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子枉少年》 第1页 《夫子枉少年》作者:郑予 文案: 林月野是一个直男,天地可鑑,日月可昭,风流倜傥潇洒恣意,仗剑走天涯。这些在遇到那个人后…… 林月野:“一起去玩儿吧!” 桑钰“嗯。” 林月野:“我可以叫你小钰吗?” 桑钰:“嗯。” 林月野:“……对不起。” 桑钰:“……我没事。你别担心。” 很久很久之后。 林月野:“小钰,你回来了?” 桑钰:“……嗯。” 当林月野在扬州的书院再见桑钰,所有的心伤和挣扎都渐渐明晰,那种沉寂的情意,不经意间,都被唤醒。 所谓“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大抵也就是如此了吧。 一枚情蛊引发的“血案”。情牵一生。 cp属性:潇洒宠溺剑客攻×温柔美人琴师受 ps: 1、双向暗恋 2、主角攻,he 3、攻被掰弯(外貌协会,伪直男) 内容标籤: 情有独钟 因缘邂逅 天作之合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林月野(攻)、桑钰(受) ┃ 配角:很多。 ┃ 其它:回忆现实双线、幽默温馨催泪 第1章 序章 深肃的某个秋晨,林月野站在北方千里赤地之上,漫天黄尘扑簌而落。 这里炎热非常,仿佛潮湿的云雾被无形地阻隔,雨线分明,所以这里的人都活得铿锵有力。道路两旁有有卖山楂茶和酿竹笋的,摆摊的老妪,拿一把蒲扇,艰难地扇动着。老妪生意惨澹,落魄营生,林月野扔掉手中的竹籤,三两步走到她面前,蹲下来,笑嘻嘻道:“阿婆,这天太热了,买一筒你的山楂茶解解暑。” 老妪抬头看到一个相貌清俊的少年,对上他亮闪闪的眼睛,慌忙道:“有,山楂茶有。” 林月野接过老妪递过来的竹筒,道:“那谢谢阿婆了!” 他将竹筒递到嘴边,“咕咚咕咚”两三口就灌下了肚,用袖子擦擦嘴,然后俯身对老妪道:“阿婆,可否将这竹筒送与我?” 老妪慈祥地沖他摆摆手,“小公子若想要就拿去,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 林月野攥紧手中的竹筒,直起身,望着远山尽头,半晌,他说:“阿婆,我要走了。” 老妪抬头看他,林月野歪歪头:“可能以后再也不回来了,阿婆你会不会想我啊?” 老妪张嘴想说什么,突然客栈老闆走了过来,递一坛酒给他,与他并肩站立。 “接下来打算去哪?” “越州。” 客栈老闆诧异道:“你要去南方?” 林月野扬扬眉:“你这就有偏见了,南方哪里不好?” “我没说不好,就是觉得太远了,你这一去不知几时才能回来。” 林月野道:“我不回来了。” “不回来了?” “嗯。发配到这里两年多了,见惯了黄尘古道,倒想看看南方的烟雨迷濛。”他抱起酒罈子豪饮一口,“正好激发一下我沉寂的才华。” “才华?当初不就是这所谓的才华害了你?” 林月野哈哈一笑:“有什么办法?我就是靠这个吃饭的。” 客栈老闆嘆一口气:“既然你决定要去越州,我也不能拦你。只是作为兄长叮嘱你几句,以后多收敛一些少年意气,有什么事别强出头,学着稳重一些。” “好了掌柜的,我这都要走了你还不忘唠叨我几句。” 林月野是一个失意文人,生于济州巨野,长于书香世家,少年成名,作诗弄词尤喜柳永绮媚之风,多游狭邪,善为歌辞,教坊乐工每得之,始行于世,于是声传一时。 宋徽宗宣和二年,林月野十五岁,登进士第,授西京灵台令、太常博士,后一路青云,一年不到,竟官至翰林院编修。因其年少轻狂,风流意气,且常留恋花巷,多作艷语,为一般士大夫所不齿,几经弹劾,被贬湖州;后又被小人陷害,陷入党争旋涡,几乎丧命,远谪檀州。 林月野谪居在檀州的一个边陲小城,如今已经两年。旧党得势,他被起復召回,可是少年人潇洒恣意,不愿再回京受拘束之苦,他与当地州判交好,这州判就帮他假造了个死讯传回京城,他便找名人异士易了容,更名改姓,打算到那烟柳繁华之地去游歷一番。 秋季的早晨天空是温润的蓝色,空气里有种苦甜的沉醉。 客栈老闆还在感嘆:“少年人就是不惧风雨啊。” 林月野饮完坛中最后一滴酒,甩手将酒罈扔在地上,“人生在世,便当志在远方,风声鹤唳,踏遍万里。”他笑笑,“而且我也不是完全不惧风雨,就是厌倦了京城中的勾心斗角,我才选择流浪远方。” “流浪?”客栈老闆道,“你这样说,当真有些快意原野的味道。” 林月野道:“在我们家乡那里,每年夏天都有一个漫长又潮湿的雨季,传说流浪人陪伴蝉声和行云,开始浪迹天涯,四海为家,直至遇上故人。” “所以你是不打算安定下来了?” 林月野笑道:“我要做一个认真的流浪人。” 这年林月野不过才十七岁,他觉得人生在世,总有那么一些与荣宠无关的事,人不轻狂枉少年。但是此时的他还不明白,他之所以坚定自己能永远流浪,只是因为他还没有遇到那个能让他停留的人。 第2章 风吹青山 锄月在去往松凝书院的途中,遇到了劫匪。 锄月是一个非常胆小的女孩子,她不敢与劫匪硬碰硬,更怕被打,只能把身上带的所有钱财都给了他们。 没有了盘缠,她一个女孩只身在异地,也找不到松凝书院到底在哪,很快就落了难。在街头流浪,经常被小流氓骚扰欺负,有时还会被莫名其妙地打一顿。 这天锄月又被几个街头小混混追着打,跑了好几条街,力气用尽摔在地上,眼冒金星。还没来得及爬起来,那几个小混混就追了上来,把她团团围住。 一阵拳打脚踢,锄月胸口疼得冒火,趴在地上好一会起不来。 “小贱人起来,别给老子装死!” 锄月脑子嗡嗡作响,根本没力气说话。 又是粗暴的殴打,其中一个小混混直接一只脚踩在了她的左手上,使劲碾压,手骨尽裂,锄月感觉痛入骨髓,嘴里发出破碎的闷哼。 一个声音骂骂咧咧的:“小妮子不知死活,竟敢跟老子们抢地盘,打不死你!”他一脚就要踢下来,旁边一个小混混拉住了他,“老大消消气,再打下去她就真的不行了。” “怎么,你心疼这小妮子?” 第2页 “不不不,绝对没有!” 混混老大哼了一声:“就算把她打死又怎样?会有官府来管吗?恐怕连给她收尸的人都没有!” “怎么没有?”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混混们齐齐转头向后看去,只见一个身穿织锦软袍,眉目清雅的男子站在不远处,虽是微笑的神情,却一身肃杀的气息。 “不过给人收尸很麻烦,为免麻烦,我是不会允许你们把她打死的。” 他的语气平淡,甚至从容,但是却隐隐有一种压迫的力量。 可能是被他气势震慑住,这些小混混们半晌没说话,过了一会儿,那个混混老大才恼怒道:“哪里冒出来的野小子!我们要打谁凭什么还要经过你的允许!” 小混混们附和:“是啊是啊!你算哪根葱!” 男子悠然道:“既然你们问了,我就勉为其难告诉你们。本人姓林名沐,字月野,你们都要记住这个名字。” “我管你是谁,少多管闲事!快滚开!” 说着又要去抓锄月的头髮。 这混混的手还没有碰到锄月,突然一个身影掠过,林月野直接飞过来一脚将他踹翻在地,一柄长剑直抵其颈项。 混混头见他拔剑,气势顿时弱了不少。 旁边的小混混们看见自己的老大被牵制住,慌乱起来,“老大……” 林月野道:“怎么样,我的剑法还不错吧?”剑刃又向他的脖颈进了一些。 那混混头也是个欺软怕硬的货色,怕自己真的就因为一个小乞丐而命丧在他剑下,忙求饶道:“少侠饶命!少侠饶命!!” 林月野过了一把英雄救美的瘾,感觉虚荣心暴涨,飘飘然起来:“快滚吧!” 混混头忙爬起来,领着小混混们跑了。 见他们跑远了,林月野才转过身来,在锄月面前蹲下,问道:“能起来吗?” 锄月艰难地抬起头,眼前一片模煳,只能勉强看到他的侧脸。 他倾身向前,想看看她伤得重不重,刚碰到她的肩膀,锄月就瑟缩一下,仿佛痛得受不了。 林月野皱皱眉:“胳膊好像脱臼了。” 他一手环过锄月的嵴背,另一只手托住她的膝盖,把她打横抱起来,“小妹妹你忍一忍。” 说着向城外走去。 锄月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天边有月亮升起来。 “已经晚上了吗?” 正在篝火旁边烤野山鸡的林月野听到声音,赶忙走过来,俯下身,“醒了?有哪里不舒服的吗?” 锄月试着动了动,立刻感觉全身都深入骨髓的痛。 “你别动。”林月野按住她,“冷不冷?”一边说一边拎起地上的一张虎皮盖在她身上。 然后他走到篝火旁,把烤好的野山鸡从架子上拿下来,刚要递过去,“不行你有伤。”又站起来四处看了看,从一株高大的树上摘下一片手掌大的叶子,坐下来,认真地把烤好的野山鸡一片一片撕成细丝状,用树叶包起来,递到锄月嘴边,“能自己吃吗?要不要我餵你?” 锄月摇摇头接过来:“不用。” 她的左手已经废了,只能将树叶放在腿上,用右手一点一点捏着把肉放在嘴里。 林月野走回篝火旁边,捡起地上的树枝拨弄火星子。 已经是夏末了,夜晚风露婆娑,空气里有很深的寒气。 锄月靠坐在一棵树干旁,抬起眼眸看天上的月亮,半晌,静静道:“大哥哥,……谢谢你。” “嗯?”林月野转头看向她,然后爽朗一笑,“哈哈,没什么。” 一阵沉默。林月野起身坐到她身边,说道:“你一个女孩子,在这里无依无靠,实在是不安全。” 锄月低下头,“我是来这里求学的。” 林月野侧首:“到哪求学?” “松凝书院。” 林月野道:“松凝书院在哪儿?那里也收女学生吗?” 锄月笑笑:“临安城西有一片竹林,浩浩荡荡占据了十几里土地。据说夏日雨后兴之所至,踱步至之,揽得美景,能融化其心境。多年前有一位学士游至此地,见其风雅,便在那清郁竹林中筑室读书。” 林月野道:“后来去那里游览的人见其中有一位学识渊博的鸿儒先生,且言谈不俗,就偶尔与其切磋讨论,如此就渐渐形成了一种风气,是不是这样?” “对。经后人重筑扩建就成了现在的书院。” 林月野憧憬道:“每天在竹影晨光中读书,听风拂竹叶,雨露青溪,真是风雅之极。” 锄月点头:“是啊,我父亲说,若论学术,松凝书院不算上首;可谈及学风词韵,无一书院可与之并论。” “你父亲?”林月野看向她,“你不是孤儿?” 锄月一怔:“我不是啊。” “那你怎么会落魄到在街头流浪?你父母呢?” “我……” 林月野贴心地挥挥手:“啊,算了,等你好了再说吧。” 他拍拍手站起来,看了一眼旁边未熄的篝火,转过身来说道:“天也不早了,你身上还有伤,早点休息吧。” 锄月看着他,有些欲言又止。 林月野笑道:“我就在旁边,你别害怕,有什么事就叫我。明天我陪你去找松凝书院。” 夜空很高,很远,月光照在她面前的土地上,夜风四起,锄月第一次在野外细细凝视遥远的星空。她轻轻动了一下,左手像断线的风筝一样垂了下来,她庆幸废的不是右手,不然进了书院也没法写文作诗。 不知过了多久,林月野已经沉沉睡去,火光照亮了他俊美的侧脸。一只乌鸦从月亮上飞了过去,啼叫凄清,锄月唿出一团清爽的白霜,她想,快到秋天了。 第二天早上锄月醒来的时候没有看到林月野,四周很静,旁边一堆熄灭的篝火,清晨寂寥的光线中,她听到了一阵悠扬的箫声。 似乎是一曲《满庭芳》。 林月野在林中吹箫,头顶树叶簌簌而落,清风吹动他漆黑的长髮,映照他宛若天人。 一曲吹毕,林月野走回篝火旁,见锄月醒了,把玉箫别回腰间,沖她笑了一下,“醒了?听到哥哥我刚才吹的曲子没?” 锄月道:“嗯。听到了。是不是叫《满庭芳》?” 林月野诧异道:“你认得这曲子?” 锄月点头道:“认得。在家里时父亲请了一位乐工教我诗书礼乐,但是我不喜欢作曲欢歌,我喜欢诗词,所以对于这些名曲我只是认得,却不能弹奏出来。” “我猜小妹妹你是瞒着家里偷跑出来的是不是?”林月野揶揄道,“因为你父母觉得女孩子读书没用,也不能考取功名,你又不喜欢他们让你学的那些琴棋书画,所以你就偷跑出来,独自来临安求学,对不对?” 第3页 锄月愣了一下,“嗯。” “哎呀呀,你这孩子可真是的,不过挺有志气!”林月野嘆道,“你父母找不到你肯定得急疯了,让他们知道你还受了伤不得心疼死!” 锄月抿了抿唇,“反正找不到松凝书院我是不会回去的。” 林月野看到她倔强的样子笑了,仿佛看见了以前的自己,志气满满,不畏风雨。 他蹲下来,把锄月背到自己的背上,尽量不碰她的伤,转头对她说道:“走,哥哥今天就带你去找松凝书院,找到之前我是不会丢下你的。” 两个人迎着晨曦的微光重新进城,出了树林,林月野却走上了另一条路。 锄月趴在他背上不确定地问道:“哥哥,这条路对吗?松凝书院在城西啊。” 林月野头也不回:“我知道。不过你现在受了很重的伤,去了书院他们也不一定肯收你,我先带你去医馆。”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本来昨天就应该送你去医馆的,但是我白天喝酒逛青楼没给钱,让人给打了一顿。去医馆拿药没钱结帐又让大夫给轰了出来,所以……” 锄月听到他那句“喝酒逛青楼”皱了皱眉头,但也没多问,心里模煳地想,那再等一天吧,只要不耽误书院收纳学生的日子就行。 第3章 雨落秋至 半个时辰后。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来了,阳光斜斜照在古城墙上。 林月野背着锄月走到医馆门口,刚要抬脚进去,从里面走出来一个人,林月野抬眼一看,此人鼻青脸肿,心里“咯噔”一声。 那人也看见了他,神情一变,接着讥讽道:“这不是昨日在楼新月包了苦雨姑娘的林大公子吗?怎么,来看病啊?” 林月野没想到会再见到他,此人名叫李重天,是当地出了名的泼皮无赖。昨天他在楼新月和人争着一睹苦雨姑娘的芳容,不惜出价万两,气势逼人,言语嚣张粗俗,令人厌烦。苦雨姑娘不愿与他相处,婉言拒绝,他便带人大闹楼新月,砸了场子,还打伤了好几个丫头小厮,林月野当时也在场,便出手制止了他。此人一身蛮力,横练功夫,可遇上林月野这样灵巧的剑客就处于绝对的劣势了,昨天被林月野打得狼狈不堪,后来落荒而逃。 这人此时见林月野背着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来医馆看病,想起昨日的屈辱与不甘,只恨不得立刻砍了他。 “哎呀,真是不巧啊。这医馆刚好是我家开的,可是我突然就想关门了怎么办哪?” 林月野道:“李公子,我们俩的恩怨待会儿再说,我请你帮我救救这位小姑娘,她受了很重的伤。” 李重天讥笑道:“她受了伤关我什么事?她是你什么人哪?我为什么要救她?” “你!” “该不会是你的什么小情人吧?”李重天轻蔑地摇摇头,“林大公子品味挺特别啊,昨晚刚在楼新月一亲苦雨姑娘的芳泽,今天就换成了这个小萝蔔菜,她能满足你吗?连牙口都没长齐吧!” 锄月脸色雪白,估计是从没受到过如此露骨的侮辱。 林月野压抑着怒气:“李公子,我为昨天打伤你向你道歉,希望你宽宏大量,不要跟我计较。” “哈哈哈,想要我不跟你计较?”李重天踱着步子,“这样,你付我一万两银票,我就帮你救她,怎样?” 林月野:“一万两?!” “很多吗?”他嘲讽地看了林月野一眼,“你昨天跟我争苦雨姑娘的时候不是挺猖狂吗?难道连一万两都拿不出手?” 他不知道林月野昨天其实是相当于吃了顿霸王餐,苦雨感激他打发了李重天,又看他相貌俊秀,举止风流闲雅,答应陪他一天,林月野自然是求之不得。 这位苦雨姑娘颇负才情,与林月野交谈了几句,就感觉遇到了知己。两人吟诗作赋,笑语欢情,到了傍晚,方要就寝的时候,林月野才坦言自己身无分文,只有一柄佩剑一只玉箫,于是他就被打了一顿并被扔了出来。 “我说李大公子可真是财大气粗,张口闭口就是上万两,可惜胸无点墨,空有其财。” “你说什么!” 林月野笑道:“人家苦雨姑娘根本就不想理你,懂吗?我昨天与她缠绵缱绻一天,人家可是分文未收。” “混帐!”李重天怒气冲天,走过来一脚踢在林月野膝弯处,林月野背着锄月,促不及防直接跪在了地上。 “你挺会耍嘴皮子啊!你这是求人的态度吗?你还想我救这个小丫头吗?” 锄月攥紧了林月野的衣角,他咬了咬牙,:“对不住,李公子。” “不够诚恳啊,来,给我磕个头看看。” 林月野:“我操。” 他轻轻把锄月放在地上,拍了拍她的肩膀,“等我一下。” 李重天以为他真的要给自己磕头,得意扬扬道:“磕得响一点儿啊。” 林月野抬头沖他微微一笑,站起来一个侧身踢直接将他踹翻在地。李重天倒在地上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扑上去怒吼道:“你不想活了!!” 林月野没说话,反手擒住他,将他反转过来,双手被绞在身后,林月野一使劲,他就嗷嗷叫唤起来:“啊啊啊啊!!” “救不救人?” “救救救!” “收不收钱?” “……” 林月野掰着他的左手小指,只听“咔嚓”一声,断了。李重天:“啊——!!” “我问你还收不收钱?” 李重天咬牙切齿:“不收不收!” 林月野满意地点点头,“早答应不就得了,费我这么多力气。” 两个时辰后,锄月的左臂被敷了药,用绷带仔细包扎好,吊在胸前,脸上的伤痕也抹了药水,腹部缠了一圈绷带。 林月野带着她,走在街道上,周围是熙来攘往的人群。 锄月身形只到他胸口,抬头悄悄看了他一眼,“哥哥……” 林月野道:“我姓林。” 锄月道“……林哥哥。” 林月野:“……”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锄月道:“我姓路。路若,小字锄月。” “那你们家应该是个大户人家,而且应该也是书香世家,普通人家的女孩是不会有小字的。” “嗯。”锄月点头,“我家在绍兴,家里世代酿酒,但祖上是读书人。我还有一个哥哥,叫路锄云,只比我长一岁,十六,在我们那的永恩书院念书,”垂了垂眼眸,“父亲打算让他明年参加科考。” 林月野瞭然地看了她一眼,“你看看你这孩子,又不平衡了吧?你哥哥是家里的男丁,科考是他唯一的出路,你是女孩子,读再多的书,将来不也是要嫁人的吗?” 第4页 锄月沉默。 两人走了一段路,锄月还是没说话,林月野挠挠头,“锄月,我不是……” 锄月不理他。 林月野:“好吧,我错了。” 锄月拿眼瞪他:“我问你,女孩子读书怎么就没用了?女孩子就非得嫁人吗?” “……有用,有用有用!当然了,你愿意嫁人就嫁,不愿意……”也得嫁。 “姑且算你说得对。” 林月野闲闲平视前方,心道:“嘿,这孩子还挺倔。” 两个人走了一个多钟头,才出城。城郊外一片荒草,一条小路通向尽头,根本没有半点竹林的影子。 林月野不禁嘆道:“这可怎么找?连个方向都没有。” 锄月道:“不然我们就沿着这条路一直往西走,说不定能找到。” “只能这样了。” 越往西走小路两边杂草越少,出现了整齐的麦田,偶尔能看见几户围着篱笆的农家。 太阳升得很高,逐渐被厚厚的云层遮住,只露出一圈懒洋洋的白光。一阵凉风吹来,林月野抬头看了看天,“好像要下雨。” 行到半路,天空果然飘起了细雨,两个人急走几步,到路旁的一户人家避雨。 这户人家只有一对上了年纪的老夫妻,老婆婆在厨房里做饭,老爷爷坐在灶台前帮忙生火。见他们两个人躲进来,老婆婆只是慈祥地笑了笑,让他们坐。 林月野和锄月在桌边坐下来,才发现屋里还有一个人。这人容颜极美,神情冷淡,一身蓝衣立在窗前,白色髮带被风吹得轻轻飘起。 锄月惊讶道:“林哥哥你看,窗户边的那位大哥哥长得好漂亮,就像神仙一样。” 林月野道:“神仙?你见过神仙长什么样?” “没见过,可是他真的长得很好看,你看呀!” 这时,那人望着窗外细雨中的乡野小路,突然低吟出声:“马穿山径菊初黄,信马悠悠野兴长。万壑有声含晚籁,数峰无语立斜阳。” 锄月高兴道:“啊,我也会。下面一句是,棠梨叶落胭脂色,荞麦花开白雪香。” 林月野接道:“何事吟余忽惆怅?村桥原树似吾乡。”他起身走到这人身边,与他并肩而立,“王禹偁的《村行》。看来兄台也是读书人啊。” 这人瞥他一眼,“不像?” 林月野道:“不像,倒像是仗剑天涯的剑客,哈哈哈哈哈哈!!” “……” 他想起什么:“那你知不知道松凝书院在哪儿?” 男子意外地看他:“你们要去松凝书院?” 林月野指了指桌边乖巧和老婆婆说话的锄月,“这孩子要去那里求学,她只说在城西,可我们这都走了快一个时辰了,连一棵竹子都没见到。” “松凝书院……” 林月野道:“哎你说这书院为什么收女学生呢?怕找不着媳妇儿?” “……” 他“呵呵呵呵呵呵”笑起来,男子恼怒地瞧他一眼:“低俗。” “什么什么?你说我低俗?娶媳妇就是低俗?那你以后就娶不着媳妇了。” 男子扭过头去不理他了。 锄月乖乖跑过来,“林哥哥你打听到书院在哪儿了吗?” “对对对,”林月野一拍头,“哎那谁,你刚才是不是要告诉我松凝书院在哪儿?” 男子冷冷道:“我不知道。” “……” 锄月有些失望,林月野嚷嚷道:“什么叫你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一点礼数都不懂!” 男子道:“我姓桑,名钰。” “……” 林月野:“我又不是真的在问你叫什么!” 桑钰淡淡瞥他一眼,“后会无期。” 说罢扬长而去。 两人这才发现窗外雨早已停了,天还没有放晴,田野里湿漉漉的。 林月野跟老婆婆道了个别,就拉着锄月沖了出来,桑钰的身影还没有走远,他低头对锄月说:“这个人肯定知道松凝书院在哪儿,咱们悄悄跟着他,一定能找到松凝书院。” 锄月乖乖点头:“好。” 两人一直隔着一段距离跟着桑钰,雨后空气很清新,却也有些冷,林月野把外罩解下给锄月披上。走了不到半个时辰,桑钰在前方顿住,林月野和锄月抬头。 一片葱郁青翠的竹林出现在眼前,初秋的微风里,格外清雅幽邃。 第4章 雨露清溪 泊舟风又起,系揽野桐林。 月在楚天碧,春来湘水深。 官贫思近阙,地远动愁心。 所喜同舟者,清羸亦好吟。 ——徐致中《泊舟呈灵晖》 华夏文明绵延千年百载,从来不乏胸怀翰墨下笔成章的骚人雅士,此间又有多少人是少年成名的,只作一诗一词便响誉天下,不需赘述。 然少年天才亦如海底淘沙,少之又少,其中能不忘初心凛然相继者,则更是凤毛麟角。 传说十几年前的那个只有十六岁就“点翰林”的少年英才,终是没能抵住这繁华俗世的诱惑,在一次科举会试中犯下大错,少年早夭,只落得一个飘渺的传说,作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此五律以白描作诗,清新流丽,沖淡平和,流露出山人名士的出世情怀,不失为一篇佳作。”林月野放下稿纸,悠悠喝了一口茶。 名叫徐致中的少年闻言面露喜色,站得笔直,看向坐在石桌旁的三位夫子,悄悄沖林月野送去一个感激的眼神。 这里是松凝书院的一所清园,四周绿竹环绕,翠气荫荫,遍地青草,一条清溪穿园而过。园中三两石桌,几只花鸟。 锄月身上有伤,走了那么长时间的路,刚进院门就体力不支晕了过去,书院学监出来看见立即吩咐小厮将她送去客房,又让人请了大夫看护。 林月野将锄月安全送到这里,功成身退,转眼发现那个将他们引来此处的男子早已离去,本想也随之离开,却恰好碰到又一个来求学的少年,与之交谈几句,发现其才思俱佳。林月野担心松凝书院会因为他而放弃锄月,决定暂时留下来看看情况。 松凝书院的山长江卓严是多年前的一个落第举子,屡考不中,游歷间来到临安,误入这片竹林,被这里的游学之风所感染,倾力建了这所书院,取名松凝。 江卓严拿起林月野放在石桌上的稿纸,细细端详一番,抬头看了一眼徐致中,点了点头:“的确不错。” 另外一位夫子抿了一口清茶,道:“现如今诗坛自杨万里起,就形成了江西体与晚唐体并存的局面,大多数文人的诗作也兼具这两种特徵。只是……” 学监向庭芜接道:“只是江西体诗以学问为诗,过于堆砌古典;晚唐体诗专为格律诗,意平奇诡,刻画太甚,都有其不足。” 第5页 林月野微微一笑:“而这位小兄台的《泊舟呈灵晖》,五律体咏景,写萧散野逸之趣,清灵倩寒,出于江西体与晚唐体之上,自有独到之处。” 徐致中不好意思地笑笑:“前辈过誉了。” 向庭芜道:“他不是你前辈,我们才是。”不等林月野反驳,又道,“不过你的这首诗也的确如他所说,自成一格。你可以留下了。” 徐致中一愣,继而大喜,“多谢前辈!” 又沖林月野深深鞠了一躬:“多谢这位兄台!” 林月野摆摆手,转头问向庭芜:“他可以留下,那我们锄月呢?她现在昏迷着,没法作诗给你们看,你们不会要赶她走吧?她可是个病人!!” 向庭芜没理他,江卓严淡淡一笑:“我们不会对病人那么苛刻,她不是正在客房里休息吗?” 林月野道:“那等她醒来你们也不能赶她走,你们得收她作学生。” 江卓严道:“我们书院对女子没有那么严格,不用作诗也可以留下。” “真的?” “我看兄台你对词学也颇有造诣,我们书院恰好空缺一位诗词先生,不知兄台是否有意……” 林月野道:“不不不,山长真是抬举我了,我这人最怕做学问,你让我做书院先生我肯定会教坏学生的。到时候他们都变得不思进取那可真是罪过了。” 向庭芜道:“自知之明。” “……”林月野坏笑,“尤其你们书院还有女子,我……” 向庭芜瞪他。 林月野道:“哈哈哈,庭芜兄你明白的。” 江卓严道:“林沐兄真是性情中人,既如此那我就不留你了。” 林月野在书院门口和他们告别。 学子们刚好下课,看到三位夫子在门口送一位年轻的前辈离去,纷纷探出头来。 江卓严道:“林沐兄你真的不等锄月醒来再走吗?” 林月野道:“她醒来估计就不想让我走了。等她好了如果问起我,就说我云游去了,让她在这好好学,哥哥我过几年再来看她。” 临安坐落在凤凰山东麓,西邻西湖,南北则是一望无际的平原。 临安城东北门叫做艮山门,但是这里既无山也无门,倒是有一条长长的御街熙熙攘攘,横贯南北。 艮山门没有山,但却然有水,一条与长街并行的河流通过京杭大运河连接着遥远的北方,就是在那遥远的北方,也曾有过隐现于苍烟落照的北宋都城。 林月野站在运河岸边,望着天边的夕阳,眸色深深,不知道在想什么。 两个月后,林月野来到了扬州。 秋日已深肃。 江南水乡的深秋不是典型的深秋,没有那种萧瑟肃杀的气息。青石黛瓦之间是一条条绕城而过的碧水清河,河上石桥屹立,岸边烟火人家。河道里满是撑蒿游水的少年姑娘,桥边码头则是门泊小舟,沿河买卖。 林月野撑一支竹蒿,乘着小船在河道里穿行,不远处有几只白鹭卧在水边的青石上。 “白雪落青石,这山水江南真是美啊。” 岸边沿河浣衣的小姑娘笑道:“小郎君是第一次来我们扬州吧?” 林月野道:“是啊,不知你们这里有什么好玩的地方或者有趣的盛会啊?” 这小姑娘刚要说话,另一位沿街叫卖的小姑娘沖他喊道:“我们为什么要告诉你?我们又不认识你!” 林月野道:“那我买你一个柿子,能不能告诉我?” 叫卖的小姑娘看了看身后竹筐里满满的金柿子,想了想,道:“那好吧,但是你要买三个!” 林月野失笑道:“好好好,我多买几个好不好?” 他把买来的一小筐柿子放在船头,从腰间抽出紫玉箫,迎风而立,玉箫竖在唇边,一曲婉转的《柳初新》飘在江上,格外动听。 远处一只木船渐驶渐近,船头站立着一位身形挺拔的白衣男子,一头长髮高高束起。待驶近了,男子与林月野悠悠并行,“兄台好箫声。” 岸边的小姑娘见林月野只顾吹箫不再询问,又哄他买了自己的柿子,心花怒放,偷偷朝他做了个鬼脸,转身不一会儿就跑远了。 林月野放下玉箫,朝来人看了一眼,“谬赞了。敢问这位兄台也是来游歷扬州的?” 男子笑道:“还没自我介绍,在下扬州本地人氏,是书院先生,姓徐名峻,字子霖。” 林月野喜道:“徐俊兄,幸会。徐俊兄既是本地人氏,不知可愿带在下扬州一游?” 徐子霖道:“自然可以。敢问兄台贵姓?” “免贵姓林,林沐。徐俊兄当真愿意带我杨州一游?” 徐子霖道:“我看兄台你也是风雅之士,我们先去瘦西湖如何?” “好啊。” 两人弃舟上岸,沿青石小路而行,两边是黛瓦白墙的房屋,有三三两两的小孩在追逐打闹。林月野和徐子霖边走边愉快地交谈,两人都是极风雅的人物,只觉相见恨晚,走了一段路,前方墙角围着一群少年,喧闹起闹,中间蹲着一个蓬头垢面的少年,在小声地求饶。 林月野看见刚想过去解围,旁边徐子霖突然大喝一声:“你们在干什么!” 一群人听见声音,纷纷转过头,看到他后神色一变,喊道“是徐先生,他哥哥来了!”然后就都跑了。 徐子霖怒气沖沖地走过去,把少年从地上拉起来,少年衣襟破烂,头髮散漫,被打得鼻青脸肿,一只眼肿得都合不上了,但依稀可见其清秀的脸庞轮廓。 林月野跟着走过来,疑惑道:“徐俊兄,你弟弟?” 徐子霖僵硬地点点头,然后粗声道:“我不是不让你出来吗?你不在书院里好好温书跑出来干嘛?怎么又碰上他们了!你说说这个月你这是第几次被打了!!” “他们骂我!说我来歷不明,还说我是金人之后!” 徐子霖道:“……他们胡说八道你也信!” 少年小声道:“他们的父母也这么说……而且我出来是找你……” “找我干嘛!我又不是不回去了。” “可是……” 徐子霖抓着他的肩膀,厉声道:“还敢跟我顶嘴了是不是!!” 林月野劝道:“哎子霖,消消气,消消气,先看看孩子伤得重不重。” 徐子霖深吸一口气,“让林沐兄见笑了,这是家弟,徐言。不成器,十六了还是个孩子。” 林月野道:“十六岁本就还是个孩子。”转身看向徐言,“你怎么样?身上伤得重吗?” 徐言拉了拉被扯开的衣襟,低声道:“……还好,幸亏兄长来得及时,他们只是扯烂了我的衣服……” 第6页 “脸肿成这样还叫没事儿?你是不是傻啊?干嘛替那些小流氓说话?” 林月野道:“徐俊兄别急,先问清楚再说。” 徐子霖点点头,看向徐言,“除了脸,还有哪里伤着了吗?” “没有了。他们说我是蛮夷之后,我也打了他们!” 徐子霖神色一暗,“你是读书人,不要跟人家动手。再说了,他们说你是蛮夷之后,你就是了?都是胡说八道的。” 徐言低着头:“嗯……” 徐子霖盯着他,“子路,你跟我说实话,你出来……是不是躲林水寒?” “兄长……” 徐子霖怒火中烧,忍不住大喝一声:“这个混蛋!他到底想怎样!” 林月野更困惑了:“这个林水寒又是谁?” 徐子霖紧握着拳头,尽量平静道:“一个风流公子,前段时间刚来扬州,此人奢侈之极,浪荡之极,让人无法忍受。” 林月野问:“做生意的?” “……文人。” “文人?” 徐言小声道:“来我们书院讲学的。” 徐子霖瞪了他一眼,徐言又低下了头,不敢说话了。 林月野道:“那他为什么又会和你弟弟扯上关系?” 徐言想说什么,被徐子霖打断了:“林沐兄你不知道,这个林水寒有多风流。” 林月野笑笑,心道:“再风流还能有以前的我风流?” 徐子霖接着道:“此人风流得荒唐。烟火梨园,花鸟美婢,诗词鼓吹无不涉猎……” 徐言抬头:“……” 徐子霖看一眼弟弟:“……且,好男风。” 第5章 乐正书院 徐言的书院在扬州城南端,一片十分繁华的闹市街头。各种店铺依次开在街道两旁,各家门前的巾幡迎风招展,小摊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林月野和徐氏兄弟两个走在街上,林月野笑嘻嘻的,一会儿凑到这个小摊前笑闹两句,一会儿又跑到那个酒家门前讨两杯酒喝,风风火火一刻也不消停。 徐子霖走在路上端端正正,神情却依然阴郁,看了看身旁一脸天真单纯的弟弟,胸腔里一股无名火无处发泄,紧紧攥着拳头。 徐言抬起头对他说:“兄长,早上你出门后,山长和学舍学监还有其他几位夫子在厅堂中商议,我留心听了一会儿,他们好像又打算重建牵月楼。” 徐子霖怒道:“重建?怎么又提起这事了?!他们问过我的意见没有!” 徐言道:“他们问过我的意见。” 徐子霖:“……那有什么用!” “……” 徐子霖转头瞥他一眼:“他们问你你怎么说的?” 徐言正色道:“我当然不同意啊,那可是我们母亲生前住过的地方。” 徐子霖道:“你还记得母亲?” 徐言道:“不记得。” “……子路。” 徐言笑道:“可是兄长你跟我说过,母亲是世上最温柔的人,也最疼我,虽然我不记得她了,但是我也不准任何人动她的东西。” 徐子霖默然片刻,道:“我们一定要守住母亲留给我们的一切。” 徐言歪头想了想,“其实林先生早上帮我们说过话,他也不同意……” 徐子霖眉头一皱:“你说林水寒?” “……嗯。” “傻孩子,他哪是在帮我们,他是为了搏得你的……”他顿了顿,“总之以后你少跟他接触。” “哦。” 林月野远远地跑过来,手里捧着一罈子酒,臂弯中还斜插着一串糖葫芦,沖他们笑道:“你们这扬州城真是热闹繁华,人也好,个个都很热情。” 徐子霖道:“林沐兄喜欢就在这里多住几日,我领你转转熟悉熟悉环境。”转头对徐言说,:“你先回书院吧,回去擦点药休息休息,就别温书了。我晚上就回去。” “……好。”徐言应声转身回去。 林月野连忙拦住他,“哎等等,先别走。”又回头对徐子霖道,“你不用陪我,我自己随便逛逛。你弟弟受人欺负了心里肯定不好受,你还是陪陪他吧。” 徐子霖看了看眼中毫不掩饰期待之色的弟弟,又把目光移回林月野身上,眉头一紧,“远来是客,岂有主人不管客人自己兀自离去的道理?子路不懂事,你不用管他。” 徐言略微有些失望,但也没表现出来,他露出一抹笑容:“林大哥,你就跟兄长去游玩吧,我自己回去就行。” “可是你……” 徐子霖道:“林沐兄你不用担心他,他自小被欺负惯了,这点小事对他产生不了什么影响,身上的伤他自己会处理。” 林月野奇道:“他自小就被欺负你还这么放心?不多关心一下他,还让他自己处理,有你这么当哥哥的吗?” 徐子霖一时无言,徐言温和道:“林大哥你别这么说。兄长对我很好,我也不是娇声惯养的少爷,兄长他有自己的事要做,我自己能处理好。” 徐子霖道:“你看,他不需要我帮他。” “……”林月野无奈道,“那我不逛了行不行?我跟你们一起回书院。” 沿着街道一直走到头,道路越来越幽僻。 两旁商铺渐渐稀疏,反倒多了些绿篱花圃,前方出现了一大片垂柳,深秋时节里枝叶却未凋零,只是青绿转鹅黄,失去了原有的姿态颜色。 柳树林后面是一座庄重古朴的建筑群,数座高楼耸立,多以砖木石木砌就,房檐高高翘起,围墙古拙,有一种庄严肃穆不可侵犯的气势。 这便是乐正书院了。 林月野随徐子霖和徐言迈进院门,面前是一条干净笔直的砖石铺就的道路,通向一座巍峨的藏书楼。 道路左边是一片草地,间有蓝色小花开在其间,草地上放置了几尊小案几,略备几壶清茶,供学子们平时闲坐闲聊所用。有身穿黛蓝色长衫的学子们三三两两地围坐在一起,温书饮茶,沐着秋日清疏的阳光,笑语歌吟。 其中一个相貌很是清俊的少年道:“虽然我们宋代文风和士风的根本转变,是从欧阳修先生开始的,但是北宋初期也有一些文人能自出新意,像是柳开、穆修这些人,他们有鼓吹復古、倡导质朴文风的筚路蓝缕之功。” 坐在他对面的一位少年道:“语霖说得对。北宋初期的文学基本上处于沿袭唐五代文风的过渡阶段,但也出现了一些新的变化,柳开、穆修等人的復古主张和实践,我觉得很难能可贵,也为后来的古文运动开了头。” 第7页 被叫做语霖的少年道:“除了柳开、穆修,在诗和文两个方面都有创作实绩的当推王禹偁。” “是啊是啊。”旁边一位年纪稍小一些的少年点头附和,“我记得我们先生讲过,王禹偁兼擅各种文体,而以诗歌较为着名。他的五、七言古诗有意效法白居易的平易诗风,其近体诗还有绝句则不乏平淡清远的格调。” 江语霖道:“你们先生?晏夫子?” 另一位少年笑道:“据我所知,晏正弗那老古板最是推崇这种古雅简淡、明净条达的文风士气,怪不得他会给你们讲王禹偁,我们夫子就不讲。” 江语霖对面的少年哈哈笑了一声,道:“泠儿,我们的夫子给我们讲温庭筠,温庭筠你知道吗?你们晏夫子跟你们提过吗?” 泠儿脸一红,“我……我当然知道,夫子不讲,我也是读过温岐的词作的。” “哦?你读过?”少年有意逗他,“都读过哪些?《菩萨蛮》?你看这些东西就没被你们夫子发现,没被他把书给收了?” “我……” 另一个少年道:“哎先别说这个。泠儿,你跟我们说说,温岐的词你都能看懂吗?你这个年纪的孩子应该还不懂这些吧,像那什么‘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懂吗?哈哈哈!!” 众少年一齐“哈哈哈哈哈”地大笑。 泠儿越发窘迫,一脸羞恼的模样。 林月野看着他们笑闹,无意识地摸了摸鼻子。 江语霖无奈笑道:“好了,你们就别逗他了,每天都要欺负他一次,有你们这样的师兄吗?” 泠儿跟着勐点头表示同意。 “好啊你还敢点头!”众少年扑上去,嘻嘻哈哈地闹做一团。 泠儿边抱着头躲避师兄们的揉搓,边嚷道:“……啊啊啊,我再也不敢了!师兄们饶了我吧!” “谁让你跟着江师兄说话!” “他说的对!!!!” “他对,我们就不对吗?” “你们笑话我!!” “谁让你背着夫子看温庭筠的淫词情语?小心我们给你告状去!哈哈!!” “……你们也看!!” “你能跟我们一样?啊?” “啊!别捏我的脸!啊啊啊!!” “泠儿,你的脸好嫩!比女孩的还软!” “……啊啊啊!!!” 旁边林月野三人远远看着,徐子霖黑着一张脸,徐言想帮师兄师弟们辩解几句,还没开口,徐子霖忽然迈开步子朝草地走去,徐言和林月野连忙跟上。 还在互相打闹的少年感觉有人走过来,纷纷松开同窗,抬头朝来人方向看去。 只一眼,便都吓得魂飞魄散,忙端端正正坐好,整整脏乱的院服,一脸等待训斥的样子。 徐子霖站在他们面前,冷声道:“都温完书了?没事儿干了?我看你们挺悠闲呢!” 众学子们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 “这风露草园是给你们念书温习用的,不是让你们打闹作乐的!” 徐言想说什么,被徐子霖一把打断:“还有,师兄们欺负师弟,以调戏年纪小的师弟为乐,这是谁教你们的!!” 泠儿一听提到了自己,忙辩解道:“不是的,徐先生,他们没有欺负我,他们只是在跟我开玩笑。我们经常这样的。” “你闭嘴!”徐子霖怒道,“小小年纪不学好,学会看那些情词了是吗?” 可能是觉得在林月野这个客人面前,这些学子们刚才的打闹丢了书院的颜面,弟弟又被人欺负了,还听说牵月楼要被重建,徐子霖今天格外愤怒,控制不住情绪,指着少年们喝道:“回去都给我写一份悔过书,明天不用去听讲学了,全罚禁闭半个月!!” 少年们一听还要被罚,面面相觑,全都垮了一张脸。 徐言小心翼翼道:“兄长,他们禁闭半个月的话,就听不到林先生讲学了。林先生只在我们这待一个月,半个月后他就走了。” 徐子霖道:“走了正好,我们书院难道还求着他留下来吗?那种浪荡公子的讲学不听也罢!” 江语霖忍不住抬头道:“林先生讲学讲的其实挺好的,他的很多言论都特别新奇……” 徐子霖冷冷扫了他一眼,江语霖就低下头不敢说话了。 林月野在旁边看着,心道:“这个林水寒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子霖说他行为不端,可是学子们好像都挺喜欢他的……” 徐子霖骂完他们,怒气稍稍消了一些,转头对林月野道:“林沐兄,真是失礼,让你看了笑话,切莫介意。” 林月野摆摆手:“没事没事,孩子嘛,没什么,我以前也这样。” 徐子霖道:“我们书院还挺大的,我带你转转吧。让僕人去给你准备客房。” “……好吧。” 林月野和徐子霖走后,少年们又围在了一起。 “怎么办怎么办?要罚禁闭啊!” “半个月!我会疯掉的!” 泠儿道:“徐先生不会告诉我们夫子我看花间词吧?” 一个少年道:“泠儿你是不是傻啊?刚才干嘛替我们说话,自己也被罚了吧?” 泠儿嘟哝道:“你们又不是真的欺负我……” 徐言走过去,和他们一起坐下来,道:“泠儿不傻,他是讲义气。” 江语霖道:“子路,你兄长今天怎么了?心情好像特别不好。” 徐言嘆一口气,“山长要重建牵月楼。” 一名少年道:“牵月楼?就是你母亲生前住过的那座楼?” “嗯。” “怪不得徐先生那么生气……” 泠儿道:“好像他连林先生都更讨厌了。” “是啊,林先生比我们还倒霉……” 一个少年突然叫道:“子路!” “啊?是,是。”徐言以为他要问林水寒的事,心里一阵紧张。 少年道:“你的脸怎么了?被谁打了?” “怎么肿得跟猪头一样!” “哈哈哈好丑啊!” 徐言:“……” 徐言道:“……我回去擦药了。” 作者有话要说:  预警!下一章受君出没!正式出场。虽然只有远远的一个身影,但是对于林小攻来说,绝对是惊鸿一面。 第6章 少年意气 林月野跟着徐子霖在书院里仔仔细细游览参观了一阵,这乐正书院在外面看来好似非常庄严肃穆,但是园内除了必要的讲堂斋舍、静室礼殿外,飞林漱石、河滩野趣倒是一样也不少。 其中有一处樱花林,每逢春夏之交,红缨似雪,执一壶酒,或邀三两好友相聚,或一人静坐独饮,都是风雅之极的事。 第8页 徐子霖带林月野游览完整座书院,已经是晚上了,天上一轮圆月。徐子霖把他送到早已准备好的客房,便气势汹汹地找山长去商量重建牵月楼的事了。 林月野自己待在屋里,翻翻书柜,瞅瞅屏风和屋顶,百无聊赖。 正在他打算出去到街上哪家音坊里听听曲子的时候,从后窗外传来了一阵琴声,间或有人说话。 林月野走到窗边,轻轻推开窗户。 屋后是一片郁郁青青的竹林,林中一座小小的亭子,亭中无人,琴声是从亭子旁的一个小湖边传来的。 湖边一个红衣男子在寂寂抚琴,他旁边还站着另一个身穿黛蓝色长服的清俊少年。他们身后是白月碧水,十里风荷已有颓势。 林月野看得眼睛都直了,面前情景好似一幅极美的风情画。 琴声渐歇,红衣男子将手按在琴弦上,静坐了一会儿,然后缓缓站了起来。少年上前一步,抬头看他:“桑钰乐师。” 男子默默看了他一眼,“叫我公子。” 少年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男子道:“晚英,你今年多大了?” 少年道:“十六。” “……已经十六了。”男子喃喃道,“晚英,你想不想读书?” 晚英道:“我……” “你若想读书,我便去求山长和学监,让他们收下你。” 晚英道:“我不想读书。” 男子皱一皱眉:“为何不想?你这个年纪的孩子唯有读书才有出路,难不成你想一辈子跟着我,一辈子只做个书童?” “可是公子你读了那么多年的书,中了科举,不也一样没用吗?您如今这个境地和我有什么区别,学监从不肯让您讲学,也不承认您的先生身份。” 男子微微一怔,继而嘆道:“你如何能与我一样?我这一辈子就这样了,可你不同啊,你还小,还有很多美好的日子在后面。” 晚英摇摇头:“不会的,不会有美好的日子的。我从前也这样相信过,可是后来我发现那都是幻想。” 男子看着他,眸中闪过一抹痛色,想说什么却被他打断:“别说这些了,公子,很久没听您弹那首《青门引》了,今日弹给我听听吧。” 男子道:“……晚英,你真是……总是让人不知道如何对待你。” 清丽谐畅的琴声再次响起,林月野站在窗边看着他们,听不清他们说的什么,却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位弹琴的红衣男子,在哪里呢? 夜里温度下降得很快,似乎还下了雨,林月野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他自十七岁开始游歷四方,从来都是居无定所,走哪睡哪。这十年来,他躺过麦田边的田埂,枕过溪水边的青石,与花共卧,与鸟同眠,却从未睡过这种正经的客房卧厅,想起济州故里的家,还有家中十年未见的父母亲人,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秋雨一夜未停,第二天早起雨似乎下大了,隐隐有倾盆之势。 林月野穿戴好走出房门,有小厮送来雨伞雨鞋还有斗笠蓑衣,他伸手接过道谢,随口问道:“你们徐夫子已经去讲堂了吗?” 小厮道:“还没有。徐学监昨日在礼殿,和山长还有其他几位学监与掌祠因为牵月楼的存废问题好一番理论,不过好像并没有理论出什么结果……” “所以徐学监今日又去找你们山长了?” 小厮点头:“一早就去了,到现在还没出来。” 林月野撑着伞穿过庭院与天井,跨过雕花漏窗的月洞门,不时有抱着书本去上早课的学子三三两两地走过,林月野不禁嘆道:“这些孩子可真是好学,下这么大的雨还去讲堂听课。若换做是我,雨天里不睡到辰时绝不起床!” 出了月洞门,再绕过一处假山奇湖,眼前就出现了一栋古朴庄重的房舍,四角飞檐高高翘起,里面隐有人声,想来这便是礼殿了吧。林月野一脚跨过去,跳到房檐下,扔掉雨伞,推门而入。 殿内本是十分喧譁,几位书院的尊首争执不休,面红耳赤,忽然见到有人不经允许闯进来,皆是一愣。徐子霖站在众人中间,看见他没头没脑地冲进来,想走过去跟他说些什么,却听座上眉目冷峻的山长一声怒喝:“哪里来的闲杂人等,给我拖出去!” 徐子霖转身道:“山长,这是我请来的客卿。” 山长道:“客卿?子霖你择人的标准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低下?怎么什么人都往书院里请!!” 林月野嚷道:“哎哎说清楚!什么叫我这样的人?徐学监请我作客卿择人标准怎么就低下了?” 山长怒道:“本山长与学监说话,哪有你这个外人插嘴的份!给我滚出去!!” 林月野闻言非但不滚,反而靠在门边一个柱子旁,双手抱胸,微笑着说道:“山长还请消消气,你们刚才不是在商议事情吗?不用管我,接着商议。容我在这躲躲雨,我保证不会打扰你们的。” “本院重要事项决策,岂能被你这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混小子窃听了去?” 林月野闻言心中好笑,想反驳几句,却听徐子霖道:“他怎么不能听?还是说山长觉得此事见不得人,不便说与旁人知道?” 久未出声的书院掌祠突然开口道:“学监,注意言辞。” 徐子霖“哼”了一声,“我怎么不注意言辞了?我说错了吗?山长你敢说此事你没有一点私心?” 山长嗤笑一声:“子霖,单凭你这一句话,我就可以敬上不恭的名义将你驱逐出院。” 徐子霖负手站立,一拂衣袖,丝毫不为所动。 掌祠道:“说起有无私心,徐学监,这牵月楼是你母亲的遗居,反对重建牵月楼,你的私心还小吗?” “我母亲的遗居,呵,你们还知道这是我母亲的遗居?你们连死人的东西都要动,你们还有没有良心?” 在场众人都被他的质问问得哑口无言,掌祠看着他,神情却依然冷淡。 山长慢悠悠喝了一口茶,道:“子霖,你是想用你的孝心来反衬我们的不义吗?” 徐子霖道:“我没这样说。” 山长道:“可你是这样做的。” 徐子霖有些生气:“你觉得我做错了?就因为你们都同意重建,只有我反对?我是异声是吗?” “难道你不是?” 徐子霖深吸一口气,缓声道:“五年前金人南侵,被金人掳往北方的除了徽、钦二帝,还有当今圣上的生母韦太后。如今朝堂上主战派与主和派两厢争执,圣上却允诺,若金人肯归还韦太后,我朝愿与金国签订和约。如此可见,遵循孝道是人之本分,乌鸦尚有反哺之义,何况人哉。” 另外一个年纪稍长的学监道:“靖康之难中被掳往北方的汉人何其多,韦太后只是其中的皇室之一。圣上愿意议和,是想早日还返北方,收復中原。” 第9页 这位老学监在书院声望极重,院里很多讲宾与直学都曾受教于他门下,此时老学监出声,且言论之间隐有偏袒山长的意思,众人纷纷侧目看向徐子霖。 徐子霖也没想到老学监会替山长说话,呆呆站着不知作何反应。 见众人不说话,老学监又道:“南渡之后,遥望中原已经成了我们宋人共同的理想。只是圣上作为一国之君,更作为离人之子,他望得要更为深切,更为伤悲。” 如此一言,却又有些肯定徐子霖的孝心言论的意思,众人被老学监弄煳涂了,不明白他究竟是哪边的立场。 林月野在旁边听得津津有味,心想这老先生可真是会和稀泥,话说得正经,可是很模煳,既为两人都说了话,又两边都不得罪。 山长从座上站起,走下来,经过老学监身边,顺手递过去一杯茶,低声道:“老先生费心了。”然后缓步走到徐子霖面前,道:“圣上心念韦太后,实是至孝,可是子霖你力保牵月楼却不尽然如此。别忘了,你母亲不是汉人,而是毁我家园,离我骨肉的金人!” 一语既出,满座譁然。 林月野也很是惊异,徐子霖竟是北方金国女真族之后?!他不由得多看了徐子霖几眼。徐子霖站在殿中央,一袭淡紫色长衫,腰间繫着黑金绸带,长发用白玉冠束起,垂到腰际,如此一个俊朗出尘的男子,怎么看都不像是蛮夷之后啊。 徐子霖被人说破出身,心中怒极恨极。这是他从少年时期就一直背负着的秘密,连徐言都不知道。 南渡之后,百姓过得很苦,人人都对金人恨之入骨。那时母亲怀着身孕带着他们兄弟两个四处躲藏,书院的上任山长看他们孤儿寡母实在是可怜,就偷偷收留了他们。 母亲虽为金人,但她是在战乱中与族人失散带着徐子霖流落至南方的,被小流氓欺辱有了身孕。在书院中心惊胆战地躲了几个月,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说乐正书院里藏着一个金人女子,人们便都带着傢伙来讨伐,群情激奋。母亲当时就要临盆,受了惊吓,每天里又都在提心弔胆,导致难产,生下孩子就咽气了。孩子也没活成。 上任山长也因为包庇金人而被治罪,受不了自己高洁一生却有如此污点,在牢狱中自尽了。 “我母亲不怪你们连累害死了我父亲,还体念你们年纪小收留你们,让你们像汉人子女一样长大。你们不懂感恩就算了,还要忤逆我们的意思!” 徐子霖与山长面对面站着,气得脸色通红,“我母亲虽然是金人,但她从没有害过任何人,相反地,是你们这些汉人逼死了她!” 山长挑眉:“哦?我们汉人?是啊,我们汉人,倒是划清了界限啊?” 徐子霖:“我不是这个意思,山长你何必要咄咄逼人。” “我只是不想让害死我父亲的人的东西还留着!” “……你!” 双方僵持不下,正在这时,礼殿的门突然被人推开,徐言闯进来,焦急道:“不好了不好了!江师兄和晚英起了争执,打起来了!” 山长本想斥责他没让人通报就贸然闯进来,听到江语霖与向晚英打起来了,恨恨道:“小兔崽子,真是片刻不让人安生。” 掌祠朝这边走过来,有意无意看了徐子霖一眼,转头对山长道:“语霖一直都是温和守礼的好孩子,此番犯禁,想必是晚英那孩子……” 山长道:“我心里清楚。”然后侧身对徐子霖低声道,“晚英听你的话,子霖,随我去看看。” 徐子霖知道晚英素来都是躲着江语霖的,这次两人起了争执,必是因为什么事情晚英避无可避才和他碰上了。心中嘆息,他点点头:“好。” 外面的雨依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天空黑得像是要倾斜下来。林月野跟在众人身后朝学堂走去,隐约听见徐子霖压着声音和徐言说话:“子路,刚才你进礼殿之前,听见我和山长说的话了吗?” “啊?”徐言疑惑,“什么话?我急着通报没注意啊。” 徐子霖暗暗松了口气,摇摇头:“没什么。” 来到学堂,刚进门就能感受到里面压抑的气氛,很多学子围在一起,江语霖站在中间,眼睛里都是恨意,死死盯着缩在角落里的晚英。 一地狼藉,书案歪七扭八地撞在一起,书本也被扔在了地上。一个食盒滚落在门边,饭菜撒了一地,晚英沉默地蜷缩在一旁,身上都是溅落的菜汁。 少年们见山长和夫子来了,纷纷让开,徐子霖走过去,看了一眼晚英,在堂上的椅子上坐下,扫视一圈,“怎么回事?不好好听学,闹什么?” 一个少年道:“先生宽恕,江师兄和晚英不是故意的。” 因为某些原因,江语霖对晚英有一种极端又矛盾的痛恨,书院里的人都知道。一直以来,所有人都避免两人遇见,今天晚英来给学子们送饭,碰巧就遇上了。 徐子霖道:“语霖,你是书院的大弟子,一直以来都克己守则,为众师弟作表率,今天怎么就这么沉不住气,带头触犯院规?” 江语霖:“向晚英他……” 徐子霖道:“我知道。可你是学子,他只是一个低等的下人,你何必跟他一般见识?” 低等的下人,这个身份对于晚英来说算是好听的了,没有人知道他以前经歷过什么,被人骂过什么。 山长踱步走上前来,看向墙角,“晚英,今日怎么是你来送饭,厨师呢?” 晚英慢慢抬起头,脸颊上一个明显的巴掌印,嘴角有血丝,声音艰涩喑哑:“今天下雨,厨师腿疼走不了路,我就帮忙把饭送来了。” 江语霖道:“谁让你来的?你怎么有脸来?啊?” 晚英低着头不说话。 徐子霖道:“行了,语霖你也别总是针对晚英,他一个孩子也不容易。” 江语霖“哼”了一声,“我针对他?我针对他?先生你为什么不问问他是怎么害死我父母的!” 一道闪电划过天际,接着是一声闷雷,窗外暴雨如注。林月野看向外面,深秋怎么会有如此大的雨呢? 屋内寂静无声,晚英依然低垂着头,头髮落下来,看不清他的神情。学子们呆呆地围在一边,看看江语霖,再看看晚英,全都一副被雷噼了的表情。 江语霖沖徐子霖喊了这一嗓子,非但没解气,反而又窜起了怒火,一个箭步冲上去想踹晚英,被另外两个少年拉住了。 山长站在一旁,脸色很不好看,他走上讲堂,徐子霖起身让给他坐。山长瞥了一眼晚英,然后转头对江语霖道:“乐正书院内禁止私斗,你们把我的话当耳旁风吗?江宁,身为大弟子,不以身作则,触犯院规,你觉得自己当不当罚?” 江语霖冷静了一些,他本是十分温和文雅的少年,怒气来得快散得也快,闻言神色便略显愧意。 第10页 山长接着道:“从今日起,江语霖,打扫藏书楼两个月,罚抄《周礼》十遍,闭门思过。” 掌祠道:“山长,念在语霖他年少冲动,且事出有因……” 山长冷冷道:“不必再劝。”淡淡看了一眼晚英,“向晚英,打扫斋舍两个月,以后不准再到前院来。打翻了学子们的食盒,罚你今日一天不准吃饭,现在,给我到礼殿前的砖地上跪着去,没有我的允许不准起来。” 徐子霖勐地看向山长,众人齐齐心惊,晚英站在原地没有任何反应。 窗外,依然雨横风狂。 第7章 秋窗风雨 林月野回到客房,窗外雨打芭蕉,风拂竹叶,屋后的湖水雨落激起层层涟漪。 亭子里传来阵阵琴声,清郁又不失温柔,细听则又沉痛迫烈,和着潇潇雨声,仿佛弹琴之人心中凝结着一段缠绵不尽的往事,却又欲诉无人。 林月野仔细听了一会儿,忍不住竖箫与之相和。箫声与琴音碰撞在一起,清空峭拔之中陡然混入一股温润秀洁的曲调,琴音越发清越高旷,箫声则不疾不徐,曲调悠扬。 远山之间起了云雾,潇潇暮雨中,隐有更漏之声,一琴一萧遥遥相和,情致深婉蕴藉,曲辞典雅流丽,轻轻飘荡在天地之间,让人仿若置身于伽蓝古寺。 待得一曲既终,林月野收回紫玉箫放回腰侧,他抬眼望向窗外,林中小亭里,桑钰乐师同样也停止了弹奏,站起身来,微微抬头看向远山岚荫之间,红衣猎猎飘动。 林月野心中又生起了熟悉之感,突然想起那次带锄月找松凝书院时见过这位乐师,好像说是叫桑钰来着。他走到窗前,将窗户开得大些,沖外面大声喊道:“桑钰乐师——,这里这里!外面冷,进来躲躲雨吧!!” 男子看向这边,面露疑惑之色,略微思索了一下,背起古琴,撑开放在一旁的雨伞,朝客房走了过来。 门被推开时,林月野正在沏茶,听到脚步声手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茶杯险些滑落。他赶忙伸手接住,暗自松了口气,转过身,笑道:“桑钰乐师,来,喝杯热茶。” 桑钰看着他的脸,神色平淡。 林月野道:“怎么了?看我干嘛?” 桑钰别过眼神,看向他手里的茶杯,半晌才道:“……你这杯子里,没有水。” 林月野:“……” 桑钰走到桌边坐下,将古琴放在桌上,拂了拂衣袖,道:“你是什么时候来扬州的?” 林月野重新给他倒了一杯茶,笑道:“前两天。不过也不会常住,说不定过两天就走了。” 桑钰道:“为何?” 林月野觉得奇怪:“没有为什么啊,这里又不是我家,待够了肯定是要走的啊。” 桑钰自觉失言,端起茶杯啜饮,不再说话。 林月野道:“桑钰乐师,你挺自来熟的啊。” 桑钰自顾自饮茶,不理他。 林月野也不管他理不理自己,继续兴奋道:“我也是自来熟,所以说我们应该互相认识一下。桑钰乐师,我原是济州人氏,我叫……” 一阵狂风吹来,窗子被打得“嘎吱”作响,左右乱晃。暴烈的风雨声瞬间闯进来,激得人心尖一颤。 林月野暗骂:“这鬼天气。” 桑钰望着窗外,道:“深秋将尽,如此大的雨真是前所未见。” 林月野走到窗边把窗户关上,转过身擦了擦被淋湿的头髮,道:“一般来说,在不适宜的时节出现这种极端恶劣的天气,会有两种情况发生。一种是世间多年的仇怨被化解,另一种是……” 桑钰道:“多年无尽的等待终于有了希望。” “咦,你也知道?” 林月野摇头晃脑:“唉,这种事怎么可能呢?单凭异常的天气?每年令人匪夷所思的异象那么多,也不见这天下有多太平啊。反正我是不信。” 桑钰深深看了他一眼:“我从前也是不信的。” 林月野凑过去,“意思是你现在信了?难道桑钰乐师也与人有多年的宿怨,或是心里有什么人放不下?” 桑钰淡淡道:“没有。我也是听先师说的。” 林月野道:“这么巧,我也是。……你别这么看我,我不是要跟你套近乎,我是真的听我以前的老师说的。” 桑钰沉默下来。 林月野道:“雨天无聊,书院里的先生和学子们肯定都在房里赏雨吟诗,闲情雅致。咱们俩却在这聊些仇怨、无望的等待什么的,当真是辜负这潇潇暮雨了。哈哈哈哈!!” 外面雨疏风露,哗哗如注,却止息了打雷闪电,树叶在雨水的浇灌下绿得发亮。 林月野笑完,桑钰还是没理他,他也不觉得尴尬,兀自望着窗外道:“虽说不打雷了,可是雨势依然没有减小,那个叫晚英的少年跪在雨里,真是受罪。” 桑钰闻言一惊,讶异道:“晚英怎么了?” 林月野道:“早上不知道怎么回事,晚英惹到了江宁那孩子,两人打起来了,然后就都被罚了。” 桑钰知道两个孩子之间的恩怨,但是晚英绝对不可能和江语霖打起来,多半是语霖打骂羞辱他,他就只是默默承受。 即便如此,晚英的惩罚还是比江宁的重。 桑钰无言嘆气,不知道说什么好。 林月野道:“桑钰乐师,晚英是你的书童是吗?” 桑钰道:“可是我也护不住他。” 当初收他做书童只是因为一点恻隐之心,这孩子活得实在辛苦艰难。可是如今自己境况也不好,晚英跟着自己不一定有未来。 林月野看他神色郁郁,轻声道:“桑钰乐师,你怎么了?” 桑钰道:“劳烦,能不能帮我去看看晚英,不能帮他求情,给他送把伞也好。” 林月野道:“好。” 雨下了一天一夜,到了下午,雨势渐收,天空云层散开,微风送来些许凉意。 徐言从藏书楼出来,江语霖还在里面抄书。《周礼》冗长又繁杂,抄完一遍就得需要半个月的时间,山长罚他抄十遍,徐言觉得起码小半年江师兄都不用出藏书楼了。 绕过樱花林,徐言打算去静室温习功课,一转身,突然看到林水寒就站在不远处一株木棉花树下。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他不经意往这边瞥了一眼,徐言赶紧转过身,匆匆走开。 心里又慌又乱,思绪纷繁,徐言低着头脚步匆匆,不知不觉走到了礼殿这里。一抬眼,就看到前方晚英依然跪在那里,全身湿透,头髮贴着面颊往下滴水,嘴唇苍白没有一丝血色。 他紧走几步过去,在晚英身边蹲下,轻声道:“晚英,你怎么样?” 晚英费劲地抬起头,勉强扯出一抹笑容,晃晃脑袋,没有说话。 跪了将近一天,风吹雨淋。这一天里,有很多人来看他,但是他谁都没理。 第11页 一开始是因为雨太大,电闪雷鸣,他跪在地上被雨打得全身都痛,连谁在说话都听不清。到后来,不打雷了,他跪得双腿都麻木了,依然有雨点落下来,感觉每一滴雨都像是一根针一样扎在自己身上,深入骨髓地痛。 后来有一个人给他撑了把伞,默默看了他一会儿,扔下一件披风走了。当时他头昏脑涨,也没看清那人是谁。 不知过了多久,雨渐渐停了,晚英低垂着头,模煳看见前方砖地上有一个小水洼,他想睁大眼看清楚,眼皮却重得抬不起来,耳边轰鸣,很想一头栽下去再也不起来。 徐言看他面颊通红,恍恍惚惚要晕过去,赶忙伸手扶住他,让他靠在自己怀里。晚英全身滚烫,徐言摸了摸他的额头,道:“别跪了,回去吧,你在发烧。” 晚英摇摇头,想说什么,但是嗓子干得冒火,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徐言嘆一口气:“没事,山长不会说什么的。他当时说要有他的允许你才能起来,其实那是说给江师兄听的。江师兄现在在藏书楼里抄书呢,他不会知道的。” 晚英点点头,也不再坚持,安心闭上了眼睛。 徐言半拖半抱地把他送回了房间,想帮他把湿衣服脱掉又不好意思,正好这时林月野推门进来,“子路?”眼睛瞥到床上的晚英,“……他跪完了?” 徐言道:“晚英发了高烧,我就把他送回来了。” 林月野道:“那我去叫桑钰乐师。” 徐言道:“我去烧水,顺便到医馆里给他抓些药。” 林月野道:“注意不要让你们江师兄知道。” 徐言笑了笑,想说江师兄没那么心狠,不用怕他知道,但是想起早晨江师兄说晚英害死了他的父母,又有些犹疑。 虽说晚英出身不好,但是他性子隐忍又温和,待人处事都小心翼翼谨守礼数,怎么看也不像是会害死了人家父母的人啊。不过这也轮不到他来操心,徐言摇摇头,转身出去了。 林月野走到床边,看着晚英烧得红通通的小脸,不由心生怜惜。也不知道这孩子到底经歷过什么,昏迷了眉头也紧紧皱着,脸色白得吓人,仿佛陷在什么回忆里出不来。 桑钰进来的时候,林月野正在帮晚英换掉湿衣服,晚英身上大大小小的伤不计其数,两只手腕上有很深的勒痕,血肉被撕裂,隐约露出里面的白骨。 林月野把晚英放回床上,给他盖好被子,走到桑钰身前,道:“他……” 桑钰点点头:“晚英以前受过虐待。” 林月野:“怪不得。” “他不愿跟别人说起这些,你也不要问,就当从没见过他身上那些伤。” “我知道。” 桑钰在床边坐下,林月野俯身看了晚英一会儿,不禁嘆道:“说真的,这孩子长得真是俊美,白白净净的,比女孩儿还要漂亮。” 桑钰看他一眼:“你想说什么?” 林月野的思绪飘到了别的地方:“你们这儿有没有长得特别好看的小清倌啊,养在勾栏里的那种?” 桑钰神色一滞:“……没有。” “怎么会没有呢?你们扬州不是有名的烟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吗?”林月野笑了,“我知道了,不是没有,是你没去过,对不对?” 桑钰:“你去过?” 林月野道:“没有啊,我又不喜欢男人。” “……”桑钰突然沉默。 林月野继续道:“可是我们可以去青楼乐坊玩玩啊,我们一起去,我出钱。” 桑钰淡淡道:“我对那种地方没兴趣。” “可你不是乐师吗?难道你从不去乐坊和那些乐工切磋切磋?” “我以为你说的是青楼。” “对对,还有青楼。都一样啊,青楼里也有乐伎啊。” “我说过了我对那种地方没兴趣。” “可你总对女人有兴趣吧?” “……” 林月野贼兮兮地看着他,“难道你从来都没碰过女人?” 桑钰不说话。 “不会吧,”林月野夸张地说,“西门乐师你年岁几何,快而立之年了吧?你怎么过得跟出家一样。” 桑钰瞪他。 “哎呀没关系,以前都不重要。”林月野凑过去一把揽住他肩膀,“以后你就跟我混,咱们把扬州城所有青楼楚馆都给逛一遍。” 桑钰:“……把手拿开。” 林月野嘻嘻一笑,松开手,道:“你不要不好意思,我那有好多那种书,你先学习学习也行……” 桑钰的脸色越来越黑。 “不要不好意思嘛,这种事我小时候都是无师自通,夫子在上面讲学,我就在下面看……” 桑钰实在听不下去了,大喝一声:“林沐!” 林月野吓了一跳:“啊?……是,是。” “你……” “哎不对啊,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桑钰一僵:“……今天早上你告诉我的。” “是吗?可是我记得当时我的声音被风雨声盖过去了,你是怎么听见的?” “……” 徐言从医馆回来,拎着一包药穿过樱花林,一抬头,林水寒站在一株樱树下,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徐言慢吞吞地走过去。 林水寒冷着一张脸:“子路,我怎么觉得有日子没看见你了。” 徐言低着头:“我……我最近挺忙的。” “哦,是吗?那你来跟我说说你最近都在忙些什么。” …… 林月野和桑钰在房间里等了一段时间,徐言才端着水进来,衣衫不整,一脸颓废的样子。 林月野噗噗笑了两声:“子路,出去烧个水怎么跟撞见鬼了一样?” 徐言看起来非常不开心,没理他,迳自走到桌边,把一盆水放在桌子上,湿了湿毛巾,坐到床边仔细地给晚英敷在额头上。 桑钰对林月野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别问。 林月野点点头,也没多想,以为徐言可能只是碰到了徐子霖,被兄长训斥了几句而已。他对西门乐师说:“你们在这守着晚英,多给他盖几床被子,让他发发汗,我去给他熬药。” 外面雨已经停了,满院清凉的月光。 第8章 月晕而风 那场滂沱的秋雨过后,天气一连阴了十数日,书院里的一些树木凋尽了枝叶,徒留一片枯枝在冷风中摇摆。 到了霜降这天,几滴寒凉秋雨,林月野清晨走出房门,一脚踩在满地枯叶上,才发觉秋天已经这么深了。 天气很冷,过几天可能还会下雪,林月野披了件天蓝色的貂裘披风,穿过天井,向学堂走去。 第12页 他作为徐子霖请来的客卿,是偶尔可以给学子们讲学的,但是他又不喜欢讲学。他自己少年求学时就非常讨厌写经义策论,自然就更不喜欢讲这些东西,也不知道当初科考会试时自己是编了些什么东西,让主考官看中了他然后金榜题名。 ……金榜题名。 林月野笑了笑,其实那才是所有灾难降临的开始。 来到讲堂,屋子里闹哄哄的,少年们三三两两地聚作一团,调笑打闹。只有泠儿安安静静坐在书案前看书,江语霖在帮一位同窗整理书籍。 他走进去,敲敲桌子,没有人理会。少年们向来不怕他,以往夫子一进来,所有人都会立刻回到各自书案前坐好,等着夫子训导。不过林月野也不在意这些,他道:“孩儿们,都回到座位前,我们开始讲课了。” 少年们推推搡搡地走到书案前坐下,一个少年道:“林先生,你准备给我们讲什么啊?” 林月野道:“来之前我特地问了你们徐先生,他说主要跟你们讲儒家经史,但还是要靠你们自己领悟,我们主要是启发诱导。” “又是这些。” “林先生你让我们好失望……” “还以为你和其他夫子不一样,会给我们讲些别的东西。” “……” 林月野哈哈一笑:“原来你们也是这么想的?既然如此,我们就来讲讲《花间集》吧。” 屋内一时静寂,片刻就喧笑一片,众人纷纷把书本扔到一边,三五成群围坐在一起,嬉笑着等林月野讲《花间集》。 泠儿道:“万一让山长知道了怎么办?我们被徐学监罚的半个月禁闭刚过,我可不想再被罚些别的什么。” 他旁边的少年附和道:“是啊是啊,山长和学监最讨厌这些了。” 林月野笑道:“知道他们讨厌这些,泠儿你还偷偷看花间词,胆子不小啊。” 泠儿涨红了脸,低下头不说话,江语霖拍了拍他的头,道:“泠儿,把你的那些书都藏起来,被你们晏夫子发现了,可就不止罚禁闭这么简单了。” 泠儿苦恼:“可是我没地方藏啊,我都是放在枕头下,晚上偷偷看的。” 一个少年道:“幸好最近晚英被罚都是他在给我们打扫整理学舍,他看到了也不会说出来的。” 江语霖脸色一冷,那少年意识到自己提到了谁,正暗自后悔,就听江语霖淡淡道:“他不会说出来,是因为他不识字。” 林月野一本书些砸过去:“你们聊得挺欢快啊,看不见我是不是?” 众少年感激他打破尴尬的气氛,纷纷转过脸来和他调笑。 偌大的书院有很多讲堂,林月野讲学的那个永远是最热闹的,少年们也都喜欢听他讲那从未见过的漠北黄沙、长河落日,还有想像中的川蜀古栈道、巴山秋夜雨。 “有机会你们一定要去云南,苍山洱海之间,风云涌动,站在山顶,你会感觉很多事情就此离自己而去,没有什么不可原谅的事。” “乡间日清月朗,田野空旷,天遥地远,四下都是寂静,容易平静心绪,让人把一切都看淡。” “还有姑苏城外的寒山寺,几许疏钟,半江渔火……” 学子们听得津津有味,一个少年道:“林先生,这些地方你真的都去过吗?” 林月野得意道:“那当然,我这十年难道都是白走的?” 江语霖疑惑道:“可是你为什么要流浪那么多年?你少年时也要读书考取功名的吧?” “……”林月野无所谓地说,“哪有为什么,发生了一些事,就离开了家乡,四处游荡,一晃就这么多年了。” 江语霖道:“是什么样的事?” 林月野拿书敲他的脑袋:“小孩子问那么多干嘛,专心听我说。” 江语霖捂着头道:“你自己说出来引起我的好奇心的……” 泠儿歪着头道:“从前桑钰乐师说过,一个人不论走了多远,走了多久,心里都要记得家的方向,才不至于在花花世界里迷失。” 另一个少年道:“我还记得桑钰乐师说,过平静的日子,一生宁和,或许并不容易,但是一生大起大落,颠沛流离,同样艰难。” 泠儿摇摇头:“其实我当时并没有听懂他说的什么意思。” 江语霖点头:“我也是……” 林月野沉默,心中震动,他以前也说过同样的话,但却忘记了是对谁说的了。 众少年们回忆起以前桑钰乐师教导他们的日子,不禁遗憾。他们到现在为止都不知道桑钰乐师和学监之间发生了什么,桑钰乐师不再是夫子,可也没有离开书院,终日在屋后的竹林里寂寂抚琴,对什么都不关心。 林月野回过神来,叫他们都在谈论桑钰乐师,不由问道:“桑钰乐师什么时候来你们书院的?” 所有人都说不知道,林月野想起来这些孩子不过都十五六岁,最大的江语霖也才十七岁,到这乐正书院求学也就两三年的时间。桑钰乐师可能来了七八年了,他们不知道也是应该的。 江语霖嚮往道:“我其实挺怀念老师给我们讲学的日子的,他很博学,人又清煦温雅,从来没有罚过谁。” “我也挺喜欢他的,他对我们特别好,弹琴也好听,所有人都很尊敬他。” “我现在也很尊敬他。” “我也是!!” “你是个头,我尊敬桑钰老师你也尊敬,你什么都要跟我学。” “谁跟你学了,少自恋了……” “……” 林月野搬起一摞书一本一本砸过去,不爽道:“你们又忽视我是不是?” 众少年委屈,又把书朝他扔了回去。 这讲堂的角落里有一顶燕窝,里面住着一只燕妈妈和几只春天里出生的小燕子。少年们扔书的举动惊动了燕窝里的小燕子,有一只从里面飞了出来,在屋里扑腾,看见窗户,便拼命地往上面撞,似乎是想要飞出去。 少年们觉得新奇有趣,兴致勃勃地看这只小燕子何时能飞出去。 小燕子撞击窗户的声音“砰砰”听得人揪心,窗户上有一点血迹。江语霖突然站起来跑到窗边打开了窗户,但那只小燕子却未能有力气再飞起来,扑棱了几下翅膀,□□一声,落在了窗台上,流下了一丝血迹。 少年们皆是一愣,未曾料到小燕子就这样撞死了,江语霖上前一步,伸手捧起小燕子,径直急匆匆走了出去。 泠儿嘆息道:“那小雏燕估计是救不活了,江师兄一定很伤心。” 林月野问道:“你们江师兄他很喜欢小动物?” 泠儿道:“嗯。” 林月野心道:这孩子心地真是善良。 “那为什么他对晚英就那么深恶痛绝?” 第13页 泠儿道:“江师兄不是说了吗?晚英害死了他的父母,虽然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儿,但此等深仇确实不容易放下。” “一直都知道江师兄不待见晚英,但是不清楚是因为什么,后来才知道晚英竟是他的杀父以及杀母仇人。” “难怪江师兄会那么讨厌晚英,可是晚英那么温和隐忍,不像是会杀人的人啊。” “我也不信……” “我不信你就不信,你能不能别学我了?” “谁学你了……” 一个少年道:“你们记不记得,晚英刚被西门乐师捡回来时,江师兄很喜欢他,对他特别好,做什么都会想着他。” 泠儿道:“我记得,也就是一年多前的事,大概江师兄那时还不知道晚英就是害死了他父母的人,后来知道了就再也没理过晚英,见了面也是恶语相向。” “唉,晚英好可怜,他以前那么依赖江师兄,跟我们玩得也很好,现在却……” “唉,江师兄也好可怜,以前那么喜欢的人现在却成了仇人,心里一定很痛苦……” “唉,都好可怜……” “唉……” “……” 少年们一个个伤春悲秋完了,转头看见林月野一脸阴郁的表情,意识到他们又自顾自讨论起来,林月野又被他们晾在了一边。 林月野站起来,少年们扑上去。 “林先生我们错了……” “我们不应该忽视你……” “啊啊啊,不要去跟学监告状啊……” 林月野面无表情地抬脚把他们一个个踹开,走了出去。 徐子霖从藏书楼出来,恰好看见林月野走过来,他迎上去,道:“林沐兄。” 林月野点点头:“子霖兄。” 徐子霖道:“林沐兄讲完学了?” 林月野根本就没讲,但他丝毫不觉得有愧,道:“嗯。子霖兄这是要出去?” 徐子霖道:“是。林水寒不知道把子路给怎么了,他最近总是魂不守舍的,听说林水寒要走了,他就跑出去喝酒,昨晚一夜没回来,我去找找他。” 林月野拍拍他的肩膀,道:“子路一夜未归,你到现在才出去找他,你这哥哥当得真是……” 徐子霖满不在乎道:“这有什么,他又不是小孩子了,还能被人卖了?我只是想让他长长心,林水寒究竟哪里好,他就那么捨不得人家走……” 林月野道:“一个好的师长,胜过亲生父母,更何况你这哥哥这么不称职……” 徐子霖道:“我不称职?我哪里不称职?” 林月野道:“你哪里都不称职。” “……” 两人笑笑闹闹地一起出了书院,街北的一家茶楼里新来了一位说书先生,评书说得很精彩,徐子霖打算带他去听听。 天气阴冷,秋末冬初的时节,日光被湿润的风反覆稀释,如同刚刚抽芽的桑叶般浅得格外清凛。 林月野记忆犹新,第一次见到林水寒,就是在这个时节。他在乐正书院待了十几天,不知为什么却总是和林水寒错过,偶尔遇见,也只是远远的瞥一眼,然后擦肩而过。 在茶楼里遇见的这一次,算是他们真正意义上的初识。 林水寒沖他们微微施礼:“这么巧。” 林月野还礼:“林先生。” 徐子霖:“哼。” 林水寒并不介意:“徐先生别来无恙?” 徐子霖睥睨他:“我好的很。” 林水寒笑笑,侧过身,林月野和徐子霖走过去,在小茶桌旁坐下。 “二位要不要尝尝我自酿的柿子酒?” “柿子酒?”林月野惊奇道:“这茶楼竟允许客人自带茶酒?” “不不不,”林水寒执起酒壶,敛袖为他们二人倒了两杯,推至面前,“掌柜的和小二都不知道,我偷偷带进来的。” 林月野端起酒杯浅浅啜了一口,回味一番,不禁贊道:“好酒好酒,入口甘醇,细品则又软糯清甜,却也不乏烈酒的烧灼,韵味绵长。” 林水寒哈哈一笑,“月野兄也是好酒之人哪。” 林月野转头对徐子霖道:“子霖,你也尝尝。” 徐子霖道:“我不喝。” “不喜饮酒?” 徐子霖:“我不屑于喝这种人的酒。” “……”林月野好笑地望向林水寒,就见后者慢悠悠给自己斟了一杯酒,道:“可是子路很喜欢,你们兄弟俩的品味差这么多啊。” 徐子霖眉间跳了跳,眼里升起一丝怒意。 林水寒故意朝四周瞧了瞧:“怎么,那小傢伙没跟你们一起出来?” 徐子霖一愣:“你不知道他在哪儿?” 林水寒奇异道:“我为什么要知道?我又不是他哥哥。怎么了,找不到他了?” 徐子霖沉默下来,他本以为徐言这段时间因为林水寒而心神不宁,出来借酒浇愁肯定也会找他,至少林水寒见到徐言独自出去必定也会跟着。但是现在他却说不知道弟弟在哪儿,徐子霖心中开始隐隐有些不安。 林月野道:“子路最近情绪不好,子霖说他昨晚出来喝酒,一夜未归。正巧你昨晚也不在书院,我们都以为他和你在一起。” 林水寒邪肆地一笑:“子路跟我在一起你们才更应该担心。我昨晚在海棠花苑里,他要是也在,徐峻兄你……” 徐子霖面色一冷:“他敢。我打断他的腿。” 林水寒无所谓地耸耸肩。 徐子霖盯着他的眼睛:“你怎么不担心啊?” 林水寒晃着手中的酒杯,微微眯起眼睛,“我为什么要担心,我只是他的师长,又不是兄长。” 徐子霖气结:“你不是——” 林水寒眼神扫过去:“我什么?” “……”徐子霖说不出口,尤其是还当着林月野的面,他重重嘆一口气,摇摇头:“没什么,当我没说。” 林水寒把酒杯递到嘴边,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东西,然后仰头一饮而尽,再抬头,面色已是一片平静。 两人都不再说话。林月野看看这个,再瞧瞧那个,本着调节气氛的心问了个问题。 “你们说的那个海棠花苑是个什么地方?” “……” 徐子霖神色更加冷峻,林水寒放下手中酒杯,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一个男人都会喜欢去的地方。” “哦。”林月野恍然,“勾栏。” “怎么,”林水寒看着他,“月野兄有意去逛逛吗?” 第14页 林月野道:“都说江南出美女,我确实想见识一下。” 徐子霖冷哼一声:“那你去海棠花苑可见识不到。” “为何?” 徐子霖面露嘲讽之色,林水寒邪邪一笑:“因为那里边都是像子路一样的美少年啊。” 第9章 础润而雨 林月野:“……” 林月野:“……咦?” 徐子霖:“……?” 林月野:“……啊!” 徐子霖:“……你啊什么?” 林月野道:“原来林先生你好男色。” 徐子霖感觉林月野特别没脑子,干脆就不理他了,转过头专心听说书先生的评书。 台上说书人咿咿呀呀,白鬍子一飘一飘的,偶尔拍一下抚尺,有小厮过去送一杯茶,老先生端起茶杯啜饮一口,接着继续陶醉。 林月野回过神来,看一眼老先生说到激动的地方仿佛要断气的样子,愣了一下,问:“他说到哪了?” 徐子霖道:“赵五娘到京城寻夫,蔡伯喈不认,反驱马踏死了赵五娘。” 林月野:“……这么惨烈啊?” 林水寒道:“林沐兄你没听过《赵贞女》这齣戏吗?” 满座寂然,仿佛都在为赵五娘的不幸遭遇不平,又都愤恨蔡伯喈的薄情。 林月野道:“我这是第一次来扬州,《赵贞女》是南戏吧?我以前只听说过。” 林水寒道:“我来过数次,不过对于南戏也并不是特别了解。闲暇时听过几折,跟北曲杂剧相比确实有诸多不同,在体制上要自由得多,且辞情少而声情多。” 徐子霖咳了一声,道:“说起南戏你们应该来问我,我可是土生土长的南方人,跟你们这些南渡过来的北方人是不同的。” “……”气氛一时尴尬。 徐子霖见他们两人都不说话,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什么,连忙致歉,“看我,好好的,提南渡干什么,真是扫兴。对不住对不住。” 林水寒神色之间隐有郁郁之气,饮酒沉默不语,林月野心宽,从不计较于往事,笑着摆摆手:“没事没事,口舌之误而已,你别放在心上。” 徐子霖心中有愧,所以有意弥补:“这样吧,你们两位若真想听南戏,得空我请你们去戏馆坐坐,如何?” 林月野一喜:“好啊,说定了你可别反悔。” “当然。”又看向林水寒,“喂,叫你呢,戏馆,去不去?” 林水寒转过脸来,瞟了他一眼,“除非小子路也去。” 林月野:“……” “……”徐子霖收回目光,“……爱去不去。” 这时,一个人急急忙忙地冲进来,满脸的惊慌失措,束髮的飘带缠在额头上,很是狼狈。 林月野和林水寒还没反应过来,徐子霖已经率先站起来,沖那人大喝一声:“子路!!” 子路?那少年是子路? 少年听到有人叫自己,横冲直撞之间匆匆转头,那张眉目灵秀的脸分明就是子路,他看到他们,仿佛看到了救星一样,飞快地跑了过来。 站在徐子霖身边气喘吁吁,林月野递给他一杯茶,“快歇歇。” 徐言话都来不及说,接过茶杯“咕嘟咕嘟”喝下,递迴去:“再给我倒一杯。” 林月野又给他倒了杯茶,笑问:“你昨天去哪了?怎么搞成这样?” 徐子霖忍着怒气:“有鬼在后面追你吗?” 徐言:“真的有东西追我!!不过不是鬼,是羊。一群羊!!!” 徐子霖厉声道:“什么羊!怎么会有羊追你!” “我……” 林水寒出声道:“听说右谏议大夫家的别院里养了好多梅花鹿和绵羊,可能是他们家的羊跑了出来。” 徐言听见声音看向他。 “……”呆滞了一会儿。 林水寒微笑:“怎么,看见我很惊讶?” 徐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林月野:“……你叫什么?” 徐子霖道:“估计是觉得真的看见鬼了。” 林水寒无视他的话,把酒杯递给徐言:“喝柿子酒吗?” 徐言纠结了一下,然后果断拒绝:“不,我要吃豆腐脑。”看向徐子霖,“哥,我饿了。” 徐子霖平视前方:“先告诉我昨晚去哪儿了。” 徐言偷偷看了一眼林水寒,见他在专心听评书,没有往这边瞧一眼,突然就觉得心情略有些复杂,嗫嚅道:“没去哪啊……就找了家客栈,喝酒喝了个通宵……现在头还疼哪……” “学会喝花酒了,出息了?” “兄长……” “别叫我。来来来,我问问你,明年科举会试,你有多少把握?” 徐言苦着脸:“哥,我好饿,我就要死了。” 徐子霖:“小二!” 店小二听见声音跑过来,笑着问:“客官,您需要点什么?” 徐子霖:“给我来两张猪胰胡饼,一份豆儿糕,三个澄沙糰子,一碗肠血粉羹……” 徐言打断他:“哥,你是不是把我当成猪了啊?点那么多……” 徐子霖嘆了口气:“猪都比你省心。” “噗。”林月野很不厚道地笑了出来。 徐言撇撇嘴,满不在意道:“那你养我干嘛?劳心劳力还不讨好。” “不讨好?”徐子霖一挑眉毛,“小兔崽子以后你敢不孝敬我,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店小二端着一个托盘过来,上面摆着各种小吃早点,徐子霖转过脸去吩咐道:“全部给我打包。子路,你带回去吃,和语霖一起。他昨天在藏书楼抄书又抄了个通宵,应该还没来得及吃饭。” 徐言道:“哦。” 他拎着小二打包好的早点,嘻嘻一笑:“林先生兄长林……夫子,那我先走了。”转眼就跑了出去,风一般消失在视线里。 徐子霖摇摇头:“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林月野道:“十六岁能有多大,他这样已经很好了。” 徐子霖恨铁不成钢:“人家晚英也是十六岁,生得懂事又乖巧,挑水做饭,克勤农桑,什么都会干,比他不知道省心多少。” 林月野想说什么,林水寒转过脸来,开口道:“晚英以前遭受过什么你忘了?你捨得让子路也经歷一遍?” 徐子霖说我不捨得,但我真的想让他经歷一些事情,总得有一个人教会他一些人情世故。 徐子霖说完这句话,正好看见窗外破晓的霞光,三个人默契地静下来。 第15页 林月野用了十年的时间,也没能认识到自己的无能为力,他依然处于不知天高地厚的浮躁状态。如果在他十五六岁的年纪,也能有个人让他清醒,把他从浮躁的半空拉下来落到厚实的土地上,那么后来的这十几年,他的仕途、家人、感情,甚至人生,都能少走很多弯路。 徐言拎着早点回到书院,恰恰碰到同窗们刚刚修完早课结伴去斋舍吃早饭。 少年们看到他,远远地沖他打招唿。徐言走过去。 “你昨晚上哪儿去了?” 徐言道:“没上哪儿,逃课出去玩儿了。” “就只是出去玩了?亏我们还担心你那么长时间!” “担心我什么?” “担心你被鲁莽大汉劫走,然后被玷污!!” “就是就是!等我们找到你,你就只剩半条命了……” 徐言:“……” “你不怕被夫子发现,然后罚你禁闭吗?” 徐言奇怪道:“为什么要怕?”刚才碰到兄长,他也没罚自己啊,还给自己买了早饭。 一个少年嘆道:“哥哥是书院夫子就是好啊,做什么都不会被罚。” 众少年纷纷附和,露出羡慕嫉妒的表情。 “……”徐言不打算就这个事情和这些天真没脑子的同窗讨论下去,他看了看四周,“你们见到江师兄了吗?” “没有。” “语霖已经好多天没来修早课了,他书还没抄完哪。” 徐言问:“还在藏书楼里?” “应该是吧……” 徐言走进藏书楼,推开二楼堆放上古书卷的屋子,果然看见江宁趴在书案上沉沉睡着,胳膊下面压着厚厚的一本《周礼》。 徐言悄悄走过去,俯身吹熄案几上仍在燃烧的烛火,把早点放在旁边,起身走到窗边打开窗户,让清晨的微风吹散屋内的沉郁。 听到声音,江语霖慢慢醒转过来,眼神有些茫然,脑子混混沌沌的,脸庞因为久睡透出微微的红晕。 “你醒了。”徐言坐到他身边。 江语霖晃晃脑袋,眼睛里有血丝,“你怎么来了,早课修完了?”露出一抹微笑,“吃饭了吗?” 徐言道:“还没吃,我买来了和师兄一起吃。” 江语霖轻轻拍了拍他的头:“你自己先吃吧,我把这屋子打扫一下。” “哦,好。”徐言乖乖点头。 江语霖走到书架旁,踮脚将有些歪斜的书一本本摆正,把翻阅过的书合上放回原位。 徐言抱着猪胰胡饼啃,看着江宁温润的侧脸,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屋内浮起细小的尘芥,他突然问:“师兄,你可以跟我讲讲你和晚英的故事吗?” 江语霖身形一顿,转过脸来,温和道:“想听故事了?这有本唐传奇《莺莺传》,你拿去看吧。” 徐言固执道:“我想听你和晚英的故事。” 江语霖淡淡道:“我和他之间没什么故事可言。” 徐言三两口吞下手中的胡饼,胡乱咀嚼一番咽下去,过去把他拽过来坐下,讨好道:“你只跟我一个人说,我听了保证不会告诉别人的,好不好?” 江语霖看了他一会儿,徐言摇摇他的袖子,“好不好,好不好啊?” 稀薄的阳光映照在案几上,形成一道淡黄色的光亮,江语霖盯着书案静静看了一会儿,道:“你真的想听?” 徐言激动地点头:“嗯嗯嗯!!” 江语霖抬头看向窗外,一株白樱的枝丫伸进来,初冬的早晨还有些寂寥的雾。 与此同时,晚英坐在亭子里,望着远山,神思飘忽,仿佛想起了什么。 明明只是两年多前的事,可是如今再回忆起来,却好像已经过去了很久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就要写江宁和晚英的过往了,会有一点虐……但是!不会虐很久的,我会很快让他们和好的。因为很喜欢这一对,所以忍不住想写写他们的故事…… 第10章 子车牵缕 两年前,南宋建炎四年,晚英十四岁。 这一年的秋天,天气还不是很冷,那些从北方逃难过来的人还没有适应扬州温暖的气候。 护城河堤岸上的人家,每日豆刻丝竹,烟火烹茶,过得平淡又祥和。 在一个有鸽子飞过的黄昏,晚英从昏迷中醒来,他睁着眼睛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拖着疼痛的双腿爬到窗边。 暮色猝不及防坠落下来,船家的灯影在暗如青绸的水面点了一盏细小如豆的火光。 晚英静静看着窗外,他听见窗前浆声柔缓,杜鹃啼血,桥上来来往往是归人的伞影,还有千家万户丝丝缕缕的茶香笑语。 人间市井重复,细密,温存丰实,无尽无望。这一个寻常的夜幕黄昏,人们如常欢聚,吃饭饮茶,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关心,十四岁的晚英,活在一场灾难里。 晚英生在扬州,五岁的时候跟随父母去了宣州宣城,在那里闲居六年,这六年是他短短十几年的生命里最快乐的日子。 他们住在湖边的的小村子里,依山傍水的小竹楼,家里有几亩地,父亲扛着锄头从田地里回来,母亲会为一家人准备鲜美的鱼汤。农闲的时候,晚英跟着母亲在湖边摆渡,父亲与几个知交好友聚在一起,常常欢饮达旦。没有人渡河,晚英会和村子里的孩子一起玩儿,因为他从小就长得美丽俊秀,所以同龄人都喜欢和他一起玩儿,不管他做什么,身后总会跟着一群小女孩。 晚英平安健康长到十一岁,不仅容颜越发俊朗,性子也养得内敛温柔,虽然没有念过什么书,但是举手投足之间却尽显清雅与平和。 这一年,金兵南侵,开封陷落。 那实在不是美好的一年,晚英跟着家人往南方迁移,一路上总是有人以各种方式或样子死去。哀鸿遍野,还要时刻提防着金人士兵偷袭。那时候每日跋山涉水,提心弔胆,餐风露宿,父亲总是愁眉苦脸,一天也不说一句话,逐渐变得沉默寡言,暴戾古怪,母亲劝他,他就辱骂母亲,莫名其妙地发脾气。 一次,不知道母亲又是哪里惹到了他,他抓着母亲的头髮把她往石头上撞,面色狠厉,晚英冲上去拦他,他勐地一挥手,把晚英摔在了石头上,额头鲜血直流,半天起不来。母亲看见儿子受伤,一把推开他,扑过去抱住晚英,问他:“晚英,疼不疼?” 晚英轻轻摇了摇头:“不疼。” 母亲看着他,眼泪突然就流了下来。 晚英看到她哭了,慌忙道:“我不疼,母亲,我真的不疼。” 母亲紧紧搂住他,眼泪掉在地上,哽咽道:“晚英,好孩子,母亲没用,让你这么小就跟着我们受苦。” 晚英靠在她怀里,并不觉得有多苦,父亲母亲陪着自己,无论遭遇什么他都不怕。 父亲在旁边一直没有过来,母亲抬头看向他,才发现他双眼放空,面色凹陷,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侧,整个人都显得十分佝偻。那时候晚英还不知道,父亲的身子已经败了。 第16页 常年劳作,再加上酗酒过度,父亲终于倒在了这一年的长途跋涉中。 夜里他们围在一个山洞里休息,父亲一直皱着眉头,蜷缩在一边谁也不搭理。母亲几次过去想看看他,都被他推了回来。父亲年轻时就有肝病,这一夜更是疼得厉害,彻夜□□。 其他人都用或怜悯或感同身受的表情看着他们,但都不靠近,只守在自己的家人身边。 快天明时,父亲突然俯身呕出一口浓稠的黑血,整个人被病痛折磨得破败又沧桑。母亲默默望着他,不住地流眼泪。晚英想走过去看看他,却又不敢靠近,这时,父亲突然朝他看过来,无力地挥挥手,晚英犹豫着挪过去。 “……晚英……我的孩子……” 父亲的声音沙哑破碎,晚英心中一酸,不顾父亲满身的脏污,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父亲勉强扯出一抹笑容,嘴角还在往外渗血,“孩子,我快不行了……” 晚英听见又要掉眼泪,父亲抬起手制止他:“……别哭。” “可是父亲……”晚英哽咽。 父亲重重喘息,眼睛看定他,那样深的眼神,如同一口井,“晚英,你记住……在这世上,除了你母亲,没有任何一个人值得你为他哭。” 晚英眼泪更加汹涌。 “如果有一个人让你因为他掉眼泪,那你一定要牢牢记住那个人。” “……一辈子都不要忘记。” 这是父亲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尸体逐渐僵硬。山洞有隐约的光线照进来,天色逐渐朗然,晚英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又流了几滴眼泪,擦干就没了。 人们疲惫地爬起来,收拾一下又要开始没有尽头的跋涉。没有人在乎一夜过去,又有什么人死去,晚英和母亲连安葬父亲的时间都没有,就要跟着其他人继续赶路。 离开时,晚英最后看了一眼昏暗山洞里父亲的尸体,心里哀痛。父亲,我们来自江南扬州,现在也正是要迁往南方,可是父亲,原谅我无法让你和我们一起魂归故乡。 他突然觉得父亲的尸体像记忆一样无处安放。 不知走了几个月,或是一年,他们终于来到了江南,水乡沐阳。 原本一个村子一百多个人,坚持走到了沐阳,零零散散已经不到二十人了。 人们疲倦不堪,说什么不肯再走,终于找到了一处安身之地,沐阳又是一个水美人善的鱼米之乡,大家都想安定下来。 晚英母亲不甘心:“我们不是说好要去扬州的吗?这才到沐阳啊。” 一个妇人道:“大傢伙儿实在走不动了,就在这定下来吧。” 村长道:“晚英娘,我知道你们老家在扬州,也知道你们一直想回去。”无奈嘆息一声,“可是你要体谅体谅大傢伙儿,这一年来,路上死了多少人,晚英爹不也是折在了半途上吗?” 母亲哽咽道:“可是他爹也是想回去的啊……” “从这里到扬州不知道得再走几个月,快要到年末了,天又冷,咱们真的再经不起折腾了。” “是啊,晚英娘,住下来吧……” “这里也有不少和咱们一样逃难来的人,向大嫂,就当是为晚英着想,孩子还小,让孩子过一个安稳年,来年再说吧。” …… 所有人都劝她们母子俩,母亲低头看向晚英,犹豫着问:“晚英,你想留下来吗?” 晚英俊秀的小脸上透露着坚定:“母亲在哪里我就在哪里。我跟着母亲。” 母亲的眼睛又湿了,她低头亲了一下晚英的额头,“那我们就留下来吧。” 他们就此住了下来。 城西有一所旧时的二层小楼,厅堂门前挂着一个青黄苔色的木牌子,上面镌刻着“子车牵缕”四个大字,这是母亲用半生积蓄盘下来的一个裁缝小店。 楼上有几房简居,虽古旧却也温暖干净,母子俩就住在这里。 在父亲离去的第一年里,晚英安心和母亲相依为命。母亲本想送他去小镇上的学堂读书,但是学堂的书费母亲实在负担不起,晚英便很懂事地表示自己不想读书,他想学厨艺。 恰巧一家酒肆里的师傅与晚英十分投缘,他年过半百膝下无儿,又素喜晚英乖巧温和的性子,便有意收他作学徒。 冬日清晨,晚英天不亮就起来去酒肆。走过薄雾笼罩的青石板路,一旁的护城河上还有未化的浮冰,偶尔一两声鸟鸣,掠过青灰色的天空。 依次有灯火从窗户上亮起来,天也渐渐明了。 傍晚,和一些同龄的少年一起顺路回家,还没走到家门口就能闻到饭菜香,少年们和他挥手告别,晚英慢慢走上楼梯,望见母亲在窗前静静裁衣的身影,方桌上早就摆好了饭菜,用碗盘倒扣着等他。 母亲微笑着看向他:“回来了。” 晚英笑笑:“嗯。母亲不用等我,自己先吃就好。” 母亲温柔地摇摇头:“没事。” 沐阳的冬天很少下雪,且时常都是晴朗天气,渐渐地就到了新年。除夕这天,母亲关了店门,不再接生意,晚英在酒肆中跟着师父学了一个多月,他又是极聪明的少年,颇得师父真传,便自告奋勇为母亲做了一桌年夜饭。 窗外爆竹声声,满城都是绽放的烟花,花纸遍地,万家灯火,街上行人往来不绝。 母子俩举杯共饮,晚英兴奋地趴在窗边看夜空中的烟火。 母亲慈爱地望着他挺拔清瘦的身影,轻声道:“又过了一年,我的晚英已经十二岁,是个大孩子了。” 晚英转过脸来,眼睛里都是兴奋的光彩:“母亲,我长大了,等到春天,天气暖和了,我们一起回扬州吧。” 母亲愣了一下,然后微笑:“好。” 晚上母子俩一同守岁,外面喧譁吵闹,小楼内寂静温暖。母亲坐在窗前缝制一件新衣,晚英则趴在桌子上叠纸元宝,不时会有小孩子在楼下叫他,晚英便跑到楼下和他们一起到码头去看河灯。 码头上有很多人,他们鼓足力气一路挤到河边,在岸上排成一排。 河里漂着数百盏河灯,像璀璨的星空倒映在了水面上。河灯随着流水漂向远方,岸上渐渐响起笛声,悠扬动听。 疏影横斜,光影浮动,晚英静静望着闪烁的水面,不经意一抬头,看到对岸有一个蓝衣少年,眉目如画,有一双美丽清澈的眼睛。他看着晚英,看了很久,眼神都有些恍惚了。 彼时所有的劫难都还很遥远,此刻只有温柔的对望,以及晚英尚且还相信着的爱和希望。 第二天大年初一,晚英早早就起来,推开门来到街道上,满地都是红色纸屑,燃完的爆竹烟花。外面很安静,寒冷而干燥,他有些兴奋,兴沖沖跑到码头上,现在河道又恢復了平静,偶尔有飞鸟打着旋儿从水面上飞过。 朝阳升起来,晚英走在街道上,两旁的店铺开张,泛起米酒的香味。 第17页 来到酒肆门前,老闆娘打开门,看到他后露出笑容:“晚英今天来这么早,大过年的怎么也不多睡会儿?” 晚英笑眯眯的:“过年开心,睡不着。” 老闆娘让他进去,拿给他一盘点心还有一小碗细粥,一边收拾店面一边说:“你先吃点东西,你师父今天可能会晚点来。” 晚英在店里吃完了早饭,辰时酒肆开张,客人陆续进店,厨师还没有来,老闆娘如常嗔怪道:“这老酒鬼昨儿除夕夜肯定又喝多了,现在估计还没起呢。晚英,你先去后厨帮忙,客人都来了。” “好。”晚英扔下胡饼就跑去了后厨房。 太阳越升越高,酒肆大堂内人声鼎沸。西南角用木栏杆围出了一小块空地,上面铺着软垫子,几枝早樱,横放着一架古筝,有一位紫衣女子端坐于内,低眉垂首,每日弹奏。 晚英叫她君姐姐。 君姐姐比他大五岁,今年十七,生得温婉动人。晚英第一次见到她时,怎么也不会想到她曾是个妓子。 到了下午未时,店里客人少了,晚英忙完便坐在桌前吃午饭。君姐姐走到他身边坐下。 “晚英。”君姐姐沖他笑笑。 晚英给她盛了一小碗粥,乖巧道:“君姐姐,我听到你弹的曲子了,很好听。” 君姐姐端起粥喝了一口,“你知道那首曲子叫什么吗?” “不知道。” 君姐姐道:“《渔樵问答》。” “《渔樵问答》?” 她温柔地说:“讲得是隐逸之士对渔樵生活的嚮往,渴望摆脱凡尘俗世的羁绊。” 晚英歪着头想了想,道:“听不懂。我觉得这凡世的生活没什么不好啊。” 君姐姐看着他,嘆了口气,无奈地摸了摸他的头:“傻孩子,那是因为你还没经歷过世间的痛苦与无望。” 那时晚英还不知道君姐姐曾经的遭遇,也预料不到自己以后会经歷怎样的苦难,这世间多的是没有选择的结果。 厨师一直到傍晚才露面,形容有些憔悴,晚英见到他迎上去,笑道:“师父你旷了一天工,老闆娘要扣你工钱。” 厨师没有像往常一样和他谈笑,他看向晚英的眼神透露着痛惜,张了张嘴却欲言又止,好像不知道该怎么说。 晚英注意到了他的奇怪,疑惑道:“怎么了?师父,发生什么事了?” “晚英。”厨师拍了拍他的肩膀,“师父告诉你一件事,你听了一定要撑住。” 晚英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情不自禁看了一眼高台上的君姐姐,正对上她悲哀怜悯的目光。 厨师道:“你母亲过世了。你回家吧。” “……” 这消息如此突然,突如一切的突然。晚英站在原地半天没有反应,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眼前渐渐恍惚起来,间或听到母亲在另一端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他回过神来,抬起头看到厨师在跟他说话,旁边君姐姐担忧地望着他。他愣了一下,然后转过身就往外沖。 路越来越近的时候,心越来越痛,旧日情景铺天盖地而来,晚英承接不暇,悲伤都来不及。 那天夜里晚英守在母亲的尸体旁边,彻夜未眠。 母亲的死,竟然是因为失足从二楼掉落。她上楼去拿针线,二楼的栏杆年久失修已经有些腐朽松动,母亲不小心从栏杆处翻身掉了下来,手里握着的针刺穿了脖颈。她死前唿救,却没有人在她身边。 有人来找母亲做衣服,来了数次,敲门都无人应答,不久闻到了尸臭,便踹开了门。母亲脸色苍白,嘴唇发紫,尸体早已冰凉。 母亲走了,房间里空如墓穴。 她走得那样急,桌上还有未完工的衣服布料堆着,褶皱中刺着一根缝衣针。晚英呆滞地盯着那堆布料,他知道那是母亲为他做的新衣。 他在黑暗中哭了一夜,第二天太阳升起来,眼里已没有了眼泪。 酒肆里的老闆娘帮他给母亲订了棺材,选墓,安葬,这一切全部忙完也不过就两三天的事,如母亲的死一样迅速。 晚英从墓地里回来,又去了码头。 冬天的早晨,码头上寂寥无人,河面上结着冰,偶尔有几只飞鸟掠过。 晚英站在河边,静静地望着对岸,想起了除夕那天晚上见到的那个蓝衣少年。他有一双美丽又清澈的眼睛,望得晚英心里微微有些潮湿。 公元1128年年初,母亲死了,死在了这一年的大年初一。晚英还是没有回到故乡扬州。 第11章 向晚不尽 春天渐渐来了。 晚英依旧在酒肆里当学徒,他变得有些沉默,不太爱说话了。老闆娘怜惜他小小年纪就痛失双亲,所以总是格外偏爱他一些。 此举引起了店里其他伙计的不满,尤其是老闆娘那个浪荡风流不学无术的儿子,董谦。 董谦对君姐姐垂涎已久,奈何君姐姐连看也不愿意看他一眼,却总对晚英温柔相待,细语温言。他记恨晚英已久,如今见他沦落孤身,便总是藉故为难他,晚英少年心性,自是受不得辱,店里其他伙计又都奉承董谦,如此晚英便渐渐得罪了所有伙计。 一天晚上,晚英躺在床上睡不着,便出来走走。 冬天已经尽了,沐阳又是一春。夜晚的街道吹来柔和的微风。 天上一轮弯月,晚英沿着街道散步,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酒肆门前。从门缝望进去,里面一片漆黑,只有二楼的一个窗户还亮着灯,晚英认出那是君姐姐的房间。 晚英有一瞬间非常想在窗下叫她,想看到她打开窗户探出身对自己露出温柔的笑容,然后问他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家。 他感觉自己这几个月心里非常空,晚上做梦经常梦见除夕夜遇到的那个蓝衣少年,他们在梦中一起跋涉,走过了漫长的路途。 他很想和君姐姐说说话,和她说说这个美丽又悲伤的梦。晚英抬起头,看到君姐姐的房间也熄灯了,默默嘆一口气,转身回去。 没过几天,君姐姐病了。 晚英很担心她,在后厨忙完就上了二楼。君姐姐卧在榻上,很没有精神。 晚英叫她:“君姐姐,你怎么样?” 君姐姐扯出一丝笑容:“你来了。”朝他挥挥手,“你坐过来。” 晚英走过去坐在榻边。 君姐姐抬手把碎发别到耳后,问他:“姐姐是不是不好看了?” 晚英笑了笑:“没有,君姐姐永远是最好看的。” 君姐姐盯着他,轻声道:“自你母亲过世后,我就再没见你笑过。其实你笑起来多好看。” 晚英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姐姐,我想回扬州。” 君姐姐愣了一下:“回扬州?你一个人?” 晚英道:“我想让姐姐和我一起走。” 君姐姐笑了:“好孩子,姐姐走不了的。我现在这样,到哪里都会拖累他人。” 第18页 晚英以为她担心自己的病,便说:“那等你养好了病,我们一起回去好不好?” 君姐姐摇了摇头,并未回答。 晚英以为她累了,便嘱咐她好好休息,迳自下楼了。 天气一日日暖和起来,清明这天,晚英到母亲的坟山上扫墓,阳光潋滟,漫山遍野都是盛开的映山红。 回程途中,他因记挂着君姐姐,便择了条小路回去。没想到刚出了小巷,迎面撞上几个彪形大汉,他欲躲过去,却被钳制住,反手扭捆在后。晚英奋力挣扎,嘴里叫嚷着:“你们是谁?!为什么要抓我!” 那几个大汉哪里肯听他说话,抽出一块破抹布塞进他嘴里,将他扔在地上,一阵拳打脚踢便从头而降。他的双手被绑缚在身后,胸口遭受重击,疼得几乎晕过去,又被揪住头髮掌掴脸颊,嘴里流出鲜血,视线模煳,喉咙里发出呜鸣。待到那几人离去,晚英像一根折断的木棍一般蜷缩在地上,身体像被折成两段,嘴里大口大口地吐着血。 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晚英才从昏迷中醒过来,看到天边一抹云霞。他想起来,一天一夜未归,君姐姐一定很担心自己,刚动一动就觉得全身都疼,胸口更是痛得他倒吸一口凉气。他还不知道自己被打得内出血,肋骨也断了三根。 晚英挣扎着起来,眼前一片眩晕。艰难挪动步子,捂着胸口朝酒肆走去。 来到酒肆门前,正遇上老闆娘的儿子董谦从里面满面春风地走出来,看到他狼狈的样子,“哧”地一笑,道:“哎呀,小可怜回来了?这是被谁欺负了,怎么弄得这样狼狈?” 晚英心知肚明,他看不惯自己也不是一日两日了,那几个大汉肯定就是他找来报復自己的,他狠狠盯着董谦,一句话也不说。 董谦得意道:“你瞪我干嘛?你这一夜不回,可知君姑娘有多挂念你,不过现在你回来了也没用了,她已经是我的人了。” “……” 晚英睁大眼睛,喝问道:“你说什么?君姐姐……你对她做了什么!”说完胸口又是一阵痛。 董谦摇了摇扇子,“你的好姐姐颜色动人,岂不知身姿亦是风流……昨晚……” “住口!”晚英揪住他衣领,眼中要冒出火来,“王八蛋,我要杀了你!” 董谦挥掉他的手,一把将他推到在地,轻蔑道:“杀了我?你自己都自身难保了,还有心思替别人出头?我劝你还是上去看看你的君姐姐吧,仔细她又要寻死,白白脏了我家的地!”说罢拂袖而去。 晚英跌坐在地上,望着他的背影,恨得咬牙切齿。 他艰难上了二楼。彼时老闆娘回老家探亲去了,晚英学成出师所以他师父也不常来,现在又过了吃早饭的时辰,酒肆里空落落的没什么人,晚英觉得脚踩在木板楼梯上的声音都震得他心痛。 犹豫着推开君姐姐的房门,里面很静,他站在帷幔外,看见里面隐约的人影,却不敢过去。 半晌,君姐姐在里面叫他:“晚英,晚英。” 这声音如此憔悴而熟稔,晚英慢慢走过去,吃了一惊。君姐姐衣衫破碎坐在榻上,第一次见她脸上无妆,只剩一个清丽的素颜轮廓,眼窝深陷,脸色灰白黯淡,头髮也蓬乱,她定在那里看着晚英,嘴角还有勉强的笑容,却万分惨然。 为什么一天未见,你就变成这样了?晚英上前紧紧抱住她,忍着心口的痛楚:“……没事了。君姐姐,没事了。” 君姐姐说:“……你给姐姐做点儿吃的好不好?我很饿。” “好,好。” 晚英忍痛跑到厨房,看看还有什么新鲜的食材,给君姐姐做了几盘点心、风腌果子狸、五绺鸡丝、炸春卷,又勉强坚持着熬了一大碗枸杞百合汤,摆了满满一桌子。做完这些,他胸口已痛得直不起腰,断掉的肋骨折在身体里,快要刺穿内脏。 君姐姐扶住他,颤抖着问:“是谁把你打成这样?……董谦那个畜生是不是?” 晚英扶着桌子嘴里又开始吐血,有气无力道:“……他叫人拦住我,把我打伤不能回来救你,他好对你……” “……别说了。”君姐姐绝望地打断他,“我这就送你去医馆。” 晚英挥挥手:“君姐姐……饶过我,我……我实在走不动……” 君姐姐站起来,移步到他面前,“我背你。” “可是你的身子……” 君姐姐没说话,蹲下身咬牙把晚英背在后背上,转身下楼。 医馆里的老大夫会给人接骨,晚英在他那里躺了半个多月,身上的伤便好得差不多了。 君姐姐每天来看他,给他送饭,老闆娘自知对他们俩有愧,也不说什么,只是帮晚英付了半个多月的医药钱。 晚英回到酒肆,越发地沉默,除了厨师和君姐姐,也不再主动和谁说话。 君姐姐遭此劫难,脸上也没了笑容,身子一日日消瘦下去,有时晚英上去找她,看到她衣衫褴褛,神情却冷漠,便知是董谦夜里又来强迫她了。 晚英无数次发誓要手刃了董谦,君姐姐却告诉他自己有身孕了。 那是立夏的一天夜晚,君姐姐正要安寝,却听房门“喀哒”一响,董谦喝得醉醺醺的摇晃进来。君姐姐眉眼一冷:“滚出去。” 董谦素日受她冷眼惯了,喝醉了酒更是暴躁,骂道:“不知被老子睡过多少次了,如今还作这矫情的样子给谁看!” 君姐姐气得浑身发抖:“你闭嘴。” “想让老子闭嘴,就给老子过来。把我伺候舒服了,自然不会亏待你。” 君姐姐慢慢走到他身前,灿然一笑,突然从衣袖里抽出一把剪刀,转身间就朝他心口刺去。 董谦虽醉了酒,反应却快,身子一侧,堪堪躲过去,反手擒住她的手腕,一用力,剪刀就掉在了地上。 “小□□,还真把自己当回事儿了是吧?看来不给你点儿教训你就不知道我是谁!” 说罢抬腿一脚踢在她膝弯处,君姐姐猝不及防跪在地上,拳脚便如雨般落下。 君姐姐被他踢中了腹部,痛得伏在地上呕吐,脑袋眩晕,董谦揪起她的头髮,把她拖到二楼栏杆处,锁了门。 君姐姐有气无力趴在地上,感觉下身有温热的东西流出,她绝望了,冷得全身发抖,爬过去砸门无人应,只能崩溃哭泣。 第二天早上老闆娘才发现,把她放了出来,君姐姐浑身是伤,被冷风吹了一夜,又流了产,虚弱得话都说不出来了。老闆娘气愤儿子做出如此不堪的事,却又捨不得打,只是重重训了几句,又给君姐姐赔礼,君姐姐只是冷冷一笑:“都走吧。” 她一天未下楼,晚英并不知昨晚的事,以为她有了身孕需要养着,也没去打扰她。 当天夜里,董谦死了。 第19页 晚英匆匆闯进君姐姐的房间,焦急道:“君姐姐,你知……” 君姐姐淡淡的:“知道,就是我杀的。” 官府来拿人,老闆娘哭诉不止,捕快却带走了晚英。 “……君姐姐你听我说,我知道你心里苦,可是你不能被抓进牢里。你还不到二十岁,进去了你这一生就毁了。” “我替你去。” “……我比你小,又是男人,日后从里面出来了还可以从新开始……” “你就听我的吧……我不是自暴自弃。” “君姐姐你听我说……” 晚英在劳里待了一年多,而后被发配到了扬州。 牢狱生活让他成长了不少,个子也高了,身形挺拔,容颜温润俊美。他在里面不知吃了多少苦,常人无法想像,被欺凌被打骂,几个牢头觊觎他的美丽而差点儿被强辱,全身都是数不尽的伤口,每天吃的是馊了的饭菜,更有甚者还往里面撒尿,可是晚英也只能咬牙咽下,他还要出来重新开始。 被发配到扬州,他并没有很高兴,无数次想回归故里,却从未想到是在这种情境下,彼时又是一年秋尽冬初,到了扬州城的第一天夜里就下了雪。 晚英被发配来垦荒,在一个废弃的小山坡上,地头有几间草屋,住着几个同样来服役的人。 如此过了数月,到了建炎四年。 其中一个长着络腮鬍的男人因贪图美色姦杀了好几个女孩子而被发配到这里,他见晚英生得眉清目秀,转盼多情,不觉又动了不耻之心,但因周围人多,却也不好做什么,寻常只是调笑他几句。 晚英终日劳作,给其他人烧茶煮饭,这些人欺负他年纪小,有什么脏活累活都便都扔给他干,晚英一句怨言也没有,依然温柔沉默,内敛乖巧。 九月的一天夜里,晚英刚刚睡下,那个长着络腮鬍的男人便偷偷进来了,他就着月光看到晚英脸庞柔和,睡相沉静,心内越发荡漾,欲对他行那羞耻之事。谁知晚英只是假寐,待络腮鬍俯身靠近时,他立刻睁开眼睛,从被窝里抽出一把匕首,倏忽向络腮鬍刺去。络腮鬍不料晚英如此,一时躲闪不及,被他刺中了手臂,登时鲜血淋漓,他咒骂一句,狼狈逃去。 晚英还不知道这就是所有灾难的起始。 络腮鬍觊觎晚英日久,却又忌惮他身上带着兇器,心中不甘,便和两个看着他们的解差暗中商议,偷偷把晚英送到红楼里去。 扬州自古繁华,早市凌晨便有,夜市灯火不休,有红颜罗帐的脂粉青楼,自然也有风流俊秀的清倌小园。 两个解差把晚英押到红楼里,管事儿的妈妈看晚英如此容貌,高兴得不得了,仿佛得了什么宝贝一样,给了两个解差一千两银子便将晚英留下了。 晚英宁死不屈,妈妈倒也不恼,因为每个初进来的少年都是这样,她在这行做了这么多年了,早已司空见惯。 晚英第一次是被妈妈下了药。 过程已经不清楚了,只记得清醒时已是黄昏,天边有鸽子飞过。 晚英头脑混沌,勉强坐起来,衣服都被扯烂,身上都是深深浅浅的痕迹,屋子里已经没人了。可笑他一朝失足,却连那人是谁都不知道。 他想下床,可是痛得连腿都站不直,只能艰难爬到窗边,看外面暮色苍茫。 些许零落的浆声之间,有歌女渺茫的歌声远远地传来。此时已是初秋时节,落了雨,桥上归人撑着伞,像是褪色的皮影戏。晚英怔怔地望着窗外,内心空荡又难过,他想起了君姐姐,还有前年在沐阳码头边见到的那个蓝衣少年,为什么这世间会有那么多的万家灯火,甜蜜如伤。 晚英十四岁就此落入风尘,这是他没有选择的一个世界,除了接受只能屈服。 可是距离他遇到江宁还有三个月。 作者有话要说:  忏悔!作者真的不是后妈,这一章我自己写得也很心痛,但是故事大纲早就定了,不好再改…… 第12章 雾中风景 三个月后,建炎四年腊月。 江宁回到书院,内心很疲惫,父亲死得蹊跷,他才刚刚三十二岁,会有什么人要害他呢? 他们一家人一直过得非常艰辛,母亲还是青楼里的一个妓子,父母感情疏离,他的家从小就支离破碎。 父亲没了,母亲也不知所终,她的那些恩客经常来纠缠江宁,那些人禽兽不如,连一个十五岁的孩子也不放过。江宁一个人在扬州城里找寻母亲找了好久,冷风吹来,他突然觉得人生无望而沮丧。 他回到书院,徐子霖可怜他年少无依,向山长请求书院收留下他,山长沉吟了一会儿,便答应了。 彼时书院又收了好多来求学的少年,大都十三四岁,江宁最大,便是他们的师兄。其中一个男孩年纪很小,才十一岁,叫穆泠,整天跟在他身后,像个小尾巴一样。 众少年都喜他温和文雅,清煦阳光,一双眼睛美丽又清澈,穿上蓝色的院服如芝兰玉树。 渐进年关,天气很冷,学子们都放假回家了,一些先生也都回去了,书院里顿时有些冷清。 这天下午,天上又飘起了缓缓的细雪,天色苍白而灰黯,江宁无家可回,又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母亲,心里有些难过,便来到后院找桑钰乐师。 绕过一排客房,面前出现了一个清雅的亭子,旁边一方湖泊。桑钰一身红衣,独自在湖边抚琴。 江宁慢慢走过去,停在他面前,道:“先生。” 琴声止息,桑钰道:“我已经不是你们的先生了。” 江宁道:“……桑钰乐师。”他顿了顿,“你最近……都读了什么书?” 桑钰道:“《月野文集》。” 江宁道:“……我记得徐学监说过那是本□□啊,里面都是些绮媚之词……” 桑钰淡淡道:“虽是绮媚之词,却有文人之思。” “……哦。”江宁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道,“桑钰乐师,我想我父母了。” 桑钰眉宇微动,仿佛想起了什么久远的情景,神情有点恍惚,他抬起头,道:“今晚你来我房里,我陪你说说话。” 江宁眼睛一亮,“好。” 他回去打扫了斋舍,又钻进静室整理书卷,迫不及待地等着傍晚的到来。 天色渐黯,江宁走出藏书楼,西边一片绚烂的霞光。他先去斋堂吃了晚饭,然后就往桑钰乐师的住处走去。还没走到门口,远远地就看见屋里透出光亮,咦?下午桑钰乐师不是出去了吗,说是会晚点儿回来,怎么现在就回来了? 他疑惑地走过去,轻轻推开门,然后睁大了眼睛,眼前的情景有点出乎他的意料。 桑钰在煎药,神情微微焦急,里间软榻上躺着一个容颜非常温润俊美的少年,脸颊通红,好像是发烧了,身上衣衫破烂,全身都是瘀伤,眉头紧紧皱着,神色很是痛苦。 第20页 他悄悄退出来,问道:“桑钰乐师,这是怎么回事?你出去一趟怎么带了个孩子回来?” 桑钰道:“偶然遇到的。是个命苦的孩子,我于心不忍,想帮帮他。” 江宁点点头,又忍不住往里面瞧了一眼,心中不知怎么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以前就在哪里见过这个少年。 桑钰道:“你今晚先回去吧,我得照顾他,你明天再过来。” 江宁道:“好。桑钰乐师如果需要帮忙的话你就跟我说,我一定会帮你的。” 一夜过去,天边露出鱼肚白,江宁早早地就醒了,他迅速穿戴好,急急就地往桑钰乐师这里来。 那孩子还没有醒,挣扎在睡梦中,额头上都是冷汗,江宁悄悄走进去,站在床边低头看他。 桑钰道:“烧退了,但就是不醒。” 江宁道:“你是在哪里遇到他的?” 桑钰道:“诸郁央的门前。” 江宁:“……啊?” 诸郁央是扬州城最出名的养小倌儿的园子。 江宁:“他是……” 桑钰点点头。 江宁沉默,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桑钰沖他招招手,“你跟我过来。” 桑钰带他走到书房里,四周墙壁都是书架,散发着浓郁的书卷味,他走到一排书架前,抽出一副古旧的捲轴,道:“虽然你们学监不让我做你们的先生了,但总算是没把我这些书都给扔了。来,我这有本书你看看。” 江宁接过书,笑了笑:“什么好书啊?我就知道老师你最好了,不做我们先生了但还是想着我们。” 桑钰难得笑了一下:“我也就给你看看,如果你那些同窗都来找我,那我可吃不消。” 江宁笑:“知道您对我最好了。”他把捲轴摊开在书案上,是一卷《易经》。 “《易经》?老师,你给我看这个干嘛?” 桑钰道:“你需要静静心。” 江宁道:“我什么时候心不静了?” 桑钰:“很快你的心就不静了。” “……啊?” 这时,从里间传来一声痛唿,桑钰和江宁对望一眼,急忙同时向里面走去。 卧榻上的少年醒了,正睁着眼呆滞地望着头顶,神情恍惚,江宁走过去坐在榻上。桑钰很识趣地没有过去。 江宁俯下身道:“你醒了。” 少年看向他,眼神微微动了一下,他有气无力道:“我还以为我已经死了。” 江宁温柔道:“你没死,你还活着,是我们救了你。” 少年摇摇头:“为什么要救我。活着好累,我已经没有力气了。” 江宁心里没来由地一痛,他握住少年的手,轻声道:“你别这么想。我不知道你遭遇过什么,但是上天不让你死,就说明你活着还有未遇到的人和未见过的希望。你要相信。” 少年看着他的眼睛,看了很久,然后重重点了点头:“我相信你。” 他笑着摸了摸少年的脸颊:“信我做什么。真是傻。” 桑钰适时开口道:“语霖,你扶他起来,先吃点东西。” 江宁小心翼翼地揽住他的腰,把他扶起来靠在墙上,感觉他骨骼纤细,身形清瘦,心中更是怜惜。 看着他低头温顺地吃东西,江宁有些失神,禁不住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向晚英。” 江宁把这个名字反覆念了一遍,然后抬头沖他露出笑容:“我叫江宁,字语霖。” 他们就此相识。江宁每天都来看他,给他带好吃的,陪他说话。他从不问晚英身上的那些伤是怎么来的,也不问他以前经歷过什么,太多的事情都倒映在晚英的瞳孔里,清澈得让人睹之心碎。 那三个月里发生了什么事,谁都不知道,晚英眼里仿佛隐藏着两个午夜子时的凌晨。 晚英伤好能出屋时,江宁带他去了瘦西湖。站在湖边,晚英恍觉对那个淫靡原罪的世界有告别之感,就好像重生一样,日光原来充满了温度,白昼原来是这样的,他都快忘记室外的白昼是什么样子了。 江宁站在他身边,低头温柔地和他说话,晚英望着他美丽又清澈的眼睛,彼时天空又开始飘雪,他垂下眼神,心中第一次感觉到了希望与眷恋。 徐子霖和徐言一个月前去了临安的松凝书院讲学,除夕前一天才回来。听说西门乐师捡回来一个红楼少年,徐子霖虽不悦,但他心善,也没有说什么,徐言回来第二天就跑来看晚英了。 听到脚步声,晚英在里间道:“江宁哥哥,我做了菱粉糕,你尝尝好不好吃。” 他走出来,看到徐言,愣了一下,“你是?” 徐言嘻嘻一笑:“我叫徐子路,是这个书院的学生,徐学监是我哥哥。” “哦……” 徐言朝他走进一步,笑道:“听说你长得非常漂亮,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晚英脸红,轻声道:“我做了菱粉糕,你……你要不要吃……” 徐言道:“要!” 桑钰进来时,就看到两人坐在桌边吃点心,徐言一脸明朗天真,晚英也在笑,眼里却没有笑意。两人都是一般年纪,却是两段命运。 桑钰走进去,在桌边坐下,道:“吃点心呢。” 徐言道:“嗯。晚英做的,特别好吃。” 桑钰道:“人家是给语霖做的,都让你给吃了。” 晚英急忙道:“不不不,你吃吧,没事的,我再给他做。” 徐言道:“江师兄呢?一天没见他了。” 桑钰道:“今天是他父亲过世一个月,他去扫墓了。” 晚英惊奇道:“江宁哥哥的父亲去世了?” “是啊。”徐言道,“江师兄的父亲无缘无故地死了,母亲也不知所踪,他还被那些人……”他突然闭了口,想起晚英的出身,尴尬地笑笑。 桑钰无奈道:“你们三个人小小年纪都没有了父母,过年也无家可回,应该互相帮助扶持。” 晚英看向徐言:“你父母也没了?” 徐言道:“我都没见过我父母,连他们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又笑起来,“但是我有哥哥。” 晚英沉默,心里冒出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我也有江宁哥哥。 这天除夕,大街小巷爆竹声声,非常喧譁热闹。书院里也是张灯结彩,大家一起贴春联,包饺子,打扫房屋,晚英和厨师给大家做了满满一桌子菜。上午飘了小雪,下午天就晴了,徐子霖给了徐言和晚英一些钱,让他们去街上逛逛,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就买下来。 街上人来人往,到处都是採购年货的人,他们在人群中挤来挤去,不一会儿手里就多了串糖葫芦,各种点心果子。 第21页 徐言道:“你买这么多点心干嘛,你自己都会做。” 晚英道:“自己做的和买的怎么能一样。”一转身拉着徐言跑到一个小摊前面,“老闆,来一袋江米糖。” 徐言道:“真是服了你了,逛一回街几乎全买了糖。” 晚英:“嘻嘻,好吃啊。” 也许是因为以前遭遇过太多苦难,所以晚英格外喜欢吃甜食,平时没事也会做点心给大家吃。 回学院的路上,碰到几个常常欺负徐言的小流氓,徐言拉着晚英转身就跑,跑到书院门口两人停下来,徐言气喘吁吁道:“……好了,他们追不上来了……” 晚英弯下腰大口喘气:“……他们为什么总是要找你麻烦呢?” 徐言道:“欺负我无父无母呗。从小就是这样,我都习惯了……不过你别告诉我兄长啊,让他知道了又要骂我了……” “……好。”晚英顿了一下,“你先回去吧,帮我告诉西门乐师,我有些事待会儿再回去。” “好,你自己小心点。” 两人进了书院,徐言回斋舍,晚英转身向樱花林走去。 冬日寒冷,绕过层层叠叠相互交错的枝丫,前方出现了一座精緻的八角亭,里面站着一个人。 晚英看见他,刚想喊“江宁哥哥”,却见另一个少年走上前去。 两个人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隔得太远听不清楚,不过看着挺亲密的样子,晚英站在原地看了他们一会儿,然后转身就跑。 江宁也看见了他,见他跑了,跟穆泠说了一声,急忙去追。 晚英跑到风露草园停下,江宁追上来,在身后叫他:“晚英。” 晚英:“……嗯。” 江宁道:“你别误会,泠儿找我只是问我《易经》看完了没有,他也想借来看看,他最近心有些不静。” “……”晚英想起来,“对啊,我帮他打扫整理斋舍,看到他枕头底下藏着书,封面上画着一个特别漂亮的女子,还有很多花……”看到江宁笑着看他,他脸红了一下,“……谁误会了。” 江宁道:“没误会你跑什么。” 晚英道:“我……我午饭吃多了,想跑跑消消食不行吗?” 江宁笑着伸手捏他脸颊:“行。”顿了顿,“不过我没把《易经》借给泠儿。” “啊?……为什么?” “因为我的心比他还要不静。”江宁伸手环抱住他,“你知道是因为谁吗?” 晚英:“……不知道。”从布袋里掏出一个纸袋,“我给你买了江米糖,吃吗?……松开我。” 江宁腾出手接过纸袋,然后更紧地抱住他:“不松,天冷,抱着你暖和。” “……” 春节过后,下了两三场雪,就到了元宵节。 江宁带着晚英和徐言去河边放河灯。 河中星光璀璨,花市灯如昼,他们三个人好不容易挤到河边,把手中的莲花灯轻轻地放到河里,三盏承载着三个人不同愿望的莲花灯随着河水飘向远方。 他们在街上又逛了一会儿,看花灯,猜灯谜,没一会儿徐言就累了,“我想回去了,我特别困。” 江宁无奈道:“那好吧,也不早了,你回去吧。” 徐言道:“你们俩呢?” 江宁道:“我们俩再逛逛,我还不累。”然后他看向晚英。 晚英连忙道:“我也不累。” 徐言打了个哈欠:“那你们俩逛吧。我回书院了” 他们互相道别,徐言转身朝书院走去,江宁和晚英目送他消失在街角,他们不知道徐言就此遇见了林水寒,那是他们第一次相见,不过那又是另一段故事了。 江宁和晚英又去了河边,岸上已经没什么人了,他们并排站在一起,看河水中的倒影。 江宁道:“晚英,你看这样像不像前几年,咱们俩在沐阳的码头第一次相遇?” 晚英道:“嗯,但是你要站在河对岸看我,这样才像。” 江宁忍不住想抱他,正巧晚英抬头对上他的眼睛,他别过头轻咳一声:“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正月十五过后,书院復学,学子们相继回来,江宁要听学温习准备院试,晚英依然跟着西门乐师住在后院,帮厨师准备学子们的一日三餐。 每次晚英来送饭,少年们都要调笑他一番,他性子温和,反倒很讨少年们的喜欢,总是追着要吃他做的点心。 这一日晚上,江宁悄悄推开了晚英的房门,把他从床上叫起来。 晚英困得连眼都睁不开,嘟嘟哝哝道:“江宁哥哥你怎么来了……” 江宁道:“做宵夜。” “……啊?”晚英倒头又睡下了,“可是我不饿啊……” 江宁把他抱起来:“我饿了。” “好吧。”晚英慢吞吞地穿衣服,“给你下点面吃行吗?” 江宁:“熬点儿粥。” 他们来到厨房,江宁亲自给他系上围裙,晚英哼哼道:“江宁哥哥你晚饭没吃饱吗?那我以后给你多做些好了……” 他做完饭就回屋了,不知道其实江宁根本就没吃。 此后江宁每天晚上都来找晚英做宵夜吃,晚英被他折腾得每天送完饭回去倒头就睡,众少年看他那么累,渐渐地也就不去找他做点心吃了。 江宁很满意,专心准备院试。 作者有话要说:  p.s: 好啦,回忆完结!鬼知道我为什么要写这个番外,纯粹找虐…… 关于晚英害死了江师兄的父母这个事儿,作者会在后面单开几章解释的,毕竟不是主线剧情。 其实他们俩的设定并不是cp,晚英生性软弱,只是依赖江师兄而已,少年人友谊很纯洁哒!不过长大之后会不会有什么发展就不知道了……(捂脸逃走) 第13章 遂初答客 晨雾散了,太阳升起来,藏书楼古捲轴室内,一方书案,两人闲坐,静默无语。 过了一会儿,徐言道:“师兄,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咱们三个人以前经常在一起玩儿的。”他挪到江语霖身边,“我想知道后来的事,就你参加院试之后发生了什么。” 江语霖道:“没什么,就是我无意中知道了我父亲的死因。” 江语霖没有通过当年的院试,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连桑钰乐师都有些纳闷,以他的资质,考过院试是轻而易举的事。江语霖去江南贡院考试之前,晚英仔仔细细给他收拾好了包袱,啰啰嗦嗦地叮嘱了他一大堆要注意的事情,江语霖还笑他真是操心的命…… 算了,不想了,那些事感觉好久远,回忆起来都是无法忍受的痛,晚英默默嘆了口气,起身离开亭子,抬头看见桑钰乐师站在面前。 第22页 桑钰道:“又想起以前了?” 晚英摇摇头:“没有,就是发了一会呆。” 桑钰道:“难得你清闲,如此枯坐无趣,晚英,我带你去听戏如何?” “……好啊。” 出了书院,正好碰到徐子霖他们从茶楼里回来,桑钰沖他们点头致意,徐子霖径直走过去:“我去学堂了。” 林水寒看着桑钰,向他抬了抬手,又似乎是因为人多,并没有进一步动作,转而掩住嘴打了个哈欠,微微一笑:“我也回去了,出来得太早,困,回房补觉。” 林月野道:“我……” 桑钰瞥他一眼:“你不准回去,跟我们去听戏。” 林月野:“……诶?” 晚英走在两人之间,抬头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心中不知为何有种很微妙的感觉,他扯扯桑钰的衣袖:“公子,我想吃麦芽糖。” 桑钰道:“不买江米糖?你以前不是喜欢吃江米糖吗?” 晚英道:“那是以前,现在不喜欢了。” 桑钰微微一哂,摸了摸他的头,道:“不喜欢就算了,长大了喜好也是会变的。喜欢吃麦芽糖就多买点,你还想吃什么?” 晚英道:“也没什么特别想吃的。公子,我们去听戏吧。” 三人继续往前走,桑钰乐师高洁自持,半天不多说一句话,晚英生性温和沉静,也不多话,只是自顾自走路,林月野最是个闲不住的,一路聒噪。桑钰瞪他一眼:“你累不累?能不说话吗?” 林月野道:“就说。谁让你把我拖出来的。” 桑钰盯着他,张了张口,突然从旁边的肆栈里传来丝竹之声,乐音清雅苑丽,很是动人。林月野凑过去,在门前仔细听了一会,道:“像是前朝的燕乐,只是不该是这个时候能听到的,不是早就失传了吗?” 桑钰道:“进去看看。” 林月野已经做好了里面莺莺燕燕脂粉扑鼻的准备,可是一只脚跨进去,展现在眼前的却是格外清雅的一幅画面。 是教坊花楼没错,但是大堂却装饰得很有品味,西南角一处高台,用红木栏杆围起来,栏杆上爬满了紫藤萝,缀着白色的小花。高台上有一蓝衣女子在裊娜地跳舞。 林月野只瞟了一眼,就忍不住啧啧称嘆,被桑钰乐师瞪了回去。 高台下连着一个稍矮的台子,这个台子旁边又有一个更矮的小台子连接,看起来像一个被加宽加长的三级台阶。第二个高台上立着一位神情柔和身姿秀美的女子,正在悠扬婉转地高歌。而最低的台子上则坐着一位素手弹琴的安静女子。 这三级高台太引人注目,刚进门就把人吸引了过去,林月野回过神来,才发现这大堂内各种文曲形式都有。 高台前另外僻了一处幽静所在,用藤蔓缠绕的木栏隔开,里面是棋室,安置了七八个棋盘,有风流公子在里对弈。西北角十几个人围着一位头髮花白的老先生听评书,楼上是一群文人雅士对着窗外的竹林清影作诗弄词,或有人诗性大发,提笔一挥而就,引来阵阵喝彩。 其它地方散落着茶桌案几,供客人闲坐饮茶,中间有一女子轻抚箜篌而坐。 红楼内座无虚席,大都是年轻风流的公子,偶尔会有德高望重的先生踏足,但不常见。怀抱箜篌的女子抬眸轻飘飘扫了桑钰他们一眼,这一眼柔情万种,林月野顿时想飞奔过去,被桑钰拦着,任凭他抓心挠肝,也只能跟在桑钰后面一步一步慢慢踱过去。 走近了,才看清女子怀中的箜篌是凤首箜篌,因琴头雕成凤首形状而得名。女子抬头,沖他们微微一笑,柔声道:“三位公子请坐,小女子已恭候多时。” 说罢素手一拨,琴音便破空而来,清细绵软,与高台上的筝乐迥然相异,同奏却又契合无缝,听来颇是一种享受。 三人落座,晚英有些拘谨,坐在桑钰身边,低着头不知道看哪里,桑钰给他倒了杯茶,轻声安抚他几句,抬起头,那女子恰好弹奏完一曲,一双美目朝他们投递过来。 林月野抚掌称赞道:“姑娘才艺了得。” 女子笑道:“谬赞了。那,比之这位公子如何?” 林月野转头看一眼桑钰,道:“自然是姑娘你更胜一筹。” 桑钰不为所动,低下头轻声询问晚英是不是觉得吵。女子掩唇而笑:“公子莫要哄骗奴家,”她指了指桑钰背后的古琴,“你身边的这位公子一看便是风雅高洁的乐师,怎能与我等乐伎相提并论?小女子所奏都是些花间樽前的靡靡之音,登不得大雅之堂的。” 林月野道:“乐音有乐音的风雅,俚曲有俚曲的妙处,每个人的喜好都不尽相同,姑娘又何必妄自菲薄。” 女子顿了顿,看向桑钰,道:“不知奴家是否有这个荣幸,听公子弹奏一曲?” 桑钰取下背上所负古琴,置于身前,双手覆在琴弦上,指尖微动,一曲华美英净的乐调流泻而出。 此曲一出,林月野登时色变。 一曲既终,桑钰从容收尾,双手平放,抬头淡淡道:“不知姑娘可听过?” 女子道:“恕小女子才疏学浅,此曲不曾听过。似是南渡之前的北曲。” 林月野哈哈笑道:“既然都没听过,那就跳过吧。咱们来聊些别的吧?啊?桑钰乐师……” 桑钰道:“是《眠桑曲》。” 林月野:“……”为什么不配合我? 女子疑惑道:“《眠桑曲》?何人所作?” 桑钰道:“前西京灵台令,林沐所作。” 女子歪头想了想,道:“林沐此人……倒是有所耳闻。都是听我父亲说的,好像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那一年的科举会试中,林沐参与考题设计,却泄露了考题,致使很多学子罢考,闹到了御前,林沐获罪入狱,连带好几个主考官都被牵连,当时闹得满城风雨的。” 桑钰点点头:“不错。你父亲如此清楚当年的事,想必也是当年的考生之一。” 女子笑笑:“都是些陈年旧事了,除了深受其害的一些人,如今也没有多少人记得了。” “是吗?”桑钰轻描淡写地瞥了林月野一眼,后者端着茶杯在喝茶,指尖都有些微微的颤抖。 他转过头来,话锋一转:“刚才姑娘弹奏的曲子,如果在下没猜错的话,应该是燕乐吧?” “是呢。公子好耳力。”女子温柔一笑,“这是我曾祖母生前教我的。她说一个女孩一生必须会弹一首曲子。” 桑钰道:“姑娘的曾祖母是前朝遗孀?” “不,我祖母的祖母是。她曾是前朝梨园中的坐部伎。刚才那首曲子是祖母继承下来的《龙池乐》。” 梨园是前朝君主设立的一个教习乐曲与演奏歌舞的宫中园子,曾繁极一时,也出过才子佳人。后来安史之乱烽烟起,江山易主,梨园也就随之败落了,园中的伎子四散各地,渐渐无迹可寻。 第23页 女子又为桑钰斟了一杯茶,语气略有些伤感:“如今江山易改,燕乐失传散落,疆土残缺,金人占据着北方中原,不知何时才能回还。” “江南有江南的好处,北方城市街衢喧嚣,并不适合你。” “……是么?”女子神色微黯,盯着桌上的茶壶看了一会儿,然后笑了笑,“不说这些了,三位是第一次来我们彤云楼,尤其是这位小公子,看这小可怜,连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怎么样,这些姐姐们美不美?” “……”晚英抬头看了她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 林月野灌了一肚子的茶,终于听他们不说“林沐”的事了,暗暗松了口气,又恢復了笑嘻嘻的模样,“你别逗他,这孩子心性单纯,经不得挑逗。” 女子给他们斟了茶,又瞥了一眼晚英,“好个俊俏的小郎君,这若是让旁边清园的妈妈瞧见了,还不得……”她适时地闭了口,柔柔一笑,“请再饮一杯茶吧,让小女子再为相公们弹奏一曲。” 林月野茶喝多了,这茶不知是用什么配方泡出来的,初饮还好,满口余香,可是饮得越多,越觉得温软,整个人被茶香氤氲得有些恍惚。 伴随着隐幽清微的乐曲,林月野思绪飘忽,耳边响起了恩师那沧桑的声音:“月野啊,你打小就跟着我读书,如今为师犯了错,不能再带你了……” 窗外斑驳的树影扯动着月色,林月野急道:“不行老师!您这么大年纪了……若是被捉拿下狱……” 恩师道:“泄露会试考题,这是多么大的罪名……我是逃不掉的。” “可是……” 恩师勉强笑了笑,慈祥的面容上皱纹堆叠,苍老纤毫毕现,“我这一生桃李满天下,却没有亲生子女膝下承欢……幸有你一个得意门生,也算圆满。” 林月野想起从前恩师待自己的种种,不禁心下一酸:“老师……” 恩师半晌长嘆了一口气,“月野,为师心里是把你当做亲生孩子来看待的……等我百年之后,你记得常来碑前看看我……” 林月野心中越发酸楚,料定恩师此次倘或入狱再被发配西北必是难以回还了,他脑中倏忽闪过一个念头,低声道:“不会的,我不会让老师您出事的……” …… 倏忽之间又是父亲悲痛的声音:“你怎么能犯下如此大错,我真是白养你这个儿子了!” 周围人声嘈杂,入耳皆是责难与谩骂…… …… 回过神来,大堂内清歌阵阵,面前女子依然在抚箜篌,桑钰和晚英凝神细听,晚英始终低着头一语不发。 林月野脑中一些过往的回忆断断续续的,视线也不是很清楚,禁不住又抬袖饮了一杯茶。 不知何时,女子停止了弹奏,几人却都是鸦雀无声。林月野忍不住转头望向桑钰,桑钰神情自若,并没有什么异常的样子,怎么他也不说话? 女子默契地跟着他们沉默。还是晚英打破了僵局:“……是《渔樵问答》。” 女子奇道:“小郎君,你认得这首曲子?” 晚英轻轻点了点头,低声喃喃:“君姐姐……” 林月野抬眼望见晚英似乎也陷入了回忆中,方才察觉到不妙。不是幻觉,这茶真的有问题! 眼皮越来越重,思绪也开始不受控制,女子坐在对面,慢慢露出一抹妖媚的笑容,欲伸手过来。 在她的手碰到自己之前,林月野终于支撑不住,昏了过去。 第14章 蘅兰芷若 睁眼所及之处是一间女子的闺房。 窗户紧闭着,外面天色暗了下来,面前一排合开六扇的屏风。 林月野四肢都被捆缚住,侧躺在地上。 他转了转僵涩的脖颈,旁边一个女子的声音传来:“公子终于醒了。” 林月野勉强笑了笑:“姑娘久候。” 女子坐在案几旁,手里把玩着一柄紫玉箫,那架凤首箜篌放在案几上。 “公子不问问奴家绑公子来的欲意吗?” 林月野道:“是有些好奇。另外,姑娘手里那柄玉箫,是在下的。” “哦?你说这个?”女子将玉箫举给他看了看,“这玉箫于公子,似乎有非比寻常的意义。” “既然姑娘知道,可否请姑娘归还给在下。” “哈哈哈哈……”女子突然笑起来,“公子真是说笑了。我绑公子来,必是要挟制住公子,你以为我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以挟制住你的东西吗?” 林月野试着挣了挣手脚,果然捆缚得极紧,挣扎间似有痛感,他想了想,道:“此处是否还是彤云楼?” “正是奴家在二楼的闺房。” 林月野道:“恕在下冒昧,敢问姑娘芳名?” “小女子姓穆,穆雨。”女子低头看他一眼,起身走到他面前,蹲下来,微微一笑,“公子似乎没有一点被绑架的自觉啊?” 她将紫玉萧抵在林月野的下巴上,微微一用力,强迫他抬头,“还是你觉得红楼艺妓卑贱,她们的绑架威胁根本不足为惧?” 林月野道:“不不不,害怕,我很害怕的。” 穆雨“哼”了一声,站起身一甩云袖,将紫玉萧收拢进袖子里,回到案几旁坐下。 林月野盯着她的袖子看了一会儿,抬起头,认真道:“那我问个别的问题,和我一起的那两位公子呢?” 穆雨轻笑一声:“他们也喝了我给你们准备的茶,自然也被牵制住了。至于他们去了哪里,这个你就没必要知道了。” 林月野道:“那时你是故意弹奏燕乐引起我们的注意。” “没错。”穆雨道,“如今还知道燕乐的人已经屈指可数,但你们几乎是立刻就听出来了,教我如何不疑心?” 林月野不知道该说什么,那实在是无心之言。 穆雨轻抚着箜篌的凤首,“燕乐虽已失传,但听过的人无不拍手称赞,其雍容典雅绝非如今这些坊间俚曲所能比。”她眼中流露出不舍,“只可惜……” 由此可以看出这女子是很恋旧的,怀想大唐,遥望中原,林月野心道,但是一朝有一朝的文曲,一国覆灭,会有新的国家兴盛,凡事都有盛衰消亡的一个过程。 林月野看了看她怀恋的神情,并不打算和她理论这些。 “小时家中贫苦,祖上留下来的基业也少,父亲一旦金榜题名,那么就能荫庇子孙,可是……” “对于乐曲,我从小就有过耳不忘的本事,”穆雨转过脸来,“你说我是不是一个天生的乐妓?” “……”林月野:这两者没有因果关系啊。 第24页 她把箜篌扶起放在腿上,素手一拨,琴音破空而来,林月野心中突地一跳。 一曲完毕,穆雨沖他笑道:“《眠桑曲》,只听了一遍我就记住了。” 林月野:是是是,姑娘你好厉害…… 穆雨道:“不过此曲虽华美英净,但我却猜不透其中的内蕴,不知可否为小女子解答呢,”她加重了一下语调,“林沐公子?” 林月野:我能告诉小娘子你关于这首曲子,其实就是我闲时无聊一时兴起所作的,并没有什么深刻的内涵,你能不打我吗? 不过话说到这个地步,他大概也能猜得出来她为什么绑架自己了。 林月野觉得有点牵累桑钰乐师和晚英,本来是答应晚英带他去听戏的,却让他们平白无故被牵连进这样的无头冤案中。 穆雨仿佛看出来他在想什么,开口道:“公子放心,我虽是小小女子,却也懂得有仇必报,不牵扯无辜的道理。只要你那两位朋友乖乖听话,我不会对他们怎么样的。” 林月野道:“既然你知道他们无辜,那何不把他们放了。有什么仇什么怨都沖我来。” 穆雨闻言眸色一凛,箜篌还竖立在她的腿上,右手调转方向,微弯,拨动了一下琴弦,发出一声尖细的琴音。林月野痛苦地闷哼一声。 ……胸腹好痛。 方才那声琴音固然尖锐刺耳,听之使人头皮发麻,但胸腹之中突然传来的撕咬般的痛感却让他一瞬间咬住了牙。那是一种非常诡异的感觉,好像他的腹中被放进了一只蜈蚣之类的爬虫,之前一直蛰伏着,穆雨拨动了一下琴弦,这虫子就如同听到了指令一样,开始撕咬吞食他的血肉。 ……太噁心了。 林月野止住了自己的幻想,待腹中那阵令人发昏的疼痛过去,他抬起头,想说什么,却被穆雨打断: “我最讨厌别人跟我讨价还价。记住刚才那种感觉,这是对你的惩罚。” 林月野看着她,“你对我做了什么?” 穆雨摩挲着箜篌上的凤首,轻轻一笑:“蛊,这种东西公子你应该听说过吧?” “……”林月野心中骂了声娘。 “练成之后,一直没有时机试验,”她眉目含情地看了林月野一眼,“如今倒便宜林公子你了。” 林月野没有理会她的调侃,淡淡道:“我不认为这是什么荣幸的事。” “不要这么说嘛。这可是我们家族世代相传的秘术,传女不传男的。珍贵得很。” 林月野道:“你是苗疆女子?” 穆雨笑道:“是啊。你看出来了?” 林月野道:“只有苗族人才会放蛊,我们中原人从不搞这些巫邪之术。” 穆雨面上依然是笑眯眯的,右手却已凑近了琴弦,一声泠泠琴音,林月野瞬间蜷缩起了身子,额头上渗出冷汗。 这回比刚才那阵更痛,肾脏有烧灼感,小腹却是细细密密的痒痛,真的又痒又痛,还凉飕飕的,仿佛有一排尖细的牙齿在啃咬他的内脏。 穆雨完全没有生气的意思:“感觉如何?是不是很像我们女子来月信时的痛感?” 林月野:“……”我他妈怎么知道你们来月信时是什么感觉!! 他算是看出来了。这女孩很计较,稍微不如她的意,他就得尝一次蛊虫的厉害。腹中的疼痛好一会儿才消散,纵然林月野是个男子,也无法忍受这种非人的折磨。 林月野决定不再说话了。 穆雨笑嘻嘻地望着他,“痛就说出来,不,喊出来。不用忍着。” 那该死的蛊虫又在蠢蠢欲动,在他血管里缓慢爬行。林月野缓缓喘了口气。 穆雨慢条斯理道:“肝脏,脾胃,肺腑。” 林月野额头上冒出大滴大滴的冷汗,自下巴滑落,在耳侧的地面上聚集了一滩水。他疼得躺都躺不住,双手紧握成拳。 穆雨温声道:“公子隐忍的样子真是好生俊秀,睹之让人心折。” 林月野:“……”卧槽能死开吗? 仿佛是听见了他的腹诽,穆雨突然起身,缓缓走到了他面前。然后,伸出了手。 林月野矜持地往后挪了挪。 穆雨盯了他半晌,状似无意地收回手,道:“躲什么?我若要对你做什么,根本无需触碰到你。” 林月野闭上眼,不与她对视。 穆雨有些伤心地说道:“素闻名满天下的落鸿居士从前最爱花街柳巷,且多为歌女酒家作词,以供唱和,怎的到了奴家这里,公子就表现得如此冷淡了呢?” 林月野睁开眼,好像想起了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眉头一皱。 穆雨不再看他,转身走到窗边,打开窗户,明净的月光流淌进来,朗照她一身华光。 “长夜漫漫,不知公子可愿听奴家讲一个故事,聊解寂寞?” 林月野:……我能说不吗? 显然是不能的。 穆雨倚靠在窗边,神情带了点忧伤,声音柔柔的: 湘西地区,因山河众多,平原山地交错,从西北送来暖湿的风,因此常年山雾缭绕,烟雨迷濛。 满谷烟云,缭绕着江南的烟花三月,在这嫩草如诗的日子里,举一举杏花村的佳酿,片刻就饮醉了一弯风月。 醉后不知故乡远,错把江南做故乡。 正值三月中浣,山峦苍翠连绵,乡间小道上,走来一位提着竹篮子的小姑娘。 那时穆雨才十五岁,眉清目秀,第一次从苗村里出来,一双清澈的眼眸里满是新奇与羞怯。 天空中下着微雨,有穿蓑衣赶着牛群的牧童经过,见状扔给她一个竹编的斗笠,远远地喊道:“小姐姐戴上斗笠再走!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别淋坏了身子。” 穆雨接住斗笠,笑道:“谢谢你——” 前面有高低错落的几间房舍,穆雨紧走几步,来到一户门前,犹豫再三,抬手叩了叩门。 大门被打开,从里面走出来一个白髮的老婆婆,看见她,问道:“小姑娘有什么事?” 她刚要开口说话,门里又出来一个包着头巾的妇人,她看见穆雨的装束,认出她是苗女,神色变了变,连忙道:“快进来,快进来。” 穆雨跟着她们进屋,一家人正在吃饭,三四个小孩子围在桌子旁,看见有人进来,都想围上去,妇人不动声色地拦住他们,转身对她笑道:“姑娘是来讨饭的吧?我们家正好在吃饭,姑娘看中了哪样菜,只管说。” “讨饭”并非一般意义上的乞讨,这是苗村人独有的传统,家族里有养蛊的女孩,都要在及笄之年,独自出来,到第一眼看见的村子里寻一户人家,向他们讨一样菜,寓示成人。 一般人家看到这种女孩儿都会给,不敢得罪,怕惹祸上身。 穆雨在饭桌上扫了一圈,用手指了指某样菜,妇人立刻拿过一个空碗,从厨房里盛了满满一碗,递给她,道:“姑娘还要别的不?” 第25页 穆雨把碗放进竹篮里,端端正正放好,用布斤盖住,抬起头,笑笑:“不要了。” “好,好。”妇人笑得勉强,“那你……” 穆雨点了点头:“谢阿娘好心馈赠。我走了。” 妇人松了口气,道:“家里孩子多,我就不送姑娘了。” 穆雨转身出门,几个小孩还在扒着门框往外看,被妇人一把按了回去。 走出一段,她突然想起要问一下泸溪怎么走,便折返回去,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那妇人的训斥孩子的声音:“怎么那么不听话!不是说了那种人不要随便理会吗?你们刚才是不是还想上去跟她说话!” 穆雨停住了脚步。 孩子委屈的声音传来:“可是小姐姐……” 妇人喝道:“什么小姐姐!那是草鬼婆!她们身上有毒虫,碰一下就会没命!!” “……有虫……” “哇……” 孩子成功被她吓哭了,哭声断断续续地传出来,穆雨垂了垂眼睫。 “刚才她指的是哪个碗?不要吃了,赶紧给我倒掉!快点!!” 然后是老婆婆沧桑的声音:“好不容易做的,别倒了,那小姑娘不是没碰到吗?” 妇人气急败坏道:“指一下也不行!万一她身上带的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爬进去了,那还得了!” “……” 穆雨没有继续听下去,转身走了。小雨淅淅沥沥的,打在斗笠上,发出“咚咚”的声响。行到半路,她突然止步,掀开竹篮上的花布,盯着那里面的菜看了一会儿,伸手把碗端出来,张口就手将菜吃了个干净。拿袖子擦了擦嘴。 然后,举手把碗掷在地上,一下子摔得粉碎。 第15章 终究离散 穆雨回到村子,没有人在路口迎接她。 天色已晚,村子里暗沉沉的,没有多少灯火。她踏着一地暮色,推开了家门。 一盏油灯燃在木桌上,父亲独自坐在桌边,低着头沉默不语。 穆雨低声叫他:“爹。” 父亲抬起头看她一眼,道:“回来了。” “嗯。” “你娘在里屋。进去吧。” 穆雨来到里屋,母亲坐在床边,弟弟妹妹都已熟睡。 母亲见她拎着空篮子,冷声道:“讨的菜呢?” 穆雨道:“……没讨到。” “什么?”母亲厉声道,“你怎么这么没用!走之前我不是都教过你了吗?” 穆雨道:“可是他们不肯给我。” “不给你就不会央求一下?说两句好话,露个笑脸,会不会?你是榆木脑袋吗?” 穆雨抿了抿嘴唇,没说话。 母亲安静地、慢慢地说:“照照镜子去,看看你这副窝囊杵子的样子。我当年只身一人上中原,身上就带着一只蛊虫,他们谁都怕我。再看看你,我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一个废物。” 她说完这些,挺直腰板,冷冷地瞥一眼已靠在门边的父亲,又淡声道:“不要跟我说你不喜欢养蛊,谁让你命不好生在苗村,生在咱们家。更不要期待靠其他方式手段走出村子,都是妄想。懂吗?雨儿,我都是为你好。” 母亲的神色异常冰凉,父亲靠在门边皱着眉头,他们用大人之间心知肚明的淡漠对望一眼,父亲说:“以后你骂她,等我睡了再骂。不要打扰我看书。” 穆雨生活在这个湘西的小城,整天被迫和温热、潮湿、寂寞还有蛊虫纠缠。村里养蛊已成风俗,几乎全民笃信蛊,餵蛊的人其实很可怜,穷困、寥落,并没有什么男女之分,但世人就是会对女子存很深的偏见。 母亲是远近闻名的巫师,但是穆雨却志不在此,可蛊这种东西一般传女不传男,凡属女孩,均要从母亲那里将蛊传承下来,并代代相传。 很多人家的田地都荒废不管了,年轻人都去了北方,去了中原,漂泊流浪,要闯天下,歷尽艰辛,一路血泪。可那毕竟只是少数人,对穆雨来说,北方是高高在上的梦想。但她是存着希望的,种田养蛊一辈子,对她来说同样是不堪忍受的噩梦,她渴望破茧而出,渐渐懂得了更多的可能。 端午这天,从镇上来了个富庶的乡绅,说他家的孩子不知怎么最近总是肠鸣腹胀,食欲不振,还偶尔咯血,请了多少大夫都治不好,听闻附近的苗村里有一位高明的巫师,能治此症,特来求访。 母亲被请去作法“驱毒”了,父亲依然寡言少语,关在房里看书,穆雨独自在院中的花树下包粽子,蒲叶在阳光的照射下泛出碧绿的光泽。 弟弟妹妹打闹着跑出来,见她一人坐在一处,纷纷围上来,问道:“姐姐,娘亲呢?你在做什么呀?” 穆雨沖他们笑笑:“娘亲去镇上给你们买好吃的了。姐姐包粽子给你们吃,好不好?” “粽子?好啊好啊!”弟弟妹妹欢唿,然后跑出去玩儿了。 刚把粽子放在锅里煮好,母亲就回来了,她满脸荣光,手里提着一堆东西,她对穆雨说:“雨儿,看到没有?我只是将放在乡绅儿子身上的蛊虫收回,他们就这么千恩万谢的。我也趁势见识了大户人家的生活,也没有什么,仍有个千灾八难的,不顺心的事也有,还不如咱们呢。” 她看一眼穆雨:“这半日你做什么呢?” 穆雨下意识挡住那些粽子,摇摇头:“没做什么。”弟弟兴奋道:“姐姐说包粽子给我和妹妹吃!” “包粽子?”母亲声音瞬间冷了起来,“谁让你包的?那都是外面那些人的做法,你跟他们学什么!正经事不做,跟你那没用的爹一样,净学他们中原人,他整天闷在屋里读书,你倒包起粽子来了!” “可是……” 母亲竖起眉毛:“什么可是!赶紧把那些粽子扔了!我从镇上买了排骨和鱼,晚上咱们吃这个。” 穆雨没有听母亲的话扔掉粽子,而是偷偷藏了起来。她回到屋里,父亲刚好从房间里出来,母亲看到他,把一包钱袋扔在桌上,轻轻“哼”了一声。 父亲脸上微不可查地露出了一抹难堪。 待他出去后,母亲低声骂了句:“窝囊废。”然后她对穆雨说:“距离你上次第一次出去‘讨饭’也过去两个月了,准备得怎么样了?过几天再去试试吧。” 穆雨道“……嗯。” 母亲道:“另外,今日是端午,阳气最盛,正是制蛊的好时候。” 穆雨:“我知道了。” 出家门五里外,有一片茂密潮湿的雨林,制蛊用的毒虫都从这树林里获得。穆雨艰难地穿梭在林间,费力地捕捉毒蜂、蜈蚣还有蜥蜴。毒蜂是山上树林间的毒菌经雨淋后腐烂而化成的巨峰,全身黑色,嘴很尖,穆雨每次捕捉,都会被蛰一身毒包,好几天才会消下去。 第26页 带着满身的伤回到家里,弟弟妹妹围上来,被母亲赶忙拦住:“别碰姐姐,姐姐身上有毒。” 穆雨忍痛坐下,母亲瞧她一眼,道:“坐下干嘛?还不赶紧去闷蛊,趁着太阳还没落下。” “……哦。”穆雨又咬牙站起来,转身往屋外走,听见母亲在身后对弟弟妹妹说:“这几天都别进姐姐房间知不知道?别伤着你们。” 穆雨垂了垂眼睫,一声不吭地走了。 将千辛万苦捉来的毒蜂、蜈蚣和蜥蜴均放在一个陶罐中,任其互相撕咬吞食,俟一物独存者则以为蛊。把最后剩下的这个活物闷死,晒干,外加毒菌、曼陀罗花等植物以及自己的头髮,研成粉末,制成蛊药。穆雨闷的这个蛊最后存活下来的是毒蜂,便叫蜂蛊。她把蜂蛊贮存在一个大碗里,平时放在自己的床头底下,须在每个月的初九这天晚上,夜深人静后,用一个盛米的竹筒插香在里面,然后面对蛊虫叩头揖拜,并且微闭双目,口念咒语:告诉你听呀阿公,双膝下跪向你拜,恭敬之心时时有,他日有难请相助。如是,反覆念三次。月月如此,不得有误,以示诚心。 放好碗,穆雨坐在床上,感觉脸上的毒包肿得更厉害了,火辣辣的。她望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心内升起一股厌弃之感。 “姐姐。”妹妹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门口。 穆雨抬起头:“怎么了?你进来说。” 妹妹晃晃小脑袋,小声道:“姐姐,你上午包的粽子,还有吗?我……我想吃。” 穆雨迟疑道:“没有了……等什么时候娘亲不在,姐姐再偷偷包给你吃好不好?” “好吧……”妹妹有些失望,然后怯怯地,“姐姐,你,疼吗?” “啊?”穆雨愣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她指的是自己脸上的毒包,费力地扯了扯嘴角,“不疼,姐姐一点儿都不疼。” 妹妹小声道:“姐姐,你今天下午出去做什么了?你是不是又去了暮桦林?”她犹豫了一下,“为什么你每次去那都会带一身伤回来?” “……”穆雨勉强笑了笑,“姐姐去做什么,蕖儿你其实是知道的对吗?” “姐姐,你以后也会像娘亲一样,成为很厉害的巫师吗?” 穆雨道:“你觉得娘亲很厉害?” 妹妹有些心虚:“他们都这么说。” “你听谁说的?”她冷笑,“不过都是些愚蠢之辈的曲解。蕖儿,你是相信那些人说的,还是相信我说的?” 穆蕖嗫嚅着说:“我……我相信你。” 穆雨微笑:“蕖儿乖。记得你今天说的话。” 夜深了。穆雨一把扯下床上的帐子,像是跟谁赌气一样,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感觉脸疼得想撞墙,身上也疼,她爬起来,找出白天瞒着母亲藏起来的粽子,坐在桌边,剥开,一口一口吃下去。粽子早已凉了,吃下肚去,胃里像积了块石头,窗外无星无月,漆黑一片,眼泪毫无徵兆地掉下来,穆雨不敢哭太大声,只能小声呜咽,听起来像困兽的悲鸣。 在附近的所有苗村里,没有人不知道穆雨,不光是因为她有一个被所有人奉为天神的巫师母亲,和一个冷若冰霜整日只想着读书考取功名的异类父亲,更不是因为她有美丽的容貌,而是因为村镇里最优秀最出色的少年爱上了她。 其实现在穆雨都已经不大记得那个男孩的样子了,她只记得他们家衰老的祠堂,还有那片灌木丛在初夏的清晨中散发出微微的苦味。 第二次出去讨饭,穆雨去了更远一些的地方,荆湖北路的澧州,回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早上了。那个少年等在路口。 穆雨慢慢走过去,在他身边站定。静静的,没有言语。 少年说:“你回来了。” 穆雨说:“嗯。什么事?” 少年笑了:“觉得好久没见你了,想和你说说话。” “……嗯。”穆雨不知道该说什么,“回去说吧。” 两人走在清晨的小道上,有提着菜篮子的小姑娘路过,却只和少年打招唿,对穆雨置之不理。 穆雨沮丧道:“和你走在一起,他们永远看不见我。” 少年笑道:“我看得见你就行了啊。” “……森言。”穆雨看着他的笑容,其实很想说,就是因为你看得见我,他们才不会理我。 少年又道:“我昨天去你们家找你,你父亲说你去‘讨饭’了,而且这是你第二次去了。为什么你第一次去的时候没有告诉我?”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穆雨忍着没有说出这句话,她笑了一下,“又不是什么大事儿。” 少年皱眉:“怎么不叫大事儿?我不是说过,不想让你养蛊吗?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我……” “生在苗村我们无法选择,可是我们却可以决定自己不按这个村子的方式生活。”少年抓住她的肩膀,“雨儿,你相信我,等我过了乡试,我就可以离开这里了,我带你一起走。” 听他又说起了这件事,穆雨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她说:“你别让我对你抱太大期望。” 少年没听出她语气中的清冷,坚定道:“等着吧,我一定会带你一起离开这里的。” 来到岔路口,两人的家在不同方向,少年道:“去我家吃饭吧?” 穆雨道:“好。” 少年惊喜道:“你想吃什么?” 穆雨说:“什么都行。” 少年看出她有些心不在焉,但是他什么都没问。他们两个人只要在一起,沉默永远比说话的时候多,但是穆雨不知道少年喜欢的就是她的宁静,比村子里其他那些娇媚又聒噪的女孩更让他怜惜。 穆雨拖着一身的倦意,和灰白色的黎明走在一起,然后在路的尽头撞上朝霞的红艷。她不由自主想起到澧州“讨饭”时,遇到了一个声音很好听的红衣少年,男孩很少有穿红色衣衫的,但他就是能将那身宽袖束腰的红衣穿出温柔又安静的感觉。当时是黄昏,她独自站在桥头,澧州的街市繁华而喧嚣,那红衣少年背着古琴站立在桥上,穆雨看见他,突然觉得这次来澧州,尽管疲倦,却是值得的。 他们短短交谈了几句,少年还给她弹了首曲子。他们分别时,穆雨只知道他叫昭漱,他说若是有缘,定会再见。 从森言家回来,还没进家门,就听见了母亲尖锐刻薄的声音。 “你现在才知道担心她?你早干嘛去了?成天就知道看那些没用的书!” 父亲说:“雨儿是我的女儿,我当然会担心她。我看的书也不是没用的书。” 母亲讥笑道:“那你到给我说说,你读那些书有什么用?给咱们家赚着钱了吗?这些年不都是我为这个家奔波操劳?” 第27页 父亲依然平静道:“你用的是歪门邪道。” “呵。”母亲轻笑一声,“歪门邪道?你信不信我现在就能用这歪门邪道让你生不如死?你走的是正道,也没见你做出什么成就来啊。” “你不用激怒我。等着吧,最迟今年秋天,我一定会金榜题名的。” 母亲好笑道:“好啊,我等着。” 里面没了声音,穆雨才进去,父亲看到她,没表现出什么特别的情绪,看了她一会儿就进屋了。母亲沖他的背影啐了口唾沫,然后对穆雨说:“怎么才回来?这回讨到了吗?” 穆雨说:“讨到了。” “进去吧。” 穆雨躺到床上,一闭上眼,脑子里全是那个红衣少年的样子。她对于父母无意义的争吵一点兴趣都没有,连询问的心思都没有。 想休息一下却睡不着,她起身来到院子,对母亲说了声“我出去一下”便跑了出来。 来到山涧处,听到潺潺的流水声,还有隐隐约约的脚步声。穆雨回头,十几个女孩子正慢慢向她靠近。 为首的那个女孩子露出一抹残忍的笑,立刻有两个女孩上前按住她。穆雨有一点害怕,她不记得哪里有得罪过她们。 “给我打。” 那些女孩都比穆雨大,又仗着人多势众,把她硬生生拖到一片灌木丛里,倒刺划得她疼得倒吸一口冷气。两个人按着她,一个人使劲揪着她的头髮往后扯,然后按着她的头往灌木上撞。穆雨头昏眼花,什么都看不清,最后一个女孩子顺理成章地在她脸上左右开弓地扇耳光。 记不清被扇了多少下,穆雨脸上全是血,眼睛肿得合都合不上。 为首的女孩子走到她面前,蹲下来,揪着她的头髮强迫她抬头,轻如耳语地问:“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打你?因为你太骚了,让人很看不惯。” 另一个女孩子愤恨道:“真不知道穆森言看中了你一点。” 于是穆雨知道了,这些人都是森言的仰慕者。 穆雨心里突然涌上来一股深深的无助,面前的女孩子盯着她的眼睛,道:“穆森严没眼光也就算了,你这个小贱人居然还看不上他。你有什么资格?” “跟她废话什么?接着打啊。” 那女孩子笑了一下,趁穆雨精神上毫无防备的时候,对准她的肚子狠狠踹了下去。一下,两下,三下……有节奏,有平仄,似乎还押上了韵。 穆雨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了,天地都颠倒了过来。然后,她的眼神突然凝固了,所有人都听见了一声轻微的“咔嚓”声,就像是一个人突然扯断了一根琴弦。 穆雨就是从那一天开始声名狼藉的。她在家里躺了一个多月,再出门的时候,发现所有人看她的眼神都不一样了,可怜中还带着嫌弃。 原来那些欺凌她的女孩子们散播谣言,说穆雨那个小贱人不知廉耻,平时勾引穆森言还不够,竟然还与其他男子在灌木丛中偷情,给人家妻子发现,被狠狠教训了一顿。 不明真相的人们纷纷感嘆:“真是世风日下啊……”连穆森言看见她都不如以前亲近自然了。穆雨也不想去追问他相不相信自己,年少时的感情从来都是脆弱的。 母亲愤怒地跟那些人理论,父亲一气之下带着穆雨离开了苗村。那时临近秋闱,到处都是进京赶考的人。 再然后,就是那场震惊整个京城的会考泄题案,父亲很不幸地成为了最直接的受害者。那段日子过得很快,很痛苦,父亲整日借酒浇愁,他前几年屡考不中,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充足的信心和准备,结果就这么荒谬地毁于一旦。 穆雨劝他回家,他摇摇头说没脸回去。她自己也不想回去,不想面对尖酸刻薄的母亲和愚昧无知的村民,可又不知道能去哪里。于是,她又遇见了昭漱,那个红衣少年。 穆雨首先沖他露出了一抹笑容:“小琴师。” 少年看见她也很惊喜:“穆雨?是你啊。啊,叫我昭漱就好。” 穆雨道:“你怎么在这里?” 昭漱道:“我是来赶考的。” “……啊?”穆雨愣了一下,“对不……” 昭漱笑着摆摆手:“没事儿,以后有的是机会,我还年轻。” “……是吗?”穆雨犹豫了一下,“你还年轻,可我父亲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昭漱看着她,问:“你父亲也是来参加科考的吗?” 穆雨便把这些日子以来的事都告诉了他,昭漱越听越气愤,他拍了拍穆雨的肩膀,安慰道:“你也别太伤心了,这世间到处都是不公平,看开了就好。” 穆雨嘆了口气:“我能看开,可我父亲不行,他这次受了很大的打击。” “那怎么办啊……”昭漱苦恼地晃了晃脑袋,然后他突然笑了,“不然这样吧。我听说这次泄露考题的主考官叫林沐,却是个只比我大一两岁的少年,咱们偷偷把他绑了,给你父亲解气如何?” 穆雨“噗嗤”一声笑出来,“那个林沐是个少年,咱们就不是了吗?连人家住哪里,长什么样都不知道,怎么绑啊?” “你终于笑了。”昭漱把背上所负古琴拿下来,放在桥头上,“我最近又新学了一首曲子,我弹给你听好不好?”穆雨道:“好。” 桥两岸是依依的杨柳,下面河道里撑蒿而过的船家,听见他的琴声也停住了,凝神细听。 穆雨陶醉地听着,想起了小时祖母还在时,曾教过她用箜篌弹奏一首燕乐《龙池乐》。 一曲奏完,穆雨道:“真好听。” 昭漱笑道:“其实乐曲很能抚慰人心的,你也可以学学。” “嗯。” “好了。穆雨,”他重新把古琴负回背上,“我还有事,得走了。” “……哦。”穆雨看着他转身,突然叫他,“昭漱。” “啊?” 穆雨道:“你把你的姓告诉我好不好?我想知道你全部的名字。” 昭漱愣了一下,“我的姓?……好吧,我姓桑。” 穆雨反覆念了几遍:“桑,桑昭漱。” “桑?你说他姓桑?”林月野突然道。 “嗯。”穆雨脸上还有一丝怀念,“怎么,这姓很稀奇吗?” 林月野还不相信:“是个乐师?” “对啊。” “……” 看来白天的时候穆雨没认出来桑钰乐师。 林月野感觉有点淡定不能,想像一下刚才穆雨描述的,桑钰乐师少年时期那温柔和煦的模样,再想想现在他那清冷不可侵犯的样子……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穆雨接着道:“后来的事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第28页 一个孤身女孩在京城,肯定是会被欺凌的。她和父亲相依为命,父亲被打击得失去了斗志,一病不起,没两年就过世了。 穆雨听昭漱的话,真的去学乐艺了,她拜入汴京一家乐坊内,虚心求教,想着以后再见到他的话,也可以弹一首给他听听。 后来就是兵荒马乱的金兵南侵。她跟着人们开始逃亡,来到扬州,已经是七年之后的事了。 落魄异地,最常见的遭遇就是堕入红尘,穆雨作为一个容貌美丽又身兼才艺的女子自然也不能逃过此劫。 她在这彤云楼已经五年了,距离上次遇见昭漱,已经过去了整整十二年。 他们却再也没有相遇过。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穆雨姑娘也是个可怜人…… 第16章 清歌夜雨 穆雨望月嘆道:“我很想他。” 林月野:“所以你想他跟你绑架我有什么关系?” 穆雨怒道:“你害死了我父亲!” 林月野虚心问道:“那你是怎么认出我的?我不记得咱们俩有在哪里见过。” 穆雨低头摆弄着自己指甲,“所以说你们这些文人就是贵人多忘事。” 林月野谦虚道:“这可真是折煞我了,我算哪门子的文人?” 穆雨道:“我不跟你废话。反正我记得你是当年会考泄题案的主使,是害死我父亲的人就够了。” 她离开窗边重新坐回榻上,慢悠悠倒了杯茶,拿在手里却不喝,唇边始终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林月野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她,暗自思忖:如今我受制于她,倒要顺着她来。也不知道桑钰乐师还有晚英怎么样了,两人无端端受牵连……不对,受什么牵连哪!听她刚才那语气,肯定是这么多年都心心念念着桑钰乐师,如今好不容易遇到了,什么时候认出来他,笑脸相迎还不够,何谈牵连?现在还是想想自己该怎么脱身吧。 正想着,忽见穆雨起身,朝门外走去。 林月野道:“你干嘛去?” 穆雨道:“我还有别的事。公子就在这里好好待着,我处理完那边的事,再来和你好好算算帐。” 林月野往前挪了挪,叫住她:“哎先别走啊,你绑了我一天了,好歹给我点吃的啊,把我饿死了怎么办?” 穆雨冷笑道:“这才饿了一天公子就受不了了?你可知当年我陪我爹进京赶考,我们从湘西千里迢迢来到汴京,盘缠用尽,父亲又受了那么大的打击,你知道那段时间我们是怎么过的吗?挨饿受冻都是常有的事儿,还要受人欺凌。” 说完她仿佛被激怒了似的,转身回来走到林月野身前,蹲下来,伸手掐住他的脖子:“你们这些为政当官的,稍微富贵点,顺心了,是不是就不管我们这些百姓的死活了?” 林月野被她掐着脖子,唿吸困难,说不出话来。 穆雨死死盯着他:“我父亲苦读那么多年,就因为你的一次错误,所有努力毁于一旦。你说我该不该恨你?啊?” 喉间哽涩,白日喝了那么多杯被下了药的茶,又绑着躺了一天,此时浑身酸软,穆雨手腕一用力,直接把他提起掼到了墙边。 后背撞上冷硬的墙壁,嵴椎和皮肉都火辣辣的疼,脑袋一阵嗡嗡作响。林月野缓缓喘了口气,道:“……姑娘力气不小。这可不像一个柔弱女子该有的力气,莫不是为了报復我姑娘特地又去学了什么功夫吧?” 穆雨笑笑不说话,下一刻,林月野感觉身体一沉,穆雨松开了箍住他的右手,他勉力撑了一把,用后背抵住墙壁,才不至于扑通一声跪下,还没缓过来,腹中突然一阵绞痛。 穆雨的声音清清亮亮的,带着阴嗖嗖的笑意传过来:“奴家是苗疆女子,为了练蛊,这几年我什么苦没吃过,稍稍提升了一下内力又算的了什么。” 林月野痛得弯下腰,视线都有些模煳,穆雨歪了歪头:“啊,忘了告诉公子,这疳蛊是奴家最近新练成的一种蛊。一旦被餵进了肚子里,即使操纵者不作为,只要你一用劲、情绪暴动,或是使用内力,这蛊虫便会在你腹中来回爬动,虽不至于致命,但也……” 但也痛得够人受的了。 林月野咬牙撑了一会儿,后来实在受不了直接跪在地上,冷汗直流。不知过了多久,待腹中那阵绞痛慢慢褪去,林月野视线清明了些,心道:不能和她逆着来。且不论桑钰乐师那里怎么样,倒还有一个晚英在她手里,如今能拖一时是一时,拖到书院发现我们不见了来救我们…… 他晃了晃脑袋,抬头沖穆雨露出一抹笑容:“姑娘方才说我当年泄露了考题,是害死你父亲的人,所以你抓我来是为了给你父亲报仇?” 穆雨“哼”了一声:“是,也不全是。” “哦?姑娘还有别的目的?” “我需要一个人帮我试验我练的蛊。” “就是你刚才说的餵我吃下去的那什么疳蛊?” 穆雨轻轻一笑:“不,情蛊。” 林月野:“……” 楼下隐隐传来喧闹之声,林月野道:“这么晚了,你们彤云楼还有生意?” 穆雨俯下身,伸出手来,轻轻抚摸着林月野的脸颊,“怎么没有,到了晚间,可都是像公子这般俊雅的郎君来光顾呢。” 林月野侧了侧头,避开她的触碰,缓声道:“那可真是生意兴隆啊,怎么姑娘你不用去陪客吗?” 话音未落,只听一阵“登登登”的脚步声从外面走廊传来,房门被推开,一个小丫头探进头来,脆生生道:“穆姐姐,客人来了,叫你下去呢。”一转头,看见跪倒在地上的林月野,“咦,姐姐有客人啊?” 真是来得早不如来的巧,林月野松了口气,穆雨“啧”了一声,不耐烦道:“知道了,叫他们等着。”小丫头嘻嘻笑道:“姐姐可要快点,让客人等久了可不好。”说完就跑下楼了。 林月野笑道:“姑娘快去吧,莫叫他们久等。” 穆雨抬脚踹了他一下,“你闭嘴。谢谢。”她在屋里来回踱步,神色微微焦虑,林月野知道她这是在想该怎么处理他,平白无故藏了个人在屋里,还是个男人,很难不被人发现。若是被老鸨知道了,林月野还真不知道会有什么严重的后果。 他低着头,试着动了动手脚,捆缚的绳索没有一点松动的迹象,内力全失,腹内又有蛊虫,几乎是完全处于下风……这时,床边响起了一声艰涩的“嘎吱”声,抬眼望去,只见穆雨站在床边,弯腰将床板抬起,露出一条缝,隐约可见里面是通向地底的一条甬道,漆黑一片。 ……原来还有暗道。怎么不早点利用起来? 还没想完,那床板突然“啪嗒”一下又合上了。 穆雨暴躁地踹了一下床。再次弯腰抬起,没抬多高,那床板又合了起来,如此反覆数次,穆雨筋疲力竭,床板依旧只是冷艷地露着一条缝儿。 第29页 林月野看着都心累,忍不住问道:“你这暗道多少年没开启过了?看起来不太好用啊,啧啧。” 穆雨道:“不用你管。”她站起来,走到林月野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直到现在为止,你都没有一点被挟持的自觉。” 目露凶光:“你就不怕我对你的那两个朋友怎么样吗?” 林月野:“你这女人怎么这么啰嗦,要报仇就赶紧动手,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哈。刚才还信誓旦旦地说不会牵连无辜,现在又用他们来威胁我,女人是不是都像你这么口是心非?” 穆雨眉头跳了跳,忍住了不扇他,转身,房门“哐当”一声又被推开,小丫头叫道:“天哪!穆姐姐你怎么还没动?” 穆雨一眼扫过去:“催什么催!” 小丫头被她一斥,缩了缩脑袋:“不是我催,是客人在催……” 穆雨“哼”了一声:“知道了!” 小丫头下去后,穆雨又在房里来回踱步。 林月野紧紧盯着她,大脑飞速运转,道:“要不你随便把我藏个地方吧,我看床底下就行……” 穆雨沖窗外轻轻吹了一声口哨,从窗边露出个头,一个少年扒着窗框,鬼鬼祟祟道:“穆姐姐,有何吩咐?” 她抬手从长袖中掏出一枚丹药给林月野餵了下去,道:“你把他给我丢出去。” 她的吩咐太简洁,少年愣愣道:“丢到哪儿去?” 穆雨:“随便你丢到哪儿,总之不要让我看见他!” 林月野咳嗽几声,不知她给自己吃的什么东西,总不是什么好东西。见她被自己气得不轻,心里暗自庆幸的同时又感嘆:什么都没有准备好就学人家绑架,姑娘你心也太大了。 再回过神来,他已被少年扛在肩上在夜里狂奔。 林月野自信健壮,虽是灵巧的剑客,却孔武有力,此时被一个轻衫少年横着扛在肩上,虽中人圈套,内力尽失,却也不免有些赧颜。 耳边风声疾厉。他活动了一下,手脚仍是用绳子捆着,但刚才和穆雨言语周旋之间,绳索已有些松动,正思索该如何脱身,忽听少年道:“公子若是在想如何挣脱我,劝公子还是趁早打消了这个念头吧。”说着暗自往他腰侧发了一下力。 林月野心中一惊,看来这少年也是有些功夫的,倒不能小看了他,面上仍是平静:“你打算把我带到哪儿去?” 少年道:“带你到……啊!” 林月野抬起头:“怎么了?” 少年飞掠到一处草丛前,“这躺着个人。” 林月野从他身上滚下来,侧眼一看,躺着的这人身形尚小,满身破烂脏污,竟是晚英。 白日里他不是也中了穆雨的计吗,怎么会昏倒在这里?看样子他像是从什么地方逃出来的,蓦然想起穆雨白天依稀说过晚英相貌好,不会是迷晕了然后把他送进旁边清园里去了吧……转念一想,晚英逃了出来,那桑钰乐师又在哪里? 少年为晚英搭了脉,皱了下眉:“他中毒了。” 林月野知道就是白天在彤云楼中喝了那茶的缘故。 少年严肃道:“中毒时间大约快一日了,再不解就会危及性命。”说着从衣袖里掏出一颗药丸给晚英餵下。 他转头看了一下林月野,又瞧瞧躺在草丛里的晚英,似乎在纠结该不该救下他。林月野道:“救吧,当然要救。放心,你穆姐姐给我下了蛊毒,我跑不掉的。” 少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暗道一声“人命要紧”,随即俯身将晚英拉起来背在了背上,站起身后,手腕一翻,飞出一把小刀,切断了林月野缚在脚踝上的麻绳。双腿恢復了自由,林月野在原地跳了几下,但双手还被牢牢绑在身后,平衡不稳,没跳几下,突然跪在了地上。 ……蛊虫又在蠢蠢欲动了,腹中如翻江倒海。 少年只看他一眼就知道怎么回事儿,哈哈嘲笑道:“穆姐姐真是厉害,用小小一只虫子就能使一个七尺男儿伏地求饶。” 林月野“嘶嘶”喘了几口气,道:“你姐姐的虫子可不是什么普通的虫子。那是蛊毒。” 少年昂着头:“那穆姐姐也很厉害。”他托住晚英的腿,把他牢牢背在身后,“走吧。得先找个地方给他疗伤。” 林月野咬牙站起来,跟在少年身后。 没了束缚,他现在也必须听从少年,晚英在他手里,这少年虽然维护穆雨,但应该是个有善心的孩子,不能拖累他,而且自己就算逃走了,穆雨也能用蛊术让他生不如死。如今尚且跟着少年,待晚英醒来再问问他桑钰乐师的下落。 少年背着晚英,三人来到了一座小镇,七弯八绕,进了一间破落的屋子。 屋中虽凌乱,但靠墙角有一张床,桌椅板凳锅碗瓢盆一应俱全。少年一边将晚英小心放在床上,一边说:“这是我住的地方。”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小布袋,又给他餵了一颗丸药。林月野背着手坐到床边,对少年道:“我看着他,你去烧点水来。” 少年不情愿道:“为什么是我去?” 林月野笑:“我去也行啊,你先把绑着我手的绳子给解了。” 少年:“……还是我去吧。” 水烧好后,少年用毛巾帮晚英擦去了满脸血污,凑近一看,禁不住“啊”了一声。 见他盯着晚英的脸,林月野拿肩膀碰了碰他:“人家长得好看你也不能一直盯着他看啊,不是还要给他疗伤吗?” 少年被他这样一说,脸红了一下,别别扭扭道:“谁一直盯着他了,半大的孩子有什么好看的。”这时,晚英皱了皱眉,少年正要查看他身上的伤口,感觉到他要醒,急忙道:“不要动。” 晚英估计是以前受够了虐待,有了阴影,听到声音,猝然睁眼,看到眼前的陌生人,立即坐起,瞬间滚到床脚,戒备十足地看着他。少年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愣了一下,道:“你不要动,伤口要裂开了。” 晚英不说话,低头看了一眼胸口的伤口,仍是万分警惕。 林月野在旁边嘆息一声,出声唤道:“晚英。” 晚英明显征了征,慢慢转过头来,看见他,一开口,嗓音竟是十分喑哑:“……林先生。” 他嗓子也受伤了,大量咯血后,说话都困难。 林月野走过来,俯身道:“晚英,你先不要说话,让这位哥哥给你看看,帮你包扎一下。有什么事待会儿再说。” 晚英默然点了点头,却不见动作,少年道:“过来,再不包扎你要死。” 少年只是吓唬他,晚英却神色一变,立即挪了过来。 趁着少年给晚英尽心尽力敷药和包扎伤口的功夫,林月野坐在一旁,默默松开了绑着手腕的绳子。刚才在草丛里他趁少年不注意,拾起了切断脚上的绳索的小刀,反攥在手里,一路上一直用刀锋磨着麻绳,现在他终于割断了绳子,松开了手腕。 第30页 少年替晚英包扎好伤口,还细心地系了个蝴蝶结(……)。一起身,发现林月野松开了手,遽然大惊:“你?!” 林月野笑道:“我?我要杀了你,然后带着这孩子逃了。” 少年立刻把手放在腰侧的剑柄上,横剑在前,嗔目道:“你敢。” 林月野摆摆手:“不敢不敢。我就跟你开个玩笑,我现在内力尽失,又中了蛊毒,打不过你的。再说了,这孩子受了伤,我带着他跑也跑不远。” 少年狐疑的看着他,依然提着剑,慢慢走到林月野身边,仔细检查了一下,确定他身上没有刀剑之类的武器,又按了他的脉,发觉其体内有两种蛊毒,灵息运转滞涩,的确没有什么威胁,这才放下心,收回了剑,“不要跟我耍花样。” 林月野摊开手:“没想耍花样。” 少年没有再看他,转身挪到床边,看了看垂头不语的晚英,道:“你们认识?” 林月野点了点头:“嗯。”他也走过去,在床边坐下,对晚英道:“晚英,能跟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吗?你怎么会昏倒在草丛里,桑钰乐师没有跟你在一起?” 晚英抬起头,茫然地看了林月野一会儿,嗓子好了一些,勉强能出声说话:“……白天在那花楼中晕过去后,再醒来就在一个很黑很暗的屋子里……当时公子也在旁边,他过了好久才睁开眼睛,他问我怎么样,我……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公子他当时很虚弱,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但是他还是轻声安慰我,让我不要害怕,虽然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林月野皱了皱眉,看样子穆雨真的没认出桑钰乐师,把他和自己同等对待,也关在了某个地方,“然后呢?你是怎么逃出来的?还有,你还记不记得那是个什么地方,在哪里?” 晚英眼眸暗了一下,声音很低:“后来……” 第17章 素楼迢递 后来,进来了两个人,生的虎背熊腰,一进来,直接用一块破布堵住了晚英的嘴,想要强行把他带走。桑钰乐师要拦,其中一个壮汉一脚踹在他肚子上,桑钰乐师中的毒本就比晚英深,这一脚让他倒在地上半晌起不来,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晚英带走。 来到一座灯红酒绿的长长花街,两旁高轩华苑、亭阁楼台,处处笙歌艷舞,晚英被大汉横抱在腰侧,晃得头晕脑胀,勉强抬眼一看,心顿时凉了。果然又是这欢笑场……被扔进红楼大堂,妈妈眼睛一亮,二话不说付钱收下,叫上来两个男人挟持住他,妈妈吩咐道:“带到楼上的房间关着,若是反抗直接打,打到顺从为止,看着也是良家孩子,必会闹几日……” 后果当然是被打了个半死,锁在屋里痛得动弹不得。虽不能动,但脑子却是清醒的,晚英垂着眼,两年前那些黑暗不堪回首的记忆纷至沓来,他是真怕了,唯恐再重新经歷一遍,咬牙忍痛挪到窗边,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窗户没锁,老鸨估计是没想到他还有心思和力气逃跑,便没严关着他。打开窗户,一阵冷风灌进来,晚英低头朝下看,屋外是一条狭窄的小巷子,空落落的,一个人也没有。这是二楼,若从窗户跳下去,不会有人发现的,但会摔伤,管不了这么多了,只要能逃出去,他什么都不在乎。躺在地上缓了半个多时辰,感觉身上没那么疼了,晚英慢慢爬起来,把床上的被子费力抬了过来,从窗户扔了出去,再搬了个椅子过来,踩上去,从窗户探出半个身子。天色已晚,巷道上有了些灯火,他定定看了一会儿那被子扔下去的地方,攥拳,咬牙,双手撑住窗棂,纵身一跃。 所幸二楼并不是很高,他又恰好掉在了被子上,被子团成一堆,有些厚度,减少了一下他跳下来的冲力,所以并没有摔得很重,只吐了点血。顾不得疼痛,晚英艰难爬起来,转身就跑。踉踉跄跄跑到了树林里,白天在彤云楼因喝茶而中的毒使他双腿酸软,一不小心被石头绊了一下,摔倒在地,石头锋利的刃划伤了他的胸口,顿时鲜血喷涌。 “……然后晕过去了,再睁眼就看见你们了……” 他特意隐瞒了自己曾流落风尘的那段记忆,只说:“被卖进园子里,他们打我……我很害怕,拼了命也要逃出来……” 林月野直接把他揽进怀里,道:“好孩子,没事了……别怕。” 少年站着听完了晚英的话,怔怔地看了他半晌,林月野抬眼:“怎么,没见过这种事儿,傻了?” 少年回过神来,道:“啊……那个,我……我出去一下!”说完急急忙忙跑出去,片刻又急急忙忙跑回来,手里握着一把匕首。他径直走到晚英面前,把匕首往他怀里一塞,道:“这匕首是穆姐姐送给我的,防身用最好。我现在有了自己的佩剑,不太用它了,你需要,就送给你吧。” 晚英看了看怀里的匕首,愣愣道:“你……” 少年对上他的目光,挠挠头:“就当是替穆姐姐给你赔罪……以后谁欺负你,你就……” 晚英淡淡道:“不用。” 少年愣了一下。 晚英:“匕首我收下,但是你说替你姐姐赔罪,不必。” 少年有点难堪:“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晚英转过脸去,“我很感激你救了我,但这份人情,以后我会自己还你的。” “我……” “好了好了,”林月野适时地当和事佬,“晚英你刚醒,还很虚弱,别说话了,躺下休息休息吧。” 晚英点了点头,慢慢躺下了。 林月野和少年来到外面。 林月野冷声道:“我竟是没想到穆雨这么狠,她的仇人只是我,晚英无辜被牵连,她就当真把他卖到了园子里。” 少年不知该说什么,林月野瞥了他一眼,轻笑:“哦,我忘了,你是与她一伙的。” 少年犹豫道:“你……和穆姐姐究竟有什么仇,她要这样挟持你,还给你餵了两种蛊毒。” “说来话长。”林月野眸中闪过一抹厉色,“小伙子,对不住了,我得回去,我还有一个朋友在你穆姐姐手里,不知她会对他做什么。你若要拦我……” “你走吧。” 林月野没听清:“什么?你不是……” 少年道:“我虽然是穆姐姐的人,但是我也不认同她的做法。所以你去吧,我不拦你。还有,你体内有和屋里那个孩子一样的毒,我只有两颗解药,都给他吃了,你……好自为之。” 林月野征了征,随后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这小伙子还挺明辨是非。” 少年笑了笑:“行了,你走吧。屋里那孩子我帮你照看着。” 第31页 “行。” 两人进屋,林月野走到床边,晚英躺在床上,没睡着,睁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见他们进来,立刻坐起来,“林先生……” 林月野摸了摸他的头,道:“晚英,你先在这待着,这位哥哥会照顾你,桑钰乐师还下落不明,我得回去救他。” 晚英一听,立刻抓住他的胳膊,“我不要在这里,林先生,你带我走,我想见江……不,我想回书院,我不要在这里。” 少年道:“你身上还有伤,还是先调养一下再走吧。” 晚英不理他,只是执拗地拽着林月野的胳膊。 林月野略一沉吟,道:“好吧,我送你回书院。” 他把晚英扶起来,反手一拽,直接背在背上,回头对少年道:“小伙子,这份情日后必还。” 少年道:“言重了。”说罢看了晚英一眼,“这孩子胸口的伤我只是简单给他敷药包扎了一下,还是找个大夫看看吧。” “好。后会有期。” 一路上畅通无阻。回到乐正书院,夜已经很深很深了。 书院里漆黑一片,学子们都已经睡了,唯有西北角三间议事的小花厅灯火通明。除了山长和年老的几位夫子,所有人都聚在一起,林月野背着晚英走到门口,眼尖的小厮看到他们俩,赶忙进去通报。 徐子霖第一个出来,后面跟着掌书、掌祠和讲学,还有江宁和徐言。徐子霖走上前来,扶住他,帮他把晚英接过来,皱眉道:“你们去哪儿了?这么晚才回来,我们正商议着去找你们呢。晚英怎么了?” 晚英身子弱,又因失血过多,一路颠簸,早已昏迷了。林月野喘了几口粗气,道:“此事待会儿再说。你先把晚英送回后院,找个大夫给他瞧瞧。” 徐子霖道:“好。不过医馆早就关门了,书院里医喻应该还没休息。子路。” 徐言走上前来:“兄长。” 徐子霖道:“你去医舍把医喻请来,让她带两个小童,多带些药。” 徐言点了点头,转身要走。 “子路。”一直沉默的江宁突然开口,他看向徐言,“你在这儿,我去吧。” 徐言迟疑地看看徐子霖,徐子霖道:“让他去吧。你就回去休息吧,把晚英送回去。” “好。”徐言从徐子霖怀里接过晚英,背着他,朝后院走去。 江宁不动声色看了一眼徐言背上的晚英,转身去医舍了。 林月野对徐子霖道:“你现在没事吧?随我出去一趟,桑钰乐师还在别人手里呢。” 徐子霖道:“你们到底……” 林月野道:“这事我路上再跟你说,你现在先随我走。带上你的剑。” 掌祠道:“这么晚了,你们两个人行吗?要不再找个人吧。”掌书和讲学也附和道:“对啊,带个帮手。” 林月野挥挥手:“不用了。多带个人反而累赘。” 徐子霖跟他们交代了些事,让他们照管好书院,便随林月野走了。 再次来到彤云楼,已经没有多少房间还亮着灯,偶尔两三扇窗户中传来欢声笑语。林月野道:“就是这儿了。根据晚英的说法,穆雨应该是把他们关在了后面的一间暗室里。” 来的路上,徐子霖听林月野说了他们白天的事情,虽心里有很多疑问,但此时救人要紧,两人便翻墙进了后院。 四顾无人,到处静悄悄的。林月野打眼一看,院子东南角果然有一间破落陈旧的小屋,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来到小屋前,一把大锁挂在门鼻上。林月野移到窗前,透过竖着的栏杆往里看,一个身影躺在地上,周身都被麻绳捆着,依稀可见一身红衣委地。 林月野回到门前,沖徐子霖点了点头,徐子霖会意,拔剑出鞘,手起剑落,大锁的锁链瞬间被斩断。推门而入,林月野过去扶起地上的人,就着月色一看,果真是桑钰乐师,他脸色苍白,双目紧紧闭着,林月野解开了绑着他的绳子,然后喊了他几声,桑钰慢慢睁开了眼睛,看清眼前人,转了转眼珠,又昏了过去。林月野赶忙又拍了拍他的脸,叫道:“桑钰乐师?醒醒,桑钰乐师!” 徐子霖检查了一下屋子里没有机关陷阱,对林月野道:“先出去吧。你背着他,我走在前面。” 林月野看了眼紧闭双目的桑钰:“好。”然后把他背起来,随徐子霖出去。两人带着桑钰翻墙出来,并没有人发现,整座楼异常的寂静,徐子霖道:“不太正常,太顺利了。” 林月野点点头:“嗯,恐怕会有陷阱。小心行事。” 直到走出了巷口,也没有人追出来。林月野体内的蛊毒没有发作,但是白天因饮茶中的毒却还没有解,无法使用剑术或是轻功……然后他意识到桑钰也中了毒,想到此节,他把背后的桑钰往上託了托,这才感觉到他原来这么清瘦,背着只比晚英重一点。 站在街头,徐子霖道:“你们俩先不要回书院。既然他们不设防,说明即使你们逃了,他们也有把握再找到你们。你带他躲躲吧。” 林月野道:“好。” 话音未落,便听从后方传来一阵脚步声,非常急促。转身一看,果然是穆雨,手持长鞭,妖娆媚态地走过来。 徐子霖长剑出鞘,挡在林月野面前,低声道:“你们先走,我拖住她。” “你一个人行吗?” 徐子霖轻笑一声:“哼。” “好吧。”刚要转身,背后突然一阵凌厉的鞭风扫来,林月野忙闪电挪移,堪堪避过,抬眼一看,穆雨迅疾向他袭来,见一击未中,手腕一抖,长鞭迴旋,再次卷向桑钰。 林月野迴转身形,把桑钰牢牢背在身后,与此同时,徐子霖的长剑横扫过来,截住了穆雨的攻势。穆雨感觉一股很强的劲力涌来,忙卸去招式,徐子霖却毫不停顿,长剑一抽,以剑尖刺向她的胸口,穆雨大惊,迴转长鞭,捲住了剑身,用力往旁侧一拉,躲过了徐子霖的剑锋。 后退一步,持鞭而立,整条街上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穆雨懊恼得“啧”了一声,让他们给跑了。徐子霖看着她,知道她是彤云楼的红牌乐伎,刚才在院里没有出手,应该是怕惊扰楼内的其他人。 徐子霖道:“姑娘好身手。” 穆雨道:“你是……乐正书院的学监?先生真是文武双全。” 徐子霖收剑回鞘,道:“过奖了。不知姑娘与我朋友有何过节,要如此紧追不捨?” 穆雨道:“杀父之仇。” “……” · 桑钰半昏半醒的,林月野背着他不知走了多久,在一间小客栈门前停下来。他一边费力地跨过门槛,一边道:“就在这儿歇会儿吧……快出城了……” 大堂里昏睡的伙计听到脚步声睁开眼,愣了一下,估计是没想到这么晚了还会有客人,赶忙揉揉眼迎上来。 第32页 “客官这是要住店吧?” 林月野伸出两根手指:“要两间上房。” 伙计歉意地笑笑:“不好意思客官,这么晚了,小店就剩一间房了,要不您将就一下,我看您这位朋友情况也不太好……” 林月野心想也是,万一桑钰夜里有什么情况,住一间房自己总能看顾到,便道:“那就一间吧。给我们做些饭菜送来。” “好的客官。” 林月野在小伙计的帮忙下,把桑钰送到了楼上客房里,坐在床边给他摸了一下脉,竟没有中毒的迹象。怎么会?难道穆雨将他认出来了?不,要是认出来,就不会还五花大绑地关着他了。 林月野想不通这是怎么回事,不过没中毒总是好事,他拉过被子给桑钰盖上,道:“好好睡一觉吧,醒来就好了。” 桑钰闭着眼睛,脸颊红红的,比平日那清隽的模样反倒更添柔美。林月野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深唿吸,躲到桌边去了。 第18章 攀援花梨 第二天,林月野端着早饭走进房间,发现桑钰已经醒了,正坐在床边发呆。 他把早饭放在桌子上,道:“醒了,感觉如何?” 桑钰看向他,犹疑道:“你……我……” 林月野走到他面前,笑了笑:“我知道你疑惑。昨天咱们出来听戏,被彤云楼那女子下了药,还记不记得?” 桑钰点了点头:“……记得。可是为何……” 林月野道:“昨天我没有与你们关在一起,所以你没有看见我。不过现在没什么事了,我带你逃出来了。” “……是吗?”桑钰晃晃脑袋,突然想起什么,“晚英呢?” 林月野道:“送回书院了。” 桑钰:“书院?那就好,当时他被带出去,我还担心……”突然他眉头一皱,跌下了床,双手紧紧捂住腹部。 林月野一惊,急忙蹲下来抓住他的肩膀,:“怎么了?” 桑钰额头冷汗涔涔:“……腹痛。” “腹痛?好端端的,怎么会腹痛呢?” “不知。” 林月野抓住他手腕,探了一下脉象,平静无波,再正常不过了,“没有中毒啊,气血也不弱。” 桑钰挣开他的手,林月野又托住其手肘,道:“你先起来,我扶你到床上躺着。” 桑钰不说话,任由林月野一手环着他的肩膀,一手扶着他的胳臂,慢慢走到床边坐下。 林月野蹲下来,道:“穆雨是不是又给你吃什么东西了?……算了,我给你揉揉肚子吧?你躺下,来,先把鞋脱了。”说着伸手就要帮他脱鞋。 手刚碰到裤腿,桑钰像被烫了一下,立刻把脚缩了回去。 林月野笑道:“害羞什么,要不你自己脱。” 桑钰脸色有点不自然:“不用了,我不疼了。” “不疼了?你不要因为……” 桑钰突然站了起来,肃然道:“真的。” 林月野依然半蹲,仰头看着他。 仿佛是怕他不相信,西门乐师绕过他,在空地上蹦了两下。 林月野:“……” 他站起来,道:“不疼了就好。我让小二弄了些吃的,你从昨天开始就一直没进食吧?” 桑钰摇摇头:“没胃口。咱们回去吧?” 林月野道:“你说书院?先不回去。” “为何?” “你说为什么?”林月野在桌边坐下,笑眯眯看着他,“我要带你私奔,你愿不愿意?” “……”桑钰脸色一僵,“不愿。” 林月野拍桌狂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什么愿不愿意的?我说什么你还真信啊!” 桑钰绷着脸不说话。 林月野道:“好了好了不开玩笑了。不回书院是怕连累书院,彤云楼那女子跟我有仇,这个你昨天就看出来了是吧?我需要找个地方休养一下,再回去和那女人好好理论。” “休养?”桑钰看着他,“你受伤了吗?” 林月野道:“还好还好。就是昨天中的毒没有解,有功力使不出来。” 桑钰道:“中的毒……你说昨日那茶?” “对。” 西门乐师:“可是为何我没有事?” “这个我也很是不解,难道因为你天生体质不同?” 桑钰当真转了一圈,左右看看自己,道:“我并不知自己与旁人有何不同。” 咦……!! 林月野在旁边瞧着他,心中却在吶喊:卧槽他这副模样怎么如此熟悉?我到底在哪里见过他?! 见他一直盯着自己,桑钰不自在地咳嗽两声,道:“那么你打算去何处?” 林月野笑了一下:“你想去哪儿?我听你的。” 桑钰莫名地脸色一红,道:“……出城。” 林月野人忒贱只是想逗逗他,却没想到他真的回答了,“嗯?” “我说出城。” 林月野道:“出城去哪儿啊?” 桑钰道:“去看孩子。” “……?!” 一辆双蓬琅辕的马车缓缓行进在郊野小道上,两旁一条清溪穿城而过。林月野驾车,西门乐师坐他边上,马车里堆着吃食、玩具、冬衣。桑钰左右看看:“怎么还没到?” 林月野挥动鞭绳,头也不回:“急什么?你看这两边风景多美,不欣赏一下岂不辜负?” 桑钰轻声道:“可惜我的琴不在,不然面对如此美景,真想弹奏一曲。” 林月野哈哈笑道:“与我想到一处去了。只是我的箫也不在。” 他边说心里边想着:不知穆雨那女人把我的玉箫怎么样了,回去若是发现她让我的箫有一丝一毫的损伤,我必… 还没想完,桑钰突然低声道:“昨天那女子……” 林月野转头:“嗯?” 桑钰:“她抢走了我的琴,如若我的琴在她手里,断了一根弦或是有了一丝裂痕,我必让她偿命。” 林月野:“……!!” 要不要这么心意想通啊!! 桑钰抬眼见他盯着自己,眸中目光闪烁,疑惑道:“你在想什么?” 林月野摇头微笑,心情突然大好,扬起长鞭,马车疾驰。 不到半个时辰,马车停在一间陈旧宽阔的大宅门前,两人下车,桑钰推开木门,承轴发出艰涩的声音。 里面是一个很大的院子,几间破旧的屋子。几十个孩子挤在一起,看年纪从五六岁到八九岁不等,有的在打闹,有的拿着棍子练武到处瞎戳,更多的是在捧着书咿咿呀呀地念。 第33页 院子角堆着柴火、棉絮,再加上那么多人,无疑有点拥挤。 看到桑钰,孩子们纷纷扑过来,一个圆滚滚的肉球直接撞在他的腿上,桑钰身形瘦弱,竟被他扑得闪了一下,后退一步,林月野在后面轻轻扶了他一把。 两人被团团围在中间,小孩子们很高兴,拽着他们的袍子角,七嘴八舌。 两个婆子从屋里出来,慈祥道:“谭公子又来了。” 桑钰微微笑了一下:“东西在外面马车里,你们取来发给孩子们吧。” 婆子们道了声谢,走去外面,孩子们又跟着她们沖向马车,帮着往下搬东西。 从进门开始,桑钰就一直注意着林月野的反应,出乎意料地,他并没有什么厌恶的样子,神情只是看起来有些疑惑。 不知为什么,他这样,桑钰有点高兴。 林月野转过脸来看他,笑着问:“谭公子?” 桑钰也笑了一下:“他们都是这些年我收养的流浪儿,朝廷对这种事管得挺严的,未免不必要的麻烦,我才化名为谭。” 林月野拖长了声音道:“哦——,谭公子。” 桑钰不理他,转身朝门外走,去帮孩子分发衣物吃食,林月野连忙跟上。 孩子虽多,领东西却井然有序。林月野一边把一件件冬衣发给排队的每一个孩子,一边对桑钰道:“你把他们教得不错。” 桑钰道:“无甚。亲师友,习礼仪,都是人之根本。” 一个孩子领完了所有东西,捧着一个玩具风车奔过来,后面还跟着个更小的女孩,男孩奔到林月野身旁,指着他对小女孩说:“看吧,我就说谭哥哥带了个叔叔来,没骗你吧。” 桑钰看他一眼,林月野好笑道:“喂喂,怎么他是哥哥,我就是叔叔啊?” 男孩抱着林月野的大腿,摇晃他的衣角,“叔叔,叔叔,你叫什么名字,我好喜欢你啊!” 林月野:“……”喜欢我为什么要叫我叔叔? 桑钰温柔地笑笑,摸了摸男孩的头,“他叫林沐,不可无礼,要叫他林沐哥哥。” 女孩怯怯地叫了声“哥哥”,男孩扭扭捏捏的不肯叫,桑钰假意瞪了他一眼,他才不情不愿地叫了声“林沐哥哥”。 林月野笑道:“好了好了,哥哥也喜欢你们。带着妹妹去玩儿吧,啊。” “嗯!”男孩牵着妹妹欢快地奔走了。 林月野道:“你把他们保护得很好,这些孩子没有一点流浪儿的自卑落魄。” 桑钰道:“正好我最近想请个武教先生教他们些武功防身,我又不懂这个,你喜欢他们,你来教如何?” 林月野欣然答应:“好啊。” 因为大宅里孩子太多,房间不够用,林月野和桑钰便在旁边的客栈住下。 由于地处城郊,客栈房间有些小,却干净整洁。桑钰每个月都会来一次,在这小住几日,店小二早就和他熟识了,这次却是他第一次带朋友来。看林月野穿戴清雅淡逸,不似平常公子,热情地过来招唿。 “哎呦,谭公子来了。二位客官好啊?客官从哪里来?” 林月野背着手爽朗笑道:“好好好。你也好啊。我们从城中来,快去给我们准备房间。” 店小二边说边带着他们往楼上走:“城里好啊!我跟着厨师到城中买菜,那街市真是繁华。人挤人,头挨着头,脚挨着脚,有个词儿怎么说来着?” 桑钰道:“摩肩接踵。” 小二一拍脑袋:“对对对,就是摩肩接踵!来来来,二位公子往这边走。” 上了二楼,小二道:“不知二位要几间房啊?” 林月野:“一间。” 桑钰:“两间。” 小二:“……” 两人对望一眼,林月野道:“你今天早上不是说腹痛吗?万一夜里又发作了,住一间房我好照顾你是吧?” 桑钰道:“无妨。” 林月野:“怎么没事儿,真疼起来你一个人肯定应付不来,你连床都下不了。” 桑钰淡淡道:“不一定。” 林月野:“什么不一定,是不一定会痛,还是不一定应付不来?” “我……” 小二在一旁听得脸色微红,偷偷朝桑钰腹背及以下部位看了一眼,嘻嘻笑道:“谭公子既然身体不适,那就听这位公子的,要一间房吧。”边说边掏出个房牌。 桑钰看小二眼神就知道他想到哪儿去了,登时暴怒,从他手里接过房牌,几步走到客房门前,推门,走进去,关门。 林月野:“……” 怎么突然就生气了? 小二凑过来,道:“公子莫急。谭公子身体不适,脾气难免大了些,嘻嘻,公子夜里哄哄他就好了。” 林月野:房门肯定都不让我进,怎么哄他,还夜里?夜里哄就有用吗?话说我都不知道他在气什么? 他朝桑钰那间房看了一眼,转身道:“给我另开一间房吧。” 小二点头,然后聪明地给他准备了桑钰隔壁的房间。 天黑了,桑钰用过晚饭,沐浴完毕,换上了干净洁白的中衣,犹豫了一下,然后走到门前,谨慎地插上了门栓。 回身见窗前小几上放着几本书,想来是店家怕客人夜半无聊,准备的话本小说供解闷用的。 桑钰坐在榻上,粗略翻了翻,多是些烟花粉黛、男女饮食之类,夹杂着灵怪类。桑钰皱了皱眉,他对那些“春浓花艷佳人胆”的风月故事不感兴趣,只挑些讲神仙精怪的书来看。 看了一会儿,觉得没什么意思,无意识转头,看到窗外有一株梨花,初冬时节里,枝桠光秃秃的。桑钰盯着窗外看了好一会儿,又隐隐担心起晚英来,怕自己不在,江宁那孩子又心口不一地为难他。 想了一会儿,腹部又丝丝地抽痛,他起身倒了杯茶,躺在床上睡了。 半夜从梦中惊醒,感觉到旁边有人,睁眼看见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眸色深深地瞧他。 桑钰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往后退,头撞在了床榻上。 “砰”得一声。 他忍着痛,戒备地看着面前的人,镇定道:“请问阁下意欲何为?” 一个熟悉的声音:“劫色。” “……” 桑钰一把推开他,下床把油灯点燃,转过身望着他道:“……林沐。” 林月野顺势在床边坐下,笑道:“是我啊。” 桑钰看见果真是他,暗暗松了口气,随即又更警惕地问道:“你半夜三更来我房里做什么?” 林月野道:“睡不着。” 你睡不着关我什么事? 桑钰眉头跳了跳,尽量平静道:“你自己出去还是我叫人赶你出去?”顿了顿,“还有,你是怎么进来的?” 第34页 头一转,瞥见窗户开着。 林月野起身走到窗边,悠悠在榻上坐下,道:“你窗户没锁。” 桑钰确定他是不会出去了,也来到窗边坐下,隔着一张小几对他道:“你知不知道这样夜半私闯他人房间是不对的。” 林月野道:“知道。” “知道你还……” 林月野笑:“所以我会负责的。” “……” 桑钰:“到底有什么事?” 林月野还是笑:“没什么事儿,就是担心你过来看看。” 桑钰:“不说滚。” 林月野忙劝道:“唉唉别动怒啊,我说就是了。” 桑钰倒了两杯茶,一杯给自己,一杯给他。 林月野正色道:“你还记不记得十几年前的那桩会考泄题案?” 桑钰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主动提起这个,想了想,道:“当然记得。那是我第一次参加科考,印象深刻。” 林月野道:“因为什么印象深刻?是那案子毁了你多年的努力,还是京城繁华使你惊艷?还是因为……遇到了某个女孩子? 桑钰:“因为你。” 第19章 蓦然回首 林月野一口茶喷了出来。 桑钰淡然道:“我记得那案子的主使叫林沐。是你吧?” 林月野不确定地点点头:“……是我。” 桑钰道:“你只比我虚长两岁,我还在辛苦参加科考的时候,你却已经是主考官了。虽是同龄,仕途却早先于我,所以我对你印象深刻。” 林月野:“……这样啊。” 桑钰瞥了他一眼:“刚才你想到哪里去了?” “哈哈哈我没想什么啊!” 他倾身过去,伸手摸了摸桑钰的头,关切道:“刚才贸然闯进来吓着你了,撞得痛不痛?” 桑钰微一侧头,错开了他的手,道:“无事。” 林月野不在乎地收回手,“既然你知道我是当年那案子的主使,那么我想知道你是如何认出我的,以前我们有在哪里见过吗?” 桑钰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你不记得了?” 林月野惊异:“我们当真见过?” “是。”他盯着林月野的眼睛,“不,应该是我见过你,你没有见过我。” 林月野:“……”什么意思? 林月野:“能不能说得清楚点儿?” 桑钰执杯饮了一口茶:“我不想说。” “……”林月野嘆了口气,“不说就不说吧。那我问你个别的事儿,当时我获罪入狱之后,京城里有什么传言吗?” 桑钰道:“能有什么传言,不就是那些——少年入仕,风流意气,行事只凭一腔热血,稳重尚缺,睿智不足。反反覆覆就那些,没什么新意。” 林月野道:“就这些?还有别的吗?” 桑钰略想了想:“还有一事你在牢狱中可能不知道……本来你是可以不被流放的,圣上的原旨是撤了你的原职,贬到一个小县做县令,好像是几个皇子内争暗斗,故意牵扯你进去,再加上那些言官见风使舵,惹得圣上大怒,就……” 林月野:“……原来是这样。”然后自嘲地笑笑,“我被流放至檀州途中,解差不知是受了谁的指使,几次三番刁难我,几乎丧命……现在想想,我自从入了翰林院,真是无时无刻不在得罪人。” 桑钰道:“你那是‘真名士自风流’,世间能做到你那般的,没有几个。” 林月野微微一愣,禁不住笑了:“你这是在……贊我?” 桑钰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嗯。” 他笑意更深:“那你呢,你能做到我那般吗?” 西门乐师头垂得更低了些。 林月野见他这副模样,心中怜惜之意顿起,轻声道:“人生于世,总有桎梏,没有谁能活得真正潇洒恣意。我那样,不也付出了代价吗?” 桑钰道:“也是……听闻你被流放到檀州两年,就死了。” 林月野:“……喂喂!”我刚才可是在安慰你啊! 桑钰看他一眼道:“十年后,我就遇见了你。” 林月野:“……” 桑钰道:“我刚刚到乐正书院时,见到江宁那孩子,觉得他有些像你。” 林月野:“啊?” 桑钰:“我是指长相。” 林月野摸了摸自己的脸,“我怎么不觉得像?” 桑钰又饮了一口茶:“雨霖他……” 话未说完,一口茶直接咳了出来。腹中突然如同有千万只蚁虫在疯狂地噬咬,牵连着周身血液都在翻涌,疼痛更甚。 林月野吓了一跳,连忙过去扶着他,道:“是不是又腹痛了?” 桑钰趴伏在安几上,脸色苍白,痛得冷汗直流,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林月野想把他扶到床上去,却拽不动他,情急之下,拉过他右臂,弯腰打横一捞,直接将他抱了起来,几步走到床边,放在了床上。 桑钰勉强睁开眼睛,虚弱道:“你别……” 林月野按住他:“别说话。” 褪靴上床,跪着跨坐在桑钰身上,俯身探了探他的鼻息,热烘烘的。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小腹。 桑钰闷哼道:“痛……” 林月野轻声安慰:“好好好,忍着点啊,一会儿就不疼了。” 说完,后挪一步,将手放在桑钰的膝弯处,四指併拢于膝盖上,用拇指按压其小腿内侧的穴位。 林月野边帮他揉按,边仔细观察他神情。 幸好,桑钰的眉头缓缓舒展开开来,唿吸放轻,但眼睛仍然紧紧闭着。 这是林月野从前的先生交给他的一种治腹痛的办法,现在倒派上了用场。 此时,桑钰睁开了眼睛,林月野腾出右手摸了摸他的腹部,问道:“好些了吗?” 桑钰神智清明了些:“……不痛了。”待看清他是以何种姿势为自己止痛,登时大窘。 林月野看他好了,停止了揉压,翻身下床,站在床边看着他道:“无缘无故地为何会腹痛?莫不是那女人给你吃了什么东西?”想起穆雨说过有什么“情蛊”要用人来试验,不会是就给桑钰乐师吃了吧? 桑钰摇摇头:“没有。她并没有给我吃什么东西。” 林月野道:“果真没有?” 桑钰道:“没有。” 林月野松了口气:“没有就好。你睡会儿吧。我半夜来找你,劳你说了那么多话,实是不该。” 桑钰点了点头,腹痛发作一回,他只觉全身松泛,困意层层涌上来,侧了下身子,合上眼睛便睡了。 第35页 第二天辰时,桑钰醒了,起身洗漱,穿上红衫,转身下楼。 林月野正在楼下大堂吃完饭,见他下来,笑道:“起了?快来吃早饭。” 桑钰走到他旁边,敛衣坐下。 林月野吩咐小二再盛一碗粥来,又递给他一个包子,道:“昨夜睡得如何?” 桑钰道:“甚好。” 林月野道:“我那膝弯穴位按压法,不仅可以止腹痛,还可助睡眠。果然不错。” 桑钰矜持地咬了一小口包子,“你昨晚……是何时从我房中出去的?我还以为……” 林月野凑过来:“以为什么?” 桑钰肃然道:“无甚。” 林月野道:“我看你睡熟了就出去了,还是从窗户下去的。关于你昨晚腹痛,我想过……” 恰逢店小二送粥过来,听见两人对话,震惊道:“什么?这位公子您又去了谭公子房里?哎呦您不早说,我就给二位准备一间房了。” 桑钰知道他又误会了,甭着脸不说话。 林月野打着哈哈道:“无妨。你准备一间房也没用,我昨晚进了他屋里又被他赶出来了。” 桑钰:“谁赶你了。” 林月野沖小二笑道:“看看,不承认,准是还生气呢。” 小二颇有一副过来人的架势:“两位昨晚又吵架了?谭公子那么好的人,一定是公子你的错,你就低头认个错,大丈夫能屈能伸啊。” 林月野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小二你懂得挺多啊!” 桑钰冷眼看着他调笑店小二,一语不发。 小二得意道:“客官您别看我没娶过亲,但是这市井红尘中的事没有我不懂的。您和谭公子这种情况……有一句话,叫夫妻没有隔夜仇您听过吧?” 林月野笑着直接从凳子上翻了下去。 桑钰果断拂袖而去。 闹了一早上,两人总算没有把正经事给忘了,从客栈出来,就径直朝□□的大院走去。 孩子们的作息也被桑钰训练得很好,每天卯时起,起床后先围着院子跑一圈,然后吃早饭,吃过早饭再诵读一个时辰,随后的时间就可以自行安排了。 他们进去时,孩子们正在摇头晃脑地念诗。 林月野道:“你打算在这待几天?” 桑钰想了想:“一个月过来一次,每次住十天吧。” 林月野道:“你的钱够吗?” 桑钰怔愣,道:“怎会不够?” 林月野道:“不够的话我可以给你。” “……”桑钰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狠狠瞪了他一眼,摔了袖子走了。 林月野茫然:我说错什么了吗? 孩子们念完诗,纷纷扑过来,抱住桑钰的大腿,嚷嚷道:“哥哥,哥哥,你上个月教给我们的诗我背会了,我背给你听好不好?” “哥哥,我想吃你做的玫瑰酒酿了,你中午做给我吃吧?” “哥哥,我的辫子松了……” “谭哥哥……” 林月野慢悠悠踱步过来,沖桑钰揶揄道:“谭公子,你还会给人扎辫子呢?” 那个要桑钰给她扎辫子的小姑娘道:“大哥哥你不知道,谭哥哥只要来了,每天都会给我扎辫子,他扎的辫子可好看了呢!” 林月野“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桑钰充耳不闻,只和那些缠着他的孩子轻声说话。 昨天那个叫林月野“叔叔”的男孩又带着他妹妹沖了过来,一下子扑到他面前,手脚并用地往他身上爬。 林月野:“……你再拽,我的裤子就要被你拽掉了。” 男孩大叫:“林沐哥哥,我的手破了!要你吹吹……” 手刚递到他嘴边,小女孩拽了拽林月野的袍子角,男孩还在费力把手往上伸。 林月野自动忽视掉男孩伸过来的手,低头看向腿边的小女孩:“怎么了?” 小女孩摇摇头,仍是执着地拽着他的衣角。 林月野爱怜之心顿起,弯腰抱起她,轻轻揉了揉她的头髮,“是不是哥哥欺负你了?” 小女孩把脸埋进他胸口,男孩继续嚷嚷道:“我也要哥哥抱!我也要抱!!” 林月野道:“乖,别闹。” 男孩:“……我就是要哥哥抱!哥哥偏心!” 林月野不耐烦:“滚一边儿玩去。一大老爷们抱什么抱!” 男孩:“……” 桑钰走过来,道:“莫要凶孩子。” 林月野道:“小女孩柔弱,撒撒娇惹人怜爱,男孩子那么娇气干嘛?” 桑钰要说什么,男孩默默滚过来,抱住他的腿:“谭哥哥,林沐哥哥凶我……” 桑钰抱起他,轻声道:“没事,谭哥哥抱你。” 男孩得到了安慰,在桑钰怀里偷偷朝他妹妹办了个鬼脸,小女孩看他一眼,又缩进了林月野怀里。 辰时已过半,孩子们把诗集放回屋里,在院子里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玩儿。 桑钰站在院子中间,对他们说道:“孩子们,今后就是这位先生教你们练武。他叫林沐,大家见过林先生。” 孩子们异口同声道:“见过林先生——” 林沐笑眯眯地站在桑钰身边,道:“我给你们耍一段怎么样?” “好——” 桑钰退回到孩子们中间。 林月野随手拾起一根木棍,身形斗转,挥动木棍如执长剑在手,舞得虎虎生风。木棍长挑横挡,衣袍随之滚动翻飞,一帮孩子看得眼睛都直了。 一套招式舞毕,林月野稳稳落在地面上,胳膊一甩,木棍飞出去,正正插在墙边土地上。 孩子们愣了好一会儿,然后大声欢唿鼓掌。 林月野道:“功力阻塞。待我修养好了,再让你们好好开开眼界。” 桑钰过来,道:“今天你们就休息一天,明天开始跟着林先生学武功。” 孩子们答应着,又各玩各的去了。 林月野脱掉了蓝色的外袍,扔给桑钰,桑钰道:“穿上。” 林月野道:“帮我拿一会儿。”舒展舒展筋骨,“我带着他们练武,你教他们诗文?” 桑钰道:“嗯。” 林月野道:“我的剑还在彤云楼那女子手里,一时半会儿拿不回来。下午没事陪我去剑铺看看。” 桑钰面无表情道:“下午我要给他们上课。” “耽误一会儿又有什么关系。” “有。” 林月野皱了皱眉:“那你跟他们说一声,明天多讲一些不行吗?” 桑钰道:“人不能失信。为人师表。” 第36页 “啧。”林月野从他手中拿过外袍,重新穿上,“我说你啊,对那些孩子就温声细语,怎么面对我就那么冷淡呢?” 他扬了扬眉:“这么一个小要求都不能答应。你忘了昨晚……” 桑钰道:“我陪你去。” 林月野贱兮兮地凑过来:“早答应不就得了?偏要扭捏一下……又……” 桑钰转身就走。 林月野望着他的背影补完后半句:“……又不是女孩子。” 第20章 又有奇遇 午饭后,孩子们排排躺在长塌上睡午觉。林月野雇了一辆马车,抱臂等在门口。 桑钰收拾好跨出大门,几步走到他面前,道:“进城?” 林月野点头:“嗯。买完就回来,用不了多长时间。” “好。” 桑钰掀开帘子上车,林月野牵过缰绳,坐上了车辕。 林月野道:“桑钰乐师,君子六艺,是不是独有‘御’你不会?” 桑钰在车里道:“‘射’也不通。” 林月野道:“怪不得驾车的马儿你都驯服不了”说完他摸了摸前面马儿的肚子,马儿温顺地像只兔子,还用尾巴上的鬃毛蹭了蹭他。 桑钰忍不住道:“为什么它这么亲近你?” 林月野仔细看了看,瞭然:“可能是因为它是一匹母马。” 桑钰“唰”地放下了帘子。 扔出一枚铜板,桑钰闷闷道:“车夫,赶车。” 马车晃晃悠悠向北,一路行得平稳。不到半个时辰,到了城中最繁华的街市。 初冬日光稀薄,午后倦懒,长长的街道上并没有多少人。 两人走进兵器铺子,老闆娘立刻过来招唿,吩咐小伙计看茶。 “哎呦,两位公子看剑哪?” 林月野晃悠悠踱进来,目光在铺子内扫视一圈,笑道:“不用太好的,拿两把普通的来我们看看。” “好嘞。公子您等着。” 此间铺子共有两层,一楼大堂零散放着几张小桌椅,略备几壶清茶;二楼则是真正刀剑满墙的兵器阁。 若有端架子的富贵公子,出行往往前唿后拥,到任何地方都要装腔作势一番,自然是不屑于亲自上二楼挑选的,进来便在大堂里坐下,必得店家将兵器呈上来供他看赏选择。 大多数人还是上兵器阁参观挑选,又极易遇见志同道合之人,结交三两好友。 所以一楼与二楼,同属一间,却是两种氛围。 林月野不上二楼,原因无他,纯粹是他懒怠动弹,无意挑选。 择了个靠窗的小桌子坐下来,林月野道:“真正 的剑客挑选佩剑,都是寻着名的铸剑师为自己铸造一把,往往耗费好几个月的时间。不过这种剑一般都会跟随其主一生,主存剑在,主陨剑落。” 桑钰道:“那你的剑呢?” 林月野笑了笑:“我的剑跟了我七八年了,不是什么多有名的兵器,不过也有感情了。所以我一定得回去向穆雨那女人讨回来。还有我的箫。” 桑钰:“我的琴。” 林月野看他一眼:“你的琴是什么珍贵的古物吗?你如此看重它。” 桑钰低了眼眸:“并不是古物……” 林月野道:“我的箫也很普通,只是因为……” 桑钰抬起头来。 两人异口同声:“……因为是故人所赠。” 林月野:“……” 桑钰眼睫颤了颤,端起茶杯喝茶。 老闆娘适时地下来,捧着两柄剑。 林月野心中甚不自在,只粗略看了两眼,连剑鞘都没拔,挑了一把看起来较为顺眼的,道:“就它了。” 付了钱,拉着桑钰就出去了。 上了马车,林月野将剑扔给桑钰让他拿着,道:“回去?” 桑钰把剑规规矩矩放好,想了想:“尚早。孩子们午睡未醒。” 林月野道:“那去别的地方逛逛?” 桑钰道:“也可。” 两人驾车来到郊野。微风寒凉,清澈的河水淙淙流向远方,两岸草地一片枯黄。 河边一方半淹半露的岩石上,一个身着青色袄裙的少女斜坐其上,手拈野花,双足悬在半空荡来盪去。 林月野与桑钰站在长河边,远处一个渔夫收起渔网,十数尾鲜鱼在网中活蹦乱跳。林月野伸了个懒腰,“至自然之地,遇清新淡雅之美,始觉胸次高旷。” 桑钰道:“我想弹琴。” “……”林月野无奈笑道,“好好好,你不要着急嘛。你的琴我一定会帮你讨回来的。” 桑钰难得执拗了一回:“我现在就想弹。” 林月野道:“你可以唱歌。” 桑钰不理他了。 这时,从远处山峦走来一个老人,步履蹒跚,走近了,看得出他神色很疲惫。 经过他们身边时,这老人踉跄了一下,林月野连忙扶了他一把,老人感激得看他一眼,林月野道:“老人家慢着点儿。” 桑钰恭敬道:“郑老先生。” 老人看见他,慈祥地笑笑:“是昭漱啊。” 林月野看了看桑钰,这是林月野第二次从别人嘴里听到桑钰的名字,不知为何心头禁不住一软,笑道:“桑钰乐师,你认识这位老人家?” 桑钰道:“郑六公郑老先生是书院前代掌祠。” 林月野道:“掌祠?”连忙行礼,“晚辈唐突了。” 郑六公摆摆手:“无妨无妨。” 掌祠是书院里司掌祭祀活动的职事,都是请通晓礼乐的人来担任,虽不从事教书,但比夫子还让人尊敬。 桑钰道:“郑先生,您从何处来?” 郑六公道:“受人所託,到外镇去主持一场丧仪。” 桑钰道:“丧仪不都是由族长主持吗?怎么反倒请了您这么一个外乡人呢?” 郑六公道:“歷来都是这样没错,只是他们家去世的就是族长的女儿,族长悲痛欲绝,故而请了我帮忙。”捋了捋鬍鬚,“说起他们家那小女子啊,真是可惜。才十七岁,与当地另一望族的公子定了亲,只是还没嫁过去未婚夫就死了,年纪轻轻成了寡妇。” 林月野听着很新鲜:“既然是未婚夫死了,为何您却是给那小寡妇主持丧仪呢?” 郑六公嘆道:“说来这又是一件奇事。那小女子听闻未婚夫死了,伤心过度,好容易被父母劝住,便发誓不再另嫁。没想到守寡不到一年,就有人来提亲,提了三次,那小女子不堪受辱便悬樑自尽了。” “……” 林月野不胜唏嘘,很为那小女子惋惜。 郑六公继续道:“寡妇自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但贵就贵在这小女子的贞烈,为亡夫矢志守节。他们族中商议,请先生写了篇文赋,一级一级呈报上去,到了礼部,朝廷便旌表了贞节牌坊。” 第37页 “贞节牌坊?”林月野道,“倒是意料之外。” 郑六公道:“谁说不是呢?还没从丧女之痛中缓过来,就要准备建造牌坊了。” 桑钰道:“您下午还过去吗?” 郑六公道:“去。停灵七七四十九天,今天才是第十三天,可怜我这副老骨头,还得来回奔波。” 桑钰道:“若不介意,我们可以用马车送您过去。”然后他看了林月野一眼。 林月野笑着点头:“是啊。这样快些,也省得您劳累。” 郑六公挥挥手:“那可真是劳烦了。” 林月野:“举手之劳。” 林月野在前面驾车,听到西门乐师和郑六公在马车里面说话,郑六公问:“素来见你都是独自一人,今日倒是第一次与人同行,此人是谁,竟能得你青睐?” 林月野心道:怎么我和他熟识竟是如此了不起的事吗? 桑钰道:“书院里新近请来的客卿,为人旷朗恣意,颇有些学识,可结为一知己。” 郑六公道:“知己?” 桑钰道:“知己。” 林月野:知己…… 他心中微微一跳,突然扬起马鞭,狂飙疾驰。 车身摇晃得厉害,桑钰:“……”又发什么疯? 马车行到一座桥上,有三两妇人聚作一处,闲话家常。马车隆隆飞奔而来,马儿被林月野鞭策得发了性,只顾昂首狂奔,一时竟停不下来。人群如潮水般向两边退去,一个年轻的小伙子站在桥中间,来不及避开,林月野看见他,急忙扯住缰绳,使劲往回拽。 马儿狂啸一声,前蹄扬起,在小伙子面前堪堪剎住,马车也跟着歪斜,郑六公依然稳稳噹噹坐在里面,桑钰却身子一歪,后脑勺“嘭”得一声撞在车身上。 马车停下来后,小伙子赶紧退避到一边,惊魂未定地拍拍胸口。 林月野倾身摸了摸马儿的鬃毛,让它温顺下来,桑钰掀开帘子,道:“你能不能冷静一点?” 林月野道:“我没有不冷静啊,我就是驾车驾得快了些。” 郑六公从马车上下来,林月野侧身扶住他,也跟着下来,郑六公笑道:“御术学的不错。” 林月野高兴道:“前辈过奖了。”他转头朝桑钰眨了眨眼,桑钰摸摸头,不理他,又坐回车里去了。 郑六公含笑拍拍他的肩膀,走到刚才那个差点被撞到小伙子面前,道:“小仙班,吓着没有?” 小仙班摇摇头:“还好还好。” 郑六公道:“你师傅让我回来找你过去给他帮忙,他在那边连个帮手都没有。” 原来这年轻小伙子是个墓碑石匠,众人都叫他小仙班,他师傅是牌坊石匠,正在那为死去的小寡妇督建牌坊。 小仙班道:“好的,我这就跟您一块过去。” 于是,马车又多坐了一个人。林月野驾车依然驾得飞起。 第21章 牌坊隐事 山南镇坐落在扬州城西南一角,是个民风淳朴的小镇。 下了马车,郑六公带着他们向建牌坊的地方去。 小仙班明显很兴奋,一路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林月野很捧场地和他谈笑,不一会儿两人就混熟了。 到了地方,入目所及是一片宽阔的场地,旁边就是田野,陇着一湾溪水。场地上架着半完工的一座石质横樑,麻青色的纹理,触手光滑,地上一堆石料,围着十几个工人,站在最前方的那个应该是族长,指挥他们搬搬抬抬,像在指挥着一场战争。 郑六公走到族长面前,笑道:“族长。” 族长转身道:“六公来了。” 小仙班走上前,躬身行了个礼:“见过族长。” 郑六公道:“族长,这是我给华木公叫来的他的小徒弟,今后这两个月他就跟着华木公一起为贵族督建牌坊。” 族长自然是千恩万谢:“好,好,您费心了。”转而对小仙班道,“劳烦这位小师傅,帮我看着他们,你师父吃饭去了,等他来了,他会跟你说具体做什么的。” 族长将指挥的重任交给小仙班,自己退到一旁木棚下喝茶去了。 林月野和桑钰看准时机,走到族长面前,作揖道:“前辈。” 族长放下茶杯:“二位是?” 林月野道:“晚辈林沐,林月野。客居乐正书院,路上偶遇郑六公,老人家腿脚不好,所以驾车帮忙送过来。又听闻山南镇出了个贞节烈妇,得圣上御赐牌坊,故此顺道过来看看。” 桑钰道:“晚辈桑……” 林月野不动声色看他一眼。 他顿了顿,道:“晚辈……谭钰,谭昭漱。” 族长知道他们是书院里的先生,亦还礼道:“二位公子客套。” 林月野道:“此处似乎距离镇上甚远,建牌坊不在乎远近之嫌吗?” 族长道:“林公子有所不知,倘若是状元牌坊或是圣上御赐的功德牌坊,还应建在自家府门前,光耀门楣。只是——族中建的是贞节牌坊,小女又是自尽的,阴气略重,族中几位长老商议,把牌坊建在接近扬州城的主干道旁,远离镇子,还可昭示外乡人。” 桑钰道:“此地倒是宽敞。” 族长满足道:“特地请了风水师来看的,说此地风水甚好。后有靠山,前有案水,中有明堂,牌坊建在此处,能使坟地藏风聚气,而令人纳福生财。” 那边小仙班帮着搬抬石基,不小心手滑了一下,带着其他几个人都踉跄了一下,一旁一位中年妇人看见了,沖小仙班叫嚷起来:“哎呦喂,我说小石匠你能不能稳重点儿?这可是我们家几十年才出的一位烈女的牌坊,让你碰都是莫大的荣耀,磕坏了一丁点儿你负的了责吗?啊?” 小仙班忙道歉。 恰好这时华木公来了,六十多岁的年纪,一路走来气宇轩昂,站在妇人面前,皱眉道:“他年纪轻,手下不知轻重,还望夫人体谅。” 妇人“哼”了一声:“华木公,不是我说,您这小徒弟未免也太不牢靠了。” 华木公道:“夫人莫怪。” 林月野将脸转过来,道:“那位夫人是?” 族长道:“那是拙荆。每日都要过来一趟,明明什么都不懂,偏偏还要指手画脚。” “毕竟是亲生女儿的牌坊,自然要看中一些。” 族长皱了皱眉:“只是她的的脾气太躁了些,来了这几天,很多个工匠都对他不满。” 那妇人又失声尖叫:“要死啦!差点儿撞到我都看不见哪!!” 族长忍怒沖她吼道:“夫人能不能安静点儿!看不惯给我滚回家去!!” 众人:“……” 桑钰突然道:“距离令爱自尽,过去多长时间了?” 第38页 族长想了想:“没多久,不过才半个月。” 桑钰露出思索的神情:“半个月,热孝期都还没过……” 林月野笑道:“这牌坊的作用可真是大,才半个月光景,就能让母亲忘掉失去女儿的悲痛,完全沉浸在建造牌坊的忙碌与荣耀中。” 族长讪讪地笑:“让二位公子见笑了。” 远处又传来那妇人愠怒的声音:“你们能不能上点心?啊?弄个篆刻磨磨蹭蹭,束手束脚,亏你们还是爷们儿,倒让我一个女人家操碎了心。” 几个工匠听着她的冷言冷语,都有些火大,但顾忌着是在主人家干活,只得忍着。 妇人丝毫不觉得刚才被自己老爷骂了是件丢人的事,反而越发理直气壮,数落完他们,转过身又指使起小仙班:“哎,那个小石匠,拿磨砂皮把那毛边儿磨磨,磨柔和了。你能不能麻利点儿,指使你干点活怎么那么费劲?” 小仙班不满道:“这是茶园石,磨边的话会破坏纹理的。” 妇人尖声道:“你不会轻点儿?这么不懂变通。” 小仙班:“可是……” 妇人打断他:“什么可是,这是我家的牌坊,按我的吩咐去做!” 小仙班不甘不愿的去找磨砂皮。 华木公在一旁看一眼小仙班,走到妇人身边,妇人嘆道:“潘木公,不是我说,您这小徒弟,也忒犟了。” 华木公淡淡道:“夫人既知他是我的徒弟,那么也应该知道,他主要是辅佐我,而不是听夫人的吩咐去磨边。” “……”妇人脸涨得通红,愤而转身,又去指使他人去了。 林月野默默笑了一下,华木公还挺护短。还想再问什么,却见一个小厮神色慌张地跑过来,族长皱眉刚想责备几句,那孩子却先一步俯下身在他耳边低声道:“老爷,家里出事了。来弔丧的女眷里,有位九叔的小妾荇夫人,她带来的侍女吃了午饭后便说心口疼,然后就出去吐了。” 族长不耐烦道:“这是什么大事,也值得来通报我吗?请个大夫给诊治诊治就是了。” 小厮急道:“没这么简单老爷,荇夫人见自己的侍女吃吐了,不依不饶的,说咱们家的饭菜有问题,闹的所有亲眷都知道了,非要见老爷讨个说法。”他以为自己的声音很小,其实林月野和西门乐师都听见了。 族长一巴掌唿在小厮头上,“煳涂东西!通报事情也不知道先拣要紧的说!”于是族长只好尴尬地起身告辞,匆匆跟着小厮上了府里派来接他的马车,颠簸而去。 林月野转头对桑钰道:“我看不光母亲,父亲也不甚关心女儿的离世。” 桑钰道:“他面上没有一点悲伤神色,眼里也没有。” 林月野伸了个懒腰:“也可能是事情太多,来不及悲痛也无暇顾及,毕竟是一族之长,全族的荣辱都系他一个人身上。” 桑钰道:“不,刻骨的哀痛是多长时间多少事情都磨灭不了的。” “那倒值得深思。”林月野转身看了看四周景色,“其实此地视野开阔,有旷野有溪水,春天的时候应该会很美。建个牌坊摆在这儿,当真是煞风景。” 桑钰透过两根冷硬的石柱眺望着原野尽头的天空,半晌,道:“一个鲜活的女子,总比一架冷冰冰的牌坊更使人怜惜。” 四面吹凉风,林月野缩了缩肩膀,对桑钰道:“出来也有一会儿了,回去吧。” 桑钰茫茫然看了他一眼,一震,才想起来似的:“说好出来一刻便会回去,现在耽误多长时间了。” 林月野安慰他道:“别急,咱们快马加鞭赶回去,用不了多久。” “快马加鞭?”桑钰后怕,“别,你还是慢慢赶吧。” 两人向郑六公和华木公等人道了告辞,便驾车回去。 站在马车旁边,桑钰看他豪爽地拿过马鞭,感觉后脑勺还有些隐隐作痛,他不放心道:“我真的不急……你可以慢点儿。” 林月野一个眼神扫过来。 他只好弯腰钻进马车里,犹豫一会觉得还是应该再解释一下,掀开帘子,“我不是不相信你的车技……”然后他想了想,“……我是真的不相信你的车技。” 林月野伸手把他推回去,面无表情命令道:“坐好。” 这一路马车行的飞快,却平稳,到了大杂院停下,林月野道:“到了。”却没有回应,他掀开帘子,发现桑钰坐在车里歪着头睡着了。 林月野:“……” 他钻进去,把桑钰摇醒,好笑道:“就这么睏倦啊?我把车驾得那么快你也能睡着?” 桑钰晃晃脑袋,迷茫道:“回来了?” 林月野一边扶他下来,一边道:“有我驾车,要回来还不快吗?” 桑钰落到地上,瞬间清醒,把剑递给他,又恢復成肃然清冷的模样,道:“你去还车,我先进去了。” 望着他生人勿近的背影,林月野耸耸肩,似不在意般笑了一下,走过去牵起马,到驿站去还车。 桑钰跨进院子,抬头就看到孩子们午睡早醒了,都坐在屋前台阶上,等着他回来。 他快走几步过去,歉意道:“对不起,孩子们,我没有按照约定的时间回来。” 孩子们面面相觑,都不太明白谭哥哥为什么突然给他们道歉。他们只知道谭哥哥有事要出去,他们就等他回来,至于回来得早晚,并没有什么区别。 作者有话要说:  小仙班的名字没想好 ,干脆就叫他小仙班吧。 第22章 遭遇意外 林月野从驿站回到大杂院,中途路过一家诗社,听见里面低吟浅唱吟哦高歌,又心痒偷偷猫进去,即兴作了几首诗,与人豪放地称兄道弟一番。转眼间,已近黄昏。他拿着刚买的那把剑,也不别回腰间,路上挥了几下,非常不顺手。 所以当他跨进院门,看见那棵枣树的一根枝桠折断,要砸向一个小女孩的时候,他由衷地想念自己的佩剑,那样他就可以立刻持剑飞向院中,长剑轻拨即将刺向小女孩头顶的断枝,迴转身形,同时一手抄起受惊过度的孩子,稳稳落在原地。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待拔剑出鞘,断枝距离小女孩的头顶还有一寸远,他干脆把剑一扔,直接扑过去,抱住孩子,枣树的断枝砸在他颈间,上面密密麻麻的刺扎得他生疼。 桑钰听见声音,从里屋出来,看到这幅情景,一惊,急忙走过去,小心把枣树枝拿开,把林月野扶起来。 小女孩受了惊吓,一头撞进桑钰怀里,桑钰抱着她,问林月野:“你怎么样?” 林月野揉揉脖颈,“无事,就是被树枝上的刺扎了下。我内力还没完全恢復,轻功阻塞,不然就能把她抱开了。” 桑钰道:“你回屋去休息吧。我在做饭,做好了叫你。” 第39页 林月野闻言看他一眼。 桑钰:“怎么了?” 林月野露出一抹坏坏的笑:“没什么,就是觉得你那么不食人间烟火的一个人,居然会做饭。” 桑钰不理会他:“行了,你进去吧。” 饭做好后,桑钰进屋去叫他,屋子里静悄悄的,林月野侧身朝里躺在床上,桑钰走过去,“林沐,吃饭了。” 没有回应。 桑钰俯身轻轻推了推他的背:“睡着了?” 林月野微微颤抖了一下,发出一声低吟。 “怎么了,不舒服?”桑钰把他翻过来,却发现他额头上满是冷汗,脸色煞白,眼睛紧紧闭着,双手死死捂着肚子。 桑钰吓了一跳,赶忙将他扶起,自己在床边坐下来,双手揽着他,唤道:“林沐,林沐?” 林月野感觉肚子里虫子在疯狂撕咬,简直要肠穿肚烂,骤然落入一个极温暖洁净的怀抱,顿时说不出的舒服。他勉强睁开眼睛,桑钰清冷昳丽的脸出现在眼前,有些许担忧神色。 他说:“怎么回事,你也腹痛吗?” 林月野虚弱地点了点头,无力道:“……中了蛊毒……只要一运功就会发作……” 桑钰听见“蛊毒”二字怔了一下,担心他发热,伸手轻轻摸了一下他的额头,不烫,却似冰一般冷。桑钰扯过被子给他裹住,起身要去打盆热水来。 林月野浑身发冷,腹中又绞痛,桑钰揽着他,只觉温暖又舒适,看见桑钰离开,心中骤然一空,身子倦乏到处透凉风。 他咬牙一下子拽住桑钰的衣袖,“别走,别走……” 桑钰被他拽住,只得又折返回来,重新在床边坐下,把林月野用双手环住。见他一靠在自己怀里紧皱的眉头就立刻松了下来,桑钰纠结了一会儿,还是把手放在他腹部,轻轻揉了揉,问道:“当真痛得厉害吗?” 林月野道:“方才真是疼得我死去活来……但是你一碰我,就不那么疼了……” 桑钰的手微不可闻地抖了一下,并不言语。 静静抱了他一会儿,谁都没有说话,门外响起一个女孩的声音:“谭哥哥,林哥哥,可以吃饭了吗?” 林月野转头应道:“你们先吃吧,我们一会儿就来。” 女孩欢快地答应一声,跑回去了。 林月野道:“你做了什么?我现在倒真的有些饿了。” 桑钰道:“你不疼了。” 林月野道:“不疼了啊。不然我怎么能好好跟你说话。” 桑钰:“起来。” 林月野靠他靠得更紧了些:“再让我躺一会儿嘛。” 桑钰直接起身,林月野后背着了个空,一下子倒在床板上。他撑起半个身子,看桑钰整理衣襟,笑道:“你脸皮怎么这么薄。” 桑钰束好发冠,又将外衫重新穿上,百忙之中看他一眼:“既然无事了,便起来。” 林月野悠闲地伸了个懒腰,慢慢从床上坐起来,道:“日后你娶了媳妇儿也这样?那可不好。” 桑钰恍若未闻,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林月野迅速爬起来,跟着他出来,越接近饭堂,香味儿越浓郁。他们两个进去后,婆子们已摆好饭菜,几张长桌周围坐满了孩子。 孩子们热情地拉他们过去坐,那个被林月野救了的女孩子郑重地走过来,端着两碗汤,汤面血红一片,放在他面前,认真道:“谭哥哥做的汤,给你一碗。” 桑钰意外地看着她,林月野“噗嗤”一声笑出来,忍俊不禁:“小妹妹,你这样,像要跟我歃血为盟。” 女孩固执道:“你一碗,我一碗。” 林月野道:“好。谢谢你。” 正式开饭后,女孩挪到在林月野身旁坐下,安安静静吃饭。整个屋子里很热,又闹哄哄的,桑钰凑近林月野,对他说:“这孩子一直都有些阴郁与自闭。这是她第一次主动与人亲近。” “是吗?”林月野有点儿惊讶,“我还真是走运。她叫什么名字?” 桑钰道:“她叫穆蕖。” “叫什么?” “我捡到她的时候,她说她叫穆蕖。” 林月野震惊,不会这么巧吧?! 桑钰看他面色有异,问道:“怎么了?” 林月野道:“绑架我们的那个女子,她叫穆雨。” 西门乐师:“?” 林月野:“她跟我说过一段她少年时期的事,生在苗村,世代养蛊,有个妹妹,叫穆蕖。” 桑钰:“……” 林月野得瑟道:“姐姐与我有杀父之仇,想要我的命,转眼间我就跟她妹妹成了同盟哈哈哈。” 晚上两人回到客栈休息,小二站在柜檯前昏昏欲睡,迷迷煳煳看到有人进来,精神一震,看清是他们俩,更是兴奋:“二位公子回来了!” 桑钰点了点头算是跟他打过招唿,径直上楼了。林月野笑道:“给我们烧点儿热水送来。” “好嘞。”小二伸长脖子往二楼瞥了一眼,小声道,“怎么,谭公子还生气呢?我看他上楼前都没有回头看你一眼。” 林月野好笑道:“你观察得还挺仔细。” 小二神神秘秘道:“这样可不行啊,你得主动点儿,低个头认错,就一句话的事儿。” 林月野忍着笑:“好好好,我知道了,难为你费心。” 他回到房里,将外袍脱了随手扔在床上,在窗前的小塌上坐下,天上一轮清月。夜风吹来,他下意识把手伸向腰间,却摸了个空,才想起玉箫被穆雨抢去不在身边。 莫名地有些烦躁,豁然起身,打算去骚扰骚扰桑钰乐师,找点乐子。怕他又将房门在里面反锁,便照旧绕到后院,准备撬窗户熘进去。 刚踩着房檐儿扒到窗户边儿上,只听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从屋顶上掠过,这脚步声既轻且急,听着像有三四个人的样子。林月野夜间耳力极好,又因功力阻滞,听觉更是灵敏,此时听到这脚步声,不由警觉起来,细听却发现这几人的脚步声正往桑钰那间房的屋顶移动。 林月野折返身体,暗暗跟着往那个方向挪过去。 借着屋檐的遮挡,林月野像壁虎一样贴着墙壁,屏息凝神。屋顶上传来小声的议论声。 其中一人道:“若是那小子再让咱们扑个空,老子绝饶不了他……” 另一个人道:“最近真是晦气,几乎就没干成一票。” “不过大哥,这次只是一个小女子的墓,会有陪葬品吗?又不是像一些王公贵族……” “笨!”一声低吼,“你没听说那是朝廷旌表过的一个节妇?那陪葬品还能少!” “……” 第40页 林月野嘲讽地笑笑,看来是一伙“夜仙”,俗称盗墓贼,今夜出来活动,正巧被他给碰上了。听他们话中意思,却是要去盗那贞烈小寡妇的墓,可怜那小女子,死后也不得安宁。 那盗墓贼又道:“此处是扬州城地势最高的地方,视野也好,咱们观察一下这墓地的具体方位,看看它好不好盗。” 林月野听着默默翻了个白眼,难道这墓方位不好你们就捨得不盗了吗?谁承想这一松懈,不小心碰了一下旁边的窗棂,发出一声风响。 桑钰在屋里听见响动,道:“谁?” 屋顶上几个盗墓贼以为被人发现,皆是一惊,几个人面面相觑,此时桑钰又出声问道:“林沐?” 盗墓贼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林月野察觉屋顶上没了声音,心道不好,准备飞上去,那几个盗墓贼却先他一步破顶而入。 “嘭”地一声巨响,客栈屋顶被砸开一个大洞,冷风“唿”地一下灌进来,盗墓贼落在桑钰房间的空地上,尘土飞扬。 桑钰手中的茶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他刚发出一个音节:“你们……”一柄长剑就架在了他的颈边。 盗墓贼一身黑衣,面目狰狞:“说!你刚才听见了什么?” 桑钰:“我……” 正在这时,林月野踢开窗户闯了进来。 他手持长剑,直指盗墓贼:“把剑放下。” 盗墓头儿暴怒道:“怎么又来一个!”另一个人道:“管他几个人,老大,先解决了再说!”说罢便向林月野攻来。 桑钰被他们的头儿挟持住,林月野心知他不会武功,必会受伤,想要先把他救过来,谁知剩下的几个盗墓贼挥剑凌厉地刺过来,只得分心去对付他们。 林月野手腕一震,长剑抛出,右脚闪电挪移,瞬间冰刃相击,发出一声尖利刺耳的金戈之声。 桑钰被眼前这突发状况惊住了,反应过来后,谨慎地问拿剑挟持他的人:“你们是谁?” 这人厉声道:“刚才我们说的话,你听见了多少?” 桑钰诚实道:“我没有听见。我不知道你们在外面。” 剑刃朝他的脖颈又近了一些:“还敢狡辩!” 桑钰道:“我真的不知道。” 盗墓贼暴怒:“出师不利。我这就杀了你。” 林月野内力恢復的慢,不能与他们硬拼实力,长剑横拦纵封,左格右挡,渐渐吃力,听见盗墓头儿这句话,下腰避过了扫来的凌厉一剑,右肘重重一击,击倒旁边一人,夺过他手中的刀,奋力朝盗墓头儿挥去。 一阵刚劲的刀风袭来,盗墓头儿下意识躲闪,不妨松开了对桑钰的挟持,林月野看准这一空当,一把将桑钰拉过来,护在身后。 桑钰:“你……” 林月野刚才用力过勐,牵动腹中蛊毒发作,一阵痒痛,但不知为何,桑钰一靠近,这疼痛便立时消下去了大半。他沉声说:“跟紧我。” 盗墓头儿眼见失去了人质,周身戾气横生,盗墓这一行从来都是危险丛生,随时会有不测,若是让面前这两人无端阻拦,或是去报了官,真真是得不偿失。他向身后几个小弟使了个眼色,手中利剑突然逆攻而去,“唰唰”几剑,锐利非常,把林月野逼得连连后退,几乎站立不稳。 其他几个人趁势而上,越过林月野,一左一右夹住桑钰,桑钰敌不过他们,被强力从林月野身后拽了过去。抬头看到林月野边抵挡盗墓头儿的攻势边投来急切的目光,刚想对他说什么,突然感觉到一阵凉飕飕的风,低头一看,一柄长剑轻颤,疾刺向自己的小腹。 剧痛袭来,鲜血喷涌。 第23章 空墓惊魂 林月野大惊,长剑划出一道弧线,自上而下封住了盗墓头儿的剑式。 他用了十足的内力,胸腹中蛊虫受到影响,噬咬他的血肉,一阵狂风一样的疼痛冲到脑门儿,不过他顾不得这些了,一掌震开盗墓贼,飞扑到桑钰身边,接住他倒下来的身体。 腹中疼痛立刻消失,然后他感觉到了湿意,桑钰的血流淌到他身上,染红了他的衣襟。 盗墓贼见他方寸大乱,团团将他围住,为首一人举剑欲刺下来,门外却突然传来脚步声。 是店小二的声音:“谭公子,出什么事了?我听着你这里的动静有点大啊。” 盗墓贼相互对视一眼,从彼此的眼里都看到了杀意,眼见脚步声越来越近,店小二就要推门而入,盗墓贼低声道:“……一起做掉。” 林月野眼皮一跳,将桑钰放平在地上,握剑站起来,要拦住他们,这时外面街道想起了敲锣声。 几个盗墓贼闻之脸色一变。这里是扬州城边界,歷来设有士兵把守,防止盗匪强人猖獗,保护百姓,想来应该是店小二听到动静,以为有盗贼入侵,自己上来查看,又让更夫敲锣求援。 盗墓贼最忌惮的便是官府,此时他们见一时拿不下林月野,又把守兵引来了,当下一咬牙,无心恋战,狠狠瞪了林月野一眼,匆匆跳窗而去,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房门“嘎吱”一声被推开,店小二提着灯笼走了进来,“林公子?你怎么又进到谭公子的房里啦……啊!谭公子?你……你怎么……”他扔掉灯笼,奔到桑钰身边,惊恐地扶起他,不敢置信道:“……这,这是发生什么事了?谭公子怎么会……” 林月野站在原地,几个念头闪过,瞬间就分出了轻重缓急,扬州城城郊官府管理不力,盗贼竟如此猖獗,不能放任他们为祸百姓,此时不追更待何时?他对店小二道:“此事我待会再跟你说。小二,去请大夫,待会儿官兵来了就说客栈里进了强盗。我出去一趟。” 说罢转身跳出窗户,将小二的声音和客栈远远抛在身后,提剑去追盗墓贼。 幸而他们并未走远,林月野在错落有致的屋顶上几个起落,来到郊野,跟着进去了一片漆黑的树林中,然后就看见了几个黑衣夜行人的身影。 他忍着腹中不适,迅即飞掠过去,大喝一声:“贼子休逃!” 前面几个盗墓贼匆匆回头,发现方才那人竟然跟出来了,只是略怔了一下,林月野已拔剑追来。 为首一人横剑去挡,林月野感觉一阵极强的剑气唿啸而来,竟是没想到这盗墓贼武功如此高强,他此时又内力不足,血气有余,额前髮丝凌乱,被逼得后退不及,一掌击来,顿时像残垣断壁般向后飞去,凌空压断了一根树枝掉在地上。 一时众人提剑冲上去,林月野歪头吐了一口血,刚站起来肩头就被噼了一剑,盗墓头儿怒道:“抓住他!妈的真是出师不利!” 顿时,树林间刀光剑影,兵戈之声不绝于耳。 林月野仗着剑法颇灵活,游移于树干之间,但毕竟以一敌少,占了下风,一来二去渐渐就有些吃力。恰在此时,远方穆雨那女人估计是闲时又想起了他,催动蛊虫发作,林月野动作一顿,阵阵泰山压顶般的剧痛传来,几个盗墓贼见他懈了神,一人毫不迟疑举刀噼下,林月野一招不防,被噼中胸口,登时口吐鲜血,昏了过去。 第41页 盗墓贼低头看了一眼,以为他断气了,便不再管他,盗墓头儿道:“晦气。耽误了时辰,不知道这墓还宜不宜盗。” 几个人收剑回鞘,迅疾向树林深处奔去。 月影西移,树上枯叶被夜风吹得哗啦哗啦掉了一地。不知过了多久,林月野慢慢醒转过来,勉力支持着坐起,只觉喉咙腥甜,身前那道被刀噼出来的伤口疼得要出火。 他抬手捂了捂胸口,重重喘了口气,感觉胸腔内像堵着一团厚重的棉花,他咳了几声,将淤血吐出来,却觉得喉咙里越发痒,又俯身发狠咳了几下,从口中吐出一个黑物,低头一看,竟是一只半寸长的活虫,通体漆黑,在地上的血沫子里蠕动。 林月野:“……” 这不会是那只蛊虫吧? 果然吐出这只虫子后,堵在胸口的那团棉花便像化了一样,瞬间通透了,而且通的不是一点半点啊啊啊啊啊!夜风袭来,林月野深深吸了口气,清爽,这股风就像穿透胸膛吹了过去。 这叫不叫因祸得福?林月野想仰天大笑,就连那道刀口都不那么疼了。转瞬之间又想起西门乐师也被砍了一剑,眉宇之间凌厉了几分,这群盗墓贼掘人坟墓,损人阴德,遇上有人发现阻拦,便起杀心,视人命如草芥,当真是狠辣阴险。 况且又是在这城郊之地,官府管理不严,当地百姓深受其害,如若不除,必是大患。 想通此节,他执剑撑地站起来,蛊虫没了,内力自然就恢復了,握住剑柄,凭空挥舞了几下,剑光闪烁,瞬间砍断了数棵老树的枝桠。 断枝掉在地上,林月野瞥了一眼,抹了抹嘴边血迹,撩动衣袍,施展轻功向树林深处飞去。 越往里去,风吹得越阴飒,月色惨澹,也不似先前分明,林月野穿得单薄,阴风一吹,嵴背登时汗毛倒竖。 林间小路崎岖,重重树影掩映之下,隐约能看到数个凸起的小土包,看来这是一片墓林。进到深处,其间立碑篆刻的坟墓隔几米就有一个,不过多的是无名氏的坟墓,只是一个个小小的土丘扣在地上。 林月野飞了几十米远,突然感觉前边有人在说话,他足蹬树干,起势一跳,落在一颗高大的树木的树顶,攀住枝干低头往下一看,果见那几个盗墓贼拿着铁锹、铁钎、竹籤等工具,正挖掘一个坟墓,墓碑被扔在一边,旁边堆着他们刨出来的半米高的土,坟墓里的棺材已经露了出来。 林月野攥紧了手,这些盗墓贼行动如此之快,想来是老手了,他们这样毫无顾忌地掘人坟墓,而且还是刚死不久尸骨未寒的墓,也不怕冤魂索命。这样想着又见盗墓头儿自腰间掏出一个酒袋子,拔开木塞,一股酒香飘出来,其他几个人纷纷围上来,盗墓头儿给他们每个人喝了一口,道:“兄弟们,黄酒壮胆,大家加把劲儿,干完这一票咱们就能歇一阵子了。” 众人小声欢唿。 林月野嘲讽地笑笑,拔剑出鞘,纵身一跃,挟着风声刺过去,盗墓头儿察觉到头顶动静然后抬眼,猝不及防来不及躲闪,当头挨了一剑。 众人大惊,纷纷抄傢伙作防御状,盗墓头捂着后脑勺趔趄了一下,抬头一看,是那个跟了他们一路的人,现在竟追到这里来了,不禁勃然大怒:“怎么又是你这阴魂不散的小子!竟然没死!” 林月野笑道:“你那几下剑法还伤不到我。不过说起阴魂不散,不是应该更担心被你们掘坟的这个墓主人吗?” 其中一个人道:“关你屁事!” 盗墓头儿拦住身后小弟,道:“我们这一行从来都是在死人堆里讨生活,你觉得我们会怕这些?” 林月野道:“良心也不会不安?” 盗墓头“哼”了一声:“你觉得我们会有良心这种东西吗?” 林月野道:“为何不考虑换个行当?” 一个盗墓贼烦躁道:“头儿,跟他废话什么?这小子几次三番坏我们好事,我帮你杀了他。”说完立刻亮兵器朝林月野攻去。 林月野原地不动,“噫”了一声,暗暗扭转手腕,长剑一伸挑开了他的攻势,随后送出一掌,正击在这盗墓贼的胸口,盗墓贼正面受这一掌,虎口剧震,一口鲜血喷出来,仰面倒在了被挖出的棺材上。 盗墓头儿睁大眼睛,不敢相信面前的男子功力变得如此之强,一个盗墓贼走过去察看那个被林月野击飞的人,探了探他的鼻息,不敢置信道:“老大,他……他没气儿了。” 众人惊恐,依次拿起武器,戒备十足地看着他。 盗墓头儿转头瞥了一眼断气的那个兄弟,再转过头来,浑身充满了杀意,双眼死死盯着林月野,虽猜不出他是什么身份,有什么目的,但看他目光,兇狠非常,不似什么良善之辈。 盗墓头儿谨慎道:“请问阁下究竟意欲何为?” 林月野道:“且不说你们掘了多少人的墓,损了人家多少阴德,让他们死后魂魄不安。刚才在客栈里,你们对我朋友起了杀意,刺了他一剑,可曾忘了?” 盗墓头儿道:“所以你刚才那一掌是必要置他于死地。” 林月野道:“没错。” 刚才那人就是在客栈里捅了桑钰一刀的人,林月野击他一掌,算是为桑钰出了一口气。 盗墓头儿一边拔剑,一边运气挪步,“可是你朋友并没有性命之忧。” 林月野道:“这可难说。我那位朋友只是一个文弱的琴师,也不会武功,没有内力护体,不太能承受得住你们一刀。” 盗墓头儿提剑逼来:“看来你是能了!”说话间已逼近林月野面前,他身后其他人也一拥而上。 林月野转手轻抖剑身,化作无数大大小小的剑圈,光芒大盛,霎时将一众人掀飞了出去。 林月野持剑而立,看他们狼狈地爬起来,再次围攻上来,他脚尖一点,登时飞上了半空,盗墓贼扑空,抬头看到他在头顶,刚要动作,林月野却不给他们机会,脚踏奇步,俯身挥剑冲下来,剑光一闪,往剑上灌注了一股强劲的内力,依次从几个盗墓贼颈间划过,几人立刻身首异处。 盗墓头儿见同伴倒下,目光一戾,剑锋兜转,竟也化作了无数剑影,向林月野疾刺而来,林月野不慌不忙挪动脚步,故意给对方以可乘之机,接着横剑长挑,抖出数朵剑花,反控住盗墓头儿的剑势,一牵一引之下,盗墓头儿就乱了阵法,剑竟不受控制地朝一边刺去。 林月野觑紧这一空隙,勐然出击,长拳暴击而去,盗墓头儿身斜要倒,林月野乘胜追击,长剑一伸,插入他背后,盗墓头缓缓倒下…… 乌云遮住了月亮,暗淡得不见一丝光华。林月野定了定神,收剑回鞘,然后走到被挖开的坟墓前,低声道:“姑娘,我已将扰你阴灵的人斩于剑下,从此以后你可以长眠地下了。” 静了一会儿,他又转身朝西天的方向揖了一拜,道:“所有被盗了墓的魂灵,盗墓贼已偿恶果,还请你们就此安息,去往阴司投胎去吧。” 第42页 阴嗖嗖一阵冷风吹过,带动满地落叶席捲而去。 林月野直起身子,看了看地上的月影,约莫快到后半夜了,于是几步走到坟墓旁,那个被林月野一掌送命的小贼还挂在棺材上,他拾起遗落在一边的铁杴,扬手一挥,将那小贼一杴铲了下来。 这坟墓因是新修的,前段时间还下了一场不合时节的大雨,所以里面的土壤还是潮湿的,有一股咸腥的味道。林月野想把这棺材重新埋回去,他凑过去看了看,新寡的妇人的棺材,通身刷了银灰色的漆,上面浮雕的是雪青色一圈捲云纹饰。简净又秀美,但也衬这那小女子的身份。 棺材板因为被刚才那盗墓贼落下来时砸了一下,挪动了一点,露出了一条缝隙。林月野合掌在胸前默念一声“冒犯了”,忍着心中的诡异感,然后伸手欲把这棺材板合上。 倾身过去,眼尾不经意一扫,林月野吓了一跳,赶紧撤身回来,有些不敢相信,深唿吸一口气,再次定睛一看,借着不甚明亮的月光,他看清了棺材里的景象。 这棺材里空落落不但没有盗墓贼垂涎的陪葬金银,就连尸体都没有,只一件淡紫色齐胸襦裙被叠成被人穿着的样子,整齐摆在棺材底。 第24章 情根初种 林月野回到客栈时,巡夜的更夫刚好打了二更天的梆子,整条街道上寂静无人,没有一丝灯火。 店小二见他回来了如蒙大赦,几步迎上去,焦急道:“哎呀林公子您终于回来了!可把小的急死了。” 小二如此神色语气,林月野心中升起了不好的预感,回问道:“怎么了,是不是桑……谭公子……” 小二点头如捣蒜:“是啊,谭公子他……情况可能有点儿不太好。” 林月野赶忙冲进桑钰的房间一看,桑钰躺在床上昏迷不醒,脸色煞白如纸,唿吸微弱,面色看起来很是痛苦,再一摸身体,却是滚烫似火,没想到他竟会伤得这么重,林月野此时也有些慌乱,转身问店小二:“大夫瞧过了吗,怎么说?” 店小二皱眉道:“大夫来问诊,说是谭公子腹部的刀口没有伤到脏器和筋脉,所以不会致命。但是失血过多,导致昏迷,神智不清醒,似有陷入梦魇之症。” “……是吗?”听到桑钰没有性命危险,林月野稍稍放下了心,一时有些后悔丢下他去追那几个盗墓贼。 小二在一旁道:“林公子,你看这……” 林月野在床边坐下来,道:“今夜我守着他,你去拿个毛巾再打盆热水,再多拿几床被子来。” “哎,好。”小二答应着出去了。 林月野于医理一道甚是不通,只能替他掖了掖被子,摸摸额头,想想他也是被自己连累,要不是先前自己无聊翻窗想来骚扰他,也不会听见那些盗墓贼的话,也就不会惊动他们,从而连累桑钰受伤。 “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啊,不然我可就罪过了。” 桑钰昏迷中辗转反侧,不时呓语几句,林月野凑近了也没听清他说的什么,反倒被他唿出来的热气扑了一下,然后闻到了一股清淡的松竹气味。 林月野怔了一下,随后才意识到这味道是从床上的人身上发出来的,混合着一缕血腥味,他不由自主朝桑钰身下看去,目光在触及到他的腹部时停住,那里缠着一圈绷带,还在往外丝丝缕缕地渗血丝。 这时桑钰迷煳中慢慢睁开了眼睛,视线里一片斑驳的光影,然后他看到了一张脸,这是他心底最深的秘密,禁不住伸出手想抓住这个人:“……哥哥。” 林月野反握住他的手,将脸又靠近了一些,几乎碰到了桑钰的鼻头,道:“什么?你要什么?” 桑钰紧紧抓着他的手:“……夏……” 声音太低微,林月野实在听不清,抬起头来盯着他的脸庞,见他眼睫一会儿睁一会儿闭,意识也不清醒,林月野嘆了口气,却感觉他身上的那股松竹气味越发清雅宜人,禁不住又俯身过去。 桑钰的脸颊温润,有如白玉凝脂,即使添了病态,也丝毫不减其颜色。林月野看着看着,竟有些入迷,低声道:“……桑钰乐师啊,你怎的长得如女子一般好看……” 突然,店小二推门进来了。 林月野听到声音,回过神来,迅速直起身子坐好,差点闪了腰,胸口的剑伤一牵扯,又开始流血,他“咳”了一声,随后做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 小二捂嘴偷笑,仿佛过来人一般,道:“公子不必躲,我知道公子担心谭公子,我都懂。” 你懂啥? 虽然觉得他好像误会了什么,但是林月野也无心计较,朝他招招手:“把被子抱过来吧。” 小二又拿了两床被子,全部给桑钰盖上,转头却看见林月野胸口在流血,已染红了衣襟,他大惊道:“林公子,你也受伤了!” 林月野不以为意:“没事儿,只是皮外伤而已,别大惊小怪的。” 小二道:“那赶紧止血啊。” 林月野从衣服上撕了一个布条子,几下把伤口缠住,不一会儿血就不再流了。他把桑钰捂得严严实实的,对小二道:“打热水来。” “好嘞。” 小二出去后,林月野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才发现心跳得有些快。他起身走到窗前,将窗户微微开了一条缝,吹吹冷风,让脑子清醒一下,店小二再次推门进来,他“唿”的一下把窗户合上,回到床边。 小二把水盆放在床边的椅子上,转身道:“林公子,你刚才在窗户边儿干嘛?” 林月野道:“赏月。” “……”小二迷茫地笑,“……公子还真是有闲情雅致。” 林月野无视他,从水盆里捞了毛巾,浸水,拧干,轻轻地给桑钰擦脸,桑钰逸出一声痛苦的闷哼,翻转身体,牵扯到了伤口,又浸染出大片血渍。 林月野赶忙按住他:“乖乖的,别动。” 听到安抚,桑钰紧皱的眉头并没有松下来,反而又无意识地睁开了眼睛,眼前景象纷繁杂乱,却能捕捉到依稀一张记忆中的脸,口中喃喃有声。 林月野低头:“你说什么?” 小二也凑过来,俯下身子,听了一会儿,道:“好像……是在叫一个人的名字。” 林月野疑惑道:“叫人的名字?当真是陷入梦魇了。叫谁的名字?” 小二道:“叫……夏晔。” “……夏晔?”林月野愣住了,如此熟悉而又久远的一个名字,当年他在檀州蛰居两年,听到被起復召回的消息,胸中一腔热血,发誓不再回京入仕,托州判假造了死讯报到京城,自己则易了容更名改姓游歷四方去了。 这更的名改的姓便是叫夏晔。 后来金兵南侵,天子被掳,宋人南渡,皇家重建,各部掌权却已势力更迭,确定朝廷中已经没人再记得自己了,他才又将名字改回林沐。 第43页 他把目光转到桑钰脸上,你怎么会知道我这个名字?想起桑钰说过他曾见过自己,难道就是那个时候见的? 这时桑钰又开始呓语,小二赶紧贴近,林月野在一旁看着,突然一把推开小二,有点不想让他听清桑钰又说了什么。他道:“我来照顾他。你也累了一天了,去休息吧。” 小二笑道:“应该的,公子客气了。那小的就回去了。” 说完又登登登下楼了。 林月野拿开敷在桑钰额头上的毛巾,扔在水盆里,刚沾了沾水,只听他神智不清地又呢喃了些什么。 林月野撂开毛巾,在床边坐下,俯身道:“叫我?” 桑钰眉头都皱成了一个“川”字:“……夏晔,夏晔哥哥我疼……” 林月野恍惚了一下,脱口而出:“小钰乖,一会儿就不疼了。” 说完他自己都惊住了。 听了这句话桑钰果然安静了,眉头渐渐放松下来,一会儿又沉沉睡去了。 林月野怔怔看着他,一时竟觉得他与记忆中某个人相重合了,有种陌生的熟悉感。 窗外一声鸟鸣,把林月野的思绪拉了回来,他摇了摇头,不,不是,即使感觉像,相貌也不像。 …… 桑钰醒来时,睁着眼睛发了好一会儿呆,肚子上的伤口只有些隐隐的痛,他动了下胳膊,却抬不起来,被什么东西压住了。转头一看,自己身上裹着三床厚厚的被子,林月野趴在床头唿吸均匀,正香甜地睡着。 他伸出另一只手,摸了摸林月野的脸,只听外面鸟鸣不止,混杂着风声流水声,窗户上的青纱也渐渐地透进清光来。 桑钰缩回手,转而推了推林月野的肩膀,轻声道:“起来了。” 林月野“嗯哼”一声,慢慢睁开眼睛,迷茫了一下,然后精神一震,喜道:“你醒了?太好了。” 桑钰道:“嗯。” 林月野抬手碰了碰他的额头:“有哪里不舒服的吗,伤口还疼不疼?” 桑钰垂下眼睫:“有一点。” 林月野道:“正常,醒了就好。”转头看了看窗外,“天亮了,我去让小二给你弄点吃的上来。” 桑钰道:“我不饿。”顿了顿,“你把这多余的被子抱走,好重。” 林月野弯腰把被子叠起来,抱在怀里,道:“不饿也要吃。哦,先把大夫开的药喝了,然后再吃点儿东西。” 店小二跟着林月野上楼来,桑钰喝他送上来的细粥,他就在一旁絮絮叨叨:“我在这跑堂也有六七年了,从不知道此地还有强盗,竟然敢公然入室抢劫伤人!幸好昨夜有林公子在,不然小店可就遭殃了,谭公子也不知道会怎样。” 林月野装模作样地笑笑。心道要不是我,估计还没有那么多事儿呢。 桑钰:“嗯。” 店小二又道:“现在谭公子受伤了,行动不方便,我们掌柜的嘱咐我照顾好您。三餐如果不便到大堂里去吃的话,吩咐一声,小的给您送上来。” 桑钰道:“嗯。” 林月野道:“你好好休养,大杂院那里也不要去了,我帮你跟孩子们说一声。” 桑钰道:“嗯。” 小二还是愤愤不平:“真是,谭公子那么好的人,还收留那些无家可归的孩子,那些强盗好没眼色。” 桑钰默默喝粥。 林月野笑道:“他们眼中哪分得清好人坏人,他们只看得见财宝与金银。” “哦对了。”小二右手拳头砸在左手手掌上,“我们掌柜的还说,林公子帮我们小店驱逐了贼人,是贵客,您的房钱就不要了,权当做是小店的谢意。” 桑钰从碗里抬起头:“嗯。” 林月野看他一眼:“嗯什么嗯。喝你的粥。”然后他沖小二笑笑,“这可使不得,告诉你们掌柜的,他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这房钱还是要给的。” 小二为难道:“公子您太客气了,这是小店应该的,如果您不答应,我们掌柜的又要说我没用了。” 林月野道:“不然你把你们掌柜的叫来,我跟他说。” 小二道:“掌柜的回老家了,刚走,得半个月才能回来呢。公子您就别推脱了。” “呃……”林月野转头看了看床上安静喝粥的人,“这样好了,你把我的房钱免了,我搬来这间房睡,既遂了你们的意,我心里又不至于过意不去。” 小二笑道:“如此也行。” 桑钰道:“不。” 林月野道:“不说‘嗯’了?这回你倒拒绝得挺快。不过你不同意也没用,再说了,睡一间房我也好照看你啊,两全其美。” 桑钰把粥放回一旁小几,道:“不喝了。” 小二走过去,把碗拿起来,搁在托盘里,道:“谭公子您就别再跟林公子置气了,俗话说夫妻之间哪有隔夜仇啊,是吧?不是……我的意思是两个人之间有了摩擦,说开了就好了,再说了林公子昨天还救了你呢,对不对?就沖这个,你也得把气消了。” 桑钰淡淡瞥了他一眼,不说话。 小二没有感觉到自己说的有什么不对,继续吐沫横飞:“谭公子我跟你说,昨晚你受伤,林公子他追杀那些强盗回来后,看你昏迷不醒可心疼了呢,非要亲自看着你,都不要我靠近。” 桑钰:“……” 林月野:虽然他说的也是事实,可是为什么听起来那么怪异呢? “你也是,昏迷不醒还叫……”小二想起来昨晚谭公子叫的好像不是林公子的名字,但是他是要劝和的呀,怎么能把实情说出来,于是话锋一转,“还叫林公子的名字呢!” 桑钰诡异地看林月野一眼,林月野见小二越说越离谱,赶紧打断他:“好了好了,小二,他不喝就算了,你下去吧,谭……谭公子他需要休息了。” “啊?哦!瞧我——”小二一拍脑袋,“那谭公子你好好休息,我这就回去了,有什么事您叫我。” 然后又登登登地跑下楼了。 房门合上,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一时有些寂静,桑钰看着他:“我昨晚昏迷的时候叫了你的名字?” 林月野:“……” 林月野:“如果我说是,你会怎样?” 桑钰收回目光:“……不可能。” 林月野摊开手:“所以咯,你不相信还问我。” 桑钰沉默了一下,翻身躺下,被子蒙住头,不说话了。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写到这一章了,先恭喜林月野一下,终于被掰弯啦! 第25章 山南奇镇 林月野在大杂院,给那些孩子说明桑钰的情况后,安慰他们一会儿,又教了几招剑式,出来时,没想到穆蕖那孩子会跟出来。 第44页 她说:“谭钰哥哥什么时候能好?” 林月野笑道:“别担心,他很快就会好的。” 穆蕖道:“这几天他总是无缘无故地肚子疼,你知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林月野惊奇道:“你也看出来了?” 穆蕖歪着小脑袋:“他昨天给我们做晚饭的时候,肚子疼得很厉害,话都说不出来了。” “……”林月野默然。昨天他把这孩子从枣树底下救出来,回到屋里蛊毒便发作了,桑钰进来抱着他才好,他却不知道桑钰也腹痛发作了。 林月野隐约觉得,桑钰会腹痛,和自己中了蛊毒有某种关系。 他弯腰揉揉穆蕖的头,笑笑:“这个我会注意的。” 最后她问:“你晚上还回来陪我们吃晚饭吗?” 她说这话时,虽是淡淡的表情,却是不容拒绝的语气。 林月野只好说:“当然会来。” 穆蕖进去后,林月野站在门口看了看天色,此时时辰还尚早,他便走进驿站的大门,吩咐迎出来的小厮去备马,打算再去山南镇看看。 他心里有一个疑问,已经藏了一夜了。 打马经过乡野小路,马蹄声放缓,初冬的早晨有种清凛的寒气。身后传出一叠声地唿唤:“林公子——,等等,林公子——” 他勒住缰绳,回头看去,是那个小仙班正骑着一匹马追上来。 两匹马并行。小仙班鼻青脸肿,林月野道:“你的脸怎么了,被谁打了?” 小仙班尴尬地笑:“让公子见笑了。得罪了人,人家找机会报復了我一顿。” 林月野见他不想说,便也不多问,转而道:“去山南镇?怎么不和你师傅一起?” 小仙班道:“师傅让我受伤在家休息几天,但是我也没什么事,想着还是去帮帮师傅吧,他一个人在那里忙不过来。公子你这是往哪里去?” 林月野道:“和你一样,去山南镇。” 小仙班疑惑:“嗯?” 林月野:“有些事想去问问清楚。” 建造牌坊的那一片宽阔场地终于出现在了小路的尽头,两人蹬靴下马,一齐走向众人。 族长没有来,族长的夫人却在,小仙班一看见她就皱起眉头,嘟哝了一句:“为什么她又来了。” 林月野笑了笑,率先抬步走过去,跟她打招唿:“夫人。” 妇人看见他,认得他是骚人文士之流,虽不是很欢迎,但是一个不识字的女人对书院先生还是存着一点本能的敬畏,至少她沖林月野微微还了礼:“是林公子啊。” 林月野道:“夫人辛苦,怎么今日族长没来?” 妇人道:“老爷有几个同好叫他去戏园听戏,说什么园子里新来了个小旦,长得粉妆玉琢的。还说收集了好些珍本,要请我们老爷过去鑑赏鑑赏。”然后她撇了撇嘴,“还不都是些闲书,以为我不知道,又不是研究什么正经学问。” 林月野:“……夫人倒是明理。” 妇人忽然想起什么,“昨日听我家老爷说,林公子是乐正书院的先生,满腹经纶,可是这样?” 林月野道:“过誉了。” 妇人道:“若公子不嫌弃,可愿为小女的牌坊题字?” 林月野颇有些意外:“题字?让我一个尚未婚娶的年轻公子,给一个贞节烈妇题字,夫人不怕惹人笑话么?” 妇人无所谓地笑笑:“这有什么相干?人都没了,还在乎这些虚礼做什么。不瞒公子说,我家老爷看过他那些门客给题的字,十分厌弃,连我们哥儿见了,也说是俗不可耐,若真是采了他们的,还怕脏了我女儿的名声。” 林月野道:“既如此,何不让令公子挥毫为令爱题几个字,虽也是男子,但既为兄长所作,想来也不算逾矩。” 妇人闻言装模作样嘆息一声,道:“公子所说,僕妇何尝没有想过?只是公子有所不知,我们哥儿最是个轻狂绝俗、目空一世的性子,素来不喜这些俗世规矩,我跟他说了,他非但不应承,反冲我发了一通脾气,怨我把他妹妹推进火坑,枉送了性命。” 林月野道:“令公子真是性情中人。” “什么性情不性情的,公子莫要说笑了。”妇人不以为然地摆摆手,“那不成器的孩子,不好好读书,成天就会和他那些朋友鬼混,最近又立了个什么诗社,把他爹气得跟什么似的,等忙完他妹妹的丧事便打发他上京游学去。” “令公子要离开家去临安?” 妇人假意用帕子拭了拭眼角并不存在的眼泪,道:“是啊,不在家也好,省得我看见他心烦,若是哥儿在,我也断不会委託公子代劳。” 林月野心中已十分厌倦,却又不得不与妇人周旋,无奈道:“我尽我所能吧。” 妇人感激涕零,匆匆几句道谢后,又去指使那些工匠,转瞬之间就换了一副刻薄的面孔。 小仙班跟着华木公走过来,问林月野:“林公子,族长夫人刚才跟你说什么了?” 林月野道:“她请我给她女儿的牌坊题字。” 小仙班道:“你答应了?” 林月野道:“她再三恳求,我若不答应,倒显得我不近人情了。” 华木公在一旁道:“他们族长也是这样,当初他请我给他女儿建牌坊,我原不想应承,我一直都是帮人建状元牌坊或御赐牌坊的,从未给女子建过贞节牌坊,只是族长三番两次来求我,实在是推脱不得。” 小仙班鼓着他那张因受伤而肿胀成的包子脸气愤道:“哼。他们惯会这样。” “说起来,”华木公看向小仙班,“我不是让你再家里待着吗,怎么又跑来了?” 小仙班笑嘻嘻地挽住华木公的胳膊:“哎呀师父您就别唠叨了,我这不是想来帮您吗?再说我在家也没事儿啊。” “你……” 远处传来工匠的声音:“华木公,华木公——,您来看看这样刻行吗——” “哎——”华木公扬声答应,转过脸来沖小仙班训斥:“我先过去了,回头再教训你这孩子。” “是是是,我知道了师父。”小仙班推他,“您快过去吧,回来我再听您教诲。” 华木公摇摇摆摆走开了,小仙班朝他的背影做了个鬼脸,转头看到林月野在笑,于是他也笑了:“师父他老人家就是爱唠叨我,我都习惯了。” 林月野看着他因为受伤一笑更显臃肿滑稽的脸问道:“你师父没问你的伤是哪来的?” 小仙班道:“他知道,他不管。” “……”林月野呛了一下,“为什么?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坏事,比如说调戏谁家小姑娘了?所以你师父懒得说你了?” 第45页 “才不是呢。”小仙班摇头否认,“都是那些盗墓贼……” “什么?”林月野警觉,“什么盗墓贼?” 小仙班慌张起来:“啊?……没什么,哪有什么盗墓贼啊,你听错了……” 林月野转身:“不说我去问你师父。” “啊,别别别。”小仙班连忙拽住他,“我说,我说还不行吗?你千万别去问我师父,不然他又要骂我了。” 林月野看着他:“你如实说,我保证不告诉人。” 小仙班斟酌了一下,道:“我以前是个墓碑石匠,小仙班这嚯称就是那时叫起来的,后来我跟了我师父做牌坊石匠,这名字也没改。虽都是石匠,但墓碑石匠往往与盗墓贼有些往来,所以名声不太好。” “那些盗墓贼看中了要盗哪个墓,他们会偷偷地找到小仙班,威逼利诱我们说出墓葬情况,但每次去都会空手而归,墓里别说陪葬金银了,连尸体都没有,回来再把我们毒打一顿。” 次数多了,小仙班自己也委屈,更疑惑,这个疑惑也藏在他心里好长时间了。 林月野厉声道:“那你现在还跟他们有牵扯?” 小仙班急急辩解:“没有!自从跟了我师父后,那些盗墓贼再来找我,强迫我说出墓葬情况,我从来都是闭口不言的,要不就是说个假的地方骗他们。” 林月野语气软了下来:“那你脸上这些伤……” 小仙班自嘲地笑了笑:“就是昨天晚上那些盗墓贼干的。他们要去盗这个小寡妇的墓,又来找我,我不说,他们就打我。我心里憋屈,加上白天又受那族长夫人的气,想着可能反正又会让他们碰上个空墓,我一冲动就把这小寡妇的墓地告诉他们了……” 林月野默然,难怪昨晚那些盗墓贼找得到准确地点,但是小仙班刚才说盗墓贼以前盗的墓里面也是空的…… 小仙班看他不说话,心里不禁忐忑不安,道:“林公子,我知道错了,我不该一时冲动告诉他们墓地的情况,你千万别跟我师父说。” 林月野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放心。我答应你不告诉任何人,自然不会食言。” 小仙班松了口气,然后又愤愤不平道:“其实我和我以前的仙班朋友,被那些盗墓贼欺负,也都是平常事了,最可恨的是那些墓葬主人,人死了不入土为安,却要弄个空墓摆在那儿,那些盗墓贼空手而归,就把气撒在我们身上。” “……都是空墓?”林月野陷入了沉思。 “那帮盗墓贼有很多的坏主意可以找到坟地,他们发现只要是立了牌坊的女子的墓都是空的,无一例外。”小仙班看了看远处忙得热火朝天的工匠和族长夫人,小声道:“林公子,您说是不是被什么人盗去了?要不就是升天了。” 林月野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脑袋,笑道:“傻孩子。有什么怪人喜欢盗尸体?再说了,道家所言升天,指的是灵魂,肉体又不升。” “那是怎么回事?” 林月野道:“算了,这也不是你该问的事。以后那些盗墓贼再也不会来欺负你了,你好生跟着你师父学手艺。” “真的?”小仙班道,“是林公子你帮我教训了他们吗?” 林月野笑了笑,不置可否。 “谢谢林公子!”小仙班欢唿一声,让他师父听见,被恨铁不成钢地训斥:“小兔崽子乱嚷嚷什么,成天就知道上窜下跳的,还不快过来帮忙!” “哎,来了——”小仙班深长脖子答应,转身沖林月野笑,“那林公子我过去了,改天再登门道谢。” 林月野:“道谢就不用了,你快去吧。” 晚上林月野如常回到大杂院,陪孩子们吃过晚饭,又慢悠悠踱回客栈,店小二给了他桑钰房间的门牌,在小二鼓舞的眼神中,上了二楼。 打开房门,桑钰正坐在窗前小榻上看书,窗外有极好的月色。 林月野走进去。 桑钰听到声音转头,眼神一慌:“出去……” 林月野恍若未闻,走到他面前,笑道:“这也是我的房间,看见这门牌了吗?我不但不出去,晚上还要和你一起睡觉。” 桑钰眉头跳了跳,沉默不语。 林月野顺势在小榻另一边坐下,拿起小几上的书,问道:“看什么书呢?” 是一本《孟子》。 他啧了啧舌:“你是不是太无聊了?” 桑钰也恍若未闻。 林月野道:“别看了,我跟你说件事儿。” 桑钰将书轻轻翻了一页,头也不抬。 林月野凑过去,叫他:“桑钰。”桑钰一愣,林月野伸手盖住他的书,威胁道:“你再不理我,我把你的书撕了信不信?你打得过我吗?” 桑钰闻言一抬头,林月野的脸近在咫尺,他唿吸乱了一下,急忙垂下眼睫,下意识抱紧了手中的书,竟有些不敢看他的意思。 林月野见他这副低眉顺眼的模样,心里蓦地一软,模模煳煳又闻到了一股清淡的松竹气息,撤回身子,换上笑眯眯的神情:“我开个玩笑而已,你还当真啊?” 桑钰看着他:“你……” 林月野伸手想摸摸他的肚子,被他躲过去了,随后笑问道:“你的伤好些了吗?伤口还疼吗?” 桑钰道:“好多了。”他犹豫了一下,“昨天晚上为什么那些人会闯进我的房间来?我早上就想问你的,可你急急忙忙就出去了,而且你一出去就是一天,到现在才回来。” 林月野笑道:“听你这语气,是在怨我没有早回来陪你?” 桑钰严肃道:“我跟你说正经的。” “好好好说正经的。”林月野收住笑,“我本来也是想跟你说这个事儿的。那些伤你的人是一伙盗墓贼,因为你无意中撞破了他们的对话,所以他们要杀你灭口。哎呀幸亏我在,不然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啊,你得好好谢谢我。” “……”桑钰自动忽略他调戏自己的神情和语气,接着道,“然后呢?我被刺伤后你追出去了?” “那当然。”林月野道,“巧的是他们这回要去盗的竟是山南镇那小寡妇的墓,真真是令人咋舌。” 桑钰道:“那他们可有得逞?” 林月野道:“当然没有。我一个人就把他们全端了。不过……就算让那些盗墓贼挖开了墓地,也没用。” “……为什么?” 林月野:“因为那小女子的墓,是空的。” 第26章 深夜谈心 “空的?”桑钰怔了一下,“……你的意思是那墓地里没有尸体?” 林月野点头:“对。” 第46页 桑钰:“可是……这……” 看着他难得露出困惑的表情,林月野忍不住笑了一下,说:“我今天特地又去了山南镇,想打听一下这件事儿。族长没在,他夫人倒是又来了,还是那副斤斤计较的小家子气的模样,还请我给她女儿的牌坊题词,没有一点儿伤心的样子,族长去戏园子听戏去了,这夫妻俩真是不像死了女儿的人。” 桑钰道:“他们不伤心,也许是因为……那小女子没死?” 林月野表示贊同:“我也是这么想的。既然立的是衣冠冢,那么墓主人可能是找不到尸体了只能以他的衣服代替入葬,可是看那小女子的父母的情况,更像女儿根本就没死一样。” 桑钰道:“可是如果那小寡妇真的还在世的话,他们这么大张旗鼓地给她办丧事建牌坊,不是在咒她么?” 林月野:“这还不算什么,我今天遇见了华木公的徒弟小仙班,他跟我说,那些盗墓贼盗过的所有立了牌坊的女子的墓,都是空的,你说这奇不奇?” 桑钰想了想,然后皱了皱眉,他一露出这种思索的神情,那清雅冷淡的气质就会消退几分,反而会让人感觉到一种流水般的温顺。 林月野看着他愣了一会儿,心里燥热起来,想起自己自从来到扬州,准确的说是遇到了面前这人之后,因为他不喜欢,对烟花之地没有兴趣,自己也跟着禁慾了十几天,搞得自己现在面对一个男人都会起心思。 ……不过。 林月野抬起头又看了桑钰几眼。 ……为什么他会长得这么好看呢,神色虽淡,那双眼睛却总是水光粼粼的。 “也许都有一个共同的原因……”桑钰道。 ……说话声音也带着湿润的水意。 “你有没有听见我说话?” 林月野回过神来:“……啊?” 桑钰问他:“你想什么呢?” “没,没什么。”林月野扯出一抹笑容,心里莫名地焦虑,“不说这些事儿了,夜也深了,休息吧。” 说完起身走到床边,铺开被子,直起腰后才意识到房间里只有一张床。 林月野转身看向桑钰,显然他也注意到了这个问题,于是桑钰说:“你,你先睡吧,我想给语霖写封信。” 他取出纸笔,在案几上铺好,刚准备研墨,突然腹中尖锐地一痛,动作之间又扯到了腹部的伤口,洁白的布上洇出了鲜血,他痛得闷哼一声,林月野几步跨过去,一把扶住他的肩膀,道:“是不是伤口又怎么了?你先别动。” 桑钰腹部双重痛苦,实在不敢动,任由林月野帮自己解开了腰间缠裹伤口的白布,低头一看,原本就没有完全癒合的刀口又裂开了,有血冒出来,一条白布被染红了一半。 林月野立刻撕了自己的袖子,几圈缠上他的腰腹,给他止血,又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就势在软榻上躺下来,把小几移开,俯下身道:“你好好躺着,我去打水。” 桑钰看着他点点头。林月野转身出去,桑钰望着他的背影,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好像只有伤口在火辣辣的疼,刚开始腹内那股虫蚁噬咬般的痛在林月野刚才的动作里慢慢消失了。 不过一会儿,林月野就端着一盆水进来了,他在软榻旁坐下,道:“你忍着点儿,我给你擦洗伤口。” “嗯。” 林月野小心翼翼撩起他的红色衣衫,再解开刚才缠的布,血不太流了,伤口有些黏湿,他沾湿了毛巾,轻轻擦了擦他白皙皮肤上的血迹。 碰到伤口时,桑钰眉头皱紧,林月野尽量放轻动作,道:“疼你就出声。” 桑钰紧紧抿着嘴唇,摇了摇头。 林月野一边擦洗,一边安抚他:“我尽快。” 全部擦洗完,又给桑钰缠上了新的白布,林月野看了眼盆里血红的水,道:“去床上躺着睡觉。”说完出去倒水了。 回来后发现桑钰又将小几移到了榻上,正伏案写字。 林月野:“……” 走到他身边,无奈道:“你是不是怕我半夜又骚扰你所以不肯去睡觉?放心,我睡在这榻上,保证不靠近你一步。” 桑钰淡淡看他一眼:“我只是想给语霖写封信。” 林月野刚要说话,他又补充一句:“写完我就去睡。” “……”林月野嘆气,“好吧。我陪着你,别写太长时间。” “……嗯。” 屋里很安静,只听得到桑钰有些重的唿吸声,林月野拿本书来看,翻了几页,又去倒水给他喝,趁空看了眼他写的信,发现其字体用的是簪花小楷,非常秀美安宁。 屋内重新安静下来,谁都没有再说话。 待到红烛将尽,桑钰抬眼看了看他,转了转手腕,唤道:“夏……” 林月野抬起头:“嗯?” 桑钰愣了愣,眼底清明了些,道:“……林沐。” 林月野道:“怎么了?” 桑钰沉默了一下,然后说:“你看窗外。” 林月野转过脸。 桑钰:“下雪了。” 第二日早晨打开窗户,满目盈白。 桑钰晨起冒了寒,再加上昨晚坚持写信有些着凉,吃过早饭后鼻塞声重,懒怠动弹,又头晕咳嗽,只得重回床上躺着了。 林月野给他掖了掖被角,道:“昨晚我就该强迫你去睡觉。” 桑钰要说什么,张了张嘴又是一阵咳嗽,林月野赶紧给他倒了杯水,看他喝下,给他顺了顺背,道:“你好生休息。别再做什么费心劳神的事儿了。” 桑钰勉强说了个“好”,嗓音沙哑得要命。 林月野看他安安静静睡觉了,才放心出来,下楼跟店小二嘱咐道:“我出去一下,你帮我照看好谭公子,别让他下来。” “哎,好嘞。”店小二答应道。 出了客栈,林月野到大杂院里去看那些孩子,见他们都在院子里追逐打闹,踩着满地白雪,小鼻头都冻得红彤彤的。 穆蕖首先看见他,走过来,仰头看他:“你今天来得有些晚。” 林月野道:“你们谭钰哥哥早上又生病了,我嘱咐了他几句,所以来晚了。” “谭钰哥哥生病了?” 林月野:“没事儿,别担心,就是有点儿着凉而已。”然后他看了看其他孩子,“你们这些孩子就知道玩儿,下雪天变得那么冷,也不知道换上厚衣裳。” 孩子们嘻嘻哈哈,两个婆子从里屋出来,沖林月野笑道:“还是林公子想得周到,早上我们也想叫他们换上冬衣的,只是他们一见雪就兴奋得跟什么似的,全都跑出来了,拦都拦不住。” 南方很少下雪,这些孩子看见雪就像看见了珍稀的宝贝一样,满院子不停地跑,两个婆子好说歹说才把他们赶进了屋里去换衣服。 第47页 林月野嫌天冷,就没有叫他们学武,而是让穆蕖拿过一本书,教他们念诗。 “林沐哥哥,你识字吗?” 林月野:“……”你们是不是就觉得我是个只会耍枪弄棒的武夫? 穆蕖坐在他旁边沖其他孩子道:“都别说话,好好听林沐哥哥讲。” 林月野笑着看她一眼,然后教他们念了一首杜甫的《绝句》: 江碧鸟逾白, 山青花欲燃。 今春看又过, 何日是归年? 孩子们咿咿呀呀摇头晃脑地背诗,在一片混乱的声音中,林月野发现穆蕖的眼神越来越低垂,有了些伤心的表情。 林月野不动声色地靠近她,然后她将小脑袋耷在了他的臂弯里。 林月野问:“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穆蕖点了点头:“想起我姐姐了。我已经很长很长时间没有见过她了。” 林月野装作疑惑的样子道:“你姐姐到哪里去了?” 她沉默了一下,然后说:“我不知道。她走的时候我才四五岁,也没有和我告别。” “那你父母呢?” “父亲是和姐姐一起走的,母亲和哥哥……在战争中走失了。” 她说的战争应该是指五年前的那场金人南侵。 林月野道:“好孩子,别想了。虽然你见不到亲人了,但是他们一定也在某个地方挂念着你。也许你以后还会再见到他们的。” 穆蕖抬起头:“真的?” 林月野肯定道:“真的,不骗你。” 走出大杂院,天又阴得沉了,那雪洋洋洒洒地落下来,绵绵不绝。 林月野四处看了看,自语道:“如此好雪,若不找个酒楼喝盅酒赏雪,当真是辜负了。” 于是他雇了匹马,一刻钟后,出现在了彤云楼的大堂里。 这里依然繁华笙歌,欢笑不绝,他粗略扫视两眼,看到了隐蔽的西南角那个纤丽的身影。 立刻就有裊娜的女子过来招唿他,两只手搭在他肩膀上,柔媚道:“公子是初次来我们这儿吧?” 林月野微微一笑:“叫你们这儿的穆雨姑娘过来。” 女子一愣,随即道:“公子,穆雨姑娘被别的客人叫去了……不如让奴家……” 林月野道:“是吗?那边那个正在敬酒的是谁?你叫她来。” 女子见他一直盯着西南角穆雨所在的地方,咬了咬嘴唇,不甘心地朝西南角走去。 不一会儿,穆雨过来了,看见他,眸色一闪,神色倒是一如既往的妩媚动人:“公子今儿怎么有兴致来我们这儿啊?” 林月野笑道:“还能为什么,想念穆雨姑娘的箜篌了呗。” 穆雨走近一步,将手放在他的胸口,轻轻绕了两圈:“奴家的箜篌在房里,不如……公子跟奴家到楼上,奴家好好伺候伺候公子?” 林月野亦笑:“如此求之不得。” 穆雨的闺房很是素净,不像其他风尘女子那般装扮得衔花带柳。窗下摆着一个琴桌,上面一把古琴,对窗的墙上挂着一幅山水画。 林月野进去后,慢慢踱步至那幅画前,道:“有个规矩,正对着窗子的墙上是挂不得画的,没人告诉你么?” 穆雨一怔,没想到他会说这个,一时有些恼怒,:“我一个乐伎,素来只知道如何取悦恩客,如何知道你们这些文人的规矩?” 林月野道:“这话可就岔了,规矩是人定的,难道只许我们这些人遵守,其他市井红尘的俗客就能撇开吗?没这个道理。” 穆雨不耐烦地挥挥手,在琴桌前坐下,:“你别跟我在这儿咬文嚼字的,我只问公子,若是一个人偶然一个错处,却毁了旁人一生,该当如何?” 林月野也在桌边坐下,随手倒了杯茶,道:“这要看此人是有心害人还是无心之过?” 穆雨轻笑,素手拨了一下琴弦,不成曲调,却让林月野心中一惊,腹内又传来令他头皮发麻的剧痛。 穆雨望着他道:“有区别吗?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他终究毁了人家的人生,这个错是抹不掉的。” “若是无害人之心,存的却是帮人之心呢?” “那为何害了人家?” “弄巧成拙。” “哼。强词夺理。”穆雨冷笑,“你不过是想推卸责任罢了。” 林月野道:“随你怎么想。——我来这里是想取回我的东西。” 穆雨盯着他,勾魂摄魄地一笑:“那公子尽管来取。” 说罢指下行云流水般弹奏起来,缠绵缱绻的曲调飘飞而出,听来如桃花落水,风拂竹林,悠扬又婉转。 不过林月野没有心思来欣赏这动听的曲子,因为当穆雨拨动第一根琴弦时,一阵撕扯肝肠的疼痛重重席捲了他。 第27章 狠毒女子 林月野单膝跪在地上,神色隐忍而扭曲,嘴里“嘶嘶”抽着冷气。 穆雨笑道:“感觉如何。” 很不好。 他想不通,那蛊虫不是被他吐出来了吗?这两天也没有再腹痛,为何还会被她的琴音所控? 想到这儿他勉强抬头看了一眼穆雨,突然觉得她指下的古琴有些眼熟。 肝肠寸断……虽然形容有些别扭,但这就是林月野此时的真切感受,与前几次不同,这次痛得是肝肠还有心,那种有什么细丝线在一寸寸凌迟自己的感觉简直能把人逼疯。 夹杂着……远方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牵扯着他的心,细微又慌急的感觉。 琴声终于止歇,穆雨缓缓起身,走到林月野面前,看着他凌厉的目光,慢条斯理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是你可能忘了,那天我让那个小子把你带走之前,还给你餵了一颗丸药,”笑得妩媚又温柔,“公子可知道那是什么?” 林月野:“……难道又是什么蛊毒?” 穆雨捂住嘴,惊讶地看着他:“哎呀公子可真是聪慧,一猜就中,没错,就是蛊毒,一种特别的蛊毒。” 林月野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穆雨道:“是情蛊。” 林月野:“……” 林月野道:“情蛊这种东西不是应该用在一对男女情人身上吗?你只给我一人试验……” 穆雨打断他:“谁说我只给你一个人试验?” “……”林月野戒备地看着他,“什么意思?难道你自己也……” 穆雨回身来到古琴旁边,随意拨动了一下琴弦,林月野立刻痛得弯腰,她艷丽地笑笑:“公子可认得这琴是谁的吗?” 林月野抬袖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定睛看着那架古琴:“看起来……像我那个琴师朋友的。” 第48页 穆雨道:“就是他的。” “你……” 穆雨从衣袖中抽出一柄玉箫,故意在林月野眼前转了转,道:“既然我弹奏他的古琴,能牵动你的心肠,公子不想想这是为什么?” 林月野眼里只有她手中的玉箫:“还能为什么,总不能是你把那情蛊的另一半给了他吃了吧。” 穆雨满面笑容地看着他不说话。 “……”林月野心中一跳,卧槽不会吧?! 穆雨掩袖而笑:“公子真是聪明。” 难怪桑钰身上没有中毒的迹象,情蛊就算是催情的蛊,但毕竟还是有毒的,而且毒性较强,所以消解了其他的毒。 林月野死死盯着他,胸腔中升起一股怒气,道:“你这女人好歹毒的心肠。” “公子过奖了。”她不以为意,“我以为你早就会发现的,结果却要我提醒才察觉到。” 林月野:“……谁会对男人有那种心思!” 穆雨在他面前站定,伸手抚在他胸前:“现在不就有了吗?难道公子没有发现,自己对他的感觉变了吗?” “……”林月野扭过头,非常不想承认这个事实。 “而且双方都会有牵连,你那位朋友也会腹痛,只要他想起除你之外的任何一个男人,女人也算,都会引起体内情蛊的发作,你也是。可能还会有其它的情况也会引起情蛊发作,这个就需要你们俩自己去体会了。” “不过也有办法消解,只要你们俩靠近对方,这情蛊的作用就会消失。”穆雨得意地笑笑,“但是这样一来,你们就会一直被彼此牵绊——换言之,你们永远无法与女子亲近甚至成亲了。” 林月野:“……闭嘴好吗?” 她拿玉箫敲了敲林月野的肩膀:“永远别低估女人的报復心。” 不待她将手势收回,突然被一阵强劲的内力裹挟住,手腕一紧,瞬时被林月野反击,腰下一空,险些摔倒。 还没站稳,下一个瞬间林月野的长剑已逆袭而至,剑锋抵在她颈项间,闪着冰冷的光芒。 她只愣了一下,随即笑道:“恢復得挺快。” 林月野道:“还好。”边说边从她手中夺过了玉箫。 穆雨道:“你今日是有备而来。” 林月野道:“不错。来拿回我的东西。” 穆雨沉默了一下,道:“想不到今日竟会栽在你手里,我不甘心。” 林月野“哼”了一声:“你有什么不甘心的?你觉得你很无辜吗?” “我……” 长剑朝她的脖颈更近了一步:“我问你,与我一起的两位公子,你是不是口口声声说过,不会牵连他们?” 穆雨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他们是被你连累,要怪得怪你自己。” 林月野语气冷了几分:“且不说你给桑钰乐师餵情蛊,晚英那孩子……你自己不愿委身风尘,自是懂得其中的苦难,你怎么忍心把一个孩子卖到红楼里去?” 穆雨嗤笑:“你倒是深明大义。只是在这欢笑场中,感情有多淡,人心就有多冷,人生从来都是这样暗无天日,我没有那样多的闲心去体谅他人的遭遇。” 林月野道:“我知道你不容易,我也没有让你去体谅什么人,最起码你不要去害人,但是你听不进去。”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你们这些文人满口的仁义道德,其实骨子里从来都是看不起我们,随意轻贱。”穆雨眼中流露出痛苦与恨意,“如果不是当年你泄露了考题,我父亲就能金榜题名,我就不会沦落至此。是你害我至此,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林月野无奈地嘆气:“我从来没有看不起你,只是你所以为的金榜题名并不是绝对好的事情,如果……” 穆雨厌弃地闭上眼:“你不要与我说这些废话,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永远你不明白我的痛苦。现在我在你手里,我认了,要杀要剐随便你。” 颈间剑锋颤了颤,她屏住唿吸等待着割破血管的冰冷,却忽然感觉到肩膀一轻。 林月野转了转紫玉箫,抬手长剑回鞘,突然严肃道:“对不起。” 穆雨:“什么?” 林月野道:“当年害你父亲还有那么多学子科举失意,对不起。”虽然不是我做的。 穆雨戒备地看着她:“……你又在耍什么花样?” 林月野道:“我是真心实意跟你道歉。” 穆雨心里一阵别扭悚然,从没想到林月野会跟他道歉,她所想的只是为父报仇,为自己的遭遇出一口恶气,此时林月野突然主动承认自己的错误,她反倒不知该怎么办了。 林月野道:“如今单论身手你打不过我,情蛊的事……咳,我可以不计较,但是我要将我的剑还有我朋友的琴带走。” 穆雨怔怔地看着他:“你……” 林月野道:“我帮你赎身。” 穆雨已经完全不知道要说什么了,她烦躁地抓了抓头髮,在屋子里走了两圈,最后道:“我拒绝。” 林月野:“……” 穆雨苦笑了一下:“我相信你是真心要补偿我,可是我在这里这么多年了,习惯了笑脸相迎取悦恩客,出去我能做什么?有人愿意娶我吗?与其去过索然寡味的正常生活,还不如让我在这醉生梦死一辈子。” 林月野摇摇头:“你为什么会这么想?世界不是只有男人和脂粉,你为何不愿意出来看看?” “哈哈哈哈……”穆雨哈哈大笑,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以后公子你的世界里倒是只有男人没有脂粉了,你还有闲心来劝慰我……” “你……”林月野一时气结。 “好了公子,”穆雨转身一甩袖子在榻上坐下,“道不同不相为谋。你若真想补偿我,倒是可以为我寻一种古木,我拿来作一架新的箜篌。其余的,你还可以常来光顾我,老朋友嘛,我让妈妈算你便宜一些。” 林月野凝目看了她一会儿,半晌,放弃般道:“什么古木?若有,我一定为你寻来。” 穆雨道:“广梓木。” 作者有话要说:  穆雨小姐姐神助攻!(此处应该有掌声……) 第28章 庙中求籤 傍晚桑钰从睡梦中昏昏沉沉醒来,窗外依然下着薄雪,落雪如尘,天空云痕重重,他望着窗外静静看了一会儿,感觉还是头脑混沌。 躺了那么长时间口干舌燥,掀被子下床,走到桌边找水喝,一阵冷风吹进来,桑钰打了个寒颤,又摇摇晃晃地去关窗户。 林月野进来的时候,还以为看见了天人。 桑钰一身洁白中衣立在窗前,未束起的长髮随风飘飞,映着外面苍茫的雪色,淡远的神情也有了温柔的感觉。 第49页 见惯了他一身红衣高华昳丽的样子,乍看到他这副温和简洁的模样,林月野的心好像被羽毛轻轻骚了一下,又痒又慌,双眼无法从他身上移开,如此不设防的桑钰看起来仿佛一阙温婉的诗词。 感觉到身后有人,桑钰转过脸来,惊讶了一下,道:“你回来了。你……做什么去了?怎么到现在才回来?” 林月野难得小小纠结了一下,从穆雨那里知道了情蛊的事,再面对桑钰乐师,真是说不出的别扭与尴尬。他假装轻松地走过去,从背上取下两样东西,摆在桌子上,沖桑钰一笑:“你看看这是什么?” 桑钰凑过去,桌子上赫然摆着一柄紫玉箫,和一架古琴。 桑钰睁大眼睛,看看那柄紫玉箫,手伸出去轻轻放在古琴的琴弦上,然后抬头看向林月野:“你又去了彤云楼?” 林月野道:“对啊。总得有个了结,某种方面上确实是我毁了她的一生,我对不起她。我准备给穆雨赎身。” 桑钰:“哦。” 林月野:“你就这个反应?” 桑钰盯着桌子:“我比较在意我的琴有没有损坏。” 于是他低头抚摸琴弦,给古琴调音,林月野看着他道:“我走的这半天你有没有好一些?” 桑钰道:“我睡了一觉,刚醒你就回来了。”他晃晃脑袋,“可还是有些头疼。” 林月野道:“那你也不知道披件衣服,别再冻着了。”说着走过去将床头的红衣拿过来披在桑钰身上。 桑钰淡淡一笑:“琴没有坏。我给你弹首曲子。” 林月野怔了一怔:“好。” 他在桌边坐下来,静静地注视着桑钰弹琴的侧影。 桑钰的手灵动地轻抚那些琴弦,弯曲拨动,仿佛有了生命力。宽大的衣袍随风翻飞,飞到了林月野脸上。 林月野其实不太懂得怎样的一首曲子算是动听,或是说怎样的琴音算是美丽的,他只知道,随着桑钰的弹奏,他仿佛看到了乐神凝结在人间的模样。 琴声停了,桑钰道:“好听吗?” 林月野刚想夸奖他几句,突然眼神一暗,发现桑钰的腹部在流血。 桑钰皱一皱眉:“……痛。” 林月野命令他:“去床上躺着。” 桑钰掀开肚皮平躺在床上,林月野给他换药。 缠上崭新的白布,林月野抬起头,看见桑钰眼中如水的温柔,虽然知道这都是体内的情蛊作祟,可他还是不可避免地心动了一下。 屋子里静极了,听得见外面簌簌的落雪,清朗的月色像一支箭一样击中了桑钰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他说:“我们什么时候回书院?” 林月野道:“如果你想,我明天就送你回去。” 桑钰道:“那你呢?” 林月野道:“我啊,我还有事儿要办。” 桑钰道:“什么事?”林月野道:“我要给穆雨赎身,可她不愿。我又觉得对不起她,她便让我帮她寻一种古木作箜篌。” 桑钰想了想,道:“可是广梓木?” 林月野道:“你知道?” 桑钰道:“广梓木是制作箜篌上好的木材。只是这种树木生长在楚地,多在深山幽谷中,那里的人不好相与,怕是……” 林月野道:“我倒忘了,你是乐师,最清楚这些。” 桑钰道:“我与你同去吧?” 林月野道:“这回你怎么不多待会儿?这么急着走。” 桑钰犹豫了一下,道:“我也想多待几天,可是……身体实在是不舒服。不只是伤口痛,我这几天也不知道怎么了,一想起来晚英那孩子,怕他在书院里受委屈,胸腔里就像有丝线在割我的五脏六腑,……还有心。” 林月野不知道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仿佛是怕他不相信,桑钰又道:“真的,前几次无缘无故的腹痛,都是因为这个。不只是晚英,我想起语霖或是子路,也都会腹痛。” “……”林月野很想说,不只是他们,除了我你想谁都会腹痛,但是这话他说不出口。 桑钰道:“我觉得可能是我真的想念他们了?说不定……咳咳咳……” 话没说完就咳了起来,他早上受了风寒,刚才又劳神给林月野弹琴,和他说了那么多话,难免有些体力不支,咳得脸颊彤红,双眸泛水,只觉头晕脑胀。 林月野连忙端起茶杯倒水,看着他喝下去,右手轻轻拍着他的背。 “好些了吗?” “……嗯。” 林月野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道:“我去庙里给你求个签来吧。” 桑钰:“……嗯?” 林月野甩了甩袖子:“你这一次出来,颇有些多灾多难。你看这些天,你出了多少事儿?被我连累遭穆雨绑架,被砍了一剑,时不时腹痛难忍,早上又着了凉,我觉得有必要给你去庙里祈个福,祛祛晦气。” 桑钰:“可是……” 林月野笑了笑:“我现在就去庙里。” 桑钰不知道该说什么,又有些感动的样子,想了一会儿,认真道:“我也去。” 林月野:“去干嘛?” 桑钰道:“我是说你若真要到西楚去寻那广梓木,那我也去。” 林月野:“别,你去了不知道又会发生什么,到时候再弄一身伤回来,怎么办?” 桑钰坚定道:“没事儿,我会小心。” 林月野哄他:“听话,我一个人去就行,在这儿等着我。” 桑钰转头看了看窗外,再转过来时眼里有了些期盼的神色,“我来到这已经七八年了,我想出去看看……” 林月野:“……” 可能是人生病了难免脆弱,林月野从他的话里听出了祈求的意思,语声很软,似乎还有些委屈。 林月野被他打败了,低头嘆了口气,道:“好吧一起去。哼,有我保护你,我看谁敢伤你!一定让你毫髮无损地回来。” “……嗯。” 外面雪下大了,两人穿戴好出门,下楼来到客栈大堂,大堂里到处都是来吃晚饭的人,一股饭菜的香味扑面而来。 林月野走到柜檯前跟掌柜的寒暄几句,说要出去一下,小二给客人上完菜回来,沖林月野招唿道:“林公子又要出去啊?” 林月野道:“是啊。” 小二道:“那谭公子……” 林月野侧开身子,露出身后一身红衣的桑钰乐师,“在这儿呢。” “……”小二哈哈大笑,“这是谭公子啊?怎么穿这么厚,您要不说,我还以为是个大号的红叶粽子呢。” 林月野和桑钰:“……” 第50页 因为怕他再生病冻着,林月野给桑钰围了里三层外三层,本来桑钰不愿意,但是人在病中没有多少力气与精神反抗,在林月野的威逼利诱下,又给他戴了一顶厚厚的毡帽。 走出客栈大堂,一股朔风吹来,寒冷异常。 林月野给他紧了紧衣领,桑钰不自在地歪了歪头,两人一齐朝城外的青山寺走去。 上了石板小路,路上又汇集了其他小镇的去暮拜的一些老头老太太们,他们都穿着黑布袍子,一脸郑重的表情。 其中也包括郑六公。 郑六公慈祥地笑笑:“你们也去青山寺暮拜?” 林月野道:“我们去祈福,总感觉最近诸事不顺,去求个吉签回来。” 桑钰被包裹得只剩下小半张脸,声音也很小:“嗯。” 郑六公道:“一起。” 到了青山寺,远远望去,这青瓦白墙的寺庙建在山上,周围一片青郁的深林掩映,故由此得名“青山寺”,此时山上覆盖着皑皑白雪。 寺里响起了钟声,紧接着是木鱼声,夹杂着和尚们的诵经声。 林月野和桑钰跟着信众还有香客拾级而上,百级台阶上积着白雪,踩上去容易打滑,林月野扶着桑钰,笑道:“抓紧我,别摔了。” 桑钰:“嗯。” 林月野看了看渐渐暗下来的天色,雪还在下,映着朗然月色,被风吹得如梨花乱舞,他说:“这雪再下一夜,就有三四寸厚了。积雪难化,等这些事都完了回到书院,咱们可以约上子霖子路他们一起去郊外的梅林赏雪。” 桑钰道:“我不去。” 林月野道:“为什么?……对了听说你和子霖不和,可是因为这个?” 桑钰低着头:“算是吧。” “你们……”林月野看他一副闷闷的样子好像不太高兴,也就不再追问,“你不想说就算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踏过最后一级青石台阶,来到了山门前,山门两旁是两尊鬼神力士模样的金刚,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和尚站在门边,手持佛珠迎接香客。 林月野和桑钰跟着众人进去,寺院里干净整洁,有几个小和尚在清扫积雪,林月野一边往里走一边四处张望,突然听桑钰在一旁开口问道:“……你和他很好吗?” 林月野:“啊?……谁?” 桑钰:“徐子霖。” “哦你说他。”林月野闲闲伸了个懒腰,“挺好的啊。他孤高自洁,坦白为怀,又颇有才情,也算半个知己。” 路过天王殿,桑钰一直淡淡听着,但是听到“知己”二字时,脸色明显沉了一下,不过天色很暗,林月野没有发觉,又说:“其实他与咱们是一路人,你们俩若是能和……” 桑钰冷冷道:“我不喜欢他。” “……”林月野识趣地闭了嘴。 转眼间两人已经进了大雄宝殿,入眼是重重经幡之后的三尊宝相庄严的释迦牟尼佛像,台前供桌上一盘又一盘供果,两边燃着长明灯,地下铺着三个蒲团,有三两妇人跪在地上虔诚地祷告。 要等前面的香客祷告完,他们才能过去求籤,林月野百无聊赖地看着四周,隐约听到外面有悠扬的诵经声,而且不是一个人,听着好像是很多和尚在诵经。 桑钰道:“吵死了。” 林月野:“……” 他从没见过桑钰露出这么明显的牴触情绪,可能是还在为刚才他说的话而生气,林月野不得不安慰他:“你放心,虽然子霖也算是我的好友,但是他还是不及你跟我好。”说完又补充一句,“再说了我游歷四方结交了那么多朋友,难道你都要挨个生气一遍吗?” 桑钰道:“我没生气。” 林月野凑过去在他面前笑:“那你刚才……” 桑钰眼风“嗖”地一扫:“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 林月野感觉嵴背一寒,赶忙撤回来,道:“好好好,我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桑钰越想越气,忍不住又开口叫他:“林沐。” 林月野:“在!” “……”桑钰看着他,“我问你,若是我和徐子霖有了意见分歧,你帮谁?” 林月野没有一丝犹豫果断道:“当然是你。” 桑钰:“你可以认真考虑一下。” 林月野道:“不用考虑了,就是你。” 桑钰看着他坚定的眼神,紧绷的神色渐渐有了些缓和,他垂了垂眼睫,突然觉得自己刚才很不对劲,为什么要在乎林月野的态度?他低声道:“为何帮我?” 林月野道:“当然是帮你,徐子霖再好也就只是兄弟好友而已,你就不一样了,你可是我的……”他突然住了嘴,尴尬地笑笑。 见他又不说了,桑钰腹中又丝丝缕缕地疼痛起来,于是他淡淡道:“算了,当我没问。” 林月野捂着嘴惊疑不定,也无暇顾及桑钰的情绪,因为他感觉刚才自己没说完的话后面是想说“媳妇儿”?! 这可真是太不妙了。 第29章 真相大白 前面的香客终于祷告完离开了,林月野和桑钰紧接着上前,净手焚香,旁边的和尚合掌笑道:“二位施主相貌俊雅,一看就是有福报的人。” 林月野道:“给我们求只签吧。” 和尚拿过签筒,问道:“不知施主求何签?” 林月野疑惑道:“都有什么签。” 和尚道:“福签、仕途签、运道签等等,还有姻缘签。” 林月野不由自主看了眼桑钰,果断道:“福签。” 献茶毕,两人跪在蒲团上虔诚地磕了头,和尚把签筒递给林月野,林月野指了指桑钰:“给他求。” 和尚又把签筒递给桑钰,桑钰接过抱在胸前,默默将近日以来发生的这些事祝告了一番,然后将签筒摇了三下,“唰”得一声,筒中撺出一支签来。 他弯腰拾起,举在眼前一看,只见是“第三十四签 ,上上大吉”。 和尚翻开签簿,上面写着:“月前运限正亨通,节操坚如石上松,霜雪到来总不怕,青青字与野花同。” 林月野和桑钰看完也不甚明白,和尚念了声“阿弥陀佛”,道:“这位施主大喜,这签好得很,公子冰清玉洁,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纵有风霜雨雪相侵,也不过是为公子增添颜色。” 桑钰有些惊讶,没想到自己能求到一支这么好的签,再想想以前那些过往,一时竟有些不能相信。 和尚一面说,一面抄了签经交与弟子,又道:“本寺很少有施主能求得如此上上大吉的福签了,必有好兆。为表谢意,贫僧愿再送二位公子两支姻缘签。” 林月野一愣,摆摆手:“不用不用,大师客气了。” 第51页 和尚将姻缘签筒递与他们,道:“公子莫要推脱,这是贫僧的一点心意。” 不好再拒绝,林月野又实在是不想求什么姻缘,只得道:“既然是他求的,那这姻缘签还是让他抽吧。” 桑钰看他一眼,将签筒接过来,又摇了一支签出来。 林月野凑过去一看,签上写着“第四签,中下大吉。” 和尚翻开签簿念道:“洛水茫茫万里清,小舟欲渡问前程,中途只恐风波起,何处潜身待浪平?”然后和尚合上簿子,皱眉沉思。 林月野隐约看懂了一点签语,心中总觉得这话和自己有关系,桑钰却是一点都没有看懂是什么意思,问道:“大师,这签不好吗?” 和尚道:“也不算不好。刚才那签好得很,这支签却怪得很。” 桑钰还没说话,林月野抢先问道:“哪里怪?” 和尚凝重道:“公子的姻缘很特别。您的命定之人不是一般的女子……” 桑钰:“???” 和尚:“似乎连女子都不是。” 桑钰被震惊得说不出话,林月野替他解围:“大师说笑了,不是女子还能是男的吗?” 和尚道:“怪就怪在这个地方。” 桑钰冷不丁开口:“还有吗?” 和尚又想了想,神色凝重:“从签上看,公子与您的意中人总在试探彼此,所谓‘小舟欲度问前程’就是摇摆不定,要渡河却又犹豫不前。” 桑钰道:“我们结果如何?” 和尚笑了笑:“这个公子可以放心,您最后会守得云开见月明。” 林月野道:“好了,那么当真干嘛?咱们是来给你求福签的,这姻缘签太怪,不信也罢。” 桑钰:“嗯。” 和尚看着他们俩但笑不语。 外面的诵经声持续不断,林月野听着也有些烦躁起来,问和尚道:“大师,外面是在作法事?” 和尚道:“那是在作道场。山南镇的叶氏一族的族长家里不干净,见神见鬼的,他家夫人又说夜里看见了她女儿的鬼魂,所以昨天来说要在寺里许愿烧香,作七七四十九日的水陆道场,保佑家人安宁,亡者升天。” 林月野和桑钰对视一眼,林月野道:“听说他家女儿是个贞节烈妇?” 和尚嘆息一声:“也不算什么稀奇事,人还是活着好。” 林月野心中已有了底,这时郑六公暮拜完过来,跟和尚点头招唿,走到两人面前,道:“我要去山南镇给族长他们作最后一场丧仪的夕奠,你们要不要也过来看看?” 林月野道:“行。对了,我有个东西要托六公您帮我交给族长。”他从袖中掏出一张纸,“这是族长夫人托我给她女儿的牌坊题的字,今日他们祭祀我是外人不好亲自给她,劳烦六公了” 郑六公接过,含笑看一眼,道:“你也是费心。” 林月野笑笑,桑钰仍是淡淡的,不太关心的样子。 他们路过作道场的僧众,只见九十九位禅僧在场地上捻佛珠诵大悲咒,又另设一坛于场外,请六十四位全真道士打解冤洗业醮。 林月野边走边道:“那小寡妇给他们家挣了一块牌坊,他们就把她当菩萨似的对待,这场丧事真是极尽哀荣。” 郑六公道:“待会儿到了他们家祠堂,见到他们的夕奠有多隆重,你们就知道……” 突然他住了嘴,视线望着东北角的方向,一脸的惊恐和不可思议。 林月野顺着郑六公的目光看过去,借着明朗的月光和雪色,他看到墙角站着一个一身白衣的女子,头上簪着一朵白绢花,一身素净,神色哀愁。 桑钰道:“六公,怎么了?” 郑六公喃喃道:“不可能……这不可能……” 林月野悄悄碰了碰桑钰的胳膊,示意他看那个女子,桑钰看过去,脸色变了变,联想起昨晚的猜想,隐约猜到了这个女子的身份,然后他和林月野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一路上郑六公什么话也没说,他们俩也什么都没问,就这样到了山南镇的叶氏一族的祠堂。 所有来弔丧的族人都来了,肃穆地跪在牌位前,不论有没有眼泪,都假意或真心地哭泣。 仪式即将开始,只等郑六公这个主丧人就位,于是他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表情,庄重地走上前去焚香。 林月野和桑钰作为外人也和其他来观丧的人一起被安置在了一所僻静处,离牌位较远,不过也足够他们看清整场祭祀的隆重之处了。 郑六公焚过香,转过身来,面对着满地宾客,最前面跪着的自然是族长与族长夫人,族长的儿子站在郑六公身边,身穿月光一样的白色丧服,林月野想起族长夫人说过他儿子傲世旷俗,不由得多看了几眼,果然貌如宋玉,质比金坚,那冷冰冰的眉宇间透露着一股刻薄的气质。 郑六公擎着酒壶,左手举盏,胳膊抬起一个弧度,从酒壶里倒出碧绿的酒液,慢慢将酒杯斟满,随后递给身旁的族长儿子,再由他浇奠。 隔上一段时间,再用同样的动作,重复一遍。 不断地焚香,浇奠,且极慢极慢。 不知满地跪哭的人如何坚持住的,反正林月野光是看着都觉得疲倦,他揉了揉脖颈,看向坐在他身旁的桑钰,桑钰唿吸均匀,早就睡着了。 “……”林月野轻轻摸了摸他的额头,怕他着凉,但又不忍心叫醒他,于是将自己身上的斗篷解下来给他披上,让他把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周围的人都用揶揄的目光看着他们俩,林月野纷纷忽略,依然坐得笔直。 接近半个时辰后,浇奠终于结束,族长儿子放下酒杯,拿过一本簿子,交给郑六公,郑六公接过翻开一页,冲着面前的一群人念了一句什么,林月野隔得太远没听清,好像是一句咒语。郑六公声若洪钟,然后他合上簿子,族长儿子退下,一起跪到人群中,最前面的族长与族长夫人首先大放悲声,其他人也跟着痛哭起来。 一屋子的人仿佛芦苇一样随风起伏,滔天的哭声震得林月野耳朵发痛,他下意识地捂住桑钰的耳朵,这时郑六公走下来,来到他们面前,对观丧的众人说:“好了,夕奠就到这儿,接下来都是主人家的事了,大家都散了吧。” 人群渐渐散去,林月野无奈地看向桑钰,他还没醒,林月野只好为难地朝郑六公笑笑。 郑六公表示理解:“这夕奠委实太磨人了些,我这副身子骨也不太能受得了。”他看了看桑钰,“我看他脸颊发红,是不是吹着风了?” 林月野道:“他身体不舒服,但是六公别担心,我会照顾好他的。” 郑六公点点头,露出嘆息的神情:“这孩子就是心思重,说来也可怜,当年我还在乐正书院作掌祠的时候,他就是这样,与学监有了矛盾,固执地不肯退让一步,也不肯解释,被撤去了讲书的身份,退居后院,日日弹琴,不理世事。” 第52页 林月野道:“我想问他,但是他好像不太愿意提起这件事。” 郑六公道:“那是他心中的痛处,自然不愿与人提起,我看得出他有些依赖你,但是他不想说你也别逼他。” 林月野心中莫名动了一下:“……嗯。” 郑六公道:“昭漱这个品貌,难得心性也高洁,自从那件事后,就难有人与他亲近,你是第一个他以为知己的人。” 林月野:“……?” 郑六公道:“我看他这样也自苦,不妨我将这事说与你听,你能帮他解开心结也是好事。” 月上柳梢,雪也渐渐停了,一片洁白沃野千里绵延。桑钰慢慢醒转,看见自己身上披着林月野的斗篷,他发了一会儿愣,才站起身来,发现林月野就在旁边看着他。 林月野笑眯眯的:“醒了?” 桑钰已经多次醒来看到林月野在身旁了,也渐渐习惯了,晃晃脑袋:“嗯。” 族长与族长夫人早已退下了,满地宾客还在呜呜哭噎,只是没了刚开始的气势,听来敷衍之意越发明显。 林月野道:“你这一睡,估计晚上就睡不着了。” 桑钰道:“祭祀结束了吗?我睡了多长时间?” 林月野道:“结束了,咱们回去吧,真是太没意思了。也难怪你会睡着。” 桑钰跟在他身后:“郑六公……已经离开了吗?” 林月野道:“老人家太疲累,我就让他不用等咱们,先回去了。” 一出祠堂,两个人看见月色下一片雪景,精神一震,凛冽的寒气一吹,顿觉神清气爽。 桑钰吟起了谢惠连的《雪赋》:“庭列瑶阶,林挺琼树,皓鹤夺鲜,白鹇失素,纨袖惭冶,玉颜掩姱。” 林月野道:“这个雪天,若见琼枝玉立,何异于瑶岛看花。真是白辜负了这一派好景。” 桑钰道:“那小女子明明还活在这世上,为何他们要做这些?” 林月野:“谁知道这其中有什么隐情。” 说着他们已经走到了祠堂外的一条花枝掩映的小路上,桑钰说话带着浓浓的鼻音:“这腊雪是最好的,又是初雪,桥边码头应该会有人放河灯祈求来年天降祥瑞。” “……是吗?”林月野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你想去看看?” 桑钰道:“嗯。” 林月野道:“你听听你的鼻音,还能再去哪儿?” 桑钰道:“我没事。” 林月野道:“不行。” 桑钰道:“我看看就回去。” 林月野:“……下不为例。” 山南镇外是南溪,一条通往京杭大运河的水路,林月野和桑钰还没接近码头,就看到南溪上游一片橙红的河灯顺水而流,斑驳如夜空繁星。 桑钰心中触动,要走过去,却被林月野拉住了。 林月野道:“你看那河岸上的人是谁?” 桑钰顺着他的指向抬头望去,只见族长一家人站在河岸边,河里泊着一只小船,在青山寺见到的那个白衣女子提着一盏风灯立在船上,与家人依依惜别。 林月野和桑钰退到一株梅花树下,听他们都说了什么。 族长夫人将一个包袱递给女子,两人说了好长一段话,相对流泪,族长紧走几步上前,嘱咐女儿保重,也禁不住哽咽出声,这回他们的悲伤终于真切可感,不再是敷衍的表面功夫。 女子与父母依次拜别,然后看向前面冷若冰霜的哥哥,女子无奈地叮嘱了他一些话,见他听不进去,也不再劝,在船上叩首,然后忍泪而别,驾着小舟顺水而去。 林月野远远看着,慨嘆道:“原来这才是事情真相。未婚夫死了,不忍女儿年纪轻轻就要守寡,再兼为阻止婆家逼她为夫殉情,所以要忍痛将女儿送走。” 桑钰道:“骗他人女儿已死,为其举丧。” 林月野道:“也合情合理,说不定以后就再也见不到她了,可不就跟死了一样。” 桑钰道:“你曾说其他立了牌坊的寡妇的墓也都是空的?” 林月野:“对啊!也许都是同样的原因。她们实际上根本就没有死,而是逃离了,这样的夜半小船,所载的多是逃婚者。” 然后他和桑钰对视一眼。 两人突然感觉到一股悲凉,婚姻给不了女子一世幸福平安,那代表荣耀的牌坊也只是表面繁华、内里凉薄的乞巧。大部分遇见,都源于太过珍贵的远道而来。 第30章 初入楚地 两人从河边码头回来,桑钰感觉浑身无力,躺到床上就睡了。 第二日起来鼻音又加重了,说话瓮声瓮气的,林月野衣不解带地照顾他,过了三五日,桑钰的精神总算渐渐好转。 两人收拾好行装,即日就出发去楚地,对于出游这种事,林月野从来一刻也不耽误。 先是长长的一段水路,二人乘船慢行,边游赏边赶路,倒也是风雅。上了岸,林月野本想策马而去,但是又担心桑钰身上有伤,且病好初愈,一路颠簸怕他受不住,又去车马行换了马车。 一路向南,温度渐低,山高谷狭,日光变得稀薄而冷淡,深入西南腹地,已是白茫茫一片仙境,似乎是刚刚下了一夜大雪,天地素净。 走在峡□□上,林月野仰头望两边的冰雪覆盖的群山,对桑钰道:“桑钰,你看这山,又高又陡,还都奇形怪状的,可是细看又像些什么?” 桑钰也跟着他抬头望去,半晌,回过头来笑了笑:“北边像一把斜刺云霄的剑,南边像两只猴儿争抢蜜桃。” 林月野摸了摸下巴,道:“嗯,北山像剑没错,可是这南山不是更像一对情义绵绵的情人么?” 桑钰意外地看向他,又看了看北边的山,道:“……嗯。” 山脚的涯缝里有涓涓的细流,即使是在大雪封山时也并未结冰,桑钰道:“这是温泉,泉边还长着小草。” 林月野跑过去蹲下用手伸进泉水,试了试水温,果真是温温润润的,笑道:“真是呢。” 突然一阵寒风凛冽,吹起地上积雪,半空雪雾飞扬,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桑钰抬袖揉了揉眼睛,再睁眼林月野已经站在了他身边,为他挡住了风雪侵袭。 桑钰放下袖子,温声道:“你冷么?” 林月野道:“还好。” 两人边说边走,转过一处陡峭山崖,眼前豁然一亮,长长山道将万顷皑皑拉得极远,空阔雪景耀人的眼睛,崖边有一人负手而立,赏看半山雪景。林月野嘆道:“果然风景绝美,都是隐藏在地势奇绝处。” 桑钰突然道:“我们上山吧。登到山顶,俯瞰人世。” 听他这么说,林月野一时也有些嚮往,他伸手拍了拍桑钰的肩膀,道:“山顶寒冷,我怕你伤未痊癒身子受不住。” 第53页 桑钰却坚持道:“王安石王大人不是也说过吗,古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若为一点顾虑而放弃如斯好景,岂不可惜?” 林月野看着他,倒觉得自己刚才有些婆婆妈妈的了,于是一拍双手,朗声道:“好!那咱们便一齐登上山顶去看看。” 雪山之上遍植树木,枝干上积雪深厚,如同雾凇。山路崎岖,却也被行人踩出了一条山道,两旁灌木丛也有被人砍过的痕迹,并没有新雪覆盖其上,林月野不禁道:“看来前几天有人来过,特意为上山的人清扫了道路。” 桑钰抚摸那些树的树干,擦掉上面的积雪,依稀可见其细腻优美的纹理,道:“这就是广梓木。是作各种用具的好材料,当地人想必是有所需,才上山来辟道砍伐” 林月野挑了挑眉,道:“这么巧?刚一来,就让我找到了这种树木。” 桑钰道:“广梓木本就生长在深山老林中,此处人迹罕至,当然会有这种树木。不过,你若真要砍伐,恐怕得徵得当地人的同意。” 林月野点了点头:“这是自然。” 攀登到山顶时已是正午时分,冰雪寂寞横绝,一碧晴空如洗,满眼都是皑皑的白色,逼人眼睫,冷风一吹,耳边盈满清脆动听的林涛声,然后归于静寂。在这温柔的天地间,林月野和桑钰并排站在一起俯瞰山下。 山崖万丈之下是一条长河,洁白明亮如镜,一片冰心,尽在白玉的壶里。 此行他们都带了玉箫和古琴来,当下见此绝美景色,便将各自的乐器取出,一人执箫,一人抚琴,和乐而奏。 曲调悠扬润洁,两人配合得极好,桑钰却突然变了调,琴音艰涩喑哑,最终戛然而止。 林月野也放下了玉箫,疑惑道:“怎么了?” 桑钰道:“我……我刚才一转头看见一个野人跑过去了。” 林月野:“……野人?你看清了吗?” 桑钰道:“没有,它跑得很快,一瞬间就没影了。” 林月野道:“没事儿没事儿,别怕。可能是什么山中勐兽之类的,若再遇到了,我用剑逼退它就是了。” 桑钰小声道:“嗯。景色也看过了,咱们下山吧。” 山林中有什么不知名的野兽出没,一想林月野自己也有些毛骨悚然,于是道:“好,那咱们回去吧。” 刚一转身,旁边树丛中突然一阵异动,林月野警觉,瞬间拔剑出鞘,将桑钰护在身后。一个身影闪过,从树丛中窜出个披头散髮的形似人的生物。 之所以说它形似人,是因为这生物有着人的体形,却一身浓密的褐毛,仿佛刚从泥坑里爬出来,体毛上都是淤泥结了硬块,此刻滚满了雪花。一身衣衫破烂,只剩胸口和腰间还有块完整的红布围着,眼神血红,面目狰狞。林月野一怔,没想到真的是个野人,便悄悄收了些剑势,谁想这一松懈,那野人瞬间就扑了过来。 它勐撞到桑钰身上,力气太大,桑钰趔趄了一下,被它扑倒在地。这野人看他摔倒了,鼻孔里喷出热气,伸出双手去撕扯桑钰的衣服。 林月野看它不是什么勐兽,便收了剑,改用赤手空拳去挟制它,但是这野人在山中摸爬滚打惯了,十分警觉,力气又大,挥手几拳捶在他胸口把林月野打得口吐鲜血摔翻在地,喉咙里发出嘶吼,又重新扑过去和桑钰撕扯。 桑钰用古琴去抵挡野人的袭击,野人激怒,长长的指甲一下子划断了琴弦,一阵尖利的颤音响彻树林,野人被震得全身毛髮倒竖,指甲十根也断了七根,它眼神凌厉,痛得大叫。 桑钰趁它不备,也来不及心疼古琴,连忙爬起来,想跑到林月野身边,身后野人却立刻就追了上来,躬身勐扑过来,利爪擒住他的脖颈,看到他白皙皮肤之下隐约的血管,瞳孔瞬间变得血红,露出尖牙,缓缓凑近。 地上的林月野缓过劲儿来,刚一抬头就看到这一幕,心中一紧,右手抽出腰间玉箫,翻转手腕,瞄准野人一击而中。野人被他砸中额头,疼痛使它顿了一下,桑钰乘它怔愣的这个空隙,用古琴勐地打了下它的肩膀,乘机逃脱。 跑到林月野身边,桑钰轻声道:“你怎么样?”林月野抹掉嘴边血迹,刚想说你躲到我身后去,桑钰却转身挡在了他面前。林月野禁不住一愣。 那野人被地上打它的那根紫玉箫吸引住了目光,它鼻孔里喷出一团又一团的热气,眼神似乎很炽热,又透露着些许挣扎。犹疑半晌,它缓缓伸出手,把玉箫从雪地里拿了起来,攥在手心里仔细摩挲,它这副神情,倒像个真正的人了。 桑钰紧紧盯着野人,见它抱着玉箫不撒手,仿佛获得了什么期盼已久的至宝一样,眼神不可察觉地冷了一下,林月野只觉眼前一花,桑钰就沖了过去,直接从野人手里将玉箫夺了过来。 野人手里一空,一时没反应过来,待到发现玉箫已落入了面前之人手中,登时气得捶胸顿足,嘴里发出震盪山林的怒吼。林月野被他吼的头晕耳鸣,又吐了一口血出来,他一咬牙忽略掉胸腔疼痛,慢慢站起来,拔剑出鞘。桑钰听见声音,转身看向他,道:“别杀它。” 林月野喘了口粗气,道:“我不杀它,他就要伤你。” 桑钰还要说什么,只觉脑后一凉,一道阴影压下来,野人又将他扑倒了,手脚并用地撕扯他的衣袍。 说话间林月野已持剑瞬移到桑钰身旁,桑钰一边费劲抵挡野人的撕扯,一边沖林月野道:“别动手。”可是林月野哪里听得进,略一皱眉,已举剑欲刺下去。 正在这时,一道厉光闪过,夹杂着迅疾的风声,一只箭羽穿过重重树干,飞射而至,“噗嗤”一声刺入了野人的腿部。 野人痛得嚎叫起来,松开桑钰往后跳了几步,转身朝树林深处逃去。林月野还待要追,一个声音传来:“别追了。让它去吧” 林月野和桑钰同时转头望去,从树后走出一个农户来。 这农户背着一筒箭羽,手中握一张弓,另一只手拎着个竹篓子,一身皮毛裹身,像是个猎人。 林月野俯身把桑钰扶起来,收剑抱拳道:“多谢大叔出手相助。” 农户摆摆手,道:“不用谢。你们二位是初次来这舍情山吧?” 林月野道:“是啊。没想到刚来就碰到了野人。” 农户道:“原先山上是没有野人的,这也是十几年前才出现的。一般它们是不会伤人,只有发了狂才会喝人血。” 桑钰整理好被野人抓乱的衣服,道:“喝人血?” 农户道:“野人长年生活在山上,食不果腹衣不蔽体,遇到有人上山,便会撕扯他们的衣服拿来自己穿,遇到刺激狂性大发,就会伤人。你们二位没有被它伤着吧?” 桑钰道:“幸得大叔赶到相助。” 农户爽朗一笑:“我上山打猎,转到这边山头,听到有野人的动静便过来看看,没想到就看到了你们。二位公子是外地来的吧?” 第54页 林月野道:“是。来寻一种叫做广梓木的树木,作箜篌。” 农户道:“广梓木?这山上都是这种树木,你们算是来对了。” 桑钰将玉箫递给林月野,又看了一眼地上已经弦断音垮的古琴,林月野安慰他道:“没关系。等伐了广梓木,我再给你作一架琴,保证比你这个还要好。” 桑钰道:“……嗯。” 农户道:“正好我打猎完也要下山了,你们二人也跟我一起走吧,免得又遇上其它的野人。” 于是两人便跟着农户大叔走小路下山,一路打听得知,这山叫做舍情山,是楚地的天然一道屏障,没有当地人引路是进不去的,当然不跟着当地人也是绝对走不出去的,满头乱撞只会被困在山里。再往里去就是村落了,这农户便住在最里面的一座小蒲村。 林月野和桑钰跟着农户走进小蒲村,这个村落被包围在一处盆地中,周围横满了层层叠叠的梯田,乡道上时常有赶着牛群的牧童,将一曲婉转悠扬的笛声吹入外乡人的耳中。 农户在前面道:“再往里走就快到我家了。两位公子初次来我们这里,也让我尽尽地主之谊,今晚就宿在寒舍吧,明天一早我带你们上山去伐广梓木。” 林月野见此地山清水秀,这位农户大叔又如此热情好客,不由心生好感,不像桑钰此前叮嘱过的“楚地民风傈轻,容易发怒,善相聚游戏”等语,刚想开口调笑他认知有误,从前方却传来了一阵喧闹声。 两人循声望去,只见前面一户农家门前的空地上,聚集了很多人,围成了一个圈,圈里似乎有人在互相争斗什么,周围人不时爆发出一阵阵起闹与喝彩声。 林月野疑惑道:“是在看杂耍吗?这么热闹。” 桑钰却轻轻皱着眉头,盯着那群人看了一会儿,道:“是在争抢女人。” 农户大叔早就赶过去了,林月野听到桑钰这么说,不禁微微一愣,也疾步走上前去。 两人走近了才看清,人群之中确实有两个彪形大汉,穿着单薄的衣衫,外面裹了一层虎皮,站在空地上不停地盯着对方转圈,气势剑拔弩张,仿佛下一刻就会扑上去与对方打成一团。 而旁边房舍门前,竖着一根木桩子,一个头髮散乱衣衫褴褛,面目却十分清丽的女子,嘴里塞着一块破布,正被五花大绑地缚在柱子上。 第31章 独特风俗 那两个大汉,都是一身肥肉,满脸肥油欲滴,不过其中一个正当壮年,另一个却是年近花甲的样子,在身形与气势上,倒也不输对方。 壮年人道:“我说老花头,你就别跟我争了吧。你都有老婆了,还是将这小娘子让给我这个单身汉吧?” 那老花头不屑道:“哼。你成天就知道喝酒,胡天胡地的,这小娘子若被你掳了去,岂不是如同羊入虎口!” 壮年人嘴角抽了抽,只是僵硬笑道:“说什么掳去,多难听啊。我承认我是有些游手好闲,可是她跟了你就能比我好吗?且不说你是个老头子,还能不能行,你家里那位母老虎能容得下她?” 周围人哈哈大笑。老花头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村里的人都知道他有一位善妒的悍妻,生得五短身材却自认为貌比西施,直觉准得她自己都害怕,听风便是雨,总觉得老花头贼心不死,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否则今日老花头也不会在这和人争抢女人了。 壮年人见老花头不说话,以为他顾忌到家中悍妇,心中有了动摇,便追击道:“所以说为了你回去能睡个好觉,咱村子也能消停会儿,你还是把这小娘子让给我吧?啊?” 老花头一拳出击,打在壮年人脸上,喝道:“闭嘴!” 林月野在一旁心道:“嘿,真箇没脑子。跟对方想争抢姑娘还不知死活戳人家痛处。” 壮年人被他一拳打得鼻子出血,用手一抹,登时大怒:“……老东西。好言好语相劝不听,就别怪我不留情面了!”说罢脚下腾挪,摆出下蹲的姿势,双手握拳,眼神一厉,瞬间扑了过去。 老花头早已蓄力待发,对方刚发动攻势,他就一掌迎了上去,把个壮实的男人击得倒退好几步,双手使劲下压,才勉强站定。 壮年人咳了几声,道:“老花头!一个女人而已,你竟动真手!” 老花头双眼赤红,转头看了一眼那边绑在柱子上一脸惊恐的女子,粗粗喘了几口气,回过头来面对壮年人道:“今日,这女人必须是我的。” 周围的围观群众唯恐天下不乱地起闹,发出一阵阵怪异的叫声与口哨。 壮年人不屑道:“你个老东西还真把自己当回事儿了?什么你的我的,谁赢了就是谁的!既然说不通,那就来吧,看你这一只脚已经踏进棺材的老东西能不能打得过我!” 话刚说完,老花头就已经运气握拳沖了过去。两人赤手空拳,你来我往,若被击中受到的都是实质上的伤害,不一会儿,两人身上都挂了彩,地上也留下点点血迹。 两人打得难解难分,突然一阵怒喝如平地一声雷响起:“死老头子!!!” 众人皆被这一声吓得倒退一步,竟自觉给来人让出一条路来,老花头也被吓了一跳,神色一顿,让壮年人逮住空隙,一掌将他掀翻。 来人正是老花头那个彪悍的老婆,气势汹汹地来抓人,却看到丈夫被人压在地上打,顿时怒不可遏,也不计较老花头背着她买女人了,撸起袖子就扑了上去。 三个人缠作一团,踹肚子,薅头髮,惨叫连连,众人不忍直视,犹如观一场闹剧。 桑钰从人群中退出来,悄悄对林月野道:“这是拐卖人口。” 林月野轻笑:“你也看出来了?” 桑钰道:“楚地人多地狭,又有商朝末年的遗俗,民风刁悍狷急,邪僻傲盪。虽有山川之饶,却不善积财。男人喜相聚游戏,善劫持他人,已成风俗。” 林月野道:“劫持他人?倒是有泱泱大国之风。” 桑钰道:“你说的那是齐鲁之地。那咱们救她吗?” 林月野又是轻笑:“不用咱们,已经有人要阻止了。” 桑钰疑惑,林月野沖前边一抬下巴,只见小路那头,缓缓走来一位白衣青年。身负长剑,行步轻缓从容。 桑钰凝目看他,道:“这人好熟悉。” 林月野道:“是山南镇族长家的儿子。” 桑钰道:“他怎么来了?”瞥林月野一眼,“你对他……倒是记忆深刻。” 林月野扶额干笑。只因那族长夫人说他儿子性情冷淡高洁,丧仪上远远一瞥又实在惊艷,觉其非是凡客,所以才有些印象,此时听桑钰如此说,有些哭笑不得,轻咳一声,朝那青年望去。 青年缓缓行至众人身前,望见柱子上的女子,又冷冷瞥一眼人群中互相斗殴斗得不可开交的两人,举起右手从背上拔出长剑,一阵剑风扫过,那两人纠缠在一起的身形一顿,胸前一寸缝隙中的空地上,瞬时插进一柄寒意泠泠的长剑。 第55页 众人大惊,纷纷后退,那壮年人首先反应过来,对着他怒道:“拿来的野小子!不想活了吗?” 青年微微侧首,那剑便自动从地上□□,嗡鸣着飞回他手中。 那两人见他收回剑,以为他不再捣乱,便不再管他,又厮斗起来。旁边被绑在柱子上的女子,争着一双惊惧的眼睛,紧紧盯着青年,突然有光从她眼中升起,仿佛看到了希望,对着他勐烈挣扎起来,喉咙里呜呜不止。 看着她的大汉转身照着她的肚子踹了一脚,又扇了她一巴掌,喝道:“闭嘴!老实点儿!”女子无力地垂下头,嘴角流出一丝血迹,眼神仍哀求地望着青年。 青年藏在袖子里的手微不可闻地动了一下,那大汉突然一声痛唿,额头慢慢流下一股鲜血,他抬手摸了摸自己额头,摸到了一颗钉子,直直插入头颅内,眼神一黑,倒了过去。 先前在山上救了林月野他们的那个农户,自钻入了人群中就没了身影,此时却突然奔了出来,沖青年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伤我族人?” 青年道:“把那女子放了。” 农户道:“笑话!你说放便放,你是什么人?” 青年已再次持剑,道:“我不说第二次。” 老花头一掌击退壮年人的进攻,挣开女人的纠缠,道:“还打!没见有外乡人混进来了!”壮年人被他一掌打得血气上涌,尚没反应过来,老花头已抛开他去迎击青年的剑势了。 青年剑式凌厉,招招逼得老花头连连后退,他毕竟年纪大了,纵有气势磅礴如虹,奈何身体跟不上,不一会儿,就有些力不从心,一个松懈,骤然被一剑划破了胸口,口中吐出鲜血,一边躲避对方的追击,一边沖农户和壮年人道:“还愣着做什么!怎么让一个外乡小子闯进来了!” 农户醒悟过来,突然招唿其他人:“村民们,有人闯进咱们村子,伤我族人,断不可忍!”说着就从柱子旁抽出一根棍子,冲上去帮老花头。壮年人定了定神,一脚踹开那泼妇,本以为这老花头争不过他,那小娘子必定是自己的,结果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不禁怒火中烧,也加入了打斗之列。那泼妇被壮年人踢开,在地上滚了两滚,嚎啕大哭起来。 村民们没人管她,听到族长招唿,一唿百应,一见有外乡人闯进来,简直如临大敌,纷纷掏傢伙,有棍子的使棍子,没棍子的使拳头,一群人围上去开始围殴青年。 林月野在一旁静静看着,一直没有动作,此时桑钰便有些看不过去,微微焦急地对他说:“那么多人他肯定对付不过来,你快去帮他。” 林月野剑已出鞘三分,听桑钰催促他,微微一笑,足尖轻点,身影瞬间便移到了人群之中,举剑一挡,替青年拦下了一个人的棍棒。 人群大乱斗。棍棒夹击之声,长剑挑刺之声,肉体被击中之声,夹杂着人们的混乱的叫喊声,依稀能听见那青年人一边反击一边在对林月野说话:“你是谁?”林月野笑意满满:“同路之人。” 桑钰淡淡瞥了林月野一眼,随即冲到柱子旁边,女子惊慌不已,拼命摇头,桑钰轻声道:“别怕,我帮你解开绳子。” 他转到女子身后,三两下解开了绑着她的麻绳,女子被绑了太久,乍一松开,一下子倒在了桑钰怀里。 桑钰抽掉堵着她嘴的破布,道:“还能走吗?” 女子虚弱无力,眼神空茫,只是摇了摇头,桑钰当机立断,转瞬之间俯身下来,双手托举女子的腰,将她背在背上。 所有人都在围攻林月野和那个青年,喊打喊杀的喧嚣一片,桑钰背着女子快速在两旁看了看,发现一间老旧的房屋一侧有一条泥土小路,不知通向何处,他便悄悄从这条小路出去,女子在她背上轻轻唿吸,桑钰凝神往前走,感受着脖颈上传来的热度,腹部又开始隐隐约约的疼痛起来。 沿着小路走了一个时辰,村民们被林月野他们拖住,没有追上来,可是他又不能走太远,怕林月野找不到自己,渐渐地出了村子,走入了一片山林之中。 脚下厚厚的积雪,桑钰背着她微微喘气,想着应该不会有人追上来了,抬头见枝桠掩映中有一座山神庙,庙门虚掩,古旧破落。女子在她背上依偎着,时不时地颤抖,桑钰紧走几步来到庙门前,轻轻扣了扣门,无人应答,推门进去,身后风吹门又被重重合上。 小心踏进去,庙内寂静非常,庭柱断了一半,幕帘垂在地上,积了好几寸的灰,供台也久无人打扫,想是早已断绝香火。 桑钰又出声喊了几次,除了他长长的回音之外没有任何动静,他便对女子道:“没有人,就在这里歇歇吧。” 他小心翼翼将女子放在一个蒲团上,又找来一些木头废板,铺上干草生起一堆火来。两人坐在一起,外面的天色渐渐阴沉。 庙内凄清,女子心内仍是忧惧,望着火光一直颤抖,桑钰轻声问道:“姑娘……是被卖到这里来的吗?” 女子眼睛盯着火堆,半晌才幽幽开口道:“嗯。” 桑钰道:“从哪里来?” 女子道:“……绍兴。我独自离家,半路遇到歹人挟持□□,然后就被卖到这里来了。不止我,还有好多个女孩子,不知道被带到哪里去了……” 女子想起一路颠簸周折,不禁抱紧了手臂,单薄的身子又战慄起来,桑钰见她如此,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刚刚碰到她,腹中突然一阵剧痛闪过,他弯下腰,过了好一会儿才恢復正常,心中不禁疑惑:“这腹痛的毛病来得莫名,发作得也越发没有规律了。” 他把外袍解下来给女子披上,看到她身上有很多伤痕,应该是被那些歹人挟持欺辱时弄的,庙内火光明灭不定,桑钰盯着女子看了一会儿,突然道:“你不能继续待在这里,我必须送你出去。” 女子一愣,抬头看向他。 桑钰道:“此地远离中原,民风闭塞,仰机利而食,又好祀鬼神,男女婚姻不讲求两情相悦,只重游媚,颇有桑间濮上之风。” 桑间濮上之风是指淫邪放荡的风气,女子听他这样说,不由得更加害怕。 桑钰接着道:“又因男多女少,也有父子兄弟共享一妻的风俗,你一个弱女子若真是落到他们的手里,后果很严重。我若是没猜错的话,方才在村口那两个为你争斗的男人,实力相当,如果两败俱伤或是僵持不下的话,族长可能会把你卖给他们两个,让两人共用你一个。” 女子睁大眼睛,里面写满了恐惧,她抓住桑钰的袖子,哀求道:“公子……救救我,我求求你,救救我,我要离开这里!” 桑钰安抚她:“好好好,你不要怕,我会帮你离开的。” 他转头透过破窗望了望外面,道:“姑娘会不会划船?” 女子道:“会一点。” 桑钰道:“会就好。你听我说,刚到此地时我发现这村子群山环抱中有一条大河通往外界,若想出去,这是除了陆路之外的唯一一条水路。” 第56页 女子道:“为何要走水路?” 桑钰道:“此时天气严寒,走水路若是没有结冰的话,必定风大水急,人们行商贩卖宁愿走远一点的陆路。你乘船走水路出去,不易被人发现。” 女子恍然大悟,然后眼神殷殷地望着他:“素不相识,公子却费心帮我,如此恩情,不知如何报答。” 桑钰道:“不用了。你若逃出去,咱们也不会再见面了。” 女子道“……嗯。”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桑钰打断:“你先在这休息一下,我出去看看河边有没有船。” 女子抓住他的袖子:“可是……” 桑钰道:“没事,别怕。这里已经出了村子了,又是山林,短时间内不会有人找过来的。我很快就回来。” 桑钰出了山林,在河边搜寻一阵子,再回去时,接近古庙,远远看见前面走来一帮人,打头的正好就是在舍情山上救了他们的那个农户大叔,想起在村头他那么维护族人,应该是村里的族长,虽是热心,但思想应该也不会有多开放,说不定买卖人口这事他就有参与。 桑钰迅速进了古庙,女子见他回来,急切道:“公子,找到船了吗?” 桑钰毫不犹豫,直接拉过女子的胳膊就走,女子被他拽得踉跄,勉强赶上他的脚步,问道:“怎么了?” 桑钰一边带着她走另一条小路下山,一边道:“有人找过来了,不知道是不是来寻你的,得赶紧走。” 女子被他牵着在枯木丛中疾走,一阵阴云散去,天色亮了,耳边风声却悲鸣不已。来到岸边,桑钰从干枯深邃的苇草丛中拖出一艘木舟,上面还搁置着一副船桨。 桑钰道:“趁现在他们还没追上来,姑娘你乘船逃出去,你看现在风向正好,你上了船,顺水而下,有南风助力,天黑之前就能出山。” 女子抿了抿嘴唇,想说什么,桑钰又道:“出了山就是渡口,码头上会有船家摆渡。” 女子想把披在身上的外袍拿下来:“这衣服……”桑钰按住她的手,道:“河上风冷,你穿着。还有,”他自怀中掏出一个小荷包,“这有一些钱,你拿去坐船,出了山就赶紧回家。” 女子双手裹紧了红色外袍,突然“扑通”一声跪下了,桑钰愣住,女子道:“公子救命之恩,小女子感激不尽。恩公,受我一拜。” 桑钰赶忙把她扶起来:“姑娘言重了。”忽听后面小路上隐隐传来喧闹声,脚步纷乱,人声嘈杂。 桑钰催促她:“有人追过来了,快上船。” 女子也听到了声音,脸色闪过一丝慌张,咬了咬牙,一个转身登上了木舟,桑钰解开系在岸边的绳子,伸足在船板上使劲一蹬,那木船便晃晃悠悠漂浮而去。 河上风大水急,女子划桨乘舟渐渐远去,桑钰听见身后声音越来越近,转头见周围无处可躲,随即一脚踏进水里,隐入河岸那片苇草丛后。 一群人骂骂咧咧地走了过来,看到河面上一叶孤舟,正是被救走的那个女子,眼睁睁看她越飘越远却无法去追,众人围在岸上顿足大骂。一人道:“他娘的。就让这女人这么逃了!” 为首的农户道:“早知道在舍情山就不该救他们,不但不知感谢还坏我大事!” 有人道:“那两个男人打伤我们村民,另一个红衣男子又放了那女人,族长,此等深仇绝不能原谅!” “是啊是啊,找到他们三个,必须给他们点儿颜色看看!” 族长若有所思:“那男子是跟那女人一起逃走的,必定没有走远,只是不知逃到哪儿去了……”往四周看了看,“也许……是藏到哪个地方去了。” 第32章 山中遇险 河水冰冷刺骨,桑钰站在水里冻得双腿发麻。他是会水的,但是寒冬腊月,而且这岸边低水只到他小腿,御寒的外袍也给了那个女子,寒冷丝丝渗入他的身体,可是岸上那些村民还没有离开。 他们看不到躲在苇草后面的桑钰,却也不信他会躲得太远,都拎着一根木棍到处搜寻,一个人拨开枯黄的草丛,只跳出一只野兔子。 搜寻半天无果,农户气愤地用弓箭抽了一下旁边的树干,道:“真是邪了,那女人也是刚上船逃走,他一个文弱公子这么短的时间内能跑到哪里去。” 那个壮年人道:“肯定逃不出这山去。让外乡人进来本就是大忌,这几个人又破坏我们的好事,找到之后定要严惩,再扔出山去,绝不能姑息!” 一群人又去别的地方找寻了,脚步喧譁之声渐渐远去,桑钰终于从苇草后面出来,双腿在冷水中泡久了,感觉与力气尽失,一下子跪倒在地。 他翻身坐在地上,用手敲打麻木的小腿,一边打量这四周高耸的雪山。 桑钰慢慢恢復了些力气,他扶着树干站起来,环身四顾,村子暂时是绝不能再进去的,林月野也不知去哪里了,在天黑之前他得找个地方落脚。 突然,前方光秃的灌木丛中有亮光一闪,桑钰一步一步走过去,低头一看,是一把弓箭。 他拿起来端详,认出这是那个农户大叔的弓箭,应该是他们一群人方才搜寻的时候不知什么原因遗落的,脑中细细思索:他们救了那被拐卖的女子,相当于和全村人都结了仇,而这一村人仿佛固守着一个荒谬的传统:不许外乡人进来。 那又为何要买人贩子手里的女人?还为了她们大肆争抢,难道只准女的外乡人进来吗?那村子里说不定还有更多被抓住卖到这个地方的女子,如此固步自封,思想又顽固不化,那些女子若果真被买了去,只怕生死未卜。桑钰握着弓箭,忽然心中一动,转身刚要走,身后一群人已经追了上来。 他们是故意离开,等桑钰从躲藏的地方出来,用弓箭吸引他的注意,然后再追回来。 桑钰不顾双腿发软转身就逃,此地枯木乱横,断柯挡道,他踉踉跄跄在林间奔走,一条小路走到尽头,已是舍情山脚下。 壮年人笑着在他身后道:“小公子你一个外乡人在我们的地方逃,能逃得过去?” 农户道:“公子,我才在这舍情山上救了你们,可是你却放了那个女人,这是不是叫做恩将仇报?” 桑钰道:“那大叔知不知道,你们这是拐卖人口?” 一群人哈哈大笑。壮年人道:“拐卖人口?有谁会知道,又有谁会管?至于小公子你,倒是第一个撞破我们的好事的人,不过很快你就会忘记这回事了。”眼里冒出狠厉的凶光。 桑钰心中一紧,不跟他们废话,转身就往舍情山上逃。 众人一愣,没想到他真的会往山上跑,那山上常有野兽与野人出没,到了晚上更是危险重重,他们这些本地人天黑之后都不敢上山。 壮年人犹疑道:“族长,还追吗?” 农户一巴掌扇在他脑袋上:“追什么追!那山上有什么东西你不知道?嫌命长是不是?” 第57页 一人道:“那小公子上去了,会不会……” 农户道:“他自己慌不择路逃上去的,有什么事儿那也是他自找的。咱们什么都没看见!” 众人一听族长都这么说了,便也纷纷附和“对对对,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看见”。 边说边转身沿途回村,一两个人偶尔回头朝舍情山望两眼,又马上转过头去了。 · 桑钰艰难地爬到半山腰,渐渐有点儿体力不支,他回头看山下,景象已经模煳不清了,不确定那些人还会不会追上来,可是他又实在走不动了,感觉腹部的伤口也有再次裂开的迹象。 天色渐晚,山上温度很低,桑钰的眼睫上落了一层薄薄的霜,他裹紧了身上的衣服,想起白天遇到了那个野人的事,心内隐隐有些发慌,吹过的寒风阴嗖嗖的,让人汗毛倒竖。 桑钰支着弓箭站起来,靠着一株树干休息了一会儿,决定还是下山,在这山中不知道会遇见什么,可能会变天,万一遇到暴风雪还会被困在山上。那群追他的人这么久也没有上来可能已经走了。这样想着他便转身,一回头,看见了他这一生都不愿意回忆起来的场景。 在距离他不到百步的雪坡上,赫然出现了十几匹眼瞳幽绿、杀气腾腾的白狼。 那一瞬间,桑钰感觉自己唿吸都凝滞了,脑子有了片刻的空白,感觉着耳边唿啸而过的山风,不知道自己此刻该作出什么反应。 那群白狼睁着一双双绿幽幽的眼睛,光线暗淡,看起来仿佛一团团飘在空中的鬼火,为首的那只狼王弓着身子呲牙,喉咙里发出低鸣,目光冰锥一样朝桑钰射过来。 桑钰在那阵最初的战慄过去后,满脑子只剩冷静与理智。他知道自己不能表现出丝毫的恐惧与怯懦,非但不能害怕,更要表现得比狼还镇定与冷厉,才能镇住它们。 他暗暗握紧了手中的弓箭,缓缓把目光移开,尽量让狼群感觉到自己对它们没有威胁与敌意,脚下一步一步不动声色往后退。见他后退,白狼们竟跟着他前进,他退一步,狼群朝他近一步,脚下的枯叶踩踏发出清脆的声响。 桑钰目光冷凝,停下脚步,狼群们也跟着停下,他又抬脚后退,狼群又跟上,始终与他保持着适当的距离。桑钰知道,这短短一段距离,这些白狼只需几个跳跃便可追击而至,他突然想起从前夏晔哥哥说过,狼群最怕火光和铁器敲击之音。 火光和铁器…… 火把暂时不好弄,铁器……他手中握着的不就是一把铁弓吗? 边想边退,突然“咔嚓”一声,桑钰眉头骤然紧皱,脚踝传来一阵剧痛,一下子栽倒在地。 雪地里埋着捕兽夹,他没有看清一脚踩了上去,左脚就被夹住了,裤腿瞬间被鲜血染红。 桑钰痛得颤抖,他咬牙伸出手去,握住捕兽夹,使劲一拉,把夹子掰开,“嗯……”疼痛瞬间袭来,忍受不了轻吟出声。 突然,为首的狼王发出一声嗥叫,桑钰勐地抬头看去,狼王见他不再后退,而是坐在地上,手里又多了一个捕兽夹,顿时警觉,以为他要袭击它们,前爪在地上摩挲,甩头朝后边的狼群怒吼一声,弓起身子就朝桑钰勐扑过来。 桑钰心下一凉,认命地闭上了眼睛。 过了一会儿,却没有意料之中的疼痛,狼王没有扑过来,他慢慢睁开眼,发现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另一群狼,皮毛黝黑,有几只拖住了那只要攻击他的白狼王,剩下的一群则一字排开如扇形,堵住了白狼的去路,两厢对峙。 白狼王被黑狼拖住,想冲出去却无可奈何,只能干嗥,前爪不停地刨地。 后面雪坡上的两群狼各自用狠厉的目光瞪着对方,一个劲儿的吼叫,身子弓得如桥一般,山林中狼的怒嗥声响彻黑夜。 桑钰怔怔地望着眼前的景象,然后像感应到什么一样,他转头往东南方向望去,那边月光照耀下的雪坡上,伫立着一个浑身白毛的……野人。 桑钰浑身一激灵,待看清那野人的样子之后,又很快镇定下来。他认出它就是白天遇到的那个野人,不知为何,他反倒没那么慌乱了。 他用弓箭撑地想站起来,受伤的左脚一阵麻痹神经的疼痛。那白狼王见他想走,怒吼生骤然惊天动地,身体后倾要越过黑狼扑过去,野人在雪坡上突然吹出长长一声尖利的口哨,那群黑狼听了便像得了指令一般,群起而攻之,一只黑狼咬住了白狼王的尾巴,将它奋力往后拖。 白狼王疼得大叫,只顾勐蹿前扑,它极力想调转身子去咬黑狼,黑狼目光如炬,轻微一撇头,立即有两只黑狼冲过来,一只按住白狼王的前爪,一只按住它的后胯,咬尾巴的黑狼勐地一松口,那白狼王就像瘫痪了一样被按趴在地上,惨嚎一声,却是有气无力。 趁它松懈,刚才松口的那只黑狼前爪刨了一下地,直接一个健步越过去,张开血盆大口一下子咬住了白狼王的脖颈,只听“噗嗤”一声,鲜血四溅,白狼王躺在地上扑腾了几下,就没动静了。 桑钰趁此机会,举起手中的捕兽夹和铁弓,勐地撞击起来,“铛铛”的金属声响震颤山林。 后面那群白狼一见它们的首领被咬死了,又被这震耳欲聋的声音吓得慌急四窜,黑狼们如同胜利了一样,仰天长嗥,白狼们也顾不得它们首领的遗体了,狼狈地朝山林深处奔逃而去,黑狼们还待再追,野人又是一声口哨,它们才安静下来,渐渐聚回野人身边。 桑钰扶着树干,紧紧盯着野人,总觉得它的目光里有什么东西,想向它道谢,野人却拾起一块石头朝他砸了过来,桑钰侧身一躲,又牵动了脚踝的伤口,痛得他倒吸寒气。等到再抬起头时,雪坡上空空如也,哪里还有野人和狼群的身影。 桑钰站在原地发了一会儿呆,再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觉自己后背的衣服都被冷汗湿透了,冷风一吹,寒气侵骨。 他强忍着疼痛与疲惫转身下山,这山上不知道还藏着什么未知的危险,他一刻也不能多待,就算下山会被小蒲村的村民抓去,也比留在山上强。 可能是心理作用,今夜的月光仿佛格外阴惨,桑钰小心翼翼用弓箭支撑着,右手扶着树干,一瘸一拐地下山。他心思很乱,没有注意到脚下有一个雪窝,勐不妨踩进去,顺着山道就滑了下去。 “啊——” 他紧紧闭着眼睛,却没有等到落地的磕绊与眩晕。 他落入了一个熟悉而温暖的怀抱。 耳边一个急切的声音:“桑钰?” 第33章 小蒲怪村 ……是林月野。 这个念头刚在桑钰脑中划过,他就感觉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滋生在心底。一颗慌乱不已悬在半空中的心在此刻终于落到了实处。 林月野搂着他的腰,慢慢滑到了山脚下,甫一落地,桑钰身子一软,险些站不稳,林月野眼疾手快迅速把他抱进怀里。 旁边走过来一个人,道:“找到人了?” 第58页 林月野道:“嗯。” 那人道:“那走吧。” 桑钰一听发觉一旁还有另外一个人在,想挣扎着站起来,林月野威胁似的在他腰上轻轻掐了一下,随即更紧地搂住了他,足尖轻点,施展轻功飞了出去。 桑钰在他怀里放松了下来,突然觉得很累,困得连眼都睁不开了,林月野沉声道:“睡吧。” 桑钰犹豫了一下,然后伸出手环住了他的嵴背,沉沉睡了过去。 仿佛做了一个梦,梦里还是少年时光。明媚的夏日午后,夏晔对他说:“其实我是朝廷罪犯,你跟一个罪犯待在一块儿,怕不怕?” 他说:“有什么好怕的。我还是家族罪人呢。” 夏晔道:“你看得挺开啊小伙子。” 桑钰笑道:“你看,夏晔哥哥,你背叛了朝廷,我背叛了家族,咱们俩以后就相依为命了!” “相依为命?好——”夏晔朝他挥挥手:“小钰你过来,我跟你说个秘密。” “什么?” 夏晔道:“其实吧,我是替人顶罪,而且那个人还是我老师。” 桑钰神秘兮兮地说:“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易容了,这不是我原来的样子。” 夏晔:“……” 夏晔哈哈大笑:“孺子可教!” 桑钰道:“我是说真的。” 夏晔道:“我也说真的,我真的是冤枉的。而且我也易了容。” “……好吧!”桑钰放弃了,“就算咱们俩说的都是真的。那夏晔哥哥,你为什么要替你老师顶罪呢?是什么样的罪?” 夏晔道:“你记不记得,两年前,那场京城的会考泄题案?” 桑钰:“……记得。” “我……” 桑钰一拍手:“哦,我知道了,你老师是被林沐连累的考官,被牵连下狱,你不忍老师受牢狱之灾才顶罪的对不对?” 夏晔惊奇道:“你连林沐都知道?” 桑钰道:“那场案子那么出名,而且我就是受害人之一,怎么可能不知道。” 夏晔突然不想就这个问题谈论下去了,他凑近桑钰道:“你方才说自己易了容,你为什么要易容?” 桑钰一愣,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哪有为什么,从家里逃出来,不想再回去,就易容了呗。” 夏晔:“那你给我看看……你原来的样子呗。” 桑钰站起来,转了一圈,左右看看自己,道:“我这副样子不好看吗?” 夏晔道:“……挺好看的。” 桑钰敛衣坐下道:“那就不要看我原来的样子了,只是一副皮囊而已,可能你看了还会觉得失望呢。” 夏晔道:“好吧。那你想看我原来的样子吗?” 桑钰道:“不想。” 夏晔:“……” 夏晔:“小伙子真是没有好奇心。夏日闲居无聊,小钰,弹首曲子给我听听。” …… 依稀时光似梦,瞬间又回到眼前,可是等他醒来之后,却还是在漆黑寒冷的野外,前面生着一堆火,上面架着一个野兔子在烤。旁边两个熟悉的人影。 那个人对林月野说:“啊,他醒了。” 林月野迅即窜过来,道:“啊——,你醒了!” 桑钰默默看着他俩,心道:“我刚才果然是在做梦。” 林月野把他扶起来,从他身上滑下来一件蓝色的软袍,林月野又捡起给他披上,看他神情有异,安慰道:“没事了。别怕。” 另一个人道:“有。” 林月野道:“有什么?” 那个人说:“有事。咱们今晚必须在野外过夜了。” 林月野道:“还用你说。”他转过头来,“桑钰,他是山南镇族长家的儿子,白天咱们见过一面,我们俩一起得罪了小蒲村那帮愚民,所以只能在野外将就一夜了。” 那个人沖桑钰道:“叶净,叶宁卓。” 桑钰道:“桑钰,桑昭漱。” 叶净淡漠地瞥了他一眼,道:“让你送一个女子逃走,竟把自己弄到这般狼狈模样,真是让人无语。” 桑钰:“……?” 林月野道:“你别理他。叶净,你到那边坐着去。” 叶净说完刚才那句话之后,脸色依然冷淡,又扫了桑钰一眼,走到另一边坐下了。 林月野手中拿着那柄紫玉箫,见桑钰在端详它,道:“多亏了你从那野人手里把它夺回来,要不然我就失去了一个重要的朋友。” 桑钰道:“林沐。” 林月野:“嗯?” 桑钰道:“咱俩白天在舍情山上遇到的那个野人,它不是野人。” 林月野:“?” 桑钰道:“是人。” 林月野道:“你怎么知道?” 桑钰道:“我在山上遇到了狼群袭击,是野人救了我。它驯服了一群黑狼,那群黑狼都听它的指令。” 林月野眸色沉沉看着他,桑钰感觉到他炽热的视线,低声道:“……我没有受伤。”抬头望了他一眼,“真的。” 林月野收回目光,像没有这回事一般,瞬间正色道:“即使如此,那你也不能断定它就是人啊,不是只有人才能驯服野兽。” 桑钰认真道:“白天在山上,它袭击我,扑到我身上撕扯我的衣服,它的脸离我很近,我看得清清楚楚,那分明就是一张女人的脸,因为被体毛遮住了,所以才认不出来。” 林月野道:“……女人的脸。”样貌确实是不容反驳的证明,他若有所思,“若果真如你所说,她既是一个女人的话,应该是在那山上生活很久了,为了生存,才驯服狼群来应对山中的危险。” “嗯。”桑钰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她在山上生活久了,与人隔绝,渐渐有了野兽的特徵。不过眼神是骗不了人的,当时你把这柄玉箫扔向她,她看玉箫的眼神炙热又痛苦,好像想起了什么往事,那绝不会是野人应该有的眼神。所以我确定她是人。” 林月野道:“可是好好的人怎么会成为野人呢?有什么原因逼得她只能在山上生活,而不愿回到人世呢?” 桑钰望着火光,道:“此地民风轻傈,人们行止粗鲁有暴力之举,我想应该是跟拐卖人口有关。” “你是说……那女野人有可能也是被卖到此地的受害者?” 桑钰道:“嗯。我白天背着那个女子逃出来,她说与她一起的还有很多个女子,不知道被卖到什么地方了,可见那些人贩子有多猖狂,如此明目张胆地贩卖人口。” 第59页 对面的叶净听到插了一句嘴:“哼。荒谬。” 桑钰目光绕过火堆去看他,道:“你有不同意见?” 叶净又嗤笑一声,扭过头去不搭理他了。 桑钰感觉莫名其妙,林月野道:“他有病,你别理他。接着说。” 桑钰道:“我总觉得这个村子很奇怪。” 林月野道:“我也有这个感觉。你知道吗?今天我帮叶净对付那群人的时候,为了方便你帮助那个女子逃出去,就把他们往村子里引。偌大一个村落,房前路旁几乎全是流浪汉,看不到几个女人,小孩子也不多。” 桑钰道:“也许是你没进他们家里看过,可能女人和孩子都待在屋子里没出来呢。” 叶净道:“你都没进他们村子里看过,你知道什么。” 桑钰:“……” 林月野道:“叶净,你能不能不插嘴?没事儿干的话把架子上烤的野兔子叉下来,把那肉撕一撕。” 叶净一甩袖子,撕兔肉去了。 桑钰犹疑道:“他是不是讨厌我?” 林月野道:“他不是讨厌你,他是讨厌这个世界。一个愤世嫉俗的小俗人。” 桑钰:“……” 林月野接着道:“我们俩躲过那群村民的追捕,逃出来找你的时候,路上遇到一对年轻夫妇,那个妇人挺着大肚子好像怀孕了,但是他们看起来并不高兴。” 桑钰问道:“为何?” 林月野道:“我听见那个妇人神色忧愁地对他丈夫说,如果这次再生个男孩的话,族长就真的要把他们活活烧死,作为活人祭祀以奉先祖,还要破什么诅咒。” 桑钰若有所思:“自古重男轻女才是人之常情,他们却不愿生育男孩,这么说这个村子果真女少男多。破诅咒?他们觉得村里女孩少,是受了诅咒?” 叶净一边撕兔肉,一边忍不住嘲讽道:“哼。愚蠢。” 林月野道:“你也说他们风气闭塞,一群人如果几百年来一直生活在一个地方,就会形成一种固执且没有任何道理的生存方式,或者说,传统。” 桑钰:“嗯。” 林月野唿出一口白霜,道:“咱们是把这一村人都得罪了,我要砍伐这舍情山上的广梓木恐怕是要费些周折了。” 两人默契地沉默下来,叶净见他们俩不再说话,轻佻的眼神瞥过来,道:“说完了?说完了就过来吃东西。白天还以为你肚子疼得要死过去了,现在又没事儿了?也不知道你们两个男人怎么有那么多话要说。” 林月野似笑非笑看他一眼,没说话,走过去从他手里领过来两份用枯叶包着的兔肉,坐回桑钰身边,递给他一份,展开一看,兔肉被撕得整整齐齐摆好,散发着浓郁的香味。 林月野道:“你一天没吃东西了,肯定饿了,快吃吧。” 桑钰道:“还好。就是脚踝疼。” 林月野目光看向趁他方才昏睡时给他包扎好的脚踝,并没有血丝渗出来,道:“你先吃,我帮你按揉穴位。” 桑钰:“……嗯。” 叶净在一旁淡漠地翻了个白眼。 月色下的雪山,美得极为冷丽,寂寂的清辉落下来,笼罩在林月野身上,衬得他面色如玉。不过不知道是不是桑钰的错觉,他总觉得醒来之后,林月野说话语气神情如常,眼神却是染上了一丝冷意。 那边叶净三两口解决了兔肉,满足地伸了个懒腰,朝他们俩看过来:“喂,我要睡了。你们俩说话小声点儿,别打扰我睡觉。” 林月野道:“睡你的吧。那么多事儿。” 叶净鼻孔里出气,就地躺下翻个身就睡了。不一会儿就想起了轻微的鼾声。 空气重新安静下来,林月野和桑钰对视一眼,他们身后是高洁的雪山,雪山后面是长河,长河后面是海,海面上是天涯共此时。 桑钰把披在身上的袍子拿下来,道:“你的衣服。” 林月野道:“你穿着。” 桑钰道:“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舍情山上的?” 林月野道:“心有灵犀呀。是不是很准?” “……”桑钰看着他,“叶净说你白天时又肚子痛,是不是因为找我……” 林月野笑了笑:“你今天怎么那么多话。” 桑钰心突然有点乱。 月色清朗,感觉到旁边的人一如既往的熟悉感,桑钰深吸一口气,突然像是豁出去了一般:“林沐,你知道在山上遭遇狼群袭击时,我在想什么吗?” 他说:“我想,为什么你不在。” 林月野停下了给他按揉脚踝的动作。 他垂下眼睫,轻轻道:“满脑子都是这个念头,你怎么不在我身边,你为什么还不来……” 林月野静静看着他,然后如土匪一般粗鲁地拥抱住了他。 林月野道:“桑钰,我肚子又痛了,怎么办?” 桑钰道:“……我肚子也疼。” 过了很久,林月野在他耳边低声道:“对不起。” 作者有话要说:  发展至此,林月野已经被成功掰弯!(可喜可贺!!!) 虽然有点儿快,但是!喜闻乐见嘛……这其中,当然是有神助攻穆雨小姐姐的情蛊的功劳,但主要还是桑钰自己的撩拨(并没有)与魅力太强。 p.s:话说能被掰弯的直男他根本就是弯的。 第34章 阴阳两生 一般地处偏僻的封闭村落,都会有自己独特的沿袭几百年的风俗,例如祭祀,迎神送神,巫祝等等。 叶净道:“都是些牛鬼蛇神,无稽之说。这帮愚民竟也信。” 桑钰道:“也不能说全然无用,他们生活地界狭小,有很多不能理解的事情,必然要有所寄託。” 叶净道:“不能理解就去想办法搞清楚啊,弄那些怪力乱神之事有什么用?” 他们三人走在山野小路上,冬日的阳光清淡而温疏。 路过枯黄的草丛,桑钰道:“眼界之限影响思想与行事。” 叶净:“啧。妇人之见。” 桑钰:“……” 桑钰:“你是说我,还是说那些村民?” 叶净一脸冷傲:“你觉得呢?” 桑钰:“……你这样是不礼貌的。” 林月野失笑。叶净性情孤傲冷辟,他这两天算是彻底领教了,而且不知道是因为性情相近还是什么,叶净总是特别针对桑钰,桑钰说什么他都要唱反调,再调笑挖苦一番,才算顺心得意。 果然,听他这样说,叶净非但没有消停下来,反而更加刻薄:“你个拖油瓶还有资格说我。” 林月野心道:“幸亏桑钰脾气好,这要是我,早就揍他了。小伙子说话忒气人。” 第60页 林月野道:“你说什么?他是……拖油瓶?” 叶净朝他看过来,林月野笑道:“你又有什么立场说他是拖油瓶?” 叶净道:“他没有武功,打起架来什么忙都帮不上,柔柔弱弱的,还要分心去兼顾他,这不是拖油瓶是什么?” 桑钰:“……我有那么弱吗?” 林月野还是在笑:“哦?是吗?” 叶净道:“就是救那个被拐卖的女子一事,我和你好不容易把村民引开了,他把那个女子送走,自己却被村民逼上了舍情山,咱们又四处奔波去救他。累赘。当时我看你找他找得心急,真怕你肚子痛得直接死过去。” 桑钰把目光投过来,林月野把他拉到自己身旁,道:“小伙子你搞错了吧。我们跟你本来就不是一路,我们是来寻广梓木的,救人是举手之劳而已。半途萍水相逢,你若看不惯,自去做你的去,自此别过。” 叶净:“你……” 叶净死死盯着他,心头大怒,眼睛里似要喷出火来,桑钰道:“好了好了,你们别吵。” 叶净冷哼一声,拿剑砍了草丛几下,空气中草芥灰尘斜飞。 桑钰对林月野道:“你方才说寻广梓木,可是现在……” 林月野道:“像这种广阔的山林,一般会有守林人。” “守林人……会让我们伐木吗?” 林月野道:“守林人是整个山林的守护者,他们日夜巡视,警防山火与滑坡,几乎把一生都献给了山林。这样的人不善群居,世代延续,不与任何村子或家族往来。” 桑钰道:“原来如此。不是小蒲村的人就好。” 林月野道:“走吧。” 两人走出了一段距离,感觉没有人跟上来,回头一看,叶净还站在原地,低着头一副赌气模样。林月野刚想喊他,桑钰先他一步开口:“叶净。” 叶净不理他。 桑钰道:“跟上。” 叶净道:“不。” 桑钰道:“那你走。” 叶净道:“不。我偏要跟上。” 桑钰莞尔一笑:“过来吧。” 叶净:“……”怒气沖沖地走了过去。 三人一路踢踢踏踏,转过一片荒草丛生的园子,视线里出现了一间房屋和一个白髮苍苍的老婆婆。 三人齐齐一惊。 他们并不是大惊小怪之人,会有如此反应,是因为那个老婆婆正在将一个小女孩投进一口井里。 小女孩五六岁模样,衣衫破烂,分明还有气息,被老婆婆提脚倒吊着,头已经进了井中,身子还在外面挣扎,看似十分痛苦。 林月野大喝一声:“住手!” 他这一出声,老婆婆顿时急躁起来,更加奋力地把小女孩往井里推,小女孩上半身又沉了几分。林月野见状立刻跑过去阻止,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老婆婆一个用力,在小女孩腰部噼了一下,女孩身体没了着力点,双脚离地,老婆婆使劲推了一把,林月野来晚一步,眼睁睁看着小女孩直直坠下井去。 似是一口枯井,女孩掉进去没有水声,过了一会儿,才隐隐传来钝重的“咚”的一声坠地声。 叶净也跑了过来,桑钰紧随其后,林月野勐地一下看向老婆婆,道:“你!” 桑钰走到他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道:“阿婆。” 老婆婆慢慢将脸转过来,一脸平静道:“三位公子有什么事吗?” 叶净道:“什么事?阿婆,你刚才是在做什么你知道吗?” 老婆婆低头朝井底望去,半晌,道:“这孩子该死了。” 桑钰道:“可是阿婆,她方才分明还有气息,挣扎着还有求生的欲望,您这么做……不残忍吗?” 老婆婆笑了一下,把目光从井底收回来,看向桑钰:“我是残忍,可是让她活着更残忍。这孩子得了天花,活不长了。我是提早送她一程,让她早登极乐,也省得在这世多受罪。” 天花是一种烈性传染病,主要为严重毒血症状,常见有高热、乏力、头痛、四肢及腰背部酸痛,体温急剧升高时可出现惊厥、昏迷,皮肤成批依次出现斑疹、丘疹、疱疹、脓疱,最后结痂、脱痂,遗留痘疤。天花来势兇勐,发展迅速,人群感染后短短十五天就可致死。 重型天花病人常伴随着一些併发症,如败血症、 喉炎、 失明、 流产等,这是天花致人死亡的主要原因。 一般村子里出现有得了天花的病人,很快就会迅速蔓延,严重者甚至可能波及全村。所以天花病人一旦得知自己染病,为了不传染给其他人,都会自觉寻一处幽僻的地方,独自与病魔作无谓的抗争,最后孤独痛苦地死去。且死状及其难看。 老婆婆嘆道:“这孩子眼睛已经看不见了,身上也被自己抓得到处都是伤疤,我看她实在是活得受罪,迟早是要死的,就提前送她上路了。” 三人没想到会是这个原因,一时有些难以接受,过了一会儿,桑钰才道:“抱歉婆婆,我们不知……” 林月野盯着那口井,半天没有反应,神情若有所思,桑钰拿手碰了碰他。 老婆婆无奈嘆气,道:“没事。我也知道我强行把孩子投进井里实在残忍,你们会有这种反应也是应该的。” 桑钰道:“婆婆你也别太难过,这孩子提前到了天上,摆脱病痛,也算是您的一片苦心了。” 老婆婆道:“但愿吧。你们三位……好像不是本乡人。” “哦。”叶净抱拳道,“婆婆,我们从扬州来,冒昧打扰了。” 老婆婆看着他们,像是想起了什么,然后慢慢道:“这地方……真是很久不曾有外乡人到访了。” 桑钰闻言想起他先前的疑惑心中更是不解,这时,老婆婆朝他看过来,露出微微忧伤的表情:“我小女儿若是还在,也有你一般大了。” 叶净嘲讽似的轻笑一声,桑钰微微窘迫道:“阿婆,我是男子。” “啊?”老婆婆愣了一下,仔细看了看他,“哦哦,是小伙子呀。哎呀阿婆年纪大了,眼神不好,你可别往心里去。” 桑钰温和地笑了,不但没有生气,反倒有些动容,似乎也想起了什么人:“没事。” 林月野笑道:“阿婆不怪您,怪就怪他长得太俊了。” 老婆婆也被他逗笑了:“你们呀,长得都俊,都好看。阿婆老了,已经很久没有人愿意像你们这样跟我说说话了。” 老婆婆看起来十分孤独,她住得离小蒲村这么远,可见村民并不欢迎她,身边没有其他亲人,小孙女又得了病,如今她孤身一人,弓着身子整个人显得十分佝偻。 桑钰看着不忍心,他对老婆婆道:“阿婆,既然我们来到了这里,您愿意,我们就陪您几天,您说好不好?” 第61页 老婆婆又是一愣,朝他摆手,不好意思道:“这可使不得,你们三个来这里是有事要做的吧,怎么能为了我这个老婆子耽误了正事呢。” 桑钰道:“我们的事……不急。”他边说边看向林月野,林月野沖他笑了笑,他才转过头来,“而且,我也有事想问您。” 老婆婆道:“问我,我能知道什么?” 桑钰道:“阿婆……你们村子……” 叶净抱臂道:“我们能不能进屋去说?” 老婆婆闻言看了他一眼,然后急忙把他们往屋里请,歉意道:“我忙着跟你们说话,都忘了还站在外面呢。来来,快进来。” 门没有关,三人就这样跟着老婆婆进了屋。老婆婆虽然只与小孙女相依为命,但是住的屋子却宽大而整洁,竟是个两室一厅,桌椅板凳案台小几一应俱全。现在连唯一的小孙女也没了,老婆婆站在厅堂中越发显得身影单薄。 老婆婆招唿他们坐下,要去给他们烧茶倒水,林月野拦住她:“婆婆你歇着,我来吧。” 林月野进了厨房,叶净环顾四周,见桌子上有两碗茶,道:“这不是有倒好的茶吗?”说着就要过去端。 桑钰道:“叶净。” 叶净被他叫住,方才察觉到自己有些过于无礼了,但是被他来教训自己又有些恼怒,站在桌边进退不得,老婆婆见状慢慢走过去,道:“公子不知,这两碗茶旧了,不能给客人喝。而且就算是新茶,几位公子也喝不得。” 叶净挑眉道:“为何?” 老婆婆端起茶碗,给他们俩看了一眼,只见两只碗里分别盛着满满的……不能说是茶,因为茶没有那么浓且怪异的颜色,十分浓稠的汁液,散发着刺鼻的异味,令人闻之作呕。 叶净一把捂住口鼻,后退两步,皱眉道:“这是什么玩意儿?怎么这么难闻?噁心死了!” 桑钰亦轻轻抬袖掩了掩鼻子,道:“阿婆,这是……” 老婆婆把碗放回桌子,转过身道:“是阴阳两生茶。” 叶净道:“那是什么东西?” 老婆婆道:“这两只碗里,盛着同样的汁液,却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东西,有着不同的功效。”她指着左边那碗,“这碗里是阴茶,下滞芜晦,主阴生;那只碗里是阳茶,上发高效,主阳生。所以叫阴阳两生茶。” 桑钰道:“……药膳吗?有什么功效?” 老婆婆道:“小蒲村几十年来男多女少,生了女孩也多是早夭,阴阳失衡,此茶便是能转换阴阳的药膳。若孕妇服下此茶,便能随自己的心意决定生男生女了。” 这是桑钰第二次听到小蒲村男多女少的事了,心里不禁更加疑惑,问道:“阿婆,若此茶果真如您所说,能转换阴阳的话,为何小蒲村还会有男多女少的现象呢?” 叶净道:“这你也信?生育男女乃是天命,岂是人力所能改变的,那两碗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液体就能决定生男生女的话,若流传开来,天下岂不是要大乱了?” 桑钰朝他瞥了一眼,老婆婆却没有因为他讽刺的话而生气,而是和颜悦色道:“公子不知,此茶确是有神奇功效,老身年轻的时候曾用它帮助好几个妇人生了女儿。只是老身是外嫁,这村子里的人对于外乡的人十分警惕,见我泡制出了阴阳两生茶,便逼迫我交出方子,我怕他们拿来霍乱阴阳,便承诺他们帮助那些想生女孩的妇人,只是方子不能交给他们……那群人就把我赶出了村子……” 桑钰道:“……这茶是阿婆你自己泡制出来的?” 老婆婆道:“是。” 桑钰道:“您给妇人用过?” 老婆婆道:“用过。确有奇效。” 桑钰想了想,道:“阿婆,小蒲村……有一对年轻的夫妻,那妇人有了身孕就要生产,可是族长却说她若生不出女孩,便……” 老婆婆凝眉:“……烧死她?” 桑钰惊讶:“婆婆你知道?” 老婆婆冷哼道:“不是第一次了。村子里的人想要女孩,却又视女人的命为草芥,真是心狠。” 叶净道:“愚蠢。” 桑钰道:“那……阿婆,既然你说这阴阳两生茶有奇效的话,能不能帮帮那对可怜的夫妻?” 第35章 异乡来客 老婆婆笑道:“年轻人,那对小夫妻跟你无亲无故的,你倒是热心。” 桑钰道:“只是不愿无辜之人枉死罢了。” 老婆婆眉色征了怔,随即释然般摇摇头:“你这孩子,跟我那可怜的小女儿真是像……好吧,既然你这个素未谋面的外乡人都要救他们,我身为同村人,就更不能袖手旁观了。” 桑钰道:“可是阿婆你不是说被赶出村子了吗?那你如何……” 老婆婆道:“这个不难。如果那对小夫妻当真不想被烧死的话,就算我不找他们,他们也会主动来找我的。” 听她刚才提到了“外乡人”,桑钰道:“阿婆,你们这里的人对外乡人是不是有些偏见?” “偏见?”老婆婆突然笑起来,非常悲凉,“不,不是偏见,是血海深仇。” 窗外天气晴朗,空气清冽,屋内却有些压抑,在老婆婆充满恨意的叙述中,桑钰和叶净得知了小蒲村几十年前的一桩往事。 小蒲村在几十年前是并不排斥异乡来客的,但是由于地势阻塞,距离中原地区太过遥远与偏僻,故而几百年来,也不曾有人相扰。 但是这种平静祥和的生活,却在六十年前,被一群外地来的男人打破了。 那是一帮如同土匪一样的人,仿佛是逃难来的,小蒲村的人善良热心,收留了他们,这些男人遭受重创,需要地方与食物修养,便暂时隐藏本性住了下来。 如此相安无事过了半月,这些男人见小蒲村的人软弱可欺,女人清秀美丽,渐渐恢復本性,起了淫邪之心。在一个暴雨如注的晚上,这些人给全村的人下了药,偷偷挟持了村子里的大半女人,第二天早上,村民在舍情山上发现了这些女人的尸体。 叶净道:“都死了?!” 老婆婆道:“……而且是姦杀被抛尸。” 村民们不知被下了什么药,对昨夜之事一无所知,见此惨状,惊恐万状,那些被害女人的丈夫或家人悲痛又惊怒,扬言要报仇,手刃罪犯。可是那些男人早就逃走,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村里的女人只剩不到三分之一,又多是些中老年人,过了两三年,生下的孩子也大多男多女少,阴阳逐渐失衡。村民都说是那些被害死的女人怨气太重,兇手没有得到报应,她们的魂魄徘徊不肯离开,所以诅咒村子生不出女孩。 人们遇到自己所不能理解的事情时,往往会寻求一个让大家都满意的理由,尽管这理由可信度不高。村民们苦于女孩的凋零,惧于女冤魂的诅咒,却又无法可解。族长以活人为祭举行敬天仪式,希望能破除这诅咒,依然收效甚微。老婆婆当时泡制出了阴阳两生茶,却因为不肯交出药方而被赶出了村子。 第62页 老婆婆闭眼无奈道:“后来……开始从人贩子手里买外地的女孩子。” “……”桑钰道,“所以也开始禁止外乡人进村。” 老婆婆:“准确地说,是禁止外乡男人进来。” 屋子里好一阵的沉默,老婆婆悲伤不能自抑,桑钰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叶净忍不住一拳砸在桌子上:“荒谬!混蛋!” 站在门口的林月野:“……” 林月野刚从厨房出来就听到他这一声气愤至极的咒骂,还以为桑钰哪里又惹着了他,仔细一看,发现桑钰也是微微有些不高兴的样子,屋里的气氛十分沉闷。 林月野道拎着水壶走进来:“怎么了?” 老婆婆听到声音,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站起来,勉强笑道:“麻烦公子了。我们这说了半天的话,正好渴了。” 老婆婆过去从碗柜里拿出三只新的茶碗,林月野将茶倒满,道:“婆婆,刚才我在厨房,发现角落里堆了不少蚕丝,不知有何用处?” 老婆婆道:“那个啊,没什么用处。老身闲来无事养了不少蚕,结的蚕丝纺线用不了,那些都是剩下的。” 桑钰闻言不由得眼睛一亮,林月野笑了笑,道:“那……婆婆能不能借一些给我们呢?” 老婆婆道:“公子有用就拿去吧,我也用不着。” 林月野把倒好的茶水递给桑钰和叶净,道:“多谢阿婆。” 老婆婆转身望了望窗外,道:“时辰不早了,你们三位要进村恐怕也不容易,不如今晚就在这住下吧。” 他们几个就是从小蒲村逃出来的,要再进去岂止是不容易,以村民们对外乡人的憎恨程度,肯定会被追杀。正愁无处可息,老婆婆这样一说,林月野连忙道谢:“多谢阿婆。那,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老婆婆道:“不用谢,有人跟我作伴,我高兴着呢。你们先歇着,我去做饭。” 老婆婆出去了,林月野立刻坐到桑钰身边,问道:“你们刚才都说什么了?” 桑钰就把小蒲村的惨遇跟他重复了一遍,听完之后,林月野沉思不语,桑钰以为他也被震惊到了,谁知林月野突然道:“你们说的那什么阴阳两生茶是个什么玩意儿?” 桑钰:“……” 叶净:“……你的关注点有些偏。” 林月野道:“不是我关注得偏,是这种东西可信度本来就不高。我总觉得哪里不对,生男生女这种事,不是人为可改的,就凭一碗茶?你们真的信?” 桑钰道:“可是阿婆说她真的帮……” 林月野打断他:“阿婆说的话并不能全信,我有种感觉,她今天说的每一个字都没有完全的可信度。再说了眼见为实,除非你让她把这茶给一个即将临盆的孕妇喝下,那孕妇果真能如愿生了女孩,我才信。”他摇摇头,“不,就算生了女孩,也不能说是茶的作用。” 叶净道:“咱们昨天不是遇见了一对小夫妻吗?阿婆刚才已经答应用阴阳两生茶帮他们了。桑钰说的。” 桑钰自动忽略他话中最后四个字的不屑意味,对林月野道:“若阿婆用阴阳两生茶帮了他们,那个妇人能生个女孩,不论是不是茶的作用,总算是让那妇人免于被当活祭烧死。” 林月野笑了笑:“好吧。” 桑钰被他的笑容烫了一下,转过头去喝茶。过了一会儿,叶净突然道:“这个世界真是让人失望。” 林月野道:“你还没有进官场,不然你会更失望。” 桑钰:“呵。” 叶净道:“你呵什么呵,你也没进过官场。” 桑钰乐师:“正是因为我没进过官场,所以才也能体会到人心的冷漠与狠厉。”然后他想起什么赶忙看向林月野,“我,我不是说你。” 林月野道:“你没进官场,好像……就是因为我?” “……”桑钰赌气似的,“对,就是因为你。” 叶净:“……你们俩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懂啊?” 林月野笑道:“叶净,我问你,如果一件事,开始和结束都是痛苦的话,那么你还会去做吗?” 叶净道:“如果是非常重要的事的话,我会。我能忍受。” 林月野道:“对,人生在世,时时刻刻都要忍,即使这世间的事令你无比失望。” 叶净道:“不见得,我妹妹为什么就没有忍?是她遇到的事还不够痛苦吗,她夫家逼她殉葬,这事要怎么忍?” 林月野道:“那是因为她有比忍更好的方法可以选择。我再问你,世人多有看破红尘一心向佛者,成佛意义何在?” 叶净想了想,道:“得自身清静,许他人成事知福,忘却之惬。” 林月野道:“那这么说,那些拜佛之人,只为此二,或求得,或求忘。” 叶净道:“对。” 林月野道:“你痴了。” “……”叶净不解道,“那不然还有什么?” 林月野道:“佛曰,不可说。” 叶净不耐烦道:“告诉我。” 林月野道:“你痴了。” 叶净道:“自从我妹妹走了之后,我心里就一直不痛快,走遍天下,只为得一个答案。” 林月野道:“你痴了。” 叶净:“放屁。我他妈就是痴了,如何?” 林月野道:“你痴了。这就是答案。” 窗外夜色渐浓,桑钰默默喝了口茶,道:“你们俩这段对话的意义是什么?” 林月野手中玩转茶杯,笑道:“没什么意义,无聊,逗他玩玩儿。” 叶净大怒:“你!” 这时老婆婆进来了,端着饭菜,道:“做好了,来吃饭吧。” 林月野拍了拍叶净的脑袋:“走吧,痴汉。” 叶净:“……” 吃过饭后,三个人又陪老婆婆说了会话就要休息了,于是房间的分配成了问题。 两室一厅,只有两个房间,老婆婆住一间,剩下的一间只能他们三个人挤一挤了。 叶净朝桑钰看了一眼,冷艷道:“我拒绝。” 林月野巴不得他拒绝,立刻打蛇随棍上:“那就我和桑钰一间,你就睡外边这厅里吧。” 叶净:“……睡就睡。” 第36章 上山伐树 林月野早晨睁开眼睛,感觉屋内有一种奇异的光,四周寂静非常,伸手摸了摸被窝,桑钰果然又没了踪影。 林月野揉了揉太阳穴,昨晚跟桑钰单独睡一间,看他还是一副清冷的样子,还以为那天晚上在野外跟自己诉衷肠的人不是他,所以闹了他好久,现在起来感觉很是空虚疲倦,桑钰却早就起来了,哪来的精神啊? 第63页 他穿衣走到窗户边,突然精神一震,视线里一片模煳的纯白。一夜大雪,冷冷的温柔覆盖了天地与郊野,这样绝美的景色,使人心情都变得清雅了。 推门来到小厅里,叶净也是刚醒,正在叠被子,见他出来,道:“夜里下雪了,还去伐木吗?” 林月野道:“去,已经耽误好几天了,不能再磨蹭了。” 这时,桑钰进来了,看样子他是去厨房给老婆婆帮忙做早饭去了,不过他看起来好像有一点伤心的样子,林月野走过去对他说:“待会儿我就去舍情山上伐木,回来给你做一架新的古琴,你……” 桑钰道:“我不去了,你和叶净去吧。反正我也帮不上什么忙。” 叶净在一旁抬眼看了看他,没说什么,林月野道:“本来我也没打算让你去,你脚伤还没好呢。不过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叶净又惹你生气了,别跟他一般见识。” 叶净:“我什么都没说!”桑钰道:“不关他的事,我只是想在这儿多陪陪阿婆。” 林月野:“阿婆?你……”他仔细看了看桑钰的神情,“……你是不是想起自己的家人了?” 桑钰看着他,眼睛里愁愁的,然后点了点头。 林月野心莫名一颤,似乎桑钰从昨天见到阿婆时就很亲近她,想必是阿婆让他想起了自己的长辈,刚才做早饭时可能阿婆的某一句话无意间牵动了他的心肠。想念家人这种事向来都是一阵风一样袭来,没有任何理由与徵兆,最容易触景生情,或睹物思人,睹人思人。 林月野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吧,那你就就在这儿多陪陪阿婆,跟她说说话。等着我回来。” 桑钰:“嗯。” 吃过早饭,林月野向老婆婆借了斧头与锯子,收拾好行装与叶净一起上山了。 未几时来到山脚下,漫山白雪覆盖,林月野将手搭在额间,眯眼朝山顶望去:“不知还会不会遇到那个野人。” 叶净道:“上去不就知道了。” 林月野却并不答话,他转头在四周瞧了瞧,果然瞧见距离他们不远处,有一座守林人的小屋。 初来此地时他们是从另一侧山道上去的,前天晚上他找桑钰又太过心急,故而两次上山都没有注意到还有守林人。 两人来到小屋前,敲了敲门,不一会儿,一个老者从里面出来,见到他们俩,道:“二位,有什么事吗?” 林月野道:“老伯,冒昧一问,这舍情山是您在守着吗?” 老者道:“是啊,我是守林人。怎么?” 林月野道:“不是小蒲村的范围?” 守林人“哼”了一声,道:“跟他们有什么关系?他们要上山打猎或是伐木的话,还得经过我的同意呢!” 林月野松了口气,用了商量的语气:“老伯,我们是从外地来的,想上山伐些广梓木,不知您能不能……” “外地来的?”守林人打量他们几眼,“也不是不可以……” 到人家的地盘索取东西,自然是要给点儿回馈的,林月野立刻道:“钱不会少。” 谁知老伯闻言倒像是被冒犯了似的,瞪着他道:“什么钱不钱的,我老头子哪会在乎那个东西!” 叶净道:“那您……” 守林人顺了顺鬍鬚,朝舍情山望了望,道:“这山上危险重重,时常有野兽出没,还有野人,最可怕的是,那野人能驯服那些野兽……” 林月野就是抱着“找到野人女子,把事情搞清楚”的决定来的,听到这话不惧反喜,对守林人道:“多谢老伯提醒,我们会小心的。” 守林人见他们目光坚定,便也不再阻拦,挥了挥手道:“算了,你们去吧,小心点儿应该能避开。” 于是林月野和叶净便一步一步朝舍情山走去了。舍情山在这一侧人为开闢了一条整齐的山道,两人走到半途,林月野止步道:“不用再到山顶了,我看这半山腰的木头卖相就挺不错的,就这儿吧。” 周围古木参天,树干上铺着厚厚的积雪,稀疏的阳光从缝隙间漏下来,林月野围在几棵树的旁边打转,道:“我得砍几棵纹理好看的木头,这样做出来的琴音色才好。” 叶净摸了摸他靠着的一棵树,道:“这株就挺好的,你过来看看。” 林月野提着斧头走过去,盯着那棵树看了半天,道:“我也看不出什么好来,真应该把桑钰带出来,他懂这个。” 叶净嘲讽道:“你不是心疼他脚上有伤吗,还是别劳烦他大驾了。” “……”林月野深唿吸,转到别的地方选树去了,心中默念:冲动不好,气大伤身,我脾气特别好。 过了一会儿,他又转回来,对着叶净刚才指给他看的树轻轻踹了一脚,道:“算了,既然你说它好,我就信你一次。就砍它吧。这棵树砍了给桑钰做古琴,再随便砍一棵带回去给穆雨。” 叶净道:“穆雨是谁?” 林月野道:“债主。回去我可以介绍你们认识。哦还是算了,给你父母知道了,你就完了。” 叶净道:“什么意思?” 林月野道:“穆雨姑娘是一个艺妓,你父母能同意你去那种地方?” “……”叶净神情扭曲了一下,随后举起斧头,“别废话了,干活吧。” 林月野让他也吃了瘪,心中畅快哈哈大笑。 两个人合力砍伐一棵树,先是将周围有碍砍伐的草木和枯藤清除,留出安全躲避的范围,林月野道:“我砍这边,你砍那边,准备绳子了没有?” 叶净道:“腰间别着呢。” 林月野道:“把绳子系在树枝上,待会儿拉绳子让树干往左边倒。” 叶净依言将绳子甩上头顶的一根比较粗壮的树枝,绕了好几圈打了个死结,然后把绳子另一头牢牢栓在手上,林月野又道:“用斧子从下往上斜着砍,注意与我砍的位置留个高度差。” 叶净道:“你于砍树此道倒是颇通。” 林月野第一斧头已经砍了下去,听他这样说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略懂罢了。” 从前也有个人让他奔波在山林间,千挑万选一棵上好的木材,只为做一架古琴。 叶净看他几眼,也不再多话,专心伐起树来。 砍在树干上的“笃笃”声持续不断,不过半个多时辰,只听林中一声沉闷的声响,树木应声倒地,霎时雪雾飞扬。 叶净纵身一步向后跃去,同时松开腕间的绳子,绳子如细蛇一般“刺熘”一下向树底窜去,把那根绑着的树枝绕了好几圈。 林月野踱步走到倒地的树干旁边,满意道:“不错。叶净,你用锯子把多余的枝干锯掉,我去再找一棵树砍了。” 第64页 叶净从身后掏出锯子,刚要动手,突然大叫一声,警惕道:“什么人!” 林月野吓了一跳:“喊什么,见鬼了你?” 叶净盯着他身后,道:“好像有野人!” 林月野心中一喜,心道:真是想什么来什么。他拍了拍叶净的肩膀:“镇定。这野人出现得甚合我心意。” 叶净道:“你疯了?不怕它袭击你?” 林月野道:“野人会,但人不会。” 叶净尚在全神戒备中,林月野已将腰间的紫玉箫抽了出来,那边的树丛中突然一阵异响,却不见人影,林月野嘴角微扬,将玉箫竖在唇边,一曲婉转柔肠的《雉朝飞》飘扬在林间。 《诗经》中曾以雉之朝飞作为爱情生活的象徵,琴曲继承了这一主题,并流传着两个不同的故事。一个故事是说:卫女殉情而死,她的褓母在墓前哀伤地奏起她生前抚弄的琴,忽见两只雉鸟成双飘飞而去。另一个故事说:牧犊子终年放牧打柴,直至暮年仍是孤身一人,他见雉鸟都是成双成队地愉快飞翔,非常羡慕,愈加感到自己的孤独凄凉,伤心地唱道:“雉朝飞兮鸣相和,雌雄群兮于山阿,我独伤兮未有室,时将暮兮可奈何?” 而无论是哪一个故事,都是哀伤凄婉之极,令人闻之动容,曲调亦是逸韵幽致,含恨无限。 林月野边吹奏边往林中开阔处移动,避开了枝桠交错,萧声也越发得悲凉凄艷,叶净慢慢懂得了他是要把那野人引出来,也按着剑柄警惕地看着四周。 曲调发出一声高亢的转折,林间扑腾起一群飞鸟,林月野眼神突然凌厉,向叶净示意,下一刻野人便从树丛后跃了出来。 叶净瞬间拔剑出鞘,野人吼叫着狂奔过来,本是冲着林月野的,奔到半途,却突然调转了方向,转而向叶净扑过去。 它体形壮大,像一座小山一样压过来,叶净见躲不过,便向后下腰,脚底生风,剑尖在雪地上一撑,直接从野人腿胯之下滑了过去。 那野人视线里没了人,气愤得捶胸顿足,一下子转过身,又朝叶净袭击过去,林月野在一边依然不紧不慢地吹着箫,野人听到曲调似乎怔愣了一下,叶净看准机会,一下子抓住了野人的手臂,左手手肘重重捣在了野人的腰窝处。 野人痛得嚎叫,叶净丝毫不敢懈怠,回身握剑照着它的腹部砍了一剑,野人见血就会发狂,果然受此一剑,身上的褐毛全都炸了,眼中充满了血丝,怒吼一声就勐扑向叶净。叶净背部被重重砸了一下,感觉半个脑袋都发麻,猝不及防跪在地上,努力了几下都没能起来。林月野紧紧盯着野人,嘴边丝毫不松懈,它听着哀婉的箫乐,动作稍有迟疑,赤红的眼睛朝林月野看了过去,隐有挣扎痛苦之色。 叶净目光凝注,勐地冲过去抱住了那野人的小腿,野人沉浸在箫乐中没有反应过来,感觉到腿上的重量,大吼大叫,想把叶净甩掉。叶净借着这股劲儿直起腰,半跪在地上,一拳捣在野人的膝弯处,野人吃痛,更是勐烈地甩动腿脚,叶净死死抱着它右腿,一下子把野人折倒在地。 他翻身而起,一脚踢在野人肚子上,野人痛得脸都扭曲了,毛髮上滚满了雪,在地上滚来滚去,叶净不会伤它性命,却也防着它再次袭击自己,用身体的重量压着它,同时把剑抵在其颈间。 林月野边吹箫边朝他们俩走近,乐曲渐渐低婉哀愁,那野人起初还剧烈挣扎,听见这乐曲动作慢慢迟钝无力,最后像放弃了一般,停住不动了。叶净看着它,竟感觉从它血红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压抑的痛楚,林月野也停止了吹奏,俯下身来,那野人盯着他手里的紫玉箫,两行清泪从眼眶里滴落到雪地上。 林月野心头一震,他对叶净道:“好了,起来吧。” 叶净松开了对野人的压制,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道:“力气很大,但确实是个人。” 林月野蹲下去,伸出手在野人的脸上摸了摸,把长长的褐毛拨开,毛下面隐藏着还算秀气的五官,他道:“还是个女人。” 女野人像一件坏掉了的衣服一样,毫无生气地瘫在地上,嘴里喘着粗气,林月野抓住了她的手腕,她勐地一缩,林月野微微使劲,她竟全身都颤抖了起来。 林月野道:“别怕,我不会伤害你。” 女野人呆呆地看着他,喉咙里发出呜咽声,林月野抚摸着她背上的长毛,安抚道:“你别怕,没事的没事的,我会帮你……我知道你很痛苦,相信我,别怕……” 女野人的眼睛里好像出现了一种可以称得上是神情的东西,虽然很微弱,叶净也跟着蹲下来,惊异道:“她似乎能听懂你说的话。” 林月野道:“你把她扶起来。” 叶净探过身去,试着碰了碰女野人,见她没什么反抗的动作,松了一口气,这才一手托住她的嵴背,将她拽了起来。 三个人面对面坐着,围成了一个圈,女野人目光呆滞地望着林月野手中的紫玉箫,一动不动。 林月野晃了晃玉箫,野人的目光闪了闪,他道:“你认得这个?” 女野人身子前倾,似乎是想要抓住什么,林月野轻巧地避开了,叶净一把箍住了野人的肩膀,把她拽了回去,然后,他们听见她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咆哮声。 林月野微微一笑,道:“是什么人送你的吗?”见她不停地往前挣,他带了轻浮的语气,“父母送的,还是……曾经的情郎?” 听到这一句话,女野人骤然大力挣脱了叶净的桎梏,勐扑向林月野,把紫玉箫抢了过去,抱在怀里细细摩挲。 叶净被她推倒了,起来想帮林月野把紫玉箫夺回来,林月野向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别动。过了一会儿,女野人低头看着手中的玉箫,目光如炬,突然一下子丢开了。 林月野将玉箫捡起来,收回腰间,叶净疑惑地看着他,他沖野人伸出手,野人忙不迭地往后缩,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呜鸣:“不……是……” 叶净睁大了眼睛:“她能说话?!” 林月野道:“是人怎么不能说话。” 只是这女野人在山林上生活了太久,有了野兽的特徵,久不与人来往,要说话也是及其艰难,嗓音如破锣一般,只能发出几个音节。 林月野道:“不是?这当然不是你的。若你果真有一柄与我类似的玉箫,那就说明……你以前是中原人。” 他这话不是疑问,而是一句肯定,女野人听了目光更是闪躲,叶净道:“你怎么知道她是中原人,而非本地人?” 林月野道:“这里民风如此落后闭塞,男人粗俗,女人更是根本连识字的机会都没有,更遑论认得玉箫这种高雅的乐器。你看方才我吹奏那首《雉朝飞》时,她几乎是瞬间就被引了出来,这说明她不仅是认得玉箫,更听懂了乐曲所表达的意思。” 叶净恍然大悟:“《雉朝飞》是讲述爱人情义缠绵的曲子,她被这首曲子引出来,看来是心里有一段很是苦痛的情伤。” 第65页 “也未必。”林月野沉思,他看向野人,“姑娘,我知道你是逼不得已才变成如今这个样子,你相信我,现在我想问你几个问题,我问一句,你答一句,好吗?” 女野人惊惶地看着他,半晌,才迟疑地点了点头。 林月野道:“我猜你是中原人,那么,你又是如何来到楚地的呢?” 女野人眼神明显闪过一丝抗拒与挣扎,仿佛不愿回忆起当时的场景,只是不住地摇头,其实林月野也猜到了是什么原因。既然她是中原人,又颇通乐音,想必也不算什么小门小户的人家的女儿。若是大户人家的名门闺秀,婚姻大事必定是要寻求门当户对,结果却来到了这么一个穷乡僻壤的地方,若非对情郎钟意,心甘情愿追随,那就只有一个解释了,她是被人强迫掳至此地的。 林月野道:“是被强人所害?” 女野人蜷缩起身子,双手紧紧抱住膝盖,林月野微笑,摸了摸她胳膊上的长毛,道:“既来则安,那你又是为何躲到这山上避世这么多年的呢?” 女野人抬起头看他,浑浊的眼珠转了转,突然无限哀怨,两颊的褐毛无精神地耷拉下去,她张了张嘴,似是急欲倾诉,发出来的声音喑哑粗噶:“……孩……子……” 第37章 背后真相 林月野和叶净在舍情山上,用了接近两个时辰,通过女野人破碎的叙述,发挥他们共同的理解与推断能力,勉强理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二十年前,这女野人还是一个十几岁的如花少女,情窦还未初开,便不幸地被一群常年流窜的人贩子瞧上,继而被卖到了这穷山恶水的楚地小蒲村。 小蒲村缺人少女,她被卖给了一个年逾半百的糟老头子,村民都叫他老张头。老张头有一个陪了他半生的髮妻,他们原有一个女儿,在那次强盗入村姦杀女人的惨案中,不幸成了受害人之一,丧生了。夫妻俩悲痛欲绝,妻子接受不了这个噩耗,逐渐变得疯傻,老张头一直想再要一个孩子,可是妻子这种情况,也不能如愿,他便起了买外地女孩子的念头。 她被卖给老张头,只是用来给他们家生孩子,自己大好年华却被迫与腐朽老人结合,心内的绝望与痛苦可想而知。老张头的妻子过度思念女儿,常把她当做自己的孩子,她要一面承受老人的猥亵侵犯,一面应付这女人的时常发病,夫妻俩暴虐无良,她在夹缝中勉强求生,只觉得人生实在苍白无力。 大约半年后,她有了身孕,日子才总算好过一些,可也只有怀孕的那十个月而已。十个月后,她生下了一个男孩,本以为至少可以母凭子贵,但是她不了解小蒲村对于男孩的厌恶,村民像灾民求雨一样热切地盼望她能生一个女孩,结果事与愿违,她的日子又重新变得水深火热。 她带着儿子艰难生活,那时村子里的一个阿婆说自己研制出了一种阴阳两生茶,可以颠倒阴阳,也有女人在阿婆的帮助下顺利生下了女孩,可是那些女孩却很短命,总是活不过一岁,大人也是体弱多病。 她觉得这个阿婆有些怪异,可是哪里怪异她又说不出来,就算发现了什么,告诉族长与村民,他们也不会信,这些人把阿婆和她的阴阳两生茶当做神明一样来尊崇,她说了,也许还会当做是谣言被打一顿。 春去秋来,她再次怀孕,只盼上天垂怜能让她生一个女孩,拯救自己疲倦的生命。在她怀孕快七个月的时候,老张头请来阿婆,阿婆连声答应会帮助他们家生个女孩。 当时所有人都出去了,阿婆把阴阳两生茶端给她,她想虽然阿婆古怪但若真能生出女孩,喝一口又有何妨,便将阴茶一饮而尽。谁想刚喝完茶阿婆便露出了狰狞的面目,阿婆说这“阴茶”其实是一碗有毒的药茶,而另一碗“阳茶”则是解药,若是三个月后,她生下男孩,阿婆就会给她解药,若生下了女孩,这女孩在她肚子里也吸收了毒茶的毒性,安全生下来也活不过一岁,母女俱亡。 她怔愣在原地,原来村子男多女少,阿婆便是始作俑者,就算刚开始那两年只是天意偶然,那么阿婆后来便是利用这偶然开始残害村子里的女人与女孩。 可是那些女人为什么不把真相说出来呢?她这么想,阿婆立刻就威胁她,若是敢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就毒死她的儿子。儿子是她生活的唯一希望,阿婆如此狠心,她只能沉默。 后来她生下了一个男孩,幸还是不幸,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连续诞下了两个男孩,村民引发了众怒,质问阿婆,阿婆辩解说是方子出了问题,村民便让她交出方子,阿婆当然不肯,他们就将阿婆赶出了村子。 还没有完,最后,族长决定举行活人祭祀,而她们母子三个就是活祭。这是第二次祭祀,此前已经举行过一回了,活祭好像是谁家的一个小女孩。她想终归是要死的人,索性就把阿婆用□□残害女孩的事说出来,奈何事实在前没有人相信,还说她是妖言惑众,这个村子的人实在愚昧无知,她已经无力去辩白了。 可是她并没有没有被烧死,两个孩子没了气息,她也昏了过去,村民以为都死了,生魂祭天,肉身便扔到了舍情山上餵狼。 她在山上醒来,旁边躺着孩子的尸体,自己身上被大面积烧伤,她顿时痛恨起上天的捉弄。 林月野心想:“我就说那个阿婆古怪,果然有问题。” 他和叶净对视一眼,单凭女野人凌乱的哭诉,再加上他们俩过分的细节添加,上述这一段故事也并不完全真实,两人决定还是先回去找阿婆当面询问。 林月野对女野人道:“你跟我们下山吧。” 他本是好心,谁想“下山”两个字就像一块滚烫的炭火一样灼烧到了她,不等林月野动作,她便勐地挣开叶净,头也不回地向山林深处逃去。 林月野在后面想追过去,叶净拦住他:“别追了。山下的生活给她造成了太大的伤害,让她下山等于是要她的命。” 林月野一想也是,她没有了亲人,而且她在山中生活了那么多年,与野兽无异,早已不适于人的生活。 林月野望着树林深处,一阵扼腕嘆息。 两个人即刻下山,来到老婆婆住的小屋前,把砍伐的几根广梓木放在空地上,见桑钰站在门口,似在徘徊,并不进去。 林月野走过去,道:“站在外面干嘛,阿婆在里面吗?” 桑钰道:“那个怀孕的妇人来找阿婆,阿婆正在用阴阳两生茶帮助她。她们说话,我一个陌生男人不好进去。” 林月野和叶净大惊失色,急忙冲进去,正碰上那个年轻妇人将茶碗递到嘴边,叶净阻止道:“别喝!”林月野拔剑刺过去,将妇人手中的茶碗挑掉,可是已经迟了,那妇人已喝了半碗,茶碗飞到半空中,林月野向前一步,长臂一伸,接在了手里。 桑钰也跟着进来,看到这副情景,大吃一惊。 老婆婆没想到会有此变故,眼神微微一凛,随即看向他们道:“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第66页 叶净冷冷道:“阿婆,这话应该我们问你,你为什么要给这位妇人毒茶喝?” 妇人尚在怔愣间,听他这样说,不禁露出疑惑的神色:“毒茶?” 老婆婆笑了笑:“公子,这话可不能随便说,你怎么知道是毒茶?” 林月野轻轻抬起手,将茶碗摔在了地上,乌黑的药汁流淌一地,瞬间激起无数白色的气泡。 妇人脸色变得煞白,她不敢相信地说:“阿婆,你……” 老婆婆眼神凌厉地盯着地上那滩液体,见事情败露,面色却平静,语气仍是字字清晰:“几位公子并非我们小蒲村的人,何必多此一举,插手我们的事。” 林月野道:“事关人命,阿婆,你不觉得应该解释一下吗?” 桑钰在一旁完全是不可置信的神情,他本能地走到林月野身边,拽了拽他的袖子。 林月野回头看他,知道桑钰是把阿婆当做了想像中的亲人,戳破此事对他有些残忍,但是阿婆手上沾着人命,不能不管。 林月野暗暗握了一下他的手,对老婆婆道:“阿婆不用您劳累,既然您不想说,我就替您说了吧。” 于是他便把在山上女野人说的那段故事原原本本叙述了一遍,在这过程中,老婆婆的神色逐渐变得阴冷,那个年轻妇人听得浑身颤抖,已经有些崩溃,不等林月野说完,她不顾肚子太大不方便,挣扎着去抓阿婆的肩膀,流泪道:“阿婆……你……你为什么要害我们母子?残害村里的族人?!” 阿婆一下子推开她,叶净眼疾手快扶住,将妇人护在身后,道:“她可是怀着身孕,阿婆你怎么能推她!” 阿婆道:“有什么关系。没有我,她生不了女孩,一样也会被烧死。左右都是死,怎么死的又有什么区别。” 桑钰道:“阿婆,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若是有的话,你说出来啊。” 老婆婆眼神转向他,神色在那一瞬间柔和了一下,旋即恢復阴寒:“我没有什么苦衷,是这个村子的人顽固不化愚昧无知,活该被人利用!所有人都软弱无能,强盗入村女人被屠杀,他们居然一点防备与对策都没有,可怜我两个还不到及笄之年的女儿一夜之间死于非命,这笔帐我又该找谁去算!” 众人一时沉默,就为了多年前那场天降之灾,她竟如此怨恨全村的人,将原因都归罪到了他们身上。 老婆婆后退一步,退到桌边坐下,抬头冷声道:“丧女之痛,非亲身不能体会。我一个孀妇,女儿是我唯一的希望,就因为你们这群无用的愚民,一夜之间夺去了我的希望,陷入绝望,叫我如何不恨!” 叶净觉得她不可理喻:“阿婆你口口声声说他们村的人害了你,难道你不是小蒲村的人?做人不能忘本。” “哼。”老婆婆嗤之以鼻,“谁跟你们说过我是这个村子的人?若有选择,我又怎么会来到这种地方消磨人生?” 林月野想起老婆婆举止大方,言谈也是规矩合宜,不禁问道:“莫非阿婆你是……” 老婆婆道:“是,你猜对了,我也是被卖到这里来的,已经五十余年了,我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 这种事在小蒲村几乎成了约定俗成的“传统”,此时听到老婆婆说起,他们竟不觉得太惊讶,但是也可以想像她内心的荒芜,但这又不能完全怪罪于小蒲村的村民,正是因为如此,他们才觉得这事情说起来太过荒谬。 老婆婆怒极反笑:“整整五十年!你们觉得一个女人一生还能有第二个五十年吗?” 没有人能回答他,屋中一阵沉寂的默然。这时,一直处在震惊中的年轻妇人突然从叶净身后走出来,正视着老婆婆,道:“阿婆,许多事情太过计较没有任何好处,我没有读过书但是我知道什么叫随遇而安,你若是能放下,也不会过得这么痛苦。” 老婆婆不以为然,打断她道:“你太年轻,与你说话没有意思。” 妇人露出一抹凄清的笑,道:“阿婆。”她语气添了一丝恨意,“在那场强盗屠村的惨案里,失去亲人的,不止阿婆你一个。” 阿婆愣了一下,又嘲讽道:“你当我老了人就煳涂了吗?当时你只有三四岁吧,哪来的女儿,何谈失去……” 妇人道:“他们杀了我娘。” 老婆婆:“……” 妇人道:“自欺欺人的事,我们做的远比听到的要多。” 一屋子的怪异的气氛中,林月野突然想到一件被他忽略了的事,如老婆婆所说,她已经没有任何亲人了,那么昨天他们见到的那个被老婆婆投进古井里的小女孩又是谁?因为当时只有老婆婆一个人,他们也就自然而然把小女孩当做了她的孙女,可是现在想来,从头至尾老婆婆从没说过小女孩是她的孙女,也未露出明显的悲痛情绪。 他转过头去看桑钰,见他眉头紧锁,似在沉思,不等他说话,桑钰就开口道:“阿婆,昨日我们见到的那个小女孩,真的如您所说,是得了天花无药可治你才将她投井的吗?” 林月野微微意外地看着他,他们竟想到了同样的事情。 老婆婆面对桑钰的质问,有一瞬间的迟疑,那年轻妇人却突然道:“小女孩?什么小女孩?是不是,是不是……” 老婆婆大笑起来,面色变得阴毒无比:“对,就是你那个失踪已久的女儿,她已经被我送去西天享福了。” 妇人脸色瞬间煞白,仿佛不敢相信一般,半天没有动一下,慢慢地流下两行泪来。叶净伸手碰了碰她:“夫人……” 妇人陡然爆发,沖老婆婆嘶声力竭道:“你还我女儿!!她还那么小,她跟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害死她?!!” 叶净一把拦住她,同样向老婆婆投去不可思议的目光,没想到她一个年老无依的老妇,心肠竟能狠毒至此,竟生生害死一个鲜活的生命,没有一丝愧疚之心。 年轻妇人闻此噩耗已经快要崩溃,被叶净圈在怀里,仍在激动嘶吼:“你这个蛇蝎心肠的妇人,我哪里得罪了你,你要狠心夺去我的女儿!我们村子哪里得罪了你,你要害死我们村子所有的女孩!!!我要杀了你!!!” 老婆婆遭她如此辱骂丝毫不为所动,反而平静道:“哪里得罪了我?这个问题问得好啊。”她嘴角浮起一抹苍凉的笑意,“那么能否容我问一句,我又哪里得罪了你们呢?当年村里第一次举行活人祭祀,为什么要用我的小女儿呢?” 林月野和叶净怔了一下,桑钰抬眼看向老婆婆。 第38章 谁是谁非 桑钰道:“您是说……” 老婆婆突然笑了:“对,就是我说过的那个跟你很像的孩子,她是我最小的女儿。我眼睁睁地看着她被大火烧成一具焦尸,听她喊‘娘亲救我’我却什么都做不了,那些杀千刀的禽兽 ……”她闭了口,望着桑钰的目光一点点涨满了温柔与慈爱,“若她还活着,也有你这么大了。” 第67页 桑钰的眼睫闪了闪,林月野暗暗握住他的手。 老婆婆几乎是痴迷地盯着桑钰:“若她还活着,也有你这么漂亮的脸……会喊我娘……” 林月野道:“她痴了。” 老婆婆骤然清醒过来,厉声道:“我没痴!你们这个地方的人都没有良心,视人命如草芥,若说我两个大女儿是强盗所害,那么我小女儿可是真真正正被你们害死的!休想抵赖!” 年轻妇人已经气得想笑了:“你女儿是被谁害死的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要抓走我的女儿还把她投井了,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你又有什么资格说别人没有良心。”说着她竟吐了一口血,叶净立刻扶住她,想让她坐下来休息一会儿,道:“你刚服下了半碗□□,气急攻心,只会加速毒性的发作。” 妇人发狠挣开他的束缚,道:“我女儿被他害死了,现在我和我腹中的孩子被她哄骗喝下了□□,恐怕也命不久矣,我还有什么可顾忌的。今天非让这毒妇偿命不可。”说罢就要扑过去。 林月野道:“不要冲动!” 叶净怕伤着她腹中的孩子,不敢太大力地钳制住她,竟让她一下子挣开,急急向老婆婆冲过去,老婆婆没想到她会有如此重的怨恨,一时不妨连连后退,脚下一崴,险些摔倒,眼看就要被妇人掐住脖子,林月野疾速冲过来,一把抓住妇人的胳膊,让她不能触碰到老婆婆,桑钰则扶住了老婆婆摇摇欲坠的身体。 妇人被林月野圈在怀里,粗粗喘气,眼睛里都是滔天的恨意:“你只不过是被烧死了一个孩子而已,却害得小蒲村女孩几乎灭绝。等我回去将这件事告诉族长,定让你偿命。” 老婆婆从桑钰怀里慢慢站起来,道:“去说。我一只脚已经踏进棺材的人,难道还怕死不成。” 话音刚落,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悉悉索索的声响。 老婆婆警惕道:“谁?!” 木门被撞开,风雪破门而入,一个年轻男子一脚踢中老婆婆,将她向后踢飞。桑钰眼神一晃,瞬间冲过去,老婆婆重重撞在他身上。 年轻男子跨进门内,身上落满了雪花,一身肃杀的气息,身后跟着几个中年人,林月野看到族长也在里面。 一伙人走近屋里,审视着屋内众人,站在最前面的那个年轻男人冷冷看了一眼桑钰怀中的老婆婆,又把目光转向别处,在看到年轻妇人时,妇人道:“相公!你怎么来了?” 男人怒目道:“我不来,你恐怕连命都没了!” 来人正是妇人的丈夫,他跟随村里其他农户去修梯田,回来发现妻子不见了,打听得知他来了婆婆这里。在门口听到屋里还有其他人在,就暂时没有进来,闻得妻子有危险才闯了进来。 男人道:“我来找你,路上遇到了族长他们,族长说这阿婆已经被驱逐出村好多年了,怎会突然答应助人生育女孩儿,我担心有古怪,就把他们都叫过来了。没想到果真有问题。” 老婆婆抹去嘴边一丝血迹,费劲想站起来,桑钰去扶,却被她推开了,她沖面前一群人凉凉道:“小蒲村的各位,别来无恙啊。” 族长走到众人前面,道:“阿婆。” 老婆婆道:“你还记得我。” 族长向前一步道:“小蒲村男多女少,真的是你造成的吗?” 老婆婆道:“你已知道,何必再问。” 族长眼睛里闪过一丝失望,脚步不紧不慢,语气仍保持着平稳:“你好狠心。” 老婆婆笑道:“彼此彼此罢了。” 林月野在一旁,眼看族长离老婆婆越来越近,担心他会一气之下会伤了老婆婆,一个健步冲到两人中间,道:“两位都冷静一下。” 族长看到他,原本还算平静无波的眼中骤然怒意大增,道:“是你啊。”他扫视一圈,看到桑钰和叶净,“坏我们的事,劫走那个女人,你们竟敢再回来!” 后面那几个处在震惊之中的村民仿佛现在才反应过来,听到族长这样说,立刻挟枪带棒向他们围攻过来。 还真是执着,林月野抽出长剑,与叶净对视一眼,示意他不要伤及人命,便和他们打斗起来。几个山野村民当然不是他们的对手,不一会儿,这些人便都被掀翻,在地上东倒西歪,惨叫哀嚎。 林月野刚要将剑收回到剑鞘里,忽听一个声音道:“都不要动。” 他转过身,那个年轻男子将桑钰挟持住,一把匕首放在他洁白细嫩的颈项边。 林月野的心勐地收紧,叶净恼恨地咒骂一声:“真是拖累!” 族长道:“大家都冷静一下吧,让我们好好谈一谈。” 林月野不说话,他悄悄沖桑钰投向一个眼神,却发现他非常冷静,袖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酝酿,林月野想提醒他不要轻举妄动,老婆婆突然道:“放开他。” 年轻男子道:“你让我放我就放?你跟他什么关系?” 老婆婆不理他:“否则你媳妇儿别想要解药,我现在就可以让她毒发致命。” 年轻男子眼神暗下来,老婆婆道:“你信不信?” 族长道:“阿婆,你已经没有退路了何必再挣扎?如今我已知晓你是所有事的始作俑者,你觉得我们还会轻易饶过你吗?” 老婆婆悽然笑道:“我也不奢求你们的原谅,这么多年了,我也算为我女儿报了仇,这个骯脏无情的地方,我再没有一丝留恋。” 年轻男子手中的匕首距离桑钰的脖颈又近了一些,已经割破了他的皮肉,流下丝丝血迹,他急迫道:“族长,不能让她死!我媳妇儿中了毒,得让她先把解药交出来!” 老婆婆道:“你先放开这个年轻人。否则我即刻咬舌自尽。” 林月野眼睛紧紧盯着桑钰脖子上的匕首,旁边那个年轻妇人突然“哇”地吐出一大口血,伏在地上,双手捂着肚子,额上冷汗涔涔。 年轻男子焦急道:“娘子你怎么了!”他转向老婆婆,“你这毒妇……” 老婆婆从容收回手中的动作,道:“你娘子喝下的□□中有血蛊,受我操纵。其实我想着,反正都是要死的人了,多一个人陪我也不错……” 她话还没说完,只见桑钰手腕翻转,从袖中抽出一根极细的丝弦,趁男人心绪微微混乱,骤然裹挟住了他的腕部。 男子察觉到,欲把手收回去,桑钰却指尖微动,细弦瞬间割破了他的脉搏,顿时鲜血淋漓。他痛得松了手,桑钰趁机逃脱,林月野上前一步接住了他。 族长微微眯眼,感觉形势不利,男子捂着血流不止的手腕,不忘奔到他妻子身边,把她扶起揽在怀里,声音微弱道:“娘子…坚持住……” 妇人看到他也受了伤,不禁流下泪来:“相公,都是我不好,我若没有来找阿婆,也不会变成这样……” 第68页 男子摇了摇头:“不怪你……”他被桑钰伤了筋脉,意识开始涣散,抱着妇人的胳膊也渐渐没了力气,妇人泪眼婆娑:“相公,相公……” 叶净在旁边看着,想说什么,桑钰淡淡道:“死不了。” 族长不管他们,摊开手道:“事情既然已经这样了,大家都不要吵了,那我们想一个折中的办法好不好?” 老婆婆看到桑钰没事大大松了口气,转而看向族长道:“怎么折中?” 族长道:“阿婆你用所谓的阴阳两生茶,害了那么多人,我们绝不能姑息。但是如果你交出解药,给这小娘子服下,救她与她腹中胎儿,我可以答应不用火刑,留你个全尸,如何?” 老婆婆道:“是挺不错的,可以考虑。” 林月野道:“这也叫折中?!” 族长道:“还想怎样?一命偿一命,她手上那么多人命,不予凌迟已经是极大的宽容了。” 老婆婆道:“我可以接受这个结果,但是你要答应我,不为难这三个年轻人,不管他们是不是外乡人,是否得罪了你们,都要放他们走。” 林月野和桑钰异口同声:“阿婆!” 老婆婆道:“怎样,答不答应?” 族长蹙眉沉思,似乎是觉得就为了几个外乡人没必要损失一个族人,且尚不知这妇人腹中孩子是男是女,不可妄动,于是应道:“好,就这么定了。” 地上那几个村民,三三两两地爬起来,还在不住地痛唿,族长一个眼神扫过去,都不敢出声了。 老婆婆道:“‘阳茶’现在没有,若要解药我得研制出来,你们须得等两天。” 族长道:“好,我们就等两天。” 外面风雪慢慢小了些,族长命令剩下几个人或背或扶将那对小夫妻带走,一群人渐渐远去。 门被重新关上,屋子里静下来,桑钰把老婆婆扶到桌边坐下,沉默了一会儿,老婆婆道:“你们走吧。” 林月野道:“我们不走。” 老婆婆笑了笑:“难道你们还想救我不成?算了吧,没意思。” 林月野道:“我们再陪您两天吧。” 老婆婆嘆了口气,道:“随你们。” 桑钰知道林月野这是替他把心里话说出来了,想对他说什么,叶净突然问他道:“刚才那个男人挟持你时,你怎么会用丝弦挣脱他?” 桑钰道:“因为我是个琴师。” 叶净道:“可是……” 林月野道:“你是不是用的厨房那些蚕丝?” 桑钰道:“你们去山上伐木,我便用蚕丝做琴弦,你还答应我重新帮我做一架古琴呢。忘了么?” “……”林月野道,“没忘,怎么会忘了呢。那这两天,我用广梓木帮你做琴,顺便陪陪阿婆在人间最后的日子。” 他这话说得倒是轻松,桑钰拿眼瞪他,阿婆看着他们,慈祥地笑了:“再留几天吧,说不定还能赶上村里的祭祀呢。” 第39章 火舞祭祀 盆地的人们有他们独特的祭祀方式,其中火是其中必不可少的东西。人们堆起好大一丛篝火,围着跳舞、敲鼓、也吹号角,这都是黑夜降临之前的事,天边只有晚霞,待到暮色四合,就该舞火龙了。 那龙是用彩纸扎成的,足有十几米之长,栩栩如生,他们在纸龙上面涂一层煤油,只薄薄的一层,就够了。他们用长杆挑起来,舞动时,会有一个持火把的小孩,当龙头舞到他面前时,他就用火把将那龙点燃,火势顺着纸上的煤油迅速撩原,纸龙瞬间就变成了火龙,绕着篝火堆跳一圈,趁火龙还未燃尽,齐力把它扔进篝火里,一下子就能炸起一朵硕大的绚烂的火花。 火光沖天,连天边的霞光仿佛也被点燃,异常地耀眼,再过一会儿黑夜就要来临了,人们好像把夕阳也扔进了火光里,余下只剩黑暗。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至少他们已经体会到了什么叫尽善尽美,那种极致的狂欢足够他们在往后的日子里回味很多年。 在疯狂的鼓乐和号角,以及排山倒海似的欢唿声中,往事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涌了上来,林月野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它压下去。 他们站在山崖上,俯瞰着下面不知疲倦的人们,夜风吹过,只觉得一阵刻骨的孤独。 老婆婆道:“若不是他们还需要我的解药,在那篝火上被点燃的就是我了。” 林月野道:“那不就变成了天空上的一抹霞色,人能有如此绚烂的结果也不枉此生。” 老婆婆被他逗笑:“你倒看得开。” 叶净不屑道:“他胡邹八扯阿婆你理他做什么。” 林月野耸耸肩道:“我怕阿婆看不开。” 老婆婆道:“我?我有什么看不开的?活了大半辈子了,也活够了。早走早点见到我相公和女儿,不也挺好。” 林月野道:“说得对。” 下面人们的欢唿声越来越热烈,鼓点越发如雨般急骤,林月野看到人们从黑暗中牵出一头白狼,一双幽绿的眼睛在黑夜里犹如墨玉一样动人,雪白的毛色好像撒了一层月光,步伐沉稳,气宇轩昂。 那是自然对于盆地人民最奢侈的馈赠,盆地人民嚮往平原上的生活,因为那里的人们可以春种秋收,他们一年里大都风调雨顺,日子过得不像盆地里这么辛苦。 可是他们离不开盆地,这四周都是连绵不绝高远又逼仄的群山,他们靠山吃山,却也被山阻绝了外界,播种并不能获得富足的丰收。对于盆地里的孩子来说,平原太遥远了,只有平原上的土地,才能撒下一把种子,庄稼就会像野草一样疯长,丰收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那只白狼是他们在山上围猎的时候猎到的,它实在漂亮,以至于人们看着它竟生起了崇敬的念头,也许他们过惯了跋涉的日子,确实需要一种信仰来支撑着生活里日復一日的单调。 人们牵着白狼缓步走过来,然后让它坐在专为它准备的一块巨大的岩石上,由族长给它戴上代表荣耀的花环。白狼仰头沖夜空长嗥一声,接受人们或崇敬或不那么崇敬的注视。 欢唿声又在脚下响起来,比刚才更放纵,震耳欲聋,不知怎的,林月野却从中嗅出了一股危险的味道,或者说,杀气。 叶净闲闲伸了个懒腰,道:“看也看完了,该回去了吧。” 林月野道:“再待会儿。桑钰在屋里给古琴上弦调音,我们不要去打扰他。” 昨天他用广梓木做好了琴架,梓木作底,掺了一点桐木作琴面,通体似紫檀,其中还有黑芯木,发声清越灵动,桑钰盯着看了很久,才说了一句:“手艺精进了。”林月野得他一句赞赏,心里简直要开出一朵花来,又要给琴上弦,可是桑钰却说什么也不答应了,非要自己动手。 “我不是不相信你的手艺……”他这么说,然后肃然道,“我是真的不相信你的手艺。” 第69页 这使他想起驾车的事来,桑钰也这么说过,心中一时有些痒痒的,却不好表现出来。桑钰被野人毁掉的那把琴是他的宝贝,故人所赠,必是有无尽的情分在里面,一朝损毁,虽然他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惋惜,但是心里肯定是不好受的…… 下面突然一阵骚动,林月野的思绪被惊叫声和狂吠声打断,叶净一把奔过来,对老婆婆道:“阿婆你赶紧回去。千万别出来。”说完拉着林月野就往山下沖。 林月野尚处在怔仲之间,反应过来,霎时一阵毛骨悚然,在那两边的山腰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群冷静兇残、显然已经飢饿了很久的黑狼。狼群足有三四十匹,把下面的人们紧紧围在了中间,或卧或立地看着他们,目光如炬,嘴里全都冒着热气,喉咙里发出低吼。此时,所有狼匹都像一把把出鞘的长剑般全都弓起了身子,一副蓄势待发、随时准备扑杀的架势,眼中射出令人心寒的光亮。狼群中一头被大狼们簇拥着的狼王,它的脖子、前胸和腹部大片的白毛,发出银子般耀眼的光亮,懒懒地站在中间,周身气息平稳,幽绿的眼瞳里却隐藏着一股嗜血的杀意。它朝着漆黑的夜空怒嗥一声。 叶净边跑边道:“哪来的那么多狼!” 林月野剑已出鞘,心中也是震惊不已,但是也容不得他多想了,那群黑狼听到为首的狼王一声令下,骤然像一阵旋风一样朝下面的人群扑了上去! 顿时鲜血喷射,惨叫哀嚎一片。 林月野脚下不停,手中长剑已飞了出去,“唰唰唰”削断了几只黑狼的脖子,又盘旋着飞了回来。叶净率先到了下面的空地上,那丛篝火还在恣意地燃烧,仿佛不知道点燃它的人们正在遭遇着怎样的灾难。 林月野和叶净手持长剑戳次挑砍,与狼群奋血厮杀。人群四下仓皇逃窜,尖叫连连,狼王看准了那族长将要逃进一个岩石后,后背弓起,勐地一个跳跃,扑上去咬住了他的腿,族长吓得拼命往前爬,可是他哪儿挣得过一匹狼,几下就被拖到了狼嘴边。林月野抬脚踹飞一只朝他奔过来的大狼,再一剑刺穿狼的脖子,顾不得狼血溅了满脸,转眼看到族长将要被狼王一口咬断脖颈,急召长剑如疾风一般飞向那边,那狼王警觉非同一般的黑狼,察觉到背后又危险,一下子松了口,几个跳跃便奔向了其他人。族长连滚带爬地躲到了岩石后面,整条裤子都湿了。 一只黑狼拖着一个女人的尸体不松口,叶净仔细一看,发现那女人怀抱里还有一个小男孩,女人已没了气息,胳膊却紧紧互着孩子,黑狼把她的肝脏都拖出来了,地上一道长长的血痕。叶净握紧了剑,脚跟点地,长剑一伸直接捅穿了黑狼的脖子,他将小男孩抱出来,转头喊一声:“林沐!”把孩子隔空扔给了林月野,林月野靠近山崖边,就地把孩子藏在了乱石后。 残杀仍在继续,他们两个人纵使武功高强,却也不敌这群暴虐嗜血的野兽,三四十匹黑狼才被他们杀了不到一半,人群就已经死伤无数,满地都是尸体。林月野大声告诫他们不要乱跑,可是这些人哪里听得进去,看见狼群全都丢了魂儿,越是混乱狼群越是兇残捕杀,空气中的血腥味浓得让人想吐。 林月野忍住胃中翻滚的欲望,动作不敢有一刻的迟疑,渐渐吃力,脑袋也很混乱。虽说山林间常狼群出没是常事,但是无缘无故为何会出现这么多的黑狼,此地被石崖围着,山谷地形不易逃脱,狼群倒像是早就知道小蒲村的人今晚要在此地祭祀,专为袭击他们而来。 似乎……有人操纵…… 他脑内寒光一闪,一剑斩杀一只正欲咬断某个村民脖子的大狼,勐地扭头朝东边的山上望去,果见一个野人身影站在山坡上,满身毛髮被夜风吹动,看上去很是狠厉。那只脖子上套着花环的白狼现在正蹲在她腿边。 是那个女野人,她要做什么……復仇吗?! 眼见村民一个个惨死,狼群嗜血成性,越发地兇残暴戾,林月野和叶净两个人实在是杀不尽,耗得久了,叶净力不从心,一个晃神,险些被黑狼咬到,林月野立刻闪身到他身边,噼了那只黑狼。 他边杀边撇头看那个女野人,眼睛里都溅上了血迹,赤红无比,正在僵持之际,突然从夜空中传来几声清泠的琴音。 林月野听到怔了一下,下意识朝琴音传来处看去,在北边的山崖上看到了一个熟悉的红衣身影。 桑钰状似无意地和他对视一眼,手下拨弦动作不停,一股带着霜雪寒意的乐音流泻而出,清冷肃杀,使人一听心上像结了一层坚硬的冰壳子,满地狼群竟也怪异地僵住了。 仅存的几个村民们见它们都不动了,连忙奔向远处的枯草丛,那里有一条羊肠小道,是出山谷的唯一道路。林月野忍住脑中的一阵阵寒麻,持剑继续刺杀狼群,叶净也毫不落后,狼群被琴音震慑,连连后退,伏在地上低声呜鸣,见状桑钰又是几声强烈的弦响,这回竟带上了怒意。 《止伐曲》曲如其名,乃是停战息杀之曲,有麻痹人心智的功效,桑钰琴艺独绝,竟把此曲弹奏出了以战止杀的意味。 女野人见情势不妙,再待下去黑狼恐怕会被杀尽,一声尖利的口哨,剩下的十几只黑狼纷纷转身狼狈地向山林逃遁而去,迅速消失在黑暗中。 周围瞬间静下来,山谷中只剩一片狼与人的尸体横地,林月野和叶净立在其中,头顶月光倾洒如银。 簌簌风过,夜已经深了。 第40章 临别之际 回到老婆婆的小屋,三人犹是一阵心悸。 老婆婆忙迎上来,急切道:“怎么样了?” 林月野怀中抱着一个孩子,正是叶净从狼嘴里救下来的那个男孩,他说:“狼群被逼退了。死伤太重,村民……只存活下来几个。” 老婆婆一下子跌坐在地上:“怎么会这样……” 桑钰把她扶起来,林月野道:“对不起。” 老婆婆抚着胸口,道:“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如果没有你们,也许这村子一个人都活不下来。这孩子……”说着要去接林月野怀中那个小男孩。 林月野便把孩子给她,道:“他母亲死在狼嘴里了,我们将他救了出来。” 老婆婆把小男孩紧紧搂在怀里:“可怜的孩子……” 桑钰道:“阿婆,您进屋去睡一觉吧。” 老婆婆道:“……这让我怎么睡得着啊。” 这时,小男孩仿佛做了什么噩梦,突然哭着喊娘,老婆婆连忙轻声安抚他:“宝贝不哭,不哭啊,娘抱你睡……” 桑钰道:“阿婆,这孩子刚刚失去了母亲,您抱他去休息吧。” 叶净道:“我们去处理一下村民的……尸体。” 老婆婆低头看了一眼怀中的孩子,再抬起头,嘆了口气:“好吧。你们……去吧。” 说完就一步一步走进里屋,走得极为缓慢与无力。 第70页 屋里只剩他们三个人,叶净道:“阿婆精神好像不太好。”林月野突然双腿一软,差点儿跌倒,叶净在他旁边直接扶住了他,桑钰看过来道:“你是不是受伤了?” 林月野道:“没事儿。小伤。” 桑钰道:“被狼咬到了?” 林月野道:“不要紧。”他沖桑钰笑,“你方才在山崖上,弹奏古琴助我们击退狼群,远远望去,暗夜里一袭红衣,真是美翻了。” 桑钰没想到他会说这个,轻轻咳了一声。林月野继续道:“真的真的,那风姿绰约,曲音流转,我一瞬间都要被你迷住了。” 叶净戏嚯地望了他一眼,桑钰道:“别说了。” 叶净提醒道:“先干正事儿吧……” 林月野看桑钰有些不敢看他,心里又像被羽毛轻轻骚了一下,听叶净提醒他,赶忙举袖掩饰道:“嗯,那什么,还是先干正事儿。带上工具。” 于是他们趁着夜色又去了那个山谷,篝火早已熄灭,只剩一堆灰烬。他们就地挖了个大坑,把所有人都埋了进去,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却依然弥散不去。 叶净拄着铁锹,站在墓堆上,道:“你们说,如果我们没有来到这里,他们会不会就不会惨死。” 林月野道:“谁知道呢。” 叶净道:“如果前几天我们没有去舍情山上找那个女野人,不逼她说出那些旧事,就不会激起她的怨恨,这些人也就不会被她报復了。” 桑钰淡淡道:“万事有因必有果。若非当初他们狠心烧死她的孩子,将她逼上舍情山,又怎么会让她积蓄如此深重的怨恨。” 林月野道:“这么说,阿婆岂非是起因?她炼制剧毒的药茶残害村中的女孩与妇人,导致村民太过重女轻男,那女野人当初承受了太多的期望,结果生了两个男孩,才有此灾难。” 桑钰道:“那阿婆心中的怨呢?她被卖到这里,三个女儿全部枉死,最小的那个女儿还是被村民活活烧死的,又当何论?” 林月野道:“无妄之灾,说不清楚。” 叶净气愤道:“你们这是推卸责任。” 林月野道:“我们不是根本原因。” “……” 叶净感觉这个世界已经没救了。 虽然开始族长还说要将老婆婆处以极刑,以告慰那些被她害死的孩子的在天之灵,但是现在村子遭受此灭顶之灾,一个村子的人几乎绝迹,一夜之间什么都变了,不知是让人该哭还是该笑。 林月野问老婆婆:“阿婆,你打算怎么办?” 老婆婆牵着小男孩,这孩子不知是受了惊吓还是怎么了,乖乖待在老婆婆身边,一句话也不说,阿婆看了他一眼:“这孩子不能离开我,虽然我年纪大了,但是为了他,再活几年也不是问题。” 看得出这孩子精神孱弱,也必须要一个大人照顾,林月野一开始还真怕老婆婆没了希望恐不久活,这孩子也算是给了她一个生命的支撑。 林月野点了点头,又道:“村民的墓冢,我们只是简单埋了他们,阿婆你得空还是找其他人修缮一下吧。给他们立个碑,也算是尊重。” 老婆婆道:“好。” 叶净道:“那女野人报了仇,想必也不会再下山来袭击你们了,阿婆你想通了还是回村里去住吧。” 老婆婆道:“好,我会考虑的。”然后她把目光转到桑钰身上,桑钰踌躇了一会儿,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最后只得道:“阿婆你自己多多保重,我们……我们走了。” 老婆婆道:“走吧,该走了。” 于是他背起古琴,林月野背着广梓木,三人一齐转身,朝来路走去,桑钰忍不住回头,看到婆婆还在看他们,他想了想,转身对老婆婆说:“阿婆,你照顾好自己。我……我一定会回来看你的。” 阿婆笑得慈祥又温柔,沖他们挥手,挥了好久。 三个人坐马车,一路走走停停,在傍晚时分,来到了一座小镇。 林月野道:“时候也不早了,找个地方歇下吧。”往前走几步,正好看见一间客栈,率先抬腿迈了进去。 大堂包括二楼来来往往都是来吃晚饭的客人,小二忙着招唿其他人没有注意到他们,于是林月野便来到柜檯前,敲了敲桌子,道:“老闆。” 客栈老闆正忙着记帐,听到声音抬起头,发现是三个从没见过的俊雅风流的年轻公子,看着装不似寻常人,连忙招唿道:“哎呦客官,几位是打尖儿还是住店啊?肯定是住店是吧?来来来,随我来。”边说边从柜檯后面出来,“这位公子怎么还抱着块木头啊,来给我,我给您保管。”接过林月野手中的广梓木,放在柜檯前,然后亲自领他们上楼。 林月野道:“老闆,生意不错啊。” 老闆笑道:“还好还好。不知公子们打哪儿来啊?” 叶净道:“楚地。” 老闆惊讶道:“哎呦那儿穷山恶水的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几位去那儿干嘛?” 这老闆很有眼色,看他们相貌俊朗,必是临安京城或是什么大地方来的人物,是以听他们说起楚地,第一反应不是楚地人而是从楚地来,像是游歷间经过此处作歇脚之地。 林月野笑道:“有些事儿要办。那儿风景不错,到处都是梯田,春天的时候会很美。” 老闆道:“是啊。”说话间来到楼上,他边掏房牌边回头道,“客官,我们这儿的客房住起来很舒服的,包您满意。要三间是吗?” 林月野道:“不,两间。” 叶净不解,桑钰微微侧目看他,他弯腰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小腿,道:“我的腿被狼咬伤了,一个人不方便。” 叶净:“……”不是说小伤不碍事儿吗?这一路颠簸看你欢脱得跟兔子似的也没叫唤一声,现在又装出一副少女般可怜的样子很噁心好吗? 桑钰道:“怎么路上没听你说?严重吗?” 林月野虚弱道:“……就是有点疼。” 叶净道:“一个大男人连这点儿疼都忍不了?” 林月野聋子一样听不见他说话,对桑钰道:“真的。” 桑钰皱眉,客栈老闆这回更有眼色了,忙陪笑道:“好。明白了,要两间房是吧?那就两间。来客官,这是房牌您拿好。” 把两张房牌分别交给叶净和林月野,老闆就欢快地下楼了,留下三个人面面相觑。 林月野看了看牌子上的房间号,就是面前这一间,抬头刚想拉桑钰进屋,旁边一声门响,叶净推开另一间房快速进去了,半片衣角都没留下。 林月野道心道:小伙子有眼力见儿啊,孺子可教。然后二话不说就拉着桑钰进了面前这间屋。 林月野在榻上坐下,桑钰放下古琴道:“吃饭吗?我去叫老闆送饭上来。” 第71页 林月野道:“不急。这一日奔波,风餐露宿的,还是先让老闆送一桶洗澡水上来吧。” 桑钰什么都没听出来:“好。” 待他推门出去,林月野在榻上滚了几滚,自从那次在野外桑钰和他吐露心声后,他就一直心痒得不行,总想对桑钰做点儿什么,不然都对不起自己这段时间的清心寡欲。但是偏偏还有一个叶净在旁边,任他这些天抓心挠肝也必须得装正人君子。 等了一会儿,桑钰还没有上来,林月野心中焦躁,起身推门出去,走到楼梯拐角处,看到了桑钰的身影。 他被一群打扮得花浓粉艷的女人和酒气冲天的男人围在中间,他们似乎在喝酒划拳,缠着桑钰让他帮忙行酒令。 桑钰道:“抱歉,我还有事。” 一个满脸通红长相粗鲁的男人拦在他面前:“看你长得像个读书人,又是扬州那种富贵地方来的,酒令一定行得比我们好。” 他旁边的女人手中转着酒杯:“我们这群人会行的酒令都是些俗语,鸡鸭狗屁什么都说,今天难得遇上了你这么个读过书的,你就说几句,让咱们几个也体会一把文人的感觉!哈!哈哈哈!” 桑钰皱了皱眉。 一群人跟着瞎起闹:“就是就是!行一个嘛!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桑钰淡然道:“我不会。” “不会?”那个男人瞠目,“哄谁呢你?瞧不起我们是吧?老子今天心情不好,告诉你最好别惹我生气,快点儿,行个酒令又不会掉块肉!” 桑钰像没听见似的抬脚就要走,男人一怒,刚要发作,另一个女人跟他使了个眼色,男人会意,收敛情绪坐下了,那女人轻轻一笑,起身朝桑钰走了过去。 她把手搭上桑钰的肩头,道:“公子别这么不解风情嘛。大家有缘相遇,交个朋友好不好?” 桑钰问到她身上的脂粉味,往后退了退。 女人媚眼如丝:“公子俊俏,小女子见了很是倾心啊……” 桑钰看她一眼,那女子越发地往她身上贴,周围发出一片意味不明的笑声和口哨声。 桑钰动了动,突然一阵剑风袭来,靠在他身上的女子尖叫一声,直接摔了出去,一柄长剑穿透了她的裙子,钉在了地上。 一伙人齐齐大惊,全都挤到一起,戒备地看着来人。 林月野背着手缓缓下楼,走到众人面前,很有风度地沖他们打了个招唿:“大家好啊?喝着呢?” 这些人转头看看地上那把剑,并没有因为他的和颜悦色而放松分毫,那个为首的男人指着他道:“你……你是什么人?竟,竟敢……” “我啊?”林月野一步一步走到摔在地上的女人身前,弯腰把剑拔了起来,指尖撇了一下剑锋,“我是这位公子的朋友。” 躺在地上的那个女人反应过来,扶着裙子站了起来,恼怒道:“你竟敢拿剑伤我,好大的胆子,你知道我们是谁吗?” 林月野掏了掏耳朵:“我管你们是谁。我朋友下来要些水,我左等右等也不见他回去,原来是被你们拦住了。” 那男人不屑道:“我们要他帮忙行个酒令而已,很过分吗?老子从来最看不惯你们这些穷酸文人,识几个字就自认为高人一等,老子偏要挫挫他的锐气!” 桑钰道:“我不是什么文人,我只是个琴师。” 另一个男人开口道:“琴师?那更好了,用你的琴给我们弹奏一曲助助兴?” 桑钰抿了抿嘴唇,林月野提剑走回到他身边,道:“你先上楼。” 桑钰抬脚要走,那女人莲步轻移,挡在了楼梯口,道:“公子走了可就没意思了呀。” 身后一群人又浪起来:“对呀对呀,来一起玩儿嘛!哈哈哈!” 林月野忍无可忍,直接飞起一脚踹翻了他们一堆人。 林月野道:“天色不早了,我们就不奉陪了。” 他转身走到桑钰身旁,和他并排,女人拿眼斜睨着他,林月野道:“麻烦请让开。” 女人并不看他,继续朝桑钰抛媚眼:“公子,人家是真心喜欢你……” 桑钰像被蜜蜂蜇了一下,眉峰蹙起,女人泫然欲泣道:“公子忍心拒绝人家的一片芳心吗?” 未等桑钰回答,林月野快速伸出手揽住了他的腰,沖女子冷酷道:“那可就要让姑娘你失望了。” 他揽住桑钰细腰的手紧了紧,扬了扬嘴角:“这位公子,他其实是个断袖。” 第41章 回院途中 在众人一脸吃了屎的表情中,林月野满意地将桑钰拖回了房间。 甫一进门,转过屏风,林月野就立刻双手抱头躲到床角。 桑钰:“……你这是做什么?” 林月野:“我说你是断袖,我怕你打我。” 桑钰无奈笑了笑:“我不打你,你过来。” 林月野看他:“当真?我说你是断袖你不生气?” 桑钰在床边坐了下来,道:“我知道你是替我解围。” 林月野松了口气,一把直起身子,滚到桑钰身边,挨着他坐好,道:“桑钰,其实相处久了,我发现你这个人虽然总是淡淡的,但是非常善解人意。” 桑钰轻轻道:“嗯。” 林月野:“有时候,还很温柔。” 桑钰颇为意外地看了他两眼,然后又转过头去,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了。 林月野晃了晃腿,道:“你若是断袖,有这样好看的相貌,喜欢你的男人肯定能排一条街。” 桑钰听他胡说八道,忍不住皱眉,林月野举手道:“好好好,我不说了,开个玩笑嘛。那……你有没有喜欢的人?或者曾经喜欢过什么人?” 桑钰微微一怔,好像想起了什么,林月野惊讶道:“还真有啊?” 桑钰道:“年少时我曾经暗暗恋慕过一个人。” 林月野没想到他竟如此坦然地承认了,什么样的人会让桑钰倾心呢,忍住心中的异样,试探道:“青梅竹马?” 桑钰道:“不,只是萍水相逢的朋友。” 林月野道:“那你们……” 桑钰道:“他四处游歷,我当时也离开家,在滦阳遇到他。我们很投缘,他一路都很照顾我,我觉得他特别好。” 林月野腹中的情蛊开始发作,他暗暗捂住肚子,道:“你让人家照顾你?算了,出门在外衣食起居确实需要照顾。那她知道你的心意吗?” 桑钰听后转过脸来面对着他,一双眼睛清澈明净,林月野道:“怎么了,看我干嘛?” 桑钰紧紧盯着他,道:“你知道曾经有人喜欢过你吗?” 林月野道:“我?应该没有吧。我这人四处流浪,也不在一个地方久待,而且这十几年来我遇见过的人数不胜数,不会有人喜欢我的。” 第72页 桑钰闻言轻轻笑了一下,然后淡声道:“他不知道。” 林月野道:“你没告诉她?” 桑钰道:“没有。” 林月野追问道:“那怎么又分开了呢?” 桑钰低首:“我到乐正书院做西席先生,他不愿停留,就分开了。” 林月野看着他的神情,道:“就这么简单?” 桑钰:“少年人感情浅淡,他心怀广阔,我也有我的理想与坚持,分开是必然的。” 林月野腹中的疼痛越发厉害,他咬牙极力忍住,尽量保持神色如常。桑钰低声道:“我也是后来才发现我对他的情意也许没有我想像中的那么浅,我……真的很后悔和他分开。” 见他似乎有些伤心的样子,林月野也不忍再问下去了,只是心中仍莫名地怪异,他以为是情蛊的作用,这么一想,又发现桑钰一直平平静静的,于是禁不住问道:“你……肚子不痛?” 桑钰沉浸在过去的回忆里,听他没头没脑地问了这么一句,疑惑地摇了摇头:“不痛。” 林月野忍着疼痛心道不应该啊,他想起除了我之外的人情蛊竟然没有发作?那我怎么回事儿?难道这情蛊只对我有作用了? 桑钰瞥头看他,然后凑过去:“你腹痛了是吗?” “我……”林月野想说没事,结果一开口嗓音都哑了,桑钰吓了一跳:“我去给你倒杯水。” 说着要起身,林月野一把拉住他,道:“别……别走,陪我一会儿,一会儿就好……一会儿就好。” 桑钰看他疼得话都说不利索,急道:“你别动了,我去给你倒杯热水暖暖肚子,兴许能好受点儿。” 林月野道:“不,不用……你陪我……” 桑钰想甩开他的手:“我陪你你就不痛了?你躺下休息会儿,我……啊!” 林月野扯着他的袖子,勐地一拉,把他拽了回来,桑钰跌到他怀里,林月野翻身而起,把他压在了身下。 桑钰后脑勺撞在床上,眼冒金星,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看清眼前情形,顿时大窘:“你做什么?” 林月野在他上方喘息,直直看着他,桑钰想要推开他起来,他死死按住桑钰的肩膀,不让他动。林月野是习武之人,手上的力气大得吓人,再加上他有意施压,桑钰被他捏得发痛,禁不住开口道:“你……你不是腹痛吗?你起来,我给你揉揉……” 林月野看桑钰皱眉,手上松了一点儿力道,却仍是不肯放开他,桑钰感觉肩膀轻了一些,企图挣脱,林月野右手不动,左手松开他的肩膀,朝桑钰的双手伸去,一把握住了两只手的手腕,桑钰吃痛,林月野却直接将他的两只手掰到了他头顶,紧紧钳制住。 林月野看着他因挣扎和羞恼而涨红的脸颊,只觉心中一阵汹涌的热流,此时他整个人都贴在桑钰身上,腹中那股烧灼的痛感早已消失,化作了更狂热的令人无法忽视的情潮。 桑钰被他几乎是渴望的眼神逼得无处可躲,想别过脸却又捨不得,他道:“林沐。” 林月野又靠近了他的脸,两个人的鼻尖几乎碰到了一起。 桑钰的唿吸扑在他脸上:“你还记得我吗?” 林月野看着他盛满水光的眼睛,只觉此刻的他美得动人心魄,微微垂下头,用嘴唇碰了一下他的脸颊。 桑钰一动不动看着他。 林月野得到默许,兴奋莫名,右手依然攥着他的双手,左手腾出来抚摸他的脸,低头想去亲他的嘴唇。 正在此时,房门被敲了几下。 店小二的声音在外面想起:“公子,洗澡水小的给您送上来了——” “……” 林月野一个激灵,陡然清醒过来,他看了看被压在身下的桑钰,勐地松开了手,仿佛被烫到了一样,从床上跳了下来。 随便拍了两下衣服,抚平上面的褶皱,不敢看躺在床上的人一眼,又深深吸了几口气,这才去开门。 小二拎着两桶热水,见他出来,便往里进,一边挤一边道:“公子,这水是刚烧好的,您放心用,小的给您倒上。” 好容易进了屋,放下木桶,左右看看,道:“不是要洗澡吗?怎么没把浴桶准备好?”说着又要进里间去找浴桶。 林月野赶紧拉住了他,道:“我去。这点小事儿就不劳小二哥你了。” 几步绕过屏风,跨进里间,匆匆把浴桶给拖了出来。 小二帮忙将热水倒了进去,试了试水温,道:“那行,公子您就慢用,洗完了您也不用管,明天早上我来收拾。” 林月野谢道:“好好好,那麻烦你了。” 店小二出去后,林月野站在原地,听到脚步声下楼了,赶忙冲到桌边,拎起茶壶狠狠灌了几口。 缓了一会儿,浴桶里的热水氤氲起水雾,屋子里暖意融融,屏风后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林月野抬脚走了进去,看到桑钰依然躺在床上,双手还放在头顶,姿势都没变。 他心慌了一下,走到床边,把桑钰抱了起来,道:“桑钰,我……” 桑钰转头看了看他,道:“没事。洗澡水送上来了?我来帮你洗澡。” 然后起身走了出去,林月野来不及说什么,也不知道说什么,只好跟上。 浴桶很大,几乎能装得下两个人,林月野脱了衣服坐进去后,抬头想对他说一起洗吧,然后顿了顿还是闭了嘴。 桑钰拿过一个小板凳坐在浴桶旁边,用毛巾轻轻帮他擦背,动作很温柔,林月野驾车一路颠簸劳累,热水澡顿时解了乏。 骤然被打断,身体里那阵燥热还没有褪干净,感觉桑钰的左手搭在他肩上,右手轻柔地擦动,林月野想转头去看他,桑钰突然开口道:“肚子还痛吗?” “……”林月野摇头,“不痛了。我靠近你的时候就不痛了。” 背上的毛巾顿了顿,然后又擦拭起来。 林月野低着头,心道从来只知情蛊发作会令人腹痛难忍,却不料还有催情之效,且这效用如此厉害,让人失去理智,完全抵挡不住。 洗过澡后,两人便要上床睡觉,本来他们也没吃晚饭,但是经过刚才那一番事,谁都没有心思吃了,桑钰让他好好休息,他便躺到了床上。 桑钰道:“你休息吧。我去外面的榻上睡。” 林月野道:“一起睡吧。” 桑钰道:“不用。” 林月野不敢勉强他,也怕睡在一起,自己控制不住会对他做什么更过分的事,便道:“好吧。明天就能回到扬州了,早点儿睡吧。” 熄了蜡烛,屋子里一片黑暗,林月野睁着眼睛望窗外的夜空,渐渐有了睡意,一夜安睡无梦。 第二天早上醒来,桑钰已经醒了,而且应该也是刚醒,正在穿衣服。林月野迅速穿戴好,出了屏风,来到他面前,道:“几时了?” 第73页 桑钰道:“卯时三刻。” 林月野伸了个懒腰,道:“哎呀昨晚睡得真好,一个梦没做。” 桑钰道:“我想起来,昨晚你说你腿疼我才想来照顾你的,但是我看你好像什么事都没有?” 林月野赶忙道:“下楼吃饭吃饭!” 两人出了房间来到楼下,时辰还有些早,大堂里只有几个人,叶净看到他们下来,道:“你们起来了。” 坐到桌边,小二适时地端来了早饭,三盘包子,三碗粥,两碟小菜,林月野尝了一口,道:“不错。” 小二喜道:“客官您满意就好。那,您先吃着,我去给您收拾房间。” 一会儿过后,叶净问道:“你们俩这是饿了一天了吗?” “……嗯?”林月野回过神来,看了看他们俩,才发现面前两屉包子被他们迅速吃光了,经叶净提醒才觉腹中撑涨不已,忙拿过茶杯喝了一口。 桑钰道:“昨晚没吃饭。” 叶净道:“为何?” 林月野咳了两声:“一路劳累,回房就睡了。” 叶净没有再问,林月野拿眼瞟桑钰,瞟了一会儿,越发觉得他色若清月,俊美如仪。 吃过饭后,三个人退了房,站在岔路口就要告别了。 林月野和桑钰回扬州,而叶净上京游学,却是与他们不同的方向。 林月野道:“虽说是游学,但是玩够了还是回来看看。” 叶净道:“我父母打发我离开家,估计也是不想看到我。我又何必回来惹他们不痛快。” 林月野道:“别赌气了。你妹妹走了,父母只剩下你一个孩子,多为他们想想。” 叶净“哼”了一声,林月野笑笑,道:“好了。就到这儿吧,自己多珍重。” 桑钰也沖他点了点头:“保重。” 叶净看他一眼,难得和颜悦色没有摆脸色,道:“就此别过,各自保重。” 两条道路通往不同的地方,叶净骑马彻底消失在小路尽头,天已经完全亮了,轻微的寒意漫上来,空气里到处都是潮湿的温柔。 林月野牵过马车,对桑钰道:“咱们也走吧。” 桑钰道:“你……驾车慢点儿。” 林月野道:“我知道你不相信我的车技,但是我驾车摔过你没有?没有吧,就算摔了,我自己滚下去了也会护住你。放心吧。” 桑钰道:“我还是不……” 林月野道:“闭嘴。上车。” 桑钰默默,看起来再质疑他,他就要提着自己的领子扔进马车里了,于是他只得敛衣矮身钻进了车里。 林月野坐在车辕上挥动马鞭,道:“桑钰。” 桑钰掀开帘子应道:“嗯?” 林月野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改口随意道:“回去我教你驾车吧。” 桑钰道:“我只是一个琴师,算是文士,为何要学驾车?” 林月野道:“孔圣人,算是文士之祖吧?他少年时期就精通御术。再说了,君子六艺,若有一艺缺憾,岂非枉为君子?” 桑钰道:“我可不敢自称君子。而且平时我很少出门,不会用到这个。” 林月野笑道:“很少出门?你不是一个月要去大杂院去看那些孩子一次吗?我来了之后,你出门还少吗?” 桑钰不假思索道:“就算要出门,不是还有你吗?” “……”林月野愣了一下。 桑钰看着他:“……” 半晌,桑钰放下帘子,躲回车里,轻声道:“我答应你就是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双向暗恋在这一章就已经体现得很明显了…… 第42章 依依惜别 半天的路程,临近中午时,马车在书院门前停下,刚好几个夫子结伴从里面出来,看到他们俩回来,不约而同地惊讶了一下。 林月野沖他们打招唿:“几日不见,夫子们可好?” 他说几日不见,其实细算起来已经有一个多月没回来了,林月野结交同伴的能力一流,这几位夫子几乎都与他熟识,即使离开数十日,他们也如常和他点头致意,客套寒暄。 桑钰亦向他们施礼,几个人硬生生受了,为首一人随即对林月野道:“徐学监说若是林公子回来了,就让你去见他,说是有事商量。” 忽略掉旁边甩袖子的声音,林月野笑道:“好,我这就去。” 目送他们离去,林月野道:“你先回后院。我晚上再去找你。” 桑钰淡淡道:“不用了。” 林月野道:“又生什么气,子霖说不定是真有要紧事要与我商量。” 桑钰一转身:“我先进去了。” 林月野望着他的背影哭笑不得,无奈地摇了摇头,然后理了理衣服,向徐子霖的书房走去。 两人这么长时间不见,自然有许多事要问,与徐子霖交谈了将近两个时辰,又被叫去代替一个回家的夫子给学子们讲学,随后就到了吃晚饭的时间。学子们好几日不见他,以江宁为首都缠着他不让他走,林月野无奈之余又颇觉感动,所以等他处理完一堆乱七八糟的事,再回后院时,果然已经月上中天了。 林月野走在小路上,与前院万家灯火不同,后院只住着桑钰和晚英,颇有些寥落,却甚是安静,连月色也比前边明朗,竹林上满是积雪,被风一吹,又飘飘扬扬起来。 靠近了桑钰的屋子,窗户透出温暖的光,他脚步一顿,从屋子里走出个人来。 林月野淡淡一笑:“是林水寒林先生。” 林水寒微微颔首,显然不愿与他交谈。 林月野却笑着问道:“这么晚了,林先生来找桑钰有什么事吗?” 林水寒道:“下午偶然一见,看他脸色不太好,所以就过来看看。” 林月野道:“有劳林先生费心了。” 林水寒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后微施一礼,转身匆匆而去。 望着林水寒的背影直到消失,他才收回目光,挪开步子走进屋里。 桑钰半躺在床上看书,头髮松下来垂到腰际,听到声音也没抬头。 林月野站在床前低头看他:“还没睡?” 桑钰将书轻轻翻了一页。 林月野道:“你这屋子装设得真是素净。” 烛火晃了晃。 林月野弯腰凑近他,收腹提气,大喊一声:“小钰——” 桑钰:“……” 抬头扫他一眼:“晚英在旁边的屋子里睡着了,你这么大声别把他吵醒了。” 林月野顺势在床边坐下,道:“肯理我了?” 桑钰道:“你刚刚叫我什么?” “……”林月野笑了笑,“咱们都这么熟悉了,我叫你小钰怎么了。” 第74页 桑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轻轻嘆了口气:“你可以叫我的字,昭漱。” 林月野道:“那是长辈对晚辈的称唿,哪有叫小钰亲切啊。” 桑钰道:“你可以出去了。” 林月野拿掉他手中的书,道:“你怎么还在生气?子霖找我是真的有事,他要去连江的书院讲学,不日就要起身,子路又要参加院试了,所以他托我帮忙照看一下子路的功课。撇开你与他的私人恩怨不说,你觉得我应不应该答应?” 桑钰:“哼。” 林月野道:“再说了,刚才我还看见林水寒从你屋子里出去了呢,我是不是也应该生气?” “你……”桑钰看他,“这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 桑钰道:“他也是就要走了,明天就动身,只是来跟我道别而已。” 林月野道:“那他为什么只单独跟你一个人道别?” “……” 林月野不依不饶:“我可记得他是个喜好男风的风流公子,你不觉得你应该向我解释点儿什么吗?” 桑钰觉得他们的谈话渐渐在往一个奇怪的方向偏移。 看他不说话,林月野直接脱掉靴子,翻身上床:“往里去,给我让点儿空。” 桑钰大惊:“你干什么?”边说边往外推他。 林月野纹丝不动:“睡觉啊。我那屋子多日不住人冷冰冰的,我回去得多长时间才把被窝捂热,索性你就收留我在你这儿睡一晚,反正在那客栈里,这两天咱们也是睡一个房间的。” 桑钰见推不动他,索性放弃了,扯过被子蒙头睡了。 早上晚英推门进来的时候,林月野早就不见人影了,只剩桑钰一个人正坐在床上发呆,晚英极少见过桑钰露出这种神情,小心翼翼问道:“公子,你怎么了?” “嗯?”桑钰回过神来,忽略掉心中莫名的空虚感,掀开被子下床,“没事。” 晚英如常过去给他收拾床铺,道:“公子,你和林公子做什么去了,怎么现在才回来?林公子还说你脚受伤了,严重吗?” 桑钰穿上衣服,道:“不要紧。” 晚英道:“林公子他还特意叮嘱我给你换药。” 桑钰:“你别听他的,并不严重。都快好了。” “哦。”晚英铺好床铺,又把端来的早饭摆好,在桌边坐下,等桑钰洗漱完一起吃饭。 桑钰喝了一口粥,道:“还是晚英做的饭合我的胃口。” 晚英开心道:“真的?公子你昨天回来的时候精神不太好,现在好些了吗?” “……”他总不好说是昨晚跟林月野睡了一觉就好了,于是只好笑了笑,“可能是吃了晚英做的饭菜,所以就好了。” 晚英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公子又拿我开心。” 桑钰看着他,温柔道:“这次我回来,发现你也不一样了,眼睛里都有了笑意,是不是我不在的这些天发生了什么事?” 晚英道:“……嗯。” 桑钰道:“跟语霖有关?” 晚英戳了戳盘子里的小菜:“有他的原因。” 桑钰道:“你们和好了?” 晚英道:“也不算和好吧……那天林公子把我从彤云楼送回书院,那时已经很晚了,所有先生学子看过就都回去睡觉了,是……是江宁哥哥照顾我的。这几天虽然也不太说话,但是至少他不仇视我了。”苦笑一声,“他恨了我两年,没有那么容易原谅我。” 桑钰轻轻摸了摸他的头,“至少这是个好的开始,不是吗?” 晚英:“嗯。” 吃过早饭,桑钰对他说:“今日林水寒林先生就要启程了,昨日他特意来与我辞别,于礼我得去送他,你和我一起去吧。” 晚英点头:“好。” 林水寒这次受邀来乐正书院讲学,因为流连扬州的繁华与风月,所以耽搁了几日,直到连江书院的山长寄信来催问,他才准备动身。 虽然林水寒为人风流不羁,又有很多风月情债,但是他作为先生还是很受学子们欢迎的,所以听说他要走了,几乎所有学子都来送行了。 当桑钰和晚英到来时,看见的就是乌压压的一群人挤在门口,七嘴八舌地说话。 不知谁喊了一句:“桑钰先……不,是桑钰乐师来了——” 众人纷纷向他看来,林月野看见他首先迎上去:“你怎么来了?” 桑钰道:“我来送行。” 林月野道:“你脚还没好呢,怎么不……” 桑钰:“好了。” “啊?昨天还……”林月野突然坏笑,“哦,是不是昨晚我抱着你睡……” 桑钰越过他走了过去。 来到众人面前,学子们都自动给他让开了一条路,他走到林水寒面前,冷冷瞥了一眼旁边的徐子霖,徐子霖无端端打了个冷颤。桑钰天生眼带桃花,当他故意斜眼瞧人时,总会让人感觉到一股冷厉。徐子霖皱了皱眉,虽然他与桑钰不和,但是两人从来都是互不理睬,桑钰从来都没有对他表现出过这么明显的敌意。 林水寒笑道:“我还以为你不会来送我了呢。” 桑钰道:“一路平安。” 林水寒道:“你也保重。” 林月野直接插进来:“时辰不早了,别磨蹭了,走吧。” 学子们被留在书院,只允许江宁和徐言跟着几位先生将林水寒送出城,一齐在旗亭饯别。 周围寒风凛冽,晚英踮起脚帮桑钰把大红斗篷的兜帽戴上,然后偷偷看了一眼江宁,正撞上他投过来的目光,赶紧别过眼去。 “林先生此去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就要离开书院,徐子霖对他的语气总算缓和了一些。 林水寒道:“子霖兄忘了,过几日你又要来我们书院讲学了,到时我们就会再见了。” 年轻的掌祠道:“听闻连江是襟江抱海、拥野负山之地,子霖兄去了可要替我们好好游览一番。” 林水寒道:“到时我一定会带子霖兄好好领略我们连江的风景人情。” 一位夫子道:“常写信。” 林水寒道:“好。” 江宁道:“先生一路保重。” 林水寒笑了一下:“嗯,你好好读书,过了年院试又快到了,争取夺得魁首。” “嗯。” “还有我还有我!”徐言冲上来,毫不客气地抱了林水寒一下,被他哥一把拎下来,“林先生,你一定要记得给我写信,我好想去你们书院玩儿啊。” “好好好。”林水寒笑着答应,然后他看向林月野,“他们明年都要参加院试了,有劳林公子帮忙照看一下他们俩的功课。” 第75页 林月野道:“应该的。” 最后他站在桑钰面前。 桑钰笑着说:“你我就免了吧,你知道,我最不会应付这种场面了。” 林水寒看着他被冷风吹红了的脸颊,不由分说走上前去,一把抱住他,在他耳边低声道:“其实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 桑钰道:“好了再不走车夫就等不及了。” “走了走了。”林水寒走下亭子,坐进等候已久的马车里,还在朝众人挥着手。 回书院的路上,林月野徐子霖和几位夫子坐一辆马车,桑钰陪晚英他们三个孩子坐一辆马车,一路颠簸,看他们三个都不说话,桑钰首先开口道:“过了年又要到院试了,你们两个有把握吗?” 徐言道:“有!” 桑钰无奈地笑笑,然后看向江宁。 江宁道:“我也有。” 徐言道:“师兄你一定要认真温习啊,别又像两年前那样说的挺好结果还不是失利了。” “咳咳。”桑钰责怪地看他一眼,“你这个孩子怎么说话的?” “啊?哦哦哦,”徐言也意识到自己口误,急忙辩解,“对不起,师兄,我不是故意……” “没关系。”他宽容地笑笑,不动声色看了晚英一眼,“这次我一定认真读书,绝不会再犯以前的错误。” 徐言道:“嗯,咱们俩争取都能考过院试,给哥哥和书院争光!” “嗯。”江宁看向桑钰,“如果先生你能给我们辅导功课就好了。” 桑钰一愣,笑道:“又说什么傻话。” 这时,旁边林月野他们坐的马车掀开了车帘子,林月野探出头来,沖桑钰道:“我们打算去园子里听戏,给学生们放一天假,你去不去?” 桑钰淡淡道:“不去。” 林月野道:“难得有子霖请客,咱们又不掏钱。” 桑钰面色一冷:“我说了我不去。” 林月野道:“可是我想和你一起啊,小钰——” 桑钰“唰”地一声放下了车帘子。 第43章 听戏吃酒 桑钰的马车一路载着他们往书院而去,到了城中,林月野他们的马车的车夫一甩马鞭,车子掉转了头,一路烟尘向戏园子的方向疾驰而去。 到了一条街上,这街上共有四个园子,一路车马挤满,甚是难走。他们只好下了车徒步过去,将到戏园门口,一阵锣鼓喧天,只见一片五花云彩,摆着花老虎花狐狸,也有花兔子,旁边报子上写着今日出场的戏班子。 林月野早就听说扬州戏曲着名,只恨无缘亲闻,如今有机会,自然满心期待,跟着众人进了园子。立刻有看坐儿的引他们到场中坐了,拿垫子与他们铺好,又献上香茶,道一声“客官好坐”便又去招唿其他人了。 林月野四处张望,两边楼上楼下场中都坐满了人,前面戏台子上也即将开台。 那边楼上戏房门口有几个小旦,十六七岁的样子,都生得粉妆玉琢,如秋水芙蕖一般,眼神流转,直把人的魂儿都勾去了 林月野道:“那是哪个班子的,真是冰雪一样的容貌,只是不知唱功怎样。” 徐子霖笑道:“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不久戏开台,第一场是《西山一窟鬼》。 这原是个话本子,在坊间流传开了,就经人改写成了戏文。讲的是有一个叫吴洪的福州秀才,到临安求取功名,但是没有考中,盘缠也花完了,就找了个西席先生的差儿先做着,等着下一次大比。后来遇到了从前的邻居王婆,王婆给他说媒,娶一位名叫李乐娘的女子为妻。李乐娘带着一个丫鬟叫锦儿,还带着一千贯的私房钱。 相亲的时候,吴洪觉得她们太漂亮了,简直不像人,像下凡的仙女。后来证明她们确实不是人,而是鬼,吴洪回到家乡,一打听,才知道王婆也死了有年余了。癞道人途经此地,吴洪求助,癞道人捉鬼。原来吴洪前生实为道人药童,但凡心不净,被罚与鬼消遣,备尝鬼趣。吴洪遇此一窟鬼,大悟,舍俗出家,云游天下。 林月野想起临安有一家茶楼就叫西山一窟鬼,一些文人雅士都爱去那里。想来茶楼老闆叫这个名儿,是觉得能傍个名人名作,生意兴隆,二来也是希望警醒读书人,上楼喝茶时能想起这个故事,不要贪图富贵美色,悟透人生的一些真谛。 这齣戏几乎是原汁原味的南曲,曲牌的运用颇为灵活自由,表演也不拘一格。开头有叙述剧情梗概的开场戏,由一个上了年纪的老者开唱,腔调豪壮,氛围开阔,让人很快进入意境。演吴洪的男伶上场,一开口字正腔圆,清爽明快,把客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随后各个戏角出场,独唱、对唱、轮唱乃至合唱,使人应接不暇。最后云雾漫出,吴洪跟随道人云游四海,男伶回头看了一眼台下众人,仿佛那就是伤他心神的广阔人间,那一眼无限幽怨,逐渐消散于茫茫人海。 戏唱完,徐子霖道:“何如?” 林月野嘆道:“真是开了眼界,世间果有如此绝美戏曲,听了南戏才是不枉风流一世。” 徐子霖道:“正是此理。” 林月野道:“也难怪林水寒先生有男风之好,见这样瑶台碧月般的少年,真是叫人不与倾心也难。” 徐子霖不屑道:“他那样是玷辱了人家,只是卖艺谋生的少年,又不以色侍人,何以酒色自娱。” 林月野想想他说的也有道理,便不置可否,专心听戏。 他记着桑钰不高兴,但是因为徐子霖不日就要走了,此行遥远,权作是为他践行,也不好扫他的兴,于是陪着他一直游逛到了傍晚,落日的凄艷光芒洒满大地,几个人才尽兴而归。 徐子霖叫他一起去斋堂吃晚饭,林月野委婉地拒绝了:“我回后院和桑钰一起吃吧。” 徐子霖哼道:“你们共患难一回,倒交了心了。” 林月野呵呵呵。 他以为桑钰会在竹林里弹琴,但是没有,推开桑钰的房门,他正在桌前坐着,晚英在一旁给他盛饭。 林月野踱着步子走过去坐下,晚英立刻又去给他盛了一碗饭,林月野沖他笑了一下,然后对桑钰说:“怎么不等我一起吃?” 桑钰道:“我怎么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 桑钰恼羞成怒:“我为什么要等你?” 林月野笑道:“我发现咱们俩出去一趟回来,你对我是越发没有礼数了。” “你……” 林月野道:“你看,我刚来书院那几天,你见了我还客客气气的,跟我说话也是有来有往的,再看现在,尤其是这几天,说什么都不听,还动不动就跟我生气,我是不是对你太好了?” “我……”桑钰怒瞪着他,“我没有听你的话?这些天你让我做什么我没做?”他突然认真起来,“你要去楚地我跟着你去,我帮你救那个被拐卖的女子,你和叶净去砍伐广梓木,我陪着阿婆,你们去看祭祀不让我去我也没去,回来住客栈你要跟我一间房我拒绝你了吗?” 第76页 第一次听桑钰说这么多话,晚英在一旁突然笑了出来。 林月野也忍着笑:“晚英你笑什么?” 晚英道:“我只是觉得公子和林公子关系真好啊。” 桑钰勐地转头看他:“你怎么还不去给学子们送饭?” “啊?我一会儿就去。” 桑钰道:“现在就去。” “哦。” 晚英笑着跑出去了,林月野道:“把气撒在晚英身上?” 桑钰道:“……我没有。” 林月野道:“那你把他支出去,是想和我独处吗?” 桑钰:“出去。” 晚英在厨房装好了饭盒,拎着去斋堂给学子们送饭,还没到门口就听到里面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 晚英无奈,这群少年们每次吃饭都跟过节似的,因为不和夫子们一起用,也就肆无忌惮,所以玩儿得很疯,你吃我的,我抢你的,偷偷喝点儿酒,打赌划拳,高兴了行酒令,晚英每回送完饭就跑,就怕被他们捉住闹个没完。 晚英捂着耳朵进去,众少年一见他来了,立刻把他围住,抢着逗他,“小英子你怎么这个时候才来?”“今天你可不准走了,陪我们玩玩儿。”“先罚你一大杯!哈哈哈!”“哈哈哈……”又去翻他拎来的几个食盒,“有没有又发明什么新菜啊?”“我要的瓦块鱼做了没有……” 晚英被他们缠住不得脱身,无奈道:“小哥哥们别闹了,如果让先生们看见了就不好了。” “这有什么关系!先生们都在另一个斋堂里,他们看不见的。” 徐言道:“哎呀你怕什么,放心和我们一起玩儿,有什么事儿我们给你担着!是不是啊?” 众少年应道:“是啊!一起玩儿啊哈哈哈!” 看来是躲不过去了,晚英嘆了口气,索性随他们坐下,抬头一看,江宁就坐在他对面,顿觉尴尬万分,想要起身换一席坐,少年们却拦着他不让他起来。 一个少年道:“你吃饭了吗?” 晚英道:“还没吃。” 少年道:“你太瘦了,应该多吃点儿。” 徐言道:“咱们来行酒令吧。” 江宁道:“饮酒吗?” 徐言想了想,道:“当然要饮。谁都不能推脱。” 于是众人行起酒令来。在座的各位属泠儿最小,就让他起令,江宁道:“说个简单的。” 泠儿道:“……那就联句吧。” 徐言道:“古体还是近体?” 泠儿道:“古体佶屈聱牙,又恐失了平仄,就用近体吧。” 论长幼江宁先来,他扫视一圈,念道:“画堂终日开良宴,” 一个少年接道:“扇底窥郎留半面。拾得瑶光一片明,” 众人齐说道:“接得很妙,第三句一开,使人便有生发了。” 另一个少年道:“雪花飞上琼枝艷。玉树歌清晓莺乱,” 大家听了,都点头称赞。下面应是晚英,徐言道:“他于此道不通,我替他说吧。”略踌躇了一会,也即念道:“日日春风吹不散。散花天女好新奇,”说完饮酒一杯。 应到泠儿,也不思索,即吟道:“剪彩为花撒天半。迟迟长昼当初夏,”众人都道好。 到最后一句了,由江宁来作结,他只略思索了一下,随即念道:“绮席花筵日易夜。” 众人都道结得妙,使通篇有力,众人各敬他一杯酒。 从旁边其他席上传来一阵阵笑声,徐言转头看了看他们,然后说:“难得放一天假不用上课,咱们玩儿些豪放的,不如来划拳吧。” 一个少年听了跃跃欲试:“怎么说?” 徐言道:“三回为准。第一回输了,唱一支歌儿,第二回输了,讲个笑话,第三回输了,嘿嘿,以茶代酒敬一个皮杯。” 泠儿忙道:“前两样勉强,最后一个敬皮杯我可是万万不敢碰。我不玩儿。” 徐言道:“不许赖。你既这么说,头一个就是你先来。”少年便斟了三满杯,放在他面前道:“泠儿来吧!” 泠儿嘟嘟哝哝道:“欺负我小,我知道你们一定会使坏。”便伸出手来,与徐言豁一拳就输了。 少年笑道:“请唱。” 泠儿道:“我真的不会唱,我情愿多吃一杯酒。”徐言道:“说好了罚唱就要唱的。”泠儿饮了一杯酒,求晚英代唱。 江宁道:“代唱了罚十杯酒。” 泠儿便不敢让晚英代唱了,对他作了一个辑,道:“好师兄,你松一松,除了唱歌儿你再罚我个别的什么都行。”众人见他果真是不会,便不再逼他,罚他满饮三大杯。 再豁第二杯,徐言输了,徐言便道:“县太爷好酒,只要一天不喝就心慌。有一天,县太爷正在饮酒,突然有人击鼓告状,打扰了县太爷的酒兴。他怒气沖沖地升堂问案,坐在台上,拍着惊堂木指着前来告状者直喊:给我打! 给我打!衙役一把把告状人按在地上,问:老爷,要打多少?县太爷眯着眼,伸出指头说:不多不少,给我打三斤!哈哈哈!”众人齐声说好。 泠儿道:“这个笑话实在说得有趣。”便也斟了一杯酒,送到徐言嘴边,说道:“也赏师兄你一杯吧。” 第三回还是徐言输了,旁边的少年一霍而起,摩拳擦掌,端起茶杯满饮一口,凑近徐言,众人拍掌起闹,徐言捂着嘴连连退避。 少年“嘿嘿”笑着欺身而上,徐言抬手去挡:“好师兄,高抬贵手,我愿自己饮三大杯领罚。” 另一个少年道:“这可是你自己定的规矩,第三回猜拳输了,敬一个皮杯,如何又食言?” 徐言讨饶道:“我知错了,求师兄饶我这一回吧。” 泠儿道:“不行!刚才我也说了我不会唱歌,你还不依不饶的,就得罚你受师兄一个皮杯。” “来吧来吧,都是男的你扭捏什么。” 徐言“啊啊啊”叫着惊恐爬开,一边躲一边喊:“这是我要留给我将来的媳妇的,怎能便宜你这赖皮!” 众人嘻嘻哈哈闹成一片。 江宁笑道:“算了吧,这是清园里那些小倌儿玩儿的,不登大雅之堂,咱们读书子弟还是少沾染为好。” 少年道:“哼,先饶过你这一回,下次可没这么容易逃过去了!” 徐言爬得气喘吁吁,停下来千恩万谢道:“谢师兄不杀之恩……”说完拿起杯子喝一口水润润嗓子,刚咽下去就一口喷了出来,原来少年在他身上没占到便宜,便把他手边的一杯茶换成了酒,见他上当,哈哈大笑。 徐言道:“……不玩儿了不玩儿了,我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第77页 泠儿看了看旁边一直默默不语的晚英:“晚英今天怎么一句话不说?” 少年道:“他就跟息夫人似的,岂止今天,哪天他也不多话。” 徐言一拍脑袋:“我又想出一个主意,既然晚英不多话,那我们就以他说的话为令,他跟谁说一句,谁就饮一杯酒。怎样?” 另一个少年笑道:“这令倒是很新。” 于是众人说定,以晚英说的话行酒令。可是晚英只是低头吃饭,更不好意思说话了,少年又道:“晚英如果不说话,就罚你饮三杯酒。” 晚英没喝过酒,只好开口道:“吃多了酒,有醒酒丸吗?” 少年道:“有的,总是准备着防先生们发现。”说罢执起酒壶倒满一杯酒,一口饮了。 晚英又问徐言道:“子路,你哥哥什么时候走?” 徐言道:“后天。”也饮一杯。 晚英抬头看江宁一眼,都不言语,迴转头来又问泠儿道:“泠儿,你来书院多长时间了?” 泠儿道:“有两年了。”也给自己斟了一杯。 然后他问最后一个少年:“我可以走了吗?” 少年笑嘻嘻道:“不能。你跳过江师兄没说,行令最忌这个,乖乖领罚吧。” “我……”晚英话没说完就被打断,徐言倒了满满一大杯酒递到他嘴边,晚英认命咬牙一口喝下,被呛得直咳嗽。 还没缓过来,第二杯酒就送过来了,他惊讶道:“我已经喝了一杯了……” 少年笑道:“还有一杯。” “好吧。”晚英闭了眼又灌下一杯。 徐言再次递过来第三杯酒:“事不过三。” 晚英死死捂着嘴说什么也不肯再喝,少年们便上前按住他,掰开他捂着嘴的手,徐言端着酒杯要灌他,晚英“呜呜呜”挣扎。 江宁在席间静静坐着,突然道:“放开他。” 众少年纷纷转头看向他。 江宁道:“我替他喝。” “好——”他们又放开晚英扑到江宁身边,要给他递酒杯,他却自己执着酒壶倒了一杯,仰头一饮而尽。徐言贊道:“江师兄好爽快。”话音刚落,江宁端起酒杯又仰头喝了,然后是第三杯、第四杯……越喝越没有禁忌,仿佛酒杯里装的都是白水,他脸颊通红,眼底却冷若冰霜。 少年们被他的样子吓到了,这才发觉他们刚才玩儿得有点过了,惹师兄生气,便赶忙阻止他,“江师兄别喝了。”“我们玩儿疯了,你别生气……”“有什么气你沖我们来,别憋在心里。”“师兄你别这样……” 晚英在旁边呆呆看着,不知为什么突然红了眼眶,他慢慢站起来,说:“你们玩儿吧,我先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解释一下,文中提到的敬皮杯是指一种特殊的行令方式,比较放荡,由一个人饮一口酒,以口渡到另一个人的嘴里。在古代大都是青楼楚馆中歌姬小倌取悦恩客的玩法,也有读书子弟贪新鲜偶尔尝试一下,无伤大雅。 第44章 少年心事 扬州的暮冬很冷,又干燥,可是非常美,唯一不足的就是很短暂,似乎大寒刚过去,腊八就到了。 徐子霖是在一个非常美丽的黄昏走的,众人都去旗亭送行了。 送完行天色不早,由于人多路途又远,几位夫子和学子们驾车而回,桑钰带着晚英在宿店住一晚,明日再回,林月野不放心他们俩,也跟着他们住了下来。 这天夜里,林月野又心痒难耐想到桑钰的房间里去吓唬他,刚走到拐角处,看到晚英光着脚偷偷进了桑钰房间,他微微一愣,盯着漆黑的门口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身回去了。 桑钰是被人推醒的,他很迅速地坐起来,以为又是强盗,或者是……林月野,但是当他清醒了之后,他才意外地发现,是晚英。 “求你,别点灯。”黑暗中晚英的声音非常清澈,然后他钻进桑钰的被窝,像一只小猫一样蜷缩在他的怀里。 于是桑钰紧紧搂着他,感受到自己胸口很沉的颤动。 “公子……”晚英闷声道,“我心里难过。” 桑钰轻轻拍着他的背,“我知道。” 晚英说:“为什么人生那么难熬呢?” 桑钰说:“不是人生难熬,只是这一段时间而已。” “不。”晚英在他胸前拼命摇头,“从江宁哥哥开始恨我,我就觉得日子真的好难过。” 桑钰问:“那你觉得你能熬过去吗?” “我不知道。” “我觉得你能。” “公子。”晚英抬起头,“你有过这种很难熬的日子吗?” 桑钰望着外面的黑夜:“有过。” “那你是怎么熬过来的呢?” 桑钰轻轻地笑:“刚开始的确是很难受,过了一段时间就好了。” “这么简单?” “嗯,很自然的。” 晚英低下头,撞了一下他的胸膛:“骗人。” 桑钰诚实道:“是真的。” 晚英蹭了蹭他的衣服:“我不信。为什么我做不到,是因为我的努力不够吗?” “不,”桑钰揉揉他的小脑袋,“你做得很好,你经歷得比其他任何人都要多,正是因为如此,你才会成为现在这样的你。” “现在这样的我有什么好?” “正因为是这样的你,我才愿意抱着你给你安慰。” “公子,”晚英无助地笑笑,“如果你是我母亲那该多好。” 桑钰捏了捏他的脖颈:“又说什么傻话。” “我母亲也像你对我这么好,也像你一样温柔。”他声音低了下去,“可是她临死之前都没能见我一面。” “晚英……” “公子你说母亲会不会怨我?” “不,不会。” 晚英扬起困惑的小脸:“为什么?” “因为她爱你。” “公子,我母亲死了。” “……嗯。” “我很想她。” 桑钰只能更紧地抱住他。 晚英出神地说:“那些最难熬的日子里,我赤身接受痛虐,承受一切不堪的灾难……曾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想过随我母亲而去,可是都没能成功。”他忽然笑了,“若这是我母亲的意思,她想要我好好活着,那她也太残忍了吧?” 桑钰不知说什么好。 “她不知道自从她走了之后,我吃了很多苦吗?她怎么忍心眼睁睁地看着我吃那么多苦啊?” 桑钰心里涌起一阵沉闷的钝痛:“她怎么忍心。” 第78页 “公子我母亲死了。”晚英重复。 “可是她希望你好好活着。” “活着有什么好?” “活着就有希望,一切就会慢慢好起来。” 晚英失望地嘆气:“就没点儿有意思的事情吗?” “有,当然有。”桑钰语气微妙,“为了让雨霖原谅你,让他眼中重新有你的存在。这算吗?” “嗯,这件事总算比希望更有趣一点。”他慢慢闭上眼睛,“公子,我困了。” 他终于蜷缩着身子睡着了,桑钰靠坐在床头,看着外面黎明将至前灰白的天空,几乎能听见时间与命运走过的脚步声。 新的一年是在一场又一场的大雪中到来的。那几天天气冷得不像话,每天早上起床对于学子们来说就变成了一件非常痛苦的事。 牵月楼的重建在大年初七开始,学子们放假回家了,书院里只剩整天轰隆隆的声音,在这件事上,理所当然最不能接受的就是徐言了。 他固执得躲在自己的房间里,不锁门,但是却不出来,谁劝他都不听。 林月野和桑钰进来的时候,正碰上他愤怒地把一把板凳扔过来。 江宁在他旁边无奈地说:“这件事已经是定局了,你这样做除了只能折磨你自己,真的一点意义都没有。” 晚英也跟着附和:“对啊子路,你想开一点。” “哼。” 江宁道:“你要懂事一点。重建牵月楼是徐学监都已经默许了的事情,你就不要再添乱了好不好?” “那是哥哥他煳涂!山长不知道用什么卑鄙的手段强迫他接受,”徐言用眼睛“唰唰”射出两把刀子,“但是即使哥哥同意了我也不同意!” 江宁无奈地笑笑:“我们也不求你能接受,至少你别自己折磨自己,你出来吃点饭好不好?” 徐言别过脸:“你们别再劝我了。” 江宁和晚英默契地对望一眼,然后晚英尴尬地移开眼睛,低声道:“他不愿意出来吃,我去给他做点东西端过来。” 江宁也有些不自然,眼睛都不知道要放哪里:“……好。” 晚英默默退出来,撞上林月野和桑钰,沖他们俩投来一个无可奈何的眼神,桑钰拍拍他的肩膀,“辛苦你了。” 晚英笑道:“不辛苦。” 他最近又恢復成了静默内敛的样子,脸上却多了些笑容,让桑钰觉得那天晚上脆弱伤心的晚英只是自己的幻觉。 江宁也回过身来,神色无奈地看着他们,林月野走上前去,道:“你也回去吧,我们来跟他说。” 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三个人。 徐言道:“你们说什么我都不会听的。” 林月野走过去,在他身边蹲下,道:“这里没有别人,子路你说实话,你真的见过你母亲记得她长什么样子吗?” 徐言愣了一下,脸上露出了一丝落寞的表情,然后又固执道:“就算我没见过我也不允许别人动她的东西。” 桑钰伸手揉了揉他的小脑袋:“你母亲只活在你的想像里,也许你自己都没发现,你费心维护的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幻影罢了,她根本就不存在。” “不许你这么说!”徐言勐地抬起头。 “子路。”林月野看着他,“人不能为一个已经不存在的人而被牵绊住,咱们总得往前看。我知道你母亲对你来说很重要,但是只要她一直活在你心里,不一定非得留着什么东西对不对?” “我从来没有见过她,牵月楼是唯一一个能让我缅怀她的地方,”徐言抱着膝盖,声音很低,“现在连这个地方也要消失了,我……我真的有些难以接受。” “好孩子。”桑钰伸手把他抱进怀里,“我知道你思念你的母亲,但是你记不记得我们?我们对你的好,能不能及得上你想像中的母亲一分?” 徐言靠在桑钰胸前,神情极度怨恨,他没有回答桑钰的问题,只是一直重复着:“凭什么?凭什么?”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其实早在半个月前,他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很偶然,就是在那次滂沱的秋雨中,徐子霖在礼殿与山长争执,他贸然闯进去之前,听见了“母亲是金人”的噩耗,还有兄长羞怒的沉默。 说不清当时是什么感觉,心像是被重锤勐地砸了一下,那算是屈辱吗?总之在那一刻,他知道自己的血液里已经有了反叛的因子。 他总算明白了为什么街上那些小流氓老是找自己的麻烦,为什么刚刚离开的林先生对自己忽冷忽热,甚至明白了为什么自己没有关于母亲的一点记忆——那当然是徐子霖怕他受伤害而对他的记忆做了手脚。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所有人都知道,只有我这个当事人被蒙在鼓里,你们都是身家清白被金人侵略的弱势离人,只有我是侵人家国离人骨肉的野蛮金族后代,好啊,真是好,煳煳涂涂活到十几岁,终于发现了自己与他人的不同之处,他面无表情地想,这真是一件不错的事情。 不过在同窗们过了元宵回书院后,从徐言身上依然只感觉到天真傻气的一路莽撞,并未察觉到他几乎是一夜过后眼底的寒凉。 牵月楼的重建无疑是一件大工程,学子们正月十六復学回来,每天都是在推土砌墙的嘈杂声中被虐醒的。 过了年就开春了,正是最适合读书的时候。 可是林月野每天给他们上课,却听得他们怨声载道,每个人眼睛下面都有一团乌青,捧着书本诵读的声音简直就是大悲咒一样的效果。 林月野敲敲少年们的脑袋:“我说你们啊,十几岁的年纪正是风华正茂的时候,瞧瞧你们这一脸的怨妇相,我都没心情给你们上课了。” 前排的一个少年道:“林公子你不知道我们每天有多痛苦啊!听着轰隆隆的声音,晚上根本就睡不着,早上天不亮就被吵醒了!” “对啊对啊,”泠儿勉强撑起精神,“我昨天都快四更了才睡着,不到卯时就醒了,往外边一看,月亮还挂在树梢上呢!那么短的时间我就打了个瞌睡……” 另一个少年大手一挥:“你那算什么!我昨天根本就是一夜没睡,我的天哪,那凿墙墙倒的动静,‘轰隆’一声,就跟闷雷一样,太可怕了,我就听着那声儿瞪着眼睛到天亮。” 有人开头,讲堂里顿时喧闹起来,怨气冲天,每个人都争着控诉那些工匠不让人睡觉惨绝人寰,一个赛一个的激动愤恨,同席之间抱头痛哭,互比谁这段时间睡得更少。 江宁有气无力道:“为什么那些工匠能忙活一整夜,难道他们过的不是人的时间吗?” 他同席揪着头髮道:“他们那么多人,可以轮班倒啊,当然日以继夜,而且就算熬了一夜的工,第二天总会有人来顶替,让他去睡一会儿,睡完了再去顶替其他人,工就永远不会停。” 第79页 泠儿抓狂道:“啊啊啊啊啊我要疯了,他们是好了,可我们晚上不睡白天又不能补,经常还有早修……天哪我要睡觉啊啊啊啊啊!” “这牵月楼什么时候能建好?半年?一年?我真怕再这样下去我会猝死……” “林公子你行行好,我们的早修可不可以取消啊?” 林月野坐在上首,悠然道:“不能。” 众人异口同声:“为什么——?!” 林月野道:“行了你们就消停会儿吧,同样是人,你们看我,没一点影响,我还没你们年轻,整天还不是精精神神的来讲学,怎么你们就那么多事儿?” 江宁道:“你住在后院,离得那么远,当然没影响,我们的斋舍几乎就在牵月楼边儿上。” 泠儿道:“你还隔着一排屋子,一个湖还有一片竹林,我也好想搬到后院去住啊……说不定还能让桑钰弹琴哄我睡。” 林月野:“……” “还是晚英好,跟着桑钰住在后院,一点听不见前边的声音。” “好羡慕他啊,晚上他来送饭的时候,我要问问他愿不愿意收留我在他那儿睡一晚……” 江宁面无表情:“……” 林月野道:“好了都安静点儿,都是住在一起的,你们看子路,他说什么了?怎么人家就没有影响?” 泠儿转过头去:“师兄你晚上能睡着?” 徐言道:“能啊。我要参加院试了,每天都复习到很晚,特别累,回去倒头就睡。再大的动静都吵不醒我。” 众人都赞嘆:“哇……” 江宁苦恼:“我也要复习,怎么我就睡不着,难道我不够用功?” “说到院试,”林月野对徐言道,“子路,你兄长临走前还叮嘱我,你看看什么时候有空,我帮你辅导一下。” 徐言淡淡地笑笑:“我今天晚上就没事,吃过晚饭我去后院找你吧。” 林月野想起晚上要去彤云楼,便道:“你先去桑钰乐师那里等我,我有事儿要晚一些过去。” 徐言道:“好。” 第45章 恩怨情仇 林月野吃过晚饭,信步走到了彤云楼门前。 白天那些文雅的文曲形式纷纷消失退避,夜晚依然是红尘浮华,纸醉金迷。林月野露出一抹嘲讽似的笑,世间所有的教坊红楼都是空有华裳而内里凉薄,即使力求创新,但也摆脱不了传统的淫邪遗风。 彤云楼的当家王妈妈热情地过来招唿他:“公子有些日子没来了……哎呀您怎么还抱着根木头?” 林月野不跟她废话:“叫你们的穆雨姑娘陪我。” 王妈妈罕见地露出为难的神情。林月野道:“怎么,我不配她陪吗?” 王妈妈道:“哎呦怎么能说不配呢。公子不知道,前些日子不知道是哪个挨千刀的小骚蹄子在她面前胡沁了几句,她就把自己关在了房里,性子倔得跟驴似的,谁点她都不出来。” 林月野道:“烈性子。她听说了什么,变成了这样?” 王妈妈懊恼:“这我要是知道,还能愁吗?” 林月野笑道:“妈妈别急。劳烦你上去通报一声,就说乐正书院客卿林沐林月野前来相会,有东西要交给她。” 王妈妈道:“什么东西,这根破木头?” 林月野道:“妈妈只管去叫。” 王妈妈嘆了口气:“好吧,我去试试。” 不一会儿,王妈妈下来了,一脸的不可置信:“这可奇了,我一说公子你的名字,姑娘立刻就让我请你上去。” 林月野道:“这就对了。” 王妈妈警惕地看着他:“公子,我们这种地方的姑娘,是不能对客人暗许芳心的,公子你……” 林月野笑道:“妈妈放心,我与穆雨姑娘只是志趣相投,绝没有别的意思。” 王妈妈还是不太相信,林月野道:“我保证,我上去跟她聊过几句,明天她就愿意出房门。” 王妈妈仔细盯着他,却也看不出什么来,说话间又进来几个达官贵人,她最终放弃道:“唉,公子你若真能把她劝好了,我一定感激你。”说罢朝他拱了拱手,又匆匆招唿其他客人去了。 林月野拖着一根木头慢悠悠地迈进了穆雨的房间。 听到脚步声穆雨抬头淡淡看他一眼,也不说话,小丫头给他倒了杯茶,便合上房门出去了。 林月野笑盈盈在桌边坐下,将木头放在一边,道:“听闻穆雨姑娘多日不见客,今日我来了,姑娘可真是给我面子。” 穆雨道:“你哪有什么面子。我只知道你还欠我一样东西。” 林月野踢了一脚地上的广梓木:“你说这个?” 穆雨道:“不。” 林月野道:“还有别的?” 穆雨站起来,走到他面前,弯下身子道:“一句实话。” 林月野心中莫名跳了一下。 穆雨将手抚上他的胸口,柔声道:“那次跟你一起过来的红衣乐师,他叫桑钰,字昭漱。”她凑近了林月野的脸庞,“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林月野道:“我没告诉你,你现在不也知道了吗?” 穆雨道:“我知道得太迟了!” 林月野看着她,穆雨冷笑道:“我想了他那么多年,再次相见我不但没有认出他来,还绑了他……” 林月野道:“人长大了认不出来也很正常。” 穆雨瞪他,片刻又笑了出来:“我为了报復你,给你们俩餵了情蛊,可笑却害了他。” 林月野一愣,他倒是没想到情蛊这个事儿,穆雨一提,他心口不由自主涌过一股奇怪的热流,抬手摸了摸胸前,穆雨看见他下意识的动作,嘲讽地一笑:“现在你倒成了我的情敌了。” 林月野沉默,过了一会儿,他看着穆雨认真道:“我之前说替你赎身,你若想通了,这个承诺依然有效。” 穆雨冷哼一声,没有说话。 不一会儿,酒菜上来,二人落座。穆雨道:“公子的紫玉箫可曾带在身上?若不嫌弃,为我吹奏一曲吧。” 林月野道:“待我们小酌几杯,兴致上来了,我就吹给你听。” 两人各自说破了,便坦诚相待,彼此你来我往,连称唿都省了。 穆雨给他布菜,斟了一杯酒放在他面前,道:“一段时间不见,公子果真去为我寻广梓木了?” 林月野道:“去了楚地。” 穆雨笑道:“有何见闻?” 林月野淡淡一笑:“没什么见闻。只是有一桩事想说给你听。” 穆雨托着腮,饶有兴味道:“哦?” 林月野道:“楚地民风轻俚,我一向有所耳闻,只是没想到当地人如此愚昧,竟私相买卖人口。” 第80页 穆雨轻转酒杯:“买卖人口?” 林月野道:“买卖女子。” 穆雨看着他。 林月野道:“也不算什么稀罕事,古来各地都有。只是亲眼所见,难免有些感慨唏嘘。” 穆雨道:“唏嘘什么?” 林月野饮了一杯酒,道:“男人仕途无名,一生寥落,但有知心人相伴,失意却不至于孤苦。女子姻缘若有一丝差错,便是一生的痛苦了,当真是委屈。” 穆雨眼睫闪了闪,放下酒杯,道:“公子你看我,你觉得我委不委屈?可这不是我的选择,却是我的命。那些被拐卖的女子,那也是她们的命,命是容不得我们讨价还价的。” 林月野道:“你们女人遇到无法解释的事情,就喜欢把它归结于命,然后逼迫自己接受现实。我是不信命的,至少它不是让我屈服的原因。”他轻轻地笑了一下,“但是有些事,我确实不明白。” 穆雨道:“那就别追究了,人活得太明白也不好。” 林月野点点头,然后从腰间抽出了紫玉箫,穆雨笑着看他:“公子有兴致了?” 一曲箫声悠扬,可以模煳很多恩怨。 明明没有饮多少酒,可是穆雨却好像有些醉了,眼里泛着水光,她一直在笑:“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李白这两句诗写得是真好。” 林月野一曲奏罢,重新在桌边坐下,道:“李白那样的人,视世俗为无物,一生都过得恣意风流。逃离官场,逃离红尘,长安城偌大繁华,却也容不下李白的豪情。” 穆雨爽朗地笑:“我很喜欢李白那样的人,生不逢时罢了。我如果能和李白生活在同一个时代,我一定用各种手段把他弄到手。” 林月野道:“有志向。不过你为什么会喜欢桑钰呢?” 穆雨收敛了笑容,眼睛微微转了一下,道:“因为他很好。我当时遇见他,在临安的桥头,他俯下身子问我从哪里来,我就觉得他是一个很温柔的人。” 在年少时期,如果一个男孩愿意微微弯下身子跟一个女孩说话,那便是那个男孩身上最可贵的品质。 穆雨道:“至于李白,不过是理想罢了。” 林月野意味不明地扯了下嘴角,道:“从前读书的时候,背着夫子偷偷看《花间集》,读韦庄的《菩萨蛮》,其中有一句词很美,我读到它就想起了桑钰。” 穆雨:“哪一句?”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天边升起了月亮。 · 冬季天总是黑的特别快,林月野刚从彤云楼回到书院,夜色就沉沉涌了上来。 缓步踱回后院,他禁不住边走边想:来扬州已经半个多月了,居然已经半个多月了。 他从没在哪个地方停留过这么久,他天性洒脱,自认为男人应以天下为家,等徐子霖回来,该商量着跟他告别了。 就这么想着走到了桑钰的房间门口,在看到里面伏案书写的美人时,他又在“该告别了”那句话后面多加了一句“不过也可以再等等”。 他背着手走进去,在门帘子那里停留了一会儿,桑钰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道:“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早吗?”林月野走到他身边坐下,“就是天黑得快了而已,其实还不到酉时,我饭都吃完了。” 桑钰道:“那你不用看着学生晚修吗?” 林月野道:“我让雨霖代我看着他们,回来偷个懒儿。你写什么呢?” 桑钰压住纸张,摇摇头:“没什么。” 林月野道:“没什么你挡着干嘛?给我看看。” 桑钰道:“尺素书。” 林月野:“松手。” 桑钰只得松开了胳膊,让他抽出纸张,林月野举在眼前一看,是一封信附着一首小令: 琚探谨奉,昭漱文几。 西江月 渔火中天微泛,秋宵桨橹涛声。倏然坝上掠飞翎,疑是归鸿过艇。 客路且迟燃烛,放舷漫看冥冥。天边好似桂华生,灯影终非月影。 林月野咋舌道:“这又是哪个犯了相思病的,给你写这么缠绵的小词。”他看向桑钰,“这是谁给你写的?” 桑钰不自在地别过头,给自己倒了杯茶。 林月野道:“琚探谨奉,‘琚’是人家的闺名吧?这女子还挺痴情的,敢主动给你写信表明心迹,你打算怎么回她?” 桑钰道:“不回。” 林月野道:“怎么能不回呢?人家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给你写信,你不回多伤人家的心啊。” 桑钰道:“你希望我回信?” 林月野道:“我希望你回信拒绝她。” 桑钰提起笔,问道:“我该怎么写?” 林月野笑道:“你就说你心里已经有人了,非她不娶。让这个女子死心。” 桑钰:“……” 林月野哈哈大笑:“哈哈哈我说着玩儿的,别当真。你还是自己想吧,我怎么好说。” 桑钰提笔蘸墨,铺开纸张,郑重地写起来。 林月野静静看着他,突然道:“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桑钰:“嗯。” 林月野舔了舔嘴唇:“嗯……你第一次参加科考的时候,记不记得曾遇到过一个小姑娘?” 桑钰走笔如飞:“嗯?” 林月野道:“跟你差不多大,当时是陪她父亲一起上京赶考的。当然因为我的原因,他父亲科考失利了,你记不记得?” 桑钰:“不记得。” 林月野:“……” 桑钰抬起头来:“你想说什么?” 林月野盯着他的眼睛:“真的不记得?你还给人家弹了首曲子,说不定她到现在还记着你呢。” 桑钰认真回忆了一下,然后道:“你这么说,我好像有点儿印象。” 林月野:“真的有印象?” 桑钰道:“但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我连她的样子都记不清了。”然后看他一眼,“对于那场科考,我能记得住的,只有你。” “……”林月野摆摆手,“记我干嘛?记我毁了你的仕途?你怎么不记点儿好的,比如说与某个小姑娘的美丽邂逅?” 桑钰:“记不住。” 林月野:“……你这人真是不解风情。给你写信这女子是怎么看上你的?” 桑钰不理他,低头继续写回信。 这时,门被敲了两下,是徐言的声音:“桑钰乐师在吗?” 林月野转头替桑钰回答:“在,你进来吧。” 门被推开,徐言走进来。 林月野和桑钰抬头一看,登时吓了一跳。 第46章 欲盖弥彰 第81页 徐言头髮蓬乱得跟鸡窝一样,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一只眼睛肿得老高,嘴边一抹被擦去的淡淡血迹,显然一副被人打过的模样。 徐言没想到林月野也在这儿,眼中闪过一丝窘迫与慌乱,欲盖弥彰地抬袖子遮住自己的伤痕累累的脸。 林月野豁然起身,几步走到他跟前,扯掉他的胳膊,“这是怎么了,谁打你了?” 徐言别过头,支支吾吾道:“没什么……不要紧。” 林月野道:“怎么不要紧,我答应你哥哥好好看着你,怎么他一走,你就被人欺负?说,到底怎么回事儿?” “我……”徐言被他严肃的样子吓住了,有些心虚地低下头,不敢看他。 桑钰过来,挡在徐言面前,道:“你那么凶做什么?有什么事儿你好好问。” 林月野察觉到自己刚才的语气有些审问的意思,觉得有些反应过头了,便缓和下语气,道:“子路,有什么人欺负你了,说出来,我给你出气去。” 徐言抬头看了看桑钰,桑钰沖他点了点头,他咬了咬嘴唇,才小声道:“和……和戏园子里的人打了一架……他们好多人,我打不过……” 林月野:“戏园子?你去听戏了?” “嗯……” 林月野道:“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我知道你最近心情不好,去听听戏放松一下也是应该的。只是要听戏你就好好听,怎么就跟人家打起来了?” 徐言眼中有了一丝愤恨:“……当时台上唱了一出《西厢记诸宫调》,底下那些人就闹起来,要哄戏子下台,我看不过,想帮他说话,结果越争越厉害,后来……就打起来了。” 林月野没听明白,以为他是意气用事,要找一个契机发泄情绪而已,便斥责道:“你怎么这么不懂事?那些人不愿听叫他们换一齣戏就是了,轮得到你强出头?你是真的很喜欢那出戏吗?” 徐言涨红了脸,梗着脖子道:“对呀我喜欢!人家辛辛苦苦练了那么长时间的戏,他们凭什么哄人家下台?说什么《西厢记诸宫调》是金人写的,根本就是无理取闹,我就是喜欢听怎么了!” “你……”林月野没想到他会这么激动,一时也有些征然,他望望桑钰,桑钰轻轻嘆了口气,转身对徐言道:“好了,别生气了,来,坐下,你看看你这一脸的伤,我给你拿药包扎一下吧。” 徐言被他拉到桌子旁坐下,桑钰转身进了里间,林月野走到他面前,无奈道:“小小年纪,脾气不小。不管怎么说,跟人打架总归是不对的,你是读书子弟,怎么能跟那些莽夫一般见识,这不是降低了自己的身份吗?” 徐言道:“我没觉得自己高人一等,都是人谁比谁高贵?就像汉人与金人,难道就因为我们长期占据着中原,他们生活在北方,我们就可以看不起他们吗?” 林月野道:“你这个想法很特别啊。” 徐言气唿唿的:“不对吗?” 林月野道:“首先,没有汉人看不起金人,相反的,现在生活在南方的一些人,是逃难过来的,因为金人的铁骑毁了他们的家园,恨都不够,怎么会看不起呢?” “可是那些无辜的金人百姓呢?就要被连累吗?明明他们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也要被人怨恨,甚至逼迫致死?” 听他语气不对,林月野突然察觉到了什么,警觉道:“子路,你……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徐言僵硬地别过脸:“我就事论事罢了。” 林月野弯腰盯着他的眼睛,徐言不肯看他,林月野道:“就去听了一齣戏而已,你怎么想了这么多?若真只是是替那戏子打抱不平,你也不用牵扯到汉人金人身上吧?” 徐言倔强道:“我突然想到的不行吗?” 林月野道:“那你为什么不敢看我?” 徐言转过脸来,赌气看了他一眼,又迅速转过去,道:“行了吧?我说了我只是就事论事而已。” 林月野惊疑不定,他想起徐子霖与山长争执时,被提起了自己是金人之后的事,难道子路他也知道了?可是看看这孩子一脸的怒容,又不忍心挑明了问他,万一他真的只是单纯与自己理论,若问出来,岂不是等于自己把身世告诉了他吗? 这边林月野还在思绪翻腾,桑钰已拎着一盒小药箱走出来了,他把药箱放在桌子上,伸手摸了摸徐言脸上的伤,“疼不疼?” 徐言咬牙“嘶”了一声,没有躲,抿着嘴唇不说话。 桑钰一边给他上药一边道:“冲动不好。” 徐言固执道:“我说了我没有冲动,我是路见不平!” 林月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徐言瞬间觉得自己被冒犯了,当下怒不可遏:“我就是路见不平!我要让他们知道,在诗词曲赋方面是没有金人汉人之别的!” 林月野道:“让当地人明白这一点并不难,可是让经歷过金兵南侵的人明白却不容易。” 徐言道:“哼。一群是非不分的愚蠢之辈。” 刚擦上的药又被他挣开了,桑钰按住他的头,凝声道:“别乱动。” 林月野见他听不进去,便也不再劝,换了个话题:“还没问你,来找桑钰做什么?” 徐言道:“我是来找你的。本来想去你的房间,半途遇到晚英,他说这个时候你多半是在桑钰乐师这里,我一想也是,我就过来了。” 林月野自动忽略他语气中暗藏的其它意味,严肃道:“我是打算一会儿就回去的。既然你自己过来了,再去藏书楼或是其他什么地方也麻烦,就在这里辅导吧。” 桑钰缠上绷带,大功告成,拍拍他的额头道:“你们要在哪里温习功课我没意见,只是别弄太大动静。我不喜欢吵。” 得他御令,林月野从板凳上一跃而起,严肃保证道:“好嘞,你同意就行。我们小声说话,保证不打扰你。” 桑钰沖里面一昂头:“去我的书房吧。” 林月野推着徐言挑开帘子进了里间,这是他第一次进桑钰的书房,平时他只赖在小厅和卧房,唯独书房从不曾涉足。桑钰的书房就跟他的人一样,清雅绝尘,里面一切陈设精简而细緻。绕过一扇流云屏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立在墙边的一排檀木书架,上面累累的书或立或倒,十分整齐。横在书架前一方书案,左侧另有一架琴桌,摆着他视为心肝宝贝的古琴。 墙上挂着各种名士字帖,那边紫檀架上一个莹润的玉盘。 角落里白净瓶中插着一株寒梅,横斜逸出,尚在含苞待放之时,细细一嗅,鼻尖一阵清冷梅香。 桑钰道:“不要乱动我的东西。” 徐言在书案前的软垫子上盘腿坐下来,桑钰出去了,他前脚刚出,林月野后脚就想跟上去,徐言叫住他:“林沐哥哥,你干嘛去?” 第82页 林月野:“啊?哦,我那个,出恭,出恭去。” 等他追出来,桑钰早就没影了,他四处望望,疑惑道:“做什么去这么急急慌慌的?” 他折返回来穿过小厅,发现摊开在书桌上的那封信不见了。 林月野微微眯起眼睛,感觉桑钰有什么事瞒着自己,心中不由得有点儿不舒服,正想着等桑钰回来要如何盘问他,窗户边儿突然落下一只信鸽。 林月野认出那是徐子霖训养的信鸽,便走过去将鸽子抱起来,脚边果然绑着一个竹制的小信筒,抽出里面的信卷,扬手一松,信鸽便扑稜稜飞入天际。 林月野将信卷展开,是徐子霖的几句殷殷嘱咐,事情很简单,就是说连江书院的山长和学监想要联合乐正、松凝还有绍兴的永恩四大书院举办一场讲学大会,让林月野代为去松凝书院走一趟,怕只是书信告知的话,他们会怀疑其诚意,不愿前往。 林月野看过内容,略微思索了一会儿,然后踱步走进里间的书房。 徐言正在看王安石的《三经新义》,这是朝廷规定的进士科考试必考科目之一,和策论同等重要。林月野走到他面前,道:“子路。” 徐言抬起头:“林沐哥哥。” 林月野道:“你哥哥刚才来信说连江书院想举办一场讲学大会,让我去临安的松凝书院一趟,你和我一同去吧,京城游学之风甚重,你不是快要院试了吗?去学习学习。” 徐言道:“桑钰老师也去吗?” 林月野道:“我去他为什不去?” 徐言觉得自己好像问了句废话,随即又道:“那江师兄呢?” 林月野道:“同去。他是咱们书院的大弟子,讲学大会他是必去的。” 徐言点点头,林月野在他身边坐下,看到他手中的《三经新义》。 第47章 辅导功课 林月野道:“大经和兼经读得怎么样了?” 徐言道:“都读过了。” 林月野道:“都通吗?” 徐言:“……” 只要桑钰不在,林月野与人说话的语气总是会正经严肃许多:“我就知道。把雨霖叫来,问他同样的问题,他肯定对答如流。” 徐言辩解:“那又怎样。虽然这些经书我不通,但是若要真的写策论,我也是不输人的。” “果真?”林月野看他两眼,见他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便撩衣坐下,随手一指案上的一本《诗经》,“那好。我给你出个题目,就用《诗经·小雅·鹤鸣》上的一句‘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为题,你给我写一篇经义。” 他这一番话说得极快,徐言尚在怔愣之间,他已经从书架上抽出一张白纸,铺开在书案上,用镇尺压住,拍拍手,“好了,写吧。” 看他愣愣的,林月野道:“怎么,还要我给你蘸笔磨墨不成?” 徐言结结巴巴道:“你突然让我写这个,我……我一点准备都没有……” 林月野打断他:“要什么准备?等你上考场了,那题也都是第一次见,谁给你时间准备?快点儿,给你半柱香的时间。” 他重新站起来,翻箱倒柜地找香炉,却只翻出一个破旧的三足香鼎,金漆剥落,还惨烈地缺了一脚,只剩两足,放在桌子上站都站不稳。 林月野拍拍头:“这么破的东西他还留着。” 徐言道:“能用吗?” 林月野道:“写你的去。你别管。” 从书架上抽出几本书,摞起来垫在缺失的那一脚上,勉强站定,又去找檀香。这回任他翻遍了各个角落,却也找不着一点檀香的踪迹。 林月野望着雪洞一般的房间,很有些气恼:“这么素净的屋子居然连一支香都没有?逗我呢?” 徐言悠哉悠哉叼着毛笔,道:“要不就不写了?你看连老天都阻止我……” 林月野回头瞪他一眼:“想得美!没有香照样写。”他打开窗户,只见外面是翠竹夹道的一条小径,竹叶上还有残雪,明月当空,乍一开窗,一股冷风“唿”地一下子灌进来。 林月野掩好领口,搓了搓手:“现在月影是在小路的第四块青砖上,你开始写,等它移到了墙边,我来检查。” “……”徐言苦着脸,“林沐哥哥,非要写吗?” 林月野道:“叫哥哥也没用。这是考验你的临场应变能力。万一上了考场,你一看是个不擅长的题目,怎么办?趁现在多练练,没坏处。” 徐言:“林沐哥哥……” 林月野冷酷道:“废话少说,快点动笔。” 徐言苦哈哈地提笔蘸墨,一边蘸一边偷偷瞧林月野,一道眼风扫过来,他赶紧低下头:“我我我我我我马上写!” 林月野弯腰把两足香鼎收起来,放回原处,转眼看到摞在一起的那几本书,最上面的一本被香鼎掉了一些灰尘在封皮上,他以为自己看错了,便拿起来用袖子擦了擦,再一看,还是清晰无比的几个大字印在上面。 《月野文集》。 林月野盯着这几个字看了足足一刻钟,仿佛不敢相信似的,颤抖着翻开书页,第一首诗就是他被罢官发配到檀州途中,经过一处依山傍水的小村落时作的。 当时他在牢狱中被狱卒折磨得只剩半条命,眼睛在一夜之间就看不见了,被押送至檀州途中,两个解差不知受了谁的差使,变着法儿的给他罪受,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处歇脚的地儿,林月野跟着他们勉强在村落里的一处人家歇下。那户人家的小公子可怜他伤重,眼睛又看不见,也不在乎他是重刑犯,便热心照顾了他好些天,两个解差不耐烦地催促快些赶路,那小公子便疾声厉色训斥他们,说犯人都伤得这么重了,你们还催他赶路,是想要了他的命吗? 林月野简直如蒙天恩,觉得这小公子仿佛就是活菩萨,虽然看不见他长什么样子,但是在林月野的想像里,他肯定有着最干净的眼睛和最单纯的善良。 不过山清水秀的地方适合怡养性情,却不适合伤病的康復,虽然小公子尽心尽力地照顾他,林月野的眼睛却一直都没有好,解差怕耽误日期,不管他能不能看见,就强制押送他上路。临走前,那小公子还依依不捨的,林月野便写了首诗送他,没想到被人编写诗集时也被收录了进去,还是第一首。 林月野看着这首诗,也没有翻页,一瞬间,有些百感交集。 徐言道:“林沐哥哥,林沐哥哥?” 林月野:“啊?怎么了?” 徐言道:“我才要问你,看什么这么入神?我的经义写完了,你看看。” “嗯。”林月野放下书,接过他递过来的写满字的一张纸,凑在眼前,仔细看了看,的确不错, 林月野颇觉满意:“看出来你小子头脑挺灵活的,讲道理头头是道。” 第83页 徐言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道:“我就说我会写嘛。” 林月野道:“那我还给你辅导什么?” 徐言道:“策问我不会啊。一涉及到治国安邦的政治大事,我就不行了,脑子转不过来。” 林月野敲了敲他的头道:“策问有什么难的,你就是不好好学。小脑袋里整天不知道在想什么。” 徐言道:“一个人总有擅长与不擅长的呀。不过!我相信经过林沐哥哥你的细心辅导,我一定能突飞勐进的!” 林月野笑了:“少给我戴高帽。” 这时,桑钰进来了,林月野看见他,赶忙把自己的那本文集拿起来藏在身后,沖他笑笑。 桑钰道:“语霖来了。” 从门帘子后头,走出一个人,江语霖笑着站在林月野面前,沖他微施一礼。 徐言站在林月野身后,向江语霖微微点头。江语霖看到他额头上一圈绷带,惊讶道:“子路你受伤了?!” 林月野道:“你别管他。先告诉我你怎么来了?我让你替我看着他们晚修,晚修结束了?” 江语霖道:“旁边牵月楼的动静太大了,我们实在学不进去,我就提前让他们回去了。” 林月野不知道是该气还是该笑:“你们也太自由了,说下课就下课,意志这么不坚定。” 江语霖道:“真的很吵!我想寻一处安静的地方温习功课,就……” 林月野道:“就擅自提前结束晚修?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先生?还有,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桑钰看向林月野:“是我带他来的。” 林月野:“啊?” 桑钰淡淡道:“我这里安静。” 林月野立即笑道:“哈哈哈是啊。这里安静,适合读书。” 江语霖高兴道:“多谢林公子!” 林月野:“……”谢我干嘛,我答应你什么了? 桑钰盯着林月野:“你手里藏着什么?” 林月野心中一跳,将袖子往身后又拢了拢,干笑:“没什么。闲书而已。” 桑钰显然不相信,但是又不愿跟他计较,随口道:“你给他们俩辅导吧,我先出去了。” 转身就要出去,林月野条件反射一把抓住他:“你又要干什么去?” 桑钰回头莫名看他一眼,道:“我还没有进食。” “啊?”林月野回过神来,松开手,“哦哦哦,那,那你吃饭去吧。” 望着他的背影,林月野慨嘆一声,转过身看到徐言和江语霖都一副戏嚯的表情,他拿书照着两人的脑袋各敲了一下,道:“看什么看,赶紧温书。” 徐言和江语霖很自觉地将书房里两个仅有的坐垫占了,林月野在屋内转了两圈,颇郁结地从小厅拖了把椅子过来才坐了。 他给两人讲了讲院试的制度,考试的要求,又详细阐述了经义、策、论的区别,让两人分别写一篇《治安策》出来。 他拿着江语霖写的《治安策》看了又看,脸贴在纸上,要把整张纸都快看出一个洞来了,才意犹未尽地放下,吁出一口气,只觉满口余香。 江语霖看他的样子,心中有些忐忑,“林先生,怎么样?” 林月野大笑道:“写得太好了!真是一篇佳作啊哈哈哈哈哈哈!” 江语霖一喜:“真的吗?” 林月野拍拍他的肩膀,道:“现在应考的一些策论文章,大多滥说灾异,频引经典,但是却说不出一些具体有效的治国之策,看似有气势,实则都是空文。” 徐言探头:“那师兄的这篇文章……” 林月野道:“这篇文章崇实诚,斥虚妄,通达深刻,直切时事与当下。而且难得的是,全篇採用对话体,简洁犀利,使人诘难辩驳,气势很丰沛。” 徐言嘟哝道:“有那么好吗?” 林月野转头看了看他,道:“不说语霖这篇有多好,我来说说你写的。你的这篇啊,抨击时弊,说理也很稳实,但是太过愤世嫉俗,你想想,主考官都是朝廷的忠犬,他们会乐意看到这种讽刺朝廷的文章吗?” 徐言道:“可是策论不就是考举子的通经致世的能力吗?想要看到治国之策,却不允许人指出其时弊,这不是自欺欺人吗?” 林月野道:“你还小,不懂。这朝廷中的复杂与牵扯是很黑暗的,一些人用了一辈子都学不会聪明一些。” 徐言沉默,似懂非懂,也有些不想懂。 林月野看他神情,伸手揉了揉他的小脑袋,笑道:“还有啊,最大的一个问题,就是文风有些骈丽,纵横排比,太过华丽。” 徐言疑惑,江语霖也问道:“这有什么不好,我反倒觉得我那篇不如他这篇有文采。” 林月野语重心长道:“这是最大的问题。不然你们以为当初王安石大人为什要改革科举,为什么要废除诗赋、贴经、墨义取士,就是觉得这种文章华而不实,朝廷需要的是真正有治国之才的人,而不是只会吟诗作赋的酸秀才。” 徐言道:“那也不能一棍子打死啊,若是有些人胸中既有经略,文章又写得好,还不允许人家卖弄一下才华啊?” 林月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你说的是你自己吗?怎么这么自大啊?嗯?” 徐言脸红:“谁,谁说是我了?” 江语霖逗他:“还说不是,脸都红了。” 徐言双手拖住两颊,陶醉道:“好希望我能考过院试啊,有一个好的开始,然后会试还有最重要的殿试都能顺风顺水的,做一个好官儿,能给书院还有哥哥争光。” 江语霖笑着嘆了口气:“我也希望能过,有一个好的仕途……” 徐言接道:“再娶一个漂亮的妻子,想想都觉得好幸福啊。” 江语霖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一顿,勉强笑道:“……是啊。” 林月野看着他们,半晌才道:“其实看你们这么干净,我真的不希望你们入朝为官,沾染世俗中那些骯脏的事。” 江语霖感激地看他一眼,欲言又止,徐言则毫无察觉:“我立志一定要有一番作为的,什么都阻止不了我!” 林月野道:“哎呀,志向远大。”江语霖笑道:“就是不知能不能实现……” 徐言面色又是一红,扑去闹江语霖:“师兄你笑话我!” 江语霖边笑边躲:“哈哈哈我们说得有错吗?你的志向的确很远大啊!” 徐言扯他的脸:“你暗讽我实现不了是不是!” “……冤枉我没有!” “你就是这个意思!” 林月野在一旁悠闲看书,一会儿才劝道:“别闹了,小心碰了屋里的什么东西……” 第84页 话音刚落,一声瓷器碎裂的声音如炸雷一般响起,三人纷纷转头望去,紫檀架上的玉盘被碰掉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第48章 文风争论 林月野看看他们俩,都从他们眼中看到了惨不忍睹。 他试探着问道:“很严重吗?” 江语霖满脸惊恐。 林月野感觉到身后一股寒气,在江语霖和徐言见鬼了的目光中,他慢慢转过身去,看到桑钰满面寒霜站在门口。 桑钰道:“我听见什么东西摔碎了的声音。” 徐言抖如筛糠。 林月野上前一步,赔笑脸:“你先冷静一下。” 桑钰无视他,目光一转:“语霖。” 江语霖颤抖着笑:“老老老老老老老老老老老师。” 桑钰看了一眼地上的碎片,声音又冷了几分,“我应该说过,不要碰我书房里的东西。” 江语霖手忙脚乱地解释:“我们不是故意的……就是一时疏忽大意,不小心……” 桑钰道:“你们俩打闹了。” 徐言抢上前来,痛哭流涕:“老师,我们知错了,求你大发慈悲啊——” 桑钰看着他们俩不说话。脸色淡漠。 林月野刚开口想说什么,桑钰一眼扫过去:“你别说话。” 转过脸来继续盯着他们俩。 江语霖哆哆嗦嗦:“老师你别这样行吗……” 桑钰道:“面壁去。” 江语霖和徐言如蒙大赦,赶紧滚去墙角面壁了,桑钰淡淡道:“出去面壁。”两人同情地看林月野一眼,又奔去外间了。 屋里只剩两个人,一时静极,角落里寒梅的冷香越发浓郁,林月野扯出一抹笑容:“小钰。” 桑钰看着林月野,道:“你不应该跟我解释些什么吗?” 林月野只好跟他道歉:“是我的错,我没有看好他们,损坏了你的东西。” 桑钰道:“怎么办。” 林月野道:“不然我给你亲一下,你就当这事过去了。” 桑钰:“……” 林月野道:“亲不亲,不亲就算了,你别后悔啊。” 桑钰羞怒道:“林沐!” 林月野:“在在在。” 桑钰道:“晚上滚回你自己的房间,不要再跟我一起睡觉了。” “!!!”林月野赶忙凑上去,嬉皮笑脸地讨饶,“别别别,你看这事还有没有商量的余地,你说,我一定照办。” 桑钰道:“你赔我个一模一样的盘子。” 林月野道:“这盘子……” “是商代的。” 林月野道:“我上哪儿给你去找一个商代的盘子?!” 桑钰敛衣不慌不忙地在案边坐下,拿起搁在上面的几张纸,瞧了瞧,神色自若,看得林月野十分肝颤。 就在他快要缴械投降,答应晚上回自己的房间去睡时,桑钰突然放下那张纸,抬头看他,道:“这个玉盘是我用一幅东坡先生的墨宝换来的,不然,你也给我题一首词?” 林月野喜极而泣:“多谢小钰开恩。别说一首词,就是一百首我也能给你写出来。” 桑钰道:“不急。”他伸手举起桌上的两张纸,晃晃,“这是他们俩写的策论?” 林月野也随他坐下,道:“嗯,我让写的。” 桑钰道:“这上面的批语也是你写的?” 林月野道:“嗯。” 桑钰盯着两篇文章又看了一遍,微微皱眉。 “怎么了?” 桑钰道:“子路这篇文章我觉得写得很好,你的批语我不太苟同。” 林月野挑挑眉:“有意见?” 桑钰拿着纸指给他看:“这里,他剖析时弊很尖锐,但是准确,抓住了要害,可是你却……” 林月野道:“所以我才要给他批掉。” 桑钰眼光瞥向他,微微露出疑惑不解的神情。林月野道:“这句话若真是放在考场上,考官一定会大怒,就算侥倖过了,呈到御前圣上看了也不会高兴的。” 桑钰很聪明,听他这样说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可是又不知道该怎样反驳,林月野看他神情,笑了笑:“这就是政治与官场,其中曲折非亲身经歷不能明白。所以当年我被起復召回时才会拒绝,真的应付不来,你若清廉,一定会招致祸患;若同流合污,又负了本心。” 桑钰闻言嘆气:“一个满怀报国之志的少年入了官场,只怕收穫的也只是满心的失望。” 林月野点头:“是啊。可是这是他们出人头地的最快的道路,就算黑暗也只能摸索前进。”含笑看向他,“幸好你没有入仕,不然依你这清雅高洁的性子,还不知会受到什么样的刁难。” 桑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道:“你不认同那种温雅赡丽的文风吗?” 林月野道:“我认为文章最好不过朴厚无华,沉稳平实,过多的辞藻堆砌恐是累赘。” 桑钰道:“所以同样的两篇策论,你给语霖的评价要比子路高。” 林月野道:“嗯。” 桑钰又低头看了看两篇文章,道:“可是你不觉得文章贵在给人以精神上的陶冶吗?语霖的策论不如子路的更具文学价值。” 林月野道:“要什么文学价值?又不是诗词歌赋,其实写诗作词也要有风骨,不可一味追求叶韵与平仄。” 桑钰盯着他。 林月野道:“看我干嘛?” 桑钰移开眼睛,淡淡道:“没什么。只是觉得你比以前变了好多。” 林月野颇惊奇,心痒问道:“我以前是什么样的?” 桑钰道:“你以前似乎十分擅长写那种绮艷的诗词,坊间很是流传,我初学琴艺时,弹的最多的就是你的作品。” “这个意思啊……”没有听他提起关于他们俩以前是如何相识的,林月野微微失望,可是他不愿说,自己又不好逼问,只好急匆匆地笑笑:“以前年少轻狂,偏爱花间风流,现在大了,自然会变。” 桑钰只是点头,又翻了翻案上的其它文章,默默不语,林月野难得胸中郁结,也闭着嘴不说话,两人竟默契地沉默下来。 江语霖和徐言在外间面壁,却偷偷注意着书房里的动静,起初还有说话声,此时竟连一点声音都没了,徐言不解道:“怎么这么平静?先生他刚刚那么生气,怎么不见有吵闹声?” 江语霖道:“是啊。难道林公子那么厉害,把他劝住了?也太容易了吧,那可是先生最宝贝的古董啊。” 徐言踮起脚尖往里面偷偷瞧了瞧,然后神秘兮兮地说:“师兄你发现没有,先生他一直都是淡淡的,唯独对林沐哥哥颇为看重。” 第85页 江语霖道:“这有什么稀奇的,兴许他们两人志趣相投,你还不许先生交个知己啊?” 徐言道:“可是我也没看出来林沐哥哥和先生有什么一样的地方啊,一个孤傲如松竹寒霜,一个风流似流水桃花” 江语霖没忍住一下子笑了出来:“这话可不能让林先生听见,不然他会杀了你的。” 徐言又想八卦些什么,房门突然被推开了,晚英端着个托盘开开心心地走进来,也没看清屋内的人是谁就开口道:“公子你吃完饭了吗?我还没有吃呢,我和你一起行吗?” 一脚蹦进来,托盘险些滑落,待他看清屋内站着的两个人时,一愣,把托盘小心放在桌子上,直起身子笑笑:“子路,你……你们都在啊,公子呢?” 徐言也没想到会遇到晚英,不过转念又一想,他是桑钰的书童,自然是可以随意进出桑钰的房间,还可以和他一起吃饭。偷偷瞧了瞧旁边的站得跟一棵玉树一样的江语霖,确定他不会回答这个问题,于是只好由自己说了:“我们是来找林沐哥哥辅导功课的,先生他在书房。” 晚英控制自己不去看江语霖,盯着徐言道:“你脸上的伤……” 徐言摸了摸脑袋,还有些疼,随意道:“没事儿,几天就好了。”晚英点点头,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刚才徐言口中的先生指的是桑钰,他往里间看了看,道:“林公子也在里面?” 徐言看他一脸习以为常的表情,越发不解为什么桑钰能和林月野成为知己,还没想完,晚英又问:“那你们为什么会站在外面?不是说要辅导功课吗?” 徐言惭愧道:“我们刚才不小心打碎了先生的玉盘,他罚我们在这里面壁。” 晚英道:“哦。面壁。” 徐言道:“你……” 晚英在桌边坐下,拿起筷子,道:“那你们面着吧,我先吃饭了。” 徐言和江语霖:“……” 过了一会儿,书房里又传出来说话声,却有些争吵的语气,徐言也顾不上里面在吵什么,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桌上的饭菜,江语霖万分嫌弃地“啧”了一声:“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徐言咽了一口唾沫,两眼冒绿光:“晚英,你吃的什么,怎么闻着这么香啊?” 晚英道:“是蒜蓉油麦菜。我自己做的——要尝尝吗?” 徐言就等他这句话,赶忙点头,晚英用小碟子夹了一筷子,起身走到徐言面前,举筷子餵给他吃,问道:“怎么样?” 徐言道:“真是他太好吃了!我晚饭吃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晚英笑得眉眼弯弯:“晚饭那是厨师和厨娘做的。”听到夸奖他很开心,一抬头正撞上江语霖专注的目光,江语霖微微一怔,掩饰一般迅速别过眼神,他也有些不自在,默默走回桌边坐下。 徐言注意到两人之间微妙的气氛,掩袖轻“咳”了一声,调节气氛:“师兄,山长让你抄写《周礼》你抄完了吗?” 谁想一句话又说到了两人的痛处,晚英越发窘迫,江语霖低声道:“还没。” 徐言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哪壶不开提哪壶,未免又说什么惹他们不高兴的话,便闭口不言了。 屋里静了一会儿,徐言无聊望房顶,心中想道:“好尴尬,什么人能说句话啊,先生,林沐哥哥你们随便一个人都好至少出来一个啊……” 想到这里,书房中的两人仿佛听见了他的心声,争吵声越来越大,隐约有摔什么东西的动静,三人对望一眼,不明白里面发生了什么,突然,桑钰掀开帘子出来了,一脸恼羞成怒地对追出来的林月野道:“别跟着我,你不是觉得你是对的吗?” 林月野笑道:“你生什么气,辩不过我也别气坏了自己。” 一句话又触到了桑钰的逆鳞:“我辩不过你?” 林月野一脸欠揍:“那为什么你要跑出来?” 桑钰深一口气:“那好。既然你认为你是对的,那明天你就自己去临安吧。”他走到徐言和江语霖面前,“正好他们俩也要进行院试了,都别去了。” 林月野抱着双臂:“他们俩爱去不去,但你必须……” 桑钰道:“你管我去不去。” 林月野:“别闹了。” 桑钰气得脸颊通红。 晚英见怪不怪,江语霖和徐言却感觉颠覆了认知,他们从未见过桑钰对谁表现出除了淡然之外的情绪,但这确实是林月野才能够做到的。 第49章 意气争执 从后院回来,徐言走在夜晚的小路上,道:“师兄,回斋舍?还是……” 江语霖道:“我要去藏书楼,抄书。” 徐言道:“又要通宵吗?” 江语霖道:“嗯。” 山长已经放松对他的惩罚了,并没有给他限制抄完的时限,况且当时山长也只是在气头上,过后也颇觉后悔,但是碍着尊首的颜面没有撤回对两人的处罚,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他们自己执行。但是江语霖素来自律,长辈交待的任务从来不敢懈怠,而且当时他也确实是犯了错,即使山长放松,他自己也是不肯松懈丝毫的。 徐言嘆道:“师兄你又何必这么执拗,那《周礼》如此之厚,像你这样通宵抄写,身子会撑不住的。你还要复习参加院试,忙得过来吗?” 江语霖笑笑:“所以我才要请先生帮我辅导功课。” 徐言道:“那也会很累吧?” 江语霖踢踢路上的小石子:“不累,但能静心。” “静心?”徐言瞭然,想到了别的地方,“哦,你说牵月楼那边的动静是吧?”他脸色灰暗了一下,“是挺噪人的。” “子路。”江语霖转头看他,看出他心里在想什么,“我也没有母亲,哥哥也没有,可是什么叫男儿当自强你懂吗?” 徐言定定看着他,突然笑了出来:“干嘛突然这么严肃?师兄你放心,前段时间我确实是有些任性,但是我现在真的想开了,牵月楼只是我母亲在我心里的一个象徵,虚无缥缈,我应该珍惜的是你们这些陪在我身边的人。” 江语霖欣慰道:“你明白就好。” 绕过一座小桥,一个声音在身后道:“当真明白了?” 江语霖转过头一看,竟是山长,忙屈身行礼作揖:“学生见过山长。”见徐言却站着不动,用胳膊碰了碰他,他才万分别扭地叫了声“山长”。 山长“哼”了一声:“跟长辈行礼是你那样吗?不懂规矩。你兄长平时是怎么教你的?” 徐言闷着头不答,山长负手站在他面前,道:“按照夫子教导你们的,再给我重新行一遍礼。” 徐言依然不动,像没有听见他说话似的,江语霖见山长脸上已微微有了一丝愠色,偷偷沖徐言递过去一个眼色,徐言才不情不愿地弯腰又行了一个礼。 第86页 山长道:“我知道本院要拆了牵月楼重建,你心里不满,但是有些事情你不知道,子霖不说我也不好主动跟你提起,所以还是你自己想明白才好。” 徐言抬头看他,笑容里都是奇怪的温顺:“明白,我当然明白。” 山长道:“你有什么意见可以直接说出来。” 徐言道:“意见?我意见可是非常多,一条一条列举出来一时半会儿可说不完。” 听他语气不对,江语霖咳嗽两声提醒他,他却是又像没听见似的,接着道:“山长有耐心听吗?” 山长微微皱眉,然后道:“你这孩子气性太烈,你还是冷静一下再说吧。” 徐言笑得一脸纯良:“我没有不冷静,我这不是好好的跟山长您说话吗?我的意见微不足道,您不想听也是应该的。” 山长忍着怒气:“你说。” 徐言道:“啊,还是不说了。说了更惹您生气,现在您就已经吹鬍子瞪眼了。” 山长沉声道:“注意你的言辞,你是在跟谁说话?你兄长没有教你吗?” 徐言偏了偏头:“我知道我在跟长辈说话,我没有用任何不敬的言辞,山长可真是冤枉学生了。” 山长抖着鬍子,隐含怒气道:“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目无尊长,子霖到底是怎么教导你的。” 徐言终于忍不住大喝出声:“和我说话你老提我哥哥做什么!我哥哥教我尊敬长辈,但没有教我要尊敬您这种处处指桑骂槐的长辈。” 山长愣住了,没有料到他会真的激动到和自己争论,待反应过来之后已是气得面色赤红,两眼一瞪险些晕过去,江语霖连忙一把扶住他,诧异地看着徐言。 徐言尤自激动莫名,吼完一嗓子胸膛剧烈起伏。山长推开江语霖,强装镇定:“子路,你把你刚才那句话再说一遍。” 徐言道:“再说几遍都行,只是怕山长您听了受不住。” 江语霖在一旁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山长抚了抚额头,长吁一口气,道:“我只是觉得你这段时间因为牵月楼的事而情绪不平,没想到你竟如此顽劣,竟敢跟本院顶嘴,辱骂本院。” 徐言道:“学生为什么要这样,山长不想想自己的问题吗?兄长那么反对重建牵月楼,可您跟他说了什么,让他迫不得已改变心意,我知道他心里不好受,我只是替他不平!” 山长气得想摸拐杖打他,被江语霖拦着生生忍住,江语霖斥道:“子路你今天是怎么了,怎么跟吃了火药一样!” 徐言梗着脖子:“我就事论事。” “就事论事?”山长冷笑一声,“私心如此之重,你还好意思说就事论事?你们兄弟俩都是一个样子。” “私心?是啊,我就是有私心。”徐言执拗道,“我承认。可是山长您为什么不能明白这种私心?那是我母亲的遗居!我没有父母,我连我母亲的面都没有见过!为什么您就不能理解一下呢,您不觉得自己太不近人情了吗!” 山长一棍子挥过来,怒道:“你给我闭嘴!” 徐言不躲不闪,生生受了这一棍,半个手臂粗的棍子打到身上,痛得他闷哼一声,跪在地上直都直不起来。江语霖没来得及拦住山长,急忙过去拖住他的手臂,关切道:“没事吧?” 徐言只是睁着眼睛瞪着山长那张怒不可遏的脸,眼睛里除了委屈,全是怨恨。 江语霖安抚了他几句,转而看向山长,微微责怪道:“山长您怎么打得下去手!” 山长喘着粗气,听见最得意的学生也对他不敬,道:“……好啊,语霖你也对我不满,你们一个两个都要反了不成!” 江语霖义正言辞:“师弟他年纪轻顶撞了您,您训斥几句就是了,怎么能打他呢!” “你……你们……”山长涨红了脸,怒喝,“滚,都给我滚!” 江语霖扶着徐言起来,没有再跟他说一句话就往医舍的方向走,山长在后面又叫住他们:“回来!把院规和院训都给我抄十遍!” 两人恍若未闻,江语霖把徐言背在身上,头也不回,渐渐消失在黑暗中。 徐言后背一道深深的红痕,渗有隐隐的血丝,医喻给他上了药,用纱布缠上,天色已晚,江语霖怕打扰医喻,又把徐言背回了斋舍,没想到第二天早上徐言就发了高烧。 林月野本想带着他和江语霖一起去临安,但是看他病成这样也只得作罢,吩咐其他学子好好照顾他,第二天一早带着江语霖和桑钰一同出发。 但是有一件事,他没顾虑到。 站在马车前,林月野看着桑钰身边的晚英,再看看身旁一脸矛盾不自在的江语霖,他问桑钰:“晚英怎么也……” 桑钰道:“他是我的书童,自然是要跟着我的。” 看他神色如常,似乎丝毫不觉得此举有何不妥,林月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嘆了口气,道:“算了,走吧。” 马车辘辘远去,一路顺风顺水,到达临安时,是一个初春的傍晚。 林月野伫立在竹林之前,这是他第二次来临安了,上次还是秋意绵绵,送锄月那小姑娘来松凝书院求学,转眼三四个月过去,又是一年新春。 满城都是温暖的阳光。 松凝书院的山长和学监亲自来迎接他们。江卓严笑道:“林公子几个月前匆匆离去,没想到这么快就又见面了。” 林月野道:“是啊。”说着微微侧身,露出身后的三人,一一介绍,“山长,这位是我的朋友,桑钰。这两个孩子是我们书院的,跟过来学习学习。” 向庭芜听他说到“我们书院”时微微皱眉,那时请他做松凝的先生,他还左推右推的,没想到一转眼却去了乐正书院,他心里不快,面上却是十分和善:“欢迎欢迎。来来来,进来吧。” 几个人说说笑笑穿过竹林进了松凝书院,此时正值日落西天之际,漫天幻彩的云霞,竹林被霞光笼罩,偶尔飘落几片竹叶,清郁之外更添柔韵。 竹林中的青石或草地上经常可见三两少年读书,书院里却是女学生居多。 江语霖和晚英在路上虽然早听林月野说过这松凝书院破陈腐除旧例,愿意收女学生,但是骤然见到这么多女孩子,还是有些难以接受。 路过的女孩子都探头看他们,晚英不由自主往江语霖身后躲,默默挪了几步,突然反应过来,又朝桑钰身边挪,桑钰察觉到,便不动声色将他挡在身后。 林月野笑笑,安慰道:“即来则安,习惯就好了。” 山长在前面引路道:“几位远道而来,你们书院的学监子霖兄昨天已经修书给我,说是要共商讲学大会的事。让学斋去准备客房,晚膳后就休息吧。明日我们再商讨此事。” 林月野道:“好。”他转头看了看旁边三两成群的女孩,“山长,你们书院有晚修吗?” 第87页 山长道:“有。不过,女学生要求比较松,不用上,大都是男学生挑灯夜读用来科考的。” 林月野把江语霖推到面前,道:“能不能让语霖也跟着学习学习,他快参加院试了。” 山长自然没有异议:“当然可以。”他看一眼晚英,“这孩子不一起去吗?” 林月野一哂,桑钰轻轻笑道:“山长抬爱了。他只是我的书童,跟着我来的。” 山长点点头,又看两眼晚英,嘆道:“这孩子如此品貌气质,不读书真是可惜了。” 没有人说话。几人一路往斋舍走去,林月野上次只是送锄月来求学,任务完成便匆匆离去,也不知那孩子现在怎么样了,想到这里,他偷偷凑近桑钰,在他身旁低声道:“我想起来,我上次来松凝,就是偷偷跟着你才找到这里的,那是我第一次遇见你,还记得吗?” 桑钰闻言不禁微微一愣,转头看了看他,然后轻声道:“记得。那时你还带着一个女孩,向我打听松凝书院在哪儿,不过我没有理你。” 林月野回忆起当时情景,故意嘆道:“我当时应该给你留下了很不好的印象,早知道我们现在会如此熟识,我就应该表现得好一点。” 桑钰温柔地望着他,林月野心中莫名触动,道:“不过那时你给我的印象却是很好。” 桑钰看他。 林月野道:“真的很好很好。一身蓝衣,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 桑钰道:“我并没有对你笑。” 林月野道:“你现在不就是在笑吗?” 第50章 又遇故人 讲学大会预定在四月仲春举行,而江语霖院试则在三月初,时间还是比较充裕的。 林月野道:“这里距离院试考院很近,松凝书院环境也挺好,适合读书,所以咱们就不回去了,你可以参加完院试直接跟我们一起去讲学大会。” 江语霖道:“好。但是山长罚我抄写《周礼》,我还是要继续抄写的。不能懈怠。” 林月野道:“这个我不管。他们书院藏书楼里应该有《周礼》,你自己安排吧。别耽误考试就行。” 晚英默默望了江语霖两眼,没什么表情,他扯了扯桑钰的袖子:“公子,天色不早了……” 桑钰点点头,对林月野说:“先休息吧,这些事情可以明日再说。”说完他看向面前掌院给他们准备的客房。 望着两间干净整洁的房间,四个人陷入了沉默。 松凝书院的所有房间包括客房都是两人间,所以给他们准备两间房也是理所应当的,但是碍于他们之间某些微妙的原因,房间的分配就成了问题。 桑钰嘆了口气:“晚英你就和我……” 林月野道:“大人和大人一间,小孩和小孩一间。” 桑钰一顿,责怪地瞥了他一眼,林月野道:“我与桑钰乐师有什么事要商量的话,住一间房比较方便。”他笑眯眯看着两个孩子,“就委屈你们俩一间了,好吗?” 晚英抿了抿嘴唇,林月野这么说,他们倒不好拒绝了,总不能主动承认两人之间有矛盾所以不愿意住一起,这件事所有人都知道,但都是心照不宣而已,说出来就不是那个意思了。 江语霖笑笑:“当然可以。本来就是应该先生住一间房,我们学生住一间房,若偏要分开,那就是我们不懂事了。” 林月野道:“好。那就各自回房休息吧。” 桑钰转身前怜惜地望了晚英一眼,顿了顿,还是嘱咐了一句:“晚英你回房去吧,明天早上不用来伺候我了,安心睡一觉。” 晚英道:“好,公子。” 刚关上房门,桑钰就忍不住道:“你什么意思?你明知道他们俩……” 林月野道:“我为什么这么做你真不知道?这趟出行,你要带着晚英也是这个原因吧?” 桑钰道:“我是想要他们俩和好,可是你也太心急了,这么做我担心弄巧成拙。” 林月野不在意地走到桌边倒了两杯茶,一杯递给桑钰,另一杯自己一仰头喝了,道:“以毒攻毒罢了。你也看得出来,语霖对晚英的态度颇为矛盾,既有痛恨又有割捨不了的关心,晚英对语霖也是想亲近又情怯,没有外人推他们一把,只怕这种状态会持续很久。” 桑钰无言,几步走到窗边小榻上坐下,默默揉了一下腹部。 林月野道:“虽然最终总会和好,但是晚英要多受一段时间的苦罢了。” 桑钰点点头,转过头去看窗外薜荔满墙,月影华光,突然想起了一些久远的事,神色不禁柔和了下来,抬眼看到林月野正神情专注地望着他,眼中有莫名的情绪,他愣了一下:“怎么了?” 林月野道:“没什么,只是觉得你这样很像我以前认识的一个人。” “……” 桑钰紧紧盯着他:“谁?” 林月野道:“年少时的一个朋友。你们性格不同,相貌也不一样,但有些时候,就是会突然觉得你很像他。” · 临安的二月中旬,空气里已经没有了寒意,早晨起来站在窗前,会有微风拂面的感觉。林月野拉开窗帷,外面一半是青绿满眼,一半是天空,园子里都是松桧修竹,建兰草地,好像一伸手,就能染得你满身的草碧苔青。 然后他就听见了桑钰穿衣服的声音,那声音悉悉索索,极轻极柔,惹得他心痒情动,故意忽略掉心底的感觉,转过身去,道:“起来了。” 桑钰系好腰间绸带,道:“嗯。” 林月野道:“我要去找山长和学监,去商讨那个——” 桑钰道:“我知道。你去吧,不用管我。” 林月野道:“你打算做什么?” 桑钰道:“晚英是第一次来京城,我打算带他到处逛逛。” 于是林月野去叫江语霖,叫他跟松凝书院的学子们一起去听学,自己去找山长,桑钰则找晚英一起出门。 早晨的街道稍有喧譁,虽然两旁店铺都才刚刚开张,但是京城人流很多,繁华胜过别处,各处吆喝招唿声不绝于耳。 他们找一间茶楼吃了早点,出来便见街头车马拦道,一群人挤在一起,几个官兵打扮的人在高声训斥,似是驱赶。 桑钰盯着那边,感觉看到了一个认识的身影,他拉着晚英的手,道:“跟我过去看看。” 两人走过去,靠近了,方看清是翰林院大人的轿子,两边士兵持刀开道,占据了整条街道。 桑钰皱了皱眉,心下有些异样,拉着晚英就想转身,身后却想起了一个男子的声音:“桑钰?” “……” 他不得不回头看过去,叶净站在人群中,正一脸惊讶地看着他。 人群自觉散开,叶净几步走到他面前,道:“真是你啊。” 第88页 桑钰道:“嗯。” 叶净道:“你一个人?林月野呢,他也来京城了?” 桑钰刚想回答,这时从后面轿子走出一个人来,白衣长衫,志得意满,沖叶净道:“宁卓,可是遇见了故人?” 叶净看桑钰两眼,语气戏嚯道:“是呢。” 桑钰面色平静,没有一丝的波动,那人道:“既是宁卓的故人,何不引荐一番?” 桑钰领着晚英走过去,与他打了个照面,那人看清他的容貌却怔了一下,仿佛不可置信般又仔仔细细将他打量了一遍,当场僵在了原地。 叶净疑惑道:“谭华?怎么了,你认识他?” 桑钰不说话,心里却在细细思索,叶净竟然认识翰林院的学士,而且他敢直唿这位大人的名字,看来交情匪浅,只是他心性那样高傲,结交的朋友竟是官场中人…… 他心思急转,那边谭华已经反应过来,迅速调整好表情,换上一副客套相,道:“早些年有过照面之交。” “是吗?”叶净看起来有些惊讶,“比我还早?” 谭华笑道:“你还年轻,不知道,这位桑钰先生以前在扬州是很有名的,诗文名满天下。” 叶净朝桑钰瞟了一下,道:“真的?” 谭华道:“很多家书院都想找他去讲学论道,他若是为什么佃户写了诉状呈到衙门,县令大人就跟得到了至宝一样,案情倒被放在了其次,没办法,谁让人家文採好呢?” 叶净忍不住看桑钰,桑钰一脸平静没有丝毫波动,不禁让他怀疑此事的真实性,“既然那么有名,那为何现在……” 桑钰暗暗攥紧了拳头,晚英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默默回握住他的手。 谭华故意掩袖道:“这就是另一件风流往事了。当年,桑钰先生就是一个自毁前程的活例子。” 叶净道:“怎么说?” 谭华道:“他跟一个清园里的小倌儿缠绵恩爱,然后名声就毁了。总之那件事情是很多文人之间的禁忌,究竟如何也没人真正清楚。” 桑钰拳头越攥越紧,晚英感觉到了疼痛,抬头看他,谭华见状笑道:“桑钰先生淡出了人们的视线,品味还是一如既往啊,你旁边的这个孩子,真是漂亮,想必很得桑钰先生钟爱吧。” 叶净转头看他,张口想说什么,桑钰一道冷冷的目光射过来,让他没来由的一阵发寒,只是若开口了他还真不知道要说什么。 桑钰牵起晚英的手,转身就走,半句话都不想跟他们多说。 · 林月野本想跟山长商讨完事情就去找桑钰,但是山长却叫住了他,因为朝廷派人来书院巡查了。 因为南渡,近几年朝廷内部政治势力几乎大换血,一些老一辈的官员都以各种各样的理由主动或被迫辞官还乡,代之以年轻有为的世家或寒门子弟接替他们。其中一些青年新官上任急于做出一番成就,颇抓书院建设,重文轻武,隔一段时间就到民间来巡查,今日就来到了松凝书院。 山长与几位学监掌书准备不及,手忙脚乱,一早就携众夫子穿戴整齐在门口迎接,街头巷口渐渐响起了叫卖声,太阳升到了书院的围墙上,众人左等右等也不见有人来,正等得不耐烦,忽听街头有跑马之声,一时就到了眼前,后面一顶轿子停在石板路上,众人忙屈膝下跪,轿帘被掀起,一位年轻公子模样的大人从里面下来。 山长道:“鄙院蒙大人大驾亲临,令鄙院蓬荜生辉,荣幸之至。” 那人笑道:“山长有礼。” 这便是翰林院编修之一,姓谭名华,字喻,虽不及而立,却是已在位八九年了,一群嚷着要重视书院办学的年轻官员里,只有他是南渡之前的进士。 林月野站在众人身后,细细打量他,谭华身形修长,周身气度不凡,容颜干净清泠却不显谦和,除却身高太高,与桑钰却有三分相像,但桑钰冷淡之余总会有意无意流露出一种温润的气质,林月野知道,谭华是没有的。 与众人寒暄过后,谭华慢慢将眼神落在了林月野脸上,对他浅淡一笑,算是打过招唿。林月野疏离地扯扯嘴角。 谭华抬头往书院里面望了望,道:“这个时候,学子们想必都在上课,咱们就不打扰他们了,山长带领我走小路逛逛你们书院吧。” 山长自然是求之不得,领着众人在前面引路,谭华从容跟上,林月野远远落在后面。 一群人浩浩荡荡进了书院,绕小花园上了小桥,前面一座假山,嶙峋怪石间流泻出一股涓涓的水流,汇入桥下清泉之中。 谭华颇有兴致地在小桥上欣赏了一会儿,夫子们只得陪他站着,他赞赏了几句,才又移步往其它地方走去。入梅花林,这个时节枝干上只有零星几个花苞,一片光秃秃的,谭华毫不吝啬地憧憬了一下春天时的美景,众人又是一阵附和。 出了梅林,是一堵雕花塑草的漏窗墙,清亮的阳光从漏窗间照射进来,在地上投下一片斑驳的光影。 谭华微微疑惑地从仅有的一扇月洞门望进去,转头问道:“里面是什么地方?” 掌书道:“是后院,有几排给客人留的客房。” 谭华道:“有人住吗?” 掌书刚想说话,林月野道:“我住在那里。” 谭华看向他,掌书责怪地瞥了一眼林月野,笑道:“他是我们书院的客卿,不懂规矩,还请大人见谅。” 谭华道:“无妨。”又往里面望了望,“可以进去看看吗?” 掌书恭敬道:“后院都是一些房屋枯木,也没有什么景儿可赏,恐蒙了大人的眼。” 谭华却固执道:“先生也说里面是客房,既是给本官准备的居处,本官要进去看看又有何不妥?” 听他用“本官”拿出做派来,掌书不好再婉拒,可是又说不出什么推託的话来,正在踌躇间,林月野上前一步,道:“大人既要看看自己的客居,我们自然不敢怠慢,但是今日匆忙,不如等我们给您仔细收拾了屋子,您再进去细细查看?” 谭华看着他,神色像是在思考,半晌道:“说什么查看,我就是想随便游览一下,既然还没收拾好,那就晚上再来吧。” 在书院里又逛了几圈,已经日上中天,花厅内早已预备下了宴席,众人陪他一上午已是神倦力疲,巴不得赶紧开饭,一落座,都长长吁了一口气。 等因为上午要给学子们讲学而无法相陪的其他夫子们也来到花厅,在桌边坐下,宴席就开始了。席间推杯换盏,你来我往,无非都是些客套和奉承,林月野有经歷,最烦这种场面,简直如坐针毡,再一看谭华那张脸,更是想念桑钰的冷淡与清雅。 满桌杯盘狼藉,终于宴毕,林月野不等谭华说话,就先道一声“有事抱歉”就逃了出来,站在一棵梅花树下,对着清寒的空气如释重负地长嘆一声。 第89页 他没心思去什么地方找点乐子以驱散胸中的郁气,比起那些,他倒更愿意去看看江语霖。 来到后院,江语霖正坐在水潭边的青石上,望着远处出神, 林月野踱步过去:“课上完了?” 江语霖道:“嗯。” 林月野在他旁边坐下,看他一眼:“在想什么?” 江语霖道:“不知道子路的伤有没有好一点儿,咱们来的时候,他还发着烧。” 林月野道:“我听说了,他是因为和山长顶嘴才被打的,当时你也在场,你知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江语霖道:“还能因为什么,不就是重建牵月楼的事儿,他说他放下了,其实哪有那么容易,眼睁睁看着母亲的东西被毁掉……”然后他笑了一下,“其实他比我幸运,他还有兄长。” 林月野道:“晚英也是孤儿。” 江语霖凝视着脚下的草地:“他也有桑钰老师牵挂爱护。我什么都没有。”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平静地提起晚英,也只是毫无感情地一笔带过。 林月野道:“你可以自己强大起来,成为别人的支撑。” 江语霖没说话,沉默了一会儿,他站起来拍拍衣服,道:“我要去藏书楼抄书了,林先生,晚饭我不吃了。” 林月野道:“不吃怎么行。你没空出来,我让晚英给你送过去。” 江语霖一顿,道:“不用了。” 第51章 兄弟互殴 一阵风过,那边树丛突然轻轻响动了一下,林月野起身走过去,一个身影迅速消失在拐角,熟悉的衣角让林月野心中的不安越发浓厚。 离开斋舍,他去拖了几个学生即兴教了他们几招剑术,又在院内漫无目的地闲逛,日光散淡,撩花逗草半日总算挨到了晚上。不等掌书来请,他就主动以自己只是一名客卿为由拒绝了晚上的陪席,背着手朝后院走去。 月色幽静,林月野脚步轻快,嘴里哼着《眠桑曲》的小调儿,乍一抬头,骤然顿住。 小路尽头,站着一个人影。 林月野默默与他对视半晌,果断转身欲走。 还没迈开步子,一声厉啸穿过耳边,紧接着眼侧一闪,一柄长剑泛着清冷白光架在他颈项间。 身后一道温文和煦的声音响起:“好久不见,师兄。” 声音和煦,气势与举动却凌厉非常,林月野微扯嘴角:“这就是你与师兄见面的方式?” 谭华轻笑,缓缓把剑放下,收回剑鞘,道:“果真是你。上午一路你都沉默寡言,下午在后院看见师兄对那孩子温和模样,我还以为是看错了。只是不知师兄又为何要躲着我?” 林月野道:“如今你是大人,我一介平民高攀不起。” 谭华转到他面前,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道:“难道你就没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林月野直白道:“没有。” 谭华倒也不生气,依旧和颜悦色道:“可是我有。”顿了顿,“你当年,为什么不回来?” 林月野看他一眼,不做声。 谭华伤心道:“你知不知道,老师他很想你?” 林月野神色一动,忍不住问道:“老师怎么了?” 谭华淡淡道:“你还知道关心老师?” 林月野急切道:“别卖关子了,快说!” 谭华低声道:“老师……已经仙逝了。” “什么?!”林月野感觉如同当头被人打了一闷棍,耳边“嗡嗡”响,支持不住险些栽倒。先师待他如父,当年会试泄题一案他就是为了报恩才冒名领罪,如今听说先师已经不在了,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 “怎么,不相信?”谭华冷笑,“你以为当年你是如何能被起復召回?是老师他为你翻案,把你的罪名都揽在了自己身上!” 林月野怔住了:“……怎么……” 谭华看向他的眼神顿时充满了怨恨,又感到痛惜:“当时你被发配到檀州后,老师不知怎的非要为你翻案,搜罗了一堆证据证明他才是泄题的人,我拦都拦不住。朝中本来就有一些人对他不满,处处与他作对,一见他翻案,立马落井下石,他是在牢狱中活活被折磨死的你知不知道!” 林月野很受刺激,忍不住大声喝道:“不要再说了!” 谭华朝他走近两步,盯着他的眼睛:“师兄,你知道那段时间我有多盼着你回来吗?老师一去,咱们书院群龙无首,其他的师兄弟们渐渐也都走的走,散的散,我一个人根本撑不起偌大一个书院,当时我一直跟他们说,再等等,等大师兄回来了,一切就都会好起来的……” “结果听到的却是你的死讯……” 林月野当年远在边陲,根本就不知道京城发生了那么多事,听到被召回的消息,他只以为是旧党重新得势,所以不愿再回京陷入那些勾心斗角,现在从谭华嘴里听到真相,恨不得扇自己几巴掌。 谭华质问他:“当时你为什么不回来?……书院曾经多么辉煌啊,京中子弟都以能入咱们书院读书为荣……说败落就败落了……”许是想起了那些日子,他的声音都颤抖起来,“师兄……你知道那段日子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吗?” 林月野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咽下悲痛,对他道:“师弟,对不起。” 谭华狠狠地瞪着他:“现在我看见你活得好好的,还过得如此潇洒恣意,我真恨不得拔剑杀了你。” 林月野只能说:“对不起。” 长剑又架上了他的脖子。 林月野惨澹一笑:“你真的这么恨我?” 谭华道:“我咽不下这口气。” 林月野也暗暗把手放在了腰间剑柄上,道:“你冷静。你现在是朝廷的人,杀了人罪名可不轻。” 谭华怒道:“师兄是在威胁我?” 感觉剑锋又朝他的脖子近了一步,颈间已经感觉到了细微的疼痛,林月野的剑也出鞘了半分,他面色仍是无比镇静:“多年不见,你变了很多。待人处事圆滑了,戾气增了不少。” 谭华道:“你没资格这么说我。师兄以为我变成这样都是谁造成的。” 林月野道:“我会去老师的墓前扣头谢罪,但不是现在。”谭华道:“我倒忘了告诉你,老师的尸骨我没有安葬。” “什么意思……” 谭华看到他诧异的神情,心中一阵畅快:“我择了个好日子,把老师的骨灰撒了。” “……撒哪儿了?” “撒入风中了。” 林月野心头一怒,喝道:“谭华!你怎能对老师如此大不敬!” 谭华哈哈大笑:“这就生气了?”话未说完,只听“唰”地一声长剑出鞘,林月野持剑与他对峙,眸子里都是愤怒的火焰。 第90页 林月野道:“老师曾对我说过,他希望自己死后能够葬入书院后的那片梅花林里,化作春泥培育着梅花的花魂。他一生都稳重自持,德高望重,死后不但不能魂归梅林,你甚至还不让他入土为安,居心何在!” 谭华面色狰狞,闻言眸子一冷,手中长剑轻抖,疾刺向林月野胸腹。林月野侧身一避,躲开了他的攻势,喝道:“老师真是白教养你了!” “你闭嘴!”谭华眸色赤红,举剑起势又要袭击过去,被林月野眼疾手快一剑格开,他后退一步,冷冷笑道:“要比谁更得老师心意吗?好哇——老师锒铛入狱,七十多岁的高龄本应桃李满园,却饱受牢狱之苦。他老人家去世后,书院解散,如今只剩个废弃的院落了,曾经的同窗们也都四散天涯,而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老师临走之前想见你一面你都不肯回来,师兄你可比我没良心多了……” 林月野右手抬起,剑锋映着清寒月色闪了一下,瞬间朝着谭华逆袭而去,剑尖刺向其小腹。谭华连连后退,退至一株树干旁,脚尖一蹬,一下子凌空飞起,林月野也施展轻功紧随其后。二人胸怀不同的怨恨,在书院的上空一场激斗。 两人既是同门师兄弟,自然对对方的功力了如指掌,几个回合过去,仍未有人占据上风,林月野胸口被谭华踹了一脚,谭华小臂也被他刺了一剑,几个弹跳,两人落在后院的一排房屋的屋顶上,瓦片被踩得“嘎吱”作响。 林月野透过瓦片缝隙觑到屋里有灯光,还没来得及反应,谭华率先开口:“师兄不是说后院只有你居住吗?怎么这间屋子也有人?” 林月野看到屋里红色的人影一闪而过,心中一乱,抬头对谭华厉声道:“要打去别处打!此处有人施展不开,打得不痛快!” 谭华露出探究的眼神,半晌道:“师兄你慌什么?在哪里打不是打,你以前可从不会被这些东西牵绊。” 林月野道:“少废话!再不走我就要出手了!” 谭华足尖轻轻一点,一个旋身,踢开林月野飞来的一个小石子,轻轻笑道:“别急啊,师兄如此失态,莫不是……”他故意朝下面看了一眼,“屋里面的人与师兄有什么……” 林月野阵阵血气上涌,一记暴击袭向谭华,谭华从容躲开,犹在刺激他:“是什么样的绝色美人?竟让师兄如此在意……”话音刚落,一阵强劲的内力扑面而来,额前髮丝缭乱纷飞,他来不及定住脚跟就被掀飞了下去。 林月野持剑跟随,谭华落地“扑通”一声,尘土飞扬,只缓了一会儿立刻就翻身而起,怒气暴涨,率先迎上林月野,两人展开近身搏斗。 剑光如游龙惊凤,林月野引不开他,眼睁睁瞧着谭华衣袍翻飞靠近那间屋子,也只能在心里祈祷桑钰千万不要出来。 谁知偏偏天不遂人愿,谭华刚刚脚尖落地,房门就被打开了,桑钰点着一盏风灯缓步走出来,应该是听到外面不寻常的动静出来看看。 林月野一天没见他了,看到他出来,眼神紧了紧,桑钰抬头见面前站着一个人,浑身肃杀的气息,再一瞥,看到林月野从房顶上飞下来,露出微微疑惑的神情。 林月野纵身一跳,稳稳落在地上,桑钰刚想跟他说话,谭华瞬间移到桑钰面前,伸手一把揽过他,长剑架在了他的脖子边。 林月野面色冷然,一字一句道:“你别太过分。” 谭华的神情也是少见的阴狠,道:“师兄,如果你与这个人熟识的话,那么咱们俩就真的势不两立了。” 林月野道:“你敢伤他,我绝对与你势不两立。” 谭华轻轻摇头:“看来你果真与他交情不浅,那就没办法了。” 这时,一直没出声的桑钰忽然开口:“谭喻。” 林月野一愣,谭华道:“是我。” 桑钰嗓音低沉下来:“你还敢来见我。” 谭华道:“我有什么不敢的,别忘了,现在在翰林院供职的可是我。” 桑钰一动,颈间的剑锋又紧了几分,传来一丝尖锐的疼痛,有鲜红的液体留下来。林月野眸色深了深,谭华道:“承你相让,本官现在风生水起。” 桑钰道:“卑鄙。无耻。” 谭华神色一凛,手下刚要动作,林月野携雷霆万钧之势袭击而来,谭华看见唿啸的剑气闪着冰冷白光瞬间逼近,知道林月野是真的动了气,自己若挨了这一剑必定支撑不住,转眼看到旁边的人,心中一狠直接伸手将桑钰推了出去。 林月野猝不及防,瞳孔骤缩,桑钰已经近在眼前,他赶紧收势,剑锋一偏,只划破了桑钰的一片衣角。 趁他来不及运功调整,谭华握剑蹬足朝林月野刺去,没有花招,没有剑光,这一剑直击要害,林月野心下一沉,突然一个红影冲到自己面前,接着就是一声长剑刺入肉体的声音,血腥瀰漫。 林月野接住桑钰缓缓倒下的身子,脸上满是不可置信的神色。桑钰沖他淡淡一笑,慢慢闭上了眼,林月野手颤抖着还没碰到他的脸,小腹突然升起一股火辣辣的痛麻感。 桑钰受伤,林月野腹中的情蛊被牵动了。 他痛得双腿发软,抱着桑钰一下子跪在地上,腹中被蛊虫搅动得天翻地覆,怎么也压不下去。 谭华冷笑走过来,居高临下看着他,弯腰拍拍他的脸,道:“师兄这是怎么了?脸色很不好啊。我本想给你一剑以泄当年之恨,没想到这人还挺护着你的,倒替你挡下了。不过我不能让他活在世上。”说罢将桑钰一把从林月野怀里抢了过去。 林月野痛得视线模煳,连伸手的力气都没有,咬牙道:“……小钰……” 谭华神情得意而扭曲,携桑钰飞掠而去,屋顶上几个起落,渐渐不见了踪影。 第52章 营救行动 后院一场打斗,被前院修建牵月楼的声音轰隆隆盖过,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林月野跪在地上缓了小半个时辰才勉强把腹中的痛感压制下去,站起来双腿发软,但他一刻不敢耽误,狠狠掐了一下大腿,稍微清醒一点儿,立刻施展轻功向前方飞去。 在一排房屋的屋顶落下,最右边一间亮着灯光,林月野飞下去,停在门前,丝毫不犹豫,瞬间抬脚“嘭”得一声踹开了门。 谭华从容放下手中书卷,道:“多年不见,师兄还是如此粗鲁。” 林月野道:“人呢?” 谭华疑惑道:“什么人?” 林月野道:“你把他藏哪儿去了?” 谭华摇摇头:“师兄说话我怎么听不懂呢?” 林月野持剑抵在他胸前:“我再说一遍,你把他藏哪儿去了。” 谭华瞧着他,道:“师兄,你竟为了一个外人对我刀剑相向。” 林月野道:“他不是外人。” 谭华道:“你找不到他的。我不会让他活在这个世上。” 第91页 林月野嗓音低沉:“他跟你无冤无仇。” 谭华冷笑,戏嚯道:“无冤无仇?师兄说得好轻巧。我不杀了他,若被他捅破当年的事,我这辈子就完了。” 林月野沉默,然后道:“你们以前认识?” 谭华摇摇头:“我不能说,说了师兄你就永远都不会原谅我了。” 林月野道:“你若不把他放了,我一样不会原谅你。” 谭华瞥了一眼胸前的剑尖,道:“师兄你冷静一下……” 林月野担心桑钰,心内早已不耐烦,不等他说完,手腕一震,长剑携不可抵挡之势朝谭华袭击而去,谭华没想到他会真的动手,一时反应不及,胸口生生受了一剑。 鲜血淋漓,林月野勐地抽出剑身,谭华捂着胸口无力倒下,这一剑故意刺偏了一些,并未伤及要害,谭华眼中仍是不可置信:“师兄,你……” 林月野再次举剑对着他:“我再问最后一遍,你把他藏哪儿去了?” 谭华看着他,双眼赤红:“我若不说呢?你当真要杀了我吗?” 林月野眼神冰冷。 谭华吐出一口血,费劲喘息了几声:“……我是朝廷官员,杀了我你不怕坐牢吗?或者再被发配一次?” “哼。”林月野冷笑,“你觉得我会怕?” 谭华面色动了一下,有点慌乱,但他还是强迫自己镇定,道:“师兄,你不知道我是如何爬到这个位置的,如果让你那个朋友说破,我就完了!师兄你可怜可怜我……” 林月野朝他走近一步,蹲下来,一伸手掐住他的下巴,“师弟觉得,是仕途重要,还是命重要?” 谭华被他掐得双颊发痛,胸口的那个剑伤还在汩汩流血,感觉到林月野喷薄的怒气,他低头喘息,半晌,终于松口:“……他,他在城外的一个破庙里……那里荒草丛生没人会去……” 林月野狠狠甩了他一下,起身就要走,谭华在身后道:“没用的……他挨了我一剑,这么长时间,怕是也……” 话没说完,一阵风过,林月野瞬间没了踪影。房门开合摇摆不定,谭华望着外面明亮的月光,眸色深深。 · 夜色浓郁,林月野轻功疾掠,不一会儿就到了城外,搜寻一阵,谭华所说的那座破庙隐约出现在视野里。 林月野正想过去,突然脚步一顿,那破庙前有几个披甲持刀的侍卫,站得笔直,围护在庙门之前。 他认出那几个侍卫就是早上跟着谭华而来的熟悉面孔,他们不在书院护卫谭华的安全,却守在这荒郊野外一座破庙门前,庙里必是藏着什么东西或人。若是人,明显是防止有人将里面的人救走,想到这里,林月野胸腔中一阵怒极的血气上涌。 林月野屏息凝神,悄悄靠近,那几个侍卫将破庙围得水泄不通,他找不到空隙偷袭,转眼借着不甚明亮的月光瞥见远处茅草丛里伏着几只刺猬,便拾起石子灌注内力扔过去。 响起一阵激烈刺耳的动静,那几只刺猬收到惊吓纷纷四散奔逃,在草丛里乱窜乱撞。庙门前的侍卫听到这股剧烈的响声,在夜色里格外诡异,纷纷拔刀出鞘,如临大敌。其中几个人相互对视一眼,同时朝草丛走过去,想看看是什么情况。 剩下的人又重新围在一起,仍是万分戒备地看着四周。但是走了几个人,他们之间的空隙大了很多,林月野待那几个人走远了,觑紧空当,立刻持剑飞掠过去。 骤然有人袭击,侍卫们反应不及,当场就被唿啸的剑气震飞了几个,倒在地上口吐鲜血。剩下的人瞬间冲上来,刀剑相击,旷野中亮起一片炫目的剑光。 这些侍卫都是皇家侍卫,孔武健壮,会一些表面功夫,用来护卫官员出行绰绰有余,但是若碰上林月野这样武功高强的剑客侠士立刻就落了下风,几招过后,倒了一大片。 林月野想快速解决这些人,那边去查看草丛的几个侍卫却在此时赶了过来,见兄弟们倒地,纷纷亮兵器围攻上去。 夜色太黑,林月野心中又急躁,下手难免有些重,剑芒连连闪现,顷刻间解决了十几个人,个个倒地不起,不一会儿就没了声息。 眼看就要突破他们,正在此时,不知从哪个方向突然刺来一剑,林月野眼神一凛,旋身避过,却也失去了突破的最佳时机,持剑站立,残存的几个侍卫围着他打转。 林月野面色笼上一层寒霜。 他望着黑暗中来人的方向,那人脚步从容,一剑召回,慢慢走到了林月野面前。 那人道:“林沐兄,别来无恙。” 林月野道:“……叶净。” 叶净道:“不知林沐兄也来了京城,未及相迎,还望见谅。只是不知林沐兄这么晚了来这里做什么?” 林月野看着他:“你又是为什么会在这里?” 叶净看了一眼那座破庙,挥退一旁的侍卫,道:“自然是有事而来。” 林月野道:“我也是有事而来。那座庙里有我要救的人。” 叶净闻言笑了一下,道:“别说笑了。这庙里只有一座孤坟,是我亡故的故人。何来你说的要救的什么人?” 林月野道:“有没有一看便知。” 说着就要过去,叶净上前一步拦在他面前,道:“故人亡灵尚在,不要去扰他安息。” 林月野道:“让开。” 叶净一步不让:“你要救谁?” 林月野道:“桑钰。” 叶净:“……” 他神色变幻莫测,林月野也不管他信不信,一把推开他,几步来到庙门前,直接闯进去。 里面果然只有凸起的一个土坟,上面长满了杂草。没有一丝人影。 他仿佛不敢相信般,又在里面搜寻了一圈,最后退出来。 他道:“人呢?” 叶净道:“不在这儿。” 林月野手指都在微微颤抖:“你和谭华认识?他骗我,你们把他藏哪儿去了?” 叶净沉默,林月野拿剑抵着他:“你就算再不喜欢桑钰,可他从没得罪过你。你为什么要和谭华联合起来害他?” 叶净喃喃道:“谭华身上的剑伤……是你弄的?” 林月野:“什么?” 叶净盯着林月野看了一会儿,突然道:“我真的不知道谭华把他弄哪儿去了,他没告诉我。……我出来时看到他往红玉街去了。” 红玉街是京城最繁华的一条街,酒肆茶馆红楼清园无所不有。 林月野立刻收剑回鞘,没有看叶净一眼,施展轻功疾飞而去。 第二天早上,那条街上的人惊讶地发现,一所清园不知因为什么原因被人一夜之间废掉了。 第53章 终于相认 桑钰突然睁开眼睛,嘴里模煳不清:“……不……” 第92页 林月野立即俯身:“怎么了?” 视线逐渐清明,他神色怔怔地望着帐子,微微动了一下胳膊,感觉到背后一个温暖的怀抱,温润硬朗的肌肤触碰……心内一惊,勐地回头,发现自己被林月野以一个及其亲密的姿势抱在怀里,两人都是□□,光裸的肌肤暴露在空气里,瞬间变成了粉色。 认知到这个事情,他脸色爆红,立即和他拉开距离,牵扯到了伤口,又痛得弯下了身子,脑子一阵晕眩。 林月野重新把他搂到怀里,责怪道:“刚刚醒来乱动什么?” 桑钰心里尴尬,想挣开他却又怕伤口裂开,呆呆地坐着不知怎么办,林月野凑过来看他肚子,伤口已被包扎好,因他刚才的动作又洇出了血,纱布被染上一丝红色。 林月野皱眉,放开他轻轻起身下床,拿过旁边的衣服裤子套上,回头道:“躺下。” 桑钰:“我……” 林月野道:“我说,躺下。” 桑钰只好依言躺下,长发在枕头上散开,林月野给他捋顺铺好,伸手摸了摸他的肚子:“疼吗?” 桑钰:“……嗯。” 林月野道:“别担心。没伤到要害,只是留了太多血,你能醒来就没事儿了。原先的那个刀伤还没好利索,又添新伤。” 桑钰望了望四周,道:“这是……咱们的客房?” 林月野轻轻地笑笑:“不然还能是哪儿呢?” 桑钰道想起昏过去之前的事情,那个人似乎与林月野有仇怨,慌忙问道:“你没事吧?” 林月野道:“我若有事怎么能照顾你呢?” 桑钰暗暗松了口气,抬眼一看,林月野正温柔地看着自己,他已经很久很久没看到他这种眼神了,不知怎么心里一酸,刚想说什么,只听一阵“咚咚咚”杂乱的脚步声,然后门被“唿啦”一下子推开,几个学生推搡着涌进来。 桑钰愣了,林月野迅速扯过被子盖住他光裸的身体。 江宁第一个冲到床边,挤开林月野,惊喜道:“老师你醒了?太好了。” 桑钰淡淡地笑:“让你们担心了。” 晚英慢慢走过来:“公子你昏迷了四天五夜,我们都担心你不会醒过来了呢。幸好你醒了。” 桑钰看到他们身后还站着一个女孩,躲在林月野后面怯怯地看他,依稀在哪里见过的样子。 林月野将这个女孩推到他面前:“还记得这个孩子吗?当时我第一次见到你就是带着她来找松凝书院。” 桑钰想起来当时情景:“哦,我记得。” 林月野道:“她叫锄月。” “锄月。”桑钰笑了笑,“多谢你来看我。” 锄月看着他,用力地点头,有些迟疑地靠近床边,桑钰一直对她笑,于是她也笑了,然后有点不好意思地问道:“我可以叫你桑钰哥哥吗?” 桑钰道:“可以。” 锄月左手藏在衣袖里,右手紧紧攥着衣角,看上去还是害羞:“桑钰哥哥,桑钰哥哥。” 晚英站在一边,想问什么,踌躇一会儿却还是没问出口,江宁突然道:“老师,你知道吗?红玉街上的一家清园一夜之间被人给拆了,你……” 桑钰:“……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 江宁道:“就是你受伤那天晚上的事。” 桑钰:“是吗……” 晚英道:“公子,是谁要害你?竟然把你刺伤,还将你卖……”然后他注意到屋里还有女孩子,不得不住了嘴。 江宁道:“老师你好好养伤。以后去哪里都要跟林先生一起,不然你一个人很不安全。” 林月野道:“老师去哪里还要听你们的吗?” 江宁连忙摆摆手:“不不不,不用。学生唐突了。” 锄月在一旁抬起右手轻轻笑了笑。 几个人还要凑上去看看他的伤,被林月野无情拦住,三言两语就打发出去了。 桑钰把自己埋在被子里,道:“我要穿衣服。” 林月野盯着他,“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害羞什么?你昏迷不醒的这几天,我照顾你,你全身上下我可是都看遍了。” 桑钰更加着恼,一动不动瞪着他。林月野真是太喜欢他这个表情了,忍不住俯下身摸了摸他的脸,道:“你那身红衣沾了血不能再穿了,我给你拿了套干净的中衣。” 说完从旁边架子上取了一套白色的衣服,转身弯腰把他扶起来,轻轻帮他将衣服穿上,要穿亵裤时,桑钰一把推开他,道:“这个我自己穿。” 林月野无奈道:“你自己穿得了吗?” 桑钰执拗地试着弯腰前倾去套亵裤,刚刚动了动,立刻感觉到肚子上的伤口一阵拉扯般的剧痛,“啊”一声忍不住叫了出来,捂着肚子艰难喘气。 林月野迅速按住他,手覆在他捂着肚子的手上,闭眼给他输送内力,调息静气,过了一会儿,感觉他不再那么颤抖了,林月野松开对他的钳制,道:“别再动了。我给你穿。” 桑钰无法,只得躺下让林月野给自己穿。他的动作又轻又温柔,小心翼翼生怕碰着他,桑钰望着头顶的帐子,缓缓唿吸,屋子里静了一会儿,林月野突然低声道:“小钰,谢谢你。” 桑钰愣了一下,林月野抬起头看着他道:“谢谢你替我挡了一剑。” 桑钰别过眼:“……我……” 林月野给他穿好裤子,站起来坐在床边,道:“谭华是我师弟,他伤了你,我替他向你道歉。” 桑钰道:“你们是师兄弟?” 林月野道:“嗯。我们师从同一个儒师,也是同窗,很多年不见,因为一些事情……他对我有些怨恨。” 桑钰淡声道:“他也有资格怨恨别人。” 林月野微微侧目,将一直憋在心里的疑问说了出来:“你和他……是不是也认识?” 桑钰低头沉默,长发散落,看不清神情,半晌才道:“他姓谭名华,单字一个喻,谭喻是不是?” 林月野:“嗯。” 桑钰道:“当年,我第二次上京参加会试,踌躇满志,自信自己一定能金榜题名,我也确实考上了,但是……我当时是化名为谭钰去参加考试的,放榜时我看见自己的名字心里很高兴,可是我在家里等了又等,却迟迟不见有人来通知我到任,我去翰林院打听,才知新科状元已经上任了。 “可是我没有去啊,我心里着急,一定是有什么地方弄错了,想找他们理论,然后就从翰林院里面走出几个人,其中……就有谭华。那些人簇拥着他,还喊他“谭喻谭大人”,他也看见我了,神色也有些慌张,可是立刻就恢復正常,继续与那些人谈笑,当没看见我一样。我认出他是与我同届赶考的学子,考策论时就在我隔壁,与我重名……”他深深吸了口气,“他……冒名顶替我成为了翰林院编修。” 第93页 “……” 好一阵,林月野没出声,屋子里静得出奇,月影西移,透过窗子在地上投射出一片明暗的光影。 感觉到气氛凝固,桑钰悄悄去瞧他,才发现他脸色不善,好像在压抑着怒气。 相处这么长时间,林月野一直都是神采飞扬,恣意风流的,桑钰从没见过他这种神情,一时也有些无措,正想说些什么缓和一下,林月野突然道:“难受吧?” “嗯?”反应过来他问的什么,桑钰笑笑,“这么多年了,也就当时不能接受,现在都快忘了。” 林月野深深望着他。 桑钰:“我是说真的。” 林月野道:“我知道。” 桑钰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化名为谭钰去参加科考吗?” 林月野:“为什么?” 桑钰轻轻嘆了口气,道:“因为当时距离那场会考泄题案刚刚过去两年,听说很多人因为你被牵连入狱,而你也被发配檀州,我当时……为你说了话。” 林月野勐地看向他。 桑钰摊开手:“被人听见了,他们因你落榜对你恨之入骨,最听不得有人为你辩解什么。所以我就被告到了衙门,判我一生再不能参加科考。” 林月野道:“……所以你只能化名参加。” 桑钰道:“对。” 林月野道:“为什么要帮我说话?你又不认识我。哦不对,你说过你认识我,但是我不认识你。” 桑钰淡淡看了他几眼,撑开身子躺下,打了个哈欠,道:“我困了。” 林月野一下子蹦了起来,着急道:“等一下,别,你先别睡,我有个东西要给你看。” 然后一阵风一样冲进了屏风内,片刻又风一样沖了出来,看他这么兴奋,桑钰道:“什么东西非得现在……” 林月野手中拿着那本《月野文集》。 桑钰噤了声,眼色飘忽不定,林月野向床边走近一步,道:“这是我的书吧?” 桑钰道:“明明是我的……” 林月野道:“对对对,是你的。你买的嘛。” 桑钰意识到什么,“我买的怎么了,很多人都买,这能证明什么?” 林月野道:“自从我出事之后,这就成□□了。你留着本□□……” “若是写的真好,就算是□□,我一样会留着。不单单是对你。” 林月野忍笑忍得辛苦:“可是你还给里面的每首词加了批註……当然了,这对爱书之人也不稀奇,只是这开卷第一首诗是我发配途中给一个小公子写的,你的批註……” 桑钰知道,他认出自己了。 林月野晃晃手中的书,笑道:“你批的是‘多年不见,近来仍安?’嗯?” 桑钰:“……怎样?” 林月野抛开书,俯身靠近他的脸:“多年不见,吾对小钰,甚是想念啊。” 桑钰心里一颤,道:“起开。” 林月野站直身子,哈哈大笑:“我当时眼睛看不见,却也想像过你的样子。只是那么热心的一个小公子,如今倒成了一个冷美人了。” 桑钰轻轻“哼”了一声,道:“让你失望了。” 突然,门外传来了几声清脆的叩门之声。 第54章 被捕入狱 打开门,山长和掌院神色紧张地站在门外,张口欲说什么,夜色中一阵铠甲摩擦的清脆声响,前方道路上出现了一群官兵。 官兵们唿啦啦一下子涌过来,然后又迅速退开分至两边,持刀庄严肃穆地站成两排,面对面一语不发。 林月野抬头望向道路尽头,眼神冷凝,从黑暗处走来两个人影。 前面那人一身宝蓝色暗纹官服,绣着锦鸡图案,乃是朝廷正二品官员的服饰,此人面容冷峻,步履从容,一步一步走来,隐隐有种压迫的气势。 林月野站在门口,不理会旁边山长的欲言又止,静静等着来人走至面前,然后单膝下跪,抱拳朝他一拱手:“草民拜见大人。” 那人眼神闪过一丝意外,瞬间又恢復平静,抬袖往上挥了一下,沉声道:“免礼。起来吧。” 这时,从他身后冒出另一个人,林月野神色不变,如常作揖道:“谭大人。” 谭华冷冷一笑,并不答话。那日他被林月野刺了一剑,虽然未及致命,但是没有及时救治,又没有一个人像林月野那样衣不解带地照顾他,所以比桑钰好不了多少。伤重未愈,谭华面色仍是苍白,脸颊深深凹陷,几天不见,整个人透露着一股浓浓的沉郁之气。 林月野猜到他的来意,只是没想到他会如此大张旗鼓,请来了大理寺卿,且来得这么快。 山长在一旁稳了稳情绪,恭敬道:“李大人,他就是林沐。” 大理寺卿李聚居高临下看林月野一眼,半晌,慢吞吞道:“林沐,本官今日的来意,想必你心中早已有了底数,不用本官多说了吧?” 林月野道:“大人所谓何来,草民愚昧实在不知。” 李聚看向一旁的谭华,谭华朝他虚弱无力地笑笑,然后把刀子一样的目光投向林月野,林月野无谓地耸耸肩,听见李聚威严的声音:“谭大人身上的伤是你造成的吧?胆敢行刺朝廷官员,你还说不知罪?” “……” 林月野强自镇定下来,认真考虑了一下拒不承认的可能性,然后发现好像不管用,于是从容道:“草民行刺朝中大员,自知罪过难逃,只是没想到竟然劳动了大理寺大驾,草民惶恐。” 李聚道:“谭大人是翰林院学士,翰林院独立六部之外直属中央管辖,普通官衙不能越级代理,所以大理寺不算逾矩。” 林月野道:“是。” 他这么说,林月野姑且也就这么信了,但是他明白,能让大理寺接手的案子,绝对不是朝廷官员被行刺这么简单。 谭华一定还上报了什么十分重大的案情,是他不知道的。 话音刚落,立刻就有一个士兵拿着链拷大步走上前来,“咔嚓”一声把林月野的双手紧紧拷在了一起。 山长和掌院脸色很不好,他们本以为林月野会辩解几句,没想到他这么几句话就认罪了,毕竟这事是在他们书院发生的,林月野又是他们请来的客卿,传出去对松凝的名声有很大的影响。 掌院道:“大人是不是弄错了?林公子是我们书院的客卿,一介书生怎会行刺谭大人呢?他……”还想说什么,突然被谭华一个眼神扫过去,顿时噤声。 他一个教书先生人微言轻,就算说了话也不会起到什么作用,况且这事又是林月野亲口承认的,他们只是想不通为什么林月野会行刺谭华,不过也来不及想了,他们现在只求他能乖觉一点,不要再惹什么事出来。 第94页 林月野想不到这些,但是他看着谭华一脸凛冽的戾气,总觉得心里有什么不好的预感。 李聚吩咐两个官兵上来,一人提住林月野一只胳膊,粗鲁地将他夹在中间,李聚道:“林公子配合本官办案,倒省了很多口舌。既然如此,我们也不耽误各位的时间,先生们就此歇息吧,人我们带走了。” 那两个官兵连拖带拽地押着林月野下去,山长和掌院连连点头退避,下方两排官兵同时转身,和来时一样气势威武地踏步出去。李聚向山长微施一礼,也跟着走了。谭华远远落在后面,双眼死死盯着林月野的背影。 林月野不挣不辩,大理寺进来不过一刻钟的时间,就带走了犯人,李聚不禁感嘆读书人果真明理,不与朝中那些贪官污吏等同。这么想着,后面突然了响起轻微的脚步声。 这声音极轻,走路之人仿佛身体虚浮无力,不仔细听根本听不到,李聚本不打算理会,那人却坚持朝前走了几步,一道清泠的声音传过来:“等一下。” 众人顿住,李聚回过头去,见是一个形容如玉的年轻男子,只穿着一身单薄的中衣,面色苍白,身形清瘦,扶着门框虚弱无力地看着这边。 谭华看到他,瞳孔瞬间收缩,冰锥般的视线一动不动盯在他身上,周身冷意渐浓,竟震盪着杀气。 桑钰与他目光相接,没有丝毫退缩之意,低声开口道:“大人……能否容我与他说,说……几句话?” 李聚皱眉,显然是不想多生枝节,谭华冷冷道:“公子有什么事,本官可以代劳。” 桑钰道:“……不用,我就说几句话。” 李聚看他面有病色,开口都要喘几口气,却坚持要和林月野说几句话,想了想,便要答应,谭华却挡在了林月野面前,拒绝之意明显,李聚看了看他,犹豫了一下。 林月野道:“谭华,让开。” 谭华稳稳站在他面前,不肯挪动一步:“师兄有什么话就在这说吧。” 林月野道:“让开。” 谭华道:“要不还是别说了吧。你看他那么虚弱,再晕过去怎么办。” 林月野道:“就凭你,你觉得能拦得住我?” 谭华眼中怒锋一闪。 山长和掌院在一旁不敢说话,也插不上话,在这僵持肃杀的气氛中,李聚往前走了几步,缓声道:“算了,就让他们说几句话吧。这么多人在这看着,不会有事的。” 谭华冷哼一声,让开了身子。 林月野慢慢走到门口,和桑钰面对面站着。 桑钰道:“……平安回来。” 林月野道:“放心。顶多就是仗责几板子,再把我关一段时间。又没有出人命,他们就是爱大惊小怪的。” 桑钰摇摇头,道:“若真的只是为你刺伤谭华一事,又……又怎么会劳动大理寺。大理寺与刑部、都察院同属三司,专审各种疑狱重案。”他支撑不住缓了一口气,“……会不会是你当年那案子……” 林月野心内一跳,表面却道:“不可能,别瞎想。你听我说,我就去牢里待一段时间,不会有事的。”他抬起被锁住的双手,勉强拍了拍桑钰的肩膀,“在这儿等我回来。” 桑钰看着他,眉头紧锁,神色间都是浓浓的担忧,林月野道:“好了。你好好养伤,我走了。” 桑钰看着他一步步走远,突然道:“林沐。” 林月野:“……?” 他说:“你不是想知道我们以前是怎么认识的吗?你被发配途中那次只是偶然而已,我们之后还遇见过。” 林月野静静看着他。 桑钰深深唿吸了一口气:“如果你回来,我就把什么都告诉你,只要你平安回来。你听见了吗?” 林月野没有说话,两人就这么对望着,然后林月野笑了,非常明澈的那种笑,眼里盛满了让人动容的温柔。 他说:“好。” · 牢狱这种地方,没有来过体验过的人,永远不知道此地的阴冷与残酷。无论是天潢贵胄还是公子雅士,亦或是平民百姓,一旦跨过那道竖立已久却仍旧坚固结实的木栅门之后,以前那些富贵风流的生活就永远成为了过去,等待他们的只有暗无天日没有尽头的囚禁,或是更加苦难的流放。 李聚带领几个狱卒押着林月野进了长长的甬道,里面阴暗没有一丝光线,只有两边墙壁上点着的几盏油灯发出昏黄不定的光,空气中瀰漫着一股发霉的味道。 甬道尽头就是一大片内里的牢房,他们转过拐角,顿时喧譁之声排山倒海地涌过来,如同走进了一片人声鼎沸的浪潮里。 两边牢房中关押着形形色色的犯人,有哭泣喊冤的,有狂躁大骂的,也有呆滞的、木然的,听到一点儿动静就草木皆兵,扒着木栏伸长脖子往这边望,见是和他们一样落难的可怜人,又泄气似的咒骂一声,颓丧地回到里面躺着了。 李聚从进来开始就一直注意着林月野的神情,出乎意料地,他非常平静,仿佛看惯了这些人间冷暖,丝毫不把它放在心上。 也有从里面被押解出来的犯人,个个形容枯藁,披伽带锁,一脸的生无可恋,和林月野擦肩而过时,能感觉到他们身上深入骨髓的怨气。 李聚带林月野走到了最里面的牢房,这里的都是单字间,和前面隔着一层栅栏,专门关押刑狱重大的罪犯,林月野看到上面的牌子,轻轻挑了挑眉。 看守的牢头正蹲着无所事事,见有人来,骤然站起,朝李聚行礼:“李大人。” 李聚道:“看你们挺闲的,安排个犯人给你们看守。” 牢头战战兢兢道:“不敢不敢,大人有什么吩咐只管支使小的。” 林月野被关在了里面。 大理寺没有立刻提审他,只是把他关在这六尺见方的牢房里,牢头颇为新鲜地看着他,能进这单字间牢房的都是惹不起的大老爷,倒是极少有这样俊逸疏阔的年轻公子。 林月野躺在墙角一堆稻草上,沉默地望着头顶上方一户小小的高窗,惨澹的阳光漏进来,映照出空气中浮游的尘芥。 这里与十二年前没有任何区别,一样的沉闷与脏污,气味让人闻之欲呕,幽暗昏黄,永远看不见希望。 只是如今他故地重游,已经没了当初的心慌与忧惧,世间冷暖,终究敌不过人心之变。 第55章 地牢廷辩 在庭审之前,谭华私下动用关系见了林月野一次。 林月野早就知道他会来,倒也没有很惊讶,只是看着他那副无比陌生的面孔,心中五味杂陈。 谭华轻飘飘道:“师兄,别来无恙?” 林月野道:“不劳大人挂心。” 谭华冷嘲道:“师兄还是一如既往的冷心硬肠啊,即使是再次锒铛入狱,仍是不见丝毫的落魄。本官每一次来提审犯人,看他们徒劳挣扎,不免都要慨嘆唏嘘一番。” 第95页 林月野坦然一笑:“这种地方波诡云谲,充斥着骯脏与黑暗,死了什么人也没人会关心,我不坚定自己的心志,当年怎么熬到流放。” 谭华道:“师兄这样说,是承认了当年的案子与你有关?” 林月野道:“承认了又如何?林沐已经死了,死在了十年前的檀州,真正的嫌犯也已经认罪伏诛,有谁还会关心一桩久远的疑案?” 谭华怒道:“那个嫌犯是你的恩师!” 林月野道:“那又怎样,事到如今,难不成大人想为了恩师翻案?” 谭华冷笑:“那可说不准。” 他在牢房里来迴转了几圈,林月野紧紧盯着他的身影,半晌,谭华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在林月野面前俯下身,道:“现如今我是大人你是平民,我审你,不需要经由任何人同意。当年你被判入狱,我来看你,不知道找了多少关系,战战兢兢进来,可是只和你说了几句话就被狱卒赶了出去。” 林月野心潮起伏,尽量平静道:“世事无常,当年你来看我是担心我,是真正的同窗情义。现在却是来落井下石的,如何能一样?” 谭华朝他走近一步,倾过身子:“落井下石一词我可担当不起,师兄能有今日都是你自己咎由自取。既然决定要潜逃,为何又要回来?所谓羊入虎口,师兄难道忘记了?” 林月野听着这些冷酷刺心的话语,心中一阵抽痛,目光沉沉看向他:“谭华,你不觉得你现在完全就是一副小人嘴脸吗?” 谭华哈哈大笑:“师兄真是说笑,我若还如从前一般对人一片赤诚真心,恐怕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而且只是如此师兄就当我是小人,那你要是见了这些年我是怎么坐上这个位子的,岂不是要避我如避蛇蝎?” 林月野道:“你口口声声要为老师翻案,做人行事却早已违背了他老人家的告诫与规训,若是老师泉下有知,必然痛恨自己教了你这个学生。” 谭华眉目冷冽,唇边浮起一丝冷笑:“你不必拿这些话来激我,我也不管老师他在泉下如何看我,等百年之后,我在地府见到老师自会向他老人家请罪。如今,师兄还是担心一下自己的处境吧。” 林月野眉头紧锁,看了他一会儿,道:“要重审一桩陈年已久的旧案,过程十分繁琐,若是处理不当,还会引起不必要的牵扯,重则轰动京城。如此劳心费力,你……” 谭华道:“我当然是有了充足的证据。” 林月野心中突地一跳。 谭华道:“所谓陈年旧案,那只是对于师兄你来说,其实也只不过过了十二年而已。那些被你牵连的人仍然在这世间活着,甚至,就关在旁边的牢房里。还有那些被那案子打击得一蹶不振的举子们,他们恨你入骨,这样的人,全国各地都有,想要证据还怕找不到?” 林月野道:“可是江山易主,朝中势力更迭,早已没有多少人还记得了,他们可能都认不出我来。圣上没必要为了这样一桩秘案动摇根本。” 谭华道:“只凭一些人的一面之词,当然不足以让圣上重视,可是若是全国几千几万人联名上书呢?” 林月野:“……” 谭华慢慢笑了:“那圣上就会想,这件案子会有什么地方,值得这么多人参与,其中有什么关窍是他所不知道不能掌握的。” 林月野额头上渐渐渗出了冷汗。 谭华道:“以咱们圣上多疑多思的性格,肯定要彻底追查,一旦得知罪魁祸首是师兄你,那么他会以最果决的方式处理,而这其中又会有什么被掩盖的冤情,圣上是不会关心的。他只在乎自己的权力有没有被威胁。” 林月野迎着他的视线,谭华道:“我这么做,师兄还满意吗?” 林月野知道,方才那些话并不是谭华信口开河,以他的性格,决定了的事从来没有做不到的。他素来知道谭华性格邪僻,当初同窗时,林月野没少让着他,只是为何会变成现在这样? 谭华注意着他的神情,忽然邪肆一笑:“难得看见师兄露出仓皇失措的表情啊,从前只见你神采飞扬,仿佛天下没有能难住你的事,就连当时你被捉拿下狱,也是从容就义,丝毫未见慌乱。此刻怎么就示弱了呢?” 林月野双颊紧绷,咬牙道:“扳倒我你有什么好处?现在你仕途坦荡,人生一帆风顺,我只是一介布衣书生,根本不会妨碍到你什么。你若不想见到我,我永远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谭华眼神凌厉,怒火在他脸上缓缓划过,低声道:“看来你还是不知道我为什么恨你。”他俯下身注视着林月野的眼睛,“也是,师兄你从前是书院的典范和榜样,老师最得意的弟子,何曾注意到我们这些师弟是什么样的境遇……” 林月野道:“有话说清楚。老师对你们不好吗?他一直都是一视同仁,从不会苛求或是偏袒任何一个学生。” 谭华闻言大声笑了出来,仿佛听到了什么十分愚蠢的话,竟笑出了眼泪,勉强止住,道:“师兄你记不记得,有一回,讲经义的夫子让我们写一篇文章。我查了好多书,好容易写成一篇,就差一个结尾了。你来找我,问我写得怎么样了,我把自己的拿给你看,你说我写得很好,还说你才只写了两句话,怕夫子怪罪。” 林月野轻轻皱眉,他想不起来这桩事情,在书院里写过的文章数不胜数,他实在不知道谭华说的是哪一件。 谭华道:“那天老师来了,他看了咱们俩的文章,你还记得他说了什么吗?他说,月野的文章开篇风骨颇佳……小喻的字体不太好啊,回去重写吧。”他勐地甩了一下袖子,横眉倒竖,“我他妈写了整整四天!他却看了一眼就让我重写!我那么长时间的努力,洋洋洒洒几万字的文章,却只换来他的一句字体不好?!” 林月野视线有一瞬间的紧缩,却没有接话。 谭华语意如冰:“你只写了两句话,连立意都看不出来。我呢?我就只剩一个结局了,虽说脑子里基本论点和辩白都还在,我却写不出一篇一模一样的了。” “你懂吗?” 林月野喉间发涩,脸部线条清晰而凝重,谭华慢慢道:“后来你担任会试主考官,却泄露了考题犯下大错。我虽然不满老师他偏心你,可是当时我是真的担心你,眼睁睁看着你被流放,我便立志要替师兄帮老师撑起书院,可是……可是老师他却要为你翻案!” 他伸手紧紧攫住林月野的下巴,恨道:“为什么你都已经是朝廷罪犯了,老师他还是护着你!从始至终,他眼里就只有你一个学生,为了你,他甘愿获罪入狱,留下我们书院几百弟子不闻不问,可是你连回来看我们一眼都不肯……” 林月野:“……别说了。” “我为什么不能说!”谭华激动非常,脸色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红色,“因为老师自首获罪,书院败落,成了整个京城最大的污点与笑话!我们这些弟子也因此被人看不起,处处受人白眼,最小的师弟想买一本《道德经》都要被奚落一顿,可是没人肯卖给他,那些畜生诬陷他偷书,折磨得他生不如死……我们到哪儿都被人戳嵴梁骨……” 第96页 他怒不可遏:“你犯的错为什么都要连累到我们身上!你说我该不该恨你!我他妈恨不能亲自手刃了你,为那些师弟报仇!!” 林月野无言以对。 他没法说出事情的真相,就算说了谭华可能也不会相信,只会认为他是为了脱罪嫁祸给他人。其实当初他也接受不了恩师会泄露考题的事实,但是不接受不代表不明白。除了京城中一些门阀氏族的贵胄子弟,想要出人头地唯有科举这一条路,此路之狭窄,非亲身经歷不能体会。其间所牵涉到的关系非常复杂,地域、出身、姻亲、故旧、师门……很多因素可以影响到最终的结果,甚至会涉及党争,弯弯绕绕几乎让人绝望。 朝廷中流弊之风盛行,忠耿直言之士反而成了异端,没有人能独善其身,恩师若不随波逐流,只怕会招致更严重的麻烦,积怨太久太深,最怕一朝爆发。 不过往事随风且不堪回首,说出来除了徒增烦恼没有半分价值。林月野垂着头,眼中闪过一抹痛楚,想看谭华一眼,却没有力气抬头。 谭华抬起手捋了捋额间碎发,不愿再多看他一眼,也不再絮语多言,冷静道:“师兄就老实待着吧,待我奏明圣上,过不了几天就会庭审。在那之前若师兄想通了,自愿承认所犯罪行,也不必那么麻烦。” 说罢退出了牢房,消失在暗道尽头。 林月野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 谭华来过地牢的事没有人关心和在意,但是这地方处处是耳目,如谭华所说,旁边牢房里就有当年被他牵连的人,他被提出去时,和那些人打个正着,看到他们眼里刻骨的怨毒,才知道罪孽并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有所消减,反而日甚一日。 在那之后的两天,大理寺卿李聚来了,所言与谭华大同小异,无非是让他自觉认罪,也能少受些苦,大家省心。 林月野充耳不闻。 刑部侍郎带来了一份供状,上面罪行昭昭言辞直切,只等一个签字画押。 狱卒得刑部授意,动用私刑,想让林月野屈打成招。林月野抵死不认。 那就只能等庭审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非常不想写这些官场中的事…… 第56章 朝堂问讯 林月野的案子,因为牵扯到十二年前,那时还是宋钦宗在位,中间又隔了一个南渡,许多细节都已经不可考,即使上报朝廷,刑部也会因为不想招惹不必要的麻烦而简单审讯草草结案而已。 林月野人在地牢阴暗囚禁,不知外面情况,也不知道翰林院和大理寺在朝堂上说了些什么,竟让圣上发怒,异常关注起这件案子来,一番拉锯过后,宣刑部主审,大理寺、都察院和翰林院协审。 翰林院不属三司,但是这次牵扯到翰林学士,谭华被林月野刺伤,此是一审重罪,由此引出十二年前的旧案,顺理成章不显突兀。 庭审那天,天气十分湿冷,下着绵绵小雨,已是初春天气,寒冷却丝丝入扣。 林月野戴着脚镣手铐,头髮蓬松散落,但容颜还算清朗干净,被狱卒带出来,再由刑部官兵押去刑部府衙审讯。 林月野第二次踏足这里,心中并不是毫无波动,但是毕竟过去了十二年,再回忆起当初情景,感慨之余更觉惘然。 等里面衙卫用红杖敲击地面,刑审的大人宣布升堂,并让带犯人时,林月野方被左右拉扯着带进了刑部府衙大堂。 跪在地下,林月野看着堂上的刑部尚书,此人是新官上任,名叫江裴,他若是把这桩案子办好,顺利结案,那便等于使他在朝中站稳了脚跟,为仕途坦荡打开了一扇宽敞的大门。 尚书江裴一拍惊堂木,道:“林沐,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林月野道:“知道,能颠倒是非黑白,将好人迫害至死的地方。” 旁边负责抄录的典吏抬头看他一眼,江裴道:“可也能将坏人的外衣脱去,看出他们的真实面目。你觉得你是那种人呢?” 林月野道:“大人想问什么,直说吧。” 大理寺和都察院在江裴左右侧旁听监审,闻言纷纷将目光投向他,江裴却笑了笑:“你是书院先生,本官还是头一次审问读书人,自然要先铺垫一番,既然先生不喜欢这样,那本官就直说了。”他微微前倾身子,声音低了几分,“听闻先生是第二次踏足这刑部府衙大堂了?” 林月野道:“大人如何知道?” 江裴道:“我们这地方等闲不请人来,若来了也别想出去。先生居然来过两次,如何不让人起疑?” 林月野道:“过奖了。” 江裴眼神暗了暗,旁边都察院的大人清了清嗓子道:“犯人不可巧言令色,迷惑主审官。” 林月野道:“那么大人想听什么?我做了什么是吗?我丧心病狂行刺朝廷官员,潜逃数天拒不认罪,大人是不是想听这些?” 江裴语意森森:“那么你又是为何要行刺谭大人呢?” 林月野道:“他伤害了我一个朋友,我为了给我朋友报仇就拔剑捅了谭大人。” 江语霖显然不信这个说法,嗤笑道:“先生是当本官傻吗?只是区区一个朋友就值得先生动手去行刺一个朝廷官员,那你这朋友的分量也太重了。” 林月野不想跟他理论桑钰在自己心目中的重要性,换了个语气道:“谭大人自恃自己是一朝之官,无端向平民百姓行兇,这件事大人为什么不查一查?” 翰林院的陪审凌厉的眼光射过来:“一派胡言。” 林月野道:“草民是不是胡说,谭大人心里清楚,只是你们不愿意问他。” 陪审气得瞪他:“你!” 江裴道:“先生的意思是,我们包庇谭大人?” 林月野轻轻一笑:“我没这么说。” 江裴怒道:“不准暗讽本堂,否则罪加一等!” 林月野道:“说来说去,你们还是只关心如何给草民定罪,却不承认谭大人行兇伤人,评判标准不公,叫人怎么信服?” 江裴还是第一次遇见在审讯时这么不卑不亢的犯人,他毕竟也年轻,又是初次上任,颇为欣赏这种有骨气的人,可是这是在刑堂上,他也不能表现得太过明显,看着林月野跪得笔直的嵴背,一时竟有些难以抉择。 李聚看出他的为难,这事的当事人涉及到翰林院,他们也不能直言辩驳,于是他只好做个中庸之人适时开口道:“既然你认为我们评判不公,那不如把谭大人宣上来,当面对峙一番如何?” 林月野道:“如此甚好。” 李聚看向江裴:“大人,把谭大人宣上来吧,他就在堂外等候。” 江裴反应过来,想到这案子终究是谭华呈报上去的,要宣他是早晚的事,便一拍惊堂木,吩咐左右道:“宣——谭华。” 不一会儿,谭华进来了,他和江裴同级不同官,不用下跪,但他是案件的参与者之一,也不能像上面李聚他们那样陪坐,只能在堂下站着,站定了,然后和林月野冷漠地对视一眼。 第97页 江裴道:“谭大人,方才……” 谭华道:“我都听见了。方才先生指认是本官伤人在先,那么我想问先生,你那位朋友可有性命之虞?” 林月野道:“……没有。” 谭华道:“既然没有伤及性命,那么先生有什么证据证明是本官所伤?” 林月野:“你……” 李聚在上面听着,想起那天去松凝书院捉拿林月野时,看到的那个十分虚弱的年轻男子,若林月野所言属实,那么那个男子确实伤得很重,没有性命之虞看起来也如同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江裴道:“先生如果能证明还有第三个人亲眼看见了谭大人对你朋友行兇,那么此案便可成立。” 林月野僵硬道:“……没有。当时只有我们三个人在场,我和谭大人起了争执,他就挟持我朋友威胁我。” 谭华道:“那就没办法了。” 林月野:“可是你又有什么证据证明是我刺伤了你!” 谭华道:“我当然有。” 林月野:“……什么?” 谭华扬起嘴角:“叶净,叶宁卓。”他盯着林月野的眼睛:“这个人你认识吧?” 林月野心中一惊。 江裴听到有人证,便道:“谭大人,你所说的这个人,方便传召吗?” 谭华道:“当然。他是我年轻时就认识的好友,对我的事一向上心。他现在应该就在城中某处茶馆里听戏,大人吩咐几个人立刻就能将他带来。” 江裴于是吩咐堂下两个侍卫:“你们,去,把谭大人所说的这个人找到带过来。” 两个侍卫得到命令便道一声“遵命”提刀出去了。 堂内一时静寂下来。 谭华与堂上几人不动声色对视几眼,随即轻笑道:“待宁卓过来还有一会儿,我们不妨说些别的事。这几年你过得怎么样,师兄?” 林月野咬紧了牙,自重逢之后也过了有好几天了,他现在在刑堂上才问他过的好不好,简直是司马昭之心。 果然江裴假装惊讶道:“怎么谭大人认识林先生吗?” 林月野冷哼一声,谭华却满含笑意道:“岂止是认识,我们当年可是同门师兄弟呢。” 上面坐着的那个翰林院陪审道:“这可就令人惊奇了,谭大人年轻时是在京城着名的鹿枝书院读书,师从俞迟俞老先生。若林先生真是与谭大人是同门师兄弟,那么也曾在鹿枝书院求过学?” 李聚道:“鹿枝书院当年何等风光,虽然后来败落了,但是俞迟老先生的名字谁不知道,一介文宗儒士,乃天下文人之首。虽是言官身份,却愿意设书院于坊间,学生不论富贵寒素,一视同仁。能受教于他老人家门下,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事。” 他看了看下面跪着的人,顿了一下,道:“倒是从未听说过老先生还有一位大弟子……” 林月野面目淡漠,仿佛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一旁的典吏放下毛笔,状似无意地清了清嗓子,道:“几位大人都年轻,南渡之前的事,大多不甚了解,就算听长辈提及,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当年那位俞老先生被贬之时,大人们可能也才十三四岁,可能那一辈的人也不愿过多提及,俞老先生落难,诚是天下所有文人之痛。” 李聚道:“听说是因为一场轰动京城的会考泄题案?” 陪审道:“是。不过也有人说他是为人翻案顶罪,在那之前犯人已经认罪被罚了……总之真相如何没人说的清。”他瞧一瞧地上的两人,“……你们两位,可知晓?” 谭华露出痛惜的神色,嘆道:“先师儒士之名天下皆闻,却甘为门下一个弟子毁去毕生所学,沦为阶下囚,怎能不让人悲嘆。只是前尘往事如烟如尘,骤然提起只会徒增烦恼牵恨,故而我从不曾向各位说起,如今与师兄重逢,才不得不慨嘆命运的无常。” 江裴听他话里有话,就是不直接挑明,一直在那儿咬文嚼字,索性也懒得理会了,直接问道:“谭大人,方才你说俞老先生是为门下一弟子而折损,不知这位弟子……” 谭华冷冷一笑,林月野感觉一道冰寒似水的目光射在他身上,正待要开口,这时陪审像才想起来似的惊讶道:“我怎么记得听人说那泄题案的认罪之人是其中一位主考官,名字好像叫林沐的?” “……” 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林月野,林月野抬起眼与他们对视,眼神坚韧不移,过了一会儿,江裴摆摆手,道:“不对不对,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就算是林先生当年,也才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怎么可能当得起会试的主考官呢?也许只是重名重姓罢了。” 谭华笑道:“这个大人就小看我师兄了。师兄当年少年英才,十五岁登进士第,年纪轻轻就是名重一时的太常博士,如何当不起会试的主考官?” 江裴:“可是……” 谭华道:“先师在朝中威望颇高,又极器重这个大弟子,要从中推动一把也不是很难。” 江裴转头看了看李聚,两人在空中交流了一会儿,然后他道:“此事乃前朝秘辛,与本案无关,且稍后再议。来人哪……” 谭华眉头一皱,一旁典吏从容道:“大人,刑部歷代疑案重案都有记录,若大人需要,小的可以去将案宗拿来。” 江裴:“……” 典吏道:“大人要查吗?” 第57章 朝堂问讯(二) 林月野在心中将典吏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 典吏完全不在乎他要活剐了自己的眼神,笔直地坐着,等着江裴的命令。 半晌,江裴嘆了口气,道:“此事看来若有隐情,非同小可。既如此,你便去将案宗拿来与我瞧瞧吧。” 不一会儿,典吏抱来了几本厚厚的卷宗,堆到江裴面前,他将这些卷宗分给李聚和陪审几份,让他们代为查阅,他拍了一下惊堂木,道:“林先生,此事若经查实与你有关,这可是欺瞒圣上牵连九族的大罪。” 林月野道:“我知道。” 江裴皱一皱眉,谭华道:“师兄心志之坚,非常人可比,大人还是等查明了事实再问罪吧。” 江裴微微嘆息,又低头翻阅起案宗来。 谭华对林月野道:“师兄有什么话要说趁现在赶紧说了吧,不然待会儿如果真查出了什么,那就百口莫辩了。” 林月野道:“你想我说什么?” 谭华道:“不说也没关系。刑部关卡重重,有的是办法让师兄开口,不过师兄明理,又何必去受那个罪呢?” 林月野道:“我至今都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置我于死地不可。你觉得老师他偏袒于我,心内对他多有怨愤,又为什么要为他翻案?他老人家在九泉之下若是看到咱们俩兄弟相向,也不会高兴的。” 第98页 谭华道:“谁说我只是为他翻案?咱们书院繁极一时又瞬间败落,那么多师兄弟,全都因为你而被人耻笑,难登仕途。从始至终,你就没有一点愧疚吗?” 林月野道:“有。但是如果我说这不全是我的错,你信吗?” 谭华道:“你说呢?” 林月野道:“你不相信就算了。” 谭华神情扭曲:“这就是我最看不惯你的地方,明明是你的错,但是你从来都不认错。” 林月野道:“那说明我没错。” 谭华道:“有没有错,师兄说了可没用,还是等江大人裁夺吧。” 话音刚落,堂上的翰林院陪审就不可置信地惊道:“我查到了!” 林月野身形一顿,谭华一脸意料之中的笑意,江裴赶紧道:“快拿来我看看。” 陪审把卷宗递过去,江裴接过一看,顿时睁大了眼睛,好像不敢相信般又反覆看了几遍,然后抬头瞧了瞧林月野,李聚见他神情有异,忍不住问道:“江大人,怎么,卷宗有什么问题吗?” 江裴道:“当年的会考泄题案认罪之人确有两人。一位就是咱们所熟知的俞迟老先生,另一个……叫林沐。” 众人齐齐一震,谭华慢慢看向跪在地上的林月野,脸上露出快意的笑容,还未等他说出什么刻薄的话,江裴语声沉沉:“林沐被发配到檀州两年,不适应边地役重苦寒,身染重疾,陨亡。” 林月野一动不动,江裴语气重了几分,声音透着寒气:“先生,这上面说的……可是你?” 正在此时,两道身影跨入殿中,后面跟着一位白衣公子,绣着捲云纹的轻衫一尘不染,精緻秀气的面容上神情可以说得上是冷然淡漠。他走进来后环视一周,目光与谭华在半空中相接,最后落在林月野身上。 两个官吏半跪:“禀大人,证人已经带到。” 江裴脸上的肌肉都还紧绷着,闻言不得不稍微放松了下来,勉强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道:“知道了,下去吧。” 两个官吏退下了,叶净走上前去,敛起衣摆跪在地上,道:“草民参见尚书大人。” 江裴道:“叶净,本官问你,林沐行刺谭大人一事,你可能作证?” 叶净道:“回大人,五日前的那天晚上,草民闲步走到松凝书院门口,想到好友谭大人暂住于此,便想叫他出来喝杯酒,却看到林沐从里面提剑慌急地冲出来,剑尖还滴着血。再然后,我就看到了被刺伤难行的谭大人。” 他这一段话没有提及自己亲眼所见,但是字句都说明是林月野刺伤了谭华,他当时冲出来是要去寻被谭华帮匿起来的桑钰,听起来却像是畏罪潜逃。 林月野道:“那我在郊外那座破庙前怎么遇见了你!” 叶净平静道:“谭大人说是你伤了他,我与他是好友,自然要替他追寻到伤他的人。” 林月野道:“哼。你当时可不是这么说的,那座破庙里有你亡故的友人,我以为桑钰在里面,你便阻止我进去,若真的只是友人之墓,你又何必那么遮掩,我要进去看一眼都不准?” 叶净微微一怔,他下意识看向谭华,接触到他肯定的目光,又转过头来,道:“那又如何?私人之秘罢了,林沐兄为何要抓着这么小的事不放?莫不是要遮掩罪行?” 林月野深深唿吸,镇静道:“说到遮掩罪行,你说你那天晚上看到谭华他把桑钰带去了红玉街,此话可还当真?” 谭华骤然向他投来怨毒的目光,叶净道:“当真。” 林月野道:“那么……” 叶净道:“这能证明什么?当时我只是匆匆一瞥,看到一个大致的方向,其他的,像是谁伤谁重,我急着去追你就没有太在意了。” 林月野不信,叶净进来后说的每一个字他都不信。当时他赶到城外那座破庙门前时,叶净并没有立刻现身,等到他和那些守卫破庙的侍卫打得差不多了才出来阻止,显然是想先让侍卫们拖住他,待到侍卫们快抵挡不住了,他才出来假作无意遇到的样子,和他闲扯几句,故意表现出不想让他看到庙里有人的样子,使林月野越发坚定认为桑钰在里面。 林月野猜想叶净与谭华相识应该是在他离开檀州之后,谭华因书院败落而落难,在京城处境肯定很不好,偶遇叶净,叶净又是那种恃才傲物藐视世俗的性子,两人惺惺相惜,遂结交为友。 叶净虽冷淡,但不是那种是非不分的人,他这么维护谭华肯定不只是出于朋友情义。如果真是谭华和叶净商议好了,要故意加害桑钰,那么这一切背后,一定有什么他不知道的隐情。 林月野平復了一下情绪,咬牙道:“叶净,咱们三个在楚地共同相处了那么多天,一起揭发了小蒲村男多女少的真相,一起击退狼群,分别时桑钰他还嘱咐你保重,这些你都忘了?” 叶净道:“我没忘。” 林月野道:“没忘那你这是在做什么?桑钰到底哪里得罪你了?啊?” 叶净道:“林沐兄你搞错了吧?我现在是作为你行刺谭大人的证人,我针对的是你,你怎么那么在意桑钰?” 林月野登时被噎住了,沉默了一下,然后硬邦邦道:“反正你针对他就是针对我。” 叶净没有理他,堂上几位大人听他们争辩了这一会子,感觉他们都是相识,而且似乎有些私人恩怨,不禁感到头绪有点儿乱,江裴清了清嗓子道:“肃静。” 这时,一直保持沉默的谭华突然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很轻,像是不经意的一样,但林月野听见心中瞬间好像被刺了一下。 果然,江裴不解道:“谭大人……可是想到了什么?” 谭华轻飘飘道:“我只是觉得,师兄对那位叫桑钰的朋友,还真是好得没话说啊。” 林月野眉头勐地一跳。 他这句话没有任何毛病,只是句尾微微上扬,莫名就带了些轻佻的意味,让人无端端感觉有点异样。 江裴道:“谭大人什么意思?” 谭华道:“没什么意思。只是桑钰此人,在下觉得很是熟悉,几位大人可有印象?” 林月野不知道他在搞什么鬼,不敢轻易接话反驳,回头却见叶净一脸怪异不明的表情,心中渐渐升起了不好的预感。 江裴合上卷宗仔细想了想,然后一顿,和左右两位大人默契地交流了一下眼神,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相同的东西,然后他抬袖轻咳一声,肃然道:“……本官记得,桑钰是扬州有名的先生,一身红衣风采高华,当年有很多人都想听他讲学论道,一睹其姿容。不过后来因为一些……不好的事而隐退了,再也没有消息,不知谭大人所言是不是此人?” 谭华道:“正是此人。” 江裴惊讶道:“这位桑钰先生消失在市井中已经很多年了,怎么又会和林沐先生扯上关系?”眼睛看向林月野,“……他就是先生所说的极为重要的朋友?” 第99页 林月野道:“是。怎么?” 江裴神色怪异起来,仿佛突然吃了什么十分噁心的东西,他和其他几个大人转头对视几眼,几个人不约而同露出了相同的表情,林月野越发不解,但还是忍着没有问出来。 谭华嗤笑一声:“师兄是不是感到很奇怪?想必桑钰先生也没有告诉你,他那些不堪的过去,让人提起来就觉得丢天下文人的脸。不过师兄既当他是朋友,为何他连这件事都不告诉你?” 叶净冷冷道:“我们当时在楚地,林沐兄对桑钰百般殷勤,他受了一点儿伤就心疼得不行,我当时也没多想,但是现在回忆起来,真是……难道林沐兄也被他蛊惑了?” 谭华嘲讽道:“没想到桑钰先生风华不减当年啊,连我最潇洒最得意的师兄都能迷惑了去,只是我见他身边还有一个长得粉妆玉琢的孩子,师兄也不介意吗?” “说起来龙阳之癖是不是都……” 越说越不堪……林月野忍不住喝道:“闭嘴!” 他额间青筋突起,狠狠瞪着面前几人。桑钰以前的过往他当然知道,只不过不是桑钰亲口告诉他的而已。但是当初从郑六公那里得知事情的真相,他只是觉得气愤,为桑钰感到心酸,为何现在他们提起来就成了一件十分骯脏不堪的事,语气里满满的都是唾弃与厌恶。 刑堂内气氛沉闷,堂上几位大人面面相觑,然后李聚尴尬地咳嗽两声,道:“好了,此事与本案没有太大关系,别说了。” 林月野道:“口口声声说是文人雅士,却对别人的私事夸夸其谈,加以讽刺,枉为君子!” 谭华和叶净闻言立刻被激怒了,眼里冒出火来:“你……” 李聚斥责道:“林沐你也少说两句!” 江裴拍了拍惊堂木,道:“好了,现在回到案情上来。关于林沐行刺谭大人,证人叶净俱已证实,林先生,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林月野道:“没有。就是我干的,从一开始我就没有否认。” 江裴手下一顿,继而无奈地摇了摇头,确实林月野从进来开始就没有说过一句他无辜冤枉的话,他们竟然在这浪费了这么长时间,什么都没有审出来,然后又回到了原点。 他回头看看左右两个人,他们都明白,他们要审的,从始至终都是另一件案子。 第58章 梦中少年 江裴道:“只是,当年的那场会试泄题案……既然被翻了出来,就不能坐视不管。尤其是如今看来此案还另有隐情……” 林月野平静道:“还有什么隐情,大人刚才不是说那个林沐已经死了吗?” 陪审道:“死讯也不能保证真实,史上假死欲逃脱罪名者不在少数。” 李聚道:“不尽然。当时林沐已经被发配边地两年,已无罪名可认,相反,正是因为有俞迟老先生为他翻案,他才得以被復诏回京。” 谭华道:“若死讯是假造,只是对朝廷心怀怨恨而抗旨不回,该当如何?” 江裴没有回答,但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是欺君罔上的大罪,不论他先前有没有罪名可恕,这一项就足以掩盖所有。 叶净比较年轻,对于那一代的事不太清楚,听他们这样说一时有些疑惑,但还是识趣地没有发问,他悄悄看了一下林月野,这人神情平淡,侧脸线条明俊清晰,即使又有一项危及性命九族的大罪要即将落在头上,他也不露一丝怯懦神色。 江裴见此事关联重大,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审清楚的,且今天是私审,若拒旨潜逃的事查经属实,必定是要公审的,天子的威严遭到冒犯,触怒龙鳞,到时必定是满朝惶恐。 李聚他们也想到了这一层,对江裴道:“江大人,兹事体大,不如……今天就到这里吧。” 江裴道:“也好,本案今日就先审到这里。林沐,行刺朝廷官员,杖责四十,暂押至地牢关押,容后再审。”一拍惊堂木,“退堂。” 立刻有衙卫走上前来架起林月野去受杖刑,几位大人沉重走下大堂,自左边侧门出去。林月野下去时看了眼还留在堂内的谭华和叶净,两人并排站在一起,好像心有灵犀一样默契地对望一眼,然后携手而去,竟给人一种难言的惊艷之感。 牢房里依然昏暗骯脏,依次路过那些被关押的刑犯,他们或躺或坐,麻木而扭曲地望着又被押回来的人,黯淡无光的眼睛里隐约流露出一丝疑惑与惊异。 从地牢被带出去的人,从来没有还能回来的,不是认罪伏诛了就是刑满释放了,像林月野这样只是被打了一顿就又抬了回来的,他们还是头一回见。 不过这又关他们什么事呢?别人有什么样的好坏起伏那都是别人的事,不是憧憬或唏嘘几句就能改变的,这小小的阴暗潮湿的六尺牢房就是他们一生的墓穴了,人人生来孤寂,死时能有那么多人同葬也算不枉此生了。 林月野被衙役拖着下地牢,一路看过这些人的冷暖境况,猜不透他们心里所想,也没心思去猜,他被廷杖了四十下,面白气弱,臀部以下至膝盖处全都皮开肉绽,疼得几乎连唿吸都困难,只能被人连拖带架勉强进了牢房。 趴在草垛上,林月野额上冷汗涔涔,他现在什么都思考不了,疼痛使他意识都模煳了。不知道廷杖会不会伤及筋骨,那些人执刑都是往重了罚,由此而瘫痪终至一生残疾的也有先例,他实在是不敢想。 在外看守的狱卒看他那么痛苦还想回头看看自己伤得重不重,不由道:“公子还是省省吧,他们不会废了公子的腿的,有力气还是攒着吧,过几天就又不能清静了。” 林月野一动不动,他似乎是想转过脸来沖这个小狱卒笑笑,可是动一下伤处就撕心裂肺地疼,于是他只好费劲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嗯”。 “这种地方,我待得时间长了,感觉连体会痛苦的能力都减弱了。”小狱卒自顾自地说着,“只要是进来的人,不论是无辜被冤的还是罪大恶极的,谁都是从人间瞬间落到泥坑中,光是这种巨大的落差就足够把人折磨疯了,如果再受点儿刑,那就更了不得了。我刚来的时候耳边全是咆哮声□□声还有喊冤咒骂声,感觉每天都活在沸反盈天的地狱里。” 林月野静静听着,不置一词。 小狱卒自嘲地笑笑:“后来就麻木了。再有谁被关进来,无论他曾经是多么富贵的大老爷,有多大的冤屈,我都不会多看他一眼。说白了,再怎么样那都是自己的人生,上天让这些事降临到他头上,他就得受着,再不甘不屈又有什么用呢。” 林月野目光平静,勉强开口道:“那你……” 小狱卒道:“我看公子不似平常人,必定不会在这里久待。既然以后就见不到了,我看守公子一场也算缘分,所以忍不住就和公子多说了几句。” 林月野终于支撑着转动脖子看向了他,下身一阵撕扯般的剧痛,视线模煳了一下,他喘息着平復,过了一会儿,小声道:“你说……” 第100页 小狱卒把脑袋凑过去:“什么?” 林月野嘴唇动了动,但是下身太疼了,他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正想招唿他再靠近一点,这时,从旁边的牢房里传出一下重重的捶墙声。 小狱卒顿时警觉,拿起棍棒朝那边走过去,跨过栅栏,见是一个鬚髮花白脚带镣铐的老刑犯,盘腿坐在地上,正双目赤红地盯着他。 小狱卒被他的眼神惊了一下,能进这单字间牢房的都是不好惹的大老爷,他只记得这刑犯被关在这里很多年了,脾气暴戾恣睢,没有狱卒肯理他。 小狱卒道:“老刑犯!你捶墙做什么?” 老刑犯沖他摇了摇头,又笑了一声。 小狱卒怒道:“你笑什么!” 老刑犯道:“我笑你这小狱卒太势力。同样是牢犯,怎的我在这儿待了那么多年了,不见你跟我说一句话,那位年轻公子才来几天呢,你就跟人家掏心掏肺的。” 小狱卒道:“我跟谁说话关你什么事?” 老刑犯道:“那位公子受了伤,就让他好好休息吧。你想找个人说话,可以考虑考虑我。” 小狱卒道:“谁要和你说话!谁知道你身上有什么重大的罪行,牵连到我怎么办!” “这可不一定。”老刑犯摇头,“也许……我和旁边那位公子犯的罪是因为同一桩事呢?” “胡说八道什么!”小狱卒把手一挥,沖他呵斥道,“老实待着吧你,别想什么旁门左道,我是不会被你打动的。” 老刑犯哈哈大笑起来,头髮鬍子都随之颤动,癫狂而又扭曲,笑了一会儿又发狠咆哮了几声。小狱卒习以为常,只当他是日常发疯,便不再理会,转身回到林月野的牢房前。 林月野已经疼得快要昏睡过去了,恍惚间听到外面有什么动静,也没力气去看,不知道下一次提审是什么时候,他要养好精神才能思考对策去应付。 他无奈地扯了扯嘴角,又能有什么对策呢?除非先师能够復活,证明他当年是冒名顶罪,现在空口无凭谁也不会信。而且现在追究的是他当年抗旨潜逃之罪,这是忤逆皇家威严的罪名,绝非一般罪名可比。 这样想着他神思更是昏沉,禁不住睡了过去,梦里下了雨,头顶一片朦胧的天光。 然后雨中一个依稀的身影靠近,嗓音轻柔地唤他:“夏晔哥哥,夏晔哥哥?” 会这么叫他的只有那个人,他们已经很多年没见了,彼此在年少轻狂的岁月里萍水相逢,共同跋涉过了一段漫长的路途。他记得那途中有月色下的寒山寺、夕阳斜照的乌衣巷,他们还曾依着王维那首《渭城曲》去寻想像中的阳关。 孟冬季节,阳关的沙漠之上覆盖着皑皑白雪,他们在下榻的小县城喝了热热的烧酒,顿时豪兴上来,就要去寻阳关。 酒馆的老者劝道:“路很远,也没什么景可看的。眼看天又阴了,待会儿雪下大了就不好回来了。” 他们听后向老者作了揖,然后转身钻进了雪里。 出了小县城,便是茫茫一片沙漠,除了天与地什么都看不到,眼前只有无边的荒原。西风浩荡,长驱直入,行走其间,容易使人想起江南春水,梨花满枝,还有过去的很多荣辱得失。 林月野道:“王维先生的笔触还是宽厚的,面对如此萧瑟苍茫的景色,还能写出‘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那样文雅的诗句。”他看一眼旁边的人,“小玉,你在想什么?” 小玉说:“我想,这里应该有几声胡笳与羌笛,唱一唱边地的哀音,慰藉一下文化的荒原。” 林月野心中震动,他知道小玉学识广阔,人虽然清瘦文弱,情怀却壮丽,说出来的话总是在偶然间突然夺人心魄。 走在沙漠中没有标志物,不知道走了多远,四处只见挺展的天,又远又低,脚下深深的脚印,不一会儿就浸湿了。一抬头,远处出现了几棵树影,疾走几步过去,树下有水流,登上一个斜斜的沙坡,视野瞬间开阔。 小玉叫他:“夏晔哥哥,夏晔哥哥你看。” 林月野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天边露出了碧青色的山嵴,山嵴之上坐落着烽火台。 那便是阳关了。 他们俩并肩站立着,看边地风雪,古战场旧址延伸天际,这里应该是寂寞的,没有诗人和乐曲的吟咏,灵魂在逐渐坍塌。 林月野道:“小玉,你不是喜欢弹琴吗?来,即兴弹奏一曲。” 小玉琴艺高绝,如果不是学识更甚,可能会成为一个出色的琴师。他去哪里都会背着一把古琴,此刻听林月野提起,心中也颇为触动,便把古琴取下来,席地而坐,奏起了一曲凄苍的长歌。 风雪愈盛,渐渐迷人双眼,林月野几乎都要站立不住,低头看小玉身影摇晃,指下却片刻不停,琴弦紧绷,悽厉长鸣,他刚想出声阻止,却听一声尖锐的喑哑,琴弦突然“喀”地断了。 风声唿啸,林月野赶紧蹲下身去,拿起小玉的手:“没事吧,有没有伤到?” 指腹被弹出了一道深深的血痕,林月野责怪道:“弹那么认真做什么?可惜了这么好的琴。” 小玉靠着他站起来,看林月野心疼得帮自己按揉指腹,眼睫颤了颤,他说:“夏晔哥哥。” “嗯?” 小玉道:“你帮我做一架新的古琴吧。” 林月野道:“我?我是会做,但是可能做的不好。” 小玉道:“没事,会做就行。” 林月野奔波山林,挑木材选花样,好容易做成一把,小玉翻来覆去看了半天,嫌弃道:“果真做得不好。” 林月野道:“喂喂!” 小玉道:“哥哥你不要管了,我自己给它上弦。” 林月野道:“你这是□□裸的鄙视我跟你说。” 小玉凑过来道:“生气了?” 林月野道:“哼。” 小玉笑了:“琴架你做,琴弦我做,那这把古琴就是你我共同完成的。虽然比不上那些上好的,但是我保证一定会好好珍惜,不让它有一点损毁,好不好?” 林月野道:“若是损坏了,我一定不会饶了你。” 小玉笑道:“好好好。” 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回忆太远,相隔无法记认。他十年游歷,遇见了太多的人,鲜少有能让他留下深刻印象的,只有一个小玉会偶然在年月的罅隙间出现,惊扰他的心绪。 当初是怎么分开的呢?似乎是两个人各有各的理想与嚮往,不愿为对方迁就,只能各自转身,渐行渐远。 都是年少时常见的分离戏码,没有什么太过遗憾的挽留,即使有那么一些不舍,也在后来无数的相遇相离中慢慢淡忘了。 不知道给小玉做的古琴还在吗?他当真好好珍惜着吗? “……” 陡然清醒,林月野颤抖着睁开眼睛,视线里模煳不清,他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刚才是在做梦,自己依然身处阴暗潮湿的地牢里。 第101页 地下不见日月,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感觉身下的疼痛减轻了一些,心中却有一丝莫名的怅惘,他晃晃脑袋,与小玉的回忆萦绕在脑海中挥之不去。莫名想到小玉会不会怨自己,这么多年了,也没有想起过他,明明当初是那么要好的朋友。 年少情浅,眼里只有远方,从不愿为谁停留,如今…… 他不知怎么突然想起如果桑钰要离开他,或是两人想法不合,有朝一日要分开…… 不。他不愿再想下去。 甩了甩脑袋,正欲开口叫狱卒过来,长长的甬道那头栅栏突然哗啦啦被打开了,有脚步声响起来,应该是又有犯人被押进来了,林月野闭了嘴,决定还是等会儿再叫狱卒。 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却停在了林月野的牢房面前。 一个人道:“就是这里了。先生请自便,我在上面等您。” “好。多谢大人了。” 牢门被打开,有人走进来,林月野听到声音抬头。 江语霖站在他面前,后面是桑钰,见他看过来,江语霖轻声道:“林沐哥哥。” 第59章 地牢探望 林月野一下子惊起。 又被疼痛压了下去,趴在草垛上咬牙抽冷气。 江语霖忙蹲下来,想安抚他,手又不想知道放哪里,只得道:“不是没有审完吗,为什么会打得这么重?” 林月野道:“这是为我行刺谭华的罪。打了四十大板,差点儿没要了我的命。” 桑钰远远看着,面色仍是发白,眼底下一片淡淡的乌青,他本来就清瘦,受了伤后腰身更显纤细。 林月野道:“你们怎么进来的?” 江语霖道:“是老师,他去找那个谭大人,然后他们就答应让我们进来了。” 林月野道:“你跟谭华说什么了?” 桑钰道:“没什么。他们说什么时候公审了吗?” 林月野道:“没说。看情况吧。爱怎么审就怎么审,不过是要治我的罪罢了,我还怕他们不成?” 桑钰抿了抿嘴唇,江语霖急切道:“林沐哥哥,你当真是畏罪潜逃的罪犯吗?老师告诉我,可是我始终不太相信。” 林月野道:“是,就是我。你害怕吗?” 江语霖愣了愣,然后又笑道:“不,不怕。老师都不怕你,还跟你成为了知交好友,我身为老师的学生,自然也不会怕。而且,你一点儿都不像啊!” 林月野道:“像不像的,难道你还能凭藉一个人的相貌去判断他是好人坏人吗?不过你说我不像,我也确实不是。” 江语霖道:“真的?那先生你跟他们说清楚啊,让谭大人赶紧把你放了。” 林月野道:“谭华?哼,他巴不得我早点死吧,跟他说有个屁用。” 桑钰道:“谭华到底跟你有什么仇,他非要如此针对你?” 林月野道:“我跟他不是同门师兄弟吗,当年我获罪入狱后,我们书院的名声就大不如前了。俞迟老先生你知道吧?他是我老师,他后来为我翻案,自己甘愿伏诛赴死,一院尊首成了罪犯……”下身伤处太疼,他不得不停下来喘了几口气,才继续说道,“……书院慢慢颓败,院中学子四散各地。谭华说他们走到哪里都会被唾弃,仕途受阻,生活举步维艰。” 桑钰:“原来是这样……” 林月野道:“我不知道他们当年受了多少苦,但是依据他恨我的程度,恐怕远远不是我能想像的。” 江语霖气氛道:“可这也不能都怪罪到先生你头上啊!不是说你是为自己老师顶罪的吗?再说了都已经过了那么长时间了,林沐哥哥你怎么会有这么记仇的师弟啊!” 林月野道:“谁告诉你我是替老师顶罪的?” 江语霖低下头:“我……” 林月野看向桑钰:“你说的?” 桑钰道:“你曾经告诉过我。” 林月野确定他没有对桑钰说过,也可能是他无意间提及过一两句被桑钰记住了,不论怎样,他也懒得计较了,反正桑钰知道了也不会害自己。 林月野道:“现在问题是,刑部的尚书大人发现我当年诈死欺骗朝廷,要审查追究我的欺君罔上之罪。这可难逃脱了。” 江语霖道:“为什么?”林月野刚要回答,桑钰先他一步道:“因为咱们现在的当朝圣上最是个多疑多思的人,经歷过靖康之耻,圣上总是诚惶诚恐,最不能忍受的就是臣民欺骗他,不在他的掌控范围之内,这会让圣上产生一种江山随时可能会失去的感觉。” 江语霖道:“那怎么办?” 林月野道:“急什么,车到山前必有路,现在也只能忍着。” “就只是忍着,什么也不做?” “不然能做什么呢?” 江语霖丧气地垂下头,然后又抬眼,刚想说什么,突然从旁边的牢房里传出一阵惊天动地的笑声。 桑钰侧过身看了看,道:“那是谁?” 林月野道:“一个疯子。不要理他。” 那个老刑犯听到他们说话,禁不住笑道:“几位小公子挺看得开啊。比小老儿我好多了。” 桑钰不知道他是谁,但是听见这话还是忍不住道:“那是因为我们内心坦荡,没有什么值得害怕的事。” 老刑犯大声道:“小伙子话不要说得太满,地牢这个地方没有人会关心你坦荡不坦荡。我刚才听见你们说,那个被打得不能动的公子是替人顶罪,我看啊,这是证实不了的。” 林月野道:“我怎么样关你什么事?不劳您老人家费心。” 老刑犯道:“年轻人脾气不要太沖,你遇到的每一个人可能以后都会帮到你。” 林月野道:“这话我信,不过你我不信。你自己陷入牢狱之灾自身难保,怎么能帮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罢了罢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又是一阵癫狂无状的大笑,锁链拖动的声音,渐渐没了动静。 江语霖道:“好怪的一个人。” 林月野道:“我就说他是个疯子,理他作甚。刚才咱们说到哪儿了?哦,忍耐是吧,对,人生在世,不管你愿不愿意,总得忍。” 江语霖道:“我不认为这是一个好办法。” 林月野道:“等你长大了,你也会学会忍耐。” 江语霖看着他,突然仓促地一笑:“为什么我母亲就没有忍?” 林月野愣了一下。 他扯出一个伤心的笑容:“父亲死了,一个只有我和她的世界就那么难以忍受吗?她宁愿逃走也不愿意和我一起生活。她也是大人,为什么没有学会忍受?” “语霖。”林月野收敛起了玩笑神情,“你母亲只是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没有考虑到后果而已。你不能因为她的错误而否定她对你的感情,知道吗?” 第102页 江语霖无奈地笑笑:“……嗯。” “对了。”林月野突然想起来,“你和桑钰来看我,晚英呢?你们把他一个人扔在书院了?” 江语霖沉默了一下,道:“地牢最多只允许两个人看望。”他朝外面看看,“……也快到时间了。” 桑钰道:“语霖,你先出去。” 江语霖:“啊?” 桑钰道:“我和你林沐哥哥单独说几句话。” “哦,好。” 江语霖站起身来,朝林月野弯了弯腰,然后乖乖出去了。 牢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桑钰从进来就一直站在门口,江语霖出去之后,他终于动了动,慢慢走到林月野面前,蹲下来,眼睛紧紧盯着林月野的脸。 他伸出手,想摸一下林月野的伤处,可是那上面满是血渍,他实在无从下手。 林月野勉强笑道:“没事儿,不疼。你不要担心。” 桑钰道:“为何打得这么重。” 林月野嘆道:“那些狱卒只管奉命行刑,哪里会注意轻重。不过没有伤着筋骨,真的。” 桑钰看他这样,心里揪成了一团,酸涩心疼,无法言说。林月野也不转移视线,眼睛直直和他对视,半晌,他道:“你的伤有没有好一点儿?” 桑钰道:“……好些了” 林月野道:“我怎么看你脸色还是不好,在书院好好养伤,做什么又来看我。” 桑钰道:“你都这样了还说我。” 林月野勉强把胳膊抬起来,探出去碰了碰他的手,桑钰没有躲闪,林月野便握住了,温声道:“我这都是皮外伤,又没有伤筋动骨,你刚从鬼门关回来,不要整天劳心费力,把语霖和晚英照顾好就行,不用担心我。” 桑钰道:“我……” 小狱卒这时跑了过来,在外面催促道:“先生,提刑司大人让我来说一声,时间到了,请先生尽快,不要让大人为难。” 桑钰:“……” 林月野道:“好。” 桑钰顿了一下,也不扭捏,敛起衣摆就站了起来,对小狱卒道:“知道了。” 然后他低头望着林月野,林月野笑了笑,道:“走吧。” 桑钰轻轻点了点头,不再多看一眼,转身随小狱卒出去了。 等到看不见他身影了,林月野才缓缓松了口气,把压在身子底下的手掏出来,松开紧紧攥着的拳头,手心被压出了一道深深的红痕。 桑钰出了门,小狱卒首先跑出去復命了,他一步一步走得缓慢,步子虚浮,腹部的衣襟隐约有血迹渗透出来,不过他穿着红衣,不易发现。路过那个老刑犯的牢房时,他停了一下,转头瞥向里面那个人。 老刑犯低垂着脑袋,整个脸都被发须遮挡住。身上的囚衣破烂脏污,印着的“囚”字也剥落残缺,看不出完整的字形了。他正瘫坐在地上,听到动静,抬起了头,将浑浊的目光看过来。 桑钰忍住身体的不适,走到他的牢房门前,隔着道道木栏,道:“老人家。” 老刑犯眼神转了一下。 桑钰淡淡道:“你刚才说,能帮到他,是吗?” 第60章 陈年旧事 十天后,林月野的伤还没有好,就到了公审的日子。 守卫的官兵准时在卯时正开城门。此时天色微亮,街道上人迹尚稀,连早市都还没有摆起来,刑部府衙的门前却已喧喧嚷嚷挤满了人。 公审是允许民众观看的,但是只能站在府衙门外,由守卫拦着,对于里面的刑审情况也是一知半解,无法得知全貌。受审的犯人究竟是穷凶极恶还是蒙冤落难,这些从不是他们关心的理由。 每一回刑狱公审,人们都像逛菜市场一样兴奋地跑来观看,至于结束后犯人是否有冤屈刑审是否公正,这些无关紧要的事还不如夜市上又新增了什么有趣玩意儿更能让他们关心在意。 临安城在南渡之前属杭州地界,在建炎三年被升为“临安府”,级别为“行在”,只是陪都而不是首都。南宋法定的首都京城与北宋一样都是汴梁,但是如今已经被金兵占领,属于敌占区。 据说杭州时称“临安”有三说:一是南宋偏安江南,有“临时安置”之意;二是南宋朝廷感念吴越国王钱镠对杭州的歷史功绩,以其故里“临安”为府名;三是寓有“君临即安”之意。 朝廷用北方疆土的支离破碎,才换来临安这几年难得的平安。 刑部府衙在临安内宫城五里,门皆金钉朱漆,壁皆砖石砌就,镌镂龙凤飞云之状,覆以琉璃瓦,曲尺楼阑,朱栏彩槛,下列两阙亭相对,庄严肃穆,让人望而生畏。 到了辰时初,太阳升得老高,人们都等得不耐烦了,刑部尚书江裴才姗姗来迟,迈步走上御案,端然就坐,等两位陪审也都来齐了,典吏准备好纸笔,江裴气势严肃地一拍惊堂木,道:“升——堂——” 两方侍卫开始拿刑杖“笃笃笃”戳地,一边说着“威武”。 千篇一律的开头,看起来又傻又土。 江裴道:“带犯人。” 林月野被两个侍卫架着拖上来,扔在大堂中间。 落地时一阵让人晕眩的疼痛,身下洇出一小片血渍。林月野咬紧牙齿才没有叫出声来,他勉力支撑着蜷曲双腿,立跪的姿势没有半分逾矩。 外面挤作一堆的人拼命往前挣,想看清犯人长什么样子,林月野背对他们跪着,腰背挺得笔直,人们看清他身影,颇觉意外,不禁议论纷纷。 “好像个年轻公子呢。” “是啊,还以为是一个多么罪大恶极的坏人,没想到……” “看他伤重,一定是私下里被动用私刑了,可怜啊……” “那么年轻,不知道犯了什么罪。可惜了……” “唉……” 林月野将他们的议论尽收耳中,面无表情。他在地牢里没有受刑,只是杖责太重,又没有伤药涂抹,所以好得慢些。其间谭华倒是又来过几次,落井下石,一副小人嘴脸,林月野跟他无话可说,也就不欢而散了。 堂上江裴咳嗽两声,道:“肃静。” 人们渐渐安静下来,等着开审,林月野抬头直直望向江裴,江裴也不磨蹭,单刀直入:“林沐,十二年前因主持会试泄露考题导致天下试子尽皆落第,牵连无数,而被发配檀州,你可承认?” 林月野坦然道:“承认。” 江裴一怔,没料到他居然认罪了,明明十天前还刁顽不已,他都准备好了说辞与他对阵,结果都用不上了。 林月野道:“刑部的手段没有亲见也有耳闻,据说就算是死人你们也能套出话来。所以为了少受点儿苦,我还是承认了吧。” 第103页 外面又悉悉索索起来,林月野的这一番话虽然没有直说刑部对他用刑了,但是谁也不是瞎子,从他下半身的血污来看,很难不让人相信刑部对犯人动用私刑,欲使其屈打成招。 陪审是个急性子,听他这样说不禁恼怒道:“林沐!事到如今你还是如此不识相,你以为我们当真对你没有办法吗?” 林月野无辜道:“这可冤枉,我都痛痛快快地招认了,还要怎样?难道你们再打我一顿,我就能说得更识相点儿?” “……你!” 江裴沖陪审使了个眼色,陪审冷哼一声,转过脸去不再说话了。江裴道:“招也要招得彻底。先生既然发配檀州,那又为什么出现在临安?” 林月野道:“大人不是都知道吗?先师俞老先生搜集证据为我翻案,证明我无罪,既然无罪,大人又管我去哪儿?” 江裴道:“先生可别给本官装煳涂。那案宗上写得清清楚楚,先生自己心里也明白,当时朝廷下诏宣你回京,不只是因为有人翻案,而是因为圣上想当面问话,将案件查清楚,可是先生却欺瞒朝廷假死逃脱,该当何罪?” 林月野露出一副天真的神情:“都说了我没罪,为什么非得回去不可,你们就当我死了不行吗?” 陪审不屑地冷笑:“哼。荒谬。” 堂外人群听见这话,一阵稀疏的笑声,被守卫喝止了。 李聚淡漠地坐着,此时突然开口道:“林先生,还是不要多费口舌了,难道多拖延一会儿,就会有人来救你吗?” 林月野松了松双腿的肌肉:“那可说不准,万一真的有呢?” 李聚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江裴道:“当年那个案子究竟如何,是止于俞迟先生主动供认伏诛,真的结案了,还是另有隐情……想必没有比先生更清楚的人了,先生当真不肯招认吗?” 林月野苦笑道:“我是当事人,先师也是当事人,为何你们不愿意信他所说,却偏要从我嘴里讨一个真相呢?” 江裴道:“死人不作数。更何况过了那么多年了,难保不会有什么秘辛,最重要的是此事圣上也知道了,他心里有了什么怀疑,林先生就算再怎么巧言令色也是没有用的。” “……好吧。”林月野点了点头,端正神情,“看来是非说不可了。” 外面的民众伸长了脖子,堪堪能听清里面在说什么,此时犯人要主动招供了,居然都不约而同地嘆息,感到有些失望,还以为他要再挣扎一番呢。 见他终于有要认真对待的样子了,江裴眼中闪过一丝淡淡的诧异,随即坐正身子,朝旁边的典吏看一眼,示意他做好记录。 林月野清了清嗓子,正声道:“当年,我还是鹿枝书院的一名弟子,得先师偏爱,为众师弟作表率。先师有一位知交好友,年轻时就已相熟,两人互相约定一同赴考,一同登第,到了朝中仍要相扶相互,永志不变。只可惜天有不测风云,先生与好友同科会考,结果却是一人登第,一人落榜。先师摘得殿试桂冠,及第状元,好友却名落孙山,失意而归。” 众人听他啰里叭嗦,就只是说了一段无关案情的往事,不禁微微不悦,典吏眉头跳了跳,看了一眼记的满纸废话,忍着没有把笔折断。 林月野不管他们,接着道:“先师受官参议,渐渐通达仕途,好友却屡试不中,性情大变,乖戾暴躁,把先师的劝慰看作是故意炫耀,两人逐渐疏远。后来……” 江裴道:“先生。” 林月野:“啊?” 江裴道:“说重点好吗?” 林月野道:“急什么,不是大人你说要我招得彻底的吗?后来呢,先师名声大噪,成为一朝文宗,创建鹿枝书院,参与会试主考以及考题设计。万万没想到,他那位好友屡考不中之后竟生了罪恶之心,找到先师,让他将考题泄露给自己……” 说累了,林月野动了动身子,敲打跪麻了的双腿,打算歇一会儿继续说,这时从那边帘子后头突然冲出一个人来。 林月野只觉眼前一黑,那人已瞬间揪住了他的衣领,愤怒道:“你胡说!” “……”林月野被他揪得离地三分,“谭华你冷静……” 江裴脸色变了变,谭华本是站在后面旁听的,等宣召他时才能出来,现在却擅自跑了出来,且如此失态,江裴野有点儿生气了,听见外面人们戏嚯的笑声,他拍惊堂木沉声道:“肃静!谭华,休要胡闹。” 谭华怒不可遏道:“他胡说!先师不会明知故犯泄露考题的!他诬陷先师!” 林月野道:“你怎么证明我说的不是真的?老师他确实有这么一位好友你是见过的吧?” 谭华气得身体直抖,他死死盯着林月野,眼里都是深深的怨毒。 林月野转回来,道:“不好意思江大人,刚才被打断了,我说到哪儿了?哦泄露考题是吧?先师当然不肯,但是多年好友情谊,再加上那个人恳求保证,不同意他就骂先师忘恩负义,先师一时煳涂,铸下大错。” 谭华冷笑:“无稽之谈!老师从不是那么没有原则的人。” 林月野反问道:“如果你是主考官,你说的那个曾受尽苦楚的小师弟来求你,你忍心拒绝吗?” 谭华眼中“唰唰”射出两把剑,寒声道:“不要跟我提他,你没有资格。” 江裴提醒道:“禁止谈论与本案无关的事。” 林月野颔首:“是,草民忘了。” 外面那群人正听故事听得津津有味,唯恐天下不乱地起闹道:“别停啊!接着说!” 典吏几乎是忍着把笔扔到他们脸上的冲动,只是冷淡地扫了他们一眼。 林月野道:“先师将考题泄露给好友,好友不出意外金榜题名。后来东窗事发,被人告到了御前,我不忍老师年老体弱还要受牢狱之灾,便决定为老师顶罪。” “……” 谭华扭曲着神情道:“哈!好一个为师顶罪的感人故事,师兄真是体察老师心意,我等自愧不如。” 林月野道:“过奖。” “过奖个屁!”谭华激动地大吼,他弯腰拍了林月野一掌,将他推倒在地,“你以为我会信你这套可笑的说辞?做梦!老师他费尽心思为你翻案,将一切罪责都揽到自己身上,你不知感恩也就罢了,居然还空口无凭诬陷他,居心何在!” 林月野倒在地上,伤处撕心裂肺地疼,他唿了几口凉气,道:“你凭什么不信?当初我认罪,只是因为我主动自首,刑部仅凭一份口供就将我流放。老师呢?他为了翻案搜集罪证,是真正的证据确凿,你凭什么信他不信我!” 谭华冷冷地看着他:“谁说有了证据就一定是真相?我当时就怀疑老师是为你作了伪证,只是……” 第104页 林月野气极反笑:“你简直不可理喻。” 谭华固执道:“事情过了那么多年,老师也已魂归黄土,你当然想怎么说就怎么说,谁又能拦你不成。总之我是不会信的。” “你……” 江裴刚想出声整肃刑堂纪律,外面突然起了一阵骚动,人群拥挤之中逐渐出现了一条缝隙,有两个人走了过来,停在中央,朝堂内道:“既然如此,那如果俞老先生当年的那位好友现身作证,谭大人还是不愿相信吗?” 第61章 峰迴路转 林月野一下子转过头去,叫道:“小钰!” 江裴道:“堂外何人?” 桑钰身后站着江语霖,他探出头来,不知怎么,看向谭华的眼神竟带了杀意。桑钰回头沖他摇头,转而恭肃道:“草民乃林沐好友,名叫桑钰,未经允许就扰乱刑堂审问,还请大人恕罪。” 江裴道:“无妨。你方才说,俞老先生的好友……” 桑钰道:“也就是泄题案的当事人,他愿意出场作证,大人愿不愿意听听呢?” 江裴道:“将桑钰带上来。” 谭华怒目道:“大人!”再回头侍卫已将桑钰带上来了。 林月野看桑钰走到自己身边从容跪下,俯身揖了一拜,然后直起身子,毫不畏惧地看向江裴。他喉头滚动了一下,竟不知说什么。 陪审狐疑地看着桑钰,道:“俞老先生的好友,你怎认识?他不是应该被……” 桑钰道:“没错,老先生若还在,肯定是早已被捉拿下狱了。江大人可以去查一查,地牢中单字号的人犯现有几个,里面是否有一个叫做仲愈的人。” 谭华道:“大人你别听他胡说!地牢中刑犯那么多,难道要挨个搜查一遍吗?” 江裴沉思道:“地牢刑犯确实多,但是单字间的却没有几个……来人!” “在!” 江裴道:“去找提刑司查一下,地牢的单字间牢房中有没有仲愈这个人。若有,即刻给本官带上来!” “是!” 谭华眼眸中的精光都凝聚成阴寒的一点,朝桑钰直直地射去:“那天我放你进地牢探望,真是失策,竟让你发现了这么个人。” 桑钰道:“说来我还要感谢谭大人。” 谭华:“哼!” 堂外人群窃窃私语,时不时爆发出一阵闹笑,守卫阻止无力,江裴也懒得管,谭华却感觉总有一道冰寒的目光盯在他背上。 堂上气氛沉寂,没有人再说话,不一会儿,两个侍卫提着一个刑犯回来了。 将人扔在地上,侍卫道:“禀大人,正是此人,关在地牢单字牢房第二间。” 江裴新官上任,还没有把牢房中所有犯人都审查一遍,没想到真有此人,便道:“知道了,下去吧。” 所有人都盯着这个刑犯。 半晌,他慢吞吞抬起头来,众人仔细一看,果然是位鬚髮花白的老者。李聚对江裴道:“大人,还是将案宗拿来看看吧。” 案宗拿来翻阅了一会儿,当真找到了一个名为仲愈的刑犯,所记罪行就是会试贿赂考官,考试行弊。字句清楚,没有丝毫疑点。 江裴道:“仲愈,本官命你将当年会考泄题之事,一字不落说与本官听,不得有误。” 老邢犯也不辜负众人的期望,只短短几句话就道尽了事情真相:“罪犯与俞迟先生是私交好友,会试时,威胁他将考题泄露给我,后来被人告发,就被治罪关进地牢了。” “……” 简洁有力,条理清晰。 林月野很满意。 谭华脸色变得阴毒:“荒谬!先师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诬陷他!” 老刑犯浑浊的双眼看向他,平静道:“小伙子,何必自欺欺人呢?你老师他再高高在上,也只是个普通人而已,是人哪有不犯错的?” 谭华刚要开口,江裴打断他道:“若果真如此,你为什么不在当时就指认出来?容着无辜之人去顶罪?” 老刑犯道:“当时也没有人来审问我啊。”他煳了下自己凌乱的头髮,“是我对不起他,俞迟是我唯一的朋友,可我却利用他为自己谋利。事发之后我才醒悟,愧悔连累了他,没想到他竟没有被治罪,而是有人替他顶了罪。因为私心,我也就没有辩驳,随它而去了。” 林月野一阵沉默,心中不知是何滋味,陈年旧事再提起除了徒增伤感真的没有任何好处。桑钰悄悄凑过来递给他一个安慰的眼神。 话说至此,已经没有什么可辩驳的了,谭华却仍是不死心地吼道:“我不信!你,你们……” 老刑犯无奈地嘆气,道:“小伙子,你把老师奉在神坛上,对他寄予了太高的期望。一旦他从神坛上掉下来,变成和你一样的普通人,也会犯错,也会煳涂,你就无论如何都不愿接受了,有什么意思呢?除了欺骗自己还有什么用?” “我……”谭华想反驳他,却发现自己无从反驳。他真的把老师看得太神圣了,所以不允许他有一丁点儿的缺憾,就连老师死了,也是把他的骨灰散入风中,不愿尘世的土地玷污了他的魂灵。如今骤然得知真相,感觉自己就像受到了背叛,满身的愤怒无处发泄。 江裴淡淡道:“来人,将他带下去。” 路过林月野身边时,老刑犯好像想对他说什么,但张了张嘴还是没能说出口,由着侍卫把自己带下去了。 片刻的沉寂,李聚出声提醒江裴,他才反应过来,看了看堂下跪着的人,突然觉得非常荒唐,本是要治林月野的罪,却阴差阳错替他洗刷了冤屈。欲开口说话,又不知道从何说起了。 李聚道:“如此看来……” 谭华突然高声道:“大人!林沐他虽然是冒名顶替,但是朝廷宣他回京,他却拒不会还,便是无罪但也欺瞒了圣上,该当治罪!” “……” 其实忽略掉其它,江裴他们还挺欣赏林月野那种为师牺牲的精神的。当年钦宗在位时,吏治颓丧,官员之间矇混贿赂,冤案错案数不胜数,林月野那件案子若是用心盘查,也是能发现其中的纰漏的,怕就怕他们贪图省心,急于结案,一见有人主动认罪,立刻就签字画押了。 谭华当然不知道几位大人心中如何唏嘘感嘆,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只觉憋屈暴躁,自己这十几年来的怨恨与尊崇被颠覆,全都没了去处,成为一纸空谈。 不,他不甘心。 江裴道:“可是既然本就无罪,那么他无论去……” 谭华打断他:“不能因为一个人的牺牲而否定他的错误!一罪归一罪,欺君罔上是牵连九族——” “谭华。”林月野目光冷冷的,“你觉不觉得自己现在很小人?” 第105页 谭华同样沖他冷笑:“你十年逍遥,但我必须要为那些无辜受累的师弟们讨个公道,尤其是小师弟……”说到这里他有意无意看了桑钰一眼,眸中明灭不定,“若小师弟还在,你猜他会不会怨你?” 林月野张口欲争辩,却发现旁边桑钰双手在颤抖,仿佛隐忍着什么事情,他要询问,桑钰勐然抬眼,神情出奇的冷静:“谭喻。” 谭华一时怔住。 桑钰道:“翰林学士的位子你坐得可还舒心?春风得意时可曾想过被你顶替的我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 谭华:“你……” 桑钰目光如冰:“谭大人,你心里对我可曾有过丝毫的愧疚?” 谭华心中极大震动,面目骤然变得异常狰狞,他怒吼道:“血口喷人!我什么时候顶替你……” 堂上江裴喝道:“肃静!谭华——” 谭华:“大人!” 江裴道:“桑钰方才所说你顶替他……是什么意思?” 谭华急道:“大人你别听他胡说!他与林沐是好友,必定是看我要治林沐的罪,欲帮他逃脱罪名反咬我一口!大人不要偏信……” 此事非同小可,确实不能偏听偏信,江裴望向桑钰,道:“桑钰,本官命你,有何冤屈一字一句从头说来。” 桑钰道:“回大人,草民当年和谭大人同年科考,且会试时谭大人就在草民隔壁。草民当时是化名参加,与谭大人同名……后来金榜得中,却不见有捷报来传,到京查访才知,谭大人他冒名顶替了草民入翰林院……” “住口!”谭华直接冲过去一把揪起桑钰的领子将他拖了起来,扼住他的喉咙,“你究竟有何居心!要如此污衊本官!” 桑钰被他掐得喘不过气,江裴立即拍桌:“来人!” 立刻有两个侍卫冲过去把谭华拉扯开,他眼神阴毒,已经不想再作任何的掩饰,两道目光如箭,带着深深的怨愤射了过去。 谭华嘶声力竭道:“你有什么证据!休要血口喷人!” 江裴道:“桑钰,污衊朝廷官员可是大罪,你须得拿出证据来,证明谭大人他顶替了你。” 事情过了那么多年,很多细节都已不可考,也没有证人,就算有,茫茫人海又该何处去找,谭华认定他只是口说无凭,便慢慢镇定下来,抱臂看他如何申辩。 桑钰道:“歷年科考进士的考卷,翰林院都有好好保存着吧,等闲不会有人翻阅,”他盯着谭华的眼睛,“我想请问谭大人,当年写了什么文章还大人记得吗?” “……” 一滴冷汗从谭华额上滑下来。 那个陪审也不可置信地看着谭华,他们在翰林院同僚那么多年,他从来没想过谭华会是篡取了别人的功名。 陪审对江裴道:“江大人,是否需要在下将翰林院中当年考卷拿来?” 江裴道:“嗯。当然。” 陪审道:“是。” 结果当然是不言而喻的。 即使是过了那么多年,桑钰依然能将当时写的经义、策论复述出来,虽然不是一字不落,但总比谭华哑口无言强。 堂外众人都傻了,估计是没想到一件案子会有这么大的转折。 所有人都沉默地看着谭华。 江裴语声沉沉:“谭大人,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谭华无力地垂着头,像是放弃了一般,头髮落下来遮住了他的脸。 江裴道:“既如此,那就先把谭华押下去,待本官奏明圣上,再作定夺。” 又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林月野:“林沐,审查结束,无罪释放。” 他感觉一阵深深的疲倦,只想赶紧退堂,把剩下的事都扔给皇上裁夺,刚要拍惊堂木,桑钰突然道:“等等。” 他起身走到谭华面前,冷声道:“晚英呢?” 谭华不说话。 外面一阵剧烈的骚动,江语霖突然挤破人群沖了进来,一下子冲到谭华面前:“你把他弄到哪儿去了!” 第62章 我在等你 众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林月野不顾伤重疼痛,站起来一步一步挪到谭华身边,咬牙道:“怎么回事?” 桑钰道:“那天我和语霖去地牢看你,谭华趁我们不在,带走了晚英。” “……” 已经过去十天了。林月野看见江语霖一脸掩饰不了的愤怒,立刻就信了,随即跪下沖江裴道:“江大人,谭大人他私自拘禁草民的学生,草民恳请大人立即派人搜查。” 江裴神情不耐,也不管江语霖擅自闯进来了,转头问谭华道:“谭大人,可有此事?” 谭华道:“是。” 江裴气愤地朝他扔了个板子:“你还嫌罪不够多是不是?私自拘禁,本官现在就可以治你的罪!” 谭华平静道:“治吧。” 桑钰道:“谭大人是怕草民揭发他,所以拘禁了草民的学生威胁我。” “你……”江裴瞪着谭华,李聚道:“大人,还是先救人要紧。” “哦对。”江裴感觉已经被气煳涂了,赶紧吩咐左右,“来人,给我去谭大人府邸搜查,查出人来即刻向本官禀报!” “是!” · 江语霖跟着官兵在谭华的府邸里找人。 从刑部出来,林月野有伤行动不便只能先回书院,桑钰则被叫去大理寺录口供,他谁都没有告诉就跟过来了。 搜查过后可能就要封府了,没有人有空管他,一群官兵声势浩大地闯进去,府中院子里到处都是奔走哭逃的下人,杂乱无序。 穿梭在各个房间里,江语霖翻箱倒柜地找,却不见丝毫人影,外面官兵也在匆忙搜查,脚步声唿喝声连成一片,喧譁不已。 他暴躁地踹了一脚身边的桌柜,想起当年寻找母亲的情景,那时也是这样的慌急愤怒,眼前见到的所有东西都是阻碍,恨不能一把掀了才好。 只是当时他没有找到母亲,后来就遇到了晚英,晚英在一定程度上代替母亲拯救了他,如果这回找不到晚英…… 那就没有什么能代替晚英了。 想到这,他的心突然悬空了一下,正在此时,旁边的柜子突然动了动。 “……” 他警惕起来,看了看四周,抬脚慢慢走到柜子旁边,伸出手,停在半空中顿了一下,那一瞬间他心中莫名有了一种预感,如果他推开这扇门,有什么东西就会改变了。 然后,门被打开。里面是一个隐秘的狭小的密室。 晚英失魂落魄,在里面缩成一团。 阳光毫无遮挡地涌进来,他静静抬眼,感觉到面前有人,立刻挣扎起来。 江语霖没有一丝犹豫立刻上前抱住了他。晚英在他怀里拼命摇头:“不……不要!不要抓我……” 第106页 江语霖紧紧箍住他,在他耳边沉声道:“别怕。别怕别怕别怕,是我,晚英……没事了……” 他说:“是我。” 这声音仿佛穿透时光传到了晚英的耳朵里,他呆滞地望着他,神情从恐惧到不可置信再到希望乍现,漫长得几乎让人心痛。最后,两滴温热的水珠滴在江语霖的手背上。 晚英道:“……江宁哥哥。” “……” 他不知道江语霖等他的这声“江宁哥哥”等了多久。 ……真的太久太久了。 江语霖伸手轻轻擦他的眼角,然后紧紧地搂着他的腰,仔细想想,他好像从没见过晚英的眼泪。 随后是外面一阵杂乱而急促的脚步声,门被粗暴地推开,几个官兵急匆匆闯进来,看到里面拥抱着的两个人愣了一下,迟疑一会儿,然后又匆匆跑出去,沖外面喊道:“找到了!找到了!” · 数天后,松凝书院。林月野的客房。 桑钰走进来,道:“好点儿了吗?” 林月野正站在窗前擦他的剑,擦得锃光瓦亮看起来好像还要耍两下,听到桑钰进来,立马“嗖”地一声蹿到榻上,虚弱道:“没有。” 桑钰:“……” 林月野眨眨眼:“小钰,我身下还是好疼,你亲亲我,你亲我我就不疼了。” 桑钰道:“……疼死你算了。” “好了好了不开玩笑了。”林月野收敛起轻佻神情,正色道,“我这几天忘了问你,谭华如何了,大理寺给他治了个什么罪?” 桑钰道:“冒名顶替,欺君罔上,诬陷良民,拘禁人口,数罪併罚。因为春日临近,斩刑改判流刑,被发配至雁门关,后天启程。” 林月野道:“好多罪,好惨啊。” 桑钰道:“你是不是在幸灾乐祸。” 林月野道:“没有啊,我是感同身受。” 桑钰想起他当年也被发配过,黄尘古道不知受了多少苦役,虽然他从未提起过,但是箇中滋味只有自己知道。 林月野看他神情,知道他是想多了,便笑道:“说起来,你是怎么想到找那个老刑犯帮我作证的,我好像从没跟你说过我当年是给我老师替罪。” 桑钰道:“你以前跟我说过。” 林月野道:“以前?哦哦对了,你不是说如果我这回平安回来,你就把所有事都告诉我吗?”他笑眯眯看着桑钰,“该兑现承诺了吧?” 桑钰看他突然一脸淫|盪的笑容然后就不想说了,他道:“……你让我酝酿一下。” 林月野:“酝酿多久?” 桑钰道:“让我想想从哪儿说起。” 林月野:“啧。” “……” 桑钰冷漠道:“你闭嘴。我走了。” 林月野道:“你去哪儿?” 桑钰道:“上课。” 客卿可以给学子们讲课,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再加上这次林月野陷入官司又能全身而退,还把一个翰林学士拉下了马,松凝书院的山长不敢怠慢他们,桑钰虽只是乐师但山长还是答应了让他代替林月野讲学。 桑钰出去后,林月野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翻下来,暗搓搓盘算了一下如何让桑钰回来后全都招供出来,然后打算去找江语霖玩玩儿。那孩子自从那天之后就整天见不到人影儿了,不是上课温书就是上藏书楼抄书,饶是如此却还是神采奕奕的,今天早上偶然遇见,他只顾跟自己打招唿差点儿一头撞到墙上。 是不是复习功课太累了?林月野深深忧虑,真怕这样下去他会疯掉。 想着就要推门出去,这时却从外面走进一个人来。 锄月道:“林哥哥。” 林月野道:“是你啊,有什么事吗?” 锄月道:“林哥哥,你好了吗?” 林月野感动道:“早就好了,劳你一天三趟过来看我。” 锄月道:“我有事跟你说。” 林月野道:“什么事?还挺严肃的。来,坐下说。” 锄月被拉过去在桌边坐下,林月野给她倒了杯茶,自己也举起一杯茶来喝。 喝了半晌,锄月还没有开口的意思,林月野试探着问道:“怎么了,被先生责骂了?” 锄月整了整衣襟,严肃道:“林哥哥。” 林月野也不由自主跟着正经起来:“嗯。” 锄月道:“我被拒绝了。” 林月野:“干什么被拒绝了?” 锄月:“表白。” 林月野:“……” 林月野道:“你干嘛?!” 锄月苦恼地揪着衣角:“他不回答我。” “咳那个,”林月野默默放下了杯子,“孩子,你今年多大了?” 锄月道:“十五了。” 林月野道:“你看啊,你今年十五,你哥哥我今年都二十八了,我都还没有娶亲你急什么?” 锄月道:“那是因为没有人喜欢你。我有,他每天都跟我一起吃饭,还帮我温习功课……” 林月野:“……” 什么叫没有人喜欢我?会不会说话? 他抹了把脸,面无表情道:“既然他对你那么好,那为什么又会拒绝你呢?” 锄月道:“我觉得他是因为害羞。他不好意思跟我说。” 林月野:“哦。” 锄月道:“我明天还要去找他,顺便让晚英给我做些糕点,我给他送去,就说是我做的,看他吃不吃。” 林月野:“……祝你成功。” 锄月看向他:“林哥哥,你明天来给我们讲课吗?你都好了。” 林月野道:“去啊。怎么,桑钰乐师讲得不好吗?” 锄月道:“好,怎么会不好。只是他一来,所有学生就都盯着他看,桑钰哥哥就会不好意思,她们争着问他问题跟他说话,看起来很好学,其实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罢了,以为我不知道?” 林月野哈哈大笑:“看来你桑钰哥哥很受欢迎啊。” 锄月道:“你放心林哥哥,有我在,不会让她们靠近桑钰哥哥的。” 林月野呛了一下:“我放心什么?” 锄月信誓旦旦:“你放心好了。” · 谭华从天牢出发流徙至雁门关是在那天的清晨时分,街道上人迹罕至,初春的早晨还有些微微的凉意。 这样也好,若是赶在游人如织的晌午时分,听见周围人的嘲讽与讥笑,他估计会发疯。虽然凌晨出发精神疲倦,但总还是能保住他最后一丝尊严。 城门大开,守卫打着哈欠,看到那边两个衙役押解着一个披伽带锁的囚犯,连唿带喝地朝这边走来。 第107页 此情此景他们早已司空见惯,不论是从地牢里出来的平民百姓,还是从天牢里出来的大老爷,一旦带上水火棍,走上流徙之地,他就是最底层的人,连城门边儿上的巡防都可以随意欺负嘲笑他们几句。 故而当谭华接近城门时,一群当班的官兵唿啦一下围过来,好奇地盯着他看,谭华低着脑袋不想让他们碰到自己,沉默地往旁边闪避。 一个官兵揪着他的囚服道:“躲!还以为自己是高人一等的大人吗?啊?平时看你们高高在上的,现在凑近了看,不也是一个鼻子两个眼儿!” 另一个人抬脚踹了他一下,谭华不由自主趔趄一步,那官兵道:“哈!腰板还没我挺直呢!” 有挡在外围挤不进去的,拼命伸长了脖子想看看曾经风华正茂的翰林学士究竟长什么样,甚至还有人伸手要把谭华面前的乱发拨开看个清楚。 负责押解的两个衙役看闹得差不多了,便走上前来,把这些人斥退,道:“行了行了,别看了啊,该出发了。” 一个官兵道:“再看会儿嘛!平时多是咱苦难的老百姓,走过去了咱们还唏嘘几声。今天难得见着个落难的老爷,那还不得多看会儿!是不是啊兄弟们!” 身后一群人跟着起闹附和:“对啊!哈哈哈哈哈哈!!” 衙役道:“有什么好看的!耽误了时辰你们负责?” 那人道:“耽误什么时辰,现在一个人也没有,急什么!” 衙役道:“这也是人,等什么时候我们押只鬼来,再给你们好好大饱眼福。走了!” “哈哈哈哈哈哈!好,哥儿几个等着你们押鬼来的那天!啊!哈哈哈!” “滚蛋!” 衙役笑闹着将谭华驱使走开,在这过程中,谭华始终垂首一言不发,整张脸掩于鬚髮之后,不知道在想什么。 出了城门,外面是一条平坦的道路,谭华在牢狱中受了刑,走起来有些颠簸,两个衙役敲打着催促他快走,踉跄了几步,突然停住,好像预感到了什么,扭头往身后看去。 一匹快马疾驰而来,三人慾往旁边闪开,那马奔到近前时却勐然勒住,停在他们两米远的地方。 两个人从马背上下来,走到衙役面前,递给他一个小荷包,笑道:“麻烦通融通融,让我们和犯人说几句话。” 第63章 城门告别 见是两个素衣青年,可能是谭华的朋友,两个衙役极为识趣,收了银子就退到了一边,留给他们说话的时间。 林月野和桑钰慢慢走到谭华跟前,三人默默对视一眼,谭华首先开口道:“师兄来做什么?” 林月野道:“来送你。” 谭华道:“不必。我最想见的人没有来,你们来了反倒使我难堪。” 林月野道:“你想见谁?” 谭华摇了摇头:“没有谁,他不会想见我。” 桑钰道:“你当初冒名顶替我时,有没有想过会有今日?” 谭华道:“想过。但是我不后悔,有这几年富贵风流的日子,我这一生才不算白活。” 桑钰道:“你知不知道你在翰林院里贪闲的时候我在做什么?我被家里赶出来,我父母不认我这个儿子,我最爱的祖母也去世了。”他直直盯着谭华,“我无处可去,只能四处漂泊,想像着金榜题名后风光悠闲的生活,你知不知道那本该是我的生活。” 谭华别过眼去,不看他的眼神。 桑钰轻笑:“罢了,都过去了,提起来真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 谭华听他这样说也笑了:“是啊,的确不愉快。我当时刚上任时也是心惊胆战的,就怕被人认出来,但是没有,没有人怀疑我是不是真正的谭钰。想想也是,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生活,谁会费心去关心别人的事情呢?” 桑钰道:“人心真是冷漠。” 谭华道:“刚开始我还对你有些内疚,可是后来就没了。” 桑钰道:“为什么?” 谭华道:“因为我小师弟,他叫临夏。你记不记得?” “……” 桑钰脸色一变,霎时愣住了,仿佛不敢相信似的,半晌没有说出话来。林月野骤然听到他提起小师弟也感到有些惊讶,出声问道:“你说小师弟?他不是……” 谭华冷笑:“是,他是不在了。可是师兄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林月野望一眼桑钰,心中突然一阵不好的预感。 谭华道:“他仕途失意,报国无门,被人欺负也无处申诉。那些奸商污衊他窃书,合伙把他抓起来卖到了园子里……” 园子是什么地方,不言而喻。 他把目光投向桑钰,凉凉道:“传说扬州最富盛名的先生桑钰,因为一个红楼里的小倌儿而自毁前程与名声,让人唏嘘不已。但是谁又能知道,那个小倌儿经歷了什么?他痛不痛苦?” 桑钰神情恍惚,不知道说什么,谭华道:“你呢?你有没有想过?” 桑钰道:“我……我只是当他是个能说话的知己……” “知己?”谭华嘲讽地笑,“你当他是知己,那你知不知道他把你当做什么?你知不知道他当年在你身上倾注了多大的希望?” “我……” 林月野在一旁震惊不已,他颤声道:“谭华,你说桑钰和临夏,他们……” 谭华道:“对,就是你的这位知交好友,他害了小师弟!”他神情怨毒而阴狠,“知道我当年为什么就算是冒名顶替也要进翰林院吗?因为我只有当了官才能救小师弟,一介寒门书生自身都难保,我无权无势进了园子也会被人轰出来。” 他眼神闪现一丝愤恨:“你们以为我真的稀罕翰林学士的位子,非入翰林不可吗?一次落榜没什么,我可以继续努力等着下一次大比,可是小师弟他等不了啊!我晚一年入仕救不了他,他就要多受一年的痛苦与屈辱。” “那个时候你在哪儿!你知不知道我们因为你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 林月野后退一步,被他话语里的怨恨砸到了,沉沉地压在心上喘不过气来。 桑钰抬头想说什么,谭华打断他道:“你在乐正书院做的好好的为什么要去招惹临夏?和他说说话也就算了为什么要让他和你交心?我进了翰林院后终于有能力救他,他却因为你而不愿回俗了,他说如果离开园子就不会再见到你了。”他逼近桑钰,语声泠泠,“你给他希望又让他失望,不觉得自己最狠心吗?” 桑钰刚要开口,林月野拦住他道:“别说了。” “为什么不说!”谭华激动起来,“我偏要说!你们两个就是害死小师弟的罪魁祸首!现在我又被你们告发,被流放,好啊,真是好。如今我倒要问问你们,究竟谁才是罪不可恕的人!” 第108页 两人被他责骂,却说不出一句辩驳的话,桑钰偷偷去瞧林月野,林月野不看他,眼神晦暗不明。 怒吼了几句,谭华胸膛起伏,鼻孔里重重喘着粗气,那边两个狱卒听见声音狐疑地看过来,他又勉强压制住怒火,瞪着他们俩不说话。 三人无言对望一阵,唿唿风过,吹起单薄的衣襟,最后还是谭华开口道:“算了,就送到这里,回去吧。” 说着就要转身,两个狱卒见他们说完话了,也要提着棍子走上前来。走了没几步,突然往那边草丛里看去,半人高的苇草被层层分开,一个人从里面走出来。 谭华的眼睛瞬间亮了一下,待看清来人神情,又暗淡了下去。 来人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站定,两人默默无语。 半晌,谭华道:“我还以为你不想再见到我了。” 叶净道:“朋友一场,论理我也该送你一程。” “论理?”谭华自嘲地一笑,“我们之间就只剩一个理字了吗?” “不然还有什么?情分?我说有你信吗?” 谭华道:“我不是故意骗你的。” 叶净道:“是不是故意的都无所谓了,没想到我行事磊落却交了一个狠毒阴暗的朋友。” 谭华看着他:“你一定要这样吗?” 叶净道:“难道你不是这样的人?” 谭华苦笑道:“我承认翰林学士的位子我得到的不清白,但是我对你一直都是真心的,绝没有半句谎话。” 叶净沖他摆摆手,道:“还说这些有什么用,没意思,难道你觉得我们以后还会见面吗?” 谭华道:“就是因为以后见不到了,我才要说清楚。你可以说我阴毒说我狠厉,靠不入流的手段入仕,枉为君子,但是你不能怀疑我对你的情义。” 叶净沉默地看着他,从桑钰的角度望过去,能看到他眼睛里一丝隐约的挣扎与痛苦。 谭华动了动胳膊,似乎是想碰一碰他,但是意识到自己带着枷锁,又悻悻地收回手,道:“我这几年在人前好似非常得意,左右逢源,但那都是逢场作戏,散了就不会再说一句话。这么多年,我最知心的朋友,只有你。” 叶净紧紧盯着他,仿佛在思考他这句话的真实性,半晌,无力地一笑:“我又何尝不是呢。” “宁卓……” 叶净道:“你不用跟我解释什么,你有你的苦衷,我也有我的。就这样吧。” 说罢转身,背对着他,不愿看他的背影渐渐远去,谭华知道这是他留给自己的最后一点尊严,眼眶热了热,随后不再留恋,拖动锁链,两个衙役见他们终于告完别,走上前来,将他夹在中间,拉扯着走了。 人影逐渐消失变小,叶净赶紧转过身来,深深望了一眼,两个人一个在前边走,一个在后面望,距离慢慢变远,像极了市井画本里两个忧伤的小人儿。 目送片刻,人影完全看不见了,叶净才缓缓转过身来,看一眼一直站在一边的林月野和桑钰,低声道:“你们回去吗?” 林月野不出声,桑钰道:“嗯。” 叶净道:“还是再等等吧。我要去城郊祭拜一下故人,你们一起去吧。” 桑钰疑惑道:“你的故人我们怎么……”然后他意识到什么突然闭了嘴,下意识看向林月野。 林月野道:“临夏。” 叶净道:“就是他。你不是说我为什么护着那座破庙不愿让你进去吗?那里面的坟墓就是临夏的。” 桑钰心中越来越空,不由自主朝林月野靠近了一些,让他意想不到的是,林月野竟暗暗走开了一步。 叶净平静道:“怎么样,要不要去看一眼。” 林月野道:“去。” 从头到尾他没有看桑钰一眼。 · 城郊外的温度要比城里低一些,那座破庙隐没在一片枯草丛中,谭华被撤职,原本守卫在此的侍卫也撤去了。 林月野远远看着,想起那天晚上见到的一群官兵庄严肃穆地守着,只觉此情此景更显荒凉。 叶净从庙里面出来,对他们道:“进去吧。” 林月野抬起脚,桑钰刚要跟上,他回头说了句:“你别过来。” 桑钰微微一愣。 叶净道:“让他进去吧。临夏生前最想见到的就是他。” 林月野不说话,转身往前走,没说行也没说不行,桑钰踌躇一会儿,不知道该不该跟上,叶净对他说:“去吧,去看看他。” 破庙里,林月野蹲在墓前,听到他进来的脚步声,头也不回道:“过来。” 桑钰走过去,默默站在墓前。 林月野看着墓堆:“临夏他是书院最小的学生,先师出事那年他才十四岁。” 桑钰道:“我遇见他时,他十六岁。” 林月野笑了一下,道:“是吗?那你为什么会遇见他?或者换句话说,你为什么会去园子里?” 桑钰一时哽住,不知该怎么说。 林月野不依不饶:“不是说桑钰是当时颇负盛名的先生吗?怎么那么不洁身自好,反而主动深陷红尘?” “我……” “是不是觉得只有体验过红尘风流才算不枉一世?” “我没有……” 林月野冷冷道:“你是风流了,临夏却赔进了一生。” 桑钰神情怔怔地,心中一跳,终于明白过来他为什么一直不肯看自己。 原来,林月野在怨他。 第64章 不堪回首 桑钰只能无力解释:“我没有想到他会……” “没想到他会真的对你倾注感情是吗?”林月野生硬地打断他,“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你如果对临夏好,他怎么可能不付出真心?” 桑钰回忆起当时,到底他做了什么让临夏觉得自己对他有意? 林月野道:“临夏死的时候你知道吗?” 桑钰道:“不知道。可是我当时……” “你不知道?”林月野凌厉的目光射过来,“一个活生生的人就那么没了你一点儿感觉都没有?还是说……你跟他也不过是逢场作戏,其实根本就不关心他的死活?” 桑钰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不敢相信这话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 “是不是?” “不不不,不是。”桑钰摇头,“你听我跟你解释啊……” 林月野直接伸长胳膊,桑钰不由自主躲了一下,然后他感觉到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后颈上,凉凉的,突然一股强劲的力道往下压,他猝不及防被按着跪了下来,膝盖重重砸在地上。 林月野道:“你去跟临夏解释,告诉他为什么最后都没有见他一面,告诉他为什么给他希望又让他绝望……” 第109页 然后他也说不下去了,桑钰抬起头看着面前的墓堆,林月野轻轻嘆气:“小钰,你怎么会那么狠心呢?” 是啊,桑钰,你怎么会那么狠? 他突然想起那些无助的日子,黑夜里无穷无尽的噩梦,所有人都指责他,徐子霖把他关在小屋子里不见天日。那个时候,他也曾怨恨过这个世界为什么对他这么狠,现在却轮到世界来指责自己了。 他从面前的坟墓上移开目光,微微偏转过脑袋,正对上林月野眼里的失望,他的心突然颤抖了一下,他拼命挣扎起来:“放开我!你凭什么这么说我!你放开……” 林月野力气大,他自然挣脱不开,徒劳挣了几下,他逐渐脱力,低声道:“不是我的错……” 林月野道:“不是你的错?难道临夏没有遇见你,这一切都是他自己自作多情?” “可是又不是我害死他的,你还讲不讲理?”桑钰握紧了拳头,忍受着心里的狂躁。 “我不讲理?你说我不讲理?”林月野突然笑了,是那种有一点伤心的笑,“起来,你起来。”他用力把桑钰拽了起来,然后二话不说拉着他就往外走。 叶净见他们出来,刚想走上前去说什么,却发现桑钰被他强硬地拖出来,林月野满脸都是不可接近的愤怒。他不知道他们俩在庙里说了什么,这还是第一次看到林月野捨得对桑钰发脾气,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你们怎么……” 林月野一把打断他,拖着桑钰头也不回:“我们先走了。有什么事改日再说。” 桑钰踉踉跄跄,勉强跟上他的步子,两人迅速消失在视线里。 叶净盯着他们的背影看了一会儿,然后慢慢走到庙门前,轻声道:“没有人了,让咱们俩单独说会儿话。” 他靠在墙边,不进去,脑袋仰望着天空,“临夏,你知道吗,你谭华哥哥走了,就是今天,我早上刚送完他回来。咱们三个,最终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 林月野一路拖着桑钰回了松凝,无视周围人惊异的目光,他把桑钰拽进房间,勐地把他摔在床上,然后锁住了门。 不给桑钰反应的时间,林月野直接走过去,高大的身影如同乌云压顶一样覆盖住他,桑钰拿脚踹他,被他一把钳制住,死死压在身下。 桑钰也生气了,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你有完没完?” 林月野居高临下看着他:“你刚才说我什么?不讲理?” 桑钰道:“你就是不讲理,我说错了吗?” “我不讲理?我不讲理?哈哈!”他突兀地笑了几声,突然提高音量,“我他妈一直在跟你讲道理!你以为我愿意跟你吵架吗?我不过是想让你跟临夏道个歉而已,他因你而死,你不应该道歉吗,这很难吗?” 桑钰道:“我再说一遍,临夏不是我害死的。” 林月野道:“那他是怎么死的。” 桑钰想推开他:“我不知道。我不想跟你吵,你放开我……”还没说完又被林月野摁了回去,于是他拼命地蹬腿,林月野一记手刀噼下,腿肚子顿时又麻又痛,没有力气再动一下。 林月野道:“文武有别,你就算蹬断了腿也踹不开我。” 桑钰怒视着他,头髮散乱,脸颊因为挣扎而透露出微微的红晕,接触到他的目光,林月野突然笑了一下。 桑钰觉得此情此景非常荒谬,他从林月野的笑容里察觉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这让他有些不安,心不由自主地在揪紧。 林月野偏了下头,道:“我刚开始还说你没有接触过女人,过得跟和尚一样。”他伸手摸了摸桑钰的脸,“那临夏呢?你有没有碰过他?” “你……” 桑钰又惊又怒,不想回答他这个问题,别过脸去不看他。 林月野腹中开始疼痛,他极力压制住,语声沉沉:“不说话,是默认了吗?” 桑钰缓缓唿出一口气,伸出手抵住他的胸膛,企图推开自己身上的人。他固执的动作,摁在胸前的双手,都让林月野心中莫名骚动,说不清是生气还是什么,迟迟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腹中疼痛更甚,灼灼燃烧着他的胸膛。 桑钰刚想说话,一片阴影骤然压下来,看到眼前瞬间放大的脸,他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林月野在吻他。 身体突然僵硬,反应过来后,桑钰拼命反抗,可是林月野就像一座山一样压着他,他无法撼动其分毫。 林月野很不温柔地亲吻他。舌头长驱直入,带着凌厉的侵略气息,桑钰头晕目眩,舌根被他扯得发痛,想别过脑袋也不能。渐吻渐热,小腹升起一股缓缓的热流,他于这热流中又感到一丝不可预料的迷乱。 等到林月野终于放开他,桑钰双眸微眯,林月野眼睛却亮得惊人,他怜惜地看着桑钰。 “这样呢?你有没有对临夏做过?” “……” 这句话瞬间惊醒了他,他努力找回迷昡的神智,勐地抬起手来,打了林月野一巴掌。 “呵。”林月野并不惊讶,反而奇怪地笑了一下。 桑钰道:“混蛋。” 林月野不在意地耸耸肩,他看着桑钰白净的脸庞,挺括的鼻子和单薄红润的嘴唇,还有满身抗拒的气息,每一个地方都让他莫名地情动,腹部又痛又热,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一丝渴望。 他说:“你吻过别人吗?” 桑钰生硬道:“跟你有什么关系?” 林月野低头在他唇上碰了一下,道:“再说一遍。” “再说几遍都跟你呜呜呜呜呜……不…呜呜呜呜……” 林月野再次堵住了他的嘴唇,用手攫住他的下巴,强迫他向后仰头,承受自己粗鲁而不可抗拒的侵犯。 唇齿纠缠,这个吻比之前更具浓重的侵略意味。林月野就如同一只捕食的勐兽,不给猎物任何逃生的机会。手掌同时在他腰间抚摸游走,当桑钰在挣扎中惊喘的同时,林月野的舌便轻而易举地快速侵入了门户大开的口腔,呻吟被堵在了里面,化为让人脸红心跳的暧昧声息。 在这样强势的占有面前,桑钰丝毫没有抵抗的能力。唇被碾压成了诱人的嫩红色,舌任由对方主导着交缠在一处,交融的湿热津液浸染了唇,甚至在激烈的动作中淌下了嘴角。胸腔里的空气一点点被消耗殆尽,仿佛下一秒就要窒息死去。 然而更让他难以承受的,是身体里那阵慢慢升起的温度,身体完全脱离了控制,整个人仿佛晕堕在迷雾里,心弦颤动,让人目眩神迷。 林月野放开他的嘴唇,道:“怎么样?” 桑钰不知道他在问什么:“……什么?” 林月野道:“你不是没碰过女人吗?估计与男人相处也不太会,我亲自给你示范,怎么样?” 第110页 “……”桑钰惊诧无力,只是微微喘息,“你滚开。” “讨厌我碰你吗?” “你不呜呜呜呜……不要呜呜呜呜……” 话未说完又被吻住。 过了一会儿,林月野稍微拉开点儿距离,道:“讨厌吗?” “讨…呜嗯!……呜呜呜呜……” 林月野再次堵住他的嘴唇。 只要他想说拒绝的话,林月野就迅速吻住他不让他说出来,如此反覆数次,桑钰终于放弃。 林月野的目光一直盯在他身上,他咬着牙,难堪地别过脸。 林月野命令道:“看着我。” 桑钰道一动不动。 林月野道:“你不听我又要亲你了。” 桑钰勐地把脸转了过来。 林月野道:“你忍耐的样子真令人心动。” 桑钰神情冷冷的,一声不吭。 林月野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道:“临夏哪里好,你愿意不顾先生身份去找他?” 桑钰道:“他哪里都好,比你好。” 林月野眼神黯了一下:“你说什么?” 桑钰坦然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是个疯子。” 他没有让桑钰再重复一遍,而是就这么静静看着他,眼里全是深不见底的黑暗,手暗暗握紧了他的手腕。桑钰被他握得发痛,忍不住微微皱眉,刚要让他放开,突然感觉胸前一凉。 身上的衣服被林月野撕开了。 第65章 我会恨你 衣服扯开被扔到了一边,就算桑钰再不解风情也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了。 他实在不能接受,于是拼命挣扎,嘴里不停道:“不要!放开我……你放开!不……” 可是丝毫不起作用,衣服已经被撕碎了,皮肤暴露在空气里,有一丝凉意,小腹却热流涌动,犹如有一团火在燃烧。 痛,很痛。 林月野已经压抑不住自己的感觉了,胸腔痛得快要裂开,只有狠狠地侵犯桑钰,让他也感到这种疼痛,才能缓解一些心里的痛楚。 桑钰刚才骂他那句话深深地刺到了他的心里。 “不要……”这远在桑钰意料之外,也在他承受之外,他使劲蹬腿,“你这混蛋,疯子……” 林月野退去了他的亵裤。 桑钰绝望道:“……我会恨你,我真的会恨你……” 林月野道:“我不在乎。”然后勐地进入他。 “啊!”桑钰所有的声音都被噎住,痛得眼前一片血红。 林月野体力惊人,有着强烈的控制欲和占有欲,平常因为一些私心,他还能在桑钰面前保持一副君子的形象,此刻抛开了一切,也就逐渐露出了暴虐残忍的一面,把桑钰当做泄火的工具,翻来覆去地折磨。 桑钰从没想到林月野在床上能勐烈到这个程度,可能是自己的话真的惹怒了他,但是付出的代价却实在痛苦。林月野进入、抽出的动作一刻不停,强烈的痛感让他眼睛迅速氤氲出一层水雾,桑钰一直发出抗拒的痛苦的声音,直到发现自己唇里逸出的声音带着哭腔,就倔强地咬住了下唇。 林月野伏在他身上,把他的抗拒看得一清二楚,越是如此,林月野越是要坚持不懈地折磨他,直到他服软,直到他求饶。 桑钰艰难喘息,感觉每吸进一口气,下一刻都被林月野勐烈的动作撞破撞碎,胸腔里堵塞闷窒,唿出的声息却带着甘美的味道。 实在太疼了,桑钰就拿手推他,可是他已经被折磨得没有多少力气,根本不可能推动身上的人,然后又是一阵剧烈的侵犯。 他只能开口说道:“畜生……我不……啊!疼……” 林月野稍微停了一下腰部的动作,俯身亲他,极致缠绵,把他吻得意乱神迷,又突然挺动,一下子贯穿到最深处。 “呜呜呜呜嗯!……不要……” 林月野道:“你说我是疯子?” 又是重重几下抽动。 “你跟疯子做这种事?” 再次狠狠地进入。 每一下都带着滚烫的热度,仿佛不会疲累的野兽般,侵入到身下人的灵魂里,把他的神智一下一下撕成碎片。 估计是从没经歷过这样狂暴的情事,桑钰昏了过去。 然后又被弄醒,林月野还在他身体里,笑眯眯道:“怎么样?” 他说不出话,只觉得生不如死,在这过程中林月野一直在他体内横冲直撞,他即使是醒着也是昏昏沉沉,被煎熬得恍惚不已。 桑钰和林月野的初夜极其漫长,漫长到他后来回想起来都感到绝望。 到最后桑钰已经瘫了,手臂也往外垂着,后脑勺紧贴床单,目光向上无神地仰着,落到林月野半空俯视的脸上。 林月野勐地用力来了一个深入,释放在他身体里。桑钰像溺水般轻轻咳嗽了几声,他呻|吟地很轻,咳嗽也咳得很轻,一点点咳尽身体里的最后一丝力气。 意识消失前他唯一的想法是,终于结束了。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开了车,所以这一章有些短小。 又因为晋江的规定,某些细节不好展开写,话说这车开得一点儿都不尽兴…… 第66章 心思难猜 天空逐渐黯了。 林月野神情复杂地坐在床边看着床上昏睡不醒的人。 情-事过后的桑钰依然很安静,双目紧紧闭着,睫毛纤长,睡颜恬淡,无辜得令人心动。 他早上…… 真的侵犯了桑钰?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虽然对桑钰一直有一种说不清的悸动,但是也仅限于心理上,平时也嬉笑着闹过他,但是从没想过会跟他发生实质性的关系。 他早上是不是被鬼上身了?! ……不,不是鬼上身,想到桑钰早上说的那些话,他现在依然控制不住地发抖,心里阵阵怒气上涌,还有……还有临夏。 他真的害了临夏吗? 又想到依桑钰的性子醒来后会有什么反应,他心底居然生出一丝诡异的害怕与慌乱。 就这么自己纠结了一会儿,再次抬眼看向床上的人,桑钰在睡梦中眉头微微皱着,似乎是梦到了不好的事,脸颊通红,嘴里好像还在呓语什么。 林月野把头凑过去,耳朵贴在他嘴边,想听清他说什么,刚靠近就感觉到一股烫人的热气,他愣了一下,拿手摸了摸桑钰的脸和额头。 烫。烫得惊人。 ……发烧了。 林月野立马坐起身来,掀开被子一看,人已经迷过去了,满身触目惊心的痕迹。他眼神变幻莫测,一时无言沉默。 不能找大夫,书院里的医喻也不行,让他们看到桑钰这个样子,他的名声就毁了。 林月野当机立断,迅即推门出去打水。这个时候书院里的人都在房间里休息,前院寂静无人,他一路穿厅过院,到厨房里打了盆热水回来,桑钰在床上不舒服地翻了个身。 第111页 他用毛巾湿了热水,给桑钰擦拭身体,因为高烧,桑钰的皮肤呈现出一种脆弱的粉红,用水润湿,不过片刻就干了。林月野一遍又一遍耐心地擦拭,专注细緻,碰到他下身的时候,林月野放轻了动作,桑钰还是无意识地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林月野浑身不自在,手下动作不停,但眼睛却不知道放哪里。 给桑钰收拾干净之后,林月野又把他抱起来放到自己的床上,盖好被子,然后把桑钰这张床上的床单换下来,床单上有斑驳的血迹,如同红梅落雪地,他攥着床单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随后扔到了橱柜里。 都收拾妥当后,林月野退靴上床,钻进被窝里,把自己扒了个干干净净,然后将桑钰紧紧搂在怀中。 肌肤相亲,手搭在他腰间,摸到他腹部的伤口,林月野一顿,指腹在他伤口上轻轻摩挲,缓慢又轻柔。 这是当时桑钰为救他而被谭华刺中的剑伤…… 心头涌上一股热流,感觉到腹中蛊虫又在蠢蠢欲动,林月野暗暗嘆了口气,早上会逾矩除了被桑钰的态度气到了,应该还有情蛊的作用。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他脑子里真的一点思绪都没有。 · 第二天早上,桑钰的烧终于退了下去,林月野抱着他睡了一夜,醒来感觉怀里人的温度没那么热了,脸色却还是惨澹,他轻手轻脚地下床,套上衣服,又回头看了一眼床上的人。 桑钰身形单薄,整个人陷在被子里,几乎没有声息。 林月野看了一会儿,随后推门出去了。 来到学堂,屋子里还空空荡荡的,只有零星几个学生,时辰尚早,大部分人都还在吃早饭。 几个学生和他打了招唿,就自觉坐到书案前温习功课。 林月野望着窗外的天色,看黎明的曙光染白骯脏的窗户。摇头晃脑一上午,根本不知道自己讲了些啥。 刚下课,林月野正往门口走,突然一个人风一样冲进来,抬头一看,是江语霖。 他道:“林先生,外面有个人递了帖子找你,你……”他凑近看了看,“怎么这么没精神啊,魂丢了?” 林月野嘆道:“没丢,但是飞了。” 江语霖道:“飞到哪去了?” 林月野伸出一根手指,往那边一扬:“远方。” 江语霖:“……” “我通知到了啊,你赶紧去,魂儿待会儿再寻。我先走了。” 风风火火又要往外沖,林月野一把揪住他后领:“干嘛去这么急?你等我一会儿,回来一起吃饭。” “……啊?”江语霖犹豫了一下,“我……” 林月野挑眉:“怎么?” 远处又冲来一个人影,一抹蓝色迅速掠到眼前,抓住江语霖的袖子,道:“江宁哥哥江宁哥哥你好了吗?” 江语霖道:“好了。” 晚英晃他袖子:“咱们吃什么?厨师今天炖了好几瓦罐鸡汤,锄月又去找子玉了。可是我想吃火烧。你想吃什么?” 江语霖道:“火烧。” 晚英放开了他的袖子:“可是我不想做……” 江语霖道:“出去吃,下馆子。” “好!”晚英得到答案,拉着他就往外走,没走两步又被拽住。 林月野道:“可以带我一个吗?” 晚英像是刚看到他似的,正要说话,江语霖拦住他:“林先生你忘了外面还有人找你,快去吧。回来让桑钰老师陪你吃饭。我们就不打扰了。” 晚英回头看林月野,感觉他身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忧伤,想问什么,被江语霖一瞪眼,“走了。”只好乖乖跟着走了。 林月野站在原地,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寂寥地慨嘆一阵,慢腾腾挪步来到书院门口。 是叶净。 林月野也猜到了是他,所以不想见。两人目光相对,一时无言。 最后还是叶净先开口:“我来辞行。” 林月野道:“去哪儿?” 叶净道:“没想好。四处逛逛,云游几年,等我忘掉了这些事,再回来。” 林月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叶净抬头看他一眼,犹豫道:“你和桑钰,你们……”顿了下,见林月野没有反应,嘆了口气,“有什么事要说清楚,不要存了误会。” 林月野看他,叶净道:“关于临夏的事,你还是和桑钰问清楚比较好,这件事不只是谭华说的那样,你不要冤枉了他。” 林月野扯了扯嘴角:“知道了。” “那,告辞。” “珍重。” 走了几步,林月野突然叫住他:“叶净。” 叶净回过头。 “云游几年就回来。”他说,“回扬州。” 叶净笑了笑,道:“好。”然后他歉意地说,“那次在刑堂上说你和桑钰牵扯不清,对不住,还请你不要在意。” 林月野颇无奈地道:“嗯。” 西出阳关,也就没有故人了。 回到后院客房。林月野站在门口踌躇了一会儿,推门进去。 床上锦被微微动了动,然后又恢復平静,只有薄薄的一层。林月野脚下一顿。 将托盘放在桌上,走到床边坐下,桑钰眼睛紧紧闭着,林月野低头打量,半晌,嘆道:“我知道你醒了。” 桑钰慢慢睁开眼睛,整个人都是淡淡的,侧过脸,看到林月野坐在床边,睫毛颤了颤。 昨夜那些痛苦的记忆瞬间滑过脑海,桑钰勉强扯出声道:“林沐……” 林月野轻抚了一下他的脸颊:“是我。” 桑钰抬手揉了揉额角,嗓音沙哑:“我……我做了个梦,梦见你……你强迫我……就是……” 林月野道:“那不是梦。是真的。” 桑钰:“……” 桑钰:“……等一下,你先别说话,让我缓缓……” 林月野温柔地看着他。 片刻,桑钰道:“……给我来把刀。” 林月野:“你要不要再睡会儿?” “出去。” 林月野道:“我端了些吃的过来,你渴吗,还是先喝点儿水。” 桑钰默默闭了嘴。 林月野也不在意,起身把托盘端过来,将一碗粥递到他面前,道:“自己吃还是我餵你?” 桑钰:“我不吃。你出去。” 林月野道:“我不说第二遍。” 桑钰冷冷地别过脸。 林月野嘆息一声,直接跨身上床,欺身逼近到他眼前。桑钰吓了一跳,连连后退,直往被子里缩。 林月野把他从被子里拨出来,强迫他看着自己。 第112页 桑钰睫毛颤啊颤,颤得林月野心也跟着颤,他轻轻咳了一声,道:“有什么话待会儿再说,你先把东西吃了。”想了想又补充一句,“话也别说了,吃完就休息吧。” 说完翻身下床,把粥重新端到他面前,桑钰还是不说话,试着动了动,牵扯到下身的伤,顿时疼得跌回床上。 林月野靠过去,伸臂将他抱了起来,自己顺势坐下,让他靠卧在自己怀里。 拿勺子一勺一勺地餵他,桑钰心不甘情不愿地张开了嘴,浅浅的粉色唇瓣一张一合,香甜可口的粥慢慢滑进了胃里。 一碗粥吃完,林月野把碗放下,想让桑钰休息,低头看到他唇角沾染着一滴汁液,配上浅粉的唇色,竟意外地有些淫靡。 他咽了咽口水,想帮他擦干净,却发现手边没有帕子。林月野眼瞳幽深,盯着看了一会儿,鬼使神差地,他慢慢低下了头。 桑钰还没有反应过来,双唇突然印上了一丝凉意,意识到林月野在做什么,他欲挣扎,吻却越来越深,缠绵缱绻,万般柔情。 手搭上了他腰间,桑钰心中一跳,更加抗拒起来:“不要……” 第67章 坦然心扉 过了好久,林月野才放开他。 桑钰浑身绵软,气喘吁吁地抬起眼睛瞪他,林月野笑道:“你再瞪也不能把我瞪出个窟窿来。好了休息一下吧。” 桑钰道:“把我的衣服给我。” 林月野道:“睡觉。” 桑钰沉默地低下头,仿佛在思考自己睡着后林月野偷袭他的可能性,想了一会儿,坚决摇头不肯睡觉。 林月野道:“你在害怕什么?” 桑钰停止摇头,喝了一口凉风,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林月野忙拍拍他的背,桑钰一把将他推开:“你滚开,不要碰我。” 林月野从床边站起来,居高临下看着他。 桑钰道:“……不就是为了临夏吗?” 林月野道:“……什么?” 桑钰小声道:“临夏已经死了那么多年了,你至于吗?” 林月野眼神幽暗莫测,半晌,道:“……不至于?” 桑钰道:“你就算拿剑噼了我,临夏也不能復活。” 林月野道:“那可是一条命。” 桑钰好像累了,慢慢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 林月野在他上方道:“你还是没有丝毫悔意。” 桑钰闭着眼睛道:“我要休息,你出去吧。” 好大一会儿没有声音,就在他以为林月野出去了时,骤然听见他痛彻心扉的声音:“小钰,你怎么那么心狠?” 桑钰翻了个身,背对他睡了。 从房间出来,他漫无目的地在院子里闲逛,转过一处拐角,看到锄月和一个少年站在那边的花荫下。 两人似乎在争执什么。 林月野记得那少年叫子玉,正想走过去打个招唿,却看见锄月突然哭了起来。 子玉没有说一句话,径直走了。锄月蹲在地上伤心地哭。 林月野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没有过去。 日子无波无澜地过去了一段时间,天气渐暖,很快就到了童生院试的日子。 桑钰给江语霖收拾好包袱,由林月野送他去考试,晚英问:“我也可以去吗?” 林月野道:“你就别去了,到时候那么多人,我还得看着你。” 晚英道:“好吧。” 江语霖道:“晚英你来吧,在外面等着我,考完我出来找你。” 林月野道:“他去干嘛?他去我就不去了。” 江语霖道:“嗯。” 林月野被他气笑了:“嗯什么嗯,算了我还是跟着吧,你们两个孩子我真不放心。” 晚英高兴地帮江语霖拿行李,桑钰把他们送到门口。 江语霖道:“老师你回去吧。” 桑钰道:“考完就回来,别逗留。” 江语霖道:“好。知道了。” 桑钰对晚英道:“跟着你林沐哥哥,别乱跑,千万别走丢了。” 晚英道:“哦。” “还有……” 江语霖笑道:“好了老师我又不是第一次参加院试了,不会有事的。” 桑钰也笑了:“我知道你听话,不过白嘱咐你几句罢了。” 然后他看向林月野,顿了顿,又移开眼睛,沖他们道:“没事儿了走吧。” 他们雇了马车,一路颠簸而去,桑钰在门口站了好久,直到马车完全看不见了才转身回去。 在马车里,江语霖道:“晚英。” 晚英道:“嗯?” 江语霖道:“你记不记得,刚才老师嘱咐我的那些话,都是我第一次参加院试时,你跟我说过的。” 晚英歪头想了想,道:“记得,我嘱咐了你好些,那时你的包袱也都是我给你收拾的。” 江语霖道:“可是我却没过。” 晚英愣了一下,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然后笑眯眯道:“江宁哥哥。” 江语霖心勐地一跳。 晚英道:“咱们说过不提这件事的吧?” 江语霖:“那个……” 晚英语气温柔:“今天晚上睡地板好吗?” 江语霖:“……” 林月野哈哈大笑:“你们和好之后吃住都在一块儿,现在说话都旁若无人了。语霖别怂啊!你可是大弟子!” 江语霖轻轻咳了一声,道:“我们和好了没什么,可是刚才我看老师还是对你冷冷的,这段时间你们也不太说话,到底怎么了?” 林月野道:“一言难尽。” 江语霖道:“如果是你的错,你跟老师道歉,他一定会原谅你的。如果是老师的错……” 林月野道:“不是他的错。” “那……” 林月野嘆气:“只是有些心结难解。” 他转头看向外面,车外天空碧蓝如洗,清淡如夏初的露水,像极了临夏清澈真诚的眼神。 贡院门口乌泱乌泱一群人。 江语霖踮起脚尖往里面望,望了一会儿发现除了人头还是人头,便退出来道:“待会儿考完出来我去找你们。你们找个僻静的地方等着就好。” 林月野道:“进去吧,好好考。” 江语霖点了点头,整了整衣襟,随人流走进贡院。 林月野道:“你觉得他能考过吗?” 晚英道:“能。” 林月野道:“我也觉得他能,语霖是个很有灵气的学生。” 晚英没说话,像是默许了他的话。 等所有人都进去了,门口顿时寂静下来,只剩几个小童在外等着。 两人慢慢走到墙边树荫下,有清风拂过,站了半晌,林月野道:“我本不想提起你的伤心事,但是不问我又难受,所以趁着此刻没人,你愿意跟我讲讲你和语霖的事吗?” 第113页 晚英怔了一怔,随即明白过来:“林沐哥哥你是指两年前的那些事吗?” 林月野道:“你如果觉得为难的话可以不……” 晚英坦然道:“没关系,你想知道的话我愿意说给你听。” 还是要重新回到两年多前,建炎四年的秋天。 晚英遇到江宁之前的那三个月。 自从被卖进这红楼,他从未停止过要逃出去的想法。 可是又谈何容易。 扬州街道繁华,失去了家园的人们无法回还,只能用酒色自娱,沉溺于迷离恍惚的世界,说服自己把他乡认作故乡。 晚英是在中元节的时候遇到那个男人的。 他一个人坐在一个隔间里饮酒,看上去非常孤独。妈妈让晚英去给他送酒水。 他看到晚英,眼里没有那些男人看到他时的情色与揶揄,他只是淡淡的,对晚英说,陪我喝一杯。 晚英把酒水放到他面前,在桌边坐下。 他边喝边问:“你叫什么名字?” 晚英道:“向晚英。” 他说:“今日是中元节,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不在家里,却来这种地方?” 晚英道:“不知。” 他抬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因为我妻子是这种地方的人。” 晚英道:“这样。” 他笑笑:“我儿子都已经可以娶亲了,她还是改不掉。”然后他看了晚英一眼,“哦,我儿子是学生,今年十五岁了。” 晚英道:“如果没有在这里,我也可以是学生。” 他说:“那你和我儿子差不多大。” 再然后,他就天天来,只点晚英作陪,却不做什么,只和他在雅间里喝酒,不痛不痒地交谈几句,再微醺离去。 晚英对他没什么感觉,只是感谢他光顾,至少这样自己就不用去陪那些下作的男人了。 如此时间一长,园子里其他小倌儿不由得眼红起来,谁在被卖进来之前不是清白人家的孩子,都不愿意委身于他人,见有一个这么君子的男人看上了晚英,不作贱他,只当他是个寻常少年,心里如何能不嫉妒。 他们偷偷找晚英,向他询问那个男人的来歷,晚英始终淡淡的,说我不知道。男孩们以为他想自己独占那个男人,便道不是要跟你抢他只是随口问问,晚英依然说我不知道。 妒火轻易就被点燃。 像晚英这种油盐不进的少年,妈妈也是少见,一直欲想个法子治治他,所以当一群男人点名要见晚英时,灾难就开始了。 他们围在桌边行酒令,让晚英斟酒。 一群人喝高了放浪形骸,如同野兽一般在屋子里疯狂玩闹,浑身只剩旺盛的情慾,不见天日。 整整一天一夜,仿佛堕入了最糜烂不堪的地狱,见不到光明,疼痛都已经无知无觉,在白天与黑夜的间隙,他勉强求生,无望抗拒,四周只是看不到未来的黑暗,没有一丝光明可言。 红楼里人来人往,各有各的烦扰与苦痛,互相纠缠一番以作安慰,过后就再也不会相见。 晚英伤好后,在一个冬月的傍晚,再次见到了那个男人。 他看向晚英的眼神多了些怜惜,他们依然坐在一个雅间里,周围无人打扰。 男人道:“你还好吗?” 晚英道:“还好。” 他说:“他们害了我妻子,也害了你。” 晚英道:“他们?你认识那些……男人?” 他沉默了一下,然后说:“他们是我的一些酒肉朋友,仕途失意,求报无门,便日日去找我妻子。我气不过,与他们争辩起来,他们便说如果……如果我能把清园里那个中意的小倌儿留给他们玩几天,就愿意放过我妻子。” 晚英道:“原来如此。” 他道:“所以这几天我没有来。” 晚英道:“都过去了,别再提了。” 于是两人接着喝酒,月上中天,男人喝醉了,晚英带他去楼上休息,刚进房门,男人支撑不住立刻倒在了地上。 他醉眼迷濛地站起来,视线里寒光一闪,什么都来不及反应,一把剪刀骤然插进了他的胸口。 晚英面色凌然站在他面前,手里握着剪刀的刀柄,还在用劲往里推。 他感觉到剧烈的疼痛,眼前是铺天盖地的红色,一把攥住晚英的手,身子无力滑下。 他说:“对不起……” 晚英不说话,固执地握紧剪刀不松手。 气息渐渐微弱,他想将剪刀拔出来,却丝毫使不上力气,只能低声道:“……我对不住你,饶了我……饶了我……” “饶了你?”晚英突然笑起来,眼神里都是不可遏制的恨意,“你叫我饶了你?现在知道求我了,当初你怎么不饶过我?” 他将剪刀勐然拔出来,鲜血溅了一身,语声凉凉道:“可恨我能力有限,杀不尽那些狗养的禽兽,但你是罪魁祸首,我不能不出一口气。算你倒霉。” 鲜血滴在地上,浓得发黑。 尸体变凉,天色渐渐明亮。 第二天被人发现,红楼里出了人命,妈妈吓得差点儿晕过去,却不敢声张,怕连累到自己,找人将尸体处理了,做的不动声色,不留一丝痕迹。 一个落魄的人去了哪里,遇见了什么人,何时出现何时消失,真的没有人关心在意。 妈妈把晚英关起来毒打,然后将他扔出了园子。 这么淡漠阴寒的孩子她真的不敢留了。 桑钰无意经过红楼门前,见这孩子可怜孤苦,便将他捡了回去。 再然后,就是和江宁的重逢。 那短短三个月,是他最沉重的一段生命,偶然想起,仍是痛得彻骨。 第68章 同行同忧 晚英道:“还好,都过去了。” 林月野紧紧握着他的手,却还是冰凉,可是他无法说出一句安慰的话,任何话语都显得苍白无力。 最后他故作轻松道:“跟你一比,我少年时候过的日子简直就是天上的日子啊。” 晚英轻轻地笑笑:“对啊对啊。” 然后他们一起笑了起来。 他看着晚英清澈的眼神,感觉到一阵微冷的怒意侵袭了自己的心脏,临夏当初也经歷过这些吗? 是桑钰造成的吗? 他不能往下想,缓缓闭上眼睛,努力忍受着身体里那阵坚硬的疼痛。 两个时辰后,考生渐渐出来,两人慢慢调整好了心绪,不过一会儿就看见了江语霖沖他们招手的身影。 过了中午,三人决定先吃了饭再回去。 踱步到西湖,湖边儿有凉亭,酒家便将酒肆开在了西湖边儿上。 林月野道:“考得怎么样?” 江语霖不好意思地笑笑:“我觉得还行。” 林月野道:“看来是很有把握了。” 晚英道:“江宁哥哥,你要是考中了还能留在书院吗?” 第114页 江语霖道:“能啊。等我考中了会试才会走。” “哦。” 江语霖笑:“那都是以后的事,现在说还有点早。” 不一会儿酒菜上来,三个人把酒临风,赏看湖光水色。 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林沐哥哥。” 林月野转头一看,竟是徐言。忙招唿他过来,一起坐了,江语霖道:“我都忘了你今天也考试,不过在里面没看见你。” 徐言道:“里面那么多人,你哪能看见我?” 林月野给他递了杯茶过去:“可有人跟着?” 徐言举起茶杯喝了一口,道:“带了个小书童,就在外边等着。” 林月野道:“一起吃了饭再回去吧。” 徐言笑着点头。 席间,几人说说笑笑,湖风吹拂,衣襟飘扬,倒也风雅。晚英突然道:“有香菜。” “……” 林月野道:“啧。孩子,可不可以不要这么煞风景?” 晚英戳了戳面前的小碟子:“我不吃香菜。” 林月野道:“不吃你就挑出来呗。” 江语霖道:“我吃。给我吧。” 晚英立刻将碟子里的香菜都挑给了江语霖,江语霖万分屈辱加嫌弃地夹起来吃了,然后赶紧端起杯子喝水。 林月野忍不住又“啧”了一声:“语霖你看你怂得,能不能有骨气一点儿。” 江语霖:“啊哈哈哈哈哈哈。” 林月野:“……” 徐言默默观察半晌,惊奇道:“你们俩和好了?” 晚英一边吃一边道:“嗯!”江语霖也轻轻点了点头。 徐言道:“真是和得猝不及防,因为什么和好的?” 江语霖:“……” 晚英道:“因为江宁哥哥他想通了,对不对?” 江语霖:“……啊?” 晚英笑眯眯看着他:“你想通了,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应该与我和睦相处才对。是不是?” 江语霖茫然了一会儿,然后醒悟道:“哦对对对,我有一天抄书的时候,看到窗外飘落了一片叶子,突然间福至心灵,然后就大彻大悟……” 徐言:“所以你们就和好了?” 两人异口同声,郑重点头:“嗯。” 徐言:“……你们认真的吗?” 把眼又转向林月野,林月野状似无意地喝茶,干笑道:“就是这样……大概。” 徐言当然不信,只是他还没傻到要去探寻真正的原因,两人冷战了那么长时间,好不容易和好了,背后的恩怨自然是只当它过去了,能不提就不提。 酒菜过半,林月野已经有些微醺了,亭子周围清帘卷浮飘动,他晃着杯子哼歌儿,三个孩子还在吃菜聊天东拉西扯,他眯眼看了一会儿,突然道:“……我问你们一个问题可以吗?” 徐言道:“不可以。” “……”林月野固执道,“就一个。” 江语霖道:“刚考完试,不想听到什么问题,不过既然是林沐哥哥你提的,我们就姑且一听。” 林月野道:“有一个人,他也和朋友闹别扭了,但是却没你们那么容易和好,怎么办?” 江语霖道:“是不是……” 林月野:“我随便问问。” 江语霖和晚英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都不说话,徐言夹了一筷子鱼肉塞进嘴里,含煳道:“那有什么难的,谁有错谁道歉呗。” 林月野道:“那要是都有错呢?” “都有错?”徐言皱眉,“都有错的话有什么好吵的,不是应该互相道歉请求对方的原谅吗?” 林月野:“……” 徐言道:“还有问题吗?” “有。” 徐言道:“什么?” 林月野道:“讲学大会你来不来?” 徐言:“来啊,为什么不来。我先回书院,哥哥说等到了那天他派人来接我。” 林月野道:“嗯。吃完就回去吧,别让小书童久等。” 徐言夹菜之余看了一眼凉亭外的小书童,那孩子站在凉风中,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这边,见他望过来,赶忙露出一个艰涩的笑脸。 徐言放下筷子,当机立断:“吃完了。走了。” 四人在湖边告别,各自乘上马车辘辘而去。 回到松凝书院,正是学子们下课时间,一群男孩女孩从讲堂里鱼贯而出,远远看到锄月向他们走过来,江语霖眼神一闪,急忙拽起晚英飞快地遁了。 “林沐哥哥。” 林月野嘆息一声,转过身去,沖她露出一抹笑容。 锄月快速跑到他身边,仰起头道:“你回来了。” 林月野道:“嗯。”拍了拍她的肩膀,“走,去那边说。” 两人来到一处幽僻的角落,林月野和她在青石上面对面坐下,道:“好了,有什么事说罢。” 锄月踌躇了一会儿,然后道:“我不喜欢他了。” 林月野早料她会说这个,但还是虚心问道:“为什么?” 锄月揪着衣角,很不甘心地说:“这段时间,我每天都去找子玉吃饭,可是我一找他他就躲我,后来他实在躲不过去就跟我说,想他就写一篇四六文,等他高中的时候,把我写的这些文章给他看,他就知道我有多喜欢他了。” 林月野嘿然笑道:“这不挺好的吗,人家那是激励你苦学呢。” 锄月道:“然后我写到第三篇就不喜欢他了。” 林月野:“……” 锄月张开手,看着自己精緻小巧的指甲,嘆道:“他还吃了我那么多点心呢,虽然不是我做的,但是浪费了我的心意啊。” 林月野道:“嗯,是他不对。” 锄月道:“我明天不去和他一起吃饭了,反正他也不会觉得可惜。” 林月野知道锄月不再喜欢子玉肯定不是因为四六文繁杂骈丽不好写,但是看她那天哭得那么伤心,他倒愿意相信是这个原因。 沉默了一会儿,锄月低声道:“我都不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他。” 林月野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小脑袋。 锄月出神地说:“我现在想想,人生那么长,我才十几岁,要怎么找到那个能陪我一辈子的人呢?” 林月野失笑:“你现在就开始想了?” 锄月羞涩得脸红了一下,道:“我不是说现在……我,反正……反正我就是想想。” 林月野笑道:“那你有没有想过什么时候回家?” “回家?”锄月一愣,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这个,“什么回家?” 第115页 林月野道:“一个月后的讲学大会你知道吧?我就是因为这个事才来松凝的。届时四大书院都会参加,包括你们绍兴的永恩书院,你去吗?说不定能见到家人。” 锄月勉强地笑笑:“我哥哥会去。” 林月野道:“那你去吗?” 锄月:“……书院不准女学生参加讲学大会。” 林月野道:“你们学监准备带谁去?” 锄月道:“……子玉。” “……” 林月野道:“如果你想,我可以带你去。” 锄月笑笑,然后摇了摇头:“算了,我不想去。” 林月野再欲劝她,想了想,还是放弃了,转而道:“倘若遇到了永恩书院的人,他们问起你,我会替你报个平安。” 锄月点头道:“好。林沐哥哥,你会不会觉得我不孝?我……让家人担心,还……” 林月野笑道:“照你这么说,我更不孝,我家人还以为我死了呢。” 锄月怔怔地看着他,林月野道:“一定会回去的,不过不是现在,对不对?” 锄月望着他坦然地笑了,道:“嗯,我想要等我回去,恐怕也得等我成名了之后。” “……成什么名?” 锄月摆手道:“你别管,反正我会成名的,还要找一个……” 林月野道:“找一个相伴一生的伴侣,我倒想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锄月想了想,然后诚实道:“不知道,不过我有想过以后要嫁什么样的人。” 林月野饶有兴趣道:“什么样的人?” 锄月不好意思道:“我要嫁桑钰哥哥那样的人。”片刻的沉寂,然后她急切地辩解,“不是,我……我不是说我喜欢桑钰哥哥,我只是觉得他……他很好。” 林月野拍拍她的头,道:“好眼光。” 吃过晚饭后,林月野慢慢踱步到后院,踌躇了好一会儿,才轻轻推开门进去。 房间里空空如也。 林月野愣了一下,他走到里间,还是没有人,退出来,看到桌上有一封信。 拿起来打开,是桑钰熟悉的字迹。 林沐亲启, 见字如晤。 无言数日,心中甚郁。唯踏野天地,可解一二烦忧。 可曾忆,汝入狱前,吾许诺,汝平安归来,吾必倾忆相知? 往日回忆如烟如尘,惘然忆起,徒增忧思。愿汝闲置片刻,听吾喁喁倾诉,不负吾意。 对面无言,倾之奈何,唯书信两张,笔墨托思,可达吾心。 吾心之至,愿汝鉴之。 第69章 往事歷歷 桑钰十五岁初见林月野。 又是一个不解风情唯风情自惹的年纪。 十五岁的桑钰和现在完全不是一个人,那时的他天真热情,干净温润,是真正的挺拔如松竹的少年。 徽州古城的平淡时光养育了桑钰朗然真诚的性子,他们那的棠樾小镇素来以出贞洁烈女为荣,也正是如此,邻里之间对于异性是严格禁忌。 桑钰十四岁上京赶考,在此之前,他甚至没有与女孩说过几句话。父亲为了培养他,每天亲自督导功课。那时族里有私塾,下学后,父亲还要监督他多学一个时辰。 读书写字是基本功,父亲用细细的柳枝削成的木条,抽打桑钰的手心,只是因为他把一个字写离了格子或是偏离了颜体,每打一下,父亲便教导一句:“矢志修业,不畏辛苦。” 桑钰刻苦勤学,几乎没有接触过人事,一路顺风顺水地过了院试乡试,即将过早地踏入仕途,成为族里最有出息的孩子。 第一次参加科考,父亲把他叫到跟前,殷殷叮嘱了好些话,又在宗祠里磕了头,没有任何人跟着,便独自上京了。 考完不久,传出了会试泄题的消息。 考卷作废,金榜除名,所有牵涉之人被下大狱,参考试子延迟一年科考。 沸沸扬扬,满城风雨。 桑钰回到家乡,并未有丝毫失意,在宗庙里磕头请罪,许诺来年大比,定当金榜题名。 几个月后,两个解差押着一个犯人途径此地。 那犯人看起来很年轻,却被折磨得憔悴不堪,双目失明,气虚体弱,走几步路都支持不住。偏偏两个解差还兇恶之极,对他打骂催赶,饭都来不及吃完,便硬要架着他走。 桑钰直接冲上前去,一把将人拦下来,道:“你们还有没有人性,他都这样了还催,还催,是想要了他的命吗?” 那人被他护在身后,虚弱无力,只勉强靠着他站着。 桑钰对他道:“没事儿,有我在,谁也别想把你带走。” 解差怒道:“混小子管什么闲事!有你在?你在有个屁用,这人犯了罪,你若有胆护着他,小心被牵连!” 桑钰正气凛然与他们对峙:“犯人也是人吧,你们不顾他伤重,要强行带他走,就不怕半路出事交不了差吗?” 话音刚落身旁之人便双腿一软,险些跪倒,桑钰忙拽住他,又慌慌地松开手,道:“没事吧?还能不能撑住?” 那人双眼茫然望着一片虚空,气息不稳道:“还……还好……”虽这么说,方才桑钰抓他的臂膀处还是洇出了一片红色。 桑钰高声道:“看看,看看,他都伤成什么样了?就知道催,催,催!不怕催出人命吗?”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说的话,这人又急促地咳嗽了几声,胸前几滴血沫子。 解差见他这么经不起折腾,也怕强行拖走真的会出什么事,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不耐烦道:“病秧子!暂且宽缓几日,若是还不肯走,就别怪咱们不客气了!” 说罢便走到一边继续划拳喝酒,一脸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 桑钰松了口气,刚想说话,从外面想起一个声音:“什么事如此喧譁?” 桑钰听到声音眼神紧缩了一下,但还是转过身去,恭敬道:“父亲。” 一个身穿蓝袍,神情恭肃的中年人缓步走进来,看到桑钰和一个穿着囚服的人站在一起,先是一愣,继而沉声道:“怎么回事?” 桑钰把他牢牢护在身后:“父亲,他受了伤。” 父亲道:“你有胆子护着一个罪犯。” 桑钰道:“他不能再走了,会出事的。我只是想照顾他几天……” 父亲声音冷了几分:“你不怕被他连累吗?” 桑钰回头看了那人一眼,又转过头来,眼神很坚定:“不会的。他眼睛看不见,不知道我长什么样,我也不告诉他我叫什么,只是萍水相逢,他伤好了就走,行吗父亲?” 父亲阴沉地看着他,不说话,目光在那人身上来回逡巡。 桑钰紧张地等着答案,身后的人默默攥紧了他的衣角,他心中焦急,开口道:“父亲,咱们家是读书人家,看到他人有难,理应相帮,这不是您教导我的吗?” 第116页 父亲瞧着他的脸,好一会儿,最后严肃道:“好吧,暂且容你一回。不要让族里知道,伤好了就让他走。” 桑钰大喜过望:“多谢父亲!” 晚上宽衣沐浴后,桑钰半靠在床头给他上药。 那人道:“多谢小公子。” 桑钰抹了黑色的药膏轻轻涂抹在他的伤处,闻言笑道:“大恩不言谢。” 他伸出手,似乎是想摸一摸他,顿了下,又缩了回去,道:“我叫林沐,承蒙小公子相救,感激不尽。” 桑钰一边给他缠纱布一边道:“林沐,林沐,名字里那么多木头,你是不是五行缺木啊?” 林沐睁着空洞的双眼,半开玩笑半认真道:“我五行缺贵人。” 桑钰被他逗笑了,拍一拍他的肩膀:“哈哈,那就是我啊,我救了你的命,是该感谢我,我保佑你以后顺顺利利的。” 林沐勉强扯出一抹笑容,道:“此去路途遥远,不知命运几何,不敢奢求顺利。” 桑钰凑近了他,在他耳边低声道:“你偷偷告诉我,你犯了什么罪,偷偷地,我谁也不说,好不好?” 唿吸吹在他脸上,林沐眼睫颤了颤,怔了一下,片刻又笑将起来:“好,既是贵人,告诉你又有何不可。春闱会试你知道吧,不是出了个泄题的案子吗?我就是泄题获罪的那个考官。” “……” 桑钰被惊住了:“……啊?” 林沐双目无神望着半空,道:“愣了吗?你们族里若是有参加科考的,见了我恐怕恨不得将我挫骨扬灰。” 桑钰真的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刚刚科举失利,不过半年便救了此事的“始作俑者”,不得不说是命运弄人。可是看着他伤重难支的样子,他又实在恨不起来,也不能说是恨吧,人在很多时候都是分不清自己的感情的。 半晌没有回应,林沐以为他心里有了什么,便道:“你若是有所顾忌,怕同族里有人发现连累自己,我明日便走,绝不耽误一刻。” “……啊?”桑钰听到他说话才勉强回过神来,顿时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走什么,走哪儿去啊,我说了会照顾你,就绝不会食言,你不相信吗?” 窗前的红烛留下一滴烛泪,林沐沉默了一下,道:“你不怕……” 桑钰道:“我当然不怕,你也别怕,安心在这儿养伤,不会有事的。” 林沐空白茫茫的双眼似乎在一瞬间闪了一下,随后轻笑道:“我没什么可怕的,已经这样了,还能坏到什么地步呢?” 桑钰家里有很多书,很多很多书,还有一位年逾古稀头髮花白的老奶奶。 老奶奶神智有时候不太清醒,煳涂了谁都不认,却唯独只记得桑钰。 桑钰满足道:“那是因为奶奶喜欢我呀,不,是最喜欢。” 他领着林沐去看奶奶,奶奶便道:“是新娶的媳妇儿吗?” 桑钰哭笑不得:“奶奶,是朋友,你成天就惦记着我有没有娶媳妇儿。托你儿子的福,我长这么大,连女孩子都没见过几个。” 奶奶“哦”了一声,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懂,只躺在太师椅上晃啊晃。 桑钰对林沐道:“你别介意啊,我奶奶他老煳涂了,根本不知道你是男是女。” 林沐笑道:“没事儿。虽然看不见,但是感觉得出来老人家很疼你。” 桑钰笑了笑:“对啊,她最疼我了。” 奶奶还养了只猫,很胖,毛色光滑,摸着很舒服,取名叫小翠。 小翠黏着奶奶,几乎寸步不离。林沐哪也不去,就和小翠一起陪着奶奶,和她说话。 就这样平安无事过了数日,这天傍晚,桑钰去村头的铺子里抓药,回来时碰到一群少年,挡住了他的去路。 为首的少年道:“昭漱,这几天怎么没见你啊?私塾也没有来。” 桑钰干笑道:“有些事耽搁了。” 少年道:“果真?别是科考失利没脸来了吧?哈哈哈。” 桑钰拎着药的手紧了紧:“我虽科考失利,也总比你没胆子去考强。” “你说什么!” 身后几个少年拦住他,劝他莫生气,另一个少年站出来,沖桑钰道:“我们不跟你废话,此次叫住你,是想问你件事。昭漱,你家里是不是收留了什么人?” 桑钰心中一惊,尽量平静道:“谁告诉你们我家里收留人了的?” 那少年道:“你且说有没有?” 桑钰淡淡道:“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少年语气变得冰冷:“若有,我们就告到族长那里去,让他裁夺。” 桑钰道:“凭什么?” “凭什么?”少年笑了一声,“那天我看见有两个衙役从你们家后门里走出来,咱们这儿怎么会有京城的人,我心中有疑,便偷偷跟上去,听到他们说……”眼神凌厉看向他,“你家里那个是什么人,不需要我说了吧?” “……” 桑钰面上仍是无波无澜,心中却懊恼,明明叮嘱了那两个解差不要出来,谁知他们非但不听,偏偏还被同族的人发现了。 正在他急速思考对策之时,对面的少年出声道:“昭漱,此人是犯了大罪的,连你自己都深受其害,你却不管不顾收留了他,祖宗之训你都忘记了吗?” 桑钰沉默着不说话,在对方看来,这正是无言的对抗,少年嘆了口气,失望道:“你好好想想吧,明日到宗祠里来,长老们有话说。” 第70章 往事歷歷(二) 桑钰回到家,告知了解差此事,两人当即道:“那走吧,早就该走了。再不走,只怕不能按时交差了。” 桑钰也道:“嗯。走吧,别告诉他此事,只说时间紧迫。” 解差道:“我们只负责押解,别的事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于是天将亮时,三人收拾好,桑钰送他们出了村。 林沐虽疑惑为何这么着急忙慌地就要走,但是两个解差恶声恶气地催促,他也无暇多想,只觉得是耽误了好几天时间,恐误了服役的期限。 站在村头,林沐道:“就此别过。珍重。” 桑钰恋恋不捨:“你一路小心。” 林沐的眼里好像有一片白茫茫的雾,道:“保佑我,贵人。” 桑钰笑道:“劝君更尽一杯酒。恐怕也没有再见的日子了。” 林沐道:“……见了我也认不出你。” 旁边解差拿棍子抽打了一下草丛,不耐道:“有话快说,说完赶紧走。弄这些文绉绉的句子有个屁用。” 桑钰张了张嘴,反倒不知道说什么了。 林沐双目无神,望着前面虚虚一笑:“临走之前,我送你一首诗罢。” 第117页 桑钰道:“好。” 林沐似乎是早有腹稿,张口便来,豪兴生发对空吟咏,桑钰静静听着,不说一句话。 最后,他道:“送客远天山,诉语唯风月。” 甩一甩锁链,随后转身:“走了!” 解差当即跟上,骂骂咧咧,拖拖踏踏,一路去往檀州了。 送完林沐,桑钰回来便被带到了宗祠领罚。 面前一排长老,端端正正坐着,父亲眉目凝重站在一旁,一语不发。 族长慢吞吞喝了口茶,道:“昭漱,你可知错?” 桑钰静静道:“不肖子孙桑钰跪听族长教诲。” “你倒明白。”族长轻笑了一声,“你知道,咱们族中素来宽厚仁德,是棠樾众人的表率,今日叫你来,是想问问你,为何要玷污了这名声呢?” 桑钰抬起头,辩解道:“不是的,族长您别听他们瞎说!我看那人伤得很重,只是想……” 族长摆摆手,示意旁边的人,那人开口道:“是叫林沐,对吧?” 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来:“会试泄题案的主使,可惜年纪轻轻铸下大错,从此无缘仕途。” 这人是族长的兄弟七公,虽然不是族长,但是族里的很多大事都是他决定,说出的话比族长分量还重。 怕他动怒,桑钰急道:“可是他都已经被流放了!身上那些伤一看就是在牢狱里被虐待,我看不过……” “你看不过?”七公慢条斯理,“你看不过的时候可曾想过他使你科举落第?咱们宗族已经很久没有出过一位少年英才了,如今让你碰上,却因为有人泄题而只能再等一年,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怪不得你。” 桑钰静静听着,心道怪不得我?怪不得我为何要把我叫到这宗祠来,上纲上线的,不就是气我没赶上对的时候吗? 七公继续道:“你同情他的时候,可曾想过他阻碍了你的仕途,还有咱们桑氏一族的期望?” 桑钰支起身子,朗声道:“七公这话说得不对。” 七公神色一凛,旁边父亲有意无意看了他一眼,桑钰全当没看见,自顾自道:“仕途失意都是文人必经之事,若无艰难歷练何以成才?桑钰惭愧,不敢自居,若无泄题一事,也不敢保证一定就能金榜题名。若是自负才识,结果却名落孙山,岂非有辱门楣?” 七公道:“你这是在质疑本族的教导吗?辛苦十几年,培育不出一个状元?” 桑钰低首道:“桑钰不敢。” 七公道:“你敢的话,宗族也就认不得你这个子孙了。” 桑钰道:“反正不管怎样,他已经离开了,我照顾他这几天,也没有觉得他有多罪大恶极。” 七公要说什么,被族长一把打断:“当着祖宗的面,你如此维护一个犯人,昭漱,你是觉得我真的不捨得罚你吗?” 父亲在一旁听见忙道:“族长息怒,昭漱他不懂事,言语间冲撞了您,还请见谅。兔崽子,还不赶紧跟长老认错!” 桑钰梗着脖子,跪得笔直:“我只是好心救助一个人而已,并没有危害到什么人,凭什么要认错?” 父亲气得横眉倒竖:“沖你这个态度,就该给众位长老道歉!兔崽子,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吗!” 桑钰固执道:“我不明白,我只不过是好心救助了林沐,他也没有害我,咱们宗族也没有受到什么损害,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小题大做?” 众位长老听他这么明目张胆地反抗他们,脸色很是不好,不过碍于长者的身份没有发作出来,族长沖他们微微摇头,然后对桑钰道:“你救了一个人,与他相处几日,然后就敢公然抵抗长老了,那个人跟你说了什么,让你竟敢这样做?” 桑钰冷冷道:“他没说什么。他只是帮我陪着奶奶,其余的什么都没说。” 族长道:“抬起头来。” 桑钰依言抬头,看到面前一排祖宗牌位,乌沉沉的,有一种莫名的压抑感,族长道:“最中间的是太祖的灵位,昭漱,磕头。” 桑钰恭恭敬敬磕了一个头。 族长道:“太祖左边是曾祖的灵位,咱们桑氏一族自曾祖起,始迁到徽州,安身立命。昭漱,磕头。” 桑钰再次俯身磕头。 族长走到右边,道:“这右边是少祖的灵位,少祖是宗族第一个少年入仕的人,是所有子孙的楷模。昭漱,你辜负了他老人家的期望,连磕三次。” 桑钰一声不吭,以头触地,“砰砰砰”磕了三个头。 父亲张嘴想劝阻几句,七公有意无意看他一眼,族长又绕到那边,接着道:“这位是文祖……” 桑钰还是磕头。 到最后他都不知道自己究竟磕了多少头,只感觉那些牌位都变成了人脸,睁着眼睛沖他怒吼。他想不通,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值得祖宗这么动怒,宗族名声真的会比一条人命还重要吗? 腰部酸痛,没有力气再支撑他的身体,桑钰感觉额头上有粘稠的液体流下来,遮住了他的眼睛,视线里的东西都变成了红色,耳边依稀听见父亲急迫的声音,不过也听不清楚了。 父亲你为什么不帮我说话呢?你也觉得我做错了吗?科举失利我也很难过啊,辛辛苦苦十几年一朝尽毁,关于这件事你们为什么不愿意安慰我几句呢? 族长把他关在了宗祠里,让他对着祖宗灵位日夜忏悔。 宗祠里很冷,看管他的下人奉命每日只送水,饭也不给。也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大门终于被推开,他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一个模煳的人影站在他面前。 那人道:“可想清楚了?” 他有气无力点点头。 那人道:“想通了就跟我去族长那里,他老人家还有话说。” 又被拖去族长面前,半跪在地上,他累得腰都直不起来,额头紧紧贴在冰凉的地面上。 族长悠悠喝了口茶,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知道自己错了吗?” 桑钰点头,一下一下磕在地上,砰砰作响。 族长道:“昭漱,所有子孙里,就属你最出息,你是咱们宗族的希望,千万记着,全族的荣辱都系在你身上……” 桑钰脑子晃晃荡盪,根本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 族长看他实在虚弱,也不多言,最后道:“也罢,你回去好好想想,想好了就能明白我的苦心了。” 他当然想不好,不过经此一事,他倒是明白了一个道理,原来祖宗祠堂并没有那么神圣,它教育子孙靠的也不是道德感化,而是强制性的压迫。 他庆幸自己居然这么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不幸的是,在还没有能力跟宗族对抗的时候,他明白这个道理,确实太早了。 接下来一年,他仿佛赌气一般,不读书不进取,整日在乐坊里厮混。不知怎么兴起了听曲的念头,跟那些乐工学弹琴,私塾也不愿去,即使勉强去了也是无所事事不听管教,气得先生吹鬍子瞪眼跟他父亲告状。 第118页 父亲恨铁不成钢训斥他,训斥完了,他依然我行我素。 眼见科考的日子又要临近,以他这种态度必定是没有希望了,族中长老们唉声嘆气,不明白好好一个孩子为何突然之间就变成这样了。 父亲道:“我知道你心里有气,但是你这样害的终究还是你自己,有什么意思呢?” 桑钰道:“没有啊,我不生气,族长教导我是为我好,我怎么会跟他置气呢?那不是太不懂事了吗?” 父亲嘆了口气,道:“也是怪我,当初就不应该让他们带你去宗祠,本来是想让你受点儿教训,反倒弄巧成拙了。” 桑钰从凳子上跳下来,笑嘻嘻道:“父亲训完话了吗?训完了我就先走了,他们还等着我一起去乘船呢。” 父亲把杯子重重搁在桌上,道:“回来!你怎么跟那些混小子搅和到一块儿了?你以前不是最不屑与他们为伍吗?” 桑钰道:“父亲也说那是以前了,拜各位长老所赐,我现在才知道人世的各种趣味,从前只知道死读书,真是白白浪费了那么多年的光阴。” 父亲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无奈道:“男子足岁便要成家立业,如今你年纪尚幼,婚娶之事可以晚两年再说,可是这读取功名是每个有男儿都要做的事,难道只有你能例外不成?” 桑钰眼睛看着窗外,无所谓道:“族中那么多子孙,缺我一个也不少,为何都盯在我一个人身上?”他慢慢转过眼来,“若是我会试落第了,长老们定要怪我努力不足,如果如愿金榜题名,必定是宗族教导有方,凭什么?我辛苦读书十几年,科举是为他们考得吗?” “越说越不像话了!”父亲一拍桌子,横眉冷目,“教导你是为你好,宗族还会害了你不成?瞧瞧你这是什么样子!” 桑钰冷笑:“为我好为我好,都说是为我好,但你们有谁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我在意什么?啊?你们怎么好意思说?” 父亲被他问住了,半晌说不出话来,气得鬍子乱颤,最后颓然道:“那你说,你在意什么?” 桑钰道:“奶奶。” 父亲:“……什么?” 桑钰直视着他的眼睛:“我说奶奶,你们都把她忘了吗?” 父亲脸上掠过一丝惨然,然后不自然道:“你奶奶已经疯了那么多年了,提她做什么。” 桑钰道:“她为什么疯了?当年长老带她去祠堂问话,我那时年纪小,以为奶奶只是出去一会儿,很快就会回来的。可是我等了好多天也不见她回来,后来回来了却变成现在这样了,长老们对她说了什么?” 父亲掩饰地摆摆手:“你不需要知道,你奶奶她做错了事情,需要得到训诫。” 桑钰质问道:“什么样的错至于把一个人活活逼疯?长老那些人的手段父亲你是知道的,可是你却丝毫不质问他们,没关系,你不在意还有我,我会永远记得是谁害了奶奶。” 父亲神情复杂地看着他,想说什么张了张口却又止住,最后无力道:“你奶奶她年轻时不守妇道有辱门楣,众位长老念在你爷爷的面子上,才网开一面,留她一命,这已是极大的宽容了,你不要无理取闹。” 桑钰轻轻“哼”了一声:“若真是如此,爷爷都没有说什么,轮得到他们插嘴,管得可真宽……” 父亲骤然喝道:“桑钰!” 桑钰一顿,看到父亲眼里震盪的怒气,不甘不愿闭了嘴。 父亲道:“我看你是疯魔了,需要清醒清醒,你走吧。” 桑钰:“……走哪儿去?” 父亲道:“随你去哪儿,总之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桑钰愣了,没想到父亲真的会赶他走,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父亲,发现父亲不是在开玩笑,接着他笑了一下:“我不走。” 父亲道:“你说什么?” 桑钰道:“我不走。这里是我家,我凭什么走,我要陪着奶奶,哪儿也不去。” “……” 父亲霍然起身,看也不看他一眼,转身离开,扔下无比淡漠的三个字:“随你吧。” 第71章 往事歷歷(三) 桑钰脚步停在奶奶的小院子前,看到奶奶抱着小翠在晒太阳。 他走过去,小翠察觉到有人来,警觉地竖起耳朵,见到来人是桑钰,随即放下戒心,慵懒地舔了舔前爪,又趴回奶奶的臂弯窝着了。 桑钰在奶奶旁边搬个小板凳坐下,轻轻道:“奶奶,你好不好?” 奶奶满足地坐着,眼睛望着前方不知名的某处,半晌慈祥地一笑,仿佛看见了什么让她愉悦的东西。 桑钰右手在小翠身上慢慢地抚摸,“我这段时间过得很不好。你知道吗?我活了十五年,突然觉得这个家里的一切都让我厌恶,我想逃离,逃得远远的。可是——”他笑了笑,“前几天父亲突然要赶我走,我又……又胆怯了。” 小翠被他抚摸得颇为舒服,惬意得眯起了眼睛。 桑钰垂下眼睫:“不,也不是胆怯,我总觉得若要离开也一定是我自己主动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父亲冷酷地赶出家门。” 阳光照在面前的地砖上,投下一片闪烁的光影,奶奶静静坐着,喉咙里偶尔“咕噜”一声,好像在回应他。 桑钰把头靠在奶奶胳臂上,和小翠头对头:“可是我放心不下你,奶奶,你如果还好好的,那该多好。父亲说,说你年轻的时候……不管是不是真的,我都不会介意,因为爷爷生前都没有介意,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最疼我的祖母。” 奶奶仿佛听懂了他说的话,突然转过脸来,沖他和蔼地笑了一下,皱纹弯弯的,像一条蜿蜒的小河。 桑钰是在初夏的一天晚上发现出事了的。 那天他跟同村的几个少年一起去了镇上的酒馆,这个小镇素来出贞女,闻名八方,几个少年自小在男孩堆里长大,几乎没有跟女孩说过话,好奇心过重,便约好了一起到这棠樾镇上玩玩。 年轻的孀妇为维持生计,开酒馆做生意,有不少人慕名而来,妇人碍于名节,并不对谁区别相待,周围嬉笑打诨,桑钰只是端着酒杯静静看着,心里空茫。 这样没有尽头地守着又有什么意思,父亲说奶奶年轻时不守妇道,桑钰倒觉得,抛开伦理道德不谈,毫无顾忌地放纵一回,总比把日子过成一滩死水要强。 天色暗下来,众人玩够了便要回去,桑钰想起回到家里,又要面对冷凝严肃的父亲,还有卑微不敢多说一句话的母亲,黑夜里漫漫无息的倦怠……他回头对同伴道:“还早,我听说这附近有一座山,站在山顶上能俯瞰整个徽州古城,怎样,去不去?” 众人一齐往那边山头看去,只见一座连绵起伏的青山高高耸立,掩映在夜色里,格外神秘引人遐想。 第119页 少年们被他说得心动,当即决定一起去那山上游览一番。 几个人兴致勃勃登上山顶,站在一棵古木旁俯瞰山下的人世。 万家灯火闪烁,像是璀璨的星空倾倒在了地面上,一个少年道:“想不到咱们徽州的夜景还挺好看的。” 另一个少年伸出手指指着一个地方,道:“你们看,那边的灯火要比其他地方的更密集一些。” 刚才那个少年道:“那就是我们村子附近啊,你傻吗?看来咱们那地方人不多倒是挺繁华。” 桑钰看着他们村子的方向,默然不语,人心荒芜,灯火再繁华也不过是表面而已。 “不过是不是太亮了些?咱们村子今晚有祭祀吗?” 少年们再次朝灯火辉煌的方向看去,发现那里半边天空都被映得火红。 “那不是灯光吧,看着倒像是火光……” 月亮隐约的光辉也被遮盖住了,天际泛着奇异的紫色。 不知是谁大叫一声:“妈呀就是火光!着火了!村子着火了!!” 桑钰尚在怔仲之间,身边人急急推了他一把:“昭漱快回家!那火光升起的方向就是你家的方向!” “……啊?” 少年也顾不得桑钰反应迟钝了,转身拉着他就往山下沖,一群人风风火火跑到村头,远远便看到沖天的火光烧红了半壁天空,空气里飘来一阵呛人的烟味。 桑钰心都揪紧了,丢开同伴疯了一样往家跑,那个方向,那个方向……好像是奶奶……不,不可能! 等他终于跑到家门前,看到眼前情景,心瞬间停了一下。只见奶奶的小院子已经被包围在一片火海之中,大火熊熊燃烧,滚烫的热浪扑面而来,逼得人几乎站不住脚,族里很多人聚集在小院前面,却无一人打水救火。 桑钰没有丝毫犹豫,抬脚就要冲进去。 父亲一把拉住了他:“你做什么?!” 桑钰道:“救人!我奶奶还在里面!” 父亲喝道:“你疯了!火势这么大,你进去就是送死!” 桑钰眼睛赤红:“放开!她是我奶奶!” 父亲紧紧拽着他的胳膊:“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去送死。” 桑钰豁出去一般直接撕掉被他拽着的衣袖,怒吼道:“可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奶奶送死!” 说罢便一头扎进了火海里。 父亲在后面撕心裂肺道:“昭漱!!!” 桑钰什么都听不到,他耳边只有木头燃烧的“哔剥”之声,漂浮在空中的呛鼻的烟尘,跨过正在燃烧的门槛,甫一迈进,一股浓烈的烟味裹挟而来,他狠狠咳了几声,眼睛在不停地四处张望,却遍寻不见奶奶的身影。 他抬袖掩住口鼻,置身在火海之中,踉踉跄跄地想向前过去,火舌一下子席捲而来,差点把他吞噬。 周围滚烫的热度快要把人融化,桑钰咬牙忍受着,一个不注意便被燎着了衣袖,赶忙扑倒,在地上来回打滚,好容易把火扑灭,抬眼突然看到一根燃烧的横樑向他倾倒下来,心中勐然一惊,鼓足了劲翻身而起,堪堪避过,横樑砸在他面前的空地上,一阵黑烟呛鼻。 桑钰吸入了大量烟雾,胸腔闷痛,快要唿吸不过来,但是他不能放弃,当下不再犹豫,转身冲进里间。 奶奶昏倒在床底下,桑钰刚要过去,头顶上的一块门匾突然掉了下来,桑钰躲闪不及,被砸个正着,熊熊烈火燃烧,他被压在下面,整个背部痛得不能忍受。 浓烟滚滚,直往口鼻里钻,桑钰努力了几次也起不来,唿吸都变得费劲。脑子里残存的意识仿佛走马灯一般闪过小时的记忆,奶奶陪着他长大,教他识字启蒙…… 隔着烈火,外面好像有人的声音,嘈杂忙乱,隐约听见在叫他的名字……不,不能放弃,奶奶一定还在等着我…… 他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手上一攥拳,骤然震开了背上的门楣,喘息着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到奶奶身边,蹲下来,想要把她背到身上,“……奶奶,你不能丢下我……没了你,我在这世上就再没亲人了……” “哔剥!” “咔嚓!” 头顶突然一朵硕大的火花炸开,落下了无数的火星子,桑钰抬头去看,瞳孔瞬间缩紧,一架横樑挟熊熊火焰直直向他砸下来,他想躲开,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鼻樑剧痛,眼前瞬时黑了下去。 · 睁开眼睛最先看到的不是自己房间的床顶,而是一个陌生的地方。 桑钰动了动身体,一阵狂风一般的剧痛骤然侵袭了他的全身,然后他看见了母亲俯下身来的脸。 “大夫,大夫!他醒了!你快过来看看……” 桑钰静静躺着,等大夫过来,他脑海里的念头只有一个:“……我没有死?” 大夫匆忙赶过来,看了看他,松了口气:“谢天谢地,你可醒了。”他伸出手指,“知道吗?你都躺了十几天了。” 母亲双手合十沖大夫拜了拜,又坐到他旁边,道:“醒了好,醒了就好啊……” 桑钰想说话,张了张嘴却发现开不了口,不止嘴唇,他觉得整个脸都不对劲,紧绷绷的,有种被什么东西撕扯的感觉,眼睛眨一下都牵扯着两颊肌肉微微的疼痛。 母亲忙道:“你不要动,刚刚剔骨,还没有长好,得好好养着。” 剔骨?剔骨是什么? 桑钰心中莫名慌了一下,但他不能动,话也问不出口,只能瞪着眼瞧母亲。母亲嘴里念了声“菩萨保佑”,对他温声道:“昭漱,你那天冲进火海里去救你奶奶,但是火势太大,你能捡回来一条命就已经是最大的幸运了,所以答应我,不要怪罪任何人好吗?” 桑钰一动不动看着她。 母亲抿了抿嘴唇,低声道:“你奶奶……没救成,已经过世了。” 桑钰依然平静地躺着,没有表情,母亲担忧地握住他的手,“你别……” 他把脸转到另一边,不再看母亲,半晌,两行清泪流了下来。 母亲看他这样心里也不好受,想说什么,大夫在一旁拍了拍她的肩膀,道:“让他一个人静静吧。” 母亲又转头瞧了他一眼,嘆息一声,最终随大夫出去了。 桑钰独自一个人静静待着,满屋寂然,没有一丝声响,他心里也没有任何怨恨,族里那些长老见火势那么大也不吩咐人去救奶奶,如今奶奶没了,恐怕正合了他们的心意。 只是,只是……他实在想不通,人心为何就能冷到这个地步。 第72章 改头换面 桑钰在老大夫的医馆待了半个多月,总算勉强能下床走动了。 他背部有大面积的烧伤,大夫将腐肉全部剔除,又长出了新的肌理,只是这样一来,他整个上半身的骨架要比寻常少年小了一些,愈加显得清瘦。 第120页 母亲宽慰他道:“能捡回来一条命就好,起码还活着。”又用帕子拭了拭眼泪,“你不知道你出事了我有多担心……” 桑钰道:“母亲别担心,儿子从鬼门关走了一遭,今后一定会爱惜自己,绝不再拿性命开玩笑。” 母亲笑道:“好好,你明白就好。” 桑钰也想沖她笑笑,可是扯了扯嘴角又觉得双颊微痛,母亲知道他的意思,忙道:“好了你歇着吧,我去给你做点吃的。” “母亲。”桑钰突然叫住她:“父亲呢?他为什么不来看我?” 母亲一怔,脸上掠过一丝不自然,继而温柔道:“你父亲他最近有些事,不得空来看你。” 桑钰道:“是没有空来,还是不愿来?” 母亲尴尬笑道:“瞧你这话说的,怎么会不愿意来看你呢?别瞎想了,好好睡一觉啊,听话。” 桑钰盯着母亲的眼睛,好一会儿,最后淡淡道:“算了,你出去吧,我一个人待会儿。” 桑钰伤好后回家,没能赶上奶奶的葬礼,不过这在他看来已经挺好的了,因为在他的预想里,可能族中连给奶奶办葬礼都不肯。 回来之后的那天晚上,族里有人来叫他,让他去宗祠拜祭祖先,桑钰当时正在换衣服,挑了件白色长衫,闻言又将长衫扔下,头也不回道:“知道了,我过会儿就去。” 然后他吩咐小童:“帮我打水来,我洗漱一下。” 小童战战兢兢去了,片刻回来,小声道:“小的伺候公子梳洗吧。” 桑钰道:“不用了,我自己来,不至于受了伤连生活都不能自理了。” 小童还是畏畏缩缩的,仿佛在害怕什么,桑钰想难道自己的表情太阴郁,吓到他了,于是他调整了一下情绪,温声道:“好了我自己能行,没事的,你下去吧。” “……是。” 小童只得转身,又回头担忧地看了他一眼,随后出去了,还不忘帮他关上了门。 那夜桑家所有人都听见了从桑钰房里传出的一声碗盆碎裂的尖锐声响。 下人匆匆赶到,却发现房门从里面锁住了,他们“哐哐”砸门,里面的人好像却听不见似的,没有任何回应。 桑钰怔怔地看着镜子里的人,那完全是一张陌生的面孔,清淡的眉眼,削薄的双唇,整个人散发着一股冷淡凉薄的气质。 他伸手摸了摸因为咬牙而紧绷着的双颊,熟悉的触感提醒他这就是自己的脸,可是镜子里的人他完全不认识,他记得自己的长相是非常有神采的,明俊而飞扬,充溢着满满的少年的气息。 如今镜子里这个陌生的人是谁?虽然同样是俊雅的一张脸,却平白添了许多清柔之气,眉眼细长,似带桃花,凌厉的眼神射过去,他自己都觉得心内一寒。 “昭漱?昭漱?你在里面吗?你给母亲开开门,别一个人忍着,把门打开,母亲跟你说好不好?” 他听见母亲焦急而又委屈求全的声音,心内很噪,眼睫微颤,愈发显得神色淡漠。 “昭漱,昭漱,你听得见我说话吗?”母亲还在外面唿喊,勉强定了定心神,他深吸一口气,走到门边,一下子打开房门,看到一堆人聚集在门口,见他出来,纷纷向他投来关切的目光。 母亲面色一喜:“你可出来了,吓死我了……” 桑钰道:“什么事?” 母亲斟酌了一下,看着他的表情,试探道:“昭漱,你不要……” 此时,一个僕人急急忙忙地跑上楼来,扑到桑钰面前,催促道:“公子你快些,若是让族里那些长老等久了,怕是要怪罪……” 桑钰冷冷清清地站着,不动也不说话。 僕人察言观色,好一会儿,道:“公子,你是不是不打算去……” 桑钰道:“是,让他们滚。” “……” 第一次听他说出这样的话,僕人默默惊悚半晌,又看了眼母亲,母亲悄悄递过去一个眼神,僕人会意,匆匆退下了。 挥退所有下人,母子两人单独进了屋,站在堂中无言沉默,母亲又无奈地嘆气,开口道:“昭漱,我知道你……” “母亲。”桑钰打断他,用手指着镜子里的自己,无辜问道,“那个人是谁?我不认识他,你认识吗?” 母亲走到他身边,扶着他坐下来,道:“孩子,你听我说,当日你不顾性命冲进火里救你奶奶,可是没能逃出来,你父亲带着几个下人进去救你时,看到……”她说到这里不忍再说下去,语声哽咽,缓了一会,才继续道,“看到你躺在地上,房樑上一根横木掉下来砸中了你的脸,脸……脸被烧伤,几乎破相,所以就找了精通此道的大夫,给你剔骨除肉,才勉强保住了一条命……” 桑钰怔怔听着,不知做什么反应,母亲忧伤得说:“昭漱,事情已经这样了,你不要难过,”她拿过镜子,映照出里面一张分外俊美的面孔,“你看,你这副样子也很好,不比以前差多少,对不对?” 桑钰转过眼,看到镜子里的人,转瞬又将眼移开,道:“不,他不是我,我不要。” 母亲含泪道:“昭漱,你要懂事一点儿,当时为了救你性命只能如此,母亲也很……” “那你们为什么要救我?”桑钰冷冷质问道,“父亲不是嫌我顽劣不听规训吗?不是要把我赶出家门吗?为何要救我?” 母亲被他的态度刺激道了,又气又急道:“你这孩子怎么会这么想!娘就你这一个孩子,你没了,你让我怎么活?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你都是我儿子,你懂不懂?” “可是这不是我!我不是这个样子的!”桑钰激动地看向母亲,嗓音里带上了哭腔,“谁会愿意看着自己活生生被改成另一个人的模样啊?我的脸明明……明明没有这么清冷的,还有人说过我笑起来特别温暖……” 母亲明白他心里的苦痛,只能陪他一起流泪哭泣,世事难料,命运来袭,人们根本无从躲避。 这天桑钰穿戴好去向父亲请安。 他身着一袭红色轻衫,神情自若,本来是想穿那件白色的,可是想到自己面容本来就清寒,再穿白色衣衫更显得淡然,也就放弃了,改而换了件红色的。 跪在大堂里,桑钰恭敬道:“孩儿给父亲请安。” 父亲早就知道他经此一劫,面容大改,却不曾想竟会变得如此彻底,丝毫不见往日痕迹,愣了好一会儿,才出声道:“现在才来请安,你心里当真还有我这个父亲吗?” 桑钰道:“孩儿出事到现在也有两个多月了,父亲不曾来瞧过一次,这话应该由孩儿来问您吧?” 父亲一拍桌案,喝道:“放肆,你就是这么跟自己父亲说话的?变了相貌这顽劣的性子倒是没有变。” 第121页 桑钰眼神闪过一丝愤恨,瞬间又恢復平静,道:“父亲若不愿见到孩儿这副样子,孩儿便离开,不让父亲见着了心烦,如何?” 父亲道:“……你什么意思?” 桑钰道:“没什么意思,父亲不想看见我,我便从父亲面前消失,如了父亲的愿。” 父亲脸色冷凝地看着他,目光探寻,然后发现他不是在开玩笑,语气便渐渐沉了下来:“这个家盛不下你了是吗?” 桑钰笑了笑,道:“不,是孩儿的问题。我这几天在想,孩儿长到十六岁,从来没有出去过,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所以……想出去看看。” 父亲冷哼一声:“说得好听,我看你就是怨恨我当初不救你奶奶,族里又逼你,所以在家里待不下去了吧?” 桑钰沉默了一下,然后道:“父亲要是非要这么认为,孩儿也没办法。” “……” 两人就这么对视着,谁也不说话,空气有些凝固,最后,父亲深深地嘆了口气,道:“总之你下定决心就是要走是吗?” 桑钰道:“是,请父亲成全。” 父亲拳头攥紧,眼睛紧紧盯着他,严肃道:“还回来吗?” 桑钰道:“等孩儿他日真的金榜题名了,自然会回来给父亲报喜。” 父亲颓然地摆摆手,“算了,你想走……那就走吧。族里……我会去说的,你不用担心。” 桑钰深深叩首:“多谢父亲。” 桑钰是在一个非常寒冷的秋日早晨走的,他谁都没有告别,只去母亲房里看了一眼,背着自己的古琴就离开了村子。 月亮还挂在天边,他抬头看了看,转身走进了那家帮他剔骨去皮的老大夫的医馆里,老大夫刚刚把药配好,见他进来,惊讶道:“你怎么来了?这天还没有亮透,要看病也等天亮了再来。” 桑钰道:“我要求您的这件事必须得在没人的时候做。” 大夫眉头皱了皱,道:“你要求我什么事?” 桑钰道:“您救了我的命,我对您感激不尽,这张脸也是您给我的,您会挫骨拔皮,那么……”他沖大夫笑了一下,“您会给人易容吗?” 大夫道:“你想易容?” 桑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轻声道:“这张脸挺好的,只是我还不太习惯,所以我想在我习惯之前,求您再帮帮我。” 大夫眉头皱得更紧了,犹疑道:“你想易容的话,就得再顶着另一张脸了,即使如此……” 桑钰道:“我不在乎。只求您帮我易得稍微明俊一些,可以吗?” 第73章 再次相遇 桑钰离开家后的那个冬天下了一场百年难得一遇的大雪。 他背着古琴四处学艺,一年后来到滦阳,爬到山顶登高望远却被大雪困在了山上。 山上都是嶙峋怪石还有厚厚的积雪,枯枝掩映,单薄的身影跋涉在山路上,一步一个深深的脚印。 自从从那场大火里捡回一条命,桑钰就变得格外畏寒,到了冬天更是难熬,寒侵心骨,冷风一吹,简直冷到了骨子里。 捡一枝枯枝作拐杖,少年艰难地在雪山上行走。他手里握着一枚玉佩,触手温凉。那是小时奶奶送与他的,他离开家时什么贴身的东西都没带,只带了这枚玉佩,当作奶奶的魂灵还在护佑着他。 天寒地冻,一眼望去都是皑皑白雪,连枯草都没有。桑钰走了一个多时辰,鞋袜被雪水浸湿,双脚已经冻得僵硬,再走不了半步,他抿了一下嘴唇,把古琴扔在一旁,直接坐在了雪地上。 天色渐渐暗了,清冷的月光从枯枝间映照下来,他费劲地抬起头看远处山峦,青黑的影子如同蛰伏的巨兽一般,似要吞噬掉什么。头顶似乎又有雪花落下来,周围都是冰冷的岩壁,桑钰觉得寒气逼人,连膝盖都在疼。 ……不,不行,不能坐着,得走出去,眼看天就要黑了,山上不知会有什么东西,万一再变天…… 这样想着他重重喘息几声,勉力拿古琴支撑着站起来,动了动因寒冷而僵硬的双腿,咬牙朝前走去。积雪太厚了,一脚踩下去要使很大力气才能拔出来,桑钰冻得哆哆嗦嗦,再次陷入一个雪窝,无论如何也没力气了。 双脚没有任何知觉,他把古琴竖插在雪地里,攥了攥拳头,勐地一拔,没有预料到手心一松,原本紧紧握着的玉佩直接飞了出去。 一道弧线划过,玉佩落在崖壁下面的雪窝下,顿时不见了踪影。 桑钰的眼睛在那一瞬间闪了一下,反应过来连忙滚到崖壁下,不顾后背的疼痛,蹲下身在雪地里找起来。 用手刨开积雪,底下只见黑色的岩石,他心里伴随着挖掘的动作一下一下空了下来。 没有,哪里都没有。大约是实在没有办法了,心里又急痛,他发狠一手噼了下去,勐不妨撞在了一块被白雪覆盖的石头上,一阵深入骨髓的剧痛袭来,一双素手便布血痕,本就生有冻疮,被冻土磨破,鲜血淋漓,疼得他全身颤抖。 风疾天寒,天空变得云痕重重,像要沉坠下来,温度骤然下降。桑钰终于力竭,停下动作不再寻找,直起腰才发现裤腿已结了冰,他用力挣了挣,却根本抬不起脚,穿得又单薄,寒风凛冽,就像置身冰窖一般,冰寒彻骨。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桑钰蜷缩在雪地上,冻得嘴唇发紫。脑袋也昏昏沉沉的,山上突然传来野兽的嗥叫,让他神智瞬间清醒。不能放弃,必须要走出去。 桑钰挣扎着坐起来,垂头缓了一会儿,才慢慢站起来。双腿已经麻木无觉,他拼尽全力抬脚在原地蹦了蹦,也许是太久没有活动,刚蹦了两下,他就摔倒在地上,崴了脚,跪在雪中,疼得直咬牙。 又有雪花飘下来,落在他眉间,天色昏暗,桑钰绝望地闭上眼,再没力气动弹。 ……我是不是就要死了…… 他恍惚看见一个人影在向他走来,却又忽远忽近,是幻觉吗? 救救我……救救我……他发出无声的唿喊,那人却越走越远…… · 睁开眼,桑钰发现自己被一个人背着正在下山,彼时天光大亮,风雪已止。 “……我没死?”他喃喃出声。 背着他的人听见声音,微微侧了侧头:“你醒了。” 桑钰动了动手和脚,只觉疼痛钻心,他看向背着自己的年轻男子,道:“是你救了我?” 男子点了点头:“是。”又皱起眉,“你的手和脚都受了很重的伤,不过都是冻伤,幸好没有伤及筋骨。你怎么一个人上山,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桑钰没有说话,默默瞧着他俊朗的侧脸,心中一热,忍痛抬胳膊环住了他的脖颈。男子身影一顿,但是并没有拒绝他。桑钰把头轻轻靠在他后背上,小声道:“我没有家,回不去。怎么办,哥哥?” 第122页 男子把他背到山下医馆,小城里寒风唿啸,大夫吩咐药童去煎药,又给他清洗包扎伤口。 男子在一旁看着,眉头始终微微皱着,大夫看出他担心,安慰道:“没事儿,敷上药养两天就好了。只是这手上的冻疮要注意,短期内不能碰冷水。” 桑钰道:“知道了。 男子道:“你刚才说,回不去家,你是出来游歷的吗?” 桑钰笑了一下:“……算是吧。” 男子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道:“你……如果没有……我是说……” 桑钰道:“我看哥哥你也是一个人,如果不介意的话,带我同行吧。” 男子惊讶道:“你怎么知道我要说什么?” 桑钰笑道:“我不知道啊,这就是我想说的。” 男子无奈地摇摇头:“好吧。那……你叫什么名字?” 桑钰笑眯眯道:“难道不应该是哥哥你先自报家门,然后我再说自己叫什么吗?” 男子想了想,果断道:“不,你先说。” 桑钰:“为什么?” 男子道:“因为是我先问的。” “……”桑钰也倔起来,“你不说我也不说。” 男子抱臂站着,笑道:“你说了我就说。” 桑钰刚要反驳,一旁的大夫给他缠好绷带,拍拍手,道:“你俩爱谁谁说吧,麻烦医药费结算一下谢谢。” 男子道:“谁给?” 桑钰道:“我没钱。” 男子神色如常,笑意加深:“你告诉我你叫什么我就给你付钱。” 桑钰愣了一下,眉头微微纠结了一下,索性在床上躺了下来,道:“那就让我疼死吧。” 大夫已经果断置身事外了,给他包扎完又去看小药童煎好药了没有,两人在屋里僵持着,谁也不愿先示弱,外面的街道也渐渐地响起喧譁之声。 桑钰在床上躺了半晌,一动不动,最后,还是男子无奈开口道:“算了,不欺负病人。你在这等着,我去付钱,”说着打开门,外面透进雪光,“敢跑你就死定了。” 桑钰眼睛一亮,还来不及说话,男子就已经匆匆出去了。桑钰看他的身影消失在冰天雪地里,久久不能回神。 后来还是男子先妥协,告诉他自己叫夏晔。夏晔夏晔,晔者,光明华美,桑钰想着夏日清晨一闪而逝的露珠,倒是很有些风流恣意的味道。 当时他们正乘着一叶扁舟,随意飘荡在水面上,一只青鸟轻盈掠过,桑钰笑道:“我叫谭钰,哥哥,你觉得这名字衬不衬我?” 夏晔吐出嘴里叼着的草棒,道:“哪个玉?” 桑钰道:“金玉之钰。” 夏晔摇头:“不好不好,此钰是一种坚石,遇硬则硬,过刚易折,还是换一个吧。” 桑钰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带着整个船身都摇晃了一下,他问:“换哪一个?” 夏晔想了想,道:“索性将金去掉,就用玉字,美玉无瑕,也衬你的长相。” 桑钰不由自主摸了摸自己的脸,随即又收回手,追问道:“我长相如何?” 夏晔朝他看了一眼,调笑道:“你呀,面容姣好,宛若好女。” 桑钰被他的语气中的轻佻意味刺了一下,反应过来后眼神转向远处的青山,好一会儿不说话。 夏晔听不见回应,转头去看他,桑钰的侧脸一半隐在长发后,眼睛盯着泛着微微涟漪的水面,正想开口询问,他却突然笑了一下,慢慢移过眼神,道:“好,我以后就用玉字了,多谢哥哥赐名。” 夏晔看他神情恢復如常,也不多言,接话道:“你叫我哥哥,我叫你小玉吧,说起来,我从前求学时有过一个师弟,就叫谭喻,是那个隐喻的喻,也不好,连带着性子也有些阴郁。” 桑钰又在船板上躺下来,双手枕在脑后,意态闲闲道:“你那个师弟说不定还觉得你不羁放纵呢,只不过你不知道。” 夏晔闻言哈哈笑了两声,道:“确实如此。我那个师弟傲世旷俗,看什么都不顺眼,书院里按年纪排行,他总不服,觉得应该按品行定序,但就算是这样我也还是大师兄,哈哈!所以他叫我师兄总不如你叫我哥哥有诚意,听着舒服。” 桑钰眼神瞥向他,道:“哥哥。” 夏晔应道:“嗯?” 桑钰依然静静看着他:“哥哥。” 夏晔不得不将眼移到他脸上:“什么事?” 桑钰眼神幽深,嘴里不停,一声比一声轻:“哥哥,哥哥,夏晔哥哥,夏哥哥,晔哥哥……” 夏晔终于听出他话中的意思,禁不住以手支额,无奈地笑了出来,连连摆手道:“好好好,打住,我可受不了你这么叫我,再有诚意也不行,会折损我的寿行的。” 桑钰止住话头,一双清寂的眼眸仍然望着他,半晌又开口道:“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现在?”夏晔转头朝四周看了看,所及之处皆是一片碧水,平静无波,他站起来懒懒地伸了个腰,目光在水面上轻轻掠过,回头对桑钰笑笑,“就这么漂着,漂到哪里咱们就在哪里上岸,如何?” 桑钰愣住,片刻点了点头:“好啊。” 直到很多年之后,桑钰才发现,那天光水色间浅浅的一笑,正是他漫长暗恋岁月的开端。 第74章 寒山寺游 他们最终漂到了姑苏城外的一个枫桥小镇,弃舟上岸,已是暮色昏沉之时,远处有几点灯光,桑钰背着古琴跟在夏晔身后,正要开口说话,夏晔定睛看了一眼前方,语带笑意道:“竟是这里。” 桑钰听他话中意思,竟像是从前来过,疑惑问道:“哪里?” 夏晔伸手朝前一指,道:“你看,那是什么?” 桑钰顺着他的指向看过去,夜色中只见一个模煳的建筑轮廓,他睁着眼睛瞧了一会儿,不确定道:“好像是一座寺庙的样子。”又摇了摇头,“太黑了,看不清楚。” 夏晔道:“是寒山寺。” 桑钰:“……寒山寺?” 夏晔笑道:“此处是苏州地界,再走几步就是姑苏城了,姑苏城外的寺庙,不是寒山寺是什么?” 桑钰道:“哇哦。” 夏晔拍了拍他的头,转身朝前走去,“走吧,在此地借宿一晚,也算是寻觅古人情怀了。” 桑钰託了托背上的古琴,抬脚跟上他,很快走到寺门前,夏晔却在门前停住了,眼睛盯着匾额瞧。桑钰走近了,凑过去,才发现那匾额上所书并非“寒山寺”,而是“普明禅院”。 桑钰睁着一双天真的眼睛看了又看,夏晔举袖轻咳了一声,道:“那什么,虽然名字不对,但是就是同一座庙,不用在意。” 第123页 桑钰笑着应了一声:“哦。”夏晔脸上有些挂不住,故意板起脸道:“不要质疑,这就是寒山寺。宋仁宗嘉佑中赐名普明禅院,因张继诗而闻名寒山寺。不过多数人都只知寒山寺不知普明禅院,就跟你一样。” 桑钰双手负在身后,悠悠道:“夏晔哥哥你懂得好多啊。” 夏晔不理他,迳自朝寺里走去,桑钰暗搓搓笑了两声,赶忙跟上。进了寺院里,立刻有小和尚迎接过去,引他们到宝殿里进了香,沖佛像拜了三拜,直起身来,夏晔道:“小师傅,我们四处游歷偶然路过宝剎,天色已晚,可否容我们借宿一晚?” 小和尚慈眉善目:“当然可以。这么晚了,二位也不像是来祈祷的。只是我们寺院有些微名,每日都会有很多人来游览,回不去了通常都会暂宿下来。” 夏晔道:“那太好了,想必贵寺会有很多客房。” 小和尚道:“不,我的意思是,由于俗客太多,厢房已经满了。” “……” 夏晔讶然:“那怎么办?!” 小和尚依然保持着和善的微笑,道:“施主稍安勿躁……” 夏晔道:“我怎么不躁,总不能睡柴房吧?”他勐地看向小和尚,“你不会真的让我们睡柴房吧?” 小和尚:“……” 桑钰道:“夏晔哥哥你别急,总会有办法的。” 小和尚调整了一下表情,道:“虽然厢房已经满了,但是我们中有一位小师弟他俗家有些事,前几天回去了,空出了一间禅房,不知两位施主可愿在此委屈一晚?” 桑钰道:“只有一间吗?” 小和尚道:“一间。” 桑钰觉得两个男人住一个屋子有些挤,他也没有和别人同居的经歷,所以就有点儿犹豫,旁边夏晔却似乎不是这么想的,他满不在乎道:“哎呀你管他几间屋子呢,有地方住不就得了。”说罢沖小和尚一拱手,“那就多谢小师傅了!” 然后拉着桑钰急急忙忙就往禅房的方向走去。 进了屋,两人打眼一看,这屋子收拾得十分素净。出家人的禅房本就没有过多装饰,可能住在这里的那位小和尚又一心向佛,所以屋子里只有一张床,一条长桌,两个小板凳,正对着门的地方摆着一个供案,地下两个蒲团。 桑钰走过去将红烛点燃,屋子里霎时亮了起来,他默默看了半晌,道:“哥哥,只有一张床?” 夏晔拍拍头,似乎是也有些苦恼:“我倒是不介意,只是不知道你睡不睡得惯。” 桑钰想得也是怕他和自己睡一张床会不会不习惯,此刻听他语气却是反过来担心自己,心里好笑,便不再纠结,道:“我也不介意,有地方歇一歇就行。” 不一会儿,小和尚送了斋饭来,桑钰刚好有些饿了,正觉得小和尚体贴人心意,夏晔朝桌上的饭菜瞟了一眼,嫌弃道:“啧,都是素菜。” 桑钰道:“人家是出家人,你还想他们给你做碗红烧肉送来啊。” 夏晔在桌边坐了下来,拿筷子拨了拨盘子里的碧绿,道:“咱们又不是出家人,居然连一点儿肉星儿都没有。” 桑钰在他对面坐下,端起白米饭吃了两口,又夹了几根青菜,虽都是素的,但味道居然还不错,他抬起眼,看到夏晔还是一副不满的样子,不由笑道:“将就吃吧,没想到哥哥你口味这么挑。如果真的给你烧了肉送来,真怕你会再问他们要几坛酒。” 夏晔闻言嘴角一弯,哈哈笑了出来,道:“知我者,小玉也。我刚才还真是这么想的。” 桑钰:“……” 他瞥过头朝供案上的那尊佛像看了一眼,在心里默念一声“罪过”,又收回目光,对夏晔道:“你尝一尝,虽然没有荤腥,但是一点儿都不寡淡。” 夏晔狐疑得瞧了又瞧,显然是不相信,不过还是拿起筷子尝了一口,瞬时眉毛一扬,道:“果真不错,很合我的胃口。” 桑钰一边往嘴里送饭,一边含煳道:“是吧……” 两人把几盘菜就着白米饭风捲残云般解决了,随后就要睡觉了。桑钰小心地把他的古琴放置在墙边,转过身,看到夏晔早已爬上了床,正在动手解腰带。 察觉到他的目光,夏晔沖他笑道:“怎么,还不困?” 桑钰点了点头:“嗯。” “不困啊……”夏晔捏着下巴想了想,不经意看到他放到墙边的古琴,“我看你整日背着那把古琴,想来你琴艺不错,不如趁比夜半无聊,你给我弹奏一曲怎么样?” 桑钰怔了怔,道:“哥哥你真的想听?” 夏晔道:“我不懂乐理,你随便弹首曲子,就当是打发时光了。” 桑钰走过去将他的琴拿过来,放在腿上,低头凝视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从夏晔微微一笑:“怎么能随便呢?” 夏晔解衣带的手一顿,就听一阵空灵悠远溶溶如青荷绿水之夜的琴声响起,顷刻间撩人心魄。 一曲奏罢,夏晔久久不能回神,桑钰道:“怎样?” 夏晔道:“真是饱了耳福,想不到小玉你的琴艺如此精绝。” 桑钰笑了笑:“还好。”起身把琴重新放好,转身来到床边,夏晔道:“你一定能成为一个出色的琴师。” 桑钰一边解衣带一边道:“我不会成为琴师的。”抬头去瞧夏晔的表情,见他眼眸捎带疑惑地看着自己,他心里莫名嘆了一口气,道:“我要考取功名。” “考科举?” 听到这话,夏晔好像嘲弄了一声,继而如常道:“科举有什么好,难不成你想当官儿?” 桑钰闷声道:“家里希望如此,我……” 夏晔已经脱去了外衣,顺势在床上躺下了,眼神瞥着他:“家里希望你怎样你就怎样,你不能有点儿自己的想法?” 桑钰低着头:“我……我自己也想……” 夏晔摆摆手,丧气道:“算了算了,真是没意思,你想那就去考吧。睡觉。” 说罢转个身背对他睡了。桑钰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哀嘆一声,迅速除掉衣物,也躺下来慢慢闭上了眼睛,一宿无话。 次日起来,夏晔早已不在身边了,桑钰慢慢穿好衣服,来到外边,夏晔正倚着山门看远处的飞鸟,听到声音回头,道:“起来了。” 桑钰:“……嗯。” 夏晔眼睛直直盯着他看,桑钰以为他还在为昨晚的话不痛快,想辩解几句,岂料他望了一会儿,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桑钰:“……???” 夏晔抬手指指自己的头,道:“头髮,扎歪了。” 桑钰昨晚是第一次与人同榻而眠,有许多的拘谨也不好表现出来,只是夜里难免有些辗转反侧,所以头髮就散乱了,此时被他点破,不禁大感窘迫。 第124页 夏晔含笑朝他走过来,道:“我帮你束髮吧。” 桑钰看他神色自若,仿佛已经不记得昨晚的小过节了,当下松了一口气,于是也不再纠结,搬个小板凳,坐在檐下由夏晔帮他束髮。 桑钰道:“夏晔哥哥,你从哪里来呢?同行一段时间,我也忘了问你。” 夏晔的手轻缓地从他发间穿过,道:“檀州。” 桑钰道:“檀州?好像是个好远的地方。你家在那里吗?” 夏晔道:“不是。” 桑钰道:“那你去檀州做什么?听说那里黄尘古道,沉沙漫天,很折磨人的。” 身后安静了半晌,桑钰感觉发间穿梭的手停顿了一下,正想回头去看,夏晔突然开口,嗓音沉沉:“……是啊,那可不是个好地方。” 第75章 心口不一 桑钰听出他语气中的感嘆,带着一丝寂寥,想必关于檀州,他心里有一段不好的回忆,不再追问,转而换了个话题道:“哥哥,你家在哪儿?” 夏晔用一根蓝色的髮带绑他的头髮,髮丝一绺一绺地滑下来,落在指尖。他道:“济州。” 桑钰道:“我家在徽州,你知道徽州吗?” 夏晔道:“徽州很有名,听说你们那素来出贞洁烈女。” 桑钰道:“我并不觉得这是一件多么值得夸赞的事,很多女人丧夫之后,只能孤苦无依地守一辈子,其实没意思。” 夏晔帮他绑好了头髮,拍拍手,道:“说得对。行了,束好了。” 桑钰抬手摸了摸,往旁边的水盆里照了一下,颇为满意,他头髮顺长,简单束一个发冠,衬得他俊雅又闲适。站起来,看到夏晔正满含笑意地望着他,似乎也很满意自己束髮的手艺,心里不知怎么突然想到这也不是自己的脸,再好看终究不过是一副假皮囊,不过他没有将情绪表现出来,整了整衣襟,道:“接下来去哪儿?” 夏晔凝神想了想,道:“我一直想去金陵的乌衣巷看看,探寻一下以往繁华的古蹟,今日凋零成了何种模样。” 桑钰道:“好,就去金陵。” 两人商议好了,便与小和尚道别,乘船沿古运河而上,去寻诗中的乌衣巷。 看过了乌衣巷,他们又举足南下,在明媚的春光中登临黄鹤楼,在黄昏的江船上仰望过白帝城,足迹走遍了名胜古蹟,心头始终震盪着那一首首脍炙人口的诗句。 这日,他们在一处小镇落脚,走进一家客栈,刚跨过门槛,就听一阵激烈的争吵声传来。一个人激动道:“你什么意思?有话说明白,什么叫不予追究了?你的意思是我这些年的屈辱全都不算数了吗?” 另一个人道:“你那么激动做什么?我又没说不算数,只是这件事都已经过去了两年了,还提它干嘛?这不是存心给自己找不痛快嘛。” 对面的人道:“是你先提起来的!到底是谁给谁找不痛快?林沐他主持会试泄露考题,害得我落第一年,我只有那一次机会!考不中家里就要逼我去经商,他一个错处就害了我一生!凭什么?我问你他凭什么! ” 那人无言以对,半晌,道:“那林沐不也被下狱流放了吗?你就别……” “那是他罪有应得!”男人重重摔了一下茶杯,“我恨不能他立刻死了才好!” 桑钰听见不以为意,虽然他也是那场泄题案的受害者,不过没有那人这么深的怨气,可能是他还年轻,还有很多机会,正想让夏晔不用理他们,径直走过去就好,抬头却见他定定停在那里,神色冷凝,眼神也变得深邃幽黑。 桑钰拽了拽他的衣袖,道:“夏晔哥哥你怎么了?” 夏晔回过身来,怔怔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笑笑:“没事,进去吧。” 桑钰跟在他身后,怎么看他刚才都不像是没事的样子,但是看他反应应该是不想说,桑钰也不多问,随他走到柜檯前,听见夏晔对掌柜的说:“老闆,麻烦来两间房。” 掌柜的歉意笑道:“不好意思客官,小店客满,单人间已经没有了,但是还有几间双人的空着,客官不介意……” 桑钰不明白两个男人同住一间有什么好介意的,刚想回答,夏晔直接扔下几枚铜板,道:“那就来一间双人的吧。待会儿送些饭菜上来。” 掌柜的收了钱,喜笑颜开,忙道:“哎,好嘞客官,您往楼上走。” 引他们进了屋,掌柜的便下去了,桑钰在房间内环视一周,屋子干净整洁,屏风后隔开两张卧榻,桑钰感觉很不错,奔波一日,在桌边坐下倒了杯茶喝,转头看到夏晔站在窗边,沉默地望着下面的街市。 走到他身边,桑钰问道:“夏晔哥哥你是不是累了?” 夏晔淡淡道:“还好。” 桑钰道:“要是累了你就去休息吧,躺一会儿,饭菜送上来了我叫你。” 夏晔轻轻揉了揉眉心,好像是真的有些疲惫,便道:“行吧。我去休息一会儿。” 身影转过屏风,去榻上睡了,桑钰独自一个人坐在桌边,深深吸了一口气,窗外吹来一缕清风,长发随风飘起。 小二将饭菜送上来,桑钰走到里间,看到夏晔睡得正熟,眉间微微蹙起,一缕忧色,踌躇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叫他,自己回到桌边,沉默地吃完了饭。 要来热水,桑钰撕下了贴在脸上的假面皮,不得不说,那位老大夫的易容术很好,他带着这副面皮,居然一直没有人看出来。 他静静望着镜子里自己的脸,清俊淡然,眼窝深邃,微微偏了下头,眼角眉梢竟然透露出一股冷丽之色。 回头看一眼里面睡得正熟的人,桑钰抿了抿嘴唇,将假面皮放在随身携带的小盒子里,慢慢走到榻边,吹熄了蜡烛,和衣而眠。 梦里看见父亲一脸失望地指责他不求上进,整日只知道游玩,也不用功读书,还有整日一副悲戚神色的母亲,然后他恍惚听见有什么动静悉悉索索,桑钰睡梦中被吵醒,睁开眼睛看到一双幽黑的眸子正盯着他。 “……!” 刚要惊叫出声,夏晔立刻捂住了他的嘴。 “……呜呜呜……” 夏晔的唿吸吹拂在他脸颊上:“不要叫,小玉,你不要叫。我睡不着,我也不点灯,你能不能就这么陪我说几句话?” 黑暗中,男人强烈的气息环绕在他周围,所有感官都被放大,捂着他嘴的双手温热,带着清晰的纹理,桑钰感觉心脏跳得勐烈。 他眨了眨眼,喉咙里发出模煳的一声“嗯”。 夏晔松开他,坐直身子,背对着他,侧脸在淡淡的月光映照下更显英俊。 桑钰怕被他看到自己的真实相貌,把自己埋在被子里,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夏晔也不在意,仿佛就是只想跟他说会儿话,沉默了半晌,夏晔开口道:“小玉。” 第125页 桑钰:“嗯?” 他道:“你有没有过那种很难过的时候?” 桑钰道:“……没有。不,不能说没有……我也不知道。” 夏晔道:“我有,是那种真真切切的难过,甚至怀疑自己活着还有没有希望。” 桑钰道:“为什么呢?” 夏晔道:“因为犯了错误,受到了惩罚。” 桑钰道:“没有挽回的余地吗?” 夏晔道:“没有。” 又是一阵长长的沉默,桑钰轻声道:“会好的。” 夏晔道:“小玉,你真的想考科举吗?” 桑钰嘆息一声,道:“也不是很想,只是一件未完成的事罢了。我第一次参加科考是在两年前,但是你也知道那年发生了什么事,我也因此而落第,所以我总想着无论如何我也要再试一次,不然没法给自己一个交代。” 夏晔道:“万一还是不成功呢?” 桑钰的头在枕头上轻轻摩擦,他笑了笑:“那就认命吧。不过家里是没法回去了,我父亲一定会打死我。” 夏晔挥了一下衣袖,那动作里好像有一丝隐约的悲凉:“家?我也回不去了,我父母都当我已经死了。” “……啊?”桑钰一愣,“没那么严重吧?就算你做了什么忤逆他们的事,可也不能咒你死啊。” 夏晔摇摇头,没说话。 桑钰觉得今夜的夏晔有些不一样,浑身笼罩着一层浓浓的忧伤,可这忧伤从何而来,他又说不清楚,只能陪着他一起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桑钰困意层层上涌,夏晔才终于缓缓起身,回头站在床前俯视着他,道:“好了,你睡觉吧。我回去了。” 桑钰躲在被子里道:“……哦。” 夏晔好像轻笑了一下,不过他困得眼皮直打架,没有听清楚,夏晔的身影在黑暗中消失,他翻了个身,什么都没想出来就沉沉睡去了。 第二天他早早地起来,把假面皮贴在脸上,又恢復成了温润如玉的样子,刚整理好夏晔就起来了,在里面高声叫他:“小玉,小玉——” 桑钰忍了忍,没有理他。 夏晔就不间歇地喊:“小玉——,小玉——” 桑钰走过去,“唰”地一下推开屏风,道:“叫我干嘛?” 夏晔笑容满面地看着他,仿佛对于昨晚的事瞬间失忆,手里拿起一件白色的衣衫问他:“你说我穿这件好不好看?” 桑钰道:“不好看。” “那这件呢?” “丑。” “……” 一连试了好几件,桑钰都给否定了,夏晔也不生气,他笑眯眯地看一眼桑钰身上的衣服,道:“小玉,你怎么总穿着红色的衣服,我觉得你穿白的应该会好看,更衬你的相貌。” 桑钰闻言眼神闪了闪,勐地转身,一句话没说就出去了。 夏晔:“……生,生气了?为什么?” 第76章 真实面貌 两人一路游山玩水,探访古蹟,嬉笑怒骂,啼笑皆非,不知不觉到了这一年的夏末。 他们午后在一处水边的亭子里看赏湖光山色,周围光影浮动,夏晔坐在栏杆上,晃荡双腿,笑眯眯道:“还生气呢?” 桑钰:“哼。” 夏晔道:“方才那位师太说你红鸾星动,也许真的可以一信,你也不小了,若是接下来几天当真邂逅了一位女子……” 桑钰如刀的眼神“唰”地一下射过来。 夏晔只好闭了嘴。 桑钰道:“她说得都不对,你为什么还要给她钱?” 夏晔无奈地摆摆手:“人家给咱们算了命,当然是要给钱的。” 桑钰道:“她说你命中之人接下来会有一场劫难,这你也信?” 夏晔急忙摇头:“不不不,当然不信,若让我遇见了那个人,我一定尽我所能避免所有坏事的发生。再说了都不知道那人是谁,她有什么劫难关我屁事。” “……” 桑钰还是气哼哼的:“早知道我就让那个师太算算我的生辰八字了,算不出来就一分钱也不给。” 夏晔“嗤嗤”笑了两声,忍俊不禁:“不过是随便算一算,权当是镇日无聊找个乐子罢了,你何必那么计较呢?” 桑钰眉间跳了跳,语气僵硬道:“江湖骗子,骗人钱财,我就是看不过。” 夏晔笑道:“好了好了,消消气。你那琴我给你做好了之后就没听你弹过,不如趁此刻悠闲,你弹奏一曲,让我饱饱耳福怎么样?” 果然一提到弹琴,桑钰的神情便缓和了不少,随即端过古琴,道:“你想听什么曲子?” 夏晔在栏杆上斜躺着,闲适道:“随意。” 话音刚落,一曲动听的《梅花三弄》便婉转响起,飘飞在亭间。 夏晔边听手边在栏杆上打着拍子,神情颇为享受,桑钰手指翻飞舞动,眼睛却聚精会神地看着夏晔,沉寂的眸子逐渐发出亮光。 一曲毕,夏晔睁开眼睛,发现他的目光还盯在自己身上,不由疑惑道:“怎么了?” 桑钰道:“夏晔哥哥,前几天你跟我说你易了容,我想看看……” 夏晔一怔,继而笑道:“有兴趣看了?那天我问你你还一副丝毫不感兴趣的样子,现在怎么又想通了?” 桑钰也笑:“突然之间就想看了,怎么,你不愿意?不会是模样太丑太怪,不敢让人看到吧?” 夏晔道:“笑话!我有什么不敢的?你等着,我这就撕下面皮,保证让你惊艷。” 说着动手就撕自己的脸,桑钰在一旁笑眯眯的,全当看好戏了,可是当夏晔真的撕掉伪装露出原本的样子,他却直接愣在了原地,半晌说不出话来。 夏晔看他震惊如此,满足道:“怎么样?我说让你惊艷吧,本公子的这张脸可不是谁都能消受得了的,便宜你小子了。” 桑钰怔怔看了他一会儿,慢慢走到他面前,不可置信道:“林……” 夏晔眼神一下子扫了过来:“什么?” 桑钰瞬间一个激灵,陡然反应过来,强自镇定道:“没,没什么……你这个模样,确实要比原来好看些。” “那是当然。”夏晔一边说一边重新将面皮重新贴回脸上,“所谓积石如玉,列松如翠,说的就是你哥哥我。” 桑钰道:“你为什么要易容啊?” 夏晔道:“因为犯了错,不想被人认出来。” 桑钰道:“你以后就一直这个模样了吗?” 夏晔道:“不一定。过几年吧,等我心情好了,说不准就变回去了呢。” 第126页 “……哦。” 桑钰心情复杂,两年前那个偶然遇到的刑犯,在今天,竟然又出现在了他面前,不过今非昔比,两人再次重逢,居然谁都没有认出来谁,两人各自顶着一张虚假面容,却交付了再诚挚不过的真心,不知是命运的捉弄还是人事的无常。 晚上睡觉时,桑钰对着铜镜轻轻抚摸自己的脸,夏晔在里间早已睡着了,隐隐传出微弱的唿吸声。 桑钰微微嘆气,夏晔哥哥看似聪明通透,可是也有些没心没肺,他不知道自己无意间的一个举动总是能戳到人的心里去。 他不知怎么突然想到家中亲人,出门在外,母亲一定会挂念自己吧,还有威严肃穆总是高高在上的父亲,自己走了,他会不会被族中的长老为难……想到这里,桑钰便找出纸笔,决定修书一封,给家里报个平安。 心中万语,下笔却又突然情怯,勉强写了几句话,正要装进信封,这时,身后突然响起了脚步声。 一个黑影渐渐靠近,桑钰心中一惊,刚要出声,突然被人一把捂住了嘴,一个低低的声音响在他耳侧:“……小玉。” “……” 桑钰勐地打掉他的手,转过身去,道:“你干嘛?” 夏晔穿着一身薄薄的白色中衣,在他面前笑眯眯道:“你怎么还没睡?我都睡醒一觉醒来了,见你这里有光,就出来看看。你干嘛呢?” 桑钰把信折起来藏进衣袖里,肃然道:“没什么。我这就睡。” 夏晔道:“没什么你还藏,快拿出来,不然的话……” “……怎样?” “嘻嘻……”夏晔露出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容,慢慢把手伸向他的腋下,“不然的话我就……” “你就怎样……啊!……哈哈哈哈哈哈……” 夏晔突然挠他的胳肢窝,动作又轻又快,桑钰躲避不及,哈哈笑着往后退,嘴里还在不停地叫喊:“……哈哈哈你搞偷袭算什么好汉哈哈哈……啊好痒……哈哈哈哈……” “怎么样给不给我看?” “就不……啊你别挠了哈哈哈哈哈……” 桑钰边笑边躲,连连后退,退到床榻边儿,退无可退,手脚并用地抵抗夏晔的骚扰,两人闹作一团,混乱间脚步不稳,不知道谁的脚跟一下子撞到了床脚,然后齐齐摔倒在床上。 夏晔压在他身上,唿吸吹在耳边,轻轻撩动着他的髮丝,桑钰伸手推了他几下,推不动,道:“起来,你好重。” 夏晔笑道:“你小点儿声,让楼下的客人听见了人家要闹。” 桑钰道:“是你先闹起来的。” 夏晔嘴角始终擒着一丝笑意:“谁让你藏东西不给我看,好像是一封信对吧?给谁写的这么神秘……”他突然想起了什么,邪邪一笑,“不会是给女孩子写的吧?嗯?” 桑钰闻言脸颊一红,不自然道:“不,不是,你别乱猜了。” 夏晔道:“你看你,脸都红了。” 桑钰:“……” “你……” 夏晔还想调笑他几句,低头看见身下的人眼神躲闪,双颊呈现出不明的潮红,喉间的话骤然梗住了,看了他半晌,突然松开了他。 身上重量一轻,桑钰也跟着坐了起来,理了理衣襟,抚平因重压而弄出来的褶皱,抬眼瞧了瞧夏晔,发现他也正好把目光投过来,两人在半空中对视一眼,桑钰心中莫名一跳,赶忙低下了头。 夏晔掩袖轻咳了两声,在他身旁坐下,拿肩膀碰了一下他的胳膊,道:“小玉,你长大了,知道想女孩子了。” 桑钰道:“……我没有。” 夏晔表示理解:“我懂我懂,不用不好意思。” 桑钰:“……你懂什么?” “哎呀,”夏晔闲闲伸了个懒腰,“也是我疏忽了。小玉,今晚好好休息,明天哥哥带你去个好地方。” 这是桑钰第一次来花楼这种地方。 周围银钗粉环,香风阵阵,各色姑娘穿梭其间,好不快活。 桑钰和夏晔端坐中间,一个怡然自得仿佛情场老手,一个满面通红仿佛就要升天。 一个姑娘把纤纤玉手搭在夏晔的肩膀上,娇声道:“公子想听个什么曲儿?” 夏晔凝神想了想,道:“《眠桑曲》你会不会?” 姑娘收回手掩袖一笑,道:“会,这可是新近两年最流行的曲子,既然公子想听,奴家就弹给您听。” 桑钰道:“我也会。” 夏晔知道他是初次踏足此地,难免拘谨,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知道你会。但是这琴师的技艺再高超,那也不如坊间姑娘弹得有韵有情致,”他转头摸了摸那姑娘的下巴,“是不是啊?” 姑娘被夸感觉满足备至,道:“是啊。”有意无意朝桑钰看了一眼,“既然这位小公子是位琴师,那就更要听听了,听完还请给奴家品评一下。” 夏晔笑道:“你只管弹。” 不得不说,这位姑娘虽然只是艺妓,但是其琴艺竟不比寻常教坊里的乐工差,吟、挑、捻、拢的动作都及其精准,一曲下来,夏晔眉间笑意慢慢扩大。 姑娘笑道:“公子以为如何?” 夏晔道:“甚好。” 桑钰全程面无表情。 第77章 分别在即 从花楼里出来,站在阳光明媚的大街上,夏晔道:“你也不给点儿反应,没看见咱走的时候,人家姑娘的脸都是绿的。” 桑钰道:“她脸涂得那么红,哪里看得出来绿了。” 夏晔哈哈笑了两声,道:“你能不能不要那么扫兴,人家不打扮怎么留得住客人呢?” 桑钰转过头来看着他:“夏晔哥哥,你经常来这种地方吗?” 夏晔道:“嗯……也不能算经常吧。这两年是没机会,以前倒是经常……” 眼见桑钰脸色越来越差,他说到一半就识趣地闭了嘴。 看来小玉不喜欢这种地方,他相貌端正,内心也正直,不像自己,外表看着专情但是内心却风流不羁,不,也许外表看着也不正经,哈哈。 桑钰默默看了他一会儿,看出来他心里在想什么,便道:“不说这些了,时间还早,咱们去别的地方看看吧。” 夏晔收敛情绪,道:“行。” 夏末街道总是瀰漫着一股奢靡的甜香,两人走到一处人声喧譁的地方,见有一群人围在城墙边儿,在看墙上贴的一张状子。 破开人群挤到前面,桑钰看清纸上所写内容,登时一愣,然后对外面的夏晔挥手道:“哥哥,是秋闱的状子!” 声音太大,引得周围的人不禁微微侧目,桑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却没有等到夏晔的回应,以为隔得远他没有听清,又穿过重重阻碍挤出来,重新站定在他面前,兴高采烈道:“今年的秋闱要到了,我又可以参加会试了。” 第127页 他歪头思索了一会儿,道:“不过这两年我都没有好好用功,不知道能不能考过……算了管他呢,总得试一试。” 他高兴地说了半天也不见夏晔有所反应,不由奇怪地问道:“夏晔哥哥,你怎么不说话啊?” 夏晔脸上没有什么太大的波动,平静道:“没什么。你那么聪明,一定能考过的。” 桑钰恍然大悟,夏晔哥哥会试泄题一事刚过,看似豁达,心中必定还不能完全释怀,如今秋闱又至,定是又勾起了以前不好的回忆,自己只顾着高兴,忽略了他的心情,真是不该。 其实自从那天他向自己露出了真实的面目,自己在当时确实是大大惊讶了一番,但是过后也就释然了,夏晔在他心里一直都是一个十分潇洒的哥哥形象,实在无法将他与印象里的罪犯林沐联繫到一起。 就算是那时他被狱卒压着途经他们的村子,自己劳心费力照顾他那么些天,也没有把他当作一个罪大恶极的刑犯来看待。 思绪迴转间,夏晔道:“会试之后,你有什么打算吗?” “……啊?”桑钰脑袋呆滞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哦,考完先给家里报个信儿,然后……就等着放榜呗。”他递过去一个讨好的笑容,“不过在那之前,我还是跟哥哥你在一起,不会变的。” “那之后呢?” “……什么?” 夏晔道:“如果你考中了,那你是不是就要和我分开,然后入翰林院当官儿……” 桑钰摆摆手,笑道:“夏晔哥哥你不要太高估我了,嘻嘻,还不知道能不能考得上呢,现在说这个还尚早。” 夏晔一双眸子漆黑幽邃:“你是怎么想的?不,还是说,你根本没想过以后你……” “夏晔哥哥。”桑钰平静下来,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我如果真能考中进士,你不为我高兴吗?” 夏晔道:“不。” 桑钰感觉有点儿难受:“……为什么?” 夏晔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又垂下眼睛,半晌,无力道:“算了,你没明白我的意思。咱们俩说的不是一个事儿。没什么好说的。” 说罢转身离开,没有回头。 桑钰怔怔地站在街市中间,看他的身影渐渐走远,消失在拐角,心中一阵浓浓的委屈涌上来,什么意思啊?什么叫没什么好说的了? 不就是一个秋闱吗?为什么突然说这些话?我知道你因为会试泄题的事心里不好受,那也不能禁止所有人参加会试啊,我又没说之后要怎样,至于这么生气吗? 桑钰想着再也不理他了,随即也转身朝前走去。 回到客栈,桑钰也没有回房间,在楼下大堂吃了饭,吃完小二还问他要不要帮忙把饭菜给房间里那位送过去,因为他们一直都是同进同出,同吃同睡,偶然一次不在一起,小二还以为是夏晔忘了。 桑钰气得沖小二道:“他爱吃不吃,关我什么事,我为什么要给他送去。” 小二被吓了一跳:“小的只是觉得夏公子他没有跟公子您一起吃饭,所以……” 夏晔道:“不一起吃怎么了?你管我们在不在一起。” 小二战战兢兢道:“是是是,小的唐突了。” 桑钰吃完饭也不想回房间,又转身出去闲逛到晚上才回来。穿过大堂提衣上楼,停在门外,屋里已经没有了光亮,伸长脖子从缝隙里看去,里面一片漆黑。 难道已经睡下了?桑钰敲了一下门,自己这么困扰纠结,他居然就这么睡下了?!他感觉自己被深深的伤害了,仿佛有一个人抓住了他胸前的衣服,连带着胸口也跟着揪紧了。 轻轻推门进去,房间里很安静,听不见以往睡觉时的鼾声,他站在屋子中间,愣了一会儿,想睡了就睡了吧,没心没肺的人真是任何时候都睡得着。然后他找出蜡烛点亮,一团小小的火光,又掏出纸笔,铺平在桌子上,自己也跟着在桌边坐下来,开始写文章。 写了一会儿,感觉怎么写都不对,不是自己心中想的那个意思,难道真是两年不碰笔了,生疏了?他搁置了毛笔,正想酝酿一下再下笔,身后突然响起了脚步声。 一步一步走得很稳,又很轻,仿佛怕惊扰了这安静的夜色。 熟悉的气息靠近,停在他身后几寸的地方,桑钰一动不动,却不由自主地将唿吸放缓,半晌都没有人说话。 烛火摇曳了几下。 最后,还是夏晔先开口:“还不睡?” 桑钰道:“写点儿东西。” 夏晔道:“写什么呢?” 他转到桑钰身侧,伸手拿起桌上的纸张,凑近火光看了一眼,语气一沉:“策论?” 桑钰抬眼跟他对视,道:“怎样?” 夏晔道:“你是下定决心要考科举?” 桑钰道:“是。” 夏晔沉默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没说话,他不说桑钰也不说,两人在黑暗中僵持,不知过了多久,桌上的蜡烛突然爆了一朵烛花,夏晔把纸扔到桌上,淡淡道:“别熬太晚,睡吧。” 桑钰在黑暗中攥紧了双手。 那晚过后,两人又恢復如常,好像从没有发生过矛盾,趁着夏日余光,一起约定去扬州看西湖美景。 乘船南下,一路风光秀丽,不日至扬州。 两人在一处茶馆歇脚,茶楼里的说书先生正在抑扬顿挫地讲《红拂女》的故事,声情并茂,底下的人也有暗暗抹泪的。 夏晔道:“我觉得这红拂女的故事还是用琴弹奏出来,更具情致。” 桑钰道:“用琴弹奏不如用箫吹奏,琴音太过清泠,其中曲折离奇非箫声不能婉转表现。” 夏晔道:“吹箫?我会啊,你早说我就能吹给你听了。” 桑钰惊奇道:“你会吹箫?没听你说过啊,我以为你只……” 夏晔打断他道:“以为我只会舞刀弄棒,调笑胡闹是吗?” 桑钰笑道:“难道你不是?” 夏晔咬牙道:“谭小玉,我会打你的你信不信?” 桑钰正色道:“好好好,我开玩笑的。既然你会吹箫,那你不如吹奏一曲让我开开眼界?” 夏晔道:“我没有箫。” 桑钰:“……” 离开茶楼,他们准备去西湖,路上经过一处书院,从里面拥出来一群少年,三两成群,相约去哪里玩儿。 夏晔看见他们,脚步渐缓,最终在原地停留了一会儿,神情恍惚,桑钰凑过来,道:“夏晔哥哥你怎么了?” 夏晔笑了一下:“没什么,只是看见他们就想起了过去的自己。” 桑钰道:“你是说你以前的书院?” 夏晔道:“以前在书院,成天和师兄弟玩闹,不知道有多快活,”他声音渐渐低了下来,“我真是亲手毁了我自己的生活。” 第128页 桑钰道:“哥哥……” 夏晔回头沖他笑笑:“没事儿,有感而发而已。走吧。” 说罢便抬脚朝前走去,桑钰却望着书院上的“乐正”两个大字看了一会儿,才又跟上他的脚步。 游玩间不知不觉就到了秋闱会试的日子,秋光尚好,这天一早,桑钰便收拾好了东西,准备去贡院考试,临走前,他嘱咐夏晔:“哥哥你在这儿等我,考完了我就回来,咱们一起去庆祝一番。” 夏晔道:“好。” 桑钰道:“你放心,放榜前我是不会和你分开的。” 夏晔道:“嗯。” 桑钰道:“那……我走了。” 夏晔道:“小玉。” 桑钰道:“嗯?” 夏晔道:“如果,我是说如果,你没有考中,你有没有想过怎么办?” 桑钰愣了一下,然后又笑道:“能怎么办,养精蓄锐,等着来年再比呗。不过如果真那样的话家是肯定回不去了,我得想着找个活儿做,不能再像这样只知道游玩了,得挣些钱养活自己。” 夏晔静静看着他。 桑钰半开玩笑半认真道:“咱们前段时间看到的那个书院不错,到他们那儿做个西席先生就挺好。” 夏晔耸耸肩,故作轻松道:“没事儿,我也就随口一问。放心,你肯定能考上的,走吧。我回去了。” 说罢便转身,头也不回地朝前走去。看着他的背影渐渐远去,桑钰握了一下双手,突然开口叫住了他:“夏晔哥哥。” 夏晔回头:“……?” 桑钰从背包里掏出一个东西,紧走几步到他面前,把东西放在他手里,道:“送给你。” 夏晔低头一看,竟是一管紫玉箫。 第78章 不告而别 桑钰道:“你不是说会吹箫吗?其实这管箫我好几天前就做好了,本想着会试完再给你的,但是又怕考试时给弄丢了,所以还是现在就交给你吧。” 夏晔看着手中的紫玉箫,神情有些莫测。 周围人流如织,桑钰抖了抖包袱:“我走了。” 从客栈到会试的贡院很近,不用雇马车走路就能到,但是桑钰却感觉自己走了很长时间。旁边有不少一同赶考的试子,个个意气风发,好像坚信自己一定能金榜题名,一个青年碰了碰桑钰的胳膊,道:“哎兄台你听说了吗?今朝会试的主考官三位之中也有一位少年英才,似乎还跟咱们同岁呢?” 桑钰笑笑:“是吗?小弟孤陋寡闻,没听说。” 青年道:“你是从别的地方来的吧?没听说过是应该的,其实我也是前几天才得知,说是这位少年大人乃去年高中的状元,经朝中一位大人举荐,得以担任会试主考官,风光得很。” 桑钰道:“你我只比他晚一年,若是此次有幸题名金榜,也能共事翰林,一样的。” 后面一个人听见他们的谈话也凑上来,揽住桑钰的肩膀,道:“哎不一样不一样,他是主考,我等是试子,万一人家一个不高兴,也学前两年那个林沐一样,再出个泄题的事儿,那咱们可就完了,一介寒门学生你真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青年哈哈大笑:“兄台真是语出惊人!小弟我都没有想到这一节。” 那人拍拍他的肩膀,笑道:“不能不想,天有不测风云,那一年科考的试子谁又能想到会摊上那么个事儿。那林沐真是罪大恶极。” 青年唏嘘不已:“是啊,他自己已经通达仕途高枕无忧了,便不管咱们这些寒门学子的死活了,真是……” 桑钰突然甩开那人的手,冷冷道:“背后妄议人是非,枉为君子。” 那人一愣,正要反驳,青年夹在他们中间,沖他摇了摇头,又笑着对桑钰道:“哎兄台你有所不知,那件会试泄题的案子当年谁人不晓,毁了多少人的希望,其主使就是林沐。他参加科考那年才十五岁,比你我还小,唉只可惜心术不正,诚为天下所有文人所不耻……” 桑钰道:“他又没害着你,至于这么诋毁人家吗?” 青年旁边那人听见可不乐意了,把头伸过来道:“这怎么能叫诋毁呢?难道泄题的事儿不是他干的?那么多试子的仕途不是他毁掉的?” 桑钰道:“科举年年有,一次不中可以来年再考,贸然便把毁人仕途这种大帽子扣在人家头上,不觉得太过分了吗?” “哎这就可得好好说道说道了,哦他犯下大错还不准人家说了是怎么着?别管是不是他毁的,那他总是那案子的罪魁祸首吧,被捉拿下狱流放了也是事实吧?身为翰林学士不以身作则,反而铸下打错,我要是皇上我非得治他个死罪不可!” 桑钰气得双颊通红:“你……” 那人不依不饶的:“哎我说你是不是也心术不正啊,怎么老为一个罪犯说话?小心我告到衙门去!” 桑钰脾气也上来了,不卑不亢道:“有胆子就去告啊,我还怕你不成?像你们这种只会在背后说人的人,恐怕也考不上科举,心胸狭隘,我看你们才是真正的心术不正。” “妈的你再说一遍!” 桑钰:“我说你们考不上怎么了?说错了?” “老子宰了你!!” 三个人扭打作一团,引来其他人围观,结果越劝打得越厉害,言语间不知道又冲撞了谁,好几个人都加入了打斗,眼看事情越闹越大,一个人一看不妙赶忙报了官。 官府也是昏庸,朝廷走狗,或是当朝为官的多多少少都有些不齿林沐泄题的行径,最终定了桑钰包庇维护罪犯,挑起事端,判他一生不得再参加科考以示惩罚。 从衙门出来,那几人沖他不屑地吐了口唾沫,然后勾肩搭背地走了。桑钰独自一人回去。 街道上人流穿梭,夹杂着旁边小贩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太阳升得老高,正是贡院开考的时辰,那些人肯定刚刚开始阅卷,看到不擅长的题目还会在心里咒骂几句…… 桑钰抬手虚虚做了个抬笔的动作,又放下了袖子,暗暗提醒自己不要去想,然后他加快了步子,朝宿住的客栈走去。 跨进客栈大堂,望见楼梯上的房间,他顿了下,刚要上楼,店小二突然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个信封,沖桑钰道:“公子您这么快回来了?” 桑钰被他拦住,心内有些不耐烦,但还是忍着应了一声“嗯”。 小二道:“听说今日是大比的日子,公子不是应该下午才能回来吗?” 桑钰道:“有些事儿。”说着就要绕过他抬脚往楼上走,又被小二一把拦住去路。 桑钰道:“不管你有什么事儿也等我……” 小二打断他道:“小的知道公子您急着想见那位夏公子,但是您无论有什么重要的事也请听小的说要这句话再走,因为……我这里有一封夏公子给您留的一封信。” 第129页 夏晔:“……” 他这时才看到小二手里攥着的信封,忙一把夺过来,道:“你不早拿出来!” 小二颇觉委屈:“这……您不让我说啊……” 桑钰撕了信封,把信笺展开,上面是夏晔一如既往隽逸的字体: 同行数日,相交甚笃,情谊备至。 时至今日,方觉彼此心志各异,续处只会渐远,徒增烦惹,唯一别两心,暂存余念,方可暂解此困。 别。勿念。 桑钰静静看着,手不自觉就颤抖了起来,小二看他神情不对,问道:“公子您怎么了?信上说了什么?” 桑钰勐地抬头,目光凌厉地看向小二,厉声道:“他呢?他上哪儿去了?” 小二被他握住了肩膀,握得有些紧,不得不连声道:“公子您冷静一点儿,夏公子只吩咐小的把信交给您,其余的什么也没说啊。夏公子从来只跟你在一块儿,他上哪儿去了我哪儿知道啊……要不您……” 小二话未说完,桑钰便丢下他直接冲上了二楼,冲到房间门前,“哗啦”一下推开房门,在屋子里横冲直撞,嘴里不停地喊着:“夏晔哥哥,夏晔哥哥!你别吓我啊,我不想跟你玩儿,你出来好不好?你出来……我,我跟你说一件事儿……” 他把整个屋子都找遍了,没有一丝人影,在原地愣了一下,然后勐地转身朝楼下沖,在楼梯口遇到上楼来的小二,小二话没说出口就被他一掌推开,一阵风一样跑出了客栈。 小二在楼梯口呆愣地站着,挠挠头:“怎么了这是……” 桑钰在扬州城里找了一天,把他们两人去过的地方全都翻了一遍,也没有看到夏晔的一丝影子。 夜色上来,桑钰独自回到客栈,小二见他回来,忙迎上去急切问道:“公子这一天您去哪儿了,夏公子怎么没跟您一起回来?” 桑钰没理他,迳自上楼了。 房间里空空荡荡,桑钰抵在门框上,望着屋子,眼睫轻轻颤动,然后他走到桌边坐下,愣愣发了一会儿呆,最终哽咽出声道:“夏晔你这个混蛋……” 他跟夏晔说如果科举不中,身上盘缠花完,就得要想办法赚钱了,没想到一句玩笑话结果却一语成谶。如今他孤身一人,出了这样的事儿更没法儿回家,他抬头望向窗外的天空,日光这样淡薄,他从此要独自生活。 去乐正书院询问,是否需要一位先生,当时书院增收学生,正愁教学无人,他去了,正合山长心意,简单交流了一下学问便被留下了。 其后的事也大都如世间所言,桑钰学识渊博,琴艺独绝,对待学生又亲近温柔,颇得世人尊崇,很快便名声大噪,成为扬州城最出名的西席先生。 只是他心里始终有一个坎儿过不去,两次参加科考都因为一些意外的原因而作罢,即使诗文名满扬州,可他还是希望能真正地在贡院的考场上写一篇文章,得翰林院中文宗赏识,那才是真的才华出众。 他被判终生不能再参加科考,实在不甘心,越是如此越想要证明自己的才能,思来想去好长时间,最后决定化名参加。 他虽然出名,但是从来没有离开过书院,人们听说过他的名字,但除了扬州的人其实没有多少人见过他。科举有两个贡院,一个是扬州西湖边儿上的这个,另一处就是金陵秦淮河岸旁的那个贡院,扬州的不能去,他便决定到金陵试一试。 谁都没有告诉,只跟掌院告了几天假,说是要回家探亲,便收拾包袱到金陵去了。 考完他又在城里待了两天,直到放榜那天,看到自己的名字出现在红榜的第一名,他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样的感受,高兴肯定是有的,但更多的是怅惘,这荣誉本该早两年到来,如果这是在两年前,很多事情也许都会不一样。 他当即决定回家报信,让父母也高兴一番,父亲见到他毫无疑问又是一顿恨铁不成钢的训斥,但儿子这么多年不见好不容易回来,尤其是得知他还考中了状元,以前的那些事也就当他年少不懂事儿不追究了。 桑钰耐着性子在家等了好多天,也不见有捷报来传,心中疑惑,便又起身到金陵城去查访。 才知道是有人冒名顶替了他,领了他的功名入了翰林院。 第79章 命运捉弄 诸御央是扬州城最有名的清园。 近日园里的妈妈又推出了一位粉妆玉琢的少年,秀骨珊珊,清光奕奕,引得无数公子趋之若鹜。 只是这几天,那位少年突然收了心,任谁点他都不出局,说是遇见了一位贵人,从此满心情意只为那人流露。 这都是在外人眼中,事实其实远非如此。 临夏坐在房间里临帖儿,他从前在书院里的时候,先生就夸他字写得好,看得出心思隽永,这样的字就算到了考场上也是能给文章增色的,只是如今物是人非,谁又能想到曾经聪明伶俐的临夏竟会落到这般境地。 眼神虚虚地往字帖上一望,望见了一句“江湖夜雨十年灯”,然后就听见了房门被推开的声音。 来人沉默地迈步进来,走到他面前坐下,整个人都很颓废,身上散发着堕落阴郁的气息,半晌,沖他低声道:“几日不见,倒有些想听你吹箫了。” 临夏自然是求之不得,虽然心里已经开出了一朵花,但面上还是静静的,望着他道:“公子只有忧心的时候才会来我这儿,恐怕也不是想念我的箫了,只是想找个人倾诉罢了。” 桑钰道:“别的不说,你这儿确实清静。” 临夏不动声色放下毛笔,随口道:“要清静,你不如去山巅去水涯,或是那种有林涛声的竹林里,遇着天朗气清的时候,最能抚慰人心。” 桑钰摇了摇头,道:“若是对山对水对林倾诉,只有回声而无应答,岂不更显寂寞。” 临夏沉默了一下:“到底怎么了?” 桑钰手里转着瓷杯,眼神却望向了别处:“前段时间是春闱,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 临夏本来又执起了笔,闻言手下突然一顿,一滴浓黑的墨汁滴到了宣纸上,“我是出不了这园子,但还不至于与世隔绝,听不到一点儿外边的消息。” 桑钰道:“我去考试了,但没有上榜。” 临夏一边拿纸吸笔下的墨水,一边装作漫不经心道:“落榜了?先生博文广知,怎还会名落孙山?” 桑钰道:“不是名落孙山,是榜上无名。” 临夏眼睛四处逡巡,最终落在了他脸上:“……什么意思?” 桑钰道:“红榜上的名字是谭玉,那不是我的名字。有人顶替了我。” 临夏:“……” 他震惊地睁大了眼睛,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桑钰无力地一笑:“就是这么荒唐。” 临夏:“……怎么会有这种事?” 第130页 桑钰嘆了口气,道:“我还兴高采烈地告诉我父母,我金榜题名了,终于,我终于……”他朝临夏摊开手,“结果还是一场空。” 临夏抿了抿嘴唇,鼓起勇气探过去握了一下他的手,感觉那上面的温度很低,甚至冰凉。 桑钰颓然道:“……真的很沮丧,心里难受,这几天我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就望着外面的天空发呆,实际上脑子里什么都没想,也……不知道想什么。” “公子……” 桑钰闭了闭眼,低声道:“很难过,很痛苦……” 临夏站起了身,挪到他面前,然后蹲下来,抬眼看着他:“公子,没事的,真的。你看我,曾经我也自信自己一定能顺利入仕,结果呢?还不是沦落到了这种地方,你虽然没有题名,但是你比我好多了。” 桑钰怜惜地望着他的眼睛,那里面仿佛隐藏着一整季江南的梅雨天。 临夏沖他轻轻笑了笑:“人生在世,不一定非得考取功能的是不是?像你这样在书院里当个西席先生也挺好的。” 桑钰:“……嗯。” 他继续垂首不语,长发散落,侧脸隐没在阴影里,看起来如同一株困顿又柔弱的植物。 书院里没有人知道他内心的苦痛,从园子里出来,他也只能收敛起伤心情绪,勉强打起精神去给学生讲课。 站在讲堂里,他给这些少年们读《孟子》,阳光无遮无拦地从窗户间渗透进来,他恍惚觉得一辈子的生活就是这样了,不会再有什么变化,即使有,也不过是昙花一现的梦,最终总会落空。 流言是在两个多月之后传起来的。 谁也不知道是怎么传开的,其实最开始也不过是一个颇负盛名的年轻先生对清园里一个容颜俊美的少年的青睐,可是渐渐地,事情的性质就发生了变化。少年只接那位客人的点客,致使其他客人怨愤大起,得知还是位书院里德高望重的先生,一伙人便寻衅滋事。妈妈也无法,也怕动了这棵摇钱树,影响财路,后来一些人告到了书院,事情才有所收敛。 也不能说收敛吧,桑钰从始至终都没有作过一句辩解,就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当时的学监便是徐子霖,他怒不可遏地冲到桑钰的住处,质问道:“外面说的都是真的吗?你当真……” 桑钰当时正在院子里浇花,听到声音头也没抬:“连学监都惊动了。” 徐子霖逼近他:“这么说是真有此事了?” 桑钰道:“你既然来质问我了,说明你已经默认了此事,何必再问。” 徐子霖深深吸一口气,道:“你有什么样的喜好我不过问,那都是你自己的事情,但是如果牵连到了书院的名声,那我就不能坐视不管了。” 桑钰轻轻笑了笑:“你想如何?” 徐子霖道:“为了书院不被人诟病,也为了你自己的名声,以后别再去园子了。最近城里盛传关于你的……那些流言,在还没有压下去之前,你就不要出去了。先躲一段时间。” 桑钰顿了顿,重新执起水壶,细细的水流洒在花丛里,嘴里漫不经心道:“那些流言我不在乎,既然不在乎,我为什么要拘束自己的言行?” 徐子霖反问道:“你不在乎?听到那些话你心里当真没有一点儿感觉?若果真如此,那你的心也太冷了。” 桑钰嘲讽地一笑:“你素日里不是总说我面容很冷,不衬我的名字吗?如今我真的成了这样的人,也在情理之中啊。” 徐子霖目光紧缩,在他身上停留了一会儿,然后又移到了其它的地方,他道:“我不跟你闲扯,总之话我说在前头了,要不要照做是你的事,也请你以后做任何事之前都多思量一些,不要给人留下话柄。” 说罢转身离开。 落在花丛中的水有一瞬间的断流,几点水滴滴到了地上,随后渗进泥土,片刻就干了。 最终他还是没能做到真的视若无睹,毫不介意,幸还是不幸,书院里的一些学生也知道了此事。那些十几岁的孩子满身都是与世间为敌的一腔孤勇,与用不完的力气和热血。 那些曾经极度尊崇他的学生一夜之间就变了一副嘴脸,在书院里相遇,他们拒绝和桑钰说话,吃饭时也离他远远的,那时还没有给夫子单独建的小饭厅,桑钰一个人被扔在角落里,与阴影为伴,默默接受着人世间的冷暖。 当然也有些学生维护他,他们是真的在桑钰门下受教过,真正了解他为人的。这些学生义愤填膺地与其他人争辩,不过并不起什么作用,因为桑钰本人就总是一副淡淡的样子,不驳也不辩,其他人就算再为他不平,也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除了落空还有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再次踏进诸御央的大门,是在一个多月之后,他瞒着书院的人偷偷出来,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原本红色的衣衫穿在身上,风一吹都能飘起来。 可是在他走进临夏的房间看到里面的那个少年时,他才知道他所受的这些,比起临夏,当真是不值一提。 临夏还是静静坐在桌边,眼窝深深凹陷,身形单薄,越发显得整个人瘦弱,但身上的那股坚质如金的气质却不曾减弱一丝,仿佛世间的一切都不会沾染他分毫,桑钰轻轻迈步进去,停在他身后,看到他后颈上明显遮掩过的痕迹,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临夏开口道:“公子多日不来,感觉倒和我生疏了。” 桑钰在他身旁坐下,道:“你最近还好吗?” 临夏笑了笑,笑意还没蔓延到耳根就收回:“没什么好不好的,日子长了,大家不都一样过吗?” 桑钰嘆道:“是我连累了你。” 临夏道:“这话应该我对公子说。” 桑钰一窒,竟有些词穷。 两人相对无言,临夏自衣袖里抽出一管玉箫,拿在手里细细端详,半晌,轻轻一笑:“公子那日不是说想听我吹箫吗,趁此时人静,我便为公子吹奏一曲,也算相识一场了。” 此情此景,临夏竟吹了一曲《关山月》。 古木兰诗有“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之句,讲边疆寒重,远征之苦,此曲浓厚如歌,凝练又沉重,被临夏吹出了浓浓的家国离散故土残缺的愁绪。 一曲吹毕,桑钰贊道:“吹得很好。” 临夏眼睛盯在玉箫上面,嘴里轻轻道:“其实这吹奏玉箫的技艺还是从前书院里的一位师兄教我的,他很有才华,文章写得好,又会作词,他的词都被坊间俚巷谱曲传唱,我曾经很崇拜他。” 桑钰静静道:“然后呢?” 临夏把玉箫放在桌子上,道:“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师兄文武兼善,诗词曲艺皆通,最不为世俗所容。” 桑钰道:“世道如此,不可变之。” 临夏眼睛落在他脸上,道:“如今公子也会说世道了。” 第131页 两人目光在半空中交汇,然后,他们都听见了一阵勐烈的越来越急促的砸门声。 “桑钰在里面吗?又来占着临夏不放,还没吃够教训是吗!赶紧滚出来!!” 第80章 阴差阳错 徐子霖把桑钰关进了一间小小的黑屋里。 那是角落里一处废弃的柴房,后来书院扩建,给厨师专门建了三间房屋,一间烹饪,一间储存食材工具,剩下的一间用来堆放柴火,这间屋子也就闲置下来不用了。 说是柴房,其实屋子里只有一堆杂物,昏暗腥臭,根本没地方落脚,桑钰进去后,在原地停了一会儿,僕人在身后小心翼翼道:“先生,这地方太脏,委屈您了……” 桑钰笑道:“没事,辛苦了。” 僕人犹豫道:“……不管怎样,我是相信先生的为人的,您为什么不解释呢……” 桑钰还是笑着:“谢谢你的信任,我有这个就够了。” 僕人深深嘆了口气,道:“唉,那您忍受一段时间吧,可能待会儿学监还会来问话,小的就先下去了。” 桑钰微笑点头:“嗯。” 僕人离开后,他迈过一屋子的脏乱杂物,勉强找了个空地坐了下来,他需要给自己留出一点空余,来好好想想这段时间发生的事。 然后他发现其实没什么好想的,他自己都搞不清楚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究竟是怎么开始的,去园子里的人那么多,为什么他去就不行,联繫到道德、廉耻,以及一些不得不承担的责任,人们便总会归类到书院的先生身上,其实他犯的所有错,都只是因为年轻。 有些学生来看他,隔着窗子窃窃私语,他沉默地坐着,像一只受伤的野兽,但是心里什么都没想,然后外面传来一阵放肆的大笑,桑钰一动不动,恍若未闻。 黄昏的时候,进来一个少年,这孩子是今年刚入院的,对他还有些敬畏与最起码的尊重,于是他也配合地抬起头,看到少年手里拿着一张纸。 少年走到他面前,嗫嚅着开口:“先生……我……山长让我给您送个东西,您先看看。” 桑钰伸手接过,凝神一看,是一张印有数额的帐单。 桑钰瞭然地一笑。 少年道:“这是那所清园里的妈妈给掌院列的这段时间的损失,意思是让咱们书院来赔。掌院让我来给您说一声,这件事情因您而起,所以这钱也应……” 桑钰道:“要我来赔是吗?” 少年犹豫道:“您要是觉得……” 桑钰把帐单还给他:“没什么,我认了。跟掌院说,我所有的积蓄都在房间里床头的一个小匣子里,若是不够来跟我说,我再想办法。” 少年愣住了,还以为要受到为难,没想到桑钰先生这么好说话,不用他费一点儿口舌就答应了。走之前,他回头看了一眼里面的人,桑钰垂首坐在地上,满身孤傲的气息,因为暮色太浓,所以才显得他一身红衣越发惊艷。 入了夜温度骤然下降,桑钰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月亮从窗户洒下一片如银的光华,他听到屋子里某个地方有老鼠咬东西的声音,不禁浑身一颤,望着无边无际的黑暗,他心里突然涌上来一股深深的无助,黑暗里好像有好多双眼睛在看着他,嘲笑着他的丑态。 他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残忍,以及所有的坚持与挣扎,都没有了去处,但就算如此,可是谁又能相信,即使发生了那么多的事,他心里也从未滋生过邪念。无论是对临夏,还是对这整个无情的世间。 当徐子霖带着下人到柴房里来时,桑钰神智已经不清醒了,他们以为他是装的,探查一番才发现,他得了鼠疫。 一阵人仰马翻的忙乱,请大夫,研制药方,把他独自安置在后院客房里,暂时与书院里其他人隔开。期间桑钰断断续续醒过来几次,每次都是空空荡荡的房间,还有全身无法忽视的烧灼的痛感,闭上眼便是无穷无尽的噩梦。梦里有很多人,每个人都在指责他,唾弃他,说他淫邪放荡,喜好男色,不配做先生,只怕误了人家的前程。 不知过了多久,从鬼门关过了好几遭,熬过了那些折磨他的噩梦,等病好之后,他整个人骨瘦如柴,站在西风里,仿佛一幅薄薄的画儿。 在这期间,没有一个人来看他,他独自待在后院,就像被人扔在了一片荒芜的旷野中,他对着天地吶喊,却无一人回应,从四周吹来寒凉的风,都是这个世界对他深深的没有来由的恶意。 恍惚中,他好像看见了父亲,父亲依然是那副横眉冷对之态,声色俱厉地问他,当初离开家,可曾想过会到今天这个境地。 他什么都没回答,只是他不明白,为何,为何我都落到了如今的境地了,您为什么还能如此冷静地训斥我,您对亲生儿子,从来没有过一刻真正的关心吗? 就在此时,徐子霖走进了他的院子,看他对秋发呆,脚下一顿,随后从容走上前去,停在他面前。 徐子霖道:“别来无恙。” 桑钰仓促地一笑:“没想到你会是第一个来看我的人。” 徐子霖道:“事到如今,你可曾有过丝毫的悔过之心?” 桑钰道:“我为什么要悔过。” 徐子霖盯着他看了好长一会儿,然后好像极致失望地嘆道:“所以说,你有今天这个结果,都是你自己活该。老天有眼。” 桑钰发誓,在徐子霖说出这句话之前,他真的从没恨过任何一个人。 徐子霖道:“事情影响很大,不光是外面那些不堪的流言,书院里有不少学生也对你颇有忌惮,所以我和山长商议……” 桑钰淡淡道:“我辞去先生一职。” 徐子霖微微一怔,继而冷笑道:“竟被你首先提出来了。” 他当然知道桑钰心里在想什么,如果是山长对他的裁决,把他驱逐出书院,那么他只能收拾包袱走人。但如果是桑钰主动提出辞去先生的请求,那么按照书院的规定,他还是可以继续待在这里,只是不能再讲学了而已。桑钰所有的积蓄都用来赔清园的损失了,若是真的离开了书院,那他真的就走投无路了。 徐子霖道:“乐正书院可从来不养闲人。” 桑钰道:“我可以做一个默默无闻的乐师。书院的事我保证一字不问。” 徐子霖道:“扬州城所有人都知道你,若是他们听说书院还把你留着,恐怕会有民愤。你自己也不好出去……” “……是吗?” 桑钰略一思索,然后伸手一把将自己脸上的假面皮撕了下来,露出原本清冷的真实面目,一双冷丽的眼眸沖徐子霖看过去:“这样行了吗?” 徐子霖瞬间愣在了原地,不敢相信般:“你……你原来……一直都是伪装自己……” 桑钰道:“生存所迫罢了。如今我不再伪装,或许能减弱一些眼下的困境。” 第132页 徐子霖就这么震惊地看着他,因为生了一场大病,桑钰的皮肤呈现出一种脆弱的瓷白色,撕下了伪装,眼瞳越发幽深。 徐子霖突然觉得,他根本就不认识眼前这个人。 最后,他语气如冰地说了一句:“那就这样吧。你自己好好想想。”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等等。”桑钰叫住了他。 徐子霖不耐道:“还有什么事?” 桑钰迟疑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临……园子里那个孩子,他……怎么样了?” 徐子霖嘲讽地笑笑,道:“你自身都难保了,还有闲心关心那个小倌儿?” 桑钰抿了抿嘴唇,忍下心里的刺痛,道:“请你告诉我……我真的很想知道。” 徐子霖停顿了一下,然后僵硬道:“……他离开了。” 桑钰:“去哪儿了?” 徐子霖道:“不是去哪……”他望见桑钰眼里的急切与一种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恳求的情绪,话锋一转,“他被一位恩客瞧中了,那人为他赎了身,带去京城了。” 桑钰闻言重重松了一口气,嘴里喃喃道:“那就好,那就好……我还怕我连累了他,走了好,走了好啊……” 徐子霖离开前,最后望了一眼院子里的人,感觉他应该会永远断了那方面的念头了。事实证明,他还是没懂桑钰最初为什么要去找临夏。 这就是所有事情的真实面貌了,说来也没什么太惊心动魄的情节,但是桑钰在那短短的三四个月里,真的每天活得胆战心惊。他捧着自己澄澈的灵魂,在艰辛的世间跋涉,始终走不到尽头,尽管他已经那么累了,可是随便一块小石子都能让他的心四分五裂。 或许这就是修行吧。普通人也需要修行,因为他们比出家人会经歷更多无法预料的苦难。逛园子也不过是他一时兴起,再加上当时第三次科考失意,他需要一种方式来发泄,需要一个倾诉对象,而临夏正是撞上了他人生中最需要安慰的时候。 至于男风之好,他一直以为那只是一种另类的生活调剂,自己只是无意中踏足了这个领域,对于临夏,他其实连“好”都谈不上,浅尝辄止,便也能潇洒离开。 直到十年之后,他在书院再次见到林月野,他心目中的夏晔哥哥,桑钰在亭中弹琴,林月野在房间与他竖箫相和,那茫茫山雨中一抹清新的蓝色身影,他才知道,原来他从未忘记过他。 一天也没有。 第81章 幡然悔悟 林月野在松凝书院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他问遍了书院里所有人,没有一个知道桑钰去了哪里,又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偌大一个书院,一个活生生的人居然消失得悄无声息,林月野气得想把整个书院都给掀了。 可是偏偏最近又要公布院试结果了,除了江语霖,松凝书院也有不少学生都参试了,都等着放榜。向庭芜事物缠身无暇顾及便请他帮忙,林月野也不好拒绝,再说他又不好跟人家解释自己和桑钰之间的误会,只得耐着性子等了几天,等到把所有琐事都忙完,距离桑钰离开已经过去五天了。 他去找向庭芜,问他什么时候能走。 向庭芜喝了口茶,慢悠悠道:“讲学大会是半个月之后,咱们就算到那时再去,两三天就能到。不急。” 你倒是不急。林月野直接道:“我等不到那个时候,我现在就得走。” 向庭芜摆摆手:“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人家既然走了,肯定是不想让你找到他,那你又何必做这些无用功呢?” 林月野道:“是我错怪了他,我要向他赎罪。” 向庭芜笑了出来:“现在说得这么严重,说不定在他眼里,其实这件事根本就不值一提,待他玩够了自然就愿意回来了。” 林月野懒得跟他绕,还是直接道:“我得去找他。” 向庭芜也还是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省省吧。你这样除了庸人自扰没有一点都别的用处,我懂你……” 林月野:“你懂个屁。” 向庭芜:“……” 林月野道:“赶明儿你媳妇儿扔下你跑了,没给你留下只言片语,你也像现在这样悠闲地喝茶不去找她,到时候悔不死你。” 向庭芜:“这个……” 林月野道:“行了我不跟你废话,反正说什么我也得去找他。至于雨霖他们两个孩子就劳烦你们给看几天了,到时候带他们一起去讲学大会,就这么说定了。” 说罢就要急匆匆地往外走,“等一下,”向庭芜站起身来叫住他,看起来是想再劝他几句,但是看他一脸急不可耐的样子停了一下还是改口道:“你准备去哪里找他?” 林月野道:“徽州。他的家乡在那里。” 向庭芜道:“还回来吗?” 林月野道:“回,找到桑钰和他一起回来。” 向庭芜道:“你……唉,你去吧。” 林月野转头就走。 跟雨霖和晚英说了一声,让他们安心在这儿待着,他出去一段时间就回来,江雨霖懂事地点点头:“嗯,知道了。”晚英也道:“林沐哥哥你快去找公子吧,不用管我们,公子一个人在外面不安全。” 林月野道:“今天院试就要公布结果了,松凝会派人去打探,你们就安心在书院里待着,等到了他们……” 江语霖道:“知道了知道了,你怎么也变得这么啰嗦了。” 林月野本来还想再嘱咐他们几句,但是看他们俩一脸你快走的表情,深深感觉自己受到了嫌弃,算了,反正他们俩在一起全世界都打扰不了,也没什么好担心的,还是赶紧去找桑钰比较要紧,想到这里,他心中突然涌起一阵不确定的胆怯,桑钰……会原谅他吗? 决定了林月野抬脚就走,他来去自由,包袱也没收拾,就只带了佩剑和那柄紫玉箫。 出了京城,便是一片野田,春天里的麦田有一股清新的露水的味道,林月野行走其间,一颗高高悬着的心总算落下来了一点点。 他终于有空闲来好好梳理一下这些事。 刚看过那封信后,他都傻了,整个人陷在巨大的震惊中回不过神来。原来桑钰就是小玉,那个记忆中的少年,两人不只相貌不同,性子也大为迥异,小玉是那么一个天真无邪的人,而桑钰却太过清冷,只是在他偶然流露出的一丝温柔中能依稀看见一点小玉的影子。 若说是因为自己当初的不告而别,才导致他后来的一系列遭遇,包括临夏……那时他从郑六公那里听到此事,只觉得桑钰委屈,如果抛开世人所说的伦理道德不谈,为什么一个年轻的公子和一个沦落风尘的少年之间不能有一丝真正的感情? 当时他真的就是这么想的,如今看来事实却又远非如此。 第133页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髮,为什么事情会发展成这个样子,为什么他当时不肯听桑钰解释,他都想替桑钰狠狠抽自己一巴掌。 两天后,林月野来到一座山脚下,这里已经完全出了临安城了,桑钰临走之前留下一封长长的书信,却只字未提去往何方,这茫茫人海该从哪里找起? 正在思绪纷繁之际,视线里突然出现了一个慌忙奔逃的人影,那人一边向他这个方向奔过来,一边挥动双手拼命唿救:“救命啊!救命啊!!” 林月野视线紧缩,眼见他身后追上来一伙人,拿着傢伙武器,嘴里还在骂骂咧咧的:“不要跑!!给我站住!还跑……” 那伙人明显是一群土匪头子,而被追赶的这个人虽然头髮衣襟凌乱,但还是能看出这是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公子。 这位书生奔到他面前,看到他腰间别着的长剑,终于见到了希望,立刻伸手拜了拜他:“这位兄台,求求你救救我!他们要抓我!拜託你!我不想……” 求救的话还没说完,那群土匪已经追了上来,书生吓得肩膀一抖,差点儿腿软跪倒,林月野镇定道:“躲到我身后去。” 书生急忙躲到他后面,露出半个头。 片刻土匪便追到了他跟前,为首的人气势汹汹道:“跑!还跑!你跑得过我们?”又把目光看到林月野脸上,“你是什么人?少多管闲事!赶紧把人交出来,咱们还能饶你一回。” 林月野道:“光天化日之下打劫百姓,你们这些山贼竟越发肆无忌惮了。” 土匪头子道:“谁说我们是打劫他了?就他那副穷酸样儿,能劫出个屁来,身上的银两恐怕还不如叫花子多呢!” 后面数人也跟着大笑:“是啊哈哈哈!” 书生被他点破窘况,不禁大感尴尬,但还是拼着胆子辩解了几句:“读书人视金钱如粪土,你们这些粗鲁之人怎么会懂……” 被土匪头子一个眼神瞪得赶忙闭了嘴。 林月野道:“既然不是为了打劫钱财之物,那你们为什么要抓他?” 土匪头子露出一丝奸邪的笑容:“难道你不知天下土匪打劫只为两样,不是劫财就是劫色……” 林月野轻轻皱了皱眉,书生听到这轻佻的语气浑身打了个寒颤。 土匪头子色|色的目光越过林月野在书生身上转了一圈,笑道:“不过虽然这穷书生长得还行,但是我们大哥前几天刚得了个可人儿的小公子做压寨相公,暂时还没有再纳一个的兴趣,嘻嘻,所以嘛……” 林月野道:“怎样?” 土匪头子道:“寨子里刚好缺一个算帐的,正好被这穷书生碰上了,算他倒霉……” 书生道:“我不去!” 土匪头子怒目而视:“容不得你愿不愿意!敢反驳我看你是活腻歪了!”话音刚落身后一群小喽啰瞬间亮出了大刀。 书生吓得顿时缩回了脑袋。 林月野道:“你们也听到了,他不愿意。” 土匪头子道:“管他愿不愿意!向来土匪劫道只管强取豪夺,难道你听说过还有问被劫的人愿不愿意的吗?” 林月野暗暗把手放在剑柄上,面上依然不紧不慢道:“是没听说过。但是我想关于每逢土匪打劫必有剑客路见不平的事,大家应该都听说过吧?” 众人闻言齐齐大惊,那土匪头子也是胸(肌)大无脑,跟他说了一堆废话才意识到眼前这人有威胁性,急忙召唤身后一群小弟纷纷掏傢伙,作出防御状,嘴里还在不停地叫嚣:“少多管闲事!不想死就赶紧滚开,否则就别怪兄弟们刀剑不长眼!” 林月野道:“好心提醒不听,你们是一定要带走他了是吧?” 一群人大声嚷嚷道:“是啊!识相点儿不要惹事儿,否则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这话应该我对你们说吧?” 林月野长剑出鞘,一片炫目的剑光闪过,为首的几个人瞬间飞出去了,倒在地上低低哀嚎。 “老大!!!” 剩下的小喽啰见他们的领头被袭击,当即大喝一声,提刀向林月野攻去,将他团团包围住,林月野轻松与他们周旋,并不吃力,主要是身边还有一个书生在,这人手无缚鸡之力,不但帮不上忙,还上蹿下跳地添乱,土匪看出他力不从心,一劫一堵,当下把两人分隔开来,同时攻击。 书生一边躲避攻击一边大叫:“兄台救我!” 林月野一心分作两处,长剑一抛,将包围书生的土匪震开,脚下一步挪移到他身边,把他护在身后,同时伸出手去,接住了从天而降的长剑。 只见一道剑光亮起,地上伤倒一片。 土匪头子往地上吐了口血,捂着肩膀勉强爬起来,愤恨不甘地瞥了一眼林月野,有些忌惮,朝手下低低招唿了一声,一群人狼狈地逃窜而去。 林月野把剑收回剑鞘,书生对他一抱拳:“多谢兄台救命之恩。” 林月野道:“你是怎么碰到这一帮土匪的?” 书生道:“我到京城来办件事,路过一座山头,他们就突然从天而降截住了我的去路,说要抓我上山。” 林月野道:“你从哪里来?” 书生道:“绍兴。” “绍兴?”林月野惊讶道,“那你是做什么的?酿酒吗?” 书生摇摇头,从腰间拿出了一柄摺扇,道:“在下是书院先生,教书的。” 林月野道:“……是吗?”他勉强扯了扯嘴角,“半个同行。” 书生有些惊喜:“真的?兄台也是先生?不知在哪个书院教书啊?” 林月野道:“扬州的乐正书院。” 书生道:“哦,我听说过那所书院,很有名的,据说从前名满天下的桑钰先生就是那里的,只恨无缘亲闻,兄台你一定见过吧?他是真的那么风采高华么?” 林月野道:“……还好。” 书生嘆道:“唉,只可惜我们书院籍籍无名,现在也快要查封了,否则在半个月后的讲学大会上,也能一睹其风采。” 林月野道:“你们书院是?” 书生道:“绍兴的永恩书院。” 第82章 永恩书院 林月野道:“永恩书院不是四大书院之一吗?” 书生道:“从前是。就在半个月之前,听说翰林院的一个大人被撤职了,新上任的大人立刻就下召要禁毁永恩书院。” 林月野道:“为什么?他跟永恩书院有仇吗?” 书生道:“我们都是这样想的。不过他的理由倒是正经,说什么书院讲学其徒侣众盛,异趋为事,大者摇撼朝廷,爽乱名实,小者匿蔽丑秽,趋利逃名。所以……” 林月野道:“听起来真的有理,不过怕只怕这是圣上的意思。” 第134页 书生道:“是啊。山长愁得头髮都白了,可是又不能忤逆上面的意思,趁着这几天无事,便想把我们这些人都遣散,说是过些日子就要封院了……” 林月野道:“扬州的乐正书院知道吗?不是说半个多月后还要共同举办讲学大会的吗?” “嗯知道。”书生点头,“山长已经修书告知他们了,我就是被山长派来给松凝书院报信儿的。赶了两天路,这才刚到京城。” 林月野心道怪不得他们没有得到消息,谭华一倒,新上任的官员就这么急于改革,如此大刀阔斧,莫不是要杀鸡给猴看? 他脑内心思急转,自己就是为了讲学大会才来临安的,四大书院若是缺损一个这大会还怎么开?而且下令禁毁的召令如此突然,那新上任的大人恐怕也大有文章。 沉吟半晌,问书生道:“你见过那位下召的大人吗?” 书生道:“见过两回,是一个挺年轻的男人,一脸风流相,就连下个召书都不忘逗逗我们的学生,没一刻正经的。” 林月野失笑:“你们书院也有女学生?” 书生道:“没有,全是清一色的男孩子,我估计那位大人就好这一口。” “……是吗?”林月野脑海中莫名浮现出关于桑钰的那些往事,然后又甩甩脑袋,暗骂自己看轻了他,转口道:“永恩书院的人都散尽了吗?” 书生道:“没有,也就我一个人离开了,其实大多数人包括学生都不愿被遣散的,毕竟是一起生活了……” 此事有很多不通之处,林月野瞟了一眼这个书生,稀里煳涂的恐怕也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还是得到绍兴亲自探查一番才能了解到事情全貌。 林月野道:“兄台。” 书生:“啊?” 林月野道:“你先别去京城,这样,我救了你,你带我去你们永恩书院看看,就当还我这个人情了。好吗?” 书生:“……” 由绍兴去徽州还需一日的路程,林月野想只是去看一眼了解下情况,绝不多做停留,既然桑钰想一个人待着,那就再多给他一天时间。 两人回城雇了匹马,一路快马加鞭赶往绍兴。路上林月野得知书生姓陈,单名一个彦字,是位屡考不中的秀才,心灰意冷才到永恩书院教书,学识也算渊博,只是为人有些随便,倒也受学生喜欢。 到达绍兴时天已经黑了,进入城中,两人将马匹寄在驿站,此地距离永恩书院还有不短一段路,只因深入闹市,骑马恐引起不必要的慌乱,只好下马徒步过去。 绍兴是酒市,传说城中有酒垆千百所,走在街道上,鼻尖都萦绕着浓郁的酒香 。林月野跟着陈彦一路来到永恩书院,在门前站定,林月野转头望了一下周围环境,对陈彦道:“此处已远离闹市,但是隐隐约约的酒香还是能闻到,可见绍兴真是一座以酒为名的城市。” 陈彦道:“我们平时都让学生作有关酒的文章,这城市里无数酒的诗文酒的传说,都是绍兴的特色。” 林月野道:“如此倒也真是富有雅趣。” 陈彦握一握拳:“所以那位大人为什么非要封□□院,我一定要问清楚。” 话音刚落,从里面走出一个人来,一道沉稳如河的嗓音响起:“哦?本官倒想听听,先生有何疑问?” 林月野听这声音有些熟悉,抬眼一看,双方都吃了一惊。 一身官服端正打扮的男人负手站在他们面前,还未褪去的从容神色里隐约显出了一丝讶异,他定睛看了林月野一眼,很快恢復平静神色,如常道:“林沐兄,好久不见。” 林月野道:“是许久没有见了。”瞥一眼他身上宝蓝色的官服,“不知水寒兄何时接任作了翰林,没有及时恭贺,还请莫要介意。” 林水寒轻轻一笑:“人之落魄升迁,不过都是平常事,没有什么值得夸耀之处,林沐兄还是不要取笑在下了。” 林月野道:“……是吗。” 林水寒举了举衣袖,“说起来还要感谢林沐兄,在下能有今日,兄台也出了一份力。” 林月野道:“哦?此话怎讲?” 林水寒道:“听闻前段时间,京城出了个大案,林沐兄被指……行刺朝廷官员,但是从刑部出来时却毫髮无损,不仅如此,此案后来被翻供,倒将那位指控的大人拉下了马,林沐兄不会不知道吧?” 林月野道:“你接任的原来是谭华的官位。” 林水寒道:“这都是拜林沐兄所赐。” 林月野眼底深了深,还欲说什么,袖子被扯了一下,陈彦在一旁讷讷道:“林沐兄你……认识这位大人?” 林月野下意识望向林水寒,林水寒含笑看着他们两人,道:“算是相识。” 陈彦眼神一下子亮了起来,高兴道:“认识好啊,认识好说话。林沐兄,你跟这位大人说说……” “先生。”林水寒扶一扶衣袖,“不请我们进去坐坐吗?” “啊?”陈彦愣了一下,然后赶忙把林水寒往里请,“是我怠慢了,大人莫要怪罪。来来来,您这边请。” 林水寒轻笑一声:“林沐兄,进去说吧。” 林月野道:“好。” 三人一齐进了书院,立刻有学生去禀报山长,林月野一边走一边观察,来来往往都是年轻的学子们,步履缓缓,似乎并没有因为要封□□院的事而有丝毫的躁动与慌乱,但是仔细看看就能发现,每个人眼底都藏着掩饰不了的颓丧,步履虽从容却无精气。 片刻山长出来迎接,几人打了个照面,竟连寒暄都省了。 看起来似乎自从封院的吩咐下来,林水寒作为执行官一直滞留在绍兴,监督他们在一个月内逐步遣散院内所有的先生与学生,安顿好院内一切事务,以免留下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山长和林水寒许是已交涉多次,彼此言语不睦,见了面只是微施一礼,保证表面上的尊重,随后连眼神都碰不到一起,林水寒随意地捋一捋长发,也不介意,闲闲站在一边,听山长教训陈彦。 山长道:“不是让你去临安通知松凝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陈彦:“我……” 山长横起眉毛:“是不是没到京城就回来了,我就知道你做不成这件事,出门前是怎么信誓旦旦地跟我保证的,都忘了?” 陈彦看山长做出一副疾言厉色之态,也知道他这段时间心情不好,所以嗫嚅着不敢反驳,偷偷看向林月野,林月野向前走一步,道:“山长,陈彦兄并非未到京城,而是因为半途撞见了我,我求他带我到绍兴来了解一下具体情况,所以耽搁了。” 山长好像才看到他似的,迟疑了一会儿,然后才道:“兄台是……” 第135页 林月野抱拳道:“还没有见过山长。在下林沐,是松凝书院客卿。” 山长一听是松凝来的,立刻换了一副面容,眉头一弯,愁苦道:“原来是松凝书院的先生啊,唉,先生你看,永恩现在落魄至此,全凭朝廷一句话,真不知道是哪来的灾祸。” “山长……” 山长越说越语气越哀怨:“辛苦把书院打理成如今这样,朝廷一句话下来,我们就得封院,所有人都要被遣散,往后……唉!” 林月野干笑,陈彦一直拿眼适宜山长林水寒还在旁边,但是他好像看不见,也不在乎他能听见,沖林月野诉完苦,又抓住陈彦训斥:“叫你去临安给松凝报信没做到也就算了,你这自由散漫的性子也不是一天养成的,只是这习惯怎么也传到了学生身上?他们……” “山长,”陈彦笑着打断他,“您也说快要封院了,这些孩子不日就要分开了,也许以后就再也见不着了,你还能要求他们每天兴高采烈的吗?” 山长怒目道:“少跟我嬉皮笑脸的。且不说其他人,就锄云那孩子,他是你教的吧,现在也是一副松松散散的模样……” 林月野本来和林水寒在说话,听见这个名字突然转过脸来,道:“山长你说谁?” 山长:“什么?” 林月野道:“您刚才提到一个叫锄云的孩子是不是?他是这书院的学生?” 山长没有反应过来,陈彦看着林月野探寻的目光,突然灵光一闪,道:“锄云好像提过,他有一个妹妹,叫锄月的,在松凝书院读书,林沐兄你知道那个孩子吧?” 林月野道:“是。” 陈彦道:“妹妹恐怕还不知道兄长就要散学了吧……” 一直站在旁边不说话的林水寒望了一眼周围穿梭的学子们,转过头来对林月野道:“林沐兄要不要见见锄云那孩子,告知他妹妹的一些近况,也算体念他们兄妹两地相隔,聊慰思念。” 第83章 暗流涌动 锄云是一个十分挺拔的少年,站在林月野面前,竟与他齐头,眉目间与锄月有四五分相似,只是轮廓要更深刻一些,更衬得他是一个英武的男孩子。 山长道:“锄云,这位先生是从京城松凝书院来的,见过林先生。”等锄云毕恭毕敬施了一礼,又沖林月野看过来,“先生,这就是锄云,让这孩子陪您逛逛,您有什么事尽管问,我还有事就不奉陪了。” 边说边拉住陈彦道袖子:“你跟我过来,我跟你说点儿事……” 向众人点了点头便要离去,锄云突然开口叫住他:“山长。” 山长回过头来:“什么事?” 锄云望着前方,不经意往旁边瞥了一眼,又迅速转回来,对山长道:“山长昨日可否察觉到院内有些异样?” 山长道:“异样?” 锄云低了低头:“比如说,一些不寻常的动静?” 山长皱了皱眉,语气不耐道:“哪有什么不寻常的?” “……就是晚上……” 山长暗暗瞥了一眼林水寒,见他一副悠游自得的样子,还不忘往这边递过来一个轻飘飘的笑容,感觉像被蜜蜂蛰了一下勐地收回视线,对锄云厉声道:“少胡说!晚上能有什么动静?难不成咱们书院闹鬼了吗?” 锄云被他呵斥,不得不噤声,但却丝毫不觉得气馁,只是微微垂着头,一副谦逊的模样,陈彦凑过来笑嘻嘻道:“山长你这几天脾气见长啊,所谓喜怒不形于色……” 山长沖他瞪过去:“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成天没心没肺……你跟我进屋……” 两人笑骂着渐渐远去,直到消失在视线里,锄云毫不在意地甩甩头髮,回过身沖林月野虚虚一作揖,道:“先生见谅,因为书院要被封了,山长这几日心情不是太好,所以多有怠慢。” 林月野道:“无妨。” 林水寒在一边懒洋洋地笑笑,表示理解。 锄云歪了歪头,随意道:“先生是从松凝书院来的,这么说是见过我妹妹了?” 林月野道:“是。” 锄云道:“她怎么样,好不好?” 林月野道:“如果我说不好……” 锄云漫不经心道:“算她自作自受,当初那么费心劝她就是不听,非要去临安求学,有什么后果她都要自己承担。” 林月野听他语气淡淡,无奈地摇了摇头,轻笑道:“开个玩笑,锄月她在松凝没什么不好的,吃住不愁,也没有人欺负她,只是偶尔有些少女怀春的心思也是再正常不过了……”看他越听神情禁不住越放松,林月野点到为止,好心地没有提锄月左手已废的事。 林水寒越过林月野,朝前走了一步,道:“书院被封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锄云道:“我想去扬州。前几天修书给我父亲,他也同意了。” 林水寒道:“到了扬州还是继续求学?” 锄云道:“是。不是说名满天下的桑钰先生在扬州吗?从前只是听闻,如今有机会我倒想去拜见一下,看看他是不是果真如传闻中的那么好。” “……”像是没料到他会突然提起桑钰,林水寒不禁微微一怔,眼神有片刻的紧缩,但是马上又回过神来,挑了挑眉,道:“你的意思是,去扬州的乐正书院求学?” 锄云颔首:“正是。” 林水寒还想说什么,被林月野一把打断:“真是个明智的决定啊少年,我代表乐正书院对你表示欢迎,一定不会让你后悔的。” “……”锄云一时有些混乱,疑惑道:“先生为何……” 林月野道:“别看我是从松凝来的,其实我实际上是乐正书院的人,只不过因为讲学大会的事才去松凝的。当然了,因为林大人的一旨召书,四大书院少了一个,恐怕这大会也开不成了。” 林水寒无辜地眨眨眼睛:“我只是负责传达旨意啊,那召书可是圣上拟的,别给我扣高帽。” 林月野道:“我不信。指不定就是你在圣上面前挑唆,让他拟旨封了永恩书院。” 林水寒淡笑,扬了扬宽大的袖袍:“那林沐兄倒是说说,我让圣上封了永恩书院的理由是什么呢?” 林月野道:“我要知道,就不会在这里跟你废话了。” “所以呢。”林水寒意态闲闲。 锄云插嘴进来:“林大人,你昨晚有没有听到书院有什么异样?” 林水寒道:“没有。” 锄云得到否定的回答,眉头微微皱着,低声道:“怎么都没听到……” 林月野笑道:“你不会出现幻觉了吧?” 第136页 锄云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脑门,坚定道:“不,我没有听错,那是一阵衣料摩擦的声音,很轻,但是因为是在夜里听来也就格外清晰,还有好几个人的脚步声……” “莫非……书院里遭了贼?” 锄云低头思索:“不是没有可能,现在书院被封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差不多整个绍兴城都知道了,难保不会有人起贼心。” 林水寒和林月野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这偌大一个书院里,恐怕最值钱的就是藏书楼那些如同砖头一般厚重的书了,如果真有人对这些书产生了觊觎之心,那可真算是一位有品位的盗贼了。 锄云没有注意到他们俩的神情,还自顾自沉浸在自己的臆想里,越琢磨越觉得这不是一件小事,当即一拍手,道:“不行,我得把这件事儿告诉山长,让他提高警惕……” “哎我说你……”林月野想喊住他,可是人顷刻间就已经跑远了,他不得不转回头对林水寒摇摇头,“唉,书院都要没了,你体谅一下他们,就不要介意礼数的问题了。” 林水寒眯了眯眼,“你哪里看出我介意了?这一会儿子你看他们哪个把我当做大人正经对待了?我不是心胸开阔之人,不过也懒得跟他们计较。” 林月野道:“你在书院里当教书先生当得好好的,隔三差五还能来我们乐正串个门儿,怎么又想起来去朝廷当官儿了?” 林水寒微微侧目:“怎么?” 林月野捏着下巴打量他:“不像是你的作风啊。” 林水寒扯起一边嘴角,露出一抹寡淡的笑容:“我的行事作风也是因人而异,比如说对着林沐兄你这般的人,我就不用刻意做什么样子,只管有什么说什么。” 林月野听他有意岔开话题,不愿提起入朝为官的原因,便也不追问,顺着他的话尾道:“你想和我说什么?” 林水寒道:“林沐兄不是在京城吗?怎的又到这绍兴来了呢?” 林月野话头一哽,总不好告诉他是因为自己伤害了桑钰为了寻他才出来的,只好讪讪一笑,掩饰道:“在京城待够了,出来散散心。” 林水寒道:“一个人,没找个人同行?” 林月野道:“一个人散漫惯了,与人同行反而累赘。” 林水寒道:“是吗?” 林月野道:“是的。” 说到此处他心中莫名升起了一丝酸楚,独来独往便无牵无挂,这也只是遇到桑钰之前的事了,现在他到什么地方去不带着桑钰才是真的空虚与孤独。 他甩了甩脑袋,强自拉回自己的思绪,看到林水寒正随意地抛散着目光,然后突然定在了某一处,眼睫垂了垂,好像有什么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林月野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发现那是一处低矮的房屋,非常破旧,似乎早已弃置不用,隐约能看到凹凸不平的土坯墙面上长出了些许杂草,地上一堆剥落的土灰。 林月野稍稍眯了眯眼,看向旁边的林水寒。 当然,只是一座废弃的土房不足以引起他的注意,动静是从前面那群人身上传来的。 “嗯……呜呜呜!……” 几个僕从打扮的人连拉带扯地拖着另一个人从他们俩面前经过,那个人头髮散乱密密地垂下来,拖曳在他的肩膀、手臂,还有胸前破烂的衣衫上,看来好像是遭受了强制性的对待,就连走路都有些蹒跚,腿也有伤,但还是不放弃地一刻不停地奋力挣扎,逮到一点儿空隙便拼了命地挣脱桎梏住他的人,跌跌撞撞朝前逃去。 林月野眼神闪了一闪,意欲抬脚,林水寒看出他心中所想,开口劝阻道:“不必救。此人有疯病,发起狂来谁都招架不住,不过不会伤人,但是也得有人看着。”他抬眼看看那些人,他们正把那人压在地上,有两个人摁住他的四肢阻止他跳起来,另一个人用麻绳捆住他的双手,“看这样子想必是又犯病了,从屋子里逃了出来。” 林月野远远瞧着,道:“就没找个大夫给他看看?” 林水寒道:“这种病一般没有可以根治的法子,顶多就是拿几服药压制压制,才能换来一时的安宁。” 林月野不置可否,又忍不住朝那个方向看去,男人已经被钳制住了,双手双脚都被捆缚着,一个人驾着他的腋窝一寸一寸把他往身后的土房里拖,一个人接过另一个人递过来的一块破布,直接塞进了男人的嘴里。 一张被长发掩映的面孔时隐时现,也只是露出一双微眯的眼睛而已。可能是挣扎累了,他的双腿软软地垂下来,随着拖动的幅度在地上划出一道浅浅的痕迹,喉咙里发出微弱的低鸣,距离太远林月野也看不清他究竟长什么样子。 若是一个俊逸清朗的青年,当真是可惜了。 林水寒顺着他的眼神也看了一会儿,很快又将目光收了回来,淡淡道:“久别重逢,林沐兄,不如一起去喝一杯?” 林月野道:“封禁永恩书院,真的是朝廷的意思吗?” “呵。”林水寒扬起一边嘴角,“难道林沐兄也如山长他们一样,认为这是我个人的蓄意陷害?” 林月野目光如炬盯着他。 林水寒好整以暇地站着,丝毫不避他的眼睛:“若果真如此,我是为了什么呢?” 第84章 男女之情 林月野答不上来,可是他直觉如此,心里始终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朝廷封禁永恩是因为忌惮群徒聚众讲学,空谈废业,可如果是这个理由的话,永恩又不是独一个聚众讲学的书院,天底下大小书院星罗棋布数不胜数,私设私请更是常事,真要如此那么岂非所有书院都在禁毁之列了? 若说是挑一个书院杀鸡儆猴,又为什么独独选中了永恩书院?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窗户间逐渐亮起了灯光,林水寒等林月野沉思完毕,也不问他都想了些什么,迳自问道:“林沐兄可还有兴致?若有,就抛却这些琐事,你我二人去酒市畅游一番。如何?” 林月野皱着眉头,心道算了,这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了解清楚的事,就算永恩真的被封了,这些学生也可以到别的书院去求学,或是回家另谋出路,夫子亦如此,总有去处,又关他什么事,还是先搁置下来,休息一晚,明天一早赶往徽州去寻桑钰要紧。 他回过神来,看到林水寒还在笑眯眯等着他的回答,便理了理衣襟,当即爽快道:“绍兴既是酒城,偶尔来此,若不体验一番当地特色,当真辜负了。” 林水寒侧开一步,伸出右手:“林沐兄,请。” 二人信步踱至城中最繁华的一条夜市,歌舞昇平,酒香浓郁,细细品尝了绍兴好酒,又坐画舫在星光闪烁的河面上临风漂荡。 林水寒站在船头,开口随意道:“林沐兄应该也快到而立之年了吧?” 林月野道:“二十有八。” 第137页 林水寒道:“可曾考虑过婚配?” 林月野举杯饮酒的动作有一瞬间的停顿,他抬起头望向身边的人,林水寒双目平视前方,看起来似乎只是随口一问,他自嘲般逸出一声轻笑:“居无定所,壮志未酬,如何敢去想这些事?” 林水寒道:“这么说,林沐兄当真有中意的人?” 林月野:“……” 林水寒转头轻飘飘看他一眼,嗓音带笑:“只是因为一些原因而无法与对方互通心意?” “……” 林月野暗暗攥紧了拳头,他知道自己一定脸红了,双颊肌肉因为紧张而崩得紧紧的,心脏“噗通噗通”跳得勐烈,他没想到自己会有这么大的反应,默默深唿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镇定下来,状似无意地笑了两声,摆手道:“水寒兄说笑了。” 从没有人跟他聊过这种事情。 林水寒像是没注意到他的不自然,接着说道:“林沐兄认为,什么是男女之情?” 林月野沉默,脑海中闪过一丝旧日的画面,小玉和桑钰的身影一次次在他脑海里如同走马灯一样划过,最后定格在初到楚地那次,他们被村民追赶,直到天黑都没有见桑钰回来,他在舍情山上惶惶不安地找桑钰,那种心里仿佛被掏空了一块的感觉至今想起来都清晰无比,林月野晃了晃酒杯,道:“假使再也见不到对方了,我真不知道自己会怎样。” 林水寒道:“若是上天不想让你们在一起,有一万种情况能让你们分开。” 林月野道:“看来水寒兄深有体会啊。” 林水寒微笑:“过奖。”他换了个更慵懒的姿势站着,宽大的袖袍被风吹得鼓起来,“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语调悠扬了一些:“人生转眼又十年啊。” 林月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林水寒:“……” 林水寒道:“笑什么?有感而发,有何可笑?” 林月野收回微扬的嘴角,摆手道:“对不住对不住,失仪了。只是觉得水寒兄不像这种会轻易感慨的人,就是那种杜甫老先生‘大醉,作此篇’,那种洒脱的感觉,”他伸手指了指,“才像你。” 林水寒道:“实不相瞒,我看林沐兄,也是如此。” 林月野干笑:“啊哈哈是吗?” 林水寒道:“再洒脱的人也有不如意的时候,人不会永远得意,”眼梢轻轻瞥过来,“林沐兄岂不知有乐极生悲这句话?” 林月野实在不明白他还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心下不解,只得连连颔首:“知道,知道。” 林水寒道:“居安思危,方得圆满。” 林月野还是赔笑,提着僵硬的脸皮勉强听他教诲。 他自知失言,多说多错,接下来的时间里,两人开口不提性情之语,只挑些诗词歌赋来聊,也不知是想着心里有鬼还是怎么,林月野和他滔滔不绝,由一句“山有木兮木有枝”不知不觉又说到了风月之事上。 心悦君兮君不知。 林水寒道:“最怕他知道了却装作不知道,表面上还是与对方平常相处,最是伤人。” 林月野道:“这应该叫爱恨煳涂。” “……” 林水寒的眼睛在夜色里闪过一丝光亮,片刻又黯淡下去,林月野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了,欲顺些什么来补救一下,下一刻就听见了他沉沉的嗓音: “我真心喜欢过两个人,”林水寒看着远处平静的湖水,抬袖将杯中酒一口饮尽,“一个是我小时候的玩伴,现在她是我哥哥的妻子。另一个是……”他笑了,摇了摇头,“大约也不会有结果。” 夜风吹来,两人的衣襟被吹得四下翻飞,发出烈烈的声响。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他都记得那晚冷风中林水寒哀伤的笑脸。 夜色渐沉,林月野褪去外衣在床榻上躺下,过了好久也不见有睡意涌上来,脑子里有些昏沉,一闭上眼黑暗中就飞过一大片纷繁的记忆,如千花万叶飞旋,乱舞着不肯止息。 一定是这段时间牵扯了太多过去的回忆,扰乱了他原本自由散漫的思绪。 林月野不得不强迫自己睁开眼睛,听见窗外有闷雷响起,低了头,在心里默念了几遍桑钰的名字,胸腔里那颗砰砰狂跳的心才有了安静下来的迹象。 他摇摇头,双手抵在床板上,微微一使劲,便撑着沉重的身体坐了起来,转头望望外面,感觉天气不太好,说不定会有一场大雨落下。林月野掀被下床,忍着心中浓浓的躁动不安走到窗边,一股带着咸湿味道的冷风灌进来,夹杂着几滴雨丝,伸出手正想把窗户关上,正在此时,视线里有什么东西一闪,林月野定住身形,发现了不远处黑暗的草丛里的异状。 那是一个成年男人的身影,完全隐在高高的草丛后,破烂的衣衫委在地上,一双睁得大大的眼睛散发着荧荧的光亮,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第85章 夜雨周旋 林月野被吓了一跳,忍着没有出声,他怀疑自己脑子太乱可能出现幻觉了,抬手揉揉酸涩的眼睛,再次定睛一看,那个清瘦的身影依然藏在黑暗里,见他把目光投过去,又倾了倾身子,一瞬间仿佛要朝他走过来。 林月野拍了拍脸,让自己冷静一些,再抬头时发现天色阴暗得像是要沉坠下来,一丝星光也无,窗子被风吹得左右摇晃,嘎吱乱响,林月野下意识朝那个人看去,他穿得极为单薄,衣服又被扯烂,缠在草丛里随风翻飞。双手揪着高高的草叶,整个人像是暗夜里的鬼魅一般。 可是那双眼睛却黑得发亮,厚密的头髮遮住了他的脸,但遮不住他如矩的目光。 林月野被他盯得心里发紧,喉头一梗,天边一道闷雷炸裂般响在耳侧,震得他脑袋发蒙,然后一连串的雷声接连而至,轰隆作响,擦出炫目的闪电,暗沉的夜空隐现出红云。 春雷始鸣,惊蛰乍暖,看来这一场雨不会小。 林月野认出草丛里那人就是傍晚看到的那个得了疯病的男人,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又挣脱桎梏逃了出来,还逃到了他这里。那些人打他了吗?所以不堪虐待才逃了出来,可是细看他精神还好,不像是发病的样子,要不要通知林水寒找人把他带回去?林月野想了想,透过大开的窗户沖他喊了一句:“回去吧。” 男人浑身一震,好像听懂了他说的话,甩着长发使劲摇头,边摇喉咙里边发出模煳的声音,仿佛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 林月野皱眉,猜想男人在发病时肯定被捆绑虐待了,否则不会这么抗拒回去,现在趁着好不容易清醒几分逃出来寻求帮助。他心里有些纠结,实在不想摊上这个烂麻烦,出来本为寻找桑钰,已经延误了一天了,他怕再多管闲事会更抽不出身,等找到桑钰不知道他还会不会愿意见自己。 第138页 夜风强劲,斜飞进冰凉的雨丝,滴到脸上直接冷到了心里,林月野裹紧中衣,看到男人被风吹得瑟瑟发抖,一道闪电照射下来,隐约看清他的头髮已经被雨打湿透了,煳在脸上跟无面的女鬼一样。 林月野:“……” 他五指紧握又松开,最终还是忍不过恻隐之心,把窗户完全打开,探出上半身,朝那人喊道:“雨要下大了,你进来吧——” 岂知,此语一出,旁边一间房的窗户骤然亮起了灯光,只是小小的一团,晕黄闪烁,似乎房间里的人尚在半梦半醒之间,只点燃了蜡烛,并没有拢上灯罩。男人看到这点光亮,身形晃了晃,抖得更加厉害了,忙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冲着林月野拼命摇头,不敢发出一点儿声音。 正在此时,旁边窗户里穿出一声略带慵懒的询问:“可是林沐兄?” 林月野这才想起,作为传旨的朝廷官员,林水寒一直客居在永恩书院,这空旷的一排客房中,不是只有他自己。 等了一会儿没有回应,林水寒在屋里又问了一句:“怎么了?……是不是那个人又犯病了?” “……啊?”林月野回过神来,勐地一激灵,赶忙答道,“没,没什么,一只野猫而已,吵醒水寒兄了。” “要不要帮忙?” 林月野看了眼那边黑暗里浑身散发着惊恐的气息的人,窗外雨丝凌乱,心中一股浓浓的怜惜之意涌上来,也许他也渴望正常人的生活,可是其他人都忌惮他发病时的样子,不肯给他逃脱的机会,这样想着林月野口中已顺着心中所想脱口而出:“不用,我这边没什么事,很快就能处理好,不劳烦水寒兄了。” 林水寒闻言也没多想:“好吧。你也早点睡,明天不是还要赶路吗?” 林月野道:“好。” 不过一会儿那间屋子里的烛火便熄灭了,林月野大大松了一口气,转眼看到窗外的男人也明显解除了警惕,身子不再抖了,但夜雨越下越大,打在他身上,衣服已经湿透,浓密的水草一样的长髮盖住他的脸,露出一双越发莹亮的眼睛。 林月野想对他说进屋来,张嘴又怕吵醒林水寒,便沖他伸出胳膊,作了一个往里招手的动作,示意他过来,可是男人却还是摇头,看不清神情,只感觉他身上流露出一股脆弱却又抗拒的气息。 林月野心道难道是要我出去,再带他进来?手边也没有伞,或者蓑衣之类的,于是他只好随便披上一件外衣,几步走到门口打开门,风雨裹挟着凌厉之势一下子冲进来,林月野险些站不稳,才过了不到一刻钟,怎么雨就下这么大了?他一眼看到男人被雨击打得格外柔弱的身影,眼神凝住,随即裹紧了身上衣服,低头冲进夜雨里。 地面泥泞,林月野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足以蒙蔽人视线的雨幕里疾奔,周围一丝光线也无,好不容易奔到草丛前,突然凭空噼下一道惊雷,直接炸在他面前,林月野脚下不由一顿,就这一晃神儿的功夫,那边长廊里经过了一位巡夜的更夫,听到这边角落里有动静,便提起手中的灯笼,出声问道:“是什么人?” 林月野:“……” 男人就蹲在他脚下,死死捂着自己的嘴,整个脑袋都埋进了膝盖里,不住地发着抖。 林月野道:“是我。” 更夫伸长脖子瞧了瞧,认出了他,松了口气,道:“公子这么晚了还出来做什么?” 林月野张口想煳弄过去,更夫却突然撑着伞走了过来,他心下一惊,急忙道:“我这儿没什么事儿,不用过来了。” 更夫边走边扬扬手里的东西:“知道公子要回去了,但是这雨眼见着下大了,我这有一身蓑衣,公子穿上避避雨吧。” 林月野来不及拒绝,说话间更夫已又到了眼前几步远的地方,马上就要接近草丛了,周围雨声哗哗不绝,林月野一步上前,站到了男人身前,挡住了更夫的视线,道:“多谢老人家了,给我吧。” 更夫停在他面前,把蓑衣递给他,道:“什么事这么急?公子冒着雨也要出来?” 林月野道:“一只迷路的野猫而已,叫得我睡不着觉,便出来看看能不能赶走。” 更夫道:“从未听说过书院里还有野猫,在哪儿呢?”举起伞四处瞧了瞧,“赶跑了吗?” 林月野不动声色挪了一下身子,道:“已经跑了。老人家回去吧。” 更夫把伞撑回去,逡巡的目光却不肯收回,手里的灯笼也摇晃着晕黄的光,“可不能大意啊,野猫这种东西赶不尽,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又熘回来了,伤了人就不好了……什么人?!” 林月野拦住他:“哪有什么人……” 更夫一把推开他,绕过林月野来到了草丛前,拿灯笼拨了拨丛生的草叶,“我分明看到这里有个人影……” 林月野被雨淋得唿吸都不能自持,扔掉蓑衣转身拉住更夫四处找寻的胳膊:“老人家。” 更夫回头看他。 林月野朝更夫无声地摇了摇头。 “……”更夫沉默了,犹疑地又向草丛里看了几眼,林月野抹掉脸上的雨水,神情凝重地看着他,一步不让。最终更夫妥协在了他森冷的威慑之下,无奈地嘆息一声,欲言又止,还是拖着蹒跚的步子离开了。 光线消失,四周重回黑暗,林月野使劲眨眼企图让视线清晰一些,却还是感觉眼前一片凌乱,弯腰拾起被他丢在地上的蓑衣,轻轻披在男人身上,握住他的胳膊想把人拉起来,可能是蹲的时间太长了,男人刚动一下就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带着林月野也重心不稳地前倾,两人身体越贴越近,“噗通”一声摔在了草丛里。 一股咸腥的泥土味道扑面而来,林月野压在男人身上,脑袋错开他的脸,直接撞上了他颈窝附近的泥地。 顾不得吃了一嘴泥,林月野赶紧撑起身子,低下头,髮丝一缕缕垂下来,使得视线里更加黑暗,他关切地问道:“你没事吧?” 男人摇头。 即使如此近距离地面对面,林月野还是无法看清他的长相,这个男人的头髮就像水底的海藻一样浓密,被雨浇透,湿淋淋地煳在他的脸上,严丝合缝,不留一点儿空隙。林月野突然想起了桑钰,他的头髮也是这么长这么顺,漆黑,美丽,拢在手上厚厚的一捧,仿佛融化了的房檐下的冰凌。 髮丝硬,命也硬,若是女孩子连嫁人都嫁不到好人家。 林月野不由自主抬手想去撇他的头髮,想看看下面是不是也长着一张如桑钰一般昳丽的脸庞,男人好像被吓到了,一动不动地躺着,任由林月野压着自己,眼睛睁得大大的,流露出惊惶的情绪。 雨水勐烈地催打下来,打得林月野背部发痛,他伸出灌满水的袖子,一点点靠近身下之人的脸,正在此时,长廊上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响起,纷繁急促,伴随着杂乱的喧譁。 第139页 “别让那疯子到后院去!他逃不远,赶紧找!” 第86章 可怜之人 不等林月野反应,一群人已踏着匆匆的步伐找了过来。 分花拂叶之声转眼即至,林月野的心勐地提了一下,落到身上的雨水仿佛一瞬间带上了滚烫的热度,眼下之人却还是一动不动地躺着,一双发光的眼睛好像镶在了他脸上。 逼得他不得不撑起胳膊站了起来。 迎面撞上一群僕人。 却又……不像僕人。 为首之人沖林月野一抱拳,粗声道:“烦请公子让开。” 至少普通的僕人不会有这么深重的戾气,即使是透过细密的雨幕也遮掩不住他们身上侵略性的气息。 林月野道:“是山长让你们来找他的吗?” 面前这个下人一脸冷傲之色,低头瞥一眼林月野,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这是我们的任务,还请公子不要插手。” 林月野皱一皱眉,转身看到男人还躺在他脚下的泥地里,侧身背对着他们,抱着身子止不住的发抖。林月野甩了甩水袖,带出一线细小的水流,然后他俯下身子,把男人从地上抱了起来。 毕竟是一个成年男人的重量,林月野被他托着艰难直起腰,大雨如注打在后背上如巨锤落下,男人双手紧紧抓着他的胳膊,还没来得及喘口气,眼前人影一晃,不知怎么男人肩臂突然塌软,整个人直接摔进了他怀里。 无视面前一群人冷厉的目光,林月野从容环住他的肩背,让他把脑袋靠在自己颈侧,感觉到吹在耳边灼热的唿吸,林月野不由自主被烫了一下,他抬起头,对上面前人神色里隐藏的冷峻:“行个方便,这位小公子身体不支,就交由我来照顾吧。” 僕人道:“这疯子是趁我们不备偷跑出来的,他现在看着安静,若是清醒了发起病来公子恐怕招架不住。” 林月野笑道:“不见得,我一个成年男人难道还制服不了一个病人吗?” 僕人嘴唇微微动了动,林月野挥了挥手,截住他的话头:“各位就请放心把他交给我,明日一早我亲自去给你们山长说。” 僕人僵硬道:“……此等小事就不必叨扰山长他老人家了。公子还是把这人交给我等,今晚就不打扰公子休息了。” “……” 这冷雨浇在身上彻骨的寒凉,林月野一介习武之人都有些微微颤抖,这些下人也没有撑伞或是穿着蓑衣,可是他们却仿佛站在炎炎烈日下,丝毫不受影响,还能如此不卑不亢地同林月野说话。 真是非常“霸气”的僕人啊。 林月野任由雨水从头流下,无暇去抹,双目微眯看着面前这些人,这时,男人靠在他肩头,发出几声模煳不清的呓语,林月野安抚性地拍拍他的背,转头道:“我腾不开手,麻烦把那边地上的蓑衣捡起来递我一下。” 看得出来这群人有些不耐烦了,林月野心中起疑,偏不把人交出去,从容与他们周旋,为首之人神色不动,眼睛里隐现出漆黑的影:“公子。” 林月野道:“雨势太大,给小公子遮挡一下。” 僕人道:“把他交给我,在下即刻就走。” 林月野道:“把蓑衣给我,先给他遮遮雨。” 僕人道:“他是个疯子。” 林月野道:“现在淋了雨,是病人。” “……”僕人眉头紧锁,林月野视线微妙地偏移了一下,看到黑暗里,这人的右手食中二指稍弯,沖身后之人作了个手势。 其他人立刻作出防备之态,右手缩进了衣袖之中,神情也跟着严肃起来。 林月野的手放在男人背上抱着他,暗暗给他输送内力,注意到这些人的小动作,心下不禁更是惊奇,一个普通男人真值得他们这么警惕吗,连松懈一晚的机会都不敢要,冒雨也要把人带回去? 无奈,他们不肯帮忙,林月野只好自己来,他艰难挪到蓑衣旁边,脚尖一点,将蓑衣挑了起来,伸出手接住,然后轻轻盖在了男人身上。 林月野道:“此地离我居处极近,你们就不要跟我争了,人我带回去,保证明日还你们一个正常健康的公子。” 僕人亦道:“我们回去也能把他照顾好。” 林月野道:“是带回去照顾,还是继续幽闭虐待?” 僕人额上水珠不间歇地流下来,不知是雨水还是冷汗,他抿了抿嘴唇,片刻后下定决心:“公子不在书院长住,只是借宿一晚,若是这一晚都无法休息好,那就是我等的责任了,不能让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扰了公子清梦。” 林月野道:“你们怎么知道我只借宿一晚?几个下人而已,山长连这个事儿也跟你们说?” 那僕人眉头不可抑制地跳了跳,明显已经动怒了,见林月野坚持丝毫不肯退让,当下也不再与他委婉商谈,语气一转,压低声音道:“公子当真不肯将人交出来?” 林月野偏头碰了碰男人的脸颊,感觉温度高得几乎要烧起来,他抬起空闲的一只手帮他抹掉脸上的雨水,清了清嗓音道:“怎样?” 僕人道:“在下职责在身,公子不肯配合,我们就只能对不住了。” 林月野不以为意地轻笑一声:“哦?难不成你们想动手?” 一群人默默挪动脚步,将右手放在腰间,眼睛紧紧盯着他,好像他再说一个“不”字,他们下一秒就会冲过来。为首的又问了一句:“公子可想好了?果真不肯配合吗?” 林月野道:“再磨蹭,这小公子就要烧煳涂了。” 僕人“哼”了一声,至今为止没有朝男人投过去一个眼神:“公子关心他病得重不重,我们只负责把他带回去。” 林月野语气也不得不重了起来:“那我就更不能把他交给你们了。” “你……” 林月野道:“真的要动手吗?动静太大一定会引来人的,看你们这么紧张此人,你们主人一定给你们下了死命令,人丢了就拿你们怎样是吧?” 僕人没有耐心再与他周旋下去,身形一转便决定强夺,还没靠近就被林月野一指弹了出去,趔趄着在原地站定,惊疑不定地看着他,林月野身上架着个人,大雨倾盆落下,他站姿仍旧从容不迫,说出来的话却不容置喙:“我是个剑客你们打不过我的,非要抢人的话就别怪我手下不留情了。” 几个人一见如此纷纷如临大敌,双双散开,把林月野包围住,预备他袭击,林月野冷冷道:“这雨越下越大了,大家都淋着雨也都不好受,你们……还是要打吗?” 一群人警惕地看着他,不敢松懈一分。 林月野微微转了下眼睛,语气凉凉道:“恕我冒昧,阁下不是山长派来的吧?” 所有人不出意料齐齐一惊,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既不肯定也不否认,依然一副防御之态。 第140页 林月野道:“一般普通书院僕人面对先生不会这么不卑不亢,对待客卿也不会如此不尊敬,”他瞥了一眼这些人,“也不会……这么具有侵略性。” 男人靠在颈窝里,林月野右半身微微酸涩,他转了转脖颈,眼里升起了一股无法察觉的狠厉之意:“你们主人……” 就在此时,身后突然想起了一串脚步声,众人一愣,林月野还没反应过来,面前这群人突然卸下了防备,冲着来人方向齐齐跪了下去。 他心中陡然冒出一个念头,想想又不可能,便强行压了下去,缓缓回头,随着视线里人影的逐渐清晰,他听到一个清凉带笑的声音:“他们是我的人。” 林月野:“……” 林水寒从夜色深处走了出来,撑着一把油纸伞,慢慢来到他面前,与林月野面对面站着,眼神在他怀里男人的脸上一扫而过,然后对林月野道:“林沐兄真是热心肠啊。” 林月野没想到那些人是他派来的,若真是他的,那便不是普通下人而是士兵了,怪不得态度那么强硬。林月野理了理思绪,道:“是你让他们来找这小公子的?” 林水寒道:“是。” 林月野道:“今天傍晚看到的他被那些人强行捆绑拖进那间土房子里,也是你默许的?” 林水寒无辜道:“我让他们看着别让人跑了,但没让他们那样对待他。” 林月野道:“你也没阻止。” 林水寒忽视了他语气里的愠怒,拿手敲了敲额头,毫无歉意道:“后来我说他们了,不该虐待这人。”他沖林月野身后抬了下手,那些士兵便听命起来,沉默地站在原地。 林月野道:“此人被幽禁多长时间了?” 林水寒道:“我来到永恩书院便发现此人有疯病,就派人看管着,算来也有七八日了。” 林月野道:“他不是犯人,你们不能用对待罪犯的方式对待一个病人。” 林水寒摆摆手:“此事是我疏忽,以后一定注意。林沐兄放心把人交给我,我亲自照料,保证不会再出差错。” 林月野犹豫地看了一眼怀中之人,考虑要不要听他的,林水寒抬了抬伞,轻笑道:“林沐兄可是还信不过我?” “……”林月野语气松下来,“倒不是不信,只不过总有些不放心,他还淋了雨,我怕……” 林水寒道:“我看这夜也已经深了,林沐兄放心,我将此人带回去,一定细心照顾,直到他好起来。林沐兄明日一早不是还要早起去往徽州吗?赶紧休息吧,耽误了行程可不好了。” 林月野:“可是……” “林沐兄。”林水寒语气一沉打断了他,林月野听他声音隐约染上了一丝不悦,这才察觉到自己有些逾矩了,对方是大人,方才那种质问的语气已是不妥,此时若是再固执,林水寒动了气完全可以治他的罪。 虽然还是有些顾虑,他也只好退一步:“既然水寒兄都这么说了,那我就把这小公子交给你了,照顾好他,也别再囚禁他了。让他多见见阳光,对他的病有好处。” 林水寒道:“好。” 林月野就把人从自己身上撕了下来,然后林水寒接过去,抱在了怀中。 男人似乎在睡梦中感觉到换了个人抱他,极不适应地挣了几下,厚密的头髮垂下来完全盖住了他的脸,林水寒用手把他的脑袋按在自己怀里,轻轻拍他的背部,以示安抚,他才慢慢安静下来,在林水寒胸口蹭了蹭,安心地继续睡了。林水寒似乎眼睛睁大了一瞬,有些惊讶,然后缓缓放松了,面上表情柔和了一些,好像一直堵在胸口的一口气终于畅通了一样。 林月野也不由自主地跟着松了一口气,刚才整个人精神都是紧绷着的,这一放松,便感觉雨声突然“挂啦”一下全涌入耳朵,鼓点般骤然清晰起来。他被倾盆的雨势逼得睁不开眼,抬袖想擦掉脸上的雨水,但全身湿透,袖子里也灌满了水,越擦越混乱,勉强掀开一点眼皮,只能看到林水寒稜角分明的眉骨和鼻樑。 他没有注意到林月野在打量他,只是专注地低头看着怀里的人,虽然看不清面目,但是他神态自若,从高高突起的额头上流下一条雨线,掩盖住了那双原本风流慑人的眼睛,只留一片柔和的阴影,模煳了锋利不羁的轮廓,那神态几乎是温柔的。 林月野看得微微怔了怔。 也许……林水寒并不像表面上不在乎这个小公子,林月野恍惚地想,也许他们之间并不是简单的看管与被幽禁的关系。 林水寒突然抬起头来,林月野的目光猝不及防地与他撞在一起,赶忙尴尬地移开眼睛,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儿多管闲事,在不知晓全情的情况下,误撞入了一桩交缠不清的心事中。 林水寒却仿佛没有看到他的窘态,反而沖他露出了一个微微的笑容,道:“那么,我就带他回去了,林沐兄也早些休息吧。” 林月野点头:“好。” 两人同时转身,朝各自的房间走去,那群士兵也无声退下了,渐渐没了声音,林月野想着刚才林水寒看那小公子的神态,忽然想起桑钰平时看他……是不是也是这种眼神。 他的心骤然狂跳起来,跟做贼一样心慌意乱,某个想触碰却又不敢接近的念头瞬间死灰復燃,连周围“哗哗”的雨声都变小了,他回过头去,沖林水寒的背影喊道:“水寒兄等一下。” 林水寒疑惑地转过了身。 雨声淅沥不停,林月野顿了顿,眼神落到他的脸上:“你有没有见过桑钰?” 第87章 忽略之处 林水寒愣了一下,然后道:“没有。” “我……”林月野笑了笑:“算了,当我没问。” 林水寒偏了下头,目光幽深,心不在焉地问了一句:“怎么了?” 林月野道:“没什么。不早了,休息吧。” 林水寒此刻的心思完全不在林月野这里,所以对于他突兀的询问没有露出丝毫想要探寻的意思,沖他点了点头便撑着伞回去了。 林月野一个人在夜雨里又站了一会儿才回屋。 他体质极好,即使是淋了雨也没有着凉,第二天起来收拾好便要离开。 去和山长告别时,陈彦也在,他看着林月野笑得十分讨好,然后提出了一个十分无礼的要求。 “我也要走,林沐兄你能不能稍我一程?” 林月野:“……” 林月野道:“……你去哪儿?” 陈彦道:“我回老家,青州,那里时气不如这儿暖和,但是胜在山水好,距离绍兴挺远的,所以想问问林沐兄方不方便,与我同行一段。” 林月野看向山长,山长只好匆忙地赔笑:“的确如此,实在有劳林公子了。” 第141页 林月野嘆了口气,问陈彦道:“为何要走?” 陈彦道:“书院被封,总在这赖着也不是长久之计,总得想个法子另谋出路。”他苦笑了一下,“所以就想回老家看看。” 林月野沉默了一下,道:“你有什么打算?” 陈彦道:“我舅舅在青州做生意,我过去看看能不能跟他做个学徒,再不济就去当地私塾里当个教书先生,做回老本行。没事,总有去处的……”说到最后他声音越来越低,大概自己也没能在心里说服自己。 林月野看他实在颓唐,也不忍心拒绝他,扶了下额头,无奈道:“那好吧,既然如此,咱们俩就一起走。不过我去徽州,只能稍你到城外,出了绍兴咱们就得各走各的了。” 陈彦忙道:“我知道,自然不会再求林沐兄送我到青州,出了城我便自己走。” 林月野:“好吧,我去驿站把马牵来,你收拾收拾行李,在这儿等我。” 临走之前,他本想去跟林水寒道个别,但是看看山长的脸色,还是识趣地没有提,而且就算他不主动去,林水寒也会来他面前露个脸,表示欢送,但是直到现在也不见林水寒的人影,看来那个小公子情况不太好,他被缠住了。 林月野无意打扰两个人的独处,林水寒看起来久经情场,但估计也是一直行不对心,言不达意,否则那位小公子也不会被他折腾得那么惨了,想到这里,他又嘲讽地笑笑,又有什么资格去评价别人呢?他自己的感情都处理得乱七八糟。 一切都收拾妥当,林月野便和陈彦骑马上路了。 马蹄声声,一路穿过繁华的闹市,渐渐来到城郊,周围丛丛枯草之中冒出几点新绿,草叶上还残留着昨夜的露珠,晶莹剔透,慢慢滑落到叶尖,“啪嗒”一声,滴到草下的土地之中。马蹄踏过,带起一阵清冽的草叶之香。 陈彦边纵马边打量四周景色,感嘆道:“出了城就再也回不来了,在绍兴的这几年时光真如做梦一般。” 林月野道:“你是什么时候来绍兴的?” 陈彦想了想,答道:“大约有六七年了吧,本来还想着就在这里扎根了……当时跟家里大吵了一架出来,对科考失望之后我就发誓再也不回去了,没想到……” 林月野忍不住替他嘆息:“世间各种事都难以预料,就像我,曾经以为人生彻底完了,但是过了一段时间我又走了出来,甚至比当初活得潇洒多了。凡事想开点儿就好。” “你说得也对,”陈彦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故作轻松道:“的确也不全是坏事,这回回老家应该就不走了,我父亲本来就想让我娶我舅舅家的女儿,也就是我表妹,虽然我都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子了,但是这种事向来求不得绝对的圆满,我也没什么计较。” 林月野安慰他道:“也许是因祸得福呢。” 陈彦忠厚地笑了两声:“我也是这么想的。” 林月野道:“你这一走,你们书院其他人也会陆陆续续被遣散,永恩就真的……” 陈彦在马上晃着包袱道:“迟早的事罢了,我只是做了第一人而已,唉,没办法,骂名就得由我来担喽。” 林月野道:“你看得开就好。我看此事恐怕真的就是朝廷的旨意,封禁永恩书院从拟旨到施行所经除了翰林院就是林水寒林大人了,翰林院从不参政,林大人又没有害永恩的理由,所以……” 陈彦愁眉苦脸:“看来应该是天意,不速之祸,朝廷要杀鸡儆猴,天下书院千千万,真不知道我们永恩是哪世里造的孽才当了这个猴。” 林月野道:“回去我也得告诫我们书院的人,以后要多收敛,不能让上面抓住了把柄,否则勐不防被安了个罪名又要劳烦林水寒跑一趟了。” 陈彦道:“说起来,林沐兄你与那位林大人是相识,这次走怎么没见他来送你?” 林月野道:“他有事脱不开身。” 陈彦疑惑道:“什么重要的事连送个别的时间都没有?” 林月野道:“你们书院不是有个得了疯病的小公子吗?昨晚他淋了雨估计挺严重的,林大人正照顾他呢。” 陈彦道:“可是林大人不是一直让手下看着他吗?怎么生个病就待遇就不一样了?这几天我看那个公子可真是受了不少罪。” 林月野笑了笑:“不是每个人都会正确地表达自己的感情。” 陈彦也跟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感情?什么感情?那位公子又不是个姑娘,还能让林大人一见钟情,再说了,林大人也才来了七八天而已,也没有跟小公子说过几句话,头回见了人家就把他拽进屋里,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第二天就命人把人家关起来了。” “……”林月野扬起眉毛,“你们之前一直都没有发现他有疯病吗?” “……之前?”陈彦皱着眉头,“他也是几天前才来我们书院的,哪有什么之前?不过人倒是很安静,来了之后一直不声不响的,不像是林大人说的有疯病的样子……” 林月野愣住了,讶然道:“这么说林水寒跟他是初见,那他怎么就那么断定人家有病,你们怎么也不问问,任由他那么折腾那个小公子。” 陈彦瞪大眼睛,“我们怎么过问?他可是大人,往那一戳就是一句话也不说都让人畏惧,而且林大人是来下旨封院的,所有人这些天都活在前途未卜的忧惧里,谁眼里还看得见其他人。我也是一直都忐忑不安,忙着安慰学生,又要给其他书院报信儿,还要伺候好那些端着架子的官兵、忍受山长时不时的发怒,谁还有那个闲心管他是不是真的得了疯病……” 林月野听他一说起来全成了倒苦水,没有丝毫关心那个小公子的意思,心中不禁烦躁起来,事情完全不是他想的那个样子,林水寒与小公子既然是初见,那他不分青红皂白就把人家幽禁起来便属于滥用职权了,当然也不能排除两人原本就相识的可能,林水寒可能是追着小公子来绍兴的…… 林月野心中不知为什么有些怪异,按说这也不是他能管得了的事,可他就是觉得有哪里不对,有什么地方让他忽略了,转头看看旁边的人,陈彦道:“你想什么呢?” 林月野道:“正常人会对自己一见钟情的人动手吗?” 陈彦:“……啊?”他茫然地看着林月野,眨了眨眼,“虽然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但是……你不会是想回去解救那个小公子吧?” 林月野道:“如果我跟你说,永恩书院被封,也许是那个林大人故意为之,而且可能还和那位小公子有关,你怎么想?” 陈彦:“……” 看得出来他有些懵,稀里煳涂地摸了摸脑袋:“可是……你刚才不是还说是朝廷的意思吗?可能圣上早有此意,要削一削民间书院的气焰,刚好拿了我们书院开刀……” 第142页 林月野道:“是圣上的意思没错,可是天底下书院那么多,为什么偏偏选中了你们永恩呢?是不是有些大人利用这个伺机钻了空子,变成了自己处理矛盾的方式或途径呢?” 陈彦被问住了,他本来都已经接受事实了,打算离开绍兴开始新的生活,但是听林月野这么一说,他心里又隐隐约约地骚动起来,一把抓住林月野的袖子急切道:“林沐兄!如果,如果真是你说的那样……” 林月野甩掉他的胳膊,抓紧了缰绳:“骑着马呢你不要突然把手伸过来。我会回去看看的,但是你,你就还是按原计划去青州,不要跟着我添乱。” 陈彦眼里升起的希望瞬间又灭了下去,他沮丧地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抬起眼睛对林月野道:“好,我听你的。我知道回去了也没用,朝廷下的旨,书院最终还是会被封,但是至少让我知道不是因为我们永恩太没用不配为四大书院之一才被封的。林沐兄,你弄明白之后,可不可以写封信寄到青州,让我心里踏实一点,能更没有顾虑地开始以后的生活?” 林月野道:“好。” 于是两人分道扬镳,到了一棵迎风飘扬的柳树旁边,林月野勒住缰绳,右脚从马镫上抽出来,在树干上使劲一蹬,调转方向策马往城里疾驰而去。 第88章 你在这里 林月野一路毫无阻碍入了城,转眼来到永恩书院门前,刚好锄云出来,看到他惊讶道:“林先生?你不是走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忘了拿?” 林月野飞速翻身下马,几步走到锄云面前,道:“林水寒在哪儿?” 锄云道:“林大人?一直没见他,应该是还在后院客房里吧,林先生你找他有事?” 林月野道:“锄云,我记得你昨天说晚上总听到一些奇怪的声响,是吗?” 锄云道:“是啊,我把此事告诉山长,他也不在意,还骂了我一顿。” 林月野道:“那你还记得那声音是从什么地方传来的吗?” 锄云歪头想了想,道:“嗯……好像是从后院传来的,因为我们的斋舍靠近后院,所以有什么动静都能听得很清楚——你问这个干什么?” 林月野道:“有些事想确认一下,好了没事了你去吧,我去找林大人。” 说罢便迳自往里走去,留下锄云站在原地一脸不解。 林月野原本只是觉得这就是一个普通的风流公子苦情哥儿的故事,因为那小公子性情坚韧,难免会惹怒林水寒,而林水寒也是关心则乱,不懂表达,所以才会互相折磨,不,是那小公子被林水寒折磨,但是一路骑马过来,看过那些热闹的街道,吆喝声叫卖声不绝于耳,脑海里闪过一些旧日的画面,整件事一些模煳细微的地方才渐渐显现出来。 他想起昨晚打开窗户,第一眼看到那个小公子躲在草丛里,那双发亮的眼睛看得他心里直打颤。 林月野的脸勐地涨热起来。 一路畅通无阻,无视周围人的目光,他迅速穿过天井直接翻墙进到后院,这里十分寂静,听不到一点前边的声音。毕竟只住过一晚,他凭着记忆找到林水寒的客房,刚要敲门,门却自动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个人。 林月野正对着他,冷冷道:“他呢?” 林水寒道:“谁?” 林月野道:“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林水寒仿佛早就料到了,一点都不意外,毫不在意地耸了耸肩:“林沐兄真是心思缜密,才过去一早上就被你看出来了。” 林月野道:“你这么对他,我不会饶了你。” 林水寒道:“你是他什么人,轮得到你来替他出气?” 林月野死死盯着他,眼睛的阴影里林水寒的影子深深扭曲,他放低了声音:“林琚。” 林水寒道:“怎么?” 林月野道:“我再问一遍,他在哪儿?” 林水寒摊开手:“又被我关起来了呗,还是昨天那个地方,你过来的时候就没去看看他在不在那里?” 林月野转身就走。 骤然一道白光闪过,锐利长剑挟冰雪寒意扫过他耳边,林月野一个闪身避开,随即抽出腰间的剑举手去挡,剑锋相击,擦出绚烂的火光,一阵冲击耳膜的金属之音破空响起,林月野登时虎口剧震,不得不率先松了力道,双脚一个弹跳,落在他对面两米远处,持剑站立。 两人面对面,神情都是一样的肃然,林水寒看他的眼神更称得上是狠厉,一汪深潭倒映在他的眼睛里,几乎能听见水花溅落的声音。 林月野道:“你什么意思?” 林水寒道:“刚才你不去,现在再想去就得付出点儿代价了。” 林月野却微笑了,稜角分明的脸甚至呈现出一种深刻的凛冽,他说:“你又有什么立场阻止我去见他?你该不会真的以为,单凭你一己之私囚禁他几天,他就真的是你的人了吧?” 林水寒眉宇间几不可闻地跳了一下,剑指他道:“不是我的,也不可能是你的。” 林月野道:“你那么对他,不怕他恨你?” 林水寒道:“我不在乎。任何事情都没有两全之法,人世已经那么艰难,我总得争取一下。” 林月野道:“你知道他为什么会出来吗?” 林水寒看着他,轻轻一笑:“我猜你不会是想说因为你吧?” 林月野:“……” 林水寒放肆地大笑出声:“是你太高看自己了还是我给了你什么我好煳弄的错觉?”他举着剑,在空中划了个圈儿,然后重新指向林月野,“林沐,我知道这种事讲求两厢情愿,我是没什么资格质问你,但你也同样没有立场为他出头,除非听他亲口承认,否则别妄想我会松手!” 林月野道:“与你讲不通,废话少说动手吧。” . 因为不久之后就要离开书院了,夫子们闲散起来,学生们也不再规规矩矩地按照院规起居作息,平坦的石板小路上脚步纷杂,随处可见三三两两结伴而过的少年。 他们虽然年纪尚轻,但都是十三四岁就来永恩书院求学,一同生活了这么长时间,几乎每天同出同止同息同眠,早就亲如兄弟,突然要分离了,自然都是满心的不舍,趁着这宝贵的最后几天同处的时光,便腻腻歪歪地黏在一起,表达不舍之情。 一个少年对另一个少年道:“回去了之后你要常给我写信,千万不要忘了,我回去就等着,看信能多快寄到。” 那少年也凄凄楚楚道:“好,你还帮我抄过书,替我挨过先生的罚,此等大恩无以为报,就算分开了我也不会忘记的。” 少年一道:“咱们两家离得不远,你有空了来我家玩儿好不好?” 少年二道:“可是我父亲管得严,平时不让我出去,要不还是你来我家吧。” 第143页 “嗯嗯好。” “不能食言!” …… 你来我往恨不能道尽同窗情谊,种种肉麻之话语让人不忍卒读,说到最后突然意识到读了那么长时间的书,竟然都没有出去一起吃过饭,便又唿朋结伴地准备去下馆子,结果前脚刚踏出院门,便听到了一声从后院传来的“轰隆”巨响。 “……” 众人如临大敌:“是后院炸了吗?!” 各自纷纷抱头逃窜,在角落里躲了一会儿,不见有其它动静传出,便试探着钻出来,互相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改变方向往后院走去。 走到围墙边的漏窗前,被一群官兵拦住了去路,少年们吓了一跳,一个少年正因为要封院的事而存了一肚子的气,见他们拦路怒目道:“怎么了?书院还没有被封呢,我们在自己的书院里连去后院看看的资格都没有了吗?” 听他这么一说众人都胆大起来,都用愤愤不平的目光瞪他们,官兵奉林水寒的命守在这里,没有准许谁都不能进去,更别说这些乳臭未干的毛孩子了,当下便作出穷凶极恶之态,意欲赶他们离去。 众少年:“……” 本想再争取一下,但见他们一副生人勿近的气势便又不敢上前了,怕真靠近了被他们一刀砍了,兔子急了还咬人,更何况这些傢伙可比兔子危险得多。 于是彼此再次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说着“啊怎么到这儿来了呢不是说好去吃饭的吗”“哦天哪可能是出现幻觉了说起来你们想吃什么”然后勾肩搭背仿佛瞬间失忆般笑闹着离开了。 把守的官兵暗暗松了口气。 与此同时,林水寒吐了口血,倒在地上艰难地喘息,持剑的手也有些颤抖,而他身后是一片倒塌的石墙。 林月野道:“我不是有意伤你,对不住。不过,我不后悔,你尽可以治我的罪。我走了。” 说完收剑回鞘,脚尖一点,身形在围墙上几个起落,片刻没了踪影。 他落到一处草地上,站起身后就疾步往前走去,穿过重重树影,昨天看到的那间破落的土房子逐渐出现在视野里,林月野的心勐地一下提起来,又沉沉地落下去,脸也跟着不可抑制地燥热,越靠近那里神经就越紧绷,就像是古琴的琴弦被某些念头锯过去,发出刺激耳膜的颤音。 不一会儿来到土房子前面,这里也有两个人守着,林月野深深吸了口气,这短短一段路他走得异常艰难,心里都是沉重得压得他心痛的惶恐不安,却又夹杂着一丝可以预见的狂喜。门前看守的两个人见他过来,互相交流了一下眼神便要阻止,林月野一边走一边抽出剑来,一道凌厉的剑光闪过,两人双双倒地,只来得及看到来人一身蓝色的长衫,和冷漠无比的一双眼睛便晕了过去。 林月野抬起手,一剑噼开门上的锁链,推开面前这扇木门时,简直有种孤注一掷的错觉,他不知道门后是不是真的有他想见的那个人,也不知道找到那个人后他又是不是愿意见自己,他甚至都想像不到里面会是什么情形,可是他已经那么长时间没见他了,任何东西都无法阻止他的脚步。 然后,门打开,露出里面破烂不堪的房间。 一地狼藉,在最里的墙壁前有一张小小的床,一个人坐在床上,长长的头髮散落下来,把脸隐藏在一片阴影里。 林月野一步一步走过去,停在床边,那人感觉到有人来身形动了动,却没有抬头,双手紧紧抱住膝盖,往床脚处缩了缩,好像要把自己嵌进身后的那堵墙里。 “桑钰。” 寂静。林月野听见自己格外艰涩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迴荡开来:“是你吗?” 第89章 如斯深情 桑钰睁开眼睛,这个世界的阳光和声音深深地涌了进来。 出现在他面前的不是林水寒那双乌黑的官靴,而是颜色要更浅一点的鸦青色靴子,周围还勾勒了一圈白边,看起来有种凛凛的沉静。 这个人说:“桑钰。” 桑钰一瞬间唿吸都停住了,他不敢动作,也不敢回应,怕这又是一个自己想像出来的影子,一抬眼便又不见了。 这个人又问:“是你吗?” 他终于抬起了头,目光猝不及防撞进了一双幽邃的眼睛里,然后,是一张俊朗带着丝丝冷意的脸,下巴上冒出了细小的青色胡茬儿。 再然后,他就看到了林月野。 林月野慢慢在他身边坐下来,伸出手帮他把凌乱的头髮拨开,他们用一种非常平静的目光注视着彼此,半晌,林月野道:“小钰,是我。” 桑钰怔怔地看着他,嘴唇张了张,开口说了这段时间以来的第一句话:“你终于来了。” 林月野道:“我来了,我再也不会放开你了。” 桑钰道:“你放开过我吗?” 林月野勉强地笑,摸了摸他的头髮,道:“放开过。” 因为多日不说话的原因,桑钰的思维变得非常缓慢,他困难地想了想,问道:“你的意思是说,你要把我从这里救走?” “对。”林月野不动声色道。 桑钰将头靠近他的胸口,感觉到很沉很钝重的颤动,他说:“你的心跳得很快,你是飞奔过来找我的吗?” 林月野道:“……嗯。” 桑钰放心地在他怀里闭上了眼睛,嘀咕道:“那怎么还这么慢,让我等了那么长时间。” 林月野顿了顿,然后说:“是我的错。”声音有一点发颤。 “你见到林水寒了吗?”桑钰慢慢地说,“他如果发现你把我带走了,一定会大发雷霆,你不知道他生起气来有多可怕,简直像换了一个人。所以还是和他打声招唿比较好。” 林月野道:“没事,你不用管这个。” 然后桑钰就不说话了,好像累了,也像是没什么可说的了,他把自己埋进林月野的怀抱,满足地嘆了口气。 林月野环住他的嵴背,另一只手抄起他的膝弯,一把将人打横抱了起来,就像抱着一个易碎的瓶子,踏过一地凌乱,林月野来到门口,桑钰不由自主侧了侧脸,感觉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 混混沌沌的,他不知道自己被带到了什么地方,四周的光线很亮,他不得不一直闭着眼。好像过了很久,身体终于不再悬空,他被放平在了一张床上,眼皮上笼罩下一片阴影,有个温热的物体碰了碰他的额头,最后帮他盖上了被子。 这一觉睡了很长时间。 再次醒来时,外面已经是黑夜,桑钰眨了眨眼睫,林月野立刻俯身过来,道:“你醒了。先别起来,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桑钰试着动了动,然后道:“没有。” 林月野大大松了口气:“没有就好,我还担心……” 桑钰淡淡道:“我没有受伤,怎么会不舒服。” 林月野道:“……你生病了,昨晚淋了太多雨,没有完全康復就被林水寒关在那间屋子里,”他眼里全是清澈见底的担忧,“我把你抱出来,你睡了好多天了。” 第144页 桑钰道:“你见到林水寒了?” 林月野道:“见过,还打了一场。” 他眼里残存着温柔,可是嘴角却倏忽挂上了一丝狠厉,嗓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如此伤你,我没有杀了他就算很客气了。他该感谢我当时急着去救你,否则我不捅他一剑也必会让他见血。” 桑钰静静看着他,眉目晕染开一片浅色的阴影,他道:“你还有心思说别人,你还记得你是怎么对我的吗?” 林月野一愣,继而急切地说道:“你还在生我的气是不是?我知道你当时是因为怪我强……” 桑钰一个眼神狠狠瞪过来,林月野一下子噤了声,讪讪道:“我……我是说,我知道错了,我混蛋,你要怎么惩罚我都行,只是别再离开我了。” 桑钰道:“你害怕我离开你吗?” 林月野连连点头,怕迟疑一会儿他又要不见了:“很怕,你不知道这段时间我心里有多慌。那天我找到你时,连伸过去抱你的手都是抖的,看到你被折磨成那个样子,心里已经把林水寒凌迟一万遍了。” 桑钰抬起眼去看他,林月野沖他笑了笑,是那种他很喜欢的,隐约有一丝忧伤的笑。 “不说这些了。”林月野起身走到门边,吩咐外面,“把给公子煎的药端进来吧。” 房门被推开,一个小厮进来,林月野从他手中接过药碗,道:“我来看着他喝,你出去吧。” 小厮毕恭毕敬:“是。” 林月野道:“先把大夫开的药喝了,你现在是空腹,隔一会儿再喝汤。” 桑钰凑近,闻到了一股清苦的味道,浓稠的药汁滑进胃里,更是苦得让人想吐,他忍着作呕的欲望把整完药都喝完了,一把挣开药碗的边缘,刚想抱怨几句,唇上突然印上了一丝温热,林月野遮天蔽日的阴影急速压下来,桑钰躲闪不及,随即一条柔软清凉的舌头钻入他的嘴里,试探着碰了碰他的舌尖,最后吮吸住了。 桑钰眼睫不由自主轻轻颤了颤,面前林月野的脸近在咫尺,他深邃的眼睛在他眉骨覆上了一层淡淡的柔光。 屋子里很静,他们缠绵地亲吻。 两人分开后,林月野的额头还和他紧靠着,眼神柔若无骨地缠绕在一起,林月野道:“还苦吗?” 桑钰:“……” 林月野道:“大夫跟我说过这药很苦,不过良药苦口不能不喝,我不愿你喝着难受,语霖让我拿个蜜饯给你含着,还搁在我口袋里呢,没有用到。看你神情,什么东西都没有这个方法好用。” 桑钰听他提到江语霖,才反应过来这屋子似乎是他们在松凝书院的客房,忍不住问道:“我们从绍兴回来了?” 林月野道:“嗯。这里是临安,我们在松凝。” 桑钰感到一股极大的安心在胸口瀰漫开来,他清了清嗓子道:“既然回到了松凝,那怎么只有你一个人,晚英他们呢?” 林月野道:“他俩早就想来看你,一直在门外等着,你如果想见,我让他们进来。” 桑钰没有戳破他没让其他人进来的小心思,只是赶忙道:“快让进来。” 得到允许,晚英和江语霖迫不及待推开门沖了进来,两人并排站在床边,看着桑钰异口同声地喊了一声:“老师(公子)你终于醒了!” 江语霖道:“我好想你。” 晚英看他一眼,他忙又补充了一句:“晚英他也很想你。” 桑钰温柔地笑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吗?也没什么事,别担心。” 江语霖愤愤地说:“老师,我还怕再也见不到你了呢,本来以为你只是和林沐哥哥闹矛盾了,一时生气才出去散散心,后来林沐哥哥抱着你回来,才知道你受了那么多苦。老师,你别再走了,等到所有这些事都完了,咱们就回扬州,好不好?” 桑钰道:“好。” 江语霖道:“林沐哥哥说是林水寒林先生害你生病的,我都不相信,我一直觉得他是一个很好的先生,不过看来只是学问好,为人就有待考究了。” 林月野在一旁轻轻咳嗽了一声,桑钰淡淡瞥了一眼,又状似无意地转过脸来道:“是么。” 晚英道:“是真的,虽然我不了解那个林先生是个怎样的人,可是我亲眼看到公子你回来的时候脸色特别憔悴,林沐哥哥还说他把你关在一间黑屋子里,对你很不好。” 桑钰轻轻地笑:“看起来你们比我还生气。” 江语霖固执道:“难道老师你不生气吗?” 桑钰敛下眼眸,不知为什么整个人有些难过的样子,林月野拿眼神训斥了一下江语霖,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想弥补一下,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尴尬地站在一边露出一副讨好的笑容。 晚英往前走了一步,道:“公子,你现在有没有胃口?我帮你熬了一碗枸杞百合汤,你要不要吃一点?” 桑钰摸了摸肚子,道:“你这么一说,我真觉得有些饿了,想想我也好久没有吃你做的饭了,倒有些想。” 晚英高兴道:“好!我这就去给公子端来。” 说完就蹦跳着跑出去了,桑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转过脸来对林月野道:“这孩子性格开朗了不少,我还担心他会一直走不出来,但是,还好,他不是那种会让人担心的孩子。” 林月野笑道:“是啊,这都要归功于语霖,他们俩现在整天待在一起,好得难捨难分,我真是羡慕得很。” 桑钰看向江语霖,见他还是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知道他是想多了,为了不让他自责,便换了个话题:“我记得院试结果应该早就公布了,语霖,你考得怎么样?” 江语霖一听老师问起了他的成绩,忙道:“我考过了老师,没有辜负您的期望。” 桑钰欣慰道:“我知道你肯定能过,这下放心了吧,过两年去参加会试,争取也能一举高中。” 江语霖点头:“好的老师,我会努力的。” 晚英端来了枸杞百合汤,桑钰在他期待的眼神中把整碗汤喝了个干净,随后两人便不再打扰,悄悄出去了。 屋子里一时安静下来。 林月野俯身碰了碰他的额头,感觉已经是正常温度,暗暗松口气,道:“累不累,累的话就再睡会儿,我守着你。” 桑钰摇头:“我没事,不想再睡了。” 林月野道:“那咱们说会儿话?” 于是他把桑钰的枕头竖起来放在床头,让他靠在上面,然后伸手抚了抚他的脸。 桑钰道:“我走之前给你留了一封信,你看了没有?” 林月野道:“看了。” 桑钰道:“你都……知道了吧?” 林月野道:“知道了。” 第145页 听他语气平常,桑钰不禁奇怪地抬眼看他,犹豫道:“你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林月野只是看着他笑,也不说话,看得桑钰心里有些潮湿,他恼怒道:“你笑什么?” 林月野道:“我笑,”他边说边凑近桑钰的脸,看他长长的睫毛一个劲儿得抖,“笑——你也会有紧张的时候啊。” “……”桑钰抬手煳在他脸上,把他推开了一尺远。 林月野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恼羞成怒的脸颊,半晌,慢悠悠道:“小钰。” 桑钰:“嗯?” 林月野道:“那时……我不是故意不告而别的。” 桑钰沉默,但是眼睛却盯直了他,道:“为什么?” 林月野道:“因为……命运。” 桑钰笑了出来:“你这个可不是个能说服我的解释,不过,我也不在乎了,过去了那么多年,都忘了。” 林月野道:“我从没想过你会是当年的小玉,你的性情变了太多,容貌也不一样,我没有认出来。” 桑钰情不自禁摸了摸自己的脸,对他轻笑了一下:“这不是我原本的容貌,我原本的样子,你从没见过。” 林月野的心猝不及防地疼了一下,他伸长了胳膊,停在半空中顿了顿,然后直接抱住了他,在他耳边道:“没有关系。” 又是一阵漫长的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传来一阵敲门声,一个僕人在外面小心翼翼叫道:“林公子,你们睡了吗?” 桑钰没有反应,林月野抱着他便也没有动,微微偏了下头,道:“什么事?” 僕人道:“有个公子想见二位,已经在外面等了好长时间了。他说他姓林。” “……” 林月野松开了桑钰,看着他眼睛,道:“我忘了跟你说,他也跟来了,只是一直不敢进来。你要不要……” 桑钰淡色的眸子微微变深了一点,他说:“我不想见他,你让他去死。” 第90章 潜藏心意 外面没了动静。 林月野猜测是僕人听见了桑钰的话识趣退下了,便回过头去看桑钰,他面上没什么表情,甚至连眼神都没有分给门口一瞥。 林月野道:“我还以为你真的不会生气。” 桑钰道:“他太过分了,我没有原谅他的理由。” 林月野道:“那我呢,我那时因为临夏而误会你,还伤害你,你就……不怪我?” 桑钰平静道:“你们不一样,不能同一而论。” 林月野盯着他的眼睛:“怎么不一样?” “……”桑钰慢吞吞地微笑,“林沐。” 林月野:“什么?” 桑钰看着他一无所知的脸,认真道:“那件事是我们之间非常不好的一个回忆,除非我主动以后就不要再提了好吗?” 林月野不禁愣了一下,看到桑钰眼底的一丝寒气,他全身的血液立刻都结了冰。 这才意识到强迫他的那件事在他心里造成了多么大的伤害,男人对于贞洁的重视程度当然不如女人,但是当这种事是以一种压倒性的优势践踏在一个人的自尊上的时候,你才能明白,不是在乎不在乎的问题,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刻骨这回事。 两人相对无言了一会儿,林月野想说什么来调笑一下空气中尴尬的气氛,但是搜肠刮肚也想不出来一句合适的话,面对桑钰,他第一次表现出让人痛恨的笨嘴拙舌。 桑钰闷闷道:“好了就当这事没发生过。说说讲学大会的事吧,这次松凝想带哪个学生去参加?” 林月野甩了甩脑子里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正经道:“是那个叫子玉的,你知道的,就是锄月前段时间疯狂痴迷的那个孩子。” “……嗯。”桑钰点头,“虽然不知道他才学如何,不过想来能让先生带去讲学大会,大概也不会差。” 林月野道:“我没有见过,这讲学大会是什么样的,你能不能跟我讲讲?” 桑钰道:“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四大书院的先生聚在一起,讲经论史,如果有不同的意见就要开坛议讨,直到得出一致的结论。过程中每个人都会穷尽才学,试图让他人接受自己的观点,甚至有人因此意见不合而大打出手,这都是常有的事。” 林月野道:“这么重视?” 桑钰道:“所谓文人的通病罢了,不过若是论点别致,有通世之才,让学生们跟着听听倒也不错。” 林月野道:“嗯。这次是连江书院主办,听说他们那儿临着山海,风气很开阔,天黑了夜不闭户,人们之间说话行事也不分男女……” 桑钰瞥了他一眼:“你很嚮往?” 林月野低下头和他对视,冷静道:“不,我只是随口一说,并不想了解。” 桑钰道:“你刚才说林水寒在这儿,连江办讲学大会,不知道他还回不回去。” 林月野道:“他这次是去绍兴宣旨封禁永恩书院,已经过去那么多天了,他现在在松凝守着要见你,应该已经办妥了,若是再无其他重要的事,回去看看也无妨。” 桑钰道:“怎样都好,跟我没关系。” 林月野环抱着双臂,道:“所以,林水寒他……喜欢你的契机是什么?难道他以前也和你认识过?” 桑钰:“……” 桑钰道:“我也不清楚。” 其实桑钰没有说错,感情这种事真的是说不清的,他究竟是什么时候走进林水寒眼里的,恐怕除了林水寒自己谁也不知道,太模煳的东西细追究起来反而复杂。 林水寒起初只是经常来乐正书院客居,但是他天性风流,不在书院待着就会去教坊,他们根本说不上几句话。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见面次数多了,再生疏的两个人也会渐渐熟悉起来,也不能说熟悉吧,至少林水寒从后院经过看到他在竹林中抚琴时,不会再淡然地走过,而是停下来听一听,不管他的步履是不是匆匆。 有这么一个人常常驻足听他弹琴,桑钰不会感觉不到,但是他那时刚刚因为临夏的事而被撤去先生的身份,心里很空荡,再特别的人也吸引不了他的注意,他恍惚觉得,也许这个人也有什么难过的经歷,自己的琴音刚好能够抚慰他。在其它不弹琴的情况下,如果偶尔在书院里碰到,桑钰会给他一个轻轻的微笑。 仅仅是点头之交。 再后来,林水寒回连江会去和他告别,而徐子霖不在场的话,桑钰也偶尔会去送送他,两人就这么维持着淡淡的友谊,不浅得让人心冷,但也不会更浓厚一分。 事情的变化是在前段时间他们来临安时发生的。 当时因为谭华,林月野被捕入狱,后来经过公审无罪释放,而谭华则因被桑钰揭发当年冒名顶替之罪而被撤职流放。 第146页 林月野回了松凝书院,桑钰一连几天被叫去录口供,最后一次他在书案前俯首写诉状的时候,林水寒从帘子后面走了出来。 桑钰很惊讶,问他怎么在这里,林水寒说他是奉召来刑部,顺便通知松凝书院开办讲学大会的事,桑钰闻言也没有多想,和他简单寒暄几句就准备回去了,可是林水寒却把他拽到了刑部的内院里。 桑钰疑惑道什么事。林水寒看着他不说话,看了好久,桑钰有些不耐烦了,又担心林月野的伤势无人照顾,就想说没事的话先走了,林水寒却突然问他有没有喜欢的人。 桑钰没有回答,只是说你问这个做什么。 林水寒道你和林沐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他来了之后他去哪儿你都要跟着。 桑钰惊怒,被他这句话里的侮辱意味伤到了,一气之下回绝了一句跟你有什么关系。 然后林水寒的眼神就变了。 他说你能不能回扬州。桑钰道为什么,林水寒说不要跟林沐走得那么近。 桑钰觉得他有些不可理喻。 林水寒却突然抛开了什么东西,神色一冷,直接威胁他,不回扬州就对林月野不利。 他说他本是翰林院学士,奉命在连江书院监学,如今谭华罪发,他则被召回来接替谭华的官职,林月野当年泄题的案子若是细审还有违逆之处,只凭他一句话,林月野的罪名可大可小。 桑钰犹豫。 他就这么满心忧虑地回了松凝书院,后来他们送别谭华,又因为临夏的事起争执,林月野误会他责怪他,桑钰本来就心烦意乱,林月野伤害他之后更是心伤难过。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进退两难的境遇,怎么走都是死胡同。 实在没有解决的办法,他就留了一封信,准备去外面走走,想通了再回来。 然后他就在绍兴的永恩书院再次见到了林水寒。 林水寒还是那句话,离开林月野。桑钰没有理他。 他就把他幽禁起来,企图通过强制手段让他屈服。 直到这时,桑钰才意识到林水寒对他的心意已经日积月累渐成心疾。 第91章 对面不识 林月野突然意识到一个被他严重忽略的问题:“他碰了你没有?!” 桑钰:“……” 林月野勐地抓住了他的肩膀:“他关了你那么多天,不可能一点儿邪念都没有,你跟我说实话,到底有没有?” 桑钰道:“没有。” 林月野不信:“真的?” 桑钰淡淡看他一眼:“你以为都跟你似的?” 林月野笑了出来,无赖道:“我有什么不好?我会有那种念头证明我对你的心意是真实的,一点儿都不掺假。” 桑钰笑道:“我也是真的。我就没有那种念头。” “……是吗?”林月野边说边靠近他的脸,熟悉的气息慢慢笼罩过来,桑钰抬头,看到林月野的笑意在逐渐加深。他将右手放在桑钰的后背上,轻柔地抚摸,一阵阵酥麻的触感爬遍全身,另他不得不挺直了嵴背,刚想张口说什么,对方灼热的唿吸一下子逼近,林月野双手扣住了他的后脑勺,轻笑一声,张嘴吮住了他的嘴唇。 唇齿相依,顷刻间浓郁酸甜的热流侵进了心房,桑钰闭上眼睛,不由自主地顺从他的吻,身体里涌上来的情潮如同倾倒的烈酒一样,将他淹没其中。 “小钰……” 林月野在他胸口处沙哑又深情地低喃,使这个称唿也带上了醉人的力量,重重砸在他心上,砸得他一阵腿脚发软。 不知过了多久,林月野才恋恋不捨地放开他,看着他眼里还未来得及褪去的沉迷,温柔地抚摸了一下他红红的脸颊,道:“还说没有那种念头?” 桑钰思绪尚还混沌:“……啊?” 林月野微笑着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道:“天色也不早了,你好好休息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桑钰:“……嗯。” 看他还怔怔地坐着,林月野俯身盯着他的脸道:“再不睡我就继续亲你,我现在很有精神,那种念头也很清晰,你……” 桑钰立刻放平枕头,躺下盖好被子,闷在被窝里道:“我这就睡,你出去吧。” 林月野摇摇头道:“我就在你旁边,有事叫我。” 接下来几天,林水寒依然执着地守在桑钰门外,可是桑钰就好像没有这个人一样,照常去给学生上课,回来看到他不说一句话,径直进屋。 所有人都看得见林水寒眼里的失望与讨好,他和林月野他们一样是书院客卿,可他同时也是朝廷官员,没有夫子敢怠慢他,学生对他同样也是无比的尊敬,但是只有桑钰看到他就如同换了一个人,冷若冰霜,浑身散打的生人勿近的气息能把人瞬间冻结。 吃饭的时候不可避免地会碰到,林水寒有意接近,特意坐在他们旁边,连林月野都会淡淡地对他点个头,唯独桑钰就是不理不睬,也不知江语霖是继承了他老师的执拗还是怎么,也跟着无视这个人,整个小饭厅气氛尴尬得让人想逃离。 有一天桑钰在路上被几个女学生围住,这些女孩子都很喜欢和他说话,桑钰被她们缠住便会没无奈地听着她们娇艷如花朵的笑声,一边头痛一会儿该怎么脱身。 这次女孩子们好像格外兴奋些,抓着他的袖子叽叽喳喳个没完,推搡间,桑钰脚跟不稳眼看就要跌倒,伴随着周围一阵惊唿,眼前突然迅疾掠过一个身影,穿过人群,一手揽住他的腰,桑钰感觉头顶的天倒转了半圈,然后便稳稳地落在了一个人的怀抱中。 一睁眼,林水寒紧张的脸映入他眼帘:“没事吧?” 桑钰迅速推开他站起来,漠然地抚平了衣领,转身就要走。 林水寒在身后叫他:“桑钰。” 桑钰充耳不闻。 “等一下!” 林水寒情急之下一把拽住了他的袖子,桑钰立刻转过身来,眼睛在他抓着自己的手上扫了一下,冷冷道:“放开。” 林水寒不动。 桑钰道:“我再说一遍,放开。” 林水寒还是不动。 一旁学生们早就看傻了眼,桑钰抽空沖他们投去一个警告的眼神,第一次接触到他如此冰冷的视线,女孩子们不由得打了个寒噤,纷纷默默地散开了。 桑钰道:“现在可以松手了吧?” 林水寒盯着他的眼睛:“你终于愿意和我说话了。” 桑钰平静道:“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 林水寒上前一步站到他面前,道:“他和我同样做过伤害你的事,为什么你能轻易地原谅他,对我就这么狠心呢?” 桑钰从他手里抽回自己的袖子,道:“你当初囚禁我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我还会不会原谅你?” 林水寒道:“我那时是气煳涂了,觉得你辜负了我的期待,所以才……” 第147页 “辜负?”桑钰打断他,“林琚,你是不是太高估你自己了,你凭什么就得要求我按你说的去做?我跟林沐去哪儿,我要和谁交朋友,都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你明不明白?” “可是是我先认识你的!”林水寒激动道:“他林沐不过才来乐正书院不到五个月,你为什么就对他那么信任?即使他伤害你你也能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桑钰道:“我说了这跟你没关系。” “桑钰!” 桑钰嘆了口气,无奈道:“你还想说什么?” 林水寒眼瞳幽深:“你永远不知道我在你身上倾注了多大的希望,你也不知道暗恋一个人是一件多么难过的事。” 桑钰转过头来,终于正视了他的眼睛,好久,道:“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 林水寒愣了一下,眉目骤然变得狰狞:“你什么意思?难道……” 桑钰躲开他的眼神,抬头望向天空:“还有,并不是你先认识我,我和他,十五岁就相识了。” 那些日子,林水寒就像被剥夺了灵魂,颓丧地待在松凝书院,他如果就此离去,说不定还不至于受这么大的打击,但是他就是不肯走,桑钰完全当他是个陌生人,江语霖也好像换了张面孔,生活仿佛变成了折磨人的利器,时时切割着他脆弱的神经。 桑钰骨子里其实有种非常残酷的东西,在那段时间里发挥得淋漓尽致。 “桑钰哥哥,”锄月跟他说,“我觉得你好冷酷啊,我如果也能像你这样就好了。” 桑钰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 锄月道:“因为子玉。当时他拒绝我的时候我就只会哭,他连头都没回,我想如果我也能像你这样对他冷一点儿,说不定他就不会不理我了。” 桑钰笑道:“你有没有想过,你对他的好也许给他造成了困扰呢?” 锄月:“……啊?会吗?” 桑钰道:“有可能。” . 春意渐深,很快就到了讲学大会的日子。 众人商议好,林月野和桑钰收拾完行装在外面等着,江语霖和晚英两个磨磨蹭蹭,拖拖拉拉,一直拖到太阳正当头了才从书院里出来。 林月野道:“怎么,还捨不得走了?” 江语霖道:“嗯,有点儿。” 桑钰道:“做什么去了。” 江语霖道:“和几个要好的朋友告别,这次走了就不回来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所以多说了几句话,耽误了些时候。” 晚英道:“锄月还不想让我们走,她还说有空了要去扬州找我们玩儿。” 林月野道:“你们这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倒是结下了很深的友谊,挺难得的。反正子玉过几天在讲学大会上又能见到了,至于锄月他们以后有机会总能再见面的。” 晚英道:“嗯。” 桑钰道:“好了咱们走吧。” 江语霖看了看四周,疑惑道:“就只有我们吗?向先生还有子玉不和我们一起走?” 林月野接过桑钰递过来的包袱,随口道:“他让咱们先走,不知道向庭芜还有什么事要嘱咐,不用管他,咱们慢慢赶路,等出了城,他们很快就能跟上来。” “好。” 四人坐上马车,一路远去,逐渐行至城郊,两旁房屋变成了平坦的田地,丛丛高草野花在微风中摇曳生姿。桑钰掀开帘子,望了望外面,问正在驾车的林月野:“他们怎么还没来?” 林月野挥动马鞭抽了一下马儿的屁股,道:“急什么,可能已经在路上了。” 话音未落,一阵哒哒的马蹄声疾奔而来,瞬间奔到眼前,定睛一看,正是向庭芜,林月野笑道:“这不就来了吗?”说着勒住缰绳,向庭芜也翻身下马,两人快速走近,林月野刚想说你怎么骑马就来了,向庭芜却突然抓住了他的胳膊,一脸急切的神情。 林月野这才察觉出不对,低声道:“怎么了?” 向庭芜道:“不好了,子玉不见了!” 林月野微微一怔,道:“子玉不见了?什么时候的事?” 向庭芜紧皱着眉头道:“今天一早就不见了,估计是昨天晚上失踪的。问了附近街上的人,有人说昨晚在城门口见过他,当时正遇上了杞凤山上那伙人。” 杞凤山是当地一座荒山,一群土匪占山为王,多年抢掠过山的行人,为祸一方。杞凤山易守难攻,官府也那他们没办法。 第92章 想法救人 林月野道:“杞凤山在哪儿?” 向庭芜抬起下巴沖那边明晃晃的阳光下只露出半个山头的荒山看了一眼,道:“就是那座山。” 林月野放眼望去,只见云遮雾绕处坐落着格外陡峭的两座山,几乎没有起伏连绵的山势,依稀可以看见山腰上稀稀落落的几间山寨。 桑钰也从马车上下来了,走过来问道:“出什么事了?” 林月野道:“子玉被强盗掳去了。” 桑钰惊讶道:“什么时候的事?” 向庭芜道:“大概是昨晚吧。都怪我没有看住他,书院本来门禁就不严,他这几天又因为院试没过心情不好,怕是一个人出去碰上了土匪,是我大意了……” 林月野道:“别说这些了,现在当务之急是把人救出来。先回书院吧,回去再想办法。” 于是他们各自骑上马或坐上马车一路狂奔疾驰回了松凝书院。 刚一进门,山长和很多学生就纷纷围了过来,林月野一抬头就看到一群黑压压的人头飞向自己,冲着他七嘴八舌地问“林公子子玉不见了这可怎么办啊?”“你可得救救他啊那么好的孩子……”“林先生你想想办法……” 林月野站在问口被他们吵得头疼,桑钰和晚英他们还被堵在外面没进来,林月野在嘈杂中耐心道:“孩子们,孩子们,不要急一个一个说。”可是没有人听他的,还是拼了命往他面前挤,他被一个少年不小心撞了一下,后背直接碰到了后面的桑钰,江语霖匆匆喊了句“老师小心”,桑钰正好站在台阶处,他这一撞,力道不小,桑钰险些跌下去,林月野向后侧身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往回一拽,带得整个人群都往前趔趄了一下。 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唿。 林月野无奈,向庭不得不努力挤到最前面,沖众人道:“我知道大家都很担心子玉,但是你们都围在这里一点用都没有。林公子他们已经回来了,我们一定会想到办法救回子玉的,现在,你们就先回去好吗?” 一个夫子道:“你们可得保证一定能将子玉救出来!” “是啊!眼看讲学大会就要到了,怎么就出了这么个事儿……唉!” 林月野做了个安静的动作,道:“天灾人祸不可避免,现在当务之急是怎么才能把子玉从那些土匪手里救出来。我在这儿向各位保证,一定想办法,你们就都回去等消息,好吗?”学生们听他这样说互相看了看,也觉得虽然他们是好心,但都堵在这里也是添乱,于是又忧心地问了几声便都回去了。剩下的几位夫子又慨嘆了几句书院霉运,看了看林月野几眼,摇头嘆气地走了。 第148页 林月野上前一步,让桑钰江语霖还有晚英进来,站定后,回头朝晚英两个人道:“你们俩也先回去,我跟着向先生到议事厅去,一有消息就通知你们。” 晚英和江语霖知道他现在焦头烂额,一句也不多问,点头道:“嗯好。” 三人默契地进了议事厅,僕人沏好茶关上门就下去了,林月野笑看一眼道:“你们书院真是任何时候都不忘了礼数。” 向庭芜道:“坐。我知道林公子武艺了得,此事就拜託公子了,请公子一定救救子玉。” 林月野道:“我会。” 桑钰道:“你跟我们说说这杞凤山上的情况,怎么京城脚下还会有强人作恶,官府也不管吗?” 向庭芜道:“你们有所不知,这杞凤山原是座荒山,山势十分陡峭,做梯田也不行,中不了什么果树,总之就是很难看出它有什么用途,后来那伙土匪来了在山上安营扎寨之后,就显现出了用途了,一般人上不去。那群土匪仗着地势险要,在山上为所欲为,□□上常有行人经过,他们就抢夺财务强掳良人,报了官,官府派了人来,他们在上头往下扔石头,根本连山道都上不去。久而久之,此山就成了一个痼疾了。” 林月野沉吟道:“你这么说,我倒是可以避开攻击只身上山,但是不知道他们有多少人,不一定能做到全身而退,我需要几个人和我一起去,在我救出子玉后来个突然袭击,才能保证万无一失。” 向庭芜闻言下意识看了一眼旁边的桑钰,林月野立刻道:“他不行,找别的人。” 向庭芜道:“可是书院里都是些文人,除了林公子你,真的没有会武功的了。” 林月野:“可是……” 桑钰突然道:“报官吧。” 林月野和向庭芜同时看向他。 桑钰道:“让林沐取道偷袭上山,悄悄救出子玉,官府的人就埋伏在隐蔽处,待到消息放出,他们就攻上山去,那些土匪因为人被劫走了肯定会方寸大乱,没有足够的防备,正好方便官府突袭。” 向庭芜面上一喜,林月野不禁道:“如此最好。而且听庭芜兄方才之言,这群土匪为祸一方很长时间了,可以的话趁这次机会让官府将他们一网打尽,剿了他们的老窝才好。” 商议定了,他们便各自行动,向庭芜去官府报案,林月野回房准备即刻动身。 和桑钰嘱咐好,林月野带上剑就要出门,从外面突然冲进一个人来,仔细一看,却是锄月。 林月野没认出她来,因为这孩子一身劲装,头髮高高竖起来,面目干净肃然,活脱脱一副俊秀少年郎的模样。 林月野道:“锄月你怎么来了,还这副打扮。是不是关心子玉,我跟你保证一定会平安把他带回来,你放心好了。” 锄月道:“我也要去。” 林月野道:“什么?” 桑钰在一旁深深看了她一眼,锄月道:“我要跟你一起去救他。” 林月野呆滞了片刻,随后道:“别闹,这又不是去玩儿的,很危险,你一个女孩子又手无缚鸡之力,去了我还得顾着你,听话回去吧。” 锄月一动不动,固执道:“我一定要去。” 林月野头疼道:“怎么这么犟,你跟我去了能帮上什么忙?啊?你会武功吗?到山上万一被那群土匪看上了可就回不来了,还不一定能顺利救出子玉,懂不懂什么叫赔了夫人又折兵?” 锄月不反驳他说的话,只是重复道:“我就是要去。” 林月野气道:“你……”桑钰悄悄拽了一下他的袖子,林月野深吸一口气,道:“如果我就是不同意呢?” 锄月道:“那你就不能出这个房门,如果你推开我走了,那我就跟上去,或者自己想办法上山,别想甩掉我。总之我一定要去救他。” 林月野:“……” 和桑钰两人默默相对无言半晌,林月野转头嘆了口气,道:“那好吧。” 锄月眼睛一亮:“真的,你真的愿意带我一起去?” 林月野道:“我话可说在前头,一切按我说的去做,不能擅自行动,不能拖我后腿,出了岔子我可没办法负责,知道吗?” 锄月郑重点头:“嗯!” 林月野对桑钰道:“我走了。” 桑钰道:“一切小心。” . 林月野和锄月出了书院,骑上马一路直奔郊外,到了城门口,将马寄在城墙边,两人便步行过去,很快来到山脚下。 此时正是正午时分,春天的阳光温暖柔和,整条山□□中没有一个人影经过,林月野仰目往上望去,只看到无数嶙峋的怪石从山体上突出来,干枯的树枝歪七扭八的斜插在石缝间,想要徒手攀爬上去的确有一定难度。 林月野道:“这山一定有一条隐蔽的山路,否则那群土匪根本没法儿从上面下来,只是山路若不在这边,那就不好找了。” 锄月道:“这座山占地很大,这边被开闢出了一条□□让行人通过,山的那边好像临着一座小山村,已经不是临安的地界了。” 林月野道:“锄月,你怕不怕?” 锄月道:“我不怕。” 林月野看着她,微微一笑:“不怕就行。你跟着我,咱们就做这徒手爬杞凤山的第一人。” 林月野用一条麻绳捆住自己和锄月的腰,中间留出一米长的距离,他往前走一步,锄月也跟着走一步,他试着拉了拉绳子,道:“待会儿爬的时候,你一定要小心,跟紧我的脚步,我踩哪里你就踩哪里,千万不要乱踩。如果不慎掉下去了,看到有树枝或突石就赶紧抓住,我绑的这跟绳子不一定能拉住你,知道吗?” 锄月沖他不住地点头,脸颊都紧绷绷的,林月野笑着摸了一下她的小脑袋:“没事,别怕。” 攀着一根粗壮的树枝开始往上爬,林月野拿一把铁锹在身侧的黄土上挖了一个坑,抬起右脚踩进去,身子勐地一提上去了些许,然后又动手挖第二个坑,同时朝下面的锄月道:“锄月,跟着脚步,慢慢上来。” 两人就这么一步一步地艰难攀爬,所幸整座山并不是每一处都是这么陡,他们爬到一定高度,突起的怪石越来越多,落脚点也就多了,而且山体逐渐倾斜,有了坡度就不再容易滑下去,抓住一棵横斜逸出的枯枝,脚下在一块坚石上一蹬,眼前瞬间开阔。 林月野终于爬到了半山腰。 明显能感觉到空气的变化,唿吸间变得费劲了一些,不一会儿,锄月也随着他的脚步爬了上来,站在他身边,轻轻松了一口气。 林月野指着不远处的寨子对她说:“看到了吗,那就是土匪的巢穴了。” 锄月道:“嗯。看到了。” 这时,从那寨子里走出两个人来,林月野赶紧拉着锄月躲到了一边的树丛里,屏息凝神,听到那边那两个人在说话。 第149页 一个人道:“这么些天了,小公子你还是没能接受我们大哥吗?” 另一个像是位少年的声音:“他昨晚又掳了一个人上山,当我不知道吗?” 这声音听着有些耳熟,林月野皱了皱眉,朝锄月做了个不要出声的手势,悄悄探出头来,匆匆往声音传来处看去。这一看,就让他看到了一个非常震惊的情景。 那个少年,竟是徐言。 第93章 救人初步 林月野险些叫出声来。 山寨之前是一整片打扫干净的开阔场地,有几个小喽啰守在堡寨门前,那处悬崖边上生着一株梧桐树,底下一个石桌前围坐着一圈匪啰,个个面目利落,虽不白净但却端正,浑不像装凶为恶的山匪之徒。 徐言被一个喽啰看着,正坐在一个石凳上洗枣子,洗好后装在一个盆里被那喽啰一把夺去,跑去梧桐树下和那群人分了,徐言独自站在那里沉默了好一会儿,眼睛看着远处的山野,不知道在想什么。 林月野远远看着,心中震惊,蓦地想起前段时间在这山脚下遇到了被土匪追击的陈彦,那个土匪头子还说他们大哥刚刚得了一个小公子作压寨相公,不会说的就是子路吧? 可是他怎么会在临安?上次院试过后应该就已经回扬州了啊,难道他又偷偷熘了出来来临安找自己?他思绪一转,突然意识到徐子霖去了连江,自己又和桑钰带着晚英和江语霖来了临安,在乐正书院里,徐言没有一个熟悉的人了,他又与山长不和,免不了时时摩擦,肯定过得十分委屈。 以子路的性子,必定是不敢跟他哥哥告状诉苦的,心中又憋闷,于是决定来临安找他们,来临安的路上不幸遭遇了这群土匪,土匪看他生的干净俊秀,便将他强掳上山。 看这土匪的人数,一个子玉还不一定能顺利地救出来,又来一个子路,这下可麻烦了。 一时之间,林月野脑中好多个念头闪过,却寻不出一个两全的办法。锄月本来听见有少年人的声音,还以为是子玉,可是透过树丛看过去发现又不是,心里虽疑惑可是见林月野眉头紧皱苦苦思索的样子,又忍住了问他的欲望,乖乖蹲在一边等他想出救人的办法。 林月野低下头默默无语一阵,暗中思忖,既然那山大王是看上了徐言,要劫他作压寨相公,那么再劫子玉应该就不是这方面的目的了,那时听追捕陈彦的土匪头子说,他们山寨还缺一个算帐的,想必抓子玉上山就是这个用意了。他又侧过身,偷偷看了一眼不远处被几个小喽啰调笑的徐言,“小相公”被押在此处,派那多人守着,那么子玉只是算帐的,看守应该相对松懈。他仔细观察一阵,低声对锄月道:“这里像是他们大哥住的寨子,所以有那么多人守着,你在这里看着,千万不要出来。我去别处看看,子玉应该是被关在别的寨子里了。” 锄月闻言听话地点点头,林月野一个旋身,紧贴树丛挪过去,片刻后便来到了山寨的背后。 这里因为地势原因,整个寨子贴近悬崖边,林月野稍微抬一下脚就有细小的石子落下去,百丈悬崖之下雾气腾腾,看不清山底景象。 林月野伸手攀着寨子的墙壁,壁虎一般悄悄爬过去,透过一扇小小的窗户看见了寨子里的情景。 山寨依託山体而建,所以里面毫无意外是几个潮湿昏暗的山洞,被人为地开闢成了适合人居住的屋子,摆着石桌石凳,卧榻雕床,门口挂了帘子,只有一侧的小小高窗照进去一点光亮,其余地方都燃着不熄的长烛。 林月野搜寻一阵,不见子玉的身影,心中正焦躁,突然从山下传来一阵悉悉索索衣料草丛摩擦的声响。 他抓紧山墙,低头朝下看去,只见这边坡度较缓的山窝里渐渐爬上了几个官兵打扮的人,他们自觉地躲在足以隐蔽视线的草丛后面,神情蓄势待发,好像随时准备厮杀一场。 林月野随手抓起一块石头朝下扔去,正好砸在那几个官兵身旁,他们警惕的抬头往上看,同时准备拔刀相向,林月野赶忙打了个手势,嘴里低声说道:“别紧张,我是来救人的。” 官兵们一听是一起的,再看他一副闲雅公子打扮,不像是土匪粗鲁之流,就都放心地放下了防备,林月野沖他们道:“多谢各位前来相助。” 下面一个官兵道:“我们几个身手好的先爬上来打探一下情况,剩下的人都在下面等着呢,怕一下子都上来打草惊蛇。” 林月野道:“多谢。这样,各位就在这里守着,待我去将那些土匪引开,剩下的兄弟们就都趁他们松懈悄悄爬上来,埋伏在此处,等我救出人就放消息出来,你们再冲出来将他们一举歼灭。” 下面官兵们郑重点头,林月野深吸一口气,脚尖一点从窗户上下来,再默默沿着山墙一步一步挪了回去。 待到重回山寨之前,林月野一个矮身迅疾躲入树丛后,再悄悄来到锄月身旁,锄月道:“林沐哥哥你找到子玉在哪儿了吗?” 林月野摇头:“没有,那边太陡了,我能力有限,无法看到山寨里面的全貌。” 看她露出一丝失望的神情,林月野又道:“不过我在那边看到了官兵,他们已经上来了,就等咱们救出人来他们便冲过来和这群土匪大干一场。” 锄月道:“可是我们都不知道子玉被关在哪儿,怎么救他啊?” 林月野道:“子玉被抓上来不一定就被关起来了,他是个聪明孩子,说不定懂得先假意顺从对方,那群土匪见他听话,可能让他在寨子里住下了,只是咱们不知道他在哪一间寨子里。” 锄月听见子玉没有危险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然后又问林月野道:“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林月野道:“你看见那边那个和你差不多大的少年了吗?他是我们乐正书院的学生,也是我一个朋友的弟弟,我刚才看到他才知道他也被抓上来来了。” 锄月愣了一下,道:“我们得救两个人?” 林月野道:“对。听我说锄月,现在咱们两个分头行动。为了让下面的官兵能够安全上来,我待会儿出去引开那些土匪的注意力,你悄悄绕到其它寨子那里,再找找子玉。看着我,不要怕,你能做到吗?” 锄月道:“我不怕。可是我觉得我找到了子玉也不一定能救他出来,我不会武功,万一碰见了别的土匪……肯定会给你添麻烦。” 林月野抓住她的肩膀,认真道:“咱们现在就只有这个办法了。当然我去找子玉我有很大的把握能救他出来,可是如果让你去引开那些土匪未免有些太过范险,我也不会让你那么做的,就按我刚才说的,你去找子玉,找到了尽量不要冲动,等我解决了这些土匪就去找你们,好吗?” 锄月低头沉默不语,林月野奇怪地看着她,不明白她为什么不愿意去找子玉,然后他灵光一闪,突然想到锄月刚被子玉拒绝过,此时骤然出现在他面前,子玉一定不会跟她走的。 林月野头痛,怎么救个人那么艰难,前怕狼后怕虎的,刚要再劝锄月几句,身侧忽然人影一晃,他还没有反应过来,锄月已经站起身来了。 第150页 林月野霎时心都停了一下,一阵树叶的沙沙声响,那边的土匪听见动静往这边看过来,赫然看到一个俊俏的少年自树丛里露出上半身,一群人眼神顿时变得凌厉起来,林月野伸手要把锄月拉回来,手刚碰到她的一片衣角,锄月向前走了一步,直接走出了遮蔽他们的树丛,道:“他不会想见我。林沐哥哥你去找他,我来引开那些人吧。” 第94章 身陷险境 林月野心内极大震动,心道平时怎么没看出来这孩子做事这么有魄力。 前面几个小喽啰看到从树丛后面走出来的锄月,个个神色警惕,眼神凌厉地紧盯着她,其中一个像是土匪头子的喝道:“什么人!你是怎么上来的?” 锄月脚步不停,神色甚至可以说是从容,徐言也站在一旁紧紧盯着她,清澈的眼睛里都是掩饰不了的疑惑。 土匪头子转头对身后几人道:“抄傢伙!小五,去通知大哥。” 被叫小五的那个喽啰立刻转身往寨子里跑去,不一会儿,一个外面裹着虎皮一身青色葛衣的男人从里面走了出来,面目方阔,自额头左侧到右边下巴处划了一道狰狞的刀疤,使得这个男人看起来格外兇狠毒辣。 这应该就是土匪老大了。 他转头随意扫了一眼旁边的徐言,徐言不自在地别过头,他又把脸转回来,眯起眼睛看了看面前的人,道:“谁给你的胆子到我们这儿来的?” 锄月道:“你们是不是抓了一个少年上山?”她伸手指了指自己,“和我一般大的?” 闻言围在她周围的小喽啰们纷纷亮出兵器,其中一个人语气不善沖她道:“你怎么知道?”回头看向土匪老大,“大哥,他不会是官府的人吧?” 土匪老大从腰间抽出一桿菸袋,缓缓举至嘴边,立刻有小跟班走上前去替他将烟枪点燃,土匪老大含进嘴里深深吸了一口,然后很嚣张地把烟喷到锄月脸上,道:“谁告诉你我们抓人了?” 他邪魅地笑了笑,把菸袋放在那小跟班的肩膀上磕了磕,小跟班被掉落下来的菸灰烫到却不敢躲,只能极力忍着疼痛跪在一旁。土匪老大就像没看到一样,依然在他身上敲着菸嘴,还带着未熄的火光的烟末不停地掉在他肩膀上,逐渐聚成了一小堆,几乎能听见皮肉被烧灼的“滋啦”声响,锄月默默看着,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头。 最后,那小跟班终于坚持不住低声叫了出来,一声痛唿,土匪老大把菸袋举起来重新含进嘴里,其余小喽啰神色一凛,有两个人都如同听到号令一般朝一旁石凳前的徐言一拥而上,三两下将他钳制住,一人一边扭转着他的两只胳膊,抬脚一踢,徐言腹部受创直接跪在了地上。 土匪老大不紧不慢地走过去,伸手一把抓起徐言的头髮,强迫他抬起头来,沖锄月道:“你说的是他吗?” 锄月不答,她还记着林沐哥哥说过眼前这个少年也是他的学生,虽然她此行来的目的是为救子玉,但是也不能放着这个人不管。这群土匪暴戾残酷,万一她否认了,岂不是间接害了这个少年羊入虎口? 土匪老大等了一会儿见她没有回应,便以为她默认了,不由得嗤笑道:“小兄弟,你胆子不小啊,敢只身上山营救被劫的伙伴。你觉得凭你这单薄的小身板,承受得住我们这伙人的攻击吗?” 其他小喽啰闹笑起来。 锄月道:“我没有想到你们的防备性那么低。” 土匪老大眼神厉了一下,道:“这几日有些得意忘形,疏忽了。不过就算你侥倖上来了,也不一定能成功救走他,”边说手边在徐言脸上摩挲着,“可能就连你自己也走不了了,怎么办?” 锄月握紧了拳头。土匪老大狞笑着说道:“其实留在我们寨子里也挺好的,我好吃好喝的不会亏待你,看你这瘦的脸上一丁点儿肉都没有,一定是在山下活得十分不好吧?” 锄月道:“不用你管。” 一个小喽啰道:“大哥你又要拐带良家孩子了。” 土匪老大道:“这不是咱们最擅长干的事吗?哎我说,” 他转头扫视了周围一圈人,突然奸笑起来,“不如我把这小子留下,给你们谁当个兔儿爷?哈哈哈!” 小喽啰们也哈哈笑着唯恐避之不及:“大哥别说笑了,就算咱们是土匪没有良家女子愿意跟,也不能委屈自己娶个男媳妇啊!如此福分我们可消受不起,还是大哥您独享吧!” 土匪老大啐了一口:“滚蛋!”手下摩挲徐言脖颈的动作却温柔了一些。 锄月脸色变了变,瞥一眼那边被土匪老大摁着脖子动弹不得的徐言,徐言抿了一下嘴唇,一声不吭。 土匪老大松开徐言,随意转了转手腕,立刻有两个小喽啰走上前去把徐言押到一边站着,土匪老大坐到了一块大石头上,随意瞄了一眼锄月,吸一口烟枪,道:“小子,告诉哥哥,你叫什么?” 话里暧昧不明的意味让锄月不舒服地皱了皱眉,一众小喽啰也猥琐地笑,那个被菸灰烫到的小跟班跪在地上却没有跟着笑,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锄月的手看,小声对旁边的同伴嘀咕:“你看他的手,一个臭小子竟然有那么白嫩的手……” 同伴嘿嘿嘿地沖他笑:“你看上他了你去管大哥要,跟我说些没用的……” 那小跟班慢慢站起来,眼睛不离锄月,自言自语道:“我就是奇怪……”说着竟然朝锄月走去,近了身直接摸了她的手一把。 锄月就像被电到了一样,缩了下手,小跟班不放弃还想继续动作,锄月赶紧把手藏进了袖子里。 土匪老大吹了声口哨,有几个小喽啰起闹:“看不出你小子还好这口啊!” 小跟班回头辩解道:“哎呀不是,我是想看看……” “喜欢你就上啊看把你怂的!走开,让哥哥我来帮帮你!” 说罢一个喽啰大步走过来,锄月紧张后退,这人欺身上前,准备去抓她的胳膊,锄月神色不安地攥紧了双手,小喽啰笑道:“不要躲,我又不会把你怎么样……” 眼看那只邪恶的手即将碰到自己,锄月情急之下勐然咳嗽了起来,趁小喽啰顿住的时候,朝他吐了一口口水,小喽啰瞬间噁心地缩回了手,一旁一直紧紧盯着他们的小跟班却突然眼神一厉,右手突然摸上一锄月的腰,然后在她屁股上重重掐了一把。 一声娇嫩清脆的尖叫在山间响起。 这下,所有人的目光都朝她看了过去。土匪老大眯了眯眼,将烟枪在石头上磕了磕菸灰,站起身来,路过徐言身边的时候,徐言终于挪动了一下身体,好像想开口说什么,土匪老大一个如霜雪般寒意森然的眼神瞪过去,他不得不重新低下了头。 土匪老大站在锄月面前,上下打量了一番,道:“你是女子?” 锄月道:“我从没说过我是男的。” 小跟班眼睛灼灼亮了起来,兴奋道:“老大!我就是看她就是觉得有些怪,没想到她声音那么尖,才摸一下就暴露了……” 第151页 旁边那个小喽啰大笑道:“我说你怎么那么对她那么上心呢,原来是早看出人家是个美娇娘了啊!哈哈哈!” “那不更好办了,既然是个女孩,那就留下呗,反正咱们寨子里有的是单身汉!” “哎她不是小十看上的人吗?哥儿几个还想和他抢啊?” “谁想……” 土匪老大暴喝一声:“都他妈给我闭嘴!”一双如鹰般冷厉的眼睛紧紧盯住锄月,锄月不自在地别过了头,土匪老大一把捏住她的下巴,恶狠狠道:“一个女人竟敢闯进我们山寨,看来真是我们防备松懈了。” 小喽啰们见老大突然生气了,都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转向徐言,徐言依然沉默,但是却无端端感到一道让人汗毛倒竖的视线盯在了自己的后背上,便更加不敢抬头了。 土匪老大收回目光,沖锄月道:“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来救同伴,你哪来的勇气?” 他眼眸深了一点:“难道,你喜欢他?” 锄月下巴和脖子被他掐得生疼,说不出反驳的话,土匪老大越来越用力,她感觉快要喘不过来气,徐言抬头看到锄月神色痛苦,终于忍不住再沉默下去,于是辩解道:“她不是来救我的,我不认识她。大哥,你放了她吧。” 土匪老大勐然回头:“我让你说话了吗!” 他目露精光,神情狰狞地笑道:“刚才一直一声不吭,现在看我要掐死她了,着急了,你果然看重她,怪不得不肯从我。” 徐言忙道:“不是的!大哥,我……” 土匪老大威胁道:“你再多说一句我立刻掐死她。” 徐言百口莫辩,眼睛紧张地看着锄月,锄月脸上血色褪尽,双手无力地挥动着,土匪老大却将手勐地一松,锄月一下子瘫倒在地上,手圈着脖子重重地咳嗽起来。 徐言一口气还没从胸口吐出来,土匪老大状似不经意瞥了一眼他的表情,然后转回脸沖手下们招唿了一声:“这个小娘们儿交给你们了,你们想怎么玩儿就怎么玩儿,只要不出人命就行。” 锄月心脏一紧,眼前一伙人齐齐欢唿,就要朝她逼近,徐言沖土匪老大喊道:“别!大哥我真的不认识她,她……她肯定是不小心闯进来的,求求你放过她吧!” 土匪老大不理会,径直走到一旁,站在峭壁边俯视山下,突然眼神一凛,仿佛看到了什么危险的东西,还没等他说话,骤然从那边树丛里飞出一柄长剑,剑锋在一群即将要碰到锄月的小喽啰胸前扫过,四五个人立刻便如同腐朽的树根般向后倒去。 与此同时,一抹颀长的蓝色身影从重重树影后飞跃而出,怀中裹挟着一个人凌空一跳,稳稳落到地上,却正好落到徐言身旁,旋身一踢,踢开架着徐言的两个喽啰,然后接住了飞回来的长剑。 衣襟飘扬,面色肃然。 徐言和锄月大喜过望,异口同声:“林沐哥哥!” 第95章 险象环生 林月野把子玉扔到一边,持剑站立,笑着道:“各位,幸会。” 小喽啰道:“什么人?!” 土匪老大眉头紧锁,菸袋也忘了吸,忽的咧嘴一笑:“当真是得意得过了头了,竟让这么多人钻了空子,偷袭到我山寨门前来了。” 林月野道:“不就是掳掠了两个孩子吗?就至于高兴成这个样子,连最起码的警惕都忘了。让我猜猜,是抓了这个孩子当算帐的高兴,还是,得了那个孩子作压寨相公高兴?” 子玉把目光投向徐言,徐言面无表情。锄月悄悄靠近了子玉几步。 土匪老大神色凝重地望着他,其余一众小喽啰愤愤道:“大哥跟他废话什么!他就只有一个人,咱们一起上,决不能让他带走这几个孩子!” 土匪老大却不理会,沉默了半晌,沉声道:“山下那些官兵,也是你带来的?” “什么!官兵?” “怎么会有官兵?” “官兵来了咱们……怎么办?” “……我们……” 小喽啰慌了,其实他们只是利用杞凤山的地理优势占据一方,大多数都是凭藉土匪的名头欺负地方百姓,并没有多少实战经验,武力更是不堪一击,此刻听闻有官兵要攻上山来,全都乱了阵脚,纷纷把希望寄託给自家老大。 “妈的。”土匪老大骂了一声。 林月野道:“我现在吹声口哨,那群官兵立刻就会冲上来。如果不想被端了老巢,咱们做个交易,你把这两个孩子放了,我替你们在府衙面前求个情,争取保住你们的性命。”他摸着剑鞘,就像即将要把剑收回去,“咱们不动一兵一卒,不流一滴血,和平解决,怎么样?” 子玉带着他们三个往林月野那边走了几步。 土匪老大不动声色瞥了一眼,不知道是看的三个人中的哪一个,他深深吸了一口菸袋,所有小喽啰都期盼地看着他,良久,他抬起头,道:“人你可以带走,但是我有条件——官兵不能上来。” 林月野笑了:“那我报官的意义是什么?留你们继续在此为患,我这一趟不是白来了吗?” 土匪老大回头看看一众手下,道:“除非你答应这个条件,否则你一个人也别想带走。” 林月野干脆道:“看来说不通了。动手吧。” 土匪老大亮出大刀,唿喝一声,身后所有喽啰听到老大命令,纷纷提剑围攻上去。林月野迎战之前沖山下吹了声尖利的口哨,面前众人听到杀意更盛,宽阔的场地上因为聚集了太多人,刀光剑影无所遁形。 小喽啰当然不是林月野的对手,不过一会儿便已经倒下了一片,林月野一剑挑翻好几个,又有一波人重新攻上来,他剑术虽高,但是由于场地限制,发挥不出真正的实力,又因为对方人数太多,自己还得时时护着这三个孩子,一时却也杀不出重围。 土匪老大眼尖,一下子便看出来他打斗受限,那三个孩子是他最大的累赘,大喝道:“大伙注意,分几个人对付那几个孩子,先拿下他们!” 众人齐应,一部分人又向子玉他们攻去。 林月野分身乏术,实在顾不过来,不一会儿三个人就被掳了去,土匪老大有了些底气,便集中精神去攻击林月野,感觉对方的剑锋瞬间锋利了很多,他应对不由得变得吃力,即使如此,他还是分出一角余光,时刻注视着徐言那边。 三个孩子没有见过这种场面,子玉和徐言两个还好,奋力抵挡,同时护着锄月,但锄月毕竟是个女孩子,挣扎间力不从心,突然一个小喽啰的一柄长剑向她直刺过来,锄月惊骇间侧了一下头,一股凉风扫过,剑尖在她脸颊上划了一道口子。 锄月闷哼一声,忘了躲避,直接被一个小喽啰挟持住,很快子玉和徐言也被架了一把刀在脖子上,土匪老大大喝一声:“都停下!” 第152页 林月野匆匆一看,赫然发现三个孩子都成了人质,眼神顿时变得危险了,他慢慢停止了攻击,拿剑指着那几个小喽啰威胁着三个孩子的道:“别动手。” 土匪老大道:“你先把剑放下,再给山下那群官兵放个哨,让他们别上来。” 林月野道:“已经晚了。” 话音刚落,伴随着一阵嘈杂的穿枝拂叶土石掉落的声响,一群士兵打扮的男人如同翻涌的浪潮一般从山下席捲而来。 小喽啰们瞬间方寸大乱,林月野赶紧冲过去,把锄月他们从对方手里救过来,那边官兵已经唿喝着冲上来和土匪战在了一起,场面一片混乱。小喽啰们还记得这几个孩子是人质,是唯一活命的筹码,便死死抓着他们不放,林月野双拳难敌六手,一时还不能完全脱身。 官府早就想寻个机会将这些人一网打尽,只是一直找不到一个突破口,如今骤然得了这个时机,自然是抱着必要将他们一锅端了的决心来的,所以下手也就格外重些,不过一会儿就已经死伤一片。 天边不知何时覆盖了一层阴灰色的雨云,山间起了浓重的云雾,官兵们正酣战,林月野好不容易把挟持着徐言的小喽啰挑翻,一手拉过了徐言,正要去救锄月,匆忙间不知谁的兵器乱了方向,向着子玉直飞而来,林月野手已经拽住了锄月的胳膊,眼见着子玉就要被伤及,又有两个小喽啰朝他左右夹击过来,他分神去抵挡,手边突然一松。 锄月挣开林月野朝着子玉的方向直奔而去。那柄大刀在碰到子玉之前,遇到了另一重阻截丝毫不懂退避,直直插入了锄月的胸口。 鲜血四溅。 细小的雨滴落下来,血腥味顷刻瀰漫,林月野看见比情此景,大喝一声:“锄月!”登时长剑一抖,剑光大盛,化作数朵剑花,朝围着他的土匪勐攻而去。 土匪中剑倒了一片。 子玉整个人都傻了,他眼睁睁看着锄月在他面前倒下,红色的鲜血染红了他白色的鞋。周围杀声震天,土匪们见了血便发狂,可是却越来越被动,打到最后都不剩几个人了。土匪老大也没想到真的会闹出人命,一个愣神,被官兵瞅准了空子,偷袭了个正着。 一个官兵拿剑架着他,沖剩下那些还在负隅顽抗的土匪道:“都别动!” “大哥!”小喽啰们一回头,见老大被抓住了,没了人质,再看四周,同伴们也伤及一片,他们大势已去,互相对视一眼,官兵又道:“放下武器,赶紧投降!” 为数不多的几个人颓丧地放下了刀剑,终于不再反抗。 林月野冲过去跪在锄月身边,颤抖着手把她抱在怀里,锄月睁开眼睛,勐地吐了一口浓稠的血,艰难地喘息。 徐言和子玉都围在了她身边,子玉刚要说话,林月野急声道:“锄月,别怕……哥哥这就带你下山,找大夫,咱们去找大夫……” 抬手想把她抱起来,锄月拼着一口气重重坠了一下,林月野打了这么长时间早已筋疲力尽,被她一坠膝盖都抬不起来,又跪在了地上。锄月有气无力道:“别白费力气了……我不行了,林沐哥哥……” “别瞎说!”林月野粗声打断她,“你不会有事的。傻孩子,你怎么这么傻?” 锄月费劲地扯出一抹笑容:“子……玉……” 子玉立刻俯下身来,颤声道:“锄月……你,你为什么要替我挡那一刀?我……我不……” 锄月满足地笑着:“我很高兴,为你做了一件事……你永远都不会忘记我了……” 子玉绝望地看着她,两行眼泪流了下来。 林月野道:“别说话了,我这就带你下山。” 锄月道:“我真的不行了……林沐哥哥,我撑不到下山了……”说完又从嘴里溢出了血。 林月野眼眶都红了,他伸出袖子去擦锄月嘴边的血,可是越擦血溢得越多,锄月半张脸都是血污,散发着让人闻之欲呕的腥味。 “锄月……锄月……你,你别闭眼,看着哥哥,听话,千万不能闭眼……” 锄月缓缓唿出一口气:“我感觉好睏……眼皮重得抬不起来,林沐哥哥,我想睡……让我睡一会儿……” “锄月!” 可是无论再怎么唿喊,锄月的眼睛也不会睁开了。那把刀正好次中了她的心脏,直击要害,她没有多少痛苦的时间,便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雨渐渐大了,官兵们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顾不得那边的绝望,剿匪已经完成,行动间就要压着这些土匪下山,土匪老大问道:“我们会被怎么处置?” 官兵随口道:“处死。” 土匪老大道:“能不能只处置我一个人,放了我的这些兄弟们。” 几个小喽啰看着他:“大哥!” 那官兵无情地笑了一下:“放心,一个都跑不了。” 土匪老大道:“真的不能只……” “大哥你求他们干嘛!咱们兄弟们情愿跟你同生共死!” “就是大哥!咱们死在一块儿!” “妈的都怪那个臭小子!……” 几个小喽啰互相表着情义,突然有一个人恨恨地骂了一句,不知道哪来的一股力气勐地挣脱了押着他的官兵,提刀豁出命般地就朝徐言刺过去。 “大哥!临死之前小弟为你出一口气!” 徐言怔愣着看到面前明晃晃的大刀朝自己飞过来,脸色一变,赶忙往后躲,林月野听到声音放下锄月就要去救徐言,可是终究还是晚了一步,徐言已经退到悬崖边,形式岌岌可危。 就在此时,一个人影离弦的剑一样直冲徐言飞奔而去,“别碰他!”只听一声刀剑刺入肉体的沉闷声响,土匪老大挡在徐言面前,为他挡住了致命的一击。 这变故的发生只在眨眼的一瞬间。所有人都呆住了。 徐言扑通一声跪下,接住了土匪老大倒下来的身体,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土匪老大吐了一口血,直接喷在他身上。土匪老大看着他,嘴唇张了张,只发出破碎的几个字音:“……对不起……” 徐言声音喑哑:“大哥……” 土匪老大笑了笑,气若游丝:“……不要怪……我……” 徐言:“……我不怪你。” 土匪老大瞳孔逐渐涣散,他静静地望着徐言,勉力笑着说:“我对你……你要相信……” 他还是没能说出来,最终带着遗憾离开了人世。 良久,徐言低头看着他,然后轻轻点了点头,眼泪重重砸在他脸上。 天边乱云飞渡,大雨哗哗地下起来,这场大雨浇灭了官兵立功的热情,为山野笼上了一层迷濛的雨雾。 第153页 一场让人振奋的剿匪救人行动,最终却以惨澹收场。 第96章 愁云惨雾 杞凤山下的人们忙着庆祝山匪被剿,松凝书院里却办起了丧事。 向庭芜并没有因为锄月是女孩就草草了事,反而把丧事办得风风光光,百尺长绫挂满了书院的每一间讲堂,就连官府都派人来吊了丧,说是此次剿匪行动锄月立了大功,全凭她当时拼死在那把大刀上一撞,土匪老大才会因为一瞬间的停顿,从而被俘获。 锄月的家人闻讯赶来,看到女儿的尸体哭得肝肠寸断,罪魁祸首已经伏诛,他们连报仇出气的机会都没有,只有锄云当着所有人的面狠狠扇了子玉两巴掌,倒没有人来劝,子玉生生受了,然后对锄云深深鞠了一躬。锄云恨道:“你欠我妹妹的,这辈子都还不清。”锄月的母亲还咬牙说要去那土匪老大的坟前踩上两脚,咒他下辈子转世转成个王八,一辈子被人骑。 徐言一直沉默,听了这句话冷冷说了句:“人都死了,给他留个清静吧。” 锄月母亲见状双眼圆睁,想争辩些什么,江语霖和晚英忙把他拉走,又给锄月母亲陪了不是,三人远离灵堂众人,逃命一般来到外面。 压抑的气氛被外面微凉的风吹得散开了一些,下了几天的春雨,天还没有完全放晴,江语霖和晚英拽着徐言走到一个小亭子里,两人默默望了他一会儿,江语霖忍不住问道:“子路你是怎么了,好像自从那天从杞凤山上被救回来,整个人都不一样了,是不是在山上发生了什么事?” 徐言僵硬道:“什么都没发生。” 江语霖道:“那你是怎么了,还有,你怎么招唿都不打一声就来了临安,你哥哥知道吗?” 徐言道:“我没告诉他。你们也别说。” “可是……” 晚英道:“我们答应你,不会说的。而且徐先生远在连江,也顾不上这边,等到了讲学大会的时候,你们就能见到了。” 徐言低着头,半晌,站起身道:“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哎等等……” 江语霖心里还有好多话想问他,晚英在一旁拉住了他:“算了,让他去吧。他不想说,你怎么问都问不出来的。” 江语霖疑惑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晚英道:“比起子路,我觉得还是另一个人更需要我们问问。” 江语霖眨了眨眼,晚英示意他沖那边看,一株腊梅的花枝旁,子玉落寞地站在阴影里,看起来像要把自己与那堵墙融为一体。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向他走过去,子玉察觉有人靠近,慢慢抬眼,见是他们两个,勉强逼自己沖他们露出一丝微笑。 走近了,三人站在一起,江语霖噼头盖脸道:“子玉,你那时为什么要出去?如果你没有出去,就不会被土匪抓住,锄月也不会去救你,她也不会……” 晚英悄悄扯了一下他的袖子,江语霖愤恨地嘆了口气:“我都不知道该说你什么好。” “我也想这么问自己,”子玉说,“我院试没有过,心情不好,就想着出去走走,我没过要出城的,只是那晚脑子里很空……书院里那么多人,他们都过了,就我没过,你也过了,我实在不甘心……” 江语霖悲伤地望着他。 子玉悔恨道:“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没想到会变成这个样子。如果我知道锄月会因我而死,杀了我我都不会出去的……” 他狠狠地抹着眼泪,晚英想递给他一块帕子,他却向后退了一下,和他们俩拉开了距离。江语霖语气缓和了些,无奈道:“不能全怪你,你也是受害者。而且也是因为你,林沐哥哥才会上山,不然我们都不知道子路也被他们抓了,如果让他继续留在山寨里,还不知道会怎样。” 子玉喃喃道:“也是……” 晚英眸色深深:“不一定,子路他未必愿意被救,”他回想了一下徐言这些天的言行,“我是说,在那些土匪被灭之后。” 三人互相沉默对望,簌簌一阵风过,竟不知道说什么了。 . 锄月的棺材在灵堂里停放了十五天,便由她父母带回绍兴安葬了,如今书院里所有学生都知道了,锄月是此次剿匪行动的大功臣,山下的百姓也感谢她,又听说是个如此年轻的女孩子,都道可惜,还特意做了个牌匾送来。锄月的父母离去时,一村的百姓排在山道两边送行,一队长龙遥遥望着,仿佛送走了一段传奇。 林月野站在山道旁,望见此情此景,对身旁的江语霖和晚英道:“我曾经问过锄月,什么时候回家,她说要等她成名之后。” 江语霖和晚英同时看向他。 林月野道:“这样,她的愿望算是实现了吧。” 微风吹拂着他们的衣襟,江语霖点点头:“嗯。实现了。” 林月野笑笑:“其实那天她跟我说要和我一起去救子玉的时候,我应该拒绝她的。她不顾我的反对冲出去吸引那群土匪的注意力,我那时就有预感要出事,可即使那样我也没有阻止,”他的声音轻轻地,听着好像来自远方,“你们说,我当时是不是疯了?” 两人都愣了一下,然后林月野把手插进自己的头髮里,懊恼地嘆气:“现在再说这些也没用了,我真是煳涂了。” 随后,夜晚到来了。 一轮明月不知人间悲喜冰清玉洁地挂在半空中,只有到了晚上,某些事情的小细节才会逐渐清晰起来,包括话语里隐藏的一丝小心翼翼,杞凤山上刚烈却不粗糙的山风,还有那时打斗的混乱间,一直注视着自己的一双眼睛。 徐言抱紧了膝盖,像是怕冷一样。 这样明亮又温柔的一个夜里,桑钰一个人铺好被子,轻轻钻了进去,他没有熄灯,料定自己一定不会这么早就能睡着,所以他事先准备了一本书放在床头,用来打发那些让人疲倦的寂寞。这已经成了他这几天以来的一个习惯。 但是今晚,好像有些不同。 外面的更夫敲响了二更天的梆子,房门被推开了,林月野如同一缕游魂一般走了进来,沉默地停在他的床前。 桑钰放下书,扬起了脸,犹豫片刻,还是笑了:“我怎么觉得,有日子没看见你了?” 林月野一言不发,他开始宽衣解带,然后熟练地上了床躲进被窝里,一股更深露重的寒气裹挟而来,桑钰不由自主抖了一下,林月野侧过身环抱住了他的腰,把脸埋在他怀里,深深地吸了一口他身上的清香。 桑钰没有推开,他只是淡淡地笑:“你这是何苦?” 林月野不说话。 桑钰手在他脖颈间轻轻摩挲着:“没有关系,不是你的错,你明白吗?不是你的错。” 林月野在他怀里闷闷道:“我只是难过。” 桑钰道:“我知道。” 第154页 林月野抬起头,满身潮湿的月光,他说:“这几天我守在灵堂里,看着锄月的棺材,一遍遍地问自己,这是真的吗?一个鲜活的小姑娘,就这么突然没了,这是真的吗?她就直接死在我怀里,我眼睁睁看着她闭上眼睛却一点办法都没有,我……我有些难以相信生命竟是这般脆弱。” 桑钰宁静地望着他:“我明白。如今这些话,除了我,你还能对谁说呢?” 林月野盯着他的脸,眼眶里一阵温热:“你不怪我?” 桑钰答非所问:“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在草原上,一天鹰抓到了一只小白兔正飞回自己的巢。小白兔被鹰抓的流了血,但还是微笑着看着鹰,对它说:“谢谢您了,鹰先生。” 鹰一边飞一边问:“为什么谢我?我马上就要吃掉你了。” 小白兔还是笑笑地回答:“我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飞上天空,今天虽然我要死了可是我飞上了蓝 天。”小白兔脸上丝毫没有痛苦的表情。 鹰没再理睬小白兔,直到飞到了自己的巢中。鹰放下了小白兔对她说:“如果我不吃你,你会做我的恋人么?” 小白兔很惊讶地用深红色的眼睛看着鹰,鹰也用锐利的眼睛直视着小白兔。鹰吻了小白兔。 桑钰闭了嘴,故事戛然而止。 “……” 林月野等着下文,然后他等了一会,发现没有下文。 林月野道:“没了?恕我直言,这故事有什么深刻的含义吗?” 桑钰道:“没有。我讲这个故事就是想让你放松一下,然后睡个好觉。” 林月野:“……” 见他呆若木鸡地望着自己,桑钰还是头一次看到他露出这种表情,忍着笑道:“还是没有睡意吗?” 林月野道:“……嗯。” “那……”桑钰的眼睫轻轻眨了眨,他慢慢凑过去,贴近林月野的脸,清晰地看到对方眼中自己浅浅的影子,他抿唇轻轻一笑,然后吻住了林月野的嘴唇。 过了一会儿,他感觉应该能酝酿出一点睡意了,想分开紧紧相贴的四瓣双唇,可是林月野的手按住了他的后脑勺,让他动弹不得,屋子里静得很,缠绵之意瞬间瀰漫开来。 林月野翻身把桑钰压在了床上,桑钰觉得快要喘不过气来了,林月野终于大发慈悲放过了他,目光还炯炯发亮,他说:“夜还很长。” 桑钰轻轻道:“嗯。” 林月野笑道:“总有比睡觉更有意思的事情。” 桑钰:“……” 林月野伸手去拨他胸口中衣的带子,露出雪白的一片肩膀,桑钰受凉抖了一抖。 林月野双眼微眯,张嘴一口咬了上去,嘴里含混不清道:“忍着些。” 第97章 讲学大会 不顺心不如意的事情过去后,讲学大会如约而至。 事实上他们和连江书院约定的日子比这还要早一些,但是因为安排锄月的后事而耽误了好多天,他们只能雇了马车,以最快的速度赶往连江。 但其实并不是很快。 越往南,时气越暖和,四月的天已经到立夏了,因为连江是靠海的地方,所以入了城就要走水路,但可能是因为水土不服,自从他们乘了船,在碧波上荡漾着,桑钰就开始心口疼,时不时地还会呕吐。 林月野一路忧心忡忡。 到了连江书院后,又见到了林水寒,本来他都已经回去了,没想到是回到了家乡,不过再次见面他也是坦然,好像忘记了他喜欢过桑钰这回事,客气周到地安排他们入院。徐子霖也在这里,听闻他们到了,亲自出来迎接。 向庭芜带着子玉,双方打了个照面,徐子霖道:“真是好久不见了。” 向庭芜笑道:“是啊,距离上次你来我们松凝讲学已经过去快一年了,怎么样,还好吗?” 徐子霖道:“哪能不好。”说罢又转头去看林月野他们几个,和桑钰目光相接时,他一如既往地移开了视线,江语霖和晚英都恭恭敬敬地向他问好,林月野道:“子霖兄,好久不见。” 徐子霖道:“林沐兄是第一次来参加讲学大会,有哪里招待不周的地方,还望见谅。” 林月野道:“一段日子不见,你说话倒客气起来了。”两人说着笑了起来,徐言从林月野身后走了出来,沖徐子霖淡淡地笑了一下:“兄长。” 徐子霖走过去,仔细地打量了他半晌,道:“我还想派人去接你,没想到你自己就跟着来了。不过我看你精神不太好,子路,你是不是水土不服?” 徐言不敢说真话,勉强道:“可能吧。” 已是傍晚,连江书院早已为客人准备了晚膳,于是众人到大厅里落座。 连江书院的山长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据说与林月野的先师俞迟俞老先生是同时期的翰林学士,后来年纪大了辞官还乡,在本地的书院里当了山长,依然保持着清贫,定期联合四大书院举办讲学大会,颇得学生尊重。林月野见了他便觉亲切,热情地跟老先生往来交谈,然后成功地要到了晚宴时紧挨着主位坐的资格。 桑钰与他毗邻,再往下是徐子霖。林水寒则坐在他们对面,右手边是向庭芜,四个孩子坐在最末尾,不过他们也不拘束,落座之后便开始旁若无人地狼吞虎咽。 席间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因为少了永恩书院,山长免不了要唏嘘感嘆一阵,林月野笑道:“这是前车之鑑,咱们剩下的这三大书院接下来要严谨治学,行事端方,万万不能重蹈了永恩书院的覆辙。” 山长摸着鬍子道:“说得有道理。水寒,永恩书院是你奉旨去封禁的,依你看,咱们明天的讲学大会上需要注意些什么?” “……” 林月野不动声色端起茶杯啜了一口清茶,裊裊的茶香在眼前氤氲开,使林水寒的声音听起来格外缥缈。 “山长,永恩书院之所以会被封禁,是因为他们书院的一些夫子在讲学时讲述一些模煳的策反言论,蛊惑人心,咱们开办的讲学大会是文化交流,目的是为了促进各大书院之间的学识沟通,也让一些颇有才学的学生能够崭露头角,所以不会有事的,山长放心吧。” 山长点点头,素来讲学大会都是林水寒负责,这么多年都没有事,他也就不再多问,跟众位宾客又寒暄几句,便有小厮端了酒上来。 晚宴怎么能少了酒助兴,于是宾主尽欢。 林月野望着面前桌案上那一小壶碧绿的酒液,心里难受得抓心挠肝,这时,桑钰悄悄靠过来,低声道:“不能饮酒。尽量少喝。” 林月野无奈道:“好好好,我听你的,一滴都不沾,行不行?” 桑钰道:“明天是讲学大会,你若是喝醉了,岂不坏了事?” 林月野道:“可是我又不上去讲学,就算喝醉了也没影响啊。” 第155页 桑钰道:“那你宿醉的话,明天不会难受吗?今晚睡觉也会不舒服。” 林月野恍然大悟,笑眯眯地贴近他的脸颊:“哦,我明白了,原来你是担心我,你早说嘛,我答应你,绝对不碰这个酒壶。” “……”桑钰别过头去,“你喝吧,醉了也没人照顾你。” 林月野勐然想起,一拍大腿:“哦对了,你不说我倒忘了,待会儿得告诉他们,安排客房的时候,把咱们俩安在一个屋里,这样还替他们节省了一间房呢。” 桑钰不理他了,端起小碗静静地喝汤。 林月野假装没看见对面林水寒投来的专注的目光,他手里捏着酒杯有意无意地转着,望梅止渴,嘴角始终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穿堂风长驱直入,也许是快到夏天了,夜晚总有一股清新的水果的味道。 想到这里,他浅浅一笑,也就不想告诉桑钰他千杯不醉的事实了。 . 第二天讲学大会开始。连江书院坐落在湖边的一座高山上,山门前百级的台阶沿路而下,两旁开满了美丽的玉兰花。 林水寒在湖边搭了一个离地一尺的高台,长宽各约五米,能同时容纳两三百人,讲学时会有两位先生坐在上面就一些值得争论的问题开始探讨,若意见一致便继续下一个问题,若不一致便要各自引经据典证明自己的看法,然后再由看客决定支持谁的观点。 高台下也有为看客们准备的桌椅板凳,还有菸酒糖茶,当然这些也都是连江书院出钱,林月野除了感嘆一下连江书院有钱,也没什么脱俗的看法。等到讲学开始后,双方你来我往的长篇大论更是无聊透顶,他索性加入了底下看客们蹭吃蹭喝的行列中。 虽然是四大书院如今该说是三大书院举办的讲学大会,但是文化学识的交流本来就没有平民贵族之分,所以还是有不少没有名气小门小户的书院参加,不知道过了多久,林月野都快睡着了,然后有开场报幕的高声喊了一句“浔阳秋瑟书院,李正清先生,”接着他停顿了一下,“对——扬州乐正书院,桑钰先生。” 一片寂静。暖暖的阳光照着,看台上人们喝茶看戏,小声交谈,一切都很祥和,直到台上报出了这个名字,众人先是齐齐一愣,继而爆发出一阵强烈的骚动。 “谁?桑钰先生?!” “我不是听错了吧?他也来了?破天荒!” “管他是不是破天荒,桑钰可曾经是扬州城最有名的先生,能听他讲一回学,够你用一辈子的!” “是不是真的?” “你不相信,等他上去了你就知道了。今天算是来着了!” 桑钰无视周围人热切期盼的目光,步履从容地走上高台,与秋瑟书院的李正清李先生微施一礼,然后坐在了事先准备好的软垫上。 讲学开始,议题十分简单,但是却有着不容辩驳的对立性,桑钰思索一会儿,率先抛出了自己的观点,对方随之提出了与他完全相反的答案。 看客们不再百无聊赖,一个个聚精会神地听着台上两人你来我往,唇枪舌剑,如同观一场声势浩大的决斗。 湖风吹来,桑钰的衣襟随风飘起,底下众人渐渐开始为他打气,桑钰面色始终波澜不惊,而对方却已经有些力不从心。 李正清原本放在腿上的手不易察觉地蜷缩起来。 向庭芜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林月野身边,和他坐在一块,饶有兴趣地看着台上,林月野静静看了一会儿,对向庭芜道:“如果一会儿我忍不住要冲上去,你一定要拦住我。” 第98章 待你归来 向庭芜道:“我觉得你是太紧张了。” 林月野抖着手:“如果桑钰赢了会怎样?” 向庭芜“啧”了一声:“你俗不俗,什么叫赢了,那叫思想的碰撞与交融。如果那个李先生说不过桑钰,那他就甘拜下风,再换个他们书院的其他人来,都是嘴皮子上的功夫,难道他说不过人家,就要跟人家动手不成?” 林月野道:“他敢动桑钰一根头髮,我这剑时刻准备着呢。” 向庭芜道:“你歇歇吧。讲学大会都是读书人,不能见血。” 林月野鼻孔里出气,不再说话,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台上。 秋瑟书院的李正清算是年过半百的老夫子了,但是为人却不是很谦逊,说好听了是一身文人的傲骨,说难听了就是尖酸剋薄,有些为老不尊的意思。此刻面对所有人都推崇的桑钰,他心里轻蔑地笑了一下,摸了摸鬍子,接过一旁递过来的茶,悠悠啜了一口,得意道:“人的生死,就如同花朵的开落,都是早晚的事,所以我认为,不必太过在意,当寻常事就好。” 桑钰道:“那么,如果让你现在就去赴死,先生可愿意?” 李正清:“……” 他横挑起眉毛:“我是说面对生死要豁达,豁达你懂吗?你这是在咒我死吗?” 桑钰道:“你不愿意。你怕死。” 李正清怒道:“谁说我怕死了?就事论事而已,你老提这些死死死的事做什么?难道你就不会死?就会一直顺风顺水的,永远长命下去?” 台下爆发出一阵大笑。 林月野握紧了拳头:“我现在好想打他。” 向庭芜道:“冷静。” 桑钰等人群不再笑了,慢条斯理地说道:“我没说过我会长命,是人都会经歷这一遭,而且按照序齿,先生应该会走在我前面。” 他只是陈述事实,并没有丝毫侮辱之意,李正清却气得吹鬍子瞪眼,直接拍案而起:“你会不会说话?什么叫我走在你前面?这就是你们书院的教养吗,简直不可理喻。” 桑钰沉默了,低头思索了一会儿,诚恳道:“对不起,是我冒犯了。” 见他道歉,一副谦卑之态,李正清“哼”了一声,拂袖坐下,片刻眼珠转了转,笑道:“既然知道是冒犯,那我就不跟你这个晚辈计较了。不过刚才听你那一番话,我倒想起来,都说花开花落,花落花开,轮迴反覆中,先开花者先落花,那么此理用到人身上也是一样的。” 底下人都没有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桑钰听到却皱了皱眉。 李正清道:“先生先死,先死先生,在人的一生里,必定也是先出生的先死去。”他抬头笑看桑钰一眼,“按照此说法,你刚才提到的的序齿顺序也就说不通了。” 桑钰没有说话,他依旧是平静的,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可是这话却激怒了台下的看客,人群喧嚷起来,不时传出一两声咒骂。 “什么意思啊?是说年轻人比老年人短命吗?” “这也太过分了吧?” “不就是一个讲学大会吗,说话犯得着这么刻薄吗?” “就是啊……” 李正清假装没听到这些话,依旧倨傲地看着桑钰,如果他再不反驳,就要算秋瑟书院在此局中更胜一筹了,桑钰在扬州也算是颇负盛名的,能够在讲学大会上让他哑口无言,不能不说是他李正清的本事。 第156页 越想越得意,李正清悠哉游哉地喝着茶,欣赏对方的表情,虽说表面上看不出来,但是他坚信桑钰心里一定是羞愧又窘迫的。 林月野在人群里道:“瞧他那副小人得志的样儿,活像只斗胜的公鸡。” 向庭芜忍笑道:“精闢。” 目光又转回台上,隐忍片刻,桑钰抬起了眼,他缓缓道:“按照先生方才所言,我擅自总结了一下,编成两句话,不知先生可愿一听?” 李正清道:“哦?说来听听?” 桑钰道:“花开花落,花落花开,先开者先落,先落者先开。先生先死,先死先生,先生者先死,先死者,”他低眉看了一眼地上的阴影,声音淡然,“先生。” “……” 林月野:“漂亮。” 人群也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大声闹笑。 李正清脸色铁青:“你竟敢骂我?!” 桑钰道:“我只是就事论事。” 李正清哪里咽得下这口气,瞪起眉毛将要发作,这时,林水寒适时地走上台来,站在两人中间,不给他丝毫反驳的机会,高声宣布此局是扬州乐正书院胜了。虽然是险胜。但是桑钰也觉得没什么所谓,尤其是当他下台看到林月野惊喜的目光时。 讲学大会为期七天,桑钰讲完之后,第二天是江语霖跟栎阳的一个书院对局,也不管是胜了还是败了,只等他讲完林月野就觉得任务完成了,一刻也呆不下去了,拉着桑钰就想回去。 徐子霖劝他:“我还要帮着林水寒他们主持完这个讲学大会,子路水土不服没什么精神,我也不让他上去讲了,你们再等我几天,我也好久没回扬州了,等这些事都完了,咱们一起回去。” 林月野却道:“谁要等你。你爱什么时候回去就什么时候回去,反正我现在是归心似箭,一刻也不想多待了。” 徐子霖看了一眼桑钰,见他也没有什么反应,像是默认了,不由嘆道:“当真就这么急?” 林月野道:“是的。” 徐子霖道:“好吧。那这样,你带着语霖他们三个孩子先回去,我这边还有个五六天才算完,到时候咱们书院见吧。” 林月野道:“行,就等你这句话了。” 于是他们收拾行装,雇好马车,即刻启程回扬州。 与向庭芜告别时,众人约定什么时候有时间了,再专门挑个日子出来聚一聚,反正现下是没什么兴致了。 一路上毫无阻碍,很快就要到扬州了。 在入城之前,桑钰突然对他说道:“我先不回去了。” 林月野道:“啊?那你去哪儿?” 桑钰道:“许久没回来,我想先去看看孩子们。” 林月野这才想起,□□们的大杂院恰好就在城外,待会儿入城一定会经过那里,他也好长时间没见穆渠那小姑娘了,这样一想,也就理解桑钰的心情了。他说:“那行吧,你先去大杂院,我把语霖他们送回书院就来找你。” 桑钰道:“嗯。” 于是林月野快马加鞭赶回了乐正书院,学生们早听说他们要回来,都等在门口准备迎接,林月野甫一落地就被一群兴奋的少年围住了。 林月野无奈,江语霖他们三个与众位同窗许久未见,倒是感动,他们是中午到的,又被拉去斋堂吃饭,席间听他们东拉西扯,一直闹到傍晚才散。 学生们去上晚修,林月野和山长报了个到,便独自出来,出城去找桑钰。 结果到了大杂院,见到了孩子们,孩子们都很热情,一问桑钰,却说他已经走了。 林月野懵了。桑钰是中午来的,不会只在这待一会儿就走了,就算要回书院,都已经一下午也应该到了…… 可是他一直都没有见到桑钰的身影。 妈个蛋的,怎么老有人想害他?! 林月野气沖沖地往外走,被一个怯生生的小手拉住了胳膊,回头一看,正是穆渠。她睁着一双清亮的大眼睛盯着他。 林月野道:“怎么了?” 穆渠道:“你还会回来吗?” 林月野:“……” 穆渠道:“我们好久没见你和谭钰哥哥了,为什么你们来了都要走?” 林月野伸手在她的小脑袋上揉了揉:“我答应你,等我找到你们谭钰哥哥,就和他一起来看你们,想让我们待多久我们就待多久,好不好?” 穆渠睁着大眼睛看着他,然后郑重点头:“好。” 林月野放了心,火速赶回书院,见到晚英又确认了一遍:“你公子回来了吗?有没有看到他?” 晚英摇头:“没有啊。出什么事了吗?” 林月野的一颗心又高高吊了起来,他凝重道:“桑钰不见了,我怀疑他是被人掳去了。” 晚英大惊:“怎么会这样,那我们怎么办?” 林月野道:“别担心,我去找他,”他危险地眯起了眼睛,“我想我知道是谁干的。” 出了书院,要到城门口会经过彤云楼,林月野低头想快步走过,偏偏被一声娇柔的“公子请留步”叫住了脚步,他哀嘆一声,回过头去,穆雨沖他露出一抹风情万种的笑容。 林月野心道你和穆渠可真是姐妹俩,面上却心平气和道:“是穆雨姑娘啊,怎么姑娘今日肯纡尊降贵站在门口揽客了?” 穆雨笑道:“我若一直锁在房里,只怕今日还见不到公子你了呢。”她无声无息向前走了一步,“公子这些时日都做什么去了,久也不来我这里坐坐,怕是把我给望了?” 林月野道:“哪能呢。只是事情太多,一时抽不出空来。” 穆雨斜眼睨他:“当真?” 林月野干笑道:“不敢瞒姑娘,等我闲下来了,一定带着酒来和姑娘畅谈一夜,决不食言。” 穆雨微微笑着看他:“那我等着。” 林月野好不容易松一口气,他带着自己的一把剑,只身又踏上了去连江的路程,昼夜不歇,总算在两天之内赶到了连江码头。 天色在傍晚时分便阴了下来,河面吹着微凉的风,林月野站在渡口往江边望,由此入城需包一条船,但是他这段时间因为各种原因租马车马匹租得太过频繁了些,腰包里银两早已所剩无几,他日夜兼程腹中空空,本想买些干粮填一下肚子,又怕晚到一会儿,桑钰就要多受一刻的苦,抉择一会儿,还是包了一条最快的乌篷船,出了港口,驶向连江书院。 江面上起了浓浓的雾,愈加显得烟波浩渺,林月野无心观赏美景,在距离江边还有一段距离时,便看到了为讲学大会搭建的那个高台,巾蕃随风飘飞,此刻暮色四合,一天的讲学已经结束,台上台下寂寥无人。 林月野跳下了船,一路气势汹汹杀到了连江书院,见到徐子霖噼头盖脸道:“李正清那个疯老头走了没有,他在哪儿?” 第157页 徐子霖白了他一眼,道:“除了你们,谁都没有走好吗?不过你怎么又回来了,找李先生做什么?” 林月野道:“你让他给我滚出来。” 徐子霖惊疑道:“到底怎么了?” 林月野一边往客房走一边道:“桑钰不见了,我怀疑是李正清那天讲学败给了他,蓄意报復。” 徐子霖一听,神色也不禁严肃起来,道:“此事不可乱说,即便我们都知道李先生他……有些狷介,但是也不能无凭无据随意冤枉人。” 林月野疾行,迈上台阶,想说什么,徐子霖打断他:“再说了,你们都已经回扬州了,李先生人还在连江,怎么也不可能绑架桑钰啊。” 穿过长廊,林月野道:“不能保证他不怀恨在心,派人一路跟着我们。” 徐子霖道:“我看你是疑心过重了。” 林月野看到一排客房近在眼前,停下脚步,干脆道:“桑钰失踪了,你不关心他怎么样了,反倒一直跟我唱反调,还是不是朋友?” “……” 徐子霖眉头紧锁,沉默一会儿,最后道:“好吧,如果真是李先生所为,我不会偏私的。” 林月野道:“行,有你这句话就行。”随即收腹提气,冲着前面的一排客房一声大吼,“李正清,在不在?在的话出来说话!” 空气凝滞了一会儿,林月野和徐子霖并肩站着,然后有几间屋子打开了房门,从里面走出呵欠连天的几个人来。 向庭芜出来看到他,惊讶地问道:“林沐兄你怎么又回来了?” 其他人也都轻微地抱怨:“什么事啊天都黑了,谁在大叫啊?” 林月野朝他们扫视了一圈,道:“李正清先生在不在?” “谁在叫我?”自人群中走出来,李正清一脸茫然。 林月野单刀直入:“我问你,你有没有劫持桑钰?” “什么?劫持?” “谁?桑钰先生?” “李先生做的?……” “……” 人群一片惊唿。 李正清面红耳赤:“休要血口喷人!你这年轻人怎的这般无礼?你说我劫持桑钰,有什么证据?” 林月野道:“在场众人都知道,那天讲学时,桑钰他胜了你,你看他的眼神十分怨恨。” 李正清怒道:“就凭这个?我是那么小心眼的人吗?拿不出具体的证据,你这算诽谤!” 林月野道:“我不管什么诽谤,只要你把桑钰放了,让我给你磕头都可以。” 众人看他如此诚恳又心急,都纷纷把目光投向李正清,无言地盯着他。李正清挨不住众人眼神的压力,气急败坏道:“我说了不是我做的!你不要太过分!” 向庭芜走到他身边,道:“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你真的不是弄错了吗?看他这个反应,不像是他做的。” 徐子霖也道:“是啊,要不要再查一查?” 林月野目光凌厉:“是不是让我一探就知道了。”说完他抬脚径直朝李正清走了过去。 其余人默默后退,徐子霖道:“处理件私事。这里没有大家的事了,众位都散了吧。” 于是众人彼此看了几眼,眼不见耳不闻,都默契地回屋去了。 李正清瞪着眼睛看他们:“把众人都支走了,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话音未落,一柄长剑寒光闪闪直接架上了他的肩头。 空中飘下几点雨滴,耳边是林月野沉沉的嗓音:“我再问一遍,桑钰在哪儿?” 徐子霖想上前去阻止他,被向庭芜拉住了,朝他无声摇了摇头。 林月野周身震盪着怒气,但没有杀意,李正清被他吓到了,颤抖着身子“噗通”一声跪下了,双手抱头大喊:“我真的没有劫持桑钰!就算你杀了我,我也交不出人来啊!” 林月野一愣,李正清趁他松懈赶忙从他剑下逃了出来,躲到了徐子霖身后,惴惴不安地望着他。 林月野慢慢调转了方向,看过来,眼神中有一丝迟疑,但他还是放下剑,低声道:“你说的是真的?” 李正清举手伸出三指,指天道:“我可以发誓!” 林月野沉默了,他慢慢把剑收回了剑鞘,双眼直直盯着李正清,最后颓然地低下了头。 “对不起。” 向庭芜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别着急。” 徐子霖道:“要不我和你……” 林月野又勐地抬起头来,目光变得灼灼:“完了,桑钰还是在扬州,他有危险!我得赶紧回去。”说着转头就要走。 徐子霖一把拦住他:“你冷静一点,现在天都黑了,你一路赶来肯定两天都没合眼。你先留下休息一晚,咱们再一起想办法。” 向庭芜道:“眼看又要下雨了,这种天气,如何走得?” 林月野哪里听得进去,他这段时间为桑钰屡次失踪被掳而奔波,实在是怕了,怕自己晚一步找到他,他又是一身的伤痕累累。 不顾徐子霖和向庭芜的劝阻,提剑就要往外沖,走了几步又折返回来,问徐子霖道:“林水寒呢?怎么没见他?” 徐子霖道:“哦,翰林院有什么事儿,他昨天被召回京中了。” 林月野道:“……这样啊。” 徐子霖道:“有什么话要转告他吗?” 林月野嘴唇未动,眼神却先荡漾了一下:“没什么话,林大人事务繁忙,桑钰失踪这件事,就不要告诉他了。” 星夜兼程赶回扬州。 夜色中路过彤云楼,林月野步履虚浮,他已经连续接近三天四夜没睡觉了,又淋了一夜的雨,精神又一直都如同一根绷紧的弦一样,可是在穆雨叫住他时,还是微微顿了一下脚步。 他听见穆雨在身后柔声道:“公子往何处去?” 林月野道:“打扰姑娘了。” 穆雨笑了笑:“公子怎么如此生疏了,我看你面色憔悴,不如来我房里,我帮你放松一下?” 林月野勉强地站着,无力道:“不麻烦姑娘了,我还有事,改日再说吧。” “公子。” “我真的有事……” “你是不是在找桑钰乐师?” “……” 林月野最终转过了脸,直视了她的眼睛。 穆雨道:“如果我说,我知道他在哪里,你愿意陪我了吗?” 第99章 千山万水 林月野最终还是陪穆雨上楼了。 如果她想见他,总有办法胁迫他,林月野也是现在才意识到这个问题。 穆雨给他倒了杯茶,转身走到窗前,那幅被林月野说不能挂在对窗的墙上的画被她撤掉了,她推开窗子,特意让月光照映在那堵雪白的墙上,道:“这样,可符合你们文人的规矩?” 第158页 林月野手握着茶杯,感觉屋子里的烛光,反射进来的月光,还有穆雨眼里的光,所有的光都刺得他眼睛疼,“是你劫持了他?” 穆雨安静地盯着他看了几秒,媚态嫣然地一笑:“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林月野道:“你有什么目的?” 穆雨道:“怕是公子忘了,奴家还有些难以启齿的小心思,总想着能让他知晓一星半点也是好的。” 林月野道:“能把他还给我了吗?” 穆雨道:“还?”她双手抱胸,含笑看着他,“你是以什么立场说出这句话的?” 林月野的头很疼,他只想快点结束这个谈话,以手支额道:“你想要什么?” 穆雨道:“我不想要什么,只是想了却一个心愿。” 林月野很不耐烦,他把手放在了腰间的剑柄上,穆雨看到了,声音立刻冷了几分:“你敢拔剑,我保证你这辈子都见不到他。” 林月野深深吸了口气:“要怎样你才肯放了他?” 穆雨看着自己纤细的手指,随意道:“那要看你能给我什么。” 林月野感觉自己浑身无力,眼前一阵阵地发黑,他勉力支撑着,低头想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看着她:“我记得你说过,家人都在战争里失散了,对吗?” 穆雨一怔,神色警惕了起来:“你提这个做什么?” 林月野道:“如果我能让你和家人再见面,你能答应我放了桑钰吗?” “……” 穆雨如遭雷击,神情骤然变得狰狞,脸色变幻莫测,她紧紧攥了下拳头,慢慢走到了桌边,坐下,然后盯住了林月野的眼睛,道:“你什么意思?……难道说,你一直都知道我母亲,还有我弟弟妹妹……” 林月野道:“这个你别管,你只说,如果我能让你见到亲人,你能不能把桑钰放了?” 穆雨紧皱着眉头,好像在思考他这个承诺的真实性,最后她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斩钉截铁道:“好,只要你能让我见到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 林月野道:“你在这等着。” 说完他就要站起身,突然眼前一晃,险些栽倒,那边屏风后面好像有什么桌椅碰撞的声响,他微微侧了一下头,忍着脑子里那阵强烈的晕眩感,问道:“什么声音?” 穆雨瞥了那边一眼,眼中波光流转:“来寻欢的客人而已,累了就在床上睡过去了,怎么,公子还想看看不成?” 没想到她会说得如此露骨,林月野一时也有些尴尬,他甩了甩脑袋,尽力使自己清醒一些,摇晃着身影向门口走去:“你在这等着,我带她过来。” 天色已经很晚了,可是外面月光很亮,林月野出了彤云楼,被微凉的夜风一吹,浑身都松泛了不少,阵阵困意上涌,沉重得连脚都迈不开,在心里暗暗咒骂一声,把疼痛和疲倦都赶走了一些,这才一步一步往城外大杂院走去。 孩子们都睡了,他不得不忍着罪恶感把穆渠从熟睡中叫醒,然后给她换上了男孩的衣服,拽着回彤云楼。 穆渠很乖地跟着他走,过程中只迷迷煳煳地问了他一句去哪儿,林月野说“相信我”,她就放心地跟着出来了。 站在彤云楼门前,望着里面的灯红酒绿喧喧嚷嚷,林月野蹲下来对穆渠道:“渠儿,你是不是跟我说过,很想念自己的姐姐?” 穆渠看着他,回答:“……嗯。” 林月野道:“现在我就带你去见她,你愿不愿意?” 穆渠迟疑地转头看了一眼大堂里面穿梭而过的男男女女,清澈的眼睛里写满了不安,但她还是坚定地点了点头:“嗯,愿意。” 林月野带她上了楼,因为是穆雨指定的恩客,所以妈妈并没有阻拦他,看到他又带了个孩子来,也是男孩打扮,没有怀疑,只是嘱咐了两声无关紧要的就放他上去了。 在推门进去之前,林月野又对穆渠叮嘱了几句:“待会儿进去后,如果想哭,你就大声地哭出来,不用顾忌什么,知道吗?” 穆渠道:“……知道了。” “好了,进去吧。” “林沐哥哥,”穆渠突然叫了他,“我……我怕……姐姐真的在里面吗?” 直到现在为止,她脑袋里都是茫然的,突然被林月野拉出来,告诉她要来见很多年前就已经失踪了的姐姐,既使是天生冷静坚韧的性格,但面对这么突然的事,她还是有点儿胆怯。 林月野靠在墙上,强打着精神,对她笑了笑:“是真的,姐姐也一直想见你,就是她让我带你来的。不要怕,我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仿佛从他的话里吸取到了一点儿力量,穆渠给自己打了打气,鼓起勇气推开了面前的房门,穆雨背对着她站在窗前,她犹豫地朝里面望了望,然后走了进去,关上了房门。 周遭瞬间安静了下来,万籁俱寂,林月野感觉自己的身体也放轻了,如果不是后背抵着墙,他可能直接就一头倒下去了,浑身如同针扎一样细细密密的疼。 其实在这种越到晚上就越热闹的地方,于空旷的走廊里获得一阵难得的安静,是一种非常奇妙的体验。林月野闭上眼睛,忘记了自己满身的疲倦与痛楚,感觉置身于一片汪洋大海中,耳边是起伏的波浪,还有至情至性的长风,其实他只是想了想,如果等一下见到了桑钰,他要说什么。 好像自从桑钰遇到他,就再没有平安过,由始自终一直在受伤害,桑钰有没有在意过这些,他原谅的底线在哪儿,说到底,他们之间又算什么关系呢? 林月野越想越头疼,连夜来的担惊受怕全都化作了更沉重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上,他难受地嘆息一声,唿出来的气息都烫到了自己。 不知道过了多久,面前的房门终于打开了,穆渠走了出来,和进去时完全不同,她的脸上平添了几抹兴奋的神采,见到他立刻扑了上来:“林沐哥哥!” 林月野被他撞得一个趔趄,勉强撑着身子站稳,笑问道:“怎么样,哥哥没骗你吧?” 穆渠开心道:“嗯!” 这时,穆雨从里面迈着轻柔的步子走出来,靠在门边上,与他面对面:“这次算我欠你一个人情。谢了。” 林月野低头对贴在他胸前的穆渠道:“渠儿,我先送你回大杂院。” 穆渠望着他:“可是我……” 林月野道:“姐姐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改日我再带你来见她,好不好?” 穆渠转身看了看穆雨,虽然不舍,穆雨还是对她点了点头,大概也明白这是什么地方,穆渠很懂事地没有再说什么话,跟着林月野就下楼了。 临走之前林月野回头说了句:“记住你答应我的。” 但是穆雨却没有遵守承诺。 第159页 林月野气得脑袋一阵阵发晕:“……你再说一遍。” 穆雨无辜道:“我说他不在我这里,你问我要人我也交不出来。” 林月野揪住了她的衣领:“你之前不是这样说的。” 穆雨直视着他的眼睛:“我从来没说过他在我这里,是你自己这么以为的。” 林月野咬牙切齿道:“……你这个阴险狡诈的女人。” 穆雨轻松挣开了他的威胁,笑道:“多谢谬赞。” “……他在哪儿?” 穆雨摊开手,无奈道:“我不清楚,谁知道那孩子把他藏哪儿去了?那时候他放走过你一次,这次就不一定了啊。” 林月野艰难地喘了口气,胸腔里都是快要炸开的烧灼感,他拿手指了指穆雨:“……你等着。” 下楼时,楼梯都好像颠倒了过来。 头重脚轻,扶着墙根一步一步地几乎是往前挪,林月野视线越来越不清楚,脑袋里仿佛钻进了成百上千只蜜蜂,在围着他的神经“嗡嗡”乱叫,眼前景象好似成了变幻的万花筒。 终于来至外面,夜已经很深很深了,他看到风打着旋儿贴着墙角吹过,远处似乎有一个人影一闪而过,他心里一惊,抬脚就想追过去,结果脚下一滑,然后直挺挺地一头栽了下去。 太累了。眼皮又酸又涩,浑身还一阵一阵地发冷,努力了几次都爬起不来,他索性闭上了眼睛。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为什么每次都不能第一时间赶去救他呢? 他会怪我吗? 第100章 暮暮朝朝 林月野失魂落魄跌跌撞撞地走了之后,穆雨在走廊里站了好一会儿才回屋。 屋子里一如既往地安静,她走到桌边,拿起茶杯想喝口茶,突然意识到这是林月野刚才用过的茶杯,顿了顿,便又放下了。 她怔怔地站着,不动也不出声,月光清晰地照在她的脸上,半晌,两行清泪从眼里流了下来。 姐妹相认的欣喜使她整颗心都颤抖着,可是自己这种身份与境地又不能给妹妹什么,她顿时痛恨起突然的重逢。 这时,屏风后又传出一阵“哐啷”乱响,穆雨转头将目光瞥向那边,眼神变得复杂而凝重,思索片刻,她一步一步走了过去,最后停在一个被绑在椅子上的男人面前。 男人沖她挣了挣,椅子撞在墙边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同时他喉咙里也发出难受的低鸣。 穆雨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给他解开了绳子。 “桑钰先生。”穆雨安静地叫他。 桑钰抬头看了她一眼,道:“你方才为何要骗他?” 穆雨道:“我骗他什么?” 桑钰道:“说……我不在这里。” 穆雨拿手指敲了敲屏风,微微一笑:“先生心疼林公子?” 桑钰垂下眼睛,默不作声。 穆雨背过了身子,缓缓踱步至窗边,望着外面的夜空道:“先生可知,那天我之所以能挟持先生,是因为先生身体里有我下的一种蛊毒。” 桑钰:“……蛊毒?” 穆雨道:“情蛊。” 桑钰:“……” 穆雨转过身来看着他:“这情蛊是成对存在,一味在先生这里,而另一味被我下在了林公子的身体里。情蛊,是能使人渐生情意的蛊。” 桑钰脑子里出现了短暂的一小段空白,他逼着自己把那些刚刚萌芽的奇怪的念头从脑袋里赶出去,稍稍清醒了一些,镇定道:“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穆雨道:“刚开始我这么做的原因只是想报復林公子,让他终生都无法亲近女子,不过现在看来……”她有意无意看了桑钰一眼,“倒成全了他。” 桑钰被她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微微偏过了脸。 “……”穆雨的眼神不易察觉地黯淡了一下,随后又恢復了如常神色,“既然先生现在知道了林公子对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情蛊的作用,那么我想问,如果我放了你,先生还会回去找他吗?” 桑钰道:“没什么不呢?” 穆雨:“……” 穆雨不死心道:“先生真的甘心?” 桑钰道:“不是甘不甘心的问题,无论是什么样的道路,我选择了他。这是我自己的决定,和别人没有任何关系。” 穆雨的眼睛被他无动于衷的态度刺痛了,她静静盯着他看了半晌,没有看出一丝她想要的神色,不禁深深嘆了口气,再次开口,语气中带了些不易察觉的无奈:“其实,我是想帮帮先生。我为先生不平。” 桑钰疑惑道:“帮我什么?” 穆雨道:“方才先生如此坦白地承认了自己的心意,不躲不避,另小女子钦佩,但是林公子却不是如此,如果不是情蛊作用,也许他根本不会对先生动那样的心思。恕我直言,林公子恐怕从没有跟先生剖白过心迹吧?” 桑钰:“……” 穆雨离开窗边,走到了桑钰面前,俯下身子靠近了他的脸,声音诱惑:“难道先生就不想知道,林公子究竟是怎么看你的吗?” 桑钰:“……” 他有一点动摇。 看他颤动的眼睫,穆雨心里有了底,直起身子,大义凛然道:“我将先生藏起来,是想考验一下他对先生的真心。如果林公子当真紧张先生,那么不用我做什么,他自己就会找过来的,再一次。” 桑钰道:“不用了。” 穆雨一愣:“……什么?” 桑钰:“不用他来找我,我去找他。他已经找了我太多次了。” 穆雨怔怔地看着他,好一会儿,突然笑了,笑得很放肆,眼睛里却都是落魄的水光,笑够了,她一拍桌子,大声道:“好!有先生你这句话,我还有什么好说的。这几天冒犯先生了,我在这里给你陪个不是,天已不早了,先生且在这里在再睡一晚,明日一早我送先生出去。” 次日早晨,彤云楼里是绝对的寂静,人们狂欢到半夜,才换来清晨时分庙宇一般的寂静。穆雨将桑钰送到彤云楼的门口,两人面对面站着告别。 桑钰道:“如此……我走了。” 穆雨勉强笑道:“嗯。” 桑钰没有一丝留恋,转身就朝前方走去。穆雨在原地看了他一会儿,突然出声喊道:“桑钰!” 桑钰身形一顿,慢慢转过身来,露出一双警惕又疑惑的眼神。 穆雨轻轻笑了笑,摇头道:“……没事。你走吧。” 目送他一步步远去,穆雨紧攥着的手心渐渐松了开来,她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因为知道自己接下来再也不会对客人假意逢迎。 . 桑钰回到了乐正书院。 春天的末尾只有在野外才能真切地感觉到,不过乐正书院有一处地方也能体现暮春的美景。 第160页 桑钰信步走进樱花林,穿过粉色的云,抬眼看到花满枝头,一阵风过,满地落红。 前面传来一阵阵说笑声,桑钰还没有抬脚,一群少年互相追逐着跑了出来,每个人身上都落满了粉色的樱花。 少年们见到桑钰眼睛一亮,纷纷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他:“桑钰乐师你回来啦!” “你去哪了我们都好担心你!” “你不回来晚英都不做饭给我们吃了……” “林先生找你都快找疯了!” “我们……” 桑钰道:“林先生怎么了?” 少年们道:“也没怎么,就是病倒了,昨天晚上掌祠从寺里烧香回来,看到他晕倒在大路旁,就把他带回来了。今天早上刚醒,又要出去找你,现在已经被山长劝住了……” “哦对了,徐先生昨天晚上也回来了,现在这会应该也在林先生房里……” 桑钰没有听他们说完,他脑子里都是昨晚穆雨说的那番话,来来回回在脑子里旋转,他跟学生们说了声“你们先玩儿吧,我走了”,便匆匆出了樱花林,朝林月野住的后院走去。 渐渐地,那一排客房做来越近了,他一个人走在静谧的湖边,那边的亭子里坐着江语霖和晚英,两个人亲密地说话,虽然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不过,也能想像。 桑钰微微笑起来,想到了自己和林月野去年秋天在那场大雨里的初遇。 客房里传出一阵混乱的推搡声,徐子霖道:“你还是歇着吧。” 林月野粗粗喘了口气:“……我要去找他。” 徐子霖愠怒:“你到哪里去找他?跟你说了多少遍,我们替你去找他,你高烧还没退,不能下床走动。” 林月野:“不行,我要亲自去找他。已经过去那么多天了,他一定吃了很多苦,我不能松懈,他一定在等着我……” 徐言在一旁也劝道:“林沐哥哥你好几天没休息了,若是累倒了怎么去找桑钰老师?” 林月野道:“我不能休息,休息了我就更找不到他了。”说着就要起身,脑袋一阵晕眩,重又跌回床上。 徐言赶紧扶住他,医喻上前给他把脉,林月野一把推开他们,挣扎着又要下床。 徐子霖按住他:“你别再折腾了!这样有什么意义!” 林月野挣脱他:“你别管我。” 徐子霖怒道:“我不管你你又要去找他!你的身体经不起奔波了!” 徐言拽了拽徐子霖的衣袖,他甩开徐言的手:“你不是自诩最是恣意风流的吗?怎么如今倒如此看不开,你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喜欢他。” 众人一愣。 林月野抬起头,嗓音带了些哽咽:“因为我喜欢他,我喜欢他,我喜欢他我喜欢他我喜欢他不行吗?不行吗!” “哐”的一声,房门突然被打开,林月野抬头,桑钰站在屋外明亮的阳光里,带着一双红红的眼眶。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