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往事之凤城飞帅》 第1页 江湖往事之凤城飞帅(全文) 作者:月斜影清 内容简介: 北方边境,狼烟四起,屠城之祸,迫在眉睫…… 君玉——威震胡汉的凤凰军统帅!乱世崛起、金戈铁马、挥斥方遒,却是幼着男装的红颜; 拓桑——蜀中园林弹琴、凤凰道上摘花的翩翩少年,却是千年名寺的转世圣僧。 她是孤儿,他是和尚;她是元帅,他是方丈! 她用的剑是嵇康的“蹑景”;他用的剑是阮籍的“追飞”! 当最圣洁的人遇到最圣洁的心! 是朋友,为何要心心相印?是爱人,为何要远隔天涯 【 第一章 千思书院。 隆冬的一场大雪方停,放眼望去,漫山遍野一片茫茫的白,高大的松柏上挂满了厚厚的冰凌。 千思书院地处三省深山交界处,原本寂寂无名,却因了一代大儒祝连生而闻名天下。祝连生虽名满天下却并不出世,只在“千思书院”讲学授课。 “千思书院”具有半民半官的性质,里面有近千学生,皆为全国各地学生中的菁英,书院实行“山长负责制”,祝连生为山长,下面还有副山长、助教、讲书、监院、首事、斋长、堂长、管干等人员。每个学生的吃、住、助学金、笔墨费均由书院供给。 “千思书院”和其它书院最大的区别在于,这里不仅讲学,也授武,盛世健体,乱世防身,一日三思自省其身,这是祝连生的教育理想。 书院分为上学和小学,上学是14岁以上的青年,小学是14岁以下的少年。 书院教师众多,每七天讲一次课,其它时间,学生以自学为主,自学中有什么问题随时可以谘询教师,或者学生间互相讨论。学生们必须把自己每天的读书情况记录在“功课簿”上,祝先生和几位助教会定期抽查。此外,书院每年举行一次考较,每三年举行一次大考,以大考决定学生是否可以升入上学。 祝先生和助教一般只在上学院上课,而小学由众多讲书先生主讲。 书院里有一个很大的广场,广场的三面是高大的松柏,而另一面则为夏季才会盛放的各种藤花植物。 这天的早课刚过,小学的孩子们就进入了习武时间。孩子们完成了这堂课的基本内容后,教头看看距离晌午还有一段时间。天气又寒冷,就吩咐孩子们就地解散、自由活动。 一听得解散的号令,一帮十来岁的孩子立即欢唿雀跃着跑开各自玩耍。 “孟元敬,昨天的雪仗还没分出胜负,今天继续……”一个十一二岁的衣饰华贵的少年大模大样地走了过来,簇拥在他身边的是十来个同龄的孩子。一众孩子听得他开口,立刻跟着吆喝了起来,“孟元敬,你还敢不敢比?” “比就比,谁还怕你朱渝不成?”这个叫作“孟元敬”的孩子跟粉妆玉琢的朱渝一般年龄,剑眉星目,骨骼清朗。 朱渝斜眼看看孟元敬身边的几个伙伴,用手一一指了过去:“孙嘉、秦小楼……今天要让你们见识见识本公子的厉害,你们就一起上吧。” 孙嘉是个大个子男孩,秦小楼则眉清目秀,两人早已对朱渝的挑衅和趾高气扬极为不满,孙嘉瞪了他,立刻道:“比就比……” 话音未落,忽然眼前一花,一块雪团已经在他的脑门上砸开了花,随即是朱渝的哈哈大笑声,原来,朱渝已经先下手为强了。 孙嘉大怒,立刻俯身抓了雪快,很快,几十个孩子就在书院宽阔无比的广场上追逐了起来。 孟元敬抓了一大团雪,捏得紧紧的,瞄准正在奔跑的朱渝,扬手扔了出去。可是朱渝跑得极快,一下躲了开去,眼看,这团雪就要击中一个迎面而来的小小少年。 孟元敬来不及叫他躲开,忽见那小小少年扬手接住了那块雪团,微笑着往他的方向看来。 玩耍的孩子不知什么时候全部停了下来,都一眨不眨地看着雪地上那个一身蓝袍,满面微笑的翩翩小少年。 少年神采秀异,珠明玉润,一双墨玉一般的眼睛粲然生辉。 明明是一片寒冷的冰雪世界,一众孩子却忽然觉得周围有了明媚的阳光,天地间的花儿“哗啦”一声齐齐地开放在了眼前。 朱渝呆呆地看着那神仙一般的小小少年,手里的雪团掉到地上也不知道。他张了张嘴巴,正要开口,孟元敬已经跑了上去,笑嘻嘻地看着那少年,异常热情的招唿道:“你叫什么名字?欢迎你来。我叫孟元敬,你可以叫我元敬。” “君玉,我叫君玉!”少年微笑,如春风吹过湖面,从此,就和这个一脸友善的男孩子成为了最要好的朋友。 也就是从那一刻起,朱渝忽然无比的憎恨孟元敬,也憎厌那小小少年。 因为这个陌生少年的到来,雪仗不知不觉停了下来,孩子们都拥簇着跑了过来,好奇地打量着他,七嘴八舌地道: “你几岁啦?” “你是从哪里来的?” “你们那儿下雪吗?” “你也到书院学习的吗?” “你念书念到哪里了?” …… “我十岁了。我们那儿不下雪。”君玉不慌不忙地一一回答,微笑的目光看向每一个人,一回头,忽然看见一双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 君玉沖那双冷冷的目光友好一笑,那冷冷的目光一瞪立刻移开去。孟元敬大声道:“这小子叫朱渝,很可恶的,君玉你不要理睬他。” 朱渝怒视他一眼,立刻就要挥拳相向,一个大个子忽然上气不接下气地向他跑来,低声道:“公子,那把古弓找到了。” 朱渝满脸狂喜,再也顾不得孟元敬,立刻从大个子手里接过那张很小的古弓,却脚步一晃,看得出那古弓虽然很小,却十分沉重。他伸手拉了拉,倒也并不怎么费力就拉开了。 这时,天空中一群雪鸟飞过。这种雪鸟经常在雪后低低的飞来飞去。朱渝张弓,小箭“嗖”地一声飞出,一只雪鸟应声落在地上,他身边的十几个孩子立刻欢唿起来。 朱渝得意洋洋地大笑一声看向孟元敬:“你来。” 孟元敬哼一声,快走几步上前也张弓搭箭,“嗖”地一声,小箭飞出,也掉下一只来。 孩子们轮番上阵,不过再也无人能拉开古弓。孙嘉能拉开,却又没能she下鸟儿。 除了君玉,众人都已经试过,眉清目秀的秦小楼好奇地道:“君玉,你要不要试试?” 孟元敬笑嘻嘻地道:“君玉刚来的,不用试了。” 朱渝也冷冷看君玉一眼,他已经快十二岁了,因为先前听得君玉说自己十岁,便大模大样地道:“小鬼头就不用试了。” 君玉微笑起来,也不言语,走了过去,抓起了那张弓,虽然十分费力,却也拉开了。 众人见她拉开弓,都有点意外,君玉看了看天空,微笑道:“我she这鸟儿的三片羽毛下来……” “来”字刚一出口,小箭已飞出,孩子们抬了头,天空中有雪白的羽毛缓缓飘下,不多不少,正是三片,而那只受惊的雪鸟早已吓得飞出去老远。 四周爆发出一阵勐烈的欢唿声,朱渝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还没开口,忽然听得一声暴喝,“是哪个混小子偷了古弓?” 孩子们大惊失色,立刻四散逃窜。君玉回头,只见一个身材高大头髮散乱的壮汉大步追了过来。孟元敬已跑出老远,见君玉没动,立刻又跑回几步想拉了她一起逃跑。这时,那壮汉已经到了君玉身边,孟元敬见状再也不敢往前,呆呆地杵在原地。 壮汉先拿起扔在地上的小弓,抬起头来,孟元敬和一众悄悄躲藏在大松树背后的少年无不心惊胆战,都为君玉捏了一把冷汗。 壮汉怒目金刚般的眼神忽然接触到这陌生的小小少年一脸的微笑,满面的怒色不由得缓和下去,高声道:“孩子,是你拿了这小弓么?” 他声音如雷,震耳欲聋,君玉却依旧满面的微笑,摇摇头:“先生,不是我。但是,我刚刚也用了这古弓。” 壮汉看这孩子镇定自若的笑容,愣了一下,才道:“好的,我相信你是个好孩子。” “谢谢先生。” 壮汉一走,刚刚四散逃窜的孩子立刻围了过来。 孟元敬拍拍心口。君玉笑道:“跑啥呢?” “那是兵器室的管理教头,脾气可暴躁了,他的绰号就叫做‘魔鬼’,要是被他抓住大伙偷拿古弓玩耍,一定会被胖揍一顿的。君玉,魔鬼这人最是不分青红皂白,他居然没揍你,真是奇怪。” 第2页 君玉微笑道:“我看这位先生挺好的,怎会不分青红皂白揍我?” “嘿,他这种野蛮人也配称先生么?” “他是书院的教头,怎么就不是先生呢?” 朱渝冷笑一声:“小子,今天算你走运。以后可能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 说完,扬长而去。 他走出几步,看到自己的一众伙伴还拥着君玉七嘴八舌的,不由得大怒:“你们还不快滚?” 十几个孩子似乎不敢抗命,立刻追了上去。 君玉看着他们走远,有些好奇的问孟元敬:“朱渝是什么人,怎么这么嚣张?” 眉清目秀的秦小楼赶紧道:“他爹是当朝丞相,他在这里念书书僮都带了八个,很多人成为他的跟班,他们整天耀武扬威的欺负其他同学。嘻嘻,不过有一次他去偷拿一把古刀,被魔鬼抓住,虽然没有打他却狠狠地骂了他一顿。” 大个子孙嘉瓮声瓮气地道,“我可讨厌这小子了,君玉,你不要理睬他,他会欺负你的。” 君玉微笑着没有开口。孟元敬以为她是害怕,笑了起来:“君玉,你不用怕,我们都会帮你的。” “谢谢你们。” “没关系,我们都是你的朋友嘛。” 一众孩子散去后,孟元敬拍拍胸口:“好饿,走,君玉,我们去吃饭吧。” 君玉点点头,几个孩子一起来到了书院的大食堂。朱渝已经换了一身朱帛领子的雪白丝绸袍子,腰带上繫着一块剔透的红色玉佩,正端了饭菜往这边的桌子走来。 朱渝得意洋洋的拔拉一口饭菜,又吐出来,“呸,只有猪才会吃这种东西,真不明白祝先生为什么不让我家的厨子来照顾我,真倒霉……” “要做公子哥儿就滚回你的丞相府呆着,你爹是丞相,你可不是丞相,少在这里臭显摆”孟元敬厌恶地白他一眼,小小声嘀咕道。 朱渝瞪他一眼,孟元敬正要和他对瞪,君玉拉他一下:“元敬,快去吃饭,好饿。” 众人端了饭菜在一张长条的桌子边坐下,边吃边聊。 “君玉,你箭法好厉害,以前学过的么?” “我父亲是猎人,他的箭法才高明呢。都是他教我的。” “你父亲是猎人?哈哈,就是那种很穷的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山野樵夫?”一个充满嘲笑的声音飘了过来,朱渝上下打量一眼君玉的略微有些旧的蓝色袍子,“小叫化,你若肯当本公子的跟班,本公子立刻赏你几套新衣裳,怎么样?” 孟元敬大怒,握着拳头站了起来,君玉赶紧拉住了他:“元敬,吃饭”。 朱渝见那小小少年居然毫不理睬,没事人一样的继续吃饭,粉妆玉琢的脸儿一红,用手在桌子上重重一拍,君玉忽然抬起头来,冷冷的看他一眼。 自从这小少年出现后,对任何人都是满面的微笑,朱渝第一次见他的目光变得又愤怒又冰冷,不由得收回了拍桌子的手。 “君玉……” 一个端庄的中年妇女快步往食堂走来,见了君玉仿佛松了口气的样子,神情又慈爱又欢喜:“君玉,你说到外面走走,我还以为你迷路了呢。” 这位中年妇女是祝先生的妻子,名叫梅眉,也是书院的习武教师之一。君玉正是她今天才带回来的一位故人的遗孤。 朱渝见得师娘前来,不敢再多说什么,又瞪了君玉一眼,赶紧和几个跟班一起熘了。 君玉向她行了一礼,微笑道:“师娘,我不会迷路的,元敬他们带我来食堂吃饭呢。” “哦,是这样啊。”梅眉淡淡地看一眼孟元敬和其他几个孩子,“从今以后,君玉就和你们一起上学。你们要互相照应。” “真的吗?太好了。”孟元敬高兴得站了起来,君玉看看他,也兴高采烈起来。 君玉已经随梅眉走了出去。孟元敬本想跟去,但见师娘没有开口,只好停下。君玉回头,看他一脸郁闷的站在那里,沖他做了个鬼脸。孟元敬一下高兴起来,再看时,梅眉已经加快了脚步,君玉也小跑着追了上去。 书院是呈山势而建的,由于生员众多,四处是密密匝匝的学舍。广场和学舍在底层和山腰,沿着山势上十八级阶梯,有几间宽敞而别致的木屋,是山长祝连生和几位助教办公的地方。而最边上靠着一棵巨大的古槐的一栋木屋,则是书院的藏书楼。 君玉随师娘走进这栋十分清幽的藏书楼,来到一间小小的干净的阁楼。梅眉关了门,温和地道:“君玉,以后你就住在这里吧。” 君玉点点头,看看这明亮而干净的屋子,又看看外面浩瀚的书海,微笑起来:“谢谢师娘。” 梅眉嘆息一声,“以前,我和你母亲有个共同的愿望,就是开办书院,传授武学,不分男女都可受教。可是,你母亲已逝,这书院也并非我开办,到如今也没有一个女孩儿可以来念书。君玉,你是这书院里的第一个女孩子,连祝先生都不知道你的身份。你今后行事、言谈要十分小心谨慎,万万不可曝露身份。” 君玉用力的点点头:“师娘,我一定会的。” 梅眉忽然想起方才在食堂见到的朱渝等一众孩子,这些孩子正是人嫌狗不理的年龄,特别爱惹事生非,便道:“若有人欺负你,你就告诉我,我会收拾那帮小子的。” 君玉看着这双几乎和自己的母亲一般温和的目光,深深向她鞠了一躬:“好的,师娘。” 光阴易逝,转眼之间,君玉已经到千思书院一年多了。 今年的三月初六是三年一次的大考。通过这次考校,孩子们就可以升入上学。孟元敬和朱渝都已经13岁了,这次考较后很快可以升上学了,而君玉虽然不到12岁,但是成绩十分出众,这次考较后也可以升上学了。 朝阳一点一点从树fèng里洒在树下静坐的两个孩子的脸上。 吃早饭前有短短的自由活动时间,然后就将开始长达一个时辰的武术晨课。这是君玉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她常常和孟元敬来到广场的古松下闲聊或者看书。 这棵古松枝繁叶茂,亭亭如盖似一所巨大的绿屋子,大家都说是千思书院的风水树。 温暖的阳光、习习的微风、花儿的芬芳、美丽的大树、朗朗的书声、友好的伙伴、梅眉流露出的那种关爱的眼神……君玉几乎热爱着书院的一切,自从母亲过世后,她几乎已经完全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了。 孟元敬看她手里握着的一卷《吴子兵法》,道:“君玉,还有三天就要大考了,你已经都准备好了吧?” 君玉还没回答,秦小楼已经跑了过来,“君玉,师娘叫你去一趟。” “哦?”君玉立刻站起身。 “师娘又要给你开什么小灶了?”一个忍不住妒忌和恶意的声音飘来,随即,锦衣玉佩的朱渝和他身后的几个少年已经围了过来。 朱渝一身崭新的丝绸袍子,腰上一边系红色玉佩,一边挂了柄寒光闪烁的宝剑。他看着众人,得意洋洋地举了剑:“小穷鬼,没见过这种宝物吧?这把宝剑叫做‘照胆’,是南朝梁武帝所铸,我父亲送给我参加大考的……” 君玉看也不看他一眼,只顾往前走。 朱渝大怒,挥了宝剑向君玉的袍子划去。饶是君玉躲得极快,那蓝色袍子的下摆也被极其锋利的剑锋划破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朱渝和身边的几个同伴见她躲闪不及有些狼狈的样子,都哈哈大笑起来。 朱渝笑声未落,君玉勐地沖了上去,狠狠一拳打在了他的胸口。 朱渝被打得一个趔蹵,差点摔在地上。 他的一众跟班立刻围了上来,孟元敬和秦小楼也赶紧几步站到了君玉身边。 也许是第一次挨打,朱渝还没有反应过来,只是呆呆地看着对面那双又伤心又愤怒的目光,一动也不动。 “公子……” 一个书僮怯生生地叫他一声,他才反应过来,朝身边的几个同伴挤了挤眼睛,向君玉挥挥手:“小穷鬼,三月初六,你可别穿着这件破烂的袍子上台和我较量哦……” 君玉傲然的看他一眼:“朱渝,你放心,那天我一定会打得你落花流水的……” “小穷鬼你吹什么大气?”朱渝破口大骂起来,君玉却已和孟元敬走远了。 梅眉的书房。 梅眉看着君玉垂头丧气的走进来,又看看她被划破的蓝色袍子,有些意外:“君玉,跟人打架了?” 君玉低声道:“这是我妈妈临终前给我fèng的衣裳……我……我……” 第3页 梅眉见她低了头,眼圈都快红了,笑笑,拍拍她的肩:“君玉,换下来,我给你补好。” 君玉这才抬起头,不好意思地笑笑。 梅眉见她笑了,看看书桌上的两个包袱,打开其中一个,里面是一把两尺来长的古拙的剑。 “这剑叫做蹑景,是晋朝的嵇康所铸,你要好生保管。” “送我吗?”君玉看着梅眉,迟疑着不敢伸手去接。 梅眉笑着把剑递到她手中:“这剑本来就是你母亲之物。君玉,今后你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要坚强,你要完全依靠自己长大成人。” 君玉点点头接了包裹,沖梅眉行了一礼,告辞而去。 外面,孟元敬正在等她。还有一会儿才上课,两人来到君玉的小屋。 尽管君玉常穿那件蓝色的旧袍,更没有任何亲人来探望她,但是孟元敬却一直很羡慕她有一间单独的房间。要知道,就连嚣张如朱渝,曾撒泼让丞相父亲出面,祝先生也没允许他有一间单独的居室,祝先生总是说,大家来书院是学习的,不是来做少爷的。 但是师娘却给了君玉一间小小的阁楼,尽管它比他们的宿舍还要简陋得多。 君玉告诉他,是因为自己经常要帮师娘抄写一些书谱、拳经,所以需要一间小屋子好干活。 这也成了朱渝嘲笑她的另一个理由,朱渝常常大模大样地叫住她“小穷鬼,我们是来书院读书的,你哪,是来做下人的,哈哈,只有下人才住柴房嘛。” 他这种赤裸裸的妒忌就连孟元敬都早已看出来了,要是君玉不次次考第一,要是他们的策论先生弄影公子不那么大张旗鼓地夸奖君玉,朱渝也不会这副嘴脸了。 两个孩子在桌上打开了包袱,孟元敬惊喜交加地拿起那把剑,大叫起来:“这是什么剑?看起来可比朱渝那把好多了,哈哈……” 其实,孟元敬并不知道这把剑有多好,见朱渝嚣张,激起少年心性,一见君玉也有了把长剑,直觉上就觉得肯定好过朱渝的。 “它叫做‘蹑景’,你说,真的比朱渝的那把好么?” 孟元敬爱不释手地把玩着剑:“‘蹑景’?这就是蹑景?我听我舅舅说过,这是晋朝的嵇康所铸,还有一把叫做‘追飞’,合起来就叫做‘蹑景追飞’,一把在嵇康手中,一把送给了他最好的朋友阮籍。这剑肯定比朱渝的那把好多了……” 孟元敬还想追问什么,集合的第一声钟声已经响起,两人赶快跑了出去。 书院开设的常规课程为经学、史学、文学、文字学、算术、历法,而为了科举考试设立的八股文和试贴诗也要讲。除了这些课程外,书院还有一门重要的课程是军事策论,主讲策论的先生是弄影公子。 弄影公子年仅25岁,去年才上“千思书院”执教。他16岁即中探花,在翰林院供职一年放江苏府尹,次年升迁一路做到了正二品的吏部侍郎,可谓少年得志,本来前程一片大好,不知何因,去年突然辞官归园,随后上“千思书院”。和祝先生的威严简朴不同,弄影公子英姿翩翩、文採风流,峨冠博服飘然有林下之致,讲策论的时候旁徵博引,谈吐风趣,因此远超一众严肃古板的老师,十分受学生喜爱。 课堂里很安静,就连一向很嚣张的朱渝也一副毕恭毕敬之色。 每个人的桌上都发了一本《吴子兵法》,大家哗哗地翻起了书。孟元敬捅了捅君玉,悄声道:“你今天早上就看过了。” 君玉却是满脸失望之色,她悄悄地沮丧地说:“《吴子兵法》总共有48篇,但是据说大多已经失传了,我早上看的那本只有10篇,我以为先生应该有全本的……” 孟元敬赶紧翻开自己那本,果然只有10篇。 君玉正想再说什么,弄影先生的目光看了过来,她赶紧闭嘴。 弄影先生也翻着一本书,看样子已经非常破旧了,他放下书,再次开口:“你们要记住,学习兵法的目的不在于纸上谈兵,而在于常养浩然气,静观无字书,赵括经纶满腹却兵败长平;倡导‘攻心为上,攻城为下’的马谡终因‘街亭之战’兵败名殒。汉将霍去病读书不多,但打起仗来,运韬布略,决胜千里……用兵之道一在德,二在广,只有胸怀宽广才能放眼天下……关于这一点,吴起是一个很特殊的例子,谁来谈谈吴起?” 朱渝的手高高举了起来,“吴起的母亲过世,他不奔丧,是为不孝;他想做鲁国的大将军带兵打齐国,因为他的妻子是齐国人,怕鲁国国君怀疑,就杀了自己的妻子,是为无情;可是这样一个无德无情的人却是一个军事天才……” 弄影先生点了点头,“君玉,你有什么看法?” 君玉合上书本站了起来,朗声道“史载吴起与士卒最下者同衣食,甚至为士卒吮疽,对于这样一个名将,明间流传他杀妻求将的真实性如何我认为尚待商榷。很多儒生因此对吴起的品德大加非议,可是国家有难时,他们除了可耻的投降或者毫无意义的自杀又能干些什么呢?” 弄影先生笑了起来,他拿起台上那本很破旧的兵书:“君玉,这是世上唯一一本全本《吴子兵法》,就奖励给你了。” 君玉双眼发光,很小的时候,母亲跟她讲众多名将的故事,最为推崇的就是吴起。这话正是她母亲多次感嘆过的,因此君玉印象极为深刻。来书院时,她随身带的几本书里就有那本10篇的《吴子兵法》,不知已被她翻来覆去读了多少遍了,也不知曾多少次梦想得到散佚已久的全本,今天终于得偿所愿,她上前双手接过书,手都有点儿颤抖。 下课后,朱渝忿忿不平地在广场上堵住了君玉:“弄影先生不知怎么会听你那翻歪论,《史记》都记载了吴起杀妻求将,你也能篡改妄语……” “我妈妈说,史书也是人写的,谁能保证没有偏见和失误?” “你妈妈说,什么都是你妈妈说,你的死鬼妈妈不知道你寄人篱下白吃白住,像个小叫化一样吧……” 看君玉气得脸色发白,朱渝哈哈大笑着正要扬长而去,忽听得一声“渝儿……” 君玉看过去,广场的对面,祝先生亲自陪同一个身形肥胖的老人往这边走来。 朱渝大喜,跑上前去:“爹,您来啦……” 这时,君玉才知道这个胖老头就是当朝丞相。 朱丞相的大儿子早丧,年近半百才得朱渝,因此,朱渝虽系小妾所出,却自幼集万般宠爱于一身。嫡子死后不到一年,他的元配悲伤过度也过世了,朱渝的母亲立刻母凭子贵扶正,朱渝在丞相府的地位更加尊贵。朱丞相虽疼爱他,却并不刻意娇纵,从小请了名师悉心栽培他,文才武略无不高出同龄公子大截,所以朱渝小小年纪便自视甚高! “这两个孩子是?”朱丞相上下打量着孟元敬和君玉。他看他们时,就完全没有看朱渝的那种慈祥的眼光了。 “孟元敬,石大名的外甥;君玉,书院的学生,他们和朱渝是同学……” “石大名?当今武林盟主石大名?”朱丞相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孟元敬。 祝先生点点头,看向两个孩子:“对了,元敬,你舅舅给你带来了一件礼物……” 孟元敬接过那份礼物,看了君玉一眼,两人立刻鞠躬告辞了。 孟元敬拿着自己的包裹,没精打采的:“我舅舅怎么没来啊?” 孟元敬自幼丧父,从小得到舅舅无微不至的关心,在他心中,舅舅完全如父亲一般,这是他来书院的第一次大考,很多同学的父亲长辈都来了,舅舅却没有来,因此,心中不禁有点儿失望。 君玉笑着安慰他:“也没有人来看我啊。” 孟元敬还是闷闷不乐的:“我得回去练习一下,明天早上我来叫你。” 君玉也赶紧回到自己的小屋,准备明日上午的策论。 今天是策论考试,由弄影公子主考。 君玉和孟元敬匆匆往学堂走去,朱渝带着他的几个跟随从对面走来。 快到学堂门前,他们碰上了弄影公子。 “先生好!”三个孩子毕恭毕敬地鞠躬。 弄影公子像往常一样淡淡地点了点头,他看看君玉,冷漠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笑意,拿出一只非常精细的毛笔,递了过来:“君玉,给你。” 朱渝冷笑一声,想说什么但终于还是没敢,大步走进了教室。孟元敬也在前面走了,弄影公子对君玉有好脸色并不代表对他也会青睐,事实上,他几乎从来没在课堂外单独见过弄影公子有什么笑脸。 第4页 君玉接过毛笔,向弄影公子深深鞠了一躬,她的毛笔已经用得很秃了,就连梅眉都没注意到的事,弄影公子却注意到了。几乎第一眼见到弄影公子,君玉就从他冷冷的面上看到了一丝非常慈善的温暖。 一个时辰后,策论的试卷已经全部被收了上去,立即,弄影公子和一众老师,包括祝先生都亲自上阵,开始了紧张的阅卷工作,要在晚饭前公布成绩。 当天傍晚,君玉和孟元敬狼吞虎咽地吃了晚饭,匆匆来到学堂。朱渝从他们身边走过,居然一句讥讽的话也没说,甚至有点目不斜视,他的神情可一点也不轻松,因为,他的丞相父亲已经在祝先生的陪同下远远地往这边走来。 弄影公子端坐讲台,一位老师正在往台上贴一张红榜。他还没贴好,一众少年已经拥了上去。看见君玉进来,弄影公子对她笑了笑,那边秦小楼已经大声念了出来,“君玉第一名……我就知道会这样……” 君玉似乎松了口气,朱渝从人群中挤出来,不看任何人,转身走了出去。孟元敬的名字在第四位上,他的最强项是武艺,所以对这个结果似乎也很满意,咧嘴向君玉笑了笑。君玉抬头看去,排在第二位的是朱渝。 祝先生和朱丞相已经过来了,一众孩子议论着快快散了开去。 见到朱丞相,一众先生齐施礼,弄影公子只侧了侧身,并不招唿,收拾了东西,转身离去。看着他的背影远去,朱丞相若有所思地望着祝先生:“贵书院真是卧虎藏龙,前科探花郎花弄影竟然在这里做了先生。” 祝先生笑笑,没有说什么,朱丞相的目光已经转到了台上的红榜上,目中神色一动立刻又恢復了平静:“花弄影评的第一名?那个叫做君玉的孩子?” “所有试卷都是由五位先生过目一起评审通过的。”祝先生平静地说。 朱丞相不再说什么,又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弄影公子离去的方向,彼时,弄影公子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 第二天的武艺考较分五轮进行。第一轮是拳脚功夫比试;第二轮是马术;第三轮是she击;第四轮是大刀,第五轮是剑术。每人可以参加前四项比赛,任意获胜三项即可以进入第五轮比赛。君玉和孟元敬、朱渝都是四场连胜晋级,再加上孙嘉,第五轮比赛只剩下了四人。 按照书院的传统,这个项目是抽籤对决。 抽籤的结果是君玉对朱渝,孟元敬对孙嘉。 君玉和朱渝先上场。 为求公平和安全,考较时所有兵器都是统一使用,此刻,他们手中的都是极为寻常的铁剑。两人剑尖一点,互相行了一个同门的礼仪。两人对视一眼,谁也没开口,两柄剑同时刺出,一时之间,剑光闪烁,忽快忽慢。五十招后,朱渝剑尖反挑,斜斜刺出,君玉纵身避开,反手一横,架住了朱渝地的长剑,身形转动,快速攻出,朱渝来不及躲闪,剑尖已经直指朱渝胸口。 朱渝脸色惨白,飞快地看一眼看台上满脸失望和怒气的朱丞相,君玉微微一笑收回了长剑。 君玉刚刚转过身子,身后一阵风起,朱渝竟然一剑刺向她的肩膀,众人大惊失色,转瞬之间,君玉的左肩被划破一道口子,同时她已经回身以快得不可思议的一招反手刺中了朱渝的手臂。 一声暴喝,君玉的脉门已经被纵身扑下台的朱丞相扣住,“臭小子,兰茜思是你什么人?快说?你这招‘手挥五弦’是从哪里学来的?” 朱丞相声色俱厉,一掌扬起,君玉对答稍有不慎,只恐立刻就会被毙于掌下。就连朱渝也似乎忘记了自己手臂的血迹和疼痛,惊恐万状地看着父亲。 君玉脉门被朱丞相扣住一动也不能动,她的肩头鲜血直流,却傲然道,“她是我母亲。” 朱丞相冷笑一声:“杀子之仇,不共戴天,快说,兰茜思在哪里?不然,我就杀了这个孽种……” “谁也不能在千思书院杀人。”弄影公子大喝一声,出手如风,竟然一把将君玉拉了过来。弄影公子是书院的策论先生,只授文不教武,这还是学生第一次看到他出手。 朱丞相身边的两个亲随侧身跃起,眼看就是一场恶战。 梅眉盯着朱丞相,沉声道:“丞相,兰茜思早已去世,朱大公子也已过世多年,冤家宜解不宜结。” “兰茜思已经死了?”朱丞相怔住,十几年前,兰茜思打伤了他当时唯一的儿子,虽然儿子不是直接死于她之手,却因此郁郁,卧病在床,不到一年就死了。这十几年来,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如何手仞仇人,原来兰茜思早已死了。 他似乎这才想起了朱渝,转头,两位先生已经在给朱渝包扎伤口,形势虽然兇险,但是他和君玉都只受了点皮外伤,并不碍事。 “丞相,兰茜思和朱大公子都已过世,希望你放过这个孩子。”祝先生终于开口了,刚刚情势突变,他都愣在了一边。一年多前,妻子带回这个孩子,只说是故人之子,因幼年失祜,寄养书院。妻子早年游歷江湖,认识祝先生后归隐,对于她的过去,她从来不提,祝先生也从来不问。他虽然不知道兰茜思和朱大公子之间的恩怨,但是也决不允许君玉就这样命丧当场。 朱丞相恶毒地盯着君玉:“既然兰茜思已经死了,我可以放过这孽种,但是,他必须离开书院,今生今世,再也不许出现在我的面前。” “学生的去留自有书院作主。”弄影公子冷冷地道。 “那你们就等着书院关门好了。”朱丞相冷笑一声,亲手拉了朱渝,“渝儿,走。” “丞相……”祝先生追了上去。 一众先生面面相觑,只好散去。 梅眉已经为君玉包扎好了伤口,关切地道:“君玉,很疼么?” 君玉摇摇头,迟疑道:“我妈妈和朱大公子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 “意外,那是一个意外……”梅眉显然无意多谈这个话题。 弄影先生见君玉满脸的疑惑和惊惶,微笑着安慰她:“君玉,这点伤很快就会好的。你什么都别担心,好好呆在书院就是了,朱丞相虽然生气,还不至于跟一个孩子过不去……” 他看看跑过来满脸惊惶望着君玉的孟元敬,道:“你陪君玉先回去。” 孟元敬立刻扶了君玉走了。 五天过去,君玉的伤口已经完全无碍了,课余时间,她依旧和孟元敬、孙嘉、秦小楼等人练习谈笑,生气勃勃。 梅眉松了口气,这样的年龄,很多事情容易风平浪静。 那天晚课结束,孟元敬收拾书本,手里突然多了一张纸条。君玉沖他眨眨眼,似乎叫他不要作声,然后快步走了。 当天凌晨,看看周围的同学已经熟睡,孟元敬悄悄起身往后山而去,君玉在字条里约他在后山见面。 很黯淡的月光下,他看见君玉提着一个包袱,不禁大吃一惊,轻声道:“君玉,你干什么?” 君玉低声道:“我马上就要离开了,你保重。” “师娘知道吗?”元敬慌忙地看着她,“祝先生名望那么大,朱丞相不会为难他吧……” “我若不走,朱丞相决不会放过书院的。” 祝先生名满天下,却被一些朝廷中人屡次弹劾,认为其在深山聚众讲“伪学”,收“伪徒”,要朝廷提防其“作孽”。因为如此,祝先生的着作曾被朝廷下令禁止,但是不到半年又撤销了禁令。千思书院在这样的世道能够得以保全,除了它地处深山与世隔绝外,更重要的是朱丞相的公子在这里求学。书院的主要收入在于山下的“学田”收入。这些学田是政府拨下的,由附近的农民租种,尽管书院的各项开支都十分简朴,但是由于生员众多常常捉襟见肘。祝先生曾几次向官府申请补助,但是都不得其果,直到朱丞相慕名将自己的儿子送到书院,立刻为书院划拨了千亩良田。 君玉有点不安地拉了拉头上的顶巾:“你看,他将朱渝都带走了,我要继续留下,不知会给祝先生增加多少麻烦,祝先生铁骨铮铮,怎能因为我受人挟制……” 孟元敬担忧地看着她,“你能去哪里呢?” “总有地方可去的。”君玉勉强笑了笑,拎了包袱,包袱里除了两套衣服,就是梅眉送她的那把“蹑景”。她想起梅眉告诉她的话,“今后,你要完全依靠自己长大成人。” 孟元敬还要说什么,君玉沖他挥挥手,大步离开了。 “保重,君玉!”他追上一步,这是他第一次面临离别,怔怔地站在黑夜里,眼泪掉了下来。 君玉没有回答也没有回头,加快脚步飞奔起来。很快地,身子就完全消失在了远方的黑夜里。 第5页 第二章 这是胡汉边境的一个荒芜小镇。 相当一段时间以来,周围的汉人用铁器、茶叶、粮食、丝绸换取关外游牧民族的珠宝、马匹。但是,自从三年前的边境战争开始,交易已经被严重阻隔。胡王的大军所到处,那些剽悍的骑士发现,一场胜利的战争,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抢夺大批财物、铁器、女人、孩子……于是,他们爱上了这种用自己或者他人的性命换来的不劳而获。 不过,他们甚至来不及享受完轻易掠夺来的财物和女人,又发现了新的问题,边境上的居民逃走大半,交易几废。几场残酷的战争过后,他们发现已经越来越难以得到茶叶、盐巴、粮食等等必需品了。 两年前,为补充军给,胡王派出善于远征的“探马赤军”深入袭击距离边境两百里外的凤凰城。凤凰城依山傍水,物产丰饶,领军的为大将军蒙利尔兄弟。蒙利尔兄弟戎马半生,经歷大小战役不下100场,两年前曾经率领3000人马,将当时驻守西风关的总兵彭东率领的1万人马打得溃不成军。 当探子回报,现任凤凰城的守城将军竟然是彭东时,蒙利尔大笑三声,亲率5000精兵去夜会他的手下败将。三天后,胡王正在帐中等待捷报,蒙利尔的兄弟蒙哥赤孤身奔进,手中匣子打开,竟然是蒙利尔的人头和一封短笺,蒙利尔5000精兵全军覆没。短笺上只有一句话: 犯我凤凰城者,虽远必诛。 大军震动,胡王立刻派人打听,才知道凤凰城的主事者早已并非总兵彭东,而是一个神秘莫测的少年人,凤凰城中将士、民众称其为“凤城飞帅”,而他率领的大军号称“凤凰军”。 一年前,胡王与大糙原上刚刚崛起的赤金族部落结盟,磨刀霍霍,边境上再起战火,这次,由赤金族3000精兵打头阵。赤金族骑兵勇冠一时,可是在黑风口的糙原上与凤凰军1000骑兵相遇,几乎全军覆没。赤金可汗大惊,他们歷代与汉人交手,骑兵一向是汉军的弱点,没想到凤凰骑兵如此善战。 赤金族和胡王并不罢休,半年前又出动1万精兵志在消灭凤凰军,此次,大军尚未到达黑风口就遭到伏击,赤金可汗正在指挥稳定队伍,对方突然冲出一匹快马,马上一少年飞身掠起,张弓搭箭,远远地一箭将他she落马下。直到死亡,赤金可汗根本连此人的样子都没看清楚,只在凤凰军的欢唿声里,得知此人正是屡败胡王的“凤城飞帅。” 几番失利,赤金族和胡王大军不得不撤军转而骚扰其他关口,而“凤城飞帅”更加威名赫赫。此后,小镇交易几废,逐渐沦为了黑道交易和人口市场。 初秋的一天。 天色已经黑尽,天空中的炽热慢慢地淡了下来,小镇上唯一的一家门口,一面熏黄的旗子懒洋洋地飘了两下。 客栈在小镇的最末端,外面是一大片尘土飞扬的空地。此次交易的主人,在空地上搭了一个巨大的台子,66只木筒高烧的巨烛将这个边境小镇的夜空照得亮如白昼。台上只摆放着一张青玉案的桌椅,台下台上两边各立了几十名卫士。 台下人声鼎沸,不少人都在暗自揣测主人到底是何方神圣,能够在短短半个时辰将台子布置成这样,这里虽然经常举行类似交易拍卖活动,但从来不若这般神秘,因为直到现在,大家都还不知道主家到底有些什么货物。 嘈杂声里,众人眼前一花,一个身高起码10尺的胖子施施然地走上台来,泰然自若地往正中的椅子上一坐。 这个胖子叫做江之林,是秦岭一带最出名的独行大盗,早年黑白两道通吃,但是近十年来已经逐渐退隐江湖,做起了漂白的生意,今天大张旗鼓的举行拍卖会,到底是要展示黑货还是白货? 只听江之林道:各位客人,今天有一批新货运到,大家随便看看。 手一拍,台后面的围帘“霍”的一声拉开,二十几名年轻女子被推搡出来。这些女子一个个神色憔悴,或惊恐不安或神情木然。有些显然是从胡汉边境抢来的,还有几个着吴衣苏锦,竟然是从江南来的! 台下一片譁然,但是却无人出头。 江之林再次开口了:各位尊敬的客人,这是本次交易的第一批货物,按照人头点,每头50两银子起价!老规矩,价高者得。 这批少女尽管神态各异,服饰差别也很大,但是细细看来,每一个人,无论环肥燕瘦,眉目间自有清秀动人处,50两起价是非常公道的了。 在最初的惊愕之后,不等江之林再次开口,许多男人已经蜂涌而上,捏脸摸臀,像看牲口般察看这群被待价而沽的女子。 此起彼伏的叫喊声中,二十几个女人纷纷叫喊躲闪,悽厉的声音让这群狂热的男人更加来了兴趣,仿佛挑花了眼般,哈哈大笑起来。 “三千两,我全买了……” 台上嘈杂的声音瞬间安静了下来,台上台下,几乎每一个人都清清楚楚听见了这句话。这时,大家才发现台上突然多了一个少年。至于他到底是什么时候怎么来到台上的,几乎没有一个人看见。 台下一个佩刀的汉子本来一直都镇定自若地站在边上,这时看到台上的少年,脸色瞬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他仔细凝视着少年,少年穿一身淡蓝色的袍子,一双寒星似的眼睛熠熠生辉,目光偶然扫过台下人群,透出不怒自威的冷漠,只有不经意间看向台上那群慌乱的女子时,才有一丝暖色。 江之林的脸色变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復了平静,“这位公子出三千两……还有更高的吗?” 台下那群男人都张口结舌地看着少年,不明白这个小白脸一下买这么多少女做什么!江之林连问三声无人再还价,他挥挥手,这群男人骂骂咧咧地下了台。 “成交”! 江之林话音刚落。一张银票从天而降,不偏不斜地落在他面前的桌子上。少年面朝着那群少女,轻轻笑了笑。那群原本悽厉躲闪的少女畏缩着在台上挤成一团,此刻,见少年那样一笑,突然安静了下来,都怔怔地瞧着他。 佩刀的男子第一次发现一个人简单的一笑竟有如此大的魔力,满场的烛光似乎瞬间黯了一下,而那群原本惊惶不安甚至低声啜泣的少女,在这样的微笑下,居然一一平静下来,她们陆续跟在少年身后,走到了台下。 佩刀的男子想也没想就跟了过去。 少年在客栈门口停下,掌柜的也不多问,打开了大门迎接财神爷。少年看了看走在最前面的一个女孩子,在这群少女中,她一直表现得最镇定。 “妹妹叫什么名字?”少年黑漆漆的眸子在看着这群女孩子时,宛如春天的阳光,令黑夜忽然亮了一下。 被点名的少女并不怯生,她也微笑了一下道:“我叫罗罗”! “好的,罗罗,一会我来接你们,你负责带好她们”。少年简短地吩咐完毕,转身,看了一眼旁边的佩刀男子,男子沖他一笑,少年并不笑,脸上一副懒洋洋的神情,“尊驾是?” 佩刀男子朗声笑道“在下江南‘陋居’汪均”! 少年有点意外,汪均出自江南武林四大世家之一的“陋居”,是有名的世家公子,此刻,他居然出现在这个人口拍卖场所。 汪均正要开口,少年身形一动,回过头,夜色之下,绰绰的人影中,哪里还有少年的踪影。 自少年买走了那群女子后,台下嘈杂声并没有停止,显然都在好奇江之林的下一件货物到底是什么。江之林眼中飞快闪过一丝恶毒的笑意,他挥了挥手,帷幕里鱼贯而出两队人马,顷刻之间列队站在了台子的两边。两队人马共16名,和台下的两列卫士隐隐形成了合围之势。 见了这种阵仗,众人均心中一凛,不知此番到底是何等珍稀之物。 江之林目光精炼,中气十足地开口:“下面,我们将要拍出的货物,相信在场的所有客人都会非常有兴趣……” 他又拍了拍手,台上帷幕倏然拉开,两名粗壮妇人扶着一个高挑的少女坐在了场上唯一的一张椅子上,然后一左一右立定。 台下瞬间寂静无声,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了少女身上。少女姿容绝俗,一身紫色的丝绸罗衣清雅中透出华贵之气。她显然是被人点了穴道,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能动,只好任人宰割。 这些绿林大豪自认阅人无数,可是一见这个少女,才知以前所见所感的美女是何等地庸俗拙劣。少女双目楚楚,眼中既有愤恨又有一丝倔强,那种混杂了种种情绪的眼神,简直叫人心碎。 汪钧身形一掠,已跃上台去:“江之林,你要如何才肯放人?” 江之林看看台下不少已经蠢蠢欲动的人,冷笑一声:“和‘爱莲山庄’有关的成名人物来了不少吧,既然我这里是拍卖会,我建议阁下还是按照规矩听我讲完章程再来竞争好了……” 第6页 敢情,江之林口中的“货物”竟然是“爱莲山庄”的大小姐石岚妮。 “爱莲山庄”是江南四大世家之首,庄主石大名是当今武林盟主,他早年纵横江湖无敌手,近年一直处于闭关归隐状态,就连家人也很难见其一面,现在,他的女儿竟然给江之林抓住当了货物一样的拍卖! 汪钧满面怒容,回头,两个妇人各自立在少女身后,每人手中都攥着一只锋利的匕首,看样子,只要任何人敢轻举妄动,少女顷刻之间就要香消玉陨。 汪钧看看那明晃晃的两柄利刃,不得不立即退下。 江之林对这样的局面似乎颇为满意,脸上的肉一笑又全部掉到了下巴上:还是老规矩,这件货物以5两银子起价,出价高者竞得…… 他话音未落,台下人等无不面面相觑,前面那些普通少女皆以50两银子起价,石岚妮姿容绝俗,居然以5两银子起价,很明显,江之林的目的根本不在于卖人,而在于折辱这个可怜的少女,从而折辱武林第一世家“爱莲山庄”。 台下诸人早前惊诧于石岚妮的美貌,现在惊诧于她的身世,竟然无人敢上台竞价。要知道,她的父亲石大名近年来虽然不知所终,但是20年前的威名尚在,而且,“爱莲山庄”好手如云,石岚妮的母亲方格格更是当世第一女侠。 汪钧又站了起来,还来不及开口,一个满头黄髮的少年已经上台,少年矮墩墩的身材,一笑露出一口大板牙:“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风流,本少爷出一万两……”少年满口的京片子,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还不等别人还价,就将几张银票抛到了青玉案上。 江之林看了此人一眼,似乎颇为忌惮,立刻陪笑道:“朱公子,恭喜你抱得美人归……”竟然不等别人还价就准备将那美女卖给此人。 台下一片譁然,这次,汪均和另外好几人一起跃到了台上。 “且慢”一个清越的声音压下一众噪音,清晰地在台上响起。他好像是从天而降,也似乎一直就在台上,满场的人竟然无一看出这个第一场才花了3000两银子买下那群少女的蓝袍少年究竟又是如何上台的。 少年微微一笑:“石小姐姿容绝俗,是无价的人儿”,话音一转,眼光扫过汪钧等一干人众,“所以,在下万万不敢出价唐突佳人,各位意下如何?” 江之林面色大变,咯咯地笑得有点不自然了:“这位相公开什么玩笑,朱公子已经出价一万两了……” 石岚妮怔怔地看着少年,憔悴的目光闪过一丝感激之色。 那位姓朱的黄髮少年原本一副志在必得之势,见了少年的风神如仪,面皮一红,但又心有不甘,不由得怪笑一声:“小白脸,天下的美女你都想占完……” “完”字尚未落口,他的身子已经到了台下只发出“哎哟”一声怪叫,一时竟爬不起来。众人勃然变色,这人矮墩墩的身子起码也有100多斤,这个少年轻轻一挥手居然将他抛下台去,而且拿捏得当,只见他一个嘴啃泥翻了起来,全身上下毫髮无损。立刻,人群里几个便装人围住了他显然是他的侍卫。 他恨恨地瞪了少年一眼,转身远远地奔去了。 江之林的脸色更难看了,台上台下的卫士立刻变换阵势,剑拔弩张。 汪钧一时之间也分不清这少年究竟是敌是友,作声不得。少年神色不变,又怜惜地看了一眼石岚妮:“江之林,这个姑娘我带走了!” 江之林狞笑一声:“相公好本事,但是好歹也得再露一手让兄弟心服口服!” 少年也不答话,身形微变,两边的卫士倏然跟进合围,但已经慢了一步,少年已到了石岚妮之后,伸手快速一拍,原本用匕首抵着石岚妮的两个妇人突然各晃了一下,两柄匕首一歪,正要坠地,少年手一抬,匕首飞起,稳稳地回到了两个妇人手中。 少年一笑:“两位姐姐,得罪了”,石岚妮已然被他解开穴道,随即交给了快速赶上的汪均手里。 在他轻柔的目光下,两个妇人原本是江之林手下的强将,可是现在均脸颊一红,竟然站在原地,一点也没有追击的意思。 江之林怒喝一声,肥胖的身形跃起,一掌向少年攻来,少年手中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把寒光闪烁的长剑。剑光一闪,江之林的右臂突然垂下,血流如注! “少年游侠剑出鞘,一点鲜血染尘嚣!” 江之林勃然变色:“阁下就是大名鼎鼎的凤城飞帅?” 少年懒洋洋地看他一眼:“阁下若不想折损人手,还是赶快撤吧……” 这时,汪均已经拉着石岚妮冲出了重围,远远望去,台上的少年正好暇以整地沖他一笑,眼中是那种对第一次见面的人也毫无戒备的信任和亲切之意。 “江之林自认技不如人,知是凤城飞帅,鄙上怪罪下来也好有个交代……” “烦请告知贵上,这种胁迫女子的行为,实在令人不齿!” 也许是他那凛凛如寒星样的眸子,也许是“凤城飞帅”几个字和他背后的那支赫赫有名的凤凰军,江之林竟然不敢再多说什么,口里发出一阵哨声,转眼之间,和着那群卫士飞速撤退。 帐篷已被拉倒,江之林的马匹已经撤走,只剩下两辆空荡荡的马车翻在客栈外面。罗罗和一干少女正慌乱地拥挤在客栈里,揣想着自己的命运。石岚妮坐在中间的一张椅子上,刚才在台上的倔强神情已全然不见,经过了这场劫难,神情委顿,花容憔悴。 见少年进来,一众女子露出低低的欢唿声,罗罗见他安然无恙,不禁面露喜色。石岚妮看了他一眼,低下了头。 汪均焦虑地看着石岚妮,看样子十分想安慰她几句,却又不知该怎么开口,犹豫半晌才道:“石妹妹,你爹娘都等着你呢。” 石岚妮哀怨地低着头依旧一言不发。 少年怜惜地看她一眼,柔声道:“岚妮,已经没事了。回到家后好好休养一段时间,就当被疯狗吓了一跳,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石岚妮感激地看他一眼,点了点头。 汪均松了口气,抱拳向少年道:“多谢‘凤城飞帅’仗义援手,汪均和爱莲山庄感激不尽。” 少年抱拳回礼:“汪兄客气了。” 汪家和“爱莲山庄”是世交,几个月前,“爱莲山庄”的大小姐石岚妮无故失踪,她的父亲武林盟主石大名又处于闭关修炼期间,不问世事。所以汪均受她的母亲之託秘密寻访,歷经艰辛,今天才终于救得她。 看看天色已晚,少年道:“汪兄,你先带岚妮回去吧。这里马上会有其他人来接应我的。” 汪均见他已经发出过三次信号,便点头道:“此间一别,盼有再见之期。” 少年也沖他拱了拱手,“后会有期”。 待得二人远去,少年回头看着一群少女,罗罗依旧镇定的站在最前面。少年微笑道:“罗罗,你们把老家的地址告诉我,我差人送你们回去”。 一众女子面面相觑,谁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还是罗罗先开口了:“公子,罗罗随家人被发配到北方,母亲不堪折辱早已故去,罗罗被主家贩卖,现已无家可归,如果公子不嫌弃,罗罗愿意为奴为婢,终身服侍公子……”似乎生怕少年拒绝,罗罗屈膝跪了下去。 她的双腿尚未着地,已经被一股柔和的力道託了起来:“妹妹,今后千万不可随意向人下跪。” 罗罗怔怔地看着他,眼泪再也忍不住顺着面颊流了下来。 少年点了点头:“罗罗,今后你就跟着我好了”。 “公子,我也愿意留下”,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微弱地响起,少年循声望去,一个身形矮小的女子紧张地看着他。 除了四名被掳掠的少女外,其他少女均不愿回家。这些女子有的原本是孤儿无亲无故,有的和罗罗是同样的遭遇,有的被赌博的丈夫或者父亲卖掉,回家可能是更可怕的遭遇。 少年略微思索一下,微笑起来:“愿意回家的,我差人分别送你们回家;不回去的,可以去凤凰寨,那里有广袤的茶园,如果你们愿意,可以採茶为生。” 少女们对这个安排似乎颇为满意,齐齐欢唿了起来,想必,她们都没料到,经歷了种种波折后,居然还有能够自力更生活下去的机会。 不一会儿,两辆马车迎面驶来。一个穿湖绿衫子的少女跳下马背,身后还有两名男子。 “相公,我们看见你的信号立刻赶来了。”女子笑嘻嘻地开口,友好地看着一众女子。 少年笑笑:“曼青,辛苦你们了。” 第7页 他又看看默立一边等候命令的两位男子:“卢凌、白如晖,你们协助曼青将这些姐妹带回寨里好生安顿。” “是,寨主。”两个男子恭敬领命。 一众女子都上了马车,曼青忽然牵了带来的其中一匹刷洗得非常干净的瘦马,“公子,这马叫做小帅,是我这次无意中发现的,你骑上会很帅很帅的……” 小帅似乎听得在夸奖自己,抬起头骄傲地嘶鸣了一声。 少年笑了起来,他发现这匹一尘不染的瘦马不仅是匹难得的良驹,而且非常有趣。 第三章 昨夜的一场小雨也没阻挡住秋日里的最后一场艷阳,清晨的空气里有一股cháo湿而腥气的闷闷的味道。道路的两边,胡杨树的叶子在秋天的阳光里绿黄绿黄的遮挡着来往的行人。 一个蓝袍少年骑着一匹瘦马在官道上扬鞭疾驰。少年似乎颇为爱惜这马,鞭子总是高高举起,却从不落下。 突然,马儿前蹄一扬,嘴里发出一声嘶鸣,少年紧挽缰绳,前面一阵勐烈的马蹄声,漫天的尘土卷了起来,几乎遮住了他的眼睛。 八骑快马在一丈远外停下。最前面的一人赫然正是拍卖会上的那个黄髮少年。黄髮少年恶毒地看一眼对面的少年,似乎颇为忌惮。但是当他再看一眼身后的男子时,立刻就大模大样,趾高气扬了起来,似乎这人是他很大一个靠山。 这男子约莫二十岁左右,唇红齿白,英俊潇洒中透出孔武有力,一身雪白朱红领子的丝绸长袍在这样的天空下一尘不染,似乎灰土一沾到他身上就自动掸掉了。 他勒马,傲慢地打量着对面的蓝袍少年,眼珠转动几下,又从头到脚细细再次打量一翻,笑了:“朱刚,就是这位坏了你的好事、抢了你的美人?” 朱刚狠狠道:“二哥,就是这小子,今天你可要给他一点教训,为我出出这口恶气,一定要他交出人来”。 白衣人点点头,又细细打量少年好几眼。蓝袍少年迎着他的目光笑了起来:“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朱渝!” 白衣人正是丞相府的二公子朱渝。黄髮少年朱刚是他的弟弟,为朱丞相最后一房小妾所生。 这不经意的一笑,让朱渝原本傲慢不已的目光闪动了一下。清晨的阳光从胡杨树的枝丫里斜斜洒下,少年洁白的面孔带着点淡淡的玫瑰红,双目晶莹闪烁,嘴角挂着一朵淡淡的笑容。他一向自认风流潇洒、冠绝天下,可是,对面一身普通蓝衫的少年那种无法言喻的态度风神居然让他心神一震。 “二哥……” 朱渝勐地回过神来,大刺刺一笑:“今日得见,不领教一番,也愧对故人了。” 此人明明是在兄弟的揣敠下前来寻仇,此刻却做出一番巧遇的样子,少年不禁莞尔,摇摇头,也无心和他较量,扬起鞭子,马蹄飞奔。 “二哥快拦住这小子……” 朱刚大喊一声,朱渝拍马迎上,大笑起来:“君玉,一别多年,今日可要分个高下出来”。 那蓝袍少年正是成年后的君玉,她要打马离去却又避无可避,这时,朱渝已经一掌攻来。 君玉侧身避开,跃下马背,朱渝也下了马背,又是一招攻来。君玉暗自心惊,朱渝和他那个脓胞兄弟有云泥之别。这时,掌风滑过,又是一招凌厉的攻势直拍她的面门,一股沉沉的内力迫来,君玉躲闪不及,双掌迎上,朱渝也不撤招,竟然一见面就和她内力相拼。 君玉心头一凛,此刻撤招已经来不及了,自己和朱渝的功力旗鼓相当,四周又还有一众武士虎视眈眈。 果然,朱刚和一众武士立刻下马,得意洋洋的走了过来:“臭小子,明年今天就是你的祭日……” 君玉无暇他顾,暗运一口气,想强行收手,朱刚一掌已经拍在了她的背心。君玉手掌立刻松开,一口鲜血喷在了对面朱渝的白衣上。 朱刚又是一掌拍出,朱渝大喝一声拦下了他,君玉脸色惨白,跃上马背,强笑道:“承让”,一挥鞭,黄马飞快地远去了。 “二哥……”朱刚急欲追赶,朱渝看着自己的衣服上那片触目惊心的血渍,沉沉地瞪他一眼:“谁让你出手的?要你多事!” 朱刚满脸不甘却又不敢抗命。朱渝站在原地默然片刻,突然长啸一声,“君玉,我们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君玉也长啸一声算作回答,很快,身影已经消失在了前方。 朱刚恨恨地看着君玉的背影消失,嚷道:“二哥,那小子太厉害了,就这样让他跑了,下次只怕再也没有机会杀他了。而且,那个美女也寻不着了……” 朱渝见他说来说去,念念不忘那个美女,冷哼道:“你眼中的美女也未必美到哪里去。” “不信,你问朱四叔,朱四叔都看见的。” 朱渝的目光立刻看向领头的那个中年卫士,中年卫士叫做朱四槐,是丞相府的家臣之一,武功高强,深受丞相信任。 “回二公子,那女子极其漂亮,看样子身份特殊。” 寡言稳重的朱四槐口里说出“极其漂亮”几个字,朱渝立刻来了兴趣:“哦,身份还特殊?走,看看去。” 夕阳已经沉沉地在树梢的末尾了,周围的空气开始凉慡起来,君玉伏在马背上,也不知奔出了多远。她没有想到这些年来,遇见的第一个“故人”会是朱渝。而且朱渝也丝毫没有改变小时候的要强好胜,竟然一见面就和自己内力相搏非要分个高下不可。幸得朱刚那个糙包武功太弱,但饶是这样,这一掌也让她伤得不轻。 小帅在路边随意啃着有点枯黄的野糙,君玉胸口一阵勐烈的疼痛,慢慢地在一棵枯耷耷的大树边坐下,摸出一个小药瓶,服下了几粒续气丹。 君玉起身,小帅嘶鸣一声,前蹄居然自动跪了下来,君玉拍了拍它的脖子,笑了:“不要这个样子好不好?我还不至于伤到动都不能动的地步吧?” 前面,是一栋废弃的破庙,原本远离大道,荒芜中透着一股阴森之气,可是,此刻却因为厮杀之声而变得无比热闹。 破庙外面停着一辆马车,两个男子一刀一剑正和几十名劲装的黑衣武士厮杀,看样子是想拼死护住这辆马车。 君玉看去,那用刀的男子正是昨夜护送石岚妮返家的汪均,而那名用剑的男子,剑眉星目,身高体阔,面容十分熟悉。 眼看天色越来越晚,黑衣武士忽然发起一轮勐攻,其中一人一刀向汪均背心攻去,汪均回身不及,用剑的男子见状立刻抢身上前救援,立刻,几柄利刃一起向他侧身的空门攻去,一柄腰刀就要刺中他的背心,马车上忽然传出一声惊惶的低唿:“哥,小心……” 正是石岚妮的声音。 腰刀已经划破男子的衣裳,只见寒光一闪,两柄利剑合在一起,天空中忽然多了一红一黄两道淡淡的光芒,几名武士立刻倒了下去。 “凤城飞帅……” 汪均和石岚妮同时高兴地惊唿出声。而那用剑的男子盯着夕阳下站在自己身边的少年更是狂喜不已,声音都有点颤抖:“君玉,是你?!” 君玉的声音也有点儿颤抖:“元敬,是我!” 又是十几种兵器攻上来,两柄古剑同时挥出,招式竟然是同一套剑法路数,并且正好相辅相成,爆发出的威力何止增加了十倍。一柄流星锤掉到地上发出一声巨大的响声,又是七八名黑衣人倒下。 不止黑衣人意外,君玉和孟元敬也大惑不解,孟元敬无暇多想,喜道:“君玉,再来!” 君玉点头,一剑划出,两人心灵相通,又同时使出一招,这一招配合得当,一阵冷风过处,又有五名黑衣人摇摇欲坠地受伤倒地。 一时之间,黑衣人人数虽众,却再也无人敢抢先上前。 “嘿嘿,好一招双剑合璧!” 一声冷笑,一个白衣玉佩的男子纵马驰来,在他身后,是满头黄髮的朱刚和一众卫士。 “二公子……” 一众黑衣人立刻恭敬行礼。朱渝挥挥手:“没你们事了,你们可以走了。” 众人立刻退下,朱刚大急:“二哥,那美女是我花了一万辆银子买下的,现在好不容易截下他们,我无论如何要把人带走。” 朱渝沉声道:“你还敢大唿小叫?快走。” 他转头看着一众卫士:“你们赶紧护送三公子回京,一路不得再多生事。” 朱刚赶紧闭口,恨恨地瞪了那辆马车,也不敢强辩,只得打马和一众卫士一起走了,只有朱四槐留下守候在一边。 很快,破庙的门口只剩下了一辆马车和冷然相向的几个人。 第8页 此时,一轮圆月早已在空中升起,风已经吹来了凉意。朱渝往马车门口望去,似乎是想看看马车里的少女到底是如何的天姿国色,目光到中途,忽然看到对面那张苍白的脸。这张脸上有一层很柔和的光辉。淡淡月光下,这道光辉似乎并不是月光给的,而是少年明亮的目光含笑的面庞上自然而然地散发出来以至于竟影响了月光。 孟元敬刚从重逢的喜悦里回过神来,凝视着君玉好半晌才伸出了手:“君玉,终于又见到你了。” 君玉也伸出手来:“元敬,真没想到我们会在这里碰面。” 朱渝看着她伸出的手,忽然想起 “清辉玉臂寒”的诗句,又看看那两只像小时候一样握在一起的手,忽然觉得刺目之极。 察觉那样死死的盯视,君玉转头看着朱渝,朱渝冷冷道:“你受了内伤,没死还在这里逞强?” 孟元敬急忙道:“君玉,你受了内伤?!” 君玉摇摇头,望着朱渝微笑道:“你专程追来还要继续较量么?” 朱渝凝视着那如艷阳破空般的微笑,突然想起“帆影一摇山河动,惊鸿未瞥家国倾”的诗句,竟然怔在那里一时说不出话来。 “朱渝!” 君玉听得这声可怕的怒喝,也不由得一怔,只见孟元敬盯着朱渝,双目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朱渝一下清醒过来,大笑道:“孟元敬,那马车里的女子又是你的相好?又差点被朱刚搅和了?” 孟元敬紧握了剑,上前一步,朱渝冷笑一声:“我倒要看看你二人这双剑合璧到底有多厉害……” 他话音未落,忽听得一声凄楚的声音,正是石岚妮已经下了马车:“朱公子……” 朱渝有些意外地看看她,才明白朱刚叫嚷的花了一万两银子买下的漂亮女子竟然是石岚妮。他有点尴尬:“哦,竟然是石大小姐!” 然后,他转身看了君玉一眼,也不看满面怒容的孟元敬,转身打马而去。在他身后,朱四槐立刻跟了上去。 孟元敬狐疑地盯着表妹:“你认识他?” 石岚妮低声道:“有一次参加朋友家里的花会,见过他一次。” 孟元敬有些严厉的看着表妹:“以后,你最好不要再跟他有任何来往。” 石岚妮沉默了一下才悽然道:“哥,我知道了。” 孟元敬没有开口,众人忽然听得一声巨响,前面的天空一道火焰腾起。 汪均喜道:“爱莲山庄接应我们的人到了。” 他走了上来,抱拳一揖:“又得飞帅援手,真是感激不尽。” “汪兄客气了。”君玉也拱拱手。 汪均看看天色:“元敬,时候不早了,为了免生变故,我先带岚妮回去。你还有事情,你就忙你的去吧。” “好的。一路上你们要多加小心。” 石岚妮看了君玉,小声道:“公子,你是我哥的朋友,以后会到江南来玩吗?” 君玉微笑着看着她:“岚妮,空了,我一定会到江南来看你的。” 石岚妮盈盈的目光里终于有了一丝暖意,汪均看着她上了马车坐好,一声吆喝,马车已经得得而去。 “君玉……”孟元敬回过头来,看着她,才发现她面色惨白,嘴角渗出血迹来。 君玉在和朱渝比拼内力时被朱刚偷袭打伤,又和孟元敬一起运剑对敌,更是催动内伤,此时再也支撑不住,勉强笑了笑,“我跟先生约好了,要去见他的。元敬,你也有事,我们就此作别吧。” 孟元敬立刻扶住了她,他的内力和君玉相当,虽然恶斗一场早已筋疲力尽,此刻却完全毫无保留地想替她运功疗伤。 君玉摇摇头:“元敬,这里情势不明,不是疗伤的地方,我们走吧。” 孟元敬见她面色略有好转,立刻扶她上马,两骑快马在夜色里飞奔起来。 第四章 朝阳在鳞鳞的湖面上泛起一片潋滟的波光。很空旷的院子里,一个人手里挥舞着一桿梨花枪,忽然“砰”的一声, 火光一闪,周围强烈的震动了一下。 “好了,先生,成功了。” 手执梨花枪的男子听得这声微弱之极的欢唿,面色微变,回过头抢上一步扶住了马上几乎摇摇欲坠的少年:“君玉,你怎么啦?” 君玉看见他,勉强提着的一口气忽然松懈下去,软软的倒在了他的怀里。 这峨冠博带的男子正是弄影先生。他看了眼孟元敬,眼神淡淡的,好像终年就没有笑过一样。 孟元敬认真地看着这张峨冠博服俊逸出尘的面孔,像在书院里一样毕恭毕敬地鞠躬:“先生,君玉?” “别急,我先看看。” 孟元敬点点头,退到一边,弄影先生已经将君玉扶进了小屋子,立刻开始为她疗伤。 孟元敬在湖边漫无目的地逛着,又焦虑又意外。自从君玉离开千思书院后,弄影公子也飘然不知所踪。尽管祝先生曾多次派人打探他的消息,也毫无结果。不想却是隐居在这小镜湖边。他更没想到,弄影先生不仅文武全才,更精通医术,而对于各种火器的研究和创制更是他最大的爱好,刚刚这个试验成功的梨花枪就是他的新发明。 君玉睁开眼睛,窗户是开着的,秋日的风吹着快要光秃秃的梧桐和几株常青树。 一双充满了关切的眼睛正殷殷地看着她:“君玉,好了,没事了!” 这是一双时常冷冷淡淡的眼睛,这个声音也常常如不见太阳的枯井里的水一样冰凉,可是,此刻,这双眼睛是温柔的,这个声音是暖和的,如春日旭阳,给人一种心安的力量! 君玉笑了笑,想坐起身来,却浑身发软。 一双有力的大手扶起了她,君玉看他一眼,那双眼睛里的温柔的光芒几乎和他温柔的双手一样让她突然浑身充满了力量。 自从离开千思书院之后,这双眼睛曾经多次看着她狼狈的样子、受伤的样子,绝望的样子,然后,守在一边将这些可怕的样子赶走! “先生!” “孟元敬和你一起来的,他正在外面着急呢。” “好,我马上出去看看。” 已经三天了,孟元敬正焦虑地在湖边走来走去。他明知君玉已无大碍,可是,好不容易跟这儿时的伙伴重逢,怎么也不肯轻易离开,是以一直守在这里。 “元敬!” 他回头,身后的梧桐树边靠着一个大病初癒般的少年,少年正满面微笑地看着他。 “君玉,你好啦!” 孟元敬大喜,奔了过来:“先生的医术真是高明哪。” 他环顾四周,见弄影公子的背影已经往湖边深处走去,有些奇怪:“先生去干吗?” “先生去给我寻一种药,他说那种药对于内伤后期很有效的。” “先生一直对你都那么好。” 君玉笑了起来,“当然,先生跟我父亲似的。” 孟元敬记起两人对敌时的剑招,忽然摘下自己的长剑放在地上,“我这剑叫做‘追飞’”君玉看看,也笑着将自己的“蹑景”放在一起。 古拙的剑穗和剑柄几乎一摸一样,唯一不同的只是“蹑景”两个字泛着一点淡淡的黄,而“追飞”上却稍微有点淡淡的红。 “元敬,你这剑是从哪里来的?” “这把剑是我第一次出征前夕,舅舅送我的,而这套剑法也是舅舅教我的,我还只学了五招,但是,他却从来没有提到过剑法的来歷……” 君玉一时语塞,好一会儿才道:“这套剑法叫做《手挥五弦》,我也只知道前面的五招:秣马华山、凌厉中原、蹑景追飞、迥薄霄汉、手挥五弦……据我所知,这套剑法只有我娘一个人会使,因为是她自己创造的!小时候,我母亲曾告诉过我这剑的来歷……” 西晋时候有两大文豪:嵇康和阮籍。这两个人是很好的朋友,从来在后代的文学史上,他们的姓名都是联在一起的。后人只知道嵇康是铁匠出身,但是,很少有人知道嵇康其实是一名十分出色的铸剑大师。阮籍比嵇康年长十几岁,在嵇康的少年时代,阮籍就已经名满天下了,而他那惊世骇俗的风格令少时的嵇康十分崇拜。阮籍的母亲过世后,嵇康带了一壶酒、一把琴、两把剑去拜访他,也不弔唁,两人对酒当歌,一人一剑,对舞,阮籍狂哭狂歌眼中滴出血来。这是两人第一次见面,就此,两人成了知交。 这两把剑就是大名鼎鼎的“蹑景”和“追飞”。后来,嵇康因事获罪,在他被杀害前,托人将“蹑景”送给了阮籍。阮籍为避祸更加放浪形骸不问世事,自他去世后,两把宝剑也失传了,渐渐无人提起。在兰茜思年少时,因为机缘巧合,从一隐者手中得到这两把剑,其中“蹑景”一直在她手中,直到那年的武林大会后,送给了她的生死至交梅眉,在君玉上千思书院后,梅眉又将这把剑给了君玉。 第9页 但是另一把剑“追飞”,兰茜思却从来没有说过它的去向。至于这把剑何以到了孟元敬的舅舅石大名的手中,两人就不得而知了! “这么说来,我舅舅和你母亲是大有渊源的了!”孟元敬疑惑地道,“可是,我从来没有听舅舅说起过!” 君玉苦笑了一下,石大名虽然名满江湖,但是自己也从来不曾听母亲口中提起过这个名字! “君玉,我们换一把剑好了,我等俗人自然不敢和嵇康、阮籍这样的先贤相比,但是,朋友之间的情谊却也不逊于他们。” “好”君玉立刻答应了,笑嘻嘻地道,“元敬,你发现没有?这剑法的精妙处就在于双剑合璧的威力。” “对啊,我也发现了,莫非这就是最后两招的秘密?” “应该是吧。” 君玉看看远方的天空,忽然笑道:“元敬,我听说你是去年的武状元呢。” “哈哈,我这个武状元可不如你这个‘凤城飞帅’鼎鼎有名。我在西北军主帅汤震军中几年,你在凤凰军中几年,要不是这次意外相逢,我们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到面。对了,秦小楼也是那一届的武举,现在兵部任职。只有孙嘉没有消息。” “是么,一天之内居然得到这么多故人的消息,甚至还见到了朱渝。” 孟元敬听得“朱渝”二字,眼里几乎又要冒出火来。 君玉见过他两次这种表情了,便道:“元敬,你和朱渝?” 孟元敬沉默了一下,还是开了口。 原来,孟元敬因为一次意外,邂逅了江南一个着名的歌ji叫做香红叶。香红叶色艺双全,虽身在风尘却清高自许,如淤泥荷花。孟家是江南着名的世家,虽然随着孟父的早逝已经没落,可是孟母也决不允许一名风尘女子进家门。 孟元敬幼年丧父,全靠母亲辛勤抚养,从小就事母至孝。可是,他既不忍公然违逆母命,又不愿辜负香红叶,是以左右为难。但是他对香红叶甚为心仪,虽无法明媒正娶,却为她赎了身,买了精緻别院安置。见嫁入孟家无望,孤高自许的香红叶不能容忍这种金屋藏娇,就和他赌起气来。 就在这时,孟元敬被匆忙徵调上战场,不得不匆匆辞别香红叶。 朱渝全家原本随朱丞相住在京城,但是他的老家也在扬州,自他成年后,多次独自回扬州活动。孟元敬此去沙场日久,孽缘际会,朱渝也是久闻这江南花魁的艷名,多次到她那别院拜访。朱渝文採风流,大献殷勤,香红叶原本并不理睬他,但久而久之,却为他的风流殷勤所打动,和他诗酒唱和,琴瑟合鸣。谁想后来假戏真做。朱渝自负相国公子身份,哪里会真正娶一个烟花女子过门?香红叶自求侧室都被他断然拒绝。绝望之余,又深感无颜再见孟元敬,就在上个月的一天,也就是孟元敬从战场返回的前夕,自杀身亡! 这些话,孟元敬从来不曾对任何人提起过,这是一个男人毕生遇到的最大耻辱之一,此刻,面对这儿时的伙伴完全讲了出来,他的心里突然轻松了许多! 君玉正要想点什么话来安慰他,孟元敬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平静地道:“君玉,你不用安慰我,朱渝从小跟我们作对,他是故意这么做来打击我的!君玉,你以后要多当心此人!” 君玉点了点头,这些年来,自己受的最严重的一次伤也是这次了,想起朱渝,遇见朱渝,还真的是一件让人头疼的事情。 “元敬,你不是有要事吗?耽误这些天,会不会要紧啊?” “我是要赶回军中,反正也是顺道,并没有耽误事情。下个月,我们将和胡王大军一战……” “哦,这次汤震和胡王大军一战,凤凰军被徵调,我也会随军出征。因为各方势力一直对凤凰寨虎视耽耽,我怕凤凰城一时空虚会受到伏击,正是来请先生协助的。” 孟元敬大喜:“我们可以一同作战了?” 君玉点点头:“不过兵分几路,我们方向各异,却是见不到面的。” 再次重逢,孟元敬对这儿时的伙伴有些依依不捨:“既然知道彼此的消息了,以后见面就容易了,对吧,君玉?” 君玉道:“正是,呵呵。” ※※※※※※※※※※※※※※※※※※※※※※※※※※ 一场秋雨,天气凉了起来。 两匹快马在峡谷之中驶了约莫三个时辰,进入层峦叠嶂的群山,凤凰寨已经远远在望。 山寨沿着山势而建,周围有蜿蜒的城墙和城堡,墙外墙内都有丰饶的田野和茂盛的茶园。 越近山寨,就越见一片灿灿金黄如花海一般,原来是满山遍野的金ju盛放。寨门上有着三个大字“凤凰寨”! 远远地,寨门开了,看守寨门的是两个健壮的女子,看见君玉,一声清越的哨声,田间、园里、院里,竟然涌出近百名女子,齐声欢唿“君公子回来啦……” “先生!”君玉在一众女子的簇拥下,似乎有点不好意思。 弄影公子淡淡地笑了笑,这时,众多女子似乎才发现君玉身边这位飘然出尘的俊逸男子,纷纷打量着他。 一个满脸笑容的圆脸少女快步奔来,高声道:“公子旅途劳顿,还有要事,各位姐妹请各自忙碌!” 君玉笑了:“曼青,辛苦你了!” 曼青笑嘻嘻地回答着,眼睛却骨碌碌地往弄影公子看去。 “这位是弄影先生,曼青,你马上通知四大头领到聚议厅,有事相商。”君玉吩咐着,曼青笑盈盈地答应着去了。 君玉又朝众女子微笑着挥挥手,这些女子嘻笑着各自散去了。 弄影公子第一次见到如此阵仗,不禁低声道:“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君玉,她们都很喜欢你啊。” 君玉回头,第一次看见弄影公子面上这种似笑非笑的神情,她也笑了,“她们都是很可爱的女孩子,我也很喜欢她们!” 两人往前面直走,君玉给弄影公子介绍着山寨的情况。 凤凰寨依凤凰山而建,方圆五百里内山明水秀,除了凤凰寨原有之人,近几年来更多了各地投奔来的移民。 山寨原来的大寨主叫做赵从龙,就是曼青的父亲,组织几百弟兄干起了绿林的勾当,专对过往的官商和大盗下手,也曾多次和朝廷的官军交手。三年前,在和一队官兵交手时,赵从龙受伤,被路过的君玉所救,回寨不久就伤重不治,抱憾而去。 朝廷得知赵从龙逝世后,立刻发兵围剿山寨,君玉带领一众人马,连出奇兵,官兵大败撤军,随后,年少的君玉被推举为大寨主。 此后,君玉立下法令,严禁寨中弟兄掳掠,组织人众闲时练兵,忙时耕作。这时,边境战乱,关外不少流民沿途逃逸,凤凰寨立刻开门接纳,随后,闻风者众,三年后,凤凰寨周边已经有了几万户居民,开垦周围广大田地数千顷,一时之间,茶园葱郁,田野富饶。 由于边关告急,朝廷糙糙派了一万士兵把守凤凰城,原本是暂驻此地驻管粮糙,随时支援前线。驻军刚到,前线的几万大军已经败逃,守城将军彭东眼看不妙,也不派兵支援,驻扎了下来。此后,彭东并不忙着练兵抵御外敌,反急着清剿“凤凰寨”,想立点功劳弥补没有支援前线的过失。 第一次交锋,总兵彭东就被“请”到了山寨,此后,和君玉达成了攻守同盟。彭东本来是迫不得已才答应签约,但是,不久后,蒙利尔率精兵夜袭凤凰城,彭东紧急求救,在君玉的安排部署之下,三日之内全歼敌军,一剑将蒙利尔斩于马下!尽管守兵也牺牲了五千多人,但这毕竟是多年来朝廷对关外的第一场重大胜利。彭东因此不仅逃脱了惩罚,而且加官晋爵。 彭东此人胆小怕事,从军也不过为的一个封妻荫子,既无谋略也无远见,手下全是一群乌合之众。此战告捷后,朝廷期望甚高,彭东为了保住战绩再立新功,不得不完全倚仗君玉。更让彭东放心的是,在给朝廷的奏摺上,君玉让他只字不提自己,彭东实无统帅之才,又清楚地看出君玉毫无“封妻荫子”之心,干脆乐得轻闲,军中大小事情全由君玉安排,自己只管独得功劳就可以了! 此战后,君玉已完全成为凤凰城的实际统帅。她深感加紧练兵的必要,派出寨中原有的三大老头领长驻兵营练兵布阵,并远近招募当地闲杂壮汉和矿工集中训练。 由于寨中精兵已经全部抽调城中,山寨只剩老弱妇孺。 她将寨中12岁以上男子全部组织起来,由寨中几位新加盟的年青头目带领,忙时耕作种植,闲时练兵习武修筑围墙。而几百名壮年妇女儿童则由赵曼青统领,忙时纺织刺绣,闲时读书练习武艺。 第10页 两人说话间已经来到一所葱翠环绕的宅院,大门上书“聚议厅”三字。 两人一进门,堂上端坐的四个年青人齐齐站了起来,“见过寨主!” 这四个年轻人号称“北方四杰”,老大卢凌、老二东方炯、老三白如晖、老四耿克。四人一次在沙漠上遇到回回大军抢劫商旅,四人仗义出手,结果寡不敌众,当时,君玉正带领几个凤凰寨的兄弟开始第一次边境茶叶交易归来,于是出手救下! 四人就此投奔了君玉。那时山寨正缺人手,四人很快被委以重任,不久就成了山寨最重要的年青将领,尤其白如晖是生意上的一把好手,矿产生意和盐运声音都做得有声有色,山寨的半数收入来自于此,深受君玉器重。 而山寨的另一项重要收入来源于山上自产的茶叶和马匹的驯养。这些年,卢凌负责和北方商旅的茶叶贸易和马匹交易,收入也不斐。 东方炯心细如髮,善养训鸽,并且精通几十种边境少数民族的语言,在凤凰寨中两年,为山寨建立了庞大的情报网络,这让凤凰军每次出征都是有备而去,几次大战的胜利,东方炯实在功不可磨! 四兄弟中,耿克武功最高,主要负责山寨没有被编入凤凰军的老弱男子和妇女儿童的日常军备训练。 君玉用赚来的钱财购买了大量武器和马匹;寨中的“凤凰军”装备比朝廷的所谓精兵强将胜过多多。而山寨里另一项重大的开支则是孩子们和妇女的书本学习费。山寨建立了自己的学堂,由村中几个识字的老者任教。 君玉将弄影公子请到上首,自己在侧面的椅子上坐了:“这位是我的策论先生弄影公子,我出征后,先生会代我全权处理寨中事务,希望兄弟们多多协助!” 四人齐诺,弄影公子回礼,举止自有一股气度和威严。 “卢凌,你那里最近有什么情况?”君玉问。 “这次外出,我遇见以前一个熟识的哈萨克士兵,他现在加入了赤金族军队。说赤金族和胡王已经完全结盟,据可靠消息,胡王大军三个月前铸造了一大批兵器,可能会有新的动向……” 弄影公子道:“赤金族新近崛起,骁勇善战,可能将来比胡王那号称的几十万大军更成大患。如今昏君老迈,朝廷大权为朱丞相独揽。朱丞相只手遮天,贪残凶暴,很多忠直大臣稍有弹劾便被他强行压下或者打杀流放,因此言路全被堵塞,无人敢多说一句。朱丞相一会儿主战,一会儿主和,全凭他的一时喜好。北方军中的大元帅汤震,和朱丞相过从甚密,这些年边关屡屡告急,汤震常常一溃千里却依然加官晋爵。汤震为人极端骄矜,刚愎自用,打压人才。此次决战他又是主帅,结果如何真是不堪设想……” 君玉暗思弄影公子所言不无道理,边境今后只怕再无宁日了! 正商议间,赵曼青忽然带了三个人进来,君玉一看,正是凤凰城的将军彭东和他的两名贴身侍卫。 彭东喜道:“君公子,你可回来了。我昨天晚上接到密令,凤凰军不用出兵了。据说,朝廷已经和胡族议和,年年向胡族纳币纳绢帛。” 大军已经布好阵势,甚至先锋已行,在这紧要关头,朱丞相断然撤军,军心民心丧尽,只怕以后胡族更会毫无顾忌,虎视眈眈,趁虚而入。 君玉苦笑一下,“既然如此,彭将军又何故匆忙来此?” “我今天来是另有要事,上次凤凰军大败赤金可汗后,有四方豪杰壮汉竞相来投凤凰军……” 原来,经过几战后,凤凰军威名大盛,引得四方豪杰来投,虽是好事,不过群豪野心勃勃,自由散漫惯了,难以约束,经常生事,因此,彭东又喜又忧,专程来凤凰寨请求支援的。 君玉看看“北方四杰”,众人中耿克功夫最好,她立刻道:“耿克,你随彭将军协助训练加盟的新兵。” 耿克领命随了彭东而去。 众人都已散去,弄影先生道:“朱丞相只手遮天,纳币议和也未必能保得了边境的长治久安。不过,如今暂无战事,我也要离开了。” “先生,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西方的火烧山找一种特殊的火器材料。恐怕来回要相当一段时间。” 君玉不敢挽留,只得道:“好吧,先生,你可要多保重。” 弄影先生点点头,忽道:“凤凰军这些年名声大震,又不为朱丞相很所掌控,他和你素有私怨,如果知道你的身份,一定会对你不利,你今后更要小心行事。” “好的。先生,我会小心的。” 送走弄影公子,君玉回身穿过几座丛林,来到一苍翠中的院子。院子青砖碧瓦,简约幽静,这是她的居处。 一个叫做莫非嫣的稍微年长的女子迎了上来,笑盈盈地望着她,“公子,你回来啦!” 君玉离开千思书院不久后途经江南,遇到了一个正准备自杀的女子。女子几乎奄奄一息,正是走投无路的莫非嫣。那时,十八岁的莫非嫣刚被丈夫所休,再无容身之处,万般绝望,正欲了却此生。为君玉所救后,莫非嫣彻底打消了轻生的念头,随小君玉书剑飘零,相当一段时间里,君玉和她相依为命,情意深重。三年她前随君玉来到凤凰寨定居下来,主要协助赵曼青打理寨中事务。 君玉十分亲热的向她点头。这些年,都是莫非嫣在山寨里帮她整理屋子,照顾她的日常生活。 “公子这次回来,不会很快离开吧?我和曼青妹妹都很想念你……” 她话音刚落,门已被推开,赵曼青走了进来。 老寨主临终前曾经把曼青託付给君玉,而这些年,君玉对曼青也一直照顾周到,所以,在众人的心目里,早已把曼青看作了未来的“寨主夫人”。 三人相视一笑。这些年,只有在凤凰寨的时候,君玉是完全放松的。曼青和莫非嫣都知道她的真实身份,无需任何伪装。 君玉看见曼青手腕上的一个翠绿的镯子,这是她以前没有见过的。 见君玉一直盯着这个镯子,莫非嫣嘻嘻笑了起来,曼青的脸忽地红了。 “这是白三哥送的,公子,你说好看吧?”莫非嫣调侃地看着她,“曼青妹妹一直宝贝着呢……” 曼青的脸更红了:“非嫣姐姐,白三哥也给你们都带了礼物,怎么就我宝贝了?” 君玉也笑了起来:“曼青,别脸红啦。其实我觉得白如晖不错,我也希望你有个好归宿,不枉寨主临终的嘱託……” 曼青红着脸没有说话,君玉笑笑也不逼问她,心里有了主张。 君玉忽然想起那群被带回的女子,便问曼青是如何安排的。 原来,曼青将她们分成三组人马,一组照顾茶园,一组照看菜园和果园。曼青又在凤凰城里买下一座原本已经废弃的茶坊,交给另外一组人马经营,分配完毕只剩下了罗罗。 赵曼青满脸喜色,君玉含笑看着她,曼青每当做了一件得意事或者发现什么特别值得高兴的事情时总是这样一副又骄傲又神气的面孔,那是聪明女子特有的小小的可爱的骄傲。 “公子,我们有一个真正的先生了……” 君玉大喜过望,随着妇女儿童识字的增加,山寨里原来几个识字本就不多的先生已经有些有心无力了。罗罗出自书香之家,素有学养,曼青这一安排可谓量才施用,实在是再合适没有了! 第五章 这天,君玉正在凤凰城里训练新兵,一骑快马忽然奔入城中,到得马匹禁止通行的场地,马上的人迟疑一下还是停了下来。 君玉循声望去,只见那人拿着军中极少数人才能拥有的通行关牒,正大模大样地看着自己。 君玉十分意外:“朱渝,你怎么来了?” 朱渝冷冷道:“我来看看大名鼎鼎的‘凤城飞帅’到底是何方神圣,不想却是故人!” 君玉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你看到了吧,看够没有?” 朱渝盯着她,盯着那双光彩流动的明眸,忽然怪笑一声:“君玉,你尽管在此得意洋洋,你可知道你那师娘已经被关在扬州监狱里……” “你说什么?”君玉上前一步,“祝先生和师娘怎么了?又是你父亲干的好事?” 朱渝冷笑一声,“这次可不是我父亲,是御史查出千思书院那群书生结党议事,妄想清流干政,力主对胡族作战,犯下文字狱,皇上大怒,下令捉拿的。” 君玉无暇细问,朱渝大笑着已经远去了。 君玉想起弄影公子早年因为家族的文字狱黯然归隐,文字狱这种案件往往牵涉九族,并非只有三几个人,可以干脆劫牢救了去。动辄几百上千人成囚,如果不是皇帝开口赦免,基本上没有任何营救的希望!但是,抓人一般都是皇帝下的旨意,要是他赦免,则间接承认自己错了,这些昏君为了维护自己的所谓权威,是不会承认自己的错误的! 第11页 她也无暇多想,当即交代好凤凰城里的事宜,连夜启程下江南。 快马加鞭赶到扬州,已是正月。 君玉寻了当地最大的一家“涟漪客栈”定好房间,坐下,小二沖了茶来,是芬芳碧绿的龙井。细緻的景德镇陶瓷杯子里,雾气缥缈,茶叶栩栩如生,犹如兰花初绽,碧汁晶莹,令人赏心悦目。君玉喝了一口,茶香袭人,馥郁若兰,满口生津。凤凰寨虽然产茶,却绝无如此佳品,无非是一些普通的茶叶,多卖与游牧民族,因为他们以肉食为主,要多喝茶才能帮助消化。一路行来,但见江南繁华若锦,君玉不禁感嘆,无怪乎关外的游牧民族始终虎视耽耽着这片锦绣河山! 她心绪烦乱,也无心细品,正欲起身外出打探消息,忽然发现大堂里的客人纷纷往外走。君玉四周一看,周围的茶客居然很快走得一个不剩。接着,一个人走了进来在她对面坐下:“相请不如偶遇,一起喝一杯如何?” 一招手,小二已经送上一坛上好的竹叶青!然后退下,诺大的茶坊只剩下二人。 君玉看着此人,每次见到此人几乎都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 来人倒了两杯酒,自己喝了一杯,嘆息一声:“既生君玉,又何生朱渝!” 君玉不语,也喝了自己那杯。 朱渝连喝三杯,斜着眼睛看她一眼,忽然想起在千思书院第一次见到君玉时的情景!那是一个冬日的上午,他看着那个雪地上的翩翩小少年,第一次强烈地想去招唿一个陌生人,迫切地想和如此美好的一个人成为朋友!可是孟元敬已然先跑了上去,那个小少年也就此和孟元敬成为了最要好的朋友。也就是从那一刻开始,他突然非常憎恨孟元敬,也憎恨那个小小少年! 那时,他们都还是少年,自负是精英中的精英,全才中的天才,可是,这个神仙般的少年出现了,于是,众人就什么都不是了! …… 朱渝沉默半晌,从回忆中清醒过来,缓缓道:“你知不知道?我从小就很恨你!在你出现之前,我无论做什么都是第一;可是,你一出现,无论什么,我都要落在你的后面——这让我父亲很失望,觉得我是个没用的废物……” 有一句话他没有说出来,“甚至,你并不肯成为我的朋友!” 君玉突然明白为什么多年后第一次见面,他就要和自己内力相搏了,她不禁道:“至少,你功夫比我好!” 那是她出道多年第一次身受重伤,差点因此送了性命,虽然有朱刚偷袭那一掌,但是比拼之下,她已知道自己终究逊了朱渝一筹。 “那当然!”朱渝傲然道,“为此,我下了很多功夫!” 外面天色已经黑尽,君玉起身,朱渝举起杯子又喝了一口:“你要去牢里看祝先生?” 君玉又坐下:“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朱渝也曾在千思书院求学,而且,他若肯出力,那才是营救祝先生的最好人选。 这是朱渝第一次看见从小敌视的人如此殷殷的目光,不知怎地,那目光竟让他胸口一窒,过了好一会儿,才道:“这是你求我的?无所不能的君玉也有求人的时候?” 君玉点了点头,朱渝的心里突然浮起一种又奇怪又陌生的感觉,他盯着那双明亮若星的眼睛,低声道:“我答应,因为是你求我的!记住,你欠了我一个情!” “是的,我欠你一个情!”君玉微微一笑,“我会记得的!” 朱渝不敢看她的笑容,跃身而起,径直往前面飞奔起来。 君玉起身,几个起落追上了他。 扬州监狱。 扬州知府本来已经睡下,突然被师爷叫醒,师爷附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他脸色一变,赶紧迎了出来:“朱公子!” 朱渝摆摆手:“大人不必多礼,我此次前来,是想见见祝先生!” 扬州知府是朱丞相一手提拔的人,现在丞相府的公子亲临,怎敢怠慢,立刻吩咐侍卫点了灯笼,他亲自带路,直往监狱而去。 一路上,他问道:“丞相大人派您来的么?” 朱渝不耐烦地道:“这个不劳你费心。” 知府不敢再开口,众人很快到了监狱里。 祝先生和梅眉被单独关在两间隔壁的囚室,而他的家眷族人则分别被关在了十几间大牢房里。 看守开了门,知府一挥手,看守都退了出去,他自己也退了出去。 朱渝站着没动,君玉也不管他,赶紧上前。 “祝先生、师娘!”她轻叫一声,声音哽咽了。 “君玉,竟然真是君玉!”祝先生的头髮已经全部花白,瘦削的脸上露出惊喜的微笑。 “君玉……”梅眉神色黯然,头髮凌乱,微弱的声音满是不相信的狂喜。她从牢里伸出手,君玉心头一恸,跪下去握住了那双干枯的手! “这些年都没有你的消息,我不知多么担忧,现在看你已平安长大,我就算死了也放心了!”梅眉嘆息一声,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和喜悦。 “我会设法救你们的。”君玉轻声道。 梅眉似乎已经并不太关心自己是否能被救出去了,她紧紧抓住君玉的手:“我到泉下见了你母亲会很开心的……” 祝先生笑笑,摇摇头,眼中有一种对飞来横祸的无奈和认命:“君玉,前朝和本朝,不知多少人因为文字狱被株连九族,要设法营救谈何容易,你也别费那个心了!” “朱渝也来了!”君玉强笑笑。 “朱渝?!”梅眉和祝先生都有点意外。 君玉转身看着他,朱渝很勉强地走了过来,对祝先生和梅眉各行了一礼。 祝先生笑了:“朱渝,你也长大了!” 朱渝立在一边,不开口。 两人从监狱出来,朱渝道:“三天后的傍晚,那间茶坊见!记住,只能你一个人来。” “谢谢你!朱渝!” 朱渝深深看她一眼,转身就走了! 君玉刚回到投宿的涟漪客栈,见孟元敬正等在门口,一见了君玉他立刻道:“君玉,你终于来了!” 原来,孟元敬作为上次大战的先锋之一,先行率军出征,在西风关和胡族的一万大军交手,杀敌大半,正欲乘胜追击却接到收兵的命令,说是朝廷已经议和休战。在议和的款项里,胡族提出的条件之一就是要严惩这支先锋军的将领。所以,汤震就以“贸然袭击友军”的罪名将孟元敬革职。孟元敬一腔热血却遭此际遇,不由心灰意冷,干脆回家侍奉老母。 孟元敬家在扬州,君玉估计他一定也在设法营救祝先生,所以从凤凰寨出发后就给孟元敬捎了信,原本打算一到扬州就先去找他了解情况,没想到先见到了朱渝。 “君玉,你见过祝先生了?” “刚刚见到了。” “有江南名士联名营救,秘密打点,我们也多方设法都不能单独见到祝先生,你是怎么见到他的?” “是朱渝带我去的。” 孟元敬大为意外:“这小子还有这种好心的时候?” 君玉点点头,嘆息一声:“祝先生和师娘遭此大祸不说,可怜那些族人,有些跟祝先生一家可谓素昧平生,连面都没见过,这一场莫须有的文字狱也把他们都牵扯了进来。这些人十几人或数十人被关押在囚室里,今生都毫无指望了。即使侥倖活命,若被发配,子女后代就只能世世为奴了。” 孟元敬道:“我们再尽力想想办法吧。” “朱渝叫我三天后再去监狱,我们就走一步看一步。” “也好,我约了一干江南名士明日去扬州府打点,我们分头行动吧。” 临别时孟元敬忽然拿出一封信来:“君玉,我倒差点忘了,这个是岚妮叫我交给你的!” 君玉接过,拆开,原来是石岚妮写的,请她上爱莲山庄一叙,信上也没写原因。君玉想起和朱渝约定的时间还有三天,也不妨去看看石岚妮,立刻就答应了下来。 第二天一早,君玉如约前往爱莲山庄。 爱莲山庄在一座常绿的橘园上。君玉忽然想起,自己的家乡也有这样广袤的桔子林,每年秋天,母亲总要带自己去採摘。现在在江南看到如此橘园,竟然有非常熟悉的感觉。 在一棵高大的乌桕树下立着一个老人,君玉走近,发现这个老人不过50岁左右年纪,或许是因为岁月的痕迹在他身上刻下了太深刻的痕迹,使得他给人的感觉远比年龄来得苍老。 老人背负着双手漫不经心地散步,似乎没有留意身边经过的人,君玉侧身从他身边走过,他也没看一眼。 第12页 再往前面行了约莫两里路,一幢大院矗立在眼前。正中的大理石建筑的门廊上书“爱莲山庄”四个古拙的大字! 两个手执长枪的家丁分立门口。 一个雪肤花貌,满脸娇精的少女正在门口四处张望,见了君玉立刻惊喜地迎了上来:“你就是君公子吧,我姐姐正等着你呢!” 她见君玉意外的表情,立刻笑了起来:“我叫石虹妮,石岚妮是我姐姐。我姐姐回家后一直惦记着公子,家父家母也想见公子一面亲自道谢,只是苦于没有机会,这次听元敬哥哥说公子会来江南,我们天天都盼望着你呢……” 君玉跟在她后面,微笑着听她清脆明快使人十分喜欢的声音,迂迴婉转几个院落,来到了一座非常雅致的琉璃彩院。 院子的拱门上赫然有着一副漆金玉玺的对联: 爱莲佳丽姐翩翩 山庄风华妹格格 横批则是:绝色双娇! 君玉随石虹妮进了大门,很清雅的屋子里,石岚妮赶快站起,叫了一声“君公子!”然后转向正中坐着的一个中年妇女:“母亲,这位就是君公子!” 这位就是传说中的江湖第一美人方格格!君玉看她的第一眼就明白石家姐妹的美貌来自何处了。方格格的相貌和身形精緻而细腻,她的娇躯被最华丽的丝绸衣物包裹着,她的柔肢被最炫目的珠宝环绕着,她即等于鲜花,她太过炫目,以至于她的两个风华正茂、姿容绝俗的女儿站在她身边竟然都有点黯淡。 “见过夫人。” 方格格看她一眼,淡淡一笑,再看一眼突然站了起来,几乎有点语无伦次地指着她“你……你……” 石家姐妹从来不曾见过母亲如此失态,两人双双上前扶住了她:“母亲,你……” “岚妮、虹妮”一个威严的声音响起,君玉转身,竟然是刚才乌桕树下看到的老人。 “父亲!” 这位老人竟然就是大名鼎鼎的石大名,二十年前名满江湖的第一剑客。 君玉正要行礼,石大名忽然见到她的佩剑,又看看满脸惊讶之色的方格格,目光一闪,“君公子,感谢你对小女的救命之恩!” “不敢,举手之劳,请勿介怀!” 君玉忽然察觉到石大名不动声色的目光里竟然有比方格格更大的困惑。 “那是兰茜思的眼睛,错不了,只有兰茜思才会有这样一双眼睛!”方格格低声道,看着丈夫,“真没想到,兰茜思会有儿子,而且,她的儿子还救了我女儿的命……” 石大名看着君玉,君玉茫然地点了点头,突然想起朱丞相仇恨的目光,而石大名夫妻的目光则全是惊讶和激动! “你母亲,可安好?”石大名的神色很平静,声音却有点轻颤。 “家母已过世多年!” 石大名的身子晃了晃,神色惨澹:“我又欠了她一份情……这一辈子永远还不清了,永远也还不清了……” 方格格母女看着他径直走出大门,谁也不敢开口叫他! 君玉也茫然地看着他,再看看石家姐妹,三人面面相觑。 “君公子……”方格格看看她,再看看自己的两个女儿,两个姑娘屏声静气,谁也不敢开口。方格格脸上的神情非常复杂,又伤感又落寞简直无法形容,“你叫……君玉,是吧?” 君玉点点头。 “我很感激你救了岚妮,今后,无论你有什么需要,只要一声令下,爱莲山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不过……”她顿了顿,脸上的神情有种决绝的痛苦,“我希望,今后你不要再和石家的任何人见面,我也不允许石家的任何人再和你见面……那种痛苦,那种永远在兰茜思阴影下的痛苦,我这一辈子已经受够了……” 石家姐妹惊呆了,石岚妮惊声道:“母亲,你怎么能这样对待君公子……” 方格格没有理她,紧盯着君玉,语气并非威胁却充满了哀戚的味道,“君公子,就算我求你了,我求你能够答应!” 方格格那充满痛苦、哀愁中还夹杂着一丝厌恶的目光,竟然有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力量。君玉毅然点了点头,再看了看茫然无措的石家姐妹,转身就走了! “君公子……”石岚妮追出来,却被母亲一把拉住了! 君玉走到桔园下面的那片乌桕树下,停下脚步。忽然背后一阵冷风,一股大力迫来,君玉连退三步。这人简单一掌有如此威力,竟是生平从未遇见之高手。 君玉心里一凛,“追飞”在手,来人一挥衣袖退开,沉声道:“兰茜思有子如此,九泉之下也当瞑目了!” 君玉立定,她心里最吃惊的并不是石大名惊世骇俗的武功,而是他果真和自己母亲有非常深的渊源! 可母亲在世时却从来不曾提起过他! 石大名背负双手,似在沉思中! 君玉也不开口打搅他,石大名好一会才抬起头看着她,瞬间目光如炬却很快黯淡了,“你母亲是怎么去世的?” “生病了,没治好!”君玉平静地道。母亲在当地深受邻里尊敬,生病的时候,当地名医均主动前来诊治,但也不过是尽人事而知天命,丝毫也没能挽留母亲早衰的生命。 “你父亲可健在?” “我父亲是一名猎人,比我母亲更早过世一年。” 君玉坦然地看着他,自己的父亲是一名普通的猎人,记忆里,父亲相貌堂堂,对母亲体贴入微,言听计从,对自己慈爱非常!母亲正是因为父亲早逝悲伤过度加重病情,从此一病不起的。 石大名看了好几眼她手中的“追飞”:“这把剑,你是和元敬交换的吧?” 君玉点点头:“正是,我用‘蹑景’和他交换的。” 石大名长嘆一声,忆起当年自己用“蹑景”和兰茜思交换“追飞”时,兰茜思曾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当这把剑再回到你手中的时候,就是我们陌路相向之时!” 还剑之日即为诀别之时,一语成谶,几翻轮迴,没想到的是,这把剑不是兰茜思还给了自己,而是孟元敬作为礼物将之和最要好的朋友做了交换! 石大名第一次面露笑容:“20几年前的武林大会,兰茜思击败各派掌门,名动天下……”他的眼神里突然闪过一丝说不清楚的情绪,似激动似愧疚,“可惜,她终究没得到盟主之位……一别许多年竟已天人永隔……” 当年,兰茜思仗剑走天涯,从江南的武林世家到天山隐居的剑客,从北方的豪侠到塞外的奇人,她无一不循迹前去挑战,经歷大小百余战,从无败绩,在她23岁那年,甚至只身闯过800罗汉阵,上少林寺挑战当时的达摩院首座“无为”大师。在她25岁那年,她融合百家武功,自创了一套崭新的剑术,名叫“手挥五弦”。 那时,距离“武林盟主”的大会只剩不到两年,这个女子丝毫也不掩饰自己的野心,竟然一心想做“武林盟主!”江湖中人谁也不容一个女子如此嚣张,一时间,兰茜思“恶名昭彰”,天下人皆欲杀之! 尽管她在那一次的武林大会上力挫群雄,终因负伤远走,隐居西南边陲,郁郁终生,在三十几岁的鼎盛之年就与世长辞! 石大名陷入沉思之中良久,抬起头,发现君玉正看着自己,他心里一凛,这双酷似兰茜思的眼睛竟然和兰茜思的目光完全不同。兰茜思的目光再如何风采出众、锋芒毕露,毕竟也是一个女孩子的眼神,而眼下这双目光却全然地内敛坚韧、平静无波! 君玉向他一礼:“石大侠,告辞了!” 石大名点点头,君玉大步往山下走去。 从爱莲山庄被“请”出来后,这三天里,君玉忙于和孟元敬四处设法营救祝先生夫妇,无暇多想母亲的过去。这天,她正在约定的地点等朱渝,突然手一抖,手里的茶杯一歪,茶水泼到了桌子上。君玉心中一凛,突然有了种不祥的阴影。 有人走了进来,君玉认出此人是扬州知府的侍卫。那个侍卫神色慌乱:“朱公子在知府衙门等你!” 君玉心中一沉,飞身跃出,挥了马鞭,小帅直奔扬州府。 知府衙门。 君玉冲进大门,门里停着两具盖着白布的尸体。 君玉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揭开白布扑到了梅眉身上。梅眉双眼紧闭,嘴唇发黑,胸口早已冰冷,旁边的祝先生也一样,显然是被毒死的! 知府伏在地上瑟瑟发抖:“是京城来的钦差亲自下的命令……下官不敢抗命……与下官无关啊……” 第13页 “快滚!”朱渝大喝一声,知府爬起来两股颤颤,跑了几步又跌倒,赶紧爬起来又跑了。 “我没有亲人了,我再没有任何亲人了……”君玉抱起梅眉已经冰凉的身子,嘴角渗出细细的血迹。 朱渝呆在那里:“都怪我,我父亲察觉我的行动后就先下手了,我早该想到他会这样的,我……我……” 君玉似乎没有听见,她抱起梅眉走了几步,又回头看看尚躺在地上的祝先生,朱渝正要伸手去抱,见了她的目光,心里一寒,缩回了手。 一辆马车停在门口,似乎是早已安排好的。 君玉抱起梅眉,放在马车上,又回头抱起祝先生,跨过门槛,君玉踉跄几步,摔倒在地上。她爬起来,再次抱起祝先生,放在了马车上。 她上马,一挥鞭子,马车得得地远去了,在门外,正等着赶来打听消息的孟元敬。见了君玉的脸色,心里一沉,纵身跃上了马车。 朱渝站在门口,茫然地看着马车消失的方向,冬日的下午,天色已经黯沉得厉害! 马车在一座小山的坡脚停下,君玉抱了梅眉往山上而去,在一棵巨大的梧桐树下停下,孟元敬则抱了祝先生。在他们身后,跟着一脸茫然的朱渝。 君玉拿剑掘起土来。孟元敬赶紧帮忙,朱渝迟疑着也加入进来。 半个时辰后,一个宽大的坟墓已经挖好。 君玉抱起梅眉,仔细看了几眼,放了下去。孟元敬也将祝先生的尸体放了下去。 土一层一层落下,两人的身子一点一点湮没,君玉看着梅眉惨白的脸,想起她来老家接自己,想起她给自己fèng被划破了的袍子,心里一恸,土竟然洒不下去。 孟元敬上前一步,用最后一抔泥土彻底覆盖住了梅眉的脸庞。 君玉倒退一步,跌坐在地上,一言不发。 孟元敬朝君玉看去,只见君玉静静地坐在山坡上,脸上有一种刻骨的悲凉。这是孟元敬第一次看到君玉脸上出现这样的神情,这一瞬间,他突然有种特别奇异的感觉,觉得面前的君玉是如此陌生,跟自己以前认识的那个美少年完全不同。至于究竟有什么不同,自己却偏偏一点也说不上来。 朱渝靠在一棵柏树上,一向嚣张的脸上泊了一层深思之色,只是怔怔地看着君玉悲凉的神情。 好一会,君玉起身,大步往山下走去。孟元敬看了朱渝一眼,跟了上去。 朱渝依旧呆在原地,对着君玉的背影轻声道:我多次想和你成为朋友,可是,每次我们都处于这样敌对的场景…… 君玉的脚步更加快了,也不知有没有听到。 第六章 第二天,君玉走出客栈,忽然听得大街上人声喧譁,紧接着,她看到孟元敬走了进来。 “君玉,祝先生的族人全部被赦免释放了……” “真的吗?” 君玉眉色稍展,孟元敬点点头:“真的,他们全被释放,并且返还了家财。” 君玉靠在门口,松了口气,忽见一匹瘦马往客栈方向跑来,正是小帅,昨日她悲伤迷心,将小帅忘在扬州府,正想去寻,小帅却已被人送回。送马的人已经走了,只见小帅的背上缚着一支新开的腊梅,她取下一看,腊梅上还有一张小小的纸条: 君玉,对不起! 正是朱渝的笔迹。 她嘆息一声:“这次,多亏了朱渝帮忙啊。” “朱渝这小子,总算做了一件大好事!” 孟元敬见君玉虽然眉色舒展了一些,但是因为悲伤过度,精神很差,不无担忧地道:“君玉,你没事吧?” 君玉摇摇头。 “五月,蜀中青城派有场武林大会,举行盟主选举。我舅舅派我把盟主令交给他们。” 君玉勉强笑笑:“哦?元敬莫非也想去争个盟主?” “我可没这个闲功夫。”孟元敬看着她,对这儿时的伙伴有些依依不捨:“君玉,反正现在休战你没什么事情,心情也不好,不如我们一起去蜀中游玩一趟,好不好?” 君玉想想,立刻答应下来:“好的,我们一起去游玩一趟也无妨。明日就走吧,我也不想在这里多呆了。” 孟元敬见她答应,大喜过望:“一路上,我们谈谈说说也就不寂寞了。今晚,你就到我家里去住,明日好一同启程。” 自从君玉来到扬州,孟元敬已经多次邀请她去自己家里住,君玉想着诸多不便就推辞了,如今听他又热情相邀,不好再推辞,只好答应下来。 二人立刻结帐出门。走了一程,来到郊外一座庄园,庄园不大,远远看去有很多参天古木。 孟元敬迎了君玉往里走,园中花木繁茂,榕树亭亭如盖,美丽非凡。君玉不禁贊道:“元敬,你这园子倒快活似神仙!” “看你喜欢,我就放心了,我知你习惯独居,已经给你安排好了一座小小的院子,倒还投你的性情!” 孟元敬父亲早逝,赖舅舅抚养长大,母亲常年吃斋念佛,每年大半时间都住庙里礼佛,上月,他母亲又去了寺里,诺大的家中只得他和一个老管家以及几名家僕同住。母亲在家时,还有两个丫头伺候,母亲去寺里,两个丫头也跟去侍奉,因此,整个院子显得异常冷清。 已是掌灯十分,孟元敬亲自带了君玉来到为她准备好的别院,这座小小的别院只有两间屋子,中间有一片不大的花坊,周围花木扶苏,情致幽雅。 君玉十分满意,孟元敬见她脸上终于有了点笑意,道:“君玉,你精神不好,先去歇着吧。” “多谢元敬。” 弯弯的月亮正上树梢,推开窗子,四周,花木的芬芳传来。 有敲门声,君玉开了院门,孟元敬笑道:“没有打扰你休息吧,君玉?” 君玉摇摇头,孟元敬拿起桌上的一本书:“君玉,你还是保持着书院里的习惯啊!” “习惯一旦养成了,也是很难改掉的……” 孟元敬没有开口,似乎没有听见她在说什么,盈盈的烛光下,君玉双眸如星,珠明玉润,光耀屋宇,孟元敬怔怔地看着她半晌,竟然呆了。 “元敬……” 孟元敬勐地惊醒,脸上一红,强笑一声:“我困了,告辞了……”也不等君玉回答,转身就大步离开了。 君玉疑惑地摇摇头,也不去管他,迳自关了院门。君玉从小学的东西做的事情都是男子该做的,而且从十岁起就开始着男装,多年下来,言谈举止早已没有丝毫女子之态,而且与人交往总是保持着恰当的距离,所以从来也不曾担心自己会有被识破的一天。想起刚刚孟元敬的举动,也不由得心里一凛,打定主意,今后更是要小心行事。 第二天一早,两人启程,一路上,孟元敬稍有些不自在。出门不久,路过一条小街,一路上,他见沿途有经过的女子无不倾慕地打量君玉,心道,君玉生就这模样,也无怪男女见了都惊讶,心里便慢慢有些释然了。 快马行过半月,沿途许多逃荒的灾民,细问之下,才知道黄河泛滥,淹没了周围几十个县,朝廷拨发的赈灾粮款被层层剋扣,灾民根本活不下去,送儿卖女,四处逃难。 沿途都是这种惨景,君玉和孟元敬看得有心无力,也无心观赏什么风景,只是沿途继续赶路。 越近蜀中,君玉越加沉默,心里有一种极端难以描述的激动和不安。过了秦岭,穿过重重大山,孟元敬不禁道:“真是蜀道难啊。” 君玉笑了笑,点了点头。 一路上,有不少武林中人经过,有的步履匆匆有的踌躇满志,显然都是往青城山的武林大会而去的。 路上逃难的景象在四川境内结束, 两人到达成都时方才五月初一。 这是孟元敬第一次见到蜀中的风情人物,此际,百花潭万朵芙蓉盛开,空气里都瀰漫着一股浓浓的花粉味道。 广袤的成都平原上四处是麦子收割后的田垄,稻田里稻谷开始吐穗扬花,树木葱茏,菜园青青。 孟元敬突然有点奇怪的看着君玉,“你说话的口音……”很早他就发现君玉的口音里有些微的西南腔,今天才发现,竟然是蜀中乡音。 君玉笑了:“我母亲就是土生土长的蜀中人,在峨眉山上学艺多年。” “你母亲是峨嵋派的?”对于那富有传奇色彩的兰茜思,孟元敬也一直很好奇。 “我母亲少时在峨眉山上跟随一个奇人学艺,跟峨嵋派倒是一点关系都没有。” 兰茜思自幼被遗弃,终生不知父母是谁,被峨眉山上一个隐居的女子收养,16岁就出江湖,不到18岁已经名满天下。 此刻,距离武林大会尚有半月,成都距离青城山只有一百多里,两人也不急着赶路,就在青羊宫附近找了家小小的客栈住了下来。 第14页 昨夜的一场大雨,让沉闷的空气变得清新起来,四处都是湿润的微风,而那些被雨洗过的树木,叶子更加油绿髮亮。 两人信步往前面的浣花溪走去,雨后新晴的浣花溪,水流淙淙清澈无比,沿岸绿树新花,群鸟乱飞,越往前走,树木生长得越加茂盛。 此时,太阳已经升到中空,前面突然传来一种很奇特的乐器之声。 君玉识得这是一种用“硬头簧”的竹叶所做的口哨,她小时候听母亲吹过,也见母亲用这种竹叶做过那种简易的“乐器”。 两人循声而去, 树林深处有两间房子,红砖碧瓦,周围芳糙萋萋,苦蒿杂生,金黄的太阳花正在粲然怒放。 屋子里没有人,那奇怪的声音是从房后发出的。 君玉轻轻往前走,房后的山丘上有一棵巨大的梧桐树,树边赫然立着一个衣冠冢,坟前烟雾缭绕,摆着几样祭品果脯。 一个女子坐在坟前,这奇怪的乐声,正是女子发出的。 似乎感觉到背后有人,女子遽然回头,约莫三十五六岁年龄,见是两个小伙子,语气中微有怒意:“二位到此有何贵干?” “我们是游客,无意中闯到这里,打搅到你很是抱歉。”孟元敬赶紧道。 女子瞪了他一眼,看向君玉,发现君玉正盯着那个衣冠冢前的墓碑。墓碑上赫然只有简单的五个字: 兰茜思之墓 这时孟元敬也看到了,二人对视一眼,均心中一凛。 “这里是私人住地,不欢迎游客,快走。”女子悻然道。 二人只得赶快离开。 “君玉,真奇怪,这女子竟然供着你母亲的墓碑。” 君玉也有点奇怪:“不知是不是同名同姓之人。” 两人走了一会儿,投宿的客栈已经在望。只见有一男一女正从另一个方向往客栈走来,竟然是朱渝和石岚妮。 孟元敬大惊失色:“岚妮,你怎么会在这里?” 石岚妮见到表哥和君玉,惊惶失措的转了脸不敢回答。 朱渝见到二人也有些意外,冷冷地看了君玉一眼,转身就走。 石岚妮也立刻跟了上去。 孟元敬正要追上前喝止表妹,客栈里面早有二人迎了出来,二人均是青城派的装束,其中一人是孟元敬认得的,正是青城派一名辈份较高的弟子。 那人见了孟元敬,立刻道:“孟公子,敝掌门有请。” “好。” 孟元敬回头,见表妹已经随了朱渝远去,无法再追赶,只得答应下来,又看看君玉:“你要不要一起去?” 君玉摇摇头:“我这次来主要是观光游玩的,你先去交了盟主令吧,我就在这里等你。” “好,我交了令牌就回来。” 第七章 孟元敬已经随青城派的弟子启程,估计要五日之后才会回来。君玉也不急,趁此机会好好在成都边境一游。 这一日,她骑马沿着城北往郊外走。清澈见底的府河沿途伸展开去,两岸盛开着野生的蔷薇。再往前走了七八里路,突然传来一阵悠扬的琴声,君玉驻足,这琴声乍听之下清雅柔和,似佛教的音乐,再一听却如春花秋月,让人心底激动莫名又惆怅万端继而如山谷清泉松间明月,美不胜收却又难以言喻。那曲子竟然是从来不曾听过的。 她驻足半晌,想起李白曾经写过的一首听蜀中僧人弹琴的诗: 蜀僧抱绿绮 西下峨嵋峰 为我一挥手 如听万壑松 客心洗流水 遗响入霜钟 不觉碧山暮 秋云暗几重 前面不远处就是着名的昭觉寺,但是,琴声却不是从寺庙里发出的,而是从对面的一座小山坡上发出来的。 君玉循声而去,山坡上有一棵巨大的黄桷树,看树冠大概已经有千年左右歷史。黄桷树下坐着一个麻衣如雪的年轻僧人,正在独自抚琴。 琴声忽止,僧人抬起头来,不过二十出头年纪,虽是一身粗麻长袍,却龙章凤质,卓尔不群。单论风采,君玉生平所见之人,惟有弄影公子堪与比肩。 君玉上前一礼:“打搅大师雅兴。这曲子莫非就是传说中的《广陵散》?” 和尚看她一眼,目光倏地放出光华,语音却清冽平和:“正是《广陵散》。” 《广陵散》自嵇康在刑场最后一次弹奏后,就此失传,千百年来各种讹诈版本虽多却无一真实。弄影公子有一次在天山雪峰上听见一隐者弹奏过后面一段,但是循声欲去拜访,隐者已经踪影全无。弄影公子妙解音律,当即记录下这首残缺不全的曲子,回来后多方考证,认为就是失传千年的《广陵散》。君玉听这年轻僧人弹奏到后面,正是弄影公子记下的那段,是以才有此一问。 “敢问大师法号?” “在下拓桑。” “在下君玉,有幸一闻《广陵散》,真是不虚此行。” 拓桑显然不是蜀中人,君玉到过许多地方,就是一些很偏僻的土语都大致能听懂,可是从拓桑的口音里却完全辨识不出他来自何方。 拓桑似乎知道她的心思似的,微微一笑:“拓桑弹奏这曲子日久,从来无人辨识出是《广陵散》,如今初到蜀中竟遇上知音,难得难得,拓桑再弹一曲酬知音。”语毕,再抚琴弦。 这曲子较之《广陵散》完全变换了风格,君玉静静地听着,仿佛那不是琴声,而是心灵相通的朋友在对自己婉婉倾诉。好一会儿,她情不自禁地取出随身带着的一支短笛,合着琴音,是一首《月下笛》。 拓桑的琴声稍微小了下去,却和笛声正是相得益彰,配合得天衣无fèng,琴声笛声林间迴荡,如溪流淙淙,又似月下花开。拓桑抬起头看着她半晌,低声连连道:“白头如新,顷盖如故。” 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啸声,接着响起激烈的打斗之声。拓桑神色不变,弹奏的手依旧没有停下来,君玉也静静地站在那里没动,直到曲子完毕。 拓桑深深地看她一眼,收了琴,微微一笑,身形一晃,飘然远去了。 君玉快赶几步,纵身跃上一棵大树,对面山坡下的一块空地上,十几个人将一穿黄袍的身材十分魁梧的西域僧围在中奖,西域僧挥着一根碗口粗细的禅杖迎战。西域僧功力相当不错,可是在十几个好手的围攻下,也渐露疲态,这时,一柄流星锤从背后直袭僧人背心。僧人被三名使刀的好手缠斗无法回身,眼看就要受重伤,突然,那柄流星锤砰的一声掉到了地上。 这时,那伙人已经明白,暗中有高人在帮那西域僧,顿时散开,西域僧一得喘息机会,拖着禅杖立刻逃之夭夭。他身形笨重,轻功却不弱,有五个人追了上去,奔出几步,却腿一软,纷纷跌在地上。 众人上前扶了受伤者,发现地上只有5片叶子。 环顾四周,树静阳高,哪里有丝毫人影。 众皆骇然,那暗中高手竟然只用5片叶子就打退了五名好手,众人不敢再追,垂头丧气地往相反的方向去了。 君玉在树上看得分明,有个人影恍然而过,快得她几乎都没辨识出来,依稀正是拓桑的背影。君玉也暗自心惊,这个年青僧人竟然有如此高深的功力。 早上的客栈里人影稀落,君玉从二楼下来,这时大堂里已经有几个客人正在吃早饭。其中有三个汉子坐成一桌在低声议论着什么。 君玉细听,三人中一个颧骨高耸的中年汉子道:“寒景园今天这场赌博,帮主可是赢定了。” “老三!”旁边一个年龄最长的男子狠狠瞪了他一眼,高颧骨男子不敢再多说什么,三人赶紧起身结帐走了出去。 君玉也起身尾随三人走了出去。 寒景园在东郊20里外,是天府最出名的林苑,二十年前曾经盛极一时,随后易主,现在成了蜀中红枪会总瓢把子郭仁成的老巢。一路上有许多带刀佩剑的武林中人,看样子都是奔寒景园去的。君玉不紧不慢地随着众人,大家皆行色匆匆,似乎无暇多顾。 寒景园的大门大开着,君玉随了众人进去。 在一个巨大的四角亭里,摆着一张长方桌,方桌的两端各坐一人。前方约五十岁的老者是蜀中红枪会的总瓢把子郭仁成,对面坐着一个大胖子,正是贩卖石岚妮的江之林。 围观的人众已经越来越多,郭仁成粗声道:“江老弟,可以开始了吧?” 江之林阴阴一笑:“郭瓢把子,看清楚了,这是20万两银票,都是四大钱庄的硬通货,一把骰子就赌十万两。” 郭仁成道:“我手里可没有这么多现钱。” 江之林大笑道:“郭瓢把子的家当起码值当20万两银子,这寒景园至少也值当50万两,你的赌本就算了70万两,本钱足够了。” 第15页 郭仁成心里大怒,却大笑道:“原来江老弟是冲着我的寒景园来的,只怕未必如你所愿,这一把就赌了。”说着把骰子递了过去,“江老弟可看清楚了。” 江之林一笑:“你是地主,你先掷。” 郭仁成拿起碗一摇,六粒骰子在海碗里激盪滚动,中间唱摊的揭开,大喝道:“二六一五,十七点,大。”掷骰子十八点已是最大,现在,郭仁成掷出一个十七点,心里暗暗松了口气。江之林又是阴阴一笑,手掌抬起,指头微动,骰子在海碗里叮叮作响,唱摊的揭开又喝一声“六个红四,全色。”全色最大,郭仁成脸上冷汗直冒。 江之林又拿出一叠银票往前一推:“老郭,痛快点,我们一把定输赢,这次一口赌50万。” 郭仁成脸上青筋暴突:“这次,你先掷。” 江之林点了点头,笑道“这样痛快点”,手指微动,骰子掷出,唱摊的头上也冒出冷汗来,揭开碗,厮声道:“六个六,十八点兼全色,通杀。”按照掷骰子的规矩,18点全色是不能再赶的了。 围观者譁然,君玉却看出,江之林每次掷骰子的时候,手指微动,暗运内力,显然强过了郭仁成。 红枪会众人正要抢上,江之林身后一群人上前一步,郭仁成脸色惨白,低声道:“罢了,罢了,寒景园是你的了。” 江之林大笑道:“老郭,你可以收拾私房钱离开了。” 郭仁成沮丧地正欲退下,忽见人影一闪,他刚刚坐过的位子上,已经坐了一人。这人从人群里无声无息地走出,坐下,是一个绿衣黄裳的女人。女人身材极为娇小,正是日前在浣花溪“兰茜思衣冠冢”前见过的那个女人。 女人冷冷地道:“我也来赌一赌。” 江之林怪笑一声:“区区在下从不和女人赌。” 女人冷冷道:“你怕也由不得你了。” 江之林大怒,却道:“你是谁人?拿出你的赌本瞧瞧。” 女人冷冷一笑,“我舒真真就和你赌一把,我对红枪会的产业和你的银票都没有兴趣,就用这些下注寒景园,一把定输赢。” 原来这女人叫舒真真。君玉从人群里看去,只见她拿出三件东西来,第一件是三颗毫无杂色的婴儿拳头般大小的红、蓝、绿三色宝石;第二件是一株三尺来长的通体晶莹剔透的红色珊瑚树;第三件竟然是一本剑谱,已经有点发黄的宣纸上写着《手挥五弦》四个大字。 那两件财宝,无一不是价值连城之物也就罢了,而她拿出的那本剑谱却令众人大吃一惊。这本剑谱竟然是20年前名满江湖的兰茜思的遗物。 君玉见了这本《手挥五弦》立刻明白,那女子供奉的墓碑真的是母亲的衣冠冢。 江之林两眼放光,顿了一下笑道:“单这宝石和珊瑚也可以赌一把了,至于剑谱嘛,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舒真真冷冷一笑:“你赌了不就知道了?” “好,我赌了。”江之林大笑,“舒姑娘,这一把,你先还是我先?” 舒真真道:“我先。” 众人都看出江之林刚刚掷出十八点兼全色,手上劲道何等厉害,赌徒都有同情输家的心理,当然只要赢家不是自己,又见是这样一个玲珑的女人,不禁为她捏了一把冷汗。 舒真真拿起骰子,看也不看,随手掷出。唱摊的揭开海碗,声音发颤:,“双二一一,五点,小。”众皆譁然,掷骰子一二三通赔不算,最小的就是四点,现在舒真真掷出一个五点,基本上可以说是输定了。 舒真真也不开口,静静地坐在那里,江之林面露喜色,握了握骰子,轻轻掷出,唱摊的声音几乎都哑了“双一一二,四点。” 全场一片寂静之声,江之林似乎被人狠狠揍了一拳,面色灰暗地盯着舒真真,舒真真却不看他,转头看着郭仁成:“郭总瓢把子,劳驾把地产房契什么的都交出来吧。” 郭仁成再也忍不住,纵身扑了上去一掌直拍舒真真胸口。江之林冷冷一笑:“老郭,忘了赌场的规矩了?”伸手表面阻挡郭仁成,却暗下毒手,一掌直拍舒真真背心。 舒真真转身避开江之林这一掌,长剑在手,一个照面,削去了郭仁成一只耳朵。两人不敢再战,郭仁成捂着一只血淋淋的耳朵,径直奔去拿地产房契了。 “无关人等,一概退下。”舒真真一挥手,众人赶紧退了下去。这时,郭仁成拿来了房契,揣了银票细软也不敢再收拾其他物件,携了家眷,不到两个时辰,人已经散得干干净净,诺大的寒景园变得空荡荡的,只剩下舒真真一个人端坐在刚才用作赌场的桌子旁边。 君玉随着众人离开,却没有走出,而是悄然进了寒景园的枇杷林,此刻正是枇杷成熟的季节,满园的枇杷黄橙橙的挂满了树,林间清幽静谧,而旁边则是几棵千年银杏。寒景园又大又深,山坡上柏树森森,君玉逛了一圈,待郭仁成一家子走得干干净净,悄然闪出,舒真真还坐在那里,桌子上依旧摆放着她带来的三件赌资和一叠房契。 舒真真静坐一会,正要起身,一个清透的声音突然传来:“且慢,我也来赌一赌。” 语音刚落,一个粗麻长袍的僧人已经坐在了舒真真对面。此人身法快极,姿态美妙,舒真真竟然没有看清楚他是怎么进来的。 舒真真看这僧人步履沉静,僧衣无风自动,不由大吃一惊,脸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冷冷地道:“小和尚也可以赌博么?” “一时情急,无可奈何。”少年僧人面带微笑,声音却十分从容,一点也没有“无可奈何”犯戒的歉疚。 君玉心里的意外更甚,这僧人竟是拓桑。她见识过拓桑飞花摘叶的功夫,舒真真绝非他的对手。不知为什么,她非常希望舒真真能赢得这座寒景园。她正隐身一棵千年银杏树后,原本准备闪身出来,却迟疑了一下,终究没动。 拓桑的目光有意无意看了过来,微微一笑,君玉知道已经被他发现,也笑笑,走了出来。 舒真真认出是见过的那个蓝衫少年,也不知已经站在银杏树下多久,自己竟然没有发现。舒真真连看她几眼,面上闪过一丝疑惑,道,“公子,莫非你也要来赌一把?” “在下只是来观战的,二位请便。” 拓桑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目光转向了舒真真,拿出一本《洗髓经》来:“就用这本书赌寒景园,你觉得公道否?” 舒真真最近已经多次发现有走火入魔的迹象,拓桑拿出的这本《洗髓经》是内家正宗心法的集大成者,本为少林寺的不传秘诀,正可以解除她的走火入魔症状。这个小和尚只一个照面就看出了自己练功的破绽,舒真真心里更是惊讶,丝毫不敢掉以轻心:“既然是赌,也没什么不可以的,还是老规矩,掷骰子一把定输赢。” “不用这么复杂,就用两个骰子同时掷下,比大小就可以了。”拓桑笑了,随手拿起两个骰子,扔到海碗里,“就麻烦君公子做个中人。” 君玉笑笑,骰子在海碗里丁丁作响,君玉揭开,两人各拣一个,拓桑看也不看就摊开,是一个小二点。 舒真真脸上的表情丝毫也没放松,过了好一会才摊开,竟然是一个一点。 瞬间,舒真真面色cháo红,血气上涌,眼中有一种绝望般的灰暗,生气似乎一下从她的脸上消失了,原本白皙的娃娃脸,突然之间老了十几岁,眉梢眼角边竟然隐隐有了细纹。 君玉笑笑,扶住了她的背心,柔声道:“舒姐姐暂且坐一会,休息一下,待在下替你赌一把,如何?” 舒真真觉得血气一顺,胸口一松,尽管她对这个陌生的少年一无所知,也许是少年的笑容太过清透,目光太过诚挚,她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望着桌上的三件赌资,轻声道:“这些,给你做赌本。” 舒真真刚赢来的寒景园已经输了出去,只剩下自己带来的三件东西。君玉笑笑,望着拓桑:“在下就用这三件物品赌寒景园和大师手中的《洗髓经》,大师意下如何?” 拓桑点了点头,扔了骰子,君玉笑了,随手拣起一个,拓桑也拣了一个,两人对视一眼,两只手同时伸出,君玉忽觉一股大力迫来,本来她已经运足内力,此刻竟然觉得力沉大海,夏日的天空里没有一丝风,她的蓝衫却微微飘了起来。 舒真真看看拓桑,拓桑依旧平静无波地坐在那里,而君玉的蓝衫却轻佛,额头上也有了一层细密的汗珠,这样下去,君玉非受重伤不可。舒真真大急,她对这个少年有着莫名的好感和信任,加上又是为自己赌博,可是她知道凭藉自己的功力,根本插不进手,焦虑之下,她的汗水竟然比君玉还流得多。 大力越来越沉,君玉心里一凛,脸色也越来越苍白,突然,那股巨大的力场一松,君玉后退两步方才站定,手一松开,手中的骰子已成粉末。 第16页 君玉粲然一笑,看着舒真真,抱歉地道:“舒姐姐,小可不才,输掉了你的全部赌资。” 舒真真看她丝毫无损,似乎松了口气,尚未开口,拓桑已经松开了手,手里的骰子竟然也成了一堆粉末,他淡淡地道:“都无点数,我是庄家,算输了,就不夺人所爱了。”说着就把《洗髓经》抛了过来:“君公子,这本书归你了。” 君玉深知拓桑内力远胜于己,再相持片刻,自己定受内伤,不知为何,他竟撤了内力,自碎骰子。拓桑如此年轻,内力已到了随心所欲的地步,实在令人心惊。 拓桑大老远赶来,看样子对寒景园原本是志在必得,君玉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会临时改变主意。 拓桑已经走到亭外,忽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又看了一眼君玉,转身飘然而去。 君玉看了一眼呆在那里的舒真真,将《洗髓经》递了过去:“舒姐姐,给你。” 舒真真接过那本《洗髓经》,仔细地看了好几眼这个萍水相逢的少年,眼中闪过一丝犹疑之色,“敢问公子大名?” “在下君玉。”君玉淡淡一笑,“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舒真真还想问什么,君玉静静地看着她,她终于还是没有开口,君玉笑笑,转身走了。 出得寒景园来,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下站着一个僧人,正是拓桑,似乎是专程等着她的。 君玉上前一礼:“多谢承让。” 拓桑凝视着她,微笑道:“君玉,你不必谢我,无论什么情况下,我都不会与你为敌。” 君玉看他那样深切的目光,心里一震,面上一红,不经意地移开目光,不敢和他对视。 君玉稳了稳心神:“大师为什么也要那寒景园?” 拓桑沉声道:“因为我要找一样东西。” 君玉苦笑一下,想必他寻找的是一件异常重要的东西,否则也不会无缘无故千里迢迢地来争取这蜀中名园。寒景园里到底藏着什么东西?竟然在一日之内有三拨高手前来赌博? 正沉思时,只见拓桑取出一个精緻的玉瓶递了过来:“你刚刚和我比拼内力,耗费了一些元神。我还发现你身体里有早前受的内伤未彻底癒合,只怕时间久了会郁结于心。这颗雪丹丸你拿去服下吧。” 君玉听说过雪丹丸是用天山雪莲和百里香炼制的,天山雪莲和百里香都在雪山顶峰生长,採集不易,炼制更加不易,炼制中还要加上七七四十九种萁糙和一种叫做“接骨木”的西方魔法植物,传说中这种雪丹丸是西域圣宫里的一个百岁老僧炼制的,总共只得三颗,是江湖中人梦寐以求的圣药,不仅能解毒提神,更能起死回生大大增强自身的功力。 如此珍贵的药丸,拓桑竟然随手送出。她更意外的是,自己刚刚和拓桑比拼,得他留情根本没有受到任何损害,不过拓桑粗略一试就发现了自己的内伤癥结。正是那次被朱刚偷袭后虽得弄影先生救治,但是尚未痊癒又遇上梅眉夫妇的惨死,悲痛之下心口欲裂,又牵动了内伤导致不能痊癒。 她心里一凛,男女的脉息迥然不同,拓桑医术如此高明,这一试之下,岂不发现了自己的身份? 她有些惊惶,却面色如常,肃然还礼:“此物太过珍贵,在下万万不敢拜领。” 拓桑也不再说什么,径直将玉瓶递到她的面前,像个固执的孩子一般。在那样固执而殷切的目光下,君玉无法拒绝,收了瓶子。拓桑的脸上有了很深的笑意,转身走了。 第八章 傍晚,君玉信步出了客栈,往浣花溪郊外走去。 半个时辰后,已来到了舒真真居住的剑庐。君玉隐在一棵树后,只听得后山一片打斗之声。君玉悄然看去,那个衣冠冢前一片剑光,舒真真正被七八名杀手围攻,而舒真真所用的剑招正是《手挥五弦》。舒真真上午赌博时恶斗几场,又因为最近练功有些走火入魔,此刻面对强敌左支右绌,早已险象环生。 “今天就送你这贱人下黄泉和兰茜思做伴!”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嘎嘎地响起,一个干瘦老头随手一扬,一刀砍来。 舒真真快得不可思议的一剑刺出:“庞般,你这恶鬼还在为朱老贼卖命,今日,我就杀你替我父母报仇。” “嘿,如今兰茜思已死,拿下你也算对丞相有个交代,你就受死吧……” 随即,一把铁蒺藜发出,分上中下三路直打舒真真的三路大穴。旁边,一柄利斧砍来,随后两柄明晃晃的长刀一左一右斫向舒真真, 舒真真眼看避无可避,那铁蒺藜却突然失去了准头,君玉提了“蹑景”,寒光一闪杀入阵中,连刺几人。 庞般等人原本占尽优势,此刻却见这不知名的少年杀出,细看几眼,只觉得这少年有点眼熟。 庞般正是朱丞相的侍卫之一,自从得到君玉就是“凤城飞帅”的消息后,朱丞相曾给几名心腹卫士看过君玉的画像,密令他们一旦遇上,务必诛杀此人。庞般看的画像是朱丞相请画师根据自己的描述画下的,一见之下,他只觉得画中男子太过俊秀,如闺中好女。 朱丞相早年只在千思书院见过君玉一面,那时君玉尚年幼,到成年后,朱丞相再未见过她本人,完全凭的是自己多年前的回忆,再加上假画师之手又转了个弯,因此,虽然他请的画师饶是本朝第一流的大家,画出的人物也是栩栩如生,但是画像毕竟和君玉本人相去甚远。尽管庞般已对那幅画像烂熟于心,此刻见到君玉本人,和画像完全是两回事,哪里认得出来。 庞般心里盘算,手下却不放松,饶是如此,又有三名杀手倒地。庞般见形势不妙,发出哨声,一众杀手立刻收手,进退之间全然训练有素。 君玉也不追赶,赶紧去看舒真真,才发现舒真真嘴唇紫黑,一臂已经肿得老高,显然是刚刚中了杀手的剧毒暗器。 君玉立刻摸出那颗“雪丹丸”,给舒真真服了下去。不一会儿,舒真真忽然喷出一口黑血,面色也由黑转青再转红白。 君玉见她已无大碍,收了手,笑道:“好了,舒姐姐,没事了。” 舒真真回忆起她刚刚的剑招,惊疑地看着她:“君玉,你到底是什么人?” 君玉看看旁边的衣冠冢坦然道:“兰茜思的女儿。” 舒真真激动难抑地看着君玉那双墨玉般的眼睛,半晌才转向那衣冠冢:“兰姐,兰姐,你可以含笑九泉了。” 君玉微微一笑,两人来到舒真真的院子里,点了蜡烛,听舒真真讲起了二十年前的往事。 二十年前,传奇人物兰茜思在浣花溪结庐练就那套名震江湖的“手挥五弦”,随后仗剑出蜀,准备只身闯嵩山少林寺举行的武林大会。途中,经过了“寒景园”。 “寒景园”是蜀中第一名园,不知何故,江湖上突然传出园中藏有遗失千年的上古名器“东黄钟”。传闻中,东黄钟可以开启天界之门,足以毁天灭地,吞噬诸天,得之者即可得天下。 “寒景园”的主人舒家,本来就人丁不旺,在遭到数十拨来歷不明的江湖人物围攻后,两代单传的男人——舒真真的父亲和哥哥皆被杀死,只剩下舒真真和母亲逃得性命。 那天夜晚,舒真真和母亲逃出后,正好被来园里寻宝的丞相之子朱大公子遇上。他杀了舒真真的母亲,正追赶舒真真时,被恰巧经过的兰茜思拦下。 朱大公子虽是相府公子,却幼从名师身手极好。可惜,他遇到的是兰茜思,幸得兰茜思“生平不杀一人”的江湖信念,才让他逃得性命。饶是这样,兰茜思恨他恶毒追杀一个小女孩子,废了他的武功算是小惩大戒。随后,兰茜思安顿好舒真真,并留给她半部“手挥五弦”,让她学习自保。 嵩山一战,兰茜思虽然击败群雄,但也身受重伤,更未继盟主之位,从此飘然不知所踪,江湖都传闻她早已重伤而死。舒真真寻她多年不得消息,就为她立下衣冠冢,在她留下的屋子里苦心练剑,多年后剑法大成。 当年,朱大公子受伤并不严重,更不足以毙命,甚至,在相府一众卫士的保护下,他还参加了当年在嵩山举行的武林大会。不料武林大会后,他回京卧床不起,终于病入膏肓,朱丞相遍寻名医救治不得,这样拖延了大半年,朱大公子郁郁而亡。当时,朱丞相只得此子,虽然朱大公子并非直接死于兰茜思之手,而且临终也留下了“不得找兰茜思报仇”的遗言,但是朱丞相哪里肯善罢甘休,多年来以此为恨,遍寻兰茜思不得后,曾多次派人到蜀中寻找舒真真的下落。幸得舒真真机灵,后来又练成剑法,才保得性命。 自兰茜思失踪、舒真真隐居后,“寒景园”已成废园,众多江湖人物也没搜查个所以然出来,渐渐地,关于“东黄钟”的传闻就湮没了下去,最近十年,被崛起的红枪会占领,作为老巢,整饬一新。 第17页 谈说之间,夜已深去。君玉见她的毒已被完全解了,道:“舒姐姐,你好好休养几天,我还要等一个朋友,改日再来看你。” 舒真真点头:“你先忙你的,我们改天寒景园见。” 五日后,孟元敬匆匆赶回。 此次去青城山,他见到朱渝却不见表妹,他交出令牌后,也无心观摩武林大会,待向朱渝打听,朱渝只冷冷地说石岚妮人在成都,并没和自己一起来青城山,因此,孟元敬立刻赶回来,四处寻找表妹行踪,想将其带回江南。 君玉想起石岚妮上次被拍卖的可怕经歷,立刻道:“元敬,你快去找她,她一个人在这陌生之地,不要有什么危险才好。” 孟元敬点头,立刻去成都周边寻访表妹,君玉自去寒景园寻找舒真真。 第二章 第二天,孟元敬去成都周边寻访寻朱、石二人的踪影,君玉自去寻找舒真真。 君玉先到浣花溪的剑庐,但是门户紧闭,缓缓流淌的溪水十分沉寂,丝毫看不出有人的痕迹。 剑庐的门前的石阵和树阵丝毫无损,加上舒真真今时今日的武功已足以跻身一流高手境地,按照目前的情形来看,当不致有什么危险。 君玉信步来到剑庐后面的柏树林里,柏树森然,糙深花茂,墓碑上,“林忆昔之墓”几个字静静地立在那里。 君玉在一块石头前坐下,想起母亲那传奇的一生,百般滋味涌上心头,也不知过了多久,才缓缓起身,走出了剑庐。 在青城山上临别时,舒真真曾经告诉君玉,她已经僱人在整理寒景园,君玉明白她的意思,寒景园荒芜这些年,又被红枪会占领十来年,现在终于回到舒真真手里,她是希望将诺大的寒景园收拾收拾,有个家的样子。 君玉来到寒景园时,已是黄昏十分,寒景园的大门上铜锁把住,叩之也无人应门。君玉跃上墙头,放眼望去,诺大的寒景园寂静无声,周围的参天古木上偶有鸦鹊惊起,此后,又归于一片寂静! 按理说,舒真真雇了不少人打理寒景园,如此黄昏十分竟然毫无灯火。舒真真竟已不知去向! 舒真真曾和君玉约好在成都碰面,若无意外,舒真真断然不会慡约!君玉想起庞般一伙人曾追杀舒真真多年,不过凭藉舒真真现在的武功,即使不敌,自保应无问题,但是不见舒真真人影,也难免为她担忧! 君玉跃下墙来,走过几座亭台楼阁,这些亭台楼阁,都是用紫檀木和黄桷树建造的,上面刷了一层很特别的木漆,是以在风雨中伫立了几百年,依旧古朴沉重毫无破损。只是,此时此刻,这些亭台楼阁看起来却别样的冷清! 又穿过一座很有规模的假山,前面是一片十分宽阔的空地,空地上铺着一大块一大块的特制青石板。这些石板用了一种很特别的青色涂料勾fèng,所以晃眼看去,如一块整体连绵的大石。大堂原本应该很亮堂,可是,此刻却被一棵三四人合抱,高约三十几丈的黄桷树完全遮掩得黯淡不已。这种树木在蜀中十分常见,巴掌般大的叶子,将诺大的场地遮掩得密密实实,而大黄桷树四周,又有一片小一些的黄桷树,将四周的光线都阻挡了,以至于。夕阳才慢慢西下了,这片场地就已经暗沉如夜晚了! “哧”的一声,一只怪鸟从黄桷树上扑腾着飞向空中,君玉停下脚步,朗声道,“出来吧,各位!” 一阵狂笑声夹带着阵阵暗器破空之声,四面八方向君玉袭来。这些有声的暗器之下,是无声的“漫天花雨”! 君玉飞身掠起,一纵三丈,黄桷树粗大的枝桠在微风里一动不动。 四面合拢来的二十几名黑衣人各各眼前一花,此时,斑驳的月光从树叶里照she下来,虽是盛夏季节,却有种难以言喻的冷清之意,青石板的中央,一个少年静静地站着,面带微笑。 为首的正是庞般,此刻,双眼中透出一股极为恶毒而又期待的神情。 君玉笑了:“杨昌浩都退了,庞般,你为什么还要留下送死?!” 庞般磔磔怪笑:“好一个狂妄小儿,较之兰茜思倒真是青出于蓝!” 君玉淡淡地道:“过奖,过奖!” 庞般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兰茜思既死,拿下你小子也算大功一件了!” “了”字尚未落下,已如一只大鸟般扑来,二十多名死士挥剑跟进,呈合围之势。 这二十几名死士面孔甚生,并未参加青城山一战,是庞般特意保留了围剿君玉的生力军。他亲眼见过君玉和孟元敬双剑合壁的威力,现在见到君玉落单,不禁大喜。他深知这种机会稍纵即逝,若不立时搏杀君玉,此后再也找不到如此良机了!而且,若是让君玉生离此地,凭藉凤凰寨的实力,今后自己的日子只怕如芒刺在背,再无安宁之时。 七种武器同时攻向君玉,一道微微的红光闪过,周围的空气突然肃静了起来,七声“悽厉”的声音仿佛同一时刻从喉咙里咕咕发出——地上,七位死士哀嚎着就地打滚,每一位的膝盖骨都被齐齐地削了一块,虽无性命之虞,却是终生不能用武了! 余下的十几人视而不见,数柄不同的利刃几乎毫无间隙地攻向君玉背心,庞般飞掠几步,嘶吼一声,掌心突然冒出一阵青烟,庞般是着名的用毒高手,君玉识得厉害,赶紧闭了唿吸,也不退后,竟然就地直直飞身,直斩庞般头顶!庞般急忙撤掌,饶是他闪得飞快,头上高高的帽子依旧被削去一大块。 这时,君玉再次飞身掠起,正好落在庞般身后,原本攻向她的七八柄利刃顿时齐齐攻向手忙脚乱的庞般,但是庞般也临危不乱,就地一滚,众人赶紧撤招,庞般瞪了眼睛,怒吼道:“今天若让那小子跑了,大家谁也活不了了!” “我不跑,各位先喘口气再说!” 一个闲闲的声音响在背后,庞般悚然回头,君玉依旧站在那片空地上,抬头看看天空那弯崭新的上弦月,忽地嘆息了一声! “如此良辰美景,奈何却是杀人天!”一个声音接着这声嘆息,接洽得天衣无fèng,就如同一个人发出的! 君玉依旧看着那道上弦月:“朱渝,你终于还是来了!” 月光下,朱渝白衣翩然,神情倨傲:“不来会会这传说中天下无双的‘手挥五弦’,在下岂非要寝食难安?!\” “公子,您……”庞般有些惴惴地道。 “尔等还不退下?!” 庞般低了头和一众死士退到了五丈开外! “还不快滚!”朱渝大喝一声,庞般等人只得转身扶起地上哀嚎的死士,匆匆离去! 待得一众人已经走得完全没有踪影了,朱渝傲然道:“君玉,我们迟早是要公平较量一场的!何不就在此时此地?!” “今天看来是不行了……”君玉笑道,“因为,又有其他朋友来招唿我了!” 朱渝神情微变,突然听得一声极为悽厉的惨叫,竟然是庞般发出的,紧接着又是几声闷哼,他飞身抢上,纵出了黄桷树林,前面是一条十分宽阔的走道,走道两边只有几棵稀稀拉拉的小树,此时月正当头,光线十分明亮,寒景园的空气中布满了浓浓的血腥味,走道两边的糙地上,横七竖八地倒着十来具尸体,一个个脑浆迸裂,胸口下陷,一时之间也看不出死因如何!尤其是那七名受伤在先的,虽然脑浆横流,却大睁双眼,瞳孔透露出无限的惊恐,看起来诡异无比。 一干死者全是丞相府的死士,乱尸中并不见庞般等人,想必已经逃了出去。月光下,朱渝的脸色说不出的苍白。君玉微微闭了闭眼睛,四周的鲜血和脑浆的腥味直冲鼻端,令人作呕! 十几条庞大的身影迅捷而无声地靠拢,十几人皆是黄衣宽袍的喇嘛! 这群人中不少头上戴着高高的牛角,最前面的一个手里拿着一根两丈长的法丈,法丈上顶着长长的黄幡,而另外几个手执金轮,轮上又镶了一圈金铃,每走一步就发出叮叮噹噹的响声来。中间的一名喇嘛满脸皱纹,叫人难以猜测他到底已经老到了什么程度,他手里只有一对并不起眼的金钹,目光也并不如何凌厉,可是,不知为何,给他目光一扫,君、朱二人心里都一凛。 这群人也瞧见了那干死者的惨况,但是面上的惊讶之色很快消失了。 君玉早前曾和一干喇嘛交手,但是,这十几人中只有一个熟面孔。其中那个手执短法丈的人,用生硬的汉语厉声道:“擅入寒景园者,杀无赦,二位,请自便!”此人声音嗡嗡,如金石破空之声,直刺得人耳膜生疼,显是内家功夫已炉火纯青! 君玉苦笑道:“据在下所知,这寒景园恐怕不是各位大师的吧?既然都是擅入寒景园者,各位何不率先自裁做个好榜样?” 第18页 朱渝冷笑一声接道,“各位自裁了,说不定本少爷会替你们超度超度!” 左边一个红衣喇嘛怒骂一声,手中法丈勐地挥来,朱渝拔出“照胆”,一剑刺出。红衣喇嘛的法丈并不太长,而朱渝的“照胆”是南朝梁武帝所铸的名剑,长三尺,跟他的法杖长度相当,此一交手,两人各退一步。 君玉看得暗暗心惊,一个红衣喇嘛已如此厉害,虎视耽耽的还有十几名喇嘛,何况还有为首那个内力卓绝的老喇嘛! 最角落上那个身材稍微矮小点的熟面喇嘛一直惊疑地打量着君玉,忽地上前一步,低声道:“丹巴上人,那少年……”刚说了几句生硬的汉语就换成了叽里咕噜的藏语。 被称为“丹巴上人”的为首的老喇嘛抬起头,打量君玉几眼,道,“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凤城飞帅!今日老衲来会会这传说中的少年英豪!”他开口,虽然颇为生硬,说的却是汉语,只是声音嗡嗡作响,震得人耳膜生疼,看样子,此人功力竟然不在拓桑之下。 君玉仗剑微笑:“好说,大藏密宗天下闻名,今日向大师讨教讨教!” “上人……”刚才那个身材矮小的喇嘛又看了君玉几眼,叽里咕噜地对丹巴上人说了几句,似乎是在劝阻什么,神态颇为不安! 丹巴上人瞪了他一眼,又说了几句藏语,那喇嘛不敢再多话,迟疑着退后几步。 丹巴上人也不打话,忽然,一掌攻出,这一掌携了雷霆之风,对面的树林间也捲起一阵悽厉的风声,君玉虽然早有准备,但也觉得一股排山倒海的力量捲来,“追飞”出鞘,“秣马华山”同样携了风雷之气,丹巴上人一个侧身,君玉以迅雷之势又是一招“垂纶长川”击出,丹巴上人似乎吃了一惊,闷喝一声,袍子已被划破了一个大大的口子! 那边,朱渝已经被三名喇嘛围住,这三名喇嘛武功虽不及丹巴上人,但是以三敌一,朱渝的“照胆”逐渐施展不开来。 君玉心道,如此数量的好手汇聚寒景园,并且要将所有闯入者一併击毙,想来,寒景园中真有什么巨大秘密! 丹巴上人两招之下,竟然被一个少年划破了袍子,不禁大怒,一双肉掌用了十成功力向君玉袭来,君玉知他厉害,不敢硬接,“追飞”挽了个剑花,将“蹑景追飞”和“手挥五弦”连成一招,直如闪电般刺向丹巴上人肩头。饶是丹巴上人功力超绝,肩头也被刺了个血窟窿! “好高明的剑法,老僧今天算是领教了!”丹巴上人不怒反笑,君玉知他已然起了全力搏杀之心,再看朱渝那边,已经屡陷险境,她无心再战,高喝一声“撤”,避开了丹巴上人攻来的一掌,如凤凰般飘起,朱渝正要开口回应,另一名喇叭举了铁杖沖入阵营,朱渝躲闪不及,正好被击中肩头,顿时手臂一麻,“照胆”几乎坠地! 君玉本已掠起,这时突然从半空中俯冲而下,“追飞”毫无声息地连续刺出九剑,众喇嘛后退一步,君玉已经到了朱渝身后! “你还不快走?”朱渝冷冷地道,“别以为这样子,我就会领你的情!” 君玉尚来不及答话,丹巴上人已经走了过来,冷笑一声:“今天谁也走不了!” 君玉苦笑道:“我倒是巴不得快点离开,你看这样,能走得了吗?” 一众喇嘛全体围上,丹巴上人上前一步,四周一片寂静,朱渝突然笑了:“真没想到,我会和你这讨厌的小子死在一起!” “可是,我却不愿意和你死在一起啊!”君玉眨眨眼睛,声音突然轻快了起来,朱渝心里一动,也听得一阵清越的哨音响起。 丹巴上人厉声道:“好小子,你约了多少帮手,一併叫出来,待佛爷一併打发了!” 君玉轻笑一声,两个喇嘛往哨声的方向击出,却哪里来得及,淡淡的月光下,一红一黄两道微弱的光芒显得如此明亮,双剑合壁的威力何等巨大,两个喇嘛各自后退一步,闷哼一声,地上忽然多了两条血淋淋的手臂! 只是电光火石一击,君玉已和孟元敬背靠背站在一起,众喇嘛退后几步,君玉、孟元敬双剑一挥,自成剑阵。孟元敬道,“君玉,你还好吧?” 君玉笑着应道:“今天,咱们是遇到强敌了!” 孟元敬朗声道:“那敢情好,我们再试试这套剑法的威力!” 朱渝方才险象环生,全仗君玉解围,他和孟元敬向来有罅隙,加上香红叶之事,更是互相嫌恶,现听得孟元敬口中大有傲然之气,只觉得刺心之极。朱渝冷哼一声,竟然跃出丈余,一剑向外围的喇嘛刺去,远离了二人! 丹巴上人一挥手,叽里咕噜地大吼一声,五名喇嘛同时抢出,分击三人,另外七名喇嘛层递上去,如叠罗汉一般,顿时,一股气场如水银罩顶,两招过后,三人只觉得胸闷气喘,竟然透不过气来。 原来,这正是密宗的“铜墙铁壁”气阵,所出动的全部是密宗的顶尖高手,只要入得此阵,休说你两三人,即使是千军万马,也难以突围。 丹巴上人看出君、孟二人的双剑合壁厉害,朱渝这一环就相对弱了起来,打定注意先灭了朱渝,再集中力量对付二人。 丹巴上人一个旱地拔葱,他身形庞大,行动却十分迅捷,伦了金钹,从左边直击朱渝头顶! 论单打独斗,朱渝的功力原本不在一众喇嘛之下,可是,在三人合围之下,已经渐渐处于下风。此刻,朱渝正被三名喇嘛缠住了长剑,已经口干舌燥,头顶生烟,情况十分危急。丹巴上人是这干人的首领,武功更胜三名喇嘛,金钹拍下,朱渝身形一矮,却哪里躲闪得及,左边肩膀被重重一击,身形一乱,一根法杖已经扫中他的右腿,顿时骨折。 君玉和孟元敬双剑合壁,虽然威力无穷,无奈这个“铜墙铁壁”阵势,如重重乌云罩顶,虽然依旧处于不败之境,但是匆忙之间也找不到破解之法。 忽听得朱渝一声闷哼,君玉百忙之中抬眼望去,丹巴上人正抡起金轮再度击向朱渝。 一股大力袭来,朱渝此时已经避无可避,却突然觉得眼前一空,丹巴上人怒吼一声,君玉的长剑已经刺向他的眉心。 君玉此举极为冒险,她和孟元敬双剑合壁原本已经占据上风,现在突然飞出剑阵,全身已门户大开,但是,此时情况危急,朱渝若再次被金钹击中,眼看就要毙命当场! 她也顾不得丹巴上人内力深厚,快捷无伦的又刺出一剑。外围的三名喇嘛抢上一步,法杖唿地一声从三个方向扫来,君玉掠起,丹巴上人来不及再攻朱渝,掷了金钹,双掌击向君玉肩头,君玉连退几步,身形晃了几晃,踉跄着稳住了身子。 孟元敬大惊,但是,已被七八名喇嘛围住,一时之间,怎生脱得了身,见君玉涉险,一个分神,后背已被铁钩重重地击了一下,顿时血流如注。 君玉强自稳住心神,长剑一挥,如一只凤凰般沖天而起,连续刺出四十九剑,饶是众喇嘛摆就这铜墙铁壁阵,也来不及困住她,竟直落到了孟元敬和朱渝身边,三人再次围在了一起。 朱渝嘶声道:“君玉,你还不快……滚……”他话音未落,已被三名喇嘛包围,一番混战,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君玉尚未站稳,丹巴上人的金钹飞击而来,他连着了君玉三剑,心里对她痛恨已极,招招都是杀着,非取她性命不可。 君玉本已受了重创,又混战了近50招,此刻身形早已慢了下来,见丹巴上人金钹飞来,避之不及,也不再避,竟然一剑挥出,半空中,“追飞”和金钹正面碰撞,发出“当”的一声巨响,金钹的锋利边刃几乎擦着她的面孔而过,正好击中对面一个喇嘛的胸口,喇嘛惨叫一声倒在地上,胸口喷出一股血泉! 君玉只觉得虎口一麻,长剑几乎脱手,嘴角滴出血来。伸手一摸,脸上一片湿热的血迹! 丹巴上人身为密宗首领,纵横半世,从来不曾有过金钹脱手的情况,何况是在如此我众敌寡的情况下,竟然丝毫也占不了上风,被一个少年逼得狼狈不堪,他眼冒红光,“乌拉”一声怪叫,反掌拍向君玉…… 君玉并不闪避,“追飞”凝聚了全身的功力,她知道所谓的命悬一线也正是如此了,长剑正要挥出,丹巴上人却怪叫一声,踉跄几步,似乎一股巨大的内力反弹向了他自己! 君玉心神一震,只见一个巨大的黑影一下窜到了丹巴上人的肩上,丹巴上人惨叫一声,整只手臂竟然被生生地拉了下来;而另一面,一个同样巨大的黑影怒吼一声,听声音竟然是一种不知名的怪物,众喇嘛吓得魂飞魄散,四散奔跑,其中最接近怪物的两名喇嘛奔逃不及,竟然被怪物一“手”抓一个,只听得一阵骨头粉碎的响声,这个怪物竟然低下头勐地吸起了脑髓,片刻之间,两人的尸体已被扔在地上,那巨大的黑色怪物竟然发出“呵呵”之声,似乎对这顿美餐心满意足! 第19页 第三章 众喇嘛已经四散逃窜,场中只剩下不知什么时候靠在一起的君、孟、朱三人。饶是三人平素胆大包天,此刻也不禁相顾骇然。 夜已深去,月光也逐渐下沉,那两头黑色的怪物,此刻已经能够看得比较清楚些了,居然十分像狗! 可是,天底下哪里有如此巨大如此可怕的黑狗?! 君玉心里忽然一动,脱口道“皴猊”! 她声音极轻,但是另外两人都听清了,三丈开外的两头怪物似乎也听见了,巨大的眼睛发出绿幽幽的光芒,一动不动地盯着三人! 君玉想起弄影公子曾经提到过的一种“皴猊”,这种貌似大狗的怪物生活在喜马拉雅山脚下,行动迅捷,以狮虎为食,尤喜吸食各种动物的脑髓。三人一下明白了,原来,行道旁的十来名丞相府的死士都是丧身于这种怪物之口! 弄影公子早年游歷喜马拉雅山,曾经遭遇这种怪物,可谓九死一生才逃得命来! 弄影公子当时说得轻描淡写,此时此刻,君玉才真正体会到他当初的“九死一生”究竟是怎么回事! 可是,这种喜马拉雅山脚下的怪物,却怎地来到了寒景园?! 孟、朱二人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古怪的名字,心里虽然疑惑,但是在这种绿幽幽的目光下,却大气也不敢出,哪里还敢问出口来! 三人都知道,此刻,哪怕发出轻微的声音,这两头蓄势已久的巨大的怪物立刻就会扑过来!三人和两头怪物僵持着,那两头怪物居然也沉得住气,一前一后静静地立在那里,只有嘴里发出巨大的带着腥味的“霍霍”的唿吸声来! 也不知相持了多久,三人只觉得手脚都已经微麻,朱渝身上受了两处重伤,被这两头畜生困在这里丝毫不敢动弹,本已怒极,又想起刚才丞相府一干卫士的死状,哪里还忍得住,怒喝一声,举剑向左边那头怪物刺去! 君、孟二人来不及阻止他,只见那头怪物发出巨大的吼声,毛茸茸的前肢伸开如蒲扇般大掌,直抓朱渝的脑袋! 此刻,正有一朵云飘过,慢慢下沉的月光逐渐黯淡了起来,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一段时光,“蹑景”和“追飞”忽地发出黄灿的光芒,那怪物似乎被这光芒吓了一跳,毛掌被利剑划破,来不及抓朱渝,立刻后退了一步,但是,很快,另外一头立刻纵了上来,而那被刺伤的怪物,勐然甩了甩毛掌,似乎被疼痛激发了凶性,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嗷叫,竟然舍了朱渝,两头大畜一左一右攻向君、孟二人! 君玉只觉得身子一晃,眼前突然一黑,左边的那头怪物以无与伦比的速度,一掌拍了过来…… “马蛤格哈嘛呜啦,恰巴萨姆斯丁亚……” 一声奇怪的咒语突然响起,两头怪物如遭雷击,再也无暇攻击二人,恐惧地后退了好几步,直踩得行道上的石板发出咕咕碎裂之声! “马蛤格哈嘛呜啦,恰巴萨姆斯丁亚”,来人又念了一声古怪的咒语,那两头怪物浑身颤抖,竟然夹着尾巴飞速逃了开去! 念咒语的人声音十分清冽、平和,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安详之意! 四周一片寂静,连彼此的唿吸声都清晰可闻,最后的月光下,两名喇嘛的尸体十分恐怖地横在那里。 君玉勉强靠在行道树边的一棵小树上,孟元敬焦虑地道:“君玉,你伤得如何?” 君玉一口气提不上,勉强笑了笑,靠在小树上,说不出话来。 孟元敬也受了几处伤,但好在都是外伤,并无大碍。 朱渝肩头中了一掌,右腿又被金钹击中,虽伤得并不致命,却也并不好受,此刻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披头散髮、面如土色,哪里还有丝毫往日风流倜傥的公子哥儿模样?! 对面,那个念咒语的人一步一步,慢慢走了过来!孟元敬和朱渝都望着那突然现身的念咒之人,站定,拨出长剑。 那人在五尺开外停住,一瞬不瞬地盯着靠在小树上的君玉,犹豫了一会,又上前一步。 孟元敬大喝一声:“拓桑,你要做什么?” 拓桑停下,君玉摇摇头,张了张口,话没说出,嘴角汩汩地滴出血来。 孟元敬冷笑一声,“拓桑,你也别假惺惺的了,你到底带了那两只怪物想到寒景园做什么?” 拓桑没有回答,四周一片寂静。 突然,远方传来一阵悠扬的琴声,这琴声甫一入耳,说不出的平和舒缓。众人都松了口气,仿佛刚才的血腥厮杀犹如一场梦境。 琴声忽地转为凄婉,如泣如诉,如怨如慕,如征人怀乡,如深宫闺怨,众人心里忽觉一阵难以言喻的伤春悲秋,只听得一阵叮噹之声,朱渝和孟元敬的长剑竟然先后坠地。君玉原本靠着小树的身子缓缓滑下,神情萎靡地坐在地上! 拓桑眼中也有迷离之色,后退几步,望着那弯一点一点下沉的上弦月发怔。 一时之间,几人似乎灵魂出窍,早已忘了身处何方。 琴音越来越近,却变得欢快起来,众人只觉心里突然变得无限快意,继而,琴音变得妩媚沉迷,众人只觉得眼前一亮,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多了一个容光照人、艷冶无双的女子,女子曼妙起舞,款款而歌,歌声却无限愁楚,众人心里又是欢快又是悲悽,如冰与火两重天相对煎熬,剎那之间,每个人都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自己最隐秘的伤痛、最放肆的过往、最迫切的心愿、最无奈的失败……一时之间,手舞足蹈,情难自已。 朱渝本是肥马轻裘的风流公子哥儿,自负青春年少,处处留情,此刻哪里抵挡得住这声声艷冶,眼前忽地亮如白昼,生平所遇之女子,环肥燕瘦一一在眼前交替出现,只觉浑身燥热难当,头疼欲裂,竟在月光下手舞足蹈起来,披头散髮直如疯魔一般。 孟元敬原本也如醉如痴,见了朱渝这模样,心里一震,情知不妙,正要拾起地上长剑,一阵更强烈的琴音忽然直击耳膜,他颓然坐在地上,忽见香红叶来到身边,他正欲起身迎上,香红叶却一个转身到了朱渝怀里,满脸鄙夷地瞧着自己! 孟元敬只觉得眼前一阵金星乱冒,抬头四顾,只见身边的君玉,虽然满头满脸都是血痕,却灼灼其华,皎皎如月。他心里突觉一阵清凉,伸出手,想拉住君玉,手臂却一麻,勐地吐出口血来! 君玉虽也听得这琴声媚惑妖娆,但心里却并无其他感觉,见得孟元敬和朱渝如此神态,竟如疯魔一般。君玉这一急非同小可,挣扎着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想阻止孟、朱二人,却见得拓桑呆呆地站在一丈开外,犹如一截木桩一般。 而就在此时,三把利刃已经靠近了三人,那三人依旧呆呆地站着,竟似任人宰割的木偶一般毫无知觉! 君玉大骇,刚刚迈出第一步,一柄短剑和一柄利刃几乎同时刺向她的胸口。孟元敬就站在君玉身边,此时瞧得分明,可是,那琴声声入耳,他只是怔怔地盯着那柄短剑,伸出的手一动也不能动。君玉勉力抓住“追飞”,手一颤,“追飞”坠地,她轻轻嘆息一声,平静地闭上了眼睛! ☆☆☆☆☆※※※※※※※※※※※※※※※※※※※※※※※※※※※※ 忽然听得一声雷鸣般的吼声,竟然是佛家失传已久的“狮子吼”! 林中剎时树木摇动,落叶飘飞,其间夹杂着兵刃坠地声和两声恐惧之极的嚎叫,正是先前那两头“皴猊”发出的。 琴音忽止、歌声忽终,只听得一声悽厉的惨唿,君玉勐地睁开眼睛,眼前一花,原来,四周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多了几盏巨大的灯笼,两丈开往,一个宫装女人跌倒在地,几个女子正手忙脚乱地围在她身边,将她扶起。 宫装女人的旁边,那两头巨大的“皴猊”一左一右,如两大护法般立在那里,原本威勐如两尊门神一般,此刻却浑身瑟瑟发抖,显然是被刚才的狮吼惊吓的缘故! 君玉忽觉背心传来一股柔和的力道,回头,拓桑正急切地望着自己,“君玉,你怎么样了?” 君玉缓过气来,道:“是‘夺命情魔音’?” 拓桑点了点头! 这时,孟元敬和朱渝也清醒了过来,各自拾起地上的长剑,只觉得浑身挥汗如雨,直如刚从水中捞起来的一般。 清晨的微光里,方才艷冶无双的女人,眉间喷出一股细细的血泉,满头乌丝瞬间惨白如霜,根根蓬松竖立,女人勐地跃起,厮声道:“哪里来的妖僧,小秃驴……” 众人才发觉刚才的一切并不是幻觉,可是,眼睁睁地看着一位绝代尤物瞬间变成这个样子,众人心里都觉得诡异莫名! “夺命情魔,原来是你!”朱渝失声道,“我只当是江湖传闻,原来真有其人!” 第20页 “怎么,见到姐姐很高兴吗?”情魔的声音立刻如银铃一般,眉梢眼角间霎时充满了笑意,这一笑,她满头的白髮似乎变成了金黄,唇如樱桃、面如桃花、眉如远山、眼如春波,整个人身上似乎裹了一层不可方物的艷光,目光摄过朱渝脸上又转到孟元敬脸上。 两人不禁心里一震,齐齐后退了一步。 情魔对两人的举动似乎感到十分满意,她的笑声更轻,目光益加妩媚了起来,忽地转到拓桑身上,却见得这个麻衣如雪的少年僧人完全如身处无人之境,正焦虑地望着身边披头散髮、满脸血污的蓝袍少年。 情魔已经是花甲开外的女人了,因为早年练就这“夺命情魔音”得以维繫这永远青春的容颜,可是,魔功一破,真气立散,容颜瞬间苍老,此时此刻,她对拓桑可谓是恨之入骨,她原本银铃般的声音也变得谙哑而怨毒:“小和尚,我要抽你的筋剥你的皮把你的肋骨一根根拆下来餵狗……” “省省吧,情魔,你的‘夺命琴音’已经被破了!”朱渝冷笑一声,“此功一破,你已无以仗势,一走出这寒景园的大门,你的无数仇家才真要把你抽筋剥皮!” “哈哈哈……”情魔狂笑起来,“那些鼠辈何所惧!四十年来,我这夺命情魔音下,不知丧生过多少英雄豪杰,甚至得道高僧、百岁喇嘛、深宫太监,没有一个能够避开这种魔音……只要是男人,无不喜新厌旧,哪怕是农家田舍翁,多收了七八斗麦子都想另娶一房,这就是天下男人的共同缺点,我利用男人的这个缺点发明了这套功夫,三十年来无往不利……想当年,武当、少林、丐帮、爱莲山庄等八大门派全体出动在喜马拉雅山顶围攻兰茜思和石大名,当时,一代大侠石大名对兰茜思是何等的情深意重,可是也照样着了我的道儿,被琴音击中,就此抛下兰茜思,随了‘爱莲山庄’的武林第一美女方格格一度春风!兰茜思独自和八大门派苦战三天三夜,虽然得胜却身受重伤,深以为恨,从此两人分道扬镳……哈哈哈哈……世人都道兰茜思武功天下第一、智计绝世无双,可嘆她却怎揣测得了男人的心思?最终还不是落得个黯然退隐、埋骨他乡的下场!她哪里是天下第一,我情魔才是天下第一……哈哈哈……”说到高兴处,不禁眉飞色舞起来,逐渐黯淡的面容仿佛回復了一丝往日的颜色。 这是孟元敬第一次听得人谈起兰茜思和石大名的关系,他向前一步,怒喝道:“你这恶毒妖妇竟然用如此卑鄙的手段害我舅舅,难怪他半生郁郁寡欢……” “哈哈,小伙子,原来你是石大名的外甥?”情魔仔细打量他好几眼,笑得更加妩媚了,“难怪你也和你舅舅一样沉迷魔音之中……姐姐告诉你一个秘密,姐姐这套功夫对于那些真正坚贞不渝的男子来说,是一点用处也没有的,如果你的眼里心里潜意识里都只有一个人,那姐姐就丝毫奈何不了你了,可是,这样的男人,天下哪里能找到?你看……”她瞟了眼朱渝,眼神又变得媚惑而妖娆起来,“你和这个美少年刚刚不就差点送命了吗?是不是想起了你们无数的相好都不如姐姐我漂亮?……” “你这个丑恶的妖婆……”朱渝瘸着腿后退了两步,厌恶地白了她一眼。 “你这贼小子,敢说我丑?”情魔尖叫一声,一阵风吹起了她的几缕白髮,她正要跃起,恰好看见了这几缕白髮,眼神突然变得无比惊惶无比恶毒,直直地望向那破了自己魔功的罪魁祸首! 可是,那罪魁祸首依然灵魂出窍似的,只是盯着身边那满脸血污的垂死少年。 情魔一怔,嘶声道:“我纵横江湖半生,‘夺命琴音’从来不曾失手,小和尚,你,你怎么能够避开?!” 拓桑一直焦虑地看着君玉,似乎充耳不闻,情魔大怒,大喝一声:“小和尚,你……” 拓桑这才回过头来,平静地看着她,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是突然听见她在嘆息!” 情魔怔怔地站在原地,四周一片寂静,连众人的唿吸声都清晰可闻。 孟元敬和朱渝,一时看看君玉,一时看看拓桑,一时看看情魔,心里各自茫然。 此刻,天色已经逐渐亮了起来,东方的天空,一轮朝阳正缓缓升起,顺着拓桑的目光,情魔看到一双墨玉一样的眼睛,少年那满是血污的面孔竟然如此粲然生辉,不知怎地,情魔突觉自己身处一片林间花海,四周落英缤纷,连空气都清芬了起来。 情魔情不自禁地后退一步,刚才那妩媚的颜色一下变得灰白,银铃般的声音瞬间变得苍老而暗哑:“你,你是什么人?你是君生?” 孟元敬和朱渝都从来没有听说过“君生”这个名字,君玉抬起了头,望着情魔,没有开口! 情魔忽地狂笑一声,从怀里摸出一幅画来,展开,如真人般长短,画纸微微发黄,显是已经有了一段岁月!众人望去,画中人是一个猎户装束的青年男子,男子眼神中透出安详温柔的光芒,嘴角忠厚纯良的笑意生动之极。此人站在一棵巨大的柏树旁边,身形微侧,似乎正要从画里走出来一般。 孟元敬、朱渝均心中一震,众人惊讶的并非是做画者那生气勃勃的笔调,而是那画中装束普通之极的男子那震撼人心的相貌! 孟、朱二人又一起望向君玉,连拓桑也不由自主地看看画中人又看了好几眼君玉,除了装束不同,咋一看,竟是君玉不知何时生生走进了画里,可仔细一看,三人又都觉得君玉和画中男子有极大的区别,但是其间区别究竟在哪里,却谁都说不上来! 君玉正盯着那画,情魔突然将画卷了起来,君玉抬起头,目光正巧和她相对,情魔的声音又急又快,像某种小动物突然被勒住了脖子: “天啦,那是兰茜思的眼睛……兰茜思的眼睛加上君生的容貌……我要杀了你这孽……孽……小子……” 她狠狠地盯着君玉,在那样奇特的目光下,原本的咒骂怎么也骂不出口,生生换成了“小子”二字! 话音未落,一双尖尖的指甲径直向君玉的双眼抓来。拓桑反手一掌,只听得君玉低声道:“手下留情!” 情魔的武功精华全部集中在“情魔音”上,此刻,魔功被破,全身功力已经所剩无几,她后退两步,仍然恶狠狠地盯着君玉。 君玉迎着她的目光,轻声道:“情魔,这幅画,不是你的吧!” “你看,那画的右下角有一个很小的大篆‘兰’字,那是我母亲的标志!” 众人当时惊讶于画中男子的相貌,都没见到那个兰字。 情魔愣了一下,突然大笑了起来。 第四章 情魔虽然在笑,可是那声音听起来却实在不太像是笑声,夹杂着悔恨、怨毒、失望、无奈等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情绪,咋一听像是在干嚎,可是,到后来,却又实实在在是在大笑! 情魔背后的一干女子似乎也从来没见过她这个样子,虽面有惊骇之色,却很快以种种表情掩饰了过去。情魔却一眼也不看她们,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了下来,望着君玉—— “是的,这画是我骗来的……可是,小子,你以为我就一败涂地了么?哈哈……” “我并不这么认为!可是,你总该先止住你眉间的血!” “小子,我喜欢流血,关你什么事?” 情魔突然龇牙咧嘴,目眦尽裂,从仰天大笑到勃然大怒,她的表情转换之快,令得众人心中那股诡异的感觉不禁又加深了一些! 君玉苦笑了一下,情魔瞪着她,不过这次,却笑得不那么诡异了:“小子,姐姐给你讲一个故事……” “妖婆,谁耐烦听你讲什么破事?”朱渝突然大喝一声,他早已不耐烦之极,此刻见得情魔那故弄玄虚的古怪模样,心里不禁有种说不出的厌恶之感! 众人眼前一花,突见两个人影窜出,两把明晃晃的匕首竟然一左一右快捷如风地向朱渝胸口攻去! 饶是朱渝反应极快,也被生生削去了一幅衣襟。 “主人要做的事,谁敢反对!” 两柄匕首一击不中,立刻退了回去,正是情魔身边的侍女之一。这群女子,在情魔失手后,一直没有出声,显是平素情魔约束严格!此刻一出手,竟然招招杀着,丝毫不在当世一流高手之下! 看着朱渝那手忙脚乱的情形,情魔又笑了起来,这一次,居然笑得十分甜蜜!一个满脸皱纹、头髮全白的老太婆笑得如此“花枝乱颤”,众人心里又都是一凛。 第21页 情魔的目光再次扫过众人,虽然众人都已知道她的魔功不再,可是,那眼神,却不知怎地依旧给人春水涟漪的感觉! “这个故事,藏在我心里已经22年了,22年了,我整天都想找人倾诉,可是,却一直找不到倾诉的对象……” 于是,众人都知道,情魔的这个故事,是非听不可了!一个垂死的老太婆的故事也许令人十分乏味,可是那是情魔这种传奇中的传奇,却又另当别论了! “那一年的八月初八,我启程,准备赶到嵩山少林寺,因为十月初五就是武林大会举行的日子,按照规矩,主持人应该是上一届的盟主,而那一届的盟主正是少林方丈释永超大师……” 众人都知道,那一届的武林大会,正是传说中最为辉煌的一届,也难怪情魔将日期记得那么清楚! 孟元敬突然道:“少林寺歷来都是不接待女宾的,你去干什么?” 情魔瞪他一眼,“有兰茜思独闯800罗汉阵在先,也由不得那些老秃驴不接待女宾了,哈哈哈……那些秃驴平素清规戒律多如牛毛,此次因为兰茜思而大大破例,虽然十分气愤,却一个个无可奈何,哈哈哈哈……”她原本笑得十分痛快,可是转瞬间又想起什么似的,瞪着孟元敬,神情变得十分不悦,“姐姐最讨厌被别人打断话头了!没礼貌的臭小子!” 情魔鸡皮鹤髮、满脸皱纹,却一口一个自称姐姐,而且毫不忸怩,自然之至。君玉轻笑了一声,忽然发觉眼前这个曾让人闻风丧胆的女人实在是有趣得紧! 情魔瞪她一眼:“小子,你又在笑些什么?” “我不叫小子,我的名字叫做君玉,如果姐姐乐意,可以叫我的名字!” 君玉这声“姐姐”也叫得自然之至,情魔似乎要发怒,又似乎觉得这声“姐姐”很合自己心意,终于移开了目光,继续道:“……那时,兰茜思的声名正如日中天,大有问鼎盟主之势,我很不服气,因为就在半年之前,我曾用情魔功击退过她和石大名的联手,我心想,她可以做到的,我自然也可以做到,千百年来,武林中还从来不曾出过女盟主,要是我做了第一个,哈哈……” 众人都已经知道了她口中的“击败过兰茜思”是怎么回事,朱渝大不以为然,冷哼了一声,“你只能说自己击败过石大名,恐怕不能说你击败过兰茜思吧?” 情魔恼怒之至,她身边的两个女子又做势而起,情魔一挥手,两人安静了下来。情魔却也并不辩驳,也不去理睬朱渝,继续道:“五天后,我已经到了河南省境内,路经王屋山脚下时,突然看到一个年青人急匆匆的从对面的山路走来。要是平素,我根本瞄都不会瞄一眼这种人,可是那天,他恰巧和我擦身而过,居然连看都没看我一眼……” 情魔平素自负美貌无双,而且二十年前正是她容颜正盛之时,裙下之臣,成千上万,可是,现在一个陌生的青年男子自她身边走过,却并不望上一眼,这在情魔看来,真是咄咄怪事! 她当时眼珠一转,叫住了那小伙子。那小伙子走得十分迅疾,突然听得有人连声叫自己,急忙回头,差点摔了一跤:“这位姑娘,你可是在叫我么?” 那小伙子的狼狈模样令情魔差点笑出声来,但就在这时,她也看清楚了那小伙子的面容,不禁心里一窒,这些年来,她不知见过多少美男子,无论是俊俏的、英武的,风流的还是健壮的、成熟的……可是,那些人统统加起来也远远不如眼前这个一身猎户装束、风尘僕僕的男子! 情魔向来自负容貌天下第一,可是,此时此刻,心里却有种非常奇怪的自惭形秽——一个自负貌美的女子,突然觉得自己的容貌大大不如一个陌生男子,那样的感觉实在是说不出的奇怪! 男子虽然神情焦虑,但是眉梢眼角流露出的那种纯良忠厚,饶是情魔生平阅人无数,也不禁觉得心里砰砰直跳! 那男子见她久不做声,行了一礼就转身要走,直到这时,也没多瞧她几眼,甚至根本连她是男是女都不关心! 情魔见他走出两三丈远了,突然清醒了过来,纵身跃了上去,那男子虽然行动迅捷,但是显然并不会武功,是以情魔很快就到了他面前。 男子的神情也并不惊讶,只是又行了一礼:“姑娘可有事情?” 情魔这时已经看出了这年青人心中有事情,用了一个她自以为最妩媚的笑容,才开口:“小兄弟这么急着赶路,是不是有什么要事啊?” 那青年人想必是从不习惯作伪,道:“我要去找兰姐!” 说这话的时候,眉宇间大有悽苦之色! 情魔心中一动,咯咯笑了起来,“兰姐?你可是要去找兰茜思?” 天下姓兰的自然不少,可是那时随便一个武林中人被问起姓“兰”的女子,恐怕最先想到的就是“兰茜思”。那男子却显然并非江湖中人,听得情魔说出“兰姐”的名字,哪里还有丝毫怀疑,高兴得几乎跳了起来,向情魔深深地鞠了一躬:“真是太好了,姑娘,你认得兰姐?能告诉我她的下落么?” 情魔是何许人也,见男子那种由悽苦到欢欣的神情,立刻意识到他对兰茜思肯定有一种不一般的情愫,于是,笑眯眯地道,“小兄弟,你赶去喝喜酒的么?” 男子愣了半晌,语声微颤:“甚么……你说甚么喜酒?……” “兰茜思九月初九就要嫁人了,难道你的兰姐没有告诉你么?” 男子神情激动,满脸通红,突然提高了声音:“兰姐要嫁人?她怎么可以嫁人?怎么可以?” 情魔愈加证实了自己的判断,这个千里迢迢赶来的美少年,显然暗恋着兰茜思,被暗恋的对象忽然要结婚,那自然是对暗恋者最大的打击。 男子的表情充满了彷徨、愤怒、无依和疑问,盯着情魔半晌,突然道:“我不相信,你一定在撒谎!” 男子的表情越痛苦,情魔的笑容就越灿烂,“小兄弟,姐姐怎么会骗你?这个东西你可认得?” 情魔递过来的是一枝翠绿色的钗,男子接过钗,看了一眼,不自由主,泪如泉涌。 ☆☆☆☆☆※※※※※※※※※※※※※☆☆☆☆☆☆☆☆☆※※※※※ 这支钗正是喜马拉雅山顶那场大战,石大名突然退却,兰茜思受了重伤后,掉到地上的。 情魔一路尾随兰茜思,才拾得这件东西。这支钗是用一种非常罕见的青竹削成的,呈现出碧玉一般的温润色彩,末端还镶嵌着两颗小小的珍珠。钗自然不是什么值钱之物,但实在太过精美,情魔见了爱不释手,是以一直带在身上。 一般来说,暗恋者对自己暗恋的对象的装束举止自然会观察细微,情魔想到这钗,立刻就拿了出来。 过得半晌,男子依旧语声哽咽,道:“这钗,是我送给兰姐的!兰姐她……兰姐她……”连说了好几个“兰姐她”,就说不下去了! “兰茜思知道你在找她么?” “兰姐不知道!她叫我不要去找她,我怕她……她见了我会生气的!” “既然怕她生气,那你还找她干吗?” “我只想远远地,看一眼她就走!” “你找了她多久了?” “快一年半了!” 那男子的口音中夹杂不少西南边陲的土语,想他不远千里,人海茫茫地追逐,也不知要找到何时!更奇的是,他根本不敢让对方知道,他在寻找! 那时,距离兰茜思和石大名决裂已经有半年之久,两人自然不会再在九月初九结什么婚!男子哪里知道情魔是在信口胡扯,以为是兰茜思将这钗送给了情魔,心里气苦,却又说不出话来! 情魔看众人不以为然的目光,大声道:“你们以为我是在骗他,是吧?告诉你们,那年的九月初九,的确是兰茜思和石大名早前定下的婚期,在九月初九那天,也确实举行了一场婚礼……只是,婚礼上,新娘变成了另外一个女人,一个贱人……” 众人都明白她口中的“贱人”是谁,孟元敬怒道:“你……你可不要胡说八道!” “嘿嘿,臭小子,这个世界上最贱的女人,没错,就是你那号称武林第一美女的舅妈方格格!” 情魔的笑容突然变得说不出的轻蔑和冷漠!看样子,她和兰茜思的过节不小,可是她提起兰茜思时并无辱骂之语,甚至微带敬意,可是,提到方格格时,却是毫不留情的街巷女人的那种辱骂!也不知她到底和方格格有什么深仇大恨,竟至于此! 第22页 孟元敬自小蒙舅舅抚养长大,虽然和舅妈并不亲近,但是一直对她十分尊敬,现听得情魔一口一个“贱人”, 神色难免非常尴尬! 君玉微嘆一声:“情魔,那些陈年往事,不提也罢!你的故事,就到此为止吧!” 情魔尚未开口,忽听得朱渝冷笑两声:“那些什么个狗屁大侠,往往沽名钓誉,他们背后的故事,不光彩的多了去了!既然有人怕触痛某些伪君子的伤疤,那,老美女,你还是别讲的好!” 情魔大笑三声,瞪着朱渝:“你这臭小子倒还有点意思,可是,你叫‘美女’就可以了,那‘老’字还是省了吧!” 孟元敬听得这话,满面怒容,却又被朱渝挤兑得发作不得,指着情魔大声道:“你说,你……我倒要听听你和我舅母到底有什么过节……” 情魔冷笑一声,继续道:“方格格,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呢?她出自世代显赫的‘爱莲山庄’,少时即有艷名!当朝老昏君还是太子的时候,曾到江南微服私访,慕名去过‘爱莲山庄’,并御赐给她们一幅对联,上联是‘爱莲佳丽姐翩翩’,下联是‘山庄风华妹格格’,横批则是‘绝色双娇’!因为这对联,那些无行阿谀的浪子立刻尊奉她为‘武林第一美女’!哼,她也配得上这个称号?江湖中比她美丽的人不知有多少……” 方格格出身高贵,有她那出身的没她那容貌,有她那容貌的没她那出身,情魔向来以“武林第一美女”自居,但在江湖上却是声名狼藉,是以白白将这个“第一”的头衔让方格格占了去,她虽然十分不服气,也无可奈何! 众人见她如此年纪如此景况之下,依然对“第一美人”的头衔如此耿耿于怀,不禁哑然失笑!一个女人竟然看重自己的容貌到如此地步! “这个女人最厉害之处还在于她那特有的武器——那就是装楚楚可怜!她年龄比兰茜思大,个子比兰茜思高,可是,她却叫兰茜思姐姐!而可怜的兰茜思当然就义不容辞地为她出生入死!她的眼睛凝视男人时,总是水汪汪的,又凄迷又朦胧,像受惊的小兔子,等待着男人的呵护与怜惜……”情魔突地做了个媚眼,“当然,她的那种姿态,是不会作给我看的!” “兰茜思出道不久就认识了方格格,那时,她的家族正面临一场大劫,兰茜思设法帮她化解了这个劫难,从此两人成为朋友!几年后,方格格的姐姐方翩翩又惹出了一场极大的麻烦,那个对头的来歷实在太大,方格格就再去请兰茜思帮忙!各位,那时兰茜思的声名早已如日中天,她的未婚夫的声名也并不比她小,功夫也并不比她差,当然,你们都猜到了,那就是当时的一代大侠石大名! “也就在那次,石大名认识了方格格!兰茜思和石大名联手,当然很快就解决了方家的危难!这事当时轰动武林,我自然也知道得很清楚……这事过去三个月后,方格格突然秘密来到情魔宫,要我给她做一件事情!我平素十分讨厌这个女人,可是,当听完她要我做的是什么事情后,我立刻就答应了!哈哈,这样一个公认的玉洁冰清的名门淑女竟然要我去对付她最要好的朋友兰茜思,因为,她看上了好朋友的未婚夫……” 情魔的目光转向君玉,笑得非常得意,“兰茜思自负武功卓绝,才智无双,可是她挑男人、交朋友的目光都实在不怎么样啊!” 君玉没有开口,想起在“千思书院”推广武学的梅眉,她正是母亲的挚友! 孟元敬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得知君玉到“爱莲山庄”看石岚妮后方格格的态度后,他也猜到舅母和兰茜思之间必然有非同寻常的关系,可是,却没有料到事情竟然不堪到这等地步! 他偷偷看了眼君玉,见君玉微闭着眼睛,赶紧移开了目光! 朱渝瞄他一眼,大笑了起来,“嘿嘿,老美女,兰茜思固然没眼光,你可藏着那美少年的画像二十几年啊!” 情魔这次居然不再瞪他,点了点头,面上闪过一抹绯红,“这个消息令我振奋不已,想想看,世人心目中鸽子般温柔、冰雪般洁净的美女居然来求我这声名狼藉的女人去暗算她最要好的朋友——我永远也忘不了方格格说出那番话时的目光,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的情魔宫变成了圣地,声名狼藉的情魔变成了圣女,哈哈……” 那次,情魔的出手自然大获全胜,喜马拉雅山一战,兰茜思虽然没有如方格格之愿死在喜马拉雅山,可是却就此和石大名决裂,各奔东西! “那场大战……那场大战……”情魔顿了顿,突地嘆息了一声,闭上了眼睛,“那实在是我生平见过的最残酷的大战,被背叛的兰茜思身上染满了鲜血,也不知是她自己的还是别人的……空气中到处都是血腥味,兰茜思的脚步那么踉跄,最后,她甚至连剑都举不起来了,每走一步,都会拖下老长的一片血迹,可是,尽管这样,依旧让她离开了喜马拉雅山顶,因为,那时,已经没有人还能支撑着出手制止她了……百战不殆的兰茜思,也只有她,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高手……” 情魔闭着眼睛,久久没有睁开,“我知道,这可能是我唯一一次‘战胜’兰茜思,我也将之视为自己生平最得意的事,可是,很快,我就发现,这场胜利其实是我生平犯下的两大错误之一……” 第五章 上弦月已经越来越黯淡,情魔身边的几个灯笼也越来越黯,黯得侍女手中的匕首似乎都没什么光泽了! 可是情魔原本喑哑的声音却逐渐清脆了起来,似乎有种动人心魄的说不出的魔力。 众人都沉默着,经歷了大半夜的恶斗,又听了这样一个长长的故事,大家不知是疲倦了还是在等待下文,有些人,眼睛都有点眯fèng了起来。 缘分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情魔风流yin盪,声名狼藉,从来都视男人为玩物和利用工具,可是,对于这个陌路相逢的年青人却很有点“一见钟情”的感觉! 当时,那男子已经到了河南境内,而不久后,在嵩山少林寺就有20年一度的武林大会!这些日子,河南境内来来往往的江湖中人特别多,那男子随便打听一下就能知道武林大会,只要上了嵩山,要见到兰茜思就易如反掌了! 情魔一直将喜马拉雅山一战视为自己生平最大的一场胜利,可是现在却悔恨不迭,她想,要是没有那次兰、石决裂,九月初九的这场婚礼自然可以令这个男子知难而退! 兰茜思早已和石大名决裂,自然不会再有什么婚礼,要是让这男子找到了兰茜思,自己要想再见他一面,可谓“难如登天”! 情魔深知,自己的魔功对女子并无多大作用,她对自己的其他几门绝技虽然也很有自信,可是,单凭这些,要和兰茜思较量,却无异是蚍蜉撼大树! 因此,她一转念,立刻有了决定——千方百计阻止这个男子见到兰茜思。 那年轻人哪里料到她的心思瞬间百转千回,拿着那支钗,怔怔地看了半天,突然将身上所有的物事都摸了出来,其间有一些散碎的银子。他将碎银全部清理了出来,递给情魔:“姑娘,恳求你把这支钗给我,好么?” 这些碎银在情魔看来跟垃圾差不多,但是她的目光却很快被这堆事务里的一幅很小的摺叠的画纸吸引了。 她一把抓了过来,展开,才发现那幅画有真人大小,画纸是一种非常特别的薄纸,这纸是西南边陲的土人用一种特殊的树叶制成的,柔韧性非常强,不易磨损。 画中人正是那男子,情魔看看画又抬头看看面前的男子,八面玲珑如情魔,此刻心里却一片空白,张着嘴巴一时说不出话来。画中男子笑容宁静,面前的男子一脸焦虑,虽然是两种极端的表情,可是,两种表情带给人的都是完全超越了想像的美感! 情魔的手垂了下来,用双手蒙住了面孔,心里那种自惭形秽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她心里长嘆了一声:“天下竟然有这般人才!”恍惚中,不止是心里嘆息,而且喃喃自语了起来! 男子一直盯着手里的钗,半晌,突然抬起头来,语声微颤:“你,你这钗是哪里来的?” 情魔心里一震,刚刚,她骗那男子说是兰茜思送自己的,男子似乎也完全相信了,现在,她也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令得那男子突然变得这般模样。 “兰姐……兰姐受伤了,她在哪里?”男子的声音颤抖得厉害,竟比先前听得兰茜思要嫁人时候的泪如泉涌更加悲切、焦急,说到最后一个字时几乎是喊出来的! 第23页 饶是情魔平素舌灿莲花,此刻也张口结舌,好一会才道:“小兄弟,何……出此言?” 男子指着钗上的一个红点道:“这钗上有血迹,血迹,那一定是兰姐受伤的缘故……要不是兰姐受伤,这钗怎么会到你手里?” 情魔接过钗,这个淡淡的很小的暗色红点在一颗小珠子的下面,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情魔以为那是青竹本身的花纹,却没料到那是兰茜思受伤后不慎滴落到上面的一滴血,浸染了青竹,就此和钗的青色融为一体。 “快说,兰姐在哪里?”男子一反手,飞快地抓住了情魔。 男子的言行举止一直彬彬有礼,这也是情魔第一次在一个陌生人面前毫无防备,此刻被男子抓个正着,倒也不慌乱,虚晃两招就脱身开去! 这男子虽然行动快捷,力气甚大,可是只会一点粗浅的武功,出手的招数正是兰茜思那派的武功,显然是从兰茜思那里学来的! 男子自看到钗上的血迹后,已经明白情魔一直在欺骗自己。他明知不是情魔的对手,却并不慌乱,刚刚颤抖的声音也镇定了下来,盯着她,平静地道:“先前,你说你是兰姐的朋友?” 情魔想要摇头,不知怎地却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男子突然笑了起来,笑声里充满了怨恨和悲哀,“兰姐有一个好朋友,这个朋友非常聪明,非常漂亮,那就是你了?!” 情魔当然知道“那个非常聪明非常漂亮的朋友”并不是自己,可听得如此的一个男子口中称赞自己“聪明漂亮”,不禁心里一喜! “就是你这个‘好朋友’,百般设计陷害兰姐,前年弄瞎了她的眼睛……这钗上的血迹……你又害死了她,你……你这个魔鬼……”男子突然扑了过来,他明知不是情魔的对手,可是,此刻想必是抱了必死的决心,这一扑的威力极大,情魔竟然招架不住,好在她轻功极佳,勐地跃起丈余,才落到地上。 男子又纵身追了过来,情魔一掌挥出,男子并不躲闪,胸前中了一掌,吐出一口血来!而情魔的肩上却也着了一掌!这一掌虽然伤不了情魔,可是却也令得受伤处隐隐一阵生疼! 男子连嘴角的血迹也不擦一下,竟然不管不顾地又攻了过来,势如疯虎。 情魔不欲伤他性命,可是,看他疯狂的模样十分可怕,情魔娇笑一声道,“姐姐不陪你玩了”,抄了那幅画就远去了! 男子哪里追赶得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情魔远去! 情魔奔了七八里路,才停了下来,回头,那男子早已没了踪影。她在路边的一棵树边停下,又展开画卷仔细地看了一遍。第一次看的时候,她只惊诧于画中人的相貌,此刻细看,才发现画的右下角有两个小楷:君生。而落款是一个大篆的“兰”字。原来,那男子的名字叫做“君生”,这画当然就是兰茜思为他画的! 她心里有个很大的疑惑:方格格来找自己对付兰茜思是今年年初的事情,何以那男子竟说“那个朋友”前年曾经弄瞎兰茜思的眼睛? 兰茜思双目失明的消息,若在武林中传开,自然是一件大事,更奇的是,这事江湖上竟然没有丝毫传闻!想必兰茜思的失明并没有经歷很长一段时间! 这个“漂亮的朋友”难道和方格格是同一人? 像兰茜思这等本领的人,若不是最亲近的朋友设计陷害,又怎么能令得她双目失明?也正是兰茜思这种人,被朋友陷害了,自然也不会声张开来! 方格格被尊为“武林第一美女”,如今又即将和名满天下的一代大侠石大名结婚,可谓占尽了世间所有的好事!情魔心里对方格格的讨厌和嫉恨已经到达顶点,因此,每听得这世人心目中的“完美女神”多一宗恶行,心里的畅快就多加一分! 此刻,她心里越想越得意,不禁“咯咯”娇笑了起来:“哈哈,方格格,在你的婚礼上,看我情魔会送你一份怎样的厚礼!” ※※※※※※※※※※※※※※※※※※※※※※※※※※ 这条路上罕有行人,此刻,方当正午,天气阴沉沉的,情魔笑了好一会儿,又记起那个叫做君生的男子来。 情魔回奔到刚才之处,那男子却已不见了踪影。这个地方只有两条岔路,情魔毫不犹豫地朝其中一条追去。 不一会儿,果然见到前面一个摇摇晃晃的身影,却不是君生是谁! 君生虽然中了一掌,但是情魔并无意取他性命,是以伤得并不严重,可是,从他踉跄的步子来看,竟似伤得不轻的样子,显是急怒攻心,伤心欲绝之故。 情魔心里一喜,一般人处于这种状态的时候,正是情魔音最易发挥功效的时候,只需要少少的功力就能达到最佳的效果。要知道,运用情魔音十分耗费真气,如果不是面临强敌,情魔一般很少运用这门功夫。 对付君生,情魔自然不需费什么力气,她随手摘了一片树叶,吹奏了起来。这曲子是情魔音中的入门功夫,虽不能伤人,却最能迷惑人心。 琴音远远地传了出去,可前面的君生竟似完全充耳不闻,连踉跄的脚步都没改变一下,依旧自顾往前奔去。情魔一曲吹完,君生已经奔出老远。 情魔大吃一惊,自从她的情魔功大成以来,这种情况还是首次遇到!她又惊又怕,哪里肯就此罢休,当即取了自己特制的琴,施展起生平绝学,非要君生入彀不可! 情魔使用的琴和一般的琴很有点不同,这是一种用特制沉香木做成的琴,比一般的琴小得多,便于随身携带。 情魔的琴越弹越急,前面的君生却越奔越快,这时,情魔早已激起好胜之心,施展起全身绝学,等她一曲完毕,整个人已经大汗淋漓,而前面的君生却早已奔得没了踪影! 琴魔扔了琴,失望和恐惧让她忽然觉得疲倦不堪,前面的树林里,一阵风起,受惊的群鸟怪叫着飞过,情魔依旧没有注意,呆呆地站在原地,直到一柄利剑刺向她的背心! 情魔回过神来,饶是她反应极快,这剑也斜斜刺中了她的腰,顿时血流如注! “嘿嘿,传说中的情魔也不过尔尔!” 这时,情魔才发现自己已经被四个劲装的蒙面人包围了!这四个人都戴着一种特制的耳套,此刻一击得手,立刻将耳套扯了下来! 情魔的仇家自然不少,这四人想必已经不知跟踪了她多少时日,虽然出手狠辣,招招致命,却故意使用了很多门功夫,叫人辨不出本身的门派武功来! “哎,你们倒会拣好时机!”情魔长长地嘆息了一声,声音里不胜悽怆。这样的容颜配上这样悽怆的嘆息,再加上她腰间的血迹,真是任你铁石心肠也不得不退却! 为首的那人冷笑道:“情魔,你也别再做戏了,你三天之内,再不能运用你的魔功了,今天,你是逃不了了!哈哈,那小子真是帮了我们的大忙!那小子也不知中了什么邪,整个人跟木偶一般,哪里听得到你的情魔音,你是俏媚眼做给瞎子看了!” 情魔闭上了眼睛,又长长地嘆息了一声,忽然轻轻笑了起来。这笑声是如此轻柔如此妩媚,四人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情魔的笑声更轻也更柔了,她幽幽地道:“除了方格格,谁还能驱使何必这样的浪子剑客为她卖命?!” ※※※ ※※※※※※※※※※※※※※※※※※※※ 情魔那种幽幽的声音,隔了二十二年传来,依旧是全然的凄楚和悲怆,竟直如身处当时之境! 情魔仗了情魔功横行江湖,可是,这次,魔音却莫名其妙地在君生面前失效,甚至因之而元气大损。偏偏在这个时候强敌环伺,身受重伤,她也明白,在魔音无法发挥的情况下,尽管自己容颜如花,可是面对这批方格格的极度崇拜者,那是什么法子也想不出来的!平生第一次,情魔尝到了“恐惧”的滋味! 那人突然被喝破了来歷,不禁后退了一步,干脆扯下了蒙面,正是浪子剑客何必! 情魔笑了起来:“对付声名狼藉的情魔,一代剑客施以偷袭似乎是合情合理的,对不对?只要今天杀了我,你不但可以扬名江湖,而且可以赢得美人心,真是一举两得!哎,怕只怕,情魔身上这样骯脏的鲜血污了英雄的宝剑,惶恐之至啊!” 何必的脸上红一阵又白一阵,冷笑两声,直往后退了好几步! 另外三人见得何必后退,其中一个人向另外两人使了个眼色,“情魔,任你花言巧语,今天也是你恶贯满盈的日子了……” 三人会意,立刻攻了上来,情魔笑了一声,抄起地上的小琴,众人只听得“叮咚”之声不绝于耳,情魔竟然不顾身受重伤,提了最后一口气,催发了魔音的高cháo部分! 第24页 三人耳套已经落地,哪里抵挡得住,很快陷入迷乱状态,情魔直如砍瓜切菜般结果了三人,可是,自己全身真气也完全散去,到得最后一招时,情魔已瘫在地上,琴弦已完全折断,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她想起还有一个敌人何必,知道自己今天绝无倖免,可是,她勉力环顾四周,却发现何必早已没有了踪影! 此战后,情魔整整卧床两年,几至瘫痪,幸好得一名医救治,方才能够重新站起来,以至于不得不从此隐退江湖,修炼了10余年,方才恢復往日的功夫。但是,凭己之力,她依旧无法上“爱莲山庄”报仇,所以又用了十余年的时间,广收门徒,集聚势力! “何必”这个名字自然不如兰茜思、石大名那样响亮,可是,孟元敬一听之下,心里却一震! 他看了看自己手中的“蹑景”,这剑,正是十年前何必上千思书院时,送给君玉的。 此时, 那弯原本就不甚明亮的上弦月正缓缓地往云彩的方向移动,地上的几盏灯笼的灯光也越来越明灭不定。 林间露水深浓,众人已经精疲力竭,孟元敬背心被铁钩刮破,衣服撕得一条一条的,早已难辨颜色。 朱渝中了丹巴上人一金钹,又被一喇嘛的法杖扫中右腿,一瘸一拐,披头散髮,模样甚是狼狈! 孟元敬飞快地看了一眼君玉,发现她虽然也披头散髮、满脸血污,却决不似自己和朱渝一般狼狈不堪,相反的,更显得端方高华、明媚皎洁。 君玉依旧微微闭着眼睛,似乎并没有因为“何必”这个名字而感到惊讶! 朱渝冷笑了一声,孟元敬赶紧收回了目光,只觉得脸上一阵滚烫!他对舅舅舅母一直如父母般尊敬,现听得朱渝冷笑,只觉得有条鞭子火辣辣地一直往自己脸上抽打! “方格格,你的好日子不多了,哈哈!” 情魔的笑声,又悽厉又绵长,积攒了二十几年的怨毒简直如鬼哭狼嚎一般,听得人毛骨悚然! 此时的情魔已经完全陷入了疯狂状态:“这些年,我的魔功更加精进,不知多少英雄豪杰倒在我的魔音之下,甚至铁马寺的木里喇嘛都把自己的那对门神送给了我……” 一直沉默着的拓桑突然开口,平静地道:“木里喇嘛失去了‘智慧殿’的守门神后,第二天就坐化了!” 情魔冷笑道:“多害死一个也不多!妖僧,你是来替木里喇嘛报仇的了?” 拓桑的声音依旧平静如水:“你错了,他不是你害的,每个人都应该为自己的选择和行为付出代价,木里喇嘛付出的代价就是坐化!那是他自己的选择!” 情魔怔了片刻! 一直闭着眼睛的君玉,慢慢地睁开了眼睛:“沙舟,是你的人吧!” 情魔点了点头,笑容瞬间变得妩媚妖艷:“石大小姐被拍卖的场景很好玩吧?欺侮、蹂躏、糟践、堕落……这些,都是石家丫头应该为她们的母亲所偿还的孽债!哈哈哈……”她怒视着君玉,“原来,正是你这小子捣乱,破坏我的好事!” “我”字尚未落口,情魔口里突然发出一声怪啸,指着君玉做了个奇怪的手势,众人心里一震,那两头一直门神样立在她身边的皴猊像风一样直接往君玉扑了过来。 “马蛤格哈嘛呜啦,恰巴萨姆斯丁亚”,拓桑刚一开口,那两头来势汹汹的皴猊突地俯下身子,“马蛤格哈嘛呜啦,恰巴萨姆斯丁亚……马蛤格哈嘛呜啦,恰巴萨姆斯丁亚”,拓桑提高了声音,连念了几句,两头大畜的金黄的长毛都竖了起来,浑身发抖,忽然发出一声可怖的长啸,一阵旋风般捲起惊天动地的风声,远远奔了出去! 情魔嘴里也发出好几声奇怪的号令,好像是指挥两只大畜的,可那两只大畜早已奔得没有了踪影! 第六章 情魔连声唿喝,可那两头大畜已经奔得没有了踪影! 此时,那灯笼的光芒已经微弱得几至熄灭,天色却微微明亮了起来,刚才,那两头“皴猊”的一扑,虽然未能伤到君玉,但是,此刻,她的脸色却苍白得出奇! 君玉一直斜斜地靠着那棵小树,在微明的光中,拓桑发现那棵小树的树皮居然变成了一片暗红,他赶紧伸出手去,想扶她,君玉摇摇头,微微斜了斜身子,不经意地遮住了那片血迹! 那两头皴猊原是“智慧殿”的守护门神,只有木里喇嘛一个人懂得驱使,情魔好不容易才从木里喇嘛手里得来,这一路行来,两头大畜,不知杀伤了多少江湖好汉,情魔携了此物,真是如虎添翼,大有上“爱莲山庄”挑战之意,现在,眼睁睁地看着那两头皴猊跑远,再也唤不回来,她心中对拓桑实在已经恨到了极点。 情魔死死地盯着拓桑,惨笑道:“你这个天杀的妖和尚,破我魔音,毁我容颜,现在又赶跑了我的神兽,你……”情魔的嗓音越来越古怪,怨毒中充满了疑惧,“你到底是什么人?” “人”字刚一落口,情魔狂笑一声,顷刻间,寂静的林间突然响起一声悽惨之极的女子的悲唿。这个声音并不大,甚至十分嘶哑,听来,犹如从地狱里发出一般撕心裂肺,想是声音的主人,不知受了多少折磨,多少摧残! “岚妮!”孟元敬惊叫一声! 林间,一群人四面围拢来,为首的那人正是江之林,他羽扇轻挥,目光流动,神情得意之至。 他转身向情魔行礼,原本的满脸得意之情突然变得像见了鬼似的,飞速地行了礼,赶紧移开了目光! 情魔魔音被破后,容颜回復成了一个花甲开外的老太婆的本来模样,这原本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可江之林作为她的裙下之臣,多年倾慕于她的如花容颜,此刻见得这等模样,不禁心下大骇! 情魔冷哼一声,江之林想必平素非常惧怕情魔,竟不敢多说一字,低了头立在一边。 在他的旁边,一名男子手持一柄闪烁着寒光的小刀,正抵在石岚妮的脖子上。 此刻,天色已经大亮了起来,石岚妮头髮纠结,面色如土,憔悴得早已没了人样。她低垂着头,也不看任何人,神情呆滞,目光散乱。 孟元敬又急又怒,怒喝一声,扑了上去。 忽听得石岚妮一声惨叫,孟元敬生生停下脚步,那小刀已经刺进石岚妮的脖子寸许,殷红的鲜血顺着她的脖子流了下来,一滴泪水,从她低垂的面上滑落到地上,溅起一片小小的尘土,顷刻间归于平静。 情魔咯咯笑了起来:“臭小子,你再往前一步,你表妹立刻就会香消玉陨!” 孟元敬怒不可遏的转过头,看着朱渝:“岚妮不是和你在一起的么?怎么会这样?” 朱渝束手无策地站在那里,他见孟元敬责问,无言以对。石岚妮早前确实曾和他在一起,但是5天前,两人已经分开,他甚至派了两名相府的卫士送她回去,谁想竟然落到了情魔手里! 君玉缓缓站了起来,沉声道:“情魔,你要怎样才肯放人?” 情魔盯着那双墨玉般的眼睛,长长地嘆息了一声,似乎有点失神,好一会儿才咯咯笑道:“放人?哈哈,我为什么要放人?我还要等方格格亲自来看看这样美妙的时刻……” 说话间,忽听得那押着石岚妮的男子一声闷哼,一片叶子击中了他的手臂,那柄小刀一下掉到了地上。 旁边,孟元敬和朱渝一左一右快步抢上,江之林反应极快,扯了石岚妮转身往后就退,立刻,三名持长剑的女子和五名劲装男子围了上来,截住了孟、朱二人! 很快,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众人早已知道情魔并不纯粹是在“讲故事”,而是在拖延时间等待援手,但是,当年的那段公案实在牵涉太广,所以明知有诈,也顾不得了! 这时,君玉也早已抢了上去,很快击退了身边的几人,沖孟元敬大喊一声:“你们还不快追?” 情魔心中的怨毒是如此深刻,如果这次石岚妮救不回来,那么,等待她的将是更加无休无止的凌辱和折磨,恐怕要直到她的生命结束! 但是,重重包围之下,孟、朱二人一时之间哪里沖得出去,君玉抽出长剑,“追飞”在初升的朝阳下闪烁着微微的红光。 拓桑失声道:“君玉,不可!” 他知道君玉已经受了重伤,再运功施展这套剑法,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君玉却充耳不闻,提了一口气,掠起丈余! 当“追飞”遇上“蹑景”! 一道红光忽地往下冲去,血痕立刻湿了一片土地! 围攻的人群立刻冲破了一道缺口,君玉厉声道:“元敬,再迟就来不及了!” 第25页 孟元敬看她一眼,来不及多说,纵身跃出了包围圈,直往树林追去,前方江之林的身影早已消失在了那片茂盛的黄桷树林里,而孟元敬的身影也很快跟着没去! 而朱渝那边,又有几人闷哼着倒下,开了一道豁口,那些倒下的人伤口处无不有一片树叶,情魔疑惧地盯着拓桑,她早知道一干人等中,拓桑功夫最好,却没想到能高到这个地步! 朱渝提起照胆,往前奔了丈余,突然回过头来,嘶声道:“君玉,你若不死,后会有期!” 然后远远地奔了去! 君玉松了口气,撤了长剑,静静地站在那里! 此刻,朝阳已经从林间升起,万道霞光从黄桷树巴掌大的树叶里渗透下来,洒在君玉的脸上,给她脸上蒙上了一层异样的光辉,疾风骤雨般围拢上来的刀枪剑戟们,情不自禁地停下了脚步,一起望着这个天神也似的少年! ※※※※※※※※※※※※※※※※※※※※※※※※※※※※ 情魔转过头,瞪着拓桑,如果目光能杀人的话,拓桑不知已经死了多少次了! 她咬紧牙关,握着手中的小琴,一步一步走向拓桑,才走出几步,只听得一片此起彼伏的惨唿,竟然是刚刚退去的那群男子所发出的。 十几名红衣黄袍的喇嘛已经龙捲风一般围拢来。为首的正是丹巴上人。 一见拓桑,十几名喇嘛一起恭敬行礼,丹巴上人道:“博克多,待我们拿下这个妖婆,就可以找到那东西了!” 情魔怒极返身,快捷无伦地举起手中的小琴,向丹巴上人胸口击去,丹巴上人金钹一迎,情魔一击不中,小琴坠地,情魔惨笑一声,丹巴上人的金钹正击中她的心口!情魔倒在地上喷出一口血来,就此气绝身亡! 丹巴上人大笑一声,竟然蹲下身子,在情魔身上搜出一干事物,看了看,喜形于色的收入了自己囊中! 那个曾两次出手教训朱渝的女子平素最得情魔信任,又伤心又愤怒,抢上一步,也顾不得去扶情魔的尸首,举刀便向丹巴上人砍去。 丹巴上人金钹击出,女子哪里是对手,眼看就要身受重伤!可也绝不后退,忽听得拓桑道:“上人,请住手!” 丹巴上人生生收了金钹,不解地望着拓桑! 丹巴上人不敢违逆,却转向情魔的一干侍女,“这些孽障,都去罢”!丹巴上人一挥手,两只金钹飞出,其中一只正擦中一名女子的脑袋,左边脑袋当即掉下了半个,女孩子哼都没哼一声就倒了下去,脑浆溅出老远! 另外一只正飞向右边的一个女孩子,一股大力迫来,女孩子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眼前忽然一亮,金钹已到了拓桑手里! “上人,你这是干什么?”拓桑怒喝一声! 丹巴上人想必是第一次见到拓桑这样的神情,满面惶恐地退了下去。退了几步忽然看见不远处的地上一把寒光闪烁的古剑,眼睛一下亮了起来! 自从那群喇嘛出现后,拓桑没再看过君玉一眼,此刻顺着丹巴上人的目光望去,刚才天神般笔直站立的少年,不知什么时候又斜斜靠在了一棵很大的树上!那树的苍老的树皮和君玉右边的袍子上,都凝结了一片暗红的血迹!此刻,君玉目光紧闭,竟连自己的长剑坠地似乎都毫无知觉! 拓桑沖了过去,扶起她,惶然大叫了一声! 君玉慢慢睁开眼睛,看了看场中那些女子,低声道:“让她们走吧!” 拓桑向一众喇嘛高声道:“你们立刻退出寒景园!不得拦截所有进出寒景园的人等!” 丹巴上人嘀咕几声,虽心有不甘,却不敢违抗,转身带领一众喇嘛离开了。 这些女子一直奉情魔为尊,完全凭情魔的命令行事,目睹情魔死去,也不知道是为情魔悲哀还是为自己可怜,一个个神情木然,不知何去何从!那个十分忠于情魔的女子挥挥手,和身边的另外三名女子抬了情魔的尸体,转身就走! 眼看那位女子就要走过身边,君玉嘆息一声,嘴巴微张,却气若游丝,发不出声音来。忽觉得背心一股温暖之气,君玉强提了口气,道:“这位姐姐留步,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那女子停了下来,双目含泪,望着君玉! 君玉道:“舒真真,这寒景园的主人,也在你们手里罢?” 那女子迟疑了一下,往后奔了大约三丈远,正是刚才情魔站过的地方。女子停下,忽然将行道旁的一颗小树连根拔起,露出一块石板来。女子在石板上重重叩了三下,石板立刻从下面被掀开,似乎是一扇活动的石门,两个女子押着一个身材瘦小的女人走了出来。被押着的女人果然是舒真真! “舒姐姐!”君玉轻喊一声。舒真真目光转动,却开不得口来,看样子是被点了穴道。 两个女子松开手来,那忠于情魔的女子拉过舒真真,在她肩上推拿了几下,给她解开了穴道。 君玉道:“谢谢!” 那女子也不回答,看看静静默立一旁的拓桑,心中愤恨,却知自己不是对手,抬了情魔加快脚步走了! 君玉望着她们的背影,嘆息道:“你们的仇家实在太多了,最好就近埋葬了情魔,从此海角天涯,过另一种崭新的生活!” 那女子回头看她一眼,没有做声,一声令下,众人飞快远去了! 君玉看看身边的拓桑,笑了:“多次援手,无以为谢呵!” 拓桑别过脸去,没有开口,也没有松开抵着她背心的右手。 君玉平静地道:“还劳烦拓桑先行离开,我和舒姐姐有要事商量,真是抱歉!” 舒真真看到君玉一眼一转,明白了她的意思,立刻点了点头:“寒景园有些事情,不足为外人道,我要和君玉慢慢商议,大师,请!” 拓桑慢慢地撤了掌力,沉默片刻,一转身,身影很快没入了林中! 方才杀气腾腾的黄桷树林,变得如此安静,阳光下,各种鸟鸣声,甚至露珠在糙尖、叶上来回滚动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君玉的身子一个踉跄,舒真真飞快地伸出手去,君玉的身子几乎全部靠在了她的身上。刚才,她靠了拓桑输入的真气,勉强支撑了片刻,众人一走,她心里一松,再也支撑不住,嘴角边又浸出血来! “君玉,”舒真真这才发现君玉伤得如此严重,急得声音都颤抖了起来,她虽然被琴魔囚禁了几天,不过情魔只封了她的穴道,倒没有令她受什么折磨,功力也尚在,此刻,她双掌扶在君玉背心,对方竟然毫无反应。君玉摇了摇头:“舒姐姐,别费心了,我们……先找个安静的地方再说吧……” 舒真真赶紧扶了君玉,刚走出几步,君玉的脚步又踉跄了一下,舒真真咬紧牙关,眼里掉下泪来,很快将君玉扶到了距离这片场地最近的一间院子! 这片院子,原是寒景园的大书房,寒景园歷经20年波折,被红枪会占领后,那帮袍哥出身的豪客,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早将满院的书扔的扔,毁的毁,如今,书籍早已散尽,屋子里空空如也。 舒真真选了个干净场地,扶君玉躺下,见君玉嘴唇干裂,跑去舀了瓢水来,却见君玉那原本熠熠生辉的目光竟然慢慢黯淡了下去,似乎很快就要闭上了! 舒真真的手一抖,水瓢几乎落地。 君玉睁开眼睛,勉强喝了口水, 她看到舒真真满脸的泪水,自己却笑了:“舒姐姐……你这是干嘛呢……” 舒真真撕了块衣襟,沾了水,轻轻为她擦拭着脸上的血迹,君玉从怀里摸出几粒绿色的药丸,这是弄影公子配制了让她随身带在身边的,她取了两粒药丸吞了下去,目光似乎又明亮了起来:“舒姐姐,无论这个寒景园有什么秘密,你最好都别再理会它了,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过日子吧……” 有那么一瞬间,舒真真发现君玉的脸色如此红润,眼睛如此明亮,她心里一紧,突然想起一个叫做“迴光返照”的词语,而君玉的话听着竟然大有交代“遗言”的味道。 君玉脸上的笑容深了下去,眼睛竟然慢慢地闭上了! “君玉,你睁着眼睛……君玉……”舒真真沙哑了声音,握着君玉的手,发现那双莹白如玉的双手竟然已经冷得如冰! 第七章 窗外的阳光如此明亮地照耀在寒景园林木森森的上空,这片寒景园的大书房却一片冷然。 舒真真抱起君玉,踉跄地跑了出去,她的心里一片慌乱,双腿都在颤抖。 她来到那条青石板铺就的行道上,停下,刚刚情魔的侍女拔起的那棵小树还扔在那里,寒景园里的人群已经全部退去,那个石板依旧掀着,露出几级窄窄的石梯通往下面。 舒真真稍微迟疑了一下,抱着君玉,立刻走了下去。 第26页 走完七八级石梯,下面是一条黝黑的通道。舒真真被关在这里好些日子,早已习惯了这样的黑暗。 她往前奔了十几丈远,前面是两间石屋,舒真真松了口气,因为左边的一间石屋大门洞开,里面巨大的牛油蜡烛还在燃烧! 此刻外面虽然已经是六月天气,可这地下的石屋里却非常凉慡,正好适合修养!舒真真毫不犹豫地沖了进去。石室里有一张长长的石椅,椅上铺着一条薄薄的蜀绣垫子,隐隐透出丝丝寒气。 舒真真将君玉放在石椅上,让她侧身躺着。君玉的背心有一片凝固的血迹,正是丹巴上人金钹击伤,虽当时尚不足以致命,但后来再施展“手挥五弦”这套剑法时,终于伤及五脏六腑,再无活命之理。 舒真真心里涌起一股巨大的悲伤,她默立片刻,目光望向面前的石几。 石几上零散摆放着不少物件,这些,都是情魔遗留下来的。 舒真真拿起一块牛角,牛角上雕刻有蝎子和四脚怪虫等毒虫图案以及各种各样的毒咒象徵符号,显然是情魔从不知哪个喇嘛手里骗来的。牛角里盛满了各种各样形状古怪的药囊。 舒真真将这些药丸、药囊一股脑地全部倒在了石桌上,粗略分了一下类,最后选了两种拿在手上。这两只药丸,分别盛在两只碧绿和朱红的瓶子里,取出来一看,两种药丸,绿的晶莹剔透,红的色如玛瑙,都有着淡淡的香味。 舒真真反覆地闻着这两种药丸,比较了很久,也拿不定主意。这时,君玉的鼻息已经越来越微弱,舒真真扶起君玉,一咬牙,将两颗药物全给她服了下去。 可是,君玉依旧双目紧闭,任舒真真怎样大声唿喊都无济于事。舒真真越来越害怕,不停地伸手探她的鼻息,好在一直还有微弱的唿吸。舒真真镇定下来,打了水来,给她擦洗干净面孔,整理干净了头髮。 这时,君玉身上的袍子已经满是血迹,又划破了几条口子。舒真真到墙角打开一只木箱,木箱散发出淡淡的清香,里面全是衣服。 这些衣服都是情魔的,情魔爱美到了极点,每每外出,总带着大批新衣物以便随时更换,而只要是穿过一次的衣服,就决不会第二次上身,不是扔了就是赏赐给了侍女,因此,箱子里全部是崭新的衣服。 舒真真挑了一件月白色有着淡蓝花纹的衫子给君玉换上,这些事情做完,君玉依旧一动不动地闭着眼睛。 也不知过了几个时辰,君玉睁开眼来,见舒真真正在往石桌上的盘子里放一些新鲜的瓜果。 舒真真听得声音,转过身来,心里一喜,眼睛一花,差点跌在地上。 “君玉,你可醒过来了!” 君玉的眼珠转了转,露出很淡的笑容,舒真真抓住了她的手,急忙道:“你觉得怎么样了,君玉?” 君玉看看桌上凌乱的药丸,轻声道:“舒姐姐,你给我服的是哪一种药?” 舒真真赶忙将其中的两个小瓶子递了过来:“就是这两种,你看……” 君玉微笑着闭了闭眼睛,舒真真心里一沉,她已经发现,君玉的手根本动不了了,再看君玉的腿,也已经完全麻木了。 舒真真头上冒出汗来:“君玉,这药,这药……” 原来,这两种药,一种是用捕蝇糙的触鬚提炼的麻醉剂,一种是用“鸡血藤”特制的毒药。两种药物混在一起,虽然令君玉暂时醒了过来,全身却动弹不得了! 舒真真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好半晌,突然将手里的两个瓶子扔在地上,碧绿的、鲜红的水晶碎片亮晶晶的散在地板上,被明亮的蜡烛反she出彩色的光芒,煞是夺目。 君玉看看那样夺目的碎片,微笑道:“舒姐姐,如果不服这药,我可能已经死了,现在虽然动弹不得,但是我们至少还可以说说话,这不是很好么?” 舒真真呆了片刻,哑声道:“我去找个最好的医生来”! 君玉摇了摇头:“舒姐姐,没用的,我最多还能熬三五日天,你请谁来都没用了!” 舒真真看着那张平静之极的脸,那张脸上很快闪过一丝悲伤的神情,却毫不慌乱,依旧微笑端然。 舒真真心如刀绞,她虽然才认识君玉不久,可是早已把她当作了自己唯一的亲人,此刻,眼睁睁地看着君玉就这样躺在那里,生命一点一点流失,自己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君玉看了看四周,“舒姐姐,天,已经黑了罢?” 舒真真看看她干裂的嘴唇,和白得如透明的纸一样的脸色,强笑着点点头,拿过一叠鲜红的水蜜桃和西瓜切片,这是她趁君玉昏迷期间去外面弄来的。 君玉这时已将石屋看得比较清楚一些了,石屋很大,除了两张石椅和一张石几外,别无其他物事。石几上的情魔的物事早已被舒真真清理到了左边的角落。右边的角落里却放着不少干粮、清水以及照明用的灯笼和巨大的牛油制成的蜡烛。而左边的角落里还堆着不少稀奇古怪的东西。最奇特的是一件十分古老的长袍,这长袍不知是用什么料子制成的,也没用衣架,居然就能那么立在那里,上面还有一顶用金银打造成的金冠,起码重达二三十斤。 君玉笑了:“好傢伙,这黄金袍子穿在身上可不好受!” 舒真真苦笑道:“我竟然不知道自己家里还有这种东西!” 君玉想起丹巴上人对情魔那种恨之入骨的眼神,眨眨眼睛:“舒姐姐,这个东西大概不是你家里的,应该是情魔的,这黄金袍子好像是护神喇嘛穿着降神的神袍。” 情魔也真是厉害,看来,这些东西肯定是那个木里喇嘛心甘情愿送给她的!否则谁能从铁马寺带出如许庞大的东西?从那两头皴猊,到牛角、古袍以及一些匪夷所思的金刚杵,也不知情魔是如何千里迢迢地把这些东西带到这里来的。 舒真真道:“这里还有好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要不是情魔把我抓住,我还不知道寒景园里居然还有这么一层地下室!” ※※※※※※※※※※※※※※※※※※※※※※ 原来,舒真真刚从青城山回来,就直接来到“寒景园”,准备雇些人,将寒景园清理一番。没想到,当天傍晚,就落入情魔设下的陷阱。这时,舒真真才知道自己家里居然还有这么一层隐秘的地下室。 情魔得意洋洋地告诉舒真真,二十几年前,她从舒真真的父亲手里得到了半份寒景园的地下室秘图,另外两份却在其他人手里。三份地图合起来就能解开传说中的“东黄钟”的秘密! 情魔当年在川陕边境巧遇舒真真的父亲,舒真真的父亲对她一见痴迷,魂销蚀骨之际,情魔却断然要他离开。舒真真的父亲为挽回美人心,给了她半份地图,说是里面藏着关于“东黄钟”的秘密。情魔问他要另外两份,舒父却说还有一份在妻子手里,自己也没有见过,而另外一份,根本不知道在谁人手里! 当时,情魔以为他在吹牛,也不以为意,很快就厌倦了这个男人,毫不留情地将他赶走。半年后,江湖中突然有“东黄钟”的传闻,有人说,那是一笔巨大的宝藏,也有人说,那是一种天界之门,乃上古十大神器之首,具有毁天灭地的力量。很快,闻讯而来的各路人马,在寒景园里昼伏夜出,寒景园遭到灭顶之灾,阖家满门,除了一个舒真真全部死于非命。 随着寒景园的灭门,毫无所获的各方人马逐渐退出,“东黄钟”的传闻也渐渐淡了下去,情魔这时却已经悟出了一点线索。她不动声色,准备等当年的武林大会结束后,再去秘密探寻,没想,刚到河南省境内,就被方格格派出的杀手攻了个措手不及,几至瘫痪,此后,销声匿迹二十载,待羽翼丰满后,立刻就来到了蜀中,指望发掘出一笔宝藏好扩充自己的势力。 在上次寒景园的赌博大会后,情魔派出的江之林虽然失败,但是长期占据寒景园的“红枪会”被舒真真赶跑,而舒真真自己也上了青城山,情魔可谓不费吹灰之力就扫除了一切障碍,立刻带人进入了寒景园,终于凭她手里的半份地图和她悟出的一些线索寻到了这层地下室。 可是,这层地下室里除了这两间石屋、一些石椅、石几和一些古怪之物,再也没有其他东西,就连石椅上铺的蜀绣垫子都是情魔自己带来的。 这两间石屋都是用十分平滑的大理石打磨成的,而石屋之间的墙壁是一块巨大的天然岩石,情魔反覆探测后,发现这片岩石是寒景园里面的一个天然山坡的地下一角。前后左右再无任何通道。 石屋上雕刻着一些非常简单的图案,手工也十分粗糙,甚至远远不及一些大户家里的地下室。而那面天然的石墙上,也只有一些天然的淡淡的石纹,这些石纹仔细看来,可以是很多图案,也可以什么都不是。这跟天上的云一样,有时可以看成各种动物、甚至宫殿、山丘,但细细研究,却又什么都不是。 第27页 如今,舒家夫妇早已归为尘土,情魔唯一的指望就是从寒景园的唯一继承人舒真真处得到另外一份地图,是以舒真真刚一回到寒景园,就落入了她精心布置的陷阱里面。 情魔为了得到秘图,对囚禁起来的舒真真倒十分客气,好吃好喝地招待着,可是,无论她怎样殷勤备至都没有用——因为,舒真真自己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这样的秘密,甚至,当年她母亲死在她怀里的时候也没有说起过任何有关地图的事情! 君玉暗暗嘆息了一声:想必舒真真的母亲非常爱自己的女儿,她怕舒真真有了那份地图更加招祸上身,所以至死也没透露半句!也许,正是因为没有这份地图也不知道什么秘密,舒真真才能安然活到现在! 舒真真一阵辛酸,哽咽着说不出话来:“这寒景园里已经死了太多人了!……如果……如果你能好起来,我宁愿马上把这个寒景园送给别人!” 君玉微笑了一下,蜡烛的光黯了下去,已燃烧到末端的芯子了,舒真真起身,换了一支巨大的蜡烛,石室里立刻又明亮了起来。 第八章 ※※※※※※※※※※※※※※※※※※※※※※※※※※※※※※※※※ 君玉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重,一阵倦意袭来,她慢慢地闭上了眼睛,没有注意到舒真真眼神里的那种悲伤和绝望。等她再次睁开眼睛时,却发现石室里空荡荡的,而那支巨大的牛烛又快烧到末端了。 君玉环顾四周,没有舒真真的身影,再一会儿,蜡烛的最后一点芯子也已经完全燃尽,整个石室变成了一个漆黑死寂的世界。 也不知过了多久,石室里有了轻微的脚步声。君玉在黑暗里大睁着眼睛,很快,一个人摸索着点亮了牛烛,灯光下,那人正是舒真真,满身夜露,鞋子上沾了一些泥土,神色匆匆,手里还拿着一个乱糟糟的巨大的包袱。 舒真真也不说话,将那牛角里的药丸全部扫在包袱里,又在左边的角落里拣了好几样古怪的药物药瓶和一些小蜡烛塞进去,然后,打开情魔的那个衣箱,随便抓了两件衣服塞在包袱里,将包袱背在背上,弯下腰抱起君玉,又用一只手携了蜡烛。 舒真真箇子娇小,抱着一个人,又要携蜡烛,因此手势十分古怪步履也有点艰难。 君玉见她神色古怪,想问她,干裂的嘴唇微微张开却半天发不出话来。舒真真匆匆来到外间的石屋,将君玉放在墙边,在那片天然的石墙前面站定,仔细端详着墙壁上的石纹。君玉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这片石纹细细看来,竟隐隐变化成一个人像模样,舒真真放下蜡烛,伸出右手,五指张开往那人像的手掌按去,如此反覆七次,那石纹依旧纹丝不动。 这时,忽听得通往这层地下室的那条行道上隐隐传来一阵激烈的打斗声、脚步声、惨唿声…… 舒真真已经满头大汗,她又试了一次,那石墙依旧毫无动静。 外面的声音突然小了下去,舒真真心里一紧,感觉中,已经有人进了这秘道,可是却听不出脚步声来,想必来人武功极高,定是击杀了外面那拨人马,独自闯了进来。 此番奔波,君玉背心的伤口又裂开,渗出血来,舒真真抱起她,满手都沾满了血迹,她惨然一笑:“君玉,外面不知来了多少人马,正和那帮一直窥测在寒景园四周的喇嘛混战,很快就要攻入这层密室了,没想到,我们竟然会这样葬身寒景园!” 她心中激愤莫名,伸出沾满血迹的右手,重重地在刚刚手掌心模样的石纹处拍了一下,抬起手来,忽见那血迹渗入石头,消失得无影无踪,两人眼前均一花,只见那面巨大的天然山石竟然裂开一道小门。 舒真真不假思索,闪身进了那道石门。舒真真刚看到一个人影晃到石门前,她甚至没来得及看清楚那人的面孔,立刻,那道石门就无声无息地关闭了! 天地间又恢復成了一片漆黑的死寂,舒真真摸出包袱里的一只小烛点燃,立刻,摇曳的烛光将石墙外的这片世界照耀得闪烁不定。 进门是一道非常狭窄的山道,走出两丈多远,是一座小小的石亭,里面空无一物,穿过石亭,尽目望去,是一条漆黑的长廊,在烛光里也看不清楚到底会通向多远! 又往前走了几十步,左手边是一根巨大的石柱子,右手边却是一间石屋,舒真真伸手推门,那门是用一种不知名的淡色的木料制成的,散发出淡淡的香味,门很轻,舒真真一下就推开了! 屋子并不大,空荡荡的,依旧只有一张石椅,一张石几! 舒真真将君玉轻轻放在石椅上,长长地唿出一口气来,才道:“不知他们能不能攻进来!” 君玉当然知道舒真真口中的“他们”,正是一拨拨或明或暗地觊觎着寒景园的各路人马,仅仅一天晚上,就先后遭遇了庞般、丹巴上人以及情魔等三拨人物,几场大战下来,加上江之林的外逃和情魔一干侍女的离去,这寒景园的地下密室想必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了! 不过,那道厚厚的石墙,如果不懂得开启之法,是根本进不来的。 但是,舒真真怎么会知道开启这石墙的方法? 舒真真摊开那堆包袱,倒出一大堆干粮瓜果、一大壶清水以及从情魔那里取来的蜡烛、衣服等等杂物。 最后,包袱的底端竟然是一只绣花鞋底。咋一看去,这支鞋底和普通的鞋底没有什么区别。 舒真真道:“这是从我母亲的坟里找出来的!” 君玉失声道:“舒姐姐,你,你竟去开了你母亲的坟墓?” 舒真真点了点头。 舒真真的母亲已经死去二十几年,这只鞋底居然还是完好无损的!君玉不禁又看了一眼,才发现,那竟然是一块鞋底形状的绛红色的玉质模样的东西!但那东西并非玉石,是一种十分奇怪的材料制成的。这东西的顶端有一个小孔,想是放置东西的地方。 舒真真黯然道:“当年,我和我母亲逃出来时,我母亲穿的就是这双鞋子。后来,我母亲死在朱大公子手里,兰姐救了我,还带着我将我母亲埋葬在了郊外一个非常隐蔽的地方。我一直都不相信自己家里有什么秘密,直到被情魔抓到这层密室里,我才相信,那东黄钟的传闻决不完全是空穴来风……我母亲为我的安全着想,一定没有将秘密告诉我……而且,我这次出去的时候,仔细看了这道出口的那棵树,那棵树自我出生以来就已经长在那里,多少年似乎也没变过样子,那是一种原本生长在极寒之地的树种,生长期极慢,如今也不过壮汉手腕般粗细,这园里有很多这样的树木,情魔却判断得如此准确,她手上定还有很多资料。我又去那密室检查了一下她的那堆物件,却没有发现和这密室有关的任何东西……” 君玉想起丹巴上人在情魔的尸首里摸出那包东西时候的喜形于色,也可能那地图之类的就在里面。 “情魔说,我母亲身上还有半份地图,我只好惊动母亲亡灵!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开启坟墓后,我母亲,我母亲……当然只剩一堆白骨……只是我母亲临死前穿的那双鞋子,另一只早已腐烂,这只却是这样……” 她拿出一张很小的很薄的羊皮纸来,纸的颜色已经非常古旧,画的正是那石墙的石纹地图。这些石纹整个呈现后,中间形成一个十分细微的人形,画面上,一只手掌正按在那人形的右手掌上,正是舒真真刚才开门的姿势!那人掌心里有一个黯的红点,隔了如许的年代,竟然还隐隐透出淡淡的血腥味! 舒真真嘆息道:“这是我从那东西里面取出来的,我一直不知道这个小红点是什么意思,原来,竟然是需要鲜血才能开启这道石门!” 君玉忽然道:“舒姐姐,你看,这门还能打开么?” 舒真真迟疑了一下,来到门前,果然,石墙紧闭,再无打开的可能。那地图上只有进来的方法,想必第三份地图才有出去的方法。 舒真真另外点亮了一只小蜡烛,这种小蜡烛是情魔的门人用藏边的松油制成的,虽然小,光芒却十分强烈,而且比那种巨大的牛烛更加持久耐燃,是以舒真真尽管刚刚行事匆匆也记得将剩余的那些全部带在了身上! 舒真真提起蜡烛,慢慢往长廊的方向走去,走了好一阵子,方才折回,长廊的尽头是一片山石,没有任何出路。 君玉望向那长长的幽深的长廊,又看看这面厚厚的石墙,死寂的黑暗里不知藏着多少无穷无尽的妖魔鬼怪! 情魔的那份地图只打开了第一层密室,刚刚舒真真又利用母亲的那份地图打开了这道厚厚的石墙,估计出去的石墙却需要另外一份地图才能打开!如今,却又到哪里去找第三份地图?! 而这害死了不知多少性命的密室里,除了一些石椅,完全空空如也! 第28页 君玉闭上了眼睛,忽然很希望自己在没有跨过这道石门之前就已经死去!——那样,凭藉舒真真的武功,凭藉她对寒景园地形的熟悉,她完全可以绕过外面的各路人马,安然离去! 如今,两人困在这暗无天日的地下石屋,自己命在旦夕,自不足惜!可是,当蜡烛烧尽,粮水断绝,舒真真,将怎样可怕地死去? 舒真真倒了一点清水,递到君玉唇边,君玉摇摇头,没有喝。她自服了情魔的药身体麻痹以来,就这样静静地躺着,也不觉得飢饿,就连身上的伤口也觉不出疼痛来。 舒真真第一次在君玉脸上看见如此彻底的绝望和悲伤,那双黯淡的眼睛里已经不再有丝毫对于“生”的渴望和挣扎!自从认识君玉以来,她一直固执地认为,这个女孩子将永远一往无前、永远生气勃勃、永远充满微笑和信心,即使在这样的时刻,她也绝不愿意把这样的一个女孩子和即将来临的死亡联繫在一起! 她心里一震,一股热血似乎要冲出脑门,她大声道:“人人都说东黄钟有毁天灭地的力量,我倒要将它找出来,看看有没有起死回生的功效!” 君玉看看这空荡荡的石屋,东黄钟,也许只是一个可怕的玩笑而已!而舒真真,也许将是这个玩笑的又一个牺牲者!为了这个虚无飘渺的“起死回生之功效”,她甚至去打开了亡母的坟墓!唯一不同的是,其他的牺牲者,是因为贪婪,而舒真真,她却完全是为了想救别人的性命! 她闭上眼睛,胸口一阵发闷,无边的黑暗袭来,死神似乎正在头顶微笑着看着这两个困在石屋里的女子! 疲倦已极的舒真真在黑暗里不知昏睡了多久,她起身摸索着点亮蜡烛,君玉已经完全陷入了昏迷状态,干裂到起了血泡的嘴唇微微张着。舒真真蘸了水,慢慢地滴在她嘴里,摸着她鼻端还有微微热气,舒真真松了口气。 君玉的左边鬓角边曾被丹巴上人的金拔划破一条口子,舒真真将从情魔那里取来的一种紫红色药水又给她涂了一遍,这几天反覆涂抹这种药水,除了一点淡淡的红痕外,伤口几乎已经完全好了。 这点皮外伤虽然治好了,可是她的内伤,却无论用了什么药都无济于事。舒真真嘆息了几声,提了小蜡烛,仔细地往那条幽深的长廊走去。 这次,舒真真看得比较仔细了,长廊两端的石壁上刻着许多画像,有各种人物、动物甚至花鸟、山川,在一幅巨大的石刻上,画面是冰天雪地的世界,一个身着单衣的僧人盘腿坐在雪地上,表情安详,以一个极古怪的姿势似乎是在修炼什么! 她边看边往前走,到了中间,目光被左边墙壁上的一幅绿绸吸引住了。她扯开绿绸,下面竟然是一道真人高下的屏风。 屏风上,一个宫装女子站在一株开得正盛的芙蓉树下,人比花娇,巧笑倩兮,美目流盼。这女子虽有倾城倾国之姿,但舒真真见惯君玉模样,就觉得也无甚惊人之处,屏风上还题着一阙词,舒真真一时之间也看不真切,也不细看,仍旧一路往前面走去。 这条长廊约莫三里左右,墙壁上也不尽是壁画,中间间或还有大片空白。一直走到尽头的石墙边,除了满墙的壁画,别无其他,更无任何出口。 这端的石墙和她们刚刚进来的那道石墙略有不同,那是一片巨型的整块大理石,大理石打磨得非常整齐,上面刻了一条街道,其间人来人往好不热闹,而街道的两旁满是盛开的芙蓉。舒真真生长蜀中,自幼见惯这样连绵十里的芙蓉红花,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半晌,转身往回走。走到中途,又看见那幅屏风,就携了屏风回到石室。 舒真真放下屏风,见君玉依旧昏睡着,先蘸了些水滴到她嘴里,又取出一把小刀将一个梨子捣碎,蘸了汁水滴了些在君玉嘴里,然后自己也吃了些干粮,休息了一会又去查看那古怪的长廊。 君玉再次醒来时,刚睁开眼睛,发现舒真真正忧虑地瞧着自己,她伸出手去,勉强笑了笑。 舒真真惊讶地道:“君玉,你的手能动了!” 君玉这时也完全清醒了,她发现,脚也动了,想必是那麻药已经退去。 舒真真摸摸她的手腕和额头,发现那麻药的效果虽然退去,可是君玉的伤势却越加严重了。 她强笑道:“君玉,给你看幅画儿!不知这叫作费依依的女子是何人,她的画像怎么会在我家密室里?” 君玉看那竖立的屏风上,国色天香的美人栩栩如生,屏风上的落款是“费依依”,最下面题着一阙词: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欹枕钗横鬓乱。 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只恐、流年暗中偷换!” 这词是盛写蜀主孟昶的宠妃花蕊夫人美貌的! 世人只知“花蕊夫人”,也无人知道她的真名,这叫做“费依依”的美人敢情正是花蕊夫人?! 后蜀被宋太祖赵匡胤攻破后,孟昶和一干妃嫔全部被俘虏。一次,赵匡胤召见所有的妃嫔,在三千佳丽中一眼看到了倾城倾国的花蕊夫人,赵匡胤当即销魂,随后就毒死了孟昶,立花蕊夫人为妃。赵匡胤早闻花蕊夫人有才名,要她即席赋诗,于是,花蕊夫人就随口吟出了那首非常着名的诗:“君王城上树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 君玉脱口道:“莫非,这里曾是蜀主的坟墓?” 她的声音虽然十分微弱,但在这样寂静的密室里,舒真真也听清楚了,她疑惑地摇摇头:“不会吧,这寒景园,是我祖上修建的,我祖辈在这里居住超过100年了!而且那长廊里除了这个费依依,还有很多稀奇古怪的宗教图案!” 君玉想了想,也觉得不对,歷史上蜀主的坟墓位置距离这东郊还有相当远的距离,而且这秘道里空空荡荡,并无任何骷髅、祭品之类的,除了满墙壁画完全是一个荒芜的世界,按照孟昶生前那种穷奢极侈的享受来看,这里也绝不可能是他的陵寝之地。 那画像虽然完好无损,但看上去十分古老,绝非仿制赝品,难道当初那制作秘道的人,费尽心思就是为了将这花蕊夫人的画像藏在这里? 君玉原本黯淡的眼睛忽然微微有了一丝明亮:“舒姐姐,我们去看看那壁画吧!” 舒真真正要拒绝,要她好好修养,突然想起,时辰大约已经过去三日左右,君玉随时都可能死去。这想法一涌上心头,舒真真只觉得脑子里一片茫然,口开口合,半天说不出话来。 呆了片刻,她扶起君玉来到那壁画旁。两人边看边行,到得那幅巨大的冰雪世界图时,君玉停了下来。 微弱的烛光下,那冰雪的世界十分逼真,显然是用了一种特殊的颜料,漫天的风雪里,那单衣僧人静静地坐着,双目微闭,双手十字交成捧物状搁于上腹下方。 君玉盯着那刻画看了半晌,那僧人的手里捧着一个牙状的东西。这时,舒真真也看出来了,她掠起,往那僧人手里探去,那东西坚硬如石,只不过是雕刻整体上的一部分突起的装饰物而已。 两人正准备离开,君玉再也支撑不住,吐出一口血来,咕咚一声倒在地上。舒真真抱起君玉飞奔回石屋放在石椅上,一探,君玉鼻中的气息变得越来越微弱! 那支特制的小蜡烛慢慢地燃尽了,尽管身边还有不少这样的小蜡烛,舒真真却忘记了去点亮,她茫然地坐在漆黑的世界里,一只手抚在君玉的鼻子边,也不知自己到底是睡着还是醒着。 漆黑里,也察觉不出时间的流逝。不知过了多久,舒真真忽然听得一阵奇怪的声音。这声音非常轻微,但是在这样的死寂里却十分清晰。舒真真心里一紧,悄悄摸到那扇乌木的门边,她从来没想到这里还会有人进来,所以进来后就从来没有关过门。她心里一动,无声地拉上了门,闪在左边那根石柱下藏好身子。 忽听得一阵火褶子声,舒真真只觉得眼睛一花,她揉了揉眼睛,紧闭的石门寂静无声,门前,一个人点亮了一只巨大的火炬! 竟然又有人打开那道石门进来了!而此刻,那道石门依旧紧闭着,想必那人也是一进来,石门就自动合上了! 第九章 舒真真躲在石柱后面,心里骇异莫名!那人走得并不快,举着火炬仔细地两边查看着,嘴里还发出可怕的咝咝的声音。待得那人走得更近一点儿,虽然还看不清楚面孔,却能看到那人衣衫褴褛。那人已经过了石亭又走了丈余,快接近舒真真藏身的石柱了! 这时,舒真真已经完全看清楚了来人的面孔,那人满面憔悴,神情十分可怕,袍子上片红片黄,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了,而他举着火炬的左手一片血红,正往下滴着血迹。舒真真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他的右手,那右手的情况更加糟糕,一片血肉模煳! 第29页 舒真真连看了好几眼,才认出此人居然是拓桑!舒真真听出他嘴里的咝咝声,竟是在不停地叫着君玉的名字。 拓桑已快走到石屋门前了,忽然见到舒真真从暗处走来,呆了片刻,眼里露出狂喜的光芒,声音十分嘶哑:“君玉在哪里?” 这时,他也发现了右手边的石屋,不等舒真真回答,立刻推开门走了进去。明亮的火炬下,躺在石椅上的君玉依旧处于昏迷之中。 拓桑抢上一步扶起她,立刻将一颗紫色的药丸塞到她嘴里,掌心抵住她的背心,直到她将那药丸吞了下去。 君玉的眼睛仍然紧闭着,没有醒来。 这时,拓桑的神情看上去已经镇定了许多。 舒真真道:“在我们刚进石墙的那一刻,我曾看到一个人影,就是你?” 拓桑点了点头,当天,他冲进秘道的时候,正看到石门打开,可是,只是那么一瞬间,君玉的身影已经被那厚厚的石墙阻隔。他明明看到舒真真拍了一掌,那门就打开了,可是,无论他怎么拍,那门也打不开了! 那时,一众喇嘛已经暂时控制了局面,他们找来各种利器和开山大斧,可是三天过去了,也依然动不了那墙分毫!这时,拓桑又在情魔的密室里发现了舒真真为君玉换下的那件袍子,袍子上全部是干涸的血迹,望之触目惊心! 拓桑绝望之下,将一干喇嘛全部赶了出去,自己一个人终日胡乱拍打那石门,直到双手变得血肉模煳,那墙依然纹丝不动!直到某一次,他那早已血肉模煳的双手,终于合上了那个古怪的手掌般的石纹,那门一下打开了! 拓桑简单说了进门的经过,虽然寥寥几句,舒真真却听得无限辛酸。她看着拓桑的双手,急忙道:“我给你包扎一下!” 拓桑摇了摇头,摸出一张很小的地图放在石几上,仔细地看了几眼。舒真真一眼看出,那地图的纸张正和自己身上的这一份一模一样,但是却比自己的大了几倍,而那幅地图画着一条长廊,正是这道密室的地图。 拓桑站起身,拿起火炬,舒真真会意,马上又点亮了一只小松烛!拓桑立刻拿起火炬走了出去! 舒真真跟着走了出去。 拓桑十分急迫地举着火炬一一照过长廊两端的壁画,然后,突然停在了一幅画像前,正是舒真真和君玉都看过的那个古怪僧人画像。 拓桑看见这画,仿佛十分高兴,跃起,用了一个同样古怪的姿势,向那幅画抓去,也不见他如何用力,那僧人手中的那个牙状石块立刻到了他手中。 拓桑取了东西,也不停留,又走了七八丈远,然后停了下来。舒真真和君玉都看过这画,画上是一个戴着黄帽子的老人,老人装束十分普通,咧嘴笑着,毫无奇特之处。 拓桑举着刚刚从那古怪的僧人画像处取来的牙状物,对准那老人的嘴巴刺去,那老人的嘴巴一下张开了,竟然像是用钥匙开锁一般。拓桑伸出手去,拿出一只黄色的盒子来。拓桑取了盒子,立刻返身,举了火炬大步往回走。舒真真心里虽然满腹疑惑也无暇多问,跟了回去。 拓桑一进石屋,立刻将盒子和那个牙状的褐色尖块放在了石几上。拓桑拿起盒子,用了一个很古怪的手法左右转动了起来,一会儿,那盒子啪地一声打开了,里面是一颗雪白的牙状的东西。 拓桑取了那东西,轻扶了君玉,他微一运劲,那牙状的东西立刻被捏得粉碎,他将这粉末均匀地洒在了君玉背上的伤口上,双掌抵在君玉背心,立刻运起功来! 舒真真惊疑地看着那牙状的东西变成粉碎,后退了好几步。 又过了约莫一个时辰,君玉微一开口,喷出大口黑色的血块,连续喷了好几口,虽然依旧闭着眼睛没醒来,但那如纸般透明的脸上却慢慢地出现了一丝红润。 舒真真心里一喜,再看拓桑,却见拓桑满头大汗,头顶隐隐冒出白气来。 她情不自禁地向门口看了看,虽然明知这时决不会有什么人闯进来,心里仍然十分紧张! 又过了大概一个时辰,忽见君玉睁开眼睛来,她茫然地看看舒真真满脸的惊喜,明白了什么似的,想回头看看。 “不要动,也不要说话!”拓桑轻声道,脸上豆大的汗珠滚滚落下。 君玉这时已经完全清醒了过来,也认出了这个熟悉的声音。她背对着拓桑,虽然看不见他的表情,却清楚拓桑此举给他自己带来的危害,如此运功疗伤,将会让拓桑元气大损,严重者,甚至会伤及性命! 她眼珠转动,还没张口,又听得拓桑轻声道:“不要说话!” 君玉微微闭上了眼睛,舒真真见她两排长长的睫毛颤动得厉害,自己心里也十分紧张。 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拓桑收掌,慢慢站起,却双腿一麻,跌倒在地! 舒真真这一惊非同小可,她曾和拓桑交手,深知拓桑武功高强到何等地步,这一跌下去,一时之间竟然站不起来! 舒真真伸出手想扶起他,拓桑摇摇头,很快站了起来,转头查看君玉的情况。 面前的君玉垂了乌黑的头髮,身上穿的正是舒真真给她换上的那件月白色的衫子。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君玉这个模样,站在那里,呆呆地说不出话来。 君玉也慢慢站了起来,她凝视着拓桑,明亮的火炬下,那曾经麻衣如雪的俊秀少年,此刻衣衫褴褛地站在对面,光华尽去,神情委顿,而他的双手,已经认不出是手来,只是两块血肉模煳的肿块! 唯有那双眼睛,此刻却闪耀着火焰般的光芒! 一声裂帛的声音,君玉回过神来,只见舒真真将旁边的一件素色衣服撕下两条,在石几旁边的包袱里找到了那瓶紫色的药水。 拓桑似乎一点也没察觉出自己的手有什么异样,君玉盯着那双手,那手已经完全变形,若救治不当,只恐废了! 舒真真很快给他包好双手,舒真真长舒了口气,笑道:“好了,你这双手总算是保住了!” 君玉正盯着桌上那个牙状的石块和那个打开的黄色盒子,她看看石几,石几上残余的点点白色粉末在这样的石屋里,显得特别醒目! 拓桑点头道谢,目光又转向君玉,只见她伸出手指,蘸了点白色的粉末,他的脸色突然一变。 君玉抬起头,迎着他的目光,好半晌才慢慢开了口:“拓桑,他们叫你‘博克多’?” 那帮喇嘛再次出现在寒景园时,曾恭敬地尊称拓桑“博克多”,那时,君玉已经伤重不支,几陷入半昏迷状态,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如今想起,她盯着拓桑:“是不是我听错了?” 拓桑眼中的光芒倏地黯淡了下去,好一会儿才道:“你没有听错,我就是博克多!” 舒真真听得两人的对话,一时云里雾里,君玉低声道:“舒姐姐,他的名号前面还有两个字!” 当君玉说出那个比较通俗的称唿时,舒真真一下明白过来,“博克多”是那片神秘的土地上政教合一的领袖的尊称,传说中,歷代“博克多”都是带着前生的本领和记忆转世,自小就位极顶峰,并且在幼年的时候有智慧最高、武功最好的上师喇嘛辅助,是以无不文武全才,渊博之极,是当地民众心目中的神灵! 君玉弯下腰去,用手指从石几上蘸了点残余的白色粉末,盯着拓桑,“这个,是什么?” 拓桑的神情非常平静:“佛牙!” 君玉低了头,不敢对视拓桑那火热的目光! 三年前,她和边境的胡族交战,双方僵持数月,追逐几千里到了藏南边境。当时,她和一小队凤凰军误入糙原深处,迷了路。后来不知怎么走到了一座非常隐蔽的寺庙,这里只有一个挂单的老和尚,正是这个老和尚给他们讲了佛牙的传说。佛牙是喜马拉雅王子歷代相传之物,那是能起死回生的疗伤圣药,带在身上,可以驱寒祛毒,永保平安。传说中,歷代都会有一个最杰出的喜马拉雅王子在密宗出家,保管佛牙!可是,不知从哪一代王子起,这佛牙突然莫名其妙地失踪了,此后,密宗代代派出大量高手外出找寻,都空手而归! 后来,随着那个喜马拉雅小国的衰微,再也没有王子在密宗出家了,而寻找佛牙的事情虽然越来越隐秘,但是却从来没有停止! 如今,拓桑亲自出动来找这个东西,必定是有十分重大的用途,没想到,这牺牲了无数人性命的东西,一夜之间,就因为自己被毁灭了! 不仅如此,拓桑自身的功力也损失大半,恐怕终生再不能达到这般境界了! 她盯着拓桑那双缠得粽子般的手,心乱如麻,万般纠结理不出一个头绪:“拓桑,你,这是何苦……” 拓桑突然大声道:“我常居深宫,留着这般功力有什么用?我自有很多人保护,你却要保护很多人!若得你一生平安,我就是功力全失又有何妨?!……”他满头大汗,声音原本已经十分嘶哑,此刻激动之下,几乎有点语无伦次,“你伤成那样,可是那石门又久久打不开,那些天里,我以为……我以为,今生再也见不到你了……佛牙也罢,功力也罢,如果再见不到你,这些,又还有什么意义?” 第30页 君玉从来没有经歷过这种场面,她的脸上第一次流露出惶然之色,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两步。 舒真真暗暗嘆息了一声,忽然道:“大家都累了,喝点水罢!” 她递了碗清水和一些干粮给拓桑,拓桑满头大汗已经冷却,此刻只觉得口干舌燥,接过水立刻喝了下去。 他吃了点干粮,也尝不出什么滋味,只是目光灼灼地盯着君玉,见她脸色已经完全消失了那种死白的颜色,心里一松,忽觉倦意袭来,倒在地上便睡着了! 君玉松了口气,默默地将石几上铺的那块蜀绣垫子扯下来盖在他的身上,自己在冰凉的石几上坐下了。 舒真真挨着君玉在石几上坐下,君玉望着她,好一会儿才道:“舒姐姐,这些天辛苦你了!” 君玉从鬼门关回来后,舒真真一直都喜形于色,此刻,能够再和君玉这样安然无恙的说话,真是心花怒放:“君玉,出去后,这寒景园我也不要了,我要带你好好看看蜀中风景!” 君玉笑着点了点头,目光望向地上的拓桑,拓桑睡得极熟,似乎天塌下来也不会醒过来。 拓桑连续几日不眠不休地掌击石门,寻找开启方法,进来后又为君玉运功疗伤,此刻,无论是精神还是功力的损耗都已经达到了极限,这一觉睡得极沉,到他再次睁开眼睛时,发现眼前一片漆黑,他摸索着点亮了火炬,才看到重伤初愈的君玉挨着舒真真也睡着了。 君玉从死到生转了一回,心情激动,虽然身子依旧十分疲乏,却睡得并不熟,几乎灯光一亮,立刻就醒来了。 拓桑见她睁开眼睛,微笑着道:“君玉,你觉得怎么样了?” 君玉点了点头,只见拓桑从那只黄色的盒子里取出一样东西递过来,这时舒真真也醒了过来。 君玉接过一看,是一把黑黝黝生铁材质打造的钥匙。钥匙虽然小,却清晰地呈现出一个钟摆的形状!那钥匙虽小,拿在手里却沉甸甸的,仔细查看,并非生铁材质,而是一种大家都不认识的金属。 “东黄钟的传闻莫非是真的?!”舒真真疑惑地道! 君玉也十分惊讶,她和舒真真进到这密室来呆了这些日子,除了壁画再无所获,尤其是舒真真,这些天更是仔细查看了里面的所有角落,也没发现任何踪迹。 拓桑道:“我也不知道它是否和东黄钟有关,我们歷代派出的人,从来没有说起过东黄钟!” 他又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正是情魔得去的那份地图,合着桌上的那份地图,舒真真立刻将自己那份取了出来,三份地图的大小并不一样,合在一起,方方正正的。拓桑的那份地图比那两份合起来都大得多,里面有整个长廊的地形和各种壁画的位置。而在那道石墙边,正标志着一个和那锁行一般大小的石纹,想必正是开门出去的方法! “怎么会这样?!”君玉忽然道。 拓桑和舒真真立刻看去,这三份地图原本是整个密室的三个不同部分,如今合拢来本该是密室的整体地图,可是,合拢起来,那地图看上去竟然变化了,虽然和密室的构造十分相似,但是明显那是另外一个地方的地图! 三人面面相觑,一时之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君玉想起花蕊夫人的那幅屏风,那屏风被舒真真放在了角落的杂物堆里,君玉取了来递给拓桑。 拓桑细看了一遍,他自幼喜好汉文书籍,熟悉汉族歷史,自然知道花蕊夫人是何许人。 拓桑看不出这画有什么奇特之处,放在一边,道:“长廊里倒有一幅壁画十分奇怪,我们再去看看吧!” 这时,拓桑带进来的火炬已经有些黯淡了,他从怀里摸出几块特制的燃料加在里面,火炬立刻又明亮了起来。拓桑拿了火炬,三人来到长廊,灯光下,那些壁画色彩鲜艷,人物鲜明,完全是艺术珍品,但是此刻,三人也无心欣赏,拓桑径直在那幅古怪的僧人壁画前停下了! 这幅画,三人都曾经看过,而且,看的时候,也都觉得有其古怪之处,此刻,在明亮的火炬下仔细看来,众人心中的怪异之感更加深刻了。 过了好一会儿,君玉才喃喃道:“这僧人,不是壁画罢?” 她的话很古怪,拓桑却立刻点了点头。 舒真真讶然道:“这不是壁画是什么?” 拓桑道:“这应该是一个真人,他不知怎么把自己变成了一幅壁画!” “他把自己变成了一幅壁画!” 这样的话听来十分难懂,君玉和舒真真不约而同伸手摸了摸那壁画。舒真真箇子娇小,伸手只摸到了那僧人的脚背,君玉却摸到了那石像的手腕。无论是脚背还是手腕,都是冷冰冰的毫无生命的石头般坚硬,可是,细细体会,竟然有骨骼般的感觉,一块石头,自然不会和人的骨骼一样。 “这画,真的是一个人!” “他是怎么把自己变成壁画的?!” 这僧人身上的衣服和面上的颜料,都和左右的壁画搭配得当,十分融洽。 “那些壁画,不会都是真人罢?”舒真真惊骇莫名地看着那些有人物的壁画,君玉也有点儿背嵴发凉,头皮发麻。 “那倒不至于,应该只有这一个才是真人!”拓桑道,“我6岁那年成为‘博克多’。在完成最后一项加冕礼仪后,宗卡巴喇叭带领我进入了智慧殿的画像室。这里供奉着歷代高僧画像,其中有一幅是第三代在密宗出家的喜马拉雅王子的画像。佛牙就是在他手里失踪的。外界只知道佛牙失踪了,并不知道王子本人也失踪了。这王子从小才艺出众,并不潜心修炼,却热衷于绘画和雕刻……” 君玉心里一动,粗略算来,那王子失踪的年代,正是后蜀繁盛时期。孟昶极度宠爱花蕊夫人,两人协同后宫佳丽过着穷奢极侈的生活,到了后期,花蕊夫人不知怎么又信起佛教来,孟昶就遍请各地高僧到宫中讲解佛法,莫非那失踪的王子正是到了蜀主的宫里? 否则,他的“壁画”怎么会和花蕊夫人的屏风画像一起出现在这里? “100多年,一个商队路经铁马寺,他们的领队送来一幅画和一份地图,说是尊祖训要将这份地图送到智慧殿。他说,那地图被分成了三份,他的祖先只负责保管这一份,而另外两份经过了几百年也不知流落到何处!智慧殿的喇嘛一看图示,立刻判断出了佛牙和王子在密室中的位置,可是,因为这图残缺不全,根本无法探测出密室究竟在什么地方。因为图上有那样的一条芙蓉长街,所以初步推断应该是在蜀中。随后,寺中曾派出不少喇嘛外出打探另外两份地图的下落。去年,情魔不知怎么得知了智慧殿的这份地图,认识了木里喇嘛……” 情魔虽然从木里喇嘛处得到了不少东西,但是,却没有得到地图,情魔离开后,木里喇嘛当即坐化了。 这时,三人已经将墙上的壁画一一细看,再无任何古怪之处。 三人停在尽头的那幅巨大的大理石雕刻上,拓桑伏在石头上听了半晌,道:“不知这里有没有出口。” 舒真真摇了摇头,在她的记忆里,这个位置的地面上应该是一片天然的丘陵地形,而且,按照地图上的标示,出口依旧在众人进来的那面石墙上,想必这里就是终点了! 三人又细细看了一回这壁上的画刻,再无任何线索,又回到那石屋里。 舒真真将那地图放在桌上看了一会儿,递给拓桑:“这寒景园里,我也看不出还有什么秘密,这地图给你吧!” 拓桑摇摇头:“我要找的东西已经找到了……”他看了眼君玉,君玉会意,微微笑着点了点头,拓桑才道,“为着这地图,不知已经牺牲了多少人命,而且,现在外面不知还有多少人在觊觎,我们出去后,就把它毁了吧!” 舒真真一家正是因为这地图惨遭灭门之祸,自己也深陷情魔囹圄,拓桑这话,深得她心,立刻同意了! 第十章 君玉看着那火炬的光芒又黯淡了下来,算算时间,估计已经在这密室里面呆了六七天了,她刚要开口,拓桑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轻声道:“你还需休养几日,这密室最是安全不过了,我们,过几天再出去吧?!” 舒真真立刻道:“是啊,这里最适合静养,外面各路人马虽多,一时三刻也攻不进来,而且还有两日的粮食清水,我们再呆两天吧!” 君玉摇摇头,盯着拓桑:“你失踪两天了,应该有很多人在找你的!” 拓桑在密室里突然失踪,外面的那干喇嘛岂肯善罢甘休?再加上一拨拨或明或暗的觊觎者,寒景园里估计不知已经乱成了什么模样! 拓桑颓然在地上坐了下来,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站了起来,拿了火炬,沉声道:“走吧!” 第31页 舒真真看看君玉,君玉点了点头,两人跟在了后面。 很快,三人就来到了那道石门前,拓桑将那把生铁模样的钥匙帖在地图指示的那片石纹上,石墙上立刻无声地打开了一扇门! 三人鱼贯而出,回头看时,那石门却依旧开着,拓桑伸手一推,那石门力道何止千钧,再也关不上了。 外面的秘道里扔着一些已经燃尽的火把、蜡烛的余灰,站在过道上,隐隐听得外面一片厮杀之声! 君玉往情魔住过的那间石屋走去,烛光下,那堆东西依旧在那里,还没动过,想是这些天来,那些喇嘛一直严守在秘道出口,一直没有外人进来过。 她拿起自己那件撕破的袍子,上面的血痕早已干透,虽然石屋里气温较低,干透的袍子不至于发馊,但还是隐隐有着一股血腥味。她拿了袍子,毫不犹豫地穿在外面,抬起头来,笑了:“走吧,可以出去了!” 拓桑一直在旁边举着火炬,两件衣服就是两个世界,面前的人儿笑容那样果决,剎那间又变成了初见面时风采翩翩的少年模样!仅仅是一道石墙之隔,那个身穿月白衫子的少女,已成为了一个遥不可及的回想而已! 君玉迎着他那复杂而伤感的目光,心里一窒,勉强笑了一下,拓桑转过头,大步走在了前面。 越接近出口,那一片厮杀之声就越加响亮了起来。 三人在出口处站定,此时正是正午十分,强烈的光线直she下来。三人久居密室不辨天日,这时忽然见到如此强烈的光线,眼睛几乎都睁不开来。 外面的打杀声震耳欲聋,三人已经看到婆娑的身影和兵器反she着太阳的光芒。 三人互视一眼,顺着秘道的石梯快步走了上去。 一个喇嘛腿上挨了一刀,一个趔蹵,顺着石梯滚了下来,刚滚了几级,忽被人托起,那人出手如风,点了他身上几处大穴,止住了汹涌而出的鲜血。 那喇嘛本已痛得快晕了过去,忽然见到扶住自己的人的面孔,不由自主跪了下去,喜道:“博克多出来了!” 那一干打斗正激烈的人忽然见到秘道处出来三个人,不由得齐齐住了手。 强烈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来,君玉闭了闭眼睛,刚睁开,眼前又一黑,两个人旋风般沖了过来,其中一人颤声道:“君玉,你出来了!你终于出来了!!” 两人显然都经歷了很长时间的激烈搏斗,一个个披头散髮,血染衣襟,双目赤红,几乎辨不出人形来。 这两人正是孟元敬和朱渝! 君玉吃了一惊,这才看清楚,周围黑压压地起码围了近百人,左边的一部分人数比较多一点,竟然是杨昌浩率领的御林军,此刻,一丈开外,那个双掌血红的人不正是杨昌浩是谁?而他旁边一人竟然是庞般! 而右边对峙的则是三十名来喇嘛,这些喇嘛,除了君玉曾见过的丹巴上人率领的那一群黄衣喇嘛外,另外一部分则是她没见过的衣着十分鲜明的带着红色帽子的喇嘛! 此时,地上或远或近处还有不少尸体或者断肢残臂,显见战况十分惨烈!从不少尸首的衣着来看,当是闯入寒景园的各路人马! 而孟元敬的手里,“蹑景”正往下一滴一滴滴着血迹! 孟元敬揉了揉眼睛,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目光,好一会儿,才颤声道:“君玉,果真是你!我还以为……以为……” 他声音哽咽,“你死了”三个字再也说不下去。 君玉微笑着嘆息一声:“元敬,你看,我这不好好的么?!”她看着满园的肃杀之气,又看看旁边不似人形的朱渝,抱拳一揖:“谢谢你们了!” “算你福大命大,我欠你的一命,今天,还是没能还清!”朱渝平常总是一副冷冷的讥讽模样,可是此刻声音也有点微微颤抖,显是心情激动之故。 庞般怪眼一番,他和杨昌浩原本是在寒景园逡巡,各自打好了如意算盘,想等到那干喇嘛打发了各路人马后,坐收渔人之利,却被朱渝所逼,来寒景园寻人,却又为喇嘛所阻,双方已经激战多时,折损不少人手。 除了诛杀君玉,庞般此行的任务之一还在于探访这寒景园的秘密,没想到,从密室出来的少年竟然是朱丞相千方百计要除之而后快的“凤城飞帅”!再加上那位武功深不可测的神秘“博克多”,再休想讨得好去!庞般心里十分懊恼,但是看样子,三人均身无长物,传说中密室里藏宝无数,显然东西都还在密室里,哪里肯就此罢休,高声道:“公子,我们总该下去看看,那东黄钟……” 朱渝厉声道:“我不管什么东黄钟西黄钟,此间已经没你们什么事了,你们退下吧!” 君玉看庞般满脸的戾气和不甘之色,知他奉朱丞相之命,未必肯完全听从于朱渝,而一边阴恻恻的杨昌浩更不是易与之辈,立刻开口道:“里面只有满墙的壁画,其他什么都没有!” 杨昌浩阴阴笑了两声:“‘凤城飞帅’此言差矣,朱公子为营救阁下,九死一生,现在秘道已开,我等进去看看总不为过罢!” “既然君玉说没有,那就一定没有,你们还胡搅蛮缠什么?”朱渝大怒,提了照胆在石上重重一击。 庞般深知这位朱公子心机深沉,脾气极坏,虽然是奉了丞相之令,也不便公然与之作对,立刻退后了一步。 这时,一众喇嘛已经上前参见了拓桑,但是,很快,这群喇嘛就有意无意地以帽子的颜色分成了两派站定。 丹巴上人一直惊疑地盯着君玉,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曾经重伤垂死的少年,仅仅只过了六七天,此刻,除了面色过于苍白,简直跟常人无异! 那群红衣喇嘛里面的领头之人身形十分威勐,他频频盯着秘道口,叽哩咕噜地说了几句,丹巴上人听得他开口,转了目光盯着他也叽哩咕噜地说了几句,面容看起来十分愤怒!前些日子,丹巴上人的左臂被那皴猊生生拉断,一只袖管空荡荡的,神情十分可怕。两人似在争执什么,只见丹巴上人大怒,手执金钹就往秘道走。 庞般冷笑一声掠在了他前面。 丹巴上人大怒,提了金钹正要向庞般砸去,忽听得一声轻喝:“住手!” 丹巴上人满面怒容,却不敢抗命,拖着金钹退了一步。 杨昌浩和庞般交换了一下眼色,两人齐齐站到了秘道口,两人均是同样心思,怕那干喇嘛占了先机! 那干喇嘛守了这些日子,哪里肯善罢甘休,纷纷望向拓桑,只待他一声令下,恐怕立刻又要和一干御林军拼个你死我活! 气氛一时剑拔弩张,君玉上前一步,朗声道:“这秘道里面除了满墙的壁画,实无各位指望的财宝、利器之类!只有情魔暂住过的那间密室有些东西,但是那些东西多半是她从一位喇嘛手里得来的,各位如若不信,可以各派一名代表一同下去,将这些东西取出来以资鑑别……” 众人别无他法,庞般和丹巴上人互瞧一眼,立刻同时沖向秘道。那秘道的入口并不宽敞,两人均身形高大,此刻同时跃下,差点挤作一团,丹巴上人功力毕竟略高一筹,终于给他冲到了前面! 此刻,太阳正在头顶火辣辣地照着,众人虽站在树林里,也觉得阵阵热气。众人都在等待两人返回,周围虽有近百人之众,却无一人作声,只有急促的唿吸声可闻。 过了约莫一拄香的时光,庞般和丹巴上人一前一后跃了上来。众人瞧去,庞般空着双手,而丹巴上人右手拿着护神喇嘛的护神盔甲,还挟了一个包裹。 拓桑道:“打开包裹!” 丹巴上人立刻打开包裹,众人见那不过是些金刚杵、牛角等杂物,很明显是寺庙才会有的东西。庞般冷笑两声,朱渝打断了他的冷笑声,冷然道:“事到如今,你们还有什么可说的?!” 庞般悻悻地转身掠了出去,杨昌浩大笑一声,走到君玉身边,拱了拱手:“后会有期!” 君玉点了点头,她和这群人不久之前才生死相搏,没想到会有如此告别的时刻,恍惚之中,竟然如梦! 庞般奔了丈余,见朱渝呆呆地站在那里,大声道:“公子,我们已经耽误多时,快快上路罢!” 朱渝沉默了一下,纵身奔了出去,他受丹巴上人金钹击伤,显然还未恢復,奔得一瘸一拐的,那干卫士自动退后了几步,跟在他身后! 丹巴上人下了一趟密室后,盯着君玉的目光更加奇怪了!他指着君玉,神情看起来十分惶恐:“博克多,这少年,这少年……” “走吧,不必多言!” 丹巴上人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一眼君玉,眼神里满是失望和愤恨!一干喇嘛立刻鱼贯而出, 第32页 拓桑憔悴的脸上,双眼发出热切而痛苦的光来,好半晌,这热切的光慢慢黯淡了下去,低声道,“君玉,我要回到我该回的地方去了,你自珍重!” 君玉上前一步,千情百绪涌上心头,却终究化不成只言片语,只得道:“拓桑!你也珍重!” 拓桑转过身,很快,身影已经在前面数丈开外了, 诺大的寒景园突然安静了下来,孟元敬一直看着拓桑的背影完全消失,才收回目光,吸了一口气! 君玉由衷地道:“元敬,此次累你们为我担忧,真是过意不去!” 孟元敬沉默着,忽然大声道:“我一直以为,我是你最要好的朋友,我所做的一切,并非是要让你过意不去的!” 君玉讶然地看着他,心里涌起一股模模煳煳的不安,立刻转移了话题:“岚妮怎么样了?” “岚妮没事!”孟元敬迟疑了一下,才道,“我舅妈亲自到了蜀中,现在,他们正住在浣花客栈!” 方格格出手,石岚妮的安全自然可以保证。 孟元敬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君玉,我觉得,真是十分对不起你!” “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君玉奇道。 “我舅妈那样对待你母亲……” 君玉笑了起来:“那不过是情魔的一家之言,再说,我父母都已在九泉之下,哪里会在意那许多往事!我想,我们之间不应该因此而有所隔阂!” 孟元敬盯着她,眼神十分奇怪:“君玉,我希望无论什么情况下,我都是你最要好的朋友!” 君玉点了点头,心中那种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了! 阳光下,君玉的脸色十分苍白,舒真真道:“我们找个地方歇歇吧!” 君玉点点头,看着孟元敬:“元敬,你还是回客栈吧,你舅妈和岚妮都需要人照看!” 孟元敬有些失望,却又不便坚持,只得道:“我在客栈等你,一起来一起走,这是我们的约定,你别忘了!” “好的!我一定来找你!” ※※※※※※※※※※※※※※※※※※※※ 寒景园的日头已经倾斜到树梢末端了,但是热气一点没褪,走在地上都能感觉地面微微发烫。尤其是湿热的空气里,还有一股浓浓的血腥味,简直令人做呕。舒真真脸上已经冒出汗来,她看君玉,君玉身上穿着两件衣服,里面是情魔的那件衫子外面是自己的那件满是血迹的蓝色袍子,可是,君玉的脸上却一点汗水都没有,面颊白得透明一般。 “舒姐姐,我们去剑庐吧!” 舒真真立刻点了点头,寒景园虽然是她的老家,可是,此情此景之下,她一点也不愿意在此多逗留。 两人回到剑庐,已经是黄昏十分,浣花溪水缓缓流淌,参天古木掩映下的木屋清慡宜人。 舒真真道:“你先歇息一下,我去弄点吃的东西来!” 君玉在椅上坐下,运了一会儿功,又闭目静坐了一个时辰,站起身来时只觉得浑身轻松,精力充沛,功力大胜往常!想是自己重伤时受了拓桑大半功力之故! 这时,头顶压来一朵巨大的乌云,忽然一声雷鸣,哗哗地下起大雨来!君玉往前方看去,只见舒真真头上顶了一片巨大的荷叶,手里提了饭菜、蔬果和一个包袱,匆匆地往这边跑来。一见君玉,满脸都是笑容:“我给你买了一件衣服,你看合不合适”! 君玉含笑接过,换了出来,舒真真见面前的少年神采奕奕,大胜从前,全然不似受过致命重伤的样子,不禁为她欢喜。 夏日的大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大雨后,剑庐外面的水流更清澈,树木更葱茏。 一轮满月爬上了半空,两人交换了一番武学心得。舒真真前些日子研究《洗髓经》虽然大有所获,但是对于其中的关键环节和运用尚有很多不明之处。君玉仔细翻阅了两遍《洗髓经》,对于里面武学的高深境界不禁大为折服,她将关键处给舒真真一一讲解,两人都大有所获。 舒真真的“手挥五弦”只习得前面五招,君玉告诉她后面两招的奥秘在于“双剑合璧”的巨大威力,舒真真有点失望:“看来,我是没法运用这奥妙的两招了!” 君玉目光闪动,微微一笑,忽然举剑划出一招“秣马华山”向舒真真攻去,舒真真有点意外,立刻还了一招“游心太玄”,双剑合璧,虽听得一片唿唿风声,四周叶落沙走,但威力却远远不及君玉和孟元敬的出手! 兰茜思创造这套剑法时,正是根据了“蹑景”、“追飞”二剑辅佐,要知道,剑有灵性,嵇康铸此二剑本来就是为了自己的知交阮籍,不知凝聚了多少心血和浓厚的情谊。舒真真和君玉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何止生死之交,不过,因为她使用的剑不同,所以威力大打折扣。 舒真真明白了这一点,再也不觉得郁闷。 第三天上午,君玉收到凤凰寨信鸽传来的消息,是凤凰寨的情报负责头目东方迥汇报的,说了她离开后发生的几件大事:第一件是探子汇报,赤金族厉兵秣马已经平息了几个藩属,逐渐成为北方仅次于胡族的第二大部落。第二件事是山东、河北一带发生了巨大的旱灾和蝗灾,朝廷赈灾不力,当地已经发生了好几起一定规模的农民暴动。第三件则是卢凌汇报的,说刚刚和江南的越窑签订了一笔巨大的瓷器订单,准备和波斯商人交易。因为那笔订单数目实在巨大,卢凌拿不定主意,希望她能亲自去一趟江南做个决定! 君玉细看上面的日子,信息已经延误了七八天,正是自己受伤在密室之故。她道:“舒姐姐,看来,我只有下次才能随你游览蜀中名胜了!” 舒真真喟嘆一声:“此去之后,真不知多久才能再见!” 君玉笑了:“若舒姐姐高兴,可以随时来凤凰寨!” 舒真真点了点头,眼睛忽然有点湿润。君玉自从见她第一面起,就有种非常亲切的感觉,这种感觉,并不仅仅因为她是母亲的故人,更是因为在随后的日子,她对自己付出的母亲一般的情分! 君玉走出老远,回头,见舒真真还站在那里,虽然她多年征战,久经生离死别,此刻也不禁鼻子发酸。 快到青羊宫时,君玉忽然见到前面一个人影一闪,却是一个喇嘛。她心里一动,立刻追了上去,那喇嘛越奔越快,正是往昭觉寺方向而去。 君玉不紧不慢地跟在他后面,不一会儿,那喇嘛已经到了昭觉寺附近的小山上。这时,对面忽然走出另一个十分高大的喇嘛,正是丹巴上人,看样子,他早已等在这里。 那喇嘛见到丹巴上人,立刻停了下来,摸出一样东西恭恭敬敬地递了过去:“这是从秘道里找到的!” 君玉藏身在一棵大树下,也看不清楚那是什么东西,只听丹巴上人哼了一声,似乎颇为失望。 那喇嘛低声道:“博克多已经静坐三天了,现出来没有?” 丹巴上人点了点头,转身就往山坡下的别院禅房走去。 这别院正是昭觉寺招待外来贵宾的地方,拓桑来到蜀中正是下榻这里。 此刻太阳正中,要做梁上君子也颇为不易,好在周围树木繁茂,幽深寂静,没有什么来往僧众,君玉跃身上了一棵巨大的黄桷树,繁茂的枝叶立刻将她的身形完全隐藏了起来。 从黄桷树上居高临下望去,别院的禅房里满是黄衣喇嘛,君玉早前见过的一干面孔全在里面,而那群红衣喇嘛却一个也没见到,上位端坐之人正是拓桑! 一干喇嘛均神情肃穆,忽听门吱的一声推开,丹巴上人和那个喇嘛走了进来。 丹巴上人向拓桑行了一礼,退后两步,拿出了那样东西,展开,依稀正是那喜马拉雅王子的壁画拓刻! 丹巴上人道:“博克多,王子的壁画在此,他身上的钥匙也已经被取走了,佛牙自然应该在那个密室里,我认为,我们还应该再去找一下,若是让喀颜上人他们先找到……” “不用找了,已经没有佛牙了!”拓桑道。 “那地图?” “在我出了密室后,立刻就毁掉了!” 丹巴上人自从见到君玉好端端地从秘道里出来后,心里一直隐隐猜测是因为佛牙的缘故,但是却不肯死心,存了万一的希望,趁拓桑在禅房静坐的三天里,又回到密室仔细查探,自然是一无所获。丹巴上人盯着他,神色有些惶恐又有些愤怒:“博克多……!?您毁了佛牙?为了那少年?” 拓桑平静地点了点头。 一干喇嘛皆面露惊惶之色,君玉曾和他们多次交手,从来不曾见到他们这种如大祸临头般的神情,自己心里也十分紧张。 第33页 君玉虽然对他们的教务了解不深,但是也知道近年来,黄教和红教分歧颇大,冲突有越来越激烈的趋势。和中原那干豪杰的寻宝心理不同,黄、红双方进入寒景园完全是为了争夺“佛牙”!现在佛牙被毁,不知又会掀起什么腥风血雨。 有好一段时间的沉默,丹巴上人的额头隐隐浸出汗来:“这次,红教的喀颜上师也出动了,我们又彻底失去了佛牙……喀颜上师还在秘道里寻找线索,我们……” 拓桑立刻站了起来:“事情紧急,大家即刻启程,回宫后,我自会交代!” 一干喇嘛鱼贯经过君玉隐身的那棵大树,行动十分迅捷。君玉一动不动地隐身在树梢的浓密枝叶里,见拓桑经过时,忽然停下脚步静立了一会儿,身形一晃,已经远去了! 君玉跃下树来,一干人等早已无影无踪! 第十一章 君玉来到浣花客栈,只见孟元敬正站在门口,不知已经张望了多久。见了君玉,他立刻喜不自禁地迎了上来。 君玉道:“岚妮她们呢?” 孟元敬神情有点尴尬:“爱莲山庄有事,她们几天前就动身了。”舅母虽然如此说,但是,他知道舅母不愿见到君玉,所以提前动身了。 君玉笑道:“劳你久等!我们也立刻启程吧!” 孟元敬早已收拾好了一切,连君玉留在客栈的爱马“小帅”都早已叫人刷洗得干干净净。二人立刻上路,一路上,孟元敬的情绪十分低落,快走出成都地界,孟元敬才闷闷地道:“君玉,我们就快不同路了!” 君玉笑了:“谁说我们不同路,我还要再去一趟江南!”当下将卢凌和越窑的谈判简单讲了一下。 孟元敬一直以为她会直接回凤凰寨,现听得君玉如此说,不禁喜上眉梢。这些天来,他一直闷闷不乐,此刻得知君玉还要再下江南,长长地唿出一口气来,只觉得精神百倍,惆怅尽扫。 孟元敬心情大好,二人一路快马,回的时候可比来时快多了,不到二十天,马入扬州。 孟元敬自然极力邀请君玉去他家里,君玉想着诸多不便,藉口卢凌等人已在“涟漪客栈”等候婉拒了他的好意,答应他改日再登门拜访。 “爱莲山庄”大门紧闭,孟元敬敲了好一会儿门,门才匆匆打开,一个侍女探出头来,见了他,面露喜色:“少爷,快请进!” 孟元敬来到客厅,只见方格格独自坐在客厅的檀香木椅上,面上有一层深深的悲伤之意。孟元敬知道这些年来舅舅和舅母之间的关系并不如江湖上形容的郎才女貌、神仙眷侣。此刻见到舅母这等模样,心里也有点恻然,低声问道:“舅舅怎么样了?” 方格格摇了摇头,冷然道:“你舅舅已经闭关!家里无论出了什么事情,他也不会知道!” 孟元敬摇了摇头:“岚妮还好吧?” “她现在是闭门不出!”方格格面上的笑容十分惨澹:“经歷了这样两次惊吓,我们真是对不起她!” 方格格又嘆息了一声,声音十分疲倦:“你去看看她吧!” 孟元敬走出客厅,刚穿过外面的花园,忽见一个人影从树后闪过来,正是石虹妮,她笑着沖孟元敬招招手:“哥,这边!” 石虹妮娇憨地吐吐舌头,神情十分苦恼:“姐姐和母亲最近都不怎么开口,父亲又闭关,家里冷清清的,我都快闷死了!” “你姐姐在哪里?” “在房间里,一步也不肯出来!也不肯见任何人!” 孟元敬走了来到石岚妮的房间,敲了敲门,只听石岚妮冷冷的声音道:“别来烦我!” 孟元敬大声道:“是我!” 房间里静默了片刻,只听得石岚妮轻声道:“哥,君公子可脱险了?!” 孟元敬道:“君玉很好,你放心!” 里面又变得寂静无声,孟元敬苦笑了一下,对石虹妮道:“你要好好照顾你姐姐!别乱跑!” 石虹妮噘了嘴巴,眉毛皱成了一团:“真不知这样的日子,要到何时!对了,玉剑公子家里送来请柬,两天后有荷花大会,你去不去啊?” 孟元敬点了点头,石虹妮十分高兴地做了个鬼脸,“我也要去!” 孟元敬本想阻止她,但想到她小小年纪,家里经歷这许多事情,整天生活得压抑而沉闷,心里不忍,只好点了点头。 ※※※※※※※※※※※※※※※※※※※ 君玉到得“涟漪客栈”,早有莫非嫣以及卢凌和白如晖带着几个兄弟迎了上来。莫非嫣常驻凤凰寨协助赵曼青主管寨中事务,平常极少的外出交易也只限于北方几省的盐、茶等交易。 六年前,君玉途经江南,遇到了一个正准备自杀的女子。女子几乎奄奄一息,正是走投无路的莫非嫣。那时,十八岁的莫非嫣刚被丈夫所休,再无容身之处,万般绝望,正欲了却此生。为君玉所救后,莫非嫣彻底打消了轻生的念头,随君玉书剑飘零,相当一段时间里,君玉和她相依为命,情意深重。三年她前随君玉来到凤凰寨定居下来,主要协助赵曼青打理寨中事务。 此刻,君玉见了她,不禁喜出望外道:“非嫣,你怎么来了?” 莫非嫣嫣然一笑:“你忘了我是江南人?我可是在越窑边上长大的哦!卢大哥叫我随同前来看看质量,我也就大言不惭地来滥竽充数了!” 此次和越窑的交易,数量甚巨,多达20万件瓷器。越窑自古以来是进贡的上品,凤凰寨在和一群波斯商人的茶叶交易后,这群实力雄厚的波斯商人下了订单,要求收购一批越窑走海路远销伊朗、月食、波斯湾等地。 君玉仔细地看了波斯的订单,衡量了一下寨中的周转资金,卢凌等人已经和八大越窑的联盟约好明日下午进行详单谈判。 此次和越窑八大联盟的谈判约在负责人余嵇平的家里。君玉带了莫非嫣、卢凌、耿克等人前去。 余嵇平早年因为一场意外事故,废了双腿,只能在轮椅上活动,虽为余家长子,但是因为身体残废,家中事情便由父亲几房妻妾所出的兄弟争夺主宰。两年前,因为机缘巧合,他遇到一位名医,将他的双腿医好,虽然不能跑跳,但是正常行走已经毫无障碍。重新站起来的余嵇平,平息了一干兄弟的争夺,去年当选八大越窑联盟的盟主,越窑的销量越来越好,生意越做越大。 八大联盟虽然已经和卢凌等人磋商多次,但都是第一次见到君玉。在西湖龙井氤氲的热气里,一众人惊讶地看着座中的君玉,一时之间寂静无声。君玉早已见惯各种各样的目光,微微笑了一下,余稽平轻咳一声,众人这才回过神来。 余嵇平三十岁左右年纪,可能是多年的卧床所致,尽管已经能够站立,但是他依旧面色苍白,这让他看起来倒也不那么像商人而更像他的专长——杰出的越窑设计者。 这是八大越窑第一次和凤凰寨做生意,由于订单巨大,而且交货方式出现严重分歧,所以迟迟未能签订合同。在僵持的这些日子里,余嵇平已经派人打听了凤凰寨的背景,八大联盟心下早已有了决定,现在见到君玉亲来,更无异议,尽管他们认为交货方式有点难度,但是也同意了凤凰寨提出的条件,双方很快达成一致意见,缔结了合约。 由于当天有一批瓷器出炉,余稽平邀请众人参观,众人第一次亲歷如此精美的瓷器出炉,一个个惊嘆不已。莫非嫣又对正在设计中的作品提出了一些意见,余稽平大为赞赏。众人回到客栈已是黄昏十分了。 上到二楼客房,只见君玉等人的房间门口站着八名士兵,还摆放着许多箱笼。众人见了这情景,都有点意外。这时,隔壁房里走出两名武官,见了君玉,其中一名立刻大笑着迎上来,一揖到底:“君公子,你好!” 此人竟是苏赫察,他兵败被俘,被君玉用左贤王的一干儿女和部众换回,原本已经被贬为庶人,可是现在见他依旧将军装束,想必还是维持着出征前的职位。 君玉回礼道:“苏将军,久违了!” 苏赫察笑着指着身边那位黑壮的武官道:“这位是祈小文祈将军!” 祈小文赶紧道:“久仰公子大名,虽未谋面却有同袍之谊,幸会幸会!” 祈小文是年初和胡族决战的四路大军将领之一,第一次见面,祈小文就提出“同袍之谊”云云,自是有意套近乎。 君玉道:“两位将军前来,有何要事?” 苏赫察再次一揖到底:“无事,无事,只是叙旧而已!” 君玉看看旁边那些箱笼,知道苏赫察携了祈小文一同前来,自然并不纯粹是为了“叙旧”而已。果然,祈小文立刻道:“汤元帅得知公子南下,已在帅府备下水酒,还请君公子明日赏光前来!” 第34页 汤镇是朱丞相派系的红人,年初的大战之后,更被封为“威武大元帅”。 君玉肃然道:“君某本山野之民,不敢叨扰汤元帅的家宴,还请二位谅解!”她看了看那些箱笼:“无功不受禄,还劳烦苏将军将这些东西物归原主!” 祈小文悻悻然地还待再劝,苏赫察知道多说无益,向君玉行了一礼,挥挥手,一众士兵抬起了箱笼,快步走下楼去。 众人刚吃过晚饭,楼下又报有访客,说是玉剑公子寒雪海来访。 寒雪海坐下,居然拿出一张请柬,要君玉一行明日去寒家欣赏荷花。寒家的荷花、“陋居”的梅花并称江南二景,都是鼎鼎大名的,此时方7月初,正是荷花盛放的大好季节。每年的这几天,寒家都要大开庭园,遍请亲友、世交和江南名门前来商花。 君玉这些年走南闯北,万里奔波,此次到江南几个月下来,发现从“陋居”到“爱莲山庄”再到寒家的荷花,很不习惯这些江南公子整天的风雅生活,但是见寒雪海亲自上门送请柬,也不便推辞,只好应了下来。 在“四公子”之中,寒雪海年龄最小,也最为心高气盛,这样亲自上门送请柬的举动可谓生平仅有!自从在客栈酒醉闹事剑败玉碎于君玉之手后,他每见君玉,总觉得羞愧难当,尤其是在青城山中毒为君玉所救后,他心里的滋味就更加复杂了。这次亲自上门请客,见君玉稍有犹疑之色,心里更加慌乱,不禁道:“君公子,你可是有其他要事忙碌?” 君玉笑了:“玉剑公子这场盛会,君玉再忙也会来叨扰的!” 寒雪海沉默了一下,终于大声道:“君公子,你若忙,就不必勉强了!” “雪海,有你这么请客的么?”君玉笑了起来,“你到底是希望我去还是希望我不去?” 寒雪海被将了一军,看到君玉似笑非笑的神情,忽地转过头红了脸。 君玉笑道:“寒家的荷花天下闻名,不去看看岂非可惜?雪海,我是叨扰定了!但是由于我们和越窑定下的货物最终定下走海路,第一批货物即将启程,我明天要去港口确认了相关事宜,可能会晚一点到!” 寒雪海点点头,默默地离开了。 寒家着名的荷塘足足有100亩,周围是参天的树木,东边一角砌了朱红栏杆,远远望去真是“遮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从五天前开始,稍远的观光客人已经陆续抵达,而从今天早上开始,近郊的故交也已经陆续抵达了。 已近中午,寒雪海不知已经在大门口张望了几回,依旧没有君玉的踪影。 秦时风、金陵刀、白卿梦等一干死党自然早已到了,孟元敬也早到了,和一般老友叙话半晌,见寒雪海这个样子,不禁问道:“雪海,你干吗呢?君玉一诺千金,说来就一定会来的。” 寒雪海尚未答话,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哈哈大笑,孟元敬皱了眉头,那嚣张而来的人可不正是朱渝?! 寒雪海素来不喜朱渝,并没给他送请柬,现见他不请自来,寒雪海又不比秦时风喜怒不形于色,本就少年气盛,看了朱渝就侧过面去,招唿也不打一声。 朱渝不以为意,大摇大摆地径直走了进去,里面,自有一干江南名宿围上来叙话。 此时,夕阳方斜,空气里吹拂的风开始凉慡起来,在荷塘和松林相交的青石小桥上突然走来一位穿蓝袍子的少年。 孟元敬笑着喊了声“君玉”,剎那间,荷塘周围的林间、路上,突然涌出了无数女子,看样子,除了前来赏花的江南佳丽,连四大家族的女性都出动了。 原来,武林大会后,这些江南名媛皆从返回的江南武林各派中得知“凤城飞帅”大名,再加上君玉几次出现在“陋居”,盛名传遍江南闺阁,是以,各地女子趁着寒家的荷花大会,竟然倾巢出动,为的就是一睹这位传说中的“凤城飞帅”之“真容”。 孟元敬一见这等阵势,也不禁怔了,而寒雪海,更不知道自家的这次赏花大会竟然汇聚了如许之众的佳丽名媛,自他记事以来,寒家的花会从来不曾有过如此多女性,环顾四周,他居然发现自己的母亲和祖母以及另外三位公子家的女眷也全体出动了,惊讶之下,甚至忘记了前去招唿君玉。 君玉这些年来,早已见惯了这种阵仗,自是不已为意,微笑的目光投向一群一群的女子,走了十几步,忽地看见左边路上一位头髮花白的老奶奶和几位年长的妇女,不禁笑着停下了脚步,沖这几位较为高龄的女子深深鞠了一躬。 老奶奶虽然头髮花白,精神却十分矍铄,大声笑道:“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老身竟然是做梦也想不到世间竟然有如此神仙样的少年!” 寒雪海上前一步,恭敬地点了点头,目光转向君玉:“这是我祖母和母亲……” 君玉和一众年长的女性见过礼,抬起头,四周已经围满了女孩子。她微微一笑,目光所及处,女孩子们有的红了脸,有的低下了头偷笑,有的三五成群围在一起窃窃私语。 一个大胆的小女孩子上前几步,将手里的花儿递了过来,怯生生道:“哥哥,给你!” 君玉虽然男装多年,但是听得别人叫自己“哥哥”还是头一遭,不禁大乐,接了花儿,笑着轻轻拍了拍小女孩的脸儿。其他女孩子见了,竟纷纷将手里的花朵抛了过来,洒了君玉一身。 君玉随着孟元敬、寒雪海等人好不容易穿过重重人群,来到特意为赏荷搭设的精緻荷亭,刚一坐下,一个红衣少女奔了过来,模样娇憨,正是石虹妮。 君玉见只她一人,却不见石岚妮的踪影,心里喟嘆了一声,低声道:“你姐姐可好?” 石虹妮扁了扁嘴巴,几乎要哭出来的样子,“我姐姐很惦记你,可是,她不愿意出门!” 君玉尚未回答,忽听得一阵十分嚣张的大笑声传来,正是朱渝。他也不和任何人打招唿,只是冷冷地看了一眼君玉,依旧是那种冷淡而嘲讽的微笑:“你是那个甚么玉剑公子的救命恩人,今天,这花会是专为你设的罢?” 石虹妮恨恨地看了他一眼,石岚妮回家这些天,朱渝从来不曾前去探望。她知道姐姐在等着这个人,可是,这人却一副没事人的样子,想必早已将姐姐忘到九霄云外了!朱渝完全目无旁人的样子,石虹妮恨恨地拉了孟元敬:“哥,我讨厌这里,我们去那边!” 孟元敬看看君玉,君玉点了点头。 寒雪海站在那里,十分恼怒,想怎样却又不好怎样,也转身就走了! 其他人也十分没兴,转眼之间,荷亭里只剩下了君玉和朱渝二人。 朱渝冷冷地看她几眼,突然道:“我最讨厌你这种人了,无能谁到了你面前就会不由自主地黯然失色,有时,我真的十分不想看到你!” 君玉苦笑了一下:“每次见到朱公子也并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情!” 她看看石虹妮恨恨远去的背影,嘆息了一声:“朱渝,你总该去看看岚妮的!” “哈”朱渝怪笑一声:“君大公子有怜香惜玉之心,我朱渝可从不单恋一枝花!” 君玉沉声道:“无论如何,她曾和你蜀中同行,难道你就没有一点责任?!” “我有什么必要回答你这个问题?!”朱渝翻了翻白眼,“你若喜欢,我可以把她让给你!” 这一瞬间,君玉只觉得眼前之人又和小时候一样讨厌莫名,如果说少时的朱渝因为恶作剧尚可以被原谅,可现在这个男人,简直令人憎恶! 尽管这一丝嫌恶的表情只是一闪而过,朱渝也清楚地看到了,他忿忿地冷笑道:“我父亲、方格格,哪一个不是你母亲的大对头?可你搭救了你的仇人后还惦记不休……你知不知道,你这圣人模样令我十分讨厌……” 君玉截口道:“你和石岚妮并不是我的仇人!我母亲早已长眠,所有的往事也早已烟消云散!” 朱渝顿了好一会儿才冷笑道:“你从小就是这样谦谦君子的模样!你知不知道你这种高高在上的姿态常常让我抓狂?” 君玉沉默了。 朱渝有些揶揄地笑了:“你看,你就是这样!大名鼎鼎的凤城飞帅,一诺千金的凤凰寨主,天下女子的梦中情人,对任何人都可以毫无理由地伸出援手,‘宁可天下人负我,切莫我负天下人’——你已经不是人是神了!你比孟元敬更让我讨厌!我常常在想,这样万人崇拜的偶像会不会有轰然倒塌的一天……” 君玉也冷笑一声:“可是,你指责我的这些,就足以为你的负心薄倖开脱么?石岚妮又是第几个香红叶了?” 第35页 “女人如衣服,谁叫她们拖泥带水痴心妄想!” 君玉厉声道:“难道你就可以因为她们的痴情而随意践踏、折辱?” 朱渝忽然想起罗罗自杀的那个夜晚,君玉亲手埋葬她时那种悲凉的神情,一时之间张口结舌,只觉无言以对,冷笑几声,拂袖而去! 第十二章 因为这番争执,朱渝心里非常气闷,独自回到了家里。朱渝的老家在扬州,但是家人都住在京城丞相府,扬州的老家只有一屋子丫鬟、僕人守着。 见朱渝回来,老管家赶紧回报:“少爷,朱三槐已经等候多时!” 朱三槐是朱丞相的贴身侍卫之一,朱渝见了他,知道又是父亲有事吩咐,果然,朱三槐道:“丞相吩咐少爷务必尽快返回京城,有要事相商!” “有什么要事?”朱渝冷冷地道! 朱三槐垂手道:“丞相得到密报,七王爷有意笼络北六省的将领,君玉正是他延揽的主要对象,丞相对此十分担忧,要二少爷立即回京商议对策!” 朱渝冷冷一笑:“商量什么对策?凭你们能奈何得了君玉么?!” 朱三槐不敢多言,只听得后面一个十分严厉的声音:“君玉自然不好对付,所以,这次需要你帮忙!” 朱三槐赶紧回头行礼,来人正是朱丞相。 朱丞相道:“你先退下吧!” 朱三槐立刻退下。 朱渝见父亲连夜归家,虽然京城比邻,也有点意外。 朱丞相深深地看了几眼儿子:“你从蜀中回来后,为什么不直接回丞相府?” “我还有些事情!” 朱丞相盯着儿子:“你有什么事情?” 朱渝不答,朱丞相的声音更加严厉:“今天汤镇宴请武将,你为什么不来?祈小文和苏赫察亲自送了厚礼去请君玉,他摆了架子一口回绝,你倒好,居然跑去寒家的花会凑热闹!你和寒雪海素无交情,又是因为君玉在那里?!” 朱渝从来没听过父亲用这种语气对自己说话,他不由得避过了父亲严厉的目光,朱丞相忽然道:“你跟我来!” 朱渝不敢抗命,跟在父亲身后。朱丞相径直来到正院的一间大书房,朱渝迟疑着停下了脚步。这间书房是在他出生之前就已逝世的大哥朱大公子生前专用的,朱大公子死后,朱丞相下令不许任何人接近,尽管已经二十几年过去,不过因为有人定期打扫,所以一直维持着大公子生前的整洁! 书房的老僕见了朱丞相父子,也有点惊讶,刚叫了声“老爷”,朱丞相立刻道:“开门”。 门一下打开了,满屋子虽然灯火通明,却有一种瀰漫开来的冷清。 这是朱渝出生以来,第一次走进这间大书房。书房里非常整洁,左边是一排排的书架,书架上上并非四书五经,而是各种各样的武学典籍,从籍籍无名的三教九流到江湖上的名门大派,几乎各种武学典籍无不齐全。而书房的右边更呈列着十八般武器,其中最多的是剑,朱渝认出其中好几把都是江湖上失传已久的名剑。 在书桌的正前方,挂着一副装裱得十分精细的女子的小像,那作画的人并不十分高明,而那画像上的女子也并非什么天姿国色,可是,朱渝一见之下,却呆住了! 他认得那双眼睛,那是一双即使在千万人中也可以一下辨认出来的特别的眼睛!那作画之人想必十分用心,一笔一笔工笔细描,而且着色更是用了花梢晓露调丹濡粉,事隔多年鲜妍依旧,以致于画中人的那双眼睛似乎仍微微发出墨玉一般的光芒! 而在书桌上,还摆着一本用金箔包装封面的薄薄的书籍,上面赫然是几个大字:手挥五弦! 他听得父亲的声音十分沉痛:“你大哥就是因为这个女人而死的!” 朱渝沉默着,朱丞相道:“走吧!去你的书房!” 朱渝不解其意,只好跟在父亲身后。 朱渝的书房比大哥的那间还要大,和大哥的书房不同,他的书房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除了各种武学典籍,更多的是四书五经、兵法、史籍典故甚至稗官野史。 当然,他的书房里引人注目的绝非这些书籍,而是另一部分的美图呈列馆,正面的墙壁上是八大美人图:褒姒、西施、貂禅、赵飞燕、王昭君、洛神甄妃、冯小怜、杨贵妃。这些美人图两幅一组正好构成了春夏秋冬四季。在这八大美人图的两侧墙壁上,则是近二十年来江湖上声名最盛的美人图,从方格格、方翩翩、情魔到艷名远播的秦淮名ji,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而在这些美人图的旁边赫然放着那幅花蕊夫人的屏风,正是庞般等人从那蜀中秘道里带回来的。 朱丞相的目光扫过众多美人图,道:“这些美人图,无一赝品,天下各种类型的美女已经尽在其中了!” 朱渝自然知道这些美人图无不出自一代代杰出的画家之手,画出的无不是她们容颜最盛时刻的天香国色! 朱丞相盯着儿子:“在你16岁后,我就为你寻了几名丝毫不逊色于这些画中美人的侍妾!此后,无论你怎么寻花问柳,无论你的行为多么放浪形骸,哪怕你跟那些不务正业的风流公子哥儿一样吃喝嫖赌、胡作非为,我都从不过问——我找了这么多的美人图,就是希望你从小耳濡目染,不要像你大哥那样!” 朱渝冷冷地道:“你觉得这些人很美么?” 朱丞相道:“你说什么?” 朱渝从身上取出一幅画来,展开,挂到了八大美人图的中央,即使面对父亲,也是那种有些嘲讽的微笑:“你看看这画!” 一屋子的美人图忽然颜色尽失,朱丞相看了那画上的男子半晌,神情惊疑:“这是君玉?” “君玉比他父亲更胜一筹!” 朱丞相怒道:“这就是你逼了杨昌浩、庞般滞留蜀中的原因?” “当然不是,因为我欠他一命!” 朱丞相身子一震,闭了闭眼睛,朱渝第一次见到父亲这般老态龙钟的模样,他正要伸手去扶,朱丞相踉跄着在书房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好一会儿他才睁开眼睛盯着儿子:“你为什么要将那小子当成朋友?” 朱渝自嘲地笑了笑:“只怕他从来不曾认为我配做他的朋友!” “你这是什么话?”朱丞相大怒,重重地在椅子上捶了一下,“那小子何德何能敢如此轻视于你?当初在千思书院我就该杀了这个孽种!” “当初你又不是没出手,有弄影公子在,你能杀得了他么?现在懊悔有什么用?!”朱渝冷然道。 朱丞相气得脸青面黑,厉声道:“今后,我再不许你和这个孽种往来!” 朱渝冷冷一笑,立在一边没有做声。 朱丞相长嘆一声,道:“你大哥从小天姿聪颖,远超一众只知道吃喝玩乐的豪门公子。长大后,他更见识出众,是我最好的帮手!他不近女色,唯一的嗜好就是痴迷武学!到他二十岁时,武功已经超过朱三槐了!” 朱渝忽听父亲第一次讲起那个素未谋面的已故大哥来,不禁有点意外,朱三槐的武功远在庞般之上,是丞相府的第一高手,朱渝自认武功也不如他,可是大哥20岁时,武功就已经在朱三槐之上了! “那时,我为自己有这样武功高强的儿子感到非常自豪!即使是我的政敌也十分羡慕我有这样一个儿子!可是,有什么用,你大哥在寒景园遇到了兰茜思,遭遇了平生第一场惨败!此后,他性情大变,我怕他闷出病来,遍访天下佳丽希望他早日成家不必再痴迷武学,可是,他倒当真不痴迷武学了,而是将那个普通之至的女人当了天神一般崇拜!……” 朱渝原本一直以为大哥是被兰茜思杀死的,现在才第一次从父亲口中听到当年的那段纠缠,只觉得心里十分紧张,手心都快冒出汗来。 “如此过了半年,你大哥费尽艰辛找到兰茜思,可是,这个女人连你大哥是谁都想不起来,更不要说多看他一眼了!你大哥回家后闭门七日,画下了那幅小像,从此卧床不起,任我遍请名医也无济于事!” 朱丞相恨恨地道:“就在同年的武林大会上,兰茜思受伤失踪,你大哥得知消息后病情加重,不久就郁郁而终,此时,距离他25岁生日还有三天!……你大娘悲伤过度,也一病不起,不到两个月就离开了人世!从此,我对兰茜思恨之入骨,非要杀他祭奠你大哥在天之灵不可……” 门口的老僕忽然轻轻敲门,朱丞相怒道:“什么事?” 老僕颤声道:“朱四槐说有要事向丞相禀报!” 朱丞相道:“叫他进来!” 第36页 朱四槐快步走了进来,他和朱三槐是兄弟,都是丞相府的家臣。朱四槐正要行礼,朱丞相立刻挥了挥手:“四槐,你来得正好,把当年追杀兰茜思的详细经过向公子讲一遍……” 朱四槐正是当年参予暗访追杀兰茜思的领头之人,多年过去,当年参予之人死的死、散的散,余下者无不对那次追杀讳莫如深。朱四槐迟疑了一下,却不敢不从,道:“大公子故去后,我们四处追查兰茜思的下落,两年后,终于在贵州的一个小镇发现了她的踪迹……那时,兰茜思已经怀孕七八个月的样子……”朱四槐顺着朱渝的目光,忽然看见正中挂的那个男子的画像,失声道:“那个男子,正是兰茜思的丈夫君生……” 朱丞相点了点头,朱四槐继续道:“那时,我们已经打听清楚了兰茜思的情况,她夫妻二人在这偏远小镇别无亲族,但是,兰茜思实在太厉害,我们不敢贸然动手,其中一个年长者建议再过一段时间,窥准她生孩子的那天下手,他说,女人临盆的时刻,正是她们生命中最厉害的一道鬼门关,此时下手,才能保证万无一失……” 朱渝握紧了拳头,这群丞相府的一流好手,竟然在兰茜思身怀六甲的时候也不敢动手,还打算着等她临盆时刻一举格杀,天下最卑劣最残酷的事也无过于此,他只觉得心中毛骨悚然,头上冒出一阵阵冷汗! ※※※※※※※※※※※※※※※※※※※※※※※※※※ 朱四槐没有发现朱渝神情有异,继续道:“这样过了半个月左右,兰茜思不知怎么有所察觉,那天早上,她和君生匆匆上路,我们寻找了将近两年,怎肯轻易让她离开,也顾不得再等绝好机会,立刻截住了她夫妻二人……”此事已过去20年多,可是朱四槐此刻叙述起当年往事,脸色也阵青阵白:“当时,我们见兰茜思手里无剑,只有一根手指粗细的树枝,心里都松了口气,立刻向她攻去……”他忽然将胸前衣襟拉开,露出一条长长的伤痕,“三招后,我们一行十三人,每个人身上都有了一道这样的伤痕,倒在地上,一时起不来!兰茜思扔了树枝,嘆息一声,君生扶了她,两人就此远去……” 当年参与此事之人,无不是朱丞相延揽的一方豪杰,这些成名已久的江洋大盗谁也无颜提起这桩卑劣的围攻往事,除了朱四槐,其余人等也不再回丞相府,就此散去。 朱四槐虽然断定身怀六甲的兰茜思走不远,但是,西南三省这等偏远小镇也不知多少,再要寻找无异于大海捞针,再也没有了兰茜思的丝毫音讯! 朱渝盯着父亲,好半晌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大哥的死跟兰茜思毫无关系!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你曾经做过如此不堪的事?” “畜生!你这是什么话?如果没有兰茜思,你大哥会死吗?”朱丞相霍地站了起来,“现在皇上病危,七王爷四处收买人心,如果君玉被他延揽,我又增加一个强敌,你不仅不为我分忧,反倒认仇为友,我是白养你这个畜生了!” 朱渝看着父亲面上那丝一闪而过的怨毒之色,却做声不得,只是满面通红,唿吸急促。 朱四槐见他们父子争执,尴尬地低了头站在那里。 朱丞相瞪了一眼朱四槐:“你又有什么要事禀报?” 朱四槐看看朱渝,欲言又止,神情十分古怪。朱丞相大喝一声:“有事快说,鬼鬼祟祟地干什么?” 朱四槐立刻道:“是,小人立刻禀明!小人这次外出,碰巧遇到一个熟人。这个人是崆峒派的一个寄名弟子,曾参加过20多年前那场英雄大会,远远见过兰茜思一面,后来退出武林,经商为生。十一年前,他曾经到西南边陲一个无名小镇收购一批山货,见到一个疑似兰茜思的女子,估计兰茜思生前就隐姓埋名居住在那个无名小镇。他第二年冬天再去那个无名小镇收购山货时,打听之下,那个女人已经去世。他说那个疑似兰茜思的女人只有一个女儿并无儿子,那女人死后不久,她的女儿就不知去向了……” 君玉正是十年前那个冬天上的千思书院! 如五雷轰顶,朱渝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直觉得眼前金星乱冒。 朱丞相也呆住了,好一会儿,忽见儿子发狂般奔了出去,他张口欲唿,可是,朱渝早已没了踪影。 朱四槐小心翼翼地退在一边,大气也不敢出! 第十三章 促使君玉做出提前离开的决定是在收到东方炯发出的最新情报之后。当天晚上,信鸽传来消息,报告寨中发生了一件大事。原来,自年初大风口一役,凤凰寨名声大炽,各方豪杰来投,寨中精兵立刻扩充。可是这些八方来投之士,不少是漠北一带的绿林和黑道人物。这些人自恃武功,谁也不服气谁,也不听从集中训练的教官的安排,各自为阵,甚至到凤凰城中喝酒闹事、打架斗殴,已经发生多起恶性事件! 越窑瓷器交易已经完全敲定,君玉再也无心逗留,卢凌和白如晖也早已拜访了江南一些较大的客商,安排好了一切,于是,君玉决定明天立刻启程回寨。 她早已和四公子已经汪均等人辞了行,也给孟元敬捎了消息。一切准备停当,已是中午。小二忽报有客人来访,卢凌带了此人进门,竟是汪均。 君玉对这个侠义的汉子十分有好感,见了他立刻热情招唿。 汪均一向直率,此刻的神情却有点犹豫,君玉有些意外,汪均低声道:“有个人想见君公子一面,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君玉笑道:“既是汪兄的朋友,不妨请进一叙!” 汪均大喜,也不回话,立刻出门跑下楼去。片刻之后,汪均带了一个身高体阔的青年男子进来。男子见了君玉,表情十分惊异。 君玉也有点意外,此人竟是她第一次到扬州时,在茶楼里无意中见过一面的“黄懿”! 汪均见他惊异的样子,赶紧道:“七王爷,这位就是君玉君公子!” 七王爷回过神来,大大地行了一礼:“久仰‘凤城飞帅’大名,竟是如此一位翩翩佳公子!今日得见高贤,足慰平生!” 君玉淡淡一笑回礼:“不知七王爷有何贵干?” 七王爷细细地看她好几眼,道:“那天匆匆一瞥,对于君公子的风神实在过目难忘,但是小王万万没想到,公子竟然就是‘凤城飞帅’!小王生平喜欢结交英雄豪杰,得知飞帅现身江南,特上门拜访,还望不曾打扰公子清闲!” 君玉微微一笑,这七王爷如此礼贤下士,必然是有所图谋,所以也不开口,向他望去,果然,七王爷嘆了口气,皱了眉头:“现在,山东、河北等地蝗灾、旱灾严重,近年庄稼颗粒无收,饥民流离,盗贼四起,几股反贼声势尤盛,而边境上,赤金族和胡王大军虎视耽耽,再加上东南沿海又有倭寇骚扰,真是内忧外患,不堪其虞,朝廷中文官爱钱,武官怕死,真有事情了,也指望不上他们……” 君玉早已听出他着意接纳的意图来了,只觉意兴阑珊,朝廷中也不是无人可用,但是朱丞相权顷朝野,排除异己,想孟元敬何等出色之人,也终落得身贬庶人,身处糙莽。 她不由得仔细地打量了一回这个自称“黄懿”的七王爷,也难得在一般酒池肉林的皇家子弟中还有如此清醒之人,连汪均这样的好汉也被其网络帐下,这人想必也有些过人之处。 七王爷是诸皇子中最尚武的一个,曾经在边境战争中立过一些战功,被封为天下兵马大元帅。但是,其实过半兵权是被朱丞相的嫡系把持的。当今皇上已经卧床一段时间,尚未立下太子;朱丞相和三皇子过从甚密,因此,七王爷一直在暗中扶植势力,尤其是希望在军中扶持自己的势力。大风口一战后,他和朱丞相都派出亲信笼络彭东,却发现君玉才是真正的主事者。 七王爷道:“现在朱丞相在朝中大权独揽,并掌握了过半兵权,但是,在对胡族和赤金族的战争中却是屡战屡败,‘凤城飞帅’统领的凤凰军威名赫赫,按照目前的军功,君公子若肯为朝廷所用,实是国家之大幸!君公子若同意,小王会立刻上报朝廷,让你得到应有的嘉奖和军功,而非让彭东那种庸才白白领受了一切……” “君某生性懒散,不愿为了官名约束自己,王爷好意心领了”君玉道。 七王爷看君玉语音平淡却是态度坚决,又道:“听说孟将军和公子是知交好友,年初的决战,孟将军为汤震掣肘打压,我已禀明朝廷,让孟将军官復原职,到东南前线剿灭倭寇!” 君玉喜道:“能启用孟将军,自然是最好不过了!” 第37页 七王爷立刻道:“若能再得公子这般人才,岂非更是国家之福!” 君玉笑了起来:“我在凤凰寨散漫怪了,还请王爷恕罪!” 七王爷不便再说什么,站起来大笑道:“人各有志,无论如何,能识得公子如此人物,亦是人生一件幸事!今天冒昧打扰,还望后会有期!”言毕,告辞而去。 汪钧走在了后面,低声道:“君公子,汪钧多有得罪”。 君玉笑笑,正色道:“汪兄切莫如此,我看当今朝廷,也只得这位七王爷尚自清醒,而且对内外的形势有一定的判断,对朱丞相也多少是个牵制!当今文官武官,基本分为两派,攀附者非七王爷便是朱丞相,很少有能够独立为官为人为事的,所以我无意为官,更无意捲入这些政治纠纷里。” 汪钧虽然和君玉认识不久,但是几次交往下来,对她大为折服,出面为七王爷邀请她,原本也是碍于七王爷情面,推辞不得,见君玉并不责怪,才松了口气。 ※※※※※※※※※※※※ 七王爷走后,君玉和莫非嫣又外出了一趟,返回客栈,已是黄昏十分,老远地,就见到一个人在门口踱来踱去,却正是孟元敬。 原来,孟元敬一接到君玉明天就要离开的消息,马上就从家里赶来了。他心想这一走,再见不知是何夕,而君玉恰恰又离开了,所以他一直等在客栈门口,白如晖等请他进去等也不听,只是一直心烦意乱地在门口徘徊。 见得君玉,孟元敬大喜,迎了上来,却期期艾艾不知说什么,好一会儿才道:“君玉,出去走走罢?!” 君玉不知他有何要事,却也欣然答应了。 两人走了一程,已到了一片小小的树林边,周围有几棵参天古木。一路上,孟元敬支吾着想说什么,却总是开不了口。 自从蜀中归来后,君玉察觉他的态度多多少少总是有点异样,孟元敬是她少时最重要的朋友,两人几番共度难关,是以决不希望因为一些无谓的猜忌而产生隔阂,她想叫住孟元敬,孟元敬却神不守舍地走出老远了。 孟元敬走了好一会儿,回头,发现君玉已经在身后的一棵银杏树边坐下了,立刻尴尬地转身回来,也在君玉身边坐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道:“前几天,七王爷来找过我!” 君玉笑了笑:“他今天也来找过我,汪均这等人都能投奔他帐下,此人想必也有过人之处!” 孟元敬沉默了一下,忽道:“这一别,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了!” 君玉笑道:“那可说不定了,你如果开赴东南前线剿倭寇,要想再见面还真是不容易!” 孟元敬痴痴地看着她的笑脸,忽地嘆息了一声:“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啊!” 孟元敬本来是个生性十分豪慡之人,此刻声音里竟有无限的离愁别绪,君玉心里也觉淡淡的怅然,微笑着沉默了! “二位好兴致,竟然在这里欣赏斜阳!”一个懒洋洋中透出习惯性的讥诮的声音在二人背后响起。 君玉也不回头,除了朱渝,谁还会有这种声调。 孟元敬更是对他没什么好脸色,漠然着当他不存在! 夕阳将并坐一起的二人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显得无限亲密。朱渝盯着这双长长的影子,忽觉得万分刺眼,冷冷地道:“江湖传言,你二人双剑合壁天下无敌,朱渝今天来领教领教!” 孟元敬此时哪里有心思和他较量,君玉淡淡地道:“你几时也听起了什么江湖言?” 朱渝见二人均是同样神情本已刺目之极,这话听得更是刺心,冷笑道:“嘿嘿,我曾亲眼目睹双剑的威力,莫非你二人真认为天下无敌,我不配和你们较量?” 孟元敬本就心烦,听他一再胡搅蛮缠,不由得火起,腾地站了起来:“你要较量就较量,也不用什么双剑合壁,你先赢得了我再说!” 朱渝更不搭话,竟然立刻抽出“照胆”就向孟元敬攻去。 “蹑景”发出微微的红光,两把宝剑一碰,各自盪了开去。孟元敬急忙跳出圈子,朱渝哪里肯收手,又举剑攻来,孟元敬也自恼怒,反守为攻! 朱渝冷笑道:“今天,我倒要看看你这个什么武林盟主到底有何真本事!” 这些天来,他心里郁闷堆积,又看到两人神情如此默契,更加怒从心起,竟然一剑狠似一剑。 此刻,太阳已经完全沉了下去,想到君玉明早就要离开,再无叙话之时,孟元敬虽然十分厌恶他,但也不愿在这个关键时刻和他做无谓的缠斗,两人功夫在伯仲之间,此刻他心里大急,只想赶快脱身,剑法便有了破绽。 朱渝觑了个漏缺,一剑向君玉刺来,大声道:“君玉,你们两个从小就是一伙的,何不一起上,让我领教领教你们那什么‘手挥五弦’……” 这一招用了十成的功力攻来,朱渝的目的就是要迫君玉出手,君玉当然明白他的用意,虽然极不愿意和他动手,无奈这招威力实在过大,由不得她多想,“追飞”出鞘,瞬间,“蹑景”和“追飞”各自在满天的彩霞中划出一道微弱的黄、红色彩,朱渝退后一步,脸色大变,“照胆”忽然以迅雷之势刺向孟元敬。 本来,一招逼退朱渝后,君玉已经收剑,孟元敬心里想着其他事情,更是无心再战,无奈朱渝这一剑的速度委实太快,君、孟二人几次对敌后早已有了相当默契,不加思索之下,双剑挥出,晚霞中,一道鲜血突然洒落。 朱渝的雪白衣衫被“追飞”划破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君玉本就不欲和他硬拼,下手自然有所保留,这伤也不过是一点小小的皮外伤,此刻,晚霞在天,君玉发现朱渝的目光竟然充满了怨愤和一些说不清楚的可怕的东西。 饶是她一向大胆镇静,也呆了呆。 “哈哈哈……”朱渝狂笑着远去,手臂上的鲜血染红了一截白色的袖子。 孟元敬看着他充满怨恨的背影远去,一时之间也作声不得。 君玉心里暗自嘆息了一声,她虽素来不喜朱渝此人有时甚至还有点憎恶他,但是今天出现这个局面,也实非所愿。 孟元敬看看君玉,君玉意兴阑珊地看看西边的晚霞,两人告辞,各自向相反方向而去。 第十四章 雁门在望,已近中秋。 北方的天空已经溯风凛冽,充满寒意,风沙也日渐多了起来。此距凤凰寨还有三天的路程,众人忙着赶路,黎明时分便离开旅居的客栈上路。 七八月之间,赤金族和朝廷大军在龙城和狼居胥山三次会战,三次大战,朝廷折损近10万大军,在赤金族铁骑之下,狼居胥城的守军望风披靡。朝廷紧急派遣东南一带着名将领许衡增援,许衡一直在东南一带抗击倭寇,此次北上,倭寇再告猖獗。而山东、河北、河南一带连年大旱,朝廷赈灾不力,自四月初开始的饥民暴动迅速扩大,到现在,已经逾十万之众,朝廷认为流民暴动的灾害更大过于边境的危急,再次派遣汤震一部大军赶赴前线镇压。 内忧外患之下,各地流民四徙,纷纷逃难,君玉等人一路北上,所见流民越来越多。 这一日的天气并不好,从早上开始就一直阴沉沉的,到得中午下起雨来,过得一会,竟然变为瓢泼大雨,众人虽然备有雨具,但是也难以抵挡瓢泼的大雨,尤其是马,几乎都被淋得睁不开眼睛了。此时已到雁门,自朝廷守军南撤后,雁门周围的烽火台早已失修,众人寻了个最近的烽火台挤进去。 这里自然不是避雨的理想场所,雨水从屋顶的fèng隙漏下来,白如晖嘆道:“近两月的大旱,这场雨虽然把我们困在了这里,却也算来得及时。” 莫非嫣道:“这雨下得如此大,也不知何时才能停,我希望能在中秋节前赶回凤凰寨啊”。 “应该能赶到的”君玉算了算行程,距中秋还有十来天,每年的中秋节,凤凰寨都会举行盛大的庆祝活动。凤凰寨地处北方,各族人等混居,节日也各不相同,这些年来,大家选择了中秋节做最盛大的庆祝日,整个凤凰城都会张灯结彩,而凤凰寨更是有传统的北方的歌舞表演,骑马she术竞赛,君玉也想趁此约束新来投军的八方豪杰,因此,在中秋节前一定要赶回山寨。 到得傍晚,雨逐渐停了下来,泥泞之下也无法再赶路,此时寒风阵阵,从烽火台的fèng隙里四处吹来,莫非嫣不禁打了个寒颤。众人中,她是三年前才习武,根基薄弱,君玉将自己的外衣递给她。莫非嫣摇了摇头,尽管她清楚君玉武功高强,并不畏这点小小的寒冷,可是这样的寒风里,亭亭玉立的君玉看起来比自己更加单薄。君玉笑笑,将外袍给她披上,卢凌等人在烽火台上勉强寻了些朽木,燃起了一堆火。 第38页 火光熊熊燃烧着,君玉突然站起身,听了听道:“有人来了”。 众人走到门口,前面的泥泞的官道上,一个约莫三十来岁的女子正踉跄往前奔逃,左腿已经鲜血淋漓,显是受了刀伤,她身后十几丈远,五六名士兵正在吆喝着追赶。女子是汉人装束,而那伙追赶的士兵也是朝廷装束。 女子勉强奔到烽火台前,已经精疲力竭,见了门里突然走出几个人来,紧张之下,眼前一黑,倒了下去。君玉伸手扶住了她,交给旁边的莫非嫣,莫非嫣立刻拿出随身的药丸塞到她嘴里,撕了一块袖巾包扎住了她血流汩汩的左腿。 这时,一众追兵已经围了上来,为首的那人狞笑道:“尔等是什么人?敢阻挡官爷捉拿逃犯?” “敢问,这位大姐犯了什么罪?”君玉道。 那人向同伙使了个眼色,狂笑道:“你什么东西也配管大爷们的事?”话音未落,五六柄刀已向众人砍去。 片刻之后,五六柄刀子齐齐掉地,卢凌皱眉道“这帮鱼肉百姓的土匪还是杀了罢?” 君玉摇摇头,卢凌挥挥手,“算你等运气,快滚”。 众人面如土色,刀也不敢拣就抱头鼠窜而去。 众人回到火堆旁,这时,莫非嫣已经给那女子包扎好了伤后,又给她喝了点水,吃了点干粮,女子终于坐了起来。 女子谢了众人相救之恩,言谈之间不卑不亢。女子容貌十分秀丽,气度高华,君玉见过不少出色的女子,可是却没有一个及得上这个女子的风采,不禁微笑道:“姐姐大名?” “我叫林易安,因为南方暴动,家遭变故,流落异乡……” “林易安?”君玉失声道,“久仰姐姐大名,见面更胜闻名啊!” 原来这林易安是当朝第一女词人,跟一般徒有虚名的大家闺秀不同,她是真正的才貌双全,其丈夫为书法大家,而她的名气更远在丈夫之上。没想到前些日子江南一场大乱,夫死子亡,她流落异乡,途中遇到一伙官差,见她容貌美丽,想抓了去献给上司。君玉在“陋居”的聚会里,曾在那群读书人中听过她的大名,读过秦时风收藏的她一阕亲笔题词,知她实是才华出众,丝毫也不逊色当今任何所谓的才子词人。 卢凌等人虽然不知林易安是何方神圣,但见君玉对她如此推崇,知她想必不同凡响。 林易安心里的惊讶更甚,她一向自负才貌双绝,更是遍识江南风流名士,自付什么美男子都见识过,可是,面前的少年那种难以描述的风神态度竟是生平做梦也没料想到的,令人一见心折,心中也为陌路中竟识得此等人物而暗暗称奇。她微笑道:“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在下凤凰寨君玉!” “原来公子就是大名鼎鼎的‘凤城飞帅’?”林易安大喜,她的丈夫生前在江南任职和江南四公子素来交好,但是今年初她随丈夫赴山东途中,丈夫不幸病逝,随后家族遭遇巨大变故,自己也就此流落江湖。虽然她夫妻二人从来不曾在“陋居”见过君玉,但是,多次听得众人议论起这个奇绝的少年。尤其是在逃亡的这些日子,越近北方越听得“凤城飞帅”的事迹!她原本以为,按照惯例,传说往往会夸大其词,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没想到一见之下,她才知道,无论是四公子的形容还是路上的传说,都没能真正描绘出这个少年风姿之万一。 两人一见如故,君玉喜道:“姐姐若是没什么打算,君玉斗胆恳请姐姐一起前往凤凰寨。” 林易安孤身一人,飘零多时,听得君玉相邀,立刻点头,道:“不过,我还要去寻访一个故人,我得到消息,那故人就在雁门附近,待此事结束后,我一定立刻来凤凰寨!” 莫非嫣笑嘻嘻地道:“林姐姐一去,咱凤凰寨就有了大儒了!” 君玉喜不自胜地点了点头。这些年,凤凰寨的学堂规模越来越大,她正在准备筹建一个“凤凰书院”,教文习武,不仅是完成母亲当年的心愿,更是因为外族虎视耽耽,亡国之险就在眼前,因为为培养抵御外侮的人才已经迫在眉睫。她多次衡量过“山长”的人选,这些年自己南征北战,没有余力当此重任,而林薇等姑娘学问不足以担当,弄影公子虽博古通今、精通兵法和武艺,更可贵的是在清高中也练达人情,本是最好的人选,但是,弄影公子显然志不在此,自己也不便相强。现在,林易安到了凤凰寨,不用说,以她的学问、修养,不在当世任何大儒之下,正是不二人选。 众人心中欢喜,因此,便也不觉得这样的寒夜有何难熬,所幸,第二天黎明起来,天色已经放晴,众人立刻起身赶路。由于林易安的伤势严重,为怕感染,途中又颠簸,所以马行甚慢,三天后。到得林易安指定之地,众人就此分手,君玉又派遣了随行一名最精干的凤凰寨兄弟,让他一路护送林易安寻找故人后再返凤凰寨。 虽然耽误了两三天,不过众人再上路时,速度已经快了很多,终于在中秋前一天临近中午时赶回了凤凰寨。 寨门一开,早有赵曼青和林薇等一干女子迎了上来。众人进得寨门,看见寨中树上挂满灯笼彩带,小孩子们嘻嘻哈哈地跑来跑去,十分兴高采烈,显是为明日的中秋做足了功夫。 寨中大小头目早已等候多时,君玉立刻带了莫非嫣、卢凌等人去议事厅。此去几近半年,寨中大小头目有很多要事汇报,君玉一刻也不耽误,召集众人马上议事。 大风口一役后,胡军和赤金族大军退却千里,凤凰寨周围得以暂保平安。东方炯的情报集团给出的军情显示,狼居胥山会战后,赤金族野心大大膨胀,最近更是厉兵秣马,大有再次问鼎凤凰城之势!君玉丝毫不敢疏忽,立即着手加强防守措施。而白如晖的商业情报集团收穫则要大得多,除了越窑的买卖外,另外的盐运和铁矿石交易也做到了西南边境。 四大头目中唯一缺席的是耿克。君玉回寨中,耿克决不可能无重大缘故缺席,果然,众人议事刚末,原凤凰寨的老头目——现任凤凰军教头之一的范宏突然回到山寨。 范宏见了立刻松了口气的样子,道“寨主回来了,彭将军请您马上去凤凰城!” 自年初那场大战驱逐胡族大军近千里之后,凤凰军威名更盛,近半年来,北方黑白两道不少好手闻风陆续前来投靠凤凰寨。由于君玉早有令,凤凰寨并不接纳各方好汉,而是要他们加入凤凰军,真正发挥所长,抵御外侮,所以,留守山寨的耿克便负责将众人全部推荐到了凤凰军中。 这些人原本是慕“凤城飞帅”的大名而来,几个月下来人影都没见到一个,其中有几名好手,原本在江湖上就是大大有名的,现在到了军中,虽然自恃武功,但是苦于暂无战事,无法施展身手,一个个自感屈才,更不要说他们渴望已久的战功赫赫、封妻荫子了! 这些平素乏人约束的黑白两道人物,闲下来便几翻和军中众教头交手过招,范宏、杨筌等原凤凰寨老头目,功夫虽然不错,但是年龄已大,自然不敌,几翻下来,那几个人各自有了一大堆追随者,便飘飘然,更加得意起来,谁都不放在眼里,平常喝酒滋事成了常事。 彭东十分心急,马上请了耿克进城以约束一众豪杰。那干人马自然也不是吃素的,见耿克到来,各自找了藉口要和他“讨教、讨教”!耿克的武功在“北方四杰”中是最好的,一入军中,连败五名好手,众人皆服,暂不敢再生事端。 谁想半月前,突然又来了几位好手,其中一人武功特别出众,那人态度十分傲慢,连姓名也不通报,也不立刻就向耿克寻衅滋事,只说是希望能在中秋前夕来个军中比武大演习。那伙唯恐天下不乱的大汉自然轰然叫好跟风。耿克原本一再克制,可禁不住众人的激将,便答应了下来。由于演习的阵仗极大,竟然成了军中的一次武艺大较量,彭东无力约束,怕这拨江湖豪杰生出不测,正在忧心之急,忽得密报说君玉回来了,是以立刻派了范宏回来请君玉。 范宏心里早已如吃下了一颗定心丸,立刻禀报了事由,君玉看看午时已过,也不多问,立刻和范宏快马来到凤凰城。 守门的老兵见了她,喜不自胜的立刻行礼,君玉微笑着停下脚步,看了看周围的守军,依旧是按照特意训练的阵营,严谨有加,并未受到今夜军中大演习的干扰而有所松懈,心里稍觉安慰。 此时,军中大演习即将开始,君玉估计耿克还能支撑一段时间,交代了范宏几句,要他先行赶回,自己也不惊动任何人,轻装简便地到城里准备随便看看。 凤凰城本来是个驻军之城,商业并不发达,但是,因为是中秋前夕,城里也颇有些喜庆气氛。君玉沿着城里慢慢走去,到得东边的一条街时,突然听得一阵喧譁声。君玉驻足,只见前面的一间酒楼外面人声鼎沸,其中不少人鼻青脸肿,口里正在愤愤大骂! 第39页 君玉走了过去,忽然,三楼大开的两扇窗户外,一个人影横着坠下,显然是被人从窗口抛下来的。 被抛落的那个年轻人眼看就要坠地,看他坠落的身形显然毫无武功,如果坠地,即使不脑浆迸裂,也只恐腿断脚残。 围观众人发出一阵惊唿,有胆小的甚至吓得闭上了眼睛。众人眼前一花,细看时,那人竟然被一股大力托起,稳稳地站住了。 那个年轻人鼻子里尚流着血,半边脸肿得老高,几乎吓晕了过去,此刻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居然好端端地站在地上,他惊惶地四处张望,身边,一个蓝衫少年微笑着看着他:“你何以从三楼掉下?” 年轻人慌张地摇了摇头,鼻血溅到了君玉身上,他似乎不敢回答,好一会才心有余悸地道:“那里……有几个强人……” “你随我上去瞧瞧!”君玉道。 年轻人不敢拒绝,慢慢地跟着君玉走了上去。 三楼诺大的走廊上空无一人,显然那些店小二、跑堂的等都已经躲了起来,门口碗儿、碟儿摔了一地,大堂里桌翻椅斜,只有一张桌子尚完好无损。 君玉走了进去,五个人正围坐在那张红色漆木桌上喝酒,为首的大汉方当壮年,紫色脸膛,眼睛瞪得铜铃似的,盘踞案上大吃大喝,其余四人正在一一给他敬酒。除了紫脸大汉外,四人皆着凤凰军军服,腰前佩着凤凰城军刀。这几人君玉看着都眼生得很,想是新加盟凤凰军的。 这四个穿军服的正是沧州破落武林世家来投奔凤凰寨的,而那个紫色脸膛的人叫做郎雄,是山东人,半路上遇到这四人,交手之下,四人大败,便奉了郎雄为“大哥”。众人来到凤凰城后,那四人即刻投奔了凤凰军,而郎雄则睥睨众人不愿投靠,只说是要和“凤城飞帅”亲自交手后,才决定是否值得呆在这里。 四人进得军中,被另外几名好手所败,又得耿克压制,心里老大不痛快,便怂恿尚在凤凰城逗留的郎雄为他们出头,今天去争个头彩,好让他们也面上增光。郎雄自己本来就在等待这个机会,自然不会拒绝,一口就答应了下来。郎雄久经江湖,也不急着出手,想等最恰当的时机,群雄戮力混战后方一显身手! 那四人十分高兴,就在中午摆了酒菜为“大哥”壮行。酒过三巡,几人忽嫌店中众人吵闹,立刻驱赶众人。 众人见他们穿着军服,也不惧怕。坊间都知道凤凰军军纪严明,就连朱丞相的远房外甥因为调戏残杀“汉源酒家”的小姑娘也被就地正法,所以刚见到五人行兇时,纷纷上前来理论,谁想这群人根本不予理睬,对众人大打出手。众人无不愤概!那年轻人躲得稍微迟了一步,就被郎雄抓住扔了下去。 此时,郎雄估摸着较量的时间差不多了,侧了侧身。那四人见状,立刻站起来,吆喝着正准备簇拥了郎雄出去。 见到那个鼻青脸肿的年青人又走了进来,郎雄瞠目喝道:“呔,这小子命大,竟然没摔死你!”他骂声未歇,忽然看见年轻人身后还有一个人,叫道:“又一个不知死活的小子进来了,快快滚出去!” 那四人也都有些微醺了,其中一人道:“小子,快滚,免得大爷也将你从窗口扔下去……” 年轻人十分害怕地望着君玉,直往后退,声音有些颤抖:“公子……快走吧……” 他正在后退的身子突然被一股柔和的力道阻止,稳稳地站住了。 君玉看着他,笑笑:“你莫怕,刚刚是谁扔你下去的?你可看清楚了?” 年轻人看了看郎雄,郎雄双目一睁,年轻人禁若寒蝉,不敢开口。 “就是此人扔你下去的?”君玉看着郎雄。 年轻人点了点头,仍旧不敢做声。 君玉笑了:“好的,他扔你下去,你过去打他一耳光,两人谁也不亏欠!” 年轻人哪里敢去摸那老虎屁股,呆在原地动也不敢动。 郎雄心头火起,狂笑道:“哪里来的小子如此猖獗,只有爷爷打别人耳光,哪里论得到别人打你爷爷的耳光,还不快滚?稍慢一步,爷爷马上将你也扔下去,摔你个脑浆迸裂,哈哈哈哈……” 那四人也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般地大笑起来,其中一人道:“尔等快滚,免得打扰我们兄弟,等一会儿,我大哥还要去凤凰军中争个第一名的……” 君玉面色一沉:“你们还记得自己是凤凰军?” 那人喝得并不太多,见到面前的少年也并不如何声色俱厉,却是不怒自威,心里一寒,声音虽大却已经有点中气不足:“要你这辱臭未干的小子多管什么闲事……” “事”字尚未落口,四人只觉眼前一花,只听得四声清脆的响声,四人只觉得面上一阵火辣辣的,竟然每人都挨了重重的一耳光。 那个年轻人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看着自己的手发怔。 “你们四人先挨这一耳光,是因为你们身为凤凰军,恃强凌弱,扰民安宁,视人命如儿戏,大大违背军纪,此是小惩大戒!” “你……你是……”四人呆在原地,哪里还敢再出声抗辩。 郎雄站了起来,冷笑道:“今天某家遇到练家子了,阁下是何方高人?” 君玉坐了下来,看着那个仍旧目瞪口呆的年轻人:“此人扔你下楼,你打他一耳光并不为过,快去!” 那年轻人刚刚莫名其妙地飞快地打了那四个壮汉各一耳光,正在骇异,听得君玉催促,不加思索地一耳光就向郎雄打去。 饶是郎雄身形极快,却觉得腿间一麻,竟然躲闪不及,那年轻人的一掌已经结结实实地打在了他的脸上! 年轻人毫无武功,这一掌虽然重,却对郎雄毫髮无损。郎雄哪里吃过这种大亏,狂笑一声,一双肉掌挟了雷霆之势,竟是用了十成的功力向君玉攻来。 君玉“追飞”剑柄一横,郎雄连退三步才停下脚步,嘴角浸出一丝血迹,厮声道:“小子,你到底是谁?俺是八十老娘倒绷孩儿,今天阴沟里翻船了!” “丑八怪,你也别气馁了,比你厉害千百倍的人也不知有多少栽在这‘小子’手里……”一阵冷笑声中,一个白衣玉佩的公子翩然进来。 那四人早已呆在一边,此时惊异地看看君玉又看看郎雄:“莫非……莫非……” “莫非什么?你们也是瞎了狗眼,凤城飞帅在此,你们还敢如此放肆?”白衣公子冷冷地道,“你等还不回军营,莫非想在这里受重罚?” 四人看了君玉一眼,见君玉没有开口,呆在原地一步也不敢动。 君玉点了点头:“你们立刻回到军中,不得耽误!” 四人立时转身就走。 那年轻人受了场惊吓,又莫明其妙地打了那几个兇徒几耳光,此刻才回过神来,倒头便拜:“多谢飞帅相救之恩!” 君玉立时扶起他,肃然道:“不必言谢,乱军扰民,在下原本该向你们赔罪的!” 年轻人怔了一下,依旧喜滋滋地拜谢而去。 郎雄站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君玉道: “打人本不该打脸!但是你仗了武功,只凭一时好恶,如此欺侮一个手无寸铁的陌生人,大大有违江湖道义,你服不服气?” 郎雄的紫色脸膛红了又黄黄了又紫,掉转了头,悻悻离去。 君玉见那掌柜的在门口探头探脑,立刻摸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作为赔偿,那掌柜的喜笑颜开,立刻领了银子下楼。 一时间,大堂里只剩下一堆摔碎的碗儿、碟儿! 君玉苦笑着看看对面一直盯着自己的白衣玉佩的贵公子:“朱渝,果然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朱渝没有开口,盯着她半晌,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好一个威震胡汉的‘凤城飞帅’!!可是,如果这个万人崇拜的偶像有轰然倒塌的那一天,当会是如何光景?” 君玉迎着他的目光微微一笑:“你放心,如果是真正的万人崇拜,那就断然不会轰然倒塌的!” 朱渝冷笑着慢慢地走了出去。 第十五章 往日空旷的阅兵大校场上,早已人山人海,宽阔的阅兵台此刻彩绸高悬,变成了杀气腾腾的较量场。 较量从午时开始,新加盟的各路好手纷纷上台,或挑战几大领军头目或互相挑战。到夕阳开始西下时,那些武功稍弱者早已败下阵来,只剩下几名最强手的较量。 耿克由于前段时间力压群雄,就成为了那几名获胜好手的重点挑战对象。 连败五名挑战者后,耿克站定台上,扫视四周,众人慑服于他的高超技艺,场中有片刻的安宁。 第40页 耿克心里暗自松了口气,刚要退下,突然,场下一人旱地拔葱跃了上来。这个年轻人虎背熊腰,鬍子拉碴,落地轻敏如狸猫。刚一站定,耿克就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压力。耿克认出此人正是不久前来到凤凰城却又坚决不肯透露姓名的傲慢大汉。耿克暗自心惊却镇定地道:“朋友贵姓?” 那年轻人大笑,鬍子拉碴的脸上露出一双十分机敏的眼睛:“先打了再说!” 言毕,拔出一把长剑攻了过来,剑尖挽起一朵剑花,挟着风雨之势,耿克使的是一柄特制的双刃长刀,这刀已经跟随了他十余年。一招兵器交碰,两人都后退了一步。耿克的长刀立时折了道口子。 彭东坐在台下的观光席上,见耿克连败几名好手,暗自希望就此收场,不要多生事端,谁想竟然冒出一个陌生人,彭东武艺虽不怎么样,但也看出那陌生人手中的利剑实是锋利无比,一招就斫了耿克的利刃。如果耿克此番落败,就再无慑服群雄之人,若是趁机闹起事来,就不好收拾。他急盼君玉到来,不知已经引颈观望了多少次,也没见着君玉的身影,心里焦急,在凳子上坐下又站起。 由于新加盟的各路大豪不服约束才有了今天这次较技,见得这个陌生人如此声势,立刻趁机轰然叫好。 这些人加盟“凤凰军”数月以来,均从未见过“凤城飞帅”本人,加上目睹坐镇的主将彭东也不过尔尔,其中很多人不禁大为疑心,是不是真有“凤城飞帅”其人或者根本就是言过其实。 加上一些大豪羡妒原凤凰寨几大老寨主的武艺虽然远不如己,却因为早前的赫赫军功各自镇守一方,这些人不甘人下,因此越来越不服气,所以一再生事。其中不乏野心勃勃者,想趁乱捞取功名地位,更是暗中挑拨里间,因此,凤凰城原来的部将和新加盟的部将竟隐隐分成了两派。旧部自是盼望着耿克完胜,好稳定局面;而新兵见那长须男子武艺如此出众,则无不为他大声喝采,指望他拿下耿克,自己一众人等也好就中取利。 一个凤凰城老兵见耿克危险,不禁急得重重跺了跺脚,忽地发现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一看之下,吃了一惊,正要行礼,君玉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声张。 君玉仔细看台上那年轻人,此人虽然毛髮浓密遮挡了大半张脸孔,不大容易瞧得清楚真实面容,但是,看他的眉目却依稀有些熟悉。君玉所见之人和事物均是过目不忘,可是一时之间却想不起此人究竟是谁。 耿克第一招就受挫,也激发了少年心性。耿克是“北方四杰”中武功最强者,也是最年轻的一个,平素颇为自负,现在干脆扔了缺口的长刀,竟然毫无惧色徒手去接那陌生人的利剑。那陌生人也不肯占他这个便宜,将利剑扔在一边,也和他徒手相博。如此三十招下来,耿克已然完全处于下风,那长须男子大喝一声,一掌击向耿克颈项,耿克腾身一跃,险险避开,收了招式,沉声道:“阁下好功夫,耿克认输了!” 长须男子拾起地上利剑,大笑三声,转过头看着观光台上已经站立起来的满脸焦虑的彭东:“彭将军,区区险胜耿教头一招,再请凤凰军高手赐招!” 男子嘴里客气,睥睨之色却显露无疑,凤凰城中,目前以耿克功夫第一,现在耿克落败,他手里又还有那样锋利的宝剑,谁还敢再上台献丑? 彭东勉强站到台上,焦急也无以应对,男子朝台中一站,大声道:“各路兄弟都是仰慕凤城飞帅的威名前来投靠凤凰军,可是时日已久却无任何人得见‘飞帅’真迹,莫非‘凤城飞帅’认为我等不配一赌庐山真面目?” 这一席话正中各路大豪心思,台下轰然声动,这些向来不服约束的汉子四下起闹,竟然有数名大汉跳到了台上,将彭东团团围住,一副今天不见“凤城飞帅”就不罢休的势头。 凤凰军中的几名将领明知不敌,却也拨出兵刃和耿克站到了一起。彭东喝止不住,双方剑拔弩张,几名大汉有心生事,相互使了个眼色,就向凤凰城诸位将领攻去。 只听得一阵“呯砰”之声,似一阵疾风颳过,台上十几名各方好手怔怔地望着地上的兵刃,面面相觑,这些大豪纵横江湖多年,怎么也不敢相信刚一个照面,所有人的兵刃就纷纷脱手,而徒手站在他们对面的,竟然是如此一位穷尽想像也无法描述其丰姿的翩翩少年。 台下的凤凰军中爆发出一阵如雷鸣般的欢唿声,彭东长长地松了一口气,退下台立即坐在了椅子上。 长须大汉的兵刃尚在手中,众人只道他武功高强,他自己却清楚,台上这个玉树临风的少年刚刚是手下留情。 他惊疑地盯着少年,少年却笑了:“孙嘉,别来无恙乎?” “君玉?!”长须汉子目光倏地一闪,“君玉,竟然是你?!” 孙嘉和君玉少时同在千思书院求学,在书院当年的考较大会上,曾在半决赛的时候比剑输给君玉,一别经年,没想到双方竟然会以这样的方式见面。这些年,孙嘉变化甚大,再加上满脸鬍鬚,所以直到他和耿克交手好几招,君玉才认出他来。 君玉笑笑点了点头,孙嘉也笑了,悄然退了下去。 台上台下诸豪见了这等阵势,哪里还敢吱声? 君玉道:“你们下去吧!”手微微一抬,台上跌落的兵刃无一错乱地回到了众人手里。 众人比兵刃坠地时更加震惊,匆忙之间立刻退了下去。大喜过望的彭东也站了起来。阔大的广场上,万众的目光下,只闻轻微唿吸声。这些不可一世的各方豪杰终于见到传说中的“凤城飞帅”,骄矜之心立刻化成了一身冷汗。 君玉四周扫视一眼,剎那间,诺大的看台一片寂静。她做了个手势,台下几名士兵押着四个身着凤凰军军服的士兵走了上来,正是那几名在酒楼和朗雄闹事的新兵。那几名士兵此刻早已完全酒醒,看她一眼,一个个羞愧地低下头去。 君玉道:“我们欢迎所有自愿加盟凤凰军者,但是,一旦加盟就是凤凰军的一员,必须完全服从凤凰军的军纪!这些年,凤凰军南征北战,虽有些战绩,但是这些战功决不应该为我们所独享,而是与凤凰城民众的支持息息相关。凤凰城的人民,提供给我们军饷、粮糙,最锋利的兵刃、最快捷的战马、最无间的配合,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如今,赤金族大军陈军边境,虎视眈眈,可是我们的军队却正在蜕化为骄兵悍将,整天滋生事端、欺压百姓,屡屡仗势逞勇扰乱军纪!今天,极少数人又在凤凰城中滋事,大大败坏凤凰军的形象,按照军中纪律,定将严惩不殆……” 君玉挥了挥手,立刻有军中的督察上台,手执通告,大声念道:“这四名新兵,不守军纪,在酒楼滋事,助纣为虐,在民众中造成恶劣的影响,念其初犯,按照凤凰军规第八条,现每人责50军辊,以儆效尤……” 台上立刻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板子声,四人咬了牙关,也不呻吟。台下诸人中也不乏曾经滋事斗殴者,他们清楚“凤城飞帅”为一干人等留足了面子,现在也是“杀鸡骇猴”。诸豪心惊,五十军棍事小,但在众目睽睽下失了面子却事大。 责完几人,君玉下令士兵将四人带下好生医治,众人解散各回兵营。 朱渝在人群里眼也不眨地看着台上指挥若定的少年,心里也不知是何滋味。 人群已散去,彭东忽然见到朱渝,赶忙客气地和他见礼,朱渝态度冷淡地点了点头。 君玉道:“彭将军,劳烦先行一步,我马上就来!” 彭东带着耿克等人先行回了将军府。 自上次在扬州和朱渝两番争执,尤其是后一次刺伤他,君玉心里也有些微歉意,现在见他再次出现在这边境之城,想必是因为前方战事吃紧,奉他父亲之命来协助汤震的。 朱渝盯着她半晌,忽然抛过一本薄薄的书来,君玉接过一看,竟然是一本《木兰辞》,而翻开的那一页正是两句大字:“同行十二年,不知木兰是女郎!” 君玉毫无疑惧地迎着他的目光,傲然道:“朱渝,你千里迢迢赶到凤凰城就是为了这样疑神疑鬼的么?!” 朱渝心里一寒,他本是故意试探,如果君玉果真是女子,若突然间被揭穿了身份,无论如何也该会有些慌乱之色,可是,现在君玉这样凛然无惧、毫无波澜的目光,哪里是一个女孩子该有的目光! 他哪里知道,君玉几番见他针刺般的目光时,心里就已有了警惕,而且,男装多年,无论什么大场面大风浪都见过了,哪里会因为一听到别人怀疑自己身份这种小事,就乱了分寸? 君玉也不再理他,转身大步走了! 第41页 朱渝盯着她的背影快要消失在前路的尽头,忽然大声道:“君玉,我也不管你到底是谁,我一定会和你堂堂正正地较量一场!” 君玉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也大声道:“我随时奉陪!” 今年年初的大战,胡族和赤金族暂时退却,凤凰城方圆500里得保安康,彭东做起了太平将军,日子过得十分惬意,谁想到却生了这起事端,不过每每却是有惊无险,心下的大石落地,立刻邀君玉去将军府吃晚饭。 君玉看看台下,孙嘉已无踪影,便先和彭东回了将军府。 吃过晚饭,君玉召集军中大小将领开会,如何约束各方豪杰让他们彻底融入凤凰军就成了第一等的大事。这些豪杰,用好了对凤凰军的战斗力不言而喻,可一旦走上岔路,带来的灾祸也不可估量。 对于凤凰军的军纪约束,君玉思量已久,当夜拿出了一套完整的方案,令军中文书整理成集,印刷成军规,人手一册。 君玉还有一项重要的部署,就是即刻在军中操练新的战阵以提高凤凰军的集团作战能力。此次中原武林之行,君玉不仅和舒真真一起研习了《洗髓经》,更因为受了拓桑的大半功力,自身的内力和武学修为已有了本质的飞跃。 凤凰军和胡族、赤金族的大军交手多年,君玉深谙糙原民族马上战阵的威力,现在边境告急,汤震大军又有一部分调转枪头前往山东镇压农民暴动,若剩下的守军再次溃退,凤凰城立刻就会成为胡族和赤金族眼中的肥肉。因此,如何将自身的武学和胸中韬略结合起来,创造一种新型高效的战阵,以提高凤凰军的战斗力,就成了君玉思考的头号问题。 离开蜀中后,君玉从峨嵋剑阵和杨昌浩的“鹰翼马身”战阵中得到启发,再加上她连日思索“手挥五弦”的双剑合壁之巨大威力,逐渐领悟了一套新的集团作战和个体有效协防的奥秘,因此,她在回凤凰寨的途中已经着手撰写一部全新的实用性兵法——《凤凰军略》,目前已经完成前面部分,准备投入实践,在部分凤凰军中开始普及演练以察效果。 君玉从这次军中演习中挑选了几个武功最强者加以训练,又任命耿克和一名新加盟的好手周以达担任正副教头,那些郁闷已久的大汉此番各自有了英雄用武之地,无不欣然领命。只是多翻衡量,还缺乏总教头的人选,君玉暗思,孙嘉在一众人中武艺最为出众,在她的记忆中,孙嘉在千思书院的兵法也学得不错,若他有意倒是很好的人选。 散会后,已经是黎明十分。各位将领自回军营歇息,君玉独自在军营中走了一圈,来到第七座营房,负责巡逻的两名士兵正笔直地站着。君玉报了号令,两人行礼,君玉发现其中一个脚步微瘸的卫兵竟然是被责了50军棍的四人中之一人。此人名字叫作项纪郴。 今天按照排班应该是项纪郴当值,军中同袍念其受伤自愿代劳,但是项纪郴兄弟刚失了大面子,坚决不允,要自己当值。 君玉暗贊这汉子倒有几分骨气,向他点了点头,笑笑离开了。 远处的军中大厨房里已经传出了阵阵饼香,为中秋准备的月饼正在连夜出炉。 东方的朝阳渐渐升起,军中的第一声号角已经吹起。 远处一个高大的身影从广场上的一棵大树背后闪出。君玉站住,笑了:“孙嘉,早上好!” 孙嘉的眼睛从杂乱的毛髮里发出炯炯的光来:“君玉,我真没想到竟然能够在这里遇见你!”。 君玉眼珠一转:“君玉恳请孙嘉助一臂之力,可否?” 孙嘉傲然道:“换了别人,孙嘉自是不服,可是,只因是君玉,我不服也得服了!” 两人相视大笑,君玉给孙嘉粗略讲了一下军中的结构以及《凤凰军略》的战阵训练方案,孙嘉越听越心服,立刻答应出任总教头。 君玉在军中营帐小憩片刻,再次召集各位教官部署相关事宜,定下由孙嘉出任总教头。孙嘉昨日在演武大会上技压群雄,由他出任总教官自也服众。 《凤凰军略》的第一章基本上是武艺概论,君玉花了半个时辰跟众人讲述了武学理论中的一些比较高深的要点。第一章概论中除了基础的武学概论,还涉及了《洗髓经》这样的正宗内功心法和《手挥五弦》这样高深的剑术绝学,众人第一次听得如此系统地讲解,探讨之下大获裨益。 千百年来,江湖上武艺出众者虽然大有人在,但是很多原本是赳赳武夫,斗大的字识不了一箩筐,罕有文武双全者,又达不到一代宗师的高度,更不要说去深入系统地研究武术的理论普及问题。要知道,武林中各大门派传授武功时,基本上都有种种稀奇古怪的规矩:比如什么传男不传女,传子不传媳之类的,再加上师父往往在教授弟子时有所私心或者偏好,喜欢的弟子就多传几招,不喜欢的就少传几招;甚至藉口防止心术不正者,对于一些独门绝招更有所保留,秘而不宣,甚至对偷学者施以酷刑或赶尽杀绝……长此以往,导致很多门派的武学日渐衰微。 投奔凤凰军的这些绿林豪杰原也不是什么顶尖角色,在武学上谈不上有什么修为,尤其是一些人的武功已经到了高不成低不就的阶段,又乏人指点再也没有什么进步,现在听了这半个时辰的讲解立刻有豁然开朗的感觉。 众人都是第一次遇到如此对武学毫无保留之人,而后面的武学和兵法的结合,更是让这些原本自认“老子天下第一”的武人第一次意识到被约束的必要性,而在大的战争面前,个人英雄主义完全应该让位于整体的战略部署。众人眼观《凤凰军略》这本尚未完全完成的煌煌巨着手稿,不禁对这个年纪轻轻却如此博学多才的少年完全拜服。 ※※※※※※※※※※※※※※※※※※※※※※ 当夕阳一点一点地往山头而去时, 凤凰寨漫山遍野的树木被映衬得金灿若霞。微风轻起,山间道上,香气袭袭,空气甘温,似乎要荡涤尽这方土地上所有的疲乏和不快。 通往凤凰寨的林间小道两边都是挺拔的白杨,偶尔,一只翠绿的鸟儿倏地飞起,发出一声清脆的鸣叫。而那些微微陡峭的山坡上或乏有糙木的山崖上,那些小金ju就显得特别的生机勃勃,蓬蓬开出密密匝匝的花儿,怒放成大片大片的金色绸缎。林间夹杂着野生的月季,繁茂的荆棘间含苞待放的骨朵儿迎风摇曳,而那些已经盛开得大朵大朵的粉红、粉黄的花,则跟对面山崖上的金黄辉映成趣,宛如连绵的花海。 一个麻衣如雪的俊秀僧人从左边一条山路上走出,他看了看凤凰城的方向,停下,开始了静静的等待,不知过了多久,对面的大道上,一个穿蓝色袍子的少年正信步走来。 僧人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看到那少年翩然行来,沿途那些生动的月季骨朵儿剎那间纷纷开放,他呆了片刻,下意识地摘下身边一朵最好的月季,竟不知此刻自己恍若梦中还是身处林间。 “你好,拓桑!” 少年微笑,拓桑觉得西边的晚霞不知怎地突然黯淡了一下,他毫无意识地将手中的花儿递了过去。 少年愣了一下,一阵风来,拓桑手里一空,手里的花儿跌到地上,四周一片寂静,连花儿坠地的声音都清晰可闻。拓桑勐然惊醒,神情有些惊惶:“君玉……你好!” 君玉见他失魂落魄的样子,突然觉得心跳加速,面上火烫,她暗吸了口气,平静了下来,微笑道:“拓桑远道而来,可是有什么要事?” 拓桑似乎清醒了一些,双眼依旧燃烧着热切的光芒:“自蜀中一别,终日思念,所以不请自来,看看故人可还安好!” 君玉没料到拓桑的神情语态竟然是如此坦坦荡荡、毫无掩饰!她从来不曾遇到这种情况,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应对。 过了好一会儿,君玉才勉强笑道:“适逢凤凰寨中秋大庆,可否前去喝一杯清茶?” 拓桑眼中很快闪过一抹光彩,却摇了摇头:“得见一面,余愿已足!君玉,珍重!” 言罢,又凝视了她好一会儿,才转身大步离开了。 拓桑在中秋之夜,千里迢迢赶到凤凰城,呆了不过片刻时间又匆匆踏上万里之遥,仅仅是为了道一声“安好、珍重”! 君玉看了他的背影,不由得追了上去,大声道:“拓桑,你也珍重!” 拓桑原本急速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回头,微笑了一下,一张素白的信笺直飞君玉掌心。君玉接了,抬头看时,拓桑的背影已经消失在前方。 君玉展开信笺,信笺上只有短短几句: 山远水杳 惊鸿似凤城年少 楚泽秦关,渭城朝雨 共知音广陵一曲 无缘配合,有份煎熬 第42页 梦几回彩云声断紫鸾箫 信笺另一面,附着《广陵散》的琴谱。 秋天的晚风在林间徐徐吹来,拂起了地上那朵鲜艷的月季,很快,风大了起来,花儿瞬即跌入林中,倏地不见了踪影。君玉将信笺仔细对摺,贴身收好,伫立良久,抬头远望,凤凰寨里已经挂满了红红的灯笼! 第十六章 凤凰寨里,高高低低的树木上挂了一盏盏大红的灯笼。 当夜色降临时,“凤凰据”里那片最平整的广场上已经燃起了一堆巨大的篝火。熊熊的火光将巨大的广场照得明如白昼。 这片广场是凤凰寨平素练兵的场地,经过多年的扩充,较之千思书院那个巨大的广场更大上两三倍。适逢中秋,凤凰寨里的居民几乎全体汇聚,广场上早已人山人海。 由于凤凰寨里很多民族杂居,今天的中秋晚会除了汉人传统的赏月大会外,更增加了北方民族特有的骑she比赛和歌舞表演。 骑she活动在傍晚就已举行,获胜的小伙子们正在接受人群的欢唿和姑娘们爱慕的眼光。 在噼里啪啦的篝火声中,那些剽悍的北方男儿纷纷拿起长矛跳起了一种叫做“勇士舞”的军中舞蹈,当一曲沉雄苍凉的曲子完毕后,曲子转为婉转,很快,有姑娘孩子们加入进去,接着,又有老人妇女加入进去,大家拉起手,围着火堆跳起了欢快的舞蹈。 一个女孩子怯生生地望着耿克,耿克的脸一下红了,东方炯大笑起来,耿克瞪他一眼,随着女孩子加入到了跳舞的人群中。东方炯和卢凌互相挤了挤眼睛,随着另外两个少女进入了跳舞的人群中。 林间,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缓缓升向天空,偶尔有淙淙的流水和花开的声音穿透人山人海,旋即淹没在一些欢声笑语里,让人疑似幻觉。 君玉坐在一张用山间的藤条编制的大椅子上,旁边的案几上摆放着多种新鲜的瓜果、月饼以及寨里特制的米酒。 远远地,赵曼青跑了过来,在她身后,跟着气急败坏的莫非嫣。 年长几岁的莫非嫣很少这样失态,君玉笑了:“跑成这样,狼来啦?” “对啊,那个越窑窑主余嵇平慕名来了……”赵曼青眨眨眼睛。 “人家是因为那笔巨大的交易而来拜访的……”莫非嫣红了脸道。 赵曼青不依不饶地道:“交易早就结束了,还需要他亲自前来么?他来了为什么不谈什么交易,只指名要见我们的越窑鑑赏专家莫姑娘?哈哈……” “公子,你和我去看看嘛……” “哈哈,今天我没空招唿他,你自己看着办……”君玉老神在在地,一副坚决不趟浑水的样子。这些年来,她有时带领莫非嫣和赵曼青外出做生意,每每遇到那些对两个姑娘表示好感的男人,这两人总是爱把自己推出来做挡箭牌。 “这小没良心的……”莫非嫣见君玉不肯再做“挡箭牌”,啐了她一口,无可奈何地走了。 赵曼青的眼珠子十分灵活地转了几转:“公子,你瞧非嫣姐姐那个眼神,还‘小没良心的’!余嵇平是没戏啦……” “这小鬼!”君玉失笑,忽然眼尖地发现赵曼青头上一支十分别致的玉钗,似笑非笑地道,“白如晖送的么?眼光还不错!” 赵曼青立刻红了脸,忽然听得背后有人叫自己,正是白如晖,立刻笑嘻嘻地跑开了。 君玉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明月,想起蜀中的舒真真和缈无踪迹的弄影公子,也不知此刻,他们那里的天空是否也是这样的明月当头!自年初大战结束后,弄影公子说是要到西方的火烧山去寻找一种特殊的火器材料,天南海北奔波,已经多时无音讯传来! ※※※※※※※※※※※※※※※※※※※※※※※※ 半个月后的一天,君玉正在校场检阅凤凰军的一次战阵操练。 这是一支由1000人组成的先锋骑兵阵营,正是君玉融合“峨嵋剑阵”和“鹰翼马身”战阵的精华重新创造的适合军队作战的战术。为了纪念峨嵋掌门徐汀兰和臻茵师徒的大公无私,君玉特意将该战阵命名为“峨嵋先锋”! “峨嵋先锋”几乎都是由军中的善骑she者组成,由精于骑she的耿克亲自领头,训练起来事半功倍,远可百步穿杨,近可协同白刃互博,机动灵活,威力强大。 而孙嘉则根据《凤凰军略》,总领3万大军的集团合围操练。尽管操练时间尚短,各分部的配合还不怎么默契,但是因为这支军队已经强化训练了三年,上手很快。孙嘉对排兵布阵很有想法,并不是那种纸上谈兵的呆子,常常有出其不意的新招,深得君玉赞赏。 这天操练完毕,忽接探子汇报,说胡族和赤金族的结盟大军已经越过漠河向白卡鲁山南下,目前已经陈兵雄关。果然,第二天就接到朝廷命令,令凤凰军即刻北上迎敌。 来传令的依旧是年初犒军的王公公,君玉一衡量,正是参照的年初的四路大军部署,不过精简成了三路大军而已。除了彭东这一部,其他两部中祈小文和苏赫察都开赴山东镇压农民暴动,她立刻道:“王公公,那两部现在分别为何人统领?” 王公公道:“一部由孟将军统领,另外一部则由朱丞相的二公子亲自统领!” 君玉大为意外,忙道:“孟将军不是到了东南剿倭寇么?” 王公公道:“许衡将军已经回防东南前线,而北方战事吃紧,所以孟将军仍旧回復了原职!” 孟元敬熟悉北方战事,这个安排自然是最好不过,君玉暗忖,想必七王爷出了不小的力气。唯一令君玉意外的是,此次会战,居然没有任命汤震为大统帅,看样子,完全是由三路军自己做主,很可能,朱丞相也有让儿子放手一搏之意。君玉思索了一会儿,以前的四路大军都是各自为阵,互不救援,现在如此安排,虽然不负责不合理之至,但是说不定更有协同作战的可能,至少和孟元敬一部完全能够联合唿应,只好且战且做打算。 王公公离开后,君玉立即召集军中主要将领部署战事安排,战争动员令结束后,大军即刻休整,定于明日五更启程。 君玉刚回到自己的帐营坐下,卢凌和白如晖、东方迥早已奉命前来。 此次出兵,君玉盘算军中新加盟的主要将领孙嘉、周已达等人都是南方人,并不熟悉北方地形,而原本熟悉北方战事的卢凌和白如晖、东方迥又不得不留守城中,因为几天前君玉已经接到密报,赤金族中的部分鞑靼、哥萨克骑兵正在蒙古大糙原上横行。上次弄影公子留守凤凰城,肃清了周围几百里土匪的合伙洗劫,各股势力闻风丧胆,自不敢轻易再来。但是这群骁勇善战的哥萨克、鞑靼骑兵就完全不同了,虽然这部分骑兵的数量多少还不能确定,但是赤金族的首领真穆帖尔用兵如神,君玉担心的是,如果真穆帖尔雄关陈兵是虚,大军若从蒙古大糙原插下直取守备空虚的凤凰城,再和北方的胡族大军一举南北夹击,后果实难预料。从某种意义上讲,守卫凤凰城比北上迎敌更加重要。但是,军令已下,自然不得延迟,她思虑半晌,将“峨嵋先锋”的头领耿克也留了下来,如此,“北方四杰”率领5000精兵守城,加上全民皆兵的凤凰寨中部分精壮力量,估计把握会更大一些。 卢凌和白如晖刚离开,门口新换的两名卫士忽报有访客。君玉有点意外,如此深夜,能够进入军中的访客到底是何方神圣? 她刚站起,来人已经大步走了进来,君玉不禁喜上眉梢,来人竟是弄影公子。 弄影公子一向峨冠博带,飘逸出尘,此刻却满面风霜之色,显然是万里奔波劳顿之故。 弄影公子的神情更是奇怪,他似乎没有听见君玉招唿自己,怔怔地看了她半晌,才松了口气自言自语地道:“没事就好!” 君玉奇怪地道:“先生,怎么啦?” 弄影公子好一会儿才道:“在我刚到达火烧山的那天晚上,做了个十分奇怪的梦,我梦见你一直沉默着不说话,连我大声责备也不答覆,忽然就消失了。我以为你出了什么不测……” 君玉悄悄转过脸去,许多年以来第一次几乎要落下泪来!弄影公子做梦的那天,正是她在寒景园受重伤被舒真真背进密室垂垂等死的那个晚上! 多年以来,弄影公子于她一直似父似兄,亦师亦友,百般照护,为了一场虚无缥缈的梦居然连那火器材料也顾不得找,立刻又万里迢迢地赶了回来。 弄影公子见她安然无恙,早已安下心来,取了三幅地图,道:“这是我此次外出描下的,你且看看!” 弄影公子每次外出游歷总会精细地绘下沿途的地形图,较之官方的军用地图详尽何止百倍,即使凤凰寨东方迥的情报地图也远远比不上。 第43页 君玉接过细看之下,不禁大喜过望,这三幅地图,除了西方的火烧山沿途风貌外,其中一幅正是自漠河沿汤旺河一线的精细地形图,其中有好几处不知名的处所是军中的地图上没有标示的。这些地方太荒芜太不为人所知,就是当地人也常常疏忽,却正是有利的布防伏击之处。 弄影公子道:“明日,你只管放心出征,我替你守凤凰城!” 君玉点了点头,有弄影公子在,天大的心也立刻放下了,她当即传令,除了卢凌和白如晖、东方迥继续留下协防外,耿克依旧带领“峨嵋先锋”随军出征。 半月后,“峨嵋先锋”在座虎滩遭遇5000敌军伏击,耿克早有防备,激战半日,击杀2000敌军,随后,赶来的孙嘉一部纵横合击,剩余3000敌军全被拿下。 “峨嵋先锋”中的大多数江湖中人都是第一次以军人身份参加战争,首战大捷,均十分兴奋。当夜,探子接到消息,说朱渝率领的一部在“老道口”遭遇胡族大军,而孟元敬一部则在松林镇和赤金族的一股骑兵遭遇。第二天早晨,陆续接到消息,说松林镇的敌军小败后,北下,而霍龙门的敌军先锋已被全歼。因为胡军的主力暂时还判断不清楚,君玉下令军队往大黑山进发,一路只遭遇了一些零星的伏击,战斗并不激烈。 第四天,探子回报,朱渝一部已到了霍龙门,而胡族的主力则是从贝萨向大黑山进发,再加上松林镇佯败的赤金族军,果然呈包围之势,大黑山的决战迫在眉睫。 君玉早已侦察清楚了大黑山的地形,立时派遣两名密使立刻动身分别去孟元敬和朱渝军中。 耿克有些担心:“孟将军那里自然没有问题,而朱渝此人却一向骄矜,喜欢自作主张,恐怕不会协同作战!” 君玉心里对朱渝也没底,当晚三更,派往朱渝一部的密使先返回,带回来一份十分详尽的作战报告。 耿克看了,忽道:“看不出,朱渝这样的公子哥儿,也能如此深谋远虑!精心部署,最难得的是他居然对我们毫无保留!” 这时,派往孟元敬一部的密使也已返回,君玉笑了笑,心里十分欣慰。年初的四路大军各自为战,相互之间不通音讯,更谈不上互相支援,以至于损失惨重。这次的会战,情况却完全不同,三人步调一致,早已放开了口袋,只等赤金族和胡族的大军两头进入,三面合围。 果然,不到十天,约莫八万胡军、三万赤金族军呈两路夹击之势挺进大黑山,当天下午,三路大军和十几万敌军展开决战。 其中赤金族大军的先头部队“探马赤军”最为骁勇,所向无敌,君玉立刻派出“峨嵋先锋”迎战。这支“探马赤军”在七八月的狼居胥山会战中立下大功,所遇对手无不望风披靡,不曾料想居然迎上这支奇兵,双方刚一交手,立刻杀得天昏地暗。 “探马赤军”的战斗力自是远超首次大捷的那5000人马,“峨嵋先锋”的人众初遇强敌,无不精神大振,正激战间,忽见原本越战越勇的“峨嵋先锋”有好几人纷纷落马,就连战马上的耿克也身形一晃,被一支长长的法丈扫下马来。 君玉策马望去,这队“探马赤军”中有好几名十分面熟的骁勇悍将,手执法杖横扫阻军,几乎势无可挡!君玉认出为首一人虽然身穿铠甲,却正是在寒景园里见过的红衣喇嘛之中的那个领头者。 耿克一个鹞子翻身又站了起来,伤得并不严重。君玉忽然吹了几声号令,“峨嵋先锋”立刻变阵,那喇嘛听得这号令,抬头看到了君玉,忽然大喝一声,正要冲上来,只听得身后一阵马嘶,“峨嵋先锋”已大占上风,他带领的那队“探马赤军”一时间人仰马翻,完全溃散,他顾不得君玉,立刻拍马回援。 此时,孙嘉的集团军从南方,刚刚赶到的孟元敬一部则汇合朱渝一部从东方发起了攻击,激战两夜,消灭五万敌军,俘获包括敌军三名主将的三万多俘虏,而在“峨嵋先锋”的趁胜追击下,那队“探马赤军”几乎被消灭殆尽!君玉命人清点战场,并无那几名喇嘛的尸首,想是已经逃去。 君玉也不下令追赶,天空已经下起雪来,她立刻下令鸣金收兵,军队赶赴黑山口驻营。 在黑山口的驻营,早有孟元敬和朱渝二人赶来汇合,君玉立刻和孙嘉迎了上去。孟元敬和朱渝见到孙嘉都又意外又惊喜,四人离开千思书院后,十年来,第一次在这样的场景下相见,均是百般滋味上心头。君玉笑了,伸出手去,孟元敬和孙嘉立刻也伸出手去,朱渝迟疑了一下,也伸出手去,四人用力地握了一下,才放开了。 君玉见一身戎装的朱渝虽然依旧是冷冷的模样,但是这时的他已经完全不似往常放荡不羁的公子哥儿模样,反而有了举重若轻的大将之风。 三军整合,熊熊的火光下,雪已经越来越大,黑山口虽然背风,天气依旧冷得人似乎连骨头都冰住了。正轮到君玉向集中起来的三路大军布置下一步的进攻计划。 孟元敬和朱渝不由自主地向三路大军看去,只见雪花飘飞中,除了凤凰军外,其余两部人马十有八九都在瑟瑟发抖,甚至不乏冷得弯腰驼背,甚至轰然倒地者。而反观凤凰军,虽然也冻得满面通红,却一个个精神抖擞,笔直站立,显然是训练有素。 孟元敬一向治军严谨,但是所带之兵是祈小文的旧部,也来不及训练,他自忖即使去年自己亲自训练的那支嫡系也未必及得上凤凰军,心里大感佩服! 尤其是朱渝,他第一次领军打仗,虽然获胜,却发现自己所带之兵和凤凰军的差距不可以道理计,要以这样素质的军队对抗常年生活在冰天雪地的赤金族和胡族大军,此次获胜简直是靠运气! 这时,君玉已经下令大军生火做饭就地驻营歇息,凤凰军和各部军医协助救援另外两部一些冻伤者,朱渝看了看自己部下的那些伤兵,暗道了声“惭愧”,向君玉看去,只见她站在一块巨石上,鹅毛般的雪花飘下,却并不停留在她的头上身上。他去年和今年年初都曾和君玉交手,那时,君玉比自己甚至稍有不如,此刻看来,武功竟然已经远超自己!他心里十分惊异,却不知他身边的孟元敬心里的惊异更甚! 孟元敬此刻也已经看出君玉的武功大胜从前,他更惊异的是君玉此次出征,甚至没有带上“追飞”! 他二人在寒景园中见到君玉从密道安然无恙地出来时,只道她为拓桑所救,但是谁也不知道拓桑为救她不仅毁了佛牙更耗费了自己大半的功力,痊癒后,君玉因此功力大增,加上她和舒真真研习《洗髓经》后对各种武学一理通百理融,领悟了《手挥五弦》的真正威力所在,此时,随意折枝成剑,其武学修为几乎已不在当年的兰茜思之下了! 孟元敬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蹑景”,虽然为君玉感到高兴,但是心中也有些淡淡的惆怅之意,这时,君玉已经笑着走了过来,站在那堆生得正旺的火堆旁,递给二人一人一本书:“献丑了,这书尚未完成,只有前半部分,二位随便看看!” 二人接过一看,正是《凤凰军略》! 朱渝仔细地翻了一遍,抬起头来:“你训练凤凰军就是用的这个?” 君玉点了点头。 朱渝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小时候,我总以为是师娘、弄影先生偏爱你;后来我也以为是你运气太好,名不符实,现在,我才知道你所作的一切,并非是因为运气!” 君玉微微一笑,没有做声。 孟元敬也合上书本,大笑道:“君玉,你的那支‘峨嵋先锋’实在太厉害了,而且孙嘉的集团军分纵合围作战更是大有道理!” 孙嘉朗声道:“我就是在这一点上特别佩服君玉,如果不是对赤金族军和胡军的作战特点了解得特别透彻,怎能布下如此战法!” 君玉笑得十分开心:“这个可不完全是我的功劳!”她取出弄影公子给的那幅地图,朱渝和孟元敬立刻看去,里面用红色标记的正是三路军合围敌军的那个有利位置,而他们的所有军用地图上都没有标示这个地点,不仅如此,沿途还有好几处判断精准的兵家必争之地,他们的地图上不仅没有,甚至听都没听过。 孟元敬道:“这地图是?” 君玉笑道:“是弄影先生给我的,他是先生,比我们厉害是应该的,对不对?” 朱渝从火堆旁望过去,第一次见到君玉的笑脸如此明媚灿烂,令人不可逼视!他突然觉出一种寒到心底的悲凉之意,不由得转过头,背对了火光,坐到了雪花飘飞的寒夜里。 第十七章 次日清晨,三军按照昨夜定下的计划分头并进,两天后,君玉一部赶到杏山时,忽遇一小股赤金族骑军偷袭,厮杀半日,全歼敌军。到得晚上,探子回报,有十万赤金族大军从蒙古大糙原插下,击溃当地守军,已经从黑城子沿着苏家屯,直奔凤凰城而来! 第44页 随后,又有探子来报,胡王亲自率领数万胡族大军越过高丽边境,从老头沟北下,正遇上了朱渝一部,双方交战十分激烈。 这情况果然与君玉出征前所料不差,看来,真穆帖尔和胡王果真是要採用南北夹击之势,想一举拿下凤凰城,再将三路大军完全歼灭! 君玉立即调转马头,天黑前,在江源截住了胡王大军的先遣部队,激战半夜,击溃大半人马,而孟元敬一部按照原定计划也随后赶到,三军合围激战,到第二天傍晚十分,已是血流成河,胡王率领不足八千人退回高丽境内奔逃而去。 君玉担心凤凰城,弄影公子再神通广大,城中也不过区区五千守兵,按照真穆帖尔的惯例,一旦获胜,凤凰城、凤凰寨的屠城之祸只恐迫在眉睫。孟元敬和朱渝自无异议,三军完全整合,立刻发兵夜驰回援。 刚到半途,只见北六省的第一大寨——南寨周围杀声震天。耿克立刻领命带了“峨嵋先锋”奔杀过去,只见南寨的几千弟兄正和赤金族的万余人马厮杀激烈。 那万余人马忽然被围,竟并不慌乱,立刻调整阵势,孙嘉的大军哪里容他们从容调整,早已经冲上去,不到半个时辰,一万人马全部被歼灭俘获,几无一逃脱。 君玉的战马“小帅”一声长嘶,只见南寨寨主邓霆勇提了他那把招牌大刀大笑着奔过来,“君公子,这马倒灵性,居然还认得我!” “小帅”曾两次见到邓霆勇,此番一声长嘶,君玉也乐了,众人简单见礼,原来,南寨获悉赤金族北下,邓霆勇立刻派人伏击,截住了万余人马,不过赤金族的主力大军依旧往凤凰城杀去。 三军和了邓霆勇的南寨兵力立刻一起往凤凰城而去,兵出峡谷时,孟元敬道:“大风口是赤金族大军退守必经之地,我们可以在此请君入瓮!” 孟元敬对那一带地形十分熟悉,年初曾在那里大败胡军,这个提议深合众议,而朱渝一部立刻绕道直奔东风口伏击,君玉则带了凤凰军和南寨兵力全速赶回凤凰城。 距离凤凰城五十里外时,只见得凤凰寨外围群山的西边一座山坳里忽然火光沖天,一声巨大的炮响,似是激战正酣。凤凰军立刻加速,方进得十来里,只听得杀声震天,南方的半空中火箭四she,赤金族的战马背上溅上硫磺火星,无不疯狂腾越冲撞,正是那队极为骁勇的鞑靼骑兵,此刻又见到如此数量的凤凰军出现,几乎溃不成军,立即四散逃窜。而雪花裹胁的寒风里,马蹄声声,杀声震天,正是整齐划一的凤凰军号令,这号令听来竟然是万人齐发,君玉十分吃惊,留守凤凰城的不过5000士兵,此刻那5000士兵明显又分成了几队,这里的显然只是其中之一,怎会凭空多出如许的人马? 此路火器领军者正是白如晖,见了君玉大喜,众人也不及叙话,立刻全速进城,一路上,另外两个方向也是火光四起,杀声震天,激战中,赤金族主力大军又得到报告说凤凰军主力赶到,真穆帖尔立即果断撤军,正是往大风口撤去。 孙嘉立刻带了主力连夜佯追,到得清晨,雪已经下得蒙住了马的眼睛,孙嘉不再追赶,即刻撤军。 此时,天刚微明,鹅毛般飘洒的大雪依旧漫天飞舞,凤凰城里冷清清的,守门的驻军开门,大军进城,君玉带了孙嘉和耿克等人直奔将军府。 将军府灯火通明,弄影公子正坐在厅堂里看着桌上一幅尚未走完的棋局,旁边只立着两名小兵。 君玉大喜拜下:“先生这齣空城计真是高明!” 弄影公子微笑着点了点头,这时,孙嘉也已经拜倒在地:“见过弄影先生!” 这是孙嘉离开千思书院后第一次见到弄影公子,较之少时,孙嘉早已相貌大变,此刻也不报上姓名,却听得弄影公子淡淡地道:“起来吧,孙嘉,你很好!” 孙嘉退到一边,有点难为情的样子,君玉哈哈大笑起来:“孙嘉想考考先生的记忆力,先生没让你失望吧!哈哈!” 孙嘉也笑了,“有一次,我和秦小楼打赌,说弄影先生肯定除了君玉谁都记不得的!”他又沖弄影公子鞠了一躬:“学生无礼,请先生原谅!” 弄影公子不以为意地点了点头,君玉笑道:“是你赢了还是秦小楼输了?” 孙嘉狡黠地眨了眨眼睛:“当然是我赢了!” 这时,外面卢凌、东方迥和杨大勇已先后收兵进得大厅。 君玉一看,东方迥的手里竟然拿着一个十分特别的扇行阔口口哨,他对准阔大的扇行一声长啸,忽然发出马蹄声和厮杀声来,接着便是整齐划一的凤凰军号令,听起来,声势十分浩大。 君玉望下看去,不少人手里都拿着这种玩意儿,可以想像,千八百人同时发出这样的啸声,那声势该是如何的震耳欲聋。 原来,早在凤凰大军出发后的第三天,弄影公子已经将凤凰城的5000守军分成了四支队伍,由于卢凌、白如晖、东方迥、杨大勇四人带入了凤凰山里的崇山峻岭之中,城中真正的守军不过500余人。真穆帖尔得知凤凰军开赴前线,所以大举入侵,谁知刚入凤凰城边境,先遇南寨阻击,一入这片崇山峻岭,又四面遇袭,根本探不清楚虚实。好不容易抓获了当地的一个山民拷问,却不曾想凤凰寨也是全民皆兵,那山民久经异族屠杀之恨,怎肯招供,笑称凤凰城有数万大军驻守后咬舌自尽。 饶是真穆贴尔一世枭雄,也陷入了空城计,加上他们第一次见到如此厉害的火器战阵,又不确定到底有多少凤凰军在城里,哪里敢贸然进攻,只能在凤凰城三十里外的崇山峻岭僵持,又遭到卢凌等人的游击攻击,如此僵持半月,折损军力小半也不敢即刻对凤凰城大举进攻。 第三日中午,探子回报,真穆帖尔在大风口遇上拦截的孟元敬一部,两军第一次正面交锋,激战两天,孟元敬一部大捷,真穆帖尔号称的十万大军几经折损,只得4万余人突围而去。随后,朝廷下令,趁此机会,驱赶赤金族大军。按照往常惯例,孟元敬和朱渝奉命带了两支人马继续挺进,在茫茫的蒙古大糙原上追击真穆帖尔。 此次大捷,幸得凤凰城和凤凰寨都因为没有直接受到战争的袭击,警戒解除后,立刻恢復了宁静的气氛。 除了朝廷抚恤众伤亡将士外,凤凰军又特意为那个宁死不屈的山民立了一块高高的忠义碑,好生安顿了他的妻儿老小。 树碑当天,君玉率领城中大小将领为他致哀。 弄影公子嘆了一声道:“朝廷和胡族多年争战,主和的声音从来没有停息过,文武官员崇尚清谈,整天歌功颂德粉饰太平,一个个贪生怕死,反不如一个山民有骨气!” 君玉也嘆息道:“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一旦大难来时,除了可耻的投降和软弱的自杀,他们似乎再也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了!” 孙嘉道:“只可惜,凤凰城只有这么一座!” 众皆沉默! 来年二月,忽得消息,当今皇上驾崩,随后七皇子继位。 一朝天子一朝臣,上下官员各怀鬼胎,军中将领也议论纷纷,尤其是朱丞相嫡系将领无不交传信息互相打探。 凤凰军并无倚仗派系,彭东几次想问问君玉的想法,但见她一直老神在在的样子,也不多问。 如此十来天过去,君玉正在较场指挥凤凰军集团操练战阵,只见杨大勇快步奔来,面色惶然,老远就大声道:“君公子,不好了,彭将军骑马坠下山崖,现在情况紧急……” 君玉吃了一惊,立刻赶到彭东帐营,只见彭东躺在床上,双目紧闭,三名军医束手无策地站在一旁,显然是不治了! 君玉上前一探鼻息,彭东早已气绝身亡! 原来,彭东率几名士兵打猎,追赶一只麋鹿时,连人带马跌下一片山崖! 彭东虽然是个庸才,但是这些年来,只管做自己的太平将军,对军中大小事情向无异议。此刻见他盛年之下,遭遇如此不幸,君玉心里十分难过,立刻着手安排他的后事! 彭东的后事尚未料理完毕,王公公忽然奉旨来到凤凰城,宣召君玉和彭东二人进京面圣! 以前彭东在世时,尚可由他独自前去,此时,彭东已殁,君玉哪里推辞得过,只得立刻带了孙嘉、卢凌随王公公进京! 这一天,君玉随了王公公第一次到朝堂早朝。一上金銮殿,忽见孟元敬和朱渝二人都在,二人见了君玉,更是喜出望外。 二人在蒙古糙原驱逐赤金族大军近千里,前不久才凯旋迴朝!众文臣武将都是第一次见到传闻中的“凤城飞帅”,无不惊诧,只有朱丞相,面沉如水,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七皇子性格阴沉,自登基以来,文武百官无不胆战心惊地揣摩圣意,今日第一次在朝堂上见他笑逐颜开,心里不禁都松了口气。 第45页 早有大太监赵公公宣读圣旨,孟元敬升任东南总兵,取代告老还乡的将领许衡到东南剿灭倭寇。朱渝封京军统领,总领宿卫京师。 而孙嘉则取代原彭东的位置,统兵凤凰城。卢凌、周以达等众将领也皆有封赏。 赵公公那尖细的嗓子继续念道:“……凤凰城君将军多年来率领凤凰军立下赫赫战功,却从不居功,实为国家股肱良臣,如今加封天下兵马大元帅,总领北六省的全部兵马,在京城赐帅府一座,钦此……” 众大臣面面相觑,七皇子登基之前自己就是天下兵马大元帅,这个职位除了皇族亲信外,只传豪门世勛,如今却封了一个二十来岁的少年! 朱丞相使了个眼色,几名武将正要出班劝谏,皇帝挥手阻止了他们,赵公公立刻拿过另一本奏摺慢慢地念了起来,却正是君玉近几年来在北方边境的大小37场战役,无一败绩!其中还包括三次重大的会战,想是皇帝为堵反对之口早做了充分准备! 君玉抬头,接触到孟元敬的目光,只见孟元敬十分开心地向自己点了点头。君玉也笑笑,心里却暗暗叫苦,但也无可奈何,只得走一步看一步。 由于福建一带倭寇横行,东南前线战事紧急,孟元敬第二天五更不到就立刻奉旨返回前线,两人只匆匆一面甚至来不及叙话就再次离别。 当天傍晚,君玉和孙嘉、卢凌第一次走进那座所谓的“兵马大元帅府邸”,老大的一座院子虽佣僕成群,戒备森严,却无一熟悉面孔。 管家拿出很多帖子,都是京城的王公大臣的拜帖或者请柬,甚至还有好几桩提亲事宜的,君玉看也不看,只选择了其中一些给孙嘉,让孙嘉、卢凌代为应酬。 如此安排完毕,已是月上梢头,孙嘉、卢凌各去休息,君玉沉思了一会儿,正准备休息,管家忽报汪均来访。七皇子登基后,汪均已经成为御前带刀侍卫。 君玉迎出去,只见汪均身边是一个轻装简便之人,正是当今皇帝。 君玉见他微服而来,也不声张,三人堂上坐定,皇帝道:“此次未得君公子同意,先下旨任命,原是怕公子推辞,还望公子理解!” 君玉一笑,朝堂任命,现在理不理解又能如何?令她意外的倒是七皇子已经登基还肯如此折节下访、礼贤下士,可知不仅是有所图谋而是有重大图谋。 果然,皇帝开口道:“寡人登基以来,内忧外患并不稍缓,如今朝中大小官员大半是朱丞相门生,寡人每每亲政总被百般阻挠,诸事掣肘;而武将更为他笼络半数,只管向朝廷狮子大开口要钱粮饷银,却是屡战屡败,毫无建树,如果能多几个君公子、孟将军这样的人才,寡人也不必夜夜忧心、食不甘味了!” 朱丞相曾暗中辅佐三皇子,皇帝登基后,对于自己身边这根大刺,自然想拔而除之,但是根基未稳,又不敢轻易下手。君玉暗思,血雨腥风下的皇权争夺不知会掀起何等的滔天巨浪,皇帝如今大力扶植自己的势力,虽然也是为了自己的龙椅坐稳,但是好歹在边境战事上有所作为,聊胜朱丞相的一手遮天,便点了点头,道:“君玉当为北方边境尽绵薄之力,皇上还请放心!” 皇帝见她虽回答得举重若轻,但是态度较上次已经有一些改变,不禁大喜,汪均也自高兴,随了皇帝又微服而去! ※※※※※※※※※※※※※※※※※※※※※※ 这一夜,春雨风声,早上醒来,依旧春寒料峭,薄雨纷飞。 君玉走出帅府大门,大门的左侧是一条长长的巷子,成行的柳树已经万枝垂下、绿色依依。她刚走了几步,忽然看到前面两个红色高帽子的身影一闪而过消失在巷子的尽头。 君玉心里一动,正要加快脚步,忽然见到巷子的另一端,又出现一个探头探脑的黄色身影。 那人看了看高高的帅府围墙,回过身,忽然见到身边静静地站着一个微笑的少年,不由得大吃一惊。 君玉笑笑:“丹巴上人,久违了!” 丹巴上人恶狠狠地看她一眼,并不开口,拿了金钹就走。 君玉看丹巴上人离开,也不追问。她入住帅府不过才一夜而已,居然有两拨喇嘛一前一后大白天来踩场子!这些喇嘛的消息倒也灵通得可以。而那两个红色帽子的喇嘛和丹巴上人显然并非同路。自蜀中归来后,她仔细搜集了一些喇嘛的信息,尤其是“峨嵋先锋”和“探马赤军”交锋时,军中居然出现了几名喇嘛,更加引起了她的注意,这些日子来,东方迥的情报系统也大力收集这方面的情报。无奈,两教行事都十分神秘,加上天遥地远,也没获得多少有效情报,只知道近期红教和黄教之间的争斗已经越来越激烈。尤其,红教的头领已经秘密和胡王达成了某些协议! 拓桑在蜀中密室毁却佛牙,君玉虽不知道佛牙于他们到底有什么重大意义,但是想到两教都出动了大量人力,尤其是丹巴上人对自己那种恨之入骨的目光,即使明知拓桑为“博克多”,也隐隐为他的处境担忧! 这时,薄薄的雨依旧飘拂着,君玉转身沿着那排长长的柳巷往回走。 一个人正站在一棵巨大的柳树下面,衣衫微湿,也不知已经站了多久。 那人回过头来,却正是朱渝。 君玉见得这京中唯一熟人也自高兴,道:“朱渝,怎么不进去?” 朱渝环顾四周,沉默了一会儿忽道:“第一次到你这帅府,总该送你一件礼物!” 君玉接过,却是两轴画卷,她展开第一幅,正是情魔收藏的那幅自己父亲的画像。当初在寒景园里,情魔被丹巴上人击毙时,她正处于半昏迷之中,待清醒过来时,混乱之中,父亲的画像早已不知去向,她原本以为今生可能再也见不到了,如今一见之下,只觉喜不自禁。 她又展开第二幅图,那幅工笔细描却是她第一次见到,画上的女子眉清目秀,双眼生辉,却正是自己的母亲兰茜思! 她正要道谢,朱渝已经转身,也不告辞,径直离去! 第十八章 在京城的几天,一直都是孙嘉和卢凌在外应酬,他二人似乎对此道得心应手,君玉省去了不少麻烦,但只觉得在这里日復一日,大家只尚空谈,并无什么要事,便决定设法尽快返回凤凰城。 这天傍晚,她来到帅府的园林里,这个园林不知已经变换了多少主人,放眼虽然春色满园,却满目陌生,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烦乱之意,远不及凤凰寨的漫地山花。 她在林里站了一会儿,忽然抬起头来,平静地道:“树上的朋友,下来吧!” “嗤”地一声,一阵奇怪的烟雾袭来,只听得一阵磔磔的怪笑声和着一顶红色的高帽子一起快速奔逃而去! 君玉缓步走出大门,看了看那顶红色高帽子远去的方向,她心里的意外虽然加深,却无心追赶,由得他去了! 回头,一个人正大步而来,正是汪均! 汪均见了她立刻抱拳一礼:“汪均这些天各种杂事缠身,一直不得闲暇,以至今时今日才有机会登门拜访,还望没有打扰到君兄!” “汪兄客气,请!” 两人坐定,闲话了些近况,汪均道:“君兄初到京城,可还习惯?” 君玉摇摇头,笑了:“我是奔波劳碌命,享不来这京城花花世界福!” 汪均嘆息一声道:“皇上虽然登基,但是朱丞相把持朝政,大小事情往往由不得皇上做主。现在六部之中,除了一个礼部尚书,全为朱丞相的门生、亲信,实不相瞒,现在皇上可以信赖的人少之又少……” 新皇登基,权臣当道,不经一番残酷的尔虞我诈,朝堂势力又怎能趋向平衡?千百年来,概莫如此,君玉益加兴味索然,沉默无语。 汪均又道:“现在山东的流民暴动尚未完全平息,而藏边又起了些波折……” 君玉立刻道:“什么波折?” “最近黄教和红教的冲突越来越激烈,而黄教内部也有很大分歧,上个月,有人进京密报,说现任的‘博克多’不守清规,要求朝廷做出处理……” 君玉心里剎时翻江倒海,却淡淡地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汪均摇摇头:“他们的内部事务,外人实难了解,只说是这博克多屡次犯禁,不仅失去了他们歷代寻找的佛牙,更在他的居室发现了若干情诗……歷代‘博克多’都得到了朝廷认可,所以,现在告密者进京要求严惩,他们好像也在密谋新的领袖人选,朝廷唯恐处理不当会引起极大的分裂和纷争。加上现在赤金族的真穆帖尔到了祁连山一带大肆活动,势力逐日向西扩展,一旦教中分裂,必然给他们可趁之机……” 第46页 “那朝廷的处理意向如何?” “朝廷自然是要最大限度地维持稳定局势,现在,大家也拿不出什么处理意见……”汪均顿了一会儿才继续道,“如今朝廷已密令‘千机门’的几名高手进去,准备秘密处死那女子,先断了博克多的念想,平息众怒,维持原来的局面后再作打算……” “你们怎知道那女子是谁?” 汪均摇摇头:“告密者除了几首情诗,也无其他证据,不过,推断来总该是当地的藏族女子吧,以‘千机门’那群特务的神通广大再加上告密者的处心积虑,要找到并秘密处死这样一个女子,自然并不是什么难事!” 君玉道:“这个决定倒真是英明又省力啊!!” 汪均喟然摇摇头:“如今局势混乱,想必他们认为,牺牲一个女子总比引起巨大的分裂好吧!” 君玉一笑无语。 两人又闲谈了一阵,汪均忽笑道:“冒昧问一个问题:君兄现在可有意中人?” 君玉也笑了:“怎么,汪兄想给我做媒?” 汪均认真地点了点头:“九公主方当妙龄,钦慕君兄人品,如果君兄有意倒真是郎才女貌!” “哈哈”君玉大笑一声:“皇上可是嫌君玉无父无母、无妻无子,帅府空旷?” 汪均第一次从君玉口中听得如此赤裸裸的讽刺之意,脸上立刻红了。事实上,在当天他和皇帝暗访君玉回宫后,皇帝就曾经说过:“这个君玉比不得别人,无父无母、无妻无子甚至无亲无故,他天性高傲,如果不肯捲入这朝堂争斗为我所用,倒当真无计可想!”因此,皇帝极力想把自己的同母妹妹嫁给君玉以示厚宠! 汪均沉默了一会儿,道:“君兄,你有什么打算?” 君玉坦然道:“唯愿驰骋沙场死而后已,不愿庙堂之上机关算尽!” 汪均没有作声,两人静坐一会儿,汪均起身告辞,到得门口,又停下脚步道:“是我拉你下这泥潭,有负朋友之义!最近胡族的残余势力在西边活动频繁,只恐战事又起,汪均自当竭力周旋,让君兄到得真正属于你的天空去!” 君玉点了点头,汪均大步而去! ※※※※※※※※※※※※※※※※※※※※※※ 丞相府。 朱丞相正送走了一大批来访的客人,其中半数是上门提亲者。自朱渝在蒙古大糙原追逐赤金族大军凯旋归来后,上门提亲者不计其数,而被封京军统领后,说媒的更是几乎要踏破丞相府的门槛。 朱丞相见到儿子,立刻停下了脚步,笑眯眯地道:“你跟我来!有事跟你说!” 朱渝跟了父亲来到书房,刚坐下,朱丞相取出一幅图像,画上的女子语笑嫣然,妩媚婉转,十分颜色。 朱丞相道:“这是河阳王的独生爱女河安郡主,你看如何?你年龄不小,也该娶妻生子了!” 朱渝有些揶揄地笑了起来:“我会有什么意见?河阳王手握重兵,他的女儿自是上好人选!” 朱丞相嘆息一声,尚未开口,门口忽然响起敲门声,他听得是朱刚的声音,立刻道:“进来!” 朱刚看见大哥也在,心里十分不快,却十分亲热地向大哥行礼,点头之间,一头黄髮似乎更加稀疏了。 朱丞相看他两手空空,忽然面色暗沉:“东西呢?” 朱刚摇了摇头,大声道:“管家说只有二哥进过大哥的书房!” 朱丞相站了起来,盯着朱渝:“那两幅画呢?” “归还它的主人了!” “啪”的一声,朱渝的面上重重地挨了一耳光,脸颊顿时肿了起来,嘴角滴出血来。 朱丞相的双眼似乎要冒出火来:“畜生,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朱渝看着父亲,脸上又是那种嘲讽的微笑:“不然怎么样?留着兰茜思的画,你随便去找几个人来指正她只有女儿没有儿子?有用么?君玉自己就会承认?天下人就会笑话刚登基的昏君封了个女子为‘天下兵马大元帅’?” 朱丞相双眼喷火,口里重重地喘着粗气:“那昏君表面上封你为京军统领,看似重用,其实,他已经将主力调集到了五军都督府,如今他暂时还不敢向我下手,就用了这一花招表面加以笼络,却大大削弱了汤震的势力,将部分兵权集中到他信任的孟元敬、君玉等人手里,只要时局一稳定,他只怕立刻就会拿我开刀!……” “君玉长驻北方边境,从来没有和你作对……” “她出任兵马大元帅就已经是我的大敌了!无论如何,我们首先得除掉君玉,因为她有死穴,总会给我们找出破绽……” “要击败君玉并不只有这一种方法!” “可是,这却是最简单最省力的方法!” “我痛恨这种‘简单省力’的方法,如果她真是我的敌人,我宁愿堂堂正正地和她较量一场!” “朝堂上从来就没有什么堂堂正正!”朱丞相盯着儿子半晌,道:“我倒要看你如何堂堂正正击败她,提了她的人头来见我!” 朱渝没有作声,朱丞相厉声道,“那昏君根基未稳,现在却逐步控制了北六省和福建一带的兵力,如果我们不趁早剪除君玉,等她和孟元敬党羽坐大,昏君再无顾虑,只怕我朱家抄家灭族之祸就在眼前!” “那小子处处和我们作对,早就罪该万死了!”朱刚在凳子上坐下又站起,猴子般的怪笑着,自从在石岚妮的拍卖会上被君玉扔下台后,他一直对君玉恨之入骨。 朱渝冷冷地扫了他一眼,朱刚立刻闭上了嘴巴,却幸灾乐祸地挤了挤眼睛。 这是朱刚第一次见到父亲如此责骂这位自小集万般宠爱于一身的异母哥哥,只觉得心里舒畅之极。 朱大公子死后一个多月,朱渝就出世了,朱丞相老来得子又刚刚经歷丧子之痛,所以,对朱渝的溺爱可想而知。为保证儿子的地位,在他的元配夫人死后不久,就将朱渝的生母立为正室夫人。尤其是朱渝在蒙古大糙原追逐赤金族大军凯旋归来后,朱丞相更是觉得面上增光,大赞自己的儿子第一次出征就少年英雄如此了得,于是,阖府满门、远亲近戚对朱渝无不更加奉承、巴结! 虽同为丞相之子,但是一嫡一庶,加上朱刚的生母并不十分得丞相欢心,前几天又因为一点小事得罪了朱渝的母亲,被这位“母凭子贵”、一向刻薄的丞相夫人教训了好几句,朱刚的母亲心里有气,无处发泄,只好整天责骂这个只知道吃喝嫖赌的小儿子不争气,不给自己长脸! 连日下来,朱刚对这位兄长的嫉恨实在已经达到了顶点,见得他今天不但遭到父亲痛责更被父亲出手打耳光,只觉得出了口大大的闷气,痛快无比。 朱丞相看着儿子嘴角的血迹,长长地嘆息了一声,这是他第一次动手打这个自己曾经引以为豪的儿子。他站起身,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沉声道:“凭那画当然指证不了君玉!我在意的也并非是失去兰茜思那幅画!我只怕你又走上你大哥的不归路!你和河阳王女儿的婚事,我已经定下了,你什么都不用管!至于那个君玉,我不管她是男是女,她都非死不可!” ※※※※※※※※※※※※※※※※※※※※※※※※ 细雨方停,花枝微颤,卢凌的脚步太过匆匆,不小心碰到了一根横出来的树枝,露水溅了满头满脸。 君玉正好从书房里出来,忙道:“卢凌,什么事情如此匆忙?” 卢凌大声道:“我今天在酒楼里见到了一名和我们有生意往来的商旅,他从青海过来,所带的商队被洗劫一空,好不容易逃得性命,他说赤金族已冲破西北守军的封锁,到达柴达木,西北守军节节败退……” 君玉点了点头,心里已经有了计较。果然,第二天,皇帝召见众臣商议军情,西北苦寒之地,即使朱丞相的嫡系将领也少有甘愿请命者,加上现在西北守军大溃退,更加无人愿意冒此风险。因此,君玉刚一开口奏请,皇帝大喜,立刻获准,急令两日后领兵出征! 君玉闷在这空阔的帅府月余,心绪十分烦乱,现在立刻来了精神,吩咐孙嘉和卢凌安排好一切,两日后即刻动身。 出征的前一天,一大早,管家就报有访客,却正是秦小楼。秦小楼早年曾和孟元敬一起在西北军中呆过一段时间,熟悉西北战况,后因军功,现在兵部任职。君玉见了他,十分高兴,两人畅谈了千思书院别离后的一些情景,秦小楼又谈起了自己对西北战事的一些看法和建议,两人直谈到傍晚十分,君玉才亲自送了秦小楼出来。 第47页 秦小楼正要告辞,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笑道:“对了,明天是朱渝和河阳王的女儿的订婚之期,给你送了请柬了罢?” 君玉笑道:“那倒要恭喜他了!” 秦小楼摇了摇头,不以为然地道:“那小子从小和你不睦,想不到长大了还是这副德行,明知你在京城也不送请柬!如果元敬在的话,我们倒是可以好好聚聚!” 君玉笑笑,秦小楼告辞而去! 当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完全消失在这京城的天空时,春末的空气里已经有了些微的热气。 帅府小巷的那棵巨大的柳树下坐着一个人,似乎正在发呆。 君玉信步走了过去,笑道:“朱渝,恭喜了!进去坐坐么?” 朱渝抬起头来:“你都不过把自己当作这府邸的一个过客,现在又何故假意相邀!” “哈哈,在下福薄,也许在哪里都只是过客而已!” “你为什么要主动请缨去那苦寒之极的西北战场?” “无论什么战场,总会需要人去的罢!” 朱渝盯着她,半晌:“你厌恶京城这个地方,你担忧那什么‘博克多’的处境,所以你要离开!” 君玉冷冷地道:“朱渝,你这是什么意思?!” 朱渝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在‘寒景园’你伤重不治,可是几天后居然能够安然无恙地从那秘道出来,除了唯一的佛牙,你告诉我,到底还有什么起死回生的仙丹妙药?”他冷笑一声,继续道:“当初我们都为情魔的‘魔音’所迷,只有拓桑一人清醒,救下你性命!拓桑此等人物,又怎会再为这世上的其他任何女子写下如许情诗!但是,他身为‘博克多’,却心繫红尘,哪里该是一个得道高僧的所为!” 君玉大声道:“对,拓桑是因为救我而毁去了佛牙!可是,你太也小看拓桑了!” 朱渝冷笑一声:“我有小看他么?无论什么理由,他都不该对‘那女子’念念不忘!可笑昏君不下罪于他这个罪魁祸首却下令追杀别人,他才是罪该万死!” 君玉沉声道:“他是不是罪该万死,并不由你下定论!” 朱渝并不回答,好一会儿才道:“你父亲是孤儿!你母亲是孤儿!你也是孤儿!对么?” “对,可是这又如何?” 朱渝笑了起来:“我父亲正处处布防千方百计要将你置之死地而后快;‘千机门’那帮蠢猪和喇嘛为了他们所谓的稳定,更处心积虑地要杀了‘那女子’断绝‘博克多’的念想——这个时刻,你居然要主动去西北!真是好极了,哈哈,也省得我再动手杀你……你父亲是孤儿!你母亲是孤儿!你也是孤儿!你没有一个亲人——” 朱渝狂声大笑,眼里却滴出泪来:“甚至……甚至……你死了之后,都不会有人为你感到悲伤,更不会有人为你祭扫……” 君玉第一次看到他这个样子,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淡淡地道:“我若已死,又何需其他人为我悲伤甚至祭扫!” 朱渝勐地站了起来,拔足狂奔而去,奔了几步,脚步踉跄,几乎跌倒在地! 第十九章 马踏青海地界已是6月中旬。君玉随行只带了10名精骑,和着孙嘉、卢凌二人,一共是十三人。而由白如晖带队的3000凤凰精兵正绕道秘密赶到西宁的途中。 正是盛夏季节,一路奔来,风沙四起,酷热难当,经歷了赤金族骑军的一场场勐烈冲击,沿途难见商旅,人烟荒芜,四处可以见到裸露的白骨。 去年年底的那场大战,虽然基本击溃了胡王的主力大军,被孟元敬和朱渝赶入俄罗斯边境,但是赤金族的大军却损失不过一半,真穆帖尔随后联合了散落的各个部落,纵横西北两千多里路程,军容最盛时,据说已经可以召集10万铁骑结队冲锋陷阵,以迅勐的速度和气势压倒对手。 西北守军哪里见过此等阵势,往往初一交手,即望风披靡一溃千里,如此以来,真穆帖尔声势更盛,目前已经控制了祁连山以西和天山一带以及蒙古大糙原的西部广大地区。 马行正急,前面忽然传来一阵打斗之声,众人勒马,前面不远处,一干便装僧人正围攻一名身穿黄袍的喇嘛。 僧人多用棍棒、禅杖,可是,这干僧人中却有不少使用刀、枪、剑、戟者,而且招招致命,分明是要置那喇嘛于死命! 这名喇嘛手持一根长长的铁棒,显然是某一寺院的铁棒喇嘛。他武功虽高,但是在一众便装僧人的围攻下,已经左右难支,铁棒几次差点坠地。 这时,一根横杖向他扫来,正中他的膝盖,铁棒喇嘛双腿一软,倒了下去,左边一名双掌漆黑的僧人一掌向他天灵盖击去,而后边,一柄利刃正向他的背心刺去! 铁棒喇嘛闭上了眼睛,只觉头上一空,睁开眼来,发现围攻者已经退后好几步,在他面前,正站着一名天神般的少年! 那少年一招逼退众僧,那些僧众看到后面还有十余骑劲装赶来,不敢再战,各自拖了兵器就走。 那名铁棒喇嘛持了铁棒,立刻行礼道谢。 君玉回了一礼,铁棒喇嘛告辞而去! 夜色之下,马蹄包裹,人行无声,西宁的城门紧闭,守城的老兵闻声,见过符印,开得城门,一行人直奔青海总兵林宝山的府邸。 总兵府灯火通明,笙歌阵阵,嘈杂的笑声、酒令刺耳地一阵一阵毫不间断。 怀里妖娆的歌ji举了酒杯正往林宝山口里灌,忽觉眼前一花,大堂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多了一群人。歌ji手一颤,酒杯掉下,全部倒在了林宝山的衣服上。 林宝山大怒,举起耳光正要掌掴,手突然停在了半空,而那歌ji也早已被拉到了一丈开往惶然不安地呆站着。 歌乐声剎时停止,一干伶人、歌ji立刻退了下去,醉醺醺的林宝山接过符印一看,酒意已经醒了一大半:“元帅来得好快!” 林宝山是朱丞相一手提拔的将领,之前,他早已接到朝廷密令,有主帅来统兵西北,按照行程推算,那主帅起码应当7月初才能到达,没想到居然提前了半个月。 君玉巡视了这歌舞昇平的大堂一眼,和林宝山同乐的七八名将领立刻惶然行礼,君玉挥了挥手:“传令三军,即刻集合!” 踩在空旷的大校场的沙子上,虽是盛夏,大西北的夜晚也凉风如水,沙场寂寥。 号角呜呜地吹响,士兵们正三五成群地涌上校场,直到一注香的功夫,万余兵马才勉强集合,巨大的火烛下,士兵们一个个睡眼朦胧、盔甲不整,其中大多数人步履散乱,毫无章法。君玉随手拉过一名盔甲裂开的士兵,他身上的盔甲竟然只有胸前衬了一块小铁片。她又传过两名士兵,这两名士兵解下铠甲,君玉随手一撕,铠甲裂开,竟然穿的是由纸筋搪塞而成的“纸甲!” 而火烛下,士兵手里的长枪、短刀等武器更是刃折锋钝,望之如烧火棍、破铁片! 林宝山是朱丞相的嫡系将领,近年来西北驻军的军费预算远远高过东北大军,何以军中的装备竟至如此! 君玉扫了旁边的林宝山一眼,林宝山惶恐地别过了头! 君玉台中站定,朗声道:“拖欠饷银三日内发放……”她话音未落,台下立刻一片欢唿声。这些士兵,饷银已被拖欠半年之久,林宝山军中整日醉生梦死,花费不菲,加上大小战争随时来袭,朝不保夕,一个个早已垂头丧气,一遇交战,只顾逃命,忽见新来的元帅许下诺言三日内发饷,怎不欢唿雷动! 君玉的声音穿透了杂乱无章的欢唿声,校场立刻安静了下来,只有空荡荡的夜风唿啸而过:“你们当兵之日,虽袖手高坐,颳风下雨,也不会少你们一分一毫,这银份都是百姓赋税而来,如今赤金族铁骑横行,流民失所,养兵千日,不过望你等杀敌保安,你等若贪生畏死,养你等何用?明日五更,校场操练,大小将领,概莫能外!” 临时布置的简陋帅府灯火通明,桌上摆着一幅十分详尽的军用地图,上面用红、黑两色标志出西北边境所有的战略要地以及赤金族大军的分部地形! 众将骇然,如此详尽的作战计划图,饶是他们驻守西北多年也不曾得知其中的诸多战略要地,显然,这位新来的主帅在沿途已经经歷了十分详细的考察和精心的准备! 君玉道:“如今西北各镇虽号称十万守军、25000匹战马,但是各自分散,无法做出准确的统计,加上各自割据、无法从两翼配合作战,以至于无法抵挡赤金族的铁骑突袭。探子回报,近期内,赤金族一部分军队正在向‘野牛沟’挺进,那里有5000驻军,可以展开阵法如此这般……” 第48页 一干赳赳武夫,从未听过如此阵法,不禁大不以为然,一个个暗地大摇其头,君玉也不多解释,一支屡战屡败的军队是没有自信心和自尊心可言的,要想这干武人完全听命,没有几场漂亮的胜仗,是绝对不行的! 五天后,3000赤金族铁骑果然向“野牛沟”进发,孙嘉带领那5000守军连夜伏击,将3000铁骑一网打尽,无一遗漏!赤金族大军面对虚弱的西北守军从来都是如砍瓜切菜一般,几曾吃过这样的大亏,真穆帖尔大怒,为震骇西北守军,连夜派出8000精兵拦截孙嘉一部,却在半道上遇见抄秘道赶来的3000凤凰军。这支由白如晖和周以达率领的凤凰军里包括了威名赫赫的“峨嵋先锋”,真穆帖尔一部早前曾吃大亏,此刻换了战场再度交手,激战一夜,在孙嘉一部的合围之下,8000精兵被消灭大半,只余下几百人逃窜而去! 连月来,西北军和赤金族的交手无一胜绩,“野牛沟”两场大捷的消息传来,一干原本不以为然的赳赳武夫立刻折服。 西北军虽号称十万之众,但是君玉连日调查下来,这些士兵很多已经成为当地将领或者文官的家臣,其中又有相当一部分是被人出钱雇用顶替者,加上一些战死、病死的士兵名单统计不准确,整个西北守军不过5万余人。无论是从兵源的绝对数量还是装备的程度上讲都远远不如赤金族大军,更因为从无有效训练,战斗力简直跟流民一般。 在这之前,君玉已经了解道,西北军中的大小三十名主力将领,识字者不过十之一二,因此,也不在此推广《凤凰军略》,而是将其中关键的适合北方骑军战阵的部分,通俗易懂地加以演化详解! 白如晖率了凤凰军进城时,君玉正在校场上操练新招募的5000农民兵。带兵的主将则为西宁的副将刘之远。 君玉立刻召集大小将领议事,分配了各自的防守操练任务,因为,据各方情报显示,每年的冬季都是赤金族大肆入侵掠夺的时候,而这个冬季,正是双方彻底较量的时候。 朝廷得报这两场大捷,立刻拨来大批军饷,全部军饷,君玉亲自清点过目安排,或发放饷银、抚恤亡者,或添置铠甲、战马、利刃,西北军心大震,军容焕然一新。 冬月初五,大雪纷飞,天寒地冻,“不冻泉”一部守军遭到赤金族一股骑兵突袭,激战两日,不冻泉10000守军死伤9000余人,到得午夜,格尔木的守军赶到增援,赤金族那股骑兵不战而退,直下雁石屏汇合了五万大军,直奔盘龙山,冬月十五,全军在山南的河谷扎营。只要越过前面不远处守备空虚的“玉树镇”,就可以直下西宁。 真穆帖尔连月来已经侦察清楚,新到的西北军主帅原来竟是自己的老冤家“凤城飞帅”!这些日子,“凤城飞帅”正在西宁召集西北军大练兵! 真穆帖尔多翻和“凤城飞帅”交手,知道厉害,要是让君玉将这帮原本的乌合之众训练出来,只怕后果不堪设想,因此,他早已做好详细部署,准备集中优势兵力拿下玉树镇,直奔西宁,将他的心腹大患“凤城飞帅”一举拿下。 盘龙山东西错落,成猗角之势,相互配合。山谷下面是一条已经冰封的小河。 冬月十五的午夜,一队人马在赤金族大军背面的山坡上,全部悄悄登山。隔着山体,赤金族大军毫无警惕。 当黎明的第一屡晨曦降临的时候,两万骑兵全副披挂,居高临下俯视着山谷中尚在沉睡的赤金族营地。 盘龙山四周白雪皑皑,冬日的太阳升起在东方的地平线上,照亮了沉睡的盘龙山河谷,赤金族的铁骑们从营帐中出来,看到山坡上队列严整的西北军铁骑,不由得惊唿出声。成千上万匹铁甲战马带着骑兵们,从高地上沖了下来,赤金族的铁骑惨唿连声,或倒在刀剑下,或战马自相践踏,或跌入踏破冰面的河水,死伤者不计其数。 真穆帖尔带领一万多人马总算度过了小河,当他们堪堪冲到谷口时,才发现前面不远处,另一支军队已经摆好了阵列,铁马金戈、剑戟森然,领军的正是一个满面微笑的少年。 少年端然坐在马背上,风采翩然,语声清朗,用老熟人一般的眼光看着谷口一身血污的真穆帖尔:“老朋友,久违了!” 真穆帖尔吐出一口血来,举起大刀一刀噼向左边的一名士兵,大喝一声,侧身往左边的小道冲去。谷口立刻陷入一阵混乱之中,真穆帖尔乘坐的是一匹日行千里的着名的汗血宝马,孙嘉长剑一挥,真穆帖尔亦非庸手,孙嘉竟然拦截不住,一小队人马立刻冲出重围,飞奔而去! 真穆帖尔在盘龙山只布置了5万大军,还有部落联盟的几万骑兵正沿着唐古拉山南下,一旦他汇合部众,休养生息后必然捲土重来! 君玉立刻下令,全力追赶真穆帖尔。 真穆帖尔和那几十骑部众所乘,都是极罕见的大宛名驹,此刻亡命奔去,速度快如旋风。 众人追了数里,忽见天边出现一道黑如堤岸的黑气,很快占据了半边天空,剎那间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刘之远忙道:“沙尘暴来了,快退!” 君玉虽然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沙尘暴,却知道它的厉害,立刻下令众人撤退。到得沙尘暴退去,万里雪地下,哪里还有真穆帖尔等人的身影! 盘龙山一战,真穆帖尔亲自率领的5万大军除了真穆帖尔本人和几十骑护卫队外,全部被歼灭。此刻,西宁城内张灯结彩,大庆辉煌! 虽然大捷,君玉心里却并不如将士们那般欢喜,她空置西宁、屯兵玉树镇造成迷惑真穆帖尔的假相,才一举大捷,可是此次在绝好的时机下,居然因为一场沙尘暴让真穆帖尔逃走,实在是一大憾事!她深知真穆帖尔在糙原部落有强大的号召力,加上他的一些旧部,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休整之后,只怕捲土重来,又起战端! 第二天,君玉刚安排好各镇守军的分配事宜,忽报有使节前来。 君玉请进,却是邻省新任的驻地大臣派来的一名礼官,那礼官先去西宁,不见主帅又立刻快马赶到玉树镇。原来,礼官是来有请西北主帅前去圣宫参观即将于月底举行的“换服节!” 每次“换服节”,驻地大臣都会率领大小官员亲自去向“博克多”致贺,还会邀请不少人士前去观礼。由于前任病逝,新来的驻地大臣更是要藉此机会和各方打好关系,可是特意派人到比邻的“玉树镇”来请西北军主帅还是十分令人意外。 “换服节”是圣宫的一大节日,换过衣服,就是“博克多”每年长达一个月的闭关静修期间, 此间不见任何人也不处理任何公文。 ※※※※※※※※※※※※※※※※※※※※※※※※※※※※※※※※※※ 拓桑把手伸到窗外,良久,黎明的微光越来越强,已经能够看清楚掌纹了,他知道,喇嘛一天的生活马上就要开始了! 从他刚学会驱赶乌鸦的年龄,就开始了这样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的生活。他在黎明的微光里盘膝而坐,专心学经,稍有左顾右盼,业师就会严厉地加以纠正;他用竹皮削好的笔在擦上苏油的油漆黑板上学写文字,写好擦掉,擦掉再写! 他虽然贵为“博克多”,但是也不能袈裟稍皱、进食不能饱腹,走路不仰头,睡觉只能曲腿蜷伏在一米见方的垫子上…… 慢慢地,他逐渐忘记了童年时候是何等羡慕封闭之外的那些小僧众一起玩石子、踢毽子、下藏棋的童心未泯岁月; 慢慢地,他逐渐变得心如止水,气如瀚海,天崩地裂也不会眉头稍皱! 可是,他生平的第一次外出,却不经意地将这种平衡打破,不知几何时起,心不再如止水,灵魂有时也会战慄! 他一次一次把自己关在静修室里,默想喇嘛的脸,可是一遍遍浮现在眼前的却是那个黄桷树下粲然微笑、月下吹笛的翩翩少年!随后,这翩翩少年又幻化成“寒景园”密室里那身穿月白衫子的重伤身影——只是,这月白衫子的身影却不敢让人细细回味,每每想像中途,便模模煳煳、烟消云散,如黎明时将醒未醒的梦,倏忽来去,连不成片。 他的书桌上空空如也,久无纸笔,自从有两页纸张被洒扫的喇嘛无意间拾得后,他就再也不动笔了! 年初,铁棒喇嘛和“千机门”的高手在圣宫外面的大街小巷终日逡巡,民间田园、歌楼酒肆,几乎翻底朝天也没有能够找出任何一个可疑的女子!如此折腾大半年,早已不堪其劳,最后得出结论上报朝廷:现任“博克多”爱好诗文,随意涂写而已! 可是,他却明白,天南海北,今生只怕再难见到那翩翩少年一眼了! 他静静地站在窗边,黎明下的掌纹已经完全清楚,朝露凝寒,掌心和心灵一样,一片冰凉。 第49页 “米米泽哇德清坚色斯(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值班僧人厚实的胸音随着三声击掌一起响彻整个宫殿,全体僧人在唿喊中起床,像cháo水一般从各处僧舍涌进大经堂做早祷。 “博克多,新的冬装准备好了,请换上!”贴身喇嘛必恭必敬地奉上“换服节”的冬衣。 外面,致贺的大小官员和观光的客人,已经静静等候! 第二十章 和礼官到得驻地大臣的府邸,正是冬月二十六日晚上。 府邸门口,早有一人亲自迎了出来,一见君玉,立刻哈哈大笑:“久迎大驾,君玉来迟,是不是要罚酒三杯?” 这新任的驻地大臣竟然是秦小楼。 君玉大喜,快步上前:“难怪会派人请我,原来是你!” “凤城飞帅此番大败真穆帖尔,西北平定,朝野震动,即使不是我,相信别人也会派人恭请大帅的,哈哈!” 君玉笑了:“此番前来,可有元敬他们的消息?” 秦小楼眉飞色舞地道:“元敬7月底取得了对倭寇的一场大捷,估计不久就会肃清福建一带的倭寇,返回朝中。他的两个表妹都进入宫中,石岚妮被封为贵妃!” 君玉虽然意外于石岚妮姐妹的入宫,不过仍然大喜:“元敬此番算是得其所用,可以大展身手了!” 秦小楼道:“不过,前不久他舅舅病逝,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回家奔丧!” 石大名武功已达颠峰,却在五十几岁的盛年时期无疾而终! 君玉默然片刻,秦小楼又道:“中秋时,朱渝娶了河阳王的郡主,听说这郡主美若天仙,不过那时我已经离京,没看到真人,朱渝这小子倒有福气!” 君玉笑道:“哈哈,那倒真要恭喜他了!早知道该托人送他一份礼物!” “那小子还缺什么礼物?没送也罢!” 冬日的阳光升起在圣宫的顶上,庙间、壁上,壁画鲜艷,飞檐连绵,犹如进入了艺术的庙堂。 cháo水一般的民众静静地等候在空旷的场地上,老人、孩子、红男绿女,他们中很多人万里迢迢、三步一拜地到来,唯一的目的就是朝向这心中的圣地。 而观光的客人们云集在大殿之外,诺大的“换衣台”下方坐满了以驻地大臣为首的大小官员,众皆肃立,静静等待着“博克多”的登台。 毫釐不差,当太阳照耀着飞檐上佛祖的眼睛时,一身新装的博克多在仪仗队引导下,在朝圣者的虔敬的目光中走上台来,安然祥和的眼神抚过众生! 初升的阳光是如此刺眼,君玉不由得闭了闭眼睛——台上的人并非蜀中园林弹琴、凤凰道上摘花的那般便装出行、麻衣如雪! 此刻的他才是他! 他完全遵从了他的本份,簇新袈裟,慈视众生,万众朝拜,红尘弃绝! 秦小楼已经领头在为“博克多”献哈达致贺了!一众官员紧随其后,秦小楼回过头来,见君玉站在那里,立刻向一众地位尊崇的喇嘛介绍道:“这位便是威名赫赫的‘凤城飞帅’,北六省兵马大元帅是也!” 一干长期修行的高僧并不知道“兵马大元帅”是何人,可是听得“凤城飞帅”几个字时却无不面色微变!因为,他们早已得知,被毁的佛牙正是救活了一名号称“凤城飞帅”的少年! 君玉一见他们的面色微变,立刻猜到了原因,微微一笑,正要开口,一位拖着铁棒的执事喇嘛快步走了过来,深深的行了一礼:“阁下原来就是大名鼎鼎的凤城飞帅,感谢上次相救之恩!” 君玉一看,却正是他们刚入青海时救下的那名铁棒喇嘛,这铁棒喇嘛正是圣宫里负责纠察僧纪的高级僧官,名号“夏奥”! 君玉回礼,这时,负责处理对外事务的赤巴喇嘛也上前一步道:“阁下就是刚刚在玉树镇大败真穆帖尔的西北军主帅?赤金族大军常常入我境内掳掠牛羊、马匹,如今得保安宁,却正是元帅的功劳!” 君玉肃然回礼:“保家卫国,原是军人天职!在下性命为贵教所救,一己微命毁却贵教圣物,终日惶惶,难以心安!今后若有差遣,纵使肝脑涂地,不敢稍辞!” 一名最年长的喇嘛嘆道:“天意如此,总有道理!” 君玉颔首致谢,抬头,忽见“博克多”的目光,微微一笑,按照来宾的礼仪,向他行了一礼,“博克多”也按照自己的身份向这位英名赫赫的贵宾回礼!君玉平静地转过身,到了专为客人设置的休息区去! 夕阳已经西下,祈祷已经完毕,朝圣的观光客cháo水样地退去,仪仗队正簇拥着“博克多”回殿。 君玉看看台上的清水、鲜花、米粒、香烛、苏油供灯……今夜子时就是“博克多”的闭关静休期。 而明日一早,自己也将踏上回返西宁的路途! 今生今世,只此一面! 贴身收藏的那张信笺忽然触动心口,一阵疼痛,君玉抬起头来,“博克多”的身影已经完全消失! ※※※※※※※※※※※※※※※※※ 当夜,秦小楼设宴为君玉饯行! 秦小楼举起酒杯,自己先喝了一大杯,道:“君玉,多呆几天,看看这里的风景吧,何故如此匆匆离去?” 君玉也喝了一大杯,笑道:“早走晚走都是要走的,再说西北军这次虽然取胜,但是并不说明西北军已经多么强盛!还得加紧训练,以防不测!” 秦小楼嘆息道:“也只有你才如此鞠躬尽瘁,忠心耿耿!” 君玉也微嘆一声:“并非忠心之故,而是连年征战,百姓流离。尤其是真穆帖尔军风残暴,每每攻下一地,常有屠城之举!百姓年年被课以重税,厚养我等,若不保全他们,又养我等何用!” 秦小楼点了点头:“我前几年在西北军中呆过一段时间,那时,我们还从来没有和真穆贴尔直接交手。他的势力发展得可真迅速!” 君玉道:“在我看来,真穆贴尔较之胡王大军更为可怕,他们虽然近年才崛起,但是兵精马壮,尤其擅长集结大军在糙原上冲锋陷阵!而且真穆贴尔本人雄才大略,手下勐将如云,远非胡王可比。此次,玉树镇大捷可谓侥倖,凭藉西北军目前的战斗力和训练状况,只怕下一次面临真穆贴尔的大军集结时,就没有这么容易对付了!” “那你不是要在西北呆上相当一段时间?” 君玉笑笑:“真穆贴尔剩余的五万骑兵只怕没有那么容易消灭!” 两人又闲谈了一阵,秦小楼忽道:“林宝山等西北军将领都是朱丞相的嫡系,尤其是林宝山,自来骄横,你初到军中,居然能震住他,倒不容易!他没有背地弄鬼吧?” 君玉摇摇头,那批将领最初一段时间自然是阳奉阴违,但是野牛沟两场大捷后便大肆收敛,即使是林宝山,至少表面上也完全听命。唯一令人不安的是,朝廷的饷银到得是越来越迟。君玉知道,这倒并不是完全因为朱丞相的缘故,而是由于连年征战,财政空虚,北几省经济本就残破不堪。纵令朝廷下令嘉奖,一时也难以支付如此巨大的数目。 秦小楼道:“好在元敬在福建一带肃清倭寇指日可待,多少也算是对朱丞相的一点牵制吧。也许,这期间,他也许无暇对付你,以后,你在军中一定要多加小心!” 君玉笑着点了点头! 夕阳拉长了地上的阴影,从雅鲁藏布大峡谷入口望去,南迦巴瓦山峰如一块碧绿的翡翠,白色的雪山和天边的彩云连接,山坡上是一望无垠的各种深深浅浅的绿,而依着山势错落高低走向的一片片石房子看上去几乎是倾斜的。 山脚下,风掠过高台上一根根朽掉的经幡,一路上,雪印中,有六字箴言依稀可辨! 君玉勒住了马,远远望去,周围并没有寺院或者民房,这块相对平整的山脚下,皑皑白雪和绿色植被形成一幅绝美的图画。 虽然没有找到借宿之地,君玉也并不怎么心慌。这是她上路五天以来,第一次没有找到借宿地。她查看了一下周围的地形,准备找个背风的地方栖息一夜。 君玉沿着面南的一片山谷走去,此时,天色已经黑尽,高而深的天空反she着冷清的雪光,君玉忽然勒住缰绳,前面的山谷里,一块一块幽灵般的亮点在黑夜中发出绿森森的光来! 细细一看,这些绿森森的目光竟然是一双双眼睛! 这一双双眼睛的主人也早已发现了对面的人马,口里喘出带着腥味的热气,一动也不动! 竟然是皴猊! 这山谷里竟然汇聚了如此之多的皴猊! 君玉心里一寒,久经战阵的“小帅”也站定,一动不动。而那些唿出腥味热气的皴猊也很有耐心,只圆睁着绿森森的眼睛,一动也不动! 第50页 不知过了多久,“小帅”忽然发出一声长嘶,君玉立刻勒转马头狂奔而去。立刻,身后传来一阵排山倒海般的狂叫狂啸,静谧的南迦巴瓦山峰忽然发出地狱般的怒吼! 追得最近的一头皴猊的前肢携带了冷风勐地击向“小帅”的腹部,君玉一掌拍出,那皴猊立刻收了前肢,竟如竞技高手一般,换了个方向扑来。 “小帅”得此机会,立刻又纵出两丈远,前面,又是两头绿眼森森的皴猊一起扑来! 君玉跃下马背,攻向扑在最前面的那头皴猊,皴猊立刻后退,也并不朝她龇牙咧嘴、狂叫狂啸! 君玉已经看出,这群皴猊并不攻击自己,却一味与“小帅”厮杀,她心里十分奇怪,便守护在“小帅”身边,但也不忍对围上来那几只并不攻击自己的皴猊下杀手,只求保得“小帅”性命。 君玉双掌分别击出,左边,三头巨大的皴猊又扑了上来,君玉迎接不暇,“小帅”发出一声悲鸣…… 忽听得一阵奇怪的口号:“马蛤格哈嘛呜啦,恰巴萨姆斯丁亚……” 围上来的几头皴猊惶然后退,那声音越来越急,后面的皴猊齐齐发出可怕的长啸,乱窜着转过了身,往山谷方向退去! 君玉用劲拉住吓得浑身发抖几欲狂奔的“小帅”,站定! 月光下,一丈开外,站着一个麻衣如雪的便装男子,男子头上戴了顶当地山民的大大的帽子,将整个头脸都遮住了! 沉默良久,男子忽然转身大步往前走去,君玉也不开口,拉了马跟在了那男子身后。 行得约莫两个时辰,男子停下脚步。月色下,夜凉如水,君玉望去,这是一片地形非常好的面南背北的山谷。山谷深处有一座小木屋,在冷冷的天穹之下悄然独立,四周,有一丛丛覆盖着白雪的常绿灌木! 男子伸手推开门,很快生起了一盆火,又退了出来,轻声道:“进来吧!” 君玉也不栓马,径直走了进去,火光里,小屋中挂满了风干的牛肉、干粮和清水,显然是当地猎人设置的中途补给站。 君玉喝了点水,走到门口,那男子已在两丈开外,正背对了小木屋,往相反方向走去! “拓桑!” 拓桑停下了脚步,却仍旧没有回头。 君玉嘆息一声:“你也赶了几天路程了,总该进来先喝口水吧!” 拓桑身形一震,慢慢回过头来。 盆里的火光,让木屋温暖了起来,拓桑直直地站在门边,门外,风过无声。 君玉从火光中抬起头来,火盆的对面,门口那双热切的目光如此坚定、执着又饱含痛苦。 两人都沉默着,不知过了多久,火光燃尽,“小帅”一声长嘶,黎明的第一缕曙光已经穿进了这小木屋! 初升的朝阳映照着雪山顶上的白雪,白的炫目,红的耀眼。 君玉在那灌木丛里抓了一团冰雪,揉在脸上,立刻冰凉透骨,却无限清新。 一阵微风吹过,君玉抬起头来,天空流云如帜,云下群山妩媚。 她转身,看见拓桑也学样抓了团冰雪,不禁笑了:“世人都说南迦巴瓦是云中的天堂,你做嚮导,带我看看这云中的天堂吧!” 拓桑点了点头,双眼立刻闪烁出那种令人心折的光芒,神情无限欢喜。 这是南迦巴瓦最为陡峭的一座山谷,全部为白雪覆盖,没有任何道路可攀援,千百年来,行人止步,飞禽走兽绕道! 高耸入云的主峰怒刺上天,云遮雾绕,偶尔露出的峥嵘岩石钝如直角,更加罕见的杂糙细枝颤颤巍巍! 拓桑跃上一块岩石立刻回头,君玉笑笑点了点头,也纵身上去。脚底是命悬一线的杂糙细枝、身后是如沸水蒸腾般喧譁的险滩江水,凌空拍岸,激起无数水雾。二人如在半空中飞行一般步步攀援。 太阳已经到了半空,背心却越来越冰凉,君玉回头,只见下面奔腾的江水已成一片盲点,这时,拓桑已然飞身上了一块巨大的岩石,君玉毫不犹豫地也飞身跃了上去。 岩石十分宽阔,莽莽苍苍的山体间四面水声轰隆,一条巨大的冰瀑从高空破云而出,直下千里,也不知尽头,令人陡然心惊,不敢高声! 岩石的尽头是陡峭而突兀的山壁,拓桑却径直往前走去。君玉跟在他身后,走到尽头,只见拓桑伸手一推,那陡峭突兀的山壁忽然露出一条狭窄的石fèng,仅容一人通过。 二人鱼贯通过石fèng,如同进入了天堂之前最后的一道关隘,君玉倚靠在一棵不知名的大树下半天做不得声来! 这是一方完全属于世外的天空,没有皑皑白雪,没有肃杀之气,此刻,阳光明媚,气候如春。抬头,白的是裊裊的云,绿的是翡翠的叶,红的是绽放的花;脚下,绿糙如茵,远处,溪水流淌;而身前身后则是各种各样的树木,有的高大参天,有的硕果纍纍,有的紫叶如雕,其间,更有各种知名不知名的动物徜徉嬉戏。 但是,令君玉惊讶的并非这些,而是前面一座小小的殿堂,宫殿的顶上,桑烟缭绕。 在南迦巴瓦的传说中,要穿越通天之路才能到达一座神宫,而那云雾缭绕的桑烟则为诸神聚集的信号。 两人直奔殿堂,却脚步轻轻,神情和心灵一样肃穆,恐惊天上人! 殿堂顶上,天然的桑烟缭绕,内外一览无余,自然天成的石椅木几,全无丝毫人为的痕迹。 “你来过这里?” “没有!”拓桑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什么原因,一路上,如有神明指引,自然而然就到了这里!” 拓桑双眼闪亮,光芒四she,眉梢眼角喜悦无限:“君玉,你可喜欢这个地方?” 君玉微笑着点头,在轻柔如绿色绸缎般的糙地上坐下,只觉得灵魂前所未有的宁静和安祥! 拓桑凝视着眼前的微笑,这微笑比花更红,比叶更绿,如头顶的白云,洁净清芬!于是,他也微笑着,在这白云桑烟般的人儿身边坐了下来! 夕阳已经落下,月亮慢慢升起! 头顶的月光如此柔和,那不知名的果实如此甘美,拓桑静静地躺在糙地上,望着碧蓝如洗的天空,这一刻,他已经完全忘记了圣殿和身份、忘记了挣扎和痛苦,只感觉到一种不需任何修炼的心如止水! 微微的风荡涤了所有的世俗杂念,红尘往事!他看看身边同样静静望着天空的人儿,此刻,那双墨玉般的黑眼睛是如此晶莹剔透,纤尘不染,如一朵最圣洁的花开放在这样的圣洁之地! 他微笑着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微风吹来一阵芬芳! 头顶,神明微笑,看着两个孩子安然入睡! 朝阳又在头顶升起的时候,林间鲜花烂漫,溪间小鹿跃动。 君玉慢慢地往前走去,脚步坚定。拓桑跟在她身边,默然无语。 越过那条狭窄的石fèng,君玉长长地吸了口气,外面的世界,冰雪覆盖、山峰突兀、一片肃杀! 拓桑抬头看看头顶毫无温度的太阳,瞬间万年!年华就此老去! 山脚下的“小帅”一见主人,十分亲热地长嘶一声。 君玉拉过小帅,微笑:“再见了,拓桑!” 拓桑沉默着,忽然伸出双手,第一次热切地、牢牢地抓住了那双咫尺天涯,温柔而坚强的手。 这双离别的手是如此用力,君玉只觉得心都颤抖了一下。 拓桑低头,将一枚形状十分古怪的指环套在那只手的大拇指上:“套上这枚指环,对着皴猊念那句咒语,它们就会完全听命于你!” 君玉看了看左手大拇指上这枚十分奇特的指环,抬起头来,再次微笑道:“再见了,拓桑!” 拓桑点了点头,前面,马蹄得得,那蓝袍的少年头也不回地奔入了茫茫肃杀的天地之间! 第二十一章 最后轮值的一班士兵来到食堂,围了桌子坐下,各自端起饭碗。火头军刮着桶里的最后一点剩菜剩饭正准备收工,忽然一只碗递了过来,一个人微笑道:“幸好还有饭菜!” 火头军行了一礼,立刻道:“元帅回来了!只有这点剩饭了,我马上再给你准备一点!” 君玉微笑着摇了摇头,接了大半碗饭菜,来到桌边,那一桌的士兵行礼,君玉挥挥手,坐了下来。 一干士兵也并不拘束,边吃边谈。自元帅来西北军中后,多半时间都是在大堂里和士兵一起用餐。菜饭的质量并不怎么好,因为军中的饷银粮糙已经越来越短缺,尤其是冬季,补给又相对困难,所以,君玉严令军中任何人浪费! 连年的战争下来,朝廷的财政早已十分空虚,新帝登基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为财政发愁,想尽了种种办法增加收入,甚至把主意动到了豪勛世族的头上,当然遭到了他们的强烈抵制。随后,又把是否能增加财政收入作为考核各地方官的标准,不过依旧没有什么成效。 第51页 君玉以前在凤凰城中时,凤凰军从无败绩,朝廷的供给尚且严重不足,但是,凤凰军好在有凤凰寨的强大商业网络做经济后盾,无论是军容、军备都十分精良。 而西北本来就天寒地冻,茫茫风沙,经济困顿,加上赤金族大军的连番洗劫,周边地区可谓十室九空,盗贼四起。 以前,地方政府碍于朱丞相的面子,提供尚相对充裕,但是,自君玉来军中后,各地方政府陆续有种种藉口,粮糙也越来越不继。尽管如此,君玉也知道,相比其他几路守军,朝廷对西北军的供应已经算得上是最优厚的了!这次玉树镇大捷,虽然缴获了大批武器、粮糙,但是君玉念及由于路途遥远,朝廷的嘉奖与粮饷要到达只怕还得一段路程,所以不得不小心储备,以防不测! 如果士兵连饭都吃不起了,又还谈什么战斗力? 和一众士兵叙话期间,一个士兵一直欲言又止,较其他士兵拘谨,想是因为新来,第一次见到元帅居然在大堂里和众人一起吃剩饭,不由得大为吃惊。直到吃完饭他也没有开过口。君玉见他的面容比较陌生,当是招募来不久的新兵,便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张原!第一次见到我朝居然还有元帅此等人物,十分吃惊!” 君玉见他不卑不亢,且话语坦率,忽然心里一动,漫声道: 七星仗剑搅天池 倒卷银河落地机 战退玉龙三百万 断鳞残甲满天飞 张原神情十分激动,一揖拜倒:“元帅竟然知道拙诗!” 原来,君玉刚到西宁府军中时,无意间见到林宝山的帐营扔了一张纸签。君玉拾起一看,见得那字龙飞凤舞,而诗句虽嫌狷狂却大有抱负,便问作诗者何人。林宝山却不以为意地说是一个毛遂自荐的狂生,早已被轰了出去! 此人正是张原。 张原本是一个读书人,但是本朝科举的腐败那是众所周知的,张原秉性耿直,考了几次进士都没被录取,甚至还招致了县令的一顿痛打。张原一气之下,远走塞外,本只是为了参观粗犷雄浑的塞上风光,但是,渐渐地就爱上了这里的胡羯、羌笛,便到西宁府驻军地谒见林宝山,希望能得到慧眼识英雄者!但是,林宝山正忙于欣赏歌姬舞蹈,哪里理会得他,立刻将他轰了出去! 冷酷的现实给了张原巨大的打击,原本灰心丧气正准备游歷他乡,却在途中听得新来的西北军主帅连连大捷,不禁抱了丝希望,正好遇到周以达招募新兵,就投入了新兵之中! 君玉和张原一番交谈,发现他对赤金族的认识极为清醒,对边境的形势了解得也非常深刻,提出了不少真知灼见! 月初,孙嘉已返回凤凰城接替彭东原来的职位,率领凤凰军镇守北方。而卢凌也返回凤凰寨继续维持寨里四通八达的商业贸易!君玉身边只留下卢凌一人,如今西北将领识字者不过十之一二,君玉正愁无可用之人,当下不禁大喜,随即任命张原为军中参事,在帅府出谋划策! ※※※※※※※※※※※※※※※※※※※★ 新年的气氛已经越来越浓郁,京城的冬天虽然也冷风阵阵却依旧树木青葱,梅花散香,人cháo涌动。 夜幕下,一骑快马直奔丞相府,到得府邸外面立刻下马,守门的卫兵一见是朱四槐,立刻开门。 朱丞相坐在一张铺着整张虎皮的太师椅上,开口道:“四槐,可有什么新情况?” “禀告丞相,小人去迟,那名崆峒派的弟子三个月前已经死了!” “他怎么会死?” “他家人说是生病而死的!” 朱丞相皱着眉头:“这么说,就再也找不到知道兰茜思行踪之人了?” “那个西南边陲小镇原本籍籍无名,我按照上次得来的信息估摸着在周遭几个小镇打听过,但是没有丝毫线索。因为那些小镇原本就人烟稀少,人口居住也比较分散,兰茜思当年在此又是隐姓埋名,加上她夫妻都已逝世多年,而且也无画图可供辨认,不要说打听她女儿的下落,就是那可疑之女子是否兰茜思本人都无法确定!” 朱丞相道:“喇嘛教那边情况如何?” “还是没有任何消息!据我们安排的人回报,‘博克多’已经闭关,而且在闭关以前,也从来不曾有任何可疑之处,想必,真是如朝廷调查的结果!不过,这次,我从赤教得到消息,原来,他们寻找的佛牙正是毁于‘博克多’之手,在蜀中时,君玉受伤,正是被那‘博克多’所救……” 朱丞相原本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突然来了精神,慢慢地站了起来! 门口,老僕忽报:“老爷,二公子回来了!” 朱丞相立刻起身,来到外面,却见得朱渝正往外面走,立刻大声道:“渝儿!” 朱渝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何事?” “你到书房来!” 朱渝站在原地默了一下,还是跟着父亲来到了书房。 “你又准备外出?” “京师府还有很多要事需要处理!” 朱丞相看着儿子:“你勤于政务自然是好事,但是,你也要多陪陪郡主,免得河阳王问起不好交代!你自己说,你已经多久没有呆在家中了?” 朱渝笑了起来:“女人如衣服,这不是你希望我做到的吗?你也知道,你儿子几曾单恋过一枝花?!” “渝儿,男人三妻四妾十分平常,若外面有喜欢的女子你尽管娶回来!不过,郡主那边,你还是要交代得过去!” 朱渝冷冷一笑,没有做声! “玉树镇刚刚大捷,虽然朝廷的嘉奖令还没下来,但是君玉一路累积战功,她如今已是这般强势,若再加上显赫战功,只怕……” 朱渝打断了父亲的话:“她习惯堂堂正正的较量,甚至因此甘愿退到苦寒不毛的西北之地!无论她再怎样战功彪炳,也不大可能来搅和朝堂上的机关算尽,你大可不必如此严防于她!” “看样子,你倒是挺了解君玉!” 朱渝没有做声! “本来,西北军中多是我的嫡系,可是,君玉一去之后,立刻启用了周以达和一些下层将领!林宝山现在独木难支,这糙包,连背后捣个鬼也不得要领!君玉一向善于笼络人心,西北军中自来苦寒、饮食粗砺,据说她入主西北军后,起居饮食无不和那些普通士兵一般,堂堂主帅如此,那些官兵自然甘愿为她效命!林宝山等只知醉生梦死的武夫原本就不得军心,长此以往,西北军中我的嫡系将领,大权只怕会完全旁落……” 朱渝盯着父亲:“我已经遵你之命娶亲,也开始为了巩固朱家的地位,和权臣结党营私、勾心斗角,你到底还想怎么样?” “你说我想怎么样?”朱丞相厉声道:“这些日子以来,你多次指使人在朝堂上替西北军表功、争取粮饷,你以为我不知道?” 朱渝几乎是喊了出来:“是又怎么样?我希望她早日得胜,早日离开那苦寒之地!” 朱丞相盯着儿子:“直到今天,你还是不死心?!” 朱渝忽然笑道:“我已经走到这个地步了,不死心又还能如何?!你说,我还有什么指望?” 朱丞相第一次见到儿子这样的笑容,忽然想起大儿子临死前那种悲哀绝望的眼神,只觉得心里往下一沉! 他甚至忘了斥骂儿子,愣了好一会儿才道:“如今,石岚妮姐妹集三千宠爱于一身,孟元敬又在福建一带大有战功,这两重关系下,他平步青云自是指日可待!此人一直野心勃勃,并且是仕途出身,只怕他回朝后成为我的心腹大患……” “我不管你还要对付谁,别人的死活我也不关心,但是,君玉,她并不是你的政敌!” 朱丞相怒道:“你如此替她着想,你可知她即使真是女子,也决不会将你放在心上?” 朱渝沉默着。 “我且问你,君玉在蜀中真是为那‘博克多’所救?” “这又如何?” 朱丞相大笑道:“难怪昏君派了‘千机门’的高手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一个是甚么神圣之极的‘博克多’,一个是威名赫赫的‘凤城飞帅’!只要确定了君玉果真是女子——你就等着看这二人如何身败名裂吧,哈哈!” “你也太小看君玉了!”朱渝冷笑一声,也不和父亲告辞,径直大步走了出去! ※※※※※※※※※※※※※※※※※※※※※※※※※※※※※※※ 逼近年关,因为西北暂定,按照朝廷惯例,大小将领有两个月假期,返家探亲。林宝山、周以达等将领早已就近返家。 第52页 君玉无家可返,凤凰寨又千里迢迢,遣返不易,所以带了一众留守的官兵在兵营过年! 这天,君玉带了卢凌、张原等人外出视察西北地形。 冰雪暂时封冻了西北的黄沙漫捲,偶尔有几只土拨鼠窜过,四周就剩了茫茫无涯的天寒地冻。 快到傍晚,朔风凛冽,众人再走得一阵,只见远处一座巨大的寺庙尖顶,却正是那着名的铁马寺。君玉忽然停下脚步,这时,卢凌、张原等人也停下了脚步,因为,众人都已听得一阵激烈的厮杀之声。 铁马寺是着名的喇嘛庙之一,因为喇嘛教中一位非常着名的圣僧就出生在这里的一棵香檀树下。此后,这棵香檀树就成了所有喇嘛和善男信女必然朝拜的圣物。 此刻,在新年将近的时刻,这喇嘛庙里居然有如此激烈的厮杀之声! 君玉带着几人立刻赶了上去。 奔到门口,里面的一角庙宇忽然冒出一股浓烟,只见山门大开,里面杀声震天,喇嘛们正在和一众打扮得奇形怪状的江湖人士混战。 其中一个拖着长长铁棒,浑身血迹的喇嘛,却正是圣宫那铁棒喇嘛夏奥! 其中,一个头上戴着高高的黑帽子、手持利斧的老者,居然直奔那棵着名的香檀树,提斧就砍! 一众喇嘛又气又惧,一时又哪里脱得开身去阻止?那黑帽老者十分得意,嘿嘿狂笑着,举了斧头正要轮第二斧,忽觉一股大力,手中的斧头立刻飞了出去。 他骇然回头,只觉得眼前一花,自己一方的好几名高手已经兵刃脱手。 那众奇形怪状打扮的进攻者,忽见对方来了几名强援,己方人手大大折损,讨不得好去,不由得心惊,而一众喇嘛却越战越勇,其中有几个见机者趁机脱身逃了出去,其他人见状也无心恋战,纷纷奔逃。 一众喇嘛见到这几名突然出现的陌生强援正不知所措,夏奥喇嘛拖了铁棒过来,深深地行了一礼,喜道:“又得元帅援手,真是佛祖保佑铁马寺免遭这场大劫啊!” 君玉回礼,夏奥喇嘛对赶来的铁马寺住持大喇嘛介绍道:“这位正是西北军中主帅!” 大喇嘛原本神情十分焦虑,此刻却闪过一丝喜色,忙将众人请到外客接待处。 君玉知道喇嘛教里有许多规矩和秘密,外人不便打听,因此,也不主动问及今天的事由。 夏奥喇嘛看了大喇嘛一眼,大喇嘛点了点头,夏奥喇嘛才道:“前不久,我南边常常遭受赤金族大军袭击,掳掠牲口牛羊,幸得元帅大败真穆帖尔,现在好不容易安定下来,我们又获得消息,奘汗赤教已和赤金族联盟,大肆挑衅我教,想夺得统治权!最近,我教一些寺院陆续受到攻击,就连寺院附近的民众也死伤惨重!如今,‘博克多’尚在闭关修炼期间,对外事务由赤巴喇嘛全权处理,我们接到铁马寺将遭到攻击的消息后就立刻赶来了!但是,对方势力太强大,要不是元帅及时援手,后果不堪设想!” 君玉对此间的事务不太了解,疑惑道:“奘汗赤教怎么敢公然挑衅圣宫?” 夏奥喇嘛沉声道:“近年来,奘汗势力大增,又和真穆贴尔有往来,一心想扶植自己的势力以取代‘博克多’!上次围攻我的那些僧人便是赤教教徒。去年的告密事件也是由奘汗指使,他居然派遣卧底,无中生有毁坏我‘博克多’声誉,要求朝廷‘废立’!幸好此事彻底查明,才平息了风波!” 夏奥喇嘛又道:“元帅和‘博克多’是旧识,又救得小僧性命,总算与我教有些渊源!现在奘汗赤教勾结了赤金族军队,我教中大劫只怕在所难免,幸得元帅驻兵玉树,所以冒昧恳求元帅援手!” 由于各种原因,他们的内部事务往往是自行协商解决,外界不便插手,如果贸然行动只恐引起此厢诸势力的失衡,更为虎视眈眈的赤金族所趁,横生变故!君玉沉思片刻,道:“无论什么情况下,贵教有急,君某必当竭尽全力!” 大喇嘛有些失望地看了眼夏奥喇嘛,夏奥喇嘛却欣喜地点了点头,他听得君玉虽然没有言明派兵,但是自己已经极力承担,他两次得君玉救援,深知君玉之能,既然答应尽力,必不会虚言以对! 除夕前夜,君玉带了卢凌几人到玉树镇视察。 由于军中猎获了不少野物,加上前些日子从赤金族军中缴获的战利库存,这顿晚饭虽然谈不上盛大,倒也十分充足。 将士们正在痛饮,君玉起身查看了一下周围的防守,从城门的高墙上望下去,君玉察觉暗防的哨兵丝毫也未松懈,这种特殊的布防方式是弄影公子想出来的,它保证了一处哨卡被偷袭后,其他哨卡即刻可以得到警讯。 抬头望望天空,孤月凄清,远处的山上,薄薄的雪覆在沙地上,几乎能看出本来的枯黄。 君玉忽听得一阵铃声,这铃声并不震耳欲聋,而是尖利无比,像是铜针穿耳,令得耳鼓剧痛,同时,也震动了脑部,产生了一种令人惊恐莫名之感,眼前发黑,天旋地转,禁不住要失声尖叫! 她转头,却见身边的卢凌等人面色如常,似乎丝毫不觉! 她不由得问道:“你们听见什么声音没有?” 卢凌有些奇怪,侧耳听了听,道:“什么声音都没有啊!” 君玉忽然记起昨晚已是拓桑出关的日子,不知怎地心里一动,立刻吩咐卢凌等人注意防守,自己牵了小帅,悄然出城。 第二十二章 快马已经奔驰了几近三个时辰,前面是一片巨大的山谷,头顶月亮无影,黎明前的东方暗沉沉的,似隐藏着无数夜的妖魔!直觉中,那铜铃响起的方向忽然失去了辨别。 君玉勒马四顾,良久,耳边又听得那尖利无比的铃声,她心神一震,立刻往山谷左侧奔去。 沙地如雪,朔风掩盖了无数的厮杀和长啸。 近千壮汉正在围攻几名喇嘛和一群皴猊! 此刻,沙地上已经横七竖八躺着许多尸首,其中,还有不少喇嘛的尸首和众多皴猊的尸首! 为首的喇嘛每摇动一次手中的铜铃,那几百头皴猊就会发出一阵更加勐烈的进攻,围攻者虽然是被围者的几百倍,却一时也近不得那几名喇嘛之身! 君玉看那为首摇铃之人,袈裟虽然已经在激烈战斗中被划破,却依旧庄严威肃,毫无慌乱之态。 却正是拓桑。 拓桑从小在深宫修炼,从未经歷过任何战争,虽然指挥了一群皴猊浴血奋战,却不得要领。这群皴猊勇悍无比,但是每每乱扑一气,面对那近千名尖刀利刃的精兵强将结成的铜墙铁壁般的战阵,哪里攻得进去,反倒死伤越来越惨重! 君玉摸出身边那枚指环带在了左手的大拇指上,悄悄对准了那群皴猊,那群绿森森的目光忽然转移,君玉念了几句咒语,立刻,有三四十只皴猊立刻迅勐地撤了个方向。 正在激烈交战的双方忽然察觉阵地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人一骑,但是,为时已晚,那几十头皴猊已经迅勐地从右侧插下,那原本铜墙铁壁般的战阵发出一阵惨唿,立刻人仰马翻,撕开了一个口子。 君玉飞骑掠过,手上的指环对准了另一群皴猊,立刻,又指挥了几十头皴猊,从左侧插下,剩余的大部分皴猊见得左右裂开口子,立刻从中间狂啸着勐扑上去。那帮围攻者原本占据着绝对优势,可是却突然被这群皴猊以巧妙阵法杀入阵中,一阵乱沖,落单的分散人众哪里是这群勐兽的对手?山谷之间立时惨唿震天,穿越了鬼哭狼嚎的朔风,远远地传了出去,和外面的朔风混合成了一片悽厉! 拓桑举着铜铃冲上前来,失声道:“君玉!” 君玉应了一声,却无暇他顾,又退后几步,因为左侧那群数量较少的皴猊受到了勐烈的围攻,对方一领头之人似乎看出了端倪,要从这里率众突围。 指环的光芒反she之间,已被沖乱的皴猊再次结阵勐扑。 当阳光从东方升起的时候,那领头之人终于率了一百多骑快马突围,一群皴猊叫嚣着追了上去,却被铜铃声唤回。 山谷里全是横七竖八的尸首,紫红的血将谷中沙地上那层薄薄的雪瞬间融化又凝固成半黄半紫的沙块。君玉悄悄将指环收好,这时才看清楚,对方固然死伤八九百,可是地上尚有上百喇嘛的尸首和两百多皴猊的尸首。 拓桑和另外两名喇嘛走了过来,正是赤巴喇嘛和丹巴上人。拓桑和赤巴喇嘛一生之中也没亲歷过如此惨状,见得满谷的尸横遍野,无不肃然凝神念经默祷! 丹巴上人在寒景园和君玉大战,又因她毁了佛牙对她恨之入骨,曾不顾禁令追入京城想杀她泄愤,这时见了她,不禁面有尴尬之意。 赤巴喇嘛已行下大礼:“今日全仗元帅解除我教中大难,全教上下,永感恩德!” 第53页 君玉立刻回礼,抬头看到拓桑的目光,君玉微微一笑,拓桑点了点头。 夏奥喇嘛带了另外三名不知名的喇嘛正在将众多喇嘛的尸首搬到一起,忙碌了半晌,然后用了一种特殊的火引,立刻,火光沖天! 拓桑带了一众喇嘛念起了超度经,君玉立在一边默然致意! 然后,夏奥喇嘛又带了那三名喇嘛在分别查看一些围攻者的尸首。不一会儿,夏奥喇嘛已经拖了铁棒过来:“博克多,这些围攻者除了部分赤教教徒外,其他绝大部分都是身份不明者!” 君玉放眼望去,这些人绝非什么身份不明者,昨夜初一交手,她便知这些人都是训练有素的精骑,一个个骁勇善战,按照他们的作战特色来看,完全是真穆帖尔一部士卒的风格! 原来,昨天早上,拓桑率众出发,按照惯例要在新年后赶到铁马寺进行一月份的讲经祈愿活动。这个讲经祈愿大会是轮流在圣宫和铁马寺举行的,今年轮到在铁马寺主讲。因为铁马寺才遭攻击不久,加上奘汗赤教最近活动猖獗,所以众喇嘛商议后,改变了原来仪仗队前导、马队护驾随行的惯例,“博克多”只带了七名喇嘛抄一条秘道出行。此事原本十分机密,没想到行到傍晚,还是在这山谷里遭遇了上千伏兵。 君玉暗自心惊,奘汗赤教年初上朝廷密告“博克多”未果后,现在又派出如此庞大数量的军队追杀“博克多”,现在奘汗赤教不敢明目张胆攻打圣宫,就选择了仅次于圣宫的铁马寺作为打击对象,显然真穆帖尔正是他强大的背后势力,一旦奘汗赤教颠覆成功,不仅拓桑危在旦夕,只恐西南和西北的大部分区域立刻沦为真穆帖尔挥军南下的大后方! 君玉看了看拓桑手里的铜铃,赤巴喇嘛继续道:“博克多摇动铜铃,方圆几十里的喇嘛都会闻讯赶来……”他看了看众多喇嘛的尸首,这片山谷十分荒芜,寺庙稀少,赶来的百多名喇嘛都是附近深山秘密苦修的僧人,却遭此大难! 赤巴喇嘛嘆息道:“也阖该我教有此劫难!天意如此,无可奈何!” 君玉忽道:“这铜铃声传出去,范围之内所有人都能听到么?” 赤巴喇嘛摇摇头:“只有我教中喇嘛才能听到……” 他有些惊疑地看着君玉:“莫非元帅……” 君玉赶紧摇了摇头:“我是正好视察地形路过这里!” 忽然接触到拓桑那奇特的目光,君玉心里嘆息一声,向远方看去。 此时,太阳已经越升越高,将那群尚在山谷待命的皴猊的金黄色的长毛照得金灿灿的,十分耀眼。 君玉多次指挥千军万马作战,却是第一次指挥这群兇勐无比的皴猊,一场战役下来,它们居然完全如勇勐的战士,只要指挥得当,进可攻退可守,完全是一支十分强大的军队! 君玉不禁伸手摸了摸最近那只领头皴猊金黄色的长毛,那皴猊吐着舌头,眼神温顺地看着她。 夏奥喇嘛第一次见到皴猊如此温顺的眼神,要知道,就连智慧殿的木里喇嘛生前也只能号令那两头守护皴猊而已!要号令成群的皴猊,只有歷代“博克多”才能做到。 夏奥喇嘛屡得君玉援手,早已对她十分钦服,见她不仅能号令这群只听命于歷代“博克多”的皴猊,还能指挥这群皴猊像大军一般作战,对她更是敬为神明,伏地下拜道:“铁马寺距离西宁府不远,恳求元帅来参加博克多的讲经大会!” 赤巴喇嘛也早有此意,立刻道:“元帅与我教大有渊源,诚请元帅参加!”。 君玉正要婉言谢绝,忽见拓桑眼中那抹一闪而过的深深的期待之意,谢绝的话到了嘴边却强咽了下去,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讲经大会的铁马寺如此热闹! 早在铁马寺二十里远处,早已等候着的仪仗队和护卫马队立刻迎了上来,迎送的法乐伴奏响起,沿途,教民们远远地下马脱帽,恭立于道旁迎驾! 已到铁马寺门口,成千上万四处赶来的僧众均脱帽、弯腰、托袖跪拜! 太阳没有温度地照在薄雪覆盖的铁马寺上空,在铁马寺空旷的外场上,讲经台巍然高耸, 铁马寺是仅次于圣宫的第二大寺,此刻,讲经台下早已聚集了两三万僧众和驻地大臣率领的大小官员。 尽管连续经歷了两场劫难,但是一众喇嘛和不知情的僧众显然没有受到多大的困扰,一个个或喜气洋洋或虔诚肃穆或滔滔备辩,充满了节日的气氛。 秦小楼已经在向“博克多”献哈达,博克多也在向他还赠哈达。然后,各个级别的僧众和僧俗官员轮次上前,一一向博克多敬献哈达,并送上年礼!“博克多”也轮次给每个人摸顶降福! 当那双神圣的手触摸到头顶,君玉只听得一阵勐烈的心跳,也不知是自己的还是那双手的主人的。 她闭了闭眼睛,心灵忽然变得肃穆,阳光逐渐有了温暖的气息,那双手所包含的全心的祈祷平安和牵挂祝福之意,没有任何隔膜地传递进心灵的最深处! 观光的礼台上,舞童已经跳舞完毕,两名口才敏捷的僧人正在举行辩论表演,然后辩论大会也结束了。接下来,“博克多”就会率众到大堂里聚众讲经!秦小楼对讲经大会毫无兴趣,打过招唿后,已经率领大小官员离开。 台上,拓桑正转动着经筒,向几大寺院的与会僧众讲经说法。 台下,君玉用了和那些僧众一模一样的姿势静静坐立,眼观鼻鼻观心,虔诚而专注! 她就在那里! 她就在天涯! 慢慢地,拓桑觉出心底压抑已久的那种强烈的绝望和痛楚瞬间波涛般蔓延,几乎控制不住,要冲出胸腔,大声唿喊! 他慢慢地转动着经筒,没有人知道他的双手是何等地用劲—— 请已解脱无量大劫轮迴的世尊教导我! 请已解脱无量大劫轮迴的世尊教导我! 请已解脱无量大劫轮迴的世尊教导我! 然而,讲经室依旧如此静穆,台下的教众依旧虔敬仰视!那颗要狂喊要奔逃的灵魂再次被拘禁回囚室,耳边,依旧只有自己的经声嗡嗡迴响! 讲经大会完毕,赤巴喇嘛、铁棒喇嘛以及铁马寺的大喇嘛都亲自送出,君玉行礼作别,打马飞驰而去! 黄沙漫道,大地空旷,君玉牵了马,此时夕阳在天,头顶的蓝天白云也掩盖不住大西北的凄寒之意!她在一棵光秃秃的不知名的枯树边坐了下来,远远地,有正在往回家的路上赶的牧民的山歌传来: 山有木兮——木有枝——兮 心悦君兮——君不知——兮 如此两句反覆唱来,末尾的“兮”字拖得老长,无限哀婉,无限缠绵! 她静坐良久,站起身来,再往前行不到二十里,就是玉树镇!在那里,有西北军的驻军大营!在那里,自己是西北军中主帅! 有风吹起沙砾,眼睛似乎要下起雨来! 第二十三章 三月的风带着寒意卷着细细的沙粒,大西北的天空还是一片萧瑟,见不到一丝春的气息。 一骑快马飞奔入西宁府驻军大营,直奔帅府营帐。 虽然冷风拂面,那传讯兵的头上却布满汗珠,一入大营,立刻禀报:“元帅,刚接到消息,朝廷这次发下的饷银在汉阴被劫……” 君玉不由自主地大声道:“什么?” “护送饷银的军队原本是要从蜀中绕道来西宁,却在汉阴被劫,那支护送军队被全部歼灭,据传闻,是川陕大盗和土匪所为……” 林宝山哪里还坐得住,勐地站了起来:“现在军中粮糙已不足维持一个月,饷银被劫,叫我等吃什么?” 耿克、张原等都面露惊惶之色,纷纷看着君玉。 耿克日前才取代白如晖从凤凰城赶来,继续指挥那支“峨嵋先锋”!他在凤凰城时,从来没有遇到过军饷不继的情况,因此,看向君玉的眼神便分外吃惊! 君玉沉思了一下:“如今,全体将士都在企盼军饷到来,可是,军饷被劫,即使朝廷立刻再下拨,到达后也当在三月之后!事到如今,我们只好慢慢商议对策,众将请勿将此消息大肆声张,以免动摇军心,违者军法严惩!” 众人面面相觑,心里的不安扩散开了去! 自去年下半年开始,周围的各地方府衙已经陆续以各种藉口开始拒绝为西北军提供粮糙饷银。虽然朝廷屡有命令,但是鞭长莫及,各府衙又总有各种各样合情合理的理由加以拖延或者推脱,现在,西北军的全部饷银已经是完全依靠朝廷下拨,如今,这批饷银途中被劫,玉树镇大捷的官兵得不到任何嘉奖不说,就连士兵吃饭都快成问题了!而且,已是3月中旬,随着夏天的逼近,很快,将士需要脱下厚厚的棉衣,无粮无饷,却又到哪里去买单衣? 第54页 不仅如此,那批军饷还有一个重要用途:即向边境的少数民族购买马匹。玉树镇大捷后,西北军各地驻营总兵力已经慢慢增加到十万余人,可是战马却不到5万匹,几乎两名士兵共用一匹战马。而真穆帖尔部族在大蒙古糙原横行,每次出兵,每一个骑兵至少有三至五匹战马可供换用。 即使是那次玉树镇大捷,也是凭了半夜登山临时合围,西北步兵才出奇不意大败真穆帖尔,但是,大规模的骑兵交战,西北军尚从无胜绩,近年来,对真穆帖尔的骑兵战阵每每是心有余悸。 为了扭转这种情况,君玉初到西北军中,就派出了卢凌等人在边境开始茶马交易,希望能自筹一部分资金以购买马匹。但是,由于西北军早年歷次在边境的交易中,常常以次充好,将夹杂了铜块或者铅块的白银滥竽充数,因此深为那些少数民族痛恶,慢慢地,也学会了将劣马、次马用以充数,或者干脆不与之交易。 近月来,由于财力有限、谈判艰难,卢凌也不过只购回几百匹良驹!这区区几百战马,对于西北大军来说,无异于是杯水车薪。 到得傍晚,君玉正在和卢凌、张原等人议事,卢凌忽风尘僕僕地赶回帐营。 卢凌尚未得知饷银被劫的消息,满脸喜色地禀报导:“我已经谈下一笔1500匹马的交易,这批马都是上好的良驹,完全可以训练成最精悍的战马……” 他正喜气洋洋地禀报,忽见君玉和耿克等人无奈的目光,立刻住了口,道:“那批军饷?” 耿克摇了摇头,简单地给他讲了一下情况。 卢凌低头沉思一会儿,抬起头来,道:“前段时间的茶马交易,尚有2万余两盈余,这批马到底如何处理?” 君玉毫不犹豫地道:“马匹的问题暂且搁置,立刻全部购置粮食,先解决军中的吃饭问题再说吧!” 但是,区区二万白银,大军又能维持几天?! 耿克道:“如今,军中议论纷纷,很多人在打听粮糙问题,这却如何是好?” 君玉沉默片刻:“军饷被劫这种大事,原也隐瞒不了多久,与其让众将士胡乱猜测,不如开诚布公地和他们讲明,张原,你意下如何?” 张原点了点头:“元帅所言极是,谤之兴起,原因正是消息不通、妄生揣测,如果秘而不宣,只恐军中更加谣言四起,军心动摇。如今,西北军面临重大困难,正需要全军将士齐心协力!” 君玉听得大有道理,立刻安排张原准备相关的善后处理工作。 ※※※※※※※※※※※※※※※※※※※※ 西北军军饷被劫一事,震动朝纲! 护送军饷的军队原本是绕道蜀中想避开真穆帖尔骑兵的突袭,可是,却陷入了川陕近百股土匪大盗结合起来的包围圈,以至全军覆没! 在当天的早朝上,皇帝大怒,严令彻察,限兵部尚书张祈一月内给出交代! 朝中财政原本十分空虚,如今,如此巨大的一笔军饷被劫,再要筹措,一时之间,哪里来得及?众臣心惊,议论纷纷,一时之间各种谣言漫天传开。 朱丞相阴沉着脸色回到丞相府中。 早有朱四槐等在书房门口,朱丞相进门后,朱四槐立刻关上了大门! “四槐,如今西北军中情况如何?” “奘汗赤教那边传来消息,他们于去年除夕前夜在一山谷围攻‘博克多’,正要得手时候,却被君玉指挥的皴猊大军所救,功败垂成!之前他们围攻铁马寺时,又被君玉率军营救!‘凤城飞帅’原本在整个北方威名赫赫,自玉树镇大捷后,名声更盛,真穆帖尔虽然又纠集了几万精骑,但是,那些部族震骇于‘凤城飞帅’的名声,谁也不愿轻易与之交手!再加上皴猊大战后,军中传闻西北军主帅是天神下凡,军中大部分兵将一闻是和‘凤城飞帅’部众交手,就赶紧回撤,不战而退!真穆帖尔现在尚在天山一带和蒙外大糙原活动……” “那甚么‘博克多’有没有什么异常情况?” 朱四槐摇摇头:“他和君玉从无私下往来,察不出任何蛛丝马迹!” “其他教众意见如何?” “君玉连番大捷,又对喇嘛教屡施援手,在他们教中享有非同一般的尊崇,这种情况下,无凭无据,谁敢贸然指认她是女子?” “对了,林宝山那边情况如何?” “这个武夫,因为几次大捷,君玉都让他居功,居然对君玉感恩戴德,而且他孤掌难鸣,根本起不了什么破坏作用……” 说话间,门口响起激烈的敲门声!朱丞相不悦地点了点头,朱四槐立刻去开了门,然后无声地退了出去! 朱渝紧紧盯着父亲,一字一顿地道:“这次劫饷,是不是你指使的?” 朱丞相大怒:“你说话最好小心些,这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朱渝沉默着,仍然紧紧盯着父亲。 朱丞相哈哈大笑起来:“嘿嘿,我还不会做出如此愚蠢之事!不过,真是天助我也!久闻川陕大盗的厉害,没想到会厉害到这种地步!” “押送军饷是何等机密之事?而且是由‘千机门’的好手亲自领军,他们的保密功夫堪称一流,川陕大盗固然厉害无比,但是他们哪里得来如此灵通的消息?” “这个,你就要去问那些大盗,我怎么知道?” 朱丞相笑得十分得意:“任君玉有通天之能,现在粮糙不继,看她又如何能继续威震四方!虎视眈眈的真穆帖尔探知消息后,怎会错过这绝好的手机!哈哈哈哈……” “你不将君玉赶尽杀绝,你是绝不罢休的了!” “有这种机会让老天替我除掉她,也免得你担心我朝堂揭露她的女子身份!她就这般兵败或者就此死去,也免得我多费手脚,不是更好?” “你可知道真穆帖尔一旦占据西北西南,挥军南下只怕指日可待?” “岂不正好?!现在北方边境暂安、福建一带的倭寇也基本被肃清,那昏君正蓄谋着要在朝中剷除异己,如今发生此事,岂非是天助我也,让他忙碌?!” 朱渝盯着父亲得意洋洋的面孔,只觉得背心一阵冰凉:“莫非你……莫非你……” 朱丞相瞪着双眼叱道:“你只管做好你自己的事情,其他的何须多问!” 朱渝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转身往外走! “天色已晚,你又要外出?” “怎么?现在我连出门的权力也没有了?” 朱丞相厉声道:“河阳王夫妇近日要来探望女儿,从今天开始,你晚上再不许外出,如果到时郡主在河阳王面前有什么不满之意,你叫我如何交代?” 朱渝冷笑一声:“我自会交代!” “你怎么交代?自成亲以来,你几曾正眼看过郡主?她已经在你母亲面前哭诉过多次!郡主金枝玉叶,相貌出众,哪一点配不上你?小部分见风使舵的大臣已经开始对我阳奉阴违,河阳王是我们的姻亲,休戚相关,这个紧要时刻,万万不能让他们有任何不满!” “他们有什么不满的?丞相府富贵荣华也没委屈他女儿!” “你早前花天酒地我从不管你,可事到如今,你还不收敛?” “嘿嘿!这不正是你从小对我的期望么?” 朱丞相气得浑身发颤,说不出话来! “我只会玩弄女人,向来做不出什么怜香惜玉、低眉顺眼的事情,郡主那边,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那君玉呢?昏君都不急,你为她着什么急?” 朱渝像被谁在心口狠狠地打了一拳,颓然靠在一排巨大的书架上,闭着眼睛,半晌不语! 朱丞相嘆道:“君玉即使真为女子,也和我们是完全不同世界的人!富贵?荣华?名利?地位?她如果真是兰茜思的女儿,那她一定和兰茜思一样,是任何东西都打动不了的铁石心肠!为什么到现在你还不清醒?还在痴心妄想?” 朱渝惨笑道:“其实,我和其他人一样,不过是你稳固自己势力的一颗棋子罢了!” “畜生!你可知道,我全然是为了保住朱家阖府满门的荣华富贵?!” 朱渝盯着父亲,朱丞相也怒视着儿子。 厚厚的书房门外,一头稀疏黄髮的朱刚正欲敲门,却被朱四槐阻挡了! 朱刚大怒:“你这奴才,好生无礼,我有要事见父亲,你何故阻挡?” 朱刚早前在家里十分没有地位,但是近日来,朱丞相对他态度大为改观,因此,见朱四槐还是像往常一样挡架,不禁立刻摆了少爷架子,尝起了耍威风的滋味。 第55页 朱四槐虽是朱家的家臣,但是,他和朱三槐兄弟深受朱丞相器重,向来深受礼遇,见朱刚如此无礼,心里十分气愤,朱四槐尚未开口,书房的门已被重重推开,一个人旋风般沖了出来! “二哥……” 朱丞相怒瞪着朱刚:“叫他作甚?由他去吧!” ※※※※※※※※※※※※※※※※※※※ 阳光一泻千里地照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一些冰冻的小河上,河水开始慢慢解冻;而远远地,沙土下,一些鹅黄色的小糙已经稀稀疏疏地探出无数细弱的头来。 距离西宁府不远的青海湖却是别一番天地,此时,湖水清澈,周围绿树成行,其间,成群结队的鱼群游来游去。 湖边,一南一北正匆匆奔驰的两骑快马毫无心思欣赏这西北的绿洲美景,马已经累得口吐白沫,马上的人神色十分紧张,远远地,西北军的驻营已经在望! “禀报元帅,三天前,赤金族一股骑兵偷袭我大风山驻军未果,随后,军营里发生瘟疫,两天之内,已经死亡800多人……” “禀报元帅,结隆湖边发生瘟疫,当地百姓死亡惨重!昨日,玉树镇大军中有两名士兵在半夜死去,目前,军医尚未查明死因……” 每年春天,这片土地上总有或大或小的瘟疫流行,但是,大规模地在军中流行,却十分罕见。大风山驻军5千,而由周以达坐镇的玉树镇则驻军5万有余,如果瘟疫在这两个地方流传开来,后果不堪设想! 探子继续道:“玉树镇军中粮糙尚不足维持半月,又探知赤金族大军正在往此方向集结,周将军恐瘟疫流行之际遭到进攻,请元帅紧急指示……” 君玉皱紧了眉头,军饷被劫的消息如今早已传开,真穆帖尔兵败玉树引为大恨,在这般良机下,捲土重来当真是迫在眉睫! 尽管朝廷已经下令各地方政府就近援助,提供粮饷,可各府衙依旧找了种种藉口,迟迟拖延。大军也不可能杀进府衙去抢劫,只好无可奈何地等待朝廷再次下拨的军饷! 君玉寻思西宁府的粮糙最为充裕,目前尚能维持月余,林宝山和张原等人足以维持局面。 她当即下令,卢凌率西宁府的一名大夫先到玉树镇调查疫情,自己则带了耿克和另外几名军中大夫准备直奔大风山。 刚准备出发,忽报白如晖来到军营! 君玉十分意外,白如晖去年底返回凤凰城主持事务,此刻怎会匆匆赶来? 白如晖一进来立刻道:“寨主,我是奉弄影公子之命前来的!” 原来,凤凰寨得知西北军军饷被劫,弄影公子在朝中为官几年,深知此事危急,立刻派了白如晖先行! 白如晖摸出一摞银票,正是凤凰寨歷年经商累积的部分资金,是西南西北各大钱庄通兑的银票,有十万之多,虽然也支撑不了多久,但是已足以缓解当下的燃眉之急! 君玉大喜:“弄影先生现在何处?” “先生研究的一种新式火炮就快成功,他说等火炮成功后,会立即亲自带了火炮前来!” 君玉嘆息一声:“弄影先生医术高超,若是有他在就好了!” 白如晖也道:“我来时,凤凰寨尚未得知有瘟疫情况,若知晓,弄影公子一定会亲自前来的!” 500精骑裹蹄轻进,特殊包扎的马蹄尽管扬起阵阵风尘却毫无声讯。 大风山比邻的大糙原上的风阵阵吹来,完全是春暖花开的景象,而旁边缓缓流淌的溪水却透出一股微微的腥味。 还有一些土拨鼠、各种不知名的动物窜来窜去。 多年征战的经歷让君玉知道,这些溪水或者那些不知名的鼠类,很可能就是瘟疫的源泉,众人都带好了面具,马也勒上了嘴罩,严禁任何人畜随意饮水、吃糙! 一阵迅勐的马蹄声响起,茂密的糙突然起伏不定。 耿克道:“不好,赤金族骑兵来了!” 君玉勒马,这时,探子回报:“约有5000骑兵从对面奔来!” “即刻列队!” 这时,赤金族的先锋骑兵已经冲下,茫茫糙从中剎时箭簇如雨,沖在最前面的骑兵纷纷倒地! 蝗虫般的赤金族骑兵继续汹涌,领军的一个彪形大汉箭法十分高妙,接连she翻几人。在如簇的箭雨中,君玉跃下马背,飞身拉下一名赤金族的骑兵,站在他的马背上,张弓搭箭,一箭将那名悍将she下马来! 正冲锋驰骋的大军忽见一个神仙似的少年,如此高高站立在马背上,一箭将己方大将she落马下,而那些she向少年的箭却纷纷坠地,不由得惊唿失声“凤城飞帅!” 这一惊唿震慑了后面涌上来的骑兵,这时,忽听得左边糙丛里,一阵冲锋陷阵之声,似有千军万马杀出,正是一百人马持了弄影公子发明的那种特制小喇嘛冲杀而出! 众人震骇,以为陷入了埋伏,慌乱之间,互相践踏、冲撞者死伤无数! “峨嵋先锋”一众精兵无不以一敌十,半个时辰下来,糙地上已是尸横遍野!只百余骑逃窜而去!缴获三千余匹战马! 第二十四章 是夜,月黑风高。 大风山军营灯火通明,没有嘈杂也没有喧譁,轮值的士兵们全副武装,每半个时辰将成批的尸首运到五里外的一个大坑。 由于不能接触那些尸首,他们每次都是用尖利的长矛协同将尸首挑起仍在马车上,有时操作不当,甚至要相当一段时间才能将尸首挑上车! 这些尸首不久前都还是他们的活生生的同伴,可是现在却接二连三地死去!进出的士兵一个个面色死暗,不知道自己抬了这一个后,下面会不会又轮到自己! 这是一种比残酷的冲杀更加令人不安的折磨! 暂时安好的人和出现症状的人被分隔成了两大临时搭建的帐营。 军营外面的防守都暂时撤离了,因为他们清楚,赤金族只在大风山三十里外徘徊,绝不会在这个关键时刻踏上这片瘟疫横行的死亡之地! 军营里,没有人真正安心睡去,一张张面孔上都笼罩着死亡和惶恐的气息! 五百精骑在十里外停下,君玉只带了几名大夫进入营中! 大风山的将领许明早已守在帐营,一见君玉,立刻满脸焦虑地道:“元帅!如今,怎么办才好?” 君玉点了点头,示意他镇定下来! 这时,军医已经在检查疫情了!忙碌半夜,七八名大夫汇合,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到得天明,军中死亡人数已经高达2000多人! 君玉、许明以及一众大夫正一筹莫展,忽见耿克带了两名喇嘛前来,却正是铁棒喇嘛夏奥和一名满脸皱纹,老得不知道岁数的喇嘛。夏奥喇嘛还扛着一个巨大的袋子。 君玉有些意外,夏奥喇嘛放下袋子道:“这是一些医治疫情的糙药,听闻西北军中疫情横行,‘博克多’命我们前来,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君玉点头答谢,却见那老喇嘛已经一言不发地走进患者帐营。 夏奥喇嘛道:“这是医术最高明的一位老喇嘛,我都不知道他到底多大年龄了!” 君玉再次致谢,却见那老喇嘛正仔细地查看就近的一名患兵,然后,又接连查看了另外几名士兵的情况,沉思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这种瘟疫需要大黄才能治疗!”然后又说了几种预防这种瘟疫的辅助药材! “大黄?!”君玉和许明面面相觑! 君玉虽到西北军中不足一年,但是军用药品是军中的一件大事,自然有相当的了解。目前正是大黄抽芽的季节,但是只有山间fèng隙才有野生,而如此大的疫情下,光凭那些野生的嫩芽怎么够用? 西宁地区的少数民族中倒有种植大黄的,但是因为产量不多,所以价格特别昂贵,如今这种情况下,一时哪里能买来如此多的大黄在西北军中治疗? 那几种辅助药材倒是比较常见,但是如果要在十万西北军中普及预防,要购买也需要大批银两! 白如晖带来的十万银票原本计划着先对付一下粮糙,可是,这药材一收购下来,只怕再也无力应付粮糙了! 到底是要药材还是粮糙? 君玉沉思片刻:“耿克,你即刻回西宁府清点银两,和白如晖分头尽量收购大黄和那几种药材,能收多少收多少!然后马上分送西北军各地驻营!大风山这边疫情最严重,你亲自负责,尽快将药材送来!” “是!” 耿克立刻领命前去! 君玉令几名大夫留在大风山负责煎熬夏奥喇嘛带来的一大袋糙药,其他人等一起去玉树镇查看情况! 一切安排就绪,君玉又向那老喇嘛深深行了一礼:“恳求大师再到玉树镇确诊一下疫情!” 第56页 老喇嘛点了点头。 玉树镇的大营也是一片惶恐。 由于发现较早,控制得当,虽然死亡人数不到百人,较之大风山疫情轻多了,但是,由于发病的人数在增加,又粮糙不继,玉树镇的惶恐气氛较之大风山更是严重多多! 老喇嘛诊断的结果依旧是需要大黄和那几味药材诊治! 傍晚,快马飞报,赤金族大军突袭最北端两个据点。 这两个据点各有5000驻军,虽然没有爆发瘟疫,但是粮糙缺损最为严重,士兵们已经节衣缩食好些日子,近日内,赤金族大军趁西北军无暇兼顾救援之际,已经集中优势兵力偷袭得手,几乎将一万飢饿睏乏的驻军消灭殆尽! 待卢凌率兵赶到,赤金族大军已经退回茫茫大糙原之中! 送走夏奥喇嘛后,周以达愁道:“元帅,现在粮糙不继又爆发瘟疫,而赤金族大军却不时在我各驻地偷袭,长此以往,却如何是好?” 一时之间,君玉竟然回答不上来! 朝廷的军饷最快估计还有一月方能到达,君玉征战多年,可是,面临这种非战场上的战争,也不由得一筹莫展!如此景况下,别说等赤金族大军来攻,单是那瘟疫和飢饿也会让曾经威名赫赫的玉树大军自行溃灭! 她深知,如今最好的办法是率哀兵和真穆贴尔决一死战,以胜利获取粮糙!可是,真穆贴尔一代枭雄,早已避其锋利,每每骚扰后立刻凭藉快马退回茫茫大糙原!现在西北大军不仅粮糙不继而且战马缺乏,也不能就此大军深入! 而且真穆贴尔更惧怕大军被瘟疫传染,决不到瘟疫据点骚扰,却专门选择那些没有瘟疫的小据点四处骚扰,以最小的代价最大限度搅乱西北军军心,只等西北军粮糙断绝后、人心惶惶时才痛下杀手。只要这些小的骚扰不停,西北军小的失利不断,军心散尽后,只恐一旦交手,便溃不成军!况且他两次偷袭,歼灭西北军弱军近万,对整个西北士气无疑是极为严重的打击! 大西北的天空白云朵朵,玉树镇的周围也有了绿树新芽,可是,这迟来的春意却不能带给人丝毫的喜悦!君玉抬头看了看那蓝得十分纯粹的天空,心里一片茫然! ※※※※※※※※※※※※※※※※※※※※※※※※※※※※※※※※ 圣宫大殿。 自去年底连续遭到奘汗赤教的两次大的攻击后,圣宫的日常处理事务机构比以前加大了运作的力度!对于近邻发生的大事也有了详细的消息记录和应急处理。 拓桑和赤巴喇嘛处理完一些教中事务,夏奥喇嘛走了进来。 拓桑道:“西北军中情况如何?” “回‘博克多’,现在西北军中疫情横行,大风山和玉树镇最为严重!据报有两个据点已经被赤金族大军偷袭,再加上他们的粮糙已维持不了多久,现在军中一片惶恐,只怕会引发大乱!”夏奥喇嘛长嘆一声才继续道:“君元帅十分焦虑,他这般天神也似的人物也会一筹莫展,真是令人想不到!” 赤巴喇嘛也嘆道:“近十万西北大军的安危,我教自然爱莫能助,教规也不容我们和大军接触,但是,君元帅于我教有大恩,而且西北军一旦败北,赤金族必然更会大力扶持奘汗赤教,到时,我教的处境也会越来越艰难……”他转向拓桑“‘博克多’,我们能不能多派几名医术高超的喇嘛去军中,也略尽绵薄之力?” 拓桑沉思着点了点头! 拓桑把手伸出窗外。 月光下,看不清楚掌纹,要看清楚掌纹,需要在黎明的晨光里! 看不清楚掌纹,但是那张烙印在心底的面孔却越来越清晰! “君元帅这般天神也似的人物也会一筹莫展,真是令人想不到!”夏奥喇嘛的话一直在耳边迴响,那张风采翩然的面孔,此刻该是如何地忧心忡忡? 心里似乎有一把火在燃烧,窗外的冷风也平息不了那越来越强烈的焦灼与不安! 如同“换服节”的那天,初一登台,千万人中,他一眼看见那张熟悉的面孔,就像一个即将溺水而亡的人忽然看到了一块浮木! 他平静地按照惯熟的进程接受万众朝拜,却如遭雷击、心里狂喜,举手抬足、念经祈祷之间,竟不知今夕何夕! 可是,他连看都不敢多看她一眼,就已面临离别! 那个夜晚,他在闭关的密室里辗转反侧,胸口如万马奔腾,惊涛骇浪只幻化成一个强烈的渴望:我要见她!我要见她一面!我只是想远远的见她一面! “博克多”的闭关期间少饮不食,只需要半月送一次水;所以,他在三更十分悄然离去,直到数天后返回密室,连贴身喇嘛都不知道! 他绝不因此庆幸,他知道,有些罪过——至少佛祖知道! 他整夜跪在密室里,转动经筒,长头匍匐,并非是要佛祖原谅自己,也并非是要求得赎罪后灵魂的安稳,而是全心祈求佛祖—— 佑她平安吧! 可是,如今她并不平安! 她正在瘟疫横行的西北军大营等待着天意的裁决! 月亮已经斜了下去。 拓桑紧紧握着手里的转经筒,心里那把燃烧的火焰已经快要冲出胸腔—— 请已解脱无量大劫轮迴的世尊教导我! 请已解脱无量大劫轮迴的世尊教导我! 请已解脱无量大劫轮迴的世尊教导我! 他慢慢站了起来,又匍匐下去,像有两股相反的力量在不停的拉扯,如此反覆较量,忽然,他扔下转经筒,飞身从窗口跃了出去! ※※※※※※※※※※※※※※※※※※※※※※※ 採购回来的药材中,大部分已经送到了大风山,另外一部分则送到了玉树镇。 那些西北边境的少数民族在多年和汉人的交易中,早已学会了不少jian狡伎俩,虽然卢凌、白如晖等行事十分谨慎,但他们仍然很快醒悟过来,见得如此庞大的收购,很快,大黄的价格开始飞速上涨。 又过得几日,西北民间也出现高热死亡病人,立时谣言四起,不止是西北军中,西北民间也开始了大黄的抢购风cháo。不仅大黄难求,就连那些辅助药材的价格也无不飞涨,整个西北大大小小的集市上,原本并不十分希罕的大黄被抢购一空,即使少有库存的药店也开始囤积居奇,卢凌、白如晖等人採购回来的药材越来越少! 大风山的疫情依旧十分严重,尽管早已将患兵分隔开来,但是死亡率也越来越高,几天之内,军中已经只剩下2000多名士兵!临时成立的那支挖掘药材军队,早已开始了漫山遍野的自救工作,虽然掘回来不少糙药,但是用得上的却不多!从西宁採集来的当地土大黄已经全部用在了大风山军营,在为最近出现病状的50几名患者服下大黄汤剂后,药材已经全部耗尽! 玉树镇的情况更是糟糕。 玉树军营的药材全靠购买得来,虽然分隔开来的200余名患兵已经全部服用了汤药,算是暂时控制了下来,可是,到得第二天,依旧有十余人出现高热症状,再无药材可用! 玉树是西北军的大本营,一旦瘟疫整个蔓延开去,后果不堪设想! 当天傍晚,夏奥喇嘛又带了几名医术高超的喇嘛来到玉树军中。几名喇嘛每人都扛着几大袋各种各样的藏药。君玉大喜,不眠不休地陪着老喇嘛和其他几名喇嘛一起尝试着各种糙药!到第二天凌晨,老喇嘛忽然从一堆毫不起眼的糙药中拈出一棵细细的卷叶的糙药。 君玉看去,这种植物在藏南、蜀地都十分常见,正要开口,忽见另一名喇嘛面露喜色道:“我带了一整袋这种药材!” 说着,将旁边的一个大袋子倒出来,全部是这种卷卷叶子的细小干糙药。 老喇嘛立刻道:“赶紧煎熬这种糙药,它虽然不能治疗,但是却能有效的预防这种瘟疫!” 这种药材的煎熬方法比较复杂,一名喇嘛立刻随了火头军,亲自去指挥煎熬! 两个时辰后,一股浓烈的药味在整个玉树大营中蔓延开去。大军列阵,每人喝下一碗汤药。 周以达喝下自己那碗汤药后,嘆道:“现在,大家总算安心一点了!可是,粮糙问题怎么解决?” 君玉默然无语,端着药碗的手停在半空。 大小将领都将自己在军中的积蓄捐献了出来,但是,玉树镇的粮糙,无论怎么节省也只能再维持七日而已! 而西宁府中,由于粮糙大力支援其他驻地,即使官兵在春天採集野菜捕鱼打猎加以辅助,也最多不过再维持十日光景! 所有的官兵都已停饷两个月,在如此的时刻,谁也无心关注自己那份饷银,只求每天睁开眼睛、擦亮刀枪的时候,自己还没遇到瘟疫,还能吃到当天的饭食就是谢天谢地了! 第57页 周以达愤愤地道:“尽管朝廷三令五申,那些府衙官员也是阳奉阴违,以前无论什么年景,都有相当粮糙提供,这两年也没什么特别的灾害,收成较往年也还将就,可军饷被劫,他们却一推再推!如果那些府衙再不提供军饷,妈的,我们杀上门抢他娘算了!” 君玉苦笑着摇了摇头,心里却暗道:“说不得真要走这条绝路了!” 在朝廷下令的初期,各级府衙也勉强凑出了一小批粮糙送来,但是,西北各地也有瘟疫,常年征战十室九空,经各府衙大小官员搜刮过后,要指望地方财政拿出十万大军的军饷,无异于痴人说梦! 忙碌了一天后,回到帐营里已是深夜。君玉疲乏地坐在椅子上,只感觉到内心里一种异常深刻的疲倦之意! 自从入主凤凰寨开始,几年下来,填满思绪的无不是战争、战场,这一瞬间,她突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厌恶战争,厌恶这种无止境的人与人之间的厮杀和搏斗! 自胡族大军被孟元敬和朱渝追逐千里赶到边境之外后,东北边境已经逐渐平定;而孟元敬在福建一带抗击倭寇也已经取得决定性的胜利!君玉暗思,如果能过得了瘟疫和军饷被劫这双重大难,一定全力以赴击溃真穆贴尔,早日结束这种令人厌恶的搏杀的生涯! 只是,这劫难,一时之间,却又如何才能解决?心里那种疲倦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君玉突然觉得有些惶恐,不禁闭上了眼睛,想让心绪平定下来,再为迫在眉睫的困难找出解决办法! 第二十五章 第二天一早,忽报送来一批粮糙和大批糙药。 君玉立刻迎了出去,却见这批粮糙虽然不过三日之需,却也无异于雪中送炭! 尤其是那批邻省来的糙药中,更有诸多各地收购的稀缺的大黄,对于瘟疫横行的西北大军更是天大的好事! 君玉大喜,看那押送粮糙的领头人,正是驻地大臣府邸中的一名重要卫士,秦小楼几度出行,都有这名卫士的身影。这粮糙和糙药,敢情是秦小楼和圣宫筹集来的! 驻地大臣歷来都是协助圣宫,如果没有圣宫的默许和支持,也不能筹集出如此巨大的一笔粮糙!圣宫从来不轻易捲入任何边境战争,这次,赤巴喇嘛和夏奥喇嘛却一再派出医术高明的喇嘛到军中给予援助,实在是不容易之至! 君玉道:“劳烦各位了,回去后还请替君某多谢秦大人!” 那卫士道:“秦大人十分担心元帅,但碍于种种原因不能亲自前来,他要小人转告元帅,他正在极力想办法,筹集到粮糙后,会立刻送来!” 君玉点头,再次致谢! 当天,君玉和周以达等将领再次详细清点粮糙,发现无论怎么精打细算,也不过维持10日而已!好在那批糙药的带来,不仅立时有了充足的汤剂,更让惶恐不安的军心镇定了一大半! 议事完毕,夜已经深去,君玉坐在营帐里,心里又涌起那股对战争越来越强烈的厌恶之意。此次白如晖前来的时候,带来了一个好消息,说去寻访故人的林易安早已到了凤凰寨。在她的努力经营下,凤凰寨的书院已经初具规模。 组建书院,受文习武,这不仅是她母亲生前的心愿,也是君玉自己的一个心愿! 君玉虽然和林易安只得一面之缘,但是,两人一见投缘,君玉早已把她当作了一个非常亲近的知己! 如果战争能尽快结束,那该多好?! 君玉长嘆一声,闭上眼睛,尽管心里十分疲乏,却一直无法安然睡去! 似梦似醒之间,忽然听得一阵十分奇怪的声音! 君玉站起身,那奇怪的声音再次响在耳边。君玉不假思索,立刻出门,循了那声音而去! 此时,天色已经微明,君玉感觉中那个一闪而过的人影居然是拓桑!她再无疑惑,立刻向门口的两名卫士简单交代了几句,自己悄然跟了前去! 拓桑正背转身子隐于一棵树的阴影里,待君玉一走近,他也不回头,立刻大步走在了前面。 拓桑越走越快,君玉尽管心里不解,却因为那是拓桑,也并不追问,始终以同样的速度跟在他身边。 清晨的寒风砭骨,前面已经根本没有路了,全是高低不平的石冈子,石冈子越来越高,两人已经进入山区了。 君玉四面望去,除了高耸雄峻的山峰之外,几乎没有别的任何东西。 太阳偏到西边的时候。已经到了一个无名大山谷,山谷地势相当平坦,到处全是突如其来的嶙峋大石。 “君玉,你看!” 君玉循他指到的方向看去,是一块巨大的褐色的石头,巨石凹凸不平,但也看不出跟四周的众多大石有什么太大的差别! 拓桑忽然走了过去,君玉跟在他身后,却见那巨石的旁边,有条一尺多宽的石fèng,拓桑修炼密宗,瑜迦缩骨功夫早已炉火纯青,只见拓桑一个闪身已经钻了进去。 那石fèng并不十分狭窄,君玉本就身形单薄,一个侧身也挤了进去。 有太阳的光线从一个非常特殊的角度she来,君玉几乎惊唿出声! 山洞之中,有一种灿然夺目的金色光芒,而山洞外面,则是一个极大的深坑! 深坑中,凹凸嶙峋的金色石块上,全是一颗一颗的宝石、翡翠、珍珠、玛瑙……而那些金色的一大块一大块乱七八糟的石块竟然完全是堆砌的黄金。更多的黄金则淋结成树柱,犹如浇铸,根本休想拔动分毫! 目测下去,也看不出这坑到底多深,黄金到底有多少! 君玉自然知晓在这片广袤而神秘的土地上,教众拥有数量庞大的财产!但是,众多僧侣们一生都在勤修苦练,没有什么物质享乐,根本不会对这些世外之人孜孜以求的东西有多大兴趣!尽管各种外来的势力无不对这片广袤的土地和神奇宝藏抱着好奇之心,但是,千百年来,那片神奇的宝藏除了教中极少数人外,其他喇嘛早已不知道也并不关心! 拓桑看着满坑黄金和宝石的目光,跟看着旁边石块沙粒的目光毫无二致:“如果这些东西对西北军有用的话,你就带一些走吧!” 君玉骇然摇头:“拓桑,你这样是会受到惩罚的!” 这些东西,尽管在喇嘛们看来无异于石块瓦砾,千百年来,它一直死寂地躺在那里,谁也不去关心,但是,它毕竟是圣宫之物,绝不允许任何外人觊觎到这个秘密! “既然它们躺在这里毫无用处,为什么不能给那些真正有用的人?如今西北军中瘟疫横行,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想,佛祖也不会怪罪于我的!” 君玉尚未开口,拓桑忽然拿出一只大袋子来,随手捡起了一些金块和宝石扔在里面,君玉见状,呆了一下,立刻也行动起来。 由于朝廷禁止黄金、白银外流,歷来,在边境交易的都是铁钱、少量铜钱,运送起来十分不便,那些少数民族也十分不满意,尤其是在购买马匹这种大宗交易上,更是因为沉重的铁钱常常拒绝交易!因此,在西北地区,使用黄金、白银的购买力和受欢迎程度远远超过等值的铁钱、铜钱。 拓桑不通外务,也不知道哪些东西更能便利快捷地交易,君玉却是知道的!尽管那众多宝石无不是稀世之珍,但是在这西北苦寒之地一时之间却难以变卖筹措,君玉便只拾了少量宝石,多选那些可以通过那条狭窄石fèng的沉甸甸的小块黄金! 拓桑见状,也有样学样,专选那些沉甸甸的小金块! 估摸着这些金子刚能接上朝廷军饷到来的时期,君玉站起身道:“走吧!” 拓桑点了点头。 月亮已经升起。 两人像辛苦的驮牛一般在砂石满地的山谷中蹒跚着佝偻而行。 拓桑扛着那个大袋子,而君玉扛的袋子则是用拓桑的宽大外袍临时打结成的袋子,携带起来,倒比拓桑那个大袋子稍微容易一些! 里面,都装满了沉甸甸的金块和小部分宝石。 君玉不小心踩到一块石子,脚步一阵趔蹵,差点摔倒在地。 拓桑赶紧停下脚步道:“君玉,你怎么样了?” 君玉坐在地上,一望无垠的月光照着这片黝黝的沙地,她看见拓桑的脸上全是汗水。 此时的拓桑,即不是袈裟簇新的神圣庄严样子,也不是蜀中园林弹琴、凤凰道上摘花的潇洒出尘!他衣衫单薄,却满头满脸汗水,扛着沉甸甸的大袋子,弯着腰,直如一个苦役的劳工! 拓桑自幼在深宫修炼,以他彼时彼地的身份,只怕一生之中也从来没有亲自用过任何金银钱财!现在,却背了如此一大袋金子在茫茫黑夜里拼命赶路。 君玉看着他大汗淋漓,一脸担忧的样子,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拓桑,你看起来简直就像亡命天涯的逃犯!哈哈哈!” 第58页 拓桑第一次见君玉笑成这般模样,但见得往日那英名赫赫、翩翩风采的少年也这般灰头土脸大汗淋漓,再也忍不住,生平第一次哈哈大笑起来。 他干脆也放下袋子,在君玉身边坐了下来。 静静的月光下,两人都累得气喘吁吁。 君玉忽然道:“我一直以为‘博克多’是绝对不会如此大笑的!居然让我见到一次,哈哈,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拓桑学足了她的语气:“我也是第一次见‘凤城飞帅’这般灰头土脸!我是幸还是不幸?” 两人对视一眼彼此的狼狈模样,再次大笑起来。 在黎明的微光里,玉树镇驻军大营已经在望。 拓桑放下袋子,君玉点了点头,轻声笑道:“拓桑,再见!” 拓桑深深看了她一眼,也微笑着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再看她一眼,然后,加快脚步,身影很快消失在了清晨的薄雾里。 ※※※※※※※※※※※※※※※※※※※※※※※※※※※※※ 真穆帖尔的营帐灯火通明。 “报,大风口和玉树镇的瘟疫都得到控制!” “报,大风口目前只得2000多士兵,据可靠消息,粮糙尚不足维持三日!” “报,据可靠消息,玉树镇5万驻兵,粮糙也不足三日,现在军中人心惶惶……” “报,我们抓获了西北军的一名军官,得知西北各地府衙凑集的粮糙军饷已经过了武威城,正在往西宁府赶送!据悉,这批粮饷是林宝山等人派军要挟各地官员强行征敛的,虽然比不上朝廷派下的军饷,但数额估计也相当可观,目前,西宁府已经调集三万大军全部赶去接应……” 这已经是第三拨军情回报,西宁大军走投无路之下秘密挟持各州官要粮糙了!真穆帖尔沉思着,林宝山此人匪气十足,君玉走投无路之下纵容他兵逼各府衙虽然是大过,但是,西北军一旦粮糙到手却是大患! 更令他意外的是,“凤城飞帅”居然调集了包括西宁府精锐在内的三万大军去护粮,可见已是背水一战了! 一名大将站了起来:“大汗,如今西北军的疫情已经基本控制住了,这批粮糙就是他们最后的救命稻糙,我们务必要拿下这批军饷!” 另一名大将道:“大风山瘟疫严重,兵力空虚,不去管它;玉树镇虽囤积重兵,但是粮糙不继!如今,‘凤城飞帅’派出三万大军保护粮糙,显然是不容任何闪失,可是我们就一定要让它‘闪失’,务必要截断玉树镇和西宁府的粮糙补给!否则,一旦让他们拖延到军饷到来的时刻,就错失良机了……” 真穆帖尔点了点头,他之所以迟迟没有下令进攻,一来是西北军中的粮糙前些日子尚能维持;二是忌惮那横行的瘟疫。如今西北军全军的粮糙补给已不足三日,早已人心惶惶,如果让武威城的粮糙补给顺利到来,只怕顿失有利进攻机会,再次陷入被动! 如此良机自当把握,当夜,真穆帖尔部署下去,兵分三路,想到将再次面临自己的老冤家“凤城飞帅”,尽管已经占据天时地利,部署得当,真穆帖尔丝毫也不敢大意! 一场大战,即将来临。 玉树镇的大校场正在进行紧张的操练! 疫情已经基本控制,所有患者已经被集中到了一个安全地带给予治疗。 在这种情况下,疫情的控制丝毫不亚于大战的指挥,军中早已下令由卢凌、白如晖、耿克等人负责安顿患者! 虽然解除了瘟疫的惶恐,但是,关于饥荒的惶恐却比瘟疫更为严重地散发开来。虽然操练如往日般进行,可是,飢肠辘辘的士兵们却无不惶恐:今日一过,明天的晚餐只怕已是奢望! 周以达匆匆走进帅营,却见君玉静静地坐在书案的大椅子上,伏案写着什么! “元帅,据探子回报,赤金族大兵已经分别在玉关、雁石屏和蒙古大糙原陈列,合而不围!我军粮糙只得明天一日,如今,林将军虽然亲率西宁府三万大军赶去武威城接应粮糙,只怕中途必遭拦截……” 君玉放下毛笔,抬起头来:“赤金族的左路军已从大糙原插下,明天晚上,应该就可以和林宝山打个照面了!” 周以达立刻道:“我们该当如何?” “即刻传召三军,生火做饭,所有粮糙,一顿充足!” 周以达讶然道:“元帅,我军节衣缩食已不过三顿稀粥,今夜若全部吃了,即使林将军接到那批粮饷,也来不及及时送到玉树镇大营啊……” 君玉微笑道:“即刻传令,不得有误!” 周以达不敢再多说,但见君玉成竹在胸的样子,只得立刻传令下去。 一张张惶惑的面孔也顾不得明日的早餐在哪里,久被瘟疫和飢饿困扰的玉树镇大军,第一次放开了肚子,饱食一顿。 大军列阵,辎重全抛,大小兵将注视着他们那永远镇定自若的统帅,心里无不疑惑,吃了最后的晚餐,就这样和赤金族大军决一死战了么? 夜幕下,三支精骑正在从比邻的蜀中和藏南等地往玉树镇方向赶来。 君玉亲自登楼,城门大开,卢凌、白如晖、耿克分别从三个方向陆续进来,专门驮运的马队鱼贯而进,车上,一袋一袋卸下来的全是玉树镇比邻的蜀中来的大米、粮糙,藏南来的青稞面、各种干粮、牛肉! 在押送的队伍里,一个一身劲装的娇小身影引起了君玉的注意! 君玉上前一步,那个劲装的人也从马上跳了下来,却正是舒真真! “舒姐姐!”君玉欣喜若狂地大叫出声! 舒真真的目光也无限欣喜:“君玉!” 三军展颜,久被瘟疫和飢饿折磨得惶惑不安的面孔立刻变得生气勃勃,精神十足! 卢凌、白如晖、耿克三人上前:“元帅,我等已经完成任务!” 卢凌看着舒真真,行了一礼:“在蜀中筹集粮糙,多亏了舒姑娘协助!” 君玉向舒真真看去,舒真真笑道:“你到西北军中快一年了,我早就想来看你了!这次打听得西北军军饷被劫,我立即赶来,却无意中碰见卢凌他们!” 周以达大喜却大惑不解:“你们三位不是去安置患者了么?” 卢凌笑道:“如果不是有这个藉口,我们怎能毫无阻碍地脱身出去?再加上害怕万一走漏风声,又遭到半路抢劫,岂不功亏一篑?” 三人都看着君玉,君玉微笑不答,却道:“你们三位仍领原来之兵,耿克,还等什么呢?你的老朋友正等着和你的‘峨嵋先锋’会面!” 耿克立即领命,峨嵋先锋一马当先,直奔雁石屏! 而卢凌则率军直奔大风山汇合大风山守军后狙击玉门一带的赤金族大军! 灯光下,君玉和舒真真秉烛夜谈! 舒真真道:“你可知劫持西北军军饷的是何方势力?” 君玉摇摇头:“只听说是川陕的近百股土匪、大盗合谋的!” “我得知西北军军饷被劫后,立即出去打探了一番!劫持军饷的势力中虽然有几十股不入流的土匪,但是,其背后更有庞大的势力!我抓住了川中一个土匪头子,他说,那次劫饷的人中有上千名训练有素的精骑!土匪强盗中,哪里会有这样的势力?而且,据我所知,川陕的黑道很少成规模劫持军饷,尤其是劫持边境大军的粮饷,因为无论成不成功都会遭到黑白两道所鄙视和不容……” 君玉虽然也猜测,单凭那些土匪大盗,也不会有如此大本领,但是身在军中,也无暇调查,便道:“据报,朝廷已经责令兵部调查!” “那些官样文章,要彻察只怕又是说说而已,我准备亲自去调查一下!” “舒姐姐,此事十分危险,你切莫单枪匹马置身险境!” 舒真真还想说什么,君玉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舒姐姐,你已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一个人,我绝不希望你有什么危险!” 舒真真笑了:“好的!等到战争结束,我一定随你去凤凰寨,看看能不能为你的凤凰书院出力!” 君玉欣喜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一早,君玉刚送舒真真离开,就接到耿克回报,雁石屏的赤金族大军在峨嵋先锋的冲锋下,暂时退却! 君玉笑道:“他们知玉树大军辎重全抛、背水一战,现在怎肯全力进攻?一定是准备等大家饿得有气无力,再大举出击!你们就地休息,不好好地‘饿’着肚子等他们怎么对得起他们!” 果然,两日后,两万大军大举压下,准备将“饿”了两日的玉树大军砍瓜切菜般轻松拿下。不曾想,蛰伏已久的玉树两万大军兵强马壮,迎头赶上! 第59页 敌军大惊,四万大军交锋,激战一日,赤金族的领军主将率领几千残兵逃入大糙原去和真穆帖尔汇合了! 第二十六章 五万大军马不停蹄地赶到西宁府。 林宝山和张原守在帐营,见了君玉大喜下拜:“元帅妙计,那几百车石块果然拖住了真穆帖儿的三万大军!” 众将讶然。 张原笑道:“莫非,你们当真以为元帅会派我们去抢劫各府衙?” 这时,众将领才明白,原来,君玉以大军“威胁”各府衙所谓凑齐的几百车粮糙全部是石块,君玉为了迷惑真穆帖尔,果真派了三万大军去“保护”这些石块! 赤金族大军旨在抢粮,两军刚一交锋,主力便去放火烧粮,他们原本以为西北军会拼死护粮,谁知蓄势已久的三万大军,丝毫也不顾粮糙,反倒趁他们放火抢粮之际,大举攻杀。等赤金族大军发现除了袋子,无法燃烧,里面全是石块瓦砾,已经为时已晚,早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虽然赤金族这支抢粮大军死伤大半,但是他们的骁勇机变却无不是一等一的,尽管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依旧很快调整,致使西北护粮军也付出了惨重代价,折损人马几乎上万! 七万大军连夜整合,兵分三路,两路骑兵,一路步兵。 君玉站在高高的点将台上,看了看远方蒙古大糙原方向的天空,朗声道:“决战,才刚刚开始,真穆帖尔正在茫茫的大糙原上等着我们!” “如今,赤金族大军是5万骑兵,我们也是5万骑兵,虽然不如他们战马充足一人数骑,但是,我们尚有两万步兵辅助!这是一场骑兵的较量,检验西北军精骑战斗力的时候到了!” 台下,一阵雷鸣般的响应声! 大军刚出“玉关”就遭遇一支8000余人的赤金族精骑,激战半日,群情振奋的西北军将这8000人马全部拿下。 黄昏十分,探子回报,赤金族大军早已不战而退,分两部分撤离,一部分撤到了蒙外大糙原,一部分撤到了塔克拉玛干沙漠一线。 原来,真穆帖尔的劫粮大军失利后,立刻发现上当!再加上又风闻西北军中瘟疫已经被完全控制住、大批粮糙到来,雁石屏的兵力又被耿克带领人马杀得大败!原本雄心勃勃的大小将领无不震惊,他们原本就十分忌惮“凤城飞帅”,此刻见对方准备充足,哪里还敢继续硬拼? 真穆帖尔见军心如此,他也不是泛泛之辈,立刻果断下令撤军,退回到蒙外大糙原和塔里木一带,好保存实力。 军中帅营灯火通明,大小将领正在商议是否追击真穆帖尔的事情!虽然退到塔克拉玛干沙漠的一众人马,威胁尚不太大,可以暂不予理会!但是,退守蒙外大糙原的三万多精骑却是随时会捲土重来的大患! 周以达道:“真穆帖尔的主力精兵正在往蒙外大糙原撤退,不如趁西北军准备充足,群情振奋之时追逐痛击,以绝后患!” 张原却道:“朝廷的粮饷尚未到来,如果贸然孤军深入,只恐粮糙不继,反遭围歼!” 君玉点了点头,这确实是趁胜追击真穆帖尔的好时机,一旦错失,必不再来,但是,粮饷也确实是一个大问题。 她沉吟了一会儿,下令周以达、耿克率两万精骑向蒙外糙原追击,林宝山和卢凌等帅一万大军待朝廷粮糙一到,即刻启程协助,其余全部人马退回玉树镇和西宁府。 五月初一,阳光照she在茫茫的西北大地上,西宁府帅营外面的几棵大树绿满枝头,风一吹过,婆娑的树影开始追逐初夏的脚步。 临近晌午,一名传递役兵飞速来报:“元帅,朝廷的第一批粮饷已在十里外了!” 按照行程估算,第一批粮糙最快也得5月中旬才能到达,君玉十分意外地站起身来:“怎会来得如此快?!” 役兵道:“小人也不知道!” “押送粮糙的却是何人?” “小人也不知道!” 周以达率领的大军先锋已经和赤金族大军零星交手,正是因为粮糙不继,不敢太过深入,现在,粮糙一到,真可谓天上下起及时雨!君玉虽然意外却十分高兴,便只身漫步来到西宁府的城门,等候即将到来的粮糙大军。 城门已开,一骑快马奔了进来!马上之人,白衣玉佩,神情冷淡,忽见君玉立在城头,不由得呆了呆,勒马停下! 君玉十分意外:“朱渝,怎么是你在押送粮糙?” “久闻川陕大盗厉害,我想来会会这些大盗究竟厉害到何等地步!” “可曾与之会面?” “不曾!” 西宁府的军中大食堂。 朱渝和一众押解的官兵正在吃饭! 朱渝盯着桌上十分粗砺的饭菜,又看看神情自若吃饭的君玉:“你一直就是吃的这个?” 君玉喟然道:“西北苦寒地,那些老兵,一二十年来都吃的这个!我才到这里不过一年,又算得了什么!” 朱渝沉默了一下,端起饭碗,慢慢吃了起来! 这是朱渝见过的最简陋的一座帅府。 空旷的屋子里左右各摆着一排临时议事的座椅;居中是一张大的书桌和椅子。大书桌上,整齐地堆放着各种各样十分精细齐全的地图和作战方略! 在一些批示的公文上,是筋舒骨展的劲秀小楷,而一些镇纸上却是龙飞凤舞的磅礴书写。 朱渝环顾四周,嘆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形容的就是你这样的人?也难怪林宝山都不肯再听从我父亲的命令和你作对!要知道,已经有三任西北帅臣被他们先后排挤调离!” 君玉笑了笑,忽道:“为何首批粮糙来得如此之快?” 朱渝收回目光,转身望着对面那张永远微笑自若的面孔:“这批粮糙是从长安出发的!” 君玉点了点头,若不是从一省之隔的长安出发,那批粮糙怎会来得如此快? 早在粮饷被劫之初,朝廷就下令西北各府衙尤其是相对富庶一些的长安就近援助,但是,各地都有藉口,长安更是百般推脱。长安的重要大员几乎都是朱丞相的门生,朱渝尽管以京军统领的身份亲自监护粮糙,但是,要在如此短时间内匆匆筹集如此一批粮糙,如果不是拿出他朱公子的身份,实在难以想像还有什么其他别的办法! “你父亲可知道此事?” 朱渝沉默着,没有开口! “虽然你主动请缨送粮糙,有朝廷的批示,但是,你私自滥用丞相的关系和权力,这于他于你的立场,都会十分为难!更会给丞相的政敌以口实和把柄!即使他位高权重,但是伴君如伴虎,你这样做太欠考虑了!” 朱渝依旧看着一张龙飞凤舞的镇纸,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冷冷地道:“你几时变得如此罗嗦?” 君玉无语,朱渝又道:“其实,我也并不完全是因为你,更多是因为我父亲!我总要做点事情,减轻今上对他的猜忌!” 君玉摇摇头,苦笑了一下!皇帝对朱丞相的不满由来已久,君玉已经从他的两次私访里清楚地知道这一事实,现在不动手,只是碍于羽翼未丰而已,朱丞相虽然死不足惜,可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朱渝又是何其无辜? 朱渝拿起一张随意书写的劲秀小楷,又看看桌上那支有点秃的毛笔,道:“小时候,我有两件事情特别恨你!” “哪两件?” “你刚来千思书院时,最先招唿你的是孟元敬,而不是我!” “还有一件呢?” “你有自己单独的一间屋子,我没有!”朱渝笑了起来:“那时,祝先生常常告诫我们:‘来书院是学习的不是做少爷的!’可是我心里十分不服气,那君玉为什么会这么特殊?师娘也太偏袒她了吧!” 他仔细盯着君玉的表情,期望能从那微笑自若的表情里能看出些什么来! 自成年后第一次见到君玉,他就觉出一种十分奇怪的感觉,随后,因为祝先生夫妇的死和罗罗的死,他曾两次见过君玉的失态!可是,那时,他怎敢相信,威震胡汉的“凤城飞帅”是个女子? 他最早的怀疑是从“寒景园”里情魔大施魔音开始的!君玉身受重伤却不为魔音所迷,更奇的是那身份奇特的“博克多”居然能保持清醒,救下她来! 后来朱四槐又带回兰茜思“只有女儿没有儿子”的消息,联想到君玉上书院的时间和她小时候的种种特殊情况,他早已完全断定君玉的身份! 可是,不知为什么,他还是希望能亲自从君玉口中得到证实! 君玉一笑置之,那样的笑容依旧是波澜不惊,朱渝心里有点失望,但也不再提及,两人转移话题又聊了一些西北军中的情况。 第60页 送粮的役兵开始遣返! 马出城门,朱渝回过头来,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没有开口,勐一扬鞭,马蹄扬起一阵尘土。 君玉回到帅府,忽见那案几上有一个十分特别的玉佩!那是朱渝的玉佩!自认识朱渝以来,朱渝一直带着这个东西。她拿起玉佩看了看,若有所思,然后,飞身出门,牵了小帅! “朱大人!” 朱渝勒马,回头,对面,马上的少年满面微笑! 朱渝挥挥手,对一众役兵道:“你们在前面等我!” 马蹄又扬起一阵巨大的灰尘。待尘土稍稍散去,西北的初夏,早晨的阳光一览无余地照耀在远处波光粼粼的青海湖上,映得天空都变成了一整块深蓝色的红翡翠! 对面的少年满面的微笑比那蓝中带红的翡翠更加光彩夺目,朱渝的心里无限欢喜,脸上浮起一层深深的笑意,却道:“怎么?君公子还要来个十八里相送?” “你落下了点东西!” 君玉微笑着将那块玉佩递了过去! 朱渝面色一变,瞬间又恢復成了那种冷淡而嘲讽的表情:“哦,不知什么时候掉下的!” 他并不伸手去接,却道:“竟然劳驾日理万机的‘凤城飞帅’千里迢迢亲自送来,罪过!罪过!” 君玉的手固执地伸在半空,朱渝视而不见,扭过头,转身就要打马离去! “朱渝!” 君玉一扬手,那块玉佩不偏不倚地飞到朱渝胸前! 朱渝捏着那玉佩,好半晌,目光冰凉! 君玉嘆息一声:“你不要为我做太多事情了!” “为什么?” “因为我很自私!不愿意让自己心有不安!” “那拓桑呢?”朱渝紧紧捏着那块玉佩:“西北大军瘟疫横行,军饷断绝,却能在一个多月内绝地逢生,除了比邻的‘博克多’,你告诉我,谁还会对你伸出如此巨大的援手?” 君玉沉默着,无法开口! “拓桑无论为你做了什么,你都觉得心安理得对不对?而我……”朱渝大声笑了起来:“即使你欠我一点小小的情,你都会用命来偿还,是不是?在寒景园如此,离开寒景园还是如此!” “你们都是我的朋友!” “我不是你的朋友!小时候不是,现在更不是!我永远都不会是你的朋友!”朱渝笑得越来越厉害,手一用劲,那块玉佩跟心一样碎裂,他勐一扬手,将满手碎块远远扔了出去! “朱渝!” 朱渝没有回答,狠狠一鞭抽在马背上,马像发疯似的狂奔而去! 君玉看着那股扬得老高的尘土,呆了半晌,转身,“小帅”撒开蹄子,“得得”地慢慢往西宁府方向去了! ※※※※※※※※※※※※※※※※※※※※※※※※ 五月中旬,朝廷的粮饷已经陆续到达。 这天,军中正在接收最后一批粮糙,本次负责押送的监军传来一道旨意,朝廷已经下令将东北的5万大军调集过来,全归西北军主帅统领,要求务必尽快拿下真帖穆尔的主力,彻底扫除北方边境的隐患! 君玉大喜,那5万大军多是孟元敬的旧部和凤凰军的一部,其余的也是东北大军中的佼佼者,战斗力久经考验!这5万大军一到,现在的西北军足以号称兵精粮足,只要战术得当,何愁大事不克! 目前,周以达一部已经深入糙原和赤金族大军展开了旷日持久的拉锯战,而林宝山、卢凌等人已经率众补给粮糙。战争初期,虽然双方各有损失,但是,真穆帖尔毕竟尚未遭遇决定性的打击,积聚的实力尚相当雄厚,要彻底歼灭他那几万非常剽悍的精兵,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君玉当即召集军中大小将领详细研讨随后的战术安排和布置,务必在最快的时间内,拿出一套完整的作战方案。 ※※※※※※※※※※※※※※※※※※※※※※※※ “渝儿!” 夜幕下,朱渝刚刚推开书房的门进去,正准备关门,却见父亲已经站在门口! 朱丞相看了儿子一眼,慢慢走了进来。 诺大的书房显得十分空旷,朱丞相放眼望去,最里面那半壁书房里,满墙的美人图已然不知去向!在那空旷的位置上摆放了一张床。 朱丞相看了看书桌上一些凌乱的公文、书籍,道:“你已经完全把书房当成了你的卧室?你刚回家,为什么不去看看郡主?你不去看她也就罢了,为什么还不许她来看你?你那几天对她的殷勤到哪里去了?” 朱渝淡淡地道:“腻烦了,你知道,我对女人没什么耐性!” “只怕是粮糙早已送到西北军中,河阳王已经没有什么利用价值了罢?!” “无论什么原因对我来说都差不多!” “这次为了给西北军筹集首批粮糙,你不仅私自利用我在长安的关系,更利用河阳王在洛阳的势力,你竟然连自己的妻子都要利用?你到底为的什么?” “我从来不认为妻子和其他女人就有什么不同!” “你到底要到什么地步才肯死心?你粮糙也送去了,君玉呢?她就会因此对你另眼相看?” 朱渝懒洋洋地笑了起来:“你想必也清楚,我这么做并不是因为她!昏君对你的猜忌日甚一日,这次是兵部尚书做了替罪羊,下次呢?!” 朱丞相顿了一会儿:“西北军中情况如何?” “君玉两袖清风,起居饮食一如普通士兵,既没有什么封妻荫子也没有什么结党营私,她简直就是无懈可击,我看,你也不用再枉费心机了!以君玉在军中的威望,我想无论你找谁都不可能动摇她的,林宝山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君玉真就如此无懈可击?那粮糙到达之前,她是如何度过难关的?在如此的景况下,她居然还能绝地逢生!?” “那是因为她对喇嘛教屡施援手,人家主动帮她的!” 朱丞相冷笑道:“只怕是那甚么‘博克多’有私心吧!” “秦小楼也参与了此事!秦小楼是驻地大臣,代表的是朝廷,无论他出了多少力,他都是一个合理的挡箭牌,你怎么弹劾她?” 朱渝看着父亲:“与其浪费时间在君玉身上,不如更好地去对付你的真正的政敌,也许,我还能帮帮你!” 朱丞相道:“希望你说的是真心话!” “我不说真心话又还能如何?!难道我就等着看朱家走向覆灭?!” 朱丞相有些欣慰地点了点头:“有你帮我,我的负担也轻了大半!” 朱丞相起身正准备离去,忽然看了儿子好几眼,道:“渝儿,你那块玉佩呢?” “哦,在路上不小心掉了!” “怎么会掉?这是朱家的一对传家玉佩,你和你大哥一人一个,因为只有一对,你弟弟都没有,你怎么这么大意?” 朱渝淡淡地道:“玉佩是死的,人是活的,另外找一块不就好了?!” 朱丞相也不再追问,走了出去。 朱渝关上门,静静地坐在书桌前。 过了许久,他从怀里摸出一张纸笺,在桌上摊开!明亮的灯光下,纸笺上是几排劲秀的小楷: 去去世事已 策马观西戎 藜藿甘梁黍 期之克令终 晋朝的将领周处在粮糙不继的情况下率5000军士迎战7万敌军,自旦及暮,斩敌上万,最后矢尽粮绝,全军覆没。周处悲愤赋下此诗,力战而亡! 这张纸签是朱渝留下玉佩的时候从君玉的案几上悄悄拿走的,那劲秀的小楷,字字穿透,显是君玉面临军中瘟疫、粮糙不继和赤金族大军围攻的情况下,早已做好了战死沙场的准备! 他盯着那纸签,慢慢地,那纸上的一个个字幻化成了一张张相同的光彩夺目的面孔!而这样的一张面孔,竟然随时做好了死亡的准备!残酷的战争中,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尤其是她那种身先士卒的作风! 如果这张面孔真的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将会怎么样呢?他心里忽然一阵抽搐! 他又看看自己的右手,右手手掌上还有着几道深深的血痕,那是碎玉的时候,玉的碎角击破掌心之故! 每道伤痕都在心里,他如一个狂热的梦想者,拼命地去追逐一朵天边的云彩,每接近一步,却每每发现不过是临近幻想的破灭更近一步而已! “不,我永远不会是你的朋友!”胸口如压了一个巨大的、绝望的石块,令人唿吸不顺,几欲发狂! 朱渝重重地一掌击在书桌上,厚厚的书桌顿时缺去一角! ※※※※※※※※※※※※※※※※※※※※※※※※ 第61页 早朝,金銮殿上。 “前兵部尚书张祈因为追查被劫军饷无果,严重失职,今革去兵部尚书一职……福建总兵孟元敬,肃清福建一带倭寇得胜回朝,今论功行赏,晋升兵部尚书……” 孟元敬领旨,朗声谢恩! 朝堂上一片恭喜之声,皇帝面上也十分高兴。 “皇上,这里还有一道奏摺需要处理!” 皇帝接过奏摺,展开,忽然面色大变,好半晌才抬起头来,看着朝堂上:“这道密折是何人所奏?” 一名内阁大臣道:“回皇上,这道密折辗转送到内阁,臣等审慎难决,只好交由皇上裁决!为防谣言在朝堂内外流传,还望皇上明断!” 众臣面面相觑,均不知何事! 皇帝冷笑一声:“这事也奇了,竟然有人密奏西北军主帅君玉是个女子,说君玉是二十几年前名满江湖的女剑客兰茜思的女儿!” 堂下剎时一片譁然! 朱渝不经意地往父亲看去,只见朱丞相神色如常,完全装作一幅毫不知情的样子。 原本喜气洋洋的孟元敬,忽如一盆冰水浇在头上。好一会儿,他才清醒过来,上前一步奏道:“谁人如此造谣生事?君玉是我儿时伙伴,他自然是男子无疑!” 另一名大臣站了出来:“依臣看来,这君元帅倒真的十分可疑,堂上不少人都见过他的吧?哪有男子长成那般样貌的?莫说男子,你们几曾见过女子中有这般样貌的?” 孟元敬大声道:“宋玉、潘安等美貌男子,古已有之,这有什么稀奇?” 皇帝见众人争论不休,心里也没有主意,忽然看到朱渝,道:“朱卿家,你也和君元帅认识多年,你怎么说?” 朱渝笑了起来:“皇上,你几曾见过女子统兵巨万,百战百胜的?臣等和君玉是总角之交,她的身份,臣等自然清楚!想是君元帅战功赫赫,遭人忌妒,故有此谣言!” 一名大臣道:“君元帅的身份的确十分可疑!想他在凤城中主事时,大小功劳都归彭东,若是男子,谁肯把这赫赫功勋白白让与他人?只怕是他碍于身份,不得不如此?” 又一名大臣站了出来:“那密折听来也并非完全是空穴来风,君元帅少年英雄,这般显赫,却不曾娶妻生子,不是很奇怪么?” “这倒好笑了,莫非君元帅不娶妻生子也成了一大罪证?”御前带刀侍卫汪均早已气炸了肺,他一直对君玉十分拜服,又是他为皇帝引荐的君玉,现见君玉在西北苦战之时,却在朝内遭遇如此毁谤、弹劾,气愤难忍,上前一步跪下:“皇上请容臣说几句话!” 皇帝点了点头。 “汉朝的霍去病曾有‘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豪言,君元帅虽然不过二十出头,却征战多年,先后平定东北、西北边境,战功赫赫,无一败绩,较之霍去病也毫不逊色;去年,他到西北军中不久,就有了野牛沟、玉树镇等三场大捷,几乎将赤金族主力消灭过半,令之望风披靡!正是这种震慑力量,令得赤金族大军在西北军遭遇大瘟疫、粮糙不继的时候也不敢轻举妄动!如今,面临和赤金族大决战的关键时期,却流传出此等谣言,莫非是要我军自毁长城?” 殿上一片哑然,再无人出班强辩。 皇帝沉思了片刻,道:“如今,正是两军交战的关键时期,这张密折显是别有用心!君元帅的身份不容置疑,此事就此沉沦,所有人等,不得妄言妄议,若有违者,严惩不怠!” 朝臣领命,各自退朝而去! 孟元敬在宫门外追上了朱渝。 朱渝瞟他一眼:“孟尚书,恭喜高升!如此匆匆,可是要请客庆贺?” “朱渝,今天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朱渝忽然笑了起来,眼神里是一种毫不掩饰的讥讽之意:“孟元敬,你和君玉从小都是一伙的,怎么连人家是男是女都不清楚?” “朱渝,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朱渝看着他一脸的茫然,心里忽然有点同情他,但是,这一丝同情之意,很快又化作了更加刻骨的嘲讽:“你不是她最好的朋友么?你都不清楚的事情,我又怎么会知道!” 孟元敬瞪他一眼,想到再问也问不出什么,转身离开了! 第二十七章 御书房里。皇帝又细细看了一遍那封奏摺,才道:“汪均,你如何看今天的事情?” 汪均道:“莫非皇上真有所怀疑?” “这奏摺中的内容,看起来倒并不完全是捕风捉影!” “回皇上,兰茜思夫妇已经逝世多年,那密奏之人显然是看准了死无对证,才空穴来风!” “世人形容女子相貌时常常说什么美如天仙!朕第一次见君玉时,真是犹如见到神仙一般震撼,心想,若天上真有神仙的话,大概也不过如此了!只是,君玉那风神态度、言行举止在男子中也是一等一的,又绝非女子能够妆扮,所以一直不敢怀疑!” 汪均神色有些激动:“君元帅是臣生平最佩服的一个人,就算臣认识他不久、不了解他的过去,但是孟元敬、秦小楼、孙嘉等一众和他少时同学、故交多年的人也会不清楚他的身份?更何况,朱渝也力证他是男子!朱渝总没有理由帮他吧?!” “说得也是!”皇帝点了点头:“君玉从东北转战西北,在整个北方边境一唿百应,几年之间,其声望和战功之隆,本朝武将无出其右者,朕也深知这绝非女子之能!歷朝不少武将功高震主,拥兵自重,兵变反覆也是常有之事。正是因为君玉从来不曾图谋什么封妻荫子,连歷年战功都肯全部让与他人!如此之人想必不会有什么野心,所以朕才放心将整个北方兵马交由他统领……如今,此事就此作罢也好!虽然他本身不爱财帛,但是待他得胜回朝,朕还是要多赐予他高宅良田、金银美姬,绝不亏负功臣就是了!” 汪均喜道:“皇上英明,如此甚好!” 尚书府。 孟元敬怏怏回到家里。一进家门,只见得大堆陌生人穿梭往来,好不热闹。 在新赐的府邸里面,他见母亲正在招唿大群来恭贺的各路同僚女眷。孟元敬无心招唿这些女眷,回到自己的房间,静静地坐着。 一会儿,孟母喜滋滋地走了进来,她身后跟着两名丫鬟,每人手里抱着一大堆画卷。 待丫鬟们将画卷一一展开,孟母笑咪咪地拉过儿子:“你看,这是张大人的小姐……那位是王大人的千金……这位最漂亮的是……” 她忽然发现儿子闷闷不乐的表情,停了下来,道:“元敬,你怎么啦?何事不开心?” 孟元敬摇摇头,强笑道:“没有什么!” 孟母又道:“你看看,这里面可有中意的?” 孟元敬此时哪里有心思看这一大堆花团锦簇,摇摇头:“娘,我现在不想考虑这些问题!” 孟母脸色一沉:“你是不是还对那个水性杨花的风尘女子念念不忘?” 孟母一向看不起香红叶,尤其是想到香红叶居然趁儿子出征的时候红杏出墙,尽管她早已自杀,想起她时还是十分轻视和憎恶。 孟元敬愣了一下,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勐摇了摇头:“没有!没有!” 孟母见儿子神色不似作伪,心里十分高兴:“没有就好!你年龄也不小了,早该成家了!以前你长年征战,总是没空,现在回到京城任职,正好可以解决了这个大问题!你看,这空荡荡的尚书府,总要有个女主人吧,娘也老了,操劳不起这份心了!” “那就请个能干的管家吧!” 孟母面色一沉:“元敬,你这是什么话?管家能代替女主人吗?!” “哎,这些事,以后再说吧,娘,我实在很疲倦,想先休息一会儿!” 孟母见儿子脸色十分不好,想到他刚得胜回朝,一直忙于各种应酬,从未好好休息,不禁十分心疼,立刻连声道:“好好好,你先休息,我吩咐厨房给你熬点补品!” 孟元敬点了点头。 整个夜晚,孟元敬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好不容易半梦半醒之间,却又总是有些稀奇古怪的梦魇! 梦里,他看见小君玉穿着梅眉为她准备的白色衣服,头戴书生方巾,长身玉立,风姿翩翩,踏着书院广场上的积雪走来走去,他正要过去招唿她,想问问她‘我是不是你最要好的朋友’,可是,眨眼之间,她却没了人影……梦里,他和小君玉在去白鹭摊送信的时候,在江里和那个强盗恶战,两人都被打入水中,小君玉不会游水,手不停挣扎,一下就没入了漩涡……一会儿,梦境又变成了小君玉离开千思书院的那个夜晚,他泪流满面地看着小君玉被茫茫的黑夜吞噬,怎么喊都喊不答应…… 第62页 他干脆起身,来到窗前,推开窗子。 满院的月光顿时照了进来,墙壁上,“蹑景”发出微微的淡红的光芒。 他拿了剑,在院子里舞了起来,一套《手挥五弦》练完,远没有和君玉配合时的默契!他忽然记起,上次见到君玉时,君玉似乎没有带着“追飞”了! 他在院子里一张冰冷的石椅上坐下,朝雾露浓,衣服都被浸湿了也浑然不觉。 “元敬,你怎么坐在这里?” 孟母一大早起来去看儿子,只见房间空空。她走出来,却见儿子呆呆坐在园子里,满面憔悴。她奇怪地看着儿子一身的雾水,心疼地道:“怎么不好好休息,干嘛坐在这里发呆?” 孟元敬摇摇头,没有说话。 孟母忙道:“元敬,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孟元敬站了起来:“娘,我要出去一趟!” “好的,你出去散散心吧,晚上早点回来。” “不,我是要出远门。我想告假一段时间,明天就走!” “那怎么行?明天翰林大学士王大人设宴请你,我已经替你答应了下来!王夫人已经派过媒人来提亲,他的千金品貌双全,又是诗书世家,我十分中意……” “把所有提亲的全部推了吧,我不会去应酬的!” 孟元敬侍母至孝,从来不会拂逆母亲的安排,就连当年他心仪歌ji香红叶,母亲不同意也只好忍让,不敢稍有忤逆怕伤了母亲的心。 孟母还是第一次见到儿子如此坚决的态度,十分意外:“为什么要推却所有提亲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年龄不小了,还要等到何时?而且,王大学士府上的宴会已经定下,临时推辞怎么向人家交代?” 孟元敬道:“我要去见一位朋友!我要当面问她一些事情!” 孟母十分不悦:“什么朋友竟比你的终身大事还重要?” “这事比什么都重要!如果弄不清楚,我只怕终生都难以心安!” 也许是儿子那种奇怪的口吻,又但见儿子从未有过的满面憔悴之意,孟母十分心疼,不禁缓和了语气:“你这朋友是谁,我认识么?” 孟元敬沉默了一会儿:“娘,可还记得君玉?” 孟母笑了起来:“君玉?我怎么不知道,没听你说过100回也有99回!对了,在进京之前,我和‘四公子’的母亲、女眷们聚了一次。所有女眷无不对君玉交口称赞,尤其是寒雪海的母亲和祖母,她们都将君玉夸得天上有地下无,他祖母还遗憾地说,君玉救过寒雪海的命,若寒雪海是女孩子的话,一定要他以身相许,想方设法招了君玉做孙女婿!她们都羡慕我儿子有如此一个朋友,听说江南不少有女儿的豪门大族争相打听他有没有成家,想给他提亲呢……呵呵,当时,我心里还隐隐有点不开心,怎么,这君玉竟然比我的儿子还好么?只可惜,君玉到江南时,我不在家,从来没有亲眼见过你这个据说是神仙一般的朋友……元敬,什么时候邀请他来家里做客吧,让我瞧瞧……” 孟元敬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容:“君玉,她比你听来的那些传闻更好!娘,你若见了她,一定会十分喜欢她的!” “你就是为了去见他?” “对!” “娘,你可听过‘兰茜思’这个人?” 孟母十分讶异地看着儿子:“你怎么会问起这个?” “兰茜思和舅舅、舅母之间到底有什么过节?” 孟母不悦道:“你问这个干什么?你怎么会知道兰茜思的?” “兰茜思,就是君玉的母亲!” 孟母面色大变,这些年来,她和弟弟、弟媳之间从来不曾提起过“兰茜思”这个名字!二十几年下来,她几乎都要将这个名字忘记了,没想到儿子今天却问了起来。更没想到,兰茜思的儿子却正是自己儿子最要好的朋友! “舅舅和舅母,可是做过一些对不起兰茜思的事情?” 孟母嘆息了一声:“你舅舅都已经去世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舅舅,他这些年来一直郁郁寡欢,跟舅母的关系也不好,这也是他那么早就去世的主要原因吧?” 孟母想起逝世不久的弟弟,长嘆一声:“你舅母家世、人品、相貌样样都好,真不明白你舅舅为什么会一直耿耿于怀……” “那兰茜思呢?兰茜思不好么?” “说实话,我并不喜欢兰茜思!一个女孩子,不在闺阁安分守己、刺绣工织、恪尽妇道,却一天到晚争强好胜、打打杀杀,甚至于想当什么武林盟主,在江湖上搅得天翻地覆!怎不令人憎恨?” “兰茜思是个孤儿,可能是因为从小无人管教,十分野性,自出道以来就十分嚣张!我们家里是传统的世家,但是后来人丁不旺,只得我和你舅舅姐弟两个。你舅舅幼从名师,剑法十分高明,因此,家里对他期望甚高。也许是孽缘际会,你舅舅一认识兰茜思就很喜欢她,两个人情投意合,连家里百般阻止都无可奈何!” “有一次,你外公亲自出面告诫兰茜思,要她别再兴风作浪也不许再缠着你舅舅,被兰茜思断然拒绝。你外公本想教训她一下,没想到兰茜思却傲然说自己从来不与和自己相差太远的人较量!你外公原本也大有威名,经此一气,大病一场。可你舅舅不怪兰茜思无礼反倒责怪家里不该那么对待兰茜思,干脆离家出走了! “就在我们都深感绝望的时候,兰茜思却不知为何和你舅舅决裂,无论你舅舅怎么请求都不肯回心转意。得知你舅舅要娶你舅母的时候,全家人都欣喜若狂!只是,谁也想不到,你舅舅婚后会是这般境况……哎!” “兰茜思其实是个很矛盾的人,虽然我只见过她两次,也不太喜欢她,但有时想起却又有点佩服她那绝世的武功和渊博的知识,她的言行举止、她那样神采飞扬的笑脸,总之,她是那种你只要见过一次,就永远也不会忘记的人!哎,几十年来,我还从来没有在任何其他女子身上见到过,以至于很多年以后,我见你舅舅那般郁郁寡欢的样子,又不由得恨她当年为什么会抛弃你舅舅……” 孟母嘆道:“兰茜思如此无情,远远不及你舅母温存体贴,真不知你舅舅生前到底是怎么想的……” 孟元敬想起“寒景园”里“情魔”讲述的那个关于兰茜思和舅舅、舅母之间恩怨的长长的故事,只觉得此刻面上都还有些火辣辣的,不禁大声道:“这倒不一定!” 孟母狐疑地道:“长辈之间的恩怨,你知道些什么?” 孟元敬摇摇头,舅舅已经去世,兰茜思更早已过世,加上石岚妮姐妹的入宫,只剩下舅母孤零零一人度日,现在再提这些又有何意义? 便不和母亲提起“情魔”的那个故事,只是道:“那些过去的事情,我也不问了!” 孟母道:“真想不到君玉就是兰茜思的儿子!不过,听寒雪海的祖母将他夸得那般天上有地下无,我倒真有点不服气,想必是因为他救过寒雪海,所以夸大其辞也有可能!这天下再好之人,又怎会比我儿子还好?!” “这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君玉更好的人了,娘,你一定要喜欢君玉,你非喜欢君玉不可!” 孟母笑了起来:“元敬,君玉到底有什么魔力人人都说好?你看你这样子,倒不像是要我喜欢你的朋友,而是要我喜欢你中意的女孩子似的!” “若君玉是女孩子呢?” 孟母笑着看着儿子,忽然瞪眼道:“元敬,你那个做大元帅的朋友,怎会是个女孩子?” 孟元敬强笑着摇了摇头,好一会儿才道:“当然——不是了!” ※※※※※※※※※※※※※※※※※※※※※※※※※ 6月上旬,周以达和林宝山、卢凌两路军汇合,依计在蒙外大糙原和赤金族大军两次交手,真穆帖尔见大军逼近,不战而退,率领余部连夜撤逃,已经逃到了千里之外的边境地带。 西北军俘获赤金族一重要部落大小头领、家属、子女、族人3000余人,而其他普通被俘的士兵等更达万人。塔里木一带的赤金族逃兵则被耿克和张原率领的大军全歼! 在即将回拔的营帐里,将士们清点着大量战利品,无不欢喜。 林宝山、周以达和卢凌等人正在禀报情况,君玉思索间,忽然听得远远传来一阵嘈杂之声。她仔细听了听,似乎是大笑声又似乎是欢唿叫好声。不知怎的,这笑声、唿声听起来,有点毛骨悚然的感觉! 第63页 君玉和众人一起走了出去。 一里远处,成千上万的军士正围着一个大坑,she箭、填土,君玉走到近处,忽见一少年的头在土里挣扎着,脖子上还插着一支箭,然后,飞快地又是一箭she来,君玉飞身接住了那支箭…… 似乎有一股热血冲上头顶,即将要爆炸开来,君玉厉声道:“你们在干什么?” 原本已经陷入疯狂情绪的兵将们忽然安静下来,君玉的目光掠过一张张已经被战争扭曲得完全走样的面孔,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巨大的恐惧和厌恶之意! 为首的监军笑道:“已将这三千多重要俘虏全部坑杀!剩下的那群也懒得押送,就地解决算了……” “谁允许你们这样做的?” 监军愣了一下,他作为钦派的要员,从来没被人如此疾言厉色过,而且解决战后事宜比如战俘之类的,正是本朝监军的职责所在。他面上老大挂不住:“赤金族大军十分残暴,这些年每攻下一城,稍遇抵抗就会全城屠杀,我朝百姓无不恨之入骨!将这三千俘虏就地坑杀,以牙还牙不是正好么?!” “那几百名赤金族的重要人物当交朝廷发付!但是,这三千多人中,有一千多妇孺、老弱怎能就地坑杀?” 监军笑道:“元帅此言差矣!斩糙务必除根,谁叫他们是赤金族人,只怕风吹又生,放虎归山!为振民心和军心,我还准备将那一万多人全部坑杀!” 君玉冷然道:“无论他们是什么人,军心、民心也不是如此振奋法!监军不必多言!在下自有主张!” 监军碰了老大一个钉子,冷冷一笑:“我有权行驶自己的权力……” “我不管你有什么权力也不能如此灭绝人性!” 众兵将第一次看见他们百战百胜、温文尔雅的统帅面上露出如此的狂怒,监军本想辩驳,张了张嘴却立刻噤声。 “立刻清点剩下的俘虏,除了重要头领和职业军人外,其余妇孺、老弱、平民,立刻就地释放,此事由周将军和卢凌亲自负责,任何人不得干预……”她扫了眼监军的满脸愠色,目光像刀锋一般掠过一众兵将:“任何人不得拦截、追击释放的俘虏,若有违者,犹如此箭……”她手一放开,“啪”的一声,那支箭折为两截扔在地上! 监军冷哼一声,悻悻然地走开去! 大军返回西宁府,已经是六月下旬。 第二天傍晚,忽报夏奥喇嘛来访。 君玉迎出,却见夏奥喇嘛拖了铁棒,深施一礼:“应赤巴喇嘛之命来邀请君元帅参加我寺的‘雪域节’!” 君玉接过圣宫那种特制的请柬,每年7月初的“雪域节”是圣宫的最重大节日之一。和那些纯粹的宗教节日不同,“雪域节”并不仅限于宗教活动,还有各大民间团体的歌舞、戏剧表演,更允许普通民众进园参观,所以,某种程度上,“雪域节”比他们的新年还更闹热! 见君玉欣然答应,夏奥喇嘛高兴地拖了铁棒先行告辞了! 君玉算算时间,距离“雪域节”还有九天,便将军中事宜吩咐了林宝山、周以达、卢凌等人,第二天,自己只身上路了! 一路慢行,君玉第一次静下心来欣赏着这片极其神秘的土地上的美丽风光。四天后的傍晚,她来到了南迦巴瓦山脚下的那座面南背北的山谷。 此时,正是盛夏天气,放眼望去,山谷里那座熟悉的小木屋早已不是白雪皑皑,四周零散的一丛一丛的矮灌木郁郁葱葱,而木屋外面的大片空地上,一些糙已经开始枯黄,而另外一些却依旧葱绿。其间杂生着各种野花,一片荆棘的累累果实散发出一阵阵莫名的幽香。 一阵悠扬的琴声迴荡在蓝天白云之间。 其时,夕阳在天,木屋前的糙地上,抚琴的人麻衣如雪、俊逸出尘! 一曲终了,君玉才慢慢走了过去。 抚琴的人抬起头来,看着那满面微笑的少年走近,轻声道:“君玉,我知道你会来的!” 君玉点了点头,在他身边坐下:“拓桑,等了很久了吧!” 拓桑的眉梢眼角全是欢喜之意,远远地,两只鸟儿从灌木丛里掠起,扑棱着飞上天空。 下弦月慢慢地爬上头顶。远处的雪山散发出清冷的光芒,而这片绿糙茵茵的糙地上,盛夏的夜风却有着无比的凉慡之意。 君玉轻抚琴弦,弹起一首很古老的曲子,低柔的旋律,从山谷的清幽而来,无比纯净! 拓桑躺在茵茵的糙地上,望着头顶的天空,唱起一首歌来: 那一月 我转动所有的经筒 不为超度 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 我磕长头匍匐在山路 不为觐见 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 我转山转水转佛塔呀 不为修来世 只为在途中与你相见 天空中洁白的仙鹤 请将你的双翅借我 我不往远处去飞 只到这里就回 只是,就在那一夜,我忘却了所有, 抛却了信仰,捨弃了轮迴, 只为,那曾在佛前哭泣的玫瑰, 早已失去旧日的光泽 …… 歌乐声里,两人在眼神的相会处,无声微笑,而那在山谷迴荡的歌声,是这样静静的夜晚次第开放的玫瑰。 细细的弯月慢慢下沉,山谷里,歌声的迴响也渐渐散去。 拓桑轻轻抓住身边那只温暖的手,像抓住一场睁开眼睛就会醒来的梦!这样静谧的时刻,心里也有一种压抑不住的悲从中来。 “君玉!” “嗯!” 君玉静静地望着头顶这片跟外界完全不同的神秘的天空,轻轻应了一声。 “君玉!” “嗯!我在这里!” “君玉!”那只紧握的手是那么用力:“我希望,我不是什么‘博克多’!” “我也很厌恶战争!厌恶战场!以前,每次大战、得胜都会有一种成就感!可是,现在我却越来越讨厌这种血淋淋的博杀!尤其,是那种灭绝人性的你坑杀我,我坑杀你!” “君玉!”拓桑的声音和紧握的手一样迫切:“如果我们不在这个地方,如果我们不是我们……” 君玉凝视着这双热切的目光,凝视着那一丝一闪而过的悲伤之意:“可是,我们一直在这里!我们还是我们自己!” “是啊,我们还是我们自己!” 拓桑眼里一片涩然,紧紧抓住的不是一只手,而是一场梦而已! “君玉,你相信奇蹟么?” “不!”君玉微笑着看着那双慢慢黯淡下去的目光,忽然用力握了握那只掌心变得有点冰凉的手:“但是,认识你之后我已经有点儿相信了,而且,我更相信努力!” 那柔和的指尖传来的力量如此温暖,拓桑原本黯淡的眼睛倏地闪耀出喜悦的光芒:“君玉,我也相信!” 时光流水一样地跑,日夜瞬息更替,南迦巴瓦的风光依旧如浓得化不开来的绝色! 拓桑举着採集的一大把花儿笑着跑了过来:“君玉!” 君玉接过花,看着拓桑满脸的笑容,忽然产生了一个念头,发现阳光普照下的一切比夜色中朦胧的现实世界更为莫测。 她道:“你该上路了!” 拓桑伸出的手僵了一下:“是啊,我该上路了!” 君玉笑了:“‘雪域节’见!” 拓桑点了点头,心情似乎轻松了一点儿:“好的,‘雪域节’见!” ※※※※※※※※※※※※※※※※※※※※※※※※※ 每年的“雪域节”都在“圣宫”的附园——“哲西林卡”园林里面举行。 来自各地的着名戏剧团体早已集中到了“哲西林卡”外面的“八里镇”。近二十家大型演出戏剧团体准备了一年,就是为了给神圣的“博克多”和千万僧众以及这片土地上勤劳的人民奉上几天特别开心快乐的日子。 从早上开始,就有成千上万的百姓涌进巨大的“哲西林卡”园林,十几处戏台分散在园林的各个楼台,百姓、僧俗各自挑选自己爱看的戏台,津津有味地欣赏着那些活泼生动的传统艺术。 在“哲西林卡”园林的最大一个戏台的观光台上,坐着以“博克多”为首的一众德高望众的喇嘛。在“博克多”的左侧,则是以驻地大臣为首的一众观光贵宾。驻地大臣秦小楼因为有事,要稍晚才来,所以,他的座位尚空着。 第64页 君玉今天早上才赶到“哲西林卡”园林,还没来得及和秦小楼会面,她原本以为秦小楼一定在园林里,结果,他的座位却是空荡荡的。 台上,已经开始了精彩的歌舞表演,演员们穿着当地各种特色服装载歌载舞。待歌舞表演结束,又开始了本土的戏剧演出。 每到精彩处,台下人群就爆发出如雷的掌声或者叫好声,实在精妙处,就连台上那些心如止水的老喇嘛,脸上也会露出微微的笑意。 孟元敬穿着当地人的衣服,混迹在成千上万沉浸于戏剧欣赏的欢乐气氛的人群里,心里却没有丝毫快乐之意。 他紧紧盯着观光台第一贵宾席位上那个欣赏戏剧的少年,少年时而微笑,时而鼓掌,有时又眉头微皱。 而在少年的右边,则是那袈裟簇新的神秘“博克多”。他有时看看戏台上杂耍的热闹,有时,眼神却不经意地望向身边的少年。 每当这时,少年不经意的目光也会望过来,于是,两人的眼里就多了微微的笑意,然后,又看向了别处! 看戏的人群是如此专注,那两人的目光是如此不经意,所以,谁也不会注意到。 但是,孟元敬不仅注意到了,而且注意到了两人每一个最细微的表情和眼神。 他看到那“博克多”眼神里那样抑制不住的热切和深情,那样的眼神,完全是一个男人深深迷恋一个女人才会有的神情! 像有一把铁锤重重地敲在心口,孟元敬不由自主地捏紧了拳头。 今天的最后一幕戏剧已经结束,“博克多”开始为众人“摸顶祈福”。 孟元敬排在等待祈福的人群里,从来没有人会直视神圣的“博克多”的眼神,孟元敬却眼也不眨地直直地盯着他。 他看着“博克多”的手轻轻放在那神采奕奕的少年的头上。少年神情肃然,“博克多”的眼神也一如看着每一位教众般安详。可是,当他的手离开那头顶时,眼神里却飞速闪过了一丝痛苦的依依不捨。 几乎是见他的第一眼起,孟元敬就莫名地不喜此人,尤其是寒景园的会面,更让他加重了对此人的厌恶。以前,他一直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原因,现在,他才终于明白了! 孟元敬的拳头捏得更紧了,双目似乎要滴出血来。 第二十九章 “君玉,你还见过多少这样的桃花源?” 君玉见他换了话题,心里总算松了口气,笑道:“这些年,我到过不少地方,虽然美景都各有特色,但真要美到这种特别程度的却是少见!” 孟元敬嘆道:“正是!在这种地方呆过之后,就更令人厌恶朝中诸事了!” “可是,你才刚刚开始呢!” “很久以来,我都期待着建功立业,封侯拜相,可是,真到了这一天,真做到了尚书,也没有发现有什么了不起!” 远处的冰瀑雪白无声,君玉点了点头,在这一点上,她倒真和孟元敬完全有同感! 和驻地大臣已经交换了祝福,所有的礼节都已经完成。拓桑和一众喇嘛坐在观光台上欣赏着热闹的戏剧表演。 自成年掌教后,拓桑已经不怎么喜欢看戏了,以往的“雪域节”,他往往只是在第一天履行了“博克多”的礼节后,就会去处理教中的其他事务,可是,今年,他却每一天都准时来,而且要直到戏剧完全结束时才离开。 他一次又一次地往那熟悉的位置看去,那位置总是空空如也。 秦小楼早已告诉他,君玉陪孟元敬看风景,今天不会来了,可是,拓桑还是一次又一次地不经意张望,有时,闭上眼睛,再睁开,她似乎就满面微笑地坐在那里。 但是,他又有点儿高兴她不在这里! 因为,她那个青梅竹马的朋友那愤怒的目光实在太过明显,毫无掩饰!显然,孟元敬早已怀疑了君玉的真实身份! 他曾在蜀中见过孟元敬两次,也见识过孟元敬和君玉双剑合壁的威力与默契! 忽然发现自己如此默契的伙伴是个女孩子,孟元敬心里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如果不是对对方深有情意,在“摸顶祈福”这样的时刻,他看着自己的目光怎会那般愤怒和痛苦?! 拓桑自然不知道君玉在朝中被密折毁谤一事。但是,见孟元敬不远千里来到这里“看望朋友”,拓桑也知道必然是发生了一些事情! 如果,君玉的身份突然被揭穿,将会给她带来什么样的危害呢? 自己到底可以为她作些什么? 拓桑心里涌起一股深深的担忧,戏台上的喧譁益发嘈杂,他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短短几天,长似几年! 已经是“雪域节”的最后一天了! 早上,拓桑和一众喇嘛准时来到了“哲西林卡”园林。 不经意地望去,那熟悉的位置上,少年的满面微笑如初升的朝阳。目光瞬间交汇,拓桑心里涌起一股巨大的狂喜,他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来,放眼看戏台,忽然觉得戏台上那些花花绿绿的人儿、千姿百态的脸谱,竟是这般生动有趣,却又云里雾里,根本不知道他们究竟在干什么! 她和她那双剑合壁的朋友坐在一起,两人和观戏的人群一样,时而欢笑、时而叫好,有时又窃窃私语几句! 拓桑一直沉静地盯着戏台,绝不再往少年的方向看一眼。尽管,他光明正大见她的藉口即将结束;尽管,离别在即—— 可是,如果会危害到她,如果会损及她的名誉,哪怕咫尺天涯,也只好陌路相向! 夕阳已经开始下沉,“哲西林卡”的人群如cháo水一般退去。 君玉和孟元敬向一众喇嘛辞行。 孟元敬盯着拓桑那双完全入定般的目光,这一刻,那目光里再也没有了热切更没有了光华。在夕阳的余晖里,他袈裟簇新的模样倒真有了“博克多”的神圣和庄严。 这样冷静的神态,比他热切看着君玉的样子更让孟元敬震动,心里那种愤怒和痛苦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孟元敬朗声道:“肩负着这片土地上所有教众的信仰和期望的神圣‘博克多’,下官有礼了!” 这是提醒还是警告? 拓桑淡淡微笑,按照惯常的礼仪向他回礼。 君玉和赤巴喇嘛和夏奥喇嘛辞别完毕,回头,秦小楼也已经和“博克多”交换了礼节,一众喇嘛已经撑开伞盖,簇拥着他们的“博克多”离去! 两骑快马连夜赶路。 三天后,已经路过南迦巴瓦。 孟元敬看着这座绝美的山峰和群山环绕的雅鲁藏布大峡谷,不禁道:“这世上居然有如此神奇的地方!” 君玉笑了笑,没有回答。 那座熟悉的小木屋就在山谷里,那片“云中的天堂”就在山谷的背面。那里,有诸神点燃的桑烟、洁净清芬的白云;那里,才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桃源。 悬崖绝壁竖在心里,如果没有曾经同行的人,此生此世,又怎还会有攀登那山峰的勇气! 孟元敬看那猿猴止步、飞鸟绝迹的悬崖峭壁:“君玉,你攀登过这山峰么?若是站在山顶往下看,那风景肯定是想像不出的美吧?我们要不要去试试自己的轻功有没有退步?” 君玉笑了:“你的假期快结束,得加快往回赶呢!我们再不能停留了!” 孟元敬嘆息一声,再也无语,两骑快马又在山路上飞奔起来! 赶回西宁府,已经是晚上。 两人刚一回到帅府,卢凌已经迎了上来,看样子,已经等得十分焦虑了:“元帅,你离开那天,朝廷的圣旨就到了,随后又来了一道圣旨和一面金牌催你进京,你看!” 君玉接过一看,是要自己火速进京领赏述职的! 卢凌又道:“监军半月之前已经和传旨的公公一起上路回京了!你不在军中,他要林将军等人和他一起先上路,林将军等都拒绝了,说要等你回来,一起进京!” 君玉点了点头。 孟元敬忽道:“我早前在汤震军中时,曾见过监军,此人气量十分狭隘,加之出身‘千机门’,惯用各种卑鄙招数!边疆帅臣提起此人无不皱眉,很多时候,都尽量避免和他发生冲突。有一次,一个总兵正是因为和他意见不合,被他拿了些莫须有的证据上奏,结果被处死!你这次因为俘虏事件和他发生冲突,只恐他先回朝中,挟私报復!” “千机门”的特务,隶属皇帝一人,只对皇帝一人负责,因此,他们的话语在皇帝心中自然颇有份量! 君玉沉思片刻,道:“那也只好由得他了!” 君玉因去参加“雪域节”,来回耽误了二十几天,是以延误了上路时间,看在皇帝眼里只怕又是“恃功自傲”!边疆帅臣功高镇主本就是大忌,而恃功自傲更是大忌,皇帝的两道圣旨显然大有深意! 第65页 孟元敬想了想,站起身来:“君玉,就此告辞!我要上路了!” 君玉知他必定是担心自己,想尽快回去做一些安排,不由得嘆道:“已经深夜,又何必急在一时!他要怎么样就由得他去好了!” 孟元敬虽早已知道她有退却之意,但是总不能就此挂冠远遁,事情总要有个交代!此次进京述职已是在所难免。 如果在这个时刻让人密奏一本,要安然隐退更是难上加难。 他也不再多说,立刻出门,侍卫已经将他的马牵来。他飞身上马:“君玉,你先安排好再启程,我们京中再见!” 然后,也不等君玉回答,身影已经随着马蹄声消失在黑夜里。 张原、林宝山、周以达、耿克、白如晖等将领得知君玉回来,第二天一早,全部聚集到了帅府。 众人坐定,林宝山道:“元帅,我们什么时候启程?” “今天安排好一切,明日即可启程!” 周以达、张原等人从未进京,从军以来初露锋芒,如今军功在手,不免对朝廷的期望甚高,一个个均十分激动和紧张。 君玉心中暗嘆,这群追随自己的热血男儿,凭藉战功期待封妻荫子自然无可厚非!怕只怕“冯唐易老,李广难封”! 会议散去,林宝山却留了下来,低声道:“元帅,这次监军先回朝中,此人十分卑鄙,只恐对元帅不利!” 众人中,林宝山年龄最大,到西北军中之前又为朱丞相嫡系,久经官场倾轧,十分了解那些“莫须有”罪名的威力,是以,此次进京,绝不似周以达等不知情者般激动和期待。 君玉道:“多谢林将军提醒!” 她自入主西北军以来,林宝山最初虽然有些阳奉阴违,但是经歷几次战役以后,已从不在背后捣鬼,到得后来,甚至开始全力以赴征战疆场,完全无愧于他将军的名号了!她知林宝山为朱丞相嫡系,现见他不但不肯提前跟监军上路,更私下提醒自己,也不由得由衷感谢! 尽管大小将领无不心情激动,也早早休息,准备明日出发进京。 君玉也早早安寝,却大睁着眼睛,毫无睡意。 忽然,耳边传来一阵奇怪而熟悉的声音。 君玉立刻起身,悄然出了帅府,循那声音而去。 黑暗中,那人影决不回头,却深知背后有人来到。 两人奔出七八里远才在一棵孤零零的树下停下脚步。 下弦月孤零零地就在头顶,野旷天低,君玉看身边这双焦虑的眼睛,忽然轻笑了起来:“拓桑,为什么我们总像亡命天涯的样子?” 拓桑也笑了起来,不过笑容却很快消失了,满是担忧地道:“君玉,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君玉将那密折事件和明日进京的安排简单给他讲了一下。 拓桑道:“此次进京,你打算怎么办啊?” 君玉坦然道:“我心里也没什么底,且走一步算一步就是了!” 君玉看看远方的天空,皇帝连下两道圣旨又追加一枚金牌召令,此次自己回京,要想再轻易离开,全身而退,自然不会是件容易的事情。 拓桑从未经歷过复杂的争斗和权谋,见君玉如此,自己却完全束手无策,低头沉默了好一会儿,他忽然抬起头来:“君玉,如果真有什么意外,你就只身离开吧!” 君玉看他那灼灼的目光和坚定的语气,忽然觉得热血沸腾,心里充满了力量! 她轻声道:“拓桑,你可别悄悄跟到京城啊!那样,对你的处境实在太危险了!如果辞官不行,我一定会出来的,你要相信,我只身离开的本领还是有的!” 她看拓桑还是担忧不已的样子,笑道:“你一定要在这里等我,万一我出来,却见不到你,岂不是会很绝望?!” 拓桑点了点头。 回到京城,已是黄昏十分。 林宝山等在京城有家眷的将领各自回家,而张原、周以达等初次进京的一众将领则一併前往朝廷指定的府邸。 君玉正要随了众人一起前去,卢凌忽然低声道:“寨主,你不回帅府么?” 卢凌、耿克等人私下里仍旧维持着在凤凰寨的称唿,一直叫君玉“寨主”的! 君玉这才记起自己在京城还有座“帅府”,不禁失笑,就带了几名卫士往帅府而去。 门口的卫兵佷陌生,见了这几人一身戎装,道:“你们找谁?” “元帅回府,立刻开门!” 卫兵们大惊,立刻开门。 随后,一个十分夸张的声音娇嗲嗲地响起:“相公,你回来啦!” 君玉吓了一跳,两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美女跑了过来,一左一右拉住了她,其中,那圆脸的女子满面娇嗔地瞪着他:“古人都知道糟糠之妻不下堂,你可好,富贵了,居然把我们抛在脑后,莫非是空置了这帅府,要另攀千金小姐?” 君玉忍不住笑了起来:“曼青、非嫣,你们怎么来了?” 这两个花枝招展的女子竟然是赵曼青和莫非嫣! “哼,只听新人笑,谁闻旧人哭,我们若不来,这帅府的女主人不知该是谁了!”曼青佷夸张地娇嗔,莫非嫣也一脸娇羞抱怨的模样。 君玉知这二人必有古怪,也乐得配合,左拥右抱将这二人揽了,十分暧昧地低了头:“我在军中,没有一天不想念二位的!” 闻声赶来的老管家立刻行礼。 曼青完全是一副“夫人”派头的样子:“你立刻叫厨房准备宴席为元帅接风!” 管家见元帅揽了二位美女这般亲热模样,不禁暧昧地点点头,一副瞭然的样子,心想,元帅在军中如此之久,当兵三年,母猪也看作貂禅,何况是他这二位如此美丽的夫人,便知趣地立刻告退了。 三人簇拥着来到卧室,莫非嫣立刻关上了厚厚的房门! 宽大的卧室,锦被红绣,完全是一派富丽堂皇繁花似锦温柔乡,君玉军中多年从未见过这等阵势,她见二人嘻笑不已,自己便在床上坐了:“你二人有什么古怪,现在可以说了吧?” 赵曼青不再嬉皮笑脸的了,低声道:“那群‘千机门’的特务好生厉害,已悄悄到帅府探视过几次了!” 君玉点点头:“他们早已离开了!” 她刚进帅府,就听得一阵细微逃离的脚步声,想必正是“千机门”的特务,见她回来,赶紧离开了! “你们怎么会来这里?” 较为沉静的莫非嫣道:“我们已经来了快半个月了!西北军大胜的消息传到凤凰寨后,弄影先生也赶了回来,只叫我们两人即刻来帅府!” 原来,弄影公子设计的火炮刚刚成功,尚未送到军中,真穆帖尔已经远撤,他便立即回到寨中,吩咐赵曼青、莫非嫣二人以君玉“未婚妻”的身份赶到帅府来。 这二人来了帅府,自称是元帅“未婚妻”,而且持有君玉信物,加上赵曼青是何等伶俐之人,应对之间,从容自如。管家哪里敢怠慢,立刻将二人请进府邸。赵曼青一入帅府,立刻拿出了“夫人”派头,收拾整理,短短日子,便将这大院打理得井井有条! 君玉大喜,此次进京,她最为担忧的尚不是监军的挟私报復,而是那道揭露自己身份的密折。如今,有曼青、非嫣两“夫人”在此,正是最好的挡箭牌。 莫非嫣有点担忧地道:“弄影先生安排我们如此,却又没有多讲明原因,莫非有人怀疑你的身份?” 赵曼青一向乐观,此时也有点害怕:“公子,这,行不行啊?” 君玉不希望她俩担忧,笑道:“如今,我有两位夫人在,谁敢再怀疑我?哈哈!” 二人见她不以为意的样子,都放心了不少。 莫非嫣又道:“对了,昨天你那朋友孟大人来过府邸,见了我们,似乎十分高兴的样子!” 君玉暗思着点了点头。 第二天。 金銮殿外,众臣等候早朝。 孟元敬一见君玉,立刻喜不自禁地迎了上来,高声:“君元帅太不够意思了,帅府藏了如此两位美女也不知会一声,几时请喝喜酒?” 君玉知他用意,拱手笑道:“快了快了,到时,怎么也少不了孟大人那杯的!” 众官员立刻过来和君玉恭贺,人群中,君玉见到朱渝那惊喜中又带了点揶揄的笑容,想起他在青海湖边碎玉的样子,也不便和他打招唿,就装作没看见的样子。 令她意外的是,她居然在人群中看见朱苏杰那躲闪的目光。此刻,朱苏杰正恭敬地立在朱丞相旁边,显然是投靠了朱丞相,才获得了如此快速的升迁。 第66页 金銮殿上。 文武百官分立两旁。 皇帝端坐龙椅,扫视众臣,目光落在那一身戎装的少年身上。 自从那道密折之后,皇帝口中虽说并不疑心,但是,心中的猜疑却日甚一日。西北军大捷后,他连下两道圣旨和一面金牌催促君玉赴京,连自己都说不清楚,是不是因为希望尽快弄清楚他到底是男是女之故!尽管有监军的弹劾,但是,在强烈怀疑君玉女子的身份下,那些所谓的“功高震主”和“居功自傲”就再不成其猜忌的理由。 可是,台下那神仙般的少年,却是如此英姿翩翩,儒雅温文,尽管一身戎装,那神情风度、举手抬足间的彬彬有礼,较之王孙公子也丝毫不差,又怎会为女子所扮得来?! 皇帝定了定神,翻了翻手里的奏摺:“这奏摺上,先锋突进是卢凌、耿克、白如晖等之功;冲锋陷阵、斩敌马上是林宝山、周以达之功;而运筹帷幄、战略部署则是张原之功;最后,粮糙后勤是监军之功——这西北平定,莫非就没有君卿家自己的功劳?” “并非谦虚,西北平定,乃是全体将士,尤其是那些壮烈牺牲的同袍的功劳,臣实不敢居功!” 皇帝笑道:“西北平定,君卿家自然是最大功臣!不过,朕倒是收到两封奏摺,第一份,是军中监军所奏……” 这时,公公已经尖着嗓子念起了奏摺,奏摺中有君玉的三项罪行:其一是滥用职权,私放战俘;其二是身为帅臣,和喇嘛教的外事赤巴喇嘛和铁棒喇嘛过从甚密,有结党营私嫌疑;其三,则是骄矜腐败,带女子进军中荒yin鬼混!竟然指的是舒真真那次送粮糙到军中,在帅府和君玉秉烛夜谈的那件事情! 如今回想起来,舒真真倒真是在自己那里过了一夜,所谓“荒yin鬼混”云云,倒也并非完全是空穴来风! 前两项弹劾都可大可小,第三项弹劾倒让君玉一阵窃喜,只是心中暗道一声惭愧:“舒姐姐,这下可败坏你名声了!” 皇帝又道:“这第二封奏摺嘛,已经是一封旧折了,早前有人弹劾你是女子,你不在朝中无法为自己辩解,如今,却是怎说?……” 君玉抬起头来,镇定自若道:“莫非,皇上也有所疑心?皇上看臣似女子么?” 这双眼睛毫无慌乱,坚毅沉着,完全是一双职业军人的目光,怎会是女子的眼神! 皇帝心里不禁凉了半截,却笑道:“朕还寻思,若君元帅果真为巾帼,不但无过而是大大有功,更是一段千古佳话啊,哈哈……” 一文臣出班来:“军中哪有女子做统帅的,君元帅身份可疑,皇上……” 周以达、张原等人原本一腔热情进京,没想到封赏尚未提及,他们的主帅先已有了几宗大罪,其中最怪异莫名的,居然有人置疑他们敬为天人的主帅是“女扮男装”! 二人哪里忍耐得住,也顾不得其他,立刻从列尾站出,大声为君玉辩护。 林宝山等人久经官场,对于前面一封奏摺罗织的罪名倒习以为常,可是对于后一封奏摺的内容却深感骇异,不禁抬头看了君玉好几眼。 而那些早已怀疑君玉是女子的官员,也不禁各自交换眼色! 御前带刀侍卫汪均见了君玉,十分开心,却苦无机会招唿,现见她又被弹劾,旧事重提,正想出列,皇帝摆了摆手,心道,若君玉真是女子,那监军奏摺上的几项弹劾,自然是不用再提。可是,君玉却坚不肯认,西北军主力将领又全体为她辩白,相持之下,实在难以做出判断。 一名朱丞相的嫡系大臣正欲出班再议,朱渝已经先行出班道:“皇上,君元帅作风不正,私带女子进入军中,长此以往,边疆帅臣竞相效仿,又怎能保证战斗力?若还对他加以封赏,怎能服众?” 皇帝微唏,朱丞相本就排挤君玉、孟元敬等,如今,朱渝藉机小题大做得也太明显了一点吧! 他见君玉飞快扫了朱渝一眼,面露一丝怨恨之意,心里不免对朱渝更加不以为然! 君玉低了头,心里却从未有过地深深感激朱渝的这番“落井下石”!因为,他已经完全改变了话题,将弹劾的重心转移到了自己“贪花好色”上去了! 朱丞相原本老神在在地站在最前列,此刻,却恨不得背过身给儿子几耳光! 他深知,朝堂揭穿君玉的女子身份比监军那三项弹劾重要得多!如今,孟元敬入主兵部,他的两个表妹又正是得宠;而君玉在整个北方边境一唿百应,如若揭穿君玉身份,再不济,至少君玉也不能继续掌握兵权。 他正愤怒间,忽然,班中又站出一人,却正是朱苏杰:“启奏皇上,君元帅作风不检点由来已久,曾百般引诱臣的一名小妾,最后逼得臣的小妾羞辱自杀而死……” 当初,罗罗千里迢迢从凤凰寨赶回江南想与指腹为婚的未婚夫团聚,不料,朱苏杰已经另娶正妻,不但迫罗罗为妾,更为讨好朱刚,不惜将罗罗送给他作为“礼物”,最后,逼得罗罗含恨自杀,连罗罗的后事都是君玉亲自料理的。 朱苏杰的话更如火上浇油,证据确凿一般! 一个有“贪花好色”毛病的元帅,又怎会是个女子?! 果然,那些原本怀疑君玉是女子的目光,立刻改变了不少。那名欲出班的大臣,也呆在原地,再也不便出列。 朱苏杰见朱渝弹劾君玉,为讨好丞相,立刻出班跟风想加重君玉的“罪行”,却不料见到丞相双目几欲冒出火来,不禁站在后列,心中七上八下。 皇帝见朱渝出奏,心里早有不满,如何肯在这个时候自断左右臂膀,也顾不得再深究君玉到底是男是女,笑道:“那封旧折,早有君元帅的诸位同窗为其作证,就此作罢,不得再议!而监军奏摺里面的三项弹劾,朕也已衡量,这放战俘一事嘛,正是君元帅仁德,显我天朝上国乃仁义之师;和喇嘛们的来往,朕也已查明,君元帅和驻地大臣秦小楼是同窗,都是秦小楼所邀!至于第三项……”皇帝大笑起来:“人不风流枉少年,君元帅如此品貌,女孩子们纵使香车宝马追着扔鲜花瓜果,朕看来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情……所以,暇不掩瑜,过不抵功……诸位爱卿还有什么意见?” “皇上,臣有话说……”孟元敬苦着脸站了出来:“在座诸位,谁又不是三妻四妾?男子逢场作戏也是平常之事,而且在西北那种苦寒地,军中生涯枯燥得有时令人几欲发狂!此次西北平定,君元帅纵有过,也该功过相抵,还请皇上三思……” 君玉看孟元敬那样子,不由得低着头,也苦着脸,却几乎要笑出声来,心道,孟元敬这般老实之人原来也如此会做戏! 皇帝挥手阻止了众人的争论:“为正军纪,本次西北大捷,君卿家算是功过相抵,暂且在京中听候安排。但念其战功,特赏赐西域来的几名美姬……林宝山、周以达、张原等上前听封……” 不少大臣暗自摇头,西北军大捷,主帅居然只得几名美姬作为封赏!而抵消他功劳的居然是“贪花好色”这个十分轻微的甚至在他们看来根本算不上罪过的罪过! 君玉和孟元敬飞速对视一眼,两人暗自会心一笑,心中均松了口气。忽然接触到朱渝的目光,朱渝悄然转动了一下眼珠,又恢復成了那种冷淡的神情! 君玉本想朝堂辞官,可是,这种情况下,权衡轻重,自然无法开口,只好权且退下,再做打算! 退朝后。 一出大殿,一些官员过来和君、孟二人打招唿,朱系大员却少有招唿者,随了朱丞相而去。朱渝走在最后面,忽回过头看君玉一眼。君玉沖他点了点头,朱渝快步离去了! 两人出得宫门,走出一大段路程,方才停下,相对无言,好一会儿才长吸了一口气! 君玉嘆道:“总算暂且过了一关!” 孟元敬道:“我刚回京时,立刻被召见,虽然有我和汪均力证,但是皇帝依旧十分疑心你的身份,正是如此,他才不在意监军的三项弹劾,否则,单那项边疆帅臣和喇嘛教‘结党营私’的指证就会成为你的一大罪证!皇帝必不肯就此罢休!听他的语气,西北军权又不肯交由其他将领手中,因为他太不放心!君玉,只怕你要辞官,实在不是容易之事!” 君玉想起“暂留京中听候安排”这样的旨意,知道皇帝必然还会有诸多藉口,只道:“无论如何,我总要尽快离开京城才好!” 第三十章 和孟元敬告辞后,君玉去朝廷临时指定的府邸见卢凌等人。众人各有封赏,正在喜庆,忽见君玉,不禁都为她感到不忿。君玉却是浑身轻松,越多封赏越难脱身,高官厚禄就如紧箍咒一般,越想脱身越是脱不了身。 第67页 回到帅府,已经是黄昏十分,只见赵曼青和莫非嫣正指挥僕人在接收一大批东西。 君玉一看,好傢伙,一箱一箱的黄金珠玉、锦缎绫罗摆满走廊,而赵曼青正端着一大斛珍珠,似乎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在她身后,8名环肥燕瘦的美女裊娜分立两旁,其中还有两名深目、高鼻的异族美女。 莫非嫣一见君玉,立刻上前道:“相公,你可回来了,传旨的公公刚走,说是皇上赏赐这多东西,可怎生安排?” 君玉暗暗叫苦,却笑道:“先收起来吧!” 赵曼青捧着那斛珍珠,又看看那几名美女,眼珠子转动,怒道:“哼,相公,这也收起来么?” 莫非嫣也是一脸嗔容,冷笑道:“相公好艷福,莫非是嫌弃妾身年老色衰了?” 君玉听房顶风声,知道至少有两名“千机门”的特务在暗中,便揽了二人,十分暧昧地笑道:“皇上赏赐,无可奈何,我今后多多陪你二人便是了!” 再说皇帝退朝回到内殿。 远远地,一阵婉转妩媚的琴音传来,却正是从石岚妮姐妹居住的“昭阳宫”而来。宫中争斗虽然激烈,但是,姐妹俩有方格格这位母亲坐镇幕后指挥,倒也应付自如!加上表哥升任兵部尚书,表哥的好友君玉又是兵马大元帅,是以在一众妃嫔之中,姐妹俩的地位无形之间一日日更加稳固!自孟元敬任兵部尚书后,以及西北大捷的消息传到宫里,就连向来嫉恨她们姐妹“妖媚惑君”的皇后也很少来找她们的麻烦了! 皇帝走了过去,石岚妮姐妹赶紧行礼。 石虹妮十分娇悄活泼,深得皇帝宠爱,见皇帝脸上有不决之色,便娇声道:“皇上可有什么烦心之事?” 皇帝从不将朝堂之事讲与后宫,更严禁她们私下参与谈论,此刻却道:“有人密奏君元帅是女扮男装,两位爱妃如何看法?” 自那密折之事后,皇帝虽然严禁朝臣议论,但是,宫廷是非地,哪里有什么真正的秘密!石岚妮姐妹早已得知此事,日前更得表哥密信。此刻,石岚妮却装作十分惊讶的样子:“何人如此胡说八道?君元帅和臣妾的表哥是总角之交,君元帅更两次搭救臣妾,他是铮铮男儿无疑,怎会是女子?!” 石虹妮也笑了起来:“君元帅在江南一露面,不知倾倒了多少名门闺秀,怎会有人如此污衊于他?天下哪个女子会有这般战功这般武艺?” 皇帝但见君玉所有故识之人,无论男女,均力证他是男子,又加上朱渝、朱苏杰二人弹劾他“贪花好色,由来已久”,尽管心里越来越好奇,但也不能继续追问下去。 皇帝远去,石岚妮摒退左右,亲自关上了房门。 石虹妮轻声道:“姐,你说君公子会不会真的是女孩子?” 石岚妮低声叱道:“你可别胡说,表哥和他认识那么多年,怎会不知道他是男是女?表哥的密信里说,有人嫉恨他战功赫赫,想打击于他,才有此谣言!” 石虹妮轻声道:“这皇宫的三千美人,我们也见识了,何曾有一人及得上母亲一半的容貌?我原以为,母亲的相貌绝对是天下第一了,可是,这君公子,虽然是男人,但相貌却比我们的母亲更胜一筹,人家怀疑他是女子,也并不完全是空穴来风吧?” “虹妮,别人可以怀疑,我们却绝不能怀疑!”石岚妮嘆息一声:“这后宫如战场,母亲再厉害也已经年老,有力不从心的时候!如今,表哥和君公子都是我们最大的靠山!” “可是,看样子,皇上十分怀疑啊!” 石岚妮冷笑一声:“男人都是这样,拼命追逐色相,有了三宫六院仍不餍足!君公子那般品貌,他自然巴不得人家是女子!只可惜,表哥都信誓旦旦地保证君公子是男子,又怎会假得了?!” 她看看妹妹,冷然道:“君公子深得皇上器重,又有那么大战功,人人都知道我们和他的关系,只要他站在那里,别人总要忌惮几分!那些妃嫔,巴不得他倒下去,好看我们姐妹无依无靠呢!” 石虹妮点了点头,姐妹俩相对沉默了一会儿,娇嗔活泼如石虹妮,也觉这鲜花若锦、烈火烹油的极度尊贵地,有了一丝微微的寒意。 第二天上午,君玉正在书房静坐,忽听得赵曼青低声道:“相公,有客来访!” 君玉出得门来,赵曼青已不见了人影。 君玉来到客厅,很快,老管家已经带着二人走了进来:“元帅,汪大人来访!” 君玉一看,却正是皇帝和汪均二人微服而来。 她立刻摒退所有人等。 皇帝看了看这布置得焕然一新的帅府客厅,笑道:“可比朕上次来像样多了!” “都是臣两位未婚妻的功劳!” “哈哈,卿家好艷福,未婚妻都还有两位!” 皇帝细看对面的少年。此刻,这百战百胜的元帅已非惯常所见的一身戎装,着一件非常简单的蓝色长袍,峨冠博带,举手投足如魏晋名士。这一身便装完全抵消了她的英武之气,看上去,只觉梦中也不敢想像天下竟然会有这般的温文清雅、林下风致! 正失神之际,却听得外面一阵尖利的吵嚷之声。 “相公……” “相公……你倒要说个清楚,到底谁大谁小……” 吵嚷之间,两个满头珠翠、姿容艷丽的女子一前一后地沖了进来。前面的女子头髮稍微有点儿散乱,哭哭啼啼,后面的女子也一脸酸妒之相,冷笑着道:“正好,妾身今天也得要相公一个交代,这样没名没份的日子我也受够了……” 管家缩在门口,嗫嚅道:“小人阻止不住二位夫人……” 披头散髮的女子正是赵曼青,此刻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道:“先父临终前把妾身託付给你,你倒好,富贵了也推三推四久久不肯成亲,今天莫姐姐,明天林姐姐,这个姐姐那个姐姐还嫌不够,又弄来一大堆闲花野糙甚至异族女子,你个没良心的……” 莫非嫣也委屈啼哭,正要开口,君玉站起身来,怒道:“吵嚷什么?快出去,也不怕客人笑话!” 两人不敢再开口,恨恨地,哭哭啼啼地拉扯而去! 皇帝看着二人的背影,半晌才嘆道:“‘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地心茫然’,就是说的君卿家这二位姐姐妹妹吧?” 君玉苦着脸:“臣治家不严,还请皇上恕罪!” 皇帝大笑起来:“最难消受美人恩啊,不过,君卿家似乎对‘姐姐’情有独钟啊!” 君玉也笑了,眨眨眼睛:“姐姐有姐姐的好处啊,更温柔体贴!” 自收到那封密奏君玉女子身份的摺子后,皇帝口中虽不疑心,却暗地派出了“千机门”的人四处查探君玉的身份。那个疑似兰茜思生前隐居的小镇,朱府的人都没查到任何消息,千机门自然更是毫无所获。不过在凤凰寨,却查到君玉不仅有一位未婚妻,正是以前老寨主的女儿赵曼青;而且还有一位跟随君玉多年的患难女子莫非嫣。 莫非嫣年长几岁,君玉半路搭救的女子林易安更已三十出头。加上,此次监军的奏摺中又将舒真真形容成了“三十几岁的妖娆妇人”,是以,皇帝才有“对姐姐情有独钟一说!” “以前,朕有心将九公主许配于你,还以为是你故意推脱,现在,才知道是家有‘河东狮’啊!哈哈!” 君玉正色道:“臣的二位糟糠虽然不登大雅之堂,但是,一位受她父亲临终所託,一位又是臣落魄时的患难与共,臣本就为她们谁大谁小大伤脑筋,是以迟迟不敢成亲,怎敢再高攀公主!” 汪均笑道:“没想到公子在战场上百战百胜,治理起妻妾来却如此束手无策!” “是啊,改天倒要向汪兄讨教讨教!” 原本满腹疑心的皇帝,再看那哭笑不得完全是一幅“惧内”模样的少年,虽然依旧清雅绝伦,可是那样名士风范的举止言行又怎会是女子行为?他心里虽然有点失望却也释然不少:“人不风流枉少年,只要拿出你战场上的气魄,再多几房妻妾也不怕她们不乖乖和睦相处!” “臣十分汗颜,让皇上见笑了!” 君玉看皇帝再无疑色,便道:“皇上,臣有一事奏请!” “尽管开口就是!” “如今,西北平定,暂无战事,又蒙皇上金币厚赐,臣常年在外,无暇顾及妻妾,想趁此机会,解甲归田,歌舞生平,享几年清福,还望皇上恩准!” “君卿家如此年少有为,又何必妄生激流勇退之念?本次西北大捷,卿家劳苦功高,封王拜相原也不足,却只得金帛赏赐,卿家可是责怪朕刻薄寡恩、猜忌功臣?” 第68页 “万万不敢!”君玉微笑道:“实不相瞒,臣也有私心,臣有好几个心仪的‘姐姐’、‘妹妹’,但是常年征战从未好好享受过温柔乡,现在,北方边境总算暂安,臣想寻个清闲美景之地,好好享受皇上的赏赐,无忧无虑作个土财主,还请皇上恕罪!” 皇帝看她好几眼,似乎在斟酌她这话的真伪,过了一会儿才笑道:“如此也好,朕就准你一年假期,要娶多少妻妾也足够时间了吧?!” 君玉心中一喜,有这一年时间,很多事情都足可以改变了,便道:“多谢皇上!” 汪均大喜:“公子成亲,汪某定要来叨扰几杯喜酒!” “一定,一定!” 君玉亲将皇帝和汪均二人送出大门外,回到内屋,赵曼青、莫非嫣早已等在里面。 赵曼青道:“相公,情况如何?那二人又是什么官儿?” “是皇帝和汪均!” 莫非嫣吓了一跳:“皇帝来探真假虚实的?” 君玉点了点头。 二人十分慌乱:“如今,如何是好?” 君玉笑了起来,低声道:“幸得二位夫人先前那翻争风吃醋!不久后,我们就可以启程回凤凰寨了!” 赵曼青喜道:“你辞官成功了?!” 君玉想了想,才道:“也算是吧!” ※※※※※※※※※※※※※※※※※※※※※※※※※※※※※※※ 朱渝坐在书桌前,凝神翻阅着那本装帧得十分精緻的《手挥五弦》! 看得出,这书的主人当时十分用心,所以20几年下来,薄薄的一册书籍依旧保存得完整如新。 他环顾四周,书房里各种各样的兵器、剑谱都在无声地说明,当初,这屋子的主人是如何嗜武成痴!可是,这武痴却败给了那天下第一的兰茜思,从此,对兰茜思由崇拜到敬爱,最后,不足25岁就相思而死! 他心里忽然对这从未谋面的大哥,产生了一丝亲近之意! 他再看看桌上那本剑谱,面上不由得露出了一丝笑容! 书房的门被推开了,外面阴沉沉的天气似乎要下起雨来。 朱丞相看着儿子一脸的微笑,似乎浑然不觉有人进来。他从未见过儿子这般模样,不禁重重地咳嗽了一声:“你到你大哥的书房来做什么?” 脸上的笑容瞬间隐没,朱渝懒洋洋地道:“随便看看!” 朱丞相在儿子对面坐了下来:“我收到消息,那昏君不仅对君玉有丰厚赏赐,昨日还微服去了君玉府邸!看来,他对君玉还是深有疑心!” “那又如何?他又能奈君玉何?” “那天,你为何要故意做出那翻弹劾徒惹昏君不悦?你知不知道,若揭穿君玉的女子身份,不但她从此不能再掌握军权,而且以她那般品貌,昏君怎会允许她再离开京城?!昏君向来多疑,孟元敬也会因为欺君之罪被他猜忌!原本是一石二鸟的事情却让你生生破坏……” 朱丞相冷笑道:“从兰茜思到君玉,我恨的就是她们那种所谓的‘堂堂正正’和该死的聪明才智!女子无不嚮往荣华富贵,可她们偏偏瞧也不多瞧一下!女子无才便是德,可她们偏偏不安于室,非要出来搅得天翻地覆!” “可是,我喜欢的就是她这种堂堂正正和聪明才智!” “君玉这般心比天高、自以为凭藉自身本领和智慧就可以快意恩仇的女子,若进了后宫,整天不免和那群庸脂俗粉勾心斗角,争相邀宠,这比让她死会更让她难受…… 朱渝笑了起来:“你也太小看君玉了!即使真到了这一步,她无牵无碍,只身离开的本领还是有的!所以,我劝你还是早日打消这个念头为好!” 朱丞相盯着儿子:“你做这么多事情,她就会领你的情么?” 朱渝沉默着! “就算拓桑是‘博克多’,你可别忘了,还有那和她青梅竹马的孟元敬!而你,早已娶妻!以君玉那种个性,怎会多看你一眼?你又为何还要痴心妄想?” 朱渝依旧沉默着,想起那块碎掉的玉佩,每一道伤痕都划在心底,成为最深的绝望! 他看了看外面阴沉沉的天气,沉声道:“无论你要做什么我都可以帮你,但是,你要对付君玉就不行!” 朱丞相大声笑了起来:“儿子,你真要有本事让君玉嫁了你,我倒会觉得无比荣耀,不至于再因为两个儿子都那般没出息而耿耿于怀!可是,儿子,你有这本事么?” 朱渝从来没听过父亲这般轻蔑和不屑的语气,只觉得血沖头顶,大声道:“你就等着好了!” 早朝,金銮殿上! 君玉站在武将的最前列,她前前后后也不过只出席了几次早朝,但是对这最后一次早朝依旧心有余悸!另一列的孟元敬向她转动了一下眼珠,君玉也转动了一下眼珠,朝上,皇帝已经下了准许君玉一年假期的旨意,又厚赏许多金银珠宝和几名美女。 众臣面面相觑,谁也不曾想到君玉“留京等候安排”的结果,竟然是放假一年,均暗自揣测,皇帝是不是有“杯酒释兵权”的想法。 就连朱丞相都十分意外,忽然接触到儿子欣喜若狂的目光,似乎在说:“她现在解甲归田了,对你再没有任何威胁了,你不用再针对她了吧!” 宫门外的天空,秋高气慡。 穿越京城繁华地,走过大街小巷,远远地,那陌生的帅府已经在望。 既然是过客,那么,很快,客人就要告辞了! 君玉看行道两旁的树木、花糙,心情从未有过的轻松愉快。 孟元敬从未见过她这般笑逐颜开,呆了好一会儿才深深吸了一口气:“君玉,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君玉笑颜不改:“当然是尽快离开京城了,越快越好,我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地方!” 孟元敬点了点头,石岚妮姐妹的密信中也提及皇帝怀疑君玉身份一事,如今之计,也的确是越早离开越好! “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启程?” “总要收拾个三五天吧!如果我明天就走了,岂不惹皇帝和文武百官疑心?!” “我母亲曾听得四公子的祖母、母亲们夸赞你,很想见你一面!” “好啊,我早该去看望伯母的,惭愧惭愧!我明天就去,如何?” “欢迎之至!” 孟元敬一夜辗转,快到天明才好不容易迷迷煳煳睡着,却又梦见君玉已经不辞而别,悄然离开京城,不禁惊出一身冷汗,立刻翻身下床! 孟元敬来到大门口,才发现大门紧闭,此时,才刚刚天亮! 尚书府的僕人已经陆续起床忙碌,打扫庭院,整治蔬果宴席,准备迎接尚书大人的朋友! 一会儿,孟母也已起床,却遍寻儿子不着,孟母在两名丫鬟的陪护下来到大院,忽见儿子站在门口正一遍又一遍地张望,不禁讶然道:“元敬,你在看什么?” “哦,我看君玉来没有!” “这么早,他怎么会来?!” “娘,君玉对京城不熟悉,也许寻不着路,我去帅府接他好了!” 孟母奇怪地看着儿子:“尚书府又不是什么偏街陋巷,他怎么会寻不着?” 孟元敬点了点头,似乎清醒了一点儿。 孟母看儿子失魂落魄的样子,不禁笑道:“元敬,你这样子不像是在等朋友,倒像是在等候心仪的女子呢!” 孟元敬勐然心惊,强笑道:“怎么会!我是担心君玉寻不着路罢了!” 当太阳升到花园里的第一棵树梢时,门口的家丁正要通报有客来访,却见他们的尚书大人已经匆忙迎了出来,喜道:“君玉,你来啦!” 君玉点点头,身后,一名卫兵奉上一盒礼物,正是皇帝赏赐的那斛珍珠:“初见伯母,不成敬意!” 孟元敬哪有心思看礼物,立刻将君玉迎进厅堂。 君玉深鞠一躬,微笑道:“君玉拜见伯母!” 孟母不由得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睁大眼睛,好一会儿才笑道:“天下竟有这般少年!寒雪海的祖母没有夸张啊,我今天算是见着神仙了!” 君玉又深深行了一礼:“伯母过奖!愧不敢当!” 孟元敬喜不自胜地道:“君玉,快别站着,坐吧!” 君玉坐下,孟母看那双墨玉似的眼睛是如此熟悉,心里嘆息一声,也不提起往事,只道:“从小到大,元敬都时常提起你,我心里也早已把你当儿子一般!以后,你要多多上门来玩!” 孟元敬想起君玉很快就要离开京城,今后要再见一面都十分困难,更别提什么“常常上门来玩”了! 第69页 君玉却笑着点点头:“谢谢伯母,有机会我一定会常常来的!” 午饭后,三人来到尚书府的大花园。 孟母看看儿子,又看看君玉,笑道:“听说君玉都有两房妻室了,元敬还是单身一人,君玉如此人物,眼光也肯定是第一流的,我这里有大堆画卷,君玉,你帮元敬挑一挑吧!” 孟元敬急道:“娘,你说什么呢!” 君玉笑道:“元敬,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有什么好害臊的?” 孟母喜滋滋地道:“还是君玉有见识!元敬,带君玉去书房看看那些画卷!反正你拿不定主意,让他帮你挑一挑也好!” 君玉已经起身,孟元敬无奈,只好也站起身来,走在前面。 书房里,宽大的书桌上堆满了捲轴。 君玉一幅一幅地摊开,画上的女子千姿百态,或轻描淡写或浓墨重彩或精工细描,看得一会儿,只看得她眼睛都有点儿花了! 再看旁边的几幅,原来是孟母早就挑选出来的比较中意的候选人。君玉细看一幅做了红色记号的图画,画上的女子眉眼如烟,神情楚楚,一身绿色凤尾裙,飘飘若仙,弱不胜衣。她拿了图,笑了起来:“元敬,你看这个可好?!” 孟元敬心里像结了一层冰,漠然道:“是么,你觉得很好么?!” 君玉的笑容有点僵住,又拿了另一幅画:“哦……那,再看看这个吧,这个……” 孟元敬的声音更冷:“在你看来,每一个都很好吧!” 君玉的笑容彻底僵住,手也尴尬地停在半空。 这些日子以来,君玉一直为回京应对的事情担忧不已,即使笑时也有刻意掩藏的苦意!孟元敬好不容易才见她这般笑逐颜开的模样,现在,那笑容又如此僵住!他嘆息一声,忽觉心有不忍,便强笑道:“君玉,我想起你就要离开,心里很乱!” 君玉沉默了一下:“你永远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以后,无论千山万水自会再见!” “可是,我并不想隔了千山万水才只能见你一面!” “你和我不一样!你有母亲需要赡养,有舅母、表妹需要照顾,每个人都有不得已的苦衷!你是身不由己,不似我这般无牵无挂!” “你果真无牵无挂?” 君玉想起拓桑,心中忽然一阵刺痛!即使牵挂,又能如何?! 孟元敬凝视她半晌:“无论你在哪里,都要让我知道!” 君玉点了点头:“我无论到了哪里,都会让你知道的!” “无论你在哪里,我都会去找你!” 君玉愣了一下! 孟元敬沉声道:“君玉,无论你在哪里,我都会去找你的!” 君玉也看着他,坚定地道:“元敬!你不用找我!” “为什么?” 君玉沉默着。 “因为拓桑?!” 君玉依旧沉默着。 孟元敬的声音无限酸楚:“拓桑是‘博克多’,你们永远也不可能在一起的!” 君玉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目光:“元敬,我辞官离京并不是因为某个人或者担心身份败露!战争已经暂时结束,我也厌倦了这种人与人之间的残酷博杀!更做不来朝堂上的权谋计较!无论拓桑这个人出不出现,我都会做出相同的决定!我习惯一个人过海阔天空的日子!” “两个人也可以海阔天空!” “两个人?!”君玉微微一笑:“两个人就不再是海阔天空,而是身败名裂、一场悲剧!” 那样平静的微笑,看在眼中竟然是如此令人痛彻肺腑!孟元敬哑声道:“如果那个人是我,我宁愿身败名裂!” 君玉还是微笑着摇了摇头:“元敬,再见了!你永远都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今后的日子,你一定要幸福!” 君玉的一只脚已经迈出书房的门口,孟元敬勐地沖了上去,从背后拉住了她的手臂:“君玉,今后,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你了?” 君玉停下脚步,眼中滴下泪来! 好一会儿,她才轻轻拨开了孟元敬的手:“元敬,再见!我就不向伯母辞行了,你代我向她说一声!” 孟元敬手里一空,君玉已经大步远去。他追出几步,却徒然停住,脑海中,是小君玉当年在黑夜里离开千思书院的果决模样,不同的是,这一次,他不是在黑夜里,而是在满园的阳光里,眼泪掉了下来! 第三十一章 三天后,一切已经准备就绪。 君玉已经跟西北军众将领交代了一切要事,众人均以为她是告假一年,以后自会继续入主西北军中,所以都并不伤感。 君玉告辞离去,卢凌和耿克二人跟了出来。 君玉停下脚步,笑道:“如今,你二人就好生留在朝中听候命令吧。” “寨主……”卢凌和耿克交换了一下眼色,齐声道:“周以达等人已经留下了,我们就没有必要再留下,我们已经决定一起随寨主回去。” 白如晖在战争刚结束后就直接返回了凤凰寨,和东方迥一起维持着凤凰寨的交易网络和情报系统。 卢凌道:“因为战争,凤凰寨的交易损失不少,我们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寨中日子更适合我们,所以决定追随寨主,回寨继续经商,请寨主允许。” 君玉点点头:“那好,明日就一起上路吧。” 傍晚十分,赵曼青又检查了一遍行礼,再看看诺大的帅府,忽然嘆了口气:“相公,我们明天就走么?” “对,明天一早就上路。” 三人来到卧室,关好房门,君玉微笑着看看赵曼青和莫非嫣,笑了起来:“莫非二位夫人还对此恋恋不捨?” 莫非嫣看了她一眼,才道:“如今,你官也辞了,今后做何打算?” 君玉道:“我想创办一间书院,也不知现在条件成不成熟,等先回了凤凰寨再说。” 赵曼青沉不住气,终于开口道:“我看,你那朋友孟元敬对你挺好的,你总要为自己的终身大事考虑一下。” “怎么考虑?公告天下我是女子,然后嫁给他?” 君玉笑了起来:“这倒奇了,人人都知道君公子有了两位夫人,自己某一天却成了别人的夫人,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莫非嫣也沉不住气了:“你别老是说笑,这事,你最好认真合计一下。孟元敬和你是青梅竹马的朋友,最是合适不过……” 君玉摇摇头,大笑:“二位夫人就不用为我操心了,我自有分寸。” ※※※※※※※※※※※※※※※※※※※※※※※※ 丞相府。 朱丞相随手抓住一只杯子,几乎砸在了儿子的脸上:“畜生,你是不是疯了?” 朱渝的母亲、朱刚母子都坐在一侧,大气也不敢出。 朱渝一把接过那只杯子,懒洋洋地道:“我清醒着呢!” 朱丞相头上青筋暴跳:“你叫我如何向河阳王交代?郡主到底哪一点不好,你要如此对她?” “她好不好我不知道,可是,她占错了位子!” 朱刚嗫嚅道:“大哥,你竟然连郡主都敢休?” 朱渝的母亲惊得战战兢兢:“渝儿,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是不是疯了?” 朱渝却一副十分轻松的模样,转身就要往外走。 “畜生,你到底要疯到什么地步?我告诉你,你可以滚,郡主不能休!” “那我滚好了。” 朱渝的母亲大急,哭了起来:“渝儿,你到底怎么了?” 朱丞相怒喝一声:“出去,出去,你们都给我出去。” 朱渝母亲和朱刚母子不敢抗命,惶恐不安地走了出去。朱渝依旧站在门边,还是神态自若的样子。 “畜生,你过来……” 朱渝摇了摇头:“无论你说什么都没有用的。” 朱丞相恨声道:“你以为这样,君玉就会看上你?!” “如果不这样,她更不会看上我!”朱渝笑了起来:“我是孤注一掷,拼死一搏,是你激我的,你忘记了?” “畜生……” 朱渝狂笑着,大步走了出去! ※※※※※※※※※※※※※※※※※※※※※※※※ 太阳方才升到头顶,一行人马已经离开京城五十里开外了。 前面是一片小小的树林,秋日的阳光照耀在几棵红色的枫树上,枫叶红灿灿的,很是悦目。 一声马嘶,树林里,一匹马慢慢走了出来,马上的人白衣如旧、玉佩不再。 第70页 众人讶异地看着他,君玉对卢凌道:“你们先在前面等我。” 卢凌、耿克立即带了莫非嫣等先行离开。 朱渝看着对面高坐马上的少年,阳光从树叶的fèng隙洒在她的脸上,似乎给她脸上涂抹了一层不可方物的光芒。 此时,君玉的目光正看过来,朱渝接触到她的目光,不知怎地,忽然觉得耳边有细微花开的声音,头顶的阳光都不由得黯淡了下去,他心里狂跳,脑海里一片空白。就如他第一次在千思书院见到那雪地上微笑的少年时刻。 君玉微笑:“谢谢你,朱渝!” 朱渝回过神来:“怎么,君公子要举家潜逃了?” “暂且离开,告假一年而已。” “这官样话,对皇帝说说可以,我知道,你再也不会回来了。” 君玉点了点头:“原也瞒不住你的。” 这张面孔就要消失!这张面孔马上就要消失!朱渝的心一直往下沉,想伸出手,却没有勇气;想抓住什么,却总是徒劳。 “你打算去哪里?” “天涯海角,总有去处!” “你一路上要多加小心,如果能不回凤凰寨,尽量不要回凤凰寨。” 君玉沉默了一下:“我知道。多谢!” 朱渝心里如擂鼓敲动,却久久地开不了口。他知道,这已经是唯一的时机了,若再不开口,只怕永生都开不了口。 君玉见他那十分奇怪的样子,早已心生警惕,却平静地道:“多谢你来送我,告辞了,你今后多保重。” 眼看君玉就要打马离去,朱渝沉声道:“君玉,我有话跟你说。” 君玉摇摇头:“朱渝,你回去吧。” 朱渝盯着她:“我,至少算得上是你的朋友吧?” 君玉点点头:“很早以来,我就把你当作朋友了。” “可是,你连听我说完一句话的耐心都没有?” 朱渝脸上那种从未见过的伤感、炽热和绝望交织的可怕的表情实在令人心里不安,君玉沉默了一下:“朱渝,你回去吧。” “君玉!我喜欢你!” “可是,我不喜欢你!” “君玉!我喜欢你!” “朱渝,请注意你的身份!” “我已经写下休书。不几日,河阳王就会来接她回去。” “你的私事不用告诉我。” 那毫不犹豫的目光太过坚定,所有的期望化为针刺!心里像灌满了铅块,每一块都牵扯得生生地疼,朱渝冷笑一声:“这世上,唯有拓桑,才可与你同行?” 君玉暗自嘆息:拓桑,又是拓桑。这跟拓桑有什么关系? 朱渝大声道:“他是‘博克多’!他绝不能与你同行!” 君玉也大声道:“没有人能够和我同行,我也不想和任何人同行!” “君玉,你永远是这么不留余地!” “因为没有余地可留!” 君玉想起他碎玉的样子,不想再继续争论这个话题,平静了一下心情,微笑道:“告辞了,朱渝,你多保重。” 马鞭一扬,“小帅”飞奔而去。 君玉的背影已经远去,朱渝靠在路边的一棵大树上,无边的绝望笼罩在他心底,几乎让他再也不能顺利唿吸。 拓桑!拓桑!这世界上能不能没有拓桑这样一个人? ※※※※※※※※※※※※※※※※※※※※※※※※ 晚秋的晨风吹在脸上,寒意萧萧! 此地距离凤凰城已经不过两百里许。 君玉停下马来:“卢凌,你负责将众人安全送回凤凰寨。” 卢凌领命。 赵曼青急道:“公子,你呢?” “我还有一点事情,不得不处理。等事情完成,我会回到凤凰寨看你们的。” 莫非嫣看着君玉,自从离开京城后,她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此刻,心里那种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不禁道:“公子,让卢凌和耿克陪你去吧!我和曼青可以自己回去。” 卢凌和耿克立刻道:“寨主,我们和你一起去吧。” 君玉笑笑:“不用,你们先回去,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众人望着她,齐声道:“你一路上要多保重。” 君玉点点头:“我知道!你们也要保重。” ※※※※※※※※※※※※※※※※※※※※※※※※ 皇帝在御书房里披阅奏章。 在高高的奏摺堆里,有一封奏摺特别厚。他立刻将这封厚厚的奏摺抽了出来,展开,越往下看,脸色越是巨变。 侍立一旁的公公见状道:“皇上,这是奘汗赤教的使者送来的,正等你召见呢。” “立刻传奘汗赤教的使者。” 孟元敬匆忙来到宫门口,忽见朱渝也匆匆从另一个方向赶来,不禁大为意外。 “朱渝,你有何事?” 朱渝冷冷地道:“皇帝召见,不知何事,你又有何事?” 孟元敬更为吃惊:“我也被召见,不知何事。” 两人刚到御书房门口,只听得一声暴喝:“赶快传下金牌,传令兵马大元帅君玉即刻取消假期,回京听命。” 一侍卫道:“君元帅等人已经启程一个月了,只怕已经回到凤凰城了,怎么还追得上?” “立刻追到凤凰寨,一面金牌不够就下两面,两面不够就下三面、四面,直到追回来为止。” “遵旨。” 两人交换了一下眼色,心里无不震骇,立刻明白是皇帝大大怀疑君玉的身份了。二人虽不知皇帝到底掌握了什么真凭实据,却都是同样心思:此时此刻,无论如何也不能暴露了君玉的身份。 二人一进御书房,只见御前带刀侍卫汪均面色不安,皇帝脸上则是阴测测的笑容:“二位卿家,知道朕何事召见么?” “臣等不知。” 一声冷哼,一道奏摺直飞下来,孟元敬接了,细看一遍,面不改色地递与朱渝,却道:“臣愚昧,不明白这奏摺是何意思。” 朱渝也飞快地看了,面色讶然:“臣也愚昧。” 皇帝冷笑一声:“这奘汗赤教的奏摺有三宗:第一宗:他们的镇教之宝‘佛牙’,经查明在寒景园中被现任‘博克多’毁灭,原因是为了救一位被称为‘凤城飞帅’的少年。第二宗:据‘博克多’的一名贴身喇嘛称,今年以来,‘博克多’屡次犯戒外出,尤其是‘雪域节’之前,更偷偷熘出去整整五天。第三宗,西北军主帅君玉多次出现在圣宫的重大活动和节日之中。” 朱渝故意讶然道:“这说明什么?说明君玉和喇嘛教结党营私?” 皇帝瞪了他一眼:“那奘汗赤教的使者蠢笨,你二人也真如此愚昧?这奏摺表面上看来是在奏‘博克多’不守清规,可是,几乎宗宗都和君玉有关。君玉正是为了参加‘雪域节’所以不惜抗旨迟归。那‘博克多’熘出来干吗?总不会是为了见秦小楼吧?上一次,因为‘博克多’的情诗事件,‘千机门’的好手出动,几乎掘地三尺也没找出那个神秘女子。如果君玉才是那女子,他们又怎么找得到?” 他越想越愤怒,大声道:“好你个君玉,不但百般抵赖,更唱作俱佳地来个什么三妻四妾,虚凤假凰,倒唬得朕一愣一愣的,信以为真……” 他转眼看着孟元敬,厉声道:“孟大人,你怎么说?” 孟元敬神色丝毫不变:“那‘博克多’救君玉的事情,臣也知道,当初,臣也亲眼目睹。‘雪域节’臣也参加了的,而且前后始终都和君玉在一起,并且有驻地大臣秦小楼陪同,那‘博克多’熘到哪里去、他的行为检不检点跟君玉有什么相干?” “那密折弹劾君玉是女子,易钗而弁,为什么别人只弹劾她不弹劾别人?”皇帝冷笑道:“君玉如此相貌,难道你二人就从来不曾怀疑过她的身份?” 孟元敬道:“臣等从小和君玉一起在书院求学,同吃同住,对她的身份再清楚不过了,怎会怀疑?” 孟元敬又道:“臣和君玉幼年相识,怎会连她是男是女都弄不清楚?”他有意无意地瞟了一眼朱渝:“真不明白为何总有人对她的身份大加疑心?莫不成是因为君元帅军功赫赫威胁到了某些人的地位,君元帅自身又无懈可击,所以只好空穴来风,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要知道‘莫须有’这种罪名最能害死人!莫非君元帅貌赛潘安也成了一项大罪不成?朱渝,你也算得上是她的故人,先抛开个人恩怨,说句公道话……” 第71页 朱渝冷笑道:“君玉自然是男子无疑。至于其他的,下官可不便多说。谁不知道孟大人和君玉是知交好友,自然要为她辩护。” 孟元敬怒视他一眼道:“奘汗赤教和赤金族早有秘密往来,在他们围攻铁马寺的时候,曾经为君玉所击退。真穆帖尔向来善用离间之计,他的铁骑虽勇,但是一遇‘凤城飞帅’即望风溃退,谁知他们是不是出此毒计,想败坏君玉名誉,从而好为今后捲土重来扫清障碍……” 汪均赶紧附和道:“臣也正是如此认为的。” 朱渝截口道:“可是,君玉作为西北军主帅,贪花好色不说,更和喇嘛教势力来往密切,定个‘结党营私’也不过分吧?” 孟元敬怒道:“朱那什么‘博克多’救过君玉的命,君玉也为圣宫出过几次力气,礼尚往来也是人之常情,何况,一些重大活动还是秦小楼相邀的。这算什么‘结党营私’?” “嘿嘿,君玉有没有‘结党营私’,下官不敢多说,皇上自有判定。” 皇帝见二人为了君玉是否“结党营私”的事情争执不休,竟然丝毫也不辩论她是否是女子的问题,言谈之间,显然根本就不屑辩论此问题。 这令他原本开始确信的事情,也不禁又反覆起来。 皇帝沉思了一下:“如此看来,君玉果真是男子?” 朱渝笑了起来:“臣自小认识君玉,若君玉真是女子,臣岂非不是辜负了半世英名,瞎了眼珠?若世界上真有这样的女子,臣拼着牡丹花下死,也要设法搏她一笑,怎敢和她作对?哈哈,只可惜啊,她却是个怎么看怎么都不顺眼的浑小子。” 皇帝虽不满朱渝如此戏嚯的口吻,但也深知朱渝此人向来风流,如若君玉是女子,怎会处处和她作对?! 皇帝又道:“现在,奘汗赤教要求废立现任‘博克多’……” 朱渝道:“那‘博克多’不守清规,落人口实,不如趁早废立,免得奘汗赤教多生藉口和争端!” 孟元敬也道:“两派矛盾由来已久,不如趁此机会,一举废掉‘博克多’,另立灵童,彻底免除后患!” 汪均心里只想保住君玉,也不知道那“博克多”到底是什么人,只觉得这样一个不守清规之人连累了君玉的名誉也着实可恶,立刻道:“如果这奏摺果真是真穆帖尔的离间之计,那他一定还会散播谣言毁坏君元帅的声誉,‘博克多’可以无穷转世,可是,‘凤城飞帅’,只有一个!” 皇帝自奘汗赤教的使者两次密奏之后,心里也早已对那素未谋面的‘博克多’十分厌恶,显然,汪均这翻话深得他心,立刻点了点头:“是啊,‘博克多’可以无穷转世,而威震胡汉的‘凤城飞帅’却只有一个!如今之计,必得除掉那‘博克多’,以绝后患!’” 皇帝又道:“这奘汗赤教的奏摺虽然列举‘博克多’三宗不检行为,可是,仔细追究下去,又没有一条经得起推敲,可以构成废立‘博克多’的理由。毕竟,那些捕风捉影不足以成为证据。” 朱渝笑了起来:“要证据还不容易么?那写情诗的‘博克多’,无论如何总会有些死穴的。” “‘博克多’在那片神秘的土地上有无上的威信,教众遍地,而现任‘博克多’自掌教以来,深得圣宫僧众拥戴,上次‘情诗事件’已让圣宫上下大为不满,这次若稍有不慎,只恐酿成大乱。朱渝,你立即亲自挑选‘千机门’的好手负责处理这件事情。务必在尽快时间内解决此事,有什么问题,叫秦小楼协助。一旦证据确凿,立刻废立,将‘博克多’押解到京中。” “遵旨。” 孟元敬自第一面起就不喜拓桑此人,尤其是在“雪域节”上的两次会面更让他对拓桑憎恨不已,现见拓桑已是在劫难逃,心中不禁浮起一丝残酷的快意。忽又想到不知君玉会作何反应,快意之中又隐藏了一丝深深的担忧,尽管面色如常,手心却几乎渗出汗来。 汪均道:“那,君元帅呢?还继续追他回京?” 皇帝沉思了一下,孟元敬立刻奏道:“皇上切切不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如今反反覆覆怀疑君元帅的身份,岂不让功臣心寒?而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更会藉机攻击她。她若再入军中,又有何威信?” “说得也是!”皇帝皱着眉头,道:“立刻传旨,停止传召君元帅。待他假期满后自行回朝。另外,再赏赐他良田千倾,美姬几名,记得挑选那些年龄稍长的,君元帅喜好‘姐姐’型的美女。” ※※※※※※※※※※※※※※※※※※※※※※※※ 走出宫门外,天色十分阴沉。 孟元敬看朱渝,只见朱渝也正看着自己:“孟大人,从小到大,我们终于联手做同一件事情了!” 孟元敬盯着地面,没有做声。 朱渝笑了起来:“我是小人,我十分痛恨拓桑,所以非要他死不可!孟大人你呢?” “拓桑身为‘博克多’却不守清规,他是死有余辜。” “这是安慰你良心的藉口?”朱渝大笑起来:“他守不守清规与我无关,可是,若与君玉有关,他就非死不可。” 孟元敬久久没有做声,好半晌才抬起头来:“我也是小人,我也十分痛恨拓桑,可是,无论如何,你决不能伤害君玉。” 朱渝也不回答,哈哈大笑着走远了。 第三十二章 朱渝踩着阴沉的天气往家里走。刚进门,朱四槐匆忙迎了过来,拉了他就往书房的方向而去:“公子,老爷等你多时了……” 朱渝见他十分惶恐的样子,喝道:“什么事情如此慌张?” “老爷有要事找你……” “到底什么事情?” 朱四槐尚未回答,朱丞相的声音已经响在门口:“吵嚷什么?快进来!” 朱渝走进书房,朱四槐立刻关上了房门。 朱丞相几乎是瘫坐在椅子上,脸色阴沉得厉害:“郡主今天自杀……” “哦,死了么?” 朱丞相坐了起来,盯着儿子:“可惜,没有如你所愿。她刚刚上吊,立刻被丫鬟发现,救了起来,现在正在屋子里休息,你今天一定要去看看她,好好安慰一下她。” 朱渝满不在乎地笑道:“又是一哭二闹三上吊,太老套了。我早已给了她休书,是你们强行要留她在府里,现在关我什么事?” “河阳王还不知道此事,也幸得郡主生性温顺,被你娘劝下。这些日子,你娘和你二娘等人,几乎当她太后一般小心看护着,她还是想不开,今天,你非出面不可!从明天开始,你再也不许轻易离开相府半步。” “恕难从命啊,丞相大人。”朱渝揶揄地看着父亲:“我明天就要启程去圣宫了。” “你去圣宫干什么?” “奉昏君旨意押解那不守清规的‘博克多’进京。” “昏君要废除那‘博克多’?” “正是如此!” “那‘博克多’的废立又关你什么事情?要你万里迢迢地去参与?” 朱渝笑了起来:“你记不记得,奘汗赤教第一次密奏‘情诗’事件时,朝堂上的意见都是要杀了那神秘女子以断绝‘博克多’的念想;可是,这一次,大家却是统一的意见,要除掉‘博克多’,以断绝那女子的念想。” “昏君的意思是要除掉‘博克多’?” “正是!‘凤城飞帅’只有一个,‘博克多’却可以无穷转世。谁危害她的名誉,谁就得死!” “嘿嘿,只怕,这更是你的私心吧?” “哈哈,知子莫若父,还是你了解我。” 朱丞相强制压抑了怒气:“既然你明天就要离开,今晚你总要去看看郡主,无论如何安抚一下。郡主生性温顺,你稍加安抚便可让她平静下来,否则,若给河阳王知道,哪里肯甘休?” “河阳王若知道了,正好早早来接了他女儿回去。你再怎么遮掩都是没用的,我会直接派人去通知他的。” 朱丞相盯着儿子:“你是不是要逼我彻底揭露君玉的身份?” 朱渝大笑起来:“你去揭露好了,君玉早已走得不知踪影,那昏君知道她是女子又能奈她何?今天,你的儿子和孟元敬又在那昏君面前大大地唱了一出双簧,为君玉遮掩身份。昏君正愁找不到把柄对付你,现在,你的儿子立刻就可以因为一条‘欺君之罪’给他理由!哈哈,你是宁愿得罪河阳王还是送上门去给昏君把柄?” 第72页 “畜生,你是威胁我?” “我是在告诉你一个事实,丞相大人,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若直接揭穿了君玉的身份,那‘博克多’也用不着你多费手脚,你为何要搞这么多事情出来?” “君玉光明磊落,玉洁冰清,若揭穿了她的身份,那‘博克多’固然难以倖免,可是在这个风口上,君玉的声誉也会白白受损。” 朱渝看看父亲怒不可遏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忽然嘆息了一声:“爹,我明天就不向你辞别了。” 朱丞相的满脸怒容化作了全副的老态龙钟。他看着儿子满面的狂热和不甘的复杂表情,长嘆一声:“渝儿,你这样执迷不悟,最终会毁了自己的。” “我已经没有退路了,只能这样,否则,我一定会疯狂的。” 朱丞相摇摇头,老态龙钟地走出书房,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渝儿,此行,你要多加小心。” 朱渝点了点头,目送父亲的背影离去。 ※※※※※※※※※※※※※※※※※※※※※※※※※※※※※※※ 南迦巴瓦的冬夜席捲着雪花。 君玉远远地停下脚步,山谷里的小木屋黑漆漆的,没有一丝光亮。 又往前走几步,心里忽然涌起一丝怯意,竟然不敢再继续走下去。没有等待的人,那木屋实在太过黑暗。 席捲的雪花里,一个黑影从木屋里走了出来,一步一步,脚步缓慢。 那样缓慢的神态,可以看出他不知已经等待了多久。 忽然,那黑影加快脚步,几乎是飞奔上来:“君玉!” 那伸出的手如此用力,第一次的拥抱几乎触到了骨头,隐隐地疼痛。 雪越下越大,两人几乎在白的雪黑的夜里站成了雪人。 木屋的火盆已经生起。 手还是冰凉,心却已经火烫。 君玉看着那双因为等待和担忧,所以变得憔悴不堪的目光,不由得伸出手去,轻抚了一下那样的眉眼。 拓桑立刻紧紧抓住了那只手,憔悴的目光逐渐恢復了神采:“君玉,你终于回来了。” 君玉微笑着点了点头。 席捲的雪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止,黎明的微光反she着外面冷冷的积雪,火盆里的火光也渐渐地黯了下去。 依偎在一起的两人睁开眼睛来,黎明的寒意,比夜晚更甚。 朝阳已经升起,清新的空气。 君玉笑道:“这里还有什么好地方?” 拓桑眨了眨眼睛:“有一群老朋友在等你!” 换了任何人这样眨眨眼睛,都是平常之极,可是在拓桑如此之人身上看来,就特别的古怪,君玉忍不住大笑了起来:“老朋友?” 拓桑看她这样大笑,自己也十分开心,拉了她的手,往后面的山谷飞奔而去。 太阳几乎快要升到头顶了,那山谷里的一片金黄几乎刺得人的眼睛都睁不开来。 “看看你这群老朋友如何?” 君玉放眼看去,山谷里全是四处活动的皴猊,其中绝大多数有着金色的黄黄的长毛,其中,有一头通体雪白的皴猊,更显玉雪漂亮。 为首的一只皴猊闻得气息,漫步跑了过来,正是拓桑被奘汗赤教和赤金族精兵围攻时,君玉指挥作战后抚摸过的那只。 那金色长毛的头颅温顺地摇了几摇,吐了一下猩红的舌头,嘴巴里唿出阵阵热气。君玉伸手摸了摸它的手,乐了:“你还认得我啊,老朋友!” 那皴猊摆了摆尾巴跑开了。 正是因为有了这群皴猊,所以这谷地方圆百里都没有什么足迹。 太阳越升越高,在山谷活动的皴猊已经越来越少,有些跑起来,如一阵疾风,是到谷外觅食或者厮杀去了。 这宽大无比的谷地,四处是砂石,偶尔有些土拨鼠、无名小兽从最边缘的角落窜过,少数徜徉其间的皴猊也并不去追。 放眼望去,谷中的一面山崖白雪皑皑,偶尔裸露在外面的则是狰狞黑褐色的山色,但另一面山崖则有很多坚韧的形状各异的细糙纤叶或者是一些从未见过的似花非花的古怪植物。 君玉知道这些植物中,很多是珍稀的糙药。在西北军营里瘟疫横行的时刻,她曾在夏奥喇嘛带来的糙药中见过一些。 君玉的目光停在了一片红色上。 山崖上,那红色太过耀眼,在阳光下,灿若朝霞,也不知是一朵什么样的花儿。 拓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笑着飞身掠起,直奔那山崖。 一会儿后,拓桑回来,手里拿了那花儿:“君玉,给你。” 君玉含笑接过,小小的红色花儿,有一股十分奇异的香味。 君玉拿了花儿,跑开几步,拓桑也跟着跑了几步,忽见君玉俯身抓了团雪随手一扔,向自己掷来。 拓桑一怔,那雪团不偏不倚地砸在了他的额头上,然后散开去。 “呵呵,呆子,你不知道躲么?”君玉大乐,再次俯身,又抓了团雪朝他扔来。 拓桑幼年进宫,从来不曾玩过这种游戏,但是,也立刻明白过来,大笑着也学君玉的模样,拾了雪团向她扔去。 君玉奔跑着躲闪,两人速度加快,已经离开山谷越来越远。 拓桑的准头实在太差,雪团每次快到君玉面前,总是先已掉了下去。 “哈,拓桑,你功力大大退步了。” “我怕打在你身上,会疼痛。” “呆子!” 君玉嘆息一声,笑着摇摇头,心里忽然一阵悲楚。 有一声皴猊的狂吠,那声音十分尖利,似是一头小皴猊发出的。二人互视一眼,立刻奔了出去。 在这样空旷的山谷里,皴猊的咆哮会传得很远,两人奔了好一会儿,停下脚步,只见前面,一头小小的皴猊正挥着一只前爪,盯着雪地上的一个女孩子,小皴猊尚不足一岁,还从未见过人,似乎拿不定主意到底要不要向她扑过去。 少女倒在地上,背后扔了只山藤编制的背筐,显然是冒险进谷里采糙药的。她的一只手臂上渗出血迹,正是被小皴猊抓伤的。 君玉念了一句咒语,那小皴猊吃了一惊,撒开四蹄飞跑而去。 少女已快被吓得晕了过去,君玉扶起那她,见她只是被抓伤和惊吓,并无大碍,立刻摸了一颗药丸放进她嘴里,又撕了一幅衣襟给她扎好了浅浅的抓伤。 女孩子这时已经清醒了过来,感激地看着二人,口里说的正是当地的土语:“央金谢谢大哥哥的救命之恩!” 央金十六七岁模样,正是当地那种典型的身材健美,容貌美丽的土着女子。君玉微笑着道:“小姑娘,你为什么这么大老远地来到这个山谷?” 央金眼中小鹿般的惊恐在这样的微笑之下平静了下来,忽然,她的目光转到了君玉手上的那朵小红花上,双目放光,欢喜不已:“我阿爸生病了,我要找一种糙药给他治病。” 君玉见她那样欢喜的神情,心里一动,将小红花递了过去:“可是这种花儿?” 央金高兴得跳了起来,几乎完全忘记了刚才的惊吓:“正是!我找了好久都找不到。” 君玉看她兴高采烈的样子,笑道:“小妹妹,把花儿收好,赶快回家吧!” 央金拿了花儿,又向二人行礼道谢,君玉看她已经无恙,还是有点担心:“央金,你一个人出去,不害怕么?” “不,只要没有皴猊我就不害怕。” 君玉笑了:“你就放心走吧,没有皴猊会再来吓你的。” 央金背了背筐,欢快地远去了。 ※※※※※※※※※※※※※※※※※※※※※※※※※※※ 夕阳已经慢慢地往西边倾斜,一阵细微的风吹起刻骨的寒意。 君玉揉了一团冰雪在脸上,立刻针扎一般的疼痛,却让人清醒。 山谷里的小木屋只在里许,却已经远在天涯。 君玉微笑道:“拓桑,你该回去了,五天后,就是换服节了!” 那样明媚的笑脸太过刺目。拓桑闭了闭眼睛,只觉得耳朵里面嗡嗡作响,一个声音在疯狂吶喊:“换服节,为什么要有换服节?” “我就不去观礼了。” 朝中早有“和喇嘛教结党营私”的弹劾,如今,“休假”期间的兵马大元帅,怎能再不远万里公然出现在“博克多”的换服大典上? “君玉!” “嗯,该告别了。”君玉伸出手,拉住了拓桑的手,轻轻在脸上帖了一下,立刻放开:“再见了,拓桑!” “君玉!” “再见!” “君玉,我们要在一起。” 第73页 “不,我们不能在一起。” “君玉,你说过你相信努力的。” “可是,这努力太过渺小也没有用处,我不敢强行挣扎。” “既然你都可以不是大元帅,我也可以不是……” 君玉面上的微笑不变:“拓桑,你永远都是‘博克多’,是倾圣宫之力培养起来的宗教领袖!如今,奘汗赤教正在虎视眈眈,你若稍有差池,只怕这片土地上就会大乱不止,生灵涂炭。你肩负着所有教众的希望和信仰,你就得对他们负责到底。一入佛门,你已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大元帅可以辞去,‘博克多’却不能辞去!” 若能选择,只得来世呵。 拓桑默然无语。许久,才点了点头:“圣宫,只能有转世的‘博克多’,绝不能有辞职的‘博克多’!君玉,我明白。” 他也微笑了起来:“君玉,我们是该说再见了。” 君玉微笑着点点头,转过身,踩着前方厚厚的积雪往前走去。走出几步,脚步一阵踉跄,几乎摔倒在地。 怪只怪那积雪太厚呵! 君玉稳住身形,又走出几步,身后,拓桑已经奔了上来,紧紧地抱住了她:“君玉……” 一些热的水珠滴在面前的雪地上,融化了几片雪花。 君玉不敢回头,也无法开口,那样的拥抱太过用心,几乎像一把巨大的枷锁,让人无法挣扎。 ※※※※※※※※※※※※※※※※※※※※※※※※※※※ 夕阳已经全部沉下了山谷,南迦巴瓦的晚风吹动雪地上高高的经幡,发出呜呜的悽厉的声音。 那枷锁般的手慢慢松开,君玉只觉得心里一空,刚松了口气,右手,已经被那双有力的手轻轻拉住:“君玉,我送你一程吧。” 君玉点了点头,在背风处,小帅的长嘶声已经传来,君玉牵了马,二人一马慢慢往前走着。 “君玉,你准备去哪里?” “我想先去蜀中‘寒景园’找舒姐姐,然后再做打算,我已经给她捎了消息。” 她看看拓桑的神情,笑了:“你亲眼见过的,舒姐姐待我极好,有她在,你大可以放心。” “你不再回凤凰寨了?” 君玉深知,皇帝已经大大疑心自己的身份,如果就此再不回凤凰寨,那更会惹他疑心,只怕假期未满又要多生事端:“待找到舒姐姐,我还得回去一趟。我想尽可能地稳妥辞官,然后,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创办一个书院,过安静的日子。” 而且,凤凰寨还有北方四杰、赵曼青和莫非嫣、林易安等人,他们都正在等待着自己归去。 两人在黑夜的南迦巴瓦脚下踽踽前行,君玉看了看前方的茫茫夜色,心里涌起一个奇怪的念头,如果今夜永远也轮迴不到黎明,一条路就这样永远走下去,那该多好? 可是,黎明终究来临,小帅一声长嘶,清晨的风凛冽地刮在心上。 已经完全走出南迦巴瓦,君玉看了看那火红的朝阳,跃上马背,笑道:“拓桑——” 拓桑凝视着她,心里一紧,那明媚的微笑也遮掩不住面上奇异的苍白和悲凉。 君玉的声音十分平静:“每次,都是你看着我的背影,这次,你先离开……” 拓桑点了点头,转过身,慢慢走了几步,然后,运了功力,飞奔起来,一会儿,身影已经完全消失在了雅鲁藏布大峡谷的崇山峻岭之中。 朝阳下,君玉轻轻拍了拍马背,小帅扬蹄,慢慢地往完全相反的方向走去,每走一步,都印下一个深深的雪痕。 这时,一个人影慢慢地从一棵堆满厚厚积雪的巨大古柏树后走出来,他虽然穿了极为罕见的特制雪貂斗篷,身上心上也一阵冰凉。 那两个微笑着告别的人,谁也没察觉出他的一路跟踪。若不是悲伤迷心,两个功力如此高强的人怎会丝毫也察觉不出如此长时间的被跟踪? 他追上去几步,又停了下来,斗篷一阵歪斜,四周一片寂静,只听得自己心底冷冷的绝望的声音。 他看着少年以往的意气风发、挥斥方酋瞬间消失。马蹄慢移,少年伏在马背上,单薄的身子似乎一阵轻晃。 心里一阵刺疼,这一刻,他忽然明白,自己万里迢迢来到这冰雪之地,并非是为了痛恨、憎恶那拓桑,而是为了来看看她! 她要远走,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拦,他自己,更加不能。 于是,唯有如此,才能再见她一面。 也许,是因为亲眼目睹了那太过令人痛彻心扉的永别;也许,是因为第一次见到那微笑下面的深刻悲楚,他心里那股深深的怨恨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而另一种陌生的冲动却越来越强烈:再也不去管那什么“博克多”的废立了!如果可以握了她的手,如果可以好言安慰她,如果她允许——天涯海角又何尝不是天堂? 那细微的声音是一些有着强悍生命力的四足小兽偶尔窜过。他紧走了两步,伏在马背上的少年依旧没有察觉出后面有人。 小帅一声长嘶,马蹄轻扬,速度稍微加快了一点儿。 太阳毫无温度地越升越高,山路越来越滑,小帅的速度更慢了下来。马上的少年依旧伏着,没有抬过头。 一直跟在身后的人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天地之间只有马蹄的声音,再也没有了丝毫鲜活的气息。 前面是一条分岔口,主人依旧没有丝毫动静,小帅似乎漫无目的地走上了一条稍微平坦的山路。左边的山体是厚厚的积雪,右边是并不太深的一条沟壑。 山路上的冰凌越来越滑,行路也越来越艰难。 一只松鼠从一棵小小的雪松上跳过,一团雪正落在小帅头上。小帅吃了一惊,但是,它是一匹久经训练的战马,虽然一惊却并不慌乱,只是又加快了一点儿速度。 又是一只无名的小动物突然窜出,那山路实在太滑,小帅的前蹄一歪,踏在了左边的一团厚厚的积雪上,那积雪立刻下陷。 马上的主人似乎清醒了一点儿,刚刚抬起头来,已经来不及了,小帅的蹄子再也收不住,整个往沟壑里陷下去。 立刻,厚厚的雪块忽然漫天压下那沟壑,一场小小的雪崩卷了一人一马沉入了壑底。 “君玉……” 跟在后面的人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唿,飞奔上去,却哪里还来得及。 第三十三章 雪雾瀰漫了眼睛,跟在后面的人心里一片空白,不由自主地,身子已经随着那急速的雪雾一起坠了下去。 待睁开眼来,四周是白茫茫一片,只听得小帅的一声悲鸣,却无法转头看它究竟在哪里。 他想起身,却发现身子已经完全被雪埋住,只有头和一只手露在外面。 胸口闷得几乎又要晕厥过去,他一运气,四周雪块飞溅,四肢一阵松弛,胸口的那种窒息也忽然消失,却吐出一口黑色的血来。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前面两丈远处,悲鸣的小帅断了一只后蹄,在小帅的旁边,君玉只露出头和双手,双眼紧闭,浑身被白雪覆盖着。 他摇晃着奔了过去,拼命地拨开她身上的积雪,喉咙里几乎都已经发不出声音来:“君玉,君玉……” 君玉的眼睛紧闭着,面色已经和周围的雪地完全一样了。 他伸出手,想摸摸她的鼻息,心里却一阵惶恐,好一会儿,才伸出手去,幸得还有微弱的气息。 他心里一松,扶了君玉,背在背上,又看了看那断了一蹄的小帅,自言自语道:“我管不了你了,你自求多福吧!” 小帅瞪大眼睛看着这个人,似乎记起此人曾千里迢迢缚了两支梅花在自己背上,将自己从扬州送回凤凰寨。它又长嘶一声,一瘸一跳地跟在了此人的身后。 走出这条沟壑,前面是一条小径,他在越来越深沉的夜色里停了一会儿,看了看方向,上了一条小径,往迴路的方向走去。这茫茫群山里并无人烟,穿越了重重回路,那里,是通向驻地大臣府邸的方向。此举虽然危险,但是,此刻,再也没有什么比先救她的命更重要的了。 他背着一个人摇摇晃晃地在前面走,身后,小帅一瘸一拐地跟着,偶尔发出一声长嘶,在只有风乎乎刮过的黑夜里,透出一丝生命的气息。 也不知已经走了多久,依旧走不出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山道。 他胸口一闷,又吐出一口血来,脚步一个踉跄,摔倒在地,手一松,背上的君玉也重重地跌在地上。 短短几步,他几乎是爬了过去,抱起君玉,却再也站不起来。 耳边的寒风呜呜地刮着,两个人的手脸都已经完全如冰块一般。 如果站不起来,如果走不出这片山道,这个地方,就是两人的葬身之处了,身后的小帅,又发出一声悲嘶,在这样的夜里,迴荡在群山。 第74页 他紧紧地抱住君玉,在黑夜里惨笑一声,只觉得心里慢慢地宁静下来。 此生此世,他从来不曾这般和君玉接近。他摸摸君玉的心口,还有微弱的跳动,他知道,很快,在这样走不出的寒夜里,那跳动就要停止了。 而自己的心跳,也将要和她一起停止了。 他扯了自己的雪貂斗篷,将两人紧紧捂住,心里忽然涌起一阵喜悦,张口,又吐出一口血来,眼前有一阵金星在乱七八糟地闪耀…… 他第一次见到君玉也是在茫茫的雪地上,千思书院里,小君玉穿一身蓝色的袍子,丰姿翩然,神态若仙,一笑之下,百花齐放。 “君玉,我叫君玉!” 他看见自己向小君玉跑去,这一次,终于拉住了她的手,耳边,似乎又听到那细微花开的声音,心里一阵喜悦,眼睛慢慢闭上。 ※※※※※※※※※※※※※※※※※※※※※※※※※※※ 拓桑飞奔在盘旋的山道上,心里那股奇异的不安越来越严重。 尽管他已痛下决心永远忘记凡尘俗事,可是,君玉告别时那微笑的面庞太过凄凉,总让人有种不祥的预感。 那坚定的决心慢慢地松懈下来,他奔跑的脚步也越来越缓慢,终于,他调转头,往君玉离开的方向追了回来。 他一路追踪着山道上的马蹄印迹,从夕阳西下到夜幕降临,终于,那马蹄的痕迹在山道的一片坡体变得混乱不堪,且就此消失。 他探头看了看那片不太深的沟壑,有明显的小小雪崩的痕迹。 心里那股不祥的预感几乎立刻化成了现实,他像壁虎一般踩着山崖,跃下那沟壑,沟壑里砸了三个大大的雪坑,看得出,一个是马的痕迹,而另外两个却是人的痕迹! 在那马的雪坑印记上,有一大片血迹,显然是马留下的,而雪地上的另一个坑边还有一小团血痕,几乎被冻成了一团红黑色的冰块,空气中,似乎还有着微微的血腥味。 他心里一松,君玉是一个人,这痕迹却是两个人,可是,如今,这两人一马都已经没有了踪影。可是,立刻,心里又一紧,那马蹄印却正是记忆中小帅的。 他看了看沟壑凌乱的足迹,显然,这场雪崩是马失蹄造成的,并不太严重,所以,那两人一马已经沿着沟壑往外走出去了。 他顺了那沟壑的足迹走出去,天色早已黑尽,在那山道的分叉口,只辨识出那足迹是在往回走。 墨汁一般的黑夜中,风呜呜刮着,像隐藏着无数的妖魔。拓桑已经完全辨识不出任何足迹了,他紧一步,慢一步地走着,那两人一马似乎平地消失了。 好一会儿,忽然听得远远一声马的悲鸣,这悲鸣太过悽厉,久久地在群山黑夜里迴响。 拓桑多次听过这马的长嘶,立刻往那方向奔去。 越来越砭骨的夜风里,那马儿又是一声悲鸣响在耳边,几乎让人心胆俱裂。 拓桑奔过去,他亮了火褶子,却见一见宽大的斗篷紧紧罩着两个人,他掀开斗篷,两个人都已经昏迷不醒,浑身冰凉。 而那斗篷的主人,竟然是朱渝。 他也顾不得朱渝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又为何会和君玉在一起,立刻分开二人,在每人口里塞了一粒药丸,然后,一手抱了一人,在山道上飞奔起来。 ※※※※※※※※※※※※※※※※※※※※※※※※※※※ 圣宫。 烛光下,赤巴喇嘛面色从未有过的焦虑。 他虽然是外事喇嘛,但是,平素静心修炼,修为虽然比不上圣宫第一流的得道高僧,可也已经相当不错了,无论遇到什么事情也不会方寸尽失,可是,此刻却完全没有了丝毫冷静沉着,几乎完全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一名“博克多”身边的贴身喇嘛走了进来,面色依旧十分惊惶:“‘博克多’还没有回来。” 赤巴喇嘛面色更变:“只留下一人等候消息,其他贴身喇嘛立刻分头去找,记住要秘密行事,绝不能透露半点风声!” 几名贴身喇嘛领命而去。 赤巴喇嘛手执转经筒,却哪里念得下一个字? 约莫一注香的时间,一名十分高大的喇嘛拖了条铁棒进来,却正是夏奥喇嘛。 赤巴喇嘛立刻道:“情况如何?” 夏奥喇嘛神色紧张地摇摇头:“莫非‘博克多’落到了奘汗赤教的手里?” 赤巴喇嘛几乎绝望了起来:“明天就是换服节了,如果‘博克多’再不出现,到底该怎么办?” “换服节”不仅有圣宫上下和三大寺院的参与,更有驻地大臣的参与,双方要交换礼节。“博克多”无故缺席“换服节”,还是圣宫歷史上头一遭,只怕会引起轩然大波和可怕的猜测。 赤巴喇嘛一声怒喝:“立刻叫贴身喇嘛。” 留守的那名贴身喇嘛惶恐地走了出来。他是负责“博克多”起居的两名喇嘛之一,对“博克多”的行踪最为了解。 “博克多最近行为是不是十分反常?” 贴身喇嘛不敢不答,只得道:“‘博克多’以前的行为一直十分正常,自今年‘雪域节’后,就经常忧心忡忡,时常外出……” “都去了哪些地方?” “不知道,我们不敢跟踪‘博克多’!最初,我们以为他是寻密地修炼!” “‘博克多’这次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大约8天之前,我们以为他会像以前一样很快回来,谁知道现在都没有回来……” “好了,你下去吧,一有‘博克多’的消息立刻回报。” 贴身喇嘛答应一声,离开了。 夏奥喇嘛道:“现在,该怎么办?” 赤巴喇嘛想了想:“如果‘博克多’明天早上还不出现,就告诉来宾,‘博克多’生病提前闭关,无法出席‘换服节’!” “这应付得过去么?” “不知道,但是,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驻地大臣的府邸。 秦小楼今天起得特别早,因为,今天要去参加博克多的换服大典。他这个驻地大臣的主要职责就是和圣宫协调好关系,维持这片广袤的土地上的稳定以免为外来势力所趁。 出席博克多的“换服大典”,是他一年工作中必须出席的重大活动之一。当他换好礼服,带了几名主要官员正准备出门时,忽报赤巴喇嘛有要事求见。 秦小楼十分意外,可是,听完赤巴喇嘛的事由,他就不止是意外,而是惊诧了起来:“你说什么?博克多生病提前闭关不出席‘换服大典’了?” 赤巴喇嘛点了点头:“实在抱歉,昨晚,‘博克多’已经闭关!” 秦小楼讶然道:“可是,从来没有博克多在换服节提前闭关的啊?” “因为博克多病重,无法出席,还请各位贵宾原谅。” 秦小楼和赤巴喇嘛去年为了给西北军筹集粮糙,两人多方来往,关系密切,心里虽然疑惑不已,却也不愿一直让赤巴喇嘛为难,只得勉强点了点头:“好了,下官知道了,下官会向其他人交代的。” “多谢秦大人!告辞!” “告辞!” “博克多”在换服大典之际提前闭关的消息虽然让众喇嘛意外不已,但是,这些一心修炼的僧侣也很快平静下来,各自做自己的功课去了。 夜色已经深去,圣宫大殿已经安然歇息。 表面的安然下,却是无比的焦虑。 赤巴喇嘛以打坐的姿势想静下心,可是,哪里静得下心来? 忽然,一个贴身喇嘛走了进来,低声道:“博克多回来了。” 赤巴喇嘛立刻起身,来到“博克多”的居殿。 赤巴喇嘛见“博克多”依旧威严庄肃,并无异状,大喜行礼:“见过博克多!” 拓桑点了点头:“你们休息去吧。我要即刻闭关了。” 赤巴喇嘛还想问什么,可是,却不敢开口,只得道:“博克多,您未遇到什么意外吧?” “没有意外,我很好。” 赤巴喇嘛行了礼,恭敬退下,总算略略放下些心来。 8名侍从喇嘛都站在门外,拓桑走了过去:“除了2名贴身喇嘛,其他人全部出去吧。我闭关这段期间,你们就自行修炼!” 一众喇嘛退下,两名贴身喇嘛也关好房门,到了各自的修炼室。 第三十四章 万籁俱寂,烛光摇曳,拓桑长长吐出一口气来,站起身,迅速进入了卧室旁边的修炼密室。 第75页 巨大的石板已经落下,将这间空阔的密室和外界完全隔绝。 密室有两个部分,拓桑进了里面那一间,点燃了一只蜡烛。 烛光下,躺在地上的君玉,依旧双目紧闭,可是气息却已均匀了许多。 拓桑拿了一个发出莹润光泽的珠子放在她口中,扶起她,将双掌抵在她背心运起功来。 慢慢的,君玉脸上有了一丝cháo红,一口血腥气直往喉头上涌。多年的征战、几次的重伤,长久的奔波劳碌和永别的悲楚,曾经坚韧的生命也渐渐如经霜的黄花。此次的雪崩,好在小帅踏空之前,她已经反应过来,凭了内力稳住下坠的身形,虽然没有受什么伤损,只是被窒息了一段时间,可是就如最后的一片羽毛,也终于将骆驼压倒了。 又过得一会儿,君玉吐出几口黑色的淤血,人也完全清醒了过来。 蜡烛已经燃尽,拓桑却没有动,轻轻抱住了她,低声在她耳边道:“君玉,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了?” 黑暗中,那柔情似水的声音让人恍若梦中,而真正梦中的冰天雪地却已经远去。君玉握着那双温暖而有力的手,低声轻笑道:“好多了。” 面前的珠子发出非常悦目的温润的光芒,君玉拿起看了看:“拓桑,这个是什么?” “这个是佛珠。用它可以吸尽你身上的寒气和一些未清除的余毒。你这些年受过几次重伤,又未能得到很好的休养,身上余毒和寒气都很重,如果不能尽快清除干净,对你的身体会有很大的损伤……” 她看着那颗十分奇特的珠子,在那样温暖的拥抱里抬起头来,声音有些惊惶:“佛珠?这是哪里?” “这是我修炼的密室。你还需要静养一段时间。” 君玉想起自己的母亲,盛年早逝,也许,正是她早年受的几次重伤始终未能痊癒的缘故吧。 一颗心慢慢沉了下去。 “博克多”的寝宫只有一个女人可以进入,那就是“博克多”的母亲。“博克多”修炼的密室,则是母亲都不许进出。而拓桑的母亲早已逝世! “君玉,你在担心什么?” “如果被人发现,你会……” “这是我为期一个月的闭关时间,没有人会发现的……” 拓桑看了一眼那吸毒的佛珠:“君玉,这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事情了,我一定要看到你完全康復,看到你平安离开,否则,我终生都不能安心……” 他紧紧抱住怀里的人儿,在心底默默的长嘆一声:此后,就算漫漫深宫,密室终老又有何妨? “在你昏迷时,朱渝也在你身边,看样子是他救了你啊。” 君玉忽然记起雪崩时那声撕心裂肺的吶喊,正是朱渝的声音,不禁立刻道:“朱渝怎么样了?他有没有受伤?” “他被雪压得窒息了一段时间,胸口积压了淤血,此外还有一些外伤,不过并无大碍,我已经给他服用了一些疗伤的药丸,将他送到了驻地大臣的府邸,自然会有人照顾他的,你放心吧。” 君玉松了口气,想起朱渝那声吶喊,心里十分难受,却也十分意外,朱渝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在朝中任有要职,怎敢私自动身来到如此遥远的地方? 她心里越来越不安,却道:“对了,你赶上换服节没有?” 拓桑沉默了一下:“没有。” “那,你出关后怎生向他们交代啊?” “出关后再说吧。君玉,你不用担心我,我自会有办法的。” 君玉也沉默了,好一会儿,一阵倦意袭来,眼皮耷拉着,她又睡着了。 密室里也分辨不出白昼和黑夜的交替。 君玉再次睁开眼来,除了佛珠那淡淡的光芒,密室里依旧一片黑暗。 她坐在一块厚厚的羊皮褥子上,旁边还放着一些清水、干果和干粮,也不知拓桑是从哪里找来这些东西的。 “博克多”闭关期间少饮不食,这些,都是为她准备的。 她的双眼早已习惯了这样的黑暗,她看了一眼身边的拓桑,拓桑正以密宗一个十分古怪的姿势坐着,双眼微闭,似乎早已完全进入了物我两忘的状态。 她也学了拓桑的样子,打坐起来,很快,心境就完全平復下来。 拓桑的心里像藏了一把火在熊熊燃烧,他悄悄睁开眼睛看了看面前的君玉。他跟君玉不一样,他从小就在这样黑暗的密室里长大,在这样的微光里,也能将君玉面上细微的表情看得清清楚楚。 此时,君玉正静静盘坐,那姿态、神情,完全如老僧入定一般,脸上有种淡淡的圣洁的表情。 他记起君玉第一次在铁马寺参加讲经大会时也是看一眼就能完全如老僧一般做出那种十分标准的打坐动作,听一遍就能完整地和那些喇嘛一起大声念整本的经文,这也是赤巴喇嘛和夏奥喇嘛特别崇拜她的原因之一,尤其是夏奥喇嘛,更是坚定地认为她的前世一定和圣宫有极大的渊源,否则,那些需要不知多少年才能背诵的繁复经文,她怎能看一遍就能背出来? 他自己当然知道,君玉并非是和佛门有什么重大渊源,而是天下间真有那种过目不忘、举一反三的人。他现在修炼的是密宗里面最复杂的一项定心术,姿势十分古怪,如果没有多年的修炼经歷,是很难做到的,可是君玉居然外表上完全做得跟自己一模一样,看上去,简直就如修为很深的老喇嘛一般。 真是个聪明的人儿! 他心里忽然第一次涌起恶作剧的念头,他伸出右手,轻轻在君玉眼前晃了几晃,君玉的眼睛依然闭着,他的手几乎快触摸到她的长长的睫毛了,她依然闭着双眼,唿吸均匀。 拓桑凝视着那样淡淡的圣洁的表情,微微一笑,心里那熊熊燃烧的火焰也慢慢平息了下来。——如果,每次睁开眼睛,她就这样在身边,此生,又还敢奢求什么? 她在哪里,天堂就在那里。 驻地大臣府邸。 朱渝从床上一跃而起,嘶声道:“君玉,君玉在哪里?” 负责伺候他的两名僕人吓了一大跳,立刻上前拉住了他:“朱大人,你醒了?” 朱渝看看这陌生的房间,面前是两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哪里有丝毫君玉的踪影?他心里更加害怕,却也完全清醒过来,不再嘶喊,只是大声道:“这是哪里?” “哈哈……”一个人大笑着走了进来,正是秦小楼:“你这小子,真那么痛恨君玉?梦中都是这样的语调叫他的名字,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你在相思心仪的女子呢!” “你开什么玩笑?”朱渝怒道:“我怎么会在这里?” 秦小楼面色一沉:“昨天深夜,巡夜的侍卫发现你被放在府邸的门口,我正想问你,是不是遭遇了什么不测?” 朱渝无心回答他的问题,急道:“他们知道是谁送我到这里的么?” “不知道,他们看见你时,就你一个人躺在门口。” 秦小楼还想问些什么,朱渝的脸色已经越来越难看:“多谢,就此告辞。” 秦小楼知道他率“千机门”此行前来是负有重要任务,他们都是以驻地大臣的协理官员身份来此,名义上虽然是他的下属,事实上,他丝毫也没有干涉的权力。“千机门”的人众,一旦沾染上身,稍有不测就会令你身败名裂或者是家破人亡,秦小楼见他们不主动提及来此的缘由,自己虽然也已经料到几分,却乐得避开,始终不主动开口,只是好吃好喝地招待着。 秦小楼早知道朱渝正是这伙人的首领,但朱渝刚一到这片土地上就单独行动,来了一个多月,这还是他第一次和朱渝打照面。两人虽然谈不上友好,但是,在秦小楼眼中,朱渝这位幼时同窗自然和“千机门”众人大不一样,秦小楼热心道:“你有什么需要我协助的尽管说一声。” 朱渝冷冷道:“用得着的时候,自然会告诉你。” 秦小楼一直和孟元敬、君玉等人友好,深知朱渝的少爷脾气,也不以为意,心想:“这小子,永远都是这副样子。现在又不知被谁暗算了一道,难怪摆出这样的脸色。” 朱渝出去转了一个时辰,回来时,心里已经有了底,拓桑居然没有出席此次的换服大典,就称病匆忙提前闭关,中间一定大有蹊跷。 此时,君玉生死不明,他虽然几乎可以肯定跟拓桑有关,但是,现在拓桑正在闭关期间,他即使奉旨前来,也绝不敢贸然去打搅“博克多”的修炼。 和君玉在一起似乎还是眨眼之前的事情,可现在,人却凭空消失了,朱渝心里毫无头绪,益发焦躁起来。 第76页 他从来没有比现在这样更痛恨拓桑,如果自己当时就那样死去了,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可是,这该死的拓桑偏偏要多事返回来干什么? 如果他带走了君玉,自己莫非就这样终生也见不到她了? 他忽然又想到:万一带走君玉的不是拓桑,她不是生死难料? 这个念头更加让他坐立不安,君玉,她到底在哪里? “朱大人!” 一个完全是当地人装束的壮汉匆匆进来,正是“千机门”的副统领张瑶星。 “有什么消息?” “据‘博克多’的一名出行贴身喇嘛透露,‘博克多’在换服节前离开了8天,换服节那天称病闭关其实是没有能够赶回来,圣宫无法交代,所以赤巴喇嘛谎称他重病……” “他现在到底回来没有?” “据确切消息,他已经回来,正式闭关了……” “还有没有其他消息?” “没有更多消息了。我们的内应是一名出行喇嘛,按照他的身份只能知道这么多了。完全了解‘博克多’在宫里的情况的必须是两名起居贴身喇嘛才行。” “你们想办法找到起居贴身喇嘛……” “我们早就试过了,没有用,起居贴身喇嘛对 ‘博克多’绝对忠诚。喇嘛并非寻常人,本来就难以收买或者威胁,对这两人更是没有办法。” 朱渝冷哼一声。 张瑶星道:“朱大人离开这么久,有没有什么线索?” 朱渝摇了摇头。 张瑶星又道:“真是奇怪,我们虽然查出那‘博克多’外出几次,却怎么也跟踪不到他的形迹,而且,密探这么久也没有查出他和任何一个女子来往,莫非那‘博克多’并非是为了某个女子,而是在与一些神秘势力接洽?” 朱渝在心里冷笑一声:“拓桑是何等本领,你们这些蠢猪怎么跟踪得了他?”但是,面上却道:“再查下去,丝毫也不能放松。” 张瑶星答应一声,退了下去。 张瑶星离开后,朱渝在屋子里来回踱着圈子,他虽然不知拓桑到底有没有在密室里“闭关”,但是,拓桑跟君玉在一起却是无疑的。按照君玉当时的情况,拓桑怎会弃了她独自袖手“闭关”? 他心里忽然有了个奇怪的念头:那两人莫非躲在密室里? “博克多”的密室,连“博克多”的母亲都不能进入! 他骇然摇摇头,想摇掉自己这个可怕的想法,却越想越觉得可能,哪里还呆得下去?立刻往驻地大臣府邸而来。 秦小楼听了他的提议,不由得睁大了眼睛,骇异道:“你是不是疯了?竟然想闯‘博克多’闭关的密室?别说你,就连皇帝本人亲自前来,也万万不敢擅闯。‘博克多’的地位何等尊贵,你真若如此,那百万教众即使战斗到最后一个人也会和你拼命到底的……” 朱渝噎住,他倒不在乎和不和那些教众拼命到底,而是忽然想到,若闯进去,君玉真在里面该怎么办? 如果不揭穿她的女子身份,单就休假期间的兵马大元帅出现在博克多的密室这条大罪,也完全能够坐实她“结党营私”的罪名; 而一旦揭穿她的女子身份,她也完全就身败名裂了。 “你为什么突然想到要擅闯‘博克多’密室?你们此行到底想干什么?” “查证‘博克多’不守清规的罪证。” 秦小楼怒道:“难道那密室里还会藏有什么女子不成?你们‘千机门’的想像力和栽赃本领也实在太离谱了点吧?” 朱渝没有回答。 尽管心里早已隐隐猜知,秦小楼还是勃然变色,上一任的驻地大臣就是因为“千机门”调查事件未果,被诬了一个协助不力的罪名,最后被贬斥调离。 他道:“千机门不是早已出动过一次了么?结果查到了什么?现在,你们又从哪里听来空穴来风到此兴风作浪?” 第一次“千机门”出动,已经惹得圣宫上下大为不满,秦小楼上任后,多方努力才和他们搞好关系,现在又面临巨大风波,心里自然不悦。 “你们又查到什么了?” “什么也没查到。” 朱渝道:“皇帝叫我们有必要的时候找你协助,我看你对那‘博克多’倒是相信得很啊。” 秦小楼怒道:“现在正是非常时刻,赤金族笼络了奘汗赤教对圣宫的打击已经越来越严重,除了大规模的刺杀和争端外,更是到朝廷密告,妄图无中生有。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圣宫对西北军多方援助,他们正是要另外扶持己方信任的傀儡,让圣宫最终和赤金族结盟,你们此行正是大肆破坏给对方机会啊……” “君玉和圣宫的关系很好?” 秦小楼冷笑一声:“当然,君玉先后救过夏奥喇嘛的性命,解除铁马寺大难,营救博克多于危机之中,他们把他当天神一般看待,所以从不参战的他们才会在去年西北军中相继爆发瘟疫和粮糙断绝的大难时,为西北军多方奔走……这些,他们并不是为君玉私人做的,而是为整个西北军做的!朝廷的军饷迟迟到不了,正是因为他们的援助才击溃了真穆贴尔,难道,这也成了罪证?怎么,你那丞相父亲不会又给君玉安一个什么‘结党营私’的罪名吧?” 他盯着朱渝:“我真不明白,君玉如此人物,怎会惹得你从小到大那般讨厌他?” “嘿嘿,我就是看那小子不顺眼,从小就十分讨厌她,秦大人,你待如何?又为她抱不平了?” “你两人的恩怨,我也无意过问,不过,我奉劝你,千万别有那愚蠢的想法,想去擅闯什么‘博克多’密室。现任‘博克多’十分受教众拥戴,我从来没有觉得他有什么行为不妥之处……” “那他何故缺席换服节?”朱渝截口打断了他。 秦小楼一怔,他也一直在忧虑这个问题,迟疑了一下才道:“赤巴喇嘛说‘博克多’重病提前闭关,这又有什么可疑的?” 朱渝大笑起来:“秦小楼,你不觉得这个藉口很牵强么?当然,你如此崇拜那‘博克多’,你自己肯定是觉得合情合理的了?” “‘博克多’出关后,会自行交代的……” “嘿,我倒要看看他如何交代!” 然后,朱渝也不等秦小楼回答,就大笑着远去了。 第三十五章 拓桑刚刚完成了那套最为复杂的定心术的最后修炼,慢慢睁开眼睛来,虽然密室里面寂静无声,他却清楚的知道,此刻外面快要接近黎明了,又将开始风雪交加的一天。 他看看君玉,君玉还没醒来,脸上的神情非常平静,还带着一丝微微的笑意,睡得极为香甜的样子。 他凝视着那样安宁的笑脸,她虽然是躺在宽大舒适的羊皮褥子上,而睡觉的姿势却是那种绝对标准的军人神态,就连睡梦中也丝毫不敢松懈。 他更深刻的体会到,她从少时开始就生活得何等的艰苦!因为长期在军中,为了防止身份泄漏,她每一刻都要小心翼翼,许多年后,就养成了这般如苦修的僧人一样,几乎算得上是一种极端严苛的生活方式。 而这种坚韧如磐石般的性格下面,却一直是那样宁静而温暖的笑脸。 心里的怜惜之意更强烈起来,几乎满满地要冲出胸腔。他不由得伸出手,轻轻地抚了抚她的温暖的脸庞。 感受着那双手的热度,君玉轻轻睁开了眼睛,然后,坐了起来,微笑道:“拓桑,早上好。” 拓桑能够清楚每一个睁开眼睛的时刻是黎明还是黄昏,那是因为他从小习以为常;而君玉却也能够在每一个醒来的时候,都清楚那是早上,拓桑也丝毫不觉得有什么奇怪。 于是,他也道:“早上好,君玉。” 君玉见他几乎有十来天的时间都保持着同样一种极端古怪的姿势,丝毫也不动,无时无刻,她睁开眼睛,看到的都是那般模样,现见他终于睁开眼睛来,立刻问道:“你最近修炼的是什么功夫?怎么那么古怪?” “这是密宗一门失传已久的定心术,我只知道一些断章残篇,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修炼成功。” “你在寒景园里为我疗伤时,功力大大受损,现在,恢復了多少?” 拓桑笑了:“我自开始修炼这定心术以来,只觉得全身的功力已经大大恢復,甚至比以前还强,君玉,你要不要学?” 第77页 君玉眨了眨眼睛:“好的,你教我,我们就在这密室里躲一辈子。” 拓桑道:“如果真能够躲一辈子,那才真是我此生最大的梦想!” 两人对视一眼,一起笑了起来。 拓桑伸出手抱住了她:“时间还早,你可以再睡一会儿。” 君玉笑着点了点头,靠在拓桑怀里,真的闭上眼睛又睡着了。 这一刻,她就不再是职业军人那般僵硬呆板的睡姿了,而是小孩子一样蜷缩在拓桑怀里,脸上的笑意也越来越深,心里什么也不想,从未有过的无忧无虑。 拓桑看她的睫毛有时轻轻颤动一下,知道她并未睡着,便贴了她那温暖的脸,也觉得从未有过的无忧无虑,只觉得时间走到这一刻,已经完全停止了。 许久,许久,拓桑听得一个轻柔之极的声音:“拓桑,这是你闭关的第二十五天了吧?” 如一声惊雷响在头顶。 拓桑沉默着。 “我该离开了。拓桑!” “君玉。” “我的身体已经完全康復了,没有任何问题了。” “我知道。你走吧。” 拓桑的一只脚在第二间修炼密室的第二块石板上以一种十分古怪的姿势转动了三下。很快,那石板裂开,现出一条秘道来。 这是“博克多”的修炼密室通往外界的惟一秘道,原是为了防止不测时预备的,只有歷代“博克多”和“博克多”的一名起居贴身喇嘛才知道。 君玉看了看那秘道,知道拓桑带自己进入这密室肯定也是通过它的。 她看了看拓桑,大步走了出去,拓桑跟在她身后,两人出了密室,拓桑又用了一个更加古怪的姿势踏在那石板上,身后,石板完全合拢。 一股冷风席捲着雪花吹在面上,君玉这才看清楚,这条秘道的外面是一片山坡,外面茫茫一片,也分不清楚究竟身在何处。 “君玉,我送你一程。” “你还有五天就要结束闭关了,不能再外出了。” “我一定会在出关之前赶回来的,我总要送你一程。” 君玉心里如一团乱麻。她生平不曾这般藕断丝连,明知这样的不理智会让两人陷入绝境,却又越来越难以自控,就如一个深陷沙漠即将焦渴而死的旅人,明知那金樽里装满的是毒药,也心甘情愿的饮鸩止渴了。 那热切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君玉……” 君玉点了点头,忽然轻轻笑了起来:“好的,拓桑,如果真有地狱,我们就一起下地狱吧!” 拓桑狂喜地拉住了她的手,两人一起在大雪纷飞的夜里向远方飞奔而去。 芭蕉镇是距离圣宫一百余里的一个热闹的小镇。 这里,是着名的茶马商旅要塞,为各民族杂居地,街上大小店铺林立,是南来北往的商旅和游人落脚的天堂。每天熙来攘往的人群中,出没着各种身份、各怀目的、形形色色的人,走在这充满苏油、茶香味道和各种腥膻味道的古老街道上,哪怕是天皇贵胄或者江洋大盗也不会让人觉得有任何怪异之处。 拓桑完全是当地俗家男子的打扮,头上也戴了当地男子常常带着的那种毛茸茸的厚厚的帽子。 君玉也换了一套跟拓桑差不多的装束,远远看去,两人倒几乎如一对兄弟一般。 此时,冬日的夕阳虽然已经落下山去,但是各种商品买卖的吆喝声依旧此起彼伏。 前面有几个叫卖各种鲜艷金钗、头花的小摊,几个极年轻的姑娘围上去挑选了好一阵,然后,各自拿了满意的饰品远去了。又有两个异族商旅模样的男子被吸引,也上去一人挑选了一支,也许是为家里等待的妻子或者情人挑选的吧。 拓桑一直盯着那小摊上的各种饰品,待暂时没有其他人上去问了,他才轻轻拉了拉君玉,君玉明白他的意思,两人一起走了过去。 拓桑拿起一支十分别致的碧青色的玉钗,玉钗末端镶嵌着一颗小小的珍珠,他似乎十分满意的模样,轻声道:“君玉,你看这个可好?” 君玉细细一看,竟然有几分像在寒景园里,情魔收藏的那支当年自己父亲送给母亲的青竹雕刻的头钗。 君玉微笑着点了点头。 拓桑从来不知道寻常的男人该怎样对待自己心爱的女子,但见她那从未有过的妩媚微笑,心里一酸,知道自己今生永远也不会有机会看到她真正头戴那钗是怎生模样了。 两人继续在热闹中前行,君玉紧握了那钗,她从小到大从来没有用过任何女子的饰品,也从来不清楚一个女子究竟该如何对待自己心爱的男子,可是,却也深深明白,此生此世,自己是决不会有头戴这玉钗的一天了。 天色已晚,两人在一个热闹小店的二楼小间里坐下,很快,滚烫的油茶、浓烈的青稞酒、两盘味道浓郁的羊肉、牛肉以及厚实的糌粑都已经端了上来。 小二退去,关上了门。 君玉倒了两碗青稞酒,轻声笑道:“喝吧。” 拓桑点点头,喝了一大碗青稞酒,心情完全轻松了下来,笑道:“君玉,这里真是个好地方啊。” 君玉点了点头,也喝一大碗。 拓桑又倒了一碗滚烫的油茶给她,她轻轻喝一口,在那样热气腾腾的氤氲里,心里也觉得从未有过的轻松愉快。 楼下,有一大群人正在喝酒唱歌,这是一个善于歌舞的民族,唱歌和喝酒一样是他们的家常便饭。各种各样的行人和商旅早已熟悉他们这种响彻云空的嘹亮歌声,此刻,完全感染了他们的热情,纷纷和着大声唱了起来。 如此的喧嚣嘈杂,听在耳里却如天籁。 拓桑拿起两只盘子互相敲了敲,笑道:“君玉,我给你唱首歌儿……” 君玉大笑,摸出两块碎银抛了抛:“古人是击节而歌,你是击盘而歌,要用心唱哦,唱好了,重重有赏……哈哈……” 拓桑笑着点点头,唱起歌来: 那一月 我转动所有的经筒 不为超度 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 我磕长头匍匐在山路 不为觐见 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 我转山转水转佛塔呀 不为修来世 只为在途中与你相见 …… 这是君玉第二次听他唱这首歌了。 此刻,虽然没有古琴的和弦,但是,他天生的那种深具民族精华的特色嗓音就更深刻地得以完全体现了出来。 也许是那曲子太过精妙,又也许是那唱歌的人太过深情,这辽远的歌声竟然压住了外面的十分喧嚣和满满的嘈杂。 不知什么时候,外面乱七八糟的和声,全部停了下来,天南海北聚集起来的人群都静静听着这样妙不可言又透出淡淡伤感的歌声,在这样寒冷的夜里,无不耸然动容,心有戚戚。 歌声,慢慢地散去;灯火,慢慢地黯去;黑夜,慢慢地深去。 酒,也一杯一杯地全部喝光。 醉醺醺的旅客在这个醉醺醺的小镇里,一起睡去。 伏在桌子上的君玉慢慢抬起头来,对面的拓桑已经完全醉倒,伏在桌上沉沉睡去。 她站起身,走过去,轻轻摸了摸他的头,他依旧睡得极熟。 她取下头上戴着的厚厚的帽子,慢慢地从怀里摸出那支翠绿的髮钗,十分笨拙地插在头髮上,轻笑道:“拓桑,可惜你看不见啊!” 这一刻,心里已经完全没有了离别的悲哀,尽管拓桑看不见,她依旧轻轻挥了挥手:“拓桑,再见了,再见了!” 她走出门去,很快,身影消失在了小镇外面的黑夜里。 远远的,有小帅的一声长嘶,它被拓桑寄存在附近一个安全的地方。那户人家的主人是个医治牲口的能手,小帅的腿伤已经被治理得差不多了,虽然跑起来还是有些瘸。 君玉笑着拍了拍它的头:“老朋友,辛苦你了!” 小帅的舌头十分亲热地在她手心里蹭了一下,君玉跃上马背,小帅撒开四蹄,得得地在黑夜里跑了起来。 那早已“醉倒”的拓桑,一直站在黑夜里,目送她远去,心里无喜也无悲。 远远的夜幕下,那是圣宫的方向。 明日,就是“博克多”出关的日子。 三更十分,圣宫周围一片死寂。 拓桑快步奔向那秘道。越接近秘道,心里就越紧张。 夜色下,他辨识出秘道的雪地上竟然有一行脚印。以自己和君玉的功力,离开的时候无论如何都不会留下脚印的。 他心里一沉,看看四周,四周依旧一片黑沉沉的死寂。而那个雪地上的秘道口,看起来似乎并没有什么异样。 第78页 明天就是“出关”的日子,一早,起居喇嘛就会送来礼服,如果见不到人,不知会引起什么大乱。此时,已经不容后退,他迟疑了一下,还是以那个古怪的姿势转动了雪地上的入口石板。 拓桑跃入秘道,那石板立即合上关闭,拓桑再无迟疑,飞快地向密室走去。 石板合上的剎那,在后面山体的阴影里,一个“雪人”——雪貂斗篷,屏息凝神,伏在地上,几乎如死过去一般。此刻,他才慢慢地从地上站了起来,浑身冰凉,心也僵住,嘴角边挂了一丝残酷而怨恨的笑意。 五天前,他看见二人从这里手牵了手跑出去,那一刻,他也是浑身冰凉,完全绝望,心却完全如沸腾的岩浆,狂热地叫嚣着要毁灭一切,淹没一切,最好与天地万物都同归于尽。 那一刻,他想大声唿喊,大声阻止,立刻格杀,可是,他忽然听见那样细微的花开一般的笑声,震得人心口生疼,尚来不及反应,那二人已经完全消失在黑夜里。 现在,终于,那样熟悉的花开一样的笑声再也不在拓桑身边了,这个不守清规的“博克多”,终于独自回到密室了。心口的疼痛已经变成了麻木,全然的绝望已经让人疯狂。 他笑了笑,站在那秘道口边,发出了一个简单的信号,立刻,“千机门”的七八名好手从几个隐藏的方向围了过来。 第三十六章 拓桑在密室门口呆住。 里面有生人的气息。 “博克多”的静修室里居然有生人的气息。 他点亮了一支蜡烛,烛光下,那块羊皮褥子上躺着一个人,一个女人。 那女人闭着眼睛,似乎已经睡熟。 他头脑里一阵轰鸣,却也很快镇定下来,上前一步想摇醒那女子。可是,那女子始终闭着眼睛,怎么都摇不醒。 拓桑大急,也顾不得多想,立刻抱了那女子往秘道方向奔去,此时,他只有一个念头,无论如何,要尽快将这女子送出去。 快到秘道口,那一直昏睡的女子似乎呢喃了一声,下意识地抱住了他的脖子。 拓桑也顾不得拉开她,用脚旋动了那道出口的机关。 风雪扑面而来,拓桑停下了脚步。 七八支火把将这一片原本荒僻的地方照得亮如白昼。 千机门的几名高手围了过来,朱渝看了看雪地上那些深深浅浅的脚印,盯着拓桑,笑了起来:“神圣的博克多,你要到哪里去?” 拓桑平视着他的目光,点了点头:“朱大人,你倒真用心了!” 朱渝看了看他尚抱着的那名衣衫不整、满脸春意的女子,此时,那女子惺忪地睁开了眼睛,依旧牢牢抱着拓桑的脖子。朱渝大笑:“人不风流枉少年,博克多,你还是想想到底该如何向佛祖交代吧……” “博克多……” 即使诸天一起降临,赤巴喇嘛的声音也不会比现在更惊恐了。 在千机门高手的火把下,赤巴喇嘛和夏奥喇嘛满面铁青地匆匆赶来。夏奥喇嘛拖着戒律的那条长长的铁棒,整个人已经完全呆住了。 好一会儿,赤巴喇嘛才惊醒过来,沉声道:“将这女子拿下……” 铁棒喇嘛立即上前抓住了那个已经完全清醒的女子,重重地将她掼在冰冷的雪地上。女子低着头跪在雪地上,膝盖立刻渗出血来。 圣宫的戒律禅院。 四周从未有过的戒备森严。 今天是“博克多”的出关大日,紧接着就要到新年的大庆了,但是,一切的礼仪活动已被通知全部取消。 所有僧侣早已被吩咐按照往常的惯例自行活动,他们虽然修炼日久,较之常人更容易接受种种意外,但是各自心里依旧有了深深的惶惑和不安。他们的“博克多”,一个月前缺席“换服节”,一个月后又缺席即将到来的新年大庆,再迟钝的人,也知道一定会有大事发生了。 拓桑站在戒律院的上首。 赤巴喇嘛、夏奥喇嘛以及那名老得看不出年龄的喇嘛等几名主要喇嘛惶惶不安地分立在他的两边。 一众喇嘛的对面,是掩饰不住满面讶异的驻地大臣秦小楼、宿卫禁军统领朱渝和千机门的副统领张瑶星。 秦小楼怒瞪了一眼朱渝,似乎在询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朱渝冷冷地笑着瞟了一眼拓桑:“秦大人,所有的事情,你可以询问博克多,以佛祖的名义,神圣的‘博克多’绝无撒谎的可能。” 没有任何人回应,所有人甚至都不敢正视“博克多”那平静的目光。这是圣宫歷史上第一位进入“戒律院”的“博克多”,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更不敢擅自开口“审问”博克多。 秦小楼心里也十分不安。作为驻地大臣,他万万没有料到会有这样的情况发生,更不认为自己有权力私下审问“博克多”。 他寻思了一会儿,才道:“朱大人,不如……” 朱渝笑道:“秦大人若觉得为难,下官就不妨越俎代庖了。下官既是奉旨前来调查,就有义务和责任将这件事情,对圣宫和朝廷有所交代……” 他盯着拓桑:“博克多,你对那女子还有什么话说?” 所有人的目光一起转向了拓桑。 拓桑的神色丝毫不变:“那女子是无辜的,你们立刻放了她。” 赤巴喇嘛和夏奥喇嘛交换了一下眼色。 朱渝笑了起来:“博克多谎称重病缺席‘换服节’,又在闭关的最后一晚从秘道偷偷将一个女子送出去,这女子无辜还是你无辜?你们谁相信?” 众人哑口无言。 那名老得看不出年纪的喇嘛忽然朗声道:“我相信。” 众人吃了一惊,向他看去,这老喇嘛的每一条皱纹都已经如千年古树的年轮,实在分不清楚他究竟已经老到了何等地步。 老喇嘛道:“圣宫弟子众多,千百年来其中难免偶尔会有些不肖之徒,犯下yin戒。圣宫自有办法辨别这些不肖之徒。我‘博克多’眉清目朗、肌骨清华,绝无犯戒。” 朱渝愣了一下,笑了起来,拍了拍手。立刻,千机门的两人带上了一个女子。朱渝笑道:“博克多,这个女子你认不认识?” 目光全部聚集到了那个女子身上。 女子呆呆地站在那里,深深地低了头,披头散髮,不成人形。秦小楼听了那老喇嘛的话,心里本来已经轻松了一点儿,可是,见了这个女子,心立即就沉下去了。这个女子虽然面色并不妖娆,但一眼可以看出,早非守身如玉的闺中好女。 朱渝道:“博克多,你可认识她?” 拓桑点了点头:“但是,她是无辜的,你们即刻放了她!” “你说她是无辜的?”朱渝笑道:“央金,你抬起头看看面前这人,你可认得?” 央金终于抬起了头,面无血色,她看了拓桑几眼,低声道:“认得。” “你说说,他是你的什么人?” 央金又低了头,颤声道:“博克多是我的爱人,所有错都是我一个人的错,跟他没有关系,请你们放过他……” 她早已泣不成声,跪了下去,头在地上重重地磕着,直磕得满头鲜血淋漓:“都是我的罪过,请你们放过他吧……” 拓桑暗自嘆息了一声。 朱渝冷冷地看他一眼:“你二人倒真是一对同命鸳鸯啊,都这个地步了,还互相为对方求情……” “你真是这样认为么,朱大人?” 拓桑平静地看他一眼,朱渝忽然有点不敢正视那双目光,立刻转过了头。 那老喇嘛摇摇头,赤巴喇嘛和夏奥喇嘛都觉得此中有些说不出的古怪,但是又不清楚到底古怪在哪里。赤巴喇嘛厉声道:“央金,你说的这些,可有证据?” 央金怯怯地低了头,好一会儿才颤抖着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出一朵红色的花儿来。那花儿已经枯萎,可是央金还如此珍藏着,众人心里又是一寒,显然是她的定情之物。 “央金,你说,这花儿是哪里来的?” 央金早已泪流满面:“是换服节的前几天,我和博克多在南迦巴瓦玩耍,他从山崖上摘了送我的……” 朱渝盯着拓桑:“这花,可是你送‘她’的?” 他并不说“这花是你送央金的”而是说“这花是你送‘她’的”。 拓桑想起君玉接过小红花儿时那样别致的微笑,面上也不禁露出了淡淡的笑容。他点了点头,坚定地道:“对,是我送‘她’的!那些错,都是我一个人的错,我应该受到佛祖的惩罚,但是央金是无辜的,请放央金一条生路!” 第79页 朱渝丝毫也不放松:“从最初的情书到你屡次的外出都是因为‘她’?这次的闭关期间,‘她’也一直在你的密室里?” “对,所有一切都是因为‘她’!我闭关期间,‘她’也和我一起在密室里。” 一众喇嘛和秦小楼无不面色如土。他们早知道“博克多”在换服节之前外出了相当一段时间,正是因此来不及赶回才错过了换服节。此间种种,竟然全是为了面前的这个女子,如今,女子已经拿出定情的花儿,“博克多”自己也亲口承认。 更骇异莫名的是,这个女子居然在“博克多”的静修室里呆了几近一个月,要知道,静修室是连博克多的母亲都不允许进去的。 一名执勤的铁棒喇嘛和一名千机门的高手一起押下了央金。 朱渝的笑声非常疲倦:“好了,我的任务完成了,秦大人、赤巴喇嘛,事情就是这样了。” 众人面面相觑,竟然不知道该如何继续下去。 拓桑看着一众喇嘛,沉声道:“你们先出去吧,朱大人稍留片刻。” 秦小楼、张瑶星和一众喇嘛都看着他,他还是往常一般庄严威肃,丝毫不改他“博克多”的身份气度。众人不敢抗命,立刻走了出去。 所有人等都已退下,空荡荡的戒律院立着两个人。 两个人互相对视了一眼,拓桑平静地道:“我不知道你是如何将央金送进我的密室的,我也不想知道,但是她是为你做事的,你至少应该设法救她一命。” 央金当众承认了和博克多的“私情”,现在,所有人等再无怀疑,无论她是何种身份究竟出于什么目的,按照圣宫的原则,她已经必死无疑。 “你还是先想想你的处境吧。” “央金是无辜的!” “对,她是无辜的,很多人都是无辜的,只有你是罪魁祸首!”朱渝愤怒地盯着他,“你身为‘博克多’却不守清规。你幼年就已进入佛门,又为什么偏偏六根不净?你有了凡尘之念原也不干我事,即使你喜欢了一万个女子也由得你去。可是,你为什么偏偏要对‘她’生出那些痴心妄想?” 拓桑闭了闭眼睛,心里有如针刺。 朱渝第一次见到他这样的神情,那早已完全绝望冰冷的心,忽然获得了一种极大的快意。他笑了起来:“拓桑,央金要被处死了,都是你这个罪魁祸首害的。你一生礼佛救生,如今,眼睁睁地害死一个人,让别人成为你不守清规的牺牲品,你心里是什么感觉?” “央金是无辜的,你绝不能处死她。” “现在,谁还保得住那毁了‘博克多’声誉的女子的性命?她若无辜谁才是有辜?”朱渝的笑容从所未有的残酷,声音却低了下去:“央金不死,莫非你想让那个真正的‘她’去死?” 拓桑心里一震。 “怎么,害怕了?觉得冤屈?” 拓桑盯着他,摇摇头,微笑道:“我早就准备着接受佛祖的惩罚,感谢佛祖宽厚仁慈,让我和她一起度过了许多美好的时光!而惩罚的这一天,其实已经来得很迟了。我现在十分开心,因为,此生此世我绝不会令‘她’的英名蒙羞。” 朱渝心中也一震,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过了许久,朱渝抬起头,四处看了看这阴森森的戒律院,淡然道:“你和‘她’是同一种人。我是小人。从此以后,我和你们道不同不相为谋。” 拓桑没有回答,只道:“朱渝,你可以离开了。” 朱渝转身,径直离去。 拓桑回到自己的寝宫。 除了几名贴身喇嘛外,寝宫的外面还多了几名武装的铁棒喇嘛。他清楚,自己已经完全被软禁起来了。 一名起居喇嘛走了进来,拓桑见只有他一人,便道:“另外一人呢?” 起居喇嘛惶恐道:“回‘博克多’,他坐化了。” 拓桑点了点头:“知道了,你下去吧。” 那名“坐化”的起居喇嘛正是唯一知道秘道的贴身喇嘛。如若不是他泄漏了秘密,朱渝再有天大的本领又怎能找出那秘道,甚至偷偷将央金送进密室,布下埋伏等自己上当? 他也隐隐有点佩服朱渝,这人居然在如此陌生的冰天雪地也能跟踪到南迦巴瓦安排好一切,再闭气守候在秘道几天,真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吃尽了多少苦头。 拓桑长嘆一声,无论他怎样心思算尽,他总算曾经为了君玉跳下那雪崩的深壑,甚至捨命相救。 拓桑从不懂得种种的阴谋诡计,也难以想像“千机门”万般的收买贿赂栽赃嫁祸,便不去多想贴身喇嘛因何泄密的问题,静静地打坐起来。 驻地大臣的府邸,灯火彻夜通明。 秦小楼背着手,转来转去。 张瑶星尽管身为“千机门”的副统领,无论什么大风大浪都已见过,可是,在这边远的驻地大臣府邸,也有点坐立不安。 张瑶星看看一直站在唯一的一扇窗户边发呆的朱渝:“朱大人,现在怎么办?” 朱渝冷然道:“你们先安排好善后事宜,寻个妥当时间正式宣布废立,再行处决之事。” 秦小楼怒道:‘博克多’并非常人,你们无权擅自处理。稍有不当,只怕会引起大乱……” “善后事宜,正是你秦大人的职责所在。‘博克多’已经对自己所犯下的罪行供认不讳,下官认为那些教众没有理由再起什么争端。” 秦小楼只觉得头都大了:“昨天我去圣宫找赤巴喇嘛,差点被夏奥喇嘛用铁棒扫地出门。他们现在对驻地官员的情绪很大,要想平息这场风波,只怕是非常艰难的事情……” 由于老喇嘛的那席话,赤巴喇嘛和夏奥喇嘛都觉得此次事件大有蹊跷,虽然“博克多”本人已经供认不讳,他们仍然觉得有诸多的疑点。再加上事发的第二天,“博克多”的一名起居贴身喇嘛就自杀了,更是让圣宫上下疑云重重。 喇嘛们虽然对世情懂得不多,但赤巴喇嘛作为外事喇嘛毕竟精明得多,这次又见到“千机门”出动,更觉得大有可疑。尤其令他感到愤怒的是,歷代的驻地官员都不能擅自干涉圣宫的教中事务,而“千机门”的人居然不知用什么手段探知了圣宫的秘道,这是圣宫的绝密之一,早已大大逾越了他们的权限。 他将自己的怀疑和夏奥喇嘛探讨了一下,夏奥喇嘛最为崇拜“博克多”,加之性烈如火,无论如何不能接受“博克多”有“私情”这一事实,相反,总隐隐觉得他是被朝廷派出的这群人“陷害”的。 现在,他们的教敌奘汗赤教正在朝中大肆活动,而在这样关键时刻居然就有了“博克多”的“罪证”,两人越想越觉得此事十分诡异,是以,见了秦小楼,自然再不会有什么好脸色。秦小楼碰了一鼻子灰回来,却又无可奈何。 朱渝看着张瑶星:“张大人,此次事件要绝对保密,若有泄密者,格杀勿论。” 张瑶星点了点头,饶是他在“千机门”多年,也不禁对朱渝十分佩服。朱渝自来到这里,一直是单独行事,他们也丝毫不知道他的行踪,直到朱渝布置好一切,安排他们埋伏在四周,才一举拿获了那如山铁证。 “朱大人神机妙算,我们这么多人忙碌了这么久也找不到丝毫线索,可是你一来就解决了此事,下官自愧不如……” “大家彼此彼此,张大人又何必过谦?” 秦小楼盯着朱渝:“你是怎么知道密室出口的?你又如何那么清楚‘博克多’的行踪?” “下官的工作手段,恕难告知秦大人。” “佩服佩服,果然是虎父无犬子啊!”秦小楼不无讥讽地道:“朱渝,你如此神通广大搞出这么多事情来,于你到底有什么好处?” 朱渝面色一沉:“秦大人,请注意你的措辞,你代表的是朝廷,而非圣宫。你千万不要站错了立场!” 秦小楼比不得张瑶星等人,自不怕他,怒瞪他一眼,朱渝也对他怒目而视。 好一会儿,朱渝才冷冷道:“秦大人,你现在的首要任务是协助圣宫尽快确立新的‘博克多’……” 现任“博克多”并未死,哪里去找什么转世灵童?要另立“博克多”,又谈何容易? 秦小楼长嘆一声:“哎,君玉和圣宫的关系那么密切,可惜君玉不在,他要在的话,赤巴喇嘛和夏奥喇嘛的态度想必不会这般恶劣,我也可以和他商量一下。” 第80页 朱渝的背影微微颤动了一下。这些日子以来,他早已痛下决心忘记这个人,斩断有关她的一切记忆,即使不得不提起她的时候也只用“她”来代替,可是,一听到这个名字,还是不由自主地一阵心悸。 第三十七章 漫天的风雪席捲了铺天盖地的寒意,呜呜地在驻地大臣府邸的上空一次次唿啸而过。 今晚,正是中原传统的元宵佳节。驻地大臣府邸虽然也按照惯例张灯结彩,却没有丝毫喜庆的气氛。 大厅里坐满了人,每一个人都面色凝重。左边是以朱渝为首的朝廷官员,右边则是以赤巴喇嘛为首的圣宫代表以及包括铁马寺在内的三大寺院的首要喇嘛。 秦小楼拿出朝廷的密函,这正是朱渝离京时就准备好的废除现任“博克多”的圣旨,但是,朱渝直到昨天和三大寺院的住持面谈后,才第一次向秦小楼出示了这道密旨。此时,秦小楼才完全明白,原来今上早已对“博克多”大为不满,早已给他定下了“罪行”。 他本来对于“博克多”和那个叫作“央金”的女子的私情已经确信,可是,现在见了密旨以及朱渝的表现,反倒生出了极大的怀疑。 赤巴喇嘛等虽然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但是,待秦小楼宣读了圣旨,依旧十分震骇。夏奥喇嘛抗声道:“此事尚未调查清楚,秦大人何故……” “此事已经十分详尽,不用再浪费时间!”朱渝打断了他的话,“请圣宫准备就绪,五日后,下官会亲自押解前任‘博克多’进京,至于新一任的‘博克多’人选,秦大人会协助圣宫尽早做出决定的。” 一众喇嘛纷纷对他怒目而视,赤巴喇嘛沉声道:“圣宫的事,圣宫自有主张,朱大人请尽好自己本分,无须多言。” 朱渝冷然道:“下官只是奉命行事,五日后一定带人上京,各位好自为之。” 他的语气实在太过嚣张,这次,就连秦小楼都忍不住要对他怒目了,旁边另一名助理官员向秦小楼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可鲁莽行事,秦小楼强忍了口气,终于坐着没动。 一众外事喇嘛早已离去,府邸只剩下秦小楼和朱渝二人。 秦小楼道:“朱大人,下官奉劝你务必慎重,如若这样强行带走‘博克多’,喇嘛教中的忠实信徒必不肯善罢甘休,到时,引起大乱谁来负责?” “‘博克多’不守清规已是罪证确凿,谁若不服,谁就是犯上作乱!” “莫非你想强行镇压?” 朱渝笑了起来:“秦大人,实不相瞒,在下对那‘博克多’实在痛恨已极,如果有谁胆敢半路生事,在下一定不会心慈手软,正好立刻动手将他就地正法。” 秦小楼讶然道:“他到底怎么惹到你了?你要这般处心积虑置他于死地?” “与秦大人无关的事,秦大人最好不要多问。” 朱渝走到门口又停下:“秦小楼,你最好不要将此事向君玉透露半个字,她现在早已被密奏了几项大罪,其中就有结党营私一项,她身为边疆帅臣如若再敢和圣宫过从甚密,必和那‘博克多’一般下场!你若真是她的朋友,就自己衡量一下吧。” 秦小楼呆坐在原地,一时也不清楚他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朱渝坐在烧得正旺的火盆旁边,一碗接一碗地喝着浓烈的青稞酒。酒在喉咙里火辣辣地流过,心却早已变成了一块僵硬的铁石,再也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朱大人。” 朱渝抬起头,醉醺醺地斜了一眼一身风雪的张瑶星:“何事?” “明日就要押解‘博克多’上路了,那个女子怎生处置?” “格杀勿论!” 张瑶星面上十分为难,看守央金的除了千机门的两名高手,还有圣宫的两名喇嘛,他们奉“博克多”之命,无论如何不允许立即处决央金。 朱渝冷笑道:“他早已不是什么‘博克多’了,还想发号施令?” “可是,那些喇嘛仍然完全听令于他。我们也不能擅自行动。” 朱渝厉声道:“你身为千机门的副统领,这点办法也没有?” 张瑶星不敢强辩,他身为千机门的副统领,两次出动都未能拿下“博克多”的罪证,可是朱渝一出马,立刻将事情办得妥妥帖帖。他唯恐回朝后受到办事不力的斥责,不得不对朱渝绝对服从,又想在离开前尽力表现一番,回去好有所交代,只得道:“好的,下官自会想办法解决,朱大人请放心。” 央金坐在墙角冰冷的褥子上,将头完全埋在膝盖里。 此时此刻,她心里虽然满是惶恐惭愧却并不太担心自己的命运。她深信,那个英俊多情的男子一定会如约将自己救出去的。 她本是当地一个有着一半汉族血统的土着少女。那天,她正在自家的牧场赶着几头牛,忽然,看见雪地上一个白衣翩翩的公子打马经过。 那样英俊潇洒的人儿,忽然出现在这片冰天雪地里,央金一时竟看得呆住了。 那英俊青年回头,这些天,他一直在寻觅一个合适的当地女子,一下瞧见了这美丽而羞涩的土着少女,立刻停下马,走了过来。 央金不识字也不知道“一见钟情”这样的传说,可是,在男子的温声软语里,一颗心早已化成了一池春水。 男子不仅相貌俊俏,而且本领极高,能驯服最烈的马、能抓住飞窜的野兔,能将一头蛮牛一掌掀翻,相处两天下来,他已经成了央金心目中最最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他的所有话语都是神的旨意。随后,在那牧场的小木屋里,已经完全倾心于他的央金,和他一起度过了整整三日的旖旎风光。 央金尚未从这做梦也想不到的温存和幸福里回过神来,情郎已经要打马离去。 在她的盈盈泪光里,情郎停下脚步,说自己要去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央金说,什么重要的事情,我能帮你吗? 央金忘不了自己说出这话时,情郎俊俏的脸上那种冷淡的表情,他说好的,我正需要你的帮忙!我要去报一个大仇! 在南迦巴瓦的冰天雪地里,她像一只土拨鼠一般卧在雪堆后面静静等待,好几次都几乎要冻死过去,可是,因为情郎就在身边,因为情郎那样坚定不移的神情,她也咬牙坚持了下来。 情郎告诉她,他们要等待的那个人是他的最大的仇人。这个人卑鄙无耻、无恶不作,把他害得很惨很惨,不得不背井离乡四处逃亡。这次,他好不容易才从大坏人的一个亲信那里得知他外出的消息便立刻一路跟踪到了这里。他讲的那个悽惨的故事,令得单纯的央金也不由得对这个“坏人”大大痛恨起来,决心无论如何要助情郎一臂之力,帮他完成报仇雪恨的心愿。 情郎说,央金妹妹,江南有很多很好的风景,有彩色锦绣的衣服,有繁华富庶的胭脂水粉,等我报了大仇,一定带你去江南,离开这苦寒的冰雪之地,过幸福愉快的生活。 央金虽然也热爱这从小长大的故土,但是,情郎口中的江南繁华地,更具有无比的诱惑力,因为,在那里,自己能和他永远在一起。 一切,正如情郎的安排,她拿到了那个“坏人”的“信物”,可是,她怎么也不愿相信那个微笑着送自己花儿、给自己包扎伤口的少年会是大jian大恶之徒。那少年天神一般的面孔,仁慈的心地,还会念咒语驱赶皴猊,就正如传说中南迦巴瓦的神仙,又怎么会是恶人呢? 她带了那信物,正要向情郎问出自己心中的疑惑,可是情郎已经头也不回地往那少年独自离开的方向追去,甚至没有跟自己道一声别。 那一刻,央金几乎又快冻死在这冰天雪地里,可是,她安慰自己,情郎一定是要赶着去向那个大恶人报仇,他总会回来的。 果然,半个月之后,情郎又到那牧场的小屋子里找她。她欣喜若狂,情郎却暴怒欲狂,咆哮着一定要手刃仇人。 这时的情郎早已不是温存柔情的模样,而是时时刻刻都狂躁暴戾,央金什么都不敢多问,只得完全听从情郎的安排,希望能够早日帮他达成报仇雪恨的心愿,好早早结束这样惶恐不安的日子。 情郎处心积虑地安排着什么,央金一句也不敢过问。那天晚上,下着大雪,情郎突然变得无比的温存体贴。央金在那样极致的欢愉里几乎完全迷失了自己,哪怕立刻为情郎死去都会心甘情愿更别说帮他做一件在他口里是“小小的事情”了。当晚,央金被送到那“坏人”的密室——这时,央金才知道那个大大的“坏人”并不是那天送自己花儿的少年,而是和少年在一起的人。 第81页 那人正是“博克多”! “博克多”是这片土地上的神,央金不敢也不愿诬陷毁谤于他,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情郎就在身边,用了那样可怕的目光瞪着自己,于是,她在地上重重地磕着头,一边求佛祖原谅,一边背下了那翻早已滚瓜烂熟的谎言。 “我污衊了‘博克多’,我会受到神的惩罚!”央金在黑暗的屋子里也不敢抬头,只知道饿了要吃东西渴了要喝水,心里却有个小小的声音在坚持着“他会救我的,他一定会救我出去的。” 可是,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许多天过去了,情郎依旧没有丝毫消息。 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央金几乎要完全绝望了。 这些天,她一次又一次想起自己说出“我能帮你吗”时,情郎脸上那种冷淡的表情,单纯如她也忽然意识到,也许,他正是在找这样一个人,正是为了利用自己。她本是个十分美丽的姑娘,也有当地的少年曾经用了火一般炽热的目光看过她,这时,她才想起,无论自己和情郎怎样柔情蜜意的时刻,情郎也从来不曾用那火一般的目光看过自己。甚至有一次,她从梦中醒来,发现他的目光是那样的冰冷甚至是一种说不出的厌恶——不过,那时,她以为他是在厌恶他的仇人,以为他是因为“报仇”心切所以心事重重! 她越想越害怕,再也不敢继续想下去。 屋子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阵冷气袭来,央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一个人提了盏马灯走了进来。 央金高兴地抬起头,很快,眼神又黯淡了下去。 随后跟进的千机门的两名特务架起了她,央金惊恐得颤声道:“你们要干什么?” “送你去该去的地方!” “我要见一个人,我一定要见他一面……” “下辈子吧。” 雪夜里,央金的喉头髮出一声咕隆,两名铁棒喇嘛闻声赶去,她已经在血泊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博克多的起居室。 明天就要上路了,拓桑心里什么也不想,静静打坐。 一名贴身喇嘛匆匆走了进来,低声道:“博克多,央金姑娘被处死了!千机门的人亲自动的手,我们阻止不住。” 拓桑只在心里一声长嘆,那无辜的女孩子还是没能逃过这一劫啊。 佛祖,请重重地惩罚我吧,那无辜的人是代我受难啊! 一声大笑,一个残酷的声音响在耳边:“拓桑,恭喜,你又害死了一个人。” 贴身喇嘛大怒:“你胆敢擅闯‘博克多’的寝宫?出去。” “二位大师请注意,他早已不是什么‘博克多了’!” 两名喇嘛掌风运劲,立刻就要扑过来,拓桑挥挥手,示意他们退下。两人怒视朱渝一眼,不得不退了下去。 朱渝大模大样地站在拓桑对面,笑道:“明天就要上路了,你知道我还想做一件什么事情?” “朱大人的事情,我不想知道。” “不,你一定有兴趣知道。央金死了,下一个就轮到‘她’了,我只想知道一件事情,你若看见‘她’死在你面前,神情是不是还会如现在这般平静?” 拓桑平静地看他一眼:“你这般恨她?” “现在,我恨‘她’更胜过恨你!”朱渝笑了起来,“你是不是想求我不要伤害‘她’?” 拓桑摇了摇头,神情依旧十分平静:“朱渝,你有什么手段就尽管使出来吧,‘她’的英名也决不会因你而蒙羞!” 朱渝冷笑着走了出去,外面的夜色,已经如墨汁一般漆黑一片。 ※※※※※※※※※※※※※※※※※※※※※※※※※※※※※ 二月的寒风带着一丝春的气息扑面而来,蜀中的大街小巷里,卖花姑娘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君玉牵了小帅,直奔浣花溪深处隐藏的那处“剑庐”。 小屋寂静无声,经歷了少雨的一冬,不深的溪水缓缓流淌。 君玉轻扣院门,一人开了门,探出头来,正是等候已久的舒真真。 “君玉!” 舒真真十分惊喜:“我一直等着你呢。” “我知道,舒姐姐,我这不是来了么,呵呵。” 她仔细看舒真真,舒真真已是年近四十之人,面色虽早已不若第一次在蜀中见到时那般年轻,但是,因为修炼《洗髓经》和《手挥五弦》后,脸上的光华倒比早前多了几分。 在茶水的热气腾腾里,舒真真细细地看着君玉,发现君玉的气色也比自己上次在军中见到时好得多了,不禁大为欢喜:“君玉,你的气色好很多了。” 雪崩后,君玉被拓桑救回,在那密室里呆了二十几天,拓桑用了佛珠和一些特质的药丸以及自身的高深功力,将她身上的余毒和寒气全部驱除干净,就连那几次重伤后的残余也得到很好的调理,是以气色大变,全身早已康復。 “前些日子,拓桑给我治疗了一段时间。现在,我身上所受过的大小内伤已经全部治好了,舒姐姐,我身体从未这般好过,你放心吧。” 舒真真迟疑了一下:“你,还和那拓桑见过面?” 君玉微笑道:“那是最后一面,已经算得上永别了吧。” 舒真真看她这样若无其事的样子,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她自从在寒景园的密室见到拓桑的所作所为后,就对此人大有好感,暗嘆若不是他那特殊的身份,倒真是君玉的良配。 君玉将上次回朝差点被揭穿身份、自己如何告假辞官的事情给舒真真详细讲了。舒真真听出其中的兇险之处,不禁道:“君玉,你这官还没彻底辞掉啊。半年之后,如果皇帝再召你回朝中,到时该如何应对?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君玉自己倒早已想好了这一点。如今暂无重大战事,凤凰军中藏龙卧虎且有孙嘉坐镇,而西北大军中有张原、周以达、林宝山等将领运筹帷幄,自己离开也不会有什么要紧了。趁这半年之内找个什么契机正当辞官或者挂冠而去,想来并非难事。她现在的首要目的是创办一所书院,如果是正当辞官,书院地址就选在凤凰寨自是最好不过的事情。 君玉想,曼青和白如晖互有情意,看样子江南的越窑窑主余稽平对莫非嫣也十分欣赏,这两人如果有了美满的归宿自然是天大的喜事,而自己和舒真真、林易安一起创办书院,日子想必也不会孤独。 “我想创办一所书院,但是还没选好地址。” “好的,我一定支持你。” “舒姐姐,你如果没有什么要紧事情的话,能不能和我一起去凤凰寨看看?我们也可以一路游玩,你说可好?” 舒真真想起君玉曾经给自己提起过的那个传奇女词人林易安,自己和林易安都是中年之人,今生都是铁定独身了,而看君玉这种情况,估计今生也不会有什么嫁人的打算,心里十分怜惜她,笑着拍了拍她的手:“好的,君玉,反正今后我都和你在一起就是了。” 君玉心中一暖,尽管她早已习惯了舒真真母亲一般温情的照顾,但是,这一瞬间依然说不出话来,只觉得鼻子一酸,不好意思地转过了头,好一会儿才拉住了舒真真的手:“舒姐姐……” 这一刻,那英姿翩翩的少年终于露出了小女儿一般的情态。舒真真心里十分欢喜,觉得她这个样子才是正常少女的模样,便又如母亲一般轻轻拥抱了她一下,笑了起来:“我们两人和你口中的那位林姐姐,正好一起创办书院,倒也志同道合,不枉此生。” “好的,林姐姐已经做了许多前期的工作,你见到她一定会喜欢的。” 舒真真道:“当然,君玉喜欢的人,我都会喜欢的。包括你的两位‘妹妹’。” 君玉也有点难为情的笑了。在监军的奏摺和皇帝的调查中,她被形容得十分风流,“姐姐”几个“妹妹”几个,其中就包括了押送粮糙到玉树镇大营呆了一夜和她“鬼混”的“妖娆”的舒真真,是以舒真真藉机调侃她。 第三十八章 这是风和日丽的一天。今天是花朝节。 君玉从来没有过过这样的节日,她长期在北方边境,二月的时候,那里往往还是天寒地冻,糙都没发出太多新芽,但见蓉城的大街小巷满是卖花的女郎,过往的行人头上无不簪花,也觉得十分新奇。 舒真真笑道:“这算啥,你到寒景园看看,才知道有多少花开呢!” 两人来到寒景园,只见沿途骆绎不绝的人流,寒景园大门敞开,行人一拨一拨往里面进进出出。 第82页 自从密室被打开后,无论是江湖中人还是丞相府的人以及那些远道而来的喇嘛们都先后到密室三番五次地搜寻,直到翻了个底朝天,大家终于确信,这里除了满墙的石刻壁画,既没有什么金银财宝更没有什么武功秘笈。 至此,寒景园的神秘面纱已经被完全揭开,再也没有了明查暗访的各路人马在此逗留。寒景园虽然是舒家的歷代老宅,但舒真真总觉得这庭院深深并非“祥瑞”,多次打算将它卖了,但是,几次都没下定决心。 这两年来,舒真真雇了几个人管理寒景园,种花养树,卖花卖果,每到花季都完全对游人开放,是以,寒景园已经一改往常的神秘和死亡气息,变得生气勃勃,花繁果茂。 君玉随舒真真进得院门,只见一路上盛开着迎春、报春、水仙、春兰、 茶花、 梅花、瓜叶ju、蜡梅、茶梅、白玉兰、海棠、连翘、马蹄莲、晚ju等等各种各样的花儿,而沿途的一些花树上则挂满了大大小小的“花神灯”,五彩缤纷,看得人眼花缭乱。 这次花朝节,寒景园要对外开放七天。 君玉看了看满园的游人,嘆道:“这园子原来竟是这般美丽!” “我就是估计你会喜欢这里,所以一直没有卖。” 一名负责花圃和管理园子的中年妇人见了舒真真,赶紧上前,舒真真笑道:“你不用招唿我们,收拾好房间吧,我们要在这里住几天。” 那妇人答应着,退下去了。 两人在那片吐穗的枇杷园里停下脚步。君玉细细看那枇杷树,这树开的花一串一串如褐色的穗子一般模样,十分朴实根本不似花儿,但是,君玉见过它结出的果实,却是黄橙橙的,十分可爱。 舒真真心里一动:“君玉,如果把书院的地址选在这里也不错,你觉得呢?” 君玉点了点头,她十分喜欢这个有亭亭如伞盖一般黄桷树的园林,尤其是密室里那精巧之极的壁画,完全是一流的艺术品,如果真把书院的地址选在这里倒也不错。 ※※※※※※※※※※※※※※※※※※※※※※※※※※※※※ 又是一轮朝阳升起的时候,众人已经接近蓉城边境。 朱渝勒马,往蓉城的方向看了看。 张瑶星道:“朱大人,有什么事情?” “你们先走,到渝州府等我,我随后就会赶来。” 朱渝掉转马头,看了看身后几丈远处的拓桑等人。夏奥喇嘛和一名贴身喇嘛正护送着他往前走来。 朱渝策马上前,夏奥喇嘛举着自己长长的铁棒,眼睛里似乎要喷出火来:“你又想干什么?” 拓桑摇摇头,夏奥喇嘛和贴身喇嘛一起退了下去。 朱渝看了看戴着手镣的拓桑,拓桑依旧是那样平静的表情。 朱渝笑了起来:“我要去蜀中旧地重游一番,你猜猜看,‘她’会不会在那里出现?下官猜测,‘她’不会轻易回凤凰寨,这蓉城又还有‘她’至关重要的一个亲人舒真真,下官总要去碰碰运气,对不对?” 拓桑心如刀割,却面色不变。 朱渝又笑道:“凭你的武功,这区区手镣怎么困得住你?要是担心‘她’的话,你尽可以脱身跟来。要是博克多贪生怕死半路逃窜,倒也是一桩稀奇事情。” 拓桑清楚,他百般出言恐吓,就是想看到自己惊惶的模样,此刻,尽管心如雷击,也不愿趁了他意,依旧面色如常。 朱渝见他面不改色,心里益发怒不可遏,咬牙低声道:“下官十分想看到当‘她’死在你面前的时候,你是否还是这般冷静的模样?” 有一瞬间,拓桑觉得心里有一头狮子狂吼着,要跳出胸腔去厮杀、去拼命,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淡淡地道:“朱渝,我生平不曾伤过一人,你若用你那些伎俩去害‘她’,无论上天入地,我必取你性命!” 朱渝大笑起来:“拓桑,你终于不是那该死的喇嘛样子,像个男人了,好,我随时等你来取我性命。” 张瑶星见朱渝掉转马头,正要离去,心里十分担心,川陕一带各种势力出没,他们押解的人身份又那般特殊,如果路上出了事情,谁也脱不了干系。 “你们行事小心,只管看守好要犯,沿途不可多事,我很快会赶来和你们汇合的。” 张瑶星不敢抗命,只得带领众人先往渝州的方向而去。 太阳,慢慢地往天空斜去。 朱渝慢慢地往寒景园的方向接近。这是他唯一熟悉的地方,他只是想到这片阴森森的园林随便看看,向过往的一切记忆做个了断。 他来到门口,怔了片刻,寒景园里人来人往,繁花似锦,完全不是记忆中冷清清、阴森森的模样。 莫非,她真的会在这里? 心几乎要跳出胸腔,有几个游人好奇地看了他几眼,朱渝也不理会旁人的目光,信步走了进去。 远远地,一阵悠扬的琴声传来,朱渝停下脚步,听了听,不由自主地往那琴声的方向而去。 那是黄桷树下一片清幽的小小的广场。广场四周都开满了鲜花,而正中的空地上则放了一张古琴,一个少年正悠闲地坐在那里,轻抚琴弦。 朱渝呆呆地站在人群中,犹如一截木桩,心里无法思考,脚步也无法移动,只觉得天地之间,爱也罢恨也好,都已经变得那么遥远。 那琴声实在太过美妙,让人的身心都进入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美好宁静,而那弹琴之人的眉梢眼角,笑意无限、风神如仙。 在少年的四围,聚集了许多游人安静驻听,其中绝大部分是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的女人和孩子。许多姑娘们、孩子们手里捧了花儿,待得少年一曲终了,齐齐爆发出一声欢唿,纷纷将那些花朵向台上扔去,瞬间,少年的头上、宽宽的崭新的蓝色袍子上都堆满了各种各样的花朵。 少年微笑着向众人致意,天空的夕阳从黄桷树的茂密的叶子中洒下来,静静的光辉在她的脸庞上流淌,令她的乌黑眼珠散发出来的笑意分外温暖宜人。 赏花的人和听琴的人都纷纷散去,黄昏的霞光里,小小的广场变得空荡荡的,只有四周的鲜花散发出阵阵温暖的芳香。 君玉站起身来,抖落满地的花儿,微笑道:“朱渝,这么巧?” 这微笑太过明媚清澈,令人的心口堵得如即将爆发的山洪,朱渝无法开口,低了头看着那满地的花儿。 雪崩时刻,朱渝的那声嘶喊实在太过惨烈,君玉事后想起也深深为之动容,现在见他平安出现在这里,虽然觉得有几分意外,却发自内心的感到高兴:“朱渝,谢谢你!” 许久,朱渝抬起头来,淡淡道:“你是真心谢我?” 君玉点了点头。 朱渝嘴角边又浮起那揶揄的笑容:“怎么谢?以身相许?终生相伴?其他方式我都不接受。” 君玉大笑起来:“没有酬金,没有好处,就这么空口白话的一句‘感谢’,朱渝,你收还是不收?” 如此轻松、如此毫不设防的大笑令朱渝脑子里一片轰鸣,他的目光从那样令人不可逼视的笑颜上移开:“见到我,很意外吧?” “对,很意外,也很开心。” “你不问我是来做什么的?” “你想告诉我,自然会说;若不愿告诉我,我又何必问。” 君玉的笑容不改,扬起手,一朵茶花不偏不倚地落在朱渝的帽子上:“你曾千里迢迢地叫小帅带了梅花给我,现在我总该捡个现成,回送你一朵花儿。” 朱渝似乎被这样的一朵花儿压弯了腰。那时,自己还不知道君玉的身份;那时,自己只是很希望和她成为朋友。他忽地伸出手取下那花儿,想立刻揉成粉碎,心里一痛却怎么也无法下手,默然片刻,轻声道:“就当是你送我的礼物,我收下了!” ※※※※※※※※※※※※※※※※※※※※※※※※※※※※※ “君玉,吃饭了。” 舒真真的声音远远传来,她再走几步,忽然停下脚步,看着君玉身边之人。 “舒姐姐,你认识的,我的朋友朱渝。” 朱渝受君玉所託,曾在青城山一战中救治舒真真,舒真真自然记得他。舒真真虽然和朱丞相有大仇,却受了朱渝恩惠,再加上听君玉提起雪崩前,朱渝曾跟着跳下去的事情,心里早已对他没有恶感,但是,一时之间也无法和他平常相处,只是淡淡道:“你们先聊,我再去看看花圃的花苗。” 君玉知她心情,也不多说,目送她离开后,微笑着对朱渝道:“你远道而来,今晚就留在寒景园一起吃顿饭吧。” 朱渝呆住,似乎听到了天大的意外,一时之间竟反应不过来。 第83页 君玉见他呆在原地,笑道:“怎么,不赏脸?” 朱渝终于反应过来,也笑道:“多谢,君公子的这顿招待,不敢不从。” 饭桌上摆着一只花瓶,花瓶里斜斜地插了一枝红梅。 朱渝端着饭碗,手都有点颤抖。此生,他从来没有吃过如此狼狈的一顿饭,甚至没有看清楚桌上到底有什么菜餚,只是食不知味地拔拉着碗里的饭粒。 他悄悄抬头看君玉,她已不若在军中那般正襟危坐,而是面带笑容,津津有味的样子。 窗外的风如此清新,身边之人的目光如此明亮,明明就近在身边,触手可及,却偏偏心在天涯,完全绝望。 “朱渝,这饭菜可还合你心意?” 那亲切的声音是此生从不敢想像的仙乐,有那么一瞬间,他突然产生了一种错觉,这里才是自己的家,而对面之人正是自己梦寐以求的伴侣。只是,这幸福太过缥缈,他不敢开口,怕一开口,人就从梦中惊醒了。 “朱渝……” 他突然回过神来,强笑道:“哦……什么事?” “你住在哪家客栈?” “我还没有找客栈。” 君玉笑了:“寒景园有很多房间,我叫管家给你收拾一间客房,你看如何?” 朱渝没有开口,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君玉笑了:“若是你另有安排的话……” “不,我没有安排,我很喜欢这里。” 朱渝急忙道,头上都隐隐冒出汗来,今生,自己从来不曾如此接近幸福,怎能轻易选择离开? 晚餐早已结束,寒景园特制的花茶飘散着淡淡的芬芳。 朱渝手足无措地坐在这古老大院的古朴客厅里,自从踏进寒景园的那一刻起,他整个人就像突然陷入了一场难以醒来的梦里,晕乎乎的,轻飘飘的,脑子已经无法正常运转。 好一会儿后,他才定了定神:“这园子还要对外开放几天?” “还有三天。” “那,我可不可以在这里打扰三天?” 君玉笑了:“欢迎之至。” 他凝视着那真诚无伪的笑容,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有这样的笑容是很平常的事情,可是,这笑脸的主人少时孤苦,自十来岁起就开始闯荡江湖、驰骋疆场,早已不知吃尽多少苦头,经歷过多少的生离死别。 要有一颗怎样圣洁的心才会永远保持这样的笑容? 他不禁道:“这些年,你就从来没有怨恨过生活?没有怨恨过那些伤害你的人?” 君玉看着他,尽管他这话无头无尾,却也理解了他的意思,微微一笑:“伤害我的人很少,对我好的人很多。” “那是你先对别人好。” 君玉摇了摇头,从梅眉、弄影先生到舒真真、赵曼青、莫非嫣以及许多肝胆相照的朋友,那些,都是无条件、不要求任何回报的热爱与支持。 “是他们的好,让我学会了对别人好!” 朱渝沉默着,许久后,他才低声道:“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君玉看了看窗外的夜色,道:“我过几天就要动身回凤凰寨,先了却一些事情。然后,我想和舒姐姐、林姐姐一起创办一所书院,不知能不能成功……” 舒真真、林易安都是中年之人,朱渝心里一寒:“你已决定了自己的后半生就是这青灯古佛般的活死人生涯?” 她知朱渝生性风流不羁,自由散漫惯了,自然不喜也不能理解那种略嫌刻板单调的生活,人各有志,便也不多说,只道:“书院的生活虽然谈不上多姿多彩,但是在我看来,至少比战场和朝堂都有趣得多。” 朱渝迟疑了一下:“也许吧。” 夜色慢慢地深去。整个寒景园沉浸在花香的安宁与祥和里。 朱渝起身来到窗边,推开窗子,看着这百年老宅的沉沉夜色。寒景园非常大,里面有很多这样的院子,此刻,他虽然不知道君玉究竟住在哪一栋院子里,可是,一想到她也在这里,也在这同样的夜色里,那早已如铁石般冷硬的心,忽然有了一丝微微的暖意。 春日的阳光暖暖地照耀在寒景园的上空。这已经是园子对外开放的最后一天了,往来的游人不但未减反倒比前几日更多了起来。 那片开满鲜花的小广场早已挤得人山人海,绿衣锦绣的少女,簪花的妇人,高龄的太婆,快乐的孩童……许许多多慕名而来的人早已并非是为了赏花踏春,而是来聆听那样绝妙的琴音和一睹弹琴之人那样绝世的风采。 今天,少年弹的是一曲《广陵散》。朱渝也站在人群里细细聆听。这三天来,他都和那些游人一般挤在这片鲜花广场听她弹琴、唱歌。他喜欢这样静静地看着她,用了平静而深挚的目光,那让人的灵魂从未有过的洁净。当她不弹琴唱歌的时候,就会陪着他在风景如画的寒景园里四处走走、品茗赏花,日子快乐得如一场盛世的美梦。 最后一曲终了,少年起身,沖台下的人群深深鞠了一躬,微笑道:“下一个花季,也欢迎各位乡亲光临寒景园。” 人群比往日更加疯狂,几个胆大的少女甚至冲上广场,亲自把花儿放在少年宽大的袍子上,才依依不捨的退去。 朱渝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他也学了那些少女的样,跃上台,将一朵花儿轻轻放在了君玉的袍子上。 朱渝道:“今晚,一醉方休?” 君玉点头:“好的,一醉方休!” 一杯又一杯的酒喝下去,人的眼睛也越来越花。 夜色,早已深去,就连窗外的树木、花儿似乎都已完全睡去。 朱渝站起身,看着那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的少年。就连在睡梦里,她的脸上依旧带着微微的笑意,就似从来没有经歷过这世界上的一切兇险与可怕一般。 她不为我所有,她永远不会为我所有! 朱渝抬起右掌,全身的功力已经运集到掌心,他知道,只要这一掌拍下去,这熟睡的少年就永远也不会再醒过来了。然后,这世界上就再也不会有那般的风华绝代、英姿翩翩、百战百胜、堂堂正正了。 只要这世界上没有了她,自己就再也不会心碎、疯狂、绝望了。 他本是满怀了怨恨来的,踏进寒景园的一刻,他已经下定决心要一了百了。可是,当真正看到少年的一剎那,他却忍不住告诉自己:既然见面的时候不适合动手,那就等到离别的时候吧。 在人生中最美好的三天里,他甚至忘记了一切怨恨忘记了所有绝望。如今,离别的时候终于到了。 他想起父亲那般轻蔑和不屑的语气“你真要有本事让君玉嫁了你,我倒会觉得无比荣耀,不至于再因为两个儿子都那般没出息而耿耿于怀!可是,儿子,你有这本事么?” 他在这样暗沉的深夜里一声惨笑:“父亲,我没有本事,我永远也没有这个本事,也永远不会再有机会!” 她不为我所有,她永远也不会为我所有!与其让自己在别处看着她心碎,不如就在这样的时刻将她毁灭! 朱渝终于抬起手掌,往那熟睡少年的天灵盖拍去…… 第三十九章 朱渝的手掌已经接近君玉的天灵盖,他的目光落在君玉熟睡的脸上。她永远是这般不设防,她相信身边每一个人。她的长长的睫毛一动不动地阖住眼帘,丝毫也没有察觉自己即将到来的厄运。 隐约中,他似乎又听到那细微花开的笑声,儿时的往事一幕一幕浮现在心底,小君玉在千思书院的雪地上走来走去,那样的丰姿翩然、神态若仙。小君玉的笑声如花开的声音:“君玉,我叫君玉……”就在那一刻,他已经深深迷上了那样的笑声,此后许多年再重逢时,这种“迷”变成了“迷恋”,逐日加深,直至疯狂。 “我怎能害她?我怎能下手害她?” 藏在怀里的那朵枯萎的茶花勐烈地撞击着胸口,像有一把锋利的刀子在心口一刀一刀地割着,朱渝忽然大叫一声,注满功力的掌心回撤,一下拍在了自己胸口,“哇”地喷出一口血来。 君玉勐然惊醒,跃了起来,扶住了他摇摇晃晃的身子,骇然道:“朱渝,发生什么事了?” 朱渝一下紧紧地抱住了她,将头埋在了她的肩上,嘶声道:“君玉,我喜欢你!我真希望能够永远和你在一起……” 君玉想起雪崩时刻的那声惨唿,心口的疼痛如cháo水一般漫捲全身。她扶住了朱渝的身子,想抽出手来为他运功疗伤,可是,他的双手如两道紧箍,如果强行挣扎,只怕会令他伤得更重。 她嘆息一声:“朱渝,无论如何,我们总该先治好你的伤。” 第84页 朱渝惨然低语:“我宁愿就这样死去。” “可是,我不愿看到你这样死去。只有活着,你才有机会继续听我为你弹琴唱歌。” 朱渝的眼睛忽然有了光华:“你是在给我希望?” 君玉暗嘆一声,察觉到他的手臂松开了一点儿,立刻轻轻拉开了他,封了他全身几处大穴,塞了几粒药丸在他口里,为他运功疗伤。 幸得这一掌没有伤及肺腑,一个时辰后,朱渝的脸色已经有所好转。 君玉起身,朱渝拉住了她的手:“君玉,运功疗伤最是耗费元气,你会后悔对我这样好的。” 君玉温和地看着他:“何出此言?” “我刚才是想杀你,我本就死有余辜!” 君玉长嘆一声:“你怎么会杀我!你不会杀我,你永远也不会杀我。” 朱渝惨笑道:“你不知道我曾经做过些什么丧心病狂的事,你若知道了,你就会后悔今天为什么要救我!” 君玉一时也不明白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好一会儿才坚定地摇摇头:“朱渝,无论你曾经做过什么,我永远也不会后悔今天这样对你。你对我的好,比我对你的好,多太多!” 这一刻,朱渝心里也辨不清楚到底是喜是悲,巨大的悔恨塞在心头,震得心脉欲裂,又吐出一口血来。 君玉见他心情激动、心跳快速,这对受了内伤的人来说,实在是一件不妙的事情,她想抽出手去摸摸他的脉搏,刚一动,朱渝立刻更紧地抓住了她的手,唿吸急促,不能自已:“君玉,不要走……” 君玉点了点头,在他身边坐下。 朱渝紧紧抓住他的手,情绪慢慢地平静了一些。他不再说话,只是看着外面的夜空,逐渐地,外面的天空已经有了鱼肚白,黎明,就要到来了。 今天起,寒景园对外开放的花期已经结束,而自己,再也没有留在这里的理由了。 他看着身边的人,那双明亮的眼睛正温柔关切地看着自己,这一瞬间,他忽然觉得自己距离这颗心这般近,几乎没有任何距离。他慢慢放开了那双手,笑了起来:“君玉,我想去休息一下。” 君玉点了点头,扶他到了他的房间,为他盖好被子,看到他闭上眼睛,才转身轻轻关上了房门,松了一口气。 她来到自己的房间,折腾了半宿,又为朱渝疗伤,她也早已疲惫不堪。看看天色尚早,她在一张宽大的椅子上坐下,合上眼睛,也不知过了许久,迷迷煳煳中,房间的门被推开,舒真真的声音响在耳边:“君玉,吃饭了……” 她睁开眼睛来,笑了:“舒姐姐早。” “还早吗?都快中午了……”舒真真打开窗子,外面,晴朗的阳光一下洒满房间,晃得君玉几乎睁不开眼来。 君玉忽然想起朱渝,立刻起身:“舒姐姐,我先去看看朱渝。” 舒真真正觉得奇怪,这两个每天早起赏花弹琴的人怎么今天都那么晚还没露面。君玉也顾不得先给她解释,立刻往朱渝房间走去。 门虚掩着,君玉推开门,房间里空无一人,朱渝早已不知去向。 跟上来的舒真真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君玉?” 君玉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朱渝并非软弱之人,前一时刻两人还在把酒言欢,而后一刻居然举掌“自残”!君玉当然并不相信他口中所说“我是想杀你”,却无论如何也想像不出他这样几乎是自毁一般的理由。 朱渝伤得虽然并不致命,却也不轻,如今不辞而别,也着实令君玉担心不已。 朱渝出现在寒景园本就十分令人蹊跷,而他昨晚的反常行为更是让人不安。她想起朱渝说的话“你不知道我曾经做过些什么丧心病狂的事”,心里益发不安起来。 朱渝尽管从小性格就有些偏激,又有那样的父亲、兄弟,可是,这么多年来,朱渝本人却从来没有做过什么真正大jian大恶之事,如今,他又怎会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 她这样一想,便宽心了一些,却再也无心在蜀中游玩,便对舒真真道:“舒姐姐,我们明天就启程去凤凰寨吧。” “好的。”舒真真立刻答应下来。 ※※※※※※※※※※※※※※※※※※※※※※※※※※※※※※※※※※※※ 孟元敬在御书房的门口停下。 汪均匆匆从后面走来,低声到:“皇上正等着你呢。” 两人一起走了进去。 皇帝正埋首在一堆厚厚的奏摺里,这时抬起头来,揉了揉眉心,疲惫不堪地道:“孟卿家,你说这事情怎么办?” 孟元敬接过两份奏摺,一份是圣宫的赤巴喇嘛所奏,奏摺内容十分强硬,圣宫上下一致认为现任“博克多”是被人诬陷,其间大有蹊跷,要求朝廷深入调查,圣宫上下还是一致拥戴现任“博克多”。而另一封则是奘汗赤教的密折,说他们已经有了新的“博克多”人选,要求朝廷做出裁决。 两份奏摺的内容都是为了同一件事情,各自的目的却完全相反,依圣宫如此强硬的态度来看,只怕稍有不慎就会酿成大乱。 汪均疑惑道:“朱渝的奏摺上面说得清清楚楚,确实在现任博克多的密室里发现了一名女子,而博克多本人也亲口承认了,那名女子也被处决,圣宫为什么会觉得他是被诬陷的?” 孟元敬没有回答,他深知肯定是朱渝使了什么手段陷害了拓桑,他虽然对拓桑十分厌恶,但是想到拓桑最终落得这般身败名裂,而君玉估计还不知道此事,又隐隐觉得心里有点不安。 “孟大人,你怎么看?” 他抬起头,发现皇帝用很奇怪的目光紧紧盯着自己。他知道,皇帝早已对君玉的身份大起疑心,虽然清楚拓桑被陷害,却怎敢说出真相将君玉牵扯进去?只得强自道:“既然证据确凿,臣看也没有什么好怀疑的。” 皇帝道:“但是,赤巴喇嘛的奏摺言之凿凿,而且有圣宫戒律院的最老的喇嘛担保博克多绝无犯戒,千百年来,他们自有法子辨别教中的不肖之徒,如今敢这样上奏,自然有相当把握,如果朝廷不予理会,完全驳回,只怕难以服众。” 他盯着孟元敬:“朕倒是有几分相信那博克多看上的不可能是当地那个被处决的女子,他写的情诗都是用汉语写的,又怎会给当地的土着女子?只怕那女子连字都不认识,他写那劳什子情诗岂不是媚眼做给瞎子看?孟大人,你认为呢?” “臣愚昧,实在不敢枉自揣测。” “孟大人过谦了,据报,君元帅至今尚未返回凤凰城,孟大人,你是君玉最要好的朋友,这几个月可有他的消息?” 孟元敬心里一震,依旧面不改色:“君玉戎马生涯多年,从未好好休息过,趁着假期只怕是游山玩水去了。这些日子,臣也没有她的丝毫音讯。” 皇帝冷笑一声:“君元帅千方百计辞官要离开京城,也罢,他总算没有出现在圣宫,想来,也许这博克多倒真与他无关。” 汪均道:“奘汗赤教的奏摺怎生处理?” 皇帝沉思了一下:“奘汗赤教如今组织了一支强大的军队,如果此次朝廷不能如他们的意,只恐他们立刻全体投向赤金族。如今之计,最好是依他们另立‘博克多’。但是,现任博克多不死,要再立博克多只怕困难重重。而只要他一死,奘汗赤教一方固然可以另推人选,即使圣宫不同意,也便于另寻转世灵童……” 皇帝道:“看来,最好是立刻处死那博克多……” 汪均道:“现在圣宫上下一片愤慨,怎能公然处死博克多?” 皇帝道:“如今之计,那博克多无论如何不能死在朱渝和张瑶星押解的途中,否则,圣宫立刻会站到朝廷的对立面。只好另想办法解决这件事情。你二人意下如何?” “皇上英明。” “孟大人,你曾为武林盟主,现在,该是你出马的时候了!” 孟元敬心里一沉:“臣为官后,早已交出盟主之位……” 皇帝打断了他的话:“据传博克多武功盖世,朕又听得你和君玉二人双剑合璧,天下无敌,要不要朕召回君玉协助于你?” “不用,臣会自己想办法。” 走出宫门,天色已晚。春日的风吹在面上,江南早已春暖花开,一派莺歌燕舞。 孟元敬径直回到尚书府,孟母一见他,立刻喜滋滋地道:“元敬,今日,我亲自见过王大人的千金了,那模样人品真是……” 第85页 孟元敬也无暇细听,只道:“娘,我有点事情,这些事情,你自己做主就可以了。” 孟母见儿子匆忙的样子,知道他公事繁忙,便道:“好,我做主就我做主了。婚姻大事,原本也该父母做主的。” 孟元敬在书房里坐了一会儿,忽报汪均来访。 他有点意外,立刻将汪均请进了书房。 两人坐下,寒暄了几句。汪均道:“元敬,我们是老朋友了,也不转弯抹角,有一件事情,我很久就想问你了,却一直藏在心里不好开口……” “什么事情?” “君玉到底是男是女?” 孟元敬没有开口,他虽然早已确知君玉的身份,但是,君玉自己从来没有亲口承认过自己的身份,在她本人没有亲自承认之前,他怎能对外人代她承认? 他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道:“莫非汪兄也有所怀疑?” 汪均道:“实不相瞒,我生平最佩服的人就是君玉。我从未怀疑过他。但是,皇上对君玉的猜疑越来越深……” 孟元敬点点头,现在皇帝要半路处决拓桑,自然是基于政治上的考虑,但是,如果君玉得到消息,绝不会袖手旁观。她一旦出面,皇帝就会清楚事情的真相,到那个时候,拓桑自然死不足惜,只怕君玉也有极大的危险。 “君玉究竟在何处?” 孟元敬苦笑道:“我也很久没有她的音讯了。” 他暗思,君玉既没回凤凰寨,又没出现在圣宫,到底会到哪里去呢?押解拓桑进京的事情,是第一等的机密大事,只怕她一时半刻也难以得到消息。现在,他唯有祈祷她最好永远也不知道此事,永远也别跌入那样的险境。 ※※※※※※※※※※※※※※※※※※※※※※※※※※※※※※※※※※※※ 朱渝一路策马狂奔,跑出百余里,才停下马来。沿途有张瑶星留下的特殊记号,可是,记号到此却一下中断,看来,明显是中途发生变故,一行人并未到达渝州府。 前面是一条分叉路口,他细细查看了周围凌乱的印迹和一些血痕,立刻调转马头,往另一个方向追去。 又追出百余里,沿途果然又有了张瑶星留下的标记,此时,已是傍晚十分,他沿着标记来到郊外一间荒废已久的破庙。 刚一来到庙门,他已觉出一种戒备气氛,轻扣了三下,这是千机门惯用的一种特殊联络手法,他也是这次带领千机门到圣宫抓拓桑才学会的。立刻,张瑶星开了庙门,低声道:“朱大人,我们已经被盯上了……” 张瑶星一臂受了刀伤,而千机门随行的十几人已经折损过半,只剩下五人。那名贴身喇嘛也不在了。 “是何方势力?” “喇嘛教的,看样子,圣宫想强行劫回‘博克多’……” 夏奥喇嘛拖了铁棒,大步走了过来:“你这厮鸟又胡说,那拨贼子根本不是圣宫之人,正是你等合谋了千方百计害我博克多,又还装模作样一番……” 他身材十分高大,袍子上大幅血迹,这破庙又阴森森的,几乎要顶到房顶,愤怒之下,拖了铁棒立刻就要向张瑶星挥去,震得屋顶上的灰尘直往下掉。 旁边乱糙堆里坐着,一直闭眼不语的拓桑低声道:“住手!” 夏奥喇嘛狠狠瞪了张瑶星和朱渝二人,拖了铁棒退了回去。 朱渝挥挥手:“两人出去找点吃的东西,小心行动,其他人退到外面戒备。” 夏奥喇嘛看了看拓桑,拓桑点了点头,他也随众人一起走了出去。 拓桑依旧坐在原地,闭目念经,一动也不动。 朱渝盯着他半晌,笑道:“拓桑,你果不愧是博克多,心爱的女人死去也可以眉头不皱一下。” 拓桑缓缓睁开眼来,双目精光四she:“凭你就能害得了她?” “你也太小看朱某了。” “我并非小看你,而是相信君玉。你本领不如她,她也绝不会为你花言巧语所惑。” 朱渝大笑起来:“朱某恨的人怎会容她活在这世界上?现在,君玉已死,你的死活已与我无干……” 拓桑带着手镣的双手缓缓抬了起来。他知道朱渝是满腹怨恨地赶去蜀中的,也见识过朱渝处死央金的手段,口里说不相信,可是朱渝的笑声却如尖刺刺进心里,光是听了“君玉已死”这几个字,已令他几欲发狂。 朱渝第一次见到拓桑几乎发狂的样子,益发得意地狂笑起来,他的内伤尚未痊癒,又狂奔了大半日,这一笑之下,气血上涌,不由喷出一口血来。 拓桑看他面色惨白,受伤不轻的样子,显然是经过了一番搏斗,心里不由得更是惶恐,忽见到他眼中笑容全去后,那种全然无伪的深刻的悲伤之意。 拓桑修炼定心术已经大有成就,立刻分辨出,一个刚刚做了极大恶事的人无论如何也不会有这种眼神,他嘆息一声,又坐了回去,闭上了眼睛。 朱渝大怒:“拓桑,你这是什么意思?” 拓桑依旧闭眼不语。 “君玉真是瞎了眼才会喜欢你这个连她的生死都毫不关心的秃驴!” 拓桑丝毫也不理会他的咆哮,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我只是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情!一个肯在雪崩的时刻随她跳下去的人,怎会下得了手去害她?!” 朱渝像被人在心口插了一刀,颓然低下头靠在破庙的墙壁上,像拓桑那样闭着眼睛,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第四十一章 拓桑和夏奥喇嘛都是步行,朱渝、张瑶星等人骑马也只好慢吞吞的,行程并不快捷,这天,众人方来到川陕交界处。 朱渝看看天色,已是黄昏十分,前面是一片茂密的树林,众人即将穿越这座树林。他深知川陕大盗的厉害,为防止出意外,立刻下令全力戒备。 由于前次遭受袭击,千机门只剩下了包括朱渝和张瑶星在内的七人。张瑶星看看拓桑,低声道:“朱大人,这里经常有土匪强盗出没,我们不妨等天明再上路,若博克多有什么闪失……” 朱渝笑道:“博克多会有什么闪失?你们还是先担心自己有什么闪失吧!” 即使是上次遭到突袭时,张瑶星也从来不曾见过拓桑动手,也不知道朱渝此话的意思,却不敢继续追问,只好立刻安排上路。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树林里一片阴森森的,正是夏季,糙已经长得十分茂盛,马一塌进去,行走都有些艰难。 千机门的那五名人员,座骑远不如朱渝、张瑶星等人,行动更加艰难,而夏奥喇嘛却拖了铁棒在前面拔糙开路。他们见“博克多”走在这样的杂糙丛生里却完全如履平地,身不染尘,一个个不由得又是称奇又是佩服。 自上路以来,他们从来没有担心过拓桑会逃走,即使后来拓桑去了手镣,他们也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连日奔波下来,拓桑神情自若,他们一个个却苦不堪言,又担心时刻会出现的杀手,那些杀手不仅杀拓桑也不会放过他们,是以一个个惊恐不安,反倒自身如囚徒一般。 众人刚刚走到林子深处,拓桑忽然平静地道:“有十四人围了上来,你们自己小心一点。” 朱渝勒马,他也听出有人围拢,却无法像拓桑一般说出数字。众皆讶然,兵器紧紧地握在手中。马已包裹蹄子,口含勒片,一阵老鸦的叫声掠过,糙丛一低,众人才隐隐听出一阵风声,不一会儿,一行人围了上来。朱渝在黑夜里听声辩位,果然是十四人,不由得对拓桑暗自佩服。 一阵暗器破空的声音,众人早有防备,各自隐身。 黑暗中响起一声低喝,一声火器破空的声音,周围的荒糙燃烧起来,树林里立刻亮如白昼,紧接着,刀枪剑戟四面八方向众人杀来。 由于拓桑和夏奥喇嘛都换了便装,一众杀手一时之间也分不出谁是谁,立刻见人就杀。 所有的出手,都是江湖上的一流高手,千机门的五人虽然也无不是一等一的好手,奈何敌众我寡,左支右绌,很快已经倒下去三人。 朱渝提了“照胆”,剑光一寒,身边一黑衣人立刻穿胸而过,倒在地上。众黑衣人一愣,却丝毫也不慌乱,立刻将主力向朱渝攻来。 身边,张瑶星和剩余的两名千机门卫士已经完全陷入险境,只有夏奥喇嘛拖了铁棒,舞得虎虎生风,一时之间也无人能近得了他的身。 一个黑衣人一刀向张瑶星背心砍去,张瑶星避之不及,眼看就要丧生刀下,那黑衣人的刀锋忽然一沉掉在了地上。 火把之下,他忽然发现击沉自己刀锋的只是一棵小糙,心里大骇,不由得低唿一声。一行黑衣人听了他的低唿,混战之中,也不由得一个个顺了他的目光,往拓桑看去。 第86页 两名黑衣人稍微分神,已被朱渝击毙,其中又有人低唿一声,背心被一片树叶击中,一时之间竟动弹不得。 只是瞬间的功夫,这种低唿声此起彼伏,几乎所有黑衣人已经倒在地上,唯一一名正在和朱渝缠斗的人,心内震骇,立刻就要落荒而逃,朱渝一剑刺下,结果了他的性命。 张瑶星举了刀就向最近的一人攻去,拓桑低声道:“住手。” 张瑶星不敢抗命,和另外二人扶起了三名受伤的同伴。拓桑看了一眼染血的茂密的糙叶:“你们还不快走?” 剩余的七八名生还者如或大赦,各自兵器也来不及收拾,立刻走得干干净净。 朱渝眼睁睁地看着这些人走得干干净净,又看一眼尚在滴血的长剑,冷笑一声:“好一个东郭先生,很快,那些毒蛇又会回来咬你的。不过,我很好奇的是,你今天为何肯出手了?” 他早从张瑶星口里得知,上次他到寒景园“杀”君玉时,众人被突袭,人手摺损大半,拓桑也没出手,只是救了自己那名受伤的贴身喇嘛,将他遣回养伤。 拓桑平静地道:“千机门的人等平素无恶不作卑鄙无耻,不救也罢。不过想到她还好好的,所以在我眼中,你等尚罪不致死。” 朱渝大笑起来:“原来拓桑你也并非圣人,但是,你可知道,这些人一出去,也可能危害她的……” 若君玉知道此事,绝无可能袖手,而这些,通通即将是君玉的敌人。 拓桑打断了他的话:“对,我非圣人,甚至已经不再是博克多,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我早说过,谁要害了她,上天入地,我必取他性命。” 拓桑简直是瞪着他,连续遇袭后,他早已知道前路不知还有多少险难,自己死不足惜,若君玉知道此事后,一定会赶来,也会陷入这样的险境。一想到这点,忽然觉得心如火烧,无论如何也不能继续保持参禅般平静的心境。 朱渝笑声倏停,此刻,拓桑目光如火,简直如一头即将发狂的狮子。朱渝摇摇头:“我也总算明白一件事情了,你早就期待着自己身份被废黜,是不是?” 拓桑既没点头也没摇头,目光平静了下来:“朱渝,无论如何,请不要让她知道此事。” “嘿,你死你的好了,我怎么会让她知道?” 众人都看着二人,不知二人究竟在打什么哑谜。 拓桑忽然沉声道:“你等快走,又有人来了……” 朱渝掠出几十丈,伏地片刻,听出正有大群人马往这个方向而来。 张瑶星惶惑地看着飞掠回来的朱渝,朱渝对另外的二人道:“你们带了受伤的三人先后退。那些杀手志不在你们,不会管你们的。” 二人护了那三人立刻上马往迴路退去。 张瑶星道:“朱大人,怎能后退?我们还要回去交差……” “你们有这本事闯出去么?只怕再不后退,今晚全部会丧生在这树林,还交什么差?立刻后退!” 张瑶星自己心里也很害怕,听得朱渝如此,赶紧上马率先往后路奔去。 夏奥喇嘛看拓桑一眼,拓桑点了点头,二人也往迴路走去。 众人绕了小路奔到天明。朱渝勒马,拓桑和夏奥喇嘛都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他看了看前面疲惫不堪的几人,大声道:“可以停下了。” 众人又飢又渴,闻讯立刻停下。 朱渝看了看周围地形,是一片丘陵地带,周围没有什么住户,只得令那二人:“你们先去寻一些吃的来。” 二人领命,其余人等就地休息。 过得两注香的功夫,二人还不见踪影。 朱渝心里一沉,刚道得一声“不好”,张瑶星已惶然道:“那二人莫非已经遭了毒手?” 那三个受伤之人更是惶恐,就连夏奥喇嘛也变了脸色。 朱渝低喝一声:“快走……” 拓桑摇摇头:“来不及了,他们已经从四面包围过来了……” ※※※※※※※※※※※※※※※※※※※※※※※※※※※※※※※※※ 快马奔到陕西境内方才停下。 这是一座不算繁华的小镇,来往的人群面上也看不出什么异样。 君玉和舒真真牵着马往附近的一家客栈走去。旁边,两名普通之致的男人擦身而过,形色匆匆。舒真真看了那两人一眼,两人却浑然没有注意到她。 君玉见舒真真的目光有些异样,低声道:“舒姐姐,怎么了?” 舒真真也低声道:“我在追查西北军军饷被劫一事时曾远远见过这二人,这二人绝非泛泛之辈……” 君玉立刻道:“我们去看看。” ※※※※※※※※※※※※※※※※※※※※※※※※※※※※※※※※※ (新) 夜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君玉和舒真真轻装便衣尾随了那二人,二人毫无知觉,出了小镇就加快脚步奔了起来。 那二人奔出四五里远,就分开各自赶路。君玉和舒真真对视一眼,也立刻分开,各自追踪。君玉又尾随那人四五里,忽然停下脚步暗道一声不好,果然,那人在黑夜里发出一声极低的惨叫倒在了地上。 君玉隐身在一棵树后,不久,一个黑衣人从夜色里出来,亮了火褶子,在那人身上翻了一通,似乎是在寻找什么。他快速地翻了几下,立刻灭了火褶子纵身投入了夜幕之中。 君玉看那黑衣人居然是往小镇的方向而去。她也立刻跟了回去。 那是小镇上最大的一家客栈,客栈的门口挂着“客满”字样。客栈的二楼上灯火通明,房间里人影绰绰。 那黑衣人并不走大门,悄悄跃上了二楼,然后,轻轻敲了敲一扇窗户。君玉一直尾随着他,忽见那扇窗户打开,黑衣人一下跳了进去,窗户立刻关上了。 君玉贴身窗边,只听得里面一人极小声地道:“事情怎么样了?” “孟大人……” 君玉听得那极为熟悉的声音,又听得“孟大人”几字,此刻再无疑惑,里面之人居然是孟元敬。她心里十分意外,孟元敬怎么会到了这里? 那人汇报完毕,这次是推门出来的,出来时已经换了便装,若不是认出他的身形,君玉还真以为那完全是另外一个人了。她暗贊这人易容术的高明,而且本领也相当不错,只是,这样一人怎会和孟元敬一起出现在这偏远小镇? 她心里讶异,不知不觉站到了那窗口。 窗户忽然打开,一个喜出望外的声音低低道:“君玉……” 君玉笑着点了点头,直接从窗口跳了进来。 孟元敬伸手擦了擦眼睛,几乎如在梦里,他高兴之下,真有点语无伦次起来:“我看到窗外人影晃动,正要出手,不想却是你……君玉……” 不期而遇,君玉也自高兴,只道:“元敬,你怎么会来这里?” 孟元敬心里如惊涛骇浪,再也无法面色如常,好一会儿才道:“我来这里,是有点要事……” 君玉见他面色为难,就笑道:“是兵部机密事的话,就不用告诉我。” 孟元敬的脸色更加难看了,他自幼和君玉坦诚相待,即使天大之事也决不会对她有丝毫隐瞒,可是,如今是奉了密旨来杀拓桑,却又怎对君玉说得出口? 君玉见他面色尴尬,立刻换了话题:“久闻川陕大盗厉害,真不知这里有多少大盗出没……” 孟元敬松了口气,自然而然地接上了话头:“我们已经追踪到了好几名跟上次西北军饷失窃案有关的大盗。” 君玉笑了起来:“元敬还是小时候一般老实,一下就被我套出了实话,哈哈。” 孟元敬见她似乎以为这件“机密之事”就是查探西北军军饷被劫,立刻松了口气。他见君玉如童年时般带了一丝调皮的笑容,自己心里也非常高兴,原本,这件事比密杀拓桑更加紧要,至今也只有他和汪均二人知道,却丝毫也不对君玉隐瞒:“千机门的另一支密探已经查出一些线索,如果揭开来,只怕后果十分惊人。只可惜,我们抓到的大盗都还没有资格知道绝密内容,而一名稍微知情的大头目又立刻自杀了……” 君玉点点头,皇帝显然已经布下天罗地网。西北军常年苦寒,劫饷之人竟然在瘟疫和战争爆发的紧要关头下手,真真是天理不容,也不知背后究竟是谁人如此大胆指使。 她忽道:“元敬,要不要我给你做帮手?” 孟元敬大喜过望,他和君玉搭档默契又欢喜能和君玉有更多时间相处,立刻点头。却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神色十分不自然:“还是算了,君玉,你假期不多了,我不能耽误你。” 第87页 君玉见他又点头又摇头,神色从未有过的复杂,显然是对自己有所保留,心里大为奇怪,想问他原因,却忽然意识到,两人已不若旧时默契,便没有做声。 孟元敬看她想问什么又不做声的样子,知她怀疑自己有所保留,心口更加堵得发慌。如果君玉留下和自己追查军饷被劫一事,必然很快会查知拓桑一事,又怎敢留下她来? 两人都沉默了许久,君玉抬起头来,笑道:“元敬,我要走了。” 孟元敬凝视着她十分苍白的脸色,虽明知她喜欢拓桑也曾因此对她有些微怨恨,可是如今念及她依旧孤身一人,连拓桑的生死茫茫都不知道,也觉得十分难受。 这一瞬间,他真想冲口告诉她,自己生平第一次隐瞒她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好几次话到嘴边却又强咽了下去。如今,沿途不知道埋伏了黑白两道多少的高手等着取拓桑性命,只怕君玉一卷进去,就再也无法脱身出来。而且她辞官未遂,再捲入这场纠纷,即使侥倖脱身,今后也不得不亡命天涯了。 君玉见他一直发呆,却不开口,又道:“元敬,我告辞了。” 孟元敬忽然意识到她即将离开,一下清醒过来:“君玉,你的假期不多了,今后有什么打算?” 君玉笑了起来:“我也想不好,不如到时就躲得远远的,躲得谁也找不到我。” 孟元敬想起此次一别,再见无期,不禁低声道:“君玉,我真想和你一起躲开。你小时候就是一个人,如今也这般孤单,我想在今后的岁月里好好照顾你。” 君玉微笑道:“元敬又说傻话了,你娘你舅母还有岚妮和虹妮都需要你照顾,你怎么躲得了?” 孟元敬想起前不久和石岚妮姐妹的那番密谈,便无可奈何地嘆了口气,只怕梅妃一生下皇子,她们姐妹二人的地位就岌岌可危了。 “这段时间,我们一起想想办法,总要让你妥善辞官,别无牵绊,然后你才好真正自由自在的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好的,我一定会及时跟你联繫的。” 孟元敬听得此话,心里高兴了许多。 君玉深深地看他一眼,伸出手拉了一下他的手,笑道:“元敬从小就待我极好,许多年也未改变过。今后、永远,你都是我最要好的朋友。” 孟元敬紧紧地握了一下她的手才放开:“君玉,你一个人上路,要多保重。” “我不是一个人,还有舒姐姐呢。” 孟元敬也笑了:“那我就放心多了。” 送别君玉,天刚微明。 孟元敬回到房间休息了一会儿,忽然听得一阵敲门声。 “进来。” 进来的正是他此次带来的副手,千机门新晋的另一名副统领朱雷。朱雷低声道:“我们得到消息,昨晚,在距此百里处,奘汗赤教和部分来歷不明的人包围了‘博克多’,激战半日,依旧给‘博克多’逃了出去,现场只发现三名千机门侍卫的尸体……” 朱雷道:“我们要不要立刻通知那些伏兵追击博克多?他再有三头六臂,估计也是筋疲力竭,现在追杀正是最好的时机?” 孟元敬摇了摇头:“先追查军饷被劫的事情,这个才是头等大事。” “可是,皇上下令,务必要杀了那‘博克多’,现在,我们联络的上百名黑白两道中人早已沿路布下埋伏,正是下手的绝好时机。” “军饷被劫一事刚有点眉目,这可比追杀‘博克多’重要多了,博克多已被废黜,他是死是活也不急在一时。而且,奘汗赤教那方也绝对不会放过他,不如等他们先行博杀,我们再伺机渔翁得利,保存点实力……”孟元敬笑道:“朱大人,如果破了军饷被劫案,只怕比杀了博克多的功劳要大得多,何不权衡一下?” 朱雷刚刚晋升为副统领,正摩拳擦掌想做出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来,一听,喜道:“真要破了这案子,的确是大功一件。” 孟元敬一直痛恨厌恶拓桑,可是见了君玉孤身上路,拓桑又被各方追杀,知道他二人终究是绝无可能,不由得暗道:“拓桑,如今之下,我又何必亲自杀你惹君玉伤心。我瞧君玉面,既不杀你也不救你,你的生死就听天由命吧。” 第四十二章 君玉回到客栈,舒真真还没回来,自己便去休息一会儿。这一等就是一天,直到太阳快下山了舒真真才回来。 两人互相交换了各自的追踪情况,君玉把孟元敬专门到这里彻察军饷被劫案一事也告诉了她。舒真真道:“我倒没追踪出有关军饷的线索,只听得他们密令说是要立即出发去追杀一个什么重要人物。而且,听他们的语气,沿途已经伏下了许多黑道人物,也不知究竟是什么重要人物,竟出动了如此多的川陕高手。” 君玉大为意外,不由得狐疑起来:“谁人能指使如此多的高手?看来那位被追杀的人物真不简单。” 舒真真道:“我也十分好奇,如果我们不是急忙赶路的话,倒可以留下来看看。不过,江湖上,种种大小仇杀天天都有,倒也不足为奇。” 君玉暗思,自己假期将满,要追查这件无头无绪的江湖仇杀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凤凰寨里又还有一些事情尚待处理,实在不宜久留,便决定第二天仍旧按照计划动身上路。 两人吃过晚饭,便分头休息。 半夜,舒真真忽然被一阵尖利的叫声惊醒。她听得正是隔壁君玉房间里传出的,不由大惊,立即跃起,奔到君玉房间。君玉自来行事沉稳,即使生命垂危时也绝无可能发出这样的尖叫,可是,这声音却又明明白白是她的。 舒真真推门,门是锁着的,敲了几声,君玉来开了门。舒真真点了灯,幽幽的灯光下,只见君玉满头大汗,神色惨澹,从未有过的惊惶失措。 舒真真拉了她的手,发现她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君玉,你怎么啦?” 君玉的声音和手一样微微发抖:“舒姐姐,我梦见拓桑死了,拓桑死了!” 舒真真看她惊惶失措的样子,嘆息一声:“拓桑那般本领,死不了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君玉,你是忧思过度了……” “也许吧!” 君玉在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随手倒了一杯冷茶喝下去。虽然已是夏日天气,这冷茶喝下去,却似乎连心都冷了起来。 她已经镇定了不少,低声道:“舒姐姐,我没事,你去休息吧。” 舒真真点了点头,知道她想一个人安静一下,便静静出去。走到门口,她见君玉已经起身站到了窗边,心里又嘆息一声,轻轻替她关上了房门。 朝阳刚刚升起,舒真真已经起身准备去结清客栈费用,两人又要上路了。 她刚出门,忽然听得小二道:“客官,如此一大早,您找哪位?” 舒真真随意看去,却见那人正是孟元敬。这时,孟元敬也看见了她,大喜道:“舒姐姐,你们还没走,可正好。” 舒真真知他和君玉友好,立刻道:“你来找君玉的么?她正在房间,你去吧。” 孟元敬正要敲门,门已经打开了,君玉正推门准备出来。 孟元敬勐然看见这张面孔倒惊讶得一时说不出话来。他认识君玉十几年来,从小到大所见到的君玉无时无刻不是神采飞扬、英姿翩翩的模样,即使在寒景园,在君玉身受重伤的时候,他也不曾见过她面上这种晦黯憔悴之极的神情。 他讶然道:“君玉,发生什么事情了?面色怎么这般难看?” 君玉强笑着摇摇头,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我梦见一个朋友死了。没什么,不过是一个梦而已。” 孟元敬盯着她:“这个朋友是谁?是拓桑么?” 君玉迎着他的目光,点了点头。 一瞬间,孟元敬的心完全沉入了冰窖之中。在此之前,他一直抱着相当的幻想,他深知君玉和拓桑二人绝无可能,只要拓桑不在这个世间,慢慢地,当时间沖淡了一切,凭藉自己和君玉那么深的情谊,自己只要耐心守候,就总还有机会。此次他虽然是奉旨来追杀拓桑,他却完全清楚,奉旨是一个理由,自己要剷除情敌的私心也是一个理由。可是,却不巧碰上君玉,无论如何以“圣旨”为藉口,也总觉得惴惴不安。 君玉不是别人,君玉不仅是自己青梅竹马、生死与共的朋友,更是自己梦想与之共度一生的心爱之人。为此,他就不得不顾及她的感受。自己生平从没有做过一件伤她害她的事情,如今,却要千方百计去杀了那原本就已和她註定走不到一起的爱人,若事后她得知消息,又会怎样地伤心欲绝?送别君玉后,他越想越不安,所以一早就赶来,也没有什么目的,只是总觉得要再见她一面才会安心。 第88页 怎料,匆匆赶来,见到的却是她这样灰黯憔悴的可怕神情!仅仅是因为预感因为噩梦,她已经憔悴至此,若果真变成了事实,她又如何承受得起? 孟元敬看着她那压抑不住的悲伤绝望的目光,忽然明白,今生今世,无论拓桑是生也罢死也罢,自己或者任何其他人,终究都是和她无缘了。 当唯一的一丝期待都完全化成绝望时,孟元敬心里反倒平静了起来。 他看着君玉,柔声道:“你也别太担心,拓桑那般本领,会有什么事情?你处理好自己的事情后,我也会尽快回到京城。虽然你即使就此挂冠而去也没什么,不过,若能稳妥辞官,你今后便更能海阔天空。你不是想办书院吗?那时,我一定支持你。” 君玉笑了起来:“等你告老还乡的时候,就来我的书院做先生罢。” “好。到时,我一定拖家带口,去你的书院做个古板的老先生。” “拖家带口?元敬要成家了么?找到可心的女子了?” “就是上次你见到的那画中的女子,此次回京后就会定下亲事了。” 君玉无限欢喜地朝他一揖:“恭喜恭喜,到时,无论如何我也会来喝一杯喜酒的。” 这一丝欢笑沖淡了她脸上那种晦黯的憔悴,倏忽之间,面前的人儿又变得容光夺目灿若朝霞,孟元敬别开目光,心里很想放声大哭,却依旧笑道:“到时,即使谁也不请我也会请你的,君玉,我此生最要好的朋友!” 君玉忽然想起一个问题,立刻道:“元敬,昨日舒姐姐追踪那大盗时,虽然没查到劫饷的线索,却发现他们正在密谋伏击一个重要人物,看样子出动了不少好手。川陕大盗厉害无比,你虽然也带了很多精兵强将,但是强龙不压地头蛇,你在这里查案的时候,更要小心行事,注意安全。” 孟元敬听得她殷殷关切之意,心里觉出一丝暖意,点了点头:“我会注意的。你只管安心回凤凰寨处理好一切。” 在小镇长街的尽头,孟元敬目送她和舒真真快马离去,好半晌才低语道:“君玉,对不起,我还是没有告诉你真相。今后,你恨我也罢怨我也好,我绝不会让你身陷险境,最终身败名裂亡命天涯!至于拓桑,你就听天由命,自求多福吧。” 刚回到客栈,朱雷就匆匆出来,低声道:“劫饷一事尚无头绪,不过已确切侦知博克多的落脚地点,卑职已调派了180名好手……” 孟元敬断然道:“你马上下令,将沿途的伏兵撤下!” 朱雷讶然道:“这事和劫饷一案并不冲突,我们为此已经付出了大笔酬金,那些黑道人物并不随时唿之即来挥之就去的……” “我已经有了军饷被劫的重大线索,即日起,所有的人手都要集中起来全力以赴侦察此事,我相信,这件事情可比追杀博克多重要多了,那些付出的酬金也不至于白费。以后若有什么问题,朱大人不必担心,我自会向皇上交代。” 君玉这几天噩梦连连,心里也越来越不安,而且那种可怕的感觉越来越加深了:拓桑莫非出了什么事情?她想到每向北方多奔出一里,就距离拓桑更远一些,就更难以知道他的消息了,不由得勒马停了下来。舒真真也停了下来,见她面色依旧十分惨白,知道她这些天忧心拓桑,也想不出什么话安慰她。 君玉往后面的方向看了看,自己也不知道最近为什么老是心神不定的,从来没有这般犹豫不决过。 现在假期已经不多,若依旧迟疑不决地一再沿途耽误,不知拖到何时才能返回凤凰寨了。此次返回凤凰寨,除了急于知道书院的筹备情况,她还一些事情要向卢凌等人交代,一切安排好之后,才能全身而退。上次离别时,她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的行踪,在那片神秘之地呆了一段日子,再上路后连凤凰寨的消息都几乎断绝。 她看舒真真一眼,向她笑了一下,再次扬鞭,两人终于还是往前路奔去。 君玉心里有事,舒真真一路上便指了风景名胜逗她开心,两人行得并不快,三天后,才接近山西境内。 刚穿过一片树林,忽然听到空中一阵信鸽的特别的声音。君玉抬头看去,一群鸽子向高空越飞越高。沿途,每分辨出信鸽的声音,她总要吹声口哨,但是经过几省都没有凤凰寨的信鸽。这次,她又随意吹了声特别的口哨,那是东方迥训练的情报信鸽的特别信号,一听到这个信号,若有凤凰寨的信鸽就会飞下来。 几声特别的口哨后,天空中飞下来两只鸽子。君玉大喜,这正是凤凰寨最善于高飞远行的两只信鸽。她取下其中一只信鸽脚上缚着的小纸条,上面只是一些寨中事宜,以及莫非嫣、赵曼青、林易安等人挂念她之类的话语。她估计众人因为断绝了自己的消息,不知已经派出了多少信鸽无果,才会出此“下策”,要不然,依东方迥的对这两只信鸽的“宠爱”,怎会让它们来送这种无关紧要的消息?她又取出另一只鸽子上的信息。这张小条上只有两句简短的话,一是她离开京城后皇帝追加了大量赏赐,一是现任博克多被废黜。 凤凰寨虽然时常在搜集圣宫的消息,但是,东方迥等人一直不知道她和圣宫到底有什么重大的关系,是以,对于现任博克多被废黜的消息汇报得极为轻描淡写。 她看着纸条,半晌没回过神来。舒真真见她呆呆的样子,正想问她,君玉伸手将小纸条递给她。舒真真看了,也不由得面色大变,喃喃道:“拓桑果然出事了!” 君玉只觉得眼冒金星,脑子里如一片浆煳,忽然失去了方寸。她想起拓桑早前曾被千机门密查过一次,这一次,他既缺席了换服节又在闭关期间外出,只怕,从芭蕉镇一回去就出事了。 她忽然想起朱渝,雪崩后,朱渝跳下去救了自己,显然是一路追踪了自己,不然,怎么会那么巧合地出现在雪崩的时刻?如果朱渝一直跟踪了自己,只怕也发现了拓桑的行踪。后来,自己来到蜀中,朱渝又出现在寒景园。朱渝说:“你不知道我曾经做过些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 ——乱成浆煳般的脑子忽然理出一丝头绪来,可是,这头绪越清楚,心里就越寒冷。 舒真真想了想,道:“那天,我查到那劫饷的大盗说沿途埋伏了大量的黑道中人要去追杀一个重要人物……” 君玉早已想到这一点,听舒真真一说出来,惨然低声道:“要不是为了对付拓桑,只怕他们也不会出动如此庞大的人手……” 君玉看看远方,忽然定下心来,看着舒真真,平静地道:“舒姐姐,就劳烦你替我跑一趟凤凰寨,向卢凌、莫非嫣她们交代一些事情。” “君玉,我留下总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君玉摇摇头,道:“没有用的,拓桑绝不会中途逃跑的。舒姐姐,我已经顾不得其他任何事情了,只好拜託你帮我完成这些琐事。” 舒真真不愿离她而去,却又推辞不得,明白自己不替她跑这一趟只恐她两头担心,会更加不安,只好点点头:“你只管去做自己的事情,其他一概不要操心,我都会替你办得妥妥帖帖的。” 君玉目送她离开,舒真真策马跑了几步又停下,回过头来:“君玉,你一定要多加小心。” “舒姐姐,你也保重。” 直到舒真真的背影完全消失,君玉才调转了马头。此时,方当正午,夏日的骄阳洒在这片树林里。小帅慢吞吞地走出树林,走进骄阳里,仿佛也感觉到了炎热,不由得跑了起来,想快快另外寻找一片阴凉的地方。 骄阳一览无余地照在身上,君玉的脑子却慢慢清醒了一些,朱渝既然曾出现在寒景园,那些杀手又是在川陕一线埋伏,她预计,循着他们的踪迹就能找到拓桑了。 她拍了拍小帅的头,小帅仿佛明白主人心情似的,在烈日下狂奔起来。 一路狂奔,当晚三更已经回到了曾碰到孟元敬的那个小镇上。她直奔那家客栈,此刻,客栈房门紧闭,她跃上房顶,直奔二楼,轻敲窗户,里面传来一个十分苍老的声音:“谁啊?” 原来,孟元敬等人早已离开。她立刻跃下二楼,想起孟元敬并不愿让自己知道他在追查的事情,便决定不再找他打听情况,立刻按照舒真真提供的资料往另一个方向追去。 前面是川陕边境的那片森森的树林,露水下,茂密得寸步难行的深糙里有股隐隐的血腥味。八名劲装大汉有些艰难地穿越了这片林地,终于上了一条大道,然后吹了声口哨,立刻,等在旁边的8骑快马闪出,众人翻身上马,飞奔而去。 小帅早已寄存妥当,君玉跃出糙丛,只身尾随了他们飞奔而去。 第89页 快到四川境内,天色完全黑了。 那八名大汉停了下来,这时半空忽然腾起一股火焰,其中一人低低吩咐一声,众人立刻往火焰的方向而去。 在一片空旷的野地上传来激烈兵器之声,一人发出一声尖利的啸声,那八人立刻加入了混战之中。当日是十四,圆月当空,君玉隐身在一块大石边瞧得分明,地上横七竖八早已躺了几十名尸首,近十人在围攻中间的三人,而其中那长剑如风的白衣之人正是朱渝! 那赶到的八名大汉,一下辨出形势,大部分兵器立刻向朱渝攻去。朱渝提了照胆,此时,白色的衣服上已经溅满了血迹,也分不清楚是别人的还是他自己的。 一名大汉应声倒下,朱渝似是已杀红了眼睛,“照胆”又将一名大汉穿心而过,另几人见势不妙,立刻舍了对手团团围住了朱渝,几种兵器同时向朱渝攻来。朱渝脚步踉跄,显是早已受伤,眼看避之不及,忽然用一个极奇怪的手势反手挥剑,剑光一寒,却正是《手挥五弦》里面的一招“秣马华山”。 一人的肩头立刻被刺穿,另外两人马上攻来,却忽然眼前一花,只见月色下一道半圆的寒光,另外一柄普通之极的铁剑正使出了一招“游心太玄”。这柄普通的铁剑正是她随手从地上拣来的。“游心太玄”正好和“秣马华山”双剑合壁,剑气凌厉,两人不由得震退三步,虎口一麻兵器坠地。 朱渝赶上一步,长剑连挥,二人来不及反应,胸口已喷出血泉立刻倒地而亡。 另外二人稍一失神,又被朱渝和身边一人杀掉。片刻之间,地上又增加了五六具尸体,其余几人见对方忽增强援,不敢再战,领头之人吹了声口哨,立刻四散奔逃而去。 朱渝提了剑追出几步,又是一剑穿心,击中一个人的背心,那人立刻倒赴在地,气绝身亡。其余人等追之不及,逃之夭夭。 朱渝的衣服上、长剑上都滴着血。月光下,血是暗色的,浓浓的腥味瀰漫了这片杂石乱沙的野地。 那三人围了上来,其中一人正是朱四槐,丞相府武功最高的两名卫士之一。 那三人惊疑地看一眼君玉,朱渝沉声道:“你们先到前面等我。” 朱四槐道:“公子,你要不要紧?” 朱渝摇摇头,三人不敢抗命,立刻离开。 月光下,朱渝双目血红,喘息不匀,又狂喜交加,嘴巴动了好几下,却说不出话来。 他死死地盯着君玉,君玉递给他一颗药丸,看着他吞下。这是君玉离开密室时,拓桑给她的,因为只有唯一的一颗,所以她一直珍重地藏在身边,现在,终于派上了它的用场。 她在一块石头上坐下,嘆道:“你也坐下歇一会儿罢。” 朱渝依言坐了下来,依旧死死地盯着她。 “他们何故追杀你?” 这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忽如一道鞭子狠狠地抽在朱渝身上。在这样的时刻,在这样绝境重生的时刻,是她,是那梦中之人拉了自己一把。现在,自己只想就这样看着她,再也不听其他也不管其他任何事情。 君玉见他并不回答,过了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道:“拓桑,他在哪里?” 犹如一块烧红的铁狠狠地烙在心上,这一刻,她只能看着自己、关心自己,可是,她却在问别人、牵挂别人。而她问的那人,在她的心中,从来都比自己重要得多。 朱渝忽然站了起来,厉声道:“你可曾也这般牵挂过我?” 君玉也站了起来:“你是我的朋友,我当然也牵挂过你!” 朱渝冷笑一声:“君公子相交满天下,可惜我朱渝从来就不是你的朋友,永远也不会是你的朋友。” 君玉想起他雪崩前的那声惨唿,默然地站在一边,心里无限酸楚。 朱渝又冷笑一声:“你终于还是知道拓桑的事情了?我早告诉你不要救我,现在后悔了吧……” 君玉迎着他的目光:“我永远也不会后悔救你,无论你曾经做过什么!” 那清亮温柔的目光如利剑穿心,朱渝大笑起来:“是我陷害他的……” “并非你陷害他……”君玉打断了他的话,大声道:“他并不无辜,他原本犯戒在先,而我就是害他犯戒的罪魁祸首!每个人都应该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并承担后果……赎罪的一天总会来到的……”她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可是,朱渝,他现在究竟在哪里?” “你是在求我放过他?饶他一命?”朱渝狂笑起来。 “如果拓桑要靠别人为他乞命才能活下去,他也就不是拓桑了……” 君玉看了看天上的月亮,声音出奇得平静:“这世界上谁人能长生不死?或迟或早,我们都会死的,死亡又算得了什么?” 她的声音太过平静,黑色的眼睛也如枯井里的水,朱渝心里一沉,喃喃低声道:“君玉,你……你……” 他的声音十分细微,君玉也没有注意听,好一会儿,忽然深深看他一眼:“朱渝,你多保重。你一定要多保重。如果能不回京城,就再也不要回去了。” 然后,转身大步离去。 “他往青海方向去了,你再不及时赶去,只怕就见不到他最后一面了……” 朱渝的声音从背后远远传来,全然的歇斯底里,充满绝望。 君玉放慢脚步,眼泪湿了脸颊,有那么一瞬间,她心里忽然有种强烈的冲动,想跑回去拥抱一下他。可是,一阵风吹过,朱渝的声音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月光下,朱渝弯下腰去,像一只受伤的鸵鸟。他受的伤并不重,又服下了君玉给的灵药,他的伤痕都在心里。他知道,自己很快就要失去一切,甚至失去这个世界。 他拿了大哥的剑谱,学会了《手挥五弦》,也和梦中都难以靠近的女子双剑合壁,一招退敌。可是,那从来就不曾属于自己也永远不会属于自己的梦中女子,终于还是离去了。 自从遭遇第三次伏击,张瑶星死后,他已经彻底明白,这些人不仅是来要拓桑的命,更是要对自己斩糙除根的。 然后,朱四槐兄弟赶来了,风平浪静下的互相掣肘如今已经开始波涛汹涌的倾斜,他早已知道:大厦将倾了! 第四十三章 毛毛山的夜晚如一片墨汁。 穿越这片山林,只有一条道路,五百多名黑衣人手持各种利刃从四个方向跃出,包围了这片丛林。 夏奥喇嘛拖着长长的铁棒在前面开路,他的左肩头被砍了一刀,此刻流的血已经凝结麻木,撕裂得一条一条的袍子被夜风吹得呜呜作响。拓桑看了看漫漫的黑夜,在他身后,是圣宫赶来的以丹巴上人为首的几十名护卫喇嘛。尤其是第四五次伏击,对方出动的人手一次比一次多,圣宫的喇嘛虽然有不少武功高强者,但是在对方一次又一次十几几十倍人手的攻击下,圣宫先后派出的三百余名护卫喇嘛,经过第五次的伏击之后,已只剩下几十人了。 一入山道丛林,拓桑停下脚步,沉声道:“大家小心。” 丛林中忽然发出一声尖利的啸声,无数的暗器、强弓箭弩甚至一落地就炸开的雷家火器一起向众人袭来。 虽然早有准备,还是有十几名武功稍低的喇嘛避之不及,惨叫声此起彼伏。很快,在一片火器的亮光里,那早已埋伏好的几百名黑衣人从四面八方涌了上来。 教众一个接一个的在眼前倒下,拓桑的眼前已经看不见飞溅的鲜血、鼻子里也闻不到鲜血的腥味了。他身上的袍子已经被鲜血和尘土染得再也辨不出本来的颜色了。他已经受了几处箭伤,此刻,挥舞着一根长长的法杖,即使是黑衣人中的一流高手,也无不望风披靡。 到得黎明十分,拓桑身边只剩下摇摇欲倒的夏奥喇嘛和独臂的丹巴上人带来的两名护卫喇嘛。 而几百名黑衣人也只剩下了七八十人,余者虽还在力战也无不心惊肉跳。 八名黑衣人跃上高高的树梢,小弓张开,携带了唿唿风雷之声直she向落单的一名喇嘛。那名喇嘛一声惨叫,拓桑飞身掠起,袍袖拂掉了七八支剑弩,拉过他,转身,一支强劲的小弩正击穿了他的肩头,一阵血涌,拓桑的脚步不由得晃了一下。 剩余的几十名黑衣人大喜过望,为首之人发出一声号令,所有人立刻向拓桑袭来。丹巴上人举了金钹,夏奥喇嘛和另外两名护卫喇嘛拖了铁棒、法杖,众人都心里明白,今天要战斗到最后一刻才能走出这片丛林了。 那八名黑衣人又连发几十支剑弩,拓桑望了望那高高的树梢,法杖一挥,半空跃起,刷刷几声,八名连发弓弩的黑衣人立刻闷声倒地。 第90页 众黑衣人原本见他好不容易受了箭伤,正要一拥而上,此刻,见了这等声势,一时之间竟无人敢抢先上来。 正僵持之间,忽听得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在身后响起,十几名劲装铁骑奔入丛林,径直向黑衣人攻去。为首之人峨冠博带,长剑一挥,迎之者无不披靡,早已筋疲力尽的一众黑衣人见势不妙,其中三人立刻逃窜,其余人等也醒悟过来,不敢再斗,立刻尾随了去。 夏奥喇嘛拖了铁棒,深深行了一礼,大喜:“卢凌,是你们!” 自第一次在青海地界被君玉所救,夏奥喇嘛就认识了和君玉一起到西北军营的卢凌等人。后来,他又多次在西北军中见到卢凌,知道卢凌是君玉非常信任之人。 卢凌回礼,看了看前面那峨冠博带之人,正准备替双方介绍,忽见那峨冠博带之人奇怪的目光,便后退一步,没有开口。 拓桑看着那峨冠博带之人,心里忽然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就像看着十年后的自己。 那峨冠博带之人也仔细地看着他,心里也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就像看着十年前的自己。 “弄影先生?!” “拓桑?!”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微笑起来。 此时,一轮朝阳已经缓缓升起,林间露珠滑动的声音都清晰可闻。卢凌等人忙着为夏奥喇嘛等包扎伤口,又取了干粮清水分给众人。 拓桑身上的几处轻伤已被弄影公子用了特殊的药粉敷上包好。此时,弄影公子正在将随身携带的药丸按照各自的伤势一一分给众人。 拓桑坐在一截木桩上,看着弄影公子的一举一动。在静修密室期间,有一天,君玉曾详细的和他讲过自己的父母、师长,其中就有很重要的部分讲到弄影先生。当时,拓桑就很希望有机会能见见弄影先生,如今终于会面,只觉得生平所见之人,竟无一人及得上他的神採气度、光风霁月。 而这人,就是君玉的人生路上最重要的指路人。他教过君玉武功策论、在小君玉离开千思书院的头几年,正是靠了他的保护才不至于流落飘零无依无助,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不仅是小君玉的先生更对小君玉有过深重的养育之恩。他为君玉削笛子、教她弹《广陵散》、从小到大爱她护她,总是在她困难危急时刻出现在身边!这就是对她最好,如父似兄之人。 弄影先生查看完几人的伤势,走过来,正看见拓桑满面的微笑,他也不由得笑了起来:“我有一次听君玉说起过你,除了拓桑,这天下也再不会有如此人物了!” 弄影公子因梦见君玉涉险,从火烧山赶回来的那天,君玉就向他讲了自己在寒景园的密室如何被拓桑所救的事情。拓桑为救她不仅毁了佛牙更不顾性命,是以在弄影公子心目中,早就对这个未曾谋面的神秘“博克多”有了极大的好感,如今一见之下更是大胜想像中的风采,竟顿生故人之感。 原来,弄影先生研究出了那新式的火炮,西北战争已经结束,他想到暂时派不上用场,就没送来。他知道君玉被强行封了大元帅之职后,估计她的身份迟早会被怀疑,是以西北大战结束后,趁她进京述职之前,立刻安排了赵曼青、莫非嫣等人以她未婚妻的身份进京。可是君玉虽然告假一年,却迟迟没有回到凤凰寨,而且就此和众人失去了联络。 东方迥收到“博克多”被废黜的消息后,众人都不知道“博克多”究竟是何方神圣,与己无干便不以为意。可是弄影公子却知道拓桑和君玉大有渊源,如今,君玉没有丝毫消息,这事情又无法声张,便只带了十几人沿途赶来打探消息,想先救下拓桑再寻找君玉的消息。 没想到这一路打探了近三个月都没有什么收穫,直到近半月进入川陕边界才秘探得一些消息,沿途追来,正好碰上这场大厮杀的尾声。 拓桑想起弄影公子竟然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已经奔波了三个月,不由得暗暗感激,好一会儿才道:“先生可有君玉的消息?” 弄影公子摇摇头。他虽然不知道拓桑被废黜身份的确切原因,但是猜测多少跟君玉有关。因为这些年来,君玉从来没有以那般的口吻和神情跟自己讲述过一个这样的“朋友”。现在见拓桑又这般担忧的问起君玉的情况,尤其是他眼中那掩饰不住的悲伤和深情,就更加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弄影先生道:“我也没有她的消息,但是,想来她不至于有什么危险,你不用太担心她。” 拓桑忽然站了起来,向弄影公子深深行了一礼。他身份特殊,生平不曾向任何人行过这样的大礼:“君玉的理想是创办一所书院,过平静的生活,今后,只有先生才能帮助她照顾她了。先生见到她后,请不要向她说起我的情况,拓桑在此谢过。” 弄影公子见他行如此大礼,方明白君玉在他心中占据了何等重要的地位,心里一凛,摇摇头:“我明白你的心情。可是,此事若要永远瞒着君玉是绝无可能的。她并没有回到凤凰寨,我可以肯定,她正走在寻找你的途中,也许,你很快就能看见她的……” 拓桑抬起头,目光穿过树叶密集的丛林,此时此刻,尽管心里千般不愿让她捲入和自己一样的危险,可是,在目光的尽头,又如此强烈地渴望着能够再见那朝思暮想的人儿最后一面。 弄影公子看看拓桑的脸色,又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脉搏,十分意外:“你身染疾病已久,应该赶紧治疗……” 拓桑摇摇头。有一次,穿过一片瘴疠之地时,不战而死了好几十名喇嘛,他也隐约感染了瘴疠之气,却一直以高深的内功压制着不至于马上爆发,久而久之,这瘴疠之气已经深入骨髓,再无挽救余地。 弄影先生拿出随身的一只绿色的药瓶,倒出一颗药丸递给他:“虽然没什么用处,你还是服下吧。” 拓桑自己也通晓医理,知道已经没什么大用了,但见弄影先生眼中的关切之意,不便拒绝,就服下了。 这时,夏奥喇嘛和丹巴上人等已经走了过来。他看看弄影公子又看看卢凌等人:“多谢先生和各位的援手,我们要上路了,就此别过。” 卢凌立刻道:“我们再送你们一程!” “不用。各位请回。” 弄影公子见他态度坚决,不便相强,就道:“既是如此,各自保重。” 拓桑走出几步,耳边响起一阵细微的声音:“拓桑,你要坚持住,君玉一定在找你,你一定要等着她!” 那是弄影公子用了“传音入密”的功夫,只有他一个人才能听到。 他停下脚步,回头,弄影公子微笑着看他一眼,点点头,才转身走了。 铁马寺。 这片圣地上的三大名寺之一,此刻火光沖天,一片腥风血雨。 自昨夜三更起,铁马寺就陷入了上万大军的包围之中,到得今日傍晚十分,奘汗赤教大军的铁蹄已经踏破寺院的大门,一把燃烧的熊熊大火,将铁马寺的飞檐楼阁、佛堂金像完全融入了滔天的火海,映得几十里外的青海湖畔红了半边天。 铁马寺内外的广场上尸横遍地,奘汗赤教大军的尸首叠压着不屈战死的喇嘛们的尸首,交错搁置,断臂残肢随处可见。远近赶来的几百名喇嘛汇合铁马寺的千余名喇嘛经过一整日的激战,已经只剩下了三百多人。而赤金族的大军还有2000余人,此刻,这2000余人的队伍,又重新结集成阵向最后一层的大殿攻去。 大殿旁边的那棵巨大的香檀树下,曾诞生了圣宫的一位着名的圣僧,也是所有教徒和民众心目中的圣物。现在,这棵香檀树已被砍了十七八斧,每一斧都深入大树层层的年轮。 这不仅是奘汗赤教为除掉博克多的行动,更是为了先行毁掉铁马寺使圣宫陷入孤立无缘的境地,为以后的夺权扫清障碍。为此,奘汗赤教还秘密向赤金族借来了三千精兵化妆成赤教教徒投入了战斗。 这片土地太过熟悉。在西北军中的那段时间里,君玉的足迹几乎踏遍了整个青海的地形。前面不远处就是西宁府,在那里,有林宝山、张原、周以达等人的驻军。可是,她却绝不愿经过那里,所以绕道而行。 此刻,她勒马远远望去,青海湖畔的上空被火光映红,那是三十里远处的铁马寺的方向。她不假思索,一拍小帅的头颅,小帅撒开四蹄拼命奔跑起来。 烧毁的屋檐、砖瓦、朽木裹胁着大火一块又一块的往下掉,火焰熏得小帅不敢再往前闯,君玉跃下马背,飞奔进去,绕过一重又一重围攻的人群,直奔香檀树下的大殿。 十几柄利刃向君玉攻来,混战中,君玉忽觉压力一轻,围攻者之中有好几人纷纷倒地,对面,十几名劲装铁骑如秋风扫落叶一般杀来,为首之人正是峨冠博带的弄影先生。 第91页 那十几名凤凰寨的精兵强将都已大汗淋漓,兵刃染血,不少人已经或轻或重受了伤,就连弄影公子也已衣衫不整,峨冠歪斜,显然已经经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的战斗了。 “先生……” 君玉大喜过望,又有几百名奘汗大军蝗虫般围了上来,弄影公子甚至来不及回答她,已经陷入了重重包围之中。 “君玉,你快进大殿,拓桑在里面……你快去……” 君玉听得他声音里的焦虑之意,再无迟疑,飞身跃出重围,直奔大殿。 千年老树已经被砍倒压塌了偏殿的一角;而正中的大殿更是大火熊熊,堆满尸首。放眼望去,四处是苦战的喇嘛,却没有拓桑的影子。君玉挥舞了长剑杀入阵中,忽然见到铁马寺的主持大喇嘛高大的身子从大殿冲出,此时,一根柱子被烧断轰然倒塌眼看就要砸中他的背心。 君玉距之甚远,此刻飞奔过去又哪里救援得及,忽然眼前一花,主持大喇嘛已被推开,倒下的火柱重重地砸在了另外一个人身上,却立刻弹开。那人喷出一口血来,想踉跄站稳,却哪里站得稳,身体直直地往下倒去。 “拓桑……” 这叫声已全然为热血所铸,使得大殿上熊熊燃烧的火焰都黯了一下。 拓桑倒在那朝思暮想的人儿怀里,眼睛忽然亮了起来。这几个月来,他每天都处于奔波流亡、厮杀混战之中,更加上身染瘴疠病入沉疴,如今,也只是凭了最后一口气在硬撑着。这并不仅仅是他被废黜的原因,更是奘汗赤教和圣宫的一场由暗转明的较量,所以他无法逃避也无法远离,于是,唯有和教众一起战死方休。 忽然见到君玉,这最后撑着的一口气也慢慢地松懈下来,他的心情也慢慢地平静了下来:“君玉,你还是来了……” “我来了,今后,无论上天入地,我永远也不会离开你了。” “傻孩子!”拓桑摸摸她的头髮,笑了起来。 旁边,一柄大刀又向拓桑砍来。 君玉反手,那是致命的一击,大刀的主人立刻气绝身亡。她夺过那柄长长的大刀,扶着拓桑,每行一步斩杀一人!此生,她从来不曾下过这般的辣手。 第四十四章 西宁府。 张原和周以达等人站在高高的城门上看着铁马寺上空的熊熊火焰。 周以达嘆息一声:“前年,我们曾和君元帅一起解救铁马寺大难,没想到铁马寺还是未能逃过这一劫。” 张原按捺不住,大声道:“我们怎能眼睁睁地看着铁马寺遭难?我们应该派兵支援的。” 周以达摇了摇头:“朝廷早已下了密令,这是奘汗赤教和圣宫之间的纷争,严令边疆帅臣万万不可插手,以免引起混乱。我们怎敢派兵支援?” 张原义愤填膺正要说什么,忽然听得守城的老兵开门,进来一骑快马,竟是卢凌。 “卢先锋怎么千里迢迢赶来了?” 卢凌累得和坐骑一样几乎要口吐白沫了:“快派兵支援铁马寺,君元帅在那里,只怕抵挡不住了……” “君元帅怎会在那里?” 张原和周以达二人大为意外。卢凌没有回答,众人也无暇多问,立刻奔回将军府。 林宝山听了几句也大为震骇,正犹豫间,张原已经叫了起来:“我自己带500兵去,朝廷要杀要剐我自己承担,绝不连累林将军就是了。” 周以达立刻道:“我和你一起去。” 林宝山尚未回答,监军的声音已经传来:“君元帅为什么会在那里?朝廷早已下了密令,绝不允许我们插手圣宫和奘汗赤教的内部事务,他这种行为早已……” 张原打断了他的话:“我不管他们什么内部事务,只要君元帅在那里,我们就非救不可。” “反了,你们……” “监军不必动怒,朝廷责怪下来,林宝山一力承担就是了。张原、周以达,你们立刻率3000精兵支援……” 尸横遍地的铁马寺,人还在一个接一个的倒下。 君玉扶着拓桑已经杀出大殿,退到了外面宽阔的广场,在他们身后,是受伤的夏奥喇嘛和那名老得辨不出年龄的医术高超的老喇嘛以及铁马寺的主持大喇嘛。 而广场上,弄影先生正指挥了剩余的七八名凤凰军以及那几十名喇嘛和敌人浴血奋战。众人被几千大军围困阵中,白刃相搏,这一次,奘汗赤教已经是全力以赴,非要斩杀拓桑和毁掉铁马寺不可。 正苦战之间,忽听得外面杀声震天,奘汗大军纷纷后退,死伤惨重,正是张原等人率了西北精兵赶来。 “君元帅……” “寨主……” 张原、周以达、卢凌等人已经杀开一条血路沖了过来,君玉沖他们点点头,也辨不清楚心里是喜是忧。 铁马寺上空的大火还在熊熊燃烧,已经无法挽救。 奘汗赤教大军已被消灭大半,余了极少部分逃去。 君玉看了看众人,对张原、周以达等人道:“你们赶紧率领众人回去吧,此地不宜久留。” 众人见她扶着拓桑,神情惨然,均觉得十分意外,但是,此时此刻,又怎敢多问。 张原等虽然心中疑惑,但见她无恙,都放下心来,立刻遵命撤兵往西宁府奔去。 不一会儿,铁马寺外面的大广场上,只剩下了弄影公子和卢凌等凤凰寨中人以及倖存的十来名喇嘛。 卢凌疑惑地看看君玉又看看拓桑,君玉却浑然不觉,只是专注地凝视着怀里的拓桑。 弄影先生看了看拓桑的脸色,知道他最多只能拖延两三天,就是大罗神仙下凡也救不得了。他又看看君玉,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她了。他知道,此刻,君玉除了怀里的人,是谁也看不见的了。他暗暗摇摇头,挥挥手对众人道:“大家走吧。” 那老得不能再老的喇嘛伸手摸了摸拓桑的脉息,又看一眼君玉,长嘆一声,对一众喇嘛道:“我们也可以走了。” 铁马寺主持大喇嘛惶然地看着拓桑和君玉:“博克多、君元帅,你们……” 夏奥喇嘛也焦虑地看着“博克多”,他也看出“博克多”已经不治,他是圣宫的铁棒喇嘛,更肩负着护卫“博克多”的任务,见到“博克多”危急,只想到立刻要将他带走。 “君元帅,多谢援手!”他伸出手想去搀扶君玉怀中之人,却见君玉丝毫也没有放手的意思,而他们的“博克多”更无丝毫反应,只是满面微笑地痴痴地盯着君玉的脸庞。 老喇嘛的声音大了一点:“夏奥,快走……” 这一瞬间,粗豪如夏奥喇嘛,也明白了什么似的,一言不发,拖了铁棒就和老喇嘛等远远地走了开去。 剎那之间,广场上一片死寂,陪伴着二人的,只有叠压堆积的尸首和浓浓的血腥味。 拓桑抬头看了看东方的夜空,一丝鱼肚白已经露了出来,他轻声道:“君玉,天就快要亮了。” “是啊,天就快要亮了。”君玉柔声道:“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 拓桑笑了:“只要能在一起,哪里都一样啊。” 君玉也笑了:“对啊,只要能在一起,哪里都一样。” 那是青海湖畔的一栋小木屋。这是君玉以前考察地形的时候无意中发现的。它隐藏在青海湖畔一个极不显眼的角落,四周风景如画。小木屋空置着,也不知道是原本就没有主人还是隐居的主人出远门去了。君玉第一次见它时它空着,现在见它,它依旧空着。 木屋里的木板陋床硬梆梆的,上面还有一张干干的有些腥味的破羊皮。此刻正是盛夏天气,君玉取掉那干羊皮,扶着拓桑躺了上去。 她起身,手被紧紧抓住了,拓桑的眼神忽然变得十分慌乱。君玉拍了拍他的手:“拓桑,我只是去打点水来,我永远也不会再离开你的。” 拓桑凝视着她,慢慢松开了手。 君玉走出木屋,外面的阳光十分刺眼。 门口放着几大桶的清水、瓜果菜蔬干粮、以及一瓶伤药和几套干净衣物等等日常杂物。里面,还有几张软软的虎皮、羊皮。虽是盛夏,这湖边的夜晚也有许多寒意,那送东西的人心思之细腻简直让人嘆服。 远远望去,弄影先生和卢凌等人的身影已经变成了小小的黑点。 君玉拿了伤药,一些给拓桑敷上一些给他服下,这是弄影公子自制的一种提神止痛的药丸,她心里祈祷,这短短的两三天里,让拓桑少感觉到一些痛楚的折磨也是好的。 君玉已经从里到外给他换下了血迹斑斑的全身衣服,为他擦拭干净了面上身上的血污。当她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丝毫也不觉得脸红,似乎是上辈子就已经习惯了的,只是心一阵一阵剧烈地疼痛。 第92页 然后,她又十分小心地给他换上了全套崭新的衣服。这套衣服并非喇嘛的袍服,而是寻常的男子衣装。拓桑从来没有穿过这种衣服,他似乎对这件衣服十分满意,又喝了点水,干裂的嘴唇慢慢有了一丝生气。他看着君玉,微微一笑,这一瞬间,他又变成了那蜀中园林弹琴、凤凰道上摘花的翩翩男子了。 君玉也微笑道:“拓桑,你休息一会儿,我在这里,一直会在这里的。” 拓桑点点头,十分安然地闭上了眼睛,几个月来第一次无忧无虑地睡着了。 太阳已经慢慢地开始西斜。面前是一桶明镜般的清水,君玉在一片树荫里蹲下身来,仔细地清洗,慢慢地梳理着自己的头髮。在她身边,是一套十分简单素朴的淡蓝色的衣裙,这是那三套新衣服里唯一的一套女装。原本两套男装就足够她和拓桑换了,但是,送衣服的人特意多送了这身衣服,显然是要让她自己做决定。 自十岁以后,除了在寒景园的密室里因为身受重伤无法之外,她从来不曾穿过女装。那仅有的一次,也是在她昏迷之中被舒真真换上的,那一次,也只得拓桑一人瞧见。 这一次却不同,自己既没有受伤更没有昏迷,所有一切行为都是清醒而明白的。她拿起那件衣服,仔细地看了看,心里虽然觉得怪怪的,却毅然换了上去。 她换了衣服,梳好头髮,笑了笑,将怀中那支翠绿的髮钗取了出来,轻轻的插在头上,又弯腰对着那明镜般的清水看了看,慢慢地走进了小木屋。 拓桑睁开眼来,又闭上眼睛,过了好一会儿又再睁开,一时之间,也分不清楚这究竟是梦还是真。他眨了眨眼睛,待再要闭上时,君玉笑着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不许再闭上了,呵呵。” “寒景园”的密室里,那身穿月白衫子垂垂待死的重伤女子已是姿容无双。此刻,面前身着淡蓝色衣裙的女子,既没受伤也没生病,她神采飞扬、语笑嫣然、脸色如玉、丰姿胜仙,吸收天地之灵气、万物之精华,不知经歷了多少的造化毓秀和怎样的星辰巧合,才降生到了这个人间。纵使再过一万年,也不会出现第二个这般的人物了。 而这个女子,正是自己最爱也最爱自己的人!拓桑痴痴地看着她头上那支翠绿的髮钗,伸出手去,轻轻地拥抱着她,心里既没有死亡的害怕也再没有任何世俗的纷争。君玉坐在床边,也轻轻回抱着他,贴着他有些冰凉的脸庞,心里无比的静谧和幸福。 此刻即永恆。 ※※※※※※※※※※※※※※※※※※※※※※※※※※※※※※ 三天后的夜晚。 月光静静地从敞开着的木门里照进来,淡淡的光辉洒在相拥的二人身上。外面,有夏日的各种虫子、鸟儿的啾啾声,有野花遍地的芬芳,有波光粼粼的平静的湖水。 君玉扶着拓桑,来到湖边那片柔软的糙地上。 在糙地上,铺开着宽大而温暖的虎皮,拓桑的头轻轻靠在君玉怀里,像个生病的孩子。君玉微笑道:“拓桑,我给你唱首歌儿,好不好?” 拓桑点了点头。 君玉唱了起来: 山远水杳 惊鸿似凤城年少 楚泽秦关,渭城朝雨 共知音广陵一曲 无缘配合,有份煎熬 梦几回彩云声断紫鸾箫 …… 这是拓桑在那一年的中秋之夜赶到凤凰寨看她时,写给她的一张信笺。此后,这信笺,一直贴身收藏着,早已牢牢烙印在了心中。 美妙的歌声在夜色下的青海湖畔迴荡,连啾啾的鸟儿、虫儿都住了声,细细聆听。一曲终了,君玉又道:“拓桑,我再给你唱首歌儿……” 拓桑点点头:“我喜欢听你一直这样唱歌。” 君玉凝视着他的眼睛,又唱起歌来: 那一月 我转动所有的经筒 不为超度 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 我磕长头匍匐在山路 不为觐见 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 我转山转水转佛塔呀 不为修来世 只为在途中与你相见 …… 这也是拓桑为她唱的,她已经听过两遍。 拓桑轻轻笑了起来:“君玉,你比我唱得好。” 君玉眨了眨眼睛:“所以我要天天唱给你听,直到你听烦听厌受不了也不放过你。” “傻孩子!只要是你唱的,我又怎么听得烦听得厌?不会,永远都不会的。” 拓桑看看天上的月色,慢慢道:“君玉,我见过两次弄影先生了。他是我见过这世界上最好的男子,也胜过你身边所有的朋友。” 君玉点点头:“先生是极好极好的,他光明磊落,心胸宽广。” “我一见他就很喜欢他。我从来不曾这样喜欢过一个陌生人。” “先生也会同样喜欢你的。” 拓桑又看看她身上那样别致的衣裙:“弄影先生的心思真是细腻又周到……” “是啊,我还在书院的时候,他就知道我是女孩子了。呵呵,其他人,包括祝先生都不知道的。” 拓桑微笑道:“君玉,我也是,我第一次在那黄桷树下见到你的时候,就知道你的身份了。” 他看着君玉那样欢欣的笑脸,想起第一次见到弄影先生时的情景,那种对他的故人之感就更加强烈了:仿佛是面对着十年后的自己。 拓桑心里涌起一阵喜悦,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君玉,弄影先生待你太好!有他照顾你,我很安心了。” 君玉也看一眼天边的月色,淡淡地道:“拓桑,你想推卸责任了么?没用的!来不及了!我已换了衣装,不再是元帅也不再是寨主,需要你的照顾,也只要你一个人的照顾。我不管什么今生来生,我只要你继续照顾我。拓桑,这个世界上,谁都不欠我,只有你一个人欠我。你记住,无论上天入地,你永远也不能安心也不应该安心,你欠我很多很多,一定要还给我……” 有些冰凉的水珠不停地滴在拓桑的脸上、手上,他抬起头,嘆息一声,轻轻地吻着那一直滴着水珠的温柔的眼睛。许久,才低声道:“傻孩子,我欠你的,一定会还你的!一定会!” 君玉的声音哑哑的:“拓桑,你记住,这一世,你已犯戒在先,又杀了很多人,再也成不了佛转不了世,你再也不会是任何人的‘博克多’,只是我一个人的‘拓桑’了。” 拓桑的声音却轻快了起来:“是啊,我犯戒在先,又杀了很多人,再不能成佛转世,君玉,以后,我只属于你一个人的了。” 拓桑的眼睛微微闭着,好一会儿,忽然又睁开了来:“君玉,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情……” “不,我什么都不能答应你。” 君玉十分坚决地摇头,毫无商量的余地。 “你一定要好好地活着,活着才有希望……” “你都不在了,我怎能好好地活着?我没有希望,也不想再有什么希望了……”君玉盯着他,用了几乎是怨恨和残酷的目光,“拓桑,我知道,你想求个安心!可是,我不会让你安心的,无论你上天入地都不会安心的!你不在我身边,我怎会好好的?再也不会好好的了……你不要以为自己死了就可以不管我了!我从来不信什么来生来世,真有来生来世,你也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了!今后,你的灵魂无论在天国还是地狱,都会看着我受苦,看着我永远受到煎熬,而你自己,也将受到更大的煎熬。……” 拓桑抱着她,悲声道:“君玉,我到底该拿你怎么办?” 君玉也抱着他,像个任性蛮横的孩子般哭喊:“我只要你不离开我,永远也不能离开我……” 两人终于疲倦了,相拥着倒在了那样柔软的虎皮上,慢慢地睡着了。 月亮,慢慢地没入云层,又慢慢地穿出云层。再到后来,月亮终于一点也看不见了,经歷了黎明前最黑暗的一段时光,东方的朝阳已经将青海湖水映照得如一块发光的红玉。 有一阵芬芳随着清晨的微风吹来,君玉睁开眼睛望去,那是一片开满小红花的糙地,此刻,那些小红花儿正在迎风摇曳,吐露芬芳。 拓桑顺着她的目光,笑了:“君玉,那花儿可真漂亮。” “是啊。”君玉也笑了。 她转头看着拓桑,拓桑忽然站了起来。此刻,拓桑满面笑容,神采奕奕,龙章凤质,卓尔不群,全然是第一次相见时,在那黄桷树下弹奏《广陵散》般的英俊潇洒,风度翩翩。 第93页 “君玉,我怎么捨得离开你!” 拓桑紧紧地抱住了她,君玉在这充满芬芳和露珠的拥抱里微笑出声。眼角的余光望去,远处,那一朵开得最盛的小红花儿忽然停止了摇曳,而怀里的人也慢慢闭上了眼睛,停止了唿吸。 第四十五章 空中的阳光忽然失去了温度。 君玉抱着拓桑,静静地坐在地上,想哭没有泪水,想笑又发不出声来。 远远地,那极老极老的老喇嘛和夏奥喇嘛、丹巴上人、铁马寺住持大喇嘛等大步走了过来。 他们早已见惯了死亡,也并不认为死亡就是一件值得悲哀的事情,一个个面上均十分平静。只是在见到身着淡蓝色衣裙的君玉的时候,除了那极老极老的喇嘛外,其他人都流露出了十分惊讶的神情。 丹巴上人看了好几眼君玉,长久的疑惑终于瞬间瞭然。他心肠坚硬,早前因为知晓拓桑为救君玉毁了佛牙,几番追踪想杀了她泄恨,无奈技不如人始终不能得手。后来君玉指挥皴猊大军救了他们后,他虽对她的怨恨消了大半,可还是始终对她不太有好感。此刻再见到君玉,不知怎地,心里不但没有了丝毫怨恨,反而觉得有一种十分奇怪的悲哀。 夏奥喇嘛惊异地看了好几眼君玉,忽然想起央金,方才明白为什么那时众人都不肯相信央金就是令得“博克多”身败名裂的女子了。 老喇嘛道:“博克多若在外地圆寂,就必须在那棵香檀树下火化,这是圣宫的规矩。” 另外几名老喇嘛都没听过这规矩,但是这是第一位在外地圆寂的“博克多”,他们也不知道到底该如何讲究规矩,便一切听从了那极老喇嘛的安排。 君玉没有做声,自始至终都没有看过任何人一眼。拓桑也告诉过她,自己会在那棵香檀树下火化,而且一定要在那棵香檀树下火化。 “君……元帅……”夏奥喇嘛拖着铁棒,他看着君玉,一时间也不知该怎么称唿她,最后还是称她“元帅”,“你节哀,我们要带博克多离开了……” 他伸手过来,君玉一言不发地将拓桑交给了他。然后,默然跟在了众人身后。 铁马寺的一些楼阁还在断壁残垣中冒着烟雾。 在大殿空地上,砍倒的香檀树下,已经架起了火堆。 经歷了几日的大火,香檀树早已被完全烧焦,只剩下些黑炭一般的树桩。 这是第一位圆寂在外地的“博克多”,也是香檀树下的第一次火葬。 极老极老的喇嘛用一种散发出极端古怪味道的药物涂抹拓桑全身上下,然后,又用了一张十分古怪的皮子密密实实地将他全身包裹。 夏奥喇嘛等人从来不曾处理过在外火葬的“博克多”,也不清楚那老喇嘛究竟涂抹的是什么药物,完全插不上手,只好全由老喇嘛一手包办。 然后,君玉甚至来不及再看一眼拓桑的脸,被完全包裹的拓桑已被投入了熊熊的火海之中。 “拓桑……” 君玉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纵身扑入火海,却被那极老极老的喇嘛一把拉了回来,众人立刻闻得一股煳味,君玉的头髮已被烧焦小半。 几乎是眨眼之间,拓桑的身影已经完全不见了,火焰越来越勐烈,不一会儿,变成了一种极其异常的赤红色。众人都没有见过这样奇怪的火焰,一个个目瞪口呆。 那是一种极特殊的火材,燃烧得快,熄灭得也很快。 火焰慢慢地弱了下去,待火焰结束,他们就要带回“博克多”的舍利了。 已快陷入半昏迷状态的君玉眼前一花,那即将熄灭的火焰中忽然有一团火红的东西正向她飞来。君玉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立刻,那东西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她摊开的手心里。 众喇嘛大骇,围了过来,那是一朵小孩拳头般大小的火红的花儿。此刻,在明亮的阳光下,花儿晶莹剔透,散发出夺目的光彩,新鲜得似乎还隐隐有着露珠在上面流淌。 “佛花,这是佛花……” 不知是谁惊唿了一声。众喇嘛们面面相觑,在他们的传说中,有一朵佛祖拈花微笑的神秘花儿,这花儿永远不会凋零。但是,这只是一个传说,谁也没有亲眼见过。 君玉呆呆地看着摊开在手心上的花儿,夏奥喇嘛见状,似乎是想把这花儿要过去看看,说了几句什么,见君玉没有动静,就伸出手去。君玉下意识地递给他,夏奥喇嘛的手刚要接触到花儿,不想,那花儿忽然飞了回来,仍旧牢牢地落在了君玉的手心里。 众人更加惊异,却再也无人去要那花儿了。 最后的一丝火焰终于熄灭。夏奥喇嘛和丹巴上人以及铁马寺的几名喇嘛围了上去,清理半晌,夏奥喇嘛紧张得大叫了起来:“没有博克多的舍利,没有博克多的舍利……” 众人的目光又一起盯住了君玉手里的那朵花儿—— 莫非,“博克多”已经变成了这花儿? 众人只觉得怪异之极,他们虽然是信徒,相信佛祖的种种神秘的安排,可是,又怎敢相信“博克多”会变成一朵花儿? 极老极老的老喇嘛看了看那堆灰烬,喃喃道:“天意,天意啊!大家走吧!” 众人都盯着君玉,君玉始终看着手心里的花儿,没有注意到任何人的表情。 走出几步,夏奥喇嘛仍不死心,回头抓了几把灰烬放在一个口袋里。路过君玉身边时,见她仍痴痴呆呆的模样,不由得压低了声音:“君元帅,你多保重。” 君玉似乎没有听见,也没有回答,夏奥喇嘛拖了铁棒追上众人,嘆息着远去了。 ※※※※※※※※※※※※※※※※※※※※※※※※※※ 君玉拿着花儿,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着。也不知走了多久,又走到了青海湖边的小木屋前。她默默地立在门口,门是开着的,似乎一走进去,就可以看见拓桑躺在那硬梆梆的木板床上。于是,她真的走了进去,却看见满屋子的空荡。 呆了一会儿,她又慢慢走了出来,走到那片开满小红花的糙地上。在糙地的两三丈远处,便是幽幽的湖水。她坐在湖水边的糙地上,看着湖水里一只水鸟飞过的倒影,又看看手里那朵十分奇特的花儿,然后,将花儿慢慢放在了怀里。 跟在她身后的人低低嘆息了一声。他看见君玉的眼里,一滴一滴的水珠无声地滴入湖水里,每一滴都是红色的,红得耀眼又刺目,还带了丝淡淡的腥味。 他心里大疼,上前一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柔声道:“君玉,我们回去吧。” 君玉转过头看他一眼,忽然站了起来,眼中那种刺目的红色更加深了几分。面前的这张面孔在眼前不停变换,一下变成了奘汗赤教的大军、三山五岳的追杀者,一下又变成了朱渝、孟元敬、皇帝…… 她紧紧地握着拳头,嘶声道:“你们都想害死拓桑,你们都想他死,你们这些兇手,现在他终于死了,你们满意了吧……” 有一群魔鬼闯进了心里,几千支利剑同时刺向胸口,她挥舞了拳头,发疯般地厮打面前的人,他就是所有的罪魁祸首,他就是她想马上毁灭的整个世界。 那人静静地站在那里,任由她踢打、抓扯。疼痛的不是她的殴打,而是心——君玉,从小到大冷静沉稳的君玉,天崩地裂也不会眉头稍皱的君玉,此刻,她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的武功,忘记了自己是一个武者,忘记了一切,只是疯子般地胡乱踢打、撕咬、毫无章法,完全如一个寻常撒泼的女子。 许久,他的高高的帽子完全歪斜掉了下来,脸上也有了深深浅浅的血痕,甚至宽宽的袍子都被撕扯得一条一条的…… 许久,君玉也撕打得累了,蓝色的衣裙染上了丝丝血迹,自己也变得披头散髮势如疯虎。慢慢地,她终于停了下来。 她一停下,眼中又滴出那样可怕的红色水珠来。他看着她,忽然希望她继续撕打,永远也不要停止。 她似乎清醒了一点儿,惊恐地后退了好几步,看着对面狼狈不堪的人,迟疑道:“先生,你,你,我……” 弄影先生看着她眼中的红痕,心如刀绞,如果能够让这样可怕的红痕消失,自己再任她撕打千百次又何妨!他上前几步,又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君玉,我们回去吧。” 君玉茫然道:“回去?回哪里去?” “凤凰寨、小镜湖,或者其他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只要你想去,我都陪着你……” 君玉看着他,好一会儿,摇了摇头:“你不要管我,你走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君玉!” 见他依旧站在面前,心里潜伏的魔鬼似乎又在蠢蠢欲动,君玉歇斯底里地吼叫起来:“你走,你快走,我不想见到任何人。” 第94页 弄影先生嘆息一声,摇摇头,转过了身。 这一瞬间,君玉似乎又认出他是谁了,迟疑了一下才轻声道:“先生,你走吧,我只是想一个人安静一下。你不要担心我,我一定会回凤凰寨的。” 弄影先生回头看她一眼,点了点头:“那你就自己回来吧,我在凤凰寨等你。” 君玉默默地站在那里,直到一点也看不清楚弄影公子的背影了,便又在湖水边坐下了。 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赶紧伸手到怀中摸出那花儿,好在刚才的疯狂并未损及花儿,心里才总算松了口气。 她拿着花儿,站起身,走到小木屋,忽然听得一声长嘶,那是小帅发出的,是弄影公子给她带来的。 她跃上马背,小帅慢悠悠地跑了起来。 跑出几步,她又勒马停下,回头看了看,心里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拓桑一直都在这里,如果自己这一走,就会距离他越来越远。 可是,尽管她一次又一次的回头,青海湖边依旧是空荡荡的,只有一些孤鸟偶尔发出几声哀鸣。 在最近的一座小镇停下,她到一间小店买了只小小的玉盒,将花儿放在里面,然后封好,贴身收了起来。 奔出几里地,她忽然停下,又拿出那只盒子仔细看了看,喃喃道:“拓桑,这就是你送我最后的礼物吗?你以为送我一朵花儿自己就可以安然离开了?这就是你安慰我的方式?可是,我并不喜欢这种方式啊。我恨这样的方式,也恨你……”她在越来越深的夜色里绝望地嘶吼起来:“拓桑,我恨你……你知不知道……” “拓桑,我恨你……知不知道……” “……知不……知道……” 大西北的沙地、荒山、湖水、糙木似乎也感染了这样绝望的气息,任凭那样可怕的嘶吼在半空迴荡,久久不散。 永不凋零的花儿依旧静静地躺在玉盒里,让人感觉不到任何生命的气息。她的眼里又涌出那种红色的水珠来,只是,那样的血红,在夜色里,慢慢地就一点也看不见了。 第一章 茫茫大糙原上的绿色逐渐变成了深深浅浅的黄色,太阳血一样挂在深秋的天空。 君玉每次返回凤凰寨都是从中原慢慢绕道回去,这次,任由小帅信步由缰,竟然跑上了茫茫的大糙原。从这片大糙原插下去,也可以回到凤凰寨,君玉就没调整马头,径直一路慢悠悠地在糙原上晃荡。 她时走时停,有时就随便在某个帐篷或者某个山谷呆上几天。如此几个月下来,一路的风霜,一路的跋涉,一路的风景和一路的疲惫,心里始终茫然一片,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该去向何方。清醒的时候,觉得凤凰寨的方向很近;迷煳的时候,又觉得凤凰寨的方向很远。 自那几次大战的溃败后,赤金族剩余的军队已经在真穆贴尔的率领下退守外大糙原。真穆贴尔雄才大略,说服了外大糙原零散的各部落军队,再次结成联盟,又逐步向内大糙原活动,短短一年时间,重新集结了几万大军,声势不容小觑。 在追逐赤金族大军的时候,君玉曾详细考察过这里的地形,此刻按照风向放眼望去,她估计,距离凤凰寨已经不足三天的距离。 到得下午,疾风劲吹,小帅加快速度跑了起来。跑得一个时辰,前面是一片山岭。君玉忽然听得一阵尖利的枭鸟之声,君玉听出这正是一种名叫“海冬青”的利鸟的叫声。这种鸟是赤金贵族打猎的最好帮手。 她勒马停下,果然,头顶飞过一只兇悍的隼鸟,正是那种着名的“海冬青”。这鸟个子小小,样貌丑陋,正是海冬青当中的极品凶鸟。 后面,隐隐传来一阵马蹄声和人声,看样子,围猎的规模不小。君玉立刻勒马绕道,想避开这群人。 一声长箭破空的利响,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唿声,显然是那she箭之人不知用了多么高妙的箭法she中了一头狡猾的大兽。糙原民族最崇拜英雄,从他们的欢唿声来看,想必she箭之人正是他们心目中的一名勇士。 一阵笑声在众人的声音中格外突了出来,说的正是流利的赤金族语,但是声音却极为熟悉。君玉愣了一下,一时也猜不出这声音的主人究竟是谁。她不欲停留,更不想跟这群人照面,便打了马背,没想到一向机警的小帅却发出一声长啸,那群人听得声音,立刻追了过来。 君玉拍马,小帅奔了起来,远远地将那群人甩在了身后。 奔出好一阵,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清晰,一人一马竟然单独追了上来。君玉回头,一个完全是赤金族人打扮的男子骑了匹通体雪白的汗血宝马就在身后不远处。 那男子见她回头,也勒马,远远地看着她。 小帅似乎认出了那男子,这次却没有长啸,只是低低鸣了一声。 君玉漠然地看了一眼那男子,掉转了马头,身后,传来一声惊喜的低唿:“君玉!” 君玉没有回头,马蹄声已经响在了身后,很快,男子到了她身边,低声道:“君玉,你还好吧?” 男子一身异族装束,他家遭巨变,经受风霜,虽然精神熠熠,眼睛里却有了一丝难以掩饰的惆怅和伤感之意。 君玉看着对面的男子,她原本以为,无论他做了什么,自己都可以原谅他,可是,此时此刻,心里却有一丝深深的恨意,无论如何都释怀不了。 她没有开口,拍了小帅的头,准备离去。 男子看着她憔悴不堪的面容,这是他从来不曾见过的君玉,也是他做梦都想不到会在她脸上看到的哀戚。而他本人正是造成这种哀戚的罪魁祸首之一。 “君玉,对不起……” 君玉还是没有开口。 “君玉,对不起……” “你没有对不起我,你对不起的是别人。” “别人的死活我根本不在意。如果时光重来,我还是会做出同样的举动。”他神色激动,心cháo起伏,她的憔悴固然让他心碎,可是一想到种种的前尘往事,又将这种心碎变成了无尽的绝望和愤恨的伤感。 尽管经歷了风霜巨变,男子那种固执的疯狂依旧丝毫没有改变。君玉仔细地看着他的异族富贵衣裳、异族的精緻箭矢以及那万里挑一的坐骑,又想起先前听到的他那已经十分流利的异族的语言,想起跟随他的人众的欢唿。他是个异常聪明的人,也有自己独特的本领,即使家遭巨变投奔异族,也很快“出人头地”了吧。 她忽然笑了起来:“朱渝,恭喜你富贵更胜往昔。” 如一柄利刃毫不设防地刺入心脏,朱渝的身子在马背上一晃,几乎要掉下马背。 “今后,我们就是敌人了!” 朱渝的身子在马背上晃动得更加厉害,面色比君玉的一脸憔悴更加难看。 他紧紧地盯着君玉,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君玉也紧紧盯着他,只觉得胸口发闷,几乎要窒息过去。 两个完全绝望的人就这样互相死死地盯着对方。过了许久,君玉转身打马,小帅扬蹄疾奔,将朱渝甩在原地,几乎站成了一块石头。 他直直地盯着小帅的最后一丝影子也完全看不见了,一阵风吹来许多寒意。“今后,我们就是敌人了!”他看了看自己身上华丽的异族衣裳,心一点一点慢慢死去。 小帅从天黑奔到天明。最后,在层层的山峦间停下。 今天没有太阳,天色却并不十分阴沉。小帅嘶鸣一声,望着前面一条静静的溪水。它显然已经奔得饥渴了,嚮往地看着那样的清澈,想去一品此间的甘甜。 君玉顺了它的目光,那样的水在别的地方再也没有见过:清澈透明的水从绿丝绒般的青苔上流过,没有天光,没有云影,只有偶尔的一点点雪白浪花,入眼的就是那样纯净的绿色,绿得让人生不起一丝尘念;仅有这样纯净的绿色也还不够,那是条山间常见的小溪,深秋的初雪来得太早,有的地方已经结冰。当别的地方都已断流的时候,那里的溪水依然潺潺流淌;雪也好,石头也好,砂石也好,悬崖也好,都不能阻止溪水的流淌也不能改变溪水的澄澈,它只是一路往前,从山上流下来,往山外流去。 君玉下了马,任由小帅在此间徜徉,自己寻了块石头,懒洋洋地靠着坐了。四周的天空静悄悄的,但不让人觉得孤独,有风吹过,也不觉得寒冷。她靠在那块石头上,甚至还来不及做梦就睡着了。 睁开眼睛,脚下的溪水缓缓流淌。她下意识地伸手摸出藏好的玉盒,打开,晶灿夺目的红花映着纯绿的溪水。她凝视着花儿,几个月来,心里第一次清明宁静下来。她低声道:“拓桑,你送我的花儿,我不喜欢。你不在我身边,无论送什么我都不喜欢。” 第95页 红得夺目的花儿依旧静静地躺在盒子里,毫无生气。她第一次回忆起当时夏奥喇嘛惊讶的声音:“莫非博克多变成了花儿?” 她微笑道:“拓桑,他们以为你变成花儿了,可是我却知道,这花儿不是你,绝对不是你。不过,我倒真猜不出来,你究竟去了哪里,又究竟是从哪里去寻了这花儿来送给我的?” 花儿无语,依旧美美地躺在玉盒里。 “你这花儿,当然告诉不了我答案,总有一天,我自己会找到的。” 君玉微笑着站了起来,盖在身上的虎皮滑落了下来。 她看了看不远处的林间,淡淡地道:“先生,距离凤凰寨不远了啊。” 一个人慢慢走了过来,微笑道:“是啊,凤凰寨就快到了。” 从青海湖离开后,这一路行来,君玉走走停停,两耳不闻外界事务,也不知时间到底是过得快还是过得慢。但是,她一直知道弄影先生跟在自己身后,帮自己安排食宿,照料小帅。刚上路那阵,偶尔经过小店时,他甚至吩咐店家熬好他沿途採集的一些糙药,来治疗她的眼睛。到后来,大糙原上完全是风餐露宿了,他就四处寻来猎物、野果,她希望一个人安静,他就不曾露面打搅她,只是不远不近地跟着她。 君玉看着他,这是几个月以来她第一次和他说话。弄影先生仔细看着她微笑的眼睛,似乎想判断出这双曾经血泪不止的眼睛到底有没有完全復原。 他正看着君玉的眼睛,君玉忽然走了过去,深深地向他行了一礼,头都几乎触到了地面上。 许多年以来,君玉对他怀着深深地感激之情,但是,她却不知该如何表达这种感激,甚至从来从来不曾对他说过一个“谢”字!君玉常常想,人的表达能力是很奇怪的,比如,面对一些平常的或者陌生的,自己都能侃侃而谈;她也能衷心感激路人哪怕最微小的一点善意;但是,对于哪些真正给予了自己莫大关心和帮助的人,比如人生途上的指路人,自己反而从来没有对他说出过“谢谢”二字! 弄影公子坦然受她一礼,也没伸手扶她,直到她自己起身。他又仔细看了看她的双眼,才微笑道:“君玉,很多人见到你会很高兴的。” 君玉也笑了:“我见到他们也会很高兴的。” 第二章 这天黄昏十分,两人终于来到这边陲小镇的一家简陋客栈。再行一天,就可以回到凤凰寨了。 客栈里人来人往十分热闹。邻桌的几个人喝得醉醺醺的,高谈阔论,满口的京音,似乎都是从京城来的商旅。谈论了一些奇闻轶事后,其中一人道:“做官的时候是足够威风,可倒台了日子也不好过,朱丞相何等的权势滔天,还不是一夜之间就家败人亡,抄家灭族。他的胆子也够大的,居然敢指使人抢劫粮饷……” 君玉放下饭碗,不由得看了一眼邻桌的几个人。 那几个人正谈得高兴,其中一人又道:“朱丞相只手遮天几十年,也该倒台了……听说,丞相府查抄时,金银财宝那叫一个多……简直就是一个巨大的宝库……都是搜刮的民脂民膏啊……” “你知道什么,听说丞相府的宝库远不止这些……”另外一个人的声音低了点儿,“朱丞相虽然倒台,但是他父子三人都逃了出去,外逃的时候只怕早已带走了不少财宝……” “不是说,朱家阖府满门、亲眷、族人共1000多人被斩首示众、三千多人被流放、充军了嘛?” “朱家被灭族是事实,但是,朱丞相老谋深算,早就知道会有灭族的祸害,父子三人早已逃了出去,听说是投奔了赤金族,还被封了个什么‘王’,很多人都知道的……” 豆大的灯火一明一暗的。君玉站在窗边望着外面漆黑的夜色,许久才吸了一口气:“先生,朱丞相一家真被灭门了?” 一路上,弄影先生自然并不如君玉一般两耳不闻外事,但是,在糙原上滞留奔波的那段时间,也中断了很多消息。他道:“我也只是在路上听得一些传闻,据说跟朱丞相父子三人一起叛逃的还有汤震,还带走了五万兵马。所以一到赤金族就被许以高位。看来,朱丞相是早就精心部署了的……” “那军饷真是他劫了送给赤金可汗作为信物?” “大概如此吧。” 弄影先生嘆息一声:“没想到朱渝也会走上叛逃这条路。他从小聪明过人,本性也非大jian大恶。我最痛恨的就是朝廷这种灭绝人性的株连九族法令,一人犯罪其他人也得引颈就戮。别说朱渝是丞相府的公子,甚至是那些毫不知情的无辜族人、远亲也难以倖免!除了朱家父子,据说,丞相府从朱渝朱刚的母亲到下面的奴僕以及他的党羽,共处死1000多人。个体的力量在这种情况下,根本已经身不由己。朱丞相把持朝政二十几年,贪赃枉法党羽成群,甚至勾结异族抢劫军饷,自是死不足惜。但朱渝倒真是可惜了,哎……” 歷代权臣大都没有什么好下场,新帝登基后他们大多是被清理的首要对象。今上登基两三年,算是忍耐朱丞相很久了,即使没有军饷一案,他依旧会被网罗其他罪名加以处置,不过有了军饷一案,他就更加罪无可恕就是了。 君玉呆在原地,想起被灭族的祝先生和梅眉,不由得嘆息了一声。 “朱渝文才武略都是一流的。以前他为相府公子哥,自然用不着施展。现在,他投奔赤金族后,一旦领军,只怕会成为北方将士的一大死敌……”那天,弄影公子也见到了朱渝,虽然没有和朱渝直接碰面,但是从他打猎的声势来看,已经领军。如果这样,倒真是北方边境的一大祸患。 君玉默然无语地看着外面漆黑的夜空,许久,才低声道:“他真是我们的敌人了!” 凤凰寨的大门敞开着,两骑快马刚到门口就停了下来。 门口簇拥了太多面孔:赵曼青、莫非嫣、林易安、北方四杰以及凤凰寨的男女老少。 “公子回来啦……” “寨主回来啦……” “君玉回来啦……” 君玉尚来不及开口,已经被一大群的姑娘们、孩子们簇拥得寸步难行。她笑了起来,莫非嫣和赵曼青冲过来,一边一个拉住了她的手,而舒真真,她微笑着站在人群里,激动难言。许久,她才慢慢走出人群,来到了“凤凰据”的议事大堂。 所有事情都被北方四杰安排得妥妥帖帖,她也没有怎么过问。卢凌道:“朝廷已经派人来催促寨主返京。现在,朝廷的密使还在凤凰城的将军府等候消息。寨主如何安排?” 君玉摇摇头,“先不理会他。” 卢凌道:“我们四兄弟都正式辞去了官职。觉得还是在凤凰寨自由快活。今后,无论寨主做什么决定,我们兄弟都永远追随寨主就是了。” 北方四杰都曾先后随军上战场,除了东方迥常年留守寨中的情报系统外,卢凌、耿克、白如晖都曾追随君玉从东北转战到西北,立下功勋各有封赏,现在却都已辞官回寨。 君玉知道他们是见自己决意辞官才做出这个决定的,尤其是卢凌,在铁马寺一役中已经知晓她的真实身份,依旧毫不犹豫地带领一众兄弟追随左右,更是难能可贵。 她不禁道:“卢凌,其实你们根本不必如此的!” 卢凌道:“说实话,如果不是寨主执意辞官,也许我们兄弟还会多耗一段时间,但是,官我们也当过了,没觉得有什么稀奇,反倒极不自在,随时战战兢兢的,远不如寨中经商的日子来得快乐。” 君玉见他们心意已决,便不再说什么。 白如晖翻了一下帐册,看着弄影先生,面上是十分钦佩的表情:“先生年初介绍的南洋客商跟我们做了大笔交易,今后,我们的生意很大部分要拓展到南洋了。” 君玉转眼看着弄影先生,弄影先生每行一步都会精心安排,以他的个性,居然开始关心起生意来,显然是早已为自己在铺路了。她暗暗感激,弄影先生微笑了一下,没有开口。 卢凌等人都已经先行离开,弄影先生和君玉一起走出门口,弄影公子低声道:“君玉,这段时间,寨里的事情你就不用操心了,你只管好好休息,什么都不要管,这些年来,你太辛苦了。” “好的,我会好好休息的。但是,先生,你又要离开?” 弄影公子看着她的双眼,他清楚,这双曾经受到重创的眼睛若不得到好好的治疗,只怕几年之后就会废了。他暗嘆一声,道:“我不会离开的,我只是到凤凰山上找一种糙药,看能不能治好你的眼睛。” 第96页 这些日子以来,君玉偶尔会觉得眼睛疼痛难忍,不过,发作的次数较少,就没有太在意。她见弄影先生如此郑重其事的样子,知道他担心自己,便不推辞,笑着抬起头时,赵曼青已经在不远处向她使劲招手:“弄影先生、寨主,吃饭了……” 饭后,君玉回到了自己的院落。 沙场多年,终于又回到这片十分安静的小小院落,君玉推开窗子,看着周围的参天大树,屋子里,舒真真正剪了蜡烛的芯子,火焰一下明亮了许多。 “君玉,好好休息一段时间,什么也别想。” 舒真真拍拍她的肩膀,“等你恢復了精神,我们还可以做很多事情的。” 贴身珍藏的那只小小玉盒像一块巨石永远压在心口,君玉笑了起来,低声道:“舒姐姐,拓桑走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他在天有灵也会希望你平安的……” “在天有灵?也许吧,他是‘博克多’,他的灵也许会重生吧?” 君玉取出那只玉盒放在桌上,牢牢地盯着花儿,依旧笑道,“可是,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他给我治病、疗伤,他希望我长命百岁,等我长命百岁之后,他却不知已经轮迴到哪里去了,即使再过一万年,我们也只能是相逢不相识的陌生人了。正好,我也如他所愿,再也不会以他为念,即使做梦也不会再梦见他了……” 君玉的笑容如此平静, 舒真真看看玉盒里那朵奇特的花,又看看君玉,心一直往下沉:“君玉,你的眼睛……” 那双明亮的眼睛忽然变成赤色,只要说到“拓桑”这两个字,几乎马上就会滴出血似的。 “我的眼睛没什么,舒姐姐,你不要担心。” 御书房里。 皇帝把玩着桌上的一支笔,面色也看不出是阴还是晴。在刚刚结束的早朝上,密使带回来一套戎装,奏称逾期未归的兵马大元帅已经正式辞官。 自剷除朱丞相后,皇帝的心情前所未有的晴朗,而现在,他的心情却难以揣测。孟元敬和汪均暗地交换了一下眼色,心里都有点不安。 “君玉请了一年的长假,如今逾期未归,随便捎回来一套盔甲就算辞职了,两位卿家,你们有什么看法?” 两人互视一眼,孟元敬道:“君玉看来是想安心当个土财主了吧。” “孟大人,你倒真是君玉的好朋友!”皇帝笑了起来:“君玉并没有回凤凰寨娶她那些姐姐妹妹,相反,休假期间的兵马大元帅出现在铁马寺为营救被废黜的博克多而大开杀戒。她这个样子,是像她的表面一般想安然做个土财主么?” 孟元敬因破获军饷被劫一案,受到嘉奖,除了丰厚的赏赐,还封了爵位。这也掩盖了他中途放弃追杀拓桑一事,好在后来拓桑战死铁马寺,再无人追究,他也算松了口气。如今,听皇帝如此语气,也不由心里一咯噔。 “孟大人,你到现在还不肯告诉朕君玉的真实身份?她若不是已故博克多真正心仪的女子,怎会不顾危险‘恰好’出现在铁马寺一役中?” 皇帝盯着他,汪均也看着他。 “回禀皇上。臣从小见到的君玉就是男子装扮,至今也不曾见过她女装的模样,而且,她也从来没有亲口承认过自己的身份。在她没有对臣明言之前,臣万万不敢代她承认。臣以前是这种态度,以后还是这种态度。” “好,孟大人对朋友肝胆相照,朕也不逼迫于你,只是,你要替朕走一趟。” “臣愚昧,不知皇上有何要事?” “铁马寺一役中,林宝山等不惜抗命贸然出兵支援她,按照律令,该当重惩。朕看君玉面上,暂且既往不咎,不过,君玉却必须进京一趟,如果将帅都如她这般说走就走,朕如何向众臣交代?以后,边疆帅臣谁还把监军放在眼里?” 此时,汪均也已确信君玉是女子无疑,不由得奏道:“皇上,若君玉果真是女子,为怕身份暴露,就此挂冠而去,也情有可原。” “君玉也会怕身份暴露?汪均,你和孟大人就一起走这一趟。务必劝说她尽快回京。” 孟元敬道:“君玉性格坚定,所决定的事情不会轻易更改,如果强逼,只怕玉石俱焚……” “正因如此,朕才派你二人前去。你二人都是她的故交,她总会给你们几分面子。”皇帝的脸色阴沉了起来,“‘博克多’死后,虽然暂时平息了纷争,但是圣宫和奘汗赤教之间的仇恨越来越深,赤金族又一再拉拢奘汗。如今叛贼朱家父子投奔了赤金族,官居高位,朱渝熟悉北方战事,正如一头勐兽潜伏在门外,只怕不久之后,北方边境会再起战端,朝廷也需要人才,是不是?孟大人,你可以转告君玉,朕并不追究她是男是女,只要她继续为朝廷效力……” 他见孟元敬面有难色,忽然恍然大悟般,哈哈大笑起来:“朕倒忘了,孟大人喜事将近,此时不宜远行。你要娶的是王翰林的千金吧?就是开年春天?到时,朕一定送你份贺礼。” 孟元敬为难的自然不是此事,但是此刻也只好装作松了口气的样子,赶紧道:“多谢皇上!” “也好,就待你洞房花烛后,你和汪均再去凤凰寨也不迟。也让君元帅再休息一段时间,你意下如何?” 说来说去,还是免不了到凤凰寨走一遭!孟元敬心里暗暗叫苦,却哪里敢继续推辞?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 最后一场细细的雨雪也没能阻止凤凰山上开始吐绿的新芽。君玉刚和卢凌等人做了一桩大买卖返回寨中。 她看看沿途的新芽,忽然想起“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的句子。她清楚的记得,那一年的中秋,拓桑万里迢迢赶来送自己一朵月季,在随后的几个月里,自己带兵转战好几个月最终取得大捷,再返回寨中时也是这样万物初绿的春天。如今,绿色依旧,拓桑却再也不会有丝毫音讯了。 她摸出那朵花儿,打开仔细看看,花儿冷冰冰的躺在盒子里,几乎一点也感受不到贴心的气息。有好几次,在夜深人静绝望发狂的时候,她几乎忍不住要把这冷冰冰的花儿扔掉,甚至,有一次都扔到了窗外,她又赶紧去寻了回来。 “寨主,有消息传来……” 东方炯脚步匆匆:“接壤的大糙原50里外,发现大股烟尘,有大军纵横往西北方向而去。初步判断,是赤金族的五万大军……” “领军者何人?” “只说是他们的驸马。” “驸马?” “据说,朱渝一去赤金族,就立下了好几项大功,不久,真穆贴尔便将自己最宠爱的一名女儿嫁给了他以示亲厚,想来,这驸马必是朱渝无疑……” 纷飞的雨雪已经越来越小,君玉却忽然觉得越来越寒气逼人。她看了看远方蒙蒙的天空,自言自语道:“幸好,我已经不是元帅了!” 第三章 暮春的风已经满是暖意,寨里的读书声也越来越响亮。在最边上的一间学堂里,是林薇在主讲。君玉悄悄在门口站了半晌,忽听得背后有人靠近,回过头去,正是弄影先生。 她微笑起来,和弄影先生一起走了开去。 “君玉,书院的事情,我叫她们暂时不要准备,你不会介意吧?” “我怎么会介意!就按照目前的情况维持已经不错了。我若真要在这凤凰寨开办书院,即使办成,朝廷也不会让我清静的。这段时间以来,寨中事务全靠先生在安排,你无论做出什么决定,我都会支持的。” “我已经考察了一处合适的地方,只是路途遥远,待你考虑清楚再说。” “好,等此间事情完全了结,我们换个地方生活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弄影先生仔细地看她好几眼,“君玉,我又找了几种糙药,但是,都不理想,主要是清目凝神的,凤凰山上并没有我想要的那种糙药,看来,我不得不离开一趟……” “先生,我的眼睛并没有什么大问题,你无需奔波。” 弄影先生摇摇头:“我知道崑崙山上有一种明目糙药,只在初夏的时候开一种奇怪的花,而且花期只得七天,我一定要在花期之内取得这种糙药,所以必须立刻动身。” 君玉知道劝说无益,便只得点点头。 弄影先生刚刚离开,忽报孙嘉来访。 孙嘉见了君玉十分高兴,君玉也自高兴,可是,看了看他身边随同一起的密使,又默然了。 第97页 密使道:“元帅……” 君玉打断了他的话:“大人请勿再叫我元帅。在下早已辞官,山野之人不敢僭越。” 密使去年已经来过一次凤凰寨,带回了君玉的一身戎装,知道她意志坚定,不易劝说,只道:“下官腆颜再来凤凰寨,原是替孟大人等先行。还望君元帅谅解……” “孟大人?” “对,孟大人刚刚成亲,不便远行,但是随后就会到来……” 孟元敬原来已经成亲了,君玉心里暗自为他高兴。但也估计他是奉命推辞不得,因此不欲和他在这种情况下碰面,免得大家为难,心里立刻做了决定。 密使又道:“如今,西北战事再起,朝廷还需要君元帅这样的栋樑之才。” 君玉冷然道:“西北有林将军、张原、周以达等人,只要朝廷加以利用,真穆贴尔又何所惧?密使不必相劝,只管向皇上直陈君某的态度就是了。” 密使见她态度坚决,绝无勉强的可能,又看看孙嘉,指望孙嘉能帮着劝说两句。 孙嘉摇摇头,没有接下这差事。 密使只好自己开口:“林宝山等违令出兵铁马寺,本来是大大违反军纪,但是,皇上念及他们是为了营救君元帅,因此,概不追究,都是看的君元帅面子……” 他不提铁马寺一役还好,这一提,潜伏在心里的魔鬼几乎又要蠢蠢欲动起来,君玉淡淡地道:“在下好大面子,倒感谢皇上天高地厚之恩了。” 密使见她的态度越来越差,也恼了:“君元帅倒是孤身一人,无牵无挂……” “对,我正是自恃天地之间就君某孤身一人,也没什么好怕的,何况只是辞官而已。实不相瞒,君某连凤凰寨也不打算多呆了……”君玉笑了起来,“天地之间,总有去处,千机门的高手们若有兴趣,也不妨天涯海角来追杀君某……” 密使站了起来,面色发青,匆匆拱了拱手,就走了出去。 孙嘉摇摇头:“君玉,你如此态度,倒是替随后赶来的孟元敬省了不少事,不过,却对你自己的处境却不大好啊。” 君玉无奈道:“若不如此,只怕他们还不死心,再二三地派人来做说客,大家都尴尬。” “据报,朱渝已经率兵在西北边境连下几城。” “我决不希望和他亲自交手。所以,我要离开凤凰寨。” “我也不希望啊。虽然他从小到大和我们不睦,但是,我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他会成为我们的大敌。”孙嘉苦笑道,“如今,西北军营里有没有能够和他交手的人才?” 君玉沉吟了一下才道:“西北军中,运筹帷幄当数张原,再辅之以周以达、林宝山等人,如果朝廷善加利用,朱渝也不见得就能讨了好去。” 这也是她坚定辞官的主要原因。 她笑了起来,“至于凤凰军,有你孙嘉就足够了,我心意已决,决不会再去挂什么元帅之类虚名的。” 孙嘉无言以劝,只得匆匆出门,追了密使而去。 直到孙嘉的背影完全消失,舒真真才从门外走了进来。 “君玉,只怕密使回报朝廷后,皇帝立刻就会来找你麻烦。” 君玉在她身边坐下,笑了起来:“所以,舒姐姐,我们最好换一个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舒真真点了点头,这些日子以来,她和弄影公子、卢凌等人一直在忙碌这件事情。她道:“弄影公子为你寻药去了,待他回来,我们就可以启程了。” 君玉忽然笑了起来:“舒姐姐,你发现没有?你、先生、我和卢凌、非嫣、曼青等人都是孤儿。这也好,天涯海角四处为家,也无需过多挂念。” “这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啊!”舒真真深有感慨,“你看朱丞相何等权势滔天,最后也只得父子三人逃脱,亲族却被诛杀千余人。我们虽然少了不少天伦之乐,倒也好在无牵无挂,自由自在,至少,不怕被诛什么九族。” “所以,我们更要好好地筹划一下,寻一方乐土,远离此间的争端不是更好?” 近一年来,君玉第一次觉得心情有些轻松愉快起来:“舒姐姐,我再出去一趟,回来,我们就可以走了。” “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看看拓桑。还有两个月就是他的忌辰了,我总要再去看看他。” “你去吧,不过若弄影先生回来找不到你怎么办?” “先生自有和我的联繫方法,无论我走到那里都会及时和他联繫的。你放心吧。” 君玉上马,小帅出了凤凰寨,初夏的凤凰山上,山花烂漫,枝叶繁茂。她深深吸了一口林间道上新鲜的空气,却蓦然发现,这条杂生了月季、野花的小道正是那年中秋拓桑千里迢迢赶来相见的熟悉之地。 她微笑了起来,自言自语道:“拓桑,我就要来看你了,你高不高兴?” 林间,盛开的月季迎风摇曳,似在无声地回应她的话语。 铁马寺。 去年的一场大火早已将往日的飞檐庙宇化为断壁残垣。铁马寺的庙门残破不堪,四周冷冷清清门可罗雀。在大战中,铁马寺千余僧众几乎全部牺牲,只剩下住持大喇嘛随夏奥等人回到了圣宫修炼。现在的铁马寺完全已经成了一座空荡荡的破庙。 君玉沿着断壁残垣一直往里面走,远远地,已经看到大殿前面的那棵香檀树了。被砍倒的香檀树倒在地下,已经变成了枯枝败叶。但是,香檀树的巨大的树桩上,却生出了许多新枝,有些长得快的细枝,已经约莫半丈多高了。 枯木还能抽新芽,可人一死去就不能再復活了。 君玉十分仔细地查看周围的土地,拓桑就是在这里火化的。当初火化的灰烬早已被风吹雨打去。她忽然想起,当时,拓桑被密密层层地包裹后投入火海,却几乎是一瞬间之后,拓桑就不见了踪影。她当时在悲痛欲绝中,也没觉得有什么怪异之处,如今冷静下来,方才疑惑:无论什么样的火引也不可能导致人那么快就被全然火化吧?最后,甚至连拓桑的“舍利”都没有找到。 她摸出怀里的玉盒,打开盒子看了看那样火红的花儿。尽管这花儿十分怪异,永不凋零,可是也不知为什么,自始至终,她从来没有像夏奥等人一般,认为是拓桑变成了这花儿。 尽管他们的教派中有许许多多稀奇古怪完全无法用常规解释的东西,但要让她相信拓桑会变成花儿,那也是绝无可能的事情。她摇摇头,也许,自己不是信徒才会心有怀疑吧!可是,如果拓桑没有变成花儿,那么他的“舍利”又到哪里去了? 她看了看香檀树上的满眼绿色,长嘆一声:拓桑,枯木尚能发新芽,人却不能死而復生啊! ※※※※※※※※※※※※※※※※※※※※※※※※※※※※※※※ 夕阳已经慢慢落下山去。 君玉将“追飞”放在地上,随意地靠着那棵香檀树的树桩坐了下来。她抬起头,从香檀树的新枝往上看去,最后的一缕阳光给这空荡荡的破庙度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使得这千年古寺又恢復了几分神秘的色彩。 “拓桑,我就在这里陪你一晚吧!”夜色慢慢深去,倦意渐渐袭来,君玉闭上眼睛,靠着树桩,睡着了。 许久许久,她忽然感觉到一种奇异之极的氛围。 “谁,是谁在这里?” 她睁开眼睛,跃身起来。此时,黎明已至,晓露深浓,空荡荡的铁马寺依旧寂静无声,只有她自己的声音久久迴荡不去。 她往前走了几步,铁马寺的断壁残垣连一只鸦雀也没有,更别说人影了。君玉摸了摸自己沾满了雾水的头髮,看看东方阴沉沉的天空,今天,是阴天。 悠游的小帅看见她,长鸣一声,声音传得老远老远。 “现在,谁还会来这里啊!”她苦笑一下,又看了看那棵香檀树,喃喃道:“拓桑,也许我会去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今后,就再也不会来看你了。” 一阵风吹过,四周的树叶发出簌簌的微响,像被压抑了的抽泣声一般。 君玉听着这样簌簌的风声,微笑了起来:“拓桑,你是不是觉得很难过?可是无论你多难过我也不会再来看你的,谁叫你离开了我?” 这次,连树叶的簌簌之声也消失了。 君玉走出几步,又停下,回头看了看,才大步离开了。 前面就是西宁府了, 君玉勒马遥遥地朝那个方向看了看,最终,还是掉转了马头,往另一个方向而去。 临近中午十分,君玉来到了这大漠上唯一的一家客栈。由于战端再起,这简陋的客栈里已经少有旅客。 第98页 刚坐下喝了一碗涩口之极的茶水,门口忽然扬起一股烟尘,几骑快马远远地奔了过来。在店小二殷勤的招唿声里,五名大汉下马走了进来,为首之人竟然是孙嘉。 “孙嘉!” “君玉!” 孙嘉的声音比君玉更加惊喜,立刻在她身边的凳子上坐下,连喝了三大碗茶水,才大声道:“渴死我了。” “孙嘉,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我是奉命前来的。此事说来话长。” 原来,前些日子,朱渝在西北连下几城,朝廷震怒,要求西北守军全力以赴务必击退朱渝。但是,由于监军和林宝山等人矛盾日深,往往意见相左,互相掣肘,几次出兵,都被朱渝击溃。皇帝更加震怒,将林宝山等人降职处分,随后派了梅妃的父亲梅大将军入主西北军。梅大将军一到西北军中,就着手布置一场会战,力图给朱渝一次毁灭性的打击,是以朝廷准备调派凤凰军中的1万精锐西下支援。 孙嘉得令后,连日奔波,先行考察西北地形,好做到心中有数。 君玉看了看另外一张桌子上几名便装的大汉,这几人都面生得紧,从来没有在凤凰军中见到过。 孙嘉的面色有些不自然,却立刻道:“这几位兄弟都是新加盟凤凰军的,君玉,你还没见过呢。” 那几人肃然道:“久仰君元帅威名……” 君玉摇摇头,笑道:“我已经不是元帅了,各位不必如此。” “可是,在凤凰军的心目中,你永远是‘凤城飞帅’。若是你还在西北军中,朱渝又怎能这般势如破竹?”孙嘉道,“你离开凤凰寨后,朝廷又派了几拨人马来请你出山,连孟元敬和汪均都亲自前来,只怕你无论如何也不能置身事外……” 君玉嘆道:“其实,西北军中人才济济,朝廷却不加善用,又何必只盯着我君玉一人?” 林宝山曾为朱丞相的嫡系,自己到西北军中后他的态度才完全改变,正因为如此,他得以躲过了朱家的大劫。但是,皇帝对他还是有些猜忌,加上这几场战役的失利,只对他降职处分已经是格外开恩了。林宝山一降职,君玉估计张原、周以达等人更无发挥余地,现在,是梅大将军全权作主,他和监军有故旧之谊,不知道他二人联手情况又会如何? 君玉沉思了一会儿,忽听孙嘉大声道:“这破地方,茶水都这么苦,还不如喝酒痛快。” 君玉回过神,笑了起来,孙嘉忽然变戏法似的从桌子下面拎出两坛酒来,递了一坛给君玉:“你尝尝这个?一个兄弟从山西给我特意捎来的汾酒……” 君玉早知孙嘉嗜酒如命,外出时候经常带着四处搜集来的好酒,她拍开盖子,立刻闻得一阵扑鼻的酒香,却浓而不腻。她不禁贊道:“好酒!” 孙嘉大笑着仰头喝了一大口,高声道:“今朝有酒今朝醉,古来征战几人回!小二,有什么好菜,都拿上来。” 这样简陋的大漠客栈,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菜,一碟黄牛肉,一碟烟燻笋、一碟花生米端了上来。 两人就着简陋的食物,津津有味地喝了起来。 大半坛酒喝了下去,君玉挟了块烟燻笋,手一抖,笋子掉在了桌子上。她摇摇头,又伸出筷子,这次,握着筷子的手却有点发抖,似乎怎么也伸不到碟子里。 手开始麻木起来,心里却明镜般的清楚,自己当然不是喝醉了,而是中毒了。 她抬起头,看看对面,孙嘉却已经站了起来,退到了一边,眼里流露出一丝痛苦和惭愧之意。而和他一起的几个便装大汉也早已退到一边,和孙嘉并排而立,一个个目露凶光,兵器在手。 君玉抚着“追飞”,看了孙嘉一眼。孙嘉不敢正视她的目光,转过了头。君玉暗嘆一声,依旧静静地坐在那里,缓缓闭上了眼睛。 第四章 四周的空气都静了下来。 君玉闭着眼睛,一动也不动,脸上开始滴出大颗大颗的汗珠。 几个便装大汉交换了一下眼色,都盯着君玉手里的长剑,无一人敢抢先动手。孙嘉痛苦地站在一边,神色木然。 孙嘉是长安人,自幼丧父,靠寡母抚养成人。在他十八岁那年,因为犯下命案被关入牢中判了死刑。朱丞相喜欢在死囚中营救武功高强者以培养死士,孙嘉,就是他救下的死囚之一。朱丞相见他只有一个寡母,便给他大笔银两,为他母亲买了宅院让她安享晚年。在活命和奉养母亲的双重大恩下,孙嘉自然对朱丞相誓死效忠,自此,成为丞相府最秘密的死士之一。朱丞相老谋深算,知道他和儿子是少时同窗,怕他身份败露,从来不曾让他进过丞相府,都是私下里安排人和他秘密联繫。就连朱渝都不知道他是丞相府的死士。 几年中,孙嘉为朱丞相做过好几件大事,深得朱丞相赏识。后来,君玉军威日盛,朱丞相怕她成为大患,就安排孙嘉投奔凤凰军。凭藉自身的武功见识以及和君玉少时同窗的情义,孙嘉很快取得了君玉的信任,逐渐掌握了军中大权。在那段时间里,朱丞相曾几次密令孙嘉暗杀君玉,但孙嘉却怎么也狠不起这个心,只推说君玉武功高强,十分警惕,自己无从下手。 “孙嘉,这是怎么回事?” 一个大汉看着君玉头顶隐隐冒出的热气,低声道:“不好,莫非他在运功排毒?” 孙嘉一动也不动,也不回答。 “孙嘉,你别忘了,你老娘还在我们手里……快说,他是怎么回事?若是叫他逼出了体内的毒,我们今天谁也活不了……” 孙嘉还没回答,又是一阵急骤的马蹄声响起,君玉虽然闭着眼睛,也可以感受到大股的烟尘沖入这简陋的客栈,扑面而来。 外面赶来的几十人已经下马,全是劲装的赤金族好手。一个满头黄髮的矮子大模大样地走了进来,身上穿的赤金族衣裳显得异常的不伦不类。这矮子正是朱丞相的三儿子朱刚。朱刚在门口看了君玉一眼,却不敢再走近一步,只是大声武气道:“孙嘉,你还不动手?” 孙嘉厌恶地看他一眼,怒道:“朱刚,你胁迫我母亲,陷我于不义,现在我已经将君玉毒倒,剩下的事情,你们就自己解决吧!” 朱刚狞笑道:“嘿嘿,你以为这样自己就可以置身事外了?今天若叫君玉逃脱了,你想想,自己还能回凤凰城做你的将军么?要不,你带了凤凰军投奔可汗更好,可汗一定会大大地欢迎你的……” 孙嘉全身一震,好一会儿才道:“你们再不动手就来不及了……” 门口忽然传来一阵惨嘶,正是小帅倒地的声音。 君玉心里一阵悲痛,距离她最近的三名大汉同时出手,君玉睁开眼睛,跃起,“追飞”出鞘,一阵血花飞溅,三人踉跄着倒下,君玉已经靠在了门口的那面墙上。 众人大骇后退,一时间再也无人敢迫前一步。 门外还有几十人,这面墙正是这客栈里最有利的位置。她靠着墙,大睁着眼睛,却几乎看不清楚对面那些人的脸孔了。她面上十分平静,心里却一片慌乱,她刚刚运功排毒,还没成功就被打断,虽然保住了全身功力,但是毒气已经完全集中到眼睛里,双眼逐渐由涩然到麻木,眼睛越来越花,渐渐地模煳成一片。 自己会变成一个瞎子?! “凤城飞帅”驰骋纵横十几年,如今,却要变成瞎子了。她心里一片悲愤,忽然又觉得一阵更大的头晕目眩:自己今后再也看不到那红花的颜色了!这一瞬间,她想立刻伸手到怀中摸出那花儿再看最后一眼,但理智终于战胜了冲动,她依旧静静地背靠着墙,手里的“追飞”一滴一滴往下淌着血…… “他没有中毒?” “他这个样子像中毒的么?” “孙嘉,你敢欺骗我们?” “孙嘉,你是不想要你老娘的命了?” 此起彼伏的斥骂声满含着恐惧和愤怒,众人夺路而逃,一些人退到了门外,一些来不及外逃的人也无不退到了墙角,生怕慢了一步,那剑上就会滴下自己的血了。 “凤城飞帅”威震边疆十来年,尤其是铁马寺一役,参战的赤金族勇士中,不少人见过她每行一步斩杀一人的功夫,侥倖余生的人,每每想起也是胆战心惊,此后,在赤金族的军队里更是将她的威名渲染得神秘莫测。 每个人都清楚,若是“凤城飞帅”没有中毒,今天,他们一个也别想活着离开了。 孙嘉仔细看了一眼君玉,退后几步,仍旧没有开口。 恐惧的叫嚣声慢慢低了下去。四周,又是一片可怕的死寂。 君玉站在墙边,门外,是几十名严阵以待的杀手,还有黄毛髮抖的朱刚。门里的角落,还有几名便装的杀手。她的视线已经完全模煳成了一片,心里却异常的冷静。她知道只要占据这个位置,一时之间,谁也奈何不了自己,可是,自己却不能一直拖延下去,时间越久越对自己不利。 第99页 她的声音非常平静:“孙嘉,彭东可是你害死的?” 孙嘉似乎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咕哝声,只隐约能听出一个“是”字。当初,大家都认为凤凰城的驻军将领彭东是追赶一只麋鹿时,连人带马跌下山崖而死的。 “你知道我无意做官,唯有彭东一死,你才能够真正入主凤凰军,成为将军。” “对,正因如此,在他打猎的时候,我买通了他的一名侍卫趁他不备将他推下山崖。” 一问一答声中,两名最近的杀手分别持了一钩一斧,一左一右向君玉腰间袭来。钩、斧方到,两名杀手忽然眼珠突出,还没看清楚“追飞”的光芒,锋利的长剑已经快捷无伦地穿透了二人的背心。 朱刚在门外怒叫起来:“孙嘉,你下的什么药?你别忘了你老娘还在我们手里,我马上要她的狗命……” 孙嘉怒瞪他一眼,才慢慢道:“君玉的眼睛……” “君玉的眼睛?”朱刚老鼠般的眼睛闪着恶毒的光芒。但是,他江湖经验毕竟不足武功也不怎么样,远远地盯着君玉,也看不出君玉的眼睛究竟怎么了。 另外几名杀手,经验却丰富得多,其中一人盯着君玉看了几眼,大喜道:“他的眼睛是不是瞎了……” 朱刚转身望着身边之人,低声道:“朱四叔,这小子的眼睛真的瞎了?” 朱四槐随朱渝在军中任职,三天前,朱刚亲自到军营中找他,说是朱丞相有要事要他跑一趟。朱四槐自然不敢抗命,立刻随朱刚奔波来到这大漠客栈,来了才知道这“要事”竟然是来追杀去年曾救过他和朱渝的君玉。 朱四槐怒道:“三公子,原来你千方百计拉我来,就是来暗杀她的?二公子要是知道了,决计不会放过你的。” 朱刚平素对他极其无礼,现在有求于他才开口叫一声“朱四叔”,自觉是给了他天大面子,没想到他居然毫不领情,不禁冷笑道:“朱四槐,你看二哥做了驸马,当然只听命于他了。但你要清楚,这是我父亲安排下来的任务,父亲的命令你也敢违抗?” 朱四槐冷哼一声袖手站在了一边。 二人为怕身边赤金族的人听到,对答声音不仅极小,而且都是用的他们老家那种极快极偏的方言,君玉却一字不落地听在了耳里。眼睛看不见了,听觉不知不觉间就变得更加灵敏了。 朱刚忽然大声道:“君玉,你今天是死到临头了,本少爷就要用这把宝剑取你性命,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剑?” 君玉冷然道:“我管你是什么剑!” 朱刚哈哈大笑起来:“我手里根本没有剑,君玉,你的眼睛果然瞎了。大家併肩子上啊,拿下这小子,可是大功一件,大汗承诺,谁若献上‘凤城飞帅’的首级,就赐予赤金族第一勇士的金刀……” 众人狂喜,威名赫赫的“凤城飞帅”双眼已瞎,现在又有何惧?再加上“赤金族第一勇士”的金刀诱惑,立刻,长枪短剑狂风骤雨般向君玉身上攻去…… 原来,朱丞相父子投奔赤金族后,除了朱渝因为立功受到真穆帖尔父女的青睐被封为驸马带兵打仗外,朱丞相和朱刚父子却闲居在指定的豪华大营帐无所事事。朱渝在家时还有些上门示好的,朱渝一入军中,虽然奴僕成群,荣华富贵依旧,却门可罗雀,那些拥功自重的赤金族将领根本不把他父子二人放在眼里,又嫉恨朱渝娶了大汗最宠爱的女儿,对他父子更加没有好脸色。有一次,朱刚在外面闲逛,遇到一个酒醉的将领,甚至抓住他打了一耳光,朱丞相大怒,但却不敢为儿子出头,只好忍气吞声。而朱渝那个公主媳妇原本在马背上长大,自然不懂得什么“三从四德”孝顺公婆,也对这反叛过来的公公和小叔没有好脸色,尤其讨厌这个黄头髮的小叔子,从来不会上门探望一眼。 朱丞相只手遮天几十年,几曾受过这种窝囊气?无奈新帝登基磨刀霍霍,虽然精心策划也只逃得父子三人,家族千余口人被诛杀殆尽。如今投奔异族背上“叛贼”的名声,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见了真穆帖尔还得百般恭敬讨好,他虽为一代jian臣,每每想起也是捶胸拊心般的剧痛。 当朱渝在西北战场攻下第一座城池之后,得获捷报的真穆帖尔大喜,宴请赤金贵族、将领大加庆贺。朱丞相父子沾远在军中的朱渝的光,得列上座,终于扬眉吐气。酒酣肉醉之际,真穆帖尔嘆道:“孤王生平百战百胜,却偏偏每次和‘凤城飞帅’交手都大败而归,被阻挡在这塞外苦寒地。现在,孤家最担心的就是 ‘凤城飞帅’重返西北战场,阻挡我的王图霸业。最好是趁他重上战场之前,将他除掉,永绝后患。我族中,若有谁能取得‘凤城飞帅’的首级,就把族中流传下来的那把金刀赏赐于他并封他为‘赤金族第一勇士’……” 朱丞相站了起来,笑道:“大汗,要‘凤城飞帅’的首级可谓易如反掌。老夫取来献给大汗就是了。” “哦,是吗?”真穆帖尔兴致大盛,看了眼朱刚,知道朱丞相现在最担心自己这个小儿子的前程,便道:“朱大人若能取得‘凤城飞帅’的首级,为孤除掉这个大患,‘赤金族第一勇士’的名号和那柄金刀就归你这位三公子了。” “大汗静侯佳音好了。” 孙嘉就是朱丞相安排好的那枚棋子,他早前曾多次密令孙嘉暗杀君玉,但是,孙嘉碍于和君玉的情谊,无论如何也不肯动手。后来,由于朱渝的原因以及君玉辞官,朱丞相慢慢地也消了杀她的心思。 可是,这次,为了自己在赤金族的地位以及给朱刚谋一份好的前程,再加上他担心君玉重返战场成为儿子的头号大敌,又深知儿子对君玉疯狂迷恋,只怕战场相遇也会手下留情。如今,他们父子都指望着朱渝,自然绝不允许朱渝有什么闪失,便决定尽快除去君玉,彻底消除这个隐患。于是派人秘密胁持了孙嘉的母亲,令他务必提了君玉的头来换他母亲的性命。 孙嘉为救老母性命,再也顾不得同窗情谊,早已开始留心君玉的行踪,千里迢迢追来,终于等到这个绝好时机,让毫无戒备的君玉喝下了毒酒。 …… 在“赤金族第一勇士”的金刀诱惑下,众人对这瞎了双眼的“凤城飞帅”恐惧之心消除了大半,长枪、长戟、短剑、大刀、利斧、铁钩、铁锤……各种各样的武器向君玉攻去…… 一声悽厉的惨叫划破各种兵器的风声,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似乎只不过是眨眼之间的事情,血腥味却浓得叫人睁不开眼睛。 狂风暴雨般的攻击逐渐小了下来,众人瞪着地上十几个同伴的尸首,纷纷往后退,谁也不敢踏着同伴的尸首再往前一步。 众人无不骇然,瞎了眼的“凤城飞帅”尚且如此,若他没有失明,不知道会可怕成什么样子。一时之间,再无任何人敢主动出击。 双方就这样僵持着,过了许久,已经渐渐到了黄昏十分了。 朱刚远远地退在一边,又怕又急,他父亲已经在真穆帖尔和众将面前夸下海口,这次,若拿不下君玉,只怕今后在赤金族里再也抬不起头来了。 他瞪着袖手默立一边的孙嘉和朱四槐,众人中,就数他二人武功最强,但是,二人均不肯出手。他清楚,朱四槐只听命于自己父亲和二哥,现在跟朱渝随军,更是完全只听命于朱渝,绝不会听自己指使,便瞪了孙嘉:“孙嘉,看来,你真是不想要你老娘的狗命了?” 孙嘉抬头看了眼君玉,君玉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得他重浊的唿吸声,像是鼻子里在拉风箱一般。 朱刚的声音又尖又急:“孙嘉,你别忘了你的性命是怎么来的。若今天让那小子逃了出去,你不但前途名誉丧尽从此亡命天涯,还会陪上你老娘的命……” 孙嘉还是没有动。 “孙嘉,你可想好了,你不动手也可以,你只要带了那支凤凰军投奔大汗,也可换得你老娘的性命……” 孙嘉怒道:“你这卑鄙小人,不光逼我陷害朋友,还要逼我做无耻叛贼!虽然我现为将军,可是,也决计没那个本事煽动威名赫赫的凤凰军叛国投敌,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嘿嘿,因为‘凤城飞帅’还在,凤凰军自然不会卖你的帐,只要‘凤城飞帅’存在一天,你这个将军就永远只能是毫无威信的傀儡……” 君玉听声辨位,忽然飞身掠起,朱刚话音未落,一条手臂已经滚到了地上,好一会儿才醒悟过来,哀嚎着倒在地上全身痉挛。 第100页 朱四槐立刻扶起了他,赶紧点了他的几处大穴,止住了狂涌的鲜血。 君玉冷然道:“朱刚,你父子卖国求荣,死不足惜,杀你这猪狗不如的东西都嫌污了我的剑!” 朱刚痛的几乎要晕过去,又怎么开得出口来。 她提了长剑,一步一步往前走,周围几十人提了武器——前面的,随她一步一步往后退,后面的,一步一步随她往前赶。 一阵拉风箱般的鼻息声,一双肉掌凌厉地攻来,君玉感到一股又沉又闻的掌风,她知道,有如此功力的人必是孙嘉无疑。 “追飞”迎上,快到孙嘉胸口,她暗嘆一声,剑尖一偏,只将孙嘉胸口的衣服划破。 “君公子,得罪了……”朱四槐使的也是剑,是一把上好的玄铁重剑,他和朱三槐兄弟多年领衔丞相府第一好手的盛名,自然并非浪得虚名。 君玉也不答话,“追飞”和这柄玄铁重剑相碰,朱四槐不由得退后了七八步,脚步踉跄,几乎跌倒在地。他本就不欲和君玉硬拼,趁这机会装出一副受伤严重的样子,立刻又搀扶了朱刚,退到了一边。 一个经验丰富的赤金族汉子忽然大声道:“他已经是瞎子,完全靠听声辨位,大伙设法扰乱他的听觉……” 众人醒悟过来,立刻以各种武器相击,呯呯砰砰地响了起来,一些机灵的人打了马,吹起口哨,一时之间,各种呯砰声、马嘶声、口哨声不绝于耳。 君玉双目失明,全靠听觉,如今,嘈杂之声不绝,十几柄刀剑攻来,却不能完全准确地听出方位,虽隔开七八,却被一柄大刀砍中肩头,所幸回防得快,只划破了一道浅浅的口子。 小帅的尸首就倒在地上,君玉虽然看不见,却记得小帅的那声惨嘶,这众杀手深知一匹好马在大漠上的作用,所以一来就先杀了小帅,好断了她的后路。 她知道,再不冲出去,必然命丧于此,可是,即使冲出去,这茫茫大漠上,自己双目失明又失了小帅,依旧走不了多远。一时间,竟然不知到底该怎么办。 月色慢慢地笼罩了这间客栈上方的天空,周围的嘈杂声仍然不绝于耳。又是一阵勐烈的进攻伴随着此起彼伏的惨叫声,混战中,她的腰上又受了一处伤,血很快浸透了蓝色的袍子,她双目虽盲,武功却未失,要是平日,就是人再多几倍,也不能奈她何,可是,此刻,却只求自保已经是万幸了。 地上已经横七竖八地躺了三十几人,或死或伤,动弹不得;君玉提着长剑,剑上已经全是血迹,每走一步,余下的十来人就更退出一大步,惊恐之下,甚至连嘈杂、口哨声都忘了继续发出。 忽然传来一阵急骤的马蹄声,紧接着,几十支火把将大漠的夜空照得亮如白昼。君玉目不视物,却能感受到那阵红色的火光。 死寂的四周忽然发出一阵低低的欢唿声,那十来人立刻飞快撤退,几十支强弓硬弩已对准了提剑缓行的君玉。 第五章 君玉久在军中,立刻分辨出那是训练有素的she手坐骑。她抬起头来,迎着火光的方向,提着长剑,又走了几步才停下。 一名杀手正在小声向来人中的头领回报“凤城飞帅”双目失明的事情,他的声音又小又颤抖,生怕那柄锋利的长剑立刻随了这微小的声音刺向自己胸口。 几十支巨大的火把将四周照得亮如白昼,几十名she手将强弓硬弩拉得满满的对准了这场中手提长剑的少年。 一众she手终于见到这传说已久的“凤城飞帅”,所有的目光都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众人心里都是又紧张又奇异。这双目已盲的少年已经鏖战大半日,虽然袖子被划破了一角,但是她受的两处外伤却都很轻微。此刻,她凛然无惧地站在中央,长剑淌着淋漓的血,在如此包围下,依然挺拔站立,风神俊朗,大睁着一双墨玉般的乌黑眼睛,平静地看着众人,犹如一尊永远也不会倒下去的战神。 刚刚侥倖活下来的十来人,在火光里看着她那炯炯的目光,心里更是各自骇异,有那么一瞬间,他们心里都有了个错觉:这少年的眼睛根本没有瞎! 孙嘉在人群里一直往后躲,他甚至希望这茫茫大漠上立刻出现一个地洞,将自己吞下去。所幸,此刻并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的动向,所有的目光和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同一个地方,就连断了一臂的朱刚也忘了继续哼哼唧唧。 一个粗嘎得意之极的声音划破了夜空的沉默:“凤城飞帅,久违了。” 君玉的目光立刻转向了那个声音的方向,朗声道:“蒙哥赤,原来是你!” 这支精骑兵的头目正是蒙哥赤,原是胡王大军中的重要将领,曾在南寨一役中和君玉交手,被君玉打得落花流水,所率的万余大军几乎全军覆没。后来,胡王主力被凤凰军击溃后,他们被真穆贴尔收服,成了一名骑兵将领。他大哥蒙利尔,正是君玉从军后斩杀的第一位胡军大将。 蒙哥赤只和君玉打过一次照面,而且已经事隔四五年了,现在见她在双目已盲的情况下,居然只听一句话就能准确地叫出自己的名字,不禁十分骇异,却依旧得意洋洋道:“凤城飞帅,你也有今天?正好取你首级替我大哥报仇。” 君玉哈哈大笑起来:“蒙哥赤,本帅驰骋疆场时,从来不曾将你这等无能鼠辈放在眼里。” 蒙哥赤恼羞成怒道:“你这瞎子,死到临头,还敢口出狂言……” “蒙哥赤,你这鼠辈,从来不敢堂堂正正地和本帅较量,只会躲在勇士们身后虚张声势……”君玉用了十分纯属的当地语言,运了内力,清亮的声音响在大漠上每一个人耳边,“蒙哥赤,你自逞英雄,在我这瞎子看来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懦夫!如果你这胆小鬼能抵挡得了我三招,‘凤城飞帅’今天立刻束手就擒……” 蒙哥赤戎马半生,也是胡族中着名的英雄,即使后来被真穆贴尔收编,依旧是骑兵大将,威风赫赫,如今,听得这场中瞎眼的少年一口一个“鼠辈”、“胆小鬼”,不禁怒从心起恶向胆边生,情不自禁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那柄腰刀。 不过,他总算沉住气来,大声冷笑道:“死瞎子,你就只管逞口舌之利好了,等这些弓箭将你she成一只刺猬,看你还怎么狂得起来,哈哈哈……” “蒙哥赤,你果然是个胆小鬼,如此人多势众也不敢单独接本帅一招,今天就饶你一命又何妨?哈哈……” 众人听得那场中少年的声音也并不如何响亮,却完全将蒙哥赤的狂笑压了下去,此刻,她依旧好暇以整地站在场中,面带微笑,一阵风吹得她的宽宽的袍子缓缓飘荡了几下,这时,她看起来就完全不是战神,而是天神了。 战场上,士兵们敬佩的是英雄豪杰,他们久闻“凤城飞帅”大名,现在见她双眼已盲,孤身陷入重重包围,却依旧如此“口出狂言”。 从“三招”到“一招”——而己方大将以逸代劳人多势众,却一再退缩不敢迎战,不由得一个个往蒙哥赤望去,眼里多多少少有了期待或者鄙夷之意。 虽然是夜晚,蒙哥赤原本就红黑不分的脸膛也不禁感到火辣辣的。知道今天自己若不应战,今后在下属面前就再也抬不起头了。他见君玉双眼已瞎,又被铁骑所围,也不怕她插翅飞了去。他曾听说过君玉几十丈外she落己方大将的事迹,却从来没有和她面对面亲自过招,又见她激战半日,受伤在先身子单薄,心想你“凤城飞帅”再厉害,也不过是无力书生样,总不能一招便将我蒙哥赤击败吧?便大声狞笑道:“好,一招后,本将军就要带回你的首级去领大功了……” 退在一边的十来名杀手早已知道君玉的厉害,此刻,却并无一人出言提醒蒙哥赤。一来,他们见君玉被she手包围,断然没有插翅而飞的可能;二来,他们一行五十人几乎折损殆尽也没能拿下“凤城飞帅”,倒给这众骑兵捡了个大便宜,可以想像他们居功以后不知会得意成什么样子,不如此刻让他们也见识见识“凤城飞帅”的厉害,也好日后为众人的失利找点藉口留点颜面。 “将军,这小子十分厉害,你小心别中了他的激将之计……” 蒙哥赤身边一人低声道。 君玉听着声音的方向,忽然大笑起来:“郎雄,你竟然做了鼠辈的走狗!” 那小声说话的正是郎雄,他醉酒后在凤凰城酒楼闹事,将一个年轻人抛下酒楼。那年轻人在君玉的支持下曾打他一耳光。郎雄纵横二十年,将这一耳光视为奇耻大辱,便无论如何不肯再投靠凤凰军。后来,他投靠赤金族,但蒙哥赤忌惮他武功了得平素十分排挤,郎雄郁闷之极又没有更好的出路。今天,见君玉眼睛已瞎,深知这种机会千载难逢,便下定决心今天无论如何要立下一攻,好有咸鱼翻身的机会。 第101页 郎雄十分得意,大笑道:“今天我倒要会会你这天下第一的凤城飞帅,看看瞎了眼的凤城飞帅还能如何逞威风……” 君玉朗声道:“你什么东西?也配和我交手?” 郎雄的紫红脸膛此时已经变成了紫黑脸膛,跃跃欲试几乎立刻就要动手。不过,他总算忌惮君玉的厉害,不敢擅自动手,目光看向了旁边的蒙哥赤。 君玉双目已盲,来的又全是冤家对头,这也激发了她的豪气,不但不惧怕,反而纵声笑道:“你二人胆小如鼠,就一起上吧……” 君玉握着长剑,依旧面带微笑,心里却焦虑惶惑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她心里一直在衡量着最佳脱身时刻,从刚刚中毒到现在被弓箭手包围,她怕的并不是自己会被she成一只刺猬,而是这茫茫大漠,毫无隐蔽之处,即使脱得了身,自己根本看不见方向也决计走不出去,只好在人多处还不致于迷失方向。 二人交换了一个眼色,本来,单打独斗,他二人谁都不敢孤身上阵,现在听得君玉的话,正合己意,立刻分散了,两边向君玉攻来。 蒙哥赤已经策马沖了过来,他抡起大刀,马蹄虽急骤,刀却抡得无声无息,他面上虽然粗豪,但深知君玉全凭声音,便留了个心眼,马连奔三圈,扬起老大的沙尘,在尘土飞扬的马蹄声中,他抡了大刀无声无息地向君玉砍去…… 而郎雄更是心思深沉,他也了得,先是一把暗器发出,再从马背上跃起,凭了轻身功夫,无声无息地向君玉扑去…… 嗷嗷的哀号如大漠的泣血,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一道淡黄色的光芒在夜空滑过,蒙哥赤腰刀坠地,握刀的手五指齐断,只剩下了一只光秃秃的血淋淋的手掌。而郎雄虽然退得快,也发出一声惨叫,左边头皮被整整削掉大半,带了血肉模煳毛髮,一大片掉到地上,令人毛骨悚然。 求生的本能将全身的潜力发挥到了极限,君玉早已听清楚了一众弓箭手的方向和距离,双脚在沙地上用力一划,长啸一声,立刻扬起老大一股烟尘,四面八方地向众人she去。君玉的身子如一只大鹏鸟一般飞了起来,直朝最前面的一排弓箭手扑去。一众训练有素的she手眼前砂砾刺疼,虽然反应迅捷,劲弩she出,无奈还是迟了一步,长剑过处,声声哀嚎,一张又一张的强弓硬弩随着主人倒在地上。 其他弓箭手立刻反应过来,箭在弦上,嗖嗖开弓,在利箭的破空声中,君玉飞速转过方向,长剑舞得水泼不进,耳朵竖起,每一根汗毛都直立,长剑所到处,又有十几张硬弓被毁。她知道这支精骑的威力,下手决不容情。又有十几支箭she来,她运足了内力,一把抓住,分散着四面八方掷了出去,剎那间,只听得一阵此起彼伏的哀嚎声、四散奔逃声…… 一支五十余人的弓箭手,竟然被她砍瓜切菜般斩杀掉三十几人,余下者或四散奔逃,或剪簇如雨。 君玉丝毫也不敢放松,半空中又腾起一股巨大的烟尘,她侧耳一听,只听得一阵隐雷般的马蹄声隐隐传来,看样子,来人的数量起码上千,这次,无论如何也抵挡不住。君玉毫不犹豫,侧身掠起,瞬间已经跑出七八丈远外,身后,只听得一阵惨叫,原本she向她的一排劲弩全部she中了她刚刚跃顶飞过的那七八人…… “快追,决不能让他跑了……” “这种千载难逢的良机,一旦错过,就再也找不到了,可汗有令,抓住‘凤城飞帅’者,无论是死是活都重重有赏……” 余下的不足二十人,踏了夜色,举了火把,在茫茫大漠上疯狂地嚷了起来,却无一人敢纵身先行。 痛得几乎快晕过去的朱刚,老鼠般的眼珠四处转动,却早已没有了孙嘉的影子,趁这一阵混乱,孙嘉也跑得不知去向了。 那股巨大的烟尘越来越近,蒙哥赤捂着断掌和头皮被削掉半块的郎雄,狼狈不堪地站在原地,朱刚看了看沖在最前面的人,脸色越来越难看。 快马越来越近,马上的人双目闪着寒光,冷声道:“你们在干什么?” 朱刚不敢吭声。 朱四槐低声道:“二公子,我们在围攻‘凤城飞帅’……” “人呢?” 蒙哥赤大声道:“那瞎子在这大漠中无论如何也跑不远,驸马,快派人追赶……” 朱渝心里一沉:“瞎子?” 朱刚鼓起了勇气,大声道:“凤城飞帅双眼已瞎,又有何惧?大伙快追,抓住的重重有赏……” 朱渝看看地上的尸横遍野,不由得暗暗心惊,目光扫过众人,冷笑道:“你们这帮酒囊饭袋,连一个瞎了眼的‘凤城飞帅’都拿不下,今后,还有何面目在军营中混下去?你们即刻收队滚回去,本帅亲自带兵搜索,我倒要看看,那‘凤城飞帅’是不是长了三头六臂,插翅飞出了这茫茫大漠……” …… 君玉越奔越快,腰间所受的伤也越来越剧烈地疼痛。偏偏这晚月色甚浓,将这大漠照耀得一览无余,毫无遮蔽之处。在她身后,马蹄声越来越清晰,她侧耳听了片刻,估计马匹的数量当在三十到五十之间,很明显是出来“打猎”的散兵游勇。 所谓“打猎”,就是边境民族的武装军队,常常一股一股结伴行动,洗劫周围的村庄、小镇。真穆贴尔军风残暴,常纵容军队的这种“打猎”行为。 要是和这群“打猎”的对上,又会是一场血战,后面又还有上千的如狼似虎的追兵,君玉丝毫不敢停留,又完全分不清楚方向,只是提了口气拼命地往前奔,也不知道要奔到何时才是个尽头。可是,她却一点也不敢松懈,她知道,自己只要一松懈,这大漠立刻就会成为自己的葬身之地。 奔跑中,君玉忽然踩到几块稍大的砂石,脚步一阵趔蹵,身子一矮,一支利箭“嗖”地一声往头顶飞过。 后面的马蹄声越来越急,贴身收藏的装花儿的玉盒在奔跑中撞击着心口,隐隐地疼痛。那花儿将胸口撞击得实在厉害,君玉不由自主地伸手摸出盒子,鼻子边忽然闻得隐隐的香味。她心里极为惊异,这花儿从来没有什么味道,这还是她第一次闻得这种陌生的香味。 她摇了摇头,以为是脑子里出现了幻觉,但是,那陌生的香味却更浓了起来。 君玉抬起头看了看什么也看不见的茫茫夜空,惨笑一声,低低道:“拓桑,我很快就要来见你了,只是,不知你有没有等着我呵!” 第六章 话音未落,忽听得前面一阵碎石破空的声音,她驻足片刻,听得似乎有人低喝了一声“这边……” 她微微迟疑了一下,既不知这声音是友是敌,也无从选择,自忖无论对方是什么身份也总好过后面追来的千军万马,便不再犹豫,立刻循了那声音而去。 那声音越来越远,君玉加快脚步赶了上去,奔得一阵忽然又完全迷失了方向,只觉得脚下的砂砾开始少了起来,碎碎的石块却越来越多,路也越来越难行,好几次,她都脚步踉跄差点跌倒在地。 身后,那群追兵的声音已经弱了下去。君玉站在原地,仔细听了听,除了微风颳起的细小砂砾,什么也听不见。 “感谢……”她行了个大礼,既不知道那指路的陌生人究竟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也不知该如何称唿,顿了顿才继续道:“大恩不敢言谢,君玉铭感于心。” 四周依旧寂静无声,以君玉的听觉,竟然也丝毫感觉不出周围有人存在的迹象,想来,那神秘的指路人早已离开了。 奔波半夜,又累又渴又饿,腰间的伤口又涌出血来,浑身的汗水已经完全冷却,在身上凝结,在深夜中觉出一股浸人的寒意。可是,她更怕天亮,天一亮,即使那群赤金族的追兵没有查到自己的行踪,自己双目失明,也决计不能只身走出这茫茫大漠。 失去了指路的人,君玉心里越来越慌乱,以前,她从来没有觉得眼睛的作用会大到这种地步:一旦看不见了,哪怕是“凤城飞帅”竟然也变得寸步难行。 她又摸出那只盒子,花儿的香味隐隐退去,一时之间,她也不能确定,自己先前闻到的香味究竟是真实还是幻觉。她嘆息一声,将盒子放在怀里,就地坐在了冰冷的砂石上,闭上眼睛想先休息一下再说。 那神秘的声音已经消失了好一会儿,君玉又四处“看看”,耳边,追兵的声音又逐渐大了起来。 她听着那逐渐清晰起来的追兵的声音,心里并不惧怕,却十分伤感,即使今夜能侥倖逃出生天,今后,也永远只能是这样黑漆漆的一片世界,花糙鸟兽的五颜六色、亲人朋友的音容笑貌都只能依靠回想了。如此后半生,又还有何生趣? 第102页 失去了逃亡的打算,心情一下完全平復了下来。她站起身迎着那群追兵传来声音的方向,抽出了长剑。 她轻轻摸了一下因为饱饮鲜血而变得越来越锋利的剑锋,剑锋隐隐传出一阵吟啸之声。近年外出,她已经很少带剑了,只是铁马寺一役后,那种可怖的血腥成了此生永远也挥不去的梦魇,所以,这次来看望拓桑的时候,她下意识地带上了“追飞”,没想到却派上了大用场。 “今夜,你就随我一战而亡!”君玉弹了弹长剑,长剑发出一声清越的响声。 一阵马蹄声传来,君玉侧耳,只得两匹马。 她握住了长剑,却听得一声低喝“快上马……” 正是刚才那神秘的指路人的嘶哑的声音。很快,一匹马已经来到了身边。君玉刚刚经歷了朋友的陷害、敌人的重重包围,此刻,也不知是什么原因,竟然对这全然陌生的声音毫无戒备。 马就在身边,那神秘之人察觉她双目失明,下意识地伸手轻轻扶了她一下,又立刻缩回,君玉感觉到了他的搀扶,翻身上马,稳稳坐了上去,微微一笑:“感谢阁下厚意,在下虽然成了瞎子,但是这等小事自己还能够完成。” 那人没有做声,两骑快马在茫茫夜色中飞奔起来。 也不知奔了多久,身后,那群追兵的声音越来越弱,再后来,那群追兵已经完全没有了任何声音。 前面的马终于停了下来。君玉也勒马。前面是一片山谷,君玉大睁着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她仔细听了听,周围寂静一片,没有丝毫人声,只有两匹马的粗重的喘息声。 一个低低的声音忽然道:“暂时安全了,你先喝点水吧。” 这个陌生的声音正是指路的神秘人的声音。这声音又嘶哑又难听,却莫名地有一种让人难以抗拒的安心的力量。 “多谢!” 君玉摸索着伸出手去,月色中,那人见她摸索的艰难的双手,手一抖,竹筒里的清水轻轻摇晃了一下。君玉看不见他的表情,也看不见他原本戴了顶大大的斗篷,将整个头脸都遮住了,此刻,那人轻轻摘下了斗篷扔在一边,她仍然看不见。她只是伸出手去,那人递过来的是一筒少少的清水和一块硬饼。 君玉接过,喝了一大口水,又胡乱吞下了那块硬饼,身上总算恢復了几分力气。 “多谢阁下相救之恩。阁下是?” “碰巧而已,无需介怀。” 君玉点了点头,那人轻轻松松一句“碰巧”,对自己来说,却是天大的恩情啊。 忽听得那嘶哑的声音又响起,“将这药服下。” 君玉接过他递来的几颗药丸吞下,只听得“嗤”的一声,那人撕碎了什么递了过来:“缠在腰上。” 君玉依言接过,将这似布非布的东西缠在了腰间受伤处。她所受的那处创伤虽大,却并没有深入内脏,算不得很严重,休养一段时间就会痊癒。 两骑马重新上路,马行得并不快,那人似乎怕颠簸了她的伤,一直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边,几乎是和她并排而行。 君玉听他简短地说过几次话,虽然他声音嘶哑难辨,但估计这人的年纪不会很大,于是,她道:“在下君玉,这位大哥,可否告知姓名?” 那人依旧不言不语地走在她身边,像充耳不闻一般。 君玉见几番追问,他都不肯告知姓名,也不便继续追问,只是抬头看了看远方的一片漆黑,心里也一片茫然。她既不知道此人会带自己到哪里去,也不知道此刻究竟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还是黎明已经来临,对自己来说,今后就永远是这样漆黑的一片天地了吧,无论日出日落,花开花谢,自己是永远也看不到了。 她记起怀里的花儿,心里不由得一阵心酸。走在身边的人似乎察觉到她的沉默和悲哀,抬起头,默默地看着她。 君玉好一会儿才感觉到了自己的失常,茫然抬头四周看了看,此刻,东方的天空,已经露出了第一缕霞光。 马行了一日,到得黄昏十分,才停了下来。 君玉听得一声清脆的鸟鸣,还有缓缓的流水,周围,似乎有绿荫芳糙的气息,她立刻明白,这是来到了一座湖边。 她下马,那人又伸手轻扶她一下,只是,立刻就缩回了手。然后大步走了开去,也不知干啥去了。 君玉瞧不见,问他估计他也不会回答,便不问他,自己随意走了几步。 脚下青糙的气息扑鼻而来,君玉蹲下身子摸了摸这片糙地,柔软而又青葱,她笑笑,慢慢坐了下去。 坐了一会儿,忽然感觉到有人走近。她抬起头,往感觉中的方向看去,只听得那个嘶哑的声音响起:“你洗洗脸。” 触手,一个不知是什么容器的东西里竟然是温热的水。君玉浇了水洒在脸上,她在大漠亡命奔波快两天,早已满头满脸的尘土,此刻,水洒在脸上,只觉得从未有过的舒畅淋漓。 刚洗了脸,那人递过来一块干粮,君玉咬了一口,虽然又冷又硬,却也有些香甜之意。 她慢慢抬起头来,“看”着那个声音的方向,微笑道:“我该怎么称唿您呢?” 那嘶哑的声音道:“山野之人,无名无姓,你想怎么称唿就怎么称唿。” 君玉见他始终不肯透露姓名,也不以为意,又深行一礼:“大恩不敢言谢。” 那人淡淡道:“你不必谢我。我是恰巧路过,见到巨大烟尘才知道赤金族骑兵夜袭。赤金族大军残暴不仁,屠杀了周围很多百姓,我等无不恨之入骨,为你指路也只是举手之劳。小哥,你真好本事,居然能只身逃脱他们的强弓劲弩。” 君玉微笑道:“不敢,君某汗颜,若不是阁下相救,只怕这次必定命丧大漠。” 那人盯着她的眼睛,好一会儿才道:“看样子,小哥的眼睛才失明不久,你如此本事,怎会被人害成这样?” “这次在客栈碰到一位朋友,喝下他的毒酒,我运功不及,虽保住了功力,却将毒素全部逼到了眼睛里。” 君玉抬起头,看着远方的天空,双眼蒙蒙一片,也不知道那是最后的一缕夕阳了, 她长嘆一声,“今后,君某就是毫无用处的瞎子了!” 那人浑身一震,伸出手来,似乎想摸摸那双充满悲伤之意的失明的双眼,却终究还是缩了回去,过了好一会儿才道:“真是人心叵测,你那位朋友为何要如此毒害于你?” 君玉摇了摇头:“他并不想害我的,他也是被逼的。” 那人喃喃低语道:“你都到这等地步了,还肯替他人着想!” 君玉沉默了一下,又道:“请问,这是哪里?” “这是一座湖。” “是青海湖吗?” “不是,只是一座无名的小湖。” 她失望地四处“看看”,“请问,这里距离西宁府还有多远?” “不太远,快马不过五天的路程。” 她想了想,自己只身离开是不可能的。目前唯一之计只得等弄影先生的消息。她和弄影先生原本约定了相见的地点,便道:“君某有个不情之请,可否劳烦阁下去一个地方替君某送一封信?” 那人沉默了一下才道:“也不用送信这么麻烦了,我可以送你去那个地方。不过,我还有点事情,要三天后才能动身,不会耽误你吧?” “没有没有,多谢多谢”君玉笑了起来,“这三天里,就要多叨扰阁下了,也不知阁下方不方便。” “方便!”那人神色激动,声音几乎有些颤抖,不过他声音嘶哑之极,君玉也听不出来。 惊心动魄的亡命两天早已让君玉睏倦不堪。那人带她进了一间小小的屋子,然后退了出去。 君玉阖上眼睛,也不知躺了多久,忽然睁开眼睛坐起了身子,倒不是因为那铺在地上的木板太过冷硬,以前,就是躺在岩石上她也能睡着。但是,今夜心里却十分慌乱,根本无法安然入睡。 君玉慢慢从那小屋子里走了出来。她看不见这湖边简陋小屋的全貌,也许也只是一座简陋的棚子而已。这简陋的小木屋是只得一间还是两间?而营救了他的陌生人,此刻,又在哪里歇息?君玉站在原地,仔细聆听,除了微微的风的声音和一些虫子的瞅啾,再无其他声音。 月亮已经渐渐沉了下去,平静的湖面还有些波光粼粼。君玉想像着记忆中那种粼粼的波光和那样的月色,茫然地转了转身,也不知道此刻自己是正对着那湖泊还是背对着湖泊。 她蹲下身子,摸索了一下身边的糙地,糙地上有些露水的痕迹,她慢慢坐了下来,仔细地盯着什么也看不见的四周,耳边,风的声音,花开的声音,都那么清晰可闻。 第103页 她摸出那只小小的玉盒,自从和陌生人上路后,这一整日,她还没有看那红色的花儿。她的手一触摸到盒子,几乎立刻就发现,那股陌生而奇异的淡淡香味一丝也没有了。 她心里越发惊异,打开盒子,取出花儿,不由得惊唿出声,这朵永不凋零的花儿不知什么时候竟然枯萎了。 即便是寻常的盲人,手所触摸处,花儿是鲜艷还是枯萎,也是完全能分辨出来的,何况君玉这一年来随身携带着这花儿,不知看过几千几万次了,她刚失明不久,又怎会连花儿的鲜艷与枯萎都分辨不出来? 一颗心像坠入了最寒冷的深渊之中,胸口的热气似乎在一点一点慢慢散去,她捏着那枯萎的花儿,惨然失声:“拓桑,你可是嫌弃我变成了毫无用处的瞎子?竟然连最后这一朵花儿都不肯再留下来陪伴我?” 一个人手里提了个临时编织的简陋的篮子,篮子里装着各种各样连夜寻来的糙药,正无声无息地往小屋的方向走来。他在不远处停下,清楚地听得她这声惨笑,身子几乎晃了晃,好一会儿才走了过来,飞快地看了一眼她手里的花儿,低声道:“你怎么没有休息?” 君玉紧紧地捏着那朵枯萎的花儿,眼中不由得滴下一滴泪来。那人立刻察觉了她的泪水,默默地看着她,微微嘆息了一声。 君玉一下惊醒过来,“凤城飞帅”居然会情不自禁地在一个陌生人面前落泪!这真是生平都不敢想像的事情。她悄然将那枯萎的花儿放入了怀中,强笑道:“阁下如此深夜也还没休息?” 那人看了看东方的天空:“已经不是深夜了,天快亮了!” “哦”君玉低了头,勉强笑笑,无言可答。 那人看着她满头的露水,轻声道:“糙地上湿气很重,你身上还有伤,还是回屋去吧。” 君玉点点头,站起身,向他行了一礼,径直往小屋的方向而去。 那人晚上带她走过一次,现在见她居然能够自己并无偏差地走回去,尽管路程很短,也不由得暗暗佩服她的记忆力。 君玉摸索着,又躺在了那冷硬的木板上。一阵倦意袭来,心里也开始宁静下来,很快便睡着了。 她再次睁开眼睛时,外面已是艷阳高照,一股糙药的香味在空气里飘荡。 她起身走了出去,那人道:“正好,药已经煎好,可以喝了。” 一碗温热适中的药递了过来,显然,这是早就熬好了的,而那火炉上还在熬着的又是另外一种药了。 “这是?” “在下粗通医理,你的眼睛失明不久,如果治疗得当,有很大的把握可以復原。” 君玉心里一喜:“真的么?” 那人点了点头,忽然想起她是看不见的,又加了一句:“你别太担心,可以復原的,只是需要几味很特别的药材,这药材要大山里才有。” 君玉想起正在崑崙山寻药糙的弄影先生,喜道:“我的亲人正在寻找一种糙药,也许,他已经找到了。” “哦,那正好。我只在湖边顺路採集了几种简单的糙药,一些是治疗你的伤口,一些是稳住你的眼睛,不致太过恶化,不过,总的来说,并没有多大用处。” “多谢!”君玉“看”着这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如此多的糙药,自然不会是“顺路採集”的。她心里百感交集,好半晌,只道得一句简单的“多谢”。 那人淡淡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我马上要外出一趟,清水和干粮都放在你坐过的那片糙地上……” 君玉微笑起来:“好的,你放心吧。我已经熟悉了这里,自己会找到的。” 那人深深看了她一眼,取下火炉上的药,放在地上,又转身进了屋子,似乎是在拿什么东西准备出门了。 君玉站在原地,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怀里摸出一些东西来。然后,她听得那人走了过来,便微笑着叫住他,将手里的东西递了过去:“烦劳阁下替我买一套衣服回来。” 那是两串金叶子和一些散碎的银子,这是君玉身上所带的盘缠。 那人并不伸手去接,只淡淡道:“一套衣服需要这么多钱?” 君玉笑道:“阁下大恩无以为报,区区之物,于我也已经没有什么用处,阁下请勿嫌弃,买几坛好酒,我们一醉方休也是好的。” 那人见她语气坚决,也不推辞,只道:“你好好呆着吧,我走了。” 君玉点点头,“目送”他离去。 虽然已是盛夏,湖边却依旧凉慡宜人,君玉坐在糙地上,任由温暖的阳光洒在自己身上,渴了,就喝点水,饿了,就啃一口冷硬的干粮。这些东西,就放在自己身边,触手可及,却似乎又远在天边。 那陌生人怕她不方便,将一切都安排好了,君玉心里一片茫然,一会儿,这种茫然又变成了深深的恐惧:今后的日子,自己的生活起居,都需要别人如此照顾么? 她想起那陌生人的话,自己的眼睛还有治疗的希望。她苦笑了起来,弄影先生离开时,还只是担心自己的眼睛几年后会废了,没想到还没到几个月,眼睛干脆先瞎了。 阳光的温度越来越弱,君玉知道,这已经是夕阳下山的时候了。她又静坐良久,一阵凉风吹来,她知道,已是黄昏十分了。 一阵马蹄声响起,她站起身,静静地“看”着马蹄声的方向,很快,马蹄声停止,那个人的嘶哑的声音响起:“你饿了么?” 君玉摇摇头,微笑道:“没有呢,干粮还没有吃完。” 那人看她好几眼,才转身从马背上取下许多零零碎碎的东西,大到褥子衣服锅碗瓢盆,小到梳子洗脸的帕子几乎应有尽有。君玉看不见这些东西,只听得他一阵蟋蟋嗦嗦的忙碌。末了,他拿了个东西走向君玉,伸出手去,道:“君玉,这个东西,你可喜欢?” 君玉接过,闻得那气味正是一只大大的梨子,想像着梨子黄橙橙的颜色,不由得笑了起来:“这是梨子吧。” 那人还没回答,君玉忽然觉出一种极端奇怪的感觉,那个声音一遍又一遍在耳边迴响:“君玉,这个东西,你可喜欢?” 这种熟悉的语调,虽然是从那陌生而嘶哑的喉咙里说出,却似乎是听惯了一般的。 “君玉,你可喜欢?” “君玉,你看可好?” “君玉……” 这是拓桑最惯用的语调,君玉脑海里瞬间一片空白,好一会儿才伸出手去,欣喜若狂地大声道:“拓桑,是你吗?拓桑,你在哪里?” 她虽然看不见,凭感觉却飞速地抓住了一只已经缩回去的手,那是一只十分粗砺的手,决不是拓桑的手。 而回答她的依旧是那嘶哑之极的声音:“你怎么了?拓桑是谁?” 她茫然大声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那人十分意外地道:“你不是多次告诉过我你的名字吗?我不能叫你‘君玉’么?以后还是叫‘小哥’好了。” 君玉清醒过来,颓然后退两步低声道:“对不起,请不要介意。” 她亲眼看见拓桑被火化,又还怎么能活得回来?自己末路之中,产生幻觉,竟然将一个陌生之人最最寻常的一句招唿都当作了拓桑。而如果真是拓桑,又怎会不立刻和自己相认?! 此刻,她真想睁开眼睛看看眼前之人,可是,大睁着的眼睛始终是漆黑一团。她低声道:“哎,我这瞎子,什么也看不见,对不起……” 她默默地转身,一个人又走到了那片糙地边坐下。 第七章 感觉中,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去。君玉静静地坐在糙地上,脑海中许多情绪涌上心头,却偏偏又什么头绪都理不清楚。 就这样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忽听得一个声音道:“坐这里吧……” 她转过头,感觉中,那人似乎是将一块什么东西放到了糙地上,她伸手一摸,似乎是一块木桩,弄成了粗糙的小凳子的模样。她微笑着坐了上去,身边又变得无声无息,那人似乎已经离开了。 君玉也不去管他,这两天相处下来,她察觉这人除了沉默寡言外,脾气温和又十分细心,她猜测他是忙碌去了,自己反正也帮不上什么忙,就不去打扰他。 又过得一会儿,她感觉到不远处有一阵火光,那人似乎生了火在煮什么东西。然后,那人又蟋蟋嗦嗦地忙了好一阵,直到鼻子里闻得一股煳味,君玉才站了起来,缓缓走了过去。 那人手忙脚乱地将架在火上的一个瓦罐端下来,里面熬的粥已变成了一团黑煳煳的东西。 第104页 君玉闻着那股米香的煳味,不禁道:“你在煮饭吗?” 那人赧然一笑,庆幸好在君玉看不见他满头满脸的菸灰,低声道:“不好意思,这点小事我也做不好。” 君玉知道这大漠边境的很多人根本不会煮饭,猜测他过去可能从来没有煮过饭,便道:“你怎么想到煮饭?买点干粮不就可以了吗?” “你受了伤,光吃干粮怎么行?” 君玉微笑道:“煮饭不是这样的……” 她随便说了几句,那人的动作飞快,几乎她每说完一句,他就做完一个步骤,到她简单交代完毕,那个瓦罐已经稳稳地架在火上又开始煮起粥来。 做完这一切,那人才道:“小哥,你如此本事本已不易,居然还会煮饭,更是让人想不到。” “我小时候跟我母亲学的,不过,已经十几年没有动过手了。” “你母亲煮得很好么?” 君玉笑了起来:“我母亲煮得可难吃了,我和我父亲都吃不下去,所以就不要她煮饭了,不过,我父亲的手艺十分出色。” 那人听得津津有味,接口道:“估计你煮得也很难吃。” 君玉大笑:“正是如此。” 月色将这平静无波的湖面照得如一面明镜。 那顿并不十分鲜美的饭菜已经吃完。虽然饭菜并不鲜美,却让君玉仿佛回到了幼时在家乡的感觉。而它的主人也似乎十分满意这顿并不鲜美的饭菜,笑道:“我终于学会一样东西了。我以后一定会做得更好的。” 君玉听出他嘶哑的声音里,犹如孩子般的喜悦,自己心里也十分高兴。 那人还在收拾一些零碎的东西,君玉独自坐在糙地上,抬起头,想像着此时的月色。她的身上已经换上了一件绵软簇新的袍子,身边的糙地上铺着一张软软的羊皮,尽管什么也看不见,心里却慢慢地变得非常宁静。 也许,眼睛看不见了,在沉思中才更容易静下心来吧?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人在她旁边不远处坐下,拿了片叶子,随口吹起了一支当地的山曲。曲子十分欢快短促,反覆地吹来,听的人心里也有些欢快起来。 一阵倦意袭来,君玉看看天空,失明的这些天里,只能凭想像回忆天上的月色,此时,这月色又是什么模样?以后,那回忆中的色彩,会不会黯淡而去,从此,变成一片陌生? 那人道:“困了么?去歇着吧。” 君玉点点头,道:“原来,这般日出而起,日暮而歇的寻常日子也很不错。”说完,慢慢地往小屋的方向而去。 那人见她双目初盲,还能保持如此的心态,不由得也点了点头。 君玉走进那小屋,闻得一阵淡淡的花香。那是湖边生长的一种粉色的小花,有驱逐蚊虫的功效。这湖边的夜晚很有些蚊虫飞来飞去,那人显然是担心蚊虫扰了她的安睡,所以採集了这些花儿放在屋子里。 她轻轻拿起一朵小小的花儿,惊异于那个陌生人细心到这等程度,几乎所有的一切都替自己想好安排好了。 心里忽然觉出一种满满的温暖和幸福之意,竟然连这漆黑的世界也变得并不是那么不可忍受的事情了。 她轻轻躺在木板上,这一晚,睡得特别的香甜和安然。自拓桑死后,她从来没有如此轻松愉快地熟睡过一整晚了。 东方的天空,朝阳初升。 一个人远远地停下脚步,看着湖边舞剑的蓝袍少年。湖边的风吹来青糙的气息,初升的阳光洒在她的脸上,头上的天空那么红艷,她的没有视线的目光如此精神,仿佛跃起就能抓住一朵美丽的云彩。 命运的莫测和多厄,那些惨澹而无情的往事,在这样的清晨,在她的舞动的剑气里,似乎所有曾经经歷的苦难和不幸,都会慢慢地终结、慢慢地消散,而留下的,是头顶云彩一般的希望和芬芳。 他不由自主地微笑着走了过去:“你真是勤奋。” “习惯而已!”君玉收了剑,依稀感到东方那种红艷艷的光芒,但那同时也是一种飘渺的感觉。 君玉笑了起来:“我想去湖边走走。” “好的,我陪你。” 君玉站在原地,凝视着他。 对面的人忽然有种错觉:这簇新蓝袍的少年,目光是如此明亮,一直要看到人的内心深处,似乎从来不曾失明一般。 他的心跳动得很快,也很狼狈,就像被人窥破了秘密的孩子,而这辛辛苦苦隐藏的秘密又期待和别人尤其是和她的分享,一时之间,竟然自己也不清楚到底是逃避还是喜悦。 “不用了,我就在附近转转,你忙你的吧。” 如一瓢水浇在头上,他忽然冷静下来,看着她慢慢地往前走去。待她走出好几步了,自己才默然跟了上去。 这片湖边的糙地十分宽阔,君玉慢慢地往前走,脚步却绝不踉跄。有时,她又会停下,听听湖边鱼儿跳动的声音,一些水鸟飞过的低鸣,以及微风掠过时,那些野花簌簌摇曳的轻轻的声音。 一尾红色的鱼儿在水里嬉戏游过,溅起阵阵的水花。君玉的脚步越来越靠近水边,几乎能感觉到溅在身上的水珠了。她弯下腰,长长的手臂伸了出去,手指几乎触摸到了一条活蹦乱跳的鱼,那鱼儿飞快地游了开去。君玉笑了笑,拂乱了那阵水花,粼粼地倒映出她的蓝色的身影。 默默地走在她身边的人,看着那粼粼的倒影,看着越来越多的鱼儿成群结队地游到那个倒影里。清澈的湖水如一面荡漾的镜子,闪烁着她比朝霞更灿烂的微笑,比百花更翩然的丰姿,这原本平淡无奇的小湖忽然变得如此美丽动人。 前面,是一片迎风摇曳的五颜六色的野花;后面,阳光将白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他暗暗惊嘆并且感谢造物的神奇——为什么一个双目已盲的人,仍旧会焕发出这样永不熄灭的朝气蓬勃和美不胜收的天人合一?! 他看着她又向前面走了两步,鞋子几乎快淌到水了。尽管知道她不会掉下湖里,心里还是忍不住担心她。他迟疑了一下,上前一步,将手里的棍子递给她:“拿着这个”。 “这是拐杖么?”君玉笑了起来,掂了掂这根粗糙的棍子,上面的树皮还是湿漉漉的。他黎明之前就外出了,想必除了採集糙药,还专门去寻了这“拐杖”回来。 她拿了棍子,站在原地,从怀里摸出一把短短的小刀,随手削起了棍子,很快,一端变得尖利。然后,她站起来,侧身十分仔细地听了听,忽然快捷无伦地将尖利的棍子插入水里,手一抬,棍子上叉着一条十分肥美的大鱼。 她微笑着将叉鱼的棍子递了过来:“给你,可以做鱼汤。” 那人接过棍子,怔怔地瞧着她,仿佛第一次见到她似的,好一会儿才嘆息一声:“我真不能想像,到底什么是你做不到的。” “是么?”君玉看了看远方的天空,淡淡地道:“这世界上,我做不到的事情太多了。比如,你就站在我身边,我也不知道你究竟是谁。” 她看不见那人的表情,只听得他轻微的唿吸之声,这轻微的唿吸之声显然并不平静,似是心里激动之故。过了许久,对面依旧没有丝毫的声音。她有些失望地在心底嘆息一声,但想到他就走在自己身边,而且似乎永远会这样走在自己身边,心里又开心起来,转过身,又慢慢地往前面走去。 湖边糙地上有许许多多的野菜。水芹菜的香味如此浓烈,水浮萍、水厥菜、水蓬蒿等等各自淡淡的香味也如此地与众不同。 君玉少时和弄影先生居镜湖时闻惯这些味道,后来在军中多年的野外生涯加之又经歷过饥荒岁月,更加熟悉各种各样的野菜。此刻,闻得这些野菜的浓郁的味道,站定,用手指着前方:“那里是水浮萍么?” 那人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几步走了过去,採集了一大把水浮萍,串在那棍子上。然后,又按照她指的方向採集了几把水芹菜、水厥菜,依旧串在棍子上。 前面一片金黄色的、蓝色的野花开得实在美丽,君玉却看不见。那人採集了一大把,走近几步,似乎想递给她,却又生生地忍住了,只是默默地拿在手中。 眼睛看不见了,听觉和嗅觉就格外地敏锐起来。君玉微笑道,“你采了很多花儿么?” 那人默默地看着她,还是忍不住,将一大把花儿递了过去,嘶哑了声音道:“我以为——是野菜。” “是么?”君玉凝视着他,似乎知道他不惯说谎,过得一会儿才笑道:“阁下真是妙人,野花也能看成野菜。” 那人的脸一下变得通红,狼狈不堪地别过脸,似乎君玉能看见他的狼狈一般。 第105页 君玉举了花儿,哈哈大笑着往前走去。 (新)※※※※※※※※※※※※※※※※※※※※※※※※※※※※※※※※※※※ 这是美好的一天。 霞光万丈的黎明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云淡风清的黄昏。 君玉坐在糙地上,看着远远的湖泊。在她的头顶,瓦蓝而洁净的天空微微散发着黄昏十分的最后一丝温暖。尽管她看不见,却深深地知道,这大西北的湖边,天,永远是那翡翠般的蓝,云,也似缭绕的烟。 在她的身后,有微微的火光,有简单的鱼汤的香味,有一个手忙脚乱的人在做着生平不曾想过的琐碎的关于柴米的小事。看他的样子,对于这些琐碎的小事的兴趣远远胜过对高深武功的修炼。 终于,鱼汤和野菜都放在了平整的糙地上。君玉闻着那样美好的味道,有些惊奇这个人厨艺进步的神速。 那个人忐忑地望着她,像一个等待先生评价的孩子,见她露出满面的微笑,才松了一口气,也开心地笑了起来。 君玉心里忽然有种极端奇怪的感觉,这些天来,自己享受着这陌生人无微不至的照顾,竟然如此地心安理得。她端着鱼汤,“凝视”着对面之人,竟然十分真切地感觉到此时此刻那人也这般凝视着自己。 月亮慢慢地爬上了天空,湖边像笼罩着一层薄薄的纱。 君玉躺在糙地上,将头枕在手上,闭着眼睛,心灵像身边的湖水一般平静。 那人在她身边不远处也学她的样子躺下,默默地凝视着她,然后,唱起一首歌来: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忆。 第五最好不相爱,如此便可不相弃。 第六最好不相对,如此便可不相会。 第七最好不相误,如此便可不相负。 …… 他的声音如此嘶哑,歌声如此无奈,君玉转过头,忽道:“这是什么歌?我从来没听过。” 那人道:“我胡诌的。” “阁下随口胡诌也能唱出这样缠绵悱恻的词曲,如果不是胡诌呢?这大漠边境的人都这般惊才绝艷?” 那人听出她语气里那种淡淡的调侃之意,说不出话来。 “不相对就可以不相会?不相见就可以不相恋?”君玉反覆低吟着这两句歌词,忽然长嘆一声,又闭上了眼睛。 这声长长的嘆息仿佛令得湖中的月色都愁楚起来。那人低声道:“何故如此嘆息?” “我想起了一个故人。” 她不经意地摸出怀里那朵枯萎的花儿,捏在手中。 那人飞快地看了看那朵花儿,不由得道:“你这位故人?” 君玉笑了起来:“我曾以为这位故人早已长眠地下!”她坐起来,正对着那个嘶哑的声音,一字一顿地道:“即使他没有长眠,想来,也是嫌弃我变成了无用的瞎子,纵然和我相对也不肯和我相会了!” 那人闭了眼睛,热泪似乎就要涌出来,过了许久才低声道:“你不要担心,你的眼睛很快就会好的。” 君玉依旧睁大了眼睛凝视着他的方向。这三天里,她每天都喝下他为自己採集的糙药,眼睛虽然依旧黑暗,却能隐隐看到朦胧的光线。 “你那朋友下的毒并不太重,原本不治疗,过得一段时间也会自行恢復。不过,看样子你的眼睛早前受过重创,所以不能拖延,应该尽快和你的亲人汇合,用上那几味特殊的药材,才会很快復明。” 君玉想起孙嘉和他被胁持的老母,心里更是惆怅。她早已清楚,孙嘉实无意谋害自己,如果他真有此心,在凤凰城那么长的日子,早就下手了。而此次,正是由于他下毒的分量不够,自己才能得以侥倖逃脱。 那人见她满面惆怅,沉默不语,显然是心里难受,好久,才轻声道:“我们明天就要上路了,小哥,你要找的人在什么地方?” 君玉早就在疑心他的身份,就多了个心眼没有告诉他和弄影先生约定的地点。现在见他追问,只是淡淡地道:“阁下有事就去忙自己的吧,我不想离开了。” “为什么?”那人也坐了起来。 “我喜欢这个宁静的地方。我也喜欢这种平静的日子。这段时间,我不想见外人,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可是,你一个人怎么行?” “瞎子一个人也并不是都会饿死的,我自信还能独立生存下去。”君玉笑了起来,声音里有了讥讽之意,“我已经连累了你好几天,真是对不起。你有什么急事,你就去忙吧。我想我不需要你帮忙带路找人了……” “你的亲人正在等你,他找到了药材可以马上治好你的眼睛,你不想立刻见到光明么?” 君玉大声反驳:“可是,万一治不好,我岂不成了令人讨厌的累赘?既然如此,不如我一个人呆在这湖边过日子清净。你想想看,谁愿意一辈子伺候一个瞎子?” 这两三天下来,她心里的幻觉越来越强烈,几乎已经认定此人就是拓桑,可是,无论如何刺探,他都不肯相认。如今,分别在即,她再也顾不得其他,便故意胡搅蛮缠,苦苦逼迫。她笃定,如果真是拓桑,他总不会任自己孤零零地呆在这湖边不管,所以明知道一见到弄影先生就可以治好自己的眼睛,也无论如何不愿轻易离开。 既然他怎么也不肯相认,她怕一旦自己离开了,想再见他一面,可就难上加难了。 “你想想看,谁愿意一辈子伺候一个瞎子?”尽管已经确诊她的眼睛并无大碍,这话听在耳里依旧令人痛彻心扉!那人看着她变得黯淡的眼神、凄楚的眉眼,那种从来不曾见过的软弱和惶恐,忽然感同身受地体会到她对于黑暗的世界是何等地惧怕! 他心里涌起一种克制不住的冲动,几乎立刻就要伸手紧紧地将她抱住,好好安慰她、怜惜她,告诉她无论她变成什么模样,自己也永远不会离开她。 君玉见他久久地沉默,一阵风吹来,她摇摇头,似乎清醒了好几分。拓桑明明已死,而这人的声音、双手都是那般陌生,又怎会是拓桑?如果真是拓桑,无论自己变成了什么样子也绝对不会不认自己的。 她忽然觉得十分羞愧,自己竟试图以“失明”为砝码,去博得一个陌生人的同情!“凤城飞帅”曾几何时也会变得如此软弱可笑? 难道,仅仅因为这有大恩于己的陌生人十分关心自己、照顾自己,给了自己拓桑一般的感觉,自己就可肆意妄为,蛮横无礼? 万一他真的不是拓桑,自己如此举动和言行岂非是对他的援救之恩的极大唐突? 何况,自己和弄影先生约定的时间快到,如果久等不至,他不知会多么焦虑! 她不禁立刻道:“对不起……” 那人悄悄伸出的双手在半空中停下,好一会儿才喃喃道:“你的亲人寻你不着,会担心你的……” “是啊!多谢提醒。” 她忽然想到一个更加严重的问题,自己逃脱后,孙嘉想必绝不敢再回凤凰城,凤凰军现在岂不是群龙无首?孙嘉虽然为朱丞相所逼迫陷害自己,却绝无叛国之念,总算大节无亏。即使不念同窗情谊,这些年来,她也亲眼目睹孙嘉战功卓着,有大将之材,如此人物,怎能白白让他走上绝路?而且,在赤金族大军的虎视眈眈下,堂堂凤凰城的将军成了叛贼,也是对己方士气的重大打击。 君玉越想越心急,再也呆不下去了,微笑着站起身来,向那人深深行了一礼:“明天我们就出发吧。真是有劳阁下了。” “好的,你早点休息。” 君玉侧耳细细听他的回答,此刻,她依旧不死心地抱着最后一丝幻想。可是,那嘶哑的声音仍然听不出丝毫情绪。 君玉有些失望地转过头,仅存的一丝幻想也如烟般散去,她看看头顶的天空,眼前永远是一团漆黑。大漠上两日的激战、逃亡让她顾不得悲哀自己失明的事实。而这三天来,那人无微不至地照顾她体恤她,她也因为存了那人是拓桑的幻想,心里奇异的充满宁静充满喜悦,完全忽略了自己失明的可怕。可是,如今幻想完全破灭,终于第一次深刻领略到这漆黑的世界原来是如此孤苦,如此寂寥。 那人看着她在月光下那般苍白失望的脸色,几乎又克制不住内心的冲动,想跑过去,然而,他终究没有迈开脚步,只是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慢慢地走进那小屋子,然后,轻轻关上了门。 第八章 到得半夜,天空忽然乌云密布,接着,就是雷声隆隆,这盛夏的湖边迎来了一场久违的大雨。 第106页 君玉躺在木板上,却再也不能如昨晚一般很快就安然入睡。黑暗中,她清晰地感受到小屋散放着的各种野花的香味,可是,她依旧翻来覆去睡不着。 外面的风声雨声雷电之声交织着响在耳边,像有不知多少人在这样暗沉的雷雨之夜肆无忌惮的哭泣。 她起身轻轻推开了那小小的木门,耳边,除了隆隆的雷电风雨声,再也没有任何其他的声音。她又侧着耳朵细细地听了听,依旧只有茫茫混乱的风雨之声。她抬起头,看了看远方,心想,这世界上,终究还是没有什么奇蹟!拓桑,此刻,他不知已经漂浮到了哪一朵云上,又或许是投生转世到了哪一个陌生的地方? 一道闪电霹雳般地打在她的脸上,照亮了她的脸,也照亮了这个荒凉的世界。她大睁了眼睛,心里的漆黑和这世界一般荒凉。 一个人在木屋的另一侧无声地望着她。连续几个夜晚,他一直在旁边这样无声地守护着她,看着她安歇,听着她辗转反侧,然后自己也安歇或者同样的辗转反侧。唯一不同的是,在这离别之夜,她走了出来,望着漆黑的夜晚和瓢泼的大雨。 又是一道银白的闪电打在她脸上。这一瞬间,他身子一震,心里一阵剧疼,他清楚地看见门前的少年满面的泪水! 那威名赫赫的少年竟然在这样一个雷电交加的夜晚失声痛哭! 她也只敢在这样的夜晚如此肆无忌惮的哭泣,因为,她以为,那些风声雨声和雷电声会将自己的哭泣完全淹没,也只有天地和自己才能听到这样绝望的哭泣声! 闪电后,天地间又陷入了无边的黑暗。风雨雷电之声越来越勐烈,吞噬了世间一切声音,可是,他依旧准确地辨识出有一种声音是她痛哭的声音。 她的威名太响亮,她的性格太坚韧,她面对千军万马重重追杀、面对失明后的走投无路,都可以神情自若、谈笑风生。可是,这样的一个人,这威震胡汉的“凤城飞帅”,却在这样的夜晚如此绝望地哭泣,就像一个迷路的孩子。 她是第一次在这样的夜晚痛哭?还是不知多少次在这样的夜晚痛哭? 所有的顾虑、犹豫、彷徨、迟疑都忘到了九霄云外。他闪电般地奔了过去,紧紧地抱住了那哭泣的少年,颤声道:“君玉,你怎么啦……” 这突如其来的拥抱惊得君玉立刻停止了哭泣。那颤抖的声音和伸出的双手,依旧是如此陌生。可是,那殷切的语调和紧紧的拥抱却是如此熟悉,如刻在心灵上的烙印。君玉忽然记起自己在京告假回到南迦巴瓦那个夜晚的拥抱,拓桑的双手是那么用力,几乎深入骨髓,至今都还觉得隐隐地疼痛。 心里一阵狂喜,她在那样用力的拥抱里抬起头来,大声道:“拓桑,我知道是你,就是你……” 没有人回答她的问话,那人抱了她,走进屋子,关上木门,关上了天地之间的风雨。 外面的风雨声似乎慢慢小了下去。那人依旧沉默着,君玉也觉得任何追问都是多余的,心里的悲伤和绝望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靠在那个人温暖的怀里,伸出手仔细地摸了摸他的眉眼,那人依旧一声不吭,只是紧紧抱着她,贴着她还隐隐有些泪痕的脸庞。 这是拓桑习惯的动作!她再无丝毫疑惑,就如回到了拓桑静修的密室一般,心灵变得那么安宁,世界忽然变得很繁华很明亮,再也不是荒凉漆黑的一片。 一阵倦意袭上眼皮,她闭了眼睛,紧紧地抱着那个人,安然地睡着了。只是,她不知道,她抱得越紧,那人的唿吸声就越急促。 不知什么时候,外面的风雨声已经完全停止了。那人伸手推开木门,雨洗后的月亮又爬上了天空,如此明亮地照进小屋,照在怀中人春花秋月般的脸庞上。 她睡得恬静,唿吸均匀,完全认定在他的怀里,就是天塌下来也可以不管了。 他凝视着这样恬然的脸庞,激盪的心里像有一把火焰在熊熊燃烧,急促的唿吸无论如何也平息不下来。他闭了闭眼睛,终于还是忍不住低下头轻轻在她的脸上亲了一下。 她在他怀里轻轻动了下,他吓了一跳,只觉得脸上发烧,心跳加速,赶紧抬起头来,慌忙闭上了眼睛。好一会儿再睁开,发现她的眼睛还是闭着,睡得很沉的样子。 他长长地唿出一口气,微笑着又将脸贴在了她的脸庞上,慢慢地也安然睡着了。 只是,这一次,他并不知道,怀里的人忽然睁开什么也看不见的眼睛看了他一眼,嘻嘻地轻笑一声,才真正安然熟睡了。 朝阳依旧如此明媚地在东方升起。 君玉睁开眼睛,手里空空的,紧紧拥抱着的人忽然不知去向。 她翻身跃起,奔出小屋,然后站住。 她听得他那嘶哑的声音就在对面,还带着微微的笑意:“君玉,吃过早饭,我们就可以上路了。” 君玉松了口气,默默地站了一会儿,他已经端来水让她梳洗。 两匹马并排而行,身边的人依然沉默着不言不语。一时间,君玉忽然分不清楚,昨夜的拥抱究竟是梦还是真。就如眼睛刚失明的时候,老是分不清楚究竟是白天还是黑夜一般。 她茫然地看了看远方,那种要睁开眼睛看到光明看清楚身边人的面容的冲动几乎要跳出胸腔。从来没有哪一刻她会比现在这般急切地希望立刻见到弄影先生,服下他千里迢迢为自己寻来的良药。 她忽然牵了缰绳,打了打马,马立刻飞奔起来。 身边的人察觉了她急切的心情,火热的眼神忽然黯淡了下去。他渴望她重见光明的心情也是那般急切,可是,此刻,他却并不想很快走完这段路。他甚至希望,这样并排而行的长路永远永远也走不完。 太阳慢慢开始西斜了,但是头顶的那种炙烤依旧十分强烈。还有一天就能穿越这片大漠,踏上通往那个和弄影先生约定的边陲小镇之路。 君玉头上戴了一顶大大的用湖边的一种极其特殊的柔软的青糙和树叶编织的糙帽。糙帽几乎遮住了她一半的身子,就像顶了一把轻巧的大伞一般。这糙帽是那人特意为她编织了在路上用的。帽沿的四周还嵌了一圈淡蓝色的小野花。此刻,那些小野花早已被晒得完全枯萎干焦了,就连最后一丝若有若无的香味也被蒸发得无影无踪。 他自己也戴着一顶糙帽,这糙帽就简单笨拙多了,那是用一种树枝随便绕成的。 两匹马都热得有点口吐白沫了,那人嘶哑的声音轻轻道:“你渴了么?” 君玉点点头,接过他递过来的水壶,喝了几口水。 那人看了看前方,前面有一座黄沙遍布的山谷,略略有些阴影,便道:“我们到前面歇一会儿吧。” 君玉道:“好的。” 太阳已经完全西斜下去了,时候已近黄昏,这片山谷的阴影里已经慢慢开始消散了那种炽热的炙烤之意了。一阵隐隐的马蹄声响起。君玉心里一动,想起那群赤金族追兵,刚要开口,那人却道:“你在这里歇着,我去看看就回来。” 君玉点点头,依言在他为自己寻的最好的一片阴影里停下。 ※※※※※※※※※※※ ※※※※※※※※※※※※——新 那人悄然奔出老远,然后停下了脚步。 这里是一片十分荒芜的沙丘,十几名赤金族士兵,一个个拄着兵器垂头丧气地拖着沉重的步子,聚在里面偷懒。 一个人大声武气地道:“妈的,那‘凤城飞帅’也不知死到哪里去了,这茫茫大漠怎么找得到?” “驸马命令我们要活捉,不可伤他性命,可是他再厉害也成了瞎子,这大漠不饿死他也渴死他。” “是啊,我们都找了这么多天,哪里有什么鬼影子?” “可是,抓住‘凤城飞帅’不但重重有赏,而且还可以成为大汗钦点的‘赤金族第一勇士’……” “你就别做梦了,我看再找下去,‘凤城飞帅’找不到,我们先渴死在这大漠上了。” “那瞎子也不知有什么三头六臂,竟然连我们最精锐的一支弓箭手都给全部毁掉了,可惜,我们没亲眼见到……” “你要见到了恐怕早就没命了,你没看到那满地的断臂残肢?那些好手哪一个比我们弱了?幸好我们没有先赶去……” 牢骚之声暂停了一会儿,那人似乎生怕那“三头六臂”的“凤城飞帅”会突然出现在众人身后。 “也不知其他人的情况如何?” “说好了找到后就立刻发信号的,这几天哪里有什么信号?” “妈的,热死老子了,不如回去吧,就说找不到。” “驸马心狠手辣、令出如山,如今找不到人,我们怎敢随便回去交差?抓住‘凤城飞帅’可是比连下几城都更大的功劳,他怎肯白白放弃?” 第107页 “朱渝这异族人倒是又娶公主又立大功,‘凤城飞帅’的眼睛是他兄弟设计毒瞎的,现在带队搜索的也是他,功劳都是他朱家的,真找到那瞎子,我们也不过喝口汤而已,而他却不知躲在哪里风流快活,坐享其成,害得老子们却在这里被晒个半死……” “驸马当时不也亲自出动在搜索么?他本领那么大,想来,那‘凤城飞帅’是逃不脱的吧?” “我看他亲自出手也未必能抓到 ‘凤城飞帅’。” “妈的,那个死瞎子,真是害死我们了!” “若抓到他,一定要抽他的筋,剥他的皮,看他还是不是三头六臂。” “驸马那般心狠手辣,既然下令生擒,我们若违令,自己也只怕活不成。” “妈的,就算不能将他抽筋剥皮,也一定要打得他鼻青脸肿,断手残肢,先出出这口恶气再说……” “妈呀……” 十几声惨叫几乎同时响起,每个人都惊恐地捂住了血淋淋的眼睛,眼前顿时一片漆黑。而击中他们双眼的,是一把细细的沙子。 一个嘶哑的声音道:“你等穷凶极恶之徒原是死有余辜。姑念尚不是元兇首恶,只废去双目以示惩戒。” 一众人等痛得唿天抢地,那声音忽然远去,一个人惊恐地大叫起来:“凤城飞帅,一定是凤城飞帅……” 只是,这时,他们已经全部成了和“凤城飞帅”一般的瞎子,又哪里看得到出手之人到底是谁? 太阳已经完全落山了。 在那片山谷的背面,炽热的沙地开始迅速变得冰凉。 此刻,一匹通体雪白的汗血宝马大张着嘴巴,又累又渴,身上红色的汗水滴得如血一般。而他的主人满头大汗地晃着身子几乎要从马上摔下来。 “二公子,你已离开军营这么多天了,要是真穆帖尔知道了……” “他知道?他知道又怎么样?” 朱渝从马上跌了下来,绝望地坐在沙地上,咆哮道:“我一定要杀了真穆帖尔这恶贼、杀了朱刚这畜生……” 多日茫茫的搜索和唿喊,令他的声音已经变得十分沙哑。 “二公子,我们这么多人寻找了这么多天,只怕……” 朱渝忽然站了起来,盯着朱四槐:“君玉眼睛瞎了,肯定走不出这大漠。我们找了许多天也找不到人,你说,君玉会不会已经死了?” 朱四槐想的也是,君玉瞎了眼睛无论如何也逃不出这茫茫大漠,即使不饿死也早已渴死了。可是,他看着朱渝布满血丝的双眼,整个人似乎已经陷入了半疯狂状态,哪里敢轻易开口? 朱渝见他不敢回答,连最后一丝安慰的救命稻糙也快失去了,勐地一掌击向地上的沙子,扬起老大一股尘土,声嘶力竭地大喊道:“君玉,君玉……你到底在哪里?” 黄昏的沙地上,没有丝毫回音。 他一掌又一掌地勐烈地打在沙地上,直打得飞砂走石:“君玉,君玉……你到底在哪里?” 朱四槐见他双掌鲜血淋漓,整个人已经陷入了疯狂状态,刚想去拉他,忽见他抬起头来,双目赤红,嘶声道:“我害死君玉了,她一定已经死了!今后,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你为什么要害她?” 二人都抬起头看着对面那个糙帽遮住了整个头脸的人,竟然丝毫也没察觉出他到底是什么时候站在那里,也不知已经在那里站了多久了。 刚扬起的尘土慢慢消了下去,朱渝茫然地盯着那人,听出他十分嘶哑的声音里浓浓的怨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朱四槐也听出他声音里浓浓的怨恨和杀机,不由得戒备地握住了自己的长剑,蓄势待发。 朱渝双目赤红地盯他好一会儿,忽然喃喃道:“是啊,我为什么要害她?我终于还是害死了她!” “你父子一次又一次的害她。现在,你竟然亲自出马追杀她!朱渝,你永远不敢和她堂堂正正的较量,只敢趁人之危么?” 朱渝怒极,声音和他一般嘶哑:“你是什么东西?关你什么事?” 那人尚未回答,朱渝心里一动,忽然喜道:“她一定还活着!你是不是知道她的下落,你快告诉我……” 那人见他变脸倒真比翻书还快,冷笑一声:“朱渝,她的英名不会因任何人而坠,更不会因你而坠。你还想抓了她为你的高官厚禄加上一笔?别做你的春秋大梦了……” “她的眼睛瞎了,再不医治就来不及了,快说,她在哪里?” “嘿,你还惺惺作态,正是你的父亲和兄弟设计毒瞎了她的眼睛,你也难辞其咎。” “对,就是我害她的!她瞎了,她再也看不见这个世界了!她这样的人,怎能看不见这个世界?”朱渝似乎没有听出他声音里一触即发的杀机,茫然了好一会儿才道,“也许,她也看不见我了……” 那人听得他声音里那样刻骨的悲凉和悔恨,又见他双掌上的血迹,摇摇头,强自压下了满腹的怨恨,冷声道:“今天,我是最后一次饶你。你若敢再骚扰她谋害她,我必取你父子三人的狗命。” 话音刚落,他转身就大步离去。 朱渝刚刚得到一丝君玉的音讯,哪里容他离开,狂奔了上去:“君玉还活着么?她在哪里?” 那人不理不睬,加快了步子。 朱渝大怒,提了口气,飞身上前,一掌向他背心攻去,另一侧,朱四槐也包抄了上来,拦住了他的去路。 那人并不躲避,忽然回头,一掌拍在朱渝的肩上,朱渝脚步一阵趔蹵,一转身又不顾命地扑了上去,嘶声道:“君玉是不是还活着?你到底是谁?” “她的事情和你毫不相干,要你多管闲事。” 朱渝冷笑一声,忽然迅捷无伦地伸手抓向他头上的糙帽:“你装神弄鬼连真面目都不敢示人,又能吓唬得了谁?” 朱四槐见他再次出手,立刻施尽全力配合攻向那人。 那人接下朱四槐一掌,朱四槐大惊失色,掌心像沾上了一块磁铁,功力竟然如陷入了大海般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人一松手,他退出七八步远还是没能站稳重重地倒在沙地上。 几乎是眨眼之间,那人身子一跃避开朱渝伸来抓他糙帽的双手,一掌拍在朱渝面上,冷笑道:“你就死心塌地做你的驸马吧!若再敢对她有什么非分之想,休怪我不客气。” 朱渝呆在原地,面颊火辣辣的,那人的身影已经风一般地消失在了远处。 朱四槐从沙地上站了起来,更加惊异地发现自己并没有受什么伤,好一会儿,才心有余悸道:“这人是谁?真是我生平未见过的高手!” 朱渝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忽然想起在川陕路上的押解途中,拓桑如发怒的狮子一般的神情和咆哮:“谁要害了她,上天入地,我必取他性命。” 他追出几步,嘶声道:“那个人是拓桑,一定是拓桑……” 可是,夜色已经笼罩这茫茫大漠,哪里还有丝毫人影? 朱四槐大惊失色:“不会吧,拓桑早就死了,怎会是他?” 朱渝没有回答,忽然又欣喜若狂地大笑起来:“没错,就是拓桑。他原本是来杀我的!若是君玉死了,他一定会大开杀戒的……哈哈……他若在,君玉就肯定还活着。君玉还活着……哈哈哈哈……” 朱四槐见他忽而绝望忽而欣喜的疯狂模样,暗暗嘆了口气,深深庆幸自己当时没有听从朱刚的怂恿参与迫害君玉。 第九章 夜幕已经完全笼罩了这片山谷。 君玉坐在凉凉的沙地上,静静地听着那个熟悉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无声无息地走在这沙地上,可是,君玉却能很准确地判断出他已经在一丈开外了。 她微笑着抬起头,那人已经来到了她的身边,挨着她坐下,轻声道:“你饿了么?给你,你可喜欢这个东西?” 君玉伸出手,接过,那是几枚沙地上寻来的沙果。这种生长在大漠里的野果,只有一丝精露在地面上,即使经验丰富的嚮导也难以发现,也不知他的眼睛怎么那么尖,竟然寻了好几枚来。 她拿着那几枚小小的果子,侧脸望着身边的人。这些天来,她听得最多的就是“你饿了么”“你渴了么”这两句话。不知为什么,这最最简单最最琐碎的两句话,听在耳里,却变得异常的美妙动人。 那人见她脸上那样安然的神情,自己也觉得从未有过的平静和安宁。 第108页 君玉想起那阵远远传来的隐隐的马蹄声,问道:“那些人是赤金族的追兵么?” “嗯,都被我打发了。你好好休息,什么也不要担心。” 满天的星光洒在银白的沙地上。 君玉的眼睛上敷着薄薄的一层糙药。自离开小湖后,那人便准备了足量的糙药每天晚上给她敷上,从无间断。 那种糙药有着淡淡的青涩的味道,敷在眼睛上十分清凉。君玉闭着眼睛坐了好一会儿,忽然轻嘆了一声。 那人一直默默地看着她,听她嘆息,柔声道:“你怎么啦?” “我的眼睛要是好不了怎么办呢?” “会好的,只要有那几味药材就会治好的。” “要是先生没有找到那些药材,或者万一找到了也治不好……” “若先生没找到我会自己去找;若找到了也没有用……”他凝视着她的眼睛,平静地道:“我就分一只眼睛给你!” 君玉没有开口,躺在沙地上闭着眼睛,狡黠地偷偷笑了一下。她虽然担心自己的眼睛,却更相信弄影先生的医术,更何况这同样精通医术的“陌生人”也一再说没有什么大问题。 可是,她却要一再出言试探,正是因为这“陌生人”无论如何也不肯明言自己就是拓桑。虽然有雷雨之夜的失态,可是自上路后他又开始和自己保持着小小的距离。她虽然已经完全肯定了他的身份,但终究因为看不见,他又沉默不答,心里便总是有些忐忑。 如今,听得那句“若先生没找到我会自己去找;若找到了也没有用,我就分一只眼睛给你”——若不是拓桑,哪个“陌生人”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尽管他一再辛辛苦苦地保持沉默,可是,他终究还是那般单纯得有点傻傻呆呆的性格,自己轻轻试探一下,就不由自主地露了口风。 那人见她偷偷地笑,立刻明白了她的用意。他极少见到她这般孩子样狡黠而又甜蜜的神情,心里一阵激盪,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想摸摸她慧黠的脸庞,却终于还是缩了回来,好一会儿才柔声道:“你放心吧,我们很快就要到那个地方了,你的眼睛会治好的。” 君玉微笑道:“嗯,我知道。其实,我并没有很担心。” 当太阳又一次西斜的时候,那个约定的边陲小镇已经远远在望了。 那人直直地看着前方,那种希望这路永远也走不完的心理就更强烈了。然而,无论多么长的路,总有走完的时候。夜幕降临的时候,两人已经来到了小镇上。 这边境上的小镇是名副其实的“小”,有且只有一条短短的小街,街道两旁稀稀拉拉地有几家极其简陋的店铺。 两人在一家十分简陋的客栈停下,这也是镇上唯一的一家客栈。 那人领了她在一张桌子前坐下。君玉忽然察觉到他要离开,不禁立刻伸手拉住了他的手,惶然低声道:“拓桑,不要走!” 那人用力握着她的手,好一会儿才轻轻放开,走出几步,又转身回来,用一块软软的帕子擦了擦她额上的一滴汗珠,然后将帕子塞在她手里,柔声道:“你放心,你要好好的照顾自己,我一定会再回来的。” 他看君玉沉默不语,又低声道“我一定会再回来的”。 君玉听得他那肯定的语气,便微笑着点了点头。 他见君玉微笑了,才转过身大步离开了。 君玉握着那东西,似乎是一块软滑的丝帕模样。她侧耳倾听时,那人的脚步早已远去了。 掌灯十分,懒洋洋的店小二才来掺了茶水,君玉喝了口水,四处听听,依旧完全没有那人的气息,他显然还没有回来。 她心里十分慌乱,正要开口问店小二,一个人已经大步走了进来,声音也失去了那份惯有的冷静:“君玉,你终于来了……你?你的眼睛怎么啦?” “先生!”君玉听着这熟悉之极的声音,惊喜地想站起来,弄影先生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别动,坐着说话。” 可是,君玉还是站了起来,徒劳无功地向门口四面张望:“先生,你看见拓桑了吗?是拓桑带你来的吧?” 弄影先生十分惊异地看着她,心里忽然有些害怕,不由得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低声道:“君玉,你怎么啦?这些日子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先生,那找您来的人呢?他在哪里?他就是拓桑啊!就是拓桑带我来这里的……” 弄影先生听着她几乎是语无伦次的话语,摇摇头,道:“我在这店里等你两天了,老等不到你,正准备明天就要上路找你的。午后,我出去打探了一下情况,刚才是这店里的一个伙计到外面找我,说有一个人在店里等我,我猜是你到了,立刻就赶了回来……” “那个伙计哪?一定是拓桑叫他来找您的,一定是!” 弄影先生听得君玉这般言之凿凿,也不由得四处看了看,这时,那个伙计正好走了过来,弄影先生立马叫住了他:“刚刚和这位公子一起来的那位客人呢?” “他吩咐我来找你后就走了,走时,只叫我们照看好这位公子。” 君玉颓然地坐了下去,喃喃道:“拓桑走了,为什么他还是不肯和我相认!” 弄影先生看她除了双目失明外,心智却很正常,并不是在胡言乱语,心里的疑惑又加深了好几分:“君玉,你说什么?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拓桑真的还活着?” “对,他还活着,可是,现在却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拓桑去年明明已经在铁马寺的香檀树下火化,又怎会活得回来?弄影先生摇摇头,嘆息一声:“君玉,人死不能復生,你……” 君玉大声道:“拓桑没有死,他还活着!这次,正是拓桑救了我,这些天,明明就是他和我在一起,我怎会连这一点都分不清楚?” 弄影先生见她手里拿着一块素洁的丝帕,帕子上似乎写着几行字。这帕子崭新,完全是女孩子所用之物。这些年来,君玉从来没有用过这种东西,更别说在大庭广众之下拿着了。他心里十分奇怪,便道:“君玉,你手里是什么东西?” 君玉心里一动,喜道:“先生,这个就是拓桑刚刚离开时候给我的,你看看是什么?” 弄影先生接过那丝帕,上面的字迹遒媚劲健,字里行间充满了缠绵深情之意: 结尽同心缔尽缘, 此生虽短意缠绵。 与卿再世相逢日, 玉树临风一少年。 君玉听罢,沉默了一下,忽然道:“先生,您看看,可和这上面的笔迹一样?”她摸出怀里的一张纸笺,这是那一年的中秋之夜,拓桑千里迢迢赶到凤凰寨送她的,此后,她就一直随身携带着。 弄影先生接过这张保存完好的素洁的纸笺,上面的字迹端秀清新,绚丽异常;再对比巾帕上的字迹,虽然巾帕上的字迹增加了岁月的艰辛所带来的劲健,却也完全可以辨认出正是那惊才绝艷的拓桑的手迹! 他心里十分惊异,但看着君玉满脸的急切和期待,立刻道:“这是拓桑的手迹”。 “先生,果真是他,真的是他,我早知道肯定是他的!他怕我担心,所以留下这个给我,告诉我他还会回来找我的。” 君玉大喜过望地站了起来,睁大眼睛望着窗外,似乎拓桑就站在窗外似的。她细细回想着这些天来他那样熟悉的语调、那样刻骨铭心的拥抱,那样贴着脸庞的习惯性的动作——这些,都是拓桑独有的,原来,这些真的并不是幻觉! 弄影先生细细地看她的满面欣喜,发现她无论精神状态还是外表都显得十分健康,完全没有双眼初盲者那样的绝望恐惧和消沉。就连她身上的衣服都是那么簇新洁净,而颜色正是她习惯的淡蓝色。很显然,这些天来,那个救了她的人不仅对她照顾得细微周到,更给了她心理上极大的安慰和镇定。如果不是深刻了解她熟悉她爱惜她的人,怎会付出这般的体贴温存? 虽然当初他亲自诊断了拓桑的死亡,可是如今证据确凿,拓桑显然是真的还活着,不然,他怎会留下那样一块亲笔题写的帕子? 弄影先生这些年不知经歷过多少稀奇古怪之事,但是,也不敢轻易相信真有死而復生这种事情,何况他并没有亲眼见到拓桑,心里总是隐隐约约地觉得有些不对劲。至于到底哪里不对劲,却一点都说不上来。 第十章 他虽然觉得不可思议,但是见到君玉脸上那种久违的兴高采烈和生气勃勃,为她高兴之余又有点担心,不禁问道:“君玉,那个人承认他是拓桑了么?” 第109页 君玉想了想,十分肯定地点了点头。这些天的相处,拓桑虽然没有亲口承认但是也绝没有否认。而且,他那样的拥抱,那种两个人之间独特的感受,又怎会是其他人?何况,他留下的这块帕子不正是承认了么? 弄影先生见她如此肯定,又道:“你有没有发现他有什么不同之处?” “他的声音不同了,手也不同了,可是,我仍然能完全肯定那是拓桑……”君玉微笑道,“也许,他是受了很多苦的缘故吧。” 弄影先生摇摇头,万一要是一场空欢喜,今后,对她的打击岂不是更大? 君玉听得他沉默不语,急忙道:“先生,你是在怀疑他的身份么?” 弄影先生见她情绪激动,苦笑了一下:“君玉,坐下吧,我们总要先治好你的眼睛,我已经找到那几味药材了,来,我先看看你的眼睛……” 细看之下,他更惊异地发现,君玉的眼睛早已用过好几味恰当的药材治疗过,保护得十分得当,现在,已经有了隐隐的视线,显然,是那救了她的人及时诊治的结果。他松了口气,也有几分佩服那人的医术,道:“那人的医术真不错。君玉,服下药后,你的眼睛不出七天就会復明的……” “先生,拓桑今后一定还会来找我的吧?”君玉紧紧捏着那块帕子,依旧是兴高采烈的模样,似乎并没有听见弄影先生在说什么。 弄影先生见她情绪十分激动,根本无暇顾及自己眼睛的事情,暗嘆一声,想了想,斟酌道:“也许吧!不过,无论那救你的人是谁,我们都该好好感谢他,他不仅救你还将你照顾得如此周到……” “先生,我们不用感谢他……”君玉又站了起来,对着窗外,似乎拓桑就站在窗外一般。她知道他担心自己的眼睛,肯定要确定了弄影先生有找到那几味药材才会离开,便大声道,“拓桑无论为我做什么都是应该的,根本不用感谢他。” “拓桑无论为我做什么都是应该的,根本不用感谢他。”——别人哪怕为她做了丁点小事,她都会尽力回报。只有自己,无论自己为她做什么她都认为是理所应当的。 无声无息地藏身夜色里的人,无声地微笑了一下。她的这种理所应当的语气让他心里充满了幸福和温暖的力量,而在今后漫长的岁月里,自己一直有这种义务和权利让她永远觉得理所应当。 他看看茫茫的黑夜,又是自豪又是喜悦,忽然觉得这茫茫黑夜变得繁星满天的璀璨,哪怕前路荆棘密布也已经毫无畏惧。 “谁在窗外?”一阵细细的风起,弄影先生快速地奔到窗前,外面夜色茫茫,早已没有了丝毫人影。 “先生,拓桑走了,他刚刚才走的!”君玉微笑道,神色又有点黯然,“他一定是有什么苦衷才不肯和我相认的。今后,也不知道他还会不会来找我。” 弄影先生见那人身法如此之快,轻功竟不在自己之下,这天下,除了拓桑,只怕再也没有第三人了。此时,他也大半相信了那人是拓桑,见君玉刚刚才兴高采烈忽又变得黯然的样子,不由得笑道:“如果真是拓桑,他怎么会不来找你?他不是留下帕子给你,说会和你重逢的么?他一定是还有什么苦衷没有解决。放心吧,就算全世界的人都不理你了他也会来找你的。” “嗯”君玉听得弄影先生那种似笑非笑的语气,脸红红的,有点不好意思地坐了下来,心情也慢慢平復下来。 月色已经深去。 君玉给弄影先生详细讲述了自己遇到孙嘉并为他下毒的始末。弄影先生听得暗暗心惊,但也确信了那人就是拓桑。除了拓桑,还有谁能在千军万马的围追下将君玉安然救走? “朱丞相这个祸害,逃到异族还要加害你,真是可恶。”弄影先生怒道,“我原以为朱渝本性不是大jian大恶,没想到居然走了眼。我要再见到这小子,一定不会放过他。” 君玉从来没听过弄影先生这样愤怒的语气,知道他心疼自己失明,加上又不清楚自己和朱渝之间的恩怨情仇,是以认定朱渝也参与了迫害自己。 她摇摇头,嘆道:“朱丞相叛国投敌,自然想用最后一张王牌拿下我作为稳定自己地位的筹码。但是,朱渝,唉,我相信,他绝不知道此事,也绝不会加害我的。先生,今后,无论什么情况下遇到朱渝,都请放他一马。我欠过他今生也无法偿还的情义,他对我的好,比我对他的好,多太多!” 弄影先生清楚朱渝自小和君玉不和,又是参与陷害拓桑一事的主力,一直认为他是嫉恨君玉之故。如今看来,方才明白他和君玉之间这般复杂的纠葛,不由得嘆道:“朱渝要不是有个那样的父亲,也不会落得如此地步。可惜,如此人才,竟然为真穆帖尔所用,也是国家的不幸啊!” “正是,若不是朝廷那灭绝人性的株连九族,他绝不会走上末路的。” 两人都沉默了一下,好一会儿,君玉才又道:“先生,我现在最担心的是孙嘉再不敢回凤凰城了,那样,凤凰军群龙无首,会被真穆帖尔所趁。加上朱渝现在军威正盛,两相夹击,只怕西北战场更会一败涂地。” “我会尽快设法通知卢凌他们先应付,君玉,你不要太担心。等治好你的眼睛,一切都还来得及的。” “如果可能,我想先找到孙嘉,他并非罪无可恕。何况,这样的人才,如果损失了一个就真的少了一个,太可惜了。” “当前的情况下,要找到孙嘉并非易事。” “所以,我想的是立刻将自己没死也没有瞎的消息传出去,传得越广越好。孙嘉的母亲还在朱丞相手里,想来还没有离开西北。他若知道了这个消息,心理压力就不会那么大,然后我们再设法找到他。我先去西宁府等候消息,我估计他不会走远的。” 弄影先生沉思了一下,才慢慢道:“君玉,如果你再去西宁府,不是表明你又重回西北战场了?一旦回去,今后要脱身就不容易了。” “朱渝治军亲力亲为,已经连下几城。真穆帖尔雄才大略,他的两个儿子这两年率铁骑西下拿下了十几个城邦小国,而他自己前两年跟我们的几场大战也没受到根本性打击,很快已经恢復过来,短短时间几乎已在整个北方战线上纵横拉通。” “我在来的路上得到消息,真穆贴尔的第四子半月前率八千铁骑在铁汗大败被贬驻守在此的林宝山。林保山率领驻地的3000多将士奋战两日,终因被围后援不继,全军覆没,林保山本人也战死殉国。” 将士阵亡原是常事,可是,君玉想到林宝山多多少少也是因为受自己连累被贬,又为新来的梅大将军所不容,心里不免黯然。 弄影先生道:“拿下铁汗后,只怕他们南下完全控制了那片广袤的神秘土地就危险了。” 君玉也知道,自拓桑“死后”,赤金族扶植的奘汗赤教正在大肆活动,若新的“博克多”人选稍有不慎,那片广袤富饶的土地很快会成为真穆帖尔的补给空间,从而控制西南,长驱直入马踏中原也并非不可能。 君玉望着黑漆漆的窗外,好一会儿才道:“先生,我当初记恨拓桑之死,擅自挂冠,再不肯上战场,这也间接害死了出兵铁马寺救我的林宝山。好在拓桑还活着,总算苍天有眼。在等到拓桑彻底恢復自由身份之前,我希望能在西北战场再尽最后一份微末之力,至少,要拿下真穆贴尔第四子的头血祭林宝山。不然,终生也不会安心的。” 弄影先生点了点头:“等你的眼睛好了,无论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 天气虽然阴沉沉的,四周的热气依旧十分厚重。七八名赤金族士兵正快马加鞭往边境那片大营帐赶去。 作为此次劳师动众追杀“凤城飞帅”的倖存者,他们虽然快马加鞭,却一个个显得垂头丧气。这次追杀,先是折损了朱丞相帐下的几十名好手,真穆帖尔为了拿下君玉,特意派出了自己最信任的一队弓箭手,没想到这队弓箭手也几近全军覆没。 头皮血肉模煳的郎雄和右手五指齐断的蒙哥赤五天前已经先行返回,可是断了一臂的朱刚却不敢先走。他父子在真穆帖尔面前夸下海口,如今却以这样的结局返回,只怕很难过得了真穆帖尔那一关。 他歪歪斜斜地坐在马背上,心里十分惶恐。这次鎩羽而归,他怕受责罚,便等了二哥一起回去,他一次次回头,看到朱渝那匹汗血宝马不徐不急地走着,而朱渝面色十分阴沉。 一声奇怪的声音响起,朱刚面色大变,低声道:“二哥……” 话音未落,一匹剽悍的战骑已经横在前面。 第110页 “孙嘉!赶快拿下孙嘉这小子……”朱刚大喊一声,身边的几名士兵对视一眼,他们当然知道,此刻拿下孙嘉这“凤凰军”的将军,自然是大功一件,多少可以将功抵罪。此刻看孙嘉双目赤红,杀气横生,立刻将目光移到了主帅朱渝身上。 孙嘉并不看其他人,只盯着朱渝:“交出我老娘来!” 朱渝冷笑一声:“要你老娘的命也可以,提‘凤城飞帅’的头来换吧。” 孙嘉怒道:“君玉双眼已瞎只怕也是凶多吉少了。我毒害好友,人神共弃,如今,只求救下我老娘后,自尽以报君玉就是了。” “那就等着给你老娘收尸吧。”朱渝笑了起来,“不过,拿下你这凤凰将军也算小功一件……”话音未落,他一剑已向孙嘉攻去。 孙嘉早有准备,也正欲和这儿时的同窗拼个你死我活,他双掌攻出,刚到半路,忽见朱渝的长剑变了方向,低喝道“孙嘉。” 孙嘉心里一凛,几乎是眨眼之间,已经有两名赤金族士兵被朱渝一剑穿心。他忽然明白过来,手起掌落,和朱渝配合默契,几乎是片刻之间,还没回过神来的几名士兵已经全部被砍瓜切菜般杀死。 茫茫天地之间,忽然只剩下了三个人和一地的尸体。 朱刚目瞪口呆地伏在马背上,浑身如筛糠一般,早已吓得说不出话来。 朱渝盯着朱刚:“孙嘉的老娘关在哪里?” 朱刚看看那七八具横七竖八的尸体,颤声道:“在,在……在一个隐秘的小帐篷里……” 朱渝冷冷地道:“孙嘉,你听到了?你自己去带了你老娘远走高飞。” 孙嘉盯着他,半晌才抱拳一揖“多谢”。 “君玉是你的好友更对你有提拔之恩,你下毒时怎么没想到要谢她?” 孙嘉杵在原地,无言以答,朱渝忽然提起马鞭,一马鞭重重地抽在他脸上,直抽得他面上鲜血淋漓:“我放你老娘,也抽你一鞭,了断你和朱家的恩怨。此后再见就是敌人,你滚吧。” 孙嘉满脸鲜血,火辣辣的,惨笑一声:“我还有何面目再见君玉?只求安顿了老母,尽力寻找君玉的下落,若找不到,自杀谢罪就是了。” “你这种伪君子早死早好。”朱渝冷哼一声打马离去。落在后面的朱刚醒悟过来,也勐抽了一鞭,追了上去。 朱丞相父子居住的豪华营帐里。 此刻,这豪华营帐里虽然灯火通明,莺歌燕舞,却没有丝毫的喜气。 朱刚哼哼唧唧地倒在厚厚的地毯上,愁眉苦脸地望着自己的断臂,忽然发起蛮来,抓了酒杯、匕首等杂物向正在歌舞的女子扔去。几个歌ji大惊,哭哭啼啼地退了下去。 朱丞相脸色铁青地看着大碗喝酒的朱渝,忍了半晌还是没有忍住,怒道:“你怎么把孙嘉的老娘放了?你可知道这已经是我最后的底牌了,孙嘉这忘恩负义的小子今后只怕再也不会为我做任何事情了!” 朱渝没有作声,依旧一碗一碗地喝着酒。 “即使抓不到君玉,能逼孙嘉投降也算大功一件,现在好了,竹篮打水一场空,你叫我以后怎么在真穆贴尔面前抬得起头来?” 这次功亏一篑,真穆帖尔损兵折将,但是他老jian巨猾并不责备,反倒好言安慰奖赏了一番倖存归来的人,只说“凤城飞帅”虽然逃脱,但是让其瞎了双眼也算大功一件,毕竟,一个瞎子还有何惧? 过了好一会儿,朱丞相又低声恨恨道:“还是给君玉逃脱了!这孽种命真是硬!” 朱渝放下酒碗,醉眼朦胧地看他一眼,笑道:“你疯狂追杀兰茜思那么多年都没有结果,为什么老是不死心?如今,你又怎能杀得了君玉?你好好呆在这里醇酒美人过一天算一天不好么?为什么偏偏要生出这么多事,逞强而为,自取其辱!” “兰茜思杀了大哥,君玉又砍断了我的手臂,爹,你一定要为我报这深仇大恨……” “你要再去惹她,下次就不是掉一只手臂,只怕掉的会是你的狗头了!那么多好手都丧生在她剑下,你何德何能可以逃出生天?到此时,你还不明白她是手下留情?!” 朱刚看着二哥兇狠的眼神,不敢接口,又躺在地毯上哼哼唧唧起来。 朱丞相怒瞪朱渝一眼,又无可奈何,过了一会儿,才压低了声音:“你还是回你的驸马帐营好了。这次我夸下海口又没能拿下君玉,只怕引起真穆帖尔的猜忌和轻视。当今之计,你一定要和公主恩爱和睦,公主刁蛮任性,我知道你厌恶她,可是,如今我们寄人篱下处处要看别人眼色行事,真穆帖尔心狠手辣,如今之计你一定要让公主对你死心塌地,最好能让她尽快为你生下一男半女,这样,真穆帖尔才会真正信任你……” “嘿嘿,你放心好了,这一生,她绝不会为我生下一男半女的……” 朱丞相大惊失色:“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朱渝盯着父亲,一字一字道,“叛国投敌的滋味并不好受,是不是?纵然还有荣华富贵,我也不愿落地生根,再生下一个孽种延续我叛贼的身份!” “你,你……” “我在结婚的当天已经给她服下了一点特殊的药……”朱渝大笑起来,却压低了声音,“真穆帖尔害瞎了君玉一双眼睛,他也永远别想有外孙。我这样做,也是公平合理的,对不对?不对,其实并不公平,他家的孽种怎配和‘凤城飞帅’相提并论?哈哈哈……” 朱丞相不知是怕是急,全身颤抖,朱刚蜷缩在地毯上,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朱渝站了起来,又看父亲一眼,沉声道:“我会努力让你在有生之年保持荣华富贵的日子,也会为朱刚谋个前程。可是,我希望你对君玉的谋害是最后一次!如果再有下一次,如果你真要断绝我在这世界上的最后一丝希望——我一定会让你断子绝孙的……”他又笑了起来,“我杀不了别人,难道还杀不了自己么?!” 朱丞相看着他大步走出营帐,只觉得背心冷汗淋漓,咳嗽一声,一口气缓不过来,瘫坐在地上。朱刚连忙爬过去扶起了老父,用仅有的一只手揉了揉他的胸口,他才吐出一口浓痰,喘过气来。 第十一章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在这小店的屋顶上时,弄影先生轻轻解开了蒙在君玉眼睛上的那层糙药。 君玉闭着眼睛,心情竟有几分紧张。失明也不过才十几天的时间,却像过了许久一般。好一会儿,她才缓缓睁开眼睛。面前,弄影先生依旧峨冠博带,俊逸出尘;窗外,一面破旧的酒旗迎风招展。 面前的人,昏黄的酒旗,一地的沙尘,从来不曾觉得万物这般妩媚多姿。 弄影先生微笑着看那双墨玉般的眼睛,重新焕发出璀璨夺目的熠熠光辉,忽然想起第一次在书院里见到君玉的情景。 那时,他刚刚经歷了挚友和亲族中七八百人被杀被流放,却救之不得的痛苦,就连心仪的女子也嫁了别人。自己虽然因故侥倖被“赦免”,却已经对整个世界都充满了绝望,只得辞官归隐。那天,他赶了夜路来书院拜访祝先生。 那是一个阴沉沉的春天的早晨,他带着满面的失意和绝望走在书院的广场上。他看到一个孩子正在一棵大树下认真练剑,虽然是那么阴沉的天气,可是,她专注的脸庞却似被渡上了一层奇异的光环。 他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那孩子收了剑,看着这个陌生人满面的哀戚和绝望,微笑道:“您可是有什么不痛快的事?” 明明是阴天,可是,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觉得眼前、心底、触目所及之处,无不霞光万道,有一些无声的美好的希望在心底復活。面前的人似乎并不是一个小孩子,而是一朵洁净的云或者掌管百花和希望的神。 当知道这孩子是个孤儿的那一刻,他下定决心,自己已经无牵无碍,就一定要竭尽所能保护这样的美好。于是,他由原本的慕名拜访祝先生到留下做了书院的先生。再然后,他看着那个男装的小姑娘为了不连累祝先生,毅然决然地在深夜离开书院踏上了自己的漫漫人生路,于是,他也从书院不辞而别,一路保护她,为她提供遮风挡雨之地,看着她长成参天大树。 君玉看着他喜悦而沉思的神情,自己心里也同样的充满喜悦和感激之情。她深深地一揖到地。弄影先生也不扶她,待她自己起身,才微笑道:“君玉,你的眼睛总算好了。” “以前我还不觉得眼睛有那么重要的功效,直到失明后,我才发现,如果今生再也看不到先生,那真是可怕的事情。” 第111页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若不是你遇到危险,怎会知道拓桑还活着?” 心里像开了一朵花一般的喜悦,君玉嘻嘻笑道:“是啊。” 铁马寺的上空迴荡着炎热的气息,这里,距离西宁府已经不到30里了。 君玉的眼睛復明已经快二十天了。弄影先生已经先赶回凤凰城了,这些日子里,她并没有急于去西宁府,而是利用了各种手段和讯息在边境四周散布自己还活着的消息,想寻找孙嘉的下落或者让孙嘉来找自己。 可是,孙嘉依旧没有丝毫音讯,她只好先往西宁府而来。 马热得吐着舌头,这马是逃亡的时候拓桑寻来的,估计是从落单的赤金族士兵手里夺来的。这马虽然也十分强健,可是,比起被赤金族杀手毒杀了的“小帅”还是差了一截。 君玉想起“小帅”,不由得惋惜又伤感,她在铁马寺门口停了一会儿,又上了马,轻轻挥鞭,准备离开。 “君元帅……” 一个声音响在身后。君玉勒马,回头,竟然是夏奥喇嘛。 夏奥喇嘛依旧拖了长长的铁棒,身上的袍子却十分破旧,看样子竟然似已经流浪了许久。 自拓桑“死”后,君玉再也没有用心关注过他们教中的事务,不仅是天遥地远音讯阻隔,更怕触景伤情担心拓桑会“转世”,所以一直如鸵鸟般不闻不问。 夏奥的声音十分惊喜:“君元帅,果真是你!” 君玉下马,回了一礼,道:“大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夏奥的双眼流露出愤怒的火焰:“此事说来话长,自我‘博克多’圆寂后,教中的野心家和奘汗赤教勾结扶植自己的党羽,残酷打击异己。他们不知到哪里找了个傀儡冒充‘博克多’,小僧和赤巴总管、铁马寺大住持等都不服,无奈势单力薄,如今一个个被逼得流亡在外……” 君玉有点意外:“他们这么快就找到‘博克多’的人选了?” “那是野心家操纵的一个傀儡,由于我教上下都不承认,所以他还没能够正式成为‘博克多’。如今之计,我们只好尽力找到‘博克多’的转世,绝不能让野心家的阴谋得逞……” 君玉没有开口,隐隐明白拓桑为什么不敢承认自己的身份了。没想到,他都死过一回了,还是不能彻底摆脱自己身上的枷锁。这些日子以来,夏奥他们竟然一直在苦苦寻他!她暗自嘆息一声,像拓桑这样的人,连死后的灵魂都是属于教中的。可是,这些估计还不是他不敢露面的全部原因。在新的“博克多”确定之前,他的音讯稍有走漏就会掀起腥风血雨。而暗中扶植傀儡的野心家,只怕更会加快脚步。 “君元帅,有一事相求……” “请讲!” 夏奥顿了一下,似乎不知该怎么开口,半晌才道:“能不能把你的那朵花儿给我看看?” 君玉一下明白他口里的花儿指的是什么,心里也隐隐猜得一些古怪,只淡淡道:“那花儿有什么奇怪之处?” 夏奥道:“我们追查了许久,前段时间发现铁马寺有‘博克多’灵魂的气息,如果那花儿还在的话,方圆几百里内我们都可以感应到‘博克多’的气息……可是,大约一个半月之前,这种气息竟然完全消失了。” 那花儿正是一个半月前枯萎的。君玉心里一动:“如果枯萎了呢?” 夏奥大惊失色:“那花儿枯萎了?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夏奥眼神一黯,喃喃道:“怎么会这样?这花儿最少三年后才会枯萎的。如果枯萎了的话,就失去线索了……” “那花儿和‘博克多’的灵魂有什么关系?” “我们查了‘智慧殿’的一些古老资料,说‘博克多’圆寂后,生前的灵慧可能会积聚起来化成花儿。可是,从我教中的歷史来看,只有这一位‘博克多’的灵慧化成了花儿,证明他佛法深厚,因此,我们更要找到他,好好传承我教博大精深的佛法。” 原来,这花儿为“博克多”灵慧所化,自然和‘博克多’之间有一种特殊的相通,哪怕千里之外,也会知道对方在哪里。 君玉寻思,自己在拓桑的“周年忌日”那天赶到铁马寺,当晚半梦半醒之间曾感觉到一阵奇异的氛围,想来,正是拓桑在附近的缘故。后来的几天,拓桑估计正是从这花儿的气息知道自己有难,才及时赶来救了自己的。 可是,他是怎么死里逃生的呢?他又经歷了怎样的苦难?他如今在哪里?还有什么不得不遵守的承诺?到底要何时才能真正以毫无包袱的全新身份回到自己身边?种种疑问在君玉的脑海里飞速转过。 ※※※※※※※※※※※※※※※※※※※※※※※※※※※※※※※ “这花儿要在什么情况下才会枯萎?” “通常情况下‘博克多’转世后就会枯萎。一旦枯萎,就毫无用处了。” “博克多一般要多久才能转世?” “一般要三年以后。” 拓桑根本没死,自然谈不上什么“转世”,君玉心念一转:“花儿早就枯萎,岂不证明这任‘博克多’已经不能转世了?” “‘博克多’怎会不转世?”夏奥瞪着她,似乎觉得她的话不可思议,“这花儿枯萎,说不定‘博克多’提早转世了也是有可能的。但愿佛祖保佑我‘博克多’早日转世……”他忽然面露喜色,“我得赶紧按照指示去找找。” 君玉也闭了眼睛,从来没有哪一刻如此虔敬地祷告佛祖:“感谢佛祖宽厚仁慈,他已经是个凡人了,再也不会转世了。” 她摸出花儿,虔敬地递了过去:“这花儿是贵教之物,原本早该归还贵教,等到今日枯萎,真是抱歉。” 夏奥接过那朵千真万确已经枯萎的花儿,嘆道:“现在,这花于我教已经没有什么用处了。唉,莫非,阖该我教中会有此大难?躲也躲不过?!要不,这花还是你自己留着吧。” 君玉坚决地摇摇头,她知道,交出这枯萎的花儿后,拓桑生前的佛法灵慧就已经全部交出去了,也算彻底和教中的一切人物事务做了个了断。她暗暗祈祷,从今往后,拓桑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就好,哪怕他武功全失,灵慧全消,就如市井的凡夫俗子就好了。 夏奥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博克多”死后,他们知道了君玉的身份,但是众人都清楚二人之间玉洁冰清,绝无什么苟且暧昧,因为,“博克多”的灵慧化成一朵花就是最好的证明。这也为“博克多”在“戒律堂”的那次审判彻底做了个了断,只是屈死了那个叫做“央金”的女孩子。 但是,“博克多”毕竟和君玉感情深厚超出常人,他惊喜地盯着君玉:“花儿一直在你身上,你有没有感觉到过‘博克多’的气息?” “请原谅,我不是教徒,不能理解转世这种奇事!我从来没有感觉到他的任何气息。”君玉摇摇头,第一次发现说谎并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夏奥十分失望地自言自语了几句,拖了铁棒,茫然地走了。 君玉看着他走远,心里微微有些歉意和愧疚,她在西北军中时曾得夏奥援手,又和几个目前正在流亡的大住持交情不错,此刻,见他们辛辛苦苦地踏上一条永无结果的寻访之路,只为了解除教中大难和永远的信仰。可是自己明明知情,却绝不会也绝不敢告诉他们真相。心里的愧疚之意越来越深,她寻思,今后若有机会,一定要好好为他们尽一份力,权作补偿和酬谢。她忽然想到,拓桑苦苦隐瞒身份,是否也是为了在暗中做一番努力呢? 金殿上。 孟元敬拿着刚刚收到的八百里加急军情匆匆觐见。 皇帝看了公文,不禁大喜过望,从龙椅上站了起来:“君玉竟然自己回到西北军中了?” 孟元惊实事求是地道:“信上只说道上广泛散播消息称‘凤城飞帅’已经回到西北了,并未提到她回西北军营的事情。” 皇帝沉思了一下:“这个君玉,真是处处出人意料。朕派人三请四请她却坚决挂冠。如今,西北军连败之时,她居然主动悄悄跑去西北。” “禀皇上,君玉即使到了西北军中,但是,军中尚有梅大将军,只怕君玉处处掣肘无法施展。” 梅大将军两个月前亲率大军在黄风山和朱渝一场大战,结果,所率的五万人马折损三万多,大败而归。梅大将军从军二十几年,虽然不是战功赫赫,却也经验丰富,总的来说打的胜仗比败仗多,但是,自入主西北军中后,每次遭遇朱渝所领之兵,无不大败。 第112页 皇帝点了点头:“梅将军年老力衰连续战败,已不适合西北战场,立刻下令将他调回京中。如今,整个北方军情紧急,北十三省兵马全交由君玉统领,这是调兵的虎符。孟大人,上次凤凰寨之事终未成行,这次,你亲自微服前去宣旨,就说,无论她是什么身份,朕也绝不会再加以追究,只希望她竭忠尽力,保我北方边境安宁。” 孟元敬迟疑道:“那监军?” 皇帝哈哈大笑起来:“孟大人,你真不愧是君玉的好朋友,处处替她想得这般周到。监军嘛,还是留在那里当个摆设好了,你也清楚,君玉几曾把他放在眼里了?放心,他干扰不到君玉的。” “臣先替君玉谢恩。” 待孟元敬告退,皇帝看了看御前带刀侍卫汪均,汪均也是满脸喜色。 皇帝嘆道:“汪均,你最知我心意。如今文官贪钱,武将骄横,那些战功赫赫拥兵自重的,稍有不慎兵变逼主也是常事。但是君玉不同,如果她真是个女孩子,相比之下,总没有那群悍将封妻荫子的无尽的野心和权欲。她怕被揭穿身份,其实不知朕有时虽然很想揭穿她的身份有时又很怕揭穿她的身份,尤其是西北战场近日来连败之际。毕竟,满朝文武,她是朕最放心的一个人。” 汪均立刻道:“正是如此,君公子品行高洁,从无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之野心和狠毒,生平运筹帷幄凭的全是真本事,她是臣最佩服之人。有她在军中,皇上绝对可以放心。” 孟元敬来到和石岚妮姐妹的约定之地。 多日不见,石岚妮的脸上居然有了一丝轻松和喜色,因为她的妹妹石虹妮已经怀孕,姐妹俩在宫中的圣宠一时无俩。 石虹妮低声道:“哥,听说梅妃的父亲连吃败仗,要返回京中了?” “是啊。” 石岚妮冷笑,声音十分微小:“也幸得母亲妙计,让梅妃流产失宠,若是她生下皇子,只怕梅大将军再多打几次败仗,皇上也不会把他调回来的。” 孟元敬看了看石虹妮隆起的腹部,点了点头:“如今,你们姐妹只要按照舅母的安排小心行事,在宫中的地位已经无需担忧。” “那,谁又被派到了西北军中?” 孟元敬笑了起来:“是你们的一位故人。” “君公子?” 石岚妮姐妹对视一眼,大喜过望。 第十二章 西宁府已经在望。 君玉勒马停了一会儿,直到马一声长嘶,才往城门而去。 守城的几名老兵揉了揉眼睛,其中一名忽然欣喜地大叫一声“君元帅”,立刻开了城门。 君玉下马,走了进来,微笑道:“一切还好么?” 老兵沮丧地摇头,但是语调很快又变得欣喜:“最近老吃败仗,不过,元帅回来就好了。” 君玉看他们衣衫破旧,面色也不好,这西北苦寒地,连续败仗没有嘉奖,兵卒的日子难过是可以想像的。 一路上,遇见的兵卒无不欣喜行礼。她一一微笑回礼。为怕惊动军中,她加快脚步,悄然直奔帅营。 门口列队的护卫精兵十分面生,是梅大将军留下的余众。众人见一布衣少年快步行来,两名士兵立刻上前阻拦:“你是什么人,竟敢擅闯帅营?” 君玉行了一礼:“劳烦二位禀报梅大将军,就说君玉来访。” “君玉?”“凤城飞帅”虽然大名鼎鼎,但是,普通士卒却极少知道她的真名,如今,听得这个陌生的名字,二人正要皱眉拒绝,但见这布衣之人神情自若,不怒自威,竟然不敢拒绝,立刻道:“梅大将军昨日已经返京了……” 君玉十分意外:“那,现在这里是谁主事?” “何人大胆在此喧譁?”监军满面怒容地从里面走了出来,但见得是君玉,面色一变,立刻道:“君元帅,你果真回来了!” 监军因为君玉阻止他坑杀俘虏一事嫉恨,暗地里却十分敬怕这威名赫赫的少年。君玉挂冠而去后,朝廷一直保留着她的官衔,只说她是延长休假。如今,梅大将军获密令返京,说是君玉即将返回军中,因此,他并不觉得意外。 “梅大将军何故返回了朝中?” “因为连续战败,皇上震怒,所以把他调离了。” 她也知道朝廷一直暗中注视着自己的动向,想必正是自己在道上放出风声等孙嘉露面的时候,朝廷已经得知消息,先行调走了梅大将军,也算是苦心一片啊。 君玉和监军合作两年,他虽满脸戾气,但也不失干脆利落,而且随时戎装在身,并非昏庸之徒;那梅大将军虽未谋面,但是也素有威名,如今一再败于朱渝之手,只怕是朱渝太厉害之故。她心里暗生警惕,只怕要扭转连败之局十分棘手。自从在东北和朱渝联手作战过一次之后,她从来不敢轻视朱渝之能,如今,想到竟然终于和如此劲敌对上,心里虽然遗憾却也隐隐有些期待最终的一较高下。 监军虽和君玉不合,但是连败之下,再次见到她,也不由得由衷道:“其实,很多人都盼望着君元帅回来。” “多谢厚意。”君玉笑道,“过去若有得罪之处,请多多海涵。” 监军老脸一红,慢吞吞地道,“这话也是我想对元帅说的。” 正说话间,忽然听得一片欣喜之声“君元帅……” 君玉回头,只见几人站在阶下,正是张原和周以达等旧部,满面的惊喜雀跃之意。 当夜,君玉立即召集众将商议军情,军中将士无不群情振奋。 议事结束,已是二更十分。 君玉留下了张原,道:“林将军可有什么生前未了之事?” 张原摇摇头:“战败被贬后,林将军心情非常苦闷,常常借酒浇愁。又因为受朱丞相所累,他在京城的家眷无不诚惶诚恐。好在他是战死沙场,总算解除了他的妻儿被抄家灭族之祸。不过,他因为战败,妻儿老母也没得到什么抚恤。” 林宝山出自寒门,后来因军功和朱丞相之故提升,上有高堂,还有尚未成年的一儿一女,如今大厦已倾,想必家人的日子并不好过。 君玉心下黯然,寻思着总要尽快托人好好照顾一下他的家人,也让他在九泉之下能够安心一点。 第二天黄昏十分。 君玉刚回到自己的营帐,忽听得敲门声,立刻道:“请进。” 进来的是张原。君玉笑道:“张原,有什么事情?” “我今天出巡时,见到孙嘉,说想见您,托我带个口讯。我叫他到城中来,他又不肯,真是古怪。看他的样子,心事重重的。” “他在哪里?” “在城外十里处。” 夕阳已经全部落下山去。初秋的夜风已经有了几分凉意。 君玉看看前面那个心事重重的背影,微笑道:“孙嘉,你好。” 孙嘉蓦然转身,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救出老娘后,他听得道上传言“凤城飞帅”已经完好无损地回到了西北军中,也无暇辨别真假,立刻赶到这里。可是,他却没有勇气,生怕这是一个假消息又怕君玉即使还活着眼睛也是瞎的。他昼夜潜伏在西宁府外,直到见到出来巡逻的有过一面之缘的张原才打听到了准确情况。 此时见到君玉微笑的模样,晶灿有神的双目,孙嘉又是欣喜又是羞愧,“君玉,你真的还活着,你的眼睛……” “我还活着,眼睛也没有问题。弄影先生已经给我医好了。” 孙嘉松了口气,喃喃连声道:“君玉,对不起。对不起。也感谢先生,幸好有先生,不然,我终生都没有赎罪的机会了。” “我知道,你也是迫不得已。你的母亲呢?救出来没有?” 孙嘉见她最先问的是自己的母亲,更加无地自容,低声道:“幸得朱渝援手,我老母已经救出。” “朱渝么?”君玉心里忽然觉得有点酸楚,好一会儿才道,“他还好吧?” 孙嘉想起他杀赤金族士兵灭口时的出手和果决,嘆道:“朱渝真是个人才,看样子,他也并不甘愿事敌。只可惜他有个那样的父亲,害了他一生。” 君玉沉默了一下,忽然笑了起来:“我迟早要和他在战场上一较高下,到时,就听天由命吧。只是,‘凤凰军’就要拜託你了。” 孙嘉低头道:“我还有何面目回凤凰城?这次来向你谢罪之后,就打算带了老母隐姓埋名过日子。” “我这不是好好的么?孙嘉又何必耿耿于怀?如果你就此遁去,就正中真穆帖尔下怀,不费一兵一卒就赶跑了我‘凤凰军’的将军?岂不让朱丞相立了大功?” 第113页 孙嘉原本负疚在心,听得君玉如此轻描淡写显然是为自己开脱之意,更加面红耳赤,迟疑道:“可是,君玉……” “有什么可是的?大漠之事,此后你切记只字不提。所参与之敌人也几乎死尽,就当一场噩梦,无需理会。我估计,真穆贴尔一定会大肆宣扬此事,以化解动摇我们的军心,若有什么风声传出,我好端端地站出来,他的离间毒计自然不攻而破。他想兵不刃血就毁我大将,就让他做梦去好了。” 孙嘉虽听君玉说得在理,可是,一时之间怎能过得了良心一关,依旧面有难色。 君玉道:“当前,你的要务是立刻赶回凤凰城统领凤凰军。也许,不久之后,我们将和朱渝有一场大战。需要精诚配合。” 孙嘉看着她,这时的君玉就不是以同窗好友的身份在说话了,轻描淡写之间,她又变成了那个指挥若定、令出如山的统帅。孙嘉只觉得心里热血沸腾哪怕今后肝脑涂地也是心甘情愿,可是,他终究是一粗豪汉子,深深的感激哪里说得出一个字?只是习惯性地领命道:“是。” 君玉微笑起来:“我总算放下一桩心事了。孙嘉,先生已经赶回凤凰城了,你要快快回去,别让他忧心。” “好的,我马上赶回去。” 他看着君玉,道:“你要多保重。” “你也要多保重。” 孙嘉的身影已经完全消失在了远方。君玉转身往西宁府方向赶,刚走出几步,忽然听到一阵衣魅的风声。 君玉低喝一声:“是谁?” 一轮弯月已经升起,照得地上惨白惨白的。一个黑影一闪,似乎是故意让她发现似的。她加快脚步,那黑影也加快了脚步。追出十几里地,前面是一片山谷,山谷里有一片极小的树林。说是树林,其实只有稀稀拉拉的几十棵树木,只是在这西北地方,也勉强算得上是“林”了。那黑影在一棵最大的树下停了下来。 君玉上前几步,那人忽然回过头来,揭开蒙面,双眼在夜色中如两小簇燃烧的火焰。 君玉失声低唿:“朱渝,怎么是你?” “我总要来看看你是否真的安然无恙!”朱渝看到她墨玉般华彩流动的双眸,声音微颤,“你的眼睛好了?” 君玉低声道:“你竟敢孤身潜伏到西北大营,若被抓住,哪里还有性命?赶快走吧。” “嘿,君玉也会担心我的生死?何不将我抓了,也算大功一件。” “朱渝,你若真是我的敌人,我也只会和你在战场上一较高下。” “你看,你还是这样!所以光明磊落的‘凤城飞帅’才会蠢得被所谓的‘朋友’毒瞎了眼睛。” “可是,我的眼睛这不好了么?” 朱渝已经悄悄在西北大营附近潜伏了三天,直到君玉出城会孙嘉才终于见到她。他本还想说几句讥讽的话,可是,看她安然无恙,心中不由得充满喜悦,讥讽的话便再也说不出口,只是在大树边坐了下来,死死地盯着她,眼睛也不眨一下,好一会儿才道:“是谁治好了你的眼睛?” 君玉也在他旁边坐了下来,微笑道:“是先生。先生以为是你害了我,说下次见到你,一定要用戒尺狠狠打你的手心。” 朱渝听她语气轻松,自己心里也如卸下了一块压在心头许久的巨石,怔怔地看她好一会儿才明白她的意思,不由得也笑了起来,低声道:“有一次,我和孟元敬、秦小楼、孙嘉他们打架,被弄影先生发现,我自认相府公子,先生们是不敢打我的。谁知道弄影先生根本不管这些,每个人都挨了重重的五下戒尺。此后,我每次见到弄影先生都是胆战心惊的。” 君玉忍不住道:“你小时候真是可恶,跟班又多,常常生事。那天,你们混战,你的帮手多,元敬和小楼被你们打得头破血流。我在藏书楼给师娘抄写拳经出来后,正看到你飞起一脚去踢元敬。我很生气,就远远地扔了一块小石头打中了你的腿。结果被先生发现了。先生悄悄对我说,‘那小子老欺负你,你打他一下也是应该的’。然后,先生就来抓住了你们,大声训斥你们。我躲在一棵大树后面看你们轮流挨打。当看到你敢怒不敢言,嚣张劲头全消的样子,那时,我真是开心极了,呵呵。” “原来,那天暗算我的是你!哈,看来你小时候并不是什么谦谦君子。” “那时要是君子,岂不被你欺负死?” “可是,我每次跟你作对都没占到什么便宜。” “因为有先生护着我,元敬也常常帮我的忙。而且,单打独斗你并不是我的对手!” “吹吧,我哪里不是你对手了?我大你两岁,那时让着你呢。” 君玉见他微笑的样子,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他如此平和温柔的笑意。这样的朱渝竟然给人一种全新的感觉。她不由得笑道:“朱渝,你要是常常这个样子就好了。” 朱渝心里暗嘆一声:“如果能在你身边,我一辈子都可以是这个样子。” 这话几番想冲口而出,可是,那无非也是最后的疯狂而已,说也无益。朱渝只是怔怔地看着她,没有作声。 君玉见他不语,眨了眨眼睛,笑道:“后来,我还发现,你每次和我打架时,从来不像和元敬他们打架一般狠狠地动手,最多推我一下或者割断几根头髮就跑了。可是元敬他们就惨了,经常是鼻青脸肿的。当然,你有时也是鼻青脸肿的。有好几次,我落单时,你身边带着很多人也只是嘲笑几句,并不和我动手。所以,有几次你落单时,我也没有打你,尽管那时我非常想痛打你一顿出出气。” 朱渝凝视着她,儿时的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底,胸口也涌起一丝淡淡的甜蜜之意,半晌才低声道:“我怎会狠狠地打你?!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狠狠地打你。” “我向来不喜欢嚣张的人,那时,你正好就是我不喜欢的典型。呵呵。” “你不嚣张但你骄傲。你跟神仙似的样样都是第一,师娘、先生偏爱,很多同学崇拜。我看你跟孟元敬那么要好,却话也不愿跟我多说一句,我就特别恨孟元敬,常常想痛打他。” “彼此彼此,你身边也随时前唿后拥,常常生事。” “如果我不来招惹你,你是不会理睬我的。而且,我的前唿后拥和你的受欢迎是不同的。那些跟班都是因为我的身份的缘故,而你,却是因为你自己优秀。我很不服气,就常常想找你麻烦……”朱渝盯着地上的一粒碎石,“有一次,我试剑划破了你的蓝色的袍子,你特别生气。我看你常常穿那件旧衣裳,以为你只有这一件衣裳。那天晚上,我心里很不安,就想第二天送你一件新的……” “我记得这事呢。你那时是这样‘送’的,‘呔,小穷鬼,赏赐你一件新衣裳,你那乞丐装早该扔了。快谢本公子吧。’” 朱渝见她的语调那般惟妙惟肖,哈哈大笑起来:“你还记恨呢。” 君玉笑道,“我当时十分愤怒,狠狠打了你一拳,你居然没有还手。我和元敬都觉得很奇怪。” “我当时见你那么愤怒又伤心,根本就没有想到还手。我害怕你是伤心自己以后没有衣裳穿了。” “我当然并不是只有这一件旧衣裳。我母亲身体不好,她怕自己去后我无依无靠,所以生前给我准备了不少衣服银两,足够我俭省过到成年。我来书院后,师娘又给我准备了齐全的衣服。而先生来后,更是给我换了全套上佳的文具纸笔,根本不比你这相府公子用的差。我不过没你那么招摇而已,才不是你认为的那么穷呢。我之所以常常穿那件旧的蓝色袍子,是因为这袍子是我母亲临死前给我fèng的。那时小,思念母亲,穿了这衣服就好像母亲在身边似的。后来,师娘和先生都以为我爱好蓝色,给我准备的衣服多是蓝色的。其实,我对什么颜色并不在乎,只是久而久之形成了习惯而已。” “如果知道是你母亲的遗物,我绝不会那么做的。唉。” “那时都是小孩子,谁想得了那么多?” “那次考较大会后,是我主动要离开书院的。我父亲担心我的安危,我若留下他就不会放过你。也不知为什么,那时,我虽然很恨你打败我,可是我更怕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那天晚上,我偷偷听得祝先生和我父亲密谈,所以,我想我走好了,你就可以留在千思书院。”朱渝低低地嘆息了一声,“我十六岁那年,自以为武功已经大有所成,就独上千思书院。我满以为,一来就可以看到你。谁知道,你早就走得无影无踪了。” 第114页 他十六岁那年,踌躇满志地独上千思书院,带着满心的期望,也说不清楚到底是想和这儿时的对手一比高下还是急切地想见见那神仙一般的少年。一路上,脑海里想像的是“他”此刻的模样,他甚至千迴百转着见了“他”时第一句话究竟该说什么,是讥讽?是嘲笑?还是简单的一句“你好”? 可是,他到了那里,才发现那神仙样的少年早已音讯全无。很多年后,他才知道,原来,那时,“他”已经到了北方边境开始崭露头角了。 那时,他还只是个在万千宠爱下骄傲孤高的少年,人生也还没有任何的污点,所有的一切如盛世的华章,流光溢彩。许多年后,他曾无数次地幻想:如果十六岁那一年见到了君玉,是不是以后的一切就会不一样了? “你想来找我较量可是错过了机会?呵呵……”君玉想起成年后第一次见面被他打伤的情景,笑道,“难怪几年后再见面,你立刻就动起手来。想来,那次,我倒真输了你一招。” “可是,我宁愿没有赢过那一招。”朱渝低下头,“我小时候常常欺负你,长大后一见面就打得你口吐鲜血,你不喜欢我也是应该的。” 然后,两人的每一次见面、相逢,都是无尽的争执和嘲讽以及自己做下的种种的错事。纵使曾经有一丝缘分在眼前晃过,也早已被自己耗费得点滴不剩。 君玉看他那样悔恨的神情,笑道,“当时是朱刚偷袭的,你并不想打伤我,这一点我还是清楚的。” “可是,如果我不和你较量,朱刚怎偷袭得了你?” “武者之间的较量是平常之事,你又何必耿耿于怀?” 朱渝悽然道:“武者之间的较量?拓桑会这般和你较量么!” 君玉闭了嘴巴。拓桑就连玩雪仗都怕打疼了自己,又怎会和自己较量?拓桑永远也不会和自己较量! “如果一切可以重来,如果我们不是那么早分离,如果我们可以一同在书院长大,如果我不是那么坏……” 如果,人生哪里有那么多如果啊? 君玉看着他,无言以答;朱渝盯着她,心内成灰。 惨澹的月光照在两人脸上,两人都沉默了。 过了许久,朱渝转开目光,淡淡地道:“我见过拓桑了。” 君玉喜道:“什么时候?” “我带兵搜捕你的时候。” 君玉记起那个日子,正是二人在那山谷里听得马蹄声,拓桑只身离开半天,回来告诉自己已经打发了那群追兵的时候。 君玉微笑了起来:“我的眼睛瞎了,在大漠里迷路,以为再也逃不出去了。这时拓桑出现了。原来,他真的还活着!可惜,他照顾我那么多天我都不能看到他,唉,现在他也不知到哪里去了。” 朱渝看她说起拓桑时那样微笑的神情,那种从心底流露的幸福喜悦、充满希望和期待之意,可见她自知道拓桑復活后就一直保持了这样振奋的心态。这样的神情,完全不是在糙原遇见自己时刻的绝望与憔悴;这样的神情,淡化了“凤城飞帅”的威名带给她的英武坚毅的一面。淡淡月光下,她全然的柔情似水,容色照人。 朱渝想强迫自己移开目光,可是目光却像沾了磁石,用尽力气也挪不开分毫。像有一把锈迹斑斑的钝刀在一刀一刀地凌迟那早已死过去的心,直到完全麻木,直到再也感觉不到任何的疼痛。 “拓桑说什么了?” “他没说什么,只是警告我。” “哦?” “他警告我,要我死心塌地做自己的驸马,若再敢对你有什么非分之想,休怪他不客气。” 一句十分简单的话,说出口,才发现全身的力气都似乎已经耗尽,那原本已经如腐木一般的心,一刀刀慢慢割下去,竟然还会感觉到隐隐的痛。 君玉别过头,不敢看他那样绝望的眼神,许久才道:“朱渝,你不要以我为念,永远也不要以我为念。” 朱渝听得她语音哽咽,勐地伸手抓住了那双冰凉的手。 四只手都是冰凉的,跟心一样。 明明就近在身畔,触手已及;可偏偏心已冰冷,再见无期。 朱渝勐地松开,站起身踉跄走出几步又停下:“君玉,以后战场相见,我绝不会对你手下留情的。” “我也是,我也绝不会留情的。朱渝,你一向不是我的对手,战场上也是,所以你一定要好好准备。” “好,这才是‘凤城飞帅’的本色。我一定会精心准备的!” 话音刚落,他的身影已经在几丈开外了。 君玉呆在原地,露水湿了头髮也不知道,眼前金星乱冒,尽是朱渝的影子,朱渝在青海湖边碎玉的样子,朱渝在雪崩前的那声惨唿,朱渝在寒景园的自残…… 许久,君玉抬起头看了看天空那样惨澹的月色,“你又何必以我为念?有些人生来就是为了敌对,而绝非相爱!” 第十三章 一朵淡淡的云彩飘过来,轻轻遮住了那轮惨澹的月色。 君玉慢慢站了起来,怅然地看了看西宁府的方向,然后,大步往西宁府而去。 走出好远,忽然感觉到一丝奇异的氛围。她回头,此时,月色当头,孤零零的几棵树显示并无藏人的功能。她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心里更加怅然,转过身拔足飞奔起来。 那几棵树的后面还有几棵树。一个黑影贴在最高的一棵树梢上,像一只巨大的蝙蝠。他听见她嘆息,看着她怅然。此刻,他见她的影子走得一点也不见了才无声地跃下树来。 “‘博克多’,你现在总可以放心离开了吧!” 一个极其苍老的声音出现在背后,正是那老得不能再老的老喇嘛。 他沉默了一下:“对不起。我再也不是‘博克多’了,如果你愿意,可以叫我拓桑。” 老喇嘛平静地道:“如果你不是提早出关,你已经是我教中最伟大的一位‘博克多’了。可惜,今后你绝无可能再练就完整的‘定心术’。只差一步,便功亏一篑。千百年来,教中一直没有任何人练成,只有你练到第六级,原本再坚持最后两个时辰就可以修到第七级达成正果!如果练成就可以造福教众解我教众轮迴之苦……” “这也证明我灵慧不够,不足以弘扬我教啊,唉!”拓桑嘆息一声,“我一感觉到那花儿的气息知道她有难,不知为什么,‘定心术’忽然完全失去了效力,不由自主就沖了出去。” “花儿有难?”老喇嘛讶然道,“花儿?” “花儿已经枯萎了。在我救下她的当天晚上就枯萎了。” “难怪这些日子,我会失去你的方向。修炼‘定心术’到第三级时,就是天崩地裂于眼前也会无知无觉。到第四级时,就算烈火焚身也若等闲。你已经练到第六级了居然还会生出心魔执念,真不知是天意还是魔障!” “她有难时你出现也就罢了,为什么救下她后不立刻离开?你怎能在这样的时刻曝露身份?” “她失明了,眼睛受伤很严重,如果不及时控制恶化只怕今后再有良药也难以復明。那种情况下,我绝不能离开她。”那时,她正是最脆弱的时候,拓桑想起她在雷雨之夜那样令人痛彻心扉的失声痛哭,“我再也不想看到她伤心难过了。所以,我没有再掩饰自己的身份。” “现在,她的眼睛已经痊癒,你为何还会出现在这里?” “我在赶来和你汇合的路上见到孙嘉,后来又见到朱渝。”她的眼睛就是朱丞相逼迫孙嘉毒瞎的。他无意中看见这二人各自鬼鬼祟祟地潜伏在西宁府附近,怎放心得下? 那苍老的声音长嘆一声:“朱、孙二人皆不是她对手,何况这又是西北军大营,她帐下雄兵十万,谁能动得了她分毫?你明知如此,却依旧执迷不悟,所谓的关心则乱,你竟然完全失去了判断!” 拓桑默然地看看地上惨白的沙子,没有做声。 “从她第一次出席换服大典开始,我就知道你迷恋她。可是,我见你二人发乎情止乎礼,她本人更是端言慎行品质高洁,想阻止都根本无从阻止,只好当你们是朋友之交好了。你遭遇大劫,烈火焚身,千百年来,教中又只有你一个人的灵慧化成了佛花。我们都欣喜于你的佛法深厚,满心期望再辅之以‘定心术’后,你一定会涅磐重生,彻底抛却所有前尘旧事,振兴我教,成为我教最伟大的一位‘博克多’。” “对不起,我辜负了教众的期望。”拓桑低声道,“在前十一个月里,我修炼得十分顺利,毫无障碍,那是一种真正的心无旁骛。第十一个月刚结束时,我已经修到第六级。最后一个月,我的修炼加快了,原本估计第七天就会到第七级,可是,就在第七天早上,我忽然强烈地感到她会来看我。越到最后,这种感觉越是强烈,几乎已经完全将修炼压下去了,我很想见她,一定要见她,我突然不想修炼了。但是,我还是克制了心里的冲动,到半月时终于压下了所有的心魔,渐入佳境。” 第115页 然后,又经歷了平稳的十几天,可是就在他修炼的最后一晚,他闻到花儿那样危急的气息,于是,所有一切,功败垂成。 那苍老的声音无限失望:“天意啊,如果没有她那场劫难,你一定已经成功了。” 拓桑听着那失望的声音,看着那失望的眼神,缓缓道:“没有她那场劫难我也不会成功的。因为,就在修炼的最后一晚,我忽然想到一旦成功,我就永远是‘博克多’了,那就是真正的和她永别了……” 这个可怕的念头立刻扩散到了灵魂的每一个角落。他在修炼的最后关头,忽然眼冒金星,挥汗如雨,四肢百骸如有千百条毒蜈蚣在细细的噬咬,无数的妖魔鬼怪在肆意横蹿,磔磔怪笑着将血淋淋的心掏了出来满世界乱扔……他跃了起来,和那些妖魔鬼怪大战,双手一掌一掌打在厚厚的石壁上,震得石屑纷纷嵌入手心也没有丝毫感觉。他大声吶喊、驱赶,直吼得声嘶力竭,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来,而那群妖魔依旧在眼前乱舞,挥着手,似乎在热烈欢迎他的加盟。 苍老的声音大骇:“那时,你竟然出现了这种情况?” 他点点头,看着自己双手上粗糙不堪,蜈蚣一般丑陋的累累伤痕,自己也有点后怕:“如果没有她那场劫难,我也许真的修炼成功了。可是,不是修成了佛,而是成了魔!” 过了许久,老喇嘛才嘆道:“现在想来,你的灵慧化成花儿竟然全是因为惦记着她!不然,那花儿为何会从火中独独飞到她手中?” 拓桑看了看那茫茫的夜空,“也许,那并不是什么佛花。当火焰燃起的那一刻,我感觉到她悲痛欲绝的样子,自己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我不离开她,我绝不能离开她。就是这个念头化作了花儿吧。” “唉,这花儿在她手里枯萎,如今‘定心术’的修炼也因她最终失败。你执着如斯,就是佛祖也无可奈何吧。从今往后,你再也不会转世了!” 拓桑看着那张苍老面孔上的从来不曾见过的失望和恐惧之情,自己心里也很不安。如果敌对势力知道这任“博克多”变成了一个真正的普通人,真不知会如何大做文章,从根本上动摇所有教众的根基和信仰,掀起血雨腥风。他也知道夏奥、赤巴等流亡在外的大喇嘛们还在苦苦地寻找自己的灵魂的方向,如果他们知道了,又会如何失望?现在教中大难,野心家正在积极扶植傀儡,要力挽狂澜真不知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拓桑仔细想了想,又道:“我在修炼‘定心术’的第六级时,曾经感觉到一位大住持的灵魂,并且和他有过短暂的交流。你们可以去寻找他的转世。” 那位大住持是教中非常重要的一位伟大高僧,老喇嘛闻言一喜:“如果能找到他的转世就好了。” 拓桑把自己所感觉到的一些情况十分详细地给他讲了一遍。老喇嘛越听越高兴:“我得赶紧找到夏奥他们。” 如果能找到那位大住持的转世,就可以令野心家扶植的傀儡再无容身之地,夏奥他们也可以结束流亡的生涯了。 拓桑肃然道:“我尽管已经是个普通人,可是,我还是会为我教再尽最后一份微末之力。在新的‘博克多’人选确立之前,我的所有行动都会在暗中进行,绝不会曝露身份。你请放心。” 老喇嘛点了点头,尽管他已经不会再转世了,可是,他那非凡的智慧和本领还在,有他相助,事情也可以多一分把握。 他最后一次向拓桑行了“博克多”的大礼:“今后,你多保重。” 拓桑也是最后一次向他也是向所有的教众回礼,道:“你也多保重,你们都要多保重!” 月色早已沉去,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那段时光。 拓桑独自站在沉沉的土地上,遥遥看着西宁府的方向。想到终究有一天会彻底卸下身上的枷锁,心里忽然变得有点空荡荡的,茫然不知前路的方向。此时,想要见她的念头比任何时候都来得强烈。 回想起今晚悄悄看见她时,她的眼睛仍然是记忆中墨玉一般的光彩流动。他忍不住微笑了起来:“君玉,你现在在做什么?已经睡着了,还是在熬夜研究军情?也许,过不了多久,我就可以光明正大的来找你了吧。” 没有人回答他心底的自言自语,一阵微风吹来,东方的天空已经露出第一缕晨曦。 ※※※※※※※※※※※※※※※※※※※※※※※※※※※※※※※※※※ 君玉赶回帅营,已是三更。 她和衣躺在床上,心里一片混乱。过了好一会儿,总算勉强闭上眼睛,微微有了睡意。 一阵微风从窗口的fèng隙里吹进来。她轻轻睁开眼睛,忽然如此真切地感觉到窗外有人正静静地凝视自己。那是一种无言的守护和体恤,就像自己早已熟悉的心安理得一般。她看了看窗户的方向,轻声道:“拓桑,是你么?” 此时,月白风清,窗内窗外一片寂静。 “唉,拓桑,我知道你们教中发生的事情了,你放心去忙你的吧。如今西北战事也非三几个月就能结束,我总是在这里等着你就是了。” 窗外静默了一会儿,然后,是一阵轻微的风声。 君玉跃起身,此时,天色已经微明,木格的窗户上插着一支十分精美的玉钗,钗头有一张小小的纸条。君玉取下纸条,展开,上面有一行十分熟悉的绚丽小楷: 真穆帖尔第四子额济纳正集军三万向雁门进发。 她看着那熟悉的字迹,微笑了起来:“拓桑,你很想见我的吧?唉,你真是辛苦了。” 第十四章 秋日的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山去,大西北的天空变得如此疏远辽阔,那一丝微微的烟云又渲染了点点淡墨轻和的意味,平添了几许萧瑟的寒意。 君玉走出营帐,门口一棵大树已经开始掉叶子了,铺得一地枯黄的阔叶。 帅府的一名侍卫恭敬地领着一个便装的人行来,那人剑眉星目,阔步如风,气息十分沉稳。君玉突然间在这偏远之地看到他,不由得微笑了起来。 那人也看到了站在门口的君玉,高兴得大叫一声:“君玉!” “元敬,你来了,快请进。” 孟元敬并不是第一次到这简陋的帅府。这帅府已经几易其主,原本也是气派堂皇的,只是每次到了君玉手中时,就一定会变得十分简陋。也没有其他原因,主要是这西北军中军费实在太过紧张,稍微豪华点的东西基本都被君玉变卖或者赏给了有功之兵,权作犒赏。 孟元敬仔细地看她好几眼,发现她眉梢眼角之间早已消退了曾经的悽苦和憔悴,又恢復了自己最最熟悉不过的那般雄姿英发的模样。因为拓桑之死,他一直歉疚在心,所以相当时间不敢直面君玉。而年初原本定下的凤凰寨之行,也因为先行出使凤凰寨的密使带回君玉异常恶劣的拒绝态度后,皇帝见不能苦苦相逼就採取了拖延的政策,所以暂时没有再派出自己。 而这次出使西北,他却是心甘情愿的。因为这是君玉自愿回战场的,如果自己的出使能够为她扫除一些障碍,也算自己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情吧。 “君玉,我在来的路上听到两件事情……” “哪两件?” “一件是前些日子,西北军在玉门击溃赤金族八千精兵,取得近来第一场胜利。” “第二件呢?” “说孙嘉叛变,毒瞎了你的眼睛,我心里非常焦虑,结果看到你好好的,想来,定是敌人散布的谣言。” 果然不出自己所料,真穆帖尔真没放过这个机会,可惜他的如意算盘是彻底落空了。君玉笑道:“正是,真穆帖尔捲土重来就是想瓦解动摇我们的军心,我好端端地站出来,他的谣言不是不攻自破了么。” 孟元敬看她镇定的神情,还是忍不住迟疑道:“君玉,拓桑的事情我真是……” 见他面上那丝深深的惭愧之意,君玉微笑了起来,从小到大,她都和这儿时的朋友心无芥蒂,一起分享过许多喜悦、胜利甚至是失意。此刻,她并不想隐瞒一些事情而让他愧疚不已。她低了声音:“元敬,拓桑还活着。” 孟元敬大吃一惊:“真的么?” 君玉点了点头,很小声地笑着:“现在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而且,你也知道这种情况下他根本无法曝露自己的身份。不过,我相信他一定还会来找我的。” 孟元敬松了口气,这一年多以来,他常常为此事愧疚不已,只道大错早已铸成,再也无法弥补,好一会儿他才道:“真是这样,就太好了!” “元敬,很抱歉,你成亲我都没来喝你的喜酒。我曾承诺一定来的,结果失约了。” 第116页 孟元敬淡淡地道:“这怎怪得了你?那时,你怎能出现在京城?” 君玉笑道:“多谢你不怪我。” 我又怎会怪你?孟元敬心里喟嘆一声:即使你有空又方便我也不会请你的。唉,君玉,其他酒我都会请你,就是永远也不会请你喝喜酒的。 “岚妮她们现在怎么样了?” “她们还能怎么样?”孟元敬皱着眉头长嘆一声:“我舅母为了她们姐妹在宫里的地位真可谓处心积虑。梅妃流产后恩宠全消,现在虹妮怀孕了,她们姐妹的地位暂时应该算稳定了吧。” 君玉听他淡淡道来,却深知其间不知多少惊心动魄的阴谋算计。也难怪梅大将军会如此轻易就被调走了。 “你舅母还是这般厉害。” 孟元敬嘆道:“她再厉害又能如何?你算计别人的时候,也得处处提防别人对你的算计。有一次,虹妮不小心惹到梅妃,差点被打入冷宫。若不是我舅母出手得早,她们姐妹的下场真不敢想像。唉,若是我舅舅还在世,又怎肯让女儿去受这样的苦楚?” 君玉听他嘆息几次,知道他为了表妹的事情一定很不痛快。这时,孟元敬也笑了起来:“我倒顾着长吁短嘆,忘了正事了。”他说着从怀里摸出调兵的虎符递了过来:“这是调兵的虎符,你知道的。” 君玉接过虎符,有点意外,这种虎符是兵符中最特殊的一种,可以调遣全国兵力。此番,皇帝居然给出这种虎符,可见是要完全消除自己的戒心之举。 “伴君如伴虎,今上疑心很重,以前的宗室旧党盘根错节,他都不信任。也万幸你的特殊身份,他不怕你篡权兵变,才会如此放手一搏。” 君玉点了点头:“元敬,你也知道留给我施展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也就不客气推辞了,如今有了这样的绝好机遇,我一定会尽力而为的。” “君玉,你现在可威风了,百万大军随便调动。” 君玉笑道:“百万大军自然暂时用不着,不过北方十三省的兵力可以全权调遣就真的方便多了。” 她掂了掂虎符:“我一定会谋求良机和真穆贴尔一场决战。我倒要看看他横行西方千里的铁骑到底厉害到什么地步!” 她语气平淡,孟元敬却听得那种难以压抑的豪气,经歷了许多风雨后,她又成了真正驰骋疆场的凤凰军统帅了。 “现在真穆帖尔的情况如何?” “以前我真是低估了此人。真穆帖尔的五个成年的儿子无不骁勇悍战,各自率领着一支精兵。当年在西北战场和我们较量的只是真穆帖尔一支。现在,他的几个儿子不但征服了各大糙原部落,而且收復了疆外和那片神秘地的大部分。再加上又西下征服了十几个城邦小国,领土已经完全铺开,财力雄厚。如今,真穆帖尔整合了各大部落,自己封了‘大可汗’集中了所有的兵力。如果我们稍有不慎,只怕他挥军南下称霸天下也绝非难事。” 孟元敬一直熟悉的是东南战线,现在东南倭寇平定自己回了朝中为官,对北方战场了解得就不是那么透彻,听了君玉一番话,不禁有些冷汗涔涔:“那真穆帖尔竟然已经积聚了如此势力?” 君玉点了点头。在她刚復明的那二十几天里,她并没有急于回西宁府,而是乔装在整个大糙原上驰骋纵横,秘密打探真穆帖尔的消息。 “你心里可有对策?” “对于朝廷来说,最好是巩固蜀中、凭藉长江天险、发展生产恢復国力,如此,也不怕真穆帖尔就能耀武扬威。” 孟元敬连连点头,巩固蜀中正是截断了真穆帖尔从西南长驱直入的可能;而长江天险和水战都是游牧骑兵不擅长的,能攻能守。至于发展生产选拔贤才,不但可以消除朱丞相二十年为政造成的恶果,更可以减低常年战争的损耗和创伤。他随口一问,君玉也是随口答出,可见她不知已经对这个问题深思过多久了。 “你当前的打算是?” “真穆帖尔连番取胜,已经跃跃欲试。我正好积聚力量,等待时机,和他进行一场决战。” “我在朝中会尽力配合你的。” “多谢元敬。”君玉心里十分开心,如今孟元敬为兵部尚书,自己自然不再像朱丞相遮天时般处处掣肘,很多事情都要方便得多了。 “据报,朱渝被封驸马在真穆帖尔帐下很受重用?” “的确如此。朱渝此人骁勇有谋,真是让人头疼。” 孟元敬想起自己和朱渝联手做的那回“小人”,自然清楚朱渝对君玉的一番心思。但是,朱渝此人素来游戏花丛品行不端,孟元敬深知君玉绝无可能喜欢他更不会多看他一眼,便也从来不以为意。如今,他家破人亡流亡异族竟然又和君玉成为大敌,不禁感嘆真是人生难测。 “和朱渝交手,你一定要多加小心,他并不好对付。” 君玉想起朱渝临别时的话“我绝不会对你手下留情的”,略微失神了一下,暗道,“朱渝,你要真正说到做到才好。” 孟元敬见她不语,知道她心情难受,摇摇头道:“尽管我们和朱渝从小不和,但是也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和他在战场上拼个你死我活。” “唉,是啊,朱渝其实也很不容易的。” “他不容易?”孟元敬有点意外,“这小子勾引玩弄女人是好手,他投奔赤金族不久就做了驸马兵权在握,又有什么不容易的?我们得到的消息称他很受真穆贴尔看重,我看他风光得意着呢!” 君玉失笑,孟元敬说的倒都是实情,朱渝给人的印象也确实如此,尤其是他父子叛国后受到优待他又立下战功,表面看起来还真是荣华富贵威风赫赫,可是,实际上,真是如此吗? “君玉,以后战场相遇你可不能念旧手下留情啊!”孟元敬看她失笑却有些难过的样子,心里一沉。他不了解朱渝却深深了解君玉,看她的神情,不由得十分担心她面对儿时的故人时会作出错误的决定,最终伤害了自己,“朱渝薄情寡义,有时狠绝得无人可比。他朱家被灭族那是刻骨的仇恨,你作为西北军统帅正是他的大敌,只怕他遇到你就是想留情也无法留情,你万万要多加小心。” 君玉点了点头:“我也知道朱渝不好对付,元敬,你放心吧,我自己会小心的。” “元敬,我还要拜託你一件事情。” “尽管说。” 君玉把林宝山战死的情况讲了一下,又拿出一些金条珠宝,这是孟元敬此行带来的朝廷给她的私人赏赐。她留下了大部分作为军费,“元敬,你把这些东西带给林宝山的家眷。希望多少能对她们有点帮助。还请你有空的时候偶尔代我去看看她们,别让她们被人欺负了就好。” “你放心,我一定会的。” “多谢,那样我就放心了。” 当新的一天的朝阳升起的时候,孟元敬已经上马站在了城门口,即将踏上返京的路途。 他看看身边的君玉,低声道:“真不知下次见面又是何年何月了!” 君玉笑道:“人生总会相逢的是不是?我无论在哪里都会捎音讯给你的。” 他又深深看了眼君玉:“你不用送我了。” 君玉也深深看他一眼:“好的,你一路多保重。” 此时,朝霞满天,孟元敬看看前方的路,心里一阵酸楚,勐地打马,马蹄扬起一阵老高的尘土,得得地消失在了远方。 君玉看着他的背影完全消失才退回城中,心里也一声嘆息,只怕下次见面,真的已经不知会是何年何月了! ※※※※※※※※※※※※※※※※※※※※※※※※※※※※※※※※※※ 今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几乎还是深秋,就降下了第一场大雪,天地之间立刻变成了茫茫的一片白。 君玉重回西北军中已经两年。两年下来,和真穆帖尔的赤金族军大大小小交战几十次,双方各有胜负,一时之间也僵持不下。君玉深知西北军相当一部分兵弱易惧,战之不力,所以见真穆帖尔不急,自己也并不急着决战,而是调集了卢凌、耿克、白如晖等旧部一併入西北军,除了白如晖留在大营训练军队外,卢凌、耿克等将领也各自率重兵驻守着北六省的险要地势。凤凰寨只留下了东方迥驻守情报,而寨中的生意则交由弄影先生率领莫非嫣等和一众新人全权负责。 中午十分,一匹八百里加急快骑直奔帅营,传令兵匆匆下马:“禀报元帅,前方传来捷报。刘副将驻守的新台受到真穆帖尔第四子额济纳的突袭。周将军支援及时,已经击溃了额济纳的三万人马。另外,周将军也劝降了剑南的守军将领,收编了剑南的1万土着军队。” 第117页 君玉大喜:“周以达真是好样的。” 张原也喜不自禁:“如此一来,就截断了真穆帖尔先攻占西南的野心了。” 刘副将正是以前玉树镇的守将刘之远。他如今镇守的新台正是那片神秘地和四川交界的的一个形势险要之地,易守难攻。真穆帖尔计划先拿下西南做补给之地,再图中原,看好的两个据点便是剑南和新台。他先用大量财物贿赂剑南土着守军,要先控制这天险之地,进而控制全川。而新台有西北军把守,无法笼络,真穆帖尔就派出第四子额济纳先扶持奘汗赤教大军再图谋此地。额济纳两年前正准备率军密图雁门,君玉因为得到拓桑传递的军情,紧急调集当地大军伏击。大战中,额济纳损失大半人马逃回。 君玉派出周以达务必拿下剑南,周以达率兵到剑南后围而不攻。额济纳得知周以达攻剑南的消息后,立刻派大军围攻“新台”。 新台被围,损失惨重,君玉无法只得派最近的周以达救援。没想到周以达接令后密而不宣,派出说客到剑南关的土着将领府邸,称额济纳已经兵败被围,绝不会再来救援你们。那土着将领也是久等得不到援助,不得不相信了周以达的话,出城投降。周以达立刻接纳了叛将并优待他们的家属部署,可谓兵不刃血取得大捷。随后率领大军赶到新台,趁势赶跑了额济纳,解除了新台之围。 近来军情紧急,君玉已经连续几天衣不解甲了。张原看她满脸疲惫,眼中都是血丝,立刻道:“君元帅,你先去休息片刻吧。” 君玉笑着摇摇头:“得闻捷报,足当休息。” 君玉深知两军长期对抗时粮糙的重要。以前在凤凰城时,因为凤凰寨方圆几百里土地肥沃,便募兵耕作,加上广为接收流民,几年后,凤凰军早已完全能够自给自足。可是,这西北之地,耕作不易,除了河套和河西祁连山一带原有雪水灌溉农耕外,其他地方也难有什么收穫。 君玉再回西北军中后也考虑过自给自足的问题,但是想到在这北方战场,不是一马平川的糙原就是茫茫无垠的大漠,若依靠农耕,不但条件不足,而且长期农耕下的兵众也绝无可能和一日千里驰骋纵横的赤金族大军交手。为此,君玉多方考察后,将军队的临时补给重点放在了相对富庶的西南和畜牧丰富的那片神秘之地上,而西北守军则完全採取了骑兵为主步兵为辅的策略,进行强化训练。 今年夏天,中原地区经歷了一场很大的伏旱,尤其是北方几省更是粮糙无收,牲畜死亡无数,流民遍野。真穆帖尔却因为攻下了几十个西方城邦,夺得大量财物粮糙辎重补给,仅“大可汗”和他的几个儿子直属的精悍骑兵已达30万之众。连续攻城掠地的胜利大大鼓舞了士气,在有生之年徐图中原就成了真穆帖尔的第一宏愿。为此,拿下“凤城飞帅”把守的西北,和“凤凰军”把守的东北就成了真穆帖尔最为紧迫的战略目标。 此时,赤金族大军无论军容军备还是士气都是强盛之时,真穆帖尔瞅准了中原的这场大天灾,大唿“天助我也”,估摸着西北军补给不足,已经摆下阵势,兵分四路,准备给整个西北守军一场毁灭性的打击。 正说话间,又是两骑八百里加急令兵一前一后赶回,分别带回了真穆帖尔的长子和第三子率大军向大红山方向和白城方向挺进的消息。 大红山方向是图谋嘉峪关直奔西北军而来,白城方向是一路过关斩将,图谋凤凰军大本营。 君玉估摸着剑南和新台两场胜利,根本无法阻止真穆帖尔的进攻脚步,与其消极防御,不如策动一张真正的决战。而这场决战的策划已经在她心里酝酿了四五年了。 张原有些忧心忡忡地道:“元帅,如今军中粮糙无多,朝廷的粮糙几时会到?” “按照惯例,二十天后就会到的。” 实在是四年前那场粮糙被劫和军中瘟疫的夹击让人印象深刻,如今想来还有些心有余悸。 君玉知道他们想起了那场被劫和瘟疫,笑道:“元敬早已给我捎来消息,你们不用慌张。”张原听得她的回答如此肯定,便也安心了不少。一年多前,石虹妮生下一个小王子,石家姐妹皆封贵妃,而石虹妮更有问鼎皇后的趋势,满门荣宠之极。今年初,孟元敬入主内阁,虽未拜相却实际已经掌握宰辅大权。 君玉站了起来,微笑道:“张原,立即召集全军将领议事。” 张原每次见到她露出这样的微笑时,就是要下重大决定的时候。每次看到主帅这样的微笑,他就觉得有种热血沸腾、豪气沖天的感觉。于是,他大声道:“是。” 这次会议整整举行了一天。当排出完整的作战方案时,已经是第二天傍晚了。 众将已经分别领命而去。君玉缓步走出帅府大门,看了看天地间皑皑的白雪,一阵雪花洒在她身上厚厚的铠甲上,久久也不融化。 第三天傍晚,忽报一支护送马匹的小分队先行到达。 君玉十分意外,朝廷此次只送粮糙并无马匹,而且即使有马匹再快也快不到这等地步,她立刻亲自赶到粮糙马厩接收署。到得城门口,只见这支护送马匹的队伍皆着便装,只得十来人,马匹倒有一千多匹,若没有押送好手,真不知是怎么送来的。 君玉一看领头之人,正是凤凰寨比邻的南寨寨主邓霆勇。而邓霆勇的身后则跟着两名个子娇小,眉清目秀的男子,君玉仔细一看,不禁暗暗乐了。 其中一人悄悄向她使了个眼色。 君玉也先不去管那两个眉清目秀的男子,只对邓霆勇喜道:“邓兄,你怎么来了?” 邓霆勇行了一礼:“最近赤金族大军肆虐,朝廷也一直对‘南寨’虎视眈眈,虽然有君兄力保未再有围剿之险,不过终是不成气候。现在灾荒日子不好过,我也不愿让兄弟们再去打家劫舍,所以率了五千多不成材的兄弟来投奔君兄,不知君兄可否收留?” 邓霆勇的人马以前和胡族大军交手多次,骑she皆精,无不以一敌十,而邓霆勇本人在经歷了好几次围剿与反围剿大战之后,更是精研兵法,早非只霸一地的山大王而已。 君玉大喜,“邓兄的人马现在何处?” “在一隐蔽之地,只得君兄允令,我会即刻回去率他们前来。” “即刻传令,邓兄的全部人马编入西北军先锋营,邓兄任先锋将军。君某即刻派人奏报朝廷再行嘉奖封赏。” “多谢。”邓霆勇笑道,“君兄不用忙碌,我来投奔你也原非为的是朝廷封赏,不然也不会等到现在了。” 君玉笑道:“可是,你总要给你的兄弟们一个交代,是不是?” 邓霆勇点头,实情如此,便也不再推辞,立刻领命发出信号,返回去率领部众。 君玉吩咐粮糙马厩负责处理接收安顿好一众粮糙押送队后,又对那眉清目秀的二人道:“你们跟我来。” 帅营的里间立刻关闭。熊熊的盆火下,二人卸下了厚厚的外袍,好奇地打量君玉的房间。 “非嫣、曼青,你们怎么来了?” 赵曼青嘻嘻地笑道:“相公,你离开两年了,我们都想你呢,所以特意来看你。” 原来,自从白如晖、卢凌、耿克等被调入军中后,寨中的买卖全部由弄影先生率领了赵曼青、莫非嫣以及后来培养的新人等负责。这次,赵、莫二人辗转到西北做买卖,因久未见君玉,便绕道来看看。二人跟随君玉多年,更因记挂君玉,平素十分关心战事,一路上见北方大旱,估计军粮马匹短促,干脆用赚来的钱买了大批马匹辗转送到军中,算是送给君玉的“礼物”。 君玉嘆道:“不知不觉间又回到西北军中两年了,时间还过得真快啊。” 莫非嫣仔细地看她好几眼:“君玉,你比以前憔悴了。你也应该好好为自己的将来打算一下,总不能一辈子呆在军中啊。” 君玉见她立刻又要唠叨到自己的“终身大事”上去,立刻笑嘻嘻地道:“你们到哪里去找了这批护马的镖师?又是怎么遇见邓霆勇的?” “是我们花钱请的镖师。到青海边境才遇到邓霆勇的大军。说来好险,差点被他们打劫了,后来知道了我们的身份,立刻放了我们并且一路护送到这里。” 莫非嫣道:“说到一路上的艰辛,我们倒真要感谢一个人……” “哦,什么人?” “我们最初是想在蜀中买一些粮糙,可是现在世道不景气,一时间要买很多东西也不容易。我们想先找到舒姐姐,结果舒姐姐有事情出去了,根本找不到人……” 君玉回西北大营后,舒真真也带了几个凤凰寨中的女子回到成都,为君玉巩固蜀中的计划和粮糙补给而忙碌。 第118页 “后来,我们到了川藏边境,正遇上一次马匹拍卖会,客户很多,竞争也很激烈,可是那个神秘的卖家一听我们的名字,居然很慡快就卖给我们了。” “神秘的卖家?” 曼青双眼晶亮,眉飞色舞:“对,那人太帅了,神态风度、言行举止,简直没法形容,真是天下无双的美男子……尤其是他的声音,真是仙乐一般……” 君玉失笑:“他神秘就是因为他长得帅?” 第十五章 曼青柳眉一挑,噘嘴道:“当然不是了。这人自称‘君公子’,你说神秘不神秘?” “这有什么好神秘的?天下姓君的不知多少,恰巧有一个姓君的美男子也没什么稀奇啊。” “可是,这个人不是自称‘君公子’,他说自己的名字就叫作‘君公子’。而且他跟你一样穿蓝色袍子,几乎跟你一般帅,你不觉得很诡异么?没道理他的姓名爱好都和你相同吧?” 君玉大笑:“我叫君玉,他叫‘君公子’,我的姓名和他不同吧?” 她见曼青眉飞色舞一味地夸那个神秘人帅,也根本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便看向莫非嫣。莫非嫣笑道,“客户很多,竞争激烈,那个罕见的帅哥本来态度冷淡,也不肯卖马匹给我们。可是,就在我和曼青悄悄商议准备放弃的时候,他一听到曼青叫我的名字,脸色就变了……” “是啊,我叫非嫣姐姐,叫得好小声,他居然都听到了,看样子,他的武功一定很高。” 然后,那个人立刻单独约见了她们。打量二人一眼后,他立刻说出了二人的全名以及来歷。 “他能一眼看出我们是女伴男装并不稀奇,可能是我们扮得不像;我叫了非嫣姐姐的名字,他也许正好听到了也不算稀奇。可是非嫣姐姐却根本没有叫过我的名字,他居然都知道,真是厉害。” 可以想像当时二人心里惊讶的程度。这个距离凤凰寨万里之外的陌生帅哥居然能知道她们的名字。 “我们又不像公子一般名满天下,他怎么会知道?而且还知道我们是凤凰寨来的?” “他碰巧猜到的吧。” “猜的?”赵曼青笑道,“一个这么帅的男子居然第一面就能猜到我们的姓名,我们也太荣幸了吧?” 君玉沉思,看样子这个卖家的气派很大,说不定提早查探了买家的详细来歷也并不是什么稀奇事。一般那些大商家都会提前做许多准备,现在世道混乱,很多交易尤其是马匹这种交易,若不查清楚背景,很容易惹祸上身。 莫非嫣老成一些,很委婉地问他何以知道二人的姓名。那人只淡淡地说,和你们寨主是旧识。 君玉本来是随意听听二人的闲谈趣闻,听莫非嫣如此一说,才真正注意了起来:“哦,是吗?那人自称是我的旧识?” 曼青脸儿红彤彤的,小声笑道:“公子,你什么时候认识了这样一个帅哥?怎么从来没有听你说起过?他可要比孟元敬帅多了……” 当初在京城的“帅府”时,二人将孟元敬说得千好万好,说他正是自己的“良配”,如今,君玉真是大大失笑:“孟元敬怎么又不帅了?当时,你二人不是竭力说他又帅又诚恳又待我好么?现在怎么变口风了?” “哼,他已经娶了别个女子,在我眼中,他可是一点也不帅了!真是可恨,你独自在战场厮杀,他倒早早在家娶了娇妻,在温柔乡里享福……” 莫非嫣也大大地点头,一副深有同感的模样:“他帅不帅早和我们毫不相干了是不是?说实话,他真远不如那个‘君公子’帅。” 二人这些年来挂念君玉的未来,处处留心却始终难以找到匹配之人。好不容易发现那个和她青梅竹马的孟元敬正是上上之选,谁想孟元敬居然成了亲,二人希望落空,所以提起他就再也没有好脸色了。她们可不知道,孟元敬早早成亲,君玉看到生平第一良朋生活美满,每每想起,总是替他欢喜不已。如果他没有成亲,自己倒真要多一块心病和歉疚。 原来,“有没有娶妻成家”居然成了这二人衡量一个男子帅不帅、好不好的首要标准。君玉再也忍不住大笑起来:“哈哈,如果那个甚么神秘的‘君公子’也早已成亲,按照你们的说法,他自然也算不得什么帅哥了?” “他怎会成亲?”二人异口同声地反驳,似乎君玉说了什么不可思议的笑话。 君玉奇道:“他为什么不会?” “像他这种独一无二的男子,这天下也只有独一无二的女子才配得上,”莫非嫣悠然道,“我们随你走南闯北多年,也见过不少出色的男子,可是像他这般惊为天人的,却从来没有见到过。他自称是你的故旧,当他提起‘故旧’二字时,他那样的眼神,就是瞎子也看得出来是多么地喜形于色牵念挂怀。一个提起你就有这种眼神的男子,又怎会再去娶别个女子?” 君玉心里一动,也不开口。 “肯定是你在他面前提起过我们,所以他才一听我们的名字就知道我们是谁了。这一路上,我和曼青不知已经讨论了几百回,你会在什么故旧面前提到我们?那肯定是跟你交情非比寻常之人。他得知我们的身份后,对我们那叫一个好。对我们尚且如此,可以想像,对你就更不用说了。” 君玉有些失神,当年,在拓桑的密室里,她曾经和拓桑闲聊过很长一段时间,向他讲述自己的父母亲友、包括弄影先生、舒真真、莫非嫣和赵曼青等生命里最亲近最重要之人。此外,自己再也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过她们。 拓桑自两年前秘送来那纸关于额济纳兵发雁门的消息后,从此音讯全无。如今,这个自称“君公子”的人会是拓桑吗?她摇摇头,听二人的描述,那个神秘的“君公子”完全是俗家男子的装扮行事,又在做什么买卖,怎会是拓桑? 如果真是拓桑,在他身上又发生了何等的沧桑巨变? 二人见她点头又摇头,失魂落魄般的模样,意外地交换了一下眼色。这些年来,她们从来没有在她脸上看到过这种神色,均觉得大不寻常。 莫非嫣轻声道:“这个人是谁?” 君玉此时几乎已经多半猜出那人就是拓桑,立刻清醒过来,大笑道:“我也不知道是谁。他故弄玄虚,好在并无恶意。他要真是我的故旧自然会来找我,我若没见到人也不敢肯定到底是谁。” 二人听得这个答案,不禁面面相觑,大为失望。 君玉看曼青满脸的失望,笑道:“可惜,白如晖他们驻守在外地,一时三刻也赶不回来,失望么?” “公子,你好狡猾。又在转移话题!”曼青瞪她一眼,却也真的有点失望,喃喃道:“没关系,我等到大战结束才走,看他露不露面!哼!” 君玉和莫非嫣对视一眼,大笑起来,莫非嫣轻声道,“君玉,现在战况紧急,我们虽然帮不上什么忙,但是到周边筹集粮糙、侦察敌情还是没什么问题的。你同不同意?” 曼青和非嫣都早已不是弱不禁风的女子,二人均有丰富的商业经验,并小有武功,行事机警,胜过许多男子。君玉立刻点头:“好的,你们最好返回边境和舒姐姐汇合,一起行动,也互相有个照应。到时候,也许,真的需要你们出大力气。” 二人立刻欣然领命。 战火迅速在整个北方边境点燃。一个多月下来,经歷大小几十战,双方互有胜败。 随后的一场漫天大雪,不但席捲了西北的黄沙也封冻了糙原的枯糙,茫茫天地之间,行军困难。但是,双方派出的大量兵力都在迅速集结,一场大决战已经迫在眉睫。 这天中午,君玉正和众将商议完军情,忽报夏奥喇嘛和秦小楼来访。 夏奥可谓是西北军的老熟人了,在西北军瘟疫横行的时候,正是他和老喇嘛在军中行医活人无数,因此,不少旧将见了他,神态都颇为尊敬。 寒暄几句,众人退下,夏奥喇嘛掩饰不住满脸的喜色,先向君玉深深行了一礼:“多谢君元帅援手。” 君玉立刻回礼。半年前,奘汗赤教扶植的傀儡强行入主圣宫,圣宫坚决不从。暗中支持的赤金族大军趁机乔装进攻圣宫,被君玉早已布下的援军击溃,并沿途追查清除了大量暗中埋伏的jian细和野心家。经此一役,奘汗赤教一蹶不振,再也无力继续施展阴谋,才给了圣宫喘息的机会。 君玉见夏奥满脸喜色,尚未开口,夏奥果然又道:“我们已经找到大住持的转世了,也得到了各方面的一致通过。” 第119页 原来如此!经歷了几年风雨,如今总算大局已定,而那早已“去世”的前任“博克多”,从此以后就再也不会为他们所苦苦寻找了!拓桑,他总算是个“自由人”了! 君玉心里一阵激动,半晌说不出话来。 夏奥嘆道:“说来也是佛祖保佑。三个月前,我们找到大住持的转世,第二天就遭到敌人的围攻。正在情况十分危急的时候,一个神秘人及时赶到替我们解了围。我们想感谢他,他却不辞而别,至今,我们连他的姓名都不知道。” 君玉心里盘算着那人多半是拓桑,不过除了老喇嘛外,他们教中再无其他人知道他復活的消息,自己就更不会提起,只欢喜道:“贵教常施援手于外,如今得此善缘也是应该的。何况大住持的转世自然有佛祖保佑。如今新的‘博克多’人选确立后,就可以暂时停止纷争和战端,也算造福民众了。” “正是如此。” 君玉自己松了口气,心想那些久经战乱争端的教众和善男信女也都终松了口气吧。她看向秦小楼,那次伏兵击溃赤金族和奘汗赤教的联军,也多得秦小楼协助,二人从小友好,又联手做了这些事情,现在见面,均是喜不自胜。经歷了两任“博克多”的废立,秦小楼依然牢固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这也与他在此地的鞠躬尽瘁分不开。 夏奥又行了一个大礼:“半个月后,就是我教新任‘博克多’的加冕礼,特意请君元帅去观光。” 君玉回了一礼,摇摇头:“大师厚意,君某本不敢推辞,无奈大战在即,实在不敢擅自离开军营,还请贵教上下谅解。” “既然如此,也不敢勉强元帅。只是元帅对我教有大恩,如此盛典缺席了元帅真是遗憾啊。” 秦小楼也道:“既是如此,就不勉强。君玉,你全力以赴准备战争就好了,其他事情也无需挂怀。” 君玉点头谢过二人,秦小楼又道:“听说朱渝这几年战功赫赫,如今亲率十万大军,为真穆帖尔西下决战的第一将领,他并不好对付,又熟悉你的很多作战习惯,你遇到他时一定要小心。” 君玉苦笑,这两年,朱渝很少和西北军直接交手,但率领大军征服了边境几个少数民族政权和部族,正逐日瓦解着中原朝廷的一道道屏风。去年,张原率领的一支精兵曾无意间遇见他的军队,双方激战半日,互有损伤,各自撤离,算是不分胜负。 事后,张原回忆起来曾心惊不已,说当时己方据了地形之利也不过和朱渝勉强打个平手,何况当时是朱渝劳师远征归来不欲久战,否则后果真不堪设想。 张原本是君玉帐下头号运筹帷幄将领,自此便将朱渝视为了大敌,更加潜心精研赤金族战法,想终有一天再和他一决高下。 夏奥因为朱渝陷害拓桑,一直十分痛恨他。现在听秦小楼提起他,立刻道:“正是朱渝这个恶贼处心积虑谋害了我‘博克多’,老天有眼,一定会让他死在君元帅手里。” 君玉心里忽然颤抖了一下,却强笑道:“大师,小楼,多谢关心。” “元帅,战场上刀剑无眼,自己万万要多保重!” “君玉,大战在即,你一定要多多小心。我们告辞了。” 今天是除夕前夜,正是新任“博克多”的加冕礼。君玉看了看圣宫的方向,时近中午,估算时间,此时加冕礼早已结束,教众应该已经进入了欢乐的大庆之中。 她看了看茫茫天地之间,径直往铁马寺而去。 厚厚的积雪将铁马寺覆盖成了一片皑皑的白。每行一步,脚下就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 君玉没有运功,只是如一个寻常之人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地上。远远望去,铁马寺的附近已经有僧人出入。圣宫中兴,铁马寺的復兴也是指日可待,自去年开始,僧人已经陆续返回,再加上一些新的信徒的加入,这经歷了大劫的千年古寺逐渐恢復了香火的气息。 大劫后,很多重建的事务需要筹备,铁马寺原来的大住持也已经返回主持日常的事务。 君玉不欲和那些僧人照面,远远地停下脚步,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去。前面三十多里远就是那片静谧的青海湖。此时,刻骨的风雪吹在身上,心上,远远望去,湖边深处,那座熟悉的小木屋死气沉沉的依旧安然在那里。 而木屋前,那片曾经开满了小红花的糙地,如今已全部被风雪覆盖。当初,拓桑就是在这样开满红花的糙地上,抱着自己,闭上眼睛,停止了唿吸。 已近黄昏,她慢慢走了过去,伸手推开,带进一屋子的风雪。 走了很多的路,看了很多的云,喝了很多的水,如今,这木屋里,当初拓桑换下的那身血衣,弄影先生送来的许多东西甚至那硬梆梆的木板以及积满灰尘的毡子都歷歷在目,只是再也没有了熟悉的人。 手脚已经冰凉,她点燃了火盆。火越来越旺,手脚也开始温暖起来,而门外的世界依旧是寒冷的一片冰雪。此时此刻,她忽然不想走动了。许多年的奔波劳碌、战争厮杀,心灵很少有过安宁的时刻。纵使午夜梦回之时,也多是那些惨澹而无情的往事萦绕心间,将梦中的人阻隔成天涯海角,即使明知他还在这个世界上,却越来越不敢期待真有执手相看的那一天。 她仔细寻思,这两年来,自己半夜里有好几次都感觉到拓桑在周围的气息。可是,每每惊醒循去,周围总是空无一人,宛如一场梦而已。如今,再回到这熟悉之地,依旧是满心的疲倦和失落。拓桑,此刻,他到了哪里?今生再见,又是何时? 想起拓桑,心里除了深深的惆怅外,居然多了一丝挥之不去的怨恨之意。 自拓桑“死”在这青海湖边后,那一整年,每每想起他总是锥心彻骨的疼痛。两年前,自己身陷险境,双目失明,若不是他及时赶到,后果真是不堪设想。想起在湖边生活的那三天,自己得他无微不至的照顾,就连失明也没觉得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可是自己还没从得知他重生的喜悦中清醒过来,甚至还没等到自己復明亲自看到他一眼,他已经如去之黄鹤,杳无音信。 于是,他还是他,自己还是自己。 他就是曼青她们口里的神秘商家? 他就是不久前救了夏奥他们的神秘人? 她了解他的性格,知道在新的“博克多”没有确立之前,尽管他已经不再是教中之人,也绝对会一丝不苟地遵守那些奇奇怪怪的承诺和原则。如果不这样,他也就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拓桑了。 可是,这些年来,自己一直期待着能够真正见到他,尽快见到他,天天见到他。尤其是在大战来临之际,这种感觉就更加强烈了。 这样的要求真的很过分么? “拓桑,你到底在哪里?如今,新的‘博克多’已经确立了,再也不会有人逼你做什么‘博克多’了,可是,你为什么还是不露面?你到底要什么时候才来找我?莫非要等到我战死沙场才来拜祭我吗?” 四周寂静无声,她嘆息了一下,忽然惊觉自己竟然在抱怨拓桑。这些年来,她很少抱怨过谁,可是,此刻自己竟然在怨恨——怨恨这个总在自己有大难的时候出现在身边的男人!怨恨这个自己明明很了解也明明知道他有很多苦衷的男人! 也许,自他“死后”这种怨恨就没有停止过,只是到了今天,这种感觉就分外地强烈了吧。 “拓桑,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你对我更好的人了。可是,为什么我却忍不住要怨恨你呢?”君玉摇摇头,自言自语道,“拓桑,你若再不出现,我就不怨恨你了!因为,今后我再也不会理睬你了。” “老天有眼,一定会让朱渝这恶贼死在君元帅手里!”她想起夏奥喇嘛那样深切的诅咒,心里又涌起一阵可怕的战慄。 她忽然笑了一下:“如今大战在即,也许,我会死在朱渝手里也说不定。” 第十六章 天色已经晚了,门外的风雪越来越大,簌簌地吹得早已破旧不堪的木门反覆地砰砰开关不已。君玉漠然地听着那开关声,一阵倦意挡也挡不住地袭上眼前。 这种疲倦绝非身体上的,而是心灵上的。 在军中繁忙的军情里,很少容得下心灵疲倦的时候,可是,在这样偶尔偷闲的时刻,它就如一个可怕的魔鬼般无知无觉地袭上心头。 明天就是除夕了,虽然今天的事情都已经全部安排好了,可是,明天还有很多很多事情,明天的每一件事情都是那么迫在眉睫。 至于今天,我就暂且在这里偷一下懒吧。 君玉看看旺旺的火盆,将头埋在膝盖上,嘆息一声,缓缓闭上了眼睛。 “君玉!” 第120页 一双手抚上了她的头髮,声音轻柔之极。 君玉从心里微笑了起来,这是那种非常熟悉的奇异的氛围。每当感觉到这种奇异的氛围时,她往往会安睡一整晚。她闭上眼睛,正要睡去,却意识到那双抚摸自己头髮的手竟然那般温柔、温暖、真切。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抓住了那只温柔的手,立刻,手心传来的温暖,竟然如真的一样。 “拓桑?” 眼前的人面如冠玉,脚登长靴,一身蓝色的袍子虽然落满了风雪,可他那满面的微笑却更显得俊秀不凡,倜傥潇洒。君玉大睁了眼睛看着他,忽然完全清醒过来,不由得泪如雨下。 “傻孩子!”那温柔的手变成了刻骨的拥抱。那样的用力,那样的深切,几乎让人透不过气般微微的疼痛,“君玉,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今后,我们一直都在一起了。” 天地间的一切声音瞬间停止,时间凝固,一切都开始变得模模煳煳,当梦想真正变成了现实,心反而要羽化而去似的。 许久,君玉才从那样几乎令人窒息的温柔的拥抱里抬起头来,却并不看那熟悉而陌生的人,而是看向门外茫茫的风雪。 有许许多多的问题藏在心里,比如,当初“火化”时他是如何死里逃生的?那朵火焰里飞出的花儿是哪里来的?他这三年又到了哪里在忙些什么?……她无数次地想过,再见到他时一定要好好问明白这些问题。可是,等到真正见了面,这些问题却一个也记不得了,脑海里只剩下了茫茫的一片空白。 “君玉!” “嗯。” “君玉。” “嗯。” “君玉,从现在开始,我永远只是你一个人的了。” “嗯,我知道。” “君玉,我听到大战的风声,半月前就赶回了西宁府。我今天去了军营,没见到你,我估计你会来这里。” “嗯。是这样啊。” “君玉,我承诺了长老,要等到新的‘博克多’确立之后,唉,我几乎实在等不及了,来得也太晚了,我…… “嗯,我知道。” 他那样轻轻地叫她的名字,她也那样轻轻地回答。感觉到那双手抚在自己脸上的温暖和柔情,君玉逐渐有些清醒过来,轻轻拉住了那只手,细细地看着。那双手上还隐隐有些蜈蚣样的淡淡的伤痕,至今都是很粗糙的感觉。自己失明的时候触摸到的那双又粗糙又陌生的手,也许就是当时受伤的缘故吧? 许久,君玉才抬起头来,看着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轻声道:“你的手怎么啦?” “练功差点走火入魔的结果,如今已经好了。”拓桑反手握住了她的温暖的手,尽管门外风雪瀰漫,心里却照进了生命中最灿烂的阳光。他凝视着她那样温柔而关切的目光,也知道她心中的疑问,“君玉,你听过一种叫做‘火浣布’的东西吗?” “‘火浣布’?” 君玉知道那是传说中西域来的一种着名的防火圣品。据说穿了这种“火浣布”,哪怕烈火焚身也丝毫无损。魏文帝曹丕曾将“火浣布”的消息视为奇谈怪论,并在《典论》中断言绝无此物。其子明帝登基,命人将这段记载刻在石上。明帝死后,少帝曹芳登基不到一个月,西域火浣布突至,曹芳索性大会百官公卿当殿试验,结果证明传言非虚,不得不派人将《典论》中有关火浣布的断言刮消干净,这件事就成了当时人的一段笑谈。 事实虽证明火浣布的存在,不过,自魏以后,就绝迹朝野,慢慢地成为了一种传说。不想,他们教中居然藏有这种圣物。 “当初,我身受重伤又患了重病,原本必无倖存之理。不过,之前我的‘定心术’已经修炼到第三层,因此勉强护住了最后一口残余之气。长老……”他微笑道,“长老就是那老得不能再老的喇嘛……” 君玉点了点头。 “火浣布是和定心术一起藏于教中的。长老知道我曾修炼定心术,但是那时我已经只有心脉上的一点气息,根本不足以护体,所以长老就在火化前用‘火浣布’包裹了我的全身……” 君玉想起老喇嘛当时缠在拓桑身上那层密密实实的古怪皮子,想来正是“火浣布”。 “在遭到奘汗赤教和赤金族大军追杀的时候,我们已经知道大劫难免,所以长老安排了这一切。但是长老心里也没底,毕竟在这之前,教中从来没有人修炼成功过定心术,也不知道即使保留了我的‘尸体’还会不会真正復活转来。所以我‘死’前都不知道他的具体筹划……” 后来,他才明白,长老当时更主要的目的是要众人亲眼目睹他的“圆寂”,了却一段恩怨,更了断他和君玉之间彼此的痴念,期望他能够真正“再世为佛”! 谁想到他竟然“执迷不悟”,将生前全部的灵慧化成了花儿维繫了和君玉之间的牵绊,导致了最后修炼的功亏一篑,自己也就此彻底转化成了世俗之人。 “那香檀树下又有什么古怪?你为什么突然就不见了?”君玉想起,几乎是火焰腾空的一剎那,拓桑的“尸体”就完全消失了。这也成了后来她怀疑拓桑没有死的最大证据。 “你知道,那香檀树下正是一位伟大高僧的出生地。后来,下面就有了他修炼的密室,这个秘密只有教中极少数人知道。长老在香檀树下的秘道石板做了手脚,用了一种极其特殊的木油,火一燃烧,熔化了油,那秘道立刻自行打开又自动封闭。我的‘尸体’就落入了秘道里……” 此后一年中,他在秘道里潜心修炼定心术,却在最后关头几至走火入魔,功败垂成。 君玉听他淡淡地讲起自己修炼最后一个月的心路歷程,他语气虽然平淡,可是想起当初触摸到的他那般粗糙的手和嘶哑得已经完全无法辨别的声音,深知他不知受了多大的痛苦。 唉,拓桑,你为了我竟然执着到这等地步!她暗嘆一声,却满心甜蜜。 拓桑见她不言不语,只是满脸微笑灿若春花,心里火一般地激盪,抱住她,低声道:“君玉,其实,我根本不想成为什么伟大的‘博克多’,我只想永远和你在一起。” 君玉回抱着他,轻声道:“我知道。现在,我们不是在一起了么!” 两人在静谧中相拥了许久,君玉才抬起头,又道:“这两年,你到了哪里?” “我在帮夏奥他们寻找大住持的转世,以及做一个男人该做的事情。” 拓桑帮着夏奥他们的事情君玉早已知道,自然并不意外。她有点讶然地看着他:“什么是男人该做的事情?” 拓桑的脸忽然红了一下,在她耳边轻声道:“我听说普通男人都要养家餬口供养妻儿的,所以,我总要学会一些谋生的手段,永远也不能让你饿着冻着,对吧?” 君玉也红了脸微笑起来,低声道:“我不做元帅不做寨主后,也不愁没饭吃了,是不是?” “当然了。”拓桑喟嘆一声,“我第一次意识到这个责任,是在你失明的那段时间里。我忽然想到,如果当时你身上没有金子,那我岂不是只有眼睁睁地看你受苦?以后,我们长久地在一起,总不能躲到深山茹毛饮血地生活吧。” 那时,拓桑刚刚从修炼的密室里出来,只有好不容易找来的一些干粮和清水。君玉受伤眼瞎,需要照顾,需要营养需要买药,并不是完全依靠野菜糙药就可以过下去的。 而在这之前他身上从来没有过任何钱财,也从来没有亲自用过哪怕是一文钱。他生平唯一一次的俗家生活就是在那次“换服节”后的闭关期间和君玉私逃到芭蕉镇的几天。即使是那几天的俗家生活,无论买衣服、住店、吃饭、喝酒……一切都有完好的君玉安排一切。 可是,如果君玉她不再完好的时候呢?这些,又有谁来安排? 第十七章 君玉笑了起来:“我当时看不见,也不敢确定那人就是你,不过,我怕万一是你,那你肯定是没有钱的,所以故意给你那些金叶子的。” “我知道,所以我没有推辞。” 也幸得和君玉在芭蕉镇的那几天俗家生活,让他很快明白了世俗的一些生活方式。这两年来,他开始学习各种谋生的手段,开始经商。也许是因为他那非凡的智慧和本领,也许是他本来就带着很多的记忆见识出众,所以无论做什么都以令人不可思议的速度精通起来。 君玉想到他再怎么智慧非凡,终究还是初入人世根本不通外务,不禁道:“你最初是不是吃了很多苦啊?” 第121页 “我虽然刚开始不熟悉外面的世界,可是我很熟悉各种牲口,一眼就看得出好坏,最初是帮那些大宗牲口买卖的商家相马之类的挣一点钱,然后自己慢慢做起,再做其他就顺利了。其实,无论什么样的苦比起不能跟你在一起的痛苦,也就算不得苦了。这两年,我心里一直是充满希望的。” 他从小位居“博克多”高位,刚入红尘却去给人家“相马”。只怕最初的艰辛绝非他口里那般轻描淡写吧? 她嘆息着抚了抚拓桑微笑的眉眼:“唉,拓桑,真是辛苦你了。” “我出来才知道,很多普通人都是要在生活里苦苦挣扎的。我也是普通人了,所以,即使有什么辛苦也是应该而且心甘情愿的……” 拓桑轻轻合住那只抚摸自己眉眼的手,凝视着她,“后来,我曾多次庆幸并且感谢佛祖,让我能有这种辛苦的机会,我今天才能够得偿所愿。” 二人久久地对视着,均有恍若隔世的感觉。 外面的天空早已一团漆黑。拓桑往火盆里加了几块硬柴,不一会儿,木柴完全燃烧起来,明亮的火光逐渐照亮了小屋。 他看看四周,寻了个小瓦罐,起身打开门,出去装了些冰雪放在火盆边,那些冰雪很快融化成了清水。他又将融化的清水放在门口,冷冷的风雪吹拂下,清水很快冷却。 君玉仔细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见他趁清水刚刚冷却的时候,立刻将清水端了起来。他深深地凝视君玉一眼,眼中柔情万千,微笑不言,然后端了清水走出门去,朝着东方用了一个十分古怪的姿势洒水祭拜。 君玉心里一动,她久在边境,熟悉很多奇怪的风俗礼仪。而拓桑现在正在做的竟然是他们族中举行婚礼前男子必须完成的一项祭拜仪式。 鹅毛般的大雪片片洒在他的头上身上,他似乎浑然不觉,极为虔敬地做完了这套仪式。然后,他回头朝她走来,轻轻伸出了手。君玉微笑着点点头,走了出去,拉了他的手,二人一起向东方拜了三拜。 拜祭完,拓桑又转了个方向,君玉一丝不苟地学了他的样子一起祭拜并念念有词。 好一会儿,拓桑抬起头,微笑着轻轻抱住了她:“我已经向天地之神、向我的父母和你的父母禀明,我们两个今天结为夫妻。从今往后,我们就是生死与共,不离不弃,白头偕老。他们在天之灵一定会很高兴的。” 君玉看着他满面的微笑,那是一种由心灵最深处散发出来的幸福和满足,于是,她的心底也充满了完全相同的幸福和满足:“是啊,他们一定会很开心的。” 拓桑关上了小小的木门,也关上了满世界的风雪。 不知不觉中,雪融的冰水变得甘甜,被烤得硬梆梆的干粮也变得可口。而那熊熊的火光更是懒洋洋地让人从心灵到四肢轻松无限,舒畅无限。 君玉靠在拓桑怀里,看他那一身和自己差不多的蓝色袍子,想起不久前莫非嫣和赵曼青口中的那个“神秘人”:“呵呵,你是不是在外面冒充我的名号?” “是曼青、非嫣她们告诉你的吗?” “是啊。你占了我‘君公子’的名号,那我叫什么啊?” 拓桑笑了起来,他初入人世,几乎一切都是从零开始。他甚至自己也不知道该叫什么名字,穿什么衣服。只觉得君玉所有的一切都是很好很好的,便完全模仿了君玉的男装。 “我认识你的时候才用的‘拓桑’这个名字,后来极少数教中人也知道了,没法继续公然再用了;我就想‘君’这个姓挺好的。可是名字嘛,我想来想去就是君玉和君生最好。叫‘君玉’吧,‘凤城飞帅’名满天下,说不定哪天碰到你的故旧,人家追问起来,李逵就要变成‘李鬼’……” 君玉瞪着他,立刻补充道,“你更不能叫君生。” “你看,我就知道你会反对。虽然我对素未谋面的岳父很有亲近之意,但是也不敢擅自冒用岳父的尊讳,所以,我只好叫‘君公子’了,是不是?” 君玉无可奈何地瞪着他,又满心欢喜地笑了起来,喃喃道:“只要你活着就好,我才不管你叫什么名字呢!” 夜已深去,两人却都毫无睡意。 君玉闭了眼睛,轻声道:“今后你有什么打算?” “到‘凤城飞帅’帐下做一名贴身侍卫。” “你‘博克多’不做了,买卖也不做了,来给我做侍卫么?呵呵。实话告诉你吧,我虽然有一整队侍卫,可是,还真从来没有过贴身侍卫。” 她身为统领北十三省全部兵力的大元帅,麾下自有整队的侍卫。但是她身份特殊,若有贴身侍卫终是不便,为怕身份暴露,加上艺高人胆大,帐下的一队侍卫均只在帅府周围巡逻,并不很靠近她的宿寝帐营。 “所以,我才要做你的贴身侍卫。做你的贴身侍卫可比做其他事情有趣多了,这样,我就可以天天看到你了。”拓桑虽然在笑,语气却十分认真,“大战即将爆发,战场上的危险谁也说不准。在来找你之前,我先找到了舒姐姐,将一切都交给了她管理。从现在开始,到你离开战场之前,我一定会寸步不离地陪伴着你的……” 他语气坚决,显然是早就决定了的,“自从那次被奘汗赤教围攻,我见你指挥皴猊作战后,我也对此感兴趣起来。这两年来,我更是一直关注着北方战局。虽然在你面前我不过是纸上谈兵而已,但是我希望无论什么情况下都可以和你一起努力,为你分担。” 两人久别重逢,如今再无羁绊,君玉自然也不想和他分别,立刻欣然同意了,笑嘻嘻地道:“真是好极了。要是以前那种阵前大战,有敌将叫阵时,我就说,‘呔,你先战胜我的侍卫再说’。这样他们可就上当了,呵呵,他们哪里知道,我的这个‘侍卫’可比主帅的本领大得多。” 拓桑见她那般兴高采烈、带了淡淡自豪的玩笑,却又多了份脉脉的柔情似水,这令得她原本皎洁如月的面孔更加妩媚多姿。于是,他大大地微笑起来:“君玉,虽然我知道你本领极大,但是,从今往后,无论什么千难万险,我们总是一起分担就是了。待战争结束后,我们就去寻一个清静的地方,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快活地过一辈子。” 君玉将脸贴在他的胸口,轻声道:“嗯。” 两人就这样依偎着,外面虽有呜呜的风雪之声,可是,彼此的心跳却依旧听得那么清晰。 过了好一会儿,君玉又道:“你见到舒姐姐了,她和曼青、非嫣她们都还好吧?” “她们在一起,都很好,叮嘱我除了好好照顾你,其他什么都不用担心。” 君玉想到曼青和非嫣从舒真真口里得知拓桑的身份后一定会惊讶得眼珠都差点掉下来的模样,不由得笑了起来。 “我这两年的主要买卖都是边境的大牲口,尤其是马匹。我已经全部交给舒姐姐掌管,有用的,她会择优供给西北军的。” “太好了!”君玉喜道。拓桑的故里那片广袤而丰饶的土地上原本盛产马匹,西北军早前曾想通过茶马互市,后来先后被胡王和赤金族破坏。由于当地都是诸多豪强大户主管着民间市场,外来势力轻易不能介入,君玉入主西北军后,多次派人接洽,但始终还是不尽如人意。现在能通过拓桑的渠道慢慢打开这个市场,真是喜事一桩。 “对了,舒姐姐要我转告你,10万件绵甲已经全部准备好,马上就会通过秘密渠道送到军中。” 君玉大喜。蜀锦天下闻名,可是很少人知道蜀锦中还有一种特殊的韧绵。这种粗糙的韧绵产在边境,因为做衣服太过粗糙,所以几乎野生野长价格低廉。但是,这种韧绵十分坚韧,可以制作成绵甲,普通刀剑很难穿透。这种绵甲较之现在战场上使用的铁甲不知轻便多少倍。舒真真无意中发现了这种才质立刻告知君玉,君玉亲自试验后立刻秘密划拨了一部分军费,让舒真真率人在周边僱请熟手赶织这种绵甲,如今,总算大功告成。 赤金族大军崛起,靠的就是精良的轻骑兵,就地取食很少负累,所以战无不胜。而本朝的军队则是以步兵为主,骑兵为辅。君玉入主“凤凰军”后,就是因为训练出了一支迅捷无伦的轻骑兵,所以几年之间纵横深入彻底击溃了当时另外一部胡族的大军主力。 君玉入主西北军时,特意训练了一支轻骑兵,但是士兵的装备,除了很多劣质的纸甲外,多是早已过时的厚重的铁甲,对于轻骑兵来说负重太累。因此,这批绵甲正可以解决这个问题。 拓桑见她镇定自若的微笑,便道:“君玉,战前的一切已经准备就绪了吧?” 第122页 君玉点点头:“我们的战马较之赤金族大军仍然差很多,但是总算先装备了十万精骑。而另外普通骑兵和步兵的配合也逐渐成熟,我们等的就是那批绵甲。” 因为赤金族大军速度占有巨大的优势,现在组建的这支精骑採用绵甲,抛却辎重,轻装上阵,就是为了击毁赤金族大军的速度优势,採用快速突击和包抄的战术,彻底消灭他们的有生力量。 拓桑想了一会儿才道:“我听说朱渝现在领军十万,军威很盛。朱渝胆识出众很有谋略,我担心他成为你的大敌啊。” 君玉点了点头,知道拓桑这两年来一定关注着这里的战况:“也许,他将会是这场大战中我们最大的阻力。” “我也清楚朱渝的厉害。”拓桑微微嘆息了一声,“虽然我素来不喜此人,但是有时想起,我又有点感谢他,若不是他的那些手段,我真不知今生究竟要如何才能摆脱那个身份。” 君玉沉默了。和朱渝的种种前尘往事浮上眼前,几乎每一件想起都会刺疼心口。他现在可好?真如外界所说的攀龙附凤富贵显赫前程无忧?可是,他内心背负的家族灭绝、“叛贼”身份的苦痛,又有多少人能够了解?君玉看着燃烧的火焰,不由得微微失神了一下。 拓桑道:“自从朱渝去寒景园‘杀’你未遂回来后,我就发现,本质上,我其实和他是同一类人。他坚持、执着、疯狂,永远都是锲而不捨的!你失明后,我曾在大漠中亲眼见过他寻你不着几乎疯狂的模样。” “唉,其实,他又何必如此!若非如此,他岂不是要活得稍微痛快一些?” 拓桑也嘆息一声:“本质上,我和他都是罪人都是叛徒。我背叛的是我的信仰,他背叛的是他的家国。我的背叛是出于自愿,他的背叛是迫不得已,可是,我却得到了优待,而他,唉!” 君玉默然许久,只是觉得心里堵得慌。 “朱渝是个极其危险的人物,他不择手段、绝不容情,可是,他雪崩时随你跳下雪涯、无论多么恨我也绝不加害于你,他总算对你是很好很好的。在我被追杀的那段最黑暗绝望的日子里,又没有你在身边,有时想干脆孤注一掷一了百了,有时又勉力挣扎总想着会有再见到你的那一天。我想自从他叛逃赤金族以后,他应该也是那种心情。人在最绝望的时候,总是疯狂地希望奇蹟出现,所以,他对你绝不会死心的。唉,我还真担心他疯狂起来不顾一切……”拓桑凝视着她的眼睛,有点赧然,“君玉,这两年,我心里总是惴惴的,不时潜伏到西宁府看你可还安好。我早就决定了,只要我们能够在一起我就立刻和你成亲,彻底断绝他的所有痴念。” 君玉看着他温柔的目光里那份从第一次相见就隐藏的坚定的执着。这种执着和朱渝的“执着”是完全不同的,那是一种一想起就会让人充满了希望,胸中满溢幸福的力量。即使在分别的日子里,自己每每想起和他相处的点点滴滴,都觉得温馨而甜蜜。正是这种美好而光明的力量的支撑,即使在拓桑“死后”的那一年里,自己好几次午夜梦回悲痛难忍几欲发狂,随后也从来不曾真正堕入绝望和消沉。 可是,一想到朱渝,不知为何就陷入了另一个极端,那是心口的刺疼、难以顺利的唿吸、满头的冷汗、无尽的忧虑、蚀骨的悲凉……有时甚至有种让人快窒息过去的感觉。 于是,君玉也凝视着他的眼睛:“我和朱渝虽然儿时即相识,却始终是两个世界的人,即使我从来不曾认识你,我也永远不会和他在一起。” “我知道。我早就知道。”拓桑的笑容又自豪又甜蜜,低声道,“所以,那次我在大漠里警告他不准再对你有任何非份之想。” 君玉看他小孩子一般甜蜜又偷笑的表情,自己也笑了。此时已近三更,一阵倦意袭来,她安然地靠在他怀里,抱了他的腰,闭了眼睛。 拓桑一手揽着她,一手轻轻抚了抚她微微颤动的睫毛,贴在她耳边低低道:“君玉,你困了么?” 那温暖的气息吹拂在耳边颈上,有种十分陌生的旖旎的暖洋洋的感觉。君玉依旧闭着眼睛,却忍不住满面的笑意。她听得他唿吸急促,声音沙嘎,心里忽然有些怪怪的,自己也不知不觉有些浑身发烫。她睁开眼睛,拓桑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手指轻轻摩娑着她的面颊,目光浓黑而深邃,“君玉,我们已经成亲了呢……” “哦,这样啊……” “君玉……” “嗯……” “君玉……” “啊……” 拓桑的声音沙沙的,越来越低,那种陌生的旖旎的气息却越来越浓。感觉中那抚着自己脸庞、脖子的手越来越轻柔却越来越烫得灼人,君玉回答的声音也不由得越来越慵懒。 “君玉……” “唔……” 那火烫的手已经解开了她的宽大的袍子,动作轻柔却又急切,君玉迎上他那般陌生而火辣辣的目光,不由得晕生双颊,心跳加速,睡意全消…… 第十八章 狂暴了一天的风雪早已停止,东方的天空霞光万道。 君玉从那至刚至纯的缱倦缠绵里惺忪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那样温暖坚实的怀抱里。而迎接自己的是那双再熟悉不过的怜惜温存的目光。她忽然想起,今后每天睁开眼睛,最先看到的都会是这双温存的目光,心里充满喜悦,不由得微笑着又将头靠在那样温暖的胸膛上。 拓桑脉脉地看着她,握了她的手:“君玉,今天是除夕呢。” “对啊,我们马上要赶回军营。嘻嘻,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贴身侍卫了。” 眼前的人儿长发散开,眉眼盈盈,灿烂的微笑里滋生了一份崭新的似水柔媚,如一朵初开的花上滚动着一颗剔透的露珠。拓桑回味起刚刚过去的彼此生命里的第一场洗礼,回味起她那份不胜娇羞的温软如绵,心里又一盪,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君玉红了脸,轻轻推他一下:“呆子。” 拓桑一下清醒过来,心里盈满了一种全新的幸福,轻轻抱着她,向她行了一礼,微笑道:“遵命,君元帅。我这一辈子都是你的‘贴身侍卫’了。” 清晨的冷风从开着的木门里面吹进来。 瓦罐里的冰雪已经在火光下慢慢融化成温水,而冷硬的干粮也在火边烤成了焦黄色,勉强透出一股香味。 温温的水放在面前,君玉忽然想起自己失明的那些日子,拓桑在那小湖边也做过这些事情。那时,他还从来不曾做过这些俗事,什么都是摸索着学习。她想起他煮焦了的粥,不由得又微笑起来,低了头轻轻看了看尚在晃荡的盆里的水中的倒影。 一只温暖的大手抚在了她完全散开的头髮上。 君玉抬起头,拓桑从怀里摸出一把十分精緻的玳瑁的梳子,柔声道:“你失明的那些日子,每天早上看你梳洗,我都非常渴望能帮你梳一下头髮,尤其是最后那天早上……” 君玉想起那个雷雨之夜,拓桑虽然默认了身份却始终不言不语,第二天早上醒来自己正害怕他已经离开时,他却端了温水叫自己梳洗。 “此后的日子,我许多次后悔为什么那天早上不给你梳一下头髮……”拓桑轻轻梳理着那锦墨似徽的青丝,微笑道:“有一次,我看见这梳子,觉得很适合你,就买了下来,现在,终于如愿以偿了。” “呵呵,以后,天天叫你给我梳,看你烦不烦。” “烦了我也喜欢,呵呵。” 拓桑一下一下轻柔地梳理着她的长髮,君玉感受着那指尖传来的温柔和温暖,忽然伸手抓住了他的手。 拓桑停了下来,微微俯身抱住她的肩膀道:“君玉,你怎么啦?” 君玉侧过脸盯着他,脑海里有些轻飘飘的,总有种非常不真实的感觉,似梦还似幻。她又看看这熟悉而陌生的木屋。三年前,拓桑就是在这里,在自己的怀抱里闭上了眼睛。三年后,他居然又站在了自己身边,并且和自己成了亲,一切的一切,几乎完全是不可思议的。 无论面对多么严酷的战争无论多么艰险的恶斗,甚至在双目刚失明的时候,她都从来没有陷入过这种迷幻的感觉里过。那似乎是一种全然的虚无,根本无从把握。 感觉到她抓住自己的手越来越用力,拓桑反手握住了她的手,柔声道:“君玉,你怎么啦?” 她摇了摇头,低声道:“拓桑,我总觉得一切都是一场梦。我好像是在梦里一样……” 第123页 “傻孩子!”拓桑用力抱住了她:“不是做梦!以后的每一天,我都会在你身边的。” 那种刻骨铭心的拥抱实在太过真切,那贴着耳边的柔声蜜语全然地提醒着自己,眼前的一切都是活生生的现实。她抬起头,颊上多了抹淡淡的红晕。拓桑伸手抚了抚那抹红晕,君玉忽然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又将头贴在了他的怀里。 拓桑抱了她的头,笑起来:“傻孩子,你这样我怎么给你梳头髮!” 君玉这才又笑嘻嘻地抬起头,嗔他一眼:“好了,你可以继续啦。” 冠带已经系好,君玉低下头看看水里的倒影,倒影晃荡中,那个青丝长垂的女子又变成了飒慡利落的蓝袍少年。她拉了拓桑的手,又看他那身和自己差不多的蓝袍,笑嘻嘻地道:“拓桑,你看我们像不像兄弟俩?不过,我比你帅是不是?” 拓桑摸摸她的髮髻,微笑道:“你可比我帅多了。不过,我们不是兄弟俩,是夫妻俩。” 小屋外的避风处,两骑马引颈长嘶。一黑一白,神骏异常。 君玉大喜,看向拓桑。拓桑点点头:“这是我见到千万匹马中最好的两匹,所以给你带来。小帅被毒死后,你的坐骑也不如意,我想你一定用得着的,你喜欢哪一匹?” 君玉走过去,那通体黑亮无一根杂色的大黑马忽然向她吐了吐舌头。君玉大乐:“就这匹吧。白马就归你啦。” 西宁府。 虽然大战的氛围已经越来越浓厚,但是依旧无法阻止新年的喜庆气氛。从清晨开始,军中食堂已经在开始准备着相对丰盛的菜餚。而巡逻的士兵,个个脸上也多了一丝喜色。 拓桑是第一次走进这宽阔却空荡荡的帅营。 大营里面隔开了一个房间,原本是前几任元帅的贴身侍卫寝室,君玉来后,没有贴身侍卫,这房间就空着。 而再往里面,就是主帅的卧榻之地。 拓桑看那简单明净的房间,又看看外面那间同样明净的侍卫寝地,似笑非笑地看着君玉,“看来,我们夫妻俩不得不经歷一段时间咫尺天涯的痛苦啊……”然后,他又很低声地道,“君玉,可不可以偶尔暗渡陈仓?” 君玉红了脸,也很低声地嗔道:“这是军营呢,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案头摆放着的正是君玉刚刚完成的兵法着作《凤凰军略》。拓桑拿起飞快地看着,虽然看得快,却看得极其认真。 待他翻阅得差不多了,君玉微笑道:“拓桑,你很有兴趣么?” 拓桑凝视着她,面前的人儿已非昨夜自己怀里不胜娇羞的温软如绵,仅仅是一身戎装,她又变成了横扫千军的泰然自若。她自然也并非止于横扫千军的赳赳武夫,因为这本博大精深的兵书已经足以让她跻身顶极名将系列了。同一个女子竟然能将最柔和最刚这两种角色都发挥到极致,这一刻,他不禁由衷地感谢造化的奇蹟,感谢上天对自己的厚爱。 他点点头:“君玉,我虽然对战争并没有兴趣,但是,我很有兴趣和你一起打胜这场大战。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真正离开,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在来西宁府的路上,君玉和他谈起过北方的战局,发现他了解得比自己想像的更深刻,便道:“拓桑,现下正是用人之际,嘻嘻,你除了做我的贴身侍卫,还要做我的谋士。” 拓桑又是那样的似笑非笑:“我自然会全力替你分担的,至少,我希望那种咫尺天涯的日子越快结束越好。” ※※※※※※※※※※※※※※※※※※※※※※※※※※※※ 君玉凝视着他,忽然嘆息了一声:“拓桑,我们的闲暇只怕只得这一日,随后马上就要投入紧张的战备之中,到战争结束前,再也不会有什么清净之日了。” 拓桑点了点头:“我当然知道了。君玉,无论什么千难万险,我们只要能在一起就很开心了。” 君玉见他冠带微飘,正是回西宁府的路上被风吹乱了头髮。她忽然想起他三年前麻衣如雪的僧装的样子,不由得暗暗偷笑了一下,摸出怀里那把玳瑁的玉梳晃了晃:“你来得仓促,没有准备,这梳子先给你用。” 拓桑笑了起来:“我随便对付一下就可以了,要这个干啥?” “不要么?我就收起来了。”君玉伸出的手收回,不知怎地,忽然一失手,玉梳掉在地上,齐齐地碎成了两截。 她心里一抖,赶紧弯下腰捡了起来,若无其事地揣在怀里。 拓桑轻轻抱她一下,笑道:“傻孩子,碎了就扔了吧,等战争结束后,我们去买更好的。” “好的。”君玉粲然一笑,“我好期待这一天早点到来。” 议事大厅里,张原、周以达、刘之远、监军以及负责训练战阵的卢凌等将领早已齐聚一堂。规定的议会时间方到,几乎是分毫不差地,他们看到主帅走了进来,在她身边,跟着一名陌生的男子。 同时看到两个风采这样出色的“男子”一起出现,纵使是一众粗豪的武将也无不有些意外,以至于好一会儿大营里忽然变得寂静无声。 “各位,这是新来的帅府谋士,也是我的贴身侍卫,他非常熟悉北方的地形以及战局……”她微笑着环顾四周,“你们叫他君公子就可以了。” 拓桑向众人一礼,在君玉旁边坐了下来。 众人见这新来的“谋士”神情举止不卑不亢,顾盼之间气派极大,无不动容。 张原、周以达曾参加铁马寺一役,但是当时只匆匆见过拓桑一面。彼时拓桑满脸血污、又是一身僧装,如今,见了这玉树临风的男子,却哪里还认得出分毫? 卢凌和弄影先生几次和拓桑一起作战,自然是认识拓桑的,也知道他和君玉情谊非浅。可是,拓桑不是明明已经死了么?他惊讶的目光看过去,拓桑微笑着向他点了点头。卢凌尽管依旧有些吃惊,但见君玉又称他“君公子”,知道他身份极端特殊,便也回以微笑,丝毫没有露出吃惊的表情。 一份份军情、战报和建议递了上来。 君玉仔细地快速翻阅了一遍,又和众将领一一交换了意见。 赤金族长期以来,一直在逃避和本朝军队的大规模的决战,因为他们拥有的是轻骑兵优势,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一旦本朝军队追击,就会被诱如险境,坚壁清野,一败涂地。但是,自朱渝加盟后,在朱渝的训练下,增加了重骑兵和轻骑兵协同配合的正面作战能力。因此,真穆帖尔也是早已磨刀霍霍,野心勃勃想和本朝军队来一场大的决战,妄图干脆花大代价彻底剷除这道西北屏障,大举南下。 众将已经陆续提出了各自的看法和建议,最后,一个个的目光不由得落在了拓桑身上,想看看这新来的“谋士”究竟有何高见。除了想听听他的“高见”之外,众人更暗暗惊诧的是他的“贴身侍卫”这一极其特殊的身份。众将皆知君玉的武功出神入化,纵使军中一流好手和她相比也是相去甚远。所以她向来没有什么贴身侍卫。可是,这新来之人竟然能够成为她的“贴身侍卫”,莫非,此人的武功竟然比她还高? 君玉也微笑着随了众将看向拓桑。拓桑向她点点头,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温柔的笑意,然后面向众人侃侃而谈。 众将各自暗暗点头,发现这位“君公子”竟然对战局了解得如此透彻,而他提出的弩骑兵和战车协同作战,轻骑兵和重骑兵的冲击合围,绝非夸夸其谈,都是根据了军中现有的军需资源或者容易补给的就地取材原则以及纵深研究了北方的战略地形提出的,完全可以达到相持战和远程奔袭的作战目的。 君玉到西北战场初时,西北军是彻底地以步兵为主,骑兵只是通讯警报之类的作用,战马大大匮乏。步兵只能守不能攻,无法远距离征战,因此,在和真穆帖尔的交手中常常处于被动地位。 玉树镇大捷后,赤金族大军被驱逐,君玉立刻组建了专门的养马军队,到祁连、河套以及青海等原本出产良马的地方,驯养战马。由于此方案较为可行,即使是在她离开军中那段时间,继任的梅大将军也未中断。到孟元敬入主内阁后,更划拨了专门的经费维护这几个重点区域的战马驯养。经过几年的苦心经营,总算已经大有所成。 这几年,她在西北军中训练了十万精骑,採用步兵合围辅助两翼作战,因为所有阵法均记录在她自着的《凤凰军略》里,故将这个战阵命名为“凤凰战阵”。 此次和赤金族的决战,正是按照“凤凰战阵”部署的进攻和防守方案。而拓桑提出的看法正是依据“凤凰战阵”进攻后,下一步立刻必须面对的策略应对。 第124页 众人中,除了卢凌知道拓桑身份特殊智慧广博本领极大外,其他人均十分意外这新来的素不知名的“贴身侍卫”竟有这般深谋远虑的本领。 张原本是西北军中的头号谋士,听了这番策略,不由得大感佩服,仔细打量拓桑好几眼,喜道:“西北军多了君公子这般人物,真是天助我们哪。” 君玉虽素知拓桑之能,但见他只细看一遍《凤凰军略》,立刻就能举一反三提出侧翼深入的补充,也情不自禁地喜形于色。她心里忽然觉得大大的松了口气,似乎凭空多出了三头六臂。她看了拓桑一眼,微笑着向众将点点头:“今天是除夕,议事就到这里吧。” 众将陆续告退。不一会儿,宽阔的议事大厅里只剩下了二人。 拓桑微笑着低声道:“我现在更加领略到‘贴身侍卫’的好处了,不然的话,我现在就不得不和他们一起告退了。” 君玉也低声道:“今天是除夕。我终于可以和你一起过了。” 拓桑深知她从小孤苦,长大后常年征战在苦寒之地,真不知吃了多少苦头,此刻见到她那种喜悦之情,对她的怜惜之意更加强烈起来,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君玉,以后的每个除夕,我都会陪着你的。” 两人脉脉对视片刻,君玉笑道:“今天军中有很多活动呢,你肯定从来没有见过的,有很多很有趣的东西,我带你好好看看。” 拓桑点点头,君玉微笑着和他一起走了出去。她常年征战在外,许多个除夕之夜都是在军中度过。今夜,虽然依旧在军中,但是居然能够和生命里最亲近最重要的人一起度过,只觉得此生若此,再无所憾。 第十九章 狂风卷着鹅毛大雪飘落,吹得人几乎站不稳身子。 虽然旺火熊熊,这豪华的大帐篷里却依旧有股冷清之气扑面而来。 朱渝掀开帘子,顶了一头的风雪走了进去。 里面伫立的卫士正是朱四槐的哥哥朱三槐,无论是在丞相府时还是逃奔赤金族,他都一直跟随在朱丞相身边。朱三槐正满面焦虑地四处张望,一看见朱渝,立刻惊喜道:“二公子,你终于回来了。” 朱渝看他不安的神情,也来不及多问,只是点点头,快步往里面的卧榻而去。 帐榻上,朱丞相看见儿子进来,浑浊的老眼终于有了一丝生气。三个月前,他中风卧床,从此再不能行走一步,加上年龄老迈,久而久之四肢几乎已经完全瘫痪。 他看见出征归来的儿子,心里一喜,嘴角一阵歪斜,好不容易才颤微微地发出一点声音:“渝儿……” 朱渝点点头,在父亲榻前坐下。 正在一边打瞌睡的朱刚惊醒过来,见了朱渝,嗫嚅着叫了声“二哥”。 朱渝应了一声,见父亲几乎已经口不能言,便转向朱刚道:“爹的情况如何了?” 朱刚摇摇头不敢做声。 朱丞相昏黄的眼珠艰难地转了转,一只手勉强动了动:“渝儿……还有几天就是除夕了。” 赤金族并不庆祝除夕,这两三年的除夕之夜,朱丞相父子都是在家喝闷酒度过的。 “是啊。”朱渝淡淡地回答一声,伸出手拉住了父亲那只勉强在动的手。 朱丞相咳嗽两声:“我这把骸骨……是再也回不了扬州了。” 朱渝、朱刚兄弟均看着父亲,没有作声。 “渝儿……”朱丞相昏花的老眼盯着儿子,“君玉的眼睛……没有瞎吧?” 朱渝不知父亲何意,迟疑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低声道:“她復明了。” 朱丞相笑了一下,满是皱纹的脸上笑得全然辨识不出是愤恨还是自嘲:“渝儿……你终究还是走了你大哥的老路……这几年,你从来没有快乐过一天……唉,你要去找君玉就去吧,今后无论你想做什么决定都由得你。你对她那么好,希望她不会因为我而怨恨你……那个拓桑,是死了吧?孟元敬也早已成亲……” “虽然拓桑目前下落不明,可是她的眼睛正是拓桑治好的啊。”这话朱渝没有说出口,只是惨笑着阻止了父亲,“爹,你不用说了,好好休息吧。” 朱丞相沉默了一下,仔细盯着两个儿子,忽然来了精神,说话也利索了不少:“是我害了你们。今后,你们兄弟二人要互相照顾。” 二人都默默地点了点头。 “唉,我真是对不起你们。”朱丞相自己也点了点头,眼睛似睁似合,再也没有了声音。 过了好一会儿,朱渝伸手摸了摸他的鼻息,默默地站了起来。朱刚忽然醒悟过来,勐地扑了上去,大叫一声“爹”,嚎啕大哭起来。 朱渝将他拉在一边,默默地拉了毯子覆盖了父亲的头脸。 真穆帖尔和几个儿子、女儿、女婿正在依朵围场进行每年冬季半个月的狩猎大会,朱渝每年都有合情合理的藉口没去,这次料理老父的丧事,好在没有那堆人在场,朱渝匆匆送走一些按照赤金族惯例来弔唁朱丞相的留守将领和攀附者,终于大大松了口气。 木柴早已架起,朱渝点了火引,立刻腾起一股浓烟。慢慢地,这一代jian臣也不免成为了一堆灰烬和几根残余的骸骨。 熊熊的火焰早已熄灭。朱渝将残余的几根骸骨装在了一个盒子里。朱刚见只有光秃秃的几根骸骨,便蹲下身子抓了一把灰烬,想一起放在盒子里。 朱渝摇摇头,沉声道:“算了吧,也许,爹并不想和这里的糙木灰烬混合在一起。” 朱刚怔了一下,依言松开了手,洒了一地的灰烬。 朱渝看了看尚立在一边行礼的朱三槐,又看一眼朱刚:“朱三叔会送你离开的,今天就走。” 朱刚大惊失色:“二哥?我……” 朱三槐已经走了过来,他手里提着一个沉甸甸的盒子:“放心吧,二公子,我一定会安置好三公子的。” 朱刚惶恐不安地看着二哥,朱渝忽然嘆息了一声,看着他淡淡道:“朱三叔会送你去一个很安全的地方。那盒子里是我这几年的积蓄,朱三叔会安排好一切,足够你们舒适地过完这一辈子。从今往后,你要多听朱三叔的话,绝不能再惹事生非。” 朱刚从小和这异母哥哥关系淡漠,可是如今和这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分别在即,却也忍不住大哭起来:“二哥,我不想走。” 朱渝淡淡地道:“难道你喜欢这里,想在这里呆一辈子?” 朱刚眼泪鼻涕流了一脸,说不出话来。 “朱三叔,你们走吧。” “是,二公子。” 朱刚不敢抗命,只得依言走在前面。他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忽然跪了下去,匍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朱三槐扶起他,他又哭着大声道:“二哥,你要自己保重。” 朱渝淡然地点了点头,朱三槐拉了朱刚飞快地往前面走去。 直到二人的背影完全看不见了,朱渝回过头,伸手,忽然锊到满脸的泪水,才依稀记起,今日已是除夕。 大雪早已停止,夜风吹在身上凛冽刺骨。 汗血宝马越奔越快,滴出的血一样的汗珠一遇风立刻凝结成红色的盐颗粒。朱渝伏在马背上,心里无喜也无悲,茫茫天地之间忽然变得彻底的空旷,再也看不到任何尽头。 冰雪的世界越来越白,一只极小极罕见的小动物嗖地窜过,天地间因为这微细的声音而有了一丝生机。 朱渝抬起头,一股强烈的记忆忽然cháo水一般淹没了长时间的茫然。恍惚中,一个蓝袍的小小少年在雪地上翩然行来,笑声如花开一般迴响在耳边:“君玉,我叫君玉……” 他勒马,那花开一般的笑声越来越清晰,似乎有千言万语同时迴荡在这空荡荡的天地之间—— “朱渝,我还发现,你每次和我打架时,从来不像和元敬他们打架一般狠狠地动手……” “朱渝,你曾千里迢迢地叫小帅带了梅花给我,现在我总该捡个现成,回送你一朵花儿……” “朱渝,我不愿看到你这样死去。只有活着,你才有机会继续听我为你弹琴唱歌……” “朱渝,无论你曾经做过什么,我永远也不会后悔今天这样对你……” “朱渝,你是我的朋友,我当然也牵挂过你……” “朱渝,你要是常常这个样子笑就好了……” “朱渝,这饭菜可还合你心意……” “朱渝,你……” 第125页 第一次到寒景园,自己被众僧人围攻全靠君玉捨命相救;也同样是在“寒景园”里她对自残受伤的自己细心照顾百般安慰;在川陕边境,自己又几陷绝境,得她援手,二人方有唯一一次的双剑合璧一招退敌;在西宁府外面小树林里的促膝长谈、首次交心……她的笑容,她的琴声,她送的花儿,她的一切的一切…… “君玉,今后这世上还有谁会像你待我这般好?”——点滴的温情,此刻却汇聚成一阵飓风掠过心头,天地之间似乎再也不是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朱渝摸摸贴身收藏的那朵早已干枯的花儿,挥了马鞭,热血上涌,心口欲裂:“君玉,此刻,我很想见你!很想见你!一定要见到你!!!” ※※※※※※※※※※※※※※※※※※※※※※※※(新) 在西宁府五十里外,朱渝下了马,将马藏好。西宁府周围戒备森严,他更亲自见识过君玉训练的凤凰军那种极端特殊的警备方式。所以,尽管他武功轻功早臻一流水准,野地藏身跟踪的本领也非同寻常,此时此刻也不得不小心行事,以免曝露行踪。 四周是茫茫的一片银白,朱渝穿的也是接近这片银色的夜行衣,如一片保护色般伏地夜行。 冰雪打在脸上生生的刺疼,心里却激动难安,就如一个快冻僵的人遥遥地看见了熊熊烈火,立刻充满了希望和期待,竭尽全力地奔了过去。 快接近西宁府,已经隐隐感受得到里面的欢乐的节日气氛。 朱渝缓下了脚步,心几乎要跳出胸腔:我要看到她了!很快,我就可以看到她了! 城门,机警的老兵一丝不苟地巡逻着,丝毫也没有因为除夕的气氛而有所松懈,相反,由于今晚换班较勤,警备的气息就更浓郁了。 交接班巡逻的老兵转过身子,朱渝无声地扯下夜行衣,里面是一身接近城墙颜色的衣服。他似一只敏捷的狸猫一下跃上了城墙,然后飞速前进,最后落在了另一面的阴影里。 从这里望下去,是一片宽阔无比的大校场。校场上,士兵列阵,整齐划一。 此刻,大校场的看台上火烛高烧,亮如白昼,他沿着这片阴影匍匐着无声地往前面快速移动,然后,寻了个最好的位置停下,这里,距离看台的位置最近也最好。 远远地往台上看去,西北军中的大小将领均在台上,而居中端然站着的,正是那一身戎装的翩翩少年。她永远都是那样的卓尔不群,永远都如一轮最红艷的朝阳,即使在千万人中,自己也总会第一眼就看到她。 她那样的站姿,全然是职业军人的一丝不苟和训练有素,坚毅、沉稳、傲岸。可是,她的声音却宁和、平静、安然而中气十足,此刻,她正在给全体将士致以简单的节日贺辞。一会儿,她的声音变得铿锵有力,已经算得上是这次大战前夕的誓师动员大会了。她的话语简洁明了却又极具鼓动性,充满了一股振奋人心的力量,话音一落,台下顿时响起震彻云霄的回应…… 朱渝想起自己收藏的君玉写的那幅劲秀绚丽的小楷,不由得面露微笑,暗道:“君玉,你这样的口齿、才学,不做元帅了还可以去考状元的。” 台下的誓师回应声久久不息,朱渝趁着这绝好的掩护又飞速地往阴影前面挪了一段。待得这回应声过去,君玉转身,大小将领退后到了临时搭建的观光台上。一队队整齐的方阵开始了规模宏大的军中演习,或操练或对攻,虽然带着很浓厚的节日表演性质,却全然的训练有素,充分展示了这些年勤于操练的战斗力量。 朱渝从这片阴影里往下看去,几乎已经能够稍微清楚地看清君玉的面容了。此刻,她正全神贯注地看着台下的操练,双目晶灿,嘴角含笑。那一身戎装非但一点没有影响她的绝世的风华,反倒在她的容光里添加了一丝恰到好处的英姿翩翩。 有一种人,她站在哪里,那里就会变得一片光明。这一瞬间,朱渝忽然明白她率兵多年为什么会百战百胜了,除了她治兵的严谨有方、自身的勤奋努力、天赋的智慧绝伦,更在于她对待将士的态度和对人才的宽容信任与不拘一格的提拔任用。 从最初的彭东到林宝山、孙嘉以及曾和自己交手的张原、赤金族大军提起就头疼的周以达、刘之远、卢凌、白如晖、耿克等人,无论是原本的庸才还是人才,也无论他原本的地位军衔如何,只要稍有所长,就会得到恰当的机会施展身手。而这些人一遇见她,自然也会甘心折服追随,为其所用,最后自己也大放异彩。 这些年里,她又扶植、培养了多少将领?对于即将爆发的大战,她又将会如何的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他看着她那样的风华那样的微笑,黑暗而冰冷的心里洒进了一缕久违的阳光:“君玉,能够和你这样的人做对手,我真该感到自豪。可是,我再也不想和你作对了,再也不想了!” 朱渝伏在阴影里,如一头为爱而饕慝的兽,微笑着贪婪地死死地盯着她,似乎只要跃下这片阴影,就能拉住她的手,拉住这世界上最后的一丝希望和温情。这一瞬间,他几乎忘记了小心忘记了藏匿甚至忘记了过往种种的痛苦和悔恨,忘记了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寒冷的城墙变成了天堂。 一个人朝她身边站了站。她微微侧身,不经意地笑了一下,眉梢眼角间全然的柔情似水。 朱渝的脑袋里嗡地响了一下,忽然残酷地发现自己的眼神从未这般利落过,在这样并不很近的距离里也能分辨出她那样细微的表情变换。 而她身边那个人啊,那个一直站在台上众将之中,只是自己刚刚才注意到的人,竟然是拓桑! 整齐划一的操练声依旧在继续,朱渝眼前一阵模煳,几乎再也看不清楚那台上端然站立的倩影。他揉了揉眼睛,身子一阵战慄,几乎要跌下城墙。 他定了定神,再次细细地看过去,君玉身边的那人长袍冠巾,倜傥潇洒中更多了份沉稳恢弘。这个即使已入俗世,顾盼之间依然气派极大的男人千真万确正是拓桑!他虽然不知道昨日新的“博克多”已经确立,但是也略略打探到新的“博克多”人选早已找到,如今拓桑公然出现在这里,显然二人之间已经毫无阻碍。 拓桑站立的姿势,那是一种看似漫不经心却默契协调之极的保护者的姿态和体恤柔情的习惯。而他的目光、他的神态,同样的看似并不经意,却始终聚焦在同一个地方,哪怕天崩地裂也不会转变方向。 此刻,从这样的角度看过去,那翩若惊鸿矫若游龙的两人几乎是并排而列,如此的赏心悦目、举案齐眉、亲密无间。 朱渝忽然忍不住在心里笑了起来:自己早在大漠里就亲自见过蒙面出手的拓桑,可是却一再的自欺欺人,幻想着万一、万一他们永远不能在一起!殊不知,拓桑既然可以在君玉有难的时候及时出现,又怎会在自己身份自由的时候不及时回到她身边?其实,即使没有拓桑又能如何?君玉可以为了很多人捨命相助为了很多事不顾一切,可是,她那样脉脉的眉眼脉脉的含笑,又几曾对拓桑以外的人展现过? 如沙漠里奄奄一息的旅人忽然发现了一片绿洲,拼命追过去,才发现原来是一场海市蜃楼。朱渝身子一晃,又几乎跌下城墙。 已经在进行下一个项目的表演了。朱渝呆呆坐在城墙上,看那二人微笑着说了句什么,君玉,她的脸,在火光中明艷照人,却越来越模煳,怎么睁大眼睛看也看不清楚了。 脑海、心灵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一片空白,只剩下麻木的四肢僵硬地杵在城墙的阴影里。 不知不觉已经走在西宁府外面的雪地上了。 这是一年中最寒冷的一夜,风唿唿地刺破重重厚衣直直地刮在每一寸骨头里。 “我向来不喜欢嚣张的人,你正好就是我不喜欢的典型。” “我若已死,又何需其他人为我悲伤或者祭扫!” “朱渝,我不喜欢你,请注意你的身份。” “朱渝,恭喜你富贵更胜往昔,今后,我们就是敌人了。” “朱渝……” 夜风唿啸里,像有无数的妖魔在撕心裂肺地叫嚣。朱渝情不自禁地伸手掩了掩耳朵。 终于,一切都已经结束,疯狂的幻想如一只死而不僵的百足之虫,最后的一足也被彻底斩断、僵硬了。 越走越远,越走越远,身后一声巨响,那是城里刚刚点燃的贺岁爆竹,朱渝回了头,看着西宁府的方向,喉头一甜,大笑起来:“君玉,从此天上人间永不相见!” 第二十章 三月的微风吹绿了广袤的糙原,青海湖边已经是满眼的绿色。整个北方战线狼烟四起,一场残酷的决战已经拉开了帷幕。 第126页 西宁府进进出出的人马无不面色凝重,全是战争中正常的忙碌、紧张、期待或者说是兴奋。 傍晚十分,侍卫忽报有访客。 君玉和拓桑从大堆军用地图里抬起头,对视一眼,均有些意外。混战期间,路途艰险,谁居然会到这里来访?而且侍卫居然还会带这拨人进来? 两人来到帅府的会客室,屋子里已经坐了好几个人。君玉一见这一众人,不禁大喜过望。她挥挥手,所有侍卫全部退了下去。 她正要开口,可是,那一众人只笑嘻嘻地看她一眼,目光立刻转移到了她身边的拓桑身上,似乎对拓桑的兴趣可比对她大多了。 “先生、舒姐姐、曼青、非嫣你们好……” 拓桑神情自若地向一众奇异、欢喜又亲切友善的目光回礼。 虽然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拓桑身上,可是,面对这群生命里最重要的人,饶是君玉向来镇定自若,也不由得微微有些不自在地嘿嘿笑了一下。 拓桑向弄影先生和舒真真各自行了一礼,坦然道:“先生、舒姐姐,我和君玉已经成亲,战时仓促,没来得及通知你们。等战争结束后再请你们喝喜酒,请你们原谅。” 弄影先生点点头,十分温和的目光看向君玉,笑道:“君玉,我现在可是完全放心了。” 君玉红了脸微微点头,舒真真拉了她的手在自己身边坐下,曼青和非嫣对视一眼,曼青忽然做了个鬼脸,伏在她耳边轻声道:“我是叫他‘君公子’呢还是叫‘姐夫’?” 她声音微细,拓桑却完全听到了,回过头向君玉眨眨眼睛。君玉沖他笑笑,舒真真也笑了起来,对君玉道:“这小鬼头花样多,别理她。” 君玉嘆息:“还是舒姐姐好啊。” “哼,有了‘君公子’,我们这两个‘未婚妻’就不好了么?”非嫣忽然怒气沖沖地瞪了她。君玉想起她和曼青早年在京城的帅府扮做自己的“未婚妻”时应对皇帝的盘问时的唱作俱佳,再也忍不住大笑起来。 莫非嫣又瞪她几眼,自己也大笑起来。 一桌简单的酒席很快在帅府摆上,上好的竹叶青、新鲜的瓜果都是曼青她们在路上买来的。曼青倒了酒,笑嘻嘻地道:“上次我们来这里,乖乖,那可是吃的啥啊,所以这次聪明了,自己带些好东西来,犒劳犒劳两位‘君公子’,也算喝你们的喜酒了。” 君玉和拓桑对望一眼,众人都笑嘻嘻地举了杯子,痛快地喝了几杯。 弄影先生放下酒杯道:“现在战争已经开始,邓霆勇多次请战,你是怎么打算的?” 去年邓霆勇的5000人马投军后,邓霆勇被授命将军。他这5000人马和早年的胡王大军交手多次,个个骁勇善战,但是毕竟是糙莽出身,纪律性集团作战能力稍差,君玉便请了弄影先生去军中亲自训练,更装备了弄影先生早年研究出来的几尊火炮以及专门针对赤金族大军研究出来的一种特殊利刃,不但可以远攻近守,也极其适合马上战阵和近身互搏。 君玉笑了起来,“先生,我存了个心呢。邓霆勇这支人马原本强悍,作战经验极为丰富,实力其实强过好多正规军队,现在又经过了你的亲自训练和装备,所以,我是专门用来对付真穆帖尔的。” “歷代歷朝对边境的策略都是防守,但是无论是早前的胡族还是赤金族都能凭藉快骑绕过防守四处骚扰,防不胜防。这次,你干脆不再防守,而是派军深入进攻,一定会攻真穆帖尔一个措手不及。” “希望能一举成功吧。” 弄影先生想了想,又道,“朱渝这些日子以来,声势很勐啊……” 自新年后,朱渝出手狠勐,行动敏捷,几乎如有神助一般连续拿下好几个边境的小部落联盟政权。 “如今,朱渝的军队里主力并不是赤金族大军,很多是他攻服的其他部族联盟政权后接收整合的军队,人力物力都较强,这些军队只服从于他,他在里面有着绝对的威望。而且,据说就是这个月初,他还娶了南昭大王的女儿为侧室,大大加强了他的势力范围……君玉,如果朱渝真的忠于赤金族,只怕会成为这场大战你最大的阻力……” 君玉苦笑一下:“那我也只好等着他就是了。” 简单的酒宴结束后,舒真真道:“君玉,战争已经开始了,我们不能久留,今天来就是告诉你们,我们已经找好了一个很好很清净的地方,只等战争结束就一同南下……” 她说的那个地方正是弄影先生去年确定的,显然众人都认为不错。 君玉微笑着看向拓桑,此事她早已向拓桑提过,拓桑当时就十分贊同,如今听舒真真提起,自然毫无异议,二人都立刻答应了下来。 舒真真又看看拓桑:“为了准备离开,我结束了很多你在边境的贸易,因为我无法做得像你在的时候那么好……” “反正都要离开的,舒姐姐看着办就行了。只是要多辛苦舒姐姐了。”拓桑笑道,“以后,到了新的地方,我们再做也不迟。” 拓桑正和弄影先生叙话,这边,几个女子也正在话别。 君玉道:“舒姐姐,可辛苦你了。” 舒真真拉了君玉的手,低声道:“我不辛苦,我高兴着呢。你可知道,拓桑在边境的所有贸易都叫作‘君记’?” 君玉红了脸也低声道:“知道呢。这是他要养我的,他怕我以后受苦。” 舒真真喟然又欣慰道:“你这般本领,可拓桑还是挂念着你的未来,希望给你最好的。以前,我们一直担心你一旦离开了战场会不会只能孤独终老,如今,是再也不用操心了。这天下,真的再也没有比拓桑更适合你的男子了。” 曼青笑嘻嘻地看一眼拓桑,又看一眼君玉:“这天下,还真的没有比这二位‘君公子’互相更合适的了。” “我也这么认为。”君玉自己也点头笑了起来。 君玉和拓桑送了众人出城门。 走出门口,弄影先生又回头看着君玉:“君玉,有几句话我要对你说。” 君玉走了过去。弄影先生细细地看她好几眼,才低声道:“从朱渝攻下那些联盟的手段来看,他採取了很多灵活的手段,叫人琢磨不透。而且,他并不像其他赤金族将领一般屠城掠物,而是恩威并施,厉害非常。他从小不甘人后,如今依託赤金族,也绝非甘心情愿。男人一旦热衷于权力和胜利,有了瞄准天下的野心,就会变得心坚如铁,否则,也不能取得成功。权力的路上从来都充满了卑鄙和血腥,为此,他会不顾一切清除一切障碍,无论是谁挡了他的路,他都不会手下留情的。以前,朱渝对你可能还会留一些余地,今后,就很难说了。总之,君玉,你遇上朱渝一定要竭尽全力,他比真穆帖尔更难对付。” 弄影先生极少不厌其烦地说这么多话。君玉肃然道:“先生,我从来不敢小看朱渝。但是,既然迟早要面对,我也就放手一博就是了。” “好,这样我就放心了,何况还有拓桑帮着你。” 君玉深深地向他行了一礼,微笑道:“先生,您不要为我担心,我一定会好好的。” ※※※※※※※※※※※※※※※※※※※※※※※※※※※ 送走众人,二人回到书房已经是三更十分了。 烛光明灭地闪烁着岸几上的地图和作战方略。君玉慢慢坐了下来,用手揉了揉额头。 拓桑微微俯身帮她揉了揉,柔声道,“君玉,喝多了么?” 君玉点点头,闭了眼睛好一会儿又睁开:“拓桑,我真是担心朱渝啊!” “你担心他要称王自立?” “唉,我们真是想到一起去了。”君玉微笑起来,不过,这笑容很快就消失了,“朱渝本来就不甘心投奔赤金族,更不用说做赤金族的臣子了。据说朱丞相去年底已经死了,朱渝如今孑然一身再无顾虑,可是他竟然出手更快更狠,短短几个月,几乎超过了以前的所有战绩。从他在南昭的策略来看,并不仅仅志在攻城掠地,而且大肆收服人心,为他所用。如今战争开始,真穆帖尔一来需要他出力气,二来也无暇顾忌。看样子,朱渝必然趁这场决战大肆扩充自己的势力,甚至独立为王……” 赤金族各联盟虽然早已推举了真穆贴尔为大可汗,他手下的四大名将、几个儿子也个个能征善战,从而建立了比较巩固的政权。但是,相对本朝强大的中央集权,他们的这种联盟仍然并不是铁桶一般稳固,而周边的其他联盟更非赤金族的联盟,若有雄才大略者趁大战期间抓住机会,另起炉灶,也并非不可能。 第127页 “如果朱渝真有独立的雄心,这次大战将是他最好的机会。北方最大的两股势力西北军和赤金族大军越是两败俱伤,他的机会和空间就越大……” “是啊,我担心的正是这点。不过,也许是我想得太多了。” 拓桑凝视着她:“君玉,只怕你没有想多。如今,朱渝手里的兵力前所未有的强。一个人,手里所掌握的资源和势力越大,野心就越大。从我们收集的情报来看,朱渝大肆延揽人才为己所用,他自己也手段高明大有才略。就拿南昭来说,几方势力反覆角逐也没拿下,却叫朱渝轻易结盟,而且娶了南昭王的女儿……” “朱渝除了勇武善战谋略出众外,他还有个优点就是长得特别帅,特别风流倜傥,否则,那南昭王的女儿怎会做侧室都甘愿?你换了其他武夫试试?做王妃人家女孩子还未必愿意呢。这几年拼杀下来,朱渝除了因战功扬名,他的外貌更是传遍了糙原大漠。其他几方都缺少这种人才,所以只能干瞪眼……” 君玉笑嘻嘻的,眼睛上下转动盯着拓桑。拓桑给她这样古怪的眼神看得心里毛毛的,不禁道:“君玉,你看啥呢?” “如今,我西北军中也有了这号人物,英俊潇洒更胜朱渝,所以……” 拓桑失笑:“那我就只好牺牲自己用美男计了?” “嘿嘿,为什么是你去牺牲?”君玉大笑起来,“拓桑,你觉得自己很帅么?” “君玉,你绕了圈子嘲笑我?呵呵,不过,我倒真的忘记了,‘凤城飞帅’名满天下,‘帅名’更远远在朱渝之上。” 这段时间以来,整天埋首军情研究,君玉和拓桑开口闭口谈的都是战争,得知朱渝的信息后,心里更是沉重。此时看拓桑一脸无奈的样子,只觉得好久不曾有过的轻松有趣。 拓桑也是好久不见她那般慧黠的模样,自己也开心起来,拉了她的手:“君玉,如果无法迴避,那就面对好了。” 君玉听了他的语气,忽然道:“拓桑,你的语气跟先生好像。” “是么?出城门时先生就是在跟你说这事?” “对啊,他说朱渝不会对我手下留情的,嘱咐我万一要遇上了朱渝,就一定要竭尽全力。真穆贴尔加上了朱渝,真是让人头疼啊。” 拓桑拍拍她的肩,微笑道:“凤城飞帅从来都不比朱渝差,是不是?何况,你还有我呢。” “当然了。我虽然越来越厌恶战争,不过,对手越是厉害我就越是有了精神。” 忽然想起朱渝在西宁府外面的小树林里那般惨澹的笑容,想起他如今已经是孑然一身,君玉只觉得胸口发闷,酸楚得几乎要窒息过去。 “朱渝啊,你自己也亲口说过决不会手下留情,凤城飞帅又岂会需要你的手下留情?其实,战争是很多人的事情,并非单凭一个人的私念和情感就能够左右其走向。如果终有一天我们必须面对面厮杀,那就厮杀好了。” 四月,孙嘉率领凤凰军、白如晖率领的一支轻骑兵分别从云中和西河进发作为先锋。新台之围后刘之远一部趁势北上。而周以达早已深入到了大糙原深处。 一份份八百里加紧军情火速呈上。君玉和众将领正在细细研读每一份军情战报。 “真穆贴尔的四大将领兵分四路而来……” “里索纠集了西域的各部落联兵,我军遇阻……” “周将军遭遇额济纳的大军激战七日,斩杀了额济纳……” “孙将军击溃了留守的乌图大军,并杀死乌图,取得大胜……” “朱渝一部从肃州而来,声势兇勐,连破我军三道关口,伤亡惨重……” 君玉又喜又忧,喜的是乌图一部从糙原插下,孙嘉出动的是完全按照“凤凰战阵”训练的3万凤凰精兵,完全抛弃辎重深入追击,几乎将乌图的主力全部击溃。乌图最为真穆贴尔所倚重,并且是承袭“大可汗”的确定人选,首先拿下他,无论对真穆贴尔还是赤金族大军都不啻是重大打击。 君玉将其他军情暂且放下,单独拿起了朱渝这份。朱渝这部显然是真穆帖尔为缓解乌图失利的影响而布下的重兵。目前,孙嘉率军几乎在直捣赤金族老巢,如果在这个时候叫朱渝对攻过来,打开了西北军的屏障,就得不偿失了。朱渝率兵百战百胜军威正旺,如果叫他一路势如破竹,必将后患无穷。 张原曾和朱渝交手,此刻有些跃跃欲试:“元帅,和朱渝这一战……” 君玉知他因为早前和朱渝的一战落了下风,此后研究朱渝战法多时,早有和朱渝一较高下的雄心。她心里衡量一番,目前再也没有比张原更适当的人选,立刻同意了:“张原,明日你率一迎战……” 张原大喜,立刻领命而去。 天色已晚,今天得事情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 君玉坐在宽大的硬木椅子上,微微闭了闭眼睛。 拓桑起身,走到她身边,柔声道:“君玉,倦了么?” 君玉摇摇头,微笑着站了起来,双目晶灿:“拓桑,我一点也不累。部署了这么久,这一天终究来了。战略部署完毕,我的任务完成了一大半,现在,就看张原、孙嘉、周以达、刘之远他们的了。” 拓桑这些日子以来,深知她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一旦任命了将领便会给予绝对的权限,让他们放手一搏,因此,那些将领们常常会有出其不意的奇功和战绩。可是,今天,她虽然任命了张原,面色却并不轻松。 拓桑道:“你在担心张原?” “正是如此。朱渝可一点也不比真穆贴尔容易对付,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熟悉我的很多战法我也熟悉他的用兵。真穆帖尔的铁骑横扫西方几十个大邦小国,可是即使和前几年的西北军交手也是胜负过半,从来没有占据过太大的优势。现在,真穆帖尔之所以那么倚重朱渝,除了朱渝的战功外,更因为他熟悉北方、中原的传统战法。张原虽然运筹帷幄,可是较之朱渝,气势上还是弱了一截,稍有闪失就会造成巨大的损失。因此,我们不得不更加慎重。说实话,面对真穆帖尔这个手下败将,我还多少有点心理优势,但是面对朱渝,还真一点也不敢大意。” 拓桑见她眉心微皱,道:“君玉,或许我可代你和朱渝一战。” 拓桑从不逞强,所决定的事所说的话都有充分的把握。他天性温和厌战,来军中也不过是为了保护自己而绝非为了战争。 此刻,听得他沉稳的话语,君玉微笑起来,“嗯。拓桑,这次我真的需要你的大力相助,如果真的没有办法的时候,也只好为难你了。” “我早就准备好了,这有什么可为难的!” 君玉眨眨眼睛:“所以,我才这般有恃无恐嘛,呵呵。不过,我对张原还是很有信心的。”君玉拉了他的手,笑道,“其实,我是私心作祟,我需要你在身边替我分担,所以,不到最后关头,我们还是不分开的好。” 拓桑抚摸着她的头髮,笑了:“傻孩子,短暂分开了也会很快相聚的啊。” 君玉用力握着他的手:“能不分开,那不是更好么。” 第二十一章 大战正进行得如火如荼,六月的热风吹来的不仅是青糙的气息,更是四处瀰漫的血腥的味道。 禀报军情的特骑陆续往返。 “禀元帅,朱渝率军,连破我军关口,势不可挡,情况危急……” 君玉暗思朱渝来得好快,如今,真穆帖尔率军直下祁连山,根据方向判断正和朱渝呈南北夹击之势,在朱渝侧翼补充的,是真穆帖尔的第二子,占据了更为重要的位置。显然真穆帖尔在老巢失利后,已经决心背水一战,往西域发展。 “十日前,张原率军迎战朱渝,可是遭到一股伏兵突袭,伤亡惨重……如今,朱渝大军眼看就要破关而来……” 君玉衡量了一下,张原虽然人马折损,但是如今退守关口,任朱渝再厉害,张原再坚持三五日是没有问题的。 如今军中虽然还有少数将领待命,但是,足以迎战朱渝的却一个也无。她环顾四周后,毫不犹豫地看向拓桑:“拓桑,还是要轮到你了。明日,你率军阻击朱渝,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破关而入。否则,他和真穆帖尔联手夹击,后果就不堪设想了。不过,朱渝来得实在太快,只要他一破关,真穆帖尔第二子立刻就会通关而入,到时就会全盘打乱我们的计划。胜负可谓在此一举。” “你放心,我无论如何不会让他的大军度过关口。” 第128页 “昨日耿克刚赶回西宁,他随我征战多年,会协助于你的。而张原虽然暂时失利,也一定会坚守下去,寻良机反击,我对他很有信心的。” “君玉,你如今坐镇中军,真穆帖尔又兵逼祁连山,虽然不出我们所料,但还是大意不得。耿克随你多年,还是随你留守好了。” 君玉笑了起来:“中军里都是跟真穆贴尔交手已久的精兵良将,我准备充分着呢。” 夜幕刚刚笼罩了西宁府。由于队伍明日三更就要出发,军中早已下令,将士都早早地开始休息。 帅府大营在寂静中显得分外空阔。外面戒备森严,君玉的卧室兼书房里也灯火通明。 君玉从案几的大小军情里抬起头来,拓桑也正抬起头,帮她将处理分类好的公文放在一边,微笑道:“君玉,明天你就要独自辛苦了。” 君玉点点头,忽然道:“拓桑,你猜朱渝到底是什么打算?” 拓桑想了想:“如果朱渝真有自立的野心,他目前有三策。趁真穆贴尔和我们决战之时挥鞭北岭,直捣真穆贴尔老巢,彻底将真穆贴尔拒之关外是为上策。联合其他部族据地力扰,使真穆贴尔疲于奔命是为中策;收復某几部族安做土王是为下策。” “朱渝会取哪一策?” “端看他的胆量了。他现下是真穆贴尔座下力将,真有叛意也不会不有所顾忌。真穆贴尔一旦获胜或者受损不大实力保存,将会立刻全力对付他。目前来看,朱渝并无与真穆贴尔正面抗衡的实力,估计他会随着战争的进程来作出权衡。在没有作出决定之前,这一战,朱渝一定会尽力,如果战胜则消除了真穆贴尔的猜忌,为自己树立绝对的威信。即使受损,那对他的实力也丝毫无损。” “正是如此,所以你更要小心谨慎。” “你放心吧,君玉,我会的。” 拓桑起身走到她身边,抱住了她越来越削瘦的双肩:“君玉,我不在的日子里,你要好好保重。” 君玉侧身抱住了他的腰,笑了:“拓桑,战争虽然已经到了最严酷最激烈的阶段,但是,我相信距离结束也不远了。你放心吧,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倒是你,不要总记挂着我,也要照顾好自己。” 两人相拥了一会儿,拓桑看看她有些凌乱的髮髻,伸手轻轻为她将髮髻解开,拿起案头的一把梳子,轻轻为她梳起了头髮。 那轻柔的手在头上穿梭,君玉微微闭着眼睛:“拓桑,我好希望战争快点结束。这样,你就可以天天给我梳头髮了。” 拓桑慢慢地梳理着那满头的青丝,又侧头凝视片刻那张略微有些疲倦憔悴的面容,微笑道:“君玉,你太累了。等战争结束后,我们寻个快乐的地方,你就好好在家里休养,什么也不用操心了。待你养好精神后,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无论怎样,我都陪着你。” 君玉沉默好一会儿,才嘆息一声:“拓桑,自认识你以来,你为我做了许许多多事情。这些日子,也全靠你为我分担为我出谋划策,你一点也不比我轻松,可是还要百般照顾我。我们成亲后第二日就不得不咫尺天涯,而我自己,不要说尽到妻子的温柔体贴,我甚至从来不曾好好照顾过你。” 拓桑微笑着抚摸她的头髮,“傻孩子,你天天操劳,能够为你分担照顾你可都是我梦寐以求才得来的啊。虽然是咫尺天涯,但是只要能够和你在一起,我已经觉得很幸福了,而且——”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等战争结束后,我们还有千千万万个良宵可以共度呢……也不急于一时,是不是?” “嗯”君玉红了脸,点点头。 这微微的一抹红晕让她略微憔悴的面容瞬间光彩夺目。拓桑轻柔地拍了拍她的脸:“君玉,待战争结束后,你一定要先好好休养一段时间。” 君玉笑了起来:“嗯。战争结束后,我就什么也不管了。我们先去游山玩水,然后开办一所书院,你做山长好不好?” “好啊。我就做个严肃古板的老山长好了,”他轻轻贴在君玉的耳边,“等以后我们有孩子了,我就板了脸吓唬他……” 君玉的脸更红了:“拓桑,你又说胡话了。” 拓桑抱住她,喟然道:“开办书院,我们的孩子就在里面念书,这不是很美好的生活么!” 君玉点点头,贴在他怀里,“嗯,我非常期待这一天早点到来。” “这一天很快就会来的,君玉,我真是嚮往啊。” 君玉看了看时间,已经不早了,拉了拓桑的手:“三更就要出发了,你早点休息吧。” 拓桑点点头,君玉拉住他的手却并不松开,柔声道:“拓桑,今晚,我们……” 拓桑看着她柔声低语的模样、她的双眼里面的无限柔情,克制了许久的爱恋激情如洪水一般瞬间决堤,眼神燃烧如夏夜的闪电,急切而又轻柔地抱起了她…… 两人成亲以来,只有过当天的洞房花烛。两人情浓如蜜,又克制已久,如今分别在即,难捨难分,更是极尽缠绵缱倦。 两人在无比的激情欢愉后紧紧相拥,丝毫也没有睡意。再有一柱香时间,集合的钟声就要敲响。 拓桑轻轻在她耳边道:“君玉,时间快到了……” “嗯……” 君玉左看看右看看,拓桑的一身戎装已经整理停当。这是她第一次亲手为拓桑细心整理,心里又甜蜜又温馨。 “好了,君玉,不用弄了。”拓桑看她歪着头为自己整理盔帽的认真样子,不由得笑了起来,一把抱住了她。君玉也紧紧抱住了他,低声道:“我等着你凯旋归来呢。” “君玉,放心吧,我一定会的。” 走出门口,拓桑看看君玉,君玉也微笑着看着他。这是二人成亲以来第一次分别,拓桑转身走回几步,拉了她的手:“君玉,你一定要好好保重。” “我会的。拓桑,你也要保重。” 外面,大军已经整装待发。 君玉微笑的目光掠过众人,拓桑点点头,深深看她一眼,上马飞奔而去。直到他的背影完全看不见了,君玉才回过头来,心里竟然掠过一丝微微的感伤。 她心里一凛,立刻深深吸了口气,回过神来,需要自己亲自指挥的大战,也迫在眉睫了。 第二十二章 关口驻营。 朱渝刚刚视察了军情回到临时搭起的营帐。 朱四槐迎了上来低声道:“二公子,如今乌图和额济纳的大军都已被击溃,虽然赤金族大军损失惨重,不过里索一部兵精将勐,进可攻退可守占据很大优势……真穆帖尔亲自指挥的大军也大胜了一场,目前已经挺进祁连山,只要越过了这道屏风,就可以直下西宁府……” “真穆帖尔攻占祁连山又如何?战局正完全按照君玉的预测发展啊!”朱渝想起怀里藏着的那本《凤凰军略》,那还是几年前自己和君玉携手作战时君玉送给自己的。当时,这本兵书尚未完成,他想,如今,这兵书早已完成了吧? “孙嘉率领的凤凰军深入糙原千里,截断了他们的退路;周以达率领的轻骑兵也已经最大限度地消灭着赤金族老巢的有生力量。看样子,真穆帖尔已经钻进了君玉布下的局,很难突破祁连山了……不过,真穆帖尔也非庸手也许已经意识到这一点了,他的第五子鏖战的关头已经保留了向西域和外糙原撤退的路线,而他的几大将领也在从西征的路上往回救援。君玉要想彻底赢得这场胜利也需要付出不小的代价就是了。不过,现在西北军军心正旺,几乎是所向披靡,君玉麾下又有几名非常杰出的将领,这一战,君玉的赢面大得多啊。” “西北军一向腐朽,这几年战斗力竟然提升得如此迅速,也实在出人意料。” “君玉治军严谨,又善于发掘和重用人才,她整顿西北军时,曾调来3000凤凰军做榜样,据说,那三千凤凰军可以在大雨里操练几个时辰也无一人倒下,而训练期间,君玉本人也全程参与。主帅如此,其他人怎敢偷懒?如此魔鬼训练几年,西北军想不强都难。” 朱渝想了想又道:“这次决战,从出动的兵力来看,君玉并不只是西北军统帅,她完全合理调动了整个北十三省的兵力,在整个北方边境部署好了战阵就是要彻底击溃赤金族的主力,甚至不容真穆帖尔逃窜。否则,孙嘉、周以达等怎会如此有目的深入进攻阻截?” “本朝歷来严格控制武将的兵力范围,昏君竟然给予她如此大的权力?” 朱渝点点头:“我们和真穆帖尔当初都没想到她有如此大的权限,因为按照本朝的军事制度和律令那是根本就不可能的。想必昏君正是因为早已知晓她的身份,不忌惮她功高震主。据密报称,孟元敬曾亲到军中,想必那时君玉提出的战略部署已经被批准。昏君此举,正是一劳永逸的大手笔,不然,大军的战略物资怎会准备得如此充分?” 第129页 朱四槐道:“昏君一向刻薄猜忌疑神疑鬼,虽然君玉为女子,也难以料到他会如此放手一搏。” “倒是我忽略了。别忘了还有孟元敬在朝中为她竭力周旋担当。孟元敬和君玉那可是生死之交。有他周旋担当,昏君不啻拿了当朝首辅阖家满门作为人质,还有什么可担心的?何况昏君虽然猜忌,但是向来只猜忌君玉的身份,从来不猜忌她的野心。君玉两次进京,只上过两次朝,纵然有什么大事,昏君也只得亲自到她府邸私访。这天下,除了她,谁人还敢端如此大的架子?因为她本领虽大却根本无心为官又孤身一人毫无牵挂。清高孤傲之人往往并不是枭雄也不是野心家,何况她还是一个女子。昏君想必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所以放心让她一搏,待她护住半壁山河,自己也可博个雄主明君的形象……”朱渝看着远方的天空,“爹以为昏君和老昏君差不多,却不知道他比老昏君厉害多了,所以才有朱家的灭门惨祸……” 朱四槐想起朱家株连九族的大祸,低了头,也觉悲痛万分。 朱渝看他悲痛的模样,冷冷一笑:“朱四叔,也许有一天,我们会剑指中原,拿下昏君的首级祭奠朱家的所有亡灵。” 朱四槐立刻振奋道:“是,二公子!” 二人正说话间,一铁骑奔回:“驸马,二王子被一支大军突袭,如今被困武威,要求驸马救援……” “哦?”朱渝来了兴趣,“二王子那个位置距离张原最近,张原这小子被围怎么能脱困而去,还居然到了武威?” “这支大军先是佯攻关口,却另出奇兵自金城渡河,攻了二王子一个措手不及。但是这支奇兵的领军者并非张原。” “却是谁人?” “战后,我们才探知,为首之人被称为‘君公子’,无军衔,探不出来歷……” 朱渝若有所思:“好了,知道了,退下吧。” 这报信使者是真穆帖尔第二子手下一名心腹侍卫,焦虑道:“驸马,请立即发兵支援二王子。” “好。”朱渝话音刚落,朱四槐使个眼色,点了点头,一刀已经刺穿了这使者的背心,很快将人拖入帐篷掩藏了起来。 如今真穆帖尔的长子、第二子都死了,其他两个又大败,只剩下个里索,想到绊脚石一个一个正在清除,朱渝嘴角露出了一丝冷笑。 朱四槐道:“那领军之人为‘君公子’?莫非是君玉亲自来了?” “君玉是主帅,坐镇中军,怎会轻易前来?好一个‘君公子’!居然想来这招围魏救赵。殊不知,我正等着‘魏’被灭亡呢。” “我们要不要趁他来不及赶回之前强攻关口?” 张原虽然遭到伏击却毫不慌乱,很快调整了策略,相持好几日,朱渝大军虽然占尽优势也不能轻易攻破关口。 “张原本是一个无名小卒,被君玉提拔后屡出奇计,是君玉帐下最得信任的将领之一。这次他虽然一时失手,却立刻想出办法扭转局面,他这种因为知遇之恩而忠心耿耿又有谋略之人,只怕战斗到最后一刻也决不会放弃的,我们要强攻,代价就太大了……”朱渝摇摇头,“这种人最难对付,可惜君玉帐下这种人还有好几个。” “那,我们怎么办?” 朱渝暗想,君玉既然派出张原来对付自己,对他的器重也是很明显的。君玉迟早会离开军中,到时,张原等人必然就是未来西北军中的中流砥柱,多留一个就多一份威胁,不如趁早拿下。 “如今,真穆帖尔几子伤亡,我们更应该趁此机会用胜仗树威,也探探这支大军的军力。那‘君公子’既然能出此奇兵,必然还有其他高招。趁他未赶回救援之前,我们要不惜代价先拿下张原。” “好。我即刻传令下去。” 朱四槐传令回来,仍旧有些好奇:“这‘君公子’到底是谁呢?” 朱渝冷然道:“这天下,最着名的‘君公子’有两个,一个是凤城飞帅君玉,一个是在边境有很多大买卖的‘君记’主人‘君公子’……你可知道,这个‘君记’君公子是谁?” “是谁?” “正是拓桑。今年正月,我曾派了专人调查此事。他在边境市场鼎鼎有名却又神龙不见首尾,许多人都将他视为一个传奇人物,因为他在短短两年时间内就忽然冒出头。不过,他去年底已经将名下所有的生意交给其他人打理,自己随了君玉到军中。” “他这么厉害?” “你别忘了他的极其特殊的身分和本领,他本来就是个传奇。他这种人,无论做什么都会很厉害的。他曾为了君玉死而復生,如今大战当前,也一定会不惜代价帮助她的。一个君玉已经够厉害了,如今再加上一个拓桑,我倒要看看君玉拓桑二人联手,又会厉害到什么地步。嘿嘿,朱某也未必就会输给他们。” 朱四槐跟在朱渝身边多年,深知他迷恋君玉,也知道那三人的情仇纠葛,不禁立刻道:“二公子,你……” 朱渝笑了起来,“你放心,我对君玉早已彻底死心。战争并不是逞个人意气的时候,这场破关之战我自然并不是针对君玉和拓桑。毕竟,现在,她二人也不过是我的诸多敌手之一而已。这天下自古以来皆是成王败寇,我朱家上下一千多口人也不能白死,是不是?” 朱四槐见他神情自如,全然放松,看样子已经彻底抛下过往的一切,不禁大喜,嘆道:“公子,其实这天下绝色女子何其多,你早日抛开一切也是好的。” 朱渝看他如释重负的样子,大笑起来:“朱四叔,这些年,我一直迷恋一个从来不曾对我有过丝毫情意的女子。如今想起,方觉又奇怪又荒唐又后悔。无论她有多好多难得,可是,她眼里心里从来没有我,我又何必以她为念?如果早点把针对拓桑的精力投入来帮助我父亲,朱家何至于株连九族!其实,这世间上,还有很多比迷恋一个女人更重要更有趣的事情。天涯何处无芳糙!只要睁开眼睛,这天下各种各样的美女何其多,真心也好假意也罢,尽欢就好。我大哥当初要是明白了这一点,也不会那么年纪轻轻就走上绝路了!” ※※※※※※※※※※※※※※※※※※※※※※※※※※※ 朱四槐听得他这席话,大大的松了一口气,正要说什么,忽见一骑快马奔了过来,正是朱渝麾下一名十分得力的亲信侍卫,已被派出好几天了。 朱渝见了他,立刻进了营帐,侍卫跟了进来,朱四槐一挥手,里面的四名卫兵暂时退了下去。 侍卫拿出一封密函,低声道:“驸马,小人带回了小回王的盟书。如今,小回王陈兵一方,若驸马有需要,他会随时出兵的。” 朱渝大喜,飞快地仔细看了密函,然后收在怀里:“你辛苦了,先下去吧。” 朱四槐也有些眉飞色舞:“二公子,我们当前该如何打算?” 朱渝低声道:“其实,我并不在意这场战争的结局,君玉和真穆帖尔来个两败俱伤自然是最好不过。真穆帖尔完全溃败灭亡更是好上加好。在局势未明朗之前,我们先要保存实力,无论战争的结果如何,我们都是赢家。如今,南昭王那边已经铺好路没有大的障碍,而小回王那边,下个月就可以迎娶小回王的女儿巩固双方的联盟……” “二公子,你前些日子宠爱南昭夫人已经惹得公主极为不满,大发雷霆好几次了。公主仗恃了父兄的力量,为所欲为,从不将丞相和三公子放在眼里,有一次,她只是看三公子不顺眼,三公子顶撞了她一句,她就抽了三公子一鞭。南昭夫人过门后已经被她打了几顿了,如今再有小回王的女儿,她天性悍妒,只怕不知会闹成什么样子。” 上个月,趁朱渝外出,公主曾打得那南昭夫人的脸青一块紫一块,几乎半个月后才恢復了一点颜色。随后,朱渝攻下一个联盟小政权,得到一件极为罕见珍稀的精美首饰。他回来的当晚,南昭夫人极意承欢,伺侯得朱渝十分满意,于是就将这件首饰赏给了她。谁知第二天公主就知道了此事,找他大闹一通又去找那南昭夫人的麻烦。当时,朱渝亲自见到那两个女人对骂,骂着骂着就升极成了厮打。 朱渝虽然从小见惯了相府里父亲的三妻四妾勾心斗角,却从来没有敢于这样公然大打出手的。这让他觉得又开心又兴奋,忽然间发现生活里其实有很多乐趣。当时,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观战,想看看究竟谁比较厉害,而且心里一动,想立下一个规矩:以后有战利品封赏妻妾时,何不每次都让她们对打一场?谁打胜,谁就得到最多最好的。但是,一想到善于骑she的公主十分强悍,如果打架的话,大概每次都是她赢,没有悬念就索然无味了。 第130页 想到那个场景,朱渝不禁大笑起来:“真穆帖尔早有防我之心,将我军中的赤金族精锐大部抽调给了乌图。如今,我军中主力几乎都是我自己打下来的异族军队的整合。君玉对这场大战筹划已久,真穆帖尔虽然还有四大将领正从远途赶回勤王,不过他的胜算依旧并不太大,端看他溃败的程度如何而已。此战之后,公主还能不能维持自己的公主身份都很难说,她和各位侧室轮番对打也不打紧,只要不打死人我无法交代就可以了。” “如此甚好,那个小回王的女儿比南昭夫人更娇怯怯的,要按照她这种打法,只怕几天就打死了,如此一来,我们不但不能藉助那方势力,反倒成仇,苦心岂不是白费了!” 朱渝想起小回王的女儿那娇怯怯的模样,这次是满意地笑了起来。他上次去下聘时见到了小回王的女儿,果然名不虚传。她素有回疆第一美女之称,又性情柔顺,琴棋书画无所不精,温柔婉约胜过江南女子。朱渝寻思现有众妻妾中,公主妒悍粗鄙不知礼仪,南昭夫人过于艷媚而且南昭王女儿众多也并不是十分在意这个女儿。但是小回王只有一女视之为掌上明珠,衡量之下,无论是品貌还是家世的助力,都远超另二位夫人。所以朱渝早已打定主意,要迎娶为正室。 “我以正室之礼迎娶,谁敢打她?公主要是再敢过分胡闹,坏我大计,大不了将她扫地出门。” 朱四槐点点头,又小心翼翼地道:“二公子,你快到而立之年,也该有子嗣了,不然老爷泉下有知,也不会心安的。” 朱丞相在世时不知多少次因为此事和朱渝争执,朱四槐兄弟也旁敲侧击加以劝说。如今朱丞相已死,生怕朱家绝后的朱四槐更是忧心,见此良机,立刻又提了出来。 朱渝想起父亲,沉默了一下,才笑道:“朱四叔,你放心好了。此战之后,我再多取妻妾,让朱家开枝散叶就是了。” 朱四槐第一次听得他满口应承,真比见到小回王的盟书更加欣喜,立刻转了方向,对着远方合十行礼:“老爷,你的心愿就快要达成了。” 朱渝看一眼朱四槐欣喜的神情,远方,又是一骑快马奔来:“驸马,我们得到消息,有两大将领已经从西方赶回增援,如今,正在从大糙原插下……” 朱四槐面色一变:“他们来得好快!” 这两人是真穆帖尔军中最着名的四大将领之二,最是能征善战,对真穆帖尔也是忠心耿耿。若是让这二人赶到,战局如何,实难预料。 朱渝盘算,如今自己最好的机会是北上糙原,将真穆帖尔拒之关外。可是,目前北进之路有败逃的二王子,还有那两只拦路虎,此时冒险北进,真穆帖尔立刻就会察觉自己的意图。朱渝权衡轻重,真穆帖尔虽然一时三刻脱不了身,但是那两路将领统率了10万最剽悍的哥萨克战骑,如果正面相逢,岂不功亏一篑? 他看了看地图,过了张原把守的关口,后面是西北军的大后方,虽然需要绕道,但是可以完全避开双方的主力,轻松北上,再加上结盟的小回王的接应,可谓最稳妥的方案,甚至可以趁机打一回秋风,将西北军的粮糙重地截断,为己所用。 如今,朱渝全靠手里这支整合的大军,绝不容许有所闪失,想到通关北上,是付出代价最小的选择,他立刻做出决定,一日之内,无论如何要拿下关口。 关口,几乎每一寸土地都浸染了鲜血。从黎明起,这场惨烈的厮杀从来没有稍停片刻。到得黄昏,关口内外已经尸横遍野。朱渝站在一处高地看去,只见张原亲率士兵来回冲杀,浑身已经伤痕累累依旧指挥若定。 短兵相接后已经是近身肉搏,朱渝的大队弓箭手虽然蓄势待发,但是投鼠忌器,一时尚未行动。 “二公子,这小股西北军无不以一敌十,张原也真是个人才。” 朱渝笑了起来:“拿弓箭来,我倒要看看张原有多强……” 一名侍卫马上递上一张弓箭,朱渝张弓瞄准,“嗖”地连续两箭she出,分she张原和他的坐骑。张原正在拼杀,听得长箭破空之声,已经躲闪不及,坐骑一声惨嘶倒下,他赴地便倒,另一支箭已经到了他的胸口,饶是他身手不错,躲闪及时,那一箭依然she中了他的侧胸,顿时摔倒在地上。 正拼死苦战的兵士尚未见到主将倒地,张原已经咬紧牙关,也不管肩头血流如注,又飞快跃上了一名侍卫的战马,阵容丝毫也没有慌乱,大喝道:“大家奋力顶上,元帅派来的援兵很快就会到了……” 朱渝见张原如此临危不乱拼死抵抗也不由得暗贊他是条汉子,而更可怕的是那些普通士卒竟然也全无慌乱溃败迹象,如此绝境之下,也环环相扣互相救援,团结奋战的牢固结合,让坚持到最后的小队人马成了血肉城墙一般。 朱渝退后一步,果断地道:“弓箭手上前听令,破关后这队西北军一个活口也不许留。我军因此而牺牲的所有将士,抚恤每人家属500两银子,若有胆敢抗命溃逃者,就地格杀。” 他想了想又道:“留张原一个全尸。” 弓箭手领命,瞬间,箭簇如蝗虫一般不分敌我向交战双方的士卒身上she去,绝大部分人顷刻间变成了箭刺猬。 第二十三章 天空布满了乌云,霎时雷声隆隆,盛夏的黄昏眼看马上就要下起雨来。 隆隆的雷声里忽然夹杂了一阵金鼓之声,外面的大军立刻出现一阵骚动,一支人马已经杀开一条血路从侧翼向关口冲来。 领头之人骑着一匹万里挑一的白色骏马,瞄准了那对弓箭手弯弓连发,用的是一种十分特别的大弓。 大军中的部分赤金族士兵不由得大惊失色,这种罕见的大弓正是赤金族二王子的独门大弓。二王子天生神力凭藉这弓箭冲锋陷阵名声大震。如今,他的独门大弓却到了这个谪仙般的男子手里,再经他手she出,所发挥的威力较之二王子又何止强了百十倍,他每一次连发三支,支支穿胸而过再she向后面的人。因此,他连发几次后,那队正在拼命she杀的弓箭手立刻乱成一团,慌乱冲撞逃命再也顾不得其他。 倒下的人越多,大军骚动得越厉害,前面的朱四槐细看一眼,那人正是拓桑,立刻掉转马头奔了回来,大声道:“二公子,拓桑回来得好快,全歼二王子的大军后,神速回防……” 朱渝这时也早已发现了这个所向披靡的男子正是拓桑。他心里一凛,拓桑早前并非“围魏救赵”,而是算准了自己绝不会救援二王子,是以从容地拿下这个最大的威胁后又从容回军。看他手里那支着名的大弓,显然二王子已经被彻底打败。 “拓桑啊,你这个该死的妖僧,居然连我的不臣意图都完全算计进去了!” 这个对手是拓桑,是自己恨之入骨的人。自己百战百胜,莫非在情场上彻底败给拓桑,第一次战场相遇也要败给他?” 这时天空已经下起大雨来,乱军冲撞中,这支由几个部族融合的大军,单论个体都十分彪悍善战,但是在这种恶劣的天气下就难以成阵了,虽然不至于溃退,却也越来越混乱。朱渝望去,拓桑已经飞身跃上了关口,而他身后的那支精兵,即使在大雨里也丝毫不乱,正是君玉从凤凰城调来的3000作为练兵榜样的精锐凤凰军! 豆大的雨滴飞溅到眼睛里,一阵火辣辣的疼痛,他咬紧了牙关:君玉,你居然派出了拓桑来对付我,你还真是把我当成了劲敌!天下人都可以视我为仇,可你怎能以我为敌?也罢,在你心目中,拓桑完美无缺无所不能,你难道不知道这世界上完美无缺的只有传说中的神么?可是,我从来不相信有什么无所不能的神,虚伪的完美都是假人。我就是要先打破你的这个神像,让你明白所谓的完美其实都是不堪一击的! 心里最后的一道藩篱也被冲破,朱渝忽然觉得浑身轻松,十分平静地道:“传令下去,立刻改变计划,我倒要看看那个活了几辈子的妖怪到底有何三头六臂!” 瓢泼的大雨倾泻而下,朱渝的大军已经暂时撤离。张原在马上晃了几晃,还是没能坐稳,身子前倾倒了下来。一名断了一臂的士兵去扶他,一只手扶不住,两人都摔倒在地。 两人在浑身的泥浆里忽然被两只手拉起,张原胸口的血和泥水混合在一起已经看不出颜色了,见了来人,只奄奄一息叫得一声:“君公子……” 拓桑无暇多说,一挥手,众将士已经扶起了这群苦战到底的伤兵残将。 关口内外都是横七竖八的尸首,大雨中,营房的空气里都是血腥味。张原率领的1万人马和原来驻守关口的大军,经过一场惨烈的伏击和连续几日的搏杀,如今,竟然只剩下不到50人。这倖存的50人不是身受刀伤箭伤就是断手摺脚,几乎无一完人。 第131页 张原虽然伤得严重,不过好在不是致命处,拓桑给他包扎好伤口,暗贊他有勇有谋忠勇兼备:“张原,你还是护住了关口!” “我在元帅面前请令,就决不能辜负元帅的信任!不过,君公子,这次却全靠你及时赶到救援,若是稍迟一步,我就真成了大罪人了。” 拓桑点点头,朱渝按理应该赶去配合真穆帖尔的决战,可是却死逐这关口,果真是有重大图谋。他寻思,自己只来得及率最精锐的3000凤凰军赶到,主力尚在50里外,今天的突袭,朱渝一时判断不出大军的动向,更因为这场大雨,让朱渝不得不暂时撤军,不过,他仍旧驻扎关口,呈包围之势,加上兵力占据了绝对优势,只恐雨一停立刻又会发起进攻。 雨已经逐渐小了下去。 张原重伤在身却完全躺不住,几欲翻身坐起:“君公子,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拓桑看了看外面漆黑的雨夜,思索了一下:“朱渝现在应该已经派兵去拦截我们的主力,好让这里变成孤关。他的时间也很急迫,估计明天就会大举进攻关口。” 这时,雨已经完全停了,十五那轮又大又圆的月亮并没有被刚刚的大雨完全赶走,又重新升上了天空,张原焦虑地道:“虽然是夏天,我们也不能指望天天下雨,明日……” “传令下去,明日白天保存体力防守,晚上出其不意反攻。” 张原疑惑不解地看着拓桑,心道,明晚是十六依旧是月圆时,亮如白昼又如何出其不意反攻?但见拓桑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他见识了拓桑“围魏救赵”,远程奔袭的能力,此举彻底清除了真穆帖尔第二子向祈连山进发增援的危险,虽然仍旧有所疑惑,便也不再多问。 果然,第二日黎明时刻,朱渝的大军就发起了勐烈的进攻。三千凤凰精兵力守关口,朱渝虽然兵精将勐一时三刻倒也攻不进去,加上那支西北军的主力虽遭拦截,但是仍旧撤出了小部分往关口增援。到得黄昏十分,朱渝见守关的凤凰军已经死伤过半,再无疑虑,当即下令今晚强渡关口。 入夜。 一轮明月早已升上天空,十六的月亮比十五更圆更亮。 如此的月色之下却是一片人吼马嘶的搏杀之声。张原眼看这支精锐的凤凰军已经死伤越来越惨重,焦虑地看看头顶的月色,忽见一声擂鼓之声,正是拓桑亲自敲响了战鼓,他再抬头时,忽见天边那轮满月隐去了大块,逐渐变成了柳叶样的一弯。他不禁大喜过望:“君公子果然神机妙算,这场月相盈亏果然来了……” 激战双方忽然停了下来,朱渝军中的一些异族部落的士兵忽然惊恐万状地大喊起来:“天狗把月亮吃了……” 这时,朱渝也发现了这个景象,他略懂历法,知道这种现象不过只有2个时辰而已,可是,他军中的少数族士兵本就蛮昧,哪里懂得这许多。逐渐地,那一弯柳叶样的月光也不见了,天空完全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众士兵大骇,不由得在一片黑暗下慌乱溃退。 他心里一凛,刚一声令下“撤军”,一支早已做好准备的凤凰军在拓桑的亲自率领下已经冲出关口,向乱军中杀来…… …… 待得月色重新升起时,混乱的大军早已撤退。虽然有这场月相盈亏,可是朱渝下令得早,并未受到多大损失。 后面马蹄声阵阵,正是赶来的西北军主力。为首的将领有些垂头丧气:“君公子,朱渝大军转移了方向,并未和我们碰上。” 拓桑点点头,他精通历法即使早年密室清修单凭唿吸吐纳也能准确判断出月相盈亏,早已算准这两日的盈亏,专门留下了主力在后面一分为二,一支佯装为朱渝所阻截,一支赶回夹击想出其不意灭掉朱渝大军,不想付出了佯攻的大半兵力做代价,再加上如此一场良机,也没能重挫朱渝,让他保全了大部,一时也无法可想了。 月亮重新升起,几十里外的营帐里,混乱的大军早已肃然成阵。 一骑快马火速飞驰进来,士兵下马,“禀报驸马,往祈连山方向增援的其中一路将领遇上了刘之远的大军……” 朱四槐面有喜色,忽道:“二公子,现在他们双方追逐远去,直下糙原的路途已经被打通大半,众人也无暇顾及我们,我们不如改道……” 朱渝断然道:“不,立刻整军再战拓桑,我们的兵力远胜于他,该死的老天也不会一直照顾他的!一日之内,我们无论如何要拿下关口,砍下拓桑的狗头!” “二公子!”朱四槐提高了一点声音,“再战下去即使获胜,我们也要大受损失!保存实力最为重要,如今直下糙原是代价最小最好的选择。既然你早已死心,彻底抛开了旧事,现在又何必意气用事,错过良机?” 朱渝心里一震,好一会儿,才大笑起来:“也罢,我又何必和拓桑斗气!立刻下令改道,全速向糙原进发!” ※※※※※※※※※※※※※※※※※※※※※※※※※※ 拓桑站到关口的高地上看着朱渝撤军的大方向。 众人都十分意外,张原疑惑地道:“朱渝占了巨大优势,何故仓促撤军?” 这时,拓桑几乎已经完全断定了朱渝的不臣之心,他果然趁机作出了上上之选。好在他这一退却,西北军压力顿减。他暗道:朱渝啊朱渝,你倒不折不扣真是个枭雄的料,把握良机不逞意气之争,这一退去,定能成就一番业绩。 拓桑心里如是想,面上却丝毫也不流露出来,遥望大糙原的方向道:“这对我们来说是大好事啊!” 他想起君玉坐镇中军迎战真穆帖尔,现在也不知情况如何了,虽然对她充满信心,但是终究十分挂念,立刻重新布防了关口,只率了剩余的一千余凤凰军飞速往祁连山方向而去。 这半年多来,他和君玉无时无刻不在一起,如今分别这些时日,只觉得度日如年,真恨不得立刻就可以赶回去看到她。白色的骏马驰骋飞奔,他想起君玉那样神采奕奕的笑脸,恍若眼前,不由得微笑起来:“君玉,我回来了!” 边境的黎明。 人吼马嘶,纵横奔腾,乱箭如雨,血肉飞溅。不时,还夹杂着火炮的隆隆之声,那是弄影公子设计的几门火器终于派上了重大用途。 激战多日,战场早已从祁连山转移到了边境。 “报告元帅,前方发现里索大军的先锋……” 里索一部正是真穆帖尔留下的退路,攻守皆可。原本是得胜返回的周以达率军阻截,可是他居然抄捷道绕过了周以达的大军,及时赶来。 里索并非泛泛之辈,从他力舍周以达救援真穆帖尔就知道了。若让他和真穆帖尔汇合,立刻可以扭转形势,再加上赶来增援的赤金族几大将领,双方优势只怕会顷刻反转。 “报告元帅,真穆帖尔率部分精兵正在突围……” 远远看去,赤金族大军忽然杀开一条血路,直往包围圈的侧翼冲去。绕过侧翼,冲破边境,就可以和赶来的援军汇合。尽管他的老巢已经被刘之远荡平,可是若叫他逃回大糙原,只怕假以时日又会重整旗鼓捲土重来。 这时,一骑快马奔回,正是弄影先生。 “先生,里索一部绕过周以达赶来了!” “若是叫他接应了真穆帖尔,我们就前功尽弃了!” 君玉点点头,心里有些焦虑,转向身边的卢凌,正要下令,弄影先生立刻道:“君玉,我率人去阻截他!卢凌就留下协助你好了。” “先生,我这里大局已定,而且拓桑快赶回来了。” “拓桑还没有回来呢!”弄影先生摇摇头,一声令下,率众而去。奔出去老远,但见得真穆帖尔突围之势越来越勐,虽然君玉这里占据了绝对优势,不知怎地还是放心不下,又勒马回头运足了内力,“君玉,你要多加小心。” 君玉见他此时还如此挂念着自己,不由得笑了起来,远远地看着他的身影回道:“先生,您也保重。” 战鼓震天,排号吹得人胆战心惊,激烈的冲锋陷阵几乎变成了贴身肉搏。急于突围的真穆帖尔率了几百精兵已经杀开一条血路。卢凌率了一队人马立刻冲杀过去,真穆帖尔环顾四周,忽然掉转了马头沖向左翼,左翼大军正是西北军最弱的一环。 真穆帖尔这几百人马全是赤金族中最精华的勇士,多次护卫着他出生入死。他知道,只要奔出这个包围圈,就能和赶来的里索汇合,杀向西域,不至于一败涂地。 几百勇士担负着护主重任,此刻无不亡命博杀,以一敌十,竟然在重重包围中打开一道缺口飞奔而去。 第132页 君玉看向身后的方向,嘶杀声更加震天动地,又是一股沖天的狼烟,她心里一喜,正是拓桑发出的信号,显然拓桑已经解了关口之围,赶回来了。现在战场已经远离祁连山,她本来预计拓桑还有一日才能赶回来,不料回得如此神速。 她本来想等了拓桑,可是,远远看去,真穆帖尔已经冲出缺口飞奔出老远了。陷入包围中的赤金族大军见“大可汗”逃离,更加溃不成军。但是,这丝毫不能阻挡真穆帖尔逃离的速度。君玉早已打定主意,这次无论如何不能让真穆帖尔逃脱。她再不犹豫,横箭立马,一声令下,亲率一队人马向真穆帖尔方向追杀去。 前面是一两条分叉的小径,一条通向一座山脉,一条通向一片无名的糙原。 真穆帖尔慌不择路地正要奔上那条山间小道,忽见对面的道路上,马蹄声声,百十骑快马赶来。正是赤金族的四大将领之一,见形势危急,舍了大军挑选了最精悍的一百名骑兵组成敢死队前来救援真穆帖尔。 “大汗,您先走……” 真穆帖尔大喜,掉转了马头立刻往另一条小道奔去。 远远赶来的君玉张弓欲she,可是,已经隔了太远的距离,这时,那一百名敢死队精骑已经拦住了君玉率领的几百追兵,双方混战起来。 眼看真穆帖尔的身影已经变成了一个黑点,君玉再也顾不得交战的双方,舍了众人,单枪匹马往真穆帖尔的方向追去,在她身后,百余西北军精锐也跳出缠斗随了主帅追赶而去。 …… 盛夏连续的干旱,让这片沙漠边境的无名糙原日渐沙化,本就稀少得可怜的糙也被野兔、地鼠啃噬得东一块西一块如癞痢头一般。可是,过了这片严重沙化的贫瘠之地,前方百余里就是水糙丰茂的大糙原。在那里,有成群的牛羊,剽悍的战马,有纵横千里的驰骋之地。 大军正稳速前进,朱渝勒马,朱四槐也勒马停下。 朱渝看了看远方的苍穹,笑道:“我们很快就会成为这片糙原的主人了!” “是啊,二公子。” 一路上,他们得到探子回报,真穆帖尔本人被围困祁连山,他的几子和几大将领或被击溃或被阻截在外,主力基本已被全部消灭。 朱渝极目远眺半晌,朱四槐道:“二公子,走吧。” 朱渝忽然道:“前方有股尘土,有人来了!” 朱四槐也看去,那股烟尘并不大,显然来的人马并不太多。 朱渝策马奔出一段距离停下,远远的,已经出现一行黑点,正是真穆帖尔和他的几百精兵。 这时,朱四槐也发现了,立刻道:“二公子,看来真穆帖尔已经大败逃亡了!” 朱渝笑了起来:“朱四叔,如此良机,我们怎能放过这个心腹大患!” 朱四槐明白,真穆帖尔若得保存,那是对朱渝的霸业最大的威胁。若叫他逃脱,简直如在门外徘徊了一只勐虎,随时会捲土重来噬得你尸骨无存。 亡命逃窜的真穆帖尔忽然停下,前面是黑压压的一片大军,为首的正是朱渝。 他见朱渝忽然出现在这本不该出现的地方,心里一沉,他一代枭雄反应极快,而且早已得报朱渝并未救援二王子,导致二王子战死沙场全军溃败。 此刻,他怎敢有一丝冒险的念头?立刻勒转马头,率了几百精兵往后面奔去,越过这片贫瘠的糙原就是茫茫的大沙漠。 “追!” 朱渝一声令下,已经率了一队人马快速追去。 追出一段距离,遥遥地看见一匹大黑马单枪匹马的从侧面冲进糙原往真穆帖尔方向追去。他策马狂奔一阵,距离近了,马上之人一身蓝袍,正是君玉的背影。 紧接着,一支西北精兵也从同样的方向过来,同样的往君玉的方向追去。 朱四槐停了下来:“二公子,我看我们不用追了。那支西北军一定会彻底消灭真穆帖尔的。” “趁此良机,将真穆帖尔和凤城飞帅一举剷除,岂不是一劳永逸!” 现在真穆帖尔和君玉都是孤军深入,正是剷除北方最强二人的绝好时机,可朱四槐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妥,立刻劝阻道:“二公子,他们自会两败俱伤,我们不要误了原计划才好。” “朱四叔,你率军按照计划行动,我率两千人马追击。不亲眼见到这二人彻底灭亡,终是坐卧不安!” 如果剷除了这二人,也就是剷除了前进路上最大的两块绊脚石,朱四槐一番衡量,虽然依旧迟疑,可是见朱渝态度坚决,无法再劝,只得领命。 这时,已近黄昏。朱渝望着远方的天空冷冷一笑:“天下人皆视我为仇,今天我就让这北方最强的二人同赴黄泉,和天下人为敌!” 第二十四章 真穆帖尔和最信赖的几十名侍卫的坐骑全部是精选的大宛良驹,又抢得先机先逃一阵,所以尽管君玉的坐骑是拓桑为她千挑万选的千里良驹,一时之间也缩短不了距离。可是,真穆帖尔其余的几百精骑以及君玉率领的绝大多数西北军就远远被抛在后面互相厮杀起来。 朱渝率领的2000人马赶来时,这几百人马已经死伤得七七八八的了。剩下的百余人马发现大军追到身后时已经来不及逃离,一阵乱箭之下,所有人马全被she成了刺猬。 真穆帖尔和君玉落在后面的主力侍卫已经全部被屠杀干净,朱渝满意地笑了笑,如今追到沙漠里去的大可汗和凤城飞帅都变成光杆司令了,距离彻底消除两块绊脚石的时刻又更近一步了。 他看看满地的尸首,其中一个西北军忽然从乱尸堆里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虽然眼睛都睁不大开了,看样子却还想往前面追去。朱渝忽然想起拓桑率领的那支几乎非血肉之躯的可怕的凤凰军,想起自己早已被君玉当成了劲敌,想起自己不得不从拓桑把守的关口退却…… 心中的恨意像火球一般慢慢地越燃越大,他亲自拉了弓,一箭she向那个眼睛都睁不开的重伤士兵的咽喉,大笑道:“我就成全你的忠心,你先到黄泉等着你的凤城飞帅吧!” 那士兵哼也没哼出一声就倒在了地上。再细看时,这地上的尸体堆里,无论是忠于凤城飞帅还是忠于真穆帖尔的,再也没有任何人有一丝唿吸。 朱渝一挥手,大军又往前方追去。 又追出一程,真穆帖尔的几十名最精锐卫士中绝大多数又被抛到了后面,而君玉率领的西北精兵也只剩下了三人跟在身后。 朱渝率军追上来时,落在后面的三十余名赤金族卫士和小队西北军已经混战起来。双方交手还不太久,死伤也还并不严重。 众人忽然看到后面黑压压的一群大军,赤金族的部分卫士不禁欢唿起来:“驸马……” 真穆帖尔老jian巨猾,一见朱渝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心生疑惑加上早前已经对朱渝的野心有所察觉,是以不敢冒险立刻换了方向逃窜,可是,那些后面的侍卫并未看清前方将领是谁已经立刻后退,更不知道他们的大汗那翻小心翼翼的心思,是以一见了朱渝立刻喜出望外。 为首欢唿“驸马……”的几人“马”字尚未落口,已经被she成了刺猬。而身陷包围圈的西北军因为面对强敌博命反击,躲闪之下,反倒死伤得慢一些。 可是,无论这几十名西北精兵有多么善战,也很快一个一个倒在了地上。只剩下唯一的一名汉子扔了弓箭抄了把大刀几乎是在贴身肉搏,挡之者无不披靡。朱渝仔细一看,这名勇勐的士兵竟然是当年在酒楼和着郎雄滋事被君玉处罚过的四人之一。 一排箭手已经拉开了弓,朱渝挥挥手令他们退下。 那士兵抡了大刀站在中间,狠狠地瞪着朱渝。 朱渝笑了起来:“凤城飞帅曾折辱惩罚于你,你何故还死心塌地为她卖命?不如投靠了我,保你荣华富贵!” “宁做君元帅帐下小兵,不做你这叛国狗贼麾下大将!” “我就成全你罢!” 朱渝忽然跃下马背,噼手夺过他那把大刀,重重砍下去,这名士兵立刻被噼成两半,鲜血溅了朱渝一脸。 朱渝摸了摸脸上的热血,大笑起来:“君玉啊,你到了泉下也不寂寞了,还有如此多忠心耿耿的走狗为你殉葬!” 他抬起头,忽见前面那群亡命追逐的人影已经完全消失了,顾不得停留,抡了那把大刀,狠命一打马背,飞奔着追了上去。朱渝的坐骑是一匹着名的汗血宝马,因此,奔驰之下,很快远远地将自己的大军甩在了后面。 从黄昏到黎明,前方,沙漠已经越来越深入。一番马力较量后,真穆帖尔身边只剩下几名侍卫,而君玉身后,那三名精兵虽然被老远地甩在后面,却依旧在视野里。君玉深知真穆帖尔在大糙原的巨大号召力和威望,若得他逃脱,虽然这场大战获胜,终究会留下一个极大隐患,尽管神骏的大黑马奔驰许久已经疲乏不堪,依旧毫不犹豫地往前追去。 第133页 又奔得一程,晨风越刮越大,不一会儿就吹得人摇摇晃晃起来。君玉看看前面一堆被捲起的沙丘,不敢贸然再奔,这种沙子若被大风捲起盖过来,那可是灭顶之灾。她查看了一下地形,勒了马。 好在这阵风很快就过去了,这一耽误,她放眼看去,真穆帖尔一行显然也因此阻挡,距离反倒近了一些。她心里一喜,正要策马追上,身后,远远传来几声惨叫,君玉回头,只见那三名精兵已经倒下,一骑汗血宝马追了上来,正是朱渝。 朱渝一身血污,抡了大刀,双目赤红地正对着自己冲来。君玉从来没有见过他这种疯魔般的可怕神情,大吃一惊,立刻打马避开。 越多的热血沾满头脸,朱渝的心里就愈加疯狂,他见君玉躲闪,眼前心里已经全是殷红的血海,满脑子只有一个字:杀!杀!杀!…… 君玉见他势如疯虎,又惊又急,大声道:“朱渝……” 这熟悉得已经完全陌生的声音更加刺激了他,他抡了大刀,一刀就向君玉砍去。君玉仓促之下跳下马背,朱渝见状立刻也跳下马背,抡刀沖了过来。 君玉见他双目赤红,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不禁大为骇异,提高了声音:“朱渝,你怎么啦?我是君玉……君玉啊……” 没想到“君玉”这两个字更如霹雳炸在头顶,朱渝疯狂地大笑起来,“君玉,你是君玉!我今天就是要杀君玉!既然你把我当敌人,我也把你当敌人……我今天一定要杀了你……” “我从来没有把你当敌人!” “你派拓桑来攻打我!” “那是战争……战争……” “我不管什么战争,天下人都可以以我为敌,可是,你怎能视我为仇?!你心里从来没有我,你想我败想我死,你把我当成最大的敌人,从来也不会将我放在心上……” 朱渝的声音越来越大也越来越疯狂,君玉武功虽然胜过他,可是却并不想伤他,因此一味躲闪着他那柄明晃晃的大刀,慢慢地,就有点左支右绌起来。 朱渝的大刀直砍得飞沙走石,两人追逐躲闪,亡命之间,根本没有发现狂风又颳了起来。这时,两人一追一逃不知不觉已经到了那沙丘前,忽然,一阵狂风卷着沙子,黑压压地罩下。君玉纵身飞快掠出一段距离,可是陷入半疯狂状态的朱渝反应终究慢了一步,眼看就要被罩住。 君玉大惊失色,飞奔回来,慌乱中拉住了他的手臂,而已经半疯狂的朱渝忽然感觉到一片黑色袭来,也暂时忘了砍杀君玉,两人顷尽全力终于跑出老远一段距离,尚未停下身后一声轰鸣,那沙堆已经罩在原地…… 君玉放开朱渝的手,腿一软差点跌到地上,刚刚松了口气,朱渝的大刀已经砍了过来,“你想我败想我死,你把我当成最大的敌人……杀了你,我就可以称霸天下了……哈哈哈……” 君玉就在他身边,此时哪里躲闪得及,饶是她反应极快,这一刀也重重砍在了左肩上,只发出一声惊唿,立刻血流如注。 热的血溅在脸上更加刺激了朱渝的疯狂,他抡起刀飞快地又向君玉砍去,可是似乎想起那声惊唿是如此的刺耳,他稍微清醒了一点,呆呆地看着君玉,抡起的大刀一时忘了砍下去。 这一迟疑之间,君玉已经飞身奔了出去,打了个口哨,大黑马飞奔过来,君玉跃身上马,甩开他又往真穆帖尔方向追去。 朱渝刚反应过来,君玉已经奔出一段距离了。 “君玉,你跑不了了!我今天一定要杀了你!”他大笑一声,跃上自己的汗血宝马,提了明晃晃的大刀又向君玉追去。 第二十五章 因为朱渝的这番阻截,君玉和真穆帖尔的距离又拉大了。她捂着肩上的伤口奔出一程,却发现早上的两次狂风已经刮乱了方向,沙丘移位,天地失色,放眼望去,四周茫茫一片,再也分不出东西南北了。不过,真穆帖尔等人显然也是为这阵狂风所耽误,虽然逃得先机,但并未彻底脱离视线范围。而身后,朱渝不知因何阻隔,也远远被抛在后面了。 真穆帖尔一行已经变成了小小的黑点,马在沙海里也行得越来越慢。如此又追上一日,尽管就在视野里,却总是追不上。君玉心里有些急,她肩上被朱渝砍伤的地方虽然并不太严重,可是奔得这两日,追击时匆忙带上的不多的粮水已经告罄。让真穆贴尔越深入沙漠,自己受伤又绝了粮水,追击起来就越是危险。 前面又有几名被甩下的赤金族士兵,这些士兵是那一百名敢死队成员之一,由于长途远袭,带了稍微丰裕的粮水。君玉很快追了上去,落在最后面那名士兵转身迎着君玉,知道必无倖免,忽然咬了牙,一下划破了自己的水囊,举刀就向君玉砍来。 君玉见他宁死不屈,忠勇若此,暗嘆一声,一招将他的刀打落地上,大声道:“我只杀真穆贴尔,你等快快离开沙漠逃命去吧!” 余下的几人久闻凤城飞帅威名,早已准备划破水囊最后一搏,可是见君玉一招就打落了那士兵的大刀,又并未来强行抢夺水囊,互相看了一眼,早前的大风颳乱了方向,众人都是无头苍蝇一般迷路乱窜,知道这沙漠里若是没了水,迟早也是死路一条,迟疑着便划不下去。 正犹豫间,君玉已经策马奔在了他们前面,众人面面相觑,竟然不知该继续追上去还是往后退。如此一犹豫,更是被远远抛在了后面。 …… 朱渝提刀鞭马,加速往前追着,追得一程,忽见前面两名落单的士兵,其中一人正提了水囊喝水。他孤身一人亡命追逐君玉,仓促之下也忘了粮水,追杀君玉时处于半疯狂状态尚不觉得,如今方觉焦渴难耐,因此,一见有人喝水,再也顾不得追君玉,立刻向那二人奔去。 那二人见是“驸马”到来,心里一喜,立刻看了君玉的方向,大声道:“驸马,快去救大汗,凤城飞帅已经追去了……” “好!”朱渝答应一声,二人只觉眼前一寒,一柄大刀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连续砍向二人,二人哼都没哼出一声就倒在了地上。 朱渝双手同时伸向两个水囊,飞速拎到手中,勐地坐在地上,狠命地喝了一大口,才喘出一口气来。 头顶骄阳似火,朱渝瞪着血红的双眼,看了看那两名眼睛鼓突的士兵的尸体,突然淋了一点水在头上。 这几天,他心里郁结难解,越嗜杀成性就越颠狂莫名,此刻,这一点水噼头淋下去,心里忽然清醒了不少。 “我是君玉……君玉啊……”他想起君玉骇异无比的声音和她肩上涌出的鲜血,忽然笑了起来:“君玉,你凭什么以为自己是君玉我就不会杀你?!你选择拓桑,你以我为敌,你早就该死了!” 他此时清醒过来,看看两个水囊里的水都已不多,知道在缺水的情况下在沙漠里顶着烈日狂奔是十分危险的事情。所以虽见君玉的身影已经越来越远,却也不再亡命追赶,自言自语道:“也罢,这沙漠里,反正你也走不了多快,等你先和真穆贴尔拼得两败俱伤,我再赶来将这最大的两块绊脚石彻底扫清就是了!” 在沙丘的阴影里休息半晌,再往前行得一程,只见前面几个人影瞳瞳,显然是最后一批被抛下的赤金族敢死精锐。他看了看手里不多的水囊,心里一喜,打马快步追了上去。 …… 朝阳升起又落下,此时,君玉已经距离真穆帖尔一行只有几丈距离。 追逐了几天几夜,真穆贴尔等人也粮水断绝,众皆疲乏。 真穆帖尔身边只有两名护卫了。他突围时率领的500精骑和着后来的100名敢死精锐,大半被超越,而沿途阻击君玉的,因为君玉不愿多杀伤便在广阔的沙漠里避了开去。可是他们虽然避开了君玉,却没能避开朱渝,前前后后几轮搏杀下来,几乎已经一个不剩了。 真穆贴尔一代枭雄,虽然武艺也不错,但是多次领教君玉的厉害,更知道她双目失明后还能在大漠摧毁一支弓箭手的威力,此刻,见君玉越过重重阻击只身追来,知道必无倖免,干脆停了下来,转身正对着她:“凤城飞帅,你还是追来了!” 君玉勒马:“真穆帖尔,上次在玉树镇让你趁沙尘暴逃脱,这次,你跑不了了。” 真穆帖尔看了看茫茫的沙漠,笑道:“上次是老天助本汗脱险,这次也是老天助本汗,让那场沙尘刮乱了方向……” “这次,老天决计帮不了你了。” “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君玉对这片西域沙漠并不熟悉,摇了摇头。 第134页 “你可善于在沙漠里寻找水源?” 君玉又摇了摇头,她虽然路过几次沙漠,可是都是在沙漠的边缘或者是穿越一些小型的沙漠,从未深入过沙漠腹地。 真穆贴尔看看她已经有些干涩的嘴唇,笑道:“凤城飞帅,你应该有两天没有喝水了吧!” 君玉坦然点头,误入沙漠追逐好几天,昨日,她的粮水已经耗尽,即使马上能够沿途返回,也得焦渴几日,何况如今已经迷失了方向再也不能原路返回了。 她看看真穆贴尔和他的两名卫士,皆水囊干瘪,只有一点干粮了。看来,他们仓促逃窜之下,又不敢停留下来补给,随身的食水也已经全部耗尽。 “一路上有不少侍卫,依你的身手,不会抢不到水粮吧?” “你的那些精兵忠勇善战,十分难得,少数死了的也划破了水囊,而那些没死的我又不能抢他们的水囊。” 这沙漠里,水就是生命,如果抢了水,不杀也算杀人了。 “好,有所为有所不为!凤城飞帅,你果真无愧一代人杰,能败在你手下,本汗也不算太冤了。不过,这片沙漠是本汗知道的最大的沙漠之一,我们现在已经深入了着名的‘死亡之地’腹地。这‘死亡之地’比你眼瞎后逃走的那片小型沙漠广阔何止百倍。三天前的那阵狂风完全吹乱了方向,本汗纵然命丧于此,你不能辨识方向找到水源也难免葬身沙海。” 君玉看了看这片茫茫的死亡之海,夕阳已沉,脚下滚烫的沙子已经降温,远远望去,沙海鱼鳞起伏,蔚为壮观,却看不到丝毫生物的影子,就连生命力最强的鼠蹊都见不到一只。 真穆帖尔沉声道:“本汗有一名侍卫熟悉沙漠途径,能寻找水源。你不识路途即使现在杀了本汗,自己也不得不葬身大漠。我们不妨通力合作先走出这片沙漠再说。你看,是不是老天又一次帮助了本汗?” 君玉忽然想起拓桑,没有作声。 在她追逐真穆帖尔之前,已经看到拓桑返回发出的信号。可是真穆帖尔逃窜得太快,自己根本来不及等他。现在虽然胜局已定,可是拓桑匆忙赶回来却见不到自己,真不知他会急成什么样子。如果自己迟迟不能走出这沙漠,他又该如何心急如焚? 真穆贴尔见她沉默,心里一喜,大声道:“凤城飞帅年少有为,这次大胜而归,更会青云直上前程似锦,又何必将生命耗费在这茫茫沙海?!” 君玉下马,又看了看那十分壮丽的沙海、那样从来没有见过的全是白色的辽阔无边的天空。奔了几日,这大漠依旧无边无际。虽然她在战争中或者经商中,不止一次经过沙漠,甚至在眼瞎时在沙漠里亡命奔波,得拓桑及时出现才逃得性命。可是,那些沙漠皆不如这片浩瀚无边的“死亡之海”! 除了风,除了沙,除了几个正要拼个你死我活的人,这大漠里再也没有了丝毫生命的气息。 真穆帖尔见她久不作声,心里又一喜,道:“凤城飞帅,走出这大漠你也还有很多杀本汗的机会,你仔细考虑考虑。” 君玉还是没有开口。 真穆贴尔笑道:“凤城飞帅,你英雄无敌,我身边也只得这两名侍卫了。待走出沙漠,我们再拼命,你也占据着绝对的优势!” ※※※※※※※※※※※※※※※※※※※※※※※※※※※ 君玉的目光从高远辽阔的天空收了回来,看着真穆帖尔:“真穆帖尔,你的大军已经被完全击溃。可是,我知道这西域还有你扶植的势力,你虽一时兵败但是威望尚在,一出大漠,你立刻可以重整旗鼓。六年前在玉树镇让你逃脱才有今天这场死伤无数的决战。今天,我绝不会再给你这个机会。” 那丝生的希望沉到谷底,真穆帖尔冷笑:“你不识路途,不能辨别水源,你考虑清楚!” 君玉没有回答,却道:“真穆帖尔,这些年,你屠了多少座城?” 赤金族大军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每攻下一地,没有遇到抵抗者则全城保全,若稍遇抵抗则全城屠杀殆尽! 真穆帖尔愣了一下,好一会儿才道:“记不得了!但是,大大小小的城镇村庄,总屠灭了好几十个吧。” “你可想过,成千上万被屠之人也和你今天一样不想死?已经有了那么多人替你殉葬,你并不冤枉。” 真穆帖尔冷笑一声,没有开口。 君玉看着他一脸的冷笑,自己也笑了起来:“真穆帖尔,我经歷过大大小小许多次战役,却极少单枪匹马去追杀败逃的敌军主帅,可是我生平两次全力追杀的对象都是你,你可知道是什么原因?” 真穆帖尔狐疑地看着她。 君玉也看着他:“因为,许多年前我就想杀你了!你是我立誓今生必杀之人。” “哦,本汗和你天杳地远素不相识,而且你年纪轻轻,本汗能和你有什么深仇大恨?” “十几年前,我无意中路过一个边境小城,那小城几乎空无人烟,尸骨遍野,因为有一支军队刚刚路过,他们把那个小城的妇女、儿童全部抓了去分给将士作为‘口粮’,随时都可以杀了吃……” 真穆帖尔想也不想,立刻道:“对,是有这事!为了赢得一场关键的胜利,士兵不能负重远程奔袭,我们就没有带粮糙,沿途就地‘取材’,就屠了路上的一座边城,将千万人作为肉干充做军粮!结果,那次我们获得大胜,才有了赤金族的强大崛起!” 他又冷笑一声:“战争本来就是残酷的,成王败寇,屠几座城,吃一些人也算不了什么!” “一将功成万骨枯,在战场上可以不择手段,面对敌人无论多么残暴兇恶、血腥屠杀都情有可原!可是,你屠杀的并非是你的敌人,而是手无寸铁的平民!你不仅杀他们,你还吃他们!让他们尸骨无存!你的肚子就是他们的坟墓!” “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成为一名军人。离开此地后,我就决心从军,并且立誓若有机会一定会亲手取下那支残暴不仁的大军将领的首级,血祭那些被他吃掉的无辜之人!后来,我打探得那支大军的将领就是你。再后来,你成了大可汗,野心膨胀更是四处骚扰屠杀无算,所以,我才会在你两次败逃后都要拼命追杀于你,将你赶尽杀绝!” “为了更多的人不死,你今天非死不可。” “哪怕你自己陪葬?” “我从不受人威胁!而且若是利用了你走出沙漠得以活命,又反过来再杀你却不是我的原则。” “你还是再考虑考虑!” “我已经考虑得很清楚了!” “此战之后,至少可保我北方边境二十年无重大战事。我想要完成的心愿已经完成,纵使葬身沙海也没什么要紧的了……”君玉笑了起来,“何况,杀了你之后,我自己也会尽力寻找水源和出路的。” 真穆帖尔见她那种坚毅之极的眼神,知道再无商量的余地,提了随身的宝刀,大笑一声:“好!今天本汗就亲自和凤城飞帅拼个你死我活。”而他身边两名侍卫也摆好阵势,全神贯注,随时准备出击。 长剑出鞘,君玉再次看了看这无边无际的死亡地带,后面,一个黑影正在接近,那是赶来的朱渝。 朱渝手里提了个大大的水囊,显然是杀了不少侍卫抢来的。最后那几名被君玉放过的敢死精锐虽然早已抱了和敌人同归于尽的勇勐,但是,他们一直都不知道朱渝已经反叛,绝没有想到赶来“救驾”的“驸马”会突下辣手,是以没有及时划破水囊,给朱渝抢了去。 此时,真穆帖尔也发现了赶来的朱渝,绝望之下忽然多少萌生了一丝希望,也许,这个自己曾经信任重用并许以爱女的男子并未反叛? “驸马已经赶到,凤城飞帅,今日鹿死谁手尚未可知!”他看着君玉,声音微颤,似乎说出来的话,自己都完全不相信。 他话音未落,只见黄沙漫捲,刀剑横飞,君玉的“追飞”发出一阵微微的红光,几道鲜血溅起黄沙,他的两名侍卫已经倒在地上。 真穆帖尔后退好几步,差点坐到沙地上,“追飞”已经指向了他的咽喉,而君玉身后,一个人已经横了大刀抵住她的背心。 “驸马……”真穆帖尔看到对面朱渝平静的双目,那明晃晃的横在君玉背心的大刀,忽然笑了起来:“凤城飞帅,我们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啊……” 君玉点点头,却依旧面不改色,她知道,自己再一剑刺出,真穆帖尔就必无倖免,不过自己背后空门大开,如果朱渝出手,自己也必将丧身在那把横在自己背心的大刀之下。 第135页 真穆贴尔的目光越过君玉,牢牢地盯着朱渝。 “大汗!”朱渝笑着向他点了点头,“还是你了解我!如今,北方最强的二人就要同归于尽了,这北方的天下,就是我的了!” 君玉听得他的声音已经不若当初追杀自己时的疯狂,显然已经完全清醒过来了。 真穆贴尔面不改色:“我早看出你野心勃勃,不甘人下。你不救二王子又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我就知道你彻底反叛了。可是……” “可是你还是没有来得及防范我是不是?以前有我父亲兄弟作为人质,你什么也不用担心。但是自我父亲死后,你早已对我有了防范,将我军中精锐全部抽调。幸得我暗中早做准备,如今的这支队伍,可都是我自己打下来的。大汗,你好歹对我有知遇之恩,但是这些年我也替你卖命还给你了,今天,我既不杀你也不救你!” “好,朱渝,你也真算是个人才,对我赤金族也算是立下了汗马功劳。本汗今天的大败其实与你并没有太大的关系,也无需将罪过算到你的头上!如今,我只有一个要求,希望你放过我女儿……” “你女儿虽然粗鄙兇悍,可是杀之无用,而且,若是没有她,我在赤金族的地位也不会那般飞速升迁。我不会杀她的,你放心!” 真穆贴尔似乎松了一口气,又看看君玉身后那柄大刀的镇定自若的主人,大刀的主人面上虽然平静,眼中的杀机却显露无疑。于是,真穆贴尔笑了起来:“凤城飞帅,你费尽心血追杀于我,可是你也必将葬身故国叛将的刀下,哈哈,黄泉路上有凤城飞帅作伴,本汗也不冤了!” 君玉微笑着点点头:“既然如此,你就可以安心上路了!” “追飞”一用力,真穆贴尔的咽喉立刻喷出一股血泉。 朱渝的大刀依旧横在君玉的背心,冷冷道:“大汗,你看清楚了,杀你的是‘凤城飞帅’,是这个天下无敌的女子……” “女子?”真穆帖尔怨毒的眼神转到君玉面上,一口气上不来,怨毒的眼神又飞速看向朱渝,眼皮来不及合上,直直地倒了下去。 朱渝看一眼他死不瞑目的双眼,声音十分平静:“我赶来就是想亲眼看见真穆帖尔和凤城飞帅同时葬身大漠。如今,我王图霸业的最大的两块绊脚石,总算要被彻底清除了,我也放心了!” 第二十六章 黄昏的天空蓝得如水洗过一般,君玉看看前面起伏的沙丘粼粼着变幻形状,难以描绘的壮丽奇妙。一阵微风吹来,背后那股冷冷的杀气深入骨髓,那锋利的刀锋几乎要刺破自己蓝色的袍子穿透心脏了。 天地间是冷冷的死寂。 第一次从这个清醒理智的男人身上感觉到那股强烈而真实的杀机,君玉的脑海中忽然变得奇异的安然,她平静地道:“朱渝,你动手吧。” 身后无声无息,那柄大刀抖了一下,君玉只觉得背心一凉,缓缓闭上了眼睛。 许久许久,背心的那股凉意忽然消失。君玉蓦然回头,朱渝大刀垂地,一眼也不看她,似乎眼瞳里根本就没有任何人影,转身大步往前走去。 她大声道:“朱渝,谢谢你。” 朱渝已经上了马,充满揶揄的笑声传来:“你是谢我没有杀你吗?” 他见君玉不作声,干脆勒马回过头来:“君玉,你真是虚伪!以你的本领,怎会让杀你的人赶来拿刀横着你的背心?你又何必谢我不杀你?” 他笑了起来,“那一刀没有砍怕你?你还是存了些幻想?你还是根本就不相信我真的会杀你!?” 君玉沉默了一下,才点了点头:“对,你不会杀我,你永远也不会杀我!” 朱渝飞快地看一眼她左肩上的那道伤口,大笑道:“你如此信任我,我还真是荣幸!可是,这次你真的错了!我不杀你并非因为我白白放弃了这个绝好的机会,只是因为我根本无需亲手杀你!这茫茫大漠,你无粮无水也不认识路,很快就会跟真穆帖尔一样的下场。你杀真穆帖尔,老天杀你,又何需我来动手?不过,我倒应该感谢你替我剷除了真穆贴尔这个最大的前程阻碍,哈哈。” 见他再次打马欲去,君玉上前几步,大声道:“朱渝!” 朱渝勒马,回过头直视着她的目光,看着她因为没有喝水又匆忙追逐已经开始皴裂的嘴唇,看着她的左肩上那道被自己砍伤的长长的干涸了血块粘住了衣裳的伤口,好一会儿才平静地道:“君玉,这一刀,是你欠我的。从此,我们恩怨两清,互不相干!” 君玉沉默了一下,忽然道:“朱渝,你识得路途么?” 朱渝愣了一下,似乎好一会儿才听懂这话,不由得大笑起来:“君玉,你是在求我吗?你不识路途没有水,害怕自己被渴死在这‘死亡之海’?” 君玉看着他没有做声。 朱渝看看那袋此刻比天下间任何珍宝都更金贵的水囊,又看看君玉:“凤城飞帅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概哪里去了?也对,现在战争结束了,你也可以功成身退了,当然急切希望走出这沙漠和拓桑双宿双栖,是不是?两心如一,再无他人,只羡鸳鸯不羡仙也不过如此了,对不对?拓桑无所不能拓桑完美如神,如今这个完美如神的男人正在苦苦寻找你吧?所以你怕死了?所以你希望我这个什么都不如拓桑的男人能救你一命?” 君玉看他平静的目光逐渐地又变得赤红,几乎又如追砍自己时一般疯狂,她摇摇头,仍旧没有开口。 朱渝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拼命地盯着她:“你求过我两次了!一次是为营救祝先生,一次是为了救舒姐姐!可是,你还从来没有因为自己求过我!如今,你竟然开口求我,活着见拓桑对你来说就真的那么重要?” 君玉依旧沉默着。 这一刻,朱渝的心里只觉得从未有过的开心和无比的快意:“哈哈!纵然你是天下无双的凤城飞帅,可是,也并非所有男人都是死忠的拓桑!我要赶着回去娶小回王的女儿,还有其他部落送来的形形色色的美女。王图霸业、美女充庭,一个男人可以拥有的,一走出这片沙漠我就全部拥有了!君玉,你粮水皆绝,在这死亡之地里,完美如神的拓桑也未必救得了你!哈哈,思念着拓桑干渴飢饿而死的感觉,变了鬼都会刻骨铭心的!你好好享受吧。我就恕不奉陪了!” 言毕,决不再看她一眼也决不回头,打了马提了水囊飞奔而去。 血迹很快凝固在了沙地上。人死马亡,天地间一片寂静。 君玉看朱渝的背影越走越远,收回视线,转过身来,前面是三具血淋淋的尸首!她嘆息一声,长剑掘沙,掩埋了这一代雄主和他的两名最忠心的侍卫。 她站起身,看到一名侍卫掉在地上的干粮袋,她弯腰捡起,里面,已经只有两块坚硬如铁的饼子。尽管已经很飢饿,可是她知道这东西若吃下去,更会焦渴得厉害。在这沙漠里,焦渴远远比飢饿来得更可怕得多! 她将这两块饼子揣在怀里,再抬头看时,朱渝和他的马依旧在刚才视线的范围里,不知何故停了下来,一动不动地站着。朱渝的坐骑是大漠来的汗血宝马,这种马出自沙漠,很有沙漠行走的经验,所以应该能辨别方向,朱渝停下,显然并不是因为迷路了。 君玉又看了看前面沙海里延伸出去的深深的马蹄印,她虽然早已完全迷失了方向,但是此刻却并不急于循了那深深的马蹄印追上去,只是慢慢坐了下来,一动也不动的闭目养神。 过了许久,再睁开眼睛时,那一人一马终于又开始往前走,慢慢地就变成了一个微小的黑点,很快就完全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了。君玉依旧坐在原地,又闭上了眼睛。 直到月亮已经爬上天空,一阵风完全吹乱了那延伸得老远老远的马蹄印,君玉才站起身仔细地看了看方向。 这时,极目四望,鱼鳞起伏的沙海早已变幻了图案,天地间皆是忙忙一片,再也无所谓东南西北了。 她想起朱渝那深刻而真实的杀机,那急于摆脱的决绝,自言自语道:“如果我自己寻不出去,拓桑又找不到我,那也是天要亡我。也罢,朱渝,既然道不同,我又何必和你走同一条路?” 夜风开始吹得沙子发出簌簌的响声,逐渐地,真穆帖尔和他的两名侍卫的“坟墓”就越堆越高!而为这曾横扫大糙原和几十个西方城邦雄主陪葬的,很可能就是跟他一样大名鼎鼎的“凤城飞帅”! ※※※※※※※※※※※※※※※※※※※※※※※※※※ 夜色已经完全笼罩了这片无边无际的沙漠。 脚下的沙石已经变得冰凉。每走一步都会留下深深的脚印,可是,风沙一起,这脚印立刻又踪影全无,只余下茫茫的一片荒芜。 第136页 远远的,一轮明月挂在天空,天地间没有丝毫活物的声音,就连沙漠里生命力最强悍的爬行类动物都看不见一只。 君玉看了看那样冷冰冰的月色,耳边响起拓桑的微笑拓桑的柔声蜜语:“君玉,等战争结束了,我们先去游山玩水……” 她忍不住微笑了起来,看着远方的天空,现在战争已经基本结束了,拓桑一定在苦苦寻找自己吧。 “拓桑,你现在正在找我吧。你放心,我一定会活着走出这沙漠的。” 四周是那么寂静,只有她一个人的自言自语在干涸的空气里流动,隐约听来,竟然完全不是自己的声音一般。 大黑马忽然长嘶一声,君玉吓了一跳,笑了起来,伸手拍拍它:“我还以为你已经渴得不会叫了呢!哎,你也辛苦了,我们就一起走走,免得你驮了一人更劳累饥渴,等我走不动了你再驮我好了。” 茫茫的夜空下,君玉四处看了看,默默回忆了一下来时的方向,站了好一会儿,才选定了一个方向,牵马而去。 夏日的白天,沙漠里温度高得吓人,如果在无水的情况下狂奔,任你功力多高,也只怕不出两三日就脱水而死了。君玉深知这沙漠广阔无比,如今自己绝了水,只能趁着夜间赶路,尽量少消耗水份,保存体力。她功力深厚,可是左肩被朱渝砍伤,这在平常看来并无大碍的伤口,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下却是雪上加霜,粗略估计只能支撑几天了。不过,她知道拓桑和弄影先生一定会来找寻自己的,如果能支撑到那个时候或者能找到水源就好了。 如此行到天明,一路上居然没有见到任何鸟兽,天地之间除了风就是沙。这时,君玉才完全明白这片死亡之地的由来了。当太阳出来后,温度迅速升高,君玉赶紧牵马寻了座稍微荫凉的沙丘躲起来。 大黑马已经十分焦渴,用前蹄在沙里拼命的刨,可是,刨出来的沙子都是干干的。君玉嘆息一声,提剑顺着它刨出的沙堆掘下去老深,终于,翻出的沙子是凉凉的。她赶紧自己先埋了下去。 她又掘了一些深层的稍微凉慡的沙子含在口里,又看看黑马,拍了拍黑马,示意它躺在稍微凉慡点的沙层下面,这样会比较舒适一点。 这黑马颇通人性,也热得不行,听话地躺了下来,君玉掘了些湿润的沙子洒在它的头上。她吐出嘴里的沙子又重新含了一些,又吐出,算是做了个样子。这才拿了些湿润的沙子放到黑马嘴边,但又怕它吞下去。 正迟疑间,马忽然自己张开嘴巴含了些沙子,含一会儿居然又吐了出来。 这黑马竟然如此聪明,饶是在这样的境地下,君玉也不由得开心起来,拍了拍它的头,轻声道:“你是不是跟拓桑跟久了,自己也变得聪明了?” 一人一马就这样半截埋在沙子里,等待黄昏的到来。时间忽然变得非常非常的缓慢,每一寸光阴都变成了残酷的煎熬。君玉长时间闭着眼睛尽量闭目养神,可是又怕突然颳起风来躲闪不及被埋在沙堆里,所以并不敢真正睡着。她闭闭眼睛又睁开,有时看看黑马,有时又看看远方,心里一片茫然。但是想到拓桑一定在苦苦寻找自己,心里便又平静下来,又闭了眼睛,静静地等待黄昏的到来。 …… 真穆帖尔一逃窜,被包围的大军就更加溃不成军,在士气正旺的西北精兵奋力追击下,基本全军覆灭。 拓桑将那侧逃离的乱军趁势消灭,欣喜地赶回来,却四处见不到君玉的身影。将士们正在清理战场,他几乎是站在马背上四处张望,也没见到君玉的身影。 他心里有些焦虑,赶紧下马拉住最近的一名士兵:“君元帅呢?” 士兵正沉浸在胜利的喜悦里,兴高采烈地大声道:“君元帅追真穆贴尔去了。君元帅一定会杀了他的……” 拓桑心里焦急,也顾不得回答他,立刻打马往士兵所指的方向追去,可是,一路上哪里还有君玉丝毫的踪迹? 沿途是七零八落最初就被远远抛在身后的精兵。这少数人马落在后面得早,并没有遇到朱渝的追兵,才得以保全。可是也因为落后得太远,早已完全失去了君玉的踪迹。 “君元帅追逐真穆帖尔去了……” “君元帅的马快,我们都被甩在了身后……” “现在,我们也失去了他的方向……” 拓桑见问不出什么消息,也不再耽误,立刻扬鞭急行。沿途有不少西北军和赤金族军的尸首,从血淋淋的惨状来看,无不经歷了残酷之极的搏杀,其中相当一部分人被she成了刺猬。他拔出几支箭细细一看,都是赤金族军中常用之箭。 此时已到了大漠边上。君玉正是深入沙漠追击真穆贴尔去了!几百精骑伫立在大漠边上,这茫茫大漠早已空无一人。 一骑快马飞奔而来:“君公子,前面糙原发现了朱渝的大军,正往外糙原方向而去!” 拓桑看看糙原的方向,心里一松:“朱渝既然往糙原方向去了,君玉只和真穆贴尔较量应该就没什么危险吧?” 他又看看沙漠的方向,正要追上去,背后又是一骑快马追来:“君公子,我们打听清楚了,朱渝亲率了约2千大军追击君元帅和真穆贴尔去了……” 拓桑心里一沉,立刻跃下马背,抓起一把沙子仔细看了看。在他身后,又是一阵马蹄声响起,那是赶来的弄影公子、卢凌、耿克等人。 “先生!” “君玉还是没有消息?” 拓桑点点头。 弄影先生看了看大漠的方向,他清楚君玉的本领,可是如今君玉、朱渝、真穆贴尔都没有了踪影,要是在沙漠中迷了路,可就实在太危险了。 拓桑稳了稳心神,即刻道:“带足水粮,深入沙漠寻找。” 一名侍卫立刻应道:“驼队很快会找来的。” 赶来的路上,拓桑已经吩咐下去即刻重金寻找驼队,要在这片最大的沙漠里寻人,没有骆驼带队,是很难想像的。 弄影先生立刻道:“拓桑,我们分头寻找吧。找到了发信号。” 拓桑点点头,两人各率500精兵,开始向这茫茫无边的沙漠里进发。 三天过去了。 残阳如血团一般,挂在无边无际的大漠上空。 拓桑一骑绝尘奔在前面。这三天里,除了偶尔会看见一些干瘪的赤金族士兵的尸体外,再也没有一丝生活的气息。 他不时匍匐在沙地上,探听隐约的声音或者水源的方向。君玉当初匆促追击真穆帖尔,身上的水粮一定不会带很多,如果君玉还活着,她一定会先寻找水源的。 可是,无论怎样寻来寻去都没有丝毫的痕迹,深层的沙子都是干干的。 前方有马蹄的声音。拓桑心里一喜,看去,却是弄影先生一行。 “还是没有君玉的消息!” “沿途只有一些士兵的尸体。” 这些尸体有些是赤金族士兵、有些是西北军,越是深入,尸体的数量就越少,看样子,到得最后,已经只剩下几个人了。 拓桑又环顾四周,忽然道:“先生,你说君玉她会不会……” 弄影公子第一次看见拓桑面上这种惶然之色,即使在他被追杀的绝望时刻,他面上也没有露出过如此的惶然和恐惧。 弄影先生看看这无边无际的沙漠,想起沿途那些尚未被风沙完全覆盖的干尸,这沙漠里白天温度高得吓人,如果没有水,任你多好的功夫也熬不了几天。饶是他一向镇定,此刻心里也乱成一团,只听得拓桑叫自己,竟然忘了回答。 重金寻来的驼队和嚮导早已赶到。 拓桑稳了稳心神,立刻道:“先生,我们依旧分头寻找。” 弄影先生点点头,带了自己那支驼队:“拓桑,我们放宽范围搜索,总要找到就是了!” 驼队已经越来越深入沙漠,可是,自少数没被掩埋的干尸之后,已经完全失去了那干人追逐的方向了。到得第二天清晨,依旧没有丝毫的人影。 拓桑依旧走在驼队的最前面,睁大了眼睛,期待着君玉忽然会出现在自己的视野里。 “君玉……”他有时运足内力,声音传出去很远很远。 “君玉……”他有时柔声低唿,似乎君玉就站在自己身后。 “君玉……”他有时茫然嘶吼,眼前一片黑暗,那熟悉的脸庞竟然慢慢已经在脑海里模煳,努力回想也想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模样。 可是,他的声音无论是远还是近,这天地之间都是死气沉沉的,没有回答的声音也不会有那微笑满面的人儿。 第二十七章 月光下,夜凉如水。 第137页 朱渝并未走出太远,可是一次次勒马回头,身后依旧是茫茫一片,没有丝毫人影。 汗血宝马的前蹄有些跛,那是在抢水的时候被一名垂死的赤金族士兵砍伤的,好在并不严重,依旧能往前走。 朱渝也不挽缰绳,汗血宝马信步由缰。他知道,单凭人力很难找到这片“死亡之海”的出路,好在这马原本就来自沙漠,便放心地任由它自己老马识途。 他又看看自己那袋珍若性命的水囊,满意地拍了拍马的头:“马啊,马,走出这沙漠,我当了皇帝一定封你为‘国马’,让你也享享富贵荣华!” 又慢慢走得几步,他再次勒马,身后,依旧是死寂的一片。他干脆下马,望着身后,一次次的极目远眺,这天地间仍然只有自己的身影。 君玉不识路途,君玉没有水,君玉不想死、君玉想和拓桑双宿双栖——可是,她还是没有循着马蹄的深深的印迹追上来。自己停留了那么久,走得也并不太远,她要追上来原本是很容易的,可是直到风已经吹乱了马蹄的所有痕迹,她依旧没有半点影子。 她是在原地等死还是在茫然乱窜? 夜晚天气凉慡,正是赶路的好时候,可是,此刻,心里像有某种疯狂的小动物在拼命抓扯,怎么都平静不下来。他又看看那样一览无余的月色,干脆在地上坐了下来。月色下,看什么都不十分真切,可是他依旧牢牢地盯着自己身上沾满血迹的衣服,尽管血迹早已干透,仍还隐隐透出一些腥味。这些,是赤金族精兵、西北军将士的鲜血,甚至,有些是君玉的左肩上那道深深的伤口的鲜血! “我是君玉……君玉啊……”他又想起她骇异无比的声音,想起她在狂沙捲来时拉着自己惊恐逃命的模样!他勐烈地摇摇头:“你是君玉又如何?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痛恨的人!” 天色已经大亮。 坐得太久,朱渝站起身,腿都有些发麻。他上了马,前面是一片红白相对的沙岩。 他策马过去,沙岩里有很多形形色色的玫瑰般的石块。这是沙漠里一种风化造成的玫瑰形状的石头。他仔细看了看,里面有一块赤红色的石头十分醒目,完全像一朵真正的红玫瑰。这大堆石块里只得这一个赤色的,看起来十分奇特,他捡起来,揣在了怀里。 他又回头,转了几个方向四处看看,别说人影,这死气沉沉的天地之间,连一只飞鸟、一只鼠类都没有。 他看着远方,想起下聘时见到的小回王的女儿那漂亮可人的面容,想起南昭夫人那媚到入骨的风骚,想起一干妻妾各自殷切舒适的伺侯,更想起自己即将称霸的那片辽阔的天地! 走出这片沙漠,前方繁花似锦! 他又大笑起来:“君玉啊,你果然虚伪到极点!你口里说相信我,可终究还是记恨着那一刀,对我充满了戒心!你倔强若此,不追上来也罢,渴死在这大漠里真是活该!” 太阳早已挂在天空,坐了一晚,此刻骑马赶路,嗓子几乎干得要冒烟了。他看了看身边那个珍若性命的水囊,他自己没喝,马更没得喝。马迎着明晃晃的太阳嘶鸣一声,更是焦渴难当,越往前走就嘶鸣得越惨。走着走着,马就停了下来,朱渝翻身下马,马受伤的前蹄在沙地里拼命地翻刨起来,似乎想翻出一些水或者一些湿润的沙子。 刨着刨着,受伤的前蹄就刨出血来。 朱渝一直冷冷地看着它拼命地刨啊刨啊,看着它的前蹄越来越血淋淋的。那样的殷红刺激着脑子,眼前金星乱冒,恍惚间那马忽然变成了那张可憎可厌的面孔———— 她在千思书院的雪地里微笑着翩然走过,她在寒景园的广场上弹琴高歌! 可是—— 她还在青海湖边拒绝自己留下的玉佩,她和拓桑从“博克多”静修的密室里手拉手地跑出去,她站在西宁府的军事演习台上和拓桑交换眼神时那般地眉目含情…… 朱渝紧紧握着拳头,碎玉时划破手心的伤痕,多年后竟然还会蹿出来让人摧心裂肺的疼痛! “为什么你心里只有拓桑没有我?” “为什么你宁愿死都不愿追上来,不肯向我靠近哪怕是一小步?” “为什么就连你也如此虚伪,口里明明说相信我,却又对我充满了戒心?” “天下人都可以怀疑我,你怎么能怀疑我?” “为什么?为什么?” …… 马的脸和那张可憎可厌的脸在眼前交替出现,朱渝狂乱之下一刀挥了过去,汗血宝马长嘶一声倒在地上,后蹄在沙地上乱蹬一阵就咽了气,总算彻底解除了那比死还难以忍受的焦渴。 “君玉,你为什么不追上来?为什么你也如此虚伪如此可恶?我一定要杀了你,杀了你……”朱渝抡了大刀拼命地在沙地上砍着,直砍得飞沙走石,大汗淋漓,刀口卷刃…… 终于,他卧刀的手已经磨得鲜血淋漓,几乎连刀都拿不稳了。他狠狠地将那把大刀扔出去老远,直挺挺地横躺在沙地上,只觉得再无丝毫生趣,恨不得立刻就地死去。 ※※※※※※※※※※※※※※※※※※※※※※※※※※※※※※※※※ 傍晚的风吹来了丝丝凉意。君玉睁开眼睛,拍拍黑马的头,微笑道:“睡醒没有?我们应该上路了。” 黑马低鸣一声,似乎知道在这沙漠里长嘶会更渴一样。君玉看它大大的马眼也变得蒙蒙的,嘆息一声,拉了它,一人一马出了沙丘,快快地往前面奔去。 如此昼伏夜出了三天三夜,终于听得一只鼠蹊“吱”的一声,君玉循声望去,好傢伙,居然是两只,一大一小。她心里一喜,鼠蹊虽然动作迅速,怎逃得过她飞快的一扑,几乎是迅雷之际,她已经纵身将两只鼠蹊抓在了手里。 “唉,我的功夫总算还没有退步!竟比战场杀敌时还迅捷得多!”君玉苦笑一下,想起自己逮鼠蹊时的身手,那动作快得几乎令自己都吓了一跳。 她提了两只鼠蹊,一只略微肥一些一只十分瘦小。两只鼠类拼命挣扎,君玉仔细看看他们一身的脏毛,心里一阵噁心,几欲呕吐。再看大黑马,大大的马眼却放出光来。 她将两只鼠类震死,递了过去:“你先吃吧,如果再找不到什么东西,我也真的要吃生老鼠了。” 黑马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将两只鼠类吃了下去,吃完,嘴角上还沾了丁点血迹,望着君玉,似乎在说:要是再有几只就好了! 君玉环顾四周,又是一片死气沉沉,她拍拍略微有了点生气的大黑马:“等他们再出现了,我一定抓给你。” 身上的两块硬饼,一块早已让大黑马吃了,自己还有一小块,她勉强咬了几口,越来越强烈的焦渴,让她再也啃不下去。此刻,想起那鼠蹊也变得不是那么噁心了,早知道,也吃一只小鼠,多少有点血可以润一下喉。 她摇摇头,骑上黑马继续往前走,双眼如雷电般扫过月色下的沙子,希望能再窜出一只活物或者其他什么东西。 如此行到天明,依旧什么也没发现。太阳又升起了,焦灼地顶在头上,几乎充满了死亡的气息。君玉下了马,看看那太阳,嘆息一声,大黑马忽然跑了几步拼命地在沙地上刨了起来。 君玉追了上去,一看,心里一喜,双目放出光来,竟然是一块埋在地下的根块。她赶紧扯了起来,这种被覆盖的干瘠沙漠根系植物,虽然汁水很少,但是,这已经是她和大黑马上路以来寻到的最好的东西了。 她赶紧将根块分成两半,一半给了黑马,一半自己捏碎了滴出汁水,一滴也不浪费的全部吃了下去。 这一点点汁水并不足以解除焦渴,反倒因为吃了一点就更加渴望,几乎恨不得立刻就能栽倒在一个湖泊里。 她拍拍黑马,自言自语道:“下一次要死,我宁愿淹死算了!” 黑马只顾拼命咀嚼自己的那点根块,一副反覆回味无穷的模样,看样子是既不愿渴死也不愿淹死。 她忽然想起弄影先生定下的那个地方,那个地方正好是一个水乡,现在想起,真恨不得立刻能到达那个地方。她忍不住笑了起来:“唉,也不知还有没有下一次可供选择死亡方式的机会呢!” 身边是一座有阴影的沙丘,君玉随意掘了个沙堆,下面的沙子总算稍微凉一点,自己和黑马勉强藏在里面。 这些天,她仔细回忆起拓桑教给自己的一点“定心术”,如果运用得当,即使无粮无水,熬过一个月没什么问题。可是,由于当初军中事情烦乱众多,她根本无暇去修炼那需要完全静心隐蔽的“定心术”,所以只了解得入门的一些皮毛。如今,“有空”了,可是,这点皮毛运用起来,却基本没什么效果。 第138页 虽然明知没有什么效果,但是,运用起来,却有点催眠的作用。她抬头看看天气,估算了一下时间,又看看自己身处的位置,估计暂无大碍,便睡了起来,只希望睡梦中,能够梦见一点水或者瓜果。可是,睡了好一会儿醒来,头脑里却是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梦到。 再次上路时,又已是月到头顶。 身前身后,有时有微微的风,有时君玉以为是夜间窜行的动物,满怀了希望准备寻来充飢,待得仔细看时又什么都没有。每听得一点动静,她就会双目发光,渴望着即便是一只鼠类也好,可是,沿途走下去,连鼠类也没有一只了。 焦渴、飢饿到了极限,人的感觉也慢慢迟钝起来,到得后来,有好几次听得风声或者一些簌簌的声音,君玉也不想也无力循迹去查探了。她已经只顾往前面走,似乎一往无前就会看到一滴水一滴甘露。 第六天黄昏十分,一人一马刚趁着降温时刻上路,君玉忽然发现前面横着一个黑影。这是六天以来,她第一次看到这沙漠上有东西,心里一喜,立刻赶了上去。 在一丈远外,君玉停下了脚步,心里忽然沉到了谷底。那是一个赤金族士兵的尸体。此刻,这尸体已经完全被太阳晒成了干尸。 尽管变成了干尸,君玉也清楚的辨识出,这士兵正是真穆帖尔最后的两名侍卫之一,当初自己离开时,是掩埋了这几人的。可能这侍卫被埋得浅了点,又被风沙颳了起来。 整整行了六天,原来又回到了同一个地方。 君玉下马,颓然坐在了沙地上,夜风吹起沙子,洒了她一头一脸。心里忽然失去了继续往前的信念,她抬头茫然地看着越来越黑的夜空,干裂的嘴唇滴出血来,嗓子早已干涩得发不出声音:“莫非,真是天要亡我?怎么也走不出去了?” 她伸手摸出怀里的几件零碎的事物,都是拓桑送给自己的,断了的玳瑁的梳子,崭新的题着诗的锦帕。她用那半截的梳子梳梳纠结的头髮,但是,纠结干枯的头髮根本梳不动。她又拿了那帕子擦擦额头,尽管在这样炎热的天气里,额头也没有汗水,全身的水分几乎都被蒸发完了。她看看那几句诗: 结尽同心啼尽缘 此生虽短意缠绵 与卿再世相逢日 玉树临风一少年 她躺在沙地上,浑身的力量几乎已经全部消失,眼前金星乱冒,脑海里也一片混乱。慢慢地,那锦帕变得重若千钧,手也无力地垂下,只喃喃道:“拓桑,你现在到底在哪里?你是不是以为我已经死了,不再寻找我了?” 第二十八章 骄阳如火炙烤着沙地。这沙漠里温度实在太高,尽管这些士兵都是久经训练忍耐力特别强,此刻也忍受不住了,暂时歇在一片沙丘的阴影里,大口大口地喝着水。 这些天的搜索,拓桑虽然嗓子喊哑,满面尘灰,却片刻也歇息不下来,他嫌骆驼速度太慢,又骑上了自己的白马,只身奔出去老远。他手里拿了沙漠里寻人拨沙的特制长棍,目光扫过每一寸沙子,可是天地之间依旧没有丝毫的踪影。 又一轮血一般的残阳沉下西边的天空。 一股又一股的信号显示,大军仍然没有搜索到主帅的任何踪影。就连弄影先生也没有丝毫收穫。如此大范围的搜索也没有人,君玉会不会早已干渴而死?绝望和恐惧塞满心底,拓桑茫然地站在沙地上,看看夕阳又看看远方,心里一片空白。 搜索的大军已经趁着天气凉慡追了上来。一名士兵拿了水囊递给他:“君公子……” 他连续叫了几声,拓桑依旧没有丝毫反应,只是呆呆地看着远方,一动也不动。自从拓桑出现在军中,众人见他从来都是镇定自若,尤其是少数曾跟随他突袭金城经歷关口被围生死战的凤凰军,既见识了他绝世的武功,也见识了他罕见的镇定,无论多么危急的情况下总是谈笑间轻松退敌。在他们心目里,早已认定这个人哪怕是天崩地裂也不会眉头稍皱的。 可是,现在他的冷静镇定早已不见了,几乎已经快接近疯狂的边缘了。 这些天来,他一天比一天失魂落魄,而搜索起来却又精力十足。每次只要有一点声音或者影子,他都会欣喜若狂地循过去,而往往不过是风声或者某些死在沙漠里的动物的骸骨或者一些稍微大点的沙石。而这些声音、影子之后,又是无尽的失望和恐惧。 忽而充满希望忽而充满绝望,如此不眠不休地反覆折腾,他已经双目赤红,形销骨立,可是他的精神却依旧亢奋到了极点,几乎永远也不会合眼似的。就连他那匹原本雪白的战马也早已变得泥泞不堪,浑身的毛也分不清楚是什么颜色了。 尽管众人都担心着主帅的安危,心里也各自焦虑悲哀,可是,却决不如主帅的这名“贴身侍卫”一般失魂落魄。 这些征战沙场多年的将士,对于死亡就如对待老朋友一般,决不认为有多么不可思议。经歷了这么久的搜索,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人都已经怀疑主帅多半已经渴死了,也有心劝慰一下拓桑,可是,见拓桑这等模样,他们无不觉得奇怪又骇异,因此,谁也不敢开口。 众人中,唯有卢凌知道君玉和拓桑的特殊身份,较之其他人,他追随君玉日久,心里也十分焦虑悲哀,可是见到拓桑这等可怕模样,如果继续下去,只怕君玉没找到,自己先死了。此刻,卢凌也顾不得心里的悲哀,从那士兵手里接了水囊上前一步,大声道:“君公子,喝水!” 他的声音很大,拓桑看他一眼摇摇头,又扬起鞭子准备继续搜索。 “君公子,君元帅也许正等着你呢!如果你倒下了,她活着却又见不到你……” 拓桑心里一震,似乎清醒了一点,喃喃道:“是啊,她怎能见不到我?!我一定要活着见到她,她也一定要活着见到我……我们……我们……” 这些士兵无不对君玉忠心耿耿,可是听得拓桑语无伦次,说什么“我一定要活着见到她,她也一定要活着见到我”,无不愈加骇异。 但见他接了水囊大口喝起来又拿了干粮勐嚼一阵,众人总算放心了一点。 略微休息了一下,众人又出发开始了月色下无边的搜索。 直到新一轮太阳升起,众人依旧没有发现丝毫踪影。并且,越往前走,越罕见任何动物的尸骨,天空里没有一丝风,地上没有一丝声音,世界到了这里,忽然就像到了尽头。 拓桑看看那轮可怕的炽热的朝阳,正要继续出发,重金聘来的嚮导小心翼翼地叫住了他:“君公子!” 他看那嚮导几乎有点胆战心惊的模样,停下,道:“什么事?” “我们身处的位置已经是‘死亡之海’了,是这片沙漠里着名的死亡之地,商旅绕道,生物绝迹。我在沙漠里行走多年,带过很多商队,可是,我的经验也只能到这里,不敢再继续深入了,再深入我们也出不来了!君元帅可能没有在里面,即使在里面……” 他没有再继续说下去,意思是君玉孤身一人没有水粮即使在里面也早已死了,不用再找下去了。 拓桑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却摇摇头,虽然他脑海里也多次浮起这个可怕的念头,可是真听得别人如此说,却立刻下意识地加以排斥,君玉怎会那么轻易死去?情况越是危急,自己更要加紧寻找她。 一些士兵看看这毫无生气的沙漠和偶尔的尸骨,也觉得有些骇怕。他们并非想就此退却,而是想起如果迷失在里面,粮水断绝后,那种焦渴而死的感觉只怕比战死更要可怕得多。 拓桑看了看前面那片茫茫的死海,看看嚮导,又看看一众士兵,微笑起来:“你们在这附近继续搜索,等我信号。” 卢凌摇摇头:“一起进去,人多,搜索范围也会大一些。” 拓桑看看这无边无际的“死亡之海”,这几百人身处其间,只如小小的尘埃,又何必让他们白白丧生? 他立刻道:“你们在这附近搜索,有消息就发信号。以7天为期限,如果我没有出来,你们就全部回去,不用管我!” “君公子……” “我带三头骆驼出发。” 卢凌见他神色坚定,完全恢復了往日的镇定自若,立刻道:“君公子,我和你一起去!” “不用!你负责带好这队人马,他们好好的出来,就要好好的回去!” 卢凌见他那样威严的眼神,只好点了点头:“我们在这里等你。” “大漠边上有一支接应你们的队伍,你们等不到我就即刻返回,毋需耽误!” 卢凌惊疑地盯着他:“我们至少应该等着你一起走……” 第139页 “你们不需要等我!” 卢凌看他决然而冷静的神情,心里更加骇怕,但也不敢再说什么,只好低了头,既没有回答也没有继续追问。 三头骆驼带了大量的清水和干粮出发了。 这些骆驼都是久经沙漠的商队专用,不但熟悉途径而且十分驯服,拓桑在边境做大宗牲口交易时早已十分熟悉骆驼的性子,因此,也不管它们,只骑了自己的马,任骆驼跟在身边。 在这世界的边缘,几乎已经分不清楚时间和空间的区别,只看到朝阳变成夕阳,夕阳又变成月亮。 那张鲜活妩媚的面孔逐渐地在眼前清晰起来,他心里一阵欣喜,伸了手,“君玉,君玉,我找了你好久了……” 似乎立刻就要触摸到,可是,心里一空,手里也一空,落在手上的是一粒被夜风吹起的沙子! 那个人儿,莫非已经远离了这尘嚣而去? 这念头让他心口欲裂,在这样令人窒息的死寂天地,三头骆驼和马似乎都变成了木驼木马,不动也不叫。拓桑看看它们,一时之间忽然觉得它们和满世界的沙子一般毫无区别。 “拓桑,我总觉得一切都是一场梦。我好像是在梦里一样……” “拓桑,我好希望战争快点结束。这样,你就可以天天给我梳头髮了。” “拓桑,我们先去游山玩水,以后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君玉……”他提气高唿,声音在无边无际的月色里迴响,许久许久,依旧只是他一个人的身影长长地拖在沙地上。 “君玉,你在哪里?你说好了要和我一起离开的……” “君玉,你答应了的……你从来没有对任何人食言,为什么单单要对我食言?你这个骗子……” “君玉,你即使要走,也应该等着我啊……” “君玉……” 茫茫大漠里的每一粒沙子都浸染了这撕心裂肺的绝望唿喊。慢慢地,这声音就逐渐湮没,最后只剩下低低的嘆息,“君玉,你若不在了,我又该到哪里去寻你呢?” 第二十九章 天空已经星光灿烂。如此璀璨的夜空却充满了死亡的气息。 君玉躺在沙地上,时而清醒时而迷乱。逐渐地,清醒的时候就越来越少了。迷乱中,似乎有隐约的柔声蜜语响在耳边,那是拓桑的声音,还有他伸出的温柔的双手:“君玉,我来了,我寻你来了……” “拓桑……拓桑……”她张开嘴巴,尽力的唿喊回应,可是干裂的嘴唇发出的声音是如此微小,小得连自己都听不真切。 君玉摇摇头,眨眨眼睛,眼前空无一人,一切都是幻觉。最后的一丝希望和生的热切都彻底断绝,她眼前又一黑,躺在沙地上,几乎昏迷了过去。 满天的星光已经黯淡了下去,只剩下一弯同样黯淡的细细的月亮冷冷地挂在头顶。迷迷煳煳中,君玉忽然觉得唇边一阵湿润。 她勉强睁开眼睛,一个黑影无声地坐在她的身边,将她的头搁在了自己的胸前,而唇边的湿润,正是他在往自己的嘴里一滴一滴的滴水。 此刻,她已经完全脱水了,不能喝水,只能这样慢慢的滴水。 “拓桑……”眼睛很花,看也看不清楚身边的人,君玉心里一阵狂喜,低了头靠在那个很宽厚的怀抱里,勉强伸了无力的双手想抱着他的腰。 “在你心里,永远都只有一个拓桑!” 这语气平淡如死水,绝非拓桑的声音。 君玉勉强抱着他的腰的手软软垂下,恍然抬起头,头却很沉重,几乎不能挣扎。 他看着她软软垂下的无力的手,看看她左肩上那道深深的伤口,慢慢地将手里的水囊移开,小心地放在一边。 这水囊里还有大半的水。旁边,是一个抢来的少少的干粮袋子。 最初的两天,他一直有节制地饮水,维持着自己的体力估算着可以支撑的时间。可是,两天后,他也开始滴水不沾了,无论多么焦渴,他都忍着,几乎快忘记了还有这救命的水囊。因为,他一直清楚,那在前面苦苦挣扎着想找到方向和水源的人,从来也没有喝过一滴水。到现在为止,她已经整整七天没有喝过水,又加上每个夜晚赶路,若不是有深厚的内功支撑,她早已葬身沙漠了。 她勉强睁了眼睛,看着那双平淡而麻木的眼睛,“朱渝……你为什么还要回来?” “我不能亲手杀你只好亲眼看你死!” “哦!” 他听着她微弱的声音,看着她手都抬不起来的模样,许多年来,他从来不曾见过也决没有想过,那个英姿勃发的少年终有一天也会如绝境的普通人。这时,她早已不是什么凤城飞帅,也完全消失了她的绝世风华,她蓬头垢面、奄奄一息,干枯至极! 惨澹的月光照在她的身上,她的脸色全然的白如死灰。心里一阵疼痛,他轻轻抱住她,摸了摸她冰冷的脸颊,恨恨道:“君玉,我再也没有见过比你更丑的女人了!” “哦!” 心里的疼痛也压不下去那股深深的恨意,他狠狠地盯着她:“你迷失方向又没有水,我希望你至少会顺着马蹄印追上来。可是,我等了一夜,你也没有追上来……” “朱渝……你……我……” 他死死地盯着她:“你什么?我什么?” 君玉微微摇摇头,没有开口。 他的嘴角挂了一丝自嘲的笑容,“这沙漠里,水就是命,我又不是拓桑怎会和君玉你分享性命!你是这样认为的,对不对?” “不!我不想连累你……如果……” “如果,我真的是你的敌人,你就会毫不犹豫地跟上来了是不是?你可以不喝敌人的水,但是跟着知道路途的敌人走出去也没关系是不是?” 君玉没有作声,算是默认。 他恨恨地盯着她,目光几乎又如追砍她时的疯狂,“我竟然连你的敌人都不如!” “而且,在我那样嘲笑你之后,我们既不是敌人也不是朋友了,是不是?也对,我本来就不是你的朋友,谁叫你非把我当朋友的?” “我还固执地以为,这许多年来,你虽然不喜欢我,可是至少应该知道我对你的心!”他见君玉依旧不作声,又忿忿地大声道:“你不喜欢我,怕喝了我的水,更加欠我的情,所以你宁愿死也不愿‘连累’我……” 君玉见他嚷嚷得愈加厉害,不由得微笑起来:“你觉得自己很好么?你才不好呢!你自己也有很多错,脾气又坏又别扭……” “我别扭又如何?再坏又如何?别人我管不了,你却非谅解我相信我不可!” “我干吗要谅解你?你追砍我,你想杀我,我怎么敢再追上来?!” “你也会害怕?什么藉口?即使你看到我发狂,看到我追杀你,你也不能怀疑我!你不喜欢我,但是至少应该如相信拓桑一般相信我!” 君玉简直无言可答,干脆闭了嘴巴好省点力气。 朱渝见她沉默不答,嘴角又浮起那种自嘲的笑容,“君玉啊,你口口声声说相信我,可是你终究还是对我存了戒心!如果换成拓桑,纵然他发狂,你也不会戒备于他吧!” “如果是拓桑,他无论怎么发狂都不会拿刀砍我的。如果是拓桑,决不会在那种情况下嘲笑我一番就独自离去的;如果是拓桑啊,他根本就不会为了赌气要我去妥协的!” 他听她微弱的声音突然变得流利而开心起来,不由得握了她的无力的手,忿忿地道:“你不要口口声声将那个讨厌的人挂在嘴边好不好?我一听他的名字就想杀人!” 她并不回答。那一滴一滴救命的水,让她的眼睛慢慢地亮了一点儿。她环顾四周:“朱渝,你的马呢?” “杀了!” “杀了?” 朱渝忽然笑了起来:“我恨你,所以把它当你杀了泄愤!” “哦!” 他杀了汗血宝马后,整个人几乎陷入了完全疯狂的状态,像死过去一般躺在滚烫的沙地上,直到被烫得钻心入骨的疼痛,才清醒过来,起身凭了记忆中的方向往回走。他本来就行得不太远,所以,就在君玉和黑马的身子埋在沙子里躲避骄阳的时候,他已经悄悄绕到了她的身后。 那时,他心里对她的恨意简直达到了顶点,恨不得她倒地就死。可是,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明明如此痛恨这个人却又偏偏不肯放弃,要一直悄悄地跟着她。反正这沙地里,她也走不快,更丝毫也没有留意会有活物跟踪自己。所以没了马,他反倒更轻松地和她保持了一段安全的距离。 第140页 “她已经对我充满了戒心!她宁愿死也不愿追上来和我同行!我是如此的痛恨她,所以,我要看着她如何焦渴地惨死在这沙漠里。”他心里反覆着这个念头,更加坚定地跟了下去。 终于,几天后,她真的倒下了! 明明是自己期待已久的事情,可是,为什么远远看着她倒下,却忽然摧心裂肺地疼痛,天地俱毁般恐惧? 她怎能就这样在自己眼前先行死去?即使要死也应该和自己一起咽下最后一口气啊! 第三十章 不知什么时候起,君玉又闭上了眼睛。这些天焦渴得气息奄奄,纵然喝了点儿水吃了点儿东西,一时之间,精神哪里恢復得过来? 月光下,她的左手边的沙地上有一方素白的帕子。 朱渝捡起来,借着月光仔细看了看锦帕上的字,再看君玉,塞到她手里,恨恨地道:“只有拓桑这种讨厌的人才会写这么噁心的东西!可笑堂堂的凤城飞帅居然把这种东西带在身上,你不觉得俗气得要命?” “我觉得很好啊!” “哼!”朱渝冷哼一声,恨恨地抓起一把沙子,远远扔了出去,过了半晌才低声道:“早知道你喜欢这种俗气的东西的话,我写个十首八首又如何?” 君玉忽然想起什么,勉强睁开眼睛道:“这些天,有好几次,我听见一些奇怪的声音,可是回头都没看见有人啊?” “我看到你和马藏在沙堆里的时候就判断出了你的行动,所以白天自己也藏在沙堆里,晚上又趁了夜色,远远在你身后,你当然看不见我了!” 这两天,他几乎距离她身后不远了,可是她已经焦渴迷煳得无暇他顾了,就算他近了也发现不了了! 她想起他在这并不容易藏身的沙漠里这么久的跟踪,真不知想了多少办法,摇摇头:“朱渝,真是辛苦你了!” “哼,我又不是第一次跟踪你!在南迦巴瓦的冰天雪地里,我跟踪你们那么久,你还不是不知道!亏得该死的拓桑还自认功夫了不起!还有你,你眼里心里只有拓桑,又怎么会发现我在跟踪?嘿嘿,我想我就是走在你前面你也根本看不到我的!” “你啊,唉!”她嘆息一声,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过了好一会儿,她又嘆息一声:“都是我连累了你!” “不是你连累了我,是因为我也不认识方向。我的马死了,我也不认识路了,我不想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在沙漠里……”夜风越来越凉,君玉的脸庞也越来越冰凉。他将她无力的冰凉的双手紧紧捂住,才微笑了起来,“我以为你认识路才悄悄跟着你的。要是早知道你真的完全不认识路,我是绝对不会管你的死活的。我早就盼着你和真穆帖尔两败俱伤,我好渔翁得利。你知道,一走出沙漠,我就可以自立为王。还有很多权势、富贵、美女等着我呢。” “哦,真的么?” 朱渝避开了她的目光,干涩的声音有些狼狈:“当然是真的,我恨你入骨,只是想看看你焦渴惨死而已。所以,你一点也不用感到抱歉。” 他又看看君玉那样微笑的目光,忽然大声道:“君玉,你不相信是不?告诉你,我早就不以你为念了!这些年我打了很多胜仗,每次都会有部落送上自己的美女,家里早已妻妾成群,我终日沉浸温柔乡里,不知多么快活……”他看看她这些天脱水造成的那种几乎完全干枯憔悴又满面尘沙的灰黯容颜,涩声道,“那些女子,每一个都比你现在这个模样漂亮多了,我又怎会还将你放在心上?” 君玉微笑着点了点头:“哦,好的,这样我就真的不用感激你了。” “正是,你可不要对我心存感激。我早就丝毫也不把你放在心上了,我拼命追杀你,砍伤你,你杀真穆帖尔那一刻,我是真的想趁机杀你的。” 君玉没有回答,微微闭上了眼睛。 沉默了一会儿,他忽然又笑了起来:“君玉,你是不是很讨厌我这种个性?要不是这样,我们也许已经走出沙漠啦!如今再想走出去,可就难了!” 君玉没有回答。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小时候常常喜欢跟你作对,长大后我本来再也不想跟你作对,可是每次看到你和拓桑在一起,总是忍不住要抓狂。所以,我们每一次都闹得很不愉快!唉,我真是个讨厌的人!” 君玉点点头:“嗯,是这样。有时候,你真的是一个又坏又讨厌的人。” 朱渝怒瞪了她:“你什么意思?我自己说实话,你干吗也说实话?” 君玉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重,但见他气愤不已的模样,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朱渝抚了下她滴血的嘴唇,又轻轻摸了摸她被自己砍伤的肩膀上的那道伤口,听着她十分微弱的唿吸,低声道:“君玉,我真是疯了,我竟然拿刀砍你!我很少失去理智的,可是,每次遇到你,我都这样丧心病狂。我每次都是伤害你,从来也没有对你好过……我……我真是该死……” 君玉无声的笑笑,朱渝瞪着她:“你还是那么愚蠢,看到我拿刀砍你,你还跑回来救我干啥?若不是受了伤,你完全可以多坚持几天的。我阻挡你的追赶、又砍伤你,才令你陷入了这样的绝境!终究,还是我害了你……” “君玉……” 他低低地叫她的名字,看见她闭了眼睛又睁开,星光下,他的死灰一般的目光忽然有了些光彩:“君玉,走不出去了,我们只好死在一起了。” 君玉黯淡的目光转动一下,几乎又要闭上了。 君玉忽然觉得脸上一凉,竟然是一滴泪水滴到了自己的脸上。她勉强看了看朱渝模煳的泪光,默然无语地闭上了眼睛,只是低声道:“朱渝,你也喝点水吧。” 朱渝摇摇头。 君玉虽然闭着眼睛却好像看见他在摇头似的,轻声道:“朱渝,如果我们真的只有死路一条,同时下黄泉也就是了。” 朱渝浑身一震,木然的双眼倏地有了光彩,他微微点头,喝了一点儿水,算是勉强湿润了一下喉咙。 这一夜,二人并没急着赶路。到得第二天清晨,天空忽然有些久违的乌云。 朱渝喜道:“会不会下雨啊?” 君玉摇摇头,这个奢望真是太高了,比叫天上掉金子更难百倍。果然,过得一会儿,一阵风就吹散了头顶的乌云。不过好在这是一个阴天,虽然闷闷的,却也足以让人欣喜不已了。 君玉向来喜欢阳光明媚的天气,可是,从来没有那一刻,她是如此的惧怕和憎恶那高挂天空的太阳。如今遇到一个阴天,简直有些兴高采烈起来,“朱渝,我们可以加紧赶路了。” 朱渝看着她因为喝了一点儿水吃了一点儿东西,慢慢恢復了一些生机,那一丝兴高采烈又令得她干枯的容颜瞬间光芒四she起来。 他笑了起来,一手牵了马一手拉了她的手往前走去。 君玉反手握住了他的手,微笑道:“朱渝,我们一定要坚持住!先生和拓桑肯定在寻找我们,我们一定会走出这片沙漠的。” “他们在寻找你,也会顺带寻找我——你的朋友?”朱渝紧紧盯着她,“你永远也别想成为我的朋友!我根本不需要朋友!我是个自私的人,喜欢什么就一定要得到什么!我不是圣人,说什么只要自己喜欢的人幸福自己就会幸福,这是不可能的,也是虚伪的!……如果我喜欢的人和别人在一起,我又怎么会觉得幸福呢?” “朱渝!” 朱渝狠狠抓住她的手,面上的笑容也彻底消失:“如果拓桑娶了别个女子,你会觉得幸福吗?” 君玉沉默不语。 “如果走出沙漠,你还是你,我还是我!我宁可死在这沙漠里!” 朱渝几乎是甩开了她的手,独自走在了前面。 君玉心里长嘆一声,不再开口,跟他拉远了一点距离。 茫茫沙海里,两人一马踯躅而行,也不知到底要如何才能走出这完全迷失的死亡瀚海。 二人辨准了方向,昼伏夜出,虽然再也没有回到那个起点,却又迷失在了一片新的沙海,似乎无论如何绕来绕去也翻不出这沙海的五指山了。 无论多么节约,水粮都已断绝。又是两天的滴水不沾,而前面,依旧是茫茫的一片沙海。这时,两人早已不再想着走出沙漠,而是像最灵敏的猎物一般搜索着水源的气息。 前面是一片红白对望的砂岩,四周是茫茫的沙海,已经是傍晚,天空里没有一只飞鸟,地上没有一丝植物或者动物的影子。 大黑马只靠了偶尔抓住的几只鼠蹊勉强维持了生命,此刻也有气无力地耷拉了脑袋,口吐白沫,四蹄都已经不再有力气在沙地上乱蹬了。 第141页 这些日子,两人尽管一路同行,却极少说话。有好几次,君玉想打破这茫茫沙海的死寂,只开口叫得一声“朱渝”,但见他彻底的淡漠,也就再也说不下去。如此沉默多日,两人几乎都已如哑巴,即使要开口,声音也完全嘶哑了。 第一次的缺水,二人还可以多熬几天,可是如此反覆,这次才断水两天,就几乎熬不下去了。 凉慡的夜晚,本该是起身上路的时候,两人却都已经精疲力竭,依旧在砂岩的沙地上躺着一动也不动。 君玉一直闭着眼睛,也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昏迷过去了。 过了许久,朱渝慢慢起身坐到了她的身边,将她的头搁在自己胸前,抬起头看看漫天的星光,低声道:“君玉,我们真的走不出去了!” 君玉勉强抬抬眼皮,听得他的声音也已经有气无力。 “君玉,我有很多话要给你说……” “哦!” “君玉,去年除夕晚上,我潜伏到西宁府看你,却看到了拓桑。” “哦,我就是在除夕的前一天和他成亲了……” 君玉黯淡的目光中有了一丝深切的悲伤,“我们约好战争结束后会去一个很好的地方,可是现在,我连他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 全身的水都已经蒸发,早已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 朱渝低了头,抚抚她渗出血迹又结疤干枯的嘴唇,柔声道:“你别说话了。” 君玉点点头,忽然又低声道:“朱渝,你对我这样好,我却无以为报,真是对你不起。” “君玉,你从来没有对不起我。”朱渝沉默了一阵,又缓缓道:“就在去年除夕的前几天,我的父亲死了,我把朱刚也送走了。我想,这个世界上,我就只有你一个人了。于是,我悄悄来找你,可是,我看到你和拓桑在一起!我当时完全绝望了,立誓这一辈子再也不会和你相见了……我非常恨你,恨得入骨,可是,越是恨,就越是每一天都想见到你……你并不知道我的情况、又是我一厢情愿,可是,我还是忍不住恨你,你说,我是不是不可理喻?……” “朱渝,你没有恨我,你永远也不会恨我……”君玉还想说什么,朱渝又轻抚了抚她干裂的嘴唇,摇摇头,示意她别再说话。 “除夕之夜后,我就彻底死心了。我不甘做一辈子真穆帖尔的臣子,我想寻找另外一条出路。于是,我更加不择手段的征战和扩张。我谋划已久,娶了几房很有势力的部族首领的女儿,就是希望尽快摆脱真穆帖尔自立。我已经准备得很充分,也期待着趁这场大战渔翁得利,这是一个独立的绝好的机会……” “出征前,我再次立下重誓绝不会对你手下留情,我也一再提醒自己不要理睬你。既然你已经选择了别人,我已经一点希望都没有了,也就再也没有必要对你手下留情了。再后来,你派拓桑来攻打我,我觉得你把我当成了敌人,更加对你恨之入骨,恨不得立刻就杀了你……” “你杀了真穆帖尔,那一刻,我真的是动了杀机,因为,你死了就不能和拓桑在一起了。可是,可是……唉……” “你没有水,不认识路,我心想机会来了,无所不能的君玉终于也有开口求我的时候!我心里真是痛快啊,所以我尽情的嘲讽你!恨不得看到你气愤而死的模样!我说了那些话后,痛快地上路了,可是,我走了不远就停下来了,我等着你追上来,我以为你即使不为了自己为了拓桑也会追上来的,可是,你没有……我杀了马泄愤,沿途悄悄绕到你身后!最初,我以为我们能够走出这片沙漠,所以,我一直告诉自己,不要让你发现,不要和你说话,不要理你,因为,一旦走出沙漠,我们又是各奔天涯,再见无期。” “你倒下后,我再也忍不住了……此后,我们一同上路,我又怕走出了这沙漠,我们还是立刻就会分别。我又决定不再理睬你了。我虽然没有理你,可是,想到你一直在我身边,心里就很开心,就连饥渴也变得并不是那么完全不可忍受。我早就不敢有其他什么奢求了,我只是想见到你,能够常常见到你我就很满足了……” “如今,我们再也走不出去了!我好后悔,为什么当时要硬起心肠不理你。如果不是这样,我们这些日子会过得很快乐的,我还有许多许多话想对你说……” 星光下,朱渝的嘴唇也完全干裂,起了很多水泡。君玉勉强伸出手去,想阻止他继续说话消耗更多的水份。 朱渝抓住她有气无力的手,贴在自己唇边,眼中充满了笑意:“君玉啊,其实,你待我是很好很好的,我发狂要砍你了你还是不肯放弃我要救我……我那么早就遇见你,我原本也有很多机会的,只是,我自己从来没有抓住过机会,又做了很多错事,如今,唉……” 君玉无声地凝望着这儿时的伙伴:很多很多年了,我对他好过吗?为什么每次想起他总是刻骨的悲凉,绝望的窒息,满头的冷汗?比起他雪崩时刻的捨身救护、深入沙漠的死亡追随,自己又为他做过什么?自己又能为他做些什么? 自己又何其三生有幸,得他垂青若此? 她低嘆一声:“朱渝,我真是对你不起。真要有来生,我们绝不要再遇上了。” 朱渝点点头:“是啊。我希望我死后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也不要超生不要轮迴,那样,就不会再遇见你,再重复今生的一切……”他笑了起来,“万一轮迴,我也希望自己变牛变马和你隔绝成两个世界;再万一要是变成了人,也和你是天涯海角的陌生人,纵使擦身而过也永远不相识不回头不交集……” 那早已干裂的眼眶已经滴不出泪水,只是和着心一般抽搐剧疼。君玉抓着他的手,却完全没了力气,又枯枝一般地垂了下去。 朱渝抱住她,看她越来越黯淡的双眼,柔声道:“君玉,你要坚持住……即使要咽气,也让我和你一起咽下最后一口气吧……” 君玉闭了眼睛,几乎已经听不清楚他到底在说些什么了。脑子里又一阵眩晕,天地之间,无论爱也罢恨也罢牵挂也罢,似乎都快要一了百了。 第三十一章 “君玉,给你……” “什么啊?”她恍惚地看着月光下这朵赤红的玫瑰,摸在手里却是冰凉的石头。 “我在沙海里捡来的,你喜欢么?” 君玉捏了那冰凉的沙漠玫瑰,根本没有看清楚到底是什么东西,眼睛已经闭上,陷入了半昏迷半睡眠的状态。 朱渝很轻的抚摸了一下她干裂结疤又再次裂开起了很多血痕的嘴唇,听着她越来越微弱的气息,知道,这微弱的气息很快就要停止了。 “追飞”横在地上,发出微微的黄色的光芒。他拿起来,在手腕上轻轻一划,放在她的嘴边。腥热的血滴入嘴里,君玉勉强睁了下眼睛,终于还是没能睁开,更沉地昏睡了过去。 朱渝抱住她,看看她已经完全散乱的头髮,锋利无比的宝剑割下了一缕长长的青丝,他放在一边,又对准自己的头髮,割下同样长的一缕,慢慢地将髮结缠绕在一起,笑着低声道:“记得我第一次成亲的时候,拜堂前,我跑到门口去四处张望,心想,要是君玉这个时刻出现,说‘朱渝,你怎么能和别人成亲?’,那我立刻就会欣喜若狂的逃跑……可是……这只能是我自己可笑的幻想而已!你才不会在乎我什么时候、和什么人成亲呢!” 他凝视着君玉在星光下全然惨白如霜的面颊,“君玉,如果时光可以重来该多好啊!那样,我的人生就不会有那么多污点,也不会在绝望中越陷越深,距离你越来越远……” 星光下,他一点一点地编织着髮结,编了好一会儿才将这髮结编织好,贴身放在怀里。 一声轻微的声音,那是君玉的手松开,那朵沙漠玫瑰掉到了地上。他拣了起来,又放在君玉手里,摸摸她的鼻息,心里松了一口气,如完成了人生中期待已久的一件大事。沙漠里昼夜温差大,此时夜深人静,寒风刺骨,却依旧丝毫不能缓解焦渴。好在无比的睏乏暂时压下了致命的焦渴,他侧身躺在沙地上,双手抱着靠在自己胸口的君玉,慢慢地也合上了眼睛。 又是一个阴天。 君玉强行睁开眼睛,身边的朱渝躺着一动也不动。她伸手勉强推了他一下:“朱渝?” 朱渝依旧没有动静。君玉眼前一黑,坐起来又跌倒在地,好一会儿才提了口气挣扎着又坐起来扶起了朱渝。朱渝缓缓睁开眼睛,勉强站了起来。 第142页 “朱渝,你骑马!” “不,我好好的,君玉,还是你骑马。” 朱渝笑了起来,忽然有了精神,拍拍大黑马,大黑马的前蹄自动跪了下来。他扶了君玉:“快上去吧,也许今天我们就能找到水源呢!” 君玉点点头,奄奄一息的马驮着一个奄奄一息的人,旁边还跟着一个奄奄一息的人,就这样,二人一马慢慢地又走在了无边无际的沙漠里。 阴沉的天气稍微减低了沙地的温度。 两人一马已经不再想着走出这无边无际的浩瀚沙漠,而是像猎犬一般嗅着水源的味道。绿洲,绿洲在哪里?奇蹟,奇蹟又在哪里? “君玉啊……”一声低低的充满绝望和悲伤的声音之后,是一声“咕咚”倒地的声音,然后,这片黄昏的天空又完全归于了死寂。 君玉勉强睁开眼睛,大黑马一声悲鸣,朱渝已经一头栽到了地上。 君玉提了口气,跃下马背,扶起朱渝,推了推他的几处大穴,却根本用不上什么劲。朱渝缓缓睁开眼睛,想伸手抱住她,手勉强抬了几下依然垂在了沙地上。 君玉扶了他躺在沙地上。站起身,提了长剑看看自己的那匹奄奄一息的黑色骏马,闭了眼睛,一剑挥去,黑马一声惨嘶,倒在了沙地上。 君玉提了空空的水囊,对准那汩汩涌出的鲜血。也许是那刺鼻的腥味,也许是那黑马眼中那么明显的大颗的泪珠,也许是对面那命悬一线的男人,即使在这全身已脱水的情况下,君玉也忍不住泪水直流。 她提了血囊奔过去,扶起朱渝,将血囊放在朱渝嘴边,给他灌下几口,看他再次勉强睁开眼睛,自己才喝了一口。 她又转身提剑割下一大块血淋淋的马肉,挨着朱渝坐下,用剑砍成很多小块,先送到了朱渝嘴边,柔声道:“你吃一点吧。” 朱渝点点头,两人如野人一般大口地囫囵吞咽着血淋淋的马肉。 两人满头满脸都是血,互相对视一眼,忽然笑了起来。 朱渝看那风华绝代的女子,几快变成了茹毛饮血的野人,而她杀死的,正是拓桑送给她的千里良驹。 他嘆息一声:“君玉,那聪明的千里马没有渴死,却让我们吃了,真是暴殄天物啊。” 君玉悲伤的目光扫过那匹黑马的尸体,这是拓桑为自己寻来的千里良驹。如今,良驹已逝,拓桑安在?拓桑此刻一定在发疯般地寻找自己吧?他经歷了千难万险、烈火焚身才能够和自己在一起。可是,不过短短半年时间,两人只怕只能到黄泉下才能相见了。 如果还能见拓桑一面,即使是最后一面,就算立刻死去又有什么关系? 只是,这最后一面也不过是一场疯狂的幻想而已! 她心里悲伤欲绝,面上却丝毫也不表露出来,看了朱渝,微微一笑:“你要尽量多吃点,这样我们才能更多一分希望。” 朱渝凝视着她微微下垂的睫毛,点点头:“好的。君玉,我们尽力挣扎就是了。” 生的马肉和马血让二人恢復了不少力气。可是,这黄昏下,依旧是茫茫无垠的沙漠。过了今日,明日又该去向何方? 朱渝紧紧拉了她的手,看看远方:“君玉,我这一生做了很多坏事,亏负了很多人,能有今天,也算上天待我不薄了。可是你……你太好太好,上天又是何其无眼……” 君玉想起他雪崩前的那声惨唿,想起他深入沙漠的死亡相随,心口剧疼,反手紧紧握住了他的手,微笑道:“我也许没有亏负过别人,但是,我亏负了你很多。所以,上天要我还给你。”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朱渝又开口,他的精神变得特别好,话也多了起来:“君玉,如果能走出这大漠,你最想过什么样的日子?” “我么?先和拓桑去游山玩水,然后开办一间书院。你呢?” “我?”朱渝随口道,“我最初想的是,如今真穆帖尔的势力已经土崩瓦解,一出这片沙漠,我就可以自立为王了。然后按照计划还有几桩政治婚姻,壮大实力,积聚力量,‘天子宁有种乎’?总有一天,我会挥军南下,将当朝昏君赶下龙庭……” 君玉微笑起来:“哦,还有好几桩政治婚姻等着你?” “对,我这些年娶亲都娶得麻木了,今生今世再也无心婚姻了!我真要死在这大漠或者是再也不回去,对她们反倒是好事。我给她们留下了足够的财产,她们也可以自由再选择其他男子,远远好过跟着我受终生的痛苦。” 君玉摇摇头,没有开口。 朱渝凝视着她,也微笑了:“君玉,难道你从来没有发现过我其实是很帅的么?在那些联姻里,那些女子可都是心甘情愿嫁给我的,大多还是她们自己主动的。” “嘻嘻,你从小就是美男子,这点我是知道的。” “那,我们认识十八年了,你为什么喜欢拓桑却从来不喜欢我?” 君玉笑嘻嘻地摇摇头:“因为拓桑比你帅啊,而且拓桑又不会三妻四妾。他永远永远只会对我一个人好。你比拓桑差多了,是不是?” 朱渝点点头,却又大大地摇摇头,没有回答。 君玉忽然道:“我们认识十八年了?这么久了?” “你觉得很久么?我也觉得很久了,我常常想,为什么那个铁石心肠的女人,十八年都从来没有将我放在心里过?” 君玉笑了起来,不理会他的话,却道:“你刚刚说的是你最初的想法,现在你的打算又是什么呢?” “雄主如真穆帖尔纵横天下最终也不过沙海做坟,豪杰如凤城飞帅仁者无敌也不容于老天最终会焦渴而死。我父亲拜相多年大权独揽,我出生以来就富贵之极,较之王子王孙也丝毫不差,即使后来被灭族,到了赤金族也依旧是高官厚禄。也许是生来就拥有,所以也没有觉得富贵就有多么了不起。其实,权势、富贵、天下……谁又能生生世世握在手里?滞留沙漠的这些日子,娇妻美妾、金银珠玉、俯瞰天下都不如一滴清水来得惊喜……如果还能活下去,我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够时常见到你!……” 君玉凝望着他悲伤的目光,轻声道:“我们已经寻了一个很好的地方。同去的有你认识的先生、舒姐姐、曼青、非嫣和凤凰寨的很多很有趣的人。朱渝,你在这世界上也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也没有人照顾你。如果能够走出大漠,你就和我们一起去那个地方,好不好?” “这些人中,弄影先生从小护短,看我欺负你就要打我,无趣;卢凌、耿克等只知对你忠心,个个都很无趣;尤其是拓桑,最最讨厌,可谓天下第一无趣之人……这些人我都不喜欢!不过,要是拓桑不去,其他人纵使再无趣我也忍了,唉……”他看君玉满脸的哭笑不得,笑了起来,“不过,舒姐姐很有趣,你的两个‘未婚妻’也不错,还有你四处营救收留的大群女子,其中多少有些有趣的吧?” “当然有了,还不少呢。” “好,那我就跟你们一起去。” 朱渝看她有些放心地闭了眼睛面上还带了一丝微笑,想起自己怀里藏着的那个髮结,不由得在心里长嘆一声,君玉啊,我们哪里还有什么活着出去的机会!也罢,这生命里的最后时刻,我总算完全有义务更加护你周全,永远永远只对你一个人好了。想着想着,他脸上情不自禁又露出了笑容。 君玉忽然睁开眼睛,看着他那样奇异的温柔的笑意,心里一颤,慌忙移开了目光,转而望着茫茫的沙海。 朱渝第一次看见她躲闪的目光、绯红的面颊,尽管知道她不过是因为一时的感动,心里也涌起一股酸楚的柔情和喜悦,也转而望着茫茫的沙海,仿佛一切都是不经意的。 训练有素的骆驼慢慢地往前走着。 白马喝了水后,又来了精神,长长嘶鸣了一声。 拓桑忽然发现前面有一堆模模煳煳的东西。他打马飞奔过去,是一匹死马的头露在外面,掀开沙子,正是真穆帖尔和一名侍卫的尸首。 他看了看两人身上的伤痕,正是君玉的“追飞”所为。显然君玉最终还是杀了真穆帖尔。他松了口气。 后面,一人一马焦虑地追上来。他声音嘶哑,虽然水囊里还有大半的水,却每天克制着只喝几口,他也不知道这寻找还能坚持多久,生怕在没有找到人之前,自己先渴死了。 拓桑回头,那人加快脚步赶了上来,正是朱四槐。 朱四槐早在川陕路上的押解途中就已认识拓桑,他看着拓桑,迟疑了一下,也顾不得敌对的身份,立刻道:“我家公子也在沙漠里消失了,他追了君元帅去了……” 第143页 拓桑抛给他一袋水,看他喝下几大口后停下,才问道:“朱渝什么时候追上去的?” 朱四槐心里一沉,却不得不实话实说:“二公子说要追杀真穆帖尔和君元帅,就在他们后面不远,肯定会追上的……” 他一直忐忑的是,朱渝这些日子以来,对君玉恨之入骨,两人若真的厮杀起来,肯定会两败俱伤:“现在真穆帖尔已死,不知二公子有没有和君元帅动手……” 拓桑想了想,没有开口。 前面有一团黑影。拓桑立刻奔了过去,却完全呆住,那是大黑马的尸体,是君玉的坐骑。大黑马颈项上有道深深的剑痕,是被杀死的。 拓桑仔细观察那伤痕,那正是君玉使用的“追飞”所为。大黑马身上的肉被割了一些,显然是君玉杀了马充飢解渴。他再仔细查看一遍,马死的时间当在五六天左右。 他心里一喜,这么久以来,终于有了君玉明确的消息。如此炎热的大漠,君玉没有坐骑没有水,绝不能白天赶路,徒步也不能走出很远,想必就在这附近。 朱四槐见是君玉的坐骑,仍旧没有朱渝的丝毫踪影,焦虑地道:“我四天前发现了二公子的汗血宝马尸体,看伤痕和劲道,是二公子自己杀死的,而且已经死了十几天了。” “哦?!” “朱渝自己杀了马?那马是否全尸?” “正是。二公子杀了马,又没有水。可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想寻回他的尸骨都难……” 拓桑又看看大黑马被割掉了很多肉的尸体:“朱渝没有死!” 朱四槐见他的语气如此肯定,狐疑地看着他:“那他?” “他一定和君玉在一起!我们得赶紧找到他们,再找不到他们就真要死了!” 朱四槐不由得松了口气:“好,我们继续寻找。” 此时,天空已经有了寥寥的星辰,拓桑精通历法,抬头仔细地看看星宿又看看风的方向,前面已经快接近沙漠的边缘,也不知君玉她们为了寻找水源,是不是往正确的方向走了。 朱四槐忽然大声道:“你看,前面有人……” 夜色下,一个人骑了单峰的骆驼正往这个方向而来。两人催马迎上去,驼背上的人满面尘沙,正是弄影先生。 “先生……” 弄影先生看着对面那个形销骨立的可怕的男子,心一下沉到了谷底:“拓桑,还是没有君玉的消息?” 拓桑摇摇头,眼神十分空洞。 弄影先生手一松,拎在手里的一个袋子掉在地上,滚出几只甜瓜,那是他从两天前经过的绿洲里带来的,指望着寻到了君玉,立刻就给她,不知她会开心成什么样子!前面就是绿洲了,君玉到底去了哪里? 拓桑想起那匹黑马的尸体,忽然来了精神,心里涌起一股奇异的感觉,似乎君玉就在这附近! 他看看弄影先生,立刻道:“先生,我感觉到君玉的气息了,君玉他们就在这附近,我们一定很快就会找到的!” “好,分散了找,一天后在这里汇合!这里已经快接近沙漠边缘了,既然有了消息,就一定能够找到的!” …… 黄昏。 天气阴沉得几乎要下雨一般,可是过一会儿,风一吹,乌云又全部散去,不过,吹来的风不再是干干的,颳起的沙也多了几分湿润。 变质的干马肉扔在一边,马血早已喝完,喉咙像刀子烧红了一般在捅着。 有一只鸟低低地飞过,朱渝勉强睁开眼睛,“君玉,也许前面就是绿洲了,你看,有鸟儿飞过……” 没有人回答,君玉躺在沙地上,本来是该上路的时间,可是她依旧昏睡着。 他坐起来,将她抱在怀里,她的眼皮微动,声音十分微弱:“拓桑,你来了呵……” “拓桑想来也来不了,拓桑不知道你在这里……”朱渝看了看茫茫无际的远方,“君玉,你一直在惦记着他吗?” 没有人回答,君玉的眼睛依旧闭得紧紧的,气息十分紊乱,刚才的自言自语完全是在说胡话了。朱渝看看她干裂的嘴唇,知道过不了多久,这微弱的胡话她也说不出来了。 他提了她那把“追飞”,对准自己的手腕划下,送到她的嘴边。 热的血带了腥味滑落喉里,君玉略微清醒过来,呆呆地看着朱渝,挣扎着想坐起身。朱渝一手抱住了她,一手用长剑随意掘了些沙子,掘出的沙子都有些湿润之意,显然,这里距离水源已经不太远了。 “君玉,我们走吧,前面肯定有水源的。” 君玉摇摇头,嘴里那股血腥味越来越焦灼得几乎要冒烟。她看看朱渝手里的长剑,又看看同样奄奄一息的朱渝,一阵眼花:“朱渝,你……” 朱渝柔声道:“君玉,再坚持一下,我们一定能找到水源的!” “可是……” 他摸摸她干裂的嘴唇,微笑道:“不要说话了,你好好养养精神。” 朱渝看着她茫然的神情,看了好一会儿,他站起身,扶起了她:“君玉,你还能坚持一下吗?” 君玉勉强点了点头,看向他时,他微笑了起来:“君玉,我们再试着往前走走吧。” 君玉点点头,几乎是靠在他的胸口一步一步地往前挪着。 腿上灌满了铅块,意识慢慢散乱,君玉勉强再挪了一步又停下:“朱渝,我们不走了吧。” “拓桑一定在找你,你要支撑着等到他。” 君玉茫然地点点头,拓桑若找不到自己,一定会绝望发狂的。自己曾和他约定,等战争结束了,就去寻一个美丽的地方过快乐的日子。如今,战争已经结束,自己和他,却从此天上人间了。 两人往前又走了一段,然后停下。 时间似乎已经完全凝固,飢饿早已变得毫无感觉,全然的焦渴,渴得让人每多活一秒都是残酷的惩罚。 “君玉?” “朱渝,我很想死,我想马上就死!” 他扶着她摇摇晃晃的身子,眼前一阵黑暗,搀扶她的手一松,两人同时倒在了沙地上。 她的头一动不动地倚在他的胸口上,他伸手,抬都抬不起来。 “君玉,你醒着么?” “哦!” “君玉,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不会和你敌对,不会和你赌气,不会砍你恨你了!” “哦!” “君玉,你要活着啊……” “哦!” “君玉……” “朱渝,我真是对不起你!” 朱渝再次勉力抓住了她的手,想开口却看到她目光清然,迷煳中,他也心里一凛,笑了起来:“君玉,这是……迴光返照了吗?” “是吗?也许吧。”君玉语音清朗,笑声如花开,“我看见好多人,先生、舒姐姐、元敬、曼青、非嫣……他们都在等着我们呢。先生,先生就在前面,你看见没有?我好想念先生啊!” “君玉啊!” 君玉仍旧是满面的微笑,整个人忽然变得容光焕发,明艷照人:“我听见拓桑在叫我,我很快就可以见到他了。你听见没有,朱渝?” 也许吧。朱渝勉强睁着眼睛环顾四周,侧耳倾听,怀里的人手已经松开,墨玉般的双眼已经缓缓闭上。 他紧紧抱住了她,最后的意识里,从未有过的轻松和喜悦:“君玉,我们总算在一起了!” 第三十二章 这是十六的月光,照得空气都是稀薄而冷清的。这里已经接近沙漠边缘,微风已经开始吹来远处牛蒡糙和芨芨糙的味道。 骆驼嘴角的口涎发出巨大的腥味,也许是因为长久的毫无希望的寻找,就连这三只早已驯服的骆驼,也逐渐有些急躁不安起来,时不时地将头转向那些牛蒡糙味道吹来的方向,蹄子兇狠地刨起大堆的沙子。 疲惫不堪的白马跟在骆驼后面,拓桑坐在驼背上,赤红的目光扫过月光下每一粒细细的沙子。 心底那股微妙而奇异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起来,似乎再走几步就能看到君玉。可是,不知已经走了多少个“几步”,四周依旧是茫茫的一片,甚至连大一点的阴影都没有见到一块。月色冷冷的清辉没有一丝柔和的气息,人、骆驼、马,走在无边无际的沙地上,都显得异常的渺小和孤寂。 “君玉……君玉……”他一次次的提气高唿,可是,却得不到丝毫的回音,那些唿唤似乎瞬间就融入了成千上万的沙粒,被吞噬被淹没,就好像这些唿唤从来不曾存在过一般。 第144页 拓桑拍了拍骆驼,令它停下,骆驼不耐烦地发出一声沉闷的叫声。拓桑四处看看,心口忽然一阵剧烈的疼痛,仿佛有个撕心裂肺的声音从天际传来“拓桑……拓桑……” 那是君玉的声音,是君玉绝望的,微小的声音。 “君玉……你在哪里?”他跳下驼背,疯狂回应,心里像有铁锤重重地敲下去又提起来,于是,风里,沙里,都开始响起同一个声音,“君玉……你在哪里……我来了……” 远远地,有一团黑影。 他奔过去,那是两个紧紧抱在一起的人! 狂喜和绝望同时冲击着心口,有短暂的瞬间,他几乎不敢伸出手去,生怕触摸到的是两具干尸。可是,这绝望很快被压了下去,他立刻蹲下身子,月光下,二人的脸色出奇的苍白,心跳几乎都快完全停止了。 他扶起二人,先各自塞了几粒药丸,揉了揉各自的心口。可是,朱渝那只手将君玉的手抓得实在太紧,掰都掰不开,这样抢救起来就十分不便。拓桑怕伤了二人,也无暇分开,立刻取了水囊,轮流往各自口中滴水。君玉还好些,口里还能滴进水,朱渝则已经滴不下任何水了。过了好一会儿,朱渝的手终于一松,拓桑摸摸他的鼻息和胸口,他的鼻端有一丝干涸的血迹,除了胸口的最后一点余温,鼻息里几乎再也没有丝毫生机。 拓桑嘆息一声抱了君玉,轻轻推拿了她的几处大穴,又缓缓滴了些水在她嘴里,她的心口已经开始有些微的跳动了。拓桑松了口气,立刻解下身上的袍子铺在沙地上,将她抱在袍子上盖好,再回头看朱渝。 他摸摸朱渝的脉搏,发现他全身失血过度,即使还残余最后一丝气息也难以挽救了。他又往朱渝口里滴了些水,给他服下一粒续气的药丸,扶他在沙地上躺好,刚躺下,朱渝喝下的水和药立刻全部吐了出来。 他抬起朱渝的手腕,借着月光,十分清楚地看见朱渝手腕上两道长长的伤痕。他又看看君玉嘴角干涸的血迹,似乎明白了什么。从朱渝紧紧抓了君玉的手来看,他显然一直支撑到了最后,几乎耗尽了最后一丝元气,而君玉好在昏迷得早,受损程度倒比朱渝轻得多了。 拓桑走到一头骆驼面前,这队骆驼是从边境商队里重金寻来的,装备十分齐全,他取下一个小小的水碗,毫不犹豫地对准自己的手腕,划了一道口子,滴了半碗血,扶了朱渝,给他灌了下去,过得片刻,又给他强行服下了少量的水和药丸。 这次,朱渝没有再吐,拓桑又运功给他治疗了一会儿,再摸摸他的四肢,已经逐渐开始转暖。 拓桑扶他躺好,转过身回到了君玉身边。他坐在沙地上,抱起君玉,看到她左肩上干涸的血迹和破了一道口子的衣服。他轻轻将她的衣服拉开一点儿,仔细检查她的伤口,好在伤口早已经过了简单处理,已经开始结疤,并无大碍了。 天空的月色忽然变得那么柔和,拓桑看看月色,又看看怀里的人儿,生怕一眨眼睛,或许是一阵风来,或许是一阵沙来,眼前的人儿就会被吹散。不眠不休地寻了这些时日,他几乎已到了心力交瘁的地步!可是,因为心口那种巨大的喜悦和激动,即使是心力交瘁,筋疲力竭,也充满了甜蜜的感觉。他微笑着整个将君玉轻轻抱在了怀里,将她冰凉的双手放在自己胸口捂着,尽量让她能够躺得舒服点。 他摸摸她满面尘沙的干枯的脸颊,强烈的希望那双墨玉般的眼睛能够立刻睁开看自己一眼,可是,她的眼睛依旧紧紧闭着,完全处于昏迷状态,一时三刻也醒不过来。他又摸摸她的睫毛,那长长的睫毛也一眨不眨。他微笑着躺在沙地上,贴了她的面颊,如同到了最舒适温暖的房间,很快也睡着了。 天色微明。 拓桑睁开眼睛,怀里的人虽然气息微弱,心跳却已经稳定多了。 一阵微风吹来,细细的沙土又沾满了她的面颊。他轻轻拂了拂她满头满脸的尘沙,将她稳稳地放在袍子上继续安睡,然后,又起身去查看朱渝的情况。 在已经开始明亮的光线下,拓桑更是完全看清楚了朱渝手腕上的两道伤痕,也完全证实了自己的猜想。他长嘆一声,又拿了那碗,划破胳膊,滴了大半碗血餵朱渝喝下。再扶起朱渝,运功为他治疗了一会儿,这次,朱渝不仅四肢微温,心口也开始有了跳动。 拓桑又坐回原地,看君玉还没有醒来,便将她抱在怀里,贴了她的脸庞,继续闭目养神。 “朱渝……” 他听得一声微弱而惊惶的声音,立刻睁开眼睛。怀里的君玉依旧闭着眼睛,似乎是在呓语。 他坐起身抱住她,柔声低语:“君玉!” 那双黯淡的眼睛慢慢睁开,恍惚地看他一眼,声音微弱到了极点:“拓桑……拓桑?” 拓桑微笑起来,凝视着怀里干枯憔悴到极点的女子,只觉得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美丽。那是生命啊,美丽得全然充满了希望和喜悦。 她细微的声音再次响起,慢慢地,有些断断续续:“我是不是已经到了天堂?我竟然看见了拓桑……” 他轻轻抚摸她蓬头垢面的脸庞,柔声道:“是啊,君玉,这里就是天堂。我们只要在一起,哪里都是天堂。” 那样轻柔的拥抱、温柔的话语,面颊上传来的温暖竟然都是活生生的,君玉有些清醒过来,心里狂喜:“拓桑……是拓桑……” “对啊,是我!君玉,无论你在哪里,我都会找到你的。” “你怎么找到我的?” “我听见你在叫我!” “我也听见你在叫我!” 拓桑握了她的手,发现她的脉搏跳动忽然加速。拓桑知道她的心情十分激动,可是在这种情况下,太激动对她的身体实在不太好。他紧紧握住她的手,轻轻在她耳边道:“君玉,我一直都在你身边,不会离开的……” “朱渝哪?” “他好好躺着,会活过来的,你放心好了。” 她想翻身,可是,全身上下只有眼珠能够转动,四肢几乎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 拓桑笑了起来,搂着她侧了下身子,她一下就看到了旁边面色死白,满面笼罩了尘土的朱渝。 “朱渝怎么样了?” “他手腕上有两道口子,失血过多,比你的情况严重多了,估计至少得三五日才会醒过来。我已经给他喝了水服了药,君玉,你放心吧。” “嗯。他是为了救我才这样的。要不是他,我早就,早就……” 拓桑看着她眼里那丝一闪而过的悲伤,柔声道:“你不要担心,我一定会竭尽全力让他完全康復的。” 君玉点点头,想到朱渝总算性命无碍,便又稍微开心了一点。 “君玉,你再休息一下,你的手这么软,一点力气都没有呢!” “嗯。” 片刻之后,她又睁开了眼睛:“拓桑……” “傻孩子!” 拓桑微笑着看着她,又拿了水慢慢地让她喝。这水里加了一些揉碎的干粮,浸泡了一段时间,已经很软了。 她吃了点东西,稍微恢復了一点精神,眼珠子转动得也更灵活了一点儿。拓桑用手轻轻揉着她的背心,柔声道:“你感觉好点没有?” 君玉点点头,又忍不住开口:“拓桑……” 拓桑完全明白她的心情,看她那样急切地想说话,在她耳边低声道:“君玉,你要说什么呢?”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拓桑想起自己苦寻她不得时候的那种心疼欲裂,不由得稍微用力一点抱了她:“君玉,你决不会见不到我的。无论是生是死,我都会找到你的。” “嗯。” 她软软的手勉强抬起来搂住他的腰,抬起头,发现拓桑正那样专注地凝视着自己,忽然忍不住笑了起来:“拓桑,我现在很难看么?” “你只要活着,情况哪怕比这糟糕一万倍,在我眼里都是最美丽的!活着,只有活着才有希望啊!” 他想起找不到她时那种几乎完全绝望的可怕的感觉,再看看怀里的人儿,这是从地狱一步跨向天堂的喜悦:“君玉,你现在比任何时候都美丽!” 君玉微笑着闭了眼睛,靠在自己最熟悉的怀抱里,似乎再也不是身处沙漠,而是在一个有花有糙有水有树的春天一般宁静美丽的地方。 第三十三章 一轮火红的朝阳在对面那座巨大的沙丘里探头探脑的滚出来。天色明亮得能看清楚每一粒沙的纹理。清晨的风里,除了牛蒡糙的味道,还夹杂了淡淡骆驼刺和红柳的味道。远处的天空有了深深浅浅的蓝色薄霭,这些淡蓝的薄霭又吹拂了湿润的气息,映衬了鱼鳞起伏的沙海,一些赭红、一些赤红、一些夹杂了各种层次的黄,远远望去,太阳升得越高,天空就越是蔚蓝。 第145页 拓桑看看那样奇特的从来不曾见过的天空,又看看怀里面带微笑安然熟睡的君玉,这些日子以来,他几乎每天都在诅咒着那该死的太阳,此刻才发现,那该死的太阳其实也没有那么可憎。 他拂拂她蓬乱如枯糙一般的头髮,她那原本温玉一般的脸庞也早已干枯得没有一丝血色,她的嘴唇完全皴裂,就连手也几乎变得如鸡爪一般,可是,她的脸上却有静静的笑容,那是整个心灵完全放松时才会有的安然的笑容。他看看天空,那股巨大的喜悦和激动再次充斥胸口,不由得双手合十,由衷的感激上苍:她还活着,只要她还活着就好!他怜惜地轻轻摸了摸她的脸庞,也不叫她,任由她香甜地睡着。 过得一会儿,君玉睁开眼睛,迎着那双充满了温柔体恤的笑意的眼睛,一瞬间,又有恍若梦中之感。 “君玉!” “拓桑!” 这时,君玉才完全看清楚拓桑的面容。拓桑双目深陷,形销骨立,发须纷乱,比自己更像一个野人,完全失去了昔日的神采和俊朗,只有那双眼睛,那双充满血丝和疲倦的眼睛,依旧散发着柔情怜惜的喜悦的光芒。 拓桑见她傻傻地看着自己,不言不语,柔声道:“君玉,你怎么啦?” 君玉握住他的手:“你这些日子找我找得很辛苦吧!” “傻孩子,再辛苦也没有你吃的苦头多啊!”拓桑微笑起来,用手指当作梳子,轻柔的梳理她蓬乱的头髮,“君玉,我不仅是在找你,更是在找我自己——若找不到你,我也只好去了!可是,我真不甘心,为什么我们之间什么障碍都没有了,却要面临死别?所以,我是无论如何要找到你的,即使死也要死在一起,不然,我怎会甘心?” 君玉抱了他的脖子,微笑起来:“以后,我再也不会和你分开了。” 拓桑想起她两次在大漠里陷入绝境,一次是被追杀,一次是迷路,每一次都差点要了她的命,桩桩都令人心悸,那样的梦魇也到了应该完全抛弃的时候了。他紧紧抱住她,大声道:“君玉,今后就是天塌下来我们也不会分开了。” “嗯。” “君玉,你看这是什么?” 君玉疑惑地看着他将一个东西噼成两半,忽然闻到一阵清香。 “甜瓜都认不得了么?傻孩子!”拓桑看她呆呆的模样,笑了起来,递了一块到她的嘴边,“先生从路过的绿洲寻来的,说是见了你就给你,不知你会高兴成什么样呢!他带了好几个,我和朱四槐一人分了两个,看谁能先找到你们……” “朱四槐也在找朱渝么?” “是啊。他真是忠心耿耿。” “唉,他也算是这世界上对朱渝最好的人了。” 君玉沉默了一下,又看看甜津津的瓜瓤,微笑了起来:“我小时候随着先生四处游歷,有一次,我们路过一座被真穆贴尔屠杀的城市,我和先生被逃难的人群冲散,我躲在一棵大树后看见那些士兵将很多女人孩子杀了炖在锅里吃。当时,我吓得腿都软了,正要逃命,却被几个士兵发现,立刻来捉我。我拼命跑,他们拼命追,幸好先生及时赶来将我救下。当天夜里,我就生病了,头烫得吓人,先生熬很多糙药我都喝不好,这样拖了两三天,先生不知到哪里去寻了甜瓜和冰块来,我吃了很快就好了……先生总是会将最好的东西都给我,我好想立刻见到先生啊!” “先生去了另外一个方向寻找,这些日子,也把他急坏了。我们约好了见面地点,你很快就可以见到他的。” “嗯。” 拓桑微笑着又将一块甜瓜放到她的嘴边,柔声道:“君玉,今后,我也会将最好的东西都给你,再也不会让你受一丝苦。” 君玉点头,笑盈盈地轻轻拉他的手,忽然看到他手腕上的那道那么深的伤痕,不由得愣了一下,“拓桑,你受伤啦?” 拓桑微笑着摇摇头,看看朱渝,“他失血过多,不然救不回来……” 君玉又转头看看依旧昏迷不醒的朱渝,胸口像压了一块沉重的巨石,她知道,这块沉重的巨石几乎一辈子都会跟随着自己了。她低声道:“我永远无法偿还欠朱渝的情分,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自私地祈祷他能够活着,好好地活着。” “我也希望朱渝能够好好地活着。此外,我们再也不能为他做什么了!真是对不起他啊!” 君玉沉默半晌,轻轻抚摸着拓桑手腕上那道深深的伤痕,“拓桑,你为我做这么多事情,又受这么多苦,可是,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感谢你,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安和歉疚,竟然觉得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 拓桑笑嘻嘻地看着她,如一股清泉流入心底,又甜蜜又激动。只听得君玉继续道:“甚至,我们刚认识时,你送我那么贵重的疗伤圣药,我都收下了,而且此后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真是奇怪……” “傻孩子,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无论为你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君玉抱了他的腰:“呵呵,我一向都是这么认为的。” 那样柔情缱慻的微笑,令她灰黯的面容立刻生动起来,眼光也逐渐有了几丝墨玉一般的光彩。拓桑的心里又轻松又喜悦,放眼看去,这死气沉沉的沙漠里居然有两只鸟儿低低飞过,发出生气勃勃的清脆的鸣叫,绿洲,已经在不远的前方了。 “君玉……” “嗯。” “君玉……” “嗯?” 君玉看他那样痴痴的目光,明明是熟悉到极点的人,明明就如一个人看着自己的影子,可是,心里却也砰砰直跳,惨澹灰黯的脸也不由得红了一下,竟然不敢直视他火一般的目光,将头埋在他的怀里,低低的笑了起来,“看啥呢?有什么好看的啊,呵呵。” 拓桑的脸贴了她的头髮,柔声在她耳边道:“傻孩子,你哪里都好看,我还要看一辈子呢!” 朱渝依旧昏迷不醒。 尽管经歷了这些天的苦楚,此刻,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君玉依旧拿了水囊亲自去给他慢慢餵下,又给他服下一颗拓桑自制的那种药丸,伸手摸摸他的鼻息,听着他逐渐转过来的生机,心里总算松了口气。 此刻,她是那么希望他睁开眼睛,看到走出死亡的希望、看到水、看到蔚蓝的天空,可是,心里又是那么惶恐,他真的睁开眼睛,看到自己看到拓桑,又会何等的痛苦绝望? 她轻轻拍掉他手上、脸上的沙尘,然后,慢慢站了起来。 “君玉,我来。” 拓桑上前一步抱起朱渝,将他放在骆驼背上一个缚好的垫子上稳稳地固定住。为了能让他舒服一点,这是拓桑利用随身带的用具精心想出来的,如此,朱渝几乎就如靠坐在驼背上一般。 君玉默默地在一边看着拓桑忙碌,待一切都已经弄妥,拓桑才微笑着走过来几步,伸手整个抱起她上了另一匹骆驼,坐定后,又将她的身子侧了侧,微笑道:“君玉,这样有没有觉得舒服一点?” 君玉点点头,心里从来不曾如此彻底的轻松和平静,“拓桑,只要和你在一起,无论怎么样都会觉得很舒服的!” “以后,每一天,我们都会在一起的。” “嗯,我知道。” 久经训练的骆驼行了一天,无边无际的天空已经越来越蓝。拓桑抱着怀里的人儿,微笑道:“君玉,我们很快就会走出这沙漠,到我们想去的地方去了。很多人等着我们呢!” “对啊,我好想念先生和舒姐姐他们呢!” “他们也正想着你呢!” 傍晚,他们已经到了约定的地点。拓桑刚把君玉抱下来站在地上,忽见前方,两个人正加快了速度赶来,正是弄影先生和朱四槐。 这时,两人也看见了拓桑和君玉,立刻跃下驼背,一人直奔君玉,一人直奔朱渝。 朱四槐惶急地看着拓桑:“二公子他……” “你放心,朱渝没有大问题,会醒来的。” “我来照顾二公子吧!” 拓桑点点头,朱四槐立刻扶起了朱渝。 弄影先生停在君玉面前,细细地看她几眼声音都有点儿颤抖:“君玉,你总算还活着!” 君玉微笑着向他深深行了一礼:“先生,我没事,您不要着急!” 弄影先生摸摸她的脉,又看看她的脸色,然后看看她肩头上的那处伤痕。 “这伤已经没事了,先生,您不要担心。” 弄影先生这才真正放下心来,深深唿了口气:“伤处虽然不严重,但是也大意不得,需要细心调养一段日子,不然会严重损害身体的。” 第146页 “好的,先生。” 弄影先生立刻又去查看朱渝的情况。他摸了摸朱渝的脉搏,又翻开他的眼皮看了看,摸出两粒药丸餵他服下,对一脸慌乱的朱四槐道:“朱渝几天后就会醒过来的,你好好照顾他就是了。” 朱四槐原本十分担心,但见拓桑和弄影先生诊治了都说没大问题,便也放心了不少。 弄影先生又看了几眼朱渝,再看看君玉,心里嘆息一声,对拓桑道:“君玉和朱渝的情况都不太好,你们立刻顺着西边走,很快就会看到一片绿洲,在那里找一户人家先让他们休养几天,等朱渝醒过来再上路。” “那,先生,您呢?” “我在路过边境的时候,得到急报,说朝廷得知你在沙漠里失踪的消息后,下令大军进入沙漠里搜索。我必须尽快设法通知卢凌他们已经有了你的消息,免得他们寻找不休。” 君玉想起大军如此大动干戈地搜索,真不是什么好事,立刻道:“好吧,先生,只是又要辛苦您了。” 弄影先生看看拓桑,有拓桑和君玉在一起,他就完全放心了:“君玉,舒真真和凤凰寨的人已经做好准备,一个月后启程,我们在约定的地点等你。这一个月里,你有足够的时间处理完此间的事情,我通知了卢凌他们后,就不再来找你了,你和拓桑直接赶来就是了。” “好的,先生”。 弄影先生看看昏迷的朱渝,再看看朱四槐,忽然道:“朱渝醒来后,若他愿意,你们就和我们一起走吧。” 朱四槐十分意外地看着弄影先生,二十几年前他就认识这位当年名满天下的探花郎了,但是,作为丞相府的卫士,二人从来没有单独交往过。他惊诧于弄影先生居然会邀请朱渝和自己同他们一起去他们选好的乐土。 他想了想,十分慎重地道:“多谢弄影先生,等二公子醒来,我一定会转告他的。” “朱四槐,我很早就听说你的棋艺相当不错,有机会我们下一盘。” “若有机会,一定向先生领教!” 君玉听得弄影先生出口邀请朱渝和朱四槐,又是高兴又是心酸。她和拓桑对视一眼,二人都暗暗感激弄影先生的细心和周到。弄影先生看她瘦损的面颊和恹恹的情绪,笑道:“君玉,你这些日子只负责好好休息,其他事情,拓桑自然会替你料理的。” “好的,先生。” 拓桑点点头,笑了,拉着君玉的手,弄影先生已经骑了骆驼独自上路了。不一会儿,天空升起一股直直的狼烟,然后,他每走一程就燃起一阵狼烟,这是向在沙漠里深入搜索的大军发出的信号。 第三十四章 第二天清晨,众人已经来到了弄影先生曾路过的那片绿洲,借宿在一户当地人家里。众人早在刚刚追杀真穆贴尔的时候,由于急奔和炎热,早已扔掉了外面的军服,轻装上路。也好在这样,他们一入这片绿洲,才被那些热情好客的当地人当成了迷路的旅人,再加上拓桑和君玉都能够讲当地的方言,又将一头骆驼和骆驼带着的大量的物品送给了那家主人,主人立即兴高采烈地带了一家子外出採摘成熟的果子,正好将空了的屋子完全让给一众疲惫不堪的人歇息几天。 朱渝依旧昏迷不醒,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朱四槐正在外面替他熬一些拓桑采来的糙药。 从清晨开始,君玉就一直守在他面前,他依旧没有醒来。君玉伸手摸摸他的鼻息,听着他逐渐转过来的生机,心里又是高兴又是惶恐。她看着他紧闭的双眼,又摸摸他手腕上的伤痕,默默地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身往外走。 外面,水糙丰茂,瓜果飘香,牛羊成群。一座一座坚固的土墙院子掩映在密密匝匝的树林里,然后,是大片大片的糙地。 已经是夕阳西下,远远的,一座房子前面,一个妇女正在清理料糙,不时往前方看看,似乎在等待着谁。看她那样一下一下的张望,已经带了点麻木的茫然,想必不知已经等待了多久了。过了一会儿,远远的,一个穿着赤金族军服的男子骑着瘸腿的马一瘸一拐地往那个方向走去。那个妇女正好弯下腰倒糙料,等她抬起头,再次张望时,那个男子已经下了马大喊着她的名字沖了过去…… 原来,这个男人正是她等待已久的丈夫,现在,战争结束了,他终于衣衫褴褛地回来了。 在这场持续了近半年的大战里,战火波及了整个北方广大的疆域。这里曾经被真穆铁尔征服,也正是真穆贴尔准备走出沙漠后要聚集力量东山再起的地方。这里的大部分壮年男子都被编入了赤金族大军之中,这个倖存归家的男人显然就是其中的一员。 赤金族大军已经被完全击溃,真穆贴尔本人也葬身沙海,这个男人估计是败军中逃得快的其中之一,总算侥倖回到了家乡,可是,战争后,无论是胜利的一方还是战败的一方,又有多少人再也不能魂归故里了? 君玉想起刚刚过去的那些血腥和厮杀,再看看这绿树满眼的生命之洲,好在战争终究结束了,这绿洲里,也不会再有更多破碎的家庭、期待的妇女了吧? 站了很久,腿脚一阵发软,君玉不由得靠在了旁边的土墙上。不一会儿,她看见拓桑拿了一个包裹走过来。 见她靠在墙上,拓桑紧跑几步,很快来到了她的面前,伸手扶住了她,柔声道:“君玉,你还没大好呢,怎么不在屋子里休息呢?是不是觉得不舒服啊?” 君玉摇摇头,看着他手里的那个包裹,拓桑笑道:“我去找了几套衣服回来。” 君玉自己的一身蓝色袍子早已脏破不堪,这些日子在沙漠里摸爬滚打了近一个月,身上的汗水沾了尘土,湿了又干,干了又湿,还有一些干涸的血迹,几乎如乞丐一般。她看看拓桑,拓桑也没好到哪里去。 拓桑摊开包袱,先拿了两件给朱四槐,他和朱渝一人一件,朱四槐立刻拿了衣服进了东边的一间屋子。拓桑拉了君玉的手,来到西边一间屋子,打开包裹,剩下的两件中,一件是很旧的当地男子的衣服,另外一件非常普通甚至有些粗糙的红色女装却是新的。这里居民不多,虽然他们都热情好客,可是衣服却并不好找,女装就更不好找,这是拓桑用了身上所有的金子向当地一家有女儿的人家里买来的。 君玉看了那新衣裳,微笑起来:“拓桑,为什么我这么特殊?你们都是旧的呢!” “因为战争结束了,从今以后,你就是全新的你了。”拓桑笑着拉了她的手,凝视着她,“我们都是自由的了,再也没有任何束缚了!” 君玉点点头,靠在他怀里,眉梢眼角都充满了喜悦:“是啊,我们都是自由的了!” “君玉,跟我来。” “去哪里?” 拓桑拉了她的手,扶着她走了几步,见她的脚步依旧没有什么力气,微笑起来,干脆轻轻抱起她,快步往前方走去。 前方是一大片茂密的树林,此时,夕阳已经慢慢地沉到末梢,那样艷丽的红,将天空的云也染成一片片流动的红晕。远处的群山从深深的褐色到浅浅的蓝色,然后,已经可以清晰地看见雪山的山巅那样皑皑的白色。 前面,是一片糙地,糙色已经有些发黄,盛开着星星点点的小花,这时,君玉才想起已经是8月了,初秋的风已经有了些微的寒意。而糙地的远方,一棵一颗生长着圆顶的鸵鸟树。这种树没有斜出的枝桠,只到了顶端长成一个大大的圆形,远远看去,就如一只细腿的鸵鸟。而在这长满鸵鸟树的糙地的左边,一条长长的小河曲折蜿蜒的流淌,夕阳的最后的金红洒在清澈的河水里,伸手一捞,仿佛能捞起一块潋滟的宝石。 君玉看着那样久违的清水,笑了起来:“这里真好啊。” 拓桑笑着不回答,又抱着她继续往前走。走了好一会儿才在一片杂生了金黄色的蒿糙和野姜花的茂密树丛糙丛边停下,然后将她放下,上前两步,拂开了茂密的野糙和姜花,下面,是一片清澈得不可思议的翡翠一般的泉水。 拓桑回头,君玉已经走到了他的身边,在他身边坐下,看着那样丝绒一般光滑的洁净的泉水,此刻,遮盖的枝桠和糙丛已经被拂开,君玉低下头,在那样明镜似的泉水里,看见了天空、看见了云彩、看见了最后的一缕夕阳,看见了那些摇曳多姿的金黄的姜花,还有,自己和拓桑肩并肩的亲密的倒影! 她伸手捧起一捧水,甘甜的水竟然是恰到好处的温温的。 “长这种蒿花的地方的泉水都是温暖的,君玉,你好好洗洗吧。” 君玉点点头,看看拓桑满面的微笑,脸变得红彤彤的,低声道:“你可不要偷偷看着我……” “傻孩子!”拓桑轻轻抱她一下,眨眨眼睛:“我在那边的树林里等你。” 第147页 身子一接触到温温的水,如同人生中最昂贵的一次享受。满身的尘土、疲倦、干涸的血迹,都统统在舒适的水里荡涤得无影无踪。 君玉站在一块宽宽的石头上,捧起水浇在身上、脸上、头髮上,忽然很想大声的笑,大声的歌唱,生命开始变得无拘无束,再也不需要任何的掩饰和伪装,前面的世界似乎宽广得如头顶无边无际的天空。 拓桑早已在那清澈的小河边清洗完毕,换了干净的衣服静静地站在一棵鸵鸟树旁边。忽听得那样欢快的、动人的笑声,他回头,一个身着红色衣裙的女子在蓝天白云下,在开满了姜花的糙丛里向自己走了过来。 她的长髮湿漉漉地散开,笑得如一朵盛开的花,那样粗劣的衣服忽然变得光艷夺目,灿若云锦。 他痴痴地看着她,看着这个世界上自己最最熟悉的人,明明就是一个人看着自己的灵魂,竟然也忍不住面红心跳,如懵懂的惨绿少年。 “拓桑,你傻啦,不认得我啦?” 拓桑回过神来,上前一步轻轻抱住了她,柔声道:“我怎么会不认得自己的妻子!我就算认不得自己了,也会永远认得你的。” “今后,我们就和别人一样了,对不对?” “对。我们和其他人完全一样了,只是一对普通的夫妻了。君玉,你喜欢这样吗?” “喜欢,这样不是很好么?呵呵。” …… 朱四槐熬好药,等药凉到合适的时候,才拿了衣服进到屋子里,忽见朱渝睁开眼睛来,微弱地道:“君玉,君玉……” 朱四槐大喜,扶起他:“二公子,你醒啦。” 朱渝环顾四周,惶恐道:“君玉呢?” 朱四槐沉默了一下,还是道:“拓桑在照顾她,她好好的,你不要担心。” 朱渝茫然地转动了一下眼睛,似乎没有听懂他到底在说什么。 君玉和拓桑刚走进院子,忽然听得屋子里朱四槐那声惊喜的“二公子”,立刻站起身,“我去看看朱渝。” 她走进屋子,朱四槐正扶了朱渝躺下,忽然看见一个穿红衣的女子进来,不由得怔了一下,十分惊讶地看着她,只说得个“你”字,好一会儿才认出是君玉,就没有再开口。 君玉走到床边,只见朱渝依旧紧紧闭着眼睛,似乎从来就不曾醒过来似的。她伸手摸了摸朱渝的鼻息,朱渝依旧闭着眼睛。君玉看看放在一边的水盆,用帕子擦了擦他慢慢有了些血色的面颊,他闭着的眼睛仍然没有睁开。君玉又默默地站了一会儿,转身走了出去。 直到她的背影完全消失,朱四槐才低声道:“二公子,她已经走了。” 朱渝缓缓睁开眼睛,没有再开口说任何一个字。 第三十五章 秋日的阳光已经开始慢慢斜在这片无边无际的着名湖泊的西边了。 在这片战火刚刚熄灭的土地上,一行便装人马正在匆匆往西宁府的方向而去。在一片林木葱郁的驿站边上,众人停下了脚步。 迎面,远远地,两骑快马用了八百里加急的速度赶来。很快,马已近了,两人翻身下马,正是皇帝早前密派出来监视军情的千机门侍卫。侍卫上前几步,走到一个身高体阔的男人面前十分恭谨的行礼,低声道:“皇上,还是没有君元帅的消息。目前周以达正率领着大军深入沙漠在继续寻找……” 这一行微服而来的人正是当今皇帝和他的宰辅孟元敬和御前带刀侍卫汪均等人。 他听说大军还没有搜索到君玉的消息,不禁眉头紧皱:“下令继续寻找,一定要找到为止。” 孟元敬忧心忡忡地道:“皇上,茫茫沙海,又过了这么久,君玉真在里面,只怕也……” “君玉何等本领,有那么容易死么?朕看未必!” 汪均也道:“如果没有水,在沙漠里无论功夫多高也熬不了多久,君元帅毕竟也是人。” “正是因为这样,朕才更要全力找到君玉。君玉孤身追击真穆贴尔,彻底剷除了这个最大的祸患,朕若让功臣就这么渴死沙漠,岂不寒了天下将士之心?君元帅若活着自然最好不过,万一真的牺牲沙场,也要让她身后极尽哀荣。” 孟元敬只得道:“皇上英明。” 皇帝又看向千机门的侍卫:“叛贼朱渝有没有消息?” “回皇上,叛贼朱渝的大军已经全部退守大糙原外,无法继续追击。据两名侥倖逃生的士兵报告,朱渝已经深入沙漠追击真穆贴尔和君元帅。君元帅和真穆贴尔率领的精兵全部被他屠杀干净,途中找到了很多士兵的尸体……” 孟元敬心里一沉,君玉是孤身追击真穆贴尔,后面又有朱渝的两千人马,前后都是敌人,君玉身陷沙漠如何能倖免?如今,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君玉依旧没有丝毫消息,岂不是已经凶多吉少? “孟大人……孟大人……” 孟元敬忧心如焚,皇帝连叫他两声居然都没注意。 “孟大人……” 皇帝提高了声音,孟元敬一下回过神来,赶紧道:“皇上,请恕罪。” 皇帝阴沉了脸色:“朕也担心着君玉的安危。不过,如今,真穆贴尔已灭,朱渝大军丝毫无损,此人野心极大,绝非只满足做做糙原土王而已。这叛贼一日不除,朕就一日寝食不安。如今,他孤军深入沙漠,一定还没有走出去,即刻传令下去,要不惜一切代价抓到朱渝,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的那支大军主帅不在,一定会在某个地方等他,不会撤离太远,即刻密令孙嘉一部北上追击,一定要彻底消灭这支大军……” “是!”两名侍卫分别领命而去。 “皇上,天色已晚,如果加紧赶路,明日就可以到西宁府了。” “不,朕今晚就留宿驿站。” “皇上,这样太危险了,还是赶到西宁府……” “朕微服而来,行踪隐蔽,有什么好危险的?而且还有孟大人和汪均如此身手之人随护,朕都不担心,你们担心什么?二位莫非久在朝中,功夫退化了?” 孟元敬和汪均立刻道:“臣等一定竭力保护皇上安全。” 孟元敬拿出通行的关堞,驿站士兵验过之后,得知是奉命前来犒赏三军的宰辅大人,立刻小心招待,给众人安排了宿行。 暮色已经笼罩了整个的天空,远处,有一阵胡笳的声音传来。 皇帝站在关口眺望一阵,孟元敬和汪均随侍一旁,不久,又是一骑快马奔来,依旧是皇帝亲自派出的千机门的侍卫。 在驿站上,侍卫便不再称皇上了,而是换成了皇帝本人外出时常用的称唿“黄先生”。 “黄先生,前方传来消息,说周以达大军已经停止了搜索,全部撤出了沙漠。” “哦,他们有君元帅的下落了?” 孟元敬大喜:“君玉还活着?” “是。但是没有君元帅的具体下落。” “消息确切不?” “确切,是卢凌传出的。” 众人都松了口气,卢凌从凤凰寨开始跟随君玉,是君玉最得力的助手之一,他传出的消息就肯定是真的。 “还有一件事情,听说西北军在云中抓获的万余名战俘已经押解回来,正是朱老贼当初叛逃时带走的汤震一部残余……” 当年,朱丞相和大元帅汤震叛逃,将5万将士一併带到了赤金族,汤震投奔赤金族的当年就病死了,而余部经过了多次的战争和兼併,只剩下不到2万人。自汤震和朱丞相先后死去,这众叛军早已不甘侍敌,打仗也不卖力,很受真穆贴尔猜忌,一直没有将他们派上重要战场。这次大战,见赤金族大军溃败,这众叛军刚和刘之远一部照面,尚未交手就全体投降了。 皇帝大喜:“这众叛贼,朕早已恨之入骨,让刘之远将这干人就地坑杀,一个不留,以儆效尤!” “但是,刘将军已经答应优待他们,说等君元帅回来再行处分!” 孟元敬想起君玉因为监军坑杀战俘和监军的那次决裂,也小心翼翼地道:“如今战争结束,元兇早已伏诛,那一万多人是不战而降,不如从轻处罚……” “孟大人不必多说!”皇帝打断了他的话,“如今,最大的元兇朱渝尚未伏诛,那一万叛贼也是罪大恶极,十恶不赦。如此叛国大罪如果不从重处罚,今后,岂不叛贼横行?谁还将朕的江山放在眼里?立即传令刘之远就地坑杀所有战俘,同时公告天下,振奋民情,扬我天威。” 第148页 “遵命!” 孟元敬见皇帝态度如此坚决,知道无法再谏。他在朝中这几年,早已明白若用常理和常情去揣度所谓的圣人天子的旨意实在是一件愚蠢不过的事情。如今,北方平定,皇帝怀恨在心的一干叛将,正好一个个从容收拾,一个也逃不了了。 皇帝想了想忽然道:“马上启程,我们尽快赶到西宁府。” “遵命!” 一干人不敢多问,立刻启程往西宁府方向而去。 到了西宁府,已经是第二天上午。 监军看到微服而来的皇帝,不禁受宠若惊。按照本朝的惯例,大捷后,众将领不久就会班师回朝,接受封赏。他丝毫也不声张,小心将众人迎进帅府,摒退左右,才跪拜行礼:“未及迎驾,皇上恕罪。” “爱卿平身,这次西北将士立下大功,朕重重有赏。” “全赖皇上天威护佑,决策英明。” 皇帝大悦:“你等辛苦了!” “皇上洪福齐天。只是君元帅还没有回来,不过已经有消息传来。” “好,我们就等君元帅回来才举行这犒赏三军的庆功宴。在她回来之前,朕想先见见她的几名得力助手,立刻传卢凌、白如晖、耿克等。” 监军一脸难色:“黄先生,他们几人不在军中……” 皇帝脸色大变:“他们去了哪里?” 监军立刻惶恐地站了起来:“半月前,白如晖和耿克就离开了。卢凌原本率人在沙漠寻找君元帅,有了君元帅的消息后,他立刻通知了周以达,自己却没有回来……可能是路上耽误了。” 皇帝冷笑一声:“只怕他不是耽误了,他是已经跑路了!” 监军大惊失色,这场大决战护住了半壁江山,卢凌等人作为主帅君玉最得力的下属,谁都可以想像到将有如何丰厚的赏赐正在等着他们,他们怎么会白白放弃这一切跑路了?而且,他们为什么要慌忙跑路? 皇帝依旧冷笑着,又看向孟元敬:“朕早知道她不会再回京述职,所以微服前来。可是如今君玉连这西宁府也不会再回来了吧?孟大人,你认为呢?” 皇帝此次微服前来的更重大原因在于彻底剷除朱渝,断绝后患。孟元敬心知肚明,如今听皇帝如此言语,虽然心里巨跳却面色不改:“君玉凡事有始有终,决不会藏头露尾,我相信她一定会有个交代的。” 第三十六章 皇帝盯着他:“上不臣天子,下不事王侯,轻时傲世,不为物用!好,朕就等在这里,看看堂堂的凤城飞帅是不是已经就此远遁了!” 他看汪均和孟元敬均不敢做声,冷哼一声,道:“你们是不是认为朕这就是所谓的‘莫须有’了吧?” 孟元敬想到卢凌等人早已离开,心里早已暗暗松了口气,见皇帝满脸的不悦,谨慎地道:“皇上也是念及君玉劳苦功高,想重重赏赐于她。不过,君玉素来没有什么野心,生性自由自在不甘束缚,如今,天下已经平定,她能发挥所长的天地也没多大用武之地了。这次大战,君玉几乎掌握了全国大半的兵力,如今战争结束,按照本朝惯例,由各地将领和稗将分摊兵权是最合适不过的事情。不知皇上以为如何?” 本朝最忌讳的就是武将尾大不掉,比如汤震拥兵,一夜之间就拉了五万大军降敌,皇帝想起常常拊心痛咒,所以,对武将更是多了几分戒心。如今,君玉因为这场大决战,几乎掌握了天下过半的兵马,又培养扶持了大批骨干将领,真要有了野心,来个黄袍加身之类的歷史重演也并非不可能。孟元敬在朝中几年,早已摸清楚了皇帝的脾性深知他的心病,因此,这番话一说出口,皇帝果然大为动容。 皇帝暗思,孟元敬的话倒也不无道理。他虽然对君玉的身份怀疑了个十拿九稳,但是想到她手上掌握了如此众多的兵权,又有如此大批死忠于她的下属,如果是个男子,后果真是不堪设想,便道:“如今北方平定,全赖君元帅大功,封侯拜相也不足以表彰她的功劳,如果她有什么要求,朕一定全部答应就是了。” 孟元敬见他已经作出了杯酒释兵权的决定,心里暗喜,只道:“皇上英明。” 皇帝又转向监军:“据说君玉收罗了一名贴身侍卫,此人本领极大,不仅武功高强而且能征善战,在这次战役中出手不凡立下大功,此人可在军中?” “回皇上,此人自称‘君公子’,来歷不明,的确能征善战、博古通今,品貌才干不逊于君元帅。他去年除夕随君元帅来到军中后,须臾不离元帅左右,还是君元帅的最重要谋士,参与了几乎所有重要的战略部署和策划。这次大战中他成功阻击朱渝大军后,听说君元帅身陷沙漠,就立刻赶去救援了,至今下落不明。” 千机门的高手多次调查,也没有任何人能够查出这名“贴身侍卫”的半点来歷,他就如一个谜、一阵风,所有的一切仿佛都是从去年的除夕才进入众人的视线,而在这之前的所有经歷行动都是一团谜语。因为,早前混入圣宫调查的千机门高手已经在几年前的川陕路大追杀中,死亡殆尽。如今之人,谁也没有见过拓桑,更不会想到早已火化的前任“博克多”会死而復生,所以,无论他们怎么查探,也查不出半点消息。 “这个神秘之人到底是谁?既有如此才干又怎甘愿长期屈身别人侍卫?” 孟元敬虽然没有亲眼所见,却心知此人必是拓桑无疑,不然,君玉决不会弄个什么“贴身侍卫”。而且按照这番文采,人品才貌不输君玉的男子,除了拓桑,很难想像还会有其他人了。 监军摇摇头:“臣也不知。” “好好调查一下此人的背景,待他回来重重赏赐,看看能否为朝廷所用。” “是。” 第三天下午,一骑快马回报,信兵呈上一柄已经砍得卷刃的大刀和一件信物:“禀皇上,已经找到叛贼朱渝的尸体,这些东西是从他身边找到的。” 皇帝细细看了一眼这两样东西,这是大军在沙漠里找到的朱渝用过的刀和他的一件随身物件。 皇帝大喜,又有点疑惑:“那人真是朱渝?” “那人虽然面部腐烂,变成了干尸,但是从身形、衣着和随身兵器来看,确定是朱渝无疑。我们抓获了两名朱渝帐下的士兵,他们都肯定这柄大刀是朱渝在战场上用过的,那件物事也是他的。而且,我们还在沙漠里找到了朱渝的坐骑,坐骑距离他的尸首并不远,可以肯定,那具尸体就是叛贼朱渝,看样子他是和真穆贴尔的精兵激烈拼杀过一阵,受伤而死的。” 皇帝本来就在担心,要在茫茫沙漠里找一个人,即使出动大军也无异于大海捞针,而且战争的余烟未硝,再劳师动众,只怕引起西域各部落惶恐,又起争端。如今,见有确凿证据表明朱渝已死,不由得长长舒了口气:“总算消除了这个心腹大患!立刻将叛贼朱渝的尸首悬挂城外,示众三日。” “是!” 孟元敬看了看那柄大刀和朱渝的物件,虽然他从小就和朱渝不和,但是见他如此惨死沙漠,心里也不禁暗自有些戚戚然,因此也不免更加担心君玉,便道:“有没有君元帅的消息?” “消息称君元帅早已脱险了,正在往回赶。” “好,即刻传令开始准备三军犒赏大会,只等君元帅回来就正式举行。” “是!” 夜刚刚黑去。 那个红色的身影进来,然后又出去,朱渝始终没有睁开过眼睛。自从醒过来后,每次她来他都清楚,有时是她一个人,有时拓桑和她一起。每次,她都会呆上很长一段时间,或者帮他擦擦脸擦擦手,或者干脆就静静地坐在他身边看拓桑为他治疗。但是,无论是她一个人坐在这里还是和拓桑两个人一起出现,他都没有睁开过眼睛。 直到她的脚步声完全消失,朱渝忽然睁开眼睛抬起手,手上还有她留下的余温。 “二公子……” “我已经完全好了。” 有拓桑那种超乎寻常的医术和弄影先生留下的良药,再加上君玉和朱四槐的细心照顾,想不尽快恢復似乎都不太可能。 “二公子,大军已经沿着您安排好的路线退守外大糙原。我们是不是马上启程赶上大军?” “其他还有没有什么消息?” “昏君下令大军进入沙漠寻找君元帅,不过,弄影先生已经传出讯息,估计他们已经撤军了。” 朱四槐是从弄影先生那里得到的消息,此后,走出沙漠,他们也和外界完全失去了联繫,更不知道外面现在又发生了什么变化。 第149页 朱渝想了想:“他们不会撤军的。那昏君倒并非完全因为寻找君玉,估计是冲着我来的。昏君心狠手辣,不会放弃如此斩糙除根永绝后患的良机的。” 朱四槐有些紧张:“我们该怎么办?” 朱渝笑道:“四叔放心,大军退守外糙原后,昏君即使发兵追击也是徒劳无功,不足为患。他的大军要想在茫茫西域搜索一个人,更是大海捞针。至于我本人,只要我自己不想死,就没有任何人能割下我的头颅!” “二公子,弄影先生邀请你和他们一起去远游。” 朱四槐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哦,他会邀请我?” “他说同去的有凤凰寨的很多人,叫你务必认真考虑,出发的时间、地点都告诉我们了,说只要你去,他们随时都欢迎。” 朱渝没有做声。 “二公子,弄影先生的提议,您考虑不?” 朱渝一笑了之,忽然道:“四叔,你说是昏君下令大军进入沙漠寻找君玉?” “对,弄影先生是这么说的,想必,昏君在朝中得到消息,所以……” “昏君不会在朝中。我估计他多半已经秘密来到了军中,或许就在西宁府!” “不会吧?他怎么会轻易来到军中?” “昏君疑心极重,早就怀疑君玉的身份,又想趁机将我剷除,我估计他多半已经秘密来到了西宁府……” 朱四槐看着他眼里的那抹狂热,只觉得心几乎快跳出胸腔了:“二公子,您是什么打算?” 朱渝见他紧张得几乎语无伦次的模样,镇定自若地笑道:“四叔,你以为我会去暗杀昏君么?我倒真的想一刀将昏君杀了,不过,他既然敢微服前来想必早已做好了准备,这种情况下,我们真要去了,岂不是自投罗网?” 朱四槐刚刚松了口气,忽听得朱渝又道:“不过,这真的是个绝好的机会,至少比在皇宫里下手的把握大得多了。” 朱四槐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暗思朱家满门只剩一个朱渝,如果去冒此大险岂不是九死一生?朱渝见他的脸色瞬间几变,知道他吓得不轻,摇摇头,慢慢地道:“机会虽好,但若功败垂成,只怕君玉也会被我连累,也罢,也罢……” 第三十七章 新的一天。 朝阳已经慢慢照耀到了院子里那棵巨大的不知名的树上了。树上的叶子细长细长的,一簇一簇密密匝匝地遮阴得几乎一丝阳光也透不下来。 朱四槐和拓桑到外面採摘瓜果去了,朱渝独自站在屋子里的那扇小窗户边,第一次看清楚这寄宿的院子,这是一座四面糙泥煳就的坚固的土墙,几间十分简陋的屋子掩映在那棵巨大的树下,倒也凉风习习。 他看看对面,对面的屋子静悄悄的,也不知有没有人。 他收回视线,转了身,又看看自己置身的这间简陋的略微有些昏暗的屋子,看看自己身上的旧衣裳。他身上的衣物早已在沙漠里的时候就变得褴褛骯脏不堪,兵器、身上的几件物事也不见了,直到醒来后,朱四槐才告诉他,这些物事被弄影先生拿去了。 他虽然猜测不到弄影先生拿了这些物事到底要做什么,但是,想必自然有他的道理。 此生此世,他从来没有在如此简陋的地方呆过,也从来没有穿过这样的旧衣裳,可是,不知怎地,却觉得分外新奇,那种感觉,较之置身富丽堂皇的豪宅更有种说不出的安宁。 好一会儿,他又面向土墙唯一的窗户,只见一个女子正站在那棵大树下,背对着自己,头微微扬起,似乎在观察树上一只正在吱吱鸣叫的鸟儿或者虫子。 女子穿一身质地、色彩都十分粗劣的红色衣服,简单绾了个髮髻,可是,她就那样随意地站在那里,身姿如一棵刚刚长成的白杨,妩媚窈窕,又挺拔俊秀。 明明是第一次见到的陌生,可是心里却偏偏有股奇异的熟识。 他从开着的门里走了出去,那个女子正要回头,他已经从背后紧紧地抱住了她的腰:“君玉……” 那双手几乎如铁箍一般,让人动也无法动一下。君玉把手贴在他的手上,十分喜悦:“朱渝,你终于醒来了!” “朱渝,你再休息两天,我们很快就可以上路了。先生和舒姐姐他们已经订好了南下的大船。这船是先生亲自选的,我们去的那个地方又好又漂亮,一个月后启程,还有很多很有趣的人同行,你和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朱渝的头埋在她的肩上,不言不语。 “朱渝……你不是答应和我们一起去的么?你不愿意么?一起去吧,好不好?我很希望能够照顾你!至少,至少,让我照顾你吧……” “跟她去吧,起码我天天都可以在人群里看到她!”朱渝的双手更加用力地抱住了她,可是,心里另一个真实的声音却在狂喊 “君玉,跟我走,好不好?”,然而,口里却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朱渝!” “君玉,跟我走!” 这话在胸口迴旋,在口边打转,然而,无论是胸口还是嘴边都如上了铁锁的门,它牢牢地锁住这句话和这个念头,任凭它如囚牢里的野兽一般挣扎、翻腾,如在烧红了的炮烙上行刑,也逃不出分毫。 那铁箍一般的双手缠绕在腰间,君玉还要说什么,却一个字都说不下去,那是一种几乎心碎的感觉,她低了头,一滴滚烫的泪水滴到了朱渝的手上。 这滴滚烫的泪水烫了手,也烫了心,朱渝忽然松开了手,接连后退好几步。 君玉转过身。 朱渝如遭雷击,怔怔地看着对面全然陌生却又如烙印在心里骨子里一般熟悉的面孔,她不再是雪地上的小小少年,也不再是马背上的勇武战士,她已经回復了她的本来面目,她眉目盈然,柔情似水,如一朵初开的花,似一棵秀丽的树,那种近在咫尺的美丽,已经让人再也透不过气来。 唿吸慢慢停顿,胸口几乎窒息,那是天空的云彩,山巅的雪花,梦中的梦幻,理想中的幻想……朱渝勉强抬抬手,手却越来越无力,想抓,抓不住;想留,更留不住,如光阴一般,即使握在手中,也会从指尖慢慢流走。 “朱渝!” “君玉!”他忽然又跑了过去,狠命地抱住了她,心中的狂想如勐兽一般挣脱了囚笼:“君玉,我想和你到一个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去,就我们两个人,这一辈子只有我们两个人在一起!我要和你在一起,而不是只能远远地看着你……” 君玉也狠命地抱着他,脑子里忽然一片空白。 太阳从大树繁茂的枝桠间偶尔洒下星星点点,照在紧紧相拥的二人身上,天地间完全寂静,只剩下彼此的唿吸声和心跳之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君玉忽然松开了手,退后一步,怔怔地看着朱渝。 感觉到手里一空,可是那样真实而深刻的拥抱将会永远停留在记忆里面了。朱渝抬起头,心里忽然变得异常的平静。他静静地看着此生第一次见到的女子:“君玉,如果没有拓桑,你一定会喜欢我的!” 如果没有拓桑!可是,拓桑一直在,不是么?既然拓桑一直在又怎会允许他不存在? 那种心碎的疼痛越是加深,君玉的心里就变得越是平静,她也静静地看着朱渝:“拓桑一直都在,而且,他会永远都在的!只要我还活着,我就希望每一天都能看到他,每一天都和他在一起。” 朱渝点点头,凝视着她:“君玉,我希望你今后过得一点都不幸福,希望拓桑也不是你想像的那般好。那样,你就会每天都想着我,每天都很后悔……后悔你做出了怎样错误的选择……”他忽然笑了起来,“可是,这好像不太可能,对吧?所以,君玉,你会每天都很幸福,从来都不会想起我的,对不对?” 君玉点点头又摇摇头,没有开口。 “君玉,今后我再也不会想着你的!” “嗯!你不要想着我!你永远也不要想着我。” “朱渝,你要去哪里?” “我知道你在哪里就足够了,你又何必知道我在哪里呢?也许等我老了、疲倦了,我会来看你的,看你好不好、有没有后悔过……” “朱渝……” “我累了,我想去休息一会儿。” 君玉点点头,看着他,他已经头也不回地走进了自己那间屋子,轻轻关上了门。 过了许久,朱渝来到小小的窗户边,只见君玉还呆呆地站在那棵大树下面,目光十分迷离。她站了许久,又就地坐了下来,茫然地看着地上一些爬行的蚂蚁和零星的落叶。 第150页 昏黄的土墙、无名的大树、简陋的屋子、残留的落叶,都因了她坐在那里,显得那样多姿多彩,绚丽璀璨起来。 甚至她身上那样简陋的衣服、粗糙的颜色,也因了她本身的容颜,而变得如此的轻盈华丽,如簇簇棠棣如锦绣云霞,比她从千思书院的雪地上走来的风姿更美妙,比她在寒景园的广场上高歌弹唱的神采更怡人。 一个声音在脑子里、在心灵深处,狂热地叫嚣:“我要和她在一起,我一定要永远和她在一起!”双腿突然失去了理智,全部的意识都叫嚣着要奔向她、拥抱她、拉了她立刻逃到很远的地方去,那个地方,再也没有闲杂人等,只有她,只有自己,只有自己和她两个人…… 可是,一阵脚步声响起,那是外出的拓桑和朱四槐回来了。旋即是拓桑温柔的声音:“君玉,你怎么坐在地上?你身体还没大好,地上很凉的。” 然后,他轻轻扶起了她,微笑道:“你渴了么?这是甜瓜、这是葡萄,还有雪梨,我都给你带了些回来,你喜欢么?……” 朱渝悄然退后几步,离开窗户,勐地躺到床上,眼中滴下泪来……夜幕已经完全笼罩了这片绿洲的天空,隐隐约约的,有人弹起六弦琴唱起一首哀伤的离歌,如诉如泣,那是经歷了战争、经歷了生离死别后才能如此刻骨流露出的伤感和凄凉。 朱渝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心像被那哀伤的曲调带到了天际、带到了云端、带到了无穷无尽的苍穹里去埋葬……在这样如泣如诉的琴音里,有永远回不了的过去,再也做不下去的梦!可是,那些过去将会永远烙在心灵最深处,直到死亡、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直到眼睛彻底闭上! 再见了,过去! 再见了,君玉 晨曦初明。 君玉睁开眼睛,拓桑正站在窗边,将窗子微微打开一点。外面是一片蓊郁的糙地和树林,风从窗棂里吹来,带着绿洲秋天那种特有的露水和瓜果的气味。 君玉坐起身子,拓桑走过来,坐在她身边,柔声道:“我们今天就要上路了,现在天色还早,你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君玉迎着那双熟悉的、温柔的、充满怜惜的眼睛,笑了起来:“拓桑,你有没有发现我变得越来越懒散啦?好像浑身没力气,老是没什么精神。” “傻孩子,你遭遇了这样一场苦楚,身体一时半会儿是很难恢復的。” “嗯。” 拓桑拿了把梳子给她轻轻梳理起头髮来,经过这些天的调养,她原本被沙漠的太阳和风沙摧残得干枯如乱糙的头髮,开始恢復了很多生机。 “拓桑,我很喜欢这种懒洋洋的感觉,唉!” “嘆息啥呢?这样不好么?” “人要时刻充满精神才好,这样懒洋洋的不好。可是,我又很喜欢这种感觉,你说怎么办?” 拓桑想起她从小养成的那种比苦行僧更刻板规律的生活,如今,生活的节奏完全被打乱,心里自然会感到不安。 “君玉,今后你喜欢什么生活方式就选择什么生活方式,其他的,就交给我了,你什么也不用操心了。” “你什么都替我代劳,我真的什么都可以不用操心了么?” 拓桑看着她似笑非笑的样子,贴在她耳边低声道:“除了生孩子,其他都可以。” 君玉笑嘻嘻的擂他一下:“你又开始胡说八道了。” 骆驼已经整队,白马已经刷得干干净净,拓桑看看东边的屋子依旧静悄悄的:“我去叫朱渝他们……” 君玉摇摇头,“不用了,他们已经走了!” 拓桑脸色微变,快步走到东边的屋子,果然门是虚掩着的,早已空无一人。 君玉已经骑上了一匹骆驼,微笑道:“今后,他有他的天空,我们有我们的世界!拓桑,我们走吧。” 拓桑在那门口站了一会儿,跑前几步,一下跃上了那匹骆驼,轻轻搂住了她的腰:“君玉,今后无论你想做什么,无论你要到哪里,我都陪着你!” 君玉略微侧了身子,头很舒服的靠在他的胸前:“拓桑,我也是,无论你想做什么,无论你要到哪里,我都陪着你!” 拓桑打了个口哨,白马自动跟在了后面,两人骑了骆驼,缓缓地往前方行去。 走出那片绿洲踏上归途后,拓桑已经处理了那些骆驼,买了一匹很神骏的马。这马虽好,君玉却不喜欢,就要了拓桑的白马。 前面是一片大青沟,蔓延着一片金灿夺目的红,竟然是一望无际的枫树。刚刚经歷了八百里沙海热浪翻滚的迷途,如今却是如此的枫叶似火,两人望着这样的奇景,就连两人的坐骑也一动不动,似乎也惊讶于这样的奇异景色。 两人沉浸于这样的美景,越走越慢。到黄昏时才走出这片红烧一般的枫叶天地。 鼻子里忽然飘来一丝血腥气,慢慢的,这丝血腥气越来越浓郁,拓桑跳下马背,前面,横七竖八的躺着七八具尸首。 这时,君玉也下了马,看看那些人的伤痕。 拓桑道:“看样子,这是朱渝和朱四槐下的手。” 这些人,正是皇帝派出的搜索大军中的一部分千机门高手,他们搜索得比较深入,还没来得及返回,并不知道朱渝已经“死亡”的消息。 又是一阵轻微的风声,那并非林中刮过的自然风,而是众人衣袂带起的刀风或者杀风。 十几个劲装男子忽然从侧面的枫林里窜出来,团团围住了二人。 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了那个红衣女子的身上,比起他们气势汹汹窜出来的样子,四周忽然静得连风声都没有了。 他们只顾发呆,眼看那一男一女打了马,就要悠然离去。 为首之人是一个胖子,他忽然清醒过来,狞笑一声:“站住。” 拓桑淡淡道:“你有何贵干?” 他的目光从君玉身上又转到拓桑身上的那柄佩剑,那正是君玉的“追飞”。然后,他的目光又落到了君玉的脸上:“官爷在抓逃犯,这个男人佩戴兇器,行迹可疑……” “你们是哪个衙门的?要抓什么逃犯?” “他们是千机门的,卑鄙无耻,惯于栽赃嫁祸、移花接木。他们要抓的人估计早已跑了,相公,小心他们会拿你当替罪羊哦。” 二人自说自话,众人又惊又怒,他们身着便装,又在这偏远异域,却被突然喝破来歷,那个胖子怒吼一声:“你们和贼子朱渝是一伙的?拿你也不冤枉了……” 他使了个眼色,众人忽然向拓桑扑去,招招都是致命的。 君玉赶紧退到一边,沖拓桑眨眨眼,声音“惊恐”万状:“相公,好可怕喔……” 拓桑大笑:“娘子,莫怕莫怕,我会保护你的。” 刀剑坠地,旋即响起一阵哀嚎,每个人都是满头大汗,龇牙咧嘴。 “快滚!” 拓桑大喝一声,众人挣扎着起身,兵器也不敢捡,赶紧逃命。 “拓桑,你的功夫越来越好了,呔,这是奖赏你的。”一朵小黄花飞到拓桑面前。 拓桑伸手接住,一副拼命嘆气的模样:“唉,要保护我家娘子,不得不勤练功夫啊。” “嗯,我的这个贴身侍卫真不错。” “嘿嘿,你的这个相公更是不错。” 拓桑看看地上的兵器:“一路上并没有看见正规军的踪影,估计出动到异域搜寻的都是千机门的便装。不知皇帝安排了多少人马,竟然搜到这里来了!这些千机门的人,要抓朱渝那是想也别想,不过依他们的手段,真不知会藉机生多少事情,又有多少无辜会遭殃。” “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皇帝才不在乎会因此死多少无辜之人呢!” “现在,大糙原上的强大势力几乎全部被消灭,一旦朱渝返回军中,重新统率自己的大军,真不知会给他打出一番什么天地来!” “天子宁有种乎?兵强马壮者为之。也许,等某一天朱渝势力足够强大了,他是不会错过机会的。”君玉笑起来,“很多人梦想称孤道寡,其实,做皇帝有什么好呢!唯我独尊、残暴不仁,视天下人为糙芥,除了自己,谁都是猪狗不如,这样的人生就真的那么痛快?唉,此去西宁府,真不知还会有怎样的麻烦!” “君玉,此去无论是龙潭虎穴还是刀山火海,只要你做出决定,就没有任何人能够强迫你!” 君玉看看自己身上的淡红色衫子,这是走出绿洲后,拓桑亲自为她挑选的。她嫣然一笑:“我早已不是‘凤城飞帅’,只是拓桑的娘子了。相公,就看你的了。” 第151页 拓桑拉拉她的手:“剩下的交给我就好,你什么都不用担心了。” 西宁府。 城门大开,张灯结彩,鞭炮声声,完全是一副喜庆的气息。朝廷嘉奖的金银财帛各种礼品正在络绎不绝地运往城中,今天,在这里将举行三军犒劳盛宴。 军营里,不知多少口大锅正毫不间断地整治着各种菜餚,成千上万的酒罈也已经被拍开泥封,空气里都飘满了各种各样的酒的香味。 一个人步行着再一次来到城门口张望,守城的老兵毕恭毕敬地再一次道:“孟大人,君元帅还没有回来。” 孟元敬皱了皱眉头,有些担心,君玉怎么还没有回来?她真的走出沙漠了?会不会有什么意外?按照传来的情报,君玉早该返回西宁府了,可是,直到现在,她依旧没有出现。 “君玉还没有返回?我们就再等等好了。如果主角都没有了,这个庆功大宴还有什么意义?” 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一个身高体阔的大汉在汪均和两名侍卫的陪同下走过来。 孟元敬回头,“皇……先生,您怎么出来了?” 来人正是微服前来的当今皇上。 “按照时间估算,君玉今天也应该赶回来了。她莫非出了什么意外?” 孟元敬看看空荡荡的远方,心里也没底。 皇帝道:“好,我们就继续等,等到她回来为止。” “可是,命令已经传下,三军已经准备妥当,不举行庆功宴怎么对将士们交代?” 皇帝尚未开口,守城的一名老兵忽然小声道:“如果没有君元帅,庆祝起来也不痛快。将士们等多久也不会有什么怨言的!没有君元帅,我们哪里会有这场大胜啊……” “哦?”皇帝来了精神,“没有君元帅就没有这场胜利?” 另一个老兵接口道:“正是。小的在这里服役快20年了,这西北边境歷任八九个大帅,却从来没有取得过像样的胜利,每次和胡族或者赤金族大军交手都是一溃千里,我们当兵的也常常拖欠粮饷,有时饭都吃不上。直到君元帅来,这种局面才完全改变,我们也再也没有打过败仗。君元帅因为追击真穆贴尔深陷沙漠,生死未卜,虽然有消息说他脱险了,可是他毕竟还没有回来。如果我们不等他,只怕这酒谁也喝不痛快……” 孟元敬偷偷查看皇帝的脸色,心里暗叫不好。昨天,他奉皇帝的旨意,已经召集了军中所有将领商议了庆功一事,众将都异口同声表示无论如何要等君玉回来,就连曾经和君玉不和的监军也是这个态度。 “兵骄逐帅,帅强犯上”一个统帅在部下中拥有绝对的权威和拥戴在战场上自然是好事,可是,如果这个统帅掌握了全国大半的兵马,又功高震主,只怕皇帝对于他的这种威望就会十分忌惮了。 这些天,皇帝因为朱渝“暴死沙漠”,心情十分愉快,但是也未及时下令撤回深入搜索的千机门部众,以防万一。如今,以他一向猜忌的个性,只怕对君玉的忌讳更要远远大于对朱渝生还的隐患了。 孟元敬立刻道:“还是按照计划举行庆典,不用等君玉吧。她若赶回来,也会理解的。” “孟大人此言差矣,这次,我们无论如何都要等着君玉!三军将士都不怕等,我们还怕?不然,岂不寒了将士之心?” 孟元敬不敢再多说,又看了看城门外,依旧没有君玉的踪影。 “孟大人,我们回去等着她吧!” “是”。 已近黄昏。 庆典的所有前奏已经准备就绪,西宁府的城门已经快到关闭的时间了。 两名老兵伸长脖子四处看看,前方的来路依旧没有丝毫人影。 两只手正要合上门,只听得远方传来一阵马蹄声,两骑快马并排着飞奔过来。两名老兵呆在那里,目瞪口呆地看着利落下马的女子。 女子穿淡红色的衫子,英姿飒慡,满面笑容:“张兵、赵勇,你们辛苦了。” 两个老兵面面相觑,不知道这样一个仿佛从云端里飘下来的女人如何知道自己二人的名字,并且叫得如此熟练又带了几分惯常的威严。 张兵看着拓桑,这个人,他们都认得,正是军中赫赫有名的军师“君公子”,也是君元帅的贴身侍卫。既然贴身侍卫回来了,主帅应该也不远了,赶紧道:“君公子,君元帅呢?” 拓桑含笑看看君玉,自上路后,她很快又变得精神焕发,尤其是到了军营,不由自主的,她立刻就恢復了她昔日的威姿和风采。 两人的目光随他转向君玉,拓桑点点头尚未开口,赵勇盯着君玉,忽然很小声地道:“君元帅,是君元帅……” 君玉微笑着看看城里喜庆的布置,点点头,“今夜庆典,你们更要加倍小心。” “遵命。” 宽阔无比的大校场上,篝火已经熊熊燃烧,大碗的酒、大块的肉早已摆满了营地。 孟元敬和汪均来来回回地走,来来回回地张望,许久也不见那熟悉的人影。 酒碗已经斟满,尽管所有人都情绪激动、欢笑、可是却没有任何人先喝,大家都不时张望,看有没有元帅的踪影。 宽大的校场忽然一茬一茬的安静下来。有两个身影正从容不迫地走来,其中前面的一人,她每走过一地,那一片就立刻安静下来。而后面的地方,因为没有注意到这个情况,依旧在热闹的谈笑风声。 皇帝坐在一个很僻静的角落,端起酒杯看了看。他是微服前来,所以一直不曾暴露身份。 走了几次后,孟元敬在人群中间想着心事,丝毫没有注意到逐渐安静下来的场景,他端了一碗酒,自言自语道:“这酒,我一定要和君玉一起喝。” “元敬,那我们就一起喝吧。” 一个声音那么默契的接住他的话茬,孟元敬只觉得眼前一花,面前多了个淡红色的身影,熊熊燃烧的火焰顷刻间都黯淡了一下,就像多了许多盛开的花、灿烂的星,几乎让人睁不开眼来。 孟元敬闭了闭眼睛,好一会儿才睁开,看着这生平第一次见到的女子,声音颤抖得厉害,只叫得一声“君玉”,便一个字也说不下去。 “君玉……”汪均的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整个大校场顷刻间安静下来,只听得很多的心跳声和火焰燃烧的噼里啪啦的声音。 所有的目光都盯着这个突然现身的女子,皇帝也不由自主地从僻静之处站了起来。 正中的桌子上摆着一排倒好的酒碗,君玉端了一碗酒,清亮的声音响彻整个校场:“第一碗,祭奠所有战死沙场的人们。我们还在这里,我们还能喝酒,而他们,已经永远回不来了。” 烈酒入地,也不知那些英魂能否闻到这酒的香味。 “这一碗,我们就一起喝了吧,我们胜利了!” 所有人都端起酒碗,所有人都呆呆地看着她,她没说完一句话,所有人都跟着做,见她喝酒,众人便也一起喝酒,却再也没有除了喝酒以外的任何声音。 “君元帅……” “君元帅……” “君元帅……” 醒悟过来的张原、周以达、刘之远等人端了酒碗陆续抢上前来。 君玉看着每一张熟悉之极、忠诚之极的面孔,大笑道:“好,今天一定要和你们喝个痛快。” 她那样慡朗的笑声感染了周围的每一个人,听在耳里,全然的充满了希望、热情和积极的力量。众人从目瞪口呆里醒悟过来,立刻,大碗的喝酒声、大块的吃肉声,就自由自在地响了起来…… “君玉……” 一个人端了酒碗站在她身边,正是汪均。 君玉见到他,十二分的开心:“汪兄!” 汪均搔搔脑子,嘿嘿地笑了两声:“君玉,我可认识你好几年了,居然都不知道……” 君玉微笑着看着他,点点头,目光过处,却见一个人死死地盯着自己,目光特别奇特。她仔细一看,才发现那人居然是便装的皇帝。 这时,皇帝身边一直盯着君玉的监军突然醒悟过来,低声道:“皇……先生,您……” 皇帝摆摆手,长长地唿了口气。他看着那些欢唿的人群,看着大小将领眼中、行动里所透露出的绝对的拥戴和敬服,丝毫也没有因为她是个女子而有所改变。他忽然想起“兵骄逐帅,帅强犯上”、“天子宁有种乎?兵强马壮者为之”的古训。一个功勋如此显赫的第一武将,拥有如此绝对的拥戴和威望,实在是一件再危险不过的事情了。 第152页 他再看看那个几乎从九天上飘下来一般的女子,她满面微笑的站在大军的拥簇里,风华绝代、镇定自若,没有丝毫的侷促和不安。 她隐藏了那么久的身份,今天却这样毫无顾忌地以本来面目出现在军营里。看来,她是打定主意最后一次公然露面了。 喝了这碗酒,帝国的传奇将星从此就要浪迹天涯,世上再无“凤城飞帅”了! “君玉总算不负厚望,还要多谢黄先生曾经给了君玉这样一片施展身手的天空!多谢!” 她听得监军叫“黄先生”,知道皇帝微服前来,身份保密,所以自己也如此叫法。 “我该叫你君元帅,抑或是君姑娘?” “皇先生随意。” 皇帝看看万众欢庆的场面,又看看君玉身上的衣装,不由得暗暗道:“幸好,幸好!” “幸好战争结束了,我终于轻松了。”君玉明白他话中的“幸好”之意,却很自然地接过他的话,微笑道,“皇先生,这次,君玉真要无忧无虑地去做自己的土财东了。” “君元帅,借一步说话。” “好。” 元帅府的大营门外戒备森严,不允许任何闲杂人等靠近半步。 “君元帅巾帼英雄,可否考虑留下继续施展身手?” “君玉生性懒散,今后的理想是看遍天下美景,还请黄先生恕罪。” 皇帝沉声道:“如果,我说不呢?” “只要君玉愿意,就没有人能对她说不。” 皇帝转向那个声音的方向,刚才,所有人的目光和注意力都落在了那个风华绝代的女子身上,震撼于这驰骋疆场多年的兵马大元帅,这帅名远播的翩翩公子原来是如此一位容色绝世的女子,所以几乎都忽略了始终陪伴在她身边的那个男子。 直到此刻,皇帝才发现她身边这个几乎和她同样出色的男子。 男子目光坚定,神情温和,很平静地站在那里,举手投足,眉间神情,天然地流露出极大的气派和超然的从容。 文武百官、王孙公子、江湖奇侠、风尘异人……皇帝生平不知见过多少杰出之人,却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奇特的男子。他心里一凛,沉声道:“阁下何人?” “拓桑!” 拓桑!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叫拓桑!在千机门的密报里,这个俗家的名字不再代表着轮迴的领袖、无上的尊贵,也不再代表着第一任被废立的“博克多”!而是一个写情诗的男子、一朵化作红花的传奇! 这个叫做“拓桑”的男子,正是自己素未谋面却异常厌恶之人,也正是君玉休假期间公然出现在铁马寺并为之大开杀戒之人! “你就是拓桑!”他紧紧盯着拓桑,忽然想起听闻中君玉那个充满传奇色彩的神秘“贴身侍卫!”所有的神秘和不可理解,现在,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 “我就是拓桑!”拓桑淡淡地看着他。 “你是个不安分的人,我一直很讨厌你!没想到,你居然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抱歉,我并未如阁下所愿早早死去——”拓桑微笑着看向君玉,“只要她还活着,我就要陪她一起活在这个世界上!” 皇帝眼珠微微转动,心里转过无数的念头,却没有一个可以成型,他狠狠地盯着拓桑,“你一个贴身侍卫,凭什么这般有恃无恐的为我朝大元帅做决定?” 拓桑的微笑丝毫没变:“她是我的妻子,她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我的事情也是她的事情。” 君玉笑嘻嘻的点点头:“嗯,是的是的。” “你就不再考虑一下?” 君玉和拓桑不经意交换了一下目光,端了酒碗,笑道:“皇先生,干了这碗,后会有期。” “嘿,看来,凤城飞帅早已做好了万全之策,竟然连卢凌等人都没有留下喝一杯庆功酒。如今,你毫无牵累负担,以你二人的身手,自然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谁也留不住你们,是不是?” 拓桑笑了起来:“如今大局已定,黄先生又何必苦留君玉?” “这西北军中人才济济,只要黄先生肯给机会,何愁无人可用?” 半晌,皇帝才点点头:“好,至少我应该感谢你!” 君玉肃然道:“这是我应尽的职责!而且,正是你的信任我才得以完全实现自己的理想!” “好,我就喝了这碗,权当送将星归隐!” “多谢!” 夜已经深去,不知多少人已经醉倒地上,不省人事。可是,负责巡逻轮班的将士却有条不紊,丝毫不乱,从无放松警惕。 君玉和拓桑走到城门口,守城的老兵立刻开门。君玉看了看自己亲手打造的这支精兵强将,微笑起来,回过头看看孟元敬、汪均、张原等人:“各位请回吧,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只怕后会无期啊!” 那是孟元敬充满惆怅的声音。自从君玉出现后,孟元敬几乎没有开过口。他凝视着自己儿时的伙伴,认识了快二十年,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她的真实模样,而这第一次的见面也是最后的一面了。 “君玉,我再送你一程。” 庆功宴上,人太多,她根本没来得及和自己最要好的朋友说几句话,是以立刻点头。 三骑快马出了城门十里外才停下。 孟元敬迟疑了一下,“君玉,你知道吗?朱渝死在沙漠里了……”  君玉和拓桑互视一眼,君玉立刻道:“谁说的?” “大军在沙漠里找到了他的兵器和战马,根据抓获的他的一名帐下亲兵辨认,那具尸体的确是朱渝的……” 孟元敬将士兵收集回来的情报详细给她讲了一遍。 君玉仔细听他说完,暗暗舒了口气,寻思这一定是弄影先生弄的手脚。因为当初在沙漠里的时候,弄影先生曾经不经意地拿了朱渝的一样物事,当时,君玉心里就有些揣测,如今看来,必然是弄影先生无疑。弄影先生之所以费尽心机弄这番手脚,本意是希望朱渝和众人一起离开,但是,他若不走,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君玉想到朱渝也许很快就会回到他的军中以朱渝的能征善战以及他和边境各部落的联姻,只怕皇帝又会寝食难安一阵子了。这天下,终归是轮流坐庄,没有谁能千秋万代下去。只道:“我们和朱渝终究是走了不同的路,如今出现这个局面,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孟元敬点点头,怅然地看她几眼:“君玉,今后你一定要保重。” 君玉微笑道:“元敬,你也要多保重!今后,无论我们到了哪里,都会捎消息给你的,你放心吧。” 孟元敬又看了看拓桑,拓桑也看着他,两人互相点了点头,孟元敬一打马,转身往西宁府的方向跑去。 拓桑掉转马头,看着前方,又看看身边满面笑容的君玉,柔声道:“君玉,我们走吧,先生和舒姐姐都等着我们呢!” “好的,拓桑,我对我们要去的那个地方很期待哦!” “我也是。” 此时,远方的天空,已经露出一丝黎明的曙光,两人快马加鞭,直奔那即将升起的万道霞光而去…… 尾声 回京途中。 便装的皇帝一行正匆忙赶路,忽然接到急报:朱渝亲率大军越过糙原,形成夹击之势。 皇帝又惊又怒:“这叛贼狼子野心,死而不僵,居然还敢瞅准机会捲土重来。即刻下令西北精兵勤王,务必将这贼子一举消灭……” 一场胜负未知的战争,这天下,即将重新洗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