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欲情归》 第1页 《错欲情归》作者:阿夸 上 「叫你阿诚好不好,学名冯仁诚。」 「现在你是冯家的人,当然姓冯。仁嘛,我的名字中有一个仁字,分给你吧,诚呢,取意忠诚,比如,你对我。」 「你愿意吗?」 「好!」阿诚回答得很干脆,虽然脸还是肿着,疼着。 从今日起,他成为冯仁诚,生是少爷的人,死是少爷的鬼。 被卖到繁华都市的少年,在一个春末午后,结识了留洋归来的少东家冯宣仁。 他没有看到命运之神高深莫测的微笑,就此堕入男人晨光般的温柔微笑中攀浮沉溺。 双生兄弟的猜忌,枪杀、焚街, 血腥的呻吟皆无法阻止温顺而勇敢的心向着遥不可及的世界靠拢,只因为是「他」! 可为什么意醉神迷的亲暱后换来的却是码头的送别? 男人的挥手意味着……情怯?! 下 已经有了美貌的未婚妻,为什么还要不择手段地让他回来? 两年后的男孩带着山泉般的沉静站在他面前索讨爱情。 飘淼的年代,残酷的杀戮,背叛的枪口对住了汗湿的额头,他却给他最后的拥抱。 不!不能再失去! 枪林弹雨抵不住情深似海。泪在热风中成灰,情义在火焰永生,不要回头,不能回头, 抱紧怀中的人再次奔向本已经捨弃的生路,他为他终于不惜背叛。 离别的码头上追寻不回当初的双生兄弟,却在希望的船只上,终于拥有了幸福的微笑…… ( 附:【本作品来自网际网路,本人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 楔子 到了?到了! 有人在高声吶喊。 涛涛江面荡漾着越来越浓重的让人慾呕的腥臭油烟气,刺激着船上被塞得如咸鱼干似的人们的神经,让他们从数日困苦煎熬中得到了些许的解脱。 随着船只靠岸的汽笛声,一切都骚动了起来。 离岸还有数里,很多人挤到船栏边兴奋地用自己粗糙的目光膜拜瀰漫着繁华和冷峻气息的都市,码头边停靠数以百计忙碌的船只,耸立在岸边巍峨的建筑群,随处悬挂印着奇怪文字和坦胸露体美女的gg牌,甚至灰濛濛如蚁般攒动着的人群都使她如盛装的神秘贵妇,让人浮想联翩。 他们大多是怀着绚丽梦想的初访者,打算在贵妇的美丽裙摆下找到自己得以容身的折绉。当然,他们其中也有不少的野心家,面无表情下藏匿着涌动的感情,用自己深邃的目光穿透着这座都市表面的高贵,企图有朝一日让她压在自己身下狠狠地加以亵渎。 这是个痛苦却散发着堕落快感的年代。 这是个有机会让这种快感升华到极限的地方。 很多人都相信被无数传奇所印证的不成文的道理。 很多想在这块土地上得以生存或猎金的冒险家都随这条江上远道而至的船涌入这片给他们希冀的土地,如江水入海,从拥挤而骯脏的码头开始奔向他们的未来。 普通的铁壳汽船载着一船普通的客人,就像码头每天吞吐的上万计的人一样,有几多人知道在这个没有规则的年代里,自己的明天会是个怎样的状况? 船分上中下三等,最后涌出的大多是面呈菜色、衣衫破旧、行李单薄,表情各异的持三等船票的贫民,他们从一些鲜为人知的角落里带着仅有的财产,凭着道听途说的灿烂泡沫踏上了迷茫的征途。他们不是城市所欢迎的客人,他们像跳蚤一样爬上了贵妇的袍子,让她无法过于体面地展开自己迷人的笑容。 码头充斥着各种各样的人,如缓慢淌动的泥浆向各处分散着。贵人们的黑色洋车,小贵们的人力包车,你吼我叫地辗转在拥挤的空间内,提行李的伙计打洋伞的女佣,拿着丝绢掩鼻的旗袍夫人和竹青长衫的老派绅士,碧眼金髮的洋妞和西装笔挺的鬼子在这个空间内扮演着体面的角色,更多的是在狭fèng里如小鱼般穿梭自如的小贩、乞丐,顺手牵羊者等不够体面的角色,在这些角色大杂烩中,包括由孩子扮演的。 让我们在这些名目众多的角色中搜索两个孩子吧。他们大约十岁左右的光景,带着朴素稚气的木讷从靠岸的船上由一个四十多岁矮胖且半秃的男人一手拽着一个地领下了船。 年幼的男孩们惊讶地看着眼前陌生的世界,澄净的目光中没有兴奋却带着一些恐惧,想来可知繁华都市离他们原来的世界曾是多么的遥远。 他们紧跟男人的脚步,踉跄地移动着矮小的双腿,宽大不合体的短袄和棉裤限制着他们的行动——冬天的衣装不知为何初夏的季节里依旧在身? 男人拉着孩子,身上还背着一个fèng补过的包裹,看起来颇沉的。他用短衫的袖管往脸上狠狠地擦了一把油汗,努力睁开浮肿的眼皮,边走边打量着来往人群。 “哥,我饿了。” 一个男孩轻轻地对另一个男孩说,娇嫩的唇瓣发白,两条小腿力不从心地在地上拖沓着。 两个男孩面目极其相似,乍一看如同一人,无疑是双生兄弟,一双面目虽是涂满灰垢却依稀能看得出五官端正清秀非常,尤其眼眸转动之间更如同十五明月衬着十六的光辉,如水般地清亮耀目。 被称唿为哥的男孩伸出小手在自己的口袋里掏弄了一番,拿出丁点灰色的疑是馍块的东西塞给他的弟弟。弟弟接过只有小半个手掌的食物没有马上吃下去,只是放在嘴边一点点地咬着,并朝哥哥挤挤眼,咧开小嘴笑着,天真而开怀,扫去了适才眉目间对陌生的阴霾。 男人没有理会兄弟俩的小举动,他走到马路边拦下一辆人力车,用古怪的当地话和拉车人讨价还价。 “哥,我们要去哪儿?”弟弟悄声问身边的哥哥。 “不知道。”哥哥摇头。虽说两人其实是一般大的年纪,但被叫为哥的总觉老成了些,固然他对未来的命运也是一无所知。 “哥,我想娘。”弟弟又说,他没有哭泣,口气里却有着让人掉泪的心酸。 哥哥什么也没有说。娘已经死了,在一个月前。 “哥,我们还回去吗?”弟弟用不停地问话来沖淡心中对未知的不安,对他来说,身边的这个相同年纪的哥此时已成了比任何事物都重要的依靠。 哥哥无法回答,他也是个孩子,如何能得知自己离开了家乡之后难以回归的宿命。 男人总算讲妥价钱,把两个孩子和自己肥胖的身躯挤进了狭小的车篷里。兄弟俩被推搡在一块儿,得以继续小声地交谈。男人显然没有心思注意两个小傢伙的言论,他歪着脑袋半阖着眼似睡非睡。车走动了,人力车夫佝偻着背,精瘦的双腿一前一后地迈着小步跑在热尘滚滚的马路上,在汽车行人大街小巷中缓慢地穿梭着。 车一颠一颠,摇摇晃晃,奇特的建筑在身边慢慢地退后,风景越来越陌生,街上的行人商店摆设等等皆有着让兄弟俩心慌的异样,他们的眼都倦了,思想也倦了,不想去猜自己会去哪儿会遇到什么样的人会走什么样的路。 五个铜板的车钱决定什么样的人生,他们怎么能搞清到底有多重要。这个年代的贫苦孤儿太多了,他们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捏弄着,没有办法主宰自己的命运。 然而,谁又能在这样的时代里完全主宰自己的命运呢? 车渐行渐远,码头不见了,江面也不见了,带他们来的船也不见了,只有前方弯转变换的狭小路面。 恍若蓦然失去了什么,回头伸颈观望的弟弟终于哭了出来,小小的牙齿紧咬住自己的嘴唇,克制会引来麻烦的哭声,大把的泪水冲下脸蛋迷煳了眼前的风景,他仿佛看见娘美丽的身影停滞在不远处的路上,四周飘飞起黄黄的纸钱逐渐淹没了她的身影。 “娘——” 男孩大声地叫,小手徒劳地向逝去的景物伸去…… 车终于行远,什么也看不见了。 这幕和码头离别的情景并不特别,却在多年后依旧萦绕于两兄弟的梦里。江水的腥臭,拥挤的船只,五光十色的人流,人力车“吱吱”的吟唱,还有那默默隐去娘亲的脸。 第一章 冯公馆。 几辆豪华的黑色洋车把庭院里的幽深寂静搅碎了,它们在佣人的引领下鱼贯开进了冯府大院。 “冯太太哟——” 车门陆续打开,下来数位珠光宝气的女人,她们浓妆艷抹,头上堆着高高的云卷,身上着的是最时新花样的精缎制旗袍,足上蹬的是舶来的真皮高跟鞋,浑身贵气地领着自己贴身的丫头边叫边走近候在门前笑容可掬的冯太太。冯太太也同差不离的装束,像时下所有持着身份的夫人一样装束,出身书香门弟的她就多些温和的儒气和稳重。 “算来才几天没见,就见你年轻多了。道是人逢喜事慡,真真切切地印在你身上啦!”白洋装的年轻太太亲热地上前半拥着冯太太,伶牙俐齿说上了。 “是啊是啊!”其他女人笑嘻嘻地应合着,一同走进冯家气派的客厅。 “哪里的事啊,王太太就是会说话,”冯太太喜气洋洋,挽着王太太的手臂招唿着众女,“大家不是常聚得这么齐的,说是为了看看我归国的小儿,其实不就是想招众姐妹一起乐乐的藉口嘛。” 众女都笑了,纷纷散开坐于沙发上,冯太太叫佣人摆上水果糕点和茶水,打扇的打扇,递汗巾的递汗巾,厅里欢声笑语热闹起来。 “李妈,去叫少爷过来,早叫他在这儿候着,一会儿人就跑了。”冯太太转头对旁边正伺候着摆茶水的老妈子吩咐道。 李妈应着,连忙走上楼去。 “冯太太,小少爷离开好几年了吧?现在回来应是个大公子了,模样我们现在是不知,就你和冯先生的架式准是个一表人材。”微胖的张太太微呷了一口茶,明对冯太太奉承着,眼却望着四周的女人,女人们当然贊同“是啊是啊”地点头不止。 “哟,瞧你们一整个学上王太太的样了,说话像抹蜜似的。”冯太太娇笑着,“阿宣小时候的样子你们有几位是看过的,现在啊再好也是那个样了,不能上天入地的料啊!” “哪里啊,冯太太就是会谦虚,谁人不知冯家的少爷啊,前些个我家的老爷还在教训家里那个不争气的,说他有半点能耐和冯少爷比啊,也早把他弄出国去混个什么士出来,什么大路都走得通啦!” “就是说嘛,我家那个缺少脑筋的,昨天还泡在东乡里,真把我气得……哼!”小个子的季太太捏着绸帕捂着胸口一幅气恼的娇怒样,旁边的小丫头连忙递上茶。 冯太太正想说些什么,却听得楼梯上一阵轻快的脚步声,调眸一睇,今天的主角,就是她的留洋归国的小儿子着一身洋装帅气地跑下楼。 第2页 “哎呀,你就不能慢慢地走嘛,在众阿姨面前要知道个分寸。”冯太太对儿子半掺骄傲半掺爱怜地埋怨着。 冯宣仁微笑,礼貌地向众太太们弯了弯腰:“阿姨们好!” 众女人面面相觑数秒,不禁一齐笑出声:“哎呀呀,都长这么大了吶,干嘛弄得跟孩子似的?!把我们叫老啦!” 冯宣仁向母亲扮了一下怪脸:“妈,瞧,我照你说的做了,却得罪了各位年轻漂亮的太太们!” 这下,各位太太更乐不可支了。 作母亲的着实无奈,苦笑着轻轻拍了下儿子的头:“你呀,就不能替我在姐妹面前留点面子嘛,不要这么没大没小的。” 有几个太太边打量着冯少爷边交头接耳地吃吃笑着。 冯太太看不过去,不禁笑骂:“你们几个叽喳个啥啊?不要是背着地损我哦。” “冯太太,我们哪有啊,”王太太站起身来走到母子旁,一手挽着一个:“我们说啊,冯公子正是如意料中的好相貌,不,比我们想像中还要出挑,冯太太您有这个儿子啊真是好福气,我们几个眼红都来不及呢,正编排着谁家有般配的闺女好拐他来当个儿子使使也是件高兴的事啊!” 众太太一听更乐了,一时间真的互相商量着周围认识和不认识的关系,像要真的立即找个般配的女孩儿出来,弄得母子俩站在一旁啼笑皆非。 “好啦好啦,说是今天来玩儿的,一会儿争着当起媒来了。”冯太太明怨实喜,口气也苏软起来。 “玩也是要玩的,这码事我们这些个当阿姨的也应留心下来,”王太太巧笑道,“要不放着这么好的媒亲不做,岂不是亏待自己?” 冯宣仁还是一如既往地恬淡微笑,置身事外似的无辜。 众女乐着叽叽喳喳,好容易转开了话题也是东家长西家短,百货公司的新上架的洋装脂粉或者是一些东家升职西家闹不合之类的琐碎事情,让本有些不耐的冯宣仁更是焦急了。适好有太太提议乘离用餐还有些时间不如先来几圈麻将,这个想法当然马上得到早有此意的众人们一致贊同,冯太太连忙招唿着众人到麻将房去玩边让佣人收拾桌子。 待众女向里厅走去之际要编理由告辞出来,冯少爷却被冯太太悄悄拉住:“你先别想着走,陪太太们打几圈吧?” “妈!”他为难地叫,俊挺的眉头皱起,半是撒娇的样子让冯太太不由好气又好笑。 “罗太太还有张太太是内政局里面的夫人,你陪她们应酬应酬总会有好处的,现在你刚刚回来,光靠家里的关系也是不行的,留点印象给她们有帮助的嘛。”冯太太轻轻地说着自己的想法。 “可我还有事,妈,有你就行啦,放我吧?”冯宣仁摇了摇母亲的肩膀,急巴巴地想逃脱脂粉陷井。 “反正以后有的是机会,嗯?” 冯太太苦笑地看着半大不小还会撒娇的儿子,虽是二十七近而立了,可能老不在身边的关系,在母亲的眼里总是孩子气的。 “冯太太!”里头唤人了。 “快去吧快去吧,”冯宣仁忙不迭地把母亲推着走,亲亲热热地附在她耳边撒迷魂药,“有我精明能干的老妈在,什么事都可搞定,我一个毛头小子去搅什么局啊?我要出去玩一会儿,吃饭就不要等我啦!” “你呀……”冯太太无奈地嘆口气,只能拉着手嘱咐着,“晚上早点回来啊。” “okok!”冯宣仁笑嘻嘻地直往外奔,还不忘回头给老妈抛个飞吻。 冯太太摇头,哭笑不得。 一直到花园,冯宣仁略为松气。虽无意在母亲面前伪装,但他觉得在母亲面前还是像个她所希望的儿子比较妥当,聪明帅气地可以让母亲觉得露脸的小儿子,一切都可以让她能了解的样子,这也算是一种孝心吧,他自嘲如此想。 走出花园跨出门,家用司机老刘就跑上来问:“少爷,要用车吗?” “哦,不,我只是上街逛逛。”冯宣仁笑着,这笑容不同于他刚才在屋内的明亮而单纯,带点高深莫测。 “使两个人跟着您吧,您刚来不久,迷了路可不好。”老刘说着,回头就叫:“阿二阿三,陪少爷出去走走!” “没关系,我一个人就好。”冯宣仁一头支持俩地大,赶紧阻止。 正说着,从工人房里跑出一个少年,十五六岁的光景,剃着个小平头,青灰色的短衫白袜黑布鞋,模样干干净净的,清亮的大眼瞧见了老刘和冯宣仁,低下头犹犹疑疑地靠近。 “阿二还是阿三?还有一个人呢?”老刘问。 “阿三昨天着凉拉肚子了,我陪少爷去吧,我一个人就行。”少年急促而温软地回答。 “病啦?不中用的东西!”老刘啐了一句,转头向着冯少爷献媚地笑着:“少爷,就让他跟着你吧,虽是外地人,对这儿还是蛮熟的。” 冯宣仁有趣地打量着眼前低着头的少年,不由张口问他:“你干嘛一直低着头啊?” 少年不语。 老刘扬手敲了少年一下头:“少爷问你话吶,抬头!” 抬起头是一张清秀的脸,具有江南孩子常有的纤巧细緻,眸子清亮如水带着些许的腼腆。 冯宣仁不由耸眉,嘴边扬起一丝笑容:“你老家是哪儿的,大概是苏淮一带的吧?” 少年抿嘴,目光垂低,怕被打似地急忙点头。 “两兄弟呢,还有一个小的,双胞的长得像极了,平时我们分不出来,管叫着谁就谁啦,”老刘替他答话,“也不知道他们的老家是哪儿的,月前才抵债过来,这个是大的,不太爱说话,手脚倒蛮利索的。” “哦,明白了。”冯宣仁皱眉,摇着头,“算了,我不要人跟着,自己走走就行啦。”转身准备走人。 “可是……” 老刘看着少爷的后背,欲言又止,挥手拍了一下少年的头:“快去,跟着少爷!” 转过两条街后,冯二少爷实在忍受不了背后畏畏缩缩的小尾巴,停住脚步等着阿二走近,可少年却在距离他十几步的地方停住了,无措地望着不远处的少爷。 冯宣仁啼笑皆非,大跨步地走到他跟前,兇巴巴地瞪着他:“我不是说不要跟来嘛,你怎么还跟着?” “可是刘爷说……”少年涨红了脸,嗫嚅着。 “他说的话你倒蛮听的,怎么不听我的?”冯宣仁奇怪。 “如果不听他的话,会被打的。”少年老实相告。 “哦,”冯二少爷被气笑,“你不怕我打你啊?” 少年没吭声,他没想到这一点。 “算了,”不忍看到少年脸上不知所措的表情,冯宣仁决定投降,长声嘆气,“你就跟着吧,不过……有个条件,”他蹲下身看着少年明亮的眼睛,“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不要废话哦。” 少年认真地点点头。 冯宣仁觉得自己说的是废话,瞧这少年这模样,摆明了是个没嘴的葫芦。 两人继续向前走去,阿二紧跟着主人的脚步,暗忖着这个东家怎么看都不像是在逛街而像去办急事似的匆忙。 “你叫什么?”冯宣仁一边走一边跟身后的少年闲聊。 “阿二。” “我问的是姓氏。” “不知道。” “嗯?自己的姓名都不知道?” “大家叫我阿二。” “哦。”冯宣仁随即就明白了,被贩卖过来的孤儿年纪太小,怎么会记得自己的姓名,或许他们一开始就不知道自己姓什名谁。 蹙紧眉头沉默片刻。 “唔,阿二太难听了,”冯宣仁回过头对少年说,“我帮你想个名字吧,保证好听又好记。” 少年点头,虽然名字对他来没有任何意义,就像生命一样。他只觉得这个多话的少爷一点也不像从黑沉沉的公馆跑出来的人物,他温和的笑容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两人的脚步在大街小巷中穿梭,阿二觉得少爷也许真的不需要人跟着,他好像对自己要去的地方很熟悉,可明明是才从外国回来几个星期而已。 最后终于停在一条阴冷的小巷前,里面零星的几间院落有落败的迹向,无人居住的模样。 冯宣仁弯腰抚着少年的头:“阿二,你先在这附近等着,好吗?”阿二连连点头,这辈子还没有人问他过“好吗”,让他有点不知如何应对。 “我得进去两个时辰左右,如果你觉得无聊在附近玩玩也可以,但不要走远啊,”冯宣仁从口袋里掏出几个小钱塞到少年手中,“如果饿了自己去买吃的,知道了吗?” 阿二看着手中的钱忽然慌张起来,使劲地想把它们塞回主人的手中,他被这种陌生的态度弄得不知东南西北。 “怎么啦?”冯少爷疑惑地瞧着眼前慌张不安的少年,一时搞不明白他的心思,从口袋里掏出手錶瞄了一眼,有点焦急了,把钱强硬地推回少年的手里,“我走了,没时间了,乖!” 他匆匆离去,身影消失在长巷深处。 阿二目送着他的身影,怔立在原处。 片刻之后,几个身穿长衫头戴帽子的男人走近这条巷子,他们停止脚步,面带怀疑之色地看了阿二数秒,迟疑着还是走进了巷子,同样匆匆忙忙,和少爷不一样的是,他们的表情很严肃。 阿二不知道现在应该怎么办。他瞪着手中的钱,五个滚圆铮亮的硬币静静地躺在自己小小的手掌里,上面似乎还存着少爷的手温。他突然高兴起来了,很多钱啊!这点钱对他来说真是一笔不小的财富,他记得自己被带到此地的时候,那走了好长一段路的车钱也是五个铜钱呢。 还不是很明白五个铜钱能干什么,毫无疑问的是今晚他能看到阿三同样快乐的笑容。他小心地把它们藏进了贴身小褂的口袋里。 地方不熟,阿二只能老实地楞在原地四处观望。长巷空荡荡没有人迹,巷头插着一块路标,上书几个小字,阿二认真辨别,他识得几个字,而路标上的字正在认知范围内:桂四路。 桂四路? 阿二细念着,觉得这个名字熟得很,像是在哪儿听过。 桂四路……桂四路,他反覆思量着,勐然记起上个星期老刘读报的时候不正是提过桂四路吗?阿二的脸开始发白,因为他记得老刘说,桂四路吊死了一家人,大大小不的尸体被吊在巷牌樑上。 阿二抬头张望,赫然发现自己正站在这块巷牌梁下。 “啊——”惊叫了一声,他飞快地奔到离巷牌梁很远的街头,躲在人家后门槛上捂着自己狂跳的心脏喘气。 少爷干嘛呢?那里阴森黑暗没什么好玩的,还不快快出来?我们要早些回去才好。 第3页 他坐倒在地上迷煳一会儿,闭上眼听空巷里低吟的风声,慢慢睡去。 这一天对少年阿二很特别,他没有看到命运之神对他露了一个高深莫测的微笑,在他的睡梦里依旧是娘亲模煳的面容和家乡后山满天飞舞的白花…… **************** 对于少爷的困惑持续到夜里。 让阿二在意的是自己竟然被少爷用人力包车载了回去,整天的劳作实在是太累了,难得一放松竟睡得如死一般。他好像记得少爷抱着自己放上了车,可他想不通自己为什么醒不来,要在平时早就给吓醒了呀。 不管怎么样,那五枚铜钱实在让哥俩兴奋了好一阵,两人对着铜钱亮了眼睛,他们用手摩挲着有生以来最大的一笔钱财。 “少爷是个好人。”阿三慎重地对阿二说。 哥哥把铜板小心地收在口袋里,笑着说:“明天我们去买糕吃。” 阿三的眼儿都快笑没了,连连点着头,拉起哥哥的手要拉勾:“一定要去,不许抵赖哦!” 这时,老刘却扣响了两兄弟的门,他把阿二叫到自己的房里。 “阿二,今天玩得开兴吗?” 瞧着阴笑的脸,阿二没有吭声,预感今天的快乐可能要到此为止了。 “今天少爷去了什么地方啊?” “……不知道。”少年从喉头深处轻声挤出几个字。 “不知道?你不是和少爷一起回来的吗?”老刘的脸色即转寒。 “我……少爷在几个地方逛逛就回来了。”阿二笨拙地撒着谎,“哦?逛了几个钟头,去了哪些地方啊?” “去了西施……还有红乡……还有……”少年努力回忆自己平时听过的地名,他不明自己要撒谎的原因,只是敏感地从少爷的言语中猜想他不会喜欢让人知道今天下午的行程,他尽力想维护这点直感。 “啪——”话没有说完,脸边已经挨了一个响亮耳括子,顿时眼冒金星嘴边满是腥味。 “西施和红乡差个几区的路程,用车也得要三四个时辰,怎么会这么快回来了?你把老子当白痴耍啊?!” 阿二吓得脸色发白,不敢再吭声。 老刘低下身托起少年的脸,笑嘻嘻地说:“我知道,一定是少爷不让你说,对不对?” 阿二还是没有开口,少爷没有这样嘱咐过。 “但是少爷的事,老爷让问的,你知情不报的话我们都要倒霉的。” “我真的不知道……”少年带着哭腔,从口袋里掏出五个铜钱,“少爷让我买东西吃,让我一个人去玩,说等一会儿就来接我,我真的不知道他去哪儿啦!” “那他在什么地方离开你的?” “在西施百货那里。”这句话不算撒谎,他们的确有路过那里。 老刘看着少年手中的钱,倒也半信半疑起来,钱是真的,阿二也不可能平白拥有五个铜板,思忖停罢,他转了转眼珠子,又反手把一个耳括子扇过去:“叫你跟着,怎么贪个钱就忘了,等一会儿看老爷怎么收拾你!” 钱撒了一地,老刘弯下腰一个个捡起来塞进自己的外衫袋里,缓下口气:“算啦,我会跟老爷说说情的,少你一顿皮肉之苦,年纪到底小点不懂事嘛。” 阿二回房的时候,两边脸肿得像馒头,把阿三吓坏了。阿二想笑着安慰弟弟,但脸太疼笑不出来,他对阿三说:“钱没有了。”阿三默默地抱着哥哥的肩膀,不争气地红了眼角。 ***************** 清晨,阳光和煦。 冯公馆的书房里半垂着厚重的窗幕,阳光从落地窗内撒进,给沉静的空气一点浮躁的热意。冯家老爷穿着睡袍端坐在红木书桌后,慈爱地看着老实地立在面前的小儿子冯宣仁。 “你也该管起些事,书是读完了,派得上用场才是好的,”他摘下口中的菸斗放在桌上,继续前言道,“我现在是支持着事儿,以后呢总要你们兄俩撑起这片家业的,你待有空就先跟我出去应酬应酬,给你安个位置走走门道才是上策。” 冯宣仁敛息静听。 “宣义他书没你读得多,人倒还是机灵的,这几年局里的位置也是坐得稳稳妥妥,让我很是放心,你要跟他学着些,有很多实务上的事他应比你懂得处理,兄弟俩要互敬互助方才是我们冯家的出路。”老爷子语重心长地交待自己的想法,儿子没有理由不恭敬地听着,虽然脑子里有自己的见解却是万不能说出口的。 “时局不是很稳当,有很多事老百姓是不知道的,万一乱起来谁知会得个什么下场,”冯老爷长嘆一口气,睇着自己的儿子,“我不管你在国外读了多少书,接受什么莫明其妙的东西,回到这儿来了那就用你该用想你该想的,不要去管太多不正经的事,专注家业和自己的前途才是正事。” 冯宣仁心头暗惊,头还是一如既往地点着。 “好了,下去吧,你妈还等着你吃饭呢。”冯老爷手一挥,结束清晨的训诫,打发儿子离开书房。 对于冯宣仁来说正是求之不得的事,一走出房门,他不禁长吁一口压抑之气。 “二少爷,夫人等着呢。”李妈走上来传话。 “知道了。” 餐室里有两个人,一位是夫人,还有一位西装革履的绅士正是兄长冯宣义。 “一大早听训话去啦?”冯宣义笑着,从佣人手中给弟弟端过粥。冯宣仁扮个鬼脸接过碗。 “你爹也真是的,昨天还跟他说着呢,你也刚回来,多玩几天也是合情合理的,他总急着要把你折腾进去,劝也劝不住。”冯太太半恼着边说边给儿子夹菜。 “爹的心情我是理解的,毕竟我都这点年纪了,是应该找点事做。”宣仁笑着安抚母亲。 冯太太闻言倒是笑了:“真亏你们俩兄弟懂事,你爹啊嘴上不说,心中也是乐着呢。”说着不断往俩儿子碗里夹菜。 冯宣仁虽看上去轻松,心中却记着父亲话里的意思,反覆思量着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难不成……仔细想想又觉得应是不可能的事,父亲的耳目不会大到此般田地吧?不管如何,今后的行事当心一点总是没错的。 饭后,冯宣义和冯老爷去上班,女主人冯太太则急着打电话联络麻将搭子开战局。暂为闲人的冯宣仁在偌大的家中转了一圈,颇觉无聊,走回自己的房内锁上门,从床底下拉出一只铁皮行李箱。打开箱子,里面装着一些英文版的书籍,大多是关于哲学及政治方面的,与他所学的经济没有搭上太多的关系。从书中捡出一本厚厚的蓝硬面书册,翻出一叠小小的纸片,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很多名字。他对着纸片思忖半天,看看床底下似觉得不妥,关上箱子,把纸片装进了自己的口袋,把箱子依旧塞回床底下。 “把水装进去,提到左边的坛边,别洒了!” “知道了。” 窗外传来楼下佣人们的对话使冯宣仁心念一动,他记起昨天跟着出去的少年阿二。把头伸出窗外往下一瞧,正好看到穿着青布衫的少年提着铝皮制的巨大洒水斗从窗下走过。 “阿二!”他沖楼下的少年快乐地叫道。少年抬起头,微微咧了一下嘴,笑了笑:“二少爷。” “你的脸怎么啦?”冯宣仁打量着他的脸,感觉有点怪异。 “没什么。少爷,阿二要去做事了。”阿二慌忙低下头,拎着水斗急急地向前走去。 “嗳,你等一下!” 冯宣仁赶紧跑下楼,奔到少年跟前。 阿二似乎有些害怕,向后缩了一步。 “让我看看你的脸。”脸被强制捭起,明显地红肿着。 “到底怎么啦?” “我做……错事,挨打了。”阿二觉着还是不说的妥当。 “哦,”冯宣仁有些丧气,皱起眉,“可也不能这样啊,这样是不人道的,我要去跟他们说,以后不能随便打人了!” “别……别,”少年着急了,一把拉住他的衣袖,“是我不好,少爷你千万不要说!” 看着焦急的表情,冯宣仁也是明白他的难处,毕竟下人们有自己的世界,固然这个世界不怎么文明,但传统的养成并不是他三言两语就能改变得了全部的。 “疼吗?”他低声问。 “还好,已经不怎么疼了,谢谢少爷关心。”阿二笑着回答,他的确是不觉得太疼,尤其是现在。 冯宣仁也笑了,伸出手抚摸阿二的头髮:“我们出去吧,好不好?” 谁知少年脸上掠过一丝惊慌:“不行少爷,我要做事的,少爷,你……还是找别人吧。” 这让冯宣仁大惑不解:“这次真的出去玩啦,我要买东西,你陪我一起去吧?” 少年又默声了,他看着自己手中的水斗。 “走啦!”冯宣仁伸手取走他手中的东西扔于一旁,转头对着不远处正在修剪树叶的佣人喊着:“告诉李妈,阿二跟我出去了!”然后拉着少年的手,大踏步地奔出了冯公馆。 阳光是那么的明媚,身旁的少年却显得那么的忧心忡忡。 “阿二,”冯宣仁边走边逗他讲话,“我昨天想到一个名字很适合你啊,想不想听?” 少年点头,并不起劲。 “叫你阿诚好不好,学名叫冯仁诚。” 少年不知所谓地看着他。 “现在你是冯家的人,当然姓冯。仁嘛,我的名字中有一个仁字,分给你吧,诚呢,取意忠诚,比如,你对我。” 冯宣仁注视着少年的眼睛,嬉笑着:“你说行不行?” 没什么行不行的,少年又点头。 “你明白忠诚的意思吗?就是……”冯宣仁自行说着,却莫明语塞,找不到什么合适的内容来形容“忠诚”一词。 “就是一辈子跟着少爷,少爷说什么我就做什么,只听少爷一个人的话。”阿诚接口回答。 冯宣仁一愣,没想到这个看上去木讷的少年有时却反应快得吓人。 “差不多,”虽觉得不是很贴切,倒也找不出什么可以反驳的,他无意识地问了一句,“你愿意吗?” “好!”阿诚回答得很干脆,虽然脸还是肿着,疼着。 冯宣仁笑了,心里涌起些快乐和感动,他没有想到会变成这种状况,他只是想给这个少年取个名字啊,怎么会变成了一种约定?他有些搞不懂。 少年也快乐,从他亮如明月的目光中可以看出。他抬起眼,有些羞涩地看着面前的少爷,无法想像自己会这样平和地与自己的东家对话,少爷的一笑一颦让他心中某些根深蒂固的观念起了一点点的变化,这种变化让他既不安却又兴奋着。 两人都如此快乐着。冯宣仁伸手牵住阿诚的手,攥在掌心中的竟有些颤抖,有只受惊的鸟般蜷屈,使它完全能包容在宣仁的大手里。 第4页 “你在抖啊,怎么了?” “没事……”少年摇着头,他的确没事,而且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发抖。 这种感觉,他要到很多年后才会明白——原来幸福忽来的时候也会令人害怕。 冯宣仁捏紧冰冷的手跑遍了几条街上所有的书店和书摊。阿诚不明白少爷为什么要买那么多书,这些书大多又厚又沉,两人用双手像抱娃娃似的捧了好多书往回走,累得阿诚腿直打颤。在门口,阿诚看到在院子里洗车的老刘,老刘也看到他,阿诚的脸开始发白。 冯宣仁没有注意到这些变化,只顾领着少年进房内。 “少爷,早安,去买书了吶?”老刘打招唿,同时也瞥了阿诚一眼。阿诚低下头,躲闪着对方的目光。 “是啊。”冯宣仁点头,拉了拉阿诚的袖子示意跟上。 “少爷,我……还要去干活呢。”阿诚嗫嚅道,脚步停在门口不愿再走进去。 “现在陪着我,就是你的活啊。”冯宣仁笑着回他。 “可是……” 少年忽来的惶恐让冯宣仁收起笑容,弯腰看着少年的眼,里面闪闪烁烁藏着什么,掩盖了原有的光辉。 “你到底怎么啦,刚才还不是高兴着的吗?” “我没事,少爷,真的。”少年急着摇头。 “那就跟我来吧。”冯宣仁不容分说地推了他一把。 两人走进冯宣仁的房间,把书统统堆在书桌上,阿诚想离开,却又被冯宣仁拉住。 “等一会儿,阿诚,有一点事想跟你商量。”他走到房门前把门关上,这一举动让阿诚有些不解,而话语更让阿诚费解,自己能做什么事值得少爷要与他“商量”? 冯宣仁一把把他拉到书桌前:“阿诚,你住在什么地方?”他的表情严肃,弯腰扶着阿诚的肩膀。 “西面的屋子里。”阿诚不知道为什么少爷问平常的问题却是这般的表情,让他不由得紧张起来。 “嗯,靠近西面的边门远不远?” “不远,隔着两间柴房。” “晚上是谁关门的?” “是老刘还有阿仔,他们晚上负责关门和检查。”阿诚一五一十地据实回答。 冯宣仁皱紧眉峰,放开阿诚,来回踱步。阿诚满腹疑惑,却不敢问。 “嗯,阿诚,如果想在下半夜出去的话,该怎么办?” 阿诚想了想回答:“叫老刘出来开门。” “不不不,你没有听懂我的话,我是说,不能惊动任何人,就是不能让别人知道,”冯宣仁停住脚步,盯着阿诚的眼睛,“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阿诚困惑:“少爷,你……想出去的话,用不着这样啊?” 冯宣仁淡笑,眼里有一抹狡黠,他用手指按着阿诚的嘴唇,故作神秘:“嘘,这是个秘密。” “少爷,你想去……桂四路吗?”阿诚脱口而出,莫明地把心里冒上来的想法给漏出嘴了,语刚落,不禁有些后悔,连忙低下头不敢望向少爷。 冯宣仁神色不变,依旧笑着:“真聪明,不过,你没有对别人说过我去桂四路吧?”他认真地迫近少年的脸。 “没有,一个也没有说过。”阿诚连忙回答。 “真是好孩子,不要对任何人说哦,记住,”冯宣仁收住笑意,“这是我们的秘密。” 阿诚使劲点头:“阿诚明白,少爷的话阿诚一定照办!” 冯宣仁又笑了,他想起刚才与少年的话。这个十几岁的少年无端地让他信任,这种信任连自己都觉得惊讶。 “今天晚上我要出去,但是不能让这里的任何人知道,你能帮我吗?”冯宣仁终于把想说的正题给抖了出来。 “行。”阿诚咬牙点头。 冯宣仁沉默半晌,按住少年瘦削的肩膀:“觉得很为难的话就不用了,我另想办法。” “没关系,少爷,只要你说的我一定尽力去做。”阿诚暗自握紧拳头,生平首次涌起强烈的责任感,为眼前的人做点什么的责任感。一生受别人指示地生活着,没有思想没有对与错,更没有愿意和不愿意的区分,而现在他从心深处忽然渴望为这个少爷做点事情,不是因为他是主人,而是其他的某种感情,可这怎么能让一个向来很少思考问题的少年搞得清楚,他只是忠于自己的想法做着。 冯宣仁沉声问:“你能不能帮我在夜里把边门打开?” “……” 阿诚抿紧嘴唇,难以回答,因为这必须先弄到钥匙,钥匙在两个人手中,而这两个人都是老爷的心腹,很难对付。 “如果真的很难的话,就告诉我,我另想办法。” 说是这样说,但是冯宣仁想过的办法已经都被自己一一否决了,想不留痕迹的办法只有人不知鬼不觉地熘出去再熘回来,而眼前的少年能帮一个大忙。 “行。”少年沉默片刻,使劲地点了一下头。 冯宣仁松口气,但还是说了一句:“不要太勉强,如果夜时九点之后没有完成的话,请尽快告诉我,我会在花园那儿等着。” 阿诚再次点头。 “谢谢。”冯宣仁真心实意地对着阿诚说并伸出双臂拥抱住勇敢的少年。阿诚被这一举动吓住了,僵硬地站直着任有力的胳膊紧紧地把自己拥进宽大而温暖的怀里,如果这样的话,死了也没关系。在这一剎那,他胡乱地想着。 “我们是好兄弟,对不对?” 冯宣仁放开阿诚对他说。 阿诚看着他,扬起了笑颜。少爷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啊,为什么他和周围的人都不一样?为什么只有他能对自己这样一个被拐卖来抵债的下人这么亲切? 他很用力地点头,虽然这时的他还没有明白,冯宣仁口中的“兄弟”含意。 以后的时间里,两个人的心都悬着。尤其是阿诚,他默不做声地干着日常的工作,比平时更为寡言,甚至阿三和他讲话都心不在焉,还好老刘因为忙于送夫人的客人,没空找他碴。 阿诚已经想了很多办法,却觉得难以达成,随着时间流逝,心情不由烦躁起来,脑子飞快地算计着。 “阿二,手脚快点,老爷和太太晚上要去看戏的,吩咐六点钟前开饭。”李妈走过他身边唠叨了一句,让听者闻言心动。 老刘今晚要载老爷和太太出去的话,钥匙不会带在身边,会交给李妈保管,而边门是平时给下人们走动的,关得很早,一般在七八点钟已经锁上,阿仔一般会在八点多去看一下,以后的时间,那里已经不会有人光顾了,只有在九点以后开锁最好。 如果是对付李妈,希望就大多了,阿诚转眼望向慢吞吞走出厨房的妇人,心情略为一松。 “哥!” “嗯?啊?” “哥你怎么了,身体不好吗?一直不吭声的。”阿三凑上来问。 “没有啊,”阿诚沖他笑,看着弟弟和自己几乎一样的面目,计上心头,“阿三,等会儿帮哥哥一个忙好吗?” “好啊。”阿三从来不会拒绝哥哥的要求。 **************** 九点到来。 冯氏两少爷翻看了几个时辰的帐本,老爷子吩咐过要把家里的帐目让兄弟俩理清楚。 “累死了。”冯宣仁打个哈欠伸个懒腰,揉着酸胀的眼睛连声嘆息:“唉,这劳什子的东西还得理几天呢,真够呛的。” 为兄的笑着摇头:“你也不要急着一时,爹就是那个脾气,见你回来正好派用处,总比外面的人来得放心啊。” “唉,不行了不行了,比想像中烦多了。”冯宣仁拍着堆成小山高的帐本,一脸的不耐烦。 “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早点休息,明天早上爹可能还会找你呢。”冯宣义见弟弟这般样子不禁苦笑。 冯宣仁垮下脸,哀声长嘆:“早知他一天到晚盯着我,我就不回来了。” “别说孩子话,现在家里正要帮手,你不来让爹找谁去?现在的世道乱啊,外人都是不能相信的。”冯宣义虽是疼爱弟弟,但也是见不得人散慢的主。 “好啦好啦,我知道啦,大哥,你教训人的本事快赶上爹啦,我要去睡了,实在是困死了。”冯宣仁心中有事,开始不耐烦起来,他推搡着兄长往外赶,也知道冯宣义是不会跟自己这个小上七岁的弟弟计较的。果然,冯宣义好脾气地笑笑就回自己的房间了。 悄悄走进花园却没有看到他想看到身影。四周一片寂静,只有不知处的虫鸣声声,九点已经过了一刻,冯二少爷不由焚心似火。也许过于信任那个少年了,毕竟还是个孩子。他不由责备自己对阿二没有来由的相信,这种事怎么能让一个刚认识两天的孩子去做?万一……他不敢想下去。 懊悔还没有完全上来,他马上把它们压下去,因为少年出现在了假山后面。 “行了?”冯宣仁连忙走近少年。 月光下的少年像个精灵般地轻盈,嘴角洋溢着得意而调皮的笑。他摊开右手,里面正是一把铜制的钥匙。 “锁已经开了。” “真有你的!”冯宣仁高兴地拉过阿诚,在他脸上狠狠亲了一口,少年一惊,钥匙从手中跌在石板地上,“噹啷——”清脆好大声。 两人慌了,连忙弯腰去捡,结果头碰头撞个正着,“哎哟——”出口,又迅速捂住各自的嘴,面面相觑无声笑开了。 “好小子,现在回去睡吧,没你的事了。”冯宣仁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像要拍去黏在上面的月光。 “少爷……”阿诚仰起脸欲言又止。 轻柔的少年稚音让冯宣仁闻声心动又颇觉怪异,他急忙转身要走,近乎是逃。 “去吧,还钥匙的时候小心点。” 阿二目送他的背影迅速消失在黑暗中。他想问少爷:你究竟去要干嘛?钥匙在手中发热,心在夜风中发凉,在假山边站立半晌,直到眼见楼二层上少爷房间的窗子透出桔色的灯光,方才蹑手蹑脚地向厨房内走去。 李妈坐在桌边低着头fèng衫子,阿三在她左侧水池子洗碗,一边向门口悄悄瞄上几眼。他终于看到在门口闪过的哥。 “李妈,我去提水。” 李妈点头,没有抬眼看他。阿三走出去片刻,忽然喊:“李妈,太太在叫你。” “知道了。”妇人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走到门口,阿诚拎起放在走廊里的水桶急促地走过去,恰好撞在李妈的身上,两人一起跌倒,水泼了李妈一身。 “哎哟,你要死啦,”李妈哇啦哇啦地叫了起来,“沖头沖脑做啥?!我这幅样子怎么去见太太?!”阿诚连忙扶她站起来,衣服湿淋淋地淌水。 “对对……不起。”阿诚扯起衣袖围着她忙乱地去擦其身上的水,把钥匙悄悄塞入她的口袋,李妈光火地一把推开他:“好啦好啦,搞什么东西,我要换衣服去,回来再跟你算帐!” 第5页 阿诚已是宽心,偷笑着一个劲地道歉。 *************** 夜幕沉重,四周寂静。 睡在身边的弟弟鼻息沉沉,阿诚却在床上辗转难眠。 院落里的树影在风中摇晃,窗纸被映下支离破碎的印斑,街灯又把这些影子夸大,拉成模煳的一片片如鬼魅的嘴脸,张牙咧嘴的扭曲。这种风景早是看惯的,只是今晚特别令人心慌。 “咯——”轻微的金属相撞的声音,稍纵即逝,却能清晰地传入了未眠的耳朵。少年“噌”地从床上坐起身来,胡乱地披上外衫,拖着鞋子打开门急忙地踮着脚尖走了出去。 西边门半掩着一个人影,黑乎乎的高个子。阿诚悄悄地走近,把身体掩藏在柴房的门框边上,秀目凝注那蹑手蹑脚绕松铁链的身影,门被打开,少许街灯的光线漏进使这个身影有一个瞬间能让他窥得清楚。 可这不是阿诚熟悉的温柔俊朗如阳光般灿烂的冯二少爷。 一个陌生的夜行者,黑色的长衫帽子,初夏的时节,他的脸上扣着口罩。陌生的装束让阿诚害怕却没有让他退缩,他必须弄清楚这个奇怪的人是不是少爷! 阿诚咬紧嘴唇鼓足勇气撒开脚步,在人影隐没门被关上的那一刻沖了过去,并抓住了门后的手。 “少爷?”他轻声叫着。 夜行者显然被阿诚的举动吓了一大跳,但随即就镇定下来:“阿诚,你怎么还没有睡?” 这当然是冯宣仁,他惊讶地看着紧抓自己的少年。 “少爷,真是你。”阿诚不好意思地松开了自己的手。 “当然是我,”冯宣仁一定是笑了,犀利的眼睛微微眯起,“你睡傻啦?”他拉过少年让两人躲入建筑物的阴影中,并转手把门带上。 街上冷清,远处有星点犬吠。 “少爷……”阿诚盯着眼前的人开始语无伦次,“少爷,你要去哪儿……你这身打扮……”心头涌上来的不安正在咀嚼胆量,他紧张地再次攫住少爷的衣袖。 “唉,我跟你怎么说来着,一会儿又忘了吗,”冯宣仁温和地抚了抚他的头髮,语气却强硬的命令,“快回去睡觉,不要多问,记得把门掩紧。”说完,抽出袖子人慾走。 “少爷,我……我跟你一起去吧。”阿诚没来由地固执,伸手又扯住了他的袖子。 “不行,”冯宣仁一口回绝,他很是焦急,连忙拉回自己的袖子,“快回去,当心被人瞧见!” “不……少爷我……那我等到你回来,给你候着门……”阿诚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他只想留住少爷的脚步。 冯宣仁向前快走几步,忽然又回过头:“快去睡觉。”然后向他挥了一下手就拐进了旁边的小巷。 一片漆黑,修长的身影被夜色吞噬,阿诚呆呆地伫立着不知道怎么办。 才愣没几分钟,一辆黑色的洋车从巷中驶出,直冲向街上,在车灯和街灯光晕的交错下,阿诚恍然间仿佛看到少爷就在车上。 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阿诚被巨大的恐慌给揪住了心脏,他撒开腿跟着汽车狂奔起来,拖着的鞋子在奔跑中脱离了脚,阿诚没有知觉,光着脚丫在青石板的路上死命地追着,直追到街头时,车已经驶入夜幕失去踪影。 怎么可能追得上?!无奈之下慢慢地收住脚步,气喘和心跳在自己耳边夸张地发出巨响,阿诚用力捂住自己的嘴,他怕自己一放手就要失声唿喊出来:少爷! 车内的人并不是没有看到少年追逐车子的身影,但他不能让车停下来。瘦小的身影停止在最后一盏街灯的光晕里,随着汽车的驶动很快地从视线中消失,冯宣仁始终向后注视着,有种无法明了的感觉堵在心口,闷闷的。 “那个小子是谁?”车厢内的有人问。 “家里的……下人。”冯宣仁摘下口罩,长长地吐了口气。 “他可靠吗?”问话的人有点疑惑。 “绝对……没问题。”他慎重地向同伙保证着自己都无法了解的信任。 “嗯。今晚应该不会出错了,只要事情成功,我们就少了一大阻碍。”有人把手中的东西用袖子管擦了擦。 “说真的,冯组长,要不是今晚对付的人比较麻烦人手又抽不出来,真不应该劳你驾的。”坐在旁边的人拍着冯宣仁的肩膀。 “怎么能这么说,大家都是为了同一个目标努力的兄弟,这种困难的时候,工作哪能分开得这么清楚?!” 众人互相展颜一笑。 冯宣仁重新把口罩戴上,右手伸进口袋,掏了件傢伙出来,一支手枪。 车在街巷里悄然穿行,两旁景物徐徐后退。车厢内沉默一片,有半阖眼睑假寐,有低头沉思,有边抽菸边顾盼风景,但大抵是表情冷峻心里紧张着。 冯宣仁的指尖在细细摩挲着手里枪枝托把上的刻纹,他闭着眼,心头浮现的却是映入眼帘的最后画面。 少爷,他仿佛听见他在喊。可现在显然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按了按额头,尽力把那个画面从脑海中挤出去。 阿诚从来不知道夜竟有这么长。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三个时辰的等待,他不敢合一下眼,努力地听着门外的声音,哪怕是一丁点儿,也足够让他坐起身来冲出门外。 可惜他始终没有等到少爷的归来,如此来回地折腾,终于抵不住疲惫,昏昏睡去,直至天明。 ***************** 翌日,冯老爷的书房。 “啪——”一叠报纸被扔在了书桌上,冯老爷皱紧眉头,用菸斗敲了敲版面的巨大标语,对站在旁边的大儿子说:“你看,出事了!” 儿子看了一眼标语:惊天血案!内政局特派专员顾浦平先生昨日被枪杀于百乐酒店。 “顾专员?!”连忙拿起报纸往下读起来。 “顾浦平这次专门来负责肃清乱党分子,想不到丢了性命。”冯老爷叼起菸斗嘆喟着。 “他做事过狠了点,前几月前不是关押了一批乱党,听说都被他毙了。” 冯老爷点了点头,静默半晌:“不会这么简单……”忽然想到什么,问:“宣仁呢?” “还睡着呢,说是着了凉,一大早让李妈熬药汤呢,”冯宣义笑着,“他昨天老老实实地理了帐目,到底是坐不住的人,一会儿就没耐性了。” 冯老爷苦笑:“你们一直太宠他了,老大的人还是这样怎么得了,有空你去说说他,给他在你那里先安个位置吧。” “好。” ******************* 阿诚一大早趁着帮忙清扫院落之时,跑到少爷的窗子下张望。窗子紧闭还拉着窗帘,什么也看不到。他拿着扫把在窗下转来转去,不知道该怎么办。 稍过片刻,忽有小物什打头,跌落地上的是一只桂圆,他抬头,冯宣仁正从窗口伸出头对他眯眯笑。 “少爷!”阿诚惊喜叫道,在看见这张温和的笑脸的一刻悬了整夜的心总算归位,还是他熟悉的少爷,白白的洋装衬衫,俊朗干净的面容。 “你昨夜……”话没有问完,阿诚捂住自己的嘴。 冯宣仁见状明白他有很多话要问,就道:“你上来吧。” 屋内垂着窗帘,有点暗沉,就像主人的脸色,眼睛上还有重重血丝,显然人也是一夜未眠。 阿诚有点窘迫,人在眼前,倒真不是该问什么,呆楞地站着边扭捏着自己的衣角。 “昨天你没睡吧?”冯宣仁见他默声,只能张口先问。 阿诚点头。 “你真是不听话,”口气中却没有责怪之意,只是心有余悸,“昨天有多危险,如果被人看到的话就麻烦了。” “我怕少爷出事啊。”少年小声地反驳着。 局促不安的表情让冯宣仁淡笑:“你为什么怕我会出事?”他走到窗前,一把扯开窗帘,穿过树fèng的细碎阳光爬上少年的身体,闪闪烁烁的,如他的表情。 “我不知道……” “我没事,”冯宣仁走到阿诚面前,揽起他的肩,隔去细碎夺目的光斑,这些光斑在少年的身体上画着古怪的图案。 “昨夜真是难为你了,一定被吓坏了吧?”他抱歉地柔声问道。 阿诚点头又马上摇头:“我不怕,只要少爷没事就好,少爷没事阿诚就放心了。”他低头看地板,也许从来没有跟一个东家说过这样的话,有点羞涩,也正因为这一丝羞涩使他的话显得这么有诚意。 冯宣仁看着他,若有所思片刻后忽然扔出一句话让阿诚措手不及。 “你倒挺会拍马屁的。” 这句话显然刻薄,阿诚愣住,抬眼不解地看着这个方才还是温柔相对的人,不明白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但就算是再愚钝的人也会听出其中信息不佳的味道,何况阿诚不算笨人,但他实在不会明白,这个冯少爷心里到底在盘算着什么东西。 “我没有……”毫无防备的少年张牙结舌,“真的没有。”他的脸霎间涨得通红,不是因为被捅穿的窘意引起的,而是从来没有过的一种陌生的愤怒,使劲压抑的愤怒。他想对着这张脸吼叫:我真的很担心,没有其它意思! 可他不能,对方是少爷,他对自己说,如果他要这样想,其实也并不是没有原由的,自己毕竟只是个寄人篱下的佣人。阿诚还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受伤”,受伤并不一定都是要见血的。 冯宣仁从口袋里掏出两张钞票递到阿诚面前,什么也没有说,意思却是很明确的。两张钞票的面额不小,比上次的五个小钱不知翻了多少个倍数,阿诚明白,但他看着递到面前的钱,却怎么也无法有上次那五个小钱带来有快乐,与之相反,他觉得肚子里的五脏六肺地挤在一块儿感觉欲呕,他看了看钱,看了看冯宣仁,僵硬地说:“少爷,不必了,那是阿诚应该做的。” “拿着。”冯宣仁用命令的口气说着,却还是轻柔的。 “不用,”阿诚别过头,看着窗外说,“少爷,我可以走了吗,下面还有活呢。”他害怕自己十年来所养成作为下人的忍耐界限也有到头的一步。 “你拿着,”冯宣仁把钱塞到他手中,凑近他的耳朵,一字一顿,“你不拿的话,我可不放心哦。” “……” 阿诚咬牙,手中薄薄的纸片如块烙铁灼烧着他的手心,让他心痛难担,但他还是缓慢地把它们放入口袋,如果这样能让少爷“放心”的话。 “少爷,我……可以走了吧?” 冯宣仁颔首默许。 少年转身就走,眼里一片cháo湿,他觉得自己又被人卖了一次。在走廊里急促地走着,逃离着刚才满心欢喜跑进去的地方。 第6页 为什么会觉得他不一样?为什么这么难受?为什么现在在哭? 捲起袖子狠狠抹去了眼中的液体,从口袋里掏出钞票,略为犹豫,用力扭捏着纸张,把它们揉成一小团又展开,印着的红色人像在被挤压的扭曲下对他揶揄地微笑着,阿诚凭空打了个寒战,屈紧手指把人像的微笑收回一小团纸片中,往靠墙摆放的植物盆景的松泥里一塞直至没土。 他没有发现,从自己逃离出来的房间门半掩着,一双眼睛在背后注视着,直到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冯宣仁靠门暗自嘆息,他有这样做的理由,可这理由在这个少年面前却变得苍白而可笑。他觉得自己很愚蠢,少年受伤的眼神在脑海中一遍遍的掠过。是的,受伤……极力掩饰的受伤。可是,忠诚该用什么来交换?金钱还是其它,金钱应该比其它更为可靠的,不是吗?特别对这样贫苦的少年来说,还有其它吗? 他走到那株植物下,把那团钞票从泥中捡出,两张纸处处摺痕几乎被揉烂,可见少年用力十足来发泄心中难言的愤怒。冯宣仁无端地有些心慌,这种心慌使他产生一种冲动,没留时间多加思索,迅速沖向楼梯朝阿诚追去。 “阿诚,等一下!” 已经站在楼下的少年收住脚步,转向看着站在楼梯上的少爷一语不发,木无表情。冯宣仁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对着他说些什么,沉默半刻,却没头没尾地吐出一句:“对不起。” 语音未尽,心中也不免一惊,自己在道什么歉啊? “什么?少爷。”阿诚似没有听清楚,一脸惘然。 “对不起,”既然已经出了口,冯宣仁索性顺着说下去,“如果刚才……让你觉得不……高兴的话,我道歉。” “少爷,你不必向我道歉的,”阿诚愣着,方才反应过来,心里有点欢喜却马上不好意思起来,和刚才的脸红不同性质,这不是愤怒,而是快乐了,“没有少爷向下人道歉的道理啊。”阿诚低着头说。 “不,”冯宣仁尽力考虑着措词,“我们是兄弟,不是吗?” 阿诚用力地点头,弯了弯腰转身走出了楼,嘴角边抿着浓浓的笑意,让十六岁的少年看上去意气风发,英姿飒慡。 也许这真是阿诚的生命过程中一个重要的转机,多年后的阿诚经常会这样想,如果他没有遇到冯宣仁,这一辈子可能就随着自己迈着稚嫩的步伐踏进这个城市的那一刻起被死死地钉住低人一等的十字架上了,那样的一生,阿诚也不曾有过任何不满的想法,因为这是大多数贫苦孩子的命运,他们没有与上天商量的余地。 而此时的阿诚无法想到更多,他更不会想到,此后的一生会随着刚才对他说“对不起”的男人的命运而如汹涌海涛般起伏动盪。谁都不能预知命运,所以此时阿诚笑得纯真而美丽。 *************** “哥。” 阿诚刚走出楼就遇到弟弟阿三。 “李妈让我们去洗衣坊拿太太的衣服,还要替她买一些东西。”阿三笑嘻嘻的,兄弟俩最喜欢就是这种工作,可以上街逛一圈,顺便透气。 天气不错,街上很是热闹。 兄弟俩嘻嘻哈哈地边走边闹,沿街冲着百货公司橱窗里摆着的穿洋装木头女人扮鬼脸,走过糕饼店,对着里面花花绿绿纸头包扎的食品直吞口水,阿三看着那一块块摆在外面作样品的糯糕,对哥哥坚定地说:“以后如果有钱了要买很多,一半自己吃,一半给哥哥。” 哥哥笑着:“馋猫,到时候你一个吞都来不及,怎么会想到我。” “不会啊,你是我哥哥嘛,我们可是兄弟,”阿三拍拍胸膛,“兄弟就要有难同当,有福同享。”阿诚心头震盪,不由点头:“对,我们兄弟就要有难同当,有福同享。”他想到了冯宣仁口中的“兄弟”,心中有淡淡的喜悦。 沿街有报童在叫卖:卖报喽卖报喽!惊爆新闻,今天凌晨一时三十分左右,顾浦平专员被乱枪打死在百乐酒店,同时殉命的还有…… 少年仔细听着,如在往日他根本不会过于注意,毕竟这种事与一个公馆的小打杂没什么关系,而于此时,他竟竖着耳朵一句不漏地听。带着不安,他走到报童面前,盯着报纸版面上的标题发怔。 “买报吗?”报童问他。 摇头,他口袋里没有一个铜板。报童白了他一眼,边走边继续叫卖:卖报喽卖报喽!惊爆新闻…… 少爷。 阿诚晃了一下头,想把钻入自己脑中一个可怕的想法给甩去。 “哥,你怎么了?”阿三奇怪地看着哥哥的举动。 “没事没事,我们走吧。” 第二章 日子一天天过去,状似平静。 阿诚的日子也在一天天滑过,在没有变化的劳作中忙忙碌碌,很少再有与冯宣仁接触的机会,他知道冯公馆的二少爷已经在家里的安排下开始工作了。 每天看着少爷和老爷他们由老刘载着去上班,他守在门口交错而种的桂树旁等着,看见冯宣仁平常飘扬着的头髮用髮油理个顺滑,西装笔挺皮鞋铮亮,提着个公文皮包跨入车内,然后车子绝尘而去。他甚至无法知晓冯宣仁是否注意到自己,除了这些,他仿佛又回到了以前没有见过少爷的日子,他努力分出这其中的区别,唯一的区别在于现在他不得不每天偶尔会想到他的笑容和身影。也许,少爷已经不需要我了,有时会这样想,不免怅然。 时至中秋,冯公馆酒宴宾客,按冯家在金融及工商界的地位,来者不光是同行中人,相当部分却是带“政”的人物,这使每年的中秋宴会多少带有特殊的意味。冯老爷明白,于现在群雄争霸的局势,金钱和政治就像是一块银元的正反两面,谁都分不开谁,谁离开谁都会不成气候,而他是被群枪抵在背后拿钱下注的人,只盼能压个是顺当开光的局。 宴会通常是在自家府上办的,照冯太太的想法,在酒店与家中的交流总会有些微妙的区别,这些区别有时会影响到很多事的成败。冯太太出身名门,在社交方面自幼训练,绝对有自己可行的一套,使她能轻而易举地在社交界里游刃有余让夫君在事业上顺利无阻和冯家在各界所扮演角色的高低上起着不可低估的作用。而且冯太太在这次宴会上还另有算盘要打,所以显得更为慎重些,冯府上下忙得人仰马翻后,大戏终于顺利开场了。 入夜。整个冯府灯火辉煌,人车如流水接踵而来。 冯老爷,冯太太,冯家两个少爷乃至冯家上下佣人都衣冠楚楚,面带可亲笑容殷勤招待客人。 阿诚阿三两兄弟也换上平时不穿的簇新青布夏衫,跟着其它佣人小心地端着银托盘,穿梭在锦衣男女之间,侍候着他们手中闪亮晶莹的玻璃杯中的液体。 不由自主地用目光去搜索冯宣仁的身影,阿诚穿行在人群中四处张望,可惜人们凑成一团一团地分散在各处交谈,众多华服在灯光下灿烂夺目,他一时无法找到且不得不专注手中的物什。 冯宣仁此时正被母亲拉在几个官腔老男人之中,脸上堆着不明所以的微笑。 “冯太太,贵公子果然一表人材,老冯和你当真好福气啊!”一人向冯太太贊着。 “哪里哪里,赵局长真是高贊了。宣仁,这是赵伯伯。”冯太太得体地笑回,连忙为儿子作着介绍。冯宣仁点头弯腰,恭敬地叫了一声:“赵伯伯。” “好好好,不必多礼,呵呵呵……” “这是李科长李伯伯,张司长张伯伯,这是王行长王伯伯。” 冯宣仁一一恭恭敬敬地鞠躬行礼,表情谦逊举止文雅,令众人十分满意。 “冯太太,不是我们几个眼红啊,老冯有这么两个得力的儿子往后真是走得远啊,往后我们都要老冯多多担待着喽。” “瞧王行长说的,”冯太太娇笑着,白嫩的双颊立即添上两片得意的红晕,“宣义只会做份内的事,宣仁刚回来,什么地不懂,哪能有多大的本事,还不是要好好向你们几个伯伯辈的行家学着点儿,跟得上点儿我们就心满意足了。” “呵呵,冯太太真是说笑了,宣仁毕竟是吃过洋饭的人,喝得是洋墨水,真正好风华的少年郎,前途远大着,将来啊准是人中之龙。” 张司长的话未落尽,胳膊被从背后跑来一个洋装蜷发美女给揪住了,伴着一声娇柔的问喝。 “爹,你在干嘛呀?” “哎呀,莎莎,”张司长被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正是自己的掌上明珠,“各位伯伯在呢,不要没大没小,快叫人。” 莎莎也一一叫过,最后沖冯宣仁笑,不知怎么称唿。 “这是冯太太的二少爷。” “你好,张小姐。”冯宣仁笑着接口。 “你好。”张丽莎抿着小嘴笑着,微微点头,眼眸子扑闪娇柔的调皮。 冯太太看在眼里正中心怀,面上合着心里都不由笑开了:“莎莎啊,我家宣仁刚回来,可认不得这儿多少的年轻人,有好玩的可要带着他啊?” 众人笑了,皆可听出冯太太的意思,张司长更是眉开眼笑起来。 “冯阿姨,”张丽莎也不笨,女孩子家脸皮薄有点羞恼了,泛红着小脸,“他……也不是个小孩子干嘛叫我带啊?”说完,竟掉头自个儿走开了。 众人更乐了,张司长皱着眉头苦笑:“我这个女儿啊叫她娘给惯坏了,野丫头!一点规矩也没有,真怕她将来找不到婆家要啊!” “哪里的话啊,莎莎模样长得好,性子又纯,且是您张司长这样的好人家,哪会没人要啊?只怕是已经快抢破头了吧?” 冯太太用手肘捅了捅冯宣仁,悄声道:“还不跟着去?!” 冯宣仁朝众人一弯腰后即追随那倩影而去。背后响起一阵善意的笑声。 但冯宣仁一离开背后的视线,马上止住了脚步。有一酒盘端至面前,他顺手从盘上端过一杯酒,看清了端酒的人,他笑着招唿:“阿诚,你今天很帅啊!” 端酒的人一怔,回答:“二少爷,我不是阿诚,是阿三。” “阿三?”冯宣仁马上记起来了,这是阿诚的双生弟弟,不由惊奇,仔细地看着他的面目,“真的好像啊,几乎不差分毫,太有趣了。” 阿三傻笑,他觉得这个少爷果然和哥哥口中一个模样,平易近人得很。 “如果你们站在一块儿,大概除了你们自己无人能认得出了,”冯宣仁嘆道,即而问,“你哥呢?” “他在那儿呢。”阿三用手向后一指。 终于看到了阿诚的身影,他正端着盘子从前厅走过向厨房走去,虽是穿着和眼前的人一样的衣装,甚至有着一样的面目。但是,只是那一眼的接触,冯二少爷很快把自己刚才的话推翻了,两人绝对不一样。他不知道,为什么只看到阿诚一眼,他就觉得自己完全可以把他们分辨开来。 第7页 他不假思索地朝那个背影追去。 “宣仁,过来一下。”冯宣义在一旁叫他,身边围着一帮年轻的小姐。 “待一会儿。”冯宣仁指了指前厅后的走廊,那里有卫生间,冯宣义理解地点点头。 “阿诚。” 阿诚转过头,看到今晚一直在寻找的人兴沖沖地向自己奔过来。 “少爷。” 通往厨房的走廊灯光不是很亮,但他还是很清楚地看到少爷站在那里,嘴角边挂着柔和的微笑。今天的少爷特别英挺,黑色的洋礼服衬得身材修长,漆黑的头髮向后梳理,整张脸干净而稜角分明,英气逼人。 阿诚不由也笑:“少爷,有什么事吗?” “没事,”冯宣仁走到他跟前,注目凝视,歪歪脑袋,“唔,还有没有酒?” “我正要去端呢,”阿诚回答,“如果少爷要酒的话,前面应该还有啊。” 冯宣仁没有吭声,只是看着阿诚。他压根儿也没想到什么劳什子的酒,一个牵强的藉口而已,他需要站在这儿看一个少年的理由。 这样沉默地对视了有好几分钟。阿诚不得不再次开口:“少爷,我得去端酒。” 冯宣仁点点头,转身就走,来和去一样忽然。阿诚长吁一口气,看着那离去的背影有些疑惑不解,少爷怎么了? ***************** 前厅传来了舞曲的声音,优雅地迂迴着。 张丽莎努力提醒自己端正坐姿保持淑女风范和身旁的女伴们讨论着一些无聊的话题,而目光不时飘向对面挺拔的身影。大厅已经被清空了出来,有很多人开始相邀共舞。有男士走过来邀请张丽莎,却总是被微笑着拒绝,往日舞会上的公主今天显得特别安静,不免让不少人奇怪。张丽莎心中也着急,可对面的人显然没有动身的意思,只是一味的和自己兄长搭着话,没有注意到任何目光。 张丽莎皱眉,提醒自己要一定要耐心。 终于,那人站起身并迳直向这儿走来,张丽莎心不由乱跳起来。 “张小姐,可否赏光?” 看到一只手潇洒地伸到自己面前,张丽莎此时的笑颜足够令场上所有的女士黯然失色。两人一踏入舞池中即成注目的焦点。 “冯先生的舞技真好,不亏是留过洋的人。” “张小姐也很好啊。” “嗯,叫我莎莎吧,别人都这样叫的。”张丽莎咬了咬嘴唇,看着冯宣仁,一点恰到好处的娇羞。 “莎莎,真好听。” 两人细声地聊着,并随着舞曲慢慢徜徉。冯宣仁漫不经心地瞥向四周,目光抓住了在围观人群中走动的青衣少年,少年向舞池当中张望,然后看到冯宣仁,灿烂地展颜一笑。 冯宣仁肯定那是阿诚,对他那有点懦怯却又纯净的笑容已经烂熟于心。阿诚躲进角落里,张望了片刻即消失踪影,把一颗心也带着跑了。 一首终了。 冯宣仁礼貌地送莎莎回到原位置。 “下一首,还跳吗?”莎莎主动邀请。对方却笑着挡回:“老是霸占着你啊,等会儿非得被人念不可。” 有一男士走过来,冯宣仁正好脱身而去。 莎莎恍然若失却又怨不得。 **************** 明月当空悬挂,如水的夜空,暗郁芬芳的桂花香,怎么能不让人沉醉,可惜青衣少年阿诚却不懂欣赏。 “少爷,别玩了,”他使劲摇着头,脸色泛红,窘迫不已,“如果被人看到,会被笑死的!” “啧,没关系的啦,我说没关系就没关系!”兴致盎然的冯二少爷不耐烦地一把拖过僵硬的少年,用手臂重重地搂住了他的腰肢。 两人站在半圆状的后阳台上,没有灯光,除了从楼下大厅里传上来的舞曲,因为清静所以声音也特别的清晰。 “来,我教你,”冯宣仁牵起阿诚的手,一本正经地吩咐,“跟着我的脚步。” 阿诚别扭得僵着脚不肯动,他苦苦哀求:“少爷,我学这个没有用的。如果他们找不到我的话,我可会倒霉的。” “我说有用啊,如果将来跟我出去的话,你连这个都不会,我也会被人笑的。”冯宣仁振振有词,但有点强词夺理。 “少爷,今天就饶了我吧,”可怜的阿诚快要哭出来了,“我还要伺候客人的!” “嘘,不要吵,”冯宣仁用手指按住他的嘴唇,侧耳细听了一会儿音乐,“来,跟着我走,一二三四,二二三四,左脚迈开啊……” 阿诚啼笑皆非,二少爷此时有点无法理喻,他无奈地走动着脚步,心里暗盼少爷的闹腾劲快点完事,自己好快快回到该待的地方去,省得夜里又要被揍。 “不要那么僵硬啊,跟着音乐的节奏走。”冯宣仁一手搂紧他,一手执着他的手腕几乎半拖着走步。 浑身不自在的阿诚开始怀疑对方是不是喝多了,下面好好的有舞池不去,有漂亮的小姐不请,非得活拖死拽地把自己拎上来跟他跳什么乱七八糟的西洋舞。这种舞偏偏又让两人像一个人似的贴在一块儿,比少爷矮两个头的阿诚简直像挂在对方身上,这让他觉得好不难堪。 “少爷……你是不是喝多了,”忍无可忍的阿诚小心翼翼地问着,“我去给你端碗醒酒茶来吧?” “我没喝醉酒,”冯宣仁不悦地瞪起了眼,“你能不能给我闭嘴啊?” 阿诚觉得他前半句是反话,后半句瞧那生气的表情最好还是听进去,所以他乖乖地闭了嘴。 舞曲轻漫,飘荡在温柔的夜风中,两人踏着已经协调的步伐一时无语。阿诚顺着冯宣仁的肩膀抬头向天仰望,一轮明月静静高挂于空,亮如银盘。 中秋的月啊。他记不清自己已经有多少个年头没有看过中秋的明月,至少来这儿的六年,几乎让他忘却还有一轮中秋明月让人寄乡愁……何来乡愁?最后一丝乡愁早随着母亲苍白的面容埋入那一片被丢弃的土地。 阿诚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如此尴尬的境地竟然会想起久已失落的故乡。 “你在想什么?”冯宣仁轻声问他。 “我来的地方,少爷。” “哦?” “我记得家门口有一棵很大的榆树,我和弟弟常爬上去,然后妈会在树下骂人,要我们下去,但我们不敢,只能趴在树上一动也不动。”阿诚一口气地说着,说完又觉得自己很傻,少爷哪会有兴趣听这些啊? “然后呢?” 阿诚惊讶地抬头看着颇有兴致的脸,犹豫着继续说:“然后一直呆到肚子饿了没有办法才下去,结果两人被娘打了屁股,但一点也不痛,下次我们还会去爬树的。” 冯宣仁微笑,淡淡的。 “我本来记得很多的,可现在已经忘了,”阿诚又望向那轮明月,“记得最清楚的是,娘死了,埋在了开着很多‘白娘子花’的后山里,那天下着很大很大的雨,把很多花瓣儿都打坏了,地上都是白白的,娘的坟里也全是白白的花。”说着,阿诚觉得眼中有些酸痒。 冯宣仁抬手轻轻拭去少年眼边渗出的泪水。 “少爷,对不起,”阿诚侷促地垂下眼睛,“我尽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冯宣仁摇头,没有言语。 两人继续跳舞,却早已没了节奏,只是拥着在原地走啊走,一曲接着一曲。 “二少爷,二少爷。”有人边走近边叫唤,是李妈。 两人如遭电击般迅速放开对方,莫明的心虚。冯宣仁按住阿诚的肩,暗示他原地别动,自己举手理了理头髮,走过去:“李妈,我在这儿。” 李妈没有看到旁边阳台上处于暗处的阿诚,只看到冯宣仁:“二少爷啊,太太找你好久了,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哦,我知道了,这就去。” 直至两人消失在走廊尽头,阿诚方才匆匆忙忙地朝反方向走去,心里暗自求佛:但愿没人发觉他开熘了这么久。 *************** 冯宣仁刚下楼梯就被冯太太拖住,唬着脸儿质问:“你怎么搞的,把张小姐一个人撂在那里?!” “妈,她用不着我陪的,你看。”冯宣仁用嘴一呶,意指张丽莎旁边围着好几个男女并不寂寞。 “哎呀,”冯太太怒其不争,使劲地掐了他一下,“你不要给我装傻!今天有一件事是专门为你的,我跟你爹也商量过了,先给你订门亲事让你安定下来,这个张小姐是我们都同意的,她的父亲在上头很有影响,结亲对我们冯家有利,而且张小姐人也不差,你别给我瞎煳弄!” “妈啊,”冯宣仁虽有点预感,可没想到母亲这么直截了当,不由抗议,“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你还给我包办婚姻啊,这可不公平!” “别跟我谈公平不公平,那一套我可不懂,”冯太太狠狠地瞪了儿子一眼,”你以为自己在国外啊,我话挑明喽,快去,别给我愣着!” “啊……”冯宣仁暗地叫苦连天,原来今天是自己的鸿门宴啊,“我……我还不想结婚。” “傻小子,又不是马上让你结婚,你肯人家还不一定肯呢。”冯太太睨着儿子一脸的害怕,不禁笑出声。 “那哥呢?!干嘛不找他啊,他可比我大多了,哥都没有定亲,我作弟的急个啥?”冯宣仁很没义气地拼命想拖替死鬼,害得正在小姐堆里眉飞色舞的冯宣义眼皮直跳。 “不用替他操心,我自有安排,你管好自己的就行啦!”冯太太可没想到自己又帅气又俊俏的儿子会对这样的好事推三阻四如临大敌的模样。她仔细朝张小姐望了又望瞧了又瞧,怎么看人家也是个漂亮的小姑娘,端端正正的好面貌,怎么让儿子看不上眼啦? “哎呀,你就别挑了,”冯太太继续积极开导,“论面貌,地位,学识,你看这场中的女孩儿没有一个能比得上张小姐了,和你对得上号的非她莫属了,你还挑个什么劲啊?!” 冯宣仁语塞,鼓着腮帮子以沉默对抗,他倒也不是对张丽莎有什么看法,可这种强制性的结亲方式让年轻气盛且被新思cháo洗脑过的他有些接受不了。 “反正你别给我滑头,这个媳妇我可等着你给我领进门。”冯太太瞥了一眼儿子绷紧的脸皮不以为然地警告着,在她看来,儿子只是对于被指定的赌气,如果双方接触多了,想来这事不会太难,毕竟双方都是不差的,哪里还能找到这么登对的人儿? 冯宣仁实在无话可说,心里却嘀嘀咕咕计较上了:早知如此就从外面带个洋妮子回来先斩后奏,看看父母那肚子气破的样子也好过今天心中被硬派亲的窝囊劲儿。想是这样想,但他知道这样结亲对于冯家有百利而无一害,父母也是三思而行的结果,在这种风雨飘摇的局势下,互相结亲是壮大势力对付兇险的好途径。 第8页 张丽莎也看见了不远处于刚才丢下她的人,她压制住心中的不满,对他大方地嫣然一笑。 “你瞧人家张小姐多大方,你还快给我过去,别错过机会!”冯太太看着那笑脸,心中乐开了花,使劲推了一把傻楞着不知在想个什么东西的儿子。 冯二少爷无可选择,只得再次走了过去。 舞曲正好再次响起。 ************** 中秋过后的不多时日,天气开始转凉,与往年无异,唯一不同的是,随着街边报童口中越来越多的头版新闻,越来越多的号外,越来越多令人心惊肉跳的血案,让这个繁华的都市过早地进入了阴霾和寒冷。街上公然持枪的便衣特务和随处抓人盘问的警察让蜷缩在阴沟里的老鼠也会有风雨欲来之感,连着平素一向能阻风挡雨的冯公馆也阴沉起来。 冯老爷的出入已经有数个保镖跟随,家属无故不充外出,唯恐遭人绑票。这一切不自由的变故让冯太太好生不是滋味,连着平时里常来往的姐妹一个个缚步在家,来个电话也总是抱怨个不停,骂那几个就会生事的乱党害得天下不太平,好生生的盛世就会毁在他们手中,至古大抵就是这个道理。 妇人的平庸之见在男人们的心中自然会是另外一幅模样。冯老爷的眉头皱得更紧,深思熟虑着自己现在的处境和自上辈辛苦撑起来的家业会不会在波动不定的时代里翻个底。他先前是不想渗进政治的,但在这样的乱世中,有钱的不涉政治显然是自投死路,就是自己躲远了,还会有狼嗅着腥味找上门来,要么同狼共舞,要么果了狼腹。 年岁大了能指望的就是两个儿子,特别是小儿子,虽是年纪略轻还没经过风雨,却从待事眼神和做事方式上可以看出冯家的优良遗传,果断且深谋大略有大士之风,他是不看走眼的,大儿子人虽是不笨,但总缺了点担当局面的大气,凡事还是做下手的干练。可是,虽说是如此,最让他挂心不下的还是小儿子,蓬勃的青春气焰和隐于眼神里对混沌世事的不满会让那些优良遗传反成了陷入歧路的重要力量。 不管怎么个乱法,对于冯馆打杂小工的阿诚来说日子和往常并无大异,要做的活还是一天似一天,就算有些起伏也是小人物的生活,比不上那些踏在头上的大爷们的矜贵。 这天天气很不好,燥热捂了一天,傍晚时分天阴沉起来,不一会儿闷闷地飘些雨丝也是稀稀沥沥不痛快的,空气中浮着难闻的泥腥味。阿诚和阿三在柴房里堆那一大捆一大捆用来冬天烧壁炉的柴料,不一会儿大汗淋漓,口渴难挡。 “哥,我去拿些水来喝。”阿三脱了褂子往脸上抹汗。 “好。” 阿三走出柴房门,不到片刻就退回来了,满脸惊讶:“哥,侧门旁站着一个奇怪的人,他还叫我来着,可我不认得他。” 闻言阿诚也走出了柴房,向侧门望去,果然有一个穿着灰青长衫的男人站在侧门外往里探着头,样子看来有些鬼祟。 他也看到了兄弟俩,不禁轻声“咦”了一下。 阿诚只觉此人有些面善,记不得是哪儿见过的,他迟疑了一下走过去:“先生,你有什么事?” 来人仿佛被惊吓,缩了缩肩膀,往后挪着脚步,摇着头:“没事没事,站在这儿避雨。”而这儿没有遮避物,怎能避雨? 阿诚满腹疑问,想来有些不妥,最近府上的变化也是看在眼里的,他伸手想把门给关上,却被男人挡住。 “先生,你到底想做啥?” “小弟弟,你是不是上次那个在桂四路的……” 阿诚心中“咯噔”了一下:“先生,可是找二少爷?” 男人点头,喜上眉稍:“差点认错,想不到这儿有两个一样面貌的人,”他从怀中掏出一张摺叠好的纸条,“帮个忙,小兄弟,这个帮我亲自交给你家二少爷。千万要亲自给他,不能给别人的,好不好?” 阿诚未接纸条:“先生,少爷在里面,要不要去叫他?” “千万不要,”男人急了,把纸条塞进阿诚的手中,“我就要走了,要说的事纸条上都有,你只交到他本人手中就帮我大忙了。” “我知道了。”阿诚只得点头。 “一定要交到他手中,记住!不能给别人瞧,事关你少爷的性命。”说完,男人匆匆离去。 少爷的性命? 雨静静地飘着,点滴于纸上晕染出淡淡的水迹,怎么看也是一张普通的毛边纸,阿诚对着它呆怔了一会儿,就小心翼翼地收入怀中,开始心神不定起来。 “哥,那人对你说些什么啊?”一直站于柴门边的阿三好奇地看着阿诚凝重的神情。 阿诚摇头:“没什么,他找错人了。” “瞎说,我明明有看到他给你东西。”阿三生气了,他不喜欢哥哥对他撒谎。 阿诚一把把弟弟拖进柴房,关上门,抓住他的胳膊,盯着他的眼说:“不要把刚才看到的事对任何人说,知道了吗?” 阿三被哥哥的举动吓一跳,虽不明所以也使劲点着头:“知道了,哥。” 阿诚放开弟弟,走到柴堆旁继续干活。 “哥,到底是咋回事啊?”阿三小心地问着,哥方才陌生的态度让他不安。 “不要多问。”阿诚闷声地回道。 阿三抿嘴,靠近阿诚的身边,悄声问:“是关于二少爷的吧?” 哥哥转头瞪他:“不要瞎猜。” “我就知道关于二少爷的,我听见那人说的,”阿三不满地扭过头,不看哥哥的脸,“我们是兄弟,啥事都不蒙着谁的,哥你现在什么事都不跟我说了,你还把不把我当弟弟啊?!” “……”阿诚一时难以接口。 “上次你教我偷钥匙,我也没多问就给你去偷了,那晚我有看到你半夜三更地出去了好几回。” 阿诚心一惊:“你看到了?” 阿三点头:“我看到你和少爷在讲话,后来在秋宴上还看到少爷去找你呢。” 阿诚忽然站起身来,伸手用力揪住阿三胸前的衣襟把他拖至墙边并用力按住,阴着脸:“你偷看我?!”阿三被按在墙上,胸口抵着阿诚的胳膊顿觉闷得喘不过气来,不禁用力挣扎,可虽说是双生兄弟,阿诚的力气远要比差不多身材的弟弟大得多,阿三推不动哥哥分毫。 “哥,放手啊,”阿三觉得今天的哥换了个人似的,像个随时要爆炸的炮筒,满身的火药味,“我没有!只是凑巧看到,哥,你吃错什么药啦!!” “我不管你看到什么,如果你把看到的东西乱说的话,我就……”阿诚咬咬牙,“不认你这个弟弟了!” 他万没有想到这句话让阿三一下子火大了。 “你本来就没有把我当弟弟了,”阿三怒涌心头,勐得使劲把头往阿诚额前一撞,阿诚吃痛手一松,阿三挣开他的胳膊,“你巴不得没我这个弟弟一直让你照顾,对不对?亲生弟弟根本比不上那个二少爷,人家看得起你,你像条狗一样跟上去等着别人给你扔骨头。弟弟算什么,一个少爷的话就可以让亲生弟弟滚一边去!” “混蛋!” 此番话真的让阿诚爆炸了,他握起拳头挥向从来没有对他大声说过话的弟弟,阿三也不示弱了,顺势冲上来,两兄弟扭打在一块儿。 从东墙打到西墙,已经堆好的柴垛因两人的动作而散了一地,阿三终究不是哥哥的对手,没撑多久就被推倒在地,压在哥哥身下动弹不得,拳打脚踢也无济于事。 “你这个混蛋,几时嘴巴变得这么臭,”阿诚狠狠朝弟弟脸上揍了一拳,痛得阿三眼泪都迸了出来。 “今天非得好好教训你不可!” 看到弟弟眼边的泪水,满口狠语的人却手软了,再次握紧的拳头怎么也挥不下去,愤怒的头脑也凉了半截,自己在干什么啊?娘临走前拉着弟弟的手放到他的手里,然后把两兄弟的手握在一块儿没有说什么,只是凄哀地望着十岁的自己,十分明白的意思:弟弟就托你照顾了。虽然只是大上几分钟,你总是兄长啊,要照顾弟弟。 今生今世,你们都要好好照顾对方啊,你们是亲生兄弟,是彼此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啊! 阿诚站起身,拉起地上的弟弟,扯着袖管给他擦眼泪。阿三扭过脸不让他擦。 阿诚抱住阿三,连忙哀求:“对不起,哥不该打你,是哥不好,给你打还吧?”他凑过脸,阿三破涕而笑,一拳挥过去却在半空中止住了。 “算了,欠着吧,反正……也是我先不好的。” 阿诚也笑,愧疚地替弟弟整着凌乱的衣衫。 “哥,你不会不要我吧?”阿三小心地问。 阿诚愣了,不由苦笑:“你是我弟啊,不管怎样,你总是我弟,我们是一个娘胞里出来的,看模样就知道了。你别理哥刚才的胡话,这一生一世你总是我弟。” “那你有二少爷也不会不理我吧?”阿三想了想又问。 阿诚笑出声来:“这是两码事,少爷是主子,我们现在吃着他家的饭当然要听他的话,你是我弟,一个娘生的弟弟,没有比这个更亲的了。” 阿三眨着眼觉得很对,想自己刚才的话真的很无理,不由有些脸红,想来要给哥哥笑话了。 阿诚倒也不是很在意,阿三自小依赖性就很强,特别在自己面前,而且现在他也只剩下这个哥哥了,除了自己还能有谁让他依靠的。想到这儿,不禁觉得凡事瞒着他确实不妥当。 “二少爷是个好人,和别人不一样。”他对阿三说,神情认真,“他有事要让我帮忙,但不能给别人知道,所以我就没有告诉你。” 阿三点头:“我知道二少爷是好人,那天他跟我说话我就知道了。如果哥哥认为对的事,我就不问了。” “这些事你还是不知道的好。”阿诚想到老刘的话,不由心沉。 “哥,现在……怎么办?”阿三指着滚了一地的柴。 阿诚嘆气:“还能怎么办,快干吧,但愿还能赶上晚饭,要不今晚就得饿肚子喽。” ************** 晚饭过后,阿诚终于乘替老爷送报纸的机会偷偷敲开了冯宣仁的房门。 冯宣仁接到纸条一看,面色大变,阿诚紧张地瞧着少爷的脸色,不知那张关系到少爷性命纸条上不知写了什么。 “为什么不早些给我?”冯宣仁失声问着,额上沁出细汗。 “我……我没有办法给你……没有机会。”阿诚急忙解释,看来这张纸条真的有麻烦。 “对对对……不能怪你,”冯宣仁摸着太阳穴,让自己镇静下来,“那人没有说其它吗?” “没有,他只叫我把这给你就走了。” 第9页 “哦……”冯宣仁来回踱步低头皱眉思考着什么,忽然转过脸对阿诚说:“阿诚,现在和我再去趟桂四路,好吗?” “哦,好好。”阿诚一听“桂四路”这地名,吓得连心都快跳出来了,但头还是忙不迭地点着。 冯宣仁找个藉口对家人解释了一下,就想拉着阿诚往外走。 冯太太在后面直叫:“哎呀,外面现在不太平,你要去玩也不要叫这个小傢伙陪呀,碰着事情一点用也没有,叫老刘用车载你去吧,还叫阿仔弄几个人跟着你,放心点!” “妈,”冯宣仁啼笑皆非,“我又不是去打架,跟这么多人会扫兴的,人家张小姐非得看扁我不可。” “现在不比往常,小心些是应该的,”冯太太拖过儿子,替他理着头髮,“请张小姐出去玩,就算不跟人也得要车子送的,要不被人家看到会说冯公馆的少爷没气派。” “好好,晓得了。”冯宣仁知道如果不答应他就出不了这个门。 车开到繁华的艾飞路上的露美舞厅,冯宣仁就叫停:“老刘,你回去吧。” “少爷,”老刘笑着,“我现在回去肯定要被太太骂的,她说了,要载你回去她才放心的。” “老刘,我不知道要几时才回去的,你等在这儿没意思,要回去的话,我等会儿打电话回家让你来接。” “可是……” “你等在这里不行的,我爹要用车就麻烦了,你先回去吧,我会打电话回家让你来接我。”冯宣仁此时心急如焚,他拉着阿诚下了车,两人直奔向偌大的露美舞厅。 ****************** 夜色在桂四路好像比别处要浓上数倍,处处是黑鸦鸦地一片,偶尔不知从何处透出些许微光却使周围的黑暗更加夺人心魄似的诡异。 阿诚跟着少爷快步向前跑着,在冷清的路石上敲击出慌乱的节奏,不久又夹杂着喘息声。 两人停在那块街牌梁下,旁边有人影一闪而过,冯宣仁轻咳一声,人影走了过来,压低声音:“冯组长,你来了?” “人都在?”冯宣仁问。 “大多到了,正商量着呢。” 阿诚听出此人正是傍晚送纸条的男人。果然,那人也瞥见了冯宣仁身后的阿诚:“咦?小兄弟,你也来了。”他亲切地伸手摸阿诚的头。 “阿诚,”冯宣仁面对阿诚,“我和老高进去,你在这里守着好吗?” 旁边的老高有些急了:“叫这个小毛孩子行吗?还是我守着吧!” “不行,我和你一起进去,今晚可能要出事,”冯宣仁沉着声,又加了一句,“我们自己的事。” 老高有些惊讶:“难道……” 冯宣仁继续对着阿诚:“你守在这里,如果附近有人过来,不管什么模样的人,你要赶快到里面第二扇门敲三下,记住,三下!” 阿诚赶紧点头:“知道,少爷。” 冯宣仁看着他,忽然轻笑了一下:“害怕吗,可不能睡着哦?” “我知道,少爷,我不害怕也不会睡着的,您放心。”不害怕绝对是假话,现在他其实怕得要命,但他不想对着少爷的面说出“害怕”一字。 “好。”两人随即离开,消失在黑暗的小巷里。 少爷一走,阿诚顿觉周围阴寒之气直涌过来环绕周身。他缩起身体,把自己如刚才的老高一样藏在墙角里,眼睛惊恐地扫视着四周。 时间似乎凝固住了,没有流动的迹向。 什么也没有,除了黑漆漆的夜。 他感到疲惫,过分的紧张消耗着劳累了一天劳动后仅存不多的体力。 少爷,少爷,快出来,我们回家吧。 他不由在心中企盼。 “砰——”,如凭空放了一个爆仗,让沉闷的空气勐得震动。也让有些困意的阿诚一下子惊跳起来,茫然环顾。四周又回復死寂。 那是什么声音? 少爷?! 阿诚忽然心慌,转身朝巷里头狂奔进去。他没有看到,几个身着黑色劲装的人如鬼魅般出现在桂四路的街头。 声音是从巷里传出来,他听得清清楚楚,枪声? 枪声?!阿诚头皮发麻。 里头第二个门!门已经洞开,有人正从屋内冲出来,恰好撞在奔过来的阿诚身上,两人同时跌倒在地。 “咣当——”有一物什从那人手中飞出,撞在青石板的路面,磕出一两点蓝色的小火星,接着又是“砰——”的一声,阿诚只觉腰际一热,有子弹贴着他的身体掠过,没入背后的门里,是枪,而且那枪走火了。 好险!阿诚的思想剎那间一片空白,腿软得如同稀泥合成,趴在地竟站不起来,而此时屋内的又跑出五六个人,团团围住躺在地上的两人。 其中正是有少爷。 “少爷……”阿诚叫出声来,冯宣仁把他从地上拖起:“没事吧?” “没事。” 等阿诚站稳了,四周的人已把地上的人按倒在地,冯宣仁走过去,挤开人群,从衣袋里掏出一把手枪对着那人的脑袋就是一枪。 那人抖了抖身体后沉重地倒在地上,血如泉涌,淌了一地。阿诚从没有看到过杀人,不由直打寒噤,止都止不住。 枪声刚落尽,却在巷口传来众多脚步声,直向这儿扑来。 有人轻唿:“糟了!”众人慌乱了手脚,有人后退有人想向沖,个个掏出枪,剑拔驽张蓄势待发,空气在淡淡的血腥味中变得更为紧张。 “退!” 阿诚只听得少爷喊了一声,自己的手臂被他紧抓住往里拖着跑。屋内凌乱,一张小木桌翻倒在地,旁边歪倒的椅子上还躺着一个人,满身的血,一动也不动像是已经没气息了。 后门被打开,众人一个接着一个迅速撤逃。 "老高怎么办?”有人问守在最后的冯宣仁。 冯宣仁扬手把挂在墙上火油灯扔在地上,灯碎油迸,火立刻四漫,随着油淌而向四周窜去,屋内顿时一片烟雾。 “老高,对不起。” 冯宣仁铁青着脸轻念,然后拉着阿诚从后门冲出去。 老高?阿诚边跑边回过头,已经无法从浓重的烟雾中看到任何东西,包括那个亲切地摸过他头的老高,连人带整个屋内已经是在火舌的吞吐下。 “不要回头,快跑!” 耳边传来少爷的轻责。 阿诚已经使劲地奔跑了,这辈子他还没有跑过这么快这么疯狂过,剧烈的运动使得思想早已停顿,如同被追杀的野兽一样靠着下意识的求生欲望在逃命。可他还是落在少爷后面,被他抓着如同拖地一般向前移动着。 心脏跳动得越来越快,它似乎要脱离胸膛的束缚,挤出喉咙。力气一点点从压抑得几乎要窒息的气管里唿出,慢慢抽离身体,脚步越发沉重起来。路面在眼前摇晃,如同正盪波在汹涌的海面上,阿诚的脑袋也开始发晕,双腿如踏浮沙,举步维艰。 “你怎么了?”冯宣仁觉得拖着的手臂沉重起来。 “没事。” 腰部忽然传来刺骨的疼痛,阿诚用手捂了捂,一手的粘腻,腰部原来已经被子弹擦伤,只是刚才太紧张竟没有发觉到,血流的同时也带走了他的力气。 冯宣仁注意到他的动作,也伸手朝他腰际一探,大惊失色:“中弹了?!” 后面有很多人追来,夹杂着枪声且声音愈近了,这回连一直镇静到现在冯宣仁也有些乱了步调,惶然四顾,被追的众人已经散开早不见了踪迹。 “会不会没命了……”这是阿诚在倒地前的唯一的问题,他觉得天地勐得兜了个底,便已一头载倒在地昏死过去。 **************** 这一夜对于这个少年来说无疑是个可怕的梦魇。杀人,纵火,被追杀,这一切都发生在平时温和可亲的少爷身上,后来他怎么也回想不起举起枪口对准他人脑袋开枪的人是不是少爷,那张脸隐于黑暗中,除了声音是熟悉的,其它皆是令人不寒而慄的陌生。 他不知道该把冯公馆的二少爷和桂四路的冯组长当作同一个人来对待,还是选择一个,放弃另一个?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这个权力去选择。这个问题在他醒来后,却变得不是问题了,是看到冯宣仁那双充血的眼睛,他就把这个问题给忘却了。发誓过忠诚的少年没得选择,不是吗? 雪白的被褥,雪白的吊纱,雪白的墙,然后是雪白的天花支持。墙上有大窗,垂着绿色的窗帘半开着,屋外还是暮色沉沉,但比起桂四街来说要淡得多了。 阿诚睁着眼一点点地打量着这个陌生世界,他看到自己的床头上悬挂着一个木制的十字架,上面刻着一个裸体的老头神情古怪地望着自己,一脸的悲哀。 “醒了啊,臭小子,差点吓死我。”声音是熟悉的,一贯的温和。 阿诚张了张嘴,艰难地从牙fèng间吐出称唿:“少爷。” 冯宣仁站在床边,看上去有点狼狈,衣衫纷乱,眼睛有血丝,一脸的疲惫。 “我没有死……”阿诚仿佛置身梦境。 “当然,没什么大碍,你流血太多了,而且吓坏了吧?”冯宣仁伸手摸抚他的额头。 门口走进一个身穿白袍的老修女,手里托着一个方盘。 “方嬷嬷,他醒了。”冯宣仁转头对进来的修女说。 方嬷嬷走过来,塞了一支体温计到阿诚的口中,拿着听筒放到他胸前听了一会儿,又拿起体温计看了看,转头对冯宣仁说:“应该没事了,放心吧,现在只要让他休息一下就好。” 冯宣仁连忙道谢,方嬷嬷摆摆手在胸前划了个十字架就离开了。 “这是什么地方?”阿诚看着挺新鲜。 “教会医院,”冯宣仁拖张椅子坐在他床前,“这里有些嬷嬷我从小认得,她们不会多嘴,所以把你带这儿来了。” “少爷……我真没用。”阿诚忽然觉得很惭愧,少爷带着自己逃脱肯定费了不少周折。 “没你的事,是我不好,没有考虑清楚就把你卷进去了,昨天真的很险,如果你出事的话……”冯宣仁语顿了一下,握住阿诚的手,“我会不安一辈子的。” 阿诚怔怔地看着少爷的眼睛竟不知道如何应对。昨夜冷血的杀手和现在温柔的少爷是不是同一个人?为什么如此的不同?他的手指干净修长,没有一丝丝沾染血腥的痕迹。 “少爷,你是个好人。”阿诚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还是这句话是在对自己说? 冯宣仁惊讶,抬起眉峰有些好笑地看着阿诚:“为什么这样说?” “不知道,反正我觉得你是个好人,不管……”阿诚收了口,不知道怎么说下去。 “不管是否杀了人,是否被别人称为乱党?”冯宣仁微笑着接口,神色坦然。 第10页 阿诚脸色泛红,虽是说对了,但他倒没有想到“乱党”一词,他也不知道什么叫“乱党”,那是大人物们的名词,对于每天只求温饱的小百姓来说,没什么太大的意义。 “我不知道你口中的好人到底是什么样,”冯宣仁继续笑着,有点意味深长,“如果你认为我是好人的话,我很高兴。” 阿诚在心中对自己松了口气。 “对了,我现在得回去跟家里解释,要不就麻烦了,不知道跟他们说把你卖掉了会不会相信啊?”冯宣仁站起身来,沖阿诚扮了个鬼脸,状似苦恼地说。 阿诚哑然失笑,此时的少爷和那个任性地拉他到后阳台偷偷摸摸跳舞的冯家二少并无二致。 “少爷,那你要把我卖到哪儿去啊?” 听到阿诚口气里明显的捉狭,冯宣仁有点吃惊却是很高兴的,至少在这时阿诚对他那种在地位上的隔阂暂且给放下了:“卖给ji院吧,”他板起脸一本正经地说:“就说我赌钱赌输了,没有办法就把你卖给了ji院筹赌资。” “少爷,这没有人会相信的,我是男的啊,哪有把男人卖到ji院里的说法?”阿诚气得直翻白眼。 “啊?唔……”冯宣仁想了想,“没关系,反正你长得和小姑娘差不离,我就说把你冒充小姑娘卖进去的。” 阿诚哭笑不得,原来这个少爷还有一项本事就是胡扯,但是圆谎却是正经事,要不被人怀疑了真是十分要命的。阿诚忽然想到了一件事:“少爷,第一次跟你去桂四街的时候,老刘来问我话过的。” “哦,”冯宣仁皱了眉,“他问什么?” “他问我你去了什么地方。” “你说了没有。” “没有,我说不知道。他说是老爷让他问的。” “哦……”冯宣仁思索片刻,又问阿诚,“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我不知道这重不重要,毕竟是老爷问的,也不知道该不该你说。”这都是大实话,阿诚觉得自己有点对不起少爷的信任,声音不由越说越低。 冯宣仁沉默,眼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目光游移捉摸不定不知想些什么。 “阿诚,我先回去给家里一个说法,你安心待在这里休息,我会来接你的。” 当冯宣仁离开的时候,天已亮了大半,晨光给屋内撒上一层淡淡的亮灰色。阿诚下床走到窗前看见冯宣仁的身影从楼底的医院正门而出,匆匆穿过走道,直至隐没在医院的高墙外。 他没有想到,这一别竟有个把月之久。 第三章 冯宣仁自那天起没有再出现在医院里。方嬷嬷安排伤好了的阿诚在医院里当杂工,说是少爷嘱託的,其它什么也没有说。 阿诚在惴惴不安中度日,却不觉日子过得慢,因为忙碌,纵然是劳累的,总觉得比在冯公馆里过得舒坦,这儿不会有人因做错事而揍他,医院里的工作者大多是神职人员,说话轻声轻气态度温和的,偶尔擦身而过碧眼高鼻子的洋人医生,脸色冷漠倒也不似在外头的趾高气扬,拿人不当人看。阿诚不懂什么基督教天主教,但看众人对那个绑在十字架上的老头那么敬重,想来总是个好的神,至少在这儿他觉得唿吸都要自由得多,在这个神庇护下。 偶尔,他也开始学着医院里的护士嬷嬷对着墙上的神说话,他不算虔诚但是真心实意,因为除了这个老头外没有人会听他说话。他说得最多的是:我想回冯公馆,我想见弟弟,还有少爷。神总是一脸穆静,柔和而淡漠地看着他,世人皆有心愿,他能管得了几个? 教会医院相当繁忙,因为只有这儿对贫苦民众收相当低廉的费用或是免费的,所以医院里每天要接待为数不少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平民,他们大多是因卫生条件差温饱不定营养不良缺少抵抗能力而得各种各样由细菌感染而起的疾病,送进教会医院的时候大多病入膏肓,奄奄一息,医院里每天如战场一样地紧张。 阿诚每天打扫病房,清理病人呕吐的脏物,帮护士们分送床单,也每天看着有人被活着抬进,死着抬出,也有人会好好地走出去,但有可能以后再会被抬进来,治病冶不了他们的飢饿和贫苦。 阿诚觉得很悲哀,为他们也为自己,但他问不了为什么。 天气渐渐转凉,深秋已至,医院内的松柏依旧青翠,但外面街道上的梧桐叶开始发黄卷边,如年月已旧的纸片儿生生地发脆,一张两张地随风而落,悉悉索索地被踩碎在行人脚下。 寂寞的少年计算着自己留在医院内的日子,不得不怀疑少爷是不是会永远将自己留在这里,如果是这样倒也是不错,这儿有吃有穿,温饱是不愁的,只是他想到弟弟不由又不安心起来,恨不得现在就跑回冯公馆去。他这样想着,却没有实践,少爷总有把自己留在这儿的理由,还有,他不得不承认,这一个月里想得最多的只有少爷冯宣仁。 这一天刚黑,阿诚就被方嬷嬷叫到接待室里,一个高额瘦脸宽肩的男人站在里面,看见阿诚就微笑:“小弟弟,认得我吗?” 阿诚摇头,心里已是明白这人肯定是少爷派来的,不由高兴起来。 “那天晚上太黑你不会看清楚的,不过我可看过你。”来人摇了摇手中的圆边帽,笑道。 那天晚上?原来这个人当时也是在场的。 “是不是少爷叫你来的?”阿诚直接地问。 来人点了点头:“你快点去拿东西,你少爷等着呢。” 阿诚连跑带跳地奔回去换下身上的医院工作服,穿上来时冯家的青布衫,跟方嬷嬷不舍地道别后就与来人出了医院门。 门外街道旁停着一辆黑车子,车子里空无一人。 “少爷呢?”他问来人。 “你不要急,我这就载你去。”男人打开车门,让阿诚上车。 车起动,开得不快不慢,窗外风景已是红红绿绿的霓虹无数,阿诚犹如恍然隔世,一切显得既熟悉又陌生,说不出什么滋味,想这一个月被丢在医院,如同重新活过一回,现再回冯家虽是心中期望的,但却热忱不起来。 “少爷……少爷没事吧?”他想到那天冯宣仁回去的光景。 “冯组长没事啊,”那人边开车边回过头瞄了阿诚一眼,“他倒很替你担心,怕那天的事把你吓坏了,没想到他一个大少爷对下人会这么好,不过他对我们也是很好的。” “唔……你们到底在干什么啊,”阿诚想了想鼓足勇气问道,“为什么你们要叫少爷为冯组长?” 那人闻言挺惊讶:“咦?难道你不知道吗?冯组长拉你进那事干嘛,奇怪……”说的话好似自语自言并不回答阿诚。 沉默过后,他又开口:“不过大概冯组长已经决定把你拖进来了,要不不会要我把你接他那儿去的,反正,”他转头瞥了阿诚一眼,笑了笑,“到时候,你自会明白的。” 阿诚心里已经有些底了,少爷是冯公馆的二少爷,但他做的事却和冯公馆没什么关系。 这样想来心中难免暗沉下来,也不再言语,只回忆着那天的情景真是惊心动魄。 车子拐来拐去,驶进了一条灯光灿烂的梧桐道,旁边植物葱荣茂盛,掩隐着数座雅致的小楼,黑铁铸花栅栏,尖角圆支持的式样,尽是异国的风格,连街灯也是方方的洋味十足,合着路上跑着比外头街上要多数倍的车子和洋人后,终使阿诚目瞪口呆后醒悟:“这不是去冯公馆!” “我没有说要带你去冯公馆啊。”男人懒懒地回答。 阿诚有点慌:“先生,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心里琢磨着自己也不是小孩子了,不会是拐了去卖吧?怕就怕是为少爷的事,底气就不足起来。 “唉,你不要急呀,”男人笑了,指了指前方,“到了!” 车停罢,面前的楼和来时看到的数幢差别不大,不过门口站着的人让阿诚心一下子松了下来。 “少爷!” 正是许久未见的冯宣仁,倚在门边看着驶近的汽车,脸上依旧不变温暖的笑容。 阿诚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表达欣喜和期盼已久后获得的快乐,只是见冯宣仁平和的笑脸的那一剎那,他把在车上所想所顾虑的一切统统弃之脑后。等到被兴奋占据脑袋的昏眩过去,他才发觉自己正紧紧地拥抱着冯宣仁,虽是没有掉眼泪却是眼角已经泛酸了。 “让你等那么久,急了吧?”冯宣仁也似有所触动,轻轻抚着少年柔软的头髮。 “没关系,少爷,”阿诚有点羞涩地摇着头,“我在医院里很好,真的很好。” 冯宣仁伸手探了探他腰部,笑问:“伤没事了吧?” “没事,早就没事了,”阿诚放开冯宣仁原地转了一圈,“方嬷嬷说跟以前一样好了。” 冯宣仁有趣地看着他在自己面前活蹦乱跳,真是宽了心,想这个傢伙算是硬挺的,一般稍是弱一点的人经歷那样的事不会这样没有负担似的笑得开怀,如果不是不懂就是确实的坚强,是块能经得起风险的料子。 “少爷,你怎么在这儿?”阿诚终于想到问自己最关心的问题,他差点认为自己会被人拐了去。 冯宣仁指着门内:“以后你就跟我住这儿,家里不用去了。” “为什么?”阿诚奇怪,心里异常的高兴。 “因为……现在你是我的人了。”冯宣仁眨了眨眼,阿诚听着有点别扭,但马上领会了他的意思:“老爷太太让我来这儿侍候少爷?” 冯宣仁淡然道:“家里现在不能去,你和我呆在这儿吧。”然后转头对站在旁边载阿诚过来的男人说:“阿刚,辛苦你了,现在你回去吧。” 阿刚笑着点头:“冯组长,那我先走了。”又随手拍着阿诚的肩膀:“怎么样?小兄弟,我没有把你卖掉,你不是好好地见着了你家少爷吧?” 阿诚挠头,脸上绯红起来,有心思被大白于天下的尴尬。其实也没有什么好羞涩的,但他就是无端地不安。 冯宣仁和阿刚见其状都笑出声了。 *************** 不同于整幢楼在外表上的洋派,屋内却是陈设简朴干净,没有什么多余的无用装饰物,符合冯宣仁的品性。 他领阿诚进了楼梯旁的房间,里面床桌椅皆有,还有两个箱子。 “你就睡这儿,箱子内是你的衣物,我让阿三整理的。” “阿三,还好吧?”阿诚想到已经有很多时日没见到弟弟了,颇为惦记。 “他很好,我已经跟他说了你的事,”冯宣仁把阿诚眼里的焦急看在眼里,“过些日子,我去把他接来,你们兄弟俩就一起住这儿吧。” “少爷……”阿诚心中一阵暖意涌起,哽住喉咙,竟无法言语。 第11页 “还有一样东西要给你。”冯宣仁伸手掏出一样东西,竟是一把手枪,把阿诚吓坏,直摆手:“少爷,这这这……就不要了吧?” 冯宣仁表情凝重,抓住他的手把枪放在里面:“你拿着,我会教你怎么用,这里并不安全,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事,你先拿着,不知道能不能帮上忙……至少让我安心点。” 枪沉甸甸,寒冷的金属感刺着皮肤,阿诚的手有点抖,但他还是听话地握紧手接住了枪,因为冯宣仁这一句“至少让我安心点。” 冯宣仁微笑,握着枪的少年看上去像个战士,一个满脸迷惑的战士,这不要紧,他需要的不是他与自己心意相通,他只要他的忠诚,他需要他的忠诚,可忠诚是一种不稳定的情感,世上没有绝对的忠诚就像没有绝对无条件的感情一样,拿什么去保证? 金钱?地位?信仰?理想?这些对眼前这个朴实而懵懂的少年来说,似乎还没有什么吸引力,不过只是目前而已,他还年少,不是吗? 冯宣仁矛盾地分析着自己的心思,他无法清楚自己倒底想要一个志同道合的战士还是一个对自己绝对忠诚的……人。他在暗自苦笑,一个普通的少年而已,却在自己心深处的位置越来越复杂,怎么会这样?目前,他对他能说的只是,跟着我,因为我是你东家。这个理由对于他来说无疑是讽刺的,他无法和他创造一种在心理上的平等。这点,让人觉得无力。 此时的阿诚当然不会知道他少爷思如乱麻,他仔细地看着手中那把枪,想到那天夜里少爷也许就用它完结了一个人的生命,他还能很清晰地想起那股淡淡的血腥味,和那人倒地时沉闷的声音,顿觉心中的枪奇寒无比几乎伤手,但不敢把它扔掉。 “不要再看它了,”冯宣仁注意到少年眼中隐晦的恐慌,把手盖在那把枪上,“我还有些事要跟你说,你整理完自己的东西后,到楼梯上右边的书房来。”说完,就离开房间。 听着少爷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口,阿诚马上前前后后打量了自己的新住处,他把手中的枪塞到枕头下,觉得不妥,又藏到衣箱内,一会儿又拿了出来,来回折腾了多时,终于从自己的箱子里找到一个小纸盒,把枪放在里面,又把小纸盒放到床底下靠床腿的隐匿处,拿衣箱挡在旁边,成了严严实实的让人无法窥破的角落他才觉安心,如释重负。 把衣箱打开,只有几套单薄的布衫和一点生活用品,这便是阿诚全部的家当,他把衣衫都拿出来,里面跌出一个纸包,打开竟是小半块干硬的糯糕,阿诚笑了,但笑容马上凝在面上,这必是阿三的心意,不知他怎么弄到的,捨不得吃光还给自己留了半块,想到阿三郑重其事地把糕包好放进衣箱的模样,阿诚感到心疼,这个双胞弟弟啊…… 书房乱得一塌煳涂,成堆的书全放在一排书架上,横七竖八地相互挤压堆砌着,大概搬来的的时候也是匆忙的,一切没有整理的样子。书桌上也杂乱不堪,信笺、钢笔墨水瓶,笔筒还有一叠叠的册子没规没矩地占满一桌,冯宣仁正坐在书桌后聚精会神地翻一本册子,穿着旧式的白布衫,微缩着肩膀,看上去不似个少爷却像个教书先生。 阿诚敲门。 “噢,东西整理完啦,”冯宣仁丢下手中的东西,站起身来,皱着眉头指着四周,“你瞧这儿乱的,帮我一起理理吧。” 阿诚点头,走到书桌旁开始着手理东西。冯宣仁静静地看着他忙碌一会儿,又开了口:“阿诚,如果我这次没有把你接到这儿来,你想不想一直呆在教会医院?” “想。”阿诚老实的回答。在教会医院时,他固然很累却有种说不出的轻松和自由,那种感觉让拙于表达的他无法形容给冯宣仁听。 “那我明天仍旧送你回去,好吗?你可以一直呆在那里,我让方嬷嬷安排你当学工,将来你可以替人治病,而且会有自己的生活工作等等,你明白吗?” 阿诚虽然没有多少文化但不笨,他当然明白这是一条改变自己命运的道路,一个高香也烧不来的机会,如果这样的话他完全可以摆脱一辈子低人一等的境遇。 “少爷,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冯公馆的佣人有几十个呢。”虽然心中狂跳不已,阿诚没有停止手中的活,声音有点涩。 冯宣仁一怔,他没有想到阿诚会这么问,一时竟不知道怎么回答。 “少爷,如果你什么都替阿诚安排好了的话,今天就不用把我接过来,更不用给我枪。”阿诚也无法理解自己的话语,好似这些话自己跑出嘴巴的,想挡也挡不住,所以他一直不敢看冯宣仁的脸。说这样的话,大概任哪个东家都会认为这个小子实在是不识抬举。 无法假装无动于衷,放下了手中的活直直地站在那里,一如既往地低着头。 冯宣仁心中苦笑不已,这个小子果然机灵,一句就点穿自己的矛盾之处。 “阿诚,你听好,不管怎么样,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一是留在这儿,我不能给你任何保证,包括性命。二是去教会医院,你应该知道你会得到什么,选一个,现在就作决定!” 冯宣仁口气强硬,他从一堆杂物中摸出一包烟,点了根吞吐起来,眯着眼从自己口中吐出的烟雾中窥视着少年的反应。 阿诚终于抬起眼睛,冯宣仁也看着他,两人对望着也对峙着,屋内寂静,只有烟雾升腾缭绕,如两人纠缠不清的心思。 “不。” 过了半晌,阿诚终于从口中挤出一个字。 “什么‘不’?” 冯宣仁掐熄指间的烟,盯着那张脸。 “我不去教会医院。”阿诚平静地回答,又伸手拿起桌上的杂物理着。 冯宣仁冷冷道:“你不去的话,将来可不要后悔啊。” “少爷不是要我‘忠诚’吗,如果我去了教会医院,就没有什么‘忠诚’可以说了。” 冯宣仁皱紧眉头,思忖着,忽然站起身来伸手用力按住阿诚忙着的手,眼对眼劝说着:“现在不要说得这么轻松,仔细想一想,不要错过机会。” 阿诚被迫看着那双变幻莫测的眼睛,倒是更平静了:“少爷,我已经决定了。如果你真有这个心思的话,把阿三送去教会医院好吗?” 冯宣仁紧盯着他,嘴角勾起一丝笑意,他的脸凑近阿诚的脸,近到无法再近。阿诚的皮肤已经拂到温热的唿吸,这令他紧张起来,不知不觉地屏息,失神地看着在眼前慢慢扩张的面容。 “你真是个傻小子。”冯宣仁轻轻地开口,方使阿诚略觉放松。 “少爷,你答应了?” 冯宣仁点头,放开他,伸手又摸支烟出来衔在嘴边。 “谢谢你,少爷。”阿诚欣喜万分,激动地手足无措。 还不知道谁谢谁呢。冯宣仁心里嘀咕着,真所谓五味杂陈,淡淡的喜悦盈盈于怀,却又有点悲哀,为自己的手段。 阿诚真的很高兴,这样的话,弟弟可以得到一个很好的前途告慰母亲的在天之灵,自己也不负母亲临走前的一番无言的嘱託。 “你自己的前途呢,有没有想过?”冯宣仁看着少年嘴角边溢着的笑容,皱起眉头。 “我自己……”阿诚头也不抬地回答,“我跟着少爷就好了,少爷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冯宣仁沉默着抽自己的烟,他不明白这是少年在社会环境下养成的奴性还是其它什么因素使他能轻易说出令人匪夷所思的答案。猜不透,他只能一刀斩断所有理不清的思绪,把菸头一扔,大声回应:“好,好阿诚,好兄弟!” 阿诚冲着他抿着嘴微笑,一脸的坦然,什么兄弟不兄弟,他还担当不起,数年的飘零,至少让他知道自己该跟定什么人。 一屋的寂然,除了摆动物什的细微声音,用不了多少时间,桌上已经井井有序,就像两个人的关系,在相互较量中似乎得到了该有的秩序。 阿诚知道自己开始面对另一番人生,但他不知道自己选了一条什么样的道路,人力如此弱小,谁能预测自己的每一步都能踏上正确的阶梯,而这个阶梯又不知何时会断裂,把自己摔死在自己的抉择下。 这个浮华绚烂的时代,如不夜街头的霓虹,等待天一亮即熄灭无踪,在这霓虹下苟生已久的人们的眼睛怎么还能看得清黑暗里的出路,更何况一个从小颠沛于世的孤子。 ************ 这条街叫介亭街,不长,却是相当有看头。它是租界里闹中取静的高级住宅区,住的不外乎是些洋商富贾或者是本地一些显贵们金屋藏娇之处,幢幢红瓦粉墙的洋楼掩映在植物茂密的叶冠枝结中倒是风情万种,让人浮想联翩。身姿曼妙时髦容妆的女郎,西服浆挺说话软声细语的中西绅士结伴出入此街各处,不失为介亭街的另一道靓丽风景,相比于外头世界阴云密布的紧张气氛,这里似是个例外之处,粉饰之下轻浮而安宁的平和,华车出入的男女脸上都挂着文艺味的笑容,脱离于世,用金钱和权力堆砌出来的太平乐园和幸福岛。 对于冯宣仁来说,这无疑是个最佳的庇护所,他没有跟阿诚解释搬到介亭街的原因,因为这一个月足够让人惊出一身汗来,而现在对于阿诚来说是没有任何意义了。 那天的事,冯宣仁没有费太多劲给家里人解释,只说遇到以前在国外的同学,谈兴渐浓而留夜了,而且因看见同学在此地还没找到下人打点生活就把阿诚留下一段时间,这都没有任何令人觉得不妥的地方。 但第三天清晨,有两个特殊的客人敲开了冯公馆的门。对方递上的名片让开门的老刘吓一跳,名片上清楚地写着:国家安全所。这个单位的人到的地方都不会太安全。 不一会儿,两个客人就被请进了冯老爷的书房皆会客室。 主人相当客气,客人当然也不例外,毕竟这可是金融界第一把交椅的人物,虽然自己是来找麻烦的,还是得留些余地,人家也不是好惹的主。 “两位队长今日光临寒舍,不知有何指教?”冯老爷没有寒暄就直接进入正题。 两位客人互相视了一下,一个开了口:“冯先生,这次冒昧打扰,因有些事需要冯老爷配合。” “什么事请直言吧。”冯老爷看似镇静心里却是有些沉。这些人无事不登三宝殿,而且这事十有八九没有好的。 果然。 “冯先生是不是有两位公子?” 冯老爷点头,看着眼前两个说话不慡快的人。 “是不是其中一位叫冯宣仁?” “是我小儿,什么事?” 两位客人再次互望,然后站起身向冯老爷一抱拳:“冯先生,能不能请贵公子跟我们走一趟,有不便处请多多包涵,而且这是军统部的命令!” 第12页 冯老爷当即惊呆,但马上镇定下来,厉声问:“为什么要宣仁跟你们走?” 一人笑了笑:“冯先生不必担心,我们只是要冯公子协助调查一些事,完事后就会把他送回来。” “别在我面前卖关子,到底什么事?”冯老爷把口中叼着的菸斗扔在桌上,面色十分难看,不由让两个客人直皱眉,他们已经说得够客气了,但对方毕竟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现在没有弄清事情前最好不要搞僵。 “啊,冯先生不要激动,”一人连忙陪笑,“先生一定知道最近频频发生官员被枪杀吧,最近我们有些线索了,但其中恐怕有点误会,所以需要贵公子去确认一下。” “这些事不归你们管吧,为什么会是你们找上门来?” “这是上头命令,我们也无法回答先生,只希望您能配合,如果不行的话,我们恐怕会失礼了。”话已经说得相当明白了。冯老爷只得缓缓地点头,心里却是一阵阵地恐慌,这个儿子果然会出事…… 受到最大惊吓的莫过于冯太太了,她万没有想到这两个特务是要来带他儿子走的,而安全所杀人不眨眼的臭名连路边的叫化子都知道,这好好的一个儿子去了不知会出什么事,她使劲拉着人不肯放,但被冯老爷给劝住了。 “现在让他们走,办法我们再想。”他只能这样安慰妻子。 “你疯了,安全所是什么地方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想不想要这个儿子啦?!”冯太太泪如雨下脸色如纸,看着儿子被带上车,她气得几乎要昏死过去,只得冲着冯老爷发火。 “就是我知道安全所是什么地方,才只能让他们带走宣仁,”冯老爷也有些控制不住了,“他们要带走的人就是阎王老子也得放,否则你知道后果吗,而且这是军统部下的命令!” “天哪,”冯太太瘫倒在沙发上,手脚冰冷,“他一个刚回来的学生啊,会干出什么事啊?!” “哼……”冯老爷闷声哼了一下,“我现在去想想办法,希望尽快把他弄出来。”嘆气而去。 冯家上下陷入一片慌乱。 冯宣仁却相当镇定,当两个客人还在父亲书房里的时候,他就知道他们是沖自己而来的,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他马上拨通教会医院的电话让方嬷嬷作一下安排。 话已完毕,他忽然有种冲动,对电话那头说:“嬷嬷,能不能叫阿诚过来听电话?” 对方要去叫,他却连忙叫住:“算了算了,不要对他说,等我有空再去接他,暂且麻烦你了。”放下电话,心中不禁苦笑,鬼知道这回真有没有事,如果没办法再见的话,让他一辈子呆在那儿倒也好,自己也是放了心。真没有想到,居然在这种紧要关头,却替一个少年安排今后的生活,他觉得自己真是有病,而且病得不轻,还没有结束胡思乱想,房门已经被敲响。 幸亏冯家少爷总还是个很有点威慑力的身份,冯宣仁没有吃太多苦头,只是被迫一直重复着自己的“清白”。 “我怎么知道,我根本不认识那个人!” “世上重名的人很多,叫冯宣仁的又不只是我一个,你们怎么能凭一个姓名就抓人啊!” “拜託,我讲过很多遍了,那天我一直在家,家里所有人都看见的,怎么可能去杀人啊!” 冯宣仁很合格地扮演着冯家被冤枉的二少爷,他只希望家里快快有所行动,事情千万不能拖长时间,要不谁会保证再出什么岔子,那些特务们又不会找出什么东西来。而冯家此时正出动所有关系和为数不少的金条子去打探消息。除了冯家,还有一个人最为热心,此人是张司长,也就是张丽莎的父亲。当他听到冯家二少爷被作为乱党暗杀头子被特务所带进去了后,吃惊之下不由大笑起来:“那帮军统养的白痴八成又乱抓人了,这次居然带走的是老冯那娇滴滴的儿子,真是个笑话,天大的笑话!老冯居然还没有被气死啊,如果是老子我啊早就去闯安全所了!”他是这么当笑话在说,却急坏了另一个人,张丽莎,被带进的人可是她梦中最称心的夫君,怎么叫她不心疼?所以,张司长很快就加入了营救阵容。 冯家的势力经过一番严苛的考验,其中金钱扮演着举足轻重的作用,于是可以证明冯宣仁清白的人多了起来,掺合来掺合去的关系都拧进了安全所,当然也有不少沉甸甸的东西也进了特务所不少人的口袋。 经过一个月的无功可陈,冯家二少终于毫髮无伤回了冯公馆。没有什么理由,只是一个“没有什么证据”,这真让人捏把汗,一向不讲什么证据的特务们也会捭出这么一条理由来,也算是个奇蹟。令人虚惊一场的闹剧,至少在外人看来如此。而冯家父子知道,安全所不会凭空带人,这件事摆平了,有证据不足的幸运在里面,但难保下次有什么东西真落在他们手上时就没那么轻松了。于是冯宣仁返家不久便提出搬进介亭街的洋楼,用以摆脱日夜在冯公馆外头监视的特务,冯家经过这一码事,觉得这不失为一个法子,毕竟这些特务们让冯家的尊严多少有受挫之感。 单作为一个避难之地,划于洋人区的介亭街当有它独到之处,但在冯宣仁心中它另有作用。搬出冯公馆势在必行,这次事惊险之余倒给他一个难得的机会。而冯老爷心总是七上八下,却也思量不出面对现在的形势,让儿子搬出去是福是祸难以定论,只求这真的是“搞错了”。 第四章 搬入介亭街一个月,天已入冬,一切太平,最感轻松的人是阿诚。 少爷每天由阿刚开车载着去上班,与在冯公馆一样,夜里常有出去应酬,但也不是如阿诚所担心的事,而是做些与时下有钱公子哥一样的消遣,跳跳舞听听戏打打牌看看电影,偶尔还带些男男女女回来开开酒会,玩玩乐乐吃吃喝喝做他本该做的事,让阿诚困惑却也是安心的,只是有点寂寞。这幢洋楼里现只住三个人,冯宣仁,阿诚和阿刚,每天早上会来一个老妈子帮助打点些家务,直至晚上侍候众人晚饭后就离开了。冯宣仁上班时,阿诚就与老妈子干些杂务,阿刚要到傍晚去接少爷时才会出现。阿诚实在无聊时,就走好长路去看已经在教会医院里的弟弟。 阿三看见哥哥来总是很高兴的。等工作空下来时,两兄弟喜欢闲步在医院种满植物的庭院里,互相交流着近日的生活。 初冬的阳光婆娑柔和,在树枝之间散下缕缕,轻抚着两个相貌无异的清秀少年,在其间散步的病人们不由把目光投在他们身上。 “哥,昨天半夜里送来两个人身上全是枪眼,而且满身的血,一个马上死掉了,嬷嬷让我帮他擦身体,我吓得手都软了。”阿三皱着眉头说,学工并不好当,少年的脸呈着疲劳的苍白色。 阿诚摸了摸他的头:“这样可不行啊,在医院里怎么能怕血。” “我不是怕血,而是那个人,你不知道,好可怕,”阿三睁大眼睛回忆,“他身上不知道有几个弹孔,血流了一身,而且嘴巴还张大着,刚搬上病床就死了。” “怎么会有这种人送来?” “不知道,”阿三压低声音,眼睛瞄了瞄四周,“其实医院里这几个星期都会有这样的人送来,大多是半夜,但很少看见警察来查,上次有两个人过来查,结果什么也没有查到,那些人在医院里做完手术就会马上不见了,很奇怪。昨天刚好缺人手,嬷嬷才会叫我去才帮忙的,平时不叫我的,把我吓得半死。” “哦?”阿诚奇道。 “嬷嬷说那些都是上帝的子女,不是坏人,叫我不许乱说话。”阿三一脸怀疑的表情。 “那你就不要对别人说。”阿诚脑袋里又涌起一个字眼,直觉得此事蹊跷,按住阿三的肩膀叮嘱着。 “我知道,”阿三笑了,“你是哥哥嘛,所以才对你说的啊,反正这事与我们无关,说说也应无妨啊。” 阿诚也笑了,看着眼前的如同自己在照镜子般似的笑容,不由也常觉造物的奇妙,有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兄弟也让他安心,这世上好象多一个人与自己分担未知的命运。 “要好好努力啊,如果不是二少爷,我们是不可能有这种机会的,你要好好珍惜。” “我知道。”阿三重重地点头,给为兄的一个稚气的笑脸,苍白的面色在阳光下浮起淡淡的绯红。 “二少爷还好吧,上次的事让大家都吓坏了,不过我想他是个好人,一定会没事的,果然如此。” 阿诚沉默着,没有开口。 “其实,哥,我蛮羡慕你的。”阿三忽然停住脚步,转头盯着哥哥的侧脸。 “为什么?” “因为可以和二少爷呆在一起啊,”阿三回答出乎阿诚的意料,“二少爷既温和又亲切,任谁都会喜欢和他在一起的呀。” “哦,”阿诚只能回弟弟一个认同的微笑,“他是主子,不管怎么样的脾气,我们这样作下人的都得伺候他啊。” “哥,你没说老实话哦,”阿三眯眼瞥着哥,“你其实很喜欢二少爷吧,别忘了我们是双生兄弟,人家说双生是心意相通的。” 阿诚苦笑:“胡说八道。” 阿三嘻嘻笑:“可不是乱说的吶。不过大家都很喜欢二少爷啊,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所以说我很羡寞你啊。再说少爷也很喜欢你啊,我能在这儿就是托你的福,任谁都看得出来。” “是嘛。”阿诚知道这无法否认,虽然心中总是有点别扭,却找不出别扭在哪里,自己应该高兴,不是吗?只是这个喜欢算什么?他觉得心中有点闷,每个主子都有自己喜欢和信任的下人,就像冯老爷喜欢老刘把他当亲信,冯太太离不了李妈,凡事都要她去做,阿诚不知道自己和少爷是不是也当如此。这样不是最好吗?阿诚却不觉得有多么高兴的,有些淡然地回了一句:“喜欢又怎么样,他总是少爷啊。” 阿三惊讶,不解的回着:“当然喽,还要怎么样,能被东家喜欢总是好事啊!” 是啊,还要怎么样?阿诚再度沉默,他无话可驳。 *************** 回到介亭街,时至灯火灿烂。 阿诚急匆匆地赶回,晚饭已过,老妈子已去,楼内一片静谧。他推开门进去的时候,看见冯宣仁正拿着报纸坐在客厅的壁炉旁翻看着,桌上一杯茶一包烟。 阿诚不由吐舌头,今天开熘的时间太长了,他轻轻地退回,想从侧门进屋。 “回来啦?”可不巧的是,冯宣仁刚好抬头,两双目光撞个正着。阿诚点头,只得进屋,莫明的尴尬,脑子里还残留着先前与阿三的对话。 “没吃饭吧?厨房里还有留着,快去吃吧。”冯宣仁的目光重回报纸上。 第13页 “谢谢少爷。”应了一句,阿诚逃也似的迅速跑进厨房,不知背后冯宣仁奇怪的注视。 和着汤水,捧着饭碗食不知味地大口嚼着,阿诚在心里不由嘀咕少爷今天怎么没有应酬,就一个人呆着啊。 “你干嘛这么急啊?”冯宣仁不知何时站在厨房门口,交叉抱臂看着阿诚吃饭。 阿诚一惊,差点把饭呛到气管里:“少爷……” “今天去看阿三了吧?”冯宣仁看着他吃惊的模样觉得有些好玩。 少年连忙点头,放下手中的碗,快速用手抹了抹嘴:“我想看看阿三。” 冯宣仁笑着:“没关系啊,你干嘛这么怕的样子啊,兄弟俩好久没有聚在一起了,一定有很多要说的吧?” 阿诚不吱声。忽觉面前一片阴影,抬起头,冯宣仁已经站在跟前凝视着自己,目光清幽。 “你好象长高了,”看了一会儿,冯宣仁一幅新奇的口气,伸手把人一揽,让少年贴近自己的身体,然后用手掌压在他头支持量了量,“唔,还差一个头呢。” 阿诚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心跳得太快了,引得胃有些难受,差点把刚吃下去的东西回出嘴。 “怎么了?”冯宣仁握上他的手。 “没事没事。”阿诚一个劲地摇头,阿三的话好象又在耳边响着:少爷很喜欢你啊。脸上忽然烫了起来。 “不舒服吧,”冯宣仁低下头,捧起那张变得通红的脸,仔细地看,摸摸额头,“发烧了?” 阿诚窘得要死,心里反覆地骂着自己:你搞什么啊,怎么会这样,都是阿三那个混蛋说了些莫明其妙的话。其实阿三什么都没有说,阿诚自己心知肚明,所以他觉得自己极不正常。 还好,冯宣仁放开了他,因为看出这个少年不是发烧只是有点窘,并为替他化解这种窘迫而努力找着话题。 “阿三……还习惯医院里的事吧?” “他很好,”阿诚总算恢復正常,平静地回答,“他已经习惯了,谢谢少爷的关心。” “哦,那就好,”冯宣仁似有些困扰地皱着眉头,“那个……你不必这么客气的。”阿诚沉默了。对话变得有些奇怪,阿诚使劲回想着老爷和老刘是这么说话的吗?或者冯太太和李妈是如此交谈的吗?他想不起来。 “你是不是不太愿意和我说话?”冯宣仁忽然问了一句,脸紧绷着。 “没有啊,少爷。”阿诚吓了一跳,急于否认,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这样说。 冯宣仁笑:“你老是不开口,让我不由得这么想了,”说完,伸手摸阿诚的头,温柔地,“记得那天我们跳舞吗,你不是说了很多话吗。如果你只喜欢在那种时候说话的话,我们现在来跳舞吧。” 阿诚觉得今天少爷是不是因为太空闲而有折腾自己的意味,想着怎么才能拒绝,却已经被拉着手身不由已的快步走进客厅,冯宣仁打开留声机,响起了悠扬却古怪的音乐。 “来。” 递至面前优雅的手,让阿诚没有拒绝的理由,他略为迟疑,把自己的手覆了上去,既被紧紧捏住,然后又被牵近身体,近到他可以隔着衬衫感受到对方身上微热的体温,近到他开始害怕自己脱离了正轨的心跳声会不会传入少爷的耳中。他不禁闭起双眼,被动地任由牵引,随着音乐移动着自己的脚步。温热的气息在耳边吹拂,那是冯宣仁的嘴轻轻凑近说话:“在国外的时候看到两个男人抱在一起这样跳舞,觉得十分古怪,可我没有想到自己也会这么干。” “啊?”什么意思? 阿诚睁开眼却无法看到冯宣仁的脸,他搁于自己的肩上,继续低声地说话。 “呵呵,害怕吗?你在抖哦。” 带着笑意的脸从肩上移到面前,几乎要贴上,阿诚不由把身体往后仰,断然摇头否认。 “不害怕吗,还是你根本没有明白我的意思?”笑意中带点恶意的戏嚯。 阿诚茫然地睁着眼,厅内只开了小小的一盏灯,无法让人看清背着光的少爷脸上是何种表情。什么明白不明白的?阿诚不得而知。 “没关系,你会明白的。”冯宣仁笑,阿诚看见他白而整齐的牙齿在阴影中微露,然后那方阴影压在自己的面前,有一双温润柔软的东西落在自己的双唇上,只是如蜻蜒点水般地掠过之后,一切如旧像是幻觉。 阿诚继续随着音乐移动着脚步,不过是被迫运动,有力的手臂强搂着自己。因为就在发觉那东西是冯宣仁的嘴唇时,他勐得丢失了思想,也无法理解这个行为的表意,脑袋挣扎片刻,回忆起上次跳舞时好象没有这个动作。音乐还在飘荡却已经远离了阿诚的耳朵,他只听得自己的心跳随着冯宣仁的吻而起伏澎湃,身体还在音乐声中转着舞步,一圈又是一圈,天旋地转中,仅有的感觉就是刚才那亦真亦幻的双唇触感,轻盈却有些粗糙,一丝带有烟味的苦涩气息还留在鼻间边,也是真假难辨的让人疑惑。 阿诚知道有些东西没了分寸,舞步还是被稳稳地牵引着看不出一丝的凌乱,音乐奏完最后一个音符后嘎然而止,室内寂静,只有彼此的唿息声阵阵可闻,两人面对面站着,没有难堪,只是沉默着,阿诚用唿吸来安抚心不正常的跳动,让思想重回脑袋。 “少爷……”他吐出一个词,惯性似的组不成句。 “什么?”冯宣仁的声音有些哑,压抑的干涩。 “我……累了,”阿诚的目光游移四处,就是不敢定焦在冯宣仁的脸上,“我能不能去休息?” 冯宣仁把搭在他肩上的手放开。 阿诚弯了弯腰就如逃脱地往自己房里跑,紧抓住门把转身,门阖上霎间,眼睛瞥见那站在客厅昏暗灯光下的人正注视着自己,不由惊慌起来。 “啪——”把门推合,隔开目光,阿诚靠着门背大口喘息,被碰触过的嘴唇要燃烧似的焦枯起来,带着不合常理的滚烫温度,他用沾着口水的舌头一遍遍地舔拭着,企图要把温度降下来,多次后就放弃了。他缓缓蹲下身体,蜷紧着双腿,把头埋在膝盖里。 黑暗响起轻微而琐碎的抽泣声,阿诚知道那是谁的,虽然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哭,但是眼泪已经湿了膝盖上布料,他紧咬住嘴唇,努力压抑声音怕惊忧到外面的人。当牙咬得皮肤生疼,不由得仇恨起自己,没有什么事,干嘛要没出息地哭!好容易控制住声音,眼泪也抹干,呆呆地坐在黑暗中侧耳细听,除了自己的唿息什么都没有。他站起来,想把门打开看一下客厅里的人却没有勇气,挣扎片刻,最后还是缩到床上裹紧被子,尽力把乱如麻的思绪一起塞进睡眠,待明日起来大致会忘了些吧,忘了少爷的嘴唇和自己的哭泣,忘记那无法说出口的恐惧。 *************** 他在害怕。 冯宣仁回忆着,清澈的眼睛在剎那溢满慌乱,就在自己嘴唇压过去的时候,可应该怎么做呢?在害怕不只有他而已啊。想着不禁有些焦躁,惊恐地逃进房内的少年让他有些于心不忍,如果真要做什么,他知道自己大多会得逞,阿诚一直是那么温顺地恪守着自己的身份,一步不敢稍有逾越,正因为如此,他不由失了兴趣,因为害怕看到少年眼中的光辉黯淡的一刻。不得不苦苦压抑着把他揉碎的欲望,像条蛇般咬噬着自己的欲望何时占满心头?初见时淡淡的惊讶和悸动?还是夜街狂奔时无助纤细的身影?还是他口中顺从又带着一丝迷恋的“少爷”?怎么知道,或许这只是一厢情愿,来源于心中那一份不安宁的禁忌欲望。 冯宣仁只得嘆气,不是不会不择手段,却总觉不甘。 *************** 漫漫冬夜,长得让足够让睡眠变成一种逃避,只要不被梦打扰。 阿诚没有被梦打扰,却被一阵碎杂的脚步声给吵醒。睁开眼时,屋内依旧漆黑如故,他望向窗外,猜不出现在多少时辰,客厅里的脚步声很轻,间歇还夹杂着人压低嗓子讲话和搬动家具的声音。 难道是贼?他坐在床上细听着,从脚步声上听来人数不少。 有人敲门:“阿诚,出来。”是冯宣仁,口气是命令的。 阿诚慌张地在黑暗中摸到衣衫披上,拖着鞋子就跑了出去。客厅里已经站了七八个男人,年纪不一,表情大多严肃,衣装也是各具特点难瞧出职业。他们团团围住沙发上的两个人,一个躺着,一个坐着。两个人衣衫都有暗红色的斑点。是血。其中一个人的腿显然断了,软软地耷靠在扶手上,血已经止住,伤口包着已经被血浸湿的纱布。另一人没有受伤,头髮蓬乱衣衫不整脸色苍白却还是有精神的,正对冯宣仁讲着什么。冯宣仁深锁眉头仔细倾听,脸阴沉得很,然后眼略抬,看见挤进人群的阿诚,马上咐吩着:“去把我房内衣橱里的白色小箱子拿下来,再去烧一锅热水。” 阿诚赶忙沖向楼梯,隐约还听见背后那人的叙述:“不能再送过去,小陆子说看见有几个持枪特务守在门口,我们只得把他送这儿来了,血是止住了,这脚恐怕是不中用了……” 待水烧好,伤员已经被众人抬到客房里去了。阿诚提着热水桶未进屋就听到一阵惨烈的叫声,但马上低下了去,似被人用布捂住了口,“唔唔——”的闷音不断蛆骨,让他寒毛直竖,恨不得扔下水桶逃开了去。 还好,水桶在门口就被人接走,又拿出一堆血迹斑斑的衣衫棉花纱布之类的东西扔给阿诚:“把它们埋到院子里去。” 抱着这堆脏物跑下楼去,楼上的惨叫再次响起炸裂在阿诚耳边,让他直打寒战,手中脏物飘散出的腥味更加强着这种可怖而紧张的气氛。 推开屋门,夜风迎面扑来,倒是带去了一半的腥味,使他能强压下呕吐的欲望干应该干的事。 门口的围廊下站着两个人,手指间的菸头在黑暗中一闪一闪。他们看了一眼阿诚及他手中的东西,转头继续自个儿的低声交谈,他们显然是在把风。 对话在夜风的送拂下,断断续续地送入阿诚的耳朵。 “最近失手太多了……已经死了……” “冯组长……不能动……有人监视……” 一个“冯”字足够让阿诚屏息倾听,他放慢着手中的活。 “这样下去不行啊……有一个叛变……总会还有的……” “那王八羔子……日本人……有人撑腰的……军统部的问题我们没办法……” 阿诚实在没有听懂,但再磨蹭下去可能会让人怀疑,埋完东西进屋,客厅里已经坐满人,正窃窃而语地商量着事。 冯宣仁走到他跟前低声说:“阿诚,你去上面帮我照顾一下那个兄弟,没事不要下来。” 第14页 阿诚点头,望着冯宣仁,带着顾虑。冯宣仁笑,柔声道:“没事,快上去吧。” 无端让人安心的笑容,却有露骨的柔情,阿诚的脸又微微地发烫起来,他扭头跑上了楼。 客房内的人已经睡着了,桌边的白木箱子里散着各种药瓶及一圈圈的纱布,还有绷带针剂等物,床边的木桶里都是血水,还微泛着热气。男人脸上的血渍已经被擦拭干净,露出灰白的面色,要不是胸膛微微起伏着,阿诚一定会认为这人已经死了,想到刚才那阵惨叫,不由让他又打个哆嗦。如果有一天,躺在这张床上的人是少爷,自己会不会这么镇定地坐在这里,想到这儿心中郁闷起来。打开房门透透气,从楼下传来压低的争执声,并不激烈,阿诚根本无法听清,他怔了一会儿只得坐回床边,紧张后的疲惫和睡眠不足的困意竞相袭来,竟昏昏地趴在床沿上睡去了。 有人上来为他盖衣时他不是不知,只是太困了无法醒来,等一觉过后,天已大亮,人好好地躺在自己的床上,只有手上残留的血腥味,告诉他昨夜不是一场梦。 客房里空无一人,仿佛没人躺过似的干净。而少爷一大早不见人影,跑到厨房,老妈子瞪着晚起的阿诚一眼,扔给他一把扫帚:“少爷去上班了,虽是他吩咐过不要吵你睡觉,但你也不能真睡得这么晚啊,还不快去扫院子。” 阿诚接过扫帚,沖老妈子吐了吐舌头就干活去了。 晨曦中的介亭街有些冷清,偶尔有车开过,带过由远至近沉闷的声音。街面上走的都是各洋楼里出来的穿着暗色厚棉布长袄的老妈子,她们挎着竹篮刚从菜场上出来,也有遇到认识的就留步扯些家常也是细声细气,唯恐惊扰了什么似的。 冬已深,晨风中夹着刺骨的寒气,阿诚把长柄竹帚支在身上,腾出两只手用嘴使劲呵着热气,待手指活动自如点,方才把着扫帚慢慢地清理庭院。扫到昨夜自己埋血衣的地方一看,确有痕迹,土松松地堆着。阿诚皱眉头,用脚踩了踩,把土给踏实才觉安心。昨夜的忙乱并不是梦,那人想是一早给少爷带走了,毕竟这地方也不适合留人,人不多但眼还是很杂的,不得不谨慎着点。想着少爷,心又异样萌动,昨夜跳舞时的事又涌到眼前,连嘴唇也跟着热起来,虽然舔上去还是凉凉的,那抹触感怎么像刻在肉上似的清晰,柔软的带着苦涩的烟味,他不由面红耳臊,晨风再寒也压下不去。 少爷一定是开玩笑的!他这样想着,回忆起中秋宴上和张小姐共舞的挺拔身姿,两人的和谐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看得出的,只是在他眼中更为美妙而已。自己和少爷算是什么?这样的比较又让阿诚啐了自己一次,胡思乱想也得有个限,自己和少爷是主僕关系,张小姐和少爷是能结姻缘的朋友关系,八桿子打不一块儿的也能拿来比较?真是越来越混乱了。阿诚咬了咬牙,用力把住扫帚刮着本无物的地面,一下又是一下。 有车驶近,停在法式的黑色铸花铁门口,这车阿诚很熟悉,那是冯公馆的。从车里下来的两个人,冯家的二位少爷。 阿诚赶忙扔了扫帚去开门:“少爷,大少爷。” 冯宣仁略点头,和冯宣义径直进屋上楼,脸色双双铁青着。 书房内烟雾腾腾,阿诚端进茶水就退了出来,眼角瞄到二少爷背对大少爷抽着烟默不出声,大少爷抱臂坐在椅子上跷起二郎腿,眉头快拧成一团,看来两人正冷战着,屋内气氛不佳,阿诚识趣,迅速退出并掩上房门,但他站在门外犹豫不决,想偷听他们说话,且知这样不好,但是实在忍不住,虽然知道自己的关心对于少爷来说是毫无用处,但是难以管束的是自己的心,想知道他的一切,纵然对方不需要,阿诚尽量不让自己往深处想,只是用一个“忠诚”来搪塞自己。 “爹的意思相当明白,你就不要和他唱反调了,上次的事他明着不说心里定有怀疑的。” 这是大少爷的声音。 “怀疑什么?” “怀疑你真是他们要找的人。” “哈哈哈……那你相信吗?”少爷的笑声听上去可一点也不愉快。 “不管我们相不相信,只求不要再有什么事发生,现在不比以前,风吹糙动都可能带来灭支持之灾,爹准备在年后把一部分资产转移出去,留在这里的交给我们两个来处理,所以说现在我们肩负着冯家的未来,你明白吗?” “我知道。”少爷的话听起来有漫不经心的味道。 “既然知道,就不要让爹担心了,今天这事也不是不好,你干嘛要支持撞他呢,爹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惹急了他会六亲不认,何况他现在对你有所顾虑,如果你再不收敛点,吃亏的还不是你自己。”冯宣义口气柔中带刚,而且利害分明。 屋内长时间的沉默。 “张丽莎对你可是很中意啊,呵……你这傢伙真有两下子,那个小妮子听说很难搞定,张司长虽说对上次的事有点不满,但对于自己的女儿向来是没辄的,所以说这门亲事定得很顺利,妈高兴得跟什么似的。”冯宣义轻松地说着,一边观察着弟弟的反应。 冯宣仁只是抽菸没有开口。 “哎呀,你也该知足了,张丽莎人长得真是很不错,而且又是张司长的千金,这门亲事家里早就想要的,这不皆大欢喜嘛,你就别犯小孩子脾气了,啊?” “唔……”冯宣仁从鼻腔里哼了一声。 “你算是幸运了,猜妈给我哪家千金啊?”冯宣义有些无奈的摇头,“就是谭局长的女儿,听说那个女人是个泼妇而且丑得吓人,真要命!” “哈哈哈……” 冯宣仁极不讲兄弟情义地笑出了声,刚才的低气压一扫而尽。 阿诚已经悄然离开,就在冯宣仁“唔”了声之后。 这儿不久就要有一位美丽的女主人吧?他觉得应该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有了少奶奶的话,少爷就不会去干危险的事了吧?可是……怎么也愉快不起来,像有块不知名的重物沉沉得压在心头,堵得慌。这块不知名的重物困了阿诚一天,他只得拼命地干活,期望由此可以减轻心中难熬的压迫感。 一天将尽,为冯宣仁端上晚饭之时那块重物还是压着他,让他无法正视一眼坐在饭桌边的人,只求能远离对方的视线,但是对方却没有他心里的不适而打算放过他。 “阿诚,你一天都绷着脸呢,怎么回事啊?”冯宣仁抓住正准备退回厨房的阿诚。 “没有什么,少爷。”阿诚毕恭毕敬地回答。 “噢?”冯宣仁仔细看他的脸,“那你的脸怎么绷得像涂过浆煳似的?” “真的没有什么。”阿诚勉强挤出一点笑容。 “不能告诉我吗?”冯宣仁皱起眉头,那笑容看上去可不怎么像话。 阿诚苦笑,叫他说什么,本来就什么也没有,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难受,根本找不到理由。 “有点累了吧。”他随便扯了个理由。 “哦,对了,”冯宣仁点头,似想到什么随即就问,“昨夜没有吓到你吧?” 阿诚迟疑着,他不知少爷指的是哪件事,是跳舞的事?还是半夜的事? “是的。”确实哪件事都把他吓到了。 “希望你下次不会怕。”冯宣仁泛在嘴角的笑容在阿诚看来有点邪恶,并且知道他一定指的是跳舞时的亲嘴,想着脸就不受控制“唰”地一下红到脖颈下,含煳地“嗯”声后马上转身准备逃离这块是非之地。 “少爷我要去烧水。” “嗳,等一下。”冯宣仁拿筷子敲了一下碗边低声叫着,阿诚身形一停,手臂即被握紧,又被强硬地扳转身体。 冯宣仁用力把那只手臂往身后一拖,阿诚猝然跌倒在他身上,立即被恶意地囚在两只结实的臂弯里,动弹不得。 “少爷……”阿诚惊慌之下觉得两个人这样的姿势有点不雅,他试图挣扎。 “别动!”眼中戏弄的神色愈重了,双臂收紧,两人像被粘在一起的纸片。 似曾相识的气味又充斥鼻间,阿诚瞪大眼睛地看着那双嘴唇贴近自己却无法有任何动作,震惊之下甚至连挣扎都已忘却。 冯宣仁挑了挑眉头,把舌头伸进了失去反应的嘴里。这次绝不是蜻蜓点水式的一掠而过,是一次放肆的侵略行动,强硬的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双唇贴近,吮住迂迴舔拭,然后侵入。阿诚的脑中一片空白,任凭那湿热柔软却又霸道的物体长驱直入,在口腔内翻天覆地,缠绵不止。他连唿吸也已忘却,缺氧的晕眩一阵阵袭来,让他头昏眼花,只剩下嘴中两舌相绕的触感,可使心脏为之停顿。 “唉,傻小子,唿吸啊?” 不知多久,唇已经离开,阿诚还是茫然的目瞪口呆,直到头上被敲了一下方才惊醒,连忙大口吸取空气,头脑一下子清醒了。不过他宁愿不要醒过来面对可怕的难堪。 “啊,那个……”阿诚立刻如火烧屁股似地从冯宣仁的怀中一跃而起,茫然地吐字不知道自己倒底想说什么。冯宣仁也没有阻止,只是好玩地看着他的反应。 “害怕吗?”温柔的询问。 阿诚木讷地站着,他不知该怎么回答。 “我希望你不要害怕。”冯宣仁轻声说,诚恳地望着他的双眼。 少年迟疑,终于摇头。他整理着自己的感觉,确实那是晕眩而不是恐惧,可自己应该害怕的,如昨天一样,不是吗?昨天有吓到哭出来,而现在他还能有勇气站在少爷身边,真是个不小的进步。他无意于现在表扬自己的勇敢,只是想搞清楚冯宣仁为什么会有这样举动。 可是,冯宣仁好象没有意思让他弄明白,他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挥挥手:“你去烧水吧。” 阿诚怔了怔,伸手取桌上的饭碗:“少爷,我给你去热一下吧,已经凉了。” 冬天里,热饭总是冷得很快。 冯宣仁嘴边滑过一丝苦笑,制止他:“算了,你去吧。” *************** 少爷的玩笑可一点也不好笑…… 在厨房里,阿诚瞪着炉火,心悸依旧不止,他用指抚摸着自己的嘴唇,粘腻似不同往常,也不如昨夜的干枯燥热,而是一种暧昧不清的温热。没有太多的害怕确实是真实的心情,也许昨天少爷的举动已经给了他足够的心理准备。今天的不同,被扑天盖地的晕眩包围时竟毫无惧意的承受着,连自己也惊讶不已,但这种事他是断不敢跟少爷说的,连想到也觉得如火烧般地羞涩难挡。 水开了,炉嘴“卟卟”吐着白烟,阿诚却毫无知觉,似被那闪烁不定的炉火给催眠了。没有人教过他,情从心生是何模样,一切任着直觉的话,这此中的不合常理令他怎么会不彷徨? 第15页 阿三的话又重回脑中:少爷很喜欢你呀。 他微弯嘴角,泛起一点迷煳的笑容,我也很喜欢少爷,他对自己说,这心思如雾澄澄的水蒸汽渺茫不知向何处停留。 ************* 天寒久了,转眼已近年底,介亭街冷清的空气平多一份喜气。不管中不中洋不洋的介亭街总在这个时间显得特别的忙碌,洋人有洋人的节日,本地人有本地人的节日,齐心地挤在年底惹来一街的喜气洋洋。一到夜晚,介亭街更是车来人往,大小宴会在各洋楼里被名目各异地接连举办着,醉生梦死也好,得闲偷欢也好,一年折腾到底,末了还要来个轰轰轰烈烈的齐欢颜,也不管这欢颜中几多真切几多假,节总是要过的,惨澹和不安暂且可以弃之一旁,先生们的头髮依旧纹丝不乱,小姐们的口红依旧鲜艷欲滴,搂起腰肢执起手腕,笑容依旧如往年般的开怀,疲惫和慌乱好好掩饰起来,暗自希望着待年一过,世界还是一样没有改变,所有传至报纸流连于外面街头的使人心惶惶的消息在歌舞昇平之下被抹得干净,就算最响的炮声也在留声机的音乐声中变成一种伴奏。有钱有权,成了最大的强心剂,所以介亭街依旧美丽。 作为冯家二少爷的冯宣仁也不能例外,手边一堆精緻的请柬高高地堆在书桌上,他得一张张理出来,按邀请人与自己的利害关系排个时间表,决定参加或婉拒。 有一张让他举棋不定,张府的请柬,落款却是张丽莎。这是张小姐以自己的名义举办的舞会,请的是些社交界的年轻人,冯宣仁知道这次邀请其实要向外界确定双方的关系。他不禁蹙眉,虽是说父母已经挑明了意思,冯家的二媳妇非张丽莎莫属,他也想不出张丽莎有什么不好,模样不差家世好,而且张府又帮过自己,两人各方面的般配似是无可争议的事,可他心中就是有什么东西梗阻着,而且一个劲地把自己的决心往反方向拉着定不下来。 想着不由烦躁,点起烟勐吸一口,然后尽悉吐出。这样一位妻子适合他冯家二少的身份,可惜他现在不只是冯家二少,但分饰好两个角色是现在最重要的事,如果这次拒绝张府的邀请会让父亲对自己有所戒心,那可不妙。考虑至此,冯宣仁把请柬放至一旁,先走一步算一步吧。 门被轻轻敲响:“少爷。” “进来吧。” 阿诚垂着头端着茶水进来,手里还拿三封信:“少爷,信。”自从上次被强吻,他见冯宣仁就这般模样。 冯宣仁瞧着他的样儿不由苦笑,接过其手中的东西,里面有一信封印着十字标记,是教会医院的,他马上撕开看起来。 阿诚放下茶杯,准备离去。 “是关于阿三的。”冯宣仁盯着他的背,哼了一句。 阿诚果然顿住脚步,转身望向正仔细看信的人。弟弟已是好久不见面了,正记挂着他呢。 “日本人要进那儿,年后教会医院要撤离,阿三现在不是编制里的人,院方徵求我的意见。”冯宣仁简短的说明一下。 “他们的意思是……” “说是撤离,可能这一下子不会再开出来,阿三不会被留下来。” “啊……”阿诚顿觉失望之极,真是世事难料,原本以为阿三的命运会被改变,想不到竟会有这样的变故。 “没事,”冯宣仁安慰着,“如果不想回冯公馆的话,就也先待这儿吧,真想学医的话总有机会的,我有开诊所的朋友,去联繫看看,行的话介绍他去帮忙吧,说不定比教会医院还要好些。” “谢谢少爷。”阿诚一下宽了心,由衷地展颜而笑。冯宣仁也笑了,这可是阿诚最近难得的笑容啊。他有时确实在怀疑自己是否错得厉害,小心翼翼地关心着自己的小佣人是不是开心,任谁都会觉得怪异,可自己又无法忽略那习惯于藏匿真实想法的淡漠的脸。 如果是一时的冲动夺去了阿诚的快乐,他会觉得很不舒服。 一时间没了言语,才沖淡的尴尬又重回两人中间,只要两人独处,如果无事可交谈的话就会陷入对那出格一吻的回忆,似乎能把空气的流动给停止住,一下子沉闷了起来。 “少爷,我下去了。”阿诚快被这空气给压倒,他决定暂先逃离,转身走向门口,听得背后的冯宣仁清了一下嗓子。 “你在怕我吗?”他冷淡地问。 “不不是,我没有,少爷。”阿诚过急地想否认,却有欲盖弥彰的味道。 “呵呵呵……好好好,我知道了。”冯宣仁笑出了声,但听着并不怎么愉快。 阿诚手足无措地僵立着,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的两难。 “阿诚,”冯宣仁收住笑容,认真地低声道,“我不是想吓唬你,希望你能明白。” 阿诚缄默着,又习惯性地垂下了头。 “能不能抬着头听我说话?”有时冯宣仁对这个如此喜欢躲藏的傢伙真是深感无力。 “你听着,”无奈之下只得站起身来,把羞怯的脸向上扳起,让两人能面对着面,并强迫游移着的眼睛定焦在自己脸上,“阿诚,你听着,如果你真的很害怕,我不会再那样做了,你明白吗?” 眼里的瞳孔黑得深不可测,冯宣仁看到自己映在上面清晰的影子,如果不回答的话他期待着这双眼睛能回应他,哪怕显露一点表情。 好久。 “少爷,我不知道,”阿诚的眼睛里光点闪烁,泉般清澈,似能滴得出水来,那深不可测现在如小溪般浅显,“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害怕,但如果是少爷的话,阿诚不是说过要对您忠诚的吗,所以怎么样都没有关系,只要少爷喜欢。” 冯宣仁怔住,他没有想到少年会给出这么一个答案,其中有一种强赋的合理让他处于矛盾的感情找到松绑的理由,可是心里还是很明白是阿诚一惯的顺从促使他这样回答自己。 “不要……跟我说这种话,”冯宣仁嘆息,烫手般放开那张脸,“你不要给我错下去的理由。”退后着坐倒在椅子上,他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摸索烟盒,也是一种逃避。 阿诚终于得以逃离,他迅速地走出书房,捂着“砰砰”勐跳不止的心脏飞快地奔回自己的房间里让自己平静下来,不想去回忆刚才自己说了些什么胡话,只是拼命想着过完年阿三要过来,兄弟俩又可以和以前一样共同生活了,心里就宽慰许多。 冯家二少冯宣仁有着大小不等的宴会要参加,现在他已经习惯于把阿诚带在身边,就像很多有钱少爷一样,身边总带着个贴身佣人,方便也好显气派也好,算是一种时尚。阿诚个头蹿得快,一年长了好几寸,衣服总是显得不合身,冯宣仁叫人替他做了几套新装,从布衫到洋装皆有,以备场合之需,一一试过,装扮起来,楞头青硬是变成一个英俊小生,风姿翩翩让人不得不刮目相看,真是应了“佛要金装人要衣装人”的旧话。 青涩的少年努力适应自己在冯二少眼中的特殊地位,不落声色地维持着自己的本分,长身体之间也长心智,他学着摆平自己的位置,却也是很不容易,感情的事怎么是一个从未涉过情场的小子能轻易理得清呢? 第五章 夜刚落,张府。 张司长的千金张丽莎正准备从一大堆服饰前为今天的舞会找出一件令自己满意的礼服,显然很不容易,令旁边伺候着的梅姐忍俊不禁,在替这位大小姐参考了起码有四五十次后,她开始觉得小姐有些小题大做。 “小姐,行啦,这件旗袍真的很不错,穿在你身上啊真的很服贴。” “梅姐,每次你都这么说,”张丽莎瞪了梅姐一眼,撅起小嘴,“到底有没有一件最好的啊?” 宽大试衣镜里的丽人一身织花丝绒改良旗袍,身姿阿娜,成熟间又不乏活泼,任谁也难挑出个什么不好来,可她自己的眉头总是挑剔地皱着。 梅姐帮她整理着头髮,望着镜中人苦笑:“哪件都好啊,我说了好多句很好啦,你不是还在挑?” 张大小姐嬉笑,吐了吐舌头:“平时不怎么觉得,现在看这些衣服总嫌不够出挑,要不要再去西施瞧一瞧?” “好啦,”梅姐点了一下张丽莎正皱巴巴的鼻子,把一头捲髮用丝带绑上,爱怜道,“你瞧你往日的自信去哪里了,冯家那个小子再出色也用着你张大小姐急成这个样子吧,整一个傻丫头的模样,尽给自己掉价儿。” “梅姐呀,”张丽莎羞红脸,“人家哪有啊,只不过……只不过……” “好啦,别只不过啦,你的心思啊只差没有写在纸上贴在墙上了,还羞个什么劲啊,”梅姐被她的羞急样给惹笑了,“已经是够漂亮了,放心,如果那个小子连你都看不上,准是瞎了眼,不要也罢。” “真的?真的可以了吗?”张丽莎眉开颜笑,对着镜子原地转了三圈,方才好象放心了点。 梅姐不禁在一旁摇头,这位大小姐她已是伺候多年,从未见过被人捧呵着长大的小公主这样紧张兮兮地为一场普通的舞会成这幅失魂落魄的样子,而且原因只有一个,冯家的二少冯宣仁今天会出席。这位冯公子她是没见过,大名倒常听得,虽说是好的方面居多,但不久前才被传了讯,张家也从中为他周旋过,攀这么个准婿还不是因为张丽莎一颗早送了人家的芳心嘛。冯二公子能耐倒不小,梅姐在深知其小姐的挑剔性子下对他好奇起来。 待舞会开始前,张丽莎终于把自己的行头给搞定了,一身深红洒金丝绸礼裙,头髮高高束起,任缕缕的髮捲垂散在雪白的颈边,一串晶莹的粉色珍珠链绕于头髮下方,尽显妩媚,妆不淡不深,恰到好处,足够让她的明眸娇容闪亮于整个舞会。 张丽莎总算面露满意之色,冲着镜子微微一笑,却听着房门被敲响,梅姐前去应门。 “女儿啊,客人们都差不多到齐了,你还磨蹭个什么,难道要我一个老头子去招唿你那帮子朋友啊?!”她老爹进门就叫唤。 “爹啊,你看我怎么样?”张丽莎娇笑着扯动了一下裙摆,摆个款款的姿势。 “唔,好看好看,我的宝贝当然是最好看的啦!”张司长堆起笑脸满心欢喜道,然后沖他女儿作悄悄状:“冯家的二少爷已经来了哦。” “爹你……怎么也这样?!不理你了。”张丽莎佯怒,啐了她老爹一声,转身就走出房门,准备下楼见她的白马王子去了,梅姐紧跟其后。她老爹在后面偷笑不止。 一脸无聊的冯家二少在用手挠着头髮,把一丝不乱的髮型硬是给揉出了两道指坑,很是触目。 “少爷,别揉,头髮乱了。”站立在其身侧的阿诚看不下去了,只得发声提醒。 第16页 “啊?哦。”冯宣仁心不在焉地回着,他跷腿而坐在这个使人不注意的角落,阿诚不知道少爷为什么要躲开张家热情的招唿和那一团团轧堆的人群,他平时并不讨厌交际的。 “卟噗——” 阿诚听到冯宣仁的笑声,把笔直向前的眼光转向他,对方正笑嘻嘻地望着自己:“你干嘛这么严肃啊,人家还以为你是我保镖呢。” 阿诚悻悻然,只因是身上这套西装让他很不自在,双手空荡荡不知往何处摆,他宁愿穿短衫也不要这幅怪模样。可是少爷不让,说是这种场合是要人穿衣衬着,要不人家会觉得冯家出来的人不识礼仪,但此番打扮让他不知道该摆个什么表情来相陪,不知不觉就绷紧了起来。他宁愿呆在家里烧水,也不要陪着参加什么舞会。 “你不喜欢这里吧?”冯宣仁打了个哈欠,又不自觉地用手去搔头,“我也不喜欢,真没办法,忍一忍吧!” “少爷,不要再揉了!”阿诚急了,实在不想看到在美发院里吹了两个多钟头的髮型惨遭如此蹂躏,今天少爷的表现让人费解,被人硬逼着似的百般不得劲。 事实上,也正是如此。冯太太怒火冲天的脸仿佛还在冯宣仁眼前晃着,是他今天没有找藉口推託而老老实实地坐在这里的重要理由。这个妈什么都好,就是管得太宽太会算计,连儿子都不放过。冯宣仁不禁苦笑连连。 “咦?冯二少怎么一个人干坐在这里啊,”有人终于发现新大陆,急忙过来打招唿,“我们才说呢,刚见你进门,一会儿怎么没影了。” 这个大大咧咧称冯宣仁为冯二少的年轻人可是大有来头,他爹是内政局里当得了家的主,连着儿子也是万不能怠慢的人物,冯宣仁只得挤出笑容应付:“王少爷真是有心,有那么多小姐们陪着,还能惦得着小弟啊?” 王平“嘿嘿”一笑,伸手把冯宣仁从椅子上拖起来:“你不要这么没精打彩的啦,莎莎下来了,你瞧人家左顾右盼的,找谁呢?” 还能找谁? 张丽莎一身盛装刚步下楼梯,迎来了阵阵掌声和双双惊羡的眼光。众人簇拥而上。 “莎莎,你怎么才下来?都不理我们嘛。” “莎莎,你今天好漂亮啊,等会儿能不能请你跳舞?” “莎莎,今天你真是这儿的公主啦,不不不,是女皇!” …… 美丽的公主是见惯了这种场面,周旋于众多年轻的男男女女之中落落大方亲热得体,只是眼里总捕捉不到想看见的身影,不由奇怪。 主角下来后,布置在厅前的乐团开始奏乐,舞会正式开始。 张丽莎着急起来了,想见的人还是没看到。有男士向她走来,她开始犹豫要不要接受邀舞,毕竟自己是今晚的主人,不跳的话会扫了大家的兴致。 “张小姐,能请你跳舞吗?” 一只手及时地伸到面前,张丽莎不禁惊喜交加,这人当然是冯宣仁,他总算没有忘记今天自己应是另一个主角。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舞入舞池中央,随脚步旋转的还有人心,张丽莎望着眼前人,轻声说道。 “张小姐的邀请,我怎么敢不来。”冯宣仁淡淡笑回。 张丽莎嫣然一笑,微微低头,无限娇柔。 舞曲正奏至高cháo处,衣裙摆动间,风光旖旎无限。 阿诚还是站于原地,像个穿衣服的木桩子,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少爷走的时候没有对他说任何话吩咐任何事,所以他只得站着,一边在人群中找到自己东家的身影。 有人走过来,对他笑道:“小兄弟,不要这么傻站着,一起过去抽根烟怎么样?”此人三十出头,穿着半旧不新的西装,面目倒是亲切温和好脾气的样子,阿诚一眼就知是和自己一样的身份,要不怎么会来招唿一个小跟班呢。 “你是陪冯公馆的二少爷过来的吧?我刚才看见你们下车的。”来人递给阿诚一支烟,言语间颇为老练,想是久跟东家出来见世面的,“我是王公馆的人,喏,就是那个王少爷的人。”手向人群中一指,阿诚也没看得清人,只是摆着手推却了那支烟。 “让少爷小姐玩他们的,我们聊我们的,没事!”来人见阿诚还是一脸专注盯着主子的模样,不由笑开,“不要那么在意他们,他们乐得兴头上呢,哪会管我们啊。” 阿诚也笑了,敷衍着,他鲜有机会和自己的同行打交道。 “来来来,”来人见阿诚笑,就一把抓起阿诚的手往一旁拉,“站这儿聊会碍人事的,而且也聊得不痛快,我们去找块地方罢了。” 阿诚想了想也对,与其在这儿看冯宣仁跳舞倒不如往外去透透气,人太多,空气有点闷。 两人走出厅,在走廊阶前坐下,阿诚的手指里又被塞进了烟。 “没抽过烟不要紧,总有开始的时候嘛。”那人瞧着阿诚木讷的表情大笑,取下口中的烟对着点燃,“来,抽一口试试,这是个好东西啊,平时伺候那帮少爷可真是累啊,这东西能让你精神一点。” 阿诚看着手指间燃出裊裊青烟的小白棍,心里犯嘀咕:我不觉累啊,要我干一辈子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啊。 “我叫王福,你呢?” “阿诚。” “阿诚,冯家二少的脾气怎么样,”王福吐出一口烟,长嘆道,“唉,我们这些下人啊就要图个主子脾气好,要不就难过喽。”口气颇有感触。 “少爷脾气很好的。”阿诚维护似的回答。 王福瞧着他又笑了:“嘿,你真是个好孩子,我见你的模样就知道你没跟主子多久,楞是较劲似的认真。” “少爷真的很好啊,”阿诚反驳道,“他帮了我很多。” “嘿嘿嘿,”王福不以为然地干笑几声,“东家再好,对他来说你总是个下人,一条狗而已,有用的时候当你跟宝似的,没用的时候就一脚踢你在旁。” 阿诚沉默着,没有人跟他说过这样的话,让他无从辨别是非对错,想跟王福说不是这样的,却无从说起,想着觉得气闷,好似回到厅内那会儿了。他看着指间的烟,举到唇边咬住,然后学着王福的模样用力吸了一口,一股辛辣难闻的气味直冲咽喉。 “咳咳咳……” 泪快给呛了出来,急忙把手中的东西扔出去。王福“哈哈”大笑,把烟捡回来,然后帮他拍着背:“甭急甭急,慢慢抽,你会知道好处的。”把烟放进嘴里,轻吸一口,吐出,然后取出递给阿诚。 “不,我不要了。”阿诚一个劲地摆手。 “嗨,你这小子怎么跟娘们似的,真是没用!”王福皱眉,却发现烟马上被阿诚接过放入了嘴里。 这次阿诚倒没咳,他强忍着,烟没有下肺就给吐了出来,看着已经蛮像那么回事了。 王福笑着,好玩地看着这个逞强的少年,好似看到数十年前的自己。 “咳咳咳……”可好成绩没有保持到第四口,烟不小心入喉,他又勐烈咳上了,这回眼泪真的出来了,劣制烟的味道不会太好的。 王福替他拍着背:“慢点慢点,不要急啊。” 烟再想入口时,却被从身后伸出来的手一把抽掉。 “少爷……” 阿诚泪眼迷煳但还是看清了眼前板着脸的人。 烟被碾碎在皮鞋下。 “少爷,我……才走开一会儿啊……”阿诚小心地瞄了一眼那张看上去不怎么愉快的脸。 “呵呵呵,冯少爷,是我拉阿诚出来聊天的。”王福还是蛮讲义气替阿诚开脱。阿诚虽想少爷应不会对这种事计较的,但对王福陡生出些好感来。 “王福,你家少爷正找你呢。”冯宣仁冷冷地说。 “哦,知道了,我这就去。”王福偷偷沖阿诚吐了吐舌头,就向大厅奔去。 “烟的味道怎么样?”冯宣仁转头问阿诚。 “不好。”阿诚老实回答,用袖管拭着眼睛。 冯宣仁一笑后即板起脸:“没和王福说太多话吧?” “什么?”阿诚疑惑着,但转眼一想就明白了,“没有啊,不该说的阿诚心中自有数。” 冯宣仁点头道:“我不是想阻你和人聊天,但怕你很少与外人接触,没个心眼,嘴漏了不该漏的事,特别在这里与人交谈特要留个心,难保人家不是有意套话。” 阿诚听着不语,想少爷还是不信自己啊,难免有点失落堵在心里。 “知道你聪明,我只是提个醒而已,”冯宣仁似是能看穿他的心思,伸手揽过他的肩,“走吧,我尽快搞定事我们就回家。” 这句话让阿诚无端感觉一暖,冯宣仁总是有意无意地把介亭街的洋楼说成“家”,而且是“我们”的,虽然知道只是听着舒服的话,阿诚还是止不住的欢喜,笑意就不自觉地爬上嘴角,紧跟在冯宣仁身后进了大厅。 “哟,冯少爷,总算找到你的小跟班啦!” 说话的人是梅姐,转个身招唿一下客人就看见张丽莎旁边殷勤温柔的护花使者没了影,一问才知去找下人去了。 冯宣仁堆起笑容,一手挽起梅姐身后的张丽莎,轻声道:“对不起,让你久等了。”然后迅速瞥了一眼呆站在不远处的阿诚。 “冯少爷,你的小跟班太年轻啦,有很多事不懂规矩,你带着都不嫌麻烦啊。”梅姐顺着他的目光看着阿诚。 “不,他人挺机灵,我使得惯了。”冯宣仁回道,转首向着张丽莎:“莎莎,真的很抱歉,我还有些事得回去了。” 张丽莎面有不情愿的:“你不是说要陪到结束的嘛,现在怎么又变卦了?” 冯宣仁捏着她的手,软声安抚着:“对不起,刚才想起来的事,和人约好了不能失信的,是我不好,最近事多,早先约的竟忘了去推掉,改日一定来陪罪。你看,怎么是好?”说着,低头吻了一下她洁白的手背。 见他这么说了,张丽莎再不情愿也难摊在脸上,要不倒显得自己不识大体了:“既是这样当然不应失信于人,我怎么会怪你呢,再说……以后机会多得呢。”说到这里,脸有些泛红了。 冯宣仁微微欠身:“我先告辞了,要玩得开兴啊,改日再上门陪罪。” 张丽莎闻言抿嘴而笑,心里甜滋滋起来。 待一一打过招唿,出了张家也已是不早了。 街边人迹稀少,陡亮了一排街灯。 冯宣仁亲自驾的车,阿诚坐于旁边,目光穿过车窗看着天上的数点寒星,嘴却不闲着:“少爷,你真有事啊?” “啊?没有啊?” “舞会还没有结束,你不怕张小姐不高兴啊?” 第17页 “哦,这个啊……”冯宣仁懒懒地吁了一口气,“不会的,我已经哄过她,最多再买些礼物去陪罪罢了。我在那里呆得烦透,早就想出来了。” “那你为什么还要来?”阿诚把目光转向冯宣仁的脸上,今夜不知怎么搞的,他莫明多嘴起来,自己也管不住。 “因为……因为她将来可能会成为你的二少奶奶。”冯宣仁耸肩,事不关已似的。 阿诚不再问,依旧把目光调到天空,轻轻地说:“她很漂亮,一个漂亮的二少奶奶,少爷你好福气啊。” 冯宣仁白了他一眼,沉默片刻后闷声挤出一句:“嘿,你倒越来越会说话了,才有人说你不识规矩,现看来倒真是有长进了呵?!” 阿诚碰了一鼻子灰,识相地马上闭嘴不再开口,看来少爷又不知吃下哪杆子的火药了。 一时静默,只剩车行的声音,还有街边偶尔传来一两声爆竹,想是哪家的顽童,时逢节气耐不住半夜还在放着玩。但听得此声,常让阿诚心惊肉跳,恍然想起曾在咫尺而飞的枪声,不禁打个寒噤。 “你冷啦?”冯宣仁皱起眉峰。 “不,没有。”阿诚摇头。少爷的细心有时真让人吃惊。 “不冷的话陪我走走吧。” 阿诚这才发现车子行的方向不是去介亭街的:“少爷我们去哪里啊?” “不要怕,只是随便走走。”冯宣仁神秘地笑了笑。 车停之处竟是江边,两人走在江堤上,阿诚这才发觉那句“不冷”说得太早了,寒冬的江边怎么会不冷?夜风虽不算勐,剔骨的寒意却使人不由觉得身体如毫无遮饰,阿诚觉得自己的双腿快要抖断了。 江边有轮船停靠,上面的灯光撒在江面,涟涟波光如一地碎金,可惜阿诚实在没有这个兴致去欣赏,只瞧着走在前面的冯宣仁饶有兴味地沿堤踱步边看边走。 “阿诚,你能不能快点?”他回头招唿慢吞吞的阿诚。 “少爷……好冷啊……我们回去吧。”阿诚努力小跑步到冯宣仁身边,可怜兮兮地求着。 冯宣仁看着他,举手去解身上的外套扣子,把阿诚吓坏了,连忙按住那只手:“不用啊少爷,你也要冷的,阿诚我能……挺得住,挺得住!”最后三个字显然是说给自己听的,他咬牙,把抖动不已身体克制住,只是效果不佳,止了身体的抖动,却听得上下牙在嘴里“咯咯”打架。 冯宣仁歪着脑袋略作思索:“那这样吧,谁都不会冷。”他一把搂住阿诚,把两人的身体贴在一起,两只手臂箍住阿诚的肩膀,让这具寒冷的身体挤在自己怀里。 暖当然是暖了,阿诚却更怕了,这样的姿势让他觉得别扭不堪:“少爷……少爷,我看还是算了,我不冷,真的不冷……” “啧,你怎么这么麻烦啊?!”冯宣仁皱眉佯怒道,但随即狡黠一笑,“嘘,这儿又没人看见,你在怕个什么?” 这句意欲未明的话更让阿诚头皮发麻,什么叫没人看见啊,又不是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可是这样……阿诚倒真不想被人看见,早知如此随便扯个理由也不要跟着来这里。 两人像个连体婴,一步一摇摆地向前走着,一直踱到堤岸口方才止住脚步,靠在抚手上望着江上的风景。 “你从哪个方向来啊?阿诚。”冯宣仁靠在阿诚的肩上,在他耳朵低问着。 阿诚四顾,黑茫茫的夜色里无法看到自己来时的码头,它想必在很远处。 “不知道,我只记得和阿三剩着一条铁壳船从北方来的,很远很远,我们乘了有四天四夜的船,阿三都吐了,我也很难受。”阿诚回忆着。 “谁带你们来的?” “陈阿叔,娘死后,他就带我们出来了,说去大城市里讨生活要容易,总比饿死在家里好。” “你喜欢这里吗?” 阿诚静默半晌,缓缓道:“以前不喜欢,刚被卖给东家的时候,我和阿三逃走过几回,想再乘船回去,可惜那时我们找不到码头在哪里,而且总是被抓回去挨揍。” “现在呢?还想回去吗?” “现在我不会走了。” “为什么?” “我想把我们带出来的陈阿叔是对的,如果我和阿三没有出来,可能真的已经饿死了,而且我们被抵债给冯公馆,又遇到少爷你,我们的运气真的不错了。” 冯宣仁抬头望向远处飘渺的江火,忽然笑着:“也许在以后,你就不会这么说了。” “不,不会的,”阿诚反驳着,却觉得自己不够有力,试图组织着有说服力的语言让冯宣仁相信,“少爷对阿诚这么好,阿诚铭记在心,对少爷忠诚一辈子的话绝对是阿诚真心的!” “忠诚……”冯宣仁喃喃地念着,低头看着少年,淡淡地说:“那让我看看你有多忠诚吧。” 话落,嘴唇跟着也落,落在了少年的颈上,然后扭过开始惊慌失措的脸,贴住了又想说些什么的嘴。 当身体强制地被抵在抚杆上,挣扎显得徒劳,阿诚不得不再次体验上次让他几乎窒息的晕眩。身体已经不是用温暖可以形容得了的,不知是传导过来还是自身涌起的热量都足够让阿诚在寒冷的江风里冒汗了。他无力地任那张嘴无所顾忌地在脸上寻找着落点,每一寸皮肤每一个器官难逃其手,它从下巴开始往下游移,吸吮着颈子又碾转回到嘴唇上,紧紧贴附。 “唔……”阿诚艰难地从齿间挤出一声呻吟,不仅是唇舌间的交缠让他失措,更是不知何时在自己背部动情摩挲的手仿佛唤起了他从未有过的一种难以控制的欲望,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想阻止那只手的抚摸,只是照现在的样子根本不可能,他无法抓住它们。 “不要……”本能的拒绝着,阿诚不知道自己在拒绝什么,手已经穿过衣衫摸上了自己的身体,从背部移到前胸,赤裸的抚摸,与隔衣有完全不同的震撼力,带着如火般炽热的温度,要把皮肤烫伤。它在抚摸,它在揉捏,它在……挑逗,阿诚还没有想到这么一个词,可他确确实实感到自己在被这只手摺磨着,他努力扭动着身体,试图甩去在身上游移的手,但是这个举动只引来更多的动作。 怎么会这样?!他欲哭无泪,溢满慌乱和迷煳的脑子无法做任何有力的思想来对抗现在的处境。这样下去……会发生什么事?他脑中一片空白。 幸好。 铿锵一声船笛从远处江面传来,勐然惊醒了忘乎所以的人,当四唇分开时,那只手也如惊蛇般迅速从阿诚衣服里逃窜出来,寒冷就乘虚而入,让两具身体的热量迅速消散。 两人喘息,都是一脸的惊魂未定。 “你倒没有害怕嘛。”冯宣仁首先镇定过来,居然还在可恶的笑。 “如果少爷认为这样是忠诚的话,阿诚就……”少年咬着牙,却是说不出“任你”两字,似是理直气壮,其实不经得一碰似的恐慌着的。 “哦?”冯宣仁失笑,他不想给少年解释自己的行为,这无法解释,对自己也一样,任着性子的事他觉得陌生,却能让身体及心里某处沸腾起来,特别残留在手上皮肤的触感和体温……让身上才熄的火又将燃起来。 耳朵能听见江水拍打堤岸一波接着一波的噼啪声,阿诚觉得自已好象又回到那条载他来的船上,而且他和阿三一样晕着船,只觉头重脚轻。 “少爷,我们回去吧,太晚了。” 阿诚乘其不备,挣脱压制在自己身上的重量,急急忙忙步履踉跄地向停车之处奔去。 冯宣仁冷眼看着他的背影再次匆匆逃离,跨着大步追了上去。 “好,我们这就回去。”他在笑,眼中有一种火焰在闪动,阿诚看不出也是看不懂的,只是惴惴不安地坐在车内,一边抵制着对刚才那一幕的回忆,怕想着又不由自主的面红耳臊起来,又找不到理由搪塞冯宣仁偶尔往自己脸上瞟的目光。那一抹从上车时就挂在面上暧昧不清的笑容也是使阿诚不安的对象,他觉得今天的少爷不比往日般容易对付似的温柔,这种笑容,让他不由会想到那晚杀人时的凛冽目光,完全是两种不同的表情,他不知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不合理的联想,想从这一天的事情上找些蛛丝马迹出来,却是一无所获。 第六章 两人各怀心思,待车行进庭院,才发觉寓所前停着一辆车。 “没事说事真来事,遭报应了。”冯宣仁睨了一眼那辆车,苦笑着自嘲。阿诚也注意到了那辆车,似曾相识的模样。 阿刚等候在门口,看见冯宣仁停住车跨出车门,立即跑过来凑近他悄声而语:“马克教士等你一个多小时了,说是医院里面的人一定要撤走,昨天医院被人突查,虽是反应得快没有被当场逮个正着,但还被他们以其它理由带走了几个工作人员,马克急得快疯掉了!” 冯宣仁皱眉,瞟了瞟那辆车,阿刚见状连忙接着道:“放心,没有人跟踪,我和他一起过来的,兜了很多路才进这里,没有发觉被跟踪。” “就他一个人?” “就他一个,现在厅里坐着呢。” 冯宣仁点头,三人一起进了屋内。厅里的沙发上坐着一个灰黑色头髮的洋人,着一身暗沉色条纹西装,面目焦虑不安,端放在案几上的茶水一口没碰,只是两手扶着茶杯,用手指在杯盖上轻轻敲打着,似在平抚自己不耐之心。 “马克先生,让您久等了。” “哎呀,你总算来了,上帝保佑!”马克见来人立即从沙发一跳而起,苍白的脸上表情夸张。冯宣仁向他颔首致意,两人就向楼上走去。 阿诚见状就准备去泡茶,却被阿刚一把拉住。 “阿诚,你等一等,”阿刚看楼梯上已是无人,方才低声对着阿诚说,“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现在对你说,不过……我想你还是早些知道的好,虽然冯组长……可能会不贊成的,我想你应有个思想准备……”言语间吞吞吐吐不甚干脆。 “什么事?”阿诚见其面色凝重,不由催问。 阿刚缓缓地说:“医院里被带走的人中有阿三。” 如当头棒击,阿诚震惊之下当场愣住,好半晌才大声迸出一句:“为什么有阿三?!” “我也不太清楚,你轻声一点,”阿刚见他脸色惨白神情激动,不禁着急,伸手摇晃了一下他的肩膀,“先甭急,马克这次来正是要与你少爷商量营救人的,他们自有办法,何况阿三只是一个小杂工,应该不会拿他怎么样的。” 而在此时没有份量的安慰话怎么能进得了阿诚的耳朵,他现在只知道阿三已经被带到那种随便就可以杀人的地方,他只是喃喃地反覆问着:“为什么有阿三,为什么,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啊?!” 第18页 “不要急,”阿刚尽力安抚着,一边暗责自己多事,“你先镇静一下,不会有事的,他们对教会医院的人还是有所顾忌,不会乱来的。” 阿诚呆瞪阿刚片刻后甩开他的手,勐然转身拔腿向楼梯直冲而去。阿刚发觉他的意图,连忙双臂一合拦腰抓住他:“等一下!!阿诚,你先不要急……” “你让我怎么不急?!他是我弟弟,在这世上我只有弟弟一个人了,”阿诚一边挣扎一边怒吼道,“你们当然可以说没事,因为他不是你们的亲人,被杀掉了也没什么大不了!!” “阿诚!你在胡说什么啊?现在乱急也没有用,事要慢慢来,就是去救人也要想个法子出来……”阿刚没想到这个看上去瘦弱的少年发起飙来竟有如此大的力气,拉扯之间快被他挣脱,而现在正是冯宣仁最烦心的时候,自不能让他上去搅事,他苦口婆心希望他安静下来。 “等阿三死掉了就什么都不用来了是不是?!我们只是些小把式,死掉了也无所谓,对不对?!可我只有阿三一个弟弟,如果他有事,你让我怎么对得起娘!!”阿诚惊慌失措加心急如焚,开始口不择言地乱吼起来,忍到此时的眼泪如决堤的水流奔涌而出,他往后一脚狠命踢中了阿刚,阿刚吃痛手一松,即让他挣脱了去。 但阿诚也没有能跑上楼去,阴沉着脸站在楼梯上的冯宣仁让他止住了脚步。 “别闹了。”冯宣仁语气平静,脸色却是极不好看的。 “阿三被抓进去了。”阿诚抹净泪水愤恨而语。 “我知道,”冯宣仁点头,轻声说,“你先别乱嚷,会有办法的,这事急不得。” “阿三会死吗?” 冯宣仁一怔,摇头:“应该不会,他只是一个杂工,而且还不算是医院里的工作人员,最多受点讯问罢了。” “应该不会?还是一定不会?”阿诚咄咄逼问,盛惊之下他什么也顾不得了,包括对身份的顾忌。 冯宣仁皱眉,隐约之下他仿佛能开始窥探到一点真实的阿诚:“现在我无法给你一个肯定的回答,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包括幸与不幸。” “不幸?”阿诚无措地握紧拳头,低下头,“早知如此,真应该是我呆在医院里的,这样阿三就不会遇到这种事了……” “够了!是不是该责怪我?这是我的责任,对不对?!”冯宣仁闻言不由火气蹿上心头,但语过又是马上懊悔起来,天哪,在这种时候跟他较什么劲,自己何时变得这么没脑筋了,如此一想不由心浮气躁起来。 “等会儿再跟你说!” 说完转身又上了楼,狠狠地把门给甩上,声音震吓了所有人。 一直站在旁边默不出声的阿刚听着这一主一仆的对话,总觉他们已失了正常的轨道,变得主不像主僕不为仆的模样,叫人说不出个什么滋味,想自己跟冯组长虽是时间不长,但熟知他不是个随便和手下人发火的鲁莽之辈,特别临事的镇静向来是被同道们所赞赏的,而刚才的那一番话,实在是让人怀疑。阿刚使劲地想找一个妥贴的感觉来形容这一幕,像……小两口吵架……他莫明其妙地冒出这个荒诞的想法,不由被逗笑了。 阿诚似被那记甩门声给吓到了,看着冯宣仁消失的楼梯口久久不发一语,直至阿刚在旁边“嘿”地一记笑声之后方才惊觉。 “少爷……生气了?”他惶惑地问阿刚,如梦初醒。 阿刚笑着点头:“好象是的,不过我想应该没关系,毕竟事关你自己的亲生弟弟,任谁失态都是正常的,冯组长为人宽和,不会与你计较的。” “可……可……”阿诚张嘴结舌着,“我没有说什么奇怪的话吧?” 阿刚不知该如何回答,要说不奇怪是假的,但又不是特别明显,只得搪塞着他:“没什么,那些话都是可以理解的,你先不要太急,事已经出了,他们自会想办法,教会医院也不是太好惹的地方。” “可是少爷说……” “唉,他向是个说话谨慎的人,自会那样说啦,”阿刚尽力安慰,“这种事我见多了,真的有事没事我都嗅得出味来,放心没问题的!” 阿诚给他一个迷煳的笑容,也是搪塞着的。 ************** “冯先生,没事吧?”马克被冯宣仁的甩门举动给吓了一跳。 “没事没事,”冯宣仁也觉得自己有点不正常,苦笑着连连摇头,“最近事多有点累了,脾气也跟着坏起来,对不起。” “唉,我也了解的,”马克认同着,“你是我向来很敬佩的年轻人,如果这个国家能多一些像你这样的人就要好多了。” “别这样说,”冯宣仁摆着手,淡笑着,“我只为自己的理想而已,说到底还是自私的人,别给我戴高帽子,这种高帽子是否好坏还等后人去说吧。” 马克教士笑着点头:“你总是个很清醒的人,难得。” “清醒总比煳涂好。” 冯宣仁从口袋里摸出烟,点燃一根,沉思道:“这次的事,我们不能插手,如果插手了反要落人把柄,他们抓去的人应该都不会真知道个什么东西,所以对我们的危险也不大,如果医院单方面周旋的话,反而更好些。” 马克略微点头表贊同:“不过人最好快点弄出来,要是传到上面去我也不好交代啊,毕竟我是一个外国人,干的这事如果被人查出个什么来,我将来回国会成问题的。” “这次真的要对你说对不起了,”冯宣仁看着马克,诚恳地说,“朋友能帮到这个份上也真不知让我说什么好,如果让你也牵涉进去,我于心不安哪。” “嗳,你不要这么说,”马克笑了,“我们多年的朋友谈什么见外的话,也知道你的为人所以帮的,至于危不危险……嗨,在这样的时代有哪个地方才安全?你就不要再说这些话了。而且医院要撤走,我再想帮也爱莫能助了,只要这次的事能过,我对你也算功德圆满了。” 冯宣仁暧昧地点头一笑。 “弄人嘛,这次少不了又要破些财,钱我会弄,但我不能让我自己和冯家再出面了,这样会引起注意的。医院作单方面的动作,比较隐蔽点,你们不如是找些日本人的关系说不定更好。” 马克听计连称是,两人再商量了一会儿细节,直至天已微明方才谈妥。 “上帝保佑,这事千万拖不得,等医院一撤,我就该回国了。” 马克长吁一声后告辞出门,冯宣仁移步相送。 “我也希望快点把人弄出来。”冯宣仁低声自言自语了一句,阿诚惊慌无助的表情让他心疼。 让阿刚送马克回去,冯宣仁想回房休息,而眼瞥见阿诚房间闭着的门,脚步不由改变方向。 知道门应是从来不锁的,这是做下人的规矩,但他不想就不发讯息的径直闯进去。手举起却敲不下去,他也不明白自己在犹豫什么,进去说些什么呢?阿诚的心情他可以有所体谅的,毕竟只是一个半大的孩子而已,忽然遇到这种事情没有道理不慌,可他怎么能不相信自己呢?冯宣仁感觉沮丧,负气似的收回欲敲门的手,转身却又移不开步子,竟杵在门口踌躇不定起来。 “少爷……”门却自行开了,阿诚形容憔悴,身上衣衫却齐整,想是一夜未眠,他奇怪地看着在自己门口徘徊的人。 冯宣仁无故慌忙起来,嘟哝着语不成句地想作解释:“那个……我……想……关于……” “对不起,少爷,我不该说那些话的,”阿诚低下头,“我什么也不懂,心里一害怕就乱说话,请少爷能原谅。” “我理解,我没生气啊。”冯宣仁嘆气,他最怕看见的就是他这幅没心肺的乖顺模样。 阿诚点头:“谢谢少爷。”脸上悲喜不掺淡薄着任何表情,他想关上门却被冯宣仁抢先一脚抵住了门框:“你等一会儿。” “什么事,少爷?” “阿三一定会没事的,我保证,”冯宣仁迟疑了一下,扶住那不情愿的肩膀,慎重地对他说,“我拿性命担保!” 阿诚静穆片刻,摇头:“少爷,你不要这样,我们兄弟俩都担当不起的,如果阿三这次逃不了一劫,那是他的命,怨不得谁,你怎么能下这样的担保。”话说得很真挚,眼中却是一片空洞迷茫。他想责怪的只能是自己,除了自己,他还能对谁去说“不”呢? 冯宣仁皱眉,不知道要怎么样表达才能让这个少年明白他话里的份量,如果不是他让他总觉得左右不是的话,大可拂袖而去,还作个什么保证呢?话已经说得够清楚了,还要叫他怎么做? “阿诚啊阿诚,你怎么就不明白?!” 冯宣仁轻轻地抱住阿诚的身体,感嘆没有放在嘴上,心里却在无力地叫着。 “你不必害怕,阿三一定没事的,”他凑在阿诚耳边低声说,“如果阿三对你来说如此重要的话,那他对我来说也同样重要。” 阿诚身体一颤。 “少爷……”失去语句,摇着头他不知道自己该作如何回答,只听得冯宣仁又跟了一句话,言轻似自语:“你,很重要……” 阿诚无措地站立着,他也想伸手拥抱起这个让自己又喜又怕的人,但终究不敢,换作在以前他应是痛哭流涕地跪地感谢,虽然不会想到拥抱,也是尽力表达心意唯恐眼前人不知的,而现在只需拥抱而已却始终没有勇气。如果能彼此拥抱说明什么?咬紧牙冠,手指颤抖,硬是提举不起来,在这一刻他觉得自己无比的懦弱,懦弱到连自己真实的想法必须用全盘否定来保护自己。 少爷只是一贯的仁心而已,他这样骗自己,任由被拥抱被亲吻像个木偶似的,用最不合理的逻辑来分析不合理的感情,怎么会得到正确的答案?他是个小人物而已,只要觉察着自己在这世上的无助,他就算用最笨的办法也要尽力保护自己那颗小小的心,毕竟他无处可依託,除了自己。 主子再好,对他来说你总是个下人,一条狗而已,有用的时候,当你和宝似的,没用的时候就一脚踢你在旁。阿诚不自觉地忆起王福的这句话。 一条狗?他迷煳地思索着,是条狗就好了,本来就是个下人,当狗当人全凭主子的一句话罢了,何况自己早就许诺对少爷忠诚的,既然忠诚的,那么做人做狗又何妨?他这样想定着,努力想说服着自己随事郁闷而不得挣脱的心中纠结,却恰恰是乱七八糟一团麻地相缠起来。思想不出,只浮着一丝惘然的笑意。冯宣仁看着少年脸部从呆板到一丝无来由的笑容,虽有些不解,但总是略为宽心。 第19页 “少爷,我有用吗?”阿诚问出一句古怪的话,让冯宣仁一时找不到头绪:“什么?” “……”阿诚也觉得自己问得突兀,试着解释,却是面目全非,“我觉得自己很无用,无用到没有办法帮到少爷任何事。” 冯宣仁笑:“不对,你帮我许多忙了,只是你不觉而已,我说过,你对我……很重要。” “是吗……” “是的。”冯宣仁干脆地应着。 阿诚想笑,却没来由的心痛,笑容浮在嘴角边立即无影。有用就好,他对自己说,如果没用的话,可能连条狗也要当不成了。 只在这没多久时间里反覆思索,阿诚觉得自己成长了不少,也想通了不少,却是没有发觉这所谓的成长有时只会把自己本来清如明泉的心境搅成一片混沌,待重新復为明净怕已是情过人消了。 两人无言许久,天渐放明,又一天来临,厨房里有声音,想是老妈子已经来了,开始准备早饭了。 “快去补个觉吧,忙了一天一夜别把自己给累垮了。” 终于,冯宣仁放开阿诚,叮嘱一句就走上楼梯回房休息去了。 阿诚虽是应着,回到床上却睁着眼满脑子阿三的事,怎么会成眠?躺了个把钟头,就起床干日常的活,累是累点,心里却踏实许多,没时间胡思乱想。 冯宣仁也没有休息多少时间就返回到书房里,思量到钱的事有些麻烦也是睡不着,如果要任意使钱的话也得等到年过后自己能掌握家里一部分资产才好,但照这样的话人得拖到年后才有可能弄出来,时间上显然是不充的,唯一的法子得先从哥哥冯宣义那边挪一点出来。 这样想罢,就欲要提起电话筒,而此时电话抢先似的勐响了起来。 “冯组长,不好了,马克……马克先生他死了!”电话那头是阿刚,语气焦急。 冯宣仁大惊,从怀中摸表出来一瞧,此时距马克离去还不到三个钟头。 “怎么回事,你们才走几个钟头而已,他怎么会死啦?!” “不太清楚,送马克到医院后,我就自个儿在医院附近的饭店里吃早饭,后来想起帽子没有带出来挂在医院接待室内,待再回去,医院里已经大乱了,方嬷嬷说院长已经吞枪自尽!”阿刚语速极快地做了一番叙述。 “吞枪自尽?!” 冯宣仁心里明白,马克绝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吞枪自尽的,他还期盼着回国和家人团聚,而且事情的解决办法也是想好了的,他根本不会有自杀的念头。这件事看来麻烦了,绝没有想像中那么简单。 “你现在哪里打电话?”他问阿刚。 “在医院里。” “快离开那里,越快越好!” “是!” 放下话筒,冯宣仁禁不住一拳捶向桌面泄愤,到底还是把马克的一条命给赔进去了。尽力压住开始纷乱起来的头脑理出些头绪出来,这件事显然一开始把它想得太单纯了。然而如此一来,那些人现在更是救不得,只能待医院自己动作,但马克一死,事可能要拖久,他才向阿诚保证的事转眼就要食言了,真让人哭笑不得。 楼下传来少年扫院子的“唰唰”扫帚刮地声,冯宣仁走到窗前向下观望。 青布衫的少年站在晨光中有着淡淡如梦幻般的身影,俯头专注地面,让人无法窥到他的脸,想来也是沉重,弟弟一无所知却身陷是非之地,叫他怎么可能不担忧,自己固然是许下重诺,而现在……看着阿诚的身影,冯宣仁越发的焦躁,用手支着太阳穴使劲揉捏,妄想凭空涌出两全之策,却只是一筹莫展,自己是万不能再出现于特务所的视线中了,而不插手的话,阿诚的期盼只能暂且落空了。 阿诚未觉楼上的目光,兀自在寒风中干着活,偶尔犯起些呆停了手脚,稍许即被剔骨的凉意给激醒,冻麻的手把住扫帚使劲地刮擦着地面好似想颳走厚沉附于心间的焦着。少爷许下的重诺反而更让他无所适从,想起以前有一回和阿三的打架,阿三指责他把少爷看得比亲生弟弟还重,他觉得荒谬不堪,而现在竟无法肯定了,这个想法让他好生郁闷,让他觉得没有脸每天惦记着娘的嘱託,已经辜负了似的难受。但,少爷已经说是没有事,那应该是没有事了,他尽力安慰着自己,全然不知楼上的人正为他而举棋不定犹豫不绝。 怎么办? 冯宣仁极少有机会问自己这三个字,而现在不得不问,这个难得的新鲜让他蹙紧眉头,烟一根接着一根往口里送,目光闪烁不定,两边脑子不停对峙着,如果不是怕楼下的人黯然神伤的脸色,他必定想法子脱掉与这件事的关系,虽说马克的死不在意料中但对自己而言未尝不是一件有利的事,死人总不会被逼问出什么来,教会医院一撤,特务所想在日本人的地盘里找些东西出来恐怕就不那么随心所欲了,而自己在如此混乱的局面里最好按兵不动,静观其变最好。但阿诚确是一个令他主意摇摆的因素,还有就是考虑到阿三本是冯家的人,如果真要追根究底,还是会有蛛丝马迹绕于自己身上,这样可能把特务所方才移开的注意力重新拉回,对自己多有不利,不过现慑于冯家的势力,他们没有十足的证据不敢马上做什么反应。 反覆惦量比较,还是一个退出局外在此时最为有利。 只是…… 楼下的人已经完事回屋内,瞧不见影踪。冯宣仁收回目光,在书房里继续吞云吐雾,站站坐坐,抱着双臂呆立抑或来回踱着沉重的步伐,被矛盾的思绪缠得如同一头困兽,坐立难安。 “少爷,吃饭了。”门被轻轻敲响,让他坐立难安的罪魁祸首就在门外。 “嗯。”冯宣仁模煳地回应了一声,并不移身开门,现在最不想见到的人就是他了,怕是自己一见到那张脸,马上会给那缕不自觉的情丝给缠住而把主意给拿定了,但后果却是难测的。 此时最不可少的是冷静,他不能拿自己和众多人的性命压在冲动的情感上。 门外的脚步声离远。 冯宣仁静听它消失方能吐一口气,让头脑回到理性中,他对自己无奈的苦笑,真是越来越离谱了,想当初的确是应该把他送走,送得越远越好,一辈子不要遇到或不得再见到可省却许多麻烦,这不是没兴起过的念头,那次滞留在教会医院的时候,就觉得把他永远留在那儿方才是良策,对他对自己都有好处,但到最后终究抵不过心中百般起的荒唐记挂,竟连夜把人给再拽回了身边。不过话说回来,如果现在出事的是他,那么自己会……冯宣仁不敢往下想,狠狠地把嘴中的烟吐出来,用鞋底使劲地碾碎,好似碾的是无可奈何的情愫。 瞪着地上的菸灰许久。 不能这样下去,冯宣仁自语,待事情结束后,送他走吧,下定决心,事情要怎么结束,也已经拿定主意了,这次就对自己做一次妥协吧,妥协的惩罚就是把人给送走,省得让自己有一错再错的机会。虽是这样想着,心里却更是烦闷起来。 门又被敲响。 “少爷,早饭给你端上来了,再不吃要凉了。” 冯宣仁只得开门,板着一张脸。阿诚是不知情的,闻着一屋子呛人的烟味,猜着少爷现在定是在想事情中,于是放下端来的饭菜速速离开的好。 “阿诚,你喜欢什么?”冯宣仁在他放下碗筷后,翁声问道。 “什么?”阿诚奇怪。 “你喜欢干什么?” 阿诚不知道少爷现在问这个问题有什么用意,侧着脑袋回答:“不知道,阿诚没想过。”喜欢和你在一起啊,这句话他是万不敢说出口,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正因为过于真实反而怕被人知晓了。 “哦。”冯宣仁淡应着,不再言语,背对着他望着窗外若有所思状。 阿诚对这个突兀的问题不知其用意,多想也于事无补,他退出书房带上门,指望少爷此时正想着解救阿三的事,他就心安多了。 待饭后,冯宣仁立即拨了一通电话。 “给我接方苏嬷嬷。” 电话那头响起方嬷嬷的声音:“餵?” “嬷嬷,是我。” “上帝啊,宣仁你知道马克院长的事了吧?警察已经来做过了核察,说是自杀,可我们见过尸体的都不信这个说法,枪虽是握在他手里,可眼睛瞪得那么大,分明是死前被恐吓过,他正要着手救人工作,哪会去自杀啊。”方嬷嬷努力抑制住自己颤抖的嗓音,一口气说道。 “那些被带走的人,你们现在想怎么办?” “不知道,院长一死,这儿更是乱得没治了,教会方面刚派了两人去跟他们交涉,现在还没有结果,因为教会里的洋人都急着要撤回国,哪会真用心去救啊,只等他们自动放人罢了,教会方面施加的所谓压力根本没有起什么作用。”电话那头嘆息不止。 “马剋死的时候,有没有觉得可疑的人物在医院里进出?” “没有,”方嬷嬷顿声后又道,“医院今早还没有开业,马克院长进院长室之时,医院里都是工作人员,没有外人啊,兇手大概是从外面潜进来的吧?” “哦……”冯宣仁略一思索,“如果马克是因为收医的事情被杀的话,那些人应该马上会被放出来。” “看迹象不是,到现在特务所没有人露面,而教会方面也没有特别要求。”方嬷嬷不由摇头,也是满腹疑问起来,事情确有些蹊跷。 “嬷嬷你是院长助理,院长一死你现在总能说两句话吧,能否尽量让教会方面对这事提起精神,不可拖,如果有人抵不住审讯说些什么东西出来,将要死的就不只是马克院长一个人了。” “好……我去试试吧,唉,上帝保佑那些孩子吧。”方嬷嬷挂下电话。 “上帝保佑我们吧。”冯宣仁苦笑。 而这番对话之后已经可以窥到事情的一个玄机:既然已经抓去人,何必去暗杀院长,难道他们已经知道马克参于此事,如果已经知道了他们早就可以大动干戈了而不必去暗杀一个院长,这本是不能了结任何事的多余之举。 唯一从马克之死上得到好处的只有……教会。 如此一想,冯宣仁茅塞顿开,马克一直瞒着教会用院长之权帮他,而那次的出事,终使教会怀疑马克以权谋私惹来麻烦,想在撤离时安然全身以退,就只能用马克的死来束缚特务所的手脚,一个以黑堵黑的阴招。 若是这样的话,教会方面根本不会去救人,他们跟马克一样作了牺牲品,如果供不出什么有实质性的内容就只能是死路一条,而且这些牺牲品绝不能去救,谁救谁就等于替他们供出了他们不知道的事。细细分析之下,冯宣仁不由冷汗沁出,全盘推翻自己侥倖出头一试的想法。这件事怎么看都是只烫手山芋,应当把它扔至一边让其自行凉快去。 第20页 但是,有一个人他必须得弄出来。 左右思量,在房里闷了好半天,终得一计可以不妨一试,虽有风险,但在当前状况下也算是上上策了。计定,当下就驾车出门去办事,此时已近黄昏,真是难熬的一日啊。 阿诚也是忐忑不安的度日如年,眼见冯宣仁的车绝尘而去,心也跟着悬上了,他希望少爷能给他带点好消息回来。 但是,好消息没有回来之前,阿刚却带着坏消息抢先回来了。他神色匆匆地冲进门,二话不说就往楼上书房奔去。 “少爷出门了。”正在抹家俱的阿诚连忙叫住他。 “出门了?这时候他去哪儿啊,我有急事跟他说啊!”阿刚顿足不已,跑到阿诚面前一把抓住他,“他有没有说去哪里啦?” “没说,只是对我说尽管放心,他有想办法救阿三了。”阿诚回答。 “哎呀,他还去救什么人啊,这人万万救不得,救不得的啊!”听得此言阿刚不禁脱口而出,拍掌搓手一幅心急如焚的模样,来回疾走了几步就想往外跑。 “为什么不能救?”一番话说得阿诚也心惊起来,扯住阿刚的衣服追问。 “有兄弟刚探得的消息,特务所已经从那些人所说的一些事中找到点线索了,如果现在再出头,他不是找死吗?更何况……” 话没说完,只听得外面有车行进院内,他嘎然语止。两人出门一看,一陌生男子正从车内而下,黑灰色长衫,高额阔面,一副银边眼镜架于鼻樑,极具斯文气质,年纪也看着不大,三十上下的光景。 “什么人?!”阿刚警觉道,人挤于阿诚前面,一手伸向衫内的口袋。 “别误会,”那人一眼看穿阿刚的举动,连忙抬手告安,“是冯兄让我来的,你是阿刚吧,冯兄让我来找你的。” “哦?” “我是罗嘉生医师。”那人作了自我介绍,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条递于阿刚。 阿刚狐疑地接过纸条看着,缓下脸色来,纸条上正是冯宣仁的笔迹。 罗嘉生趁阿刚看纸条之际,走到阿诚面前,对他微笑着:“你就是阿诚吧?” 阿诚点头。 “放心,你弟弟定是会救出来的,我们已经有好法子了。” “谢谢。”阿诚连忙道谢。 “不要谢我,你去谢你家少爷吧,”罗嘉生意味深长地淡然一笑,“这次真得好好谢他哦。” 说完,转身和阿刚耳语几句,两人就上了车离去。 阿诚回味着罗嘉生的话,本是虚空着的心更是左右晃荡起来,加之阿刚那番半吊子的话语,怎么能不让他的心七上八下的。夜临之时,冷清依旧,屋内空落,如同他的心。 老妈子见楼里没人就略备些饭菜打发了阿诚的晚饭后自行回去了,偌大的楼只剩阿诚一人守着客厅里昏昏的灯火,怔视着惨澹的光影罩着四周的家俱。把自己蜷缩在角落里漫无边际地思想着,从阿刚和罗嘉生的言辞中可知阿三的事远没有他们当初所说的那么单纯,可是少爷用自己的性命下过的承诺啊,既然是这样,自己大可以放心的,少爷从来是那样能担事,他定不会辜负自己,那为什么现在他越是心慌不知所措起来。 主啊,让阿三没事,还有少爷。他喃喃地低语,教会医院里出来后,遇事就学会这样的念叨,纵然知是没有意思的,但除此以外,满腔忧心何处寄託?从来没有对自己的渺小而感绝望过,却在此时让他从来没有过的郁闷。娘临死前那双悲凉的目光不时掠过脑际。她遗留在人世的两个孤子能有什么力量去对抗人世间的万种艰辛,两兄弟双手相托也罢,总是小人物的命运,合蝼蚁之力,最终还是浮在浪尖的泡沫,经不是弹指,脆弱得很。 泪慢慢浸了眼眶,视线混沌一片,阿诚鼻酸难忍,使劲地揉搓着直至生疼,他恨极自己的懦弱,除了哭泣没有任何办法来面对眼前的境地。 窗外华贵的介亭街终究不是能依託之处,它本不是为像自己这样的人准备的,它属于像少爷那样能驾驭取悦它的人,而自己是什么呢,为什么少爷为自己下那样的重诺呢,何必?!没一个阿三,阿诚又能怎么样,阿诚只是一个小蚁蝼而已,在这个世界上不知有多少,每天又不知有多少被人踩死在脚底下。心思越想越不成理,饮泣声迴荡在寂寥的空间内,让他自己都不忍多听。 站起身来,傀儡般踱进自己的房间,坐在床上眼瞥见自己的衣箱,心念一动,伸手挪开衣箱,从床脚旁掏到一物,正是冯宣仁交给他的那把枪。枪握在手里冰冷坚硬,细细的枪管乌黑铮亮,里面似乎包容着一个神秘之处,让人无法洞穿。 阿诚忆起桂四街的那晚,少爷持着它打穿了一个人的脑袋的模样,那清晰的枪声似乎又在耳朵炸响,让他不由一哆嗦,手松枪落,“砰——”金属磕地的声响,像极一记枪声,让他又是一惊,本能地缩进被褥里。枪躺于地上,他竟无法弯身去捡,手止不住地颤抖。 我对少爷根本不会有用啊。他忿恨地想着,我什么也干不了,连枪都不敢握,我能做什么呢。情绪纷乱之下,他蓦的羡慕起阿刚来,至少阿刚能鞍前马后被少爷所信任着,而自己遇事只会被晾一旁干急着无用的心。 沮丧和迷茫紧攫着阿诚的每根神经,让他沉溺在自己的思想中,连门开之声都没有听到。 冯宣仁被躺在地上的枪给吓了一跳,他走近捡起枪枝,床上团缩着身体的少年还是一动未动,入定一般的沉寂。 “阿诚,怎么了?” 轮到少年被惊吓了:“少爷?!”他欲起身。 “躺着吧,”冯宣仁按住他,沉声道,“我只是有一件事要跟你说。” 阿诚看着他。 冯宣仁却沉默起来,他躲开阿诚的目光,背过身去踱了几步说:“你看到了罗嘉生吧?” “看到了。” “你收拾一下东西,明天就跟他走吧。” 阿诚不解:“走?为什么,少爷?” 冯宣仁又沉默了半晌,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淡然道:“如果没什么意外的话,一周后阿三也会去的,你们兄弟俩以后就跟着罗先生吧,他要在外省开诊所,正需要人手。” 阿诚愕然,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好些时间才不知觉地回应了一个字:“不……” “你先跟他走,帮他一起去置办些东西,一周后待我将阿三送去。”冯宣仁似乎没有听见,只是自顾吩咐着,“罗先生是我的同学,医术很好,他已经答应让你们俩做学徒,你们好好地跟着他吧,将来总不差的……” “我为什么要去?”阿诚终于明白话里的意思,连忙惊慌地打断他的言语。 “你去吧,留我这儿也不是个事儿,”冯宣仁依旧背对着阿诚,口气不变,“这次阿三的事也是托罗先生帮的助,用他的名义使阿三变成在他在设在教会医院的义工,虽是他冒了不少风险,但这样就脱了与我和教会医院的关系,阿三才有被弄出来的希望。他为人仁慈义气,把你们交给他,我放心。所以你和阿三要珍惜,好好地跟着他,总比在我这儿要强得多。” “我……”阿诚听着他一番道理,不知如何反驳却很不甘心,他急急忙忙下床,“少爷,我不想走,我不要离开……这儿。” “你必须得走!”冯宣仁的口气也是强硬了起来,没有商量的余地。 “可是……” “先收拾一下东西吧,明天上午罗先生会来接你的。”冯宣仁没有听完他话的打算,丢下一句,未等他近身人就向门口走去。 “为什么?!少爷,为什么要我走?!”阿诚无措地看着那个冷漠的背影,大声吼了出来。 “我不是说明白了吗?”背影停顿了一下,给了他一个模稜两可的回答。 “可是……可是……” 人已经走出门,似乎没有耐心听他可是些什么,匆匆消失在阿诚的视线中。阿诚想追问,却是没有那个勇气,脑中只剩一件事了,他要他离开! 不要他了?!不是……不是说过要一辈子忠诚的吗?不是他要他留在此地的吗?不是他说他很重要的吗?为什么此时却出尔反尔了?阿诚觉得头昏眼花,僵立当场,没了思想。 “为什么?!!”他听见自己的怒吼响彻整幢楼,只换一片寂静,没有人回答他,楼上的人似已是聋了,哑了,没有生息了…… 一条狗,一条没用的狗!有个声音在心底处恶毒地嘀咕着,并瀰漫至全身,然后满脑子都是这个声音。 狗,没用的狗。 阿诚咬紧牙冠,举起双手抱紧自己的头颅,缓缓蹲在地上,这次却没有哭出来,甚至连眼眶都没有红过。 许久后,他立起身,机械地把床底下的衣箱拖了出来打开,把柜子的衣服一一拿出,挑出几件当初从冯公馆带出的青布短衫折好放进衣箱,还有几套冯宣仁给他置备的洋装恐怕已经用不着了,也没有带走的必要。提着自己的行装,轻飘飘没有什么份量,他疑惑地看了看四周,才发觉这是他有生以来住过的最好的房间,也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拥有过的独立房间,可最终还是一场梦,他又必须被赶向另一个陌生的地方。这就是没有自由的命,不过除了冯宣仁要他去的地方,他又能走向何处?这种命运从被船带入此地那一刻起就註定了。 把衣箱放在床头,看见那把枪已经没了踪影,想是冯宣仁带走了,他觉得整个身体被清空,什么感觉都离自己而去,眼睁睁只等天明。 *************** “这样好吗?” 应约准时而到的罗嘉生忧心地问把烟吸得像要腾云驾雾一般的冯宣仁。 “有什么好不好?”冯宣仁明知不应。 “我见你是不愿的,可不想到头来自找没趣。”罗嘉生微笑道。 “你不是想反悔吧?”冯宣仁抬起血红的眼睛瞪他。 “不是这个意思,”罗嘉生看着他的反应,不由皱眉,“我是无所谓啦,何况是你的事。但是……你这个样子真让人担心。” “我没事,”冯宣仁把最后一根菸头摁熄了,“你带他走吧,随便去哪里都成,只要不在我眼前就行。” “呵呵,”罗嘉生笑出声了:“我服你了,费那么大的劲摆平事情,到头来还不是把人给弄走了,你花那么些个功夫干嘛,不就是一个下人嘛,你说个什么他哪能说句‘不’啊?” 冯宣仁脸色难看地沉默以对。 “好了好了,不罗嗦,”罗嘉生熟知其性情,连忙转口,“我照办就是,谁让我欠你一条命啊,这么难堪的事也得硬着头皮做啊!” 第21页 “你……” “我带上那个傢伙这就走,你将来可不要找来,到那时我不会放人的哦。”罗嘉生见对方的眼睛兇恶也瞪起,决定马上走人,回头还不忘嘲笑一句。 “快滚!”冯宣仁听其调侃也只能苦笑。 “你不下去送人吗?” 冯宣仁摇头:“到你们离开此地的时候,再送也不迟。”对其无可奈何的罗嘉生只能耸耸肩就下楼了。 ************** 少年提着一个衣箱,面无表情地跟着走出了屋子,向楼上的窗口迅速瞄了一眼就上车,车行出介亭街也未见他向后观望过一下,好似出街购物一般的平常。 罗嘉生冷眼瞧着,颇有无奈之感,想起那日冯宣仁找上门,他吱吱吾吾地拐了半天的弯方才说出这个少年的事,还真让他难以置信。 “我知道你不想走,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看开点吧。”罗嘉生看出少年的忧郁,安慰着。 “我明白,”少年点头,竟还能微笑,“阿诚只是个下人,少爷的安排已经是很用心了,还能求得什么呢。” 罗嘉生点头:“明白就好。” 车前风景从熟悉到陌生,阿诚在这个城市已待有将近七八年的时间了,对它却至今怀着陌生的体会,每个街景似曾相识,细看却又是另样的风景,冷漠地把他阻隔在外,连诚心触摸也是冷硬相对的。也许说不想离开这里是言不由衷吧,因为身不由已,任何自生的想法都是一番枉费。 “你……也许还不了解冯兄这个人,”打断阿诚的思绪,罗嘉生觉得有必要和少年说清楚一些事,“他看来很坚强,其实很……脆弱的。”他小心地措辞着,试图把话里的意思正确地传达给少年。 阿诚略有惊讶,侧头看着罗嘉生。 “在有些地方,他比普通人还不如,根本不知如何处理事情,”说着,罗嘉生不觉笑了出来,嘆口气,“过于理想化的人都有这种毛病,可是他们往往又有把人捲入其热情的本事,真是危险得很啊!” 阿诚不明白,只是枉然地听着,这人对少爷的见解显然与自己大不相同。 “你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急着要把你送走吗?”罗嘉生看着阿诚的眼睛问道。 阿诚摇头,这是个他久问未果的问题。 “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要把你怎么办,他其实有些怕你。”罗嘉生对他淡淡一笑。 “怕我?”阿诚惊讶地张着嘴,觉得匪夷所思。 罗嘉生忽然大笑起来,不再回答他,只是拍了拍他肩膀:“你先走也好,待他自己冷静下来,如果真的搁心不下你自会再来找你,如果他真的决定放手了,你离开倒不失为一件幸事,不是吗?” 此番话在阿诚听来如天书一样的难解,他话不搭调地怅然回着:“可我……不是想走的……我未想过要离开他的……可他要赶我走,连看都没有看过我一眼……”断断续续一个“他”字,把不想泄露的都泄露了,连自己也不觉得,只是失神望向车窗外,从刚才起压抑住的悲哀也跟着一泄而出,无法伪装了。 瞧着他的模样,罗嘉生摇头嘆息:真是一摊子的煳涂情帐。 阿诚错了,他渴望的目光从他从屋内出来,提着箱子上车直至车开出院子,消失在街面的那一段时间里,它始终殷勤跟随,不离左右。 冯宣仁看见少年抬头的一眼,就躲于窗纱后,他不知自己为什么要躲开,只是近乎于本能的反应。其实让他看见又何妨?害怕的不是楼下的人,而是自己的心。 了结吧,情孽也好荒唐也罢,如果纠缠到性命都是不值的,他尽心地劝慰着自己,不去管乍一瞥下看到那眼眸里的忧伤如尖刺一样扎在肉里,让他疼得胸口发闷。 *************** 罗嘉生正如冯宣仁所说的,确是个仁心的人。他把阿诚安置妥当,也没有把他当个下人看待,虽让他前后地跟着,也是有事说事坦荡相对的,绝没有收容者的盛气凌人,从他身上阿诚看到少爷为人处世的影子,真是龙交龙凤交凤的道理。原本这样,阿诚是宽了心,至少他觉得理应如此。罗嘉生採购医用器械,託运设备忙得团团转,也让帮手的阿诚少了胡思乱想的时间,不失为善事一桩,一方面阿诚也迴避着心中的解不开的结,将来的生活总得尽快去适应。 一周就这样仓促流逝,行程已至的晚上,待罗嘉生接了个电话后告诉阿诚,阿三就要被送过来了,船票已经订好,明日就可离开。阿诚喏喏地应着,无关痛痒地淡漠,企望着阿三的到来,但心里还存着一丝想见那个人最后一面的希翼。 可是,送阿三来的人是阿刚,其实早该料到会这样也难免失落,只见了阿三人是瘦了点,但身体还是安好的模样,终于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久别的兄弟俩相拥不放,一旁的阿刚和罗嘉生看着也不由唏嘘。待兄弟俩平静下来,阿刚塞给阿诚一个纸包,说是冯宣仁让给的。 里面有几张大额的钞票。阿诚冷冷地看着它们,仿佛不识得了,耳听阿刚转头对罗嘉生说着,冯先生明天有事不能来相送,一切都拜託您了。 几张钞票买断一切,连人都不见了。阿诚用力一捏,钞票成纸团狠狠地被扔于地上。 所有人都惊愕,面面相觑。 “哥,你干嘛?”阿三捡起钱来,看看数目不由啧舌,他扯了扯哥哥的衣袖,哥哥只是木然地看着自己手中的钱,好一会儿才有所举动。 “不要拿!”他夺过弟弟手中的钞票,递到阿刚面前,冷然道:“替我谢谢少爷,这钱阿诚我实在受不起!” 阿刚怔住,没有接钱:“不要这样,阿诚,这是他的一点心意,你不收我难交代……” “心意阿诚我领了,钱不能收,”阿诚把钱往阿刚手中硬是塞着,悽然笑道,“这钱算什么?阿诚做的都是应该做的,不值这么多钱,如果还有的……这点钱他也买不起!”说完,就转身自个儿走出了房间。 “可是……”阿刚听得莫明其妙,想去拉住人,却被罗嘉生拖住:“算了算了,让他吧,只要把他的话传给那傻子听就行啦。” “傻子?”阿刚转眼瞪着罗嘉生,只见对方一脸尴尬的笑容,连连朝他摆手:“没事,他不要也就算了,我看冯兄也并不是真想用钱来说明个什么东西,你还他他定不会责备你的。” 阿刚半信半疑的收了钱,还是一脸云里雾里的不清不慡:“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啊……” ************* 阿三追着阿诚:“哥,你怎么啦?” 阿诚停止脚步,回头对弟弟笑了笑:“我没事啊。” “你是不是……和少爷吵架了?” “吵架?怎么会,”阿诚矢口否认,“我怎么能和他吵架啊,谢他还来不及呢,你瞧使我们兄弟能在一起,而且连出路都替我们想好了,这不都是托他的福,哈哈哈哈哈哈哈!我们真是好福气啊!”他看着的确很高兴,笑着笑着连泪都笑了出来。 “哥,不要笑啦!”阿三怎么听着这笑声都是一腔辛酸却不明所以,无法安慰只得紧紧抱住那笑得颤抖不已的身体。 ************** 翌日。码头人cháo涌动。 罗嘉生正跟一帮子朋友道别,提着行李的阿诚兄弟俩在旁边衬着笑容。 码头的情景让兄弟俩有似曾相识的熟悉感,只是那时是被人买来,坐着三等船舱,空着肚子,蓬头垢面不知前途为何物,而今倒是持着一等船舱的车票,衣衫整洁模样光鲜地站在这里,虽是一样被人领出领进,却是知晓去向的境遇,已经不能和往昔相提并论了。 阿诚心知是有这番境遇,自己和弟弟的命运并不能算是差的。环顾四周,码头上游移穿行面黄肌瘦的小乞丐贩童依稀映着当年如若不济会沦落到的命运不禁暗自感嘆。全因那个人之故,自己却在此时对他有着无法释怀的怨恨,是否算是恩将仇报无耻透支持?可是口积郁的堵闷是什么在作祟?他不敢往下细想,也开始明白有一种情感真的很蛊惑人,可以是非不分只想无尽地拥有,以致快失去了本性…… 船鸣笛。 阿诚兄弟跟着罗嘉生走上了船。 抽板,起锚,船缓缓离岸。罗嘉生站在甲板上向岸上的人挥手致别,阿诚和阿三提着箱子准备去舱房。 “阿诚,等一会儿,你看!”罗嘉生忽然拉住阿诚,一手指向岸上,对着他诡秘地笑着。阿诚疑惑地顺指望去,码头边停着一辆黑色的汽车。 那是……他的车?! 不会错的。 震惊的少年扔下手中的箱子,马上拔腿向前跑去,跑到船的尾端离码头最近之处,举目凝视。 是的,那辆车他最是熟悉不过了。 船行得慢,他还能清晰地看到车里的人,车里的人当然也能看得到他。 “少爷!” 他不由自主地朝车里的人大声喊着,可这声音淹没在岸边嘈杂告别声中。 车门开,人跨了出来。 终于看到熟悉的面容,阿诚却一个字也喊不出,只是怔怔地望着,望着修长的男人挤开人群,站立在不远处仰头看着自己。两人如此之近,似触手可摸,却已是殊途相隔了。 汽笛长吼一声,船开始加速。 于是,岸越离越远。 说啊,只要你说,让我留下来,我就算跳河也要回到你身边! 阿诚扶着船栏,倾前身体焦急地对着岸上的人无言吶喊。可惜,他的心声还是被隔了,那人只是看着他,只是看着,纹丝未动。 十根手指掐紧铁桿,用力到几乎要折断,阿诚不觉得疼痛,只是殷切地望着岸上的人。 人,越离越远。 心,越来越冷。 终于,他看到他抬手。 剎那的欣喜若狂,也只是剎那,手向他伸出,却马上又收回了,它在半空中糙糙地挥了挥。那是,道别。他向他道别,静静的没有言语,收手之间把维繫两人的最后一缕情丝给硬生生的掐断了。 阿诚咬紧牙冠,闭起眼睛,他不想再看到他,他觉得自己的心碎成片片,随耳边的狂风飘走,连渣也没有留下丁点。 不知多久。 四周静了,满腔的燥热只剩一袭寒意,耳边喧譁的只剩风声和船行水的声音。 “哥。”他听到阿三叫了一声。 睁开眼,正前方的岸只剩下灰黑色的一排长线,岸上的人只是跳跃的灰线上的彩色小点,哪还能分得清面目。 远了,远了! 这个城市,那个人,可能这一辈子再不得相见了。 阿诚惘然地注视着逐渐变细的长堤,耳畔蓦然又喧闹起来。 “你干嘛一直低着头啊?” “我不是说不要跟来嘛,你怎么还跟着?” “我帮你想个名字吧,保证好听又好记。” 第22页 “姓冯嘛,现在你是冯家的人,当然姓冯。仁嘛,我的名字中有一个仁字,分给你吧,诚呢,取意忠诚,比如,你对我。” “我们以后就是……兄弟了。” “我希望你不要害怕。” “够了!那你是不是该责怪我了,这是我的责任,对不对?” “不对,你帮我许多忙了,只是你不觉而已,我说过,你对我……很重要。” “你对我……很重要。” …… 同一个声音,平静抑或是激动的,柔情的还有生气的,清晰地歷歷于耳,而现在他竟吝于一句言辞。 阿诚望着,望到视线模煳,望到眼睛发痛,还是睁着,睁着看那个早已看不见的人。 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像眼前的城市一样远离。 去了,去了! 阿诚对自己轻声喊道。 下部 第一章 夜色薄得像二八妙龄的少女皮肤,弹指欲破似的诱人轻薄。繁华之地的夜不是让人沉睡而是让人放纵,那形同如丝媚眼的霓虹远远近近地闪烁,不停魅惑流连于其中的锦衣人群。 一切皆是光鲜而体面的,像俄人乐师手中的铜管乐器一样的耀眼夺目,手指翻动间让人迷醉的乐曲充斥灯火通明的大厅,玻璃地板下灯束迷离,映照着双双贴身而舞的俊男倩女。 铮亮的皮鞋,抹过髮油的头支持,绛红的胭脂,浓淡适宜的香水,白玉般的手臂,停在腰际带有欲望的指尖,嘴角边暧昧不清的笑意,柔软甜蜜比酒更醺的言语,交项缠绵贴肤摩挲的亲昵,连道貌岸然的音乐也扭曲了节奏成为情慾的燃料,由不得你扮脱俗的清高,坠于此,道学家也会真真切切地发现自己只是个人,而且是个脱光衣服的人罢了。 冯宣仁不是道学家,看上去他很喜欢这儿,如果说是假装的话,他也装得挺像那么一回事。 “丽都”是此城中场地最大设施最好消费最高的舞场,能在这儿跳上一场舞,并且还能拥上一个“丽都”里最红的舞女,对大多数人来说不亚于被总统称兄道弟一般地有面子,这种“风雅” 的想法促成了“丽都”的又一道令人嘆为观止的风景,争风吃醋。有很多人为了争夺舞女不惜动刀动枪,所以这里的红舞女不是普通人敢染指的。 而此时冯二少颈上“挂”着如瓷娃娃般的女人正是“丽都”的红牌,露儿。露儿身材娇小,却玲珑有致极具风韵,而面目清秀可爱如十几岁的少女,特别巧笑之间颇有憨态,固然是做作也绝不流露丁点风尘之气,这是她掳获舞客的一项好本事。 她正对冯宣仁微笑,而这微笑绝不是仅为职业的,自然更具诱惑力。 “冯先生,跳得很不错,高手哦。”赞赏是含蓄的,她久经风尘场,知道对什么人应该说什么话。 “谢谢,和如此美丽可人的露儿小姐共舞怎么能不加倍用心。”冯宣仁笑笑,眼睛不经意地向舞场的出入口瞄了一下。 露儿用手轻捏着他的颈,娇柔地淡笑:“冯先生总是这么会说话吗?” “实话而已,”冯宣仁俯身凑近露儿的脸,很是正经道,“你看周围不知有多少眼睛瞪着我呢,好让我出个丑后一脚把我从你身边踢走,你说,我怎么能不用心跳?” 心花怒放的女人咬着樱唇吃吃地笑,她也知道周围有很多双眼睛看着自己,或者是这个冯先生,让她觉得很是得意。这个冯公子实在不差,有脸有型有身价,值得悉心勾引的主。 “冯先生真会说笑,谁有那个胆子敢踢冯公馆的少爷啊,再说了……别人要赶你……露儿我也是不充的。”她低头做势羞涩,白皙的双颊两抹绯色,如桃蕾绽开。她不信他不心动,对人种情,她老于世故,风骚和清纯向何人展示拿捏得甚为得当。 果然,这位冯公子怔了一下,有瞬息的恍惚,顷刻后他再次微笑,却没有给她意料中的恭维和亲昵,甚至连那丝恍惚也显得无力和虚假,而且他的目光很快有了新目标。 灯火辉煌的舞场出入口有人群涌动,舞场的侍者有大半已经迎上去。 “恐怕敢踢我的人来了。”冯宣仁忽然笑侃。 露儿微微转头,只是瞥了眼即而回首半冷不热地低语一句:“原来是他啊。”不经意的言语中有强抑住的厌恶。 “他”被前唿后拥地进了休息区,身边护着四个穿黑色短打的精悍保镖面无表情地隔开了众人对他的亲近。位置已经给这位大爷腾出来了,纵观四方总是最好的,酒给酌上,水果摆上,笑脸也贴上了,大爷好象也很满意。 “大家不要见外嘛,不必理会我这个老头子,来这儿嘛总是来寻开兴的,大家轻松点,我金某人可不是来扫大家兴的哦!”他朝四周的人群摆手示意,声音宏亮,中气十足几乎能盖住乐队的演奏。 “金爷您能来就是我们的荣幸,谈什么扫兴啊不扫兴的,有金爷在,这‘丽都’才像个‘丽都’嘛。”说话的人油光粉面笑逐颜开,正是“丽都”的当班经理何生,手执一支雪茄恭敬地递上,火也适到好处的候上,还不忘迅速朝舞池里使眼色,可惜露儿只顾和冯宣仁说着话,权当没有瞧见。 “臭婊子!”何生肚子里啐了一句。 “何生啊,露儿今天没空吗?”金爷看着舞池里的人,笑嘻嘻地发问。 “有空有空,”何生连声回道,“露儿一直在嚷嚷金爷怎么不来了呢,她惦着您老,以为您不来正闷着气儿,所以我叫她先去玩玩解解闷。”转头朝身边站的一小侍使了个眼色:“还不去叫露儿小姐过来。” “嗳,等等,”金爷却止住了小侍,指着冯宣仁问何生,“那生是谁?” 何生凑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面露难色。 “原来是冯老的二公子啊,”金爷咧嘴而笑,扬手一拍何生的肩膀,“那我也不为难你,等他们跳完后,请冯二少爷移驾过来,我很想和他交个朋友呢。” “是是是。”何生连忙点头不止。这个金爷何曾与人交过朋友?直令人捏把汗。 但冯宣仁心里很清楚不管这金爷是不是真想交你这个朋友,他的话最好也是听着点,所以未等到舞曲停罢他就挽着露儿走下台去,笑容满面。 “金爷,久仰。”略微欠下腰,面子给到什么分寸心里自有数。 “呵呵呵,冯老的二公子果然名不虚传啊,看这一幅模样就知是好人材,好人材啊!”金爷站起身来,抬手亲热地拍着冯宣仁的肩膀,旁边站着的四个大汉也识相地陪上笑脸。 “金爷啊,您怎么现在才来啊,人家等您好久啦。”露儿像归巢的鸟儿一样扑向金爷的怀抱,娇滴滴地发起了嗲,神情变幻之快令人瞠目。 金爷一手揽住她如蛇细腰,把小巧的女人搂进怀里,意味不明地嬉笑着:“小露儿啊,不要睁着眼睛说瞎话,有冯二公子在,恐怕你把我这个老头子早丢到太平洋了吧?” “哎呀,金爷好坏,”露儿羞恼,小拳头不痛不痒地一下下敲着厚壮的胸脯,“人家等你那么久,没想到刚来就只记得呷干醋,真不想理你了啦。” “不理我啦,好啊……那理不理冯公子啊?” “嗯?” 微笑着的金爷脸倏的一变,阴森之色跃然面上,扭臂一转顺手一推,把怀中的人往冯宣仁面前一扔,露儿猝不及防整个人往前倒去。 所有人皆为之怔楞,不想这个金爷翻脸如翻手一般的快,气氛立即绷紧。何生见势不妙,忙一步上前:“金爷不要动怒,如果有什么不满只管吩咐,我们自会给金爷一个交代……” 话未落定,却见冯宣仁同时伸手使劲一挡,露儿的身体未能停定就又被推回原位。 “金爷真会说笑,您瞧,露儿小姐怎么会捨得下您老的疼爱呢?” 可怜的露儿惊魂甫定,面白如纸,不知自己犯了什么运成了被推来搡去较量的牺牲品。 静默几秒,四目交锋,刚柔并济。 “哈哈哈哈,冯公子果然有点意思,真所谓虎父无犬子,怪不得冯老越来越春风得意了,哈哈哈哈,不错不错,真他妈的不错!”宏悍的笑声几乎震破舞场的天支持,可惜除了他没有人感到很有趣,所以陪上的笑脸大多有些尴尬而不知所谓。 “来来来,冯二公子,我们来为令尊冯老干上一杯吧,祝冯老寿比南山长命百岁!” 此话有些莫明,但颇具深意。 冯宣仁仿佛未察觉,笑着接过递来的酒杯,碰杯后一饮而尽。每个人都松了口气,事情好象是一场没有名堂的闹剧,还好结局是皆大欢喜。 待剑拔弩张过去,舞曲节奏又很合时宜地响起来。何生重振笑容:“各位不要光顾着说话嘛,来,露儿还不快陪金爷跳支舞,今晚你定要把金爷伺候得高兴点,要不我可拿你问罪哦。” 露儿听得此语撇一下樱唇,攥着丝帕抹抹额汗,重振如花娇容:“不要你来多嘴啦,金爷若是为我不高兴的话,是我修来的福份,自会知道怎么做的啦!” 此话说得金爷面色顿时柔和下来。 “那是,那是,”何生应着,转身亲热地拉过冯宣仁的手,“冯公子当然也是我们‘丽都’的贵宾,自然不能怠慢的,冯公子,今晚您的帐由我何某人管了,可不能客气哦,如果和我客气了,就是不给我的面子,更是不给‘丽都’的面子哦!” 冯宣仁淡然一笑,让开了去:“不想冯某有这么大的面子,既然如此,恭敬不如从命厚脸一次喽。” “哈哈哈,冯公子也是豁达之人,该敬该敬!”何生的笑容马上顺眼多了。 “冯公子是个识时务的人,这种人我金某最喜欢啦,你这个朋友我一定要交,一定要交!哈哈!冯公子,如果你爹有你这么识时务就好啦,人老了就要好好地回去休息,占着茅坑不拉屎挺着肚子不生娃,对己对国对民都不利啊,冯公子,你说是不?”金爷搂着露儿,咧开大嘴喷了一口烟,吐了一句立马又让众人的心吊到喉口的话。 冯宣仁眼皮未抬,面不改色,依旧笑对:“爹的事,冯某作为儿子的自不敢多言。不过,我也是惦着他老人家身体,希望他早点休息下来,为国为民的事情还是留待有才有能的后人去操劳吧,既然金爷如此关怀,回去后冯某定当详述于他听,爹想必会高兴得很。” “呵呵呵呵呵,冯公子记得就好,”金爷瞳孔收紧,寒意霎息而逝,“冯老有两个如此骁勇的儿子他可以高枕无忧了啊。” “过奖。”客气地回了话,冯宣仁用眼角瞄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身影的主人注意到他的目光后,扬手做了个隐晦的手势,转眼就匆匆隐入人群。 第23页 抬手看表,冯宣仁惊讶道:“哎呀,已经过十点了,”他对众人笑笑,“对不起各位,恕我失陪,佳人的电话不可延误。” 此句一出,众人的表情也稍松弛下来,适才的语句交锋火药味被冲散些,因为人人都知道冯公馆的二少数日之前和张司的娇美千金张丽莎订完婚,消息登遍此地所有大报小报加花报,在绝大数人看来绝对是强强联手男才女貌的好姻缘。 冯宣仁也是极力说服自己这样认为,因为这的确是个事实。他稳步离开,慢条斯理悠闲得很,离开大厅进入包厢休息区,在最里面的一房间前停住,举手敲门,递入一张名片。 “有四个带枪保镖,小心点。” ************* 一侍者走到正和露儿调情到兴头上的金爷身边,递到面前的托盘上有一张名片一杯金嗲利。金爷见名片微愣,即而站起身,略作犹豫,把手一挥,率手下向包厢区走去。 此时的冯宣仁已经驾车离开了“丽都”,嘴中哼着“丽都”的舞曲,仿佛娱兴尚浓意犹未尽,他知道明天报纸上的消息会让冯老爷暗自高兴上好一阵子,冯老爷可能永远想不到这个好消息是他儿子给他的六十大寿的贺礼,当然这只是个附属的礼物,暗地里勾结日本人倒卖军火大发国难财的金爷要他命的人已经太多,他本该要小心点的。 车开得很慢,驾驶者并不显着急,他相信那些久经杀场的兄弟们会干得十分利索并且有好一会儿无人会发觉金爷和他四个从军部挖来的保镖正舒服地“睡”在豪华包厢里。 灯红酒绿,莺歌燕舞,没有人会在此时看到鲜血四溅。 一片片流光溢彩从车窗前划过,如遍地坠星,令人眼乏,冯宣仁感到些许疲惫,目光四处游荡,最后停留于放在方向盘边的一封尚未开封的信上。 “这混蛋!”冯宣仁看着,忽然骂了一句,表情黯然。 被骂的写信人是罗嘉生,他离开此地已经二年。每次书信来往,那个混蛋心里明白他最为关心的人事却在信中绝口不提,或只在信尾附一句:所託之人一切安好,勿念。 勿念?! 苦笑,除了苦笑,还能怎么样? 不想不问不听甚至不敢去记得,怕触及那丝脆弱,怕按捺不住,反而混乱了。 介亭街依旧,两年的烽火岁月离它似乎很远,其实外强内干,冷清一日甚一日,连着街边的梧桐也知春较晚,天暖却不见芽生,空举着裸枝指向苍茫的天。 人呢?已走了两年。 没关系,他安慰自己,二年不是也这样过吗?本来就没有过开始,何来结束?吻过又如何,又如何……不能再问下去,每次都会有相同的答案,而每次的答案都让自己胆战心惊。用迴避来逃脱思念本是个愚蠢的办法,恰得其反。 二年之痒,痒得多了定为淡薄。可没有来由的感情为什么这样地渗骨,一丝一缕,固然不是强烈如火瞬间焚身,却是绵绵不绝无休止,从没有料到自己如此的不正常,幸好他对不正常的状况向来习惯,这种年代有几多事物是正常的? 冯宣仁不甚果断地把亟欲脱口而出的嘆息重新吞回肚子里,对着车窗玻璃上自己的身影故作洒脱地耸了耸肩,不知道音讯也好,只要安好,别的就无所谓,想自己也算是仁至义尽。 “仁至义尽……他妈的!”他轻念着,也许念了太多次,心里郁闷起来。 待车行进院落停罢,门口站着阿刚,口中叼着烟,满脸轻松。冯宣仁掐断自己的思绪,笑容重返脸上,看阿刚的模样准是好消息。 “完成了?”他走上前去,把手中的钥匙扔给对方。 “还用问,刚才来的电话,干净利索,绝对无问题,”阿刚不无得意地咧齿而笑,“日本人没有来,军火被劫走了,事情与我们无关,人已经干掉,大家都能交差。” “军火劫走了?”冯宣仁皱眉,“谁说的?” “军统里的消息,可能是假的,”阿刚不以为然,“那与我们无关啊,这批东西谁都在打主意,烫手的很呢,难不成你……”他望向冯宣仁。 冯宣仁若有所思,略为一顿,转首一笑:“我是想弄批军火来玩玩。” “啊?”阿刚皱眉,“这可得三思而后行,现在风头正紧着呢。” “看情形吧。”冯宣仁把手一伸,阿刚会意地递上一根烟。 “别看他们现在大张旗鼓地镇压内部,其实最难缠的是日本人方面,现在正是趁隙的好机会,人心浮躁游移自顾不暇。” 阿刚未点头,还是不能十分地苟同:“我看还是和兄弟们商量商量吧。” 冯宣仁点头,看着手中的信。 “罗医师的信?”阿刚问。 “是啊。”冯宣仁慢吞吞地撕开信,心不在焉。 “罗医师已经离开两年了吧,”阿刚忽然感慨起来,仰天吐了一口烟,“不知那双胞兄弟怎么样?老实说有时还会想念起阿诚,那小子蛮有意思的。” “嗯哼……”冯宣仁看信,虚应着。 “嗳,冯组长,我一直想不通,当初你为什么要把阿诚送走呢,他不是呆在这里好好的嘛,虽然不是很帮得上忙,可我觉得他挺机灵,是个好人材,说不定将来会成大事的,难道你不这样想吗?” 如此戳到痛处的问题冯宣仁自不愿理会他,继续看信,眉头不觉蹙紧。 阿刚犹不自觉,还是独个儿唠叨着:“那会儿你把这小子带到这儿来的时候,我还怨你怎么把这种毛头小子牵进来,就不怕会坏事嘛,后来才觉得他对你真不是一般地忠心啊,你瞧他看你的那眼神,嗨,还真有意思,直愣愣似的,真教人感动。就不知你为何后来就把他给罗医生啦,我们都想不通,猜那小子啥事做得不得体了吧?” “没有……留我这儿也不好……”冯宣仁没意识地解释着,忽然提高音量,“你不是想他嘛,不久就会见到他了。” “呃?真的?”阿刚惊讶。 冯宣仁一扬手中的信纸:“一个月后。”匆匆举步走向屋内,嘴里还喃喃自语。 “那傢伙安的什么心……” “谁?什么……”未问得话,被问的人已经不见了,阿刚满脸莫明,继续对着夜空吞云吐雾。 *************** 春天的夜空,总是暖暖的,泛着舒人的温柔。 在杂乱无章的书房里,冯二少已经把他本来连看都不想看的某个混蛋的信已经读了三回,总算明确一件事:阿诚一个月后会被带回这里。有些措手不及,慢慢涌动的思绪已经如临大敌似的捲起浪cháo。 信上只是简单地提及一句:月后来购器具和药品,办理些事务,阿诚同行。 “阿诚”两字,让他把信放下又拿起,眉头松开又收紧,无端的踌躇起来。 两年前分离的一幕在脑海里沉浮,还是能让他于心不安,不是没有看到那双忧郁的眼睛里强烈的希冀,尽管心中反覆说了多遍的“抱歉”,尽管当时自己冷漠与他别离,尽管……到最后他心中已有悔意,但是始终觉得决定并没有错。至少,他没有再深陷进去,不是吗?那股错乱的欲望……能攫去理智的情愫让他深深恐惧。 不管怎么样,阿诚要回来了,不是吗? 春风般温柔的笑意爬上冯二少的脸,淡淡的没有激情,却让努力压抑的东西给泄了底,只是他自个儿不知。他还不知,时间和空间的距离只会让感情产生两种极端,要么因距离而冷淡,要么因距离而更浓烈。不知不觉他成了后者,却不知阿诚如何? 这春夜因一封书信而悠长,冯二少在这一夜想起很多事,同时又忘记了很多事,这些都与他的一个小僕人有关,真不可思议。 ************** 近了,这块久违的繁华之地。 驶近码头的客轮铿锵几声汽笛,让倚在船栏上的青衫男孩勐然一惊。 真的回来了! 江水混浊不堪如往昔,空气里还是浮着呛鼻的油烟味,悬在码头上gg牌子依旧光彩夺目妖冶美丽,排排高耸的建筑还是神圣不可侵犯似的让人敛息而嘆,码头上的人也一如从前的拥挤嘈杂。蜂拥到心头的熟悉几乎令人窒息,男孩有瞬间的恍惚,这是离开还是回去? 当然是回来,或者说稍作停留,这地方不属于他,想着唇边盪出一丝轻笑,无奈的。 船慢慢靠近,甲板上繁忙起来,有人兴奋地挤到船栏前,用膜拜的眼神望着这座城市,同时向同伴高喊:到了,到了啊! 到了,真的到了! 男孩没有兴奋,只是看着,平静到连自己都觉得异常。 “在想什么哪?”有人在背后问他。 男孩回头,微笑:“罗医生。” 罗嘉生拍着他的肩膀:“快要靠岸了,我们准备下去吧。” 男孩点头,眼睛看着前方:“这地方好象永远不会变啊!” “不,它变得太多了,在这里是看不来的。”罗嘉生望着那片灰浊的长岸,喟然长嘆。 男孩没有做声,转身向船舱口走去。 “阿三,知道你哥为什么不愿来吗?”罗嘉生在背后问他。 “不知道。”阿三只是摇头。 罗嘉生点起一支烟,向风中吐了好几口烟,有场好戏他是看不成了,而某人肯定会失望得很,但是说不定对他们俩都好。 阿三匆匆走进船舱整理行李包,有些心不在焉,他也想知道哥哥不愿来的原因,心里隐隐明白这和一个人有关。这个人让哥哥两年来闷闷不乐,虽然表面上无法看出,但他知道他不快乐,那个他熟悉的哥早已远离,如今的兄长满腹心事却不愿吐露半字。这让阿三极不痛快,他开始有点仇恨起那个人,虽然他对自己有救命之恩,但让哥远离自己。 船停岸,下船的铃声敲响,甲板上一片嘈杂,这一切让阿三收回心神,提起东西走出舱门。罗嘉生正等着他,两人随着拥挤的人流下船,涌出码头重新回到这个令人无法漠视的城市。 阿三在人群中看到似曾相识的一幕,一对衣衫褴褛的孩子被人拖拽着下船,背着两个小小的包袱,迈着踉跄的脚步,眼睛里溢满无助的恐慌和对未来的迷茫,他仿佛还能听见他们的对话:哥,我饿了。 他看到当初的自己和哥,时光倒流,不是双手能抓住的,它静静流去一切不復。 “愿你们好运。” 在心里默默地念叨,不知他和哥阿诚当初下船的时候,是否有人对他们在心里祝福过,祝福这样无法预测未来的可怜孩子。 也许哥是对的,他们是如此幸运。 阿三把头别过,不忍再看那对小孩子,他们会消失在人群中,在战乱的时代,在如怒海般难测的城市里,这两个不知从何处拐来的孩子是浪尖的细微泡沫,随时隐灭无人知晓。 第24页 要懂得感激,哥堂皇地说,只可惜在相信的同时却看到他心里的挣扎。 “来接我们了。”罗嘉生指着街边的黑色别克,打断阿三的思绪,那辆车阿三认得,是冯二少的车子,心无端地紧张,因为是这个人也因为哥。要懂得感激,他对自己默默地念,仿佛下咒。 车上下来的人并不是冯二少爷,是神色冷峻模样精悍的阿刚,他迎上来笑着打招唿:“罗先生你们已经到了啊,少爷有事不能亲自来接。路上乱走不快,让你们久等。” “才刚来没等多久,麻烦你了。”罗嘉生应答着,把手里的行李给他,帮着提到车上去。 阿刚转头看见旁边的男孩,眼睛一亮:“阿诚啊,好久不见喽,你长成帅小伙,快认不出来啦!” 阿三不好意思地回话:“认错人啦,阿刚,我是阿三。” “啊?”阿刚一怔,搔着头皮大笑起来,“呵呵呵呵,瞧你们兄弟俩的模样真是折腾人啊,因是少爷跟我说来的是阿诚,我就只认得阿诚了,不要见怪啊!” “阿诚有事没有来。”罗嘉生含煳一句。 “哎,真是可惜啊,”阿刚自顾说着,替他们关上车门,“我们挺惦记他的,就连少爷也是,就算他嘴上不说,也是看得出来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阿三心中涌起些许不适,不再言语。只留得罗嘉生和他有一句无一句的闲聊着,车子驶向介亭街。 数年苍茫,依旧是满目浮华,变在不变之间游移,全输了记忆中的景象,看起来陌生和熟悉各半。这是哥印象中的介亭街吗?沿路的风景重重叠叠风情万种,对阿三来说更是一个陌生而已,他不曾来过,只是从前在和哥闲聊中才听得关于这街的一二,洋人洋楼洋灯还有洋车,这儿的一切令人怯步的,而哥却在此地生活了很久,他说他喜欢这儿。阿三却知道自己不喜欢,自车子驶入这街起就开始厌恶,说不上原因,也许是离原来的世界相距太远了。 黑色铸花铁门“哐啷——”一声徐徐而开,车子驶入一幢洋楼的庭院,然后停住。庭内春色青葱明媚,年轻的男子站在门口,面带微笑地看着他们。白衫灰裤,中分短髮,犀利的眼神,上扬的嘴角带出俊逸的笑容,因这一庭春色而恬淡,这当然是冯公馆的二少冯宣仁。 “到喽,下车。” 车门“喀——”地打开,春光泄进,眼前蓦的亮堂,阿三从对他的凝视中惊醒,慌忙下车。 冯宣仁走上来和罗嘉生寒暄着,然后拍了一下男孩的肩膀,轻轻地说:“欢迎回来,阿诚。” 阿三却在此时此刻失了神竟不知回话,而冯宣仁没有在他身上多做停留,转身和罗嘉生边说边向屋内走去。 “少爷……”许久,方才有所反应,而众人已跨进屋内,他急忙跟上。显然,连少爷都误会他是哥了。 “少爷,我是阿三。”阿三终于开口,心里不知什么原因地有些虚,好似他不是阿诚就是个错误。 走在前头的冯宣仁明显地一怔,回首望向他,表情失却几秒的生动,即而微笑依旧:“原来是阿三啊,对不起,我认错人,你真的和阿诚好像。”他眼中有一丝歉意,但阿三却觉得那丝歉意不是针对自己的。 一旁的罗嘉生对着好友做了个无辜的鬼脸。 两人随即上楼去谈事情,阿刚拉着阿三去厨房用饭。 “怎么回事?” 一进书房,冯二少拉长了脸对着老友摆面色。 “这不能怪我啊,那小子不肯来嘛。”罗嘉生慢条斯理地自己找把舒服的滕椅坐下,笑嘻嘻地回他。 “哦?”冯二少皱起眉头。 “天地良心啊,”罗嘉生忍住笑,难得看到这位少爷沮丧的表情,大可欣赏一番,“我本跟你说是带他来的,可临到走路他又变卦了,死活不肯来,我有什么办法,难道把他绑着来吗?!” “我又没怪你,哪来那么多废话!”冯二少扔给他一个吓人的白眼。 可惜他这位老友是被吓大的,照故笑了出来,并且挺开心:“不说明白,怕你误会我藏人啊,你冯二少的手段又不是没见识过,怕你一翻脸,本人走不出此地啊。” “去你的,”冯宣仁也觉得自己失态,说着也不由笑出声,“只是问问罢了,不来……也好。” “哦?”罗嘉生拉长声调,半信半疑眯起眼盯着笑得尴尬的脸,“适才失望的表情长谁脸上啦,疑是我眼花?” “好了好了,”冯宣仁有点吃不消了,瞪起眼睛怒恼起来,“你大老远跑来就为消遣我啊?有话快说有事快谈有屁快放!” “嘿嘿,几年不见你怎么这脾气还没改啊,”罗嘉生装样嘆气,看着老友的脸色终于放点正经出来,“阿诚现在挺好,我看你们……就算了吧,”等了等对方的反应,未果,小心地继续说下去,“反正你也订婚了,人不来对你应是件好事,这……毕竟有点……你自己也明白的。” 冯宣仁静静听着,摸支烟出来抽。 “这不用你提醒,我知道。”沉默了半晌,他说,挥手一扬,把烟从窗口扔出去。 “知道就好,”罗嘉生看着他,不甚信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自己惦量着吧。” 冯宣仁点着头,面无表情:“别谈这个了,我自有分寸。你信中提的事我已办妥,钱会给你弄的,货你自己去办,现在正紧张可能会有些困难。” 罗嘉生很满意:“找你总没错,总归是冯家的人嘛。现在这儿乱七八糟的,你不随老爷子去香港待一段日子吗?” “局势虽乱,但还不至于危及我,家里部分资产已在我名下正好利用,大好时机呢,去那儿作什么?!”冯宣仁扬眉而笑,颇显自得。 “你啊……总是玩火,不怕有一天自焚,”罗嘉生摇头,“成者为王败者寇,岂非儿戏,劝你还是早日退出为妙。” “骑虎难下。”冯宣仁静默半天,吐了四个字。 罗嘉生一时无言。 两人暂时寄居在介亭街冯宣仁的寓所里。 罗嘉生常是不在的,他有时会带阿三一起出去办事,有时独自出门一连失踪几天。阿三帮老妈子做些家务以此打发时间。他住的房间正是阿诚以前住的房间,让他有安心的感觉。无事时常呆坐在房间里想,哥当初在这里的时候会做些什么看什么想些什么?是不是和他一样的迷茫?娘死后的日子里,两人成了生死相系的难兄难弟,哥明明只比自己大数分钟却总有一种让人安心的气韵,让自己总不自觉地依靠着他。 因为他是哥啊,阿三固执地这样想,唯一的哥,唯一的亲人,娘临死前把两人的手紧紧放在一起自己的一切哥都是明了的,而哥,他却越来越让人看不懂。 阿三常会想起那一夜的对话—— “哥,你为什么不去?”他问阿诚,阿诚坐在山石上洗刷被泥脏了的布鞋,下面是一片浅浅的水潭。 “太远了,我怕晕船。” “可是你不想回去看看吗,都两年了呢,罗医生说可以带我们俩一起去的。”阿三坐到哥身边不胜遗憾地问。夜里的山风很凉,哥却总是不怕的,他衣着单薄神色沉静。 “有什么好看的,”阿诚使劲刷着鞋,俯头埋没在黑暗中,“那儿又不是故乡。” “我以为你喜欢的嘛,”阿三有些疑惑,拾起一块石子用力甩向远处,“你不想回去看看二少爷吗,他对我们很好啊。” “啪——”阿诚手中的鞋掉进了石下的水潭里,溅起一片小小的水花,把阿三寻石落水处的目光硬生生地牵回。 “哎呀,怎么搞的,”阿三连忙跳下去捡鞋,抬头看见哥失神地望着潭水,眼睛在黑暗中有淡淡的光芒。 “哥,你怎么了?” “没事。”阿诚接过他举上来的湿淋淋的鞋子用力拧干。 “哥,你想见二少爷的,对不对?” 阿诚惊讶地望着弟弟,半晌低下头,继续刷手中的鞋:“没有。” “为什么要否认呢,”阿三爬上石头,坐回哥身边,“你从前就很喜欢二少爷的。” “谁说的,我可不记得说过这样的话。”阿诚放下手中的活,转脸瞪着弟弟。 阿三不解地眨着眼:“本来就是嘛,任谁都看得出来,有什么关系嘛,二少爷对我们很好啊,他是个好人,喜欢他也是应该的。” 阿诚怔愣,突然也笑,有点涩:“是啊,是个好人,好到我不想再见到他。”这句话好轻,轻到阿三几乎无法听清。 “是的,我喜欢他,但我不想去见他。”这句话是他对着一泓潭水说的,冷淡而平静。 阿三奇怪得看着对着潭水说话的哥,冷漠的表情并不陌生,只是始终不懂,哥在离开那里的一天起就变得让人无法捉摸。 “你在说什么啊,哥?” “没什么,”阿诚站起身来,面带轻松地说,“阿三,见到二少爷,如果他问起我,你对他说我过得很好,谢谢他。” “噢……好。”阿三无措地看着哥,哥已经跳下山石向前走去,瘦长的背影在夜色下看起来有点遥远。 “哥,你不去是因为二少爷吗?” 背影停顿,继续前行。阿诚没有回答弟弟的问题,他不敢回答,恐怕也回答不了。 阿三也没有追问,他突然也害怕,怕哥回答他一个字“是”。那个灵犀相通的双胞兄长已经在两年前船行的一刻远离,只留下孤寂的背影让他遥遥相望。若是只为一个二少爷的话,让他困惑不已,这种困惑在哥隐闪的神色中露出个端倪,毕竟年少的岁月已过了大半,固然不是很明白,心里已打了些结,这些结纠缠至此行迟不得解。 二少爷是东家啊,东家和下人的事总是没有对错的,哥应该不会因为生少爷的气不来吧,那未免也太离谱了,哥应该比他更懂得什么叫认命。 阿三想到无处可想,就这样对自己解释:或许哥真是不想回来,现在的他在很自由,很平静,再也不必看他人的眼色,专心致志地学医助人,给自己留一方天地,学作一个自由人,不正是他一直期待的吗?只是为什么神色总是空洞的,幽深到不见底?他还是不快乐,阿三不无遗憾地想,纵然兄弟俩朝夕相处,和以前一样福祸共度。 ************** 清晨的介亭街太冷清,阿三起床时,恍惚分不清自己身处何地。 “阿三,帮忙搬东西。”老妈子在外头叫他。 “哦。”阿三应声,开门正看见两天没有回来的罗嘉生正使人推着一个看起来挺沉的箱子,旁边站着冯宣仁。 第25页 “阿三,帮忙抬到车子上去,”罗嘉生见他就说,“这里是药品,你跟着去码头,办一下託运的手续。” “知道了,”阿三答应着,回头期待地问,“我们要走了吗?” “唔,差不多,”罗嘉生思量片刻,回答,“大概一个星期后吧,我挂了个急件让阿诚接货,完事后我们就可回去,想你哥了吧? 阿三不好意思地点头。 “嘿,你们兄弟俩真是一个藤上的葫芦。” 冯宣仁望着忙碌的阿三,专注而仔细:“阿三,你哥为什么不来?”他问得突兀。 “不知道,少爷,他说他怕晕船。”阿三回答。 “晕船?”冯宣仁颇有些气闷,然后低声地笑侃一句,“他怕晕的是哪门子船啊?” 阿三略低头,没有回话,总不能回他话说:哥不想见到你。 把货搬上车,趁合车盖之时,抬眼瞥了下站在车旁的少爷。对方也正望着,目光柔和。阿三不禁暗忖,他在望着谁?! “啪——”车盖被狠狠地摒紧。 “哥让我对少爷说,他过得很好,他还说,谢谢你,少爷。”阿三缓缓地说,迎向那双眼睛。 罗嘉生诧异地挑了挑眉头,而冯宣仁只是细緻地听着,仿佛这句客套话是重要的,随后淡然一笑:“他应该当面谢我,如果他不再生气的话。” 阿三闻言失措,急于解释:“哥没有生气,是少爷的话,他更不能生气了。” “是吗?”冯宣仁冷然哼声,听来像是负气,“不能还是没有……没有的话,见我一面又何妨?” 阿三怔忡,不知如何应对,这是什么意思? “行啦,”罗嘉生听着越来越不像话,连忙打断,他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走火入魔的某人,“阿三不是阿诚,宣仁你脑子清楚点,说什么胡话啊。阿三,快走啦,时间不早了。” 阿三如得救,连连称是。 “你啊……”看着阿三离开,罗嘉生对着冯宣仁直摇头,“越活越没脑子,人家总还当你是东家,你瞧你刚才那话,准一个小情人吵架,而且是对着他兄弟……你在发什么疯啊?!” “还好吧……”冯宣仁举起一手按着太阳穴,苦笑不止。 “看来,人不来真是对的,”罗嘉生同情地看着他,“如果人一来,我看你更难自拔,宣仁,想不到你真是……” “还没有那么严重。只是……一时罢了,若是无可救药,两年前就不会送走人了。你放心。” 罗嘉生眨眼,不甚信任的模样。 “对了,莎莎说今晚要请你吃饭,她已经在爱ju饭店订了桌子,可别忘哦。”冯宣仁转开话题。 “好啊,准嫂子请客定不会错过的,何况年末我不定在这里呢,你们俩的喜酒我算是提早喝了吧。” “行,礼先去备着吧,这酒可不是白喝的哦!” “呵呵呵,你冯二少的皮越不见薄了,给嫂子的礼用不着提醒的,我早就备着呢。” “哈哈,玩笑而已,可不能当真……” 两人嘻嘻哈哈地准备回屋内,却见街边行来一部黑色道奇,下来一着穿灰色长衫戴铜盆帽捂黑呢围巾的男人,腋下夹只皮包从街对面走过来,四处张望着神色侷促,他走到铁门前,扬声高喊:“这是冯公馆吗?” 冯宣仁皱眉,走上前去:“请问什么事?” “前来给冯二公子送个急信!”来人随口答着,举目朝他定睛一看,眼瞳收紧,迅速伸手入包掏出一把盒子炮,举起就she,冯宣仁见状不妙,霎时闪向一旁俯身压地,反手拉开站在身后未及反应的罗嘉生。 同时枪管吐火,几发而出,杀手沿铁栏连走边朝两个拼命逃向遮掩物的目标做了几次she击,果断冷静,锁定目标精准,直看到冯宣仁喷血倒下为止,而旁边的罗嘉生也中了一枪,方才住手。 闻枪声而出的老妈子未张口唿救已是吓软在地。弹尽的刺客从容收枪入包,撒腿向道奇跑去,车风驰电掣随即无踪。 “啊,杀人了,杀人了!!”有人终于开始尖叫,却无人敢走上前去施救。 伏在地上的冯宣仁已经不再动弹。腿部血流如注的罗嘉生见势危急,拼足全力向屋外围观的人高叫:“快叫车送医院!快点!” “宣仁,要挺住啊!”他看着那已似无生息的人不禁暗唿,但愿此次不要真成劫数了。 第二章 冯家二公子的遇刺成了当地报纸上又一标题新闻,四方刊载造成一片譁然。介于冯家的威望和势力,警察局长当即在报上发表讲话,意为警方定要破案,即逢战时也要讲国法,不能让此类案件有攀升的迹向,国危法更需正云云。只是对于日渐而多的血腥案件,公众早已麻木,支持多饭前茶后多一项谈资以供解闷罢了。 谈资多来自花报上的小道消息,譬如猜测交社场上向来受女人青眯的冯家公子因情孽而得罪某位黑道要人惹上杀身之祸等等,更指向因张司千金张丽莎的争风之祸,使名花得主的冯公子成枪下之物如此这般那般,至于什么某女明星因爱成恨,买杀手刃负心郎等等更是如连载故事般的滔滔不绝,如此魄力四she的钻石级名“小开”的新闻,报家就怕找不到事来炒,一旦有事就风花雪月地给他编排上的,个个有板有眼好似成真了一般。 国力日衰,人心麻木,不求救国之道,这些却成了最佳娱乐,倒也是一项奇事。 一星期后。 不算得重伤的罗嘉生已经可以坐在床上翻看厚厚一迭特地让阿三从外面买来的报纸,而且嘱咐多买些花报以供他满足某些恶级趣味,此些关于某名公子遇刺而使诸报家记者充分发挥想像力的故事新闻他岂能错过?边看边哈哈大笑差点背气过去,不知那位还躺在医院看护室的仁兄瞧见这些为他特意编排出来的故事会不会气到吐血身亡,倒是逐了大众的心,大凡会成诸多艷闻杂谈中的又一花下鬼而可留名一时。 但从枪口侥倖逃生的冯宣仁没这么好兴致,此次遇刺是他万料不及的,诸事谨慎,还是有人把瞄头直接对准自己,这事还没有搞清楚就无法搁下心来,他倒愿意花报上的事是真的就安全不过了。事涉众多,要查无从下手,一时也难住冯二少,他自从昏迷中醒来脑袋就没有停息过,颇觉棘手,回想着刺客一副职业身手,绝非泛泛之辈,黑色道奇的车牌虽事前被皮纸封住,但车身光亮整洁,连车胎也是印尘不深,显然新购不久,而道奇车的购买绝非普通人能做到,定要寻着这线去查出些端倪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此日晚间,伤口隐隐作痛,他辗转不得眠,把大大小小的亲属打发回家,强作欢颜表自己的坚挺实在比受伤还累人,总算停息下来却一时睡不着,等着阿刚带些查事消息来。 “什么人?”病房外有人厉声喝斥。 是警察。警方为了表示对冯家的重视,特地二十四小时派了警卫在外头守着竟一连数星期,除了父母,未婚妻等至亲,旁人不得接近,连看护进出也得彻底搜身,其他进出人员皆要登记入册,如此折腾,难免让人怀疑是否别有用心。 “我是来送东西的。”来人怯生生地回答。 是阿三。冯宣仁打铃:“让他进来吧,冯家的人。” 在彻底搜身后,阿三总算得以进入病房,提来一包东西:“少爷,这是罗医生叫我带来的。” 冯宣仁接过一看就掼开,不禁笑骂:“这个傢伙,就知道不会有好意。”那包东西竟是一大叠关于他的花报新闻收集捆成的。 “看来他没事,而且闲得很嘛。” 阿三答:“罗医生没事,前日已经可以下床。他说伤好后就尽快离开这里。” “也好,这次害他了。”冯宣仁嘆道,他暂时还不能动,子弹从胸口穿过,没伤到要害大难不死。 “罗医生说这次还是你救他的命,又欠你一个人情,他说要快逃,省得少爷你好后就找他讨回。”阿三原原本本地转着罗嘉生的话,说着不由微笑起来,罗嘉生说这种玩笑话的时候总是一本正经的样子。 冯宣仁侧首看着阿三,突然问个不相干的问题:“你哥和你一样的个子了吧?” “啊,他比我高个一两寸。” “一两寸啊……”冯宣仁的眼睛停留在阿三头支持上然后再向上移一点,淡笑,“都和我差不多了呢,长得真快。” “还是比少爷矮了点。”阿三据实说。 冯宣仁点头,把目光停留在他脸上:“你们俩长得真像,不过我想再见到阿诚的时候,不会搞错了。” 阿三思想着,小心翼翼道:“哥说他不想再回来……” “哦?”冯宣仁看似有些惊讶,随即了解似地嘆口气,“他这么说的?” 阿三抿着嘴,似乎鼓足勇气,却有些心虚:“哥说……因为是二少爷的关系。”他望向冯宣仁,想从那张脸上看出些什么。 冯宣仁却让他失望,只是低嘆一句:“是吗?”就不再开口,闭起眼似要睡去。阿三思量他必是疲惫了吧:“少爷,我先走了。”也不见其反应,就轻手轻脚地开门而去。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把话据实说出来,至于对不对恐怕无处知晓。 “阿诚……” 冯宣仁没有睡去,思想清醒得很,记忆慢慢沉浮着趟回两年前的岁月,一丝一毫意外地清晰起来,毕竟不是梦,不是睡醒了就可全部忘记或者不关痛痒地想想就算的。看着阿三,仿佛人就站在眼前,可他知道那不是,只是个幻影,一颦一笑并非熟悉却更是加深记忆的印痕。他对自己从来没有如现在般的无奈过,喃喃地念了一句,睁开眼,目光里带少许笑意,还是那个踌躇满志的冯二少的惯有神情。 “你已经走了太久……” *********** 阿三万没有想到自己希望回去的愿望轻易就泡了汤,因为冯二少突然希望他留下来,他说家里正缺个帮手。这显然让阿三和罗嘉生都没有想到,却没有理由拒绝,阿三本是冯公馆的人,抵身契还在冯家人的手里。 罗嘉生一脸怜生相,沖冯二少大摇其头:“我不知道你脑子里打什么主意但别昏了头,当心惹出祸端。”然后就独自回去,留下茫然不知所措的阿三开始在介亭街的生活。 生活从来未曾自主过,任人摆布,阿三明白这个道理,自小习惯,学会忍受,虽然心中百般不愿,还是接受着,因为除了如此他还能怎样?想来自由反而是件奇怪的事,生活从来不会给飘零的人选择机会,只是让他们学会忍受和适应。 介亭街的生活其实并不艰苦,阿三得承认,这比他当学徒的日子要清闲且轻松得多。冯二少爷是个大忙人鲜有碰面之时,整个楼内通常只剩下他与老妈子做些家务干些琐事,有时阿刚在还与他聊会儿天,谈的内容大致也是哥阿诚在此生活的点滴。他不由觉得自己是哥阿诚在此地的替身,这种感觉一天比一天强烈,难免困惑,哥在此也只是个下人罢了,怎么会在这幢屋内变成无处不在的痕迹? 第26页 当他擦拭家俱的时候,透过物什的反光看着自己的面容就会想,当初哥是不是这样地在做事?这种无来由的思绪让他越来越想念阿诚,仿佛相见无望一般想念,他们有分离时,却从没有相离这么远。 依赖太深,阿三未曾想到过是不是理应如此,只是惦着哥是唯一的亲人,母亲临走时把两只手相繫着,要求一世照顾的,他的世界向来只有哥独自撑住的。依赖像是渗进血液的氧气,阿三从没有怀疑过它存在是否合理。 “阿三,早啊。” 冯宣仁难得早起,下楼时看到阿三正在厅内擦家俱,看起来心不在焉的模样。 “早,少爷。” 男孩转身答话后继续手中的活。 冯宣仁重伤后脸色不佳,常显得睡眠不足的疲惫,连笑起来也少了平素的开怀,他站在楼梯上看阿三擦东西。 “阿三,想不想你哥?”他问。 “想。”阿三实言不讳。 “没关系,你很快会看到他的。”口气是自信的。 阿三奇怪,回头看他:“少爷,你也要让哥来这里吗?” “他定会来的,只要你在这里,不用我开口。”冯宣仁淡笑着,带点恶意。瞧见男孩满脸的困惑,他没有解释,这无法解释,很卑鄙,但他顾不得许多。 “为什么?”阿三问。 “因为我想他啊!”冯宣仁大笑起来,走下楼梯迳直走出厅间,让困惑的目光截断在自己的背后。 阿三愕然。 ************** 下过雨的空气微凉且带着淡淡的青糙气息,让人神清气慡。陡峭而狭窄的石板路弯弯曲曲地向下延伸,一头通向热闹的镇上,一头连着山上散落着的住户。 月儿从自家门里出来,顺着熟悉的石板路跳跃奔跑着,如小青蝶乍飞欲落的轻盈。背后有站在门口的娘的扬声叮咛:“月儿,慢些走啊,小心路滑不要扭了脚!” 女孩回头沖她娘“嘿嘿”一笑,转过弯就没了踪影。 这是个偏僻的小山镇,前些年遭受过些不大不小的战火,托着地形的福还能保得一片安宁,生活是贫苦的,但没有太多的天灾人难,也算是天佑之地。镇虽说小也有千户的人家,本是没有这个数的,战火逼来不少避灾的人家,小镇徒然拥挤起来,本是堆在一块儿的,后来实在是人多地少无法相处,各自分散了开些,留个集市地,成了山户和移民交流生活之需,买卖交集的地方,小镇也是空有一个“小”字,有镇有村,一派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模样。 原住的山户心慈胸宽淳朴得很,不甚计较外来移民霸了不少地方,反正靠山的依旧吃山,靠水的还是亲水,外来的人学不来的农活,他们还能吃原来的饭,何况移来了不少更多好的东西,他们本是求之不得,更是听都没有听说过的,也给这个向来平静到无法前进的小镇增了不少风采。 对于十五岁的女孩子月儿来说,最令她欣喜不过的是前年镇上来了一个了不得的罗医生把她父亲折腾了好几年的旧疾慢慢治癒。罗医生也是避难来的外来户,听说本是在外面开诊所的,可惜适逢打战,只得躲进这里,这对向来缺药少医的山户来说未尝不是件幸事。 清晨的雨是山里常见的,在这万物觉苏的季节特别让人舒心,既可润物又是清了山气,也温柔地使镇上的人多睡些时辰。 待月儿跑到镇上的时候,街头还是稀少人迹,山户习惯起早的,可外来户就没那么习惯了,这场凉雨下来正好春眠。 再转过两个石头垫底的拐角,眼前呈现一座青砖合着石头砌的院落,比起旁些个小屋小院,似是较宽敞些,本是镇内一个大户的休息院,现给罗医生住着并当了诊所。 门是掩着,轻轻地推开门探头往里张望,寂静无声的一庭碧菁,夹杂着没有起苞的花精空乏地挂着水珠,婷婷的,一咳嗽准让它掉了泪。唯恐惊扰到什么,月儿蹑手蹑脚地走进去,穿过庭院花糙间的一条碎石小径,即见人背对着她俯弯着腰,拣着晒在花架上被雨湿了的糙鞋。 月儿狡黠地眯起眼睛轻笑,伸出双手往那人的面上拢去蒙住他的眼,压沉着声音:“猜猜我是谁?” “好啦,月儿,我正忙着呢,别玩。” 月儿撅起小嘴叫起来:“没趣的傢伙,亏我大早来找你玩。” 直起身来,瘦长的男孩子,脸廓清晰,眉峰俊秀,眼眸静郁,他对着女孩儿皱着鼻子故作兇相:“要药的话就给你取来,罗医生昨儿个夜里刚回来,现在还睡着呢,不要吵。” “我哪有吵啦,”月儿转身向屋内张望,“阿三呢?回来了吧,咋不见人影儿?” 男孩脸色沉起:“他暂时不会回来。” “咦?为什么,”月儿颇为奇怪,“罗医生没有带他回来?” 男孩没有答她话,只扔了一句:“你先等着,我去给你取药。”转身返向屋内。 月儿沖他的背影扮鬼脸:“真是个没趣的傢伙……” 天色开始放晴,和煦的阳光透过稀薄的云层撒下,柔和地抚摸着明媚的万物。街上已多人声,偶尔传来一两声的吆喝,也是清亮到像是被春雨洗濯过的,幽幽地透穿方圆数条街的距离,这温柔宁静的一切在月儿眼里早是熟视无睹,只会引来她一两声的哈欠。 这困人的山村啊。 “月儿,来得早啊。” 罗嘉生开了卧室的窗,就见女孩儿站在院内打哈欠,一脸无聊的模样。 “罗医生,早啊。” 女孩儿回復他一个灿烂的笑容。 “今天穿得很好看哟。” 黛青棉布制的旗袍裹着少女初显曲线的身体,像刚抽芽的风荷,怯怯的韵味。 “是吗,”月儿侧侧脸蛋,有些羞涩,“我妈帮我改的,本是姐的嫁妆,但她胖了穿不下就给我穿。真的好看吗?怎么阿诚不说呢?”话末了,竟又怀疑起来,低头看着身上的新衣服。 罗嘉生莞尔,单纯的山姑娘,说话不放心机,一句就能被人道破的透明。 两人正闲聊着,男孩子从内屋出来,手里提着个小纸包递给月儿,转眼看见罗嘉生:“起来啦,罗医生?” 罗嘉生点头,凝视着院里站在一起的两个小傢伙,心里不由攀爬上些异样的思绪,这样岂不是好?那个还在远方情丝缠结的人如果能看到如此情景,他该选择放手。 “罗医生,我送送月儿好吗?”阿诚问他。 “哦,好啊。” 听着两人“吱呀——”一声掩上院门而去,罗嘉生调回目光,看着空寂的院落片刻,又把目光投回窗前的书桌,上面有一封信是给阿诚的。现在他不知道该不该给他,或许已经毫无意义。 并肩走着,一路默默无语。月儿早是习惯身边闷葫芦的寡言,这个男孩沉静得让人不可思议,却又觉得理所当然,沉静似乎与生俱来,与整个人浑然一体不可分割。 “等等,”扯住他的袖管,月儿对他妩媚一笑,“带你去一个地方。” 阿诚疑惑地看着她。 月儿未理他的疑问:“只管跟我来。” 说罢,人已走向前,拐向出镇的路,窄小的石阶通向山上,幽深,湿润而有些滑脚,月儿是走得熟了如平地一样不费劲地拾阶而上,一步几级的利索,不合身的旗袍下摆老挡在脚前,害得阿诚有好几次怕她会被绊倒。 青葱苍翠的山峦,被雨洗涤得浓郁欲滴,渗出汁液似的,严实地堵在目光着落之地,压迫着所有的视线。空气里浮荡着树木浴雨后的清凉芳香,如水般能浸透全身。糙木之间偶有鸟语喃呢,不能觅得踪影,让人常常会情不自禁地窥向枝叶摇曳处希冀能遇见那会唱歌的精灵却总是落空的。阳光的光斑细碎地跌了一地,把路面砸个支离破碎,看着让人晕眩。 “哎呀,你倒是快点啊,怎么像个老公公似的慢哪。” 奔向前的少女,青衣映山色,笑颜如花,站在高高的石阶上,挥着手催促着他,如此的灿烂,美不可方物。 阿诚望着,似是呆怔了,和山色一样迫人的美丽让他有些惊恐有些不知所措。 “喂,你傻楞着啥呀,快上来啊。”月儿不耐烦地叫嚷着,又转身噌噌噌地往上继续她轻快的攀爬。 阿诚举步匆匆追去,牵强又快乐的。 “你看!” 待气喘刚起,眼前山路已尽,一地泥泞过后豁然开朗。月儿手指一点,顺势望去,一小段断崖,崖下有清潭,本是没有什么可稀奇,这地方月儿早领着他来玩耍过,唯一令人惊讶的是百尺崖上垂下了一段细细的瀑布,在初升的阳光下如闪亮的蚕丝束垂在崖壁徐徐下坠,随风而盪,飞散而下,落银似的清脆作响。 “好漂亮!”阿诚惊唿。 月儿得意地瞧着他的表情:“漂亮吧?这崖早是枯了,爷爷说因为今年的雨水多才会有的,不过等些日子定会没了。走!我们近些瞧。” 近些了,反而看不出什么异彩,潭中水因雨和瀑布的搅和而失了往日的清澈,有点混沌。月儿不为意地脱了布鞋,挽起衣摆,拣潭边略为平整的礁石坐下,把一双白白赤足放进水里,咬牙切齿地先忍着寒意,等习惯了温度,就能晃来晃去玩起水来,不亦乐乎的模样。 “冷吗?”阿诚问她。 “不冷,你也来吧。”月儿拍了拍身边的石头。 阿诚坐下,却没有脱鞋,只是一个劲地瞧着那双在水中上下摆动的小脚。 “哼,总是城里人,比较娇贵,怕冷吧?”月儿见他样,就讥笑了。 阿诚摇头:“我跟你说过,我和阿三不是城里人。” “还不是,瞧你们的模样,山里的小伙子哪有这么细皮嫩肉的,怕冷怕热的娇贵。”月儿伸手去拧他的脸,“而且,听罗医生说你们来的自那个地方哦,我只听老包说过,那是个很有钱很富丽的好地方呢,可惜我从没有去过,好想去哦。”边说边好玩似的拧着阿诚的脸,轻柔而腻滑,让阿诚觉得奇痒难忍。 他避向一旁,躲着她的手:“我们是被卖到那里的,以前也是山里的孩子。” “是嘛,看着不像哦,”月儿习惯性地瞪大眼睛,扬起一抹娇柔的笑,“你给我说说,是城里的姑娘好看,还是我好看?” “你好看。”阿诚也笑着,他知道该怎么哄她,也算是句实话,因为他对“城里的姑娘”实在没有什么印象,无所谓好不好看,但月儿是他唯一亲近的且是最好看的女孩儿。 “唔……那你喜欢不喜欢我啊?”月儿咬着粉唇,一本正经地问他,凑近他的脸。 “呃……”阿诚被这个问题逼得有些狼狈,见凑上来的脸,不禁身体向后缩了缩。 “哎,你躲什么躲啊,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被狼叼去舌头啦?”月儿不满地攫住他的袖子晃着,柳眉尖儿兇巴巴地蹙起。 第27页 阿诚点头:“喜欢喜欢。”反正说句“喜欢”不妨事,只不让她恼怒着就算万事大吉。 月儿展颜一笑:“你要带我去那个地方哦,好不好?” 阿诚顿时沉默,目光穿向山的深远处。 “你不喜欢这儿吗?”他问。 “这儿有什么好,闷死人了!我要像那个美人儿一样。”月儿把小脚一挥,踢出一串晶亮的水珠,跌碎在不远处。她说的“美人儿”是指前阵子从罗嘉生的一堆旧杂志里翻出几张过期月历牌子上画的gg女郎,涂脂抹粉,烫着云卷,穿着改良的高叉丝绒旗袍,拿腔拿调地执着扇子半掩脸的模样让月儿羡慕不已,山里的丫头哪见过这种架式的,自是惊为天人。 “可我觉得这儿挺好啊。”阿诚认真地说,这里平静,自由,安宁,仿佛能天长地久似的隽永。 “嗳,你在那里过了好几年的活,有没有遇到喜欢的人啊?”月儿又问他,眼眸子扑闪扑闪地窥着,嘴边抿着笑意。 阿诚微愣,条件反she似的摇头,顿片刻又黯然承认:“有。” 月儿有些失望,又好奇起来:“她漂亮吗?” “好看。”阿诚思想着还没有人形容他为“漂亮”吧,还是用“好看”较为妥当点。 “有我好看?”月儿眨着眼,又踢起一串水珠,老远地落下。 阿诚失笑:“不能比的,两码事。”他的目光追着那串水珠。 “你们现在怎么不在一块儿啦?” “因为……”阿诚平淡地回答,“他不要我了呗。” 月儿安慰似地拍拍阿诚的肩膀:“这样的话就不要想她吧?你现在要想着我哦。”她笑,羞涩的。 阿诚点头:“不想了,早就不想了。” 假话说得多,权当是真的吧。他立起身,脱掉脚上的鞋子,把裤管捋到膝盖上,涉下水。潭不深,立在近岸处只没到小腿肚,寒意直渗进骨。如果被罗嘉生看到,非得被骂了,他想笑,却隐没在嘴边,背过身去不让岸边人看到面上凄凉的表情。 说不想是天大的谎话,怎么会不想?梦回几次码头,梦遇几次码头上站着的身影?无法数了唯有自救,权当一场梦且罢。 “你知道这个崖叫什么吗?”月儿指向那高耸着的山崖。 “什么?”阿诚望向那崖上的瀑布。 “断情崖,”月儿歪斜着头,“爷爷跟我说的还有一个故事,你要不要听?” “不要。”阿诚断然摇头。 “为什么嘛?”月儿嘟起嘴巴,本想吊他胃口的却不得逞。 “听名字就定不是个好故事,我不要听。” 阿诚弯下腰合着手掌掬一捧清水往自己头上撒去,湿了发凉了头颅寒了心,贯穿全身,激淋淋地打个寒噤。 月儿好玩的看着他的举动,不明所以的举动有中看的洒脱,来是少年模样,现已是脱尽稚气,举手投足间有份半熟的稳重。她不懂得什么为气韵,但就算年纪尚小也看得见他的俊俏,山里的姑娘早熟,月儿小小的心在暗地里偷着甜蜜和快乐,对那个站在水中削瘦而结实的没有山里人野性的男孩子。 “嗳,好啦快上来吧,当心别冷着了,潭水很阴气的。”她柔声唤他。 阿诚抬眼对她一笑,手浸在水里向她使劲挥起,扬起的水珠扑向还未有所反应的月儿。 “死阿诚,坏阿诚,烂阿诚!” 尖叫数声,抹着湿漉漉的脸,月儿也使劲用脚踢着水,回击着偷袭她的人。 两人嘻嘻哈哈地闹腾上了,山涧随着明亮的笑声而被扰破寂静,林间有鸟惊起,“扑楞扑楞”亮翅而飞。 开怀不及数分钟,突然静默,男孩停顿身形伫立波光粼粼的水中央,任凭月儿扬起的水花溅了一身不知躲避,他仰起头凝视湛蓝逼人的晴空,表情迷茫,喃喃自语了一句:“为什么?” 月儿莫明,远远地问他:“你在说什么?” 阿诚未理会她,兀自望着天空,天空高高在上遥不可及却又能沉重地压迫于他,就像那个不见了两年的对他来说永远无法触及的人,永远在他视线之内,也永远在他的世界之外,他默声质问他:为什么? 天空飞过一两只鸟儿,连丁点声息也未曾留下。 ************* 回到诊所,已时近中午。 浑身湿透的阿诚推开院门,见罗嘉生悠闲地坐在走廊下品茶看书,抬眼见他此番模样不由皱眉:“怎么搞得一身水,快去换衣,着凉可麻烦了。” 阿诚悻悻然笑,一边脱衣服一边走向屋内。 “慢些,”罗嘉生喊住他,“这个给你,看完了,给我答覆。”把手边的信递于阿诚。 接过信,薄薄的一张,阿诚明白这是谁写的,接在手里觉得心慌,进自己屋内关上门,捏着信,连一身的寒意也忘却,不知换衣。 慢慢撕开信纸,手指颤抖起来。春寒还甚,湿透的衣服附紧在皮肤上如针刺般地难受,阿诚却无所觉,攫着信纸咬紧牙冠,好半天才迸出一个词:“混蛋!” 不能骂,那人。 他近乎本能地立即闭上嘴巴,攥紧手中的纸片捏成一团。他是东家,阿诚对自己的那一句“混蛋”似心有余悸,不断地对自己念,东家总是没有错误的,他想要留谁就是谁,随他吧。 随他吧…… 扔掉手中的纸团,去翻柜子里的衣服,却怎么也找不到,无端慌乱,停止,定睛一看,衣服就叠在眼前。心太乱,连神思也煳成一片。 可是……他咬紧牙冠却怎么也止不住自己的思想,阿三会碰到什么样的际遇?会不会……那荒唐的情景清晰地重返脑海,本来就压得不够深,经不得翻弄,残片一片片地往上涌,使困扰人的情景真切到仿佛发生在片刻之前。拥抱,亲吻,气息的纠缠,那双眼中露骨到不敢让人直视的柔情,经不起回忆的拨弄,心越跳越乱,两年的时间对记忆的淡化如此无力,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就像他现在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怕阿三重蹈覆辙,还是怕那个人真的不在乎自己……在乎自己……什么?! 阿诚被自己突兀而起的想法吓到,仿佛无意间窥破一个惊天的秘密,脸色“唰——”的苍白。 在乎又怎样?不在乎又怎样?自己只是……只是一个下人罢了……他是冯公馆的二少爷,他身边有美丽的张小姐,他身份复杂举枪杀人,他那么的那么的……思想适可而止地停顿了,余一片空白,马上又自责起来,在作什么比较?这本是事实,无争的事实,比较显得可笑且不可思议。 急忙拣起件衣衫,胡乱地往身上套,仿佛在藏匿自己。 打开门,一缕阳光硬生生地挤进屋内,在地面上划了一片斑斓,暖洋洋的,触手可及的温暖。失去举步出门的勇气,蹲下身体,蹲在这一片温柔中,阿诚发现自己和两年一样的懦弱,懦弱到近乎于可耻。 眼前一黑,阳光被挡去了大半,抬头,是罗嘉生静静地看着他,高大的身影阻去阳光,逼他不得不站起身来面对。 “我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罗嘉生平静的口气里有丝不经意的歉意,“但我想你明白,至于回不回去,考虑清楚。” “回去又能怎么样?”阿诚哑声问。 罗嘉生挑起眉头,满不在乎:“不知道。如果怕结果的话,就不要回去。” “阿三……”阿诚喏喏而语。 “你担心阿三吗?”咄咄逼人的问题。 阿诚怔住,沉默片刻后摇头。 罗嘉生无声笑开:“看来你心里明白得很嘛。” 阿诚尴尬,脸上泛起一片红云又随即隐去。 “仔细考虑,不要后悔哦。”罗嘉生瞧着他的模样,忽然有些不忍,单从感情来说他也不想让这个男孩回去,他是个好帮手,颇有悟性,带得出前程的料子,但是此感情非彼感情,有些事实在爱莫能助。 门又重新关上。阿诚目光落向地面,没有阳光,只有扔下的一团纸,他俯腰伸手捡起,再次紧紧抓在手心里。 “少爷……”这个名称念起来太熟稔,熟稔到如同经常的梦魇,怎么也摆脱不了。命运给他选择过两次,两次他都无法知道对与不对,但他从来没有后悔过,至少对于上一次,冯宣仁让他选择是否要留在介亭街,他清楚地听见自己回答,好。两次选择都是他给的,难道他就是他的命运?阿诚没有去细想,而这次他实在不知道如何回答,因为害怕,对于那个结果怕得要命。 ( 附:【本作品来自网际网路,本人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 第三章 夜深,介亭街,冯宣仁寓所。 书房里烟雾缭绕,四五个男人围坐在一起,神色凝重。 “根据兄弟们所得的消息,车子疑是私人的。有人在培爱路就看到此车经过,方向大概来自公共租界,提供消息的人肯定那是枪杀冯组长的车子,警局里的探子也证实过车子曾停在三号桥,车里人在三号桥附近的菸酒杂货店里买过一包骆驼牌香菸,穿着跟刺客相像,灰色长衫黑围巾黑铜盆帽,人精瘦,左手指头有一残缺,面目埋在围巾里大半,看不真切,如果述说不出错的话,应该就是此人了,”阿刚面无表情把所得消息陈述一遍,“目前,这人寻不到,可能已经被送出此地。” “最近新购进的道奇一共有三辆,一辆是民生银行的公车,还有一辆是陈公馆的私车,听传是日本人送的,最后一辆是法租界内一个商人购下的,但事发当天车子在修车厂内,因为前一天试车时已经撞坏,此人应该没怀疑的,还有两个就难说。”另一个男人紧接着跟述。 “陈老闆?”坐书桌后的冯宣仁皱紧眉头,交臂抱胸。 “就是陈庆东,传说他与日本人有一手,联繫上次金爷的事,他的嫌疑最大。” “但是,现在还有一个可能性,车子可能是雇来新修过,故意把我们引到这条线上也有可能。”有人提出疑问。 “陈家的司机阿炳在与我喝酒的时候提起当天他被放假一天,还提早领了薪资回家,确是可疑。” “但姓陈的做事向来谨慎,不会用自己的车子冒险吧?” “吃不准,如果去租车的话,人多眼杂,反而是私车比较牢靠。” “那就是他了,要怎么办?”有人狠狠地扔下菸头用脚碾碎。 “不要冲动,还吃不准。”也有人冷静地驳回。 “怎么不会,姓陈的和姓金的同一条船上的蚱蜢,何况此次日本人的东西又不知下落,难免会狗急跳墙发起狠来,本来他就不是吃素的。” 第28页 “就是要杀也得上头先发话,我们急个鸟?!” “你……” 群情激愤,七嘴八舌地议论上了。 “好了,现在乱猜也没有用。”沉默许久的冯宣仁抬起一只手,众人立即闭嘴。 “我想知道的是……怎么会盯上我?”一字一顿,冷峻的目光兜着四周一转,入目者个个屏息。 “我没有直接参加刺杀,而且整个计划并没有丝毫出错的地方。更重要的一点,诸位怎么还好模好样地坐在这里?”口气放缓。 “呃……那是?”面面相觑。 这些人都不蠢,开始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有人本能地伸手向衣衫内侧,却又在半途中停止举动。无人敢引起他人注意,尤其此时。 半晌,一片寂静,只剩屋外的风声。 “大家不会忘记老高吧,”冯宣仁站起身面对窗外,出声打破死寂,缓缓道,“我回来之前,在这里的能说话是他而不是冯某,各位是老手,这点都明白。大家不知道的是,老高是我在国外的学长吧,他是我入社的推荐人,蒙他看得起,冯某回来就担此重任皆是他垫的底搭的梯,不想到最后还是替冯某吃了子弹葬身火海,实在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己。” 吐了口烟,回头看着沉默的众人,微微一笑,继续往下说:“我一直记得老高对我说的一句话。那时我刚进革命社,十分热血也很冲动,甚至想过要上前线,老高阻止我,他觉得我大可好好利用自己的身份,我同意了。想救国也罢想充当乱世英雄也罢,我对身边志同的兄弟们以满腔的信任对待,老高就对我说:志同者不一定道合者。不到一年的时间,我终于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拿起茶杯,啜口水,冯二少的笑容高深莫测,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森冷。 “冯组长,你怀疑……”阿刚吞下几口口水,他手边杯子里的水早就凉了,其他的人连口水都不敢吞。 “两年前死一个老高,两年后就轮到早就该死的冯某,如何?”手掌一垂,“啪——”,茶杯重重地被拍在桌上,水花四溅。 众人心脏勐得一跳,空气凝固。 “我想诸位心里都很明白整件事的蹊跷,如果被特务所发现的话,要的就不是只有冯某一条命,而是在座的所有人的命,既然能查到我,何况整个组?” 无人敢答话,个个表情沉重,两年的事又重返脑海,有人开始点头。 “不过,”收起笑容,凝重的口气,“我没有怀疑过在座的诸位,大家生死几年,彼此是交换过性命的人,冯某到这一步还怀疑各位未免太伤兄弟和气,”淡然一笑,“或许冯某真的在外面招谁惹谁了,让某位老兄看不过去定要我吃上一颗也说不定哦,只是我命大些,子弹入胸却未触及心脏,看来上帝不太喜欢我。” 所有人都暗松一口气,神情缓和下来,试着让脸上肌肉挤出丝笑容来。 “只是——”话锋一转,众人的心未落到胸膛又被提到喉头,僵在脸上的笑容上下两难。 “只是……还是希望诸位近日要小心行事,请勿把今日会议内容透出,以妨碍全组清查,否则,以叛徒同论!” “是!”低沉一喝,众人异口同声,惟恐自己喊得慢了些。 ************* 春快到尽头,夜风怎么还这么凉? 打开窗,让屋内的烟味散去,寒意却让冯宣仁不禁直皱眉头,受伤不久,身体还没有全部恢復。 “少爷……”阿三叫他,递上一件外衫。 冯宣仁接过衣服披上。阿三开始清扫满地的菸灰菸嘴,擦拭桌几,收拾茶杯,忙忙碌碌的与平日一般。看着那身影,站到角落的冯二少忽然觉得有些焦躁,也许近日事太多,难免身心疲惫,也许……看见他就会不由自主地计算日子。 罗嘉生回去的时间已经够长了,长到够个回来。 “阿诚,不要跟我较劲。” 冯宣仁不由自己不这么想,想完了难免会自嘲一番,阿诚那么顺从不知反抗,谈什么较劲,跟自己较劲的从来只有自己,只是不想承认心里的害怕,害怕最后的结局不可收拾。 “少爷,哥几时会来啊?”阿三不知窗边吹风人的心思,颇为哪壶水不开提哪壶的天真。 “嗯?啊,不知道。”冯宣仁苦笑。 “如果您让他回来的话,他一定会回来的。” “是吗?”恬淡的,却失掉却几分自信。 阿三笑,仰起脸看着冯宣仁:“只要您开口。” “……” 冯宣仁不可置否,但他不想开口,不能开口,因为他也害怕结局,纵然不想承认。这不是刺杀,一枪了断,也不是控制局势,理所当然。这叫不出名堂的纷乱和思念,只要求人在眼前就行,其它的……再说吧,这种迫切和当初想逃离何其相似。 “随他吧。”末了,他长嘘一口气,眼望向窗外。 阿三低头继续清扫,思量着少爷的态度和适前的自信又不同些了。 他与哥到底怎么回事?一直找不合适的答案来应付自己的疑问,任何託辞都显得有些力不从心。以哥的性子,绝不知违忤,他比任何人都明白事理,懂得克制和忍耐,何况他对二少爷一直怀着感恩的心情,可为什么两人在谈到对方的时候总是透着古怪?一种无法言喻的谲诡让阿三百思不得其解。 一个下人,一个少爷,天与地的区别,这种区别像唿吸的空气一样从小渗进他们的血液里,骨子里,思想里,也不知道如何地摆脱,更没有想过要用平等的目光来看待两者之间,这到底是悲哀还是庆幸,谁知? “阿三,如果你哥坚持不回来的话,我会放你回去的,”冯宣仁沉默半晌说,“我想你不喜欢待在这里吧?” 阿三不知如何回话,盯着眼前少爷,他不熟悉他。 “我是说……”冯宣仁也觉得自己的话语有些混乱,略为停顿,继续说道,“可能你更喜欢回去吧?” “少爷,你……是为了我哥,才留下我?”阿三挺机灵,很快抓到隐入话语里的意思。 冯宣仁无言,然后诚实地点了头。 “为什么要这样?”阿三紧接着问,这未免也太离奇了吧? “因为,”冯宣仁很不想回答,只怪自己口不择言,“因为我和你一样想他啊。” 又是这句,阿三也明白这少爷显然是在唬弄他,可既然不想回答,他也不好去逼问,只是无端地困扰起来,哥到底来好还是不来好?真是一团乱麻。 语不搭调的对话进行过几次,每次的结果都让阿三越来越迷煳,少爷在他面前的话题永远只有一个,阿诚。难免让阿三觉得,如果不涉及哥的话,估计自己难有和少爷对话的机会了。一个下人和东家之间本无可交流,除了吩咐和接受外。可少爷对哥的在意,连阿三都不知道用什么藉口让它显得不那么古怪,难道哥对少爷来说有重要的作用?阿三怎么会明白。 不明白也好明白也好,日子还是一天天地过。 开始认识介亭街,除了初来时乍眼之下的排斥,阿三还是得承认介亭街的确是个好地方,这里看不到外面遍地的乞丐流民,看不到烽火蹂躏过的残颓和物质困顿下的萧剎,远离飢饿,没有痛苦,只有宁静和优雅,风动叶曳之间的冷清也是一种让恍若错于时代的安全,包容在表面,也是让人看着心里舒服点。 经过两年前教会医院的那一劫,纵使依旧懵懂,阿三也知道了这个年头的世界没有真正的平静,一无所有的小人物只能听天由命,随波逐流。 在介亭街里最喜欢做的事就是让阿刚教开车。阿刚是个神秘的人物,偶尔会住在介亭街的寓所里,但更多的时候只是来对少爷说些事后就立马不见人影,但只要人在,他会和阿三侃上几句,话多程度和他的冷峻外表极不相称,并有次兴起,拉阿三上了冯二少的别克车,讲一大通压根儿听不懂的技术只引得阿三一脸木讷,最后也不说了,直接让他瞧着开车,在不大的庭院里缓慢而小心地绕来绕去。 阿三开始总有些侷促,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碰触这么昂贵的机械,玩上手就兴奋起来,把住方向盘不肯罢手,即使不会开也要东摸西摸问个遍,过足瘾方肯罢休,毕竟是个半大的男孩子,天性使然。 冯宣仁也不去管他们,任其闹去,对阿三来说未尝不是件好事。男孩脸上的笑颜是常见的,这是与阿诚最大的不同,一个沉静一个开朗,双生兄弟的性子截然相反到令人不可思议的地步。 清早的时候通常是阿刚心情最佳的时候,这一天也不例外,阿三拉住他要学开车,他笑着一口答应,但走到门口,却一拍脑门连连摇头:“哎呀,今天不行!” “为啥?”阿三瞄着停在车房里的车子,从昨夜里少爷就没回来,车子一直空闲着。 “你不知道?”阿刚有些惊讶,“你家少爷没有说啊,今天要把未来的少奶奶接过来呢,车子等会儿要用的,万一不小心搞坏了可会误事哦。” “啊?少爷要结婚啦?”阿三大感奇怪这楼的毫无动静,不像要办事的架势。 “不是,”阿刚嘻嘻而笑,“结婚的事要到年底呢,估计少夫人想过来检查未来的新家罢了,不必紧张。今天你可以看到未来的少奶奶,人可漂亮啦,等着瞧好了。” “哎呀,少爷怎么没提呢,我得去清扫清扫整理一下。”阿三听着慌张起来,这楼里下人只有他和烧饭的老妈子,虽然平时一直做着清洁,但要迎接贵客的还是需要谨慎一点,何况是未来的女主人,万一看着不满意的话会不会吃苦头啊? 看着小伙子手忙脚乱地往厨房间跑,阿刚也跟着紧张起来:“时间还早,我也来帮忙吧。”要来的是一个大小姐,张司长的千金,冯组长未来的老婆啊。 其实等张丽莎跨进介亭街的寓所时已经天黑,两人显然刚参加某处愉快的宴会回来,衣着光鲜神态亲昵。不过阿三也没有白忙,张小姐第一句话就冲着站在身边的冯二少直贊:“这里很不错,又干净又漂亮。” 阿三站在旁边乐孜孜的。二少奶奶果然如阿刚所述,很美丽的大家闺秀,一身淡紫色的洋装,戴着白色的花边帽,长长的捲髮用丝带绑起,面目如商店橱窗里的外国玩具娃娃,笑容高雅而亲切,配着身边英挺的冯二少爷,真正的一对天作璧人,很想多看几眼,却被阿刚拉到厨房去了。 “我喜欢这里。”张丽莎抚着摆在壁炉台上的唱机,对着一直默默注视自己的未婚夫妩媚一笑,她想他就是要听这句话吧。 冯宣仁微笑着:“我还是怕委屈了你,这楼并不十分好,太旧,还有些cháo湿,要修的话会大费干戈,还不如重买一幢合算些的。” 第29页 张丽莎娇嗔地撅起嘴巴:“可你说喜欢住这里,我才想来看看的嘛,现在你又说不好。” “我是无所谓啦,但对你可不能这样怠慢了,”冯宣仁走到她向边,揽住她的细腰,柔声解释,“如果作婚所的话,我倒不喜欢这里,父亲说要送一幢的,地址可能比这儿还要好。” “真的?”张丽莎莞尔,“其实我也不是要求很多,这里就很喜欢啦,安静,地址也好,而且只要和你在一起,住哪儿都成啊。” 冯宣仁闻言颔首,把圈在腰边的手收紧,美人抱满怀,绯红的双颊,欲拒还休的表情,直诱人一亲芳泽,若非木头人,谁可抵挡? 冯二少不是木头人,他很适时机地俯下头去攫住那双粉唇。 待晚饭完毕,阿刚去书房见了冯二少后就拍拍屁股就要走人。阿三拉住他:“你不送少奶奶回去吗?” 阿刚瞪着他:“如果要送的话,你家少爷会亲自送人的,不过……”他“嘿嘿”一笑,神情暧昧,“我看今晚用不着了,你家少爷不会放人喽。” “为什么?”阿三还是一脸不解,马上被阿刚毫不客气地在头上敲个爆栗,“傻冒啊,你!”骂完走人,片刻也没有犹豫。 “啊?哦……”捂着被崩疼的脑袋,还是有些迷煳。 “嗳,看你愣兮兮的样儿提醒一句,今晚上不要去打扰他啊,否则当心被踹!”阿刚一本正经地关照着,阿三连忙点头,一路把人送出大门,末了还要问一句:“明天你来不来啊?教我开车,好不?” “会来会来,嘿嘿嘿,”阿刚笑呵呵地点着头,突然盯着他看,眼睛眨眨,“你是不是待这儿很无聊啊?” 阿三点头。 “哦,也难怪,”阿刚皱眉,“改天跟你家少爷说一声,我带你出去玩儿吧,小伙子老闷着也不行。” “好啊。”阿三当然连忙应着,他的确觉得怪闷的。 “说定喽!”阿刚拍拍他的肩膀就匆匆离开,消失在夜幕里。 阿刚是个绝不能看外貌的人,表面一幅精干冷酷难以接近的样子,但底下的性子却是随和亲切很容易相处,他是阿三交到的最好的朋友。其实冯二少也是蛮温和的人,阿三却怕与他接近,也许是东家的关系吧。 关上大门,阿三谨慎地四处检察一遍,他想不通少爷不久前才被人刺杀过,而这宅子还是一如往前的毫无防备,甚至连老爷派给的三个保镖也马上被少爷打发回去,使得夫人三天两头跑过来一次要拖少爷回冯公馆去住,只是奈何不了倔强的少爷。 这门还是早点关的好。 回房间拿铁链的钥匙,出来却被吓了一跳,铁门敞开,门口立着两个风尘僕僕的人儿,提着包袱,盯着铁门正踌躇着。 “哥……” “月儿?!” 来人不答话,抬头看着楼上曾经熟悉的桔色灯光,希望那双目光此时出现窗口,但是此时,灯光熄了。 熄了,一团漆黑。 ************** “你还是决定回去?” “嗯。” “好吧,”嘆了一口气,罗嘉生不无遗憾,“如果你坚持的话,路上小心点,最近很乱。” “我会小心的。” “要不要先让我写信跟他说一声,让他来接你?” “不要,”男孩连忙拒绝,淡然一笑,“我只是一个下人,何必惊动他呢,我自己会回去的,也许还会回来……我喜欢这儿。” “哦?”罗嘉生皱眉,他不太能了解对方的想法: “那你何必要回去?坚持的话他不会逼你,我敢肯定。” “我知道……”男孩低头,然后抬起脸,故作轻松地耸耸肩,无意中和想念的人靠近,一如从未离开过似的自然,“我想回去,很想。但如果他不要我的话,我会回来,我不适合那里的,阿三也不适合,我们始终是山里的人,适合这儿。”他喃喃地说,声音低微,不知是说于谁听。 “好吧,你几时动身?”罗嘉生明白,情帐只能让他们自己去算清楚,外人操不得心。 “明天。” ************* 晨曦如薄雾般瀰漫,阳光透过窗纱,半遮半掩地偷窥房内的风景。 冯宣仁凝视着床上人优雅的睡姿,俯下身体,在她颊上印一个轻柔的早安吻,对方抖动长长的睫毛,睁开慵懒的双目,还他一个羞涩而动人的笑容:“该起床了吧……” “想睡的话就睡个够。”冯宣仁吻着她的眼睛,使美目阖起,嘴角边抿着丝甜蜜的笑容再次坠入梦乡。 披上衣袍,关门离去。 走廊昏暗,清涩的空气冷冷地吸入肺腔,竟能牵起疼痛,抚摸着胸膛处的伤口也不无庆幸,若不是它,他昨晚就不知道如何跟床上的人解释自己的无端败兴,想到此处,不由摸着下巴无声苦笑,幸亏是大家闺秀毫无经验,尚能搪塞过去,如果碰到那些个风月老手,非得扫了冯二少的一世威名不可。 到底怎么回事?背抵着墙,让疼痛隐下去,回忆还停留在昨晚那一剎的失魂落魄,古怪得很。 楼梯下面已经有动静,想是已经有人早起了。冯二少走到楼梯口:“阿三,给我送杯茶到书房。” “哦,少爷,需要报纸吗?已经送来了。”略为迟缓,楼下人终于沉声应对。 “好。”打着哈欠推开书房的门,却未停留三秒,人被无名的咒言定住不知动弹,片刻后转身大步流星向楼梯冲去。心里难免疑惑,听错?一定是听错了!脚步却止不下来,急迫似心情。 客厅里早无人踪,一叠报纸静寂地躺在桌上,有微风过,揭起报纸的边角晃动,如此平淡。 怎么会是他?听错了,一定是听错了。冯二少摇头自嘲,踱到桌边拿起报纸一张张地翻着,静不下心来,烦躁地捏在手里悉悉唆唆地凌乱着。 门口微声。 “少爷……”有人低唤他,手里的托盘上端着一杯热气氤氲的茶,站在厨房入口的一片阴暗中,只瞧见闪烁着的目光,轻盈如一泓熟悉的清泉柔软地滑过心头。 名字是能脱口而出的,只是在此时把它吐出嘴却是分外的艰涩,冯二少总算知道自己没有听错,眼前的人他绝对不会再认错。 只是勐然间,不知如何相对……彼此怔怔,忘却语言。 阿诚把手中的杯子抬到手酸,不得不靠近咫尺的桌子,把杯子放下,鼓足勇气回视着对方那震惊下的灼灼目光。 他把杯子又拿起,举到冯宣仁面前。 “少爷,我回来了。” 白色的汽雾迷濛了冯二少的目光,渐渐柔和下来。手臂抬起,没有接杯子,一把握住举杯的手往下一按,杯子“哐啷——”跌在桌面上,淌了一桌热气腾腾芳香四溢的茶水。没有人被灼伤,两人的动作却为之停顿,被握住的窘促的手想挣脱,只是力不从心,被往前一扯一拉,连着整个人被拥搂进怀里,紧紧地怀抱,几乎要使人窒息…… 认命的阿诚闭起双目,晕眩在这温暖的怀抱里,一颗由于忐忑不安而无法入眠疲惫不堪的心被挤得发疼发烫终被燃烧起来。 如果这样能燃烧殆尽,也好! 眼眶也热烫,水汽在里面蔓延,他咬着嘴唇克制,脑海里一片轰然,所有的委屈在此时灰飞烟灭,只剩下耳边人的喃喃而语:“真的是你,终于来了,你终于来了……” “是的,少爷。”语气竭力放平静:回来是等着你再次送走我的一天。他不无悲哀地想,如果幸福就是这样被拥着的话,他必须要承受拥抱远离的一天及随之而来的绝望。他怎么会不明白,拥抱终不会天长地久。 “阿诚……”低沉厚重的魔音冲破了所有记忆的闸门,本来就何其脆弱,经不起这一声的叫唤,让两年积存的思念和不安,绝望和挣扎像洪荒之水冲破心的防线一起堵在压抑的喉头,唿之欲出,死死地与自己抗争,两年的封锁原来只等候这一时刻,听来未免可悲,却又死心踏地。 相拥,寂默着,终于有人声从街外传来,微弱的却是触耳,提醒他们这个世界一切照旧。 “昨夜到的吗?怎么不跟我说?”冯二少终于发现此时此地不适任情作祟,他不舍地放开人,抚摸着对方短短的头髮,半些恼怒半些不忍地问。 阿诚不语,勉强微笑:难道要我在你和少奶奶一张床上时跟你说吗? 仔细打量着这张熟悉即陌生的笑脸,冯宣仁发现眼前的人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容貌比以前成熟了些,眉目之间的俊秀脱去稚气多一份沉静,漆黑的眼瞳依旧不改仿佛能一望到底的明净,细看又是深不可测,身形拔长,以前敬畏的仰视现已可俩俩对望,有一丝淡淡的压迫感从眸子中透出。 他似海,他几乎在他眼中溺毙。 “你的信……”阿诚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成一团的纸,“还给你。” 冯宣仁接过纸团,笑着问他:“相信吗?” 阿诚涨红了脸,垂下眼帘避开他的眼锋。 摊开纸团,淡黄的纸片上只有一句话:“留弟一用,以解相思。” 卑鄙,混帐!阿诚早就在心中骂过千百遍,虽然他从没有相信过,而且见了人,更是一句话也骂不出。 冯二少打量着手中的纸条,揉得满是摺痕,看来收信人曾经相信过上面的胡话。 “对不起。”他对他说。 阿诚惊讶地抬起头,难道上面的话成真了? “我指的是两年前,送你走的事。” 心揪到生疼。 “少爷,不必道歉的,那件事。”阿诚阻止他的话语,他不敢听,也不给自己有能和这位少爷平等的错觉。错觉往往醒得最快,比梦还快,他宁愿拥着一个幸福的梦境,也不要一个根本是错误的感觉。两年状似平静的痛苦挣扎,足够他认清许多事。 冯宣仁微怔。对方显然已经不是当初他送走的那个茫然无措的少年,明白被伤害是成熟的催长剂。但他想解释,虽然这解释有点无力。 “哥……少爷。” 背后乍起的声音,让两人的神思一下跌回现实,打开房门的阿三睡眼朦胧地瞧着站在客厅里离得如此近的两人,满脸怪异。 “少爷,哥昨晚上来的。”阿三忙给冯宣仁解释。 “我知道了,”冯宣仁点头,微微一笑,“你哥刚跟我说来着。” “哦,那月儿的事也行啦?” “月儿?”冯宣仁扬起眉头,转头看着阿诚,阿诚无视他的目光。 “月儿是哥的……”阿三搔头,不知如何给出一个正确的称谓,他只知道月儿喜欢哥,才会拼命跟到这儿的。 第30页 此时,着青色旗袍梳两只麻花辫的秀丽女孩儿从兄弟俩的房间里怯怯地走出来,轻攥住阿三衣摆,把半个身体隐藏在他身后,大而亮的黑眼珠子却毫不顾忌地上下打量着站在厅内高大的男人,她知道这就是阿诚哥的东家,一个看上去很斯文的大人家少爷。 冯宣仁着实想不到阿诚会给自己这么个不大不小的意外。 “阿诚的女朋友?”好半天,他才想到这个称谓,一抹高深莫测的笑容浮上脸庞。 月儿的脸一下子通红,她从没有想过这个名称,但听得出这个山里人从来也不会说的名称的含义,她十分的喜欢。 阿诚尴尬地清咳了几声,解释道:“月儿是和我一起来的,那个……她想过来看看,所以……” “明白了。” 冯宣仁点头,他显然不想听什么解释,伸手取起桌上的报纸,转身走向楼梯消失在客厅里的三人眼中。 怔忡半晌。 “少爷没有生气吧?”阿三有些不安地问他的哥。 “没有。”阿诚摇头,其实他心里很明白,那人越发的沉默,心中的火气就越大,但他却不觉害怕,而且心头涌上些隐晦的快感。灯熄,恍然若失从那刻起,他也亟需发泄,一种不敢承认的发泄,从来没有这样的情绪像条阴冷的小蛇盘缠在心内,它找不到出口,甚至连停留的理由都没有。 他怎么能给身边的两人解释? “少爷肯定不会生气的。”阿三加重着语气,转首给月儿一个安心的笑容。 月儿走过去挽住阿诚的手臂,小心地问他:“不会给你们带来麻烦吧?” 阿诚瞪了她一眼:“现在你还说这个支持什么用?!当初死缠着要来的时候怎么没替我想过?” 月儿皱着鼻子坏坏地笑,毫不为意,因为看阿诚假装生气的样子就知道没事儿,就算是有事儿,阿诚也会替她挡着,这点她坚信。 何况,总算来到这里了啊,刚下船的兴奋被旅途的颠簸和劳累给压抑住了,而现在正是释放的时候,这儿的一切陌生却那么的绚丽,如此接近梦想。她不惜对故土不辞而别,抛弃令人乏闷的山村,不想使自己的一生如野山茶从生到死都让美丽困在深远的绵绵山岭中。 “反正谁都知道我跟你私奔了,”月儿揪着阿诚的耳朵边儿,细软地叮咛着,“现在也不能回去,回去一定会被爹妈打死被乡人笑死,你可不能不管我哦。” 阿诚看着她,认真地说:“月儿,玩过后还是回去吧,这个地方不适合你。” “什么叫不适合啊?哼,”月儿撅起小嘴,“反正我不想回去,你等着瞧,我一定会在这里活得很好,你们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 “月儿!”阿诚发现一时的妥协会犯下大错误。 “好啦,不要吵啦,”一旁的阿三看不下去,“哥,人都来了,月儿玩腻自会回去,你现在不要催她,她才刚到嘛。” “还是阿三好。”月儿扯个鬼脸给阿诚。 “是啊,未来的嫂子,我只有帮你说好话啦,省得将来被你欺负嘛。”阿三苦巴巴地回答。 “死阿三!”月儿伸出尖尖的小爪又羞又恼地去抓阿三。两人像在山里时一样地闹腾上了,嘻嘻哈哈地围着阿诚打转。 “好啦!”阿诚嘆口气伸手拖住两人,“不要闹了,别忘了这是什么地方!” 这个城市,这条介亭街,根本不是他们能拥有及支配的世界啊,阿诚突然觉得自己还犯了个大错误:根本不该回来的,纵然甜蜜和晕眩还留存在身体里,但是将付出什么代价,他根本无从知晓。 桌上的瓷杯依旧倒着,茶水一滴滴地淌下地板,濡湿一大片。 放开两人,阿诚扶起茶杯,回厨房重新去泡了一杯茶水出来,走向楼梯。 “哥……”阿三叫住他,神色古怪,瞥了一眼身边的月儿,欲言又止。 “什么?”阿诚问。 “你……为什么会来,不是说不想回来的吗?” 阿诚低头盯着手中的托盘:“还不是为了你。”他扔下这句话就举步上楼,未给阿三继续提问的机会。 “你胡说……”阿三看着他的背影在心里断然反驳:你不是为了我。自杯子“哐啷”一声坠落,他就在门后窥到两人紧紧相拥,热烈隆重到他不敢出声,紧抓着门框,沉默而讶异地瞧着这一幕,仿佛永不会结束的暧昧拥抱。 这难道是东家和下人之间的拥抱吗?哥的面容怎么会这样的如痴如醉?他知道哥喜欢少爷,可这是种什么样的喜欢?!两年来始终不敢确信的隐约疑虑像根藏在棉胎里的针终于扎到了肉里,他一直反驳着双生的相通灵犀带来的暗示,因为这样的哥对他来说太陌生,太难以让人接受,太可怕了!他害怕以这样难堪的方式失去自己的哥,自己的整个世界。看着身边恍然不觉的月儿,他不知道她是不是能帮他留住哥,而不要让哥在另一个男人的怀里沉沦。 “阿三,你怎么了?”月儿奇怪地看着身边沉思的阿三脸色青白交替。 “没什么,”阿三挤出丝笑容,“你再去睡一会儿吧,乘船几天一定很累的。” “还好啦,”月儿笑着,“还是你去吧,昨天让你们睡地铺真是不好意思哦,你的活我来帮你干吧。” “不要哦。我去帮你把厨房后面的屋收拾收拾,老妈子不住这儿的,那间屋你暂时住着吧,哥会跟少爷说的。等几天没事儿,我们就陪你出去逛逛,好不好?” “好喔!”月儿嘻嘻而笑,早已心痒。梦想化为现实,她走了第一步如此顺利就没想过回头,只怕等到想回头的时候,已经不见了来时的路。此时的女孩儿怎么会知道。 第四章 坐在书桌后的冯宣仁盯着眼前的人好一会儿了,既不让他退回也不吭声,只是默默地瞧着这张久违的脸,不动声色。 阿诚得忍受,享受过发泄的快感后,总得付出些代价,尤其是这位少爷的脾气。 “不错,看来你这两年过得不错,挺快活,害我白操心了。”冯宣仁终于开口,还是微笑,指间夹的香菸未燃上,只是翻来覆去地把玩。 深知他的脾气,阿诚觉得此时还是选择沉默方才明智,他挺直地站在他对面,没有如以前般地低下头。他已经明白低头没有任何用处。 “女人的滋味怎么样?”冯二少把手中的烟扔在檯面上,身体俯向前状似认真地问他。 “呃?!”这个问题不太像话。 看对方还是闭紧嘴巴,冯宣仁咬牙,退回身体,重新拾起烟放在指尖绞成段段碎支,死命地克制自己不要向他发脾气,特别发这种没有充足理由的根本是纯粹泄愤的脾气,实在是有违自己待人的原则。初见时的惊喜和狂热被一个小小的意外给彻底浇灭,他不得不怀疑这是不是报復。 胆敢报復他?!手掌一用力,指间的段段碎烟尽数扔在像根电线桿子一样杵在面前的人身上,然后纷纷坠下地。 阿诚身体一抖,他害怕这种隐忍的怒气,使这些碎烟比石块还能砸疼人。 “少爷,月儿她……”话到一半就断了,他没有办法向他解释。 “嗯哼?!”冯宣仁挑起眉头,静候他的解释,但这似乎想解释的解释不见下文。 阿诚抿紧嘴巴,虽然他很想大声对这个人喊:你床上不是一样躺女人吗,为什么我就不能?!可就是不能,他必须为理所当然的女人给自己的东家解释个清楚,仿佛这正常的关系反而是一种错误。 只是因为这个主子喜欢拥抱他,喜欢亲他,而自己也跟着无可救药,真是欲哭无泪,他从来没有跟他计较过这个,甚至连想都不敢想过,但事情真的发生了,自己绝望到想要报復,想要发泄,痛苦地享受这些他本不配有的情绪的折腾,怎么也回不到两年前的单纯,给予和付出都自然而然,从没有去想过结果。 不要逼我! 他回视着梦里寻过千百度的眼眸,不想徒劳地解释,解释他想和月儿成家的,他能和她看到未来,而和眼前的人,想都不敢想。被伤害后就想要自我保护,两年前他站在码头把手一挥,就让一个单纯的梦幻彻底破灭,清醒得如此残忍! “如果这样的话,为什么要回来?你不是不相信那封信吗?”冯宣仁交叉抱臂,转过眼睛不去望他。 “因为……”这样的对话让阿诚觉得实在很辛苦,“因为你……”他黯然长嘆,放弃挣扎。 “你不是要让我忠诚吗?”无力地微笑,搪塞他一个两年前的理由,“少爷,我发过誓的,只要你需要,阿诚愿为你做任何事。” 又来了!冯宣仁不可置信地睥视着这张脸,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必要去克制自己的怒气,他分明在挑衅。温顺的阿诚何时变得这么狡猾?!压迫感在加深,他极不喜欢。 蓦然重复死寂。 连唿吸也变得小心起来,阿诚从没有见过冯宣仁发火的模样,他颇有些心惊胆战,自己真是感情用事到昏了头,连身份都敢逾越。 “行!”冯宣仁阴沉着脸,从牙fèng中挤出一个字,双手在桌上一按立起身来,大步转过书桌走到男孩面前。 阿诚暗觉不妙,步步后退,心开始慌乱,却不是恐惧。房间不大,不足以藏匿,跨出几步就被逼到背抵墙面,身陷半个迷乱的牢笼。 “怎么不逃了?”用身体紧压着不知所措的人,冯二少不忘调侃,眉目间尽是邪意。 背对一片坚硬,抵得生痛。面对不及寸把距离的脸庞,阿诚心慌,头皮发麻,腿脚也无法动弹。 “少爷,放开……”最后一个字卡在喉头,被霸道的嘴唇和毫无顾忌的舌头堵住出路。抗拒的话如此软弱,连抗拒者自己都不想相信,于是抗拒变成了欲拒还休,一种变相的挑逗,一种纯粹的勾引,连自己都无法控制,甚至无法意识到,他多么想要这个吻来弥补两年来的失魂落魄,不安和绝望。 没有办法违心地抗拒,那就接受。他需要这个动作的拯救,如同快要渴死的鱼面对甘霖的降落,伸出双臂勾紧贴在身上宽厚的胸膛,阿诚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开始在回应这个销魂的深吻,做他从来没有做过的事,确认他从来不敢确认的自己。 唇舌交缠,不绵不休,近乎贪婪。他给予他,他回应他,他回应他,他给予他,如同交战,忘却停止,无法确定的,不敢说出口的,看不到将来的,得不到公平的,即将幻灭的,在此时一一罢休,如此赤裸地坦荡面对。 如果外面的世界剎那毁灭,他们也不想去管了。 只希望时间迷失自己的方向,让一切不知如何随它而消逝。 “宣仁,你在里面吗?”敲门声起,温柔的声音如尖锥钻耳。 第31页 世界永远不会在剎那毁灭。 阿诚蓦然心寒,几欲疯狂,勐得把压制自己的人一把推开,着力胸前他马上得逞,只是看到强硬的人皱紧眉头,脸色苍白汗沁额头。 “对不起,少爷……”不知道怎么了,可他连自己痛得发狂的心都顾不得,要逃生!打开门,推开堵在门口的女人夺路而去。 “啊,这下人怎么回事啊?!这么没规没矩的!”门口传来张丽莎被惊吓地唿叫。 “丽……莎,不必管他,”胸口的刺疼还没有停止,冯宣仁连忙跟着奔向门口,“没事没事,什么事儿也没有……”最后一句已经软弱,他也怕解释。 “脸色怎么这么白?宣仁,你没事吧?”抬头看到对方的脸,把张丽莎给吓坏,连忙扶住看似摇摇欲坠的未婚夫,忙不迭地掏出手绢替他擦拭额头上的细汗。 “没什么,只是伤口有些发疼。”冯宣仁握住惊乱的小手,给她一个宽慰的笑容,虽然他一点也不想笑。 “伤口常痛吗?回医院再检查一下吧,”张丽莎心疼地提议,“你不要一个人住在这儿啊,不安全,都是些下人,连贴心的都没有,哪能知暖知冷。跟伯母回去住吧,我也可安心点。”把人扶上椅子,弯腰伸手揽着他的肩。 “我知道,别担心,没事的。”笑容是温和的,只是神思游荡。 “你不要哄我,”阿丽莎看出他的心有旁骛,“你呀,总会出些莫明其妙的事,这次出事又吓了大家一大跳,连我爹都怀疑……你……”情急下失言,连忙收口。 “什么?”冯宣仁终于收回神思。 “怀疑你干……不正经的事嘛。”张丽莎略有心虚的回道。 “什么不正经的事,”笑容依旧,“我可是每天老老实实去上班,卖力地干活,替国民效力哦,再说有你这个首屈一指的大家名媛作陪,哪有闲情去外面搞七捻三。” “嗳呀,”面对未婚夫的刻意奉捧,丽莎心里颇为受用,娇嗔地攫着对方的袖管轻推着,“哪是说报上给你编派的那些风流帐啊,爹怕你背地里做些不妥的事,危害到将来的前程,连命都难保。” “哦?”冯宣仁推开那只手,心里暗惊。 “毕竟他只有我一个女儿,自然是想得多些,”丽莎寻思着对方的反应,不怎么开心的模样,“仁,你不要跟他介意哦。” “当然不会,我怎么能和你爸介意呢。”抚拍着伸到掌心里的小手,直到看见对方宽慰的笑容,冯二少始终得体地扮着优秀情人的角色。 张丽莎满意地把脑袋靠在宽阔的肩背上,鼻间滑过淡淡的烟味和清慡的剃鬚沫香味,让她意醉神迷。年底,她将是他的新娘啊,她将是全世界最幸福的新娘。两年的若即若离终让她的温柔和执着给抹剎干净,使他屈服,心甘情愿意地把订婚戒指戴在她手指上并承诺一生。 “仁,爱我吗?”她轻轻地问他。 “嗯。”对方立即给她一个肯定的回答。 她笑了,灿烂如窗外晴空的阳光,不管这世界如何的纷纷扰扰,她坚信这个男人会给她足够的安全和幸福,自第一眼的相识她就此确定不疑。 只是没有想过被抱着的人是否同样坚信?就算他曾经假装坚信过,而现在,好象连假装都有些困难,那么的违心,违心到善于伪装的高手都觉查到伪装的无奈。他给阿诚选择的机会,但他不知道自己选择的机会由谁来给?或许他比阿诚更无奈,连选择的机会也不会有,所以伪装必须进行下去。 “我送你回去吧,”他转头对她温柔地笑,还带些调皮,“我会替你编理由给伯父伯母解释你的一夜未归,保证通过。” 丽莎有些羞恼,伸出纤纤素指点着他的脑门:“怕个什么,本快是夫妻了,何况我们昨晚……”脸儿发烫,连忙住嘴。 “对不起,我昨夜实在是……”冯宣仁一本正经地说。 “够了!宣仁!”捏起绢子恨不得塞到那张嘴里去,丽莎咬紧嘴唇,脸上已经泛红。 “新婚之夜保证不会。”越发不让说他越要说,且是越来越带劲的样子,丽莎终于发觉再温柔的男人可恶起来一样地让人吃不消。 “冯二公子!再说我就恼了啊?!”叉起细腰终于发起雌威。昨夜确有些失望,但想保留到新婚之夜岂不是更好,倒也未觉什么,但闺秀面薄,实在经不得当面提及,恨不得找地fèng钻进去。 可恶的嘴巴终于换题,接口笑着:“好了,不说就不说。我送你走吧。” 温柔的逐客令,受者不知:“我不想回去,你伤口那么痛,我怎么能安心回去?” 恳求的笑容:“回去吧,今天有很多工作要做,陪不了你,于其让你闷着,还不如放你回去才能让我心安啊。” 这痛,你冶不了。他想对她说,但是不能。 “知道啦,”看出他的坚决,丽莎知道妥协,该叮咛的不可不说,“不要累着哦,改天来看你。不用亲自送我,阿刚就行啦,你先歇着,万不可劳累,工作可停着,还是身体要紧。” 冯宣仁好脾气地一一点头,在他妈面前都没有这么听话过。 待人满意而去时,他已觉得相当地乏累。伤口痛罢,想站起身来去找从嘴下逃走的人,却不由失了勇气,犹豫着缓缓回忆被打断前所做的事,用脑汁来感受他回应的余味,笨拙而小心,像个初次学语的孩子,僵硬地搅动着舌头,胆怯地吐出又吐回,很吃力,却因初尝到新鲜而欲罢不能。 他也欲罢不能,掉失了两年的滋味,再次迷陷,好似蚀坏神经的毒瘾,硬生生地被勾起,不知道如何来控制这股让他害怕的狂乱冲动。 罗嘉生说得对,见不到人其实是最好的选择,两年前他已经做到,现在自己却又把它破坏殆尽,而再见到人的那刻,他知道两年前做的事已经无法重新来过,阿诚带着强烈的压迫感把他心中最后一点防守破坏得干干净净。 他恨透那丝压迫感,却又秘密地喜爱着。 ************** 初夏来得快,挟带着大量雨汽和些许的燥热,气候总是在寒热中交替变幻,难以捉摸。五月中旬的介亭街旁铁栅栏里盛放着满藤满架的蔷薇,空气中瀰漫着温郁的芬芳,像女人颊边未褪尽隔夜香水的余威,不热烈的却是缠在鼻尖让人无法摆脱,只是这使人苏软的气味不能影响介亭街一贯的冷清,带不来丁点的迷人风情。 时有时无的战局消息使这里喜欢未雨绸缪的贵人们心惊肉跳,稍有风吹糙动,就立即锁门走人,纵使事后知道这里依旧相对安全,有心存余惊的一切再做打算。也有想得开的知道走哪里皆不如回来,毕竟这是租界,有所保证,于是这地方就热闹一阵冷清一阵像这变幻的天气一般地阴晴不定。 这一切的变化与阿诚兄弟生活的距离似近实远,在他们看来,此地唯一的变化就是工部局的探子们常叫人在街内撕贴在柱子上一些写着标语的白纸条,弄了一地的纸渣,嘴巴里还要不清不慡的粗骂,让人避之三尺。 阿诚偶尔走过,看到其腰间别着的手枪,总觉心惊,未敢多瞧便急急地离开去。他知道枪握在手里的感觉,沉而硬寒,十分硌手,他也亲眼从那黑管子抵着人脑开火后,血溅五尺的惨状。 阿三告诉他,不久前少爷被人刺杀过,胸膛中枪,险些丧命。想起在那胸膛口的一推,阿诚连手指都颤抖起来,心里疼痛,没有发觉阿三眉目间的怨恨。 “哥,月儿你要把她怎么办?”他问阿诚,不满的。 阿诚不经心地回答:“等她待烦自会想到回去。” “哥,你应该知道她为什么要跟你出来吧,”阿三口气里带着怒意,“如果她不想回去呢,你得对人家负责,少这样不看不问的。” 阿诚沉默,迳直走着。兄弟俩手里拎着购进的生活用品一前一后地踱步在介亭街冷清的道路上,周围充满着蔷薇的芳香,让人心烦意乱。 “月儿跟我说,她要当电影明星。”阿三跟上哥的步伐,突然咕哝了一句。 “嗯?”阿诚吓了一跳,顿住脚步,“什么?”他抓着阿三的袖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她今天让阿刚带着去电影公司试镜头。”阿三颇有些心虚地回答,这事本是想隐着哥的。 “他们不是出去玩吗?这小丫头她怎么一句话都不跟我提?”阿诚皱起眉头,才想起这几天丫头一直眉开眼笑,乐得像朵花似的。 “她哪敢啊,她说如果被你知道一定会立即送她回去的……再说这件事情少爷是知道的。” 阿诚的表情如听天方夜谭,一脸不可思议,无言半刻才理清事情:“你们都瞒着我?” “不是的,”阿三看着哥向来平静的脸略有涨红,不由怕起来,“因为这几天你在替少爷忙婚居的事情,还来不及跟你提……反正她只是这样想而已,还不一定会选中嘛,让她去玩玩吧?” “万一选中呢?”阿诚却有不好的预感,月儿的美他还没到熟识无睹的地步。 “那就太好了,月儿可以当大明星啦,她本来就长得好看嘛,不当明星可惜哦。”阿三笑了,一脸兴奋。 “……”阿诚再次无语,急匆匆地向前走。 “哥,你生气啦?”阿三追着他。 阿诚突然又止步,回头问:“电影公司的面试机会怎么得来的?” “不知道,”阿三想了想回答,“或许报上有徵招启事吧?” 阿诚张嘴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把嘴巴闭上。 未料到他的预见成真,天未黑透月儿就回来,满脸绯红沉浸在亢奋中,她一看到阿诚,飞扑到他怀里,又奔又跳直嚷嚷:“阿诚哥,我要当明星啦!明天他们约我去试角色呢!” 可惜对方脸色不佳,一把把她从自己身上拖下来。 “月儿,给我去收拾东西,明天我就送你回去!”阿诚铁青着脸。 “为什么嘛,”月儿撅起小嘴,然后又绽开了笑,悄声安慰,“放心啦,我当明星也不会不要你的,你不用担心我不喜欢你嘛。”伸手拧起板起的脸。 阿诚啼笑皆非,抓住她的手:“月儿,回去吧,不要闹了,我怕我将来保护不了你。” “哎呀,”月儿不耐烦地抓起他的手臂直摇晃,“阿诚哥,你不要想太多,今天这么顺利,你为什么就不能替我高兴高兴嘛,难道你生气我不告诉你吗?人家也是怕你会乱担心嘛。” 阿诚被她摇得头都昏了,正想找词说服她,门外泊好车的阿刚进门就看到小两口子在拌嘴不由笑开:“阿诚别生气,月儿很厉害,在场的导演对她赞不绝口,说小姑娘很有潜质呢,绝对有能力当明星。” 第32页 “对啊,我演了一段娘教我的‘窦娥哭冤’,还不用唱,他们就说好呢。”月儿洋洋得意,小脸亮光光的。 阿诚苦笑,看着她的样子几乎能想像当明星是什么架势了,他转头问阿刚:“月儿怎么会去电影公司面试的?” “少爷去安排的。” 阿诚点头,心早有这答案。 “冯少爷真是个好人哦。”月儿不由贊道。 阿诚不语,他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 ************** 冯宣仁回到寓所的时候已经过子时,他愕然地发现阿诚坐在台阶上等自己。夜凉如水,蜷坐着的人身体半靠着廊柱,静如沉思。 “你在等我?” “是的,少爷。”阿诚见到来人,连忙站起身来。 “为什么不在里面等,外面太凉了。”冯宣仁伸手去拉他。 阿诚退后一步,躲开伸过来的手:“少爷,我能不能在外面跟你说些话?”他怕进屋两人单独相对,也怕说话声会惊动屋内睡觉的人,黑夜和宽敞的庭院空间让他有能藏匿的安全感。 冯宣仁点头,合作地跟着他下台阶,两人缓缓地走在一地清辉里。 “少爷,我……那天对不起,我推你……”鼓足勇气,阿诚背对着身后的人,把一直悬在心里的事先说出口。 “没事,你就想对我说这个?” 阿诚抿着嘴唇,先把不安稳的心跳给抚定,疑身后人是不是在笑,他有窘迫,还好天黑谁也瞧不见谁的尴尬。 “还有……月儿的事是怎么回事?”直截了当地问,转过身面对四目相对。 “什么?”不起劲的回答好似在装煳涂。 “她今天通过试镜了,电影公司明天让她再去。” “哦,不错啊,”眉头一挑,“你认为呢?” “不好,”阿诚痛恨对方种漫不在乎的态度,“她一个小丫头什么都不懂怎么会轻易被挑中?!” “哦?”黑暗中的人笑了,“你怀疑什么?为什么不相信自己的女朋友?” 最后一个名称让阿诚听着很刺耳,但他必须忍耐,放软口气,“少爷,我不想让月儿留在这儿的。” “那又怎么样?她肯听你的吗?”一针见血。 阿诚语塞,别过身体想再回支持对方一些话,凌晨的凉意让他不由缩起肩膀,细微的动作引来一个柔和的拥抱,从背后,一双手揽过他腰,轻轻地抱着,即不热烈也没有逼迫,自然得让人不忍挣扎。但这毫无力量的拥抱使阿诚的背肌立即绷紧,无法动弹。 “你在怀疑什么?”话语停留在耳边,温暖的气息吹拂在皮肤上,有些痒,阿诚感觉着这些细微的却挠人心弦的触觉,连问题都不知回答。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对方替他回答,抽回双臂,拥抱来得快去得也快,来不及让人留恋。“你太高估我了,我只是打了个电话,其它什么没有做。你没有发觉吗?月儿是个相当漂亮的女孩儿,而且还会自己给寻找机会,这样的女孩子当然受电影公司欢迎,没什么奇怪的。” “不是这个问题,”阿诚烦躁,他觉得冷,急促地向前走几步后停住,转身解释,“她不属于这儿,更不会属于……什么电影明星……她……” “她属于你吗?”冯宣仁没有跟他走,冷冷地打断他的语无伦次,交叉起双臂,这个问题问得提问者自己也忍不住火气大了。 阿诚如被戳到痛处,怔愣之后断然反口:“那你凭什么要帮她?!” 两人同时沉默,相互死命地瞧着,仿佛要把对方穿个通透,只是天太黑,除了黑暗中互相伤害的目光盈盈发亮,谁也得不到肯定。 “对不起,少爷……”阿诚首先软弱,收回目光,遍体鳞伤。 冯宣仁继续瞧着他,目光不再锋利,柔和低语:“阿诚,你变了。”口气里也听不出什么失望也不见惊喜。 是的,变了。变得不再顺从,不再只求付出,变得仆不象仆,只想站在你对面紧紧拥抱你,或者被你拥抱,我挣扎两年只得出这样的结果,因为……多么的喜欢你,少爷!阿诚悲哀地在心里吶喊,然后被自己吓到,惘然地伫立着,手脚一片冰凉。 你支配我就算了,放过月儿吧。 “觉得我在支配月儿吗?”冯宣仁没有听见他心中的吶喊,却一眼看穿他的忧虑。 “你不觉得这是月儿自己选择的吗?何必一定要反对?如果她选择你,你……”冯宣仁突然咧嘴笑了笑,有点残忍,“你觉得你一定会留得住像月儿这样的女孩子吗?”他凑近他。 “月儿,至少不是现在的你负担得起的女人,她不会等你!” “啪——”黑暗中响起一记清脆的掌声,又恢復一片死寂。 阿诚低头看着自己尚有些发麻的手掌,呆呆地仿佛失忆。不过,他对面的人绝不会失忆,脸上麻辣辣的痛感清晰似火燎。冯二少可难得有被人甩耳括子的经验,而且是被一个下人,不过他没有生气,心知肚明自己这记耳光挨得活该,他不该去刺伤一个男孩的自尊,可就是忍不住,隐密的嫉妒咬住心神,那是无法忽视的痛楚。 两人对峙着,在凉意逼人的凌晨。 终于,阿诚缓缓蹲下身去,把脸埋在膝盖里,肩胛骨微弱地颤抖着,他不想再道歉,也不知道如何收场,只能再次懦弱地躲藏。 冯宣仁看着,伸手把蹲在地上的人拽起来,强硬地搂入怀里。 “对不起。”被打的人柔声道歉,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转变,在情感的支配下,他们试图做些平衡,希望能稍微解放一下被压抑到不知所措的彼此。 不要再问,不要再去逼问个清楚,如果什么都要清清楚楚的话,两人应离开彼此在千里之外,何必再次苦苦纠葛?想拥抱又心惊胆战,想放手又无法心甘情愿,没有人来告诉他们该走一条怎么样的路才能对自己的心来个功德圆满。 但在黑暗的保护下似乎能够让激情逃亡而不必有大白于世的危险,还没有破晓就大胆拥抱,体会暂时的天长地久,谁也未曾想过重逢能产生这样的力量,从似是而非的亲昵到对彼此狂乱的欲望像一脚踏入幽深的陷阱。不敢放弃挣扎,也不知道自己坠入的是情沼,挣扎得越用力,陷得也越深。被困在拥抱里就要进行摆脱,仿佛是一种不得不为之的形式,何其软弱,阿诚枕着宽厚肩膀的时候,连这种形式都进行不下去。 冯宣仁诧异对方的毫无反抗,于是用力收紧揽在腰际的手臂让两具身躯无比贴近,期待证明些什么,侧首望向枕在肩上的人,四目交锋,在漆黑中泛着炽热的光芒,彼此压迫,曾经被他吓坏的温顺男孩不再逃避和反抗他的挑逗和超出常理的亲昵,并开始尝试回应和索求。 多么的危险! 徒然放手! 铿锵的汽笛在脑海里长鸣不止,要他松开手中的身躯。 为之一愣,相互凝视,凉意重新包围,熄灭眼中的火焰。 “诚……我……”冯宣仁第一次在阿诚的目光中失去镇定,眼中泛起难得的彷徨,不管对方有没有看到,他不想给他细究的机会,连面对都徒失勇气。他毅然转身向屋门走去,把怀中的人扔在原地,扔在冷风中。 阿诚茫然地看着怀抱远离,给予拥抱的人一言不发调头离去,绝望又捲土重来,在黑暗中一点点啃噬他的心。 门开着,灯亮起,一点晕黄。 阿诚拖着沉重的脚步向它走去,如果现在有向外奔去的选择,他一定会的,逃离此地一切烦恼似皆可罢休。想起过去,和阿三赤脚从主人家里逃跑的那一幕,两个小孩像惊慌失措的小兽奔跑在冷硬的石板路上,在陌生的繁华丛林中东逃西窜,却不知离出口越来越远,最后饥寒交迫不支倒地。现在他已学会不逃,因为逃也没用,无处可去,就像现在只能迈向自己拼命想逃开的人,别无选择。 第五章 从山村里出来的胡月儿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能在这个繁华都市里轻易找到一个让普通女孩子都惊羡不已的职业,电影演员。而电影这神奇的洋玩艺儿她只有几年前跟父亲到北方的大城市去时见识过一次,当时的她即被电影里的故事和人物深深吸引但未曾想过与自己会有什么挂葛,更未想到若干年后会有机会出现在这不大的白布上,命运真不可思议。 这本个意外之地,一个令人神魂颠倒的地方,它是梦想的矿坑,随时欢迎任何人在此地进行梦想的挖掘,纵然失望的痛苦像淘出的碎石一样多,但总会有人找到真正的宝藏,显然美丽的女孩胡月儿就是其中一个,通过电影公司的几番审评后,马上让这个俏丽而不妖冶,清纯而不失灵活的少女接受了半个月的专业培训,并安排角色初试身手。 借着刚兴起的电影业在特殊时代的蓬勃发展,在山溪里和阿诚泼水玩的山村女孩子抵达她梦寐以求的地方不到一个月就开始实现她在水边跟阿诚说的梦想。这一切竟实现得如此之快,就像一个吹在麦管口的肥皂泡,绚烂地飞速膨胀。 月儿在接受电影公司培训时已经离开介亭街住进公司安排的宿舍,远离了阿诚的视线,他只能几天一次地到电影公司去看望在水银灯下忙碌不已的她。 在水银灯下扮戏的月儿让阿诚不敢直视,她艷丽摩登,举手投足间渐消单纯的味道,她仔细而严格地接受着导演的摆布,如此的从容,丝毫不见新人的拘泥,那“纸片上的美人儿”已经印在她身上,惟妙惟肖,的确是令人嘆为观止的变化。虽然走出水银灯的光环,她还是拉着他的手,嘴中甜蜜蜜地叫“阿诚哥”,但阿诚把她与自己的联想已经越拉越远。 不管如何,在月儿心中“阿诚哥”的地位依旧如前。收工后,她立即跑到应约守候的阿诚身边,神秘地一笑后把手伸到他面前摊开,一把铮亮的黄铜钥匙躺在白白的手心里。 阿诚看着钥匙,不知何意:“做什么啊,月儿?” “哎呀,给你的嘛,”月儿咬着他的耳朵边儿悄语,“这是我新租的房子。” 阿诚抬眼看着月儿,未接钥匙,还皱起眉头。 月儿恼其木讷,把钥匙塞入他手中:“你发什么呆啊,房子虽然很小,反正够我们俩住了。” 阿诚才明白这丫头什么意思,不由五味齐涌心头。 “阿三说你们的抵身契快要满期了,何苦再做人家佣人呢,”月儿窥着对方不作声,就自个儿说起来,“现在我已经有薪资,可以够我俩过活,阿诚哥可以另做打算嘛,我们一定会在这里过得很好。”她声音由于充满着希冀而柔美起来。 阿诚还是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捏着手中的钥匙,他终于明白少爷的话确实无错,那记耳光该扇在自己脸上。 第33页 “不行,月儿,”他把手中的钥匙塞了回去,脸上勉强笑着,“我不能这样做,我暂不会离开冯家的。” “嘿,你这个死脑筋,”月儿生气地拧着一下他的手臂,“这有什么关系,你是我的阿诚哥啊,我们俩还分什么你的我的啊?!” “不行就是不行。”阿诚还是一口回绝。 两人在摄影棚外吵,引来不少正忙着收拾物械的工作人员的目光。 “我以为你会……高兴的。”月儿眼眶儿红了,一脸的委屈。 阿诚不由心痛,拖过月儿的手,两人步出电影公司,在微薄夜色的商业街上慢慢踱步。 霓虹斑驳闪烁,在平整的砖板路上划下一道道杂乱的光痕。 不时有各色人影擦身而过,浓郁的香气,艷红的薄唇,软糯的调笑,“喀喀”做响的皮鞋声,由近至远,又由远至近;偶尔走过披着制服而坦胸露肚的洋海员,高举酒瓶,嘴中咕囔着谁也听不懂的曲调,吵吵闹闹地缓缓离远。更多的是伸到面前瘦如枯枝的手,呆滞无光的眼神:“少爷小姐,给些餬口钿吧。” 如此光怪陆离的世界,本该离他们有多远? 两人无声地走完一段路。 “月儿,我现在不会离开少爷的,”阿诚终于开口说,“我还有阿三,不能不管他。” “为什么,”月儿捏着手里的钥匙,眼里溢着未干的泪水,“冯少爷是个好人,他不会为难我们的,如果是阿三的话,我们可以住在一起啊。” “我知道,但是……”阿诚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想说,不为什么,是我不想离开,可他怕她会问个不停,而这一切又无法解释。 月儿没有得到答案,突然被接过手中捏着的钥匙,阿诚对她微笑:“让我想一下好吗?” 总算笑开颜,却让眼睛里的泪珠儿滚落下来,阿诚连忙扯起袖管给她擦却被挡住。 “你啊……”瞪一眼这个傻瓜,拿出白丝绢递给他,让他小心地擦,恍然还是那个爱做梦的女孩儿,青衣素面,在远山衬映的碧空里对心上人单纯的微笑,只是从那里带来的安宁,会在这霓虹下分崩离析。 擦完泪,牵着手走,有一句无一句的闲聊: “阿诚哥,他们要帮我改名字。” “改名字?” “导演说要叫个好听点的艺名,公司里给我起了,叫胡云梦,你说好不好听?” “不好听,我还是觉得月儿比较好听哦。” “可我觉得很好听啊,很像电影明星的名字呢。” “你说好听就好听吧……” “就是好听嘛……” “……” 渐渐远去的不只是声音,还有那被不夜都市的零乱灯光撕成碎片的身影,他们再也不用回头看,来时的一切已经不復存在。 ************* 公共租界,十同里一间看似已经倒闭的破旧旅馆门口,一个着青灰短衫的男子匆匆走来,他在进门之前谨慎地左右迅速瞄了几眼,然后立即拐入门内,把门从里关紧,倒插门栓。 登记柜檯前有人伸出头朝他张望了一下,一语未吱,用手指点向幽暗的楼梯后即缩回木格子里放下布帘,里面算盘珠的拨打声。 所有窗户被厚实的布帘密封,空气很不好,夹杂着cháo湿的霉酸气,让来客不由直皱眉头,他未做停留,拿起挂在木格旁边铁钩上的油灯,小心地走上楼梯,楼梯长年失修,踩一步就“咯咯”作响,让人头皮发麻双腿发颤。 走廊里两旁各有三间门紧闭的房间,来客走到右侧居中一间,推门进去,屋内有电灯亮着,他一口吹熄手中的油灯把它挂在门外,举眼扫了一圈屋内的人后露出满意的笑容。 屋内除了有三个人外,还有几只厚木条封的箱子,用糙皮小心地包裹着。 “辛苦辛苦,各位能把东西运到这里真是不容易啊!”来客伸手与屋内几人一一握手。 “哪里,如果没有你的相助,这批东西哪有这么容易到手啊!”屋内一锦衣人客气着。 “这是依言留下来的几箱,请你先查看一下。” 箱子被相继撬开,在灯光下,一支支驳壳枪,一桿杆步枪,一只只手雷泛着金属必有寒凉光芒,耀花了观者的眼睛。 “好好,”来客笑得合不拢嘴,“陈老闆不亏是陈老闆,真是讲信用啊!” “当然!陈老闆对合作良好的人向来是不亏待的。”锦衣人也笑着,从身边随从手中接过一只锦盒,双手捧到他面前。 “这个给先生的。半数是交易的酬金,半数是陈先生未能替先生完成心愿的补偿,请先生笑纳。” “陈先生真是很客气啊!”不用打开箱子,他已经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用手掂着那沉重的份量不由脸上泛光。 果然,盒盖一揭,十根金条亮灿灿地躺在红丝绒布上,朝它们未来的主人露出迷人的光辉。 “太好了,”接受者迫不急待地一把抓住锦盒,“谢谢陈老闆的慷慨,希望今后还有合作机会哦。” “当然当然,和先生合作果然愉快得很,陈先生也相当满意。”锦衣人淡然一笑:“既然事已完成,此地不宜久留,恕我们先走一步。”几人迅速走出房间,来客小心地尾随着他们,直至看到人都没有异常地消失在街头,才放心地重返房间,把所有箱子都一一封牢,然后跑到楼下的木格子前敲了几下,里面的布帘揭起,一张青灰的面孔凑在格子前。 “楼上的货替我找地方先放几天,喏,这个先给你,余下的事成后再付。”从口袋捏出一叠大票从木格子里伸进去。 “晓得了。”里面的人沉声应着,干瘦的手指抓起钞票迅速放在自己的口袋里。 “我先走了,这几天风头太紧,要不为了今天的接货,我还真不敢跑到这儿来,现在正清查着呢。” “你自己要当心点。”布帘放下。 来客走出门口,匆匆消失在夜幕中。 *************** 车内的空气因刚加过油的关系有点油腥气,阿三把车窗摇下来,吹进一股冷风,把味道驱散了,也把爬上的困意吹走。身体有些疲乏,因为冯公馆大少爷的订婚宴会而前去帮忙伺候宾客,着实站了一天。 今天让他注目的不是宴会上的一双主角,而是冯二少爷和他的未婚妻容光焕发甜蜜相拥的情景。看着这一双曾经赞嘆过的人,总不禁想到哥阿诚,于是胸口就像压了个铁砣,坠得难受,哥在少爷怀里如痴如醉的面容成了可怕的梦魇,随时让他一身冷汗也觉得噁心难忍。 他却无法厌恶哥阿诚,只能厌恶拥抱他的人,深恶痛绝快变相为仇恨,特别是在那一夜再次看到两人之间的纠缠不休。 他抱他,竟然那么紧! 阿三被一种从未有过的惊恐攫住,哥怎么能在另一个男人的怀里露出从未曾在他面前出现过的幸福表情?!仿佛自己的整个世界崩塌,或者被遗弃,让他不知道如何来处理目前所要面对的状况。 “哎呀,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有人打开车门一屁股坐上驾驶座,手里拎了一只油光光的纸袋。 阿三从自己的情绪中摆脱出来。 “哎呀,不要愣着,这是刚出笼的小笼包子,快吃吧?!” 热腾腾的纸袋放在手里,让手指温和起来。 “咦?你怎么了,脸绷着,是不是等久了,不开心啦?” 阿三摇头,挤出一点笑容:“没等多久啊,你的事办好啦?” “是啊,也没有多大的事情。快吃快吃,冷了就不好吃了。”说完就把车启动,向前开去。 肚子是饿了,看着手里的食品发着诱人的香味,阿三也就不客气地捏起一个包子就往嘴里塞。 “阿刚,你恨过人吗?”他突兀地问身边开车的人。 阿刚一怔,别过头哂笑:“什么意思?” “就是……很讨厌一个人,就算这个人对你有恩,但还是很讨厌,恨不得……恨不得……”阿三皱起眉头,试图找个正确的表达方式。 “恨不得杀了他。”阿刚接口替他回答,还是笑着。 阿三差点把半个包子卡在喉咙里,恍然后点头:“是啊,恨不得他从来没有存在过。” 阿刚看着他:“你恨谁啊,阿三?” 阿三摇头,继续啃包子,他怎么敢说出口。 “如果我恨一个人的话,”阿刚沉默半晌,他略一俯身,左手把方向盘右手在车底座摸了几下,取出一物什,“就用这个要了他的命。” 阿三睁大眼睛,吓得不敢动弹。阿刚手中拿的是一把枪,一把真正的驳壳手枪,乌黑铮亮,寒光四she。 “呵呵,你怕个什么,这个没有子弹的。”看着他的表情,阿刚笑出声,手势熟练地把枪头倒转,手指一拨,弹出空弹匣给对方看。 “喏,你试试。” 阿三扔掉手中的油纸袋,迟疑地伸手去拿枪,到半途又缩回。 阿刚不耐烦地把枪塞到那只发抖的手中,看着前方被车灯照亮的路面,木无表情地说:“没关系的,小兄弟,没有子弹的手枪只是一堆烂铁而已,杀不了人的。” 枪握在手里颇具份量,寒冷而坚硬,阿三近乎敬畏地看着它,他记得在教会医院那晚,有几个特务拿着这种东西把医院里的众多人一个一个押上车,没有人敢在这把东西的指压下稍做反抗。 “阿刚,你杀过人吗?” 阿刚并不正面答话:“如果我杀过人,你怕不怕?” 阿三想一下,摇头:“你不会杀我的,我不怕。” “你这么肯定?”阿刚突然收起笑容,从方向盘上腾出一只手,迅速抓向那握枪的手往下一扭,阿三吃痛松开,枪落于敌手,并把它抵在阿三的脑门上,整个动作不出数秒,小命已被人捏在手中。 阿三惊呆,被枪管抵住的地方马上要皮开肉绽,他慌忙大喊:“这枪没有子弹的!” “哈哈哈哈,好小子,反应挺快,”阿刚大笑,把枪放下,“看你脸色发白,我还以为你会哭呢。” 这是个要命的玩笑,阿三觉得自己的心快跳出胸膛了,他狠狠地瞪着阿刚:“你想吓死我啊?!” “呵呵呵,你不是没事嘛,”阿刚满不在乎地嬉皮笑脸,“我发现你们兄弟俩的应变能力都不错哦,只是性格好象很不一样哦。” 阿三一把甩去他的手,抓过那支差点把他吓死的枪放在手里反覆把玩着。 “告诉我,你到底恨谁啊?”阿刚再次问这个开始试图自己拆开枪的男孩。 他没有回答,把枪握在手里学着扣扳机的姿态。 “我不恨谁。我……恨我自己……”好半晌,才冒出这么一句不着边际的话,把手中的枪还给阿刚。 第34页 阿刚皱着眉头看着他:“心思很重嘛,刚来的时候不是这样的,是不是遇到不开心的事情啦?讲出来可能会好一点,嗯?” 阿三只能使劲摇头,他怎么说得出口?! 阿刚也不再勉强,默默地开车,两人一路无语到介亭街。 *************** “……事关重大,军火被中途劫走的消息确实非捏造,此事查明也非日本人所为,因恐是内部人员作案,先不便公开……” 冯宣仁把手中密函扫过几遍后往壁炉里一扔,这封措辞谨慎的信函到他手里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人家怀疑他或者是他的手下。 真是祸不单行。老高被杀夜焚桂四路的情影歷歷在目。两年风平浪静下暗藏杀机,而国内局势风起云涌,早过了当年单纯革命意气的时候,前途何去何从,难免使不少曾经信誓旦旦的同伴心神不定左右摇摆,如果要说出一两个叛徒实在是正常不过了,但是一定要在他为数不多的几个生死之交里找出这个人来,还是难免有些黯然,这年头的忠诚和信任就像破晓星辰一样的虚无飘渺,难以及手。不管如何,他必须尽快想出对策把那个人给揪出来,这件事的目标看来有两个,自己的命和那批不知所踪的军火。 按着胸口的伤口,冯二少冷笑,他不会像两年前的老高,非得等到东窗事发才想到自保,到最后却让叛徒狗急跳墙,姑息养jian到最后失去自家性命,不过如果当时名单不是在自己一个人手里,恐怕死的就不是只有他一人了。 冯二少心念一动,站起身来去书架上翻书。 有人敲门。 知道那是谁,他头也未转:“进来。” 进来的人把报纸和茶放在桌上,无声地准备退出。 冯二少一心两用,计算着人走到门口时忽然出声:“给我站住。”书已被抽出,他未抬头,翻着手里的书,也不管立在门口的人处境尴尬。 一只牛皮纸封文件袋,外面有一层稀薄的蜡油封印完好无损。他捏着纸,笑了笑,明白为什么这次枪杀的对象只有他一个,这份名单看来是关键,两年前为它,两年后还是和它脱不了干系。 “少爷……”等着的人忍不住开口。 沉思中的冯二少似乎方才想起自己还把一个人扣在门口,终于开口问:“阿刚和阿三回来没有?” “没有。” “哦。”应一声,把手中的文件重新夹回书内,推向左手第二格的书架上,继续在书架上翻翻弄弄,把书抽出抽进,不见要停的样子。 “少爷,没事的话,我先下去了啊?”等的人问了一句。 “不好。” 过了半晌,停顿下手中的活,冯二少转身面对,笑得有些勉强,“我们不要互相再逃了吧,阿诚。” 阿诚气闷,到底谁在逃?但他不想和一个少爷理论,阴晴不定的脾气两年前早就见识,他不得不习惯着。只是他不知道,这个脾气只是针对他的,情丝一纠结,难免患得患失,计较太多,所以常会伤人,谁不是如此? “你瞧,我俩天天共处一屋,每天起码有好几次见面的机会却说不上十句话,你说为什么?”冯二少忽略对方不想理睬的表情,好脾气地做着奇怪的分析。 因为你看到我就别过身去。阿诚觉得委屈。 不期待对方能回答,反正冯二少他自己也不想回答。 “我们不要这样,好吗?”走到他面前,轻声似恳求,他不想在此时让感情困扰自己,需要松绑一下,谁都要有喘气的余地。 阿诚望着眼前人,心想这个少爷今天怎么了,冷淡过后又来这一套?他害怕,他受不起,把一颗心放在冰火里反覆煎熬,是人都会发疯,如果冷淡一直进行下去,他会学会习惯,否则就等着崩溃。 “少爷,”阿诚拿出一把钥匙举到对方面前,近乎炫耀,口气冷淡而有礼,“我能不能搬出这里,月儿让我和她一起住。” 这句话显然比一记耳光还要有效得多,它不但让刚架起的某种平衡立刻断裂,而且让唾手可得的温情霎时冻结在失去表情的脸上。 语出的那一刻,悔意也跟着涌上,可是阿诚无法收口,想刺伤他来弥补自己的煎熬,不想竟没有成效,连累着自己更难受。这是不是场力量悬殊的战争,他不敢肯定,如果对方不在乎的话,伤的人只剩下自己,这是一场把自己放在赌檯上下注的赌博。 死寂。 彼此对望着,不是怨恨,只是相望着、窥视着、猜测着、衡量着,为什么只会剩下这些? 阿诚退却,把手中钥匙收回口袋,开门想离去。 “为什么,阿诚你回来后我们只剩下争吵?”冯宣仁问他,平静而又迷茫的,他不是恋爱高手,这种恋情至此一次,他也不知道如何面对。 不要问,少爷,你不会想知道,如果你知道,只会把我送得更远。阿诚抿紧嘴唇,铁青着脸色,把手放在门把手上却怎么也转不动。是啊,为什么要回来,如果不回来,就什么事也没有了,就算相思至死,至少不会像这样被反覆煎熬。 庭院里有汽车驶进的声音。 如得以解脱,阿诚扭开门锁而去,他在他面前,只有逃离。 “等一下,阿诚。”冯宣仁想追却犹豫,待寻声去,厅内已是多人,不宜谈话,但他必须说,必须与阿诚之间有个交代。 阿刚正和阿诚在说些什么话,看到下楼的冯宣仁就点头打招唿。旁边阿三却盯着自己的哥阿诚,一刻不懈。 “阿刚,我们出去一下,今天你就住这里吧。”冯宣仁一把拖过阿诚迳直往外跑,阿诚默默地任他拖拉,没有任何反抗。 阿刚奇怪,但也未有多问,点头:“是。” 阿三突然大声问:“少爷,你们去哪里?” 阿刚连忙推了推阿三:“不要问了,冯少爷出去肯定有事啦,他带着你哥总有原因的。” 阿三却不理他,跟着跑出门。两人已走到车子前,阿诚回头对兄弟微笑:“没事,阿三。” 阿三绷着脸,让一旁的阿刚有些迷惑不解,这小子吃错什么药啦?他哥又不是第一次被少爷带出去,干嘛弄得像被押出去卖一样的表情痛苦。 车子启动,缓缓开出庭院,消失在夜幕里,阿三瞪着眼睛目送到连尾灯都看不见,方才扭头回屋,捏紧的拳头青筋毕露,直要找人揍一顿似的目光凛冽。 “嗳,太好啦,这楼里只有我们俩了,快去厨房弄点东西来吃吃吧,你吃过夜宵我可没有,肚皮饿僵啦!”阿刚看着他一言不发神情阴霾,不知他到底出了什么状况,拉着人直往厨房间里走。 第六章 车子漫无目的地开,从一条街驶向另一条街,一条巷子钻入另一条巷子,阿诚不知道此时这位二少爷怎么还会有兴致带着他到处观光,在这春意褪去的初夏之夜。 当车窗外灯如繁星,喧嚣声渐起,车停住了,热闹的亚培路边皆是灯火辉煌的酒楼舞场俱乐部饭店戏楼电影院,人来人往,车水马龙,风景自比其他处要靓目的多。 一个卖烟的小男孩头颈里挂着个烟箱,凑近车窗:“先生,要烟吗?” 冯宣仁取了包烟,从车窗内塞出一张钞票。 “谢谢先生。”小男孩做成生意立即跑开,左右观望,怕被巡路的警察看见。 车子继续开动,在人迹随处乱窜的路上开得甚慢,不时得按动喇叭或者剎车。 阿诚看厌了窗外的风景,索性闭起眼,任满目繁华弃之脑后。 不知多久渐渐冷清,只有车行轰轰作响,还有水波扑堤的声音,一阵紧跟一阵,远远还有船笛的长鸣,鼻边有苦涩的烟味。 阿诚睁开眼,映目竟是一片江水,及江对面零星的灯火。 车停在江堤上,人在车内对视。依旧是同是一条江,依旧是同样两个人,情景不復当年。 回想起情刚起时,总是单纯的,推却和接受,生涩却暗藏甜蜜,这甜蜜只能留待回忆时方才能发觉。 两人的目光调向波光横溢的江面。 “少爷……你几时结婚?”阿诚打破沉默。 “年底。”冯宣仁尽量平缓语调来回答这个很煞风景的问题。 “少爷,你要离开介亭街吗?” “嗯,”冯宣仁重重地嘆气,拍了拍方向盘,“你能不能不要问了?” “少奶好漂亮,少爷你好福气哦。”阿诚没有闭嘴的意思。 冯宣仁微怔,这句话似曾相识,他记得自己当时怎么回这个“太会说话”的小佣人的,不过今天他打算换个方式。 “没你漂亮。”转头对他笑了笑,有点不怀好意,果然很有效地让喋喋不休的嘴给闭上了。 他看到他的羞怯,怦然心动。空气中沉浮着异样的气氛,两人又一次沉寂。 “好,现在换我问吧。” 阿诚点头,看向江面。 “看着我,”冯宣仁伸手把那个脑袋捭过面对自己,“想走吗?” 脑袋僵挺着,即不点头也不摇头,一双清澈的目光反而把提问者盯得心慌意乱。 “回答我!” “是!” 太干脆了,很残忍,冯二少即使不太想承认也知道自己确有受伤的感觉,陌生但真切。 “行,我放你,明天你就自由了,随你去哪里,你和阿三都是。”冯二少也很干脆,放手! “少爷,你真是好人,我看冯公馆还有几个抵过来的下人会给你磕头的。”承恩的人口气中竟是冷嘲。 “你是不是欠揍啊?”冯二少阴沉下脸色。 阿诚也觉得自己的确很欠揍,而且越来越欠揍了。 “是的。”他回答他。 冯二少先愣着,然后竟笑了,嘴角轻轻盪开,温柔而苦涩:“阿诚,这两年你到底学了些什么,怎么变得这么滑头?” 阿诚笑不出,他想哭,他想对这个人说,如果不是两年前被你硬生生地从梦幻里叫醒过来,他就没有现在这份胆量,已经没有什么可怕了,随便吧,反正到最后梦总会醒。可他就是忍不住强烈的悲哀和无助的绝望感,从千里之外跑过来亲自来再次见证梦的碎裂,直让自己坠入深渊,此生不得翻身。想哭就真的哭了,泪涌向眼眶的感觉如此真切,他不得不把头再转向窗外,怕被看到,他恨哭泣,多么懦弱的行为,又不是女孩子,连月儿也不常哭的。 那柄钥匙还在口袋里,他相信月儿所说的话会实现的,可是他已经找不回自己的心。 “阿诚,你在哭吗?”冯二少必要时还是心细如髮,他捧过他的脸,仔细地看。 “为什么?我都放你了。”他在他耳边喃喃轻语,用手指按着眼角边濡湿的痕迹,近乎怜惜,却被不客气地推开。 阿诚反手打开车门,人就沖了出去,沿着江堤狂奔数米,然后回过身站定,瘦削的身体在江风中抖得似乎随时会跌下江堤被捲入波涛。 第35页 “你别过来!”他沖追上来的人嘶声力竭地叫喊,凭一腔怒火吼出这辈子从来没有过的音量,在冷寂的江边却没有丝毫威慑力。他不想让他看见眼边奔腾而下的泪水,遥遥相对,相隔安全的距离,他真的怕透了拥抱和亲吻,包括丁点不经心的亲昵。 尽管声音被风吹散许多,冯宣仁还是立即顿住脚步,两人隔着数尺的距离相对,仿佛隔着雷池不敢有丝毫的逾越。 下雨了,无声无息,轻绵的雨丝乱舞于风中,静静抚摸江边的人,和这个世界。 “如果……如果你这么想放我走,”声音在颤动,阿诚责问站在对面的人,“那么……当初……你为什么要亲我,啊?!” “你知道不知道两年前,阿诚有多么难过?!或许你根本就不在乎!”不想哭给他看,那就微笑,也不管这些话把什么都泄露,阿诚觉得自己是被扔在岸上的鱼,时间久了,连垂死挣扎也快要被迫放弃。 “阿诚算什么?阿诚是什么,你根本……就不会在乎……”他扭过头看着远处在雨中模煳成一片的建筑群,神情迷惘,泪被雨沖刷干净,在脸上流淌不停的绝不会是泪了。 冯宣仁静静地听着相隔数尺的男孩沖他狂吼,不做声也不靠近,陪着淋雨。 雨渐渐大了,在江面上织成一张白网把零星的灯光给罩没,只剩烟雾缭绕。 ************** 白酒很酗,三杯下去,灯光下男孩子的脸已涨成一片通红。 “哈哈,阿三你喝不得白酒,瞧脸红得和猢狲屁股似的。” 被阿刚一笑,阿三瞪大眼睛摸着自己的脸,连忙摇头:“我没醉,只是有点热。” “嗳,别光喝酒,要吃菜,这样就会好多了。”阿刚把一盘花生推到他面前。 阿三没理他,拿过酒瓶子又倒了一盅。 “喂喂喂,你不常喝酒的就少喝点,醉了可不好玩。”阿刚拿住酒瓶子,把它从阿三手中抽回来。 “咦?外面下雨了?”阿三侧耳听着外面的风声。 “嗯,现在的时候最容易下雨了,很烦人。喏,我腰这儿的骨头受伤过,一下雨就痛,可麻烦了。” “受伤?你怎么会受伤的?”阿三奇怪地问,然后又啜了一口酒,酒液过喉的强烈刺激让他直皱眉头,但熬过就好,下肚后就有热气从身体里泛出,在这么不如意的下雨天喝酒真算是一种享受。 “嘿,”阿刚神秘一笑,“这可要保密的哦。” “哼,”阿三嗤鼻,“不讲就不讲,有什么了不起?!”说完又仰头一口酒,太急,呛在喉里剧烈地咳起来,眼泪也跟着直流。 “喂喂喂,你慢些喝呀,”阿刚已经觉得这个小伙子今晚很有点问题,看他呛得难过,连忙伸手替他拍着背,“阿三,你到底有啥事情闷在心里啊,光喝酒不能解决问题的。” 阿三伏在桌上,额上全是细汗,目光涣散,手狠命地捏着酒杯,关节发白,仿佛要把手中的酒杯捏成粉末。 阿刚跟人多年,本是察颜观色的行家,知道此时问他是无用的,他也不急,自己拿过酒瓶酌上一杯,慢慢地呷。 “二少爷……不是人……他是个王八蛋……”终于出声,咬牙切齿的喃喃低语,酒杯刮擦着桌面,嘶嘶作响。 听者有心,眼光一闪,不动声色的进行投石问路:“你家二少爷?不必去计较,大人家的少爷难免有些脾气,忍过就算,我也是这样过来的嘛。” “脾气?!”阿三被不相干的话给恼怒了,把酒杯往桌上一敲,立起身大声叫道,“难道所有大人家的少爷都不正常,喜欢男人?!那姓冯的王八蛋敢抱我哥,还亲他!他妈的!他怎么可以抱我哥……呜……”人又软下来,趴倒在桌上兀自大哭起来。 阿刚被这几句话给震吓住了,捏着酒杯停在嘴边不知动作,惊愕足有一分多钟方才醒悟这醉失神智下吐出的话是什么意思,却很难让人马上接受,自己跟人多年怎么毫无查觉他有如此特殊的癖好。 “阿三你怎么知道?” “……他抱哥……他怎么能抱我哥……”失魂落魄的人根本没有听见他的问题,陷在自己的神思里无法自拔。 往事一幕幕重新翻来细想,阿刚不禁暗骂自己是个饭桶,那一主一仆的关系总是透着古怪的暧昧,仆不似仆主不像主,连日常对话也透着令人百思不解的亲昵,分明是早有蹊跷在内,何况姓冯的一直谨慎得如同过街之鼠,对人防范甚严,却轻易能让一个搭不上关系的下人知晓并参于日常行动,如非关系特殊,哪来这番信任?! “我要……杀了他……杀了他……还给我哥……还给我哥……”伏在桌上的人嘴里还在念念有词,一边往嘴里倒酒。 这次,阿刚再也没有阻止,连装装样子都没有,他陷在自己的思绪中。 “啪——”酒瓶被掷碎在地上,残留不多的液体四淌,屋内沉闷的空气里浮起令人鼻痒的酒香。阿三摇晃着头,面色cháo红,双手用力撑在桌上,倏的腾起身子,嘶声裂肺地冲着窗外雨势滂沱的夜,尖声吶喊:“还给我!哥是我的……还给我……杀!”年轻俊秀的脸在酒精的刺激下扭曲,目光因感情而混乱且狰狞。 旁边人听着,冷峻忠厚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阴冷的狡狯。 ************** 敞开的玻璃窗被雨点打得“啪啪”作响,风雨满楼,不知几时方休? “好痛……”冯宣仁按着胸口,不知是这冰凉雨水的浇淋,还是那不远处的人在混乱雨景中模煳了角色的痛苦目光,也从没有这么狼狈过,像疯子一样在雨中淋了差不多有一个时辰,斯文扫地,面目全非。 在雨中的阿诚已经不再望他,他看着江面,仿佛准备看一辈子。来时的路划过波涛汹涌的宽阔江面,怎么会留下痕迹?再也找不到,就此迷失在这座江畔之城。来时的路也罢,常停留的安心之地也好,以及梦里早已失去踪影的故乡被自己的选择如同雨涤尘埃般地一点点地带走。阿诚怎么会不觉得惘然?就只是想抓住一点点拥抱时的温暖,竟不顾一切,包括错和对,得与失,将来及现在。 他想逃,挪动站得麻木了的脚,一步步向前走,想离身后的人远一些再远一些。 冯宣仁一怔,随即跟上,快步靠近如傀儡般移动的身躯,伸过双臂把他紧紧抱住,引来的反抗,他没有理会,加固手臂的囚牢,好似在雨中的肉搏战,惨烈又无法让人忽视肢体相触时的体温。 “放开……”拒绝总是心不甘情不愿地让人难以坚信。 “阿诚,不要这样。”声音因寒冷而沙哑却蛊惑人心。终于停息战斗,闻得到彼此的喘息声,阿诚侧头看向唿唤自己的人,得到焦枯而带有凉意的吻,落在眼上、鼻上、唇上,带着气息不稳的胶着,足可以让他麻醉。 接下来是唇舌的交战,带着雨水的清苦味道,被狂乱情迷渐渐沖淡,留下缠绕不清的情慾在吐吞翻腾间酝酿。箍住腰际的手伸向阿诚的衣衫口袋,掏出那把钥匙,冯宣仁结束深吻,手臂向上一挥,钥匙向高远处飞去,落向混沌的江面,无声无息,阿诚的退路被截断得水波不惊。 “走吧。” 揽过人向车子走去。 好冷…… 抱紧身躯,水淋淋的衣服贴在身上吸着热量,阿诚把自己蜷屈在车位上,瑟瑟发抖,激愤的情绪发泄过,也让满身的热量也一併倾光。 冯宣仁锁紧眉头,用眼角瞥着,心疼但爱莫能助,自己同样一身水,而且伤口还在隐隐发痛,这场雨淋得他终身难忘。 怎么会不在乎?如果不在乎的话,何必煞费苦心留人在身边,又因为害怕沉迷而送走又不惜手段追回来。相思成灾,病入膏肓,连理智的自救无力到欲盖弥彰似的可笑,人一至眼前,全面崩塌。只是这种话,他现在说不出口,他要他安心,需要理由。 当初的挑逗好象孩子的玩火,不想有一天那美丽的火苗成势逼向自己,才发觉自己不能有被焚烧的理由,却不愿放弃被火势包围的欲望。 面上假装的平静压不住心的纷乱。冯宣仁一言不发地驾车,始终注意身边已经闭起双眼把自己抱成一团的人。 车子开得飞快,在冷清的午夜街头飞驰,溅起不小的水花。雨景中星点的灯光朦胧得像双双慵懒的目光,已经放弃对这个世界的关注,不再透彻得令人不敢面对。 “下车。” 因过份的激动而睏乏的阿诚听见声音睁开眼睛时,方才发觉车子已经停住,但这明显不是介亭街,更不是熟悉的庭院前。抬头望前,“亚星高级旅馆”的灯牌悬在眼前,霓虹灯闪烁像个梦幻在水汽中晕化,似在眼前又似在天边。他莫明地心慌起来,霓虹轻微的“滋滋”声在耳边夸张成轰轰巨响,遮盖了一切其它声响,包括冯宣仁在柜房口登记,和伙计的交谈,对自己的询问,他都无法听见,迷煳地跟着进了房间,门被一关上,脑海中的轰轰声立即停止,一片清冷的宁静中恍若大梦初醒,紧张也跟着甦醒,让他杵在门口不能动弹。 冯宣仁打开床旁的落地灯,桔色光圈让室内温暖起来,他开始脱去湿得还在淌水的外套。 “少爷,”阿诚不得不再次开口,“我们不回去吗……” “不。”简短的回答。冯宣仁停止钮开衬衫扣子的动作,举目凝视还站在门口的阿诚,“快把湿衣服脱下来,当心着凉!” 阿诚失去勇气,冻得僵硬的手指放在衣扣边迟迟解不开一个,心跳得厉害,眼睛甚至不敢朝在床边脱衣服的人看一眼,只能瞧着自己脚下的地板。眼前的光线一暗,一只手伸到他的衣领下,手指头灵活地解着他的衣扣,显然有人看得不耐烦,准备替他代劳。 “少爷,不要……”他试图阻止,但觉得可笑,这幅样子有点像个保卫贞操的女子。如此一想,气氛不觉异样起来而且身体发热得迅速,他想压抑住,连阻止的念头也顾不上,任那只手三下两下地把自己的衣服一件件地解开。 “去浴室里放点热水泡一下吧。”冯宣仁轻咳着,觉得自己的声音已经哑得不成样子,推了一下已经半裸的身体,随即从那皮肤上感染到一种叫紧张的病菌。 男孩没有动静,立在他面前好似一座大理石雕塑,光洁,秀美,因僵硬而笔挺的身躯在微弱的灯光里有着柔和而不乏硬实的线条,吞咽口水而上下滚动的喉节,近乎一字平的锁骨,没有起伏的胸肌,紧绷的下腹,随唿吸而略有起伏,精良的雕塑带有生息,让人不禁想放手触摸。他倔强地站立在他面前,一动未动,低着头,连气息也是轻弱的。 第36页 他想干嘛? 从身体上散发的压迫感迎面袭来,考验着冯二少的忍耐力。 “快去!” 喉咙愈发的干涩,冯宣仁觉得自己的唿吸不畅,气息吞吐之间尽是炽热,仿佛体内有火在慢慢燃起,要把一切焚成灰,他无法控制。 男孩好象是聋了,任凭皮肤因寒凉而一身惊慄,双脚就是不曾挪动过一分。他静默,像个受罚的孩子,怯弱的等待宽恕。 可是冯宣仁觉得自己才是被惩罚被折磨的人,并且不堪忍受,把手中的外套往地上一扔。 “好,那就不用去了!” 嘴角扬起一丝恶意的笑容,把看似不会动的雕塑拦腰抱起,大跨几步扔向不远处的床上,冯二少听见自己的喘息声时才惊觉这个举动有多的疯狂,可能招致强烈的反抗。可是床上的人没有任何类似于挣扎的动作,他只是抓住床上的被褥,支起半个身体,略带惊讶地望着站在床边的人。 顺从的阿诚又回来了,他只是望着他,目光清澈如水,在灯火的照she下好似能溢出眼眶,身体微微地颤抖却不见躲避,不是很清楚会发生的事,但他知道觉得自己需要,需要一种证实,需要一种关系。 噬人心骨的引诱……冯宣仁感觉自己的理智在如水眸子的注视下变得白茫茫,稀薄而脆弱,随着唿吸的加粗而渐渐烟消云散。 支撑身体的胳膊已经酸麻,阿诚仰面躺下,目光向上的同时看到站在床边沉默许久的人突然俯下身体沉重地压在自己的身上,湿水的衬衫贴上皮肤上不禁让他打个寒战,幸亏滚烫的体温透过湿衫为他驱走寒凉,也让心狂跳起来。他双手无措地抓着两旁的被单,不知该抱还是推拒。 来不及思想就被围困在随即而来的亲吻中,比任何一次都要热情和霸道,阿诚闭起眼睛慌成一团,感觉对方紧贴的身体略为弓起片刻,在寒意刚刚袭入两人之间时又被重新挤走,却使阿诚浑身为之一颤,迟疑地举起双手抱住压在身上的人体,才真正地确认,此时两人已经赤裸相对。 肌肤相亲,如磁石相吸,摩擦、抚慰、吮吸,把最原始的欲望一点点地勾引上来,阿诚被陌生的狂热给攫住,方才开始真正的恐慌,本能地想推开,触指的皮肤烫得炙人。 “唔……嗯……”略带痛苦的哼声。 阿诚睁开眼,慌忙把手从对方胸前拿开:“对不起……少爷……” 冯宣仁没有理会他的道歉,兀自把那嗫嚅的嘴唇再次放在口中蹂躏了片刻,然后冷冷地问他:“你在床上也准备这么无趣吗?” 阿诚脸更红,身体几乎要烧起来,他再次伸手拉被褥想把身体裹起来却被无情地制住,冯宣仁一手扣住他,一手伸向他的腰际,乘阿诚还在对刚才露骨的话语“过敏”不已的时候,褪下他身上的最后防线。下身陡然失去遮掩,曝露在空气中感受到的寒意,让阿诚本能地想蜷起身体,刚才的无惧和坦然,现在尽数弃之九霄云外,羞怯和对未知的恐惧让他试图逃避。 “不要怕,阿诚。” 冯二少的安慰柔情如水,可他眼中尽现情慾的光芒,抖动不已的胴体在撩拨着他体内那股热量,压捺不住,几乎要喷涌而出,初长成的年轻而青涩的身体比最美丽的女人身躯还能让他激动不已,这种冲动好似一个缺水久许的人勐然发现一潭甜美的深泉,溺毙在其中也甘愿。 怕与不怕,现在已经不是阿诚能控制住的感觉,身体的每一寸皮肤都处在被抚摸被吻拭的状态中,他不知道如何来感受这种几乎让人疯狂的苏麻刺激,一股奇怪的热量涌在下身,迅速堆积膨胀急需迸发。 他对此并不很陌生,偶尔在梦中出现,不能向人启口的本能欲望,但不想在此时被人发现,想躲避却是不能,尽数在对方眼里高耸而起,并被恶意的手握住揉捏。 “少爷……不要……求你……”他泫然,口里喃喃地念着无力的反抗,只是不知这种话在此时是情慾的助燃剂。 身体被突然用力抱住扭转,阿诚伸手向外侧一抓,手指捏住了床栏,企图用手臂的力量把自己的身体从如火山般地怀抱里解救出来,他脑中一团乱麻,在爱欲之中理不出头绪,既是贪恋又是恐慌,耳边充斥着两人粗重的喘息声,像一对困兽在各自的身体上急切地寻找感情的出口。 冯宣仁把抓在床栏上的手一把扯下,握在自己手中,把想要逃离的身体重新拉回,紧密贴合。他要他,就现在! “呃……啊……”沉闷的惨唿划破冷寂的空气,随即消散无踪。 嘴里的织物在牙齿间摩擦,“咯咯”作响,阿诚觉得自己像被人捅了一刀,他要被这个进入他体内的男人杀死併吞噬,他却不能恨他,只得咬着身下的床单拼命忍耐。额上因激痛而淌下的汗水顺着眉弓爬入眼窝,刺得眼睛一片血红,可臀后剐肉般的疼痛已经让他对其它刺激麻木无觉。 残忍的刑罚,何时罢休?有液体从被抽动的地方滴淌,渗入织物。空气中浮起淡淡的血腥气,掺杂着体味和汗味,粗重的喘息声让它震盪飘散,把疯狂欲望所迸裂的热情充斥整个空间。 会死吗……阿诚觉得自己离死不远,他用仅存的力量抱住圈住自己胸膛的手臂,用力咬下去,咬到嘴中尽是呛人的腥味,咬到折磨自己的人忍不住闷哼了出来。 他松嘴,怕听到他痛苦,无可救药的,这比肉体上的痛苦更令他难以忍受。时间一长,身体逐渐沉入无知无觉,连痛苦也好象远了点。他阖上眼帘,眼前一片沉黑后又一片白雾,混沌的冥思中竟有些窃喜也有些凄楚,他要靠近这个让自己无法自拔的男人,不管用什么样的方式,只要靠着他就像当初他伸过手把他牵住,带来一丝隐晦的幸福,就此沉沦。 如果这是两人最贴近的方式,他就认了,哪怕会死。阿诚迷煳地涌上一丝微笑。 当欲望一泄而光,冯宣仁也已经很累了,他没有放开人,怀抱里的肢体一身的汗湿,还有血,还有自己的体液,触目惊心,方使脑子冷静下来正常思考。 这下全完了,冯二少苦笑,但他无法否认从所未有过的满足和兴奋,夺去思维的极乐,一次足够让人上瘾,在进入的那一剎那,他几乎甘愿为怀中人放弃一切,只求能这样紧紧地抱着他,一生一世。 这是个奢侈的愿望,在如此飘零的年代。 “诚,你……没事吧?” 身边的人一动未动,更没有回答,汗湿的头髮贴紧在耳畔,背部弓起,肌肉僵硬,触手的皮肤有不正常的热量,并不是激情的缘故。 “该死!” 冯宣仁把手伸向他额间一抚,慌忙站起身来下床捡衣服,准备去找医生。 手腕被握住,他转身,触上一对湿气甚浓的眼睛睇着自己。 “阿诚……”冯宣仁赤身裸体,在注视下有些尴尬,更令他难安的是对方的模样。 “我没事,少爷。”虚弱的阿诚挤出笑脸却比哭都难看,他想化解对方的难堪,不想看到素来镇定的情人变得如此无助,当然他更不想自己这幅模样被外人看到。 冯宣仁看着他憔悴如此,不禁羞愧:“阿诚,对……” “不要道歉,”阿诚害怕,打断对方的话,“少爷,不要道歉,你说什么都好,就是不要对阿诚道歉,行不行?” 冯宣仁点头,重新躺回阿诚的身旁抱住他。这一刻,谁都无惧了。 ************** 整整一夜的连绵大雨,打坏了介亭街的不少蔷薇,满地的粉红花泥使清晨凉慡的空气里多了一丝腐烂的香气。 阿三对这种味道前所未有地反感,因为宿醉未醒透,头昏脑胀闻之欲呕。 哥昨夜没有回来。他朝旁边空着的床位看着,百感交集,噁心的感觉重新爬上来,压都压不住,但胃里没有什么东西可吐,他昨晚早就倾倒干净了。 “阿三,”阿刚推门进来,急匆匆的,“你家少爷打电话过来,叫你给阿诚收拾几件衣服,我立即送到‘亚星旅馆’去。” 胃翻涌得更厉害,阿三咬着牙齿,努力压制泛上来的酸气:“为什么哥不回来吗?” “不知道,说是……”阿刚窥着他的面色,略为迟疑,“说是你哥昨晚淋雨发高烧了,他们暂住那里,其他没有说什么。” “为什么不回来?他们为什么不回来?!”阿三突然愤怒,反覆地问着。 阿刚苦笑:“你问我也没用啊,反正照做就是啦。你在叫个啥呀?!” 阿三语塞,他有一丝强烈的不安盘绕在心头却说不出个所以然,随手取来几件阿诚的衣衫包好,对等待的阿刚说:“我和你一起去。” “最好不要,”阿刚面有难色,他接过衣衫,安慰着,“你不要太担心,阿诚不会有事的,既然他们俩有那种关系,你家少爷一定会照顾他的。” 阿三不由一窘,随即惊慌:“你知道?”面色cháo红,好似“有关系”的人是他自己。 阿刚依旧面不改色地笑:“你昨天喝醉后讲出来的啊,真是的,怪不得你这么气闷,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哼……” 阿三用手扶着疼痛欲裂的脑袋,只觉里面有千百只苍蝇在齐鸣,嗡嗡声大作。 “混蛋……”不由自主地念着。 阿刚眯起眼:“你先去躺着,阿诚的事放一下,反正这种事你也管不了。我要赶快去,还有事要做呢。”推开门,准备离去。 阿三抱着脑袋蹲在地上,苍蝇仿佛越来越多,快要把脑壳撑破,酒精的余威显然未消。更令他不安的是这个秘密本来并不想给人知晓的,但压在心中他已经有点喘不过气来了。 “哦,对了,”阿刚突然回过身来,居高临下地睥着面色苍白的阿三道,“有一样东西要给你。” 他从腰际掏出东西伸到阿三面前。阿三睁眼一看,不禁向后一仰,人即跌倒在地:“阿刚,这是干什么?” 阿刚笑得有些冷,他也蹲下身来,直直地盯着惊慌的男孩:“这是好东西哦,难道你不觉得吗?阿三?” 阿三呆楞地听着,仿佛中咒似的缓缓伸出手去接那东西,沉重而冰冷。 对付仇恨的人,就用这个。他好象听见谁在耳边说。 “我不要它,我要它做什么?我不要!”手一抖,把枪使劲扔在地上,阿三捏紧拳头,面色发白。 “嘘——”阿刚皱紧眉头,面容恢復往常的冷峻,他捡起被扔得远远的枪,不由摇头,“啧,还好没有子弹,要不非走火不可。”他检查着枪身,用衣衫下摆擦拭着本已光亮的枪管。 “我不要……”阿三喃喃地反覆念着,目光追随着在枪的踪影,有些迷惑。 第37页 阿刚看着他,轻笑:“又不是让你去杀人,在怕个什么。忘记了?这枪里没有子弹的。”他举起枪,指着阿三,扣动扳机,“咯”的一声后毫无动静。 阿三额上有冷汗沁出,面色惨白,他惶惑地看着阿刚,觉得陌生。他已经混乱了,自从到了这里,任何熟悉的人都会慢慢变得陌生,哥,月儿,包括自己,而本以为熟悉的人根本是面目全非,还有眼前的这个阿刚。 “拿着。”阿刚把枪再次送到他面前。 “你为什么要给我?”阿三问,本能地戒备。 “不是我要给你,而是你想要,”阿刚晃着手中的枪,若无其事道,“你不是想要保护你哥吗?用这个最好了,它不会认人,只听从主人的意思。” 他把枪“啪——”地放下,就摆在阿三的脚前,然后站起身离开。 阿三瞪着地上的物体,许久。 “保护哥?”他焦急地问自己,怎么保护?哥不需要这个双生弟弟的保护,是自己一直想依赖他,依赖到从来没有想过哥有朝一日不属于他,但是阿诚总有一天不会属于他的,就算没有二少爷也有月儿或者其他人,他总有一天得与他分道扬镳,各奔东西。 不行……哥是我的,娘把他给我的,一生一世,不能分开。阿三仰起头,大口吸着气,让脑子里的杂音能安静一些。他没有头绪地思考着这些他从来没有想过的事情,觉得无比沮丧,心中那片乌云在不断地加沉加重加黑,简直要把人吞没,他的世界一点点在变形,崩塌,却不知如何去挽救。 如果是月儿的话,心里就不会这么难受,因为月儿是应当的,她是漂亮的女孩儿,这点很重要,而二少爷肯定是强迫着阿诚,不容怀疑,要他装出那副情愿的表情,两个男的……怎么可以这样?阿三觉得胃隐隐泛痛,近乎神经质地想呕吐,他一把抓起地上的枪,紧紧握在手中。 如果是女孩子的话,那是应该的,这仿佛是个坚定的信念。 阿三的胃痛慢慢转移到心脏上,一阵阵地揪疼,他把坚硬的枪柄抵在心口。 是男的就不行,不行!他不能这样……反覆地在心里默念,眼眸里燃起阴暗的火花。他恨这个地方,恨这条介亭街,十分地痛恨,他的世界一点点在此变得陌生,让自己迷失。 *************** 阿刚踏进旅馆门就看到在大厅里抽菸的冯宣仁,他坐落地窗前,面对窗外若有所思的模样,头髮有些凌乱,眼窝深陷面色不佳,下巴满是鬍渣,这对向来注重仪表的冯二少来说有些不正常。他抬眼看见走来的下属,点点头算作招唿。 “阿诚呢?”阿刚在他对面坐下来,谨慎地观察着他的面色,随即问着。 “病了,躺在房里。”冯宣仁吐着烟雾回答。 “嗯……怎么搞的?接他回去吧,住在这里不是让你麻烦吗?” “没事,淋了点雨。暂时让他住这里吧。”冯宣仁按抚着太阳穴,面显倦意。 阿刚目光一闪,硬生生地把“为什么”三个字吞下肚,再行多问,对方说不定会起疑,连忙转话题向正事,压低声音:“那批东西的失踪是不是怀疑到我们头上了,这太不公平,东西压根儿没有给我们经手,我们只管倒人,这不是当初都说好的嘛,为什么这次一定要按住我们来清查?” 冯宣仁淡然一笑:“老实说,我也是怀疑是我们当中有人捣鬼。” “怎么?真有内jian?”心中一惊。 “当然,”冯宣仁抬眼瞥了对方一眼,不以为然道,“上次的会议不是烟雾弹。表面是针对我,但目的还是和两年前一样,想起老高是怎么样死的吗?” 阿刚点头。老高是替死鬼,叛徒的目标不是老高而是冯宣仁。 “名单仍未泄露这是大幸,因为老高手里的那份根本就是假的,特务所拿到手已经觉得不对,要不怎么光为几根金条就放人,到最后纯粹是敲诈和面子的问题罢了,”冯宣仁冷笑,“不过有人认为我会再会犯两年前同样的错误那就太笨了。” 但是有些状况会乎你意料之外,默不作声的人在心里反驳。 “对了,那批货你不要去查了,前些日子已经用船装出去,陈庆东做的生意。” “嗯?”这次真的吃惊不小,可惜对面的人没有解答他疑问的意思。 “不必去理会他,这时谁去撬他的嘴谁就倒霉。” “那你的意思……” 冯宣仁吐掉嘴里的菸头:“我会让那个人自己露出狐狸尾巴的。” “是……” ************** 阿诚从梦中醒来时,一时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地,感觉到腿脚移动牵扯肌肉带来的痛感就很快反应过来,包括许多令人耳红脑热的记忆提醒他昨晚上的好事,所以在听到房门“喀”一声打开,熟悉的高大身影出现在房内时,他恨不得钻到床底下去,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他能做到也只是把被褥高高拉过头支持,做着无谓的逃避。 “呵……”可是要命的笑声毫无阻碍地传进耳朵,让他的脸又如发高烧般的通红一片。 “阿诚,你干嘛?要憋死自己啊?”被子被不留情地往下拖,阿诚就是抓住不放,他不想让自己被看到窘态。 “喂,放手,你这个傻小子,”对方更是乐不可支,“肚子不饿吗,你一天都没有吃饭了。” “……”说不饿是假的,但是……阿诚决定等心跳得正常点再放手。 “好啦,快出来,把衣服给穿上,起来吃饭。”冯宣仁嘆着气,坐在床沿边上,无可奈何地劝着准备闷死自己的人,把阿刚带来的衣衫放到他枕边。 “少爷,你能不能走开一下?”被子传来甚为可怜的请求。 冯宣仁苦笑,连洗澡都帮他洗过了,该摸的不该摸的,该看的不该看的都一一摸过看过,他还在搞什么玄虚?! “快点起来,我数到三,如果再不出来的话,你就不用起来了,准备在床上待一天吧。”下半句说得古怪,不过他相信他听得懂。 果然,那脑袋慌慌张张地从被褥里钻出来,面色通红,朝坐着的人偷瞄了一眼,迅速抓起放枕边的衣衫往身上套。 一时春光无限,裸着身体上有些引人遐想的痕迹在衣衫下若隐若现,阿诚急忙穿衣反而欲速不达,忙了半天还没有把手臂伸进袖管,让盯着他的冯宣仁不由暗自吸气,无企图都快要变有企图,色心在一夜间被勾起。 “好点了吗?” 阿诚赶紧点头,目光不敢及人,专注得看着面前的被褥。 “喏,快吃。”热气腾腾的粥放到他手中,阿诚实在是受宠若惊,抬着饭碗不知如何是好。 “要不要我餵你?”冯宣仁再次嘆气。 “啊……不用,我自己来就行。”阿诚的胆量也在一夜之间消耗殆尽,想到昨夜的事不由如坐针毡浑身不对劲,端着个碗都觉得举动突兀,想放下又不敢。 “唉,你到底吃不吃啊?”冯宣仁失笑,看他左右为难的样子虽是可爱也有些不忍,伸手取过粥碗,做一件他冯二少从没有做过的事情,不过他做得挺细緻周到,用勺舀起一些粥液轻轻吹了吹,然后送到傻怔着的嘴边。 “这个,少爷,我自己来就行!”阿诚更加慌张,连忙伸手去夺碗,这种亲昵到超过某些界限的动作让他还不能习惯消受,也未曾想过昨夜两人的举动早已步入夫妻之实。 冯二少哭笑不得,他快被弄得没耐心了:“坐好,张开嘴。”板起面孔下命令让对方乖乖罢手。 终于趋于平静,真是心惊胆战的一顿饭,但是掺杂着丝丝甜蜜。看着冯宣仁专注且柔和的面容,阿诚不禁傻气地想,如果这样就死也愿意哦。 “少爷……我……喜欢你。”阿诚莫明其妙地冒出这句话,连自己都被吓了一跳,用手掩住嘴,包括又红起来的脸。 冯宣仁一怔,随即笑着:“我知道。” 阿诚恨不得立即钻到床底下去,当然还是只能拖过手边的被褥想把自己遮起来,可惜这次无法再得逞,手被牢牢地摁住。 “没什么可害羞的,阿诚,”冯宣仁凑近他的脸,舔净他嘴角边的粥迹,然后吻着他的唇,“如果你不喜欢我,就不会让我抱你,如果我不喜欢你,也不会脑袋发昏到要如此碰你,你明白吗?”这道理十分浅显,让人明白却真不容易,花了这么多年的光阴方才理清。 阿诚点着头,咧开嘴痴痴地笑,不管将来如何,至少这一刻冯二少明确的告诉他,他喜欢他。这就是回来的结果吗?他一直担心的结果,如果这就是,他该是天下最幸福的人了,数年的负荷只在一句话里烟消云散,所有的委屈变得微不足道。 冯宣仁看着这笑容,心揪疼起来,蓦然明白两年前的离别对眼前这个男孩的伤害,其实他伤害的岂止是他,还包括自己。但是,他不知道这段关系走到这一步,还能怎样再继续下去,固然对方如此容易满足,只要一句“喜欢你”。 指间的订婚戒指提醒着他,婚期并不远,他为人夫势在必行,事关重大,由不得胡闹。 他能断去阿诚的退路,阿诚却没有能力来断去他的退路,连他自己都不能,这无法公平。能抓住的或许只有这一刻,悄悄摘下无名指上的戒指收进口袋,然后用力地抱住阿诚,默默无语,不想破坏情人脸上单纯的快乐笑容。 拥抱不知道能保持多久?只求曾经拥有需要足够的勇气。 现在不必去面对世界,他们在这人来人往的旅馆里,终于可以暂时放下一切束缚,自由地拥抱及爱抚对方,在情cháo中翻涌。 第七章 冯公馆,清晨安宁。 一辆白色的纳喜篷车驶进庭院,开门的下人一眼鉴明是谁大驾光临,连忙进屋禀报。 冯太太早些时为大儿子的婚事忙而累乏了,所以今天起得晚些,正坐在梳状台旁往脸上抹雪花膏的时候,却听李妈未走到房内就叫:“太太,张小姐来了!” “咦?莎莎?”冯太太奇怪,这未过门的二媳妇平时可是难得上门的,今天怎么一大早不声不响地跑来了?连忙换起衣衫,梳好头髮。 “宣仁和她一起来的?”她边换鞋边问李妈。 “不是……”李妈欲言又止,“张小姐脸色不太好看。” “哦?”冯太太思忖着小两口是不是吵嘴了,媳妇跑上门告状来着?她不由想笑,到底是年轻人,还有孩子脾气,不知婚后能否好些。 坐在客厅沙发里的张丽莎眼泛泪光,一脸的委屈,让冯太太直摇头,看来自己那个混小子不知做什么坏事了。 第38页 “伯母。”张丽莎看到冯太太,连忙起身。 冯太太看着她带哭腔的小脸心疼起来,按住她的肩膀,软声软气地问:“怎么了,莎莎,宣仁呢,是不是欺负你啦?待我去骂他!” “不是啦,我……我找不到他,”丽莎赶忙摇头,急得快哭出来了,“两天前我们约好去参加王公馆的派对,结果他没有来,后来我打电话去又没人接,找上门去,下人说他四天都没有回去了,问他们又不知去向。” “啊?”冯太太不禁气闷,“你等一下,我帮你去找。那混小子!回来我要好好说他一通!” 拨着电话打给大儿子冯宣义:“宣义啊,这几天宣仁有没有去上班啊?” “没有啊,好几天没有来了。”那头的大儿子随口回答。 “哎呀,你怎么看管你弟弟的,上班不去你都不管的啊?!才出过的事,这不是让人着急嘛?”冯太太看着丽莎的愁容也焦心起来了。 “喂,妈啊,他也是老大一个人了,叫我怎么看管他啊,本来就是挂的闲职,不来也没有关系啦,随他去吧!放心啦,宣仁他懂得保护自己的。”冯宣义满不在乎地回着。 “……”冯太太一时无语,心想还好老头子现在在香港,要不准气昏,真是儿子越大越难管啊!“他到底跑哪儿去了,把莎莎扔下了人不见个信儿啊,你给我去把他找出来!” “喂喂,老妈,我上哪儿去找他啊,他又不是小孩子,餵——”冯宣义火大地看着已经被挂断的电话愤愤不平,他的小老弟冯二少爷风流倜傥,现在鬼知道在哪儿沾花惹糙呢,怎么找?! “莎莎乖,不要哭。”冯太太一个头支持仨,年纪一大把还要替儿子哄老婆,真有够凄凉的,而且这个儿媳妇绝不能开罪的人物。“回来就让他向你赔礼,真是的!” “伯母,我不是生气,”丽莎不安地捏着手绢角儿按着眼角,“我怕他出事……你知道的,他枪伤才刚好,而且……他又不安分的,我真的好怕。” 冯太太心沉,其实她也有些顾虑,这小儿子的事,老头子临走前说过些话的,希望他安分守己,不要给家里惹上大麻烦,给自己惹上杀身之祸。话虽如此,老头子对他的宠爱有加是勿庸置疑,或许两子中这小儿子与他最相近,本着知子莫如父,这些忧心之话并非空穴来风。 “伯母,有一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我爸说……安全所里有人透露与他,他们那里的留查名单上有宣仁的名字和资料,他怕宣仁在做些不该做的事。”丽莎犹豫着,还是把话挑明了,她真的恐慌,女性的直觉告诉她这个未婚夫并不是能让人一眼看到底的人物,但她确实爱着他。 “不会的……不会的,宣仁只是有点贪玩,他不会做煳涂事的。”冯太太闻言心惊肉跳,背嵴发凉,不太敢相信丽莎的话。 “伯母,我真的很怕,”丽莎抓紧冯太太的手,忧心忡忡,“我想我不太了解宣仁,虽然我很爱他,但他……”无法言喻,似是而非的陌生让她总有隔雾观花的茫然。 冯太太沉默,至少她一直认为自己很了解小儿子的,可是孩子长大了,不是吗? *************** 明星影剧院巨大的gg牌子在群芳争艷的霓虹包围下毫不逊色,数盏巨大的照she灯打出辉煌的光圈,把牌子上的画面映照着光彩夺目,画上如花似玉的美人儿引得无数人仰颈观望,影剧院此时也正被人山车海包围。 今天是明星电影公司的新片《亲亲美人儿》的首发式。 “继虞菲菲后,明星电影公司又一闪亮新星,胡云梦小姐,有请!”随着主持人一声高喝,垂在月儿面前的波纹状紫红色丝绒幕布徐徐上升,幕布后的她用手小心地理了理刚烫好的大波卷,敛息收腹,暗告自己平静,现在站在这里的人不是胡月儿而是胡云梦,嘴角恰当地勾出一丝迷人的微笑,她已经控制住自己的紧张。 这是自己的舞台,得全力以赴。 幕布升起,众人譁然,一时灯光四起,让人头昏目眩,胡云梦微闭了一下眼睛,扬起戴着白色蕾丝手套的小手热情而不张扬地向在场的宾客和记者挥着并甜甜招唿:“大家好,我是云梦,谢谢各位的光临和捧场!” 赞嘆四起,掌声雷动,鲜花一大束一大束的被送上台,所有人都被这个水色美人攫住了注意力,不少有经验的记者已经知道面临倒闭的明星公司这次真挖到宝了,银幕上新一代玉女掌门人闪亮地站在台上,预示着明星公司可以东山再起了。 “云梦小姐,请你能不能谈谈对《亲亲美人儿》的角色感想?” “云梦小姐,你如何领会剧中角色的?” “云梦小姐,你真是太美了,能不能谈谈你的成长经歷吗?” “云梦小姐,你对明星公司的……” “云梦小姐,对你的影迷们有……” “云梦小姐……” “请大家一个一个来问,不要急,我们有半个小时的记者招待会,云梦小姐一定给大家解答的,请不要挤……”大群记者蜂拥而上,快门声不断,让台上的女孩越来越耀目,而又越来越陌生。 阿诚远远地看着,不由发起呆来。 这就是月儿吗?在水潭中玩水的青衣女孩儿?怎么可能……不远处那个着水红色旗袍烫髮描红的摩登女子又是谁?他转身,把手中的束花扔在地上,随即被从后涌上的人群给踩在脚下。他想她已经有太多了,他想他根本不会有机会给她的,他想……她或许是来对了,这儿比山村更适合她。 不用再回头,阿诚知道被包围的曾叫胡月儿的女孩子不会看到挤身于人群中的自己,但他怕自己会失落。 后面有人默默地跟着他,帮他挤开人群,一直走出去。 “阿诚……” “我没事,少爷。”阿诚对着身后的人笑了笑。 仰头看向夜空,总不见星辰,在这个城市里。 “我不该带你来。”对方目光闪动,一眼洞穿他的软弱。 “不,我很高兴看到她那样,她喜欢的,现在她成功了,不是吗?她说得对,如果在那个山村里,她只有等着嫁人然后等死,她不甘心的,她那么漂亮,我早就知道她不愿意的……”阿诚语无伦次地解释着,其实只是解释给自己听。 “但你等着她嫁给你,是不是?阿诚,你还在后悔把她带出来。”毫不留情的打断他,冯宣仁颇有些不耐。 “不是,不是的,少爷,我……”阿诚心虚,他是如此想过,但现在的确不再想了,事情已经无法挽回。 “算了,我们走吧。”冯宣仁不禁想笑,怕他听出自己话中的嫉意就糙糙地结束这种毫无建树的对话。 阿诚点头,回头望了一眼gg画中的人儿,怅然若失。 “嗳,这不是冯二少吗?好久不见!” 迎面走来一对锦衣男女,男的一见冯宣仁连忙举手打招唿。此人阿诚也认得,正是社交场上的常客,和冯宣仁并驾齐驱的王平。 冯宣仁笑回:“王兄也赶来凑热闹啊?” “什么叫凑热闹啊,我可是诚心来捧场子的哦。咦?倒是你啊,这明星公司的半个股东啊,怎么这会儿就走人了呢?是不是又藏着不露脸啊,太不给自家人面子了吧?!来来来,进去看看吧,顺便介绍我认识漂亮的胡小姐哦!”这王平向来快人快语,一连串语完了就拖起冯二少要往灯火辉煌的大厅里走。 冯宣仁暗骂他多嘴,瞥一眼旁边听得发得脸色有变的阿诚连唿不妙。 “哈哈哈,下次吧,王兄,小弟还有些事要办,您就高抬贵手吧!” “呀,真是太不给面子了吧,冯老闆,你现在是走哪行都得意啊,赶着发财也要招唿一下各位朋友嘛,来来来,别急着走啊?!”王平更是个磨人的主,不会轻易放人。 冯宣仁正想开脱,扭头一看,身后的阿诚早已不知所踪。 “王兄,你就饶了小弟吧,真有事不能耽搁,要不哪能怠慢您哪,下次请你去丽都跳舞,一定一定……” “喂喂……别急着走啊……” 终得脱身,匆匆赶向车旁,站着令他手忙脚乱的身影,冯二少暗嘆,知道今晚免不了口舌之争了。 果然,阿诚第一句话隐含怒意:“少爷,就一个电话?” 冯宣仁沉默,他思量着如何让眼前的人静下心来。 “你说过不支配她的?她不是我也不是阿三,冯少爷?!” 冯宣仁不由皱眉,很不喜欢他用这种口气对他说话:“你冷静一下,阿诚。” “你让胡月儿变成胡云梦的!”阿诚忿恨而语。 “对,但也不全是,”冯宣仁嘆气,盯着阿诚的眼睛,“你自己不也说她喜欢吗,这有什么不好,她有这个资本实现她的愿望,你在生气什么?” 阿诚咬住嘴唇没有回答,他永远无法说赢这个人,两人相差太多了。 “你只是恨我给她机会,让你觉得她离你越来越远。”冯宣仁知道这样说很残忍,但这件事迟早要解决。 “就算是,你为什么要给她机会?!这儿有几万的漂亮女孩子做着这样的梦,你怎么不给她们机会?你又何苦要瞒着我?”阿诚没有示弱,还嘴得正中要点。 “要我回答吗?我想你知道。”冯二少一窘,然后酸涩地笑着,让对方的还嘴有进圈套的感觉。 阿诚看着这张笑脸立即明白他言下之意,脸上发烫,口气也不由软了下来。 “少爷,你真卑鄙!” “我没有说过我是好人啊。”冯二少收敛起笑容:“阿诚,我承认我是嫉妒月儿,所以想让她离开你,或者说让你离开她。”他看着他,目光柔和得让人心疼。 “呃……”阿诚被他的坦白弄得不知所措。 “少爷,其实……即使你没有做什么,月儿也不会是我的。你说得很对,我配不上月儿的。”沉默了一会儿,阿诚挤出这么一句话。那柄钥匙你不帮我扔,我也不会用它的,因为我爱你。这句话他没有敢说,纵然已经肌肤相亲。 冯宣仁苦笑,阿诚显然在扭曲他的意思,但他不想解释。私心的独占欲,可以不惜手段,包括伤害,这段感情已经在让他渐失潇洒,迷茫到走一步算一走,能拥有多久就拥有多久般的无奈。 “诚,你还生气吗?” 阿诚摇头,陡然觉得自己的愤怒来得可笑且无力。一只温暖厚实的手掌悄然伸过来,覆盖在他的手上,然后指间相绕,轻轻地摩挲,交换热量,在大街上近似于偷欢的小举动,让他感动不已,抬眼看着还能装作若无其事,左顾右盼的冯二少爷,阿诚百感交集,这个让他爱恨不能,在靠近和逃离中徘徊的男人总让他在他一点一滴的柔情中慢慢投降,最终迷失方向。 第39页 已经四天了,他与他几乎寸步不离,在陌生的旅馆里,关上门他不是僕人,他不是少爷。睡觉,吃饭,洗澡,抑或是肢体相缠,他终于充满他整个世界,不再远离,不再隔阂,不再让他在对与不对,得到和失去之间挣扎,全心的交付和索求。 这是一种疯狂的迷恋,从身体到表情,从举动到言语,从表情到气息,像空气一样包围着他,不管人远在天边还是近在咫尺。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啊,如此霸道不给人喘息的余地。 幸福到贪婪,恨不得剎那为永恆。 “阿诚,今天我们得回介亭街。” 冯宣仁用手指轻敲着车盖,举目凝视着侧过脸沉思的人,然后他看到他点头,神情有一丝忧郁。回到介亭街,留下四天耳鬓厮磨的回忆,恍若春梦,一觉醒来物是人非,甜蜜的温热尚留存在身上,转眼成空吗? 这就是结果。阿诚不禁怀疑。 “不要怕。”冯宣仁握住他的手,四目相对已多缠绵,在这灯火绚烂的世界里,无人注意他们眼中的言语,也无人能懂。 阿诚傻笑,他不再怀疑。 可惜冯二少的那句“不要怕”说早了,当车子驶进熟悉的介亭街寓所时,赫然发现院里已经停了两辆车,而这两辆车冯二少太熟悉了,其中一辆的主人最是让他头痛的人物。 “惨了!”冯二少不由苦笑,来得真不是时候,他连理由都还没有来得及编好。 阿诚也认出了其中一辆正是冯公馆的车,瞧着冯宣仁的表情大抵也知道怎么回事了,除了冯太太外没有人能让冯二少爷头大一圈。 冯太太此时正在责骂这家中两个一问三不知的佣人,老妈子当然不知道,而阿三却不敢说。 听得门外有汽车驶进的声音,几人方才大舒一口气:“少爷回来了!” 冯宣仁踏进家门口就闻到火药味,他依旧笑嘻嘻的,仿佛郊游回来。 “宣仁,你去哪里了,让我们好找!”冯太太面带怒容,笔直正坐,瞪视着好久不见的二儿子。身边的张丽莎面色倒是轻松了些,站起身来挽住未婚夫的手臂,轻声细语:“宣仁你去哪里了,这么多天连信儿都不留一个,我和伯母都急死了,生怕你出什么事呢。” “我没事,放心。”冯宣仁平淡一笑,身体向侧一倾,手臂作势一抬,不动声色地婉拒了合理的温存,让正处于敏感期的张丽莎不由一愣。 阿诚已退在旁边,看来这少爷得为他们俩的四天应付许多麻烦,他不见得有多少自由。 “妈,我没事啊,你不就看到了嘛,我只是出去玩玩而已,你不要大惊小怪好吗?我都这把年纪了,你怎么老当我是孩子啊。”冯宣仁走到母亲身边柔声辩解着,使着一贯哄他老妈的手段。 “宣仁,你给我坐下,我有事跟你说,”但这次好象真惹毛了他老妈,冯太太厉声把儿子的小花招给挡回。“下人都给我退回,没有咐吩不得进这厅!” 冯宣仁暗自皱眉,母亲的火气有借题发挥的味道。他看了一眼张丽莎,对方也正盯着他,怨忧到让他不免歉然。那目光从他脸上转向他的左手,手指上是空的。 “戒指呢?”她轻声问他。 冯宣仁摸向衣袋把东西掏了出来。她略为放心,担忧他给了人家。他又把它收回口袋,没有戴在指上,垂下目光不再看她。 他已经背叛了她,不是逢场作戏的。 张丽莎不敢相信自己的感觉,只有短短四天啊,不会的……自己一定太过于神经质,曲解了他的意思。她怎么能相信,有什么人能在短短四天内把她夫君的心拿走,当然她也不想承认,她夫君的心其实从来没给过她。 ************* 阿诚和阿三守在厨房里,老妈子收拾一下就回家去了,留下两个各怀心思的男孩。 水壶放在炉子上烧,微微地冒着白烟。 阿三坐在炉子旁看着哥的背影,阿诚丝毫没有察觉到弟弟专注的目光,自顾低头擦着洗好的碗杯,神思却不知飘在何处。 空气沉闷,四天未见的兄弟俩尚无寒暄,不经意的冷淡。 “哥,这四天你和少爷在哪里啊?”阿三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阿诚沉默片刻后回答:“在旅馆里。” “你们在干什么啊?”阿三咬紧嘴唇。 “没干什么,少爷有事情不愿回来,我们就住在旅馆里。”阿诚把杯碗摆整齐,擦拭着手,转身就触到阿三冰冷的目光。 “少爷有什么事情不愿回来啊?”阿三不依不饶地追问不休。 “不知道。” “是吗,为什么不打发你回来呢?” 阿诚回视着弟弟的目光,平静地问:“阿三,你到底想问什么?” 阿三抿着嘴唇,冰冷的目光在哥哥的逼视下悲哀起来:“哥,我担心你啊。”他立起身来,张开双臂圈住阿诚,委屈地把头靠在哥的肩膀上,久违的撒娇。 阿诚心软,和自己同龄的双生弟弟感觉总是比自己小了那么一截,就是几分钟的差距,让两人分出个大与小哥与弟,实在不公,但他甘愿答应着娘亲照顾这个唯一的亲人。 “我没事啊,你不要乱担心。”他安慰他,感觉弟弟紧紧地依附着自己,有些怪异,大概是许久未曾如此亲近吧,竟不习惯了。 太久了,阿诚推着弟弟,要让他放手。 “哥,你身上有烟味哦。”阿三终于放手,却不离开。 阿诚不由向后退。 阿三凑近脸来在他肩膀处抽动着鼻翼,然后泛起一丝诡异的笑意:“你不抽菸的。嗯……还有些其它味道,你自己闻不出来吗?有松香,古龙水的味道,很熟悉哦,哪里闻过呢?有点像……”话未说完,即被阿诚一把推开。 “少爷身上的味道。”被推开的阿三准确地下了结论。 阿诚睨着自己的弟弟,觉得陌生,他试图逃避:“够了,阿三,别玩了!” “我没有玩你,是你在被人家玩,被那个王八蛋玩!”阿三爆发了久抑住的怒火,咬牙切齿地怒吼道。话刚落,脸上就被狠狠地揍了一拳,猝不及防,人勐得后仰跌倒在地。 阿诚放下自己的拳头,脸色苍白,大口吐气。 “你什么都不知道,不要胡讲!”他对被打懵的弟弟说。 可是阿三已经听不到了,他抚着脸,面目扭曲:“你打我……哥,你打我,为了那个混蛋打我……” 阿诚恨不能把耳朵塞起来,又不忍看阿三这幅模样,他走过去想伸手把坐在地上的人给拉起来,却被无情地一掌挥开。 “不要碰我!你打我,”阿三双目赤红,怒视着哥阿诚,“你老是为了他打我,我没有你这个哥哥,没有你这个不正常的哥!你们有病,你跟那个混蛋一样,你们应该被抓起来关进牢房里去!” “闭嘴,阿三!”阿诚拼命克制着自己的慌乱和不安,想把弟弟的情绪给压下去。 “不,哥,”阿三不顾一切地狂吼,“你们不正常的,哥,你们会得到报应的!” 阿诚被他吼得忍无可忍,为什么最亲的人要这样伤害他?他受不起,这要命的指责像根残忍的毒针往他身上使劲地戳撩着,麻痹着脑子刺激着神经。 “是啊!我是不正常!我喜欢少爷,很喜欢,我喜欢他好几年了,那又怎么样啊?!我喜欢被他抱被他亲,随他怎么的,和他上床也无所谓,行不行啊?!”他被逼疯了,口不择言地对吼过去,只期待让指责停息下来。 果然,换得一片死寂。阿三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的哥,像看一个怪物。 火炉上的水开了,大量的蒸汽从壶嘴里喷涌而出,隔在两兄弟面前,形成一道雾障,彼此都瞧不清对方。 阿诚腿一软,跪倒在地,像是虚脱,浑身都觉空荡荡的,久压在心中难以承受的重负倾刻消散,去得太快,他竟无法承受。名字是那个人起的,路是那个人给的,这一辈子还能有谁像他一样盘桓在自己心中直到生命结束呢?阿诚向来认命,往死里的认命。 轻轻的抽泣声,在寂静中盪开,沉浸着的绝望,如此熟悉。 阿诚恍惚觉得这哭声从自己嘴中发出的,他着急地摸向自己的脸,没有泪水。转头望向雾气里的阿三,把头埋在膝盖里,肩胛微弱地耸动着。 他怔忡地看着,仿佛看着两年前绝望的自己,同样的身形,同样的装束,同样的面容,如同照一面让时光倒流的镜子,亦真亦幻的错觉。 压抑的哭声里有着难以形容的凄楚。难道真的有这么可耻到让阿三如此绝望?他为什么要哭呢?阿诚伸出手想抚摸弟弟,又怕被他再次挥开。 “不要哭,阿三,不要哭。” 轻声的劝慰着,埋着头的人突然把身体前挺再次紧紧地把他抱住,用力之勐几乎要把人揉碎,哭声不停绝,抽泣变成呜咽,继而放声痛哭。 阿诚不能明白,只是茫然地任他抱着,他不明白弟弟哭声里绝望,世界崩塌的绝望,他只能陪着心痛,双生灵犀,他会不会因明白而谅解,只要一点谅解就行。 这一夜特别的漫长。 *************** 待冯太太和张小姐离去后,冯二少的眉头没有松开过,他坐在客厅的壁炉前一支接着一支地抽菸,弄得一屋子的烟味。 冯太太要他立即完婚后去香港他爹那里报到,实为软禁。 冯二少第一次对完婚两个字排斥到极点,甚于软禁。本来他对成婚已有足够的心理准备,知道利益相关权当任务。可惜,现在他开始有点管不住自己的心思,满脑子那双忧郁而绝望的目光,让他心乱如麻。 无法放手的下场,报应来了。 ************** 十同里的夜街,路灯孤独地亮着。 瘦长的男子从黑巷里匆匆走出来,面色灰白目光混沌,他缩头缩脑地朝四处张望了一下,就举步走到街口的一间已经打烊了的小杂货店,轻敲着店门板。 “老闆,我要买香菸。老闆?买香菸哦。” 好半天,里面方才亮起灯光,店内人透过门fèng窥着外面的人:“哦,是先生啊……” 门“吱呀——”一声打开,屋外的男人侧身进屋,然后迅速合起。 “东西呢?”瘦长男人急切地问店内的人。 “东西安好着,出事了?” “不要急,”男人轻吁一口气,“你快去把东西搬出来,他说等一会儿要用的。” “好。” 两人即朝店后走去。 未及片刻听到前门又一次被敲响,有一粗壮的男声在门外喊:“店家开门,例行查夜!” 屋内两人连忙走出来,面面相觑。 其中一个走上前去,警惕地朝外窥视,却听“卟——”一声后,胸前即开血洞,他挣扎着转身向另一个还未来得及做反应的人做了一下手势:快逃!随即跌倒在地。 第40页 瘦长男人见势不妙,从长衫里掏出一把手枪,拔腿想跑。可惜来不及了,门被数脚一起踹开,涌进几位黑衫客,个个持枪。没有来得及逃跑的瘦长男人瞪大眼睛看着闯进来的其中一人:“你你你……”他的手枪还没有来得及举起,他的话也就永远没有说出口的机会了。 子弹正确地she入了他的胸膛,任凭嘴巴张大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身体一软倒在血泊中。 有人走过去,拎起他手里的枪仔细研究了一番,然后向众人沉重点头:“是日本货,标记也对,果然是那批货中的东西。” 另有一人疑问:“老实说我还是不能相信,这其中定有问题。” “会有什么问题?这件事明显是姓冯的摆了我们一道嘛!”有人愤懑而语。 “冯组长不是这样的人!我敢保证!这其中定有蹊跷!”也有人不肯相信。 “这东西怎么说?他私自拦劫这批货,摆明要让我们赶到死路上去!” “算了,先把东西搜出来再说也不迟!”有人怒喝一声,众人点头闭嘴,鱼贯向屋后走去。 有人落在最后,朝倒在地上的瘦长男子踢了一脚,却被抓住脚裸。男子的眼睛暴瞪着被抓住脚裸的人,微张开嘴使出最后的劲道也只发出一些轻弱的“呃呃”声。 “嘿。”被抓住脚踝的人没有一丝惊慌,冷笑着狠命一脚踏落在他胸口,使劲踩碾,脚下的人鲜血喷涌出口,尽洒在胸前的布鞋上。 “你好……狠!”男人血沫吐尽,终于说出三字,可惜声如蚊吶只能传在自己耳里,就睁着双目命归西天。 收回脚,杀人者面不改色地向前走去,脚下沾满鲜血,一步一个印紧跟在其他人之后,对地上的尸体不再张望一眼。 屋内略显热燥的空气中尽是血腥气。一只早生的飞蛾楞头楞脑地围着摆在柜檯上的火油灯飞舞不定,经不起那点光亮的诱惑,最终一头撞了上去,使屋内的血腥气里又夹杂上些许焦臭。 第八章 翌日,天阴沉。 一大早,介亭街冯宣仁寓所就电话铃声大作,但迟迟无人接,让在楼下清扫房屋的阿诚不禁奇怪,未见少爷下楼,应该还在睡着。 电话是在书房内的,无他允许不会有人进去接电话,甚至连书房门都不充有他人踏进的。 阿诚不免担心,昨夜自太太走后就见少爷眉头紧蹙,想必没有什么好事,也未对他说什么,临睡前偷吻了他一下,给个宽心的笑容,只言无事,但安慰之意阿诚再迟钝也是听得出的,他感觉他的烦忧,甚为难受。 电话铃响了一遍又一遍还是无人接。阿诚思忖着他是不是没睡醒,如果耽搁重要的事情可不好,即上楼去敲他卧室的门。 “少爷,有电话!”数声叫过后总是无人应答。 阿诚隔着门仔细聆听,室内一片寂静。他犹豫片刻,握住房门把手一扭,门即开,原来没锁。他走进去,有点心慌,好似自己是个小偷。 “少爷……” 不见人踪,床上被褥整齐,看来昨夜没有人睡过。室内半掩窗纱,光线黯淡,空气中有股熟悉的味道让阿诚脑海中闪出些许回忆,这是情人的味道,任何时候都能让他心跳加速,贪婪地吸着气,仿佛被他围绕拥抱着。 只是,人呢? 环顾四周,瞥见床边的小几上放着一张纸条。 阿诚疑惑,拿起细看:诚,书房的钥匙在我枕下。如果我两天内没有回来,把在书架第二格从左数第十本英文书内的纸封及书架下暗格里的所有纸片全部焚毁,勿忘!另,抽屉底下有一把枪,是你的。仁字。 什么意思?! 阿诚捏着纸条紧张起来,想起两年前惊险的场面让他不由冒冷汗。 电话铃还在响。从枕下掏出钥匙,连忙跑到书房门前把门打开,冲进去抓起聒噪不已电话。 “餵?” “阿诚,太好了,还在怕你没有看到纸条。”电话那头竟是失踪的冯宣仁。 “少爷,你在哪里啊,”欣喜之余,阿诚觉得自己声音都在发抖,“一大早就不见了人?!” “呵呵呵,”电话那头的人笑出声,状似轻松,“没事,照我说的去做就行,对了,记得把看过的纸条给烧掉。” “知道了。少爷,真的没有事吗,我……我很害怕。”阿诚怎么也笑不出,他拿着话筒的手冰冷,恨不得把电话那头的人给揪出来看看是不是真的安好。 “你不能有事,你要保证你一定没事……”话不成句,担心竟如此深重。 “不会有事的,诚,不要过于担心,”对方没有作无谓的保证,只是安慰着,“相信我,但不要随意相信其他人,知道吗,包括在家中出入的人。” 阿诚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知道。少爷,你现在在哪里?我去寻你。” “不用,”冯宣仁的口气强硬,略为停顿又沉下声,“我爱你。”语罢,电话即挂。 如此简短的甜言蜜语让阿诚连话筒都不忍放手,贴着它仿佛能感觉到少爷的唿吸,让他面孔发烫鼻间发酸,不管少爷是怎么样的人,至少他对自己总是一贯的温柔,像张网束缚他在其中,无法摆脱。 我也是。这话他没有来得及跟他说,不知今后是否还有机会?这样一想,不禁慌乱,放下电话犹如生死两隔,身心寒寂。 但眼下显然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小心地把房门给关上,走到书架前抽出纸条上所述的书,翻出夹在其中的纸封,里面的东西看来只是薄薄的数张纸片,但少爷嘱咐要烧掉的想必有其重要之处。纸上有蜡封,阿诚略为考虑后谨慎地剥开它,把里面的纸片抽出来,上面皆是人名,联繫地址,还有些奇怪的符号,抄得密密麻麻,不大的三张纸上约有近百人的资料,俨然一个团体的模样。在当学徒时从罗嘉生那里识得不少字,已经能看些药书,但对这张纸上所写的一些名词并不能懂。他无意识地寻找起少爷的名字,果然在上面,并标了一个密字。不能明白,单知重要,拿着纸片也觉沉甸甸的,想两天后如果少爷不回来,这张纸条看来定不能存于世上,万一有什么事不能马上拿到它岂不是糟糕?他把三张纸片仔细地摺叠起来藏入口袋。看着空空的封壳,就往书桌外寻弄一番,找出数张看起来大小无差的空白纸片塞入其中,再在书桌上找到少爷用的一把打火机,把蜡印微熔按实,使其看来与开封前相似,重新夹回书内。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做这番手脚,但听着少爷的那句“不要相信任何人”,就觉得这样做较为安心,毕竟所託的东西在自己身上,随时可以加以销毁。 书架下的暗格里有若干文件袋,悉数拿出来綑扎缚好,再在抽屉里找到那支手枪。他犹豫着是否要把它带在身上,最终还是放弃,枪的冰冷感和威胁力他极不喜欢,自己终究只是一个小老百姓,要这劳什子做什么,难不成拿它去杀人?!阿诚想都不敢想,立即把抽屉关上,抱着文件袋走出书房锁好门。 两年来积压的担忧倾数而出,脑子一个劲地回忆着那场夜逃,他不知道少爷现处何地。担忧过头,不禁要埋怨他的不够信任,让自己的忧心像飘在空中的纸鹞,总无落处。当然怨怼根本是自作自受徒添烦恼而已,他知道自己无法介于其中,少爷对他来说可能这一辈子都处在另一个世界中,让他遥遥相望。 “哥,你在干什么?”阿三进屋就看到阿诚抱着一包东西在自己的床边捣弄着。 “这是少爷的东西。”阿诚头也不回,依旧忙自己的,把手中的文件拆开,一一放入自己的衣箱锁好推入床底下。 阿三也没有多问,神色冷淡,自从知道哥和少爷的关系后,他一夜之间仿佛成熟不少,眉目之间暗藏寂寥,甚至不能用正眼瞧自己的哥哥。 阿诚忙完转身,看见兄弟背对着自己,走过去轻拍着他的肩:“阿三,还在生气吗?” 阿三摇头:“哥,我永远不会生你的气,难道你不知道吗?”他还是没有望一眼自己的哥,兀自对着地板说话。 阿诚无奈地淡笑:“是吗,你知道哥不想吓你的,我只是希望你能理解我,我只有你一个亲人啊。” 许久,阿三终于转过头幽深地看着自己的哥:“哥,我能理解,但不能原谅,你懂吗?” 阿诚不懂,他也不会懂。阿三愤恨地收回目光僵直地走了出去,他重踩着地面好象踩着自己的心,碎成细末,捡都捡不起来。人说双生相通,为什么阿诚连自己一丁点的心意都感觉不到呢?难道他的心尽数给了那个人?而自己为什么到现在才明白双生的自己,原来包括了相同的感情?他爱阿诚……自小都依赖到认为哥是自己的一切是多么的理所当然,只因为爱他,就像爱另一个自己,从没有考虑过这是不是合量。昨晚在撕心裂肺的痛哭中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总觉得他是自己的整个世界,因为除了他,自己一无所有。 而现在真的一无所有了,这个哥不再属于他。如果没有那个人该多好!他可以陪伴阿诚一生一世,在兄弟的掩饰下,即使一辈子都不会明了自己的心也总比在被夺走的痛苦中清醒要来得幸福。他被他遗弃,支持着兄弟之名。阿三拼命咬着自己的嘴唇压抑心中的痛楚,咬到口中皆是血腥犹不自觉。 提心弔胆地过了一天,阿诚希望听见电话铃响起而总是落空,让心中的不安愈发得夸大。他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从来没有过这种挂念,摸过那胸前的伤口也问过为什么,对方总是一语带过的轻描淡写,但他知道少爷向来做的是可能会失去性命的事,不由心寒。两年前照顾伤员之时,他就设想过如果有一天是他浑身浴血地躺在身边时该怎么办?那时没有答案,现在更不会有,想都不敢想。 直到临睡,冯宣仁终究杳无音信。阿诚躺在床上久久不能成眠,直至钟敲过三点方才意识迷煳似有睡意,却听得有人在敲外面铁门。 “哥,我去开吧!”阿三看来也是无眠,人清醒得很,起身拖起鞋子就朝外跑。 阿诚也顿时睡意全消,心想难道是他回来了?转念即知不太可能,冯宣仁有外门钥匙,夜深回来从不惊醒下人的。这么晚了,会是谁?忐忑起来,想叫住阿三,人已经在外面,他连忙也披起衣服奔了出去。 来人竟是多日不见的阿刚,身边还跟着三个面相陌生的穿黑色短打的男人,一行四人直冲进门。 阿三见势奇怪:“阿刚,少爷不在呢,你半夜三更来做什么啊?” 阿刚显然一怔,朝身边的人看了一眼,随即对阿三笑着:“我知道啊,是你家少爷叫我来的。” “哦。”阿三应着,不疑有它,随着他们进门。 从房里走出来的阿诚正看到这四个男人要往楼上跑去,马上快步走前拦在楼梯口:“阿刚,少爷在哪里啊?” 第41页 阿刚眨着眼睛,面带难色口气并不客气:“他不让我说,只是要我来取点东西而已,快闪开,阿诚!” 略一思索,阿诚把身体让开,让他们上楼。 四人上楼后即分两组。两人直奔卧室,卧室显然会让他们失望,里面陈设简单,一目了然没有什么可寻处,纵然把带个房间翻个通透,不过尔尔,连丁点可疑的暗处也没有。在书房前的两人略为慢了些手脚,门是锁着的。其中有人提起脚准备破门而入,却被阿刚阻止。 “阿诚,”他朝楼下叫着,“你来一下!” 在楼下的阿诚听到叫唤,把身上的钥匙悄悄地塞入壁炉里,走上楼去。阿刚对他笑着:“书房你开一下吧,快点,你家少爷等着要东西呢。” 阿诚摇头,淡然回答:“阿刚,我没有书房的钥匙,只有少爷有。” “是吗,”阿刚盯着他的眼睛,目光渐为阴冷,甚为怀疑,“不会吧?冯组长对你如此信任,你怎么会没有钥匙呢?” 阿诚依旧摇头,然后满脸疑惑:“少爷要你来拿东西,难道没有给你钥匙吗?” “没有,我想他忘了吧。”阿刚回道,扬手一挥示意身边的人可以动手了,有一人从腰际掏出一支枪对着锁孔准备开枪。 “阿刚,你这是干什么?!”阿诚皱眉,上前一步挡住门锁厉声责问。如此举动再怎么说总是不在情理之中吧?话未停罢,眼前忠厚的笑脸突然收起,一只拳头挟着重力出其不意地捶向自己的腹部,强烈的剧痛让阿诚的思想几乎为之停顿,未来得及有所反应,头上即被坚硬的枪托连敲数下,当即被击昏过去。 “他已经起疑,你们两个去楼下把另一个小子摆平,不要弄死他,这两个人说不定还有用处。”阿刚收起枪,转头对身边的两个人说。 同时门也被打开,四人在不大的空间内到处寻翻,结果搜了半天,竟无法找到任何有用的东西,众人不免心浮气躁。 眼看天要破晓,久留不是上策。 阿刚瞥着倒在门口还未清醒的阿诚,阴冷一笑:“我们不用找了,姓冯的向来谨慎,说不定已经先把东西拿走了。不过有个办法可以试试,让他自觉交出我们想要的东西。” 另外三人不解地看着他。 阿刚只是狞笑未作什么解释。这个办法并无几分把握,几百条人命换一条,姓冯的不知会不会做这笔交易?难说,但可以一试。他走过去蹲下身体,伸手把沾染鲜血的脸托起仔细地打量。 “这小子果然长得不错,怪不得……嘿嘿嘿。” 另三人更是一脸的莫明,不知他一个人在嘀咕什么,颇为不耐:“你看怎么办?东西没有找到,我们也不好交差啊?!” 阿刚皱眉:“我不是说了嘛,急个啥?!我们先把这个小子给带走!” ************* 阿诚清醒后第一念头就痛恨自己居然没有拿少爷留给自己的那把枪,不管有没有用,总好过现在手无寸铁地任人宰割。 这是什么地方,他无法知道,屋内都是霉馊味,四周黑暗难以辨物。手脚被麻绳束缚得死紧,脑子还有些痛晕,额头面颊边皆有凝结的血斑附着,有些叮痒,而四肢略为转动就酸痛难忍,看来人被扔在这里有些时间了。 真是没用!他忿恨地自责,少爷知道他被人擒来岂不是会着急?免不了的担心,心里也有些慌张,不知少爷的东西他们是不是搜到?但至少那三张纸他们肯定不会想到被他带在贴身衣衫的口袋里。 正在猜测着,有人推开门,手里举着油灯。 阿诚惊恐地望去。 “哟,人醒了嘛,我还怕一个不小心下手太重把你给敲死了呢。”进来的人正是阿刚,一贯忠厚老实的脸现在怎么也看不出丝毫忠厚之相了。 “阿刚,你背叛少爷!”阿诚咬牙怒吼。 “还挺有精神嘛,看来挺耐揍。”阿刚把手中的油灯挂在墙上,冷然一笑:“阿诚,你错了,这不叫背叛,这叫弃暗投明,明智之举。” “少爷这么信任你,你却背叛他,你这个混蛋!”阿诚不理他的胡言,他替冯宣仁气愤难忍。 “啧啧啧,阿诚啊,你真是一个单纯的小子,”阿刚蹲下身体,好笑地看着因气愤而涨红的脸连连摇头,“精明的冯二少怎么会看得上你,真是奇怪!” “……”阿诚一时语塞,他不明白阿刚怎么知道他和少爷的关系。 “老实说,我原来的计划里没有你们兄弟俩的,”阿刚长吁短嘆,“姓冯的太狡诈太难对付,少有疏漏的地方,害我几次落空,这次已经是万全之策,还是被他抢先一步把东西给取走了。不过……”他眯眼一笑,伸手拍着阿诚的脸,“人说掐蛇七寸,方能制胜对吗?不知道你是不是他的七寸?” “你捉我没用……”阿诚扭过头,憎恶又不免心虚,“少爷不会理你的,我……只是一个下人……” 阿刚依旧笑着摇头:“又错!看来你不怎么了解冯二少嘛。我一直在想这几年来他无故在一个毫无搭界的下人身上花大功夫干嘛,特别是两年前救阿三的事更让我百思不解,现在总算明白了,你明白吗?换句话来说,我现在抓的是张丽莎,他可能会敷衍一下,但是你嘛……我愿意赌一赌!” 阿诚沉默,此番话虽并不中听而心里却有些甜蜜,又觉不应该,矛盾着,此时反而希望少爷不要因自己而落入圈套。 阿刚观察着他阴晴不定的表情,佯装抱歉道:“你不要怨我。阿诚,你不应该回来的,这里不适合你们兄弟俩。”说完,站起身来准备离开。 有人进来,在他耳边嘀咕了一下。 “看来我赌赢了。”阿刚回头冲着地上的男孩嗤鼻而笑。 “少爷!” 阿诚惊慌,听阿刚的口气他们根本没有搜到东西,而少爷这次来也必是空手,因为所有的东西被自己给藏了起来啊!不管如何,总是死路一条……如此一想不由吓得面色惨白,他拼命地扭动着麻木的身体,用脚支着地试图站起来,但是手足都被捆住,根本无法维持平衡,数次刚立起就重重跌倒在地,摔得头上的伤口重新开始迸流血液。 伤口……少爷胸前的伤口…… 他无法想像冯宣仁浑身是血的模样,更不能想像包围着自己的温暖身体变成一具尸体。环绕着自己的手臂,交缠到一起的手指,带着苦涩烟味的吻,温柔的言语,搂着自己时的温存……他不知道现在是不是该想这些,但想到这些即将随着他的死去而结束就浑身冰凉。都怪自己多事,不该藏起那些东西,如果阿刚他们搜到的话说不定不会为难少爷的。胡思乱想间,他愈发地恐惧,当再一次跌倒在地时他已经没有力气再站起来,就把头一遍遍撞向地面,鲜血直溅,地上一片殷红。 他觉得自己真是一无用处! ************* 屋内灯光暗晕,数只小蚊蚋围着灯火不倦地舞着,在霉迹斑斑的石灰墙上投下被光线拉大的如鬼魅般的灰影。 冯宣仁坐在破旧的木椅上“咯吱咯吱”地摇晃着,口里腾云驾雾,神色不见紧张。当然,这只是表面,他双手插在裤袋里,只是不想让用枪指着他的人看到微颤的手指。 他不断提醒着自己,切勿轻举妄动。 “冯组长原来是个性情中人啊,真想不到,”叛徒大大咧咧地出现了,边走居然还拍着手,“就这一点,我阿刚就要对您另眼相看了。” “过奖过奖,”冯宣仁咧开嘴角,长吐一口烟,“原来真的是你啊。” 阿刚笑:“怎么,不意外吗?” 冯二少翘起一条腿,换个舒服一点坐姿,然后道:“你没有如自己想像中的聪明。陈庆生只是商人,对他来说只要有利可图,谁都可以卖!” “我知道你不笨,但不管如何,”阿刚不以为然,“你还是慢了一步。” 冯宣仁点头承认,这都要怪自己最近心神不定,差点犯了大错。古怪的是,阿刚他们抢先了一步还是没有搜到东西。难道阿诚没有听他的话,提前把东西加以销毁? “你更没有想到,我会把你的小情人给捉来吧?”阿刚得意地笑。 冯宣仁耸耸眉头只能再次点头,他的确没有想到。 “我希望你带着东西。”阿刚客气地说。 “让我先看看阿诚。” 可是,看到阿诚,冯宣仁就后悔了,早知如此不如不看。连口中烟掉在地上犹不自觉,他盯着屋内伏倒在地上的人,几乎不敢相信这个男孩是他前几天抱在怀里的人,秀气的脸被鲜血包围已经看不出原先的模样,他蜷着身体一动未动。 平静,冷静!还未到发火的时候。 藏在裤袋里的双手已经捏成拳头,冯宣仁竭力压抑着如惊涛骇浪般的愤怒狂cháo。 “阿诚。”轻唤一声,心中怕得要命,怕那具身体已经不会回答。 幸好,阿诚对唿唤马上有了反应,他缓缓抬起脸,转向门口,站着正是挂心到现在的人,目光中的焦伤唯有他能懂。目光纠缠,恨不得它能用来传语,讲述他的害怕和挂念。 冯宣仁微微点头,立即扭开目光不敢望下去,转身离开回到原来的房间,状似泰然地重新坐下。 冷眼旁观的人眯起了眼,他就不信这个邪,既然胆敢单枪匹马地过来,再怎么说这个小子还有点份量的。一把抓起捆得像粽子似的人,连推带搡扔到冯宣仁面前,掏出手枪,抵着那流血不止的脑袋。 “冯组长,怎么样?” 冯宣克制着胸口血气翻涌,冷然道:“你说呢?” 阿刚狞笑:“你要知道这次我已经赢了。就算我放你回去,你也难逃一死,知道为什么吗?” 冯宣仁淡淡地点头:“你把军火一事嫁祸给了我。” “嘿嘿嘿,原来你已经知道了,看来还好我早了一步,”阿刚略具惊讶,却并不介意,“既然如此,你应该把名单交出来才为上策。只要交出来,我们就是同一路的,保证不会为难你,立即放你和阿诚走,怎么样?” “如果拿百条兄弟的命来换得苟且偷生,冯某人往后会睡不好觉的。”冯宣仁嘆喟,他的枪进门就被人搜走,看来只有任凭鱼肉的份了。 “不愿意喽?”阿刚死盯着冯宣仁,手指缓缓扣动扳机。 阿诚闭紧了眼,也许早些解脱并不算坏事,至少他不必面对冯宣仁的死亡。 “阿刚,你怎么不问一下,我为什么还没有被兄弟们she成马蜂窝,安然无恙地到这里来送死呢?”冯宣仁额上有汗光,但他居然还笑得出。 阿刚面色略沉,狐疑地瞪着这张笑脸。 “我很佩服你嫁祸的那一招。金爷的死与我父亲有直接利益关系,而金爷一直是陈庆东的供货人,如此丧失财源的情况下,在知晓我组织杀金后,当然很愿意与能提供货源的你合作,买兇杀我以确保以后的货源信息,这正中你借刀杀人的下怀,可惜没有成功。不过你留了后路,在卖给陈庆东的那批货里留下一些栽赃到我头上,造成组内人心大乱,叛徒就成了我,当然难逃制裁非死不可。”冯宣仁慢条斯理地分析着。 第42页 阿刚不否认:“你不死的话,我往下就很难有所作为了。他们很信任我,只要你一死,我就可以接替你。” “你接替我之后,就可以撑握全组,然后把所有人都卖了,干干净净不留后患。”冯宣仁冷冷道。 阿刚阴笑:“对,这本是个稳妥的好计划。可惜他们急于邀功,没有时间让我的计划彻底实施,所以我只能临时改变计划自己动手,却被你侥倖逃过。” “侥倖?”冯宣仁立起身来整了整坐皱的衣衫,淡然一笑:“你太过分自信了,阿刚,还记得我在‘亚星旅馆’里跟你说的话吗?” “不管如何,今天你要么交了东西,要么……”阿刚缓缓转动枪管,死盯着冯宣仁面上的神色。他相信他能赌赢。 “砰——”一记沉闷的枪声在门外响起。 他马上又没有那么肯定了。 “你……” “我说过你太自信了,我并不是侥倖逃过你的暗算,有人通知而已。”冯宣仁耐心地解释完毕,拍了拍手掌。 阴狠之色闪过阿刚的眼睛,手指一紧。 “砰——”又一记枪声。声音在阿诚头上炸裂,眼前兀的一片漆黑,鼻边满是呛人的火药味,但他没有死,死人不会感觉痛苦,更不会感觉到血从额头上往下淌。枪开的一剎那,他被人推向一旁。他又听见屋内“砰砰砰”地枪声不断,有数颗子弹挟着唿啸从身边飞过。屋内一下涌进了许多人,黑暗中只看见枪管的火光怒she和人影的四处逃窜。 他被人拽住拖出几步,有两颗子弹打在脚边,“啾”地没入地板,让他惊汗不已,努力睁大眼却无法看见任何东西,只有在数个黑影在晃动。 “阿诚,没事吧?”他听冯宣仁在耳边焦急地发问。 “没事。少爷,纸片在我……”阿诚心急着想说出东西的下落,却被冯宣仁按住嘴巴。 “冯组长,快走!叛徒交给我们就行。这附近有特务,再不走的话来不及了!”有人在他们身边喊了一声。 冯宣仁从那人手里接过一把刀迅速割开阿诚身上的绳子,一把拖起人直往内沖。 阿诚来不及让被绑得酸麻的双脚适应运动,跌跌沖沖地跟着冯宣仁的脚步,在黑暗的甬道里疾奔,踏足之处尽是老旧的木头地板,一直延伸到底是一扇狭小的门,被冯宣仁踹开,迎面是泛着幽蓝夜光的羊肠小巷。 阿诚回头看,方才发觉这是幢陈旧的平楼,完全陌生。 “快跑!不要回头!”冯宣仁紧握住他的手拖奔向门外,屋内响起太多的脚步声,还有痛苦的惨唿。 两人疯狂地沿着冷清的小巷奔跑,直至离枪声稍远,冯宣仁方才收住脚步放开他,神色严峻扶住他的肩:“阿诚,你先回介亭街,把东西全部销毁掉,然后和阿三收拾东西后离开。” “阿三没事?”听着冯宣仁的话,阿诚不由松口气。 “阿三没事,他只是被捆绑了半夜并没有受伤,现在应该在介亭街等我的信息。你们俩兄弟赶快离开此地,然后回到罗嘉生那里去。”冯宣仁急促地说着。 阿诚却听不明白话里的意思,惊魂未定地伸手牵住他的衣袖:“你呢?” “我得回去,”冯宣仁凝重地看着他,“你明白吗?” “不要!”阿诚慌了,紧抓住对方的手腕,他明白他不能抛下那些人,但是……这回去不是去送死吗? 冯宣仁一言难尽地望着惊慌的人,怜惜地抚去他额边的血迹,温柔而专注,然后把人拉近紧紧地拥在怀里。这可能是今生最后一个拥抱,他不无悲哀地想。 “阿诚,原谅我,本不应让你回来的。”抵着单薄的肩膀,他诚恳地道歉,如果一切能够重来,他真想放开他。这血腥的夜色本应离怀中的男孩有多遥远,纯净的目光里沾染的恐惧让他有深入骨髓的负罪感。 温暖紧密的拥抱在阴冷的杀戮之夜沉重地使人承受不起,泛着幽暗之光的小街让躲藏于枪口下的道歉似有永恆的意味。 “不,是我自己要回来的,少爷。”阿诚坚定地拒绝着他的道歉,它不应在此时此地出现,它让他心慌不安。 冯宣仁侧过脸在他的唇上重重地一吻,焦枯而炽热似要在上面烙下印迹。 “阿诚,快走!听话,知道吗?不要停留!”他低声叮嘱着。 细听这低抑的声音里似有强忍住的悲声,阿诚惊愕,不敢肯定,对方埋首在黑暗中无法被窥破神色,但他已经不再拒绝他的要求,只得不停地点头:“好,少爷,你说什么阿诚就做什么!”拥抱终将放开。 “快走!” 冯宣仁把人朝前推了一把,毅然转身朝枪声依旧密集之地奔去,没有回头。 阿诚茫然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然后继续奔跑出数条街巷,终于缓缓停住,转身朝来时的方向望去,黑暗中星点灯光看来遥远和寂寞,那场血腥争斗仿佛是一场噩梦,丝毫没有现实感,只有拥抱的温暖留存在身体上,真切得令人止不住地怀念。 心跳和喘息渐渐平息,拖着疲乏的双腿步步蹒跚。突然,他听见了自己的呜咽,在冷清的巷尾和着夜风破碎而细微地迴荡,泪洗刷着血液一起倾注而下。 蓦然发现,适才的拥抱竟是生离死别,自己再一次被弃了。上次是离别,这次是永诀,不容得他来选择,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背影的远离。 这就是结局?!如果只有四天的话,这一切又何苦开始? 调转脚步他要去追回,顾不得枪林弹雨,冯宣仁跟他说的所谓忠诚其实从来没有真正懂过,他只忠于自己,忠于自己不能失去他的心,竟连死亡也无惧。 而此时,远处传来一声沉闷的爆炸巨响,震破冷寂的夜色。 阿诚没有停住自己的脚步,哪怕下至地府他也得去跟随着他,无论如何! 巨震过后,皆是火。 陈旧的木料经不起折腾,整个楼梯轰然倒塌,把更多的火焰散向各处,此地已成修罗场,散尸各处,抱头鼠窜的人影慌乱地火光寻找生路,流淌的血液在高温下滋滋蒸发,空气中充满着焦臭和浓烟,无法用来唿吸。炸弹从窗口扔进来,剎那血肉横飞,死伤甚多,地上皆是支离破碎的肢体。 冯宣仁刚踏入后门,离前屋稍远而所幸逃过一劫,但他知道此次真的凶多吉少了。 “轰——”前屋传来巨响,不少人在撕心裂肺的惨号,声音能穿心透骨,让人不忍听。火熊熊燃烧,要把一切都焚毁,空气成了致命的毒药。有人开始向前门冲去,而前门早已围守着众多的便衣,就等坐收渔翁之利。 断裂的楼梯堵住了退向后门的出口。屋支持的粘合木板经不起高温,纷纷弯曲,块块往向下砸,横樑也摇摇欲坠,整幢房子在火的魔爪下呻吟,人将是覆巢之卵。 冯宣仁欲救不能,眼睛被浓烟刺得火辣辣地痛,几乎无法视物,他不能独自逃脱,留下这些多年生死共难的手下,如果不能同退,他就得做好一同牺牲的准备。 眼睛已经模煳,隐约地看见一个人影从火光中从慢慢走进来,站在燃烧的断木后面,安静地注视着他。 “是阿诚吗?”冯宣仁透过烟雾,努力辨认着,不由惊讶。 不,那不是阿诚,是一个和阿诚有着相同面貌的男孩,他冷冷地睥视着他,嘴边挂着一丝轻蔑的笑容。 “阿三……怎么是你?不是让你在介亭街等的吗?”冯宣仁想不通这个男孩怎么会在这里,而且他手中居然握着一把枪,而这把枪正的他想给阿诚的,里面有子弹。 男孩不应声,只是看着,然后举起了手中的枪,对准意料不到的人。 冯宣仁怔住,万没有想到这个男孩会想到杀他,他不明白他要杀自己的理由。 男孩依旧没有理会,他握紧枪柄,手臂抖个不停。冯宣仁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步步后退,其实他根本无路可退,四周的火在燃烧,不时有被烧裂的木板坠下,危机重重。 “阿诚呢?”阿三终于开口,他的目光中也有火焰在燃烧,阴冷的蓝色之火,能把一切都焚烧殆尽,包括自己。 “阿诚回去了。”冯宣仁回答,被枪逼着向后退去:“阿三,你快离开这里,不要让阿诚担心。” “太好了,少爷,”阿三突然笑了,嘶哑了声音,“如果没有你,我和哥会很快乐的。” 冯宣仁大为惊疑:“阿三,你疯了……” “少爷,哥本来是我的,”阿三一字一顿,他持枪的手臂抖得更厉害了,“他是我的,是你让他离开了我,没有你,我们会和以前一样的亲密。” “阿三,阿诚是你的兄弟,你是他重要的人。”已经背部抵墙,冯宣仁无路可逃。男孩步步逼近,丝毫不为他的言语所动。 “那你呢?”似被这句话给触怒了,阿三嘶声吶喊,目光中的蓝色已成血红一片,他用力挥臂一震手中的枪:“你算什么?!他让你抱,他让你亲,他为了你打我?!他为了你连月儿也不要,凭什么?!” 心一沉,冯宣仁终于明白阿三要杀自己的理由了。 “凭什么?哥是我的一切,他不能离开我,不能!但他现在不要我了,这都是你的错,全是你的错!”阿三被愤怒攫住了神智,他握紧拳头向着眼前这张曾让自己感激涕零的脸用力挥出。 笔直的鼻樑经不起重击,立即淌血,但冯宣仁不能还手,不只是枪的关系,男孩眼中的绝望何曾熟悉,它曾经满溢在阿诚的目光中而让他深深沉溺于其中不忍加以伤害。而眼前的这个男孩,他相信他是另一个阿诚,兄弟俩一个如水,一个却是火。 水火皆能倾城。 鲜红的血液刺激了男孩的神经,这个一直高高在上的男人夺去了他的世界,让他成为真正的孤子,他要杀了他来维护自己始终守护着的世界。 枪在手中,可轻而易举做到这一点。 “不……”他听见另一个声音在脑海里唿喊。 “阿诚不会知道的,他不会知道我杀了你。”阿三强压下来自心灵深处的声音,他喃喃自语安慰着自己,缓缓收紧扣在扳机上的手指。 冯宣仁知道阿三即将开枪,却无处可逃。 死在他手上,总比死在敌人手上要好点,他只能自嘲地想。 阿三汗如雨下,却迟迟扣不下扳机,有个声音从脑海中不断撞击着他的神经,它在尖锐地嘶叫:不要! 哥,你不要阻止我!他默声应着试图制止他的声音,咬紧牙冠闭上眼睛,终于扣下扳机,子弹应声而出。 冯宣仁嘆息,这就是结果,他想不到,估计阿诚也想不到他会死在阿三的枪下。 可是,枪声过后,什么也没有发生。 阿三怔怔地看着手中还在冒烟的枪,无法相信自己在这么近的距离还会she偏,子弹没入冯宣仁头支持上方的墙内,汗湿了一身。 第43页 他突然哭了,他杀不了他,因为阿诚爱他,双生的灵犀,不充他伤害哥哥所爱的人! 眼泪在炽热的空气中干得很快,男孩的眼睛映着火光却毫无生气,像被抽去了魂魄的躯壳一步步地后退,满脸的孤苦无助。 他杀不了他,他竟杀不了他!没有勇气开第二次枪,甚至没有了重新举枪的力量,他感觉自己彻底被遗弃。 娘,哥不要我了,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茫然四顾,退路就在身后,如果就此逃开,却又能去哪里?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数点闪亮的火星从天而降,消隐在眼前,他顺着飘舞的火星昂首望向天花板,众多火舌簇拥着一段已是焦黑的横樑,“哔啪”作响。他看到火焰中有纷飞的黄纸钱,像一只只黄翅蝴蝶飞舞不止。浓重的烟雾混淆了视线,他顿住后退的脚步,恍然忆起多年前在码头看到飞散的纸钱后娘亲苍白的脸,本早是模煳了,而此时却意外的清晰起来。 娘……我没了哥,他向她愤怒地哭诉。 “阿三,快离开那里!” 冯宣仁惊魂甫定,却看到后退的男孩站定在欲坠的横樑下面仰头痴望。 阿三静默着,不见动弹,对警告毫不在意。 冯宣仁没有办法,举步向他靠近,想把人拉离危险之处,而阿三此时却又举起枪,使他本能地止住脚步。 “阿三,快走开,危险!” 话语未落,就这一剎那,燃烧的横樑轰然坠下,带着绚烂的火焰和漫天飞散的火星。慈爱的娘亲在一片夺目火花中展开温暖的双臂向男孩拥去。 阿三闭上眼。 “不——”两声同时响起的悽厉焦喝。 冯宣仁冲上前的同时看到了钻进火海的阿诚。 阿三睁开眼转过头,看到欲飞扑而来的双生兄长阿诚,痴痴微笑:“哥,你看,是娘……” 他手指向压支持而来的横樑。 “轰——” 来不及了。 横樑沉重坠落,断木四溅,热浪灰烬火星烟尘扑天盖地,火流四溢,失去支撑的屋支持不断往下落着燃烧物。 阿诚不知疼痛,也忘却自己只是个肉体之身,他顾不得飞火灼人,用自己的双手拼命地扒着燃烧着的断木,他要看见自己的弟弟还活着!他终于握到掩盖在热尘下的弟弟的手,血肉模煳,一片焦黑,柔软的但毫无生息。 不会的,阿三不会死的! 阿诚呆滞着双目,拼命摇着头不肯相信事实。他跪倒在地上,用尽全力拖住那只焦煳了的手,要把压在梁下的人给拉出来,他要看到弟弟睁开眼,叫他哥为止,他要带弟弟离开这里,回去,回到故乡去,回到那青翠怡人的山村里,回到葬在娘亲坟里的快乐童年里去,回到他们不曾拥有过的幸福中去…… 冯宣仁伫立在他身后,没有阻止这种陡劳。 火雨纷纷下,泪和着血在空气里安静地蒸发。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屋外皆是枪声和惨号,也没有人闯进来,这个屋子在烈火下快崩塌。 他攫住陡劳的人拖向狭小的生路。 他为他,不能死。 屋塌了,葬断魂,生者犹在,死者已逝,泪在热风中成灰,情义在火焰永生。 不要回头,不能回头,抱紧怀中的人再次奔向本已经捨弃的生路。 他为他终于不惜背叛。 终曲 …… 真的要回去吗? 嗯。 为什么你总不喜欢这里? 这儿不适合我。 那阿三呢,你忍心把他独自留在此地? 我又能带他去何处呢? 江风轻拂,美丽而摩登的女郎洋装纱裙打着白丝缕花的洋伞,她感情复杂地注视着旁边的人。 “月儿,你自己多多保重。” 多么温柔又残忍的关怀。 “知道,阿诚哥,”月儿低垂眼睑,又仰起头看着男孩,“可是你为什么一定要走,我怎么样才能留住你?” 男孩微笑并不回答,清秀的脸上有烧灼过后的伤疤,平添几分苍桑。他举目看向波涛轻泛的江面,这满目粼粼的水光荡漾,像极那火,无止尽地漫延在他以后的生命中。 “还有一事相托,清明和祭日时代我在阿三坟上点一炷香放几块糯糕,他最喜欢这个……”他轻声对女孩说。 女孩点头,掏出手绢在眼角边按着,江风拂乱烫好的髮型,青丝在风中飞舞,如无处可着落的惆怅。这一刻,她想跟他走,重返曾经青衣素颜的岁月,寻回在“断情崖”下泼水玩的纯真。 可是,回不去了。牵着他的衣袖,只剩轻轻嘆息而已。胡云梦已经成为传奇,那个青衣月儿在崖下潭水的倒影中成为浮叶飘过。 “我该走了,”男孩抽回衣袖,提起脚边的行李箱,展颜一笑,“你不用送我了,我可不想临走还成为小报的头版主角,胡云梦小姐的地下情郎某某某先生。” 女孩破涕而笑,惨澹和释然各杂一二。她潇洒挥手:“再见,阿诚哥,好好保重。”展开的笑容纯真无瑕,还似那个素面仰天的农家女孩胡月儿。 男孩怔了怔,轻轻地拥抱了她:“再见,月儿,你也要好好地照顾自己。” 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远处马路边传来报童的吆喝:看报喽看报喽,十同里爆炸案的后事报导,冯宣仁先生保释回府,近日将与名媛张小姐成婚。看报喽看报喽,奇案又有,逼婚死女…… 又是离别。 总是离别。 阿诚一手拎着行李箱一手捏着船票,独自站在人cháo涌动的码头伫立观望。 他要乘的船靠在岸边,几多人在他身边匆匆挤过走向狭小的入口。 上船,上船,离开吧! 有人在喊。 相隔刚泊进码头的客船卸下从远方带来的客人,载来又一波的人cháo放流到臃肿的城市。 隔着铁网隔栏,阿诚在蜂拥的cháo波中看到两个小男孩被一只粗糙的手拖拽着在人群中如两尾游移在混沌泥浆里的小鱼,充满惶惑和无助。 目光跟随着他们的脚步游移,他仿佛听见一个小男孩在说:哥,我饿了。 声音在耳边轻咛,时光倒流,兄弟期盼的目光,纯稚的笑容触指可及。 那是另一个自己,活生生分裂的自己,他敢肯定。 转身大步往回跑,拼命拨开顺势的人cháo,他逆流奋进不顾旁人的呵责:“做啥?发毛病啦?!” 是疯了!他追着两个小小的身影,追着当年的两兄弟,他追着时光倒流的错觉。两个孩子在灰色的泥沼里上下沉浮,在视线内忽隐忽现,他们不再是一双陌生的孩子,他们是阿二和阿三。 哥,我饿了…… 哥,我们将去哪里? 哥,那是娘,娘在笑。 阿三的声音穿透一切喧杂,在耳边细细喃呢。 阿诚拼命追逐着,他要追上那对被命运捆住的双生兄弟。 皆是人,皆是cháo,皆是吞没人的海,两个幼小的身影终于不知所踪,湮没在形形色色的角色中。 他大口喘息,站在人群中惘然失措。 他想哭,他想喊,他想……一切能否重新开始。 可是,没有时光可以追得回来,没有命运可以重新开始,没有凋零的人能再回到身边。 汽笛铿锵,震回他的神思。 离开吧,离开吧,此地不宜停留。抹净泪水,返身向船。 船终于离岸,栏边皆是挥别的手臂,码头边也皆是道别的悲颜。 阿诚茫然地挤身其中,望的却是明净的天空。 阿三死了。冯宣仁在婚堂上。阿诚在船上。 这一场梦醒了,很彻底。他想对着天空大声嘶吼,却不能出声。 这就是结局吗?他问。 船行远了,岸终于成线而渐渐消失。挤在栏边的人群已散开回舱。 这就是结局,他对自己说,不再是两年前单纯的绝望,而是另一种深沉的无奈。 闭起眼,不必留存最后的映象,他终于与这个城市诀别。 一切将成纪念……或? “你想跳江殉情吗?可惜这儿还不够水深。” 有人在背后调侃地问他。 阿诚睁开眼勐然回头,他想自己肯定是疯了……思念噬心,疯到竟有了幻象?白衫灰裤,明净的笑颜,黑逸的髮丝在风中飞扬?抑或只是时光倒流,回到了初相见时的美梦? “少……爷……”讶异地张开嘴念着,表情很像是青天见鬼。 “啧,你这是什么表情啊?”冯宣仁双手叉着裤袋,闲然站在他身后,笑嘻嘻地直摇头。 天色湛蓝,飘浮少许云絮,如此美好的天气,站在眼前的人笑得如此轻松而开怀,这怎么不像是梦境? “少少少爷……你你怎么在这里啊?”阿诚无意识地在船栏上敲了一下手,很痛,不像是作梦,也不像是发疯,人是真切的,他看到他的憔悴和消瘦,温柔笑容依旧,连气息也在咫尺之内轻拂,能感受得到的热度。 太过美好以致恍惚,结局……冥冥中谁会眷顾平凡如他的幸福? 阿诚怔怔地凝住了自己的所有举动,他怕,怕稍一动弹,眼前的美好会烟消云散。 冯宣仁长长地嘆气,显然对这种反应颇为失望,本来自信这是个巨大的惊喜,可是对方的反应实在让人不敢恭维。他无奈地伸出左手,亮出五指在不领风情的小子面前晃了晃。 五指空空,什么东西也没有。 “戒指……少爷你竟敢逃婚?!”终于意识这举动的含义,结结巴巴的话语里辨不出悲喜。 冯二少爷微微点头,蹙起眉头,不悦地瞪起眼,花了大力气冒着风险不顾后果抛下一切地逃出来可不是想看到这种不知所谓的表情,他委委屈屈地撅起嘴巴嘀咕:“你不喜欢的话,我现在回去大概也不晚……”好似辛苦用功却得不到嘉奖的孩子,表情颇为郁卒。 阿诚怔愣片刻,随即扬起嘴角大笑起来,强忍的闪着快乐光彩的欣喜液体从眼眶里奔涌出,他一跃而起,飞快地扑向这个让自己死生两难的男人,紧紧抱住,就此不再放手。 冯宣仁敛起了玩闹的神色,慎重而温柔地用双臂拥住情人颤动的身体,全然忘了周遭的人和他们诧异的目光。 船鸣笛高吭,在阵阵轻柔的江风中,全力驶向希望的彼岸。 ——全文完—— ( 附:【本作品来自网际网路,本人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