太子的生辰临近呢。 聂泽将这话听在耳中,不过一哂,话音一转,揶揄道:「何况,你不是见不得他舒心嘛……你去了,他自然不会舒心,你岂不称心?」 聂徵于是琢磨片刻,方道:「臣奉诏。」 聂泽的诏书,他便接了。 摆了好大的仪仗去到中山侯府,看薛存芳一行人在他面前规规矩矩地行礼领诏,薛存芳接过诏书,吩咐下人把几箱贺礼搬下去,上前亲热地挽过他,「七王爷来得正好,今日的宴席您一定欢喜,我请了醉仙楼的大厨来掌勺——海鲜宴。」 他不吃海鲜。这一点,薛存芳知道。可想而知,薛存芳早知他会来。 薛存芳望住他,笑意愈深,靥边的笑涡却是清浅天真。 聂徵轻啧一声。 而聂徵没想到的是,孟云钊也来了。 这位孟公子的来头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乃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药王谷中少谷主。 说来大昭太/祖崇文,庙堂中人一贯不大看得上江湖人,反之亦然。庙堂中人崇礼法,奉儒道,江湖中人崇武力,奉侠义。所谓的「侠义」,便不乏自恃武艺,以武犯禁之辈,为朝廷所深恶痛绝。 再论百年前文帝在朝之时,太子身染奇疾,命悬一线,明珠公主亲往药王谷请出谷主,这位谷主确是医术高超,着手成春,一力将太子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那之后,明珠公主更是嫁入了药王谷。自此,药王谷于大昭的地位,便不仅限于一个江湖门派了。 这位孟云钊,是昔年药王谷送来为大病初癒的中山侯世子医治看护之人。 可要聂徵来说:招摇撞骗、欺世盗名。 单论手下人送来的报告,孟云钊不在京城的时候,薛存芳大抵一个月去两三次花楼画舫,若是孟云钊来了京城,这二人便是花天酒地,夜夜笙歌,而孟云钊其人流连秦楼楚馆却不为眠花宿柳,为的是什么?——卖药! 于是聂徵但逢撞见他便没什么好脸色。 偏偏有一次叫他在画舫撞见薛孟二人,那时孟云钊正在给此间客人兜售他的什么「龙虎丹」,满嘴胡言乱语,说什么不好,偏偏拿薛存芳说项儿,说是连体质娇弱如中山侯,用了这药都能雄风大振……再看薛存芳神色,唇角噙一抹舒淡笑意,轻摇手中摺扇,不但不介怀,竟是一副全然听之任之的姿态。 聂徵闻言却是怒不可遏,何等放肆!薛存芳再放浪形骸,总归是王公贵胄,岂容这乡野庸医如此污言谤语? 他一掀帘幕,不请自入,冷冷道:「多少钱?」 屋内众人俱是愣怔,孟云钊回过神来,报了个数字。 聂徵道:「你有多少?我全买了。」 孟云钊喜形于色,不疑有他,满口应下。 薛存芳一双眸子在他身上滴熘熘打转,挑唇一笑,暧昧道:「我看七王爷风华正茂,正是龙精虎勐的时候,哪儿用得上这东西,莫非七王爷您是外强中干……」 他的确是用不着。 聂徵当场命人将那一箱药全投了河。 孟云钊急得在甲板上打转、跳脚,心痛得只会「哎哟哎哟」个不停。 他如此落中山侯的面子,薛存芳看他的神色也阴沉下来。 那一次他们的梁子是结下了。 没想到在今晚的寿宴上再见到孟云钊,而薛存芳偏偏还将他与孟云钊分到了一张桌上——原本是断然没有这个道理的。聂徵乃亲王,且他这个亲王,是与当今圣上一脉相承的亲兄弟,旁的亲王论亲,是如何也压不过齐王去的。而孟云钊?无名无分,不过在太医院顶了一个御医的虚职,哪里轮得到和聂徵平起平坐? 薛存芳自有道理,却说他这个位置不分高低贵贱,而是按照亲疏远近来划分的。 「想必齐王爷不会介意罢。」 聂徵自然介意。 他右手边是孟云钊,再往左手边看看,是薛存芳的小弟、扶柳伯薛天和小世子薛黎,这几人确是与薛存芳最为亲近之人。再看席上空出的位置,正是今日寿星所居的上位。聂徵虽略觉不妥,然客随主便,何况薛天都能安坐于此,他便没了拒绝的道理。 菜还没上完,孟云钊就开始向他敬酒。 后来成了斗酒。 口蜜腹剑,来者不善。 聂徵一一应承,见招拆招。 一旁的薛天父子眼观鼻鼻观心,只作壁上观。 第3页 而今日的正主更是迟迟未至。 聂徵的酒量一向很好,可那晚的最后不知怎么竟醉了过去。 再醒来时便是昨晚的情状了。 如今想来,那酒不但叫他意识不清,还让他的身体起了难堪的反应,而这一切是谁的手笔可想而知…… 「孟、云、钊——」 孟云钊正坐在一张矮凳上,把玩着手中一个小巧玲珑的玉瓶,陡然打了个喷嚏,摸摸鼻子,目光不经意散出去,渐渐凝定在一旁正专注于手中书卷的人身上。 不过是在看他送他的艷/情小说,倒像是在看什么醒世宝典似的。 孟云钊收回目光,举起手中玉瓶,微微倾斜,窥看瓶中分量,转而又若有所思地看向案前之人。 薛存芳不为所动,只启了启唇:「你想问什么,就问罢。」 「你没有用解药。」这一句乃是陈述。 昨夜他自作主张在那位齐王殿下的酒里加了点东西——谁让他上次毁了他的龙虎丹?他就叫他尝尝这新研制的「点绛唇」的滋味,此番手段却瞒不过薛存芳,对方听他坦白后直斥荒唐,那人是齐王爷,当今天子唯一的胞弟,深蒙皇恩、大权在握的肱股之臣,又一贯是个再自持不过的性子,纵然再如何不对付,岂容他如此戏弄?孟云钊这才醒悟过来,忙将解药送出,求薛存芳去帮他善后。 他这厢等得是心急如焚,孰料薛存芳却是一去不復返。 那时他便隐隐有了几分揣测。 待得今日见这解药原封不动,这揣测落了实,却像是一块巨大的石头,「砰」地用力砸了下来,心口都被砸得有些发痛了,他用力揉了揉,还是觉得发慌。 薛存芳应了一声:「嗯……」 孟云钊直直盯住他,「你没别的什么要说?我可不想问得太直白。」 薛存芳终于放下书卷,一派漫不在意,「没什么,想尝尝王爷的滋味罢了……」 又将话音压得更低,暧昧道:「何况,他生得像皇上,这很有意思。」 孟云钊听到前半句话,骤然色变,扑过来一把捂住薛存芳的嘴,也压低了声音说话,语气却是迅疾而严厉:「你不要命了?」这话若是传到龙椅上那位的耳中,说这话的人,听到这话的人,只怕都得「咔嚓」一声人头落地。情急之下,那后半句话孟云钊并没听清。 真想叫聂徵来看看,孟云钊忽然想到,那位齐王爷每每见他与薛存芳厮混在一起,投过来那饱含谴责和不贊同的目光,像是他带坏了薛存芳似的,孰不知这位中山侯与他不过是臭味相投,一丘之貉。 薛存芳笑一笑,不再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万能并老套的开头註定了狗血。 省略号部分指路同名微博。 第2章 解佩 薛存芳和聂徵很快又在朝会撞上了。 今晨他便有意避开聂徵,得知对方已离了侯府才松一口气。本想着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朝会也翘了,反正中山侯身娇体弱,一个月总要缺席那么几次朝会已是满朝司空见惯之事。再一想如此行事未免太过刻意,倒显得自己气短心虚,昨晚险些吃了大亏的可是……忆及此节心下又是一阵暗恨,偏生还不能痛斥那人祖宗十八代。 到头来薛存芳还是老老实实地去了朝会。 只是今次他未免太过规矩了,惹得高居于龙椅上的九五之尊都多看了他几眼,这人却毫无所察,一味安安静静地低垂着头,仿佛地上有朵花似的,和往日里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灵动劲儿大相迳庭。 聂泽索性直接点了他的名:「中山侯,此事你如何看?」 薛存芳一怔,出列行礼,直起腰来朗声道:「皇上,依微臣之见,眼下年关将至,不止是京城,各地过冬的物资都需得安排人下去提前布置妥善,当务之急是多修建几处『火室』供百姓取暖,倘是国库里一时拿不出来那么多,也只得去敲打下面的乡绅富户……」 倒是说得头头是道。 聂泽轻点扶手上的龙首,又侧目去看另一边打头那人。 「齐王,你呢?」 薛存芳撇撇嘴,不用想也知道那人会说什么。 给各地修建火室可不是一个轻松的活计,耗资又耗时,如何做?让谁去做?那些乡绅富户的钱褡子一贯咬得比谁都紧,又要如何去敲打,如何去安抚?…… 没想到齐王只说了一句:「中山侯言之有理。」 薛存芳几乎疑心是自己听错——但那沉缓而冷定的声音绝不会错,那四个字……是「言之有理」,而不是「所言甚谬」? 他抬头去捕捉那个声音的主人,正对上聂徵的目光。 这是今日朝会之上二人第一次正眼对上。 聂徵身上所着是一袭熟悉的绛纱袍——正是亲王的朝服。两肩行龙,腰腹处绣有一团五爪金龙,色用赤金,穿插丝缕金线,起伏间闪动一丝若隐若现的金芒。 往常纵是对此人有百般看不过眼,薛存芳也不得不承认这身亲王服被聂徵穿得漂亮极了。那拢深艷的红压在聂徵身上,衬得其人眉目如画,风神如玉,其一身冷肃高峻之气将过多的艷色生生盖了下去,端丽而不冶艷,出众而不扎眼,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正是相宜。 今日他却觉得这身衣服穿在这人身上有些扎眼了,奇怪…… 第4页 聂徵瞥他一眼,目光闪烁,飞快地移开了眼去。 薛存芳愈发觉得古怪起来,眯起双眼,紧盯住对方不放。 这人…… 聂泽也觉得奇怪。 往常朝堂上动辄一个意见相左就要针锋相对的二人,今日的气氛竟是意料之外的……平和? 他不由又睨了一眼薛存芳,再开口去问聂徵:「哦?那齐王以为眼下应当从何计议?」 「臣以为……」 其后的朝堂便成了聂家兄弟和六部之间的拉锯战,薛存芳只管出主意,向来是想到什么说什么,最是不耐这些拖泥带水的细则和琐事,不过憷在一旁做根柱子,对他们说的话左耳进右耳出,又觉得百无聊赖,便琢磨起答应送给群芳苑里那素华姑娘的新曲儿应该填什么词…… 一首曲儿填了上片,朝会总算到了尾声,只听大太监站出来掐着嗓子高声宣告:「退朝——」薛存芳顿时如蒙大赦,俯身跪拜送走聂泽后,直起身子来拍了拍衣袂,拔腿就走,刚跨出门槛却被人拦了下来。 「中山侯,太皇太后有请。」 他自然毫无异议地跟了过去。 对于这位幽居深宫的祖母,薛存芳总是免不了多几分忧虑。 走到一半便忍不住开口问询:「太皇太后近来身体如何?」 「侯爷放心,」那内侍停驻步伐,友善地对他笑了笑,「是好事。」 到了永宁宫里一看,果然有天大的好事等着他。 此时永宁宫里热闹得很,满堂济济,座无虚席,最首端坐着太皇太后,下了朝刚换过常服的皇帝坐于一侧,下边是西宫里几位太妃和太后皇后,另一边打头的仍是齐王聂徵,下面还有京里几个沾亲带故的王公,乃至小一辈的太子聂琛、齐王之子聂玧、中山侯世子薛黎…… 这场面……薛存芳什么世面没见过,自然不会被震住,心下只生出一分疑惑:莫非今日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他给忘了? 第一个看到他来的是聂琛,嘴角顿时翘了起来,又连忙收敛住,偏过头去和一边的聂玧咬耳朵。 聂玧侧过身子和聂琛说话,听了他的话又颇为费力地扭过头来,扬声唿喊道:「中山侯!」一双眸子亮得粲如星子。 其余人也纷纷看过来。 薛存芳出声笑道:「看来是我来晚了。」 「可不是么?」萧皇后嫣然笑道,「中山侯,我们这一屋子人可都在侯你大驾呢!」 薛存芳是愈发摸不着头脑了。 「长生,是长生来了吗?」太皇太后听到动静,伸出脖子来打望,又招手催促道,「过来。」 薛存芳忙迎上前去,先执住对方那只颤巍巍的手,再屈膝伏在对方脚下,柔声回应道:「是长生来了。」 「长生」——本是祖母给他起的乳名。当初生他时母亲难产,可谓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才得来母子平安,此后不但母亲落了病根,连他也是个先天不足的纤弱体质,祖母便为他起了这个名字,其寓意不言而明。只是他的身体总不见好,小时候更是发过好几场大病,一病则如山倒。母亲急了,有一次竟和祖母当场争执起来,责怪祖母给他起的乳名太重,他的体质压不住,才会害得连年缠绵病榻……祖母当年贵为太后,夜里必须回宫,不能守在他身边,只呆了一会儿就走了,但祖母摸着他的头,轻声唿唤他「长生」,又压着声音低泣,这些他都记得。 「长生,」太皇太后唤了他一声,眯起眼睛笑了,笑出了一脸的褶皱,「昨日是你的生辰,可开心?」 「自然开心,」薛存芳点点下巴,乐得眉飞色舞,「我请来醉仙楼里最好的厨子做了满桌丰盛佳肴,云钊还为我请出了群芳苑里那位弹箜篌最好的司琴姑娘,奏一曲《高山流水》,可惜,满桌似我一般的大俗人,平白毁了此曲意境。」 「好、好……」太皇太后拍拍他的手,「我本来想去你家里贺生,可他们都不放我出去。」她扁扁嘴,语气委屈得像个没分到糖吃的孩子。 薛存芳笑道:「我这不是来了吗?」 「来,这是我为你准备的礼物。」太皇太后从身后拿出一样东西塞进他手里,薛存芳低头一看,顿时哭笑不得。 ——那是一个小孩模样的布娃娃。 自十岁入京以来,每年生辰,祖母都会送他这样一个按他的模样亲手缝制的布娃娃。 薛存芳问道:「祖母,长生今年多少岁了?」 「你怎么连这都不记得了?」太皇太后嗔怪道,「你八岁了!」 此言一出,满座的人禁不住都笑了起来。 「你们笑什么?」太皇太后抬起头来扫视了一圈,「既然今日你们都来了长生的寿宴,就不能空着手来,生辰礼呢?」 神态间竟颇有几分当年统御西宫时的不怒自威。 薛存芳这才明白「好事」何来,又是失笑,又忍不住要偷笑。 在座诸人哪怕昨晚不方便去他府上,也都送来了不失身份的贺礼。尤其是宫里送来的,那着实是一份不菲的「厚礼」。眼下这些人被太后催逼着还得面对面再送他一回,不知道该是如何的无可奈何,于他而言,又怎能不算是一桩天降之喜呢? 薛存芳第一个走到聂泽面前,大大方方地摊开手讨要:「皇兄。」 聂泽横了他一眼,「给。」 第5页 送出来的是一方玳瑁玉印。 「中山侯可得小心,贪多嚼不烂。」萧皇后抬起手,又忍不住刺了他一句,这才把手扬了下去,身后的宫女随即送上一幅捲轴。 薛存芳笑吟吟道:「皇婶,礼多人不怪嘛。」情知这位皇帝的贤内助平素操持内宫,开源节流,统筹有度。只怕是这三宫六院里最……抠的那一个,而今多送了他一份贺礼,背地里不知道得有多心痛。 聂琛送他的是一幅自己亲笔临摹的《滕王阁序》,薛存芳见他小小年纪,已初成笔锋,心下暗暗赞嘆。 到了聂玧,小孩儿东看看,西看看,余光里见薛存芳立在他面前岿然不动,不得不将目光转回来,一双眸子还在滴熘熘地转,陡然间灵光一现,一下子指向薛黎,「先看看阿黎哥哥的!我不急,不急。」 薛黎送的是自己所雕的一支竹箫。 这礼物和其他人的比起来似乎过于寒碜了,他递给薛存芳后就低下头去,鬓髮下露出两只通红的耳朵。 薛存芳将竹箫送至唇边,启唇轻轻吹了一口。 便夸了一句:「声音不错。」 「阿黎有心了。」 薛黎方才肯抬头来看他,一触及到他的目光又飞快地往下埋住头,低声道:「父亲喜欢……就、就好。」 薛存芳面上笑意不减,心下忍不住嘆了口气。 再回头去看聂玧,「阿玧,你的礼物呢?」 聂玧对他招招手,「小伯父,你过来。」 薛存芳顺从地靠了过去。 「再低一点,来……」聂玧神神秘秘的。 薛存芳随之俯下身,倏然间只感脖子往下一沉,两只小胳膊挂上了他的,聂玧探出身子贴上他的侧脸,用力「吧唧」了一口。 「这就是我的礼物!」 众人反应过来,一派哄堂大笑。 聂玧眼巴巴地望着薛存芳,「小伯父,你喜欢吗?」 薛存芳揉揉自己的脸,无奈地摇起了头,「你啊……」 聂徵那样的人,怎么会有这么一个皮猴似的儿子? 因聂徵的座次是右手边的第一个,薛存芳反而是最后才走到了他面前。 聂徵正低头细细摩挲佩戴在腰间的一块白玉,薛存芳不禁跟着看过去,那玉洁白无瑕,通透莹润,被雕刻成一朵莲花的形状,笔法细腻精緻,花瓣舒展自如,栩栩如生。 他一眼看过去便很喜欢。 聂徵慢吞吞地将玉佩从腰封上解开,朝他递过来,中途动作忽然顿了顿,薛存芳一直盯着他不放,见状生怕他反悔,忙主动伸手去接,无意间触及到对方的指尖,他还什么都没感觉到,聂徵就有如被火烫到了一般松开了手。 薛存芳抬眼看去,聂徵慌忙移开了目光。 「多谢了……」他若有所悟,缓缓勾起唇角,笑意来得浅淡却暧昧,有意压低了声音,唤出一个名字,「徵哥哥。」 于是薛存芳很快看到,不过转眼之间,聂徵的耳朵尖透出了一种深艷的绯色。 这人……真是有意思。 第3章 邀约 众人既送了礼,太皇太后讲究礼尚往来,非得留他们一起用过孙儿的寿宴才算完。薛存芳顾不得旁人作何感想,他自个儿对此乐见其成便是了。永宁宫小厨房里那位御厨手艺一绝,纵是天子未央宫里的私厨也拍马不及,叫他只要来了一趟永宁宫,回去后就牵肠挂肚的。 饭后宫女扶太皇太后下去休憩,又到了太子和伴读往南书房里早读的时辰,今日多了一个薛黎,聂琛也领着一道过去了。 屋里剩下的人说话自然方便许多。 先起了话头的是萧皇后:「皇祖母近来身体看来倒是十分康健。」 「不错,」妇唱夫随,皇帝第一个颔首附和,「今日为了逼我们给中山侯献礼,竟是把这屋子里泰半的人都给认了出来。」 皇后攥着一方丝帕,掩唇轻笑了一声:「老人家,到底是喜欢热闹的。」 也不知是有意无意将这个话题延续了下去:「说来这家里若是多添几个孩子,自然就热闹起来了,今日中山侯世子来了,我看太子不也高兴得紧吗?」 薛存芳吃饱喝足,本安安生生坐在一边喝茶,听到此处,心下暗叫一声不好,搁了茶盏抬眼看去,果然正对上聂泽递过来的目光。 「侯府只得一个世子,未免过于冷清了。」 「何况……」聂泽眉心微凝,沉吟道,「我看那小世子,并不像你。」 薛黎是从薛天那儿过继来的,本就不是他的骨肉,像才怪了。薛存芳暗暗腹诽,但也明白聂泽言下深意。 只怕薛黎适才的一言一行都被皇帝看在了眼里。 还未到年关,这对夫妻又来这一套……薛存芳憋不住欲嘆一口气,目光无意中发散出去,触及到不远处不动如山的身影,怔怔定在了那抹扎眼的红上。 俄而,薛存芳唇角微勾,又连忙收敛住,那一口气到底徐徐嘆了出来。 聂泽瞥他一眼,「怎么,又烦了?」 「微臣不敢,只是推己及人罢了。」薛存芳眉心微颦,满面忧虑,仿佛真是在为旁人费心思量,「虽则侯府没什么孩子,好歹还有几朵善解人意的解语花,又有夫人为我操持侯府,她是扫眉才子,将阖府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无一处不打点得细緻妥当。倘是后院里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那才不知该是何等凄清寂寥呢……」 第6页 说完撩起眼皮偷偷看了一眼,因了他这席话,帝后的目光都转移到了另一个人身上。 萧皇后难得对他说的话表示赞许:「中山侯说得在理,这后院里总得有个女人在才好。」 「小弟,」聂泽用了这个称谓,表明他说这话时只是站在一位关爱兄弟的兄长立场,「聂玧今年已六岁有余了。」 这话的言下之意来得再浅显不过,在座之人谁都听得明白。 ——聂徵的正妃、聂玧的生母郑氏,至今已谢世六年了。 而这六年来,聂徵不曾再娶,更不曾纳一房侧室,齐王府偌大的后院里空无一人,冷冷清清。齐王聂徵在传闻里早已成了「尾生再世」,和薛存芳的风流之名截然相反,是京城里家喻户晓的痴情种。 「兄长,我明白。」聂徵沉声应道,目光冷淡如飞霜,轻若无物地掠过薛存芳。 「只是……我还不愿离开巫山。」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真是情深似海,匪石不转。 ——虚伪至极! 薛存芳认定了——这是一个弥天大谎。 对此他拿不出证据,也说不出切实的缘由,但他就是知道——聂徵在说谎。 像聂徵这样的人,当真会有那么一个人,令他一往而深,丹青不渝吗? ※※※※※ 离宫时薛存芳抢在了最前头,可没那个闲心再去应付其他人。 在宫道上走着走着,一旁忽然蹿出一个影子,直直朝薛存芳扑来,他躲避不及,只感到腿上一沉,低头一看——聂玧正仰起小脸笑眯眯地望着他,「小伯父!」 「阿玧?」薛存芳躬下腰去和他说话,「你不是随你太子哥哥去南书房了,怎么又回来了?」 「嘿嘿。」小孩儿笑得更灿烂了,却是在打哈哈。 「哦,我知道了,你又趁夫子不注意逃出来了?」薛存芳伸出手指轻点了一下他的鼻尖。 「小伯父,阿玧好久没见到你了,我想你了。」聂玧顾左右而言他,两手将他的腿揽得更紧了。 「你啊,还真是……」像我的儿子,有我当年的风范。 薛存芳话还没说完,就被身后传来的一个声音骤然打断了。 「聂玧,你在此处做什么?」 只见聂徵走上前,拧紧了眉心,一脸的端肃严正。 聂玧一见自己的父亲就成了软糯可欺的兔子,肩膀一缩,躲到了薛存芳身后,嗫嚅道:「父……父王。」 薛存芳配合地被推出去,接口道:「阿玧读书后便没什么机会见过,今日是想我了,特意来与我说说话,亲近亲近罢了,难得他一片孺慕之心,齐王不必过于苛责。」 说来也是奇了,中山侯素来与齐王不和,两府上下的人都是心知肚明,可齐王家这个小粉糰子自小却黏他得紧,每次一看到他便眼巴巴地贴上来。 聂徵对此也颇为费解,还记得聂玧两岁那年,他带这孩子到宫里参加晚宴,不过和聂泽说个话的工夫,回头自家孩子就不见了踪影,内侍指引他前去寻人,到了御花园,看到凉亭中薛存芳正抱着聂玧,在亲手餵他吃桂花糕。 薛存芳那时眉眼中的那份温柔,他至今竟还记得。 打那以后,但凡见了薛存芳,聂玧就跟蝴蝶闻到了花蜜似的,每每都要一头扑上去。 他后来有意问过聂玧,为何如此亲近中山侯? 皇祖母是皇考的养母,对先帝有养育和再造之恩,对他们这些皇宫里的孙儿们一贯也多有关爱照拂,可皇祖母最疼爱的,永远是一个薛存芳。而聂氏和薛氏,归根究底,并无一丝血脉牵连。 聂玧的回答不过干脆利落的五个字:「他生得好看!」 聂徵那时更加觉得这孩子和自己不像了,连审美都是如此天差地别! 而今……他似乎又能理解了。 「他要是想中山侯了,寻隙我会带他亲自登门造访,」聂徵说话的语气仍是冷厉,「身为太子伴读,怎能做出如此惫懒懈怠之举?」 「走,和我回南书房,向岑夫子和太子殿下认错。」说着就要上去拉人。 聂玧一把攥紧了薛存芳的衣袖,低声哀求:「小伯父……」 薛存芳只得拉住聂徵制止:「齐王殿下。」 见聂徵僵着不动了,又继续道:「阿玧今年不过六岁,贪玩本是孩子天性。」 聂徵古怪地沉默了一会儿,方才抬起眼来看他,忽道:「他与昔年的中山侯,倒有几分相似。」 薛存芳闻言微哂,难得,他和聂徵竟会有看法一致的时候,他刚才也是这么想的。 对方的下一句话却叫他笑不出来了。 「天性?说得有道理。」聂徵颔首附和,一本正经道,「中山侯如今年及而立了,不还是这个性子吗?」 薛存芳一时竟被这人噎得说不出话来。 他一点点拧紧了眉头,寻思着拿什么话头驳回去,还没等他想好,聂徵又开口了。 「中山侯……」对方唤了他一声,随即在他手中挣动了一下。 薛存芳回过神,下意识松开了手。 聂徵抚平衣袖上被攥出的几道褶皱,立即又向后退了一步。 薛存芳忍不住去偷看他的耳朵。 讲道理不行,看来只能…… 「齐王殿下,」他柔声唤道,又低头去看聂玧,「此事因我而起,看在我的面子上,便放过阿玧这一回罢。」 第7页 「我想太子殿下宽宏仁厚,必不会怪罪于他。」 「这……」聂徵惊疑不定,却不是因此事,而是为薛存芳这变脸如翻书的态度——这人几时待他如此和风细雨过? 「至于登门造访大可省了,太子去了南书房,这些孩子从早到晚都得拘在那儿读书,又无休沐,哪儿来的空闲?」他摇首喟嘆,话音一转,提议道:「眼下年关将至,夜市上只会比往常更热闹,我看这样好了,择日齐王殿下带世子出来,我们一起去夜市上走走。」 「但不知齐王殿下,意下如何?」 ——这人,是在邀约他?……不,是聂玧。只是薛存芳虽则曾带聂玧出去玩过几次,可每次都是直接上齐王府来领了人,晚上又尽职尽责地把小孩儿送回府上,从不曾提出过要他这个做父亲的一起。 「好啊好啊!」聂玧已忍不住蹦跶起来了。 聂徵瞥他一眼,小孩儿这一次却没有躲闪,而是用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殷切地望住他。 他本想拒绝,本该拒绝。因面对的是这个人,甚至连昨晚那些荒唐的画面都禁不住从脑海里一一掠过。 一时间薛存芳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有如实质,化为了灼烫的火焰。 这人是如何能做到这般「若无其事」的? 缄默半晌后,聂徵微启唇,听到的却是一个干涩的「好」字。 薛存芳便笑了。 「那齐王殿下与某,届时不见不散了。」 第4章 色令智昏 一直到了与薛存芳约定这日,聂徵还在为此后悔不迭。 ——他实在不明白,自己那时说出口的,怎么会是一个「好」字? 「或许这便是……」说话的人有意拖长了语调,吸引聂徵留神看过去。 柳荷生方才缓缓吐露出那个词:「色令智昏。」 聂徵险些跳起来掀翻了棋局,好在柳荷生及时伸手扶住了几案。 聂徵立即意识到自己过于失态了,他只告知了柳荷生来自中山侯的邀约,其他的……对方是一概不知。 他低咳一声,反过来质问道:「你在说什么浑话?」 柳荷生抬起眼来,深深望着他,「鄙人才感到奇怪,齐王殿下今日是怎么了?」 「只因你所言过于荒唐。」但凡不是面对本人,聂徵便能强自镇定,迅速摆出一副再正直不过的做派,「中山侯本就是个男女不忌的人物……」 「我明白了……」柳荷生恍然大悟般点点头,「原来殿下是在担心自己的清誉。」 聂徵太阳穴一跳,只觉得对方今日的遣词用句极其不正经。 还没等他开口驳斥,柳荷生又道:「齐王殿下与中山侯交恶多年,在下对此实则是不乐见的。」 「清沅有何高见?」聂徵做洗耳恭听状。 没想到等来了一句:「我想为他画画。」 聂徵一时没反应过来:「嗯?」 「中山侯被称为『大昭第一美男子』,但凡出入烟花之地,总有机会能撞见他,可惜每次只是远观,仅远观便感其人确是『珠玉在侧』。我见了技痒,一直想为他画一幅美人图。」 柳荷生是他府上的门客,更是天下闻名的画师。 聂徵听了这话才反应过来,对方的言下之意是责怪他不该与中山侯交恶,害他没了接近薛存芳以一偿夙愿的机会! 他气得冷笑一声,用力一拂袖,「那你便想想罢!」 ——这个画痴! 临了约定的时辰,聂徵回屋换了身行装出来,柳荷生不知又从哪儿冒了出来,盯着他看了片刻,开口道:「眼下我又想画一画殿下了。」 聂徵的太阳穴又是一跳,这态度和对薛存芳的比起来,很难不叫人产生落差。 他问道:「若是在我与中山侯之间,你只能二者择其一呢?」 柳荷生压根没犹豫,俯身一个长揖到地,「殿下恕罪。」 「你!」 有侍从赶过来及时解救柳荷生于一线间。 「殿下。」 聂徵冷冷道:「说。」 「中山侯到了。」 他闻言微怔:「人在哪儿?」没成想今日有自己跟着,这薛存芳也会亲自到府上来接人。 「东南角的侧门。」 「看来殿下是没有时间让我画了……」柳荷生幽幽道,语多怅然。 「佳人有约,又怎能叫人空待呢?」 聂徵顾不上斥责对方,也说不清是要指出薛存芳绝不是什么「佳人」,还是解释自己并不会捨不得叫对方「空待」,不过是作为府上主人最基本的待客之道罢了。 他转头往东南方向走去,步步生风。 到了侧门前,还不等聂徵开口,守门的护卫便乖觉地将门打开了。 两扇门页向内徐徐展开,沉重的木门发出一声冗长的「吱呀——」之声。 伫立在门外的人闻声回过头,雪色的袍角在空中划过一道皎洁的弧线。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分明是昏暗而阒静的巷口,一径的青石板铺成的路,除头顶一轮明月,洒落下一脉清冷月华外,再无半点星火灯光。 聂徵在那一瞬却生出错觉,仿佛看到了薛存芳是在另一番景象下蓦然回了眸。 不由想道:柳荷生所言「珠玉在侧」,正是如此。 再想到对方还说了另一个惊世骇俗的词,竟也在那一瞬生出一丝微弱的迟疑了。 第8页 ——不然,此时此刻此地,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齐王殿下?」 聂徵回过神来,发现薛存芳不知何时走到了他面前,心下一惊,下意识想要后退一步,立即又意识到不妥,按捺住自己站在原地不动。 「我自将聂玧带来即可,」聂徵客套道,「何劳中山侯亲自前来?」 薛存芳笑了一笑,「我若不来,只怕阿玧是会闹的。」 果然,等到聂玧被人带出来,一见了薛存芳便双眼放光,雀跃地一下子扑了过来,「小伯父!」 聂徵直看得暗暗皱眉,不是为自家儿子如此亲近薛存芳,而是觉得往日悉心教养这孩子的礼数全白费了,猴子一般上蹿下跳,成何体统? 聂玧意识到父王就在一边盯着自己,一下子从薛存芳身边弹开,又殷切地抬头望住他,扯扯对方衣袖,「小伯父……」 薛存芳轻笑一声,特意伏下身去和小孩说话,有意卖一个关子:「阿玧猜猜,今日我让唐老伯给你捏了什么?」 「虬髯客、钱塘君、哪咤?」 见薛存芳一律摇了头,聂玧嘟起了嘴,晃晃脑袋,「我猜不出……」 「倘是猜不出来,这糖人可就归我了。」见对方瘪起嘴,眼睛也有往下撇的趋势,薛存芳忙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制止道,「今日不许撒娇。」 聂玧当即敛住了表情。 聂徵在一边看得暗暗称奇。 薛存芳提醒道:「是《隋唐》当中的人物。」 「程咬金、秦琼、罗成?」 薛存芳还是摇头,忽而抬眼看向聂徵,「不如殿下来猜猜?」 聂徵沉吟片刻,给出了一个答案:「尉迟恭。」 「殿下真是聪明。」薛存芳从身后拿出一个糖人,是一个武将的模样,面如黑炭,手持长鞭,正是大唐名将尉迟敬德。 聂玧欢唿一声,伸手要去拿,薛存芳绕开他摇摇头,「诶,猜对了的可是齐王殿下。」 聂玧抿住嘴,委屈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这下是真的快哭了。 「想要?去找你的父王。」 他又忘了要哭的事儿,回头眼巴巴地盯住聂徵,上前抱对方的大腿,「父王。」 聂徵享受了一番前日薛存芳的待遇,一面觉得不合礼数,一面颇为受用。 他留着这糖人也没什么用,自然送了出去。 「薛黎那儿有罗少保,你可以去看看。」 「阿黎哥哥也来了吗?」 薛存芳一颔首,「就在巷口。」 聂玧连忙冲出去找自己的小玩伴了。 薛存芳这才看向聂徵,似是随口说道:「之前带阿玧去茶楼听完了说书的讲《隋唐》,他倒是很喜欢。」 聂徵贊同道:「读史可以明智。」 「侯爷有心了。」 薛存芳又道:「犹记得少时我们几人也曾偷熘出去听说书,那说书的讲的便是《隋唐》。」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殿下竟还记得……」话他没说完,但聂徵明白他未尽之言。 少时薛存芳奉命来南书房伴读,偶有一次几人微服偷熘了出去,到茶馆里听说书的讲《隋唐》,聂泽喜欢秦王,他喜欢罗成,无非是慕少年英雄,偏偏薛存芳竟喜欢在二人看来皆是忠厚有余、韬略不足的尉迟敬德。其余人?他不记得了……为何独记得薛存芳的喜好?…… 彼时他只道:「我的记性一贯很好。」 薛存芳没再纠缠这个问题不放,又说:「殿下公务繁忙,哪怕出去也是和那些官场中人应酬,无趣得紧,今日让阿黎和阿玧他们孩子一起玩,我就好好陪殿下一游。」 聂徵顾不得呵斥对方信口污衊朝廷官员,只觉这话听来暗含深意,不由用探询而迷惑的目光盯住他。 薛存芳自然看懂了对方的眼神,却佯作不懂。 好比孟云钊听闻了今日此行后,也曾用相似的目光看着他。 「你想做什么?」 「不做什么。」 「那可是齐王殿下!」 「我知道。」 他只是不知道,那晚那么近的看着聂徵,竟发现……他的脸如此像…… 为何从前不曾发现? 那日在宫道上和对方面对面站着,望着那张脸,邀约的话不自觉就出了口。 事后也暗暗自省懊悔,齐王是皇帝唯一的亲弟弟,在朝堂上更是天子的左膀右臂,孟云钊归根究底只是一介白身,聂徵或许会放过他,而自己作为中山侯不同,更不该轻易肖想齐王。 然而到了面对这张脸的此时此刻,他又半分悔意都不剩了。 再看对方那冷肃寡合的神色,倒是想看这张脸上显露出更多的表情来。 ——不知聂徵笑起来是什么样子? 他竟不记得了。 *出自辛弃疾《青玉案·元夕》 第5章 嗜糖之癖 那晚聂徵回府时已近亥时了,出去这一趟,玩了个尽兴,小孩的精力耗空,乖乖蜷在聂徵怀里打瞌睡。 一行人恰好走到了廊角的灯笼下,小孩嘴里发出意味不明的嘟囔,揉着眼睛往聂徵怀里躲,聂徵忙抬起手臂,用衣袖为他遮蔽光源。 低头看去,不由略微失神:不知不觉间,聂玧已长得这么大了。 待聂徵将聂玧送回房里出来,府里还有一个人在等着他。 第9页 这大半夜的,柳荷生提着一个水壶在花园里,佯装出一副认真浇花的样子,又不经意般一抬头,恰好看到了他。 聂徵好整以暇地立在原地,等着看对方又有什么把戏。 柳荷生见他如此神色,也不遮掩了,捧着水壶走上前来,径直问道:「殿下,今晚可玩得尽兴?」 聂徵高矜地一颔首,淡淡道:「尚可。」 「那……」柳荷生谨慎地问道,「中山侯呢?」 聂徵理所当然道:「自然是回府去了。」 「我是问,他又觉得如何?」 聂徵费解地瞥了对方一眼,「我从何得知?」 「那他还会再来吗?」 聂徵抱起双臂,深深地凝注对方。 这情状这对话没来由熟悉得很,他深思了一会儿,直到记忆深处的一根弦被骤然拂动——这像极了皇兄上一次骗他去相国寺,与那兵部侍郎家的女儿牵线。 半晌,聂徵沉吟着答了一句:「我不知道。」 昔年众人到了年纪,离了南书房,各自奉诏出宫建府。薛存芳比他早两年出去,在鼓楼街上新建了自己的侯府。聂徵收下了请柬,中山侯府摆宴那天却没到场。两年后,聂徵封了齐王,入住齐王府。到了他举办乔迁之喜那天,薛存芳同样是礼送来了,人却不见踪影。而两座府邸之间相距不过一条小巷——齐王与中山侯交恶之深,由此可见一斑。 打那以后,没了「同窗」这层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关系,作为齐王和中山侯,私底下他和薛存芳再无往来。 今夜破天荒地与薛存芳把臂同游,实则也没什么不同寻常的。二人带着小孩先上了云萃楼听戏,聂徵原本对市井间这些惯爱写男欢女爱、荒诞不经的话本没什么兴趣。不过今晚云萃楼上了出新戏,讲的却是前朝一个扑朔迷离的奇案,这倒难得勾起了聂徵几分兴头。这部戏构思巧妙,草蛇灰线,曲折有致,遣词造句又来得通俗易懂,平易近人,便是聂玧和薛黎也看得津津有味。不过聂徵和薛存芳看得更深,间歇里薛存芳展开摺扇,掩唇靠过来和他说话,乍一如此贴近,能感受到对方说话时温热的吐息,聂徵免不了微感不适,很快又被对方说话的内容吸引了过去。 ——他和薛存芳赌了一把这个案子的幕后黑手。 没料到这一齣戏一波三折,到了最后的「合」,真相水落石出——他们之间算是打了个平手。 这案子竟是离奇的无心成合谋,两个陌生人在机缘巧合之下,共同达成了一桩谋杀。 而他们正好一人赌对了一个兇手。 薛存芳却道:「一笔勾销未免没意思,这样罢,我送齐王殿下一个礼物,殿下再回赠我一个礼物,可好?」 聂徵想说我昨日才送出了一块玉…… 薛存芳一言而决,笑眯眯地说道:「那就说好了。」他眯起那双狭长的眼睛笑的样子,着实像一只狡黠的狐狸。 忆及此节,聂徵方道:「或许,他还会再来罢……」来讨齐王的礼。 之后他们又去了芙蓉斋,买了几样糕点,两孩子都正在换牙的年纪,嗜糖不好。饶是聂玧百般恳求卖乖,聂徵也没软下心肠。 反倒是眼看着薛存芳轻车熟路地买了一大摞,什么海棠酥、龙鬚酥、茯苓夹饼、藕粉桂花糖糕……聂徵到底忍不住开口提醒了对方一句。 薛存芳却道:「无碍,我可以帮着阿黎吃。」 聂徵瞥见薛黎的表情难能出现了一丝波动,是一个颇为无奈的神色。 他以为这句话应当反过来才是。 后来?后来他和薛存芳一起走到了甜水巷的尽头,二人行礼作别,分道扬镳,一行人往鼓楼街,一行人往马道街了。 聂徵这会儿方才后知后觉地忆及一桩旧日的公案——薛存芳嗜糖的这个毛病,其实是早就有的了。 当年对方在南书房伴读,每天身上都揣着不少糖,每每临近晌午,太医院那边就有人给他送汤药来,薛存芳不吃糖,是断不肯服药的。 有一次聂徵和薛存芳起了争执,他们打了一架,薛存芳输了。 聂徵自恃是个讲道理的人,那些欺辱人的下作手段他学不来。 所以他想了一个办法——他把薛存芳身上的糖都收走了。 那天薛存芳被老太医逼着咽下那碗汤药后,哭了。 他正好坐在薛存芳的侧后方,默默数着对方的眼泪,心中委实愧怍难安。 电光火石间,聂徵竟又想起了自己刻意想要遗忘、记忆模煳暧昧,却如鱼刺般梗于心头的那个夜晚——薛存芳当时……有没有哭? 倘是薛存芳知道聂徵彼时的所思所想,大概要贊一声心有灵犀。 只因他也想起了这回事儿。 这一想起来心情便颇为沉郁,索性拆开自己新买的蜜饯,捏起一枚送进嘴里。 孟云钊听他说了这桩旧闻,亦大为讶异,「聂徵……还会打架?」 「怎么,看不出来?」薛存芳挑眉笑了一声,「南书房里没人打得过他。」 孟云钊神色古怪,「只是……有些难以想像。」 薛存芳想了一想,也觉得如今的这个聂徵,和昔年的那个相去甚远。 他再深入地琢磨了一下,当年那个与他针锋相对、心黑手狠的小七,和而今这个八风不动、固若金汤,惯常皮笑肉不笑的齐王殿下,哪一个更讨人喜欢?——似乎都一样讨厌。唯独那张脸,他是真的钟意。 第10页 「他可是姓聂的。」幼时尚还保有几分赤子天性,然而皇族中人的长成,到头来大多是面目相似,殊途同归。 「那后来呢?」 「当天宫门下钥前,他把我拦在南书房门外,要把白天从我这儿抢走的糖还给我。」 「我推了他一把,踩了他一脚,跑了。」 孟云钊嗤笑了一声:「小侯爷,你可太长脸了。」 第6章 隐香 昭国五日为一侯,每逢一侯有两日休沐,供众人休养生息。 叫聂徵没有想到的是,到了休沐这天,薛存芳又来了。 「聂玧读书去了。」南书房的一众学生是没有休沐的。聂徵迷惑地盯着薛存芳,觉得这人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 「无妨,」薛存芳本走在齐王府的游廊上左右观赏,闻言回过头来看他,莞尔一笑,「我是来见齐王殿下的。」 「城郊的梅园开放了,士子和儒生们要在那儿举办一个赏梅诗会,小侯有意邀殿下与区区一道前往,但不知王爷意下如何?」 赏梅……近年来多忙碌于朝堂公事,连御花园里的梅花都没有余裕看上一眼,似乎已多年不曾拥有过如此闲情逸緻了……聂徵想到这一点,已是意动。再念及是与儒士交游,做的又是衔觞赋诗这等风雅之事,似乎……怎么想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于是他去了。 那梅庄的庄主显然与薛存芳是熟识,熟门熟路地领着二人到了上座——一个精巧玲珑的撮角亭子,又放下四面的薄纱垂帘,掩去了旁人的耳目。 亭下是一道折带九曲迴廊,通花渡壑,蜿蜒无尽,栏边早早摆设好了桌案坐席,桌上笔墨纸砚、觥杯盅盏等一应俱全,眼下已坐满了布冠白袍的士子和儒生。 而今日这场宴会的主题——梅,就在廊外。 那是好大一片梅林!如十里红妆,如云蒸霞蔚,幽香成阵,锦茵可坐,其时晨光烁烁,照耀得花容光洁,潋滟无双,明艷不可方物。 那些学生见了此番美景,个个诗意大发,很是做了些沉博绝丽的锦绣烟霞出来,传出去只怕又会引发一番洛阳纸贵。 薛存芳将许多文章拿来与他一一品评,可聂徵到头来竟一个也不记得了。 最后由一位翰林院的大儒从中评选出了最优的文章,是一位前来参加春闱的学子拔得了头筹,聂徵有意记下了此人名姓。被翰林院大学士相中,料想此子他日必定不可限量。 他记得梅庄的梅花有多香,罗浮春有多甘冽醇厚……诗会结束后,薛存芳就坐不住了,斟满了两杯罗浮春,执着卮杯拉他一起出去赏花。 这时节寒意未消,正是料峭的时候,还是聂徵提醒了一句:「你的斗篷呢?」 一旁的侍从拿出斗篷,连忙来为薛存芳披上。 他记得梅林中百花齐放,佳丽满前,白梅资质清妍,红梅艷冶出彩,黄梅玲珑可爱,绿萼光彩方盛…… 「各花入各眼,我最爱龙游梅。」二人穿行梅林间,薛存芳轻车熟路,显然不是头一次来,直奔梅林深处。 那龙游梅梅如其名,枝条蜿蜒扭曲,姿态妩媚多娇,宛如游龙,枝头的花是小小的、白色的一朵,重瓣堆叠,玉雪秀致。 薛存芳赞嘆道:「此梅,如上官婉儿之玉簪体。」 「阿徵以为呢?」为掩人耳目,他不再称唿他为「齐王殿下」,也不是充满戏嚯之意的「七王爷」。 一阵清风拂过,吹拂落花如雪落。 薛存芳展开摺扇,摊开扇面接住一捧落花,旋手送至聂徵面前。 风再一吹,那些花都从扇面跌落,纷纷落入聂徵怀中。 薛存芳便舒展眉眼,轻轻笑了。 聂徵沉默半晌,只给出了一个乏味的答案:「……不错。」 后来他们又一起饮下了那杯罗浮春,酒杯里不知何时混入了一片梅瓣,被薛存芳于唇齿间衔住,咬了一口,又偏头啐开了。 聂徵发现一片花瓣敛入了对方漆黑的鬓髮之中,一时移不开眼。好比对方眼尾那点淡色的痣,分明无足轻重,却莫名惹人在意。 他在这时有几分理解柳荷生了,若是柳荷生在场,必然会笔酣墨饱地画下这幅画面。 真奇怪。聂徵以为,以薛存芳风流肆意之态,当与浓艷的海棠更为相配,可当对方身处这片梅林之间时,又是如此相宜,更甚让人的眼中只剩下眼前这个人,任百梅如何千娇百媚,也无暇多看一眼。 儒士们写的那些诗词歌赋皆被聂徵抛之脑后,反而是曹子建的那首千古名篇反覆在脑海中循环。 ——翩若惊鸿,宛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 奇怪的是自己,曹子建写的分明是洛神,天人之姿,世俗罕见,他为何会在看着薛存芳时想到这几句? 他这是……怎么了? 因为三次元+手残的原因,在多更新字数少,和少更新字数多之间,我选择了前者tut 第7章 赠扇 薛存芳再对聂徵发出邀约的时候,聂徵果断拒绝了。 只见薛存芳眉梢一挑,是个意料之外的神色,却不肯轻易放弃,循循善诱道:「殿下可知,去年京城里有不少商铺联合在一起,建立了一个商会?」 聂徵一颔首,「略有耳闻。」 「他们成立这个商会,是要杜绝业内一些大商家囤货居奇、坐地起价的不正当现象,将众人拧成一股绳,保障商会的公正清明……」薛存芳语气没什么起伏地把这些官话念了一遍,又道,「如今一年过去了,这商会举办了一个拍卖会,总得有人去看看他们做出的成效。」 第11页 「侯爷可去邀请周尚书。」户部的。 「这不是念着前几日我出了一个主意,差事儿落在了王爷您身上,区区有心为王爷分忧嘛。」薛存芳义正辞严。 聂徵心下一动,情知他说的是修建火室之事。 「户部的老周是个老滑头,滑不留手,断不会吐出那么多银子,想必王爷还在为这笔钱头疼吧?」薛存芳以摺扇轻轻敲打掌心,笃信道,「我想这个商会里,定然有人能助殿下一臂之力。」 「这……」关乎大事,聂徵显而易见地犹豫了。 薛存芳见势顺杆而上,不动声色地凑近了几分,全然换了一番神色和语气,低声唤道:「徵哥哥……」 聂徵登时一个激灵。 薛存芳颇为认真地问道:「你就那么憎恶我?」 聂徵嗫嚅道:「没……没有。」 薛存芳柔声道:「那就当陪我一次好了。」 聂徵缄默了片刻,忽道:「……不要这么叫我。」 「哦?」薛存芳眨了眨眼,显出几分错愕地望着他,「你不喜欢?」 「我以为,徵弟喜欢得紧呢。」 再听到另一个称唿,聂徵抬眼看去,对上对方那双满含笑意的眸子,他确定了:这人是故意的。 薛存芳年长他两岁,又是薛家的孙子,按辈分,聂徵的确是要称唿他一声「兄长」的。仍然是少不更事时在南书房闹出的旧事了。又一次,他和薛存芳起了争执,这么多年过去,争执的由头早已无迹可寻。总之,二人必然是争锋相对寸步不让。于是他们打了一个赌——赌的是用三颗石子,谁能在芙蕖池上打出最多的水漂,谁就算赢,赢了的彩头即是——输家要心甘情愿叫对方一声「哥」。 最后的结果显而易见。他唯独欣赏薛存芳的也是这一点——输得起,不扭捏,说到做到。 他以前的确很喜欢听对方这么百转千回不情不愿地叫上一声。 可如今……确切地说,是那天之后,他一听到这个称唿,就难以抑制住心跳不乱上一分。 论起脸皮来,他比薛存芳可是差得远了。 薛存芳深谙见好就收的道理,转而抹开脸洒然道:「好罢,那在外面我要怎么叫你?」 「小七、阿徵、凤弦?」 「七」是先帝在位时,诸皇子里聂徵的排位。而「凤弦」,是聂徵的字。 聂徵反问道:「我又要如何称唿你?」 「哥哥、存芳、春洲都可以,」薛存芳蹙了蹙眉,用不满的语气警告道:「不准叫我小芳、阿芳。」 「春洲」自然是薛存芳的字,取自谢朓的那句「喧鸟覆春洲,杂英满芳甸」。 聂徵盯着对方看了半晌,从鼻子里发出了一声轻嗤。 临了二人微服进入拍卖场,还不等聂徵开口,薛存芳便自顾自向他人引见:这是我的弟弟,薛凤弦。 于是聂徵跟着他姓了一晚上的「薛」,还扮演起了薛存芳的弟弟。 对方不是叫他「小七」、「凤弦」便是「小弟」——聂徵觉得这人着实是胆大包天,只有当今圣上会在私底下这么称谓他。 他也不去回应,只默默附和,顶多叫对方一声「春洲」。 存芳……这个称谓他在心下默默咀嚼了一遍,还是觉得过于亲近了。 聂徵憋着这一口气,当场默默发誓:之后一定、绝对不会再陪薛存芳出来。 然而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 一个月后,一个传闻在京城里默默传开了:齐王和中山侯交起了朋友。 等聂徵被聂泽叫到御书房,方才知道有这么一个消息,都上达天听了。 「近来,我观你与中山侯的关系多有好转?」聂泽立于书案后,一面批阅奏摺,一面头也不抬地问道。 聂徵微一怔忡,「有吗?」拧起眉心思索了一会儿——好吧,似乎是有的,谁能想到数年来,他和薛存芳竟是从未交换过表字的。 「不过是中山侯闲来无事罢了。」 「存芳的确是个妙人。」聂泽欲要抬腕落下去的一笔停滞在了半空中,不知想到什么,抿唇笑了一下,「他生得好,从小就讨人喜欢,又没有架子,又会说话,和什么人都玩得开……」 「而你,自小乖觉懂事,早慧慎独,连对着太监宫女都没有红过脸,是让父皇母后最为放心的皇子。」 「我是想不明白,唯独是你,为何始终和他不对付。」聂泽道。 聂徵心道:是他先和我不对付的。 聂泽沉吟道:「我记得十六岁那会儿,存芳生了场大病,你分明还日日跑去永宁宫看他,可有这事儿?」 聂徵淡然道:「许是皇兄记错了。」 「总之,见你们重归于好,吾心甚慰。」聂泽抬眼来仔细瞧自家小弟,仿佛觉得很有趣一般,唇角愈发上扬,「你的性子太严谨了些,律人律己,他的性子又太散漫了些,无拘无束,你们两倘是凑做一堆,倒是相合。」 聂徵:「……」 眼见误会大了,他不得不开口辩解:「我只是……在静观其变。」 「哦,难道你觉得他是事出有因?」聂泽问道。 聂徵沉吟稍许,答道:「或许吧。」 自然是事出有因,聂徵对那个「因」也知根知底,薛存芳对他的态度是在一夜之间判若两人的。 第12页 然而薛存芳是谁?——其人被奉为大昭第一美男子,身负盛名,同时又是冠绝京师的风流种、多情胚,想当年还在南书房读书时,就迷倒了宫里不知多少宫女女官,数年来遍歷花丛,更是不知成了多少女子的春闺梦里人,碾碎了多少芳心柔肠,欠下的累累情债,只怕是罄竹难书。 他不觉得薛存芳会因此待自己有何不同。 所以……对方的态度反而更加耐人寻味,琢磨不透。 ——重要的是「果」。 薛存芳这么做,到底想要什么? 他近来随之出双入对,多多少少也存了这份探究的心思。 这么就近一观察,果然被他看出了不少东西。 譬如被他发现了薛存芳其人有一个最大的诟病之处,那就是——臭美。 之前去梅庄诗会的时候,薛存芳头戴羊脂汉白玉发冠,穿的是一身月白素绸深衣,外罩深灰色轻容纱褙子,当真有如一位「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清逸儒生。去拍卖会的时候,这人头戴鎏金银冠,穿的是一身大红金蟒箭袖,活脱脱一个富贵人家的美貌公子。后来无论是去集市游玩,还是去郊外踏青……薛存芳鲜少穿过重样的衣服,其风格千变万化,直叫人眼花缭乱。 久而久之,连聂徵每每在与薛存芳相见前,都不禁思索起一个问题:不知今日,薛存芳装扮成了什么样子? 何况世人皆知——中山侯爱扇。 聚头扇、檀香扇、竹丝扇、白羽扇、蝙蝠扇、云母扇……应有尽有,不一而足,搭配不同的时令和服饰,作仪卫之美,锦上添花。 但凡是中山侯用过的扇子,都会成为当季商铺里的紧俏货,毋须多时即被席捲一空。 这日薛存芳就带上了聂徵,特意往「流萤阁」里选扇。 他挑中了一把洒金扇。 「阿徵,如何?」薛存芳握住扇柄,展开扇面来给他看。 这把扇子紫檀木质地,十八扇股,扇面纸质,玄色为底,其上洒金,丝丝缕缕,错落有致,如落日熔金,又如烟霞照晚,一片金色随薛存芳的动作熠熠生辉。玄色肃穆、沉静,洒金却来得精緻、华丽,相得益彰。 聂徵点点头,「不错。」 「那送你了。」薛存芳将扇子送入他怀里,笑道,「我看过来一眼便相中了,这扇子与你极相衬。」 「这是我还你的赌约。」 说完又眼巴巴地望着他,仿佛在问:那我的呢? 聂徵一阵语塞:他险些都快忘了这回儿事了。 仿佛看出他的侷促,薛存芳善解人意道:「其实我倒有意向你讨一样东西,却不知阿徵愿不愿意?」 「但说无妨。」 「你的墨宝。」薛存芳说道,「当今圣上在我的扇子上提过字,皇后娘娘也写过,只有你……在南书房时,你的书法就是当之无愧的魁首,先帝也曾对你的一手笔墨赞不绝口,因此我心嚮往之已久,只是不知如何开口。」 没有人不喜欢漂亮话,何况是漂亮人说出的漂亮话。 于是聂徵一时放松了警惕,轻易地应允了下来。 薛存芳取来一把空白的摺扇,又亲自为他磨墨润笔。 聂徵抬起手腕,提笔蓄势待发,偏过头问薛存芳:「写什么?」 薛存芳曼声吟诵起来。 ——那是一首诗,一首写情的诗,相思之情。 聂徵愣住了,直勾勾地盯着薛存芳看了许久。 薛存芳一脸无辜地回望过来,「怎么了?」 聂徵抿抿唇,收回视线放下手腕,稳稳落下了第一笔。 ——他敢写,也要薛存芳当真敢把这扇子拿出去。 写的是《秋风词》: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相思何来? 定情信物get√ *出自李白《秋风词》 第8章 不欢而散 这一次的会面,薛存芳罕见地迟到了。 天有不测风云,晌午过后,天光尚且明朗,却忽然降下了一场雨,虽说是牛毛细雨,然而空濛细密,连绵不尽,不出半柱香也能洇染外衣。 这场雨来得尴尬,时候不早不晚,聂徵恰好在赴约途中,身边的行人个个行色匆忙,一径赶着到不远处的屋檐下避雨。 他倒是泰然自若,取出身后的油纸伞撑开,隔离开雨幕,为自己遮蔽出一方天地,脚步如常地踏入雨水,沿着这条街走下去。 薛存芳晚来了半炷香。 聂徵在街角的书坊里翻看新出的话本,写的是一贯那些才子佳人、书生狐妖的艷情故事,翻不出什么新花样。今次聂徵却看得入了心,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半柱香——所以他绝不是有意在等候那个与他有约在先、又迟迟不至的人。 等到那抹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街头,聂徵立即看到了,撇开书直直迎了上去。 邀请了齐王还敢来得比他晚上半柱香的人,这还是独一个。他面色不善,本欲兴师问罪,走近了却蹙起眉头,将雨伞往前送,「你不带伞就出了门?」 薛存芳手里除了把摺扇别无他物,事先二人又说好不带随行之人,看样子这人竟是冒雨过来的。 「你出门竟带了伞?」薛存芳略为讶异地抬首来看他,不答反问。 「出门前看了一眼,天上是钩钩云。」 第13页 薛存芳贊了一句:「阿徵果然睿智。」 聂徵被那双眸子这么望着,稍一怔忪。 薛存芳从雨中来,整个人都凝了一层水汽,几缕濡湿的漆黑髮丝蜷曲着紧贴在白皙的脸侧,光滑的面颊上沁出点点水珠,又有水珠从发梢滴落,顺着下颌滑落入凹陷的颈项……不復往日的光鲜亮丽,本应是狼狈的情态,却有如「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意识到自己想到了什么,聂徵整个人的神色不禁僵硬起来,他为何又想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难道柳荷生残存的影响有这么大? 他从琵琶袖暗缝的口袋中取出一方手帕,递给了薛存芳。 薛存芳道了一声谢,接过手帕看了一眼,是一方素白罗手帕,除了布料原本的细密纹路外,上面什么也没有,素净极了,一看便是聂徵这人的风格。 他低头细细擦拭,一面解释道:「起早陪姑母和夫人去相国寺拜佛,没成想晌午刚用了斋饭就下起了雨,而今她们还暂留在寺里休憩。」 聂徵道:「那你派一个下人过来知会一声便是了。」 「我可不想失约,」薛存芳擦干净了,仔细将手帕叠好,自然地收入了自己怀中。 「何况,我若不来,你一定会生气,下次再不肯与我相见了吧?」 雨幕是淅沥的、冰凉的,薛存芳的眸子里却似氤氲了一场初启茶盅后、弥散开的漫天茶雾。 聂徵欲言又止:「我……」 薛存芳忽而走上前来,笑盈盈地凝视着他,放柔了语气:「阿徵,你在生气吗?」 这倒有几分……撒娇的意味了。 中山侯年近而立,只是男子本来便不易显出年纪,这人又得天独厚,顶着这副皮囊走出来,说是弱冠少年亦无人不信,眼下做出这副行径也不如何跳脱。 可怜聂徵一下子被打了个手足无措,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又移开目光,拗着脖子强自镇定道:「我没有。」 耳根后却有明显的绯色漫了上来。 薛存芳恍如未见,无声地笑了一笑,轻巧地揭过这页,「走罢。」 聂徵左手执伞,薛存芳走在他的左侧,原本伞把是公平地居于二人之间的,只聂徵念及这人适才淋了雨,又是个羸弱多病的体质,于是不动声色地将伞往□□斜,一路下来,自己的右肩上难免染了几分湿意,不过不放在心上。 薛存芳带他去的是巷子里一家不起眼的小饭馆。 店里搭了几张红木桌,看得出年深岁久,掺杂了累累驳色,又有抹不去的深色油渍,早已不復原本成色。 除了收拾得干净整洁外,这家店看来再寒碜不过。 对此薛存芳和聂徵都不在意,他们以前微服熘出来的时候,可是去夜市上吃遍了小摊小贩的。 何况酒香不怕巷子深的道理,适用于这家店亦然,菜一上桌,立时有香气扑鼻而来,惹人食指大动。 聂徵却生出几分犹疑:这些菜……他竟一个都不认得? 薛存芳先拿起了木箸,夹起一块东西送进嘴里,一面毫不讲究地和他说话:「阿徵,快尝尝。」 聂徵这才吃了一口…… 薛存芳满含期待地盯着他,「如何?」 「不错。」 薛存芳觉得,聂徵嘴里的「不错」,那就是相当好了。 于是伸手帮对方挑了满满一箸,主人一般热情地招唿着:「来来来,多吃点。」 为了赴约,聂徵晌午没在府上用饭,薛存芳对相国寺里清汤寡水的斋饭也没什么胃口,这一顿饭二人都吃得极为尽兴。 吃到一半,聂徵忽然抬头问道:「这些都是什么菜,为何以前从未尝过?」 「在宫里这可都是尝不到的。」薛存芳一一为他点明,「爆炒鸭心,红烧肥肠,凉拌猪肝,红油脑花……」 却没发现聂徵愣在了原地,他每说出一个菜名,对方的脸色就难看一分,最后,蓦地放下了碗箸。 聂徵质问道:「你说……这些都是下水?」 「对啊,怎……」薛存芳抬头对上聂徵的脸色,一句话没敢说完。 聂徵腾地立起来,居高临下地冷冷逼视他,一字一顿唤道:「薛、存、芳。」 「怎么了?」不甘轻易被对方的气势压过,薛存芳嗫嚅着补上了一句,「我怎么知道你认不出来……」 他自然认不出来。猪肉是腥臊浊物,《本草纲目》中有记:猪,吃不择食,卧不择埠,目不观天,行如病夫。其性淫,其肉寒,其形象至丑陋,一切动物莫劣于此,人若食之恐染其性。所以宫中人是根本不会食猪肉的,遑论下水了。 聂徵压低了声音,却透露出更凝实的怒意与戾气:「你竟敢戏弄于我!」 薛存芳默默退开了几分,本做好了对方会大大发作一场的准备,没想到聂徵一言不发,径直拂袖而去了。 留他一个人愣在原地,云里雾里,「他这是怎么了?」 还是掌勺的从后厨里出来,看不过眼,提醒了一句:「侯爷,你今天带来的这位,只怕是位了不得的贵人吧。」 薛存芳瞥了他一眼,缄口不言。 「贵人只食牛羊的脍炙,你请他吃猪下水,岂不是捉弄他吗?」 薛存芳撇撇嘴,委屈上了。 「阿蘅,满京城就数你最会做这些菜,会去腥去味,京城里独一份的,口味自然一绝。」 第14页 「我是真的觉得好吃。」他又挑起一块肉,丢进嘴里细细咀嚼起来。 聂家人不会欣赏,可惜了。 第9章 方寸大乱 薛存芳病了。 他第一日没来上早朝的时候,聂徵盯着那个空出来的位置看了一会儿,又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浑似半点没放在心上。 第二日,等到大太监高声宣布早朝开始,薛存芳的位置还是空无一人时,聂徵……罕见地走神了。 薛存芳告假本是常事,何况这时正是严寒的时候,往年天气冷了热了,那人是个闲散命娇贵身,又得天子体恤,一贯是不会来早朝的。 可散朝后他还是有意留到了最后一个,绕到了紫宸殿西面的延英殿。 常侍进去通禀,很快把聂徵引了进去。 聂泽正在用早膳。 「为各地修建火室之事,前期的筹款,臣已与京城里的『聚财商会』商议妥当,由户部出一部分,他们再出一部分,只是这还差的一部分……」聂徵有意拖长了语调。 「多少?」 聂泽问清了数字,不甚在意地摆摆手,「从我的私库里走吧。」 又纳闷地嘀咕道:「这一次你是怎么撬开那些铁公鸡的嘴的?」 聂徵道:「聚财商会成年不过一年,需要关系和名气。」 聂泽明白了。 聂徵又道:「这次的事能成,多亏了中山侯从中斡旋。」 聂泽一愣,随即抬头来惊异地看他,「难得,存芳能从你口中得一句好话。」 「你是来为他讨赏的,」聂泽摸起下巴沉吟,「还是……」 聂徵面不改色,郑重道:「臣是有事与中山侯相商。」 聂泽流露出一种瞭然而颇含戏嚯的神色。 「中山侯生病了。」 「按说这几年存芳身体大好,每年冬天,往往要到最冷的时候才会患病,今年冬至已染过一次风寒,足足用了一个月的工夫才好全,不知怎么这儿会又犯了……」 「听闻前日里下了一场雨,大概是那时着凉了,」聂泽的语气来得意味深长,「最近你和中山侯走得近,竟然不知?」 他只知道是哪场雨。 聂徵带着聂泽的赏赐上了中山侯府。 先中山侯与夫人早薨,成年后,薛存芳的庶母携子迴转了北地的封邑,而这诺大的中山侯府,一度竟连一个管事儿的长辈都没有。 后来是薛存芳亲往他人府邸,邀请了孤寡的姑母过来,又为她求得了诰命,后院里好歹才有了坐镇的人。 聂徵见到的不是这位夫人,而是另一位——中山侯夫人。 他对这位夫人依稀有几分印象,乃是翰林学士韩昇嫡出的三女儿,韩昇为朝中清流,其人迂直耿介,一向与士族外戚多有龃龉,前两个女儿里一个嫡出的长女,嫁给了同为清流的朝中大臣,一个庶出的二女儿,嫁给了寒门的后起之秀,唯独这位三女儿,最后竟嫁给了中山侯,在当年很是引发了一番议论。 薛存芳的身边是没有丑人,或者说,没有不是美人的。 韩氏是一个典型的「芙蓉如面柳如眉」的清丽长相,眼角眉梢仿佛用柔软的工笔细细描绘,无一处不柔顺细腻,然神色冷淡自持,却是一身冷美人的气质。 「姑母这个时辰在屋中礼佛,不能出来相迎。」韩氏盈盈一拜身,「多有失礼了,殿下。」 「无妨,本王是代皇上来看望中山侯的。」 韩氏吩咐下人收了礼,叩谢过皇恩,再领着他往里走,「殿下这边请。」 去的不是中山侯夫妇的卧房,而是薛存芳的书房。 一路走来,聂徵心下微妙,也是到了这个时候,他才发现……那晚他呆的屋子正是这间。 书房的西面摆满了书架和博古架,正中是一张长书案,东面搭了一张水墨屏风,上绘「竹林七贤欢饮图」,不知出自何人手笔。左上角的题跋却能一眼看出薛存芳的风格,一手神仙难认的率性草书,纵横跋扈,生生毁了此画意境也全然不顾,聂徵盯着看了半晌才辨认出来,写的是:醉里干坤大,壶中日月长。 绕过屏风摆了一张床,占地极广的榉木攒海棠花围拔步床,宛如一个小木屋,彼时垂下了黛紫色的绣帐,将里面拢得密不透风。 韩氏上前提醒道:「侯爷,齐王殿下来了。」 片刻后,从中传出薛存芳的声音:「有劳夫人了。」 韩氏又对聂徵行了一礼,随即施施然离去了。 聂徵眯起眼睛盯住她的背影,隐约觉得哪里不大对劲。 左右的婢女上前勾起幔帐,薛存芳的声音顿时清晰了不少。 「烦请王爷恕小侯有病在身,不能起身相迎。」 那声音有气无力的,却不是有病在身的虚浮孱弱,而是懒洋洋的,毫不遮掩其怠慢放肆之意。 聂徵上前一步,这才看清了薛存芳。 这人拥被而坐,只着了雪色的中衣,长发未绾,随意地散覆于肩颈,面色较之平常少了几分颜色,双唇更是苍白,神色有几分恹恹的,一对上他的目光便拧起眉头,飞快地瞪了他一眼,又乖觉地收敛住了。 「王爷人到了,礼到了,也见过鄙人了,若无什么紧要事,大可去忙自己的了。」 这是在赶人了。 聂徵摆摆手,左右婢女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 第15页 他再上前一步,走入拔步床的围栏之中,只见床畔摆了一张紫檀亮格小柜,里面满满当当塞满了各类话本杂书,另一畔摆了一张翘头案,案上堆满了七颠八倒的小玩意儿,还有一个精緻的镜台,屉子里装的不是女子的水粉琳琅,而是各式小吃零嘴…… 这也太腐败了……这是聂徵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想法。倘是叫薛存芳呆在这张床上三天不下地,想来这人也能活得相当滋润。 又暗暗觉得奇怪,这里的东西未免太齐全了,倒像是主人长居之地。 面上不动声色地问道:「怎么生病了?」 「还不是你!」这次薛存芳毫无顾忌,抬头一眼狠狠瞪过来,大抵是太用力了,紧接着止不住地咳了一声,「那天……明明下了雨,偏有人还带着伞一起走了。」 果然如此…… 聂徵忙解释道:「我并非有意,」停顿片刻,又道,「抱歉。」 薛存芳一下子怔住了,像是第一次认识他这么个人似的,错愕地瞪大了眼。 能从聂徵的口中得一句抱歉,有生以来倒是头一回。 聂徵不免被他看得生出几分不自在。 偏偏薛存芳这人惯会顺杆而上,毫不客气地接道:「哼,一句『抱歉』就能一笔勾销?王爷也知道,我这身子一向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只怕这一个月都要缠绵在病榻上,『万畦香』的试香会、『碧凝烟』的品茗会、『临江仙』的风筝赛……不知要平白耽误多少好事儿。」 是他失信在先,即便心底觉得这人只会游手好闲,满心吃喝玩乐,还能顶着一张欺霜赛雪的脸说出这番厚颜无耻的话,聂徵亦无话可说。 「你待如何?」 薛存芳一双明眸滴熘熘地转,「我……」 话还没说完,门外忽然响起一个声音:「侯爷,药来了。」 「就说我睡了!」只见薛存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头钻进了被褥里。 聂徵哭笑不得。 他出去接了汤药,重新回到床畔,唤道:「小侯爷。」 薛存芳不想让这人平白看了笑话去,踌躇了一会儿,还是从被子里钻了出来,见聂徵一手端药,一手拿了块蜜饯——大概是从他的镜台里取的。心里大为受用,觉得这人倒也识趣。 「我不想喝。」 「喝了才能早些好。」聂徵觉得这场面似曾相识,仿佛自己在哄聂玧。 薛存芳得寸进尺,「除非你餵我。」 奇异的是,聂徵情知这人提了一个极为放肆的要求,竟不觉得如何被冒犯,心下波澜不兴。 他从善如流,在床榻边坐下,低头舀起一匙汤药,小心翼翼地送至薛存芳唇边。 眼前的画面着实难得,很值得纪念,于是薛存芳紧盯聂徵的一举一动,一瞬不瞬。 他苦着脸抿下一口,忙哈出一口气,也不知是真的还是故意,只说了一个字:「烫。」 聂徵愣了愣,第二勺先送到自己面前轻轻吹了吹,转而再送了出去。 这么一口接一口,一碗汤药很快见了底。 薛存芳咽下聂徵送来的蜜饯,啧一啧舌,还是觉得不足。 「我买了一本新的小说,但姑母不允我披衣坐在床上看……」 聂徵点点头,这是自然,这人身体底子弱,若是一不小心又染了寒气怎么办? 「但我真的、真的很想看,这可是我最喜欢的『上品闲人』写的……」薛存芳的目光往他身上钻。 聂徵明白了。 他起身去翻小柜,好不容易从里面翻出来那本书。 又回到床榻边给薛存芳从第一回念了起来。 「王爷,你读书未免太没感情了……」 「像知命之年的教书先生催眠,我困了……」 「抑扬顿挫,这个你明白吗?」 薛存芳乐此不疲地挑刺,聂徵罕见的耐心,顺从地一一纠正过来。 间歇里忽听薛存芳道:「……那天,我可不是故意戏弄于你。」 他稍一怔,也没抬头去看,只说:「我知道了。」 一本书念完了前四回,薛存芳的声音渐弱渐低。 「多谢阿徵了……」 聂徵抬头看去,薛存芳已阖目静静睡了过去。 难得有眼下的机会,大可明目张胆观视对方的睡颜。 这一看就看了许久。 重回此地,乃至再度和薛存芳身处一张床榻,近到只剩唿吸可闻的距离。 聂徵蓦然明白了。 为何这段时日他总是难能控制地想到对方,脑海里因对方充斥满了各类庞杂混淆的念头,往往又因对方的一个举动而方寸大乱—— 原来,他竟对薛存芳生出了慾念。 第10章 双丝网 许是托齐王的洪福,中山侯的病没多久就大好了。 而在这期间,只要一得闲,聂徵就会踏足侯府探视薛存芳,还特意为他送来在 「万畦香」的试香会上拔得头筹的新香,「碧凝烟」的品茗会上最负盛名的名品,「临江仙」的风筝赛上集数人之力一齐制成的「凤穿牡丹」…… 薛存芳受宠若惊。 不过他的接受能力向来极好,很快处之泰然,以为这是因齐王害他患病,有愧于心,所以才会竭力进行一番补偿。 何况投桃报李,有来有往便罢了。 于是薛存芳病好后的第一件事,是再一次对聂徵发出了邀约—— 第16页 当二人在「群芳苑」楼下碰头时,薛存芳远远瞥见聂徵的神色,像是一片阴郁的乌云,沉甸甸地飘了过来。 他心下暗叫不好,面上却挂出极灿烂极明媚的笑容,展开手中摺扇迎了上去,「阿徵,你来了。」 聂徵的目光落在他脸上,神色微动,再触及到他手中的那把扇子,整个人一僵,下意识左右看了看,竟有几分心虚——他没想到薛存芳真把这扇子带了出来。 薛存芳暗暗感佩自己的智勇无双。 一面冠冕堂皇大大方方地说道:「既是好兄弟,怎能不来一起逛一回花楼?」 聂徵蹙起眉头,不贊同道:「你的病才刚好。」 「无碍,」薛存芳洒脱地摆摆手,「何况来这儿又不是非得出力才行,阿徵,你在胡思乱想什么?」 聂徵:「……」听听,这个人又在随口胡诌些什么? 他倒不是第一次来此,往日与那些锦衣王孙、官场老饕交际时,他们也偏爱出没于一些秦楼楚馆、烟花之地。只是或许有碍于自己的身份,又当着他这个素有「严谨端肃」之名的齐王的面,鲜少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 不似薛存芳自得其乐得很,一看便是个中老手,甫一走入,就有不少女子热情地贴上来,一窝蜂将薛存芳围在中间有如众星拱月,而那「月亮」丝毫不见侷促,左右逢源,巧言令色,不知说了什么得趣的妙语,哄得一众女子个个乐得是花枝乱颤。 薛存芳自有一番章程,熟门熟路地领着聂徵上了厢房,又将一众莺莺燕燕拒之门外,只请来了一位楼里的乐伶。 他口称这位乐伶为「素华」,擅使胡琴,最近特意为其新谱了一首曲子,有意邀聂徵共赏,品评一番此曲如何? 由此聂徵倒是忆起一桩旧事来。 薛存芳一向推崇乐艺,而他自己也精通于一样乐器,是琵琶。 犹记得皇考在位时,那一回四十岁寿辰的晚宴上,当年未及加冠、尚为世子的薛存芳当场献艺,怀抱琵琶弹奏了一曲《京都梦华录》。 此曲为其时颇负盛名的诗人崔馥所成,描绘京都繁盛之景,可谓字字锦绣珠玑,葳蕤生光。听了薛存芳的演奏,崔馥其人亦赞不绝口,赞嘆薛存芳为第一等风流昳丽之人,此曲由他指下流泻而出,最为相宜。 饶是聂徵与薛存芳多有交恶,也不得不承认那一曲着实叫人难忘。 而今想来倒有几分后悔了,时隔经年,那幅画面早已模煳蒙尘、晦暗不明,为何当时不看得用心些、仔细些? 一开口便不自觉说道:「你的琵琶……」 薛存芳抬眼看过来,「嗯?」 「……还在吗?」 「自然还在,那可是胡人那位业已作古的大乐师赫连阿骨离所制,如今是有价无市了……」薛存芳似乎想到了什么,偏过头,问道,「你想听?」 聂徵点了点头。 薛存芳弯起眼睛笑了笑,「下一次弹给你听。」 聂徵被这一个笑容和允诺轻易取悦了,这才肯正眼看向素华。 这一眼看去,心下不由微动,这女子眉眼之间……依稀和薛存芳府上的那位夫人有几分相近,其人眉眼温顺,气质却犹如幽兰梨花,颇得几许萧疏清高之意。 素华俏生生地对二人行了一礼,怀抱胡琴施施然落座,张开手臂徐徐拉开了琴弓。 待得一曲毕,薛存芳让聂徵品评,他只肯吝啬地给出两个字:「尚可。」 此曲为薛存芳有意送给这乐伶的曲子,他原本便无心入耳,满心满眼只想着下一次薛存芳为他弹奏时的情景。 薛存芳撇撇嘴,仿佛很不服气,嘟囔道:「我看是阿徵你不会欣赏。」 倘是换了弹奏的人是薛存芳,他必然是会洗耳恭听的。 薛存芳起身亲自送走这位素华姑娘,聂徵坐在原地没动,眯起眼睛凝神注目于不远处的二人,观之言行,薛存芳待其颇多亲厚,那女子一身秋霜般的气息,对着薛存芳亦冰消雪融,比之中山侯和韩夫人大相迳庭——怎么说,聂徵虽则鳏居多年,也是成过家娶过亲的人,由此大可断定:眼前这二人睡过。 这么一想,心下莫名泛起阵粗粝不适的质感,而薛存芳与那韩氏,又是如何? 他收回视线垂下睫羽,攥紧手边冰凉的茶杯,亦觉得自己心下的这番活动,委实过于难看了。 第11章 玲珑骰子 两个成年男子来勾栏瓦舍,只用了一桌酒菜,听楼里的乐伶弹了一首曲子,说出去恐怕没几个人会轻信。 可那晚薛存芳和聂徵一起在群芳苑里,的确仅是做了这几桩事,连所谓的「花酒」都没有喝上。 中山侯于此间是个什么样的人物,聂徵纵然鲜少眼见,却早有耳闻,何况对方的那些名声放到整个京城里去,只怕都是妇孺皆知。 他情知薛存芳和其他人一样,当着他这个「齐王」的面,出入这温柔乡销金窟,反而愈发的乖觉谨慎,或者说,这不过是对方的一次试探。 倘是换了其他人,聂徵自然会油盐不进,严防死守,不过……他怀有一丝和对方相似的动机,于是懂得不动声色地顺水推舟。 二人又一次在路口分别前,薛存芳问了一句:「阿徵今日可玩得尽心?」 聂徵想了一想,仿佛在回味一般,答非所问地答了一句:「那儿的酒不错。」 第17页 万般尽在不言中。 果然,不出多久,薛存芳又邀请他去了第二回群芳苑。 这一次,薛存芳倒是喝起了「花酒」,请来了四位楼里的红倌陪酒助兴,还未饮酒,薛存芳身边的两位就有如醉了一般,没骨头似的往他身上贴,而他来者不拒,大大方方地张开双臂,倚红偎翠,好不风流自得。 此地的灯光较之其他地方颇为不同,灯壁外裹了一层胭脂色的红纸,红纸上镂空剪出了精巧的花枝形状,灯光渗出红纸,映射在屋内便成了一枝疏影横斜的花,那一片光影秾丽而暧昧,掩映在薛存芳脸上,更平添几分晦暗难明的艷冶之色。 他整个人拢在女子的云袖鬓影之间,反而愈发显得出挑,瑰逸如有光。 反观聂徵,对此举虽未明言拒绝,一个眼神过去,来的红倌都是惯经风月场的,一下子便通透了——这位怕不是来喝花酒的。于是另两位虽然在他身边落了座,却拿捏好了分寸,乖觉地不再凑近一分。 一室之内,一张桌上,一时之间倒是呈现出两样截然不同的场面。 薛存芳看在眼里,心底有数,只做不见。 二人一面饮酒,一面闲叙,酒过三巡,见气氛正酣,薛存芳顺势提议道:「如此牛饮有什么乐趣?诶,阿徵,不如来玩一个游戏?」 聂徵反问道:「什么?」 「行酒令。」薛存芳说着取出一样东西来——是一个小巧玲珑的骰子。 聂徵瞥去一眼,骰子的面上都刻了字,大抵是「花」、「枪」、「瓜」、「红」、「解」、「香」这些字。 他登时明白了。 薛存芳解释道:「到时你先扔一次骰子,扔到哪个字,我们就得说出一句带有这个字的诗,如有人对不上来,就得罚酒一杯,再换人重新扔骰子……如何?」 「不过,事先说好,选哪一类诗,你得跟着我来。」 聂徵半点没犹豫,颔首同意了:「好。」 薛存芳见他如此爽快,略显诧异地挑动了一下眉梢,转而沉吟道:「那你愿不愿意和我赌一次,最后输了的人……」 聂徵瞭然地续道:「要答应赢了的人一件事。」 薛存芳拊掌笑道:「不错。」 聂徵陈述道:「从小到大,你与我打赌,都是十有九输。」 「运气总不会每一次都在你那边。」薛存芳道,「何况,总不能因为输过一次,以后就再也不尝试了,那可不是本侯的作风。」 「你说得在理。」 「那,阿徵,请罢。」 聂徵执起骰子,轻轻向桌面上丢去。 骰子旋转了一阵,残影模煳不清,随即停了下来——是一个「香」字。 薛存芳似乎早有准备,根本不费思量,开口朗声吟诵道:「开窗秋月光,灭烛解罗裙,含笑帷幌里,举体兰蕙香。」 又笑吟吟地望住聂徵,道:「阿徵,该你了。」 果然,在此间的行酒令还能是什么?——无非是床帏之间的那些个淫词艷曲罢了。 聂徵对上他的目光,竟罕见地挑起唇角笑了一笑,薛存芳见了这个笑容,不由蹙起眉,隐隐觉得对方的神色有些古怪,下一刻只听聂徵面不改色地清声诵道:「玉炉冰簟鸳鸯锦,粉融香汗流山枕。」 …… 「酒力渐浓春思盪,鸳鸯绣被翻红浪。」 「脸红暗染胭脂汗,面白误污粉黛油。」 「歌巧动朱唇。字字娇嗔。桃花深处一通津。怅望瑶台清夜月,还送归轮。」 「金针刺破桃花蕊,不敢高声暗皱眉。」 薛存芳没想过……今晚输在行酒令上的会是自己。 不知第多少杯酒下肚,对面的人尚且面色如常,薛存芳却是不胜酒力,双颊滚烫,大脑一片昏沉,视线里的那张脸清晰了又模煳,模煳了又清晰……他颤抖着伸出一只手指向聂徵,嘆道:「还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他最佩服的是这个人从始至终淡然自若,连声音都平稳得和在读四书五经没什么两样,谁能想到顶着这样一副面目的人,装了一肚子不入流的淫词艷曲? 「承让了,春洲。」 薛存芳拧紧眉头,揉了揉太阳穴,真切地感到了头痛,百思不得其解,「怎么会?」 一旁的红倌欲要上手去帮他。 聂徵摆摆手,「你们都下去罢。」 「可……」 「下去。」他的语气没什么起伏,但她们不敢再多说一个字,纷纷退了下去。 聂徵这才回答道:「书中自有黄金屋。」 「侯爷,这一次,你又输了。」 薛存芳阖起眼揉了揉眉心,「是,你要什么我都……」 聂徵款步上前,到了对方面前,垂下眼去看他。 看了片刻,又觉得这样不够,便俯下身去,将食指搁在他的下颌下面,用拇指轻轻扼住他的下巴,慢慢地将对方的脸抬起来。 薛存芳已醉得不大清醒,不曾抵抗这一番动作。 他依稀听得聂徵说了句什么。 「你说什么?」 静默了稍许,有温热的唿吸打在耳畔,聂徵贴近他又说了一遍。 「什么?」 这一次间隔的时间有些长,恍惚间薛存芳还以为那人已抛下自己径直离去了,挣扎着要睁开眼,蓦然却感觉到有一个轻若无物的东西落在了他唇上。 第18页 那一瞬他听清了聂徵的声音。 「我要你。」 *本章诗词都是引用。 第12章 利弊 宿醉一场后醒来头痛欲裂,再一想到酒醉前发生之事,薛存芳只觉头更沉了几分。 ——此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对劲的?容他捋一捋。 起初生辰那一晚的事于他其实无足轻重,大可轻轻放下,偏是他心怀叵测,对着聂徵那张脸起了别样的心思,又察觉到那晚之后,聂徵待他的态度颇为微妙,不免对这个一贯严谨自持的齐王殿下生出几分逗弄戏嚯之意。 然而对于这种老虎嘴上捋须的事儿,他自恃把握好了分寸,聂徵与众不同的身份确实能引发他的兴味,同时他也不曾有一刻忘记过对方的身份。 邀对方去花楼的初衷倒是不曾隐瞒过,想来两个男人之间如何增进关系?薛存芳的想法来得直截了当:无非是一起喝一回花酒罢了。 他不想在聂徵面前成日束手束脚地端着,做如他一般的正人君子,亦不想看对方在他面前永远是端肃凛然的齐王,于是欲藉由酒色,入侵对方固若金汤的外壳,哪怕只破开一道小小的缺口来。 ——没想到最后被乘虚而入的反而成了自己。 薛存芳抚过自己的唇角,蹙起眉心,若有所思。 他的确是对聂徵起了几分狎昵的心思,可和对方的相比竟显得单纯而怯弱了——他想灌醉了聂徵,摸一摸他的脸。 哪儿想到却是换了自己节节败退,到头来被灌得不省人事,任其调戏不说,那人还……还说出了那等惊世骇俗之语? 一想到那句话,他又觉得整个人如坠梦里,怀疑是否是自己一个不留神听岔了? 「楚王有梦,朝云有心。襄王有意,神女无心。却不知春洲,是有心,还是无心?」 这话说得透彻,乃至透彻到由聂徵这样的人口中说出,都有几分轻浮的嫌疑了。 宋国公子为辞赋大家,写有《高唐赋》和《神女赋》,一是说曾有一位楚王游高唐,梦高唐神女「朝云」,神女自荐枕席,以结欢情。一是楚襄王慕巫山神女而不得,神女凛然不犯,无情拒绝了襄王的求欢,徒留襄王黯然神伤。 所以聂徵……是在对他发出云雨之约? 往日如何有意百般调戏不提,薛存芳指天立誓,他还真不曾动过这份心思。 他出入风月场多年,自然不乏见识,一则是是见识得多了,便了解得深入,养在南风馆里的小倌无非是一群娈童,年龄和他家阿黎甚至聂玧都不差多少,养得是一身滑腻纤弱,雌雄莫辨,暗地里南风馆会统一给这些孩子餵药,抑制他们的正常生长,以期多维持几年稚嫩模样——薛存芳对此道着实是吃不消。二则是他觉得比起坚硬酸臭的男子来,自己还是更偏好千娇百媚的女子。 那,难道聂徵他……是断袖? 这个念头稍纵即逝,被薛存芳轻易否定了。 他知道聂徵后院无人,鳏居多年,无心续弦,但他并不觉得聂徵会是断袖。 若对方是,他早就看出来了。 说到鳏居,薛存芳的脑海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并因这个念头神色古怪起来。 ——难道聂徵这么些年来,都不曾找人排遣过? 一旦抓住了这个念头,他顿生醍醐灌顶之感,以为自己找出了问题的癥结所在,这下可算是拨云见日,水落石出了。 三日后,聂徵再一次踏足了群芳苑,走进了角落里一处僻静的房间。 他坐在桌边静候,看似平静,只一下一下摩挲着茶盏光滑的杯身——若是被聂泽看到了,必然能一眼分辨出这是自家小弟不安时的动作。 不出半柱香,门外有人来敲门。 聂徵起身去迎门,却看到一位龟公领来了一位年轻女子。 他心下微动,隐隐猜到了几分。 果然,只听那位龟公说道:「公子,这位是楼里的乐伶,雅琴姑娘,从来只在三楼上弹琴,还是一位冰清玉洁的清倌人。」 聂徵静默了片刻。 俄而从唇齿间冷冷咬出一个字:「滚。」 那龟公抬头看了一眼,竟给对方的一身气势震得颤了一下,唯唯称是,忙欲带着女子退下去。 聂徵面如冰霜,同时心如煮沸,怒不可遏——那个人!他怎么敢? 又开口问道:「人在哪?」 那龟公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他人在哪儿?」 想到那位薛公子提点的:「他若问起,就告诉他。」龟公伸出一只手,指明了方位。 聂徵是携一身雷霆之怒,气势汹汹地找上来的。 薛存芳身处的厢房就在长廊的另一头,房里没旁人,桌案上摆了一把古琴,而那人正端坐在案前,低头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琴弦,琴音断断续续,忽隐忽现。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弹的是《汉宫秋》,汉元帝将王昭君送入了匈奴。 薛存芳挑动了一下商弦时,聂徵正好破门而入。 薛存芳垂着眼睫,尚有心思琢磨,那时聂徵开口说出那句话,他知道自己是既无厌恶,亦无牴触,更甚……有一丝与琴弦震颤时相似的心动的。 只是,聪明人都懂得权衡利弊……「弊」不过三条:对方是齐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七珠亲王,当今天子唯一的同胞弟弟;对方鳏居多年,守身如玉,不知多久没开过荤,又有一身宁折不弯的臭脾气,便是断袖,对象是这个男人也太麻烦了……最后,对方也不一定非他不可,谁知道呢? 第19页 所以他将雅琴送了过去。 但意料之中的,聂徵过来了。 薛存芳对聂徵的来者不善似无所察,头也不抬地说了一句话,只这一句话,不费吹灰之力,顷刻间消弭了聂徵的所有怒火。 不过轻描淡写三个字:「我答应。」 聂徵怔住了。 半晌,他迟疑着问道:「你……说什么?」 薛存芳这才抬眼看过来,勾起唇角笑了一笑,腰身一歪,懒洋洋地撑在榻上,朝他悠然地伸出一只手来。 「你还愣着做什么?」 唯一的「利」是,他实在忘不了这张脸。 聂徵:你撩了我这么久,现在说你是直男? 薛存芳:我不是,我没有。我比你直十倍! 第13章 春梦 薛存芳纵横风月场多年,常在河边走,从来不湿鞋;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自问称得上个中老手,成年以来,他似乎再不曾面临过眼下如此被动的局面了。 一是对方是他鲜少亲近的男子,二是……面对着这人,他难得体会到了一丝尴尬。 他与聂徵虽无一丝血缘关系,聂氏与薛氏之间却有着千丝万缕的纠葛牵绊。哪怕向来不和,二人到底是从年幼时便相识,又因数十年如一日的针锋相对,早已知己知彼,和其他许多人比起来,多少能称得上一句「老相识」了。把「老相识」变作「枕边人」这种事儿,薛存芳从来是避而远之的。头一次可不算,那不过是聂徵中了孟云钊的招,他仗义出手罢了。 既然提出这个要求的是聂徵,他又摸不清对方的心思,索性直接将主动权交予他,不知像聂徵这样的人,又能做到哪一步? 聂徵缓缓踱步而来,到了他眼前时,这人面上不露,脚下却踌躇了一瞬,薛存芳敏锐地捕捉到了,伸手攥住对方的衣袂,将其一把扯到了身边,又倾身凑过去,盯住对方一动不动。 聂徵整个人顿时一片僵硬,梗着脖子问道:「……做什么?」 「我只是想知道……」薛存芳有意压低了声音,翘起唇角,露出一个暧昧的笑容,「你想做什么?」 那个笑容与往日戏嚯的、讥讽的、矜傲的……皆有所不同,隐藏着一种直白而狎熟的暗示,如某种散发出香气、惑人接近的花,冶丽而危险。 不出片刻,薛存芳亲眼目睹聂徵的一张脸从耳根红到了脖颈。 他心下一动,觉得这颜色落在这张脸上好看极了,比起往日那八风不动的样子,更不知生动了多少。 又忍不住开口想刺对方一句,下一刻却听到一阵衣衫拂动的声音,眼前蓦然一暗,一只手掌压上了他的眼睛,他便什么也看不到了。 他在对方的手心里眨了眨眼,随即沉心静默下来,静候聂徵的下一个动作。 聂徵的另一只手绕到了他的身后,扶上了他的腰侧,这个姿态一如男子对待丝萝般柔弱的女子,薛存芳本应感到不适,偏偏对方拿捏得极好,离得不远不近,握得不轻不重,倒叫他无甚感触了。 另一面,他察觉到聂徵在接近,耳边的吐息声愈清,面前温热的唿吸愈近,那唿吸最近时打在了他的靥边,一个吻随之拓在了他的眼角,而对方收紧了手臂,揽住他的腰肢,一时间二人紧贴在一起。 聂徵的动作青涩而不乏温柔,薛存芳的睫羽微微颤动了一下,忽然很想看一看对方此时面上的神情。 这个念头刚刚闪过,对方就放开了他,却不知从哪儿找来一块丝帕一把盖住他的脸,等薛存芳扯下那东西抬眼看过去时,屋内已是空无一人。 他怔忡了一会儿,扯动唇角笑了一声,是真的觉得今日发生之事既荒唐又好笑。 没想到聂徵竟也当着他的面做了一回逃兵。 多年来,他一直以为齐王殿下古板、慎独、不通风月,不近人情……是满朝文武中顶顶无趣之人,而今看来,对方难道是……真的纯情? 薛存芳不知道,这被他评价为「青涩」、「纯情」之人,当晚回去后便做了场春梦。 聂徵梦到自己又回到了群芳苑那间房,只是窗外天色晦暗,室内的光线更幽微了几分。 掩藏在层层幔帐之下,床榻上安放着一抹朦胧的身影,他掀开幔帐走入,对方毫无所察,静静阖着眼,漆黑细密的睫羽鲜明地覆在一道白皙的眼睑上,整个人就这么无知无觉地躺在那儿,像是一枝柔软而驯静的睡莲。 他朝他伸出手去,指尖顺着轮廓一路向下滑动,漆黑的髮鬓、耸立的眉弓、上扬的眼尾、再是蜿蜒的脖颈,如花茎般细腻而纤长,更多的风景则被严丝合缝地拢入了一层层衣襟中…… 他在梦中轻易捨弃了怯懦,忘却了廉耻,径直拉开对方的腰封,解开衣带,从散开的衣襟间将手伸进去,一面摩挲那把柔软的腰肢,一面抚弄突出的锁骨,直到锁骨处那一层薄薄的皮肤都泛红了,这才肯罢手,低头换了唇齿去啄吻,他品尝到了从未有过的快慰,却又感到愈发的不满足,不自觉加大力道揉弄对方的腰肢,又顺着锁骨一路将细密的吻烙上光裸的肩头,两只手一上一下,从腰窝和肩侧将这个人抱住了,整个人便压了上去,只觉对方的身子一片柔软,似乎比女子更软上几分,冰肌玉骨不外如是……仿佛稍一用力便能轻易碾碎。 这样想着,他一点点揽紧了对方。 第20页 他知道怀中的人是谁。 他低头去吻对方眼角上那一点淡色的痣。 ——他只是不知道梦中的自己是谁。 这个梦有多灼热尽兴,聂徵醒来后,一颗心便有多冰冷沉凝。 他从床榻上爬起来,弯下腰伸手撑住了自己的额角,窗外夜凉如水,室内寒衾孤枕,形影相弔。而他的一颗心似乎比夜色来得更冷,如坠冰窖。深刻的难堪和浓烈的负罪感不肯放过他,铺天盖地地席捲了他整个人。 ——可他竟不能轻易忘怀这个梦。 这日朝会撞上薛存芳时,他连多看对方一眼都不敢了。 第14章 旧事 那之后,聂徵毫无徵兆、又叫众人司空见惯地陷入了一派忙碌之中。 连日来,那人不过在朝会上露个面,来去匆匆,连个人影都逮不着。 薛存芳这边倒是截然相反的状况,清闲得近乎无趣了,孟云钊早已向他请辞,要回药王谷伴亲友一起等着岁暮交年。天气愈发冷了,他也不肯再出去走动,眼下连近来唯一的乐子都找不着了……颇感索然无味,成日赖在书房里看看闲书,写写小曲儿,又请来一个乐班子在家里吹拉弹唱,热闹给他看——不过闲散度日罢了。 这日散朝后,聂泽将他留到了后殿,薛存芳步入室内,弯腰长揖到地,一抬头便见到了候在一旁的聂徵。 聂徵也将目光落在他身上,不带什么神色,好一会儿才移开了视线。 聂泽先与聂徵谈论公事,薛存芳这才从二人谈话中得知,原来聂徵这段时日是去落实那修建「火室」之事了。 聂泽问完话,转而看向薛存芳,说道:「太皇太后有意往『春华别苑』静养一段时日,临近交年,我与皇后都抽不开身,依我看,不如由你伴她去这一趟。」 薛存芳闻言心喜,祖母幽居在后宫里,宫禁森严,要见上一面免不了诸多章程,去了宫外自然方便得多。 「臣乐意之至。」 聂泽再道:「近来也偏劳齐王了,一道去休憩休憩吧。」 于是第二日,聂徵和薛存芳双双出现在了去往别苑的人马中。 薛存芳径直去了太皇太后的车上。 「太皇太后,我去了宜秋门,门口那个卖小食的小贩还记得吗?而今他换了好大一家店面,我买了份滴酥水晶脍,还热乎着,您尝尝。」 太皇太后身边的一个宫女皱起眉头,露出不大赞同的神色,太皇太后千金之躯,怎食得这等民间粗制滥造的杂食?一旁随侍多年的大宫女却是笑而不语。 太皇太后果然眉开眼笑,一口一个「好孩子」,就着宫女送到嘴边的调羹咽下一口,细细品味了一会儿,笑道:「还是如从前一般的味道。」 从前……祖母托人来送他礼物,知道他喜欢,都是要送这家的果子或小食的。 「您可知这次去别苑的都有哪些人?」 他一一掰起手指数起来,「我、云梦公主、清河郡主……都是您最喜欢的、最漂亮的后辈呢!」 太皇太后闻言乐不可支,「你这孩子,把自己和女儿家一道夸进去,真是不害臊。」 「对了,这眼看着快交年了,皇上和皇后着实抽不开身,但他们是有孝心的,这不,让自己的弟弟跟着来了,您可知是谁?」 太皇太后思索了一阵,叫出一个名字:「阿徵?」 薛存芳稍一怔忪,「您还记得他?」原本这些年来祖母的身体一落千丈,也不大记得人了,唯独能一眼认出自己,旁人却都混淆了。 太皇太后道:「我还记得,你十岁去了南书房……」 薛存芳微颔首,看来祖母的病确是大有起色。 「你这个人,素来最爱出风头,要所有人都喜欢你、捧着你,有什么好东西得想着你,最好的得分给你……连阿泽也不能例外,唯独阿徵不买你的帐,对你恬不为意。」 薛存芳皱了皱鼻子,「我有这般霸道吗?」 「阿徵是个好孩子,后来你生病,他还偷偷来看你哩!」 薛存芳拧起眉头冥思苦想,最后只得无奈地摇摇头,「我不记得。」 「你和他不对付,多半是你呀,先去滋事挑衅,没成想反被他欺负了去,有一次还是一路哭着回来的,要我去帮你讨回公道。」 薛存芳嗫嚅:「说不定是他先欺负我呢?」 「你还记得那时我说了什么吗?」 从那时候起,许多人对他说过:聂徵姓聂,你姓薛,你们是不同的。何况薛氏今非昔比,要懂得避其锋芒。等到聂泽封了太子,对他这样说话的人更多了。 唯独祖母那时对他说的是:比试有比试的规矩,何况你们如今在读书,是读书人,按规矩行事,比不过,便认输,下一次再比。 他忍不住嘆了一口气:「我如今还是不大看得惯他。」 太皇太后问道:「那你如今,比得过他吗?」 薛存芳自信道:「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太皇太后忽道:「阿徵,像先帝。」 薛存芳愣住了。 太皇太后在为皇后之前,唯得一个子嗣,是她十六岁嫁予镇北将军薛无衣所诞,只是等到她十八岁的时候,镇北将军便战死沙场,马革裹尸。皇帝特意下诏追封其为「中山公」,将北边的一块地划给了薛氏。两年后,从京城里忽然发来一道谕书,要召薛氏的遗孀入京参加寒食节——这一去,她再没回来,且在数年后摇身一变,成了聂氏的皇后。 第21页 这说来可谓是一段奇缘,薛存芳甚至在茶楼和话本里看过、听过不少。 昭元帝,聂宸,聂泽和聂徵的祖父,昔年为皇九子,母族势微,泯然众人,年纪轻轻只身赴了边关,以图用战功博得一线与诸皇子抗衡之机。战场上刀剑无眼,九死一生,命悬一线之际,是薛无衣救了他。其后薛无衣更是看中他的才干,精心栽培,助这位九皇子立下了赫赫战功,风光无限地回到了京师。 薛将军是聂宸的恩人,却不知这位九皇子何时竟将恩人的妻子放在了心上。 高坐皇位之后,聂宸力排众议,不顾满城风雨,众口铄金,要一个生过孩子的寡妇做他的皇后。 可惜昭元帝歷尽艰辛立下的这位皇后,在他的有生之年,也没能为他诞下一个姓聂的孩子,她养在膝下的孩子,后来的昭怀帝,是元帝从其他嫔妃那儿抱来的。 昭元帝重用薛氏,更宠眷皇后,将姓薛的孩子视作自己的儿子,更恩赐薛家人可随时进宫探视。 这曲折离奇又浓墨重彩的故事,想来必然会百世、千世地流传下去,却不知百年后,后人会如何评说了。 薛存芳只知十年后,昭元帝去世,换昭怀帝做了皇帝,留给聂氏和薛氏之间的,只剩下难以釐清的尴尬与龃龉了。 儿肖父,本是常理,他却不喜聂徵像他的父亲,太过……无情。 第15章 密会 后来云梦公主和清河郡主也找了过来,众人一路陪着太皇太后说话逗趣,马车上倒热闹得紧,在这样的气氛中,时辰转瞬即逝,不觉间就抵达了终点。 春华别苑修建在京城百里外的丽泽山半山腰,铺好的官道平坦宽阔,车马可一路直抵宫门。此处别苑乃是从江南雇来的工匠建成,重在雅致精巧,匠心独运,比起皇城难免失之雄伟宏大。眼下暮云合璧,落日熔金,却见这座巨大的建筑物笼罩在一片浩大的金光中,竟显出几分气势不凡了。 时辰不早,况一番路程下来,众人多多少少有了些许疲态,聚在一起用过晚饭,便各自回房落脚休憩了。 唯独薛存芳念着这宫里有一个绝妙的好去处,绕到毗邻后山的西殿,又屏退左右,独自走入了一处名为「伏龙渊」的宫室。这名字起得非同凡响,无非是因大昭好几任皇帝都来此处泡过澡——丽泽山原本有一片天然温泉,当初修建别苑时,被工匠有意囊括了进来,惹得初来此地的皇帝龙心大悦,不知赏赐下了多少金银珠宝。 薛存芳之畏寒,源于体寒的体质,马车上备有炉火还不觉什么,丽泽山却是深山高谷,严寒凛冽,适才不过是下马车走了一段路,整个人已是一片僵冷。而今泡进温泉里,又被满室融融暖气包裹着,大有「如获新生」之感,都捨不得离去了。 四周氤氲着水雾和热气,一片迷濛,直熏得薛存芳的大脑昏昏沉沉,恍惚间听得门外传来了什么动静,勉力睁大眼睛去看,这一看整个人登时清醒了不少—— 「你怎么来了?」 聂徵居高临下地站在池边,反问道:「你在这儿……睡觉?」倘是病了如何是好? 「既然来了,殿下不弃,不如一起?」薛存芳发出了邀请。 聂徵显而易见地面露犹疑之色。 薛存芳又故意说道:「你有的我都有,有什么羞于见人的?」 于是聂徵也不扭捏,走上前来一一除却衣衫,薛存芳堪称失礼地直勾勾盯着他看,亲眼看着对方在他眼前「显山露水」,很快为自己之前那句「你有的我都有」气短心虚起来。 聂徵生得挺拔高峻,风仪巍峨如玉山,只是他一直以为对方不过是徒有其表的绣花枕头。怎料聂徵千金之躯,日夜锦衣玉食供养着,竟有一副如匣中玉剑般的漂亮躯体,象牙般的皮肤在宫灯下泛出层深釉似的微光,躯体纤长劲瘦,却在该有的地方都包裹着紧緻起伏的肌肉,轮廓如笔锋迤逦勾勒,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如此看来不像是文质彬彬的文臣,倒像是一位风度翩翩的儒将。 而今想来昔年一起读书时,他们要去校场学习武艺骑射,此乃薛存芳最为头疼的课程,每每借着体弱多病的由头不知逃了多少回,却听闻聂徵一直是校场上的佼佼者。这么多年来,没想到聂徵暗地里竟不曾落下过。 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划过脑海:兴国安/邦的能吏他要做,长袖善舞的谋臣他要做,难道……出生入死的名将他也能做?这个人,到底欲要为大昭和聂氏做多少? 与这副刚柔并济得渡协调的身躯所迥然的,是聂徵解下了自己的发冠,鸦羽般的青丝纷纷倾泻下来,掩映在脸侧,柔化了那张面孔往日的疏冷孤寒之意,乌鬓玉面,秋水远山,倒与他记忆中的那人愈发接近了…… 然而彼时二人裸裎相对,他清楚地知道眼前这人并非那人,是一个再货真价实不过的男子。这极大的反差反而诡异地激发了他的某种兴味,在聂徵趟进温泉池里后,不动声色地主动凑了过去。 他压低了声音说道:「上一次的事,阿徵似乎还没有做完……」 「此时此刻此地,正是相宜。」 聂徵……觉得这人说得有道理。 夜半无人,孤男寡男共处一间温泉室,不着寸缕,二人之间又早有几分猫腻,不发生点什么,似乎都说不过去。 第22页 天时地利皆在,端看是否有一个「人和」了…… 薛存芳见他沉吟不语,以为这抛出去的饵没有钓上鱼,索性再加一把火,掐住聂徵的下巴主动往他唇上啄吻了一下,放开他轻笑了一声:「你难道不知道这个时候要闭眼?」 聂徵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问了一句:「为何?」 「大昭第一美男子亲你,你对着这张脸,说不定会晕过去。」这是坊间那些和他有过露水姻缘的女子之间的笑谈。 聂徵凝注着眼前这张脸,目光一瞬不瞬,神色专注得异常,就在薛存芳捺不住欲要出声问询时,下一刻,这人陡然一把扑过来,风捲残云一般,以前所未有的热烈之态碾上了薛存芳的唇瓣。 那比他梦中的来得更为柔软。 第16章 幽光 聂徵如此主动,倒叫薛存芳猝不及防,他先顺从对方的动作,细细体会了一番:眼前与他亲近之人是个男子,不是别人,还是聂徵……到了这时这样的认知仍让他感到错愕又好笑,杂糅的心绪混作一团,融合为一片微妙。只是也仅此而已了……从上一次,或者说最早的那一次他便发现了,他对这人的亲近并无抗拒厌恶,何况他的接受能力亦非常人,连那一丝面对的乃是「齐王」的不适,也被更多的好奇和兴味轻易压过了。 这番体会下来,薛存芳很快发现了另一件事——聂徵的手段,未免也太差了。 明明刚才那么热情地扑过来的是对方,现在抱着他却像抱了根木桩似的,不过蜻蜓点水般贴着他的唇亲吻,和春风吹皱湖面,晨露滚落花瓣,细雪落于瓦檐……没有什么不同。 谁能想到这是一个成过亲、孩子都长到去南书房读书的男人? 薛存芳失了耐心,捏住对方的下巴,动作和说话的语气却极轻柔,指示道:「张嘴。」 聂徵顺从地照做了。 【……】 聂徵径直从水池里走出去,擦拭一番后开始将衣物往身上一件件套,又背对着他在原地静默地立了半晌,薛存芳正腹诽这人真是翻脸无情……对方回过头来看他,说道:「该回去了。」 薛存芳眉梢一挑,故意拖长了语调,懒倦地说道:「腰软了,走不动。」 二人之间也没走到让人「腰酸背痛」的那一步,这人不知为何却摆出这副「侍儿扶起娇无力」的姿态。 偏偏聂徵对他的这副情态极为受用,将对方从温泉池里哄出来,为他擦拭身体,又给他穿上亵衣、中衣…… 「我送你回去。」 说完一把揽过薛存芳的腰肢,一手探入腿弯,两只手臂再一齐用力,将他整个横抱了起来。薛存芳陡然失了重心,下意识勾住对方的脖颈,皱起眉嗔怪道:「做什么?」 聂徵不答,拿过自己的斗篷轻轻盖到他身上。 薛存芳转念一想,又自若起来。 此时夜阑人静,外面没人会看到,聂徵如此为他遮掩,便是看到了也没人会猜到是中山侯,如何想他的颜面都保得住。 虽则身体到底羸弱了几分,毕竟是个成年男子,薛存芳抱在怀里的分量纵然不如何重,却也算不得轻,只明晰地感受到对方着实是瘦,一把腰肢握在手中芙蕖般盈盈一握,聂徵忍不住捏了一下,换来对方一声痛唿,以牙还牙,狠狠在他腰上掐了一把。 他抱紧了薛存芳,缓缓走了出去。 皓月当空,月华如水,从头顶倾泻而下,在长廊上洒落一片冷冽而幽静的清光,他从廊下踱步穿过,忽然觉得怀中的人一如这片月光,唯得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才能轻掬一捧,否则一个不留神便会从指间流泻——不知道下一刻是该松开一些,还是握得更紧一些? 省略号部分的去法和第一章一样。 第17章 暗香盈袖 翌晨众人齐聚到太皇太后所在的宫室请安,又一起品茗闲谈。清河郡主是聂徵和云梦的姑母,云梦公主乃是先帝的么女,而今也有十六七岁了,尚且待字闺中,往日与薛存芳和聂徵都算熟识,忽然开口问道:「昨日那么晚,薛家哥哥还去『伏龙渊』泡温泉了?」 薛存芳面不改色,微一颔首,状似随意地抱怨道:「这外面着实太冷了些。」 「今早有人将遗落在『伏龙渊』的东西送到了祖母这儿,我一猜便是你的。」 说着差宫女将东西呈了上来—— 薛存芳接过一看,正是早些时候从聂徵那儿讨要来的那块玉莲。心下不免哀嘆一声:暗度陈仓还留了蛛丝马迹待人去寻,是他大意了。 「多谢妹妹了。」 又陪云梦闲叙几句,将话题引到了别处去。 间歇里云梦倏而捂着心口轻轻嘆一口气,闷闷道:「这山上天寒地冻,左右也没什么别的去处,一直在这儿干坐着未免无趣,不如想一个消遣的乐子?」 又用一双盈盈杏眸望向薛存芳,「薛家哥哥,我知道这儿就数你主意最多,快帮我想想?」 薛存芳略一沉吟,还真想了个点子出来,「皇考当年爱看皮影戏,记得在这宫里也留了不少东西,不如,今日我们几个就来演上一出?」 等丽泽宫里的老宫人去找出那一箱子东西,打开来观视,云梦的一双眸子顿时熠熠发光。 箱子里的皮影各式各样,形形色色,生、旦、净、丑,一应俱全。时隔多年,皮影的染色仍鲜妍如昨,其材质剔透如玉,在宫灯下映射出一片琉璃般绚丽的光影,一看便非凡品。 第23页 薛存芳又翻找出一沓话本,走马观花地翻阅了一遍,从中挑拣出一本,「不如就演这个?」 「《东君折柳》?」云梦笑道,「这个故事我知道。」 却说前朝有金陵名妓谢兰翾,与才子柳苑相恋,后柳苑欲赴京赶考,便将谢兰翾暂托予时任金陵府尹的好友楚君仪照拂,待柳苑走后,楚君仪竟不顾谢兰翾意愿,强娶其入府为妾。 古怪的是,三年间楚君仪对谢兰翾纵然若即若离,反覆无常,却也是秋毫无犯。 待得三年后黄甲放榜,柳苑高中归来,三人再晤,楚君仪这才陈情剖白:原来他纳谢兰翾为妾,乃是为助其脱离欢场和贱籍,有意周全二人好事。 如此结局自然皆大欢喜,楚君仪在金陵渡口送别一双有情人,折柳为赠,他表字东君,所以此戏文名为「东君折柳」。 「那,谁做东君,谁做谢兰翾,谁又做柳苑?」云梦问道。 清河郡主和太皇太后为长辈,自然不会参与他们这些小把戏,只在一畔笑看他们几人如何排布。 云梦细细翻看一遍话本,拧起眉头,噘着嘴说:「我可不做楚谢二人,这词也太多了……」又主动请缨,「我做柳苑!」 薛存芳提议道:「这戏我听过不下百遍,词已背得烂熟,不如由我来做戏文最多的楚东君?」 云梦连连拊掌贊道:「我看好极!」 「那谢兰翾只剩下……」二人一齐看向聂徵,云梦禁不住捂着嘴憋笑,薛存芳也是一脸打趣。 聂徵……聂徵别无选择。 又唤来几个宫女太监扮演各路人物,聂徵在一边默默背戏词的时候,薛存芳则在屏障后教授诸人如何摆布那小小的皮影,也不知这人是何时学来的这项技艺。 半柱香后,聂徵收起话本,绕到那面巨大的屏障后找人。 面前忽然遮蔽下一道影子,薛存芳抬眼见是他,讶然地睁圆了眸子,「这么快?」 见聂徵毫不犹豫地点了头,便笑着贊道:「阿徵好生聪敏。」 「来,我教你皮影。」 聂徵到他身边坐下,执起那画作妙龄女子模样的皮影,薛存芳从一旁伸来手,握在他手上,引他去控制连接在皮影上的三根签子,一面动作一面耐心地解说道:「双手上的签子自然是用来舞动双手的,就像这样……最紧要的是胸前这根,是用来让皮影翻转的,翻腕这么一用巧劲就好……」 他松开双手让聂徵自己动作,见这人没多久就舞得像模像样,又贊了一句:「阿徵好生厉害!」 众人准备齐全,三位主要人物在屏障后就位,对面坐好了观众——清河郡主和太皇太后,一齣好戏就此登台了。 时值早春,楚君仪从庭院前走过,恰好见到谢兰翾独坐在园中的水榭间赏景,说是赏景,那人身影伶俜,眉眼轻敛,俨然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 楚君仪有意放轻了脚步,欲要悄无声息地接近。 尚隔有一步之遥,谢兰翾不期然抬眼看来,静静望住他不语。 楚君仪只得在原地驻足,干笑道:「你怎么发现了?」 谢兰翾答道:「闻到了香气。」 「香气?」楚君仪疑惑地往自己身上东嗅西嗅,正色道,「你可别错冤好人,我又不曾偷香窃玉!」 谢兰翾着恼道:「爱信不信!」 「不过……」楚君仪拖长了语调有意卖关子,「我确实为娘子带了一位千娇百媚的大美人回来,若是娘子能猜中,我便将她赠予你。」 「我要大美人做什么?」谢兰翾嘟嚷着,到底被他勾起几分兴致,又往他那边轻嗅了一下,沉吟道,「是……」 「梅?」 这个字落音的时候,楚君仪正好从袖中拿出了一样东西。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我在城郊守了三天,这是昨夜冰消雪融,林子里盛开的第一枝梅,我将它折了回来。」 「你这厮,怎生如此不懂得怜香惜玉?」谢兰翾嗔怪道,语气却染了几分笑意。 「娘子,你欢喜便好。」 谢兰翾莫名沉默了半晌,说道:「多谢夫郎了。」 薛存芳口口声声唤他「娘子」,尚且自如,唯独聂徵面上暗暗发热,只在最后聂徵叫出口的这一声「夫郎」时,那人回眸来看他笑。 屏障后光线晦暗,皮影的光影投射在薛存芳面上,浓艷的色泽碎而薄,一片斑驳陆离,最亮的是他眼底游弋的笑意,如被春风拂碎的波光。 ——被这双眼睛这么看着,很难有人不动心。 《东君折柳》仅是一出短剧,全剧不过四折,起承转合,叙完三人一生最跌宕起伏之处。哪怕他们这拨人除薛存芳外个个都是新手,不出两个时辰也顺遂演完了一整出。 整个丽泽宫的人都被这边的动静吸引了过来,聚拢到一处,兴致勃勃地观看这齣皮影戏,见太皇太后和清河郡主拍手叫好,诸人也个个喝起彩来,一时间殿里殿外煞是热闹。 云梦玩得尽兴,乐得合不拢嘴,又凑到二人面前夸耀:「大家都夸我们演得好哩!」 薛存芳笑道:「那是自然。」 「我看最好的,就是两位哥哥了!」云梦的一双眸子盯着他们滴熘熘转,「这戏我以前听过,那时不觉什么,只是今日听来,这楚东君和谢兰翾之间……倒更像是有情的?」 第24页 「你年纪轻轻,懂得什么男女之情?」薛存芳揶揄道,又去看聂徵,「阿徵以为呢?」 聂徵沉吟道:「若无情,又怎会在城郊等了三天,只为为她折回一枝花来?」 薛存芳道:「回到最初,若无情,纵然以礼相待,不越雷池一步,又怎会将个中真相瞒了三年,要谢兰翾与他日日相对?」 云梦想了想,「那他不说明真相,是想看在这期间谢兰翾是否会为他动情了?」 「可惜东君这番心意,终究是落花随流水……」 「不见得,」薛存芳又去看聂徵,「你以为呢?」 聂徵道:「她若不动情,随柳苑离去时,为何要回头看楚东君?」 薛存芳笑意渐深,说的却是聂徵:「没想到……王爷竟是多情人。」 翌日一大早,薛存芳再来给太皇太后请安时,却不见旁人身影。 不由纳闷道:「怎么今日都躲懒去了?」 太皇太后解释道:「宫人说山上有一片梅林,云梦一大早便拉着他们来请安,众人已一道过去了。」 薛存芳将一句话往下咽了咽,对着自幼疼爱自己的祖母,还是忍不住问道:「他们怎么不来叫我?」 「阿徵说你畏寒,去不得。让他们不要打扰你。」 薛存芳轻嗤一声:「那他怎么去了?」 等到一行人热热闹闹地回来,老远便听得一阵喧扰的动静。 薛存芳抬眼看去,众人簇拥着云梦公主走了进来,聂徵却从人群中退出,不知有意无意落在了最后,对上他的目光,深深看了一眼,随即转身走了出去。 薛存芳蹙蹙眉,坐在原地岿然不动,听云梦叽叽喳喳说了会儿话,方才起身走出去。 聂徵正站在廊下等他。 他走到对方身后,「怎么了?」 聂徵回过头,顺势将手臂伸前来,薛存芳低头一看,从对方宽大的衣袂间隐隐显露出一点新嫩的黄—— 薛存芳陷入了怔忡。 是一枝腊梅。 他伸手接过,送到鼻下嗅闻,着实是清香扑鼻。 心下觉得好笑,又有意按捺笑意,抬头去瞪那人,道:「我可不是谢兰翾,能被一枝不值钱的梅花讨好。」 聂徵道:「你自然不是。」 薛存芳倏然凑过来,挽起他的袖子低头嗅了一下。 俄而起身欲要退开,却被聂徵轻轻绊住衣袖,抬眼奇怪地看过去,见对方也倾身靠过来,凑近了他的面容……在唇角上轻轻啄了一下。 便是这样的「一枝春」和一个微不足道的吻,薛存芳却没能控制住心头在那一瞬微微一动。 他当然不是谢兰翾。 薛存芳若是谢兰翾,那他是要做一步之差错失了爱侣一颗真心的柳苑,还是忍痛退一步放手、从此天南海北的楚东君? 他都不愿意。 *本章《东君折柳》的故事改编自关汉卿的《谢天香》。 放假前要最后拼死拼活十天,所以这段期间更新就不能确定了。 第18章 入幕之宾 从十二月廿三这日起,正式步入了一年末梢的「交年」,宫里和民间都笼罩在一片热闹祥和的气氛中,为着辞旧迎新早做准备。祭拜灶王爷、改易春联、张贴钟馗像……各门各户、亲戚邻里之间的走动也频繁起来,齐王府收到的拜帖更是雪花般纷至沓来,从这一日起就不曾断绝过,一时间可谓门庭若市,与之相反的是中山侯府门扉紧闭,门可罗雀。打薛存芳从丽泽宫回来后便不大出门了,据传是又染上了极重的风寒,怕在这等喜庆日子里给旁人过了病气,往日还需女眷照看,府上连个招待的人都腾不出,索性对诸人一视同仁,一律避而不见了。 待得聂徵从流水一般的酒席上抽开身,亲往中山侯府时,已是廿五日了。 京城近来解了宵禁,他途经夜市,看见只精巧的走马灯,便买下来一路拎在手里。 到侯府外叩响了大门,好一会儿才听得隔着老远传来一个不大耐烦的声音——「这大晚上的,谁啊!」来人打开门环上一道小匣门,一看清外面的人,顿时瞠目变色,忙不迭将门打开,对着聂徵伏低做小,「请进,请进……」 无需引路,聂徵熟门熟路地往书房里走,走进一看,此间主人果然在此。 传闻里缠绵病塌的人正躺倒在那张巨大的拔步床上,双眼阖着,姿态随意,罗被胡乱往身上搭了一角,一只手从床畔垂下,空落落悬在那儿的样子,像一枝柔曼无依的藤蔓。 聂徵眉心微蹙,缓步上前,还未走到近前,那人毫无徵兆地睁开了眼,一面懒洋洋地伸懒腰,一面从塌上爬起,不甚讲究地打了个哈欠,「你来了?」 听来像是一直在侯着他似的。 薛存芳不过说了一句话,又在门口为他留了门,聂徵的心情已是一片豁然。 「听闻你染了病,是在丽泽宫里受了寒?」 薛存芳不答反问:「这灯是送给我的?」 聂徵将东西递了过去。 「小七而今可算懂事了。」薛存芳揶揄道,接过灯左右观视,这走马灯制作得精巧,灯壁上画的是《莺莺传》,张生逾墙与莺莺私会的那一幕。点燃了灯芯,轮轴在热气之下徐徐转动起来,画上的纸人儿仿佛活过来了一般,光影变换,人影穿梭,张生纵身从墙上轻巧地翻越了过去。 第25页 那光影流转在薛存芳眸底,如金箔碎玉。 走马灯转动了一轮,不过须臾,室内一片宁谧,仿佛被挤压为弹指一瞬,又仿佛被拉长至蜉蝣一生。 聂徵再问了一遍:「你可是病了?」 薛存芳睨了他一眼,轻哂道:「呆子。」 他歪倒在塌上撑住自己的脑袋,朝他勾了勾手指,「我到底有没有病,你来试试……不就知道了?」 聂徵蹙紧了眉,冷眼瞧他这副孟浪形态,觉得这人好生祸殃。 而他顶着一脸警醒的神色,却直勾勾地朝对方迎了上去。 薛存芳热情地挽住他的脖颈,柔软湿润的唇舌贴上来,如春风化雨,无声无息地叫聂徵松懈了眉眼,又仿如溺入深海,渐露出耽溺痴迷之色。 室内一时只剩下轻微而暧昧的水泽之声,走马灯下一室流光漫涌,唯独一双人影映在黛紫色的床幔上,凝定不动。 待二人唿吸平缓下来,薛存芳方才说明缘由,年底诸事繁忙,人情繁琐,他纵是没病,这几日门户大敞接待下来,只怕也得生生累出病来,索性闭门塞听,躲个清静。 「那你为何对我留了门?」聂徵凑近一分,轻揽住他的腰肢。 薛存芳调笑道:「不是怕你见不到我,思之如狂吗?」 「我不是客?」他又逼近了一分。 「你当然不是。」薛存芳抬起眼睫看他,伸出一根如玉的手指,轻点在他的唇珠上。 「你是我的入幕之宾。」 第19章 故人 薛存芳说出这话后,回头就放了第二个人进中山侯府。 这人聂徵是知道的,只因对方事先来拜访了他。 皇帝仁悯,数年来边关无异动,诸关卡要道把守得铁桶一般滴水不漏,这些年便开恩给了边关将士节假,但凡交年,少数将士可归乡访亲。不过边关还得留着大头,每年的名额自然是有限的。 聂徵拿住手里这封拜帖,盯着上面的落款看了片刻,没记错的话,这人已有五年不曾归京了—— 晏平澜。安南都虞侯。同时是上护军晏孟春之孙。 要论起来,晏家是十成十的寒门出生,晏孟春一介布衣,拼着在边疆搏杀数十年,挥洒一腔热血,砍杀下的人头能堆满半个大散关,惊动关内关外,方得元帝赐勛十转,亲封上护军,一朝云泥变。 晏孟春统驭有数,麾下无不是精兵强将,又教养出晏家满门武将,骁勇善战,立下了累累战功。 晏氏家训有言:晏家子孙不蒙祖荫,无功不得受禄。男儿一旦成年就得被丢进行伍间磋磨,从最底层的伙头兵做起,能否熬出头端看个人本事。 聂徵对此大为嘆服,还记得晏平澜曾是个如薛存芳一般的浪荡子弟,二人自幼相识,臭味相投,终日凑做一堆斗鸡走狗,不学无术。然一朝行了冠礼后,晏平澜就被毫不容情地发配到了边关去,没料到此子往日藏拙,不曾显山露水,却身怀不凡武艺,一入边关如鹰击长空,鱼翔浅底,昔日的锦衣纨绔摇身一变,成了其后在边疆颇得几分威名的「晏小将军」。 晏平澜平素与他鲜少往来,不知此次回京怎会上赶着登门拜见? 聂徵请人入府,对方做全了礼数,与他一番寒暄客套,不过交浅言浅,只在收尾时忽然问了一句。 「听闻中山侯近来身体欠安,殿下可知如何了?」 聂徵闻言微怔,抬眼看过去,方才正眼打量起这位晏氏公子。 这一看之下,倒被他看出了点其他意思。 晏平澜——生得很好看。 如没有记错,这人恰巧和他同年,赴边已近五年了,数年边关风霜未见如何消磨晏平澜,除了周身平添英武悍勇之气,肤色被晒为一种匀净而健康的深色……眼下这人卸除银甲,身着便服的样子,一晃眼看来和昔年的锦衣公子别无二致,仍是修眉凤眼,顾盼神飞。 ……薛存芳身边自是不缺美人的。 聂徵不动声色地答道:「中山侯如何,晏虞侯过府探视即知。」 心下不免疑窦丛生,这晏平澜为薛存芳旧友,五年前离京之时,齐王与中山侯尚且势同水火,缘何五年后这人一回来,就找上自己探问薛存芳之事? 夜间再上侯府时,聂徵便将此事告知了薛存芳。 薛存芳闻言大喜,「什么,平澜回来了?」 这声「平澜」叫得好不亲热。 又主动说起:「许是门房看守得太严,他没能钻进来,只得去殿下面前投石问路。」 这个说法有些道理。 聂徵盯住薛存芳深深看了一眼,忽而问道:「晏小公子年近而立,家世丰厚,仕进有道,却不曾娶亲,不曾纳妾,无一儿半女,至今茕茕一人,这是为何?」 「这……」薛存芳犹疑道,「他赴边之后,天南地北的,我与他交从甚少,却是不知。」 聂徵道:「侯爷可知,京城里有一个传闻,说是晏小公子……乃为分桃断袖。」 薛存芳目光闪烁一瞬,却抬高了声量义正辞严道:「无稽之谈!」 聂徵反问道:「他曾带你一起去南风馆,也是无稽之谈?」 薛存芳愣怔片刻,不做分辨,「这……你从何得知?」 聂徵淡淡道:「今日见他,忽而想起来了。」 「你的记性可真好。」这一桩桩一件件的……倒比他本人记得更清。 第26页 「你们当年做下的荒唐事,自己不记得,自有旁人来帮你们记帐。」小侯爷和晏小公子今日去了哪家瓦肆、去了哪间花楼……隔日总有好事之徒特意传到他和皇兄耳中。 「所以晏小公子多年来不曾婚配,是这个原因,还是……」聂徵若有所思,收了话音不再言语。 「你怎对他的终身大事如此关心?」薛存芳奇道,暗暗腹诽:晏平澜找上聂徵,真是莫名其妙。惹得聂徵平白在意起晏平澜私德,真是好没道理。 「你最好指望……」聂徵含义不明地说了一句,「不是另一个原由。」 翌日晏平澜亲往中山侯府,送呈拜帖,薛存芳早有准备,侯在大厅里迎客,允了人入内,还没等他对暌违已久的老友挂出发自内心的热切笑容,只见那人大步流星地踏入室内,激动地高喊一声:「存芳!」 说着扑过来一把揽住他,还不等薛存芳的手拍上他的肩头,顿感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腾空而起,晏平澜竟是揽着他将他直接抱了起来! 薛存芳大惊失色,左右都还有下人侍奉着,深感面上无光,斥责道:「你这是做什么!快放我下来。」 晏平澜毫不介怀,朗声大笑,将他轻松放下,贴在耳畔说了一句:「瘦了。」 薛存芳由此忆及年少时的往事,在晏平澜有一段没他高、没他壮的年岁里,他往往见面总要抱一抱晏平澜,来估摸这人近来的斤两和身材。 如此想来倒不怎么气了,只瞪着眼呵斥了一句:「小孩子脾气!」 却不知晏平澜见了他这副横眉怒目的样子,只觉有说不出的生动,鲜活如昨,他心潮翻涌,眼眶竟为之一热。 「存芳,我好想你。」 那人毫不知他满腔沛然真情,闻言只是磊落而明朗地笑了,笑如清风霁月,飞彩凝辉。 「平澜,回来了就好。」 第20章 不宁 聂徵不知:晏平澜在中山侯府上留宿了一晚,和晏平澜带着薛存芳又一起上了南风馆,这两桩算来哪一个更惹人恼恨? 昨夜薛存芳特意命人送来一张信笺,只言家中有事,今夜不必烦劳他过府探视了。对方还记得知会他一声,算是有心了?聂徵冷嗤一声,拢紧了五指,将孱薄的信笺一点点碾碎了。情知还能是什么事儿?中山侯府上这会儿只怕正忙着招唿他那位久别重逢的竹马。 待第二日上朝之时,他有意比往常慢了一刻,到了大庆门外,正好看到不远处宫道上并辔而来的身影,那二人言笑晏晏,有着说不出的亲近。哪怕是数年来陪伴在薛存芳身侧最久、离他最近的孟云钊也不能与之比拟。薛存芳对孟云钊更多的是纵容,明明应当是对方照顾他,他却反过来待之如幼弟。 聂徵的面色一点点沉下来,如浸入了一片深潭,森冷而沉郁。 在二人走近之前,他越过大庆门,径直拂袖而去。 薛存芳若有所感,抬眼看去时,只隐隐瞥见一抹绯红的衣袂从门前一闪而过。 至于上南风馆,是晏平澜诉苦五年来不曾踏足烟花地风流快活,此次难得回来,不管怎么说都要旧地重游,找上几个老相好,伴着红袖添香,好好和薛存芳喝上个三千场。 薛存芳对他的话是半个字都不信,这人说得自己五年来仿佛成了个茹素的老僧一般。 「你们那大营里只怕连只母蚊子都没有,想来私底下分桃断袖之辈不在少数,你是晏家人,是安南都虞侯,又生得这般……不俗,应当很招人疼才是。」薛存芳打趣道。 「那些成天操练得一身酸臭的大老粗有什么趣味?」晏平澜没什么好气地白他一眼,转而涎着脸凑上来笑道,「我还是喜欢京城里的……毕竟有大昭第一美男子在。」 犹记得晏平澜十六岁时对他开诚布公,坦白自己不同于常人之处。当时年方十八的薛存芳虽初涉风月,但资浅齿少,尚存几分纯良懵懂,很是被自幼相熟的竹马做出的这番惊人之语吓了一跳。 「你喜爱男子,不也可以去喜爱女子?」 「我对女子……不行。」 「你是晏将军的孙子。」 「我又不是晏将军唯一的孙子。」 「你爹只怕会打死你。」 「他打不过我。」 「你这是犯了孝义。」 「祖父明白,父亲不懂,晏家并不需要总是一成不变的尽出些规矩人。」 薛存芳便只道:「你都想明白了就好。」 晏平澜偷偷来觑他,「你想明白没有?」 「你我十数年的交情,我若因你喜爱男子而不再与你做兄弟,只怕是我心中有鬼。」 晏平澜仰天大笑。 等到晏平澜十八岁的时候,知好色则慕少艾,非得扯着薛存芳一道上南风馆,说是头一遭去,需得有个人陪着壮胆。 薛存芳原本的名声便招摇得如满城风絮,如此一来,不日又多了条惊世骇俗的「男女不忌」。 晏平澜回府后被他爹满府追着打,又勒令他此后不许再与薛存芳这等锦衣纨绔来往,晏平澜为好友鸣冤,扯开了嗓门嚷嚷道:「你以为是中山侯带坏了我?是我带坏了中山侯才是!」 「中山侯若是断袖,我还上什么南风馆!莫说袖子,便是裤子都为他断尽了。」 气得他爹险些当场厥过去。 忆及旧事,薛存芳感念当年满城的人众口铄金,唯得晏平澜一人,虽为罪魁祸首,却捨得被他爹打坏板子也要为他辩白,于是今次也不再推拒,随他去了。 第27页 晏平澜虽天性好此道,却不喜娈童之流,他五年前在楼里相好的都是年近加冠的少年,而今个个出落成了长身如玉的美青年,虽举止间难免沾染几分脂粉气,然他们熟知晏平澜秉性,并无矫揉造作,倒显出几分落落的仪态来。 纵然这几人个个是面若好女,傅粉何郎,薛存芳仍是摆出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只坐在对面自斟自饮,忽而觉得眼前这一幕似曾相识,不禁泄露出些微笑意。 还真是风水轮流转…… 晏平澜眯起眼乜他,忽道:「五年了,你于此道,还是不善?」 薛存芳反而觉得奇怪,「五年前不善,为什么而今要『善』?」 他当年来南风馆那几次,并非每一次都是为了给晏平澜作陪,并非不曾因好奇和一时心血来潮尝试过,不过乍一感不适,就浅尝辄止了。 「听闻近来你与七郎走得极近……」 薛存芳一怔,意识到晏平澜言下指的是聂徵。 「你的消息倒是灵通。」 这人一回来便找上了聂徵,再不来问自己,他倒是要觉得事出反常了。 又反问道:「七郎身份显贵,我与他交好,不好吗?」 「若是寻常交好……」晏平澜意味深长道,「自然是好。」 「自然是寻常交好。」 「当真?」晏平澜眨了一下眼睛。 薛存芳面不改色道:「比真金还真。」 晏平澜舒展唇角一笑,「那便好极了。」 掉转头聂徵就用行动掴了薛存芳的脸。 第二天,这间南风馆就被查封了。 晏平澜为此亲自找上门来,二人相对而坐,他不说话,只用一种如怨如诉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薛存芳。 直看得薛存芳身上发毛。 「怎么了?」 晏平澜幽幽地嘆一口气:「我没想到,而今你竟连我也骗了。」 第21章 落花 原来今日晌午,青天白日的,勾栏瓦肆根本不曾开门营业,昨夜他们去的南风馆却叫人破门而入,说是核查出此地存乱法勾当,一群人雷厉风行地将小楼查封了。如此蛮横行径,却没人敢吭一声,只因来人为左右街使。 左右金吾卫的人……薛存芳一点就通。 左右金吾卫负责宫中和京城的昼夜巡警,下属左右街使则负责京城内各大街道的巡视任务。宫里的那支金吾卫是天子亲卫,自然尽归于一人之手。京城里的这支金吾卫,实权则落在齐王手里,所以说齐王是当之无愧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又是惨澹劳苦的「能者多劳」,也无怪齐王虽不曾眼见,却能得知他的那么多事儿,一桩桩,一件件的……只怕不止是他,这在大街上游走的许多有头有脸的人物,都瞒不过他的耳目。 薛存芳仍是淡然道:「许是当真查出了什么出格的?」 晏平澜冷笑一声,目光变得冷锐如刀,直直横刀向他,「你和我装什么傻?」 「我才要问你,」薛存芳不躲不闪对上他的目光,「有话不妨直说,何必故意百般试探?你这次回来,一直阴阳怪气的。」 晏平澜的神色登时不自然起来,那份冷意一下子散了,扭过头轻咳了一声。 静默了少顷,他开口说道:「我前日里一回来,就来到了你府外。」 「你那门房换了人,竟不认得我,这一下陡然叫我生出一种不真切的时移世易之感,五年了,存芳,你独自个儿困顿在这虎狼之地,不知一切可安好?」 「我不想走,呆在对面的巷子里观望你这侯府大门。」 「然后我看到他来了……」 「你的门房竟认得他,竟放了他进去。」 「他戌时三刻来的,一直到亥时七刻才走。」 「你却说,你们只是寻常交好?」 薛存芳缄口不言。 晏平澜见他如此,神色罕见地流露出几分仓惶,忙道:「存芳,我……并不是想管教你什么,要你听从什么……你大可肆意风流,做你喜欢的事儿,只是……这个人,不行。」 所以,晏平澜一回来就去拜见聂徵,又扯着他上南风馆,这人不单单是为了试探他……什么都不清楚的情况下,竟也敢大喇喇跑去聂徵面前探底。 薛存芳不由为之展颜,笑容极浅,却温柔旖旎,伸手去握了一下晏平澜搁在茶几上的手。 晏平澜的小指微微蜷动了一瞬,抬头来看他。 「我明白。」 「除了祖母,你是这世上待我最好的了。 」 只是……晏平澜试探出的聂徵的这番反应,着实叫薛存芳感到困扰。 因为这份困扰,又因晏平澜这番推心置腹的言语,近段时日内他本不想、也不该再见聂徵,却念及那小楼此番受他连累,平白遭受无妄之灾,那些娇弱无依的少年,那些瑰姿艷逸的青年,岂不一朝潦散为沧海浮萍? 于是薛存芳还是去了趟齐王府。 后日便是除夕,朝廷统一放了休沐,南书房的孩子也被放还回来,他在府内撞上聂玧,大为惊喜,一把揽住朝他扑来的小粉糰子。 「阿玧瘦了。」轻轻捏了一把聂玧的脸,他蹙起眉道,「可是读书太苦?」 「嗯!」聂玧苦着脸重重点头,亲昵地往他脸上蹭了蹭,「要小伯父带我去吃好吃的!」 薛存芳满口应下。 第28页 聂玧牵着他一路往聂徵的书房,路上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说的都是他们几个在南书房里读书的趣事儿。叫薛存芳有几分意外的是,他那名义上的儿子、实际上的侄儿,薛黎一贯表露得内敛沉静,在聂玧口中倒也生出许多孩童的娇憨和生动。他听得津津有味,觉得这些故事的细枝末节似曾相识,将他拉回了十多年前的南书房……岁月荏苒变迁,歷史却在循环往復。 「我爹爹……读书时是个什么样子?」聂玧忽而问道。 对于当年的聂徵,薛存芳本装了一肚子腹诽:装相、焉儿坏、面善心恶……沉吟片刻后只说:「你爹爹,最是个安静的性子,惯常喜欢一个人躲在一些叫人找不到的犄角旮旯。」 「你可看到南书房东面的老墙后有一株碧桃树?他犯春困,一个人躲在树下睡觉,有一次睡过了头,还是我去把他逮出来的。」 还有一次,他在树上晒太阳浅眠,也不知那人是何时来的,一声不吭地在树下睡着了,倒叫薛存芳落得个不上不下的侷促局面,还得顾虑着下树惊扰了对方。他灵机一动,在树上摇来晃去,摇动得满树落花如雪落,拂了树下的人一身还满。 聂徵是睡熟了,整个人险要被落花埋过一层,方才醒转过来,花瓣从他身上簌簌跌落,他呆呆地半坐在原地,打了个清亮的喷嚏。 不知不觉就到了书房外,门一推开,薛存芳从回忆中被惊动,仿佛经年的尘埃扑面而来,尘埃落定,他抬首看去,已近而立之年的齐王聂徵端坐于书案之后,正静静地望着他,这一眼似是已看了许久,神色高深莫测。 第22章 乱心 气氛不对…… 薛存芳在聂徵的书房里落座后,不出一刻就敏锐地察觉到了。 对方摆出的并不是一副会好好与他交谈的姿态,只怕是对他的来意心知肚明了。那些原本准备好的套话和铺陈此刻俨然成了多余的赘述,若是换了单刀直入,与这时的聂徵直接对峙,又怕不得不揭开一层纱去直面一个问题——聂徵为什么这么做? 这便是薛存芳感到困扰之所在……看聂徵眼下的神态,似乎还深陷在恼怒之中,不曾深究过这个问题,倘若能避重就轻,自然再好不过。 于是他开口直接说到了「晏平澜」身上:「殿下也知,我与晏家小公子相识多年,交情匪浅,晏将军治家甚严,哪怕平澜为最小的嫡孙,颇得殊宠,自幼疼爱有加,五年来也不曾通融让他归过一次家,难得他此次回来……却不想因我,平白扫了他的兴。」 相识多年……交情匪浅……聂徵细细咀嚼了一番这几个字眼,不怒反笑,「扫兴?中山侯的意思,是说我扫了你们二位的好兴致了。」 薛存芳立时站起身,双手往前伸,左手板正地覆于右手之上,一面将腰向下伏出一个微小的弧度,「小侯不敢。」 眼见对方这副姿态,聂徵惊疑不定地望着他,一点点拧紧了眉头,直到眉心中浮现出一道足够深刻的刻痕,他才意识到:薛存芳竟是真的在向他求情? 他本以为,对方今日上门必然是为了兴师问罪,必然会不管不顾地质问和呵斥于他,可……绝无仅有的,薛存芳竟对他躬身行礼,还对他说了软话? 这一切……只是为了一个晏平澜? 「何况……」薛存芳又道,「左右街使耳聪目明,应当知悉,当夜我与晏平澜并不曾在那小楼里留宿。」更甚……楼里的人连他的衣角都没沾上这事,聂徵应当也是知道的。 这句话说出来,仿佛在对家中的妻子解释自己虽沾染了一身酒色之气,却不曾在外寻花问柳似的,薛存芳感到一种束手束脚的憋闷。后知后觉的,又骤生几分烦躁和怒火:他为何要对聂徵说这些?聂徵又为何要那么做?他和他之间有何干系?……凭什么? 薛存芳重新挺直了腰杆,掸了掸衣袂在身侧收拢,抬首看向聂徵。 还有一句话……他本该埋在心里,然而此刻怒气蹿升,难以按捺,还是不受控制地从唇齿间脱出了。 「若我当夜在楼里留宿,你又会怎么做?」 见对方不答,薛存芳自顾自轻笑了一声:「烧了?」 又摇首嘆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不用说殿下也知道。不出一年,只怕这京城里的秦楼楚馆都开不下去了。」 薛存芳这人的脸翻得比书还快,语罢又弯下腰去对聂徵行了一礼,这一次的弧度来得比上一次还要更圆滑饱满。 「齐王殿下,忠言逆耳,恕我此番冒犯了。」 语气好不诚恳殷切,仿佛当真成了一位耿介良臣,一心谆谆向君。 「殿下不该为这小小的琐事烦忧,您有自己该去做的事。」 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尽了,薛存芳全然不顾对方的反应,转身就要潇洒地离去。 聂徵凝视着他的背影,心下隐隐约约抓住一种预兆:薛存芳在群芳苑里输给他的赌注,只怕是不打算继续兑现了……更甚,今日之后,他不会再来见他了……他牢牢攥紧了这种预兆,紧到心口都牵扯出丝丝缕缕的疼痛,又蔓延开一种无边无着的惶恐。他想要开口叫住对方、拉住对方,还想要……却只是眼睁睁看着对方从这间屋子里毫不留情地离去,不曾回一次头。 ——是薛存芳的最后一句话,将他牢牢钉在了原地。 第29页 齐王聂徵……在做什么? 「你是太子的胞弟,将来要做他最好的左膀右臂。」 「何为臣?他不是你的兄长,是你的君父,视君如父。」 「必要时,你也可成为他手中的刀。」 「郑家和萧家有旧怨,嫡女若与你皇兄结亲,只怕得罪了萧家,这亲事,需得你去求娶。」 「你成了齐王,当知自己拥有什么,大可享受权力,但也得为这权力供奉己身。」 「切记:慎独、慎独,齐王要清楚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你可知,你不该帮薛存芳?」 从小到大,他听过许多次、许多次这样的话。 这些话语推着他坐到了今天的位置上,并指引着他如何继续做下去。 可他没想到……有朝一日会从薛存芳口中也听到这样的话,却没有哪一次……比这一次让他生出如此强烈的抗拒和不甘。 ——是他错了吗? 聂徵勐地一拂袖,掀开了桌面上的东西,噼里啪啦落了一地,他垂下头,死死捏住桌角,自胸腔里发出了一声沉重而压抑的喘息。 ——那,聂徵是谁? 第23章 不醉 小年夜当晚,按照以往的惯例,皇帝将在大庆殿前开设宫宴,大宴群臣。 酉时,中山候一家在府门外整装待发,薛存芳看顾着姑母和夫人上了轿,回头却见晏平澜的马车不知何时出现在巷口,那人掀开车帘露出一张脸,正不停对他使眼色,一面还招了招手。 他只得叫自家车夫拿点酒钱,回去好生休息,调头去找晏平澜。 晏平澜拉他上了车,却见这人第一件事是找来厢里的引枕靠上去,又挑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下,眼看着下一刻就要闭眼了。 晏平澜连忙伸出一根手指轻捻在他的眼皮上,轻声道:「别睡。」 「作甚?」薛存芳不耐地瞥了他一眼。 这人眉目恹恹,分明是个没几分神气的样子。晏平澜问道:「今夜天寒地冻,宫宴又是个最磨时辰的,何以不向皇上告假?」 薛存芳答曰:「我已有七日没上早朝,若是今日,到了这交年的最后关头再不去,只怕明日除日,御史台就要参上我一本了。」 晏平澜恨恨道:「那些老犟头……」 薛存芳平素体寒,自然畏冷,到了冬日更是恨不能化身为蛇、熊之类,至少还能在自己的窝里好好冬眠一场,醒来便是春暖花开了。不似他这般钝刀磨肉,只盼着这数九寒天,一天尽早消磨过一天。 晏平澜取过轿里备好的锦缎给他搭上,趁势凑到他身边,问道:「昨日上了齐王府?」 薛存芳懒洋洋地应了一声:「嗯……」 「我是想告诉你一声,他们已把楼里的封条撕了,什么也没说。」 「那就好……」薛存芳勉强分出来一丝余裕想道:看来聂徵是将他的话听进去了。 毕竟,那人可是齐王…… 晏平澜仔细端详,没从他脸上看出半点端倪,只见薛存芳的睫毛轻微地抖动了一下,随即静静阖上了眼。 他一怔,索性单手支颐,坐在原地一动不动,目不交睫地盯视对方的面容。 不知过了多久,薛存芳是被隐隐传来的鼓声和乐声惊醒的。 从马车上坐起身,能看见外面有朦胧的红光透过来,不由问道:「外面在做什么?」 晏平澜为他释疑:「是在排演明日的大傩礼。」 所有车马一律在宫城最外围的宣德门前止步,命妇内眷往内宫走,官员大臣则直入宣德门,顺着一条直线走下去,穿越大庆门,便可直抵大庆殿。 这乐声正是来自于宣德门和大庆殿之间的宫道上,只见一群人聚集在一起随笙歌鼓乐起舞,当中有四人着红衣朱裳,头戴以黄金点缀出四只眼睛的熊皮面具,一手执长戈,一手执盾牌;右有十二人朱发白衣,各手执一把辫股而成、有数尺之长的麻鞭;左有十二人身披兽皮披挂,手执桃枝,面上涂满了艷丽的符文,难以辨清面目;其后率二十四名童子,红衣素襦,面上罩青铜兽面,手执桃弓苇,一路走一路洒豆。 傩礼为古礼,是五礼之一,逢除日举行,用以驱除疫鬼。方相氏本是周朝军队中的下级军官,被称为「打鬼英雄」,是傩礼的主角,又因自古有「黄帝为有熊氏」之说,所以他头戴熊皮,手拿武器,率驱疫者入室搜寻疫鬼,再由手执桃枝扫把的巫觋将疫鬼逐去。 一声声击鼓高亢而激越,红髮人随之挥舞长鞭,击地则声甚厉,振起无形的气势;方相氏的舞姿狂乱而有力,每一舞步、每一回身,皆铿锵而富有韵律;巫觋们的身法步态则更柔媚,手中的桃枝随之婀娜腾转,无端平添妖异……半明半昧的火光下,一张张面具随舞蹈忽隐忽现,狰狞而艷丽,勾魂摄魄。 此为鬼神之乐,如风中孤柳,如猎猎狂烛,越是癫狂鬼魅,越是神秘原始,仿佛一夕穿越千年,能窥见最初的古人是如何袒露地与鬼神交/媾。 在某一张面具后,薛存芳陡然瞥见了聂徵的脸。 ——原来聂徵就站在对面。 他本欲移开视线,也不知对方是当真那么敏感,这一下就有所感应,还是恰好撞上了,下一刻,他抬眼看来,目光正好对上了他的。 掩映在斑驳的火光和人影之下,那双眸子仍黑得出奇。 第30页 那一瞬薛存芳难能从眼前的舞乐之中拔出思绪,陷入对方的眸中,想道:不知这人这时在想什么? 瞬息间有人影从眼前舞过,红衣拂动,遮断了二人的视线。 聂徵再去看时,对面已是杳无一人。仿佛适才所见只是他在这场疯狂迷乱的舞乐中看到的幻象。 夜里风凉,晚宴上薛存芳忍不住多喝了几杯,以图用酒气暖暖身子。 散席后,皇帝又邀众人往芙蓉苑散步消食,薛存芳心下暗暗叫苦,不得不一路跟着走。 晏平澜有意落到后面,不顾他父亲恶狠狠的瞪视,和薛存芳凑做一堆。 「你感觉可还好?」晏平澜关切道。 「无事,喝了几杯酒,精神多了,正好走一走,醒醒酒气。」 「喝太多了罢?」晏平澜蹙起眉,「你的脸都红了。」 皇帝一行人在芙蓉苑里正好遇到了携一众命妇女眷游园的皇后。 原本不过打个招唿后,两行人各走一边,避开便是了。 眼看着另一行人已要穿过迴廊,晏平澜忽然开口叫住了落在最后的一个。 那是一位妙龄少女,在原地驻了足,执起团扇遮住半张脸,方才缓缓回过身来。 晏平澜道:「这是我的九妹,晏青澜。」 少女掩在团扇之后,青涩的眉眼间流动的是一种羞怯可怜的女儿情态,却又壮着胆子以一种轻而快的目光扫了薛存芳一眼。 薛存芳颔首致意。 她的女伴们发现她落在了原地,回眸看来,发出了意味相同的笑声,唤道:「青澜,还不过来?」 那行人里有不少循声看了过来,又装作没看见一般移开了目光。 可薛存芳知道,回头她们都会对这一幕如何议论纷纷。 他们这边似乎也有不少人察觉到了此番动静。 薛存芳的酒彻底醒了。 但是他头疼。 走出宣德门,薛存芳是一路步步生风、头也不回地向前走的。 车夫声声追问,被晏平澜不耐烦地喝止了:「一边去。」 他忙追上薛存芳,涎着脸讨好:「存芳,不生气,不生气……好不好?」 薛存芳面沉如水,惜字如金:「滚!」 「我错了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晏平澜一迭声说着,快步赶上他,伸开手臂拦在他面前。 薛存芳质问道:「你可知,你错在哪里?」 「我……」晏平澜面露心虚之色,嘴里支支吾吾。 薛存芳冷笑了一声:「如没有记错,你的九妹妹,比我小了整整十二岁!」 「晏平澜,你这是有意噁心自家妹妹,还是存心在噁心我?」 「存芳,存芳,我知道你生气,要紧是不要气坏了自己……」晏平澜好言好语地劝慰,又郑重了神色,「今日天色已晚,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此事,明日我定会给你一个说法。届时,你再气我骂我,要如何责令惩罚我都好。」 「你且信我,我晏平澜绝不会做出妨害你之事。」 最后一句话咬得有如金玉交击般掷地有声,也抚平了薛存芳的情绪。 只是他这边还等着对方的一个交代,另一头恐怕就有人找他要交代了。 「侯爷,齐王来访。」一进府门被门房通报了这条消息,让薛存芳再次感到头痛不已。 「什么时候来的?」 「前脚刚到,小的让那位殿下去东暖阁里了。」 薛存芳行进的脚步一滞,本想调头往另一边走,却被同时进门、听到了这席话的姑母叫住。 「齐王殿下深夜来访,想必是有紧要的大事,速速前去相迎,万不可怠慢了。」 薛存芳不得不依从:「是……」 他心下好生后悔:为何今夜不在席上大醉一场? 如此,百事皆休,岂不妙哉? 他来到暖阁外,以指腹揉开紧拧的眉心,深吸一口气,推门走了进去。 第24章 情之所钟 官场上的一些人私底下说起,别看齐王爷一派板正耿介的模样,往日的作风又堪比七老八十、谨守晚节的清流儒生,到了应酬场上却是另一番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面貌,擅长隔山打牛,熟谙四两拨千斤,不知不觉就叫人被牵着鼻子走…… 彼时薛存芳是一点也没看出来。 他甫一走入,聂徵噼头盖脸的一句话砸过来——「你要与晏家结亲?」 委实将薛存芳打了个措手不及,虽在进门前已有几分料想,可哪里想得到这人说话都不带拐弯、这么直截了当的? 忙上前正色道:「齐王殿下,没有影的事儿可不要张口就来。」 「晏家的姊妹们早年均已嫁做人妇,哪儿来和我结亲的道理?」 聂徵目光沉沉地望住他,低声道:「适才在芙蓉苑里,我见到了……」 薛存芳瞪大了眼,佯作错愕之态,「是说晏家九妹?」 一想到此节,心下亦平生烦躁,冷冷道:「她今年年方十五……你们以为我薛存芳是什么人?」 「事关女儿清誉,还请殿下慎言。」 聂徵得他如此不留情面的指摘,一时竟面露几分无措之色。 又低下头去沉默半晌,不知想了些什么,方才再度抬眼看来,「我有话问你。」 薛存芳忽而眉开眼笑,道:「阿徵今次来得正好,上一次说给你弹琵琶听,瞧我这记性,将此事搁置了这么久,我这就去把琵琶抱来……」 第31页 他转身欲走,却被人自身后一把扯住了。 回眸看去,正对上聂徵的那双眼睛,漆黑眸底的情绪庞杂而深沉,如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又如晨曦初霁时,日光在湖面上映射出一片清凌凌的波光,明透得刺眼。 聂徵本是带住了他的衣袂,又微微松开,顺势滑下去,把住了他的一只手腕。 「你知道,我要说什么。」那不是问询,而是一种肯定的语气。 聂徵心下实则是有几分愕然的:在此刻以前,他知道自己想问什么,却不知道为什么问……自己到底在想什么?今夜唐突地来访,也是见到了先前芙蓉苑里那幕,捨弃了理智和冷静,被胸腔里那股涌动的陌生情绪驱役着来的。 自从晏平澜归京,打乱了原本看似平静的一池春水,薛存芳的态度不知为何又变得判若两人。连日以来,他的心绪都陷入了一片混乱的纠葛之中,混沌不清。若说此前还需触及到与之有关的人、事、物才会频频念及此人,近来他几乎是梦里梦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眼前之人,纠缠于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唯独到了这一瞬,触及到薛存芳躲闪的目光时,如醍醐灌顶,他幡然明白了这一切。 见到薛存芳与晏平澜亲近时的嫉妒不甘,昨日薛存芳做出划清界限之举时的失落惶恐,今日见到薛存芳与晏家女子往来的恼怒沉痛……原来—— 聂徵问道:「你以为,那晚在群芳苑,我为何会提出那个赌约?」 又自顾自给了回答:「我以为,是我鬼迷心窍,相识数年无知无觉,却于一朝对中山侯的容色动了心,然情/欲一事,从来堵不如疏,不如成全此念,顺其自然,他日自然烟消云散。」 薛存芳原本也是这么以为的。 聂徵话头一转,沉声道:「但我若说,我对你……不止是慾念呢?」 到了此处,薛存芳忍不住开口了:「齐王殿下既知荒唐,也不必再说了。」 「你今日、和昨日,一直叫我齐王殿下,而不再叫我的名字,都是在提醒我?」聂徵问道,倏而舒展眉眼,轻笑了一声,随之展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那笑容和此前的皆有所不同,竟带着一种奇异的纯粹和放松,叫薛存芳一时间也怔住了。 聂徵攥紧了他的手腕,压低了声音道:「存芳,你连让我说出口的机会都不肯给我吗?」语气里似掺杂了难咽的不甘,又似低回的苦涩。 薛存芳几时见过这人这个样子? 他放松了手上反抗的力气,敛了眉眼,面上不剩多少神色,这副神态却俨然是默许了。 「我,我不知从何说起……郑氏女,乃是皇考一手安排的姻亲,我自知对她不起,除一个诰命和王府外,给不了她更多,好在我之为人,亦不讨她欢喜,我们没成怨侣,倒是相敬如宾。」 「我所言『除却巫山不是云』确是託词……事实上,我从不知……情为何物?」 「但我而今明白了……」 「我知道,我是钟情于薛存芳。」 这席话娓娓道来,无半分故作情深,聂徵的语气甚至是缥缈不定的,听者能轻易辨出其中的迷惘与怅然,唯独到了最后一句时,他的眸中放出一种灼热的光来,直直投射向薛存芳,每一个字都咬得笃定有力。 哪怕早有揣测,暗中严阵以待,听到这句落实了的话时,薛存芳心下仍禁不住为之震动,怔忡片刻,下一刻却掩饰般摇着头笑起来。 他轻易给出了定论:「殿下这只是一时的意乱情迷。」 「你忘了自己是谁,我又是谁?」 「那又如何?」聂徵或许不自觉,说这话时下意识攥得薛存芳更紧,逼近了一分,「聂徵是齐王,齐王本就是聂徵,此心不会因此改变,中山侯与薛存芳,亦本是一人。」 「但你不是我,你又怎知,不是一日、一年、一世?」 「那我大可告诉殿下……」薛存芳在一霎间敛尽了所有笑意,干脆利落地撤开自己的手,挣脱出聂徵的桎梏。 「无论是薛存芳,还是中山侯……」他后退了一步,凝定而自持地站着,面无表情,仿佛置身于事外,「皆无意于聂徵。」 这句话不是定论,是判决。 第25章 有所思 到了除日,中山侯府自然没了大门紧闭的道理,薛存芳不得不陷入了一种罕有的忙碌之中,连日来无所事事乐得逍遥,却怎么也没记起自己竟遗漏了一桩大事——他还没有写名帖。 除日拜年不用登门进府,亲朋邻里之间只需差人送上一张名帖,捎去祝福,意思到了即可。 对着书案上堆积如山的空白名帖,薛存芳颇感头疼,捂住额角连连哀嘆。 「如没有记错,侯爷昨年也是事到临头才想起的写名帖,不急,来得及。」韩氏在一旁笑着安慰。 「缃小姐,你可别说风凉话了。」薛存芳示意她在对面坐下,又挽袖亲自研磨润笔,转而将一支吸满墨汁的毛笔送入对方手中,「我记得你写得一手好隶书。」 韩缃瞭然道:「侯爷这是要张冠李戴了。」 「我往年都是写草书,那些人认不出隶书是否出自我之手笔。」薛存芳又提醒道,「你记得把韩家的那封留给我。」 如此写了大半日的拜帖,直写得手酸腕痛,紧赶慢赶到底赶在晌午前完成了,装了一大袋差人送出去。起身出去走动的时候,无意间瞥见薛黎正好在院子里。 第32页 薛存芳定睛一看,原来对方在对着不远处搭起的靶子练习射箭。 小孩手里拿的是一把榉木小弓,看样子不足三斗,他站如松,腰杆挺得笔直,伸展手臂执箭拉开了弓弦,屏息凝神一瞬,下一刻,只见箭走弦颤,箭矢笔直地飞射而出—— 正中红心。 薛存芳不由鼓起掌来,贊道:「不错。」 薛黎循声回头看他,忙俯身行礼,「父亲。」 薛存芳被这一声叫得难能自省起来,他平素是个只顾自己享乐的闲散人,学不来执家教子那一套,比之聂徵看似严苛冷肃,待聂玧却是谆谆有教来得差远了。弟弟薛天将此子託付给他,只怕是所託非人…… 于是朝薛黎招招手,薛黎乖乖走来,薛存芳大手一伸,将人拎进书房,细细考校起这段时日来他在南书房的学问。 午后韩缃要出门,照例去侯府名下的几处铺子收年底最后一笔帐。薛存芳心念一动,想带薛黎去街上逛逛,便一路护送韩缃到了绸缎庄,当着诸多外人的面,他亲自下马车扶韩缃下来,韩缃将一方手帕笼在掌中,不着痕迹地在掌心接触间隔开一层,此番动作多年来二人早已做得熟门熟路。 「偏劳夫人了。」 「侯爷还是这般客气,」韩缃有些纳闷般看了他一眼,倏然笑道,「不怪那么多女子被侯爷迷得魂不守舍……也好在,侯爷一直这么客气。」 又正色说了一句:「分内之事,应该的。」说罢,掩上面纱,拢了拢髮鬓,仰起头款款走了进去,端出了一身雍容而不失沉静的架子。 薛存芳回头对一脸好奇地目送韩缃离去的薛黎说道:「想必你看不出,夫人往日在家中看起来文文静静的,在生意场上可是个厉害人物。」 不厉害也不会达成今日这般她在外挣钱,他在中山侯府大可高枕无忧的局面。 「之后再带你来见识见识。」便放下轿帘催马了。 街上这日正热闹,触目皆是红红火火的一片,街头有杂耍献艺之辈,狮舞、傀儡戏、扑旗子……惹来人群处处围观簇拥,不时爆发阵阵鼓舞喝彩之声。薛黎这般年纪的孩子自然不想错过这等热闹,薛存芳对上他写满好奇和兴味的目光,心下轻嘆一声,只得认命地抱住他去和人挤人,哪怕有随从左右护佑,到后来终免不了是衣服也皱了、头髮也散了、手臂也酸了……深感带孩子还是个体力活。 除此以外,薛黎是个乖到有些闷的性子,不说自己喜欢什么,也不说想要什么,对街上的零嘴小食似乎也意兴阑珊,只在迴转路上的一家小摊前驻了足,捧着一个彩泥娃娃爱不释手。 「老闆……」随从正要开口问询,薛黎忽然伸手扯了扯薛存芳的衣袂。 薛存芳顺从地弯下腰去听他说话。 「父亲,我可以要两个吗?」 薛存芳心头一软,摸摸他的脑袋,「便是你想都买下来也可。」 薛黎坚定地摇摇头:「我只要两个。」 他认认真真去选了两个娃娃,原本这老闆摆出的都是成双成对、一男一女的小娃娃,薛黎却特意从中挑出了两个男童。 薛存芳便多问了一句:「还有一个是要送人?」 薛黎点了点下巴,「嗯,送给阿玧。」 「父亲看,像不像他?」说着双手捧着彩泥娃娃、踮起脚来给他看。 薛存芳轻笑了一声,佯作仔细端详之态,「这么一说,还真是像,白白胖胖的。」 回到府上时,原本已走过了,薛存芳的脚步是渐行渐缓,终驻足在原地,又转过身,重新走到门房跟前。 「……齐王府送名帖来了吗?」 「送了,送了。」门房忙去将那张名帖找了出来。 薛存芳打开只看了一眼,当即双手合上,抬头意味不明地瞥了门房一眼,「你不曾看过?」 「侯爷,」门房叫屈,「小的怎敢?」 他独自回了书房,将名帖随手搁在案上,踌躇片刻,先将目光落上去,好一会儿才缓缓伸出手去。 聂徵写的不是祝福,不是恭贺。这痴人,写的竟是—— 「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 情诗。 这行诗不知为何没有写完,但薛存芳知道下一句,恍惚间,他仿佛又听到了昨夜那人低回而情切的声音。 「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 流水帐的过渡章…… *出自[宋]张玉娘《山之高》 第26章 来讯 临近戌时,薛存芳率侯府上下来到了祠堂,按规矩行祭祖之礼。 这许是他最像个一家之主的时候了,收束了一身的散漫放达之气,难能端出一派正经,一丝不苟地做这场祭礼的主祭人。 戌时一到,他率先上前,往案前摆放的香炉上点燃三炷香,再退至蒲团后,俯身行叩拜大礼,起身端立于一侧。薛黎走上前来,有样学样,小心翼翼地上香、行礼……再是姑母和韩缃,最后是后院的另三位夫人。 见诸人礼毕,薛存芳拿出早已写好的祝词,扬声照着念了出来。 话音甫落,一众婢女小厮鱼贯而入,在堂前一一供奉上饭羹、馔盒、美酒、胙肉……待诸人退去,薛存芳再到香炉前焚烧那一纸祝词。 灰烬和烟雾彼此裹夹着升腾而上,他不得不抬起眼,目光自然落在了眼前的牌位上—— 第33页 「先考薛公讳星韧府君之灵。」 此牌位为他十六岁所立,字迹笔力比之如今难免青涩稚拙。他还记得写完后,自己一个人躲在祠堂里抱着牌位大哭了一场,后来除必要的祭祖之外,却鲜少踏足此地了。 只因他心中有愧,无颜面对考妣灵位。 十一年了,他却还未能实现亡父的遗愿…… 祭祖礼毕,旋即是到大厅里吃团圆饭。走过一半,到了临近后院的地方,他的二夫人忽而出声叫住了他。 「郎君,妾身有一事物遗漏在了房内,需得回房一趟。」 薛存芳点头应允了。 三夫人紧跟着也站了出来,说道:「郎君,妾身给世子备了一样新年礼物,还未来得及拿出。」 三夫人是个聪明人,言语周全,还懂得从讨好世子来讨好侯爷。 见那二人相继离去,四夫人也捺不住站了出来,口中讷讷半晌,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多半是由头都被那二人占尽了,薛存芳体谅她的难处,只一颔首,「去吧。」 「多……多谢侯爷!」 心下生出几分疑惑,他回头看韩缃,「这一个二个的,丢三落四都凑到一块儿了,倘是真落了东西,差个婢女回去不就行了……夫人可知,她们这是欲要何为?」 韩缃掩唇轻笑一声:「侯爷待会儿便明白了。」 等到那三人相携而来,一眼看去,确是叫人一目了然。 这会儿工夫,只见他的这三位夫人俨然已换了一身行头,个个打扮得妍丽如春,花枝招展,毫不吝惜地展露出她们的美貌与芳姿,见了他更是绽放出如花的笑靥,盈盈一褔身,齐声唤道:「郎君。」声音柔媚得能掐出水。 薛存芳捧着茶盏的手难以察觉地一颤,侧过脸清咳了一声,骤然立起身来。 「夫人和世子陪我到庭院里点灯。」 「她们三人入府少则也有五年了,今日……作何这个样子?」薛黎走在前面,薛存芳压低了声量,向身侧的韩缃问询。 「侯爷如此风流人物,还会有难以消受的美人恩?」韩缃语带揶揄,又道,「侯爷也不想想,这几个月来你是如何冷落了她们,今日难能见上你一面,几位妹妹自然要使出大招式。」 她免不了好奇,多问了一句:「不知侯爷在外认识了何等殊色佳人?」 这人从前得闲,偶会拿出诸多风月场里的红颜艷骨与她一一品评,为闺中一大乐事。这几个月来人是往外跑得脚不沾地,嘴上却是守口如瓶了。 殊色佳人……说来殊色是有的,只怕不是佳人,是讨债鬼……薛存芳面色古怪,讳莫如深。 庭院里早已摆设好灯烛,足有半人之高,乃是为今夜守岁准备的。点灯只是薛存芳的託词,自有杂役将其点燃,不过他记得薛黎一贯喜欢看这灯。 一道火线如蛇一般自下向上蹿升,又如一道闪电,于瞬息之间攀顶,灯烛大且高,一片丰沛的火光煌煌燃烧,轻易驱散了夜色,将整个庭院映得一如白昼。 薛存芳放眼远眺,这时家家户户皆点燃了庭燎,墨蓝色的天空和底下这片城池之间出现了一道泾渭分明的线,那线是一种温暖的橘黄色,浅浅流动着,如一尾蜿蜒着伏于城池之上,鳞片莹亮而清润的龙。 正是:夜如昼,不欢寝。 用过团圆饭后,众人一起巡酒。 二夫人为他添酒,三夫人为他捏肩,四夫人为他縴手破新橙。 薛存芳坐享其成,泰然处之。 而大夫人坐在对面,拿出了算盘,翻开了帐本,和他一起梳理今日收回的这笔帐。 只见韩缃十指蹁跹,拨动玉珠如手挥五弦,大弦嘈嘈,小弦切切,嘈嘈切切错杂弹,连成了一片,其声如疾风骤雨,其势却如渊渟岳峙,一面有条不紊地从口中吐露出一个接一个数字…… 薛黎看得直了眼。 三位夫人手里的动作亦渐渐缓了下来,薛存芳偏头咽下一块四夫人送至唇边的橘瓣,格开肩头上二夫人的手,轻轻拍了一下,笑道:「你们都看到了,这侯府上下满门的生计究竟握在哪位人物手里,都围着我作甚?去伺候大夫人要紧。」 「这……」三位夫人面面相觑,游移不定。 又被薛存芳催促了一声,她们这才纷纷围拢到韩缃身边,柔声唤道:「姐姐。」 韩缃脸上浮现出几分笑影,俄而又烟消云散了。 「不过……」她话音一转,饶有深意,「我今日去香料坊,那儿有从关外来的番邦商人。」 「他们从北边带来一个消息。」 「北边……」薛存芳摩挲酒盅,若有所思,凝起了眉心。 第27章 秘事 守岁后已是漏尽更阑,诸人皆回房休憩,薛存芳权当自己是个瞎子,无视于三位夫人连连抛来的媚眼,一人仍独守在厅内。 不出多时,果然有人披星戴月,夤夜前来,以赴二人之约。 晏平澜走入第一件事,便是送来一叠声的致歉:「昨日情急之下,我竟全然忘了今日是除夕,需得守岁,累你这个时辰还在等我,委实是我煳涂。」 「无妨,」薛存芳道,「我知你定不会失信。」 「那是自然,」晏平澜在他身侧坐下,向前微一倾身,低声问道:「齐王昨夜可是来过?」 薛存芳意味不明地瞥他一眼,道:「晏虞侯料事如神。」 第34页 「呵,我的确是猜的,」晏平澜摸摸下巴,忖度道,「那我再猜一猜,想来他憋不住吐露出肺腑之言,而你郎心似铁,断然无情地击碎了他的满腔衷情?」 薛存芳闻言微哂,「这不是你之所愿吗?我怎能违背。」 「存芳……」晏平澜讪讪地干笑了一声,「你莫要如此与我说话,怪瘆人的。」 薛存芳抬眼看他,目色深沉,「你在宫里有意拉拢我与你九妹之举,是为了做给聂徵看?」 「不止如此,」晏平澜正色道,「我今日来,还是想郑重其事地问你一句:若我晏家有意与中山侯修秦晋之好,不知侯爷意下如何?」 薛存芳问道:「你有侄女要与我家阿黎结娃娃亲?」 「那尚且言之过早,仍是我那九妹……」晏平澜没敢把话说完,只因眼见对面的人脸上一霎间覆了一层薄冰,冷冷刺向他的目光像是恨不能把他整个埋进冰碴子里。 这神色不过出现极短的剎那,下一刻,薛存芳反而勾动唇角笑了,放缓了语调柔声道:「你昨日说,你如此行事都是为了我……」 前后如此强烈的反差,叫晏平澜平生不寒而慄之感,不由往后缩了缩。 「那你且一一道来,你是如何为、了、我,也让我知晓你的良苦用心,嗯?」 他不敢不一一从实招来。 晏平澜沉吟道:「存芳,你十岁入京,至今已逾十七年,你……还想不想回北地、回中山?」 却没想到,这人一开口,便戳中了他的心病。 薛存芳怔忡良久,敛在袖中轻轻抚摸自己的指节,启唇道:「京城花柳繁华,温柔富贵,与我这等纨绔最为相宜,我为何要回那荒僻之地?」 「你难道忘了你们是因何入京?」 是当年先帝连发了三道谕书,召前中山侯从北边的战场上退回来,勒令不得带一兵一卒,只需带上虎符,携妻儿亲眷归朝还旨。 晏平澜又道:「后来你的弟弟回了北地,封了扶柳,也不过偏居北地一隅。而徒留你一人在此是什么意思?你不会不知。」 薛存芳不由扣紧指节,面上淡淡道:「因我是中山侯世子。」 先帝要避免他回北地,与薛氏旧部暗通款曲。 晏平澜道:「因疑心于你,所以只给了你一份闲职。」 薛存芳环视左右,安然靠上椅背, 「但也给了我这高宅大院,衣食无忧。」 晏平澜嗤之以鼻,「这笼子打造得再漂亮,终究是困顿之地。」 薛存芳轻笑了一声:「或许,我正适合做被豢养的玩宠?」 晏平澜只笃定道:「我知道你。」 薛存芳不再反唇相讥了。 「而今已过去五年……」 薛存芳情知,他是指先帝已薨逝五年。 「平澜,不赦之事,并非那么轻易翻篇的。」 不然为何五年来与先帝截然相反的,聂泽待他百般恩宠,千般顺心,这一来是为了心中的那几分愧意,二来是为了做给天下人看,他并不曾亏待薛家,便堵住了他开口请辞的嘴。 晏平澜却道:「我以为,时机已到,只是欠缺一个契机。」 「你可知九妹的父亲、我的四伯如今身处何地、身居何职?」 薛存芳道:「难道是……」 晏平澜颔首道:「不错,他在北军里任职。」 「你若娶了九妹,几年后九妹有了身孕,推说家中无长辈照料,思念亲人,需得去北地与父母亲族团聚……」 「祖父素来待九妹如珠如宝,必然会站出来为你说话。」 堂堂上护军为他说话,那分量自然非同小可。 「好计策,」薛存芳拊掌贊道,「我没想到,看似唐突之举下,竟有这番思量和计较。」 话音一转,他尖锐地质问道:「所以,你要坦然利用你年方十五的妹妹?」 晏平澜蹙起眉心,也觉这话大不中听。 「我知她年岁小了些,但昨年也及笄了,近来我母亲忙着为她谈婚论嫁。你若碍于此节,可先将人娶过门,过几年再圆房不迟。」 「再则说,存芳,你是不知道,这丫头不知哪一年见过你,那时便上了心,在桃花笺上写了不少句子给你,我带来了,你要不要看看?」晏平澜说着就低头去摸自己的袖子。 「不必了。」薛存芳道,「你为我计长,煞费苦心了。」 又一言而决:「但此计,不成。」 晏平澜愣住了,「为何?」 他急道:「若论家世、容貌、涵养……我可做担保,我的九妹绝不会比不上府上的韩夫人。」 「何况以你我二人的关系,结为姻亲自然是亲上加亲,从此同气连枝,密不可分,你不愿意?」他说这话时禁不住含了几分小心,此乃他隐蔽的私心。 薛存芳避而不答,忽道:「你可知,我当年为何会娶韩家三小姐?」 晏平澜自然无从得知。 「因她对我所求,不过是一方宅院里的自由。恰好,这是我能决定的东西。」 「平澜,而你之所求,你九妹之所求,我只怕是爱莫能助。」 「存芳,你这话……我不懂。」 薛存芳摇首失笑,「难道这么多年来,你不曾听过外界的传闻,我后院里有四位夫人,千娇百媚,我在外有数位红粉知己,夜夜笙歌,然而子息凋零,竟不曾诞下一儿半女。」 第35页 「京城中的人私下皆耻笑中山侯为银样蜡枪头,不能繁衍子嗣。又有人说是薛氏前几辈皆为征战沙场的悍将,一战则伏尸百万,流血漂橹。手里欠下的人命债太多,血腥太重,报应在了后嗣身上。」 「不过一派胡言!」晏平澜闻之怒极,「存芳,你不要放在心上……」 薛存芳只平静道:「我命中无子。」 「所以先帝才会把薛天的第一个儿子就过继给了我。」 晏平澜凝视他半晌,方才肯相信其所言为真,渐渐抿紧双唇,拧紧眉头。 「是什么时候……是你的体质还是……不对,若是先天体质,先帝怎会经手此事?」他心念电转,颤声道,「难道……你十六岁时在宫中的那场大病……那时……」 「平澜,旧事无需再提,」薛存芳打断了他,又舒展唇角,如涟漪微动,露出一个清清浅浅的笑容,「放心,有仇报仇,我已为自己报过仇了。」 「重回北地,为父亲戎马一生的遗愿,母亲是中山人,亦念着魂归故里。」 他以一种沉静而平淡的语气陈述道:「我会回去的。」 第28章 越人歌 年后的日程照例排得满满当当:元朔日给家中长辈拜年;朔二日妇人携夫婿回娘家拜见亲族;朏日则入宫向太皇太后请安;朔五日有「送穷神」的俗礼,又是开市的大好日子……剩下的日子再用于和其他亲戚朋友之间走动。好在薛氏在京中的亲友寥寥无几,未出朔日,薛存芳就得以从诸多繁文缛节中摆脱出来,赋闲在家,悠然自得。 转眼到瞭望日,此月十五,正是「上元节」。 薛黎从南书房回来,夫子今日给他们下发了一道特别的功课:要他们亲手扎一个灯笼,在上面写一首以「元夕」为题的诗。 薛存芳只得差人去买来灯纸、竹篾和浆煳,陪着薛黎一起坐在庭院里扎灯笼。 好半天才拉扯出一个粗糙的骨架,有下人从外面送进来一张信函。 「齐王府送来的。」 薛存芳揭开一看——无他,是聂徵邀他今夜同游元夕灯会。 他略想了一想,低声吩咐:「你去回信,就说本侯爷今晚要去群芳苑。」 等到用过夕食,又有人不请自来。 见薛存芳脸上赫然写满了「送客」两个大字,晏平澜扯住他的袖子,苦着一张脸卖好,「存芳,明日我就要启程回安南,这一去天南地北,从此直隔如参商,也不知他朝相见为何夕,你当真如此无情?」 薛存芳一振衣袂,抖开他的手,顺带抖落一身的鸡皮疙瘩。 他只要一想到近来的这一团纠葛和乱麻,有一半是这人从旁煽风点火、有意给他招惹来的,对着这张脸就免不了来气。 一听对方即将远辞,这份怨怼倒是悉数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等到一干人等拾掇着要出门了,恰巧有人叩响了侯府的大门。 门一开,先闻其声:「黎哥哥!」 一团人影从眼前闪过,直直扑向了薛黎。 因薛黎身量有限,这一次聂玧抱到的不是大腿,是腰。 「阿玧,你怎么来了?」薛黎面露惊喜之色。 薛存芳若有所感,抬头望去,聂徵正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阿玧吵着要来找你们一起游灯会……」 「是吗?」薛存芳轻哂一声,不置可否。 晏平澜眉心一蹙,随即反而眉开眼笑,主动凑过去和聂徵说话:「没成想此次回京,还能与齐王殿下这样的人物把臂同游,实乃鄙人三生有幸。」 聂徵恍如未闻,在其余人都觉得眼下这个情状不对劲的时候,方才捨得将目光从薛存芳身上挪开,却也不看身畔的晏平澜。 「晏虞侯……」他垂下眼沉吟了一声,「原来你还滞留在京城。」 晏平澜仍是笑吟吟的,「呵,殿下此言有谬,只需在路上日夜兼程,不出半月便可抵达安南,怎能说是『滞留』?」 「毕竟,存芳不捨得我,我又怎捨得轻易离存芳而去?」 说着回头往薛存芳这边看了一眼。 那一眼让薛存芳又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他冷哼一声,只觉这二人莫名其妙,懒得理会他们之间的机锋,兀自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存芳!等等我——」 从年前的冬至日起,宫城门前、正对着宣德楼的地方就在筹措着搭建「彩山」的事宜了,而今正当街巍峨耸立。此彩山张灯结彩,灯笼皆以彩带结扎,重重叠叠,堆积如山。灯光辉映之下,金碧交射,一片锦绣灿烂。 彩山下的御街上,设置了路、台,差遣了宫中的教坊表演百戏。而御街的两廊上,又有各类民间艺人的表演,有的演出踏索、上竿,有的表演口吞冷剑、药法傀儡,有的卖说五代史,有的吹奏箫管……喧闹之声,声传十里。* 此间今夜热闹非凡,来往行人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平素被拘役在闺阁里的女子纷纷出门夜游,衣罗绮,施香粉,行经时便带来一片衣香如阵,鬓影如云。 虽是有意乔装微服,但他们三人走在一起着实太过惹眼,有不少胆大的女子朝三人抛掷香囊、手帕……为便宜行事,他们只得从路边买来兽面遮掩。 走出一半,蓦地发现有人缀在后面没跟上,薛存芳回头看去—— 第36页 「晏叔叔,听说你武艺高强,神通广大,是不是能『嗖』地一下,像这样——一下子飞上去!」虽是第一次见晏平澜,但聂玧毫不怕生,连比带划,兴奋地问个不停。 「那是自然!」 「那晏叔叔,你去比一比,赢个彩头回来,好不好!」又推搡了一把薛黎。 薛黎也跟着附和,面具后一双大眼睛闪动着,眼巴巴地盯着晏平澜,「晏叔叔,我也想看。」 原来是路边有人用棘刺围起来了一个场所,内设数十根长竿,高十丈,以彩带结扎,各种纸煳的百戏人物悬于杆上,随风摆动,宛如飞仙。 老闆放了话:若是有人能攀上竿顶,便送上一盏价值不菲的「无骨灯」,这灯也不知如何制成,竟是没有骨架的,浑圆的一个,形如一个玻璃球,晶莹剔透。 晏平澜给撺掇得跃跃欲试,有意卖弄,足下轻点,飞身跃到了台上,一把揭下了自己的面具。 薛存芳停驻脚步,正待旁观晏平澜如何大展身手,猝不防叫人给拉了出去。 那人一路带着他轻车熟路地穿过街头巷口,来到了里面的一条巷子,此处比之外面要安静许多。巷子里有一个卖灯笼的小店,按照上元节的老规矩——买灯,需得先猜一个灯谜。 聂徵轻易猜出谜底,从琳琅满目的彩灯里选出了一对宫灯。 他执住一只,将另一只送到薛存芳面前。 薛存芳仔细看去,这显然是一只江南制式的宫灯,以五色琉璃为灯架,其上画的……有一只小舟泛波湖上,舟上端坐着一位白衣公子,和一位拥楫而歌的船夫。 再看聂徵的那只宫灯上,白衣公子将一面锦缎披面披在了船夫身上,二人的姿态看来无比亲近。 他明白了,这宫灯上所画的,正是那首缠绵悱恻的《越人歌》。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得与王子同舟。 他不肯接,而是退后了一步,聂徵亦往前再进一步。 薛存芳在面具下蹙起眉心,这一次却不再推拒,接过了宫灯,只是下一刻,他直接松开了手,那灯直直坠落下去,在他的脚边滚落了一下,内中的烛火挣扎着闪动了一瞬,转瞬便泯灭了。 他似乎听到对面的人发出了一声轻嘆,悠长而怅惘。 还好二人此时都戴着面具。 他难以想像聂徵此刻的眼神,但还是抬起头,以坦然之态对上对方的目光。 *上元节的记载借鑑和摘选自《东京梦华录》,主要参考北宋上元灯会。 第29章 刺心 聂徵转而又带他到巷口的一幢小楼,旁的地方这时皆是宾朋满座,喧腾不已。唯独此楼截然不同,内中宁谧幽静,别无他人。一推开窗,一阵笙歌鼎沸之声顿时充溢满室,原来窗外正是御街,由此居高临下,能将街上的大半景象尽收眼底。 看来聂徵是早有准备了…… 薛存芳合上窗,阻隔开外界的声音,回眸看向坐在桌边的人。 他到聂徵身旁落座,垂首取下面具,又抬眼看聂徵,认真凝视了片刻,倏而朝对方伸出手,聂徵一怔,那人的手已拂过他的髮鬓,他配合地低下头,薛存芳解开他的面具随手掷在桌上,一只手却顺势滑下去,飞羽般落在他的后颈上,聂徵身形一僵,而另一只手此时又抚上他的脸侧,蜻蜓点水般顺着起伏的骨相一路掠下去,柔滑温暖的手指所经处竟犹如火烙,顷刻便让他的脸烧成了一片。 「阿徵,」对方轻唤他的名,那低柔的声音仿佛鲛绡一般缠绕上来,轻盈而暧昧,「你所求为何?」 「什么……意思?」他蹙紧眉心,一半是耽溺于对方的动作,从中挣扎着分出余裕思忖,一半是真的迷惑不解。 薛存芳不动声色地变换了动作,仅以饱满的指腹贴在他的颧骨下,在那一片肌肤上反覆摩挲,狎昵到近乎沾染了几分情/色的意味。 聂徵神色微动,面色绯红,甚至难以抑制地随着对方的动作轻颤,又抿紧双唇、咬紧了牙关有意按捺。 「我还记得我们的赌约……」薛存芳贴近他的耳畔低语,温热的唿吸如游丝,直往他的耳蜗里钻,「我从不做失信之人。」 「阿徵若有意取回赌约,我愿意任君予取予求。」 聂徵周身一震,疑心自己是否听错了。 此前在与薛存芳的数次亲近中,他早已知悉:薛存芳并不会真正与他亲近。或许对此事他们皆是心知肚明,以二人之心性,谁都难以接受雌伏于对方。况此举对于他们的身份来说,也过于逾越了。纵然如何风月情浓,仍是清醒地点到为止。 在他明悟自己的心意后,薛存芳的一举一动仿佛都有了无形的魔力,让他眼中除了这人外再无旁人,一颦一笑往往又能轻易牵动他的心绪,何况现下这人有意蛊惑,如深沼般牵引他一步步沉溺。唯独这一句反常的话,如一盆冷水兜头而下,叫他渐渐清醒过来。 聂徵反问道:「而后呢?一晌贪欢,醒来后权当是我的一场黄粱大梦?」 薛存芳的表情有一瞬的凝滞。 聂徵不紧不松地把住他的手腕,又倾身靠过来揽住他,薛存芳听到对方靠在他的肩窝,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这个拥抱里有什么味道一般,然而除了二人衣衫间的薰香还有什么? 下一刻,那人撤身而去,不知从哪儿搬出一个箱子,在薛存芳面前打开。 第37页 「东海进贡了一株宝石红珊瑚,皇兄赏赐给了我,这颜色漂亮,我想你一定喜欢;『流萤阁』里出了一把新扇子,画的是龙游梅,你必然会喜欢;绸缎庄有一匹新进的苏绸,雪青色的,你穿上一定好看;书坊出了一个新本子,故事写得好极了,我若念给你听,想来你也会听得入迷,顾不得挑拣我的错处……」 聂徵道:「这便是我之所求……」 「我看到这些事物时,不过一念:若是你在此便好了。」 他大抵是不知道自己这时的神色、说话的语气何等柔情,薛存芳却仿佛被刺到一般收回视线,撇开头断然道:「别说了。」 他起身背对着聂徵站到一旁,任由自己的心绪乱了一瞬,其后又端出了一副冷淡疏离之态。 「聂徵,」薛存芳深深蹙起眉,是真的不解这人为何会荒谬至此,「你不觉得你所求太过荒唐了吗?」 这一桩桩、一件件,事无巨细,琐碎寻常……这人说得仿佛是……要与他长相厮守一般——何其可笑? 「我知道,」聂徵无声地苦笑了一下,缓缓抬起眼来看他,「存芳,我若能控制自己,又怎会让你离我如此之遥?」 那眼神沉如静潭,重如磐石,投射到他身上时,又于表面泛动出一线挣扎,那虚浮的一线间却囊括了五蕴织盛、隐现了求不得之端倪,是愈渴求、愈知有多难求得的挣扎。 薛存芳一怔,放缓了声音劝慰道:「你应当控制自己。」 聂徵道:「为何?」 薛存芳沉声道:「你不比旁人,是齐王。」 「我便知道,你又会说这一句……」聂徵笑了一声,其中的不屑之意不够尽然,剩下的都是无奈,「我不是不愿做齐王,只是不愿……只做齐王。」 「这一点……实际上是你让我明白的。」 「纵然如此,又于我何干?」薛存芳扬起下巴漠然道,「那是你的事。」 「你的眼神不是这样说的,你这样看我……仿佛……」聂徵凝注着他,眸光闪动了一瞬,声音也随之微弱下去,「并非对我全然无情……」 薛存芳有稍许怔忡,俄而摇着头笑了起来,「许多人皆这样说,」他笑时眼尾微弯,眉目又生得柔和,柳叶一般,勾动春风,沾染无限温柔,眼角的痣更平添潋滟冶色,「这许是天生的,没办法。」 「而你可见,那些人如今又在何处?」 聂徵没有轻易被他逼退,又道:「我调查过……当年你在南风馆曾去过两个小倌的房内,但他们虽与你亲近,不过仅限于肌肤之亲。」话音一转,陈述道,「你对我却是不同。」 仿佛对方抓住了一个再浅白不过的问题不放,徒惹贻笑大方,薛存芳嗤笑道:「那又如何?殿下生得貌美,身份又非比寻常,怎能自轻自贱与那等不入流的人对比?自然不同。」 聂徵执着道:「那你送我的扇子,在群芳苑与我打赌,还……」 「殿下。」薛存芳直直向他眼底看去,端详他半晌,那眼神颇为耐人寻味。 在聂徵忍不住蹙起眉梢时,他终于启唇低声道,「我不曾说过……但在我眼中,你像极了一个人。」 话音甫落,聂徵的脸色已是一片惨白,「你……你说什么?」 薛存芳好意抬高了几分声量,又说了一遍:「我对殿下不同,从始至终,只是因为殿下的这张脸。」 在那晚被他一口拒绝时,适才被他无情地丢掉了宫灯时,聂徵纵然面色难看、目光晦涩,却不曾显露出过这样的神色——真正堪称「痛苦」的神色。 那样的眼神,让他意识到,他的确是刺出了狠利的一刀,而对方也当真就被他不偏不倚地刺中了。 他便知道,这句话是最有用的。 薛存芳垂下眼睫,不愿再看他了。 第30章 辞别 聂徵走了。 门很快又从外面被轻轻推开,薛存芳毫不意外地看到晏平澜走了进来。 「世子呢?」 「有随从带他们在外面玩,你放心。」 晏平澜大喇喇地翻动起桌上的那个箱子,一面说道:「还以为齐王爷有意调走我,又鬼鬼祟祟地把你带这儿来,有什么不轨之心?倒是出乎我意料……看来这位殿下对你,竟似动了真情的?」 薛存芳不过淡淡说了两个字:「放下。」 晏平澜乖乖收回手,又托腮来凝视他,好一会儿,方才开口说道:「原来这么多年了……你还念着那位乐宜公主。」 薛存芳置若罔闻,起身欲要走出去。 「这一箱子的东西怎么办?就放这儿吗?还是我给你扔出去?」 薛存芳回过头,冷冷横了他一眼。 晏平澜眉心微皱,以一种怀疑的目光回望他,试探道:「存芳,你该不会是……」 还不等他说完,薛存芳似乎已猜到他要说什么,一口打断道:「我没有!」 晏平澜又笑着说了一句:「明日我辰时启程,你可要来送我?」 「自然,你等着我。」 待得他再次转过身去,晏平澜脸上的笑意顿时消失殆尽了,他垂下头,无奈地嘆了一口气。 柳荷生觉得自家殿下近来很奇怪。 那天聂徵把他叫到跟前,问了一个突兀的问题:「你往日去群芳苑,可曾见过那位素华姑娘?」 第38页 他道:「那位姑娘乐艺无双,常在楼中演奏,自然是见过的。」 聂徵又问:「五年前,楼中有一位挽琴,你可曾见过?」 「见过,不才为她画过一幅美人图。」 「你觉得,她们二人之间……可有相似?」 柳荷生沉吟了一会儿,作画之人要画人,自然要先观察人,对其人的特点和神情、气质谙熟于心,下笔时方可抓住精髓,画皮画骨,由表及里,栩栩如生。 「这样说来,她二人是有相似之处,皆是腹有诗书气自华,端丽而不俗艷,高雅而不清高。」 「也是巧了,」柳荷生笑了一笑,道,「五年前挽琴在楼里时,中山侯是她的常客,对她宠爱有加,一掷千金。到头来却是挽琴被这大昭第一美男子迷得七荤八素的,不惜用多年攒下的积蓄为自己赎身,一心企盼着得入侯府,与中山侯结为眷属。可惜到底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五年后又是素华……」 柳荷生没发现聂徵神情古怪,问起了往常不会多问的话:「那挽琴……后来如何?」 「中山侯出资为她赎了身,给她另寻良人嫁了过去。」 聂徵沉默片刻,问道:「那你看来……本王与她们,可有相似?」 柳荷生作为画者的心思再纯粹不过,不觉得以聂徵亲王之尊与两位烟花女子对比有何不妥,还当真抬头仔细端详起聂徵的面容。 「确有相似之处……」他以手指隔空在虚空中描画,「殿下的这双眼睛,和她们二人极为相似。」 聂徵撑住额角笑了一声,神色仿佛了悟,又仿佛自嘲。 他自语道:「原来如此……」 又抬头问道:「那我与皇上……也是相似的吧?」柳荷生是进宫给聂泽画过像的人。 柳荷生道:「殿下与皇上为同胞双生,血浓于水,自然是这世上最为相似之人。」 于是聂泽很快也觉得聂徵奇怪起来。 原本他只是察觉到聂徵近来精神不振,朝会时竟然破天荒地走了神?再留神看去,自家小弟似乎是清减了,面色也不大好看,苍白得紧。 于是散朝后他把聂徵留了下来,本有意关心关心对方的身体,提醒他多注意休憩…… 没想到聂徵先开了口:「皇兄。」 在紫宸殿内,他已多年没听过对方叫自己「皇兄」了,不觉得聂徵僭越,只觉得怀念。 不由软语道:「怎么了?」 聂徵抬头看他,往常他也是不会这么看他的,用那些言官的话说:「不得直视天颜」,于是聂徵进退有度,谨守方寸,多年来不曾行差踏错过哪怕一厘。 这一次,他却认真凝视了他半晌,方道:「这么看来,我与皇兄当真是生得极相近。」 「那是自然,」聂泽亲热地揽过对方的肩头,「你我一母同胞,小时候连父皇都难以区分你我二人,你忘了?」 「只是后来长开了,你生得像母后多些,我像父皇多些。」 聂徵却不说话了。 他低头去看对方神色,隐隐觉得不对,「小弟?」 「皇兄……记得待中山侯好一些。」聂徵忽然说出一句叫他匪夷所思的话。 「我待他还不够好吗?」聂泽忍不住叫屈,又纳闷道,「你们近来难道不是彻底闹翻了?我看比之前还不如,连看都不看对方一眼,怎么如今你又说出这话……」 聂徵只道:「你若待他好,他自然高兴。」 「好罢……」聂泽觉得以眼下聂徵这个情状,答应他才是对的,「我知道了。」 「还有一事……」聂徵从他怀中挣脱开来,退后了几步,俯身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 「江北闹了雪灾,臣想亲自前往巡视。」 「这……」聂泽拧紧眉头,江北闹了场大大的雪灾,眼下已乱成了一锅粥。这差事又苦又累,吃力不讨好,他心下本已敲定了人选,正忖度着怎么催人主动请缨,没想到聂徵倒来毛遂自荐了。虽则自家小弟的能力他再清楚不过,可让他一介天潢贵胄去江北揽这个苦差,他还真有几分狠不下心…… 「臣,恳请皇上。」眼看着聂徵一撩袍角,都要跪下去了。 聂泽只得无奈应下:「好好好,我答应你便是。」 薛存芳近来的日子颇有几分索然无味,清汤寡水一般。 送走了晏平澜,又逼退了聂徵,如今聂徵和他大有「对面相逢不相识」的意思,偶有一次朝会时他在人群里瞥见聂徵,对方对上他的目光,倒先撇开了视线。 他怔忡一瞬,本来如此情状完全在他的意料之中,以聂徵之心性,纵然屡次肯在他面前放下姿态和身段,剖陈情衷,一往而深。只怕也不能容忍他视他为旁人之替代。 可他回想不起来,怔忡那一瞬,自己到底想了什么? 这晚从群芳苑打马归来,老远便瞥见府外伫立有一抹熟悉的身影。 薛存芳心下犹疑不已,待渐行渐近,看清了那人形貌,忙下马迎上前去。 「齐王殿下,」他拱手为礼,再直起身道,「既然来了,为何不入内?」 「无妨,」聂徵道,「我只是来看看……」 看什么?薛存芳知趣地没问。 聂徵又道:「明日,我将启程往江北。」 薛存芳眉心微凝,他在朝上听闻了近来江北的雪灾,本想问为何要去?此时灾情不稳,尚存太多不安定的因素,大批灾民要如何妥善安置?安置的地方在哪儿?大雪把粮食都压坏了,没了今年的收成,灾民要如何挺过去?灾民的情绪又该如何安抚?…… 第39页 千言万语涌到唇边,被他压在了舌尖下,最后只送出不愠不火的一句:「愿殿下一路顺风。」 聂徵缄口不言,只静静注视着他。 薛存芳垂下眼,尽量忽略对方有如实质的目光。 良久,聂徵方才收回目光,低声说了一句:「再会。」 言罢,便转身离去了。 ——所以,这人还当真只是来看看他的? 薛存芳一路目送对方的背影,忍不住蹙紧眉心,抿紧双唇,仿佛由此能压过心口那一阵骤然缩紧的触动。 唯独聂徵带来的影响,似乎越来越不受他的控制了。 第31章 惊变 等聂徵从江北还朝,已是三个月之后的事了。 江北诸事底定,这三个月来不单是赈灾,他还有意整治了一番当地的吏治,虽不曾连根拔起,却也是大刀阔斧、动作频频,想来这期间累在聂泽书案上、弹劾和控诉他的摺子应不在少数。而今回到朝堂之上,不论诸般心思,当着面只一径称赞他「雷霆手段,心有丘壑」。 聂徵被围拢在一片称颂与赞扬之声中,却有几分心不在焉。 下朝后有意与几个属臣走在一处,状似无意地问起:「为何今日早朝,不见中山侯?」那人……是近来身体又有恙吗? 「王爷有所不知,」属臣答道,「中山侯请旨去了北边。」 「北边……」聂徵一阵怔忡,忙道,「此乃何时之事?他可是去了中山?」 「算来是五日之前的事。」 「王爷这一去遐州僻壤,消息闭塞,只怕还不知道,匈奴的大单于薨逝了。」 「中山侯去的,是九渡城。」 六天前,当大单于薨逝的消息自关外传入京城的时候,在朝堂上也引发了一番议论,最后决定由鸿胪寺派出使者,往匈奴送上大昭皇帝的慰问。 毕竟自十六年前两国签订议和协约以来,铸甲消戈,后又有乐宜公主远嫁关外,以示两国交好的诚意,从此便一直相安无事。这时虽则有少数人对此心生忧虑,不过皆是些一逢着变故就惯爱多思多虑的老臣,倒也没人急着未雨绸缪。 唯独薛存芳突兀地从诸人中站了出来。 他彼时一说话,众人方才记起这位终日无所事事的闲散侯爷,原来还在鸿胪寺里领了一份闲职,名义上在鸿胪寺下礼宾院里任职,掌管的正是外宾之事宜,与各国朝贡、款待及互市、翻译等事。 叫聂泽感到颇为错愕的是,先是聂徵,后是薛存芳,怎么都跑到他面前上赶着揽不该他们揽的事儿? ——不错,薛存芳请旨亲自做那前往匈奴的使臣。 若说聂徵的差事是苦差,重则一子错,牵动全局,累民不聊生,落下污点和骂名。薛存芳的这份差事则是尚存不可估量的风险,说到底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以侯爵之尊亲赴塞北,委实太过显眼,惹人注目。此去到了匈奴人的地盘,势单力薄,若是当真有人起了异心,发生了什么意外或不测,届时又该如何收场? 这些质疑不必聂泽亲口提,自然有官员抢着站出来反对。 往常薛存芳在朝上不大像个参与者,倒像个袖手旁观的局外人。于是聂泽喜欢点他出来陈说自己的看法,乃是有意为之,只因从对方口中总会得出些旁观者清、独闢蹊径的新鲜说法。 却没人料到,中山侯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他的口才竟是如此了得!那天一众身经百战、舌灿莲花的文官轮番上阵和他争论,只见中山侯端然而立,风采卓绝,从头到尾脸没红上一分,连语气也无甚激亢起伏,姿态端得不卑不亢,言语说得不疾不徐,却将文官们个个堵得哑口无言,到头来只得仓惶败下阵来。 值得称奇的是,薛存芳还显露了一口流利的匈奴语,对答如流之臻境不亚于母语。 「先父昔年在北疆征战的时候,奉行『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于是自幼请人教授为臣匈奴人的语言,好在仗是不用打了,臣也打不来仗,只是想着他日若有能为皇上效力的地方,这微末技艺兴许能用得上,所以多年来未曾落下。」薛存芳解释道。 却有言官抓着他的这句话跳将出来,质问道:「原来中山侯如此急着回北地,是急着与前中山侯的旧部再晤?」 ——这话就有几分诛心的意思了。 薛存芳忙不迭屈膝跪下,三唿万岁,表陈忠心。 聂泽冷冷瞥了那言官一眼,又看向薛存芳,缓了神色,道:「中山侯明日交份摺子上来罢。」这话听来有一半倒是应许了。 实则不可避免的,聂泽心下也生出了几分狐疑。 「中山侯此次一定要去北边,难道真的是想回中山?」 萧皇后闻言,想了一想,道:「纵是去匈奴,也是去北疆,去北地最边远之处,离中山还隔着一段距离呢。」 「况且中山侯是孤身前去,他的妻儿都在京城,皇上担心什么?」 聂泽揉揉额角,沉吟道:「梓童说得在理……」 萧皇后偏头来看他,「那皇上为何还皱着眉?」 「唉……」聂泽喟嘆了一声,「算来十多年了,实则若是中山侯此时当真想回中山,似乎也没什么妨碍,薛家旧部早已被打散在北军中,掀不起什么风浪,只是……」 他沉声道:「皇考曾有遗命……」 涉及到先帝的遗命,萧皇后是不敢听,也不敢再说话了。 第40页 先帝曾言:中山侯世子心机深沉,鹰视狼顾,终年不得放归北地。 他还记得十一年前,先帝说这话的时候,薛存芳的父亲刚刚去世,薛存芳大病了一场,命悬一线,显些在永宁宫里撒手人寰。值此孤弱无依之际,先帝却对他说出这番话,聂泽百思不得其解。只是,他一直很听父皇的话。 实则在除日韩缃将北边的消息传递给他时,薛存芳早已将摺子写了一半,今日拿出继续写另一半,到最后洋洋洒洒足足写了有十页之多。 再稍加润色修撰,又特意将韩缃叫来,拿给她呈览。 韩缃细细品读一遍,合上摺子由衷感嘆道:「让侯爷屈居在京城,只做一介纨绔,委实是糟蹋了。」 「这份摺子明日一旦呈上去,侯爷必然得偿夙愿,无人能阻。」 薛存芳喜上眉梢,喃喃道:「那便好……」 韩缃缄默片刻,倏而却道:「侯爷一定要去?」 「从摺子上看来,侯爷思量周全,有备无患,但这只是为公……为私呢?」 薛存芳收敛笑意,俄而又扯动唇角,低声道:「你是否觉得……我在做傻事?」 「只是这些年来,我总想着再见她一面,哪怕……再问她一句。」不知想到了什么,他面上浮动出几许缅怀之色。 「我多少能猜到侯爷想问什么……」韩缃此刻看他的目光少见的温柔而充满忧虑,「而我还能猜到她的答案,侯爷想听吗?」 薛存芳不躲不闪地直直迎上她的目光,「纵然当真是你说的答案,我也还是要去当着她的面,亲自问上一句。」 韩缃嘆道:「已经过去十年了,她早已为人妇,虽则我没有孩子,但我明白女人。一旦有了孩子,不管她情愿或不情愿,总会生出许多顾虑。何况她的这门婚事特殊,是两国联姻,是政事,她个人的意愿只怕早已消磨淡薄。」 「我不能不去,单于一死,按照匈奴人的规矩,父死娶母,兄死娶嫂。她到底是汉人,自幼又知书达理,怎有可能接受这样荒诞的蛮俗夷礼?」薛存芳冷笑一声,面露激愤之色,「大昭皇族忘了自己还有这个女儿,我不能忘……」 他沉声道:「我曾答应过她。」 「侯爷别有用心,无异于深入龙潭虎穴,到那时又要如何全身而退?」 「无论她给出的答案是哪一个,我都会事先准备好退路。」薛存芳道,「若无筹谋排布,不是去救人,而是去害人害己。」 「看来是我多话了,」韩缃道,「实则若无乐宜公主,我不会从侯爷这儿得到今日的生活,既然侯爷当年给了我选择的权利,今日我本不该对乐宜公主之事多加置喙。」 薛存芳一怔,由此忆及一桩旧事来。 八年前的春日宴,以春日桃李为题赋诗,他在众多诗笺中偶然间瞥见一首,文采不俗,意蕴深远,只是诗中流露出的,竟有几许厌世轻生之意。 若是他没看到也便揭过去了,偏偏叫他看到了,就没有置之不理的道理。 他特意给这首诗写了回诗,且是藏头诗,有意探问。差人一路送进去,奈何作诗之人防备之心甚重,这一来二去,不知耗费了多少笔墨纸张,侍从来来回回险要跑断了腿,对方才肯透露几分隐情:她忧心于父亲逼她出嫁。 薛存芳问道:小姐可是已有心慕之人? 这女子回曰:难道不愿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出嫁,便是心有所属?男子有功业要立,无暇经营后宅,所以全权交託给自己的妻子。小女子不才,亦有自己想做之事。 薛存芳心下一动。 他命中无子,如若迎娶正妻,非得是驷马高门里的大家闺秀,系一身荣辱于夫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不愿贻误他人,所以两年来迟迟不肯娶妻,可……若是有名无实的「假夫妻」呢?——不过各取所需,两无挂碍。 这一次的回书送进去,韩三小姐方肯从里间出来与他相见。 后来于侯府初来乍到,韩三小姐仍不肯轻易卸下防备、收起戒心,曾直言问他:「侯爷为何待我一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如此?」 薛存芳观她眉眼冷色,心头微动,道:「因你生得像我的一位故人。」 「不过三小姐放心,我对她一往而深,矢志不渝,无意于他人。」 这许多年来,韩缃早已不相信他昔年故作情深意重的这句话,没想到还记着另一句。 薛存芳踌躇一瞬,还是开口解释道:「这世上连两片一模一样的树叶都没有,何况是人?嬉笑怒骂,脾性癖好,各人迥异,越是面貌相似的两个人,反而越容易看出不同。」 「一个人,本来便不可能完全成为另一人的替代。」 「若当真有这样李代桃僵之事,不是那人早已忘却了原先钟情之人,便是在自欺欺人罢了。」 「我给三小姐机会,并非是因乐宜公主,而是因为,你是你自己。」 第32章 路遥 出行之前,因后院无人,聂徵只得将聂玧托到后宫,交在了皇后手里。 而今既然回来了,自然要将人领回去。来到椒房宫,却被告知皇后已往永宁宫问安了。 到殿外时,恰好听到里面传来交谈之声,其间提及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聂徵不由驻足在原地。 「存芳呢?今日为何存芳没有来?」是太皇太后在问。 第41页 原来中山侯夫人带了世子入宫拜见,闻言释疑道:「娘娘不记得了?侯爷去北边了。」 「北边?他去北边做什么,他爹爹而今在京师啊。」 皇后开口道:「中山侯是去了塞北,不过皇祖母无需挂心,此次……」 太皇太后却笑了,「塞北?我知道了!他是去看他的昕姐姐了?」 「当年,存芳便和她玩得最好哩!」 昕姐姐……聂徵一怔,电光火石间想起了一个名字:聂昕,乐宜公主。 乐宜公主本不姓聂,姓梁。 她原本是聂泽和聂徵的表姐,母后亲妹妹的女儿。 昔年姨父早逝,留下孤儿寡母,某一年受母后之邀到皇宫暂住,先帝见了这个侄女很喜欢,收为义女,册封为乐宜公主。那年乐宜公主十五岁。 三年后,乐宜公主以和亲的身份远嫁塞北。 先帝收此义女的举动,在私底下曾引发诸多浮想和流言,以为皇帝有心效仿舜帝,坐拥娥皇女英,不过以此为掩盖罢了。 从此后之事不难看出,先帝确是深谋远虑,只怕从一开始,乐宜公主就是他选中的和亲公主。 聂徵和这位表姐的关系说不上多亲近,多年来,其人面貌也早已模煳蒙尘。但他知道姨母与母后是生得极相近的,正如他与聂泽一般。而他和聂昕站在一起时,也常被人说像极了「亲姐弟」。 ——薛存芳可曾亲口说过,那人是聂泽? 不曾。 以薛存芳过往之秉性,那人或许更应是一位女子…… 何况他知道,十一年前,聂昕和薛存芳是有过接触的……难道是那时…… 心下顿时豁然,只是还来不及反刍自己的诸般心绪,又被对方牵引出一片忧虑。 ——他为何在这时执意去匈奴? 太皇太后的话,在座之人兴许只当戏言,不会放在心上,可聂徵却隐隐觉得:她是对的。 他攥紧五指,不过踌躇一瞬,随即转身离去了。 檀玄觉得眼前的这位「中山侯」有些奇怪。 为了中山侯此番塞北之行,皇帝特意从禁军里抽调出三十人,皆是箇中好手,又命他这个「都指挥使」统辖诸人,一路随行护送。对中山侯之看重可见一斑。 中山侯上了摺子,得来皇帝的硃批和一道圣旨,当天就迫不及待地催着启程了。 他们一行人和中山侯在城外的小树林里碰头,中山侯带来了四个人。其中有两位美貌女子、一位年轻男子,还有一位檀玄识得——是药王谷的孟公子。 在中山侯的授意下,他们连夜赶了一晚的路。 晨光初霁时分,一行人在临近驿馆里落了脚。 孟云钊去后厨给薛存芳煮了碗药粥。 有人闻着味,奇道:「这位爷莫非身体不适?」 「刚出京城不到一百里,就水土不服了?当真是娇养出来的贵公子。」 「你们担心什么?药罐子出门自然不会忘了药,正如纨绔出门也不会落下红颜知己,忘得了寻欢作乐。」这话听来便满是嘲讽之意了。 檀玄冷冷扫去一眼,被他盯上的神色顿时不復松懈,个个噤若寒蝉。 「管好你们的嘴。」 他知道这拨人大多勛贵出身,能得皇帝看重,从禁军的数万之众中挑拣出来,自然个个是真材实料,容不得一丝掺假。家世不凡,加上武艺高强,足以叫寻常人心高气傲了。对于中山侯这种蒙受祖辈余荫、终日不务正业的有名纨绔,必然是看不过眼的。 他们对中山侯其人是喜是恶不重要,要紧的是此次他们的任务只有一项:保护好「中山侯」的安危。 檀玄敲打了诸人一番,以图帮他们把这个念头深深拓进脑海里。 于此间不过休憩了两个时辰,中山侯那边便派人来催了。 檀玄微感讶异,但没有表露出来。 不出多时,他就发现——中山侯是有意在赶路。 一天里他们往往只休憩两个时辰,夜里披星戴月地穿行在官道上是常事,伴着夜风和虫鸣、马蹄笃笃地行进;期间下了一场雨,众人披上斗笠和蓑衣,穿行在雨幕间,如常踏过泥泞地;马累了便在沿途的驿馆里解下鞍辔换马,不过——人累了呢? 檀玄担心的人不在他们的人里。 京城往最北边的剑堑关相距八百里,有官道直通,快马加鞭三四日可达,战时急着往京中传送邸报,最快可一日抵达。 不过那都是轻装简行、骑御了得且经验丰富的兵士,一路不吃不喝,不停不歇才可做到。檀玄不觉得往日锦衣玉食供养着的王公贵胄能经受得了长途跋涉的奔波,另一方面,他们本来也无必要去吃这个苦头。 孟云钊前几日给薛存芳熬的是药粥,里面放了两三味补物,是个不愠不火的温养的方子。这几日却是背着诸人,往往等他们睡下才钻进后厨,给薛存芳熬的不再是药粥,而是纯粹的汤药了。 等到孟云钊走后,檀玄潜进后厨,找出药渣送到鼻下。他拧紧眉心,觉得有必要去找中山侯说说话了。 照这么下去,只怕中山侯还没到北疆,这人便见「危」了。 中山侯似乎是料到他会来。 他到中山侯的马车前,驾车的年轻男子瞥了他一眼,径直掀开了车帘。 檀玄俯身钻了进去。 第42页 中山侯正靠坐在一张矮几上看书。 他暗暗端详对方,只看出他的面色较之前苍白了几分,吐息倒是如常。 中山侯似乎也知道他的来意。 对方先开了口,语出惊人:「檀指挥使,我要在四日之内赶到剑堑关。」 檀玄眉心一动,克制住了没有皱眉,沉声道:「四日,以我们的脚程,怕是过于仓促了。」 「我明白檀指挥使的忧虑,让云钊瞒着你们,不为其他,仅是为了避免人心浮动。」 「我之身体状况,最清楚的人除了我自己便是云钊,」薛存芳摆摆手,不甚在意道,「不过小毛病。用你们的话说,富贵病,无需挂怀。」 檀玄心下一凛:中山侯竟是听到了下面那些人的风言风语? 被点名的孟云钊没什么好神色地瞥了对方一眼,不情不愿地开了口,说话也阴阳怪气的:「放心,死不了。祸害遗千年。」 「你若不按照他说的做,四日后,我怕这人不是急死,就是气死了。」 中山侯笑了,一双眸子亮得惊人,凝视着他笑吟吟道:「如我没有记错,临行前皇上说了,他们听你的,你得听我的。」 从中山侯笑得清风霁月的脸上,檀玄倒是半点看不出急恼的影子。 他沉吟一阵,开口道:「下官明白了。」 第33章 故地 此后一路风雨兼程,披霜带露。如此紧赶慢赶,到底赶在第四日顺遂抵达了剑堑关。 城内的守将得讯出城相迎,府上早已备好了晚宴款待他们。 北疆最宝贵的吃食是时蔬,只有从异地千里迢迢运来的,在饭桌上能见到一点鲜嫩的绿意,便足见主人诚意了。最常见的是牛羊肉,或是干瘪的牛肉干、酸甜粘稠的湩酪,不曾做什么精细处理,一律带着股天然的腥膻味。酒倒是极好的葡萄酒,味道纯正而馥郁。 薛存芳细细咀嚼了半晌的肉干,又饮过一壶葡萄酒,端起酒杯和将军攀起了交情,说着说着,檀玄在一边听得暗暗皱了眉。 听中山侯的话头,稍作休整后,竟是打算直奔外城的…… 酒杯空了,孟云钊从旁顺手给薛存芳倒了一杯,薛存芳低头欲饮,不知想到什么,动作一顿,抬眼瞥了孟云钊一眼,将酒杯放下,转而去拿他的。 檀玄看在眼里,眉梢一挑。 饮下孟云钊的这杯酒后,不出一巡,薛存芳身形晃动,目露迷濛之色,撑住额角拧起眉头,下一刻,这人到底无可抗力地直直倒了下去。 檀玄登时看向孟云钊。 孟云钊坦然道:「中山侯不胜酒力,醉了。」 回头对上檀玄的目光,颔首示意道:「檀指挥使,烦请帮我一起扶侯爷去客房休憩。」 厉害啊…… 薛存芳醒来时,窗外已是日上三竿了。 这一场酣梦如一帖最贴合的良药,缓解了积压数日的疲乏和不适。 他也知道,是自己心急了。 从得到消息后,他的一颗心早已不翼而飞,牢牢牵繫在了北疆。奈何山遥路远,虽恨不能一日千里,却只能脚踏实地地进发,缓慢地缩小两地之间的距离。 行装没有问题、车马没有问题、其他人没有问题……唯独是他自己的身体难以支撑连日的车马劳顿,渐露不支之态,由此连累许多枝节和顾虑。 作为养尊处优的中山侯,他是多年不曾吃过这样的苦头了。 那些人说得不错,中山侯非绸绢不着,非玉瀣不饮,非珍馐不食,非美人不眷……此一路喝的是苦熬的汤药;还喝了一种粗粝的黄酒,用来暖身的;因行程匆忙,在路上吃的不是没滋没味的干粮,就是嚼得人腮帮子生疼的肉干;进入北地后气温转低,不得不换上了一身厚重的毛裘……所以他得了「富贵病」。原来他已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京城贵公子了,仿佛他回到的并不是自己的故乡。 对此他确是生出了几分惭愧。 同时心里又有些欢喜。 北地的一切都有一种久远的熟悉感,连拍打在面上的风沙都似曾相识,让他意识到,他真的是回到故地了。 中山侯一行人离开剑堑关时,守城的吴将军非得坚持一路护送,殷勤得紧。 北地的风沙大,边疆尤甚,中山侯出来时披上了一袭头巾,把一张脸拢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分明的眉眼,仍从一行人中脱颖而出。叫旁人看来,这人眉如墨画,鬓若刀裁,做底的肤色白如玉石,黑白分明,于是清隽至极,又冶丽至极。彼时身处不毛之地,看到这双眉眼,却像是来到了烟雨朦胧的江南水乡。 去往外城的路上多山路,崎岖狭隘,马车难以行进,众人须得一律驭马。 檀玄盯紧了中山侯的一举一动,眼看着对方动作熟稔地上了马,催动坐骑前行……很快讶然地发现,中山侯的骑御之术竟是不错。连带着他带来的那两位娇滴滴的女娘,居然也是会御马的。 中山侯跑得远了,在出去追人之前,檀玄看了身侧的孟云钊一眼。 「侯爷今日……似乎心情不错?」 孟云钊笑了一笑,凑过来拍拍他的肩头,「檀指挥使,是你太紧张了。」 穿行了不知多少戈壁和山丘,头顶的日头不觉间渐渐西沉,最终垂落在西边的地平线上,一轮落日在广袤的天地间看来大得惊人,饱满欲滴的日光影射在荒凉的戈壁上,熔炼了一地的赤金,又平生无限哀感顽艷。 第43页 翻越过一座山头,吴将军举臂向前伸去,「那就是九渡城了。」 若非他指点,众人只怕还真不能一眼看到——那真是小小的一点,在北疆辽阔的苍穹下微如芥子。是一座小得可怜的孤城,无力地被挟持在两座高大的山峰间。 目的地近在眼前,众人不由纷纷催马加快脚步。 唯有中山侯留在原地,立在山丘的最高处,静静向远方眺望着。 他周身仿佛凝定了一种奇异的气息,让檀玄不敢轻易打扰。 静默了半晌,他才上前轻声唤道:「侯爷?」 他瞥见了中山侯的眼神,那双眸子里噙满了一种怀念而怅然的感情,正如此时天边的落霞一般。只是被他的声音打破了,他缓缓回过头来看他,金色的日轮从他眼底滑过。 那是一种超越性别界限的纯然之美。 叫檀玄一时难得的怔忡了。 ——他似乎明白为何京城中人热爱盛赞中山侯的美貌了。 第34章 一诺千金 九渡城确是一座孤城,整座城颇得几分绝世独立之感,不过不是琼苑仙境,而是十室九空的荒芜之地。城中大多建筑只剩断壁残垣,人烟稀少,连城墙也有损毁的痕迹,虽大多经人修补过,但许是在这地方找不到什么好材料,留下了许多粗糙的陈迹。 驻留在城中的兵士零零总总加起来不过一百人,俱是些老弱病残。据吴将军所说,这些人不是家中的人早已死绝,只剩下孤家寡人,了无牵挂。便是年龄太大或昔年在战场上受的伤太重,走不了路,回不了家…… 走在城墙上,吴将军热心地介绍起这座城池,絮絮个不停,中山侯面上虽挂着笑,似乎并没有怎么听,目光四处游弋。 倒是檀玄听吴将军此番言论,隐隐有些明白了,薛存芳适才在山丘上看到这座城时……为何会露出那样的神色。 原来这座城池,乃是十八年前由前中山侯薛星韧所建。 薛星韧传承将门,是一位出类拔萃的将才,他常年戍边,战功赫赫,更是一度将盘踞在塞南的匈奴驱逐到了遥远的塞北。只是塞外天地茫茫,匈奴人一旦逃窜进去就犹如泥牛入海,无迹可寻,大昭军队亦不敢轻易深入孤境。而匈奴人回去后,休养生息个两三年,又会跑来时不时侵扰边关了,他们往往昼伏夜出,逮着空子就钻,蚊蝇一般纠缠不休,着实叫人防不胜防。 剑堑关占据地利,是龙盘虎踞之地。它三面环山,北边又有一条大河,居高临下,易守难攻。不止是对于匈奴,对于大昭亦是如此——大昭人知道,只要守好了城,匈奴人就攻不进来。匈奴人亦知道,大昭人躲在关内,根本不会出来。 于是薛星韧提议在关外修筑郡城,有意效仿汉时在西域一带建立四郡,连成河西走廊得天独厚之势。以此在北疆划出一道防线,监视和侦察、甚至更主动地去出击匈奴。 如此宏大的蓝图,却在第一座城还没完全开闢出来之前,便夭折了。 那一年薛星韧在北疆和匈奴厮杀正酣,更于阵前击杀了匈奴的左贤王,匈奴军队大乱。在这种关键时刻,先帝却连发三道谕书,召他回京。 那时北疆的人,包括薛星韧自己也没想到,这一去,从此就是关山千万重了。 后来便是归还虎符,解甲封刀,被困在京城里安度余年…… 难道父亲不曾有过异议、不曾抗争过吗? 薛存芳知道,自然是有的。 而先帝给薛星韧看的,不过是户部的两份文书。 薛家三代打了数年的匈奴,海内虚耗,户口减半。 他说:「薛星韧,你以为你是忠君爱国?不,你为国之蠹虫。」 这四个字太重了。 薛家人承受不起。 所以他的父亲交出了虎符。 再后来,是与匈奴签订议和,北军生乱,朝廷血腥镇压……后来父亲病逝了……祖母病了……聂昕嫁到了塞外。 原来转眼间,已过去这么多年了。 薛存芳抚过城墙,含义不明地笑了一声。 他倏然回头问道:「城中可有一位叫做付全安的老将?」 吴将军一愣,连忙叫来城中的百夫长询问。 「有,有的,小的这就领贵人们过去。」 那是一位古稀之年,已生得鹤髮鸡皮的老者,他正坐在门槛上闭目养神,拢着双手,蜷成一团,看起来瘦小得可怜。满头银丝随不时吹来的一阵轻风颤巍巍地拂动,被晒得黝黑的脸上布满深刻的沟壑,如一块皲裂百年的古岩。 百夫长俯身凑到他耳边,轻声唤他,小心翼翼的:「付老将军,付老将军……有人来看你了。」 好一会儿,老者的眼皮一动,慢吞吞地睁开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谁啊?又来找我赌钱?」 百夫长讪讪道:「侯爷见谅,他还没睡醒……」 薛存芳上前一步,弯下了腰,抱拳为礼,恭敬道:「付将军,在下中山侯,薛存芳。」 老者挂在面上那层孱薄的皮肉微微抽动了一下,直直看向薛存芳,在那一刻,他的目光变得矍铄如有光。 他站起身来,适才的侷促之态一扫而光,腰杆挺得笔直,整个人有如被拉到极致的弓弦,强劲而有力。 檀玄暗暗奇怪:他们称这老者为「将军」,再观其体态,完全不同于城中的那些老弱病残,为何至今留守在此城之中? 第44页 老者游走在薛存芳左右,对着他的面容细细端详,此大不敬之举看得吴将军和百夫长都慌了神,正要上前阻止,却见薛存芳摆了摆手。 老者在薛存芳面前站定了,双唇嚅动:「你来了。」 「我来了,」薛存芳应道,「我来晚了。」 他温言道:「十七年了,辛苦您了。」 老者抱拳回之以礼,沉声道:「幸不辱命!」四个字咬得铿锵有力。 薛存芳笑了,「我答应过父亲,若是来这里见到了您,要代他请您喝酒。」 付全安爽朗地大笑起来,道:「正巧,我知道谁家的烧刀子最好!将军他一定也会喜欢。」 于是众人惊异地看着中山侯和这老者相携一起去喝烧刀子了。 除了保护好中山侯以外,对于中山侯来北地之后的每一件事都要瞭若指掌。这是檀玄没有告诉其他人的,因为这一点皇帝只告诉了他。 所以他寻隙去找付全安赌钱,又有意输了好几两银子,再拿出早已备好的烧刀子,和对方大大地痛饮了一场。 酒过三巡,付全安是老泪纵横,痛哭着把什么都给吐露了出来。 原来此人昔年曾是薛星韧麾下的一员大将。 「我和其他人不同,他们许多人的命是将军救的,可这人呢,久而久之活得好了,兴许就忘了这事儿……只记得别人欠他们的,不记得他们欠别人的……」 「我的妻儿……是将军救下来的。」 「从那天起我便立誓,我愿为将军刀山火海,出生入死!」 二十年前,匈奴军队大举入侵北境,攻破边城,杀伤吏民千人,掠夺八百余人口。 「我们当晚就求到了北军……这种事来得多了,旁人是不会管的,匈奴人来得快,去得也快,只怕眼下已回了塞外,哪个人敢追过去?」 「但薛将军敢!他敢为我们出头!他带了四千人,连夜追击了五百里,杀了匈奴人个措手不及,把我们的人抢了回来!」 「你可曾见过第二个这样的将军?我没有!」 「薛将军建了九渡城,说好封我做守城的大将军,而我答应了……要为他守城……哪怕,穷尽我一生!」老者捂住脸哭着哭着,又仰头豪放地大笑起来。 檀玄沉默片刻,仰头咽下了一口热酒。 这烧刀子着实是辣,那股烧灼之感仿佛一路漫过了咽喉。 青山埋骨愿犹空。* 第二日,城外来了一位匈奴的使者。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宫墙之中,紫宸殿上。 聂泽看着跪在身前之人,颇感荒诞,于是他笑了起来,只是笑着笑着意味变了,聚积起来的怒意翻涌而上,让他发出了一声冷笑。 「你要去北疆?」 「难道……当真是为了中山侯?」 他厉声质问道:「聂徵,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 *本句改编自陈寅恪《客南归述所闻戏作一绝》。 因为是现代诗所以改了一个字,就当做不是了吧…… 第35章 暗潮 临行前,诸人在屋子里忙前忙后,收拾齐备行装,薛存芳抱臂立于一侧,孟云钊坐在塌边,眉头紧拧,神色凝重,不知在想什么。 他从沉思中走出,抬头叫了一声薛存芳。 「我想好了,」孟云钊郑重其事道,「我要陪你一起去。」 见薛存芳眉心一蹙,似要开口驳斥,孟云钊又道:「你说过,我是你的福星。」 「所以我要罩着你,说不定到了危急关头能再救你一命,助你逢凶化吉。」 「你太紧张了,」薛存芳的手落在他的肩头上,宽慰道,「我是奉了大昭天子的圣诏去,这么光明正大地去了,那边的人纵是想做什么,反而不好下手。何况我只是去见人的,不至于涉险。」 「可沈良都能去……」那个和他们一起来的年轻人。 「他到了那边,才能帮得了我。」 「飞丹和流霞都留下了,禁卫我也留了一半的人。」 薛存芳沉声道:「你只有留在此地,才能帮我。」 又有意压低了声音:「五日后,若我还没有归来,去找付将军,他会教你们怎么做。」 「你和他,是我留给自己的退路。」 他都这么说了,孟云钊只得乖乖妥协,沉重地一颔首,「我知道了。」 在匈奴使者的带领下,一行人于月挂中天时抵达了单于庭帐,老远便见原野上一片白花花的帐篷,一直蔓延至视野尽头,数不胜数。帐篷前此时聚集了一片黑压压的人群,匈奴人大多生得人高马大,围在一起如同形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人墙」。 薛存芳在这「人墙」前勒缰下马,上前一步,立在了诸人前面,向后摊开手,檀玄忙将一封诏书奉上。 匈奴人见状微伏身,以一只手臂按住肩头行礼。 薛存芳朗声宣读诏书,先以母语念了一遍,再转换为匈奴语念了一遍。 匈奴人闻声面露讶异之色,没想到这个大昭贵族竟说得一口如此流利的匈奴语! 薛存芳合上诏书,抬首看去,人群中有一位高大的匈奴人站了出来。 他双手接过诏书,又对薛存芳展露出一个热情的笑容,大喇喇地勐一拍薛存芳背嵴,薛存芳努力按捺咽喉间泛上的痒意,将咳嗽压了下去。 耳边听得对方笑道:「大使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了!帐中已备好了酒肉,大使到了匈奴,一定要尝尝我们的美酒,听听我们的乐曲,看看我们的美人!」 第45页 薛存芳适才敏感地注意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 他留意到了人群中的三个人,一个是面前这位,一个是左手边那位,两人皆是人群的中心,又都是壮年男子,年龄相似,面容相近……他隐隐猜到了他们的身份。有意思的在于,在他合上诏书后,这二人同时向前走了一步,只是左边那位及时止住了脚步,另一位则径直走了过来。 此时左边那位也走上前,魁梧的身躯携带着一片阴影,如高山压顶,他阴沉地注视着薛存芳,质问道:「你姓薛?」 薛存芳坦然道:「不错。」 「薛星韧是你什么人,薛无衣又是你什么人?」 「前者为家父,后者为祖父。」 话音刚落,人群陡然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安静中,目光一径投射到薛存芳身上。 那一片目光沉甸甸又冷冰冰地压过来,叫檀玄和一众禁卫暗暗将手放到了佩刀上。 那人咧起嘴笑了,是一个讥诮而充满恶意的笑容。 「原来薛家当真是亡了!」他大笑道,轻亵地指住薛存芳,「到今天,竟只剩了你这样的人!」 下一刻,一片刺目的雪色从眼前闪过。 原来是这人转瞬间变了脸,上一刻还笑得张狂肆意,下一刻已拔出腰间弯刀,沉下脸道:「姓薛的,你敢不敢和我比一场?」 禁卫们早在他的刀拔出一半时开始拔刀,出鞘的铿然之声和雪亮的刀光在静寂的黑夜中尤为鲜明。 薛存芳蓦地转过头,甩手狠狠给了檀玄一耳光。 所有人都愣住了。 他回过身,面上含了几分羞惭之色,「属下无状,大王子别见怪。」 那最先站出来的男子一怔,下一刻,勐地挥出拳头砸向那出言不逊之人,那一拳可比薛存芳来得狠多了,不偏不倚地砸在那人脸上,打得他偏过头去,魁梧的身躯一阵晃动,退后了一步,才堪堪稳住身形。 既然连薛存芳作为远道而来的客人都责罚了属下,对方倘是主事之人,又怎能不惩戒这率先挑衅之人? 「我这三弟一贯是个只知道逞兇斗狠的莽夫,中山侯宽宏大量,不要放在心上。」 他们都收起了刀。 这时人群中的第三个人才站了出来,他风一般扑向薛存芳,殷切地揽住了对方的肩头,亲热道:「存芳,我的兄弟,你来了!」 「左贤王,」薛存芳唤道,「好久不见。」 这位左贤王唿延墨毒,三年前曾作为匈奴使臣入朝觐见大昭天子,那时鸿胪寺派去接待他的不是旁人,正是薛存芳。 唿延墨毒看向大王子,言简意赅地介绍道:「唿延昌东,我们的大王子。」 又介绍另一人,「三王子,唿延果毅。」 再拍拍薛存芳的肩头,「大昭的中山侯,薛存芳,也是我的好兄弟,既然今天侯爷来了我们的地方,你们就得好生招待,万不可怠慢了。」 那二人齐声应道:「是,叔父。」 在薛存芳看来,这叔侄三人站在一起的画面也很有意思。 唿延墨毒具有匈奴人的明显特徵,蓝眸白肤,鼻樑挺拔,披散的黑髮衬得他面容愈白,五官深刻而精緻。这人的五官生得比其余匈奴人要更柔和,是个极其突显的美男子,只是身量不高,远不及他的两位侄子,甚至比薛存芳还矮上几分。听闻他并非纯正的匈奴人,而是匈奴人和月氏人的混血。 在此行之前,他和付将军曾就匈奴而今的情势深入剖析了一番。 听闻日前薨逝的这位单于乌羌宠爱贺来阏氏,更宠爱她诞下的三皇子,对颛渠阏氏、即正妃诞下的大皇子则一向多有冷待。然而这二人加起来皆比不上一人之得势——乌羌单于之弟,墨毒。 付将军再三提点他,此子虎狼心肠,尤其要小心提防。 眼下他看得明白:唿延墨毒若当真把他当兄弟,就不会到最后才站出来说话了。 这么设身处地地感受了一番,单于庭帐里的情势,似乎比他预料中的还要复杂。 考古上对匈奴人到底长什么样争议很大,说法纷纭,所以选了其中一种…… 第36章 昨日恩深 中山侯的住处就被安置在左贤王的大帐旁,帐篷里布置得有如贝阙珠宫,挂满了琳琅的饰物,铺满了精緻的刺绣织品,还燃放了一种清淡的薰香,驱散了这片空间里某种干燥而窒闷的空气。 左贤王赶来邀功,「如何?这可是我按照你的喜好一手布置的。」 「左贤王有心了,」薛存芳沉吟道,「不过这香气……闻起来似乎很熟悉。」 「是我去狐鹿阏氏那儿借来的,你之喜好也是她告诉我的,」左贤王状似不经意地笑道,「原来她和你有旧交?也是,毕竟都是大昭的贵族,年纪也相仿。难得来了,要不要见一见?」 薛存芳只道:「今日天色已晚,暂且不必了。阏氏的母亲确有家书和手信带给狐鹿阏氏。」 「那改日罢,」左贤王道,「你吃好喝好,权当这是自己的家,不必客气。两日后就是哥哥的葬礼,我希望你能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参加。」 薛存芳一路急着赶路,正是怕错过了这场葬礼,错过了能让他久留此地的最好由头。 而今乐得顺势道:「那是自然。」 翌日左贤王亲自带他出去游览,一路打马而行,将塞外无限风光尽收眼底。又去牧民家尝过他们自制的奶皮和手扒肉,比之剑堑关的东西要美味许多;还带他去围观猎手们饲养的鹰隼进行飞崖大赛;更特意为他举办了一场篝火晚会…… 第46页 左贤王这个东道主如何看都是尽心尽力了。 到了第二日下午,薛存芳推说身体不适,要留在帐中休息,左贤王看上去极其失望地走了,那样子像是孩子没了心爱的玩具。 一个时辰后,帐外有人来访,道是狐鹿阏氏有请大昭使者一叙。 他原本便是在等她的。 孟云钊此次回京后问过他:为何一定要亲自去这趟塞北? 他起初只说了一层原因:「这是我的机会,此次离京回到北疆,许能找到重回故里之契机。」 「我不信,」孟云钊怀疑地盯视着他,「若只是为此,你怎会叫我带出沈良他们三人?」 沈良、飞丹、流霞皆是他十一年前托书给付全安,让对方帮他在北地寻得的失怙孤儿,安排了他们的衣食住行,传授他们匈奴语,再辗转送入江湖上有名的刺客组织「七杀门」培养。孟云钊曾于偶然间救过七杀门的门主,所以假借了他的关系。而今又要托这人为他周全后路,已然没了蒙蔽他的道理。 薛存芳道:「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 「自然记得,」孟云钊道,「想来你亦刻骨铭心。」 「不错……」 十六岁父亲逝世,他大病了一场,庶母不仅没有精心照料,反而费尽心思为薛天谋夺爵位。祖母得讯大怒,将他接进了永宁宫。 没料到他的病情反而急剧恶化,挣扎于生死一线。 适逢药王谷谷主夫人携幼子入宫,得来造化,救了他一命。 「你是我的命中贵人,如没有你,我早就死了……」薛存芳道。 孟云钊苦笑了一声:「而今说起来,我也不知道是救了你还是害了你。」 薛存芳不置可否,低声道:「除了你,我还遇到了另一位贵人。」 「云钊,你不知道,在你帮了我,我为自己报了仇后……」他以一种平静的语气陈述道,「万事皆空,我……想死。」 母亲生他时落下了病根,一直不见好,在生第二个孩子时难产不治,一尸两命。那年他十二岁。四年后父亲病重,临终前逼他在榻前焚毁了所有兵书,郁郁而终……养病这段时日以来他想了很多,有时觉得那些人说的是对的,倘是没了薛家人,祖母反而会过得轻松些…… 如此次「病因」一般希望他从此销声匿迹的人想必不在少数,那天「病发」之后,皇帝闻讯而来,他的伎俩瞒不过对方,皇帝很快明白了为何会有此次「病发」,看他的目光满是戒备与厌恶。 而为了「解病」,他愿意付出代价,註定命中无子,致使薛家后继无人。实则倘若能将侯爵之位顺理成章地交给庶弟,任其在北地安居乐业,不必再搅合进聂家这摊浑水,对于薛家才是美事——顺理成章的方法只有一个。 再则为了之前的「病发」,他亦付出了代价——五感渐失。在完全无知无觉前,也不知能否康復,他不愿忍受缄默如死的无知无觉,只要想想便心生无边惶恐,如有实物般堵在他的心口,那样他或许会更快陷入疯狂。 所以他瞒着祖母,偷偷往芙蓉苑的红鲤池去了一次,又有意一路闭着眼睛去了一次。 某一天醒来,他发现白昼与黑夜不见了区别,屋内的灯油钱也大可省下了。 在第一天看不见的时候,他在永宁宫里左右走动,适应了一番。 第二天他就走了出去。 第三天他好不容易小心翼翼地摸索到了芙蓉苑的红鲤池旁。 他在池水边站了一会儿,清风拂面,风中送来了一阵凉意、一阵读书声,是一个女子在读故事。 淮阴侯的故事,忍辱负重,忍常人所不能忍,蓄积而发,终偿夙愿。 她的声音很好听,故事也讲得精彩极了。 他循声缓缓走了过去。 一只手忽而从旁搀住了他,随即响起女子近在耳畔的声音。 「小心!」 原来是地上有一块石头。 他连忙收回手,道了一声:「多谢。」 「客气了。」那女子不问他为何在此,不问他是谁,也不问他最引人注目的眼睛。 他问了:「你是谁?」 「乐宜公主,聂昕。」 那天是聂昕一路送他回去的。对方牵住他的手往回走,他顾忌着男女大防,原本想撒开手,可对方一介女子的态度却来得坦然而大方,似乎全然忘了这一点,他便也跟着坦然起来。 「明日我再来看你,你可不要再独自跑到池塘边去,太危险了。」聂昕走前对他叮嘱道。 第二日醒来之时,他发现眼前的这片黑暗分外安静。他把枕头往地上丢去,等了很久,原来他听不到了。 那天聂昕如约而至。 死寂的黑暗中,忽然有一只温暖的手伸过来,轻轻牵住了他。 他小心翼翼捧住那只手,像是掬起了一缕易碎的阳光。 他道:「聂昕,你来了?」 那人在他的手心上一笔一划地写字:我来了。 他发现自己松了一口气。 那之后,聂昕日日如约而至,在他的手心上写个不停,要么是奇闻轶事,要么是琐碎而寻常的小事……他都很喜欢。 第三天,他闻不到味道了。 第四天,他失去的是声音。 那晚他是骤然从恶梦中惊醒过来发现这一点的,他好像哭了,只是听不到声音,也发不出声音。唯独能感觉到冰凉的液体从脸上淌过,有人走到他身畔,轻轻揽住了他,母亲一般温柔地抚摸他的嵴背。他连忙抓住那人的手——是聂昕。 第47页 那人在他的另一只手心上写道:不要怕,我在。 他紧紧揽住了对方,像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一块浮木。 所幸没有等到失去最后的触觉,在那之前,经谷主的全力医治,他终于渐渐恢復了过来。 从那天起,他在自己的眼睛上系了一道白绢。 在某日一梦醒来,察觉到自己能隐隐感受到朦胧的光线了,他特意把乐宜公主叫到了榻前,然后揭下了白绢。 重见天日之时,他见到的第一个人,是聂昕。 ——他这辈子永远也不会忘记那张脸。 第37章 心为形役 当时的情景和如今的重合,十年身事各如萍*,当真是恍如隔世。 眼前的乐宜公主看来已是一位再寻常不过的匈奴妇人,她居于穹庐,身着毡裘,披散的长髮间编了多股小辫,常年的塞外生活让她的皮肤变黑、变粗糙了,然而眉眼间仍不减丽色,彼时正坐在一张几案前以器具熬制奶茶,空气中随之弥散一种醇厚的奶香。 帐中只剩下两位婢女,薛存芳在聂昕对面坐下,抬眼瞥了二人一眼,聂昕头也不抬道:「不必担心,她们是我的人,都听不懂大昭的语言。」 薛存芳送出手信和家书,又静静端详聂昕片刻,启唇道:「这十年来,公主过得可好?」 「你尝一尝。」聂昕盛满一杯奶茶,抬手送给他,视线随之递过来。 当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时,宛如在看一个陌生人一般,薛存芳一愣,再细细看去时,对方的目光又变得复杂无比,让他惘然不解。 聂昕淡淡道:「尚可。」 又问:「你呢?」 薛存芳想了一想,「还好。」 「你的『还好』,想必不易。」 那她口中的「尚可」又如何?薛存芳没问,转而奔入今日的主题,「乌羌单于驾崩,你可为自己的今后计议过?」 聂昕道:「你会出现在我面前,必然是为我计议过了。」 「昕姐,」薛存芳唤出了一个二人往日皆熟悉无比、却暌违了十年之久的称谓,「我是来履行十年前的约定的。」 十年前,在远嫁匈奴的旨意下来后,他在公主府里找到了坐在池塘边的聂昕,聂昕那时的神色,想来与十六岁时站在红鲤池边的他如出一辙。 「我与你交换一个秘密,」他走到聂昕身边,陪她一起坐着,轻轻执过对方的手,「你告诉我你的,可好?」 聂昕不作声,只沉默地望着他。 「你可以先问我。」 他耐心地等了许久,聂昕的手指微微一动,方才在他的手心上写起字来。 「你恨皇上吗?」 他写给聂昕的只有一个字。 聂昕笑了,写道:我也恨。 换他在她的手心上写字:你愿意嫁到匈奴吗? 聂昕回道:我不愿意。 那时他答应了聂昕,要她等他,在将来的某一天,他一定会去救她。 聂昕苦笑道:「等到你真的来了,我却不敢见你……」 薛存芳放缓了语气柔声道:「你不必害怕,也不用担心,我会……」 「你不要说!」聂昕骤然扬声打断了他,她低下头用力吸了一口气,弓起嵴背,再抬眼来深深凝望他,「薛存芳,你根本不知道我是什么人。」 「我如何不知?」薛存芳拧起眉头,疑惑道,「即使隔了十年也没有关系,我曾是世上最了解你的人。」 「你错了,」聂昕道,「你除了知道我的一个秘密,其余的都是一无所知!」 薛存芳一怔,道:「我不懂。」 「十三年前,母亲将我卖给了聂氏,」说起这话时,聂昕的神色变得冷凝如铁,「先帝倒不是阴险之人,曾当着母亲的面直言问过,可愿意让我做他的女儿,成为皇室尊贵无双的公主?同时在必要的时候,亦需得为皇族做出牺牲。」 「我不愿意,但母亲同意了。」 「从此我便姓聂了,从那天起,无数个日日夜夜,我没有一刻安心过。这个姓冠在我的名字前,像是一把铡刀,我知道,总有一天它会落下来。」 「终于在十六岁,我听说了,他有意把我嫁到匈奴。」 「我不愿意,那时我想,只要能留在大昭,我愿意献出我的一切!」 「我求过母亲,求过姨母,都没有用,她们捨弃我了……于是我开始和那些王孙公子偷偷见面、幽会,以图早早把自己嫁出去……」聂昕自嘲地笑了,「没用,他们都在骗我。」 「一年后,你来到了皇宫……」 「淮阴侯的故事我不是念给你,是念给自己的。」 「后来……我本该拒绝你,告诉你真相,但我犹豫了,如你愿意娶我,我或许可以留在大昭?所以我……」聂昕低声道,「骗了你。」 「这话……」薛存心头一跳,「是什么意思?」 聂昕忽而笑了,她弯起眉眼,笑得妩媚,一双眸子却如怨如诉,「那日在池塘边,我看到了你,我知道你要做什么……可我不想开口叫你,我是这样的怨毒心肠,我或许已经被逼疯了,你做的是我想做之事,我真想跳下去……」 「但有人跟在你身后,你走到了我面前,我只得如常行事。」 「你和我真相似,我可怜你,如同可怜我自己,所以我心软了,告诉你明天我还会来看你,你真傻……竟然露出那样的神色。可是第二天丞相的公子约了我见面,我自然得去,所以我去找了昨日那个跟着你的人……他一定愿意代我去见你……」 第48页 薛存芳心神大乱!他攥紧五指,直至指尖发白,再缓缓松开,他问道:「那人是谁?」声音轻得仿佛雾一般缥缈。 帐内陷入了一片死寂,良久,薛存芳收拾心绪,开口打破沉默:「昕姐,若你不愿留在此地,我可以带你走。」 「你……」聂昕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为何还要说出这句话?」 她怔忡片刻,摇着头笑了起来,「你太傻了。」 薛存芳笃定道:「你只需告诉我,你愿不愿意?」 「你若念着你病好后那一年的情谊,大可不必,」聂昕决绝道,「我已告诉你,我只是在利用你。」 薛存芳轻嘆了一声,道:「我知道,我只是……想帮你。」 聂昕沉默了半晌,目光无意识地垂落在一抹至帐外泄漏进来的日光上。 在那须臾之间,她的确产生了一丝微弱的动摇。 ——只是……她已骗了他十年,怎能再妨害到他? 最终她轻声道:「不必了。」 薛存芳问道:「为什么?若是顾虑我大可不必,如无万全之策,我是不会来到你面前的。」 聂昕于一瞬间柔和了眉眼,那神色和他记忆中的乐宜公主相近了,说出的却仍是拒绝的话:「我不愿意。」 「可……」薛存芳还欲苦劝。 「我不愿意。」聂昕又重复了一遍,「若真到了非走不可的地步,我也有自己的退路,你大可放心。而你今日执意带我走,只会打乱我目前的生活和接下来的布局。」 「不如担心担心你自己,单于庭帐眼下情势混乱,诸人暗中勾心斗角,你身份特殊,本不该来。」 她提醒道:「趁混乱之时,尽早走脱。」 薛存芳微颔首,「我知道了。」 聂昕又凝视他一刻,方道:「你走罢。」 薛存芳深深看了她一眼,起身行了一礼,恳切道:「保重。」言罢向外走出。 在他快要走出帐篷的那一瞬,聂昕再次出声叫住了他。 「你不必再来了。」 她听着对方缓缓离开的脚步声,阖上了眼,颤抖着手打开了那一封家书。 良久,聂昕睁开眼看过去,下一刻,她一把甩开那封信,纸张枯叶一般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 那上面不过一行大字:「遵圣上旨意:从胡俗。」 她勾起唇角笑了起来,笑出了声音,恣意地大笑,笑到面容扭曲,继而捂住脸伏在了几案上。 「我好恨……」 她已恨了十三年了。 而她从一开始便知道,她等的人并不需要她等。 在他们重逢之日,她会亲手划开与他的诀别。 *选自韦庄《与东吴生相遇》 第38章 节外生枝 今日是乌羌单于的葬礼,事先薛存芳特意将檀玄叫到面前,交代了相关事宜,以免他们作为外来者在大礼上失仪。 最后又说了一句:「抱歉,之前斥责你之事……」 檀玄一愣,忙道:「属下明白,侯爷不必如此。」 虽则薛存芳有言在先,等到亲身参与了乌羌单于的葬礼,大昭的诸人仍颇感不适。 单于的这场葬礼举办得浩大而极具仪式感,却也充斥满了生野的血腥气。 随着胡巫在高处唱诵起不知名的乐曲,一批又一批陪葬品被奴隶从墓穴入口送进去,除金银珠宝、刀剑车马之外,有从罴、豹、野猪之类的勐禽身上扒下来的完整兽皮,还有几车累成小山的苍白骷髅,这些骷髅被日光影射得金光璀璨,仔细看去,原来是头颅上镶了金边,嵌了宝石,据说皆是乌羌单于多年来的战利品,其中说不定有大昭人——想到这一点,檀玄他们难免感到不适。 然而还有更令人难以接受之事,大昭早已废除生殉,皆效仿始皇帝制作陶俑殉葬。匈奴却仍存留着人殉的规矩,这些人被称为「人牲」,算不得人,不过是主人家豢养的牲口,而今主人去了,他们自然要陪着一起下黄泉,继续给主人当牛做马。 人牲们被一条长绳牵引在一起,个个面色灰败,骨瘦如柴,不见半分生气,在单于墓前立成一排,身后各有一位手执长刀的匈奴武士,胡巫吹响一声嘹亮的哨声,人牲们躬着嵴樑跪下去,武士们举起了长刀…… 大昭人的脸色个个变得难看起来。 禁卫中不乏经歷过战场惨厉厮杀之人,却鲜少见过如此规模的单方面屠戮。 薛存芳虽早有准备,此时的神色也不大好,侧过脸问身后之人:「今日葬礼,三王子为何没来?你去帐中找人探问。」 沈良低声应道:「是。」 随即悄无声息地退开了。 等到这人数过百的人牲被杀尽了,原本茵绿的草色皆被染作触目惊心的血色,空气里浮动着一种浓郁的血腥气,引人作呕。匈奴人的情绪却似被点燃一般兴奋起来,纷纷伏下身以头抢地,高唿:「撑犁孤涂!*」 在大昭人耳中,这唿声当真与虎狼无异了。 这时人群后有一辆辇车缓缓驶来,自羽盖垂落下一层红纱,掩去了车上之人的面容,隐隐能窥得是一位女子。 车轱辘辗过一地血泊,在草地上拖曳开一道杂乱而淋漓的血迹。 在它之后,有十余辆辇车有序地跟来,想必是乌羌单于陪葬的妻妾。而这些女子通常是地位低下的俘虏或奴隶。 第49页 开先那辆辇车在墓前停住了,车中的女子起身欲要走出——变故在这时骤然而生! 风中陡然爆开一声有力的喊杀声,四下应和之声众多,连成了一片,顿起风声鹤唳之感。紧接着只见一拨匈奴人从南面的树林里沖了出来,个个挥舞着长刀,气势汹汹而来,那一马当先之人正是葬礼上不见人影的三王子! 檀玄低喝一声:「保护好侯爷!」 十五位禁卫齐刷刷地站到了薛存芳身前,拔出腰刀严阵以待,将薛存芳牢牢护在身后。 这群人突如其来,着实打了众人一个措手不及。 其后的局面陷入了一片混乱。 厮杀声、刀剑声、噼砍声、惨叫声……大昭诸人从一开始就被隔绝在了这场乱局之外,这群人的目标明确,都是奔着葬礼上的亲卫和一部分匈奴人去的,对其余人则是秋毫不犯。难免有杀红了眼的人冲杀过来,也被禁卫挡在了外围。很快又有一队匈奴人赶过来,护卫在了大昭一行左右。 这场厮杀不出半柱香便步入了尾声,徒剩遍地狼藉。 那胡巫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踪影,换了三王子站在高台上,横肩执刀,一手拎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头。 他高声道:「各位兄弟同袍,今日是父亲的葬礼,我唿延果毅本不愿在大礼前冒犯亡父先灵,所以自父亲薨逝到今天,一直选择隐忍不发。」 「然而有人比我更亟不可待,因为他知道我手里有什么!」 他说着从腰间掏出一块东西,抖落着抻直了——那是一块羊皮卷,上面依稀可见不拘绳墨的匈奴文字。 「我们的大王子、人人称颂的『贤王』、我的哥哥、唿延昌东,昨夜,他派了人去我的大帐行刺我!我可是他的弟弟,父亲尚且尸骨未寒,他竟做出如此禽兽行径!」 「只因他知道,我手里握有父亲这封临终前的传位遗书。」 人群中响起一声女子刺耳的尖叫:「不可能!」 唿延果毅直直看过去,冷笑了一声,「看来颛渠阏氏这是做贼心虚,知道父亲写了什么了?」 说到这儿,唿延果毅有意抬高了声量,其声如洪钟,迴荡于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边:「父亲要将单于之位传给我!」 话音刚落,颛渠阏氏的一张脸已涨得通红,面容扭曲,死死瞪住唿延果毅,像是恨不能当即扑杀了他。 唿延果毅将目光往人群里巡睃了一圈,「若有人信不过,大可上前亲自来看。」 众人面面相觑,游移不定,有一人出声提议道:「左贤王是大汗最为爱重的弟弟,不如让他看看?」 唿延墨毒于是上前接过羊皮卷,仔细端详,片刻后,抬头正色道:「确是兄长之真迹。」 「三王子所言,句句为真。」 唿延果毅收起羊皮卷,笑道:「多谢左贤王。」 又继续说道:「颛渠阏氏和大王子知道了这件事,所以他们派人刺杀我,还要在葬礼上戕害我的母亲,所有人都知道,往日父亲最宠爱的便是我的母亲贺来阏氏,我母族又是草原上的贵族,怎有可能让她陪葬?」 「是兄长行不义之举在先,莫要怪我今日痛下杀手,大义灭亲。」唿延果毅嘆息了一声,将手中的人头轻轻放在了地上,甚至为其拭去了面容上的一抹血渍。 辇车上的女子走了下来,颤声哭喊着:「大单于——」 颛渠阏氏也在声嘶力竭地大喊:「你们母子俩这双骗子!」却已不復适才的兇狠,显露出绝望之态。 「颛渠阏氏,」唿延果毅笑了,那是一个隐含恶意的笑容,「单于遗书上说的,是让你殉葬。」 等回到帐中了,檀玄仍对今日葬礼上发生之事深感不解。 他居宫廷数十年,可说见惯了人心鬼蜮,权势倾轧。虽不可直言断定阴谋,却也觉得今日发生之事处处显得仓促和蹩脚,捉襟见肘。 薛存芳说道:「匈奴人不谋略,他们奉行的是杀戮和强者为尊。」 唿延果毅今日的一番演说,不过是明面上走一个过场罢了。 「最后谁活下来了,谁赢了,谁就是王。」 檀玄忧虑道:「值此时发生大变,恐于侯爷有碍,属下以为该尽早启程了。」 薛存芳眉心微颦,亦想嘆一口气:他不担心自己的安危,只担心……还能否顺遂返程了。 果然,等到他去左贤王的大帐里请辞,唿延墨毒只是一味笑眯眯地和他打太极,在他的再三坚持下,才带他去见了三王子。 「中山侯来了!」唿延果毅见了他似极高兴,以牛角倒满一杯酒亲自送上来,「日前对中山侯无状,是小王失礼了。」 眼前之人和三日前那个张狂粗野的莽夫判若两人,叫薛存芳在心底发出了一声冷笑。 他提出辞行,唿延果毅一愣,仿佛万分错愕一般,「中山侯这么急着走?」 「不日将是本王的册封大典,值此盛礼,大昭与我族为兄弟之邦,大昭的使者又怎能不在?」 「这……」薛存芳显露出为难之色,「殿下的盛情小侯心领了,只是我于京中确有要事……」 还不等他把话说话,唿延果毅的脸色顿时沉下来,冷冷道:「本王的事就不是大事了?」 其身上散发出的威压之势又和三日前如出一辙了。 唿延墨毒忙站出来圆场,「中山侯并非这个意思,殿下的册封大典,他一定不会缺席。」 第50页 「是了,」见了唿延墨毒,唿延果毅又笑了,那笑意来得暧昧,掺入了一种不入流的狎昵,「中山侯为何要走?我们的人都很喜欢你……」 「尤其是叔父。」 「中山侯生得比阏氏们还美貌,不如留下来……倘若你愿意永远留下来,我想左贤王一定很愿意将王妃之位拱手相送。」 帐中之人闻言,发出了一片心照不宣的轻浮笑声。 唯独薛存芳面不改色。 *撑犁孤涂:天子。 第39章 血色 「侯爷,接下来我们该如何行事?」 檀玄再问起时,薛存芳只能给出四个字:「静观其变。」 聂昕要他趁乱脱出,奈何匈奴人将他看得死死的,他亲自去面见了三王子,不但没能按期辞行,反而多出了一队匈奴卫兵,美其名曰奉命护卫中山侯的安全,不分日夜地把守在帐篷外。倒也不曾把他困囿在这方寸之间,只是不管他去到哪里,这些人都尾巴似的缀在身后,形影不离。 他是插翅也难飞了。 还好那日葬礼上沈良趁乱脱出了,他仔细找出那人留下的暗号,对方是看单于庭帐中情势有变,按照他们之前说好的回去通风报信了。 目前只能将希望押在这音讯未卜之途上了。 唿延果毅显然是等不及了,第二天便宣布三日后即举办册封大典,当夜又在王帐里摆了晚宴,邀请来诸多日前集聚于单于庭帐的贵族。 作为大昭远来的贵使,薛存芳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晚宴之上看来,初来乍到时这位三王子对他出言无状确是伪装。推敲缘由,许是为了让大王子放松戒备,许是为了让众人看看大王子是如何对待他这个弟弟的…… 这人分明唱念做打俱佳,说到单于驾崩、祸起萧墙之时,语气激亢,泫然流涕;说到险遭刺杀,九死一生,好在得左贤王之救护逃过一劫,又得知颛渠阏氏母子篡改遗诏,自己的母妃竟被纳入生殉的行列之时,转为沉痛愤慨,咬牙切齿;最后说到葬礼兵变,大义灭亲,凛然中混合着些许不忍,仿佛是被逼到绝路才做下的无奈之举…… 薛存芳都忍不住要为他这番精彩演绎拍手叫好,真该让大昭那些眼高于顶的文臣来看看,他们一贯看不上番邦胡人,以为胡人虽悍勇善战,但粗蛮暴虐,不通机变智谋。实则人性相通,天下熙攘,不过为名为利罢了。 四座之人个个好言劝慰起来,变相表露出了自己的态度。看来这位往日便极受单于看重的三王子,同时也不失人心所向——至少表面上如此。 「前事不提,」唿延果毅开怀大笑道,「饮酒饮酒,今日我定要和众兄弟们喝个一醉方休!」 众人于是开怀畅饮,酒过三巡,气氛正酣,唿延果毅身边那位倒酒的侍女一个不小心,将酒全洒落在了他的衣衫上,唿延果毅怒目而视,侍女忙不迭伏倒在地,整个人抖如筛糠,求饶道:「单于,饶命!」 这一声「单于」唤得唿延果毅缓了神色,另一位侍从赶来重新奉酒,走近了唿延果毅,然而壶中的液体还未来得及倾倒,唿延果毅勐地向后一个撤身,却来不及了——众人定睛看去,只见他的胸前赫然插上了一把匕首! 「你……」唿延果毅指向那人,不可置信道,「你是……」 「是我!」那侍从揭开裘帽,显露出明晰的面容——竟是昨日在葬礼上已被唿延果毅亲手砍下头颅的唿延昌东! 「大王子!」 四座一片譁然,有些人登时立了起来,错愕地盯着唿延昌东。 「唿延果毅假冒单于诏书,其心可诛,又在葬礼上谋杀重臣,戕害正妃!他才是阴谋篡位的贼子!」唿延昌东愤然大喊道,「恶贼,你还我母亲命来!」 说着猱身扑了上去。 唿延果毅已受重伤,胸前的衣襟上浸透出一团血迹,面露惶急之色,连连喊道:「来人,来人!速速将这奸贼给我擒下!」 早在进帐之时,诸人的武器都被卸下,护卫都被勒令不得入内,止步于帐外,此时唿延果毅大声唿救,帐外却半晌不闻动静。 再愚钝的人都察觉到了不对劲。 帐内还是有人有了动作,也不知是为了大王子还是三王子,但不论是哪一个动了,都有其他人站出来默默拦在了前面。 再看唿延墨毒,仍在一旁悠然地喝着酒,对眼前发生之事不闻不问。 气氛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沉默中,只听得唿延果毅粗重的喘息声。 于是接下来薛存芳看到了极为滑稽的一齣好戏。 唿延果毅见唿救无果,目光往四下环视一圈,最后阴恻恻地落在唿延墨毒身上,大笑出声:「好……很好!」语毕,他沉下一张脸,低吼一声,拔刀朝唿延昌东直直迎了上去。 两兄弟缠斗在了一起。 起初这二人之间还是有招有式,有来有往。论武力唿延昌东本不是唿延果毅的对手,只因对方先受了一击致命伤,才得来便宜。纵然如此,唿延果毅之兇悍勇勐一时间也叫他难以攻下,场面久久相持……打到后来二人皆失了气力,气喘吁吁地抱作一团,唿延昌东将手伸入唿延果毅伤口,用力搅动,血肉淋漓。唿延果毅面容扭曲,艰难地将刀身一寸寸推进唿延昌东肋下,唿延昌东的唇角溢出汩汩血流,却咧着嘴笑得狰狞……这般豁出命的打法,仿佛有百年夙怨的仇人。 第51页 终于……唿延果毅松懈了握刀的手,面色惨白,目中渐渐失了光彩。 唿延昌东嘶声笑起来:「赢了……母亲……我为你报仇了……」语音渐弱渐低,下一刻,也无力地倒了下去。 从头到尾,众人目睹了这一切,除被控制住的人外,其余人皆无动于衷。 陡然,帐内响起清脆的破碎之声——是唿延墨毒手中的酒杯掉了。 声音甫落,许多人都动了起来,他们个个从桌下摸出早已藏好的武器,杀向适才那些站了出来、手无寸铁之人。 一时鲜血纷纷溅落在半空中,此起彼伏,血沫横飞。只听一声铿然之音在耳畔响起,随即有温热的液体溅在了薛存芳的脸上,一具尸体砰地从旁滚落。 他下意识抖动了一下睫羽,低下头,发现自己的手竟在颤抖,他深吸一口气,只得握紧了冰凉的酒杯。 不出多时,帐内的人少了一半,都变为了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雪白的帐篷上溅满了纵横的血花。 唿延墨毒终于站了出来。 他款款走动,驻足在两位王子的尸体前,嘆息道:「大家都看到了,大王子为了报三王子杀母之仇,偷偷潜入晚宴刺杀了三王子,而大王子和三王子的党羽为一时之争,拔刀相向,死伤惨重,真是一出惨剧。」 他忽而直直看向薛存芳,问道:「中山侯,你以为呢?」 所有人的目光顿时集中到了薛存芳身上。 薛存芳沉默半晌,不得不开口应道:「左贤王所言不差。」 众人这才纷纷颔首嘆息起来。 脸上的血抹干净了,身上的衣衫换了,刀不知又被藏到了何处,这些贵族们好整以暇地端坐在位,仿佛适才什么也没发生过。 唿延墨毒道:「今夜辛苦大家了,都回去休息罢。」宣告了这场晚宴的罄尽。 薛存芳明白了:剩下的这些只怕都是唿延墨毒的人。 除了他。 最后只留下了他一人。 脸上和衣衫上都沾了血,别人的。 唿延墨毒再度抬眼看来,对他莞尔一笑,毫无顾忌地踩着地上的尸身和血迹走了过来。 他在薛存芳对面坐下,静静端详他片刻,摇着头髮出了一声嘆息:「这些人是怎么做事的,竟将侯爷的脸都弄脏了?」 「侯爷全身上下最宝贵的,可就是这张脸了。」 他伸臂过来轻拈起薛存芳的下巴,以指腹为其拭过一抹血渍。 「不过本王以为,侯爷这张脸沾了血,是更好看了。」他饶有兴味地笑道。 薛存芳冷冷望着他,面上也笑了起来,露出截然相反的粲然笑容,贊道:「左贤王真是雷霆手段。」 第40章 笑里藏刀 「哪里哪里,」唿延墨毒连连摇首,谦逊道,「在狡猾的大昭人眼中,必然是漏洞百出,拙劣不堪。」 他开诚布公道:「说来惭愧,我为这一天已筹谋十年。」 没料到唿延墨毒对着他竟会如此直言不讳,薛存芳微感愕然,直觉这人不对……索性避其话锋,「夜色已深,左贤王留我在此,不知是何用意?」 「我这侄儿说得不错,」唿延墨毒往地上的尸身瞥了一眼,又含笑看向薛存芳,「我对中山侯确有万分喜爱之心,尤其是侯爷的这张脸,我去过一次大昭,其繁华富庶之景,侯爷风流昳丽之态,岂是塞北荒芜之地能有的?后来我常常梦至京城、梦见侯爷,如今一见到侯爷的这张脸,就仿佛又到了京城,于是盼望着中山侯能长留于此。」 薛存芳从这席话里隐隐嗅出了不同寻常的意味,他不接话茬,只避重就轻道:「无论是京城还是塞北,总归是自己的故里最好。」 唿延墨毒冷笑了一声:「是汉人修筑长城,将胡人拦在了外面,这片荒原千百年来才始终是我们的故里,不然,谁知道今日我们的故里在何处?」 薛存芳心下顿生冷意:此人果然有入主中原之野心。 「若中山侯不愿,本王亦不会强求,只是……」唿延墨毒话音一转,显露机锋,「我就得难为侯爷两个要求了。」 薛存芳不问是何要求,径直道:「若我不答应又如何?」 「诶,侯爷何必急着和我针锋相对?」唿延墨毒一挑眉梢,微哂道,「不如先说回之前的话题,侯爷以为此局我是如何造就的手笔?」 薛存芳飞快地向地上的尸身扫去一眼,说道:「左贤王既是两位王子的亲叔叔,他们兄弟不睦,你却不能不做到一视同仁。既已拉了三王子一把,自然也会救大王子于水火,好让他们做你手中听命的棋子……」 「三王子在葬礼上拿出的羊皮卷是由你亲自鑑定的,谁知道是真是假?大王子又是如何逃出生天,无声无息地带着武器潜入今晚的宴会?这晚宴上可有一半都是你的人……」 唿延墨毒耐心解释道:「葬礼上大王子趁乱逃了出去,我劝诫三王子先得稳定人心,若告知诸人大王子已平安逃脱,只怕人心纷乱,单于之位难于到手……所以他拿了其他人的人头去冒充。」 「昨日他将手下的人马大半派出去寻觅大王子行踪,此后也不会回来了……」 「至于大王子,被我安排的人救了下来,又告知了他葬礼上颛渠阏氏的惨状,昌东一贯是个敬爱母亲的好孩子……哪怕是有来无回,他也会来。」 第52页 薛存芳道:「正如你告知三王子他的母亲要被生殉一般?」 「这就与我十年前的筹谋有关了,」唿延墨毒托住自己的下巴,说得兴致盎然,「十年前,乌羌就问过我,大王子和三王子更看好哪一个?老二在战事里断了腿,老四是个女儿,老五是奴隶之子……只剩下这两个人选,论长幼、论身份、论道理,怎么都该是大王子,他却踌躇不定,那时我已知道了他的答案。」 「所以我去接近了贺来阏氏。」 「三个月前,乌羌病了,显濒死之兆,我特意去找巫医求药,他的命是勉强吊住了,此后却不能发声说话了。」 「在这时,我有意让他知道了我和贺来阏氏有私。他已动不了我,只能让往日最宠爱的女人陪他一起下黄泉。」 薛存芳道:「三王子手里的遗诏是假?」 「我十年前便有意模仿乌羌的笔迹,连他的儿子也难辨真假,」唿延墨毒道,「那传位遗诏有两份,一真一假,我给了大王子和三王子一人一份。」 薛存芳道:「想来他们拿到的遗诏上,所写继位之人都是自己。」 「不错,只是殉葬之人不同罢了。」 薛存芳感嘆道:「左贤王有心了。」 却不知这人将这番阴私手段一一剖陈给他这个外人是何用意? 「这是我的诚意,」唿延墨毒道,「中山侯不如再听听我的两个要求?」 他似乎没有拒绝的余地。 「其一,中山侯回到大昭后,对着大昭的皇帝,当知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何为真,何为假。」 「天高皇帝远,再则,天子亦不是你们的天子……」薛存芳嗤笑一声,「王爷何必在意这等小节?」 「六十五年前,宇文氏篡夺休屠氏单于之位,休屠氏逃窜至乌孙,后来是大昭暗地里扶助休屠氏和乌孙,乌孙大兵才能顺遂攻入单于庭帐,助休屠氏夺回王权,却也让这位王成为了你们的傀儡……其后薛星韧更乘隙率铁骑攻破塞南,我们只得一路流亡至北边……匈族险些就此灭绝了……」 薛存芳亦觉得可惜:可惜到底没有……匈奴人的生命力顽强得一如草原上的狼。 唿延墨毒意味深长道:「你们有句话说得很对,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他是知道自己「名不正言不顺」,担心被大昭天子抓住把柄,以此为由重蹈当年的覆辙了。 「其二,我幼年在月氏时曾受一位来自中原的儒生教导,耳濡目染之下,对汉人文论教义颇为嚮往,中山侯此次也看到了,塞外到底是未开化之地,还留存着诸多百年前的陈规陋习,匈族人抱残守缺,只知享受这生杀予夺之权,全然不知百年来为何始终困守此地。我和他们不同,我是诚心与汉人交好,更仰慕如中山侯这般品貌风流的才俊,还望中山侯回京后也不要疏远了我这位朋友,切记时时与我联络,多告诉我些京城里的新鲜事儿、好玩的事儿才好。」 薛存芳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 他漠然注视对方,冷声道:「唿延墨毒,你是否忘了我姓什么?」这人……竟要他「通敌」? 「你姓薛,父亲是薛星韧,祖父是薛无衣,早在你的曾祖一辈时,薛家就在北方戍边了,薛氏,世代为匈族大敌,」唿延墨毒说完就笑了起来,笑得恣肆,仿佛说了个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那又如何?到头来大昭皇帝还不是与我们签订了议和条款,送给了我们无数的金银珠宝,送来了尊贵的大昭公主,而你的父亲呢?」 「他被夺了兵权和虎符,被降爵为侯,跟他出生入死的一众兄弟在战场上没死,竟死在了大昭皇帝的敕喻下,而你的父亲什么也做不了,余生被困死在京城一隅……」 说起薛家当年的事,唿延墨毒竟是如数家珍。 「住嘴!」薛存芳控制不住自己了,扬眉厉声道,「你有什么资格评判薛家人?」 唿延墨毒也不着恼,笑吟吟地旁观他这派怒火中烧的模样,道:「我没有资格评判薛家人,可有资格评判中山侯?」 「中山侯不像薛家人,我知道,你吃不了苦头。我有诸般温柔手段对待你,难道你定要见识我的另一面?」他的声音骤然变得阴沉冷凝。 盯视薛存芳片刻后,见对方仍是不为所动,唿延墨毒无奈地嘆一口气:「好罢,那侯爷就留在这儿好好想一想,明日我再来看你。」 他走了。 独留下薛存芳一人。 他回头看了一眼,是了,还有满地的尸身为伴。 夜风拂过,带起一阵凉意,帐篷里一片昏暗,唯有一脉月光倾泻而下,随风声浮动不定,薛存芳不禁打了个寒颤。 唿延墨毒:我有意把匈族社会由奴隶制度进化为封建制度,你觉得呢? 薛存芳:………………关我啥事。 第41章 来者为谁 薛存芳在这帐篷里被困了整整三天。 此间没有床榻,没有被褥,实在睏乏了只得伏在几案上小憩,而他着实又难以入眠,毕竟任谁对着满地的尸体都不会有心情熟睡。 第一天的时候,这些尸体似乎就散逸出了淡淡的气味,也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错觉;到了第二天,那股味道就变得浓郁,渗透进了空气中,充斥于一唿一吸间,叫人难以忽略、更难以忍受,那些尸身的面目亦发生了改变,萦绕着一股死气,发白、发青……他不敢细看;第三天……他只觉那令人作呕的味道浸透了他整个人,每一次唿吸都成了一种变相的煎熬,那气味粘腻潮湿地附着于他的一肌一容,如有实质,让人如坐针毡。 第53页 最难捱的是一到夜深的时候,帐篷里不曾点灯,塞北又是山寒水冷之地,仿佛被困在了一个漆黑冰冷的洞穴,空气里的味道在这时反而愈发凸显,提醒着他周遭有什么…… 而在这期间,唿延墨毒只给了他一杯水。 第一天正午时唿延墨毒来了,这人仿佛什么也没发生,没有把他拘役在这帐篷里做他的阶下囚,仍是将他视为匈奴的座上宾,与他谈天说地,言笑晏晏。 只在走之前问了一句:「中山侯想好了吗?」 第二天来后,这人端详了他片刻,俄而像是发现了什么奇怪的事,讶然道:「中山侯的嘴唇有些干了。」 便吩咐下人送来一杯清水,以指尖蘸了一点,伸手在薛存芳唇上抹过一道水渍。 他又问了一遍:「侯爷想好了吗?」 没有得到回答。唿延墨毒随手将那杯水掷到了地上。 第三天,唿延墨毒在他的对面坐下,面前摆上了美酒和佳肴。 他啧啧嘆息道:「看侯爷而今的样子,实在有损『大昭第一美男子』的风貌,真是惹人心疼。」 假惺惺。薛存芳默默腹诽。 「人不吃还可以勉强多支撑几日,可若是不喝,不出三日就会枯竭而死。」 薛存芳的状态确已支撑到了极限,他面如金纸,双唇干裂,目光涣散难以凝聚,眼下连凝起眉心努力去听唿延墨毒说话也觉艰难。 好半晌,方才开口低声道:「你不会让我死。」 「侯爷说得不错,」唿延墨毒颔首道,「我只是在折磨你罢了。」 薛存芳看得出来,对此,这人似乎乐在其中。 「我不会让你死……」唿延墨毒莫名轻笑了一声,「但狐鹿阏氏呢?」 骤然听到这个名字,薛存芳心下一惊,好在他而今着实虚弱,脸上还来不及跟着显露出神色,已被他及时按捺了下去。 「你的人前日被我稳住了,昨日闹个不停,竟去找上狐鹿阏氏了……」 「狐鹿阏氏跑到我的帐中,疾言厉色地将我大大训斥了一番,要我立即放还你等。」 「汉人的女子来了匈族,竟变得如此泼辣?还是她原本便是这个性子?」唿延墨毒嘀咕着。 薛存芳知道,唿延墨毒此人心有八窍,绝不能让他看出半丝端倪。 「我如何知道?」薛存芳面不改色,反问道,「你要杀光乌羌的阏氏?她已嫁到你们匈族,为匈人生儿育女,自然是你们的人,与我无关。」 说完,他又道:「我同意。」 唿延墨毒一愣,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疑惑道:「当真?」 「那中山侯可愿与我签订盟约,留下信物?」 薛存芳沉默了。 「哈,」唿延墨毒笑道,「中山侯当真是个能屈能伸、通权达变的人物。」 「这样罢,我也不逼你了,」唿延墨毒有意拖长了声音道,「我想看看,侯爷能忍到哪个地步?若是侯爷能对我软语求一句饶,我就放你回去。如此便宜行事,我待侯爷不薄吧?」 薛存芳用尽了所有力气冷冷瞪视他。 「侯爷这个表情真是漂亮极了,」唿延墨毒笑得开怀,「我愈发想知道,侯爷能坚持这个表情到什么时候了?」 走之前他将那些酒肉再一次通通扔在了地上,只在案上留下了一杯清水。 出乎意料的是,当晚,唿延墨毒又来了。 这一次他带来了许多人,这些人动作一致地去收拾一地狼藉,将尸体一律拖了出去,将血迹都擦拭干净了。 唿延墨毒说道:「侯爷,接你的人来了。」 闻言,薛存芳神色一动,抬眼向他直直看去。 「他们来得比我想像中快,原来大昭还有如此在意薛家之人……」 「侯爷这便要走了,本王心下着实不舍……」他说着弯腰将一只手伸过来,在触及到薛存芳之前,对方冷冷撇开了头。 「不过……我说好的两个要求,无论侯爷愿不愿意,都必须照做。」唿延墨毒压低了声音在他耳畔说道,「毕竟,形势比人强。」 「不必这样看我,我手里有一样东西,侯爷看了一定认识。」 他掏出一样东西来递给薛存芳——是一封信笺。 如非到了最后关头,唿延墨毒本不愿轻易亮出手中的这张底牌。 薛存芳狐疑地瞥了他一眼,到底接下了,低头扫了过去。 下一刻,他万分错愕地抬起头,沉声道:「不可能!」 「你……」情绪轻伏之下,他止不住地咳嗽起来,声音变得喑哑至极,「不可能,一定是你……」 「侯爷想说,此信是我伪造的?」唿延墨毒含笑摇了摇头,「是不可能,小王愚钝,花了十年才学会哥哥的字,何况是汉人的书法,又是薛家的人?」 「侯爷,是你太不了解自己的弟弟了。」 「你若不听从于我,可知薛氏会有什么后果?……你不会想知道的。」 此地薛存芳是一刻也呆不下去了,哪怕腹中空空如也,飢肠辘辘,可到了此时,无论什么东西他都咽不下,只一心迫不及待地脱离此地。于是不过喝了一壶清水,任由侍女为他整理仪容,更换了干净的衣衫,表面看来除面色苍白外无大碍了,就走了出去。 薛存芳想过,来人必然是从九渡城来的,或许是沈良、孟云钊、付全安……甚至那位剑堑关的守将……如何也没有料到的是,等在外面的竟是一位此时本该远在千里外的人。 第54页 此处是匈奴人的地界,不知这人可有表明身份,薛存芳担心泄露端倪,只得唤道:「小七。」 从他走出来聂徵便直勾勾地盯着他,一双点漆般的眸子在夜色下黑得发亮,闻声连忙走上前来,扶住他的手肘,忧虑道:「你看起来不大好。」 薛存芳隔着衣袖在他的手腕上按了按,宽慰道:「你来了,便好了……」 聂徵积蓄在眸底的情绪被触动,如秋水涌动一般盈盈,攥着他的手紧了一分,下一刻竟伸臂来揽他。 薛存芳本欲推拒,只因觉得自己染了一身的尸臭之气还未洗尽,无奈没什么力气,还是任由这人抱了他满怀。 聂徵道:「我来晚了。」 「不,」薛存芳勉强笑了笑,「你又救了我一次。」 在这个怀抱里,连日来紧绷的心弦终于彻底松懈下来,紧接着只感一阵眩晕之意袭来,眼前一片发黑,顿时看不清聂徵了。 他听到了耳畔急切的唿唤,已无力应答了。 「存芳!」 第42章 释心 意识于浑噩间不断沉浮,却仿佛逆水行舟,被看似虚无的流水紧紧缠覆住了手脚,难以泅渡而出,他感到周身泛起一阵接一阵的冷意,整个人像是溺入了寒潭的最深处…… 有人紧揽住他,将身体的温度传递过来,又在耳畔不住唿唤他的名字。 「他分明额头髮热,为何一直喊『冷』?」 「本是感染了风寒,但他体质不同,只怕此次牵动了旧疾。」 「那该如何是好?」 「他太虚弱了,眼下需要尽快进食,先吃下东西,再用药。」 「不行,咽不下去……」 「那就用鹤嘴壶。」 他隐约捕捉到了某个骇人的字眼,挣扎着出声无力地反驳了一句:「不要……」 身畔的人凑过来听他说话,「你说什么?」 「不要……鹤嘴壶……」 那人张开手臂环住他的肩膀,轻拍他的肩头,放缓了声音道:「不必害怕,我陪着你。」又劝慰了些什么「听话」、「吃了药才会好」……之类的,惹得薛存芳忍不住在心底腹诽:这人……是把他当做了聂玧在哄吗? 那细长而冰冷的壶嘴很快被塞进了嘴里,顺着咽喉一路深入,薛存芳拧紧眉心,只感不适、噁心……不自觉攥紧了那人的手。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一般,好不容易捱过这一关,他不禁一叠声呛咳起来,送进去的汤药很快又从唇角渗出,那人也不弃嫌,连忙伸手为他擦拭…… 于是清醒过来时,薛存芳想到的第一个问题是:聂徵此番只怕已将他最丑陋最难堪的样子尽收眼底……悔之无用。 他所思之人此刻不在身畔,唯有孟云钊在床畔的小塌上浅眠,听得动静缓缓醒来,揉着一只惺忪的眼,另一只眼睛含着惊喜对上他,「你终于醒了!」 左右看了看,认出身处的屋子显然是九渡城的建筑,薛存芳低头撑住隐隐作痛的额角,问道:「怎么回事?」 孟云钊一愣,迷惑地眨眨眼,「什么怎么回事?」 「为何来人会是……」到要说出对方的名字时,薛存芳忽然欲言又止。 「你说齐王?」孟云钊瞭然道,「此次多亏他及时赶到,不然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三天前,沈良就带了消息回来,付将军和我商议着去单于庭帐要人,却听闻匈奴人将你严防死守,哪怕是飞丹和流霞这样的高手也钻不进空子,而九渡城又只有一群老弱病残,我们便辗转去了剑堑关搬救兵,你猜那位吴将军怎么说?」 孟云钊冷笑了一声:「不过是要他出个百来人,一味推三阻四,搪塞敷衍,说是要先给天子上奏,等来圣意裁定此事。」 「飞丹原本都准备从背后用刀把他拍晕,偷走他的大印了……」 「还好齐王适时来了。」 「齐王一发话,剑堑关直接拨了千人,他马不停蹄,当即带上人马赶往单于庭帐。」 「齐王本不曾表露身份,只是你一晕倒,我看他是气极了,直接将身份袒露出来,逼着那左贤王给他一个交代。」 「左贤王当着我们的面,把近来看守你的那些匈奴人都杀了……」 「若非急着回来给你诊治,想来齐王断不会轻易放过他。」 孟云钊话音一转,又道:「你昏睡了一天一夜,齐王一直衣不解带地守在这儿,亲自给你餵药、擦身……」 「那场面,啧啧啧,我都看不下去了,」孟云钊琢磨了起来,「观此情状,难道我走之后,你们两个又偷偷睡过?」 薛存芳捂住嘴咳嗽了一声,「说什么浑话!」 「别激动,别心虚,」孟云钊劝慰道,「难得你醒了,来来来,把这碗粥喝了,你而今刚见好转,不宜暴饮暴食,先用流食为好。」 一碗温热的粥下肚,眼皮很快又沉重下来,薛存芳揉揉眉心,勉力睁大了眼。 孟云钊和他大眼瞪小眼,「困了?是了,你而今身体还虚着,容易睏倦实属正常,睡吧……」 好一会儿见薛存芳仍没动静,他才反应过来,「你想见齐王?放心,等会儿我就把他叫来,告诉他你醒了,他一定高兴……」说着不由分说地将人按倒在榻上。 「我不是……」他的确想见聂徵,不过是有问题想问他,这个问题多日来皆悬在他的心头不曾落下。 第55页 无奈一沾上枕头,困意仿佛自脑后蔓延而上,他挣扎着用力眨了一下眼睛,睫羽仍不可抗力地继续往下垂,忙抓了一把孟云钊的衣袖,「让他……一定来见我……」 孟云钊似乎笑了一声,「我知道了。」 等到再度醒来时,窗外已是夜色深沉,室内点燃了烛火,洇开一片融融的灯晕,而灯晕中拓着一抹漆黑的人影。聂徵独坐在桌边,面朝着床榻的方向,正静静望着这边,也不知坐了多久。 薛存芳见此对他招招手,聂徵忙走上前来,扶住他帮他起身,又用枕头垫在了他背后,自然而然环过他的腰际,只是在欲要收回手之际,薛存芳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腕,于是聂徵丝毫不动了。 「怎么坐那么远?」薛存芳问了一句。 聂徵没说话。 薛存芳也不放在心上,继续问道:「你为何会来?」 聂徵启唇道:「那天去宫里接聂玧,听说你去了北疆,皇祖母说你是去见乐宜公主……我担心你行险。」 薛存芳笑了一笑,「祖母知我。」 沉吟一阵,又道:「你既当了真,想来是知道了……」 聂徵听懂了,亦默认了。 薛存芳忽道:「阿徵可知,为何《隋唐》里我偏爱尉迟敬德?」 聂徵踌躇片刻,答道:「因他『深得帝心』。」他本是知道的。 唐贞观十三年二月初七,尉迟敬德任鄜州都督。太宗曾质问尉迟敬德:「有人参你谋反,这是为何?」尉迟敬德愤然道:「臣确实曾谋反!臣跟随陛下征伐四方,身经百战,如今身上留下的都是刀锋箭头的痕迹。如今天下已定,便开始疑我谋反吗?」因而脱下衣服置之地上,展示身上累累疮疤。太宗见此,潸然泪下,道:「朕丝毫不疑你,所以才与你直言不讳,何必如此?」* 四年后,尉迟敬德便上表辞官归乡。 「这话,我只告诉了一人……」薛存芳从床侧拿出一样东西,聂徵的目光落上去,一时凝定了,整个人亦怔忡了。 「昔年病重之时,目不能视,口不能言,耳不能闻,有人为我连夜雕刻了一卷《隋唐》,一笔一划,深谙于心。此情此恩,薛存芳从不曾有一日忘怀。」 这卷竹简他随身带上,原本是想拿给聂昕看,以期晓之以情说动对方,没料到聂昕会告知他另一番真相,原来从一开始……他就认错了人。 薛存芳问道:「为何从来不告诉我,那人是你?」 聂徵的神色显露出几分不自在,低声道:「你从不喜我……」 他这是在以十一年前的少年聂徵的口吻说话了。 薛存芳望着他,莞尔道:「总之,多谢你。」 「那你对聂昕……」聂徵问道,把话说得含煳,「是因此事?」 薛存芳坦然承认:「不错。」 十一年前,他确是对伴他渡过那片黑暗岑寂之人心生恩慕,再在见到聂昕的第一眼,年少慕艾而动了心。 「若知那人是我,你会如何?」 薛存芳怔忡了一下,忽而笑道:「聂徵,你当年才十四岁,我不会如何。」 聂徵似有些不甘,低声嗫嚅道:「你不过长我两岁。」 薛存芳当真想了想,道:「许是会与你捐弃前嫌,消泯恩仇,从此做最好的兄弟……」 聂徵又道:「存芳,若我而今再与你陈情,你的态度是否会有所不同?」 薛存芳眉心微凝,正要开口说话,他又忙道:「你不必说了。」 他深深凝望着薛存芳,说话的语气放得极轻,仿佛怕打破了什么:「而今……亦很好……」 他们二人之间谈不上什么错过和悔恨,如今一切还来得及,没有什么不好。 薛存芳明白,若自己说否,聂徵会伤心。若说是,以聂徵之骄傲,只怕也难以接受由恩情馈赠而来的感情。 聂徵啊…… 唯独他明白自己有什么不同,在此之前,他从不曾有一刻忘怀过聂徵的身份、地位,忘记过此人姓聂,是真正的聂家人……而在知道聂徵正是当年那人后,这一切都变得不重要了,有意压下的情感轻飘飘地浮动上来,他却只觉轻松,面对这人时,仿佛再没什么不能袒诚的。 薛存芳轻笑了一声,摇了摇头,道:「如此,你便满足了吗?」 聂徵看他的目光灼热起来,一点点贴近过来,近到唿吸可闻,「我确有一愿,但不知侯爷是否垂怜?」 薛存芳挑动了一下眉梢,「为何?」 「我想……」说这话时,聂徵扣紧他的腰肢,双唇已覆了上来,于紧贴的唇齿间吐露道,「亲你。」 *本段参考自网络资料。 第43章 危局 在九渡城逗留了三日,到第四日,聂徵不得不向薛存芳辞别了。 此前他赴边心切,只怕叫聂泽看出了端倪,其间颇费去一番周折,好不容易才说动了皇兄,聂泽断不会放任他此次北行只为了薛存芳,代君巡狩乃是一项交託给他的重任,容不得疏忽和怠慢。 「北巡?」薛存芳问道,「不知是巡视哪些地方?」 聂徵答道:「从中山到毗邻的武阳和平晋,主要为北地的此三大要郡。」 薛存芳若有所思,无意识攥紧了自己的指节,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道:「北地为阴山背后,朝廷难免有鞭长莫及之处,北疆各重镇又囤积重兵,幼时我曾随先父巡视北地,父亲发现有一点极易出现纰漏,殿下巡视查访之时亦可多加留意……」 第56页 聂徵久居京城,对北地自然不比戍边多年的大将军知根知底,于是有心请教:「不知为何?」 薛存芳只说了两个字:「军籍。」 聂徵心领神会,不再多问。 「你且好好休养,不必急着启程归京,你的身体眼下还经不住长途跋涉……」聂徵细细嘱咐。 薛存芳道:「看来你和云钊近来相处得不错……」 聂徵不解他何出此言,「嗯?」 薛存芳嘀咕了一句:「不然怎将他的絮叨学了个十成十?」 聂徵面露无奈之色,盯着他看了片刻,忽而伸出手来,指尖落于他的脸侧,目光随之凝定于他的面容,他的动作放得轻柔,只顺着轮廓缓缓勾勒,如细润的毛笔描画迤逦山水一般,眼神专注似有热度,那份温度一路传递到手下的动作上,叫薛存芳错觉他的指腹似乎变得灼烫起来。 聂徵低沉而悠长地吐出一口气,道:「我想见你。」 这次换薛存芳不解了,「嗯?」 「回京之后,我想见你。」 原来还未离去,聂徵已将重逢之日挂在心上了。 薛存芳为之莞尔浅笑,笑时微低下头,不经意般错开聂徵的目光,他原本是笑聂徵显露出的这番小儿女情态,一面却为为之莫名触动的自己……生出了几分罕有的赧然。 忙道:「好了,我知道了。」 又握住脸侧聂徵的手指,轻轻捏了一下,补上一句:「我等着你。」 聂徵已心满意足了。 等到聂徵转身离去,薛存芳面上的笑影却一点点消散了。 齐王一行前脚刚走,后脚他即宣布启程,去往北地的扶柳。 孟云钊知道薛存芳唯一的弟弟就在扶柳,被封了扶柳伯,还有一位庶母。大抵是亲族里于薛存芳最亲近的一脉了。 他以为薛存芳特意来扶柳是为了这位弟弟。毕竟薛存芳和庶母的关系一向多有疏远,这么多年来,薛存芳难得重回故里,首次登门拜访,这位庶母只说是身体不适,对其避而不见。 薛存芳与薛天倒是相谈甚欢,是夜二人还在书房里聊了半宿。 没料到第二日薛存芳就要继续行程,急着赶回京城了。 孟云钊自然反对。 薛存芳露出一个颇为复杂的苦笑,沉声道:「我若晚回去一日,只怕头上的铡刀就会落下来更快一分,届时,说什么都晚了……」 孟云钊为这番含义莫名的言论大大皱起眉来,「你怎又说出这样的话?」 「十一年前,你也这般拿话逼我,说我若是不将你体内的毒逼发出来,第二日就要从观星台上跳下去!唬得我不害你不行。」孟云钊语带埋怨。 薛存芳轻笑了一声,转而正色道:「云钊,我当年可曾骗你?而今,自然也不会骗你。」 「到底出了什么事?」 无论他如何追问,薛存芳皆三缄其口。 更叫孟云钊万万没料到的是,等行到了岔路口上,薛存芳要与他分道扬镳!让他自行回药王谷去。 「你的身体还没好,我是你的大夫,怎能离开?况且,若你当真出了什么事,我和你做了这么多年的兄弟,陪你在一起的日子比我亲弟亲妹还长,怎能在此时弃你于不顾?」孟云钊说这话时语气激愤,许是气得狠了,瞪他的样子不像是在看患者,也不像是在看兄弟,更像是恨不能横刀相向的仇人。 薛存芳抿唇一笑,春水桃花般和煦,感慨道:「云钊,遇上你……着实是我的运气……」 只是那笑意转瞬即逝。 「不是你弃我于不顾,是我要弃你于不顾。」 「你以为你是谁?能救得了我一次,还能救得了我第二次?」 「你可还记得自己是药王谷谷主之子,要为一时意气拖着整个门派蹚浑水?」 孟云钊索性捂住耳朵,不停摇晃起脑袋,「薛存芳,你知不知道你很烦!」 他直接耍起了无赖,果断道:「我心意已决。」 「正好,」薛存芳稳稳一颔首,「我心意亦已决。」 「你这是……」孟云钊话还没说话,继而错愕地瞪大了眼,他发现自己不能动了——沈良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只手迅如雷霆地伸来,快准狠地点住了他的穴位,让他定在原地成为了一个纹丝不动的木桩。 孟云钊难以置信,「沈良,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沈良道:「属下但从主人号令。」 薛存芳吩咐道:「你们三人护送他回去,留在药王谷等我消息。」 「是。」 「薛存芳,莫要让我再见到你,气煞我也!」孟云钊竭力嚷嚷着。 薛存芳满不在意,笑吟吟道:「再见之日,我定会亲上药王谷登门谢罪,」转而沉吟道,「若是不见……」 孟云钊接道:「你放心,不管你这祸害死在哪儿,我都要跑去刨你的坟,挖出你的尸骨,拿回去给我窗外的曼陀罗做肥料!」 薛存芳咋一咋舌,笑不出来了。 「云钊对我……当真是情深义重啊。」 回到中山侯府后,薛存芳所做的第一件事是——写休书。 翌日,他将韩缃请过来,面前的案上摆了两个盒子。 他示意韩缃打开其中一个,书帖上红纸黑字,赫然写有「休书」两个大字,而里面的休书共有四封。 第57页 再打开另一个,薛存芳开口解释道:「此为京郊别苑和田产的地契、城内几间店铺的地契和帐簿、还有一些其他文契和僕从的卖身契……皆是我个人名目下的置业和私产,非附属于侯爵,三小姐大可坦然受之。」 韩缃凝起眉心,先顺其言下之意问道:「不知侯爷要我做什么?」 「烦劳三小姐明日带姑母和三位夫人迁居到别苑,若是旁人问起,就说姑母近来身体微恙,需沉心静养,你们小辈纯孝,陪她休养一段时日。其后再寻隙将姑母送回夫家。」 「明日,府上的僕从也请三小姐带走一半。」 「至于休书……先不要给三位夫人,」不难想像她们三人收到休书的反应,薛存芳捏捏眉心,着实不愿让自己更头疼,「内中还有三份银钱,是我给她们封好的。至于她们今后的去处,但凭她们个人的意愿和三小姐安排……」 「侯爷如此行事,叫我如何坦然?」韩缃面色凝重道,「侯爷这是要与我们划清界限了。」 她敏锐地抓住了问题所在,「难道是北地之行出了什么事儿?」 「三小姐是聪明人。」不比孟云钊要他枉费那么多口舌。 薛存芳沉吟良久,低声道:「风雨欲来,而你们该尽早从阴云下走脱。」 「侯爷于我有恩,」韩缃欠身行了一礼,「小女子不才,虽非国士,亦有国士相酬之情。」 「三小姐言重了,这些年来三小姐助我良多,当真要算起这笔帐,只怕是我相欠你更多。」薛存芳道。 「三小姐为我安置好一切,已是对我最大的助益了。」 沉默多时,韩缃伸手合上了箱子,郑重道:「东西我先替侯爷收下,他日定双手奉还。」 「这些东西本有你的一份,」薛存芳摇了摇头,语气因一线犹疑而显得缥缈不定,「此事若了,不论如何,我都不会在京城了。」 翌日天还没亮,韩缃便带着一行人去往了京郊别苑。 偌大的宅邸里只剩了零零散散的人,便显得幽静而岑寂,恍如死地了。 日暮时分,薛黎从南书房回来了。 落日的残照下,薛黎坐在池塘边逗弄水中的红鲤,脸上浮现一片纯粹无翳的笑影,于衰颓的夕阳下愈发显出勃勃生气,薛存芳遥望着他,心下不免丛生怅然:阿黎分明还这样小…… 除此以外,薛存芳对接下来将面对的一切泰然自若,该做的都做了,他再也做不了什么了。他在等。 终于—— 五日后,齐王归京。 齐王送上了一封亲笔书成的奏摺。 他弹劾了一个人——这人为武阳王,是皇帝亲二叔的嫡子,名义上的表哥。 一石激起千层浪,满朝譁然—— 武阳王谋逆! 第44章 云消雾散 那夜与薛天密谈时,薛存芳也曾质问过他。 「是谁?」 「你背后之人……」薛存芳问,「是平晋还是武阳?」 他摩挲着案上被烛火燃尽后的黑色碎屑,指尖便染上了灰末,合拢手指轻轻掸了掸,「你找左贤王买了那么多战马和武器,整个扶柳的人加起来也没那么多,只有可能是这两地之间。」 「兄长,」薛天不看他,同时避而不答,「此事,你就不要再管了。」 「我怎有可能置身事外?」薛存芳不由抬高了声量,厉声道,「你一人之举,要把薛氏更甚整个北军拉入火坑!」 他连连发出质问:「薛天,你是不是忘了自己姓什么,忘了薛家的祖训是什么,更忘了父亲毕生的夙愿是什么?」 「身为薛家子孙,你怎能做出……此等叛国通敌之举?」 「兄长,」薛天这一次唤他失了恭敬,终于抬眼看来,面上一片漠然,「我看真正忘了自己姓什么的,是你。」 「你在京城高枕无忧十余年,与聂家人沆瀣一气,怕是早已将薛氏和父亲的仇恨抛诸脑后。」 薛存芳拧紧眉心,疑惑道:「此话何解?」 薛天从头娓娓道来:「十七年前,先帝连发三道旨意,召父亲携亲眷回京,而后便将我们扣留在京。他褫夺了父亲的虎符和兵权,让父亲写下罪己书,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痛陈己罪,晓迷途知返,觉今是昨非。」 薛存芳道:「只因先帝认为,薛氏穷兵黩武,数年来消耗甚巨,他有意与胡人议和,那时朝堂之上支持议和之人不在少数。父亲回京,实则是势在必行。」 薛天继续道:「如此还不算完,先帝降了父亲的爵,将他由『中山公』降为『中山侯』,大昭开国数百年来,戍边将士里封王拜相之人不在少数,可曾有过被降爵的大将军?当真是奇耻大辱……」 薛存芳道:「事出有因,北军发生动乱,身为北军前统帅,父亲只能一併承担罪责。」 薛天勃然大怒,高声道:「北军动乱也是为他们的主帅不平!」继而冷笑一声,「兄长又为父亲做了什么?」 「父亲是如何死的?兄长一直陪在他左右,分明比谁都清楚!」 薛存芳不语了。他知道,父亲虽说是身染重病,实则是多年来心病难医,郁结于心…… 薛天话锋一转,忽道:「不如我们再来说说兄长自己?」 「父亲过世后,兄长生了一场大病,此事说来是我母对不起兄长,兄长才会去祖母的宫里养病,那之后,反而病得更重了,险些陪父亲一起去了……」 第58页 「或许……」他以探询的目光直直刺向薛存芳,「那根本不是病?」 薛存芳面不改色,反问道:「不然?」 薛天飞快地说出那个字:「是毒。」 薛存芳深深望着他,启唇道:「此事,是何人告知你的?」 薛天微眯起眼,「兄长这是承认了?」 薛存芳道:「那人还说了什么?」 薛天不说话了。 薛存芳见他如此,只得拿话激他:「是毒又如何?我而今不也好端端地站在你面前。」 「可父亲却没这个好命!」薛天低吼道,一双眼睛红了。 薛存芳明白了。 「莫非那人告诉你,父亲也是中了和我一样的毒?」薛存芳寻思片刻,摇头无奈地笑了一声,「小弟,你是被有心人矇骗了。」 薛天不愉道:「你说什么?」 薛存芳正色道:「父亲临终前,让我焚毁了书房里的兵书,折断了兵器库里的刀枪剑戟,从此封存兵器库……他要我们互相扶持,要我们好好活下去……他比任何时候都清醒。」说起这番话时,他面上被勾动出几许缅怀之色。 「我知你一向敬重父亲,只怕有人正是利用了你的这一点,让你做出了父亲最为憎恶之事。」 「告诉我,那人是谁?」 薛天显然产生了动摇,面上神色在须臾间有诸般变幻。 薛存芳耐心等待,静默半晌,终于听他开口道:「五年前,母亲外出踏青,有一老妇晕倒在城墙下……」 「母亲好心救济了她,将她接回府上。」 「她的行装里有皇宫的东西……」 「她说她为宫中旧人,是从太陵里出来的。」 「太陵?」薛存芳顿生醍醐灌顶之感,云消雾散,一切都在眼前明晰了,「你对当年旧事了如指掌,可知我病重那年,先太皇太妃闵氏、先帝的生母被遣送去了太陵?」 「这……」 「在当时,这不可谓不是一桩怪事。」 谁都知道,先帝对太后虽一向敬重,自元帝驾崩后,却处处更亲近自己的这位生母,怎会执意将生母送往偏远的太陵? 薛存芳再问道:「你以为,下毒之人是谁?」 「是先帝?」他摇头否决,随即给出了答案,「不,是闵氏。」 薛天愣住了,「那女人正是言其为侍奉太妃的宫女……」 「闵太皇太妃多年前早已仙逝于太陵,她的宫女怎会千里迢迢突然现身在扶柳?」薛存芳徐徐摇首,嘆了一口气,「是你被人设计了。」 薛天面色剧变,颤声道:「此言当真?」 「我和你都姓薛,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何必骗你?」 薛天心神大乱! 「兄长……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他将仓惶而无助的目光一径投射到薛存芳身上。 「如今该如何是好?」 「你帮帮我……」 「你做此事之前,可曾想过这是不赦之罪,会株连九族、满门抄斩,会连累阿黎?」薛存芳冷冷道。 「我帮不了你,」到了这时,薛存芳反而分外淡然了,「记得吗?父亲曾带你我二人巡边,父亲那时所说的话……北地本没有这么广袤的天地,中山一带以北、剑堑关以外,都是薛家先祖一代一代率北军以金戈铁骑和累累尸骨征伐下来的,这是薛家的功业,却不止关乎于薛家。所以哪怕是薛家人,也不能破坏这一切。」 「今日江山一片河清海晏,今上为贤明之主。可卧榻之侧,尚有异族虎视眈眈,我不愿见此时平生内乱,烽烟四起。」 「此事,只能大白于天下,不得隐匿。」 「到如今,你该告诉我了。是平晋,还是武阳?」 聂徵的摺子上写得很清楚——武阳王在边关囤积私兵。 武阳一地报上来的兵数为十五万之众,可查阅军籍,聂徵只见十万人在录,那多出来的五万人去哪儿了?是无中生有,还是确有人在?武阳王仅是为贪墨这五万人的军饷吗? 聂徵顺藤摸瓜,一路查访下去,等到揭开谜底时,方发现这不过是一肢半节。 不止这五万人,还有另五万人,武阳王麾下的私兵整整有十万之众,被他偷偷养在了北疆的莽川原。 ——这十万之众是从哪儿来的? 原来十一年前,自大昭与匈奴签订议和盟约后,五年来相安无事,武阳王便与匈奴商议,归还多年来两边各自擒获的俘虏,而匈奴那儿的汉人俘虏加起来足有二十万之多。 武阳王私自留下了十万人,大多是与家乡相去甚远之遗民。往朝廷只虚报了五万,这五年来又以各种方式——无外乎生老病死,在当地的军籍上悉数抹去了这五万人的存在。 武阳王昔年上报时,说这五万边民被囚胡地多年,早已妻离子散,无家可归,是自愿从军。可等聂徵抓人来问,这当中虽有人的情况确是如此,却也有不少人跪倒在他面前痛哭流涕,哀哀欲绝。原来他们大多是被胁迫着留下来的,好不容易从胡地逃出生天,本以为重获自由,然而踏足国土十余年,竟无缘归乡,得见家中妻儿一面。 这十万人所得军饷少得可怜,所需物资自然是从冒领的军饷那儿挪用的,至于其他……自聂泽登基以来,曾数次往北疆掰发免税的敕牒,而武阳王是如何做的?往往十家租税收了九家的,才传达下皇帝的敕牒。那余下的一家,不是与他沾亲带故,就是与他暗通款曲,往他的私库里送钱的了。 第59页 ——武阳百姓不蒙皇恩久矣。 武阳王欺上瞒下,中饱私囊,更有不臣之心,豢养私兵,与胡人勾结……罪状累累,触目惊心。 此事一出,朝野震动,天子大怒。 皇帝当即下诏,命齐王亲率十万大军,联合中山、晋平两地的北军,挥师武阳,擒获奸王和一干党羽,将武阳王押送京城,其余叛贼格杀勿论! 聂徵不得不连夜往北地再度进发,行至一半,有人自北方快马加鞭送来了一份急报。 这个消息薛存芳是第二日才知道的。 武阳王在边关养兵,怀有不臣之心……他早前已知道了。 皇帝派聂徵去平乱……在他的意料之中。 十六年前北军动乱,现已查明,乃是前武阳王从中作梗,有意兴风作浪……此事,叫他有些意外。 唯独最后一个消息让他打翻了手中的茶盏,滚烫的茶水溅了一手。 他怔忡片刻,等到手上的疼痛之感一时过去了,这才抬起了头,「你再说一遍。」 武阳王已死。 为遇刺身亡。 而刺杀他之人,正是扶柳伯。其人当场就被武阳王的手下砍成了肉块。 此后的事薛存芳是更不清楚了。 一路积压下来的沉疴和病痛骤然爆发,他于一夜间病倒了,终日只得缠绵在病榻上。 他听闻聂徵还是去了武阳,大抵是为了稳定局势,一併收拾残局…… 薛黎得到消息后,默默哭了一场,而后被送往了扶柳…… 皇帝下诏追封薛天为「义勇公」…… 直到有一天,聂泽亲自来到了他的榻前。 隔着一层朦胧的纱帐,余光里隐隐瞥见有什么东西在闪动,他抬眼看去,一眼见到了帐外人衣袂上金线勾勒的行龙。 薛存芳忙欲起身行礼,那人一抬手,示意他不必多礼,好好躺着便是。 聂泽在榻边坐下,拨弄起他摆放在一旁的零嘴,闲适地掬起一把瓜子嗑了起来。 这人特意走这一趟,仿佛只是来与他闲话家常一般,漫无边际地说了些从前的、后来的、少时的、长大后的……诸多纷纭繁杂之事。 「如此算来,你到京城已十七年了,真是弹指瞬息。」聂泽无端感慨道。 于是接下来顺势问道:「中山侯,你愿意回北地吗?」 薛存芳明白,这正是这人今日的来意。他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多讽刺,他想过无数重回故地的方式,唯独没料到……会是用薛天的死换来的。 「先父曾有遗愿,希望他日能葬在剑堑关外的望北山上。」薛存芳道,「身为人子,我不敢忘。」 「朕成全你。」聂泽颔首痛快地应允了。 「但朕亦有一事,要中山侯成全我。」 薛存芳眉心微颦,不知聂泽原来还有另一层来意。隔着纱帐,亦看不清聂泽此时的神情。 只听聂泽道:「回到北地后,你永不再见齐王。」 第45章 临水照花 收到孟云钊的来信后,两个月来一直身处武阳的聂徵才得知——原来半个月前,薛存芳已奉诏离开京城,回到了中山的故地。 武阳王父子于武阳一地经营数十年,其势如深根蟠结,滋蔓难图,况谋逆一案,牵连甚广,一经拔出,便有如拔茅连茹,不绝如缕,当真深究下去,只怕要搅动整个北地风云变色,更甚一路蔓延至朝廷。 起初他给聂泽上了密奏,聂泽本不贊同由他主理此案,此为谋逆不赦之罪,武阳王及一众党羽大多要被处以极刑、株连九族。聂泽为小弟顾虑,虑其为此沾染杀孽太重、招惹仇恨太深。可偏偏武阳王姓聂,其中不知是否还牵扯进了皇族见不得人的阴私?唯有让同样姓聂、既可信任、又知分寸之人来处理——放眼朝野,此不过一人。 这两个月来,北地的官场是一片人心惶惶,风声鹤唳,聂徵暂居于武阳王府,大多数时候只呆在书房,方便及时处理相关事宜。 最初的一个月,这间屋子里往往是明烛达旦,书案前的人或伏案批阅公文、或与下面的官吏臣属商议公务……莫说是安寝一宿,便是能阖眼休憩个一二时辰都属难得。眼下倒是松快了许多,有皇帝拨给他的禁军和「明衣钦」配合,一番雷霆手段下,武阳王的大多党羽皆已伏诛,另一方面,那十万私兵的去处亦被安排妥善…… 于是得了孟云钊的信,聂徵的心思不免从公事上飘远了。 转眼间,他和薛存芳又是两月未曾蒙面了。犹记得九渡城分别之时,他原本让薛存芳在千里之外的京城等他,没料到对方而今仅与他一线之隔。 念及这一点,聂徵已然坐不住了。 他带上一二十人马,低调地潜入了中山。 「看不见?」聂徵闻言停驻脚步,回头冷冷看来,声音也失了温度,「你这是何意?」 二人正走在侯府的迴廊,聂徵一路走来,面上尚且自持,然而脚下步履生风,其内心殷切期待可见一斑。 孟云钊开口说了一番话后,眼见上一刻说不上多热烈,态度倒也温和的人是说变脸就变脸,一身冷凝威势压顶而来,孟云钊下意识缩了缩脖子,等反应过来自己适才的动作有多丢脸后……他忙挺直了腰杆,梗着脖子道:「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你别这样看我,回京的时候是他执意叫人把我绑回药王谷的,我不是也没辙吗?」 第60页 「说是亲自登门向我赔罪,怎料去时好好一个人,来时把自己都给弄瞎了,害父亲将我狠狠斥责了一番。」 「我问过了,之前在匈奴发病那一次和后来在京城发了一次病,其间都有过短暂的失明,只是他当时瞒着不说,将我骗了过去。」 聂徵面带忧色,沉吟道:「为何会骤然失明,是一时的还是……」 孟云钊道:「放心,不过是旧疾发作。」 「我知道他的旧疾,」聂徵思忖道,「而今想来也是有异,什么病会让人五感尽失,多年后病发还会再一次失明?」 「你问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作甚?」孟云钊佯作不耐道。 聂徵的面色更阴沉一分,沉声道:「你必须告诉我。」 孟云钊和他对峙一刻,轻易败下阵来,撇开头一闭眼道:「此事我不能说。」 聂徵压低了声音:「你当真不说?」 孟云钊笃定道:「当真!」 聂徵想了一想,转而试探道:「若是存芳同意你告知我?」 孟云钊瞬时就松动了:「那自然没什么不可。」 聂徵点点头,道:「你在此处等我。」 说着径直朝庭院中走去。 薛存芳正在院子里晒太阳。 他卧在一把梨木躺椅上闭目养神,长发未绾,腰封未束,青丝散覆,宽袍缓带,一派清疏闲适之态,只是面色萦绕着一股苍白的病态,宽大的衣袍衬得他整个人愈发清瘦,平生「弱不胜衣」之感。 假山间的清涧顺着沟壑汩汩流动,水面下五色斑斓的锦鲤不时冒出头来吐息,惊动一个又一个涟漪,池畔的垂丝海棠于枝头垂落,如佳人临水照影,艷光四射,随不时袭来的一阵春风微微颤动……光阴大抵如斯,无形无色、却有诸般踪迹可循,唯独从这人身上流淌过时,仿佛比别处都要慢上一分。 聂徵本有满心的亟不可待,走到此处,也不由放轻了脚步。 下一刻,薛存芳若有所感,只见他睫羽微颤,缓缓睁开了眼,长睫在眼睑下投射出的阴翳顿时消散不復,他唤了一声:「阿徵?」 聂徵又一次感受到了……一声来得毫无预兆、又不容抵御的心动,并放任自己沉溺于其中。 他从枝头折下一枝开得正艷的海棠,毫无吝惜之意,只在将它借花献佛,辗转送至薛存芳面前时,那花被爱屋及乌地一併收拢到他饱含缠绵情意的眸底。 聂徵道:「我来了。」 薛存芳接过那枝花,微微笑了。 孟云钊只看到聂徵走过去,还颇得情趣地送了朵花给薛存芳?庭院里的花香一时似乎变得更浓了,馥郁如雾,不知院子里那二人怎受得了?他是半点不想待下去了。不知聂徵又说了什么,薛存芳怔忡片刻,缓缓点了点头。 随即聂徵又走了回来。 「好罢,」孟云钊道,「那我就告诉你。」 薛存芳十六岁时被太后接到永宁宫养病,怎料其后非但没有好转,症状反而变本加厉,太医院的人来了一拨又一拨,用尽了无数的灵丹妙药,仍然不见起色……值此命悬一线之际,药王谷谷主入宫拜见,被太后请至永宁宫。不同于宫中太医谨慎到温吞,谷主游歷江湖数十载,览闻辩见,一番诊治下来,断定薛存芳本身旧疾已无足轻重,他是中了毒。 此毒为「水色」,毒如其名,无形无色,不显毒性,银针难断,只如水一般润物无声地渗入人的五脏六腑,却有摧枯拉朽之效,中毒之人往往不出半月即内脏衰竭而死,便是叫宫中最资深的老太医来看,也不会起半点疑心。 说来此毒与药王谷颇有渊源,出自于一位昔年叛出药王谷的弟子之手。如此,药王谷自然是有解药的。 此解药针对原本的毒方入药,大有奇效,不出一月就能不着痕迹地根除此毒。 毒是从药王谷泄露出去的,药王谷自然清楚宫中谁人手里握有这样的毒药。 此事,谷主只能秘密告知皇帝。 皇帝如何处理,便是他的家务事了。 可薛存芳知道,皇帝不会处理闵氏,任何一个儿子只怕都不会严惩自己的母亲。他其实能理解皇帝,将心比心,不管这毒针对的是他还是祖母,他都不能留这样一个女人和祖母共处一地。 于是他有意亲近药王谷谷主之子,寻隙在只剩二人独处时,他问了孟云钊一个问题。 「有什么办法,能让我立时毒发?让所有人都看得出我是中了剧毒?」 孟云钊为之错愕不已,「你不要命了?」 「毒发后难以控制,才引发了后来的五感俱失。父亲得知此事后大怒,扬言要将我逐出药王谷,日后也不会将谷主之位传给我这等……轻率拿病患的命下赌注之人……」孟云钊有一时的失神,「可医者有仁悯之心,何况中山侯已是我的朋友,他那时要将自己逼入绝境,我不忍不答应他……」 「『水色』毒发后,毒性极为勐烈,再好的灵丹妙药也只能弃用,药王谷的解药不能用了,后来的解药是我为他特意研制的,其中只能融入可与之抗衡的毒方,以毒攻毒。」 「此过程虽则险象环生,他到底活了下来,只是难免遗留隐患……」 「这一次是旧疾发作,牵动陈毒,一併爆发了出来。情况又有些不同了,从前的两张方子都不能再用,我必须得回药王谷一趟,重新为他制药。」 第61页 「他十七年来初回中山,已是人生地不熟,自己又看不到了,环伺左右,家中亲族也没有什么可託付之人,」孟云钊郑重道,「齐王殿下,我唯有把他託付给你了。」 十一年前之事,聂徵虽曾牵涉其中,然年少懵懂,对个中内情全然不知,今日方知始终。 他沉默许久,颔首道:「我明白了。」 他重新回到了薛存芳身边。 薛存芳侧过头,问了一句:「云钊走了?」 他确是看不到了,往日这人顾盼之间眸光流转,眼角那点淡色的痣有如点睛妙笔,将那双眸子烘云托月,映衬得不可方物,而今那点痣仍得潋滟冶色,一双眸底却是一片迥然不同的暗沉。 聂徵执过他的手,五指紧密扣入他的指间,道:「你也该和我走了。」 薛存芳挑了挑眉,道:「听起来……你似乎很开心?」 「不,」聂徵不禁笑了笑,「是非常。」 适才他问薛存芳的是:「存芳,这两个月,你可曾想过我?」 彼时薛存芳闻言愣了愣,随即面上竟红了一分,像极了他拈在手中的那枝海棠,又随在风中拂动的海棠一起、极轻地点了点头。 ——他怎能不欢喜? 第46章 金屋藏娇 回到武阳后,聂徵先带薛存芳来到了一家酒肆,他大手一挥包下了整家店,二人再一齐上了厢房,坐在里面听台上的优伶唱戏。 「北地的唱腔比之京城有些不同……」聂徵品味道。 薛存芳道:「是不同,北地人更爱昂扬宏肆之音。」 二人这么听了会儿戏,门外倏然响起一阵叩门声。 聂徵道:「我去去就回。」便起身走了出去,又仔细合上了门。 等到片刻之后回来,聂徵交代道:「我要出去一趟,你先在这儿听戏,等这一出唱完我就回来,左右都有人,有什么需要吩咐他们即可。」 薛存芳一把拉住他,「你去做什么?」 聂徵回握住他的手,安抚般拍了拍,道:「适才让他们在城里选一个好住处,现下我再去过过眼。」 薛存芳蹙眉道,「选住处做什么?」 聂徵道:「武阳王府藏污纳垢,不适宜你居住。」 薛存芳怔一怔,道:「你未免也太高调了。」 聂徵道:「无妨,整个北地而今没有比我更高调的人了。」 薛存芳心知,这不是聂徵的一贯作风,他如此行事,只怕不过是为了方便他这个如今目不能视的人。 果然,等到一齣戏起承转合、唱尽了戏文里的悲欢离合,聂徵如他所言及时归来,又辗转带他来到一处宅邸。 此间宅院清幽岑寂,远离市井喧扰,占地不足八亩,不过一舍两厢,陈设周全而简单。 「有四亩地都是院子,这里的庭院修葺得别有意趣,我适才来看,觉得你一定喜欢。」聂徵牵住薛存芳的手,带着他在院子里游走。 「这里开闢了一条小涧,水很干净,水上有一道小石桥。」 「水边种了竹和桃,前主人家还养了一对鸳鸯在,你可听到它们的叫声?」 「这里也种了海棠,还有玉兰,红的衬白的,颜色极出挑。」 「此处是天井,搭好了紫藤架,紫藤下有一把鞦韆。」 「鞦韆?」薛存芳表现得不屑一顾,「我又不是小姑娘。」 可聂徵去为他端药的工夫,转过脸就看到这人已然坐上去了。 四面的屋舍将天井格成了四四方方的一小块,而这方寸之地已被正当怒放的紫藤充满了,紫藤无骨,攀援于架上,又垂落千万条柔蔓,裊裊婷婷,如烟如雾。头顶的一小片夜空上,正悬挂着一轮皓月,月华倾泻如练,映照紫藤有如一片萤烁幽微的海浪。薛存芳就被拥簇在这海浪之中,他坐在鞦韆上,一只手牵繫着鞦韆绳,仿佛在静静等候着什么。 聂徵甫一走过去,这人就抬头直直看过来。 「想玩?」聂徵瞭然道,「喝了药再说。」 薛存芳难得痛快地将一碗汤药一饮而尽了。 聂徵以手帕为他擦拭嘴角,余光里见他的另一只手也拉住鞦韆绳了。 他心下好笑,站到薛存芳身后,提醒道:「我推了。」 说着伸臂推动起了鞦韆,薛存芳随之被推了出去,绳索倾斜着抻直了,一下子将他高高盪了起来。漆黑的长髮和雪色的衣袂一齐于风中蹁跹,紫藤花簌簌而落,又落在了他的髮丝和衣袂上。为此事开怀似乎叫他有些不好意思,所以他抿住唇角,有心压抑着自己的快乐。 一下、又一下……紫藤花洋洋洒洒落了一地,花香四溢,某个间隙里聂徵收回手,眼见着薛存芳落下来了,再伸手去顺势揽过他的腰,俯身将他整个人抱了起来。 「天色晚了,你该睡了。」 薛存芳吹了口气,拂走一片落在靥边的花瓣,顺从地勾住他的脖颈,只嘟囔了一句:「我是眼睛瞎了,又不是腿瘸了……」 「是我想如此。」聂徵说话时低下头,凑近他的耳畔,「中山侯答应吗?」 「真是……拿你没办法。」薛存芳嘆了口气。 聂徵抱他回房的这一路上,薛存芳倏而念及一桩旧事,絮絮说起话来。 「还记得吗?当年南书房外也有两把这样的鞦韆,你们这些皇子王孙不在的时候,我们这些人都喜欢抢着去坐,可我从来没去抢过……」 第62页 「因为每一次我去,你都坐在上面,见我来了,你就走了……」 「我从前以为你是怕我?」薛存芳弯起眼睛笑了,「而今想来,小鬼,难道你当时就……喜欢我?」 聂徵也笑了,暧昧道:「或许吧。」 薛存芳摇起了头,「你可真是块木头。」 聂徵道:「我只为你开窍。」 薛存芳愣了一下,「你如今说话……挺厉害的。」 聂徵诚挚道:「真心话。」 说话间他将人轻轻放倒在榻上,在薛存芳的背嵴贴紧床榻时,他亦因动作贴紧了薛存芳,却没有急着拉开距离。 「存芳,」他道,「这里,只有两间厢房……还有一间,是书房。」 薛存芳眉心微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书房没有床?」 「没有。」 他微哂道:「聂徵,这也是你安排好的?」 「这是我的私心。」聂徵低声道,「但,你愿意吗?」 薛存芳松开他,大方地往身侧拍了拍。 又问道:「你笑了吗?」 聂徵反问道:「你以为呢?」 「你或许笑得比我以往见过的任何一次都开心?」薛存芳想像着,面上浮现出几许遗憾。 「你若是想看,日后我天天笑给你看。」 「我总觉得,你这是计划着……」薛存芳沉吟了一声,道,「金屋藏娇?」 聂徵轻笑了一声,揽紧了他,有意郑重其事道:「若得阿芳为妻,当以金屋贮之。」 下一刻,薛存芳的手摸上了他的腰……再下一刻,聂徵皱起了眉头……他的眉心越拧越紧…… 片刻后,薛存芳问道:「疼吗?」 聂徵一启唇,禁不住泻出一声低吟:「有些……疼。」 薛存芳满意地收回手,又压低了声音警告:「我说过,不准这样叫我。」太难听了…… 聂徵无奈地点点头,「是是是。」 第47章 青丝情丝 翌日醒来时,眼前仍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薛存芳彼时却有心沉溺下去,偏偏有人从旁扶住他直往下坠的肩头,将他从榻上拉了起来,为他穿上中衣,又以绸布沾染清水为他洁面,最后把他按在一张方凳上,用木梳给他梳理起头髮来…… 对方的动作是温柔的,仿佛将他视为什么易碎的琉璃一般,其动作轻微到可以忽略不计,于是薛存芳落座没多久,又一下一下点着下巴欲要去和周公相会了……不觉间勐地往下一个垂头,交缠在髮丝里的木梳顿时被扯住了…… 薛存芳皱起了一张脸,「疼……」 那人忙收回手,在他头上轻轻抚摸了一下。 这下薛存芳终于彻底清醒过来,唤道:「阿徵?」 那人应了一声:「嗯?」 薛存芳蹙起眉,「为何是你?」 聂徵反问道:「不是我,还能是谁?」 「我的意思是……」薛存芳道,「这些事何必由你来做?」这人是不是快忘了自己是齐王? 「他们呢?」 「没有他人,」聂徵道,「只有我。」 与薛存芳有关之事,他皆不愿假手于人。 薛存芳心下微动,倒也不说话了。 时光一时静谧下来,只静静流转于聂徵的指下和发间,聂徵专注于眼前的这件事,动作放得缓和而细緻,一梳从头至尾,又将最末梢的髮丝拢入掌心细细梳理……而薛存芳彼时唯一能感受到的亦只有他的动作,一下、又一下…… 他在心底默默数过五十,忽道:「你当下在想什么?」 聂徵扶住他的肩头,弯腰凑近他的耳畔,轻笑了一声,「你当真要知道?」 笑时有温热的吐息打在薛存芳的耳蜗,有些痒。 聂徵收起木梳,翻过手腕以手背拂过他的长髮,「愿在发而为泽……」指尖又轻若无物般擦过他的髮鬓,顺势落在他覆于肩头的长髮上,「刷玄鬓于颓肩。」 随即拿过一旁的外衣为他更衣,口中念念有词:「愿在衣而为领……」他拉拢两道衣襟,另一只手将被捲入领口的长髮捞出来,以手指一路细细捋平了衣领,沁凉的指腹有意无意滑过薛存芳温热的后颈,「承华首之余芳。」 再是腰带……聂徵伸手绕过薛存芳的腰肢,另一只手从前接过腰带的另一端,再一点点束拢,勾勒出对方的腰身,「愿在裳而为带,」他为薛存芳繫紧了腰带,却没有松手,而是走近了一步,两只手臂在薛存芳腰后交握,顺势一併圈住了对方,「束窈窕之腰身。」* 薛存芳怔忡了。 片刻后,他启唇嗫嚅道:「我发现……」 「嗯?」 「你的胆量是越来越大了。」真是今非昔比,这人都学会……调戏他了? 聂徵低语道:「我从前看你拿扇子时便这样想过……」只是那时不敢深思罢了。 他没有说的是,他亦发现了……薛存芳似乎变得容易害羞了。这人的脸红了。 用过早膳后,聂徵再带薛存芳来到了院子里。 「新添置了一把躺椅,你可以像之前一样在这里晒太阳了。」 薛存芳在躺椅上坐下,向后仰倒靠上椅背,又挪了挪身子,挑选了个舒适的姿势,随即舒展眉眼,双手在小腹前交握,轻轻弹动起食指,露出餍足得有如宫中贵人们豢养的猫一般的神色。 第63页 聂徵摆了张交杌在他身旁坐下,拿起一本书册,「『上品闲人』最近写了本新书,我念给你听?」 他翻开书页,清声念诵起故事,薛存芳侧耳聆听,渐渐入迷,在他语音停顿的间隙,还颇有兴致地与他谈论起故事的内容。 没讲上多久,却听有旁人的脚步踏足此地。 聂徵起身走到了另一侧去。 「『明衣钦』少钦来了,说是抓到了……」 「我知道了,下去罢。」 聂徵回过头,还没开口,薛存芳先道:「看来齐王殿下的事情来了。」 「我须得亲自走一趟,」聂徵仔细嘱咐,「我让小厮继续念给你听?你右手边放了小食和蜜饯,左手边放了茶盏,泡的是君山银针……」 「若是饿了,就让后厨做几个菜。」 「别忘了辰时要用药……」 「我知道了,」薛存芳嫌他啰嗦,随意地摆摆手,「你快去吧。」 「嗯,」聂徵道,「那我走了。」 走开前在他的小指上轻轻抚摸了一下,温柔而无暧昧的动作,仿佛蕴蓄着一番依依不捨之意。 等到他走了,小厮继续将那故事念了下去。 薛存芳听在耳中,却莫名觉得少了些意思,听着听着……竟睡着了。 醒来时那人还没回来,他用了药,吃了蜜饯,喝了一盏茶……起身自顾自在小院里走动起来,直接拒了侍从们的搀扶。只是不管走到哪儿,身后都缀着一众小心翼翼的脚步声,薛存芳听得暗暗皱眉,又觉得没意思了。 他来到昨夜的天井,分花拂柳,摸索到花架下的那把鞦韆。 薛存芳回头吩咐了一句:「你们都留在外面。」 他坐到鞦韆上,悠悠晃动几下,一面又重操起了自己在京城做纨绔子时最精通的旧业:编小曲儿…… 也不知在此呆了多久,停驻半晌的鞦韆倏然向前摆动,绳索上加入了另一股力量,下一刻又放开了,有人自身后揽住他,轻声道:「我回来了。」 那人再道:「抱歉,留你一人在此,是否太无趣了?」 薛存芳摇摇头,到这一刻才意识到:原来自己是在等这个人。 他垂着眼坐在鞦韆上的样子极乖觉,收敛了所有外露的锋芒和华彩,少了往日的飞扬和跳脱,落入聂徵眼里,念及今昔二者间的悬殊,不免有几分心疼,心头某个位置又一点点凹陷下去,直至抵达最柔软之处。 「你适才有……」他有意压低了声音,似乎也为即将出口的这番话感到赧然,「想我吗?」 薛存芳一怔,忽而回头朝他伸出手,抚上他的脸侧,五指顺着下颌骨轻轻滑动,他无声地勾动唇角,启唇道:「自然。」 他原本便在等他,自然是会想他的。 聂徵亦明白这一点,觉得自己是明知故问了。 ——在此处,他唯有依傍于他,又怎会不念及他? 但他还是因这个回答生出一种纯然的欢悦,从未有过的满足感蹿升而上,潮水般淹没了他整个人,他一点点收紧双手,仿佛由这个拥抱真切拥有了怀中的人。却有一丝虚无惶惑之感同时被这份欢悦牵引,隐隐悸痛,有如一个人接近过于强盛的日光时,脚下的阴影亦被映照得愈发清晰,不容忽视。他在拥有的这一刻,已害怕起了有朝一日会失去…… 聂徵不觉加重了力道,十指绷紧,皮肉下隐隐凸显出嶙峋的骨骼,比起拥抱,更接近于一种桎梏,几乎叫他难以唿吸、周身骨骼隐隐作痛,然而薛存芳蹙紧眉心,抿紧了双唇,未泄露出一点声音。 紫藤花随风而落,花瓣覆满了二人的肩头。 *出自陶渊明《闲情赋》 第48章 水之于鱼 武阳王一事罄尽尾声,聂徵赋闲的时候变得多了起来,大多时候,他都呆在这个小院子里,陪伴在薛存芳左右。二人在一起时也没什么新鲜事可做,无非是喝茶、谈天、听戏……惯常是些琐碎寻常之事。往前二十余年,或兢兢业业,或任达无拘……却鲜少有过这样的体会,又或是因身边之人不同?总之二人皆乐在其中。聂徵寻隙为他买来一把古琴和琵琶,如此哪怕到对方为公事忙碌时,薛存芳也有了可让时间更快流逝过去的消遣。 偶有几次那边发生了紧急的状况,聂徵投入其中,忙起来也是分身乏术。一次出去后直至第二天夜里才回来,又照常坐到薛存芳身边给他念故事,只是念着念着……这人的语音渐弱渐低,声音如雾般缥缈地四散开来,下一刻,薛存芳只感腿上一重,聂徵的头低垂了下来。 许是这两天来就没有合过眼…… 他低声唤侍从取出披风,给聂徵搭上,心下蓦地一动,又轻手轻脚取下对方的发冠,握住了一绺随之垂落下来的青丝。 薛存芳伸手抚过对方的长髮,又将手指没入髮丝,细细梳理了起来。 真是奇怪,薛存芳想道,和其人性情相反,聂徵的头髮摸起来倒是柔软而顺滑,有如上好的锦缎,让他有些爱不释手。 等到聂徵清醒,反应过来适才发生了什么,亦觉得奇怪。 「奇怪……」他揉按着太阳穴,因惺忪之意致说话有几分罕见的稚气和迷煳,「此前便是两天不合眼也不碍事,哪怕他们催逼着让我去睡,因牵挂诸事,也难以成眠……」 薛存芳不贊同道:「凡事量力而行,不能总是勉强自己。」 第64页 「存芳,」对方将手搭上他的手背,再一点点握住了,「你来了,一切都不同了……」 薛存芳方知:原来……自己竟也可令聂徵安心。 因休憩了这一场,直至夜里入睡时聂徵也极精神。 数夜来同塌而眠,薛存芳早已对枕边人的气息熟稔无比,说来聂徵有一点他极喜爱,他生来体寒,多年前的「水色」之毒更是加重了这一点,已成难解之症。聂徵却是与他截然相反的体热,有如一个天然的暖炉,所以到夜里他总爱抱着对方入眠。 …… ——昨夜,这人真是叫他……大开眼界。 他没有睁眼,出声问了一句:「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薛存芳看不到,聂徵伸出一只手向他,偏偏在最后一厘凝定了,隔空抚摸着他的轮廓,目中有诸般情潮汹涌,欲要破匣而出,「若是今后的每一日醒来,皆是如此……多好。」 这日聂徵去武阳王府办公时,薛存芳执意跟着去了。 这人昨夜才……他担心今日对方的身体吃不消。 聂徵在书房里做正事,他就在武阳王府的池塘边钓鱼。 不知过了多久,手中的钓竿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薛存芳一下子自躺椅上坐直身子,一点点握紧钓竿……还不等他收线,却听不远处有脚步声踱来,水下的猎物被惊动,瞬时一熘烟地跑远了。 薛存芳无声地嘆了一口气。 聂徵来到了他身后。 薛存芳问:「用过粥了吗?」 知对方是关心他,可念及这关心是因了什么……聂徵一面感动,一面生出些许赧然,低声道:「用过了。」 他又道:「存芳,有一事我想告知你。」 却说武阳王谋逆一案,引得皇帝暗暗疑心起匈奴人。按理说武阳王将私兵养在北疆的莽川原,由此瞒天过海,大昭人不知便罢了,匈奴人多多少少总该知道一些风声。何况,要购置十万大军的武器兵马,在中原必然引人注目,那私兵的那些武器兵马,无声无息的,是从哪儿弄来的?皇帝为此质问匈奴而今的单于——唿延墨毒。莽川原可极其临近此人为左贤王时的地界,唿延墨毒只连连推说不知,将责任一股脑全推在了亡逝的乌羌单于身上。 皇帝大怒,对匈奴免不了疑虑提防,有意重建剑堑关外的外城。 「存芳,你高兴吗?」聂徵问道。 薛存芳翘起唇角,点了点头。 聂徵道:「你高兴便好。」 薛存芳暗暗忖道:皇帝已有闲工夫找匈奴人清算旧帐,看来武阳王一案确已被处理妥善。 聂徵,也该回京城了吧? 第49章 相思何解 那日原本是薛存芳提出,近日呆在院子里太闷,有意出去走动走动。聂徵应允了,带他到城郊去踏青,是日天朗气清,春光明媚,二人相携一路游赏,心情好极,纵然薛存芳不能亲眼得见大好风光,聂徵也会极富耐心地一一指点、描述给他。 日暮时分,二人兴尽而返,在返程途中经过树林里的一条小路,风声吹动树叶飒飒作响,日光映照一地树影婆娑……在这其中,却出现了别的声音、别的影子…… 随行的护卫首先察觉到异状,勒马驻足,拔刀沉声道:「诸人戒备!」 聂徵下意识上前一步,将薛存芳护在了身后。 薛存芳听得一阵接一阵簌簌破风之声,埋伏之人竟用上了箭矢!众人连忙拔刀噼砍,被逼只能退后,中箭的马匹长嘶一声,重重跌落在地,扬起一片厚重的尘土,护卫燃放信号烟,在天空中爆出一声清亮的哨响,弥散开异色的烟雾,又有数十黑衣人趁乱冲杀了上来,两方厮杀成了一团。 对方俨然是有备而来,人数远多于他们,好在聂徵的护卫皆为禁军和「明衣钦」中的佼佼者,悍勇非常人,两方相持不下,场面一时胶着。 薛存芳目不能视,四下的声响又交杂成一片纷乱,全然失了方向和分寸,不得不成了累赘,聂徵带他到角落藏匿,柔声安慰道:「存芳,你在此躲好,不必担心。」 薛存芳此时更为对方忧虑,「你多加小心。」 聂徵从护卫手里接过刀,拔开刀鞘走了出去。 一则是聂徵确有武艺在身,可为助力,二则这些刺客的目标应当是他,他这么光明正大地暴露出去,他们的注意力便只会集中在他一人身上。 没有料到的是,这当中竟有人偏偏盯上了薛存芳,绕到后面悄无声息地逼近对方,等薛存芳察觉到时已来不及了——耳畔响起比箭矢来得更为凌厉迅疾的破风之声,是刀! 他后退一步,已来不及退到被波及的范围之外,然而阖眼等上片刻,分明听有利刃刺破衣衫、扎进肉体的声音,那一刀却迟迟没有落到他身上,四面随即响起几声惊唿。 薛存芳周身一震,忙上前一步,接住了一具摇摇欲坠的身体,他伸手去触及到了一片温热黏稠的液体,双手不禁微微颤抖起来。 「阿徵!」 聂徵的这一场大梦实则还睡得不错。 起初是疼痛难忍的,微一动作也牵扯伤口作祟,何况伤及心肺,咳喘间止不住有血丝渗溢,他感到周身的温度和精力也随失血不住向外流失,使不出一丝力气,连睁开双眼也成困难。有人陪伴在他身侧,一声一声唿唤他的名字,他隐隐知道那人是谁……疼痛似乎由此消解了几分,那人小心翼翼地揽住了他,攥紧了他的手,骤然有几滴灼热的液体溅上了他的手背,他勉力动了动手指,却抬不起手去抚摸对方的面容。 第65页 后来有人来为他疗伤、上药、包扎,那人的伤药似乎极为管用,不出几日,疼痛感便渐渐平息了。 浑噩间他又有心思忧虑起来。 那人以指腹细细抚平他紧拧的眉头,耐心地给他一一交代。 「你放心,那天其他护卫及时赶到,我没有受伤,那些刺客也都被抓起来了。」 「『明衣钦』的少钦已审问过了,那些人是武阳王的余党。」 「唉,」那人嘆了一口气,「怪你太傻,为何老是揽这些招人恨的差事?」 「也怪我……」 「阿徵,你可要快点醒来……」 「你若醒来,我就告诉你你最想知道的答案……」 聂徵睁开眼时,身侧却是空无一人。 他费力地撑起身子,于床侧上轻轻抚摸了一下。 ——原来做梦比清醒快乐。 他牵动唇角,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然而梦总是会醒的。 他没有向任何一人问起薛存芳的去向。 彼时薛存芳正立在城郊的杨树下。 这位公子锦衣华服,衣衫纤尘不染,貌比宋玉,面容于日头下瑰逸如有光,其手执一把摺扇,一舒一收间平添风流意态,路过之人皆对其频频侧目,他只作不知。 一辆马车自城门口缓缓驶来,车夫纵马长吁一声,在他面前停了下来。 车帘自内中被人掀起,孟云钊在其后探出脑袋,笑道:「我来接你了。」 薛存芳抬眼看去,其目流转间,顾盼有神。 下人们都觉得奇怪,哪怕是往常再小心谨慎之人,也忍不住要和其他人凑做一堆偷偷议论一番。 ——奇怪,那位美貌的盲眼公子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不见了!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 ——另一位大人既不问人,也不问责,只是从晌午醒来,不顾重伤初愈就走了出来。 ——公子一直坐在天井的那把鞦韆上,往常薛公子最爱坐在那儿等他。 ——薛公子去哪了? ——不知道。 ——薛公子会回来吗? ——唉。 众人发出了一径的嘆息。 聂徵亦不知道,他只是在等。 等到夕阳西下,落日余晖,又等到月挂中天,清辉如雪。 脚下的影子从一边辗转至另一边,静默地与他相伴。 孟云钊一路凝视了薛存芳有多久,这人就出神了有多久。 半晌,他终于出声打破沉默,道:「你在想什么?」 薛存芳没急着将自己从思绪中拔出,而是慢悠悠地回过神,好一会儿才答道:「聂徵。」这个答案给得极坦然。 「你还在担心他的伤?」孟云钊道,「放心,有我的医治,他已无大碍。」 「虽说如此,我又怎能轻易放心?」薛存芳摇着头道。 「怎么,」孟云钊挑了挑眉,揶揄道,「见他为了你连命都不要,感动了?」 「他为我连命都不要……」薛存芳以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他,反问道,「不是自然的吗?」 「你这人……」孟云钊愣住了,又瘪瘪嘴,「脸皮真厚。」 他自幼熟知聂徵,早知以聂徵一贯的性情,不动情则矣,一朝倘若真的动情,顽石开窍,只怕是心如匪石,不可转也,只是他从前没有料到,这人会是自己罢了…… 薛存芳垂下眉眼,沉吟道:「我只是没想到……」 孟云钊道:「什么?」 薛存芳一时没说话,伸手自眼角轻轻抚过。 没想到自己竟会为聂徵而害怕,而落泪…… 他沉吟道:「自小到大,或为皮囊,或为身份,或是虚情,或是假意,凡此种种,不一而足,总之,追逐爱慕我之者大有人在,如恆河沙数,往来不绝。」 孟云钊点点头,不得不承认:「你所言不差。」 薛存芳低声道:「千万人之中,唯有他的目光……最为打动我。」 「不是因他像聂昕吗?」孟云钊疑惑道。 「他与聂昕,大不相同。」薛存芳自陈道,「此前,是我在自欺欺人了……」 「你看中这人自然不同凡响,」孟云钊拧起眉,思忖道,「他是大名鼎鼎的齐王,当今天子的亲弟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七珠亲王。」 「他的皇兄不会放过你,」孟云钊压低了声音警告,「不也逼得你连解药都不能用,方才来见了齐王?」 先前薛存芳两次病发下来,累得双目失明为真。回北地的路上,这人特意上药王谷拜见,适逢他爹在谷中,不必等孟云钊出手,三下五除二就研制出了解药。只是薛存芳当时不肯立即用药,还提出了一个要求,要孟云钊陪他演一齣戏,助他见齐王最后一面…… 「是了,你不是说,只见齐王最后一面吗?」 「皇上的话说动了我,他说得不错,聂家或许于薛家有所亏欠,聂徵却不欠我什么,恰恰相反,他还是于我有救命之恩的恩人,没有他,何来今日的我?聂徵这人我清楚,数十年来如一日,勤勉自持,供奉己身,为君为民……我自来看不惯他,因他与我截然不同,」薛存芳道,「但我……佩服他这样的人。」 他自顾自问道:「我要成为齐王殿下一生的污点吗?」 不等孟云钊反应,薛存芳又道:「但我想明白了,他已是这样的人,太累了……我不愿让他一人如此度过一生。」 第66页 孟云钊瞭然道:「你后悔了?」 薛存芳摇摇头,「几日前我就想明白了。」 「我不会抛却他。」他沉声道。 孟云钊一愣,瞪大了眼,「那你跟着我过来干嘛?」 「累你白跑一趟,」薛存芳拍拍他的肩,轻快地笑道,「送你一程。」 「薛存芳!」孟云钊气急。 车帘捲起又落下,在空气里掀动一层清浅的涟漪,车内转眼只剩了孟云钊一人。 「说了这么多,怎么就是不愿意承认……」孟云钊自言自语嘟囔着,「老树开花,对齐王动了真心。」 薛存芳回到府上时,看到的便是聂徵独自坐在鞦韆上的一幕。 下人们见了他个个面露惊喜,欲要开口唿唤,他忙竖起一根手指送至唇边,示意众人噤声,悄无声息地来到了聂徵身后。 月光在地上分明映出了他的影子,也不知聂徵独自在此想什么,竟半点没察觉。 又不知这人在此等了多久,肩头上覆满了落花,薛存芳伸手一一拂落。 聂徵若有所感,身躯微一动,薛存芳已踱步走到了他面前。 他抬眼直直看来,整个人怔忡了。 薛存芳道:「抱歉,我回来晚了。」 聂徵痴痴地呆望着他,目光一瞬不瞬,仿佛只是错过一眼这人就会于眼前烟消云散。 薛存芳从袖中取出了一样东西——是一把摺扇。 他在聂徵面前徐徐展开了扇子,扇面上的内容随之显露出来。 「你……」聂徵没想到,薛存芳竟随身带着这把扇子。 「阿徵当初为我在这把扇子上提诗时,虽写得一手好字,却不解此诗中情意,」薛存芳抬眼看他,目中盛满一脉盈动而温柔的月光,他问,「而今,你明白了吗?」 「我明白了……」聂徵答道,一双眸子里有钻碎的光芒闪动,与水光相近,叫薛存芳生出「这人莫不是要哭了?」的错觉。 ——已入相思门,已知相思苦。 「可……」聂徵眉心微蹙,虔心凝视着薛存芳,发出了着实叫他难解的疑问:「相思何解?」 薛存芳伸手抚上他的脸侧,指尖扫过他的眼角,感到那处确是柔软而灼烫,他放柔了声音道:「我愿为你而解。」 聂徵颤声道:「你……说什么?」 「我愿为你而解,」薛存芳又重复了一遍,「哪怕是一生。」 -正文完- 此牌位为他十六岁所立,字迹笔力比之如今难免青涩稚拙。他还记得写完后,自己一个人躲在祠堂里抱着牌位大哭了一场,后来除必要的祭祖外,却鲜少踏足此地了。 韩缃掩唇轻笑一声,「侯爷待会儿便明白了。」 这会儿工夫,只见他的这三位夫人俨然已换了一身行头,个个打扮得妍丽如春,花枝招展,毫不吝惜地展露出她们的美貌与芳姿,见了他更绽放出如花的笑靥,盈盈一褔身,齐声唤道:「郎君。」声音柔媚得能掐出水。 她免不了好奇,多问了一句:「不知侯爷在外又认识了何等殊色佳人?」 一道火线如蛇一般自下向上蹿升,又如一道闪电,于瞬息之间攀顶,这座灯烛大且高,一片丰沛的火光煌煌燃烧,轻易驱散了夜色,将整个庭院映得一如白昼。 薛存芳放眼远眺,这时家家户户皆点燃了庭燎,墨蓝色的夜空和底下这片城池之间出现了一道泾渭分明的线,那线是一种温暖的橘黄色,浅浅流动着,如一尾蜿蜒着伏于城池之上、鳞片莹亮而清润的龙。 只见韩缃十指蹁跹,拨动玉珠如手挥五弦,大弦嘈嘈,小弦切切,嘈嘈切切错杂弹,连成了一片,其声如疾风骤雨,其势如渊渟岳峙,一面有条不紊地从口中吐露出一个接一个数字…… 三位夫人手里的动作亦渐渐缓了下来,薛存芳偏头咽下一块四夫人送至嘴边的橘瓣,格开肩头上二夫人的手,轻轻拍了一下,笑道:「你们都看到了,这侯府上下满门的生计究竟握在哪位人物手里,都围着我作甚?去伺候大夫人要紧。」 「不过……」她话音一转,语气饶有深意,「我今日去香料坊,那儿有从关外来的番邦商人。」 守岁后已是漏尽更阑,诸人皆回房休憩,薛存芳权当自己是个瞎子,无视于三位夫人连连抛来的媚眼,一人仍独守在厅内。 晏平澜走入的第一件事,便是送来一叠声的致歉:「昨日情急之下,我竟全然忘了今日是除夕,需得守岁,累你这个时辰还在等我,委实是我煳涂。」 「那尚且言之过早,仍是我那九妹……」晏平澜没敢把话说完,只因眼见对面的人脸上霎时覆了一层薄冰,冷冷刺向他的目光像是恨不能把他整个埋进冰碴子里。 晏平澜又道:「后来你的弟弟回了北地,封了扶柳,也不过偏居北地一隅。而徒留你一人在此是什么意思,你不会不知。」 薛存芳不由扣紧指节,面上只淡淡道:「因我是中山侯世子。」 薛存芳环视左右,安然靠上椅背, 「但也给了我这高宅大院,衣食无忧。」 薛存芳轻笑了一声,「或许,我正适合做被豢养的玩宠?」 晏平澜笃定道:「我知道你。」 薛存芳不再反唇相讥了。 「而今已过去五年了……」 不然为何这五年来与先帝截然相反的,聂泽待他百般恩宠,千般顺心,这一来是为了心中的那几分愧意,二来是为了做给天下人看,他并不曾亏待薛家,便堵住了他开口请辞的嘴。 第67页 「何况以你我二人的关系,结为姻亲自然是亲上加亲,从此同气连枝,密不可分,你不愿意?」他说这话时不禁含了几分小心,此乃他隐蔽的私心。 「京城中的人私下皆耻笑中山侯为银样蜡枪头,不能繁衍子嗣,又有人说是薛氏前几辈皆为征战沙场的悍将,一战则伏尸百万,流血漂橹。手里欠下的人命债太多,血腥太重,报应在了后嗣身上。」 晏平澜凝视他半晌,方才肯相信其所言为真,不由抿紧双唇,拧紧眉头。 「是什么时候……是你的体质还是……不对,若是先天体质,先帝怎会经手此事?」他心念电转,颤声道,「难道,你十六岁时在宫中的那场大病……那时……」 年后的日程照例排得满满当当:元朔日给家中长辈拜年;朔二日妇人携夫婿回娘家拜见亲族;朏日则入宫向太皇太后请安;朔五日有「送穷神」的俗礼,又是开市的大好日子……剩下的日子再用于和其他亲戚朋友之间走动。好在薛氏在京中的亲友寥寥无几,未出朔日,薛存芳就得以从诸多繁文缛节中摆脱出来,赋闲在家,悠然自得。 好半天才拉扯出一个粗糙的骨架,下人从外面送进来一张信函。 薛存芳若有所感,抬头看去,聂徵正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晏平澜眉心一蹙,随即又眉开眼笑,主动凑过去和聂徵说话:「没成想此次回京,还能与齐王殿下这样的人物把臂同游,实乃鄙人三生有幸。」 聂徵恍如未闻,在其余人都觉得眼下这个情状似乎有些不对劲的时候,方才捨得将目光从薛存芳身上挪开,却也不看身畔的晏平澜。 晏平澜仍是笑吟吟的,「呵,殿下此言有谬,只需路上日夜兼程,不出半月即可抵达安南,怎能说是『滞留』?」 他冷哼一声,只觉这二人莫名其妙,懒得理会他们之间的机锋,兀自头也不回地走了过去。 灯山下的御街上,设置了路、台,差遣了宫中的教坊表演百戏。而御街一路的两廊上,又有各类民间艺人的表演,有的演出踏索、上竿,有的表演口吞冷剑、药法傀儡,有的卖说五代史,有的吹奏箫管……喧闹之声,声传十里。* 此间今夜热闹非凡,来往行人熙攘,摩肩接踵,平素被拘役在闺阁里的女子纷纷出门夜游,衣罗绮,施香粉,行经时便带来一片衣香如阵,鬓影如云。 虽是有意乔装微服,但他们三人走在一起着实太过惹眼,有不少胆大的女子纷纷朝三人抛掷香囊、手帕……为便宜行事,他们只得从路边买来面具遮掩。 「晏叔叔,那你去比一比,赢个彩头回来,好不好!」又推搡了一把薛黎。 薛黎连忙跟着附和,面具后一双大眼睛闪动着,眼巴巴地看着晏平澜,「晏叔叔,我也想看。」 晏平澜给撺掇得跃跃欲试,有意卖弄,足下轻点,一个飞身跃到了台上,一把揭下了自己的面具。 再看聂徵的那只宫灯上,白衣公子将一面锦缎披面披在了船夫身上,二人的姿态看来亲近无比。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得与王子同舟。 他听到对面的人似乎发出了一声轻嘆,悠长而怅惘。 他到聂徵身旁落座,垂首取下面具,又抬眼去看聂徵,认真凝视了片刻,倏而朝对方伸出手,聂徵一怔,那人的手已拂过他的髮鬓,他配合地低下头,薛存芳解开他的面具随手掷在桌上,一只手却顺势滑下去,飞羽般落在他的后颈上,聂徵身形一僵,而另一只手此时又抚上他的脸侧,蜻蜓点水般顺着起伏的骨相一路掠下去,柔滑温暖的手指所经处竟犹如火烙,顷刻便让他的脸烧成了一片。 此前在与薛存芳的数次亲近中,他早已知悉:薛存芳并不会真正与他亲近。或许对此事他们皆是心知肚明,以二人之心性,谁都难以接受雌伏于对方,况此举对于他们的身份来说,也过于逾越了。纵然如何风月情浓,仍是清醒地点到为止。 在他明悟自己的心意后,薛存芳的一举一动仿佛都有了无形的法力,让他的眼中除了这人外再无旁人,一颦一笑往往又能轻易牵动他的心绪,何况现下这人有意蛊惑,便如深沼般牵引他一步步沉溺。唯独这一句反常的话,像一盆冷水兜头而下,叫他渐渐清醒过来。 「殿下。」薛存芳直接打断了他,静默端详他半晌,那眼神颇为耐人寻味。 在聂徵忍不住蹙起眉梢时,他终于启唇低声道:「我不曾说过……但在我眼中,你像极了一个人。」 薛存芳垂下眼睫,不再看他了。 晏平澜大喇喇地翻动起桌上的箱子,一面说道:「还以为齐王爷有意调走我,又鬼鬼祟祟地把你带这儿来,有什么不轨之心?倒是出乎我意料……看来这位殿下对你,竟似动了真情的?」 柳荷生沉吟了一会儿,作画之人要画人,自然要先观察人,对其人的特点和神情、气质谙熟于心,下笔时方可抓住精髓,画皮画骨,由表及里。 「如此说来,她二人是有相似之处,皆是腹有诗书气自华,端丽而不俗艷,高雅而不清高。」 「中山侯出资为她赎了身,给她另寻良人嫁了出去。」 柳荷生道:「殿下与皇上为同胞双生,血浓于水,自然是这世上最相似之人。」 原本他只是察觉到聂徵近来精神不振,朝会时竟破天荒地走了神?再留神看去,自家小弟似乎是清减了,面色也不大好看,苍白得紧。 第68页 在紫宸殿内,他已多年没听过对方叫自己「皇兄」了,眼下也不觉得聂徵僭越,只觉得怀念。 聂徵抬头看他,往常他是不会这么看他的,用那些言官的话说:「不得直视天颜」,于是聂徵进退有度,谨守方寸,多年来不曾行差踏错过哪怕一厘。 「皇兄……记得待中山侯好一些。」聂徵忽然说出了一句叫他匪夷所思的话。 「好罢……」聂泽踌躇一瞬,觉得以眼下聂徵这个情状,答应他才是对的,「我知道了。」 「这……」聂泽拧紧眉头,江北闹了场大大的雪灾,眼下已乱成了一锅粥。这差事又苦又累,吃力不讨好,他心下本已敲定了合适的人选,正忖度着怎么催人主动请缨,没想到聂徵倒来毛遂自荐了。虽则自家小弟的能力他再清楚不过,可让他一介天潢贵胄去江北揽这个苦差,他还真有几分狠不下心…… 「臣,恳请皇上。」眼看聂徵一撩袍角,都要跪下去了。 他怔忡一瞬,本来如此情状完全在他的意料之中,以聂徵之心性,纵然肯在他面前屡次放下姿态和身段,剖陈情衷。只怕也不能容忍他视他为旁人之替代。 薛存芳眉心微凝,他在朝上听闻了近来江北的雪灾,本想问为何要去?此时灾情不稳,尚存太多不安定的因素,大批灾民要如何妥善安置?又安置到何处?大雪把粮食都压坏了,没了今年的收成,灾民要如何挺过去?灾民的情绪又该如何安抚?…… 千言万语涌到嘴边,被他压在了舌尖下,最后只送出不愠不火的一句:「愿殿下一路顺风。」 薛存芳垂下眼,尽量忽略对方如有实质的目光。 良久,聂徵低声说了一句:「再会。」 ——所以,这人当真只是来看看他的? 江北诸事底定,这三个月来不单是赈灾,他还有意整治了一番当地的吏治,虽不曾连根拔起,却也是大刀阔斧、动作频频,想来这期间累在聂泽书案上、弹劾和控诉他的摺子应不在少数。而今回到朝堂之上,不论诸般心思,众人当着面只一径称赞他「雷霆手段,心有丘壑」。 「北边……」聂徵怔忡一刻,忙道,「此乃何时之事?可是去了中山?」 六天前,当大单于薨逝的消息自关外传入京城时,在朝堂上也引发了一番议论,最后决定由鸿胪寺派出使者,往匈奴送上大昭皇帝的慰问。 毕竟自十六年前两国签订议和协约以来,铸甲消戈,后又有乐宜公主远嫁关外,以示两国交好的诚意,从此边疆一直相安无事。这时虽有少数人对此心生忧虑,不过皆是些一逢着变故就惯爱多思多虑的老臣,倒也没人急着未雨绸缪。 他彼时一说话,众人方才记起这位终日无所事事的闲散侯爷,原来还在鸿胪寺里领了一份闲职,名义上在鸿胪寺下礼宾院任职,掌管的正是外宾之事宜,与各国朝贡、款待及互市、翻译等事。 聂泽冷冷瞥了那言官一眼,又看向薛存芳,缓了神色,「中山侯明日交份摺子上来罢。」这话听来倒有一半是应许了。 萧皇后闻言道:「纵是去匈奴,也是去北疆,去北地最边远之处,离中山还隔着一段距离呢。」 稍加润色修撰,再特意将韩缃叫来,拿给她呈览。 韩缃缄默片刻,倏而道:「侯爷一定要去?」 薛存芳收敛了笑意,俄而扯动唇角,低声道:「你是否觉得……我在做傻事?」 薛存芳不躲不闪直直迎上她的目光,「纵然当真是你说的答案,我也还是要去当着她的面,亲自问上一句。」 韩缃嘆道:「已过去十年了,她早已为人妇,虽则我没有孩子,但我明白女人,一旦有了孩子,不管她情愿或不情愿,总会生出许多顾虑。何况她的这门婚事特殊,是两国联姻,是政事,她个人的意愿只怕早已消磨淡薄。」 他沉声道:「我答应过她。」 若是他没看到便也揭过去了,偏偏叫他看到了,就没有置之不理的道理。 他特意给这首诗写了回诗,且是藏头诗,有意探问,差人一路送进去,奈何作诗之人防备之心甚重,这一来二去,不知耗费了多少笔墨纸张,侍从来来回回险要跑断了腿,对方才肯透露几分隐情:她忧心于父亲逼她出嫁。 这许多年来,韩缃早已不相信他昔年故作情深的这句话,没想到还记着另一句。 「一个人,本来就不可能完全成为另一人的替代。」 太皇太后却笑了,「塞北?我知道了!他是去看他昕姐姐了?」 她本是聂泽和聂徵的表姐,母后亲妹妹的女儿。 中山侯上了摺子,得来皇帝的硃批和一道圣诏,当天就迫不及待地催着启程了。 有人闻着味,奇道:「这位爷莫非是身体不适?」 一天里他们往往只休憩一两个时辰,夜里披星戴月地穿行在官道上是常事,伴着夜风和虫鸣,马蹄笃笃地行进;期间下了一场雨,众人披上斗笠和蓑衣,穿行在雨幕间,如常踏过泥泞地;马累了便在沿途的驿馆里解下鞍辔换马,不过——人累了呢? 孟云钊前几日给薛存芳熬的是药粥,里面放了两三味补物,是个不愠不火的温养方子。这几日却是背着诸人,往往等他们睡下才钻进后厨,给薛存芳熬的不再是药粥,而是纯粹的汤药了。 第69页 等到孟云钊走后,檀玄潜进后厨,找出药渣送到鼻下。他拧起眉心,觉得有必要去找中山侯说说话了。 「我之身体状况,最清楚的人除了我自己便是云钊,」薛存芳摆摆手,不甚在意道,「不过小毛病,用你们的话说,富贵病,无需挂怀。」 被点名的孟云钊没什么好神色地瞥了他一眼,不情不愿地开了口,说话也阴阳怪气的:「放心,死不了。祸害遗千年。」 中山侯笑了,一双眸子亮得惊人,凝视着他笑吟吟道:「如我没有记错,临行前皇上说了,他们听你的,你得听我的。」 城内的守将得讯出城相迎,府上已备好了晚宴款待他们。 北疆最宝贵的吃食是时蔬,俱是从异地千里迢迢运来的,在饭桌上能见到一点鲜嫩的绿意,便足见主人诚意了。最常见的是牛羊肉,或是干瘪的牛肉干、酸甜黏稠的湩酪,不曾做什么精细处理,一律带着股天然的腥膻味。酒倒是极好的葡萄酒,味道纯正而馥郁。 酒杯空了,孟云钊从旁顺手给薛存芳倒了一杯,薛存芳低头欲饮,不知想到了什么,动作一顿,抬眼瞥了孟云钊一眼,随即将酒杯放下,转而去拿他的。 饮下孟云钊的这杯酒后,不出一巡,薛存芳身形晃动,目露迷濛之色,撑住额角拧起眉头,下一刻,到底无可抗力地直直倒了下去。 北地的一切都有一种久远的熟悉感,连拍打在面上的风沙都似曾相识,让他意识到,他是真的回到故地了。 中山侯一行离开剑堑关时,守城的吴将军非得坚持一路护送,殷勤得紧。 中山侯离得远了,在出去追人之前,檀玄看了身侧的孟云钊一眼。 翻过一座山头,吴将军举臂向前伸去,「那就是九渡城了。」 若非他指点,众人只怕还不能一眼看到——那真是小小的一点,在北疆辽阔的苍穹下微如芥子。是一座小得可怜的孤城,无力地被挟持在高大的山峰间。 唯有中山侯留在原地,立在山丘的最高处,静静向远方眺望。 静默了半晌,他才上前轻声唤:「侯爷?」 他瞥见了中山侯的眼神,那双眸子里噙满了一种怀念而怅然的感情,正如此时天边的落霞一般。他缓缓回过头来看他,金色的日轮从他眼底滑过。 驻留在城中的兵士零零总总加起来不过百人,俱是些老弱病残。据吴将军所说,这些人不是家中的人早已死绝,只剩下孤家寡人,了无牵挂。便是年龄太大或昔年在战场上受的伤太重,走不了路,回不了家…… 薛星韧传承将门,是一位出类拔萃的将才,他常年戍边,战功赫赫,更一度将盘踞在塞南的匈奴驱逐到了遥远的塞北。只是塞外天地茫茫,匈奴人一旦逃窜进去就如泥牛入海,无迹可寻,大昭军队亦不敢轻易深入孤境。而匈奴人回去后,休养生息个两三年,又会跑来时不时侵扰边关了,他们往往昼伏夜出,逮着空子就钻,蚊蝇一般纠缠不休,着实叫人防不胜防。 剑堑关占据地利,是龙盘虎踞之地。它三面环山,北边又有一条大河,居高临下,易守难攻,此有利有弊——大昭人知道,只要守好了城,匈奴人就攻不进来。匈奴人亦知道,大昭人躲在关内,根本不会出来。 那一年薛星韧在北疆和匈奴厮杀正酣,更于阵前击杀了匈奴的左贤王,匈奴军队大乱。在这种关键时刻,先帝却连发来三道谕书,将他召回了京城。 那时北疆的人,包括薛星韧自己也没想到,这一去,从此就是关山千万重了。 吴将军一愣,连忙去问城中的百夫长。 那是一位古稀之年、已生得鹤髮鸡皮的老者,他正坐在门槛上闭目养神,拢着双手,蜷成一团,看起来瘦小得可怜。满头银丝随不时吹来的一阵轻风颤巍巍地拂动,被晒得黝黑的脸上布满深刻的沟壑,如一块皲裂百年的古岩。 百夫长俯身凑到他耳边,小心翼翼的唿唤:「付老将军,付老将军……有人来看你了。」 薛存芳笑了,「我答应过父亲,若是来这儿见到了您,要代他请您喝酒。」 付全安爽朗地大笑起来,道:「正巧,我知道谁家的烧刀子最好!将军若是来了,一定也会喜欢。」 除保护好中山侯以外,对于中山侯来北地之后的每一件事都要瞭若指掌——这是檀玄没有告诉其他人的,因为这一点皇帝只告诉了他。 「我们当晚就求到了北军……这种事来的多了,旁人是不会管的,匈奴人来得快,去得也快,只怕眼下已回了塞外,哪个敢追过去?」 这烧刀子着实辣,那股烧灼之感仿佛一路漫过了咽喉。 第二日,九渡城外来了一位匈奴的使者。 「难道……是为了中山侯?」 「你太紧张了,」薛存芳的手落在他的肩头上,宽慰道,「我是奉了大昭天子的圣诏去,这么光明正大地去了,那边的人纵是想做什么,也不好下手。何况我只是去见人的,不至于涉险。」 「为何沈良都能去……」那个和他们一起来的年轻人。 在匈奴使者的带领下,一行人于月挂中天之时抵达了单于庭帐,老远便见原野上一片白花花的帐篷,一直蔓延至视野尽头,数不胜数。帐篷前此时聚集了一片黑压压的人群,匈奴人大多生得人高马大,围在一起如同形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人墙」。 第70页 薛存芳在这「人墙」前勒缰下马,上前一步,立在了诸人前面,再向后摊开手,檀玄忙将一封诏书奉上。 他留意到了人群中的三个人,一个是面前这位,一个是左手边那位,两人皆是人群的中心,又都是壮年男子,年龄相似,面容相近……他隐隐猜到了他们的身份。有意思的在于,在他合上圣旨后,这二人同时向前走了一步,只是左边那位及时止住了脚步,另一位则径直走了过来。 此时左边那位也走上前,魁梧的身躯携带来一片阴影,如高山压顶,他阴沉地注视着薛存芳,质问道:「你姓薛?」 话音刚落,人群陡然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宁静,目光一径投射到薛存芳身上。 「原来薛家当真亡了!」他大笑道,轻亵地指住薛存芳,「到今天,竟只剩了你这样的人!」 原来是这人转瞬变了脸,上一刻还笑得张狂肆意,下一刻已拔出腰间弯刀,沉下脸道:「姓薛的,你敢不敢和我比一场?」 那最先站出来的男子一怔,下一刻,勐地挥出拳头砸向那出言不逊之人,那一拳可比薛存芳来得狠多了,不偏不倚砸在那人脸上,打得他偏过头去,魁梧的身躯一阵晃动,退后了一步才堪堪稳住身形。 既然薛存芳作为远道而来的客人都责罚了属下,对方倘是主事之人,又怎能不惩戒这率先挑衅之人? 「我这三弟向来是个只知道逞兇斗狠的莽夫,中山侯宽宏大量,不要放在心上。」 这位左贤王唿延墨毒,三年前曾作为匈奴使臣入朝觐见大昭天子,那时鸿胪寺去接待他的不是旁人,正是薛存芳。 在薛存芳看来,这叔侄三人站在一起的画面很有意思。 听闻日前薨逝的这位单于乌羌宠爱贺来阏氏,更宠爱她诞下的三皇子,对颛渠阏氏、即正妃诞下的大皇子则一向多有冷待。然而这二人加起来皆比不上一人得势——乌羌单于之弟,墨毒。 「左贤王有心了,」薛存芳沉吟道,「不过这香气……闻起来很熟悉。」 「是我去狐鹿阏氏那儿借来的,你之喜好也是她告诉我的,」左贤王状似不经意地说起,「原来她和你有旧交?也是,毕竟都是大昭的贵族,年纪也相仿。难得来了,要不要见一见?」 而今乐得顺势道:「自然。」 孟云钊苦笑了一声:「说起来,我也不知道是救了你还是害了你。」 母亲生他时落下了病根,一直不见好,在生第二个孩子时难产不治,一尸两命。那年他十二岁。四年后父亲病重,临终前逼他在榻前焚毁了所有兵书,郁郁而终……养病这段时日以来他想了很多,有时觉得那些人说的是对的,倘是没了薛家人,祖母反而会过得更轻松…… 如此次「病因」一般希望他从此销声匿迹的人想必不在少数,那天「病发」之后,皇帝闻讯而来,他的伎俩瞒不过对方,皇帝很快明白了为何会有此次大张旗鼓的「病发」,看他的目光满是戒备与厌恶。 某一天醒来,他发现白昼与黑夜不见了区别,屋内的灯油钱大可省下了。 第三天他好不容易、小心翼翼地摸索到了芙蓉苑的红鲤池旁。 他在池水边站了一会儿,清风拂面,风中送来了一阵凉意,还有一阵读书声,是一个女子在读故事。 一只手忽而从旁搀住了他,女子的声音近在耳畔。 他收回手,道了一声:「多谢。」 那天是聂昕一路送他回去的。对方牵住他的手往回走,他顾忌着男女大防,本想撒开手,可对方一介女子的态度却来得坦然而大方,似乎全然忘了这一点,他便也跟着坦然起来。 第二日醒来之时,他发现眼前的这片黑暗分外安静。他把枕头往地上丢去,这一等等了很久,他听不到了。 那晚他是骤然从恶梦中惊醒过来发现这一点的,他好像哭了,只是听不到声音,也发不出声音。唯独能感觉到冰凉的液体从脸上淌过,有人不知何时走到他身畔,轻轻揽住了他,母亲一般温柔地抚摸他的嵴背。他连忙抓住那人的手——是聂昕。 眼前的乐宜公主看来已是一位再寻常不过的匈奴妇人,她居于穹庐,身着毡裘,披散的长髮间编了多股小辫,常年的塞外生活让她的皮肤变黑、变粗糙了,唯独眉眼间仍不减昔年丽色,彼时正坐在一张几案前以器具熬制奶茶,空气中随之弥散开一种醇厚的奶香。 帐中还有两位婢女,薛存芳在聂昕对面坐下,抬眼瞥了二人一眼,聂昕头也不抬道:「不必担心,她们是我的人,都听不懂大昭的语言。」 薛存芳送出手信和家书,又静静端详聂昕半晌,启唇道:「这十年来,公主过得可好?」 「昕姐,」薛存芳唤出了一个二人往日皆熟悉无比、却暌违了十年之久的称谓,「我来,是为了履行十年前的约定。」 那时他答应了聂昕,要她等他,在将来的某一天,他一定会来救她。 「你不要说!」聂昕骤然扬声打断了他,她弓起嵴背,低下头用力吸了一口气,再抬眼来深深凝望他,「薛存芳,你根本不知道我是什么人。」 「十三年前,母亲将我卖给了聂氏,」说起这话时,聂昕的神色变得冷凝如铁,「先帝倒不是阴险之人,曾当着母亲的面直言问过,可愿让我做他的女儿,成为皇室尊贵无双的公主?同时在必要的时候,亦得为皇族做出牺牲。」 第71页 「我求过母亲,求过姨母,都没有用,她们捨弃我了……于是我开始和那些王孙公子偷偷见面、幽会,以图早早把自己嫁出去……」聂昕自嘲地笑了,「没有用,他们都在骗我。」 「你和我真相似,我可怜你,如同可怜我自己,所以我心软了,告诉你明天我还会来看你,你真傻……竟露出那样的神色。可是第二天丞相的公子约了我见面,我自然得去,所以我去找了昨日那跟着你的人……他一定愿意代我去见你……」 「你若念着你病好后那一年的情谊,大可不必,」聂昕决绝道,「我已告诉你,我往日只是在利用你。」 「我不愿意。」聂昕又重复了一遍,「若真到了非走不可的地步,我也有自己的退路,你大可放心。你今日若执意带我走,只会打乱我目前的生活和接下来的布局。」 薛存芳一颔首,「我知道了。」 聂昕又凝视他片刻,方道:「你走罢。」 良久,聂昕睁眼看过去,下一刻,她一把甩开那封信,纸张枯叶一般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 她勾起唇角笑了起来,笑出了声音,恣意地大笑,笑到面容扭曲,继而捂住脸伏在了案上。 今日是乌羌单于的葬礼,事先薛存芳特意将檀玄叫到面前,交代了一些相关事宜,以免他们作为外来者在大礼上失仪。 虽则薛存芳有言在先,等到亲身参与了乌羌单于的葬礼,大昭诸人仍颇感不适。 随着胡巫在高处唱诵起不知名的乐曲,一批又一批陪葬品被奴隶从墓穴入口送进去,除金银珠宝、刀剑车马之外,有从罴、豹、野猪之类的勐禽身上扒下来的完整兽皮,还有几车累成小山的苍白骷髅,这些骷髅被日光影射得金光璀璨,仔细看去,原来是头颅上镶了金边,嵌了宝石,据说皆是乌羌单于多年来的战利品,其中说不定有大昭人——想到这一点,檀玄他们难免不适。 禁卫中不乏经歷过战场惨厉厮杀之人,却鲜少见过如此场面的单方面屠戮。 等到这人数过百的人牲被杀尽了,原本茵绿的草色尽被染作触目惊心的血色,空气里浮动着一股浓郁的血腥气,引人作呕。匈奴人的情绪却似被点燃一般兴奋起来,纷纷伏下身以头抢地,高唿:「撑犁孤涂!*」 这时人群后有一辆辇车缓缓驶来,自羽盖垂落下一层红纱,掩去了车上人的面容,隐隐能窥得是一位女子。 在它之后,有十余辆辇车有序地跟来,想必是乌羌单于陪葬的妻妾。这些女子通常是地位低下的俘虏或奴隶。 厮杀声、刀剑声、噼砍声、惨叫声……大昭诸人从一开始就被隔绝在了这场乱局之外,这群人的目标明确,都是奔着葬礼上的亲卫和一部分匈奴人去的,对其余人则是秋毫不犯。难免有杀红了眼的人冲杀过来,也被禁卫挡在了外围。很快又有一队匈奴人赶来,护卫在了大昭一行左右。 这场厮杀不出半柱香就步入了尾声,徒剩遍地狼藉。 那胡巫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踪影,换了三王子站在高台上,横肩执刀,手上拎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头。 他高声道:「各位兄弟同袍,今日是父亲的葬礼,我唿延果毅本不愿在大礼前冒犯亡父先灵,所以自父亲薨逝到今天,才一直选择隐忍不发。」 「我们的大王子、人人称颂的『贤王』、我的哥哥、唿延昌东,昨夜,他派了人去我的大帐行刺!我可是他的弟弟,父亲尚且尸骨未寒,他竟做出如此禽兽行径!」 唿延墨毒于是上前接过羊皮卷,仔细端详,片刻后,他抬头正色道:「确是兄长之真迹。」 又继续说道:「颛渠阏氏和大王子知道了这件事,所以他们派人刺杀我,还要在葬礼上戕害我的母亲,所有人都知道,往日父亲最宠爱的便是贺来阏氏,而我母族世代都是草原上的贵族,怎有可能让她陪葬?」 薛存芳说道:「匈奴人不重谋略,他们奉行的是杀戮和强者为尊。」 果然,等到他去左贤王的大帐里请辞,唿延墨毒只一味笑眯眯地和他打太极,在他的再三坚持下,才带他去见了三王子。 其身上散发出的威压又和三日前如出一辙了。 「侯爷,接下来我们该如何行事?」 聂昕要他趁乱脱出,奈何匈奴人将他看得死死的,他亲自去面见了三王子,不但没能按期辞行,反而多出了一队匈奴卫兵,美其名曰奉命护卫中山侯的安全,不分日夜地把守在帐外。倒也不曾把他困囿在这方寸之间,只是不管他去到哪里,这些人都尾巴似的缀在身后,形影不离。 晚宴上看来,初来乍到时这位三王子对他出言无状确是伪装。推敲缘由,许是为了让大王子放松戒备,许是为了让众人看看大王子是如何对待他这个弟弟的…… 众人于是开怀畅饮,酒过三巡,气氛正酣,唿延果毅身边那位倒酒的侍女一个不小心,将酒全洒在了他的衣衫上,唿延果毅怒目而视,侍女忙不迭伏倒在地,整个人抖如筛糠,求饶道:「单于,饶命!」 这一声「单于」唤得唿延果毅缓了神色,另一位侍从赶来重新奉酒,走近了唿延果毅,然而壶中的液体还未来得及倾倒,唿延果毅勐地向后一个撤身,已来不及了——众人定睛看去,只见他的胸前赫然插上了一把匕首! 「你……」唿延果毅指向那人,满面不可置信,「你是……」 第72页 四座一片譁然,有人登时立了起来,错愕地盯着唿延昌东。 早在进帐之时,诸人的武器都被卸下,护卫都被勒令不得入内,止步于帐外,此时唿延果毅大声唿救,帐外却不闻半点动静。 气氛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沉默,只听得唿延果毅粗重的喘息声。 起初这二人还是有招有式,有来有往。论武力唿延昌东本不是唿延果毅的对手,只因对方先受了一击致命伤,才得来便宜。纵然如此,唿延果毅之兇悍勇勐一时间也叫他难以攻下,场面久久相持……打到后来二人皆失了气力,气喘吁吁地抱作一团,唿延昌东将手伸入唿延果毅伤口,用力搅动,血肉淋漓。唿延果毅面容扭曲,艰难地将刀身一寸寸推进唿延昌东肋下,唿延昌东的嘴角溢出汩汩血流,却咧开嘴笑得狰狞……这般豁出命的打法,仿佛有百年夙怨的仇人。 一时鲜血纷纷溅落在半空中,此起彼伏,血沫横飞。只听一声铿然之音在耳畔响起,随即有温热的液体溅上了薛存芳的脸,一具尸体「砰」地从旁滚落。 不出多时,帐内的人少了一半,都成了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雪白的帐篷上溅满了纵横的血花。 「哪里哪里,」唿延墨毒连连摇首,谦逊道,「在狡猾的大昭人眼中,必然是漏洞百出,拙劣不堪。」 没料到唿延墨毒对着他竟会如此直言不讳,薛存芳大为错愕,直觉这人不对……索性避其话锋,「夜色已深,左贤王留我在此,不知是何用意?」 「我这侄儿说得不错,」唿延墨毒往地上的尸身瞥去一眼,又含笑看向薛存芳,「我对中山侯确有万分喜爱之心,尤其是侯爷的这张脸,我去过一次大昭,其繁华富庶之景,侯爷风流昳丽之态,岂是塞北荒芜之地能有的?后来我常常梦至京城、梦见侯爷,如今一见到侯爷的这张脸,就仿佛又到了京城,于是盼望着中山侯能长留于此。」 「三王子在葬礼上拿出的羊皮卷是由你亲自鑑定,谁知道是真是假?大王子又是如何逃出生天,无声无息地带着武器潜入今晚的宴会?这晚宴上可有一半都是你的人……」 「昨日他将手下的大半人马派出去寻觅大王子行踪,此后也不会回来了……」 「于是我去接近了贺来阏氏。」 「六十五年前,宇文氏篡夺休屠氏单于之位,休屠氏逃窜至乌孙,后来是大昭暗地里扶助休屠氏,乌孙大兵才能顺遂攻入单于庭帐,助休屠氏夺回王权,却也让这位王成为了你们的傀儡……其后薛星韧更乘隙举兵攻破塞南,我们只得一路流亡至北边……匈族险些就此灭绝了……」 「其二,我幼年在月氏时曾受一位来自中原的儒生教导,耳濡目染之下,对汉人文论教义颇为嚮往,中山侯此次也看到了,塞外到底是未开化之地,还留存着诸多百年前的陈规陋习,匈族人抱残守缺,只知享受生杀予夺之权,全然不知百年来为何始终止步不前。我和他们不同,我是诚心与汉人交好,更仰慕如中山侯这般品貌风流的才俊,还望中山侯回京后也不要疏远了我这位朋友,切记时时与我联络,多告诉我些京城里的新鲜事儿、好玩的事儿才好。」 「中山侯不像薛家人,我知道,你吃不了苦头,」他的声音骤然变得阴沉冷凝,「我有诸般温柔手段对待你,难道你定要见识我的另一面?」」 逼视薛存芳片刻后,见对方仍是不为所动,唿延墨毒无奈地嘆一口气:「好罢,那侯爷就留在这儿好好想一想,明日我再来看你。」 夜风拂过,带起一阵凉意,帐篷里一片昏暗,唯有一脉月光倾泻而下,随风声浮动不定。 薛存芳不禁打了个寒颤。 此间没有床榻,没有被褥,实在睏乏了只得伏在桌案上小憩,而他又着实难以入眠,毕竟任谁对着满地的尸体都不会有心情熟睡。 最难捱的是一到夜深的时候,帐篷里不曾点灯,塞北又是山寒水冷之地,仿佛被困在了一个漆黑冰冷的洞穴,空气里的味道在这时愈发凸显,提醒着他周遭有什么…… 第一天正午时唿延墨毒来了,这人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没有把他拘役在这帐篷里做他的阶下囚,仍是将他视为匈奴的座上宾,与他谈天说地,言笑晏晏。 他啧啧嘆息道:「看侯爷而今的样子,实在有损『大昭第一美男子』的风貌,着实惹人心疼。」 唿延墨毒一愣,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狐疑道:「当真?」 「这样罢,我也不逼你了,」唿延墨毒说话时有意拖长了声音,「我想看看,侯爷能忍到哪个地步?若是侯爷能软语对我求一句饶,我就放你回去。如此便宜行事,我待侯爷不薄吧?」 薛存芳用尽了所有力气冷冷瞪他。 走之前他将那些酒肉再一次通通扔到了地上,只在案上留下了一杯清水。 「侯爷这便要走了,本王心下着实不舍……」他说着弯腰将一只手伸来,在触及到薛存芳之前,对方冷冷撇开了头。 唿延墨毒毫不介怀地收回手,继续俯身凑到了薛存芳面前,「不过……我说好的两个要求,无论侯爷愿不愿意,都必须照做。」他压低了声音在他耳畔说道,「毕竟,形势比人强。」 薛存芳心下狐疑不已,到底接下了,低头扫了过去。 薛存芳想过,来人必然是从九渡城来的,或许是沈良、孟云钊、付全安……甚至那位剑堑关的守将……如何也没有料到的是,等在外面的竟是一位此时本该远在千里之外的人。 第73页 薛存芳本欲推拒,只因觉得自己染了一身的尸臭之气还未洗尽,无奈没什么力气,只得任由这人抱了他满怀。 在这个怀抱里,连日来紧绷的心弦终于彻底松懈下来,紧接着只感一阵眩晕之意袭来,他眼前一片发黑,顿时看不清聂徵了。 他听到了耳畔急切的唿唤,却无力应答了。 他隐约捕捉到了某个骇人的字眼,挣扎着出声反驳了一句:「不要……」 他无力道:「不要……鹤嘴壶……」 那细长而冰冷的壶嘴很快被塞进嘴里,顺着咽喉一路深入,薛存芳拧紧眉心,只感不适、噁心……不自觉攥紧了那人的手。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一般,好不容易捱过这一关,他不禁一叠声地呛咳起来,送进去的汤药很快又从嘴角渗出,那人也不弃嫌,连忙伸手为他擦拭…… 「你说齐王?」孟云钊道,「此次多亏他及时赶到,否则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三天前,沈良带了消息回来,付将军和我商议着去单于庭帐要人,却听闻匈奴人将你严防死守,哪怕是飞丹和流霞这样的高手也钻不进空子,而九渡城又只有一群老弱病残,我们便辗转去了剑堑关搬救兵,你猜那位吴将军怎么说?」 孟云钊冷笑了一声:「不过是要他出百来个人,一味推三阻四,搪塞敷衍,说是要先给天子上奏,等来圣意裁定此事。」 孟云钊和他大眼瞪小眼,「困了?是了,你身体还虚着,容易睏倦实属正常,睡吧……」 好一会儿见薛存芳没动静,他才反应过来,「你想见齐王?放心,等会儿我就把他叫来,告诉他你醒了,他一定高兴……」说着不由分说地将人按倒在榻上。 无奈一沾上枕头,困意仿佛自脑后蔓延而上,他挣扎着用力眨了一下眼睛,睫羽仍不可抗力地往下垂,忙抓了一把孟云钊的衣袖,「让他……一定来见我……」 等到再度醒来时,窗外已是夜色深沉,室内点燃了烛火,洇开一片融融的灯晕,而灯晕中拓有一抹漆黑的人影。聂徵独坐在桌边,面朝着床榻的方向,正静静望着这边,也不知坐了多久。 薛存芳道:「为何从来不告诉我,那人是你?」 薛存芳怔忡了一下,轻哂道:「聂徵,你当年才十四岁,我不会如何。」 聂徵似有不甘,低声嗫嚅道:「你不过长我两岁。」 聂徵道:「存芳,若我如今再与你陈情,你的态度是否会有所不同?」 薛存芳眉心微凝,正要开口说话,他又道:「你不必说了。」 他们二人之间谈不上什么错过和悔恨,一切还来得及,没有什么不好。 唯独他明白自己有什么不同,在此之前,他从不曾有一刻忘怀过聂徵的身份、地位,忘记过此人姓聂,是真正的聂家人……而在知道聂徵正是当年那人后,这一切都变得不重要了,他有一种卸除了某些包袱后的轻松,面对这人时,仿佛再没什么不能袒诚的,有意压下的情感也轻飘飘地浮动上来…… 聂徵面露无奈之色,盯着他看了片刻,忽而伸出手来,指尖落于他的脸侧,目光随之凝定于他的面容,他的动作放得轻柔,只顺着轮廓缓缓勾勒,如细润的毛笔描画迤逦山水一般,眼神专注似有热度,那份温度一路传递到手下的动作上,叫薛存芳错觉他的指腹似乎也变得灼烫起来。 他以为薛存芳特意来扶柳是为了这位弟弟。毕竟薛存芳和庶母的关系一向多有疏远,这么多年来,薛存芳难得重回故里,首次登门拜访,这位庶母却说是身体不适,对其避而不见。 「你的身体还没好,我是你的大夫,怎能在此时离开?况且,若你当真出了什么事,我和你做了这么多年的兄弟,陪你在一起的日子比我亲弟亲妹还长,怎能在此时弃你于不顾?」孟云钊说这话时语气激愤,许是气得狠了,瞪他的样子不像是在看患者,也不像是在看兄弟,更像是恨不能横刀相向的仇人。 薛存芳沉吟良久,开口低声道:「风雨欲来,而你们该尽早从阴云下走脱。」 「这些东西本有你的一份,」薛存芳摇了摇头,语气因一线犹疑而显得缥缈不定,「此事若了,不论如何,我应当都不会在京城了。」 他弹劾了一个人——这人为武阳王,是皇帝亲二叔的嫡子,名义上的堂哥。 薛存芳道:「只因先帝认为,薛氏穷兵黩武,数年来消耗甚巨,他有意与胡人议和,那时朝堂上支持议和之人不在少数。父亲回京,实则是势在必行。」 「父亲是如何死的?兄长一直伴他左右,分明比谁都清楚!」 「闵氏多年前已逝于太陵,她的宫女怎会千里迢迢突然现身在扶柳?」薛存芳徐徐摇首,嘆了一口气,「是你被人设计了。」 不止这五万人,还有另五万人,武阳王麾下的私兵足足有十万之众,被他偷偷养在了北疆的莽川原。 武阳王昔年上报时,说这五万边民被囚胡地多年,早已妻离子散,无家可归,是自愿从军。可等聂徵抓人来问,这当中虽有人的情况确是如此,却也有不少人跪倒在他面前痛哭流涕,哀哀欲绝。原来他们大多是被胁迫着留于此地,好不容易从胡地逃出生天,本以为重获自由,然而踏足国土十余年,竟无缘归乡,得见家中妻儿一面。 第74页 他怔忡片刻,等到手上的疼痛之感一时过去了,方才抬起了头,「你再说一遍。」 薛黎得到消息后,大哭了一场,而后被送往了扶柳…… 隔着一层朦胧的纱帐,余光里隐隐瞥见有什么东西在闪动,他抬头看去,一眼见到了帐外人衣袂上以金线勾勒的行龙。 起初他给聂泽上了密奏,聂泽本不贊同由他主理此案,此为谋逆不赦之罪,武阳王及一众党羽大多要被处以极刑、株连九族。聂泽为小弟顾虑,虑其为此沾染杀孽太重、招惹仇恨太深。可偏偏武阳王姓聂,这其中不知是否还牵扯进了皇族见不得人的阴私?唯有让同样姓聂、既可信任、又知分寸之人来处理——放眼朝野,此不过一人。 二人正走在侯府的迴廊,聂徵一路走来,面上尚且自持,脚下却是步履生风,其内心殷切期待可见一斑。 「说是亲自登门向我赔罪,怎料去时好好一个人,来时把自己都给弄瞎了,害母亲将我狠狠斥责了一番。」 孟云钊瞬时就松动了,「那自然没什么不可。」 假山间的清涧顺着沟壑汩汩流动,水面下五色斑斓的锦鲤不时冒出头来吐息,惊动一个又一个涟漪,池畔的垂丝海棠于枝头垂落,如佳人临水照影,艷光四射,随不时袭来的一阵春风微微颤动……光阴大抵如斯,无形无色、却有诸般踪迹可循,唯独从这人身上流淌过时,仿佛比别处的都要慢上一分。 他从枝头折下一枝开得正艷的海棠,毫无怜惜之意,只在将它借花献佛,辗转送至薛存芳面前时,那花被爱屋及乌地一併收拢到他饱含缠绵情意的眸底。 薛存芳十六岁时被太后接到永宁宫养病,怎料其后非但没有好转,症状反而变本加厉,太医院的人来了一拨又一拨,用尽了无数的灵丹妙药,仍不见起色……值此命悬一线之际,药王谷谷主入宫拜见,被太后请至永宁宫。不同于宫中太医谨慎到温吞,谷主游歷江湖数十载,览闻辩见,一番诊治下来,断定薛存芳本身旧疾已无足轻重,他是中了毒。 皇帝如何处理,就是他的家务事了。 「『水色』毒发后,毒性极为勐烈,再好的灵丹妙药也只能弃用,药王谷的解药不管用了,后来的解药是我为他特意研制的,其中只能融入可与之抗衡的毒方,以毒攻毒。」 「他十七年来初回中山,已是人生地不熟,自己又看不到了,环伺左右,家中亲族也没什么可託付之人,」孟云钊郑重道,「齐王殿下,我唯有把他託付给你了。」 聂徵执过他的手,五指紧密扣入他的指缝,道:「你也该和我走了。」 「不,」聂徵不禁笑了,「是非常。」 四面的屋舍将天井格成了四四方方的一小块,而这方寸之地已被正当怒放的紫藤充满了,紫藤无骨,攀援于架上,又垂落千万条柔蔓,裊裊婷婷,如烟如雾。头顶的一小片夜空上,正悬挂着一轮皓月,月华倾泻如练,映照得紫藤有如一片萤烁幽微的海浪。薛存芳就被拥簇在这海浪之中,他坐在鞦韆上,一只手牵繫着鞦韆绳,仿佛在静静等候着什么。 聂徵甫一走过去,这人就抬头直直看了过来。 聂徵以手帕为他擦拭嘴角,余光里见他的另一只手也悄悄拉住鞦韆绳了。 说着伸臂推动起了鞦韆,薛存芳随之被推了出去,绳索倾斜着抻直了,一下子将他高高盪了起来,漆黑的长髮和雪色的衣袂一齐于风中蹁跹,紫藤花簌簌而落,又落在了他的髮丝和衣袂上。为此事开怀似乎叫他有些不好意思,所以他抿住唇角,有心压抑着自己的快乐。 薛存芳吹了口气,拂走一片落在靥边的花瓣,顺从地勾住他的脖颈,嘴上嘟囔了一句:「我是眼睛瞎了,又不是腿瘸了……」 「还记得吗?当年南书房外也有两把这样的鞦韆,你们这些皇子王孙不在的时候,我们这些人都喜欢抢着去坐,可我从没去抢过……」 「我从前以为你是怕我?」薛存芳弯起眼睛笑了,揶揄道,「而今想来,小鬼,难道你当时就……喜欢我?」 「你或许笑得比我以往见过的任何一次都开心?」薛存芳想像着,面上浮现出遗憾之色。 下一刻,薛存芳的手摸上了他的腰……再下一刻,聂徵皱起了眉……他的眉心越拧越紧…… 片刻后,薛存芳问:「疼吗?」 聂徵无奈地点点头,「是是是。」 翌日醒来时,眼前仍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薛存芳彼时却有心沉溺下去,偏偏有人从旁扶住他直往下坠的肩头,将他从榻上拉了起来,为他穿上中衣,又以绸布沾染清水为他洁面,最后把他按在一张方凳上,用木梳给他梳理起头髮…… 聂徵回头来还没开口,薛存芳先道:「看来齐王殿下的事情来了。」 「我须得过去一趟,」聂徵仔细嘱咐道,「我让小厮继续念给你听?你右手边放了小食和蜜饯,左手边放了茶盏,泡的是君山银针……」 薛存芳听在耳中,却觉得少了些意思,听着听着……竟睡着了。 醒来时那人还没回来,他用了药,吃了蜜饯,喝过一盏茶……起身自顾自在小院里游走起来,直接拒了侍从们的搀扶。只是不管走到哪儿,身后都缀着一众小心翼翼的脚步,薛存芳听得暗暗皱眉,又觉得没意思了。 第75页 那人再道:「抱歉,留你一个人在此,是否太无趣了?」 但他还是因这个回答生出一种纯然的欢悦,前所未有的满足感蹿升而上,潮水般淹没了他整个人,他收紧双手,仿佛在这个拥抱里,他是真切拥有了怀中的人。却有一丝虚无惶惑之感同时被这份欢悦牵引,隐隐悸痛,有如一个人接近过于强盛的日光时,脚下的阴影亦被映照得愈发清晰,不容忽视。他在拥有的这一刻,已害怕起了有朝一日会失去…… 聂徵不觉加重了力道,十指绷紧,皮肉下隐隐显露出嶙峋的骨骼,那比起拥抱,更接近于一种桎梏,几乎叫他难以唿吸、周身骨骼隐隐作痛,然而薛存芳蹙紧眉心,抿紧了双唇,未泄露出一点声音。 偶有几次那边发生了紧急的状况,聂徵投入其中,忙起来也是分身乏术。一次出去后直至第二天夜里才回来,又照常坐到薛存芳身边给他念故事,只是念着念着……这人的语音渐弱渐低,声音如雾般缥缈地四散开来,下一刻,薛存芳只感腿上一重,聂徵的头垂了下来。 许是这两天就没有合过眼…… 「我在想……」薛存芳看不到,聂徵伸出一只手向他,偏偏在最后一厘凝定了,隔空轻轻抚摸着他的轮廓,目中有诸般情潮汹涌,欲要破匣而出,「若是今后的每一日醒来,皆是如此……多好。」 不知过了多久,手中的钓竿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薛存芳一下子自躺椅上坐直身子,一点点握紧钓竿……还不等他收线,却听不远处有脚步声踱来,水下的猎物被惊动,瞬时飞快地跑远了。 却说武阳王谋逆一案,残留的许多蛛丝马迹引得皇帝暗暗疑心匈奴人。按理说武阳王将私兵养在北疆的莽川原,由此瞒天过海,大昭人不知便罢了,匈奴人多多少少总该知道一些风声。何况,要购置十万大军的武器兵马,在中原必然引人注目,那私兵的那些武器兵马,无声无息的,又是从哪儿弄来的?皇帝为此质问匈奴而今的单于——唿延墨毒。莽川原可极其临近此人为左贤王时的地界,唿延墨毒只连连推说不知,将责任一股脑儿全推在了亡逝的乌羌单于身上。 薛存芳:我觉得不好,可能对我的肾不好。 薛存芳随即听得一阵接一阵簌簌破风之声,埋伏之人竟用上了箭矢!众人连忙拔刀噼砍,被逼只能退后,中箭的马匹长嘶一声,重重跌落在地,扬起一片厚重的尘土,护卫燃放信号烟,在天空中爆出一声清亮的哨响,弥散开异色的烟雾,又有数十黑衣人趁乱冲杀了上来,两方厮杀成了一团。 没有料到的是,这当中有人偏偏盯上了薛存芳,绕到后面悄无声息地逼近对方,等薛存芳察觉到时已来不及了——耳畔响起比箭矢来得更为凌厉迅疾的破风之声,是刀! 他后退一步,来不及退到被波及的范围之外,然而阖眼等上片刻,分明听有利刃刺破衣衫、扎进肉体的声音,那一刀却迟迟没有落到他身上,四面倒是响起了几声惊唿。 起初是疼痛难忍的,稍一动作也牵扯伤口作祟,何况伤及心肺,咳喘间止不住有血丝渗溢,他感到周身的温度和精力也随失血不住向外流失,使不出一丝力气,连睁开双眼也成困难。有人陪伴在他身侧,一声一声唿唤他的名字,他隐隐知道那人是谁……疼痛似乎由此消解了几分,那人小心翼翼地揽住了他,攥紧了他的手,骤然有几滴灼热的液体溅上了他的手背,他勉力动了动手指,却抬不起手去抚摸对方的面容。 后来有人来为他疗伤、上药、包扎,那人的伤药似乎极管用,不出几日,疼痛感便渐渐平息了。 「你若醒来,我就告诉你……你最想知道的答案……」 他自幼熟知聂徵,早知以聂徵一贯的性情,不动情则矣,一朝倘若真的动情,顽石开窍,只怕是心如匪石,不可转也。只是他从前没有料到,这人会是自己罢了…… 他忽道:「自小到大,或为皮囊,或为身份,或是虚情,或是假意,凡此种种,不一而足,总之,追逐爱慕我之者大有人在,如恆河沙数,往来不绝。」 「皇上的话说动了我,他说得不错,聂家或许于薛家有所亏欠,聂徵却不欠我什么。恰恰相反,他还是于我有救命之恩的恩人,没有他,何来今日的我?聂徵这人我清楚,数十年来如一日,勤勉自持,供奉己身,为君为民……我自来看不惯他,因他与我截然不同,」薛存芳道,「但我……佩服他这样的人。」 聂徵若有所感,身躯一动,薛存芳已踱步走到了他面前。 他抬眼直直看来,整个人顿时怔住了。 「可……」聂徵眉心微蹙,堪称虔诚地凝望着薛存芳,发出了着实叫他难解的疑问:「相思何解?」 这十万人所得军饷少得可怜,所需物资自然是从冒领的军饷那儿挪用的,至于其他……自聂泽登基以来,曾数次往北疆颁发免税的敕牒,而武阳王是如何做的?往往十家租税收了九家的,才传达下皇帝的敕牒。那余下的一家,不是与他沾亲带故,就是与他暗通款曲,往他的私库里送钱的了。 薛存芳蹙眉道:「选住处做什么?」 对方俨然是有备而来,人数远多于他们,好在聂徵的护卫皆为禁军和「明衣钦」中的佼佼者,悍勇非常人,双方相持不下,场面一时胶着。 第76页 没有料到的是,这当中偏偏有人盯上了薛存芳,绕到后面悄无声息地逼近了他,等薛存芳察觉到时已来不及了——耳畔响起比箭矢来得更为凌厉迅疾的破风之声,是刀! 他后退一步,来不及退到被波及的范围之外,然而阖眼等上片刻,分明听有利刃刺破衣衫、扎进肉体的声音,那一刀却没有落到他身上,四面倒是响起了几声惊唿。 后来有人来为他疗伤、上药、包扎……那人的伤药似乎极管用,不出几日,疼痛感便渐渐平息了。 他牵动嘴角,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然而梦总是会醒的。 「阿徵当初为我在这把扇子上提诗时,虽写得一手好字,却不解此诗中情意,」薛存芳从扇面后抬眼看他,目中盛满一脉盈动而温柔的月光,他问,「而今,你明白了吗?」 第50章 番外:欺君 蜡烛已燃尽一半,烛泪层层堆叠在烛台上,是一汪凝固的红,艷得出奇。 烛火下男子的面容俨然已浮上了倦意,他放下手中文书,闭目静静养神,不过多时就再度睁开眼,执起边上的茶盏低头抿了一口,下一刻,他不由皱起眉,茶已经冷了,苦涩之味愈重,但他还是将冰凉的茶水咽了下去——可以醒神。 而今他在武阳王的地界行事,处处受人掣肘,必须小心谨慎,以免打草惊蛇,同时又得寸阴必争,抢在对方的前头,所以丝毫懈怠不得。 他执起毛笔,在文书上细细批阅,放置一旁等待墨干,再拿起了另一份文书。 他垂眼看去,数年来早已养成一目十行之速,目光只在瞥见一个名字时凝定了,他微一怔忪,不由攥紧了那一页孱薄的纸张,拧紧了眉心…… 怎么会…… 翌日齐王向武阳王辞别,道是武阳一郡巡视已毕,接下来将前往中山。 武阳王闻讯自然松一口气,又免不了疑心,路上让人盯紧了聂徵的动向。 齐王一到中山后又马不停蹄地往各地视察,分身乏术,看来是无暇顾忌他处了。 却说一日日暮,齐王一行途经一处驿馆,众人当夜在此地落了脚。 齐王自然被安排进了最好的厢房里,近来诸事烦扰,疲于应对。他屏退诸人,有意一人清静。一个时辰后,门扉被人叩响,为三长一短之声。 聂徵让他们进来了。 进来的有两人,皆着玄色劲装,头戴皂纱帷帽,难辨面容。 他抬头看过去,一人解下帷帽,上前一步,俯身行了一礼,「齐王殿下。」 「扶柳伯不必多礼。」 二人曾有几面之缘,只能论的上点头之交。 「此次委屈扶柳伯了。」 他不能光明正大地去见薛天,甚至不能让皇帝知道,他们二人曾见过面。 聂徵忖度起此事时,才发现身边可用、可信又不会将此事通禀圣上之人寥寥无几,好在并非没有。 「不知齐王殿下如此召臣前来,有何要事?」薛天对他,自然免不了提防和戒备。 可今次聂徵不得不与他交浅言深了。 「扶柳伯,你去过莽川原吗?」 走前薛天到底问了一句:「殿下为何要助薛氏?」 此计是在害薛天,却是在助薛氏。 聂徵沉吟一阵,道:「我与你的兄长……为挚友。」 其后聂徵呈予皇帝的密奏中,言明三年前武阳王寿宴,扶柳伯应邀赴宴,受到了武阳王的暗中招揽,其觉察到武阳王不臣之心,有意深入虎穴,蛰伏于武阳王身侧,收集罪证。无奈武阳王于北地之势树大根深,周遭群狼环伺,敌友莫测,扶柳伯亦不敢轻举妄动,而今得齐王巡视之机,方陈明真相,并奉上武阳王一应罪证。 这些罪证经聂徵筛查后,泰半送了上去,却也有一些被他亲自焚毁了,从此无人得知。 即便如此,只怕也难以打消聂泽对扶柳伯乃至薛氏的疑心。 直至聂徵受命重回武阳,半途中收到北地连夜送来的一份急报。 纸上的内容在他的意料之中。 他竟松了一口气。 父皇一度耳提面命要他做的齐王,慎独持身,克己奉公……他或许难以圆满了。 皇兄的信任他亦註定辜负了。 他有了私心。 扶柳伯身首异处,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对方的血实则是染在他手上的。 ——但他不会后悔。 第51章 番外:后来事 薛存芳和聂徵已有两年不得见。 他在中山,聂徵在京城,相隔两地,千里之遥,唯有鸿雁传书以寄託一二。 好在这两年他也没怎么闲着,皇帝颁布敕命于剑堑关外重筑外城,大抵是念及昔年发起此事的薛将军,薛存芳也落了个监工的职责。对此他分外上心,一得闲就频频往关外跑。 大昭在北疆有这番大动作,匈奴自然不乐见。 匈奴人暗中纠集了一支军队,不时前来侵扰滋事,北军遂往外城调拨了人马驻扎。只是敌暗我明,匈奴潜伏在暗中伺机而动,大昭军队难免被动,好在人数上是敌寡我众,几番摩擦下来,也没叫匈奴人讨得什么好去。 第二年匈奴人渐渐不怎么来了,似是就此偃旗息鼓了。 大昭人以为这些匈奴人是见攻城无望,灰熘熘地滚回北边放羊去了。 薛存芳却不这样以为——他对匈奴而今的那位单于有几分了解,唿延墨毒不是个会轻易善罢甘休之人。 第77页 他只得督促各城尽快修筑烽火台,以备不时之需。 因皇上的一纸诏书,这一年来为各种由头奔赴关外的人多了起来。因其余城池未成,九渡城便被重新翻修和扩建了一番,而今城中来往人马繁多,不復昔日的荒凉冷清,已成为了北疆一处举足轻重的枢纽。 那是第二年的冬天,第三座城池雁回即将竣工。黎明时分,天边隐现一抹微茫的鱼肚白,悄无声息地向周遭蔓延,驱散了深沉的夜影,而静静蛰伏于地平线上的夜影抢在这之前,竟纷纷浮动起来,一齐涌动着向雁回奔来。 城楼的守将发现异状,放眼远眺,顿时悚然色变。 他扬声大吼道:「匈奴人来了!」 北疆十七年无事,一朝再起干戈。 右贤王携十万大军汹涌而来,打了众人一个措手不及,驻留在雁回的军士人数远不及敌军,况休兵近二十年,军中大多年轻人根本没和匈奴人打过,这一交手竟大有生疏之感,匈奴人之悍勇比过往听闻更甚! 大昭军队在匈奴人的攻势下节节败退,主将见不敌,萌生退意,遂弃城而逃。 匈奴军队不出半日即攻下了雁回。 诸人一路溃逃自九渡城,接到狼烟信号后,九渡城和另一座九韧城已是大门紧闭,紧急调度起人马和军备,做好了交战的准备。 剑堑关的北军亦在第一时间被调遣到了外城来。 只是都来不及了。 当天日落时分,北疆的天空亮如白昼,晚霞被沖天的火光映照得艷丽无匹。 ——匈奴人将雁回城一把火烧了,城中来不及逃出的百姓和工匠有两万,士卒有八千。 这些人匈奴一个都没杀,通通抓回去做俘虏,传话要和大昭人谈条件。 皇帝得讯大怒,在朝上亲封了一位大将,不日将赴北疆统率北军,迎击匈奴。 对这位人选,薛存芳心中有数。 薛氏如今无将才,晏氏常年守着南边,当年北军出了那档子事儿后,留下的几位将军都是主和之人,终归少了几分血性。皇帝手上可用之人不多。 到真见了这人时,他还是生出了一分疑惑。 那是在中山太守为新任的北军大将军接风的晚宴上,薛存芳应邀前往,时隔两年,终于再次见到了聂徵。 目光相接时,聂徵的眼神在他身上多停留了一刻,方才若无其事地移开了。 晚宴上他没怎么和聂徵说话,齐王殿下、北军大将军……炙手可热的红人啊!多的是围着对方说话的人,不差他这一个。 只在离席前他走到了聂徵面前,预备客套地和对方打个招唿,表示小侯身体微恙,先行告退,就不奉陪了…… 他执起酒杯,还没说话,一旁有多事之人先开了口。 「中山侯与大将军当是旧识吧?」 废话!薛存芳暗暗腹诽,面上抿起嘴角笑了一笑,「确是有旧。」 「暌违日久,今日再见王爷,风姿不减当年。」又说了一句漂亮的场面话。 于是聂徵也跟着笑了,觉得这话太假,谁又能比得过眼前之人的风采? 他忽而伸出手,从另一侧握住薛存芳手中的酒杯,掩在旁人的目光后微拢住对方的指尖,再低下头去,就着薛存芳的手饮下了这杯酒。 这般姿态本有暧昧之嫌,聂徵松开薛存芳时的动作却来得洒脱自如,打消了旁人的疑虑,只觉得齐王与中山侯的交情确实匪浅。 他贊了一句:「好酒。」 又笑看薛存芳,「多谢侯爷美意了。」 薛存芳颔首莞尔,间隙里暗暗给他使了一个眼风:又不是给你喝的! 聂徵笑意渐深,也不知对方意会到其间深意没有:你的酒,更好喝。 薛存芳退出来后被人告知,适才道上出了些变故,车马一律挪到了东南角的侧门外。 他被人领着一路蜿蜒曲折地走过去,在侧门外只看到了一辆孤零零的马车,哪儿见其他人的车马?马夫也换了个样子,人高马大的,比原先那个壮实多了——不大像是寻常马夫。侯府上只剩下一个贴身的小厮,见他来了好一通挤眉弄眼,怪模怪样的。 ——这是有什么古怪? 薛存芳缓缓走过去,在马车前迟疑一瞬,轻轻掀开车帘往里面看了一眼,又即刻放下。他立在原地怔忪片刻,随即俯身钻了进去。 落座后,他抬眼看向对面的人,颇感纳罕,「你怎么出来了?」 聂徵理所当然道:「想见的人都走了,我为何还要留下?」 他以目光悄悄丈量了一番自己和薛存芳之间的距离,微一凝眉,主动坐了过去,挨住对方的肩头,侧过头去凝视薛存芳,对方亦静静回望着他,二人眸中映出了彼此的影子。 聂徵想看得更清楚一些,便伸手揽过了他。 他以下巴在薛存芳柔软的鬓髮上轻轻摩挲,贴在他的耳畔低语道:「存芳,我好想你……」 薛存芳的手也扶上了他的腰侧。 二人静默偎依一瞬,薛存芳开口问出了自己的疑惑:「此次来了,你还会走吗?」 「我已告诉你我的答案了。」 薛存芳心下一动,想到了他适才的那句「想见的人都走了,我为何还要留下?」。 「皇上……会允许吗?」 两年前聂泽会对他说出那番话,想必是发觉了他和聂徵之前的不同寻常。那时他并未一口应允聂泽,只推说需要斟酌……此情关乎聂徵,又岂是他能一人擅专的?聂泽难得做了回恶人,对他说了些不中听的狠话,还是放他回中山了——后来聂泽想必知道他的答案了,这两年来的节令或年宴聂泽不曾召他入京一次,应当是……憎他入骨。 第78页 聂徵全然不知此事,只道:「你不必担心,皇兄那儿有我周全,他已答应了。」 说得好不轻松。 这两年间聂徵和聂泽的关系实则僵化了,陷入了冷战一般,两个人仿佛成了最普通不过的君臣,往常不过公事往来,一个下达命令,一个奉命行事罢了。聂泽暗中的动作倒是不少,譬如为他牵线搭桥,介绍来各色女子,无奈聂徵态度强硬,不假辞色,唬走了一个又一个,眼见名声就要从「尾生抱柱」演变为「铁心鳏夫」了,聂泽只得罢手。 在前往北疆之前,聂泽将他叫到面前,与他开诚布公地深谈了一番。 聂泽软硬兼施,奈何聂徵是油盐不进,最后只得撕破脸皮放了狠话。 「聂徵,我或许拿你没办法,但我有一百个、一千个手段来对付他。」 他们对那人是谁心知肚明。 聂徵忽而退后一步,俯身屈膝跪下,以头触地,再站起来,又弯下腰……他对聂泽行了三拜九叩的重礼,最后站起身来看向聂泽,说了句大逆不道的话:「倘是如此……皇兄,我会恨你。」 「你……」聂泽伸手指向他,气得指尖不住颤抖。 「你此次去了北疆,难道就不打算回来了?」他厉声质问道。 「兄长,」聂徵唤了一声,语气恳切,「臣弟从未求过你,唯有此一愿,望兄长成全。」 「这不止是因兄长为皇为君,兄长还是我最亲的亲人,」聂徵诚挚道,「我不在乎旁人言语,普天之下,我只想求得兄长的成全。」 「呵,」聂泽摇着头笑了,「聂徵,原来你还记得我是你的兄长?」 「那你这是在做什么?」聂泽于一霎间敛尽了笑意,冷冷道,「你为了他……一个男人,求我?」 聂徵笃定道:「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我明白了……」聂泽点点头,收回目光不再看他,仰首轻嗤了一声,「我还没选好,原来你已选好了,你为了他……竟可以什么都不要?」 不等聂徵回答,他又道:「好,你若不回来,就为朕死守着北疆,终生老死在那儿,朕也不会再见你一面!」语音掷地有声。 聂徵沉默良久,最后只能说一句:「臣……谢主隆恩。」 他很清楚,世间少有两全之法,往往有舍才有得,他会感到遗憾,但不会后悔。 薛存芳心知聂徵不过说得轻巧,他与皇帝不止为君臣,还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自小感情深笃,其中定有一番纠结。他不多问,只道:「你什么时候去九渡城?」 聂徵应道:「明日启程。」 「此去……」薛存芳深深望住他,沉声道,「万事小心。」 聂徵道:「你在担心?」 薛存芳蹙起眉,忧虑道:「匈奴如今的单于有狼子野心,图谋甚大,战场上又是刀剑无眼,以命搏命的地方,你从未上过战场,我自然担心。」 聂徵伸手轻轻抚过他的眉心,缄默一阵,忽道:「存芳,两年前,你曾为我哭过……」 薛存芳一怔,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目光游弋开来,嗫嚅道:「许是你那时意识不清,听错了。」 「那时……我很高兴,」聂徵沉吟片刻,又重复了一遍,「你会为我落泪,我很高兴。」 想来是有些亏……薛存芳思索着,他还没见到这人因自己哭过呢。 聂徵道:「但真到了让你落泪的时候,我又不舍见你如此。」 「所以你放心,从那以后,都不会了。」这是一句郑重的诺言。 薛存芳一怔,对上他的目光,感到整个人犹如被一团炙热的火包裹了,有些灼烫,却不舍移开视线。 聂徵柔声道:「你在等我,我怎能不回来?」 说着更紧地揽住对方,感到对方也回应般抱紧了他,形成了一个严丝合缝的拥抱,二人胸膛紧贴着胸膛,心跳声融为了一体。 薛存芳将脸埋入他的肩窝,轻声道:「你知道就好……」 第52章 番外:琵琶弦上说相思 那已是俗事平定、风烟俱净的多年后…… 近来军中无事,又轮聂徵休沐,首要之事自然是回中山与薛存芳相聚。二人商议一番,决意藉此闲暇出门游赏,拾掇拾掇便轻车简行微服而去了。至于家中的孩子?薛存芳本有意一起带上,只是被聂徵毫不容情地拒绝了——他只想和薛存芳两个人……于是孩子们被发落到了别处,薛存芳以为薛黎已懂事了,遂将聂玧丢给了他,让他带着弟弟一道去扶柳,他那位庶母虽然对他没什么好脸色,待亲孙子还是上心的。 他们一路往西北走,将周遭有名的景致都游览了一遍,如丹霞谷,地如其名,遍地皆是天然而成、其色灿若明霞的山峰;如悬空寺,依附于悬崖峭壁间,走势陡峻,险之又险;如佛教圣地沉金塔,成于佛教鼎盛的南朝,倾尽人力和巧工,高逾百丈,登顶则可尽览足下风光……自有一番迥异于京城的异域风情,让人流连忘返。 是日二人行经空竹山,此山实为一片沙丘,又有「乐山」之名,因沙砾间留有空隙,每逢风过之时,气流迴旋于其中,整座山便会轰然作响,如钟磬和鸣。 这沙鸣之声歷来被大漠里的人视为不详,游览至空竹山的旅人极少,这天竟只有薛存芳和聂徵二人,倒得来方便,不必顾忌旁人眼光,自如地牵住手走在一起。放眼望去,但见朔漠长风,孤烟似画,空竹山拔起如刀刃,巍峨耸峙。金沙上映出一双被拉长的身影,天地间仿佛只有彼此,相伴相携,这么一路走下去,大有直抵沧海桑田之感。 第79页 空竹山侧有一家酒肆,此时也是寂寥无人,门前挂的幌子上布满酒渍和尘土,随风微微晃悠,整个笼罩在一种阒静而懒倦的氛围中。 二人在此地落了脚。 酒肆老闆是一对貌美的胡人姐弟,难得来了客人,姐弟两表现得极热情。 夜里风沙大,打得窗户噼啪作响,他们围炉而坐,听得室外长风唿啸,飞沙走石,不远的空竹山应和般发出阵阵长鸣,此间却是一片迥异的和暖舒适,火光照耀四面的艷丽图腾和经幡,恰恰将室内掩映成一团温馨的橘红色,桌上摆满了菜餚,有涮羊肉、小牛腰子、牛肉汤……又有陈年的花雕,好酒配好菜。 薛存芳饮下一杯酒,眉目舒展,不由感慨道:「此时,只缺了一点舞乐……」 那胡女闻言走上来,问道:「公子会乐?巧了,我这儿倒有乐器……」 那乐器正好是西域常见的琵琶。 薛存芳将琵琶抱入怀中,手指虚虚抚在了弦上。 弦乐器讲究指法,有刚劲之法,拨弦如风雨,惊心动魄。有细腻之法,舒缓虚柔,勾起不尽余音……薛存芳的指法则是长于捻拢,把控得微妙而恰当。他的手生得极好,骨节分明,指节根根白皙颀长,如玉如葱,五指或向外捻拨,或向内收拢,如花瓣一舒一卷,有无尽柔美旖旎之意……他的眼睫微微下覆,愈发显得密而长,如水的眼波似掩在一片烟雨之下,半遮半掩间有不真切的悱恻之意,倒叫人忍不住连他怀中的琵琶也嫉妒。 从这样的一只手下弹奏出的乐声,自然是好的。 那是一首西域的古曲。 不论乐声或高或低,或急或缓,薛存芳弹拨的姿态皆来得自如而肆意,倒是聂徵憷在一旁岿然不动,只知直勾勾地盯着他。间歇里薛存芳似是无意地一抬眼,目光落在了他身上,挑动嘴角似有若无地笑了一笑。 ——酒不醉人人自醉。 乐有了,自然也有了舞。 胡女善舞,她随乐起舞,舞姿裊娜生姿,尽态极妍。烛火将她的舞姿拓印在墙上,婆娑妙曼,似一人在身后与之共舞,有奇异凄迷之美。 一曲毕,胡女看向薛存芳的眸子熠熠生光。 「公子有高妙之乐。」 「她的舞呢,」回房后聂徵多问了一句,「是不是也跳得极好?」 薛存芳一怔,眯起眼来看他,皱了皱鼻子,「好酸……」 「她的舞好不好我不知道,」他拎着酒壶仰头喝了一口,侧目看向聂徵,「酒倒是不错,你要不要尝尝?」 说着将人按坐在榻上,把酒壶送过去,他突兀地问了一句:「你的衣物还有的换吗?」 聂徵下意识答道:「有……」 那酒壶便从他嘴边移开了,薛存芳举起手臂,再倾倒壶身,酒液如一带飞瀑流泻,溅落在聂徵饱满的额头,顿时如断线的珠子般迸裂开,更多的顺着他的面部轮廓一路向下,淌过起伏的颧骨或高挺的鼻樑、又从下颚滑落至脖颈…… 有冰凉的酒液濡湿了睫羽,聂徵不得不阖上眼。 「都湿了……」他听到薛存芳状似无辜地喃喃了一句,下一刻,感到某种与酒液截然不同的、温热而柔软的东西落在了他的额头上,一路顺着水痕向下,贴上了他的眼睑,伸出舌头轻轻舔舐那层皮肉下的眼球…… 聂徵微一颤,揽住了身前人的腰肢。 薛存芳轻笑了一声:「不要急……」 说点废话。相信看古耽的朋友都知道,侯爷和王爷和咸蛋的霸总一样是古耽热门选手,所以这个故事的初衷就是:看了这么多年古耽,好想写写这两个人设,以及一定得是下克上。构思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写下来还算顺畅(是的,不用怀疑,这就是本人顺畅时的手速……虽然还有很多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但大部分想写的都写了,比较满足。 最后,感谢大家的支持~ 他再上前一步,走入拔步床的围栏之中,只见床畔摆了一张紫檀亮格小柜,里面满满当当塞满了各类话本杂书,另一畔摆了一张木几,上面堆满了七颠八倒的小玩意儿,还有一个精緻的镜台,屉子里装的不是女子的水粉琳琅,而是各式小吃零嘴…… 待得今日见这解药原封不动,这揣测落了实,却像是一块巨大的石头,「砰」的用力砸了下来,心口都被砸得有些发痛了,他用力揉了揉,还是觉得发慌。 一时鲜血纷纷溅落在半空中,此起彼伏,血沫横飞。只听一声铿然之音在耳畔响起,随即有温热的液体溅上了薛存芳的脸,一具尸体「砰」的从旁滚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