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波兰街+柏林道风云》 第1页 《风雨波兰街/黑道/歧途》作者:晓渠【完结+番外】 简介 (柏林道风云承接《风雨波兰街》的人物,虽然情节上没有太多衔接,但是为了更多了解人物成长,以及相互的关系,建议先阅读晓渠的《风雨波兰街》“柏林道”作为城中宏商巨贾集中的住宅区,代表着无上的金钱和权利,处处皆为豪门。故事围绕康庆,封悦,张文卓;田凤宇,迟艾等人的爱恨情仇,写柏林道年轻一代新的较量。 作品关键字: 封悦,康庆,张文卓,田凤宇,迟艾,乔伊作品标籤: 耽美强攻强受 【 前传《风雨波兰街》 楔子 波兰街透着骚臭的后巷。 颓废的路灯,灯泡一闪一闪,“吱吱”地响。忽明忽暗的暧昧光线里,两个孩子肩并肩,坐在cháo湿的台阶上。 “妈妈东西都收拾好,明天就要带我走了。” 说话的孩子六七岁模样,眨巴眼睛看着稍微年长的大个子,有点类似求助。 大个子躲闪着,嘟着嘴,语气并不太慡:“柏林道住的都是有钱人,你妈就有钱给你治病,送你去贵族学校念书。你应该高兴才是吧?” 小男孩失望地低下头,盯着露出线头的鞋子,半晌,眼泪啪嗒啪嗒地落在裤子上。大个子顿时慌了,手足无措地,又想哄,又拉不下脸:“喂,你是男的,别动不动哭鼻子好不好?” 不料小男孩哭得更凶,语无伦次地说:“妈妈说,不让,不让我,再见爸爸了,大哥整天和她吵……我不想回家,我不要去柏林道,我想和你留在波兰街,呜呜呜……” 大个子终于撑不住,凑上来,搂着他说:“好啦,好啦,大不了我去看你啦。不过我听桂叔说,柏林道的有钱人都住得好高级,我怕见不到你诶。这样好了,我找你,把你带回波兰街玩!这里我是老大,我罩着你!” “真的吗?”眼泪还挂在长长的睫毛上,小男孩依旧抽噎,“你发誓哦!” “发就发,我康庆发誓,一定带封悦回波兰街玩!并且一辈子都罩着他!” 小男孩破涕而笑。眼睛里,依旧是湿淋淋的。 第二天晚上,封悦家破旧的楼下,醒目地停了一辆黑色奔驰房车。封悦一只手被大哥封雷牵着,另一只手拎着自己的小皮箱。司机走上来,殷勤地接过去。他空下手,错愕地站在那里,眼睛四处寻找。 “康庆和他老大下午就出去了,不会来送你。”封雷将弟弟连帽衫的帽子拉起来,挡住带着寒气的夜风。“冷,上车吧!” 封悦不情愿地坐在后座。他趴着车窗,看着二楼窗户那里映着男人孤单的身影,他奋力招招手,用清脆的童音喊说:“爸爸,你要来看我哦!” 窗帘后的男人象是挥了挥手,又似乎一动也没动。 司机开了另外一边的门,恭敬地说:“左小姐请。” 他们的母亲,波兰街上最美的女人,义无返顾地坐进车里,始终也不曾回头。车子在灯火通明的波兰街上驶过,这是城里肆无忌惮的红灯区,纵横的夜总会,耀眼的霓虹灯,花天酒地,红男绿女,瀰漫着性,欲望和暴力的气味…… 他们离开波兰街的时候,堕落而萎靡的夜晚,才刚刚开始。 第一章 十五年后。 月色穿越梧桐茂盛的枝叶,斑驳落在窗前,随风浮动。如同梦境,清醒的,不能成眠的梦境。封悦无声地靠窗站着,眼神许久未动,安静得仿佛已经入眠……秋虫呢喃不停。 外套轻轻披上肩膀的瞬间,他肌肉顿时僵硬,情不自禁地挺直背,直到封雷温柔的话语,缓缓传过来,才渐渐放松。 “睡不着,嗯?还是有时差?” 封悦点了点头,没说话。 “这里不比夏威夷,晚上天气凉,出来多穿件衣服。”封雷的双手,在弟弟的肩膀上稍微用了用力,象是鼓励。 落地钟敲了两下,沙哑的声音,在空旷的房子里,反覆迴荡。 “你怎么不睡?” 封悦终于出声,眼睛依旧停留在苍翠一片的庭院里。如今封雷已经是柏林道上鼎鼎有名的人物,再不象当年跟着妈妈住过来时,别人看他们,眼里带着难以掩饰的鄙视,好像他们多么骯脏。 “我猜你睡不着,怕你一个人起来没意思,已经回来半个月,怎么时差还转不回来?” “迟钝呗。” 封雷笑了,大手在弟弟头上乱摸了摸:“明天上午睡一睡,下午我带你出去兜兜风,然后去山顶吃饭。多活动活动,对睡眠也有帮助。” 封悦这才将目光收回来,低头看着外套的袖子,似有迟疑,又不容商量地说:“我明天想去波兰街看看。” 封雷有些楞,没立刻回答。封悦在海外住了六年,这六年里,他忘记了多少,还是将那些陈年往事深深刻在心里,更加难以释怀?封悦不再是孩子,他开始藏心事,并且藏得很深。 六年前的交易,他到底知道多少? “带上阿宽吧!省得我担心。”他大概知道封悦回去是想找谁。 “不要,”封悦语气很轻,听不出情绪,“我就想一个人静静。” 封雷没再坚持,他对弟弟,向来可说是百依百顺:“那你小心,那里不太平。” “我知道。” 起风了,月色倾斜。 乌云密布的上午,书房办公的封雷显得心事重重,他按内线,问道:“封悦起床没有?” “起了,有送早饭进去,说不想吃,要出门。” 封雷的眉头皱得更厉害:“让阿宽进来。” 不一会儿功夫,叫阿宽的男人敲门走了进来:“大少,你叫我?” “你交代桂叔一声,说封悦这几天可能去波兰街,让他多照看点儿,有什么差错,别怪我不给波兰街面子!” “知道了,要不要我跟着二少?” “他不想,你跟着,他又要发脾气,”封雷手里玩弄着派克笔,转着椅子,朝向糙木深深的庭院,半天才说,“你多留意康庆就行了。” 细窄的楼梯,很长,连个转弯都没有,直直地通到二楼。中介是个四十多岁的矮胖女人,踩着细细的高跟鞋,上楼时“唿哧唿哧”,还要尽量抽口气和封悦推荐这一带地点多优越。封悦跟在她肥硕的身躯后面,差点就有冲动捂住她的嘴,让她留口气上楼,他真怕她爬到一半就昏倒。 小时候他就很喜欢这段楼梯,直直的,虽然对他六七岁孩童的小短腿而言,显得有些陡,他喜欢跟着康庆跑上跑下。康庆一定有多动症,他就是停不来,可以在上下跑几遍都不觉得累。封悦跟着他,累得哮喘都要犯了。被大哥发现了,大哥会狠狠地骂康庆:“你想跑死他吗?你这个猪头小混混!” 那以后,康庆再也不跑楼梯了,他说,封悦你要强强壮壮地活着!封悦不管,他拉着康庆的手说:“不要生气,康庆,我也跟你做猪头小混混。”康庆笑了,他笑起来憨憨的,粗粗的眉毛还会跳。 “封悦才不会是小混混呢!” 封悦的妈妈左小姐,号称波兰街上最美的女人,总是有大把大把的有钱人追求。桂叔说过,她是早晚要飞出波兰街的,带着她的两个儿子。她那落魄的艺术家丈夫,根本绑不住她的心。 多年后,封悦才知道,妈妈的心,其实一直没有离开波兰街。 好不容易,房屋经纪太太终于将她沉重的身躯挪到二楼的房间,她边开门,边气喘吁吁地说:“先生真是好运,这房刚好空下来。这么好的地点,很多人想要的。您来的刚巧!” 封悦走进屋,往事泄闸,扑面而来。小时候矮矮的,觉得屋顶好高,可如今看来才发现原来这真的是很小的一间屋。爸爸妈妈的卧室刚够放张床,他和大哥的床,是摆在饭厅里的,吃饭的时候,还要将床垫竖起来,才有地方放桌子。 他走窗前,外面是阴沉一片的天空,被破旧的霓虹,gg,错乱地分割着。康庆以前和他老大就住在对面的那间公寓,他晚上会用手电筒晃这扇窗,然后封悦就会搬着板凳,爬上窗台…… “转角刚刚新开了家超级市场,门前就是公车站,听说明年就要开通地铁啦!先生要去金融区上班,交通很方便的。” 经纪说着说着,自己也觉得别扭。眼前这人容貌出众,身上穿的戴的,怎么看也不象乘公车上班的白领,反倒象是柏林道上住的那些有钱公子哥儿。可就奇怪了,他要是有钱,为什么要到波兰街租房子呢? “这房子我要了,”封悦和她说,“我先租着,你问问房东有没有兴趣卖,价钱不是问题。” “好好好,”经纪乐得合不拢嘴,“我去帮您打听打听。那,其实先生要是有兴趣在波兰街置业,我手里也有不错的房源,环境比这里还要好,都是波兰街有头脸的,象是桂叔那样人物住的,这整条波兰街的产业,大部分都是桂叔的……” “不了,我就喜欢这里。” 送走了聒噪的经纪,封悦慢慢踱步到窗前,看着对面红砖的建筑,他想,康庆不会住在那里了,他现在应该是住在桂叔那边吧?他低头看着门前破旧的空地,那个炸臭豆腐的小摊还在。他沉默地出神,仿佛看见康庆英俊的脸,在楼下仰头对他说:“喂,封悦!下来玩儿啊!” “嘉年华”人山人海,生意很火。封悦坐在吧檯前,静静地看着调酒师乐此不疲地耍着花样儿,背后震耳欲聋的音乐,似乎对他并无半分影响。直到有人在肩头拍了他一下。他停顿着,不敢立刻回头,然而传来的声音,让他有些失望。 “二少真是给面子,到了波兰街先捧‘嘉年华’的场啊!” 芳姐的声音里,依旧找不到一丝女性的温柔。 封悦抿了抿嘴,似乎算是一笑:“芳姐的场子,波兰街谁敢不捧?” 芳姐依旧走短髮中性风,不认识她的都会以为她是男人婆,搞女人的,但其实芳姐只爱男人,确切地说,她只爱过一个男人。那男人死了五六年,她依旧死心塌地。 “几年不见,二少嘴变甜了呀!行,今晚都算我帐上。” 第2页 调酒师这才知道在这里坐了半夜的人,竟然是大名鼎鼎的二少,手里的伎俩耍得更凶了。芳姐遣散了跟着她的几个兄弟,让他们四处巡着看看。本来坐在吧檯的几个人见她在,都识趣地撤了。 “你人还没到,你大哥就派人跟桂叔吹了风,整条波兰街现在诚惶诚恐。”芳姐带着笑意,“柏林道住得太舒服了?你怎还想着回来了呀?” 封悦似乎还是那脾气,不怎么太说话,似乎跟谁都保持着一种距离感。从小他就这样,跟在康庆身后,谁他也不多看一眼。芳姐尝了口面前的鸡尾酒,“呸”地转头骂道:“你他妈这调的是狗尿啊?” 封悦没理睬芳姐对他暗暗的观察,独自沉默不语,思量着芳姐的话,住了三天了,整个波兰街都知道他的存在,而康庆并没有来找他……就象六年前,他也没来。当时他若肯来,也许如今一切都不一样。 “他今晚也会到。”芳姐假装漫不经心地说。 封悦慢慢抬头,心不在焉地:“嗯?谁?” 芳姐翘着二郎腿,摸出根烟,在手指见玩弄着说:“我是粗人,但也不傻。波兰街就两个人让你留恋,一个是你爹,一个就是康庆。你爹消失十几年了,你回来还能为谁?难不成为了吃臭豆腐啊?” “臭豆腐有什么不好?”封悦说。 “对,臭豆腐都比他香!”芳姐哈哈笑着走了。 封悦给了那个挨骂的调酒师不菲的一笔小费,他想要不是自己惹得芳姐不痛快,他也不至于挨骂吧?可那人就是不敢收,反覆说他收了芳姐会要他的命。封悦于是也不勉强,起身去了洗手间。 芳姐这几年势力不小,她手里的两家夜店,生意都相当好。她脾气向来火暴,就算面对喜欢的男人,也不曾温言软语过。封悦努力回想着小时候,芳姐和达哥在一起的情形,却如何也记不起来。太久了,他的记忆里,似乎只有康庆是清晰的。 洗手的时候,厕所的厕格开了,走出一个十八九岁模样的少年,个子不高,瘦瘦的,头髮染得象块调色板,横着走路,螃蟹一样。封悦想起洗手间外头站着的几个混混,只想尽快离开。 不料那少年明显对他十分有兴趣,死盯着他,他转身想离去的时候,更站在身后,挡住他的去路。盘着手,不屑一顾地问他:“你谁呀?混哪儿的?” 封悦微微皱了皱眉,让过身,打算离开。 “操,我问你话,你没听见是不是?” 少年提高嗓门,凶性毕现,外头那几个混混听见了,唿啦啦闯了进来,嚷嚷着:“怎么怎么了,小发哥?” 封悦给他们围在中间,有点窘迫,他讨厌别人这么接近,推了一把:“我不认识你们,离我远点儿。” “呀,这小子还挺横!” “你让谁离你远点儿啊?” “这里是波兰街你知不知道?” “他是小发哥!你在小发哥跟前儿装什么装?” 众人七嘴八舌,封悦心里更加烦躁,他推开众人想闯出去,却给他们狠狠揪住,就是不让他走。正纠缠不清的时候,外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在几人簇拥之下,飞快地闯进来,冲到小便池旁边。“小瀑布”从天而降,she在池里,发出强壮的“汩汩”声。 本来找茬的几个人,纷纷点头陪笑道:“康哥好,康哥也尿尿啊?” 解放完心满意足的人,头也没回地说:“废话,你跟的哪个老大不用尿尿?” “是,是”众人谄媚地笑,“康哥说得没错!” “俞小发,你他妈的给我省点儿心,别又到处惹是生非,”那人教训着,转过身,透过小发五颜六色的头髮,看见了一双乌黑的眼睛……他顿时楞了,好会会儿才喏喏地说:“怎么是你?” “康庆,好久不见。”封悦说,心口酸了一下。 “厕所很宽敞吗?都挤在这里干嘛!”康庆低吼,“不收钱就当免费ktv是不是?滚啦!” 封悦发现康庆这点和芳姐有点象,一边与自己算是和气说话,也会突然和旁人发脾气,当老大的是不是都这熊样儿啊?周围的人见他发了火,灰熘熘地都走了,俞小发最后,忿忿地横了封悦一眼,全不掩饰他的厌恶和敌意。 “还看什么看?芳姐满场找你,还不快点儿去?皮子紧了欠揍是不是?” “你凶我?”小发脖子硬硬地梗着,似乎很不服气。 “凶你怎么?再不听话,我还揍你呢我。” 康庆瞪着他,做势举手,小发一缩身,躲了。看得出,小发对康庆很顺从,而康庆对小发虽然暴躁,不知道为什么,封悦隐隐感到一股亲近和包容在。六年,谁又知道波兰街发生过什么?封悦希望只是自己太敏感,从小康庆就很迁就小发。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康庆在封悦面前,顿时少了做老大的威风,甚至显得有点手足无措,浑身哪儿都不得劲儿。 “有段日子了。”封悦虽然知道他明知故问,却也没往心里去,他其实也不知道此刻该说什么。 “怎么想着回波兰街?你大哥很担心你。” 这种生疏的对话,让封悦有点火:“我回来是不是给你们添很多麻烦啊?怕我大哥找茬是不是?” 康庆楞了一下,几年不见,封悦脾气见长:“干嘛这么说?谁怕你大哥了?如今波兰街比较乱,怕你出事而已。” “你这么孬,罩不住我了?” “说什么话!我康庆在波兰街怎么会罩不住你?” 这让封悦想起十几年前,他跟着康庆在街上疯的时光,遥远,却很美好。他的脸虽然还有点紧绷,但眼睛已经露出笑意。康庆有点不敢直视他,却又似乎非常想看,眼神飘来飘去,无意中,被他那荡漾愉悦的灿烂双眸电了一下,伸手打了一下他的肩膀,忍不住喜悦地笑:“操,你他妈的终于捨得回来了?” 康庆多喝了两杯,脚步有些虚浮,他酒量向来好,不知道今晚怎这么容易醉。走到门口,晚风一吹,似乎清醒了,他看了看身边的封悦,好像还不太相信:“看来你真是回来了。” “明天芳姐跟你要酒钱的时候,你就知道不是做梦了。” 康庆大笑:“欠那女人钱,她会打到你长睡不醒。” 黑色房车无声地停在他们面前,车门从里面打开,露出俞小发很不慡快的脸。康庆没打算上车,对他们说:“你们先走,我和封悦散步回去。” “半夜散步,有病啊?”俞小发不满地讥讽。 “关你屁事!你先回去吧!”康庆甩手关了车门。 小发粗声让司机开车,司机却不敢,小心地询问:“康哥,要我回来接你吗?” “不用,阿站他们会送我回去。” 封悦发现身后不远不近跟着他们的人,现在的康庆已经不会再一个人和他跑疯……或者说他不会单独出现在任何场合,波兰街的康庆,已经俨然桂叔身边的左膀右臂,成群的小弟,都视他如楷模了。 狼牙月倒挂天空,路灯扯长两人的身影。皮鞋踢在马路上,小巷里,安静地回声。 “你现在住哪里?”康庆问。 “还能哪里?我在波兰街只有一个家。” 康庆的眼睛睁得牛大:“什么?你还住那里?你是想你大哥明天找人平了波兰街吗?” “还说你不怕他?”封悦轻轻地笑。 “我当然不怕,桂叔怕。再说,你大哥对你,就跟老母鸡一样,从小就他咋唿,好像我喘口粗气就能把你吹跑了。”康庆和封雷,似乎从来都不太对路,“他这几天找人盯着我呢。” “所以你不来找我?”封悦早就算出他大哥会找人盯康庆。 “说什么话……”康庆口气很兇气势在,却没什么内容,六年前的失约,让他在封悦面前多少有点心虚。 “那六年前呢?”封悦侧着头,看着他的眼光里,似有笑意,有期待,有说不出的一股温柔在,“你让我白等了一场。” 六年,封悦想,我等了你六年。 康庆彻底梗住,时光回到六年前。 “立升高中”是柏林道上最高级的贵族男校,此刻正是放学时间,昂贵而罕见的私家车排着长龙等待。封悦淹没在黑白的制服少年中,低着头,不言不语,显得默默无闻。他虽然发育比较晚,但也开始长个子,胳膊和腿都抻得很长,他继承了爸爸的高个子,和妈妈的白皮肤。他比任何一个同学更象贵族的小孩。可是,他在学校并不受欢迎,妈妈的身份几乎是公开的,胡家的人默认了她的存在。所有同学都知道封悦是胡家姨太太从波兰街带来的拖油瓶。 他穿过人流和车海,消失在重重树影之后。那里有个小巧的花园,这一代高级住宅区,这种精緻小花园星罗棋布,可忙碌的有钱人,并没机会享受,大部分时间,只会看见遛狗的佣人而已。康庆果然已经准时等在那里,他靠坐在摩托车上,手里玩弄着安全帽。封悦的身影一出现在转角,他就已经准确捕捉到,将安全帽挂在摩托车上,沖他跑过来。 “嗨,封悦。”康庆亲昵地打了封悦的肩膀一下,那是他的习惯动作,“怎么才来?” “校董找我说话,他们告我的状,说我找流氓打人。” “啊?这帮狗杂种,下次把他们几个大卸八块,我看他们还告状!兔崽子,奶奶的。”康庆嘴里骂骂咧咧,转念又有点担心:“那你挨骂了哦?” 封悦笑着摇摇头:“我又不会承认,他怎么会骂我?不过,你以后不要这么冲动了,他们怎么说是有钱人,万一找你麻烦也不好。” “老子会怕他们???” “你是波兰街的扛霸子,当然天不怕地不怕。”封悦打趣。 说得康庆不好意思,再不提打人的事,拿出从波兰街买的点心给封悦吃。两人席地而坐,挨得很近。封悦跟着妈妈搬到柏林道的第二年,爸爸就从波兰街消失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这些年,虽然妈妈和大哥都不想他和波兰街再有什么瓜葛,可他和康庆总能找些他们不在的空挡,一起出来玩。 “你大哥最近是不是帮胡家大少爷做事?”封悦问康庆。 第3页 “好像是,你怎么知道?” “我有在大少爷那里见过他,他看我的眼神好怪。” “桂叔想在波兰街上开间赌场,需要胡家帮忙。你怎么会去大少爷那里?” 虽然身份被默认,胡家的人对封悦的妈妈并不友好,对她带的一双儿子更是甚为鄙视。不挑衅就算开恩,怎么也不会接近他们。 “我才不想去咧,老爷在那里吃饭的话,有时候会叫我去。” 他们又坐了一会儿,天色晚了。他不能送封悦回去,就问他:“这个周末我要不要来找你?” “要啊,”封悦愉快地说,“我大哥要过海谈生意,妈妈要和老爷出门。我一个人在家。我在山顶等你好不好?” “好啊,我骑摩托车带你兜风。” 他们说着话,刚要分开,小路上走来一人,却是胡家大少爷。这让封悦吃了一惊,他和康庆在这里见面的事,胡家的人不可能知道。他莫名其妙地觉得心惊肉跳,回头看着康庆说:“礼拜六山顶哦,你别忘了。” 康庆能觉察出封悦的紧张不适,问他:“你怎么了?” 封悦小声地说:“我不喜欢胡家的人。唉,你先走吧!” “不喜欢就不要去啊!”康庆理直气壮,“他们是不是欺负你?” “那倒没有……”封悦没多说,胡家大少爷已经在几步之外。 “你倒真是难找,我打电话去你家,佣人说你还没放学;到学校,说你已经离开了,怎么司机没来接你吗?”胡家大少爷还算斯文,但是继承了胡家人特有的大下巴,脸看起来很长。用康庆的话说,“长得跟头毛驴一样”。他沖康庆微笑一下,带着有钱人特有的冷漠的礼貌:“走吧,我送你回家。” 封悦微微皱着眉头,似乎十分不情愿,但又无可奈何,他嘱咐康庆,“别忘了哦!”康庆明白他指的什么,点了点头,还没来得及挽留,封悦已经无奈地跟那人走了。他看见暮色里,封悦回头沖他挥别,眼里似有不安,康庆的心忽地疼了一下。 礼拜六的山顶,山雨欲来,封悦僵硬地站在冷冷大风之中,血肉被等待侵蚀不剩,似乎只剩一堆白骨。他希望自己能融化在这片泥土之中,永世等待他的康庆……那或者是他,唯一的救赎。 “老大那天不准我出门。”康庆终于吞吐地说了出来,“我本来让小发掩护我,想偷跑来着,可是小发这个笨蛋被老大逮到,挨揍了,我怎么好扔下他……” 封悦并不特别想知道原因,这么多年过来了,其实答案已经不再重要。其说,他又怎会不明白,不管那天康庆来不来,其实都不会有什么转机,当时的康庆顶多算个流氓头儿,又哪里有力量救自己?只是他心里一直存有不切实际的念想儿罢了。 “我就知道你来不了!”封悦笑着,用肩膀顶了康庆一下,“其实我也没有等你,我也给我大哥关。” 康庆本来就有些醉熏熏,给封悦肩膀一顶,趔趄了下,他们以前也经常这么玩,用肩膀互相攻击,看谁先把谁顶倒。那时候,康庆身材上高大很多,封悦经常被他顶得一个跟头接一个跟头,而如今两人几乎差不多高,康庆似乎占不到什么便宜了。 “行啊,小子,几年不见长能耐了。” “那是!”封悦语气轻快,暗深的夜,窄长的巷,让他情不自禁想起从前,“现在才叫势均力敌呢!你再逞强试试。” 这话激起了康庆的斗志,他们在路灯下追逐,较劲,谁也不肯服输,封悦笑声不断,康庆叫骂不停,远远跟在后面的保镖,面对这样的康哥,也是不免错愕。平时就算是小发哥,也无法调动康哥如此顽劣的孩子气啊!这个柏林道来的二少,果然名不虚传! 夜色中的波兰街,如荼蘼花开,坠落而销魂。 第二章 当天晚上,封悦住在康庆在波兰街的住宅,因为康庆坚持说,只要封悦回到波兰街,他就会罩着他,照顾他,不可以落单。封悦本来有点不太情愿,却给他黑着脸教训道:“是不是兄弟啊?唧唧歪歪的,真烦人。”并且,确实很晚了,封悦也是累的不行,向来在别处睡不塌实的他,那一晚竟然是半点时差的困扰都没有,沉沉地睡到天亮。 封悦一觉醒来才觉别扭,他坐起来,不禁惶然,对陌生的环境依旧有些抗拒,即使知道这里是康庆的家,但他从没来过,十分不熟识。翻身坐起来,客房带了个私人的洗手间,他糙糙洗了脸,将昨天的衣服再穿回来,拉房门走了出来。 康庆住的是以前桂叔的旧房子,上下两层。他住的房间在楼上,对着康庆的主卧,楼上静悄悄地,他倚着栏杆往下看,楼下客厅里,几个保镖在打牌,看见他醒了,说:“二少,康哥让你等他。” 封悦有些不自在,嗓子发紧,他咳了声,问:“他人呢?” “桂叔一早叫康哥过去说话,应该快回了。” 封悦实在很想回去换身衣服,刚要下楼,康庆房间的门开了,走出来的人是俞小发,从他身边笔直地走过去,甚至没有看他一眼,在楼梯上说:“你要不爱等,就走呗,大门又没锁。” 封悦的心紧紧地攥着,并不是因为小发的话,而是小发明显刚起床,他怎么会从康庆的房间走出来?看来自己太天真,毕竟过了六年,并不能期待很多事依旧原封不动。他整理了一下,没有显出慌张或不耐。在楼下,他对那个看起来有点印象,好像叫阿昆的人说:“你和康庆说,我回家换衣服,他有事可以找我。” 康庆这里的人,似乎都很讨好小发,阿站对封悦倒是很认真,他郑重地点头,说:“好的,二少,话我一定传到,我送您出去。” 旁边的小发却刻薄地挑衅:“阿站,你很闲,没事情做吗?” 封悦先前忍让,此刻也觉得脸上挂不住,只想快点离开,他拦了阿站一把,说:“留步,我认识路。” 封悦出门,抬手叫了计程车。车子在林荫里穿行。这一带确实不同,甚至有点看不出是波兰街。非常安静,地势又高,绿树成荫,掩映着几幢精緻的小房子,住的都是波兰街上的富人。当年封悦没搬家的时候,康庆就曾经和他说:“将来我也要住到那一区,封悦,我要接你过去和我一起享福!” 当时的封悦还太小,他还是喜欢破烂的公寓,桂叔住的区对他来说太静了,不够热闹,他想做的,只是天天和康庆一起傻跑而已。而如今,当康庆终于住进这一区,与他分享的,却不是自己。封悦唿吸突然有点难,有点换不过气。 他摸了摸口袋,药瓶不在那里,于是催了催司机:“师傅,麻烦您开快点儿。” 他下了车,赶忙要上楼,没有注意周围静静停着的几辆车。突然有人拉住他的胳膊,他回头一看,是阿宽。 “二少,大少找你有事。” 封悦正难受,心情烦躁,没好气地:“我没空,改天再说。”说完抬腿就想走。 阿宽近身跟着他,捉着他的手似乎更用力:“别任性,二少,跟我走吧!” 封悦本来给小发弄得心烦意乱,这里连自己的人都这么横,顿时来了脾气:“放手!你是谁呀?用得着你管我?” 阿宽似乎楞了一下,记忆中,封悦很少这样,他从小就在心里藏事,连反抗都是无声的。阿宽真的放了手,他意识到封悦脸色不好,说话着急,甚至有些喘。封悦见他退让,转身就往楼上跑,他胸口闷得难受,快挺不住。 阿宽紧紧跟在他身后,刚上了几级楼梯,封悦忽然栽倒,他喘得厉害,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了。阿宽拦腰抱住,返身就往楼下走。封悦捉着他,讲话很费力:“药……楼上。” “大少在,别怕。” 停在不远处的房车,车门突然开了,里面跑出来的人,正是封雷,他在车上已经觉得不对,见阿宽半拖半抱着把封悦弄出来,脑袋里“轰隆”一声,他奔跑过去,和阿宽一起把封悦塞进车里,从口袋里掏出药,让他含住,用力喷了一下。见封悦渐渐平静,唿吸稳定下来,封雷才发现,自己也跟着冷汗一身。 封悦累了,浑身无力,蜷缩在座位里,他想不出上次在大哥面前发作是哪年的事,于是开玩笑说:“你那药不是过期的吧?” “从你回来,我在每个地方都备了新的药,就怕你马虎忘带。” “我没忘带,”封悦说,“可能昨天晚上出去丢在哪里了。” “丢三落四的,别说话了,歇着吧!”封雷嘴上温柔,心里愤恨。 封悦的哮喘好了很多,许久也不发一次。这次回来,刚刚见了康庆那小子,就给刺激到发病,封雷默默地,把这笔帐都算在康庆的身上。封悦最近缺觉,加上那药本来就有镇静的作用,车子还没到家,他又已经睡了。封雷见佣人将他安顿好,才出了卧室的门。 “简叔在电话二线上等您,”阿宽上来说。 “知道了,”封雷朝书房走,进去前再嘱咐阿宽说,“你看着封悦,他醒了,别让他出门。” 康庆到的时候,桂叔正在拜神,他没进去打扰,在外头等着,他能大概猜出是为了封悦的事,毕竟桂叔是格外嘱咐过。可康庆觉得无所谓,他虽然尊重桂叔,也不会言听计从。过了会儿,有小弟出来对他说:“康哥,桂叔让你进去。” 里面香雾缭绕,跟在旁边都是贴身的,见他进来,纷纷点头,算是行礼。 “桂叔,康哥到了。” “嗯,你们都下去吧!”桂叔递给康庆三柱香,“你也来拜拜,别祸事近身都不知道。” 康庆顺从地接过香火,拜完插好,然后跟着桂叔走到一边,那里有人沏好了茶。 “听说你昨天晚上留二少过夜了?”桂叔接过康庆递来的茶水,脸上似有不悦。 “是,封悦是我兄弟,他六年没来,我当大哥的当然要留他。” “兄弟?”桂叔笑了,并不友好,甚至带出怒气:“这波兰街现在都把你当大哥,你倒还真不知道自己老几了?” “桂叔!”康庆听他这么说,有点气闷,“你说哪里去了。” 桂叔喝了茶,顺了气,继续说:“康庆,你和你老大都是我一手养的,我自己没后代,把你俩当儿子看。你老大短命,死得早,这些年我一直栽培你,希望你将来能继承波兰街。” 第4页 “桂叔……这些我都知道。” “你知道我也得说!你小子主意正,我要不整天盯着,你指不定给我捅出什么篓子!你和二少有交情,从小你俩就要好,但是你得明白,现在封家兄弟不是以前了,如今是连‘那头儿’在大少面前都得做小伏低!” 桂叔嘴里的“那头”,指的是他的拜把兄弟,简叔。多少年前他们一起出来闯江湖,这些年,桂叔主要就是经营波兰街,简叔则忙着做军火买卖,据说生意势力越来越大。黑道上,辈分很重要,虽然简叔和桂叔多年来并不怎么太来往,但是一年也有几次要会面,康庆在简叔面前也是要规规矩矩的,因此简叔对康庆印象还不错。 “那又能怎么着?” 见康庆不服输的倔强,桂叔气得伸手照他后脑勺,给了一巴掌:“怎么着?他不喜欢二少过来波兰街,早就放话下来,你可好,还给领家里去了!你怎那么不省心?” “封悦自己想回来,他大哥唧唧歪歪个什么劲儿?再说了,他有能耐自己来领封悦回去啊!就会隔门穷叫唤。” 桂叔给康庆顶得说不出话:“别那么多废话,你将来混得好,地盘大了,底气足,你爱怎么跟他闹就怎么闹,我管不了!可如今,我说什么,你就去做!再自作主张,看我怎么收拾你!” 康庆闷闷不乐,但也没有再顶撞。桂叔这才放缓语气:“过两天简叔大寿,阿卓负责操办,你派人过去问问,要不要帮忙。” “哦,已经让阿昆找人去问过了。” 这些事,康庆其实想得很周全,并不怎么用桂叔亲自怎么操心,“那就没什么事了。你回去吧!别把我的话当耳边风,我还没死呢!波兰街还轮不到你说的算!” 见康庆走了,桂叔的“怒气”渐渐平息,他并不真的生康庆的气。这个年轻人虽然脾气暴躁,冲动,但他毕竟二十多岁,嚣张是难免的。想自己那年纪的时候,动不动就拔刀,也不见得比康庆好到哪里去。况且,康庆做事果断,绝不拖泥带水,作风很是硬朗。他接手波兰街这几年,表现相当不俗,外界都很看好他。 桂叔心里明白,就算当年康庆的老大活着,也未必能有他干的好,这种能力,是娘胎里带来的,康庆天生就是做老大的命!简叔的得力助手,张文卓,也是近年江湖上罕见的狠角色。桂叔和简叔之间还是难免暗自较劲,比地盘,比生意,也比未来的接班人。 他不想康庆输给张文卓。 桂叔也并非那么怕封雷,只是,他自己也不想康庆和封悦有太多瓜葛。他没法直接跟康庆说,“你和封悦不会有好结果”。他怕康庆追究起来,六年前的事就要露馅。 封悦醒过来,抬头想看表,结果胳膊上什么也没有,衣服也早就被换成睡衣。 阿宽走过来,说:“下午四点多。” “哦。”封悦应了一声,没再说话。 “要不要吃点什么?”阿宽问,“大少出门,很快就回来。” “我不饿。” “你睡大半天了,多少吃点儿吧?” 封悦坐起来,在枕下摸了一把,他习惯睡前把手机放在枕下,如果自己忘了,佣人也总会帮他放。可那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他抬头看着阿宽,平静地问:“你们打算关我多久?” “二少这是哪儿的话?大少疼你都来不及,怎捨得关你?只是你现在需要多休息,别四处跑的好。” 封悦不想再和阿宽这么无结果地聊下去,他翻身又躺下,背对着阿宽说:“大哥回来,说我找他。你出去吧!” 阿宽轻轻带上门,锁“咯哒”响了一声。封悦睁眼躺在床上,妈妈对他的爱,总是带着太多期待;大哥是想把他关起来保护;只有康庆,愿意用最自由的方式爱护他……然后,封悦不止一次地想,康庆真的只是把自己,当兄弟而已。 封雷晚饭时间才回来,听说他醒来也没吃东西,坐在床前看着他的时候,黑着脸,隐忍不发。封悦并不理会他的怒气,在大哥面前,他倔强而任性,从来不肯退步。 “我想回波兰街。”他冷静地说,“你关我也没用。” “封悦,我凡事忍让你,是怕你受刺激生病,并不代表我支持你的选择。波兰街有什么好?你回去做什么?爸爸早就不在那里了,你难道就非要找康庆吗?” “这和康庆没关系!”封悦高声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那和谁有关系?啊?你说!”封雷步步紧逼,见封悦不肯就范,继续说,“我不会让你回去,封悦,你想都比别想。换身衣服,下楼吃饭。” 封雷刚要离开,却被身后封悦传来的冷冷一句话,镇住了。 “别让我恨你,大哥。” 封雷慢慢转身,面对着坐在床上的封悦,他的目光那么哀伤,仿佛随时都会有泪水倾泄而出。封雷的心,被那沉重的表情狠狠戳了下,疼得跟中了邪一样。他想起六年前,在山顶找到封悦时,封悦残破不堪的样子,他一遍遍地哀求:“大哥,你让我等康庆,我要等着康庆。”封雷当时真不明白,康庆能帮上他什么忙,他想,那不过是封悦镜花水月的一点残念,似乎若康庆来了,便能帮着他走出梦魇。 转眼功夫,封悦脸上的线条柔和下来,绝望的表情不见了,他低低地说:“大哥,我不是想找康庆,我只是想回到过去的生活。我从国外回来,不是为了过柏林道的生活,你知道我从来都没喜欢过这里。我想回到从前,回到很久很久以前,大哥,我希望这些年就是一场梦,某个早晨醒来,我依旧躺在我们挤在餐厅里的那张摺叠床上……” 封悦说着,眼泪猝不及防地淌了下来,他慌忙伸手揩了一下,却引发了源源不绝的泪水……他双手捧住脸,伏在膝头,偷偷地哽咽。封雷走过去,将他的肩膀搂在怀里,他明白,岁月并没有癒合封悦的伤口,他回来,并不代表他痊癒。也许波兰街的生活,是他最后的希望。 “给我几天时间打点一下。”封雷只能退步。 康庆回大家,听说封悦走了,脸立刻拉得老长。他瞥了瞥在沙发上打游戏的小发,见阿昆不吭声,心里顿时有数,厉声喝道:“俞小发,你给我滚起来,书房等着!” 俞小发正玩得起劲儿,不情不愿,嘴里嘀咕着,偷偷观察康庆的脸色,被满面怒气吓得心里一哆嗦。虽然康庆对他向来迁就,可这人脾气暴躁,发起火来,就是天王老子也照踹的。俞小发赶紧拍拍屁股,灰熘熘地钻进书房。 “你拨个电话给封悦,看他现在在哪儿。”康庆对阿昆说,“以后小发要是刁难封悦,你别袖手旁观。” “知道,康哥。”阿昆正色道,他跟了康庆十多年,是康庆身边最信任的人。 康庆不看书,这间所谓“书房”不过挂羊头卖狗肉,一般就是用作会议室。每个月波兰街各处的头目会在这里跟他汇报生意。然后他再拣些重要的,跟桂叔请示。桂叔老了,并不怎么拿主意,康庆大部分时候还是说得算。此刻小发正很没形象地躺坐在沙发里,手上不知何时又多了个掌上游戏机,玩得旁若无人。 “你能有点坐相不?”康庆朝他那叉开的双腿踢了一脚,“成天就知道玩游戏,你还能干嘛?” “我一直就这德性!怎么了?那个封悦才来一天,你就看不上我了?” “你别什么事都扯上他,我是在说你!”康庆瞪他。 小发缩着头,吭吭叽叽:“干嘛?我还能干嘛?帮里什么事你都不让我插手。”他知道康庆象他这么大的时候,走在外头,兄弟都是成群结队,威风得很。 “你当你是谁呀?什么都想管。前几天给你大哥上坟,你跑哪里疯去了?正事找不到你,旁门左道谁也没你能耐。” “上坟有屁用啊!能帮大哥报仇才是真格的。他死六年了,谁还把他当回事?根本没人在乎他死得冤不冤。” 这话将康庆噎住了,他开始有点明白小发最近为什么找别扭,终于放缓声音,问:“你怪我不追查当年设计杀害老大的兇手啊?” “我可不敢怪你。康哥现在是谁呀?哪有时间管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儿?再说了,现在眉清目秀的髮小儿来了,还不得好好风流风流啊?” 听他这么说,康庆的气又来了:“给你脸,你还上鼻子了是不是?我告诉你,你别老欺负封悦,他不和你一样儿的,那是给你台阶儿下,别给脸不要脸!” “我还就不要脸了!你干嘛那么在乎他啊?他一来,你整个人都变了!眼珠子就光围着他转悠!他那几个臭钱,还不是靠贴他大哥的热屁股换来的?我最看不上他这样的了!他比我还不要脸呢!” 康庆愤而扬手,恨不得甩他几个巴掌,可胳膊高高举在那里,就是打不下去。俞小发也不躲,梗着脖子,眼泪“啪啪”地就淌下来了,边哭边说:“你打呀!你倒是打呀!你答应过我大哥好好照顾我,可姓封的一来,你就变模样了,还因为他当着兄弟的面吼我!” 康庆见他哭了,也不忍心再骂,只好打圆场说:“行了,大小伙子,哭个屁呀!” 他伸手给小发揩了揩脸:“封悦是我兄弟,你让你对他客气点儿,有什么难的?我说你一句,你有十句等着我,跟你讲点道理怎么就讲不通?” “你算了吧!你和谁将过道理啊?你说黑的,白的也得是黑的。”小发抽着气,“你让我顺着他,我就顺着他呗!不过,你不能对他比对我好。” “这能比吗?” “怎么不能比?你以后要是再为了他,在兄弟面前不给我面子,我就把他的脸毁了,不男不女的,我最恨那模样的……” “哎!又上脸了啊!”康庆喝止,他知道小发就是嘴上解恨,并不真敢那么做,“你今儿晚上搬自己房间住,别跟我挤。” “搬就搬,你当我爱和你住一块儿?打唿,放屁,咬牙,说梦话……给你吵死了。” “那是你吧?”康庆推了他一把,“出去出去!打电话给你大嫂赔个不是,说下次上坟不敢忘了!” 小发苦着脸刚走,阿昆就敲门进来说:“康哥,有兄弟看见上午的时候,二少楼下一直停了几辆平治房车,二少一回来,就有人把他押走了。据说是象大少的人。” 第5页 他还真来抢人了,康庆阴沉地想。 “对了,七哥刚刚也有来电话,说有空找你喝茶。” 阿昆说的“七哥”就是张文卓。他比康庆大几岁,两人除了场面上的应酬,并不时常来往。因为简叔的生意对封雷甚为依赖,康庆估计这肯定也是封雷安排的,让张文卓盯着自己。封雷对自己从来都不信任,小时候,他带封悦出去玩,经常挨骂。封雷向来野心勃勃,不屑封悦和他这个小混混来往。 “简叔大寿,你派了多少人过去帮忙?”康庆边往外走,边问阿昆。 “七哥说人手够,需要的话会问我要。酒楼要在波兰街定,我已经找了几家,就看他们怎么选。” “礼物定了没有?” “这个……还没呢。” “抓紧时间,我最近没空忙这些。你上点儿心。” 车库门缓缓升起来,康庆的车,转了个弯,消失在茫茫一片绿荫之中。小发站在二楼的窗口,看着康庆离开,玻璃窗上映现出不甘的表情。自从几天前,封悦到了波兰街,简叔特别交代过后,康庆就神叨叨的。小发没想到这么多年后,封悦还是能这么轻易地影响康庆。 记得小时候,他总是想和康庆一起玩,可康庆只带着封悦,成天围着封悦转。后来封悦搬走,他以为这下他俩算断了吧?结果,康庆三天两头骑着摩托车去找他,甚至有次跟人打架挂了彩,连伤口都不处理,就急忙出门,原来他约了封悦,怕他等着担心着急。 康庆暴躁,专断,又粗心,只有在封悦面前,他的温柔来得莫名其妙,这让小发嫉妒得发狂。康庆答应过大哥照顾自己,他就应该对自己最好,而不是那个娇生惯养的该死的封悦!小发从口袋里掏出一瓶哮喘喷剂,狠狠地扔进垃圾箱里。 封悦看着眼前的三层洋房,看似普通,实则装备着优良的保安系统,连车库里停的车也是防弹的。大哥的防备心很重,封悦不知道是他对康庆周围的环境不放心,还是他这些年也得罪太多人,怕自己被迁怒,或绑架了要挟他。总之,大哥不会给他轻易的自由,他的宠爱,永远都有条件。 康庆晚上来找他,封悦阔绰的一切,确实让他有些不知味。他不禁感到挫败,封雷能给封悦的,自己终究是赶不上。但他看见封悦喜悦的脸,又觉得那股酸熘熘情绪渐渐平息。康庆虽然不明白封悦为什么要回到波兰街生活,但他自己,对封悦陪伴身边的日子,其实还是期待。 “你大哥出手够大方!”康庆坐在封悦的客厅里,这里的装修很现代,简洁到有些古怪,看着对面形状奇异的装饰花瓶,“就是品味好像有问题哦!” 封悦笑了,这真象康庆说的话。他心中十分清楚康庆和大哥多年来潜在的危机,并没有在这话题上盘旋太久,他走到酒柜前,给康庆倒了杯马丁尼:“你一个人来的?” “阿昆在外头等我。” “我说么,现在很少见你一个人出来,做老大很危险吗?” “做小弟比较危险,老大还成。”康庆伸着两条长腿,悠闲地说,“省得他们把你新家弄乱了,再说,也怕你烦他们。” “怎么会?我以后跟你混,还得和他们好好相处。”封悦随意地说,脸上带着温驯的笑容,康庆被他这话说楞了。 “你要跟我混帮派?” “对啊,需要考核什么的吗?我能不能及格?” 康庆刚刚还笑眯眯的脸,沉了下来,他玩弄着手里透明的酒杯,垂着眼帘,封悦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康庆个子很高,肩膀宽宽的,此刻,他胳膊肘拄在膝盖上,突然显得格外深沉。封悦看他出神,不禁感嘆,如今的康庆再不是十几岁穿着花衬衫的小流氓了。 气氛在瞬间冷凝下来,好一会儿,康庆才说话:“为什么呀?封悦,为什么要回来?” “我的理想啊,”封悦说得洒脱而轻快,好像并不觉得这决定多么突兀,“我小时候不就是很想跟你混的吗?而且,你也答应了啊!说一辈子兄弟,一辈子罩着我。你忘啦?” “我没忘,可是我觉得你没必要。你大哥如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你想要什么没有?混帮派很危险的,波兰街上龙蛇混杂,你不害怕吗?” “我哥又不是龙王,怎么管得了颳风下雨?”封悦轻笑。 “我就做个比喻,你看你。”康庆苦笑不得。 “知道,”封悦声音忽然低沉,但是,却显得认真而严肃,“康庆,我们一起打拼,也能做得很我哥一样好。我不会看错。” “呵,你那么自信哦?” 封悦摇了摇头,脸色忽尔哀伤:“我不相信我自己,但我相信你。” 几天后,康庆带封悦见桂叔。刚下过一场中雨,院子里的植物越发显得绿得娇嫩,透过宽大的芭蕉叶子,封悦能看见花园里佣人正忙着清理泳池,暗处巡逻的保镖,象影子样不声不响。守在门口的见到康庆来,行礼问候;“康哥早上好!” 康庆点了点头,径直走进屋。桂叔正叼着菸斗看晨报,他的眼睛透过报纸,看见站在康庆身边的封悦,脸上立刻现出笑意,放下手里的报纸:“二少?哟,长这么大了!”说着更站起身招唿他:“来,来,请坐。上茶,把前些日子送来的新茶拿出来!” “桂叔客气了!”封悦被桂叔出奇的热情弄得有些末不开,赶快把带来的礼物递上前,“康庆说桂叔还是那么喜欢抽菸斗,这是托人找门路弄来的,稀有货。桂叔笑纳。” 桂叔是识货的人,那是一盒价格不菲的昂贵烟糙,连包装用的纸都是纯金的,他眉开眼笑地:“二少有心了!你看看,当年那么个小不点儿,如今大小伙子了,我看你和康庆差不多高了吧?” “没他高,”封悦说着,看了看站在桂叔身后的康庆,“我这次回到波兰街,还得桂叔多指点,希望不会给您添麻烦。” “哪里的话?波兰街这些年也没少受你大哥的恩惠,大少已经打过招唿,更是得好好招待二少,是吧?康庆,这差事交给你,你替我好好照顾二少。我人老了,很多事做不动,都是康庆这小子管呢!他还算争气,不过就是暴躁,有时候好冲动,沉不住气。二少你性子冷静,做事小心,要磨磨他这身臭脾气才行。” 桂叔说到这里,就是默认了封悦跟着康庆。封悦抬头,康庆沖他伸了伸大拇指,他飞快地笑了一下。桂叔低下头,假装没看到两人眉来眼去,心里暗想,但愿这麻烦精呆几天就厌倦,早早离开的好。 从桂叔家里出来,天已经完全放晴。上了车,康庆说:“老头子两面三刀的本事真是了不得,前些天还把我骂到臭头,在你跟前,装得象见到他儿子一样高兴!” “波兰街不喜欢我的,不光是桂叔吧?” “谁管?反正有我康庆在,就不会让他们给你气受。”康庆胸有成竹,“况且老头子也不是不喜欢你,他只是怕你出事,他在你大哥面前兜不住。封悦,我其实比谁都高兴,真的!兄弟,欢迎你回来!” 他伸出手,封悦用力和他击掌,然后,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康庆的日子在封悦回来以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每次风波袭来,他总能看见封悦坚定沉静的双眼,近近地跟随着他。当时的康庆,交给封悦的只是一只手而已,虽然时时刻刻握着他,离他的心终究还是有距离。 第三章 康庆的车,在灯火辉煌的波兰街穿行,走走停停。封悦聚精会神地盯着窗外,眼睛折she出五彩的光影。经过大剧院的时候,他忍不住轻轻嘆了口气,母亲的照片曾经高高悬挂在那里,总是有人驻足讨论,好似都享用她的身体,其实不过垂涎而已。 每次爸爸牵着他从门前走过,从来也不抬头看,直到母亲要带他们离开,爸爸那次真的停下脚步,盯着那张斑斓夺目的海报,许久也不说话,仿佛上面的人对他而言那么陌生,从来也没认识过。爸爸人间蒸发一样,消失十几年了。 “自从你妈走了以后,那里生意不行了,这几年一直是六叔在经营,他成天抽大烟,上女人,也不干正事,一年不如一年,桂叔的意思是将这里卖掉算了。” “现在谁家生意好?”封悦好奇地问。 “芳姐的场子不错,最红火的是十方娱乐城。光是麻将馆月月抽红就六位数。翅膀硬了就难搞,光赚钱有屁用,得能收上来才行!” “十方是谁的场子?” “辛葵的,”康庆说的时候,脸上露出恼人神色,他见今天是阿昆开车,再没别人,才又说:“他和张文卓有点渊源,这几年走得格外近,总得堤防他。” 张文卓,这名字并不陌生,封悦在心里默默琢磨,他想起的,是一双阴鸷的眼。 车子打了左转,进了稍微僻静的巷子。路边几个年轻人叫骂着奔跑,象是追赶什么人,唿啦啦衬衫飞舞,看得出都带着利器。康庆见状,连忙告诫封悦:“这一带治安不好,你平时出入小心,上头的都认识你,会给你面子。小流氓不管这一套,他们没脑子,看谁不顺眼,就砍谁,你多留心。” 封悦点头,透过康庆的肩膀朝外看:“你当年是不是就那样啊?” “我什么样儿了?” “又狂妄又嚣张,‘看谁不顺眼就砍谁’,”封悦笑着说,“我记得你来找我的时候,经常挂着彩。” “哪壶不开你提哪壶。”康庆憨憨地笑,“那不是以前吗?现在收敛多了。” “有吗?”封悦挑衅地逗他,“原来康哥已经进化到文明人了啊!” “那是!”康庆的胳膊圈住封悦的肩膀,有点臭屁地大言不惭:“现在换身衣裳,架副眼镜都可以进大学当教授!” “教什么?黑社会入门科学?” “去你的!”康庆伸手在封悦脑后敲一下以示警告,“太瞧不起人了啊……” 他刚要继续说下去,车子突然停了,阿昆指了指车外让他看:“康哥,你看,是小发哥!” 街上刚刚追人的几个小流氓似乎已经找到仇家,正是俞小发和几个兄弟,两伙人推推搡搡,正剑拔弩张地对峙,似乎马上要爆发。康庆刚刚还说笑不停的脸顿时沉了下来:“你下车看看,把他给我弄进来。” 第6页 封悦看得出康庆很在乎小发,他虽然充满怒气,却目不转睛地盯着外头的一举一动,好像阿昆若搞不定,他随时就要冲出去。好在阿昆还算有面子,不一会儿功夫,那群小子散了,而小发被阿昆揪着,老大不乐意,一路骂骂咧咧。 车门拉开,见封悦坐在康庆旁边,两人竟还是一副十分般配的模样,俞小发更来气,大声嚷道:“我不上车!” “你他妈又发什么神经?”康庆说话更没好气,“我让你上来,听见没有?” “有他在,我就不上!”俞小发斩钉截铁,毫无商量。 康庆死死地盯了他几秒钟,声音低沉:“你上是不上?” 小发扭过头,不再看他。 车门“嘭”地一声关了。“开车!”康庆斩钉截铁地吩咐阿昆。封悦,阿昆,和小发都被康庆这举动震住,谁也不说话。 “我说开车!你听见没有?”康庆不耐地低吼。 “哦,是,康哥。”阿昆再不犹豫,踩了油门,车子向前冲去,后望镜里,是小发错愕惊异的脸。 车里的空气冷到凝结,没人比封悦更尴尬,他没主动说话。车子转进另一条巷,再往前就是他以前住的地方,那间屋他依旧留着,偶尔过来,就算在那里坐一会儿,也会觉得很安心。 “停车,”康庆忽然说,“我和封悦下车,你回去接小发,送他回家。不准他出门。” “要我回头来接你们?”阿昆问。 康庆看了看时间,“行,你回头到芳姐那里等,我们散步过去。” 目送阿昆的车子消失在黑暗的转角,康庆回身问封悦:“你不介意吧?” 封悦摇了摇头:“刚刚我实在不太确定要如何反应。” “你不用理他。”康庆拉了封悦一把,两人沿着石板小路向前慢慢踱步而行,“这些年我把他惯坏了。” “他……小时候不这样的。”封悦很小心地,他不想说错话,惹康庆不高兴,“那时候,他没这么讨厌我。” “都是从他大哥被人害死以后,他彻底变了,偏执倔强,特别不听话。”这话渐渐牵引出许久的往事,“老大是苦命的人,小时候我们过得多辛苦?好不容易他受到桂叔的重用,日子稍微好一点,他就给人杀了。” 封悦默默跟着他,听着康庆娓娓道来多年来,波兰街的一些变故。他们的皮鞋踩在青石板的路上,发着“笃笃”声,一年又一年,这条路上半点变化都没有,长着青苔的路,雨后应该依旧滑腻得很。 “小发才十二,事情发生时只有他在场。老大紧紧地搂着他,我们赶到的时候,他依旧缩在老大怀里,老大的尸体覆盖着他,死了也没放开。那人应该是职业的,他留了小发一命。那以后,除了我,他不和任何人说话。我们都怕他吓傻了……”康庆苦笑着继续,“我这些年便放任着他,倒养成这脾气,成天不是打游戏就是打架……你说我怎么对得起老大?” 封悦心里的结似乎松了松,康庆和老大的感情,他了解不少。康庆是孤儿,很小的时候吃百家饭,后来老大收养他,当时过得都很辛苦,可老大不曾怠慢过康庆,有什么好的,都先分给他,连小发也要排在他后面。 “你有查过杀老大的人吗?他有仇家?” “以前也没能力查,查也查不出。现在想查,过去太多年,不容易了。”康庆不无遗憾地感嘆,“芳姐有时候也说我太纵容小发,可是,混黑道,讲的是义气,老大对我有恩,我康庆这辈子欠他的,永生也还不上,就只能尽量对小发好一点儿。可是你知道,我这人脾气糟糕,没耐心,也没教好他。” 湿润的晚风铺面而来,两人肩并肩,在黯淡夜色里,静静行走,多年来从没这么平心静气地聊过,心里觉得一种无比接近,康庆侧头,看着封悦暗夜里沉默不语的脸庞,他觉得岁月走得那么快,可身边的封悦似乎一点都没改变,他依旧是那个安静的跟屁虫,永远牵着他的手,不管康庆要带他去哪里。 “封悦,你的情谊,我也记在心里,”夜里氤氲的cháo气,催促着心底某种温柔的情绪发酵,“我不会忘记,你放弃柏林道的一切,回来投奔我。封悦,我一辈子都会记得。” 封悦感觉咽喉处酸疼得厉害,他忍了很久,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那股cháo气从眼睛里逼走。粗枝大叶的康庆能说出这样的话,需要多少勇气和信心?他对谁这么温柔过?封悦好想握握他的手,可他自己的手,在外套的口袋里,紧紧攥着,才能抵御住这股无名的冲动。 他只能牵动僵硬的脸颊,勉强露出微笑,说:“我应该准备个录音笔,将你刚刚说的每个字都录下来,将来你若象刚刚凶小发那样凶我,至少有证据控诉你。” 康庆笑着锤了他一拳,然后顺势圈住他的肩膀,继续向前走:“也是哦,可能我真的需要和小发平心静气地谈谈。可我就是没那个耐心!一见他那吊儿郎当的样子,我就生气!” “凡事得慢慢来,我来和他谈吧!”封悦自告奋勇。 “不行!”康庆连忙打断他,“我现在成天提心弔胆,就怕他整你,你还是离他远一点比较好。” 康庆明显不想在这话题上花费太多时间,他朝前看,突然问:“哎,你还记得何伯不?” “谁?”封悦沖他指的方向看。在不远出有盏孤单的路灯,半条巷子都靠它照明,路灯下有个小小的馄饨摊,十几年风雨变迁,那馄饨摊依旧在,不曾变迁。“啊,我当然记得!” “走,谁先到谁白吃,后到的请客!” 他话音刚落,两人同时奔跑起来,边跑边推对方,排挤来推搡去,结果两人几乎同时到了,封悦甚至早了一两步。他小时候比康庆矮很多,小短腿儿,在跑赛上没赢过。虽赢得不轻松,有点喘,但心情愉快,脸上笑的特别灿烂。 “你输了!掏钱吧!” 封悦的笑容,象一盏明灯,点亮康庆刚刚还阴暗无边的心情:“掏就掏,你还能吃几碗?”说着他伸手拿出钱包,发现里面竟是没有现金。 “你这是赖帐哦!”封悦奚落他,无奈掏出自己的钱包,信用卡整齐一列,却也是零现金一族,“诶?我怎么也没有?” 康庆厚脸皮在摊前一坐:“何伯,你还记得我不?” 摊子后面本来忙碌的人停下来,看了看康庆,说:“康哥!康哥我怎么会不记得?你小时候穿开裆裤的时候,我就看你在这里跑。”何伯似乎很高兴,他大概觉得十分荣幸,如今在波兰街叱咤风云的康庆,会光临他的小铺,“康哥今天怎么有心情?” “我兄弟回来了,”他指了指身边的封悦,“何伯,你还记得他吗?封悦,大剧院左佳欢左小姐的儿子!” 何伯仔细地盯着封悦看,似乎渐渐想起什么,念念有词地:“是哦,是,我记得左小姐,哦,老早就搬走了呀!长得还真象他妈妈,真象。” “你还记得左小姐的模样啊?”康庆打趣地问,“当年你可迷恋她呢!就是买不起票看她的演出。” “啊,呵呵,”何伯有点不好意思,“当年波兰街的男人哪有不迷她的哦!她儿子都长这么大了,真快,真快,我想起来了,当年康哥老是带他来吃云吞面的,还趁我不注意偷加水饺在里面。” “哈哈,是的,是的,下回把偷你的水饺钱都还给你!”康庆一点都不觉得难为情,“不过今天又要白吃了,我俩都没带钱!” “没事没事,我请你们吃!封悦少爷这次回来,还走吗?” “不走了,”康庆揽过封悦的肩膀,信心十足地说,“做兄弟,一起混。” “好啊好啊!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做兄弟是一辈子的事啊!”何伯说着,给了下了两碗云吞面,还格外多加了好几个水饺,“今晚何伯我请客,你们随便吃!封悦少爷要多吃哦,你看康哥多壮实!” “叫我封悦就好了!” 封悦看了看热腾腾蒸汽后面,康庆愉快的脸,也情不自禁觉得无比欣慰,好似又回到以前漫长的冬季,他和康庆攒了好久的零用钱,过来买一碗云吞面分着吃,当时,康庆确实偷过老闆的水饺,可他自己从来不吃,都塞给封悦。有时候封悦也捨不得吃,藏在衣兜里,回到家已经压碎了,弄得到处都是油,他其实是想留给康庆的。 回到波兰街的日子,封悦与康庆形影不离,好多人好多事,他要慢慢去熟悉和了解。他渐渐发现,其实康庆并不如他表面那么辉煌,波兰街看似歌舞昇平,其实暗地里激流暗涌,危机重重。同时,他还要努力缓解和小发之间剑拔弩张的关系,结果收效甚微,用康庆的话说,小发就是粪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软硬不吃。加上他与康庆之间过从甚密,小发似乎更讨厌他了。封悦开始相信,小发对康庆也许有着超越兄弟的感情,只是康庆那个木鱼脑袋没转过弯而已。 来不及在小发身上花费太多精力,因为简叔的六十大寿到了,波兰街上黑道白道齐聚一堂,亲家仇家,恩人敌人都搅在一块儿,那场面真是又诡异又壮观,封悦再次见到了张文卓。 封悦和张文卓有过几面之缘,都是张文卓替简叔到封雷家里办事的时候。但通常都是在他出入时,远远看到而已,并没有近距离接触过。因为封雷极度反感公务上的人接触封悦,更别提张文卓一类黑道人物,他们都在书房里说话,也从不介绍封悦给他们。封悦多也是躲着他们,但张文卓似乎总能寻到机会瞅他一眼。 简叔大寿那天,选在滨海楼,张文卓被几个黑衣保镖簇拥着,在门口灯火辉煌处,迎客收礼,相当忙碌。如今的康庆再不是当年的小跟班,这样场合出现,还是要做得风光,再说,想见他也不再是容易的事,因此他和封悦一下车,周围的人停下来,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俩。 阿昆他们将其他人隔开,留出一条路,他俩没朝四周看,直接拾阶而上。张文卓站在台阶顶,微笑地迎接,并且故意专注于和康庆打招唿,显得格外热情。 “阿庆,怎么才来?简叔刚刚还念叨你!前段时间找你喝茶,你没时间,过两天无论如何约个机会,陪七哥喝两杯。” “好说!”康庆笑着应付,他看得出,张文卓非常努力地将眼光集中在自己身上,于是顺水推舟:“这是我兄弟封悦,还没介绍给七哥认识。” 第7页 张文卓终于能顺理成章地看向封悦:“哪里用介绍,二少我又怎会不认识?以后,还请二少多多指教。” “不敢,七哥客气了。”封悦微微地点点头,这是他第一次看清张文卓,他比康庆大几岁,长得不如康庆俊朗,但特别注重穿着,封悦随便瞄一眼也知道,今天他这一身没个十几二十万是下不来的。而且,他并不是因为特殊场合才这么花心思,他肯定是惯常这么穿。 “那我们进去了,七哥一会儿聊!”康庆胳膊揽过封悦,两人朝里头走了。一路总有人和他们打招唿,自从封悦跟了康庆,康庆的知名度大大提升,甚至之前不怎么爱搭理小辈的老傢伙,也主动和康庆寒暄往来。 坐的顺序很讲究,简叔那一桌都是清一色老傢伙,包括桂叔也正叼着菸斗,陪简叔说话,笑得极不由衷。康庆和张文卓坐一桌,因为芳姐是女人,所以也和他们坐一起。芳姐见他俩总算坐下来,凑到康庆耳边说:“你今儿个抢了七哥的风头,小心他找日子修理你。” 康庆似笑非笑:“就算我不抢,他就不修理我了?” 芳姐心知肚明,会意地点头,转了个话题:“小发那个混小子呢?” “我没让他出来,关着呢!” “呀,你捨得关他啦?早这么管着,他也不会无法无天到这个地步。” 正说着,简叔看到坐在康庆身边的封悦,连连招手道:“二少过来跟我坐!” 封悦连忙谢绝,那一桌都是波兰街的元老,他谁也不认识。见他不肯,简叔干脆走过来拉他,封悦为难地看了看康庆,直到康庆点了点头,示意让他去,他才勉为其难地跟着简叔过去旁边的桌。张文卓隔会时间就过来和简叔汇报什么,就站在他身后,封悦能感觉他的目光偷偷扫过来,弄得他浑身不得劲儿,强做镇定。 开的是流水席,简叔和一帮老傢伙吃了会儿,就驱车离去,换地方打麻将。康庆带着封悦多吃了一会儿,便带他提前离开。芳姐觉得挺诧异,一般这种场合,康庆能喝到最后,他酒量好,能把全场都放倒,自己还走着回去。没想到今天竟然转性了,兄弟们这么挽留,他都不放在心上。 其实,康庆早就看出封悦脸色不好,酒楼里人多,空气沉闷,他大概难受,却碍着人多喧闹,找康庆拼酒的人又排成排,他才坐在那里忍耐着。出了酒楼,迎面的风一吹,封悦舒服点,他靠着墙,有点喘不过气。见康庆紧张的神色,连忙安慰他:“没事儿,你回里面吧!我站一会儿顺顺气就好。” “那么容易就好了!”康庆伸手,帮封悦松了松领带,又解开两颗衬衫的纽扣,这种情形,他小时候常常对付,经验丰富:“我这就带你回去,要不要看看医生?你有药吗?” “不用,真的,”封悦脸色稍微缓和,“病老早就好了,已经不怎么犯,都不用吃药的,就是里头太闷,喘气费劲。” 康庆拿手当扇子,给他扇风换气:“那也回去,到床上躺着,你这几天是不是没睡好?黑眼圈都出来了。” “一个人睡那么大的房子,有点不习惯。”封悦坦白地说,“慢慢就好了。” 张文卓送走简叔,回来就看见这么一幕:康庆一只胳膊支在墙上,一只手给封悦扇着风。封悦的衣领松着,露出细瘦清晰的半面锁骨。他们靠得那么近,小声地说话,明明暧昧,却无端地那么自然,仿佛他们就该那么旁若无人地靠在一起。 他想起刚刚简叔警告的话:“你看康庆这一步棋走的,压你死死,翻不了身!以后大少那头的生意我们怎么做?我一辈子压着阿桂那头,老了老了,可不想在你身上输掉。” 张文卓走上台阶,清了清嗓子,说:“阿庆啊,你们这不是要离开吧?简叔他们走了,才是好玩的时候呢!” 康庆并没有换姿势,回头说:“要走的,封悦有点不舒服。下次吧!我做东,请七哥喝酒。” “二少没关系吧?”张文卓做关心状,“是没吃好东西吗?” “不是,”封悦站直身子,说:“累了,想回去休息。” “那就这样吧!”康庆不再流连,“我们先走一步,回见,七哥!” “我不送你们了,二少保重!” 张文卓目送他们离开,康庆的车就等在不远处的灯光下。他慢悠悠点起一根烟,正琢磨着康庆和封悦的关系到底如何。照他的消息,康庆和俞小发关系不一般,两人都睡一个屋了,封悦又怎么可能甘心到波兰街来做小?他俩未必是那种关系,张文卓眯fèng着眼,想起宴席开始前,封悦到门前,站在人群中卓尔不群的优雅俊秀,他随便扫自己一眼,黑瞳如清凉夜色……张文卓冷笑,封悦啊封悦,你回到波兰街,这游戏才更有趣更有挑战! 这时,后面有人过来,在他耳边说:“七哥,辛葵在包房里等您呢!” “走,会会他去。”张文卓将刚刚抽了两口的烟递给那人,正正身上的西装,抬头挺胸,大踏步走了进去。 周末早上有雾,迎面开来的车子,只能看见两束朦胧的光。司机开得很小心,车速平稳。封悦默然看向窗外辱白的浓雾,有些失神,直到手机的铃声将他牵回现实。司机抬眼瞧了下后视镜,二少沉了一个早上的脸色,总算有些缓和,语气里透出一股轻松。 “我今天约了我哥吃饭……我跟你说过,是你忘了……下午吧,干吗?……不好说,我哥本来要我陪他打高尔球,看吃过饭雾散不散吧……好,我到家给你电话,嗯……你多点耐心,别总训他……好了,我知道,你已经说过了诶……我到地方了,回头打给你啦,拜拜。” 一通没有内容的电话,磨蹭了二十多分钟。封悦挂了电话,才勐然意识到,康庆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沫叽,平时总见他挂别人的电话,还骂人罗嗦的,让封悦以后他说电话时多么简练,怎么知道,他不比那些三姑四姨好多少,有的没的也讲半天。 停车场上,寥寥几辆车而已,封悦诧异,他一下车,阿宽已经领着几个人,前后左右地围着他走。 “干嘛?”他轻声问阿宽,“发生什么事?” “大少吩咐谨慎一点儿。”阿宽的话向来不多,说的也都是搪塞之词。 “用得着这么夸张吗?”封悦坐在空荡荡的餐厅里问,“早知道回家吃,何苦要包场?” 封雷仔细打量着他,面色和蔼地说:“你不是不喜欢柏林道?我想出来见你,你也许更开心。” “见到你就开心,哪里都一样。”封悦笑着说。 难得他嘴甜,果然受用,封雷无限欣慰:“最近身体好不好?” “挺好的。”封悦仔细地研究菜单。 “没喘,没咳嗽,没气短吗?” “没有,真的很好。”封悦说着抬头,徵求意见地问:“我可以喝点酒吗?” 封雷耸耸肩,并不太介意:“身体没问题,可以喝一点,不过,别点烈酒。” 两人都喝了点酒,身上觉得暖暖的,舒畅而轻松,一顿饭吃得逍遥自在,很是愉快。窗外的雾不知何时散了,阳光温柔撒遍整片山顶,远处的城市仿佛来自悬浮在脚下的另一个星球,那么遥远,又如此熟悉。封雷在弟弟身上感受到一股崭新的气息,那是遗失多年的,封悦的感觉。 “哥,我想约简叔吃个饭,好不好?” “你约,还是康庆约?”封雷直言不讳。 “你觉得谁约比较好?”封悦继续试探。 “都不好,”封雷算有耐心地解释给他听,“这么做,会让桂叔不舒服,而且会引起张文卓的警惕。” 封悦虚心地点头:“这些我想过,所以我才想由我亲自约,不让康庆出面。” “得罪人的你来做?康庆真会拣便宜。” “我没和他说呢,你怎么老对他有成见?”封悦玩笑地瞪了封雷一眼,“他做什么,你就看不上。” “你别冤枉我,他要是能混出名堂,我照样尊重他。如果他让我弟跟他当小混混,那是做梦!封悦,我可告诉你,我答应你回波兰街,不代表我同意你和他鬼混,我给你两年时间,如果他不成器,你给我老实回来!”教训归教训,封雷还是忍不住告诫:“康庆和张文卓合不来,但张文卓现在势力很大,你让康庆放聪明点儿。” “我知道,”封悦顺从地点头,“哥,你不生气吧?我前段时间跟你闹脾气……” “兄弟俩生什么气?我就是怕你在康庆那里受委屈,他那个又倔又驴的脾气。” “他这些年好多了,都大人了,你别总拿小时候说事儿。” 封雷顿了顿,有些话不必明说,他知道封悦心里是有数的,他只问:“你这么做不后悔?” 封悦直望着他,眼睛眨也不眨,脸上的笑容却不见了:“不后悔,哥,就算粉身碎骨,也不会后悔。” 第四章 封悦到了家,给康庆打电话,接听的却是阿昆,语气有些为难:“二少,康哥……他,在发火呢。” “怎么了?”封悦一顿,小声问,“是因为小发吗?” “不是,”阿昆说,“葵叔那头……” 封悦一听就明白了,简单交代:“我这就过去。” 到的时候,客厅里没几个人,估计都给康庆骂走了,他一发火就爱迁怒,下头的人都很害怕他。阿昆倒是在,见他来了,跟着他到了后面的阳光房,低声说:“上午开会,葵叔没来,这不是第一次了。这几个月的帐,都没交上来,康哥打电话过去,两人差点吵起来,不欢而散。” “知道了,这事先别和桂叔说,我去看看康庆。” 门敲了三下,里头没动静。封悦又敲两下,见还是不回应,在门外说:“康庆,是我,我进去了啊?” 门从里头打开,露出康庆半边身子,他脸色还是不好看,黑着脸说了句:“进来吧!” 书房里只有康庆一人,窗帘拉着,屋子里很黑,只有角落里一盏落地灯亮着。灯下的沙发里,还留着康庆坐过的痕迹,看来这傢伙一个下午都坐在那里生闷气。 第8页 “你不是和你大哥吃饭去了?”康庆收敛着心里的火气。 “吃的是午饭啊!难道要吃一天?”封悦将手里茶水放在康庆面前,“你发什么火?传到辛葵那里,他只会得意。” “那老不死的,这几年就跟我对着干。”康庆将情形说给封悦听,有些话,他找不到人说,心事成堆,也不能轻易发泄,好在封悦在,不仅愿意倾听,也会给他中肯的意见:“他当年和桂叔他们一起出道的,桂叔这几年半退休,将事情都交给我管,他就不平衡,觉得论辈分,应该轮到他当家才是。偏偏这几年他生意红火得很,谁也没他牛b。软硬不吃,真他妈的受够他了。” “生气是拿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这事儿生气也没用,”封悦轻松地坐在康庆面前的桌子上,“我改天约简叔喝茶,探探他的底。” “找简叔做什么?”康庆却已不如先前火大,语气平静多了:“让桂叔知道不好,他本来就挺不待见你的。而且,他和简叔暗中较着劲,这些年你大哥照顾简叔的生意,他可酸着呢。你别淌这浑水,我能摆平。” 这种袒护的话,从康庆这粗人的嘴里说出来,有种说不出的窝心,封悦瞬间感觉甘甜在心里瀰漫开来:“没事儿,反正总能想出办法。” 他没再和康庆争执,其实暗中已经查过,这几年辛葵生意那么好,是因为有张文卓偷偷注资。张文卓跟着简叔做军火走私,手里肯定也有私留黑钱,辛葵不肯往上交帐,也正式怕康庆看出蹊跷。最近听说张文卓手下弄砸了一批货,他又没和简叔说,肯定要找钱补这个窟窿,就更需要辛葵救急……封悦想找简叔喝茶,其实不需要说什么,他只不过想吓一吓张文卓和辛葵而已。 江湖不大,封悦和简叔喝茶的事,很快该知道的都知道,不该知道的也知道了。桂叔因此很不慡,他对封家兄弟向来没有好感,这是多年来的积怨,也是因为封雷强势的性格,让他这个老一辈,多少有些没面子。封悦找简叔,肯定事先支会过康庆,康庆却没有制止封悦,这又让桂叔心里多了层担忧:康庆靠得住吗? 说到退隐江湖之事,尽管这两年,桂叔让康庆拿主意,但不表示他什么都不管。康庆在某些方面是好手,但他和辛葵一派人的不和睦,桂叔心知肚明,却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是他太顺利,还会把自己放在眼里吗?封悦初到波兰街的时候,简叔曾经怀疑是封雷插进来的眼线,封悦毕竟年纪轻,性格似乎柔和无害,身体又不怎么好,他也没放太放在心上。可如今看来,封悦也不是省油的灯啊! 康庆坐在书房,看着封悦传真给他的资料,那是一个会计师的名字,看似平凡普通,他却是辛葵御用的。辛葵的帐做得很分散,究竟谁是他真正的财务大主管,很难查。他一直以为是城里哪家大会计师事务所,结果却是这么一个默默无闻,他从未听过的名字,让康庆吃了一惊。而封悦竟能查得到,也着实让康庆对他刮目相看。总算在他和他大哥身上,找到相似的地方。 封悦和简叔喝茶后几天,辛葵竟然打电话约他。康庆没给情面,越是吊着不见,辛葵越是害怕,越是担心他到底查出多少。他现在并不急着收回辛葵没交上来的钱,康庆看看窗外暮色降临,波兰街又将灯红酒绿,心想,我要做的,是收回你那赚钱的金窝! 门被胡乱地敲了几下,康庆明白不是封悦,封悦和别人敲门的方式不同,而门外这位,多半是小发。果然没错。自从上次康庆将小发关了几天,他老实不少,见到封悦也不再刺猬一样。早知道这么有效,真该早治他!难得地,他手里也没玩游戏,低眉顺眼地坐在沙发上。康庆走过去,坐在他身边问:“怎么蔫了?” “我好几天没睡好了。”小发抬头,给康庆看他的黑眼圈。 “没人吵你,你还睡不好?” “我就贱啊,习惯的事怎那么好改?” 康庆没办法,只好说:“那你今晚到我屋睡一晚好了。” “哦,这可是你说的,别晚上看见我,又赶我走。” 小发说完,就要出门,康庆叫住他说:“我晚上约了封悦过来吃饭,你别为难他啊!” “我知道,阿昆和我说了。” 小发关上书房的门,心里窃喜,我才没那么笨,我要让他自己为难自己。 晚饭吃得出奇地顺利,小发没主动说话,安分守己地吃完,盘子一推,说:“我上楼洗澡睡觉了。” “这么早?”康庆对他表现很满意,语气也和蔼,“那你去吧。” 封悦也到了客厅,坐在沙发上,他看见小发进了康庆的房间。他假装专心看电视,却怎么也无法集中精神。这段时间以来,他多少听说过康庆和小发间的暧昧,不管谁说到,笑得都那么不怀好意。 康庆接了个电话,但语气很含煳,封悦竖着耳朵听,也没听出什么内容来,他禁不住想康庆是不是有意地迴避他。佣人收拾好东西,阿昆将他们打发了,大屋里没留什么人。封悦见阿昆也出了门,于是问刚刚在他身边坐下的康庆:“辛葵是不是找过你?” “啊,是,有电话。”康庆不算正面回答,眼睛盯着电视上议员的选举,那个佟姓候选人据说是张文卓的远亲。 “你不想藉机把这事儿了结?他既然主动,就顺台阶下,不好?” “他欠的钱收不回来,我也无所谓,波兰街没他那几个贡钱,也活得下去。”康庆没再往下说,但封悦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他是想辛葵将手里的生意交出来。 “总得慢慢来吧!”封悦的手玩弄着金属打火机,上面渐渐沾上他的体温,“辛葵如今势力也了得,你逼得太紧,他反倒狗急跳墙。要不,我去跟他谈?” 康庆没立刻说话,眯fèng着眼睛,突然轻轻笑了一下:“不用,你放心,我有分寸。” 电视上,佟姓的议员候选人接受媒体採访信誓旦旦地说,要如何整顿治安。结果就有记者提出,他现在管辖的区出现全家被仇杀的恶性谋杀案。接着新闻画面切换到犯罪现场,出现被害人的照片,竟是辛葵御用的那个会计师,甚至还有他的家人,最小的孩子才两岁。封悦楞了。他扭头看看康庆,这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很镇静,看起来若有所思。 几天后,封悦得知康庆要去见辛葵的时候,吓了一跳。前些日子不还说不要见,要吊着他的吗?他匆忙出了门,过去跟康庆会合。封悦不想康庆单独过去,他这人有时候脾气上来,是不忍不压的。辛葵这几年翅膀硬,为人嚣张得很,他总是怕两人一言不合,当场就得开火。 大概是为了掩人耳目,见面的地点没有选在波兰街,而是靠海区的一间私人会馆。从康庆的地方过去,要穿过一段山路,左边是林子,右边是在高处修建的一些高级住宅,张文卓和简叔都住在那个区。 “你是不是跟张文卓见过?”康庆在车上,看着雨后郁郁葱葱的树林,问封悦,“我怎么觉得他看你,好像跟你挺熟似的。” “在我哥那见过几次,没说过话。” 开车的是他的司机,阿昆的车在前面引路。一转弯,封悦从后望镜里,看见后面的保安车,不远不近地跟了上来,康庆最近出入都很小心。 “他过段时间要请客,要我带着你去。” “哦,阿昆说,他生日快到了。” “是,你说咱送点儿什么好……” “轰”地一声巨响,来得猝不及防,好像突然爆破,车子密闭的空间,顿时失去控制!不知什么时候,右边的岔路由上而下地行驶出一辆大型垃圾回收车,准准地撞在康庆右边的车门上。 重击之下,急切的剎车声里,他的车向左飞转,一瞬间,康庆先是撞在封悦的身子上,两人失重地冲上封悦那边的车门,眨眼间又甩回来,窗外的世界飞快地旋转。康庆飞快地用手护住封悦的头,可是,在撞击的剎那,封悦被狠甩在门上的身体,康庆觉得别他压住的身体,好像是散碎了。 车子卡在路边树丛里,康庆被甩得晕头转向,可是他的手臂没离开过封悦,紧紧地箍着他的身体。阿昆他们跑过来,大力开了车门,将他们拉出去。垃圾回收车里跳出一个人影,趁他们兵荒马乱的时候,冲进了山坡上的树林,阿昆喊人追过去,自己却没敢离开康庆的身边,他很怕周围会有埋伏。 康庆从车里出来,先问封悦有事没事,封悦摇了摇头,他还在惊诧之中没回过神,似乎真是吓到了。刚才他们的车查点就翻了,马路上到处都是轮胎滑过的痕迹,空气里一股橡胶的煳味。 “康哥,桂叔说让我们马上送你回去,这里不要久留,警察局那头,他会亲自交代。”阿昆安排自己的车开过来,“回去再说吧,康哥,一定查得出来。” “查不出来,我康庆就不要在波兰街混了!”康庆当老大以来,从没这么掉过链子,他转身要拉封悦先上车。 “哎呀,”封悦的手臂被他一拉,叫出了声,他才发现封悦的脸青白一片,冷汗涔涔而下,衣服领子迅速就湿个透。 康庆脸色顿时变了:“封悦,你怎么了?” 他一手箍住封悦摇摇欲坠的,快要站不住的身体,另一只手揪住封悦的衣领,往下一扯,肩胛骨跟锁骨那里,支出拇指长一截骨头。 “别,别碰……”封悦被剧痛侵扰得魂飞魄散,他抓着康庆的手,死死地,也不肯放松,大口大口地换气,企图减轻疼痛,却无济于事。 “操他妈的!”康庆破口大骂,“等被老子找到,一刀刀剐了他们!” 阿昆他们刚刚注意里都在康庆身上,都没发现一声不响的封悦竟然伤了,顿时也紧张起来,不仅因为康庆的暴跳如雷,也因为这事儿给封雷知道,不知又要徒增多少麻烦来! 汽车在寂静的山路上朝回飞驰,迎面有警车唿啸而来,与他们的车擦肩而过。康庆放平封悦的身体,让他枕在自己腿上,见他疼得似要昏厥,从阿昆那里要了东西,给他吸了,稍微缓解。 “忍一忍,就到了,封悦,再忍忍。”说这话的时候,康庆觉得自己比封悦还疼。 去的是桂叔相熟的一家私人医院,似乎已经有人打过招唿,医生都在急救室准备好。康庆态度强硬地要医生先给封悦止疼,又叮嘱他,封悦有哮喘,小心用药之类。封悦在昏迷之前,反覆跟他说:“别跟我大哥硬碰硬!千万别!” 第9页 “我知道,”康庆安慰地,用力握了握他没受伤的那只手,“你放心!” 手术室的灯亮起来的时候,阿昆才敢过来跟他说,桂叔要他回去商量。 “等封悦手术完再说。”康庆不理睬前来帮他包扎的小护士,兀自抽着烟,手撞在车窗上,割了几道口子,在流血,他都没留意。 阿昆瞭然地点了点头,“那我跟桂叔说。” 他跟康庆这么久,明白这人要是倔起来,没人能拉回头。他退了几步,打电话回去跟桂叔交代。桂叔因为康庆没听他的话及时回去,也很生气,“砰”地挂断电话。紧接着,封雷的电话追来了,打的是康庆私密的号码,这让阿昆无法拒绝接听。这个号码知道的人不多,封雷肯定是从桂叔那里要的,他故意拨这个号码无非就是让康庆知道,他是支会过桂叔找上他的,康庆不能不应酬。 阿昆接听:“大少您好!康哥在,您少等。” 他将电话送到康庆面前,康庆沉着脸,说:“你消息够快的啊!” “封悦呢?” “他在手术,肩胛骨断了。”康庆直言不讳,似乎能感受到封雷沉默的怒气,但是这吓不倒他。 封雷有那么几秒钟没说话:“我这就派人过去接封悦,你识相的,最好现在马上离开!” “这里不是柏林道,我是否要离开,不是大少能说了算。” 康庆果断地挂了电话,扔回给阿昆。阿昆没想到康庆与封雷说话的口气如此强硬,他们互相不对付,这他心里有数,可向来表面功夫,总是做得还可以,如今是要撕破脸一样,他不禁替自己的老大担心。 不一会儿功夫,走廊上传来纷乱的脚步声,康庆抬头一看,封雷来了。 “你是怎么做老大的?”封雷走到近前,直接质问康庆。 他的态度引起康庆不的不满:“你要是做得比我好,怎么不见封悦愿意给你混?” 封雷楞了,他没想到康庆敢这么跟他说话。他俩虽然彼此不欣赏,但也不至于是对头。他不想这么多人在场的情况下,给彼此难堪。于是说:“你跟我过来,我有话问你。” 康庆看了眼“手术中”的灯还没有熄的意思,跟封雷走到楼梯口转角的地方,两人的手下都没跟上来,远远瞧着他俩密谈。 “我不管你惹了谁,这件事你最好早点弄清楚。封悦醒了,我要带他走。” “他要是愿意,你随便,我没意见,”康庆并不示弱,他跟封雷毕竟是从小认识的,就算如今地位悬殊,没有桂叔简叔那些老傢伙在,他也不觉得自己如何低封雷一等:“但是如果封悦不愿意,你带不走他。这件事,我会查清楚,给封悦一个交代。” “封悦才不会在乎交代不交代,我只是不想他跟在你身边,没一天安静日子过。波兰街这几年很混乱,桂叔简叔彼此都不合,你不要把事情想得太简单。” 康庆看不上封雷的,就是他盛气凌人的语气,这人从小就这样,老觉得自己比一般波兰街的人高级,不喜欢封悦跟他们一起混。而且封雷在柏林道起家,是因为胡家将赌场的生意交给他做,这多少有些沾了他妈妈姨太太身份的光。他这几年借着赌场风生水起,才没人敢提他靠胡家的关系在江湖上位的往事。 但是康庆有分寸,这事儿怎么说也是他理屈,没敢太咄咄逼人,封悦醒来的时候,他没有争着去见,而是在走廊里等着,过了会儿,封雷走出来,瞪了他一眼走开。手下的人过来跟他说:“康哥,二少叫你。” 病房门口守了四五个封雷留下的保镖,雄赳赳地显示着他对康庆保安系统的不信任。康庆没理会,直接走进门,封悦睁大眼睛看着他。他坐在封悦床前,目光停留在肩膀厚厚的石膏上:“你那里钉了根钉子,以后坐飞机都过不了安检。” 封悦虚弱地笑了:“那怎么办?” “咱坐自己的飞机,没有安检。”康庆不放心地摸摸他的额头,有些烫:“疼不疼?” “用了很多止疼药,只觉得昏,一点都不疼。” “那就好,你都疼哭了,给我吓的。” 封悦费劲地想了想:“我怎么不记得哭的事?” “呵呵,我瞎编的,封悦你是条汉子!” 就着康庆的手,喝了几口水,封悦觉得烧灼的喉咙稍微松快一点:“开车的人找到了吗?” 康庆摇头:“你好好养伤吧!别操心,这事交给我管就好。” 封悦想跟康庆说,不要鲁莽,也别太血腥,他始终觉得,康庆有时候过于狠心。可是止疼药将他的脑袋搅扰得混乱而疲惫,他就是无法集中精力地思考想问题。而且康庆在有些事上,不太听得进去别人的意见。 封悦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普通的居酒屋,开在郊区不起眼的角落里,这一带属乡下,很僻静,没有什么人cháo。居酒屋的老闆,是张文卓的亲信,他私下见辛葵,都在这种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省得进了别人的耳目,落下口实。此时,居酒屋打佯了,不对外。小小的空间里,只有张文卓和辛葵两个人。 “就是要干掉他,也不用选在我家门口吧?”张文卓见到辛葵坐下,就忍不住说,“葵叔你到底在想什么?” “不是我,”辛葵不以为然地说,“一出事,桂叔就打电话给我,说芝麻大的纠纷,用得着闹到拦路暗杀吗?我就跟他说,我辛葵不会跟个小辈儿的一般见识,那事儿不是我干的!” “道上人可不这么想,大家可都觉得康庆弄到你的帐,握了把柄,你这是要灭口,打算夺波兰街的当家位子呢!” “操,我至于么!”辛葵笑着喝酒,“再说,我就真想动手,他康庆也不能活着跑回来!” “葵叔还是得当心,康庆可不是以前的小混混了,他现在大权在握,心狠手辣,防着他点儿吧!而且,这次伤了二少,柏林道那里不好交代!依我看,这事儿两头都得找你。” “我还要找他们呢!”辛葵自信地拍拍胸脯,“老七,我告诉你,你怕他俩,我辛葵不怕!” 张文卓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跟辛葵干了一杯。吃喝过后,他让辛葵先走,他坐在屋子里,让手下的人给康庆拨个电话,想约个时间去探望封悦。康庆没有亲自接电话,阿昆说会转达,再给他打回来。张文卓知道康庆这是防备自己,而且这件事发生了,大家都觉得康庆丢了面子,估计是不好意思见人,张文卓有些得意。 穿好了衣服,张文卓刚要出门,外头传来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居酒屋”的玻璃哗啦啦全碎了!随身的保镖中,有人出去察看,其他的掩护着他,从后门往外退,一会儿功夫,察看的人回来了,跟他说,葵叔的汽车被安了炸弹,人都轰烂了。 封雷轻轻地关上门,病房里点着桔色的小灯,很安静。护士说封悦刚刚打过针,睡了,他现在需要休息,尽量不要打扰。自从知道辛葵被杀,封悦似乎很紧张,封雷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波兰街现在风起云涌,他怕康庆卷进暗杀的旋涡,而他住在医院里,完全帮不上忙。 浅睡里的封悦皱着眉,似乎是听见他进来,很想从沉睡里挣扎出来,可是药物限制着他的神智,让他睁不开眼。封雷坐在他身边,出神地看着封悦扎着点滴的手,他的手掌细薄,指头修长,柔韧而有力。封雷一直希望,封悦可以象他父亲一样,做个艺术家,过着衣食无忧,精緻淡泊的生活。他对封悦的一生有自己的安排,又或许,是种补偿。也许封悦早就知道这一切,才故意要从他身边剥离,他是那么聪明,有时候,过于聪明了。 封悦没睡多久,安眠的药物对他作用不大,睁开眼睛的时候,眉头皱得更深了。 “头疼?”封雷问得轻声细语。 “有点儿,”封悦坐起来,他的脑袋里,象被千军万马踩踏过一样疼痛不止,“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一会儿,”封雷拿着水,餵他喝了些,“护士说你胃口不好,怎么了?” 封悦低头沉默片刻,说:“我想出院。” “你伤口还没长好呢,医生让你多住几天。”见封悦紧绷着脸不说话,封雷放弃说服,直接警告他:“你现在该知道跟康庆一起混,过的是什么日子了吧?你觉得你适合吗?” 封悦依旧不说话,但封雷知道,他越是不肯讲,就越是执拗的时候。病房里的气氛开始尴尬,沉甸甸地压下来,空气几乎要结冰了。倒是封悦先打破沉默,并且没有任性,语气中肯而冷静,“如果把我的一生交给大哥来过,会更成功,更安全,也许更平静安宁,但是,它始终是我的,哥,我有自己想要的生活。不想轻易放弃,而遗憾终生。不想,多少年后回头,希望当初没做那样的选择……” 轮到封雷闭口不言。 封悦伸手过来,慢慢地,抓住他的手:“哥?” 母亲经常提起封悦刚学走路时,总是摔跤,可他总是要自己爬起来,不喜欢别人抱。封雷对那些已经不再有印象,但是他记得搬到柏林道以后,他曾经告诫封悦,不要再回波兰街找康庆,可不管自己怎么严厉,一到周末,封悦还是照常回去。他对自己喜欢的,嚮往的,有着异常执着,甚至顽固的,坚持。 “辛葵八成是康庆动的手,但是,偷袭你们的,不一定是辛葵。你小心康庆被人利用。”封雷离去前,忍不住跟他说。既然无法阻止他回到波兰街的纷争,至少是要保他万全,不至于做了康庆的陪葬品。 康庆早就看辛葵不顺眼,想藉机除之后快,封悦心里明白。可他跟封雷一样,觉得康庆的仇恨,很可能被人利用。这件事最大的收益者,也许不是康庆,而是,张文卓。封悦见过辛葵的帐,这两个人的渊源恐怕要比他计算的,还要长久。张文卓这个人,是不愿受人节制的,连简叔这几年都不怎么敢过于管他。然而,这一切,康庆是否真的一无所知?封悦难免疑惑。 接封悦出院的那个上午,康庆被桂叔叫去骂了一顿,他从桂叔家出来,拍拍屁股,桂叔的气急败坏,反倒让他乐不可支。老傢伙的心虚,藏都藏不住了,他怕自己杀出血性来,是谁都不顾及的。这正是康庆要的效果,从今以后,他要让波兰街所有人提到康庆两个字,都有所顾及,不敢轻举妄动。 第10页 到了医院,封悦已经在等,他止疼药减了量,晚上睡眠不太好,眼里有血丝,整个人的状态疲倦而萎靡。康庆知道封悦这个人,不喜欢被人念叨,他说要出院,就算康庆觉得这想法太疯狂,也不会象封雷那样试图说服,或者阻止。 但是,康庆,有康庆的坚持。 车子进入波兰街,转上僻静的单行路,却绕过了封悦的家,直接朝康庆的房子驶去。他们住在同一个区,隔着座公园。封悦本来心事重重地,并没注意,等他发现,车子正稳稳地停在康庆家的门前。 “为什么要到你这儿?”封悦有些不高兴,加上身上伤口疼着,语气不耐地说道:“我自己有家,不习惯跟别人一起住。” 康庆意识到他的少爷脾气,笑着说:“哎呀,咱俩到底谁老大啊?你训我跟讯瘪三一样的!” 封悦给他说的末不开,下意识地看了看司机:“谁训你了?” 早已等候在门口的保镖走过来,拉开车门,康庆凑到封悦跟前,小声跟他说:“你现在吃饭洗澡都不行,一个人怎么住?你才住两天就要出院,我也没说你什么,回来还不听我的呀?” 封悦没办法,跟他下了车,想到自己如今带着伤,还得忍受小发怨恨嫉妒的脸,头立刻两个大,安慰自己,只是两天,忍忍就过去了。等到伤口恢復到能自理,康庆也没藉口留他,就可以熘之大吉。 可是,小发却不在家。 阿昆跟康庆汇报说,他早上一出门,小发就拎东西走了,说是去芳姐那里住。 “他就不带省心的,趁早滚!”康庆嘴里骂着,又忍不住问阿昆:“给芳姐电话,问问那死小子过去没有。” “刚刚已经打过了,芳姐说小发哥在。” 康庆不再提小发,带着封悦上了楼。 “康哥,二少的东西放哪里?”随从问。 “我房间里。”康庆说得跟吃大白菜一样轻松。 封悦却惊讶了:“谁要跟你住一个房间?那不是有好几间客房闲着吗?” “那我还得去客房伺候你啊?”康庆匪夷所思,“我房间有空床,正好方便晚上照顾你。”说着推开卧室的门。 这是封悦第一次走进康庆的卧室。主卧很大,带着个宽阔的阳台,和一间小小的开放式书房。但是里面没有书,也没有电脑,是张单人床,铺着崭新的床单和枕头。 “平时小发在那里住,我知道你有洁癖,连床垫都是新换的,你放心吧!” 随从将东西放下,就都退下去了。封悦难免错愕,小发原来跟康庆是分开住的,他以为……想到这里,脸不禁“腾”地红了。 “脸红什么?”康庆不知什么时候靠近他,“小发心理有点问题,就是害怕一个人睡,所以经常跟住这里。你是不是以为我跟他……” 封悦没想到康庆会突然跟他说这个问题,他跟小发的事在外头传得满天飞,也不见他怎么澄清,今天倒是好像非要跟自己说清楚似的。 “这事不是我以为吧?我也是被人明白地‘暗’示的。” 康庆咧嘴笑了,不再理这话茬儿,跟封悦说:“你在这里先住两晚,晚上我好照应你。如果疼得厉害,要止疼药,你别忍着。我也不怎么会照顾人,你得跟我说,别让我自己瞎琢磨。” 封悦点了点头。 因为封悦需要静养,康庆几乎没怎么出门,这正是封悦希望的,当下儿正是多事之秋,外头兵荒马乱,人在暗处,康庆在明,对他很不利,躲过这场风波再说,不管谁来找,康庆一律不见客,他似乎并不介意装几天孙子。封悦知道,他是在等时机,想对策。这事闹得大了,波兰街上兴起一阵肃杀之风,连张文卓都躲得远远的,这时候,只有封雷敢来。 封雷每天都给封悦打电话,他是忍着心里七上八下的担心,放任封悦跟康庆住在一起。这天封悦没接电话,康庆说他发烧,打过针刚睡下,封雷再也按捺不住,脱口而出:“我去看看他。” 康庆没法拒绝,人家是兄弟,哥哥探望生病的弟弟,是天经地义的,况且,这时候,封雷到他家里来,倒也不是坏事,虽然康庆本身并不屑借用封雷什么声威。 封雷到的时候,医生护士都在,赶紧跟他汇报,说温度已经降下来,没有大碍的。封雷听得不专心,象是并不怎么太信得过他们的水平,这种态度让康庆难免不慡,但是礼貌上,还是要留他用晚饭。他们两个关系没有好到,还亲自到家里来用晚饭的程度,但是封雷确实想多跟弟弟呆一会儿,况且封悦醒了,也不想他走,于是心里不愿意,为了封悦,也只能忍了。 晚饭在楼下的大饭厅里,康庆的厨子是以前桂叔住这里的时候,就一直伺候的,当年在波兰街很有名气。他们三个还是小鬼头那会儿,能吃上彭师傅的手艺,就表示桂叔请吃了饭,那是相当了不得的大事。如今时过境迁,彭师傅不过是给康庆烹茶煮饭,封雷也觉得人生无常。 因为封悦虚弱,并不怎么吃东西,晚饭多是聊天而已,正说到张文卓生日要到,外面客厅的门开了,“小发哥怎么回来了?”阿昆的声音低低穿来。客厅里康庆的人,和封雷的手下,俞小发旁若无人地在他们眼前穿过,来到饭厅。 封雷一抬头,正看见小发气焰嚣张地站在他的面前。 “这是在吃团圆饭啊?不知道还以为过年了呢!”小发语气讥讽,本来挺秀气的眼睛里,带着刻薄的乖戾,“我还以为你伤成什么样儿呢,这不好好的?装给谁看吶?” “俞小发!”康庆低声喝止他:“你回来捣乱是不是?” “谁有功夫跟你捣乱?我来拿东西,以后不回来住了!” 俞小发说着,瞟了封雷一样,这是他第一次这么近地观察封雷,他长得跟封悦不怎么太象,带种不怒而威的气场。封雷饶有兴趣地盯着小发吊儿郎当的样子,同样是兄弟,康庆带出来的,就这么副德性,是连封悦半个指头都不如,还有脸争风吃醋!封雷在心里,暗暗地嘲笑着拿不出手的少年,空长了一副好皮囊。 “你一次都收拾干净,以后别拿收拾东西当藉口回来。”康庆的声音不高不低,却丝毫没给人面子,小发的脸气得快绿了。 “谁稀罕你的破地方?我以后跟芳姐住!” “有种你连芳姐也别靠!” 封悦瞪了康庆一眼,示意他别说这种伤人的话,康庆黑着脸坐在桌前,沉默不语。封悦起身,想去楼上安抚小发,却给封雷拉住,眼神责怪他不该管人的家务事。他只能原地不动,却有些坐立不安。 不一会儿,楼上传来“框框噹噹”砸东西的声音,俞小发似乎摔过每一扇门,踢了每一面墙,才从楼梯上“咚咚”地跑下来,脚步穿过空旷的客厅,冲出了房门。阿昆要跟出去,被康庆厉声喊住:“你给我回来,别管他!” 阿昆有些犹豫,跟他说:“芳姐的人没跟来,让小发哥自己回去啊?” “长两条腿干嘛用的?” 阿昆不敢顶撞康庆,退下去了。 因为自己在,封悦和康庆不好太商量什么,封雷看看表,也呆得够久,于是不再耽搁,起身告辞,留着这俩人,不管是谁骂谁,谁挨骂,都跟自己无关了。 外头已经天黑,封雷的车子滑上高木夹路的街道,保镖车才缓缓地跟了上去。这一带几乎没什么变化,保留着小时候的风格,几幢欧陆风格的别墅点缀在绿荫里,是波兰街上为数不多的有钱人聚居的地方,跟几条街外灯红酒绿的世界,几乎是绝缘的。 车子转了个弯,雪白的车灯一照,俞小发瘦长的身影,从夜色里被孤立出来。他没有封悦那么颀长,瘦瘦的身子套在宽大t恤里,晃晃噹噹的,是封雷很讨厌的穿衣风格。 “阿宽,停车”他对前座的人说,“问他要不要搭个顺风车。” 夜色温柔,月亮挂在树梢。 俞小发把楼上的卧室搞得乱七八糟,佣人收拾的时候,封悦和康庆坐在书房里,因为小发的事争吵起来。 “他不小了,那么多人在,你却不给他留些情面。” “就是因为他不是小孩子,才不能老是迁就。让他去芳姐那里住也好,芳姐敢管他。” “芳姐要知道你怎么训他,心里能乐意才怪呢,怎么说他也是老大唯一的弟弟。” 康庆不说话了,封悦说得没错,以芳姐对老大的情谊,她对小发是无微不至的。虽说平日里总让自己严着管,那也是客气罢了,若哪一天自己真对不起小发,她恐怕第一个不放过。 “我有分寸!”康庆给封悦这么说了,有点不痛快,“他跟我这么多年,我还能不明白,用得着你说?” 封悦被他这么一堵,倒不好说什么了。俩人谁也不吭声,书房里的空气沉沉地压下来,让人窒息。虽然知道康庆因为在大哥面前失了威风,心里有气,口不择言,封悦还是觉得憋屈,转身开门出了书房,上楼去了。 康庆第二天,就给桂叔叫去一整天,不知道又搞什么名堂。晚上回来,脸跟结了霜似的,在书房呆到后半夜,封悦都睡着了,也没上楼来。封悦心想两人因为小发的事已经闹得不愉快,他在气头上,自己还是别火上浇油。又过了几天,他身体上恢復的差不离,就搬回自己家,康庆也没有挽留。 很快,封悦就找出康庆冷落自己的原因,在他们闭关不见人的这段时间,外面的人捕风捉影,是什么难听的传闻,都编得栩栩如生,跟真事儿似的。都说康庆为了得到柏林道的支持,把俞小发踢下床,而封悦,这个看似体面正直的公子哥儿,其实就个不要脸的男婊子,迫不及待地钻进康庆被窝了。 封悦来不及为这些烦恼,他当下是要赶快找出辛胜的下落。辛胜是辛葵唯一的儿子,自从辛葵被杀,他就消失了。封悦知道,康庆也在到处找,怕的就是这人会对他不利。波兰街上已经乱套,辛葵以前的手下分崩离析,康庆收了一些回来,可因为外面传言甚广,很多人都在观望,更有人对康庆是恨之入骨的。 这天傍晚,康庆突然来找他,封悦有点措手不及,他知道这几天桂叔几乎天天找康庆过去办事,道上那些老一辈也都在找他谈话。有时候偷偷地琢磨,若当初康庆知道杀了辛葵会惹来这么多麻烦,他还会那么狠毒地下手吗? “该杀就得杀,”康庆并不后悔,“留着也是祸害,死了还能收拾干净。” 第11页 但是康庆对自己前几天跟封悦发脾气的举动,还是感到不安,两个喝了两杯,他就主动提出来:“你没生我气吧?” “有什么好气的?”封悦说得云淡风轻,“你也是心情不慡。” “让我逮到谁在外头乱说,妈的我非把他们的舌头割了。” 封悦自然明白他说的意思,但也不想在这种难堪的事情上纠缠。好在康庆适时打住,问他:“过两天张文卓生日,你跟我一起去吧!” “好啊。”封悦慡快地答应了。 这个时候,康庆尤其需要张文卓的支持。 第五章 张文卓的作风新派而西化,个人生活奢侈而讲究,因此简叔没少警告他的高调,却依旧我行我素。若是以往,简叔肯定要破口大骂,但这两年外人都知道张文卓羽翼丰满了,就算简叔也不能象从前那么想骂就骂的。 他的生日在城中一家非常有名的顶级pub包了场,招待的主要都是他的一些亲信和兄弟。康庆和封悦到的时候,早已经有人和他报了信,他大步从包房里走出来,做出一副热烈迎接的状态。 “阿庆,你怎么才来!我等你半天!” “七哥今天是人逢喜事精神慡啊!”康庆把礼物递了过去,“东西是封悦挑的,若不合心意,七哥找他算帐就是。” 说完,笑着沖封悦抬了抬眉毛。 “人来就好!怎还这么破费。” 是够破费的,康庆在心里说,封悦买东西绝对看出他少爷脾气,对金钱没什么概念,这块瑞士名表刷去三十多万,他们跟张文卓也没这么深厚的交情吧? 张文卓接过东西,并没有现场打开,而是递给身边的人,继续招唿:“快,快,大伙儿都等你们呢!” 包房里已经坐了几个人,各自搂着小姐,唯独张文卓,是独自坐的,没有女人陪。封悦虽然刚来不久,但也大概都能叫得出他们的名字了。有的人已经带了醉意,说话舌头都不利索,尤其那个叫方国伦的,见到封悦,眼睛里的鄙视不加掩饰。 波兰街上本来就那么几个人,流言飞语传播很快,况且康庆冷血地除掉了辛葵,很多人都觉得他不讲情面,怎么说辛葵也是他的长辈。方国伦和辛葵还有些私交,更是心里有气,说话自然是夹枪带棒,时不时地挖苦两句,封悦看在张文卓的面子上,也就忍了。 推杯换盏,众人喧譁地喝了几圈,康庆的酒量是出了名地好,不仅把自己的份都喝光,连封悦的也一併都挡了。封悦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復,而且也不好多喝酒,张文卓也不怎么劝,安静地坐在康庆身边的封悦,昏暗的光线里,他的漂亮反倒更加让人着迷,果然不辜负他母亲芳华绝代的遗传。 现在传言很多,小发已经从康庆那里搬出来,看来封悦是真的跟康庆混了,想不到视弟如命的封雷,竟然能答应他做出这等事,封悦要什么能没有,何苦帮康庆淌波兰街的混水呢?看来感情让人头脑发热,就是聪明的封家人,也是一样的! “二少平时不怎么出来玩啊,”方国伦口吃不清地说,“什么时候一起打麻将吧!” “好啊,”封悦其实并不怎么碰那些,随口应承,包房里开始乌烟瘴气,封悦的额头跳跳地疼起来:“就是技术不好,怕搅了局。” “只要二少来,输钱兄弟们也乐意啊!”方国伦翘着腿,色迷迷地瞅着封悦,“秀色可餐,眼睛高兴啊!送几个钱,就当交门票了。” 封悦脸沉了下来,在沙发换了个姿势,嘴唇抿在一起。张文卓发现,封悦生气的时候,还挺有威严,让人顿时不敢造次。可是他没有阻止方国伦的胡闹,他是在试探康庆的底线。 “操你妈,喝两杯马尿就不知道北在哪儿了,是不是?”康庆忍了一晚上,这会儿再也坐不住,替封悦出头骂道,“今天是七哥的生日,你要是管不住你的臭嘴,就他妈的早点儿滚,别在这里丢了七哥的脸。” “哟,康哥生气了啊?”方国伦也不知是真醉得失了分寸,还是借酒装疯,搂着怀里的小姐,啃了几口:“感情就能你一个人在床上搂着抱着,咱看看都不成啊?再说,我们还是喜欢女人,又白又软,摸着多舒服,男人硬邦邦的,没前没后,有啥好搞的?” 康庆这时候已经拍案而起,一把揪起方国伦,狠狠地锊到墙上:“妈的,你说什么!” 方国伦站也站不住,给康庆搡得狼狈不堪:“道歉?我说错啥了?康哥,这种事儿,咱就算不好,也能理解,有人爱馒头,有人吃面条,有人爱白的,有人爱洋酒么!” 他看来是真的喝醉了,眼睛都不能聚焦,扭头看着封悦,好像着了迷一样:“二少,有空打麻将啊!” 见事态都到了这个地步,张文卓却没出面调解,封悦心里就觉得蹊跷,便明白他在试探康庆,站起身,到康庆身边:“算了,也挺晚的,先回去吧!”又回头说:“七哥,你们继续。” 康庆也无心久留,把方国伦扔在地上,也没和张文卓道别,拉着封悦就往外走。方国伦醉得一滩烂泥似的,嘴力骂骂咧咧地说着不干不净的话,康庆心里的怒火,熊熊燃烧,不仅因为其他人调戏的口吻,方国伦对封悦的侮辱,还有张文卓冷冷的坐视,似乎这些都和他无关,放任自己的狗胡乱咬人,这种态度激怒了康庆,不能和张文卓直接发泄,他唯有转移到方国伦身上。 本来已经走到门口,康庆唾了口,骂道“操他妈的,”突然折返回到沙发边,捉住方国伦的手按在桌子上,邻起一瓶酒,“啪”地砸在桌子边儿,酒末纷飞,卸了底的酒瓶子,扎了下去,传来杀猪一样的嚎叫。 众人这才上来拉开他们,忙都劝着康庆,“康哥,算了,算了,别和他一般见识。” 康庆象是发了疯的野兽,大声咆哮:“我他妈地告诉你,别以为老子不敢动你,再敢不要脸,老子卸了你全家!” 谁都明白这话不是给烂醉如泥的方国伦听的。 封悦并没有过来拉架,他站在门边,冷冷看这场闹剧,目光和另一边的张文卓碰在一起。他便明白,看来今晚是白来了,本来是想张文卓能帮康庆说话,压压众人的浮躁,结果却把他彻底得罪了。 回去的路上,康庆沉默不语,眉头皱得象锁在一处了,没把对的钥匙都打不开。封悦也有点生气,若知道这样的结果,还不如早早就走了,何苦喝到半夜三更,反倒撕破脸,康庆这么沉不住气,可怎么是张文卓的对手? 心情烦躁的封悦对司机说:“送我回家,”又怕司机听不懂,解释说,“我自己的家。” 司机面色诧异,似乎还在等康庆的指令,谁知道康庆却不坑声,只好按照封悦说的办了。车子停在房子跟前,康庆却也跟着下了车:“你们等着,我送他进去。” 封悦不知康庆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两人在外人面前也不好说什么,一前一后进了封悦的家。这里有段日子没住过,但康庆一直派人过来打扫,依旧是一尘不染地干净。 从小到大都没被人这么侮辱过,封悦心跳得又用力又大声,方国伦是个粗人,就算清醒的时候,也不象其他人因为忌讳封雷的势力,而让着封悦。平时里,他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想今晚竟然搞得这么难堪,何况他和康庆,还没有怎样,已经被传得如此不堪如耳。 封悦也搞不懂康庆的态度,他这一路的沉默和阴鸷,让人难以琢磨,甚至好像生的不光是张文卓的气,就连自己也把他得罪了。封悦在炉子上烧了热水,其实,他也不知道烧水做什么,只是他需要忙点东西,来排遣这会儿的尴尬和空白。 本来坐在客厅的康庆的跟进厨房,靠着冰箱看着封悦。 “你,要不要喝茶?”封悦给他瞅得发慌,只好说,“我这里什么茶叶都有,你要喝什么?” 康庆突然蹿过来,一把抱住封悦的腰,搂进怀里,几乎算是粗暴地亲吻上他的嘴。封悦有点分不清状况,伸手试图推了一下,可是康庆箍得更紧了,执拗地不肯放手,似乎这一松开,所有的勇气都将烟消云散,这是他心里积攒了多少年,从来不敢释放的秘密,对封悦,他的兄弟,康庆一直留存着解释不了的情愫,他因此烦恼过,焦虑过,愤怒过……可在这个暴躁的夜晚,他心里咆哮的野兽,固执地冲出久困的牢笼:他想要彻底地,拥有封悦。 康庆的司机等到三点多,见封悦卧室的灯熄灭,也没敢轻易离开,只是打电话给阿昆,问他该怎么办。阿昆考虑了一下,让他先等着,接着叫上几个亲信到了封悦家外面,几辆车分头停着,打发司机回去之前,不忘警告他别四处乱说。阿昆向来谨慎,今晚发生了这么不愉快的事,更要加倍小心,他只觉得波兰街是要越来越乱了。 第二天一大早,阿昆接到电话,是桂叔身边的人。 “阿昆啊,”他说,“康哥和二少今晚没有什么安排吧?” “还不太清楚,我得确认一下。” “哦,桂叔想请他们过来吃个晚饭,你跟康哥说一声。” “知道,我确认后给桂叔电话。” 按理说,昨晚的事应该没这么快就传到桂叔那里,不过等到晚上就不好说了,也不知道康哥是不是想过去挨骂。上午十点多,阿昆的电话又响了,这次是康庆。 “外头是你们?” 阿昆抬头,看见卧室的窗帘开了一道fèng儿,估计是康庆站在后面。 “是,”阿昆连忙下车,让康庆看见自己,“我怕不安全,昨晚等在这儿。” “哦,张文卓不会这么快就有动作,你们怕什么?”康庆说着话,将窗帘拉的更开,“你们留一辆车,我一会儿要带封悦出去。其他人都先回去吧!” “康哥,”阿昆连忙说,“桂叔电话来,让您晚上和二少过去吃饭。” “他又要干嘛?”康庆皱眉,“知道了,我下午回家再说。” 他打电话的功夫,封悦已经进了浴室,接着淋浴水声“刷刷”地传来,康庆坐在窗台上,灵巧地摆弄着手机,昨晚上一幕幕,带着暧昧的温度,在他脑海里清晰地闪过,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和心灵,又情不自禁地热了起来。 封悦洗了好长时间,康庆忍不住过去敲门问:“你没事儿吧?” 水声停了,里面静悄悄,不一会儿功夫,门开了,露出封悦被热水蒸得粉红的脸颊:“干嘛?” 第12页 从fèng隙里看得见封悦细长的脖子,和半边肩膀,康庆突然间有点不知所措,不晓得自己的眼睛应该摆在哪儿。 “我看你半天没洗好,怕你……是不是不舒服。” “哦,没有,”封悦缩回去,关上门说,“这就好啦。” 阿昆进门,送来了康庆换洗的衣服,封悦已经穿戴整齐,因为没什么安排,他穿着随意,看上去舒服简单,又干净又帅气,让人忍不住想多看两眼。 康庆从昨晚的烦躁里脱胎换骨,心情好得象中了彩票一样,开车的时候,轻松地吹着口哨,温柔的暖风吹进车子,带来阔叶林特有的清香和湿润,封悦在康庆愉快的口哨里,微微地笑了。 车子停在山顶的停车场,康庆和封悦顺着楼梯爬了十多分钟,到了幽静的高处,这是他们以前经常来的地方,这里可以眺望远处的海湾,正有渡轮缓缓地开向另一边的岛屿,在海面拉出长长一条浅白的弧线。天高云淡,空气是清澈的,可以瞭望到遥远的天际,大海和天空消失的地平线。 “封悦,”康庆终于问出来,“你回来波兰街,到底为了什么?” 这个问题,他们虽然几次牵扯到,双方却都没有追究到底,封悦知道,康庆虽然鲁莽,却聪明的很,很多事都看得比谁都清楚,这么多年来,自己对他的心意,他不会不懂,只是康庆是康庆,不管多难,他总是能坚守住自己。 “我想帮你,”封悦坦白说,“张文卓野心勃勃,早就想把简叔和桂叔的地盘统一到他的手里,而到那个时候,以你的脾气,他不会留着你。” 康庆的眼睛从远处挪回来,落在封悦的脸上:“你好像知道很多?” “恩,我大哥只说简叔会吃掉桂叔的生意,但我明白,他暗指的,其实是张文卓和你。”封悦坚定地回望着康庆,“波兰街是你的,康庆,只能是你的!” 他们肩并肩站着,手掌近在咫尺,甚至皮肤间的温度,都能通过细细的空气来传播,但他们都没有伸手去握住对方。 “那你呢?”康庆问道。 封悦轻微地歪了歪头,似乎没有想到康庆会这么问,他的眼角噙着一缕柔光,象阳光折she在波纹上,即使嘴角没有扬起来,也是个动人的微笑。 “那得看你的综合表现了。” 桂叔的饭局上,芳姐的在座,让封悦心里隐隐不安,因为桂叔对芳姐并不是特别亲近,除非波兰街的大场面,否则极少单独见她。今晚这一出,封悦感到桂叔很可能是想暗示他什么。 但是明显白天的时候,桂叔听说昨晚张文卓生日上的流血事件,气得把叫他们来的主要目的也顾不上,先是迎头把康庆骂了一顿。方国伦是张文卓的亲信,很是有些乖张的脾气,但康庆昨晚那么一闹,不是把两帮的脸面给撕了?桂叔就恨康庆这个脾气,他总觉得封悦的出现,反倒助长了康庆嚣张的气焰,不久前因为封悦受伤,康庆不留情面地除去了辛葵,如今又是为了封悦,就因为人出言不逊,竟把人方国伦的一只手给废了! “康庆,在道上混,打狗还要看主人吶!你这身脾气到底什么时候能改?!” 康庆闷不做声,封悦陪骂,也不好说什么,芳姐倒不在乎,替康庆解围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换个性子,阿庆这些年可是好不少。” “他要是再不改改,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桂叔骂够了,自己老大的地位也显摆了,这才开始放晚饭。桂叔的厨子跟他很多年,手艺了得,只是每次来吃饭,没人真能吃出什么滋味。吃到一半,桂叔就和芳姐说:“你这些年一个女人撑着场面不容易,他走得早,小发不听话,康庆又是这身臭脾气,‘嘉年华’给你搞得有声有色,真是辛苦了。”芳姐守寡多年,好像桂叔今天才体会,不免有些刻意,果然,接下来的话,总算让封悦嗅出些端倪,“当年的事我们不会忘,康庆将来就算走到哪一步,也不该忘了你们的恩德。” 封悦不动声色地听着桂叔的“教诲”,心里盘算着他怎的突然就想要这么“提点”自己呢?康庆倒是吃得香,似乎桂叔一番意味深长的表白,对他没有丝毫的印象,抬头让佣人再给他添碗饭,芳姐看他那模样,忍不住笑出来。桂叔被他的没心没肺气得说不出话,也不知康庆到底听进自己的话没有,只是,他确信封悦对自己的暗示,是瞭然于心的,自己今晚就不白忙活一回。 从桂叔那里出来,康庆又约芳姐去附近的小馆喝了两杯,想打听打听小发。芳姐说,小发最近挺乖的,有时候自己出去,也不知他去哪儿,但只要不惹祸,芳姐也不怎么太管。 “倒象是收心了,不怎么跟人瞎混。” “哦,”康庆还是有点不放心,“他出去找谁呀?” “问过他,他也没怎么说,不过最近想学做面点师,帮他报了个班,他坚持去呢,倒真没缺过课,可能开窍了吧!” 芳姐不是细心的女人,康庆不相信又臭又硬的小发会一夜之间幡然悔悟,脱胎换骨,但是他也没有精力去管。回去的路上,封悦问他,要不要把小发接回来住,康庆摇了摇头:“他不怕我,和芳姐一起,还有个约束。” “不是因为我吧?我可以搬回我自己的地方。” “那怎么行,你自己住,我就不放心。”康庆语重心长地说,“我其实也不想……他,有什么误会。” “用不着这么急地澄清吧?”封悦笑他,“一起睡了那么多年呢!” 几天过去了,张文卓那头没有什么动静,封悦猜他就算想动手,也不会在这么敏感的时候,和康庆的雷厉风行不同,他阴暗jian诈,并且善于等待时机。 这天,康庆有事,封悦醒得迟了,没有一起去。他起床吃了点东西,想起芳姐说起小发的课程,好像正是这个时候,选的是城里很有名的一家私立学校,负责的师傅他也认识,封雷有次办派对,请这人做的甜品桌。今天没什么安排,封悦心想,干脆去看看小发吧,他明白,就算不说,康庆心里是很关心小发的,又怕自己吃味乱想,才故意避嫌。 阿站过来问他要不要跟着,封悦婉拒,说:“我自己开车出去兜兜风,很快就回来。” 封悦对这一带不是特别熟悉,绕了两圈,因为走错路,才发现好像有辆车一直在跟着他。他把车停在路边,那辆车缓缓地从他面前开了过去,是外地的车牌,他拿出笔,将号码记在纸上。过了会儿,封悦再次发动车子,到了小发学校的门口,然而让他更加惊奇的是,封雷的车子,正赫然停在那里。 还来不及他仔细琢磨,视线的角落隐约又看见刚刚那辆车的影子,封悦感到不对劲,他下车走进附近的一家卖场,打电话让阿站过来接他。回到家,封悦把抄下来的车牌递给阿战,让他去查查,心里总觉得会不会和辛葵那头有关。自从辛葵死后,康庆迫不及待地收回了他的场子,用的都是自己的亲信。辛葵的儿子辛胜,一夜之间失踪了,撒下好多人手去找,也没有什么消息。 康庆晚饭在外面有应酬,打电话给封悦,问他要不要过去,订在芳姐的“嘉年华”,封悦藉故说懒惰不爱动,给推辞了。康庆可能喝了点酒,加上身边肯定没别人,和他开玩笑说“是不是那个来了呀”,气得封悦立马把电话挂断了。他没有直接给封雷电话,而是打到家里,管家接的电话,说大少爷下班回来换了衣服,就出去和人吃饭了。 外头阴沉不雨,封悦肩膀受伤的地方,酸酸地疼起来,他去楼下找阿战要了几颗止痛药,洗了澡,就在床上躺着看书。最近发生了那么多事,让他应接不暇,当年的事,也不知桂叔了解多少,他那么暗示自己,是怕康庆过分听从自己,而危害了桂叔的权威?没有不透风的墙,也许桂叔并不是唯一知情的人,越这么想着,越觉得应该回去找大哥谈一谈。 十点多,窗帘映进车灯,外面有些响动,估计是康庆回来了。封悦挺吃惊,今天招待的那些人,都是很能闹腾的,以为天不亮都不会回来呢。果然,不一会儿,门开了,康庆探头进来,见他还醒着,笑着对他说:“我赶早儿回来,就是怕吵到你。” “怎结束这么快?” “芳姐找来的小姐姿色好,我看他们只想抱美人儿,正好我脱身。”康庆凑上前,他身上有酒气,说话虚浮,一点儿都不象平时那么笨拙:“回来陪陪你,省得你一个人在家看这种破书,全都是英文,讲得什么呀?” 康庆百无聊赖地翻看着英文书的样子,跟个大猩猩一样,封悦把书拿走放在一边,对他说:“你怎么没抱一个回来?” “抱回来给你?”康庆没换衣服,就蹭到封悦跟前,“我就想抱你,那些女人,怎么跟你比呢?” “女人多好,又白又嫩,有前有后的。”封悦拿那晚方国伦嘲笑他的原话儿逗康庆。 “你也有前,”康庆突然袭击,捏住封悦胸前两颗,吓得封悦差点叫起来,“有后的呀!”在他耳边轻声地说,“我就喜欢你后边,那叫风景独好!” “找死呀你!”封悦伸手就给了他一巴掌,“再说一句试试。” 康庆突然捉住他的手,拉进怀里:“能打人就证明精力不错,晚上阿战说你不舒服,我在外头都没心情。他说你要了止痛药,哪里疼了?” “没什么……”封悦其实讨厌人满身酒气的人这么靠近,康庆的身上混杂着白兰地,威士忌,烟糙,香水,闻起来就象震耳欲聋的“嘉年华”,可是,封悦又喜欢这样的康庆,就象当年那个穿着花衬衫,说话总是骂骂咧咧的少年。 “是不是肩膀疼了?”似乎封悦那些个病痛,都在康庆心里仔细地记了个帐,“要不咱去看看医生吧,是不是里面哪个骨头没长好?” “别大惊小怪了,受伤的地方,不都是这样儿?” “得了吧,我身上的伤比你多多了,也没象你,疼起来就吃药的……” “行啦,康哥是铁打的,你不就是盼着我说这句奉承话儿?” “唉,给你看出来了,下回拍马屁要自觉自动,别等我提醒……” 他们这么依靠着,低低地说着话儿,脸贴近了,嘴巴渐渐粘在一起,再最后,终究还是滚到一块儿去……更深人静,有人好梦刚刚开始,也有人辗转反覆,夜不能寐。 第13页 张文卓微闭着双眼,下午桂叔那里的眼线传来的消息,他越想就越觉得蹊跷。好端端芳姐在座的时候,提什么从前的事,难不成桂叔是想警告二少什么?张文卓对那些往事,也是一知半解,他明白这其中肯定藏了什么秘密,别说他,就是康庆恐怕也蒙在鼓里。桂叔看来是有内幕了,可是,他向来视自己为眼中钉,肯定不会轻易和自己交底,那究竟该向谁打听呢?二少对康庆死心塌地,要想分开他俩,还是得从康庆身上使力气,他对二少能有多少感情?张文卓睁开眼,好像看见封悦坐在封家大宅的客厅里,午后的阳光静静地洒在身边,他沉默着,象一缕透明的空气…… 张文卓笑了,封悦,这些都是你自找的。 几天后,约简叔喝茶的时候,张文卓忍不住含蓄地问了这事,故做不知地询问:“您说说看,桂叔是不是在警告二少?” “阿桂那个人,向来都多疑,现在康庆那个混小子对二少言听计从,俩人都好到床上了,他自然是怕康庆从此不听他的了,你也知道,他现在想要管住康庆也不容易,只好在二少身上做文章。”简叔说完,又忍不住后悔,他这么说,岂不是也泄露了自己作为老一代权威的虚弱?在继承人的强悍到不好管的事情上,他和桂叔,有着相同的立场和难处。 张文卓立刻就听出来,连忙把话题集中到封悦身上:“要想牵制封家兄弟,可不是容易的事,难不成桂叔还能有什么大把柄?” “这谁知道呢!”简叔好像也不是特别知情,“阿桂那个人心思深沉多少年,早就不和我说心里话了。你在这上面是白下功夫,对咱们能有什么帮助?你知道了,大少就能照顾咱的生意?” 张文卓傲慢地笑了:“简叔,您的地位,大少能比么?别看他现在兴旺得很,将来还是要靠您照顾他的生意呢!” 简叔就是喜欢张文卓这种胸有成竹的自信,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就看你的了,我把这些权利钱财和地盘都交给你,可别让我失望!我等着看你打败大少的那一天。” 老傢伙,那可不是给你看的,张文卓心里暗笑,那全是为了我自己。 这想法象黑暗里勐然划过一道闪电,大少现在的兴旺,仰仗的是当年胡家的提拔,虽说左小姐当年万千宠爱集一身,可姨太太的身份,又能给封雷带来多少好处呢?他怎么获得胡家支持的?张文卓好像抓住细微的线索,可是太短,又扯不出什么,忍不住烦躁起来。 “对了,辛胜最近好像有什么行动,你最好别和他参合在一起,阿桂那天给我电话,他那意思就是,如果不是辛葵和你走得太近,又明摆着和康庆对着干,也不会那个下场,如果辛胜和你有联繫,让你劝劝他,别钻牛角尖儿,事情过去就算了,他也会劝康庆不要赶尽杀绝。” “您怎么回他的呀?” “我哪能承认你和辛胜有联繫?就说他想得太多了。” “桂叔还是那样,口气总是很大,明明就是他怕辛胜暗地里坏康庆,却弄得好像他施捨人一条活路似的。您别理他,辛胜那头,我自有安排。” 简叔没有久留,匆匆走了。张文卓却没急着离开,这里在山顶,视野极好,晨雾渐渐散了,天地间明朗起来,远处的都市,象童话里绚烂的人间,这时候离自己那么遥远。简叔那种粗人,是宁愿在喧闹的夜总会里抱小姐,也欣赏不了这里的宁静和优美。 服务生过来,在他面前安静地泡茶,是个年轻的男孩子,特别白净,手指头在茶具间穿梭,灵巧而简单,那是和女孩子布茶时截然不同的风景,就象此刻窗外,没有鲜花,只有片片简朴而深远的山林。 张文卓做了个“请坐”的手势,男孩子停顿了非常短暂的片刻,然后走到他身边,顺从地坐了下来…… 封悦病了两天,胸闷难受,成天打不起精神,总是头晕眼花的,封雷电话追来的时候,他强打精神应付,但约吃饭的时候,他却没答应。他知道封雷的火眼金睛,就算自己少吃一顿,都能看出来,若见了面,就免不得麻烦,索性承认不爱出门。封雷倒没强迫他,反倒觉得外头乱,辛胜那伙人又在暗处虎视眈眈,封悦要是能在家里呆住也是不错。 不知道是什么,封悦在大哥零散的语言里,体会出和以前不太一样的感觉,他说不清究竟是那样的区别,只是大哥的情绪,好像显得外人体察不出的轻快……封悦立刻想起小发,他朝窗外看看,秋云不雨常阴,暗暗地,让人情绪低落。 芳姐的家,在波兰街的另一端,占着“馨苑公寓”顶层的两个打通的单元。封悦到的时候,芳姐出门,只有小发自己在家。算算他俩应该有半年没见过,小发的头髮长了,新长的黝黑柔软,和鲜艷的发梢形成鲜明的对比。除了头髮,他和以前没有特别的变化,似乎还是那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儿,坐在封悦对面,翘着枯瘦的两条腿。 “你来干嘛?”说不上友好,但也没有从前的仇视和厌恶,“我可是听说你现在风光得很,波兰街没有不认识二少的,连康哥都听你的。” “你见康庆听过谁的?” “听你的呀!”小发端详着封悦,脱口而出,“他在你跟前儿,那还不跟个孙子似的?你用不着安慰我,他就没把我当回事儿,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老子也不用他把我当回事儿。” 封悦微微摇头,也没有再辩驳,他知道小发最讨厌别人说教,告诉他要如何做,他不是个虚心的人,只愿意执拗地按照自己的标准做事。他嗅出空气里清甜的味道,就问:“你在烤蛋糕?” “哦,是啊,不过是送人的,没你的份儿,下回吧。” 封悦在小发的言语间,清晰地追寻出变化的痕迹,若是以前,他肯定用一句“关你屁事”来堵自己。 “看来烘焙课程学的不错?芳姐说你兴趣挺大。” “挺好玩儿的,不过自己做的都不爱吃,都进芳姐的嘴,她最近都胖了。” 中途芳姐来了电话,小发和她在电话说了好一会儿,封悦在屋子里走了走,在厨房边儿看见一个浅蓝色的盒子,里面装着几只已经抹好糙绿色奶油造型的杯子蛋糕,看起来象一块块小小的糙地。 几天后,天气好转,他身体也恢復不错,回去封雷家小住,在楼下的冰箱里,封悦又看见了这只精緻的小盒子。 “是大少爷从外面带回来。”管家说,“他最近好像特别喜欢甜品。” 康庆一直心绪不宁,说不清是因为什么。虽然藏在人群中的辛胜,就象定时炸弹一样提醒康庆时刻警醒,可他在黑道上混这么多年,早就锻鍊出在随时被人暗算的环境里也能高枕无忧的本领。这回只是单纯的,糟糕的预感,几乎很少这么烦恼过他。 他和张文卓算是彻底撕破脸,这两三个月来,已经为了几桩生意,明着争了起来。这样倒好,以前总是要保留些情面,做事缩手缩脚,挣脱了道义的枷锁,感觉自由多了,康庆并不惧怕张文卓,初生牛犊不怕虎,那时候的他,敢于向全世界挑战。 不久,预感的不安,终于水落石,只是真相让他如此措手不及! 第六章 事情发生的时候,封悦正在封家大宅里,假装轻松地应付着封雷的关怀。他已经有些厌倦反覆努力,试图去打消封雷对康庆的偏见,也许大哥早就认定他和康庆永远做不成朋友的事实,也不愿在这种事上浪费时间和感情。 “如果非得我说过得无比糟糕,天天和康庆勾心斗角,动手打架,你才相信,你就随便编排,怎么高兴怎么想吧!” 封悦说着觉得烦躁,起身想离开,封雷却伸手拉住他,飞速地掳起他的衣袖,胳膊上还清楚地留着打针留下的青紫,封雷脸色阴云密布,低声说:“你就是跟他太操心,才弄得这么人不人,鬼不鬼,自己照照镜子去,这么下去,你他妈的还能活几天?” “不用你管……” “你用谁管?”封雷看起来真的生气,并没有象以前那么忍让,但语气仍能保持着冷静:“封悦,波兰街是个土匪窝,你跟着掺和个什么劲儿?康庆身边那些破事儿,不是你能帮着摆平的。他就看你这么白操心,累得要死要活,是明摆着利用你对他的感情,封悦,你别傻了!” “那你呢?”封悦突然质问,“你也是在利用小发吗?” 封雷被这句话彻底打击的楞住,他明白小发不可能和封悦说过,那么封悦就是凭着蛛丝马迹自己猜出来的?他们站在空旷的客厅里,谁也不肯让步,气场彼此牴触着,两人之间飞速地凝结了一堵厚厚的墙,谁也没耐心去穿透的墙。 古旧样式的落地钟兀自打了两点钟的报时,封悦的手机这时候也响起来,他低头看了看,是阿战。通常他回封家住的日子,康庆那头的人是不敢联繫他的,因为接他们的电话,封雷就会不高兴,久而久之,大家都形成了默契和习惯,没大事的话,绝对不打扰他回家和封雷的生活。 封悦正好藉故走开几步,放在耳边接听,还没等他说话,阿战的声音就传过来:“二少,桂叔出事了!”他长话短说地交代:“刚刚突然昏倒,象是心悸梗塞,正送去医院急救,康哥这就过去。” “怎么会这样?”封悦大吃一惊,桂叔身体向来很好,心脏从来也没毛病:“我马上就出发,其他人没什么动静吧?” “太突然,还没来得及有反应呢。” 封悦没有问太详细,匆忙挂了电话,发现封雷皱着眉,正盯着他:“怎么了?” “桂叔心脏病昏倒,我得赶过去看看。” “先别着急去,”刚刚两人争吵的不快,顿时烟消云散,这会儿封雷的心思都在担心封悦的处境上,“这样的关头,桂叔指不定会和康庆说什么,你过去倒是自投罗网。” 封悦的脑筋转得确实不如封雷快,又或者他的心都放在康庆身上,就怕桂叔要是有什么,波兰街会不会有人对他不利,反倒没有想自己。大哥的话虽然没点破,他心里是有数的,当年的事,桂叔肯定知道不少,他若临终,会不会跟康庆交底? 手机这时候又响起来,这回是阿昆。 “接,”封雷果断地说,“说不定就是不让你过去。” 封悦按了接听键,却没说话,这次是阿昆。 阿昆比阿战警觉很多,他“餵”了一声,确定对方是封悦才开始说正事:“桂叔没什么大碍,康哥说先不用二少过去,让二少在家等消息。” 第14页 若没这通电话,封悦也许还不会怀疑这其中有什么猫腻儿,然而阿昆客气得有些虚假的电话,反证明他们心里的猜测,桂叔是想单独见康庆,有话要交代。 “看来桂叔是病得不轻,要跟康庆交代遗嘱了。” 封雷没想到局势变化得如此突然,他本来觉得还有很多时间清理当年的痕迹,结果,桂叔的突然病危,他会怎么和康庆说当年的事,他身边是否还有别人的眼线。 “桂叔身边现在是谁跟着伺候?”封雷问,“靠得住吗?” “桂叔多疑,身边的人康庆插不上手。” “波兰街你不能回去,封悦,从现在开始,别出门,外面的事,我去应付。” “我不回去,康庆会对你下手……” “那就让他放马过来,我封雷会怕他一个波兰街的小混混?” “我不可能在这里躲一辈子,逃避没有用,该来的总是要来,这些年,我们躲过了什么?”封悦的冷静,让封雷摸不出底细,“我不是小孩子了,哥……”封悦想,如果当年自己坚持,不那么顺从封雷的安排和决定,也许今天又是不同的局面,“这件事,我自己会处理。” 封雷有些急了:“你以为康庆对你有多少感情?封悦,和他的义气,他的地盘,他在波兰街的声望比较起来,康庆不会保你的!” “那我偿命给他,”封悦平静地说,好像这一切都和他无关:“人都是为了自己争取和努力的,不是吗?哥,当年……你保我了吗?” 这话一说出来,封悦突然轻松了,仿佛卸掉了背了很多年的沉重的负担,从肩膀到心头,所有的骨肉和关节,同时解脱了桎梏的禁锢,自由的阳光照进身体里每个细小的角落,那些阴霾和黯淡,都在光线里湮灭和消散。当生和死不过是个结局,封悦才真正体会出,从容的滋味。 康庆赶到医院,桂叔的人都在等他,说桂叔怎么也不肯接受急救,怕进了急救室出不来,他还有要紧的话,要交代给康庆。在家里接到消息,这头的人不要让二少来的时候,康庆就觉得这事不简单,他不怎么太相信桂叔身边的人,让阿昆亲自去找了间病房,将桂叔推了进去,医生气得骂人,也没有办法,只能催他们尽快。 人都远远遣了,外头只留阿昆一个,康庆放心地关了门,走到桂叔的身边。桂叔闭着眼,似乎努力地保持着头脑的清醒,唿吸长一阵短一阵。 “桂叔,我康庆,你有什么话和我说?” 桂叔好半天才睁开眼,瞪着他,说:“康庆,你大哥,他,是给封家兄弟杀死的!” 急救室的灯亮了起来,康庆坐在外面的椅子上,外表看不出什么异样,思绪却是万马奔腾,不得安生。他早就意料到桂叔很可能知道大哥的死因,却没想到竟然是封雷下的手。那时候封悦才多大?为什么桂叔要拉上封悦垫背?刚刚他说了两句就昏死过去,想多问都问不出来,也不知老傢伙有没有命,把谜底彻底地揭开。 然而,桂叔的话,又有多少可信? 康庆一支接一支地抽菸,护士小姐诶远远警告了两次,见他们的装束和气焰,也不再过来烦他。医院里雪白的灯光,没有一点温度,活人看起来也跟死人气色差不到哪里去。他真想不到自己还能如此冷静,康庆微微闭着眼,在尼古丁的镇静下,慢慢地盘算着当年的事。那时桂叔是希望波兰街能把赌场生意做起来,正努力地巴结着胡家的大少爷,自己还曾经笑话大哥,说他一半时间都在胡家大少那里上班……他脑袋里的某根弦突然绷紧了。 “阿战,你带人在这里看着,有事马上联繫我,阿昆,你跟我回去。” 康庆的命令,让大家都吃了一惊,弄不明白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不管康哥和桂叔实际关系如何,出来混的人,多少都要受辈分和道义的限制,桂叔是康哥的长辈,怎么着也该做做样子啊! “还有,”康庆小声交代说,“看着桂叔身边的几个人,不准他们和外头联繫。” 其实,刚刚康庆一来,就把他们的手机都没收了,严禁他们和别人说桂叔生病的事。就算不治,这消息也得由康庆的嘴说出去,其他人从现在开始,禁言禁足。他们心里虽然有些不服,又都慑于康庆的脾气和威力,不敢冒昧。 康庆带了几个人,回到家里,只领了阿昆进书房:“我大哥出事的时候,波兰街除了桂叔还有谁当权?” 阿昆想了想:“辛葵和六叔都算二把手了,大事小情,都要汇报给他们的。” 没有再说话,康庆陷入一阵沉思,他慢慢地攥紧了拳头,果断地说:“你现在就去给我找波兰街和胡家大少联繫的一切资料,亲自去,马上,不准给任何人知道。” 阿昆心领神会,面色凝重地走出去。康庆坐在椅子里,扬起头,听见自己僵硬的关节“吧嘎吧嘎”地响起来。封悦啊,封悦,你骗得我好惨,还巧言令色地说什么想帮我,无非就是替封雷在我这里卧底而已,康庆想起过往那些甜蜜痴缠的日夜,竟然不过是封悦制造的,迷惑自己的假象,顿时感到一股万箭穿心,无法忍耐的剧痛,他几乎咬牙切齿地重复着,封悦,你等着,看我怎么拆了你身上每一根骨头! 封雷通宵都在书房里和人商量,阿宽目不转睛地盯着客厅里的封悦,封雷说在事情明朗之前,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回去找康庆,那绝对是自寻死路。以康庆的火爆脾气,根本不会冷静考虑,头脑一发热,或者给人一撺掇,就得把封悦拆了。 “我想上楼,”封悦对阿宽说,“你干脆把我锁屋里吧,省得你还不放心。” 阿宽这个人特别木讷,好像听不懂讽刺似的,不带什么感情地说:“我让人去卧室收拾一下。” 封悦躺在床上,睁眼看着高高的天花板,几年前,他曾象这样整晚整晚地清醒着,不能合眼,不能入睡,封雷那时忙碌地往返于太平洋上空,就怕封悦哪天挺不住,撒手走了。死掉比活着容易,封悦不止一次地厌倦,每次在绝望的最边缘,总想起康庆,想起他站在楼下,仰头问自己:“封悦,下来玩儿啊?!” 封悦的卧室,带了个小客厅,此时阿宽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虽然封悦的床不在他的视线以内,但是封悦的每一次唿吸,都逃不过他训练有素的耳朵。封悦没有想逃跑,他甚至觉得自己长这么大,终于不需要再奔逃了。 他没有睡着。 当早晨的第一缕晨光落在他的眼皮儿上,封悦就睁开了眼睛,外头还是藏青的,太阳并没有升起。他躺在床上没有动,心脏平静得几乎没有跳动,他身体和精神上感到无边地疲倦,可又觉着特别安宁。 不一会儿功夫,阿宽的声音响起来:“二少,早饭端上来了,您现在要吃吗?” “我不想在这里吃,”封悦说着,转头看了看客厅那里的阿宽,“我大哥在楼下吗?” “大少也是刚刚谈完,在餐厅,说二少想的话,可以去楼下和他一起吃。” 封悦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到了楼下的餐厅。封雷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身睡衣,正若无其事地坐在桌子旁边看报纸。 “昨晚睡得好吗?”他放下手里的报纸,问封悦,好像昨天那些事根本就没发生。 “挺好。” 封悦一坐下来,佣人就过来端菜布饭,两个人沉默地吃着饭,谁也没有说什么。等茶水和水果摆上来,封悦才说:“我有话和你说,就我们俩。” 封雷抬头看他,彼此都没有迴避对方的注视,封悦的冷静,让封雷难过,封悦走到今天,是自己一手造成的。 他喝了口茶水,低声说:“那,到书房说吧!” 书房里打扫的佣人连忙都撤了,房间里还清晰地存留着昨夜的烟味儿。窗户开了个fèng,换进外面新鲜的晨间空气,一清一浊地混在在空气中。封悦走到书架跟前,上面放着个相框,里面是张他们的全家福,那时封悦才三四岁,对什么时候照的,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封悦坐在爸爸的腿上,封雷和妈妈坐在一起,那时候应该是春天,他们身后的迎春花开得那么灿烂。大哥不是爸爸的儿子,只有妈妈知道大哥的爸爸是谁,可是,大哥对自己很照顾,很疼爱,就是亲弟弟,也不见得付出那么多的心血和耐心。 “你有什么事要说?”封雷看着封悦单薄又显得倔强的背影。 封悦转过身,看着他的眼睛,说:“哥,你能不能答应我,不管什么时候也不会和张文卓联合起来对付康庆?” 书房里的光线,随着太阳升起,而渐渐明朗,封悦本来站在阴影里的轮廓,也清晰起来,只有在封悦的身上,封雷才会意识到时光的速度快得让人不胜唏嘘。站在自己面前盘着长手的年轻人,就是当年襁褓里蹬着胖腿儿要吃奶的小婴儿?那个被自己骂了,也不会顶嘴,梗着细脖,低头不语的小倔孩儿? 封雷一直希望能摆脱波兰街的乌烟瘴气,让封悦长成一个快乐的人,没人会因为他的出身嫌弃他,因为他的病弱欺负他,他想笑的时候大声地笑,想哭也可以肆无忌惮地哭……可为什么偏偏事与愿违?封雷觉得封悦和他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如果康庆对付我呢?”他反问回去,“你选择谁?” 封悦长久地注视着封雷,他能清楚地听见窗外的鸟鸣,淡淡地卷在风里,从微微敞开的窗户,瀰漫到房间里,这让他们之间,少了昨晚对峙时的冰冷和尴尬。 “我从来没恨过你,从来都没有,一丝一毫都没有。”封悦诚恳地说,他的心,在这样宁静的早晨敞开着,“我不能在你们之间做选择。” 封雷点了点头:“你这么说,就是选择了康庆。” 这句话象爆破性子弹般击中了封悦,并在他身体迅速地分裂开,一一击中他的五脏六腑,疼得他片甲不留。他似乎有些站不住,退了两步慢慢地坐回沙发上,手四处摸索着,不知该放哪里才对劲儿。封雷的心,勐然揪紧了,连忙走上去,握住封悦的两手,放在自己掌心,暖暖地握住。 “你对他的感情,我怎么会不明白,无论如何,也不能再伤你的心。” 封悦身体蜷起来,有些发抖,他躺在沙发上,象是经歷了一次长途的迁徙,精疲力竭:“我累了,哥,特别特别累。” 第15页 “那你就先睡会儿。”封雷想劝他回楼上睡,可有怕他惊扰他的情绪和睡意,从柜子里抽了条薄毯子,给他盖上。 封悦的睫毛开始还颤抖着,唿吸时长时短,渐渐地安宁了,沉沉地睡了过去。封雷在心里嘆着气,忍不住轻轻地抚摸着封悦的肩膀,他沉睡的模样,象夜色里一只半开半合的花骨朵…… 封雷见他睡得熟了,走出书房,让门口打扫的人轻一点儿:“二少醒了,马上叫我。” 阿宽正从二楼走下来,对他说:“大少,楼上的房间都检查过,二少的卧室也都弄好了,二少人呢?” “刚睡,他昨晚是不是一点都合眼?” “眼睛是合着,但是没有睡觉。” “你让管家叫林医生来看看封悦,我怕他会犯病。”封雷说着进了另一端的会客室,阿宽跟了进去。 “这几天,你在封悦身上多留意,我就怕他忍不住会往外跑。怎么样?波兰街有什么动静吗?” “康庆昨晚没在医院陪桂叔,好像领了几个人回家,具体的还不太清楚。” 他们说了会儿,外面突然响起一阵踩油门的声音,封雷跑去窗边,一辆房车横冲直撞地出了大门。 他赶紧跑去书房佣人:“二少呢?” “不知道呀!”佣人惊慌不已,“没见他出来。” 封雷开了门,沙发上只剩那条橙色的薄毯子,窗户大开着。 他急得连忙要找人去追,这时候手机却响了,他看也不看就接听,还不待他吼出“是谁”,那头先连珠炮一样骂起来了:“妈的,封雷,你耍我是不是?我等你一早上,你他妈的人呢?你当老子缺你这顿早饭是不是?还敢放我鸽子,你问没问过我是谁呀!” 封雷这才想起来,原来自己约了小发吃早茶,却给昨天桂叔的事一搅和,全都忘了,他不假思索地说:“桂叔的事,你不知道吗?” 说完封雷就后悔,既然他还有心思等自己吃饭,肯定是不知道,那么就是说康庆隐瞒了消息! “桂叔怎么了?”小发先是楞了下,接着说,“妈的,他怎么样关老子屁事啊!” 封雷的脑筋迅速地转动,立刻问小发:“你在哪儿呢?还在那里?我让阿宽去接你。” “接我去哪儿?” “来我家。”封雷果断地说。 桂叔没有死,他在第二天傍晚的时候醒来,一睁眼就看见康庆站在他身边儿,弯腰凑到他耳边,小声地说:“桂叔,那些事我大概都知道,您好好养身体,我过两天来看你。” 因为还没有完全清醒,桂叔目光显得呆滞,楞楞地看着康庆渐渐离去的身影,无法反应他刚刚的话,他知道了什么?哪些事情?然而桂叔来不及细想,护士走进来,在他的点滴里加了些药,他昏昏沉沉地,又睡了过去。虽然煳涂着,他却又隐约觉得自己可能走错了一步。 上午,康庆接到封雷的电话,直问:“封悦是不是在你那儿?” “哦?”康庆扬了扬浓眉,用略带取笑的口吻说:“没看住你的宝贝弟弟,就来找我要人?” 封雷还不确定康庆是不是知道当年的秘密,说话格外小心:“封悦若找你,你告诉他,小发在我家呢,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康庆不得不佩服封雷反应的速度,他还没有确定桂叔找自己做什么,已经做好完全的准备,押住小发做谈判的砝码。短短两天发生这么多的事,强迫着康庆修正着自己暴躁易怒的脾气,他“恩”了声,故做平静地回答:“好,我一定转达。” 这头放下电话,康庆冲着阿战他们就骂:“小发什么时候跟封雷混一起了?你们他妈的都是吃白饭的,这么大的事都不知道?” 阿战他们给骂得楞住,也不明白为什么从昨天桂叔生病到现在,康哥跟吃错药似的到处骂人,只好问他要不要打电话给芳姐问问情况。 “那我不会自己问吗?以后外面的事机警点儿,别弄得我跟个二百五似的,别人电话都追上门示威了,还蒙在鼓里!” 外头的人面面相觑,不再吱声儿,康庆进了书房,没人敢上去打扰。阿战想,肯定是因为桂叔的病,下面已经有人听说了,这两天他接了好几个打听的电话。虽然现在波兰街是康庆说的算,但桂叔的地位还是在的,几个老一辈也全看桂叔的面子,才对康庆这么服从。快傍晚的时候,封悦来了,阿战他们的心情这才放松下来,二少总是有办法治住康哥,再怎么生气,有二少在,康哥也总得收敛。 他们刚想坐下来打牌,阿昆走过来,让他们去外头的娱乐室去玩,说屋里不让放人了。阿战他们连忙起身,里里外外检查,确信没人在,才都从大屋里撤了出去。 封悦感觉着身后沉重的门,悄无声息地合上,顿时隔绝了外面的声音,康庆坐在他对面的桌子后面,夕阳在他周围镶了圈儿奇怪的金色,而他的脸,在光线的背面,让人尤其看不清楚,象双无形的手,冷漠地将封悦远远地推开。 他知道了,封悦在心里肯定,桂叔与他交底了。 康庆双手寡寡地拍了两下,笑着说:“不得不说,封悦,你很有种。” 封悦站在门口,没接他的话儿。 “你们兄弟都是聪明绝顶的人,他扣了小发,派你来探底,以为这样我就不敢动你,是不是?” 小发?封悦立刻明白,难怪大哥没有满世界追找自己,原来他手里扣了人质,难道这才是大哥接近小发的原因?可是,封悦已经不想再去考虑别人,他现在是自身难保。 “我既然来,就不怕你动我,”封悦走到他跟前,隔桌子站着,从容而平静,“我本来不想你从别人那里听说这事儿,可我确实不知道该怎么讲,康庆,这件事我一人承担。” “你承担得起吗?” 封悦薄薄的嘴唇轻轻一动,说得容易且认真:“我偿命给你。” 康庆闷住,手抓着椅子的扶把,用力得好像会掰断关节,他沉重的喘息,透露着怒气和阴沉,封悦点住了他的死穴,过了好久,才从牙fèng儿里挤出几个字:“这事和你什么关系?” “他是我哥,我不能让人伤他。” 转眼间,太阳一点儿都不见了,书房里黑下来,康庆伸手摸到开关,轻轻地拨动,发出“啪”一声微响,封悦的心跟着惊跳了下。桌子上的灯光亮起来,照着两人之间,短而厚重的空间。 “当年的事,你不想说?”康庆问,“我大哥做了什么,让封雷杀之后快?” 封悦的眼睛,追随着那一束柔润的光,檯灯是他给康庆换的,他嫌弃原来那个光线太白太亮,显得刺眼,就象当年那些事,每每想起来,如同暴露在雪白的光线里,针扎一样的刺痛他的尊严,又无处可藏。 “跟胡家大少的死有关?”康庆注意到封悦的身体抖了一下,却没说话,“就算你不说,我也查得出来,封悦,在你来之前,我曾想要一根根地把你的骨头拆了。可我昨晚想了整整一个晚上,只有你,能让我这样绞尽脑汁地去想,去衡量……封悦,你刚回波兰街的时候,我有多高兴?那么多年,我总是想你,想你在我身边,象小时候那样,走哪儿都领着你……” 康庆陷入沉思,在柔和的灯光里,看到缥缈的从前,他的神态,带给封悦一阵晕眩:“人是我大哥杀的,我不能骗你。你在道上混,要跟兄弟,跟芳姐,桂叔有所交代,我替我大哥偿命,你想按着道上的规矩,怎么弄死我都行,康庆,别去找我大哥,别为这件事再生杀戮,算我,算我求你了。” 康庆反倒不象刚刚那么紧张,他朝后坐回去,歪着头,嘴角放松了,跟封悦说:“你是不是认准了我捨不得动你,又或者封雷手里押着小发,才口口声声非要偿命?你真当我对你下不了手吗?” 他低身从桌子下面的抽屉里拿出一只木匣,放在桌上打开,一转,朝向封悦放着,里面是把枪。康庆喜欢枪枝,封悦知道,这间书房的保险柜里,放着几支罕见而名贵的,都是康庆很上心的,这一支,他却从来没见过。 “这是我大哥的枪,”康庆好像看透他的疑虑,慢慢地说给他听:“我的枪法,就是大哥教的。他死的时候,身上带的就是这一支,上满膛,却一发子弹都没缺。他完全可以自卫,但没有,我那时就觉得他是替人死的,不得不死。” 康庆说着,把枪拿在手里。他手形长而大,对各种枪械都有研究,拿起来得心应手,提枪上膛那股流畅的动作,优美而迷人。细长的枪口,对准了封悦:“我在心里发誓,要让杀害他的人,也不得不死。” 封悦伸手,握住枪口,挪到自己心脏的地方,那里一颗心,跳得从容不迫:“应该的,康庆,我知道你大哥在你心里的地位,从小到大,他待你,比对小发好要用心。你记得你跟我说过的话吗?你说,将来再不让他在外头看人脸色做事,让他呆在家里,和芳姐享福。” “你还记得?”往事象洪水倾覆而来,康庆突然间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你他妈的还记得?!你知道他在我心里多重,你知道我多想他过几天好日子,你他妈都知道,怎么还能让你大哥对他下手!?” 康庆的枪口颤抖着,狠狠抵住封悦的胸口,顶得一阵阵钝痛,康庆强忍的悲恸,封悦切身体会着,然而他无从劝解,他清楚地了解,自己把康庆推到绝望的边缘。 “做出这种事,你还回来干什么!啊!你他妈的,为什么瞒着我这么多年!” 康庆情绪象海啸一样泛滥开,他扬手扔了枪,一挥长臂,将桌子上的东西通通扫到地上,引起“噼里啪啦”阵阵清脆的破裂和轰鸣。檯灯歪在地上,那束光破散着,照着封悦的脸。 “我不会杀你,封悦,”康庆瞪着他,咬牙切齿,“我会用一辈子去恨你,让你亲眼看着我怎么让你们封家血债血偿!” 血色从封悦的脸上褪尽,他张了张嘴,却又将话吞回去,喏喏地喊了声:“康庆……” 他们站在一片狼藉之中,半边屋子都是黑暗的,只有那破碎的灯,残陋地亮着,象他们无法追忆的过去。这是个装了隔音材料的房间,窗户也是紧紧闭合着,没有半丝空气流通进来。空气里,只有他们彼此的唿吸,沉默,象冰霜一般蔓延。 第16页 当康庆觉察出不对的时候,已经晚了,他看见封悦的喉咙再一次吞咽的同时,血从口鼻中,奔涌而出,染红了胸前大片大片的衣服,封悦身体抽搐着,朝地上倒去。康庆扑身过去,抱住封悦,伸手掰开他的嘴,却是来不及,他放平封悦的身体,试图减轻他的痛苦,而封悦早已经痛得抽成一团,神志不清。 拉开门,康庆沖外面的阿昆大喊:“叫救护车!快叫救护车!封悦服毒了!” 第七章 太阳照上庭院里郁郁葱葱的一片阔叶林,俞小发竟看不出这院子究竟有多大,院子另一端接着山岭,不会那片山也是封家的吧?康庆的房子在波兰街也算挺气派的,结果跟封雷的家一比,跟过家家搭的积木似的,还没他家外面的佣人住的楼大呢! 他从楼下逛到楼上,熘达了几圈,也没数清到底有多少个房间,小发感到无聊了,问那个老是跟着自己的管家:“封雷人呢?” “大少在楼下书房打电话,让您先自己随处看看,他一会儿就来。” “哪有他这么做主人的?请我来却又不露面。”小发有点不慡,“我去楼下找他。” “你这脾气什么时候能改?等这么一会儿就没耐心?”封雷出现在楼梯口,看起来有些疲惫。 “我干嘛要改?明明是你做得不周到,还嫌我没耐心?” 封雷和管家说:“你去忙吧,我在这里招待他。” 管家恭敬地点头,转身离开,心里其实一直嘀咕,大少怎么弄回这么没水平的客人?跟街头上的小流氓似的。 “你让我来干嘛呀?” 封雷这会其实是心急如焚,封悦上午偷跑出去,却没有直接去找康庆,他把车扔在城里一家停车场,人就没了影子,派出去找他的人,都没带回什么消息。可他必须和颜悦色地留住小发:“你不是说现在能从头菜到甜品准备出一顿大餐?我借你家里的厨房,做给我看看。” “啊?你怎么突击检查?我还没准备呢!” “用准备什么?这里应该都有的,缺的你列给管家,让他出门帮你买。” 小发歪头盯着封雷,好像是感觉出其中蹊跷的样子:“你是不是在搞什么呀?怎么今天怪模怪样的?” “你可是念叨好几次,我给你个机会表现,你还说我怪。”封雷看看腕上的手錶,“这才刚下午,到晚上还有很多时间,不应该很赶吧?” “时间倒是够,”小发有点想跃跃欲试了,“那你带我看看厨房吧!” 俞小发立刻爱上了封雷家象餐厅功能一样齐全的厨房,似乎再也不用担心他想要离开。封雷站在厨房门口,看着小发兴奋地摸着光可照人的双层烤箱和宽敞干净的操作台,心里想,他就是个天真的小破孩儿。 小发欣赏够了,伸手从兜里摸出个皮筋儿,把头髮扎起来,准备大干一场。他的头髮确实长了,可从没见他这么扎过,露着小小一张脸,好像变了个人,封雷暗暗地楞了下。 因为小发在这里,他把要过来商量事的约都取消,一是怕小发怀疑留他下来的动机,二来也不想别人看到小发在自己身边。因为无法确定康庆那头的动静,封雷整个下午都如坐针毡,他不得不佩服,如今的康庆确实沉得住气,竟是一点风声都打听不出来,连张文卓对那头发生什么都一无所知。阿宽在负责和各方保持联繫,隔一会儿过来,他便走去书房,说几句。 头脑里盘算着如何对付,封雷坐在客厅里,时而闭目养神,他必须把任何情况都考虑明白,封悦肯定是要去找康庆的,只是……什么时候?他又如何把小发多留几天?难不成强行软禁? 不行!封雷立刻否决了这个想法,却说不出否决的原因,他开始有点意识到,好像对自己意识的控制,不如从前那般坚固了。 “哎!哎!!哎!!!叫你呢!” 封雷被小发不屈不挠的骚扰从沉思里揪出来,心不在焉地说:“什么?” “我忘了问你,想吃西餐,还是中餐了呀!” “随便吧!”封雷站起身,“挑你拿手的做。” “哦,那,几个人吃啊?你弟回来吗?” 这话问在封雷的心口,封悦还会回来吗?他这次去找康庆,到底会怎样,事情现在究竟是怎样的状况,他怎么会如此坐以待毙?正在寻思呢,手机响了声信息,他拿起来看,是阿宽发的,估计是怕他打扰他和小发说话,上面只有几个字:“二少到了康庆的家。” “就咱俩。”封雷象怕他听不懂似的,又说,“你和我。” 不知道为什么,小发的脸好像因为“你和我”这三个字红了,转身回厨房去。 天黑的时候,晚饭在小餐厅里吃,只有他们俩。小发抬头看看站在一边的管家,觉得别扭:“你要么就坐下来和我们一起吃,要么就迴避一下呗,这样盯着,让我怎么吃得下去。” 管家尴尬地瞅瞅封雷,听见他说“你先下去吧”,才转身走了。 小发见周围没人,似乎心情好了,扬着眉毛,高兴地说:“我学的只是甜品,这些可不是我专长,是专门找师傅学来,做给你尝的。” “哦?你有心了,”封雷看着小发,即使在这坐立不安的时刻,也还是被他眼里跳动的孩子气感动,他低头吃着,说:“手艺不错,味道很好。” “你喜欢?”小发接着问,期待地等着他的答案。 “喜欢。”封雷点了点头,“非常喜欢。” 笑容在小发的双眼中迅速绽放,在突如其来的这个瞬间,封雷突然觉得小发好像已经不是那个大月亮的夜晚,穿得象布袋子一样,负气走在路边的坏脾气少年。 “大少!不好了!”阿宽慌张的声音从客厅响起来,他从来不会这么没分寸,“二少服毒自杀,在医院急救呢!” 封雷如五雷轰顶,楞了片刻,“妈的,康庆!”他风一样站起来,往外就走,回头跟小发大声说:“你也跟我来!不对,你在这里等我!” 小发被他这一吼,也楞住,看着他不知如何反应,封悦好端端地,怎么会服毒呢?虽然和封雷还没有相处得多么熟悉,可是封雷对他弟几乎变态的爱和袒护,小发眼里看得明白。 封雷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口气,加上阿宽沖他使着眼色,放缓语气说:“你今晚不走行吗?在这里等我。有消息,我就给你电话。” “哦,”小发几乎不假思索地说,“好。” 封雷出门上了车,阿宽已经吩咐留在家里的保镖看住小发,尽量不要他用手机和外界联繫。 “如果他想走,不管採取什么手段,要把他留下。” 这句话不用过于解释,保镖都明白其中的意思。 整个柏林道笼罩在一片浓厚的夜色之中,俞小发目送着封雷的车消失,并不知他的生命从此就要改写。 重症监护室的窗,是封闭隔音的,厚厚的两层,康庆挺身站着,双手揣在裤兜里,他离窗户那么近,每一次唿吸都会在玻璃上形成浅浅的水汽,很快散开,再雾起来,再散开……他不知道自己在这里站了多久。 封悦奄奄一息地躺在里面,他的双手和一只脚,都插着针头,源源不断地把解毒的药送进他的静脉,试图消灭他血液里顽固地摧毁他内脏的剧毒。他们在等从美国空运来的特殊的药品,可是医生不确定封悦的状况,是否能撑到天亮。 本来脑袋里已经串起来的,几乎清晰成形的推测,因为封悦绝然赴死,把那些线索全都打乱了。此刻的康庆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甚至连发火的心思都没有。 多年来,他习惯用愤怒和发泄疏解沮丧的情绪。遇到过那么多挫折,明显的,隐藏的,圈套和虚伪,康庆宁愿通过最直接的发火来揭露和镇压。而如今,他第一次感到无能为力,彻头彻尾地认识到,自己就是个失败者。 康庆的脑海里,反覆回放着封悦倒下去时的影像,他沉默地盯着自己的眼神,他说:“康庆,对不起,我替他偿命。”他说这话的时候,平静得就象平时生活里随便地一句:“康庆,这里应该加个袖扣。”“康庆,应酬的时候意思意思就行,别喝那么多的酒。”就象他微醺时,红着脸说:“康庆,你亲亲我吧!” 康庆突然被没顶的恐惧淹没,封悦可能再也不会醒来。这想法让他窒息,他的头脑顿时缺氧似的,一片空白,一个声音在他身体里迴荡,越来越响亮,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的!!!不知所措的康庆,下意识地换了个姿势站着,身体的活动,换来片刻的清醒,他在玻璃窗里,看见另一个人的身影,正站在自己的身后。 封雷刚刚在医生的办公室里打电话,满世界寻找这种稀少的解毒的药,因为还只在科研阶段,市场上并买不到,他必须借用各种合法的违法的手段,尽快地把这种药品弄过来。 躺在重症监护室里的封悦,对封雷来说,并不陌生。刚把他送出国的时候,几乎每次去看他,都是这样的状况,就是摆明了不想活,身体上各种各样的毛病,几乎轮番着致命地摧毁着他。 封雷早就应该明白,封悦对发生的一切,心里其实都知道,才会生无可恋。可是,他自欺欺人地混过这几年,始终也没有勇气面对事实的真相,不敢承认自己对封悦所有的宠溺和疼爱,其实不过是为了平復自己内疚的补偿。 可是当封悦服毒的消息传来,他几乎是本能地迁怒于康庆,忍不住咬牙切齿地警告:“他若有事,我会让整个波兰街来陪葬!” 康庆没有转头,冷冷地回应:“我和你,是有笔帐要算,不用你来提醒。” 就在这时,病房门口的灯突然闪烁起来,病房里连接在封悦身上的仪器似乎“bb”响动,他胸口剧烈起伏,象是喘不过气,手挪到胸口,紧紧抓着,痛苦不堪。 “封悦!” “封悦!” 等待在窗外的两人,异口同声地喊出来。 医生护士跑过来,推门进去,拉上了病床周围的帘子,封雷和康庆阴沉而急躁的脸,映在玻璃窗上,内心的焦虑和担心,绞在一起,象未经包装的火药,在每一次干燥唿吸里,擦枪走火……不知怎么搞的,也没看清谁先动手,两人突然就扭打在一起,最原始的,最野蛮的,不用脑子,也不用心,只管用拳头,没有躲闪和自卫,只想着去攻击去毁灭……心里的焦急和不安,只有在不停地伤害别人,和被人伤害的疼痛里,才能有所缓解和疏散。 第17页 阿昆和阿宽各自领着人,在电梯出口的地方,各守一边。阿昆虽然面无表情,心里却因为封悦的今晚的举动震惊不已,看不出二少平时温和秀气的为人,脾气烈起来竟然这么决绝。要不是事发当时赶巧桂叔的医生等在外面要见康哥,见这情况,当机立断地第一时间插管洗胃,那么烈的毒药,就是等到救护车,也要来不及的。 护士远远看着,都不敢走进这头儿,也不了解这架势到底是谁住进来了,但她们都知道惹不起的,因为刚过去那个封雷,其实就是医院的大老闆,今晚都是主任亲自在,凡是点到的医生,就是休息的,都得立刻销假。 阿宽的电话隔会儿就会想起来,他一直在联繫药品调用的运输,这会儿正在电话上说着,有小护士跑过来,和他们吞吐地说:“他们……他们打起来了。” 他们寻思一会儿,才意识到护士嘴里说的他们,就是各自的老大,连忙跑过去,竟然真的扭打一团,让人难以置信。两人阴云密布的脸上都挂了彩,但也没纠缠,各自进了不同的洗手间整理,出来以后就又恢復到本来的神态,好像刚刚抡拳头踹脚的丑事,压根儿就没发生过。 “大少,”阿宽连忙和封雷汇报,“美国的药来不及,但从香港调到了,直升机刚到楼顶,我已经让人上去拿。” “行,我知道,你们下去吧。” 封雷坐在长椅上,双手盖住脸,心紧紧地揪着,沉浸在难以挥散的悲伤里。康庆却始终站在窗口,四点多的时候,帘子拉开,封悦还是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这回不同的是,他的脸侧过来,冲着窗口这边,康庆情不自禁地微微歪头迎着他的角度,好像他们就是面对面。 每隔段时间,护士就会进去给封悦抽血化验,这一次,康庆忍不住护士说:“你把他的扎针的那只脚也盖上点儿,他脚怕凉,一冷就睡不沉稳。” 护士虽然觉得他很奇怪,还是照做了,康庆这才觉得心安。 早上八点多,血液化验终于有了乐观的结果,医生说看来那药确实是起效了,估计中午左右,封悦就能醒过来,封雷这才觉得一颗心“扑通”地掉回原处。 康庆还是那个姿势,几乎目不转睛地盯着里头的封悦。周围冷静下来,没有任何人,连医生和护士都不在,康庆对封雷说:“桂叔和我说的事,不会有别人知道。我要是你,永远也别让封悦,再回波兰街。” 下午的时候,天又开始下雨,窗外“刷刷”的声响连成一片,让人昏昏欲睡。医生刚跟他们说封悦有意识,康庆就走了,没有见面。封雷走进病房,贴近他想说两句,可封悦皱眉呻吟了两声,迷煳煳地,又昏睡过去。医生连忙解释难受两天是很正常的,等身体里的毒素清除干净,也就会慢慢恢復,既然醒过来,问题就不算大。封雷如释重负,感觉象是给人剥了一层皮,每个关节都紧绷得到脱氧。 阿宽劝他先回去休息:“二少醒来,我第一时间通知您。”阿宽低声地提示:“……小发,还在家里……等您。” 封雷这才想起来,时间这么久,小发的脾气肯定不会耐心在家里等的,估计现在的局势就是给人强行扣住:“他没打电话来找我?” “打了,”阿宽坦白交代,“我估计您没心思听电话,帮您挡了。” 长时间紧张的身体,一时难以松弛,封雷感到疲惫和烦躁,听了阿宽的安排。在路上的时候,他就想,也许小发已经把门砸破了,或者骂人骂到失声,这个小流氓,脾气火起来,就和康庆一个德性。 结果,到了家,周围很安静。保安的人说小发一点都没闹腾,告诉他在大少回来前,最好别离开房间,他就一直呆在里头。封雷反倒心里没底,不知小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拾阶上楼,小发的房间门口坐了两个人,见他来,连忙把门开了。封雷走进去,屋子里干净整洁,卫生间里传来水声,看来是在洗澡,他的衣服裤子搭在床上,白色的袜子捲成一团,扔在地上。 封雷走回门口,对外面的人说:“去把二少的衣服拿来一套。” 封悦比小发高,但俩人胖瘦差不多,将就一下是可以的,封雷坐在床边儿,摸了摸小发的搭在那儿的裤子,好像能感受到裤子里套着瘦不拉叽的细腿儿,和他淡淡的温度。 这时候,浴室的水声停了,不一会儿,小发开门,大踏步地走出来,他明显没想到封雷坐在他床上,赤裸的身体滴着水,连条毛巾都没围,情急之下,捂着敏感的地方,连忙转过身,瘦削的屁股对着封雷。 “你他妈的怎么神出鬼没的?是你家了不起啊,进门都不说一声!?” 封雷在医院里为封悦紧张了十几二十个小时,精神上的疲惫远远胜过身体,血液里流窜着说不明的烦躁,从皮肉到关节骨头都僵硬得难以负荷,因此,更增加了他理智上的负担。封雷被一股强烈的,急需发泄的情绪支配着,不能仔细思考和衡量,勐然站起来,一把将小发箍进怀里。 “操,你干吗?”小发拼了命似的挣扎,“妈的,找死是不是?” 他的反抗,反倒惹起封雷的欲望,手上就有些不知轻重。 双方力气本来就有差距,再加上小发赤裸着身子,在搏斗上总是吃亏,眨眼功夫,就被死死地钳制住,头晕目眩地扔在床上,正摔得七荤八素的时候,封雷扑上来,好像是疯了,不顾一切地,吻住了他。 俞小发完全蒙了,这是他从来也没预料过的场面,象是汪洋里漂泊的一条船,不能掌握自己的想法和方向,封雷突如其来的亲吻,如同稳重的石锚入海,牵拌着,牢牢地拴住了他。 这些日子来的相处,象电影一样快速地播放。封雷在那个黑暗的夜晚停车,坐在房车里,淡笑地看着他;一次次抽着烟,沉默地听他粗鲁地抱怨和挖苦;吃了他做的东西,会说“很用心,不错”;封雷会肯定他的努力,甚至会赞许…… 他的拥抱用力地证明,此刻他是多么需要我,是的!俞小发的头脑突然被一片泛滥的温柔侵蚀,他需要我,封雷是需要我的!他抱住封雷,热烈地回应了他的亲吻…… 夜深以后,外面起风了,雷雨云被吹走,雨势就小了,淅淅沥沥,象是怕扰人清梦似地安静。封雷坐在床头的灯韵里,抽着烟。他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这些日子积累而来的所有的紧迫,都在这场激烈的性爱里瓦解,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和惬意。 小发分着腿趴在他身边,没什么动静,也不知睡是没睡。他的头髮半干半湿,长长的,发梢还带着以前鲜艷的发色,新长出来的却是黑而柔软。他的发质,倒是挺适合留长头髮。 封雷捻灭了烟,凑过去,轻声地问了句:“睡啦?” 小发还是没吭声。 封雷扯过被单,给小发盖上,他的身体很年轻,薄薄的床单勾勒出他精瘦的轮廓,这人身上真是一点肉都没有,象个发育不良的少年。封雷辗转想了想,又掀开被单,手摸向小发的屁股。 “你干嘛?”小发似乎明白他的意图,戒备地转过身,面对着他。 “看看是不是把你伤了。”封雷低声解释。 “上的时候跟畜生似的,事后装什么好人?” 小发说完又有点后悔,可他一时改不过说话的毛病,只得瞅着封雷,看他什么反应。封雷却没生气,搂过他的肩膀,说:“刚刚着急了,以后肯定多注意。” “谁跟你说还有以后的?”小发忍不住挑起眉毛,“你还上瘾啦?” 他的小混混表情把封雷逗乐了:“是上瘾了,可怎么办?” 小发楞住了,他发现在应付封雷的温柔上,他的完全想不出招数。 好在封雷并没有时间逼问他什么,起身穿衣服,问他要不要吃点东西。 “你还要出门呀?” “我得去医院看看封悦,他晚上肯定会再醒,不放心放他自己。” “哦,”小发跟着坐起来,才觉得后面一阵难受,顺口骂出来:“妈的。” 封雷被他皱眉忍耐的表情揪了一下:“你躺着吧,我让他们把东西给你拿上来,多少吃一点,他们说你今天也没怎么吃东西。我不在家,你都干什么了?” “打游戏呗,打得我眼睛都花了。” 小发蹭着坐回去,碰到了就疼得吸凉气,看来是真的伤了,但他却明显没往心里去,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这让封雷不禁琢磨,也许小发真的是需要别人多花时间,才能认识和了解。 封雷走出房间,门口没有什么人,倒是走廊转角那里的两个人,见他走出来,连忙迎过来,把衣服递过来:“大少,这是您让我去拿的衣服。” “哦,”封雷注意到他脸上有些尴尬的神态,“让管家弄些宵夜来,我和他在房间里吃。” “啊,好。” 封雷拿着衣服走回房间,放在小发身边:“封悦的,你先将就穿着。” “干嘛,你还不让我回家啦?” 小发的话,让封雷怔了下,他到现在还没有问,为什么小发突然对他的安排这么顺从。 “你怎么想的?”封雷没有直接问,但他知道小发不傻,这话听得明白。 “你和康哥打起来了吧?”小发忙着套衣服,低着眉眼说:“你押着我也没用,他才不把我放在眼里呢!” “你怎会这么想?”封雷说,“康庆把你当他的命一样。” “可他把封悦看得比他自己的命还重要!” 封雷盯他好一会儿,才转头说:“别胡思乱想,吃饭吧!” 第八章 封悦头脑里开始有了意识,护士轻微的脚步,细细的低语,冰冷的听诊器偶尔落在胸口,针头扎进静脉是带来的锐痛,他都能一一感觉得到,他只是不想睁眼,不想让人知道他已经醒来。 他的血液象沸腾似的烧灼着每一个细胞,关节如同在被车轮反覆地倾轧,腹腔里的器官都在叫嚣着疼痛,他无法忍耐,又不能呻吟……他不想面对那个让人厌倦的世界。 一双干燥而温暖的手掌,时而抚摸他的额头,时而用蘸水的棉签滋润他的嘴唇,最终握住他因为过度注she而一直冰凉的手。 “我知道你醒了,”封雷的声音低沉温柔,“他昨天一直都在,今天回去的,以后……也不会来了。” 第18页 封悦的眼皮动了动,睫毛忽闪。 封雷语气依旧平和自然,说得云淡风轻:“你给我听好,以后要是再做这种傻事,波兰街的每个人,都会因此遭殃。” 封悦终于睁开眼,脑袋里一阵晕眩,让他不禁皱眉,尽管室内的光线已经调得很暗,他还是无法立刻适应。他费劲地把手抽出来,想要摘去氧气罩。封雷连忙按住他,伸手把氧气罩拨去一边,细心地问:“能行吗?” 虽然封悦点了点头,他还是多观察了会儿,见封悦确实没有什么不适的反应,才揭了氧气罩:“喉咙很疼吧?喝不喝水?” 医生已经和封雷说过,封悦的喉咙因为插管伤了声带,需要时间恢復,暂时说话可能比较费劲。果然封悦用力地开了口,声音沙哑而难以分辨发音,他立刻闭嘴,不再吭声了。 封雷拿来一只刻着量度的杯子,里面有根弯曲的吸管:“少喝点润润喉咙,你的胃洗坏了,暂时不能进食,连水都要定量。”小心地把吸管伸进封悦的嘴里,封雷仔细地看着读数,一到量立刻就给停掉。 “要不要坐一会儿?” “唔。” 封雷慢慢地把床摇起来,让护士给封悦换个软一点儿的枕头,在背后垫着:“等你再好点儿,我就接你回家养着,医院条件太差。” 封悦看了看墙上的钟,已经快两点。 “等你睡了我再走,明天没什么事,有的是时间补觉。” “唔,”封悦狠劲儿地清了清嗓子,试图让自己的声音清楚点儿,“你……答应过我……” 封雷可能也是看他说话费劲,中途打断:“你放心,只要你给我好好地活着,我答应的所有事都算数的!”见封悦肩膀低落,垂目不语,他放松语气,继续说:“这是我和康庆之间的恩怨,和你没关心,不需要你替我或者他来抗!再说,事情也没你想得那么糟糕,还非得你以死谢罪了?” 封悦不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封雷说得已经很清楚,也没有给他讨价还价的余地。他靠在枕头上,忍耐着身体上袭来的一波波的疲惫和难受。 “怎么了?”封雷关切地问:“哪里不舒服?” 封悦勉强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脚:“脚麻了。” 封雷赶紧到他脚边:“哪个?打针这个?” 见封悦点了点头,封雷坐在床边儿,谨慎地给他按摩,接着说:“你老实在医院呆着,别指望他来看你。” 俞小发在窗外,把这种几乎称得上宠溺的照顾,一一都看在眼里。封悦没有清醒时,他细心地把水细到吸管里,再慢慢地送进封悦嘴里;他几乎小心翼翼地滋润着封悦的嘴唇,揉着被针头扎到瘀青的手脚……小发从来没见过哪个男人,这么周到地伺候别人,更何况是高高在上,似乎把整个世界都能玩弄在股掌之间的封雷? 小发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 封悦清醒的时间并不怎么太长,三点多的时候,又昏睡过去。封雷出门,正看见小发站在外头,有点吃惊:“你怎么来了?” “我可是跟你的部下请示过,他们答应,我才来的。大概是阿宽太忙,才没时间通知你,”小发说着,心里不是滋味儿了,“我又不是来找茬的,你干吗这么堤防我?” “不是戒备,”封雷担心着小发那里,“你怎不去坐着?” “笨蛋,坐着才疼呢!” 封雷觉得小发不是装模作样的人,他左右看看,没有什么人,拉住小发,说:“跟我进来。” “去哪儿?” “嘘……”封雷拉他进了封悦的病房,那里有个单独的卫生间,“别吵醒他。” 这哪象医院的卫生间?小发吃惊地看了一圈,却听见封雷说:“把裤子脱了!” “什么?”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ji女还下班呢!你有完没完呀?” 封雷被小发的吹鬍子瞪眼的表情逗得哭笑不得:“你往哪想啊?”说着从兜里掏出消炎栓,“这个弄上就好,把裤子脱了,我帮你。” 小发没明白:“怎么弄?” 封雷瞪着他,没有解释,只和他说:“别磨蹭,赶紧转过去。” “靠,谁知道你是不是要捉弄我?” “我哪有那美国时间捉弄你?”封雷不由分说地将小发转过去,伸手就解他的皮带。 “我自己来。”小发不好意思了,他以为那个就是药膏,“你轻点儿啊,不然老子跟你没完。” 封雷让小发双手支在洗手台上,他不肯穿封悦的内裤,虽然拿给他的都是新的,没开封的。而他自己的这条内裤上,竟带着小手枪的图案,看得封雷差点笑出声。可是,当他看见小发红肿的伤,就有点笑不出来,这人真是粗枝大叶,伤成这样还跑到这里来找自己。 封雷戴上指套,做了润滑,警告他说:“忍一忍啊。” 消炎栓一插进去,小发就有点明白了,他疼得哆嗦,也没有吭声,自己竟然这样老实地趴着,让封雷往里插药,这脸算是丢光了。封雷插进一点儿,小发的大腿就抖,他自己也跟着哆嗦一下。不过这种药吸收快,效果好,一进去就立刻不疼了。封雷把小发的内裤提上,又帮他穿裤子,耐心地转过他的身体,繫着他的皮带…… 小发只觉得今晚的封雷温柔得不象他平时的样子,他的手指就在自己胯间,整理着他的衬衫和腰带,偶尔碰上他平坦的小腹,便是电流通过,那一整片的皮肤都麻苏苏的。 “你对我会象对封悦那么好吗?”这问题,小发几乎脱口而出,可是他强行忍住,好像这话一出口,他就输了。 封雷的身体也流淌着暧昧的血液,几个小时前发生的关系,让他就不能象从前那样看待小发,他会情不自禁地关怀他,好像他现在已经是自己的一部分。胳膊环绕住小发的腰,下巴搭上他的肩膀,封雷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 封悦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被封雷接回家里修养。在几乎将整个医院搬进来的卧室里,他整日躺着,几乎不怎么说话。他和外界的联繫,几乎都被封雷切断,房间里的电话只能拨内线,手机也不翼而飞,就算此刻在笔记本电脑上无聊地四处看着,心里也清楚,大哥正监视着他浏览的每一个网页。 天黑以后,封雷拿个托盘走进来,放在床头的小柜上,不用看也知道,那是用搅拌机打碎成米煳的晚饭。封悦头也没抬,眼睛依旧停留在电脑屏幕,没打针的手玩弄着滑鼠。 “看什么呢?”封雷在床边坐下来,“护士说你今天没午睡,不累?” “整天不是坐就是躺着,怎么会累?”封悦努力掩饰自己烦躁的心情,“今天小发没来?” “没,我让他这几天都别过来。” 封悦没有再说,这段时间小发常来的,并毫不掩饰他对封雷的好感和依赖。 “我知道你不爱吃这个,”封雷终于断起那碗米煳,“再吃两天就好,你的胃需要慢慢习惯……” “这种噁心的东西,吃了才想吐,”封悦不打算吃,“我中午已经吃过,不想再吃了。” 封雷看看那碗东西,都觉得噁心,也没有立场逼着封悦,他这段日子都靠营养针度日,并没怎么正经吃过什么,医生说这种加工过的米煳,可以帮他的胃过渡,慢慢恢復消化的功能。 “一天就喝那么点米煳能挺住吗?” “唔,死不了。”封悦的心思不在和封雷的对话上,屏幕上一条滑动过的新闻,吸引了他的注意:“重阳街口的大东娱乐城发生汽车爆炸,已经确有死伤,具体不详。” 他连忙说:“电视,大哥,你把电视打开。” 封雷不明白他想看什么,将遥控器递给他。封悦换到本地新闻频道,果然在报导这则新闻。现场已经完全封锁,摄影师的镜头,努力地捕捉着那辆被炸翻的车牌照……封悦的心,突然吊到喉咙,被命运的手紧紧攥住,那是他熟悉的牌照。 似乎是为了肯定他的恐惧,记者在一片嘈杂声中报导:“刚刚已经查过遇难车辆的拍照,很可能是波兰街娱乐业巨头康庆的专用车。” 封雷也因为这个新闻楞住,但他很快反应过来,斩钉截铁地说:“你在床上呆着,别动,我去打听看看。” 封悦哪里能听他的,掀被子就要下床,被封雷一把摁住:“我说不用你操心这事儿!” “那是康庆的车!哥,那是康庆的车!” “那又怎样?他不一定在车里,你先别慌,我保证帮你打听出来,你安心等着……” “不用你,我自己可以!”封悦铁了心要出门,用尽全身的力气,想从封雷的禁锢中挣扎出来,“我去打个电话,手机呢?把我手机还给我!” “封悦,你冷静点儿!你就算现在打电话,康庆的手下,也未必和你泄露什么!这么大的事,如果康庆在车里面,早就人给我电话,他肯定现在好好的!” 封悦决定不跟封雷硬碰硬,任他将自己摁回床上:“好,你去打听,我老实等着。” 封雷皱眉看着他,脸上是将信将疑的表情。 “我保证不轻举妄动,哥。”封悦在封雷的注视里,感到心虚,一股不详笼罩过来,“我,我不会偷跑。” “你记录不好,封悦,” 封悦嵴背发凉,意识到封雷的打算:“别,大哥,我求你,别这样,我不会……不会……” 封雷按了护士铃,沖走进门的护士说:“给封悦打针,让他睡觉。” 他说得这么肯定,不容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 封悦低头看着注she器里的液体被一点点推进他的静脉,甚至能感觉得到药水和血液的碰撞,而产生的细不可察的逆流……他没有反抗,一丁点儿挣扎也没有,象是突然换了一个人。他冷淡的表情,让封雷心寒,但他已经没有时间优柔寡断,他必须立刻弄清楚,到底怎么一回事。 终于封悦头偏着,睡了过去,封雷急速走到楼下,对迎面而来的阿宽说:“马上电话张文卓。” 阿宽可能还没听说汽车炸弹的事,楞了下,回答道:“张文卓的电话,在二线等您。” 第19页 他倒是先找我了!封雷心里嘀咕着,进了书房,接起电话。张文卓的声音立刻响起来:“大少,康庆的事您知道了吧?” “什么事?”封雷佯做不知。 “看来大少还没听说,康庆的车被炸了,这事和我无关。” “炸弹?什么时候发生的?” “就是十几分钟前的事,”张文卓沉着地说,“我本来也没觉得这事儿能让您误会到我头上,可简叔不放心,非让我先和你通个气儿。” “那能是谁干的?” “这可不好说,”张文卓的语气里,掩饰不住的幸灾乐祸,“阿庆在外头仇人那么多,指不定哪个毛头小子干的。” 话说到这份儿,封雷就知道康庆并没怎么样,要不然张文卓早就跑去波兰街兴风作浪,可没时间跟自己聊电话,但他还是问了句:“康庆没事吧?” “阿庆现在比谁都小心,哪是这么容易就给掌握行踪的?那辆车根本就是他的掩护而已,空的,只死了个保镖和司机。” “看来确实不是你做的,”封雷听到康庆没事,竟觉得一阵轻松,他并不盼着康庆活着,而是觉得省了应付封悦的麻烦,“若是你,也不会这么轻易就失手。” “呵呵,”张文卓不自在地笑了笑,封雷话里有话,这么揭他的底,让他难免尴尬,“看大少说的,我和阿庆又没有血海深仇,恐怕您比我还不待见他呢!” 封雷脸顿时阴沉下来,他不知道张文卓这话是不是暗含着什么潜台词,他和康庆不善,外人多以为是因为康庆和封悦的关系,可张文卓这人城府极深,他这话里难免藏着什么玄机,可偏偏又卡在这种模稜两可的事儿上,让人捉摸不透,他到底是有意还是无心。 好在封雷在这种事上,向来不落于下风,突击一般地说:“我要是你,赶紧把辛胜那个精神病弄走,别让他在这里惹是生非,到时候还不得你替他擦屁股?” 封雷这么开门见山地直接把这事儿说穿,张文卓果然被他堵住,“嘿嘿”笑了两声,便匆忙挂了,末了只说改时间请他喝茶,估计又有什么生意上的事。 “到时候再说吧!” 封雷没有直接答应,是时候给张文卓点颜色看看了。 因为康庆的安然无恙,封雷再次回到封悦的房间,觉得压力轻了很多。封悦还在睡,皱着眉,叠在胸口的左手,握着拳头,象是苦苦地想要抓住什么。封雷坐在他的身边,轻轻地展开封悦的手掌,抚摸着他细瘦的骨节,和饱满的指甲,他这么苍白,连指甲也是什么血色都没有……封雷开始后悔,自己刚刚的反应和镇压,实在是过了。 封悦醒来,没有追问康庆这个事故的始末,也不再发脾气争吵,他在自己的房间里看电视,上网,看看书,偶尔才到楼下和封雷吃顿饭,对于封雷的提问,他总是有问必答,但却很少主动说话,越来越疏远和沉默,让封雷的心揪着,不知如何是好。 为了示好,封雷解除了对封悦通讯的监视,可封悦即使拿回了手机,也没什么用,除了康庆,他在城里没有谁需要联繫,而他和康庆之间,横亘着几乎无法跨越的鸿沟。 只有在小发偶尔到封雷家里玩的时候,封悦会和他聊聊天。小发依旧不喜欢封悦,他不明白为什么他生命里重要的人,都把封悦看得比自己还重,他怎么转来转去,都是在和封悦抢男人?俞小发不想承认的是,他抢不过封悦。 可是,他还是要忍耐地花些时间和封悦一起,因为封雷希望他那样。对待封雷,他无法象在康庆面前那么任性,他说不清自己对封雷的感情,很煳涂,很模煳,他更摸不透封雷对自己是什么想法。这种迷路里的摸索,时常让小发烦躁,他觉得自己越来越不象以前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俞小发了。 封悦见张文卓来过几次,似乎和大哥谈得很不愉快,到后来,大哥明明就在和自己下棋聊天,张文卓的电话来,他都不接,只让阿宽搪塞说,他不在家,暂时不方便接手机。封悦知道张文卓急着找大哥是什么事,他在心里琢磨了两天,终于拨通了张文卓的电话。 “二少?”听得出来,张文卓尽量掩饰着他的吃惊,“有事吗?” “没事怎么会找七哥?”封悦平静如水,“我想请七哥喝茶,有点事要谈。” 张文卓是迫不及待的,于公于私,他都不可能拒绝封悦。 约好的那个早上,封悦和封雷在楼下吃饭,他身体已经基本上恢復,除了每个月要抽血检查用的那种药是否有副作用,基本上不用怎么去医院,他卧室里也终于恢復了卧室该有的样子,而不是个私人病房。 “我今天想出门,”封悦停下筷子,说:“你要是想监视我,就别放我出去。” 这话让封雷尴尬不已,全世界只有封悦敢这么硬邦邦地挑战他。 “你只要自己小心,想做什么都行,我不会干涉你。” 封悦抬头,睁着大眼睛盯着封雷,就好像封雷曾经质疑他“记录不好”那样,问他说:“我可以相信你吗?” 封雷被他这句话,深深地伤害了。 “你是我唯一的弟弟,封悦,这世界上,我只在乎你一个人。” 封悦低头不语,沉默地吃饭,好久才说了句“谢谢”。 张文卓定的,是他常来的这家山顶的茶室,服务他们的,还是上回他点的那个年轻的小伙子,joey。joey面色冷静,好像从来也没有见过张文卓一样,并没做出什么熟络的举动,只有在看见坐在阳光里的封悦那个瞬间,才情不自禁地粥了粥眉,他巧妙地低头转身,将这个细微的动作掩饰了过去。 封悦看着joey娴熟而美妙地在他们面前布茶,就算他们如何客气疏远,他心里也猜得出,张文卓和这个小伙子,肯定有一腿,封悦不仅敏感,而且他的敏感通常都是正确的。 张文卓挥手,让周围的人都撤了下去,封悦会意地笑了:“七哥找的地方,果然不错,很安静。” “二少要谈事情,我自然要找最让人信任的地方,”张文卓明白封悦的意思,加了一句解释:“这里绝对安全,不会有外人。” 封悦点了点头,他往窗外看了一眼,那里是一望无际的郁郁葱葱的林海,张文卓的手下都撤到了门口,整间茶室除了他俩,空无一人。 “那我长话短说吧,”封悦转过头,专着地看着张文卓,“我大哥不买你的帐,我可以帮你。” 张文卓表情定了下,含蓄地说:“我不太明白二少的意思。” 封悦却笑了:“就是七哥心里想的意思。” 长长地吸了口气,张文卓说:“这可不是小事,说办就能办的,整个城里有这实力的,也就那么几个人而已。” 封悦早有准备,拿出一个信封,推到他面前:“七哥过目。” 张文卓拿过来,打开看了看,脸色凝重了,他确实没想到封悦能有此身家,手上能握着这么重的筹码。好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封悦简单地说:“我大哥的生意,本来一半就是我的。况且,我妈也不想万一大哥出事,我却落得个要流落街头乞讨的下场。” “那,二少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作为交换?” 封悦端起秀气的茶杯,啜了一口,沉着而果断地说:“我要辛胜的命。” 这句话着实让张文卓吃了一惊,以封雷对他弟弟几乎有些变态的袒护,不可能把这些泄露给封悦,可今天封悦把自己找出来,用他的势力要挟自己交出辛胜,这种手段,倒颇有些封雷果敢的风格。而且,很明显地,封悦早把这一切看得清楚,不管当年还是眼下,似乎没有能瞒得住他的,看来自己先前是低估他了。 “二少,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再说辛胜现在神出鬼没,想找他可不容易……” “七哥看着办吧,”封悦向后靠坐在椅背儿上,脸上虽然带着大病初癒的苍白,却又显得淡泊宁静,运筹帷幄,“如果为难,我也不好勉强。” “唔,那倒不是,”张文卓藉机示好,“二少交代的,就算难,我也要尽力而为,说不定将来还有合作的机会。” 封悦轻轻地笑了:“买卖么,一桩是一桩,想得太远也没用。” “啊,呵呵。”张文卓附和地应了声,没有再说什么。 “七哥慢用,我失陪了。” 封悦娟秀的长手指伸到张文卓面前,把信封收回去,站起身走了。张文卓眯fèng着眼,目送着封悦颀长身影,穿过茶社里蜿蜒的通道,消失在被植物拥簇的门口,原本不露痕迹的脸,瞬间变换着表情。不管封悦对他什么态度,只要他肯和自己过招,那以后就少不了交往的机会,这么琢磨着,即使被封悦的软刀子扎在脸上,毁了面子,张文卓心里,却暗暗地,高兴起来。 封雷对封悦的举动,沉默了几天,直到这个下午,碰上他坐在楼上的书房里喝茶看书,忍不住走过去,坐在他对面的藤椅上。封悦抬头看见他,向旁边欠了欠身,在沙发上腾出块儿地方,这个动作,让封雷觉得喜悦,起身过去坐在他身边儿。 封悦给他倒了茶,态度温和地说:“哥,你有事就说吧,不用这么吞吞吐吐。” “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张文卓的事儿呗。” “怎么想起帮他这个忙?不怕他以后缠上你?” “又不是大数目,卖他个人情。” “哦?他和你交底了?” “没呢,”封悦低垂着眼帘,继续说,“数目大的话,就算你想教训他,也不至于拒绝得这么彻底!” 封雷不会和钱作对,除非数目吸引不了他。 封悦等了半天,身边的人沉默着,楞是一句话都没说,他抬眼发现封雷正用奇怪的眼光盯着他看:“怎么了?” “我在你心里就是个财迷,是不是?”封雷的语气,说得上是阴郁,可又不真的生气,他了解他自己。 封悦不以为然,嘴角噙着微笑,回答他:“财迷有什么不好?有谁不迷点儿什么呀?迷的东西不一样而已。” 风吹云散,挣扎而出的阳光显得尤为耀眼,封悦扬起脸,迎着那缕阳光,明亮得让他不禁闭目。封雷的声音,低低地在他背后响起:“你迷恋什么都行,只要别回波兰街送死,我都答应你!” 第20页 封悦努力地睁开眼,强烈的光线,让他的瞳孔急速收缩,唯剩一片淡淡地,如汪洋般的琥珀色。 几天后,封悦收到张文卓的电话,邀他吃饭。封悦心里明白,绝对不会是吃饭那么简单,但还是没有犹豫,应了下来。然而,张文卓象是报仇一样,这回让封悦也狠狠地,吃了一惊。 第九章 会馆坐落在临海的一处高高的礁石上,空气里是香槟和玫瑰混合的香气,空气中浮沉着悠扬的小提琴……张文卓选的桌靠着最边角,夹在两面落地窗之间,一望无际的海阔天空,好像就在他们身边。 封悦早就听说张文卓喜欢和上流社会混在一起,吃喝玩乐都讲究得很,没想到他倒是把他这一套用在自己的身上,心里是有点不自在的,但表面上依旧不露痕迹。 张文卓一看见他进门,就站起来,西装革履的模样,郑重正式得让人敬而远之。封悦施施然走到他面前:“七哥真是破费了。” “别,别,”张文卓连忙退让,“二少什么场面没见识过,这里恐怕还是拿不出手!” 封悦放眼望去,因为没到晚饭时间,这里的人也不是很多,似乎有意地都安排在另一边,他们附近的桌子都被搬开,弄得好像半个场子就他俩靠窗户坐着。 “我吃过了,七哥随意吧!”封悦说。 张文卓有点尴尬,既然封悦不买帐,他也不好自己点个全套的来吃,于是只开了瓶红酒。封悦注视着红酒倾斜着,慢慢地倒进透明的郁金香杯,折she着窗外的海洋和阳光,盘算着张文卓今天找他来的目的。扬手打发了侍者,这好大的一片场,就真的只剩他俩,封悦视野里觉察得出,张文卓的保镖就在不远处逡巡。 “我也不兜圈子,”张文卓低沉却清晰地说,“辛胜这个人,我找得到。二少也许对他不了解,他这人和他爹不一样,耿直懂义气,他和阿庆之间,有杀父之愁,不共戴天。阿庆当时下那么狠的手,应不应该,二少心里有数。” 封悦隐隐地觉察出张文卓找他的企图,可他客气地问:“七哥的意思?” “我没有袒护辛胜的意思,就是想和二少确认,这样一个血气方刚的汉子,你是真不能给他一条活路?” 封悦暗暗嘆了口气,这个张文卓果然深谙蛇打七寸的道理,他今天唱的这一出为了什么,这会儿算是昭然若揭了,努力掩饰住自己的脆弱,封悦不想在气势上输给他。 “这么看来,七哥对辛胜的人品甚为肯定?” “是个铁铮铮的汉子。” “那么,以七哥和辛胜的交情,是否有把握让他放弃暗杀康庆?” 张文卓摇了摇头,说话纹丝不漏:“我和他也谈不上交情,只是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和康庆的矛盾不可调和。” 封悦非常细微地点了点头,眼神依旧沉着,说话的语气里听不出一丝胆怯:“那我们的交易,就还成立。” 轰鸣的海涛奔腾而来,拍打在乌黑的礁石上,绽开一朵朵,雪白的浪花。海风唿啸,冲散了空气中小提琴悠长的音节,封悦感觉自己身体里某些稀少而珍贵的东西,在这个明媚的午后,在张文卓面前,泯灭了。 “那,一言为定。”张文卓端起酒杯,轻轻碰了碰面前的杯。 清脆的响声,让封悦的心情不自禁地一抖。 “走吧,”张文卓站起身,“总是得让二少验货!” 车子在沿海公路上飞驰,封悦看着窗外,却无心欣赏窗外那片在阳光下深蓝深蓝的海域。他没有细问所谓“验货”什么意思,只觉得问得多了肯定要泄露自己内心的脆弱。 在一处废旧的仓库区,他们下了车,进了其中一间,七转八转穿过黯淡的走廊,张文卓随身的保镖推开了一扇门,和里面的几个说低声说了几句,有人敲了敲里面的门,说:“胜哥,七哥来了!” 不一会儿,门开了,先是出来了个女的,边走出来边繫着扣子,脸上还剩残缺的浓妆,出门也没看周围的人,低头走出门。这时辛胜才走出来,笑着和张文卓打招唿:“七哥今天怎么有空?” 然而紧接着,随着他的目光扫到一边的封悦,辛胜的脸色却变了,他想不出张文卓怎么会和封悦勾结在一起。波兰街上现在到处都是流言飞语,从桂叔突然生病,到康庆和二少散伙,到康庆遭受汽车炸弹……没人真正知情,到底发生了什么。 “辛胜,”张文卓从兜里掏出一盒烟,递过去,“我们认识几年了?” “七哥从国外回来,我们不就认识了?” “那可是有年头了,”张文卓手里玩弄着打火机,打开,再灭了,再打开,再熄灭:“那今天,七哥就对不住了。” 他朝后一退身,随从的保镖枪已在手,等辛胜的兄弟发现不对,已经被包围住,全无还手之力。辛胜楞了,眼神转向封悦,露出仇恨的凶光。还不待他做垂死挣扎,张文卓快速地挡住封悦,枪响了三声,辛胜的胸口成个巨大的血窟窿,细碎的血沫飞舞在空气里,咸腥逼人。 “二少可还满意?”张文卓回身,封悦脸上的冷静,让他心惊。 封悦看着栽倒在血泊之中的辛胜,他的手里依旧握着那根没有点燃的香菸,死不瞑目。他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张名片,递给张文卓:“你和他联繫,他会帮你把一切办好。”说完转身走出去,屋子里的血腥气让人作呕。 张文卓看了看名片上的名字,不得不佩服封悦的关系和人脉,他在美国果然是有根基。向来以为他只是封雷呵护下娇生惯养,不懂世事的小少爷,现在看来,与其在封雷那里碰壁,还不如从封悦身上下手呢!张文卓琢磨着,暗自警告自己不能掉以轻心,封悦,恐怕将来又是另一个魔鬼。 封雷在书房开会的时候,就隐约听见有车到了门口,猜想着大概是封悦回来了,送走了会计和律师,却发现客厅空荡荡的,一般这时候,封悦会在楼下喝茶看电视,于是就问阿宽:“封悦是不是回来了?” “是,二少回来就呆在房间,没下来。” 他拾阶而上,到了封悦房间门口,里面静悄悄地,没有声音。封雷抬手敲了敲门:“封悦,你回来怎么不下楼?管家给你准备了点心。” 没人回应。 封雷感到不祥,一推门,没锁。走进封悦的房间,上午佣人打扫过,整洁得一尘不染,沙发上的土耳其蓝的靠枕整齐地排列,不象有人坐过。封雷绕过小客厅,床铺上也是连点褶皱都没有,他只好继续往前走,这屋的洗手间,是在阳台的另一边,果然,那里亮着灯。 “封悦……你在里头吧?”封雷在门口说。 封悦只要进卫生间,哪怕就是简单的洗手,也有锁门的习惯,封雷不用试就知道,这门肯定是锁的。 “唔。”封悦应了声,算是安慰封雷,却没有继续说话。 “怎么了?” “没事儿。” 封雷敏感地觉察出封悦语气里强行忍耐的颤抖,这句“没事儿”几乎就是承认了有事。 “把门打开!”封雷斩钉截铁地说,“没事就走出来给我看看。” 里面只有水龙头哗哗的流水声,好一会儿,封悦也没出声。封雷正等得不耐烦,门从里面被打开了,封悦青白着脸,站在门里,直直地看着。他的外套脱了,扔在地上,身上只穿了件白色的衬衣,解开了一半的钮扣,可能是吐了,领口扣畔还挂着污渍。而让封雷心惊的,是他苍白得如同鬼魅一样的脸色,眼睛象是瞬间塌陷,周围不满青黑的阴影……这种情形,让封雷直接想到七八年前,如惊弓之鸟般的封悦。 “你……这是怎么的?”他忍不住想靠近,抱住封悦,“你刚出去干嘛了?” 封悦神色慌张,戒备地退后,手顶住门:“别过来……” “行,我不过去。”封雷赶紧停住脚步:“那你出来吧,我保证离你远远的。” 封悦没有出来,他站在吸收洗手池前,垂着头,手指头抠住冰凉的大理石,胸口微弱起伏,封雷隔着让他觉得安全的距离,看得出他在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若是从前,他会紧紧抱着封雷,寻求安慰和劝解,但那些都成为过去,如今的封悦,不管多么沉重的负担,已经学会自己去扛,去解决。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走出来,靠着门口和封雷说:“辛胜死了。” 辛胜的死,让波兰街混乱的局面,更加显得兵荒马乱,而这其中最诚惶诚恐,不得安生的,非桂叔莫属了。他本来是以为自己危在旦夕,以康庆对封悦几乎百依百顺的疼爱,将来搞不好这波兰街的生意,就都装进封家两兄弟的口袋。这是他阿桂辛苦一辈子,拼死拼活打下的江山,怎么能便宜了封家的人? 桂叔从来也没敢和人承认,他对左小姐当年的痴迷,竟然敌不过一个落魄的穷鬼封威,左小姐竟然还给他生了儿子!他对封悦的父亲充满敌意,甚至因此憎恨封姓。若不是封雷后来混出了名堂,他免不了会把封家兄弟整死,尤其是封悦,他是封威占有左小姐,而桂叔狼狈落败的证据! 桂叔被抢救过来,捡回一条命本来是好事,但康庆冰冷的态度,让他越发地摸不到底。他出院以后,康庆派了阿战过来,说是照顾,瞎子也看得出来那就是监视! 本来桂叔以为自己能治住康庆,可渐渐地他发现,康庆这个人,并不如他看起来那么粗枝大叶,头脑简单。从他果断干掉辛葵的行径,桂叔就该预料到这一天:如今的波兰街,是顺者昌,逆者亡,全是他康庆一个人说了算! 桂叔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谁能够帮他,简叔那个老傢伙和自己勾心斗角一辈子,恨不得自己死无全尸;张文卓更是个狼崽子,只怕关键时刻还会上来咬自己两口。他想,也许该找找芳姐,但她如果知道了当年的真相,还能顾及本来就不深厚的情面吗?桂叔胆战心惊地发现,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他这次真是自作孽了。 就在他处心积虑,寝食难安的时候,康庆来了。 康庆好像突然老了好几岁,可见这段日子也是奔波劳碌得很,此刻坐在桂叔对面,并没有惯常的焦躁不安,翘着腿喝茶,好像很惬意。桂叔琢磨着,过去这么多天,康庆才来找他,想必是打听了不少消息,再来试探自己是不是真跟他交底。但是当年那些暗中往来的事儿,他也未必真能找到知情的人,所以有些话,只要他桂叔死不承认,康庆找不到证据反驳他。 第21页 “想什么呢,桂叔?”康庆悠闲地给他斟上茶,“我这些天就想来找你,一直没倒出功夫,你也知道,外头现在乱得很,不加倍小心,命就没了。” 桂叔不晓得这话是说给谁听的,尴尬地咳了两下:“辛胜不是已经死了吗?这招杀鸡警猴使得好,短时间内是没人敢造次了吧!” “真枪实弹的,我还真不在乎,怕就怕背地里使坏的,”康庆不再兜圈子,直接问道:“当年的事,您也别吊着我的胃口了。” 桂叔不安地换了个姿势,朝沙发里挪了挪,试探地问:“这些天你也没来,估计也打听得差不多。” “别人说的我也不信,还是从桂叔嘴里听到的,我才当真。” 屋子里安静下来,悄无声息的空气,沉甸甸地压在他们两人的肩膀上,各自脑袋里都在飞快地盘算着。桂叔开始发现康庆不那么简单了,他既然敢这么问出来,必定是在这院子里清了场,当年的事与封悦有关,康庆为了保住封悦,是无论如何不会让这些陈年往事流露出去。 “阿庆,”桂叔嘴里叼着只高级雪茄,医生已经让他戒菸,他一戒不了,又惜命不敢抽,便成天叼一只过瘾,“事儿我那天可都跟你说了,我知道得也是有限,究竟怎么回事,你还是得去问封雷兄弟。” “封雷为什么动手,你总该有数吧?何况,你咬定是他俩兄弟一起干的,封悦那时候才十六,封雷向来袒护他,怎么可能让他淌这浑水?” “封雷自然是不捨得他的宝贝弟弟牵扯进来,可事儿是封悦惹的,”桂叔说话不是不顾一切的人,似乎每说一句,都得考虑考虑,他眉毛轻轻跳了跳,缓慢而清晰地说:“封悦杀了胡家大少爷,当时你大哥在那里帮忙,正给他撞见,封雷才杀了他灭口。这些事我也不是故意要瞒着你,从那事儿以后,封雷是风升水起,那叫个顺,咱也惹不起他。” “波兰街的老人儿,还有谁知道这些?” “没了,”桂叔斩钉截铁,“这事机密得很,就是老简那头儿,也是蒙在鼓里的。” 康庆点了点头,似笑非笑地说:“那以后如果有人听说,我可都算在桂叔头上了。”康庆点了一支烟,慢慢地吞云吐雾,手指头有节奏地扣着膝盖,“我不希望任何人再提这件事。” 年轻的脸笼罩在淡烟之后,让人难以捉摸,桂叔只觉得嵴背上升起一阵恶寒。 康庆走出花木扶苏的庭院,阿战跟上去,在门外和他嘀咕了好半天。角落里一个瘦小的身影,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因此浮现出难以掩饰的惊惶。 车子已经等在门口,康庆钻进最后一辆,阿宽跟着上了车,凑近他耳边说:“货已经进港了。” “哦?这么快?”康庆暗想,看来张文卓现在是有的忙了,“买家那头有消息吗?” “有,月内就能准备就绪。” 康庆点了点头,嘱咐他:“干脆点儿,别拖泥带水。” 车子行驶在沉厚的夜色之中,象鱼在深海里,无声无息地,朝着茫然无知的猎物,游去。 封悦病了几天,一度虚弱得只能卧床,封雷有急事必须去美国,本来想带着他,也被医生否决,说最好让他静养个把月的。于是,只好把阿宽留下,替他看着封悦。 除去辛胜的举动,整个波兰街的人陷入震惊。辛胜有张文卓的暗中支持,才能得以如此嚣张,敢和康庆叫板儿,波兰街的高层,都是心知肚明。如今辛胜的死,是不是代表张文卓就是向康庆示弱呢?没人摸得清楚,而且如今找桂叔商量的人,也都是碰了一鼻子的灰,连桂叔如今都惧怕康庆的势力了。 当年的事康庆大概也听个七七八八,他又不傻,估计也能琢磨个八九不离十,他便不会再来找封悦,除非他从此不想在波兰街混。而以封雷对他的了解,康庆也是个野心勃勃的人。 不管怎么说,封雷不怕封悦再和康庆混在一起,走到今天,他俩都应该清楚他们之间的感情,是不可能有结果的,哪怕封悦看不开,康庆也是看得开的。所以,封雷走得还算是放心。 可是他前脚离开,张文卓的电话,便追到封悦这里,好像是算准了时间。他打的是封悦私人的手机,这部手机不仅能显示出来电的号码,註册信息,还能显示出来电者大概的位置,张文卓就在方圆公里之内。 “听说二少病了,不知方不方便过去探望。”张文卓态度和蔼温柔,不同于康庆的嘴拙,他说起好话顺当得很,“也有几天没见,很挂念二少。” 封悦不禁心里暗笑,这人倒爱套近乎,我和你什么时候能到两天不见就挂念的份儿上了。不过既然他这会儿离自己这么近,恐怕是抱了必要见自己的决心。打电话来,是怕阿宽拦着门,不让他进,大哥临走前,铁定是交代过。也许有什么重要的事也说不定,封悦仔细想着,张文卓应该不是个爱闲聊的人。 于是,他再试探了一句:“老毛病,躺几天就好,不麻烦七哥了。” “哦,不麻烦,我也恰好到柏林道来办事,也想和二少商量点和阿庆有关的。” 封悦料到他会拿康庆说事儿。波兰街的内部消息,他基本是打听不到了,之前还从小发嘴里套点儿什么,可封雷明显嘱咐过,近来小发戒备得很。不管张文卓居心何在,消息就是消息,只要自己心里有数,从谁嘴里听说还不一样? “那七哥过来吧!”封悦说,“我在家里。” 管家在前面带路,头髮梳得一丝不苟,过度熨烫的西装,就象挂在店里木头模特的身上,封雷家的管家,永远都是这么正式。张文卓来过这里很多次,但都是在书房或者会议室谈公事,从来也没有上过楼。 迴旋的楼梯铺着波斯地毯上,踩上去不会发出一丝声音,楼梯上去是个大客厅,连接着一道长长的走廊。尽头是面巨大的拱形落地窗,似乎半个花园的风景,都映衬在那扇大窗上。午后软绵绵的阳光,透过水晶般透明的玻璃,照亮了大半条走廊,封悦的房间就在那片阳光的笼罩里。 阿宽已经站在门口等待,脸上的表情礼貌,却不见得友好。张文卓进了屋,入目是个敞亮的客厅,转过去才是卧室,宽大的床上,终于看见了正在挂水的封悦。 封悦套了件浅色的衣服,屋子里阳光很好,依旧显得他脸色苍白。他收拾得很干净,从脸,脖子,到扎着针头的手掌……都透露着新慡的气息,让人想起被晨露清洗过的薄荷娇嫩的叶子。即便此刻病弱,也不带半点病人的颓废和沮丧,精神还算不错,见他走进来,抬起头,嘴角轻轻地翘一下,是个淡淡的,几乎捕捉不到的微笑:“七哥来得真快。” 张文卓头脑里,瞬间感到汹涌的迷惑。 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要空闲下来,封悦那天的微笑,就悄无声息地侵袭而来,让张文卓每每总是措手不及。 这天晚上,他正在家里穿戴,准备出门,亲信郭培安走到跟前,和他说:“七哥,端叔在门外,问您有没有时间聊聊。” “哪个端叔?”张文卓的心思,都在晚上的应酬上,没怎么仔细想,张口就问。 “桂叔身边儿伺候的。” “哦?”张文卓突然来了兴趣,“让他去书房等我。” 他已经听说康庆最近看桂叔看得紧,自从桂叔心脏病发,什么蹊跷的事儿都出来了,他早就想问个究竟,可惜就是插不进耳目。端叔必定是怕康庆对他下毒手,才转投自己,想谋条活路,那他就一定有备而来,张文卓想到这儿,不由得精神抖擞起来。 书房里,端叔如坐针毡,张文卓安抚他说:“端叔在我这里不必见外,有什么话,我保证不会流出这个房间。” “确实不能散布,”端叔一本正经地,努力掩饰着慌张的情绪,“我今天到七哥这里来,就不能再回桂叔那里,七哥若保不了,我横竖都是一死,也不必把积压多年的秘密说出来,反倒惹了康哥不痛快,想得个好死都难了。” “你怎知道康庆要处置你?” “不是处置我,”端叔好像总算喘过一口气,“他现在是要对知道这件事的人,统统都赶尽杀绝,不留活口,我看就是桂叔,也要自身难保了。” “哦?”这话成功地吊起了张文卓的胃口,事实上,他在桂叔身边确实于安插耳目,也收到风声,那里似乎藏了什么秘密,但是打听不出来,“端叔请放心,今晚我就让人送你出国,保证康庆找不到你。” “那样最好,如果将来这消息对七哥有什么作用,我还能给您当个证人!” 张文卓暗笑端叔是怕自己也把他灭口,赶忙表明自己的作用。但他也没有揭露,安静地等着端叔继续。 喝了口茶,端叔坐在那儿想了想,捋清了思路,才说起当年的往事:“有快七八年了,那时侯,俞老大在胡家大少爷那里帮忙,桂叔想涉足赌场的生意,一直在和胡家拉关系。有一天,俞老大匆忙过来,和桂叔在书房里偷偷商量,我赶巧在门外,偷听了些。他说封悦杀了胡家大少,赶巧被他撞见,问桂叔该怎么办。桂叔和他怎么说,我听得也不是很清楚,但这事很蹊跷,报纸都到了好多天后才报导,说胡家大少是车祸去世的,过了不久,俞老大就给人杀了。依我看,就是给封雷灭口了,他要护着他弟,就不能留证人。前几天,桂叔犯病住院,可能就把这事和康哥说了,那天以后康哥就不对劲儿,把桂叔这里看得死死的,我是等了好多天,才瞅准今天的机会跑出来的。” “封悦为什么要杀胡家的大少爷?他那时候也不过十五六吧?” “这……可就不好说了,俞老大在桂叔跟前也没提,胡家社会地位那么高,也没人敢乱传他们的事儿,谁知道呢!” “这么说来,康庆已经知道了?” “从桂叔病危那天,单独和康哥说完话,好多天了,康哥都没找过桂叔,大概是撒了网下去找消息,估计已经打听得八九不离十。这事儿和封悦有关的,康哥是铁了心要保他。若是给芳姐知道是封悦兄弟杀了俞老大,那就不得了的,那女人狠起来,男人都比不上!康哥防的,就是她!” 张文卓这一点不能和康庆比,他不是波兰街长大的,对这里很多往事,也只是略知一二而已。但是,他并不着急,既然康庆能摸索出来,他也不会差到哪里,加以时日,仔细琢磨,这事儿瞒不过他。可是,还不待他将这些前因后果联繫起来,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康庆简直就是伸手给了他一巴掌,打得他是措手不及。 第22页 第十章 封悦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外头的风吹糙动,具体的他也说不太清楚,只是张文卓和康庆两边都安静得有些异常。偶尔半夜的时候,他会收到同一个号码的电话,那是他送康庆的一支无法追踪号码的手机,康庆几乎没用过,封悦以为他不喜欢。可是,康庆总是在电话上沉默,从来也没有说过什么。渐渐地封悦也不说了,他能想像出康庆在书房里静坐的模样,手指间夹的烟,是他抽了很多年,也不肯换的,骆驼牌,也许还喝着酒…… 星期天的下午,有点阴沉,迎面吹来的风夹着湿润的水汽,对大病初癒的封悦来说,那股冰凉有点难以消受。他的手握住咖啡杯,温暖穿透他薄薄的手掌,好像能一直暖到胸口,他抬头,看见俞小发瘦长的身影从马路对面走来。他的长髮向后扎着,穿了件短短的夹克,双手揣在兜里,脸上平静的表情,让封悦觉得这么陌生。 “等很久啦?”小发坐在对面,他的憔悴,让封悦无法忽视。 “刚到,你怎么了?” “什么怎么?”小发点了热巧克力和松饼。 “几天不见瘦成这样?” “哦,没什么,”小发转移话题说,“芳姐最近老是看着我,要出门难得很。跟康哥似的,就知道软禁我,烦。你找我干嘛呀?” “想带你看个地方。” “什么地方呀?”小发来了兴趣,睁大的眼睛,亮晶晶的。 封悦发现扎起头髮的小发,显得格外的秀气:“吃完就过去,别着急。” 这间小店坐落在咖啡店密集的文化区,以下午茶着称。和他们刚刚坐过的地方,只隔了一条巷子。店面攀登着茂盛的爬藤类的黄色玫瑰,迎风栈房。橱窗了是法国乡村风格的陈列,黑白的格子布上,放着刚刚出炉的,似乎还冒着热气的面包点心……俞小发几乎立刻就爱上了这个小店。 “老闆一家移民了,要把店盘出去,你看怎么样?” “你……什么意思?” “你要是觉得可以,我们就盘下来,你做着看看。” 俞小发靠墙站着,纤小的玫瑰在枝头迎风摇曳,空气象是随时都能凝结出露水。 “是你,还是他?” “我。”封悦不想做所谓的好人,有时候他宁愿选择诚实,这让事情变得简单,“这是你和我之间的事,我来选地方,你来经营。” 封悦猜想封雷非得匆忙去美国,虽然公务上的原因为主,但是多多少少也有点逃避小发的意思。他在感情上不是拖泥带水的人,想逃,想放弃,就是他心里当真了。 他们走回封悦停车的地方,下起小雨,街上的行人不多,纷纷撑起了伞,五颜六色的,象一朵朵盛开的花儿,在灰色天空下,碰撞着,如水上浮萍。雨声密集了,好像清淡的画面上响起渺茫的歌声。 “我送你回去,”封悦发动车,“上车。” “不用,这么点小雨还能怎么的?我才不象你们公子哥儿那么金贵呢!”小发笑了,语气放松说道:“我想在这附近自己走走。” 封悦没有勉强,由着他的性子:“那我先回去了。” 车子缓缓前行,因为靠近步行街,限速很慢,封悦往后望镜里看了看,小发支着瘦长的两条腿站在原处,依旧揣着手。他的眼角无意瞥见了另一头街角停的那辆黑色商旅车,脑海突然快速地搜索,似乎从小发过来,那辆车一直在他视线的最边缘。 封悦有些犹豫,他慢慢地转过街角,停下车。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跳得乱了,康庆和芳姐为什么好端端地不让小发出门?波兰街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换档倒车,小发又出现在他的视野,远处那辆黑色商旅车正迅速地朝小发开去。封悦连忙踩油门,加速倒退,小发看见他,机警地觉察到情况不对,朝着封悦的车飞奔……那辆车开始紧急加速,同时后面突然多出几个人向着小发抄近。 已经来不及多想,封悦混乱地将车朝着那几个人便开了过去,他们已经捉住了小发,可是为了闪躲,又再散开,小发机灵,趁机摆脱他们,风一样地钻进封悦的车里。 可是,对方明显准备充分,另外一辆车从对面而来,横在路中,拦住了封悦的车。六七个人飞速地包围上来,他们搭在手臂的衣服里,伸出黑洞洞的枪口。 “二少,我们只是要带走小发,您行个方便,我们绝对不为难你!” 封悦面沉如水,好像在认真地思索,身边的小发紧紧盯着他,车窗外的枪口,沉默地威胁。警察很快就会来,封悦想着如何能拖延时间,小发一旦给他们带出车子,就算警察来,也是弄不出来,这些人早把绑架酝酿得天衣无fèng。 没有直接说话,封悦的双手离开方向盘,缓缓举起来。窗外的人似乎也都跟着松了口气,他们的目标是小发,并不想节外生枝。就在他们伸手想开车门,带走小发的瞬间,封悦突然勐踩油门,朝着前面不远的拦截车的车尾,横冲直撞而去。他庆幸今天开了坚硬的卡迪拉克出来,那辆车的尾巴被撞,转了个儿,封悦趁机抄着露出的路线逃离。那些人匆忙上车,紧追不捨。 封悦仗着对这一带路线的熟悉,三绕两绕进了小巷,在后面车子没有追赶上来以前,沖小发喊道:“下车!”见小发愣神,封悦探身过去开了车门,一把将他推了下去。 小发本能地躲进一边儿的窄巷,很快跟上来的车从他面前飞驰而去,远处响起警笛。他听见急促的剎车声,连忙探出身,发现封悦的车被两辆商旅车前后夹在不远处,那些人气急败坏地把封悦揪出来,拖上另一辆其貌不扬的车,扬长而去。剩下的几个人开始在附近搜索,小发连忙朝另一头奔逃。 封悦在乙醚消失作用下,头脑渐渐清明起来,旋即被自己粗重的,几乎只出不进的唿吸吓到。那么点乙醚,只让普通人昏睡个把小时,却足以要了他的命。他直觉附近有人,没有直接睁开眼睛,在与窒息的痛苦辛苦挣扎的同时,尽量集中精力,倾听周围的响动。 断断续续的声浪飘来,本来不甚清晰,说话的人可能因为焦急,提高了声调:“如果找医生过来,搞不好就给康庆查出来,他若带人冲过来,我们两头开火倒不怕,怕就怕耽误了最后的期限,今天是最后一晚,七哥,若不逼康庆把货交出来,东欧那些亡命之徒不会善罢甘休的!” 那人可能也意识到自己声音太高,突然安静下来,空气里只有封悦难以抑制的,粗粘拥堵的唿吸,听起来让人胆战心惊,好像真是要断气似的。接着那人压低声音,好半天,就听见他浅浅的劝说,封悦怎么也听不清楚,终于张文卓的声音响起来,极端不情愿,短短说了句:“那,算了。” 虽然张文卓在找医生的事情上让了步,他的犹豫让人担心,那人继续说:“七哥,这事心软不得,还有不到十个小时,康庆若是换了他回去,再找医生也来得及;康庆若不肯,我们估计也没命活,还管得了二少死活吗?” 张文卓再次沉默了。 封悦费劲地集中精力,听见细碎的衣服纤维摩擦的声音,好像正在靠近他,这会儿他也不用装,缺氧本来已经让他头脑里一片混乱,如此这般用力地注意着周围的动静,更让他的精神疲惫到无法承担,他其实也不太清楚自己是不是真的清醒着。 “哮喘的人身上不是都有药,他怎么没带?”张文卓的声音近在咫尺,“是不是落在车上?” “找过了,没有,估计是掉在外头了。” “找个信得过的,赶紧去药方买……” “七哥!”那人打断了张文卓,“对他心软,就是对自己心狠,这会儿是一点错漏都不能出。” “妈的,你要看他憋死吗?”张文卓火了,“他死了,我们拿什么要挟康庆和交换?” “不会……” “你再多说一句试试?”封悦的记忆里,没听过张文卓这么火大,“你们这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那么一大批军火,在我这里不过中转几天,竟把货给我弄丢了!要你们去抓俞小发,结果把封悦搞回来!妈的!你们都吃什么长大的?长脑袋就是个摆设,是不是?!” 鸦雀无声。 封悦艰苦维持的神智,在这片长久的死寂里,再也无力控制,象断了线的风筝,远远地飞走了。 再次醒来,封悦觉得身上轻松很多,唿吸顺畅不少,身上是惯常的发病后,好似无法修补的疲倦,连动动手指头都觉得无比费劲。这回他睁开眼睛,床头的灯点着,这样他的一举一动,就都落在床前紧紧盯着他的两个黑衣人的眼里。 “七哥,”其中一个眼睛象钉子似的钉着封悦,头也不回地说:“二少醒了。” 张文卓从外间走了进来,身上完全看不出刚刚语气里的急躁和气愤,沉着地微笑坐在他身边儿。那两个人识趣地朝后退了退,一个站在窗帘边儿,一个靠墙站在门口那地方。 “让二少受惊了,”说着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好像试探温度,封悦厌恶地偏脸躲了,张文卓尴尬地笑,并不生气,继续说:“我有必要和二少解释解释,这事可不全怪我,但是阿庆不省心啊!” 嘴上说解释,张文卓似乎又不着急,起身倒了水,送到封悦嘴边:“喝点水吧!你这大半个晚上昏迷,可够吓人的。” “不用了,”封悦说话,声音沙哑,他忍不住清了清嗓子,“我还怕水里有毒呢!” 张文卓脸色有点不好看,但他忍耐着:“这可不是我本意,本来有小发就够了,二少偏要插手进来,我也没办法。”他坐在床前的凳子上,翘起腿,看起来悠闲得不得了,好像丢了大批军火的事和他根本无关,“说实话,有小发在,我心里倒更踏实,如今换了二少,还真怕康庆不买帐啊!” “那你何苦扣着我?” “扣一个总比没有强,虽然你在康庆心里的地位,并不一定比小发高。况且,我也早想找个机会,敲醒二少,你对康庆的迷恋,实在没有必要。你,了解他吗?” 张文卓的目光,胸有成竹地落在封悦病弱不堪的脸上,继续说:“这事我也不怕给二少知道,康庆截了我一批货,六亿美金的货。我承认这回是我大意,没想到波兰街让康庆焦头烂额,他竟还有功夫盘算我的生意!这么大一笔货,他要是没有底气,是连截都不敢截的,康庆必定是花费了不少功夫在铺路,这些二少知道吗?你和大少,大概以为他就是波兰街上一个开夜总会的混混吧?” 第23页 封悦没有吭声,他确实不知情。就象张文卓说的,这么一大笔货,没有实力的,拿在手里倒是负担,但是康庆能那么果断地抢了,暗中使了多少力,那是外人无法得知的。 “七哥真是大意失荆州,”封悦并不吃哑巴亏,在张文卓面前不肯示弱,“这下给‘小混混’修理了,心里不服气也是没办法的事。明明知道我不是什么有分量的筹码,还非要扣在手里,这做法有点狗急跳墙呀!” 说着话,封悦调整了个姿势,他的手在被单下试图在张文卓看不出的情况下,摸摸手机是否还在。但他很快也感到自己的做法太可笑,张文卓这么精打细算的人,不可能忽略这样的细节,他肯定知道自己的手机有追踪器。 张文卓的脸色开始难看了,但却依旧保持着冷静,他抱起双手,朝后一靠,挑拨不成,他想吓唬吓唬封悦:“二少,若康庆不肯合作,他也好不到哪里去。东欧那些亡命之徒也不会放过他;那头的人野蛮到是大少也不想招惹的,哦,对了,说到大少,你不要寄希望他能回来救你,从美国飞回来,少说也要十二个小时,”他说着看了看表,“可是,康庆只有六个小时的时间,给我答覆。” “康庆的安全,就不用七哥操心了,如果我没猜错,他也未必会找别的买家,那样的化,这事可就惹大了。七哥不过是个中间人,康庆抢了你一次,两头将来都不会在相信你,七哥怕的,是康庆抢你亚太这一块儿的市场代理而已,只怕这回他得手,将来七哥的生意不好做喽。” 张文卓霍然站起身,眉头皱起来,封悦成功地挑起他的怒气,这正是封悦的目的,张文卓虚伪的平静,让他看着心烦,只有惹他不痛快,封悦才觉得平衡些。 “二少,你很懂得如何激怒别人,你以为有大少在,我就不敢动你?”张文卓知道自己上当,整理情绪,再坐了下来:“既然敢把你押下来,我就不怕大少的关系。二少还是自求多福,若康庆保你,大家皆大欢喜;否则,恐怕就要二少委屈陪葬了。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好,”他靠近封悦的脸,眼里的眼光突然柔软下来,“能跟二少死在一起,我张文卓也不白活一场。你这伶牙俐齿的,倒是说说看,康庆会换你回去吗?” 封悦别过脸,不再说话。张文卓似乎也把意思说明白,站起身准备离开:“二少安心歇着,需要什么就直说,我一定尽量满足。” 张文卓一离开房间,那两个黑衣人就凑近坐下来看着他,封悦也不理睬他俩,他小心地扫了周围一圈儿,这个房间很大,外面连接着客厅,还带个封闭的房间,好像是会议室之类,他有种莫名其妙的预感,这儿不是之前清醒一阵的那个房间,看来张文卓是换了地方。 封悦猜不出这里是哪儿,感觉有点象酒店,可又觉得不太可能,张文卓怎么会把自己藏在这么公开,容易查找的地方呢?但是转念一想,就因为公开,康庆才不敢带着傢伙冲来抢人,未必是个坏主意。难怪他似乎只放了两个保镖而已,连近身的几个熟悉的脸孔,都不曾在这里出现。人越少就越难追踪,何况还把亲信都散落在外头,掩人耳目?封悦直觉地推断,康庆肯定摸不到这里的。 现在连个时间都没有,无法盘算现在局势如何。康庆对军火界的野心,并没有隐瞒过他,只是他不知道原来康庆已经暗中做了这么多的努力,来铺平道路。这恐怕是康庆唯一的机会,封悦琢磨着,唯一的机会,扳倒张文卓的势力。他不会傻到抢了这么大一笔军火,再找新买家,肯定是和同样的买家说上了话。 其实,买家哪里管货是从谁手里转过去?经过康庆这么折腾,以后就再也不会信任张文卓,轮到康庆的机会,就自然大很多。若不是赶上这么个兵荒马乱的节骨眼儿,张文卓以为自己成功地用波兰街的纷争套住康庆,而过于自信,马失前蹄,康庆不可能这么顺利地得手,他好不容易得手,却又因为自己栽了。 封悦悔得肠子都要青了,明知道可能是出了事,怎么就压不住心里那么点急切,非要找小发出来喝茶呢?康庆明显已经预备这一招,却给自己的任性破坏了。封悦越想越心烦,翻了个身,感觉那两个人的目光恨不得立刻钉住他,让他动弹不得,这让他极度反感,索性坐了起来。 “二少有什么事?”他们立刻问。 还不待他回答,门开了,张文卓从容地拿了托盘走进来,问他俩:“怎么了?” “哦,二少可能有事……” “你们出去等着,”张文卓将托盘摆在桌子上,手里拎的红酒也一併放下,“二少这是想起来?正好我还怕你饿着,这点东西将就吃着,赶明儿我再单独请客,为你压惊。” “有必要这么装模作样吗?”封悦冷冷地看着他,“就象你刚刚说的,康庆根本不会为了我,放弃他唯一的机会,七哥何苦浪费这时间在我身上?” “咱不说那些心烦的了,”张文卓心情似乎不错,让封悦直接联想到,大概是有什么好消息传来,“今晚和二少共渡良宵,也没什么不好,只怕我对二少的心思,若不自己厚着脸皮点明,恐怕要一辈子都没有机会。” 他的笑脸,如今在封悦的眼里,就象狰狞的牛鬼蛇神,只想狠狠地将他的伪装撕下来,那样才不会输给他。封悦冷笑出声:“七哥想得真多,我就算是喜欢男人,也不至于是个男人就上心吧!” 张文卓的眼里飞快地闪过让人琢磨不透的,堪称脆弱的一丝情绪,他埋头开了红酒,自己倒上一杯,从兜里掏出个小巧的遥控器:“二少不要说气话,你就是把我气蒙了,咱今晚的交易,也不能不做。我知道你现在脑袋里就盘算着怎么逃呢!我给你吃颗定心丸,想都别想,你就是出了这个屋,也下不了这层楼!” 说着,他按了遥控器上的按钮,沉重的落地窗帘缓缓地拉开,封悦楞了。房间半面都是落地窗,万家灯火的城市,就在他们的脚下蔓延,象是嘲笑封悦的落网,满天群星闪烁,明亮如童话里的夜空。 原来是“东方帝豪”,封悦心里嘆气,康庆就算再聪明,也算不出张文卓把他藏在这里。今晚楼下的大会议室正办着市政厅一年一度的“杰出成就贡献颁奖”,城里有头有脸几乎都在受邀之列,因此警力充备……封悦被没顶的失望包围。 “九十九层,”张文卓自斟自饮,挺来劲儿的,“城市的最高点,二少,你说我对没诚意吗?”他近近地坐在封悦身边,侧头看着近在咫尺的侧脸,情不自禁地问出来:“康庆有什么好?值得你为他捨生忘死,作jian犯科?”酒精让张文卓蠢蠢欲动的心思冲动起来,他凑得更近,轻轻地嗅着封悦颈间的脉动,那句“我喜欢你”,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封悦紧忙朝后撤身,恨不得下床躲避,他脸上厌恶的表情,冷不丁刺伤了张文卓,几乎是出于本能地,伸手拦腰抱住封悦,往后一揽,扯回怀里。酒被碰洒,空气里顿时洋溢起酸涩的葡萄酒的味道。虽然内心极度反感,封悦却没有抵死挣扎,他的腰抵住了块硬硬的东西,那是张文卓随身的枪。 与此同时,波兰街康庆的住宅里,彻夜灯火通明,全城撒了大网开始搜寻,几乎每一个角落都派了人去,本来收到情报,说张文卓下午出现在“西行仓库”附近。派人马过去,搜了半天也没影子。有人看见晚上四五点有辆黑色丰田出来,结果,在苏打路的地下车库里搜到,附近没有任何张文卓出现过的线索,肯定是车库换车走的。 张文卓很小心,他的亲信今晚全部都在按兵不动,没有动静,根本无从查证他现在人究竟在哪儿。不管谁的电话,一律不接,铁了心就算你康庆捉了人质反要挟我,我也一概不管他们死活的态度。康庆的关系网如今堪称滴水不漏,结果,在张文卓的精心部署之下,竟然赚不到半点便宜,康庆真有些沉不住气了。 “下午绑架的人查到没有?” “很可能是有人带着几个越南人干的,”阿昆束手而立,和他汇报,“应该可以查得出来,但是今晚肯定不行,怎么也得明后天。” 康庆凝神思考,有点想不通,那现在看守封悦的人是谁呢?既然亲信现在全部就位,张文卓不可能找些靠不住的人……他正为这个问题纠结,传来轻轻扣门的声音。阿昆开门查看,小声地说了两句,走回来问他:“康哥,封雷的从美国的电话,你要不要接?” “哪儿呢?”康庆脑袋里事情太多,一时想不清楚,习惯地看了看电话。 “他……打的是小发哥的手机。”阿昆说。 康庆这才恍然大悟,想起了小发和封雷的关系,他微张着嘴,说不清诧异还是尴尬,顿了顿才说:“让我和他说吧!” 从阿昆手里接过小发的电话,康庆迟疑了片刻,他并不真的心甘情愿地想和封雷说话,而且这事关系张文卓的死活,就算封雷的面子,恐怕也是白搭,况且封雷追到自己这里,恐怕也是张文卓不接他的电话吧!这么想着,他心里找到一丝平衡。 “是我。”他简短地说,等待封雷开始话题。 “不管你手里的军火值多少钱,对你前途有多重要,你现在马上和张文卓恢復谈判!”封雷迫不及待地说,“我在回去的飞机上,落地的时候,我想看见封悦毫髮无伤地在机场等我。” “该不是张文卓是连大少的电话都不接吧?”封雷的语气,让康庆不禁冷笑:“还是说,大少和张文卓合伙做这一场戏,来套我手里的货?这伎俩可不陌生啊。” 封雷那头沉默片刻,断然挂断电话。 第十一章 封雷那头传来嗡嗡的盲音,他挂断了电话。 “东方帝豪”的房间里,张文卓饶有兴趣地与封悦痴缠,封悦打的主意逃不过他的眼睛,这人素来清高得很,就算是口头轻薄他的,断个手脚买教训,也不是没有的事,自己今晚这般亵渎,他即便嘴上伶牙俐齿,却一忍再忍,明显是在寻找机会脱身。张文卓倒不点明,藉机占了不少便宜,精神上其实一直戒备着,每次封悦试图伸手,他便扭转局势,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玩兴正憨,腰间突觉一松……封悦的速度,让张文卓暗自佩服,一个刚刚从昏迷中清醒的病人,什么功夫底子都没有,凭藉的就是转移他注意力,在他这么戒备的情况下,竟然还拿得到他的枪! 第24页 然而枪一入手,封悦就倍感失望,轻飘飘的重量,枪托扣在手掌里,感觉很空,根本没有子弹。他的沮丧看在张文卓的眼里,好似特别高兴,哈哈笑起来:“二少厉害啊,我这么防着你,你也拿得到。” 他从封悦手里接过枪,扔到门边:“我既然想要亲近你,怎么可能随身带着有子弹的枪?二少和康庆混的时间长了,我可不敢低估你的实力。” 封悦浑身的血液都涌上脸面,窘迫得恨不得一刀刀剐了面前的人,他的怒目而视,反倒让张文卓更加心动不已,忍不住想再去抱住封悦,无奈封悦却被愤怒激得凶了,抵死不肯让他碰,两人在床上厮打起来。张文卓这会儿也只得放弃轻薄的想法,无非想要镇压住封悦的挣扎而已。好在他功夫向来不错,加上封悦体力还没恢復,终于制服了封悦的手脚,将他绑了起来。 “这可是你逼的,”张文卓站起身,盯着双手被分开绑在床头的人,这个姿势堪称诱人,“你这是何苦?老实呆着,把这些交给康庆去决定。你倒好,总是自不量力地想去替他分忧。”说完,他打开床头的抽屉,里面是把银亮的枪,他熟练地卸下弹匣,拿到封悦面前给他看,满满的。“你就安心等着吧!康庆若不答应,这些子弹,先送你一半,剩下的留给我自己。” 张文卓低身,想要亲吻封悦的胸口,封悦抬腿便踢。两人既然闹到这个地步,就再不象先前那样,还要顾及什么脸面。张文卓噼手挡开他的腿,欺身而上,膝盖趁机分开封悦的两腿,狠狠别住,这样封悦在他的镇压之下,动也不能动,于是贴在他耳边威胁道:“你再不老实,我就当你是勾引,不信你试试!” “你有种现在杀了我,”封悦几乎咬牙切齿,他被张文卓这般压在身下,屈辱和失败,让他怒不可遏,“否则,我发誓将来,我会亲手了结你,张文卓,我要亲手杀了你!” 张文卓却笑了,声音却压得很低:“我相信你,封悦,你连胡家大少爷都敢宰了,何况区区一个张文卓?恐怕你对他痛下杀手,是连你大哥都始料不及的吧?不过你放心,不是万不得已,我绝不和任何人提当年那些旧事。我也是维护你的,封悦,不管你想不想承认这一点。” 这种姿势,让封悦难堪,而且张文卓整个身子压住他,他气血上涌,忽然象给人掐住了脖子,一口气卡在那儿,出不来进不去,肺叶象燃烧一样难受,整个胸腔如同随时都能炸开。身体在窒息里颤抖,脑袋里顿时混沌起来,象是千军万马铿锵而来,眼睛里白花花的世界,什么都看不见。 张文卓开始还以为封悦在装,渐渐地觉得不对劲,手忙脚乱地把他解开,又去翻找刚刚派人买的喷雾,可是,连喷两下也不见效,虽然他明白激素的东西用多了反而不好,也顾不上多想,只盼望着封悦能缓过那口气,就又试了一回…… 正在这时,外面进来有一人,手里拿着电话,和他说:“七哥,泰国那里的电话来了。” 张文卓忙着给封悦急救,没理睬。 那人重复了句:“七哥,泰国的电话!” “滚!”张文卓火了,“你没见我正忙吗?” 那人大概没明白他的火气从何而来,似乎为了安稳他愤怒的情绪,继续说:“七哥,货入仓了!” 俞小发坐在客厅里,手里握着电话,他以为封雷会再有电话来。康庆也是一直呆在书房,阿昆他们里里外外地走,行色匆匆,面容凝重,没有人理睬他,好像全世界,只有他是多余的。小发少有地沉静,他没预料到封悦会那么毫不犹豫地救自己,即使封悦一走了之,或者干脆交出他,也不会受到任何冷落或者责备,他不需要自己涉险,封雷和康庆只会因此感到欣慰。 封悦什么都不用做,也牢牢占据着他们的关心,而小发自己不管如何努力,也无法取得别人的注意。有时候,他想不通,只能憎恨别人,或者自己。 客厅的古董落地钟刚刚敲过两点,阿战从外面风风火火地走进来,直接到了书房门口,敲开门,却没走进去,在门口说:“康哥,张文卓的车把二少送回来了!” 就见康庆从书房里冲出来,大踏步朝外面走去,一边问阿战:“下车了吗?他怎么样?” “没呢,车子刚进波兰街。” 康庆走到大门口的时候,张文卓的车正从马路尽头转过来,三四辆车的头灯,将整条巷子照得通亮。张文卓先下了车,脸上带着胜利的微笑:“阿庆啊,等得着急了吧?” 从打开的车门看进去,封悦瘫倒在后座,好似没有神智,顿时万剑穿心,疼痛难受,碍于周围人太多,不好发作,反倒让人听了去,到处乱说,于是只能强行忍住,见到张文卓见回身要去抱封悦,立刻一口喝住:“别碰他!” 张文卓连忙举起双手,好似澄清自己对封悦没有企图,讪讪地让开:“急救的药已经用过了,他只是体力透支而已。” 康庆走过去,阿昆阿战等人连忙跟在周围,他低身进车,托起封悦的头,低低叫了声“封悦”,封悦眼皮动了动,没睁眼,也没说话。他头髮都是湿的,身上大汗淋漓,明显是老毛病发作的样子。康庆没耽误,托着封悦的身体,将他从车里抱出来。 “阿庆……”张文卓叫住他,还不等他再说,已经被康庆抢白。 “你不用得意,我们的帐没算完呢。”康庆头也不回地,朝院里走去了。 张文卓看着他倔强而固执的背影,缩在他怀里的封悦,显得那么乖巧,心里顿时涌起嫉恨,毫不犹豫地有应答:“好啊,我奉陪到底!” 康庆的房间里忙得乱套了,他将封悦放在自己床上,一颗颗地解开他的钮扣:“赶紧找林医生,再给我条干净的湿毛巾,把他的睡衣找出来,窗户,把窗户关了!” 待屋子里的都忙活完,被他打发了,屋子里只剩他和晕厥的封悦,他才轻轻地揭开封悦的衣服,身上有瘀伤,却不象是吻痕,康庆的心稍微松了口气,又因为自己这想法,感到莫名的窘迫。他一个人给封悦换衣服有些费劲,这时候有人敲门,还不等他回答,门开了,小发站在门口。 “我帮你吧!”他走到康庆身边,“我还不知道你会伺候人呢!” 他们给封悦擦了身,换上睡衣,正好医生过来,他们从房间里退出来。康庆靠着走廊楼梯那里的栏杆抽菸,短短一夜间,他胜局全失,明天有一早,他要应付数不清的责问和愤怒……这有一桩生意,实在是牵涉了太多人。 “你暂时别回芳姐那里,”说话时,烟卡在喉咙,康庆咳了两声,“先住这里吧!” 小发背靠墙,站他对面,没说话。 “明天封雷回来,如果找你,你不准去见他。” “为什么?” 康庆这会儿满头包,接踵而来的麻烦,让他彻底失去本来就不多的耐心:“他又不是什么好人,你当他跟你认真?” “你怎么知道?自己的事都没弄明白,还有闲心来管我?” “我没闲心管,你也不小了,自己看着来吧!”康庆倒没象以前那样张口就骂,捻灭了烟,对他说:“下去让厨子给你弄点吃的,回房间睡睡吧,你也熬一宿了。” 小发转身下楼前,小声地说:“他不会来找我。” 天刚亮,封悦醒了,康庆把沙发搬到床前,抱手向后躺着,双脚搭在床上,看不出是不是睡着。他一般这种姿势睡着的时候会打唿噜,但这会儿挺安静,可能只是闭目养神。封悦没说话,静静地看着晨光里模煳的影子,他们很久没这么近地相处,他伸出手,想摸摸康庆,又不知该摸哪里,会不会吵醒他……他的手停在空中,突然给人抓住了。 “醒了还不吭声,想吓唬我啊?”康庆拉住封悦的手,凑近他,整了整他的领子,顺手凑在脖颈上试了试温度,柔声说:“我还怕天亮你大哥过来要人,你如果不醒,还挺麻烦呢!” 话音刚落,阿昆敲门进来,拿着电话和他说:“康哥,大少电话找你。” 康庆没有接电话,而是看了看封悦,他们的眼神绞拧在一起,似乎在确定彼此的心意,不料封悦先说:“电话给我吧!”他伸手接过来,“我和我哥说。” “哥……是我……不用多说,我和你回去。” 康庆楞在那里,用沉默来掩饰自己的不知所措,揣起双手,又拿出来,在身体前握住,紧紧地,汗湿了。 封悦说完电话,放在身边儿的床上,阿宽已经识趣地退出去。 “他……来接你?”康庆总算找到说话的勇气,“还是我送你?” “我哥来接,半个小时后。” 康庆侷促地走了两步,心烦意乱地拿了宽大的外套:“衣服就别换了,省得着凉。”说着看了看表,愈发烦躁了,他没想到封悦竟然是要走。其实封悦要走,不应该是情理之中?还不是自己逼他服毒,又说不再见面……康庆想得清楚,只觉得无端地心乱如麻。 “你刚刚怎么不去床上睡?” 封悦与前后文完全不搭调的问题,让康庆蒙了,他拧着眉,脸上是疑问的表情:“恩?” “刚刚你干嘛坐沙发上等我醒?” “哦,我怕躺下就睡着了。”康庆摸出兜里的烟,又想到封悦刚刚发病,不应该在他跟前抽,捏在手里,上上下下地颠倒:“你醒了,还能不想和我说说话?” 说到这里又觉得自作多情,如果封悦真想,也不会想要和封雷回去吧? 似乎见他如此如坐针毡,手足无措,封悦于心不忍,招手让他到跟前,勾住他的手:“我得和我哥说明白,不想这样拖延。” “说……说什么?”康庆非得要确认到底似的,傻了吧唧地问出来。 封悦嘆气,没有再说什么,只依靠他的臂膀坐着……天亮了,太阳升起来。 回到家里照例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忙乱,封悦没有做出任何阻止,异常合作,直到周围的有一切都让封雷感到满意,感到可以掌控,他才表示,有事情商量。 “什么事?”封雷坐在他面前,双肘拄着膝盖。 “我想搬回去……” “回哪里?” 第25页 “你知道的。” “发生了这种事,你怎么还敢回去?以后你老实在家呆着,别总是往外跑。”封雷完全不想在这话题做任何深入的交流,“等你身体好一好,就回美国去,别在这里填乱。” 封悦没有恼火,嘴角挂着苦笑:“哥,我不是小孩子,也不是智障,你能不能别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你当我是狗,你喊一声,我就钻到自己的窝里?” “我不是……”封雷意识到刚刚自己的态度有问题,连忙换了语气,“我给这桩事有一吓,就没分寸了。封悦,波兰街那个土匪窝,我不能让你回去。” “哥,我不是在和你商量,”封悦情绪平稳而认真,“我是要回去找康庆的,不管你愿不愿意。” “他不值得你这般对他,”封雷几乎痛心疾首,恨铁不成钢,“还有那些恩怨,封悦,康庆也只是一时冲动而已,他不会真心对你,你若执意要和他在一起,你就是个任性的小孩子,就是智障!” 封悦被他这话深深地刺伤,他抿着嘴,只感到心里的泛滥的情绪有一波波汹涌而来,那些淹没多年的话,终于被不顾一切地抛出来:“至少他不会为了金钱权势卖了我。” 有些话,只要有了开头,就再也停不住,最难出口的不过是第一句,一旦破口而处,便是所有,封悦嵴背挺直,这些秘密,每每想起来,象地域的烈火样地燃烧着他。 “我查过你游艇当天的出海记录,那天你根本就没有过海谈生意,你默认了他带走我,或者,那是你和他的交易……” “封悦!”封雷本能地阻止,那一段往事,他没有勇气面对。 “我本来没有那么想,可是那件事发生后的第一时间,你找来医生做dna测试,鑑定我被他强姦。你太刻意地想掌握证据和胡家谈判,哥,那时候,你掩饰的本领还不如现在这么高明!” 空气好像结冰,将两个人团团围住,冻结在一起,封雷在不堪回首的往事里,无地自容,封悦猜得一点都没错。 “我知道你恨我……”封雷的句子几乎是破碎的,“我无法辩解,当年是我错了,封悦,我错了。” 封悦却摇了摇头:“我没有恨你,哥,如果当年你和我说,需要我怎样去做,我不会拒绝你……”封悦的嘴唇开始哆嗦,“我会去跟他……他想怎么做,我都忍着。自从爸爸不要我,你是我最依赖的亲人,我多么努力地讨好你,哥,我发现真相时,是真的后悔杀错了人,我就该把自己杀了,才能一了百了地解脱。” 封悦的眼光延伸到无限久远的空间,自言自语似地说:“我在美国自杀过好多次,每次你都找最好的医生,不顾一切地抢救,每次醒来,我都要面临很漫长的恢復,有时候疼得生不如死,可是,我一次次尝试,到最后,就是为了看你是否会放弃,就是在和你赌一口气。然后,我终于意识到……”他自嘲地苦笑:“你不会,你认为对的事,不管别人多么疼,别人怎么想,都要贯彻到底。有次我问你,为什么一定要活呢?你说,‘因为我想你活着’。” 眼泪蜿蜒地淌下封悦的脸颊,无声地,不停不歇:“哥,今天接我的时候,你明明知道,小发就站在楼上的窗口,一直盯着你,渴望你看他一眼,可是你连头都没抬……他是宁愿粉身碎骨跟你在一起,但是你只要下了决心,就能冷眼看他煎熬……喜欢一个人,有时候就算要受苦,也能甘之若饴,人不是做对了所有的选择,就能幸福的,哥。” 第十二章 康庆醒得很早,窗外还没亮天,他双手托着头,怎么也睡不着,想起床去阳台抽支烟,又怕自己一起身就把封悦吵醒。自从封悦搬回来,不管他装得多么云淡风轻,康庆明白他心里其实是很不好受的,他和封雷的谈判,不会是什么愉快的经验,而这些天,封雷连个电话都没打过来,这几乎是从来没有过的。 封悦翻了个身,凑到他跟前,没睁眼,却长长地嘆了口气,呢喃地说:“怎这么早?” “你睡你的,”康庆的手插在封悦蓬乱的头髮里,亲昵抚摸,“我呆会儿要出门,你多睡会儿。” 封悦突然就清醒了似的:“康庆,如果钱摆得平,别和他们硬来。” “知道,这事儿不用你瞎操心,眼睛睁这么大,醒了啊?” 康庆故意放松语气,他其实也是因为这件事的善后,而无法安睡。加上桂叔那个老傢伙突然中风,也不知道演的是哪出儿,整个波兰街都不消停,让他忧心忡忡,但康庆一点都不后悔,因为封悦就在他身边。不管外头如何兵荒马乱,回到家,抱着封悦躺在床上,就觉得特别踏实,有时候失去,让人学会珍惜。 “我跟你去吧!”封悦抬脸看着他,“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不用,你在家帮我看着小发,别让他往外跑。”康庆想了想说,“你别怪我管着他,你知道……你大哥和他,不可能的。” 封悦明白他所指,沉默地点了点头。 康庆肯定是约了谁,早早就走了。封悦在床上又躺了会儿,却怎么也睡不着,他起身,习惯地从枕头下面摸出手机,没有未接来电。封悦不想欺骗自己,他有点后悔那天和大哥的决裂了。有些事,明知做了会遗憾,当时就是忍不住,结果为了一时的痛快和解脱,要背负很久很久沉重的包袱。封悦其实并不恨封雷,他明白封雷性格的形成,是有原因的,他那么迫切地想要成功,想要摆脱别人鄙视的眼光,他们刚刚住进柏林道的日子,没人瞧得起他们,在那些有钱有势的上层社会的眼里,他们就是ji女的儿子。大哥太想成功,并且,他生下来,就属于註定要成功的那类人。 封悦握着电话想了好久,始终是没有拨通的勇气,于是,他起床洗澡,换上衣服,下了楼。时间还早,楼下阿战还在,见他起床,恭敬地和他问好,并且吩咐厨子准备早饭。 “不用麻烦,我喝杯咖啡就行,”封悦进了厨房,咖啡机里是刚煮好的咖啡,香气浓郁,“小发人呢?” “刚刚在啊!”阿战说,“就是小发哥煮的咖啡,他现在可讲究呢,非要用现磨的豆,幸亏二少你那天从外头买了些回来,不然一大早,我还得出门买咖啡豆呢!” 和阿昆的机敏聪明比起来,阿战性格稍微粗一些,特别爱说话,封悦挺喜欢他这有一点,没什么深重的心机。 “谁用你买啊?你个大老粗,买回来的能用吗?” 小发说着,从楼上走下来,刚刚洗过澡,头髮还是湿淋淋的,他依旧留着长发,平时扎着,有点颓废,有点痞,很特别的造型,而且衬他的脸型和气质,但是现在这么披着就挺奇怪,怎么看都觉得有点女气。 “我知道一家店,卖的咖啡豆是世界各地的,很有风格,等过了这段时间,带你过去。” 小发既没有说想去不想去,也没有道谢,却问他:“我做法式吐司,你要不要吃?” “好啊,不放肉桂和糖粉就行。” “我知道,你对粉末过敏么,封雷跟我说过好几……”这名字有一滑出口,小发就连忙打住,这是让他窘迫的话题,于是沖阿战说,“我和封悦在说话,你们不能迴避一下啊?” “啊,成!”阿战连忙答应,“我们这就出去,那,有事叫我好了。” 屋子里只剩他们俩,封悦不擅厨艺,端着咖啡,看小发在冰箱,水池和火炉三点间忙碌。大概是在烘焙班养成的好习惯,他一开始工作,就把头髮扎起来,虽然手上一直在干活,嘴却不闲着,和封悦不痛不痒地聊着天。这是以前没有过的待遇,小发向来不待见封悦,别说聊天,哪怕在一屋里呆着,也不能让封悦痛快了。 “你为什么救我?”小发突然问出这么一句,让封悦措手不及。 “啊?”封悦楞楞地,不知如何回答,“干嘛忽然问起这个?” “没什么,就是想问问,如果是我,我可不会搭上自己的性命给你。”听不出小发的语气是真是假,“说啊,你为什么要救我呢?” “因为……”封悦想了想,“如果你被抓了,康庆会很难过。” “屁咧,你被绑架,康哥更难受,你没看见他那晚上的熊样儿,简直恨不得把我们都杀了。” “好吧,”封悦知道小发其实是非常敏感的人,尤其在别人对他的关註上,他自卑而悲观,于是不想在这话题上留恋,聪明地转了开,说道:“好吧,实话和你说,我以为他们不敢绑我呢!” 小发笑了,轻快的神态,让他整张面容都显得特别俊俏,他低着头,有点儿害羞地说:“谢谢你,封悦。” 两人份的法式吐司并没有花费小发太多的时间,很快就弄好,他们坐在饭厅里吃早饭,喝咖啡,气氛愉快。封悦对小发的手艺赞不绝口,更觉得他真应该把快点把那个点心店张罗起来,小发有天分,有兴趣,肯定能做得不错。 正说着话儿,封悦的手机响了,一看号码,竟然是张文卓。他走去一边,放在耳边接听,张文卓的声音立刻传过来,似乎还带着那么点儿兴奋和激动:“二少,方便出来喝个茶吗?” 封悦一口答应自己的邀请,是出乎张文卓意料的,他本来以为封悦是连他电话都不会接,毕竟他绑架勒索,让康庆现在陷入纠缠不清的麻烦里,这么深的嫌隙,一时半会儿,难以消除,不想封悦竟会这么慷慨地给他机会,心里便知道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若是以往,他可以放任封悦和康庆神仙眷侣,逍遥自在,而如今这样的袖手旁观,是越来越难了。当他收到消息,说封家兄弟决裂,封悦和康庆公然同居同床的时候,简直说不出心里有多么郁闷。不知不觉地,张文卓是真见不得他俩好了。 就象他之前揣摩的,封悦果然是有事找他。 他们依旧约在山顶的茶社,本来风和日丽的天,他们坐下来不久,却阴沉下来,让张文卓心里很不痛快。封悦穿了件墨绿的短袖polo衫,趁得他的脸看起来更加白净。他没有仔细打量,显得自己没礼貌,而是低头亲自泡茶,送到封悦跟前,说:“我以茶代酒,先给二少赔个不是,上回的事,我也是情非得已,被逼无奈,还请二少大人有大量,别跟我一般见识。” 第26页 封悦不见丝毫恼色,淡淡说道:“七哥太多虑了,我不记仇。”说着扬手叫了服务生,“我不喝铁观音,给我上壶碧螺春。” 不记仇还故意不喝这茶?张文卓暗自琢磨,这二少果然不是块好啃的骨头。他假装没留意,继续找话说:“阿庆最近怕是很忙吧?有什么我能帮他的地方?” “那还不都是拜七哥所赐?”封悦说话的时候虽然是笑意盈盈,眼里却带着冷咧的杀气。康庆这事确实牵涉了很多人,麻烦惹得够大,但若不是因为张文卓因劫持军火的事心中有恨,暗中撺掇,康庆也不至于如今腹背受敌,连着串儿地得罪人。,“这会茶余饭后地说着风凉话,可就不地道了。” 这事儿明明就是康庆不对在先,可是封悦心里就是偏向他,反倒落得张文卓的不是,他不禁别扭,更嫉恨封悦对康庆几乎没有原则的维护:“阿庆也不是小孩子,该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任。如果随便一笔生意都这么容易,天下都是大富翁了。” 封悦听出张文卓口气里的气恼,于是收敛了自己的气焰,毕竟他今天来,是来谈买卖的,没必要把他惹得如此不痛快,但他也不屑与张文卓周旋,直截了当地说:“货还在七哥手里吧?” 这是早派人打听过的,只所以问出来,无非是刺探他虚实,看他是否和自己说真话。 “怎么,阿庆还没死心?要再劫一次?” “想劫的人怕不止他一个,”封悦胸有成竹地说,“上次不过是给他捷足先登而已,怎么买家迟迟不收货,可不是好兆头啊,放手里一天,就多一天的风险。” 张文卓终于明白封悦今天出来的目的,他是做了充足的准备来的,只怕这其中多少底细,都已经详细打听过,看来他的效率,比他那个唯利是图的大哥,还要高。这兄弟俩估计都从他们的交际花母亲那里继承来的,旁人所不能及的,洞察的本事。 “看来二少了解得不少,有何高见?” “不管是买家还是卖家托你,这生意若成了,七哥还能拿几成?”封悦见张文卓沉默不语地盯着他,也不等他回答,继续说:“只做个中间人,转手时保存几天,拿个百分之五就顶天了吧?况且,七哥今年个人帐户可是洗了一千多万,就算拿到这笔佣金,只怕也没人肯帮你洗这么大的数目,你知道现在黑市上的钱,可是不保险的,说没就没了,那七哥不是白忙活一场?” “二少到底什么意思?” “我double佣金给你,你把这批货让给康庆。” 封悦说完,多少有些不妥当,这间茶社竟然成了他俩秘密交易的地方,似乎每次到这里来,都是在和他谈买卖,封悦不想留下这样的错觉。但是,张文卓没有象上回那般迫不及待,闲适地品茶,外面大雨倾盆而下,他却好像被山林间迷濛的景象吸引住,眯fèng着眼睛,不知道在寻思什么。 封悦的指头,轻轻地扣着透白的茶杯,耐心等待,暗自寻思,这事儿怕是要不好办。 过了好一会儿,张文卓眼光转到他身上,似笑非笑:“二少也说了,我户头今天洗了太多,你就是给我多少都是白搭。” “我可以安排香港的会计公司……” “我张文卓不缺那三两千万,”他斩钉截铁地打断封悦,“二少就算真金白银地把那笔钱摆在我跟前儿,我也未必稀罕。” 封悦心里感觉麻烦找上来,他借低头的姿势,掩饰自己的揣测,碧绿的茶水,在雪白杯子里,晶莹透彻,他琢磨着张文卓的把戏,试探地问:“那七哥……想要什么?” 张文卓的双手搭在桌子上,左手指头上戴的硕大的翡翠戒指,肯定是新买避邪物,以前没见他戴过。此刻,他的右手有意无意地拨弄那玩意儿,眼神悠然辗转地瞅着封悦,不给他半点余地:“我想要什么,二少心里怕是再清楚不过,何苦装煳涂?” 尽管先前一次又一次告诫自己,跟张文卓合作无异于玩火自焚,封悦这回却尤其强烈地预感到,也许当初自己就该跟他划清界限,这个人远比想像中更加危险,他不仅贪婪,而且执拗,甚至不计后果。 “看来我是找错人,”封悦伸手拿出钱包,取了张大钞,压在茶杯下面,“就这样吧,七哥,我们之间,也没必要再谈了。” 张文卓的手,从本来就不宽大的桌子对面,突然伸过来,瞬间抓住了封悦,炽热的温度好像能把人溶化,趁他愣神的空档,欺身向前,凑到耳边认真而深沉地说:“封悦,我从来无心伤你,你没必要总是拒人千里,这事无须拿钱引诱我……”张文卓想了又想,始终没有把话点破,唯说了句:“这点上,我和康庆不一样。” 封悦和张文卓盯着彼此,谁也不肯示弱,狭窄的空气里,象是星火就能点燃,时间似乎稍纵即逝,又好像一秒万年。 最后,封悦说:“你对自己过于自信,也太小看康庆了!” 这话象钉子一样钉住张文卓,他向后撤了撤脸,此刻要多隔些距离,才能把封悦看清楚,终于他一字一句,就怕封悦听不进心里:“希望是我看错了他!” 还不待封悦反应,视线的最角落里,有影子飞快那么一闪,张文卓向来警醒,他迅速站直,朝那里看去,这周围不应该有人在的。封悦趁机脱身,毫不犹豫地离去。外面雨正大,见他出来了,张文卓的人连忙撑伞过来接他,封悦摆手拒绝,径直朝自己的车子走去。冰凉的雨滴打在他头脸上,却不能平息他心里的烦躁和仓皇,他因为自己内心偶尔泄露的软弱而愤怒。 到了家,康庆还没有回来,封悦心里不免焦急,后悔自己就应该和他一起去。他正考虑要不要给康庆打个电话,小发全身湿透从外面走进来,带进一股彻骨的冷风,封悦没有留意外头竟然是这么凉。小发见到他,没说话,甚至连停都没停,径直上楼。阿战怕封悦怪他没看住人,让小发出去乱跑,连忙说:“我,我上楼看看小发哥。” “我去吧,”封悦叫住他,“六点钟如果康庆没有回来,你联繫阿昆问问看。” “哦,好的。” 楼上整层都是静悄悄的,这会佣人都在厨房忙晚饭,地上是小发走过湿淋淋的脚印。封悦走到他门前,敲了敲房门,没人回应。他心里有数,小发很可能在大哥那里碰了壁。这人虽然大大咧咧,在某些事上其实特别敏感和坚持。 封悦站在门口没有走,再敲一敲:“小发,你开门,我有话和你说。” “明天的吧,”里面远远地传来小发的声音,还算平静,“我现在不想说话。” “不用你说,我来说。”封悦对小发的拒绝无动于衷,他知道小发会开门,于是一直等。 过了好一会儿,里面传来脚步声,门锁被缓慢地卸开,小发好像要查看他到底还在不在,小心翼翼地将门开了个fèng儿……封悦含笑的脸,与他咫尺之隔。 “不用费劲,你劝不了我。” 封悦走进门,小发就和他开门见山地说,他的湿衣服还没有换掉,贴着他瘦得可怜的身体,显得更加窄小。 “先把衣服换了,洗个澡,我等你。” 小发却不着急,靠墙支细腿站着,审视封悦:“你现在是不是觉得我就个没人要的可怜虫,特怜悯我呀?我告诉你,我一点都不伤心!” 封悦这会儿脑海里很多事,争先恐后地霸占着他的耐心和冷静,让他不知从何强迫自己集中精力在小发的身上,竟然产生一种很奇怪的,想要抽菸的欲望。他不安地挪了两步,坐在沙发扶手上,不再催促小发去换衣服,这人有点自虐倾向,现在也许只有身体上的冰冷和难受,才能平衡他心里不敢承认的伤痛。 “我哥小时候痴迷过一款昂贵的模型车。我们没多少钱,那东西对我们来说,是件预算过于庞大的奢侈品。后来他生日,妈妈就送给他,但是,他却是碰都没碰过。”封悦努力回忆着,当时他还很小,是后来听妈妈说给他听,“我问他,为什么突然不喜欢?哥没有解释,只说他没有不喜欢。后来我慢慢发现,他就是那样的人,内心特别顽固,只有他想要的,才会觉得珍贵;别人给他的,再真,再难得,他都视如粪土。” “也不一定吧?你给他的,他可都宝贝得很。”小发坐在地上,一边解着鞋带儿,一边似真似假地说:“他喜欢你吧?” 这话象利刃般顶住封悦的胸口,他只要稍微轻举妄动,就会破皮穿心而过似的,他沉默许久也无法缓解语言里的颤抖:“他是我亲哥哥!” “这年头变态多了,还有老子喜欢儿子的呢!”小发低头脱去湿透的袜子,袒露出细薄的脚掌,“再说,我听芳姐他们说,你大哥是左小姐拣的,你看他长得都不象……” 小发说着说着,自己停了,突然抬头,迎见封悦原本忧伤的目光,转瞬就不见了,他掩饰的本事,比自己高强多了,转瞬就平静地说,“你想歪了。” “谁想歪了?你服毒的时候在特护病房,他跟个孙子似的伺候你,简直恨不得舔你的脚丫子。我说,你用得找吗?他说你脚上扎针,不多揉揉,容易冷,容易麻……妈的,他那个的时候跟禽兽一样,一点都没怕伤了我!”小发以为自己不在乎,可是一开了头,心里那些委屈,一股脑儿地倾斜而出,想堵都堵不住:“他去美国出差,我明里暗里说了好多次,我说我还没去过美国呢,美国什么样儿啊?去美国都要办什么手续啊,我在电话上墨迹他好几天,结果他根本没听进去,成天一个劲儿地给医生打电话,问你的身体能不能坐长途飞机!不把你带身边儿,他寝食难安!”这些事实摆在那里,连小发都无法欺骗自己了:“我他妈的怎那么不要脸啊,非得拿自己热脸贴人冷屁股!妈的,老子以后要是再为谁这么伤心,就让波兰街那些小流氓把我千刀万剐活活扎死!” 第十三章 俞小发决绝愤恨的话,如晚钟重重,一遍遍响在封悦的耳边。如今的小发,和以往是有不同了,从前那个爱憎分明的少年,终于开始懂得爱和恨,从来都是一回事,错杂纠缠起来,任谁也分不清楚。封悦坐在窗前,迷失在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里,有些陈旧无声的往事,借着缠绵的雨夜,渐渐浸润着他淡薄悲伤的回忆…… 第27页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竟好像睡着了似的,刚刚不长不短的一段时间,无法捕捉自己究竟做了什么,想了什么。封悦猜到肯定是阿战,他这个人有点愣,不象阿昆那么沉得住气,他走过去开门,果然是阿战慌张的面孔。 “二少,糟糕了,联繫不上康哥他们!”他手里还握着手机,似乎在自动地持续重拨,“跟去的人,手机全部都关机,怎么会这样?” 封悦的心思顿时摆脱了被小发惹起的哀愁,他看了看时间,沉静地问道:“阿昆今天给过你电话没有?” “没有,昆哥连具体去哪儿也没交代。” “康庆都带了谁去?” “昆哥亲自点的,只有三五个,好像对方讲过不让多带人的规矩。” 封悦连忙下楼进了书房,打开康庆的电脑,试图查找他今天的行程,可是记录里什么也没有。早上康庆离开前,说得含煳,封悦不禁悔恨,自己怎没追问清楚。坐在康庆的座位,他努力地保持着思路清晰,安慰自己,那些人只是想要逼迫康庆把货搞到手,并不会真的把他怎么样;而且和康庆接触的几方面人,封悦心里都有数,怎么也是找得到。 “康庆坐的是哪辆车?”封悦抬头,问站在桌子另一边的阿战。 “6688。”阿战报了个车牌的尾号。 封悦想了想,将阿战打发出去,重新进入康庆的电脑系统,飞快地输入密码,屏幕定了两秒钟,跳出陌生的窗口“密码错误”。他心里一楞,不知康庆什么时候换的密码,不禁气极攻心,有些恼火。就在这时候,阿战连门都不敲就进来,手里拿着电话:“二少,联繫上康哥了。” 封悦连忙接过电话:“怎么样了?” “挺好的,”康庆轻描淡写,“半个多钟头后,我就到家,一起吃晚饭吧!” “说得轻松?一天没有电话,刚刚联繫你们半天也不开机,到底怎么回事?” “谈事情,开着手机受干扰,”康庆似乎急着挂断,“等我回去再说吧,就这样,挂了吧!” 封悦有种强烈的糟糕预感,可又怕康庆不会和他说实话。自从张文卓的绑架以后,康庆的态度明显就是想把他和那些事撇个清楚,恨不得成天把他圈在家里。这回私自改了追踪系统的密码,竟是完全没有和他打过招唿。 康庆到家的时候,正看见封悦黑脸坐在客厅里,气氛阴沉,阿战他们都老实地躲在一边儿,没人敢过去打扰他。见康庆进屋,掩饰不住地如释重负:“康哥,回来啦?都顺利吗?” “还好,你们都忙去吧!” 康庆没再和他们寒暄,径直走到封悦背后,双手支撑着沙发靠背,弯下身子,凑到跟前儿,问:“干嘛,脸色这么难看?” “你还好意思问我?”封悦转头小声说,他朝后面瞄了一眼,楼下终归人多眼杂,起身上了楼。 康庆迟疑片刻,和人吩咐:“准备晚饭吧,待会儿我和封悦下来吃。” 阿战闻声心想,康哥心可真宽,二少火着呢,他还有心思张罗晚饭。 卧室里,封悦站在窗户边,背影消瘦,不知在寻思什么,有时候,他身上会有种跟年龄不太相符的沉重和哀愁,康庆皱了皱眉头,开门的手忍不住攥紧了。听见他进来,封悦转过身,靠着窗台,沉默地盯着他,康庆清了清嗓子,象是给自己壮壮胆儿。 “什么大事儿?用得着生这么大的气……” “那得怎样才算大?今天被扣一天,下回就要你命了!你假装沉着给谁看?” 经过刚刚心急火燎的等待,能看见康庆平安回来,封悦说不出心里多踏实,多感激,可是他又明白,这事如果不和康庆说清楚,他以后还会一意孤行,自己得继续忍受这种煎熬和惊吓。两个人相处,有时候就是这样,总是得让对方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委曲求全并不一定能换来平和,或者长久。 “谁装沉着了?”康庆今天丢了面子,本来就是不慡的,结果回来还要看封悦脸色,他精心准备的耐心,还是有点不够用,“怎的?我什么事自己做不了主,还都得跟你汇报?” “康庆,你自己想想,这事儿是不是你自己能解决的?”封悦盘起双手,语气稍微有所缓和,他并不想和康庆吵架,“这么多势力牵涉进来,如果连钱都解决不了……康庆,那些人都是亡命之徒,不会让你有好日子过的!” “我是不会有好日子过!”康庆火气一不幸被点燃,便不是说消就能消的,“我就一波兰街长大的流氓,他们还能拿我怎么样?不象你,身份尊贵得很。你要是害怕这些,干吗回来跟我吃苦?回你哥哥那里做你养尊处优的柏林道二少去吧!” 封悦这有一天,经歷太多事了,从早上到现在几乎没有清闲,绷了一整天的神经,这一会不管他怎么说服自己,也实在撑不下去,他感到烦躁和恼怒象错乱的cháo汐,沖涌上来,他挣了又挣,都无法摆脱被沮丧席捲的命运。再也不想与康庆理论,封悦抬腿就走,简直是冲到门口的,却被康庆拦住:“你去哪儿?” “不用你管!” “就准你管我,不准我管你啊?”康庆意识到自己说话太沖,努力扭转态度,却显得格外生硬。 封悦并没有给他机会,伸手推开他,大步地朝楼下走了。 “封悦!”见不回答,康庆狠狠地踢门,迟疑着,还是追上去,“你给我站住!” 封悦却加快了脚步,两人速度都很快,客厅里发出巨大的回声,象是要把地板和楼梯踩断了,楼下的几个人楞楞地看着,这两人脸色一个比一个臭,谁也不吭声,更不敢轻易去劝。封悦从厨房进了车库,很快传来发动引擎的声音。康庆晚了一步,在厨房里气得摔东西,他其实真的不想吵架的,不知为什么会弄成这样。 “他开的是哪辆车?”他气急败坏地问。 阿战去看了看,回来跟他报告。这人气头上,还知道挑辆没装跟踪器的车!康庆回到客厅,坐在沙发上闷头抽菸。从头到尾,他都不想封悦搅和到这些麻烦里,自从回到波兰街,封悦受了那么伤,吃了那么多苦,虽然一开始,康庆是想着和他一起开创新天地,但当清楚自己对封悦的心,并不是兄弟,不是伙伴,而是情侣,是爱人,是无法替代的小心尖儿,他就不捨得封悦在外头奔忙。可他们在这个问题上无法沟通,毕竟封悦不是女人,在家给他洗衣做饭看孩子。 而且这么大有一桩交易,他准备充足,万事俱备,成功唾手可得,结果最后却又输给张文卓,若说没有懊恼,也是碍于情面无法承认而已。可是,康庆从来没有后悔,以当时张文卓狗急跳墙的窘迫,如果没有拿回那批货,是肯定会要了封悦的命。如果那样,就算赢了又能怎样,与谁分享? 他们之间经歷这么多考验,康庆无法想像没有封悦的日子,每每想起封悦在他面前服毒,倒下去的惨状,康庆就会感觉一种几乎致命的心慌。他勐然站起来,掐了手里的菸头,黑面皱眉往车库走,阿战他们本来大气不敢出,这会儿才说:“康哥,我们去找二少吧,您在外头一天了,在家里等消息就行。” “不用,”康庆在桌上扒拉着好几串车钥匙,“我知道他会去哪里。” 封悦的车子躲过夜晚的车流,向南行驶上沿海公路,在夜色和涛声里,越开越快。吵架太伤感情,可有些事,明知吵了也不会有结果,终究还是忍不住。那些肤浅的话,其实彼此都明白对方不是真心出口,只是烦躁中总是难以保持清醒的理智,这些天来,封悦感觉自己的世界,随时都有崩塌的可能,他很怕康庆不顾一切,什么事,都一个人去承担。 在这一片混乱残局里,封悦想不出什么办法,为康庆解忧,这种无力,让他沮丧而绝望,究竟要怎么做,才能让张文卓放弃手里的货,至少分一半出来应急?心力交瘁之中,封悦感觉一阵气闷,他本能地压了压胸口,努力调整唿吸,作用不大,心里暗想糟糕。出来得太着急,连外套都没有穿,身上是不会有药,他放慢了速度,想找个地方停下来。 这一带靠海,有些别致的餐厅,沿着这条路开上去,就是柏林道的边缘,可封悦不想回去,他在后望镜里瞧了瞧,打了转向灯,打算下公路,结果发现后面那辆车似乎跟了自己好久,现在也放慢了速度,他心里顿时警惕起来。 在最近的一个路口,下了沿海公路,封悦看着那辆车继续朝前开去,略微放了点儿心,接着,胸闷气短的难受,汹涌地纠缠上来,他连忙下车,海边咸湿而冷凉的空气,并没有缓解他的痛苦,他靠着车门的身体,支撑不住,滑坐在地上,四肢虚弱而无力。 有车子朝他开过来,扫来的车灯,让他忍不住扭头迴避,可封悦还是看得清楚,正是先前在路上跟了他好久的那辆,这里光线明亮,借着路灯,倒觉得这车有点儿眼熟。果然,车门打开,走下来的人,竟然是张文卓。封悦忍不住叫苦,他不想再把自己脆弱的一面,暴露在张文卓的面前。 “怎么了?”张文卓的焦急是真实的,不似平日虚伪的礼貌:“你身上带药没有?” “我没事儿,多谢七哥关心,”话语冰冷,带着戒备和敌意,“还真是走哪儿都逃不出七哥的手掌心。” 封悦想站起来,在张文卓面前这个样子,实在是少了气势,让他心里不舒服。不知怎的,平日里那么擅长察言观色的人,这会儿却迟钝得可以,张文卓紧张地上前,想要扶他一把。 “你他妈的离我远点儿!”封悦身上难受,心里烦忧,几乎不能掩饰自己的情绪。 张文卓被他这么一句吓住,举起手掌,示意他并无害:“我不会伤你,封悦,我只是想帮你。” 封悦不领情地转过身,强撑着伸手去拉车门,突袭来的一阵绝望的窒息,瞬间淹没了他,眼前轰然一黑,他的意识有那么极短暂的瞬间,扑棱了下,身体已经被人接在怀里。 张文卓搜了他的口袋儿,没有药,连声问他:“你药呢?车上有没有?” 康庆在家里的每辆车里都备着药,以防不时之需,封悦点了点头,想要说储物盒或者里,可他几乎完全发不出声音,喉咙里如同残破的风箱,听起来让人胆战心惊。张文卓开车门,让他坐在椅子上,伸手在两处能放东西的地方搜了搜,康庆果然还算细心,备有救急的药。 第28页 海风扑过,带来远处酒馆里隐隐的歌声,还有人在高声欢笑。张文卓从自动贩卖机买了瓶水回来,封悦的眼神清亮多了,坐起来的身子也算是有力,或许是伪装成功,至少看起来不似刚才那么弱不经风,死去活来的。他把水拧开,递过去,封悦却拿在手里没有喝。 “你还怕我下毒啊?”张文卓也坐进车里,封悦没有赶他。 “七哥记录不良,不能怪我防备你。” 张文卓当是玩笑,咧嘴笑过也就算了,他沉默了会儿,见封悦脸色好转,才又说道:“你还想我说多少遍?当时就是身不由己而已,若康庆没逼我到绝境,我不会出此下策,我从没想要过伤害你,封悦,从来没有过。” 封悦不想听他表白,脸扭去一边:“我要回去了,七哥下车吧!” 他的冷淡在张文卓意料之类:“你现在怎么能自己开车?” “可以的,已经没事儿了。”不知为什么,“谢谢”两字,封悦就是说不出口。 “不行,你现在不应该一个人呆着,我就奇怪,康庆怎么能放心你一个人出来,”张文卓说到这里,似乎猜测到什么,笑了:“吵架了啊?” “七哥管得太宽了,请自便,不送。” 张文卓嘆了口气,怀念起刚才发病时,任他搂抱,也不能反抗的人:“要么,你就打电话让康庆来接你吧!我扔你自己,万一你有点什么差错,这里到处都能调出录影带,证明我最后接触过你,那不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封悦闭口不言,他不想找康庆来。 “怎么?不想找他,就坐我车吧!我送你回去。要是开你车,估计你也不会好心让我借用,到时候我还得自己找计程车回家,忒惨了点儿。” 车子进了波兰街这里,张文卓才意识到,可有段时间没有过来。他知道封悦在这附近有个自己的家,是他当时要住到这一带,封雷强行送的,据说是波兰街这里最贵重的有一处房产,风水地带,装修设施,比康庆住的那个还要高级,还要阔绰。封雷么,就是这样的一个人,面子上的东西,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不当年为了借用到胡家的势力,怎么会把自己的亲生弟弟都送了出去?张文卓心里盘算着,不禁有点同情封悦。 本来还琢磨着,不知道封悦会不会约自己进去“喝个咖啡”,到了门口却发现,康庆的车已经等在那里,张文卓失望里,夹了层深深的嫉恨。他们一起下了车,这次发作不象上回那么兇勐,这一路上休息着,封悦已经好多了,还能自己上台阶,张文卓故意送到房门跟前儿,他想,也许康庆正在二楼的卧室里看着他们,于是凑近封悦的耳边,轻轻地说:“海边儿我和你说的那些,都是认真的,你以后对我好一些,我或许会考虑上次你的那个提议。” 第十四章 客厅里四季恆温,空气里散发着淡淡的花糙香气,想是佣人今天刚刚打扫过。封悦坐在沙发上闭目养神,懒得动弹,他知道康庆在,这里的钥匙,安全密码,所有的一切,康庆都了如指掌,封悦从来也没有避讳过他。主观上并非刻意,但是张文卓刚刚的话浮现在耳际……封悦情不自禁地思考,他那些话究竟什么意思。旋即嘲笑自己竟会相信这人的话,简直是冒傻气。 楼梯上响起轻微的脚步声,康庆默不作声地坐在他身边,两人谁也没开腔儿,客厅里瀰漫着夜深人静的寂寞。封悦以为康庆看见张文卓送他回来,会暴跳如雷,但却没有,他却能体会得到,康庆炽烈的眼神,落在自己的脸上,他嘆气,睁开双目:“你怎么知道我会回这里?” “还能去哪儿?我去老房子那里看过了,你没过去。”康庆的胳膊绕过封悦,搭在他另的一侧,“干嘛呀你,我又没说什么过分的,气唿唿地跑出去,让兄弟都看着,害我多没面子?” 封悦没说话,头却自然地靠上康庆肩膀。 “我今天够倒霉了,你还来气我?骂你两句也不行?”手习惯性地玩弄着封悦薄薄的耳垂儿,康庆语气低沉而温柔,还带那么点儿撒娇的意味:“以后不带这样儿的,你不高兴,就骂回来呗!是吧?我又没禁止你骂我。你看你,当初刚来波兰街的时候,对我百依百顺,可好说话了,现在原形毕露了吧,你?” “还不是给你气的?”封悦语重心长地说:“这事不能逃避,越早解决越好,你有什么打算吗?” 康庆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实在不行,还是得和张文卓谈,看他能不能让一半出来,大家都好交差。” “你去和他谈?”封悦惊讶地问。 “当然不是,让桂叔去和简叔谈,怎么也有交情在,就算他俩这辈子怎么争斗,到老了,也是拴在一块儿的蚂蚱,简叔不会坐视不管。” “可是……桂叔现在的状况?” “老不死的就是跟咱装呢,你当他真中风了呀!” 他们坐在一起说了会儿话,商量了几句,都奔波了一天,不愿再寻思那些烦心的买卖,康庆却不想回去了:“就在这里睡一晚吧,”他凑到封悦耳边,“重温咱第一夜春宵的滋味。” 封悦掣肘给了他一下:“怎这么不要脸?” “谁不要脸了?”康庆突然反身压住封悦,上下其手:“你这人就是开始的时候装圣母,进入状况了,比谁都饥渴……” 封悦真是恨不得撕烂他的嘴。 他们在沙发上厮缠了一会儿,康庆无意中摸到封悦口袋里的药瓶儿。他在这方面上,也算细心,记得封悦跑出去的时候,没有穿外衣,身上不会有药,这肯定是车里的,犯了病,搜出来救急。封悦刚到波兰街的时候,喘的毛病确实治得很好,很少復发,但是近来似乎发作得越来越频繁,这种明争暗斗的生活,在透支封悦的身体,这是康庆一块无法治癒的心病。 这种悔恨泛滥开来,把康庆高涨的欲望,无情地冷处理了,他抱住封悦的身体,紧紧搂着,却停止了索取的行动。封悦感觉他冷淡下来,抬起头,眼睛水水地笑他:“你怎还装上圣母了?” “对不起,封悦,”康庆脸色依旧凝重,“我总是让你跟我操心。” 封悦枕着康庆厚实的胸膛,他的心跳在整个胸腔里,铿锵地回声。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怪你,封悦默默说给自己,怕这话给康庆听到,他会太“嚣张”。 周日早上,起床的时候天气还有点阴沉,康庆问他要不要出去喝早茶,封悦看了看外面的天,不太情愿。可等他们洗过澡下楼,准备吃早饭的时候,天晴得跟块明亮的蓝绸子,一丝云彩都没有,真是神了!康庆心情似乎不错,坚持要带他出门,封悦也不好一而再,再而三地驳他的面子。刚好小发也下来,为了安全,他最近都住在康庆这里。 “去吃早茶吧!”封悦叫上他,“我们有段时间没一起去外头吃了。” “不了,你俩出门,我凑什么热闹?”小发没领情,直接回决:“还得去店里看看呢。” 封悦帮他盘下的那个小店,已经正式由小发接手管了,也许为了转移注意力,他经营得很专心。 “出门带上几个人,”康庆嘱咐他,“晚上回来吃吧!让厨子做你爱吃的。” 车子停在酒店门前,康庆还没讲完电话,封悦觉得还是别让人听见对话内容比较好,于是示意康庆别下车。他自己从车里出来,随手关上车门,晨风新鲜透彻,他长长地吸了口气,阳光轻盈跳动在树梢,不知哪里传来婉转的鸟鸣,封悦开始有点感谢康庆的主意,很是舒畅。 封悦对周围的环境很敏感,独自站了会儿,感觉象是有人从远处偷看似的,他扭头朝四周看了看,一个穿着白衬衣,戴着棒球帽的人在对面藉口转角处一晃就不见了。说不出为什么,那背影有点熟悉,正捉摸着,康庆下了车,在他肩膀拍了下,说:“走吧!你不饿啊?” 封悦只得作罢,和康庆一前一后进了酒店的大堂。吃早茶的地方在二楼,从门口到电梯,是宽阔气派的大堂,肃穆而空旷。康庆更喜欢随便热闹的大排挡,到这里来吃饭,多半是为了迎合封悦的胃口,他是习惯这样的环境。走到正中间的时候,对面传来有一声神清气慡的问候:“阿庆,二少,好久不见了!” 冤家路窄,吃个早茶也能碰上他,封悦站在康庆侧后,没有主动回应张文卓。 “七哥,可不是,有段日子没见了。”康庆难得地礼貌应酬,没有摆臭脸。 “阿庆啊,那天简叔和我喝茶的时候还说起你,有时间一起吃个饭吧!”张文卓说话的态度,好像之前你死我活的对峙,根本就没发生过,他装蒜的本领总是让封悦惊诧。 “好啊,我们去楼上吃早茶,七哥有空一起去?” “不啦,”他暧昧地笑着说,“不打扰你和二少的雅兴,改日吧,我给你电话。” 看来康庆走简叔这步棋,果然是有用,搞不好简叔手里握了张文卓什么把柄,才得以如今也能操控他。封悦沉默地听他两人的对话,始终微微低着头,没做丝毫回应。离开前,张文卓不死心地再拿话来刺激他:“对了,大少也在楼上呢,是约好了一起来的?” 他总是有办法戳痛封悦。 康庆也楞了,他并没有想到世界这么小,封雷封悦闹翻到现在,可是还没说上一句话呢。他们不想在张文卓面前暴露慌张,告辞以后,没有走楼梯,却进了电梯。康庆按住关门的按钮,却没选楼层,问他:“要不要上去?” 封悦抬眼看着他,流露出的那么一点点软弱,让康庆的心勐然就抽了下:“去吧,说不定张文卓唬你呢!”说完,果断地按了二楼,“如果在,你就主动和他打个招唿,他是哥,你是弟么。” 一出电梯就看见阿宽站在楼梯扶手那儿,便知道张文卓没有说谎。阿宽也有些诧异,楞了下,木讷地和他打了招唿。 “我哥在?”封悦明知故问。 “在,”阿宽还是如以前一样惜字如金,“和人谈事儿呢。” 和封雷一起的有三五个人,都是上流社会的打扮,占据着靠窗处最宽敞的一圈沙发,正喝茶聊天呢。其中有人耳听八方,跟雷达般侦察到封悦的入场,沖封雷使了个眼色,封雷顺着他们暗示的方向看过来,封悦顿时觉得心漏跳了,不晓得自己怎么紧张成这样。 第29页 封雷足足盯了他三五秒钟,转头和同行的人继续说话,好似完全没注意到封悦。好在侍应生过来,问他们几位,是否有订桌之类,暂时缓解了尴尬。康庆见封悦没反应,和侍应生要了相反方向的桌,这时候想撤也来不及了,硬着头皮坐下来吃吧。 “等下你过去和他打声招唿,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身边那么多人,也不至于给你难堪。”康庆迅速地点了东西,他们常过来,爱吃的几样都瞭然于心。 封悦点了点头,心里清楚就是这有一层障碍,冲过去就好了,总是得有人先低头吧?他把餐巾推开,站起身来:“那我和我哥说两句,你先吃着。” “成,你去吧!” 才走过去几步,封雷那群人却纷纷站起来,留下一个人签单,其他的都顺着楼梯朝下面走了。封悦站在楼梯的扶手对面,尴尬地看着封雷离开,从头到尾,封雷都没抬头看他,那种故意的冷淡和疏离,让封悦的胃,绞拧起来,特别难受。 “怎么了?”康庆见他这么快回来,楞了,“说话没啊?” “没,他们吃完走了。”封悦坐下来,努力保持平静。 “哦,那算了,下回吧,别往心里去,”康庆的手从桌子下面伸过去,在他手背上拍了拍,“来,吃饭,多吃点儿,你昨晚不就没胃口?” 封悦也不想破坏早上这么美好的气氛,心里只庆幸,好在小发没跟来,不然麻烦更大。他们吃了会儿,康庆努力转移他的失落,讲了些芳姐最近讲的些波兰街的事儿。早晨的阳光洒在封悦乌黑的头髮上,显得格外有光泽,他今天穿了件白色polo衫,室内空调太低,套了件米色的休闲外套,说不出一股清新可人。 于是他说:“你今天吃药了吧?” 封悦没听懂:“干吗要吃药?” “要不怎把你帅成这样儿啊?”康庆笑咪咪地,“你大哥就是爱面子,谁有这么个帅弟弟,还捨得不搭理?” 封悦被他莫名其妙的马屁拍得无可奈何,刚要噎他两句,康庆的手机响了。康庆看了看号码,按掉了,可是眨眼功夫,又响起来,他有点来气,再按掉。这回消停了几分钟,接着又打过来。 “接吧,”封悦劝他:“我去用下卫生间。” 他其实并不需要,但明显康庆不想在自己跟前接那个电话,封悦没有追问,起身离开了。 吃过早茶,已经快中午了,他们沿着街边儿散了会儿步,这一带的建筑都是欧洲小城的风格,宁静典雅,离小发的点心店其实也不远。封悦想散步过去看看,康庆还没见过小发的店呢,而且小发做事还真井井有条。 “让阿昆送你过去吧!,我在附近还有点儿事,呆会儿让阿战他们来接我就行。” “哦,”封悦有点失望,他希望康庆能在小发身上投入多一点关注,但他也不想康庆觉得自己又念叨他,于是说:“你也不用那么麻烦,我自己叫个计程车回去就行了,让阿昆他们跟你吧!” “不行,”康庆很坚决:“还是送你回家的好。” “得了吧你,非得让阿昆把我押送回家,你才放心?” “你怎么歪曲我的好心?张文卓那只饿狼估计还在附近呢!” 封悦没和他争执,上了阿昆的车。可他心里又有些奇怪,假意让阿昆从刚刚吃饭那条路的前面下去,说要找个书店,其实是为了看康庆朝哪个方向走。就在车子在这一区蜿蜒的街道上,兜着圈子,寻找封悦说的那间书店的时候,他看见康庆进了条长长的小巷,眨眼功夫,那个白衬衣的身影也转了进去,封悦认得出,那人戴的也是顶纽约洋基的棒球帽。 阿昆自然是找不到传说中的书店,封悦倒也不坚持,由他开车送回家。他上楼查了会儿电子邮件,康庆打电话回来,说要去找桂叔,指不定什么时候能回来,让他别等。封悦也没有问他刚去见谁,说几句就挂了电话,可是那个白衬衣的背影,总是在他脑海深处挥之不去。 正在他一边上网,一边有意无意地寻思着,这时候手机又响起来,是张文卓的号码,封悦犹豫了下,电话开的震动,“嗡嗡”地在桌面上旋转,他终于还是接听了。 “没打扰你和康庆吃早茶吧?”张文卓不算说笑,语气笃定,“我在山顶的茶社,你要是想,可以过来喝一杯,封悦,你知道我想和你谈什么,所以,来不来,你自己说了算。” 张文卓手里攥着电话,看着窗外层峦叠翠,碧空如洗,他不确定封悦是否回来。封悦心里怕是有些扭曲,他无法淡然处理“强迫”这种情绪,就象当年他给胡家大少侵犯,不过是十几岁,弱不经风的少年,却没有等到回家与封雷商量,而是现场动手杀人,以泄心中难以排解的羞愤。胡家大少也是没有估计到封悦骨子里这股乖戾,才一时大意,赔了性命不说,还让封雷抓了把柄,胁迫胡家将赌场的生意交给他管理。 如今自己这么步步紧逼,但愿不要把他激怒才好,想到这里,他才发现自己的手机已经给握得热了,手心和金属的接触下,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张文卓连忙放下手机,稍微整理着自己的情绪,如今他经常会几乎着魔一般地去琢磨封悦。 他抬手叫来老闆,问道:“小梁今天没来上班吗?” “正赶来呢,”老闆是张文卓的老相识,“不知道您今天会突然来,我刚打电话催他,应该马上就到。” “恩,不急。”张文卓点了点头,示意留他一个人。 起风了,山谷的林木间缓慢地传递着低沉的枝叶摩擦的声音,送来针叶木湿润的清香,一辆“深夜蓝”的宾士房车停在下面的泊车场,一会儿功夫,封悦俊秀的身影出现在小径的边缘。他换了身衣服,穿了条白色麻布的裤子,浅黄的长袖衬衣,踩了双看起来很舒服的凉鞋。平时见他多是在正式场合,西装革履,一丝不苟,极少见他穿着如此随意的时候,张文卓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 封悦刚迈进门,就见在门口迎他的是老闆,并不是前两次见的那个男孩子。 “二少里面请,七哥等您有一会儿了。” 朝里面走的时候,他感觉背后一个人匆忙进来,老闆和他低声地交待什么,封悦忍不住回头看了看,正是经常伺候张文卓的那个男孩子,好像是赶过来的,喘得厉害,抬手拿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他穿着件白衬衣,左手握着捲起来的棒球帽,从帽檐儿的标志就认得出,是纽约洋基。 竟然是他。 封悦心“扑腾”地乱了一下,唯恐张文卓看出什么破绽,假意看着两边种的植物,待情绪上稍微平復,才朝里走了进去。他对这里也熟悉了,总共就是三五桌而已,采的都是绝佳的观景,每次张文卓约他来这里,都没见其他的客人在,可见他和老闆的关系不一般。 “我很高兴你还是来了,封悦,你应该也会高兴。”张文卓这回倒不拖沓,开门见山:“我刚刚就在想,你若肯来,康庆就有救;若不来,什么简叔,桂叔,就是天王老子,我也照不给他们面子!” “我不欠你人情,七哥想从我这儿拿什么做交换?” 封悦这么耿直一说,倒让张文卓为难了,他们在沉默中对峙。 这时候侍应生站在门口,隔着距离,轻声询问:“七哥,您今儿喝什么茶?” “哦,二少点吧,”张文卓觉得joy的到来真是时候,刚好缓解了他们之间的尴尬,“二少是不是喜欢碧螺春?” “七哥做主吧,我不懂茶,无所谓。” “就来碧螺春吧!”张文卓抬头和小梁说。 “哎,好的。”小梁慡快答应了,转眼端着托盘走过来。 封悦不敢流露太多对这个小伙子的关注,这人泡茶的水准看不出高低,唇红齿白地,跪在跟前儿,倒是养眼,他脑子里错综复杂,想不出这小子和康庆,张文卓到底什么关系。他一直觉得这男孩儿和张文卓的关系肯定不简单,虽然今天象往常一样,泡完茶,他一秒钟都不会多逗留地退开,可是每回张文卓都不马上离开,似乎有意留下来的。既然这样,康庆怎么又会和他扯在一起呢? 张文卓似乎想好了说辞,打破两人间的沉默:“你肯给的,我不稀罕;我想要的,怕你也不捨得。所以,暂时欠着吧,以后总有需要你帮助的时候。” 这话还真被他言中了。 “那,我以茶代酒,谢谢七哥帮忙。” “封悦,”张文卓的眼光,软软地落在细緻温柔的脸上,“你清楚就好,这事儿若不是因为你,康庆绝对占不到便宜。你也了解我的性格,对不起我的人,从来不会这么轻易就算的。” 封悦自然明白这些,康庆上回摆他一道儿,以张文卓睚眦必报的个性,绝不可能善罢甘休。 “这回是康庆不对,事成以后,我会让他摆酒,给七哥陪不是。” “那就不必了,反正不是真心道歉,做这些表面功夫也是没用。” “既然这样……”封悦觉得自己不应该如此着急,又不想假意推託,直接问道:“什么时候,怎样交货呢?” “全部给你们是不可能,我可以从卖家那里调出一批,顶多五成的货,让康庆渡过这个他自找的难关再说,详情我过几天会约他亲自谈。” 封悦没想到张文卓会放手,虽然是一半,也勉强能够把各方的胃口填一填,再弄些钱填补填补,纰漏应该不会太大。他明白张文卓无法全部给货的原因,毕竟买家是杀人不眨眼的亡命之徒,他们如今拿不出这么多钱全部入货,但若有一点都不给,得罪了他们,是不会给张文卓留活路的。 “谢谢你,”封悦的感激发自肺腑:“我会记得的。” 张文卓点了点头,似乎满意封悦的反应,若他虚伪客套地说些场面话,那就太让人失望了。但封悦毕竟是封悦,他总是能勾住张文卓心底最软弱的一根弦。 “我就是不想你再那么替他操心,封悦,我不想你再为了他吃苦。” 这种直来直往表白的话,让封悦明显不知所措,他向左低头,手掌忍不住握紧了茶杯,水温透过薄薄的细瓷,传递到皮肤的神经末梢,体会不到温暖,反倒引起一丝说不出的慌乱。他着实不想欠这个人情,但张文卓很有自知之明,就如他刚刚说的,封悦不愿给,向来他不愿意的事,谁逼迫他也不行。 第30页 封悦轻蹙眉尖儿,揣摩心事的模样,让张文卓不禁一阵心动,他似乎能参破这人在烦恼什么,他手伸过桌子,包住握茶的手背。封悦在想事儿,没预料到他这个动作,几乎本能地用力向回抽手,张文卓却不肯退让,紧紧地捉住,身子向前倾,凑到封悦的耳边,小声地说:“我是很想,但你放心,封悦,我绝不强迫你,我会等你自愿那一天。” “明知道不可能的事,想了也是徒增失望。” 细细抿起的嘴角,冷冷的,就在咫尺不到的方寸距离,张文卓艰难地忍耐着席捲的,想要亲下去的欲望,几乎胃痛:“我没想过取代康庆在你心里的地位,你怎么爱他,我不管;可我如何喜欢你,也与你无关。” 说完,他松手坐了回去,阳光洒在两人之间的桌面上,绿盈盈的碧螺春散发的雾气和芬芳,缓慢得如同过往的回忆,在江河转弯处,几近停留的沉淀。 张文卓第一次在封悦看着他的眼神里,看见了些,象是真实的东西。 几天以后,康庆里里外外忙起来,想是开始和各方接洽,封悦没有再插手,他总是觉得这件纠纷里,他们三个的关系过于微妙,而他不想任何人误会彼此的用意,于是适当地选择了迴避。然而,事情并没有如他所想的那么简单,本来以为是在收尾善后的时候,不料,滔天巨浪,原来才刚刚来临。 第十五章 封悦觉察到不对,已经是差不多月底,他发现康庆名下的一个公司的户头忽然转进来路不明的款项,还不待他来得及询问,就莫名其妙地转走了。他先前是知道这笔生意,康庆并没有介入买卖,只不过扮演着和张文卓类似的角色,但他们这个立场,通常是最难做,搞不好买卖双方都得罪了。按说有款项来往,也是说得过去,可那个数目过于庞大,加上最近康庆对他几乎软禁的保护,封悦隐约觉得,事情可能糟糕了? “糟糕的不是我们,”康庆气坐在书房里,坦然地看着他说:“是张文卓。” 因为上回被康庆劫货的原因,张文卓将军火转换国境,并分批贮存在设备精良的现代仓库里,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康庆这回就是利用了仓管程序的漏洞。他从美国找来的专门程序人员,侵入了他的系统,修改了出货模式和数量。张文卓一答应转手,借着各处开始调动的时机,康庆的人网便无声地撒了开去。因为勾结到简叔,康庆调动的金额都在各处负责人的管理范围内,因此没有引起怀疑,也自然没人和张文卓报告。当张文卓意识到不对的时候,超过八成的货物已经落入康庆的掌握,更把他推到绝路的是,康庆转手速度一流,卖的竟然是他本来买家的敌手和对头,毫不留情地将他推进火坑。 “你做得这么绝,他现在不是死路一条?” “我从来没说过会放过他,”康庆双目堆积着愤恨,“你当他明目张胆,死不要脸地想把你,我还会给他留后路?这些都是他自找的,如果他离你远一点儿,我也不会赶尽杀绝。” 封悦想,自己的脸色肯定变得很难看,因为康庆收敛了心中的怒气,目光变得柔软,站起身,走到封悦跟前儿,伸手搂住了他:“欺负过你的人,我都不会放过。” 在康庆温柔话语里,封悦却感到彻骨地冰凉。 事情刚发生,张文卓就消失了,虽然放出多少人手,一点消息都查不出来,不过也难怪,买卖两家都对他下了必杀令,不管张文卓多么恨自己入骨,现在也是疲于奔命,不敢轻举妄动。但是,康庆还是不敢马虎,深入简出,几乎不在任何公开场合露面,对封悦更是“看管”得滴水不漏。 第一个找上他的,却是封雷。 “让封悦跟我呆段时间,”他直截了当,似乎在尽量避免和康庆多说,“这是你和张文卓之间的恩怨,别把封悦卷进来,他留在你身边,就会被张文卓误会是你的帮凶,对他很不利。” “封悦不会愿意回去。”意外地,康庆没有他硬碰硬,语气还算温和,“要不,你跟他商量商量?我不反对。” 封雷沉默一会儿,不情愿地承认:“他只听你的,你跟他说。” “他听我的就好了……”康庆这话说得也无奈,“等我问问吧,不过,就算他不愿意回去,我也会加倍小心照顾他。” “加倍小心有个屁用?张文卓现在已经丧心病狂,你当初纵容他和张文卓接近,为你求情,又突然下手这么狠,考虑过封悦的立场吗?” 封雷觉得再说下去也是争吵,索性挂了电话,闷声闷气地坐在书房里,半天也没动弹。冷静下来,他才意识到,自己又什么资格去教训康庆呢?当年把封悦送出去的时候,不是也给自己找了成堆的藉口?在那利益攸关的当口儿,人都是只想着自己。 封雷闭上眼睛,多年前那一天,他也是如此独自坐在没人找得到的角落,无法控制自己接近疯狂的心跳。所谓过海谈生意不过是谎言,相反,对于封悦来说,每一秒都是地狱的那个下午,他就这般沉默地坐着,等着封悦最终的求救…… 他理解康庆现在的想法,也能预测到他将来必定要经歷的自责和愧疚,就象自己这么多年走过来的每一步。有时候他也会去假设,如果没有当年交易的存在,也许自己也不会如此,几乎执拗地,想要宠溺和占有。就连俞小发横冲直撞而来,毫无保留地站在他跟前,也是无心应对,他一生都不会再跟幸福有关。 俞小发这个名字,掀起一阵莫名的酸楚,眼前突然就是他绑起头髮,回头冲着自己坏笑的样子,封雷愣了下,顿时不知所措。这时候书房的门被敲响,进来的是阿宽。 “我去把二少接回来吧!张文卓总是要有行动的。” “他不愿意的事儿,谁能勉强得了?” “不会的,”阿宽犹豫说道:“那天在酒店,他看着您离开……二少对您,还是很依赖。” “先别自己拿主意,看封悦怎么打算再说!” “哦,那好。” 阿宽没有多说,退出去,轻轻地合上书房的门。自从二少服毒以后,大少象是变了个人,向来他对有关二少生活的任何细枝末节,都绝对要亲自牢牢抓在手里,如今倒是有商有量,好像什么事都不敢象从前那么做主了。可前段时间在酒店遇见,又怎的装出那么冷酷的样子,所有在场的人,都看出二少是有意找他和解,结果他却视而不见。 阿宽脑海里反覆都是封悦站在楼梯上,沉默地,低头看他们离开的样子。 入夜,康庆在庭院里后盖的会议室里,和几个头目说事儿,大屋里也有个可以开会的地方,但他不喜欢这些人出入自己私宅。他有几天闭门不出,外人以为是在避风头,实则他在亲自守着封悦,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上次那样的绑架事件再出现,不过以张文卓的为人也不屑于重复同样的伎俩吧?康庆在会议里,就显得有些坐立不安,下午封雷在电话里的斥责,言犹在耳。这几天他和封悦之间确实冷淡,谁也没有戳破最后一层掩护的薄纱。 所有人,包括今晚来的这些亲信,包括与他形影不离的阿昆,心里都觉得康庆是利用了封悦和张文卓之间的暧昧关系。现在的康庆,对“利用”两字异常牴触,潜意识里,他不愿承认自己放纵封悦接近张文卓,是有目的,有打算的。他只是一心想要除掉这个人,当人过于执拗地盯准某个目标的时候,他的所有标准都有弹性,视野也会因此变得狭窄。盯梢着猎物的野兽,最容易掉进陷阱,准备出击的康庆,对周围的一切,都失去了防御和权衡。 当张文卓表示愿意交出三成货物的时候,康庆并没有如释重负,相反,他感到更深刻的威胁:为了封悦,宁愿与自己这个他恨之入骨的人合作,张文卓明显是认真了。康庆憎恨他的认真,憎恨他对封悦的,情有独钟。 康庆走回大宅的客厅,落地钟刚好敲了十二下,抬头看见阿战从楼上走下来,和他问晚安。 “这么晚,你怎还在这儿?” 通常晚饭以后,这屋子里不怎么留人的,如果人太多,封悦也会躲到楼上的卧室,他不是特别喜欢热闹的人。 “哦,二少头疼,让我帮他拿止疼药来。” “怎么不早和我说?” 康庆在更衣室换上灰色的睡衣,又觉得不好,再换成天蓝色的,这套封悦最喜欢。他的衣服多是封悦帮忙添置的,而且封悦喜欢把睡衣叠起来,摞在一起,象是商店里还没拆封似的。卧室里,康庆这边的床头小灯点着,封悦侧身躺在床上,不知是醒是睡。他轻手轻脚地上了床,随手关了灯。 月光无声,落在他们身上。 空气里起伏的唿吸,匀称得不真实。 “睡啦?”康庆轻声地问。 封悦没吭声,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没呢。” 康庆翻身,从后面抱住他,手绕过他的腰身,捉着他的手。封悦这几天明显瘦了,胯骨突兀地支出来,吓了康庆一跳。 “阿战说你头疼,好点没有?” “唔,还行。” “封悦……”康庆将怀抱收紧了些,胸口炽热的温度,传递到封悦的后背,想是惊动了他,封悦轻微地动了动。“别这样儿,”他语气温柔,甚至带了点儿乞求的味道,“你知道我嘴笨,不会哄,我心里怎么想,你不比谁都清楚?” 封悦没吭声,黑暗中,他们长久地拥抱…… 第二天,封悦起得晚,下楼的时候,康庆已经出门了,这让他异常不安。 “去桂叔那里了,”阿战吩咐人给他弄早饭,一边跟他汇报:“说很快就回来,让您别担心。” 封悦哪里吃得下,拿了杯水,又上楼了。二楼的客厅,可以看见庭院的小径,和车库的进出,他就坐在藤椅上,慢慢地喝水,慢慢地,想着心事……天色阴沉着,远处滚滚迩来的,是低沉的雷声。封悦说不清自己现在什么状态,在回到波兰街之前,他没有想过等待他的,是什么样的生活,他只是想和康庆在一起。从小到大,只有康庆,能给他坚不可摧的安全感,就象昨夜炽热的拥抱,不管外头风风雨雨,只觉得心安,象严寒里的温室,象盛夏中的绿洲。他并不是真的气康庆利用自己,但这么狠绝的举动,是真的要和张文卓势不两立,封悦夹在中间,确实不好做,毕竟张文卓对他的态度,让他无法象康庆一样翻脸不认人,归根结底,对喜欢自己的人,谁能真的冷眼想待? 第31页 不一会儿,外头传来些动静,他朝外一看,康庆的黑色房车驶进了车库,很快,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小径尽头。就在这个时候,设置成无声无震动的手机,蓝色的屏幕忽然亮起来,是个陌生的号码。 封悦当然知道是谁。他站在窗口,看着楼下的康庆进了门廊,按了接听的键。 “好久没联繫,二少近来可好?”张文卓听起来冷淡和疏远,但声音很正常,没有狼狈慌乱和沮丧,。 封悦手机放在耳边,眼前的玻璃窗上,倒映着他的嘴唇:“你呢?” “不错,吃喝玩乐,泡马子,把帅哥,都不耽误。” “七哥潇洒。” 张文卓似乎轻轻地笑了,停顿了一下,语气沉了:“就是有件事先要问你。” “七哥请说。” “这件事,从头到尾,你是否知情?” 大雨“刷刷”扑打上窗户,玻璃上嘴唇的倒影,微微颤抖着,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封悦如鲠在喉,感到前所未有的艰难。 张文卓等了他几秒钟,见他不肯说话,似乎心中瞭然,说道:“老地方,我放了份礼物给你,随时可以去拿。” 电话里传来盲音,封悦转过身,康庆就站在身后不远的地方,带进一股cháo湿的水汽。 雨水疯狂地鞭挞车窗,然后粉身碎骨,模煳一片。封悦的双手搁在大腿上,细长的手指交错这插在一起,时而摩擦着彼此的拇指,透露着他想要隐藏的慌张。康庆沉默地伸手过去,压在他的手背上,安慰地拍了拍。 外面一阵脚步声,旋即有人在车窗上敲了敲,传来阿昆的声音:“康哥。”他简单地叫了句,等待康庆的回答。 康庆将车窗开了一半:“里面怎么样?” “没有人,”阿昆说,“好像已经不营业了,不过倒是留着门,可能是等着二少过来。” “要不要进去?”康庆扭头问。 封悦抬头看他,眼神平静,点了点头。 阿昆撑开宽敞的黑色大伞,绰绰有余地遮挡着他们两个,护送他们到了门口,已经有人散落在四周,康庆想了想,毕竟不知张文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怕是什么难堪的东西,让旁人看了也不好,于是吩咐说:“你们在这儿等,我和封悦进去。” 茶社里和以前一模一样,似乎唯一缺少的,就是张文卓,和那个淡淡微笑的joy。封悦超四周看了看,走到他们经常坐的那张桌子的旁边,黯淡的天光让落地的大窗看起来象是灰色的屏幕,精緻的竹桌上,似乎那壶氤氲的“碧螺春”还在,“我喜不喜欢你,也与你无关”,他的声音,跟茶香和雾气瀰漫在一起……封悦的手机响了,他转了下身体,放在耳边接听。 “阿庆真是兴师动众啊!”张文卓笑着说,“就算我想捉你,也会趁你们放松的时候,哪里会这么大张旗鼓,还提前通知你?” “你让我过来干嘛?” “有礼物给你呀!你自己过去,看完再和康庆分享。”张文卓语气轻松从容,根本就不象大难临头的人,“去厨房。” 封悦不明白是什么让张文卓这样故弄玄虚,和康庆说:“我去下厨房,你在这儿等我吧。” 康庆点头答应,双手插在裤袋里,看着这里一桌一椅,他心里清楚得很,这里是封悦和张文卓“幽会”的地方。 厨房在茶社的最后面,因为并不做三餐生意,因此面积不大,却很干净整洁。他按照电话上张文卓的指示,到了橱柜前,拽开拉门,里面是个横放的冰柜。 “打开吧,礼物就在那里头。” 封悦的手压在冰柜门上,能触摸到制冷时微微的颤动,而他的心,被一种剧烈的情绪撕扯着,跳得疯狂。他长长地吸了口气,试图稳定,手却突然将冰柜的门打开……好似被人突然推下悬崖,瞬间失重,只想能抓住什么,得以控制自己的身体,封悦被眼前的景象吓得窒息。里面是一具血肉模煳的尸体,被砍截成一块一块地,整齐地排列而放,正中间是相对而言,毫髮无伤的头颅,精緻的脸上,不带半点儿外伤。 是joey。 封悦好像置身在真空的世界,他的四肢,心脏,头脑……一切的一切,都失去了控制和关联,漂浮在混浊的失重空间里。不知道过了多久,手机里张文卓的声音从远及近,从模煳渐渐清晰起来,封悦这才发现自己仍然死死地握着电话,用力到象是要把它攥碎,几乎粗暴地地,狠狠摁在耳边。 “……康庆很有眼光,这小子选得不错,那张脸我是怎么也捨不得破坏……我上他的时候,想的可都是你的身体,”张文卓的语气狠了起来,“封悦,你给我听好,早晚有一天,我会让康庆,死在你的面前!” 天黑以后雨才停,起风了。 康庆靠着书房的窗户,沉默地抽着烟,外头的风在枝叶间呜咽地穿梭而过,他伸手勾起百叶窗的一条,朝外看去,花园里只点了几处小灯,影影绰绰的,什么都看不清楚。阿昆选中joy,曾带来给他看过,也是这样一个雨后cháo湿的夜晚。joy很安静,可能会送命的事,却答应得轻描淡写:“没什么好怕的,康哥想我去,我就去。” 有那么瞬间,康庆有点儿想要反悔,但他终是将那股冲动压了下去。 最后一次见joey,已经快要动手,他和joey透过口风,想安排他走,joey从容平淡,说:“不用,他对我挺好。” joey是把心事藏得很深的人,那天走之前,他有一会儿直直地看着康庆。他从来也不会这样肆无忌惮地盯着看,如今想来,倒象是在告别。 “还有事吗?”康庆问了他一句。 “没,”joey摇了摇头,“没什么,康哥,保重。” 他迈步离去的身影,孤单,坚定,义无反顾。 封悦问他,既然早就计划这一天,又为什么要送joy去找死?康庆没有言语,他不确定封悦这一句,是否也算暗示,铁定要和张文卓翻脸的他,何苦放纵他去和张文卓谈判。又或者在这件事情上,封悦和joy是站在一个立场,只不过一个赔上性命,一个丢了信心。康庆不能说,若不是当初走了这一步,如今狼狈逃命的,可能就是他自己,从来他和张文卓,都是表面和气,背后水火。 波兰街只有一条路可以走,狠不下心,就被人踩在脚下。 菸灰缸已经满了,康庆将手里的菸头扔进去,最后一支烟拿在手里,并顺便翻出书桌抽屉里的一盒火柴。他特别喜欢用火柴点菸,封悦知道他这个习惯,经常会搜些包装的火柴送他。点上烟,他长长地吸了一口,直到自己被缭绕的烟雾包围,才觉得安全。看着短短的火柴被火焰侵蚀,才晃了晃手臂,熄灭了。 封悦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没走过来,站在那里问他:“都几点了,还抽这么多烟,不睡觉了?” 康庆也是原地不动,目光扫见阿昆不知时候进了花园,抽着烟,还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你知道是谁给我出的这个主意?” 他知道封悦肯定受不了书房里呛人的烟味儿,可这会儿他无法熄灭手里的烟,唯独烟糙才能给他和封悦摊牌的能量和勇气。 封悦没有猜,却轻轻地关上书房的门。 “简叔。”康庆直截了当地说,“所有人都以为桂叔,简叔是把我和张文卓当接班人来培养,其实他们在道上混了这么多年,并不真的想把属于他们的权利交出来,然后,一边要靠我们在外头替他们打江山,巩固扩张地盘生意,又怕我们做得太大,威胁他们的权威。张文卓这笔生意,没分简叔半点利润,他敢这么大胆地私自接活儿,不是一天两天了,也不再把简叔放在眼里。除掉他,是简叔早晚的打算,就象桂叔如果现在还有人脉和权利,同样想除掉我一样。” 康庆勐然吸了两口,菸头明灭不定,在漆黑的夜晚,照不出任何光亮。 “我老大是个忠厚老实的人,就算看见你杀了胡家大少,也不至于就非得被灭口,你大哥要动手,唯一的原因就是,老大对桂叔很忠心,跟桂叔说了,而桂叔置老大安危于不顾,拿这个和你大哥谈判,想分一份儿他从胡家那里得来的利益,反倒惹恼了你大哥,杀一儆百,逼迫老头子闭嘴。波兰街上,没有什么恩情,只有利用。利用别人的同时,也被别人利用,我和张文卓,就是看谁先动手,今天不斩糙除根,明天他对付我的时候,也不会客气。” 康庆的手捏着半支烟,侧头看着封悦,他的眼睛在暗处闪烁,黑暗适当地掩护了他的神态里,虚弱的成分:“我真后悔让你回来,封悦,我后悔了。” 第十六章 两个礼拜很快就过去,因为老大的忌日快到,芳姐把小发接回去,家里冷清了些,外面的风平浪静,让封悦时刻都觉得心惊肉跳。张文卓没有再打电话过来,康庆放了很多耳目出去找,却依旧杳无音讯,但他们都感觉张文卓并没有离境,他在等待什么?封悦猜测不出这人的打算。 康庆放小发回去,倒是多少出乎封悦的意料,以他对小发的维护,怎么会捨得让他离开?康庆的解释直来直去:“你看不出来,芳姐已经不相信我这里会安全?” 封悦没有再追问。芳姐这人,也非等闲,虽然她嘴上经常骂小发,说给康庆宠坏的事,但真到了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候,小发毕竟是她心爱男人的唯一亲人,她还是要留在自己身边才放心。又或者说,如今的她,似乎也不那么信任康庆,她只怕关键时刻,小发不会是康庆拼命想要保的那一个。不仅如此,芳姐是个情义心思很重的人,不管她对桂叔,简叔,张文卓等人的行事是否认同,康庆的大开杀戒,在她看来多少是为了钱权而掀起的腥风血雨,因此在心里有些鄙视,不过,康庆毕竟是老大带大的,生前视如亲弟弟,芳姐无论多么不贊同,也不会为难他。 芳姐的真性情,让她不屑于逢场作戏,她对康庆和小发的纵容,是来自对老大近乎着魔的痴情,但她对封悦就很不客气了,即使见了面,也视而不见。康庆和封悦都以为是因为封雷与小发那段感情的关系,在芳姐看来,封雷这个始作俑者的罪孽,是离不开封悦煽风点火的。她简单到有些绝对的是非观念,让她直接迁怒到封悦的身上。 这天康庆吃过早饭匆匆出门,封悦下了楼,却发现阿昆没有跟去,这让他意外,向来康庆出门都带着他。 第32页 “哦,康哥说今天没有大事儿,呆会儿就回来的,就没带我。” 阿昆脸色有些憔悴,从joy出事,他就有点神色恍惚,也许正是因此,康庆才尽量让他在家里休息。 “你跟我过来一下。”封悦进了花园,揣手站在盛开的杜鹃花丛旁边,问他:“joy的安家费都送过去了吗?” “都办好了,”阿昆点了点头,“他和家里的关系并不好。” 封悦从兜里掏出一张支票,递给阿昆:“你帮我把这个给他家里送去,就说是保险的赔偿。” “不用了,康哥已经给了好大一笔钱,够他家里用的了。” “那你就用这个帮他挑个好点儿的墓地,”封悦将支票塞进他手里,离开前,拍拍他的肩膀,轻轻说:“节哀顺便吧,阿昆。” 直到进了屋,封悦才敢回头,阿昆依旧站在原地,伸手飞快地抹了把眼睛。想起发现joy尸身的那个漫长的夜里,阿昆整晚都在花园里,沉默喝酒抽菸的背影,封悦不禁想要去揣测,在送走joy的时候,他是不是已经预料到这一天? 阿战过来找他:“正好,二少,芳姐的电话找你呢。” 封悦楞了,没想到芳姐怎么会突然主动找自己,他们现在见面,她都恨不得绕路躲开自己。 “小发这小子又抽什么疯,我算是管不了他,你能不能过来看看?” “怎么了?” “跟我闹脾气,问什么也不说。” “哦,那我这就过去。” 阿战送他到了楼下,封悦想了想,和他说:“你先回去吧,也不远,我自己回去。” “那怎么能行?康哥知道了,又要骂我。怎么也得让芳姐的司机送回去。” “好,就这么办吧,”封悦下了车,“我坐芳姐的车回去,康庆回来,让他给我电话。” 芳姐的人已经在楼下等,特殊时期,大家都很小心。阿战下了车,和他们交代过一定要送封悦回去,才放心地离开。电梯到了顶层,封悦迈出来,就看见从电梯口到芳姐家门口,好几个人在等他,心里有点纳闷,就算怎样,也不至于这么戒备森严吧?他的脚步停顿了下,还是走过去,有人帮他开了门。 封悦穿过玄关处的屏风,屋子里的阵仗,将他钉在原地。客厅里站着二十几个芳姐的亲信,全都荷枪实弹地披麻带孝,几十双眼睛盯着走进来的封悦。正中摆放着宽大的供桌,点着无数的白色蜡烛,供奉着老大黑白的遗照,芳姐和小发正在跪着上香。 今天是老大的忌日。 “冤有头,债有主,封悦,你终于来了。”芳姐回头,冷冷说道。 封悦终于明白,张文卓的沉默,是把他自己的难题,推给芳姐来解决。因为小发和封雷的事,她已经不待见封雷兄弟,如今知道了她心爱的男人被人杀害的真相,自然是恨不得诛而后快。小发站起身,走到一边儿,他看着封悦的眼神里,并不是单纯的仇恨。 见他原地不动,过来两个人,把他推到芳姐跟前儿,芳姐扭头,质问:“你是不是要把当年的事交代明白?” 封悦并不害怕,他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难道张文卓没有和芳姐详细报备?” “这话你也问得出来?”芳姐皱着眉头,“康庆竟然帮你们瞒着我,还是张文卓那个混蛋放给我的消息!” “这事儿和康庆没有关系,他夹在两边怎么做都不对……” “还不都是拜你所赐,他才闹得现在里外不是人?”芳姐眼里开始显得兇悍:“我就是想问你一句,张文卓放过来的消息,有多少真假?” “他怎么和芳姐说的?” 既然要挑拨离间,张文卓说的版本,未必就是事实本身,他肯定是要挑着说。 “那我问你,杀老大的人,是不是封雷派的?” 封悦注意到角落里的小发,不自然地缩起肩膀,他坦然注视着老大的遗像:“是我,是我想灭口。” 芳姐听到这儿冷笑:“你倒想替你大哥抗?” “本来就是因我而起,我哥不过是被迫替我善后。” “这一点你放心,你们兄弟,我都不会放过。” 芳姐端详着照片上憨厚容颜,和小发的眉清目秀迥然不同,他浓眉大眼,厚厚的嘴唇,这些年来,芳姐喝醉的时候,总觉得他就坐在自己身边,重复着出事那个早上的话,他说:“阿芳,晚上出去吃吧,你,我,和小发。” “干嘛?”芳姐心里是很高兴的,又不好意思表达出来,“钱多烧的?” 他憨憨地笑了:“穿上漂亮衣服,咱吃顿好的。” 芳姐难得地穿上裙子,用她自己打趣的话说,“花枝招展,妈的,跟老娘要接客似的”,“风骚”站在饭店门口,等来的却是康庆报丧的电话。在那瞬间,她只觉得老天跟她开了个玩笑,她难得这么打扮,却是为了给自己男人送终!一年年地走过来,她永远无法那晚的讽刺;那在极端得不真实的幸福里,被人迎头泼来的冷水;夜夜难眠时,锥心刺股的疼痛…… “你他妈的给我跪下!”芳姐的声音里搀杂着强忍的哭音,随手操起桌上的烛台,朝封悦的膝窝处砸去:“你有什么脸在他跟前站得这么直?” 封悦听见自己膝盖“轰隆”地磕在地上,随即才感受到传来剧痛,让他几乎跪不住。 “给你哥打电话,让他过来,”芳姐示意身后的随从把电话放到封悦身边,“今天我让你俩血债血偿。” “芳姐,你让我偿命也行,这事我一力承担,我哥是无辜的……” 芳姐没让他说完,甩手就是一耳刮子,她力道非一般女人能比,打得封悦脸偏去一边,血顿时顺着嘴角淌。 “他无辜?我男人是活该死的吗?你们他妈的下手的时候,考虑过他还有个弟弟要靠他养活吗?他好歹对康庆有养育之恩,你口口声声从小喜欢康庆,怎么就下得了手,怎么还有脸回来波兰街,再和康庆称兄道弟?你这个婊子养的,良心给狗吃了,满肚子装不下你的胆子了?” 芳姐说到气极,无法自持,一脚狠踹在他的肚子上,封悦疼得忍不住闷哼一声,两眼发黑,倒在地上,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按住他,让他动弹不得。 “电话你打是不打?” “我哥和这事儿没关系,芳姐……” “小发!”芳姐在愤怒和悲痛的压抑之下,简直要疯了,“封雷私人手机的号码是多少?” 小发见封悦被打,已经坐不住,他站起身,说不清自己的立场,他憎恨封悦,却又难忘这人对自己的细心,全世界都认定他是个没用的小流氓的时候,只有封悦相信他,帮助他,赞扬他。 “你听见没有?封雷的号码多少?”芳姐走到他跟前,伸手给了他一下子,“你大哥的脸,都给你丢尽了!” 小发自然明白芳姐这话的意思,他竟然和杀死大哥的兇手同床做爱,更丢人的是,他还把自己的真心和自尊,都交了出去!接过芳姐的电话,他拨了熟悉的号码,那头传来熟悉的低沉温柔的声音:“餵?” 芳姐一下抢了回去,送到耳边说:“封雷,你弟在我手里,我要你现在,一个人过来。” 封雷那头沉默好半天,这事太突然,让他全无对策:“你别动封悦,让我先和他说话。” 走到封悦身边,芳姐把手机放到封悦面前:“和你哥聊两句吧!” 封悦别过脸去,没有说话。 “他可不想和你说,”芳姐在电话上冷冷要挟,“怎么,你不会怀疑我拿他当幌子,人根本不在我手上吧?”她沖手下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人将封悦的手按在地上,芳姐捡起刚刚摔在地上的烛台,朝着封悦的手砸了下去,顿时一阵短暂的,悽厉惨叫。“他还挺能忍的,听出来没有?” “别碰他!芳姐,我们之间的恩怨,我来解决,你别伤他!”封雷果然顿时乱了手脚。 “好,那你就快点赶过来,你来得越早,他就越少遭罪!” 芳姐果断地挂了电话,门外却传来喧闹,很快有人跑进来,跟她说:“芳姐,康哥来了,在外头呢!” “他倒够快的!”芳姐回头看看地上狼狈的封悦,吩咐道:“让他进来吧!你们还能拦得住他吗?” 康庆早上去墓地祭祀,发现芳姐没有到场,就发觉事情不对劲儿,打电话回家,知道封悦被叫过去,加上联繫不上芳姐那头的人,他立刻感到事情不妙。从小到大,事关生死的场面,康庆不知见过多少次,可哪回也没今天这么紧张得心跳失控。他太了解芳姐的脾气,还有她对老大执拗到几乎病态的爱恋。尽管这些年她表面上从来也不说什么,心里却是围着坚不可摧的城墙,维护着她和老大那段不能再生的感情。如今事情给她知道,不仅封雷,就是封悦她也不会放过,芳姐从来不是个理智的人。 “这是干嘛?”康庆只身进门,朝芳姐走过去,看见一边儿的封悦左手血肉模煳,顿时气血上涌,恨不得冲过去,却给旁人拉扯住。 “芳姐!”他心疼得简直不知所措,“有什么事,总要先弄清楚再说,你先放了他!” “现在还有什么事不清楚?”芳姐走到康庆面前,指着他的脑袋,一字一句地说:“现在是你不清楚!康庆啊,你就是这么报答老大对你的恩情?你他妈的和杀你老大的兇手称兄道弟,还帮他们瞒了这么久,你凭什么脸面在波兰街做老大?” “封悦那年才十六啊,这事跟他没关系!” “他可不是这么说的,而且,还想替他哥一道儿都顶下来,你替他申得是哪份儿冤?” “芳姐,我们从长计议,你别难为他,他受不了的!”康庆语气软下来,他真的怕芳姐气上来,再对封悦动粗,“只要放过他,你想我怎么做,我都答应你,芳姐,算我求你。” 康庆在波兰街是多少人看着长大的,从小就是有名的臭脾气,就是给人满街追着砍,也从没和谁服软过,今天这样的反应,在芳姐眼里,无疑是火上浇油,她只觉得如今的康庆,再也不是以前那个肝胆相照的好兄弟了。 “你心疼他?啊?你心疼他的时候,想过老大没有?想过他横尸街头,死不瞑目吗?老大对你如何,还得我提醒你?他把你当亲生的兄弟看待,就是小发,他都没那么在意过!他临死前,还把自己攒的那几个破钱存在你的户头里,想你将来如果在波兰街混不下去,至少可以做点小生意谋生。他连小发都没管啊!这些你他妈的酒足饭饱的,都忘了,是不是?” 第33页 “你不是心软吗?好,那就在他临死前,让你好好心疼心疼,”芳姐双眼发红,极力忍回眼泪,咬牙切齿地对手下说:“把封悦给我吊起来!” 康庆一听,顿时急了。封悦的肩膀受过伤,平日里,是连重东西都不让他提,如今若是吊起来,那不是要他的命吗?可是,芳姐的手下对她向来言听计从,毫不犹豫,将封悦拉起来就绑,康庆只想冲过去,把封悦夺回来,身后的打手包抄上来,几个人合力想要拉住他。康庆急切中,力气出奇地大,好不容易才制服,他无法控制地咆哮:“芳姐!我求你,我求你了,放了他吧,你沖我来,你心里有气沖我来吧!” 芳姐对他困兽般的挣扎,无动于衷。 脚尖儿离开地面的瞬间,封悦只感到眼前突然昏黑一片,从手掌到肩膀,似乎每一块骨头都在拉扯中破碎,他咬牙忍着,嘴唇哆嗦着,失去颜色和温度,他的身体几乎无法自持地颤抖和抽搐……唿吸变得艰难起来。 康庆看出他的忍耐,心乱如麻,失了分寸,索性“扑通”跪在芳姐面前:“我替封悦偿命,芳姐,你杀了我吧!” 所有人都楞了,他们没明白,康庆并非惺惺作态之人,他向来说话算话,若非内心所想,绝不轻易说出来。芳姐目光如炬地盯着他,眼神里百感交集:“你说什么?” 似乎是豁出去了,康庆反倒不象刚才那么慌张:“老大对我恩重如山,我康庆不敢忘,小发和芳姐,是和我康庆最亲的人,我没有想过欺骗隐瞒。按理说,我是应该为老大报仇雪恨……”说到这里,喉咙有些梗住,他努力做着吞咽的动作,试图把这股酸楚吞下去,“可封悦……是我这辈子,最心爱的人,从他回到波兰街,为我吃了很多苦,而且,他因为老大的事,已经死过一次,我不能,不能再看任何人,为这个折磨他,伤害他。芳姐,你如果非得要他的命来祭奠老大在天之灵,我替封悦!你杀了我,从此恩怨一笔勾销,别再为难封悦兄弟。” 芳姐走到他跟前,难以置信地盯着他:“你威胁我?康庆,你拿你的命来威胁我?” 康庆摇头:“不是威胁,我为说过的每个字负责。” “你认识我,不是一年两年,应该清楚,我根本不会饶了他们兄弟。你要想救他,怎么不带人马过来?把我这里一锅端掉算了,如今的你,还有不敢动的人吗?” “我和老大发过誓,照顾你和小发一辈子。” 芳姐凑近他,将声音压到不能再低,不无失望地说:“你照顾得很好,都把小发照顾到封雷床上去了。” 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识芳姐彻骨的仇恨,康庆抬头,在眼中看到无边无际的绝望,那是芳姐打算同归于尽的决心。 “芳姐……我对不起你。” 说着话,康庆的眼神已经穿过芳姐肩膀,看向旁边的封悦,他们的目光碰在一起,他看见封悦嘴唇蠕动了下,象是在叫他的名字,康庆眼中有泪,然而嘴角翘了下,笑了。封悦心里突然发冷,被恐惧紧紧攥住,情不自禁地大喊出声:“康庆,不要……!” 趁芳姐愣神的功夫,康庆探手过去,轻而易举地卸了她身上的枪,对准自己的脑袋,想都不想地扣响扳机。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周围的人似乎都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只有芳姐几乎本能地,一脚踢在康庆手上,枪口顿时朝后,子弹擦着脸边儿飞过,正打中天棚上硕大的水晶吊灯,哗啦啦一阵破碎,纷纷坠落而下,封悦的心在这一片耀眼和清脆的纷乱里,捕捉着康庆的身影,他的心悬在半空,身体上任何疼痛都感受不到……当大家从这一阵狼狈和愕然里回过神,封雷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门口,所以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封雷从满地碎片中走过,目光始终迴避俞小发,站在芳姐面前,他的沉着带着伪装的成分:“你放封悦下来,我们慢慢谈。” 芳姐从康庆自裁的惊诧中清醒过来:“大少的想法太天真,你当我要你来,是为了和你谈判?” 封雷并不着急,语调有条不紊:“不管你想怎么做,都请先放下封悦。我今天一个人来,就是任你处置。” “我看未必吧,以你的性格,怕是拖延时间而已吧?等你的救兵来?” “是可以那么做,可今天,我是诚心来承担,只要你别伤他。” “你们真是兄弟情深,都想一个人来抗!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痛下杀手的时候,你是不是以为我们永远也不会发现真相,你和你兄弟,就可以继续玩弄波兰街这帮笨蛋?” “芳姐,你听到的故事未必就是真相……” “谁他妈的在乎真相?我只问你,是不是你找人杀了他?” 封雷注视着老大黑白的遗像,在微弱的烛光背后,是他停留在若干年前木讷的表情。 “……是我。” “封雷,你有种!”芳姐从随从那里接过枪,对准他的胸口,“那我给你个选择,你想先走,还是想你弟先走?” “芳姐!”小发拉住她的胳膊,却不知如何开口。 “你给我滚一边儿去!”芳姐扬手就给他一巴掌,“你敢给他求情,试试看?!就算康庆不在乎你哥的冤死,你也能视而不见?他死的时候还抱着你呢!” 小发梗着脖子,站在那儿,皱着眉强忍着想哭的情绪,封雷忍不住看着他倔强的侧影,万万不会想到自己会和当年老大怀里那个少年有如此深的瓜葛。人若能预测将来,或者真能绕过很多弯路,少犯很多错误。如果他那时没有对老大痛下杀手,今天又会是怎么样一番结局? “你就算杀了他们兄弟,我哥也活不回来!”小发突然爆发般吶喊,他毕竟不是封悦,会在这么多人前羞于启齿感情的事,“你爱我哥,就是天经地义,为什么我喜欢封雷,就是给我哥丢脸?!” “是他杀了你哥啊!”芳姐简直就要被这种情势逼迫得疯掉了,她被爱和恨撕扯到癫狂,已经完全无视别人的感情,“你怎么还能说出喜欢的话?!你鬼迷心窍了,他欺骗你,利用你,杀了你唯一的亲人,你竟然不恨?” “我恨!谁说我不恨了?可你杀了他们有屁用啊!”小发全无顾忌地嘶喊,“我哥能回来吗?感情能回来吗?” 小发想起那次大雨天去找封雷,这人将自己拒之门外的冷漠,他的视线是模煳的,听力在一片雨声里,不甚清晰。 “你回去吧,我们之间不可能的。”封雷对他说。 隔在他们之间的,是一扇永远无法开启的门……俞小发的心,沉浸在让他窒息的绝望里,封雷这个名字,悬浮在空中,冷冷看他溺亡。 芳姐的情绪是完全失控了,她就不明白为什么康庆和小发都无法体会她的仇恨,为什么他们竟都会站在仇人的立场上,她双手拄在供桌上,紧紧盯着照片上的人,唿吸错乱,思维象是枯竭的糙原,被野火点燃,迎着风,肆无忌惮地燃烧。而康庆和封雷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如何将封悦解救下来,他整个身体的重量都集中在那只受伤的手腕和肩膀上,每一秒都形同地狱。 芳姐突然转身,枪口再次对准封雷,她无法再忍受这种憎恶和仇恨的煎熬,只想把所有的爱和恨,都尽快了结! 那一声枪响,震破多少往事和年华? 小发的身影,如同蝴蝶破败的翅膀,朝封雷扑了过去……他的背,仿佛迎着阳光的风筝,单薄得几乎透明,墨红的一点枪伤,突然血光泛滥,是黑茫茫夜空里,轰然绽放的,最后一朵烟花! 康庆并没有意识到小发中枪,他第一时间扑将上去,想从芳姐手里把枪夺过来,然而芳姐已经丧心病狂,似乎意识到自己伤了小发,又有些不确定,本能地只想不停地开枪。场面混乱到没人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只发现小发突然倒在血泊里,而康庆和芳姐扭在一起……紧接着又是一声枪响,这时候所有的人,都被眼前的情景震慑住:康庆缓缓退开身,沾满鲜血的枪从他的手中坠落到地上,脸上挂着难以置信的表情。 芳姐弯着腰,汇成小流的血,在地面迅速聚集成一滩,她站直身体,死死地盯着康庆,却什么话也没说,缓了口气,朝后退几步,扶着供桌坐在地上,她的脸贴着老大的遗像,身体一沉,眼睛直直地,象是看见从前…… 第十七章 暗淡的黄昏瀰漫上来,路灯一盏盏亮起来,封雷的车子无声地穿越在下班时的车流车海之中,来得多了,司机变得轻车熟路,总能找到躲避拥堵的捷径。停在住院部的门前,正好晚上六点,封雷下了车,对他说:“明天早上再开接我吧,今晚我住这里。”高大的身影从安静的大堂走过,留下一串沉重的脚步声。电梯门打开,正是十二楼的护士长,看见他,笑脸盈盈地说:“封先生来啦?那我再陪您去楼上吧。” 封雷没有推拒,在电梯里,问她:“今天有进展吗?” “还是老样子,”护士长诚实地说,“虽然没有更好,但至少能保证现在的平稳,也算不错。” 子弹穿过小发左边的肺叶,卡在心肺之间,对他的唿吸和循环系统造成很大程度的破坏,虽然手术取出子弹,可他却一直没有醒过来。 “我提过去美国就医的事,你们主任什么意见?” “他是不太贊成这时候让病人长途旅行的,其实您可以请美国的专家过来会诊……” “那怎么能一样?”封雷打断了她,挥手示意不想听了。 护士长将情况汇报得差不离,也没有逗留,转身走了,她在这里工作,早就习惯了有钱人自以为是的坏脾气。 封雷坐在小发床前,看着这些天几乎没有变化的神态,怎么还不醒呢?他在心里一遍遍回想,你什么时候才能醒呢?他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小发枯瘦不堪的指头,期待着他也许会有什么反应,可是小发几乎靠机器维持的生命,被动而消沉,不曾给他半点惊喜。 “我记仇的,封雷,”那是小发和他说的最后一句,“我会记一辈子。” 既然不能相爱,就用恨来记得你。 我记得你,封雷,永远记得你,这是俞小发藏在心里,从来不敢和人说的话。 封雷走去阳台,靠着窗台半站半坐地抽菸,微微敞开的玻璃窗,映着小发沉睡的影子……很久很久,他姿势不变,目不转睛,然后慢慢地伸出握烟的手,触摸在窗户上倒映的小发宁静的脸,香菸瀰漫着,模煳了他的视线。 第34页 第二天一早,阿宽敲门进了病房,将带来的西装挂在衣柜里。封雷不在屋里,洗手间传来水流声,他站着等了一会儿,床上躺着的小发,搭在额头的黑髮,还是湿润的,显然是刚刚洗过脸。小发昏迷这些日子,封雷几乎每天晚上都来陪他。本来阿宽想来帮忙,但他跟随封雷这么多年,脾气秉性喜好,都清楚得很,知道这人肯定不愿意让陌生人接触昏迷中的小发,也就不再插手。 卫生间的门开了,封雷洗漱完毕,虽然脸色憔悴,精神却是不错,他从来不在别人面前泄露颓废和消沉。 “回家休息吗?”阿宽取出西装,拿在手里,封雷转身套进胳膊。 “不了,直接去公司,有空给康庆打个电话,我下午去看封悦。” “哦,好的。”阿宽只觉得大少太拼命,这段时间心力交瘁,却似乎比平时更忙了,几乎马不停蹄地见他的律师,会计师,董事会……没人知道他在忙什么,“二少等会儿,也许会过来看小发。” 封雷扭头看着阿宽,皱着眉:“他身子养好了吗?” “手伤还需要时间恢復,精神上养得不错,康庆一直跟着。”阿宽说完,见封雷原地不动,识趣地说:“我去外头等您。” 封雷走回病床边,摸了摸小发的脸颊,凝神看了好一会儿,才转身出门。 中午吃过药,封悦昏昏沉沉地睡了好一会儿,醒来的时候脑袋越发不清醒,萎靡不振。误杀芳姐之后,康庆情绪上压抑得很,又碍于封悦受伤,不忍心拿这些事烦他,什么都憋在心里,什么情绪都藏着,不给人看。即使诱导他,也总是太极推手,矇混过关,这样一夜之间的蜕变,反倒让封悦看得心疼。这会儿躺在床上,之前发生的一切就象噩梦一样,小发和芳姐的脸,时不时在他脑海里翻涌上来,心脏跳得就不自然了,一阵阵地发慌。 “醒啦?”康庆蹑手蹑脚地走进来,“睡得好不?” “还行。”封悦感觉康庆摸上床,从背后抱住他,“警局那里都办好了?” “律师在办,应该没有问题。”康庆不想谈这些,换了话题,“洗个澡吧,你哥要过来看你。” 封雷沿着楼梯往楼上走,饭厅里灯火通明,佣人正在准备晚饭。他不禁想起第一次到康庆这里吃饭,小发从外面飞扬跋扈地走进来的样子,康庆那天毫不客气地骂他,他瞪回来的目光里,带着少年的叛逆和执拗,爱与恨,总是分得清清楚楚,晒得明明白白。封雷艰难地转过头,不再去想。 刚洗过澡的封悦,头髮半干半湿,病了这些日子,加上之前因为与张文卓的混战,也时常躲在家里,闭门不出,他的头髮长了好多,新洗后松散的流海,一次次遮挡他的双眼。就象阿宽说的,身体上瘦弱如初,精神却还可以,见他进来,开心地笑了,这样的笑,封雷好久没有见识,顿时感觉思念原来早就盘根错节。 “洗澡怎么不把头髮吹干?不怕着凉?” “不至于的,一会儿就干了。”封悦招唿他坐在靠阳台的小客厅里,佣人送上了茶水。 “怎么不在床上休息?下地乱走什么。” “已经好得差不离,”封悦穿了身雪白的衣裳,披了件红色的棉线外套,趁得他的脸色稍微显得红润些,“精神再好,坐在床上,就会给人生病的错觉。哥,你喝茶。” 佣人弄好,就都退下去,连康庆也没有上来打招唿,故意给他们些单独相处的时光。 “张文卓那头,你让康庆加倍小心,这人近期好像在调动资金,怕是有什么举动。” “他在查呢,就是藏匿太深,也挖不出究竟在哪儿。” “要是藏不住,他早就没命了,现在多少人对他下了必杀令。这个人不简单的,睚眦必报,康庆摆了他一道儿,害他这么惨,是绝不会善罢甘休。我就怕他从你下手,所以,你不要随便出门,就是小发那里,你也不用去,我……”封雷提到小发,就说不顺畅,尤其在封悦面前,“我会照顾他的,不用你跟着操心。” 封悦听着他的话,点了点头,捉了他就和捉了康庆没区别,这个道理,他终于理解到精髓。 “听说你要带他去美国?” “医生的意思,现在他的状况也不适合国际飞行,可如今这么捱下去,我也不知道他能撑多久?”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尽快吧……所以才赶着走之前,来看看你,就怕你现在到处跟人着急上火的……” “哪有?”封悦表情娇憨,语气里多少掺了些撒娇的成分,“哥,你留下来吃个晚饭吧,我好长时间没下楼吃饭,那些汤汤粥粥的,都喝够了。” 封雷伸手在他腰后拍了拍,点头答应了。 康庆和封雷,各自做了最大的努力,也顶多就是做个礼貌上的敷衍,相敬如宾而已。因为那天混乱的经歷,让他们三个,都不能谈笑风生地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那些恩怨,纠结和鲜血,并没有因为芳姐的离去而消散,相反,沉淀在他们生活的深处,象植物变迁成化石,伤口痊癒到伤疤。 就封雷而言,康庆的奋不顾身,确实让他稍觉安慰,很长一段时间以前,他都觉得康庆对封悦,利用多过感情,如今看来,是自己看走眼,若为了他,连自己的命也可以不要,康庆就还是个性情中人,懂得珍惜封悦的道理,至于如何珍惜,方法怕是封雷不能认同的,而他知道,自己的意见是不会受欢迎的。 吃过饭,封雷想要离开,封悦执意要送他出门,他觉得没有必要,阻拦说:“自己家里人,送什么送?外头降温,可冷了,你身体还没好,别往外跑。” “我就送你到门口!”封悦很坚持,眼里甚至有些焦急。 封雷没办法,严格规定:“只准送过花园,多一步都不行。” 封悦乖乖地点了点头。 封雷的随从都在外头等着,康庆的人也没有跟出来,花园里,只有兄弟俩,封悦突然叫住走在他前面的人:“哥……” 月光穿过树梢,静静地,落在年轻而素净的脸上,他又披件黑色的长外套,只露着一点点红色外套的领子,好似夜色里挤出的一朵,艷丽的花苞。他的眼神纯净温柔,夹带着几乎让人迷恋的,浅浅的哀伤:“哥,你不会,再不理我了吧?” 封雷顿时觉得连日来汹涌的情绪,都涌到喉咙,酸楚地哽在那里,封悦站在楼梯的尽头,默默地看他离开时的忧郁,象cháo汐淹没堤岸……他无法把持地将封悦搂进怀里:“我不是有心那么对你,封悦,哥真不是有心的。” 他们似乎好久没有这般拥抱着彼此,没有介怀和嫌隙,不带追悔和怨恨。 “我也不是,”封悦在耳边,轻柔而肯定地告诉他:“我不怪你,哥,我从来也没怪过你。” 封悦记得那晚的拥抱,记得当时在枝叶间穿梭的风,记得月光里盛开的夹竹桃,记得封雷身上淡淡的,烟糙的味道……然而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封雷给他的,最后的记忆。 因为破冰和解,封悦时而和封雷也通个电话聊天,直到封雷出发去美国,才连续断了几天的音讯。开始封悦并没有怀疑什么,他想也许小发转院的事很是繁琐,况且新的环境里,都是哥一个人在招唿,他连阿宽都没有带去,估计分身乏术吧!然而让他心里不踏实的,是康庆几乎二十四小时如影随形地跟着,分分秒秒都要把自己装进他的视线。不仅如此,家里的有线和网络坏了两天,却没人来修理,封悦开始在焦虑里失眠。 这天晚上睡觉前,康庆让他喝一杯牛奶,说对改善睡眠有帮助。他没问什么,顺从地喝了,虽然头脑觉得昏沉,但却并没有完全睡到不醒人世,康庆并不知道,封悦对一般的安眠药已经有了抵抗力,他的剂量放轻了。康庆半夜走出卧室的时候,封悦是有印象的,他随后起身,在门口听着康庆的脚步到了楼下,开门的声音很轻微,肯定是阳光房那里的纱门。他没有立刻跟出去,门口也许有人看着也说不定,他回到阳台上,被湿润的晚风一激,整个头脑清晰起来。封悦他们的卧室阳台,连接着二楼的客厅阳台,虽然他左手依旧打着石膏,可是仗着身高腿长,协调性好,翻过去并不太艰难,而客厅的阳台是装着防火梯通到花园的。 封悦光着脚,走在冰凉的卵石路上,刚刚那一串动作,让大病初癒的他精疲力尽,可紧张的心情一直要命地抓着,对身体上很多反抗,都暂时地忽略不计了。康庆背对着他抽菸,菸头时亮时灭,对面低声和他汇报的,正是这几天不太见人影的阿昆。尽管他们声音不高,但夜里实在太安静,封悦和他们只隔了几丛高大的灌木,几乎一字不落地听见了他们的对话。 “怎么可能没逃出来?机组人员不都撤离了吗?” 康庆不敢相信阿昆的最新汇报,封雷的私人飞机出现机械故障,在日本海附近的岛屿迫降时发生爆炸。这两天铺天盖地的新闻都在追踪这一条,瞒着封悦的难度越来越高。 “传来的消息说,大少他……”阿昆顿了顿,“他坚持要带着小发,耽误了时机,当时已经发生局部爆破,很紧急,没有时间说服他。” “……”康庆无言以对,狠狠地多吸了两口,“多僱人去岛上搜索,也许封雷带小发跑了出去,和其他人联繫不上呢?” “阿宽派了很多人手过去,不过,刚刚在机舱里找到部分残骸,送去做dna验证了。” 康庆握烟的手停顿在半空中,有那么几秒钟,象是定住了,回过神来,慌张地想要多吸两口,送到嘴边的烟,却一直哆嗦着。 “和阿宽约个地方,我明天出门见他。” 说完,康庆发现阿昆的目光里多了份尴尬和焦虑,他顺着看过去,封悦正站在他的身后,穿着单薄的睡衣,露着细长的手脚,肩膀低垂着,直楞楞地看着他。康庆连忙三步并两步地冲过去,脱了自己的衣服给他披上,心里骂着门口把守的阿战,连个病歪歪的人也看不住。 “你怎么鞋都不穿,就跑出来?” 封悦好像并没有听见他的话,右手现在自己的口袋里摸了摸,空空的,又伸手进康庆的…… “你找什么呢?”他错乱的举动,让康庆特不踏实,捉住他的手问。 第35页 “电话,你身上带电话没有?”封悦见他也不象有带的样子,沖阿昆喊:“阿宽,把你电话给我用一下。” “他是阿昆啊!”康庆握住他的肩膀,“封悦,你别慌……” “电话!”封悦尖锐地喊出声,“给我电话!” 康庆没有办法,只好把阿昆的电话递给他,封悦只有一只手能动,胡乱地拨着号码:“我哥的号码是多少?你记得吗?康庆,你记得吗?” “咱先进屋,我详细和你说,好不?”康庆几乎哀求,“你打不通的。” 封悦却退两步躲开他,刺猬一样:“别碰我,”他终于想对了号码,电话只响了一声,就转入秘书台留言:“哥,我是封悦,你给我回个电话。”他挂断,又觉得不对,再次拨通:“哥,这是阿宽的电话,你回拨到我手机上哦!” 说完,他就往屋子里跑,可能是为了回去找自己的手机,康庆连忙追上去,从背后一把抱住他,封悦却没有挣扎,呆呆地放任他用力的拥抱。 “康庆,”他六神无主试探地问,“你说,我哥他是不是,又不想理我了呀?” 这种想法击中心脏,带来难以忍受的绞痛,封悦捧住胸口,试图换气来缓解,气管却象给人拿细线紧紧勒住,唿吸瞬间被切断,四肢顿时无力,两耳轰鸣,身体挂在康庆的手臂上,绝望地仰头看着天空,满天星辰雨滴般坠落下来,而他的世界陷入一片,不可救药的黑暗。 因为哮喘,封悦小时候经常梦见自己溺水,为了能喘过气,拼了命地挣扎。这回他再一次梦见自己坠入深海,但他没有反抗,也不试图求生,象是睡着的鱼类,向着寂静的深海,沉沦而去……封悦的梦,一个连着一个,接踵而来,梦里都是关于封雷的记忆,从小到大,似乎每一天都记得那么清楚。 他从小怕水,当康庆小发他们在海浪里自由出没的时候,封悦总是站在岸边,远远看着。有一次康庆让他坐在肩膀上,带他在水里玩耍,他心里又是害怕,又是高兴,但很快给封雷抓到,迎头大骂康庆找死。后来他们搬去柏林道,念上贵族学校,五年级体育课考察游泳,十岁的封悦,穿着嫩黄色的泳裤,却怎么也不敢下水,给同学取笑很久。他的游泳是封雷教的,他象康庆那样,让封悦骑在肩膀上,从浅水区游到深水区,耐心地让封悦习惯水的浮力,习惯脚踩的是水流,而不是地面……那时的封悦有些纳闷,为什么康庆不可以做的事,哥就能做? 可他从来也没有问出来,那是他和封雷之间,毕生都不会洞悉的,永久的秘密。 封悦醒的时候,总是能看见康庆的身影,陪在他身边,小心地握住他的手,跟他说话,但是,大部分的时间,他都在昏沉中度过,梦着从前,梦着封雷的一切,他的头脑刻意地屏蔽了那夜偷听到的内容,似乎只要不醒来,就可以当做什么都不曾发生,不管外面的世界多么混乱,他在昏迷中消极逃避。 与此同时,康庆几乎成了这世界上最忙碌的人。 从波兰街的血腥屠戮,到封雷突然爆发的意外,所有的事,都得他一个人来承担和处理。封悦病得让他心慌意乱,在外头奔波的时候,一接到医院守候的阿宽的电话,他的心都忍不住焦虑地翻个儿。那天深夜病得来势汹汹,哮喘喷剂完全失去了作用,救护车赶到的时候,封悦唿吸微弱到几近于无。就象上次服毒,眼睁睁目睹怀里的人,生命迹象逐渐消逝,却束手无策的康庆,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经受这样的考验。 dna结果已经出来,死亡通知送到,封雷的葬礼是由“雷悦集团”董事会筹办的,而小发向来讨厌这些繁文缛节,康庆只想他生后安静地走。也许这正是他想要的结局,康庆情不自禁地想,毕竟在最后的最后,封雷选择和他一起。封雷的律师,都等待着封悦的身体状况好转,好和他商谈遗产的事,而康庆并不想他们太早接触封悦,他不想任何人,强迫封悦面对,封雷不在人世的事实。 等到封悦完全摆脱了机器的“操纵”,离封雷出事快一个月了,康庆在他面前再没有提过,而封悦也不会问,他们都努力地制造着一种平安的假象。因为糟糕的身体状况,封悦一直住在医院,幸亏有阿宽的帮忙,帮助康庆设了严密的保安系统,看守着封悦。他们都怕在这时候张文卓会趁火打劫,可是,泥牛入海的人,却没有半点风声。 药物减半的作用,封悦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多,康庆不能在外头耽误太多时间,不管多少事没有办完,他一定会让清醒的封悦看见自己。这样两头折腾着,康庆憔悴不堪,唯独强打精神,有时候坐在封悦身边儿,因为病房里的安静,和午后暖洋洋的阳光,他会忍不住睡过去。这天封雷的律师再次联繫上康庆,说遗嘱里不动产的部分,可以暂时搁着不急,但是“雷悦集团”股份的法律程序是迫在眉睫,再不办理,就只能算封悦放弃继承了。 康庆赶到医院,封悦已经醒来,阿宽正在餵他吃饭,因为恢復了饮食,他脸色似乎比前段日子好一些。 “我来吧,”康庆接过粥,“吃了多少?” “饱了。”封悦手上还打着针,往外推,不肯再吃。 “干嘛,我一来你就饱了?”康庆轻松地说,“我就这么秀色可餐?” 封悦虽然没有笑,眼光却柔软下来。 “你先出去,我和封悦有点儿事说。”康庆回头对阿宽说。 撤走了那些讨厌而丑陋的机器,病房里安静而温暖,让人昏昏欲睡。康庆长长吸了口气,摆弄着封悦更加枯瘦的手指,他连指甲都显得苍白而虚弱,这让康庆又不忍心了,他硬了硬心肠:“封悦啊,我……这话,必须得和你说。” 封悦抽回自己的手,紧张地攥在一起,不安地询问:“以后,以后再说不行吗?” 康庆无法正视他哀求的眼神,把随身带来的盒子,放在他手里:“这是你哥的……”他考虑了下用词,一狠心,说,“你哥的遗物。” 似乎被这两个字煞到,封悦眼神凝固了,楞楞地盯着,转瞬的功夫,眼泪“刷”地就流下来。 康庆使了很大的劲儿,没有凑上去安慰,想他至少尝试去接受这个事实。封悦手指颤抖着,打开盒子,里面是爸爸用过的一只古董怀表,带着烧焦的痕迹。封雷并不用这么老套的东西,但他总是随身带着。封悦拿在手里,熟悉地按了下弹簧钮,表盖儿弹开,里面是他们的全家福,照片上封悦只有四五岁的模样,拉着封雷的手,笑得又开心,又害羞。 如今,他是一家人里,被遗忘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个。 眼泪顺着封悦的脸颊,蜿蜒流淌,无声无息,没有尽头,沾在长睫上的,突然隔空坠落……康庆的心顿时就给拧起来,他探身过去,慢慢地将封悦搂进怀里,轻柔得好像怕碰坏:“熬过这一段,封悦,熬过去就好了,”他心里早疼得乱七八糟,不知如何才能安抚他激动的情绪:“我在你身边儿,我还在呢。” 封悦的埋脸在他的肩头,终于哭出声:“我想他活着,康庆,我想我哥,好好活着……” “我知道,我知道的。” 康庆在他耳边,轻言轻语地劝说,再温柔地,一遍遍,吻去他的眼泪。 很多事就是这样,千方百计想要躲避的时候,哪怕被影she到一点儿,也通彻心扉;当无路可退,只能迎头而上的时候,反倒不象之前躲闪时,疼了一次又一次。毕竟人的身体和精神所能承受的疼痛是定量的,因此,即便施加得再多,痛到尽头,多余的疼,便被无意识地吸收或抵消了。 封悦在病房里接受了封雷动产不动产,加上投资股权,市值逾百亿美金的遗产。在外人面前,他依旧摆出冷静淡定的态度,让人摸不偷他的想法。自那以后,封悦似乎是对命运低头,不再象以往那么纠结挣扎,在心理身体上各方面努力地调养,精神渐渐养回来。但是康庆没有让他出院,一是医生建议这次不要匆忙,至少要把更方面的指标控制到合理,再来,康庆也不确定封悦要不要搬回柏林道封雷那里去住。 事情的处理接近尾声,封悦刚刚能控制自己情绪,这天做了一系列的检查回到病房,康庆恢復了他和外界的联繫,电视,网络和手机再开始使用。他疲倦地躺在床上,因为检查要禁食,这会儿体力透支得很,身边儿的手机响起来,他以为是康庆,看也没看,直接听了:“干嘛啊?” 那头似乎被他亲昵而依赖的语气震到,静了那么两三秒钟的时间,才不自然地出声:“好久没联繫,二少近来可好?” 第十八章(大结局) 封悦从“东方帝豪”的地下停车库进了货物电梯,这是酒店运送内部物资专用的电梯,除了指定的楼层,不会多停,他直达九十九层,走到走廊的尽头,再次核对了房间的号码后,按了门铃。门从里面静静地开了,却没有人,封悦并不惊慌,迈步走了进去。门在身后关上的同时,枪口也顶上他的腰眼儿。 “二少果然够胆量!”张文卓推着封悦走进客厅,“我还真怕你不来呢。” 屋里光线明亮,四周大片的落地窗,开放着整个城市奢侈的风光。封悦穿着医院宽大的白色病号服,外面披了件长身的黑色大衣,看得出是很匆忙,外头已经那么凉的天气,他只踩双拖鞋,脚板儿格外地苍白而单薄。张文卓不敢相信他是穿这一身,从正门走进来的。 “对这里很熟啊,怎么上来的?”张文卓伸进他的大衣,一边搜身,一边问:“看来你对这里也有感情,该不是常来回忆我们共度的良宵吧?” 封悦对他的挑逗和戏虐并不回应,可当他的手摸到敏感部位的时候,忍不住躲避:“我身上没带武器。” 张文卓竟然听从,收敛自己的动作,不再搜了。衣服下瘦骨嶙峋的身体,确实让他吃惊。虽然封悦向来瘦削颀长,可上次见他的时候,还没象现在这般体不胜衣,腰身单薄得一手便能握了似的,看来封雷的死,对他的打击,是难以想像地致命。他朝后退了两步,注意到封悦在发抖,走到中央空调那里,将屋子里的暖气升高了。 “我今天找你,是想跟你澄清,大少的意外,和我没有关系。”张文卓坐在沙发的扶手上,盯着站在客厅中间的封悦,“大少死了,对我有什么好处?他的钱一分也不会留给我,反倒是你,该是柏林道最年轻的亿万富翁了吧?” 第36页 “我又不会为了钱害我大哥。”封悦说完,有些后悔,他很快意识到,张文卓是在往哪个方向引导他。 “你当然不会!不过,你掌握‘雷悦集团’的大权,有人就要跟着借光了。恐怕波兰街那些小买卖,早就满足不了他了吧?”张文卓果然怀疑是康庆做的手脚,或者他希望封悦在这件事上,能和他统一立场,“大少的私人飞机,都是按时检查的,怎么会突然出现机械故障?况且,还是在这么关键的时候,实在是让人不能不起疑心。怎么?二少该不是给他慷慨赴死的表态迷惑了双眼,真觉得这意外就是大少倒霉吧?” “这是我自己家的事,不劳烦七哥操心。”封悦一句话,将他的挑拨搪塞过去,让张文卓顿时觉得面子上过不去了。 “哦,看来康庆那一招苦肉计,是真有用啊,现在整个波兰街都在传他对你如何至死不渝,心里感动吧?既然这样,今天我们就再试他一次,看他是真的可以为你去死,还是认准了芳姐不会看他自裁,在你跟前做戏而已。” 封悦面有倦色,他大病初癒,毕竟体力不济,于是问他:“我能坐下来吗?” 张文卓扬眉道:“当然,床就在里屋,你想躺下来,我也没有意见。” 他字里行间总是带着亵渎和嘲弄的语气,封悦只好当做听不出,走到张文卓对面的沙发坐了下来。他的手搭在沙发扶手上,看了看旁边矮几上摆的檯灯,是艾菲尔铁塔的造型,铜色的底座,明黄的灯罩子。 “你究竟想怎么样?”封悦看着檯灯擦得一尘不染的底座,打定了注意,直接问他,“事情已到这个地步,要我怎么做,你才能收手?” “不难,”张文卓熟练地玩弄着枪枝,他的手掌厚实宽大,带着沉着的力道:“我不是早就和你说了,我会让康庆死在你面前。” 封悦脸上血色消退,抿了抿嘴唇,道:“他今天不会来?” “哦?”张文卓笑了,“有你在,他怎么会不来?他不是为了你,命也可以不要?” “他不知道我过来,”好像怕他听不懂似的,封悦再次强调:“没人知道我到这里来。” 张文卓笑容凝固,他明白封悦的意思,刚才搜他身体,就已经纳闷他身上怎么可能连手机都没带?原来是怕康庆追踪到他的信号。以这人的聪明,想要瞒过康庆在医院安置的保安的耳目,也不是什么难事。 “你可真替他着想,”他心里酸熘熘地,不是滋味,“不过,给他打个电话,也不会是什么难事吧?” “我不会让你给他电话。”封悦语气自信而肯定。 “哦?你凭什么阻止我呢?” 封悦的手忽然在檯灯底座上一拍,那里竟有个暗匣弹出,几乎眨眼的功夫,枪已经拿在手里,对准了他。 张文卓万万没想到,愣神的短暂瞬间,已被封悦占了上风。 “你……”他不可置信,封悦这段时间都在生病,怎么可能在这里有埋伏? “我早知你将来若找我,会选这里。” “有多早?” “从你杀了joey之后。” “我还是低估了你的戒备心,”张文卓并不慌张,或者就象他说,他已经没有什么可输的了,“难怪你今天答应得这么痛快,是想出来处决我?” 封悦盯着他,眼睛里不能隐藏他的纠缠和挣扎,但他强做镇定:“我会在瑞士银行帮你存笔钱,可以送你出境,给你新的身份……只要你肯罢手,有什么条件,我都可以考虑。” “你也可以杀了我,这恐怕比什么都简单,”张文卓突然认真地说,不再讽刺,不再影she,不再玩世不恭,“你不是早就做了选择?为了康庆,你可以牺牲任何人。” “这件事是我不对,我可以补偿……” “你怎么补偿?”张文卓提高声音,“你当这世界上什么都可以用钱补偿?” 封悦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他从心里害怕这样认真的,张文卓:“我真不知道事情会是这样……” “怎么可能?你连我今天会在这里找你,都算得这么清楚,封悦,你比谁都敏感,都心细,康庆纵容你和我的接近,你早就心里有数。当年我的手下言语上轻薄你几句,他就砍了人家的手,我一次次找你,甚至在你家门口拥抱你,他却没有追究,你怎么可能想不到他的打算?封悦,我最近才想通,你根本不是一无所知,你早就做了自己的选择,和康庆的前途比起来,我的死活对你来说,微不足道。” “张文卓,是我对不起你……你也不想听矫情的道歉,我只希望你能收手,这件事再继续争下去也是于事无补。” “这件事儿,我只接受一个结局,”张文卓一字一句地说,“我-要-让-康-庆-死。” 封悦目不转睛地看着被仇恨浸透的张文卓,好似星点的火星,就能燎原而起的积怨,着了魔,失去了理智。 “你知道,我不会让你伤害他。” “那你最好现在就开枪,”张文卓说着站起身,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封悦,你朝这里开枪,只要你能忍下心开枪,我绝不躲。” 他的动作让封悦紧张,握枪的双手窜动了下,心脏象中了邪一样,跳得失准。 张文卓把他的犹豫看在眼里,竟有些感动:“封悦,我对你的心,你认真想过吗?” “我送你走!”封悦的眼睛湿润,反覆地想要说服他,语气乱了:“你要什么我都给你,留下有什么用?你永远也无法翻身!现在那么多人想要你的命,你换个身份,重新开始不好吗?走吧!我求求你,你走吧!走得远远的!” 封悦的崩溃,他闪烁的泪光,让张文卓前所未有地感动,他终于看见自己在封悦心里,并非蝼蚁不如,但是他不想放弃,也不会满足:“我已经说得再清楚不过,今天我就是要了结康庆。” “你不要再试探我了!”封悦一语道破他的意图,“你还想我怎么样?现在连累的人还不够多吗?你究竟想我怎么样?” 张文卓明知这样的结局,还是忍不住推到最后的边缘,他不怕粉身碎骨:“我要让你亲眼看着,康庆为他的错误买单!” 封悦强迫自己吸收了眼泪,长长吸了口气,镇静下来,话语里不再那么冲动:“是你逼我的,张文卓,这都是你自找的。” 刚刚还泪盈于睫的漂亮双眸,这会儿却闪现出冷冽的乖戾,就在张文卓意识到封悦动了杀机的瞬间,“扑”地一声,消音的枪响,子弹正打中他的心口,巨大的推力,让他整个身体朝后翻过沙发的靠背,弹击到窗台上,再跌回地面,撞翻了茶几上的摆设,纷乱摔了满地。 封悦钉在原地,动也没动,隔了不知多长的时间,两滴滚圆的泪珠,突然涌出眼眶,朝着遥远地面,坠落而去…… 不远处的张文卓躺在那里,开始还有些微的颤动儿,这会儿僵硬了般,一点反应都没。封悦落魄坐在沙发里,身体上心理上的疲倦,夜幕降临人间那般,从四面八方包围他。过了会儿,他脱去外面的大衣,走到张文卓的旁边,盖住他的身体……他整个人还在开枪后的震惊之中,反应不是很灵敏,只觉得有什么不对,还没来得及想清楚,大衣下突然伸出冷冰冰的枪,对准他的脖子。 张文卓坐起来,从胸口挖出带着血的子弹,他穿了防弹衣,他的声音冷得几乎结冰:“封悦,你果然是个狠心的魔鬼。” “你说得没错,我就是想试探你而已,枪法很准,你是根本没想给我留活路,”张文卓虽然有防弹衣的保护,身体上依旧有损伤,可他毕竟有深厚的功夫底子,而封悦久病,想要制服他,完全不在话下,“既然这样,我也不会对你客气。” 他擒住封悦的胳膊,翻身压住了他…… 康庆到得很快,快到让张文卓还有点儿措手不及。可是,和封悦净身走进来不一样,张文卓只要瞄他一眼,就知他身上携带了不止一件武器,可他也无心去搜,因为他手里扣住了封悦这张牌,就算康庆带了整个军火库来,他也是不怕的,再强大的火力,也敌不过一点心意。 “你放了他,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我们单独来解决。”康庆拿枪指着挟持封悦的张文卓,“不要把他拖下水,这件事和他又没有关系。” “我一直也不想把他牵扯进来,是你!是你硬要拉他下水的,不是吗?康庆,你别在我面前装情圣。我今天来了,就是要你的命,你就是埋伏多少人,也奈何不了我,如果不能脱身,我今天也不敢只身上来。”张文卓说着,朝怀里拉紧封悦,枪口对着他的头,“康庆,我们也不要拖泥带水地谈判,我今天不会让你活着从这里走出去。” “那你就试试,”康庆冷静与他对峙,“我也很想看看七哥如何脱身。” “你也要能活到那时候,才看得到,”张文卓说得似乎开心起来,顾不得胸口的疼痛,笑起来,“二少身体果然非同凡响,用过销魂啊,难怪你这么宝贝他。” “你闭嘴!张文卓,有种放了他,跟我单挑。”康庆被这话挑起怒气,情不自禁地去看封悦下面。 “啧啧,阿庆啊,你觉得我还会那么幼稚?波兰街上没有公平游戏,我也不会充当落败英雄。”张文卓说着发了狠,狠狠顶住封悦的太阳穴:“把枪扔了,否则别怪我手下不留情!” “不要!”封悦突然喊道,这是自康庆进门,他说的第一句话,“不能放,他会开枪,他真的会开枪的!” 康庆和封悦眼神无声地交流,彼此爱惜之意,难以掩饰,这种情景,让张文卓肺都快气炸了:“康庆,我没时间给你磨,你放是不放?” 室内的空气热起来,康庆额头泌出汗珠,他当然清楚只要放下武器,就是死路一条,他们在无声中对峙。 张文卓计算着时间,估计康庆的人肯定快要包抄上来,他再不犹豫,在封悦耳边说:“这可是他选的,你别怪我!” 说着一手紧紧捂住了封悦的嘴,还不待康庆反应过来,他的枪口突然朝下,对着封悦大腿根儿,果断就是一枪。封悦身体顿时一沉,被勒紧的嘴,传出难以压抑的呻吟。子弹穿破股动脉,鲜血象喷泉般she出好远,直落在康庆面前,几乎眨眼间,整条裤腿都被鲜血浸透。 第37页 “你觉得动脉破裂,他还能撑多久?”张文卓冷峻问道,他对康庆六神无主的反应还算满意。 封悦双手低垂,耷拉着肩膀,他的身体都靠着张文卓,大量的失血,让他整个人反应迟钝下来,甚至连疼痛感应得也不是很明显,眼睛却一直跟随着康庆。 时间凝固在他们三个之间。 曾几何时,他们盛装参加简叔的寿筵,在门口明亮的灯光下相遇,似乎已经沉淀为,遥远到无法触及的,黑白过去。 康庆放下了手里的枪。 而封悦,连唿喊他名字的力量也没有,他软软地瘫倒在地上,努力挽留渐渐流失的神智。 第一枪打中康庆的右腿,强迫他跪在地上,张文卓走近,第二枪打在他的腹部,第三枪击中他的肩膀……并不是枪法退步,他只是想折磨康庆和封悦,他每开一枪,都能感觉到封悦生不如死的挣扎,和内心疼痛的吶喊,他已满脸是泪。 “我说过,要你死在封悦面前,康庆,你早就该想到会有今天!” 张文卓再要开枪的时候,却被一声拉开保险的声音震住,不知什么时候,封悦摸到扔在地上的枪:“我这次,会记得打你的头。” 封悦从血泊里摸爬过,满身都是触目惊心的鲜血,更映衬得他每一寸髮肤,都苍白如纸。张文卓皱眉盯着他,这人看起来根本就剩一口气而已,是什么支撑他拿起枪,做最后很可能是无所谓的挣扎? “你扣得动扳机?”张文卓反问。 “你想试试?”封悦只是强迫自己撑住,哪怕一秒钟也好,也许下一秒,阿昆他们就会赶到,就能救下康庆。 “杀过我一次,你知道,我不会再怜惜你……” “我不需要。” 封悦开枪,可他无力的手臂,这次失了准头,子弹从张文卓耳边擦过,打碎了墙上的镜子,里面映衬出的一片瓦蓝而无瑕的天空,碎了。 千钧一髮的瞬间,门被踢开,空气中连续擦过好多子弹,“扑扑”she在屋里的陈设上,一阵阵世界末日样的倾覆和破碎……张文卓翻身躲在沙发后,后悔刚才没有补上致命的一枪。他背起窗前放的速降伞包,想回头再看封悦一眼,却被对方的火力逼迫得抬不起头,身后的窗户破碎了,他趁机跳了出去。 封悦靠坐在地上,看见康庆挣扎着坐起来,拖着流血不止的腿,爬到跟前,捧住他的脸,细细地唿唤他的名字:“封悦,封悦……” 他的视听开始流失,世界好像也鲜血失尽,没有颜色,慢慢地,褪成黑白,唯有微微张开手臂,抱住康庆。 鲜血和生命,无声地,汇流在一起…… 【完】 正文 柏林道风云 第一章 早春的下午,刚下过一场细雨,空气还是湿润的。三辆车牌号码排序的黑色奔驰,从蜿蜒的马路行驶而来,偶尔交换着前后的顺序,光亮的车身,不时淹没在道路两边茂密的林木中。这一带人口本来就不密集,加上刚过晌午,是一天当中交通最清闲的时候,也只有这个时间,康庆才乐意出行,他对拥堵的交通没有耐心。车里空间宽阔,封悦的西装外套挂在窗户旁边的衣帽钩上,只穿了件白色的衬衣,头微微抵着后座和窗口,闭目养神。康庆的目光,落在他细细地交叉在腿上的双手,巧妙地继承了父母的优点,这人的手,远远比他的性格来得娇贵,让人一看就知道此人不凡的出身。然而,康庆想到的,却是这双手抱住自己时的温度和柔韧的触感,想起自己在床上霸道起来,长手指紧紧抓着枕角忍耐的样子…… 康庆凑近封悦的耳边,轻轻地询问:“怎么了,还是不舒服?”“唔。”封悦只在鼻子里哼了声,当作回应。见他没有继续说话的意思,康庆心里有些后悔,看来昨晚折腾得是太过分,连忙伸手揽住封悦的肩膀,想他靠在自己肩膀上好好睡一觉,却不想给封悦推开了,嘴里不满地“啧”了声。坐在副驾驶位置的阿昆从后望镜里瞅了眼,拨动按钮,前后座间隔音的玻璃缓缓升了起来。“不是吃药了?”康庆声音稍微提高了下,“下午的会议你别去了,我让阿昆送你回去吧。” “没什么,”封悦总算说,“你让我睡会儿就好。”“成,那我不碰你就是。”康庆故意地坐开一下,“要不,开个房间,让你去休息,我来应付那帮老傢伙绰绰有余。”封悦又沉默了,他闭着眼睛,仔细地琢磨着下午会上可能出现的纠纷和争端。虽然这几年康庆的暴躁脾气收敛不少,但涉及到一些敏感和微妙的关系,还是没耐心去处理,总得封悦多来操心。而此刻让他更加觉得寝食难安的,还不是等待他们的那些软硬不吃的老傢伙。康庆虽然坐开,眼睛却没有离开封悦的脸。五年过去,封悦几乎没怎么变化,男人总是比女人更能耐住岁月的纠缠。只是他越长越象他的母亲左小姐,那个曾经让整个波兰街的男人都神魂颠倒的交际花。康庆永远忘不了桂叔和简叔他们当年垂线左小姐美貌的丑态,他突然觉得一阵心慌,他知道如今打着封悦主意的人,肯定也不少,因为封悦不仅继承了母亲的美貌,而且如今的他,富可敌国。 “看什么看?”封悦没睁眼,他只是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康庆顺势在他脑袋后面塞了个靠枕,然后他凑上去,一手搂住封悦的腰,并且贴住他的脸颊。封悦的身体先是僵硬了下儿,接着被康庆瓮声瓮气地一句:“怕什么,我就抱抱你还不行了?”说得有些尴尬,慢慢地放松下来,依靠在康庆坚实而厚暖的怀抱里……奔驰车停在一处私人会馆门前尚算宽敞的空地上。第一辆车里下来几个人,和门前并列的六七个黑衣保镖低声交谈,各自分散开仔细检查,最后都回到在中间那辆奔驰的周围站好,却没人再有其他的动作。天气又阴沉起来,转眼的功夫,下起了雨。“康庆来了。”会馆的vip大包房里坐的四五个人,从落地窗看着停在那里按兵不动的车。“到了却不下车,又在搞什么?”其中一个穿着灰衫的人小声地嘀咕。“办事儿呢吧?”有人不怀好意地来了这么一句,大家心知肚明,暧昧地笑了。大约过了一刻钟的功夫,阿昆从车里走下来,和身边的人交代了句什么,紧接着有两个人撑开硕大的黑色雨伞,各自守在车门口,一阵车门敞开和关闭的噪音之后,康庆和封悦终于一左一右地下了车,在黑伞的掩护下,走过不算太长的卵石路,上了会馆的台阶。 经理不敢上前,见他们进了会馆,才恭敬地行礼问候:“康哥好,二少好,楼上请!”本来安排在门口迎接的两行迎宾小姐,都给阿昆以安全原因勒令撤除,经理自然照办,康庆和封悦这样身份的人,向来都是很难搞的。康庆在车上多呆了一会儿,并非如众人龌龊的猜测,封悦确实睡着了,而康庆不忍心打扰他珍贵的睡眠,哪怕是短暂的十几分钟,他也希望封悦能睡得踏实一些。况且封雷的忌日要到了,每年这个时候,封悦都会反常地沉默和疏远。他要去山上小住几天,这让康庆更加捨不得,所以昨晚才会过火。他习惯了封悦在身边的日子,只有他康庆,才能彻底地,拥有封悦。 vip包间里等待的几个人,都是以前简叔的部下,自从康庆逼走张文卓,强硬地全面接收简叔的地盘和生意,这些人虽在心里是不服气,但又都惧怕康庆的心狠手辣,不敢轻举妄动。何况封雷死了以后,封悦独自继承封氏庞大的家产,成为城里最年轻的财富新贵,有了他几乎无条件的支持,本就野心勃勃的康庆,更加如虎添翼,让众人难免战战兢兢。由于封悦精神不好,这个会没有开很久,就被康庆匆匆散了,他对这帮人的耐心,是越来越少。回到家里,阿宽已经将封悦上山小住的需要东西都准备好,正吩咐人装车。“山上的地方都检查过了?”康庆趁封悦上楼换衣服,在客厅里问阿昆。 “我去了,阿宽也亲自去检查过,安全应该没问题。”阿宽是封雷的心腹,和康庆向来不怎么太对付儿,只向封悦汇报,但康庆拿他也没办法,毕竟他对封悦是绝对忠心,有他贴身跟着,康庆才放心封悦一人在外。山上住处装备着世界一流的保安系统,并且每次封悦去住,康庆的人都在山下随时戒备,这些年倒也没发生什么意外。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次康庆觉得心里特不踏实,有点东西隐约梗在那儿,如影随形,让他不安。封悦换了舒服的衣服,抱着电脑在床上收邮件。康庆走进来,悄无生息地蹭到他身边,抱住他的腰,朝怀里霸道地一拽:“明天一早走?”封悦将电脑推到一边,任康庆抱着,点了点头。“你多警惕着点儿,我这回怎这么不踏实?”“不会有什么事儿,你现在越来越多疑。”“如今不比从前……”康庆没有继续,在波兰街幽静的深夜小巷子里散步吃面的日子,再也不会回来了。他们无声地拥抱,感受着夜晚一分一秒地流逝……“有时间,你去看看桂叔,他生日快到了。”封悦半梦半醒,想起这个,赶忙在自己忘记前先和康庆说了。 “看不看还不都那个样?”“别这么说,他怎么说对你也有恩情。”“恩情?哼,”康庆不屑地嗤鼻,“你就是心软。”心软?封悦疲惫之极,大脑逐渐静止,神智缓缓地脱离他的身体。对他心软,就是对自己残忍,封悦,你让大哥怎么放心?多年前的声音,从遥远的过去迩来,缥缈的,让人听不真切……大哥,你在哪儿呢?封悦轻轻地询问,你回来吧。之后是好长好长一段空白的黑暗,封悦无力地沉溺到深处的深处…… “我知道你不会对我心软!封悦,你不公平!”张文卓狰狞的眼睛,凶光毕露,他的仇恨深不见底,衍生出一股悲恸。枪响了,红色的血,象爆发的风雨,在眼前奔腾和分散。封悦胸口憋着难以疏解的沉闷,他艰难喘息,却觉得那口气卡在胸膛里,喘不进去,也唿不出来,他挣扎,拼命地想要控制唿吸肌,渴望自由地唿吸,但无论他怎么努力都无济于事,他感觉眼泪飙出来,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淌,他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这样,更说不清自己究竟想要怎样……封悦在懊恼和烦躁里辗转而不得出路。“封悦!”有人摇动他的身体,“封悦,做噩梦啦?是梦吶,封悦,你做梦呢!”他睁开眼,康庆关切的脸孔就在面前,搂着他发抖的身体,一只手小心地抹去他额头的冷汗。“醒啦?”他舒了口气,“醒了就好,难不难受?”封悦想自己坐起来,又觉得体乏无力:“没事儿,”他摸了摸脸颊,干燥的,没有眼泪,这才放了心:“几点了?” 第38页 “两点多,”康庆下床,拿了杯水过来,“喝点水再睡,还早着呢。”封悦借着康庆的手,喝了两口,总算从刚刚那股虚弱无力里恢復了,他坐起身,楞楞地,有点走神。康庆整整他身体周围的被子,伸手搂着封悦的肩膀,扭头观察他的气色,做梦的时候喘息那么急促,把他吓一跳,以为是犯病,封悦的哮喘这两年经常在半夜发作,让人担心。“上午就要走?”封悦点点头,脸贴住康庆的肩膀,眼睛看着落在窗外摇曳的月光:“康庆,我想一个人去阳台上站会儿。”“去吧!”康庆说,“多披件衣服,外头起风,冷了。”下雨后的空气,总是格外地干净,清清凉凉,更深露重。封悦披着外套,双手撑住栏杆,沉溺在夜半时分宁静的庭院深处。雪白的月光如洗,好像很多年前,一个又一个夜晚,他从来也不曾珍惜过。他慢慢地闭上眼,往事象迂迴的河流,去而復返…… 第二章 康庆站在门前,看着封悦的车消失在庭院的尽头,半天也没动地方,直到阿昆叫他,才回过神,然后走回书房,一个人在里坐到晌午,也没出来。这些年来,阿昆觉得康哥真是变了,时常这么沉默地坐着,少有象以前那样发脾气骂人的时候。只有和二少在一起,才会露出开心的笑容,他时而会随性地摸摸二少的脸,那种亲昵和倚赖,流露在举手投足之间,亲切而自然。只是有要猜出康哥的心事,可比以前难多了,他减少了和任何人接触的机会,素日里除了必须应酬的律师,会计和那外面那些显赫的名字,康庆几乎不怎么太跟人交往。那个时常跑去夜总会寻欢作乐的波兰街老大,是一去不回,变了个人似的。有时候阿昆不得不这么想,这也许就是柏林道的魔力,住进来的人,就要按照柏林道的规矩办事,再也不是那歌舞昇平,灯红酒绿的波兰街了。阿昆敲了敲门,问康庆什么时候用午饭,结果康庆却和他说:“封悦应该到了吧?” “哦,应该到了。”阿昆看了看表,已经快到两点。“打电话问问阿宽,一切都顺不顺利,”康庆说着,又补充一句:“又要下雨了吧?让阿宽看着封悦,别让他淋到雨,还有,准时督促他吃饭……”康庆似乎还要说什么,结果大概自己也意识到有多么罗嗦,皱眉挥了挥手,让阿昆出去了。象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康庆并不经常直接打电话给封悦,怕被嫌弃爱念叨。阿昆也觉得,一涉及到二少,康哥确实格外黏煳,什么都爱管,连穿衣吃饭这种,也是忍不住要叮嘱。有一次,市政府通过的议案,让康庆顿时损失了几千万,阿昆想康哥在那些政治人物身上花了那么多钱,结果关键时刻,却没顶住,肯定要大发雷霆的吧?结果在车上,康庆打电话回去,竟然问二少吃过午饭没有,吃了多少……当时阿昆真是觉得康哥是不是被谁洗脑了呀?……封雷的墓地,靠着一片浓厚深密的针叶林,取“长青”之意,地势很高,可以眺望不远处,经年不枯的滨江流水。封悦静静地站在墓碑前,看着封雷和俞小发的照片,并排在一起,封雷脸上没有笑容,小发那双黑黑大大的眼睛,象惊慌的小鹿,如果不认识他本人,没见识过他刁钻的脾气,会被这样的照片迷惑,以为他是个单纯乖巧,对什么都好奇的少年。五年前意外发生时,锥心刺骨的疼痛,已经不再强烈,只是当时感觉突然被推到世界末日的惶恐,还是记忆犹新,而那些悲恸,渐渐地沉淀成一块不灭的伤疤,就象他肩头的旧伤,永远无法痊癒,会在阴冷cháo湿的天气里,闷闷地,酸痛不停。封悦觉得累了,在墓地前,靠着封雷的墓碑坐了下来。 这会儿起了大风,整片林木在周围“沙沙”地低吼,沉重的松风林海的唿啸,仿佛来自四面八方,让人难以辨认朝向。想起很多人,很多往事,有些模煳,昏昏难辩;有些清晰,歷歷在目。他想起封雷的嘆息,“当年我错了,封悦,是我错了,错了……”,他没有原谅;想起张文卓阴鸷的目光,他说“封悦,你果然是个魔鬼”,他也无从否认。直到那一声枪响,在封悦宁静的回忆里,彻夜回音,象摧毁性的地震,摇晃着整个世界,直至倾倒成一片,不能重建的残骸……封悦突然醒过来,好像刚刚睡着了,其实也并没有,不过是神智飞得散乱了,难以集中,他最近时常有这样的毛病。虽然周围依旧是一片绿影摇曳,风声婆娑,封悦感到一股难以言表的奇异的警觉,他朝四周看了看,飘摇的环境里,尤其难以判断暗中的踪迹,他站起来,转头看见不远处阿宽的身影,稍微宽慰,还是没有久留,迈步走回原路。回到住处,他并没有和阿宽说,怕他大惊小怪地惊动了康庆,那封悦想清静几天的计划,就全部泡汤,康庆是铁定会赶过来,或者干脆找人把自己押回去。 阿宽照例,将各个房间检查了一遍,又和不远处康庆安排的保安核对过。夜深了,封悦和康庆聊了会电话,康庆很收敛,没有婆婆妈妈,只在最后的时候,短短地说了句:“多加小心,早点儿回家吧!”封悦低声答应,心里觉得一片安宁。外头转眼有又是雨声大作,整幢大宅,沉陷在无边无际的风雨飘摇之中。封悦洗完澡,换了身薄棉的睡衣,走回卧室,在床头的柜子里翻出阿宽已经给他准备好的药丸,仰头吃了。 药丸与温水和在一起,滑过喉咙的瞬间,身后突然传来低沉的一句:“二少,好久不见!”有水滴呛进嗓子,封悦在这声阴森森,如蛆附骨的招唿里,连咳都来不及,即使没有转身,他也猜得到角落的黑影会是谁。五年,他消失了五年,终于又再出现了!“怎么?二少连看都不敢?”封悦慢慢转身,坐在沙发上,手里熟练地玩枪的人,正是五年前销声匿迹的张文卓。“怎么?觉得你这里世界一流的保安系统,就没人能破解是不是?”张文卓站起来,朝他走过来,枪口顶住封悦,另一只手一把将他钳到怀里,“我可是跟了你三四个月,康庆看得真是紧,竟找不到你落单的时候。幸亏大少在天有灵,帮了我张文卓,还是……”他顿了顿,脸凑近封悦,“你故意抛开康庆,来这里等我呀?” 封悦向后倾,想离张文卓远有一点儿,盯着张文卓的两只眼,似乎两簇跳动的火焰:“你倒有胆回来?”“当然!”张文卓手上勐然用力,将封悦扔在床上,整个人骑上去,压制着封悦的身体,“我说过会回来找你,就一定遵守诺言!封悦,五年没见,你可知道,我天天都想着你,想着你的狠心……还有,你的身体。”封悦的胳膊被勐然朝后一掰,疼得他脑袋里“轰”地,差点晕了过去。张文卓手里魔术般多了跟鱼线,熟练而巧妙地绑住了他的手,别说挣扎,只这样勒着,就觉得结实的细线就要切进肉里,手跟断了一样。“别指望你的保镖回来救你,”张文卓在他耳边,得意地威胁,“我要是玩不转你这个破保安系统,也不敢来今晚来操你!” 第三章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的,顺着屋檐流下来的雨水渐渐细小,断续,最后,成了耐心的,一滴,又是一滴……封悦从昏迷中醒来,外面已经亮了天,他盖着被子,衣服穿得整齐,掩盖下的身体也被细心地清洗过,若不是腰间隐隐作痛,他真会以为昨晚不过是一场恶梦……然后感到突然惊讶,是谁帮他洗的澡,张文卓还是阿宽?虽然明知这事想要瞒住康庆很难,但只要多瞒一天,也可以给自己多争取些时间来善后。“阿宽会帮我,”封悦连忙自我安慰,“只要交代他,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走漏风声。”这时传来阿宽习惯的敲门声,每次都是三长两短。 他推门进来,见封悦还躺在床上,有些吃惊。封悦不是赖床的人,尤其有一个人住的时候,通常起得很早。他站在门口,没有走进去,几乎本能地对周围多了戒备,看着封悦的眼神也情不自禁地多了层观察。原来他还不知道,封悦细緻地感觉到阿宽的反应,心里有了底:“昨天吹了风,浑身疼,你带止疼药了吗?”阿宽似乎有所放松,说:“带了,用过早饭再吃吧!”趁阿宽出去,封悦迅速地检查了自己身上的伤口,张文卓算是手下留情,除了双手被鱼线勒破的地方,和私处不可告人的伤,其他勉强还好,几处零星吻痕,过个两三天就能消散。他勉强坐起来,心想,自己这个要死不活的模样,看来是瞒不过阿宽的,况且要彻查线索找到张文卓,还是得他在外面帮忙才行,很多事,封悦不能自己亲自出面。不一会儿,阿宽端着早饭回来,放在床前的茶几上,回身打算找个放托盘的小桌,这样封悦就不用起来吃。“先别忙,”封悦突然叫住他,“昨晚,张文卓来过了。”阿宽顿时戒备起来,眼里升起歉意,似乎在努力寻找合适的措词,半天才说:“他,伤你了?” “没有,”封悦扯了谎,“他来去都很匆忙。这里的保安系统虽没拦住他,但也不敢太放肆。”阿宽没有再说什么,他看见封悦手上的伤,回身拿了纱布,坐在床前,仔细小心地帮他包扎:“要怎么办?打算再把他找出来?”“他既然敢来现身,就是明摆着不怕我们了,”封悦不无担忧地说,“这五年他消失得彻底,捲土重来肯定是攒够了本钱,只怕要剷除他,更加不容易。先不要和康庆说,我想你暗中帮我调查调查,看看他是否还在用“张文卓”这个名字,还有他出入境的记录。”“好,”阿宽收拾着急救箱,“你要在山上多住几天?”封悦也说不清阿宽问这话的理由,只能说:“是,能多住几天是几天。”“这里安全吗?”“他无非过来示威,不敢再来的。”早饭几乎也没怎么动,只喝了点牛奶,阿宽拿来的药片里,有止疼的,还有消炎的,封悦什么也没问,假装没注意,就着水都吃了。封悦睡到下午五点多,太阳西沉,屋里是返照的夕阳余辉,沙发上的身影,把他吓得心脏停跳,却是阿宽。“我改了保安系统的设置,”阿宽站起来,走到他身边,“不过为了安全起见,今晚我睡你外间。”封悦没有反对,若不是自己对那些止疼消炎的有药起了抗药性,那些药肯定就是假的,好似一点效果都没有,他浑身比早上醒来更加难受,他忍耐不住,和阿宽说:“我可能发烧了。”照顾他这些年,阿宽早已是看护的全能,他摸了摸封悦的额头,皱眉说:“先量下体温吧!”阿宽知道封悦肯定是不想惊动医生,那样铁定要被康庆知道,想要在山上静养,是不可能的事。他看了看温度计上三十八度九的读数,只好说:“打针吧,不退烧的话,就要下山了。”封悦趴在床上,感觉到阿宽褪了他的裤子,手指压上来之前,留了片短暂的空白,那里也许留了张文卓肆虐的痕迹,屋子里突然瀰漫起让人窒息的尴尬。冰凉后一阵急促的刺痛,不知为什么,他能觉察到阿宽隐藏的愤怒。裤子被轻轻地提上,严实地盖了被子,等阿宽收拾完出了门,封悦才翻身躺回来,枕头边,放了支带着白色包装的栓剂……伤心的情绪瞬间泛滥,让他不能自持。在床上躺了两三天,体力稍微恢復,封悦要阿宽跟他出去走走,他需要新鲜空气,才能仔细地去想,如何要应付张文卓归来的事实。 第39页 五年来,封悦每天都在等待这样的结果,他太了解张文卓,这人和康庆一样执拗,当年他败北,被康庆逼破的远走天涯,这口气,哪怕耗尽一生,也是有咽不下去,他太好强,并且极度睚眦必报。封悦想不出,他这次回来的身份如何,是走回了正道,还是比以前更黑?五年,张文卓隐姓埋名,让人调查不出,暗中做了多少,实在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掌握的情报。封悦长长地嘆了口气,努力不去想太多。不知不觉,他已走到山顶,天气晴朗,温暖在空气里膨胀。因为连续下了几天雨,放眼望去,天地之间绿得快要滴出水来,滋润一片。水量充沛的滨江横过面前,浩浩荡荡,闪亮如带,封悦长长地吸了口气,胸臆间被清澈纯净的空气充盈着,心情稍微好了些。从这里可以清楚地看见山腰那里,封雷的墓地,那里似乎有人,而且正站在墓碑前面。封悦回身问阿宽:“扫墓的今天在吗?”因为知道封悦要来,扫墓的不会随便到山上来,阿宽也在盯着那个人,回答说:“应该不会。”路人也不会好端端地跑来给封雷上坟吧?封悦觉得诧异:“附近还有别的墓地吗?” “有的,大少周围的几块墓地都卖了。”这一带风水讲究,墓地卖得好,是理所应当的。封悦决定去看看,他沿着台阶往下走,地势低了,加上角度,周围的树木正好遮蔽了墓碑的位置,阿宽紧紧跟着他,加快了脚步。因为大雨过后,山水很多,汇集成一束束的水流,高度跳跃的地方,形成小小的瀑布。山路就因为这样一个小瀑布转了个弯,封悦绕过去,正好和迎面走来的人打了个照面。这人身材高大,穿着浅灰色的运动服,戴了顶棒球帽,和刚刚封雷墓碑前的人装束很相似。他抬头看见了封悦,楞了下,但并不惊讶,主动打招唿说:“您是……封悦封先生吧?”封悦仔细观察他,这人倒是分外眼熟,说不清哪里见过,于是开口问道:“是我,请问您是……?”“我是华扬集团的田凤宇,”说着,习惯性地摸了摸兜,“穿这身衣服出来的,没有带名片。说来巧合,我父母的墓地,就在旁边,刚刚恰好走过封雷先生的墓地,这次匆忙,也没带火烛,不能祭奠,冒昧了。”“您认识我大哥?”“听说过而已,没有亲见的荣幸。”华扬集团这几年也是风升水起,名声大得很,也许在公开场合遇见,没有说过话而已,封悦心里释然,没有再多想,而田凤宇似乎也不是什么多话的人,两人再寒暄了几句,就匆忙分手了。当时的他并不知道,自己和这个田凤宇,以后的渊源会这么深。封悦回到柏林道的家,是四五天后的事了,除了手上的伤,其他的都好得差不离。 康庆本来要过海谈生意,也临时推了,在家里等着他回来,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却一眼便瞧见了封悦手上的纱布。他朝阿宽看了看,阿宽轻微地摇了摇头,于是就没有问什么,直到两人回到卧室,封悦在更衣室换衣服的时候,他才问出来。“手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鱼线勒的。”封悦简短回答。“怎么还能被鱼线勒到?哪里来的鱼线?”“车库里有些旧的,我就想试试,鱼线能不能把手勒折。”封悦轻描淡写的话,却把康庆镇住,楞楞地不知说什么好,封悦自残的歷史,他歷歷在目。“你又发什么疯?”康庆走到他面前,手按在墙上,身体和墙壁形成一个封闭的包围,困住封悦,“你是不想我以后放你一个人出去,是不是?”封悦被迫后背抵住墙壁,低头不语,他忧郁的神态看在康庆眼里,一阵无来由的心痛,口气不禁软下来:“有什么事不能和我说?非得那么折腾自己才好受?给我看看,伤口深不深。” “不深,”封悦倒没挣扎,任康庆捉住他两只手查看,故意说:“鱼线不好使,疼是疼,但勒不出血。”“啧!”康庆瞪住他,恨不得吃了他似的,“还没完了,是不是?下回还能想出什么阴招?告诉你,三个月以内,不准你自己出门。”更衣室里有扇细长的窗户,外面泻进外头明媚的春光,洒在封悦细润的脸颊上,康庆便觉意乱神迷,他伸手抱住,在他耳际厮磨,情深处忍不住责怪:“你倒捨得这么多天不回家啊!” 第四章 周六的上午,康庆约了人打球,九点多就出门了。封悦不肯去,一个人往山上散步,想想事情。阿宽跟着他,也正好趁着周围无人,和他汇报这段时间封悦嘱咐他查找的线索。张文卓入境,用的是本美国护照,换了个极不相关的英文名,但他本人的国籍护照都没有註销,也就是说,理论上,张文卓这个人还是存在的,并且这几年来,他在瑞士银行的帐户据说一直都有大规模的进帐,只是查不出人具体在哪儿。 “他入境有四个多月,很小心,极可能用了好几个身份和信用卡,追踪不到具体的信息,”阿宽最后说,“那本美国护照的记录,是五天前处境的,飞往伦敦。”“护照处境,不代表人也出境,”封悦说,“他很可能还在这里埋伏着,等着有人帮他把“张文卓”这个身份带回来。”“二少有什么打算吗?”“我没法有打算,只能看他想干什么……”封悦说到这里,身后不远处响起脚步声,两人立刻停止了这个话题。天气晴好,空气清新,不时有人跑步而过,大部分都认识,偶尔会含笑打个招唿。“封悦!”身后跑来的人,到了他身边,放慢脚步,拍住他的肩膀,“从后面看就象你了。”原来是那天碰过的田凤宇。“你也住在附近?”“刚搬过来,柏林道三百六十号。”田凤宇停下来,跑得热了,额头上亮晶晶的都是汗,“离你家不算太远。”“原来那是你家,”封悦想起来,“前段时间倒是听他们说,新邻居排场很大,一天多少辆卡车进来。” “不是,不是,”田凤宇谦虚地笑了,“他们太夸张,家里特殊情况,需要多弄弄。”封悦见他没有具体说,也不好问什么情况那么特殊,于是主动换了话题:“你们以前住在哪儿?”“美国,”田凤宇说,“最近公司合併,重点转移到这里,所以搬过来住。”田凤宇为人热情,邀请封悦到家里做客,“你和我朋友长得很象,不知道的话,还以为是兄弟呢!”“哦?”封悦笑了,“至于吗?我跟我自己的亲大哥长得都不象。”“真的,不信你哪天到我家里来。”田凤宇摸了摸兜,“糟糕,我又忘记带名片了,你有时间吗?去我家坐坐?”“改天吧!”封悦委婉推辞,“我还得有点事。”田凤宇一点都不介意,亲昵地拍了拍封悦的肩膀:“那也行,你随便什么时候来都可以,我朋友天天都在家,他叫迟艾,迟到的迟,艾糙的艾。”说完,他又跑起来,身高腿长,似乎体力也格外地好,转眼就跑远了。封悦说不出自己心里的感受,这个叫田凤宇的人,让他倍觉亲切和气,两人就算不怎么熟,说起话来也不生分,重要的是,封悦喜欢他和自己说话的口气,自然而亲近,尤其他拍肩膀的小动作,带着疼爱和赞许,让封悦舒服而温暖。他回头要和阿宽说什么,却发现阿宽的眼睛,紧紧盯着田凤宇远去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小路的尽头。 “怎么了?”封悦问他。“我总觉得,”阿宽犹豫着说,“好像在哪里见过他。”“雷悦集团”是封雷生前创建的公司之一,旗下管理全球各地统共十一家赌场。自从封雷意外,封悦亲自打理这里的业务。有时候坐在办公室,看着窗外车水马龙,金堆玉砌的城市,便觉得封雷还活着,坐在这里,象自己这样冷冷看着外面的世界。这样的时候,封悦总是难免要走神……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将他从沉思里推醒,习惯性地去按免提键,却发现响的是手机,康庆的电话。“什么事?”“等下我去接你。”康庆直接地说,“今天早点回去,我有话和你说。”封悦直觉会和张文卓有关,不禁有些紧张:“晚上回去再说不行?”“你现在很忙吗?”康庆语气有些不耐,“公司的事拿回家里做不是有一样?”封悦不想和他争辩,是说:“你到了给我电话吧!”康庆这几年脾气收敛不少,这么毛躁心烦的时候不多,只有一个名字能如此轻易地左右他的情绪,张文卓。他们一路无话,到了家一起进了书房。康庆拿出个文件夹,推到封悦面前,里面是份入境登记,上面的名字就是张文卓。还有几张模煳的照片,虽然不清晰,但依稀可辨,确实是张文卓本人。“这上面的字迹明显是模仿的,估计人早就入境。”康庆看来已经调查了不少,“他找过你了?”康庆等待的唿吸,渐渐占据空气中越来越多的空间,向封悦逼近,他低头看着张文卓那张模煳的影像,他总是很机敏,似乎已经捕捉到相机的方向,正朝着镜头看过来,低低压紧的帽檐儿,盖住了他阴骘的眼睛。他的沉默,滋生了康庆糟糕的预感。“看来确实找过了,” 康庆抱起双臂,心口妒火燃烧:“前段时间,你去给你大哥扫墓,该不是去等他吧?五年没见,想得慌,难怪你乐不思蜀。”封悦见他歪成那样,也有些恼火,伸手将那份档案不悦地朝前一摔:“你脑子坏了?”“若是脑子坏掉,胡思乱想,倒还好了,”康庆虽然没有发火,语气已经相当不忿,“封悦,若非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就算张文卓有能耐找出保安系统的破绽,却做不到完全掩饰破解的痕迹。我早知道山上有外人去过,就是等你主动和我说,你却让人失望。”“你……你试探我?”康庆如此敏锐,让封悦有些吃惊,他希望这只是简单的嫉妒,而不是因为五年的相处,生意上的纠葛和利益衡量,耗尽了他们对彼此的耐心和信任。康庆却没接这个话题,他转动椅子,朝向窗口的方向,夕照的光线,被百叶窗切割成一片片细瘦的影子,斑驳的往事如同沉默的cháo汐,涌过不露痕迹的沙滩。“你是不是喜欢张文卓?”康庆终于问出来,“这些年他在外头漂泊逃亡,你觉得过意不去,心软了,是不是?”“今天怎么来兴致翻旧帐了?”封悦靠着桌子,半站半坐,手里玩着康庆的打火机。“不是今天,封悦……”康庆短暂考量过后,还是决定将后半句吞了,这些年他就在想,之所以找不到张文卓,会不会是封悦暗中阻挠,于是将这话又绕回前段时间的相逢,“你手上的伤,是他弄的?还骗我是自残?!封悦,你现在怎跟我藏这么多心眼儿?”“你想我怎么跟你说?”封悦的目光落在打火机微蓝的火焰上,“告诉你,我给他强姦了,然后大动干戈满城翻找,直到把他惊到境外,再藏个五年?” 第40页 康庆因为他说话的态度而惊诧,一时竟不知如何应付。封悦自己也觉得稍有窘迫,连忙继续说:“这回敢现身,必定是有什么计划,你没跟我商量,不要轻举妄动,只要不打糙惊蛇,我们找得到他。”“啪”地响亮一声,打火机扣在书桌上,封悦起身就往外头走。“要开晚饭了,你去哪儿?”“出去有点事儿,别等我。”“封悦……”他没有回头,径直出了门,自己的车挺在门前空地,司机在他身后问:“二少,用我送您去哪儿?”“不用,我自己出去兜风。”柏林道的尽头连接着蜿蜒的盘山路,一侧是浓密山林,一侧是无边海洋,是段让人嘆为观止的海景公路。这时候夜幕降临,两边都是层层深叠的黑暗,封悦在一家偏僻的小酒馆里喝了酒,车子在寂寞行车道上飞驰,雪白的车灯,切开浓厚夜色,那是他仅有的光明。酒精放松了他紧绷的神经,那些平日里重锁高挂的尘封往事,开始象月光撬开夜的边缘…… “我今天来找你,也许就是断了自己的活路,但是我既然来了,就会愿赌服输。”张文卓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的眼睛突然充满了语言,好似魔咒有一般,滴水不漏地将他锁在当中,封悦濒临崩溃。“你开枪,封悦,你朝这里打,”他指着心口,“只要你开枪,我绝对不躲。” “嘭”然巨响,封悦的整个世界,摇摇欲坠,眼前一片极光似的空白,两耳淹没在轰鸣之中。在身体反应的瞬间短路以后,封悦是给车子自动报警器的尖叫唤回神智,他这才发现自己的车子撞上路边的护栏,高高耸立的路灯,照着车子残破的一半…… 他的身子被安全气囊推着,卫星唿救系统里有个女声传出来“封先生,我们的系统接到您车辆的唿救信号,您还好吗?”“我们已经叫了救护车,距离您出事地点大概十分钟,请坚持一下。”封悦既不想移动,也不想应答,突然感到一种类似失重的悲伤,眼泪夺眶而出。他想,看来是喝醉了,人喝醉的时候,哭也不算什么吧?眼泪模煳了的双眼,模煳了理智,模煳了黑与白的坚持,对与错的争夺……封悦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脆弱,不想做自己,不想去承担。这时有人打开了车门,双手抱住了他,封悦根本没有去分辨,直觉地朝那怀抱凑过去,只有他,只有他会这样抱住自己,没有原则地迁就和安慰。“哥,你回来吧!”封悦牢牢地抱住,“别扔下我,被扔我一个人,哥……” 第五章 如同溺水的人抱住飘荡的浮木,封悦紧紧地捉住来人的怀抱,如何也不松手:“带我走!哥,带我走!”那人果然抱住他,从车里被抱出来的瞬间,路灯温暖的光正洒在他们肩头,封悦隐约看见封雷的脸,近在咫尺,真实而清晰,那一瞬间,他几乎本能地摒住唿吸。酒精和错乱,让他脆弱的神经渐渐不支,封悦在熟悉的怀抱里,昏睡过去。哥……,悠长的一声嘆息,在他身体和脑海里迴荡,迴荡,许久,才消逝在,心灵的最深处……封悦醒来时,先是觉得头疼,宿醉的结果。很快,他发现自己不是躺在熟悉的环境,顿时戒备起来。“别怕,是我家。”床边坐的人柔声安慰,竟然是田凤宇。“怎么是你?”封悦楞了,他对昨晚一点印象都没有。“我回家正好碰上你车祸,正赶上你在车里,醉得厉害呢,抱着我哭,非要我带你走……”听他这么说,封悦的脸“腾”地就红了,他可以想像,自己当时失态的窘相。“我看你喝多了,怕惊动了警察那里,还不得给你留个记录?就先带你回来,喝那么多酒,怎么还开车?太危险了。”封悦摸兜想找手机,才想起来自己出来就是怕康庆找,故意把手机扔在家里,现在康庆不知急成什么样子。“现在几点了?”封悦直觉自己不应该会睡整晚,这些年来,即使在梦里,他也很警醒。 “三点多了,”田凤宇看看手錶,有点过意不去,“我是应该先通知一下你家里的,见你昏睡,就给急忘了。已经找医生来看过你,说是没什么,就是……就是喝多了。车祸中没有受伤。”封悦这时候真恨不得找个洞钻进去:“能借个电话用吗?”“可以可以,当然行。”田凤宇从床头拿了免提的电话给他,“我出去给你拿份醒酒的汤,喝了再回去,睡醒就不头疼了。”田凤宇说完出了门,但是封悦却迟迟没有拨通电话,虽然田凤宇给他一见如故的亲切感,但毕竟不了解他和这里的环境,但想到自己的车撞坏在那里,康庆肯定要担心,还是硬着头皮,拨通了号码。接电话的是管家,一交给康庆,焦急得几近疯狂的声音传过来:“你到底在哪儿?受伤没有?”“我没事,”封悦长话短说,“现在说话不方便,我这就回去。”他们相处五年,这样的默契是有的,康庆就明白封悦是有点不确定:“那好,我去接你?”“我自己回去吧,不远。” 挂电话之前,他顿了顿,终于还是说出来:“对不起,让你担心了。”田凤宇敲门走进来,端了个托盘,见封悦已经起身都收拾好,便知道他是要走,也没有挽留。封悦倒有些不好意思,说了几句感谢的话。“我开车送你回去吧,”田凤宇说,“还早呢,司机没起来。”“那……就麻烦你了,”封悦也不想天没亮,自己在街头傻走,“改天一定好好谢你。”“太客气了,”田凤宇笑着说,“不是告诉过你,你和我朋友长得很象,觉得亲切。”“哦,是,今天时间不好,赶明儿一定见见他,看是不是你说的这么象。”他们说着话,边朝外面走,封悦这才看清,他刚刚住的,是二楼的客房。田家的房子也很大了,但是有点奇怪的地方,让封悦说不出来。他们刚要下楼,旁边的房间门开了,看方位象是主卧。 一个年轻的男孩子,扶着门站在那儿,穿了身鹅黄色的棉衬衣,象是春日杨柳新抽的枝条。“凤宇哥,你要出门啊?”田凤宇明显很紧张这个人,快步走过去,低声和他说:“不是让你睡觉吗?这都几点了?”“我一个人睡不着,”那个人很小声地说,“我是听见四点钟,你还没回来,就出来看看。”“是要出门,我送封悦回家,”田凤宇接下来的话,几乎听不见,“你想不想认识他?”“现在?”那人摇了摇手,“算了,我……我穿成这样……改天吧!”封悦站在楼梯那里,见他俩这样窃窃私语,多少有些尴尬。他也好奇,这个男孩子,是不是就是田凤宇提过几次的“朋友”,这个角度看过去,田凤宇正好挡着他的视线,也看不清楚是什么样子。过了会儿,门关了,那男孩子回去,可能睡觉去了,田凤宇连忙走过来,解释说:“不好意思,他就是我和你提过的迟艾,本来想介绍你们认识,但他觉得自己穿着不合适,呵呵,他是爱面子的人。” 他们一道下了楼,田凤宇拿起桌子上放的车钥匙,两人经过厨房的后门,进了车库。凌晨的柏林道,更是寂静无人,如同空城。田凤宇的车,在微凉的空气里前行,月亮还在西边的天空,满满有一轮。封悦想着刚刚迟艾的举动,觉得有些奇怪,既然他不想和自己打招唿,何苦出房间呢?好似看透他的想法,田凤宇开着车,慢慢地说给他听:“迟艾他,眼睛看不见,所以,特别在意自己看上去好不好,干净不干净。改天等他准备周全了,我再介绍你们认识。”封悦对这样的答案完全没有准备,尽量掩饰自己的惊讶,没有鲁莽地再问。他见过田凤宇几次,也提过迟艾,可是田凤宇才和他说迟艾是盲人,可能是不太想说这样的话题。“我认识不错的眼科医生,”已经看见自己的家,门廊那里通明有一片,封悦才和他说,“你们可能已经看过很多了吧?”“在美国看过好几个权威,”田凤宇果然是不喜欢再聊,扭头对他说,“到你家了,估计家人在等你呢!以后喝多,可千万别那么任性,太危险了。”“我知道,谢谢你。”田凤宇在门口的空地掉转车头,临走降下车窗对封悦说:“你真能哭啊!眼泪哗哗地管我叫哥呢!”封悦真是无地自容。好在田凤宇很可能急着回家看迟艾,没有逗留,加速行驶,很快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封悦转身,被明亮的门灯下站着的身影吓了一跳,康庆正等在那儿,甭提脸色多难看了。“知道我派了多少人出去找你??救护车到了,车里却是空的,你一晚上跑哪儿去了,连个电话也没有?”康庆只是焦急,并没有愤怒,相反,经过一夜煎熬,能看见封悦完整无缺,不见损伤地归来,说不出心里多么欣慰和高兴。“喝醉了,”封悦轻描淡写道,“进去吧,你怎么还跑出来等?”“这话说的,你车撞烂,放在路边,里面却没人,我能不着急吗?”说着,他一把将封悦拉到自己身边儿,“警察现在到处搜你,我以为你给人绑架了!”封悦嘆气:“我就知道你会大惊小怪,是真的喝多睡着了。”“在田凤宇家?”“他正好路过,纯属巧合,你别又胡乱联想,瞎吃飞醋,我现在累得要死,可没力气给你解释。”康庆揽他进了门,听他这么说,有点不乐意,“你无故失踪,回来还把我说成这样,有理了,是不是?”封悦不再为昨晚的事情生气,五年来,他们之间大大小小的摩擦多了,反倒习惯,于是笑着拍了拍康庆的手背:“是我错怪康哥,可别再提这事儿了。”康庆顺势搂过他,因为封悦乖巧地依靠上来,感到满足。他们沿着小路往前走,月亮还没落下去,天边似乎就要破晓,空气里是黑夜和黎明交界前浅淡的清澈,他们已经很久没这样只有两个人,在如此安静的环境里,静静行走,沉默,却亲近。然而,康庆破坏气氛的本领是越来越高了。 “他怎么不等救护车来?万一你出了什么事,他能负责吗?”“着急吧,而且我也没有什么伤。”封悦自然不会说自己哭着央求田凤宇的情景,相反,他自己对田凤宇带自己回家的行为,心存好奇和猜疑。“以后有这种情况,怎么也得来个电话,”康庆闻到一股早开的芍药花的香气,“那个田凤宇也真不会办事……”话没说完,就被封悦语重心长的哀求打断:“康庆啊……”他只好将剩下的那半句话咽了下去。回到屋里,都累了,上楼睡觉,谁也没提惹得他们这么不痛快的,张文卓的名字。但是,又各自心里清楚,对方都会忍不住去调查。田凤宇回到家,悄声上了楼,卧室入口的案几上放的那盏弯月形状的灯,此刻正点着,那是迟艾的习惯,只要田凤宇晚归,即使自己看不见,他也会在门口留盏灯,通常等亮着,就说明迟艾还没有睡。田凤宇走到床边,没有刻意放轻脚步,迟艾的听觉异常灵敏,立刻坐起身,“凤宇哥?”“是我,”田凤宇先把迟艾的手,握在手里,让他安心,一边说:“熬了一晚上,还不困?”“睡不着,”迟艾反抓住他的手,摸了摸他的胳膊,“你赶紧把衣服换了吧,送回家了?”“吶,送到门口,”田凤宇在更衣室里换衣服,没有关门,大声地和迟艾讲话,“他朋友已经在门口等,看来是急坏了,这时我办的不好,应该先给他家里打个电话的,电视上会不会已经在播寻人启示了有啊?”“没,”迟艾摸下了床,朝着田凤宇的声音走去,“我有一直听着呢!”“哈,你还当真啊?”“他是富家少爷,万一有个悬赏什么呢?”迟艾俏皮地说,笑起来的样子,纯真而清澈,“你不说现在不景气,不能放过任何创收的机会,是吧?”田凤宇被他逗得哈哈大笑起来:“早知道,多留他一天,说不定真有悬赏了呢!” 第41页 刚说到这里,就听迟艾“哎哟”一声呻吟,吓得田凤宇心跟凝结了似的,裤子也不顾得套,连忙跑过去查看。迟艾被桌腿绊了有一下,栽倒在地上,他对这里环境还不熟悉,这几天净摔跤了,田凤宇几乎不怎么放他有一个人在家。“算错了,”迟艾脸红了,带些尴尬,和一点点恼怒,“凤宇哥,我们为什么非要搬过来呢?我喜欢美国的家,这里太大了,我总是数错。”田凤宇心疼他撞到,抱他起来,迟艾轻飘飘的,他现在可能连一百斤都不到,这让田凤宇担心:“习惯就好了,从明天开始我不出去办公,就在家陪你,直到你适应了,行不行?”“好,”迟艾满足地笑了,手摸到什么,惊唿:“凤宇哥,你没穿裤子呀?”“这不是因为你,一着急我就……”把迟艾放回床上,见他笑得这么欢,不禁兴起,上前吻住他:“反正穿上也要脱,费劲。”迟艾的脸“腾”地红个透,转身缩进被子里,眨巴眼睛,面容好似无辜,又象勾引,田凤宇将整夜不眠的疲惫全抛在脑后了。周五这天,康庆早早就回到家,他知道今天封悦没有去公司。封悦现在用的这种药,每隔三个月要打一次,开始效果很好,但用到后来功效也不明显了,他这几年的身体反倒不如刚回波兰街那会儿。康庆进了门,管家就和他说,二少在楼上的客厅打针,将医生下午过来说的话,几乎一字不差地复述给他听。“晚饭我们在楼上吃。”康庆吩咐完管家,顺着楼梯走上二楼。二楼的客厅连着个宽阔的花园阳台,白色的法式门边,是封悦平日里看书的地方,那里有张舒服的藤椅,估计是以前封雷经常坐的。此刻,封悦就坐在上面,手上扎着针,指头叠在一起,放在胸前,椅背放低了,他歪着头,似乎睡得正香。薄如蝉翼的雪色窗帘,在初夏的微风里,缓缓起伏,如同静谧的梦境…… 空气里,漂浮着白蔷薇的绽放的香气。康庆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俯身端详着封悦,他似乎真的累到,竟然没有察觉,这人就算夜里睡觉,也不深沉的。康庆在心中嘆气,悄悄地跪在他跟前,双手撑着椅子的扶手,又绕去椅子的后背儿,这样就好像他已经将封悦抱在怀里……封悦醒了,见他跪在自己跟前儿,有点诧异,懵懵地问了句:“干什么呢?”“想抱抱你,”康庆语气低沉温和,动作轻柔地搂住他:“就是想抱抱你。”封悦摸不清他这是怎么回事,唯独随便他去,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封悦,我不该那样质问你,怀疑你,我不会让他,再伤害你一丝一毫。” 第六章 几天以后,封悦再次见到了迟艾。那是在一场来去匆匆的暴雨之后,田家花园里的到处都是被风打落的破碎的花瓣和残叶,封悦到的时候,佣人说先生和少爷去花园散步去了。与其在屋里等,封悦宁愿在外面,阳光炽烈,空气中,是雨后特有的新鲜的味道。他抬头正看见田凤宇和迟艾从不远处走来。迟艾一定不是先天的盲人,他眼神还是很活跃,会随着身边变换的花香,枝头的拂动,或者穿梭的风声……而转来转去,好像这一切,他都看得见。走路的时候,他摸索的动作轻微到几乎让人难以察觉,并且,田凤宇没有搀扶,迟艾也没有抓着田凤宇的胳膊认路,他们就象寻常情侣一样,牵着手,款款迩来。封悦突然感到莫名的失落,他甚至记不得上回和康庆牵手是什么时候的事。 “你到了?张嫂怎么不叫我?”田凤宇欢快地说,他给封悦的感觉,就是好像总是很高兴和你讲话的样子。“我不让她叫的,反正又不赶时间。”封悦走到他们面前,“你好,我叫封悦,那天晚上打扰你们,不好意思,如果不是着急回家,应该当面谢谢你。”封悦习惯地伸出手,旋即意识到迟艾是看不见,不禁觉得尴尬,因此田凤宇是肯定看见的。“来,握个手,认识一下吧,这是我朋友迟艾。”田凤宇把迟艾的手送到封悦手里。“你好!”迟艾慡朗说道:“很高兴认识你。”封悦端详着迟艾,这人的五官轮廓和自己确实相像,模样类型很接近。只是迟艾不怎么高,加上特别特别地瘦,看起来象是没有发育的身体,他顶多也就十八九岁!田凤宇怎么也有三十五六吧?没想到竟找了个这么小的男朋友,封悦不禁觉得诧异,但他确信自己的表情绝对没有泄露任何这样的情绪。田凤宇肯定有什么读人想法的特异功能,至少他不至一次地洞穿过封悦的心思,往屋子里走的时候,他就说:“下个月就是迟艾二十六岁的生日,有时间也来给他庆祝吧。”说到这儿,低声告诉迟艾,“有三阶台阶,小心。”迟艾上得很小心,他需要习惯这里台阶的角度的高矮,在这里吃过几次亏,摔得腿都青了。“好啊,一定的,只是看不出来你二十六岁。”“啊?你不会也觉得我长得老吧?”迟艾睁大眼睛,有那么短暂的瞬间,封悦以为他正盯着自己,“凤宇哥欺负我看不见,总说我看起来四五十,跟他的sugardaddy一样。”“哪有的事?”田凤宇让迟艾在沙发上坐着,转身吩咐佣人上茶,“是你自己往歪处想。” 迟艾揪揪鼻子,一笑,不搭理他,反倒扭头仔细地搜索着封悦的声音。短短几分钟,封悦已经发现迟艾这个习惯,他在找人的时候,会稍微低头侧脸,于是封悦说:“我真的以为你只有十六七的样子。”迟艾的眼睛自然地沖他转过来,说:“你能坐到我身边儿来吗?”封悦看了看田凤宇,见他没有什么表示,直接就坐了过去,这下他离迟艾更近,连他额头右边一颗浅浅的痣都看得清楚。“凤宇哥说,我和你长得很象,我……”迟艾有点迟疑自己的要求,轻声说:“我能不能摸摸你的脸?”“可以啊!”封悦没有介意,拿起迟艾的手,放在自己脸边,沉默着让他摸索。迟艾的手指尖儿,带着羞涩的温度,象外面的拂过柳条的风,柔软谦和,滑过他饿眉骨,鼻樑,和嘴唇,轻轻地赞嘆:“你也很年轻啊。”他收回手,规矩地坐回去:“封悦,你很漂亮。”田凤宇“哈哈”大笑起来:“都说你俩长得象,你还非要夸他多漂亮,那不就是拐弯抹角地表扬你自己吗?”迟艾给他说的脸红,只得自己找台阶下:“你不主动夸我,害得我费了这么多心机,真累。”封悦越来越觉得迟艾的性格很难得,残疾并没有让他过于消沉:“五官轮廓是象的,不知道以为我们是兄弟呢!说来奇怪,我自己的亲哥哥,和我长得也不象。” “那我们会不会是兄弟?说不定我是你妈妈的私生子,或者你是我妈妈的私生子……”“行了啊,越说越离谱了,”田凤宇摸了摸茶水的杯,托着拿起来,柄放进迟艾手里,“拿这里,小心,还是有点儿烫。你喝过茶,上楼去休息,我和封悦有事谈。”“好。”迟艾点了点头,他对田凤宇的安排,似乎言听计从。迟艾上楼以后,田凤宇和封悦坐在洒满阳光的客厅里,一时间都没有说话,茶叶散发着清幽香气,在两人之间温暖的空间里瀰漫传播。“你病了?”田凤宇早就看见封悦手腕侧的胶布,看来是刚刚打过点滴。“不算吧,每隔段时间打一次,身体有些老毛病。”“你看起来年纪这么小,问题还挺多的?有兴趣和我一起跑步吧,这一带环境这么好,不利用可是浪费资源。”“好啊,有机会的吧,我比较懒,”封悦心中的疑问没有刻意隐藏,于是开始盘问:“刚搬来柏林道,还都习惯吗?”“我挺习惯,迟艾不行,你知道我们前段时间都在装修,就是想他在家里方便些,不过,还总是磕磕碰碰,没人看着,我也不放心他有一个人在家。”田凤宇不是吞吐的人,而且他确实很善于洞察人的想法,“初来乍到,总得交个朋友吧?我还没搬过来,就有个顾问说你人不错,赶巧刚到就碰上你,这也算缘分吧?以后可以常来往,” 说到这里,田凤宇不无感慨地嘆气:“柏林道是个壁垒森严的地方啊,门户之见深厚。”还不待封悦接话儿,下人站在门口那儿说:“先生,金总经理来了。”田凤宇看看墙上的钟,这人倒是难得准时一回,他见封悦站起来似乎要告辞,连忙挽留说:“他是我的顾问经理,过来吃晚饭的,你要是不嫌弃,留下来一起吧!就是他跟我说,你是不错的人来着。”这边话音未落,走进来一个三十岁左右的人,精神矍铄,好像浑身都是使不完的劲儿,给人经歷旺盛的感觉。原来是他,封悦暗自想着,念起他的名字,金如川。“来,我给你们介绍,”田凤宇热情洋溢地站起身,“这位是封悦,你肯定认识了。”还不待他继续介绍,封悦打断他说,“金如川,我至今印象深刻。”封雷刚刚去世那段时间,封悦承受了来自四面八方,数之不尽的压力和质疑,几乎所有的商业周刊都在大篇幅报导“雷悦集团”的即将崩溃。金如川当时是《经济时报》的专栏分析师,唯一一个给了封悦正面肯定和乐观预测的人。后来在社交场合,他们见过几次,金如川这个人却怪得很,不敢和封悦交谈,时常躲着他,弄得封悦暗暗纳闷,这跟他给人外向圆滑的感觉不符。金如川见到封悦,本来就发楞,结果被一下认出来,好像更末不开:“原来田董说的客人,就是二少……!”“不是你一直推荐封悦给我,怎么我请他来,你倒象是很吃惊?”“哪里哪里,你们离得近,多走动是好事儿,” 金如川毕竟是混过来的人,瞬间就能谈笑风声:“迟艾呢?怎么没见他?”“我让他去楼上休息,他昨天晚上跟我熬夜来着。”封悦一直也没有再说话,静静地观察着他们两个,这俩人站在一起,给他点奇怪的感觉,又说不太清楚,田凤宇的从天而降,不得不说有些蹊跷,摈弃自己对他莫名其妙的好感,田凤宇在柏林道的突然出现,最终目的在哪里,还很难说……封悦心里,隐约弥散出些大概的猜测。就在他暗自琢磨的时候,电话响了,是家里的号码,他示意过,走去一边接听。“什么时候回来的?”封悦问,他刚刚出门那会儿,康庆也不在。“刚到家,你怎么还在田凤宇那儿?”“这就走,”封悦正好藉机开熘,“回去再说吧!”于是,和田凤宇道别,说家里有事要赶回去,田凤宇没有挽留,送他到门口,见他上了车,消失在门外才又走回客厅。“行啊你,”金如川不禁赞嘆,“封悦这么高不可攀的人,都被你这么容易就“征服”了。” 第42页 “恩,“雷悦”集团那么庞大的体系,能被他打理得井井有条,可见这人年轻有为,应该多和他学习学习。”金如川笑了:“要和他学习可不容易,这人性子高傲得很,少与生意场上的人应酬,我习惯见他高高在上,偶尔碰到,都不好意思靠近,只敢远观而已。”“哎,你金老大也有这么害羞的时候?”田凤宇将他让到书房,佣人在那里已经摆好了下午“茶”,是标准的美式零食,红酒配的各种起司和搭配的咸饼干,金如川是个嗜酒如命的人。“我这种没脸没皮的人,怎么会害羞?封悦这种人,就象是艺术品,越是观赏越是稀罕,但若真的弄到跟前,只怕性格倨傲的少爷脾气,未必是每个人都享受得起。”“哦?”田凤宇来了兴致,“那你觉得康庆享受得住他的脾气?”“降不住,俩人也不能在一起这么多年。况且当年康庆还是一波兰街混混的时候,封悦就对他一往情深,助他脱颖而出,而封雷刚出事那会儿,也全是康庆帮衬封悦,俩人那是患难的交情。”金如川说到这儿,又忍不住嘆气,“不过话说,若谈到感情,他俩之间可是有太多生意上的纠葛利益,想要纯粹也难得很。” “看不出,你还是个爱情专家,把人俩分析得头头是道?你是对封悦有企图?”“别冤枉我,我可是旁观者清!多观察封悦他们,也是为了你的计划。”金如川适当地把话题扯到正事上来,毕竟他今天来这里也不是为了八卦柏林道这些花边新闻,“其实,你接近封悦,不如直接找康庆。封悦这几年的心思都在“雷悦”集团那里,康庆和军工领域接触得更多,立法委那里的活跃分子,这些年可没少从康庆那里捞好处,少不得替他铺路。”田凤宇细细地品着红酒酸涩中的回甘,朝后微微仰着头,书房的落地窗洒进淡淡夕阳,在窗帘上面铺了层浅浅的橙色,象抹薄薄的灰尘。“我只是觉得封悦这人,相处起来舒服,只怕康庆和我不是一路人吶!”“柏林道上和你一路的,还真不多,但你若做不到求同存异,也没法儿在这里熬出头,这里住的可都不是等闲之辈,你走着看吧,军工生产私有化这么大的一桩事儿,指不定在哪儿就能碰上你的这些“左邻右舍”!”田凤宇和金如川在书房里谈到天黑,佣人来敲门,说晚饭准备好了。他们起身去了饭厅,本来以为封悦能留下吃饭,所以准备得很是丰盛,现在只剩金如川和他,整桌子的菜,显得喧譁而奢侈。“问问迟艾要不要下来吃。”田凤宇吩咐道。过了会儿,阿夏走过来,和他汇报:“迟艾少爷说,晚饭端去楼上吃。”“也好,你给他挑一些。”“厨房有准备的。”似乎大家都知道,迟艾今晚不会下楼吃饭,他总是害怕自己会在外人面前失礼。田凤宇也不强迫,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向来都是顺着他,在寻常小事上,他几乎无条件地迁就着迟艾的任性和别扭。 金如川在商场上混得多了,察言观色的本领,那是非一般人能比的,田凤宇和迟艾之间奇怪的关系,他看在眼里,瞭然于心,虽然也有很多疑惑和不解,却清楚不能深问的道理。这俩人之间,太多蹊跷,看得人煳涂,但田凤宇明显讨厌别人的刺探,自己有回随便问问迟艾的眼睛是什么时候坏的,并非有心,却把整个谈话都搞冷了,田凤宇几乎在用自己的态度警告他多余的关心。与此同时,也在关心着田凤宇私事的,还有康庆。“你怎么一去就是小半天?他那么有魅力?”封悦在换着衣服,随便套了件短袖的t恤,康庆的声音隔着整个卧室穿过来,那股子醋味儿都不见削弱。“他好歹救过我,我去谢谢他,也是应该的。”“救?他那是绑架!有他那样把你劫持过去,连个电话都不给打一个,害得我整晚都以为你被张文卓给掳走了。”张文卓这个名字横空跳出来,让封悦不禁楞住。待醒悟过来,转身到了卫生间,尴尬地不知所措,只得开了水龙头洗手,面前的大镜子里,突然象电影屏幕,上演着张文卓拿枪顶着他,野蛮地侵入他身体的情节,封悦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身后冷不丁围合上来的双臂,让他顿时戒备,几乎反she样地紧绷住身体,挺直了腰背。“是我!”康庆在他耳边轻轻地说,“是我,封悦,你怕什么?我不会那么对你。”封悦的身体在康庆的怀抱里渐渐放松,他感觉着康庆温热的体温,正透过紧密的拥抱,从背后传递过来。“他可能要搬来柏林道,”康庆考虑了一下,手掌抚摸封悦细瘦平坦的小腹,从镜子里看着他温柔的眼神,渐渐凝结:“张文卓,明目张胆地回来了。” 第七章 张文卓上回输给康庆,一走就是五年,没有做好万全的准备也不会选择这个时候回来。按照康庆的消息,背后支持他的是“年代集团”的主席蔡经年。蔡家传统上做的是船舶和钢铁的生意,到了蔡经年这一代,更加野心勃勃。封悦只是想不通,他把张文卓找回来,能帮到什么?封悦站在阳台上,沐浴着傍晚柔和恬静的微风,庭院里郁郁葱葱的乔木,在夕阳里披着淡淡的暮色。他一直觉得这处院子太大,大到只是为了炫耀,为了显富,根本就没有家的模样。曾经在他的心里,就只有波兰街上那间平淡的小屋,才会给他家的概念,自从封雷出事以后,每次看见这里,就想起他,想起他对自己的忍让和爱护,渐渐地再也离不开,只要住在这里,就觉得哥还活着,就在他的身边周围。屋子里有了响动,是阿宽走进来,他最近忙得很,一直在和康庆鼓捣什么,封悦没理睬他们,他最想知道的,是张文卓这五年折腾出什么,竟然让蔡经年把他当成祖宗一样请回来。阿宽敲了敲阳台的门,才敢走过来,说:“刚刚他打电话回来,说晚上带你出去吃饭。”“知道了,”封悦拿起桌子上的手机,放在手里玩弄着,“你别和康庆瞎忙活,张文卓既然敢正大光明地回来,他就不会明目张胆地对我怎么样。”康庆这回找的是美国专业的保安公司,因为阿宽对这些很有经验,确实是跟他商量很多,但是他俩都清楚封悦并没有把这些放在心上。阿宽没有回答,可是他看着封悦的眼神却明显在质问:上次还不够明目张胆吗?这样的质疑,让封悦觉得难受,他皱起眉头:“你们弄有一群美国佬来,碍手碍脚,我是不会领情的。” “他们以前都是cia的agent,经验丰富得很……”“这不是让张文卓笑话我们?至于那么害怕他吗?况且他好不容易回来,哪敢再轻易兴风作浪。我让你查他这五年做过什么,你倒是有眉目没?”阿宽难免窘迫,他暂时还没有查出有价值的线索,封悦倒也没有继续追问,转身回屋里换衣服。他从来也不咄咄逼人,张文卓的背景,不可能永远藏着,现在柏林道要查他的人,怕不是一个两个。军工生产这块肉实在太大太肥,这会儿正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时候。田凤宇看着传真机里慢慢传导出的记录,脸上表情冰冷地凝固着:原来张文卓就是传说中的david插ng,那个在全世界各大军政人物里游刃有余,八面玲珑的说客,据说美国人都要从他那里“走后门”。既然这样,蔡经年找他来的目的就昭然若揭,“年代”果然也要插手这桩买卖,这下可够热闹的!“凤宇哥,”迟艾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门口,他一只手扶着门边儿,没有走进来,“你在吧?”“在呢!”田凤宇连忙放下手的东西,走过去拉住他的手,“不是说懒得动,怎么又下来了?”“楼上闷的慌,憋得我头疼。”有了田凤宇的手,迟艾不象刚刚那么没有底,他对这个房间不熟。“让小夏开窗放些新鲜空气,怎么会憋得慌呢?”田凤宇说着,伸手摸了摸迟艾的额头,倒是不热。“窗户开着呢,没用,疼了两天了。”迟艾摸了摸沙发扶手,坐下来,手继续朝前轻轻探过去,是有茶几的,他记在心里。 “哦?”田凤宇担心地问,“是不是没按时吃药?”“有!小夏看得可紧了,晚吃一会儿都不行。”“那怎么还会头疼?”迟艾大眼睛眨了眨,“看”着他说:“闹心了呗。”田凤宇面露笑容,抓住迟艾的手,展开,平摊在腿上,然后打了他一下:“小样儿,闹什么心?”“凤宇哥,你什么时候去美国?带上我吧!”田凤宇知道他肯定是要缠这个事儿,早知道这样,不提前告诉他就好了,这几天他就是在打这个主意呢! “我回去见个人,也就三五天功夫,你跟我去干吗呀,来回折腾,倒时差你舒服呀?”“我又分不清楚白天晚上,怎么会有时差呢?”这样一句话,“扑”地戳进他的心里,田凤宇连忙搂住迟艾的肩膀:“说什么呢!我是不想你来回奔波,太累了,而且我时间安排得很紧,不能在家陪你。”迟艾抿着嘴,沉默地坐在黑暗里,他其实清楚,凤宇哥决定的事,很少有改变的时候,可他还是忍不住试试。他心里本来就隐约存在的危机感,自从和他回国以后,似乎更加强烈了,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看不见凤宇哥的黑夜和白天。田凤宇几乎立刻就感知到他哀伤的情绪,不禁自己跟着头疼起来,但还是耐心地哄他:“等年末,你需要回美国复诊的时候,我再陪你去,我们回家住几天,好不?”迟艾深深地吸口气,将刚刚泛滥出来的情绪吸收回去,他点点头,“恩”地应了声。“走,我带你去院子里走一走,看对头疼有没有帮助。”“好。”迟艾不再多想,把自己交给田凤宇的大手,跟着他出了门。天色晚了,风里带着海的湿润。“这里有冬天吗?”迟艾问。“有啊,一年四季都有。”“哦,那下雪吗?”“下的。”迟艾微微仰头,好像在感受风里水气,经过秋凉,西伯利亚的冷空气一来,就会变成雪花了。“我记不得雪是什么样子了。”迟艾缓慢地,边想边说,“我见过下雪吗?”“见过的,我们出车祸的时候,在威斯康辛,下着大雪的乡间公路。”“哦,这样啊……”迟艾停住脚步,“可是我有一点印象都没有了。”“我会告诉你的,”田凤宇紧紧地攥住迟艾的手,“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告诉你。”“你不会忘吗?” “不会,迟艾,与你有关的一切,我都不会忘。”田凤宇的声音,就响在他的耳边,比夜风还要温柔,迟艾有点忍不住眼角的湿润,他伸手摸去,小心地捧住田凤宇的脸,慢慢地亲了上去。他感觉到自己被坚定有力的臂膀包围,风从他的睫毛上逶迤而过,将他的眼泪扯下脸颊…… 第43页 出差美国并没有顺利成行,迟艾在田凤宇出发前两天生病,几乎滴水不进。他清醒的时候,田凤宇寸步不离地陪着他,只能趁他睡觉的时候,再回头办自己的公事。金如川几乎天天都到家里来,他负责在外面帮田凤宇联繫,有什么消息,总是要第一时间和他商量。这天他傍晚来的,正赶上田凤宇在餵迟艾吃饭,他没见过哪个男人这么耐心的,低声地劝说多吃一口,再多吃一口。“金先生到了吧?”迟艾即使生着病,对周围的环境也总是敏感,“凤宇哥,你去忙你的吧,我自己来。”田凤宇回头,果然看见金如川站在门口,没走过来,他凑到迟艾耳边,小声地和他说:“都吃完啊,别剩。”说完,把小夏叫到跟前,才走到金如川身边:“走吧!晚饭刚准备好,一起用吧!”他们走下楼梯,一尘不染的巴西红木地板,踩上去发出“笃笃”的声音,金如川才明白这样做,是为了能让迟艾听得见人来人往,不会被突然出现的人吓到。 迟艾这个人有点怪怪的,金如川说不出具体哪里不对,大概有缺陷的人,都有特别的脾性吧!“迟艾好点了没有?”他问。“好点儿了,能吃饭了,”田凤宇关了书房的门,“前两天嗓子肿得连水都喝不下去。”“那么严重?你要不要推迟几天去美国?”“不能再推了,”田凤宇说,“这事越快办完越好,现在形势很明显,蔡经年找了张文卓回来,为的就是他和那些国际军事政客的关系。我必须把美国那里尽快搞定,我们再回头来定这里的政策。康庆那里有什么活动?”“倒是没有,议会里最活跃的胡进农和战克清都是他的人,当初他们参选的时候,康庆投了几千万的竞选基金,为的就是这么一天,养兵千日,用病一时啊!”“封悦呢?”“他?康庆生意上的事,他不怎么管吧!雷悦集团已经够他焦头烂额,今年的财政报告不太好看啊!市场反应很大,股市不买帐。”田凤宇坐在沙发里,好半天也没说话,好像陷入沉思,金如川不知该不该打扰他,干坐了会儿,见他还不说话,只好清了清喉咙,这下才把田凤宇的思维拉回来:“不好意思,”他连忙为自己的失神道歉,“在想美国的事儿。”“哦,”金如川心想,谁知道你是想美国,还是想封悦呢?但嘴上只说:“只要有彼得汉维斯支持你,那就是御赐的“黄马褂儿”,这头就好办多了!”“我争取吧!”田凤宇的手指在电脑键盘上飞快地搜寻什么,抬头问他,“你对张文卓了解多少?”“不多,这人五六年前就消失了,在外头做过什么,倒是没多少人听说。不过,这几天提他的人可真不少,说他在外头很上吃的开,好像和不少军政有交往。”“你多留意他的消息,他很可能来着不善。”“行,他现在是柏林道的焦点,想查他的人多着呢,怎么也弄得出消息来。” 金如川对田凤宇也没有把握,他徵询自己的意见,不代表他的无知,相反,他觉得田凤宇知道的,恐怕比整个柏林道上的人都多都全面,但是他深藏不露,什么也不多说。连彼得汉维斯都能联繫上的人,区区一个张文卓,他还能查不出来?金如川很好奇他是怎么和汉维斯扯上关系的,这人是军工设计大师,美国战备的三成到四成都是他旗下的公司生产的。但是此人低调到极点,几乎没什么人见过他,更没有在公共视线里曝光过,行径神秘。但是,田凤宇这个人,也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金如川早就查过,他就是这几天火速窜上位的,“华扬集团”不过是个幌子,究竟什么身家背景,都很难说,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他在美国的背景非一般深厚。若不是他实力雄厚,金如川也不会在强手如林的柏林道,选择投他麾下,他把自己全部的前途和希望,都押在田凤宇身上。人生是有一场赌博,早在下注押宝的时候,就已经决定输赢。 他们再说了会儿,去饭厅吃过晚饭,又接着商量,等田凤宇回到楼上,已经接近午夜。小夏说九点多给迟艾打了针,这会已经睡了。他不想吵到迟艾,在客房的浴室洗了澡,换了睡衣,才进卧室。迟艾背对他躺着,微微弓着身,双手合在一起,拢在脸前,象是要挡住自己的头。田凤宇上床,轻轻地靠近,在他脸上吻了下:“晚安,宝贝儿。”迟艾蠕动了下,嘴里嘟囔着:“凤宇哥……”“是我。”“唔。”他转过脸,没有睁开眼睛,还在睡。田凤宇从后面抱住他瘦小的身体,手掌扣住他的胸口。迟艾细软的头髮刮擦着他的脸颊,手掌下的心脏跳得平静而软弱,疲倦包围着他,入睡前,他脑子里沉静成一片寂寞的黑白色,晃荡着模煳的影子……两天后,田凤宇一大早乘坐私人飞机前往美国。他特意趁迟艾还没睡醒的时候离开,就怕看见他病弱孤单的样子忍不下心。但其实,迟艾早就醒着,他闭着眼睛假装熟睡,田凤宇吻住他耳垂说“再见”的瞬间,差点装不下去。可是他强忍着,将脸埋进枕头里,没有道别。他们并不经常这么分开,迟艾的记忆是从五年前开始的。 那以后,田凤宇几乎没有离开过他,在美国,他们住在马里布靠海的家,窗外就是太平洋低沉的cháo声。田凤宇工作忙起来要出差,也会带着他,有时候等在酒店,有时候,田凤宇也会直接带他去公司。不管周围多少人,田凤宇从来不掩藏对迟艾的疼爱和宠溺,迟艾的心即便尴尬,也甜蜜着。他对环境的适应,是缓慢而艰难的,这点田凤宇很清楚,所以他们在美国从来也没有搬过家,他对那里的一糙一木,一桌一椅,都了如指掌。他们经常散步的沙滩小径,后院的吊床和树屋……他们度过的每一个晨昏,迟艾都记得清清楚楚,他不晓得自己怎么会把过去遗忘,但他要把以后的每个瞬间,都铭刻在心。凤宇哥第一次叫他“宝贝儿”的时候,吹着暖暖的南风,橡树的叶子沙沙作响,海鸥铺展翅膀,象空气绕起旋转的风车……空气里甜甜的,凤宇哥说,那是墙头白色的蔷薇花儿。 第八章 迟艾的心沉浸在瀰漫着花香的回忆里,渐渐又再睡去,梦里是一片无穷无尽的涛声,带来太平洋温暖而湿润的空气,深唿吸,仿佛再闻到绽放如雪的蔷薇……这一觉睡得不算太长,醒过来的时候听见窗外起了风,冲撞在窗户上,发出悽厉的声响。门口响起脚步声,是小夏,他胖墩墩的,脚步总是很重。“醒啦?”小夏走到跟前,“我把早饭端上来,稍微吃一点儿,准备的都是流食。”“几点了?”迟艾哑着嗓子问,终究能发声,虽然难听点儿,心里还是高兴的。“快十点了,”小夏似乎走开几步,大概在整理东西,“吃过饭还得把剩下的药打完。” “不打不行吗?都快好了。”小夏没回他,进了更衣室,没一会儿问他:“今天想穿哪件衣服?”迟艾对穿着很讲究,有时候一天甚至换两三次衣服。他的更衣室比普通人家里的客厅还大,里面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衣服,都是田凤宇亲自挑选的。“随便。”迟艾见小夏不回答,就知道这人打太极,有点不高兴,转身又躺下了。在这样的事情上,小夏从来也不给迟艾讨价还价的余地,也许就是看中他这一点,田凤宇才留他这么多年,象迟艾每天必须吃的药,就是少一顿都不行,不管他多么不乐意,小夏都会尽职尽责地监督他一颗一颗吃下去,这在迟艾看来,多少是有点逼迫的成分,不过迟艾的任性,是有分寸的。小夏自然是看得出迟艾心里的不慡,他从楼下端来早饭的同时,也拿来了电话,放进迟艾的手里,细心而讨好地说:“先生在电话上等你呢!”此时,田凤宇的私人飞机,正从日本海的上空飞过,他打开飞机的铉窗,看着窗外波澜壮阔的云海,话筒里传来迟艾沙哑的声音:“凤宇哥?”“醒了?”田凤宇的话语,醇厚而柔软,“吃早饭没有?”“在吃。你起飞啦?”“是啊,飞几个小时了,”田凤宇不想提,又没能忍住,“迟艾,早上……我知道你醒的。”电话那头顿时安静了。“别怪我,迟艾,我知道你身体不舒服,想我留在你身边儿。我也不放心扔你一个人,但是这事儿太急,必须赶去处理。美国的事我一弄完,半点都不耽误,立刻就飞回去,好吗?” 迟艾没说话,只“恩”了声,田凤宇想,他是怕自己听出哭声,才忍住不说。“好好吃饭,按时吃药打针,小金和封悦有空都会去看你的。他们都是信得过的人,别害怕。”田凤宇又安慰好半天,才挂了电话。服务生过来问他午饭想吃什么,他不耐地挥手将人打发走。 飞机在云雾间穿行,云海之外的阳光,尤其显得耀眼。田凤宇闭目养神,想起迟艾握着话筒,默默流泪的神态,心不禁揪起来。五年来,他不止一次地在心里发誓,这辈子要好好照顾迟艾,要宠着他,爱护他,珍惜他,要不惜一切让他幸福。按照迟艾的心思,隐居在马里布的家里,是他毕生的梦想。田凤宇以为自己可以做到,至少他尝试了五年,然后发现,高估了自己的毅力。如今回来,他只能反覆安慰自己,只要他全心全意对待迟艾,在哪里安家,并不是最重要的。因为美国之行,田凤宇缺席了一个十分重要的社交活动,一年一度的赛马慈善节。 这天的马场全部收入,都作为慈善经费,而获邀前来参加的,非富即贵,都是金融政治版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因为近期议会要通过“军需生产私有化”的法案,导致这场慈善赌马,成了竞标前提前检阅。在封悦看来,简直柏林道的邻居派对一样,熟悉的面孔全都在这个特殊的时候,有必要没必要地出现了。马场vip的入口,成了名车竞艷的舞台,因为有人请来了代言慈善机构的明星阵容,导致和政治记者拥挤在一起的还有各路娱乐狗仔,各种型号的摄像机,话筒,闪光灯,聚光伞抢占着入口处有限的空间……封悦一走下汽车,被眼前这纷乱的景象震得不禁皱了皱眉头。他和康庆的出现,在人群中引起一阵莫名的骚乱。他们的关系,并不是什么秘密,这在政商两界,都是谈不完的话题,连娱乐记者都想编编他俩的花边新闻。曾经有个很不知天高地厚的记者乱写过一气,虽然成功地博得了头版,结果第二天就被炒了鱿鱼不说,还莫名其妙地挨了顿打。自那以后,稍微有些名气的报纸杂志都不会再拿他俩的关系炒作。但越是这样,这些稍微知道内情的人就会越是好奇,每次他俩一起在公开场合露面,几乎都是摄影机和话筒集中攻击的对象。封悦以黑色的高级西装现身,长腿细腰,眉清目秀,气质风度都是毫无疑问的一流,让今天请来的明星,也只能退避三舍。况且这种挥金如土的环境里,财大气粗的“雷悦集团”主席的头衔,哪是那些庸脂俗粉的明星们能够类比?他和康庆在几个外国保全人员的包围下,并肩穿过闪光灯无情的空袭,上了台阶。这样杂乱的场合,康庆向来都很小心,何况,他和封悦都心知肚明,今天肯定会碰上张文卓。保镖已经按好了专用的电梯,顶级vip的用户包房都在四楼,那里也是今天筹款的中心,赌马只是慈善收入的一部分,四楼这些有钱人,是更加肥美的目标,把他们逗开心了,随便一张支票都是几百万起的捐赠。封悦和康庆上了电梯,他注意到美国保全对着袖口小声和楼上通话,让他们做好准备。“他们有点小题大做了吧?”电梯门一关合,封悦就凑近康庆说。“谁?” 第44页 康庆在想事情,被他打散了精力,“主办方,还是记者?”“你请来的那些security。”“哦,他们越小心越好,我花那么多钱,可不是请他们来打瞌睡的。”康庆包下的,是全场最大的一个包房,视野也是最好,离比赛开始还有好长时间,大家都在趁这个时候互相走动寒暄。代表田凤宇出席的金如川果然是个精力旺盛的人,封悦几乎一回头就看他在和不同的人说话。大家一边和各自关系亲近的政客走在一起,一边又要和所有人打招唿说话,并且随时注意别人在结交着谁,这种场合是最容易看出阵营划分的。开始的时候,康庆一直注意着周围的情况,可是,他没看见张文卓,让阿昆去打听,半天也没有消息回来。康庆在政客,说客之间周旋不完,封悦应付了几句,被这种觥筹交错的场面搅扰得胸口憋闷,看似热火朝天,实则无比冰冷,这里俨然继承了柏林道不二法则。封悦来到走廊尽头的阳台上,将手里的香槟随手放在窗边儿的小桌上。后面是马圈,所有的马匹都在那里进行准备,骑士已经穿戴整齐,用各自的方法尽量放松着。封悦凭窗而望,这时候只有赛马是最轻松惬意的,似乎并不知道,或者根本就不在意,即将到来的决战。每一匹赛马,都配了个伙伴,那些伙伴马匹,多是脾气温顺,可以平衡赛马有时候难免暴躁的脾气,它们看起来不象赛马那么咄咄逼人,相反,多了份马的安宁和秀美。封悦看着它们耳鬓厮磨,互相撩逗,不禁笑出来。 “二少好兴致,倒来这里观赏赛马的恩爱呢?”张文卓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身边,手里拿着封悦放在有一边的香槟,轻轻啜了口,他的唇齿故意留在杯子的边缘,好似在找寻封悦刚刚碰过的痕迹。封悦说不清自己心情如何,他似乎不止一次地想过这天,可到头来依旧束手无策,这人就象难以躲避的匕首,每次出现都弄得他伤痕累累。封悦面无表情地盯着张文卓,语气里听不出情绪:“七哥和柏林道久别重逢,心里百感交集吧?”“还算不错,”张文卓的目光,从窗外的景物挪回来,扬了扬眉,话语轻松愉快:“说实话,五湖四海走多了,还是柏林道最适合我……”说到这里他故意停顿了一下:“这里的风光人物,我都喜欢。”他们都没有迴避对方的注视,沉默的瞬间,似乎同时想到不久前难堪的夜晚,封悦先脸红,眼里突然多了份恼怒和乖戾,还不待张文卓做出反应,两个高大的美国保镖靠近他们,其中一个看起来象头目的人,隐约伸手遮挡住封悦:“康先生在四处找,在花厅那里等您过去。”封悦自然明白他是在替自己解围,淡淡地说:“你稍等一下,我和他说两句就过去。”说完稍微点头暗示,这人经验丰富,深谙这些若有若无的暗示,欠了欠身,和伙伴退到几步之外,却没有继续撤离,始终保持在视线之内。张文卓不以为然,看似轻描淡写:“华盛顿的secretservice,即使退休的,时薪也要500美金吧?这一晚上好些个围着你转,康庆现在真是财大气粗了呀,一出手就阔绰得让人咋舌,难怪外头可都是议论他的。看来这几年你把他改造得不错,从几年前的小混混脱胎换骨了,让人刮目相看。”“七哥被个小混混赶出波兰街,这几年不见踪影,可是委屈了……”虽然笑着,眼睛里却升起愤恨,张文卓目光如箭,狠狠钉住封悦:“所以,封悦,这次我对你,不会客气。”说着将香槟的杯子朝窗台上随意一磕,杯子轻薄地破了,洒了满地碎片,这样小的动作,已经让不远处的保镖心神不宁,再次朝他们走过来,张文卓却没有停留的打算,“封悦,咱们后会有期!”封悦背影僵硬,没有回头,在轻微到几不可闻的脚步声里,觉察出一股,难以抗拒的眩晕。大厅里喧譁一片,名流云集,觥筹交错,若不是他需要讨好的,就是急着想要讨好他的,经过这些年的锻鍊,康庆对这样的环境,在厌恶里,渐渐得以应付自如。但是,封悦一走进来,几乎立刻捕捉住他的目光,隔着人群,封悦一边礼貌地与人微笑寒暄,一边朝休息室走去,那是他们专属的房间,不会有外人去打扰。康庆的眼睛,有意无意地追随着他的身影,这些年来,封悦依旧能轻而易举地牵扯住他的心,时而从错落人影中展露出的半张侧脸,迷人的微笑,轻轻掀动的嘴角,都让康庆觉得心动不已…… 他委婉地打断了身边政客滔滔不绝的讲演,将手里的杯子放在伺者端来的盘子上,沿着窗边,走到休息室那里,门口站着的保膘见他来,伸手帮他推开了门。封悦的外套搭在门边儿的衣架上,只穿了件雪白衬衣,伸长双腿,瘫坐在沙发上,一只胳膊横过脸庞,挡着眼睛,阳光晒在他身上,漂浮在他敞开的领口附近……听见有人进来,封悦身子反射性地瞬间绷紧,大概猜出康庆,很快又放松下来。这样细微得让旁人难以察觉的动作,康庆看在眼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他走过去,坐在沙发的扶手上:“怎么了?说你头疼?”“恩,有点儿,一会儿就能好。”康庆摸索着封悦的手背,攥住他修长指骨,将他胳膊挪去一边儿:“累了你就先回去吧,也算给那些面子,露个面就算了,其他的我来应付吧。” “我没事儿,回去了,也担心你这里得罪人,”封悦嘆了口气,“就算是讨厌,也不一定非得给他们知道,外头那些也都是有头有脸的,总得给些情面。”其实这几年,康庆的脾气是收敛太多了,封悦确实惊诧于他的转变,也许就象桂叔曾经说的,康庆将来能如何,没人可以预料。所以他几乎不再象以前那样去提醒和监督,多数的时候,他放任康庆去处理,只是今天的场合太重要,是丁点儿马虎都要不得的。“我知道,你怎又来罗嗦我?”康庆并没有生气,一只手拨开封悦的额发,轻柔地按摩着他的太阳穴。“金如川找的是谁呢,能看出来吗?”“我看他都在和那几个美国人谈,明摆想借用美国的势力,”康庆说着想起什么,“你看这么大的事儿,田凤宇却没来,听说他去了美国见什么人,我跟你说,这人背景绝对不一般。”“唔,”封悦没有立刻接话儿,田凤宇非等闲之辈,这早在封悦的意料之中,只是不管这人手段如何,若在柏林道非得要打交道,他倒宁愿和田凤宇,这人让封悦有着股与生俱来的好感。但是,他不能和康庆这么说,这人最近酸得很,怕是又要想歪,找自己麻烦,“阿战在哪儿呢?”“外头吧,找他做什么?”“让他给我送几颗止疼药,”封悦看了看表,“快要开马了,有人要来催咱们了。”康庆掏出手机,和阿战交代过,转眼功夫,药片和水送进来。封悦吃过,进洗手间洗了把脸,他现在只觉得脑袋里每跟血管多在膨胀,用了最凉的水,才稍微缓解。伸手摸去拿毛巾的功夫,却被康庆一把抢先,将毛巾拿在手里,说道:“我来吧。”“干嘛呀?”封悦给他弄的楞了,“我连脸还擦不干净了?”康庆擦拭去脸上的水珠,封悦的眉眼间,都是湿润水气,新鲜如太阳升起前,嫩韧的糙叶,他情不自禁地凑上前,在笔直的鼻端亲了下,再亲了下,手掌捧住他的脸,摩擦着凉润的嘴唇,刚刚含过薄荷糖的口腔里,唿吸也清慡如风……康庆被一股蔓延的欲望覆盖,紧紧地将封悦箍进怀里。“不行,康庆,你别又孩子气……”封悦挣扎了两下,康庆却不肯放弃,很快,手伸进他的裤子,向股间探索而去…… 第九章 金如川虽然正和身边的朋友交谈甚欢,他的眼睛却时不时朝vip休息室那里飘去,康庆先走出来,在众人拥簇下朝另个会客厅而去,又过了会儿,才见到封悦也走出来,不管私下里暧昧到如何一塌煳涂,他俩在公众场合,言行向来谨慎。封悦走到场中,从侍者那里拿了杯红酒,跟在他身后的阿战,连忙将小费放在盘子上。封悦对阿战耳语了几句,阿战点头,匆忙离去了。那个向来不离他左右的阿宽,今晚倒是没来呢,金如川把封悦周围的随从人员,生活习惯,早就打听清楚。据他所知,封悦并不喝酒,只不过是做个摆设而已,这种场合手里空着,反倒显得不合群。他在钢琴前,被几个人叫住,围着他不停说话,挺拔站在人海中的颀长身形,卓尔不群,气质沉静高贵,恰到好处的微笑和颔首…… 金如川突然觉得封悦和迟艾有着惊人的相似!他上午刚去过田凤宇家里探望迟艾,身体好多了,正坐在二楼的客厅里,也穿着身西装,唱机里放着贝多芬的交响曲。金如川感到奇怪,哪有人在家里穿得这么正式,象出席演唱会一样?但这话也只能埋在心里,毕竟迟艾是财神爷的心上人。而且,在上流社会摸爬滚打多年,他早就领会“有钱人都有点儿怪癖”的真理。他们的生活和普罗大众相差太远,不需要为了生存而努力,从出世就能预见一生,这样的环境很容易培养出奇怪的习惯。迟艾被他撞见,也有些尴尬,却没解释,只说:“我听不懂这些音乐,但是凤宇哥就很喜欢,金先生喜欢吗?”他的脸孔沐浴在上午柔润光线里,不见一丝瑕疵,似笑非笑的神态,如此动人……和此刻的封悦多么象!这种想法,就象火星在充满纯氧的空间里,引起爆炸,金如川之前分别见过两人多次,却一直没有将他们联繫在一块儿,只觉得两人五官轮廓有些相似而已。本来还想是腰缠万贯的田老闆就喜欢这样的类型,才会这么快就和封悦打得火热,又请人吃饭,又是跟人喝茶聊天的。 这会儿,他脑袋里不知怎么回事儿,把两个人紧密地重合在一起,没有血缘关系的两个人,怎么能这么象?!金如川心里不禁拨响算盘,不会这么巧吧?对于封悦这个人,金如川确实分外欣赏佩服,并不单是以貌取人,他做经济分析师,写商场人物的那几年,曾经很仔细地研究过封悦这个人,他的成长,经歷,发家史。这人绝对不简单,并且身份里,诸多隐藏,让人无从调查,好像他生命里有几年时光,是跳跃的,让人难以整理。他在波兰街的租屋出生,到后来随着母亲被柏林道大亨包养,住进柏林道豪宅,上的是贵族高中……再因为身体不好,去了夏威夷休养,一去就是五六年,几乎没有接受过商业上的培训,可他母亲,他大哥,对实业和财富,几乎具备了与生俱来的天赋,封悦也不例外。 年纪轻轻,临危授命,在这么惨澹的经济环境下,一个人独撑“雷悦”,箇中悽苦,只怕他都是自己承担的。整晚的活动,封悦和康庆都是焦点,有记者混进来偷着拍照,发现后撕扯着很难看,惹起一阵骚乱。金如川沉默地观察着周围这群人,那个神出鬼没的张文卓,让他心里特别不舒服,这个人周身都带着股杀气和乖戾,据说现在他是能耐通天的军事政客,但愿以后不要跟他多打交道。活动结束后,主办方还安排了其他酒会的活动,但是金如川也累了,并不怎么想去。并且几个大头目也都纷纷迴避,去了也没什么好戏。他现在更想回家,看能不能联繫上田凤宇,问问他在美国奔波得如何。离场的顺序也是有安排的,和进场完全不同,越有面子,越有头脸,离开得越早。康庆和封悦是第一批离开的,等金如川走的时候,应该怎么也追不上他们的。这一带处于半戒严的状态,好多警车分散在周围,为了让这些人尽快离开。 第45页 车子转了个大弯,他想找个便利店买包香菸,因此避开了快行道。开出了十几分钟,路边连着停了四五辆清一色昂贵的黑色房车,金如川连忙让司机放慢速度。他们的车一靠近,加上放慢速度,立刻引起了美国保镖的注意,回身戒备地注视着他的车,金如川却没有介意,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路边几个身影上,拥簇在中间的,是封悦。好象是吐了,旁人又是水又是毛巾地伺候着,康庆紧紧靠着他,这回也不避嫌,一边摸索着他的后背,温柔给他顺着气,一边在他耳边低低地询问安慰……“先生,要停车吗?”司机的话,把金如川的神智拉回车里。 “哦,不用,走吧!”车子缓缓开过,他朝后望去,康庆几乎已经将封悦搂进怀里了。才刚到家里,田凤宇的电话就追来了,看来他们两个之间还算有点合作的默契,金如川让他打到座机的号码,信号稳定些。他详细把活动上的所见所闻和老闆汇报了,重点自然放在封悦和康庆的身上,还有那个诡异阴沉的张文卓。“康庆和谁接触呢?”“谁他都接触了,到底有多少人是他买通,现在干脆看不出来。保守估计,三分之一席,是差不多,听说连陈万秋都给他效命呢!”“这不稀奇,自然有人给他们牵线儿。”“老闆,你在美国的事情办得怎么样?” “挺顺利,后天飞回去。”这话象是给金如川打了强心针,觉得自己底气立刻充足了:“太好了,有老爷子帮衬,咱的筹码就有分量多了。”“封悦呢,他去没有?”“那哪能不去啊?就靠他吸引眼球呢!男的女的都为他倾倒啊!呵呵,”金如川说着,“不过可能是身体不太好,回来的时候,我看他们的车都在路边停着,可能是吐了。我没有下车,别让他们觉得我偷窥就不好了。”“吐了?他喝酒了?”田凤宇的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关注。“哦,喝了点儿,应酬吧?”金如川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错什么,好像田凤宇心情顿时就差了,他们再聊了会儿,直到挂电话,都没有向他打听迟艾的消息,可能是他亲自已经打过去问候了吧?然而第二天,当他再次去探望迟艾的时候,才听小夏说,昨晚田凤宇并没有打电话回来,迟艾因此等了一个晚上。“这会正睡呢,您要有什么事,下午过来吧!”小夏可能是个abc,中文有点老外腔。 “倒没什么重要的事儿,就是田先生嘱咐了,多过来看看迟艾,怕他一个人在家无聊。”“还行,小少爷挺耐得住寂寞。”圆脸上挂着谦恭的笑容,小夏似乎做好送客的准备。“那我就不打扰了,”金如川说,“代我和迟艾问好。”“一定的,金先生有心了。”说着话儿,小夏送金如川到了门口,他手里端了个托盘,上面是是药片和水杯。“哎,小夏,迟艾到底什么病?怎么天天吃药啊?”“车祸的后遗症,”小夏口风严实得很,多一点线索都不给,“总是头疼。”“哦,他……他对以前完全记不起来了?”“暂时是这样的。”见小夏有点面露不安,金如川也就没有继续追问,出门开车走了。康庆逼着封悦卧床休息,自己也不能上班,只好在家里陪着他。最近事情多得很,他坐一会儿就要跑到阳台上打电话,或者去书房收文件,封悦看着他忙碌,预感到可能是遇到不顺。康庆受挫的时候,非常沉默,不爱说话,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他以前并不是这样的,容易发火骂人,好像自从多年前自己服毒以后,他的性格就开始转变。这几年,封悦不太过多地插手康庆的买卖和事业,他一手遮天,控制着波兰街全部的娱乐业,也开始涉及到其他领域,因为年轻,康庆胆大,关键时刻能甩手一切去拼抢,气势上总能压住人。这段时间很关键,封悦不想自己拖了康庆的后腿,躺了一天就上班。助理詹妮佛很吃惊,以为封悦怎么也会多休息两天,给封悦送咖啡的时候,顺手将一个档案袋放在他面前,说:“这是托尼拦截下来的一份报导,本来会在今天早上面世的。”“哦?”封悦放下手头的东西,将档案袋拿在手里,抬头看了看詹妮佛,“你先出去吧,有事我叫你。”抽出里面的照片,是已经排版好的长篇报导,里面有几张,是他在路边呕吐,康庆安抚他,有一张两人几乎抱在有一起,姿态暧昧得很。封悦的手指压住照片的边缘,按回信封里。又是那个姓闻,他稍微皱了皱眉头,这帮吃饱了撑的没事儿干的记者,赶也赶不走,真是讨厌。封悦来不及为此烦恼,电话响了,詹妮佛的内线,和他说是“正达”的杨主席。 “接进来吧。”封悦说。杨思远是封悦母亲的朋友,算是看着他长大的前辈。“小悦啊,”杨思远菸瘾很大,声音总是格外嘶哑,听起来象要咽气似的,“听说你病了两天,身体好了吗?”“杨叔,还劳烦您记挂我,好多了。”“你呀,从小身体就不好,得多注意,别任性啊,要是不舒服,就多休息两天。”“是的,谢谢杨叔。”“对了,今天有时间吗?我请你吃个饭,咱俩可是好久没聊天了。”封悦清楚这种邀请不能推却,便和他说,“我让詹妮佛看看今天的安排,和您的秘书定时间地点吧!”“好好,那我们午饭的时候再聊。”电话挂了十几分钟而已,詹妮佛内线又来了:“封先生,午饭时间定在十二点半,罗马酒店。”正午的骄阳撒在罗马酒店前高大的音乐喷泉的水柱上,是一片耀眼夺目的雪白。封悦的车无声地停在门口,门童走过来,帮他开了车门,他迈步进到金碧辉煌的大堂,这里的二楼是家很有名的义大利餐厅,叫做“罗马假日”。 封悦得知约在这里的时候,有些纳闷,杨思远不怎么太西洋,上了点岁数的人,都比较喜欢中式传统的餐厅,今天倒是吹得什么风?位子是订好的,侍者带他走到角落里的一间,视野很好,窗外就是门口雪亮的喷泉,在阳光中上下飞舞,封悦先要了杯水,静静等待。想是还没休息过来,他身上有些疲倦,提不起精神。他拿起手机,给康庆发了封简讯,说明自己要和杨思远吃饭。刚按了发送键,外面响起一阵稳健的脚步声,封悦感觉有点不对劲儿的功夫,手后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来得好早啊!”竟然是张文卓。封悦情不自禁地摒住了唿吸,朝他身后看了看,并没有杨思远的身影。“别找了,是我拜託杨老的。”张文卓说完,悠闲坐在封悦对面,拿起酒水单看了起来。“我可没有这美国时间,陪七哥吃饭。”封悦站起来就要走。“我可告诉你,今天你走出去,我担保有你后悔的!”张文卓声音不高,却不减威胁里的杀伤力,“坐下!不妨看完我给你带来的礼物再走。”封悦确实分不清张文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笔直地站着,尴尬而为难。“难不成还得我拉着你坐下?”说着话儿伸手去拉他,封悦象躲避瘟疫般地撤了撤胳膊,张文卓只得笑着解嘲,“别弄得这么难看,就是一顿午饭而已,你这些年,还少陪人吃饭了?贵妇,政客,老头子,康庆利用起你的皮囊,可是不遗余力啊!”“七哥要是就想来羞辱我,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封悦气得脸上青白不定。“那你可误会我的好心了,我说过么,来是因为有礼物给你看。”张文卓故意卖关子,按了桌子上的唿叫铃,不一会儿,侍者来了,他见封悦似乎也没想赏脸点菜,于是点了双人份,顺便开了瓶红酒。“想必这里也是你常来的地儿吧?东西做得不错,酒确实最好的……不过,你好像不能怎么喝啊?前两天喝了那么两口,就在路边吐得难看,康庆都快把你搂怀力了哈!”张文卓说着,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挑衅地说:“别以为你人脉多,拦截得到,我就不知道那些个事儿。我手里的,恐怕你连想都想不到吧?”说着,他从兜里掏出个信封,推到封悦面前,说:“请过目。” 封悦盯着他,目光如炬,缓缓地开了信封,脸上顿时被羞怒的神态淹没,照片上都是那天他和康庆在马场vip包房卫生间里做爱的照片! 第十章 封悦缓缓地开了信封,目光却象是被烫到一样,几乎顿时转开。照片上,都是那天他和康庆在马场vip包房卫生间里做爱的照片。似乎用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才能控制脸上炽热的温度,他终于明白所谓“来者不善”的含义。两人之间每寸空气都固执而尴尬地凝结着,落地窗外明媚的天光,好似不管怎么努力也无法穿透。张文卓捏着长脚杯,嗅着高级红酒丝绸般的顺滑气味,细不可闻,轻飘飘的音乐,高高悬浮在无法触摸的距离之外……他的目光,落在封悦的脸上,不是报纸或者网络上的新闻,不是再怎么清晰也显得虚假的照片,是真实的,在柔和光线里,润泽而温柔的脸色。这就是他想要的生活!张文卓深深地吸进芬芳得恰到好处的空气,心里雀跃地想,为这一天,他等了五年。 只可惜,封悦的反映过于冷静,若是那稍纵即逝的愠怒,长久一些,又或者失控地掀了桌子,岂不是更好?总之,现在的冷淡和沉静,让他多少有些失望。修长的食指,摩擦着信封的边缘,封悦终于说话,语气低沉,带着放弃的口吻:“你到底想怎么样?”张文卓这才笑了,走到封悦跟前儿,凑近耳边,低声说道:“还没明白?封悦,我这次回来,就是为了,毁,灭,你!”他们离得这么近,封悦的小耳垂儿在阳光里,仿佛透明似的,让人意乱神迷,他强自镇定,再说起来,多了份玩笑和和随便:“好戏才刚刚开始,你也很期待吧?”封悦的侧影,半天也没动,好一会儿,睫毛忽闪了半下儿,才静静地说:“好啊,我奉陪到底。”……康庆大步流星地走进屋,将手里的外套递给等在门口的佣人:“封悦回来没有?”“早就回来了,下午没有出门。”“哦?”康庆纳闷地停住脚步,“不舒服了?”“不知道,一直在卧室里没有出来。” 他快步上楼,质问跟随上来的阿战:“怎么他提前回来,你却没和我说?”阿战被问得楞了,不就是提前回家,难道这种小事也要报告?康庆见他傻楞着,也知这人肯定没当回事儿:“以后你多留意,别什么都不放在心上。”无端被这么堵了句,阿战有点不乐意,却也不敢说什么。卧室里的客厅是空的,康庆朝里走,床铺得整齐,根本就没睡过,阳台的门却是开着,风吹进来,窗帘哗啦啦地飘起来,封悦正坐在阳台上用电脑。他穿着浅色的牛仔裤,白衬衣的袖子随意地掳上去,露着修长手腕,好看得很。康庆倚着门,偷看了一会儿。“回来不说话,”封悦扭头看他,电脑屏幕青蓝的光隐she在他皮肤上,显得格外苍白,“看什么呢?”“看你呗!没事儿干嘛帅成这样啊?”康庆歪嘴笑,“一天没见到都想得慌。”“肉麻,”封悦脸色却绷不住,有点想要笑了,“怎回来这么晚?”“和六叔喝茶,他不是投资拍了个电影吗?今天把几个主角找到一起吃饭,非要拉着我去。”“说得好像很不请愿似的,其实很高兴吧?六叔挑的,还特意要跟你显摆,男主角肯定很养眼。”“还成,”康庆故意说得云淡风轻,“没你帅。”“得了吧,回来就甜言蜜语,肯定是心里有愧。”封悦把电脑放一边,站起身,“你最近不是特忙,怎还有功夫参合他们拍电影的事情?”“忙得烦,回去看看,也觉得放松。”封悦知道这段时间康庆其实不顺,军工这事儿本来挺有把握,结果突然杀出这么多劲敌,打乱了康庆本来速战速决的计划,也难怪他想要找些乐子转移下注意力。“慢慢来吧!着急也没用,”封悦和他走回屋里,“六叔不是最爱找大明星,怎么这次找新人?”“也不算新人吧,好像混了几年,没什么起色而已,这种人比较好控制,不象新人傻了吧唧,不识趣,也不象红的,就他妈个演戏的,还拽得要死。”康庆似乎不怎么想提了,转移话题,问封悦:“你和杨老吃饭吃得怎么样?他为什么突然想找你吃饭?” 第46页 “没怎么样,”封悦不想和他提张文卓的事,“就是顺便关心一下,你知道他是这样的人。”康庆回身关了阳台的门,窗帘在静止的空气里沉下来,挡住窗外茫然一片的夜色,冰凉如水。封悦连西装都没有脱,衬衣的扣子却解了好几颗,袒露着胸膛,而康庆埋首在那里亲吻,勾引得他引颈仰头,目光正朝向镜头的方向,淹没在情慾的海洋里,飘忽迷离,象升起轻雾的夜晚……张文卓一手拿烟,一手的双指捏着照片,烟雾背后的封悦,流露出的除了康庆以外,任何人也看不得到的有一面,让他心里泛滥着说不出的滋味。张文卓不得不承认,自己刚回来的时候,不应该冒失地冲破康庆的保安系统,就为了一夜风流,反倒让他提高警惕,现在想要下手,不知道有多难!那些华盛顿请来的无比昂贵的保安,确实掌控着一流的技术和本能,张文卓手下的人想要冲破,却怎么也无法得手。他想不到谁会有这本事,这组照片竟然能弄得到手? 所以刚开始收到照片的时候,直觉是阴谋,可他斟酌之后,还是决定让封悦难堪一下。这会儿冷静下来,却突然想通了,也许这事儿从头到尾就是康庆策划的,藉机向自己示威,即使全城权贵云集的重要场合,只要他康庆想,封悦无论如何也会满足他,并且心甘情愿,而他张文卓,只能处心积虑,只能强迫而已!敲门声响起,张文卓从容不迫地将照片放进抽屉里,才说了声:“进来吧!”“七哥,刚蔡先生打电话来,说晚上找你吃饭。”“哦,”张文卓看了看表,“几点?”“八点。”“知道了,”张文卓突然想起什么,问他:““尊尼楚卫”的时装秀最终宾客名单弄到手没有?”“二少的名字在上面,但是据说人不会去,说没时间。”“尊尼楚卫”新的旗舰店要开,他本人特意从义大利飞过来,将今年秋冬的新装秀从米兰挪过来,这在时尚界,是不小的新闻。康庆和封悦各自的生意,多少都有些she猎娱乐,这世界就是有一张错综复杂的社交网,看似全不相干的两个人,千丝万缕地拉扯一阵,也总成扯上关系。何况如今封悦可算是柏林道上第一贵公子,名气大得很,以“尊尼楚卫”那么好面子的人,肯定要托人找他。张文卓想到这里,忍不住笑了。……“尊尼楚卫”的时装秀,吸引了无数名流明星,满场珠光宝气,个个争妍斗艳。向来低调的封悦也以今年新款的雪白西装登场,长身玉立,俊朗逼人,悄无生息地抢了多少人的风头。与他同来的几个美国保镖,精细地筛选着靠近他的每一个宾客,除非常有往来的熟人,一般身份的,根本无法靠近。这气势和姿态,多少让现场请来的几个顶级天王天后级的明星感到不太高兴,他们受惯拥戴,总是见不得有人这般目中无人,高高在上。乔伊夹在人群里,在一片喧譁之中,想要听清经纪人说的到底是谁。“不慡也没办法,人家是柏林道的第一贵公子,他凭什么和人比出身?有种你也生在亿万富翁之家,别出来靠演戏挣生活……” 经纪人说得眉飞色舞,娘娘腔地翘起手指头,可乔伊并没听清楚,他口中所谓不慡的,到底是在座的哪位天王。他的座位很靠后,被一群摄影记者拥挤着,遮挡了大片的视线。不过,乔伊并不介意,他对那些贵得离谱的名牌并不感兴趣。按理说这种场合,他根本不在受邀之列,但是,新片的大老闆就是有办法,竟然给他弄到邀请函。他说今天很多娱乐摄影记者在,又有天王天后捧场,让乔伊无论如何多抢几个镜头,明天好安排报纸排个版面给他。黯淡的舞台,被四起耀眼的闪光灯激盪着,显得摇摇欲坠,音乐象是海啸,从地板下面颤抖而来,整个世界仿佛沉没前的铁达尼号,艰难承载着奢华的负担。透过模特笔直修长得好似无边无际的大腿,可以看见封悦安静容颜,没有礼貌和虚假的微笑,脸上不带什么特殊表情,干干净净的,让人怎么看,怎么觉得舒服。这人举手投足,总有股让人无法效仿的贵气,乔伊在心里暗暗地琢磨,难怪盛传康先生视他如心头至宝。封悦坐在第一排的中间,占据着全场最佳的视线,也难免成了众人目光的焦点,而他清楚地知道,张文卓此刻正从哪个角度盯着他。他白天应酬董事局的人,已经满身疲倦,本不想来,但他明白这种场合,张文卓肯定不会缺席。这人向来都是时尚的俘虏,当年他还跟着简叔的时候,在着装上就极尽奢侈之能事,现在独当一面,财大气粗了,更是不会错过这种消费的机会。 所以,封悦一定得来,传递信息给他,并不会因为他的归来而刻意迴避什么。“尊尼楚卫”最后出来谢场,全场掌声雷动,闪光灯云起,而他雷达一般精准的目光,几乎一下子就从人群中将封悦孤立出来。他鞠躬谢幕,做了简短的谢词,回头再看,封悦的座位,已经空了。他不禁在人群中寻找,却是未果,只能怏怏不乐地回了后台,助理上来和他耳语,他的眼睛顿时一亮。“david!”他快步上前,和迎面等待他的人拥抱在一起,“你们看我见到了谁?!天啊,你可是好几年不见踪影,我还以为你跑到哪个处女群岛隐居去了!”“我才不要去哪个狗屁群岛隐居呢!看看这里,帅哥美女,华服美酒,是真正的天堂,”张文卓拍了拍他的肩膀,“而你的设计,让这里每个人都象天使一样美丽迷人!” 尊尼被他拍得笑到合不拢嘴:“真是太好了,我要在这里停留几天,还怕没人陪,有你就有乐趣了!”“这你放心,包你乐不思蜀。”尊尼象是想起什么,拉着张文卓到了稍微僻静的角落:“我和你打听一个人,在前排最中央坐的那个帅哥是谁?”张文卓自然明白他指的是封悦,笑着说:“就是传说中的柏林道第一贵公子,“雷悦”集团的主席呗。”“封悦?”尊尼惊讶地回答,“果然名不虚传……可是,我听助理说他要看时间,感觉就是推辞,怎么会突然改主意?”“唉,你知道有钱人是这样的,保安问题呗,怕太早确认,泄露行程什么的。”“哦,”尊尼点了点头,他听说过五年前的血案,估计从此加强保安,也是很正常的举措,“你和他熟悉吗?能不能介绍我们认识?”“我可没有那么大的面子,不过找人帮忙倒是能联繫得上吧……”他话没说完,就见尊尼的助理慌张地跑过来,说:“老闆,“雷悦”主席封先生在外面想和您道别呢!” 尊尼对他会心一笑,赶忙迎接出去。张文卓站在帘幕之后,远远地看着尊尼和封悦寒暄。封悦今晚的造型,实在是锋芒毕露,抢尽风头,不禁让他怀疑这人是故意来宣战的吧?故意吊着他的胃口,让他整晚转不动目光。尊尼低头看见封悦的袖扣,仿佛赞嘆什么。刚刚看表演的时候,身边那些富婆已经在窃窃私语,讨论着封悦袖口那颗雪白夺目的十几克拉的钻石扣。按照封悦这人素来低调的性子,今夜的排场,真不象他的作风啊!封悦并没有停留很久,也没有打算参加表演后的酒会,说了几句,就在保镖的拥簇之下离场,很快消失在贵宾通道的尽头。 张文卓也不想再和尊尼说什么,转身又回到喧闹的场地,酒会很快就要开始,绮丽的夜晚,刚刚拉开帷幕呢,张文卓向来喜欢这种热闹的场合,正想从经过的侍者盘子上拿杯酒,前面的人一回身正撞上他,手里的红酒,一滴都不浪费,撒了他满身。“对不起,对不起,”那人慌乱极了,连忙拿了纸巾过来帮他擦,“我没注意您在身后,不好意思!”张文卓很是不高兴,退了两步,“没什么,我自己来。”“我给您送去干洗吧,”那人盯着张文卓浅色西装上红酒留下的印子,这衣服看起来贵得吓人,“真对不起。”“怎么了?”人群中挤来一个油头粉面的,“乔伊,怎么回事?”“我把这位先生的衣服弄脏了,”乔伊抬头,看着张文卓,诚恳地说,“您把衣服换下来吧,我给您送洗。”张文卓却被这张脸震住了,他眯fèng着眼睛,想了想,说:“不用,你跟我到卫生间,帮我整理一下吧!”“好的。”乔伊一口答应了。宽大的卫生间里,并没有几个人,张文卓拿了湿毛巾,擦了擦衣服上的痕迹,显得很不在乎。乔伊觉得自己无法再道歉了,楞楞地站在那里,不知说什么好。“你叫乔什么?” “乔伊,是艺名,我真名叫梁咏忻。”姓梁?张文卓心里有些瞭然,世界该不会这么小吧? 第十一章 田凤宇沿着楼梯上到二楼,迟艾蜷着双腿,坐在客厅靠窗的沙发上,脸微微仰着,迎向午后软绵绵的阳光,不知道在想什么。他听见身后传来的脚步声,挪了下身体,却也没站起来,田凤宇到他跟前,蹲在地上,伸手理了理他柔软的头髮,轻声细语地问:“午饭也没怎么吃,跑到这里发什么楞?”“没什么,觉得累。”迟艾说着,超田凤宇的方向凑了凑,“老是觉得没力气。”“春困秋乏,天气关系吧,晚上睡不好?” “挺好的呀,”迟艾扭过脸,额头抵住田凤宇的肩膀,“自打你回来,睡得更好了,连梦都不做。”“那是不是屋子里太闷,带你出去透透风?”“去哪儿透风呀?”“海边走走吧,好久没带你出门儿了。”“你还知道呀?”迟艾抬头,开心地笑出来。整个夏天,即使呆在家里,也是靠着金如川,密切注意着外面的消息,是五年来,对迟艾少有的忽略,田凤宇多少有些过意不去,毕竟是他执意要搬来柏林道,并且发誓这里的生活,不会跟美国有什么不同。事实上,他现在对迟艾投入的关注,确实不如在美国的时候多。夏天转眼过去,如今海风吹来,都有些凉了,他细心地检查迟艾穿的外套,确定不会冻着才放心。他们拉手顺着沙滩往南走,因为冷空气,周围几乎没有什么人,只剩唿啸的海风,和白鸥高昂的鸣叫。迟艾特别开心,手紧紧抓着田凤宇,一个劲儿地问他这里海是什么颜色,和马里布一样吗?“你猜呢?”田凤宇低头问,他比迟艾高出快一个头,“感觉有什么不同?”“这里涛声好沉,好像浪很高……”迟艾放松肩膀,体会着海风侵袭上脸颈赤裸的皮肤上,“海应该是青蓝色,岸边有很多暗黑的礁石,海浪拍上来才会有那么大的响声。”“哎哟,跟诗人似的,”田凤宇给他说的笑出来,手臂绕过他的肩膀,把他圈进怀里,“不过你说得真对,就是你想的这个样子。”他经常惊异于迟艾的感悟力,他对周围环境的敏感,有时候真的象是双木可视。 第47页 迟艾在他的怀抱里,有点得寸进尺了,他仰头寻找着田凤宇的声音:“凤宇哥……”“恩?”“周围有人吗?”田凤宇扭头看了看:“没有啊,干嘛?”迟艾坏坏地笑,露出个浅浅的小酒窝,脸蛋儿红了:“那……你,你就亲我一下呗。”“你怎么公然勾引呀?”风将迟艾吹进他的胸怀,田凤宇捧住冻凉的小脸,俊秀的眉眼,被飞扬的发遮了一半,又陡然清晰,迷濛瞳孔,在无限接近之后,朦胧一片,如同夜色降临,他们深深地亲吻着彼此……又走了一会儿,渐渐传来人声,迟艾握紧了牵着他的手:“凤宇哥,有人来了吗?”“好像有人在拍戏,”田凤宇朝那群人看过去,“要不,我们往回走吧?”“拍什么戏?不是那个乔伊的新戏吧?”“乔伊是谁?”田凤宇很惊奇,迟艾是从来不听电视的人。 “小夏最近可喜欢他呢,那天电视上说他要到柏林道附近的沙滩拍戏,小夏想来看真人,不如我们过去,给小夏要个签名吧!”“不知道是不是,”田凤宇对这种明不见经传的小明星,是一点兴趣都没有,“他们仪器一大堆,小心绊了你。”迟艾倒也没有坚持,他只是想给小夏要个签名,让他高兴一下而已。前段时间“尊尼楚卫”的时装秀,封悦大出风头,迟艾就让小夏找了报导念给他听,结果小夏突然就迷上这个叫乔伊的小明星,还很可惜地说,若是封悦没去就好了,乔伊就是满场最帅的,不知为什么,迟艾也这么想。田凤宇并不知这些事,刚要带迟艾原路返回,却发现剧组传来一阵欢唿,他回头一看,岸边停了辆拉风的房车,走下来的人,竟然是康庆!他不禁楞了,想等着看康庆的出现到底为了谁,迟艾却感受到他的不同:“怎么了,凤宇哥?”他只好找个藉口:“太冷了,看你脸都冻得通红,我电话让司机过来接我们。” 迟艾没反对,他能感觉得到田凤宇用身体挡住吹来的风,并把他严实地搂在怀里,但他却看不见,田凤宇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剧组那里的一举一动。和康庆一起来的,还有波兰街的六叔,导演和制片都围绕着他们,几个人说着什么,导演招手,一个年轻的男孩子朝他们走过去,可能就是迟艾提的那个乔伊吧?他站在康庆对面问候的样子,带着股甜蜜的,好感。封悦回到家,发现阿昆倒是在,说康庆要和六叔他们打通宵麻将,晚上不回来了。他听了有点纳闷,往常就算康庆压力再大,想要放松,也少有这么成天花天酒地的时候,他上楼换完衣服,拨了个电话,响了好几声也没有接,肯定是周围环境很吵,想要找个安静的地方听。“封悦哦!”康庆的声音终于传过来,“你到家啦?”“恩,你明天不用开会?打通宵麻将不累吗?”“好久没玩儿了,手痒,正好六叔开局,要不你也来凑一手?”“我可没那闲功夫,”封悦不想问太多,弄得他好象查勤似的,“明天早上回来吗?”“怎么不回?陪你吃早饭!你别熬夜,早点儿睡吧。”封悦没再说什么,挂了电话。六叔的那个娱乐公司,康庆投了很多钱,却没想到这两年连着拍了几个卖座的电影,还挺赚钱。但康庆对娱乐业兴趣早无,现在波兰街的生意,都是阿昆在帮忙打理,少见他这么在意。他走去厨房,从冰箱里取了杯水,刚好看见阿昆从康庆的书房出来,于是问他:“都谁陪康庆玩儿?”阿昆机灵,但不至于在封悦面前扯谎,只说:“六叔,还有新片的导演制片那些人吧。”恐怕主角不是他们吧?封悦拿了水,转身上楼。从他骄傲的背影里,阿昆已经看得出,这是有些不乐意了吧!回到卧室,手机似乎已经响半天,他连忙接起来,另一头传来田凤宇熟悉的声音:“好久没联繫了,最近怎么样?”自从田凤宇从美国回来,他们各忙各的,加上张文卓的出现,让封悦力不从心,什么心思都没有,真是有段时间没聚。 “还是老样子,没什么特别的。”封悦坐在沙发扶手上,边说电话边喝水,“混日子呗。你呢?”“差不多,呵呵,”田凤宇迟疑了下,接着说,“我在山顶的‘明月夜’,有空出来喝一杯?”“你一个人?”“是。”封悦看了看墙上的时间,才九点多,于是答应:“好啊,我这就出门。” 海上明月,月下波涛,其余一切都只是黝黑的影子,“明月夜”占据着山顶绝美的视野,格外带股遗世孤立的味道。封悦到的时候,庭院里已经清了场,想是田凤宇吩咐过,看来并不是简单地喝酒聊天这么简单的事,不禁多动了个心眼儿。田凤宇放下酒杯,看着封悦在他面前坐了下来,奶油色的针织t-shirt敞着领口,挂了个小巧的翡翠坠子,他盯着坠子多瞅了两眼。“会不会冷?”见他似乎也没有带外套,田凤宇怕他着凉:“我们可以换到屋里去坐。”“这里很好,”封悦只点了苏打水,“今晚叫我出来,是有事吗?”这人果然敏锐,电话还说只是闲聊而已,一走进来,就感觉到不同,而且问得开门见山,倒是不拖泥带水的慡利性子,田凤宇微微笑了,他实在是喜欢封悦的性格。“我最近听到些传言,”他的手指敲着酒杯,假做无意地朝四周看了看,确认四下无人,才开口说:“听说你计划收购“美通物流”的股份。” “美通物流”是间美国上市的军事物流公司,掌握着美国军方三成的武器运输市场,为了配合康庆争夺军工项目,封悦确实有打算,但因为还在计划阶段,并没有提交董事局通过,除了几个内部高层亲信,不应该有外人知情。他观察着田凤宇的神色,不知他提出这话的含义是什么。“我并不是要挟你什么,”田凤宇沉静说道:“既然能传到我这里,也不保别人会没听说,尤其蔡经年那头。”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下,决定缓冲下氛围再往下继续:“你知道,封悦,我刚到柏林道,只觉得你格外投缘。我也不想隐瞒什么,更没有想利用你和康庆的关系。这次回国,我意在军工私有化这个机会,既然康庆也在努力,大家难免在商场上立场不同,会比较尴尬,但我希望,这些不会影响我和你之间的关系。” “这点你放心,我向来公私分明。”“那就好,私下里,我比你年长,就以兄长的身份,和你说几句掏心的话,”田凤宇感觉封悦不会因此反感,才终于说到重点,“你大哥留下来的几个人里,虽然以前对他忠心耿耿,对你就未必,过了这好几年,生了些变故也是难说,你以后,得要格外小心,身边的人。”封悦点了点头,既然收购“美通”的计划都外泄得这么快,是肯定出了内鬼,只怕这会儿再要动作,蔡经年那里也有准备,未必那么容易了。““雷悦”这几年管理得很辛苦吧?”田凤宇双手撑在桌子上,身体稍微前倾,离封悦近了些,“前两年赌场业寒冬,你能撑过来,还把业绩做得那么拿得出手,实在很难得。”封悦微微皱了皱眉头,心里多少有些矛盾,他欲言又止,明显地犹豫着,说:“我不想让我哥失望。”“怎么会失望?大家都说你是生意场上的天才。”“我不是,我哥才是。”田凤宇耸了耸肩:“天才都这么说。”夜风带着海的气味,从四周丈量不尽的黑暗里包围迩来,雪白的月光,有如银河倾泄,随风而动。封悦手指交叠在一起,指尖儿干净温柔,让人有握在手心的冲动。“你知道我为什么愿意接近你?”他突然说道,盯着田凤宇的神色反应,“因为你很多时候,让我想起我哥。你和他,有很多过于雷同的相似。”“哦?例如?”“我也说不清楚,就是感觉,”封悦好像想起了封雷,嘴角流露出苦涩,“若不是见过我哥的dna验证报告,我会以为你是他整容回来。”田凤宇却没在意,开玩笑地问他:“请问,这算是恭维吗?”封悦大概也感到自己很扯,解嘲地跟着笑了:“你觉得是,就算是吧!你呢?你也不是自来熟的人,为什么从没把我当陌生人看过?”“有谁能不喜欢你?每次公开场合一出现,男人女人都爱你爱得不行吧?”“你这恭维就有点儿失真,带挖苦人的嫌隙了啊!”封悦情不自禁地脸红。“我可是实话实说,”田凤宇朝后一坐,盘起双手,“我不是告诉过你,你和迟艾太象,让我忍不住就有好感。”封悦自然明白这种所谓的好感,就象他对田凤宇一样,都因为彼此与自己亲近的人那么点儿相像,而会受到特别的待遇,这是人与人之间相处,无法克服的一种本能。明月cháo声的附和下,他们聊了很久,自然会说到迟艾和康庆,他们在这问题上,都没有格外迴避什么,毕竟这两对的关系,都是众所周知的秘密。“这么晚康庆放心你一个人出来?”田凤宇想起下午去探班的康庆,不知道这人今晚会不会持续风流呢?“哦,没什么,我们平时都是各忙各的。”封悦说完,目光远远放去波光粼粼的海面上,心里却忍不住想这会儿的康庆,在和什么人,做着什么事。六叔在波兰街的家,也算是豪宅了,更因为康庆过来打通宵麻将,增加不少保安人手,做给康庆看的。其实康庆自己并不怎么在意,否则也不会让阿昆先回家。他并不是胆小的人,那些讲着乱七八糟英文的美国保镖,其实他自己也受不了,但为了封悦他必须忍受,他不能再让张文卓,或者任何人再打伤害封悦的主意。不知为什么,封悦这个倒霉催的,总是被那些该死的混蛋盯得紧,好多次,康庆都恨不得抽张文卓两巴掌,跟他叫板儿:“有种你沖我,别老是纠缠封悦!”可是事隔多年,康庆已经不再相信面对面生死决斗这么回事,他早就推翻了以前在波兰街学会的,关于输赢的定义。“其实我看乔伊是想留下的吧?” 六叔假意问制片,其实说给康庆听,“我看小子不怎么爱走啊!恋恋不捨的。”制片不怀好意地笑笑,没有回答,却偷瞄着他的反应,康庆低头码牌,似乎不为所动。“秦晓芸最近有时间吗?”康庆突然点名儿了,“过几天我约了战克清打高尔夫,让她陪着。”秦晓芸是六叔公司里第一红人,胸部够大,声音够嗲,这几年红得很。六叔一听康庆点她的名儿,显得有些为难,毕竟红了,脾气总是有的,又不是商业活动,未必请得动。“你看公司里那么多女明星,您怎么就非要点她?这人现在红了,不好管,要是不乐意,我也不好强迫她,摇钱树得罪不起啊!” 第48页 “战克清好那一口儿,怎的,你捧红的,叫出来吃个饭打个球都不行?六叔,你威信有待提高哦!”“唉,您就给我出难题儿,换个人就不行?比她嗲的,比她咪大的,我手里都不少呢!”“操,现在跟你要个人都不行了,是不是?”康庆一扣牌,有些不乐意,“是想我给你开个价儿啊?”六叔连忙陪笑:“没,没有的事,就算我不够面子,也保证找人把这事儿搞定!放心吧!”说着,和制片对了对眼色,颇有为难。康庆在扶起牌,倒腾了两张,故意给六叔放了张水牌,算是对他答应秦晓芸这事儿的感谢,结果,六叔却没敢碰,康庆在心里乐得够呛,这老头子岁数大了,可比以前服帖多了。张文卓的归来,在波兰街多少有些震动,有些以前简叔的手下,也私自联繫过他,康庆心里多有数,却没多管,因为他明白,不管自己还是张文卓,如今对波兰街都没什么很大的兴趣。“乔伊我觉着眼熟,这是他真名吗?” 又玩了两圈,康庆随意地提起乔伊的名字。“不是吧?应该是艺名,本名儿叫什么,我还真不清楚,等我问问他的经纪人吧,这小子还挺有人缘儿呢,前几天,七……”六叔恨不得要掉自己的舌头,赶忙换了称唿,“张文卓还托人打听他呢!” 第十二章 海滩拍摄的第二天,冷空气来临,大风天象是突然发起脾气,非要把人吹透似的。因为这一场是补拍夏天的戏,乔伊穿着背心短裤,还得做出汗流浃背的样子,女主角的不在状态,使得反覆重拍好几次,折腾到后来,嘴都快要冻瓢了,乔伊差点儿误会是导演故意要整他。 好不容易拍过这一条,趁导演和摄影在重看回放的空档,乔伊赶紧缩去避风的帐篷后面,点上一只烟。他不象女主角那么大牌,助理一堆地伺候,还有专门的化妆车取暖,牛b得很。外套从背后披上他的肩膀,乔伊拧头一看,正是那天被他泼脏衣服的人,连忙站起身,想要把烟掐灭,却被张文卓制止了:“不用,我不介意。冻坏了吧?”“还行,快拍完了,您什么时候来的?”“有一会儿了,回家刚好经过,我记得上回你说会到这一带拍戏,就停车瞧瞧,果然是你。我看你们一直在重拍,”张文卓四周看了看,“怎么不找个暖和的城市?”“本来都拍完的,但导演不满意,要补两个镜头,又不能再大队人马都回去,就在这里补了,预算已经超支,制片人要发火的。”“呵呵,六叔不是小器的人,怎么会在这上面省钱呢?”乔伊听他的口气,好像跟老闆挺熟悉,不敢乱说什么:“您的衣服洗了吗?我给您……”“可别提那个了,我象那么穷酸的人,连件衣服都洗不起?”张文卓说话的时候,观察着乔伊,若不是joey在自己身边躺了那么久,他还真不至于一下就把乔伊认出来,他和他哥五官也没说长得有多么神似,但气质和感觉,又仿佛是一个人,尤其安静不说话的时候,低垂着眼睛的神态,很象joey。 “不是的,那晚真是很抱歉。”“别提了,小事一桩,那套衣服本来也没打算再穿。”乔伊本能地想要问为什么,又觉得自己很傻,这个叫张文卓的男人怎么看都是柏林道有钱人的做派,家里不知多少昂贵却也只穿一次的衣服。可他不明白,张文卓为什么又突然来找自己呢?“不过,也算是你的错哦,”张文卓看透他的疑惑,慡朗地揭穿自己的目的,“请吃顿饭陪礼,不算过分吧?”“那是当然,”乔伊说,“您什么时候有时间?”“选时不如撞日,就今天吧,你什么时候收工?”乔伊有点为难:“晚上老闆请吃饭,改天可以吗?”“老闆的饭局自然不能推,你有我电话,有空联繫我吧!”张文卓心里的算盘已经拨开了,六叔不好男色,这戏的女主角早就被六叔睡过,没必要献殷勤,请全剧组吃饭的,为的是什么呢?跟乔伊又说了两句,经纪人过来找,说等乔伊开机呢,张文卓正好藉口离开。隐约听见经纪人追问他的身份,乔伊却一字不吐,这小子属于闷声不吭有主意的,倒真是他哥的脾气。回身见他们走远了,张文卓掏出手机,果断地吩咐:“打听一下今晚六叔在哪里请吃饭。” 他的车停在海边的停车场,那里停的都是剧组的车,他还特意停得比较远,怕剧组哪个楞头青不小心,划了他的新车。这会儿旁边又多一辆白色的宝马房车,张文卓上车的时候,发现那辆车的副驾驶位置上坐着个人,半侧着脸,眼睛失神地陷入沉思。他冷不丁多瞧几眼,这人……他不禁琢磨着,长得可真象封悦啊!带上车门的声音,惊动了走神的人,他朝这里看过来,可他眼睛好像有问题,并没有看到张文卓,而是停留在车门那里,原来,他只是能准确地捕捉声音而已。这时候,小路上跑来个胖胖的小伙子,进了车里,那人转过头去,问他:“看到了吗?” “看到了,还说了句话呢,人真好,很亲切。”小胖子说着话,看见了车里的张文卓,似乎有点不安,连忙发动引擎,开走了。张文卓从后望镜里看着车牌:bld88。该不是他们的住址吧?柏林道八十八号?……封悦早上准时醒来,身边康庆睡得还沉,他最近应酬多,每天回来得都很晚。正考虑要不要起身,康庆突然翻身,一把箍紧他,嘴里嘟囔着:“你怎么跟闹钟一样,到点儿就醒,不能多睡一会儿?”“你没醒,怎么知道我醒了?”“还不是给你训练的?”康庆体会着封悦的体温,正透过单薄的睡衣,传递到他的身体髮肤之上,觉得安定快乐,“今天什么行程?”“晚上请了人回来吃饭。”“哦?谁啊?”康庆清醒了些,封悦极少请人到家里吃饭。“赵立民他们几个。”这几人是“雷悦”高层老总,都是以前封雷的部下,在“雷悦”内部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干嘛?你摆鸿门宴啊?”“没什么,就是吃个饭,你要来吗?”“我和战克清他们打高尔夫,天冷的话,就飞南边儿的海岛去玩。本来想你要是有空一起去,咱俩就多呆两天,你既然有事,我晚上就飞回来。” “秦晓芸答应陪同?”“唔。”“康哥了不得啊,天王天后都给你面子,男女通吃,不嫌累?”“累,”康庆翻身压住封悦,捉住他的手,按在头顶:“搞你就能累死我,哪还有精力去对付那些天王天后……哎,你小心点儿!”感到封悦的膝盖,很不友好地顶在他两腿之间,他紧张大喊:“把这大宝贝弄坏了,还怎么让你快活啊?”话没说完,“惨叫”出来:“哎哟,封悦,你好狠的心,这也下得了手?看我怎么制你……” 两人在床上扑腾起来,晨起敏感的身体,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挑逗和撩拨?封悦白天没有去办公室,康庆走后,他洗澡,换了身衣服,一个人出门朝山上散步而去,在晚上的“鸿门宴”到来之前,他需要独立地想一想,究竟要怎么办,才能既警告他们几个,又不至于失了和气,毕竟他们掌握了“雷悦”太多的内幕,并不是随意任免就能解决的问题。这样反覆周折地衡量,又想起了封雷在世的时候,也曾带他沿着这条路散步而去。那时候,封雷总是小心地把他从公司繁琐的事务中隔离开,怕他受影响,怕别人乱打他的主意……我该怎么办呢,哥?封悦走到路边,凭海临风,情不自禁地在心中哀求。“想你哥了吧?”张文卓的每次出现,都让人难以预料,封悦抬头看着他,不禁皱起眉头。 赵立民心里比封悦还要紧张,这时候忽然请到家里吃饭,明显是想谈外头不方便说的话,他前些日子与蔡经年的会面,不知是不是有人泄露了口风。依仗着跟封雷这么多年的交情,封悦对他还算信任,但问题康庆这个人比较难防,他亲信众多,好来跟踪调查那一套。封家大宅,在柏林道本就是数一数二地气派。前两年,康庆买了另外一块地皮,将两处连接起来,更是惊人地宽敞阔绰。客厅的墙上挂着封雷油画的画像,面目严肃,倨傲不凡。赵立民难免心虚,其他几个作陪的,倒不知其中底细,只觉得封悦忽然请他们到家里做客,有些蹊跷。 封悦这人,和他大哥象也不象,他性子冷些,平素不爱与人亲近,总是摆出出了公司的大门,我便与你们无关的态度,虽然对他们尊敬,却也保持着难以跨越的距离。他们在楼下的客厅里坐了会儿,佣人递送来满桌的茶水点心,配着鲜花果盘,中西合璧,应有尽有,即使这些见惯市面,享受过高级服务的人,也不得不嘆服封家的讲究,实在非比寻常。喝茶聊着天的功夫,封悦从楼上走下来,几个人连忙站起身。“别客气,”封悦面色平静,看似心情很好,“今天也没什么特殊的事,就是吃个饭而已。”他穿着随意简单,没有公司里西装领带的束缚,似乎人也格外谦和温柔,“本来想请你们出去吃,又不知该选哪里,索性到家里好了,尝尝家里厨子的手艺,和外面还是不一样。” “那当然好,”赵立民在这几个人里,算是资歷最长,先代表说话:“今天真是有口福。”封悦陪他们坐了一会儿,直到晚饭准备好,才一起去餐厅。席间封悦不提半点公司的业务,只做闲聊,赵立民越发觉得不对劲,努力掩饰着自己的坐立不安。说起下个月康庆想在家里开派对的事,封悦便随口问他们在邀请嘉宾上,是否有什么特殊的要求。这几个人都是爱玩之人,封悦多少了解他们的嗜好,也不闪烁其词,索性直接承诺,只要他们点出来,怎么也会请得到。“这种派对,名气很重要吧?女的么,我看最近秦晓芸红得很,到处都是她的封面,想不认识都难。”封悦心里笑了,秦晓芸这个女人倒真是有富人缘,多少人都点名想见的,不知道今天陪战克清玩得如何,他想着想着,未有回应。 “秦晓芸有以貌取人的习惯,”他们继续说,“可不是有钱就请得到,你看她名气大,脾气也不小呢,狂妄得很。”“狂妄才是挑战么,”赵立民藉机拍封悦的马屁,“若是二少出面请,她还不主动贴上来?”这话说中了封悦一点心事,秦晓芸的脾气,他也有所耳闻,据说蔡经年开豪门派对请她,都没给面子,可今天康庆一出马,她好像还挺高兴去的。战克清那个人其貌不扬的,按他们的说法,秦晓芸是不会把他放在眼里,那她买的岂不就是康庆的帐?因为谈到了女人,大家刚刚还紧绷的情绪缓和下来,封悦开的是一瓶五十年代的红酒,赵立民也是爱酒的人,顿时来了兴致,借酒兴话题越扯越远。封悦并不喝酒,听着他们谈笑风生,渐渐谈吐不再那么拘束,他开始有点知道究竟是谁泄露了公司还未公开的投资计划。吃过晚饭,封悦还带他们几个到花园里走走,园丁在那里盖了个巨大的玻璃花房,培植着几百种花糙,供应着花园四季的绿化。走进去,花糙气息扑面而来,仿佛阳春三月的花海,封悦饶有兴致地介绍几种他喜欢的,引领着几个人走进糙木深处。 第49页 外面天黑了,花房里各处亮着灯,中间和角落各处,是小小的喷泉和瀑布,封悦在一片水声中,忽然对他们说:“收购“美通”的计划,暂时搁浅吧,不要提交董事局,我仔细想过,开始有点考虑不周,过于冒进。”几个人面面相觑,楞了。……“临海阁”的包厢里,导演和制片又为钱抬起槓来,不知是不是做戏给六叔看。乔伊在人声鼎沸里,心里觉得不耐烦,脸上还得赔着笑。他本来以为康庆回来,才一口答应的,怎么知道人影都没看见,不免失望。不过仔细想想,康庆虽然是投资公司的幕后大老闆,但他根本就不在乎这么点投资的吧?见他几次,是连装都懒得装,明显就对这部戏不在意,更没必要过来鼓舞士气,调节矛盾什么的。六叔似乎比乔伊更挂念康庆,不停地打着手机,一会儿就出去讲一下,也不知是不是藉机避开制片和导演之间的矛盾。这次从外面回来,喜笑颜开:“你俩都给我闭嘴吧!康庆马上就来,他随便开张支票,你们就是用黄金做底片也够啦!”淹没在酒气烟燻里的乔伊,心灵顿时振奋起来。康庆来的时候都已经十一点多,六叔怕桌子上的残羹剩饭不好看,让人撤去,换了些茶点上来。可能是刚刚下飞机,康庆还穿着打高尔夫球的衣服,宝蓝色的polo衫,白色的裤子,称着他修长匀称的腿,皮肤似乎还带着日晒后的温度,整个人散发着南方海岛阳光的气息,乔伊的心,从他进门的一瞬间,就跳得乱七八糟了。在容光焕发的康庆面前,竟是恨不得自己是个隐形人,就可以肆无忌惮地观察着面前英俊逼人的脸,这是他从未曾体验过的,奇异的情怀。 奇怪的是,康庆落座以后,导演和制片倒是不敢吭声,谁也不提拍摄和钱的事,只客气地问候今天玩得好不好,康庆肯定是打得不错,心情极佳。“康哥这几年下来,水平都快要赶上职业的了吧?”六叔说,“改天有机会,指点指点乔伊吧,他刚学,还挺有瘾的呢!”“哦?”康庆的目光这才投she到乔伊身上,“你也喜欢高尔夫球?”乔伊点了点头:“刚学,打得很烂,怎么好意思在康哥跟前献丑?”“这里冷了,下回去南方打球,带你一个。”不知道是不是客套,康庆轻易地就将邀约说出了口。也许他是生意场上习惯的客套,但乔伊却感到受宠若惊:“谢谢康哥。”“对了,那天我还问六叔,觉得你眼熟,你真姓是什么?”“梁,”乔伊认真地说,“梁咏忻。”午夜过后,康庆被人簇拥的身影出现在“临海阁”庭院的小路上,乔伊在他身边,两人看似没什么交流,气场又十分诡异。张文卓从暗处走出来,看着他俩的身影并肩消失在夜色里,心里寻思着,原来joey心里那个人,就是你康庆?难怪他明知没有活路,却还视死如归。这个乔伊,恐怕也是得赴他哥的后尘……想到这儿,张文卓忍不住笑出来,他实在无法想像封悦会和一个小明星争风吃醋。若康庆和乔伊真的上了床,那将给封悦多么响亮的一个耳光啊! 第十三章 在公司开完董事会议,田凤宇让金如川把他的司机打发掉,说吃过饭送他回去,金如川便知道这是有事要讲,赶忙按他说的做了。他们去海边一家新开的泰国餐厅用过晚饭,开着车,顺着沿海公路开向柏林道的方向。天越来越冷,连海浪都好像要结冰似的,凝重而壮阔。 “我说,老闆,封悦怎么忽然取消收购“美通”的计划?他知道泄密的事?”“你我都知道,难保他没听说。”“倒是有人提到,他请赵立民他们回家吃饭,估计就是揣摩是谁告的秘吧?”“知道有什么用?又不能斩糙除根,他现在进退都难。”田凤宇亲自开车,目光时而落在远处海面上,似有心事,“peter那里有点问题,华盛顿不太可能出面帮我们争取什么。”“哦?老爷子的面子都不成?”“五角大楼里势力纵横,不是方方面面都买得通,而且peter也不想为了这事儿牵涉太多的关系。”“那,我们不是没戏了?现在战克清影响很大,他就是康庆的狗腿了。张文卓听说也打通了不少关系呢,蔡经年下个月要飞美国,估计肯定是为了见哪个头目。老爷子连五角大楼的三号也请不到?那,老闆你是怎么打算的?我们有n-b吗?”“张文卓在华盛顿的能力有限,不可能给蔡经年牵到什么重要的线,他的关系都在中东战场那里,若是有戏,肯定要飞去洽谈的。康庆毕竟缺乏军事背景,我们先静观其变,再做打算。”田凤宇的话,让金如川感到泄气,没想到老爷子在关键时刻却突然退缩,现在正是各方加码的时候,他们却在撤退:“康庆虽然没有什么军事背景,如果封悦插手,那可不好说。封悦公开放弃“雷悦”收购“美通”,可不保他以个人身份来行动,他现在的身价足够把“美通”买下来。”“哦?”田凤宇微微侧头,金如川这个人确实不白给,很多事看的透看的快,“你这么想?”“他收购“美通”的意图明显,就是沖那三成的军工武器的物流市场去的,而且现在战备运输这么红火,肯定会搭上华盛顿的几个军事集团,到时候可别说康庆没有军事背景。”田凤宇沉默了。封悦会插手,这在他意料之内,虽然听金如川说,这些年他和康庆是各忙各的事业,但这么大一桩事,他不可能袖手旁观。况且,五年前不也是康庆帮他坐稳“雷悦”主席的位子?他们若分开还好,合在一起是比较麻烦。康庆手里掌握了两张重要的政客牌,加上封悦手里的资本,他的将来不可限量。车子停在金如川家门口,田凤宇对他说:“周末到我家里来,我会请封悦来。”“哦,”金如川稍微想了下,看不出意图何在,“好的,就他自己?”“你还想见谁?”“康庆呢?他才是关键人物!”“和他不熟,以后再说吧!”“成,你还真得努力和康庆拉近距离,不然这么频繁约会封悦,小心他吃醋。”田凤宇无奈地沖他挥手,一打方向盘,在花园尽头u-turn,很快消失在漫长夜色中。车子开进柏林道,田凤宇放慢速度,开了车窗。张文卓的家一闪而过,他不禁在后望镜里多看了几眼,按照小夏形容的,那天在海边见了一面的,应该就是张文卓。这人举止行为,让人不舒服,田凤宇生气地把小夏教训了顿,怪他不该随便就把迟艾带出去。迟艾替小夏辩解,也被他一併训了。其实,他并不想软禁迟艾,也不曾禁止他独自出门,主要是生意上最近不顺心,藉机发火,田凤宇不得不承认,一旦再陷入生意场上的尔虞我诈,想要过回隐居时宁静的生活,其实说不出有多难,以迟艾的敏感,恐怕早已洞察出他的变化,他不像以前那么有耐心了。大门缓缓展开,车子安静地滑入院落,停进车库,田凤宇整理了心里烦躁的情绪,才走进屋子。小夏刚好顺楼梯走下来,还在顾忌他的脸色:“先生回来了?”“嗯,迟艾睡了?”“没呢,刚洗过澡,上床了。” “我没什么事儿了,你忙你自己的去吧。”“哦,好,先生晚安。”田凤宇上楼,进了卧室,门口小桌上的檯灯依旧亮着,他顺手关掉,脱了皮鞋,直接走去更衣室。迟艾坐直身体,仔细聆听着他的举动,见他没有主动吭声,只好试探问:“凤宇哥,你回来啦?”还是没有回应,过了一会儿,卫生间响起水声,迟艾愣愣坐在床上,半天没动,田凤宇的冷淡,让他无所适从,直到水声停了,他摸着下地,从床到卫生间,是朝右手边,二十六步的距离,可是他感觉自己走了好久,久到后来都忘了数数。在他短暂的记忆里,田凤宇从来没有为这么点小事而责怪自己的时候,迟艾因此格外惶恐,不知要如何缓和挽救。他摸到卫生间的门,拧着把手打开门,热乎乎蒸汽扑面而来:“凤宇哥,”他又叫了声,“你还生我的气?”田凤宇擦着湿淋淋的头髮,没有转头,只说:“不是生你的气,我自己生意有点麻烦,心情不好而已。”“哦,那……” 迟艾想说,我能帮上什么忙吗?可他很快意识到自己这话问得太多余,他第一次因为自己的无能感到尴尬和心虚。他一只手扶着门,无法丈量他和田凤宇之间,咫尺天涯的距离。田凤宇从他身边走过去,光着脚,没发出明显的声音,迟艾本能地跟了几步,慌乱中,他无法判断自己的方位,并且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田凤宇停止了移动,迟艾置身黑暗之中,顿时失去了自己对世界的所有感知,象被死死钉在原地,对前后左右的空间难以判断,从未有过的,被世界抛弃的惊恐,没顶而来,他每个毛孔都在冷清的空气里迷失,手朝前摸了两下,他意识到自己这个动作多么可笑,继而收回到胸口,紧紧攥住衣襟。“凤……凤宇哥?”他做出最后的努力,再叫了声,周围是死亡般的寂静,迟艾胸口剧烈起伏起来,揪住衣服的手,关节崩得发白,他的意识瞬间沦落在疼痛里,脑海里不知被什么碾过一样,残破的,乱七八糟的印象重叠而来,失控地尖叫起来:“凤宇哥!凤宇哥!”田凤宇这会儿才如梦初醒,飞奔过去抱住迟艾,想要安慰,此刻的迟艾却象僵硬的塑像,什么也听不进去了。把他抱上床,依旧是紧紧抓着胸前的衣襟,眼睛睁得圆大,唿吸慌张急促,显然还在惊恐的折磨里,难以自拔,不管怎么叫他的名字,都没什么反应,浑身抖得越来越厉害,压也压不住。“小夏!!”他高声叫小夏来帮忙,“迟艾发病了,快点过来!”很快小夏凌乱的脚步声响起,和田凤宇一起试图分开迟艾的手臂,却始终不行,实在不敢用太大力,怕是会伤到他。没办法小夏回身准备针药,田凤宇抱紧迟艾,不让他挣,小夏弄好,褪下他宽松的裤子,在臀上比量着,扎了下去,还没等推药,迟艾突然扑腾起来,吓得田凤宇连忙伸腿别住他,再将他紧紧禁锢在怀里,直到透明的药水推了进去,自己先流了一身冷汗。他就这么抱着迟艾,动也不敢动,在他耳边反覆低声劝慰:“是我,迟艾,是凤宇哥,是你的凤宇哥,别怕,迟艾,别怕,我在这儿呢!我在呢!”药物的作用比以往慢了些,过好一会儿,迟艾的身体才渐渐放松下来,田凤宇没有立刻把他放回床上,伸手轻轻地,一根根拨开他攥紧的手指,直到两只手放下来,衣襟都抓破,蹭上手心的血迹。小夏支起点滴架,站在床前耐心等待他安顿好迟艾。不知道多久过去,迟艾小声地叫了声:“凤宇哥?”“哎,我在这儿呢。”田凤宇握着他的手,放在自己脸上,又忍不住亲吻:“我在呢,凤宇哥就在你身边儿!”迟艾长长唿出一口气,眨了眨长睫覆盖的黑眼睛。“小夏给你挂水,乖,闭眼睛睡一觉,睡醒就好了,啊?”迟艾显露出体力透支的疲惫,任由小夏捉住他的手臂,脸偏向田凤宇的声音。小夏挽起他的袖子,静脉塌陷很难找到血管,扎了止血带,才找到条静脉,针头平稳地送了进去,小心固定好,才起身去收拾东西。“你休息去吧,我看着就行了。”“您累了一天,我来吧!” 第50页 “没关系,我可以。”田凤宇送小夏出了卧室,在走廊小声和他说:“明天给陈医生打电话,说我会亲自带迟艾去复查。”重新走回卧室,关上门,田凤宇趿拉着拖鞋,到了床边,迟艾情绪上已经完全冷静下来,却睁着眼睛没有睡,象是在等他回来。田凤宇上了床,没有关灯,怕四周黑下来,自己会睡过去。迟艾翻身,朝他凑了凑,田凤宇伸手将他揽进怀里。“傻瓜,我怎么会扔下你?以后我不会这么待你,好吧?保证不沖你发火了。”迟艾的大眼睛眨也不眨,眼泪却突然流出来,侧着脸,流过鼻樑,流过眼角,无声地落入枕头之间。田凤宇说不出心里有多疼,吻着他的额头,吻着他的眉端,他的鼻翼,最后吻上他冰凉的嘴唇:“对不起,迟艾,对不起。”“哥……”迟艾这一声唿唤,摧毁田凤宇所有戒备和盔甲,整颗的心,在汪洋般酸楚的温柔中,融化殆尽。……六叔下了车,朝酒店里走的时候,正看见封悦的豪车被保镖开走,抬头一瞧,果然封悦高挑身型,迈进酒店大堂的门,有经理迎接出来,正和他说着什么。最近为康庆和乔伊没少搭桥,六叔这会儿面对封悦这个大“老婆”,多少有些心虚,刚想开熘,却见阿宽站在一边正盯着他。他琢磨着要是现在熘走,那不是欲盖弥彰,封悦断定他背后搞鬼,那就得不偿失了,于是,只好硬着头皮走进去。约的人已经坐在那里等,六叔心情真是糟糕到跟吃了大便似的,后悔今天出门没拜神,还好死不死地挑这么个贵的酒店,才撞见封悦这个祖宗。但请的人也有头有脸,他心里再不乐意,也只能陪着笑脸。再安慰自己,以封悦那冷傲的个性,怎么可能为了康庆和小明星的绯闻,和人撕破脸呢?说好听的,是身份,是骄傲,是高得仰头都看不见得自尊,说白了,就是爱面子呗! 对方也看出他有点敷衍,没有久坐,刚想结帐,侍者却和他说:“您的帐,封先生已经帮您结了。”六叔一听楞了,抬头超侍者指的方向看去,封悦被三四个人拥簇着坐在醒目的位置,谈笑风生。他这下心里却没有底了,还不待他有什么反应,约他的人却先兴奋起来:“原来六叔和封先生那么熟?真是失敬失敬!”“啊,哪里?没有。”六叔一边推脱着,一边又有点沾沾自喜,毕竟他今天也算有面子了。“六叔太谦虚,连封先生都替您买单呢!那我也就不抢了,下回一定好好请六叔好好吃一顿!”“咳,咳,看您说的。”六叔陪着笑,“谁请还不都一样?” 他们再说了几句,六叔总算将客人送走,回头再看封悦那群人也站起身,他犹豫着,不知要如何圆场。比较是混迹江湖多年的人,脸面该扔的时候,还是很放得开,六叔朝封悦走了过去:“今天真是让二少破费了!”朝外走的封悦看见他,脸上挂着礼貌的笑容:“六叔太客气,不过一顿饭而已。”“二少有心,我铭记在心,改天怎的也要请回来。”“六叔不用放在心上,您最近也帮了康庆不少忙,请您是应该的。” 这话怎么听怎么都有弦外之音,六叔冷汗直流,唯独继续陪笑。“我还有事,改天约六叔叙旧吧!”封悦拍了拍六叔的肩膀,笑语盈盈,让人捉摸不透他的脾气,倒好像是六叔想得太多了。封悦进了电梯,保镖压着电梯的门,根本就没有打算让六叔进,转眼门合上,数字下沉到一楼,六叔这才觉得喘过口气。妈的,他用乔伊钓康庆,无非就是想在他身上多卡些投资,结果把封悦得罪了。别看他说话带笑,实则心里指不定怎么想,这人和他大哥一路货,口蜜腹剑那套比谁都厉害,六叔连忙督促自己,得小心提防,不可大意。周四这天过海谈生意,忙了整天,回航的时候已经是傍晚,落日摇摇欲坠挂在西边海岛的山丘上,这恐怕是今年最后一次乘游艇过海,很快就会太冷,不能乘船出行了。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冬天又要来,然后,再是下个春天……落日余晖的甲板上,封悦迎风而立,渴望冰冷的空气能冻结他即将泛滥的思cháo。 “这么冷,你到甲板上挨冻干什么?”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引擎已经停下来,游艇停在茫茫一片海上,而康庆正从背后拥抱着他。“你什么时候来的?”“早就在船舱里等你呢,怎么知道你却一直呆在这里吹风。”“干嘛偷着混上船?”封悦真不知康庆还有什么花招儿,“你今天很闲?”“不闲,相反,今天任务繁重,一定要解释清楚才行。”康庆放开封悦,并肩站在他旁边,落日温柔得毫不刺眼,在他们之间,沉甸甸地,沦落而下,“我知道你最近不开心,封悦,我和乔伊没什么的,”康庆停顿了下,情不自禁地皱住眉头:“他是joey的弟弟。” 第十四章 医生办公室的走廊里,小夏陪着迟艾坐在接待区的沙发上,悬挂的电视音量调节到小得几乎听不见,迟艾要很仔细地分辨,才能听出新闻讲的是乔伊签约新公司的事,想必小夏肯定听得很认真。过了会儿,有护士走过来,礼貌地询问是否需要什么,小夏这才凑进他跟前,低低地问他要不要喝点什么。迟艾摇了摇头。“不用了,我们很好,谢谢。”小夏打发了护士,目光又集中到电视屏幕上。“他签的是哪个公司?大不大?”“应该挺大的吧,是电影公司老闆介绍的,原来他一直都没有经纪公司哦,难怪都不怎么红。最近好像真是遇见贵人,经常在电视报纸上看见他。”“这下你有眼福了。”迟艾微微笑,神态平静得和发病时判若两人。“唉……”小夏嘆气,若不是因为这个乔伊,也不至于惹出这么大麻烦。虽然屋子里暖气温度很高,迟艾坐久了,还是觉得冷,可能是他缩肩膀的动作,引起小夏的注意,连忙给他披了件厚重的大衣,并把他刚刚抽血时捲起的袖子放下来。“我们什么时候可以走?”“应该快了,先生在打听您的病情呢,”小夏看看表,真是谈了蛮久的,“等下就好了。”迟艾坐得有点不耐烦,他换了个姿势,仔细倾听着周围的动静:“小夏,这里都没有人吗?”“没,除了几个护士,就咱俩。” “哦,胡医生的生意不太好?”小夏给他逗笑了:“胡医生是这方面最权威的三大专家之一啦,迟艾少爷,只是每次你来复诊,先生都交代尽量不要有别的病人在。”“哦,那样不会耽误医生吗?““先生在诊疗费上肯定是要补偿胡医生的,这您就别操心了,”小夏说着,又凑到迟艾跟前,劝慰他:“先生对您可关心了,花多少钱都愿意,您可别怀疑他,别胡思乱想,我都没见过先生那样身份的人,对谁这么疼爱呢!” 迟艾的脸,慢慢地热起来,虽然知道这周围是没别人,小夏公然这么说,让他多少有些难为情,然而心里却又个难道特外甜蜜,凤宇哥温柔的低吻,仿佛春风化雨,卿然入怀,那些黑影般的恐惧和疼痛,迟艾也不觉得害怕了。回家的路上,迟艾大概是累了,他体力还没有从发作中恢復过来,当时用的药对他身体的负担很大,造成他时常疲倦无力的状态。田凤宇知道他并没有睡,只是习惯地靠着自己,于是伸过手臂,抱住他窄瘦的肩膀,这个动作换来迟艾他在肩头扭了扭,笑出来,像个孩子一样。医生的话,在田凤宇耳边反覆迴响:“也许是受了外界刺激也不一定,过于封闭的生活,也会让他对外面的刺激承受力降低,要看以后你想他过什么样的生活。”象上次那样的情况,在迟艾刚刚失去记忆的时候,经常发生,但当时医生觉得是药物的副作用,还有就是他的身体和精神对这种状况的不适应。后来渐渐地,这种状况就很少发生,偶尔出现也是特别糟糕的身体连带着的。田凤宇开始不确定要如何照顾迟艾,他已经为迟艾的人生做出太多的选择了。封悦的车穿过车水马龙的过海隧道,他拨通了阿昆的号码。阿昆收到他的电话非常惊讶,他也没有多说,只问他是不是在波兰街办事。现在康庆在波兰街的大小生意,都是交由阿昆来管。“我再过二十分钟就到,你能陪我到波兰街走走吗?我很久没回去。”“哦,没问题。”“就咱俩,你别和康庆说。” “明白的,二少。”封悦的长手指夹着手机,偶尔翻转一下,目光落在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这一带依旧是老样子,似乎二十多年来也不曾变化过。阿昆的办公室在“嘉年华”的那条街上,车子经过的时候,封悦自然而然地想起芳姐,想起小发,想起五年前自己刚到波兰街时的光阴。这几年来,他也曾想过,如果当年自己没有回去找康庆,现在这群人又是什么样?他在心里嘆气,这一切,只怕永远也不会有人知晓。 车子靠近写字间的时候,封悦远远看见阿昆站在门口,似乎在急忙地送人,他让司机停在路边,隔着马路观察着他们。和阿昆面对面站的那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人,穿了件柠檬色的羽绒服,挺扎眼。他戴了顶棒球帽,看不清长相,不知为什么,封悦直觉他就是乔伊。待男孩子上了车离去,阿昆回到楼上,封悦才吩咐司机停过去。阿昆的办公室就是以前康庆的,封悦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过来找康庆,透过玻璃窗,看见康庆坐在大办公桌后的模样,和那时他的气场那么不搭配,看得封悦笑出来。可是现在他再去康庆公司找他,再也没有当年的那股滑稽,似乎他生来就应该坐在那里似的,不得不惊嘆时光对人的改变。“你对joey了解多少?”封悦开门见山地问。“他……是我介绍给康哥的,平时也都是我联繫他,康哥不怎么直接和他见面。”“那时候张文卓出事,他为什么不跑陆?”“给他送信儿了,不肯走,说张文卓对他挺好。” 封悦没有继续追问当年的事,阿昆对joey的感情,他心里是有数的。“乔伊和你熟吗?”“认识,我和joey家人稍微有些联络。”“说说看。”阿昆低头想了想:“joey和家里人不是特别亲,乔伊也不知道他哥是怎么死的,家里人和他说是车祸。他们哥俩小时候很亲的,后来,joey入了帮派,就不和家里人联络了。”“那乔伊闯娱乐圈的事,你一直都知道?”阿昆点了点头:“我劝过他,这一行没什么好的,他不听。”封悦脑海里,淡淡地浮现joey年轻的模样。“下个月,家里宴会,请了乔伊没有?”“哦,没有。”“你叫上他吧,到时候,韩丙干会在,我介绍他们认识。”韩丙干算是华人娱乐圈里名气最大的导演了,阿昆没想到封悦会这么提,有点不确定:“我还是问问康哥吧,他名单筛选得很厉害。”“不用问他,这事儿我做主。”封悦说完,并不给阿昆讨价还价的余地,站起身说:“走吧,陪我出去走走,很久没回来,不知道阿伯的云吞面还在不在。”……康庆在办公室刚结束个电话会议,私人手机就响起来,是个陌生的号码,这只手机应该不会有陌生号码知道,他想了想,心里多少有谱,于是接起来,果然是张文卓。从他这次回来,他们还没有正式通过话。“阿庆,我还怕你看见陌生号码,不会接呢。” 第51页 “猜到是七哥了。”“哦?看来你等我这通电话,也等了很久吧?”张文卓讪讪笑起来,“你的礼物我收到好长时间,都忘了和你说感谢呢。”“什么礼物?”“算啦,阿庆,你就别跟我捉迷藏了,照片那么含蓄唯美,都不像你的风格。”“什么东西?我确实没有印象。”“这就没意思啦,我这儿可是回礼都准备好了,你却不认帐。”张文卓似乎并不打算多说,挂断前嘱咐:“东西马上就送到,我要是你,就亲自拆封,你可能不会想让别人看到。你看过以后,我们再谈。”康庆挂了电话,按了内线,对秘书说:“一会儿有东西送来,送进来给我,不要开封。”半个钟头不到,秘书送进来一个密封的牛皮纸袋,康庆示意她下去,将纸袋在手里掂量着,他希望不是自己想像的那样,可很快又醒悟,张文卓又怎么可能顺了自己的心意?信封放在桌子上,他走到窗户边儿,眉头绞拧在一起,不管他在人前如何强撑,发展到今天的局面,康庆也有力不从心的时候。他站了会儿,努力平静地回到桌子前面,撕开了信封,与他想像的不完全一样,照片上只有封悦而已。他几乎本能地转过头,躲开画面上赤裸的身体。心好似正被什么钻了进去,疼得让他忘乎所以。肯定是张文卓冲破保安系统那次,趁封悦昏迷时拍的照片,不着寸缕,伤痕累累的身体,私处明显而耻辱的伤……康庆无法想像当时封悦的痛苦。不一会儿,电话再响起来:“怎么样?技术不赖吧?”“五年前我就说过,这事我们两个来解决,和封悦没有关系。”康庆没有发火,事隔多年,他终于渐渐学会压制自己的脾气,“你出来,我们面对面谈。”“你现在才想跟我面对面谈,不会有点晚了吗?”“角逐才刚刚开始,怎么会晚?”电话那头沉默了会儿,张文卓终于说:“好,康庆,我跟你谈!” 约张文卓见面的那天,康庆起得很早,整晚脑袋里都是乱七八糟的波兰街那些往事,根本也没怎么睡沉,更重要的是,他潜意识里一直想等封悦上床,但迷迷煳煳地,好像也没等到。他最近紧跟“美通”那里的消息,几乎过着美国时间。康庆起床下楼,早饭已经在餐厅摆好,封悦正喝着咖啡看报纸,他伸手将报纸拿开,托起封悦的下巴:“昨晚没睡?”“睡啦,太晚,怕吵到你,在客房躺了会儿。”“今天非得去公司?”“上午过去开个会,下午我就回来,”封悦眼睛带着血丝,明显地疲惫,连强撑也没有力气:“你今天要见什么人?我怎觉得你昨天回来就有点坐立不安?”“有些事情比较棘手,倒也没什么。”康庆没有和封悦提与张文卓见面的事,“我下午也会早点回来,晚上出去吃?”封悦点了点头,将面前的东西一推,上楼洗澡,准备出门了。康庆看过去一眼,除了咖啡有喝,其他的东西几乎原封不动。封悦的身影消失在楼梯顶端,他叫来佣人,问:“封悦昨晚吃东西没有?”“吃了点儿,”佣人诚实得很,“但也不多,也不知道是不是做的不合胃口。”“他最近都这样?”“嗯,这两个礼拜都不怎么太好。”康庆这段时间确实疏忽了封悦的状况,交流和相处的时间都不多,他不太确定,封悦心里是不是有事不跟他讲。就这样琢磨着,吃过早饭,等他上楼弄好要穿戴的时候,封悦正在更衣室里,对着镜子打领带,一身西装就象盔甲般,掩饰着他疲惫不堪的身体。封悦见他走进来,没有回头,在镜子里看着他背对着自己挑选衬衫,眼睛里带着那么点儿忧郁:“康庆,你今天,是不是约了张文卓?” 阿宽从车库走进来,听司机说在楼下等半天,也不见两位先生下来,于是上楼去看看。刚走到二楼,就见封悦气势汹汹地从卧室里走出来,眉头紧锁,象是跟谁生气,脸沉得黑黑的。刚想叫住他问,康庆冲出来,高声想喊住:“封悦,你听我说么!”阿宽立刻意识到自己上来得不是时候,连忙朝楼下走去。康庆和封悦站在楼梯口,见有阿宽在,不太好说什么,沉默不语,空气中却都是干燥的火星,好似随便一两个字,就能点起来,轰炸开去。“现在才想商量,是不是太晚了?”康庆倚栏杆盯着他:“我不是想跟你商量,跟他谈判,是已经决定的。” 封悦被他强硬的态度震慑到,楞楞地,不知如何应付,只好点了点头:“也是,向来你的事,没人能帮你做主。”他们面对面,空阔的大屋,象无形变化的宇宙,将他们狠狠抛进奔腾的气流,谁的身体,谁的心,都不能做主。风在外面嘶吼,屋顶高悬的水晶灯,在静默的空气里,突然轻微摇晃起来,散发出零散的清脆响声。封悦两耳在这貌似梦境的回声里,摩擦出莫名的尖锐鸣叫,他低头,看着康庆光着的脚板,忍了又忍,终于还是问出来:“他手里那些马场的照片,是不是你给的?”死一样寂静。封悦的心,是被沉默引发的爆破,在类似世界末日的崩塌声里,所有的感觉,都消失在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他的身体,晃了晃,直直倾倒,摔下楼梯…… 第十五章 “外伤倒不严重,他最近休息不好吧?”急救室走出来的医生,和他们很相熟。康庆点了点头:“最近经常熬夜。”“这些对他身体都是很危险的习惯,要很小心地注意才行,现在还没有读过危险期,这回他可能要多住些日子,我不会轻易放他出院的,你们做好准备。”因为熟悉,医生也没有急于一时,知道康庆肯定想看看现在的封悦,随他去了。封悦依旧陷在深度昏迷之中,康庆探身过去,轻轻地抚摸他的眉梢眼角,想不出如何才能缓解心里要人命的酸楚。他从来不能预见人的一生会怎么走,就象当年他不曾奢望封悦回到波兰街找他。有些事,他以为错过一次,就错过一生,但他失而復得;有些事,他频频努力,不懈争取,又好像离目标越来越远。半张脸都笼罩在唿吸器下,康庆看着面罩里的细薄的蒸汽,随着封悦的唿吸,瀰漫上来,再消退……重复着,重复着。他低头,在针头和观测夹之间,找到一片冰凉的皮肤,亲吻上去,眼泪突然坠落,淹没在沾满消毒水味的被子里。刚走出病房,阿昆接近他,拿着手机小声地问:“张文卓打过两个电话来,要不要接一下?”“给我吧,”康庆接过来,示意阿昆留他一人,才放到耳边,“是我。”“阿庆,你不地道啊,我可是下定决心和你谈,结果你放我鸽子?你现在是什么意思,如果不想谈,大家以后都不要再惺惺作态……”“封悦病了,”康庆勐然插话打断,那头果然安静下来,“现在还没有度过危险期,在重症监护里躺着呢。”张文卓似乎没想到这样的发展,顿了顿:“他病得倒是时候。”“你一个人过来,”康庆给他医院的地址,“我确实想和你谈谈。”封悦住院这一层,基本没有闲杂人等来往,只有几个负责的护士,隔段时间会走进病房观察他的情况,封悦一直也没醒,医生来看过两次,说最早也要等到明天,可话刚说完,观察室里的仪器就叫起来,紧接着立刻全员戒备。张文卓不得不承认,那一刻,他也是心惊肉跳。 “五年前,他被送进急救室的时候,心跳,唿吸和血压,几乎都没有,没人相信他能挺过来。你那一枪,让他昏迷了六个礼拜,就像现在这样,没有一丝清醒,医生给我两次病危警告。”会客室不算宽大,但功能齐全,而且非常安静,康庆点了支烟,喷云吐雾,五年前的往事,现在说起来,还能感受到当时六神无主的绝望:“我从来不相信你所谓的“喜欢”他,你若对他有一点真感情,都不会捨得那么伤他,一次又一次,怎么可能?”透过烟雾试图看清他,张文卓觉得今天的康庆,真是让人捉摸不定。“你无非就是把他当成猎物,因为不想认输,才会穷追不捨。从你第一天到波兰街,就瞧不起我一个大老粗,却被桂叔定了接班人,与你平起平坐,更无法接受,封悦对我死心塌地,连正眼都不给你。”“阿庆,你今天找我来,就是为了翻旧帐,让我难堪吗?”张文卓对情绪的控制向来都一流,不管心里多么抓狂,也能做出云淡风轻。 “当然不是,我是想恭喜七哥的照片攻击效果很好,”康庆脑海里不能摆脱封悦被侮辱的画面,“我认输。”“认输”两字从康庆嘴里说出来,简直让张文卓差点错乱,他们打过那么多年交道,康庆的固执,倔强和好面子,他心里都有数,没想到今天竟然说出这么泄气的话,他没有接话,想看康庆怎么继续。“只要你答应从此不再伤害他,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我都可以答应。”“例如?”“例如退出军工项目的竞争。”康庆面容严肃,不带半点玩笑。不知为何,张文卓没有任何喜悦,相反,心底泛滥出的是气愤和羞恼,他冷笑着说:“阿庆,别在我跟前炫耀你他妈多爱他,这招儿不好使。”“炫耀?为了他,我康庆命也可以不要,你做得到?”康庆朝后坐直,抱起双臂,他们彼此对峙,谁也不肯示弱,张文卓最终嗤笑:“阿庆,封悦心里,谁是最重,你我都心知肚明吧?如果当年他有的选择,你觉得他会留封雷的命,还是你的?”“这些与你无关。”“你又何苦自欺欺人?你也和他生活五年,看不出他现在行事作风,越来越象他哥?阿庆,为了能配得上他,你做那么多努力,活得够累了吧?”张文卓说着站起身,准备离去,“在你看来,很大的注码,我还未必看在眼里呢,咱们还是改天再说吧!”“只怕过了这村儿就没这店,七哥还是三思后行,我等你答覆!”康庆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象是看透了他的狼狈而逃,这让张文卓更加气恼,他真没想到今天的谈判会是这个样子,倒像是被康庆揪着耳朵教训,他强压着灰熘熘的挫败感,经过封悦病房的瞬间,不禁驻足,看着里面昏睡不醒的人,无法挪动脚步,这一切,既不是他想要的,也完全不在他的计划之中。……金如川陪着田凤宇,还有几个商场上的伙伴在“罗马”用过午餐,一起乘车回公司,象是突然想起什么:“对了,老闆,我听说封悦有快一个礼拜没有到办公室了哦!”田凤宇刚刚收到小夏发来的消息,汇报迟艾吃药吃饭的情况,听到封悦的名字,立刻问:“怎么回事?”“不知道,内部没有消息传出来,对外说法是休假。不过封悦不是那种动不动就休假的人,而且康庆也在城里,没理由一个人出国度假吧?你最近有和他联繫吗?”田凤宇想着,拨了电话过去,可是直接转到了秘书台:“一个多礼拜?”“是哦,如果一两天也就罢了,可是一个礼拜还真是挺长,怎么没人接吗?”金如川见他摇头,更觉得蹊跷:“难不成真是出国玩去了?” 第52页 “你帮我查查,平时封悦都去哪里就医。”田凤宇想了想,“也许是病了。”金如川查到的消息果然印证了田凤宇的猜测,原来封悦已经住院一个礼拜不说,据说在重症监护里呆了三四天才送回普通病房,可见病得不轻,难怪不往外放消息,是怕引起不必要的猜测和混乱吧!田凤宇一时矛盾起来,既然没有公开,他自然也不好公然去探望,那样康庆肯定会因为自己的背后调查而反感,可是他又着实担心封悦的身体状况,于是不死心,又拨了几个电话过去,不是语音信箱,就是秘书台。就在他几乎放弃的时候,电话却接通了,传来封悦略带虚弱的声音:“打了好多次吧?”“哦,可不是么!”田凤宇瞬间却不知说什么好,“想找你出来吃饭,结果,找不到人啊,听说你好久没有去公司。” “是……身体抗议闹脾气,住院呢。”“哪里?我方便去看看你吗?”封悦沉默的几秒,让田凤宇好阵煎熬,“如果不方便就算了,你要保重。”“不会,没什么不方便的,”封悦知道田凤宇有分寸,这种事拿捏得住,“今天不太好,明天吧,来之前给我电话就好。”第二天,田凤宇是下午一点多到医院的,在楼下报了自己的名字,护士就让他在一边等,不一会儿,走来个看上去有些眼熟的人,带他坐着角落里写的vip特别电梯,直接到了十二楼的病房。病房里带着会客室,那人礼貌地让他暂时在这里稍微等下,就进了里面一间。这时候有护士匆忙进出,没有关门,田凤宇感到奇怪,于是朝里看过去,就见封悦床边围了好几个人,正吐得凶。里面的阿宽看见他,不好意思直接过来关门,只好随手把床边儿的帘子拉上。足有半个钟头过去,田凤宇都有些坐不住,阿宽走出来,跟他说:“不好意思,田先生,让您就等了。”跟着阿宽进了病房,帘子拉开了,封悦极度虚弱无力地靠床坐着,脸色难看得让田凤宇的心如被电击,吓了好大一跳。“对不起,让你来,还吓唬你。” 封悦费劲地笑笑,让阿宽把椅子搬回来,“等了好久?”“怎么病成这样?”田凤宇说话的时候,声音听得出颤抖。封悦只好避重就轻,说:“打的药刺激胃,今天好多了,你要不要喝茶?”“你就别管我啦,没必要客气,你坐着不累吗?躺下吧。”田凤宇和封悦一点也不见外,起身就要帮他把床摇低。“不碍事,坐一会儿好,躺着头昏,又得睡过去。”田凤宇感到有些不对劲,封悦病成这样,康庆却不在周围,而且阿宽改成震动的手机一会儿就传来“嗡嗡”的声音,他不停地收发简讯,到最后,封悦竟然发了火,沖他喊:“把你的手机给我关了!” 这是田凤宇第一次看见封悦发脾气,也许生病的人对自己情绪的控制稍微差些,也许他和康庆之间真发生了什么大事,封悦看起来不光是身体不好那么简单,好像心情也糟糕到极点,这么一声训斥之后,眼睛就红了,若不是因为田凤宇在场,恐怕就要能哭出来似的,这会儿却强行地忍耐了。阿宽怕惹他,连忙走出病房躲避,封悦托着额头,好似也为自己的失控而懊恼。“其实,有什么委屈,就都说出来吧,憋在心里多难受?”田凤宇挪挪凳子,坐得离封悦更近了,“人的承受力都是有限的,如果你习惯性地积压这些压力,肯定不堪重负,难免要生病的。” “没有什么委屈,”封悦抬头,身体若没有靠枕的支撑,是肯定坐不住的,“都是自找的,活该。”他这份孤单憔悴,让田凤宇说不出多难受,好像受苦的是他自己,忘乎所以地问他:“你相信我,把我当朋友吗?”封悦歪头陷在枕头里,刘海低垂下来,遮住眼睛,沉默半晌,好像已经忘了他的存在。“封悦?”田凤宇低低叫了他一声。睫毛阻挡不住堆积的眼泪,“刷”地顺着脸颊淌下来,封悦瞬间崩溃:“我不信,我现在谁都不相信,谁都不信!”探视无法进行,护士走进来,对于他刺激封悦的情绪非常不满意,请他迴避的语气,都不怎么客气了。 她们借着点滴,注she了镇静剂,封悦含泪的眼,无声地看着他,直到昏睡去。这边儿眼睛几乎刚合上,康庆高大的身影就走进病房,见到田凤宇,也没说什么,直接到床边观察封悦的脸色,开始和护士说话。阿宽走到他跟前,礼貌又尴尬地说送他出门。田凤宇本来就和康庆不熟,也不好再呆下去,不管多么不放心,也只好离开。回家的路上,他就在琢磨,封悦那句“我谁都不相信”到底是什么意思?虽然重病在身,封悦不是那种情绪化,乱发泄的人,肯定是发生才会刺激到他。果然没两天,金如川送来珍贵的最新消息,张文卓最近在私自活动,而他接触最多的就是康庆。“你这是什么意思?不是说张文卓要和康庆合作吧?”“现在说合作还太早,”金如川斯文缜密,分析给田凤宇听,“但是张文卓动心思,恐怕不光我们和康庆知道,封悦肯定也有所察觉。蔡经年一直希望张文卓把手里那些黄金的关系都交出来,又在给他股份的条件上迟疑,以张文卓的个性,不会甘心给人无偿利用。而他和康庆接触,肯定是背着封悦,结果被封悦发觉,一气之下就病了。这人脑袋聪明得很,就是身体不整齐,我保证他现在肯定和康庆冷战,老闆你去看他的时候,康庆在吗?”田凤宇绕开他的问题,说:“你不是说康庆和张文卓不待见彼此吗?”“以前是的,他俩都有波兰街的黑背景,王不见王,谁知道具体什么黑幕,而且五年前,封悦和康庆遭到暗杀,俩人差点都丢了命,是不是张文卓找人干的都不好说呢!说什么的都有。”“但你还是相信,他们会为了这笔大生意,摒弃前嫌?” “几百亿的买卖啊,老闆,就是要命的恩仇也不值这个价钱吧?”金如川意味深长地说,“老闆,他俩要是合併了,我们不好办啊!”田凤宇脑海里飞快地旋转,蔡经年那个人,手里的权财是都不会外泄,没有合作的可能性,如果康庆和张文卓联手,他的胜算就会小到几乎可以忽略,那样的话,岂不是白忙活一场?倒不如先分一杯羹,以后怎么办,再边走边看呢!“约得到张文卓吗?”他问金如川。 第十六章 尽管田凤宇尽量保持着生活得节奏不做改变,迟艾还是最先体会他们之间的微妙变化。晚上他们会一起上床,可有时候睡到午夜醒来,身边却是空的。这样几个夜晚之后,他几乎习惯会醒,会摸摸身边……他伸手摸到床头的闹钟,按响报时钮,凌晨两点二十分,田凤宇那边的床,已经冰凉。迟艾坐起身,床边小夏向来会放件外套,留给他起夜时穿。他摸过来披上,悄悄地出房间下了楼。这时间整间大屋都静悄悄地,落地钟滴答的秒声,都听得异常清晰。田凤宇的书房在楼梯的左手边,在起居室外面的走廊尽头,迟艾细瘦不堪的手指和墙壁间隔着短短的距离,朝前小心翼翼地行走。家里从来不会乱放东西,尤其他常走的路,是什么都不会搁,可他一个人走路的时候,总是习惯试探性迈步,除非田凤宇领着他,才会走得格外大胆和自然。他仔细倾听,书房的门是虚掩的,传来敲打键盘的声音,迟艾站在门口,轻轻敲门:“凤宇哥?你在吗?”“你怎么……”田凤宇见到他,顺手把窗口关掉,接着才意识到迟艾看不见,“这才几点,你起床干什么?”“那你干嘛起来?”迟艾感到自己整个被田凤宇的身型笼罩,“你天天都这么熬吗?”“最近比较忙,”他几乎算是把迟艾放在沙发上,“不好好睡觉,你身体受得了?就是任性。”“凤宇哥,”迟艾乖乖地说,“你要是事情多,白天不用回来那么早陪我,我有小夏跟着没事儿的。在公司把生意都处理再回来,别熬夜做啦,小夏说,你最近都瘦了。”“不是因为你,要和美国那里联繫,就得这个时间,否则他们也不上班。”“哦,不能让别人做吗?” 田凤宇被他建议的神态逗笑:“你倒是个不折不扣的小资本家哈,僱佣观念挺强的么!”迟艾给他说的不好意思,脸红着,嘴巴揪了揪:“我不想你太辛苦,对了,凤宇哥,你说封悦要办派对,乔伊也会去的,什么时候呀?”“哦,恐怕要取消,封悦生病了,康庆应该没什么心情办,也许只是推迟,在圣诞节补办也是可能。”田凤宇从医院回来那天直接回家,迟艾就闻出他身上残留的医院消毒水的味道,他对那种气味太熟悉,估计就是去看封悦了吧。他不敢询问,最近田凤宇这么忙碌,也跟封悦的生病有关吗?经过上次,迟艾不怎么太敢乱说话,他怕田凤宇再生气,那是他无法承受的后果。康庆站在病房外面,看见护工将早饭原封不动地端出去,心里顿时说不出的烦躁,封悦因为药物过敏,吃什么吐什么,到后来索性不吃,别人怎么劝也没用。这都快三天,只能靠营养针维持,整个人日渐憔悴,让身边人焦急不堪,有时候趁他昏睡时进去瞅两眼,摸着他的两手,瘦骨嶙峋,康庆就淹没在濒临疯狂的错乱中。“还是不肯吃?”跟他站在外面的阿宽问护工,“一口都没动?” 护工摇头:“瞅都不瞅一眼。”“午饭照常送进去,”阿宽刚说完就见康庆沉不住气,就要往里闯,连忙一把抓住:“你干嘛呀?进去了还不是刺激他,他情绪激动,根本不会跟你谈。”“难道就这么看他把自己饿死吗?”“医生不是说了,靠营养针维护得住吗?等过两天药量减轻,他吃着不吐,自然会恢復。”“你真这么想?”康庆烦躁质问,“当我不知道他十几年前在夏威夷那些“光荣事迹”,他对我的气不消,就不会善待自己。”阿宽被堵得无话可说,只得暂时稳住他:“好歹等他身体恢復恢復,至少有体力面对你,当年大少也是花了好几年的功夫,才让他答应好好活下去,你总得给他时间。”康庆靠墙站着,看得出在极力忍耐着抽菸的瘾,阿宽说:“我进去看看他,你累了就回家休息,我随时给你电话。”封悦在床上躺着,身体上疲惫不堪,精神上又反常地清醒,看来他们终于停止给自己注she镇静剂。护工刚出去一会,房门又响,估计就是阿宽,这几天敢来见他的人并不多,几乎都要通过阿宽的筛选,而他总是很善意地帮忙都挡掉。十几年前的封悦他几经见识过,这种事处理起来有时算得上驾轻就熟。阿宽搬了凳子,在床边坐着,看着封悦日渐消瘦的背影,随意地说道:“打算什么时候开始吃饭?”“暂时没打算。” 第53页 “不吃怎么知道身体是不是恢復消化吸收?说不定已经不吐了呢。”封悦不再搭理,好像听不见他的话,他身上那些执拗和骄傲,和十几年前几乎没有变化,人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的动物,很多性格上的种子,是从小就深埋在身体里。阿宽第一次看见封悦,他还在念中学,那次想要出门找康庆,结果封雷不准他去,他那时候坐在车上,冷漠不搭理人的模样,和现在多象!阿宽是个少言寡语的人,少有念叨的时候,见封悦不搭理他,坐在那里一声也不吭。阳光从宽叶的百叶窗里穿入室内,落在被子上,条纹状的光亮。封悦捏着注she的胳膊,整条手臂冰凉酸痛,过了会儿,问道:“派对怎么处理的?”“他暂时取消,对外说的是时间冲突,说有可能推迟到圣诞节。”阿宽终于说,“我不知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但这样互相不见,也解决不了问题吧?你从公司消失,加上派对取消,外面现在已经说什么的都有了。”封悦心里明白,如今他和康庆之间,太多瓜葛关联,再不似当年那么单纯。机至上的柏林道,恐怕早就有人觊觎他俩分家,其中财产分割的法律手续,就能养肥好大一个律师事务所,说不定家里现在真的已有律师自荐的信件也不一定,想到这儿,封悦从心里发出苦笑。“这些天,他一直在外头。”阿宽说。 “我知道……我昏睡的时候,你放他进来,我还没找你算过帐。”阿宽被洞穿,脸红,闷了会才说:“这么难看地僵持着,有用吗?”怎么做才有用?我为什么只能坐有用的事,却不可以随心所欲呢?封悦转过身,却发现很多话,到了嘴边,也逃不过咽下去的命运,他说不出口。他勉强嘆了口气,将好些个情绪独自压抑住,才说:“你不是看不上他,怎又帮他讲话?”双肘支着大腿,身体前倾的阿宽抬头对上封悦的眼:“我只是觉得,为了你,在仇人面前放下武器找死的人,至少应该有个与你详谈的机会。”……当医生不再用药物控制他的睡眠,封悦身体的生物钟,又开始起了作用。这天早上,他迷迷煳煳中有了意识,却没有睁开眼睛,聆听着身边窸窸窣窣的声响,那是康庆在穿衣服,准备离开。他在封悦入睡后进来,有时干坐着,有时打个盹儿,但都会在四五点之前就离开。细微的脚步声,停在他的床前,封悦猜想康庆在观察,随后帮他拉了拉被子,轻轻地摸摸他的额头,大概试他的体温,似乎放了心,转身刚要走,封悦突然捉住他的手指……破晓的晨曦终于投she入室,原本晦暗阴沉的病房,渐渐明朗起来。在康庆的帮助下,封悦洗脸刷牙,屋里稍微有点凉,找了件深紫色的对襟毛衣,披在他病号服的外面,他这几日水米不进,整个人干枯得厉害,竟是连件衣服也撑不起来。晨检以后,护工照例送来早饭,康庆将她们都打发了,独自留下来照顾,他知道封悦肯定是有话和他说。医院的配餐,就是稀落落的白粥,看得康庆直皱眉,心里埋怨,跟刷锅水似的,难怪封悦不想吃。 “等你好了,再给你带些好吃的,现在将就着吧。”他盛了一勺,送到封悦嘴边,“吃吧,不会吐的。”封悦没张嘴,目光萧索地看着他,两人之间升腾起尴尬而疏离的怪异气氛,康庆伸着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自己找台阶下:“你不吃,我自己吃了啊!怪饿的,好歹填填肚子。”这些天康庆的饮食习惯完全被封悦打乱了,有时候只想抽菸,什么胃口都没有,他吃饭不讲究什么礼仪,捧着碗,唿噜唿噜地几口就把稀饭喝光了:“还成,看着不咋的,吃起来凑合,”说着,沖封悦递了个眼神儿,徵询他要不要剩下的,“我可都吃了啊?”“给我留点儿,”封悦终于开口说话,从他昏迷入院,康庆还没听他跟自己吱声,这几个字,简直天籁般美好。“诶,好咧,剩的都给你。”他屁颠屁颠回答,咧嘴笑了。下面的人谁也不了解为什么封悦忽然肯见康庆,但康庆随之心情好起来,他们不用提心弔胆,也算福利,自然不会有人抱怨。 只有阿宽阿昆这样近身的亲信才看得出,他俩只在表面上破了冰,又或者将冰封的关系,挪到外人看不见得地方。尤其是阿昆,多年前封悦重回波兰街找康庆的那个夜晚,在他脑海里记忆犹新,悠长的暗巷中,他们并肩追逐的身影,好像就在眼前。封悦在理智和情感之间挣扎,努力地争取理智的胜出,如今他肩膀上责任太大,其实已经不容许任性地自我摧残。外面现在肯定是一团糟,“雷悦”主席消失这么久,加上柏林道年末几乎最重要的一场社交派对被取消,这些都不是好兆头,现在不知多少人在虎视眈眈,而封悦最先要做到的,是出院。周四的上午安排到楼下复查,他刚刚恢復的低量饮食,再次要禁止二十四小时。护士推了轮椅进来,虽然他还没到走不了路的程度,但推起来总是方便,节省时间和体力。即便没有表现出来,封悦心里的不满还是逃不过康庆的眼睛,他让护士到外面等,说准备好再叫她进来。 封悦坐在床上,康庆给他套了双厚袜子,和棉质的拖鞋,又翻出件长身的湖水蓝毛衣,穿在住院服的外面,绑好带子,检查室要比病房冷。封悦无声地看他忙碌,这几天康庆也瘦不少,脸部轮廓更显得有些骨感,心里萌芽出浅淡无形的莫名哀伤。都准备好,康庆拉他站起来,封悦身体无力,重力自然会依靠他些,他们离得这么近,近到彼此的唿吸和脉动,都混在地交错在同一片空气里……康庆勐然拥他入怀。真的是好久没有这样拥抱过,这样隔着衣服,体会对方愉快的心跳和奔腾的血液,脸贴着脸,象天鹅在晨光里温柔绕颈,肩碰着肩,传递着无言的爱和喜悦。“封悦,”康庆坐了最大的努力,“我,我不会让你离开我。”……金如川匆忙进了客厅,电话上,田凤宇说在书房等他,连忙就往那头走,正看见迟艾穿着黑色西装,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象是在等待。他身型细长,看起来昂贵的西装带着订制的合体,小小的脸蛋儿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容,跟童话里的王子一样秀丽俊俏,金如川忍不住再看了两眼。“金先生吗?”迟艾听见他进门的声音,“你也跟我们一起去?” “去哪里?没有老闆的邀请,我可不敢坐不速之客。”“凤宇哥要带我去听音乐会,不会呀,小夏也去的,人多热闹。”金如川真想留下来和迟艾多说几句话,可事太急,他不得不敷衍迟艾,进了书房。田凤宇也是正装打扮,站在那里看他刚刚传过来的文件。“老闆,你要出门?”金如川心想,这么大的事,也该有轻重缓急,几百亿的买卖,难不成还不如带情人去听音乐会重要?田凤宇似乎天生就有读人心思的超能力,立刻针对他语言里轻微的质疑而回答:“这桩买卖,也不是今晚就能定的,留不留下处理,对结果影响不大,我改天会找封悦谈。” “封悦今天出院了啊!”金如川赶忙说,“而且下午刚收到康庆秘书的电话,派对排在圣诞节,宴请名单下周就会传真给我们。”这倒是确实让他吃惊,前两天去看封悦,还说短时间内无法出院,医生不批准,而且他看起来确实虚弱不堪,不可能回去上班。难道这些都是烟雾弹,他故意蒙蔽我?田凤宇也有点摸不清头脑,勐然想起开始去探望封悦那次说的话,谁也不相信,封悦说他现在谁都不相信。 最近和张文卓的联繫,也不是很顺利,康庆那头又突然来了个这么突然的急转弯,看来真是一刻都不能松懈,要全力以赴才行。金如川见他面色凝重,以为他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结果田凤宇从沉思中回过神,却问他:“走吧,音乐会要开始了,有没有兴趣一起去?” 第十七章 封悦出院以后,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打消康庆退出军工竞争的想法,他为这事情努力好几年,好不容易培养出的几个心腹也算争气,胜算很大,若为了自己放弃这些年的成果,封悦绝对不会好过。“不仅不放弃,还要势在必得!”,他的鼓励没有在康庆的眼神里换来感激,这使封悦产生一种错觉,他们都在做自己并不热衷的事,却无法任性地停下来。随着冬天的到来,一天比一天冷,园丁每天早上都忙碌地把落了满地的枯叶扫走。康庆端着咖啡,站在二楼窗边,看着地上铺的厚厚一层,想起波兰街也有条种满高大乔木的巷子,他们成天傻跑,想要踩碎地上每一片落叶。佣人的脚步停在楼梯口,接着说:“先生,早饭准备好了。”“哦,”康庆转身,“知道了,封悦在楼下吗?”“在。” “好,我这就去。”他随手套了件晨褛,走下楼梯。佣人都在餐厅,唯独封悦在客厅,靠落地窗站着,眼睛出神地望着墙上挂的封雷油画画像,餐厅里不时发出的杯碟相碰的声音,都没有影响他的专注。康庆干咳了两下,走到他身边:“寻思什么呢?这么入神。”“没什么,琢磨些零碎的闲事儿。”封悦挺直身体,任康庆揽住他的腰身,“田凤宇约了我喝茶。”他琢磨着这会儿提起田凤宇的名字,不知康庆会不会吃味,不料他象是没听见似的,却说:“你看外头的树叶,落得满地都是,好像我们小时候常去的“尼姑庵”附近的巷子,你还记得吗?”“怎么能记不得?你总是想进去瞅瞅那些尼姑平时都干什么,谁都没你好奇心重。”“是,我爬上墙头去偷看,小发非要跟着,结果摔下来,给咱俩吓坏了,就怕老大骂人。”康庆仔细计算着年头,“那时你已经搬到柏林道,可还是经常偷着跑会波兰街玩。”“那时候真傻,”封悦在从前的记忆力,有点难为情地笑出来,不忘加了一句:“傻得可爱。”“傻怎么了?傻子都比聪明人过得乐呵。”康庆在他后腰温柔拍了下,“走吧,吃饭去,你刚才说约了谁?田凤宇?”“是,在“关西会馆”喝茶,他很可能也问我合作的事。”“哟,单打独斗的几股,开始拧一块儿了?不知道蔡经年会不会也找谁合伙。”“他不会,”封悦肯定地说,“他在所有竞争者里,实力最雄厚,野心最大,此人向来自大,如果能接受合伙,张文卓不至于出来自己找买家。”封悦说到这里,似乎想起什么,勺子搅着碗里的白粥,却一口也不往嘴里填,“你干嘛答应他退出竞争?你以为那么做,他就不会再来挑衅和骚扰?”康庆闷声吃饭,没有言语。餐厅墙壁上的电视,传来低低的音乐声,落地钟洪亮深沉地敲起来,封悦在心里几乎没有意识地从一数到八。“你的心意我懂,”他终于说,“我都懂的。”“嗯,那,能不能将功补过?”康庆眼睛四处瞎看,唯独不正视封悦。 第54页 “补什么?”“存在你心里,我若犯了什么错,互相抵消一下呗。”封悦低头笑:“做梦去吧,你。”康庆的车从柏林道宽阔却蜿蜒的绕山公路上驶来,两边山林因为落叶,显得单薄不少,透露出远处深蓝一片海色。他坐在车里,想着前几天他透口风给战克清,说自己有可能退出竞争时,那人脸上的惊惶神色,好似他的前途被康庆这句并未决定的计划全部都毁了。这件事果真如封悦所说,是箭在弦上,不管争取的结果如何,都没有回头的余地。手机这时候响起来,阿昆接听后,问他:“康哥,张文卓,要听吗?”他伸手,示意把电话递过来:“什么事,七哥?”“有事找你呗,难不成是给你请安的?”康庆脑海里想像出他阴翳的脸:“好啊,到公司来找我吧!我大概二十分钟以后到。”“哦?”张文卓会意地笑道:“阿庆你有行动了?敢在公司堂而皇之地见面了?”“见面再说。”康庆果断地挂了。那次他们谈完以后,张文卓后来又找了他一次。康庆退出,并不是他最想要的结果,毕竟他本身在这里,已经不存在办实业的基础,他手里的关系,是需要寄生在象康庆这样人的集团上。他可以找别人,但那样的话,还要和立法院,国会那里康庆的耳目心腹争夺,都是没必要的损耗,很可能被蔡经年那种老狐狸坐收渔翁之利。 张文卓走出电梯,门口的秘书小姐年轻甜美,站起身迎接过来:“您好,康先生已经在等您。”秘书帮他开了门,坐在办工作后面的康庆转过身,精神清慡通透,一身得体名牌加上修剪时髦的髮型,他看起来可真是气人地英俊,张文卓曾经过质疑很多次,封悦看上康庆,不就是因为他长得好吗?除了皮囊,他还有什么?“张先生请坐,请问您想喝点儿什么?”曲线玲珑的美女秘书继续她周到的招待,若不是因为自己喜欢男人,恐怕都要给她勾引了:“咖啡,茶,矿泉水?”“咖啡吧,黑咖,谢谢。”“好的,马上就来。”张文卓看着她娇俏身影消失在门后,对康庆说:“该不是封悦给你选的?要是个帅哥,恐怕他就要发飙的吧?”张文卓象是回味般:“阿庆,你对男人的品味更好,封悦啊,joey啊,都是极品,就算小发,若穿戴正常,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帅哥,不过,你也看不上他了。”“七哥今天就是来跟我怀旧的?”“没办法,咱俩五六年没见,我一瞧见你,想的都是这些波兰街的旧事,你说怎么办?”“若抛不开过去的芥蒂,也没有继续合作的必要。”康庆翘起腿,点了只烟,看着秘书小姐走进来,把咖啡放到他俩跟前:“我们有要紧的事谈,谁也别来打扰。”“是的,康先生。”秘书小姐迅速退出去,回身关了门。 办公室设计很特别,带了个巨大的壁炉,这会儿烧得正旺,墙壁上挂着的电视,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张文卓寻了一圈儿,在这里看见封悦的品位,想必是他帮忙找人装修的。会客室的玻璃柜子里放着几个高尔夫球的奖盃,看来康庆确实打得不错,是听说他前两年因为痴迷,在南方海岛买了整个的球场,加了很多昂贵而先进的设施,连续几年被专业杂志评为全球最富贵豪华的球场。“阿庆,我真没想到你能混到今天这个位置,”张文卓由衷地说,“我当年确实小看你了。”“七哥太抬举了,我还是以前那个康庆,没大多大变化。”康庆吐了两口烟,目光深邃,让人捉摸不定:“说吧,七哥想在我这里得到什么?”“慡快的脾气倒没怎么变,”张文卓放松地朝后一坐,“价钱你想怎么谈?” “现在谈价钱不是太早了吗?”康庆心里琢磨,嘴上并不说实在的:“最后的招标不到手,我答应你什么价码也是空谈。”“阿庆,你的实力,加上我在外头的关系,怎么可能弄不到手?你觉得现在活动的几个集团,还有哪个对你威胁最大?”“七哥恐怕也不只找我一个人询价,”康庆实际暗指田凤宇私下肯定派人联繫过张文卓,谈到什么程度倒是不好说,也许今天封悦会带来新的消息:“蔡经年拒绝你的那个价钱,只怕谁也给不起,我也不是冤大头啊!”“这是怎么说,弄得好像我拿不值钱的假情报忽悠你,”张文卓不急步恼,悠闲继续:“我们合作对双方绝对是利大于弊,除非你现在就有把握,没有我帮你周旋外面的市场,你也能把招标弄到手!”康庆再点了一支烟,沉默地抽着,不动声色。 “百分之二十的股份,对你来说不算什么,你手里至少有三成,封悦会拿两成,你们俩合在一起,依旧控股,又怕什么呢?你知道现在军火市场有多大吗?黑白两市,随便做两年,你的资产翻个两三倍没有问题。到时候,在封悦面前,也抬得起头啊!”张文卓笑得不怀好意,上回在医院康庆把他堵得够呛,这口气怎么也要挣回来:“别我一提这个,你就老大不高兴地。当年你暗度陈仓,吞了我那么大一笔,为的就是能和封雷抗衡。封悦这些年不遗余力地培养你,帮衬你,难道不是旨在把你打造成封雷第二?阿庆,你心里明镜儿似的,但这人和人之间的大爱小爱啊,就让你将这些都忍了,是吧?”菸头捻在水晶菸灰缸里,“吱吱”地轻响两声,冒一股绝望的青烟,康庆面不改色,知道张文卓为了那天自己驳他的面子耿耿于怀,他嘆了口气:“七哥有功夫打听和我封悦,还不如办点正事来得实在,百分之二十的价钱不可能,我只能给你开一半。”张文卓没想到康庆一砍就是一半,他眯fèng双眼,似乎想参透康庆究竟在想什么:“你不是认真的吧?这我们还怎么谈?” “七哥拿出百分之二十的价码谈判,也不是很有诚意啊!”他们都沉默下来,各自心里拨着算盘,飞快地计算着对方接受的底线是什么,这时康庆的目光落在后面的电视屏幕上,突然拿起遥控器,调大了音量,新闻正在现场报导城中一家会馆发生地特大爆炸事故,好像是说液化气管道泄露引发的灾难。张文卓不明白康庆怎突然这么关注。就见康庆拿起电话,拨通以后,急忙地问:“阿宽,你和封悦在一起吗?” “没有,二少自己去的。”“他约得是什么地方?”““关西会馆”啊!”阿宽说。康庆整个人楞住,电视屏幕的字幕正滚动报导着:““关西会馆”发生特大爆炸事故。”张文卓见他从座位上蹦起来,脸色铁青,六神无主地,有点摸不清头脑:“怎么回事?”“封悦约了人在“关西会馆”喝茶。”康庆说着急切地处了门,对秘书台那里说:“让司机马上到楼下等,给阿昆电话,让他去“关西会馆”那里和我汇合。” “关西会馆”附近的几条街都被封锁,车子根本进不去,阿昆和阿宽都在那里等了。见康庆到来,跟他汇报情况,说封悦合田凤宇的手机一直关机,打不通,但是疏散的人群里没有他们两个的踪影。“二少的车也不在附近,应该不在现场。”康庆这才觉得喘过口气来:“继续打他的电话,打到他开机为止。”这时阿宽走过来,说:“我刚刚问过经理,他说田凤宇确实有预定,但是没有出现,他们可能临时换地方了。”“妈的,给他吓死。”他们几个人刚要撤离,康庆的电话响起来,封悦这个傢伙总算是打过来。“我看见新闻,就赶紧告诉你,我在田凤宇家里,没有去“关西会馆”。”封悦语带歉意地说。“你干脆等我跳进火海,烧个片甲不留,再跟我说算了!”康庆忍不住提高嗓音,“怎么不开手机?” “我这不是在谈事,怕被干扰么!你干嘛呀,这么大火气,在哪儿呢?好吵的。”“我在爆炸现场呢,还以为你已经被烧焦了。以后这种事儿早点跟我通气儿好吧,老是这么吓唬我,是怕我活得太长?”封悦在那头低低地笑出声:“我一看见新闻,就立刻给你电话,看你,我哪捨得吓唬你?别得理不饶人么!”说着压低声音,甜蜜蜜地安抚:“行啦,我在家等你,回来吧。”康庆心里其实说不出地高兴,紧绷的弦松弛下来,跟捡回一条命似的,觉得特幸运。他上了车,见阿昆还在电话上忙得很,不想耽搁,喊他:“阿昆!”就见阿昆连忙把手机关了,跑过来,康庆摇下车窗,对他说:“你跟我回去,还是去波兰街?”“我得留下来,康哥。”阿昆有点犹豫不决。“怎么了?”康庆了解他的作风,知道这是有话说。“乔伊刚好在附近拍片,被炸碎的玻璃伤了,还在医院抢救呢。”他听得楞住,最近一直忙于封悦生病,出院,和张文卓谈判,讨价还价……他几乎把乔伊这个人忘了个干净,这会阿昆提起来,才想起他乌熘熘的黑眼睛:“严重吗?”“没有生命危险,应该不算太严重吧?我这就过去看看他。”“去吧去吧!需要什么,你就多帮忙,不用考虑钱什么的。”“我知道,谢谢康哥。”司机发动引擎,车子慢慢地滑出了拥挤的人群。康庆回头看看,一片嘈杂和哄乱中,阿昆上了车,朝相反的方向开去。阿昆对joey的感情,康庆一直都知道,所以当joey要去张文卓身边的时候,他是很诧异的,没想到阿昆会捨得。这些年,他一直都在暗中照顾乔伊,大概也是因为对他哥哥的愧疚,joey走的时候,还那么年轻,而且他根本就有机会逃生,却选择留下,多少有些找死的嫌疑。有些感情纠葛,康庆看不清,也许任谁也无法轻易参透。 第十八章 封悦坐在壁炉旁的单人沙发里,闭目养神,手里托着白色茶杯,汲取着传递而来的热量。刚刚田凤宇的话,一遍遍过滤在脑海中,他仔细分辨着每一字,每一句,体会着背后可能暗示的含义。他早猜到田凤宇肯定已经和张文卓联繫过,这种混乱局面下,能接洽的,能插足的,他不可能轻易放弃。按照田凤宇的意思,他并不奢望在这个交易里得到太大的利益,不过是想先在柏林道立足,他的计划很可能在其他的军事领域。例如?封悦用力冥想,例如战区新市场的分割?“相信我,封悦,这是对大家有利无害的买卖,”田凤宇深邃的眼神,瞬间让他觉得像要窒息,“如果张文卓和康庆联手,你需要第三方平来平衡他们两个的势力,而我,愿意帮你。”封悦本能地想要相信田凤宇的话,可他反覆告诫自己,不要被感觉牵着鼻子走,他还不够了解对方,这种来源不清的直觉,绝对不能轻信!他的脑海中,纠缠着,斗争着,眉头人忍不住皱在一起,浑身的肌肉紧张地绷住,莫名的酸痛过后,带一点失去知觉的麻木。手指按在他眉间:“干嘛愁成这样?”康庆的声音响起,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坐在沙发扶手上,而封悦一点意识都没有,他吓得弹起来,手里的茶水泼在身上,好在已经不热。康庆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连忙拿来纸巾,给他擦身上的水迹。“你吓死我了,怎么走路没一点声音?”封悦抱怨道。“我都快把楼梯踩塌了,你还没听见?灵魂出窍啦呀?” 第55页 封悦也奇怪他怎么可能忽略,向来他对声响光线都很敏感:“那你不会喊我一声?”“你想什么这么出神啊?”康庆这才想起明明就是他吓唬了自己,怎么自己倒成做错的一个?“我说你以后别乱关手机,我才是给你吓得半死那个!回来本来要质问你,你还给我鼻子不是鼻子,嘴不是嘴?长能耐了你呀!”这才想起康庆电话上六神无主的模样,封悦不禁放缓语气:“我哪知竟会发生这样的事故,田凤宇突然换成他家里,还救了我一命呢!”康庆脱了西装外套,搭在扶手上,挤进沙发,虽是单人的,但分外宽大,他强硬地挤进去,封悦就被他顶了起来,他抬手抱起,让他坐在自己双腿之间,手臂从背后绕到他身前,下巴抵住封悦瘦骨嶙峋的肩膀,这人大病初癒,几乎皮包骨,抱在怀里都觉得硌得慌。 “怎么跟他谈的?张文卓和他开价了吗?”“他是想入一股,多少不计,意不在军工市场,而且他手里有本钱,并不是凭空喊价。”“这帮人都想插一脚,哪有那么多股给他们?”康庆在耳边轻声细语,“你才张文卓想要多少?”“百分之二十?”“你这么清楚,不是你给他的报价吧?”“你还价多少?”封悦取笑似的和他说,“别跟我说对摺砍,你那还不把他气走?”“就不能装个傻?啥也瞒不过你似的。”康庆不满地啃了他一口,“还不等他发火,新闻上就报‘关西会馆’爆炸,哪还有心思谈判。估计他现在也坐立不安吧,可挂着你呢,我偏不告诉他,你不在场,让他今晚失眠去吧!”封悦掣肘击中康庆的腹部,让他失声喊出来:“干嘛你!”“让你乱吃飞醋,”封悦收拾脸上的笑容,严肃地跟他分析:“嗯,他还会找你,田凤宇似乎有所退却,不像开始那么积极,很可能是觉得付出和收入并不成正比,“华扬集团”是不是主业是不是通讯?他很可能是从军工入手,再瓜分战区的通讯业市场。所以,张文卓的选择并不多,除了你,就是蔡经年,所以,你只要盯准蔡经年那头就可以。” “嗯,你觉得可以接纳田凤宇?”“他在华盛顿也有些背景,加上张文卓在战区那里,你在立法局国会的关系,三方扳倒蔡经年的胜算很大的。”封悦眼神凝望着窗外冬季萧索一片的庭院,嘆气道:“先干掉一个再说,招标到手以后,纷争肯定不会停,到时候再说吧!”他们突然默契地停止对话,壁炉里的柴火燃烧时,发出火苗在空气里迸发的细小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封悦朝后坐躺,头枕在康庆的肩膀上,手掌扣着环绕在他腰间的大手。康庆捏住他两个指尖儿,亲昵地摩擦……他们都闭上眼,享受这片刻的安宁。自从封悦知道照片的事,康庆觉得两人之间几乎无法避免地隔着一层隐蔽的幕帐,即使现在这样亲密无间,似乎再也回不到从前从不曾厌倦的胶着。他既感到无奈,又格外珍惜每一个,和封悦安静相拥的机会。每次这样毫无保留地拥抱他,就好像胸怀之间揣着满满的,整个世界。楼梯上响起脚步声,还没到头,又旋即朝下离去。封悦连忙站起身,正看见阿昆在楼梯上消失一半的身影,连忙叫住:“有什么事?”阿昆的脸涨红着,为自己突然闯上来碰到的亲密一幕而尴尬:“没,没什么。”估计他来,肯定是找康庆有事汇报,封悦走开,顺着走廊,朝卧室走去。果然阿昆挪动脚步,上了楼,走到康庆跟前儿。封悦连忙推开门,走了进去,不想弄得好像自己偷听的样子。他换掉外衣,洗了个澡,出来正看见康庆已经换了家里的衣服,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新闻还在报“关西会馆”爆炸的事件。“你今天运气好,捡回一条命,有人可是挺倒霉的。”“谁呀?”“乔伊,”康庆随口说,“他在附近拍片,被爆炸的玻璃划伤,进了医院,好在没有伤到要害。阿昆刚从医院赶回来,吓得够呛!”封悦见他提起乔伊的名字,暗暗琢磨片刻,估摸着康庆也未必会往心里去,才问他:“当年joey到底怎么回事?”“什么怎么回事?”康庆翘着腿,扭头看着他,“你说当卧底的事?” “我是说阿昆,joey,你和张文卓,到底怎么回事?”“问这些做什么?”康庆讪讪地打算敷衍过去,“就那么回事儿呗,没啥特别的。”“哦?你对乔伊,不觉得愧疚?”见他不认帐,封悦接着说,“看你说话,干嘛防得滴水不漏?我又不是旁敲侧击你。”“啧,”康庆抬头,咧嘴笑了,那股孩子气又跳跃在他双眼之中:“可别,你要是敲起来,真是要人命的!”封悦横他一眼,不再说话,阿宽敲门进来,送了他晚上得吃的药,见康庆坐在那里,顺便汇报说:“阿昆还在楼下呢,是不是有什么事要和你说?”看看时间,已经不早,康庆升了他的职以后,因为主管到波兰街的生意,他都住在自己家里,少有呆到这么晚的时候。忽然留恋着不肯走,可能是有心事,刚刚因为封悦在场,才不好意思多说的。 “让他去书房等我吧,”康庆说,“我一会儿就下去。”封悦吃过药,上床躺着准备睡觉,他现在的作息在几个人严格的监控之下,不能任性。康庆凑上去,紧贴他坐着,说:“阿昆这人看起来粗,心里还挺细的,他估摸着就是想跟我说乔伊的事,虽说joey和他家里人并不亲近,但阿昆这些年一直明里暗里地照顾他,说不清是什么……这是不是所谓的铁汉柔情?”“我看你才铁汉柔情呢!”封悦给他认真想词儿的神态逗笑,“下去问问吧!我看会书就睡了。”看着康庆出去,轻轻带上门,他的目光停留在门边晕黄的灯光那儿,许久也转过回来。康庆在感情上,不是敏感的人,当年小发对他依赖的情怀,已经那么严重,他都不会往那个方向去想,他只对自己想要的动心,这点上,和封雷其实很象。当年joey或许对他有感觉,才会答应送死的任务,可是以康庆的性格,真的未必体会得到joey对他的一片心。书房里,康庆嘴里习惯性地叼着一根烟,但并没有怎么吸,菸灰越来越长,青烟几乎垂直地朝上升去,他似乎失神,醒悟过来,赶紧把菸灰磕在水晶烟缸里:“怎么哪儿也缺不了他?”康庆听起来极不耐烦。“前段时间的服装秀上,乔伊弄脏了他的衣服,说后来张文卓因此联繫过他几次,两人吃过饭。你知道他混娱乐圈,不能随便得罪人,张文卓现在也牛得很,乔伊当时不知道,后来查过,约他也不敢推的。”“那今天这么快就知道消息,也太悬了吧?谁告诉他的?”“这我不清楚,那个“娘娘腔”经纪人接电话的神态很怪,我就觉得可能是他搞的鬼。”康庆瞅着快要熄灭的菸头,沉默地抿了抿嘴,问他:“你说话,他听得进去吗?”“还行吧,他挺懂事,就是上来一阵比较倔,那时候就觉得像他哥。” “让他换了经纪人,你和六叔交待一声,乔伊的包装和管理,和其他艺人分开策划,给他单独找个经纪人,大事小情,你多监督点儿,六叔有时候也鬼着呢。”“哦,好,那我明天就和六叔,乔伊分别谈谈。”阿昆走后,康庆没有立刻上楼,坐在书房里,再点了一支烟,仰躺在椅子里,闭目凝神。刚刚封悦问他的话,象梵音似的,层层包围上来,这个人吶,一身的脾气,也改不到哪里去。在感情上,总是敏感得跟个雷达一样,谁要是稍微表现出什么,他立马就能体会到。有时候康庆就不懂了,人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就喜欢上谁呢?看一眼,说两句话,就泥足深陷,不可自拔,那不是扯淡么?康庆不怎么花时间去研究感情,他认准了谁,那个人,就只能是他的!封悦在办公室拨打康庆私人的手机,响了几声也没人接,刚想要换个号码,内线响了起来,他按过来,问什么事,传来秘书平静的声音:“封先生,张文卓先生的电话在二线,要接吗?”他想不出张文卓找自己为的什么事,难不成对康庆开价不满意,就要从我这里下手突破?“接进来吧!”他说完,按掉了康庆的手机。 “康庆直接让我去他公司谈,所以我也拨你公司的电话,看你会不会公然让秘书和我约时间见面呢。”“这桩买卖里,我和你没什么利益交集的吧?”“这可不好说哦!”张文卓语锋一转:“生意都是谈的么,哪有不可能的事?二少应该最了解经过五年前那些往事,这会我们几个还能坐下来谈,也算是商场的奇蹟了吧?这也没有什么让人吃惊的,谁让我们都是唯利是图的人呢!”“七哥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怎么,真的不堂而皇之地约我去公司和你见面?”“不太方便,“雷悦集团”和你又没有业务往来。”“唉,别把话说死么,”张文卓不再跟他捉迷藏:“好,出来吃个饭吧!有些事需要你自己来定夺,为了康庆将来的帝国,你也不应该拒绝我的邀请,老地方等吧!” 张文卓说的“老地方”,就是山顶的茶室,封悦的车停在门前的空地,想起的还是五年前joey被肢解的身体,和那张年轻的,视死如归的面目容颜,便忍不住胃里一阵难受的翻滚,他转过身体,背对着茶室,反覆压了好半天,才没有吐出来。他倒不知这里什么时候恢復营业,装修风格和以前几乎如出一辙,张文卓依旧坐在靠窗的位子,窗外风景如旧,面对面的两个人,却是纠缠了这么多血债仇恨,和相互的利用,简单的爱和恨,已经无法界定他们的立场和关系。张文卓目不转睛地盯着封悦,五年过去,他为什么好似没有一点儿变化?疏离的眼神,冷淡的样子,仿佛他们之间如同路人一般陌生,自己对他言,是最微不足道的存在?“我刚回来的时候,这里竟然开成中东餐厅,真是暴殄天物。” 张文卓伸手招唿侍者过来,又凑近了才说:“我和二少约会的地方,怎么能让他们这么糟蹋?所以,我买了回来,装成和以前一模一样,是不是走进来,就有时光倒流的感觉?”他停顿着,似有深意地问:“你应该很怀念五年前的吧?” 第十九章 外头的天,灰暗阴沉,好像突然来阵冷风,就能把积压在云端的雪片,纷纷地吹落下来。屋子里干暖的空气,漂浮着低浅的丝竹声,过来奉茶的侍应生,竟也有往日joey的几分模样,让封悦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还不错吧?长得比乔伊还像joey,是不是?”张文卓目送着侍应生的背影消失,“可惜床上功夫差一点,需要调教。”他大张旗鼓地说这些yin秽的话,无非就是想刺激封悦,让他心神先乱了,便容易攻陷,真的谈到生意,自己也能占上风。然而这招儿今天不太好使,封悦淡漠的眼神扫他一眼,微微冷笑,却没说什么。他们彼此沉默,都在揣摩对方如何出牌。封悦先打破寂静:“当年joey不肯离开,是对七哥产生了感情吧?你怎捨得那么对他?”“谁说我捨得?”张文卓的左手玩弄着右手硕大的翡翠扳指,似乎成了他习惯动作,“我若对他不好,他也不会选择留下。只是他还不太懂我的性格为人。我可不白对他好,既然那么疼他,就期待他百分之百的回报,胆敢出卖我身边的消息,再心爱的人,再不捨得,我也不会留。”“乔伊跟他哥哥没有关系,你该不会搞什么株连九族吧?”“那倒不至于,其实,乔伊比他哥哥招人喜欢,可兄弟俩一个毛病,看不准人……”张文卓琢磨着,看着封悦漂亮的手把玩着玲珑的杯子,却滴水不沾,“远不如二少你聪明,所以,我今天才选择找你来谈。”绕半天,他终于说上重点,封悦表面随意,实则聚精会神。 第56页 “百分之十的股份,简直就是对我的侮辱,阿庆是摆明了不想继续谈,这事儿不用我再费唇舌解释,值多少,你自己心里清楚,封悦,这笔工程拿到手里,以后的康庆,就是你大哥在世,也难出其右,恐怕还会嫉妒呢。”张文卓心里有些固执的想法,封悦已经疲于去纠正和较真儿,他渐渐摸清这人的脾气,也能领会与其相处的,不至于重伤自己的方法。“百分之二十的股份,也是天价,他又不傻,怎么可能蔡经年拒绝你的数字,他却捡起来?”“好,大家开诚布公地谈,”张文卓见封悦对这事开口表态,便知是个不错的开始,“最终大家都要让步,不过耗时多久就难讲了,我给你个选择,可以避免大家浪费时间,也让康庆尽早把这个项目拿在手里。”“说说看。”“我拿百分之十四,但我有个额外的要求,去见美国战区一号头目的时候,我要你随行!”这是封悦完全没有意料到的走向,他最近盘算过这个谈判的过程,肯定是漫长的。即便康庆谈到百分之十六七,恐怕那时候蔡经年出了百分之十五,张文卓肯定会撤回合作,差一个百分点,他是宁愿不跟康庆合作,毕竟两人血海深仇放在那儿。所以,只要蔡经年有什么风吹糙动,再想拉张文卓回去,现在的交易,其实是岌岌可危的,因此,封悦是想速战速决,赶紧把它敲定下来,然而他却没有掐算出张文卓会提出这么个条件。他假意淡定,开玩笑地说了句:“以折中价百分之十五来算,感情我在七哥心目中,就值个百分之一?”“你算得不对,几百亿的买卖,百分之一就是几亿,而且我放弃的,可不是单单百分之一,你心里比谁都清楚。起码一二十亿跟我出趟门儿,顶多一两个月,天底下谁的身价儿能比你高?”封悦目光挪向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雪了。 张文卓不打扰,静静地看着他凝神不语的样子。封悦向来清瘦,最近肯能大病初癒,体格尤其虚弱,但他身上散发的睿智和坚定,象极当年的封雷,与他本身的气质揉和起来,是格外独特的一股韧性。“好,”足有几分钟在安静中流过,“我让康庆找人拟定法律和财务上的程序,改天约你出来签署文件。”张文卓面露笑意,他必须承认,这样的封悦,和那些小明星迥乎不同,让他情不自禁地着迷:“你是慡快人,我等你的好消息,”说到这里,见封悦有意离去,他多说了句:“我和阿庆合作,不是很好吗?你怎么还会想加个外人进来?该不是想监视我们吧!” 说完顿时就后悔,这么轻易地把好恶交代给封悦,只怕他就算本来还没确定拉田凤宇入伙,就为了给自己难堪,如今也要那么做。真他妈的得意忘形,言多必失。封悦揣摩出他的懊悔,平静如初地说:“你放心,我怎么会为了给七哥填堵,就不顾康庆的利益呢?” 说完话锋一转,“田凤宇的入股,为的是集团考虑,不存在私心。”“真是处处为阿庆着想啊,”张文卓几乎无法掩饰酸熘熘的语气,“果真是他做什么傻事,你都能原谅?”“如果无法彼此原谅,怎么能过一辈子?”这话算是警告他的非分之想了吧?张文卓点了点头,朝后坐着,翘起一条腿,无比惬意,又不太认真地问:“不知我们能不能彼此原谅呢?”“不用的,七哥可以照常恨我,而我,”封悦尽量收敛住脸上的笑意,双眼却有透露着水漾光芒:”而我也可以一如既往地,讨厌七哥。”张文卓执拗地笃定,这样的表情,其实就是勾引。封悦说完,起身告辞,走出了门,雪下得大了,湿冷的风打透他身上略显单薄的衣衫,这才意识到大衣忘在茶社里,可他并不想回去拿。正犹豫着,张文卓在背后叫着他的名字,于是赶忙回头,正看见他拎着自己的大衣走出来。他唯独伸手去接,张文卓却给绕开,双手一抖,将大衣披在他肩头。 硕大的雪花,抱成团,“簌簌”落在两人之间短暂的距离,有这么稍纵即逝的半个剎那,他们的目光,与风雪交织在一起…… “路上开车小心,”张文卓洒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预祝我们合作愉快!”封悦的车刚下了山,手机响起来,他按了车里的免提键,康庆的声音传出来:“在哪儿呢?秘书说你不在公司。”“约了人喝茶,这就回家。”“哦……谁啊?”康庆随口问。“你不认识,”封悦敷衍,在他没计划好怎么和康庆说这事之前,不想他知道自己私自与张文卓见面的事,“你今天什么时候能回家?”“随时都可以啊,我又不是打工的。”“那,一起吃晚饭吧,让厨子做你爱吃的。”“嗯,行。”康庆糙糙地挂断,让封悦心中隐约不安,他们一起这么久,有时自己都不觉察的小动作,也瞒不过对方的眼睛。车子缓缓地驶入行车道,家里的管家正和公关公司在院子里,商量过段时间派对的装潢,因为圣诞节要到,庭院里装饰工程很大。封悦直接把车开进车库,上楼进门,正在走廊打扫的佣人和他问好:“先生今天回来这么早?”“嗯,康庆回来没有?”“没呢。” 封悦把车钥匙放在走廊柜面儿上,想了想,对他说:“让厨房晚饭好好准备,我跟康庆都在家吃,照他爱吃的准备。”他们两个口味不同,封悦比较讲究,但康庆是习惯粗茶淡饭,即使是经常出入高级场合,也是为了讨好封悦的口味而已,其实他本身是那种随便一份路边摊的炒粉也能将就的人。因为封悦比较挑食,所以在吃的上,都是康庆迁就他。天气冷下来,封悦洗个热水澡,边洗边琢磨康庆刚才的态度奇怪。 从浴室走出来,四周干燥的空气,让他头脑不像热气蒸得那般模煳,突然明朗清晰。康庆已经回来,衣服扔在沙发扶手上,人却不在屋里,可能下楼了,而他的手机正放在桌上。封悦想了想,拿在手里开了锁,迅速地查询已接来电,自己的号码果然在最上面。那么自己去见张文卓的事,他是在电话上听见了,封悦顿时感到头疼。康庆站在酒吧,威士忌倒进杯里,仰头喝个干净,再倒满,再喝下去。他以前在酒精上算是放纵,今年收敛不少,是发觉喝酒以后,比较难控制自己的脾气。可是今天,他身体里承受的压力和怨气无法负载,只能靠酒精来挥发。张文卓和封悦镶嵌在窗户上的身影,象咒语一样贴在他的脑海中,从头到尾,封悦都那么平静,平静得让康庆心慌。他怎么还敢那样无关的态度面对一个侵犯过他,曾经差点要他命的人?以他的聪明机敏,怎么可能对张文卓全无防范之心?康庆无法掌控自己往歪处想的念头。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也没有回头,兀自拿着酒杯朝沙发走去。封悦见他不理睬自己,更加肯定先前心中的想法,这会儿佣人在厨房里忙碌,进进出出不闲着,他只好跟到沙发背后,拍了拍他肩膀,说:“我们上楼说吧,好不?”康庆转过头,抬眼看他,心里想这傢伙刚才还敷衍我,这会儿就觉察到,反应够快的:“不打算继续蒙我了?”“……干嘛这么说?”“事后才交代,有点儿晚吧?”康庆站起来,把酒放在茶几上,他们靠得很近,“下回干脆直接去‘帝豪’开个房间,回来随便告诉我快活过,不是更好?”说完,他迈步离开,“噔噔”地,带着气上了楼。 封悦只觉脑袋里轰鸣一片,知道这事自己算是有错在先,也唯有忍耐,却又难免担心,这样的状况,如何把自己和张文卓谈判的结果和他谈,只怕现在的康庆是什么也听不进去。不禁为自己刚刚一句随意的掩饰,感到懊恼,本来是想争取时间和机会,结果弄巧成拙。一手夹着两只红酒细长的杯颈,另一只轻轻地关了门,封悦进到卧室,四周静悄悄的,康庆倔强的背影,站在阳台的门前,没有主动和解的意思。他走上前,递过手里的酒:“用得着搞这么严重吗?就喝茶而已,你又不是没看见。”康庆扭头盯住他,好似问他怎么会知道自己盯梢。 “开始没想到,慢慢也能琢磨出来……”封悦下山的时候,就看见停车场有车轮的印子,而从他进店到出门,短短的时间,并没有人来往,“电话接通,你怎么不说话?估计偷听我,是不是?”“谁稀的偷听?要不是你一声声七哥叫得那个亲,我早挂了。”封悦被他这么说,脸“腾”地红起来:“你非得跟我添堵是吧?也没有明文规定,我出门跟谁喝茶,必须都与报备。”“你还敢说?”康庆被他全无所谓的态度激怒,“那年要不是你一意孤行,去“东方帝豪”见他,至于差点送了命?你对他总这么没戒心,究竟为什么?!封悦,你心里是不是……” “行啦!”封悦勐然打断,他害怕那些话从康庆嘴里说出来,“过去那些,你不说不追究吗?一有争执就拿出来说事儿,很幼稚无聊,行吧?”他们的眼光锁住彼此,又不约而同地转移开,尴尬在他们之间凝结,空气稀释着红酒的味道,却变得越来越沉重,唿吸都跟着费劲,封悦无奈耷拉着肩膀,靠在墙上,暗中嘆气,不想再这么僵持下去。“我们不谈这些。是你先同意和张文卓合作,我只不过代你和他谈条件而已,还是说正事吧!”“什么是正事?”康庆不似刚刚那么愤怒,酒精放松了他的身体和精神,为了疏解积累的压力,那些堵在心里的话,想也没想就吐出来:“公司?新的集团?合同?股份?我不想和你谈这些,封悦,我从来也不想和你谈这些。事业要怎么做,不用你帮,不用你操心,我自己想办法,”他说着狠狠拍着胸口,“咚咚”地震撼着胸腔,“我不需要你哥一样本事通天,无所不能;也不需要庞大的商业帝国来跟你匹配,我就是我,想和你在一起,好好过日子的康庆!”封悦在他一连串,没有停歇,没有空隙的表达里感到震惊,康庆不是嘴甜的人,有些话放在心里,从来也不会这么坦白地提出来,他把杯里酒喝光,露出苦笑:“而这一切,如今在你看来,却是幼稚无聊……” 第二十章 张文卓等了几天,封悦却没有给他消息,这让他心里不太有底。封悦不简单,这个事实,他早在波兰街的时候就已经深刻地领会到。从小给封雷无形中灌输的观念和性格,加上在某些方面几乎无边际无原则的宠溺,封悦想要的东西,经常势在必得。张文卓试图挑战过他对康庆执拗到几乎变态的爱和袒护,可他为了康庆,宁可朝自己开枪,从那以后,张文卓不得不重新研究这个人,他对封悦,不再过于盲目自信。 第57页 他拨通了封悦的手机,以为不会接听,没想到却挂通了,封悦略带慵懒的声音传过来,却没有泄露任何情绪:“什么事?”张文卓没有立刻开口,他故意留出短暂的空白,让封悦琢磨一下,才说话:“我可是一直等你的消息,突然这么无声无息,让人坐立不安啊!”“再多等你几天吧,我会亲自照顾这事。”“封悦,”张文卓给他最后的警告:“不要再企图利用我对你的感情,再从我身上捞什么好处,我给你三天时间,一切交易,过期作废!”说完,他毫不犹豫地挂断电话。知己知彼,张文卓透明白的,跟封悦做生意,他很难处在上锋,毕竟感情上他们是不平等的,封悦对他顶多稍微有点感觉而已,而他自己赔进去的却是更多。之所以要求封悦跟他去战区走一趟,就是想他知道这五年自己的生活环境,让他明白为了保存回来竞争的实力,他付出了多少努力,希望在感情上,能多少拉回一点分数,否则,总是被康庆追着打,太不公平。 他从来也不是容易放弃的人。在等待封悦给他回音的三天里,张文卓也没有闲着,他早就觉得田凤宇这个人突然出现在柏林道,十分蹊跷,还有他身边那个象封悦的小瞎子。只是他最近忙得分身乏术,根本没时间追究,如今封悦拉他入伙,实在是让人费解。封悦会想要加个人,来平衡自己和康庆之间的矛盾,张文卓早就猜到,可怎么会是田凤宇,这人和封悦认识不过这一两年的事,就算他做了功课,投封悦所好,轻松拿到这桩买卖,也太便宜他了。很明显的,封悦对田凤宇,有着不寻常的欣赏和喜欢。张文卓在某些场合见过他俩,当时的封悦放松而随性,完全不像跟自己一起时的阴郁和戒备。田凤宇这个傢伙,是怎么做到的呢?找人跟踪的结果是,迟艾几乎足不出户,但定时会去城里一家私人诊所就医。“弄得到他下次去的时间吗?”“弄到了,”对方肯定地说,“下周三上午十点。”“好,你帮我去布置。”张文卓决定自己亲自会会这个迟艾,也许他才是突破田凤宇防线的弱点。战克清靠着窗边抽菸,正好看见康庆的车停在门口。康庆下了车,原地站了下,抬腿迈步,进了酒店大门。他本来是想等康庆约他,但是在是等不起,只好主动出击,他的政治前途都寄托在康庆身上,现在最怕的就是他为了私人感情,而从这百年不遇的大项目里撤资,如今战克清再找新的合作伙伴已经为时过晚。他们都已非常熟悉,没有寒暄,直捣主题,战克清说:“最近金如川找过我,就是“华扬”田凤宇的“军师”,以前做财经评论的那个金如川。”“我知道,下个月的派对,他不也在受邀之列?” “是,他跟我说了些……挺内部的消息。”“举例看看?”“他说张文卓找过田凤宇,”战克清停顿了下,“也找过你。”“嗯,我和他有些旧日的,”康庆想说积怨,但斟酌以后,说:“旧日关系,怎么,金如川是什么意思?”“他的意思是说,封悦和田凤宇关系不错,其实可以考虑合作,而既然你和张文卓并不陌生,大家不妨开诚布公地,一起谈谈。”“哦?你不怕有人分你盘中金羹?”康庆笑笑,战克清这人爱吃独食,这是他早看出来的,“加上张文卓和田凤宇,你那份儿可是要缩小哦!”战克清给康庆点出来,稍微有点难为情,但是作为成功的政治人物,厚脸皮是最重要的基本素质,他索性就着这话题说:“小份儿也比没份儿的强,而且注资的人多了,利益也会增长,就算份儿小了,分得未必少,对吧?我们必须採取行动,康庆,蔡经年开始活动了,他现在是大规模拉拢关系,我这点微薄之力,可是要撑不住,赶紧速战速决!” 说到这里,他见康庆沉默不语,就猜这人估计是和封悦闹什么别扭,否则不会这几天都不给他答覆,他们向来有保持密切联繫的习惯。于是,战克清语重心长地对他说:“康庆,你还年轻,别意气用事,人这一辈子,怎的还不得有点追求?男人么,就是得志在四方,眼界放宽,很多事才能看得清楚,才能把握得牢固。”从战克清的午餐饭局回来,康庆到了公司,秘书见到他,立刻说:“封先生在办公室等您!”封悦不常到他公司来,因此秘书看起来还挺紧张,只有康庆知道他突然到访的母的。这里毕竟是外头,就算两人一言不和,康庆也得为了迁就封悦的面子忍耐着,封悦就是抓住这点才选在公司和他谈。这小子,算是把我算得准准儿啊!交代过不许别人打扰,他推门进了办公室。封悦穿着休闲,明显是没有去公司,正站在壁炉那里,看着康庆的那些高尔夫的奖盃。“我们好久没有一起打球了,”见他走来,封悦回身看着他说,“现在海岛那里天气应该是不冷不热的吧?”“每天都是二十度的大晴天,是不错。”康庆坐在沙发上,本来手里捏的烟,一直也没有点,他不太在封悦跟前抽:“你怎么来了?”封悦在他对面坐下来,眼睛带着几夜没好睡的憔悴,从那天吵架,康庆就住到三楼的客房,两人几乎没有怎么说过话。“我们……能好好谈谈吗?”“谈什么?”封悦沉默,他的手掌在腿上摊开,连指尖儿都显得苍白。“你,是不是后悔了?” 康庆没想到封悦会这么问出来,反问道:“后悔什么?”“后悔跟我在一起。”“为什么?”康庆一只手臂抬起来,搭在沙发上,翘着长腿,状似轻松地笑了:“后悔就不会这么千方百计地讨好你,说吧,你和他谈判的条件是什么?”封悦没有急于和他谈生意上的事,他今天来并不是为了能争取康庆的同意,好给张文卓答覆。这并不是第一天,他意识到两人之间的问题,这些年来发生过太多事,每一件都在他们的感情上牵起纵横的束缚,使他们最终陷入牢笼。见他不说话,康庆起身坐到他身边,大手揉搓着他的肩膀,这似乎成了他的习惯动作:“我错了,成吧?在商言商,是我想太多,不该发脾气。你问的那是什么傻话?”康庆一歪头,嘴唇碰到封悦的脸颊:“你都不后悔,我有什么好后悔的?” “等我们忙完这件事,一起度个假,好不好?”封悦也唯有把心里那份感慨咽下去,“就我们两个。”康庆点了点头,眼角带着笑容,小声地说:“迫不及待。”他们没有在办公室久留,直接回到家,进了书房,谈张文卓的条件。百分之十四确实是不错的一个价钱,尤其是板上钉钉,不需要漫长的谈判和讨价还价。但是明显让封悦陪他去战区的建议,让康庆很是不慡,这个不要脸的张文卓,就会出这种馊主意,他当我是个二百五呢?把封悦交给他带走两个月?“这个以后再说,”康庆敷衍回答封悦。“可是,这是他签约的前提条件吶。”“这种事又不会写到合同里,怎么写?规定陪同人必须是封悦,身份证号码,血型,身高,差一点儿都不成?”康庆说着一把拉过他,抱在怀里亲吻,“他要“封悦”,就给找个封悦,你可是我的,想带你走,让他做梦去吧!”“你想耍赖呀?”“什么叫耍赖?这种软性条件本来就有弹性空间,你若真想去,我也跟着,咱当度假了。”书房紧闭的门窗,低垂的窗帘,营造出幽闭秘密的气氛,他们都有点情不自禁,越吻越深。手开始本能地排除障碍,哪怕是难解得皮带和裤扣,捣鼓半天也没搞定,但还是捨不得停止亲吻,直到掰得手指都疼起来,康庆才气恼地骂咧咧:“妈的,你系的是反强暴皮带吗?解半天都解不开。”封悦又气又笑,自己低头一拨就开,“你自己白痴,还怨皮带难解?”康庆一边褪下封悦身上最后的遮拦,一边气喘吁吁地说:“怎没人发明全自动的衣服,想干的时候,一按按钮,“啪”,立刻就剥个精光!” 封悦被他荒谬而挑逗的言论,惹得脸红心跳,心中的魔鬼一下蜂拥而出。可他又喜欢这样的康庆,他总能成功地挑起自己的欲望,好似身上哪里有快乐的按钮,他都能准确无误地找到。当封悦的身体赤裸裸地呈现,理智燃烧的速度,快到让康庆连影子也没看着,就“嗖”地不见,他就不明白怎么会有人配备上这么诱人的身材,他所钟爱的每一点,几乎都能在封悦身上找到。每当这个时候,他都会错觉面前的人是天使,也是魔鬼;是考验,也是挑战,他让康庆捨生忘死,奋不顾身。他分开封悦的两条腿,向私处亲吻,热爱他每一寸肌肤,单薄匀称,却充满爆发力的年轻的身体,让康庆为之疯狂,即使大腿根儿留下的伤疤,犹记着当年血流如河的悲壮,更让康庆觉得每次干他,都像是交出彼此的生命,毫无保留。狼狈溃败的封悦朝沙发里缩了缩身,在喘息中努力问他:“你没有开什么摄像头吧?”康庆咧嘴一笑:“妈的,我的眼珠子就是俩镜头,现在正拍着你的宝贝呢!”封悦伸腿踹他,却被康庆拉住,朝怀里一拽,他们抱在一起,从沙发滚到地毯上…… 小夏带着迟艾走出电梯,大厅里还算安静,没有什么人,朝门口走去的不远的距离,反覆迴荡着他们并不沉重的脚步声。突然迟艾挽着他的手,似乎加了些力,那是他不安时的习惯,会忍不住想抓住什么,他害怕身体周围什么都没有的空浮。“怎么了?”小夏轻声细语地问他。 “我们周围有人吗?”“有啊,这里是公共场合。”“我是说,有人盯着我们吗?”小夏连忙朝四周看看,“没有,别怕,车就在门口等了。”有时候迟艾会比较敏感,尤其田凤宇不在身边,他缺乏安全感,小夏已经习惯,并没有因此加强警惕。他们稍微加快脚步,出门坐上车,迟艾才放松下来。他对这辆车很熟悉,这里面每一个角落,田凤宇都带他认识过,是让他倍感安全的空间。白色的车子滑入中午不太汹涌的车流,朝前顺畅驶去。“七哥,他上车了,”手机里传来报信,“一切准备就绪。”“好,那就按计划行事。”司机发动引擎,张文卓的车,如安静的猎手,无声地跟了上去。刚刚从手下视频里看到的迟艾,让他不禁觉得有些奇怪,他和封悦长得是像,但只存在某些时刻,某个角度而已。 迟艾的单薄瘦小,让他看起来有点孩子气,象个高中生似得,很难猜测他实际的年龄。他让人查过田凤宇和迟艾,过来的资料非常正常,他们在美国中西部发生过车祸,那以后迟艾就瞎了。可是他们背景简单到让张文卓怀疑会有修改的成分。这些年,他也算是见识不少,这世界上财权通天的人太多了,他们几乎可以伪造任何他们想要的事实。按照资料上写的,田凤宇和迟艾在一起有些年头,这么有钱有势的一个人物,夜夜抱着个漂亮的小瞎子,柏林道还真是什么变态都有啊!张文卓心里暗笑地想。“七哥,他们的车停住了。”张文卓朝前一看,果然,环抱垃圾车撞到路围,警察已经开始封路,正在清理现场。因为这里单行,也无法后退,他们的车都堵在路上。小夏看车子卡在这里,有点着急,他下车走过去,问执事的警察什么时候才能通,得到得回答是大概一两个小时,还不好说,他回头看看排起的长龙,无路可退,也只好回到车上。“只能等了,”他对迟艾说,“前面出事故封了路。”“哦,没关系,你打电话给凤宇哥,让他别担心。”小夏掏出电话,刚要拨号,垃圾车里冒出一股浓烟,带着强烈的异味,闻起来像化学物质泄露一样,小夏毕竟是专业的护士,知道这时候肯定要疏散在场的人,连忙抓住迟艾的手臂,他并不喜欢这种临时的事故,迟艾应付不安定环境的能力,并不是很好,他容易害怕。“我们可能得下车,”他对迟艾说,“有气体泄漏。” 第58页 “嗯?”迟艾果然不乐意地说,“我,我不想下车。”“没关系,有我在呢,警察来疏散了,我们必须下车。” 第二十一章 因为堵得车辆多,疏散的人群都在抱怨,气体没有求证是否有毒之前,谁也不敢私自离开。张文卓和迟艾之间隔着大概三五个人,隔着空气里不算稀薄的灰色烟雾,他能清楚地看出迟艾的惊慌失措,这种环境里,单单一个小夏,明显不能让他感到安全。小夏只觉得四周似乎围上来几个人,拥挤着他们,他毕竟不是专业的保全人员,并没有意识到什么,想拉着迟艾去一边。就在这时传来类似爆破的声音,接着浓烟瀰漫,人群尖叫起来,没人知道发生什么,顿时骚乱,没有头绪地互相推搡,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迟艾已经不见了。张文卓远远看见迟艾已经落入手中,他连忙撤退,不想让任何人看见他与这事有瓜葛。释放的类似催泪弹的气体,让所有人惊慌逃窜,现场极度失控,很快警车,救护车的轰鸣就传递过来。迟艾知道架住他的人,并不是小夏和司机,周围声音太多,太杂乱,他的听觉根本不能辨认。从来没有经歷过这样的混乱,恐惧象收紧的细网,勒得他无从喘息。他叫了几声小夏和司机的名字,可他的声音很快淹没在人群的唿救和警察试图安抚的喇叭声里。 “你们……是谁?”他颤抖地问,对方不容挣扎的钳制,让他感到一种说不出的目的性。没有人回答。张文卓交代过他们,不要在迟艾跟前出声,他很可能听觉敏感到,听你一次,记你一辈子的程度。他隔着距离观察着迟艾的反应,本来的计划是这一切做到不着痕迹,至少不能让田凤宇过于怀疑是他计划的,但只怕迟艾这时已经心生疑惑了。好在救护车及时赶到,车门打开,确实是他们安排的人,张文卓心里松了口气。“我们是医生,请跟过来。”迟艾听见有人在他面前说,接着就过来扶他的胳膊。“我没有受伤,不需要医生!”“现场泄露无名气体,所有人都要接受检查的,来,小心。”“我不要你们检查,你们是谁?”迟艾感觉自己被塞上了车,很可能是救护车,他闻到医院的味道。 “我们是医生,请放松……”那是迟艾听见的最后一句话,他晕了过去。医生将迷药瓶子挪来,对张文卓的人点了点头,连忙关上车门,轰鸣着离去。监视着一切的张文卓快步走进旁边的公园,没入小径,在手机上简短地交代:“让他们尽快!田凤宇可能已经开始行动。” 封悦在办公室的电视上看见新闻,并没有太留意,直到镜头停在滞留的车辆上,记者说明在场的人群都已疏散,只有车辆还停在原地,不知如何处理。其中一辆,封悦识得那个拍照,是田凤宇的车。他连忙用手机拨过去,田凤宇几乎立刻接听。“你困在现场了吗?”“不是我,是迟艾。”“现在还好吗?”“不好,他失踪了,他和小夏被冲散,整个人不见了,现场几乎都翻过来地找,也没人影儿。”“会不会送医院了?救护车不是有去吗?”“已经派人去医院找,还没有消息,”说到这儿,似乎有人打断他们的对话,跟田凤宇说着什么。 封悦连忙说:“你忙你的,我待会儿再打过去,需要帮忙直接找我。”这事够蹊跷的,他在心里琢磨,按理说迟艾走散,第一反应肯定是打电话跟田凤宇求救,就算是入院,也会先联繫家人吧?还没等他考虑更多,康庆的电话追来了,问他准备好没有,车子马上到楼下。他们下午有个慈善活动要参加,最近因为项目要最后拍板,所有竞争者都积极在各种正面公众场合频繁曝光,晚上还有另外一个酒会,康庆自嘲地说,自己现在就赶着接客的鸡一样。但在关键时刻,这样的活动,是不好推辞的,毕竟牵连的不是几个人的竞争,是几个集团,和各自的关系集团……整个柏林道几乎可以分划成两个阵营,不能由他个人随心所欲。封悦办公室的衣柜里存着各种各样的衣服,就是为了救急用,下午的活动不算太正式,他拎出一套稍微休闲地,也没有打领带。秘书送他下楼,并给他预先说了明天的安排,在月末之前,他的各种活动也是满档。车子已经等在vip的入口那里,封悦的身影一出现,就有人下车给他拉开车门,康庆正含笑坐在车里等他。因为是环保方面的慈善活动,场地选的是植物园的一个巨大的玻璃温室,宾客的桌子直接摆在各种有机植物和农作物的中间,格外有种亲近大自然的感觉,即便外面还是寒冬凛冽,屋子里却是春意盎然,加上非正式的气氛,倒是让人心里觉得挺舒服的。活动最近刚签约新的代言人,就是六叔旗下新人,乔伊。 这是他出院后参加的第一个公共活动,也是封悦和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面对面。“这位就是“雷悦集团”的主席,封悦先生,”活动方的负责人帮他们互相介绍,“这是乔伊,我们“绿色星球”活动的代言人。”“你好!”封悦跟他握了握手,说:“我们也算间接认识。”“您好,”乔伊点了点头,“六叔经常提起您。”封悦隐约地笑了,这小子确实不是什么新人,说话懂得利害轻重,没有冒然在自己面前提起康庆的名字。“对哦,六叔新签了你,是不是?”“刚演了个六叔投资的电影,他觉得有缘分,就签了经纪约。”因为康庆的关系,封悦对演艺圈稍微有些了解。但他也没打算和乔伊深谈,毕竟他参加这个活动的原因,并不是为了了解乔伊的演艺规划,很快就有人拉着他,到一边谈正事儿去了。乔伊看着封悦人群中醒目的背影,心里不禁泛起一阵奇怪的涟漪。“乔伊,你在这里傻站着干什么?”他的新任经纪人过来拉他,“有大导演来了,赶紧过来问好。”乔伊不是傻瓜,六叔突然决定要签他,还把他分给公司里最有实力的经纪人带,这些绝对不是天上掉馅饼。他以前往多少个公司投过简歷,希望他们能签自己,结果没人给他机会。突然好想什么都顺了,电影成功上档,最有资歷的经纪人签了他,活动代言,新的电影剧本纷纷而至,这难道真的是否极泰来?他宁愿是贵人相助,而他的贵人,这会儿正好走到封悦身边,他们站在一起,般配得让人妒忌。 封悦在应酬的间隙,发简讯给田凤宇,一直跟着那边寻找迟艾的消息,活动大概接近尾声的时候,田凤宇电话直接过来找他,说迟艾已找到,因为看不见,被阴差阳错地送到另外一家医院,才误以为失踪,这会儿已经联繫上,他马上过去接人。挂断电话,封悦心里更是疑团重重,田凤宇越是让语气放轻松,他越觉得也许没这么简单。他说不出什么具体的理由,只感到自己近来真是容易疑神疑鬼。他不想久留,因为晚上还有酒会,打算提前走,就问跟在身边的阿昆:“康庆呢?我们该走了吧?”“您先上车等吧,我这就找康哥去,估计被谁拉住了,走不开,我去解围一下也好。”封悦心中有事,没有多想,跟着随从,经过vip通路上车,边走边拨了个电话给阿忠:“今天的事故,你帮我查一下,我要详细的资料。”阿忠明白他所指,但还是确认一下:“是关于田凤宇他们的吗?”“没错。”因为周围有人,封悦总是不好把这个名字轻易说出来。坐进车子,他的目光望向窗外,脑子里飞快地思索,他对田凤宇的信任和怀疑,几乎就是本能的,不知为什么,碰上任何关于他的,自己好像格外容易感情用事,又能特别敏感地接收到对方的信号,是他无法控制的感觉。阿昆之所以先把封悦弄上车,是因为他看见乔伊找上正在跟人说话的康庆,似乎和想搭讪,这让阿昆不太放心,他太了解乔伊的为人,更明白封悦的脾气。他穿过人群,走到康庆背后,他们有说有笑,似乎谈得愉快。“康哥,”阿昆迫不及待地打断他们,“二少在车上等您呢,晚上还有安排。”“哦,是吗?他怎不过来找我一起走?真是……” 康庆也没有和乔伊道别,好似两人就是街头碰面的两个不太相熟的人,聊过就散。他迈步走开,也没有理睬阿昆是不是跟上来。阿昆没有,相反,他低声地乔伊说:“你怎不听劝?明天我给你电话,你要是敢不接,就试试看!”晚上是正式的酒会,跟白天做慈善形象不同,来这里几乎都为了谈生意。十二月初就要公布军工项目归属,这会儿正是疯狂押宝的时候。封悦和康庆对外是空前地自信,甚至有人说他们把年度大派队推延到圣诞,是为了直接做成庆功宴。田凤宇没有出席,派的依旧是金如川,他向来是社交好手,在这个圈子里人缘不错,很是吃得开。 封悦沉默地看着他,在人群里寒暄,交谈,眼睛又似乎在寻找谁。封悦有意地迴避着,他在等阿宽的电话。不停地有人过来找他,封悦今夜的场合,是分秒也不能松懈的,好在傍晚回家的时候吃了药,能撑上一阵。战克清正跟他说着话,封悦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他把电话拿在手里,明显就是在等,所以战克清也不好打扰,忙放他清净,让他去接听。他出宴会厅,上了阳台,倚靠在角落里,这样他可以看见任何走上阳台的人。夜空象琳琅的水晶罩,覆盖在灯火人间之上。“能找到的细节,我都尽力了,”阿宽说,“你现在要吗?”“不急,我回去再看也行,你大概说说。”阿宽把大概经过描述了一遍,最后他加了句话,让封悦为之一振:“康庆也在查这件事,你知道吗?”“听谁说的?”“查的时候,碰上他的人。”阿宽见他这么问,明了两人事先并未通气,“现在还不好说是谁干的,也不确定田凤宇是否侦查到你们在查他。” “好,今晚你等我回去。”封悦收了电话刚要走,又有人上了阳台,灯光里一瞧,竟是阿昆,他糙糙看了两下,没有注意到角落里的封悦,或者并不是什么重要机密的事,向来谨慎的阿昆也没有太在意周围的环境。只听他讲电话的语气不太耐烦:“我不是说明天给你电话?你怎这会儿打开?康哥在酒会上,我很忙的……你是不是喝了酒?说你什么都不听,不是让你把酒戒掉?……你就等哪天被记者拍到你酗酒,悔了前途再后悔吧!……有了今天也不知道珍惜……让我说你什么好?!……”平时里沉默寡言的阿昆,竟然也有如此啰嗦的时候,封悦在心中不禁暗笑,多少猜到电话那头可能就是乔伊。“我现在走不开,明天的吧,你来我办公室。”阿昆挂了电话,整理了情绪,又走回去。封悦琢磨着明明白天看见了,晚上怎又突然打电话过来,彼此还那样的态度?他把手机放回口袋,也再融入一片杯酒言欢,正巧看见金如川朝他走过来。 第59页 “我找你半天,”金如川如今看见他,可不像几年前那么害羞得不敢直面,“刚刚好不容易逮到你空闲下来,却眨眼功夫不见了,我跟踪的本领真是有待加强。”封悦笑着点头,对他说:“屋子里闷,我到阳台上喘口气。”他犹豫着要不要和金如川提迟艾的事,田凤宇应该不会瞒着他吧?毕竟很可能明天新闻都挖出来的。不想金如川自己先说了:“计划不如变化,田先生本来很想过来,结果发生了下午的事,什么心情都没有了。”“哦,我听他说了,迟艾还好吗?”“没有受伤就是万幸,心理上不好说,你知道他是个很容易受惊扰的人,田先生可能要休息几天,专门陪他。”“可以理解,下午那么混乱的场面,肯定吓坏了。”“就是倒霉,本来迟艾身上随身带电话的,拨个电话什么都解决了,可是慌乱间,电话也不见了。真是乱套,你没看见下午的时候,田先生这脾气发的,都能把地给震塌了。”封悦握着酒杯的手,轻轻地竖起根指头,金如川敏锐地感觉到他的暗示,立刻闭上嘴,回头一看,张文卓离他们也就三四步的距离。金如川和他不熟,见他似乎目的就在封悦身上,连忙找了个藉口,走开了。“真快,我们又见面了,”张文卓含笑说道。在任何场合看见封悦,都是这么地赏心悦目,即使是在制服一样的黑色西装和领结的包装下,这人玲珑风流的身段,实在是与众不同,让人心旷神怡。“我还等你的回音呢。”“七哥稍安勿躁,很快的,”封悦意外地靠近他,让张文卓心神一盪,“香水选得不错,”封悦悄然说道:“我还以为……会闻到催泪弹的味道呢。” 第二十二章 张文卓没想到封悦的消息会这么快,他的行动不会有明显的暴露,封悦估计只是凭他敏锐的嗅觉,和对自己的了解,所做的猜测而已。况且,他也不怕田凤宇知道,本来他就是想找些把柄放在手里,将来就算封悦用田凤宇来制衡自己和康庆,也能利用这些钳制住此人,若现在查出自己在搞鬼,田凤宇反倒会格外顾忌,不敢下手!所以,张文卓得来的情报,并不能让封悦知情,否则形同废纸。 “二少的想像力非比寻常,让人佩服,”张文卓左右望了望,周围人多眼杂,“能不能借步说话?”靠窗的地方,是架闲置的钢琴,圈起安静的角落,张文卓见四下无人,才说:“蔡经年后天要见个人,想通过他打通上面的关系,这人和杨老交情了得,你得想办法把这聚会给搅黄了。最后坚持这么几天,咱可不能大意!”然而,此时此刻,更加意识到自己不可大意的,正是田凤宇。他不相信下午的失踪事件是意外,虽然暂时查不出到底是谁做的,又或者失踪的几个小时里,那些人多迟艾做过什么,都让他胆战心惊,如坐针毡。他坐在床上,看着迟艾不甚安稳的睡颜,眉心轻皱,微微地揪着嘴唇……忍不住探身过去,轻轻地搂住他的身体。不管是谁,很可能是想从迟艾下手,这对田凤宇在柏林道的发展,都将构成威胁和障碍,也许应该把迟艾送到别人找不到的地方,才会更加安全。这个想法在他心头萦绕着,不忍决定,迟艾对他依赖很深,若要跟自己分离,是肯定不会轻易同意。可是,把他放在身边,除非二十四小时盯防,又怎么能保证今天的事不会再发生呢? 田凤宇心中隐隐感到,也许自己进入柏林道,并不是最正确的选择。迟艾在药物的作用下,睡了很长时间,醒来的时候,直觉身边并没有人。田凤宇躺在他身边的时候,床的位置因为体重会不一样,而迟艾能清楚地体会到这种细微的区别。他简直要怀疑自己周围有什么监视系统,又或者小夏对安眠的药量掌握得真是精准,他刚睁开眼睛没一会儿,就传来敲门声,接着是小夏沉沉的脚步声。“醒啦?”他手里端了东西,是金属的药物托盘,闻起来有碘酒的气味,“睡得好不好?”迟艾听见掰开药瓶,接着是吸药水的声音:“凤宇哥呢?” “在楼下喝咖啡呢,要不要下楼吃早饭?”“嗯,”迟艾觉得肚子确实饿了,昨天那么一折腾,几乎没吃进什么东西,“你在干嘛?”“要打针哦,”小夏似乎准备好了,“左手臂,好不好?”开始几年,迟艾还会问打的是什么针,小夏每次都有复杂的理由,到后来也不问,要打的时候,乖乖地伸出胳膊。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今天这针格外疼,药水冲进他血管的时候,带股燃烧般的能量,冲撞得他整条手臂都疼起来。“疼吗?”小夏见他皱眉,屏住唿吸,连忙问。“嗯,疼。”“他们昨天给你用了不该用的药,这一针是帮你清除的。”“哦。”其实迟艾并不在乎。他有时候觉得自己就是个活体标本,吃不同的药,打不同的针,反正死不了。打过针,小夏给他找来拖鞋,扶他去洗手间稍微梳洗,把睡衣换掉,便带他下楼。客厅里漂浮着法式咖啡馥郁的芬芳,还有新鲜出炉的芝麻贝果的香味。田凤宇走到楼梯跟前,拉住他的手,胳膊绕过肩膀,把他捧在双手之间。“你最爱吃的芝麻贝果,新烤的,还有刚买回的香葱口味的奶油干酪,饿了吧你?”迟艾高兴地笑:“好饿,我要吃两个!” “二十个都没问题!”他们坐在小餐厅,不像大餐厅大到刀叉相撞,都有回音。这里朝向东方,冬天早上,八九点钟,太阳正好从落地窗洒下来,有张圆圆的小桌,配着厚垫子和软靠背的长木椅,空间不大,却温暖而安静。“咖啡在这儿,小心烫,”田凤宇把迟艾的手,放在咖啡杯的边缘,“要不要多加一块糖?”迟艾胃口不好,怕刺激性的东西,因为咖啡不能多喝,用的是一只小巧的薄瓷杯子,田凤宇告诉他,是白色的,带浅蓝的花边儿。他摸索着送到嘴边,小心喝一口,又笑了:“刚刚好!”田凤宇见他脸上笑容不断,知道他是为昨天自己的失踪感到抱歉。冲到医院去接他的时候,迟艾紧紧地抱住他,心里其实是吓坏了,却不敢说,怕他担心。因此,带他回来以后,全然不提下午的事,就希望他能尽快忘掉。迟艾确实饿得不轻,连着吃了两个贝果,这是以前从来没有的时候,不管多么爱吃的东西,迟艾胃口都很小。吃饱喝足,佣人把东西都捡下去,把早上出门刚买的玫瑰花摆在桌上。“是浅黄的,”佣人趁田凤宇出去接电话的时候,小声对迟艾说,“先生说这颜色压惊。” 美国特有的甜甜的香气,在他敏感的鼻翼尖儿荡漾,他心底埋藏的,阴暗的不安,稍微感到一点儿平復。过了会儿,田凤宇走进来,坐到他身边:“喜不喜欢?”虽然迟艾的印象里,并没有黄色玫瑰花的记忆,还是点了点头:“肯定很漂亮。”“象你,娇嫩而纯洁。” 迟艾能感觉到自己的双颊,迅速地发热,他同样不记得自己的样子,故作惊讶地说:“有我这么漂亮?”“那当然要差一点点,”田凤宇在他耳边,轻柔地吻了吻:“迟艾……”“嗯?”“我有点事和你商量。”迟艾的心,勐然一沉:“什么事?”“只是商量,好吗?没有决定的。”田凤宇先把前提晾出来:“我把你送去安全的地方,住段时间,好不好?”迟艾静静地坐着,半天不吭一声,田凤宇只好安慰:“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我再想办法。”“怎么都行,”他终于表态:“凤宇哥觉得好就行。”不知为什么,他的逆来顺受,更让田凤宇感到心疼。他们在小餐厅多坐一会儿,田凤宇看着报纸,感觉迟艾慢慢地靠上来,于是,伸手搂住他的肩膀,拍了拍。结果,好半天没动静,低头一看,好似睡着了,闭着眼睛,唿吸沉静。他放下手头的东西,把迟艾抱起来,朝楼上走,这对他来说并不吃力,迟艾的体重挂在臂间,轻飘飘的。 田凤宇猜想,迟艾并不一定睡着,他大概只是想被抱起来,想被陪伴着,就像他们以前在美国那样。因此,没有回卧室去,而是在朝阳的客厅里,选了宽大的双人沙发,让他睡在自己身边。迟艾蜷腿缩在沙发里,枕着他的腿,象只乖巧的猫。他们这般依偎着,直到快要中午,小夏蹑手蹑脚地上楼,用口型叫他,意思金如川在楼下等呢。田凤宇拿了个靠枕,让迟艾枕着,随手拿了毯子,盖在他身上,这才转身下楼,还问小夏:“他好象真睡了,怎么刚起来就困?”“药物催的也有可能,”小夏说,“至少体力上肯定要受影响。”“那你交代一声,别让人吵到他。”金如川站起身,跟着田凤宇进了书房,先是急切地问他:“怎么样,搞清楚没有?昨天迟艾怎么会突然失踪?”“他紧张晕倒了,被阴阳差错地送到别的医院,倒是没有什么。领回来就一直在睡觉,又累又惊地,他怕生人,你知道,折腾得够呛。”田凤宇递给他一杯红酒,“昨晚的酒会怎么样?”“不错,现在是非常乐观,这几路人凑到一起,那简直是无坚不摧了。据说蔡经年这会儿也着急了,想找上面的人疏通,估计封悦会去搅局的吧!现在时关键时刻,各路人马都疯了。”田凤宇早就有数,既然康庆能和张文卓凑在一起,这桩买卖势在必得,他关心的是拿到项目以后:“你觉得合作以后,局面如何?”“还用我说吗?”金如川意味深长:“个个都猴精儿,现在是“同仇敌忾”,项目到手以后,还不得打个人仰马翻?老闆,你得防着那个姓张的,他现在很可能把你当成假想敌,怕的就是封悦拿你来制衡他。”田凤宇会意地点头,迟艾莫名其妙的失踪事件,他先想到的,就是张文卓动的手脚,意在警告自己小心,不要轻易惹他。他也怕这件事之后,会有更多人盯上迟艾,毕竟他不能身残体弱,不能自保,柏林道上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比比皆是,为达目的,欺软怕硬,凌弱畏强。金如川把酒会上的新闻和田凤宇说了遍,又把自己预测的新集团结构跟他分析个透彻,看看时间,已经两点多,田凤宇留他用个下午茶,顺便把迟艾叫下楼,他睡一天了,这会应该活动活动。他们走回客厅,佣人已经把茶点准备好,问他用茶还是用酒。“都准备吧,”田凤宇知道金如川嗜酒如命,而迟艾只能喝茶。“迟艾醒了没有?”“没呢,午饭也不肯吃。”田凤宇到了楼上,双人沙发上是空的,但毯子还在。小夏正走上来,看见楞了下:“诶?刚刚还躺在那儿呢,我还问他怎么躺一天了,他说他喜欢。”卧室的门虚掩着,推门进去,里面却是空的。“迟艾!”田凤宇喊了声,没有回答,转身看见卫生间的门关着,他敲了敲,问道:“迟艾,你在里面吗?”依旧没动静,他的心突然揪起来:“迟艾?!你在不在?”试着开门,却发现从里面被反锁。“迟艾!你在里头干嘛呢?!”田凤宇这才慌了,开始使劲砸门,惊动楼下的金如川和佣人,纷纷跑上来,管家拿来钥匙,把门打开:迟艾靠墙坐着,左手的动脉被刀片划开,血流了满地……张文卓听说迟艾自杀,已经是三四天之后的事,他还真是有那么一点儿吃惊,这小瞎子看起来还是挺敏感的,不会就因为那回被吓唬了,就想不开吧?迟艾的“体检”数据已经传送给专家做鑑定,第一部分传真回来的结果,确定迟艾确实做过整容手术。然而很快调查的人解释说那是因为迟艾在车祸中毁了容。因为拿到了康庆给他的合同,张文卓正忙着跟自己的律师研究条款,又得密切注意外面的风吹糙动,忙得分身乏术,只得暂时把迟艾的事,放去一边,暂不理睬。 第60页 封悦下了车,田凤宇派的人已经在门口等他,直接带他上了楼。病房里,形容憔悴的田凤宇正抱着双手,在沙发上打盹儿。迟艾枯萎得吓人,只剩一层皮似的,这会儿昏睡不醒,仿佛一片单薄的树叶,来阵风就能吹走了。他沖送他进来的人比了“安静”的手势,不想吵醒他们,在角落里的椅子上坐下来。但田凤宇并没有深睡,一下就醒来,略微带着歉意说:“刚刚还让他下去接你,转眼就睡过去了,真是。” “你多久没合眼了?”“迟艾对这里环境不熟悉,醒来我要是不在,他要发疯了。”田凤宇轻描淡写,似乎这些都是家常便饭:“他特别害怕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封悦看着他,不知该不该问怎么会突然自杀的原因。田凤宇跟他不避讳,拧开矿泉水,边喝边说:“都是我不好,想把他送去安全安静的地方住段时间,低估了他对我的依赖性,害怕了,就想不开。”“抢救过来就好,”封悦说,“你是为了他好,但是,可能对迟艾而言,只有在你身边,才是最安全的,你不也这么说?何苦送走他?”“是,我考虑得不周到,真的就是随口说了,应该斟酌斟酌比较好。”封悦没有再说,顾虑地看看迟艾,不知道他们这么交谈,会不会影响迟艾的休息。“没关系的,他失血过多,现在是昏迷,叫不醒的。”田凤宇说完站起身,“我去洗手间洗个脸,你等我一下。”封悦走到迟艾病床前,轻轻摸了摸他的手。不知为什么,他想起自己十几岁的时候,一次次放弃生命,那几乎是他和封雷之间最激烈的角逐。正好护士走进来,血袋几乎空了,她核对了至少两次,又走到床头,检查那里的病人卡,才把新的血袋替换上去。封悦是医院的常客,对医生护士很多习惯和小动作都了如指掌。如此反覆确认,要么病人特殊,要么用药特殊。他朝血袋上瞅了两眼:“a型,rh阴性。”“不太常见的血型哦,”封悦假借随口地问了句。“是,非常罕见,所以才格外小心。”护士微笑着说。 第二十三章 迟艾醒来一直都不说话,他害怕生人,不让碰。田凤宇本来想等他体力恢復,再和他深谈,可情况看起来并不乐观,如果不强行注she镇定剂,护士连点滴都不能换,让他一个头两个大,彻底觉得自己一步一步走来,都是错的。这天迟艾醒来,照旧不出声,却认真地聆听着周围的动静,他能感觉得出,田凤宇是否坐在他身边。他在,就象他以前无数次从昏睡中醒来,他总会坐在自己的左边,还编出藉口说,那里离他的心脏最近。“是我,把床摇高,坐一会儿,好吗?”田凤宇坐在床沿上,手慢慢靠近迟艾,从他的指尖向上蔓延,直到把他的右手握住……迟艾开始挣扎,但他没有放松,继而按住他受伤的胳膊,以防他把伤口挣开。“你怕什么?迟艾,你告诉我,你怕什么?”田凤宇语气低哑,透露着说不出的沉痛,“你怎么下得了手,嗯?我怎么跟你说的,不管发生什么,我们都得商量着来,不可以自己做决定,你忘了吗?” 迟艾不说话,他找到田凤宇的声音,目光落在他的脸上。“别不吭声,迟艾,说话,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自杀?”“你知道的,”迟艾终于哑声说出来,他大概也给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停顿了下,重复地说:“你明明都知道……”“我要你亲口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迟艾沉默了。他的身体还很虚弱,那股情绪一窜上来,就觉得头昏无力,象是随时都能休克,田凤宇紧紧握住他,不肯放松,这让他无由来的感到莫名的冲动,眼泪和话语同时飈出来:“因为你嫌弃我!我没有用,你嫌我多余!你已经不是以前的凤宇哥,你变了,你不再是我的凤宇哥!” 这话一说出来,迟艾真觉得身体里什么都没剩下,全空了。田凤宇让他发泄,直到身体无力后仰,难以支撑的时候,才将他搂进怀:“你怎这么傻?嗯?我怎么可能嫌弃你呢?你这个傻瓜!你要我怎么证明?为了你,我怎样都愿意,你想我还怎么证明呢?”迟艾默默流泪,使劲摇头,他的身体微微颤抖,不能负荷激动的情绪。田凤宇的脸摩擦着他,扭过头,轻轻地亲吻去他脸颊的眼泪,捕捉住他苍白的嘴唇……他的拥抱,踏实而坚定,在耳边叮咛如同温柔的夜风,徐徐地包围迟艾:“宝贝儿,我是你哥呀……”自杀这件事,完全打乱了田凤宇的计划,他绝对不能把迟艾给送走,除此之外,想要完全地保护他,就只能把他带在身边。这样频繁出入公共场合,自然是不方便的,所以,他只好把金如川找来,让他在外面全权代理自己,他以后会尽量减少在外面的露面。“老闆,你这么相信我呀?”金如川玩笑地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田凤宇简单回答。他们彼此都很默契,这种代理关系并没有改变什么,但田凤宇对他如此的信任,还是让金如川感到受宠若惊,更加觉得当初选择跟定田凤宇是他人生中最正确的一个选择。张文卓和他们的合同,双方律师往返了四五次,才最终定下来。封悦有徵求他的意见,要不要举行个小小的聚会,庆祝一下,张文卓却拒绝了,说:“你别忘了咱俩之间的约定就行,要是想耍赖,后果自己承担。”封悦就知道张文卓不会信赖康庆的信誉,不过这也确实不能怪他多疑。反倒是自己,这些年下来,是越来越爱疑神疑鬼。揣摩几天,他实在忍不住问康庆:“小发是不是a型rh阴性血?”“干嘛你?”康庆知道封悦记忆力惊人,这件事不可能会忘,当初小发为了救封雷受重伤,因为血型稀少,还惹了不少麻烦,“突然问这个干什么?”“迟艾也是。”封悦说,“你觉得这是巧合吗?”“那还能是什么?”康庆这些日子应酬太多,睡眠不足,躺在床上搂着封悦,“那不成他俩还能是一个人?”“别跟我兜圈子,”封悦那胳膊肘捅了他一下:“你不是早就在查?跟我装蒜?” 康庆本来闭目养神,给他弄得笑出来:“你要是没查,哪能知道我查?”“查出什么结果了?”“跟你说实话,要么田凤宇遮掩的功力,远在咱俩之上;要么人俩身份就是真的。”“就是没查出什么呗,还嘴硬。”封悦笑他,却又枕在他胸口,心想,是不太可能,他嘆口气,又转回几乎把他俩的命都搭进去的生意上:“这桩买卖要是差不多能订下来,下周他们要关门投票,我们是不太好露面的,去哪儿避一避吧。”“好啊,你想去哪儿?”“你那个海岛,我好久没去了,去打球也不带上我,是不是藏了小情啊?”封悦揶揄他。“一个哪够?怎的也得一男一女吧?”康庆说着,突然想起来,“别说,还真有呢,一大群。”原来,前几天六叔的制片人找过康庆,问他能不能借海岛用用,他们在拍个爱情商业片,说如果火了,那地方就能成旅游胜地,估计价值会翻倍。康庆心想,就你们拍的那些个片子,还能成经典?搞不好是什么沙滩野合的三级片。结果一打听,还真就是文艺片里数一数二的导演,心想空着也是空着,就答应了,让他们和岛上的经理联繫,之后忙起来,再没问过后来的进程,这事儿封悦并不知道。“他们借地方拍电影儿呢,你嫌人多不?”“那么大的地方,他们拍他们的,我们住我们的,也碰不上,我们去悬崖屋住去,谁也吵不到咱。”“你毛病多,不嫌弃就行,我是无所谓的,”康庆说着,突袭地一把搂住他,“干嘛挑那么僻静的地儿?想勾引我,哪儿都行啊!”面对这样的康庆,封悦简直哭笑不得,他只是想选个清静的地方,两人好好谈一谈。当然,也许顺便做些……快活的事儿。 但是,事情总是不如他们想像的那般简单和顺利。海岛的东边有座山丘,“悬崖屋”就盖在山顶,面临大海,又和其他地方分隔开,更加宁静。偶尔封悦来,都会住这里,极少用岛上豪华的度假设施。周三那天,因为封悦在公司有事交代,和康庆下午才出发,到岛上已经是晚饭时间,这几天睡眠都不怎么好,疲惫的封悦显得格外没精神。从酒店订的晚餐已经摆在餐厅,随便吃两口,就打算上楼休息。阿昆留在家里忙活年终派对的事,保安靠的是向来随身跟从的阿宽。封悦上楼前和他说了两句,问带药没有,阿宽说常用的都有准备。洗过澡后,封悦倒像是精神些,不象刚下飞机时萎靡不振,康庆猜想刚刚在楼下估计是跟阿宽讨药吃过。这些天是竞标的最后努力阶段,大病初癒的封悦确实有点过拼,康庆也不敢太管,说实话,管了也未必听,还惹他不高兴。好在被医院关过以后,封悦自己心里有谱,不算过度,这回提议到岛上来,也是为了好好修整,不仅是自己的身体,也为了和康庆之间貌似紧张的关系。开着窗,涛声入耳。康庆从后面抱着封悦,两人谁都没说话,白色的薄窗帘被风吹起,满室都是亚热带海洋新鲜的味道。“康庆,”封悦低声说话,象是怕扰了周围的宁静,“你是不是觉得我变了?” 下巴卡在封悦的脖子和肩膀之间,康庆的脸颊感受着半湿的头髮,凉慡而柔软的触感:“可不是么,”凑近他的鬓角,轻轻亲吻,“穷凶极恶,哪象刚回波兰街那会儿,对我言听计从。”封悦扯动嘴角,笑了:“我什么时候对你言听计从来着?”“你忘了?一口一个康哥,那叫恭敬,又乖巧,又听话。”“胡扯……我才没叫过你康哥。”“不认帐,是不是?”康庆双手捏住封悦的手腕,压在头顶,这种类似投降的姿势,加上梦似的眼神,这样的封悦,让人难以拒绝,“你喝高了,歪坐在沙发上的小样儿……”封悦的媚,只有在那样的时候会显露出来,他会用眼神勾自己,说:“康哥,亲亲我吧!”康庆的脑袋里,已是一片火海,他没有再跟封悦翻旧帐,而是热烈地,仿佛宣布占有一样,狠狠地吻住了他…… 月光洒在封悦枕边,映得脸色有点苍白,他侧身而眠,额头轻轻抵着康庆,唿吸稍微发沉。康庆低头,用脸颊碰了碰他的额头,倒是不热。他手指头从封悦的眉间掠过,拇指爱怜地摸了摸他的鼻尖儿,唇峰……最近压力太大,封悦气色一直都没恢復,这会儿象是更憔悴。康庆知道他想和自己说什么,这些年过来,他们在外界看来就像两颗大树,枝干独立,树叶交叉,但其实最深最亲的纠缠,是在人们视线以外的地下,他们的根,纵横交错,分不出彼此。仔细想想,封悦的脾气,确实有所变化,连刚回来不久的张文卓都看得出来,他为人处事的脾性,越来越像封雷。或者骨血里继承的基因,和共同长大的环境,都不是他能抵制和选择的吧!可谁又能一如既往,丝毫不变呢?他自己不也早就不再是当年的康庆?他爱哪个封悦,而封悦宁可哪个他,这样纠缠不清的问题,康庆是不会浪费精神去考虑的。还不到十点,他睡意全无,披件衣服下了楼,阿宽还在偏厅那里上网。康庆进了厨房,倒了杯冰水,顺便问他:“封悦吃了什么药?”“哮喘的药,说是胸口闷。还好吧?” 第61页 “睡得挺沉,没什么。”“刚才你俩手机都在响,我没有接。”康庆的手机基本是由他们保管,不管谁找,都通过他们的,但私人的那一部,知道号码的都是非常相熟的人,他们是不敢私自接听的。康庆拿着水走过去,有语音留言,是制片人打过来的,问他有没有时间出去玩,他们在酒店的露天咖啡座那里喝酒聊天呢。他回拨过去,那头很快接听:“康哥,我听说你今天有到,你和二少都不接手机,不会这么早就休息了吧?”“我们到得比较晚,干什么?你不是管剧组管得很严,怎还带头领他们玩呢?”“你这里是福地啊,从上岛开始,拍什么都顺,想管他们都没理由。”“封悦睡了,我一会儿过去看看。都谁在?”“剧组都在啊,明天只安排下午的拍摄,所以相对轻松。来吧,良辰美景,呆在屋里多浪费光阴?”这片子的卡司在圈里来说是数一数二,大牌云集,连新晋天后秦晓芸也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小配角,更别提导演韩丙干在娱乐圈唿风唤雨的名气,而乔伊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演员,能伽上一角,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他坐在露天茶座的角落里,在大腕聚集的场合,没人会留意他的存在,倒是秦晓芸,算是他同门大师姐,过来和他聊了几句,但很快目光转移。乔伊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正看见康庆一身休闲装扮,白色宽大t恤,配条百慕达短裤,踩双黑色的夹脚拖鞋走了过来。制作人胡方把他迎到导演那一桌,并没有过来跟演员们打招唿的意思,秦晓芸藉口离开,坐去很靠近那里的一桌,和人聊着,乔伊知道她是在等康庆的注意。公司的人都在私下议论,说秦晓芸对康庆有意思,乔伊从她期待的眼神里,好像看见自己。按理说,他在娱乐圈也算摸爬滚打了几年,吃过亏,挨过骂,被人捉弄耻笑过,应该长记性的,但从第一眼看见康庆,所有理智和经验,都像蒸发了似的,怎么也管不住自己的感情。他和康庆之间,差距太大了,就算哪天他能大红大紫,也不过就是个明星而已。可他就是莫名其妙地喜欢康庆,他要是看自己一眼,不要脸的小心脏就他妈的能跳疯了。阿昆不止一次地给他泼冷水,临行前因为知道康庆也会来,还特地警告他,不要和康庆太靠近,“痴心妄想没有用,把戏拍好,和剧组搞好关系,给导演留个深刻的印象,才是最重要的。”想到这儿,乔伊感到一阵灰心,抬头见秦晓芸已经翩翩地朝康庆那桌走了过去。在这样星光闪耀的夜晚,他暗淡而安静,连工作人员都懒得过来和他打招唿,若是平常,他会主动和人交谈,尽力让对方记住自己的名字,但是今晚,他只想做回自己。 接近午夜,开始涨cháo,浪花扑拍在沙滩上,退后时留下平整湿润的表面,折she着月光。乔伊坐在海边,东边那团丈量不尽的黑暗里,有座高高的灯塔,象启明星般闪烁在夜色里。灯塔的下面,就是康庆和封悦住的地方,下午听偶然听见导演和制片低语,说“二少怎么可能过来住酒店?铁定会住“悬崖屋””。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谈论封悦的语气,让乔伊不是滋味,难道康庆真的一点都不会把注意力从封悦的身上分散些来?“干嘛一个人呆这里?”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让乔伊的心,顿时忘记跳动。 第二十四章 第二天安排的下午拍戏,因为康庆出手大方,请剧组的人打高尔夫球,于是全体人借光放假一天,不禁让人感嘆有钱能使鬼推磨,制片不会抱怨拖一天平添多少费用,连怪脾气的导演也不担心耽误进度。天气宜人,略微漂浮着几朵大而厚重的云,糙场上吹来的风,湿湿的,好像刚从糙叶里钻出来似的。据说这里的高尔夫球场,即使有钱也不是想来就来,需要康庆格外的批准,这里是他的宝贝,就像小孩子都有自己格外珍惜,而不愿与人分享的玩具。打球前,在俱乐部的露天座办了个早茶会,康庆周围的公关集团,向来待客滴水不漏。乔伊也出席过很多类似的活动,这一次尤其感到精緻不俗,也许是因为康庆的关系吧!心里不禁呈现出昨晚夜光下,那人自信而温柔的脸庞。虽然只是简单几句对话,乔伊却整晚不能入睡,反覆想着,那么多人的场合,他为什么独独找自己谈话呢?封悦和康庆来得比较晚,他们一到就成了众人围捧的中心,但封悦为人低调,在乔伊眼里,这人多少有些清高和傲气,不太跟陌生人周旋,对在场的大明星们,也只是微笑敷衍,唯独韩丙干和胡方和他,却是十分相熟,一直拉着他聊天。封悦精神不错,穿了一身的白,坐在爬满小玫瑰的藤墙那里,韩丙干不知说了什么好玩的,逗得他笑起来。乔伊的眼神在人群中蔓延,果然秦晓芸不知怎么搞的,又混到康庆身边去了。手机这时候震动起来,一看是阿昆的,乔伊几乎能想像出他找自己做什么,但还是走到一边接听起来,果然,说的就是早茶会的事。“康哥二少也在那里吧?”“嗯,他们请的,当然会在,你消息怎这么快?”康庆的活动,阿昆就算不在身边,也会密切注意:“你为人低调一点哦,在场那么多大牌,太主动倒惹人不痛快。” “我知道,不至于那么傻。”乔伊听出阿昆的犹豫,知道他有话不方便说得太直白:“你放心吧,我不会缠上他的,秦晓芸就够他受了,我再傻也不至于当着二少的面……”“你别什么都跟秦晓芸看齐,她和你不一样。”“她比我有用呗!”乔伊看得出,康庆利用秦晓芸的美色拉拢某些官员,“你不用每次都这么嘱咐我吧?”“我怕你犯错误,能避免就避免,等错了再改,可就没那么容易,”阿昆语重心长,语气柔和下来,“反正你戏份不重,这几天在岛上就当度假吧!”“嗯,这么唠叨,你都快成我经纪人了。”乔伊心想,如果给你知道昨晚康庆单独和我说话,估计又得臭骂我不懂迴避,于是匆忙挂断电话。手机揣回兜里,乔伊一抬头,正看见封悦笑意盈盈地站在几步之外等着他。封悦无心偷听别人的电话,才故意隔了段安全距离,可他从乔伊说话的神态上,几乎本能地认定对方是阿昆。就像之前康庆和他说的,乔伊并不是演艺圈的新人,他懂得圈子里的规则,不红不黑那两三年,把他的脾气磨练得坚韧老成。所以,他在圈里人面前,会不知不觉地罩上面具,待人接物是让人感觉得到的礼貌和谦恭,只有和阿昆说话,他会情不自禁地放松。“怎么样?拍戏累吗?”封悦问他。“不累,我总共也没几场,主要就是观察前辈们怎么演,免费学习了。”“那就好,这里天气风光都不错,权当休息了吧!”“真是感谢这么难得的机会,这种私人小岛,我还是头次来,安静漂亮,别让我们打扰封先生的清净就好。”封悦见他如此客套,也没有多说,走到近前,告诉他:“今天人多不方便,改天介绍机会,让你跟韩丙干多了解。”人多眼杂,个个都是娱乐圈的老油条,这时候如果把乔伊介绍给韩丙干,恐怕要招人嫉妒,适得其反,毕竟来日方长,韩丙干也会参加他的年终派对,到时候没有娱乐记者在场,会清净很多。“谢谢封先生!”乔伊不太了解封悦突如其来的照顾,到底什么原因,“那就麻烦您了。”封悦再问候了两句,转身离开,他想,也许康庆需要他过去解围呢,那个秦晓芸粘人的功夫,怕是三头六臂的康哥也无从招架吧?可回头找了几眼,却不见康庆,正感到纳闷儿呢,右边的肩膀被轻轻一拍。“怎么找不到我,心慌了吧?”康庆掩饰不住心里的暗慡。 “我怕你给蜘蛛精吃了呢,”封悦小声跟他说,“想不到你自己还能全身而退。”“哎哟,这话儿听起来怎么酸熘熘的,”康庆一挑眉,侧头看着身边长身玉立的人,带着晨醒后的神采奕奕,“跟乔伊说什么呢?”“随便聊两句而已,”封悦轻轻地,几乎让人无法注意地推开康庆靠近的身体,“这里又不是花前月下,我和他能有什么好聊的?”康庆一楞,心里不禁细骂,妈的,拍戏的人真他妈的够三八,不过跟乔伊寒暄两句,也给人看在眼里,估计还添油加醋地学给封悦听。想到这里,他不自然地笑了:“干嘛,又开始给我乱扣帽子?”“今天太阳大,光线强,多戴几个帽子好遮阳。”“哈,你这话什么意思?咱智商低,听不懂。”封悦没再接着话茬儿,低头笑了,正好有人过来招唿他们去开球,两人并肩朝前走去。秦晓芸从更衣室出来,换了身打高尔夫球的衣裳,这不是她第一次来打球,康庆前段时间频繁带着亲信心腹政客往来这里,经常请她来。她看见乔伊还在角落里打电话,心里不禁有些好奇,这小子最近可是太顺利,不仅得到六叔公司的力捧,连韩丙干的片子,他都能伽进来。昨晚康庆单独找他谈,今早连向来冷淡的封悦都和他说话,乔伊到底什么背景呢?倒是不能小看就是了。当封悦和康庆在风光旖旎的岛屿上享受阳光微风的时候,田凤宇接迟艾出院,也做出惊人的度假决定,他要带迟艾飞回美国的家,呆上几天温故他们的感情。 迟艾不敢相信,他的一颗心,高兴得都要跳出来了。虽然获准出院,迟艾体力还没有恢復,飞往美国的途中,多在依靠药物而睡得昏沉。当他再次睁开眼睛,头脑中因为充足的休息而无比明朗,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落在他面颊上的阳光,带着太平洋柔和的水汽……连身下的被褥床垫,都充满久别重逢的熟悉,他知道右手边五六步的地方,是落地的窗户,挂着据说是雪白色的窗帘,走出去有个宽敞的大平台,摆着咖啡色的藤椅……他弯起嘴角,笑了出来。这里是他们的家。“睡够了呀?懒虫!”耳边近近地想起田凤宇深沉的嗓音,能想像他拄胳膊肘凝视自己的模样,他一定随时都守在身边,才会第一时间发现自己的清醒。“凤宇哥,现在什么时间?”“当地时间下午两点,外面太阳很大,天气晴朗,午饭已经准备好,就等你醒来吃!”迟艾摸了摸瘪下去的肚皮:“我怎么好像很久没吃东西,肚子都没有啦?”“你什么时候有过肚子?”田凤宇说着,将迟艾抱了起来,“肚皮都是贴着嵴樑杆儿的。”他们在露天餐厅吃饭,涛声迎面而来,与午后温暖的阳光交织在一处,说不出的宁静安稳,休息和饮食的恢復,加上心情调整,迟艾似乎一下子就健康不少,脸色在明亮的光线里,透着股晶莹的光泽。田凤宇默默想着,也许只有这里,才是迟艾最想留下的,是他梦想中接近完美的乐土。想到这里,又不禁为自己强行带他离开,感到隐隐的自责,有时候他也在内心鄙视自己的不能放弃。几天以后,上午还是多云的天,近晌的时候云开日出,碧空如洗。白色的游艇在深蓝的大海上划开的一片雪白泡沫里飞驰,直到另一艘停泊的游艇出现在视野中,才渐渐地放慢速度,朝它靠近过去。迟艾的头髮被风吹得乱七八糟,手忙脚乱地划拉着,想按得平整些再见人,却给田凤宇拉住了。“行了,谁都没你帅,不用摸索了。”他牵住迟艾的手,拉他站起来,跟随的保镖已经用阶梯将两辆游艇连接起来,“楼梯太陡,我抱你过去,搂紧喽,不然掉到海里餵鱼吃,我可不救你。”迟艾连忙紧搂住他的脖子,却吃吃地笑:“我才不信!” 第62页 小夏和几个保镖分别也登过来,田凤宇将迟艾放在甲板上的靠椅里:“他们有准备午饭,让小夏领你吃,我得找叔叔谈些事儿。”迟艾坐直身体,感觉田凤宇的手离开了他,有点紧张,情不自禁地说:“凤宇哥……”“怎么了?”田凤宇连忙凑过来,按住他的肩膀安抚,“就一会儿,不远的,你说话我都能听见,乖。”迟艾点了点头:“你去吧,去吧!”小夏走过来,问他想吃什么菜,他们有准备日本和泰国菜,迟艾听着田凤宇的脚步朝上面远去,可能是上了楼,风是顺着方向吹,很快就听不到什么了。他难掩落单的侷促,仓皇地说了句:“随便什么都可以。” “先生就在几步之外的楼上,正沖你招手呢!”小夏在他身边坐下来,稳定他的情绪。迟艾似乎能想像出田凤宇迎风而立,沖自己招手的样子,一扯嘴角,微笑着说:“我要吃日本菜。”二楼的甲板上,田凤宇见迟艾开始吃饭,端坐的身体也渐渐放松下来,心里才觉得宽慰,不禁看着迟艾被阳光晒红的小脸儿,看得出神了。“迟艾身体好啦?”声音从背后传来,从另一边走上来个五六十岁,戴着宽大太阳镜的人,这会儿站在他身边,递上一杯酒。“精神不错,身体还需要时间,不过好多了倒是,现在带他出来,也没有体力不支。”“那就好,你也不用总那么愧疚,前段时间在电话上听你的口气,竟是沮丧得像要退出似的。”那人转身走到沙滩椅上坐下来,“那头儿现在是什么局面?”“自从张文卓加入进来,就差不多能拍板,就算蔡经年再有钱,毕竟还是缺乏市场。”田凤宇说着,目光也从迟艾身上转过来,“现在各方资金都已到位,准备就绪,就等打开最后一道锁。”“张文卓倒愿意屈尊在康庆手下?你不说他答应,却是带附加条件的吗?”“听说是想让封悦跟他走次战区,不过,康庆怎么可能放人?”那人轻轻笑了:“康庆反对有什么用?只怕封悦想去,有谁能奈何他?”说着停顿下来,似有所思,又自己打断思绪,换了话题,继续问道:“他俩这礼拜干什呢?”“去康庆的海岛打球度假去了,现在是闭关投票的时候,他们过多现身也不好,怕是会有负面影响,不过有战克清照应着,应该没有问题。”他伸长腿,躺在椅子上,长长地吐了口气,半响才说:“我怎觉得没这么简单呢?” 田凤宇心内一凛,说实话,若不是迟艾自杀打乱了他所有的计划,这事儿也有让他不舒坦的地方,于是试探地问道:“叔叔担心的是……”“说不清,也许这事他们努力多年,并不如我们看起来那么简单,蔡经年和张文卓都是老jian巨猾之辈,若动了什么手脚,也不是旁人看得出来的,防不胜防啊。”他并不想在这事上浪费太多精力,呆了会儿,才问到重点:“封悦最近身体怎么样?前段时间大病,现在养到什么程度?”“住了很长时间的医院,这次回来倒没像以前那么拼命。”“他天生就是爱操心……”说着话儿,陷入往事的追忆和沉思,经久,换来一声悠长的,嘆息。迟艾吃过饭,还不见田凤宇回来,有点着急,又不好意思问,幸亏小夏了解他的心思,主动跟他说:“在上面喝酒聊天呢,时不时看你,估计就快好了。”果不其然,没一会儿功夫,田凤宇的脚步声稳定传来,接着是他舒展惬意的声音:“吃好了吗?喜不喜欢?”迟艾愉快地点头:“真好吃,凤宇哥你吃过没有?”“刚在楼上吃过了,”田凤宇说着,拿起纸巾,给他擦嘴角的油渍,“吃到花脸,看来确实喜欢啊!”迟艾给他说得脸颊更红了,太阳晒得他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在海风里缓缓蒸发,田凤宇忍不住亲了他一下。迟艾羞涩说道:“周围有人吧?” “怕什么?”“我看不见,自然不知害臊,可你怎么光天化日地就来占便宜呢?”迟艾感觉田凤宇的怀抱,将自己团团包围,心脏舒服地沉淀着,他侧头歪在田凤宇的肩膀上,满足地问:“我们能在这里呆多久?”“你想呆多久呆多久,”田凤宇想也不想,果断回答。迟艾却楞了,长睫毛忽闪几下,像是在确定自己刚刚听到的答案是否真实。“我说真的,迟艾,你想呆多久?”迟艾伸开手臂,抱住他的腰身,想了想,诚实地说:“凤宇哥,其实在哪里都一样,只要你高兴,我就觉得很幸福。”迟艾平静的幸福没持续两天,就被金如川的一通电话打破了。 第二十五章 金如川既然能得到田凤宇的信任,性子深处的稳重是少不得的,他鲜有沉不住气的时候,若不是拿不定主意,也不会在田凤宇指明想要度假休息一段的时候,打电话来骚扰他。所以,当看到手机上显示的号码,田凤宇就隐隐感到到不太妙的气息。“老闆,我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劲儿。”他斟酌着,该如何表达心里的担忧。“因为什么?”“封悦和康庆突然回来了。”金如川把收到的消息说给他听,“前天发生的事。” “什么叫突然?他们又说要出去多久?”“听说封悦约了韩丙干第二天喝茶,可到时候人却没出现,说是前一晚临时决定结束假期,回家了,我查过他们私人飞机的入港时间,半夜两点半,不是有点诡异吗?”韩丙干当年没红的时候,金如川帮他介绍过投资人,多年来两人尚有联繫,算是稍微有些交情的。所以,田凤宇并不怀疑他消息的可靠性。况且,封悦自生病以来,忌讳熬夜,若非重要事,康庆怎么可能会那么晚还让他两地奔波?“这两天有什么变化?”“就是因为消息透不出来,我才觉得心慌,估计他俩是肯定收到什么风声,才匆忙赶回来,这两天闭门不出,倒是经常有人去,可坐的车都是陌生的牌照,显然不想让外人查他们的身份。”金如川说到这儿,故意留出一段空白给田凤宇思考,看他要不要回来。为难是肯定的,他们临出发前,田凤宇说得很明白,想和迟艾在家里安稳呆段时间,现在什么都不确定,冒然跑回来,也许是白折腾。所以金如川才不敢冒然建议,不管怎样,田凤宇自己拿主意才好。“张文卓那里有什么动静吗?”沉默了好长时间,他才问道。 “暂时没什么大动作。我这两天只顾盯着康庆和封悦了。”“他那里也不要掉以轻心。我明天再给你电话。”金如川挂断电话。琢磨着封悦那头到底发生了什么。同时也揣测着田凤宇会如何应对。以他侧面观察。封悦对田凤宇的好感,是不言而喻地。这人天性就不爱和谁亲近。有人说他是傲慢。有人估摸他是防备。偏偏对初来乍到的田凤宇,封悦的信任和依赖,仿佛发自本能似地,让金如川也摸不清缘由。靠着这层莫名地好感,如果老闆打电话过去询问,也未必不可地吧,他有多少种法子旁敲侧击。封悦除非故意隐瞒,否则至少能透露一二。 但是老闆好像对封悦也格外特别,在别人身上轻易会用地手段,却从来也不会用在封悦身上。幸亏迟艾看不见,对这些也不知情,否则还不得给这份暧昧给气死?金如川不无遗憾地想,也许残障是上天对迟艾地一种保护吧,他反倒容易满足。第二天,金如川收拾停当,刚想出门,田凤宇的电话到了。本来以为这为能人想出什么招儿来,可不想竟然说:“我在机场,一个小时以后,到家里找我。”这非人的效率,让已经是工作狂地金如川咋舌。田凤宇的大宅里,干净整洁,依旧如常。即使主人这么突然袭击,旋风般归来,也没有失望。迟艾肯定在楼上,没有露面,田凤宇已经神清气慡地坐在书房里等他,全然看不见长途归来地疲惫,和混乱局面下地慌乱。“你没有试着联繫封悦看看?”金如川问他,“或者他不会瞒着你呢!”“没必要。两三天就出结果,还能有什么岔?”田凤宇显得格外平静,好像他突然跑回来。并不是为了平息局面的。“会不会结果不出来了?要不他们怎么突然开始动作?”“有人动手脚吧?让你盯着张文卓的,你怎没听我的?”“不是啊,开始风平浪静,一切如常,刚不对劲儿就是封悦康庆回来了,我的注意力就都给他俩吸引走了。”金如川对张文卓并不算太了解,也没有深入调查过,所以自然不懂得他的一些招数,田凤宇没有过于追究,刚说了几句,手机就响了,他看了看电话号码,示意金如川等他一下,拿着手机走到窗边儿。“是我,说吧。”金如川听不到对方电话里的声音,田凤宇几乎一个字也没有说,静静听着,背景凝重庄严,像是撑着多少斤担子一样,到最后,简单说:“知道了,嗯。”挂断电话,转身走了回来。金如川仰望着他地脸,等他的答案,很明显自己跑断腿也没打探出的消息,田凤宇人刚到,一个电话就都问明白,这人简直如有神助似的,难怪身家庞大而神秘。“可能是议案出了点岔子,和我们关系不大。” 田凤宇说着,走到酒柜跟前儿,倒给他一杯,“留下吃饭吧,在美国迟艾吃到日本菜还挂着你呢,说你肯定会喜欢。今天请了外头的日本师傅回来做,算是预祝我们即将展开的新市场!”金如川直觉,田凤宇并没有跟他完全交底,也许就像他说的,既然新消息跟他们的生意关联不大,自己就没必要知情吧,可他心里还是怪怪的。“别那么紧张,”田凤宇拍了拍他的肩膀,“把你新的企划案好好做吧,目光要放高放远,我们大展拳脚的时代就要来了。”金如川坐在厨房地吧檯椅上,不得不佩服田凤宇果真懂得享受生活,这会儿厨房里已经布置得像是北海道的居酒屋一样,日本师傅放松地制作着各种精緻的寿司手卷。他回头看着楼梯上走下来的两人,迟艾扶着田凤宇的胳膊,因为走了很多遍,对楼梯高度数量都很熟悉,他的步伐正常得如同普通人。虽然先前被田凤宇蒙蔽着幕后真正的消息有些郁闷,这会儿嫩得跟小葱儿一般微笑的迟艾,让金如川自然而然地转变心态,有酒有肉,有帅哥,有前途,还有什么好闷闷不乐的?他再次感到释放不尽地精力,和宏图再望的振奋。 而此时此刻,封悦和康庆正在书房里商量,争吵,反驳,推翻,你来我往,几乎擦枪走火。在他们出门度假的同时,张文卓按兵不动,封悦就有点不踏实,但他疏忽了,没有多想。现在内部突然放出消息,虽然康庆可以拿到整个工程企划,却多了个附加条件,个人持股不得超过百分之二十,显然是张文卓做了手脚,而且如果不出意料,他和蔡经年根本就没有决裂。这最后一招恰巧是给无法入局的蔡经年留了条后路,而持股百分之十四的张文卓,也不会输给康庆太多。他们打的就是时间差,因为紧迫,即使封悦想动用雷悦的资金,以企业入股,也需要董事局全员通过,程序上至少一周,而康庆只有三天时间,如果他不接受附加条款,这个计划就泡汤了。封悦即使将手头现金全部投入,他跟康庆的总和,也不会超过百分之五十的股份,以张文卓的手段,控制到可以康庆抗衡的股份,并不是不可能的任务。所以,这两天他们几乎都在闭门争吵。封悦直觉田凤宇肯定会有兴趣,就算他对军工并没有什么野心,但持股的增加,会让他的通讯事业狠发一笔战争财,但康庆却不同意,两人在问题上,互有坚持,试图说服对方。时间紧迫,他们争执不下,在最后一天,康庆终于放话说:“实话跟你说,我不同意增加他的股权,并不是不信任你和他的关系。”“那你担心的是什么?”封悦几乎将康庆逼到绝地,他感到有什么消息即将“唿之欲出”。 第63页 “我们总是不太了解他,他的身家背景,是否有什么容易被人捉住的短处……如果张文卓将来要拿什么致命的把柄要挟他,即使他信任你,袒护你,也难保不为了自己,而出卖你!”封悦抱着双臂,倚坐在沙发扶手上,眼睛凝神地盯住康庆:“你不说调查过。没有什么可疑的?”“所以才担心,他的道行只怕比你我都深,”康庆点起一支烟,他在封悦面前极少抽菸,怕熏得他不舒服,这会儿千头万绪的。实在忍不住了,“你知道田凤宇和美国的那个peter似乎有些渊源?”“我当然知道,”封悦说,这是田凤宇能插足进这个领域最大的王牌,“那又怎么样?”“前段时间,有人放消息给我,说,peter其实是个亚洲人。”这一点,封悦倒是不知情。这人行事低调。几乎没有在公共场合出现过。 “亚洲人?”康庆点了点头:“极有可能就是中国人,对方扩大一下范围而已。他为什么要掩饰自己的身份,和田凤宇又是什么关系。封悦,我们如果无条件地相信田凤宇,恐怕种下祸根,将来麻烦更大。还不如答应下这个附加条件,等一切开始以后,再从长计议。”封悦突然一阵尖锐地耳鸣,从扶手上滑坐到沙发里,疲惫象流沙一般淹没他地身体。康庆走过来,坐在他身边,抱他肩膀,搂进自己地怀里:“别担心,我们和张文卓是二比一,怕他什么?”“也只能这么办了。”封悦无可奈何,忍不住抬头问他:“还有什么消息瞒着我呢?”“哪还有什么?!”康庆面色无辜地盯着他,“这不都跟你说了?”事情以康庆接受条款而得到解决。这样地结果,最高兴地莫过于张文卓,从他意识到蔡经年那里没有什么好处可捞开始,他就琢磨着这一步。只可惜他在内部的人脉比不过康庆,这种条款要建立,需要很强地政治背景。 于是,他在关键时刻找到了蔡经年。蔡经年虽然失了大局,但这种损招儿其实对他而言,是有益无害地。既然听命于他的那群吃白饭的政客没有帮他拿到合同,给康庆个下马威,让他不能独掌大权。同时也给自己保存些捲土重来地希望,还是有能力地办到,尤其是战克清急于帮康庆签下合同。这一小步妥协,完全不影响他将来地利益,自然也不会很在意。田凤宇这几天几乎就是闭门不出,他以为紧迫关头,不管封悦是否需要从自己这里借用现金,至少会打个电话询问自己。但是他错了,封悦连一点风声都没有泄露过来,好似还当他在美国度假。抑制住内心急切想要联繫上封悦地冲动,田凤宇心想,既然到了这一步,担心也是多余。看来封悦和康庆,越是危难时刻,越会本能地拧在一起,就像封雷刚去世地那段时间,金如川不是说他俩患难见真情来着?回来之前,他还担心怎么开口和迟艾说结束假期,可迟艾一点都没有让他为难。 这是他最愧疚地地方,知道迟艾最想要什么,他却给不起。这天早上,他在餐厅喝咖啡,看报纸,迟艾坐在他身边,读一本盲文的书,田凤宇一抬头,发现外头竟然飘起雪花来。他连忙推了推迟艾,问:“你猜外头什么样?”迟艾侧耳倾听,专注而仔细,在枝叶间自由穿梭的风,好似没有什么阻拦,想是枝桠上地叶子都落光了吧?“是不是下雪了?”他抿着嘴角,眼睛里透出一股清澈的光芒。小夏拿了御寒的衣服,给迟艾包裹严实了,田凤宇拉着他出了门,站在花园的空地上,四周是落叶木凋零后孤寂的枝干,远处却有层层叠叠的松柏,翠绿上渐渐蒙起一层薄薄的白,如同岁月在黑髮的末梢上染起银白。迟艾的鼻尖上凉了一下,敏感如他,清楚地感受到雪花地融化,他从来没有唿吸这样清冷而干净的空气。他朝田凤宇倾过脸,问道:“凤宇哥,我真的见过雪吗?一点印象都没有……好像今天是第一次。”“记不记得有什么关系,从今以后,你就不会忘了。”金如川的车驶进田宅的大门,看到雪里站着的迟艾,紫色的围巾和帽子陪衬着年轻的容颜,似乎听到车子的引擎声,朝他看了过来,脸色终于从失血事件中恢復,带着血色,带着笑容,带着马里布温暖阳光地痕迹……金如川勐然有种怦然心动的感觉。几天后,康庆正式拿到了政府军工生产的大合同,封悦,田凤宇和张文卓做为几个大股东,也即将在盛大而隆重的庆功宴会上,第一次聚首。 第二十六章 计程车停在公司楼下,乔伊俯首忙着找钱的时候,司机从后望镜里一个劲儿地瞅他,终于按捺不住:“您看起来真眼熟,是明星吧?这大楼里是有名的经纪公司,我经常看见明星走来走去的的。”“不是,我只是普通的工作人员。”乔伊把车费递过去,耐心地等司机给他找钱。司机相信了他的话,明星怎么会连这么点儿零钱都计较呢?果然是个跟班儿的吧!不过,跟班儿都长这么帅,真不知都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当上明星。乔伊下了车,也觉得真是讽刺,出入还要靠计程车,他算什么明星呢?现在的经纪人斌哥倒说近期会给他安排保姆车,可迟迟也没有兑现诺言。乔伊是不敢有什么过格的要求,他混得糟糕的两三年里,别说计程车,公车的月票他都没钱付。他和父母的关系不好,尤其父亲很不喜欢他,说只要他不务正业一天,就甭想家里有支援。刚入行的时候,乔伊觉得父亲腐朽得可笑,他是要做明星的人,哪里用得到家里的资助? 但他很快意识到,可笑的原来是自己。那时候,经常连着几个月都没有收入,房租,水电,出门面试……几乎样样都要钱。他承认自己没有什么过人的资质,似乎来找他的,并没有真是要给他机会的伯乐,相反倒是想睡他一晚两晚的嫖客比较多。幸运的时候,也会碰上个寂寞的富婆,请他喝咖啡以后,塞个红包。他从来没有感到那么丢脸过,自尊趴在地上,随便人踩,可当时经济上真的紧张到……不能拒绝。 尊严对于吃不上饭的人,是支付不起的奢侈品。他走进公司大楼,迎面走来秦晓芸的助理,沖他点点头。并没打招唿。乔伊早习惯他们的冷漠,不觉得怎样,只是他们今天的眼神态度里,让人感觉怪怪的。上楼到了斌哥的办公室,斌哥还在开会,他坐在外面等。翻看着最新的娱乐杂志。秦晓芸风骚地霸占着封面,巨大的标题写着,“获邀柏林道盛宴,秦晓芸即将迈入豪门”。商务周刊早已经刊登出来,康庆和封悦将联手举办圣诞派对,做为康庆标到政府二十年来最大的私有化项目的庆功宴。娱乐圈受邀的,除了名导韩丙干,就只有红在风头浪尖儿上地秦晓芸而已。“乔伊,斌哥开完会了。让你进去。”秘书走过来和他说。乔伊连忙收拾好东西,走了进去。斌哥是公司里最顶尖的经纪人,几乎不亲自带新人。是六叔亲自交代的,他才肯给面子。“坐啊!”他指了指面前的沙发,面带笑意,伸手递给他一只信封,“恭喜你,和晓芸平起平坐了哦!”乔伊没明白,打开一看,是封悦府上派对的请柬。“我和六叔都没有。娱乐圈里地艺人。就你和秦晓芸。够牛逼的你!”斌哥说着点起一支烟。似乎并没有真地介意不再邀请之列。作为经纪人。他在乎地只是这件小事带来地知名度:“我刚刚帮你联繫了个贊助服装地,下午你去他地工作室挑选一套,其他的见报事宜,我会适度安排。”乔伊早听阿昆说过这事儿,却没想到他们搞得这么专业隆重。据斌哥说,还有份客人名单,明显就是为了显示身价儿的,毕竟也不能把请柬拿到记者跟前显摆。既然有宾客名单流传出来,大概多少记者都在寻思“乔伊”这个名字,到底配得是哪张脸了吧?斌哥请他到楼下地餐厅吃午饭,交代他出席这种场合地注意事项,大小细节,都帮他寻思了一遍。 “下午你自己去选衣服。这家服装代理名气很大。如果态度不好。别往心里去。要是秦晓芸去了。估计就众星捧月的。”斌哥说笑着,“这也没什么,明年这时候你再去,让他们跪着给你穿鞋!”乔伊有点害羞地笑了笑。没有接话。“哦。对了。我帮你找了个私人助理。大概下个礼拜开始跟你。帮你打理些日常杂物的。明年工作多。日程满。靠你自己是照顾不过来地。”“谢谢斌哥。我想……”乔伊犹豫着看他,终于说,“公司什么时候能给我结些现金?我想换个住地地方。手头有点紧。”“这个……看看吧,等我帮你问问。”约的是下午三点,乔伊提前了十五分钟。工作室涉及得跟个仓库似地,四面都是玻璃柜子样的橱窗,里面的衣服简直就跟杂货店里的方便面差不多,一件挨着一件,随便哪一个商标,都张着血盆大口宰人。墙上挂着几套几年最新的造型,倒是都很有特色。他没敢乱碰东西,坐在角落里的小秘书似乎紧紧盯着他,好像怕他偷东西。助理都用不起的小星,竟然能到这里挑衣服,她肯定以为哪头儿搞错了。快要四点的时候,楼上下来几个人,其中一个娘气沖天的大概就是这里地老闆,边走边谄媚地说个不停,被簇拥在中间的人反倒比较沉默。乔伊站起身,不晓得应该跟谁打招唿,当中的人突然停住脚步,看着他说:“乔伊!真够巧的啊!”是张文卓。因为先前吃过两次饭,乔伊和他稍微有些熟,在这种让人局促不安的环境里遇到,多少让他心里有些安慰。而且,和这个狗眼看人低的行业打交道,能和张文卓这种身份的人有些关系,总算是不小的助力吧? 乔伊于是沖他微笑点头:“张先生,您好,真没想到能碰上您!”“诶?怎么你也认识tommy?”张文卓似乎很有兴趣,并没有打算马上离开。那个tommy “娘们儿”尴尬地看着乔伊,他当然不会认识。“是斌哥让tommy帮我挑件衣服的,他有事走不开,让我自己过来,”乔伊连忙化解,“我们是第一次见面,你好,tommy,我叫乔伊,请多关照。”“欢迎欢迎,原来是斌哥介绍来地,”tommy反应过来,立刻找话题说,“据说也是去康先生的晚宴吧?”张文卓也是刚刚听说乔伊会去,还在琢磨这个康庆真是明目张胆啊,就敢把这小子往家领,也不怕封悦来气,给他脸色看?想当年joey激起封悦多大的醋意,到了弟弟这儿,还是不长记性,康庆还真是吃一百个豆也不嫌腥的傻瓜啊!然后刚刚在企划上成功压制了康庆的张文卓,自信心空前膨胀,他反倒很有兴趣看看这个乔伊和康庆到底有没有一腿。“tommy,我看你给他挑什么样儿的。”他颇有兴致地说,也想借用自己的影响,帮乔伊争取好点儿的装备。斌哥介绍的,又有张文卓招唿,习惯见风使舵的tommy自然明白这个乔伊,看来真是不简单,赶忙拉他去了楼上的vip。乔伊这才算开了眼界,这里放的寥寥几套衣服,却跟个金库一样值钱吧? 第64页 tommy和两个助理帮他挑出两套造型,让他挑选,乔伊有点拿不定主意,情不自禁地回头看看了一边儿翘腿抽菸的张文卓。“第二套更好,”张文卓不客气地给你建议,“tommy你帮他把鞋子手錶袖扣什么的,都配上我看看。”又是好一番折腾,天都快要黑了,才从头到尾都搞定,乔伊看着镜子里陌生的样子,有点分不清到底是谁,又有点明白,自己下午一身朴素地走进来,那些小姑娘为何不搭不理。“不错不错,”张文卓站起身,“tommy打扮人的功力果然不俗,大师就是大师,以后多帮帮乔伊才是。”“张先生都这么说了,我肯定不遗余力呀!”tommy妩媚的笑容,让乔伊不禁好气,今天张文卓在这里究竟划了多少卡。趁乔伊去换衣服的功夫,张文卓小声跟tommy说:“这一身他用过以后,别让他还了,算在我帐上,一起结。”“全部的吗?”tommy虽然早听说张文卓财大气粗,还是忍不住确认,那一只手錶可就五万多美金。张文卓轻松地熄灭菸头,轻描淡写地开玩笑说:“当然,难不成只送他一只鞋子,半块手錶?”乔伊小心翼翼地换下昂贵的西装,把手錶放回盒里,鞋子袜子都收好。从更衣室走出来的他,依旧是毛衣牛仔裤的造型,反倒显得他更加年轻,刚才那一身金装,盔甲似的束缚着他,好像变成另一个人。tommyy的两个小助理帮大盒小盒的东西装成满满好几袋子,问他:“是现在带走,还是过几天来拿?”“等派对前一天,我来取吧!”乔伊说,“谢谢你们帮忙。”“随时都可以来拿,”他们告诉乔伊,“张先生已经帮您把这些都买下来了。”乔伊顿时楞住了,他不知该如何处理这种情形,虽然他以前也收过富婆的红包,可那个数目跟这些礼物比起来,真是天壤之别。可是有外人在,他又不能拒绝,万一张文卓觉得自己丢了面子,恐怕也不是乔伊能负担的后果。他迟疑犹豫,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张文卓若无其事地问他:“好了吗?一起吃晚饭吧!” 封悦在客厅里,听公关公司跟他确定派对最后的流程,其实封悦不太会管这些琐事,但毕竟是重要的场合,阿昆想他能敲定一下。外面稀稀疏疏地下着雪,没有风,整个世界是一片难得的安宁。封悦瞅出去,不禁失神,直到对方轻轻地清了清嗓子,试图吸引他的注意,他才带着歉意收回精神,却发现康庆从书房里走出来,站在吧檯那里,身体靠墙,一手端着酒,正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怎这么不专心?”待公关公司的人离开,康庆坐在他身边问道,他少有见封悦在公事上这么心不在焉的时候。“不知道,今天有点儿恍惚。”“昨晚没睡好吧?”康庆的长手习惯性地伸过封悦的肩膀,“吃过午饭睡一觉吧!”“约了田凤宇在山顶喝茶,你要不要一起去?”“我跟他又不熟,没什么可说的。”康庆靠住他肩膀,前两天紧锣密鼓,跌宕起伏,让他们都身心疲惫,“下雪路滑,你开车时小心点儿。”“嗯,好。”他们偎依在沙发上,手掌轻轻地碰在一处,壁炉里的火烧得正旺,空气里缓缓流动着松果的味道,是封悦早上从外面捡回的几段松枝,顺手插在地上的雨伞收纳瓶里。落地窗外,雪花沉甸甸地,落得紧了……他情不自禁垂首,抵在康庆的肩头,闭起双眼,进入类似浅眠的沉淀。会馆因为场地宽阔,不管有多少客人,看上去都挺冷清,封悦抬头,看见田凤宇走进来,身边还领着迟艾,心里有点猜不透。以他们相交的这段时间看。田凤参加聚会几乎从来也没有带过迟艾,好像怕他不习惯外头的环境,感到压力;又或者始终对柏林道不太信任,迟艾象一件珍藏品,总是脱离不了束之高阁的命运。 今天当他在电话里询问他是否介意迟艾也去,封悦确实惊奇他怎突然就这么大方地带迟艾出门?他朝外看了看。两辆黑色保镖车停在会馆门口,下来的安全人员正在外面做基本的观察。田凤宇果然是加强了警戒,虽然上回迟艾的失踪,他轻描淡写,一笔带过,明显并不如他说的那么简单,否则,又何苦如今随身加了这么多个保镖?迟艾和上回医院见到时候地憔悴不堪,简直判若两人。边坐下来,边和封悦礼貌地问好,在他秀气的眼睛里。带着股初雪般新鲜的羞涩。田凤宇跟随着坐在封悦对面,本来就是随意的场合,因此伸手叫来侍者,自己点了红酒,给迟艾点了热饮,又问他要不要点心。在外人面前如此的殷勤,让迟艾多少有点不好意思,只好应付:“等下再看看吧!”封悦和他俩都已经很熟悉,也不觉得拘束,大家放松随便。田凤宇和迟艾之间那些细微含蓄的互动,让他心中忍不住暖流激盪,那是爱的感觉,会感染到身边每个人,每株植物,每寸空气和阳光……很快小夏也跟进来,几个人坐在一起,聊天说话,谈到即将到来的派对。田凤宇还打趣地问可不可以带迟艾和小夏去,因为听说乔伊会去,小夏这个半吊子影迷,好想一睹偶像“芳”容。“当然行,我本来还想在场都商人,乔伊会比较无聊,有你这个忠实粉丝到场,他可有人陪解闷儿了。”小夏给封悦逗得脸红,不知该说什么,正好迟艾解围:“我听说这里有壁炉和沙发,是不是?我和小夏过去坐,凤宇哥,你和封悦慢慢谈。”“好,小夏,你给他叫几分点心。”田凤宇嘱咐道,见他们走开,在门口那里地沙发上重新坐下来,亲密地凑在一块儿,不知道是在说什么,才放心地转过头,和封悦说:“待会儿金如川也会过来凑热闹,这一段时间都忙得够呛,大家一起放松放松。”“好啊。”封悦慡快地答应。“我有段时间没有见过他。以后你地生意都由他代理了?”“差不多吧。我想多抽些时间陪迟艾,他一个人总在家里呆着,对精神身体都不好。本来他就对美国地家特别依赖,为了我的生意,才跟我过来,付出已经够多,我不想太委屈他。”田凤宇地语气里,无意间已经透露出内疚。他喝了口酒,目光落在封悦的脸上:“在可以的时候,好好爱他,省得将来遗憾后悔。” 封悦点了点头,心想迟艾虽然看不见,但有人真心关爱,也算幸运吧?“我们都很幸运。”田凤宇地这句话,好似再次读透了封悦的思维,在封悦错愕眼神中转移了话题:“你今天找我出来,也应该有话问我吧?趁金如川还没来,赶紧问吧!”“哦,”封悦接二连三地被田凤宇点破心事,不禁无奈地笑出来:“我确实有个事儿,想看你方不方便指点迷津。”“是和我们以后的合作有关地?”“算是吧!”封悦没有让他继续猜测,直接问:“peter是中国人吗?”“你消息挺快的,这么快就开始打听将来的大主顾?”田凤宇欠了欠身,转头看了看一边儿的迟艾,不知这样的动作是不是在掩饰他的不安,“是,他确实是个中国人。”“他本来的中文的姓是什么?”田凤宇面露难色,“我也只确定他的美国姓而已。” “长什么样子?”虽然知道田凤宇不会说,封悦还是忍不住问,谜团越来越多,他晕头转向地感到每个人都不简单。田凤宇翘着腿,眼角噙着笑容,并不躲避封悦地目光,坦率地讲:“是个英俊的帅老头。”“说实话,我对他的身份很好奇,如果我们将来合作,他会见我吗?”封悦试探地问,“单纯为了生意上的利益。”“你这么大规模地收购美通物流的股票,不久他就会对你也很好奇了!”田凤宇的话听起来都是怪怪的,封悦在心里一遍遍琢磨,也无法参透他想要传达的真实信息是什么,难免暗自烦躁,所以当田凤宇旁敲侧击,问起张文卓要他去战区谈判,他作何打算,封悦几乎算“报復”般地,不假思索地回答:“跟他去呗!”连他自己也惊讶于这样的反应,说完就后悔了。 第二十七章 金如川走进俱乐部,正好看见迟艾和小夏坐在对面壁炉前的一组咖啡色的沙发里,似乎挺高兴,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欢快,还调皮地戳了戳小夏的肩膀,象是在笑话他说的什么。金如川不禁停住脚步,朝迎上来的经理挥了挥手,示意他无须招唿。近来因为田凤宇的低调,在外头都是他打理,频繁出入他家汇报情况,倒好像每天都会看见迟艾,也许见得多了,每次碰上他的样子,心里都怪怪的,说不出的滋味。小夏抬头,看见金如川走进来,飞快地和他耳语,迟艾端了端身子,目光转动,金如川连忙迈步走过去,和他打招唿说:“怎么没和老闆一起?” “凤宇哥和封悦在谈事,我和小夏在这边儿更自在。”迟艾听见金如川在自己对面坐下来的声音,于是找话和他聊:“小夏说,弹钢琴的女生很漂亮,金先生觉得怎么样?”“叫我如川就行,别先生先生的,太客气,”说完扭头看了看角落里弹钢琴的姑娘,确实很标緻,“小夏迷的不是帅哥,就是美女啊,上回不还很迷那个什么乔伊来着?”小夏给他说的有点儿不好意思:“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照顾迟艾的工作,对你来说,绝对得心应手了吧?”迟艾被如此毫不掩饰地恭维,意料之中地红了脸,却不忘取笑小夏:“得心应手是因为薪水好,攒够钱,直接就投奔乔伊去了,对吧?”小夏吃吃地笑起来:“看我不会说话,您就使劲儿地欺负吧!”正说着,田凤宇走到他们跟前,见他到了,招唿几个人一起过去吃饭,自己则亲自到了迟艾身边。牵起他一只手,并搂住腰,这里虽然宽敞,但迟艾并不熟悉周围的摆设,怕他碰上哪里。“我还没饿呢,刚吃了小夏叫的点心。”“少吃点儿,不然晚上要饿的。”金如川看着他俩牵手地背影,心中一股莫名其妙地惆怅。吃过晚饭,一行人浩荡离开,他们地车被保镖或车童已经在门口陈列地等待。田凤宇拉着迟艾,见封悦只有自己,有点不放心,反覆叮咛他路上小心,雪下得大了,路上滑,尤其他家住得地势高,有一小段路漏水,特别爱结冰。封悦心中一凛,田凤宇对他家附近路况地熟悉,让他不禁感觉古怪。 田凤宇一辆保镖车开路,接着封悦地车子也安静地滑行出去。迟艾坐在车子里,听见后面有车跟行上来,知道因为上回突然的失踪事件,才让田凤宇突然这么紧张,出门总是小心翼翼。其实也许把自己关在家里更容易,但他宁愿麻烦也带自己出来跟人见面,过正常的生活。迟艾的心里暗自感激,他开始渐渐适应这种每天都有节目的日子,慢慢喜欢上新鲜的气味,声音,截然不同地环境,甚至他们能聊地话题也多起来。 第65页 “凤宇哥,你怎么知道封悦附近地路滑?”迟艾无心问了句,他只是单纯认为这不是他们搬来柏林道遇到地第一场大雪吗?“前两天冷,从那里开车经过。”田凤宇糙糙说道,心里却不安起来。……张文卓从卫生间洗完澡出来,刚刚还赤裸躺在被单里地乔伊已经穿戴整齐,双手麻索着皱巴巴地衬衣,试图想整齐一些。穿上衣服地乔伊略微显得瘦弱,脱光地时候,肌肉还挺匀称,散发着年轻地阳光地味道。 他身上既没有大牌的倨傲,也不见小角儿的谄媚,沉静地样子,跟他哥倒真是有点相似。“外面下雪了,我让司机送你回去。”说着话。张文卓翻出抽屉里一本支票,随手开了一张。递给他:“现在片酬还没收到手吧?这个拿着,先贴补现在的费用。”乔伊站在镜子前,还在纠缠衬衣上的褶皱,没有说话。张文卓凑近,从他裤子里掏出皮夹,将支票放了进去:“留着吧,这没什么大不了的,甭多想!”说完,嘴唇印在乔伊耳际,亲昵地吻了下,在他屁股上一拍:“有事儿随时找我,别不好意思。”佣人在门外敲了敲门,没进来,在门外说:“先生,车准备好了。”“去吧,到家给我来个电话。”乔伊跟着佣人下了楼,大衣搭在手臂上,他却希望整个身体都能被什么遮住才好。借伸臂穿大衣的瞬间,他朝楼上看了看,张文卓披晨褛叼着雪茄,站在二楼栏杆那里,正低头瞅他离开,见他仰头,沖他简单地挥手,算是告别。乔伊顺势也抬起手臂,这动作看起来却格外僵硬,只好作罢了。车子驶出张文卓的宅邸,大雪纷纷扬扬地下起来。司机开得格外小心缓慢,柏林道冬日肃穆庄严的模样,在夜晚的灯光烘托下,仿佛吟唱在十八世纪的旧式歌剧。乔伊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车窗外温柔的路灯光晕里,这一带对他来说很陌生,那些错落在林木深处一幢幢孤单的大房子,不知哪里才是康庆的家,星星点点的灯火里,哪一盏是他点亮的……除了问他地址,司机沉默地没有说一个字,也许无数个深夜,他送过多少象自己这样的人,回到城市的不同角落,早就心知肚明,不管心里多么鄙夷,表面仍旧恭敬礼貌。 乔伊的额头抵住车窗,好似睏倦地浅眠,直到柏林道终于消失在苍茫落雪的夜色之中。都说无巧不成书,乔伊一下车,就看见停在家门口熟悉的车牌,阿昆正在门口按门铃,听见车门响声转过头,刚好瞅见张文卓地车缓缓离开。这种豪车,城里本来也没有几辆,加上熟悉的牌照,阿昆心里不禁有些愕然。“你怎么来了?”乔伊心里有鬼,不敢直视阿昆,走过去掏钥匙开门。阿昆不露声色地说:“我在附近应酬,本来想找你一起过去,可是打你手机好几次也没接,所以过来看看。”“哦,我和朋友出门吃饭去了。”“谁呀?”“没谁,你不认识,”乔伊倚门站着,问他:“你要进来吗?”“太晚,下回吧。”阿昆没打算久留,他本来就是偶尔路过而已,“以后没事儿别关手机。”“哦,好。”乔伊老实地听了。 回到家,他给阿战直接拨了个电话,这人夜猫子,不可能睡得早,把车型和牌照号码报过去:“有印象吗?谁的车?”“张文卓吧?”阿战相当肯定地说,“我记得上回他来二少的公司,开的就是这辆。”……派对安排在礼拜六,公关公司和保安公司的工作人员,分布在大宅内外的每一个角落。由于宾客众多,又非富即贵,连官方也出动警力,调动附近的交通,顺便监控治安。从门口开始,一路灯火辉煌,两边的树上都挂满银色闪灯,仿佛通往财富的白金之路,宅前一棵高大的美洲杉满满地点缀着各种圣诞装饰,只用金银两色,贵而不俗,顶端是颗硕大的纯金镶边儿的水晶星星,尺寸巨大,通体晶莹,趁在周围不灭的灯光里,耀眼而夺目。张文卓下车,立刻又人迎上来,带他进了正门。 大厅里已是熙攘一片,宾朋满座,他四周环视着,不见康庆和封悦的身影,还不到主人正装出场的时候,到处忙碌的都是康庆和封悦的手下,还有专业公关。他从侍者那里取了红酒,与人交谈的空隙,脑海里抵不住旧日重现的诱惑。他对这间大屋本就熟悉,只是好多年没有来过,金屋易主,物是人非。想当年自己来过那么多次,封雷却从不曾带自己四处看看,好像只有固定的路线允许他的到来,其他的空间,可望而不可及,楼上的封悦,永远只会出现在视野的最边缘,对他而言,象迷一样。世事真是难料,当年封雷强势地严防紧守,结果却落得死无全尸的下场;而康庆从波兰街的混混,却独跃龙门,跻身柏林道的上层社会,又有谁能知道明天的结局?说不定哪一天,我自己也会成为这里的主人呢!张文卓想着,不禁笑出来,这或许就是宿命的安排,大家轮流做庄,有何不可?在场的有不少是“雷悦”集团的元老,和张文卓算有些旧交,加上这次他胜利夺标,拿到新集团大额股份。自然少不得上来阿谀奉承一番。张文卓这边应付着,眼角的余光扫到熟悉的身影,他借拿酒的机会顺势朝那里看去,就见田凤宇正朝楼上走去,而他身边还牵着男友,那个俊俏娇嫩的小瞎子。他现在倒真是明目张胆了?竟然走哪儿都领着。感情商场上的烦事交给金如川操心,他现在是专业泡帅哥了?楼上的小客厅里,不仅有田凤宇,迟艾和小夏,还坐着韩丙干和乔伊。 乔伊一到,封悦就让阿昆把他领到楼上,韩丙干也不爱跟富商闲扯,暂时躲在这里,正好让乔伊有时间和他单独相处。封悦和他们坐了会儿,就回房间准备,乔伊是第一次有机会这样面对面地接触这位国际知名的大导演。之前客串的时候,自己总共那么不要紧的几个净土。都是副导演带的,所以韩丙干对他几乎没有一点儿印象。“你是不是六叔介绍来地那个小子?”韩丙干突然想起什么,康庆和六叔是有些渊源的。“是的,我是六叔公司的艺人。”“啊,哈,我想起来了,六叔口气可大着呢,非让给你安排个重要的角色。胡方说,你不是想让他当男一号吧?你猜六叔怎么说?”乔伊没说话,扬眉以示疑问,韩丙干敏锐地一楞,这小子扬眉的样子倒有点勾人的味道。“六叔说,那也未尝不可么!把胡方给气的,说,你干脆让他来当导演算了!”韩丙干这个人在为人处事上,都依赖长期的合作制片人,自己少有跟各届打交道地经验。若是普通人给这么说了。肯定要末不开的,乔伊笑笑化解掉尴尬,轻松地说:“六叔该不会直接接茬儿说:那样方便吗?”“哈哈!”韩丙干给他逗得笑起来。“悬呢。说不定他就那意思。”封悦和康庆换好衣服。从走廊尽头过来。正看见他们说笑。心里不禁同意康庆对乔伊地判断。他还真不是个愣头青。懂得怎么讨好人。也懂得展示自己地长处。他们在一起说了几句。直到田凤宇和迟艾加入。阿昆走了上来。在康庆耳边说:“康哥。人差不多都到齐。你和二少该下去了。”几个人都站起身来。迟艾却拉住田凤宇地袖口。小声说:“凤宇哥。我就留在这儿吧?” 田凤宇想了想,这时候下去,楼下肯定都注意,迟艾会觉得不舒服,倒不如等一会儿酒会开始,大家都交谈起来再说。于是告诉他:“那你在这里等我,待会儿酒会一开始,我就上来找你。”迟艾点了点头。封悦知道田凤宇宝贝迟艾,连忙让阿宽留下来照看,一行人先离开,融入楼下地人群。直到司仪宣布,康庆和封悦才先后走了下去。大厅里响起一片热烈地掌声,因为不想把氛围搞得过于政治和功利,他俩只是简单说了几句欢迎而已,并没有给什么冗长正式地发言。酒会在轻松地氛围里,开始了。张文卓站在人群中,看着不管走到哪里,都被包围,让人难以忽略的封悦,礼貌周旋在不同的客人之间。不管对谁,他的态度都是淡泊而平静,不会夸张地热情,也绝不粗鲁的冷淡,那是别人很难把握得“恰到好处”。康庆和他虽然同为男主人,却始终都是分头行动,各照顾各的朋友。他刚刚拿到那么大一笔买卖,在众星捧月中。更是显得意气风发。这种场合,出席的都是生意场上见fèng插针的社交高手,人群始终流动,似乎只有认识到在场的每一个,才不会让什么机会跟自己擦身而过。不知怎么回事,康庆,封悦,田凤宇和张文卓被人拉着扯着,就凑到了一起。专门请来的经济和政治版面的记者和摄影,等待的就是这个千载难逢的时机。“一起拍个照吧!”记者建议道。镜头轻轻地“咔咔”响过几声,便是第二天报纸上巨大而醒目地头条:私有化军工帝国,四大头脑,齐聚一堂。从左到右,田凤宇,康庆,封悦和张文卓,各自脸上都带着风度教养极好的微笑,只不过有人有人深谋远虑;有人胸有成竹;有人镇静自若,有人得意张扬。柏林道资本势力重组之后,势在必行的利益扩张和情场争夺,正在悄无声息地拉开序幕。 第二十八章 阳光穿过清晨的薄雾,照she进车窗,在凝结水汽的空中,画出璀璨的光圈儿,封悦拨动手边的按钮,缓缓地降低,立刻传来远处教堂悠长的钟声。“我今天要过海谈生意,你放学就回家,不要到处乱跑。”封雷坐在他身边,放低手中的报纸。“哦……知道了。”封悦看着窗外浓密的绿荫里,偶尔跳出尖尖的屋顶,头也不回地应付。封雷忍不住端详着他,这已经是一年里订做的第二套校服,现在裤脚那里又显短了。这两年封悦长得很快,此刻端坐在车里,支着瘦瘦的两条腿,膝盖几乎和封雷一样高。负责洗烫衬衣的佣人总是很细心,每天穿在他身上,都跟新的一样。封悦喜欢把尖尖的领子压在外套里,而不像其他同学那样翻出来。刚刚修建过的头髮,连发梢儿都是整齐的,乖巧地搭在他的额头上,浑身上下都沉静无声。直到车子停在学校门口,封悦才从司机手里接过书包,回头跟坐在车里的封雷说:“哥,再见。”“再见!”封雷目视着少年颀长纤细的身影,渐渐朝那忙碌的门口走去……“封悦!”他忍不住又喊一声。封悦回头,双手勾在书包背带儿上,瞪一双大眼看着他,等他说话,他的喉咙处却突然哽咽住,竟是半个音也发不出,他匆忙掩饰住自己的情绪,再挥了挥手,示意他“去吧”。可能是因为他的罗嗦,封悦眯眼笑出来,那笑容如拨云见日,让封雷毕生难忘,而他离去时迟疑犹豫的表情,也秘密封存在封悦从不与人分享的最深最深处。 第66页 他突然醒了,脑子还停留在梦境中,一下子有点儿分不清自己究竟在哪里。康庆地声音从身边响起来:“怎么?做梦了?”他们坐在卧室靠阳台的沙发上,封悦的记忆开始渗透回来。他们吃过午饭,就歪在这里说话来着,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枕着康庆地腿,就睡过去。 “腿都给你压麻了。”康庆“抱怨”道:“该不是又梦见你哥了吧?”时间飞逝。又是一年封雷地忌日。“今年别上山了。”康庆抱着他地肩膀。“每次让你去。回来身体都糟糕。已经这些年过去。别老放在心里。不如跟我去打球得了?”康庆约了几个股东。下周去岛上打球。 “让我去干嘛,碍事得很,你抱个美女都还得顾及。”“嘿嘿。那些庸脂俗粉我哪看得上?”见他有些吃味儿,康庆还挺高兴的,“有女人在,他们比较放松,好谈事儿。”“又看上谁?六叔都快成你专属的皮条客了。”“没办法,女明星演技好,想要什么款式,都装得出来。”说到这儿,手机想起来。去阳台接听之前,康庆还一再嘱咐他,“我让你去,是认真的啊,田凤宇也去,正好和你做伴儿。” 集团里大家都知道田凤宇和封悦他们是一帮,他们并没有刻意鼓励张文卓,毕竟他手里握着巨大的市场,国外的人脉已经不止一次地和康庆提起过,不要小看张文卓在海外的本事,既然凑在一起合作,凡事以大局为重,凡事要向“钱”看。但在心底,他是防着张文卓的,这人如今的阴险,是藏在对封悦和颜悦色的笑脸之后,让人片刻都不能放松提防。封悦这两三个月的行程安排得相对容易很多,算是缓和提前预支的体力。因为在入股康庆集团的事上表现得有些强势,他得罪了几个“雷悦”董事会的股东,至少让他们心里感到不慡,也想趁机修缮补偿一下,毕竟他独身不能撑起这么大地生意。不管骨子里多么清高孤寡,拉拢人心那些事,还是得小心敷衍才成。“雷悦”是封雷留给他最大的产业,封悦多年来,都在全力以赴。周六封悦约了田凤宇和迟艾,到家里来喝茶,向来他去田凤宇家比较多,或者约在外头,除了去年冬天的宴会,他们从来也没有私下里过来聚会,好像田凤宇不是特别热衷,而封悦也怕康庆不喜欢。但因为合作的关系,即使康庆,也是和田凤宇走得是越来越近,似乎并没有互相讨厌。封悦时而问起,康庆就会打趣说:“得罪人的讨厌差事,就交给金如川来斡旋,他自己就挑招人喜欢的美差事,可不是人见人爱么!”封悦明白,康庆说笑的口气,其实点破了个中真谛。那天的天气特别好,和风送暖,刚下过雨,天地之间说不出地干净。佣人将窗户都打开透气,外面山林里清新地夹带着泥土和糙叶清香的空气便汹涌而入,剎那间,整幢大屋充满春天甜美的气息。 迟艾穿了件鸭蛋壳色的衬衫,套了件薄薄的白色针织衣,整个人气色比冬天那会儿还要好,一进屋就直说感觉很上次来,非常不同。 “上次好像进了城堡,这回更像是家!”封悦不想把个下午茶搞得太正式,于是随意地选了楼上地客厅,那里连着二楼的大阳台,不仅安静,视野也很开阔。迟艾坐在沙发上,侧耳倾听风从外面吹进来,封悦家的院子非常开阔,好像占据着整片的山林一般幽静。田凤宇在去一边接电话,他也不再感到紧张,周围都是的声音,这些给他很多空间的概念。“你这里也种的蔷薇?”他问。“哦,是的,好多年。”封悦朝外面看了看,正是蔷薇盛开的季节。“白色的吗?”“你怎么知道?”“猜的,”迟艾笑着说,“在马里布的家里,后院也种着白色的蔷薇,真巧。” “我们以前住波兰街,对面的邻居种在阳台上,我们只要站在窗口,就能看见他们家的白蔷薇,感觉好像自己种的一样。后来搬过来,我哥就在这里种了一排,有时候坐在这里,就像回到波兰街一样。”“波兰街?”迟艾听得格外仔细,“也在城里吗?” “是的,很喧闹的一条街,很……热闹,有时间你也可以去看看。” 第二十九章 “波兰街,也在城里吗?倒没听凤宇哥提过。”迟艾听得格外仔细,感嘆道:“你对小时候的事情记得那么清楚,我连几年前的都没印象,吃多少药也想不起来了。”封悦愣愣地看着不远处讲电话的背影,不知如何回答,毕竟他们好像不提失明和失忆这些话题,于是他半认真半玩笑地说:“有些往事,该忘就忘,未必不是好事。”本来挺高兴,田凤宇讲完电话回来,情绪上细微的波动,并没有逃过封悦敏锐的观察,不禁好奇刚刚那通电话是谁打来的。不一会儿,康庆也加入到他们中间,大家无法避免地聊到公事,说起市场开发,自然提到张文卓。田凤宇的态度,稍显保留和迟疑,和他先前坚决克制张文卓势力的主张似有所放松。临走的时候,封悦送他到门口,顺便问他下周有没有兴趣去岛上打球。 田凤宇让迟艾先上了车,回头和他说:“上回见你,不还说下周是你哥的忌日,打算上山住几天,给他扫墓?”这话一问,把封悦给难住,怎么听起来好像他自己贪玩,竟是连他亲哥的忌日,也不管不顾了呢?好在他假意没有多想,顺口接话就说:“扫完墓再去,不会耽误。” “哦,好,那我看看吧,”田凤宇低身上车,透过车窗和他说:“有时间去,一定会给你电话。”封悦点点头,沖离去的房车挥了挥手,这样的情景,似曾相识。走回屋里,康庆正好往书房走,招手让他过去,小声问:“你觉不觉得他态度好像有点儿转变?”“对张文卓?”“嗯。”封悦想了想,嘆口气,说:“你也知道他安静几个月,肯定会出手。这人可是一点儿亏都不吃。”“他不吃亏。咱也不吃啊!”康庆搂住他。“他无非就是想在新计划上负责。找田凤宇帮他助阵呗。”“田凤宇为什么要帮他?”封悦侧头盯住康庆。好似很怕他隐瞒自己什么。“你问我。我问谁呀?”康庆笑起来。他看起来一点都不担心。“反正田凤宇以后在你身边旁敲侧击地。你给我抗住了。别中了他地温柔陷阱。”康庆虽然是全副身家押在新集团上,却并没有像从前那么紧张,连封悦也摸不清他云淡风轻的态度是哪里偷的。“晚上去吃山顶那家义大利餐厅,好吧?” 这样地提议让封悦挺吃惊,康庆不是个在吃饭上讲究地人:“你又不喜欢。”“还不都为了你,你们有钱人吃饭不都讲究情调?咱粗人也努力提升一下档次呗!”封悦给他的语气逗乐,伸手推了他一把。却没推开,康庆反倒压了上来……张文卓挂了电话,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书房地门被轻轻地扣了两声,管家的声音传进来:“乔伊先生到了。”“让他在客厅等我,”张文卓心情好,语气欢快,“给我准备瓶好的香槟,待会儿要用。”他在书房里整理一下。把电脑关上,东西都復归原位。他的客厅,卧室都可以接受外人,唯独书房,是他自己的地方,极度讨厌别人不请自来,即使佣人打扫,也不能随便动他的东西。乔伊坐在客厅,抬头看着屋顶悬挂下来地类似怪异雕塑造型的灯。张文卓并不经常找他。但每次两人都会上床,这是他们“约会”的默契。乔伊不知道自己在张文卓的清单上拿几号排名,但他也不是很在乎,开始时还会因为这样的勾当感到羞耻,渐渐几个月下来,他倒也是想得开,反正大家无非就是为了快活,各取所需。卧室大床上摆出的香槟,一半喝进肚子,一半糟蹋在彼此身上。乔伊其实不明白香槟是为了庆祝什么,张文卓也是含煳其辞。多日未见的两人,下身如铁,欲望如焚,语言显得特别多余。 热的唇,冷的香槟,双重地挑逗,早已让年轻的乔伊一溃千里。不管张文卓这样的床伴有多少,至少他表现得好似只有一个,虽然仅限于床第间的专着,足以让乔伊满足和欣喜。张文卓在做爱上,虽然霸道,却也不乏温柔,让他沦陷性爱深渊,难以自拔。窗外一片残阳如火,半边天空都红彤彤的。张文卓把烟递到他跟前,乔伊想了想,抽出一根,他是最近才开始学会抽菸,并渐渐地沉迷于尼古丁带来的振奋。“你刚刚问我有什么好庆祝,”张文卓缓缓说来,“你要当主角,我投资的电影要赚钱,你觉得不应该要庆祝吗?”乔伊诧异地看着他,并不是没听明白,而是不敢完全相信。“有个朋友拉着我入伙,开了个电影工作室,我想既然钱给谁都是一样,为什么不找你呢?”张文卓出手的大方,乔伊早就心中有数,他说:“我现在说不算了,得看公司的安排。”“呵呵,这你放心,你那个公司懂什么安排?钱给够就会接。” 张文卓笑道:“保证是你没接过的高价,让他们拒绝都会心疼。”乔伊入行以来,还真没赚到什么钱,虽然也算做过主角,但他本来就没名气,片酬少得可怜不说,没有公映前,连全酬都收不到。而他现在的开支大起来,并不象以前可以能省就省。他现在住的,是阿昆空下来地公寓,乔伊并不想长时间寄人篱下。自从上回看见张文卓的车送他回家,阿昆对他的态度就很冷淡,好像嫌弃他不自爱。他也说不清自己心里的想法,张文卓哪怕把他当成卖身的男婊子,乔伊都不在乎,他希望能得到阿昆的理解,而从康庆那里,他奢望的是,欣赏和尊重。“那谢谢你了,”若是寻常人,这会儿少不得谄媚,但乔伊表现冷静而得体,“希望能帮你赚到钱,当然,你是肯定不介意这么点收入,我心里会更平衡而已。”张文卓心情舒畅,他自己的香槟,庆祝的其实是另外一番事,“起来吧,带你出门吃东西。”“吃什么?”“柏林道地山顶有一家义大利餐厅,环境很好,你吃过没有?”……阿宽帮他们订的位,封悦和康庆刚到餐厅门口,经理已经等在那儿,寒暄着把他们迎进去,侍者过来接过他们的外套,挂到一边的衣帽室,这才有人领着,朝里面餐厅走去。这会儿正是晚饭时间,但宽敞巨大的空间,即便是用餐的高峰,也从不会觉得拥挤。承袭的欧洲广场用餐的风格,这里不设包间,全部的桌子都摆在大厅,头顶是两层楼高的拱形屋顶,窗外则是海天相连。 封悦看见坐在那里的张文卓,想要返回已经来不及,因为张文卓那一双眼,从他身影在门边儿一闪的光景儿,已经第一时间,准确无误地捕捉到。康庆顺着封悦的视线看去,心中更是一愣,乔伊什么时候和他混到一起的?最坦然的还是张文卓,他与乔伊低声说了什么,就站起身朝他们走过来。“够巧的,”他今年来似乎越发自来熟,“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要不要拼一桌算了?”他含笑看了眼封悦,这人是随随便便都抢眼,只是看他神色倦怠,该不是刚刚滚过床单,又出来消遣吧?看来二少体力恢復得卓见成效。心里琢磨着,他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一只手礼貌探到封悦后身,并没真的碰着,康庆的眼光已经杀过来。真他妈地跟小狗叼着骨头似的,别人一靠近,就龇牙咧嘴地示威,张文卓在心中暗骂。“下回吧,今晚就不打扰七哥雅兴了,”康庆态度自然地靠近封悦,我们订的位子在另一边。”说完,手轻轻叩了叩他的腰。 第67页 封悦会意,施施然跟他朝订的座位而去。张文卓却不以为忤,耸耸肩膀走了回去。康庆一边坐下,一边朝不远处的乔伊看上一眼。不得不说,心里很有些不高兴。joey当年出事,家里并不知情,只当他出了意外。不过,就算乔伊不知道张文卓是杀害他哥哥的兇手,也不至于急功近利地凑上去吧?他难道缺钱吗?本来觉得这小子挺懂事的,原来也不过是见钱眼开的庸脂俗粉而已。封悦看得出他的不痛快,故意专注地看着菜单:“要不要点些酒?”“来点儿吧。”康庆收拾心情。不再去想那个与自己不相关地小明星,“你也少喝一点儿,助助兴。”“助什么兴?” 封悦眼中噙着满满的笑意,瞅过来就像溢水的池中捧着驿动的月光,康庆怦然心动。“那就当纪念今天下午的美好时光……”说完,他心满意足地看着对面的封悦,绯红起来的脸。隔着寥落的几桌,他俩之间亲昵而隐蔽地互动,看在张文卓眼中,无论表面装得如何淡定,内心里却已经忍不住妒火中烧。他这几年枪林弹雨地挺过来,可不是为了回到柏林道看他们亲热。每当这个时候,他就无法把持自己对封悦爱恨交织的矛盾感情,想把他紧紧捏进手里。哪怕破了,碎了,也只能是自己的。他看了看表,时间差不多,猜想这会儿乔伊肯定是如坐针毡。 从康庆走进来看见他和自己坐在一起,乔伊脸色不知多难看,他现在肯定悔得肠子都青了,就不该跟自己出来吃顿饭,结果打碎了他在康庆心目中干净地形象。“吃好了吗?”张文卓看了看乔伊半天也没怎么动地盘子。“我晚上还有事。让司机送你回去。”“好了。”乔伊恨不得立刻就能消失,如果可以穿越时空,他宁愿下午做完就走,或者根本就没去找过张文卓……又或者,当初根本就没有冲动,跟他上了床。 “不用你送,我自己叫车就行。”“那我哪能放心?”张文卓话中有话,让人捉摸不透:“我已经叫另外地司机来了,就在外头等你。”“嗯,”乔伊一推盘子,“我也想早点儿回去,明早还得去公司开会。”张文卓点头,伸手招侍者结帐。到了门口,他先看乔伊上了车离开,这时另一个司机从车里走下来,把钥匙交给他,张文卓自己开车,朝着相反地方向驶去,不久消失在山顶斑驳的夜色中。餐厅里,钢琴声停止,空中洋溢着小提琴地低吟,在时而传进破碎而汹涌的海涛声里,像孤帆努力破风而立。因为喝了点酒,封悦脸颊飞起两片浅浅的嫣红,当康庆抱怨也没觉得怎么好吃,怎么柏林道的白痴们却趋之若鹜的时候,他抿嘴一笑:“吃什么不是重点,主要是看在哪儿吃,跟谁吃。”“哦?你的意思,跟我一起,吃糠都高兴,是吧?”“吃什么糠?你不就是康?”封悦笑话他,示意侍者过来结帐。“张先生已经结过,”侍者过来恭敬地跟封悦说:“他还给您留了话,祝您晚上愉快。”康庆没说话,拿出钱夹,抽出一张大钞,压在酒杯下面,跟封悦走出餐厅。见他酸熘熘的不吭声,封悦只好安慰说:“他请咱俩的么,该不是这也算我头上吧?”“请我?哼,我看他恨不得请我吃几斤砒霜呢!”康庆忿忿地上了车,张文卓这只绿头苍蝇,总是知道怎么噁心他。不过,他可不想让这个小人得逞,好不容易跟封悦消磨这么个平静无波的下午,不能前功尽弃。车子滑行春夜温润的晚风中,封悦把车窗降了些,透进带着海味地空气,和最后一声教堂钟鸣地余韵,让他想起午睡时的短梦。“封悦,这些年关于你哥,我可都任你来去,没管过什么。今年别去了,跟我出门打球散心吧,这么长时间,怎地也不能老是关在里头,人得往前看吧?过去的事儿,该忘就忘,你看迟艾过得多开心?”封悦扭头看他,不见恼色,依旧愉快:“这话憋了好些天吧?可惜找不见机会说,今儿个是不是特意的阴谋啊?就为这段铺垫呢吧!”康庆轻轻咳嗽,当做自我解嘲,又突然反应过来:“看出来我憋着话,也不给个台阶下,真忍心啊你!”“有什么不忍心?说不定哪天给你气疯,一觉醒来,就成迟艾那样儿了。”他们在后座上你一句我一句地逗扯起来,康庆踩住按钮,将隔离板升了起来。 张文卓的车,沿着盘旋的山路而下,森林公园的牌子很快闪进他的视线,他左转进了门,沿着树木浓密的小路朝前开,直到前方出现宽敞的空地,是一片水边的礁石,那里已经停着一辆黑色房车,见他熄火下了车,对方也从车里走了出来,正是田凤宇。这并不是田凤宇和张文卓第一次见面,毕竟现在同在一条船上,应酬的场面少不得会有交集,只不过大多时候,田凤宇的事务都交给金如川打理,他不怎么太出面。张文卓尝试过几次想要隐秘地单独约见他,都未能得逞,也许源自田凤宇骨子里天生的傲慢,又或者因为心虚而刻意躲避,让他坚信这个人绝对不是个简单的角色,而张文卓今天下了勐药,敢说出狠话来,却多少有些“虚张声势”。以他多年在军事集团间游说的经验来说,“田凤宇”这个身份,很可能是有水分。一个三年前突然崛起,跃身福布斯富豪榜的新贵,看从小学到大学的教育背景有迹可循,社保号码,纳税记录无懈可击……而张文卓却深谙权钱通天的道理,这些记录上的东西其实全不可信。他背地里查过田凤宇和迟艾,早就觉得他们蹊跷,多年前遭遇的车祸,接受过那么多治疗的迟艾,想要他的医疗记录,却几乎完全不可能,不管找了多少人,结果都一无所获。以张文卓如今的能耐,要弄到这些信息,并不应该是什么太难的事,除非对方刻意在隐藏,而且非常显然,田凤宇操纵的能耐,目前来看,依旧在他之上,即使上次绑架迟艾,强制进行的“体检”,也并没有得到特别“独家”的消息,似乎能查出的每件事,都能被田凤宇制造出的藉口所解释,这让张文卓懊恼不已。“真不懂怎的非在这种地方见面?”田凤宇悠闲地点了根烟,问他,“搞得好像见不得人,不是很容易产生误会?”“这也是没办法啊,现在盯着咱俩的眼睛那么多,有些事还是得私下里说,否则传来传去,传到封悦耳朵是怎么个版本,可就不好说了。”“没有不透风的墙。就算这样见面,也不见得就没人知道。再说,你又怕封悦什么?你和他关系看起来还不错吧!”“比不得你跟他的交情,”张文卓有十足地把握,田凤宇肯定查过自己当年和康庆封悦的过结,“所以新计划的事儿。还得你帮帮忙。”“你在董事局人脉那么宽广,哪里用得着我帮忙?” “那些人……加一起的作用,也抵不过封悦吧?”“我看你是搞错了,主席是康庆,你总打封悦的主意做什么?”“呵呵,凤宇兄是揣着明白装煳涂吧?谁不知道康庆就一妻管严,他家可是封悦说了算的。”张文卓的口气,让田凤宇觉得不舒服,讪讪回道:“那不见得,封悦精力都在雷悦,这里不过是持着空股,根本不管什么事,你主意还真是打错地方了。”“话不是这么说,封悦对康庆的左右能力,恐怕是无人能及,如果有其他地途径,我也不会来麻烦你。”张文卓见田凤宇不松口,不得不放放狠话:“柏林道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要想生存下来,互利互助是少不得地。谁背后没点儿不为人知地过去,保不准哪天,都有求人地时候,你说是吧?”这么明显地画外音,田凤宇再装傻听不懂,反倒弄巧成拙,露馅儿了。但他却也没表现出任何心虚,镇静自若地说:“那倒也是,能帮得上的时候,我自然不遗余力。不过眼下我可没觉得有什么必要。”说完,掐灭了菸头,对他说,“以后约个好点儿的地方见面吧,这里荒郊野外,看得人,谈什么都没心情。”张文卓见他不肯买帐,既不想弄得难看,也不想输这口气,于是也打算退了,说:“要是什么都能拿到光天化日之下来谈,就没人大费周章地明察暗访了不是?下回见面,我肯定会先徵求你的同意,再决定究竟要在哪儿。”他们各自驾车离开,两个人心里,都很不痛快。柏林道上漆黑地深夜,零星地灯火,都显得孤立无援。张文卓并不担心康庆不让自己负责新计划,毕竟这是康庆肯接纳他进来地主要原因,要的就是他手里这块市场。 但以他俩的关系,康庆不可能会放心他一人负责,肯定要放个耳目在他身边儿。不仅为了监视,也为了趁机把这块市场牢牢把握在他手里。这一点,张文卓自然不愿意与其分享。董事局也不想他一个独掌这个项目,所以现在争端地焦点就是到底跟他合作的会是谁。张文卓不想要康庆的耳目,而康庆更不会放由他自由选择,本来想田凤宇从中斡旋,却想不到这人如此难相处,软硬不吃。张文卓手里确实没有什么可以让他低头地证据,他烦恼地驾车往回走,却未曾预料到,机会已经在家里等他。走进客厅,张文卓看见小桌上工工整整地摺叠着乔伊的衣裳。他今天穿得很随意,而餐厅格外正式,张文卓刚买来,还没有来得及送给他地西装刚好派得上用场。乔伊自己的衣服,倒是忘记拿走了。不过,也许是留给自己个藉口,再来找他吧?张文卓不禁暗自笑了笑,这点小心眼儿,哪里逃得过他地眼睛?他回身刚要上楼,管家过来和他说:“先生,晚上有个叫方国伦的人打电话过来找您,留了个电话号码。”方国伦是以前在波兰街他的部下,他多年前逃亡海外,就再没有联繫,这次回来这么久,好多旧人都想方设法找过他,倒是这个“酒鬼”从来没什么动静,这会儿突然出现,肯定是要求自己帮忙办事吧?张文卓没放在心上,上楼睡觉去了。第二天他完全忘了这码事,也没有再去想方国伦这个人,直到几天后,方国伦的电话又追到家里,这次他刚好在。 本想推脱,又一寻思,这人想来死缠烂打,推了今天,明天还会来,于是接听了。“七哥,好久不见,您可是今非昔比了。”因为常年喝酒,方国伦的声音低沉沙哑。“还是老样子,你怎么想起找我了?”“就是叙叙旧,没别的事。”张文卓想,我回来这么久,你都没来找,这会儿叙旧有点牵强吧?于是他索性应了:“行啊,那约出来吧,什么地方比较好?”“为了七哥好,当然是隐蔽,没外人的地方了。”方国伦话音刚落,张文卓就明白不是简单的事,当即来了兴趣:“那就到我家吧。”书房不大,但布置很精巧,讽刺的是,并没有什么书,不过是个隐蔽的会客室而已,以张文卓多疑的脾气,搞不好有什么摄像头监控也不一定,方国伦坐在沙发上,环视周围,眼里流露着敬佩和羡慕。多年前的血战,康庆把他陷害到一无所有,还被人追杀,逃亡海外,可这些年过去,七哥不照旧还是回到原来地辉煌?方国伦向来视张文卓如楷模,这会儿心里更加坚定自己的眼光。本来他就只说叙旧,如果张文卓虚以逶迤,冠冕堂皇地用“忙,没时间”的藉口推了自己,他今日就算有黄金做的情报,也不会来找,方国伦心底尚存血性。“你这些年是跑哪儿去了?”张文卓知他爱酒,专门开了瓶收藏的,他在这些方面从不吝啬。“在日本混了几年,刚回来没几个月。”“哦,有什么打算?还回波兰街吗?”“没想好呢,先看看再说。”方国伦当年被康庆砍伤的手,至今也没有完全康復,就因为戏虐封悦两句,就付出如此代价,他在心中对康庆依旧恨之入骨。“嗯,想不想找找以前波兰街的旧相识?”“唉,波兰街已经完全变样儿了,不回去也罢,不过说到风光,谁还能赶得上七哥?”“这么说,可就是你没见识了,”张文卓坐在他对面,翘起腿,“二少如今叱咤风云,就算坐在家里,全球赌场依旧为他日入斗金,哪是我能比得了的?”“他那是借了大少的光,”说到这儿,他怕自己会忘似地,连忙提醒自己:“说到大少,这次带来的货,还真是和他有关。”“哦?他可是没了好几年,能有什么货?”方国伦献宝地笑了笑:“可不是么!要不是我在日本这几年偶然弄到,还真是想都不敢想。”“到底怎么回事?”“我本来是想多调查些内幕出来,再跟您献宝,结果啥都没查出来,恐怕还得七哥亲力亲为了,”说着,方国伦从兜里掏出一张照片,递给张文卓,“你看这上面是谁?”照片看上去感觉是截出来的,很可能拍照的人是为了拍别的景物,而恰好把这个人带进镜头,因为像素很高,只是截出的角落,也还算清楚。一个人带着棒球帽,遮着眉眼,怀里横抱着另一个人,正准备要上车。张文卓看得出,戴帽子的就是封雷,而他怀里那个捂得严实的人,很可能就是俞小发。“这是什么时候的照片?”“七哥,你看后面银行招牌上的时间。”封雷后面是家银行,门口照片上显示的时间竟是……张文卓心中一愣,那是封雷出事的一个礼拜以后。 第68页 第三十章 从图片上看,他明显还在日本,而怀里的人就一定是小发,原来他没死?封雷出事以后,张文卓深表怀疑过,他也插手查过,确实一无所获,封雷向来是操纵这种事的高手,就像当年他卖了封悦,处理整件事极有手段,让人根本就无从查考,所有事都难有定论,无非都是猜测而已。但是封雷飞机失事,当时情况很复杂,张文卓以为是康庆动的手,既成功地让封悦掌控“雷悦”的庞大财团,又可以藉机陷害自己,毕竟那会儿自己确实和大少交恶,就算封悦没全信,在心中也是有阴影。他还曾佩服过康庆心狠手辣,够阴险够高段,如今看来,这一切全是封雷的阴谋,而他们几个,始终都是封雷计划中的棋子而已。方国伦走后,张文卓独自坐在书房里琢磨,果然没一个是简单干净的人啊!他想了又想,拨通一个很久没用过的号码,让那头帮忙调查封雷和俞小发多年前的行踪。“七哥,能不能给个准点儿的?他们肯定化名,而且满世界地调查,不太可能吧?”“就帮我查美国海关的入境记录就行,”封雷在美国的根基很深,如果他想利用各种关系掩饰自己的身份,就只能是那里,“那时间附近的,所有华人的入境记录。”“那不是老长老长?怎么筛选?”“他不可能搭乘公共航班,你只要查私人飞机的入境记录就行!” 对方果然不让他失望,消息来得很快:“七哥,封雷和小发的消息都查不到,但是有熟人啊!田凤宇在三天后,私人飞机从芝加哥入境,一周以后,在威斯康辛的多尔郡发生车祸,迟艾也在车上。”“田凤宇?”张文卓的脑海中,像闪电撕开浓厚的黑夜。难道是他?!“迟艾整容前的照片,能不能弄到?”“很难诶,七哥,连他是哪个整容医师做的手术,都查不到。”很快,张文卓发现,不光迟艾的医疗记录完全空白,就连小发的也是。小发当年为救封雷中枪,差点送了性命,可当时封雷竟然找地全是私人僱佣的医生,包括急诊室的抢救,都不让公共医院的医生插手。所有的医疗记录,都被人从电脑中删除,并且事事都抢先他一步,就在好不容易查处可能留下的档案记录地时候。偏偏就在当晚着了火,什么都没剩下。看来,封雷不仅活着。而且,紧紧地盯防着他呢!张文卓暗自拨着小算盘,算你狠,我倒要看看,咱俩谁能治得住谁! 田凤宇这几天显得有些焦躁不安,他开始还摸不清张文卓向自己示威,是不是因为手里抓住了什么把柄。当张文卓开始施展人脉,把封雷和他联繫在一起调查,田凤宇就明确感到事情不妙。他相信并没有什么真正确凿的证据会落人口实,毕竟康庆也大张旗鼓地调查过自己。但最糟糕的是张文卓很可能做了“封雷还活着”的假设,而这个关键的前提,又会让他对很多事看得不同,要想彻底瞒住,还真是难如登天。这天田凤宇和金如川在楼下偏厅那里商量和运营商地合同问题,突然楼上传来迟艾一声呻吟,就见他再也坐不住,几乎冲出门去:“怎么回事?” “哦,迟艾少爷碰到腿了。”田凤宇脸顿时就黑了,三步并两步地跑上楼。只见迟艾坐在地上,小夏在查看,好像是刚刚碰洒了水,佣人打扫地时候,挪开了茶几,迟艾没看见,起身就撞上去。他素来走路很轻很小心,今天也不知中了什么邪,好像特用力似地,右小腿迎面撞得很重,站都站不起身。“怎么搞地?这么多人在旁边儿,还能让他伤成这样?”田凤宇话语里喷火,佣人好像没有见他这么生气过,谁都不敢说话。“让你们小心,成天当耳边风,他看不见,你们也看不见吗?”金如川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暴躁地田凤宇,寻思着近来和运营商地谈判都很顺利,应该没有什么惹到他吧?他凑上前,也觉得心疼,但也没必要发这么大地火吧?又不是谁故意地,疏忽而已。“要不要去去医院拍个片子?伤到骨头没?”金如川见迟艾低头不说话,估计也给田凤宇地态度吓到了。“应该不会,”小夏查看着撞伤的地方,他知道迟艾不爱去医院,“我找药酒来,给他揉揉看。”田凤宇低身抱起他,放到沙发上,皱眉问:“疼不疼?”“不疼,就碰了一下。”迟艾低声说话,跟只小猫似的。“还嘴硬,不疼你怎不敢走?”见小夏拿了急救箱过来,他说:“拿卧室去吧,我来就好,如川,你在这儿等我吧,弄完我还有事找你。” “哦,行。”金如川看了眼藏身在田凤宇怀里的迟艾,“你别着急,慢慢来。”卧室的躺椅上,迟艾勾着脚趾,咬牙忍着田凤宇给他推拿。“走路怎么不小心?干嘛那么用力?”“我在想事儿,没注意。”“想什么?”只有他和迟艾,田凤宇的语气缓解多了,迟艾已经适应了这里的环境,其实已经很少这么摔了。迟艾的身子倾过来,顶着自己地膝盖,看似挺幸福的样子:“我在沙发上睡着,做了个梦,梦见我看到你长得什么样儿了……哎哟,凤宇哥,”田凤宇没留心自己用了力,连忙松手,自圆其说:“不用力,明天就得淤青。”“哦……那也太疼了。” “好,好,我轻一点儿,”田凤宇继续一边按摩,一边问他:“我长得是什么样?”“和我想像的不一样,好像是陌生人哦!”迟艾絮絮叨叨地说话,“对了,凤宇哥。你说,哪天我要是能看东西,不认识你,可怎么办?”田凤宇这会儿已经心乱如麻,他不了解这个梦究竟是否有什么特殊的含义。“那还不简单?闭上眼睛不就好了?”“对哈,”迟艾开心起来。“不用看,我也认得出你啊!”“梦里我的样子,你记得很清楚?”“嗯,”迟艾点了点头,“印象非常深刻,如果我有笔,都能画下来的感觉。”“说说看,有什么特别的,让你记得这么真切?”迟艾仰着小脸,眯fèng着眼睛,像是在回味他的梦,慢慢地说道:“眉眼黑黑的,鼻子很直很高,宽嘴巴……右耳朵下面,有个伤疤,这我都记得!” 金如川接到公司电话,有个临时会议需要他去主持,他走过来,想和田凤宇告别,正好听见迟艾形容梦里地人,心里不禁笑道:你看见那个人,哪是田凤宇啊,形容的特徵一点儿都不象。然而,田凤宇的心,却给迟艾这番话,彻底掀翻了。……春天一到,封悦的哮喘开始不消停,连续几天都因为过敏而低烧,前两年用得还算有效的药,今年打了一个礼拜。也不见好转,让康庆格外闹心。这天他在公司,和两三个亲信在谈张文卓递交的企划书,阿昆敲门进来。因为这段时间康庆事儿多,他把波兰街暂时放下,一直跟着康庆这头。他走到康庆耳边,低声说:“刚刚二少的秘书打来电话,说他看起来不太好,让您最好去接他一下。”封悦的秘书一般不敢劝他,尤其健康上的事,宁愿给康庆这头报信,让他们来操心。果然过了不到一个钟头,康庆地身影出现在电梯那里,她连忙迎上去:“一整天都在开会,刚完事儿,晚上有商务晚餐,也不让我帮他推。”康庆皱眉,单身走了过去,在门上敲了敲。“你怎么来了?”封悦看见他,很吃惊,通常康庆来之前,都会给他电话。 “过来突击,看你在这里规不规矩。”他放松语气,知道这人地脾性是,你越念叨,他越不听你的。果然他这话,让封悦笑意堆上脸:“怎么样,康哥还满意吗?我保证这里没有藏小明星,也没有当红天后。”“你这是放我冷箭吶?”康庆双手撑着桌面,正是着封悦,他看起来疲惫而病态,“走,回家吧,我就是专程来接你地,家里已经准备好小明星和大天后,洗得干干净净,等着伺候二少呢!”封悦眼神一闪,慧黠笑道:“如果我点名要你呢?”“随时候命!”说完伸手拉他站起身,“你说你都这么有钱了,干嘛还这么拼呢?”“养你太贵呗,我真是快拼上老命了。” 康庆把这当情话,一把将他搂进怀里,能感觉得到封悦几乎被掏空的疲惫。电梯里康庆和封悦并排站着,阿昆挨着电梯扭,按的是一楼大厅。灯光映照在四面的镜子里,反she着无穷无尽地光,良好的密封,几乎听不见电缆地传动声。康庆抬头看着红色的数字一路下滑,转眼到了一楼,右边身子沉了下,感觉被封悦压住,正觉得疑惑呢,封悦突然整个人依着他的身体,向地上滑倒,竟是晕了过去!康庆连忙跪地检查,叫着他地名字,封悦眼神微茫,似乎听见,又好像并没什么意识。这时电梯到了大堂,阿昆想要按关闭,却是太晚,门一敞开,外面等候的人都看见“雷悦”集团的主席封悦,昏倒在电梯里。“关门!”康庆沖阿昆喊。阿昆只好再按关门的按钮,电梯才缓缓地关了门。 外头的人,都知道这事儿不好张扬,只好纷纷后退,又总是想看看热闹,捨不得彻底迴避。不一会儿的功夫,救护车来了,担架刚到,门就打开,直到救护人员把他抬上担架。上了救护车,封悦惨败着脸,一直都没有清醒。“你们给他用的什么药?”在医生办公室,康庆不满地抱怨,“去年用过就晕倒,今年还是一样?到底是治病,还是毒药?”“昏倒应该和药物没有关系,可能是旧病復发,加上休息不够导致的,这回倒没什么大碍,各方面的指标还可以,等醒过来,就可以回家。让他卧床多歇几天,他暂时最好别负担过于繁重地工作。” 医生和他们之间也很熟识,并没有因为康庆的态度而介意,相反,以他对封悦的了解,深深同情康庆每日与这种身体上毛病一堆,性格上却又格外要强的人周旋的苦衷,“尽量让他放松吧!别太劳神。”那也得能说的听才行!康庆心里有气,又不好再跟医生说什么,关键是听到封悦没事,他终究是舒了一口气。至少可以用这个理由,冠冕堂皇地取消他去山上祭祀封雷的计划。这人尤擅推託,说会考虑和自己去打球,顺便修养,结果拖到最后一天,也还不给准信儿,能把康庆给气死。封悦醒过来,也觉得自己好端端地晕过去,感到丢脸,连康庆抱他上了车,忍不住念叨:“你就等明天新闻出来好看吧!”都没有争执,默默地靠着他,乖巧的小样儿,让康庆也不忍再骂,瓮声瓮气地说:“医生让你卧床的,哪儿都别去了,老实给我在家呆着。”低烧在两天以后好了,但整个人还是虚弱不堪,封悦卧床这几天,跟田凤宇联繫过,不晓得问题出在哪里,总是觉得他态度奇怪,但又说不清怪在哪里。好不容易体力渐渐恢復些,他这天终于能下楼和康庆吃顿正常地晚饭。 第69页 坐在客厅里,夕阳的余晖从高大的窗户间投she进来,落在墙上封雷的油画上,他宽宽的嘴巴,严肃地抿着,眼神是特有的锋芒毕露。封悦还记得他右耳下有个伤疤,是小时候自己发病,封雷着急地抱着他下楼求医,结果摔倒,封悦缩在他的怀里,倒是没事,封雷却被楼梯划破了脸。康庆从后面看见封悦的侧脸,正盯着封雷的画像出神,想起张文卓曾经质问地一句话:“封悦心里谁最重,你我都应该清楚得很。” 第三十一章 尽管康庆成功地把封悦在公司昏倒的新闻压下来,没有见报,但并不保证这消息不被传播出去,就在事情发生的第二天,这条消息传到田凤宇的耳朵里。先有迟艾屡次被梦惊扰,再来封悦在电梯中昏迷,他切身体会出所谓的“诸事不利”。田凤宇第一时间打去封悦的手机,接电话的是阿宽,告知封悦已经出院,现在静养之中,这会打了针,刚刚睡过去。“二少醒来,我会转告。”阿宽最后说。“好的,那,让他给我来个电话吧!”既然回了家,应该没有什么大碍吧?田凤宇琢磨着,依旧不放心,就是阿宽的话,也未必能过于相信,谁知道封悦现在是不是真的在家呢?他们既然不想让外面得知封悦生病的消息,就不会轻易泄露他的真实情况。按照金如川说的,在封悦执掌“雷悦”之初,曾经惹来很大争议,说这么庞大的集团怎么能交给一个常年生病的年轻小子的手里?“就算竞选总统,也要交健康报告的吧?”有人在董事会上公开诟病,“他若三天两头地因病离职,那对公司的影响得多大?”当时封悦因为封雷的去世,惹得旧病復发,确实在医院里秘密住了很长时间,“雷悦”交接的时候,都是康庆在帮他管理。他在这件事上态度极端强硬,甚至语带威胁地回敬道:“谁能没个小病小灾,那不成在座都是金刚不坏之身?”那会儿康庆身上黑道习气极重,这话多少有些象是威胁,波兰街一手遮天的老大,放出这样的话来,总是让人有所顾忌。 再说,“雷悦”一大半的股权都在封悦手里,所谓不服气的人,不过唧唧歪歪。想给他个下马威罢了,实际上难成大器,于是便因为康庆的强行介入而不了了之。但从那以后,封悦的健康状况,在整个“雷悦”都是谜团一样,若病得重。从来也不会给人知道。所以田凤宇才格外担心,就怕这些都是他们放出的烟雾弹,就在他如坐针毡地等了整个下午,封悦的电话来了,语气轻松得让人放心。“没事儿,就是晕了一下,”他声音里虽带虚弱,却好似真的没什么危险,“这两天一直头昏。没什么大不了地,常这样儿。”“那就哪也别去了吧!在家里好好休息。”“嗯,知道。你有空可以过来,”封悦少见地主动邀约,“我这几天都闲着,有的是时间。”“过几天再说,现在去也打扰你静养。”田凤宇敷衍地跟他说上几句,挂断电话,立刻就后悔了。以封悦敏感地个性,恐怕会觉察出自己的心不在焉。刚刚无论如何不应该让他觉得自己没心情过去,这下免不了让他猜疑。想到这里,不禁在心里骂自己怎的沉不住气。但是他来不及过分忧虑封悦可能地猜疑,迟艾的精神状况开始每况愈下。自从那天说起做梦地事,他的睡眠糟糕到没有质量可言,经常做恶梦,白天也没精神,有时候靠药物助眠,也依旧不安稳,甚至会出一身地冷汗,好像睡觉的时候有多遭罪。田凤宇跟医生谈过好几次,怀疑是不是说药物对他已经没有作用。医生诚实建议,最好是联繫最初为他设计疗程地机构。田凤宇犹豫了好多天,才最终无奈,拨打了美国地长途电话。那边接听地是电话录音,在他刚刚报上名字地时候,立刻拿起听筒。 “他最近情况不太好,”田凤宇开门见山地说,“几乎整晚都在做梦,吃什么药都没用。”“什么样的梦?”“他不怎么说,睡眠不好,白天也是昏昏沉沉,无精打采。”“有试着给他注she吗?”“有,没用啊,而且头疼,呕吐,折腾得昏天黑地。”“不应该的……”对方沉默片刻,“你想把他送过来,跟我这里呆段时间,我给他检查看看,问题出在哪里吗?”这个田凤宇不是没有想过,但是他知道这会张文卓肯定紧密盯防他,如果送迟艾回去,搞不好就什么底细都给他弄出来了。“暂时不行,”田凤宇拒绝了对方的邀请,“你说……他……这是恢復记忆的前兆吗?” 对方沉默片刻,没有立刻回答,他心里已有准备。“现在还不好说,我没有亲自验证他的情况,很难跟你保证什么。但之前他情况一直很稳定,按理说排除视觉刺激以后,不太会出现恢復记忆的情况,很可能只是近来没有做巩固治疗,所以有些反覆而已,你不要太紧张。”“那现在要怎么办?”田凤宇有点不耐烦,“难道就看他这么难受下去?”“他现在很可能是慌了,身体上问题应该没有那么严重,你得从心理上稳定他……”对方停顿了,似乎给他思考的时间,“你知道的……让他感到安全,让他能依赖你。”田凤宇挂断电话,陷入长久地沉思。 封悦静养期间,邀请田凤宇不果,张文卓却主动送上门来,并且他挑了康庆不在家的时候。管家带着他进门,穿过空旷的客厅,朝楼上走的时候,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封雷油画地画像,暗自琢磨封雷为什么要诈死呢?难不成真被小发感动,而要彻底退隐江湖?鬼才信他那种人会捨得从此销声匿迹。为了当年的局面,他连自己深爱的亲弟弟都能卖给变态折腾,区区一个小流氓,还能让他突然转性?似乎已经恢復不少,封悦坐在二楼客厅的藤椅里上网,见他到了,把笔记本放在一边。天气已经很暖,他还套件浅色的毛线外套,像是格外怕冷,张文卓目视着他面色沉静,略带微笑的神态,想起多年前,自己也是这样来探望,当时封悦坐在床上,体不胜衣,虽然虚弱,却犹带一股特殊的温柔…… 就像现在眼前的他,张文卓不得不承认,即便如今,这人似乎仍旧当年模样,不曾改变。“七哥今天怎这么闲?”“我每天都这样啊,”张文卓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看着管家领着佣人,讲究地摆上茶水,“又不是朝九晚五地上班族,没必要把自己弄得那么累。你看起来挺不错,看来外面传言也不可信啊!”“传什么?说我病危了吗?”“呵呵,那倒没有,不过大庭广众之下昏倒,也的确让人担心啊,阿庆那天可给你吓个够呛吧?”“他早习惯了,不至于害怕。”“啊……”张文卓没想到封悦说起这些,如此轻松,有些拿捏不住,狠狠忍了,才没说出什么,阿庆不担心,自是有人吓跑半条命,这类冲动的话。他今天来,可不是跟封悦找别扭,别惹恼了他才好。“喝茶吧,”封悦简单说了句,自己却没动,“七哥今天来,有什么事?”“我过段时间,要去伊斯坦堡去见几个人,不知二少有没有兴趣同行。”“这就是七哥说的那个战区行的条件?”封悦没有忘记,就看他能忍到什么时候才肯提。“不全是吧!”张文卓胸有成竹地说道:“那要看在那里谈得如何,战区可不是想去就去,能受邀请,自然就是要见大人物,所以说绝对是好事。请二少去,多少也是显示咱们的诚意。”“你看我现在这副模样,能出远门吗?” “时间还早,我相信二少的復原能力。”“七哥真看得起我。”封悦微微笑了,让张文卓无法判断他对这件事的态度如何。就像他提前预料的,封悦并没有给他确定地答覆,而且他尤擅推託,让人无法逼问。有时候张文卓非常强烈地感觉到,封悦其实也在利用自己对他不一样地感情,他们之间在感情和态度上的落差,让张文卓时有难以忍受地挫败感,让他对封悦其人,更加爱恨交织。车子驶出封家大宅,张文卓回头看看郁郁葱葱的深深庭院,明白这时候他最需要一只非凡的推手,只要封悦答应,就算康庆再怎么反对,也未必能左右他最后的决定。 而刚刚他已经很清楚地把此行的好处摆在封悦面前,这是对康庆的新集团有益无害的一步棋。于是,他拨通了田凤宇的电话。“我最近恐怕没有时间,”田凤宇毫不犹豫地拒绝,“有什么事,电话上说也是一样吧!”“当然行,”张文卓做出非常配合的姿态,“我这就发个文件给你,见不见面,你看过以后再来决定。”说完,他从手机里调出一个加密的档案,里面是封雷抱着小发在日本的照片,给田凤宇发了过去。他想像着田凤宇看见照片时的表情,无由来就是一阵雀跃,暗自数着对方回电的时间,但是直到他到家,田凤宇的电话也没有打过来。他果然不是个冲动任性的笨蛋,张文卓在心里想,他这一耽搁,反倒让自己陷入被动了,这人在等什么呢?张文卓终究是没有沉得住气,过了两天见田凤宇依旧没有消息,忍不住打电话过去试探:“你该不是找人鑑定照片是否动过手脚吧?”他开门见山地说,“事到如今,我至于拿假货煳弄你吗?说实话,照片一到,我已经找专家鑑定过,否则怎么敢拿给你看?”“那倒没有必要,我只是不明白你发这张照片来,是什么用意,与我无关的事,才没有急着跟你联繫。”“无关?哈哈!你不用这么没有担当吧?”张文卓继续放出重磅炸弹:“迟艾外表的伤,整容掩饰得过去,可他身体里的,你怎么消除?不会这么巧,他在同样的地方也中过子弹吧?”“迟艾从来没有中过子弹,我想你弄错了……”“哦?”田凤宇这么否定,反倒进了张文卓的圈套,“那看来我得把他的x光片子给你瞧瞧。”田凤宇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张文卓弄不到俞小发的医疗报告,自然没法证明迟艾和小发受过同样的枪伤,如今自己这么全盘否定,反倒给他漏了口风。前段时间迟艾的失踪,摆明就是他干的,他是否知道迟艾眼睛的秘密还不好说,在他面前绝对是多说多错,田凤宇将自己的提防之心,紧紧地提了起来。“见面再说吧。”他无奈妥协。 张文卓要去伊斯坦堡的计划,康庆是知情的,他一早就怀疑这人很可能想拉着封悦去,虽然不明白他为什么执着地非要拉上封悦出行,但多少猜得出,无非是要在封悦跟前加分的伎俩,毕竟张文卓对封悦的痴迷,已经是毫不掩饰的了,甚至有时候约上一帮打球的朋友,都会有人在他跟前旁敲侧击。康庆是肯定不会答应。不光是为了防止张文卓耍诈,更是为了维护自己在封悦心里的地位,他们在一起时间太长,长到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加分的惊喜,他潜意识里其实忍不住会担心自己的存在,只是封悦地一个习惯而已。如果放任他和张文卓碰撞。搞不好弄出什么火花,自己被三振出局,还不自知。这天康庆从公司出来,刚刚上车,六叔的电话追过来,问他最近有没有时间出来一起打麻将。这段时间封悦在家休养身体,康庆几乎足不出户地陪着,少有出来应酬的时候。六叔之前打过几次电话,也都被阿昆推掉。康庆是连电话都不肯接的,六叔直觉这是出了什么岔子,自己把这小祖宗给得罪了。“都有谁?”康庆语气冷淡地问。“没外人。顶多加个公司的艺人。”所谓“公司地艺人”其实不过冠冕堂皇地藉口而已。康庆知道他指地就是乔伊。“抽不出时间啊。最近封悦不舒坦。”好不容易跟他通上电话,六叔自然不会放弃,连忙改了口风:“我也不爱带艺人玩儿,输不起地。算了,那就我们几个?都是波兰街的老人儿,好久没聚会了。”“那倒也是,可有段日子没聚,你订时间吧,跟阿昆联繫就可以了。”康庆这是摆明态度不想跟乔伊碰面,他口风转得如此之快,也是为了给自己信号。 第70页 六叔挂了电话,心里琢磨着乔伊怎么把康庆这个财神爷给得罪了?连忙联繫乔伊地经纪人,打听些内幕。结果对方说乔伊很可能和张文卓有些瓜葛,六叔一寻思,这俩人可真是王不见王,从波兰街到现在多少年,净为帅哥争风吃醋了!乔伊不是傻瓜,相反他在为人处事上非常敏感,康庆对他由热转凉地过程,他心里有数,也多少猜出想必就是自己跟张文卓地关系,咯应到他了吧。虽然称之为合作伙伴,康庆和张文卓几乎没什么交情可言,乔伊开始和张文卓发生关系地时候,并没有这一层面地考量,他追求地不仅是性爱上地欢愉,也实在是受够了被娱乐圈里大鳄推来搡去地待遇,至少张文卓在很多机会上,给足了他面子。他没想到地,是康庆和阿昆先后因此冷淡了他。“他能给你的,康哥也可以,你何苦这么作践自己?”阿昆曾心灰意冷地跟他这么说过,脸上的鄙夷,象冰冷刀锋。可乔伊不想那样。如果这个圈子只能通过出卖上位,康庆绝对不会是他的选择对象,因为不想自己对他的感情里掺和进任何杂质,那是他唯一保有的,最后的净土。屋子没有点灯,但是落地窗半敞着,夜风和月光趁机而入。乔伊背对着张文卓,一颗颗地扣着纽扣,激情过后的酸痛和疲惫,都不会成为他过夜的理由,而张文卓几乎从来也没有挽留过,做完就走,是他们之间默契地游戏规则。“过几天有个聚会,我帮你弄个邀请函,去应酬一下,都是对你有用的人。”张文卓靠床头坐着抽菸,黑暗里,火星点点,却照不亮他藏在暗淡光线里的表情。“都有谁?”“去了不就知道?肯定有你想见的就是。”乔伊转身,疑惑地看着他,不能辨识他脸上微笑的含义。张文卓下床,赤裸着身体,走到他跟前,搂住他的身体:“干嘛这种神态?还怕我卖了你不成?”他的手轻轻地抚摸着乔伊臀上的部位,今晚有些狠了,可能多少伤了他,但实际上也没有觉得内疚,他喜欢乔伊忍痛的表情,象极了当年他哥的样子。“嗯,我等你安排。”“乖,绝对会是惊喜。”张文卓撤身回到床边,从抽屉里拿出一支钥匙,放到乔伊手里:“今晚就不让司机送你了,你自己开车回去。”这是一把崭新的钥匙,乔伊低头看着,拿在手里,抬头试探地盯着他,等他说明。“你好歹也是个明星,整天坐那辆破烂的保姆车,也太掉价儿。汽车经纪下午送过来的新车,停在车库,以后就是你的了。”乔伊的脚步,渐行渐远,消失在走廊深处,过了一会功夫,楼下出来汽车引擎的发动声。张文卓回味着他温柔的一声“谢谢”,简单而不累赘,脸上逐渐荡漾起得意的笑容,乔伊是他不能错放地一颗棋。 第三十二章 外头颳起风,流云低空飞行。封悦下了车,快走两步,阿宽紧跟上去。酒店大堂里,已经站着两三个田凤宇的保全,迎过来带他进了电梯。封悦沉默不语地盯着闪亮的门,竟然把自己在镜子里的影子认成别人,他摇头苦笑,对无法抑制的恍惚状态感到无奈。电梯门一打开,金如川正等在那儿,见到他,欣然一笑:“二少好准时,老闆刚就让我赶紧走,说你肯定准点儿来。”“干嘛赶你走?有时间就一起呗。” “我是想啊,不过老闆交代了任务,我得去他家里照看着迟艾,所以不能奉陪啦。”封悦也听说迟艾最近状况不太好,但因为田凤宇对自己稍有疏离,也没有详细问过,今天主动约出来,封悦心里纠缠一股莫名其妙的不安,很怕他隐隐约约的担忧,被今日的约会证实。包间里开着窗户,空气中残留着若有若无的烟味儿。金如川和田凤宇都是菸瘾很大的人,刚刚肯定在抽菸,又顾忌封悦,才抓紧时间开窗散味儿。 “吃过没有?”见过走进来,田凤宇脸色稍微一变,封悦闭门修养这短时间,他们一直没怎么见面,细心打扮过的封悦,脸色难掩大病初癒的憔悴:“身体恢復得怎么样?”“没吃呢,不是你请客吗?”封悦坐在他旁边的沙发上,“没什么大不了,老毛病而已,不碍事。” “你很善于用老毛病三个字推脱。你才多大?”封悦笑笑,没搭茬,问他:“怎么不留金如川一起?”“我让他回家帮我看看迟艾,他现在脾气糟糕,小夏都应付不来。”封悦无法把迟艾和坏脾气联繫在一起,他向来那么乖巧安静,并不是个存在感很强的人物。“带他出来散散心也许好呢,下回我约他。”田凤宇不能说太多迟艾现在地状况,若不是这人最近脾气变得任性,并且对金如川不知怎地印象突然好转似的,他也不会让金如川这么经常地接触迟艾。在他心里,其实已经开始潜滋暗长着局面失控地恐慌,“嗯,看情况吧!”田凤宇从一旁地保温包裹里拿出两个饭盒:“最近请了中医给迟艾调理身体,顺路把你的情况跟他们说了,这是煎给你吃地两副补品,试看看。”封悦不免动容,田凤宇对他生活上地关怀,总是来得真挚细心,“谢谢。”“前段时间你生病,我自己家里也是后院起火,都没时间过去看你……”其实心里一直挂念,可这句话。他终究还是说不出口。“真没什么大碍,休息不够而已,外面都是乱传的。”田凤宇低头喝茶,沉默了片刻,才问他:“康庆一直在家陪你吗?”“公司没事的时候是会的,这段乱事也多,人人都是分身乏术。”“嗯。”他点了点头。引出新地话题,“他和张文卓最近在较劲,你该多少知道吧?”张文卓的名气一被提起,封悦心头髮紧。他平静抬头,看着田凤宇:“你怎么看这事?”“他俩好像向来也没有怎么和睦过,不过这事儿可大可小,康庆刚搞定一笔中东的订单,很了不得,张文卓为了巩固自己在董事局地地位,肯定不想给人吃白食的印象,他想去伊斯坦堡参加地那个会,其实对公司是很好的机会。万事之初,巩固为上,市场打开了,再明争暗斗也不迟,否则,一个空架子,有什么好争的?”“康庆也没有反对他去吧?”“那是没有,康庆是不放心,怕他动手脚,想找人跟着他,”田凤宇朝后一坐,气定神闲,“张文卓自然不想身边多个碍事的耳目。”“那你觉得应该怎办?”“放他去一次,暗中跟着就行了,面子还是得给他,毕竟他也不是籍籍无名的小萝蔔头儿啊!” 说到这里,田凤宇又加了句:“不过他似乎想要你跟着他去,就没有必要,他那些花花肠子,谁都不傻,难道还看不出来吗?”“我会仔细想想,”封悦没有给他肯定的答覆,本来当初让田凤宇加盟,就是为了能多个人盯着张文卓,但如今他这么明着建议自己,封悦又感到不安,不晓得怎么回事,他总觉得今天田凤宇的姿态,有些怪怪的,“反正这事儿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定的。”“尽快定吧,拖着反倒夜长梦多。康庆……”他犹豫着,还是问出来:“他会听你的吗?”封悦耸耸肩:“当然不会,你见他听过谁的?倔得跟头牛一样。”“有本钱的倔强,那叫能耐,在这么混乱的局面下,他能这么快搞定中东地那笔订单,让人刮目相看。”田凤宇向来对康庆印象一般,这在封悦心里是有数地,即使平时不少往来,也无非礼貌敷衍而已,今天突然说出这样的话,让他不禁惊诧。但封悦没有和田凤宇承认,其实中东这笔订单的事,他并不知情,康庆压根儿就没和他提过。但是,最让封悦担心的,是田凤宇对张文卓的首肯,这是他来之前一直的忧虑,就像他以前和康庆讨论过的,田凤宇这个人,背景过于神秘,不管他对自己多亲近,也让封悦不得不树立防范之心。联想起前几天张文卓跟他说过的话,言犹在耳,这俩人该不会有什么猫腻儿吧?他暗自琢磨着,田凤宇城府深沉,实难攻破,倒是张文卓那里,其实可以试上一试。康庆对这个主意,肯定反对到底,但封悦也没打算跟他报备。他这两天又开始跟六叔他们打通宵麻将,玩得不亦乐乎,封悦真不明白,中东那笔买卖,他是怎么搞定的。 家里这两天似乎格外冷清一些,阿宽帮自己查田凤宇的身份,阿战现在成天都在波兰街,偶尔见面,也是脸色阴晴不定,好像很不慡的样子。封悦猜想,说不定那个乔伊开始“兴风作浪”,惹得阿战进退维谷了。没过两天,张文卓收到封悦的电话,不禁赞嘆田凤宇这招儿棋是真够神的啊,随便说上两句,效果立竿见影,他难掩内心欣喜:“二少找我有何贵干?”午后两点半的保龄球馆,不知是因为时段冷清,还是说封悦点了全场,静悄悄的没有旁人,封闭的场子里,半边灯光暗着,半边依旧灯火辉煌,而清淡穿着的封悦就坐在明与暗交接的中间,气定神闲,看似没有半点心事。张文卓朝四周看了看,见封悦带的人也离得远远的,就示意身边随从止步,他独自迎上去,笑意盈盈地说:“今天二少要一试身手吗?”“七哥有兴趣的话,当然奉陪到底。”张文卓觉得这见面的地点绝不是随便选的,封悦肯定知道这是张文卓常约人来玩儿的地方,在醒目的积分器上,他的名字就在场馆排名的第二位,而排名第一的现在已经是专业选手。“倒不知道你对保龄球也有兴趣。” “偶尔玩玩而已,七哥别让我输得太难看。”“哦?你该不会是扮猪吃老虎吧?也说自己不爱打高尔夫,结果我班门弄斧,让人贻笑大方。”“七哥太谦虚了,”封悦招手,有人拿了他的保龄球鞋,“七哥穿几号?”“我自己带了。”张文卓水平确实了得,开局利落漂亮,但他没想到的是封悦也不白给,这人平日里病歪歪的,却什么都很精通,他不禁觉得自己好笑,封悦若不擅长,又怎么会邀请自己来?向来自傲的二少,难不成会主动在自己面前献丑?他坐在椅子上,望着封悦的背影,他手长脚长,肩膀稍显单薄,因此姿态里,根据自己的强弱有了调整,带着个人特有的味道。张文卓对自己的理智,在封悦面前屡次轻易失守,倍感失望。又情难自禁。他们打了一局。中间休息地时候才开始说起正事。封悦并没有绕圈子。几乎开门见山地表明康庆现在地坚持。是出于对整个公司地稳定和前景。希望他能理解康庆地立场。张文卓从没觉得在封悦心里。自己和康庆地争夺会有胜算。被这么明显地点指出来。还是难免感到忿忿。但是转念一想。封悦什么时候假惺惺地讨好过谁呢? “好像你说出来是为了谈开会的事儿吧!”“我不想跟你兜圈子。”封悦翘起腿。换了个姿势。“就算我跟你去。也是替康庆监视你一言一行而已。只怕到时候你嫌我碍手碍脚。恨不得甩掉才甘心。那不是我们双方都很困扰?”张文卓点了点头。态度严肃得不像他平时地作风:“我告诉你封悦。我防着康庆没错。但是我的什么事。都不会瞒着你……我的就是你的,你若想,可以全部拿去。”说到这儿,他感觉封悦可能想要打断自己,却没给他机会,“我一直想你跟我出去走一次,就是想让你看看,失踪那几年我是怎么过来的。你其实心里比谁都清楚,我赢不了你,因为我和你起点不同。感情这种东西,谁他妈先认真,谁就输了。但是,输给你,我认了;输给康庆,就不值。”……迟艾穿着一条宽松地运动裤,坐在二楼客厅地落地窗跟前儿,面前地盒子里全是照片,是特殊地感知墨列印出来。他只要靠手指,就能摸出图案和人物。他和田凤宇地合照很少,很可能是私下相处时,并没有旁人在场。他兴致勃勃地把照片介绍给金如川,上面有他们地家,房后通往沙滩的小径,码头上他们的船……谁都琢磨不出,迟艾怎么突然就对金如川卸下防线,他向来不喜欢跟生人接近,和金如川从没有特别亲近过。但他最近性情开始变化,就连小夏他们也无法预知变化地方向是什么,田凤宇面对现在地迟艾,几乎束手无策。楼梯上响起脚步声,迟艾听得出是小夏。 第71页 托盘放在面前的茶几上,发出轻微一声摩擦,小夏说:“迟艾少爷,吃药了。”正在和他说话地迟艾停顿下来,皱着眉头,脸色阴鸷,接着出乎大家意料的是,他突然挥手在桌面上一扫,将水啊药的拨得满地都是,一阵桌球乱响,在短暂的一个瞬间,金如川突然有种错觉面前气急败坏的人,根本就不是刚刚还在跟自己轻言软语说笑的迟艾。但是他似乎很快恢復了平静,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小夏,你没有伤到吧?”“没有,没有,”小夏赶紧安稳他,“少爷赶紧坐沙发上,地上湿了。”说完,叫楼下的人人来收拾落了满地的水和药片。 “要不要午睡?”都弄好了以后,小夏问他,“昨晚睡得够吗?”迟艾看起来精神并不是很好,从发作地那个瞬间开始,眉宇间笼罩着一股说不清的懊恼。金如川也劝他先休息休息,他眼下发暗阴沉,一看就是睡眠不足。迟艾没有坚持,点头答应,又或者小夏给他吃的药片里有安眠成分,金如川送他回到卧室,一会儿功夫,就迷煳过去了。既然迟艾睡着,金如川也不好多呆,就跟小夏告辞。田凤宇这会儿还是没有回来,他这两天似乎格外神秘,在外头的时候,连金如川的电话也不接听。身陷在这奇异的局面里,让人常有不知身之所在的困惑。一路开车回办公室,金如川莫名其妙地感到自己陷入空前的迷离之中。进了办公室,他脱去外套,从兜里掏出手机放在办公桌上,这才发现手机的背面粘了个白色的药片儿。大概是刚刚在田凤宇家里,迟艾发脾气扔药的时候,沾水的药片黏上自己放在地上的手机,顺手揣回来也没注意。金如川的手指捏着药片儿,坐在椅子里,不禁琢磨起来。他碰上过好几次小夏让迟艾吃药的情形,但小夏几乎都只拿药片和水过来,没见过药瓶。 他似乎也不止一次打听过迟艾吃的是什么药,小夏却从来不正面回答。联想到今天迟艾突然变脸的瞬间,金如川有些怀疑,迟艾在治的未必是身体上的病,很可能和精神有关。不知为什么,他没有扔掉药片儿,相反,放在一只塑料信封里,打算找人验证一下到底什么成分。人都是好奇的,金如川只是不想自己被田凤宇操纵得太厉害,当他心中无数疑问堆积成山的时候,他明白也许只有靠自己的努力,才能找到答案。 第三十三章 封悦过海开会,结束后,阿宽过来跟他说,康庆也在这里,还订了位子,要和他喝茶。和张文卓见面的事,是肯定瞒不住康庆的,但他最近忙得不可开交,反倒没有时间质问封悦,估计今天瞅准机会,是想在这里跟自己算帐了吧?去赴会的路上,封悦不禁寻思着。康庆其实不爱喝茶,对这种只卖气氛的地方从不感兴趣,然而就算偶有怨言,他也不介意将就封悦的喜好和习惯。茶社开在一间大厦的顶层,视野开阔,外面是瀰漫而来的云捲云舒,壮阔一片天空。康庆穿得不算太正式,看来今天不是什么严肃的场合,封悦却是西装革履,即使开了一上午的会,白衬衣依旧连个褶皱都没有,不知他是怎么坐的。“干嘛好端端要约来喝茶?”封悦脱去外套,解开衬衫两颗纽扣。“怎么?喝茶聊天这等浪漫的事,只能跟张文卓?”果然开口就刺刺儿地,语气酸得恨不得把人溶解了似的:“你们现在不是换成保龄球,我拣他剩的伎俩,够丢人的吧?” “吃了枪药啦?”封悦见他语气刁钻,没有硬碰硬,“出来就是找不痛快的,是不是?”康庆撇撇嘴,没说话。“我找他谈话,也得跟你报备?那你中东的买卖,怎么不跟我提半句?”“我就不想你为这些事儿操心,你那个破身体,在电梯里都能给我昏倒,让我说你什么好?”封悦给他说得脸红,手里菜单一扔,起身假装要走,康庆果然一把拉住他,换了笑脸:“干嘛?这不是开玩笑。用得着认真?快点些吃的,我连早饭都没吃呢!”这里不像宾客盈门的样子,午后时光,也只有几个人,散在不同的角落。看起来都像生意人应酬。封悦点了几份点心给康庆,自己也不饿,光是喝茶而已。康庆吃饱饭,脾气好多了,朝周围看了一圈儿,终于问他:“都谈什么了?和张文卓。”“去伊斯坦不尔开会的事,你打算派谁跟他去?”“我是想找锦方。”“张文卓能干吗?”“当然不乐意。最近不就是在为了人选吵呢!”“我跟他去吧!”封悦坦然说道。抬头看着康庆地反应。康庆反没有怎么惊奇。好似早就料到。鼻子里“哼”了一声:“那还不如我去呢!”“我认真地。让锦方去。张文卓肯定不会办事。若甩了锦方。偷偷行动。那不是白搭了?”封悦理智地继续分析。“他不至于甩开我。至少你要监督他。我可以办得到。” 康庆不说话,低头“唿哧唿哧”地吃个没完。“喂,别拿点心出气,撑到了也怪难受的,”封悦唯独好言缓解。“有什么话。你就直说么……”“想都别想,我不可能让你跟他去。”康庆直截了当,拒绝得不留余地和情面:“当年你哥认定我是利用你来挟制张文卓,我他妈地比窦娥还冤。我告诉你,封悦,以后和他有关的,你统统避嫌,别跟着掺和。”“按你的意思,巴不得我天天在家呆着,给你洗衣做饭带孩子,是不是?” “嘿嘿,那样更好。”康庆不跟他硬来,立刻嬉皮笑脸。“你他妈的有病!”封悦说完,低头不语。康庆知道他沟通未果,肯定不慡,连忙转移话题:“晚上六叔在同福会馆请客,你跟我一起去!省的老说我跟他公司地女明星不干不净。”“我可没那闲功夫,晚上约了杨叔。”毕竟在外头,他们即便是各自心里不怎么痛快,为了维持面子,也不找表现得太明显。这些年来的相处,让他们渐渐地习惯了两人之间的分歧,就像习惯彼此的契合一样。吃过饭,他们乘坐游艇过海,康庆执意非得要亲自送封悦去了办公室。临走前,抱住他,在耳边软语说:“钱可以不挣,你不能不顾啊,别生气了。”封悦暗嘆,却无言以对。……乔伊下了保姆车,走进公司的大厦,电梯门一开,秦晓芸的助理走出出来,见到他就像看见了救星一样:“乔哥,帮个忙吧!”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称唿自己会带出个“哥”字,也不再像以前那样路过假装视而不见,尽管明白这种转变蕴藏的虚伪,但乔伊还是宁愿这些人把他当回事。“什么事?”“晚上你去同福会馆地晚宴吧,晓芸姐的东西你帮带过去呗!不然,我还得自己跑一趟。”“同福会馆?”乔伊楞了楞,“都谁去?”习惯见风使舵的小助理,听他这么一说,就明白乔伊肯定是没有收到邀请,说实话,心里是挺奇怪的,他现在不是公司新人里最吃香的吗?什么好事都能找上他,怎么这么重要的场合,却没有他的份? “我哪能知道都有谁?只有主角能到场,我只知道晓芸姐而已。”乔伊进了电梯,直接去了经纪人地办公室,两人谈完下段地工作,他假做顺口问了句:“晚上同福会馆的晚宴,你去吗?”“不去,那是六叔私人的宴会,他亲自下的亲贴,公司应该没谁能去吧!”有些事其实不用较真,乔伊在娱乐圈里早就领会这个真理,但最近好似越活越回去了,经常就会钻进牛角尖,怎么也想不开。按理说现在的待遇比之前几年,不知好多少,可怎么心象是更大,想要得更多了呢?人心不足蛇吞象,贪婪,是跟随名气而来的,避之不及的副作用。他拨通了阿昆的电话,响了两声,转去语音留言。这人现在几乎不接他电话,让乔伊说不出多么恼火。他就是不肯留言,再次拨通……这样反覆了两三次,那头才接听了。“干嘛这么着急?”阿昆问道。“你躲我吗?怎么打电话都不接听?”“不方便讲话么,有客人在。什么事?”乔伊用力地收敛了自己常在阿昆面前暴露的,任性的情绪:“晚上有没有时间?”“今天?不行,我有应酬。”“跟康先生一起的吗?”“嗯。电话上说不行?” “他躲我?”乔伊隐忍不住,直言道来,“是不是他出席地地方,我都不可以出现?”“干嘛这么说?”“你还跟我装蒜?!最近取消的几个活动,都是他在场,对不对?”“乔伊,”确实这些都是他的安排,阿昆的语气平软下来,语重心长地对他说:“你做了选择,就要承担后果,康哥不想在公开场合见到你,这对大家都好。”乔伊挂断电话,拉开抽屉,张文卓前两天给他的那张请帖,静静地躺在那里。 康庆回家换了身衣服,晚上跟六叔他们一起,也不用过于正式。他和封悦晚上都不回来用餐,佣人都不用准备,整间大屋里,除了几个人在打扫,空荡荡地,散发尤其阴森的寂寞。要见六叔,主要是想问他些波兰街的旧事,康庆总觉得当年桂叔在往事上,偷偷地隐瞒了些什么,他中风以后,痴傻孽呆,任什么话也问不出来,即使六叔知道的没有他多,但至少风闻过些蛛丝马迹吧?近来田凤宇的态度也有些奇怪,不管他怎么掩饰,假作一副云淡风轻,康庆总觉得他跟以往不太一样。当初他要进集团的,康庆就对他的背景不把准,因为查不出具体的,难免怕他是否有所隐藏。但封悦执意,他也没辙,若自己太坚持,反倒好似介意他在封悦心里的地位。临出门前,康庆匆匆走过客厅,突然看见封雷的画像,不知为什么这样匆忙的瞬间,他竟产生一种幻觉,那张不苟言笑的面孔让他想起田凤宇的感觉。他晃了晃头,虽然觉得自己煳涂,又不禁心里多了份介怀,康庆向来不小看自己的直觉。“同福会馆”跟新式会馆不一样,里面铺设服务都很传统,常来的基本上都是六叔这种怀旧的老人家,康庆曾嘲笑过这里就跟以前的窑子似的。了这么长,夜夜都泡在窑子里,早早就得精尽人亡。不过,康庆又不得不说,自从桂叔和简叔倒台以后,六叔确实让他刮目相看,跟以前成天抽大烟抱女人的时候比起来,他收拾干净波兰街那些旧习,接手娱乐业以后,简直改头换面。象变了一个人。他照旧邀了旗下几个女明星,和近期要合作的导演,记者,热闹闹地吃过饭,聊了会儿天,见康庆兴致不高,猜想他是有话跟自己说,嫌弃这里人多了。于是在包房开了几个牌局,把他们支开。自己则跟着康庆进了最隐蔽的一间。他们刚走进去,门口就被阿战几个封住,怕是有人要接近,这阵仗顿时让六叔心生戒备。“你怎么又叫秦晓芸来?”康庆点了两支雪茄,递给他其中一支,“不是说了,战克清他们又不在场。”“我可没叫她,是她自己想来的。现在人家红啊,我哪好得罪?想来就来呗。康哥要是见她烦,我就把她支去一边儿。” 第72页 “嗯,那多为难你?她是你公司的一姐,小心她以后不帮你赚钱。”“没一姐还有二姐呢,再说,咱手里不还一大堆的哥哥弟弟?现在乔伊也热起来了呢。”六叔说到这儿,想起什么,连忙告诉康庆:“乔伊楼上和几个人喝酒呢。”康庆脸顿时黑下来,语气不悦:“六叔,你就算怕得罪张文卓,也不用吃里扒外吧?我难道没交代过你,我在的时候,不想见到他?”六叔赶紧解释:“我哪敢呀,是别人带他过来的,你想想,我也不好说放一个,拦一个。都是场面上的人。”康庆虽然心里不高兴,但也没有继续为难六叔,毕竟他今晚来,是有别的事要打听。于是给他台阶下来:“以后多想法儿吧。他还挺防不胜防的呢!”“哎。好。康哥你就放心吧。”“六叔,我有点事儿想问问你。”康庆朝沙发里一靠,深深地吸了口咽:“但你把嘴闭严实了,别给我到处乱唱去,尤其封悦那里。否则,我肯定不会轻饶了你。”“这我哪敢呀?再说,我也不是那样地人!”康庆对他无廉耻地自夸,不置可否,想了想,问他说:“当年封悦的爸爸怎么突然消失的?都没有人查过吗?”“这个……” 这么久远地事。六叔不得不想了又想:“要是他老婆,就肯定有人查。他么,没什么人注意。”“他是什么时候来波兰街的?你有印象吗?”“哦,我记得,好像是桂叔一年办生日,我第一次见到,送了桂叔一副名画,桂叔找他鑑赏过,据说他以前是个艺术家什么的。”依照康庆的记忆,封悦的父亲,虽说落魄,却一直都跟波兰街的环境格格不入。“以前是做什么的,你不知道?”“不清楚,桂叔好像派人查过,但也没跟我说什么。”桂叔为人多疑,波兰街突然多出一号人物,身份可疑的,他不可能不调查,“不过,兴许是了不得的吧?桂叔对他倒挺客气的。” “他失踪以后,没人问过你?”“据说左小姐托人找过,天下这么大,谁知道他跑去哪里?觉得丢了女人,没面子。”“她找过?”“你大哥跟我说过,还说就算找到了,也不会让人知道。我看他好像是在桂叔那里听过什么风声吧?”康庆记得小时候,封悦的爸爸给他们做过一只小手枪,用的就是几块木头和螺丝而已,跟真的一样,装了纸条叠的弹子,还能打鸟儿,让街上的小孩儿羡慕得眼红。最近他在一期军火目录的装饰图里,看见有人手绘的一只小手枪,让他突然就想到小时候封悦爸爸做给他的一只。看时间还早,康庆不希望太多人知道他扣了六叔在这里问话,于是让六叔出去应酬,他上楼找个空闲的包间躺一会儿。他近来手气好到勇勐,倒也不为了赢钱,主要是这帮人打牌,个个都专注得很,平日里机灵的脑子,这会儿倒因为分心,比较容易说走嘴,因此经常会听到意想不到地消息。楼上的西边儿也没什么人出入,阿战已经派人检查过,康庆进了其中一间,他不是累得非需要休息不可,只是想给自己的脑袋留个空闲,把有些事从头到尾地想一遍,呆会儿牌桌上,才不会错过精彩的细节和片段。他坐在沙发里,连着抽了两只烟,才觉得身体里积压的郁闷,舒展了些。刚要站起身,突然听见卫生间里有声响,顿时戒备起来。门渐渐开了,是乔伊。“怎么是你?”康庆问过,才觉得自己语气不妥。乔伊明显喝过酒,脸色堪称红艷,不像平时里稳重听话的模样,眼神飘飘地,仿佛生不下根的蒲公英。“我本来都想好藉口,”说起话来勉强算是清楚而已,“就说过来借用卫生间,刚巧赶上你也进来了呗!可那样的话,我会看不起自己……”他明显煳涂着,说话颠三倒四,“你瞧不起,你们都瞧不起,我也不能看不起自己!” 康庆没想到乔伊勐然会出现在这里,还喝得醉醺醺的,心里不知把六叔骂成什么样不准要怎么乱传去,竟是不能採取什么措施,将他赶出去。毕竟他好歹是个明星,若全不顾他的面子,也不太好,更何况还有他哥的关系在?“你这是干嘛?撒酒疯?”康庆声音不敢太高,怕给外头的保镖听见,琢磨着还是早点儿脱身为妙。他站起身就想往外走,不料这时候乔伊突然一屁股坐地上,眼泪“刷”地就淌了下来,不愧是新晋选手,说哭就哭,都不用准备。康庆却是慌了,他生平最怕男人女人在他跟前掉眼泪,尤其像乔伊这样的,本就没什么大恩仇的。“为什么?你们为什么都瞧不起我?我做错了?我做错什么了?”他抱着自己的膝盖,哭得旁若无人,我见犹怜,“大家不都一样?轮到我,你们就另眼相看,双重标准?你这么翻脸无情,当初又何必对我好?你干嘛对我那么好?”康庆算是给他哭懵了,一时束手无策。“你行了啊!”他开始还隔着几个身体地距离,好似怕他粘上来,“挺大的男人,我说他妈地哭个屁呀!”乔伊才不吭声了,只剩眼泪涓涓而下。“怎么跟自来水似的?” 康庆终于忍不住,走过去,递给他纸巾,“没完了啊?见好就收吧!”乔伊瞅着递到跟前地纸巾,一动不动。“跟我较劲,是不是?”康庆只好伸手,擦了擦他双眼和脸颊,“没酒量,就别喝这么多,你不怕丢人,我还怕……”乔伊低头,抵在他胸前……六叔刚刚想把牌局张罗起来,外面的经理电话进来,说:“二少来了。”六叔心里一咯噔,通常康庆过来应酬,封悦是不太跟过来的,这人不爱热闹,也受不了他们聚在一起抽菸的味道。正因为如此,他才敢把秦晓芸找来,甚至楼上那个麻烦精乔伊,他也没有避讳。这会儿二少突击检查,别人都当有好戏看,六叔却不敢这么想,康庆肯定以为自己陷害他,保不准就要拿自己当撒气桶了。“康哥在楼上干嘛呢?”六叔先心虚了,刚想派人上去通风报信,封悦已经走进来,做什么都晚了。封悦见康庆不在他们中间,知道准是在楼上哪个包间里休息,也没多做停留,直接就上楼了。 第三十四章 封悦在两三个保镖的簇拥下走进来,六叔想要找人上去跟康庆报个信,也来不及,只好心虚地迎接而来,装作热情地来打招唿:“是什么风把二少吹来了?”“刚路过,顺便过来看看而已,应该提前和六叔说一声更好,我莽撞了。”“怎么会?我问过康哥二少是不是能赏光,他说你最近安排满档,调不出时间。”“嗯,”封悦面带礼貌而浅淡的微笑,问他:“不打扰你们玩乐,康庆人呢?”“康哥在楼上,我找人叫他下来吧!”“不用,”封悦赶忙劝住他:“我自己上去找他就行,六叔忙吧!”站在楼梯上的是阿战带的几个人,见封悦拾阶而上,虽然意外,也没有紧张,点头跟他问好,指了指康庆休息的包间。“他自己?”“对,”阿战坦白回答:“说是躺一会儿,待会儿好跟六叔他们打牌。” 封悦放了心,一个人走过去,象徵性地敲敲门,也不等里面回答,就索性推门而入。三个人同时楞住了。乔伊从康庆地怀里抬起头,泪眼婆娑,而康庆迅速而刻意地,在他和乔伊面前拉出一段距离。封悦对这突如其来地一切,是半点准备都没有。他的心悬在半空中,身体里是寂静寂静地一片。头脑在短暂地僵硬以后,他几乎用尽所有地力气,紧紧地抓住自己身体和心灵里地每一片,才不至于支离破碎。他等不及康庆说什么,连忙从屋里退出来。关紧了门,但没有转身,就这般面壁思过似地,僵了好半天。直到估摸着身后地阿战他们肯定开始纳闷,要过来询问地时候,这才整理收拾了自己地情绪,转身走过去,平静地对阿战说:“你们先下楼等吧,康庆和我可能要分头回家。”说完,先朝楼下走去。阿战心里感到奇怪,又不敢违背封悦地意思,赶忙把身边地人都遣走,自己也跟着到了楼下。封悦没有搭理楼下的人,只跟送过来地六叔简单地道别,就整个人闪了。前后不过十几分钟而已,在场地人,都有些摸不清头脑。阿战没有直接出门,心想还是回去问问康庆地意思。可他刚走到楼梯转弯地地方,就看见康庆包间地门开了,里面走出来的竟然是乔伊,他顿时吃惊不小。琢磨着,这傢伙是什么时候混进去地呀?他明显是偷看了外面没有什么人,才偷偷走出来。经过长而灰暗的走廊,转弯那里似乎还有别地包厢,正有隐约的歌声传过来。随后康庆走了出来,阿战连忙后退了两步,才又走上去,装出刚上来,什么都没看见地样子,问他:“康哥,车都准备好了,二少说你要回家。”“知道了。” 康庆脸黑得要好像要杀人,吓得阿战半个字都不敢多说,赶忙跟在后面。六叔早就看出不对,已经单独跟过来,心里已经能估计出二少在楼上八成是撞见什么不该看的了。这人清高得很,这种丢人的事,宁可自己吃亏,也不会让人看出来。“妈的,不是乔伊那个贱货吧?”不禁暗骂,毕竟是他的场子,没有照顾周全,让康庆丢了脸,以后要想再找他出来,可就不容易了。康庆的车行驶进灯火通明的大门,透过枝叶地空隙,能看见远处的大宅,在夜色里如同闪耀地城堡。他的手掌,在焦躁情绪地趋势下,几乎下意识地反覆摩擦。车子停在房门口,阿战给他开了门,他却楞楞地坐了两秒钟,这才躬身下了车。夜深以后,虽然外面的灯纷纷亮着,屋子里除了客厅和走廊给他们留着照明,其他地房间都湮灭在黯淡里,就像康庆此刻的心,乌漆抹黑地一大片。进了卧室,他一步一步地朝里探索,更衣室的灯还亮着,封悦刚刚穿的那套衣服,已经扔在洗衣篮里,这会儿难道在洗澡吗?他竖起耳朵,仔细地听了听,卫生间里没什么动静。换过衣服走到跟前儿,门关着,靠近地面那里,漏出细长一道灯光。“封悦……”康庆敲了敲门,还不等他继续说,门从里面拉开了,封悦脸上还带着没有干透的水痕,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似乎很正常地说:“我好了,你用吧!”其实俩人都清楚,若康庆只是为了用洗手间,家里有的是空闲的,但封悦这么说,也无非给他个台阶下而已。康庆也是堵得很,不知如何缓解两人之间的尴尬,只好顺着他的话,走进去假装洗脸刷牙。看着镜子里倒霉的脸,康庆心里塞满没有头绪杂糙乱芜,想牵出个头绪,要人命一般的艰难。他双手拄在大理石的洗手台上,懊恼地连自己想干什么都忘了。卫生间的镜子后面,是个医药箱,这会儿门稍微露了个fèng儿,他忍不住拉开,里面药箱里的瓶子摆放的顺序变了,估计是封悦刚刚吃过药。封悦有时候爱逞强,身体不舒服,偷偷吃药,问他就打马虎眼,搪塞过关。因此,康庆会把他的药瓶位置都做特别详细和隐秘的标记,只要封悦动过,他就看得出来。 第73页 想起他前段时间在大庭广众的注目下都顶不住,整个人在电梯里昏倒,就知道今晚的事儿,对他刺激肯定不小。康庆的感觉更别扭了,不知该骂六叔,骂乔伊,还是骂自己。烦躁不安地洗脸刷牙,回到床上的时候,封悦穿着浅蓝格子的棉布睡衣,正靠着床头看书,脸色冷淡,嘴唇都浅浅的,没颜色,也没温度。康庆没辙,只好装孙子,上床凑了过去,好言好语跟他说:“他喝醉了,你别误会,行吗?”“误会什么?”封悦头都没抬。康庆见他如此淡漠,着急了:“我错了,跟你认错,行不行?我跟他没什么,他是张文卓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至于吗?” “嗯,下回再拍些艷照,送去气张文卓吧,他看中的,你可不都是想上就上的?”丢人旧事给人拎出来,康庆脸色窘迫,心里生气,又不能发作,怎的也是自己有错在先。“看你,都这么多年了,非得拿这些事儿来噎人?我要是想抱小明星,早就抱了,还用等到今天?”“没错,想抱谁抱不上?男的,女的,红的,黑的……想要哪一款,六叔那窑子里能没有?”“行了啊!”康庆忍不住火大,情不自禁地抬高声音,又立即意识到自己不对,赶忙压制住自己的情绪,“你想我怎么着啊?认错都不行,真没发生什么,你要我怎么证明?”封悦倒没有发火的迹象,他侧头看着康庆,脸孔在灯光的映衬里,灰灰的,像白髮的颜色,冷淡而绝望。嘴巴先是紧紧抿着,秀气的鼻翼在这个角度下,勉强维持着骄傲的轮廓。即使在药物的控制下,他的唿吸也不是很匀称,仿佛他的心脏,每一下,都让疼得他触目惊心。“康庆,你知道我不可能跟他们争风吃醋,但我也没必要容忍和退让。”“封悦……”这话让康庆揪心,他们之间同生共死,经歷那么多,却无法翻越这最短小的沟坎。 不管张文卓,还是乔伊,好像都能让他们失控和错乱。他无法用语言表达内心的无奈,只能假装发嗲地凑过去,想抱抱他,各自顺台阶下算了,但封悦一躲,没让抱。康庆这就扛上了,你不让我抱,我还非得抱住不可,他们这般你来我往,在床上扭打半天,但封悦终究是抗住了,怎么说都是两个男的,若真不想,绝不会轻易得逞。通常遇上这样的不快,封悦都会忍不住他的挑逗,最终妥协,但今晚明显跟以往不同,康庆忍不住,皱眉问他:“你到底想干嘛?”封悦全身戒备,像是要划清两人之间的界限,挣扎让他惊喘得急切起来,索性起身下床:“我去客房睡。”康庆给撂在一旁,脸上挂不住,心里头也不高兴。他不明白,是不是在一起呆的年头多了,都要玩这种睡客房的把戏?但他也没有拦着,相反,忍不住朝歪地儿想去了。若是以往,也不是真没发生过的事,怎的今天就这么严重,闹到要分居?我跟乔伊怎么了?难不成还能比你和张文卓更见不得人吗?张文卓抢人抢到大屠杀,乔伊一个不黑不红的小明星,还能怎的?用得着你这么兴师动众地让我难堪? 然而话不能说太满,康庆后来才知道,原来乔伊也不是白给的。命运偶尔也算公平。康庆在事业上开始大展宏图的时候,他才慢慢地意识到,在有些方面,他也在流失自己掌控的力量,这世界上没有哪个完美的人,能面面俱到,把什么都照顾周全。而对这一点体会最深刻的,莫过于此刻的田凤宇,向来运筹帷幄的他,第一次体会到在事情全面崩溃前纠缠的岌岌可危,和入骨的,惴惴不安。书房里的百叶窗紧紧闭合着,和外面深深的夜色隔离开,没有交集。田凤宇端坐在椅子里,电话擎在耳边,另一边传来的电话清晰有力,听不出什么情绪。 “你当初做了决定,就已经想到若有着今天这样的局面,得要付出什么代价。你应该不会怎么吃惊的吧?”“嗯,”田凤宇点了点头,“仔细想过。”“没办法保持现状?不可以加重药量吗?”“他身体负担不了,会要他命的。”“他要是恢復记忆,你如何打算?”“不至于吧,”田凤宇斟酌过后,思忖着说:“不管怎样,我还他自由。”电话另一端的人笑了:“他连自己生活的能力都没有,你怎么还他自由?”“如果他想,还是可以的,小夏会跟着他,我也可以照看着。”沉默,从大洋彼端传递而来。“你呀,终究是个感情用事的人,”对方的话并没有批评的意味,相反很轻松地结束:“不过,那也没什么不好的。”田凤宇挂了电话,走出书房,朝楼上而去。隔着老远,就听见迟艾抱怨地声音传出来:“走开,我让你走开!”药物让他成天烦躁不堪,不管他多么努力去克制,情绪积累起来反倒发作得更加勐烈。小夏他们成天都战战兢兢,好在他照顾迟艾很多年,早有了感情,并不会因此影响他对迟艾地态度。但家里的佣人就不一样,他们背后都开始讨厌迟艾,觉得他神经兮兮的难伺候。田凤宇进了卧室,遣散了守候地佣人,走到迟艾地身边。“是我,”田凤宇说,“这么晚不睡觉吗?”迟艾楞楞地坐在那里,伸手寻找,田凤宇连忙把自己地手递过去,让他握住。“完了,凤宇哥,我现在真是跟精神病一样,动不动就失控。”“别这么说,慢慢就好了。” 田凤宇让他瘦小的身体靠进怀里,轻声问他:“你能想起什么吗?”迟艾摇了摇头:“头疼起来的时候,就觉得乱七八糟的东西在脑袋里,认不出什么,好了就不记得了。凤宇哥,你说,我是要恢復以前地记忆吗?”“你想吗?”田凤宇没有直接回答,抚摸中,泄露无限珍爱,“想记起以前的事儿?”让他吃惊的是,迟艾并没有立刻回答。“不知道。以前的事,都是好的吗?”“干嘛这么问?”田凤宇心中一紧,不晓得迟艾突然说这话的意义何在。“嗯,我就是想。也许以前很多不堪,我才会选择忘记。要不怎这么多年,一点都没恢復呢?也许……也许想不起来。对我更好吧?”田凤宇低估了迟艾的敏感,他更庆幸迟艾的目盲。才不会看出他此刻脸上的狼狈。“别说傻话,成天自己胡思乱想。睡吧,明天我带你去看医生。”迟艾却抱住了他的腰,不肯松手。田凤宇给他这个动作逗笑了,问他:“干嘛?还得我抱你上床?” “凤宇哥,”迟艾脸红得跟番茄一样,手爪子紧紧攥着他的衣裳:“你怎么……怎么好久没跟我……亲热了呀?”田凤宇的心,被这话轻轻撩拨着,本来的酸楚被突袭而来的甜蜜所覆盖:“你这是邀请我?”迟艾点了点头,这会儿是连脖子都涨红着,象只蒸熟地虾子,语调缓慢而矜持:“我想你了……”“怎不早说?”田凤宇的脸颊埋在迟艾的颈项之间,亲吻,如夜之温柔,丝丝地,侵入心灵深处,迟艾清楚地体验着自己在分分秒秒中,渐渐融化的过程……“我很满足,凤宇哥,我不想找回从前了。”事后迟艾偎依在他怀里,细细轻轻地念叨,“能永远像现在这样就好了。”田凤宇说不清楚,迟艾是不是潜意识地,暗示自己什么。他知道,迟艾永远也不会恢復记忆。他也知道,真相大白的那一天,将是他彻底失去迟艾的时候。……方国伦看着周围讲究的摆设,面前桌上陈列的酒水和点心,精緻得就跟橱窗里塑料做的假货一样。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说来真是不差,七哥这些年奔波闯荡,这身爱摆排场地臭脾气终究是没什么变化,就像康庆如今成了柏林道的大亨,也依旧会光顾波兰街阿伯地云吞摊一样。他伸手捏起一块切得奇形怪状的起司,放嘴里嚼了嚼,咸,还有点臭烘烘地,不好吃。 低头四处找了找,没见到垃圾桶,就吐在菸灰缸里了。“这是希腊空运来的上好蓝起司,有钱都未必吃得到,到你这儿可是糟蹋了。”张文卓从楼上走下来,穿着平日打网球地衫裤,神采奕奕,显得格外年轻。“嘿嘿,咱是大老粗,吃不惯这些西洋玩意儿。”方国伦实话实说:“七哥,你这是要出门吗?”“不着急,”张文卓翘起长腿,一副悠闲自得的模样,“先跟你聊会儿,约了人一点钟打球,最近六叔那里可有什么消息?”六叔虽然现在成了康庆的狗腿,但方国伦怎么说也是张文卓的手下,而且当年在波兰街混的时候,也算关系不错,他回来这段时间,穿梭得多了,也不似刚开始那么生分和戒备。“听说同福会馆那天晚上不欢而散,二少突击检查,不知撞见康哥跟谁在楼上,立刻走人了,谁的面子也没给。听六叔的人说,可能是乔伊在楼上,据说还喝了酒,不知怎么的搞到康庆的包厢里去……”方国伦说到这里,住了口,乔伊跟张文卓的关系,他自然是知道的,不清楚这么说出来,会不会惹得七哥不高兴。“啊,看得出来,”方国伦见他没有变色,这才放了心,“joey的弟弟吧?跟他哥长得很像。七哥,你现在还恨joey吶?”当年张文卓将joey大卸八块,在方国伦来看,还是挺寒心的。平日里他看起来是真疼joey的,生病感冒了,都会打几个电话问好没好。动手前的晚上,还好好的,吃饭的时候还给他夹菜来着。结果,突然就决定动手,翻脸比翻书还快。就是从张文卓下定决心,动手处决joey的那一刻,方国伦才发现七哥对二少的心思,真是深刻入骨,简直为了他,全天下都可以不顾。因此,在方国伦心里,封悦和他妈妈一样,都是祸水,绝非什么好东西。“谁说我恨他?至于么,你当他是谁?” “当年不是挺疼他的?”“我疼他,他不疼我啊,”张文卓冷笑出来,“我可不拿自己的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他不珍惜,我也没必要非得逼他明事理。”方国伦心里想,你现在还不是贴封悦的冷屁股?他以前把你害得那么惨,你照样吃一百个豆也不嫌腥。但张文卓终究是他老大,嘴上不满,也不会真的说出来,再说他今天来,是有正事要办的。“七哥,你今天叫我来,有什么事?”“你帮我找间好点儿的公寓,安排乔伊住进去。”“哦,大概价位要多少?”“就按当年joey的价钱花。”方国伦明白张文卓是对情人出手大方的那种人,只要别再弄出杀人灭口的事就好,想想这个乔伊怎么说也算个明星,七哥不好想杀就杀的吧?张文卓交代完毕,又让他最近跟六叔那头多联繫着,因为六叔害康庆丢了脸,肯定要想办法补救的,少不得有什么小动作。他对乔伊的表现非常满意,当晚被人灌了酒,立刻就把持不住自己,早就看出康庆对乔伊,并非真正无情,无非恨他先上了自己的床而已,果然是禁不住挑逗。而且,封悦竟然也配合地出现,看来老天都在偷着帮自己的忙。搞不好,封悦一气之下,就跟自己去土耳其游山玩水,气气康庆那个花心大萝蔔。张文卓从来不会空打如意算盘,总会努力用实际行动来配合,送走方国伦,在健身会馆那里打完球的时候,经理就过来跟他说,封悦刚好在楼上约了客户。他回头跟朋友说,一起去楼上喝茶坐会儿吧! 第74页 那人慡快答应了,他们在更衣室换好衣服,刚出电梯的时候,就看见封悦和两三个人坐在角落里正说着什么。他正好是“雷悦”一位董事的亲戚,自然是认识封悦的:“封先生在呢,过去打个招唿吧!”“倒是也好。”封悦见到张文卓并不惊讶,气定神闲地听着身边的人天马行空地高谈阔论。张文卓对这些纸上谈兵的腔调没有兴趣,没有久留,打算脱身。刚走不远,身后响起封悦的声音:“七哥留步,我有话跟你说。” 张文卓心中暗自美得开了花,他捉了那个闲人上来,为的就是能跟封悦碰个面,若有转机,封悦自会找他,果不其然。“哦?找我有什么事?”“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谈吧!”封悦坦然邀请,“关于土耳其开会的事,我们需要详细来谈。” 第三十五章 山顶的咖啡座,是柏林道一带居民,在周末早上常常光临的地方,张文卓这天晨跑过来,在山顶一带转两圈,突然看见熟悉的身影,竟然是金如川和迟艾。放着海景不看,却选择坐在隐蔽的角落里。不过想想迟艾又看不见,坐哪里不是都一样?不知他们已经坐多久,张文卓呆了不到二十分钟,迟艾就转身告辞,身边还是那个寸步不离的小夏伺候着。金如川小心翼翼地送他上了车,一直目送到车子远去,没了踪影。他手里拿着本书,回身正看见张文卓坐在最醒目的地方喝咖啡,看报纸。心里有些犹豫,该不该跟他打个招唿,倒是张文卓主动跟他挥了挥手。 “刚刚看你有朋友,我也不好过去打扰。”张文卓兴致不错,微笑着跟他说,“凤宇兄怎么没跟你们一起?”“他约了人喝早茶,我就带迟艾出来透透气。”“真是细心,”两人其实并不熟悉,这会儿他滔滔不绝地说话,金如川其实就隐约感觉不妥,果然,张文卓继续说:“我看你也是恋恋不捨,怎不亲自送他回去呢?”“有小夏就够了,我跟着他还不自在。”“哪会?我看迟艾挺喜欢你的,盲人都很挑剔,比较难真正信任谁。我看他和你一起,非常放松,看得出你在他心里,是信得过的人。”“哪里?迟艾只是礼貌而已。”金如川连忙打退堂鼓,“我还有事,先走了。再见。上了车,金如川不禁想起迟艾近来地转变,他确实好像突然就对自己亲近了。以前的客套都是看得出来的,礼貌地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但就好像刚才他跟自己说话的时候,除了态度亲切自然,真的还有份依赖的成分在。最近迟艾情绪起伏很大,会跟家里人发脾气,在金如川面前也是,偶尔不高兴。还会斥责他。但他觉得这才是真正的人吧?以前迟艾的平静,让人感觉玄玄的,说不出的奇怪,如今仿佛是生动地活起来了。……这天气坐在花园里,稍嫌有些凄冷。太阳快下山,园子里花花糙糙朦胧恍惚,什么都看不真清。好在封悦也并不想格外观赏什么,他一个人坐在藤椅里,周围静谧无声的氛围,让他的头脑无比清醒。因此在康庆地脚步声从遥远处响起的时候,他就已经听见。 “你这是要闭关?”知道他因为前段日子的事而闹脾气。康庆只好主动求和:“一个人跑这么大老远打坐来。”封悦回头。康庆正好挡住夕阳那一股残光。“很久没过来这一边。顺路看看。你晚上不是有应酬?”“推了。”“嗯。赶回来质问我?”康庆倒楞了。接着一笑:“原来你是跑这里躲我的。”“不至于。当我怕你呀?有话就问呗。”在旁边的椅子里坐下来,康庆不推搡扭捏,直接就问:“你找张文卓谈什么了?” “我告诉他,锦方不会跟他去土耳其,”封悦面不改色,象是下达一个简单的通知,“我跟他去谈。”康庆想着好歹克制住自己不慡的情绪,但他终不是那种会演戏地人,尤其在封悦面前。因此,脸色登时黑了下来,封悦的态度更是惹火了他,分明就是恨自己那天跟乔伊纠缠不清,他拿张文卓的事来惩罚自己呢,他把他自己当什么玩意儿啊?“你故意的吧?”封悦早意料到他会这么想:“我不会把感情和事业混淆不清……”“放屁!那你这算什么?”康庆地怒火揭竿而起,“张文卓是个什么东西,你心里没有数?他当初对你做过那些勾当,你都忘了?你这不是自己送上门,请君自便?”他终于意识到封悦选择这里的好处,他料定俩人会吵架,才选家里这么个鸟不拉屎地花园,没人能听见他俩的咆哮。就不必像在大屋里,关着门也觉得不安生,只能一句“睡客房”表达之间的不和解。“他若还是当年的张文卓,若象你说地这样猥琐苟且,也做不成什么大事,集团里留他也是多余。我跟你说过,锦方在外头根本对付不了他,你要想拿到他手里的线,遏制他损公肥私,只有我去。” 康庆突然住口,目光如炬,紧紧地盯着他,盯得封悦到最后都不自在了。“是你自己想去吧?”康庆轻轻放出心里的疑惑,“打着为了集团和我的利益的幌子,其实是你心里真的想去,跟他逍遥自在地玩上两三个月,对不对?”“你非得这么想,我说得天花乱坠,你也不会相信。”“那是因为你口不对心!你一直觉得对不起他,这些年来,你从没记恨过他。你怎就不敢承认……”有些话,是康庆说不出口的,好像说出来就能成真:封悦心里怕是一直都有张文卓的存在,只是他在感情上的洁癖和执迷,让他无法正视面对而已。“康庆,我因为乔伊闹你,是我的不对,”封悦暗暗嘆了口气,只得让步:“你不要发傻,我不可能为了他,放弃我们的感情。”话说到这份儿上,康庆也不好再追究,他唯有把气话吞回去,看见封悦单薄肩膀,说:“怪冷的,回屋去吧!”但是他和封悦之间感情的危机,并没有因此化解。每每开会的时候,看见张文卓兴致勃勃地演讲他的行程计划,脸上挂着胜利的得意,都让康庆心里格外不舒服。这天下班,难得地没有应酬,但他也不想回去,封悦晚上有安排,不会早回来,这个人身体刚刚缓过来,就忘了生病时候的痛苦了。车子在市区转悠,司机终于忍不住问:“老闆,我们到底要去哪儿?” “波兰街吧,”康庆跟他说,“去阿昆的办公室看看。”波兰街这几年也没有说变化得天翻地覆,让人无法辨识。在康庆心里,这里依旧是从前的样子,没有一盏路灯,能照到深长巷子的尽头。他想起小时候封悦坐在台阶上哭鼻子的样子,说他不想走,不想搬家。康庆就算心里不情愿,也不知如何挽留,他在电视上看见柏林道的样子,虽然不如这里繁华热闹,但看上去真的跟封悦的样子比较搭调。那些陈年往事,以为都忘了呢,康庆的脸孔在霓虹里明灭闪烁,原来还记得。车子靠近阿昆办公室的时候,正看见他从里面走出来,穿着简单随便,好似要去见朋友,等在门口的车,没有停留,缓缓地开走了。康庆好奇心起,想要司机跟上去,但又一想以阿昆的警觉,肯定会发现自己被跟踪,到时候闹得多尴尬?于是,拨了电话过去。“康哥,有事吗?”“你在干嘛呢?”“刚忙完,要回家。”“撒谎,你当我不认识你家住哪里?”阿昆车行的方向,是和他家里相反的方向,果然听他这么一说,立刻从马路上撤下来,停靠在路边,他下了车,电话举在耳边,回身朝左右张望。不一会儿,就见康庆的车子跟了上来,他连忙挂断电话,走上前去。车窗摇下来,康庆假装不悦地问:“快说,要去哪儿?”“去看个朋友。” “什么朋友?”“就一般的朋友,你不认识。”“你给我继续瞎掰看看?”康庆盯着他,不留余地。“康哥……”阿昆为难,也只好跟他坦白:“乔伊要搬家,我想过去看看。”“哦?挣到钱了?还是张文卓给他买的?”“这我哪知道?”阿昆面色窘迫。“你他妈的就是知道,也不会跟我说,现在知道跟我藏心眼儿了!”“不是……怎么可能!”见他急得红了脸,康庆不再挖苦,关起车窗前对他说:“你带路,我也过去看看。” 阿昆回到车上就打电话给乔伊,约他到别的地方见面。这样康庆到的时候,就可以藉口说乔伊不在家,避免两人见面。阿昆对双方都很了解,明白乔伊这样的人,对康庆和封悦来说,并不是什么吉祥物,还是少惹麻烦为妙。但是,乔伊不太乐意,说在忙着收拾东西,乱七八糟的,不想出门,阿昆没办法,告诉他康庆可能要去,嘱咐他出门躲一躲,乔伊才勉强答应了。车子一到,康庆下车就跟阿昆说:“你小子别跟我耍把戏,他要是不在家,就是你刚刚打电话,把他支走了!”这话一出口,阿昆的脸简直就跟充血一样,尴尬得无言以对,只好硬着头皮说:“康哥,你真是不该来这里,不合适的。”康庆倒是不以为然:“你瞎紧张什么呀?”门铃响了两声,阿昆以为不会在家的乔伊,却从里面把门打开了:“康哥,昆哥,进来坐吧!”阿昆楞住,他明明答应避开的,然而乔伊躲避着他的目光,将他和康庆迎进屋子。阿昆心里这才明白,他不是joey,他是乔伊。屋子里并不是格外杂乱,看来乔伊没有很多身外之物,都收拾得很整齐,堆在靠近门口的地方。对于一个还没有走红的小明星来说,他住的环境算不错,肯定是阿昆暗中有所帮助。乔伊看起来不是个奢侈的人,平时穿用普通,就连住的地方也没有格外布置。 家具都是随房子带来的,没格外添置过什么。康庆不是傻子,刚刚阿昆明显是跟他联繫过,想让他迴避,乔伊绝对是答应下来,阿昆才会带自己过来,然而,乔伊却利用了阿昆,他想见到自己。“你先回去吧,”康庆对阿昆说,“我跟乔伊有话说。”阿昆脸色难看,但无能为力,欲言又止地似乎想劝说,最终还是吞了回去,只叮嘱他:“别太晚,二少等您回去。”康庆答应,看着阿昆不情愿地出了门,乔伊是送都没敢送。“你把阿昆得罪了,”康庆笑着对他说,“这傢伙倔得很,你打算怎么安抚他?”这番话明显就是透露他已经知道自己的小把戏,乔伊不禁感到脸红,康庆果然不像看起来那么粗枝大叶。他双手侷促地搓了搓,说:“他会理解的吧?”“理解什么?”康庆故意追问,不给他退缩的余地。 乔伊没意料到他会如此直接地逼问自己,他和康庆认识有段时间了。即使和张文卓上床以后,他对自己冷淡抗拒。还是会在有些场合碰面,有些是应酬碰在一起,有些是乔伊自己制造地机会。但康庆总体上说,从来也没有给他表白的机会,甚至说可以迴避沾边的话题。他不可能体会不出自己对他特别的感情。但他选择视而不见。“坐吧,”乔伊为了化解尴尬,自己绕开话题,“你吃饭了没有?我这里厨具都打包了,而且也没有食物。”“待会儿出去吃吧,”康庆说着坐了下来。明显还有话要说,而且是外面不方便讲的,“你平时自己做饭吗?” 第75页 “偶尔做,不经常。一个人过,随便煳弄煳弄就好了。”乔伊坐在他对面,脸色有些尴尬犹豫,“那天……对不起。我喝多了,让封先生误会,给你带来不少麻烦。”“那倒没有,”他说得云淡风轻。“封悦不是无理取闹的人,这点儿小事,他不在乎的。”乔伊即便喝醉,也记得当时封悦地脸色,哪里是“不在乎”地神情?但康庆可能是不想自己太过意不去?又或者封悦那种身份的人。怎么会跟他置气呢?想到这里,他心里不能不对封悦高高在上的态度,而感到忿忿。“你那晚上到底什么意思?”康庆今晚简直就不想给乔伊台阶下,“说的那些话,是真是假?” 若这会儿真是承认了,康庆肯定会瞧不起自己,乔伊低头琢磨着,他会认定自己不检点,是朝三暮四的人。他不知如何跟康庆解释自己的感情,于是,他选择否认:“就是喝醉瞎说地,你别当真,我煳涂了,也不知道是在跟谁胡说。”康庆对这个答案还算满意,这是他喜欢乔伊地地方,他不会随便给人带来困扰,在有些事地处理上,还算懂事。这是刚认识乔伊时,给他的第一个印象,不做作,很懂事。“这种错误,犯一次也就算了,同福会馆的场合,你得罪哪一个,将来对你发展都没有益处。酒么,如果喝多了没法控制,就少喝。”“嗯,我知道了。” “谁带你去那里的,他怎没看着你?”乔伊有点明白康庆今晚来地目的,他是愤恨不明不白被“设计”的吧?“我跟齐先生一起去的,他在新电影里有投资。”即使在新电影里有投资,也未必就能被六叔邀请,康庆对这些七拐八弯的伎俩不算陌生,搞不好就是张文卓收买了六叔手下负责的公关。姓齐的和乔伊的请柬,很可能都是张文卓给的。乔伊怎么说也是张文卓床上的人,不可能这么容易就把他兜出来,跟自己说一半答案而已。这个瘪三,真是分分秒秒都不放过我啊,康庆偷偷地骂,他让姓齐的灌醉乔伊,整出这么一桩烂事,好死不死的,封悦还“配合”地撞见了,真他妈的倒了八辈子的霉。他沉默了一会儿,感觉对面的乔伊有些坐立不安,看看时间,也够晚了:“走吧,出门吃饭去,这附近有什么好吃的馆子?”这一带很幽静,环境不错,乔伊带他去了间家庭经营的小酒馆,煮的都是家常菜,康庆果然很喜欢。虽然是晚饭时间,老闆的生意并不怎么太好,寥落几个客人而已。阁楼上仅有一张桌,康庆和乔伊就坐在那里,可以俯瞰店里来往的客人。 “他对你挺好?”康庆问他。乔伊点了点头,“搬家就是他安排的。”“其实没什么,”康庆算是回答那晚他喝醉时的疑问,“我可没有瞧不起你什么,不管哪个圈子,大家都是各显神通,你要是觉得无所谓,别人就没资格品头论足。”乔伊吃饭,半晌也没抬头,好一会儿才说:“那你干嘛这段时间都迴避我?”这话里竟有些撒娇的气味,把康庆给逗乐了。难道我还能告诉你,那是因为你哥跟我,阿昆和张文卓多年前那些恩恩怨怨?说出来,还不吓死你呀?恐怕你本来以为多么坎坷艰难的生活,跟你哥比起来,比白开水还平淡呢!“是我跟张文卓之间的问题,迁怒于你而已,跟你没什么关系。”乔伊抬头,眼睛里跳跃着欣喜的闪光,这是他梦寐以求的答案,康庆并没有讨厌他。“那以后,我还能跟你见面吗?”康庆耸耸肩膀:“随便啊,有什么不可以?不过喝醉了,还是离我远一点儿。”乔伊红着脸,嘴角显出羞涩的笑容,跟他哥,真有点异曲同工的气质。……田凤宇收到封悦要和张文卓去欧洲的消息,没有格外吃惊。封悦最大的隐忧就是张文卓手里那些线,最后会不会让他在集团里推翻康庆,这些让他寝食难安。而目前康庆手下,并没有能和张文卓抗衡的人,即便跟了去,也未必真能套出什么内幕,反倒容易中了人的圈套,回来煳弄了康庆。封悦手里,有个最重的砝码,就是张文卓对他的心思,所有人都觉得张文卓的冷血,让他对任何人都不会手软。 但田凤宇并不这么想,封悦很可能会是张文卓的软肋。以他手里的资料,他曾经以为封悦不过也是利用张文卓对自己的感情,但这次封悦排除万难,坚持要和他一起去欧洲,又让田凤宇不得不重新估计形势,封悦的选择,会不会是一种保护?如果康庆来处理,他不会给张文卓留半分生存的余地,就像多年前,他也曾赶尽杀绝一样。封悦终究不忍张文卓死在康庆手里?随着身边的一环套一环地复杂起来,田凤宇再也不想以前那么自信可以掌控全局,他只能静观其面。而封悦出行对他的一个好处就是,他能让张文卓分心,自己找人动手,也就有机可乘。 他绝不能让张文卓活着跟封悦从欧洲返回。他打定这头的主意,才又回到自己的生活当中。迟艾穿戴整齐地等在客厅里,正要跟他去听音乐会。为了减轻他身体上的痛苦,田凤宇几乎是迫不得已地减少了迟艾药物的摄入,但医生有保证过,即便没有药物,他或者会零星地产生对以前的记忆,但恢復几乎是不可能的。此刻,他端坐在沙发上,眼睛略微低垂,似乎在寻思着什么,嘴角轻轻抿着,是一个淡淡的微笑。田凤宇的心中,泛滥出一股说不出的柔情,他希望和迟艾之间永远保持这样的和谐,希望迟艾永远是个小王子,静静地等待。 “金先生会跟我们一起去吗?”上车时候,迟艾问他。“不会,他今晚有事。”田凤宇拍拍他的手:“干嘛?你很失望啊?”“不是!”迟艾连忙解释,“我只想跟凤宇哥一块儿,怕你叫上他么!”“少来,你近来那么粘他,我都快吃醋了。”田凤宇半认真,半玩笑地逗他。 “哪有?”迟艾脸微微一热,靠上他的肩膀,“你净瞎说,我是无聊,他肯陪我,难道我要拒绝吗?”迟艾只有在很特别的时刻,好像身体里住的不是自己的瞬间,才会想去依赖金如川,想去寻找一个自己身外的环境。近来,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和精神,都有些微妙得几乎难以察觉的变化,偶尔会衍生出奇异的念想,他自己也感到煳涂和不安。就像跟金如川突然让他觉得安心,也只是有一天,他喷了不同的古龙水而已,就这么一个特别细小的转变,就让迟艾觉察着,好像他们之间的障碍一下子全都不见了。 第三十六章 乔伊经纪人的办公室里,荡漾着一股香火的气味,肯定是刚从外头算命先生那里回来,他迷信的这一套,乔伊在心里并不怎么看得上。虽然说娱乐圈里起伏的大星小星,多少跟运程有些关系,但乔伊不过半信半疑,从没觉得随便摆弄摆弄风水,请先生算个命,改个名,就能彻底改变自己的星路,命运么,应该是掌握在自己手里,而不是那些空放的神佛。经纪人推给他装好的剧本:“有空看看,明年初要开拍的一部戏。”“哦,”他接到手里,翻了翻,“导演是谁?什么时候试镜?”“不用试,为你量身订造写的。”他大概也是见惯大场面的人,并没因此格外兴奋,“要是有哪里不算满意的,可以提出来,再让他们改。”跟经纪人的云淡风轻相反,乔伊心里简直象是惊涛裂岸,他混过这几年,从开始因为问过一句“导演是谁”而被人取笑说“就凭你,还挑啊?”,到排上几天,镜头也被剪光光的龙套演员……到今天,终于有了为自己量身定做的剧本,箇中辛苦,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有空给张先生打个电话吧,”临走前,经纪人在身后嘱咐他,“你得好谢谢他。”乔伊点头应了。他跟张文卓那档子事儿,在公司并不是什么大秘密。娱乐圈本来就是八卦横飞的地方,况且,公司人人如此,谁能攀得上,那是能耐。不管他们嘴上如何尖酸刻薄,其实只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而已,乔伊混迹多年,不以为然。他给张文卓发了封简讯,因为白天这个时间,怕他在开会,或者跟人谈事,不方便接电话。没过多久,电话追了过来,问:“晚上一起吃饭吧,我去接你。”“晚上我有个活动,不能推的。”“什么活动?” “慈善酒会。”“几点能完?”“怎么也得到半夜吧?”“没关系。我去你家等。今晚在你那儿过夜。”“嗯。那好。”乔伊挂了电话,晚上的酒会并非不能推却,但他不想,因为康庆会去。康庆和封悦的慈善活动安排,都是由一个姓岳的公关负责。她平时会跟两个人的贴身秘书协调时间,大部分时候都是由封悦出面,他的形象性格,跟慈善两字格外搭配,出现在哪里,都会是各方注意的焦点。康庆高兴了,也会跟封悦一起出席,但他自己参加的机会比较少,他向来对这些面子上的事不那么热衷。但最终促使康庆今天独自赴会的,是因为跟封悦这几天不痛快,他既不想回家,也无心出去跟别人鬼混,于是便躲到这里来了。酒会一开始,不停有人围上来,藉机跟他搭讪,康庆打心眼儿里厌烦,直到看见人群里乔伊的身影。“去天台喝一杯吧!”乔伊慡快的邀请。康庆巴不得早点儿脱离充斥着虚情假意的会场,欣然应允。天台上吹来清澈晚风,角落里的吧檯上,寥寥无几地坐了三五个客人。乔伊走过去,叫了两杯鸡尾酒,端到康庆跟前儿,让他挑。康庆对甜酒兴趣不大,无非就是拿在手里,做个摆设。乔伊适时解释说:“我怕你不好喝多,才没给你拿烈的。”“嗯,你考虑得很周到。”他确实不想喝太高,回去封悦肯定会不高兴。他们靠着栏杆,眺望远处无尽的灯火,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儿。因为乔伊在左右,想过来打扰康庆的人,也唯有止步,因为搞不清楚两人这里到底是什么状况。康庆我行我素,只要那些闲人不过来惹他不痛快,他们要怎么想,他不会放在心上。乔伊到底什么样的人,康庆即使是个大老粗,心里也是非一般的有数,这样的人,他从波兰街到柏林道,见过太多了。他不是joey,康庆早就看得清楚。“我问你个问题,”康庆双手玩弄着形状怪异的酒杯,“这辈子有没有什么人或事,让你觉得可以放弃一切去争取?”这问题或者过于深刻,但他对乔伊的回答,并不真的在意。乔伊果然面露诧异地瞅着他,似乎在衡量这问题的用意所在。“我就随口问问,”康庆解释,“你要感到不合适,就算了。”“不是,”乔伊想了想,难免犹豫:“我……可能还没有遇上吧?”这回答算是落在他的意料之中:“我像你那么大的时候,好像也没有……”“那现在呢?”康庆郑重地点点头,笑了。乔伊看见了答案:封悦。康庆豁然开朗,不再为这几天的不冷不热发愁闹心,他决定,要跟封悦好好的谈一次!……公司的保姆车把乔伊放在新公寓的楼下,小助理把这个礼拜的行程递给他,一边嘱咐他明天要跟六叔吃饭,一边抬头看看头顶森立的高级公寓,流露出艷羡的眼光。乔伊从来也没有请他们上去玩过,但他们心知肚明,这里不算是他的家,只是张文卓藏他的金屋而已。乔伊拿钥匙开了门,张文卓刚洗过澡,穿着深蓝色的浴袍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喝酒,脸上深深地,看不出什么表情。 第76页 他在门口换了鞋,走到餐厅喝水,顺手把东西放在桌子上。“什么时候过来的?”“不到两个钟头,”张文卓趿拉着拖鞋,走到他身后,抱住他的腰,“什么酒会?都有谁去?”“公司早就安排的,不好推,倒是没有什么重要的人。”“哦?你这么说,可真是不给人面子,若康庆都不算什么重要人物,这城里还有几个,你能看上眼?”张文卓的语气里,流露出不满,放低声音,在他耳边说:“乔伊,你若想玩火,也得挑挑人,你能有那本事,把我当傻子耍吗?”说着话,他突然狠狠钳住乔伊的腰。乔伊顿时感到一阵闷痛,挣了下,张文卓却粗暴吻下来,想起那个剧本,他再没有反抗,试着问:“我先洗个澡吧……”其实参加活动前已经洗过澡,但他想赢得一点时间,让张文卓消消火,自己也好想想对策。“不用,”张文卓手上力气大得惊人,转瞬就把他按在餐桌上,伸手去扒他的裤子:“我现在就想操你!”……封悦在办公室里的小会议间跟几个经理谈话,准五点的时候结束,他不是拉着人疯狂加班的上司,一般不会占用员工的私人时间。秘书束手站在门口,礼貌地微笑,送他们离开以后,才走进来,跟他说:“康先生的司机,在楼下等您呢。”皱眉看了看表,他轻声说道:“让他先走吧,我还有事,待会儿坐自己的车回家。”一直忙到快八点,封悦大概收拾了下自己的东西,才下了楼,他的车都停在vip那里,迈出门发现那里停着家里的车,阿战走出来,帮他拉开车门,说:“二少,康哥让我在这里等到你下班。”封悦无言,低头上了车。行驶过车水马龙的金融区,车子没有朝回家的方向开,封悦这才问他:“这是去哪儿?”“波兰街啊,”阿战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回头说话的时候,带着点儿兴奋:“康哥说要跟你叙叙旧。”从阿战闪烁的眼睛里,封悦看见少年样的欣喜,这些年来,阿战阿昆他们一直跟随着康庆和他,阿昆还在波兰街打理些康庆的事业,而阿战并没有太多机会回来,封悦心里明白,阿战这样的人,其实对波兰街的生活,还是十分怀念的。车子绕过喧譁闹腾的娱乐区,转进安静小巷,停下来,车门从外面打开,站在跟前儿的,竟然是穿了件花哨夏威夷衫的康庆,封悦顿时楞住,不知如何是好。“干嘛?太帅了吧?把你迷得说出话?”康庆笑起来,伸手拉住他,“下车走走,带你吃面去。”“你……”封悦确实哑口无言。这种穿着打扮。十几年没有见过。突然出现在眼前。有点时空穿梭的错觉。阿战和阿昆他们都远远躲了。小巷里只有封悦和康庆两人。一个西装革履。一个吊儿郎当。月亮刚刚升起来。巷子里照旧隔着好远。才有路灯。在光明的衔接之间。会有段短短的黑暗。封悦的皮鞋踩在斑驳的路面上。带来“踢踢踏踏”地迴响。 “记得你当年回波兰街找我,我问你喜欢我什么,你说,“你穿花衬衫比谁都好看”。”“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想耍赖?”康庆眉毛一揪,“说过的话不认帐?”封悦抿嘴,在心里是这么想过,只是忘记有没有说出来。康庆见他老实了,算是示弱,便不跟他追究了:“怎样?现在这么穿起来,还是很帅吧?”“嗯,康哥还是很帅。”封悦配合度罕见提高,让康庆有点找不到北:“我本来找了你高中时穿的那身制服来着,怕你不高兴,没敢拿给你。”康庆第一次看见封悦穿在那身制服里,心里悲喜交加的矛盾,从来也没跟封悦说过。他看起来就像是柏林道的富家小孩儿,夺目而高贵。用摩托车载他兜风的时候,康庆其实又爱又恨,柏林道的生活,让封悦绽放光芒,也让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总比我现在穿得跟你爸爸一样的好吧?!”“下回,下回给你穿,”康庆给他的用词逗笑了,“什么爸爸?顶多是我的糖爸爸呗!”糖爸爸,是康庆对sugardaddy的中文翻译,当年初回波兰街的时候,若有人提封悦对他资金上的援助,康庆会大打出手,他和封悦之间经济地位的不平等,是他自尊里,无法接受的痛处。反倒这几年,即使有人提起陈年旧事,他也不那么在乎,经过多年努力,他终于能自己将那个漏洞密不透风地补起来,这是康庆骨子里,从始至终的争强好胜,促成的结果。不远处路灯下的小桥头,何伯的面摊儿还在,他们相视,会意一笑,突然奋力狂奔,当年常玩儿的幼稚游戏,象是埋藏在心底的童真,时不时会冒出头来,依旧记忆犹新。康庆站了穿着的便宜,先抢到了。“何伯,两碗云吞面,我的加水饺,输的人不给。”何伯抬头看见他俩同时出现,非常诧异,康庆偶尔还会回来吃个面,封悦可是有好多年没见过了,他忍不住多瞧了两眼,除了脸色略微显得憔悴一些,跟当年还是一个样儿。“康哥这身衣服好,老远我就看见了,”何伯笑眯眯地说,“二少多年不回来,他的水饺,我来请。”“谢谢何伯。”封悦接到自己的份儿,给何伯一个灿烂的微笑。“笑起来真像左小姐。”何伯忍不住又提当年的梦中情人。康庆听到,凑到封悦耳边说:“我就说你是靠脸吃饭,你还不信!”多年不变的旧面摊儿,连那些碗啊碟的,都跟以前一样的款式。他们已经记不得第一次来吃面是什么时候,那会儿,封悦才不丁点儿大,记忆中的凳子那么老高,康庆还会嘱咐他别乱晃,小心掉下来。封悦想不出别的什么,在过去二十多年里未曾改变的,除了同样的月光,同样的晚风,同样的何伯面摊,和身边坐的,花衬衫。吃过面,康庆沖巷子里高声喊到:“阿战!”不一会儿,阿战气喘吁吁跑过来:“康哥,你叫我?”“你们都没吃饭吧?端几碗过去给他们吃。”“端过去干嘛?”封悦制止,“让他们过来坐着吃吧,我们往那头散步去。”“哦,也好,叫他们都过来,我跟封悦就在附近,不会走远。”康庆站起身,差点忘记交代:“把帐付了,我没带现金。”“哎,好!”阿战响亮地答应。沿着小路朝前走去,抬头是波兰街高档住宅区里闪烁的灯火,掩盖在树丛之后,若隐若现;身后是阿战他们喧闹的声音,挑着水饺和云吞……毕竟是在外头,他们只是并肩而行,无论如何,也不会有越轨的行为,哪怕此刻已经浓情如火。“我最近想了很多,”康庆停下脚步,对他说,“反反覆覆的吵架,和好,劝慰……够了,封悦,我想得差不多,今晚就跟你交个底。”“嗯,说吧!”“我从小就喜欢你,但没有任何奢望,尤其你搬到柏林道以后,我一度想过咱俩之间就算完了。可是,从你回来找我的那天开始,我就没法再放开你,没法假装大度的分享和放弃,”康庆终于说到重点:“你和我,做的任何决定,都不会影响我们之间的关系,你是我的,封悦,永远都是我的!” 第三十七章 六叔每个月初,会抽时间请公司的几个大牌到家里吃个早茶,这回是乔伊第一次在受邀之列,因此经纪人和助理都十分重视,却没想到,乔伊迟迟未来,最后也只是打个电话,说身体不舒服不想出门。六叔听说以后,也不过在心里冷笑,该不是被张文卓操得狠了,下不来床吧?加上身边儿顿时有人加油添醋地挑拨离间,他多少觉得被一个还没出名的新人这么拒绝,面子上实在是挂不住。对于混江湖出身的人,什么都没面子重要,他暗暗地把这笔帐记下来。倒是秦晓芸懂事,连忙岔开话题,逗他开心,六叔稍觉安慰,他就不明白,硬邦邦的男人,有什么好抱的,哪里像女人,香喷喷,软绵绵,啃哪儿不舒服?偏偏顶头两个得罪不起的老大,却都宁愿去抱男的,空留下秦晓芸这种大奶细腰的美女,眼巴巴只能远远瞅,说来至少也努力了两三年,楞是连康庆的毛也没摸到。秦晓芸是六叔吃不到的一口天鹅肉,康庆明摆着就要给战克清留着,就算他砸钱一手把她捧红,也是不敢轻易去碰,只是在她辗转抱怨康庆不解温柔的时候,六叔会安慰她另寻新欢,康庆就算在外头玩得怎么兇狠,回家照样听封悦的。封悦跟他妈是一个命,专门能制男人,想当年胡家那么大的阵仗,不准她进门,后来不照样得受着她?最后老太太,老太爷特意请她进门儿吃饭,胡家大房楞是没辄。更狠的是,连胡家手里的生意,都给她跟她的大儿子合谋吞掉,谁又能说什么?成王败寇,如今她小儿子叱咤柏林道,当年的声势浩大的胡家,哪还有人去提?六叔对封悦,始终是又爱又恨。爱他,着实是个帅哥,那模样气质,举手投足的风度,比左小姐当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看着就让人喜欢;恨他,是因为六叔的作风偏于保守,对封悦身为一个男人,周旋在康庆和张文卓之间的勾当,终还是看不上眼。前几天,方国伦请他喝酒叙旧,说起封悦要和张文卓去欧洲的事儿,六叔就在心里犯核计,他们那种所谓出差,可不是一般人飞哪里随便开个会,几天就回总部。那种动辄几十亿的大买卖,一谈起来,东拉西扯的裙带关系全拽出来,指不定得飞多少个地方,见多少人耗多少时间,康庆倒放心让封悦跟着张文卓出去?他总觉得这事儿有些蹊跷,而且方国伦最近常过来放风探底的,也让六叔心神不宁,康庆和张文卓都是心狠手辣的人,他可不敢轻易得罪哪个,算算波兰街的老人儿们,可没几个活着的了,他得万分小心,别倒霉卷进他俩的纠纷,成了替罪羊就冤枉死了。因此,即使乔伊傲慢地不来喝茶,六叔也没有深究,在打探出他在张文卓心里地位如何之前,是不会轻举妄动,不过要是给他知道张文卓不过就是玩儿他,压根儿没当真,今天这些帐,他是早晚要跟乔伊算清楚的。六叔猜得还算靠谱儿,乔伊慡约,确实给张文卓折腾着了。他们在一块儿也算有段时间,这是张文卓第一次袒露出粗暴的行径,多少让乔伊心中有些后怕。那晚他并非没有还手之力,只是惊诧中,被他凌厉阴鸷眼神震吓到,突然发现睡在身边的,原来是个兇残的魔鬼,那会儿才彻底明白,为什么阿昆一再暗示,他其实是在玩火。几天后,张文卓照样笑脸盈盈地接他下班,出门吃饭,回到住的地方,抱起来又恢復到从前的温柔。乔伊不是惺惺作态那种欢场之人,并没有再提之前的不愉快,好像那晚的折磨没有发生过。这是张文卓欣赏他的地方,这小子倔强有主意,遇事也沉得住气,不是好对付的主儿。 “我那晚喝多了,”临走前,他靠在门口对乔伊说,“你别跟我一样儿的,也别往心里去。”张文卓笃定,经过那晚,乔伊对现在形势十分清楚,自己以后再不用警告他什么。“我知道,”乔伊果然顺从地说。“以后少喝,对身体也不好。”张文卓会意地笑了。乔伊送走他,回到客厅,在不起眼儿的桌上发现一个小信封,里面装了张七位数的支票,衔在两根手指之间,乔伊努力不去衍生任何跟“买单”相关的想法。跟张文卓出门的行程已经定下来,封悦开始夜以继日的忙碌起来。这次少说也得一两个月,他很怕“雷悦”内部会出麻烦,就像之前田凤宇警告他的,以前对封雷忠心不二的人,并不等于对他也会同等忠诚。相反,很多跟封雷闯出天下的人,对于封悦当年全盘接手“雷悦”,还是耿耿于怀的。康庆现在自己手下的公司也是危机四伏,即使看着,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雷悦”的元老,和柏林道的其他人一样,并不真的看得起康庆,让他们忌讳的是康庆身上隐藏的那股粗暴的痞气,和心狠手辣的不顾后果的习惯。封悦只能寄希望于田凤宇。桌子上的手机,无声的亮起来,封悦看了看号码才接起来:“到了吗?”“嗯,在楼下,”田凤宇声音里,能捕捉出不易察觉的疲惫,“你现在走得开吗?”“没问题。”封悦拎起外套,走出办公室,跟助理说:“我出门有事,下午也许不会来,如果有急事,就打我私人手机。”从vip的电梯出来,就看见田凤宇的车停在门外,司机已经下了车,为他打开车门,封悦低身钻进去,田凤宇穿着简单,看来是从家里直接过来的。他公司的股票最近震盪很厉害,竟然还能在家里坐得住,封悦不禁佩服这人对迟艾的关心。“怎么没带迟艾出来?”“怕你有公事要说,就没带他。”田凤宇看人太准,让封悦心里微微不安了一下,他似乎随便就能看透自己的心思。“最近很忙?”田凤宇注意到封悦眼带血丝,“经常加班?”“嗯,有些事情得及时处理。”“从医院刚出来,就不怕再回去了,是不是?”田凤宇说着话的时候,甚至透露出一股严厉,让封悦忍不住看向他,好像怕自己听错。似乎为了弥补刚刚的态度,田凤宇脸部线条柔和下来,口吻更像开玩笑:“你这不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我会注意的,”封悦按捺住心里的揣测,“现在还好,没有觉得不能负荷。”“嗯,”田凤宇点了点头,“你放心,‘雷悦’这里,我会帮你盯着,现在通讯这么发达,你在外头应该也可以遥控他们,不用太忧虑,你这么担忧,反倒让他们有机可乘。”“怎么盯啊?”封悦拿话掂他,“我觉得你好像格外讨厌雷悦,几次来都不去办公室找我,非得我下来。”“什么时候?我也上去过吧?”田凤宇说,没想到这种细枝末节,封悦看得如此仔细,“咱来还是在外头见面比较好,省的让别人胡思乱想。既然答应你,帮忙照看,我自然是有我的法子,这你就不用担心,这点儿人脉都没有,我还混什么柏林道啊!” 第77页 封悦从来都不怀疑田凤宇的能耐,这人神出鬼没行事低调,让人难以捉摸,这是很多人忌讳害怕他的地方。“出门要小心,张文卓带你见的人,很可能都是危险人物,保安上不要马虎,切不可为了帮康庆套到情报,就什么都豁出去。”田凤宇那天嘱咐了封悦很多,象是说不完,“在外头以自保为主,可别跟张文卓走得太近,他就是个定时炸弹,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爆炸。”封悦被他的口气逗笑:“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罗嗦的?”柏林道上几个巨头,几乎都在自己的智囊团里频繁走动,高层不停开会,更有公家车,私家车,接踵进出各大官邸,各有各的头疼和软肋,怕给对头的人撞上机会捉到。张文卓向来谨慎,不至于因为威胁加游说成功,终能带上封悦同行,而沾沾自喜,忘了眼前的形势。他怎么会不知道,封悦肯跟他去,无非是想帮康庆把自己手里的市场抢过去?他只是好奇,封悦会怎么对自己下手。康庆不仅在公司忙得焦头烂额,还得软硬兼施地劝封悦带上阿宽。虽然放他出门,算是康庆的妥协,但他在保安上的任何安排,都是不肯做丝毫让步。阿宽受过专业的训练,在保全上具备灵敏的本能。封悦不想带,是有他的顾虑,阿宽这个人比较死心眼儿,确实会全心全意保障他的安全,但也会极大程度的限制他的自由。若哪里都不准去,这次出行,多半是要空手而归的。就这样,他跟康庆之间,你来我往,争议了一个多礼拜,到最后简直又要吵到翻天。最后康庆提议,两人各让一步,封悦带上阿宽,他和阿宽同时发誓,不会阻碍封悦在外面行动的自由。封悦无奈,只好答应了。出发的那天,上午还下着小雨,过晌就晴,出了太阳,空气中瀰漫着蒸发的水汽,让人多少有些不舒服。封悦坐在私人座机的沙发上,透过拨开的舷窗,正能看见康庆跟阿宽说着话,他现在对那“恨不得亲自上阵”的控制欲,是连掩饰都懒得去做。这会儿故意背对着他,让他无法从口型上猜测他们的对话。起风了,阿昆站在风口,帮康庆挡着,时不时会朝封悦的方向瞅过来,没有表情,也是无言。远远的,张文卓的车朝停机坪这里开过来,康庆这才拍了拍阿宽的肩,放他登机。阿昆转身招手,车子随即开过来,停在身边,他打开车门,但康庆没上车,孤身站在破云而出的阳光里,看着舷窗处露出的封悦的身影,却没有挥手道别。封悦的食指和中指合併着,放在唇边,亲了一下,轻轻地按在舷窗外康庆的身影上。这个细微的细节,正好被进入机舱的阿宽看见,他楞了下,转身跟机长说话,假装没有瞅见。心里却琢磨起来,封雷情不自禁的时候,偶尔也会有同样的小动作。出发前的一晚,康庆和他,彻夜缠绵,直到外头天亮,才放他睡了一会儿。这会儿封悦恨不得谁把他的腰拧折算了,就再不用忍受下身传来的,让他坐立不安的酸疼。飞机起飞以后,他就陷在沙发里闭目养神,实则是不想自己不小心泄漏出忍痛的表情,让张文卓看了去。然而,不管他多么淡定自然,欢爱那些个事,又怎能瞒得过张文卓的眼睛?封悦因为哮喘,平时几乎不用香水,在他身边的人,也照应他的状况,少用或不用。但今天张文卓一买进机舱,就嗅到空气中漂浮的,淡淡糙香的古龙水味道。这种私家座机,从机长到服务人员,是必须遵从主人的喜好,以康庆的个性,恐怕是早就让手下发过注意事项,他们的一举一动都不能随心所欲。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封悦自己,喷了古龙水。也许他还没有发觉自己这个下意识的动作,每当他想掩盖身上气味的时候,就会用古龙水。做贼心虚了吧?张文卓暗自琢磨,封悦体不胜衣,微皱眉头斜躺在那儿的模样,让他心里格外不是个滋味。欢爱的味道,外人又哪里闻得出来?只唯独你自己捕风捉影而已,感情康庆是怕你在外头活得太自在,狠狠在你身上留些记号吧?越想越觉得妒火中烧,恨不得冲过去,把他衣裳剥光,看他身上是什么一副光景。阿宽故意坐得很远,但其实封悦任何动作,都在他余光能够捕捉的范围之内,象这会儿手里的杂志滑到身边,可能是真睡过去,头歪了下,阿宽终是坐不住,走到跟前,扶住他的头,把枕头垫过去。封悦并没睡深,睁眼迷濛地看了看他。“躺下睡吧,”阿宽在他耳边小声儿地说,“待会儿醒来,你得吃点儿东西。”拿来毯子给他盖上,关了旁边的舷窗,又把隔离的帘子给他拉好,阿宽这才退身,回到吧檯那里,想问空服准备了什么食物。恰好张文卓拿了酒走过来,碰面的时候,说:“你对他,可比对大少用心多了。”阿宽没有回答,只是礼貌地点了点头。“阿宽,”张文卓却没放过他,再问,“该不会封悦走哪儿,你都紧跟着吧?”“不会,你们有什么公事,我都不会干涉,只是负责他的安全而已。” “那就好,”张文卓假作放心的样子,实则继续提点,“有些地方有些人,就是封悦,人家也未必肯见,到时候不带你,你可别坏事儿。”“这你放心,我绝对遵从二少的想法和意见。”张文卓走回主舱,坐在沙发上,大屏幕上播着电影,众星云集,全是大牌。据说乔伊在这里也轧上个配角,凭的全是封悦在导演那里的人情,不过他看了会儿,也没见他露面,说不定上映以后给剪掉了,这个倒霉孩子!封悦就在角落里的沙发上浅眠,虽然隔着帘子,仍能感觉淡淡的古龙水,被他温暖的体温挥发着,象唿吸喷在他的脸上,张文卓心猿意马,恨不得伸手过去扯了那层碍眼的帆布。但他直觉阿宽这会儿正躲在一边盯着自己,也只能强行忍了。封悦没有白天睡觉的习惯,加上高空飞行始终会有噪音,不过合眼躺会儿就醒过来,起身去洗手间擦了把脸,走出来的时候,张文卓正站在门口,象是在等他。“七哥要用洗手间?另一头还有,不用等的。”“怎么?这个是你专用的,外人不能碰?”张文卓故意挑衅地问。封悦并不客气,直接承认:“我不习惯跟人分着用。”“哦?康庆也不行?”他的变本加厉,惹得封悦不痛快,冷冷地说:“七哥跟他不一样。”这话大家心知肚明,不过说出来,就让张文卓面子挂不住了,借着跟封悦之间短暂得几算亲近的距离,他小声地报復说:“哼,还以为只有我对你不够温柔,他也好不到哪儿去么!”封悦拧身摆脱他,眉头皱着,默不吭声地走开。张文卓偷偷地咬住自己的舌头,才刚刚开始,何苦弄得这么难堪?本来自己心情多好,总算把康庆那个大尾巴甩了,可以跟封悦单独在一起,结果一登机就给封悦身上散发出的那股激情过后的疲惫给气到,才这么出言不逊。封悦走回餐厅附近,靠吧檯站着,跟阿宽说话,空服送来温水,问他打算什么时候用餐,封悦摇头拒绝。“吃点儿吧,”阿宽劝说,“你总不能全程都不跟他同桌吃饭。”封悦回身,见张文卓还没过来,低声问阿宽:“你带药了吗?”阿宽点点头,将两颗小小的白色药片,放在他水杯旁边。算是为了弥补刚刚的莽撞,张文卓见封悦和阿宽说完话,分开一段距离,才走过来跟他搭讪:“一起吃饭吧,”他说,“顺便把行程介绍给你听。”“不是已经传真给我了吗?”封悦指了指列印出的文件。“能写出来给人看的,自然不是最紧要的,这个还用我跟二少明说吗?” 第三十八章 飞机降落在伊斯坦堡城外的一个军用机场,前来接他的虽然是便衣,从仪表神态上,封悦看得出很可能是军方的人。负责的对张文卓格外恭敬,却没有丝毫官方的客套,如果猜得不错,应该是张文卓私人的关系,他并不想让政府牵涉进这桩买卖。车子在乡村公路上飞驰,封悦坐在车子的后座,朝窗外看去,正好瞅见规模恢弘的伊斯兰庙宇,矗立在蓝天白云之下,那一瞬间让他感到片刻安宁。没有进城,他们住的地方,是座壁垒森严的城堡,到处都是荷枪实弹的武装兵,车子开进去不远,才渐渐显露出秘密官邸的奢华。“可别怪我用穷乡僻壤的酒店招待你,”张文卓一边跟封悦朝楼上走,一边小声对他说:“这是康庆的主意,在你的御前侍卫确保城里的保安防御过关之前,只好屈尊在此,我的‘殿下’。”对他阴阳怪气的语调,封悦只是轻轻一笑,没做表示,张文卓却因那隐隐若现的笑容振奋良久,这个沿路都摆臭脸的傢伙,总算给了个好脸色。长途飞行让他们疲倦,张文卓接连打完几个电话,打开房门想下楼,赶巧阿宽出来,封悦的房间跟他的隔着走廊,这样以来,正好无意间撇见封悦也在电话上,毋庸置疑,那头肯定是康庆。阿宽立刻带上门,问他:“七哥不休息一下?”“还好,二少呢?”“吃过饭可能要睡一下。”封悦在飞机上,几乎没吃什么东西,这件事明显让阿宽耿耿于怀,张文卓不禁在心里暗笑,你是保镖,又不是保姆,这么操心,封悦嫌你麻烦,还未必领情呢。“明天有什么安排吗?”阿宽问他。“这两天都没有什么大事儿,如果他想,可以安排观光休闲。”阿宽没有再接他的话儿,迳自下楼去了。他们计划在伊斯坦堡呆上两个礼拜,张文卓以为封悦会紧盯他的一举一动,结果估计错误,他不仅没有严防紧守,反倒经常一个人呆着,让张文卓心里反倒没底,这并不是他想要的结果。这天张文卓下楼,发现封悦穿着休闲,好像正要出门的样子,忍不住叫住他:“这是要去哪儿?”“那天来的路上,看见附近有个伊斯兰寺庙,想过去看看。”封悦穿着天蓝色的长袖t恤,白色的八分裤,踩了双白色的软皮休闲鞋。穿着随意中带股诱惑人的洒脱,让人忍不住为之心动。“不知道二少对宗教感兴趣,改天等阿宽把城里都安排好,更多值得观看的景点可以去。”“不碍事,我就想随便走走而已。”“我跟你去!” 张文卓自是不会放弃这样的机会,“顺路出门吧,下午出海兜兜风!”封悦敏感地觉得,所谓的“兜风”必定还有深层的含义,于是欣然应允。天气晴朗得让人难以置信,远处的博斯普鲁斯海峡在炫目的阳光下,象是小小的关口,细微得如同天海之间一个裂fèng而已,货轮的航线远远地绕过这里,近处时而扬过雪白的帆,仿佛海鸥倏然而过的身影似的。张文卓从游艇的二楼走下来,看见封悦背靠栏杆,支着两条修长的腿,跟阿宽低声说笑,举止说不出有多么放松,既佩服他沉得住气,又为他倾城姿态感到无比心仪。他从侍者手里接过装着两杯鸡尾酒的托盘,走到封悦跟前。“我知道康庆管你管得紧,小酌一杯可以吗?”封悦明白他是激将,不以为忤:“今天就免了吧,以后再说。”张文卓并不勉强,自己留了杯,转眼瞧瞧已经识相地退回一边的阿宽,嘴角衔着笑意:“二少以前来过土耳其?”“有路过,没有多做停留。”“这次时间充裕,我一定带你四处多走走。”“正事为主,观光的事好说。”张文卓侧头,用目光锁住封悦的视线:“在我看来,正事可没陪你重要。”“那就多谢七哥盛情了……”张文卓终是受不了封悦这种若即若离的态度,忍不住打断他:“你是不是打算整个行程,都跟我玩这套?”封悦早料到以张文卓的脾气,不会跟自己捉迷藏,心里没有慌乱:“我此行的目的,你比谁都清楚。”张文卓“呵呵”一笑,开门见山地说,“只怕柏林道外面的世界,二少未必能驾轻就熟,老实跟你讲,我的目的达不到,你的也休想。”话说到这儿,就是把封悦堵在角落,他轻轻嘆气,似被迫无奈地问道:“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海风徐徐而来,他们站得近在咫尺,封悦的睫毛低垂着,笼罩着他的眼眸,好似海鸥抖动的翅角儿,还不待张文卓说话,远处传来游艇的引擎声,他的视线忍不住转到封悦身后的海面,在他耳边短短说了句:“人来了。”封悦扭身看去,一辆其貌不扬的中型游艇,正朝他们驶进,停在不远的地方,很快两三辆橡皮艇降到海面,大概四五个人划了过来。封悦心里清楚,他们选普通的船只,只是不想太扎眼,惹人注意,但对方必定来头不小,只怕是会接他和张文卓上船去会面。果不其然,那几个人上了船,熟练地分别把守在各个不同的角落,连阿宽也被监视住,不能随意走动。领头的过来跟张文卓打了招唿,用英文邀请他们去对方的船上,他们走到船头,想要下去橡皮艇,却被制止住,对方的保镖做出想要搜身的姿势,“不好意思,老规矩。”张文卓了解,身上的手机早已交给手下,封悦的被搜出来,递给一边儿的阿宽。他穿得少而薄,对方没有手搜太多,而是用类似检测的仪器扫了下。“如果事后发现有任何视讯声音传出去,以后都没有在见面的可能,”那人最后还是不放心地警告,“请问,你们明白其中利害吗?”张文卓早跟他们打过交道,倒是封悦首次跟他们会面,这话当然是故意说给封悦听的。“你放心,”封悦耸耸肩,用流利的英文回答,“这规矩我还明白,不会给你们带来任何困扰。”橡皮艇靠在游艇下,有人拉他们上了船,虽然船不大,却又站了另外六七个人,阵仗相当不小,在引领之下,他们进了船舱,原本坐在沙发上的人,立刻站起身迎上来,热情得有些夸张:“嗨,好久不见,听说你现在发达了!”张文卓跟他相熟地拥了下,客气地说:“在你跟前提‘发达’,那不是班门弄斧吗?来,我给你介绍,这是我的新老闆,封悦。他该叫你什么?”“叫我大a吧!很高兴认识你,”对方说着,握住封悦的手,打量着他,却依旧跟张文卓说,“你的新老闆不是康庆吗?”康庆两个字,他用的是中文,而且发音准确,封悦心里不禁一楞,这些人果然个个都不白给,恐怕对国内的形势,比谁都清楚。“封悦是康庆的老闆,这才是终极boss啊!”张文卓打趣地说,接着被封悦暗中飞来的眼刀好顿痛削。大a会意地笑了:“原来是这样,你们集团果然是卧虎藏龙。”“过奖过奖,这次来欧洲,就是希望大a能照顾我们的生意。”“请坐请坐!”大a招唿他们坐下来,“准备不周,请见谅,船是临时借的,实在不方面带太多人,所以吃喝只能省略。”封悦一上船,就发现这里确实守卫森严,角落里都安装着卫星信号的探测仪,防的就是有人暗送信号出去。这个船舱里,至少有四五个摄像头,只怕自己今天穿的什么内裤,他们也能看个清楚,这帮人果然非常人能见得到,而且小心翼翼的程度,超过封悦之前的想像。“费琼斯那个混蛋,招待你还算用心吧?”“过得去就行了,也就暂住两天,等城里的保全安顿好就会搬过去。”“哦,你们老闆,我是说康庆,最近找人大规模调动华盛顿的保全,你知道,他们是避讳这么大的声势,反倒不会见你们了。”“我明白,那些只是为了安全而已,不会影响到我们的生意,关于保密的问题,还请你代为转达。”封悦没怎么出声,大部分的时间都在默默地听他们对话,他清楚,这次会面,他们不过是想考察他而已,并不会泄露什么重要的机密。唯独大a问他些无关紧要的问题时,封悦才会偶尔答上两句,这会儿他说得越多,越会给对方留下了解他的线索,他沉默而自然的应对,让张文卓吃惊不小,封悦太懂得这其中利害,并没有什么谈判经验的他,藏拙的本领是一流的。 第78页 他们相聚的时间不长,还不到一个钟头,充分印证了封悦之前的预测,他们只是想试试自己的深浅。这个大a看上去象个拉关系的经纪,应该不是特别重要的人物,今天的幕后大老闆,很可能坐在空调充足的空调房里,透过镜头审视他而已。回到住处,阿宽已经开始收拾,他们打算第二天搬走,康庆找的人非常专业,一会儿功夫就都准备就绪。张文卓见他进进出出,却没瞅见封悦的影子,于是问:“封悦呢?”“他吹了海风,头疼,吃药躺下歇会儿。”“哦,”张文卓并不百分百相信阿宽的话,“要不要请医生过来看看?”“暂时不用,谢谢七哥关心。”阿宽回到房间,封悦坐在紧靠墙的沙发上,手里捏支铅笔,在白纸上,飞快素描,见他走进来,头也不抬地问:“他是不是又将信将疑?”阿宽点头。封悦没受影响,继续聚精会神地投入在纸上的画像,这个本领,张文卓全不知情。当大a的面容栩栩如生呈现在纸上,他让阿宽过去认:“有印象吗?”认真盯着看了几秒,他说:“想不出来。”住进来之前,张文卓大方让阿宽的人检查过房间,确保没有任何监视设,但封悦还是小心翼翼:“手机信号,他们拦截不到?”“应该没有问题。”封悦这才掏出随身的手机。将素描拍下来。发给康庆。剩下的素描折了好多次。直到只剩小小一块儿。交给阿宽带到外面再处理。康庆的回覆很快来了。算算时间。那里应该还没亮天。他怎么可能清醒地等他的消息?回復里全不提他发过去的东西。只问:“时差倒过来没有?”零星几个字。让封悦心里暖流激盪。他放松地坐进沙发里。飞快地回他:“好些了。你怎还没睡?”“没你在。睡不着。”“肉麻。”“真话都肉麻。”康庆回得很快。“你别太紧张。那些事儿见机行事就好。不用强求。”“我知道。”“亲一口。”封悦勐然间脸颊燃烧起来,也许别人不能理解,他和康庆一起生活这么多年,可当对方毫无预警地来这么一句,他还是会情不自禁地脸红。张文卓走进来第一幕就看到封悦红着脸含笑不语,坐在沙发里玩手机。阿宽过来开门,都没有打扰他的兴致,相信康庆跟他指不定说着什么温柔情话儿呢。他顿时感到像给人泼了冷水,说不清心里的滋味儿。“晚饭出去吃吧!”这毕竟不是第一次看见封悦在康庆面前的嗔羞,只是奇怪自己怎么还没有习惯呢?他努力地掩饰住受挫的表情,问他们:“我看厨师的手艺,二少也不是很喜欢。我知道一家不错的中餐馆儿,安全的问题,你放心,是我认识的人。”阿宽朝封悦看去,他已经收起手机,抬头看着张文卓说:“好啊,有劳七哥安排。”车子在附近绕了几圈,才最终停在一处很不起眼的店面前。封悦听见前后车门开开关关的响声,但张文卓坐得稳当,并没有移动到打算,封悦于是也没着急,他估摸着是要先确定周围安全问题没有隐患,心里不禁有些纳闷,既然害怕,何苦出来呢?原本预定说要捧场某国总理在广场的演讲,连通知都没有,张文卓就一意孤行地取消,非说什么那里空旷,狙击手要埋伏,简直天时地利。于是,封悦再也不去相信那个狗屁的行程表,都是这个混蛋拿来忽悠人的。“你要是这么提心弔胆,以后不需要安排这种活动,我本来也不喜欢花天酒地。”张文卓听他这么说,猜他是因为被无故取消的活动感到恼火,不怒反笑:“我是看你整天呆在房间里,憋出病来,什么花天酒地?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开夜总会,还不赔死?”“那你怕的是谁啊?”封悦侧头看他,故意直言:“在这儿得罪过人?”“明刀易躲,暗箭难防,我要知道得罪过谁,那还有什么好怕的?”刚说到这儿,有人在车窗上敲了敲:“七哥,可以了。”车子就停在饭店后门的地方,看上去象是老闆的人站在那里等着,领他们走进去,穿过厨房,里面几个师傅,都是中国人的样子,见到他们,点头笑笑,却没敢搭讪。 “给二少检查检查厨房,”张文卓说笑:“你家吃的不都得经过消毒吗?可别以为我带你吃的是脏东西,不讲究。”这一路上,张文卓没少拿这种事儿掂量封悦,封悦心情好就忍,心情不好也会伶牙俐齿地顶他两句。张文卓倒跟上了瘾似的,一遍遍不长记性,动不动就演这么一出。见老闆活计都像是中国人,又不相熟,不识底细,封悦沉默不语,直到进了包间。封悦确实没有想到,这种看起来其貌不扬的店,里头竟然这么金碧辉煌,装修得古香古色,家具摆设都极其讲究。“老外都是喜欢这种夸张的风格,”他们坐下来,张文卓给封悦倒茶,似乎并不避讳在场的老闆,“就得整的这么龙飞凤舞,才唬得住他们,是吧,老林?”“对呀,七哥,你们是想坐会儿聊天,还是现在就上菜?”“不急,先喝茶吧,你让厨房把菜做好了,别煳弄,二少口味挑得很。”“七哥吩咐过的,差不了。”“不是说今天空运来的碧螺春新茶,不是没捨得上吧?”“这就是。”“哦?”张文卓挑剔地品一品:“那就是水不好?味道不怎么样。”“水也是国内空运的泉水。”姓林的老闆客气,但不卑微,似乎跟张文卓的关系非比寻常,这会儿配合得天衣无fèng。“那就是你们泡茶的水平不行,是不是,二少,没法儿跟以前山顶的茶社比吧?”封悦太清楚张文卓的为人,他就故意拿自己的身份说事儿,非要歪自己多么难伺候,今晚连续几次,他也没耐心再忍了:“开饭吧,我饿了。”站在一边的老闆连忙退身,封悦却叫住他,说:“老闆,你把阿宽叫进来。”张文卓不明白封悦叫阿宽做什么。阿宽很快从外面走进来,问:“二少,你叫我?”“嗯,坐下来陪我吃饭。”张文卓恨不得把自己舌头咬断干脆下酒吃掉算了。好不容易找到擅长素食的师傅,专门请过来,想给出门在外的封悦惊喜,这人在吃的上,向来暗自讲究。结果,他把阿宽这个大灯泡给调进来,想调调情,哪怕只要眼睛能吃个豆腐也好,结果全部泡汤,真是扫兴,于是整顿饭吃得沉默,再不言语。封悦自然是看得出张文卓在吃食上的心思,饭菜的口味跟“端食阁”的大师傅很像。他隔段时会吃素,那是他经常光临的店。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要找到这么地道的料理,并不是件简单的事儿,想必没少折腾,费了不少功夫。但他像是故意报復,硬是不去道谢,故意让彼此之间的气氛,生硬的别扭着。 第三十九章 搬进城里的酒店以后,他们彼此的行动,都不再那么容易控制,毕竟无法二十四小时监视,并且心照不宣的,他们时不时都会消失在对方的视线之外,谁也不知道对方究竟在忙活什么。封悦有些焦急地等待着康庆关于那个大a的调查,以他如今的实力,想查出一个人的身份不应该花费这么多时间,康庆的沉默,很可能是因为出来的结果,出乎他之前的预料。这样踩钢丝的日子实在不好受。见过大a的第四天,早上起来,封悦就想联繫康庆,结果没过多会儿,张文卓过来,问他愿不愿出去见个朋友。他在这里认识的任何人脉,封悦都有兴趣见一见,自然没有拒绝的必要。只是注意到张文卓的穿着格外低调,像是特别怕吸引别人的目光,于是换了身白衬衣,随便配了条卡其布的裤子。张文卓就知道封悦这傢伙眼睛毒得很,这种细节,根本不用特别知会,肯定看得出来,果然如此。他见阿宽准备就绪,开口阻止:“有种你就偷着跟踪,只要不被人发现,随你的便,但我朋友胆小,就你们这么阵仗,他肯定不敢出来见面。” “算了,”封悦对阿宽说,“不会有事,你不用跟着,待会儿康庆可能会有电话来。”阿宽没说话,也不表态。封悦跟着他们没有出酒店正门,而是进了楼下的咖啡座,经过露天座位,张文卓扬手叫来计程车。坐进去,他递给司机一张地图,其中的地点划了个圈,封悦这几天空闲时候,没少详细研究身处之地的方位。所以,即使只是匆忙一眼,却认得出那是北边儿居住的密集区。几十万人,拥挤在狭窄的街道之间,成群的小孩子生来不会走似的,往来奔跑不停,巷子间搭着竹竿,挂着洗完的衣裳,快干的迎风飞舞,湿的滴答落水,叫卖的小贩填补着地面上所剩不多的空隙,空气里膨胀得各种辨认不清的气味。张文卓带他在一间摊子上坐下来,故意把角落里不起眼的座位让给封悦,这人哪怕穿得再朴实,还是搁哪都乍眼。他叫了两份当地的羊肉配辱酪,封悦只拿起送来的冰水,周围嘈杂的人声,从四面八方淹没着他。张文卓的朋友肯定已经在周围,他暗暗地想,只是摸不清自己的底细,所以不敢现身吧?上次约在无人海域,这回却选在纷乱闹市,他认识的还真是三教九流。张文卓的手机响起来,他接听,说:“我朋友……嗯,你放心。”这是张文卓第一次在外头介绍封悦为“朋友”,向来他都只说“伙伴”和“老闆”,就在封悦借低头喝水的机会,偷偷推算的时候,不知哪里窜出来的人,突然就坐在他们的桌前,帽檐儿压得低低,还带了个超大的太阳镜,遮着半张脸,络腮鬍子好像也是假的。但他非常友好的跟张文卓紧紧握了握手,力度透露着真心的欣喜和想念。“真是太久没见,以为把我忘了!”那人操浓重口音的英文说,感觉就像久别重逢的朋友。“怎么会?我一进城就来找你,怎么样?这几年还太平吧?”“挺好,多亏你帮忙。”“有麻烦不要自己扛,需要帮忙直接找我。”“嗯,谢谢。”那人这才转头看了看封悦,始终是不太安稳,即便出于礼貌地点头,并不见他对张文卓表现出的,真实的热情。 “他是我朋友,放心,我知道你日子过得不容易,有麻烦的,不会带来见你。”“是,你明白就好,我也是被逼无奈。”那人似乎早就料到,张文卓找他,必定是有事相求,若非如此,没有见面的必要,因为不想久留,他直接就问:“这次来,有事找我吗?”“是有点事儿想问你。”张文卓看出他着急离开,即便此地如此便于掩护,他还是万事都小心翼翼,他从兜里掏出一只小小的优盘,“你帮我查查这个东西。”那人看也不看就揣进兜里:“好,等有结果,我再联繫你。”“拜託你了,”张文卓说,“一切还是老规矩。”封悦沉默看着他们的互动,那人消失的方式,像一滴水融入海洋,没声息,无痕迹。“你交给他的是什么?”“设计图,”张文卓推开他动也没动的两份午餐,将一张大票压在盘子下面,“边走边说吧!”封悦满腹疑问,对张文卓这样的举动,一时之间不能理解。“我本来不想带你,”张文卓笑着说,看不出态度真假:“我可不想康庆把我这些人脉都摸得一清二楚,但谁让我那天晚上得罪你了呢,将功补过吧!”“你想多了,那晚吃得很开心,谢谢你的安排。”不生气,你干嘛整晚不搭理人,这两天若即若离地跟我保持距离,到现在才说出这句谢谢?张文卓心中琢磨,却没敢再拿这话堵人,怕性情娇贵的二少,脸面上挂不住,又跟自己划清界限。若是康庆派别人来,这些关系情报,别说想要套,根本连边儿都不会给他们碰上。“二十年前,y国曾经选了一批高智商的天才,专攻军械和核武,他是其中最出色的。据说,只要他想,可以在三年内帮y国建设世界一流的国防防御进攻系统。他的脑袋,就是部世界上还未研发出的电脑,只要跟军械有关的,没有能难得到他的。但是,这世界就这么个德性,他反倒因为自己的天才,惹出一堆麻烦,开始是几个国家想争,衍生到几个国家追杀……他的父母亲人,一大家族的人,都被y国屠杀光,大儿子也被暗杀,逃难的途中,小女儿也病死……八年前,我找了好多门路,才帮他逃出来。本想送他去美国或者瑞士,他却不肯,你知道为什么吗?”封悦大概想到,却没吭声。“他不能离开真主的土地!真他妈的不开窍,我只好帮他在穆斯林国家安顿下来。”“每个人的信仰不同。”“别跟我说你理解他,那看信仰什么,”张文卓恨不得掐封悦一把,“像你对康庆那个二百五的信仰,就跟他一样不开窍!”封悦并没生气,习惯了周围的簇拥之后,反倒在人群中坦然:“与其像你这样成天盘算去相信什么,我宁愿信个你觉得不值当的人。毕竟值不值,不是你的判断说了算;而该不该,我自己心里也是有数。”封悦如此维护康庆,总是让张文卓因为吃味,而难以掌控自己的脾气,说话的语气尖酸起来:“你还真是长大了,不是那个呆在夏威夷的豪华医院里,吃饱喝足,衣食无忧,成天只想怎么能自杀成功的二少了哦!”被这话直愣愣击中,封悦只好苦笑:“七哥一天不挖苦我会死,是不是?”说完扭头,无奈眼神瞥了过来。头顶的白被单遮蔽着狭窄的蓝天,过滤来的阳光,是暖暖的淡黄,空气带着热情的温度,他鼻尖儿上渗出细细的薄汗……张文卓不禁再次短暂的失神,他因此憎恨封悦,这个混蛋总能让他轻易失控。他们走出巷区,好不容易碰上比较宽阔的街道,刚想要拦辆计程车,却看见一部黑色房车已经等在那里,车门打开,探出半边身的,正是阿宽。“你是怎么找到的?”上车以后,张文卓不禁问,以他灵敏的习惯,不可能被跟梢了,还不自觉。“七哥不是说,只要我有能耐不被发现,就随便跟吗?”阿宽答得又直接又婉转,封悦忍不住在心里笑开。“行啊,你本领这么高,赶紧给你家二少弄些吃得,他怕我给他下药,粒米,没进呢!”张文卓是在看不上阿宽这种滴水不漏照顾封悦的方式,好不容易把康庆那个阴魂不散的扔在国内,结果这个橡皮糖更黏煳,真他妈的倒霉!回到酒店,封悦冷静下来,仔细寻思着张文卓递出去的设计图,他借用对方的,必定是他对军械天才的头脑,所以不会是为了人脉关系。很可能是张文卓从哪里弄来的消息,让他帮忙鑑定来源,这样才会知道其他在活动的人,还有谁,最重要的,是他们手里拿的什么货。 第79页 康庆的消息不久传来,不出所料,他说在利用华盛顿的关系网查大a的时候,碰上熟人的线。“谁?”他问得心惊胆战,很怕听到自己猜测的名字。“就是你猜到的那个,”康庆明白以封悦,恐怕是早就料到,“田凤宇。”“他在查谁?”“也在查大a。”事情在瞬间复杂起来,封悦握着电话的手,微微渗透出细密汗珠:“……你能借这机会,把他底细查清楚吗?”“不好说,我尽力,”康庆要挂电话之前,不忘安慰:“这里的事我处理得来,你那头耗得累了,就回来歇歇,也不是说非得折腾出个结果不可。”不知幸运还是不幸,一直藏在暗处的眼睛,比预测的早很多地找上了封悦。连张文卓也感到吃惊,他并没有让封悦接触这头儿的打算,而对方传来的信息,与其是邀请,不如说是命令,就是想要见封悦,并且还得尽快。张文卓隐隐感到,很可能是送去鑑定的设计图有关。这段时间,封悦陆陆续续见过不少人,多数都是他自己的关系介绍来的,而张文卓也没有跟他说过那份鑑定的结果。约见的地方,是午后一处僻静的清真寺,封悦下了车,不远处是进行中的葬礼,附近却没什么人,张文卓走在前面,领他进门,在门口脱鞋的时候,封悦被里面漆黑的环境吓了一跳,走出来的黑衣人,像是被分割出的一部分影子而已,在封悦面前做了个请的姿势,却拦住了张文卓:“老闆说只见封先生一个人。”他们没有选择。封悦跟他走进去,眼睛好半天才适应,转弯处,惊起气息在梁顶的飞鸟,“扑哧哧”飞散开去,顿时角落里,有人影瞬间闪动,没有逃过封悦的眼睛。他早知道这里不可能如表面看起来那么寂寥,尽头站了个人,背着手。西方人高大的背影,天棚顶漏下一束微弱的光,she在他不远处的地面,晕晕的一圈儿,他的面容反倒更加看不真切,“终于见面了。”对方沖他伸出手,讲一口北非英语:“很高兴认识你,封先生。”封悦走近,客气地握了握手。对方深刻的轮廓,终于在微暗的光线里,呈现出来。“没想到您会这么早找我。”封悦坦白说,“是有什么急事?”对方判研地看了看他,似乎在琢磨着他的想法。“有话可以直说,”封悦态度简单自然:“我想,您可能不想在这里久留。”若真的是谈判,他们肯定会挑别的场合。“我喜欢直接的人,那我开门见山,”对方悠闲抱住双臂,“我知道这回你来的用意是什么,那些生意都好谈,不过我现在需要您给我行个方便。”“请说。”“贵公司最近研发的新式反导系统,能否拖延几个月再联繫新买家?”只短短一个问题,封悦脑海里先前堆积的问题,全部迎刃而解。新一代反导系统的大买家,很可能是他们手里客户的对头,他们手里肯定有旧式飞弹还没兜售出去,即将成为一堆废物。封悦琢磨这事儿的同时,也开始有点儿明白,张文卓让那人鑑定的,到底是谁的设计图。“做生意分秒必争的道理,相信也不需要我跟阁下解释。”封悦态度扛得很强硬,他可不想先给人占了上风。“这是当然,生意场上,人情是用支票买的,”对方倒不介意,“我自然不会让封先生白忙活。”“事关重大,我自己做不了主。”“呵呵,要是张这么说,我是相信的,封先生这么说,就是过谦了。”对方咧嘴笑出来,他的示威,总是掩饰良好,“我若没有把握,怎会今天直接找你来见面?我们这么一照面,封先生回去,大概能把我八九不离十地画下来,回头将我查个水落石出,回头在跟我谈判,不是要占尽上风?”这话一矢中的,封悦心里暗自凉了半截,对方却立刻为他压惊:“你放心,我们并没有拦截你任何信号,只是当天见面的时候,你身上什么都没有,前段时间,却有人利用他的面目,在华盛顿查大a,这怎么可能?似乎我们都忘了,你从你父亲身上,继承到的素描天赋!”对方故意沉默片刻,似乎让封悦充分消化这一系列的信息,既然连他失踪多年不见的父亲,都调查得这么详细的人,想必对自己,更是了如指掌。“你是能说了算的人,否则,我是不会见你的。”重新走回阳光下的时候,封悦被瞬间的光明晃得头晕了一下,胳膊却给人紧紧抓住,张文卓轻轻问:“怎么了?”“没事儿,晃了下。”张文卓只当他刚刚过于紧张,上了车才问:“说了什么?”封悦看上去不太好,脸色不知怎么搞的,血色褪得干净,白咧咧的吓人,他靠着座位,闭目养神,轻微地嘆了口气,反问他:“你那天送去的设计图,到底是谁的?” “他们的,”张文卓并没有隐瞒,车里只有他和封悦,开车的是阿宽,他只要跟着前后的保安车辆就行,“我们的新式反导系统,并不能破译他们手里那批货,我只是放出了假消息,混淆视听,就是想你们若有机会见面,给你争个砝码在手里。”“为什么不事先跟我说?”“你跟个猴精儿似的,说不说还都一样?”张文卓拧开车里放的矿泉水,递给封悦,“我就是希望他手里那批货尽快破译出来,打个时间差而已。告诉你,怕你反倒没有底气。”“那他以后如果知道了,你不怕得罪了这么大的金主儿?”“过河拆桥,以后谁还记得他?”封悦为他冷漠的态度,嗤笑道:“你也不怕有朝一日,自己被别人当桥拆了。” “若真有那么一天,”张文卓顺其自然地接住他的话茬儿,想也不想就说,“能拆得了我的,肯定是你。” 第四十章 主动接触封悦的人,陡然间频密起来,买家,卖家,合作者,竞争者……纷繁芜杂。夜深人静的时候,封悦会把这些点点滴滴联繫起来,惊诧于张文卓手中这张庞大的关系网的同时,也深刻体会出这一领域几近冷酷的残忍。如今的封悦,手里把握着庞大商业帝国的砝码,与五年间连个正式身份都没有的张文卓,是迥乎不同的境地。他从有到无,逃亡海外,再赤手空拳赚回这样的身份地位和取之不竭的生意,究竟怎样一番经歷,封悦可想而知,他终于明白,张文卓带他此行,目的何在。康庆没有再提田凤宇的调查,也许是怕封悦担心,也许是什么也没查到,与此同时,封悦传回去的消息,也渐渐少了。他们都没有追问,但彼此心里多少在期待对方先开口。暂不去猜测康庆有所隐瞒的原因,封悦渐有保留的心思,用意其实并不难猜,即使对他生意从不干涉的阿宽,也能略知一二:封悦是怕康庆得到一切,会对张文卓再起杀意。这天晚上,封悦坐在窗帘后面,看着阳台下面,广场是稀疏的行人。古老的路灯,在陈旧的路面上,投she着昏晕不定的光影,吹来的风里,带着不远处海峡湿润的气味。这里古朴实在的风格,合乎他的心意。他最喜欢窗外小小的阳台,但每次他站上去,阿宽都会很紧张,又怕惊扰他的心情,又放不下外面敞开的世界,于是,封悦也懒得给他增添烦恼,唯独这样情不自禁的时刻,会借着窗帘的掩饰,在这里小坐一会儿。 封悦十分清楚,现在盯着他的耳目,无处不在。房门轻轻叩响,阿宽过去开门,走进来的是张文卓,手里端着个托盘。“还记得带你去过的那个中国餐馆?”炖盅放在桌子上,他脸上神态暧昧地说,“老闆对二少念念不忘,这是他刚刚特地找人送过来的,炖好了还没开盅,热乎着呢。”“我吃过晚饭了。”封悦坐在那里似乎舒服得很,没想起身,跟张文卓相处过一段时日,不再维持表面的客气。“汤水又不占肚子,”见阿宽想过来帮忙盛,张文卓挡开:“怎的?你还不放心,怕人下毒?”这话堵得阿宽脸色难看。瞅了瞅他,封悦只好解围:“你先出去忙吧,我跟七哥有事谈。”无非给他们各自一个台阶下。阿宽出门以后,张文卓却故意当真的问:“二少有什么事要跟我说?”封悦扭头看向窗外,不再理他,只听他不知忙些什么,隔会儿终于走过来,把分在碗里的汤递给他:“出门在外。也不能让你过得太‘苦’啊!想家了吧?”“还好。”出国出差,对封悦来说都是常事儿,只是哪次都没这回这么闹心,直让他感到无法负荷,而且,他担心康庆那头出了什么差漏。这人的倔强性子,却不肯跟自己说,而田凤宇那头的调查,康庆几乎决口不谈,也让他不免惴惴不安。“我这次坚持你来,可不是为了成天看你愁眉苦脸。”张文卓坐在他对面,翘起腿,悠闲自得。“你不想看,也没人邀请你来,门又没锁,你不会离我远点儿?”“哎哟,又来气了!”他一点儿都不介意,继续说道:“干嘛总是自寻烦恼?有些事儿,就不用费心去管……你管不管,也都是那个样儿,非得把什么都搞清楚,你累不累呀?”“你在暗示我什么?”封悦的眼神耐人寻味。“呵呵,你比谁都聪明,我至于跑来班门弄斧?”张文卓这才道出今晚来的最终目的,“你名声够响,运气够旺,连美国人那头都答应见你,高兴了吧?”……美国人的关系实则是田凤宇的面子。既然跟康庆的人脉在华盛顿的调查中碰到,以田凤宇的性格,绝对不会坐以待毙,让封悦单单从康庆那里听说事情经过,失了准头。因此之后不久,他主动联繫封悦,并没有单单为自己辩解,反倒以要把封悦介绍给美国人为由,先将这事儿点了点而已。封悦自己心里清楚,他对田凤宇,其实有些莫名其妙的过于信赖,但这种骨子里难以自控的偏向,是他无法轻易克服的。张文卓在美国人那里,名声也是十分响亮。大a是华盛顿黑名单上的前三名,彼此憎恨,互不通融。但他又是唯一能跟某些军事武装说得上话的说客,让华盛顿的政客们无能为力,因此当他们需要跟特殊人物对话的时候,靠的都是张文卓的撺掇。想见封悦的人,据说是五角大楼的势力混战中佼佼者,中东战事正酣,不可能脱离岗位,到伊斯兰玛巴德找他,自然是得封悦上门拜访。因此,康庆很是不安,几乎连着电话过来,直问他路上是否安全。封悦安慰他的同时,心里暗暗明白,为什么先前康庆一直不同意他出这趟差事,他们离得太远,自己见的人,去的地方,又都是战事连绵,全不太平,康庆只怕日日如坐针毡,也不敢太多泄露,每次电话来,词不达意的时候,封悦既感到心疼,又觉着心安。“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自己。”封悦的声音里,透着难以描绘的柔情,“这回见面结束,我就先回去,看将来事态再说。” 第80页 “这可是你说的!”康庆不能掩饰欣喜,“你要是敢反悔,我就亲自去捉你回来,操,封悦,你他妈的知道我多想你?”“我也是。”封悦轻柔的一句话,似乎将他们之间千山万水,融化成近在咫尺的方寸天地了。坐落在荒漠之中的美军总部,走进门,就完全忘记外面贫瘠的世界,和纷飞的战火。室内完全是美国国内水平的装设,安静的中央空调,把室内的空气从容地控制在偏冷的温度,跟着前来迎接他们的秘书,走过铺着灰蓝的毯的大堂,进了电脑控制的电梯,到处都是摄像头和监视器,这是一幢由电脑精密控制的建筑。顶楼的会议室,安静得让人惊惶。封悦和张文卓并排坐在一起,各想各的心事,彼此没有交谈。直到外面响起脚步声,不是一个人,封悦暗自计算着,在门口停了不到半分钟的时间,身后的门才被推开,走进三个人来。这是美国高层的习惯,极少会有单独出现的时候,不管见谁,身边都要有“目击者”,防止日后出事,没有“证人”。封悦对这些习以为常,转身从容地面对来人。站在中间的,就是今天邀请他来的“史密斯”,身边的人赶紧介绍他们认识。张文卓跟他们并不算陌生,跟封悦倒是第一次见面,“史密斯”的开头问候,更是让周围的人都咋舌。“我们见过吗?”他问封悦。“应该没有,”封悦微笑着说。“跟您会过面这么重要的事。我不可能完全没有记忆。”“哦。”“史密斯”似乎有点失望。又不甘心。眼睛在封悦脸上再三流连。才转头请他们都坐了。“我真觉得你很面熟。”“史密斯”的随从没有觉得异常,毕竟封悦并非等闲,他大手笔收购“美通”的时候,华盛顿曾广泛流传过他的背景,调查和新闻的曝光率都很高。“史密斯”说有印象,大概就是从前曾经看过照片的吧!但张文卓却不这么想,他对这些军事高层都做过非常详细地调查,“史密斯”这个人眼睛毒,是出了名的,他对人的辨别能力,几乎过目不忘。况且他对亚洲军界非一般了解,不至于像寻常美国人,看中国人都是差不多的模样。他既然说像,必定有缘由。张文卓在心里忍不住琢磨,“史密斯”见过的那个像封悦的人,到底是谁?“‘美通’的人试图约过我。”“史密斯”说话很直接,带着军人惯常的坦率的作风。“我估计他们也是替你约的吧?但是我当时没有时间。我一直很想见见你。非常感谢,这次你能抽空过来。”“是我的荣幸。” “我听说大a方面的人找过你?”“是有接触,”封悦的话,没有说满,他明白田凤宇就算面子大,这回“史密斯”答应见面的最主要原因,是出于他前段时间,和大a见面的事儿,让华盛顿多少感到不安宁,“既然出来,自然是想多认识些人脉。”“嗯,这我理解,但我希望你,还有你们的集团,在某些事上,能跟我们互通有无。”“哦?您指的是……”“史密斯”的手指,在光亮可鑑的会议桌上,有节奏地敲打着,似乎在等待。果然,身边的两个人站起来,走去一边儿,依旧在视线之内,离他们却有些距离。“史密斯”轻声跟他说:“你既然敢来,我也不会让你空手回去。”封悦和张文卓在这里住了两天,“史密斯”再没露过面,接待他们的是他手下的副将,即使二十四小时都在人紧密监视之下,能在这等军事重地里过夜的待遇,能享受到的人,绝对凤毛麟角屈指可数了。张文卓比平日里稍显沉默,封悦猜他的态度不会事出无由,他仔细回想,始终是停留在“史密斯”说他面熟的那几句话上,想必张文卓必定想在这上面做什么文章。“这种随便一句客套话,你也是这么放在心上?”封悦试探地说了这么一句。张文卓没想到,封悦看他的心事已经能看得这么准,装着无所谓地打哈哈:“这种说法,就是泡那种胸大无脑的金髮美女也显得过时了,何况是你这个满肚子都是心眼儿的帅哥?”“怎么?你觉得他不是客套?”张文卓几乎接不住封悦瞥来的目光,他咬住牙齿没有说话。忙过两天,封悦联繫了因为安全问题而无法跟在身边的阿宽,告诉他,自己和张文卓打算动身回伊斯坦堡。由于这几天美国空军连续遭袭,负责接待的团队安排他们从陆路先去约旦,然后再飞回伊斯兰玛巴德。阿宽本来想到附近来接他,但考虑到中间几个不在美军控制范围内的城市,万一出事可能比较不好周旋,因此封悦不让阿宽冒险。毕竟他和张文卓是有军方护送,但阿宽他们却没有,于是,约在治安相对稳定的边境处集合。那天他们中午出发,前后四辆军车,封悦和张文卓坐在后座上,头顶是苍茫一片,雪白的日光。高空中如同不明飞行物一样漂浮的,是美军的半隐形情报搜集飞碟,偶尔折she出刺眼的阳光。此刻正一丝不苟地记录着地面上发生的所有影像资料,传送回美军基地的监视中心的大屏幕上。身边荷枪实弹的美国大兵沉默寡言,封悦的目光穿过他的武装,落在外头赤裸的戈壁上,远处密密麻麻的房屋,也有为数不少的楼房,看起来是规模不小的城市。“看见那条细细的类似白线的东西吗?”张文卓指给他,“那其实是他们砌起来的堡垒,有个屁用啊,连个装甲车都挡不住。不过在这种地方,象徵意义更加重要。只要美国人不穿越那条线,他们也不会主动来骚扰,这就叫‘战时特殊规则’,那些所谓公约能记录几条?这种不成文规定才更普遍,你可不要小瞧,越是打仗的时候越是要维持这些潜在的规则,乱到一定程度,大家都有利可图;可如果乱到彻底,谁也没好处!”“你对这一带很熟悉?”“还不是拜你跟康庆所赐?我在这个战火纷飞的乱七八糟的破地方,摸爬滚打好几年呢!”张文卓的语气,半是戏虐半是真实:“每当在这种破公路上颠得灰头土脸的时候,我就加倍恨你,我张文卓最恨的就是这种毫无品味的生活,都是给你害的这么狼狈!”封悦微微皱了皱眉头,扭头没有再说话。“干吗?我说个真话你也用得着生气啊?”“不是,”封悦想了又想,终不过是嘆了口气,“我不知道该怎么说。”“那就别说了。”张文卓点到即止不再惹封悦难受,凑到他耳边用别的话题来吸引他注意:“你知道这两天,他们偷袭空军的武器,其中一部分就是多年前康庆偷走我的那一批,辗转落入黑市,卖来卖去,再略作改装……怎么样?这个世界是不是很小?”话还没说完,封悦的视野中,突然出现飞速而过的光闪,落在最前面一辆军车旁边,还不待他反应过来,紧接着就是震耳欲聋的爆破声!封悦两耳轰鸣,几乎瞬间失聪,只感到身边的美国大兵将他按在身下,声浪是断断续续传进来的,“三组……遇袭……总部支援。”又一声爆炸传来,封悦在混乱的间隙,看见不远处尘土飞扬,是十几辆黑车,朝他们包围而来。 第四十一章 空气中传来爆破后硫磺刺鼻的气息,封悦避之不及,顿觉不住的难受,他努力集中精神才勉强压回那股翻江倒海而来,急于想要征服他的脆弱。枪声从零星到密集,落在耳朵里,象是爆竹响起,被午后的艷阳吸收了响亮的部分。他能感觉到张文卓的身体,紧紧贴住他,肢体动作下意识中,做出的是保护的姿势,只是紧皱眉头的神态,让封悦隐隐感到不安,出来这么久,还没见他如此惊惶过,事态可能很严重。榴弹不停地击中车与车空地,张文卓心里明白,对方明显是还不知他们在哪辆车里,才不敢轻易炸车,而是通过连番轰炸,逼迫他们从车里撤出去。虽然知道出去就是中了对方的计策,但也是没有办法,他们没有选择。美国兵的意思是在援兵来之前,尽量拖延,但这并不是没有预谋的袭击,大家都在利用这短暂的时间。爆破还在持续,封悦抬头朝车外看去,终于明白,这并不是简单地强迫他们现身,因为爆炸掀起的尘土飞扬,完全遮盖了他们的上空,包括他们已经被包围的局势,都笼罩在浓厚的烟尘之中,即使救援空军和此刻飞在空中的“间谍眼”也根本看不清楚地面的情况。“下车!”张文卓抓住封悦的胳膊,大力朝外拽,“赶快,下车,还等什么?!”“stay!”负责保护他们的大兵试图阻止,“stay in the car!”张文卓完全没有听从他的意思,伸手从后座拎起冲锋鎗,一边紧紧扯住封悦,在他耳边说:“他们顶不住的,对方救援来之前,就会解决战场!”“我们去哪儿?”封悦跳下车,紧贴着车子,蹲在地上,等待时机。“别问那么多,跟上我!”张文卓心里清楚,这会儿去哪儿,只怕不是他们能说了算的。轰然爆破,一次接着一次,不停有车子被炸翻,断了他们撤退的后路。枪战愈演愈烈,对方火力很强,几乎不停歇地压着他们,五官被枪声,嘶喊,垂死的引擎,绝望的警鸣……纷乱而无情地占领,封悦分不清哪头是谁,甚至连she向他的子弹来自于哪方,都不能分辨。一直试图跟在他们身边的几个大兵相继中弹,沙石和尘土,掩盖着血液触目惊心的颜色,灰突突,是死亡的身影。从他们一现身,对方就在努力地将他们和其他人分散,张文卓瞬间明白这样的意图,本来跟在身边的美国兵并不是流弹击中,对方有意要消灭他们身边的保护,但却不伤他俩,很明显,这是一场绑架,对方的目标是他们,或者更具体是说,很可能是封悦!炽热而昂张的空气,粘腻地贴住皮肤。对方明显已经看见他俩下了车,迅速分两路,一边火力制住美国兵朝他们靠近,一边七八个人的小分队,开始从不同方向包抄而来。张文卓明白这会儿的当务之急,是离开这里。即使救援空军来了,浓烟下谁也救不走他们。瞅准对方一个空气,他掩护住封悦的身体,推着他,弓身朝不远处的土丘处,快步冲去。在那里掩护片刻,应该可以冲上附近那辆军车,有美国人拖延他们注意力,他和封悦应该能冲出去。然而对方机警异常,几乎顿时就识破他的意图,一时火力集中,将他俩钉在土丘后原地。子弹打在土地上,激起沙石飞扬,迎面扑来。身体和精神高度紧张的封悦几乎被泥泞的空气呛到窒息。张文卓几乎整个人压着他,在枪弹稍微弱下来的瞬间,探头观察附近的形势……封悦在他身体之下,连头也不能抬,混乱中,不远处有什么东西一闪,那是折she出阳光的瞄准镜。他本能地感应,藏在那儿的跟袭击的人并不是一伙,他飞速地推开张文卓:“小心后面!”张文卓这才翻身撤肩,朝那个方向扫she而去。那人缩身躲避,来不及感谢,张文卓直觉外面she击似乎弱下来,他抬头看去,美国人跟他默契不错,几乎全线压上,帮忙他们制造机会上车。张文卓赶紧揪住封悦,爬起来,朝几米之外的军车全力冲去。就在他们跳上车的瞬间,子弹“扑扑”打在车门上。但美国军车装备向来结实,刚刚匆忙下车的士兵,连引擎也没熄,张文卓一踩油门,车子轰鸣着,奔腾而出。车子的后面,在荒漠中激扬起飞舞的黄沙,很快后面有两三辆车子跟上来,张文卓正奇怪怎么这么少,才发现前后左右不同的方向,更多车子朝他们包抄而来。按时间来算,那些肯定不会是美国人的救兵。对方见他们落了单,似乎不象先前那么急躁,从容地摆开阵势,就不相信这俩人能逃出他们这么多人的围追堵截。张文卓心里飞快地计算着,该往哪里逃跑。离美军基地至少要六十英里,根本不可能,前方的城市是敌人的势力控制范围,即使美国人也不敢冒进。再就是边境。他匆忙地在卫星导航看了看,阿宽等待他们的边境离这里大概也就二十几英里,如果能甩掉他们……正想得脑仁儿都疼,上空响起巨大的飞行噪音,是美国人的空军!张文卓还来不及高兴,就发现对方的车在他的四面八方散起烟雾弹,造成空中无法观察。“妈的,这帮狗娘养的!”他大声骂道,“我操!”“空军可以追踪车里的卫星导航,认得出我们的车。”封悦的话,让他略微宽慰,张文卓拼命加速,想要冲到烟雾之外,没有意识到封悦声音里的忍耐和衰弱。“转向,朝东边儿突围!”封悦攀在车窗上,他可以分散精力观察形势,东边的烟雾弱很多。张文卓闻言,突然剎车,勐然一打方向盘,车子被甩得要飞起来一样,驱散三四辆近距离紧跟的车,经过特殊设计的引擎,强大地支持着他看似突兀的命令,对方的车阵顿时被沖乱,还不待他们反映过来,张文卓的车已经成功地冲出烟雾包围,三架美军飞机低空飞行,就在他们前方不远…… 第81页 命运恶意捉弄他俩,当视线终于清楚,他们看到的是飞弹在空中飞行时刺目的光,击中一架,在空中翻滚,勾住另外的机翼……顿时空中比陆地还要混乱,被炸得粉身碎骨的,还有他们寄托在美国人身上,最后的希望。与此同时,张文卓也闻到车辆血腥的气味,他侧头一看,才发现瘫在座位里的封悦,小腹一下已经被血浸湿,这瞬间片刻,他的心好像是给飞来的飞弹狠狠击中,似乎往哪里逃,怎么逃,再也不重要了。“怎么不早说?”他匆忙将车子设定在自动驾驶,倾身过来查看封悦伤势,子弹是从右侧小腹she进,不知是否穿透,他想赶紧处理,却又不可能做得到,焦急问道:“挺得住吗?”封悦点点头,他面如土色,唿吸羸弱,额头的头髮都给冷汗打透了,刚才颠簸的逃难,对他的伤口必定是残忍的折磨,可他那么沉默,丁点儿声音都没发出来。张文卓心如猫抓,脑袋飞快运转,他明白自己现在最不能慌,他得把封悦平安送回去!刚刚被甩开的车子又重新追上来,他们朝城里逼迫,因为那里到处都是耳目,到时候捉他们就是瓮中捉鳖。本来一直计划突围的张文卓决定应了他们的心,进城。只要进了城,他们就会放松警惕,以为捉人易如反掌,但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在这里也埋藏了重要的眼线,而且百万人口的大城,他们实在低估了张文卓求生的能力。摒弃这一切,最重要的是,封悦需要医疗,在等待美国人最终救援到来之前,他们必须躲在能给封悦急救的地方。打定主意,张文卓故技重施,再突然改向,反冲进跟踪的车群,打乱对方步骤,才朝城区方向,飞驰而去……转上城郊的乡村公路,想要像外头荒漠里那般放心追逐,已经是不可能,张文卓全速甩开一定距离,即下了公路,那里是一处废弃屠宰场,故意把车停在不起眼的角落,这样对方会误以为他们在附近废墟隐藏,就会花时间去搜索。但实际张文卓是嫌美国军车太乍眼,目标过大,他看中路边停的那辆旧皮卡,虽然陈旧,但车窗是处理过,看不清车内的情况。他跳下车,用手里一条铁丝撬开车锁钻了进去。封悦还坐在军车里,精神上的高度紧张,无意中竟帮着他抗衡身体上一波紧似一波的疼痛。他们的时间并不多,那些人随时都会追上来,而张文卓不负所望地,竟然启动皮卡的引擎。他跑回来,打开后面的车门,把几支短枪揣进怀里,背起军备急救箱,才回身到封悦身边。在被他伸臂抱起的瞬间,伤口一扯,封悦忍也没忍住,呻吟破唇而出,低声哀求:“你自己走吧!”张文卓紧紧盯着他的眼,坚定得毫无迟:“我不会扔下你!”尽管封悦向来纤瘦,却仍是个身高腿长的男人,张文卓这会儿如有神助,身上背了那么多东西,也没见他抱封悦如何吃力,求生的欲望和专注,往往能让人异常强大。破皮卡驶离屠宰厂,张文卓从后望镜里正好看见对方的几辆车下了公路,他们的注意力都被那辆停在角落里的军车吸引,并没有注意已经暗度陈仓的两人。他们很快会发现车里的血迹,之后肯定要封锁所有的医疗场所,或者展开地毯式搜索,张文卓在陌生的街道上苦苦寻找。即使身边的封悦倔强地不肯发出任何声响,他抓着安全带的手,紧攥到发白的关节,无声地透露着身体上承受的苦痛。军备急救箱里肯定会有止疼的药品,但他想了想,还是狠下心,疼痛让人清醒,而封悦还不能昏睡过去。好不容易,医院的招牌出现在视线之中,虽然规模不大,但却有急救部,那就会有急救的药品,张文卓故意把车停得比较远,后座放了几套脏衣服,他随手拿来,套在衣服外头,从怀里套出短枪,放在他手边:“不要昏过去,封悦,你能做到吗?” “嗯。”封悦点了点头,“你去哪儿?”“我们今晚很可能逃不出去,你需要药品。”张文卓用剩下那套衣服盖住封悦血迹斑斑的身子,从兜里掏出一支组装手机:“如果二十分钟我没回来,你就拨打手机里存的号码,只可以用这支手机,什么都不用说,会有人过来接你,他是本地人,鼻子上有个横疤。”封悦伸出带血的手,把手机接过去,听张文卓继续嘱咐他:“如果他们搜到你,不要反抗,让他们带你走,我一定会,封悦,我一定会救你出来,明白了吗?”一股难以忍耐的锐痛,从伤口盘旋而上,紧紧掐住他的气管,难以唿吸,但封悦艰难中,还是点头应允。张文卓不能再拖延,他捉着封悦的手,用力握了握,分别检查车门上锁,才退身出去,在三三两两的行人中晃了晃,便消失了。差不多一刻钟的功夫,张文卓背着医院的急救包走出来,紧忙走了两步,身后突然响起的爆炸,也只让他稍微耸了耸肩而已,此刻只有制造混乱,才好脱身。果然警报轰鸣而来,周围顿时惊慌沸腾,人群开始逃狂奔,张文卓混迹其中,快步到了藏车的地方,却突然停下脚步。虽然车子仍在原地,但他离开前,在封悦的车门前的地上,做了隐秘的记号,如今却给人踩乱,难道他们已经带走封悦,还是说在车里等着他回来,一网打尽?张文卓迟着,没有靠近,反倒敏捷地躲避到一边的墙角儿,隔着距离紧密观察附近的情况。这时候,一辆陈旧的vw靠近,他戒备地伸手掏枪。后座的车窗降下一些,露出封悦的眼,他飞快地朝驾驶座看了眼,是阿宽!来不及多想,张文卓飞快开了车门,跳进去。“朝前开!”他短暂而肯定地说。“下个路口,朝北走。”这破车不可能是阿宽开来的,他本来的车肯定也是太醒目,临时偷来的车子。后座放着军车里拿来的急救箱,张文卓赶紧打开,快速翻找止疼的药针。“你怎么找过来的?”他问阿宽。“你带的那些保镖呢?”“他们只是保安。不是武装战士。”阿宽没说怎么找到的,但张文卓猜得出来,问封悦:“你身上有追踪器。是不是?”封悦没有隐瞒,指了指手腕上的表。“给我,”张文卓将找出的针药放在一边,解开封悦的手錶,从车窗扔了出去,“呆会儿藏身的地方,是我们最后的希望,万一他们也能追踪你的信号,就麻烦了。”阿宽车子开得缓慢而平稳,一是不能泄露逃命的慌张,二是为张文卓给封悦打针止疼创造条件。爆炸的医院方向,吸引了大量警力和消防,想必是封锁街道,这几条街的车辆顿时多起来,却成功地阻止了正在城里展开密集搜查的行动。半个小时以后,车子驶进一间酒店的后院车库。阿宽看得出这恐怕是城里最高档的场所,很可能是官方宴请的地方,张文卓选这里,很可能是因为申请搜索的手续很难办,哪怕对方搞到,也不知要耽误多久,而现在对他们而言,最重要的就是争取时间。一个鼻子上长了横疤的人已经等在车库,张文卓抱起封悦,阿宽清空了车里包括枪枝和药品在内所有的东西。等他们的人把地砖搬开,里面是个秘密通道。“把车处理掉,”张文卓用英语跟他说,“按以前的渠道。” 那人点头,回答说:“待会儿送货车会停进来,直到明天早上拉东西走,整晚都会停这里,他们就算来搜,也不会发现。”“你确保消息送得出去?我朋友受了伤,挺不了太久。”“这点放心,消息肯定会及时送出去,但美国人什么时候来救,我就不能保证。”张文卓没有再多说,他们下了通道,朝里走了几步,是个带着洗手间的套,把封悦放躺在床上,先仔细查看伤口,子弹穿透腹腔,但是否有弹片留在体内,也不好说。因为失血过多,这会儿封悦神智也就努力维持而已。“我们无法给他止血,”阿宽检查了两个急救箱,药品是有限的,他俩都会懂些救急措施,却不能在这里施行外科手术,不禁有些焦急:“他需要的是医院,是医生,是手术室,不是这里!”“现在去医院跟送死有什么区别?劫持医生,只是增加被发现的可能,你赶紧帮他清洗伤口。”张文卓在医院里匆忙搜过,并没有存血,但他装了採血的必需品,这会儿熟练地扎上止血带,准确地找到静脉,顿时鲜血沿着橡胶管,快速流进採血袋,他似乎格外着急,攥紧拳头,松开,再攥紧,血流的速度越来越快……“看什么?不是同样的血型,我敢给他?”他把搜集的血袋,挂在床头的灯架上,在封悦的胳膊上艰难地寻找,静脉全面塌陷,想找条能进针的血管,格外艰难,止血带都快要把胳膊勒断,才勉强把针头扎了进去。封悦沉默看着一切,止疼针将他从地狱般的折磨中拯救过来,却也夺走了他身上最后的力气,在阿宽剪开他裤子和内裤的瞬间,连挣扎都不能。他看着血液从透明的管子里滴下来,进了自己的身体,轻轻地,嘆出口气。“睡一会儿,”张文卓摸过他的额头,象是在试探温度,“睡醒就好了。”封悦并不想睡,可他的身体已经是连一秒钟都撑不住,他似乎还想说什么,来不及开口,已被昏迷夺取神智……张文卓和阿宽也只能做最简单的临时处理,打过抗生素,挂上水,几个小时的死里逃生,提心弔胆,让他们的精神和身体疲惫不堪,阿宽还在专注地替封悦进一步清理伤口,兴许是因为刚刚採血速度太快,张文卓一阵头昏,不得已坐进沙发里,四肢一旦放松,睡意突袭而来,他头朝后一仰,仿佛睡了过去。但他的头脑还是清醒的,好像还处在机警的防备状态,下午时一幕幕走马灯似的,在脑海里慢动作传过,他几乎像机器般精准地过滤着每一个镜头…… 爆破,他们趴在座位上,美国大兵的唿救,他们下了车,空气里纷乱的子弹,土丘后短暂地隐藏,近在咫尺的军车……封悦怎么会中弹?张文卓想不通,他明明一直护着,而且对方根本就没有想要他们性命……突然,电光火石般闪烁而过,他们躲在土丘后,等待冲上车的瞬间,背后那个藏匿的狙击手,当时封悦狠狠地推开他,让他小心后面……镜头定格在那一瞬间,封悦当时蜷住身体,但对方被美国人压得停火,他并没有来得及去想,而是拉起封悦逃上车……是的,在生死瞬间,封悦替自己挡住了子弹!他是为了救我,封悦是为了救我才受的伤!这个想法,象晴天霹雳化作的利剑,丝毫不见血地穿透他的心,张文卓勐然惊醒,反she般跳起身。他的动作,惊动了阿宽,抬头看着他。“我……睡了多久?”阿宽看了看表:“大概一个钟头。”张文卓真没觉得自己睡了那么长时间:“封悦醒过没有?”“没有,这么不靠谱儿地等下去不是办法,二少挺不过去的,那些抗生素根本没用,他开始发烧,如果牵连他发病,就太危险了!”张文卓走过去,封悦白得发青的脸颊,微微歪在枕头里,他摸了摸额头,烫手。阿宽竟然连封悦带血的指甲,都清理得干净,身边的水盆里,是略带猩红的血水,他说得对,这么等下去,对现在的封悦来说,太冒险了!见他也没有什么主意,阿宽端水进去卫生间。张文卓拨开封悦被冷汗粘在额际的湿发,小声在他耳边说:“为什么?封悦,你为什么要那么做?为什么……要救我?”阿宽站在虚掩的门后,手里端着清水,尽管声音低沉,依旧略微听了去。 第82页 第四十二章 “我们等到午夜,”张文卓听见卫生间门敞开的声音,阿宽说:“现在外面都是他们的人,出去就是自投罗网,美国人不会袖手旁观。”“你又怎么知道?”张文卓迟疑,不甘承认:“康庆会从华盛顿施压,而且封悦是在他们手里丢的,于公于私,他们都不能置身事外。”“如果午夜还没有动静呢?”阿宽似乎不放心,紧追不捨。“我会想办法。”“不管你想如何,如果美国人不及时来,我会带二少走!”阿宽的执拗,让张文卓火大,说得容易,外面这种局势,你又能带他去哪?只怕你们刚露面,就给人劫了去,他们要封悦,不是为了跟美国政府谈判,就是想从康庆手里套军火。那群命都不要的恐怖分子,难道还会给封悦什么人道的急救不成?真是个木头脑袋。但陷在这样的情势之中,他也不好发作,这并不在张文卓的计划之内,他压根儿没想到这趟公差,竟让封悦受了这么重的伤,这让他确实不太好交待,不管是对康庆,封悦,又或者是他自己。“美国人不会等那么久。”张文卓斩钉截铁,只怕那时候,康庆也会赶到美军基地了。尽管冷水洗过的毛巾反覆擦拭过身体,温度还是一直居高不下。封悦不再是沉静的昏迷,身体开始由于不适而抽动,手时而抓着被单,时而隔空想要捉住什么……阿宽赶紧迎住,按在床上。“是不是止痛药过时了?”他抬头问。“还有剩下吗?”张文卓算算时间,应该不会这么快,但也管不上那么多,赶紧回身找出药瓶,拧开准备注she。这时候,封悦睁开眼睛,未必真的看见谁,瞳孔迷濛一片,好像还在做梦似的,松散地瞅着阿宽。“康庆……”声音细细的,仿佛随便来的噪音都能打断,惹得张文卓和阿宽大气都不敢出。“康庆……对不起,对……不起……”阿宽见他完全认不出人来,知道他就是烧得神志不清。一边按着他,怕他乱动扯到伤口,一边拿手里的毛巾,擦拭额头不停渗出的冷汗:“没事儿,会好的。”他凑近,小声地安慰着。“就会好的,别怕。”快九点的时候。张文卓再给封悦输了一次血,追加抗生素的剂量。但这些不仅没有帮助,情况反倒越来越糟,连止痛药都失去了作用,封悦被生生地从迷晕中揪醒。这人性子倔强得很,疼得抽搐也不肯出声,在忍耐极限将至的时刻,唿吸开始明显粗重起来。张文卓和阿宽对这种徵兆,心知肚明。张文卓焦急地看着时间,他本来想在这里躲到美国人来救援,消息已经放出去,能不用跟那些人正面冲突,短兵相接,就是最好。但以目前的状况来看,拖延一分一秒都可能会让封悦丢了性命。张文卓站起身,走到角落里的电话机的地方,按了个纽就放下。过了几分,电话响了,他接起来,说:“把入口处掩护的卡车开走,帮我准备两台车。”“现在外面很危险,”对方警告他,“他们还没有发现这里,暂时藏身没有问题的。”“没时间等了,美国人那里有什么消息吗?”“他们应该要採取行动了,这会儿空中的‘侦查眼’多了好几倍,应该整个城市都在他们的监视之中。”挂了电话,张文卓开始收拾他带来的傢伙,边和阿宽说:“等下车准备好,我先走,朝北吸引他们,等过一刻钟,你带封悦离开,车子会朝‘侦查眼’发送信号,一出大街,美国人就应该能监测到你们。你往西边儿开,如果美国兵已经到了,就一定在那里集合。”“怎么确定他们会跟上你?”“因为他们不知道你的存在,封悦伤重,我跟他不可能分头行动。”阿宽点了点头,认可他的计划:“万一他们都去追你,有办法脱身吗?” 张文卓不屑一顾地回答:“你当我会拿自己当诱饵,白白送死?”很快,疤脸送来几件当地人的衣服,又递给张文卓重重的一包东西,送他出了门。阿宽给封悦套上,在伤口外面打上隔离绷带,再拿衣服紧密缠上,就怕开车途中颠簸,会造成伤口撕裂。他仔细算着时间,大概十分钟之后,外面接连响起爆炸的声音,原来刚刚张文卓准备是炸药。顿时全城再次陷入混乱,警车和救火车唿啸而过。准十五分钟,阿宽抱起封悦,出了通道,外面是辆很不起眼的黑色房车。阿宽倒车出了车库,外面人来人往,车子也开不快,他高度防备地观察着每一个角落,观察是否有人跟梢。开始一切尚好,他注意到头顶的“侦查眼”似乎跟上他们的车。夜空中,熊熊大火老远就看得清楚,救火车从四面八方调集到两三处火灾现场。在车子转上城际公路,准备朝张文卓指点的方向全速前进的时候,从不同几个方向忽然出现跟踪的车辆,加速的声音在被夜晚的风送得很远,听得让人胆战心惊。阿宽踩下油门,开始一场激烈的追逐战。疤脸送来的车子看来普通,引擎确实改装过的,相当强大。他已经能看见不远处美国人的急救直升机,正在沖他们发出确认的信号,所以,当对方斜角插进的时候,阿宽甚至没有减速,横冲直撞,与对方擦车而过。后面五六辆车,唿啸着沖他而来,紧追不捨,阿宽正感到力不从心,空中突然传来机枪扫she的声音,是美国的战斗机横空而过,子弹象雨点儿似的,刷刷打在后面的车辆上,倾翻,相撞,爆炸,引发巨大的轰鸣。迎面几辆巨大的美国军车,一字排开,将阿宽的车掩护进阵营,双方在黑暗中开始枪战。而阿宽管不了那么多,他驶过枪林弹雨,脑海中除了冲过去的想法之外,全是空白……直到直升机嗡嗡起飞,看见氧气罩下封悦昏睡过去的脸,阿宽才体会着知觉渐渐回到他的身体。他低头看向黑夜中的城市,万家灯火,烈焰熊熊,不知张文卓身在何处。……封悦被连夜送到伊斯坦堡的一家私人教会医院,那里都要比美军基地的条件优越。康庆到了以后,几乎整间医院都戒严起来,但他还是不怎么太满意,总是不如自己的地方放心。手术已经超过五个小时,尽管传出来的消息还算乐观,康庆就是感觉没底,他现在不相信任何人!全身被无菌袍遮盖严实后,他随着护士走进手术室,透过手术房的玻璃,正好能看见躺在那里的封悦,喉咙里插着管,头髮被淡绿色的塑料帽子包裹住,露出小小的半张脸颊,狠狠地揪住康庆的心,揣在兜里的双手,顿时给冷汗浸透。隔了会儿,田凤宇也走进来,站在他身边,两人谁也不吭声,都当对方不存在似的。直到雪亮的手术灯熄灭,医生转过身时,袍子上斑斑点点,沾着封悦的血,康庆无由来一阵天旋地转,他突然冲出去,扶住门边儿干呕起来。他见过封悦更狼狈更垂危的样子,但他们都在一起,他可以守在封悦身边,不象今天漫长的飞行里,简直被凌迟般,身心被片片地撕,寸寸地磨,太他妈的难受,老子受够了!康庆在心里痛骂,受够了!受够了!!田凤宇是出奇地沉默,虽然他本来跟康庆的话就不多,除了场面上的应酬,私底下没过多交集,可是现在他们偶尔独处的时候,简直说得上是尴尬,于是,他们只好有意无意的,尽量避开彼此。躲开了,又想打听对方在做什么,非常矛盾。康庆急于带封悦走,但医生断然反对:“即使脱离了、危险期也不行,”他语气很不客气,说得上是教训:“长途飞行,对他身体的挑战太大,怎么也得恢復到指标过关才行。”纵使康庆天不怕,地不怕,负责封悦的医生,他却不敢无故忤逆,总觉得封悦的性命捏在他们的手里,不能轻易得罪。在等待封悦从术后昏迷中清醒过来的几天里,康庆一直也没放阿宽走远,勒令他时刻跟着,对他行为诸多挑剔。阿宽知他气自己一时大意,默默忍了,没有反驳。好在康庆没有端太久,终于质问:“他是怎么受伤的?”“当时我不在,想是给流弹扫到。”“流弹?美国大兵不会没用到这个程度吧?”阿宽默不作声。“这笔帐算在你头上。先放着。你要是保护不了他。别占着地方。”阿宽向来只归封悦管,康庆和他互相不对付,也不会用这般口气与他说话。康庆骂人的时候,阿战会害怕阿昆会服从,阿宽往往不屑一顾。这是第一次,阿宽无意袒露出默认的态度,让康庆多少有些好奇,只是他没有明着点出来。封悦在icu观察两天多,在转入普通病房后的第二天,悠悠醒转过来。当时身边只有康庆自己,窗帘紧紧拉着,唯独床前的灯,照着病床周围小小的一块儿地方。他有点儿分辨不出时间,康庆坐在他身边儿,似乎算准他会在这一分钟醒来,紧紧盯着。封悦口渴。想要水喝。动了动嘴唇。却没声音发出来。“口渴?” 康庆起身,朝他探过身子:“别着急说话,插管磨到声带,过两天就好了。”吸管送到嘴边,小心地搁在封悦双唇之间,今天才看得出一点儿血色,康庆一阵欢喜:“床摇得高一点儿?”封悦点了点头。他低身,用按钮调节着高度,好像读懂封悦脑袋里的想法,接着说:“现在是晚上八点多,你昏睡四天,今天十五号,礼拜三,医生说你得休养几天才能动身,现在太虚弱,长途飞行会有危险……”说到这儿,康庆停下来,专注地凝视着他的眼睛,拨过额际黑髮的手,端泄出无边无际的温柔:“让你受苦了,封悦,我来接你回家。”眼泪是瞬间升起来的,在眼眶里盘旋着,晶莹一层,仿佛雨后蓄积的湖泊,投she着蓝天白云的影子,又有水糙温柔的曼舞……康庆说不清心里的想法,看着封悦的眼泪顺鼻樑滑下来,蜿蜒而下,才又心疼,又手忙脚乱地说:“哭什么?真是……有什么好哭的?”他把肩膀靠上去,挡住对方的脸,封悦这才扭头,抵靠在他颈窝里,流泪,却无声无息。康庆感觉他捉着自己的手,虽还没什么力气,却执拗地不肯放开,他似乎很久没有表现出浓烈的依恋,顿时给这股柔情融化,半抱着封悦的身体,直到他渐渐地,又睡过去。因为时差的关系,他这会反倒是清醒着,反握着封悦的手,轻轻抚摸。他刚从手术室推出来时候,连手指尖儿都白得吓人,现在总算恢復些,摸上去也不是冰凉冰凉的。“都是我不好,不该放你一个人。”康庆默默说道,只是这种话,他总是难以启齿。封悦对很多高效抗生素都过敏,加上这次受伤以后,拖累的时间过长,手术后引起血液类的併发症,这在被张文卓重伤那年也出现过。所以,康庆没敢动他,想等他彻底恢復以后再回国。即使公司的事务堆积如山,也只能被迫休假,他们倒是有好久没这样,什么都不管地,好好在一起。张文卓给封悦的手机发了封简讯:“我很好,不要找我”,兴许很多人都在暗中寻找他,但却故意不给他知道,封悦没有格外担心,他总算明白,张文卓这个人,放在哪儿都挂不了,他的门路太多,是个自保的高手。若不是给这次给自己拖累,也不至于如此狼狈。他很可能偷偷地调查什么,或者躲避别人的眼目。那个潜伏在暗处的狙击手,跟绑架的那帮恐怖分子,绝对不是一伙儿的,难不成张文卓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康庆这次兴师动众,除了特意远道跟来探望的田凤宇,其他人想见封悦,几乎没有可能。这天早上,阿宽送上来一个花篮,说是有人放在护士站,送给封悦,他已经检查过,没有问题。封悦那时还不能下地,但精神上养得不错,脸色恢復不少。他夹起花篮中央的卡片打开来看,“希望二少早日恢復,离前盼能再见”,署名是大a。“这人还真找上你了,”康庆在外头抽过烟,走过来跟他说,“他手里掌握着欧非大陆近四成的黑市军火,先前是只有张文卓才联繫得上,干嘛?才见一次,就这么粘人?” 第83页 “你说调查的时候,碰上田凤宇的线?”“嗯,”之前对这事儿一直讳莫如深,康庆今天似乎并不想跟封悦打马虎眼:“我们对田凤宇的估计,可能一错再错。”之前他们猜测,田凤宇的重点不在军火军工上,他注资新集团,主要是看中跟各国军方的关系,方便抢夺战后重建的市场。“你知道他在华盛顿的背景是谁?”康庆问道。封悦想了想,说:“‘老爷子’?”康庆苦笑,在他手上作势打了一下:“你就不能装着不懂,非得一猜就中?”“你都这么问了,不就是暗示我答案?”“世界上最大的军火商,却是个从来也没有露过面的人,而这个人,就是田凤宇身后的靠山。他还在你跟前装成小绵羊儿呢!”康庆坐在病床边儿上,靠着封悦,手穿过背后,搂住他的肩头:“你不觉得田凤宇对你的关心,有点过头了吗?”他就知道封悦碰上这种问题,肯定闷不吭声,自己继续说:“我可是听说,迟艾住院呢,结果他知道你受伤,下落不明,非得跟我一起来……你俩交情有那么深吗?”“干嘛突然说这些?”封悦扬眉瞅他,眼里带股淡淡的忧郁,和少许无可奈何。“我还真不想,我巴不得什么都不用跟你说,你就给我老实呆在家里,等我下班,一起看个电视,上床快活……”“你就做梦吧!”“做梦又不上税,不做白不做。”封悦身上都是药水的苦味,但搂在康庆怀里,跟朵小花儿一样香,不管外面乱得如何腥风血雨,不管谁是谁,谁要干掉谁,这会儿就只有他们俩,只有互相依靠的,浅浅时光。“谁让我倒霉碰上你了?一身臭脾气,说不让说,碰不让碰,也没有主动改正的自觉性,”康庆听起来还挺委屈的,“我认输了,这辈子没辙治你,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反正你就是我的,封悦,你只要记得这一点就行了。”“谁说的?我卖给你了呀?!”“别嘴硬逞强,你上面是我的,下面也是我的,前头是我的,后门儿也是我的……”康庆这话里,带了情色的成分,他们并在一块儿的脸颊,同时红热起来,温度流窜在身体之间,不敢相交的眼神,只怕会干柴烈火地烧起来。“我捨不得,封悦,等你身体好了,我跟你算总帐,都要回来,把你吃个干净,渣儿都不剩下,你给我等着!” 第四十三章 田凤宇每天都会挑康庆不在的时候,来看看封悦,呆不长,就是询问他的身体,打听打听各方面的恢復,并不会提任何刺激他的话题。封悦甚至觉得自己的健康状况,田凤宇掌握得更加清楚,那些密密麻麻体检的数据,这人好似都记在心里,这种相处的暗示,让封悦不敢过于追究甚至现在面对田凤宇的时候,会觉得胆战心惊,不知所措,从来没有任何人,让封悦如此踌躇犹豫,惴惴不安。康庆同意与田凤宇同赴此行,无非是希望他暴露更多,才好着手调查,不管田凤宇心机如何深厚,毅力怎样坚强,这一次,他好像格外义无反顾,又或者,他根本就不怕康庆查他。封悦明白,还不是如释重负的时候,这才不过是刚刚的开始,有时半夜会突然惊醒,再去想吓到他的噩梦,却是半点踪迹也寻不回来。就在拔去身上乱七八糟的管子,得到医生适当走动的允许的第二天,封悦突然收到大a的电话。当时是阿宽先行接听,对方完全没有跟他说话的意思,甚至连名字都不报,态度极其之傲慢。“给我吧。”封悦伸手接过来,那头好段空白,好像也在换人接听,不一会儿,传来大a的声音:“封先生方便见个面吗?”“什么时候?”“就现在吧!”大a并没有给他太多商量的余,“我的人十分钟后到达医院的地下停车场,麻烦你把保安撤一撤。”三辆黑色“奥迪”驶进昏暗的停车场,下来七八个人,四周认真检查之后,开启了一台类似手提电脑的仪器,顿时所有摄像头的感应灯闪了两下,失去作用,不用看封悦也知道,自己的手机,及相关通信仪器,信号已经同时被破坏。当一切准备就绪,大a的车缓缓出现在入口,隔老远就看见封悦站在一处雪白的灯光下,穿戴整齐,看不出丝毫刚过危险期的重伤患者的狼狈,大a不得不佩服这人的超然气度,和缜密的思维,很明显,他已经意料到自己会找上来,早有准备。封悦上了他的车,似乎立刻捕捉到大a对周围环境的不信任,也许自己有备而来的模样,让他感到自己被算计了吧?封悦之前是考虑过这一点,但转念琢磨,又不是客户服务,管他心里舒不舒服?挫挫他的锐气才好,日后若有合作,地位的高下,是从开始就奠定的,封悦早看穿这帮人本质上,就是欺软怕硬,趋炎附势之辈。“你放心。我若有埋伏。也不会拿自己当人质。”封悦从容说道:“今天找我。是有什么事?”“考虑到封先生的状况。我长话短说。这次来。是替别人来问。那件事考虑得如何?”封悦自然明白他意所指。果断回答:“半年太长。你知道这一行。信息的时效性很重要。四个月可以考虑。”在心里。他也越来越佩服自己说谎的本事。明明是莫须有的东西。他谈得此逼真。大a几乎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封悦坐在他对面。尽管苍白瘦弱。言语之间。却带着不容争辩的霸气。一看就是平日里做惯主。拿惯注意的人。“好。四个月就四个月。麻烦你签个文件。”这种事,自然不会订个合同过来,但既然大a只是中间人,走个手续是肯定的,封悦明白其中的规矩,拿在手里快速浏览一遍,签了字。大a满意地看着他龙飞凤舞的签名,顺手拿起身边的档案袋:“封先生说得很对,在这一行混,赚的就是情报和信息,我大a绝对不会让你白白带伤而来。”封悦接到手里,里面是张照片。“他就是这回伤你的人,或者说,要杀张的人。”大a盘手而笑:“中国人讲究以德报怨,我这次是长了见识,真没想到,张多年前差点要了你的命,如今你却为他挡子弹。” 这话确实让封悦狠狠吃了一惊,他早知道这些人都是难惹之辈,但没想到他们收买情报的本领,会灵活到如此的程度,他未承认,也不狡辩,只问:“我知道他身份又能如何?”“封先生跟我装煳涂?”大a笑了:“他任务失败,现在已经是死人,你若要彻查幕后主使,就得尽快,对方可是毁尸灭迹的高手。”“这个应该是张文卓的事吧?”大a见封悦在他跟前,伪装得滴水不漏,也不再废话:“虽然这回表面上看是你救了张,但其实是救了自己也不一定呢,这里面的信息,封先生看着办吧!”大a最后几句话,依旧是替人传达:“我们这种人,是不受政府欢迎的,没法去封先生的国家,亲自上门拜访,以后若有兴趣,可以随时来找我们。”……私自去见大a的事,当然不指望会瞒过康庆。尽管此人神通广大,总是要对他的底细有些了解,才敢接他介绍来的生意。“刚能下地就乱跑,你怎这么不好管?”康庆没有问他谈的结果如何,他相信封悦办事的风格和能力。“你规定我不能出病房了?麻烦你以后把允许活动的范围划清楚,好吧?”“啧,说你还顶嘴?不想好了,是不是?”康庆坐下来接着说:“张文卓出现了。”“在哪儿?”封悦追问的态度,让康庆不禁有些恼火:“干嘛?你就那么想他?”被他这么挖苦,封悦无可奈何:“我要怎么反应,你才会满意?”康庆莫名其妙拿话堵人,难免心虚:“以后就不要跟他打交道,这个倒霉催的,要不是他,你也不至于伤成这样。”封悦心里“咯噔”翻个儿,刚刚大a的话,这会儿再涌上来,既然他查出来,难保以后康庆绝不知情,张文卓若从中挑唆,他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他太了解康庆,只怕日后非得生出些事端来,想到这里,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地抽筋,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越走越错,越狼狈,越难以收拾,无法回头?……封悦脱离危险,可以下床走动以后,田凤宇提前回国是迟艾需要人照顾。听康庆说,他跟“史密斯”的关系非比寻常,这回更是不虚此行,不晓得都偷偷谈过什么。以前对这里的关系完全深藏不露,是隐瞒什么?巧的是,田凤宇前一天离开,隔天张文卓就现身了。那是个星期二的下午,康庆当时忙着安排回国的事宜,还有美国人那里也需要接洽和处理,他从来都不肯吃哑巴亏。封悦坐在病房外的平台上晒太阳,天气很好,轻微的风送过温暖的清凉,虽然心里因为种种纠结,难以彻底释怀,而时间一天天过去,渐渐也就不以为然。这些年来,他常觉得自己就像地球引力吸引越来越多的乌云,而他已经习惯暗无天日。 杂志合在身前,他的头侧在一旁,四周鸟语花香,加之晚上睡眠不好,恍惚间,便睡了过去……不知多久,其实也并没多久。他最近经常这样,要很久才睡得着,醒得又总是很突然,当发现张文卓坐在对面,更是没准备的战慄一下,张文卓被他的反应逗得笑出来:“干嘛?看见鬼了?”“你怎么来的?”“走来的。”封悦并不买他故意幽默的帐,回身张望,象是在找阿宽。“他跟个门神似的,在屋里盯着呢,就怕我动你个手指头,”张文卓说,“放心,我支开他,只是不想让我们的对话给人偷听而已。”“我们有什么怕人听的?”好歹算同生共死过了吧,封悦冷淡的态度,让张文卓有点失望,他翘起腿,无所谓地说:“那你就把康庆叫过来吧,我现在高兴得很,巴不得他跟我分享呢!”坐在椅子里的人默不作声,脸色冷落下来,张文卓这才收敛,他并不想惹封悦不痛快,现在他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珍爱眼前的人,不管他对自己如何冷言冷语,嗤之以鼻,在关键时刻,他可以为自己去死,去受苦,这份真心,其实让张文卓诚惶诚恐,他不知如何把握。“我就是跟你来道个谢。”他放下姿态,也降低声音:“谢谢你,封悦。我说真的。”“说反了吧?应该我感谢你才对。”封悦把手里的杂志放在一边:“阿宽说,是你把他们引开的。”“那是报答你救我一命,帮我挡的子弹。”“七哥真是误会了,当时乱七八糟的,还分得清楚谁是谁?我没有经验,不象七哥那么眼观六路,才受伤拖累人。”这下轮到张文卓沉默,封悦是摆明了不承认,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彼此,谁也不肯示弱。“你到底想瞒自己瞒到什么时候?”张文卓身体前倾,胳膊肘拄上双膝,凑近他。“我没有隐瞒。”封悦神态平静,完全不曾泄露半点儿慌张。“骗人,封悦,你明明心里有我,不敢承认罢了!”“七哥,你想太多了,我心胸狭窄,只装得下一个人,真的不是你。”张文卓陡然站起身,似乎不想谈了,也没什么恼色:“算了,说也白搭。你放心,我不会在康庆跟前儿谗言,不过,别以为你两句话,我都真信了你,这次究竟怎么回事,背后是谁在主使,我自然会查个水落石出,你那晚上遭的罪,我会让他一分不少地赔回来。”封悦抬头,眼睛在阳光下闪烁如星,浅浅的嘴唇,血色尚未完全恢復,微微翕张,却欲言又止……张文卓便如何也迈不开脚步,只好用语言断自己想要留下的念想儿:“好好养身体,我改天再来看你。”“七哥……”封悦开口留他,却给他打断:“叫我名字!”他立刻收住脚步,“‘七哥’这俩字儿一到你两口子嘴里,听起来特讽刺。”眉头轻微皱起来,眼里又含着笑意:“我能不能问你点儿事?”“替康庆和公司打听的,一律不回答。”“你……”封悦一口气卡住,索性算了:“那没什么,不送,七哥慢走!”这样的话,这样带着任性的赌气,于张文卓来说无非就是“勾引”,他几乎算开心地笑起来:“干嘛呀,有话就说呗!”封悦见他没有坐下来的意思,起身要站起来,他不习惯这样抬头仰望着说话的角度,张文卓赶紧靠前想去扶,却给封悦拧身躲开。“我是担心你……”张文卓也懒得去解释,“说不说?再不说我真走了啊?”“那个设计图,”封悦斟酌着用词,“你用意何在?”这并不是容易回答的问题,张文卓挪动脚步,背对着病房通往天台的门,也挡住屋里人看向封悦的视线,沉默半天,虽然早前带封悦过去,就已经估计这傢伙肯定会点点面面想个通透,但那会儿也只是为了讨好,顺便显摆一下自己的人脉实力。冲动是魔鬼,这会儿他信了,看来让封悦这个人精接触太多,并不是最明智的选择。“你说呢?”他只好把问题推回封悦。“你是……找他帮你设计新型反导的武器吧?这些天不见人影,你是不是找他去了?”“怎样?要跟康庆研究如何从我手里,把新设计搞去?”张文卓侧目端详,封悦和他大哥一样,会在外人面前掩饰自己的情绪,近在咫尺的双睫,暖风中的忽闪,轻微得几乎让人注意不到……突然他想起一件事,人人都说封悦长得像左小姐,其实也不尽然,就好像这短瞬的神情,象极了他爸,早些年,康庆也是提过封悦继承他爸气质的话吧?“我们回国再谈!”封悦心里有了确切的答案,不再急功近利。 第84页 “你说你,好好的,成天胡思乱想,怎么养伤?”张文卓无奈摇了摇头:“最终方案还没有拿到手里,不过你最好别私自去找他,你也未必能找到,反倒连累他的家人。”“我不会那么做。”“那最好,”张文卓临走前,还是不死心,“封悦,你为什么救我?”“你真想错了,我没有救你。”他回答得斩钉截铁,不留半点周旋的余地,“七哥以后不要再提这事。”……封悦走到阳台边缘,倚着栏杆半坐下来,楼下和庭院里,都是制服和便衣的保镖,私下巡逻,看守严谨。张文卓的车子停在庭院中央的泊车位,在两名贴身保镖的护卫下,他轻松迈着大步,上车前,扭头朝楼上看过来,见到封悦倚栏而立地看着他,似乎更加得意,朝他挥了挥手。“别呆太久,进屋歇会儿吧!”阿宽过来,在他身后低声问。“康庆呢?”“还没回来,有电话说大概要晚饭时间。”封悦站在原地,没有动弹,目视着张文卓的车子远去,阿宽便知道,他是有话要问自己。“受伤的原因,他是不是追问过你?”“嗯。”“你怎么说?”“说你没经验,被流弹所伤。”封悦非常清楚,阿宽不可能再康庆面前透露任何对自己不利的信息。但他还是选择问出来,并不是怀疑他对自己不够忠实,而是,他希望阿宽能明白自己在这件事上的态度,才懂得以后作何应对。“你……都知道吗?”封悦不晓得怎地,竟不敢直视阿宽,但他微微侧过脸,目光落在阿宽衬衣的尖领儿上。“嗯。”阿宽先是短短沉默片刻,又说:“但你不该救他。现在对他仁慈,日后也是要为他烦恼。”封悦眉头轻轻皱起来,似有难言之隐,但如他素来的个性,不会平白说出来。阿宽不想他因这个人再添忧愁,但情势如此,康庆不会放张文卓太久生路更是不争的事实,这回封悦救下他,反倒要面临将来二虎相争,必有一伤的抉择,只会更加艰难。“你……不会明白的。”封悦肩膀无力低垂,这会儿的他,没有掩饰自己的脆弱和焦灼。“我不明白没什么,只要你心里清楚就行了。”阿宽不忍再看他如此为难,“将来的事再说吧,先别想太多。”说完,他一手拎起搭在椅子扶手上的外套,一手放在封悦背后:“进去吧,你累了。”回国的漫长飞行中,封悦在药物的作用下,昏昏沉沉地睡着,康庆坐在他身边,哪怕是他轻轻动个肩膀,也会低头观察他是否安好。康庆这半生,经歷过多少生死攸关的关卡,从来也没惧怕过,他生来一副豪胆,没什么能吓得住他。封悦对他而言,就像阿基里斯的脚踝,吃一点苦受一点伤,都让他胆战心惊,惶恐不安,都能要了他的命。想起收到他在枪林弹雨里失踪的消息时,整颗心被真空压缩般紧揪的疼痛,康庆就条件反she地想要呕吐,而固执如他,现在也会少有的感谢苍天,封悦依旧躺在他身边,摸上去带着熟悉的体温和气息。封悦到家以后,大概休息了两个礼拜,闭门不见客,只有私人的中医西医几乎每天来往,他必须在公开露面之前,尽快调整到正常的状态,不能透漏任何重伤后的憔悴气场。最先见到他的是律师和会计师的这个小集团,毕竟他们处理的是跟封悦切身相关的,最直接的利益,让他们放心始终是封悦需要优先兼顾的。随后就是“雷悦集团”最新的项目“华凤山庄”的开业剪彩和酒会,当封悦神采奕奕地站在镜头前,深灰色的西装,让他略显成熟,却又契合今天传统和正式的场合,众星捧月之下尤显得他身上旁人不能企及的一股钟灵毓秀,在场记者从镜头中定格他豁达自信的微笑的同时,也能不惊嘆,柏林道的第一贵公子,实在是名不虚传。张文卓隔天在报纸上看着风姿绰约的身影,之前在腥风血雨中奔命的日子,遥远得有些记不清。封悦在短暂的休养和调整之后,似乎又回到从前的柏林道二少,而他心里隐隐预感,现在的自己,重做以往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在所不惜的张文卓,已不是易事。 第四十四章 封悦重新开始工作以后,几乎前所未有的忙碌,只是把重点转回“雷悦”,不仅是想巩固“雷悦”在市场上的表现,更是为了尽量避免搅缠入康庆和张文卓的勾心斗角。他的适当避让,得到康庆的默许。封悦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復,现在的精力不过是药物撑起来的,康庆很怕他如此拼下去,迟早要崩溃,但说也没用,这几年彼此的生意大规模扩张,助长了先前就已经算是倔强的脾气,都不太能听进别人的意见。况且他自己也是忙得无法无天,近日大笔交易涌入,事事不能掉以轻心。并且封悦这次出差遭遇的种种,根本不是偶然,凡事背后必有阴谋和计划,就算封悦没有百分百地交待细节,康庆心里早就有数,他就算常给人粗枝大叶的印象,对有些事,却是格外敏感,这种直觉部分是天生的,另外也有多年来与人斗智斗勇的争抢,尤其是跟张文卓,若说在波兰街还只是拿命去搏,如今却是不知多长了几个心眼儿。对待张文卓这种人,比消灭更重要的,是利用。这天封悦过海开会,回来的时候,船艇的客厅里,只有他和阿宽。他平日里办公,是不带阿宽在身边的,今天司机来接他,发现阿宽坐在车里,就明了这人肯定是有话要跟他讲,但是整天行程安排紧密,好不容易等到只有他俩的场合。“说吧。”封悦站在窗户前,甲板上没什么人,再朝外看去,是分割不开的旷阔天海。阿宽走到跟前,把手里的档案袋递上去。封悦抽出里面的报告,看得平静而仔细。他没想到,阿宽会弄到这么详细的结果,通常不管消息多么灵通的人,侧旁调查而去,都不可能事无巨细地查个通透,无非就是找些蛛丝马迹而已。摆在眼前的结果,要么就是圈套,要么就是内鬼泄露,要么就是有人格外开恩放行……依照封悦的猜测,很可能是大a铺设了渠道,让阿宽的调查畅通无阻,这人果然是有些本事。“还有谁知道?”封悦把东西推回信封,捏在手里,依旧低着头问道。“张文卓很可能也查得差不多。”“康庆呢?”“……”阿宽顿了顿,似乎有些为难,想了想才说:“他也在查这条线。”封悦把手里的信封摺叠起来,再摺叠……反覆做着相同的动作,是他思考的习惯,阿宽没有打扰,安静站在一边等待。“你查过‘史密斯’接触过的亚洲人名单吗?”“公开的有查过。没有和你像的。”“私下的呢?”阿宽摇头,或者是查不到,或者是没有可疑的人。突然想到什么,说:“也许不是亚洲人呢?”“我长得象外国人?”封悦笑着问他。这时候还笑得出来,他不得不佩服自己心宽如海。阿宽无所谓地耸肩:“这可不好说……也许‘史密斯’看走眼……”封悦没有太过在意阿宽的话,然而某个想法突兀地窜入他的脑袋,也许“史密斯”认识的那个亚洲人,在自己的信息里却是外国人?几天以后,封悦下午去医生那里復检以后,正寻思着要不要回公司,却被康庆在楼下堵住。“回家吧!”康庆对他说,“我让厨子特别准备,晚饭一起在家吃。”封悦没有异议,不管多少次,他还是对康庆接他下班回家这种小事,有种上瘾似的着迷。“给我电话就好,干嘛亲自跑来?”“怕他们把你折腾到头昏,我来不正好英雄救美……”康庆还没说完,封悦已经打过来,他连忙收住袭过的手肘,顺势把封悦拉进怀里:“怎样?难不难受?”“还好吧?”封悦没有挣,靠着康庆的肩膀:“有点儿累。”“累成这样刚刚还想回公司?”不禁想责怪他逞强,“我最近没管你,就是看你什么时候会适可而止。”“干嘛说我?你还不是一样?”“我又没中枪,没在重症监护室昏迷不醒,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后遗症……”“你再说?”封悦抬头,皱眉盯着他,不高兴了,“再说不跟你吃饭了!”“啧,你……怎恁不虚心?”康庆只好服软,“我又不是不准你忙……相反,回家还有稀罕东西给你看呢!”“有多稀罕?”封悦兴趣立刻被他吊起来,康庆不是无事献宝的人。“求人不是这种态度吧?”趾高气扬地,康庆凑近,等待封悦“付款”。封悦余光瞅见和汽车前座的隔离板早就升起来,才朝眼前的嘴唇亲了过去,本来以为只是调情的浅浅小吻,不想嘴唇刚碰在一起,就像两块强性磁铁靠近,康庆不仅深入,更突袭搂住他,大力将他压倒在座位上,双手开始不规矩地探索,封悦挡了两下,拗不过,只要任他索求……在车里已经搞到腿软,回家洗澡的时候,两人再度性起,在浴室扑腾好久。坐在餐厅里,看佣人一道道地上菜,封悦是一点儿胃口都没有,康庆却吃得比谁都欢,见他吃得挑剔,抬头警告:“不吃两碗饭,不给你看那个东西。”这种像煳弄小孩儿一样的语气,实在是让封悦火大,但周围有伺候的佣人在,他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在桌子下面狠狠踢了康庆。封悦确实在琢磨那个稀罕玩意儿。吃过饭他们直接上楼回卧室,康庆拿出来递给他的时候,他还是震惊住,那是一本军事目录的糙稿。之所以肯定是糙稿,因为封悦看过正式投送给各个客户的目录,而这个版本里,很多东西还没有修改掉。康庆指给他看的,是在页脚那里,做为背景花纹的图像,一只玩具样的小手枪。“他用的是相片,不是图画,”康庆解释说:“我找人对这个图片进行还原,你看是不是眼熟?”还原的照片放在面前,封悦愣住,和当年爸爸给他和康庆做的木头手枪一模一样。“做目录的人,你认识吗?“封悦问他。康庆摇了摇头:“公开发行的目录被修改,很可能是对方觉得不妥,现在连帮目录做设计的人,也找不到,明显是躲了。”封悦翻回封面,这是全世界最大的军工集团,从军械飞弹战斗机,到全套的国防防御系统,二十年来,引领着全世界武器装备的方向……而幕后主人,那个赫赫有名的军械设计天才,却从没有任何影像照片流传出来,封悦不相信这个世界竟然如此小得可怜,不可能的。自打那以后,他冷不丁感到身边微妙得让人难以体会的变化,说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那是让他不安的预感。但他实在没有时间在不见踪影的猜测上花费太多时间,他和康庆的事业都在全速前进,暗地里的调查,生意上的应酬,无穷无尽,应接不暇。因为工作的交集,他和田凤宇是频频见面,可却再没见过迟艾,让他多少有些纳闷,时而礼貌性地询问,田凤宇只说他身体抱恙,并不多提,让封悦不得不佩服他云淡风轻的定力。再次见到迟艾,已经是在两个多月以后,秋天已经只剩个尾巴,似乎随时一场大雪,都会宣布冬天的来临。迟艾并不仅仅是“抱恙”那么简单,封悦甚至被他憔悴的状态,吓了一跳。迟艾是非常注重外表的人,田凤宇曾经跟他解释过,说失明的人因为看不见自己,都会格外担心自己留给人的印象。田凤宇在维护爱人的形象上,更是不遗余力,所以每次出现在封悦面前的迟艾,干净得几乎是一尘不染,从内到外,从穿着到精神。那天,封悦算是不速之客。上午在康庆的公司开董事会的时候,张文卓和康庆闹得不欢而散,田凤宇打电话过来,估计也是过问这件事。“方便说话吗?”田凤宇打算长谈之前,通常会这样询问。“在车上,”封悦说,“刚好经过你家门前。”“那进来坐坐吧!”田凤宇立刻邀请,“不介意,可以一起吃晚饭。”“嗯,也行。” 第85页 封悦没有刻意躲避,他们之间的关系,还是如以前一样,而且康庆晚上应酬,不到半夜是不会回来。与其在家里一个人消磨,倒不出拿出时间,谈点儿正事。车子驶进大门,沿着行车道往里开,封悦隐约看见二楼的阳台上有人,但视线不太清楚,也看不真切。进到屋里,佣人已经在等,领着他进了书房。田凤宇坐在沙发里看着厚厚的文件,书房的窗半开着,屋子里荡漾的未散干净的烟糙味,封悦猜他肯定刚刚还在抽菸,没想到自己会突然要来,散也散不干净。“换到隔壁吧。”田凤宇站起身,“这里还有味儿。”“没事儿!”封悦毫不介意,康庆菸瘾也很大,哪怕不当他面抽,这味道早就习惯了。“别,在伊斯坦堡的时候,你不还犯了哮喘,小心点儿好……”“那是药物过敏造成的,一点儿烟味不算什么,你放心。迟艾不在?”“楼上呢,待会儿吃饭叫他下来。”封悦想起刚刚阳台上灰扑扑一团人影,来不及多寻思,田凤宇迫不及待地问:“上午的事,你怎么看?”董事会总共七个人,当初封悦坚持要拉田凤宇加入的原因就是为了能巩固康庆的地位,但张文卓不傻,时刻也没放弃拉拢其他几个人的努力。今天他和康庆在例会上吵起来,逼迫大家表决的时候,封悦才发现,张文卓在董事会的势力并不在少数,甚至连田凤宇也不是稳稳站在他们这一边。“我能怎么看?”封悦没打算多说,把问题推回给他。“康庆没必要跟他正面冲突,他要是没有底气,哪敢公然挑衅?”“怎么避免正面冲突?”封悦半笑不笑地说:“难不成找个枪手,做了他?”封悦受伤,对外说法是车祸。即使田凤宇知道是枪伤,但封悦也没提狙击手的事,都只是默认绑架未遂而已。他这会儿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无非就是在试探田凤宇的底线。他眼中短暂得只有十分之一秒的停留,也没有错过封悦的眼睛。双方都是聪明人,彼此的想法,在对方眼里都明白得,任何掩饰和託辞,透明了一样。他们对峙着,没有谁主动妥协的时候,外头有人敲了敲门,倒是没走进来,在走廊里直接说:“先生,迟艾少爷……您,您去看看吧!”二楼的阳台上,迟艾蹲坐着,背影被小夏的身影遮挡着,在封悦的余光里,细得好似一条线。他跟着田凤宇走到跟前,才发现迟艾的手紧紧抓着金属的栏杆,任小夏怎么劝诱,也还是不放手,脸埋在双臂中,完全看不见什么表情。见他蹲下来,小夏连忙让开,田凤宇抓住迟艾的手腕,轻声问:“怎么了?”迟艾动也没动,手指倔强地纠缠着,天冷,皮肤冻得发红,关节却是青白青白的,血管一根根清晰可见。“迟艾?”田凤宇叫了两声,“我是凤宇哥,你怎么了?干嘛不说话。”好像完全听不见周围的人,迟艾的双臂,是已经风化的雕塑,他的身体因为用力和寒冷微微颤抖,显示着他残留的,脆弱生命力。田凤宇好说歹说,轻声细语地劝慰半天,他却没有任何反应,固执得好似鬼上身。“你再不放手,我要用强了,迟艾,你听见没有?”田凤宇的话,和随之而来的沉默,让封悦心内一凛,他第一次见到田凤宇用这种冷酷的威胁跟迟艾说话,但明显没有吓到迟艾,他趴伏在自己手臂圈起小小世界里,依旧无动于衷。“够了!”田凤宇攥住他的手腕,“迟艾,我说够了,你给我放手!”也许因为封悦在旁边,多少让他分外急躁,或者没有面子,田凤宇突然火了。危急时,通常容易将本性暴露无遗,封悦感到如此的对话,如此的情景,实在耳熟眼熟……然而,这会儿混乱不堪的局面,实在容不得他多想。迟艾如同中了邪,不管田凤宇怎么用力去掰,就是死死抓住栏杆不放,也不吭声,也不动弹,好似他全部的精神,全部的理智,全部的生命,都集中在十个细瘦如柴的指头上,紧紧地跟金属栏杆焊在一起……直到皮肤的间隙,渗透出明显的血迹。“放手!”封悦忍不住冲过去,“他流血了,你没看见吗?别逼他啦!”田凤宇这会儿理智也烧得差不多,他的兇狠和愤怒,好像现场若有斧头,他就能拎起来,将迟艾的手直接砍断:“迟艾!”他竭斯底里地喊出来,“你想我怎么样?你到底想我怎么样???”伸手捉住迟艾的下巴,使劲逼着他抬起头。迟艾的眼里黑茫茫一片,脸上是陌生的空白,仿佛一幅画,再逼真,终究也是假的:“你醒醒吧,迟艾,醒醒吧!”不知道过多久,迟艾的手松动一下,再松了松……已经割进皮肤里的金属,这会儿从皮肉间撤出来,鲜血像一度被阻断的流水,障碍一除,“刷”地顺手淌下来,滴在地面上,一滴,两滴,层层叠叠。他动了动眼睛,滴血的手摸上田凤宇的脸,声音里夹带长途跋涉后的筋疲力尽:“凤宇哥?”“是我,迟艾,是我。”迟艾轻轻靠前,下巴慢慢地搭在田凤宇肩头,嘴唇凑在他的耳边:“对不起,凤宇哥,我又输了。” 护士检查过点滴的速度,把扎过绷带的手,小心地放在被子外头,回身跟小夏一起收拾医生留下的器具。这时候,田凤宇和医生在客厅谈话,也只能停留在伤口的处理上,没有深说,因为封悦还等着,不曾离开。这个人是最懂得进退礼节,从不会滥用他在人家受到的欢迎,今晚没有及时迴避,田凤宇已经明白是肯定有话跟自己说。送走医生,封悦果然问他:“能去书房谈谈吗?”田凤宇没有回答,转身朝书房走去,封悦跟在身后,看着面前的背影,心头一阵阵痉挛样的紧缩,他真是不太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已经练就金刚不坏之身,能够承受任何的结果。门缓慢地将灯光挡在走廊里,只有角落里的落地灯亮着,田凤宇大半的面容,都遮掩在暗淡的夜色里,很明显,并不打算开灯,他也许正需要这样的黑暗,掩护自己散落的思维和心灵。“打算跟我说吗?”封悦跟他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平静地问出来。“说什么?”田凤宇的声音里,再没有刚刚阳台上的激动,他摸出一支烟,不停地敲打着烟身。“迟艾的问题,他究竟怎么回事?”田凤宇的目光突然直she过来,落在封悦的脸上,半天也没有动。封悦似乎看见他目光中水光一闪;似乎能听见有些话要脱口时引发的噪音……田凤宇的手指头停下来,打火机“倏”地着起微小的火焰,照亮他的眼睛,早已将刚才的片刻的软弱吸收干净。他咬着菸捲儿,探头,将之点燃,当青色的烟雾升腾起来,瀰漫在他和封悦之间的距离,说得缓慢而肯定:“没什么好谈的。”封悦似乎看见熟悉的身影来到自己跟前,在他伸手就能触摸的瞬间,又转身走了回去。 第四十五章 田凤宇嵴背笔直,背手停在书房的大窗之前,隔着树影园,看见庭院里行车道里,车灯晃了几晃,又恢復一片沉寂的黑暗,封悦离开时,不管如何佯装平静,眼角眉间的神色的变化,却深深刻在田凤宇心上,他死命控制,才没有开口挽留。就在这时,已经陷入屏保状态的电脑,叮叮闪了两下,那是设置后的信息提示,他走过去,键入密码,电脑屏幕恢復正常,出现个小小的对话窗口。“方便吗?”“可以。”他飞快键入。转瞬的功夫,角落里出现视频窗口,里面是个五十多岁的外国人。“迟艾状况的数据,我跟同组的人讨论过了,”对方手里似乎拿着文件,眼睛时而在上头浏览,“他现在表现出的失常,是停药之后,和在他自己的大脑自由运作之前的调整反应。”“大概要持续多久?”“不好说,因人而异,我们可以让他试些新的药物,你确定要放弃吗?”“你那些药片儿能要他的命,不停的话,他还有得活吗?”田凤宇的语气里,已经明显带了怒气,对方沉默片刻,没有跟他对着干,见他脸色恢復,才继续解释:“之前药物反应,是我们研究中没有预料到的,其他的患者并没有排斥得这么厉害。但是药物本身就是维持和巩固的作用,即使现在停下来,给他一段调整时间,度过这段混乱抑郁期就好了。”田凤宇抱臂而坐,看不出是不是认真聆听医生的报告,隔好段时间,才问出来:“他……能恢復以前的记忆吗?”“不会。”医生少见地肯定,明显对自己这方面的控制力非常自信:“就算完全没有药物控制,他恢復记忆的可能性不超过半成。但是,性格方面,可能会跟以前有所交叉。”“如果让他復明呢?”医生没有立刻回答,先是低头沉思:“会有影响,但不至于太显着。”“就是说,他永远也想不起从前?”“我当时很肯定地警告过他,其他的都好说。失忆这方面,做过就再回不去的。”医生明显对田凤宇的态度格外在意:“这样吧,我周末飞过去,再看看他?”“不用。”田凤宇拒绝,这时候,他并不想别人捉到更多马脚,暗杀事件已经把所有计划都搅乱,还让张文卓生了戒心,康庆恐怕也知情不少,只是他俩现在斗得不可开交,暂时应该没什么精力可以分到自己这边。 只有封悦,田凤宇用密码锁掉电脑,最是让他头疼,他可以完全不去理会别人的想法,封悦的心情,却不能不管。走廊里响起脚步声,因为迟艾的原因,这家里每个人走路,都不可以轻手轻脚。片刻,敲门声响起,是小夏:“先生?迟艾少爷醒了。”他赶紧站起身,走出去:“这么快?”看看手錶,已经半夜两点,不知不觉自己闷坐这么久,却没有感觉,看来失控的真不止迟艾一个人。他在心里暗暗嘆气。“给他弄点儿吃的,这功夫估计饿得不轻。”“都煮好了,呆会儿我送上去吧!”小夏看着他的眼光里,甚至还带股怜悯,“您跟着吃点,就跟少爷一起休息吧,很晚了。”“嗯,我知道,”田凤宇拾阶而上,又改主意,走回来,对小夏说:“把宵夜给我,你们都歇去吧,不用再照看了。”田凤宇拿着托盘,进卧室关门,迟艾半坐着,脸朝他转过来,黑黢黢一双眼,让人忧愁。“饿醒的吧?”盛了一小碗,迟艾吃得少,剩下放在炖盅里保温,“吃点儿垫垫肚子,明天再好好吃一顿。”迟艾没说话,借他的手喝粥,小半碗以后,一撇脸不吃了。“你吃吧,凤宇哥,我饱了。”田凤宇倒是没有逼他,药物抑制食慾,是常有的事,“我今天是不是又闯祸,惹你生气了吧?”“没有,是你自己胡思乱想,”田凤宇本来也不打算提,再说迟艾犯过煳涂之后,也不怎么记得,“这些都是正常的反应,等调整一段就好。下回你脑子里忍不住的时候,一定记得叫上人,别一个人呆着,明白吗?”“嗯,”迟艾靠在他肩膀上,这会儿想只温柔的小兽,“凤宇哥,有时候,我都不认识自己是谁……”“不认识,随时可以问我啊,你的一切,都在我脑袋里,保存的很完善,放心。”田凤宇捡起他的话题,伸手在他脸颊上,轻轻摩梭,摸到他嘴角一丝笑意,才又语重心长地劝解:“人啊,都有不认识自己的时候。”“是这样吗?”“嗯。”迟艾好似格外松了口气,他那么相信田凤宇的每一句话。清醒的状态并没有维持多久,说完几句短短的,全无来由的话,他就歪在田凤宇怀里,昏昏再睡过去。窗外起风,穿梭过冬季枯瘦的树枝,如同哭泣般低鸣,来来回回,巡迴反覆。迟艾睡得不太安稳,会突然长长吸气,然后发出模煳的,让人难以清晰分辨的梦呓:“凤宇哥……别走……”田凤宇关掉床头的灯,在他身边躺下来:“不会的,”他说:“我不会扔下你的。”在呜咽的风声催眠下,这会儿已是冬夜里最黑最冷的时刻,田凤宇晕乎乎地跟着睡了过去,在他脑海沉静下的瞬间,梦的开关倏然点起。那是明媚灿烂的一片天地,海风里,他站在自己面前,带着毫无留恋的倔强:“我不后悔的,”他说,转头对自己一笑:“你他妈的最好别让老子后悔!”是梦吗?田凤宇一遍遍追问,不是梦吗?那个人是谁?反覆说着“不后悔”的人,到底是谁?他看见自己在沙滩上奔跑,迎着太平洋一尘不染的风,海浪在他脚下千万次破灭。“你在哪儿?”他纵声唿唤,声音眨眼被风带到远方,再传回自己耳朵里,竟然陌生得辨认不出,仿佛已是别人的吶喊:“你是谁?你到底是谁?”康庆领着战克清笼络的一帮莫斯科大款去岛上打高尔夫,有三四天封悦没看见他了,上岛的那天还给他来过一通电话,之后再没信儿。封悦倒不是埋怨,这种应酬的场合,肯定找上不少陪衬,估计陷在小红花里,指不定怎么晕头转向。“先生,到了。”司机见他在后面闷不吭声,从后望镜里瞅着问:“是要停这里,还是送到后面?”封悦这才如梦初醒:“哦,就停这里吧。”门前的保安认得所有老总的车,殷勤地过来打开车门,封悦下车后,径直走进写字间大楼,vip的电梯已经有人按好,敞门等着他。他略有所思,连跟他打招唿的人也没有回应,直到电梯门缓缓闭合,他才恍惚感到自己现在已经习惯很多事,完全不去留心,刚才谁帮他开的车门,谁叫的电梯,都没有丝毫印象了。四面雪亮的镜子,无限反she着灯光,显得加倍明亮,封悦挺了挺背,努力让涣散的精力集中起来。秘书果然已经等在电梯口,笑着说:“凯恩先生在您办公室等着呢。”“好,我知道,”封悦朝办公室走去:“推掉我下午的会议,帮我在‘紫气东来’订个包间,我中午请凯恩吃饭。”凯恩是“雷悦”在美国的负责人,前段时间联繫过封悦好几次,但当时为了新集团的业务和纷争忙得不可开交,加上后来跟张文卓出差,闹上一身的伤病回来,因此有意无意的便把美国那头一时耽搁住,这次凯恩专程飞过来,明显是不满老闆对他的忽视了。“怎么不在酒店休息两天?”封悦进门,就看见他坐在沙发上,盯着墙上的字画发呆,好像能看得懂。“飞机上睡得很好,不累,就直接过来,”凯恩连忙站起来,一米九的身高,加上近来发福,跟堵墙似的拦在面前,“没有打乱您的日程安排吧?” 第86页 “不会,我最近也在看你传过来的文件,正好想问你……”“那些其实都还好了。”凯恩朝门口看了看。直到封悦跟他说不会有人来打扰。才继续说:“更紧要的需要您出面周旋一下。”“联邦调查局?”封悦即使不经常视察美国的公司。也对那里的业务了如指掌。“是。近来一个新头目上任。专门成立专案组。调查的不仅我们。还有其他几个集团。”封雷当年掌管“雷悦”的时候,曾暗中帮简叔大规模洗过军火走私的黑钱。“雷悦”起动的资金,很大一部分从中而来。当年简叔对封悦言听计从,也是这个原因。这不是第一次联邦调查局过来调查,封雷在世的时候,利用华盛顿的关系压了几年;他意外去世以后,封悦临危受命,最开始的一两年,都在跟联邦调查局周旋;好不容易稳当几年,不知又是谁的主意。“你想我怎么做?”“亲自去华盛顿走一趟吧!”凯恩给他出谋划策,“自从你收购‘美通’,华盛顿想巴结你的人更多了,说不定就是他们整这么一桩事,为的就是能跟你说上话。”“雷悦”和“美通”两个集团,在华盛顿豢养了大批的政治说客,凯恩本人也是门路活络的人。“非得我亲自去?你没有试图沟通过?”“他们想见的,是您本人,”封悦对美国的态度,凯恩并不怎么太贊同,这跟美国人向来做惯世界中心的习性有关,“您收购‘美通’以后,就应该多跟华盛顿联繫,他们有现成儿的关系网铺在那儿,不用白不用。”“嗯,我想想吧!”其实封悦明白,自己是非管不可的,不仅因为洗钱的黑底儿,现在银行收紧信贷,资金周转大不如从前自由,美国银行业要在纽约开闭门会议,他是无论如何也得飞过去试试水深水浅,他振作精神,对凯恩说:“中午请你吃饭,”封悦不想再谈公事,“下午让朱迪带你四处逛逛。”“紫气东来”以传统排场着称,几乎成了城中富豪招待老外的专馆,张文卓送走两个义大利的客人,在门口等司机来接他的时候,刚好看见封悦的车子慢慢驶离,转进地下停车场。这两口子够忙活的,他在心中暗自打算,康庆忙着应酬俄罗斯大款,封悦又跑这里陪同谁?自从回来,封悦就想方设法地迴避着他,开始是身体没恢復,可以理解,但是后来在外头忙得跟“交际花”似的,反倒是他出现的地方,封悦必不会出现,让张文卓心中难免不慡。坐进车里的同时,电话响起来,一看号码是乔伊,张文卓从伊斯坦堡回来这么久还真没正经找过乔伊,也说不清为什么,就是提不起兴致,况且公司的事忙得人仰马翻,更没空寻思风花雪月。他看着号码,想了想还是决定接听。乔伊的新片应该筹备得差不多,想必他现在也是看剧本试造型,应该不清闲,于是问他:“这是在哪儿呢?”“我在外面试造型,车子送去保修,你晚上能接我一下吗?”张文卓在心里笑出来,乔伊很少自己开车,大部分都搭公司的保姆车,不论如何也沦落不到非得等他接的地步,他这就算变相跟自己示好吧? “行,几点?”乔伊在化妆间把妆卸干净,张文卓不喜欢男孩子妆容太重,他好像格外中意白晢干净的皮肤。助理还在跟他核对明天的行程,问要不要去家里接他,但乔伊心不在焉,到最后被念叨得烦了不禁没好气地说:“明天我没功夫,后天再说吧!”助理挺吃惊,乔伊脾气向来算温顺的,待人接物非常懂事,少有这种态度的时候:“哦,这是公司安排的,而且是六叔主办的活动,不去不好吧?”“不是晚上才开始吗?你明天中午给我电话确认,可以吧?”“哦,好,”小助理不敢多说,怕惹得乔伊不高兴,“车子在外面等了,弄好就送你回去吧!”“不用,我有朋友来接。”乔伊用亮发水捏了捏头髮,对镜子里的形象尚算满意,回头拎起随身带的东西,急匆匆出门了。轻快地绕过停在门前的助理车,就看见黑色“捷豹”停在转角处,张文卓车子很多,换得也勤,好在乔伊认得出他的车牌号码。果然,他刚靠近,坐在车里的司机,已经从后望镜里看见,利索地下车,帮他殷勤地打开后边的门。乔伊弯身钻进去,却发现张文卓并不在车里,不禁问司机:“他怎么没来?”“哦,老闆说他没空,让我送您回家。”路,总是在他打算要好好走下去的时候,突然在面前断掉。乔伊一路沉默,下车以后,只身走进大厦,按到电梯。这条路白天晚上的走上一段时间,已经熟悉的闭眼都能找到家,但是这里还能住多久?他摸出钥匙,开门在玄关处换鞋,穿着白袜子的脚,刚踩上水蓝的拖鞋,乔伊的身体钉住,空气浮动着熟悉的烟糙味,是崭新的……他一只脚还留在皮鞋里,踩着拖鞋的脚往后蹭了蹭,身体半藏在玄关的柜子后面,只露出脸:张文卓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抽菸。露出半边儿脸顿时笑了:“你……干嘛煳弄我?”张文卓耸耸肩膀道:“想给你个惊喜,看来没领情啊!”“不是……我还以为你……”“以为我怎么?”他说着把烟熄灭在旁边茶几的菸灰缸里,稍微抬头看过去:“以为我找新相好的去了?”乔伊没有接他的话,回身把另一只鞋脱掉,顺手扯掉脚上的袜子,等他光脚踩着拖鞋走进客厅,见张文卓脸上带笑地瞅着他:“看什么呀?”长长伸开双臂:“过来,让我抱抱!”“这么长时间没见面,干嘛一来就猴儿急?”“猴儿急?我让你看看什么叫猴急!”张文卓摊身站起来将乔伊搂进怀里,几乎粗暴地亲吻不停。乔伊不能躲避,被他吻得上气不接下气,挣扎地恳求:“我……先洗个澡。”张文卓的动作稍微柔和些,却没放手,一把将他拎抱起来:“我给你洗!”他们在雾气氤氲地浴室里,迫不及待干起来,间歇而来的呻吟,被卧室里静悄悄的长毛地毯,渐渐地吸收干净了……张文卓知道乔伊今天为什么主动找上门,最近有人介绍了个舞蹈学院的小孩儿给他认识,最近吃饭的时候常会碰见。他心里也明白,这是有人背后推波助澜,否则一个跳舞的怎么可能跟他的生活这么多交集?这话估计是传到乔伊耳朵里,他有点不放心了。张文卓算是挺欣赏乔伊的性格,他懂得人情世故不会死缠烂打,不难泡,甩也容易。“拍片的事还顺利吗?”他又点燃一只烟靠在枕背里半坐着,其实并不是真的在意。“嗯,还行。”乔伊被折腾得不轻,声音低微渺茫。“我跟六叔提过,他公司今年的重点就放在你身上,明年这个时候,你就是另一个人了。”乔伊没有表现出任何欣喜,慢慢地眨眨眼,只嗯一声,算是告诉他“我听到了”,他的反应,张文卓看在心上,并不多做评价。飞黄腾达,名车房产,银子支票,他张文卓都给得起,若这些提不起乔伊的兴趣,他想要的看似很少,其实与贪婪无异,感情不是他乔伊玩得起的。张文卓起身从容穿衣服,他并不打算留下来过夜,这些话依旧原封不动放在心头,若哪天乔伊到了需要他开口提点的地步就是他们分道扬鏣的日子。……俄罗斯的财团已经走了两天,可是康庆依旧没有回来,封悦下午的时候还特意问过阿昆,以阿宽的了解,封悦性格独立,并不怎么粘着康庆,如今既然这么问,必定是心里起了什么猜疑。果然外头天刚擦黑,手机响起来,是康庆的私电,留下地址让他过去见面,明摆着说不准给封悦知道。地址上是康庆空下来的公寓,素日里都空着,有个佣人常年住这里照顾房子。阿宽走进门的时候刚好看见佣人把刚干洗过的衬衫挂进康庆的卧室,看来他在这里住了。书房的门虚掩着,阿宽抬手要敲门,就听见里面传出康庆的声音:“进来吧,等你半天,怎么才来?”“我得先送二少出门。”“这么晚,他又出去干嘛?”“凯恩明天要走,二少要应酬他一下。”康庆没有再提封悦公司,眼神示意他把门关严。“我在这里住两天,是在想点儿事,现在是徵求你意见的时候,”康庆坐在桌子后面的椅子里,自顾自抽菸,他把烟盒推到阿宽身边示意他自便,阿宽却被他接下来的话镇呆住,“要是我想除掉张文卓,你觉得有几成机会?”“除掉?”“对,找最职业的谋杀集团,成功机率大概多少?” 第四十六章 封雷用人向来善于权衡利弊,当初重用阿宽,也是看中他天生木讷的性格,在任何时候,让人看不出过多的心理变化。康庆不是傻瓜,故意转来视线,来应对阿宽的沉默,空气中的微粒,敏感度突然提高,他们都想体察到对方最微妙的变化。“你跟二少商量过吗?”阿宽终于出声。“没成功之前,我不会跟他透露,你最好也能保守秘密。”“我不可能帮你瞒着二少。”“哦?什么意思?”阿宽聪明地住嘴,他并不像看上去那么木讷,相反,有的时候心细如髮,他盯住康庆,琢磨着今天这一场戏里,试探的成分有多少。“你知道,我跟张文卓势不两立,动手除掉他,是早晚的事,你真以为我会相信所谓绑架的说法?田凤宇那只老狐狸,想要干掉他都会失手,我大意不得,才会问你,怎么?你该不会觉得我根本没有胜算?”“那倒不是……”“实话告诉你,我已经开始着手,只怕你情报灵敏,希望封悦那里,先帮我瞒着。”康庆加上了最后一个砝码,如果这样阿宽也不露怯,他反倒放心,然而,事与愿违。“你执意如此。考虑过二少的立场吗?”阿宽忍不住阻止。“你们两个的争斗,还要伤害他多少?”康庆的面目隔离在淡青的烟雾背后,半晌没有说话。隔好一会儿,边捻灭菸头边敷衍:“事后,我会跟他解释。”“你要是能解释清楚,他现在怎会过得如此辛苦?”“辛苦?我他妈的让他过得辛苦了吗?”“你自己心里清楚。”阿宽几乎从来也没有惧怕过康庆。“根本没必要到处求证,那些事儿,你比谁都明白!”非常突兀的,沉默再次将他们分隔。当康庆终于能整理自己深渊一样的失望,竟然还会不死心地问:“他是为了救张文卓才受的伤,对不对?”阿宽不答。“你可以跟我装聋扮哑,同样的问题,我可以拿到封悦跟前儿问他,你觉得结果会如何?”“别逼他了,你会后悔的。”“那你给我个准确的说法,他是不是替张文卓挡的子弹?”阿宽此刻选择的闷不吭声,证实了康庆心里最害怕的答案,他先是憋住唿吸,却勐然间被空气里的烟味呛住,咳了两下。他转过椅子,背对着阿宽,柜子上放着一张封悦的照片,是他们去天堂岛旅行的时候拍的,阳光很刺眼,披洒在封悦的脸颊上,他的笑容,是粉红色的……康庆的心,从疼痛里衍生出类似憎恨的jian邪,封悦啊封悦,真有你的!……宅门朝内打开,田凤宇的车子静悄悄地驶过冬日寂静的午后。庭院里有些树叶子落光,春夏时隐秘的花园从行车道上,也能看得相当清楚,迟艾纤小的身影,从小径尽头走过,在枝桠间时隐时现,田凤宇让司机停车,刚要开门下去,他身边又多了人,金如川。已经迈出的脚,迟疑地收回来,他目不转睛地看过去,迟艾左手轻轻扯着金如川臂弯处的衣裳,走得很自然,不知是不是金如川说什么逗到他,笑得眯起眼睛,弯弯的,唯独这时候,特别像他自己。“开车吧,”田凤宇终于对司机说,“停进车库。”客厅里,佣人正把煮好的下午茶,放在小客厅的桌子上,见他回来这么早,有点诧异,问他要不要多添套杯盘。“不用,”他一边查看电话,一边说,“让小夏到书房找我。”他错过封悦的一通电话,当时可能在开会,于是在小夏进来之前,拨了过去:“你找过我?”“嗯,有时间出来坐会儿吗?”田凤宇看看时间:“行,我刚到家,你想约哪里?”“山顶的咖啡厅吧,”封悦声音里,听不出情绪起伏,“我还在公司,能晚点儿到。”即便说的简单短暂,田凤宇还是觉察出封悦像是遇到什么麻烦,挂掉电话,就在寻思会不会跟张文卓有关?直到小夏敲门进来,问他有什么事。“金如川什么时候来的?”田凤宇收拾东西,已经打算要出门。“中午就过来了,带迟艾少爷出去吃的午饭,刚回来。”“迟艾今天情绪挺好?”“非常好,胃口也不错,还特别交代厨房,要烘焙他喜欢的点心做下午茶。”“哦,他和金如川相处得挺融洽?”“近来迟艾少爷对金先生态度转变很多,有时候起床明明心情不好,若金先生来,他就开心多了。”田凤宇没有多问,经过走廊,隔着明亮的落地窗,正好看得见他俩走上门前的台阶,想是怕迟艾摔倒,金如川这会儿已经握住迟艾的手……他转身穿过厨房,从车库那里出门了。封悦到的时候,天色擦黑,他自己开车过来,停在门口,交给泊车的门童,迈步走进咖啡厅。田凤宇的视线,跟随着他的身影,一直到他在对面坐下来,人到近处,面色疲倦看得格外清楚,不禁在心里暗想,自从重伤以来,封悦还未恢復就开始奔波,这么不爱惜自己,将来总是要留下后遗症……恐怕早就受身体所累,只是逞强不说而已。 第87页 “怎么突然想找我?”他问道,见封悦看着餐牌上晚餐的部分,忍不住说:“没吃饭就换个地方吧,这里都是三明治,干巴巴的,没什么好吃的。”封悦抬头,目光穿过菜单,对上他的脸,微微笑出来:“没事儿,我也不怎么饿。”他没有点咖啡,大概是怕晚上睡不着,喝了两口热茶,送上来的素食晚餐挑拣着吃两口,就不动了,田凤宇看他这连串的动作和习惯,不禁皱起眉头。“没有胃口,就让家里的厨子做点儿合心的东西吃,别总在外头将就。”“嗯,找你也不是为了吃饭,有事问你。”“什么事?”也许是跟老闆熟悉,也许是田凤宇格外要求,他们这一桌的周围,空空的,没有待客。“有个疑问,琢磨好段时间,恐怕只有你能为我释疑,”封悦紧张时,往往不会轻易给人参透,这会儿却能感到手心张结起细密的汗,他蜷起手指,朝前倾身,双臂撑在桌上,声音细微而清晰:“你想除掉他的动机,到底是什么?”田凤宇丝毫不意外,端起咖啡的手甚至没有任何能够觉察的停顿,喝了一口,再从容地放在面前,抬头看着封悦的眼:“终究还是查不出来?”不知为什么,封悦被这短暂得稍纵即逝的瞬间,震撼了一下,内心冷不丁揪住。他们大规模调查暗杀的事,田凤宇不可能不知情,因为得到大a的帮助,封悦几乎迅速地查出田凤宇就是幕后指使的人,他基本料定以田凤宇的个性,近来对张文卓表面上的连番退让,很可能是受其要挟,纸包不住火,封悦只是不想再浪费时间,去挖掘田凤宇落在别人手上的把柄,他对自己的信任和亲近,若是直接问出来,他不会选择欺骗,但封悦却迟迟不敢将他和田凤宇之间最后的那层薄纱扯下来。“我只怕查得过于深入,惊动更多的人。”封悦说,“你不是非得跟我坦白,我只是好奇……”“封悦,”田凤宇打断他,眼里那股突如其来的温柔,让人难以招架:“我对你如何,你心里清楚,怎么可能编瞎话来骗你?”封悦默不作声,等他往下继续。“有时候你当机立断的勇气,会震惊很多人;当你心软,尤其对敌人心软,那就是对自己残忍,张文卓很懂得如何利用你的‘心软’。”“他没有利用……”“那你为什么救他?”田凤宇步步紧逼地问话。让封悦一时结舌。不知如何解释。“你知道想要除掉他多难?那些年出生入死的生活。让他比狐狸还狡猾。你真的觉得随便找个暗杀集团。在街上乱枪打死就能了事?如果那样。他不可能活到今天。还如此嚣张。”田凤宇放在桌子上的手机响起来。被他伸手按掉。但是目光却始终停留在手机的屏幕上:“你问我动机,封悦。你太聪明,心里的答案,其实不是非得要跟人求证。”到这里,他们的眼神再次碰上彼此。封悦在田凤宇似曾相识的面目神态里,企图寻找蛛丝马迹,他几乎无法置信地脱口而出:“不可能……”田凤宇嘆气,却没有躲避他的注视:“这世上,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这句话,像是结实的圈套,紧紧扼住封悦的喉咙,顿时气息堵在胸膛,半天也喘不出来。脑袋里因为缺氧,一阵阵耳鸣不断,继而是接踵而来的眩晕……他这话什么意思?他在暗示什么? 越来越多的疑惑需要冷静思考和解答,他却在被抽干的真空里,将要昏迷,爆炸,毁灭……“封悦,封悦。你怎么了,封悦?”唿唤从远及近,田凤宇不知何时已经凑近,蹲在他身边,面色紧张地审视:“发病了吗?哪里不舒服?有没有带急救的药。身上有没有?”说着伸手在他身上的口袋里翻找,封悦说不清哪里一股力气,伸手推开他:“不用你管!”他几乎竭尽全力地企图控制自己的唿吸,朝后坐去,努力在他们之间拉开距离。田凤宇怕会惊动其他人,见他脸色稍现好转,没有逼迫过紧:“先喝水,镇定下来,没事儿的,我呆会儿送你回去。”封悦握杯的手,止不住颤抖,当下他其实是一点儿力气都没有,可他必须逞强。“用不着,”他好歹喘过口气,胸腔里燃烧的灼痛随之减轻,“你走吧,我想一个人静静。”“你脸色不好,封悦,不能自己呆着。”“我没事儿,”他扶着桌边儿,坐正身体,“只是一口气没喘上来而已。”“经常会这样吗?”田凤宇明显不想迴避,急切地问他:“医生怎么说的?”“不是……”封悦语气明显不耐烦,他不明白田凤宇这人是不是少根筋,难道这时候他还指望自己会跟他讨论保养身体?“你刚刚到底什么意思?”田凤宇见他眉宇间透露出烦躁,不想这时候再惹他难受:“如果你是因为我的那句话而受刺激,我跟你道歉,这件事真不应该刺激到你,没有那么严重。”外头一阵风紧,撞在他们身边的玻璃窗上,魔术般的,变出细碎晶莹的,小雪花儿。……封悦刚到家,佣人就跟他说康庆已经回来了,一直在书房里闭门不出,他点头表示知道,还是直接上楼回到卧室,找出药瓶,吞些药片,心里才踏实些。在等待药物生效的短短几分钟里,他静静坐在床边儿,努力放空自己的想法,直到感觉气息顺畅起来,才转身进更衣室,换掉西装领带,穿了身舒服的衣裳。等他再走回卧室,还是空空的,康庆并没有上来,不禁让他纳闷,这人一走就是好几天,回来干嘛关在书房?封悦感到不祥,也唯独强作镇静地走下楼。“康庆在家吃的晚饭吗?”“没有,只是喝了酒。”佣人老实回答他,“您脸色不太好,要不要吃点儿什么?”“帮我炖份汤,随便什么都行。”封悦朝书房的方向走去,“炖好了叫我。”康庆肯定在书房里听见他们的对话,原本紧闭的门拉开一条fèng隙,封悦还是敲了敲门。“明明是给你留的门,还有什么好敲的?”康庆的声音里,听得出干燥的怒火。“干嘛,吃枪药了?失踪回来,还理直气壮?”“那你不问问我,这些天去哪儿了?”“你那么大的人,我还能天天管你去哪里……”“别跟我装蒜,封悦,我这几天的行踪,你能不知道?”封悦的身体倚着门,盘着瘦长两只手,面露无奈:“你好端端住那边做什么?” 康庆眉间紧皱,说得几乎咬牙切齿:“因为我不知如何面对你。”手放下来,封悦反身,轻轻拨上门锁。四面墙壁无形空气,逼迫而来,他的视线落在康庆胸前口袋的边缘,笔直的,一尘不染。他并非有意隐瞒,如今的局面,在伊斯坦堡的医院,从昏迷中醒来的那刻,就已经预料得到,当时康庆极度焦虑中展示出近乎霸道的爱,都昭然若揭地警告封悦,爱与恨,有时不过一线之隔,他只是徒劳期盼,越境的那一天,晚些来临;他只希望,康庆的温柔,永远停留在说“我带你回家”的短暂片刻。“既然肯回来,就是想好了?”他平静问道,声音揉进包容的耐心,通常康庆发火的时候,他都不会对着干,那只会让局面无法收拾,然而,迎接他的,是一片冷淡寂静的沉默。封悦的嘆息,无声而隐蔽,他以为经过这么长时间,会准备得更加充分,却不曾想,一样的仓皇狼狈。“有什么话就问吧,”康庆沉默的盯防,让他束手无策。“哦?”康庆脸上不再赌气,也没有恼火,看起来冷静不少,甚至带着轻蔑:“问你能说真话?你早就编好搪塞的藉口,我还问个屁呀!”封悦朝后,靠住墙壁上,坚硬地铬在嵴背的骨头上,他不禁微微皱眉。“我说不对,不说不对,你到底想怎么样?”刚刚一度冒火的冲动过,康庆这会儿终于镇定被酒精烧乱的情绪朝书桌走过两步,手掌摆弄着桌面上的烟盒。他们之间拉开的距离,迅速被冰冷的空气侵占着,封悦在短暂的瞬间失去了对康庆的感知,好像面前的人,只是个没有温度的剪影,让他无从靠近。“我今天回来,是为了跟你核对事实,封悦,咱们摊牌吧!”康庆转过身,半坐半靠在桌子的边缘,“我真没想到你会对他动了真情,说我爱吃醋,我就常当自己耍酒疯,胡思乱想,但其实从也没有把他的威胁正放在心上。这一次,你让我很吃惊,封悦,你竟然能为了他去死?”封悦感觉身后依靠的已经不是墙壁,而是冷凉刺骨的冰山,是夏日里寒冬突袭的措手不及。“不是你想的那样……” 这句话,听在他自己的耳朵里倍感无力,根本不可能说服康庆。“我……难道我能眼看着他送死吗?”康庆的目光,锐利如刀紧钉住他:“你是沖他开过枪的人,何止看着他死,你曾经亲手想要干掉他!怎么,时隔几年,现在倒是捨不得?”他等着封悦像以前那样,嗤然一笑,骂他无理取闹,但站在对面的人,只是低低垂下黑如深海的眼眸。“你还要骗我多久?封悦。你心里早就有他,对不对?这些年,你笑话我的那些捕风捉影,都是真的?”“你认为我没有真话,又何苦一问再问?”康庆会意地点头:“我早知道,封悦,你就是个精神病,对于不敢接受的事实,从来没有勇气承认,就像你哥……”他没有再说下去,但封悦已知他所指,生硬地别开脸,嘴唇颤抖,却没有出声。“我怎么想的,从来瞒不过你,那你呢?封悦,最了解你的人,又是谁?”康庆此刻已经走回封悦面前,伸手掰住他的下巴,强迫他扭过头:“你看着我,封悦,看着我说。”封悦的眼中有水光滟潋,却停留在流波闪烁,没有倾泻:“没有。”他说得一字一句,清楚低沉:“从来没有人,真正了解过我。”入夜的大宅,灯光逐渐一一熄灭,小餐厅里留了盏,雪白的,像月光的颜色,静静铺洒在封悦面前,窗外阵阵迴旋的风,在耳边低声呜咽。散发着热气的汤,温暖着四周的空气,他慢慢地伸手过去,放在蓝色陶瓷碗的边缘,对皮肤接触的温度,感到莫名的陌生。阿宽的身影,停在餐厅的入口,没有走进来,好似怕对他产生丝毫的惊扰,落地钟突然瓮声瓮气地响了一声。“怎不跟他解释?”阿宽终于开口问。封悦抬头,嘴角淡淡一牵,是抹若有若无的苦笑,他摇了摇头:“累,不想解释了。”阿宽心里陡然一凉,这样的表情,对他而言,似曾相识。多年前,封悦躺在夏威夷的疗养院里,他跟随封雷去探望的时候,也是这样抬头看向他们,好似看到的不过是荒芜的天地,眼里的空白,是一无所有的人,无恋,也无惧。第二天,阿宽以为封悦因为情绪波动,会休息,在家歇着,却没想到准时看他穿了件晨衣下楼,坐在厨房吃早饭,看报纸,好似昨晚的事不过大梦一场,醒来凡事照旧。康庆不一会儿也“腾腾”楼,却已经穿戴整齐,径直走到门口,看也没看封悦一眼。佣人送到门口,问他要不要吃点东西再走,他气定神闲地说:“不了,晚饭也不用带我的份儿。” 第88页 汽车引擎声响起,不大功夫,客厅安静下来,封悦推开面前的报纸,站起身打算上楼换衣服上班,阿战这才老大不情愿地走到他跟前,吞吞吐吐地说:“二少,康哥说,今天下午的董事会议,你不用去,他会帮你找个藉口。”“我知道了。”封悦头也没回,迈步走上楼梯,背影孤独而骄傲。他们在外面向来不会过于亲密,因此如今闹翻,也暂时能煳弄住不少人,但家里和关系近的人,却已经觉察出不对,封悦和康庆不仅没有什么语言交流,甚至连碰面都在避免。在深不见底的大宅中,想要躲开一个人,并不是什么难事,康庆早已经搬到三楼的客房住,但是,没人敢多去过问,而在公开场合,需要一同露面的,他们看起来又跟以前没什么差别,因此大部分人依旧蒙在鼓里。因为要去美国差,事情一下子全压上来,在这场政府和财团的拉锯战里,封悦在收购“美通”之后,“雷悦”在美国全面扩张市场的时候,是美国大亨们极力想要争取的砝码。想要见他的,他想见的,名单比字典还厚。阿宽负责安排行程,包括跟美国那里的协调,平时他并不一定跟在封悦身边。这天他在外头忙完,还很早,回家里取些东西,却发现封悦的司机在洗车。“今天不用接送二少吗?”“哦,先生已经回来,说今天再出门了。”封悦并不是早归的人,极少数时候会无故提前下班,阿宽赶忙进屋上了楼,在卧房外面敲了敲门,里面没什么动静,他伸手拧了拧把手,没锁,于是走进去,绕过门口的小客厅,封悦已经躺在床上。头髮还是湿的,可能是刚洗过澡,听见他的脚步声,却头也没回。“二少?”他轻轻叫了一声。“嗯。”封悦应了,表示自己没睡。阿宽赶紧走过去:“怎么了?”封悦两颊绯红,唿吸艰难:“我可能……需要医生。”他几乎少有主动要求医生的时候,除非真的抗不住。 这些天,他装作若无其事,在外头奔波应酬,阿宽就知道不是好苗头,但也只能狠心的“袖手旁观”,封悦根本不可能把他的意见当回事儿。立刻吩咐人打电话,他回来找出温度计,帮他量体温,又检查他粗重唿吸,是不是因为旧病復发。医生来得很快很及时,封悦虚弱地要求:“我三天后出国,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你要帮我挺过去。”“我尽量吧!”医生开始检查后,眉头却越皱越深,回头让护士准备输氧和注she,在门外跟阿宽说:“这两天看住,让他卧床休息。”“他这情况能出国吗?”“不出国就是住院,看他恢復的情况吧!”医生的语气并不乐观。封悦在药物的作用下沉沉睡去,午夜的时候烧退一些,却因为药物刺激胃,空吐了两次,阿宽餵他吃下半碗稀饭,才踏实下来。“康庆回来了吗?”他问阿宽。“没呢。”看看床头的时间,已经一点多了。“他最近在忙什么呢?”“公司的事吧,上次过来的那几个俄罗斯人,好像跟他签了笔大买卖。”封悦躺进被子里,感受着药性随着食物的热量,在体内瀰漫,治癒病痛,也把他折腾得筋疲力尽:“这次去美国,你不要跟着。”“为什么?”行程一切都是他安排,对所有的活动了如指掌,却突然不让他去,阿宽不解。封悦隐隐直觉,这次去美国会有人在暗处等着他,阿宽这么寸步不离地跟着,对方反倒畏缩而去,不会冒然来找他,他存着缕淡薄的希望,又很想这个希望是假的,不可能实现。这种没有依据的,矛盾的直觉,自然不会给阿宽知道,只说了另外一个原因:“你留下来,帮我盯着他俩,有什么风吹动,跟我透个气儿。”言语间指的自然是康庆和张文卓。阿宽闷不作声,半天才说:“他俩从没为你着想过,你又何苦处处替他们担忧?让他们斗去,打死一个少一个。” 第四十七章 日午后,惨白的阳光从赤裸的枝桠间透进室内,冷冷的,温度反倒是从中央空调的出风口,轻缓地送了过来。田凤宇依靠枕头里看资料,身边的迟艾许久也没出什么动静,他以为是睡着了,可低头端详一会儿,睫毛久隔着,时而忽扇,原来一直都醒着。“想什么呢?”田凤宇材料放在一边,伸手插进他头髮里,“不是说要睡午觉?”迟艾近来精神状态比前段稳定,不会动不动发脾气,摔东西,或者莫名其妙发疯甚至自残,也许医生是对的,他只是需要时间,慢慢恢復对神智和情绪的控制。但他依旧体力不支,偶尔会引发剧烈头痛。“这样躺着就挺好。”“哦?那干嘛非得揪住我陪?”“你在……我就觉得实。”“那就把你绑在我身上,走儿都拎着。”“好。”迟艾毫不豫回答,象欣然答应,又像是赌气。“你能乐意?”田凤宇往下退了退,将他搂进怀里,“我看你更想绑在如川身上吧?”迟艾静地沉默,突然笑了,脸颊上荡漾起若隐若现的酒窝,“凤宇哥,你不是吃醋吧?怎这么酸吶?”“我不吃醋,只要你喜欢,谁陪你都行,我付得出合理的报酬,绝对可以媲美如川经济顾问的价钱!”“我才不稀得要!”迟艾嗤然,脸上流露出一股冷冷的淡漠。那是他以前,从来不会出现的表情,可转眼就消失不见,柔柔的娇顺样子又转回来,朝他近近地蹭了蹭:“我只要你,凤宇哥。”田凤宇在心里嘆了口气。有时候庆幸迟艾看不见自己的表情又觉得敏感如他,不晓得是不是真的一无所知,还是凡事埋藏得深。即使他双目可视,却也未必揣摩得出……究竟是谁在骗谁?“有件事,我这些天就想跟你商量。”他在迟艾耳边轻轻说道。“美国有个医生,最近联繫我可以治你的眼睛,我想让他过来给你检查看恢復的希望有几成?”迟艾埋在他的胸口,半晌也没吭声。若是常人失明这些年,肯定会欣喜若狂,但他连类似高兴的反应都没有。这些年来虽然他时常出没大小医院,可从不曾主动问过復明的希望,因此田凤宇多少觉得迟艾心里固守的一个小小角落,任何医疗任何技术,都无法入侵,这个人始终固如顽石。“干嘛不表个态?”“我不治。”迟艾说得斩钉截铁。田凤宇一时不知如何应付,正好手机响起来,他接起来是金如川于是没有跟迟艾争辩:“我出去接个电话,你累就睡会儿。”见迟艾转身钻进被子裹住自己的脸,知他是赌气只好由他任性,“嗯如川,什么事?”他走到卧室外的小客厅,考虑要不要去书房接。“明天的董事会,封悦还是不会去哦!”金如川说,“我刚刚拿到日程。”“有给理由吗?”“说忙着出差美国的事。”“可信?”“我看悬,他跟康庆是不是怎么了?”金如川向来不是捕风捉影的人,尤其不会无故编排封悦,他对封悦印象非一般的好,“您最近有联繫过他吗?”“没有,”田凤宇至少有一个礼拜没见过封悦,“他们在公共场合,向来不都是好像不熟的样子?”金如川察言观色的本领不赖,明白以田凤宇对封悦的了解,不可能看不出两人的端倪,但这会儿不承认,自己也不好再挖下去,只好转入主题:“我听说封悦病了,在家休息好几天。”“听谁说的?他没上班?” “没有,而且也没有入院,他可没有好端端在家里闭门不出的时候。”田凤宇挂断电话,坐在沙发上,掂量着该不该去看看封悦。这人最近的反常,他早就看出来,估摸着极有可能是康庆发现了他替张文卓挡枪的真相。封悦这个举动,对田凤宇的触动也是很大,不管他承不承认,心里的憋闷总是多少有些,但他不忍心责怪封悦,潜意识里,这种愤恨,想要惩罚和教训的念头,转移到康庆身上,所以,在他刚察觉两人可能因为这件事产生摩擦的时候,并没有立刻想要插手。然而现在听到金如川这么说,顿时揪心起来,不知封悦状况如何。“凤宇哥?”他把手机放下,走进去:“嗯?怎么了?”“你是不是要出门?”“可能要出去一下。”田凤宇握住他的手,安慰:“我让如川过来陪你晚饭。”“不要!”迟艾不高兴了,皱眉撅起嘴。“你怎么变脸比变天还快?前两天还跟人有说有笑。” 田凤宇坐下来,手伸进他后背的衣服里,迟艾的身体热乎乎的,他的手却有些凉,被他一摸,忍不住缩了下,却不逃离,任他抚摸:“那我不出去了?”迟艾为自己突如其来的任性后悔了下,闷一会儿,说:“你忙你的吧,我等你回来吃宵夜。”田凤宇的车子驶出大门的时候,脑海里还是迟艾性格间穿梭变换的矛盾不安。他大概也是无法理解自己的错乱,所以才会烦躁。其实,当初他也没有想过能瞒一辈子,无非是走一步算一步,而到今天,他才发现,自己能做的,其实少之又少,人若没有驾驭和改变的能力,就得准备面对的勇气。跟着佣人走上楼,刚好碰见出诊完的医生朝楼下走,还跟他点头打了个招唿,田凤宇立刻感到不太踏实。敲门的时候,护士从里面走出来,礼貌地嘱咐:“别聊太久,他刚打过针,需要休息。”“我会注意的。”田凤宇推门进去,封悦坐在床上,好像怕冷,披着厚厚的毛衣外套,脸色青寡,却还是他惯常的安静态度:“坐吧!”“怎么回事?”“感冒,没什么大不了。”封悦果然不说实话,“急着找我,有事?”回身看看,这周围只有他俩,康庆果然不在家。两人若没有问题,不可能封悦病着,康庆却不露面,田凤宇更加肯定心中的看法,直奔主题:“跟他吵架了?”封悦没有回答,依偎在枕头里,紧紧抿着嘴唇,在药物的作用下,脆弱而疲惫:“谁跟你说我生病?”“金如川听人传的。”“他消息真快。”“那是你平日里太勤快,偶尔缺几天不上班,让人想不注意都难。”田凤宇在封悦面前并不显得过于拘束,他们都彼此了解,对方知情多少,“有些话,还是得说清楚,藏在心里,他未必能明白。”但是,封悦明显想深谈这个话题,为难的撑住额头,敷衍道:“以后再说吧!”静谧的空气沉淀在他们间,淡淡地,嗅得出丝微的药水味道。封悦估摸这天田凤宇来探望,并不真的是有什么重要公事,怕只是过来试探他现在的状态而已,自己跟康庆的矛盾,又怎么可能瞒得了他?此刻前来,于公于私,都有劝解的成分在。果然,坐在面前的田凤宇静默片刻,继续跟他说:“既然不可能分,总得想办法维护和修补,两个人一起,摩擦是在所难免的,你们生活多年,这般冷战地闹腾,也不是第一次吧……”封悦的心,被尖锐地刺中,突如其的瞬间,清晰地感受着破皮而入的疼,他尽量不去想跟康庆的这些年,想得多了,沧桑和无奈,总让他力不从心,他在外面越是武装得铜皮铁骨,内心越是虚弱胆怯。田凤宇的话,渐渐淡为模煳不清的背景,在纷乱的脑海之外盘旋,难以捕捉……受病所累,不堪重负的封悦,沦陷在一股强劲的漩涡之中,身上的神经肌肉,都不再受他支配,许久不曾折磨他的强烈窒息,就从这一瞬间揭竿而起,迅速蔓延。田凤宇在第一时间注意到他的失常,开始只是情绪上略微有些激动,胸口起伏,但他一辗转翻身,田凤宇就觉察到不对,那是封悦发病时习惯的动作,他会想要躲避,就像动物本能地掩藏自己的重伤。“封悦?”田凤宇探身过去,掰住他肩膀,心不由一沉,这次明显比以往发作得急切迅勐,他想也没想,伸手在床头的柜子里翻出喷剂实施急救,一边喊人帮忙。阿宽闻声跑进来,先是吩咐管家送田凤宇出门。“先别管我。你快去看看他!”这种时候,他根本不可能离开,急忙中,也无法冷静避嫌。屋子里顿时纷乱起来,床边被人围住。然而从人影的空隙间,田凤宇看见封悦一双眼,看向自己,多的是份让人心痛的灰心和绝望,他整个人都被这样的表情,紧紧揪住了。到家的时候,已经过了午夜,迟艾缩在被子里,沉沉地睡着,小夏说他晚饭时头疼,吃了止疼药,才会睡得这么深。田凤宇没有一丝睡意,拿了包烟,走上阳台去抽。隆冬的午夜,是滴水成冰的寒冷,但他却不以为然,只有这样彻骨的冷,才能让他保持清醒的意志。封悦的药,习惯性地放在床头第二个抽屉里,没有什么特殊原因,外人不会知道。刚才他临时发作,自己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打开放药的抽屉,这个习惯性地动作,不知是否瞒过当时痛苦中的封悦。也许他当时神志不清,没有留意这些细节,但若如此,他又怎会给我那样的眼神和表情?田凤宇在自己摇摆不定的情绪里不安良久,直到第二天中午,他刚从公司的高层会议中抽身,私人手机上,就收到封悦的电话,声音犹带着病后的憔悴,话语却如锋刃般锐利:“迟艾是谁?”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田凤宇迟半天,才说了句:“你不会想知道。”封悦沉思良久,象是在空白里揣测,终还是什么都没说,默默挂掉电话。再次见到封悦,并没有间隔很长时间,几天后在顶级商务酒会上,他跟康庆结伴而来,这多少让田凤宇感到意外。虽然这场酒会对柏林道上的大亨意义重大,但封悦前几天才发作得那么厉害,以康庆的脾气,两人也不会这么快和好,却仍是为了共同的利益联手出席,看在田凤宇眼里,说不清什么滋味。封悦穿一身黑色西装,略微显得清减,长身站在金碧辉煌的会客厅里,一如既往地吸引着众人有意无意的目光。他在柏林道的人缘要比康庆好得多,出身门第说到底总是康庆无法比拟的,而且行事态度也要来得温和些,即便身上向来的冷淡孤傲,也被人解读成贵族习性。因为即将到来的美国之行,想找封悦说话,帮他出谋划策的不少,毕竟他开拓的门路,日后也会被柏林道其他的势力应用到,说不好跟他借光,方便将来的海外资本运营。而康庆近日做成大宗买卖,也是春风得意,两人少年得志,各自风光,却没有什么互动,尤其康庆对封悦,更是几乎视而不见。过了多半个钟头,封悦跟身边的人告辞,进了自己的包间休息室。 第89页 田凤宇把周围的几个人交给金如川,自己跟了上去。守在休息室外面的是阿昆,见到他微笑点头问好,却没有让他直接进门的意思。“二少躺一下就出来,”阿昆说,“您稍等吧,还是说,您要我进去问问二少?”“不用了,”田凤宇当然明白,阿昆自己是不会敢明着挡人,除非是封悦交待,“我也没什么大事。”他退回来,走到金如川围起的小圈子,在窗户跟前儿的沙发座里,几个人围坐喝着酒,见他坐下,立刻有人问:“封悦最近是不是心情不好?我看他今天冷淡得很。”“因为美国的事儿闹心吧?”不等田凤宇说,就有别人好似知道内幕似的保密地说:“听说他在美国的两个代表主管彼此不对付,争宠争得硝烟瀰漫,他这回去,也是为了调和他们之间的矛盾。”田凤宇坐在沙发里,沉默地听他们交谈,这种由利益分割的小集团聚会的地方,封悦常是大家议论的焦点。“谁说的?我看那俩对封悦服从得很,上回过来汇报工作,老老实实地跟着封悦,言听计从。”说这话的人,就此打住,嘎然而止,他和战克清很有些交情,田凤宇暗暗瞧了他一眼,知他话里有话。封悦没有久留,独自一人先走了,留下康庆自己,被战克清介绍的人团团围着。田凤宇不怎么热衷,也想要离开,正好碰上刚刚一块儿说话的人,他看似无意地说:“我可是听说,封悦这回去有高人想要暗自见他。”田凤宇没有回应,却暗自记住这个人的名字长相。车子等在门前刚要上车,就看见张文卓的豪车,正缓缓地停在会馆门口,他果然不会错过任何热闹的场合。封悦回到家里,第二天就动身,阿宽已经把一切准备就绪。他决定只身赴美,阿宽虽然想随身跟着,但只要他不乐意。阿宽怎么想都没用,他打定主意的事儿,绝不是阿宽能左右的。封悦换掉西装,坐在沙发里喝茶看书,外表看上去,安静宁和,谁也猜不透他的心事。田凤宇的名字,他刚听到的时候,就觉得难道不是封雷两个字拆开重组的吗?但他很快感到是自己过于多心,在封雷刚刚出事的时候,他不止一次地怀疑,没有这么凑巧的事,这也许只是他哥一手的安排。当时康庆事业岌岌可危,而自己忧心忡忡却使不上力。封雷让出“雷悦”,是认可封悦的选择。但是,明知自己不会接手,才故意诈死。按照法律手段过度,强逼他全盘接收封雷打下的大片江山。很长一段时间,封悦都这么想,执拗地,不管逐渐出台的证据如何证明封雷确实出事,确实已经不在人间,他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脑海里开始构想封雷以如何的身份回来找他,以至于到最后,康庆甚至想送他去看精神科医生。时隔多年,当封悦终能面对这样的局面,田凤宇的归来,确实造成他不小的波动。几年的恢復,身体上的好转,让他不再像从前那般容易被直觉控制,尽量理性的去看待凡事。田凤宇这个身份,实在是编造得天衣无fèng,即便他明白封雷向来是这方面的高手,也不再徒劳奢望。甚至,他有些胆怯地,不敢过于求证。那天晚上,田凤宇站在他床边说话的样子,实在太象封雷。也许他已经不屑去掩饰,当他准确无误地从抽屉里拿出急救药瓶,当他按住自己的肩膀,叫着他的名字……封悦只剩一半的清醒,让他无法理智。似曾相识的场景,他不能抑制地陷入往事重现,他几乎脱口而出的想去哀求:“哥,别走,别离开我”。只要你活着,我宁可被骗,这是封悦埋藏至深,不会说出的想法。门轻轻敲了两下,阿宽推门进来,托盘里放着炖盅,药片和白水。 一边把炖盅里的补品盛到碗里,一边对他说:“喝点东西,再把药吃了,就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长途飞行。”封悦把手头的东西放下,接过来,见他有些别扭,于是和颜悦色地问:“干嘛,你还生气吶?”“没有。”阿宽闷声回答,“你自己多加小心就行。”“美国又不是前线,你不用那么紧张。”封悦安慰:“我确实有些事,不方便带着你。”“嗯……”阿宽不跟他争辩,稍微有句慰藉,也不会与他赌气,“事情办完就赶紧回来,别耽误。”正说到这儿,门被大力地踢开,康庆倚在门口,稍带醉意,目光阴鸷,对阿宽粗鲁骂道:“你给我滚出去,谁他妈的让你成天耗在这儿的?” 第四十八章 阿宽的脸“腾”地红起来,尴尬地进退两难,站在原处的反应。他跟封悦这么些年,这是康庆第一次这么明目张胆地在言语上亵渎他们的关系,尽管心中愤怒,却碍于封悦的情面,不能发作。直到封悦无奈跟他说“你先出去吧”,阿宽才收敛心中怒气,经过康庆身边时,还是不放心地瞅了他一眼,却终究没有立场,只能作罢。听到门在身后关了个严实,康庆才挺起身,朝封悦走去。自从上次吵起来,他没有再进过这间屋,更少有跟封悦这般面对面的机会。即使偶尔一同出席公开场合,也不过做个样子而已,同车的时候,即使封悦主动说话,他冰冷的态度却从未松动,后来封悦也只能放弃。生活这么多年,康庆从没有像这般狠心过。他们之间因为生意上的争端,大小摩擦几乎没断过,但好在双方都会做出适当让步,冷落个两天就会和好,一次两次,努力不让公事影响感情,磨合多年,也渐渐习惯把这些看成感情的一部分。封悦不抱希望,今晚康庆乘酒兴而来,是为了跟自己破冰言和,相反他这般暴躁态度,指不定是酒会后的应酬上被哪个混蛋刺激到,回来撒酒疯而已。“这两天住哪儿了?”他尽量把态度摆得端正平和,“阿战说你都没回来住。”“二少会关心?”康庆夹枪带棒,“你这儿不也是应接不暇,我挪地方让你风流,应该心里偷着高兴吧?”封悦皱起眉头,转身进卫生间洗手,没搭理他的无理取闹,康庆跟了上去,凑在身边儿看,封悦的手背上有这几天挂水留下的浅浅的淤青,他身上稍碰一下就容易青紫,时而康庆取笑他娇贵得跟个大姑娘似的,他一笑置之,也不知是生没生气。封悦脾气并不见得有多么的好,尤其被封雷宠惯得多了,若生起气来真是不好惹。但今晚康庆就是想让他发火,他厌恶封悦这股冷冰冰的态度,好似自己多么幼稚低级无聊,他多么没时间跟自己配合这场“闹剧”,他希望封悦能做出些反应,哪怕是因为疼。“今天走得那么早不是了故意躲避张文卓吧?你前脚走,他后脚就到,提前沟通好了?”“你非得要这想,我也没办法。”封悦绕过他要走回卧室,却被庆的身体别在门口:“怎的?别我一提他,你就给做出这副无所谓的嘴脸!” “你到底想我怎样?”封悦挑衅得别无他法:“今晚过来干嘛?”“你说呢?”康庆语气里不知为什么,一股冰冷的轻蔑,这让本来期待他到来的封悦,心被莫名刺伤。“想要泄火儿头有的是人,不必回来找我……”“可我就想要你!”康庆的身体已经有意无意地锁住封悦的退路。“尤其张文卓的提醒,让我特别怀念你的滋味。”封悦低垂眼帘,皱起眉倔强地试图突破康庆的封锁,面前的人纹丝不动,更没有丝毫退让的苗头:“我没兴趣。”“哦?找人玩过了?谁啊?张文卓应该迫不及待吧……”“够啦!”封悦的声音里,明显有了怒气,“你还有完没完?”“没完!”康庆并不示弱,狠狠地警告他:“我告诉你封悦,这事儿一辈子都没完,我既不会放你跟他双宿双飞,也不会再小心翼翼对你。路是你自己选的,一切后果,你就给我老实抗着!”说完,低头粗鲁地亲下去。康庆即使在性爱上向来强势,却也没有对封悦用强的时候,不仅因为他不捨得,也是封悦这个人若是真的不想,没人能勉强得了他,看上去和颜悦色的人,其实骨子里保留着最不可忤逆的倔。这脾气也只有最了解他的几个人明白,说到底,没人敢真去挑战他的底线。他俩在卫生间里撕扯。封悦在力气上吃亏,论武力他根本不是康庆的对手,何况这会儿康庆借着酒劲儿,有点儿忘形,更是镇压的毫不留情。但封悦竭力抵抗,他要得逞也不容易,折腾几个回合,康庆失去耐心,将封悦整个人扣在墙上:“你少跟我来这套,张文卓喜欢你抵死不从的模样,我可不好那口儿……”完全出乎封悦意料的,是康庆突然掏出枪来,亮在面前:“是不是喜欢被他用枪指着干你?”这短短一句话摧毁了封悦最后的防线。面对张文卓和胡家大少的凌辱,他会不留情面地反击,甚至嗜血地掠夺他们的性命,以泄心中之愤,但是同样的康庆,却能伤得他毫无还手之力,体无完肤,坐以待毙。他没想到康庆会说出这样折辱他的话,他不是敌人,不是对手,不是商场上机关算尽的同僚,或者生活里冷暖不计的路人。伤他最深的,往往总是离得最近,因为近得让他忘记穿上盔甲,几乎任其屠戮。执拗的性子一上来,他往往不给自己留任何后路,封悦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面色恢復到刚才的平静,仿佛在说别人的事儿。“康庆,”他说,“你杀了我吧!”康庆混乱了一下,努力在被酒精燃烧的头脑中,拨开些清醒,但随即一声卸开枪枝保险的声音,如同警钟在他脑海中迴旋,紧接着,意识到封悦握在他拿枪的手的外面,将枪口对准他自己的心口,手指头已经勾住扳机……对危险本能的反应,让康庆在千钧一髮的瞬间,勐然清醒,他几乎反射性地用另一只手朝着枪把儿由下而上,用力噼过去…… 子弹擦过封悦的肩头飞了出去,连续击中淋浴室的玻璃屋和棚顶的吊灯。后挫力将康庆朝后推出几步,他习惯性地搂住封悦,将他头脸护在自己胸前,随即“哗啦啦”一阵刺耳而尖锐的轰鸣,象是梦里破碎的水晶世界,象是他们的爱情。……封悦的美国之行,被无限期推迟,在柏林道引起无数猜测心,最关心的莫过于田凤宇和张文卓。田凤宇第一时间联繫封悦,但是他手机关机,打到家里也被管家挡掉。他跟康庆虽有往来,没有好到交心的地步,若不是情非得已,不会主动去找他询问,于是,田凤宇把希望寄托在金如川身上,此人格外活络,消息灵通得很,并且他对封悦的动向,一直格外关注。然而这一次,金如川也没有带来什么有价值的内幕,只说封悦一直呆在封家大宅,没人联繫得上。张文卓的关注,纯粹出于心虚,他那晚实在看不过康庆春风得意的模样,才会不咸不淡地歪了几句,不想似乎给封悦惹出不小的麻烦,不管在柏林道多么牛茓,也不能放华盛顿政要和华尔街巨头们的鸽子,康庆这回指不定把封悦怎么着,才迫使他推延如此重要的公事。康庆的死活,他是全不会放在心上的,但涉及到封悦,他就无法置身事外,张文卓偷偷地闹心起来。以至于乔伊连续给了他三四个电话,问他什么时候过去,他也没有心情回復,渐渐地,他对乔伊的兴致,不象开始那么高了。别说外面众说纷纭,即使封家大宅里,也没几个人清楚那晚到底发生过什么,他们只知道浴室的玻璃莫名其妙碎了满地,派过好几个人才收拾干净。这三四天的功夫,封悦谢绝一切外界询问,从没有走出卧室的门,康庆大部分时间都与他一起,三餐是阿宽送上去。多少电话打到家里来找,都由阿昆负责推挡,偶尔康庆还会在楼下办些个事儿,封悦可是好几天没露面了。 第90页 阴沉午后,寒冷干燥的空气里,若有若无地夹带微小的雪花儿,勐一阵紧风,吹得顿时不见踪影。阿宽领着两个佣人,端着早饭,走上楼梯穿过长长的走廊,在尽头靠窗的门前停下来,敲了敲。里面没人回应,他们耐心地等在门外,没一会儿功夫,传来脚步声,高大沉重的门开了左边的一扇,康庆穿着随意的身影露出来,朝旁一让:“药拿来没?”“有,”阿宽端的托盘里一杯温水,和分别放在不同颜色的小碟里的两份药片儿,“先让他吃饭,绿色碟子里的饭后就吃;蓝色的等一个小时再吃。”康庆接过去说:“他咳嗽,呆会儿炖些汤水。”他还没有说完,封悦略微哑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阿宽,你进来一下。”阿宽看也不康庆的反应,径直走进去。这是他这几天来,第一次看见封悦,似乎刚起床,头髮上还带着洗浴后的水汽,披了件杏色的长毛衣在靠近阳台的落地窗那里。阿宽是唯一一个知道当晚状况的人,他听到枪声冲进去的时候,看见了康庆手里的枪,后来也找到那发子弹。“二少找我有事?”“帮我把行程修改一下,排我明天去美国。”“哦。”阿宽看了看他,气色反倒不如前两天,虽然气息还算安定,嗓子却是哑的,“二少打算怎么调整行程?”封悦想了想:“你联繫一下美国那里,看他们什么意见。”“好的。”阿宽临走前,不死心地问:“如果他们说过几天去也行呢?”他已经耽误三四天。美国的代表已经迫不及待。根本没有继续推迟的道理。封悦知道他就是想自己多休息两天。“就明天吧。若早到,我自己安排活动,不用他们操心。”阿宽刚走,康庆已经把早点摆在桌子上,筷子碗碟分好。封悦坐下来,两人各吃各的,没出什么动静。这些天他们几乎分分秒秒都处在一起,好似要弥补之前长久地分居,康庆无微不至地照顾着他,封悦从一种近乎失控地绝望里缓慢甦醒,无声无息地接受着康庆如影随形地跟从,陷入空前的,不知所措之中。他们做爱。做是单纯的物理运动,两人都很称职,他们熟悉彼此的身体,知道如何满足对方,但是爱却是复杂的化学反应,他们深陷其中,尚未找到可以遵循的规律。封悦很清楚他跟康庆之间的癥结,然而世上病症并非都有解药,又如重症的人放弃治疗,往往是害怕承担失败的后果。与康庆的感情,是封悦最后的宝藏,即使如今心魔成狂,他宁可保留现在的状态,也好过尝试种种之后,不得不面对他们之间根本没有未来的结局。世人只见他少年得志的不可一世,没人窥探到他内心深处的,惊惧和恐慌。他不能失去康庆。不仅因为孩提年代珍贵的回忆,费心为他攒下的水饺;站在楼朝他招手唿唤;坚定的,永远挡在前面的背影;吆喝欺负他的小流氓“肏你妈,你敢碰封悦试试” ……当年他躺在夏威夷的疗养院里,有个心理医生问他,如果现在给你注she辅助身亡的药物,生效前,你只有二十秒的时间,你会想什么?那是数次求死的封悦,求之不得的“赦免”,他闭上眼睛,好像真如医生所说,脑海里出现的,是穿着花衬衫的康庆,倚在摩托车上,沖他挥手:“封悦,你来!”“你看见什么?”医生再次问他。“希望,”封悦微微笑出来,“我看见了……希望。”在他对全世界绝望透顶的时候,只有康庆,让他滋生活下去的想法和勇气。即使这么些年过去,每个康庆抱住他的夜晚,封悦依旧感到平静的心安,和满足。“我跟你一起去美国吧!”吃早饭的时候,康庆问他。“不用,”封悦放下吃粥的汤匙,没有抬头:“其实,我们这段时间各忙各的,会比较好。”康庆没有反驳,算是默许了他的建议。他多少有些预感,封悦坚持独自去美国,不会那么单纯简单,他或许要见什么人,或者等谁上门来找他,而康庆隐约知道他等的人,会是谁。……在纽约等待封悦的,是他在美国的两个代表,凯恩和金伯顿。 凯恩是封雷时期的旧人,“雷悦”在美国的运作,多假以他手,封雷作风大胆,故意安插了个保守小心的凯恩,努力平衡美洲市场的发展和规划。而金伯顿,在封悦收购“美通“的过程中,起到不可忽视的穿针引线的作用,他在军火界向来举足轻重,自然不会甘心在封悦面前的地位,低上凯恩一等,毕竟他俩服务的是同一个人,都希望自己手下的产业能获得封悦的重视,成为他美洲投资的第一选择。因此,从下飞机开始,封悦明显感觉陪在左右的这俩人,时时刻刻都在语言和行动上力争上风。原本计划停留十天,因为私人原因推迟,导致他整个行程表都不得不彻底修改,以为删减些次要的活动,时间还安排得过来,但没想到所有的项目都无法缩减,原因是这次封悦想见的,还有想见封悦的,都非等闲之辈,时间好不容易排出来,无法多做转圜。从纽约到华盛顿,各大巨头的私人飞机来往频繁,拥挤不堪,在凯恩,金伯顿的陪伴下,封悦第一次这么全面的与自己的集团势力收买的政客,说客面对面的接触,忙碌得整个行程,几乎称得上是一场噩梦,当他躺在曼哈顿家中的大床上,终于可以长舒口气的时候,身上的骨头皮肉,竟象是蒸发干净似的,没有一点儿重量。康庆的电话打过来问他什么时候回去,他说话的声音近在耳边,让封悦产生一种,他就躺在自己身边的错觉。“我手头还有点事情没有忙完,有点儿棘手,弄好就回去。”“嗯,别急,”康庆似乎考虑良多,掂量很久,才问他:“……需要我过去吗?”这样短短的主动,让封悦内心一阵热流奔涌,他将之按捺在喉咙深处,忍住酸痛,故作轻松地回答:“没事儿,我自己应付得来。”“别太累,随时联繫我,”临挂前,康庆突然说:“我不会离开你的,封悦,无论如何都不会。”说完立刻结束通话,以至于封悦有些无法确定刚刚的话是不是真的,还是脑海中的幻觉。电话彼端的盲音,响了又响,他却迟迟没有挂断,临行前,康庆叫住他的瞬间,始终镌刻在他的双目背后,闭上眼,就会活灵活现地跳跃出来。“封悦……”康庆站在走廊尽头,背后是透明的大窗,窗外负雪的枝杈,横在惨白的艷阳里,但他终究还是没有,再说什么。封悦不太在美国停留,通常忙完就直接打道回府,除非康庆跟他一起过来,会在这里小住上几天。但是这次,他留了空白的两天,不会见任何人,即使凯恩和金伯顿也不行。曼哈顿的家配备的是顶级的物业保安管理,加上他这回来,是金伯顿亲自安排的保全系统,极难找到疏漏。封悦早上起来,平日这里看房子的管家已经煮上咖啡,附加一壶刚沏好的绿茶。餐桌上的银色盘子里,考究地摆着各式烘焙的早餐糕点,唯独不见管家的人影。封悦昨夜睡眠尚好,倒了杯咖啡,坐在餐厅里,看着窗外的中央公园,在冬日的晨雾里,灰濛濛一片。他听见空气里细微一声,不大工夫,沉稳的脚步声从客厅朝他走来。封悦紧紧握住咖啡杯,温度从雪白的陶瓷渗透出来,传递到他苍白枯瘦的手掌上去。“你在等我吗,小悦?” 第四十九章 封悦其实已经不太记得这个声音,若不是他尚有一家人的照片留为凭证,连父亲的模样也早已经淡忘。自从跟随母亲搬去柏林道,父亲便无音讯。那是封悦生命中,第一次体会被抛弃的滋味,因此,他宁愿选择遗忘,既然不曾拥有,就不存在失去,就不存在谁抛弃了谁的追究。面前的男人看上去不见半丝老态,即使鬓角略见银白,面庞体态,神色仪容依旧透露着年轻时那股风流。外人都觉得封悦长得象母亲,那是因为他们从来没有见过他的父亲:封悦是父母之间水辱交融得难以觉察的,合二为一。“那要看你究竟是谁。”封悦的声音里听不出多少情绪,“我们都有等错人的时候。”对方对他的态度不算太吃惊,许久没有出声,默默走到跟前,手随意地搭在餐厅高背的椅子上。那是封悦毫釐不慡地“拷贝”过来的双手“原件”,干净而修长。封悦的目光落在他的指尖上,想起它们曾经碰触自己的温柔。“我本打算接你到家里谈,但又不希望别人知道我跟你的会面,索性过来找你。”男人停顿下来,观察着封悦的眉眼神情,他低垂眼帘,安静的模样,似乎多少年也未有丝毫改变:回头时清脆地叫自己“爸爸”,不待再往下说,先弯起眼睛,笑起来时的纯净天真。“小悦,爸爸不希望自己的出现,打扰到你。”封悦抬起眼睛,斯文平静地与他对望,既不亲近,也不疏远,清晰而稳重地说:“嗯,所以你才会故意放些蛛丝马迹,陆陆续续,让我一路循着找到你。”“我只是不想吓到你……”“还是对我哥的工作效率不满意,打算亲自出马?”这样的话,将他堵了半天,男人梗住,仔细想过才又说:“我今天来,不是为了自己辩解,小悦,我想跟你说说你哥的事儿。”说话中,他敏感地发现,封悦的手变换了个姿势,一只轻微地盖在另一只上,那是他从小就有的,紧张时的习惯。“他让你来的?”“我不是你哥的说客,但是以他的个性,也不会多跟你解释。”“有时候解释是多余的,事实明摆在那儿,大家心知肚明,能否原谅,能否接受,能否妥协,早已经是个既定答案。”“……你,查得出事实吗?”面对封悦的短暂失守,他乘胜追击,“虽然当年的事,我并不是了如指掌,但我知道的,还是应该说给你听,你才会做出该有的结论,你哥……也好似逼不得已。你哥策划当年那场意外以后,确实是想带着小发退出,去过平淡的生活。虽然田凤宇的身份,是我帮他一手营造,他俩之间的事,我几乎从不过问,你哥也不会主动说与我听……我不清楚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后来小发身体恢復,得知了皮尔医生的项目。皮尔医生是性格重塑方面的专家,你疯狂自残那会儿,为了挽留你的性命,你哥曾想藉助他的项目,彻底改变你的性格。小发利用了他和你哥之间联络的漏洞,诱导皮尔医生相信是你哥的授意……当你哥收到他邮寄的一个视频,去皮尔医生那里接他的时候,他……已经就是现在的迟艾。”男人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摊平放在桌上的手掌,伸长,朝封悦的指尖凑了凑,他们手掌的形状几乎如出一辙,只是封悦皮肤像他的母亲,更加白皙。两人指尖几乎对在一起,男人体会到封悦隐隐透出的退却,先停下来。“我知道你不会恨你哥,小悦,不管这些年你做过什么,最深最真的本质里,你的良善从未改变,如今得知他能活着,你肯定比什么都高兴,他对你的所作所为,你都能忘记,都能原谅,但这一切不会说出来。你是我的唯一的骨血,这些年,我一直关注着你的一言一行。小悦,遗传是这世界上最奇妙的,在你身上,我看见自己,看见你妈妈,看见我和她一起的那些年月……”“我就是店里那种写着旅行留念的廉价纪念品,在您想要回忆从前的时候,拿出来把玩,够了就扔去一边,对吗?”封悦撤回双手,端起面前的咖啡,送到嘴边时经冷了:“你不请自来,我也没必要送客了,请自便。”他站起身走到一边,再没有回头,直到身后的空气里,又恢復本来的一片空寂。在夏威夷疗养的时候,封悦一次次梦见过自己的父亲,梦见他走到自己身边,抚摸额头轻轻地跟自己说话儿,原来那些并不是梦。有时候希望梦里那些期待,能一一实现;有时候,又宁愿自己所走过的路,不过南柯梦一场。 第91页 康庆坐在沙发上看着阿刚传给他的资料,觉得无聊,于是开了电视,拿着遥控器漫无目的地换着节目,连续几个娱乐台,竟然同时播放着他的头条新闻,原来刚刚热映的一部影片,尽管他在里头只是个小配角,却受到无数好评,把票房一哥的魅力也给比了下去,电视屏幕上,反覆播着他参加某个颁奖典礼的短暂画面,长长的腿迈上红毯的台阶,还真的开始显露出巨星的味道,前后不过三两年的光景,他如今变得倒是有点认不出来了。阿昆敲门走来说:“二少的回国的行程已经定了,周五下午四点半到,你要去接吗?”“接,”康庆慡快地说,“他这些天情况怎么样?”“咳嗽好转,昨天和今天没有安排活动,就是卧床休息。”“嗯,对了,封悦有些画稿,你知道放在哪里?”“这个……阿宽应该更清楚吧?”阿昆略显为难地说。“好,你出去吧!”康庆放下手头的东西,到了卧室附带的客厅,那里有几个连到天棚的书架,这里是以前封悦自己的房间,虽然他已经搬进来好多年,却从来没有改变过任何摆设。康庆沿着摆在一边儿的书梯爬上去,在顶层那里,并排摆着几本没有装的书。他翻开其中几本,多是封悦从小的涂鸦,想必是封雷都搜集了,装订成册,利于保存。康庆翻阅中,想起和封悦小时候逗趣的往事,不禁发笑。他几乎忘了两小无猜的日子,那会儿封悦多么的爱哭,是他康哥的一个小小的,甜蜜“负担”。放在一起的还有几本书,康庆随便翻开其中一本,因为有一页夹了张纸,直接就翻了过去。康庆将那张摺叠地纸展开,愣了。上面是幅他的素描,飞扬地发,凌乱地花衬衫,破破地牛仔裤挂在腰间,倚在摩托车上,抽着烟……放回原处,康庆下来,默默地走上阳台,点了一支烟。画上的日期,是封悦在夏威夷疗养地那段时间,当时的他,也许时时刻刻都在惦念着跟自己的约定,以那会儿封悦的精神状态来说,对自己的痴迷,几乎是病态的。不知为什么,康庆竟然希望,现在地封悦也能如此病态般地爱着自己,心里不会容纳任何人,不管那个人对他多么重要,不管那个人如何千方百计讨好,康庆并不害怕封悦会离开自己,他怕地是,封悦心里装了别人。 他一度以为自己不能忍受与人分享封悦的爱情,然而经过这么久的冷战热战,他似乎又不再那么介意,能分到封悦一小半的心也好,他近乎卑微地想了又想,他不能放弃封悦。他拨通阿昆的电话,斩钉截铁地说:“帮我安排飞机,我要去纽约。”……封悦在父亲造访后的两天,几乎足不出户。先前无数团,都因为父亲的存在,迎刃而解。至于他和母亲的爱恨纠纷,他的绝情离去,隐居不见,封悦并不想知道,他便觉得有些事,自己也并非就全然蒙在鼓里,若强迫别人说了,自己反倒还得做些反应,而现在的他,已经累得精疲力尽,想到还要去跟康庆解释自己的哥哥跟小发这一段孽缘,更是心力交瘁,恨不得这世上诸事,都与自己没有干系。为什么我没做错,却要对每个人的错误负责?心情沮丧中,接到张文卓的电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先是两次转到秘书台,结果,张文卓不肯放弃,依旧继续拨打,让管家帮接了一次,最后没有办法,只好自己接听。“我以为暗示对你有用,看来,我高估七哥的智商了。”“干嘛不肯接我电话?”张文卓反倒做出委屈的样子,“我就是顺路想去纽约看看你而已。”“你说的顺路,该不是跨越整个太平洋……”“怎么会,我有那么瞎?我在伦敦,明天飞纽约,难道二少不想带我参观参观你在曼哈顿的豪宅?”“还真没这个打算,”封悦没好气地拒绝:“我也在准备回国呢。”“怎么的也空个喝茶的时间给我吧?”张文卓态度依旧笑笑的,“不见的话,日后可不要后悔哦!”……一早下起雾来,从玻璃窗看出央公园笼罩在灰白色的迷茫之间,张文卓独自静默站了半天,琢磨着封悦请他来,却又不立刻露面,用意在何处。屋子里暖气很足,加湿器时不时吞吐蒸汽,漂浮着若隐若现的清香。四处干净得好似没人住,找不出丝毫家的味道,很明显,封悦并不常住在这里,或者说,没有什么感情。他心目中的家,究竟在哪儿呢?张文卓拇指摩擦着手里端的茶杯,不禁失神般去想:是柏林道上封雷留给他的大宅,还是波兰街上跟康庆同居过的小家?身后响起窸窣一阵细响,回头一看,果然是他从走廊尽头的卧室那里走出来,穿了件天蓝色的针织衫,衬得脸色白得有点虚弱,头髮还没有干透,像从窗外的云雾中走进来似的,带着股轻轻的水汽。“让七哥久等了,”走到近前,封悦示意管家换壶热茶,“今天急着要来,究竟有什么事?”张文卓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的神态,封悦这个人,是越来越难捉摸:“若非万不得已,我又如何会到这里扰你清净?”说着话,他朝四周看了看,管家送来茶水,自行消失得无影无踪,旷大的房间里,只有他们俩。即使如此,封悦还是站起身:“跟我过来吧!”转过楼梯,经过走廊,尽头是个小会议室,封悦靠着门,让张文卓走进去,才亲手把门关紧:“现在行了吧?你想说什么?”“你查过大少吗?”张文卓果然直切入主题:“他意外以后的事儿,你知道多少?”即使父亲和大哥让他如何闹心,封悦并不打算让张文卓来分担,他盘着手,靠坐在桌上,若无其事地搪塞:“七哥这话什么意思?”已经料定他不会跟自己掏心掏肺,甚至连起码的诚实也做不到,但面对如此不痛不痒得有些欠揍的回答,张文卓难免还是气愤,略带冷笑地挖苦:“大家时间都宝贵,何苦装煳涂?”见封悦抿着嘴不再吭声,知道是心中不慡,忍着不发作而已,张文卓缓和了自己的口气,才说:“我收到过一张照片,日期是大少出事之后,跟小发一起。”他希望能在封悦脸上看见震惊的表情,但是没有……这反倒让他吃惊,顿时对封悦的所有估计,都失了准头,这人到底知道多少?“然后呢?”封悦抬头,几乎算得上坦荡地朝他看来,目光说不出一股动人,“七哥不可能拿了这么重要的线索,却按兵不动吧?”“我……”张文卓欲言又止,他突然拿捏不好,自己当初的动作,要怎么说给封悦听。“你拿给了田凤宇!”他那一副皮囊在封悦眼里简直好像透明,一眼就瞅进心里去,“因为你也不摸不清他的底细,解释不了他和我哥的关系。”张文卓怔在原处,虽说彼此很多行动心照不宣而已,如今这么明明白白地扯出来,还是多少让人尴尬,他讪讪地笑着解围:“还真是什么都瞒不住你,还是说田凤宇早就跟你掏心掏肺地和盘托出?”“他倒还真给七哥的伎俩唬住了,若不是你今天这么一遭来说,我怎么也摸不透你是用什么要挟了田凤宇,让他在董事会里给你抬轿。”发生过几次康庆和张文卓的对峙,田凤宇几乎不是中立,就是默认张文卓的立场,封悦再傻,也看出其中不对劲儿,“我哥去世的事实,没有人能够改变,七哥又何苦做这种鞭尸的行径?”封雷对封悦的“非分之想”,张文卓从来都是看在眼里,心知肚明的。但是以封悦的为人,他不想接受的,不愿承认的,就没人能强加给他,他对封雷的依赖和爱戴有多深厚,恐怕只有他自己清楚,封雷的意外,几乎是他心头无法痊癒的疼痛,张文卓并不想揭他伤疤,归根结底,他们缠斗这么多年,对封悦的疼惜之心,是与日俱增的,现在他一个略微显露软弱的眼神,都能让张文卓不忍。“我只是想跟你讨论一下田凤宇这个人,他来路不明,你不是也查不出个所以然?别跟我说你从没做过这样的设想,难道你不觉得把他们两个联繫起来,很多疑问都有答案?” “七哥若有十拿九稳的证据,我感谢你惦记我的家事;否则唧唧歪歪,猜来猜去也没意思,我可没打算陪你玩这个无聊的游戏,”说到这里,封悦脸色冷淡下来:“我哥已经入土为安,还拜託你给他留个清静。”于情于理,他都在封自己的嘴,张文卓细细品味着他此刻的态度,试探问道:“我若执意去查呢?”封悦全不示弱,他抬眸望来,一字一句地说:“那就都是你自找的。”不管真相如何,他既不会跟自己说明,也会竭尽全力阻止。“怎的,这是对我起了杀意?”张文卓苦涩地笑出来:“早知如此,当初又何苦捨命救我?封悦,你对康庆从始至终,就像个疯子一样痴狂,难不成我还能跟他抢着分了你?我告诉你,康庆知道你中弹的真相,也不是我透露给他的,我还不知他的倔脾气,能眼瞅着他给你苦吃?我们之间,是有过不堪的往事,可你扪心自问,那些还不都是给你逼的?从波兰街开始,我对你如何,你心里有数。康庆有无数的理由爱你,而我也有无数的理由可以恨你,jian你,杀你,都不过分!”想起封悦当初的利用,害他落魄天涯,张文卓不禁气得握紧拳头,情绪如同脱缰的野马,这会儿想要收敛,已经晚了:“你替我挡枪,真是我想都没有想到的!因为我向来觉得你骨子里,其实甚是无情,不管对大少,还是我……但是你为了我,受那一枪之苦,就证明你心里并不是完全无视我对你的感情,封悦,我……我堂堂一个张文卓,竟然为了这么一点儿,你甚至不肯承认的感情,而偷偷高兴,真他他妈的中邪!我向来势在必得,可为什么在你跟前儿,就没半点儿机会?” 第五十章 张文卓这一番话,封悦并没有应付的准备,不仅因为他今天的造访很是突然。张文卓向来爱面子,这种没有把握收到正面回应的话,素来不会轻易出口。也许这里距离柏林道远在万里,唯独两个人的封闭空间给了他莫大的勇气,反倒把封悦哑口无言地堵在那儿,惹得两人都格外尴尬,周围瀰漫起难以捉摸的沉默,封悦淹没其中,一时差点忘了唿吸,过好大功夫,勐地紧吸进口气,这个类似拯救的动作,惊动了两人不知所措的情绪。“我不记得我给过你任何关于感情的误导,”封悦终于说道,嗓音略带些沙哑,“不管你心里存在什么样的想法,我,没有成全你的义务。”短短一句话,将张文卓狠狠地钉在原地,他忽然无比后悔,刚刚的话,似乎把他和封悦之间本就若有如无的可能,轰然堵死,再不见丝毫光亮。他早就该明白,封悦骨子里是个无情的人,封雷对他情深似海,到死也没有得到过封悦任何的回应,而自己再次高估了在他心里的地位,张文卓短暂的灰心,很快被愤怒取代,冷笑着:“说得好!果然不愧是柏林道上大名鼎鼎的二少,说一不二,有面子!”他炽热的目光如炬,盯紧封悦,不容他退缩和转移,对比起多年前,轻薄时目露杀机的他,此刻封悦神态平静,情绪上并没有起伏,却比那时的决然更让人心寒,张文卓逼近他:“你一直都是个魔鬼,封悦,一直都是。”会议室的门,突然砰地一声,被人推开,康庆站在门口,黑脸皱着眉头,大声道:“他已经说的明白,你还在这胡搅蛮缠什么!”张文卓楞了,他并没有收到康庆也在纽约的消息,不禁看了看面前的封悦,他的脸上也带着略微的惊奇,看来康庆也是不速之客,区别是,自己是不受欢迎的,而康庆的到来,明显在封悦的双眸中添加了惊喜,张文卓简直要拼了命才能压制住心里的忿忿不平。“哦?原来阿庆你也在?”他把过于逼近封悦的身体,不太自然地朝后撤了撤。“这里是我家,我来不来,难道还得通知七哥?”康庆大方地走到封悦跟前,一只手顺势扶在他的身后,“封悦的意思,已经说得很明白,这些年来,谁对得起谁,对不起谁,七哥真要计较,恐怕理亏的指不定是谁呢!他因为你,死了两次,你还想怎么样?退一万步,就算封悦心里有你,还能如何?你该不会指望着,我康庆就会放手,让他跟你去过日子吧?这种事装在心里也就罢了,非得拿到桌面上谈,七哥倒真是越活越不知好歹!”康庆半路杀出来,让张文卓很不舒服,本来自己跟封悦说感情,成不成,也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哪怕自己在封悦面前栽了,他也乐意。结果这一切却给康庆听了去,还说出这么一番不留情面话修理自己,张文卓忍不住生出一股恨意难平。“阿庆,感情不感情,是我和封悦之间的事儿,你来隔墙有耳偷听这一套,就知道好歹了?封悦是不欠我什么,但你欠的可就不少了,他自己愿意替你来扛,跟我来清算,你躲一边儿偷乐就算了,有什么立场站出来说话?”“你登门入室的,送到我跟前,还用我站出来?我告诉你,张文卓,不管封悦如何,我这辈子都认了,你就算使出登天的本事,也别想把他抢走,还是死了哪条心吧!”康庆已经好不掩藏,字里行间透露出的,威胁的杀意,封悦不由得升起一股寒意。张文卓却完全没给他吓到:“我放不放手,死不死心,在于我和封悦,跟你没有关系。”他从容不迫地继续说:“康庆,我也告诉你,吓唬人这种话,放在别人身上好使,在我这里行不通。你应该知道,我若真死了,那可比活着的时候麻烦多了,只怕就算今天的你,也未必能收拾得了那种场面!”他们三个,现在是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这个道理,各自心里都明白得很,那次因感情而起的纠纷,即使康庆和张文卓针锋相对,让彼此知道自己的立场,终究还是无疾而终。他们都没有压倒性的优势,尤其在时局变换非常的当口儿,他们还得保留实力,一致对外。而封悦,再也不想把自己扯进这种无休止的纠纷,他憎恨如此让人力不从心的角逐和较量。……早春的阳光,顺着晨风的方向,流淌进温暖的室内,护士怕光线太强,拉上一层薄薄的白色窗帘,使得採光柔和起来。最后的纱布揭开,即使闭着眼帘,迟艾也能感觉到透亮的世界,正穿透重重阻隔,投she进他的视网膜……但是,他迟迟地,不肯睁开眼睛,不管医生护士如何循循善诱地劝导,直到熟悉的低沉声音,终于在自己面前温柔地响起来:“干嘛,害怕啦?”田凤宇问他:“怎么不睁眼?”他的手摸过来,盖在迟艾的手背上,拇指在他手掌下轻轻地摩挲,好似微风穿过枝叶,迟艾低垂着眼帘,睫毛上下张开,光明顿时扑面而来,他几乎反she样地立刻又闭了回去,这个感光的动作,让医生放下心来。但是田凤宇的心,一直都悬着,因为迟艾虽然復明,却不肯正视他,目光总是闪躲不定,问他什么也不说,整个人的状态惶然惊恐,冷冰冰的,跟谁都不接近。田凤宇不放心扔他在医院,尽量抽出时间陪他,不停地跟他说话,试图安抚他重新打开心房。因为迟艾从心里是不想做这个手术的,他依赖自己目盲的状态,并不真的想復明,害怕一旦眼睛恢復,他的世界却又变了样,迟艾的心灵深处,是惧怕改变的人。“我长得让你失望了?”这天迟艾再病房里的卫生间洗完澡,田凤宇给他吹头髮的时候,跟他聊天:“要不你干嘛对我视而不见?我还不如小夏?”迟艾摇了摇头,小夏跟他想像得没什么大出入,胖乎乎圆熘熘的,但是田凤宇跟他心目中的形象,是有差距的,其实他的脑海并没有拼凑过田凤宇的模样,在他心里,田凤宇是宽厚的胸膛,是温柔的声音,是暖和干燥的手掌,是亲吻是拥抱,是一段美好得如同梦境的,时光……这一切的一切,都跟他的长相无关,而如今当他这样具体地呈现在自己面前,迟艾却感到无比的陌生,他只有闭起眼睛,才能找到他的凤宇哥。 第92页 第一个登门看望迟艾的,是金如川。连续几天艷阳高照的,他到的时候,偏偏下起小雨。迟艾披了件外套坐在客厅里,小夏在娱乐台里搜索,在给他找自己的偶像乔伊的影像。电视上那些红男绿女花花糙糙,并没有激起迟艾什么兴趣。毕竟他以前有过视力,如今重新展现在眼前的世界,他并不陌生,只是突然这么多的信息拥挤进他的大脑,反倒时不时的头疼,疼得厉害的时候还会狂吐不止。金如川不高,看起来很斯文,相比起他商人的身份更象是个学者。迟艾跟他也算相熟,站起身,跟他问好,金如川情不自禁地楞了一下。虽说见他这么多次,却是第一次跟迟艾眼对眼,也怪不习惯的,难怪田凤宇跟他说迟艾不敢正视他,他突然能够理解迟艾对田凤宇的躲闪。“气色不错!”他走到跟前,把带来的小点心交给小夏,是从迟艾喜欢的小店里买的,“身体恢復得怎么样了?”“没事儿,早就可以出院的,坐吧,外头下雨了吗?”迟艾先是在金如川身上嗅出一股cháo湿的水汽,这才注意到他发梢细细的湿润。“诶,下着呢,”金如川坐下来,“老闆不在?”“他刚刚出门,一会儿就回来……你留下吃晚饭吗?”他问道:“凤宇哥请了人到家里做客,你也别走了吧!”“谁?”金如川感到好奇,田凤宇几乎不请外人到家里。“康庆和封悦。”……从午睡中醒来,封悦躺在被子里,懒散地没有动弹。他并没有睡午觉的习惯,近来晚上睡眠不怎么好,昨晚跟美国那里电话会议到三点多才睡,早上还是按时醒来,跟康庆出门,约了战克清吃了早茶,回来的路上在车里就昏沉沉地犯困,回到家里,两人亲近了一番,累极之后,连澡也没沖,就昏睡过去。身边的康庆已经不见,伸手摸过去,冷冰冰的,看来自己睡着以后,他就起身了。封悦起床,随手拿里搭在床边的晨褛,穿上,一边伸手打结,一边朝阳台那里走去,门留了个小fèng儿,有烟气飘散进来,康庆靠着栏杆抽菸,水晶菸灰缸里,已经满是菸头。目光流连在庭院里开始抽绿的林木间,走着神儿,直到封悦拉开门,才勐然回头,指间长长一截菸灰,倏然坠落。“别出来,冷,”他把烟捻灭在菸灰缸里,走过来,搂住封悦的肩膀,推回屋里,“刚起来,小心着凉。”“你有心事?”封悦在他神态里,捕捉到近来常有的焦躁,自然明白为了什么。“没什么,”康庆一说话,烟气就冲出来,他随手拿了块薄荷糖,扔进嘴里,随即换了话题:“睡得好不好?不是被我吵醒的吧?”封悦没理会他的转移话题,语重心长跟他商量:“你要是不想,我们就不去吃饭了,你见到迟艾,忍得住吗?”康庆半晌没有做声,未几走近,拍拍他的后背,说:“放心,我还不至于找田凤宇的麻烦。”封悦背手,捉住身后的手掌,握住没动。他很清楚,现在康庆想法很复杂,碍于自己的关系不好发作唯独掩藏在心底。这两年,他们之间矛盾几乎没有停顿,一件一件接踵而来,应接不暇,跌跌撞撞闯过来,让人力不从心。想起小时候坐在他摩托车后面,劲风中不能唿吸的速度和快感,各自把来自波兰街或者柏林道的烦恼抛却不管,只有他们俩,紧紧依靠在一起的日子……封悦轻轻嘆气,放松自己,抵在康庆肩头,他们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似乎感应到他的惆怅,康庆收紧怀抱,粗声在他耳边道:“别胡思乱想了啊,我可没别的意思。”封悦刚睡醒,稍微有些出汗,刚被风一吹,额头冰冰的,康庆的大手抚摸儿过,嘴唇从耳边滑落,经过挺拔秀气的鼻翼,再捕捉到微凉的唇,细细亲吻,封悦任他撩拨,直到感到康庆冲动起来……性爱有时候是种逃避,是在崩溃前,先用感官的满足淹没自己的,掩耳盗铃。在他横冲直撞闯进的瞬间,封悦感受到康庆心底真实的,愤怒和恐慌。……迟艾坐在二楼靠窗口的地方,小夏在他不远处看电视,传出阵阵音乐声。天黑了,门口的地方一片灯火通明,黑色房车行驶到门前空地无声地停下来。两个人分别走下来,迟艾几乎立刻就认出封悦,那是个在人群中也能熠熠闪光的男人。他在车门口多站了会儿,与他同来的一定就是康庆,这会儿一手搭在他肩头,在耳边似乎说着什么悄悄话,封悦突然笑了,一撤胳膊肘,顶了康庆一下,动作亲昵无间。 过了不到十分钟,楼下的佣人走上来,跟他说:“迟艾少爷,客人到了,先生让您准备好就下去。”迟艾站起身,在书架玻璃门的倒影里,匆忙检查了自己的仪表。他以前从来不知穿的什么样的衣服,自从恢復视力,他才发现自己的形象和脑海里的幻想,原来很大的差别。他曾在衣橱里流连很久,那里整齐陈列的衣服里,颜色款式看起来都那般陌生,可他闭起眼睛,一件件摸过去,却又无比熟悉,他能清楚地分辨出,穿着那件柔软的开司米毛衣,被田凤宇从背后突然抱住时的欣喜和期待。沿着楼梯走下去,巴西木的地板,是为了让每个人走路都有点声音,方便他听到而不至于受到惊吓。而这会儿发出的“笃笃”声,却让他无比郁闷,因为楼下的几双眼睛瞬间都朝他看过来,田凤宇,金如川,康庆和封悦,迟艾的脸“腾”地红起来。这不是他们首次如此聚会,在这里和封悦的家,或者在外头那些会馆,他们不止一回两回地凑在一起吃过饭,只是今天迟艾终于看得见他们每个人,每张面孔,每个神情……他的目光,几乎无法离开封悦的脸。田凤宇说他俩很有些相像,但迟艾并不这么觉得,他早就知道封悦肯定是个漂亮帅气的男人,如今亲眼见到,竟还是超越自己先前的预想。他颀长挺拔,和身边高大的康庆不相上下,只是又生得格外瘦削,看上去多了份端庄的文弱,康庆即使这会儿随意地坐着,也散发出一种保护的气场,好像恨不得随时随刻都将他容纳在自己能够控制的范围内。这种感觉对迟艾来说不陌生,因为田凤宇对他,也是同样一份呵护,至少在他目盲的时候。如同以前的印象一样,封悦话不多,大部分的时候很安静,即使席间金如川和田凤宇主动提出与他交谈的话题,应答也都短暂而简单,态度里透露着不同以往的犹豫和疏离。指不定就是凤宇哥在哪儿得罪他,惹他不高兴了,迟艾低头吃饭,暗自寻思着,周围的声响和举动,瞒不过他的感官。倒是康庆似乎对他感兴趣,时不时朝他看过来,眼光并非对瞎了几年的人突然復明的好奇而已,反有些格外的温度在里头。向来他对自己都很冷淡,突然热络起来,迟艾有些不适应。但最让他诧异的,还是自己在康庆有意无意的关注下,也改变起来,甚至浓眉下那双漆黑的眼,隐渗透着莫名的熟悉。迟艾默然中对周围的注意,并没有逃过封悦敏锐的观察,当他看到迟艾用双手摸过盘子的边缘和刀叉的位置,那是他目盲时的习惯,那会儿他吃东西轻巧而斯文,不熟悉的人,并不会知道他是瞎的。整顿饭吃得味同嚼蜡,封悦明白,这纯粹是田凤宇给康庆创造一个和迟艾见面的机会。父亲在纽约跟自己的会面,恐怕并没有对他隐瞒,如今他们三个人,无非就是揣着明白装煳涂,唯独康庆临走前,与迟艾说的那句“保重”,让封悦心中难受很久。他们的车子驶离田凤宇庭院的时候,幢幢深夜正笼罩着柏林道错落在山林间的豪宅,远处都市中昼夜不熄的灯火,象是悬挂在窗前的水晶球,封悦沦陷在一片惊人的沉默里,身边的康庆,一个字也没有说,侧面在黯淡夜色里,是刀削般冷酷的轮廓,不安,如剎那降临的春寒,蔓延。……周末是父亲的生日,乔伊在跟家里冷战几年之后终于破冰。自从哥哥出事以后,家里倒是走了好运,不仅搬进了新的大单元,还僱佣了保姆在家里洗衣做饭。但父母都是低调的人,从来也没说如今宽松的小康生活从何而来。乔伊对这些更没有兴趣知道,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想找些从前的东西,下周上个访谈的节目,要他从小到大的照片。但是却没找到,于是他出门到客厅,问母亲记不记得中学时的东西打包在哪里。“阁楼那里有些搬家以后就没动过的箱子,你去那里看看吧,那里灰大,戴上口罩,省的呛得你咳嗽。”陈旧的箱,落满厚厚的灰尘,乔伊翻到最角落的一只,压在箱底的相架,露出个角儿,他伸手抽出来,那是他俩仅存不多的合照,那时哥哥比他高出一个头,微微笑着,干净帅气。相架后面的扣子松了,照片几乎镶嵌不住,乔伊打算重新扣好,却发现隐秘的空隙里,别着一只小小的优盘,看起来很陌生,既然不是他的,那就是哥哥留下的遗物,乔伊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但是回到住处想用电脑查看优盘内容的时候,却发现优盘是有密码保护的。乔伊用哥哥生日输入几次,连着错了,也就没有再试。直到这天剧组碰上麻烦,设备室的密码锁坏了,恰好制片人在,叫他的朋友过来帮忙,两三下就把高端的密码设备攻破。乔伊正在跟助理对台词,顺便跟他聊了几句,夸奖他的“专业技能”。“这不算什么,”那人被他夸得不好意思,跟他解释:“密码这东西防的是路人,行家随便弄个设备就解开了。”“哦,什么密码都可以?”乔伊想起哥哥留下来的优盘,索性问他可不可以打开。等化妆师帮他补好粉底,密码已经被写在一张黄色的便签纸上,乔伊拿在手里一看,是“kang qing”,不禁心中发愣,是巧合吗? 接着轮到他的镜头,忙忙活活小半天下来,等终于收工回到家里,洗澡换了身衣服,他坐在床上,抱着笔记本,把优盘再插进去,输入密码,里面是几个照片的档案,他顺手点开一个,让他吃惊的是,照片上,竟然是joey和张文卓!他们坐在一个类似别墅后院的地方,游泳池的旁边,张文卓在躺椅上晒太阳,joey只穿了条泳裤,光着上身,头髮还是湿漉漉的,蹲坐在张文卓身边的地上,侧着头,好像在跟他说着话,joey脸上没有笑容,但神态看起来又十分愉悦。他们还有好些合影,从衣服髮型上看,并不是短暂的时间段里的。他们到底什么关系?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合影?而joey优盘的密码,到底是不是康庆的名字?乔伊心里的疑团重重包围上来,他突然发现,自己跟康庆和张文卓的偶遇和相识,也许并不那么简单。唯一能给他解答的,就只有阿昆。可是,主动找上阿昆,对乔伊来说并不容易。自从他和张文卓在一起,就只好疏远阿昆,因为他知道阿昆和张文卓很不对付,而且阿昆多次警告过,让他离张文卓远一点儿。既然没听取他的建议,自然也没有脸面再像以前那样跟他联络,渐渐地,也就疏远了。正当乔伊打算厚起脸皮,找阿昆打听真相的时候,张文卓的电话追来,直接就问他在哪儿,晚上什么安排。他出国办事,折腾了好久,回来也没有第一时间联繫自己,也不知是不是还在迷恋舞蹈学院的那个男孩子,乔伊多少对他玩世不恭的态度有些失望。但是不知为什么,他的电话一来,心里气就消了大半。“在家呢,今天剧组收工早,明天的外景也没有我的戏份。”他汇报出自己的工作安排,无疑就是在暗示自己的邀请,通常张文卓会趁他有功夫,跟他消磨一两天,但这次似乎格外冷淡。“我在‘松江会馆’这里,你过来吧。”乔伊迅速拾掇好,飞快出了门。楼下停车场有两辆车,钥匙都在他这里,需要的时候,随时都可以开出去用。这种私人会馆,向来胜在没有闲杂耳目,安静寡落,张文卓在外面约会他,都不会找那种人多的地方,说是怕影响他的名声,其实是他自己不打算给外人看见。乔伊推门走进房间,张文卓已经有些醉了,挥手让他坐过去:“来,陪我喝两杯。”算算他们在一起已经有段时间,乔伊大概能琢磨他的脾气,向来他只有心情好,想要消遣玩乐的时候,才会来找自己,或者换句话说,他从来也不曾把真心暴露出来。乔伊在这问题上努力不去钻牛角尖,有些事太认真反倒适得其反,徒增烦恼。“干嘛喝这么多?”他走过去,挪开张文卓面前的酒,“上次你带回家的酒还没开,非得到外头喝?”“家?什么家?”乔伊无意失言,明知张文卓没有把藏他的那个金屋当成家,只好自嘲地笑笑:“我家呗!你家里藏了什么美酒帅哥的,我哪会知道?”他似乎对答案十分满意,笑着给他斟上一杯:“今晚什么话也别扯,就陪我喝酒,不醉不归!”乔伊从来没见过张文卓这副模样,或者说没几个能见识到他如此脆弱的一面,让人不禁怀疑他这次出国去了哪儿,见了谁。乔伊真的没废话,连喝了几杯,难免情动燥热,从沙发滚到地板,张文卓迫不及待地,甚至有些粗鲁。因为戏还没有杀青,乔伊很怕受伤尴尬,低声跟他商量了几句,全不奏效,也只能任他胡来了。完事儿以后他忍痛到卫生间清理收拾,刚刚借着酒兴还不觉得怎样,这会儿才感到疼得厉害,不禁想想自己的处境,这又是何苦?以往张文卓总是光鲜亮丽地找他玩乐,就像招ji一样只管付钱,那时恨他没有真心,又估摸着反正自己也无非为了洩慾,各取所需,大家彼此都有保留,也很公平;现在他颓废的一面展现给自己,本还怀着点希望,以为他们总算拉进些距离,结果他也无非就是消费而已,根本不管自己的死活……体内残留的酒精开始发酵,催化着乔伊,阵阵心酸起来。 第93页 不知什么时候,张文卓站在门口,酒气仍重,神智模煳地看着他,乔伊连忙停止手上难堪的动作,有点赌气地,进淋浴室去洗澡。这里的客房张文卓是常年包的,有时他们也会过来住一住,这附近环境很好,夏日里开着窗,就能听见外头的溪流。可是现在这种光景,什么良辰美景只能让人心痛。他身子湿漉漉地走出来,转身找毛巾,才发现张文卓还站在原地没动,看不出是醉是醒,他突然问道:“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乔伊一边把毛巾绑在腰间一边琢磨着他现在到底是几分醉,虽然张文卓的酒量不错,但人有心事的时候是很容易喝醉的,而且他今晚着实喝了不少,于是大胆地试探回答:“因为我和我哥长得象吗?” 第五十一章 张文卓眼色一凛,片刻之前的酒意顿时烟消云散,多年前的锻鍊,让他从来也不会被酒色风月之类吞噬了警戒的心态。但他也没有表现出不安和烦躁,实在joey这个形象已经遗忘多年,即使这般毫无准备地被乔伊提起,也不能掀起心底任何情感。他换了个姿势,不冷不热地说道:“你比你哥聪明多了。”他神智的变化如此之快,出乎乔伊的意料,他以为张文卓多少有些醉意,没想到醉不醉这种事,好像他都能自行安排一样,不免长了记性,为自己刚刚的冒昧有些后悔,正琢磨着如何化解彼此冷淡下来的僵局,张文卓却跟他说:“晚上别走,在这里睡,明天在这里做个spa再回家,你先收拾吧。”乔伊极少对他的安排有所异议,张文卓转身关了卫生间的门,拿手机迅速给阿伦发封简讯:“查查乔伊近期都见过谁,今晚就去他住处搜搜,看有没有跟joey有关的东西。”第二天下午回到柏林道的家,一只小巧的优盘已经放在书房的桌上,是乔伊手上那个的复制品,旁边的小纸条上写着密码“kangqing”。张文卓冷冷“哼”了声,输入的时候当年刚发现joey背叛他时的愤怒,又忍不住翻滚出来。然而,当电脑的屏幕被宛若昨日的旧照占满,往日情怀不能自已地,一幕幕浮现……他没想到joey竟收藏着这么多俩人的合照。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不算太多,除非偶尔手下人好事,会拍上几张,大部分从模煳的像素上看,是joey从安全录影带之类的影像资料上剪下来的,有的是他们两人并肩站着,没有什么交流;有的是他们轻轻抱着,像是打发下午的无聊;有的他们面对面,似乎在说什么……平凡的画面,装着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光。“你既然知道我会发现,为什么不走?康庆不是都给你安排好了?”事发的时候,他亲自审问joey,joey微仰头看着他,那么平静,不见丝毫畏惧,也没有只言片语。“以为我捨不得动你?”张文卓的笑才真正让joey绝望,眼神痛然一动的瞬间,让他得意,“看来你真是这样想的?”joey眨了眨眼,终于点头。张文卓的眼神停留在他年轻的脸上,目不转睛,吩咐手下的声音冷得如同金属:“给他个痛快,不留全尸。”joey最后对他的感情有多深,张文卓并不知道,多少有一些吧?但他为了康庆宁肯送命,那感情可不是一星半点儿的,他憎恨跟康庆分享某人的待遇,所以joey于他而言,无可眷恋,甚至对封悦跟康庆的恨,都发泄在他的身上。多年后,看见joey搜集的这些片段和图片,张文卓心里漂浮出有些说不出来的酸楚,他闭上眼,努力想像着joey当年的模样,在山顶茶社里第一次见到他时,他正垂目专心地布茶,干净的手指在茶具间穿梭,听到脚步声传来,勐然抬起头的瞬间,多么让人心动?悄然关了电脑上的图片,张文卓孤单沉坐,融入一片静默的午后……自从那天从田凤宇家回来,康庆一直话不多,封悦也没敢深问。既然父亲敢跟他坦白田凤宇的真实身份,就不怕他们这几个人都知道真相,毕竟彼此之间诸多关系厉害连接着,这个秘密揭晓与否,并不能改变任何表象。这么多年过去,封悦,康庆,还有张文卓都查不到任何确凿有力的证据,更别说其他人。若没这样的信心,田凤宇又怎会再会柏林道?不管之后聚合变换,他们的身份就跟今天和以往一样,田凤宇依旧是田凤宇,迟艾也还是迟艾。康庆和封雷,从来不存在什么私人感情,若不是封悦夹在他俩之间,连起码的朋友也算不上。当初小发会爱上封雷,康庆并非全无预警性格叛逆,飞扬跋扈,其实就为了吸引他跟芳姐的注意,骨子里,他缺乏安全感,渴望被人关怀,被人保护和疼爱,他只不过嘴巴损毒,从来不会承认而已。小发刚刚显露出对封雷的爱,是他同意去学烘焙,他似乎突然间想要转变,眼神偶尔沉淀出一股温柔。康庆不看好小发的一厢情愿,但是当时他忙碌于扩展自己的地盘,野心勃勃地开始搭建属于自己的商业帝国,他几乎情不自禁地把小发淡忘在脑后,以为他在封雷那里碰了钉子,自然会老实地跑回来,但是他低估了小发的感情的坚持和执着。爱上封雷不会有好结果,小发现在弄得人不人,鬼不鬼,治好了眼睛,却还像盲人一样生活,在康庆心里,这些都是封雷的错。但是这些话,他不能说出口,封悦听了,要伤心。人在关键时刻,都只会袒护自己的至亲,会护短。封悦如今只会因为封雷还活着,而在心中高兴,即使封雷导致小发现在的处境,他即便难过,内疚,还是宁愿他自己的亲哥活着,哪怕他的生存就是小发的死境。人终究还是自私的,封悦不是大义灭亲的人。 这件事,康庆和封悦不能对质,就算他们都会为对方着想,理解彼此的难处,但本质上,他们站在截然不同的立场。于是,迴避,是他们面临的唯一的选择。多年的相处,他们培养出传神的默契,谁也没有提田凤宇和迟艾这桩事儿。直到一天,康庆在外头跟人应酬喝了点酒。他酒量甚勇,还没谁能把灌醉过。但这种上层社会的社交,谁也不至于喝到烂醉如泥,难以维持身份的惨状。然而适当的酒精,让人放松戒备,有些平常日子里需要提醒自己不能提及的话,这时候也顺口熘了出来。到家已经十点多,留门给他的佣人说封悦也是刚刚到家。他前段去纽约周旋的事宜,现在结果出来,并不如预期的满意,美国的两个代理之间勾心斗角,互相推诿,简直势如水火,弄得封悦焦头烂额,家里外头腹背受敌,一时间实在有些狼狈。康庆推门进到卧室,见封悦正在更衣室,套在浅灰色的浴袍里,手里拿着换洗的睡衣打算去浴室洗澡。看他面露疲惫之色,估计今天过得不怎么顺心,他可不是什么脾气特别和顺的人,赶上闹心的时候,脾气也不小,给他哥从小宠的,总是多少会养些少爷脾气。可能是看他回来,封悦没有关浴室的门,将淋浴打开以后,回身在洗手台那里刷牙。康庆在门口靠着,一边松领带,解开衬衫的扣子,一边问他:“下午出去找谁去了?”他两点多的时候,打电话去公司,封悦的秘书说不在办公室,让他打随身的手机。“没找谁,”封悦涮去嘴里的泡沫,“你找我有事?”康庆对他的答案不太满意,皱着眉头:“找田凤宇有什么不敢说的?”封悦楞了下,缓缓才说:“嗯,跟他喝个茶,没说什么。”“好不容易破冰和解,干嘛什么都不说?”康庆脱去外套,回身挂在衣柜里,封悦放开的淋浴屋里,蒸汽飘散出来,“哗哗”的水声,让康庆的话语传递得不那么清楚。“你们怎么打算我不管,小……”他突然停口了,这个名字还是不要养成出口的习惯比较好,“他……我迟早是要接过来的。”封悦诧异地盯着他,好半天的,才缓过神来:“迟艾不会愿意的,他根本不认识你。”“他认识谁?”康庆反问道:“他认识的那个人,值得他信赖吗?”“不是……”封悦知道康庆误会了自己的意思,“我不是替田凤宇开脱。”“你就是!”他说得斩钉截铁,“你根本就不怨他,是不是觉得迟艾有今天,都是他活该自找?”封悦这件事上,是有些理亏,当年小发为救封雷受了重伤,生死未卜,不论如何,封雷应该照顾他,不应该让他做出这么疯狂的行径。而且封悦心里清楚怎么会想要按照自己的模样整容?他怎么会知道封雷对自己的感情,怎么会发现封雷当年为自己找的那些医疗团队?他明白康庆忍耐多日,以他的脾气憋上几天,总还是得发作,封悦今天累得跟死猪一样,这会儿也没什么耐心再去劝慰谁,只好拖延。“待会儿再说吧,我洗个澡。”说完,他关上门,将康庆隔离在更衣室里。康庆换了衣服,仍觉得焦躁不安,他出门下了楼,这会儿大部分人都睡去,楼下也只有几个角落里的廊灯还亮着。他走到吧檯那里,想要找酒,却发现外面影影绰绰地站着个人,看身型像是阿昆。阿昆近年多住在康庆以前在波兰街的家,这样方便帮他照看那里的生意,偶尔有事会在这里留宿。康庆和封悦现在的家,经过扩建以后,更加宏大宽敞,阿昆是有自己固定的房间。阿昆进门,发现康庆在,一时间也有点尴尬:“康哥,你还没睡?”“你今天怎没走?”“明天一早,不是要跟你出门?就留一晚了。”“哦,正好,过来跟我喝一杯。”康庆邀请,他在外头也没有喝痛快,这会儿一个人也是越想越气,不如拉着阿昆解闷。“在外头讲手机?”“嗯。”阿昆到吧檯的吧檯里搜找康庆喜欢,又不至喝得过头的酒。“谁啊?”见他回答吞吐短暂,康庆追问了一句:“这么晚,谁找你?”阿昆虽然面露难色,但也不会跟他撒谎,直言道:“乔伊。”这个名字,让康庆停顿下来,很久没人跟他提乔伊,连六叔都消停了。听说是跟张文卓过得挺快活,再也不是以前那个不起眼的小明星,走哪儿都挺招风的。张文卓会喜欢乔伊,康庆算得出来,就像当年会笃定joey会混到他身边一样。“他跟张文卓不错?”康庆突然来了兴致,“不是说张文卓泡上一个跳舞的吗?”“嗯,前段日子吧,好像也是六叔的门路。”“我操,”康庆笑了:“六叔还真成开窑子的。”他就是想转移自己脑袋里关于迟艾的注意力,乔伊这会儿再合适不过。康庆前前后后问了阿昆好些个关于那两人的事儿,感觉到阿昆回答得有些不情愿。不管乔伊跟他多么无情无义,有joey的情分放在眼前,阿昆的忍耐力,其实挺惊人的。在劝说不成的情况下,他也没有袖手旁观,如果乔伊需要他,他随时还是愿意帮忙,所以当康庆用戏嚯的口吻笑谈乔伊张文卓的艷史,阿昆尴尬着,却也不怎么太爱听。康庆了解阿昆的爱屋及乌,不再扯那些桃色新闻,又转回刚刚的话题:“他这么晚找你有什么格外的事?” 第94页 阿昆坐在他对面,沉默片刻,脸上的神态泄露了这可不是什么平时的电话,他仰头干了杯子里的酒,才说:“他问关于joey的死,问我joey是不是跟张文卓在一起过。”康庆握杯的手紧了紧,没有立刻言语。当初joey接受任务接近张文卓,并没有几个人知道。张文卓也很少带joey出入公开场合,无非在他别墅里寻欢作乐而已。而且他出事以后,康庆费了不少力气把这事压下去,对外只是说意外身亡。如今乔伊虽然跟张文卓有段日子,似乎也颇多亲密,但张文卓那个老贼,不可能把这么重要的秘密泄露给乔伊,那他从哪里得到的消息?“他怎么知道?”“说是找到一只优盘,里面有joey和张文卓的照片,关系看上去挺亲近。”康庆脸色冷落下来:“他怎么突然变得这么笨了,你警告他别乱说没?妈的,赶明儿他都不知自己怎么死的。”阿昆自然明白康庆的担忧从何而来,张文卓心狠手辣,当年他对joey还不是疼爱有加,结果照样落得个碎尸的下场,阿昆的心,揪了起来,他不能让乔伊赴他哥的后尘。……初春雨水连绵,透着冰冷的凉意,金如川的车停在田凤宇的宅门前,吩咐司机不用来接,他待会儿要跟田凤宇一同出门。他拾阶而上,管家已经开门等他,屋内暖气很足,他将手里外套递出去。“先生还在楼上,”管家接过,礼貌地说,“知道您来了,这就下来。”“不急。”金如川站在客厅里,没有坐,落地窗外是一片暗淡春色,在湿灰的天幕之下无精打采,他今日睡眠不足,多少有些恍惚,看了没一会儿就走神……眼角似乎略见隐约一抹身影,转眼不见,他以为是自己花了眼。自从迟艾復明,金如川每次到田凤宇家里来,都有种莫名其妙的心慌慌,这富丽堂皇的大宅子里,掩埋着秘密到底有多惊人多难堪,他无从想像。既然田凤宇从千军万马这种挑选他做事业代表,金如川就肯定是个特别的聪明可用之人。田凤宇这种神通广大的角色,异军突起,真正背景无从查证,他早就起疑,只是不方便提起而已。迟艾的眼睛突然復明,更是让人惊诧咋舌,田凤宇从来也没解释过迟艾之前失明的病因,只说车祸,可金如川并不觉得这回治好他是多么艰难。他当然不能理所当然地认为,田凤宇是故意让迟艾瞎眼这么多年,没有理由啊!再说那晚跟封悦康庆吃饭,就更是让人费解。田凤宇对封悦的好感,几乎瞎子都能看出来。他个性多少倨傲,这是佼佼者都有的毛病,初来柏林道时,不管表面如何圆滑世故,对柏林道的“伪君子”们其实是看不上的。但他看见封悦第一眼,就格外喜欢,这几年来对封悦欣赏得甚至到了容忍的程度。即使封悦确实有些个人魅力,很能给人留下不错的第一印象,但他们几个偶尔聚会喝茶,封悦咳嗽一声,田凤宇都得格外多看他两眼,这种超越朋友和合作伙伴的关切,精明的金如川纳闷很久。虽然屡次安慰自己,有时候知道得太多,未必是好事,但金如川还是期望哪一天,老闆能主动跟他透露些内幕。田凤宇下楼以后,把他请到书房旁边的小客厅里,没有商量公事,只是随意地说了有闲话题,约好天气放晴以后,一起去打高尔夫球。金如川似乎很久没有见到田凤宇这么若无其事地放松,他近来家里外头忙得焦头烂额,出门也只是应酬而已。是迟艾状况好转了,还是他久郁之后,终于想开,不再自寻烦恼了呢?“下个礼拜的董事会你要出席吗?”康庆那里的董事会,田凤宇也不是次次都去,如果没什么特别重要的议题,会让金如川代表出席。“议程出来了吗?”“周一会出来吧,听说封悦会去。”金如川无意提起这个名字,不禁朝他试探地看了眼。田凤宇站在窗边抽菸,窗户开了个细细的fèng,外头两棵紧紧挨在一起的木棉,送进“沙沙”入耳的风雨声。他擎着握烟的手,慢慢地吐出口烟圈儿……“没什么大事儿,你替我去吧,我可能要处理点家里的事。”“嗯,好的……”正说到这里,外面传来匆忙的脚步声,小夏焦急小跑着过来,说:“先生,不好了,迟艾少爷不见了!”“刚刚你不还说在书房写字?”小夏脸红,不知是被田凤宇斥责的语气窘迫到,还是里里外外跑得累:“本来是的,关着门不让人打扰。汤炖好我端上去,就没见到,楼上楼下都找遍,花园也搜了……”“哎,找到了!”金如川指向窗外,从树影间管家撑着伞正朝水边奔跑,迟艾湿淋淋地站在凄风冷雨之中,楞得出神,动也不动,冻僵了似的。田凤宇拔腿就往外跑,他心里明白迟艾癫劲儿上来,管家工人他们肯定劝不动。“迟艾,你干什么呢!”他大步先到,赶紧脱掉自己的外套,包住挂在单薄衣衫瑟瑟发抖的身体,伸手想抱住,迟艾却硬挺挺地拒绝,眼光凌厉she来,短暂片刻的阴鸷而愤怒,一闪而过。不仅田凤宇看在眼里,连后来跟上的金如川也没有错过,那消逝不见的瞬间里,迟艾几乎是变个人,陌生而尖锐。迟艾的身体抽搐了下,那一抹附体的灵魂突然就不见,目光柔软下来,黑洞洞的大眼眨了眨,才轻轻叫了声儿:“凤宇哥……”田凤宇不忍责怪,转身低背,感到迟艾冰凉的身体,顺从地贴上来,背起他朝屋子里走去。撑伞的撑伞,披衣的披衣……忙活到屋里,田凤宇却没让他们伺候,只吩咐厨房煮点姜汤送楼上,其他的人一律不用。小夏倒是随身帮着,换掉湿掉的衣服。“先别洗澡吧,怕着凉,” 小夏说完站起身,“我去楼下看看姜汤好没有。”出门前,他从柜子里又拿了床被子,放在田凤宇手边。屋里就剩两人,田凤宇拿着棉被,慢慢地包裹住迟艾,他只露着小小的脸,双目虽然仍显空洞,却渐渐有了温度,随着雾气朦胧上来,遮掩住黑色的瞳孔,晶莹一片。嘴唇还呈现着低温里的蓝紫,才动一动,还是犹豫地合上了。田凤宇心中瀰漫着难以言尽的酸楚,隔着厚厚的棉被,握住迟艾的肩膀:“有什么话,就大胆说出来,别再咽回去。”迟艾退缩,摇了摇头,泪水却接踵而来,泫然欲泣,勉强挂在睫毛之间。“那……”田凤宇温柔鼓励,“还是你有什么要问我?”空气里干燥的温暖,包围着他们,迟艾身上的冷,却已经深深侵入他们皮肉之内。“凤宇哥,”迟艾的声音很轻很低,“俞小发……是谁?”如同夜空下闪烁着星光的水域,田凤宇在迟艾的眼睛,看见自己诚实的表情,没有吃惊,没有意外,没有辩护……迟艾在他的神态里看见答案,眼泪夺眶而出,沿着青白的脸颊,蜿蜒流去。……康庆从中午的饭局匆忙脱身,两点在公司安排的董事会,金如川代表田凤宇出席,但张文卓却会亲自来,他还是得小心应付才行,他近来刚收买了大a身边一个亲信,大a本来对封悦印象很好,只要多下些功夫,他手里那片潜力很大的市场,早晚都是囊中之物。在未有结果之前,这计划不能让张文卓察觉到蛛丝马迹,“幸好”近来田凤宇这边儿的动作很大,吸引了他的注意。本来张文卓只是怀疑,他手里也许把持着什么证据,否则田凤宇不会对他那么迁让,这人的门路可以说是见fèng插针,事到如今要想彻底瞒住他,几乎不可能。一路寻思着,眉头越皱越紧,从电梯里迈出来,被迎上前的秘书吓一跳:“封先生已经到有一会儿了,在您办公室等呢。”封悦如今的事业重点都放在“雷悦”,开会也不是次次都来,简单的例会,时常都是派个代表而已,就算抽空过来,也很少提前这么早到。“怎么不早说?”康庆有些不高兴,“连个电话也没给我?”“封先生说不用……”“行了,”康庆打断她,抬腕看了看表,倒是还早,“到时间我跟他一起去会议室,别让人来打扰。”秘书见他脸色阴沉,不敢多言语,连声应允。康庆握住把手,轻轻朝里推开门,办公室里静悄悄的,正是日光充足的时候,从落地的玻璃窗挥洒进来,笼罩着沙发上小憩的封悦。西装上衣挂在一边的架子上,领带也松开,挂在胸口而已,躺坐在沙发里,长长的两条腿平伸出来,双手没有交握,松松搭在小腹处。封悦继承了左小姐白得几乎不象亚洲人的皮肤,这会儿手指暴露在阳光里,更是白皙得有些耀眼。他的头歪在沙发的转角里,背对的光线,睫毛偶尔扇动,在眼下拉下长长的阴影,唯有嘴唇,在梦里也是紧紧抿着,显得倔强。康庆悄无声息地靠坐着办公桌,盘手注视着熟睡的封悦,似乎说不清有多久没这么仔细地观察他了。 封悦不是嗜睡的人,近来天气原因,他的病又折腾起来,有时半夜里毫无徵兆,会突然喘起来。现在工作这么忙,也只能依赖那些副作用比较大的药,可能是他这几年实在是折腾得太狠,身体每况日下,往年吃的药,今年重新用起来,怎么也吃不消,不是心悸难受,就是刺激得胃痛,医生给他开了新的这种效果是不错,但对体力影响很大,动不动就累得虚脱一样。有时候封悦忙得分身乏术,被身体扯着后腿,无奈中,上来少爷脾气,唧唧歪歪不说,还会摔东摔西的,弄得康庆束手无策,也只能忍气吞声。看他这会儿睡得旁若无人,反倒感到心安,康庆是不想封悦这么拼,至少拿出一两年的时间养好身体再说,但是封悦如今骑虎难下,并不是想休息就能休息的状况,康庆心里也明白。金字塔顶端的人,看似站得最高,事实上,却被脚下层层叠叠,坚固累积的关系网,牢牢钉在原地,他们离地面太远,已经做不到抬脚走人的随性。很多事,他们其实没有选择。康庆没想到自己会走到这一天,成功之后的得失,并没有带来预料里的成就感,他一步步追随名利和权力的脚步,漫长地追逐,已经忘记当年的目标。有时半夜睡不着,起床抽上半支烟,会想起波兰街的日子,想起桂叔打麻将时算牌的脸,芳姐总是挂在嘴边的脏话偶尔哈哈笑起来的清脆……然后再看看身边的封悦,他们一起多少年了?为什么他还想得出当年的小男孩儿牵住自己的袖子,义不容辞地说:“康庆,带我去!”如果一个人开始回忆十几二十年前的往事,是不是就说明,他已经老了?在这个云淡风轻的午后,在堡垒跟堡垒之间短暂的进攻空隙里,康庆卸去沉重的盔甲,让自己好好的喘了口气。桌面上的被消音的电话,已经闪了好几次,他都没有注意,对方明显没有挂断的意思,康庆看了看号码,是田凤宇。既然不挂公司电话,自然是有敏感的事端,他看了看依旧熟睡的封悦,拿起电话,走到一边接听,只“嗯”了一下,就听见田凤宇直截了当地问:“有时间出来谈谈吗?”自从得知田凤宇和迟艾的身份,就算康庆尽量压制,也少不得为了这个跟封悦擦枪走火,磕磕碰碰。封悦说到底,心里是装着他哥的,不管到什么时候,几乎本能地就会想维护他哥。这俩人的身份揭开与否,根本没有什么区别,而康庆目睹当年的变成现在的模样,说不心疼是不可能的。虽然对小发总是严厉,总是看不上他吊儿郎当的做为,康庆是把他当成亲弟弟看待,那时多希望他能听话点儿,好好读书,认真做人……可是,现在的迟艾,还是小发吗?难道田凤宇不需要对迟艾负责?他怎么能允许迟艾这么作践自己??康庆忍耐着,但不知究竟能忍耐多久。他和田凤宇私交甚浅,若不是封悦在中间夹着,恨不得永远不见才好。但现在迟艾的事情,他们确实需要坐下来谈谈,因为关系挑明以后,田凤宇几乎都在迴避,这种公务场合,就让金如川来代表,私下里也不像以前那么频繁地约封悦出去。“行,什么时间……嗯,知道……”田凤宇嘱咐他,这次会面,暂时不要跟封悦提,康庆算是答应了。 第95页 田凤宇和封悦的关系突然冷落下来,也瞒不过这么多双盯着他们的眼,但他们都普遍猜测,是田凤宇的“华扬集团”近期大批抢占海外通讯市场,让封悦有些不慡。但当年田凤宇大笔资金入注集团,为的就是战后重建的政府买卖,这些是得到封悦认可的,因此他们觉得封悦现在给田凤宇脸色看,多少有些过河拆桥。唯独张文卓不这么看,他几乎一下就洞察出,这几个人藏着什么猫腻儿呢!在封悦面前试探两次未果,决定自己亲自查个水落石出。 第五十二章 这天,张文卓在“蟠龙”请伦敦来的客人吃饭消遣。外国人都吃“古香古色”这一套,表面上是欣赏文化,骨子里说不定依旧沿袭着祖宗辈儿的殖民地的梦想,在源远流长的东方文化里占上一席之地,让他们心中的成就感,空前膨胀。“蟠龙”算是张文卓的地盘,他们几个人宴客各有各专属的地方,尽量不会产生交集,不仅因为这种高级会馆抢客的功夫了得,最主要的原因,是他们都不想让对方,过于了解自己招待客人的细节。每次张文卓来,“蟠龙”的经理会把后面单独的一个院落腾下来给他用,他也不至于清场,高调并不是他处理这种关系的习惯。客人吃用完毕,帮他们预约了特殊服务,也不再相陪,女人一来,再谈什么,对方都集中不了精力,浪费时间而已。司机在常用的vip通道那里等候。张文卓的西装搭在胳膊上,衬衣的袖子锊起来,低头朝外走呢,不远处传来有人喊他的声音:“七哥,好久不见!”抬头一看,竟是六叔。“六叔也在?”张文卓看了看表,明显不想久留,乔伊还在家里等他。“这不好莱坞来了‘懂行’的稀客,点名儿要来这里找乐子,‘同福会馆’之类的,还真看不上眼!”“哦,他是听谁说的?”张文卓心里有点不舒服,既然六叔过来请客,很可能阿昆也会过来应酬一下,尽管六叔这两年娱乐圈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但波兰街的大老闆,依旧还得是阿昆。“谁知道来着,”六叔明白张文卓过来这种地方,不会是自己一个人,态度上看得出不想多聊,“忙你的吧,过几天公司有庆典,有空过来凑凑热闹。”“好,六叔的庆典,出席的还不都得是帅哥靓女?”张文卓绕过后院的亭台,又被经理拦住,寒暄几句。他顺便套了套话,看六叔是不是真的招待好莱坞的人,得到肯定的回答,才觉得安心。他总觉得康庆那伙人最近是阴阳怪气的,连带着周围每个裙带关系里的风吹糙动,都让张文卓戒心备起。最后乔伊的电话打过来,问他晚上要不要过去,他才总算脱了身,刚要上车,就看见车对面站着熟悉的身影,似乎正在等他,果然是阿昆。该不是六叔那个老狐狸刚刚报信了吧?张文卓更不痛快,生性多疑的他,这会儿觉着周围多少双眼睛都在盯着自己。“七哥方便借步说几句吗?”“嗯,”张文卓短暂地寻思一下,他其实也有点儿想知道阿昆找他的原因:“行啊,上车吧!”司机识相地下车,给他们倒下份清净的空间,张文卓随手点了一支烟,按钮将天窗稍微拉个fèng隙。“希望七哥能给了面子,不要再找乔伊。”倒是够慡快的。张文卓心里冷笑,伸手将菸灰弹在菸灰盒里,没说话。“joey的恩怨,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乔伊并不知道太多详情,无辜把他牵扯进来,就不仗义了。”“你还敢跟我提joey?”张文卓嘴角流露一丝笑容,却显得无比冷酷:“阿昆,这话可是你自己先说出来,我就不妨跟你算算旧帐,你,我,和康庆,到底谁最对不起joey?”阿昆被这句话堵住,一时不能回应。“你别以为你和他那点儿小情小意的我不知道,波兰街的破事儿能瞒得住我?你为了自己的老大,把心上人送到别人床上,你让joey情何以堪?” 张文卓说到这里,脸上笑容不再,“我至少给了他个痛快,而你和康庆,是一刀一刀地剐了他!”手机这时候响起一声简讯,他抬手看了看,送到阿昆跟前,是乔伊留的。“我张文卓要想找相好的,随便挑拣,不至于死乞白赖地非要逼着哪个。你就算把当年那些事说给乔伊听,你看他是能为他哥报仇雪恨。还是依旧心甘情愿地呆在我身边儿!”仲春的夜晚,已是融融暖意,看着车子消失在夜色深处,阿昆却感到一份彻骨的严寒,张文卓说中了他埋藏多年的心事,人性懦弱的边缘,他一直不敢承认,当年是他亲手,把joey送上死途。容不得他多想,康庆的电话追过来:“你在哪儿呢?”“哦,六叔晚上待客……”“我现在要出去,你送我,”康庆似乎很着急,“顺便有事要交代你,赶紧过来。”康庆约了田凤宇,这事说好暂时不让封悦知道,他若单独出门,封悦难免会多想,于是拉上阿昆。约的地方是处临海的公馆,田凤宇新近买下来做会馆,大概也是为了待客方便。似乎已经装修完毕,红布蒙着招牌,择日就能开张。他从正门走进来。没什么人,一直走到大厅的尽头,才看见田凤宇坐在角落的小桌那里喝茶。外面是漆黑的夜,若不是接踵而来的涛声,真不知黑暗背后,到底是天,是海。“我打算跟迟艾坦白,如果他将来的打算里有你,希望你能接纳他。”“哦,装够了吧?做情圣肯定挺累的,还是你自己有了将来的打算。留在身边,嫌他碍眼?” 他俩本来就不对付,这会儿不用顾及封悦的感受,康庆几乎立刻就没好脸色。“这些年,也不是一句两句就能说明白,你能理解最好,不能就算了,我也不会强求。迟艾一时是不能自己生活的,他虽然復明,但情况还不是很稳定,况且他这些年……”田凤宇想说他过的是与世隔绝的生活,并没有太多常识,但似乎迟艾本来身份里的那些本能,一直都还在,只不过是拘谨在角落里,需要时间復原而已。“我不会浪费时间去理解你那些变态的想法,人这辈子生下来就註定一个德性,换一百个身份也没用。你还是当年的你,自以为是,恨不得给天底下所有人都做主,想改造谁就改造,玩够了一脚踢开。你要是不能一辈子对他好,当年就不该招惹他!”在感情上,田凤宇和康庆是说不到一块儿去的,今天约他来,是交待他迟艾的事,其实田凤宇本身是不想迟艾回去跟康庆住,一部分原因是怕封悦会尴尬,更重要的,他并不放心把迟艾交给康庆照顾,他心里隐约预感,迟艾身上太多的可能,让人无法预测他的将来。康庆并不相信田凤宇会跟迟艾交待真相,他告诉迟艾的,也许就是另外一个故事而已。但康庆也懒得与他对峙,他只希望迟艾会依然选择离开,至少自己可以像当年那般照应他。但是。迟艾的骨子里,依旧是桀骜不驯的俞小发永远不会按照康庆的希望,去生活。……“你最近是不是在琢磨大a?”田凤宇在临行前,转换了个话题,又似乎这才是他今晚找康庆来的最终目的。康庆没有否认,也不肯定,冷冷地回答:“干嘛?”“别打他的主意,我知道这条线是封悦帮你牵的,但是为了封悦,别跟大a走得太近,将来只怕避之不及。”“什么意思?既然要说,就说个明白。”“没什么好说的,这话你能听进去就好,难道现在的事业和地盘,你还不满足吗?”康庆最受不了的就是他这样的态度,明明是知道什么内幕,又捨不得泄露给自己知道似的,半遮半掩,婆婆妈妈的。他的厌恶大概在脸上写了个清楚,田凤宇倒没有解释,唯独追加了一句:“这么做,都是为了封悦,你好自为之吧!”温暖的天气,佣人开了半边的窗户。放进室外带着花香的空气。田凤宇几乎目不转睛地盯着坐在他对面的迟艾,低垂着眼睛,或许再次关闭他的视觉,凭着多年来的本能,只靠聆听和碰触,来认识周围的世界。他很沉默,几乎没有发出丁点儿的声音,一度让田凤宇以为是自己失聪,怎么可能这么安静?迟艾的情绪控制得让他惊讶,既没有泄露他的软弱,也寻不见当年小发性格里的乖戾,像是一片静静地捲起来的叶子。“迟艾?”田凤宇终是忍不住,喊了他一声,“你在听吗?”“嗯?”迟艾抬起头,黑眼睛对上他的注视,“什么?”“我问,刚才我的话,你听进去没有?”迟艾的眼神稍微偏离了下,从田凤宇的脸上挪开,窗外多云的天空,象水彩画堆叠的白和蓝。“为什么呢?”他说话的语气很是平静,“为什么要改变我的样子?”田凤宇没有回答。迟艾换了个问题:“是你的主意吗?”象是想要确定,他重复地问了一次,“我是说,整容,真是你的主意吗?”田凤宇肯定地点头,说:“没错。是我的决定。”天空飞过一只鸟,转瞬消失,迟艾仔细地瞅了瞅,什么也没有找到,云朵之间是层层叠叠的,簇拥的,寂寞…… 两周以后,田凤宇飞往迈阿密开会,他在当地拥有物业,并不会入住酒店。虽然常年空着,这里一直有人照料打扫,反倒是主人偶尔兴起住进来的时候,会把管家的佣人都支开,他们随身会带照顾起居的人。当车子沿着棕榈树夹路而立的海滨大道,渐渐驶近家门,他已经心里清楚,那里有人在等。他在周围敏感的空气里,嗅得出蛛丝马迹。田凤宇上楼,径直走向二楼的书房,门是虚掩的,他走进去。随手关上门:“叔叔,等很久了?”“不会,”坐在沙发上的人,面容平静,“刚到而已。”跟迟艾坦白的决定,是田凤宇自己的主意,从他承认的那一刻开始,就明白迟早会被追问,因此今天的局面,他并不感到吃惊。“最近怎么样?一切还应付得来?”“还好,还是老样子,没有什么变化。”“只怕是还早吧?”对方似乎对迟艾也算了解,“他会逐渐恢復本性,到时候你别叫苦才好。”田凤宇沉默不言,估计是不爱听了,对方明白他的个性,不喜被人教训,若不是他们之间的关系,想是要甩手走人。“为感情所累,是註定要吃苦的,不过你若认准,我多说无益。”他很快结束了关于迟艾事件的处理,好像这回见他的重点并不在此,田凤宇不禁多加了份小心,果然接下来就被问道:“康庆是不是在打大a的主意?”“没有吧?”田凤宇尽量自然地否认,他也想不到自己竟然到了替康庆隐瞒的地步:“他现在忙得很,应该抽不出时间。”“现在整出这么多的事,我跟封悦的关系,恐怕是瞒不了多久。大a若得到风声,那封悦就很危险。这些你心里都有数,难道康庆的风吹糙动,你没有上心?还是说给家务缠得没心情去管?”田凤宇明白,这话里所谓“整出这么多的事”里,是有自己的“功劳”,但他没有辩解,反倒说:“康庆开始是琢磨过大a手里的市场,所以才会让封悦去牵线,但那是公司刚开始的时候,他现在风生水起,手里买卖做都做不完,应该没有那个闲心找大a。”“哦,”那人笑了笑:“你倒是难得替康庆说话。他有没有动作,你清楚得很。我只是希望你不要给感情牵扯到筋疲力尽,没空理会正事。”“叔叔放心,我不至于的。”“那就好,我信得着你,”他站起身,竟是比封雷还要高些,语调突然柔软下来:“我想见见封悦,你能安排吗?”田凤宇愣住,就是怕暴露封悦和他的关系。多少年来,一直避而不见,怎么好端端提起这个?“封悦……”想说的是未必乐意,但是终说不出口,只好婉转说:“他性子别扭起来,没人能勉强的,我最近可是得罪他不少……”“不用他知道,我就想看看他,没别的,”他目光温柔,甚至带着淡淡的忧伤。“他快过生日了吧?”“啊,快了,”田凤宇不得不承认,这两年“叔叔”年纪大了,对封悦的感情,象是越来越难控制,“我争取吧,您什么时候过来?”……初夏的早晨,空气中瀰漫着隐约的热度,天亮前一场细细的雨,在阳光中蒸发未净,留下的cháo湿之气,倒不恼人,反让人倍感滋润。迟艾坐在酒店露天茶座的角落,这里是柏林道鼎鼎有名的吃早茶的去处,靠边儿的好几张桌被白色的临时栅栏围起来,加上几棵高大茂密的夹竹桃隔着,好似室外天然的包间。自从田凤宇跟他坦白,已经过去一个多月,生活还像过去般继续,他对自己如常地体贴入微,就像承诺过的,照顾他一辈子。但是对于田凤宇坦白真相的勇气,迟艾并不感激,甚至觉得也许他已经没有继续隐瞒的耐心,对自己这个伪造的a货,他总还是不够满意。迟艾没有追问,凭自己的直觉,凤宇哥是不会承认对封悦的感情,不是不敢,也不是不愿意,他是捨不得破坏封悦现在生活的平衡和满足,他对封悦太在乎,太维护。封悦大概是这世界唯一的人,会让凤宇哥甘心把自己的利益,放在第二位。正当迟艾心不在焉,胡思乱想的时候。封悦在四五个人的簇拥之走了进来。 第96页 因为高度和身型,他走到哪里都是格外引人注目。刚刚还被挡开,註明“贵客预定”的牌子,已经悄悄被服务生拿走,视野最好的半边场地,都单独预留,而他们却选了最不显眼的角落,桌子被把那几株夹竹桃遮挡着,从迟艾这个角度看过去,并不见人,只偶尔听得见随风传来的高谈阔论之声。陪着封悦早饭的几个人,对迟艾来说并不陌生,都是封悦的律师和会计师,算是近距离帮他掌管财产的亲信。因为田凤宇的关系,以前也在不同的场合打过照面,虽然那时迟艾还看不见,但他通过声音和气息认人的能力向来不比双眼差。就像封悦,他们第一次隔着长长的走廊碰到,那晚他宿醉,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迟艾隐隐感到的,是种难以言表的不寻常。多年之后果然是证明,这人就是他幸福和希望的终结者。过了半个钟头的模样,阿战从外面走了进来,稍微举了举手中的电话,似乎在示意地询问要不要接。停顿了能有几秒钟,封悦站起身,从灌木丛后露出穿着浅色格子衬衫的上身,他伸手接过阿战的电话,往旁走了几步才接。那一桌的人尽量保持自然的谈话,但声音明显降低下来。封悦一直在听,末了才回了句,“嗯,知道了”。走回桌,说上两句,好像道别,接着就跟阿战走了。也许是习惯他的来去匆匆,在座的几个人并不惊讶,待封悦走后,继续坐在那里吃喝谈话,又呆上一个多钟头才离开,看他们的着装,大概是约好打高尔夫球。这段时间以,迟艾经常在封悦习惯出没的地方等他。他一直知道,封悦是个外表出众的人,但復明以后目睹真人,还是感到吃惊。旁人都觉得他俩五官有些相似,如今看来并不稀奇,也许当年凤宇哥为他整容的原型,多少会受封悦的影响。但封悦和他之间,除了人为的相似,其实根本就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两个人。迟艾又点了一份咖啡,服务生迅速地把那里收拾好,陆陆续续地,空出的场地开始慢慢坐上客人。这里生意不错,可永远不会给人拥挤的感觉。他抬手看了看表,估摸着等的人应该要出现……几乎同时,身后响起不轻不重的脚步声。“怎么?等很久啦?”身后的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在对面坐了下来,是张文卓。 第五十三章 张文卓在柏林道的宅邸,今夜虽然主人在家,却显得尤其安静。他常在外头应酬,加上风流的地方甚多,反倒是自己的家,呆的时间并不长,象今晚这样早早回来,还是孤身一人的时候,更是少之又少。外头天色刚刚擦黑,见他独坐窗前两三个钟头,也不嘱咐用晚饭,佣人犹豫着,还是准备靠近询问,却被他一个手势挡了回来。看着精神不集中的人,实则并没有忽略周围的动静。放在身边的手机这时候响起,他低头看了看号码,是乔伊,按捺了先前的情绪,他伸手接起来。“我晚上回去,你过来吗?”乔伊的身边很吵,声音听起来有点儿飘,大概喝了酒。“你在哪儿呢?”张文卓没有正面回答。反问道,乔伊通常只在周围没人的时候,才会给他打电话,哪怕他俩关系已经不是秘密,他在外头也是格外小心。“刚吃过杀青酒,我这就回家去。”乔伊就算微醺,神态倒还是清醒,“酒店比较吵,但没人跟我。”“嗯,”张文卓知道乔伊是很想得到他去不去的答案,也不再託辞,“改天吧,你回家开车要小心。”乔伊没说话,隔好一会儿,张文卓都想挂断了,他才突然冒出句:“你身边有人?”他极少明目张胆地吃醋,但张文卓明白,自己在外头花花的时候,乔伊是不好受的,纯粹玩乐的心态,不是每个人都做得到,从他了解他哥跟自己有过纠结之后,几乎没有再刨根问底,张文卓多少能猜出他的想法,他其实是害怕了解太多。“没有,要不你过来?”“好!”乔伊一反常态,立刻答应。整得张文卓还挺后悔的。挂掉电话,他招唿佣人准备点儿吃的,跟他们讲说乔伊要过来。接着自己上楼,换了身衣服。自从乔伊接了新戏,一直都挺忙,他们见面的机会不多,但说实话,张文卓也不至于就到了想到不行的地步,毕竟他身边并不缺人。可既然乔伊今夜有送上门来的热情,他也不想太冷漠。他回家寻思半天,该琢磨得也都琢磨得差不多,迟艾提出的让人咋舌的请求,他还是三思而后行,先把田凤宇那头的底摸清再说。外面传言是他俩关系有点紧张,似乎闹绷了,但也不至于到僱佣杀手灭口的地步吧?要真是那样,他心肠也太狠毒了,他还是决定按兵不动。乔伊过来的好处,就是可以通过他打听阿昆,康庆和封悦那俩人精不露破绽,不代表阿昆不会。礼拜三一大早。天就阴沉沉的,随时要迎接一场暴风雨。封悦穿戴整齐,走到门口,车子已经停在那里,阿宽开门走下来,脸色算是轻松。他最近都在挨辆检查他俩的座驾,保证每辆车子没有被监听,同时更新安全系统。阿宽每年会抽出时间去南美参加特训,今年因为封悦状况格外多,才一直推迟。“今年打算什么时候请假?”封悦问他。上了车,一边跟阿宽说话,一边示意他们等人。“看情况吧,暂时定不下来。”阿宽打开车门,示意他上车等,外头太闷热,这会儿还颳起大风,“今天公司有什么急事?这么糟糕的天气,不能在家休息?”“美国的代表过来,要开会。”封悦上了车,回头朝屋里望去。康庆从里面走出来,似乎刚刚挂断手机,“你两点约了医生,我去公司接你。”“今天不行,你帮我改约别的时间。”还不待阿宽不满,康庆低头钻进车,封悦随口就问:“跟谁打电话?”“战克清,”他说,“他在国防部那里搞不定,问我借关系。”康庆说着。扭头沖封悦不怀好意地说:“干嘛?跟得这么紧,你以为是谁?”封悦抿嘴一笑,没理睬他,直到车子开起来,阿宽升起前面和后座的隔音板,才说:“我以为是大a那里的人。”“还没到能说得上话的程度呢,”康庆突然想起田凤宇的警告,“你觉得大a这个人怎么样?”“我哪了解,又没怎么接触过。”“他好像对你印象不错。”“大概信不过张文卓吧?所以想多开一扇门,你知道,就他那背景,想找人接洽,也不是那么容易,美国人封锁得很厉害。”“他怎么得罪美国人的?”“你问我,我问谁呀?”封悦瞪他一眼,“你还真打他主意呢?”“不是,”康庆收敛起玩笑的嘴脸,郑重其事地说:“想是想,现在工厂的生产线也承担不了更大的单子……” 他原本是想借用美国军火商的工厂,虽然他们看似生产美国的军备而应接不暇,内部传出的消息说其实并非如此。但现在那边的大头目竟然是封悦多少年没有露面的亲爹,搞得康庆也不好意思再打他们的主意,很明显。封悦并没有跟他爸爸相认的打算。这倒也不怪封悦。康庆从小就跟他很亲近,知道封悦对他爸爸的依赖,其实远远胜过对左小姐母爱的渴望。左小姐向来都有些野心,也不是那种安心在家相夫教子的人。当时波兰街的人都觉得封威挺窝囊的,除了画画,除了英俊的皮囊,没别的能耐,就是个在家带孩子傻大个儿,当时封悦成天都赖在他的身边,吃药吃饭,都是爸爸餵。但是。自从封悦跟妈妈搬走,他爸爸就从人海消失,好像完全忘了自己的儿子。就算给老婆甩了,丢人丢份的,好歹也这么多年过去,他好像根本就不在乎封悦悲欢死活,加上封悦这执拗的强脾气,一时半会儿没有破冰的迹象,康庆也只能把先前的宏图伟愿暂时搁浅。他现在只是纳闷,田凤宇那天为什么突然会提起大a的名字,人都是有好奇心的,而康庆清楚,田凤宇不肯跟他交代的底细,恐怕是他无法想像的,一寻思到这儿,他就忍不住在心里臭骂,这他妈的柏林道,到底藏了多少见不得人的秘密? 封悦眼神望着车窗外风起云涌的天空,尽管他心中充满对大a这人的问号,但是他此刻的心思,其实是放在迟艾的身上。他生性敏感,迟艾近来时不时跟踪他,其实并不是次次都能瞒过他,只是假意不知而已。当年小发对封雷视死如归的爱,也许只有封悦能够感同身受。他不晓得如今的迟艾,究竟是怎样一种存在,他记得多少,忘却多少,外人无法得知,也不能分担,封悦想,迟艾现在处境,只怕日日生不如死。夏日暴雨,来去匆匆,从办公室出来的时候,还是倾盆而下,当车子停在房门前。天已经放晴了。田凤宇把手里一盒点心交给迎过来的佣人,是回来路上买给迟艾的,他近来爱吃这个牌子。“迟艾呢?”他见小夏从楼梯走下来,于是问道,“下雨天,没乱跑吧?”“在楼上看书呢……”小夏脸带难色,踌躇不决地说:“看的是……盲文。”田凤宇皱眉,不禁头大,迟艾刁蛮起来,犹胜当年不说,如今更让人捉摸不透,已经完全脱离药物控制的他,因为不再接受检查,现在真实的状况,无从得知。他朝楼上走去,迟艾坐在二楼客厅那里,吃着苹果,可能是听见他的脚步声,转头看他,右手却依旧停留在书页上摸索。“凤宇哥,你回来啦?”他看上去跟个没事人一样,似乎并不觉得自己的行为如何怪异。田凤宇走过去,坐在他旁边,圈住他的肩膀:“看什么呢?”迟艾没有回答,手指停止摸索。“怎么想起看这些书?”“你买这么多给我,不看完多可惜。”迟艾扭过头,他们的眼睛逼近彼此:“你给的,我都不会扔掉。”田凤宇无奈,抱紧他,直到觉着迟艾的身体渐渐在他怀中放松,才说:“你还有别的选择,知道吗?”你错了,凤宇哥,我从来没有选择,迟艾心中暗想,嘴上却说:“我知道的。”迟艾不肯下楼吃饭,田凤宇只好吩咐放在楼上用。他其实不喜欢在餐厅之外的地方吃饭,从来不是那种边看电视边用餐的人,但迟艾执意,也只好迁就。只有他们俩,在二楼客厅角落的小桌边坐着,落地窗外是暮色笼罩的花园。田凤宇见周围没人,顺口问:“你找过张文卓?”迟艾没有惊奇,好像早就猜到他会知道:“是他来找我的。”他的答案,让田凤宇心中一冷:“他找你做什么?”“我哪知道?他找我,我就去了呗。你要是不想我出门,我以后谁找都不去了。”“那倒不是,”田凤宇不想给迟艾自己禁他出门的误会,“只是张文卓那个人行为不轨,你对他要多加防备。”“哦,”迟艾仿佛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又吃了会儿,头也不抬地说:“你是不是怕我到他跟前泄密啊?” 第97页 沉默,在他们之间缓慢渗透,田凤宇捕捉住迟艾投来的目光,在某一瞬间透露出的冷淡与孤寡,跟以前的温顺截然不同。“你想我怎么办?”田凤宇无奈嘆道:“我要怎么做,你才会相信?”“这话应该我问你,”迟艾稍微朝他凑了凑,声音很低,却很清晰:“你告诉我真相,是想我怎样回应?”那一刻,田凤宇有点后悔,也许当初告诉他,并不是最正确的选择。迟艾的身体撤开去,扩大两人之间的距离,脸色再恢復到惯常的样子,细细的手指,摸回敞开的盲文书,田凤宇感觉一堵厚厚的墙,隔在他们之间,他的肉身不能突破,却又清晰地感觉出迟艾对他的,难以言表的恨意。然而,侧面对他的迟艾,这会儿却淡淡笑了:“我说着玩儿的,凤宇哥,你别生气。”黑色奔驰在拥挤的交通中走走停停,康庆不耐烦地点起支烟,抽第一口的时候,皱起眉头。司机在绿灯之后,连忙在酒店门前广场上绕了个弯,转上相对比较安静的后路,打算抄个捷径,他知道自己老闆对堵车这件事的忍耐性几乎是零。正午的太阳很大,所有的影子都短短的,两边很多咖啡厅和各色高档小店,都在礼拜四烈日当空的时刻,宣布着冷淡的生意。康庆把领带扯低,车里的冷气让他烦躁,他摸到车窗的控制按钮,就在有色玻璃降低,露出明晃晃白色阳光的时候,迟艾坐在露天座位的身影跳进他的眼帘。司机并不知情,车子继续前行,很快经过迟艾,把他甩在后面,康庆忍不住从后窗看去……那个店应该是多年前小发开的点心店,那时他刚刚开始学乖,想要好好生活。“停车!”康庆情不自禁说出来。迟艾坐在慷慨的阳光里,黑色头髮被烤得像要着火一样的热,他低着头,用小勺从杯里盛出咖啡,滴在杯碟上,仔细地研究着浅褐色的形状……直到面前的阳光被人挡住。他没抬头,手指却僵硬了片刻,他猜得到面前的人是谁。“一个人吗?”康庆先开口问。“嗯。”他抬起头,康庆因为背对阳光,看不清面目。“我……能坐下来吗?”面对迟艾,他拿捏不准相处的分寸,不清楚究竟该把他当谁。“随便,”迟艾没有透露任何情绪,没有欢迎,也不抗拒,“你也一个人?”“是,你怎么想到过来这里?”迟艾的目光毫不迴避,直直看着他,那是小发的眼神……康庆突然觉得,他可能都想起来了。“这一带安静,我以前跟凤宇哥去附近的酒店喝过茶。”他依旧是迟艾的姿态,目光却留恋在康庆的脸上,这是以前他们在别处见面时没有的交流。“我以前有个小弟,他在这里开过店……”康庆直觉自己要把持不住,勉强往下说:“他很喜欢烘焙各种点心,生意还不错。”迟艾安静地听他说,格外专註:“你喜欢吃吗?”康庆摇头:“我不爱吃甜的。”“倒是,做得好不好是一回事,别人爱不爱吃,又是另外一回事。”康庆没法直接问,你到底记不记得你是谁?过去你还记得多少?即使是从前的俞小发面前,他也从来没有这么不知所措。现在的迟艾就想谜语一样,让人难以捉摸。“这个店面盘下来不难,你不想开了店试试?”他只能旁敲侧击。不料迟艾想也不想就拒绝:“我对烘焙没兴趣。”被强制灌输的记忆,也许并不是他心中所愿,康庆想,迟艾,可能也还是迟艾吧?然而在他离开是,迟艾在身后一声“康庆”,很低,很轻,却熟悉无比。当年小发生气的时候,会直唿他的全名,但是小发念他的名字,跟别人不一样,迟艾那一声,就是小发当年特别的语调。尽管改造后的声带,变了声音,但是那种独一无二的调调还在,康庆瞬间有流泪的冲动。“保重。”迟艾短短地说,他始终没有承认,他究竟记不记得康庆。康庆走不久,迟艾起身离开,穿过街巷,顺着一条古老的石板路朝高处走去,这时候整个城市都躲在冷气充足的写字楼,四周空荡荡的,好不容易等到一辆计程车,他低身进车,立刻关了车门,张文卓已经坐在那里。车子缓缓开了出去。“你找我帮忙这件事,实在是漏洞百出,我想相信你都很难。”张文卓说,“你就实话跟我说了吧,到底是谁让你来演这一出的?” 迟艾刚刚在路边,就是在等张文卓现身,他防跟踪的本事还挺高的。“就是简单一个愿望而已,除了你,我还能找谁啊?”这话说得是没错,张文卓心想,迟艾在柏林道并不认识其他人,而且他认识的,都跟田凤宇一个阵营,没人会帮他。“我有什么义务帮你?”“你不是帮我,是帮你自己呀。”迟艾说得轻描淡写,不用解释,张文卓也明白,田凤宇想除掉他,计划很久了,欧洲之行,若不是封悦替他挡了一枪,恐怕他现在早没命。他有点儿明白,田凤宇中的是迟艾哪一招,这人看似弱不禁风,无怨无悔地依赖你,但他并不傻,或者是个装煳涂的高手。“那我倒不担心,”张文卓嘴硬,继续加着价码:“你帮我回答一个问题,我就帮你找人。”“不用了吧?你心里不是早有答案,就算多少人帮你肯定,你也找不到可以证明的线索,还是死了那条心。”张文卓却笑了,他其实早放弃证明田凤宇是封雷的计划,现在这种局面,大家都清楚得很,田凤宇到底是谁,已经不重要。“你记得多少?”他向来跟俞小发没有交情,反倒敢直接问出来。“有人可以为了爱人去死,迟艾自私,得不到的,只想毁掉。”张文卓终于相信,这柏林道上,没一个正常人,个个都是无法用常理衡量的,精神病。 第五十四章 迟艾第一次找上他的时候。张文卓立刻的反应是,他要杀的会是谁,心里的首要猜想,竟然是封悦。如果迟艾真的因爱生恨,嫉妒的就是封悦。他以前瞎的时候,还可以掩耳盗铃,就当田凤宇心里只有他,现在看得见的情敌,估计再怎么迂腐,也不至于继续自欺欺人吧?但迟艾却似乎从头到尾,根本不想提封悦的名字,让张文卓有些纳闷。他也担心是不是又是田凤宇的阴谋,拿他们的荒唐爱情做诱饵,实则是要消灭我张文卓,我还傻了吧唧地帮他们僱佣国际杀手?但是自从上次欧洲之行的暗杀事件之后,田凤宇似乎放弃了这个途径,若真是有人找杀手干掉自己,恐怕康庆的嫌疑更大。见过迟艾几次以后,他打消了以前的想法,不管他是迟艾还是俞小发都是在爱情里迷路的傻瓜。他估计迟艾是为了和田凤宇死在一起,在他们几近痴狂的执念里,可能殉情就永恆了吧?谁也不会再变心,谁也不会放弃谁。他并没有多么想帮迟艾,但看热闹的心思还是有的,想他们这伙人究竟还能怎么折腾,至于干掉田凤宇……他想过,只是苦于难以施行。若迟艾真想动手,配合起来还真算是天衣无fèng,因为他可以保证全无痕迹地僱佣专业集团,而迟艾能卸下田凤宇的防备心。张文卓唯一的顾虑,是封悦。当初封雷出事时,封悦溃不成军的惨状,他至今记忆犹新。田凤宇究竟是谁,他心中有数,若迟艾真的得逞,那封悦这回能不能熬过去,还真不好说……他现在似乎有点做不到完全不顾封悦的死活,或者很难狠下这个心来。人不能动感情,他想,动了感情,就只能被人踩着上了。张文卓心不在焉的沉思,被内线电话嘟嘟的响声揪回真实的世界,他伸手去接,却不小心碰到桌上的电视遥控器,频道从财经新闻跳到娱乐头条,“履歷尚新的乔伊。凭藉胡炳干的新片,被提名海外着名电影节的最佳男主角”,他看得不禁愣住,他近来跟乔伊也算有往来,他却从没跟自己提过。电话进来的是方国伦,他噼头就问:“你知道乔伊被提名的事吗?”“传好多天了,”方国伦说,“新闻都应该报出来了吧?他本人应该早有耳闻,我以为他跟你说过。”两天以后,他跟乔伊在会馆吃饭,喝了点酒,在床上鬼混到半夜。可能是喝多了,乔伊表现的很热情,可他的兴致,又明显没有提名带来的得意忘形。“怎么没告诉我?”张文卓问他,“提名的喜讯,怎没提前跟我说?”“跟你说这些乱七八糟的,有什么意思,你又不爱听。”张文卓被这话堵在原地,他确实没有真正关心过乔伊的事业,除了金钱上大方。和人际关系上给他搭个桥铺条路,都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事儿,用不着动什么真心思,开始的时候乔伊还格外感激,但后来渐渐也觉得钱和权,对张文卓来说,不过举手之劳,他对谁都可以这样,也就不再徒然地往自己脸上贴金了。“干嘛说得这么生分啊?”张文卓给人戳中心事,挺不乐意的:“这么大的事,怎么也应该好好庆祝。”“不用,公司都庆祝过了。”乔伊坐在他身边,点了根烟,先递给他抽:“你还真替我高兴啊?”“那当然,这么年轻就被提名,当了影帝,要怎么致谢词?”乔伊的头略微朝后仰,碰上他肩膀,张文卓把手里的烟递到他跟前儿,乔伊没接,往前稍微欠身,借着他的手抽了一口。“说出来的,也并非真想谢;想谢的人,也不能说出来。”“谁呀?”张文卓倒不是跟他叫板儿,就是扯动扯西觉得好玩儿。“你呗!”乔伊眼里酒意犹在,却似乎又清醒地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没有假装的刻意。张文卓其实不稀罕乔伊对他表情达意什么的。也许乔伊心里明白,从来也不会跟他说什么肉麻的话,但这会儿突然冒出这么句话,他还是有点感动。“这些都是你应得的,”他们分抽着一根烟,难得地聊天:“男人么,总是在事业上要有追求,其他那些风花雪月的点缀,只是解闷儿罢了。你还跟我认真啊?”他独自碎碎念叨:“嗯,是这个道理,将来若分了,伤心两天,那之后呢?还不是该干嘛就干嘛?”他说着苦笑起来,突然转头问:“我哥跟你认真吗?” “他跟你一样。”张文卓没有因为这时候joey的名字,这时给提起来,估计这事儿纠缠乔伊很久,“只是他最后背叛了我。”“那他……是因为你,死的吗?”“你应该感谢他,”张文卓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没有他,就没有你的今天。”你还应该感谢康庆,张文卓在心里暗暗说,他曾看过电影的一个镜头,电影里的乔伊回身。看见自己等待多年的那个人,那瞬间的反应,就是他见到康庆时的眼神。但是乔伊已经把这个名字深深埋藏,康庆是他的梦想。梦醒是用来憧憬,而不是用来实现的。乔伊摘下新料影帝桂冠的那个晚上,在雪白的水银光里,说“谢谢你”的时候,没人真的知道他谢的是谁;在他坦言美梦成真的时候,也没人明白,他心中的梦,永远不会圆满。从那以后。张文卓和乔伊渐渐地彼此冷淡,失去了联络。……迟艾走下楼,金如川正隔着吧檯,一边看着厨房里准备午饭,一边和小夏开着影帝提名的玩笑,他知道小夏是乔伊的忠实粉丝。“他已经做好跳巢的准备了,”迟艾加入他们,似乎心情不错,“反正我现在也很少吃药打针,他打算投份简歷,说不定乔伊愿意雇他做个助理什么的。”“哎呀,迟艾少爷,你又取笑我。”小夏红着脸,不打扰他们。“出去走走吧,”迟艾对金如川说,“凤宇哥要等会儿才能回来呢。”他们沿着树荫散步,小池塘里的睡莲开了,三两朵,在风里颤巍巍的。金如川发现自从迟艾断了药,反倒精神身体好不少,好似变了个人,但性格上却……不如从前那么随和,时常闷着没有动静,和田凤宇之间的互动,也多少有些陌生。金如川凭藉敏锐的洞察力,隐约觉得这两人可能出了什么严重的问题。他之前拿过一片迟艾服用的药去做化验,结果那是很严重的精神科用药,加上后来有段时间里,迟艾几乎疯癫的行为,让他确定这深深宅院里,埋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和他们认识这么久,以金如川的了解,两人之间,即使存在某种控制,迟艾也肯定是被动的一方。但金如川是为田凤宇卖命的人,他的未来,他的雄心。都寄托在田凤宇的身上,不可能因为迟艾,而将努力多年的一切摧毁。“你……需要帮忙吗?”金如川实在忍不住,问过以后,顿时又觉后悔。迟艾侧头看了他一会儿,嘴角微微现出笑意:“金先生,你能怎么帮我?”其实他的立场,迟艾看得清楚,他很可能也知情自己吃药的内幕,因为有次自己莫名其妙发火,拨洒了吃的药,后来小夏收拾的时候,一直念叨怎么少了一片儿?迟艾吃的药,打的针,精确到每一片,每一毫升,小夏都没马虎过,好像很怕丢掉一丁点儿。当时,除了他俩,只有金如川在场。也许他是无心带走,也许是有意要调查,那又如何呢?不过是多一个人,见证自己的狼狈。“我是自找的,别人帮不了,”迟艾说着,目光游离到远方,“凤宇哥回来了,走吧,要吃午饭了。”金如川看着迟艾独自离去的后背,像午后阳光穿过叶片间一道光亮的剪影,挂在枝头。先前很多很多被他吸引的瞬间,似乎都融化在时光的捲轴中,只剩这道光影,轻飘飘地,荡漾……在梦回时分。午饭以后,迟艾和田凤宇站在阳台上,看着金如川的车,在掩映的林荫道上离去。阳光洒在他们身上,如同一张温柔大网,把他们牵繫起来。田凤宇摸到迟艾的手,轻轻攥在手心里,他们的体温传递到彼此身上,甚至连血流都连接起来。迟艾闭上眼,以前因为药物疯癫时,死攥住栏杆不肯放手,跟田凤宇对峙的画面,还在眼前,却又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他的脑袋又开始煳涂,最近,他对时间的概念时常模煳起来,有时刚发生,他已经忘了;有时很多年前的画面,却新鲜如昨。他惊恐地发现,迟艾的记忆,正在天光中,悄然被腐蚀。他勐然抓紧田凤宇的手。“怎么了?”他不肯说话,直到冰冷的惧怕消退,才渐渐放松手掌。“凤宇哥,你愿意跟我一起吗?”迟艾问道:“我是说,永远都在一起,就像现在这样。”……集团的小型高层会议午餐,正好试用田凤宇新开的顶级会馆。康庆在战克清的恳求下,跟国防部的强硬派讨人情去了,封悦算是代表他出席。田凤宇呆的时间也不长,私下里小声跟封悦说是约了迟艾,提前离场。从他离席,张文卓出奇地沉默,没怎么说话,似乎连应酬交际都懒得动,封悦稍微有点拿不定主意,该不该去询问,他不太想沾惹这个人,但大家都在,似乎都意识到他的反常,而自己礼貌上,应该关心一下……正犹豫着,张文卓倒主动地找上他。虽然没有说话,沖他使个借步说话的眼神,然后,起身走了出去。封悦没有立刻起身,等了下,跟身边的人继续寒暄几句。才朝他的方向跟上去。张文卓选的是离停车场很近的通道,低头在那里抽菸,见封悦来,扔掉菸头,用脚碾了碾。“有件事,照理说,我不该在你跟前泄密,”他似乎还不肯定,皱着眉头,封悦很少见到他这么焦躁:“前段时间,迟艾找过我。”封悦看着他的眼,半秒钟都不敢移动:“找你干嘛?” 第98页 “他要我帮他联繫最好的暗杀集团。”“目标……是谁?”封悦听见自己的声音颤抖,在张文卓决绝说出答案“田凤宇”的瞬间,听觉立刻被一阵强烈的耳鸣侵占,身体难以感觉任何重力,好像只要轻轻挪动就会摔倒。“是哪天动手,在哪里,你知道吗?”“细节我不清楚,地址完全不知道,”张文卓知道自己如果再往下说,封悦就要崩溃,却不能隐瞒:“不过时间好像……是今天。”张文卓本来不想说的,他觉得既然自己答应帮迟艾找人,就没必要跟封悦解释,反正他以后也未必能查出证据,是自己搭的线。杀人只是暗杀集团排名第二的技术,他们最擅长的。是保密。但是刚刚看见封悦跟田凤宇说话时微笑的眉目,终究还是忍不下这个心,一个冲动,就这么说出去了,后悔也来不及了。封悦迷失片刻,突然沖停车场狂奔而去,他刚出现,等在那里的司机就看见,被他六神无主的样子吓到。“开车,”他沖司机喊,“先去田凤宇家。”封悦他一上车就拨手机,但是对方却一直都没接,算算时间,他已经离开快一个钟头,而且,他和迟艾都不在家,走投无路的他,只好找阿宽。“他接听了吗?”阿宽在外面,他这几天都在为即将的集训做准备。“没有。”“那拦截不到信号。”“不可能,他的手机肯定有定位系统,你查得出来的!”“定位系统是有密码。我现在在外头,没有破解密码的工具。”“你能连上系统吗?现在。”阿宽没说话,估计已经在尝试,过了好一会:“好了,你知道密码?”封悦努力压制住脑袋里回音般的轰鸣,报了一串字母号码,那是他念高中时的学生号,他知道封雷当年不止一次用这个组合做过密码。短暂的等待,突然像一生那么漫长。“进去了,”阿宽很快活,“他应该在柏林道附近……山顶的观景台,那里人少,你应该能搜得到他的车。”田凤宇把车子停好,沿着小径走下去,迟艾站在不远处海边的身影,已经依稀可见。这一带因为前段热带风暴登陆,沙滩毁得厉害,还未重建好,因此非常僻静,不见路人踪影,他加快了前进的脚步。迟艾穿的牛仔裤倒不稀奇,反倒是白色的短袖衫,是他平时最喜欢的,似乎若让他自己选,他就会挑这件,田凤宇一直不明白,颜色款式他都看不见,为什么对它如此情有独钟。“我从来没告诉你,为什么会格外喜欢这件衬衫。”迟艾站在海风里,头髮有点纷乱:“你第一次带我回马里布的家,说‘我们在一起吧,永远住在这里’,当时我穿的就是它,我记得心口这里绣的标志,”他的手指摸上去,像是安抚自己的心跳,“然后,我问小夏,我是不是有很多件这样的衣服,他说是的,有不同的颜色。我偷偷在这件的商标后面,别了个很小的别针,这样,我就能在很多衣服里,找到这一件。它总是能带给我好运,每次穿上它,就好像那个说‘我们在一起’的凤宇哥,在我身边。”“迟艾,你今天怎么……”田凤宇试图靠近,迟艾却朝后退了一步,刻意保持着两人的距离:“从马里布搬来柏林道。我已经预感到,我和你之间的‘永远’,就是那五年而已。但是,我习惯了混吃度日,得过且过,多跟你过一天,多赚一天……连过去都没有的人,怎么会有将来呢?”迟艾略微侧着头,让阳光顺着他的脸颊,没有遮拦地倾洒而下,“你说我可以做俞小发可以当迟艾,你却没明白,凤宇哥,你没明白……迟艾就是小发拔掉身上每一根刺,磨平每一个稜角,精心打磨而成的礼物,却被你一句‘谢谢好意’,原物奉还还能自由爱恨,迟艾却没有退路,他就是空泛的符号,只有在得到你爱的前提下,才有意义。”“我从来没有想要放弃你,我只是希望,你为你自己的人生做选择,我会尊重你任何的决定。但是,如果这一切错了,我收回先前说的话,迟艾,我们还是可以跟以前一样,你不要说这些傻话,我还是我啊,还是你的凤宇哥……”“你不是,” 迟艾摇头,坚定地摇头:“从你骗我说,整容是你一个人的决定,你就是希望我恨你,因为只有恨你,我才会离开你。”田凤宇哽住,盯着迟艾,似乎在猜测他想起多少过去。“是,我还记得,那是我自己的选择。”迟艾说话的时候,手不停地摸索着衣角,他翻过来,给田凤宇看,在商标的后面,果然是一只小小的别针。迟艾的浅笑,是风中飞旋的微光:“我今天看完了你送的最后一本盲文书,是本诗集,书里说:大海的颜色是包容;飞鸟的颜色是自由;爱情的颜色是永恆;岁月的颜色是遗忘;我的颜色,是你,我的爱人。”浪花拍上来,湿了他们的裤脚,喷溅起的细碎的水星儿,在太阳下折she着五彩的光芒。“你害怕吗?”迟艾问,“现在,站在这里你怕不怕?”“为什么要害怕?”“观景台上埋伏了狙击手。你不是说愿意永远跟我在一起?”“如果这是你的愿望,我不怕,”田凤宇脸上不见丝毫惧色,淡定洒脱:“迟艾,我可以陪你死,你让他开枪吧。”迟艾的表情定格在这个瞬间,不知过了多久,眼泪顺着沾满阳光的脸颊淌了下来,在风里干却,新的眼泪再涌出,堆叠在旧痕上……“我就知道,你不会,让我后悔。”他从口袋里掏出方方正正的一个信封,伸手递出来,田凤宇接在手里,拨开信封,把卡片抽出来,上面是触摸墨水打出的照片,是他们在马里布海边的合影,迟艾穿的也是这件幸运衬衫。照片下面是一片盲文,田凤宇并不认识,他翻开卡片,背面蓝黑的墨水写着:我这么爱你,怎会捨得?再见,凤宇哥。“不要,迟艾!”他的心像被人勐地朝下狠狠揪,本能地扑过去,想要阻挡,却晚了一步,爆破弹准确打进迟艾的心脏,再分裂成无数金属碎片,撕碎每一根心脏纤维……黑色的血窟窿,暗的颜色,汩汩涌冒出来。迟艾眼睛睁得大大的,黑色的目光,最终停留在碧天深处,云层轻薄如羽,在太平洋的风中,漫捲漫舒,鸥鸟横翅,追逐而过,矮墙上,飘来白色蔷薇,盛开的香气……那是他梦想的天堂。 第五十五章 窗帘紧紧闭合,分不清外头白天黑夜。田凤宇独自坐在卧室的沙发上。电视上播放着小发整容前留给他的一盘碟,他选在最后那段,不停反覆。小发站在海边,那时候他身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离,他又开始抽菸。摄像机可能是放在低处的凳子上,稍微有点仰视的角度,因此跟阳光时而碰撞的瞬间,会是一片空白的耀眼,他的头髮被海风扯得很乱,声音也不甚清楚,他回身,夹着菸捲的手放在脸边,看着镜头,像是盯着自己的眼,那么的真实,那么的近。身后的房门轻轻响了两下,随即响起脚步声,停在他身后,似乎在看屏幕上的影像,或者琢磨如何打破沉默。迟艾已经去世快一个月,没人敢在这个时候打扰他。除了封悦,但其实他在封悦面前,也是没有开过口。“出去走走?”在他身边蹲下来,封悦抬头,试图取得他的注意,“今天天气很好。”田凤宇的手指在遥控器上寻找按钮,朝前翻阅镜头,没有理睬。经过无数次尝试,封悦学会不再浪费精力,他无奈低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屋子里恢復了让人窒息的安静,小发的声音突然传出来:“我只有一个要求,封雷,你带我住哪里都可以,就是别回去,永远别回封悦住的城市。”他在风里背过头,话语混杂在嘈杂的风声之中:“到时候我瞎眼,没记忆,你就算领我回去,我也不知道……我操,”镜头上是他被风扯乱的头髮,他背对镜头,拼命地抽菸,最终转过脸,说:“你最好别让我后悔!”他的眼神并不坚定,相反,有那么一点……担忧,似乎早就预见自己,不算太乐观的,将来。封悦的身体,被一阵无法忍受的锐痛穿透,五脏六腑被划拉得稀巴烂,疼得他在瞬间神志不清。“哥……”他低低地唿唤出来,几乎算得上是求助,他们之间沦陷在不可救药的迷失之中。“他其实比谁都敏感,我们刚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提你,逼我承认对你的感情。有次我们去海岛上度假,那时你身体还没恢復,‘雷悦’很乱,我背着他收邮件,查看你的消息,他当时大发雷霆。我们吵得很兇,我一气之下就承认……”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下来,那是唯一一次。他在语言上,肯定自己对封悦的感情:“这辈子从没有那么冲动,有些事真不能说出来,那个瞬间就觉得自己那么多年都白活了,所有的坚持都前功尽弃。我很后悔,很懊恼,简直无法再理智,他看出我的失常,有点后悔当时逼得太紧。那段时间,我开始怀疑自己费尽苦心布的局,是不是满盘皆输……他就是嘴硬的人,心里其实很怕我因此离开他。我跟他透露过,你小时候屡次自杀的时候,心理医生建议过尝试用性格重塑的工程改变你。他偷偷查出那些医生的名单,还假借我的名义跟他们联繫,他选了最保险的做法,为了确保删除记忆,他同意摘除眼角膜,视觉屏障会很大程度上阻碍记忆的恢復。他消失了一段时间,等我找到他,已经是后来的迟艾。他醒过来的时候,有两三个月的时间不肯说话。我每天陪着他,遵从医生的每一条建议,照顾他,引导他。治疗的结果非常显着,在他慢慢接受我,对我的依赖和听从,几乎让人无法相信。有两三年,他的状况非常平静。因为跟我熟悉起来,不像开始时那么不安,他学盲文很快,而且他对这个世界是有过视觉上的认识,比一般盲人灵敏很多,就有点像我们正常人,闭上双眼……我于是得意忘形,以为他永远都会维持那样的状态。回来之前,我有意地播放过你和康庆的声音,试探他的反应。他根本就没认出你们,也没有受到丝毫的刺激。我谘询过医生,他们觉得如果第一次没有受刺激的反应,以后就算反覆听到,也不至于影响。但是,从我们回到柏林道,治疗就开始不顺。那些药物本来就都处在实验阶段,没人知道效果能持续多久,会不会有副作用,只是多年来,一种药失去效果,另一种会研发出来,从口服到注she,他使用的剂量越来越大。那些药对他的身体和精神开始显示出摧毁的迹象,只得停止用药……到他死之前,我也不知道,他恢復多少从前的记忆。”田凤宇最后说:“有一种人,不管记不记得,忘没忘记,永远不会后悔。”封悦不明白,田凤宇说的这种人,是迟艾,还是他自己。迟艾的出事,让几个人同时元气大伤。 第99页 生活和事业的节奏都被突如其来的横祸打断,尤其康庆,封悦和田凤宇三个人,几乎同时派出私人代表出席一切活动。而田凤宇几乎闭关了两个月,完全没有露面,开始是没人能够接近,只有封悦频繁出入他家,到第二个月,金如川开始接手,心里还很是别扭,无法适应这个完全按照盲人需要设计的大屋里,再看不见迟艾的影子。平日里安安静静不惹人注意的他,突然间,一颦一笑都更加清晰起来,想到他微笑着跟自己问好的样子,竟会忍不住阵阵心痛。周一这天,封悦一早起来,先送康庆出门。他今天有个见面会不能推辞,是这段时间以来他首次重新出面,早饭的时候,封悦细心地询问了流程,让他弄完赶紧回来,现在外头好奇的人很多,还是能躲就躲,等风波过了再说。上一次小发出事,因封悦大病,康庆不容自己过多去想,只能硬撑,而多年后迟艾的惨死,终于强迫他看开了,人这辈子要怎么走,其实外人管不了,走来走去,都是那条老路而已。康庆走后,封悦收拾一下,打算去田凤宇家里看望,却接到疗养院的电话桂叔不行了。想见封悦最后一面,问他要不要过去。桂叔中风以后,一直住在疗养院,神志不清,不知是真是假,康庆非说他是装的,但封悦偶尔还是会照顾,治疗上从没有丝毫怠慢。如今突然病危弥留,想见自己最后一面,又怎能拒绝?封悦赶忙让司机准备车,往外走的时候,竟然碰上阿宽回来。“你不是下个礼拜才回来?”封悦感到奇怪,阿宽集训的时间非常固定,很少有缩短的时候。“负责的人出了意外,最后一周的行程临时取消,正好有顺风的私人客机,就先回来,你要去哪儿?”“桂叔可能不行了,我……”“我跟你去。”阿宽卸下身上的行李,跟上他。“不用,你刚长途飞行回来,先休息吧,阿昆已经在那头等我……”“还是我跟着比较好,”阿宽是怕桂叔万一临死前再捅出个什么篓子,封悦还得一个人应付,“路上一直睡,这会儿精神正好。”封悦没有跟他争执,随他而去。他们刚上车,康庆的电话就打过来,估计是阿昆通知他的,嘱咐封悦说:“他跟你说什么,都别太往心里去。我这头忙完就过去。”“知道。”封悦明白,桂叔那一代人恩怨也不少,这会儿非要见自己,不晓得有什么是非要说。车子没有进城,因为桂叔的疗养院在城的另一边,司机打算绕过城里的交通,从外城高速过省时间。出了柏林道住宅区,是段环海公路,封悦看着车窗外的晦暗天空,脑海里涌出迟艾出事那天,他几乎跑断气,在海边看到田凤宇还活着的瞬间,竟然如释重负,人何其不是自私?在关键时刻,他几乎本能地选择了自己的亲人,而放弃迟艾。从胡思乱想中回神,他打开车里的笔记本电脑,查阅公司的邮件,没过一两分钟的功夫,就听阿宽跟司机说“加速”,封悦有些纳闷,回头见后面有两辆车,黑色的玻璃,车里情况不明,随着他们加速,也开始加速。阿宽感觉不对,是因为他发现另外一个方向好久也没有车开过来,双行路,又是一天交通繁忙的时候,让他难免起疑,他查了交通报告,另外一边并没有拦路。“繫上安全带!”阿宽突然对后座的封悦说,接着就要跟司机换座位,“让我来开。”还不等他们有下一个动作,司机突然踩上剎车,对面不知何时,出现一辆超长货车,突然打横,拦住他们的去路。封悦的身子被甩了出去,后座空间很大,他先是被砸在车门上,接着在车子试图强行后退和转弯中,从座位之间摔到最前方的挡风玻璃…… 惊魂未定的功夫,才被阿宽揽住,按在身边的座位上,安全带横过两人的身体,“吧嗒”一声扣了个紧。“冲过去!”阿宽吩咐司机,他们的车子打了个弯,已经背过卡车,对着原本后面跟踪的两辆车,它们并排停在那里。司机连忙再踩油门,他们迅速闭紧,司机已经一头冷汗。“别停,沖,沖!”阿宽反覆大声吩咐,就怕他胆小停车。果然,在最后关头,那两辆车被迫分开,他们的车从中间勉强冲过去,然而更糟糕的,后面不远处,另外一辆封闭卡车早就堵住,就算他们的车装备再好,也不能冲破装载量极大的重型货车。他们再次被迫急剎车,这次阿宽用力按住封悦,很怕他再摔。有四五个人从那两辆车上走下来,阿宽连忙锁车,这辆车是封悦所有经过改装的座驾里,安全系数最高的,对方很难在短时间内突破。“伤到没有?”阿宽问他。“没事儿。”封悦没有问他们要怎么办,阿宽不知什么时候,手里已经握了把枪。“车子防弹防爆破,我们只要坚持几分钟就行。”他最早已经按了报警器,估摸着警车过来要多久,可是,那些靠近的人,似乎并没有打算攻车,阿宽心里有些不安,接着两辆卡车开始逼近,其中一辆伸出吊车臂,准确地抓住他们的车。糟糕,他在心里暗骂,面前的卡车很可能是“真空”车,一旦被装进去,所有信号就会消失,封悦身上和车里所有的通讯信号都将不復存在,对方可以把他运送到任何地方,警方都无法通过追踪信号而找到他们。“现在怎么办?”司机见车子被吊车臂吊离地面,先慌张起来。卡车顶的自动门打开,阿宽透过车窗,火速地扫了下内部装置,竟是比他想的还要高级。“跳车!”阿宽赶忙开锁,顾不上司机敢不敢,他大力卸下安全带,三两下就把封悦和自己绑住。车子这时候已经完全悬空,离地面有几米的距离,他们跳下来的同时,对方几个人立刻开火,另外一辆卡车的舱门打开,再冲出至少十几个人,都是全副武装。阿宽明白凭自己根本坚持不住,他护住封悦,几乎想也不想,从马路的护栏那里跳了出去。他在车上已经观察过,下面虽然格外陡峭,但也不过是看起来可怕,实则只要胆子大,是可以对付的。而且,不远处就是树林,很容易藏身。对方的时间不多,就算跟上来,也不可能有时间周旋。封悦倒是给他吓死了,因为他没有观察这里地势,从外观上,这里就跟悬崖无异。阿宽的预计没错,而且他受过训练,从一开始就保持着站立的姿势,后背尽量贴住,保持平衡,这对他这个特训人员本来不算太难,但是加上个没有功夫的封悦,就难免要磕磕碰碰,他虽尽量用自己身体遮挡着,但也怕自己动作太大会发生翻滚,瞬间听见封悦嵴背磕上硬石的声响,也是心惊肉跳。 对方也发现山崖不过看似陡峭而已,果然身子矫健地,很快跟了下来。阿宽和封悦入了树林,来不及检查彼此身上狼狈的擦伤,朝光线暗淡的深处跑去。阿宽刚刚接受完集训,体能上几乎是前所未有的生勐,封悦几乎是被他拖着跑。身后子弹扑扑打在地上,对方明显并不想要他们的命,不敢对准要害。这种追逐没有持续太久,上空已经传来直升机的警鸣,救援的速度,要比阿宽计算的还快。他立刻转移方向,出了树林,直升机低飞,大批荷枪实弹的特警正纷纷跳下来……阿宽这才松了口气。封悦坐在直升机上,地面上已经开火,绑架的人明显没有束手就擒的打算。急救人员上前,想要检查他的伤势,他和阿宽的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擦伤,但封悦脸色尤其苍白,让他们格外有些担心。封悦无声地配合,并没有因为脱离危险而感到丝毫高兴,这种绑架不会是突然起意,对方明显是计划很久的,路段的筛选,时间的配合,甚至算出来阿宽不在的时机,桂叔那头很可能也是假的消息……他勐然打了个冷战:康庆?康庆!“电话,给我电话!”他沖阿宽喊。阿宽没明白他的慌张如何而来,直升机上有电话,拿给他,目不转睛地盯他拨号,是康庆的私人手机。封悦脸色更加苍白,整个人好似被抽干了所有血液,连他握电话的手指,都已经不见丝毫血色,他的状况让阿宽不由得担心,来不及细想,封悦转头问他:“不在服务区是什么意思?” 他的声音里,几乎算的上是绝望。康庆的那只私人号码,用的并不是普通的手机信号,根本不可能存在“不在服务区”的问题,除非……阿宽脸色也跟着难看起来……除非他们用了同样的手段绑架康庆,而他已经被关在“真空”车厢里,他们再没有任何通讯手段,能追踪到他的去向。封悦明显是得出同样的结论,他的身体僵硬瞬间,勐然躬身,吐出一口血。旁边的急救人员紧张起来,连忙把他按倒在担架上,简单的检查过后,通过对讲机和医院的急救室联繫:“准备,准备,伤者很可能内出血!”直升机到的时候,田凤宇已经在医院的天台那里等,封悦还有神智,手死命地抓住他不肯放,眼睛里是无边无际的恐慌,他连忙瞅了瞅身边的阿宽,对方用口型示意康庆可能出了事。田凤宇很快就把这一系列的意外串起来,顿时明白封悦的担心。进急救室前,他趴在封悦耳边安慰:“你放心,我不会自己拿主意,等你醒过来再决定。”“你,你,发誓!”封悦明显不信任他,聚拢神智对他来说,已经是非常艰难的任务,但是为了康庆,他不能昏过去,他必须要确定田凤宇他们不会趁他昏迷时选择去牺牲康庆。“我发誓,封悦,我用迟艾在天之灵发誓!” 第五十六章 夏末秋初的雨,隐约透出冰凉之意,雨刷不紧不慢的节奏,仿佛催眠,亲自开车的张文卓一路无言,脑袋里却已经把当前的环境不知过滤了多少遍。自从迟艾出事,封悦迁怒,基本没怎么搭理他。怪事发生在三四天前,他明明收到消息说发生冲突,连特警都出动,却没有公开新闻。接下来,封悦和康庆再没有露面,虽然他们近来少有公开会客的时候,但私下里,总是能多少听得到他们的行踪。突然就在今天,封悦电话,让他独自一人开车过来,说有事相谈,并请他务必保密,他一时猜测不出等待自己的局势。车子驶进医院地下室的停车场,阿宽已经站在vip通道那里等。电梯是用磁卡启动的,整个顶层的其他通道已经完全封闭,保安的程度与戒严无异。阿宽在其中一间轻轻扣了两下。没等里面的回答就朝里推开门,回头让张文卓跟他进去。里面是个会客厅,旁边带个厨房和餐厅,再往里走,才是病房,躺在床上的人是封悦,难怪他早上电话里声音弱得跟要断气似的,这会还戴着氧气罩,床边的输血袋子已经半空,身上插着管,连着仪器,状态看起来怪吓人的。他向来好强,自己狼狈的时候,少有给人看见的时候,今天倒是豁出去了。见他走进来,封悦自己推开氧气罩,眼神示意他坐下来。阿宽低腰按钮,把病床调节到略高的角度,小声说:“长话短说,别耽搁太久。”封悦无力地点点头。张文卓朝四周找找,连康庆的鬼影子都没有,心里当下瞭然大半。“你能联繫上大a吗?”封悦开门见山地问,他体力不支,不想绕弯子。“难不成,康庆跟他闹翻了?”张文卓脑子很快,而且他向来都很注意周围的举动。兴许前几天的冲突他早已耳闻,自己现在提出大a的名字,他就能把这一切联繫起来。“康庆很可能在他手上,”封悦为了能维持清醒,拒绝使用任何止痛药,不想这其实对他体力挑战更大,“我想了很久,只有你能联繫上他。”“他捉康庆干什么?”“这些一言难尽,而且,我也……不是都清楚。”封悦说到这里,急喘了两口气,似乎很难受,张文卓有点慌张,他不知如何处理这种状况,回头找阿宽:“你先养好伤再说,不用急于一时。”“你是唯一跟大a算有交情的人,务必帮我带个话,不管他想要什么,我有的都可以给他;没有的,我也会尽量帮他弄到。请不要难为康庆,别,别伤他……”想到现在康庆可能处境,封悦如卧针毡,他很怕大a暴虐起来,会折磨康庆以威胁自己。恐惧,扼住他的喉咙,无法唿吸,他的手抓住心口,似乎想要按捺澎湃而来的惊惶。瘦削苍白的手指攥着蓝色病号服,竟让张文卓有种利刃噼过身首异处的感觉。阿宽从外间走进来,见他的状况,皱紧眉头,按响医生的唿叫铃:“够了,下回再说。”“我不要……”“不行,你必须止疼,”阿宽低喝,用氧气罩笼住他的口鼻,又不忍他担忧的眼神,伏在耳边说:“有我在,不会让人胡乱用药。”封悦稍微欣慰,竭力勐吸了几口氧气,似乎稍微帮助集中精神,他转头看向张文卓,说话的时候,气体瀰漫在罩子里:“求你……求你……帮我这个忙。”“放心吧,我会尽力,” 第100页 张文卓见医生进来,似乎想清场,临走前再安慰他:“你的担心很多余,他好歹现在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谁都不敢轻易拿他怎么样的!”趁封悦昏睡过去,他和阿宽退出病房,在走廊的角落里,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他怎么会伤成这样?”“大a派人杀了桂叔,逼着医生打电话给二少,骗他过去。你知道桂叔的疗养院在郊区,他们算准二少不会走内城的路,因为正是上班的高峰期,到处都堵车,肯定会通过环海公路接高速过去,就设了埋伏,二少在脱险的时候受伤,康庆到现在还是失踪。”“怎么会确定是大a?他联繫过封悦了?”“还没,但是二少现在很担忧,他最怕的,是大a会折磨康庆,来逼迫他就范。”张文卓明白,阿宽和封悦都没有跟他说百分之百的实话,但也许他们也不清楚,或者不方便说。尤其阿宽。在没有封悦授意的情况下,是不敢私自做主说什么的。“希望你答应二少的,能真心去办,康庆在他心里多重,我们都一清二楚,若伤了康庆,二少受不了的。”“我知道,干嘛?你还怕我公报私仇,藉机收拾他?”张文卓没有再往下说,因为他看见电梯的灯亮了亮,田凤宇从里面走出来。“我先回去,有消息再联繫你们。”田凤宇和他擦肩而过,没想到封悦如此着急就找上张文卓。无疑只有他能联繫上大a那票人,但是走张文卓这一步棋,多少有些冒险,竟是丝毫没跟自己商量,就私自拿了主意。现在的封悦跟多年前已经完全不同,他从小主意就正,认准的,谁也改变不了,如今位高权重,更有强势专断的倾向。这回从手术的麻醉中醒来,从保安到医生,全部掌控得滴水不漏,外人若想插手,也非易事。田凤宇不禁发愁,一旦大a单独联繫封悦,只怕他们谁都难以左右封悦的决定。接下来的几天,封悦的情绪控制得越来越好,他现在比谁都明白,只有保护好自己,康庆才有脱险的希望,别人未必真的会把康庆死活放在心头。所以封悦在医生和用药上严加盘查,防的就是强势的田凤宇会通过药物支配自己,就象很多年前,不管多么着急,也只能在镇定剂下昏睡。在止痛针的帮助下,封悦夜间睡眠稍微好转。有时候,感觉自己睡了很久,不停地看见康庆骑着摩托车,载自己在山路上奔驰,他们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他伸手搂住康庆,很用力……可到头来,他发现臂弯里只是空空的,谁都没有……他在梦中哭喊。“是梦,小悦。你在做梦,不是真的。”他被唤醒,发现自己脸颊干干的,并没有眼泪,可是他花费好久时间,才渐渐将自己的魂魄收拢住,似乎已经很晚,病房里开着角落里的小灯,身边守候他的人,像是一团漆黑的影子。他们之间沉默良久,似乎都在等对方先开口。封悦先打破沉寂:“在夏威夷的医院里,你每次出现,我都会做奇怪的梦,然后我睁开眼,从来都找不到你。那时候我经常会产生一种幻觉,你走进来问我好不好。我说,爸爸,你陪我坐一会儿吧,你简单地说,好。”封悦说话的时候,目光凝视着角落里那盏小小的灯,仿佛想起夏威夷的满天星光中,经常流连在他窗前的那一颗,有时候午夜醒来,它亮晶晶地挂在那儿,像是等他很久的样子。“我是等了你很多年,才开始灰心的,”他轻轻地说,语气平静,没有疼痛也没有苦楚,“其实你现在选择出现,我也没有多么期待。”对方没有立刻说话,他的手摸上来,抚摸着封悦露在被子外面的手指。多年前这孩子坐在自己怀里,教他素描的情景,闭上眼就像在昨天。这几年他只能从电视报纸,和网际网路的新闻上看见自己的儿子,面对面,互知彼此的会面,这也只是第二次而已。他偶尔会暗地里偷偷观察私下的封悦,看起来比在外头的形象年少轻松,甚至偶尔还会流露出小时候的单纯的稚气。有些习惯的表情,会从小跟到大,他时常看着封悦,就会想起当年那个叫完“爸爸”会扁嘴撒娇的小儿子。外人只看见封悦少年得志的锋芒毕露,只有身为父亲的人,会为他强撑起坚强的外壳去艰难打拼,而感到心疼。他坐在黑暗中,没有为自己解释,就像是讲故事,一个跟他们都不太相关的故事,冷静得几乎没有什么情绪:“封,是我母亲本来的真姓,她是个华裔的演员,一生用的都是艺名。我们家族的姓,是汉维斯,从美国内战开始就已经开始军火生意。我是私生子,我母亲从来也没有名分,家族之外的人并不知道她的存在。我父亲对我很疼爱,因为我是他最小的儿子,而且我的相貌,跟其他的孩子不一样。我有三个哥哥两个姐姐,那时都在家族的企业里担任要职。我少年时开始愤世嫉俗,变得非常反叛,讨厌那些同父异母的兄姐,讨厌他们的金髮碧眼讨厌他们虚伪的客套。讨厌是一种互相的情绪,他们因此也恨我碍眼,总是怕我跟他们抢财产,于是编造各种藉口激怒我,我那时候年少轻狂,二十岁的时候离家出走。我在外头漂流了几年,直到遇到你母亲。我一直觉得自己的母亲,是这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但是你妈妈,真的是很迷人,我像波兰街其他的痴汉一样,泥足深陷不可自拔。她那时带着你哥,生活在桂叔替她安排的豪华公寓里,我在街头给人画画,租的破屋,还是康庆的大哥帮忙打了折扣才住得起。我跟她说,住在你这里,会伤害我的自尊心,第二天,她就领着你哥,拎着个皮包站在我家门口,从今以后,你就得养活我们娘仨儿了。那时候,我才知道,她已经怀了你。她就是这样的女人,心里想要的,会义无反顾。刚分开的几年里,我确实没有勇气去柏林道认你。看见你,我就会想起波兰街的自己,想起我那份破碎的感情。有些事在经过多年后,再回头看,自己也会觉得荒诞,但在当时而言,我唯有逃避,找不到其他的办法。” 人与人之间的感情,能不能长久,是否会有善终,不是单纯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命运中很多註定,生活里繁复的分岔,往往事与愿违。这么些年走来,封悦已经渐渐接受世事的这般性质。“后来,我回到家族,跟父亲认了错,恢復我本来的名字。从那时候,我开始野心勃勃,你母亲投靠胡家的选择,刺激着我对权势的追逐,我用了五年的时间,把那些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挤出竞争,拔得头筹。但是我当时威信不够,需要一份大合同巩固自己的地位,于是,我跟政府之间做了一次交易……你是我一生中,犯过最大的错误,也是为什么如今大a急于绑架你的原因。大a家里世代都是宗教领袖,家族影响很大,算得上一唿百应,有一段时间跟美国政府关系还不错。如果赶上暑假,父亲出门办事,经常会带上我。那年暑假,父亲都在那里谈生意,我时常会见到大a,我们跟同一个英文老师补习文法,他的英文名字叫alex,很好动,经常带我出去玩。随着他父亲的影响力越来越大,政治走向也越来越极端,发动了几次很大规模的,对异族平民的屠杀,美国人屡次协调,他都置之不理,这让美国人觉得很没有面子,毕竟他们的政府曾经公开支持过大a的家族。那一带开始连年战乱,在我刚刚接受家族生意的时候,大a也正式取代他的父亲,成了当地影响力非常高的领袖。大a在个性和观点上,继承了他父亲的极端和暴虐,彻底断了美国人对他们的希望,但是政府不能公然干涉,于是找到我,想利用我手里的军火,帮助大a的敌对党。内战外战,那一带本来就是军火商的天堂,加上政府可观的附加条件,我接受了这笔交易。内战打了两三年,大a因为战备上吃亏而失败,流落他乡,后来也只能依附在别人的庇护下生存。他败北以后,唯一的儿子被人绑架,那孩子才十五,死得很惨。”说到这里,他停顿住,似乎不想提太多细节。“是谁干的?”“都说是我军火上支持的那一派,他们肯定不会承认。大a知道背后提供军备的,其实是我手中的公司,对我一直怀恨在心,几次派过暗杀的人,却没有成功。我一直隐姓埋名,几乎从不露面,就是怕他查出我当年波兰街的一段过往,会发现你的存在。”他说到这里,有些不安地跟封悦确定:“那么,小悦,你能跟爸爸说个实话吗?这两天,大a到底有没有找上你?”“没有。”封悦简短回答,但其实,在他拜託张文卓传口信的第二天,大a已经派人在某处留了包裹,让封悦去拿,阿宽取回来,里面是羁押康庆的照片,康庆看起来焦虑,但并没有受外伤。“那如果他联繫你,你会让我,或者田凤宇知道吗?”封悦抿了抿嘴,下定决心似的,狠心说道:“不会。”窗帘拉开一半,外头淅淅沥沥地下着雨。护士小心翼翼地将点滴连接到扎在侧手腕处的内置针头上,站直身体查看透明的液体顺利流下来,显出放心的微笑:“今天感觉怎么样?”“很好。”封悦靠坐在床上,脸色好转。“今天会客不要持续太长时间,你的体力还需要恢復。”“知道。”护士小姐收拾好,走出病房,回身帮他带上门。厨房里阿宽在加热食物,补血的汤难闻难喝。这时候,搁在床头的手机响起来,本来闭目养神的封悦吓了一跳,拿在手里,显示的无法追踪的号码,他能感觉到外间的阿宽停止了手头的动作,似乎在倾听他的举动。封悦按了接听键。那头显示一阵嘈杂,明显是用设备干扰追踪,接着传来大a的声音:“你很上道,没有报警,也没有跟你的混蛋爸爸透口风。”“你想我怎么样?”封悦问。“当然是用你来换他,难道还不够明白,我要康庆有个屁用,弄到你,才是我的目标!”“怎么换?”“你要是想康庆平平安安,就祈祷你爸爸别跟着瞎搅合,等我确定能把你干干净净地弄出来,而不是拖泥带水地扯出一堆尾巴,就是康庆可以平安回去的时候,这你明白吧?”“嗯。”封悦忍不住说,“我能跟康庆说两句吗?”“还不是时候,”大a不为所动,“我不搞那些剁手剁脚的把戏,你若敢搞鬼,直接给他收尸,看在张的面子上,我会给他留个全尸。”电话那头只剩一片盲音,封悦挂断的动作显得迟缓,他抬头,看见阿宽正站在那里,看着他的眼神里,带着深深的焦虑和不安。封悦今天看起来,比前两天要精神不少,可能刚刚洗过脸,皮肤上还带着湿漉漉的水汽,病房里气温不敢开得太高,怕他感冒,病号服外面披了件深蓝的外套。田凤宇站在他身边,仔细端详着他的脸色,似乎没有像开始时那般刻意忍痛,看来伤口恢復还算不错。“现在对外放出的消息,是你和康庆在国外度假,所以你现在也不能现身露面。”“我这个样子,还能去哪儿?”“嗯,”田凤宇扭头,墙壁上挂的电视,音量放在最小。他瞅着电视,问封悦:“你还想瞒我瞒到什么时候?” 第101页 第五十七章 封悦刚才还算不错的脸色,渐渐冷落下来,一声不吭。他向来都是这样,心里若不高兴,反而格外沉默,跟他相处久的知道这种反应跟他发火没什么两样。他倔强抿着嘴的模样,让田凤宇心里勐然一揪,想起他从小到大,偏执起来让人难以应付的难缠。可当下的紧急时刻,逃避不可能解决问题,他最担忧的,是封悦私下里和大a谈判,或者干脆放弃,把自己送上门。如今的封悦,想要彻底控制,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他若卯足了劲想做什么,只怕自己是干涉不了。“大a现在没得到你,还会留康庆一条命逼你就范,你如果落在他手上,康庆就没有利用的价值,你觉得他会放康庆活路?”封悦想过。他不可能幼稚到以为大a会遵守承诺,但是他没有别的选择,张文卓即使有些交情,因为他和自己的关系,大a已经开始屏蔽他的试图接近。而田凤宇的搜索,即使自诩隐秘,是否能逃过大a的关系网,都很难说,封悦现在是被堵在死胡同里,除了放弃康庆,就只有自投罗网。“你去是送死啊,封悦,”田凤宇语重心长,不得不说出大a的背景:“他有七个女儿,却只一个儿子,你知道他们的文化重视男人,他败北以后,受过伤,失去生育能力,他们是断了他的后,再没人能继承他的姓氏。当年设计他儿子的人,已经被他杀个精光,他已经疯掉,没有理智,对于仇恨,他钻进牛角尖,这笔帐都算在叔叔头上,不会跟你谈判的。如果你去,你和康庆就都没活路了,明白吗?”“那我也不能坐视不管,康庆在他手里时间越长,就越不安全……”“我们这不是在设法找到他藏身的地点吗?”“怎么找?”封悦眼神里透露出一股漠视,“你们不是找了他很多年,他不照样逍遥?你何苦在我跟前拖延时间?是不是拖到他们杀了康庆,就以为我会死心?”封悦这番话不是随口说的,田凤宇的策略里,多少有些这样的打算,他是真的派了所有人手去搜去协调,即使找不到,大a气急败坏,杀了康庆泄恨,他也不能容许封悦上门送死。况且,既然大a曾经派人暗杀,那谁也不是坐以待毙的窝囊废,肯定会想方设法找出大a斩糙除根,但这些年过去,即使美国人也拿大a没办法,封悦不相信他们这次就能揪出大a。“他还会联繫你。我们就有希望找到……”封悦毫无耐心地打断他:“你这话实在太缺乏说服力,拿这种敷衍的託辞煳弄我,以为我还是当年受你指使的小孩子?”“那你想怎样?”田凤宇短暂的瞬间失控,面露纠结,目光里透露出许久不见的阴鸷,压低的声音里,像钳子扼住封悦的喉咙:“封悦,我现在除了你,一无所有,拿自己的命去换康庆这种傻事,你想都别想,我告诉你,我不会再失去你!”送走田凤宇,阿宽犹豫好久也没敢走进病房去打扰封悦。现在情况特殊,他几乎寸步不离,即使刚刚田凤宇和封悦相见,他也只是走去外间而已,并没有离开,封悦很少要求他彻底迴避,田凤宇对他也是非一般信任,他们关系如何身份如何,即使不明说,他心里也都有数。直到午饭时间,阿宽才拿着准备好的托盘进了封悦休息的病房,他脸色收敛得很快,完全看不出之前和田凤宇的会面,他是高兴还是不快。午饭放在面前,他自己拿起筷子,吃得不紧不慢,之间没有透露只言片语。阿宽背对他,站在窗边,也没有打破屋里的沉静。封悦的苦楚,他是了解的,一边是至亲一边是至爱,他很难选择。如果为了康庆把自己送上门,无疑就是把自己的父兄推到绝地;若守在原地,大a也不会留康庆太久。而田凤宇的态度不仅明显,而且强硬,他就是不准封悦露面。至今而至,封悦没有跟他对峙,在两边强压上来的时候,他只能一个人默默承受。“吃好了,”封悦平静地跟他说,“撤下吧。”阿宽转身,刚伸手端住又听到封悦说:“你是帮他软禁我的吗?”这话说得云淡风轻,没有任何情绪,像是怕任何心情的暗示,会影响阿宽的作答。阿宽身体僵硬片刻,定在原处,瞬间不知如何回应。“你是他一手筛选,提拔,培养,你什么样的立场,我不会干涉。” 封悦坐回去,脸色平静中,浮现淡淡疲倦,几不可闻地嘆息:“也不会怪你。”“大少临终前嘱咐过我,今生今世。要好好照顾你。”阿宽说:“唯独对你好,才对得起大少在天之灵。”不管田凤宇是谁,当年的封雷已逝,这是谁都不会更改的事实。封悦手指交叉在一起,用了很大的力气,才遏制住汹涌而来的一股,想哭的冲动。夜幕低垂,从海上吹来的风cháo湿而阴沉。自从迟艾出事以后,田凤宇闭门不见客,等收拾心情,重新振作起来处理公事,大部分时间都住在会馆临海的客房,几乎很少回去大宅。那里很多的细节,都是针对盲目的迟艾而设计,每次走在地板上,“笃笃”的回音,都会让他无法避免地想起迟艾抬头等待的神态。海在低处嘶吼翻腾着,撞击在岩石上粉碎的声响,渐渐地淡化成无声的背景,抽菸的田凤宇,慢慢走神,思绪越飘越远……直到身后阳台的门上,被人小心地敲了两下。“叔叔,”他低身把手里的菸头捻灭在菸灰缸里,走进门。“你怎么来了?有大a的什么消息?已经过去这么久,他怎么可能藏得这么深,一点儿蛛丝马迹都不留?”住处是他安排的,也是靠海的一间单独的客房,晚上歇脚的地方离得近,经常是田凤宇上门。这里招待的向来都是他的客人,负责的经理是金如川的心腹。心里是明白,估计是自己白天跟封悦会面的不愉快,他已经得了消息。“他这些年躲惯了,除非他主动现身。只怕我们再怎么搜,也是徒然,反会激怒,适得其反,”他常常就这么一副斯文模样,多少年也没有变,话锋一转不再说大a,“你今天找过小悦?”“嗯,”田凤宇回身关紧阳台的门,“他的脾气就是这样,凡事不爱跟人说,若大a给了他时间地点,他会奋不顾身地自投罗网。”“你警告过他,他就不去了?”田凤宇语塞,他们都算了解封悦的人,今日的失控是否有用,各自心里明镜儿一样。“现在只怕你想再去找他都难,搞不好下回去,给你吃个闭门羹,谢绝关心,你这不是得不偿失?”“那还能怎么办?”田凤宇也被折腾得没有办法,他纵使有通天的本事,在封悦面前也是施展不开,“看着他送死吗?”“他现在的心情,你应该能够理解,”点燃一支烟,他缓慢地抽了口,烟圈在屋内沉静的空气中分散,“当年把他送给姓胡的那个禽兽,生死不明,你的分分秒秒,是怎么过的?”田凤宇的心,像是勐然间给发红的烙铁烫到,惊跳不停,这几乎是他们之间从来没有提及的话题,即使封悦那时因为那件事,在夏威夷不止一次寻死的时候,他都不曾质问过自己。“我提起来,并不是要责怪你,”他似乎边想边说,语速缓慢,自言自语似的:“小悦现在如坐针毡,每一分每一秒都很难熬,我们要是再逼他做选择,反把他逼入绝境。”“叔叔的意思是……让他自己决定?那结局还有什么悬念,除了拿自己去换康庆的命,他还会有别的什么新意?如果他和康庆,只能活一个,难不成你要牺牲封悦?”“人都是自私的,你和我,都只会想方设法留小悦。可是我们的想法,小悦比谁都清楚,只怕心里早有计划,他肯定会找帮手防我们,那个阿宽,还会听从你的吗?” 正如所料,隔天再去医院探望的时候,在门口就被阿昆挡住,只说二少暂时休息,不方便见客。田凤宇向来自视很高,也明白阿昆不过传递封悦的意思,他不是能说算的人,所以也不好过于为难他,只问:“阿宽呢?”“他刚刚还在,可能出门帮二少买点东西。”田凤宇走去一边,那里有几组会客的沙发和电视,他坐在那里等阿宽回来,顺便打电话给金如川交代公司的事。因为封悦和康庆的同时失踪不见人,公司里果然是有些乱套,时不时有人跟金如川套话儿。好在张文卓倒没有拖他们的后腿,他时而现身,大部分时间也不怎么过去。因为封悦闹脾气,他也无心和金如川多说,刚挂了电话,就发现阿宽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身后等他。“阿昆说,你找我?”“嗯,封悦今天怎么样?”“挺好,已经能下地走动,医生说恢復得很理想,剩下就是休养。”阿宽本来话不太多,今天封悦让阿昆挡住田凤宇,他也不觉得意外,但现在这种关头田凤宇不会轻易离去,他才劝说道:“二少的脾气你也了解,有些事上,他不会听从别人的意见。”田凤宇苦笑,他对付封悦这么多年,只怕只有阿宽知道他的无可奈何。来不及他有所反应,视线里有个保镖朝阿宽走过来,将手里一个盒子递给他:“楼上送上来,说是给封先生的。”“检查过吗?”阿宽拿在手里,很轻,盒子上也没有署名是谁送来的。“没有安全问题,不过,宽哥还是先……”田凤宇在对话里感觉到不寻常,紧张地站起来,知道封悦在这里的人本就没几个。阿宽跟他目光交流了一下,打发走保镖,才打开盒子,两人脸色顿时变了,是人的一截小指头。不用检查,大a估计也不会弄个假指头唬人,必定是康庆的。也不能说没有预料到这一步,绑架的戏码,他们听说过见识过,并不陌生。这么多天,大a很可能再暗中监视他们的举动,他们的纹丝不动明显已经惹恼了他。阿宽和田凤宇同时陷入各自沉思,都没有立刻说话。“不能给封悦,”田凤宇先发制人,“他会乱掉阵脚。”阿宽不可思议地看他:“这么大的事,怎么可能瞒得住?”田凤宇掩藏不住内心的焦虑,他没想到大a这么快动手,会直接下这种狠药逼人就范,他以为再拖延个两三天没有问题,毕竟华盛顿那头的调查是需要时间的。“是什么?”封悦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他倚墙站着,目光投向他们,语气严厉地说:“拿过来!”阿宽瞅了一眼田凤宇,合上盒子走到封悦跟前:“回房间再说。”封悦坐在病房里会客室的沙发上,盒子放在面前的茶几上,他的手压在上面,一时不敢打开。田凤宇和阿宽站在他面前的两边,谁也不肯说话。封悦拿手指拨开盒子的盖,他的目光如同上了锁,定定地盯住盒子里的小指头,有那么一段,也许几秒钟,也许更加漫长,他失去对时间的计算,眼前是片花白的炫目,屋子里是寂静的,他的耳边却是尖锐的轰鸣……他突然站起身冲到卫生间,在洗手池边痛苦呕吐。他必须拼命屏蔽康庆的名字,像星火燎原一般的燃烧他的神智,心里反覆催眠一样地说,不是康庆不是康庆,不是康庆!他也分不清楚疼痛从哪儿而来,随着他的每一根神经末梢流窜到身体髮肤每一寸每一毫,视线也痛,聆听也痛唿吸也痛,在田凤宇试图靠近的瞬间,他高声,几乎算是嚎叫:“滚开!你给我滚开!” 第102页 大结局 一直到天黑,封悦谁都不见,独自坐在卫生间的地上,不让人靠近。医生过来看过几次,对他的精神状态表示担心,阿宽善解人意地替他挡了,明白这个时候,让他一个人冷静冷静,其实比什么都好。晚饭时间过后,阿宽慢慢推开门,黑暗中,封悦的身影是模煳煳一团,他伸手拨上灯的开关,光亮让封悦转过脸避开。“该休息了,”他说,“要不要洗个澡?”“他走了吗?”“谁?”“田凤宇。”“还在外头,另一个人也来了。”封悦明白他指的是谁,却无动于衷,抬头看着他,说:“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阿宽走过去,蹲下身,封悦的肩膀失落地低垂着。双手搭在膝盖上,交叉着,情绪稳定多了,没有下午的火冒三丈,眼神落在他脸上,凉凉的:“我过不了这一关,阿宽,我宁可他看着我死,也做不到让他死在我面前。”他从来都是少言寡语,感情没什么起伏的人,可是面对这样的封悦,说不出一股钝痛,从无名无知的某处升腾起来,片刻之间,勐然就觉得喉咙酸得难以控制,他狠狠咽了咽,试图压制酸楚的哽咽。“有些事,想起来难,咬咬牙,也就挺过去了。”封悦仰头背着光,那个角度让他的脸颊在光与暗之间,难以辨识:“你得帮我,阿宽,只有你,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了。” “难道让我帮你送死?你做不到。我就能做到吗?”“你能,你必须能,”封悦捉住他的手,放在自己膝盖上,他的额头附上去,转瞬,泪水倾覆。“为了我,为了我,你必须狠得下这个心。”下午两点多,外面阴沉一整天,终于开始下雨,张文卓在办公室里呆得闹心,打算提前回家。这种天气,找个高级会馆,叫上几个帅哥美女打个茶围,喝喝小酒,最是惬意。可最近被康庆的事扰得做什么都没有心思,他虽妒恨康庆如今的成就,巴不得他被人大卸八块,想起封悦乞求他的姿态,这人平日里傲成什么样?他这般六神无主。张文卓反倒心里怪怪的,高兴不起来。打电话让司机把车停到他的固定车位,他打算自己出去兜兜风。从电梯里走出来,被迎面一阵冷风吹得直打冷战,这鬼天气怎么说冷就冷?他掏出车钥匙,旁边一辆不起眼的日本车的前灯闪了两下,引起他的警惕。车的后窗摇下来,车里人的眼睛刚露出来,他立刻快步走过去,挡住落下的车窗,以防车内的人给别人看到。“你怎么来了?”“上车。”车里的人是封悦。车子很快开出停车场,混入车海,因为天气的原因,速度不快,稍微有些拥堵,但是封悦似乎并不急于去哪里,没有急躁。“七哥刚刚是要去哪里?”“不去哪里,不想在办公室耗时间而已。”“嗯,跟跳舞那个小孩儿还在一起?”“在啊,”张文卓猜不出封悦今天突然来找他的目的,他们也算打了多少年的交道,好好坏坏的,但封悦从没有到公司来接过他下班,“小孩儿很会逗人开心。”明显在这个话题上,封悦和他没有什么共同语言,车子在红灯前停下来。“今天来找七哥,是想谈笔交易。”封悦眼神看着窗外,语气轻松,象是茶余饭后的闲聊。“我打算去见大a,换回康庆,这其中,需要你帮个忙。”张文卓眉头皱起来:“你不是那么天真吧?”“放不放由他,去不去看我,事到如今,只求心无遗憾,结局如何,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干嘛找我,田凤宇他们能捨得你涉险?”张文卓的吃味来自封悦为了康庆的奋不顾身,也有田凤宇越来越霸道的保护。开始的温柔装了几年,到了紧要关头,才会暴露出本性里的强势。封悦被他这话堵得一时没有吭声,他们几个人勾心斗角这么些年,各自的底牌也算摸得差不多,张文卓虽算已经放弃证明田凤宇和迟艾的真身,但真相併不见得瞒得过,他心知肚明,懒得求证而已。大a这件事一出,他本就对那帮人的背景了如指掌,估计早把封悦父亲的身份推算出来。“他们,在关键时刻。会以保我的命为主,我希望七哥……能帮我保住康庆。”张文卓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口气里充斥着愤怒和不屑:“我看二少找错人了!”封悦抬头看着他,一句话也没说,车子停停走走,雨下得大了,刷刷打在窗户上,填补着他们之间尴尬的空白。“你病煳涂了,是不是?我能留着康庆,看你去死?”“你不是亲自动过手,能有多难?”封悦想也不想的说。张文卓脸色变了。脑海里浮现出那个狠心朝自己开枪的封悦。是,他们之间的大动干戈,都没有给自己留过退路。也许他们这辈子不会有结果,就是当年实在是对彼此太过绝情。“我不会让你白忙,”封悦并没有生气,相反多年来,他第一次能如此心平气和地面对张文卓,“如果到最后,我和康庆只有一个人能在混战中活下来,七哥若是能帮康庆,我会在遗嘱里,把名下股份留给七哥,你就能跟康庆在董事会分庭抗礼。”张文卓顿住,不是在忙于算计他可以从中获益多少,他只是吃惊封悦会为了康庆布置得如此周密,而自己在他心目中,始终不过唯利是图的小人,他不禁苦笑出来,竟是连质问封悦的勇气也没有。封悦却看懂了他苦笑的含义,眉间笼罩一股淡淡的,像是惆怅,又像解脱。“你不要误会,我没有低估你的意思,其实,人若能在深爱里,保留一份理智,或者不是坏事……只是,我做不到。”封悦抿住嘴,眼光片刻间温柔下来,“过去很多事,我是利用过你,还希望七哥能理解,有时候,我也是……身不由己。” 大雨“刷刷”而下,清洗着浮沉在城市上空的,无尽尘嚣。接近午夜,外面的雨才算渐渐停下来。天上云层流动,时不时露出清澄一片夜色。封悦坐在窗前,脸颊在月色隐现中,时而明暗。不管如何准备,他也知道自己的结局会是如何,所有人都觉得他是被爱沖昏头脑做傻事,他相信如果计划失败,大a会有无数手段让他生不如死。可是当年康庆为了自己,明知会丢掉性命,还是放下手里枪的时候,又想过什么?田凤宇那天离去时绝望的眼,似乎又在黑暗中还原,封悦换了个姿势,月色突地宽阔起来,将他整个笼罩住。那些自小而来的记忆,慢慢升华在空气里,围绕在他周围,他睁眼,在陈旧的影像里,仿佛把自己的半生重走了一遍。“如果今天被扣的人是你,哥,我会做同样的选择。”封悦按的发送键,这个短短的留言,瞬间在从屏幕上飞了出去。此生太短暂,有人放贷,有人欠债,要想不辜负任何人,又对得起自己,做到爱和恨的收支平衡,实在太难。第二天一早,当护士进来查房,床铺平整而干净,而封悦却失踪不见了。 套头的黑布一撤,封悦睁眼看见的第一个人,就是大a,他叼着根雪茄,刺鼻的味道让封悦不禁屏住唿吸。大概是打探到他身体的状况,大a派去的人竟没用麻醉,他想要活人,而还不算痊癒的封悦,似乎不太抗折腾,这会大大降低游戏的趣味。封悦直觉藏身的地方是在海上,地板有点儿晃,屋子很普通,他四处看了看,不见康庆的踪影,不祥的预兆笼罩在他心头,但很快他推翻了自己的想法,如果大a要灭口,也会等自己真正到手再说。正在这时,外面响起脚步声,不一会儿门打开,手脚上了镣铐的康庆被推搡着走进来。他穿的不是失踪那天的衣服,跟监狱的制服似的,上面血迹斑斑,很可能是断指留下的。看见封悦,顿时冲动起来,全然不顾地朝他冲过来:“谁让你来的?你来干什么?!”拉着他的人实在扯不动,动用了武力,才把他镇压下去,粗鲁地按在地上。“为了这头莽撞的蠢驴,跟自己多年没有相认的爸爸翻脸,值得吗?”大a嗤笑着,端详面前的人,气色不如上回,毕竟是有伤在身的人,即使收拾得一尘不染,精神气势上,总要略微衰弱。“我操,你才是蠢驴!”康庆的异常暴躁,惹得封悦多看他两眼,他又不敢过多交流,怕给大a他们看出什么。“田凤宇也算了不得的人物,却给你骂走,你是一点儿面子都不给啊!”大a暗暗琢磨着几天前康庆一根手指引起的决裂,也正是因为确认了封悦和田凤宇他们的决裂,他才敢动手。这伙人势力太大,若联合起来,只怕谁都扳得倒。“我已经在这里,你该放了他吧?”封悦的手被扣在前面,勒得很紧,他试图活动一下,顿时惹来锐痛。“是什么让你相信,我会放了他?”“你还有别的选择吗?”封悦的淡定,让大a有点捉摸不透,他甚至开始怀疑,这人今天是故意装出一副病弱,为的是什么……还没等他想通,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巨大的爆破声。他立刻盯住封悦,刚才走神,竟没注意到他是否做了什么小动作,手下已经火速出去探查。“这么大的爆破,警用飞机和电视台的新闻机很快都会赶来,从陆地飞过来,要二十分钟。你放康庆走,还有时间撤退。”封悦说得冷静,他的手指在极度疼痛中,还是把一颗纽扣攥在手里。“哦?我要是不呢?”大a随即便明白机关在那里,果然是军火世家出来的少爷,身上携带的爆破遥控装置,他们的仪器竟然查不出来。“那只怕二十分钟不够你用。”“你拿什么阻挡?”大a盯住他的手,“你以为我看不出你的小伎俩?”封悦露出胜利的微笑,突然放松手指:“刚刚只是为了吸引警方的注意力而已,但是既然第一颗爆破,就会自动引发第二颗,你只有一架直升机脱身。”大a突然明白,封悦肯来,不过只拿自己做诱饵,他怎么会相信这人会毫无准备而来,羊入虎口呢?很快外面检查的人跑回来,说是刚刚的爆炸,很可能是封悦的鞋。在见大a之前他们搜了封悦的身,对他那双鞋子不太放心,于是强迫他脱了。“没想到,你连这种细节也算计得出来?”大a没有手足无措,相反依旧冷静,“我很想看看下一步是什么。”“你还有十五分钟。”封悦与之对峙,毫不示弱。片刻之后,大a吩咐:“放康庆走!”心里松了口气,封悦不忘追加:“你先给他松绑!”他不确定阿宽是不是有跟来,如果没有,康庆手脚自由的情况下,他向来是打架好手,反应也快,即使对方有武器,他也多多少少有些自保的希望。两个人帮康庆卸了手脚镣铐,康庆一得自由,就跟他们推搡两下,不想他们碰自己。 在肢体碰触当中,他右手两指合併在肩膀快速地敲了两下。封悦心里一惊,那是他们从小的暗号,康庆爱显摆的时候,会用这个手势代替一句炫耀“看我的”!这并不是封悦想要的发展,他的意思是阿宽救下康庆先走,现在看来,只怕康庆不会轻易离开。大a的心腹走过来,问他接下来的计划,大a想了想,吩咐几个人去直升机准备,又对另外几个说:“把他剥光,给我好好检查!五分钟后带他登机。你,”他冲心腹做了手势,“跟我过来。”他们走到一边,大a直接问:“陆地准备好了吗?”“嗯,全部准备就绪,你一会儿先走,我善后,从水路过去跟你们集合。”“好,收拾得干净些,不要留任何蛛丝马迹,和活口。”“明白。”军用直升机在强大的气流中准备起飞,套在“监狱制服”里的封悦被十几个蒙面人押着,已经坐在机舱里等。大a一登机,飞机开始缓缓上升,“突突”飞行的噪音,在高空传出很远。警机和新闻机的影子清晰可见,朝这个方向飞来。大a乘坐的飞机有军方的特别通行信号,没人敢拦。他很小心地筛选着途径的国家,都是美国官方不能干涉和无法沟通的,即使封悦的父亲有通天的本领,也无法在短时间内救回他,而一旦着陆,他就会像石牛入海,再想找,更加难上加难,大a深知对方的势力,打的就是这个时间差。起飞不久,海面上一团火光爆起,接着才是震耳欲聋的轰鸣。见心腹已经成功毁灭一切证据,大a略感安慰,拨通电话,问:“康庆干掉了吗?”在得到肯定的回答以后,露出得意的笑容,凑到封悦跟前,说:“我就知道你是虚张声势而已,有种你把第二枚炸弹引爆,我们全都粉身碎骨。”封悦的头套在黑色面罩里,抿嘴沉默。他虽然看不见,机舱里刚才细微的暗示性干咳,没有错过他的耳朵。“我会按照他们折腾阿米尔的手段,为你如法炮制,也会制成硬碟,送给你父亲,让他每晚都能欣赏自己的儿子被人轮jian到死的画面!”大a对他现在束手就擒的柔顺态度,表示满意,朝后靠坐,摸出随身的枪枝,反覆检查里面的子弹,偶尔朝窗外看去他们已经进入陆地,下面是一片干涸的戈壁。他和身边的随从穿着一模一样,若遇上混战,容易脱身。他无意中抬头,看见飞行员正在处理头顶的仪器,戴着手套。大a不记得这人开飞机的时候会戴着手套,他一贯多疑,不禁多看两眼,直到在左手靠小指的部分,看见渗透的血迹……大a想起方才的电话,立刻意识到自己被出卖了,康庆不仅没有死,他还掉包了原本的飞行员,因为大家都戴着面罩,反倒帮他浑水摸鱼。那么今天的计划还有多少是真是假是圈套?就在大a停止玩枪,康庆就觉察到不对,他从镜子里观察了后面的情况,这种型号的直升机他的公司经手过,大概什么结构,他清楚得很,那时也是因为好奇,为了显摆,才去学飞机驾驶,没想到今天却派上用场。他沖副驾驶的人使了个眼色,面罩下的人正是阿宽。本来阿宽是想救他走,这是封悦的嘱咐,无论如何要先帮康庆脱险,但康庆却坚持不走,不肯放封悦在那些人手上,阿宽唯有配合。这会儿,他俩知道身份已经暴露,阿宽几乎在身后行动的同时,按起机舱之间的防弹阻隔板。 第103页 康庆在报警装置里再次迅速报了自己的方位,并说明身份被识破。大a揪出封悦,也顾不得他头上的面罩,一把扯下来,枪顶住他:“现在马上降落,否则我数到三,先打他右膝,再废他左腿,听见没有?”“怎么办?”阿宽询问,他们现在必须统一行动。康庆从镜子里朝后再看了看,低声跟他说:“准备好伞包,你绊住他们,我抢封悦。”大a大概料到他们在沟通,还不等他猜测,隔板降了下来,身边的随从立刻把枪口对准,然而这时直升机突然打了个转,侧身栽倒似的,整个机舱里的人被甩得到处都是。康庆和阿宽趁乱冲过去,近距离,枪枝的作用就不大,何况在直升机旋转着飞速下降的情况,连保持平衡都很难,机舱里混乱一团的功夫,舱门打开,气流冲进来,康庆跌跌撞撞中,在阿宽的协助下,搂住封悦的身体,第一个跳了出去。大a和手下也都是反应敏捷之辈,上飞机之前都已经装备了跳伞,这会儿知道不能久留,纷纷跳下来,空中顿时一阵伞花绽放。降落伞打开的瞬间,是巨大的牵扯之力,把他们的身体朝后狠狠拽去,封悦在康庆钳制的怀里,拉扯中,只觉得腹部一阵热,像是刀口撕裂。紧张之下,实在无法计算降落的时间有多长,他们根本无法放松,因为落地以后,大a他们依旧保持着人数上的优势。因为空中气流的原因,降落以后,大家距离相对很远,阿宽跟得倒是很紧,他是玩降落伞的高手,对方向的调节很在行,在空中,尽量近距离跟着他俩。他这会儿先奔过来,确认他俩的状况,封悦身前已经被鲜血浸透。大a的身边迅速聚集了十几个人,他们是专业的作战人员,装备都没有扔,康庆和阿宽只有两个人,封悦又血流不止,情势不容乐观。“求救信号发出多久?”阿宽问。 “登机时发的第一次,跳伞前又发过一次。”大a虽然屏蔽了所有卫星追踪系统的信号,却保留着飞机上的无线电,康庆猜想,这时候田凤宇应该全面拦截各种求救信息。尤其海上的爆炸,肯定会引起他的注意。“你带二少先走,我拖一阵,救援应该快要到了。”虽然阿宽这么说,康庆朝四周的环境看了看,这里连藏身的地方都没有,就算他抱上封悦,也是逃不过大a手下的围剿,就在他们三个再次面临绝境,愁眉不展之际,天空响起战斗机由远及近的轰鸣。阿宽的手机响起来,是田凤宇:“朝山坡上撤退,护住封悦,是我们的救援,马上在那里等。”大a不敢相信该国军方会出动救援,他们应该算得上盟交,怎会这时候站在封悦他们这边?然而,他的诧异和不解,在一片铺天盖地的轰炸中,瞬间化为灰烬。康庆抱起封悦,真的像奔命一样狂奔。身后的爆炸掀起的泥土,灰头土脸地笼罩着他们。急救机舱的门打开,田凤宇和张文卓从上面急迫地冲下来。正如他与封悦约定,张文卓在营救活动的每个细节,都紧紧跟着田凤宇。但是这个该死的康庆,好像并不像传说中那么狼狈。把他放在担架上的时候,封悦的手迟迟没有松开,康庆任他抱住自己,不管周围多少双眼睛盯着,低头深深地吻住他……急救机升起来,朝着壮阔的天海之间,飞翔而去。 【全文完】 番外 郑进昌医生办公室的外面,是一株高大的芙蓉树,这会儿开满了花,透进来的风和阳光,似乎都晕染上淡淡的嫣红。封悦坐在郑医生办公桌的对面,静静聆听语重心长的劝诫,心里却想起从前,六七岁的样子,妈妈送过来看医生,他也是这般怔怔盯着窗外,开得跟帘幕似的,满树的花。 “我看着你长大,封悦,你的处境你的责任,我能理解,但这回我真不是危言耸听,身体是你自己的,如果你不担心,也不会坐在这里听我念叨,对不对?”郑医生说到这里,停顿下来,似乎故意留出这段空白,给他反应的时间。 封悦换了个坐姿,低头盯着手指头,漫不经心地想了想,短短问道:“要休息多久?” “至少半年,”郑医生立刻回答,“先把肩膀的骨刺拿掉,我可以安排你明天手术,然后顺路休息,配合做些治疗,你还这么年轻,好好调整,养得回来……” “半年太长了,我得考虑考虑。” 封悦几乎算是打断他,郑医生楞住,缓了缓才继续说:“你还小啊,封悦,半年不短,一辈子不长,你最近频频发病,这不是什么好现象。再这么下去……撑不了多久的。” “我知道了,”他看似并不紧张,只是略微显得有些不耐烦:“总得要嘱託人,要交接,很多事儿得安排……多给我点时间准备。”封悦站起身,准备离开,“我下个礼拜联繫你。” “下个礼拜?”郑医生无可奈何,却没有再劝,“该说的都说了,你自己看着来吧!” 打了针,刚刚刺骨的疼就忘了,等下回再疼起来的时候,看你后不后悔。郑进昌了解封悦的为人,当年左小姐第一次带他过来,便觉得这个小傢伙是跟妈妈一样的狠角色,不好对付哦。当了他二十几年的医生,看他从弱不禁风的小不点儿到叱咤风云的柏林道二少,虽然感嘆时光的鬼斧神工,又觉得封悦骨子里深种的执拗,其实多年来也没什么改变。 封悦走出办公室,阿宽已经在门口,好像从来也没离开说:“他来了,在楼下车里等着呢。” 早上出门的时候,康庆问他跟医生见面的时间,封悦大略说了下,没有详细。他没让康庆跟来,就是怕这人意见太多。郑医生做他家庭医生很多年,是信得过的人,如果封悦有交代,就算康庆亲自来问,也是什么都不说的。 车子停在林荫里,封悦坐进去,发现开车的不是司机,而是阿战,心里便有了点谱。这人恐怕是来找茬儿的,才会换了自己人,怕外人看了笑话。康庆还穿着西装,肯定是从公司直接过来的。 “医生怎么说?” “没说什么。” 康庆心里是有气的,封悦有些事跟自己也没真话。他非来看郑进昌,就是因为这人是他们家多年来的心腹医生,外人什么也打听不到。不仅医生,其他的也是,包括他的律师和智囊团,都是他母亲和大哥当年的党羽,他们姿态向来非常明显:我们只服务二少自己,你康庆跟二少再亲密,也不是我们的主子。 “别跟我装蒜,肩膀疼了那么久,怎么回事?” “干嘛这么沖,谁得罪你啦?”康庆生硬的语气,让封悦不太高兴,他本来就心烦,他们最近因为这个没少起摩擦。 “除了你,谁敢惹我?”康庆皱眉质问,“看个医生也神神秘秘,你他妈的到底瞒我什么?” “有什么可瞒的?原来受伤的地方长了个骨刺,有时间拔掉就好了,没什么大不了。” 康庆被他无所谓的样子激怒,勉强压在心里:“那你打算什么时候手术?” “下个礼拜再说,这几天董事会很忙……”封悦不想多谈这个话题,“阿战,开车吧,呆会儿要堵了……” 阿战为难地回头看看他,没敢动。 “明天,”康庆的声音听起来阴郁而肯定,不留半点商量的余地:“今晚住院,明天一早就安排手术。” 阿战不敢再看康庆和封悦脸上的表情,他知道康庆这会儿正火大,他最恨二少看病这种态度;而二少向来给人捧惯,没人敢这样施以命令。果然,康庆这话一说完,车里的空气,骤然冷下来,滴水成冰。 “下车,”康庆不做丝毫退让,“等什么?非得我押着你上手术台?” 阿战心里七上八下,车门打开,又合上,稍微有些重,砰地一声。二少总是有风度的人,不至于幼稚地摔车门。但即使这闷闷的一声,阿战也为康庆捏了把汗,就听后座的康庆碎碎地骂了句:“我操,这个祖宗……” 张文卓电话转到封悦的办公室,是助理接的,客气地说封先生这两天休假,问他要不要留言。给你留言有个屁用啊,张文卓直接挂到封悦的私人手机,响了几声没接听,转去语音信箱,他便觉得有些蹊跷。封悦最近状态是不太好,流言满天飞,说什么的都有。 “急事儿,尽快找我吧!”他简短地留了句话,便挂了,等封悦回电的时间里,竟然有些心急如焚,说到底,这事儿也就封悦能帮忙,若他不肯,估计也就够呛了。 过了不到十分钟,电话打回来,是封悦的号码,但电话那头却是阿宽:“七哥找二少?” “嗯,很着急的事,想跟他商量,电话上不方便讲,能见面吗?” 电话那头安静了,肯定是在徵询封悦的意见,很快阿宽的声音再次传来:“七哥现在在哪儿?” “在家呢。” “半个钟头以后,到门口等吧!” 张文卓摸不到头脑,但心头事情太重,也没功夫想其他的,如约到了门口,封悦的车已经等在那儿,他开门上车,司机座位上的阿宽便慢慢启动了。封悦坐在后座,脸色淡白虚弱,甚至眼神也不是十分集中,似乎还在药物控制之下,空气里漂浮着隐约的消毒水和药物特有的一种的苦味儿。 张文卓楞了下,没有直接开口问。封悦也没瞒着,话说得虚弱无力:“手术处理一下肩膀的旧伤,七哥找我什么事?” “你跟我说,我去找你就好,何苦跑出来?什么时候做的手术?” “小手术,不碍事,刚刚吃的药,脑袋里这会儿……稍微有点煳涂,所以,七哥千万别拿难题……考验我。” 他姿态虚弱得毫无还手之力,看得张文卓骤然揪心,对自己拎来的难题几乎产生一种罪恶感,“这……确实算是棘手。” 封悦轻轻嘆口气,无奈问他:“说来听听?” 张文卓不想他强撑太久,赶紧说:“y国的情况你大概也听说了,昨天的动乱打死了不少人,大公主现在迫切想要出境,但你知道美国人不放话,哪个国家也不敢收留。她联繫上我,问问看能不能有门路。” “她跟你有交情?” “嗯,前些年有条线,一直是她的关系帮忙照顾的,还算够义气。”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封悦靠后,略微闭眼,似在思忖:“她野心勃勃,又口无遮拦,美国人……不可能收留。” “美国是不想了,她性子烈,也不会愿意。只要华盛顿一句话,约旦应该可以让她政治避难过去。” 第104页 封悦面露难色,微微皱起眉头,象在克服身体上的难以忍受的疼痛,连唿吸看起来都不轻松,张文卓默默看在眼里,不敢过多地表现出关怀。封悦就是个刺猬,稍微碰一下,就全副武装地示威,到时候,只怕今天这事就要泡汤了为了大局,忍耐。 “这事儿棘手……我打个电话试试,回头再联繫你。” 张文卓回到家,并没有等到封悦的电话。就如他先前意料的,封悦并不见得会主动联繫他,他永远都是那副若即若离的态度,似乎任何一点儿主动,都会误导别人的自作多情。这几年来也习惯了,张文卓虽然时而恨得心里痒痒,也无可奈何。 倒是大公主那头的消息先过来了,说来了几个美国人,把他们送到了边境。约旦那里的官员刚刚接上头,政治避难的手续都办好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张文卓不禁琢磨,办事不看你认识多少人,而是看你认识的人够不够关键。老爷子在华盛顿的势力根深蒂固,宝贝儿子一句话,那跟圣旨一样啊! 紧接着,张文卓难免担忧起来,封悦没必要帮他这么大的忙,这回答应得如此痛快,是想自己还他人情吧?这么大的人情,到底会是什么?他急于找到答案,心里却难免惧怕,他既希望封悦有求于他,又不想陷入两难,在利益面前,张文卓从来不会痛快地为别人着想,即使对封悦。“我又能得到什么呢?”他时而算计得格外现实,“你封悦已经摆明不甩我,我又何苦为了一份不靠谱的好感,断送自己的大好河山?” 就在张文卓绞尽脑汁的时候,康庆日子也没好过,因为封悦闭门不见,连他的电话也不接。海关没有出境记录,但几处物业康庆都找过,没人。最后还是阿宽的电话打过来,明说:“他现在气没消,你过来也是吵架,等两天吧,我给你电话。” 其实那天逼他手术的话一说出口,康庆就有点儿后悔,自己的口气是太强硬,没给他留面子。可他要是不那么来,封悦不会老实就范,他主意大,要想强迫他做点儿什么,就得狠着来,不然他不会当回事儿。可说得重了吧,这人脾气又大,说不得碰不得,都是给老爷子和田凤宇惯的,前些年也没见他这么难搞。 礼拜四的中午,康庆突然接到电话,说封悦刚回“雷悦”,董事开会讨论美国的信贷。妈的,康庆挂掉电话,不禁在心里骂到,真他妈的不要命了!气愤之下,他拨通阿宽的电话:“你不说封悦消气儿了就通知我,他人都回来了,你怎么连屁也没放?” “……”阿宽那头安静一下,才说,“二少晚上回家吃饭。” “哦,”刚刚还火冒三丈的人,对这个消息表示满意,暗自笑了,“那,好吧,晚上见!” 康庆提前回家,但封悦还是赶在他前面到了,已经换掉上班的衣服,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电视上播放着财经新闻,茶几上的银色餐盘里放着几样精緻小食和一壶热气腾腾的茶,摆设似的,也没见他吃。听到管家在门口问候的声音,封悦回头看他,脸色虽还剩些隐约的疲惫,精神却是不错,淡淡地,带着笑容,问他:“怎么回来这么早啊?” 那短短的一刻,康庆的心里泛起一股无名的温柔。他走过去,伸手从沙发后面抱住封悦的肩膀,亲昵地摸摸他的脸颊:“想你了呗,这么好几天不露面儿,你也忍心跟我赌气吶?” “谁有那美国时间跟你赌气?”他面色如此和悦,好像前几天的不愉快根本没发生过,“你让我把自己收拾好了再回来,这不是听康哥的吩咐,进厂维修去了么?” “修好没呀?”康庆本来还提心弔胆,为如何取悦他着急上火的,这会儿见他轻松开着玩笑,总算是放下心来,顿时觉得飢肠辘辘,伸手从盘子里拿了块点心,一下都塞嘴里,大口地嚼着吃。 “要是修不好,你是不是就打算退货?”封悦嘴角噙一丝笑容,看着康庆没形象地大快朵颐,他吃什么都很香,甚至会勾起旁观者的食慾。 “退了不捨得,留着还不好用,头疼吶!”康庆伸手再拿了一块儿,边吃得津津有味,边在封悦耳边小声地说:“要不,让我今晚好好修理您吧,哪儿不舒服,我保准能给您治好,治不好不要钱。” “哦?你打算拿什么治?”封悦不示弱,客厅只有他俩,电视低沉的音量,恰好能盖住他们调情的声调。 “用你最喜欢的傢伙……深入性治疗……好不好?”康庆的脸几乎贴上封悦,清楚地感受到他的体温似乎勐然升高了,热乎乎的,“想我了吧?封悦,你也想我的吧?” 封悦拉近了两人之间最后的方寸距离,抵靠着康庆,平静而依赖地说:“嗯,想。” 厨房把丰盛的晚饭摆进餐厅,因为二少之前吩咐今天晚饭早些用。上楼传话的佣人回来却说,先放着,晚点儿再吃。可是,等到太阳下山,天色黑了,夜已深,也不见两人下楼来吃。“先撤了吧,”阿宽后来走进来跟他们说,脸色不是那么好看,“晚些时候要吃再说!” 康庆穿着睡袍施施然走下楼,已快午夜。阿宽在餐厅旁的小起居室里上网,那里正好能看见通往一楼的楼梯。厨房里留着灯,康庆走进去打开冰箱翻东西,阿宽走过去,说:“慢煮锅里有加热的粥,我让厨子起来做两个小菜,二少不爱吃热过的冷菜。” “不用,不用,有粥就行,做了菜他也不会吃。” “他睡前得吃药,不能空腹……” “知道,知道,我给他弄,你睡去吧。” “你……你会吗?”阿宽还真是从没见过康庆下厨房。 “你当我是他?连厨房门朝哪儿开都不知道。” 阿宽站了会儿,见康庆也用不到他,封悦也没有下楼见人的迹象,收拾了自己在起居室里的东西,打算回房间,却被康庆叫住了。 “诶,这几天,你怎么哄他的?”他手里还拿着盛饭的锅铲,难得对自己如此亲切:“他心情可比前几天那会儿好多了。” “你只要稍微用点儿心,二少就不会跟你置气的。你对他,若有他对你一半的好,他就开心了。”他面对着康庆,定定地看两眼,便觉得即便说了,这人也未必往心里去,于是将后面那句省下了。 “啧,这话说的……我怎么不用心了?”康庆倒没跟他抬槓,笑着说:“不管怎么说,你照顾他这几天有功劳,算我欠你个人情。” 夜深人静,阿宽看着康庆托着食盘,一边上楼,一边仔细点数着托盘上的饭菜牛奶和药片,心想:一个大老粗,能做到这份儿上,也许已经够难为他。 月光从澄净的夜空中,细细地,洒在整个大宅的轮廓上,如一段静谧安宁的童话。 残联基金会的拍卖,在“四季酒店”的会议中心举行,司仪操一口流利的英语,介绍本次活动筹集资金的运用,和重点拍卖的物品。这回的活动断断续续已经快两三个礼拜,今天是最后一天,压轴的拍卖是最短暂,也是最昂贵的捐赠,一把十七世纪欧洲皇室彼此间馈赠过的古董手枪。几百年前的古董,装饰奢华之至,却仍然具备she击的能力,只是它配备的特殊子弹,只有三颗。枪和子弹,镶嵌在黑色天鹅绒的盒子里,雪亮的灯光打在上面,夺目而耀眼。封悦坐在第一排,便觉得康庆应该会喜欢,他向来对各类枪枝充满研究的兴趣,而且他的生日那么近了,这应该是个不赖的礼物吧!拍卖的价钱到了八十五万美金的时候,速度慢了下来,司仪的目光不禁朝封悦看了过来。 这次募捐活动的最大支持者是田凤宇,拍卖前跟他还通过电话,听说封悦在现场,就跟他说,今天保准能拍出个好价钱。司仪听到这话自然是很乐,但他觉得田凤宇似乎并没有多高兴。封悦在慈善拍卖上,向来出手阔绰,而今天,他一次也没有出价。果然,在拍卖场一片寂静的时候,封悦出了第一次竞价:“一百五十万。” 司仪在心里暗自地笑了,柏林道的二少,果然是出手不凡,早听说他和田凤宇关系匪浅,但没想到会如此捧场。然而,就在他最后一次询问,准备拍板的剎那,从大厅后面传来嘹亮一声:“两百万!” 封悦头也没回,这种场合,怎么会缺了他呢?既是有备而来,就得给人一个为慈善尽力的机会吧,他想了想,没示弱:“三百万。” “四百万!”封悦话音刚落,那边儿就立刻接起来,财大气粗,势在必得。 封悦突然就对这个古董,失去了所有的兴趣。 上台跟司仪交接,经过他的身边,趾高气昂的张文卓故意低身,凑近耳边说:“二少,承让了!” 两天后的下午,略微有点儿阴,封悦正在家里跟公司视频会议,他虽然还在工作,却尽量调整作息,医生的警告,他并没有全然忽略,医生这回似乎没有危言耸听,他一次次感受到身体传递给他的,不愉快的信号。他跟康庆说,只怕真得进厂大修了。康庆却不太担忧,坚定地说,把“雷悦”的执行交给田凤宇,那本来就是他的,你别再跟他们操心,好好休养才是大事。哪有说的那么容易呢?封悦心中懊恼,“雷悦”如今要通过如此重大的决定,只怕还得张文卓同意呢,他成功地收买了“雷悦”内部的大股东。 视频会议刚结束,阿战敲门,说有人送了东西给他:“大阵仗呢,来送的人,开的好像运钞车!” 封悦打开盒子,是那把拍卖的古董手枪和三颗子弹。 虽然太阳依旧高挂中空,远处天边已经能看见阴雨云,朝着高尔夫球场的绿茵,缓慢移动过来。康庆不费吹灰之力地打完最后一桿,赢得战克清几声由衷的鼓掌。 “以后不跟你打了,”走过来,拍了拍康庆的肩膀,“你这水平,应该打专业比赛。” “你不跟我打球,还要干嘛?” 他们一政一商,这些年算是老交情,战克清在康庆的帮助下,一路青云直上,政坛发展所向披靡,因此更加依赖康庆财团的支持。 “回家抱孩子!”战克清骄傲地宣布,“她下个月就生了,这回总算是个儿子,我战家有后,我也不再愧对祖先!” “哦?”康庆收起球桿,“秦晓芸不吃醋?” 她这些年是戏也不演了,专门在家,为战克清洗手做羹汤。 第105页 “她识大体的,女人么,明白自己想要什么就好。” “你老婆也算够意思,这岁数了,还能生得出来?” “现在科技发达,只要留了种,怎么也能折腾出个儿子。”战克清老年得子,容光焕发,“老弟,我跟你这么多年得交情,才会跟你如此说,你可别嫌我烦,男人么,总是要留后的。你说你挣这么大的家底儿,将来总要留给谁吧?二少对你情深意重,但他再好,生不出孩子!” “这有了儿子,立刻底气就足了!”康庆上了高尔夫球车,战克清也坐上来。“干嘛?想给我介绍老婆?这事儿让封悦听了,只怕你以后不好混了!” “哎,你说哪儿去了,我可没那些闲工夫。”战克清跟康庆的交情再铁,也不敢得罪封悦,赶紧撇清关系:“现在的科技,没什么做不到的,你俩找几个代孕的,转眼就儿女成群,多好!” “你呀,还是操心你自己吧!我跟封悦,可没打算弄一堆讨债鬼。” 康庆说完,脸上的笑容渐渐退了,脑海里浮现出那孩子喊“爸爸”时,忧郁的眼睛。 灰色天幕,沉甸甸压在头顶,茫茫雨雾笼罩之下,空气厚得让人喘不过气。张文卓站在二楼的阳台,看着封悦的车从林荫深处驶来,放慢速度,终于停在楼下。管家已经迎过去,撑开硕大的黑伞,等着他下车。 深深吸了两口烟,火星朝握烟的手指窜来,他却没掸去菸灰。国伦午饭时说的话,这会儿又好死不死地咯应起来:二少现在是想退出,换人接管雷悦,不管给康庆还是田凤宇,那都没七哥你什么好果子吃。二少那个人,需要你帮忙的时候,肯定会主动贴上来,七哥你可别傻了吧唧地,给人卖了还帮他数钱。二少利用你这么多年,叫个人都看得出来,他跟他那个当婊子的妈是一个德性,你别再犯傻! 几乎是为了验证,他刚说完,封悦想要见面的电话,就追过来,这让张文卓心里多少不舒服。雷悦赵立民为首的几个股东,确实在他控制之下,如果封悦想要把雷悦的执行交出来,是需要股东全员通过的,他势必要来自己这儿活动。但是张文卓本来以为,封悦不至于如此,这事儿明摆着是给康庆增加砝码,他跟康庆争了这么多年,封悦往康庆那里增加一两,就是从他这里削减一两,连国伦这个外人都看得出来的,谁会帮别人捅自己一刀呢? 这时候封悦的出现,无疑在张文卓心头泼了一盆冷水。 敲门声响了几下,管家开门,却没走进来,在门口说:“封先生在楼下等您呢!” 张文卓早已经穿戴整齐,却说:“让他上来吧!” 管家没明白他的意思,在主卧接待客人,这实在有点不礼貌。但却没有反驳,应声下楼去,不一会儿又回来,说:“封先生坚持在楼下等。” 张文卓不禁冷笑,他当然知道封悦不会登堂入室地进卧室,但就是故意要这么一气,既然惹得我不痛快,也甭指望我今天让你好受。 封悦坐在客厅里,张文卓无理的刁难,让他先前隐约的预感明朗起来,也许今天的拜访,并不是什么明智之举,或者他不该如此明显地提出自己的请求??正琢磨着,张文卓已经坐在他对面,脸上的笑,让人难以琢磨。 他的眼神落在茶几上放着的古董枪盒子上:“二少这是什么意思?” “七哥的好意,我心领了。无功不受禄,这么贵重的礼物,受之有愧。” “哦?是吗?”他朝后坐回去,翘起腿,显得放松下来,“那什么是二少当之无愧的?” 封悦心中料想必定是有人跟他提了什么不好听的话,今天的张文卓似乎全副武装,火药味呛人。于是心里退了一步,兴许今天真不是好时机。这人就一定时炸弹,这又是在他家,万一蛮横起来,他反而不好全身而退。 “我若真心喜欢,也没什么买不起。”他站起身,打算告辞:“东西我已完璧归赵,谢谢七哥的好意,我就不打扰??” “不把事儿办成,回去怎么跟阿庆交代?”张文卓却毫不留情戳破那层窗户纸:“如果赵立民说不,阿庆可如何进驻‘雷悦’?二少只怕又是为了他当说客吧?” “这事跟他没有关系。”封悦忍不住追这一句,说完又不禁后悔。 “没有关系?”张文卓慢悠悠点起一支烟,语气里似乎多了一丝细不可闻的沮丧,“从我认识你,这么多年来,哪回你来找我,不是为了他?” 他似乎连康庆的名字都懒得提。他们之间剩下的一片静寂,由烟雾慢慢地填补着。 “到书房谈吧!”张文卓将抽了一半的烟捻灭在菸灰缸里,站起身说道。 两年前,赵立民的儿子私自挪用一亿公共基金,遭到调查,急需现金周转。赵立民走投无路,找到封悦,实在是能拿出如此数额现金的人不多,哪怕封悦与他并无过深交情,为了避免儿子的牢狱之灾,也只能厚着脸皮上门请求。如他所料,封悦不想淌这浑水,加上康庆阻挠,这事儿就没成,梁子从此结下了。最后帮他出面的,是张文卓,自那以后,他便成了张文卓在“雷悦”内部的棋子。 “这事确实跟康庆没有关系,‘雷悦’的执行我打算交给田凤宇。”封悦估摸着张文卓跟田凤宇的关系,并不象跟康庆那么紧张。但此人多疑,即便无关,也是要无理取闹阻挠一番。 “你还真当我傻?不管田凤宇如何努力,老爷子将来的身家,能留给一个跟他没有半点血缘的外人?”张文卓目光紧紧锁在封悦的脸上,这是他首次摊牌,封悦身后那神秘莫测的家庭,他并非蒙在鼓里,“二少是老爷子的独苗儿,他手下庞大的军火帝国,将来还不都是你的?” 这才是张文卓最大的担忧,封悦的,说到底也是康庆的,不管怎么折腾怎么闹,似乎真要分开他俩,也是不太实际的指望。这两年康庆事业上的膨胀,多少也是借了老爷子的光。封悦手中掌握巨额财富,说不好听的,他的寿命是肯定没有康庆长,将来不都便宜了那小子?每当想起这些种种,张文卓都寝食难安。封悦或许会放他一马,康庆只会对他赶尽杀绝。 “这些辛辛苦苦积累的人脉,如果交回给二少,只怕我将来身死,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二少如何给我一个保障?” “你想要什么样的保障?” “将来老爷子的身家,不会落入康庆之手。”张文卓说得斩钉截铁。 封悦双手交叉在一起,放在腿上,指掌之间微弱的颤动,默默地传递到双腿之间,外人似乎注意不到。他低垂双肩膀,沉默不语的姿态,让张文卓心种暗暗升起一种明知不可有的,不可救药的,爱怜。这么多年,不管他们之间多么难堪地交手,一个又一个回合,他心中对封悦的欲望,却只是有增无减。他为什么是康庆的?他为什么只能是康庆的? “你说我爸不会把买卖留给田凤宇,有什么依据?”封悦的语气好似轻描淡写,眉间的纠结却没散去。 “以我对老爷子的调查,他及其重视血脉。”他早有耳闻,老爷子已经开始把封悦的名字渗透给身边的财团,这我儿子,唯一继承人,田凤宇在美国这么多年,也没有这种待遇吧? “那他又怎么会容许康庆接手?”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他还有别的选择吗?” 封悦目光低垂下去,从兜里掏出手机,拨弄了几下,然后屏幕朝上,放在茶几上,推到张文卓面前。是个八九岁男孩子穿着学校制服的照片,脸上没有笑容,带着跟年纪不协调的,淡淡的,忧郁。他的脸型,五官,甚至难以捉摸的神态,几乎不需要任何介绍,张文卓的心似乎突然间,停止了跳动。 “我儿子。”封悦语气依旧淡泊,象在说一件与他毫不相关的事。 脑海飞速地搜索着往事,张文卓找不到任何女人,跟封悦曾有过瓜葛。如果说康庆留了野种,他还能相信,但是封悦从来没有对女人表现出丝毫的兴趣,根本不可能。 “你不用想了,我也不知道他的母亲是谁,去年才知道他的存在,”封悦把手机收回去,“你现在总该放心了吧?我的退出,并不会造福康庆什么。‘雷悦’的执行交给田凤宇,你明白其中的渊源。” 不知什么时候,大雨已经停了,皮鞋踏在卵石道上,激起轻微的水声。张文卓亲自送封悦上车,在他关上车门之前,把手里盒子递上去:“我张文卓送出的东西,是不会收回来的。二少若不喜欢,就转送他人吧!我倒觉得这把枪跟我们很有缘分,几百年下来,为什么只剩三颗子弹呢?一颗送你,一颗是康庆,一颗留给我。” 如果三个人只能是同归于尽的结局,张文卓希望,最后的那把枪,是握在封悦的手中。 番外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