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帝》 第1页 《赤帝》龙月半 文案: 蠢萌的燕山公与蠢萌的小东宫自幼相亲相爱。 后来,蠢萌二人组被爸爸们棒打鸳鸳。 多年之后重逢,一为九州之主,一为亡国之君,然而国雠家恨和话多却活到最后的反派都没有销毁他们的爱意,改变他们的蠢萌。 直至此生缘尽,他们依然相爱,也依然蠢萌。 内容标籤:宫廷侯爵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紫薇郎、万年郎┃配角:安乐王┃其它: 【 中二的设定 第1章起 攻无不克的燕军携灭齐之势,一城一城地逼近时,越都城内,妇孺亦知大势已去。 燕军终于将越都合围,其时,城中平民唯一的希冀便是,燕主虽以武霸天下,起兵戈无数,流血漂橹,民间有“赤帝”之称,却从未有屠城之行。 东宫缓步从室内走出,面对一众匍匐的宫侍,沉声道:“天子驾崩,孤奉旨继位,尔等即刻准备典礼,孤登基之后,尔等可自寻出路。” 宫侍们齐声应是,陆陆续续地抬起头,见东宫稚气未脱的面上泪痕未干,却仅见哀痛而不见忧惧,便再无踟蹰,利落起身各就各位了。 燕帝踏进殿内,这位数年结束数十年神州陆沉乱世的一代雄主,素袍轻甲,随行只有数位重臣,而偌大宝殿上,也只有御座上玄衮高冕端坐的故人。 重回故地,再见故人,燕帝感慨万千地拔出了腰间长剑,殿内霎时一片吸气声。 几位燕臣,无论是否同燕帝一样食过越禄,都知晓燕帝仍为越之燕山公时,与昔时东宫交情不浅。斗转星移,念念不忘。 昨日时隔数年收到故人书信,燕帝明明大喜过望,迫不及待地展开,却立刻怏怏不乐,连连嘆气。 原来,故人已成新君,此番遣使传书只为奉上降表。如此兵不血刃的好事,燕帝竟然为故人要代替父亲承担千古之责而惋惜。 几位燕臣的目光交汇,落在少年天子映着剑光依然平静的面容上,他们此前毫不怀疑,尽管诸多不幸,但万幸的是,他会成为史书上待遇最好的亡国之君。 在帝国股肱不安疑惑的凝视中,号令数十万雄兵,令越都不战而降的狂飙剑缓缓挑起了末代越帝的十二珠旒。 他们二人相差九岁,从前年长高挑的燕山公也常常可以这样俯视尊贵的小东宫。 燕帝看了很久,“东……”他满面春风,几乎把喊过无数次的旧称脱口而出,俄而稍作犹豫,再开口竟是一个出人意料的称唿。 “东郎,”身后传来压抑的笑声,燕帝似乎也被自己的机智取悦了,仰头笑了片刻才继续说道:“东郎比朕记忆中还要丰健,朕心稍安。” 笑声在巍峨雄壮的殿宇内迴响,仿佛还是燕山公与东宫相互打趣年龄与体型,众狐朋狗友起闹喝彩的无忧岁月。 打破这个幻象的是,空旷御座上,越帝正襟危坐,如石子投入湖面不见一丝波纹。 待殿内回归沉寂,越帝开口,说了第一句话:“陛下如今天命紫微,也比朕记忆中风神更甚。” 燕臣们都有些不忿,须知燕帝小字紫薇郎,当年他称帝的消息传至越都,当时的越帝笑道:“紫薇郎变紫微郎,实是落糙为寇尔。” 然而燕帝晴朗的面容没有任何郁色,“东郎,”他语调温和诚挚,“你的父亲……朕会厚葬;你的遗臣子民,朕也会厚待,无论你是否已经将我看作贼寇。” 第2章合 越帝正当盛年,白肤乌髮,端坐御座,庄严沉肃如皑皑雪山。 有将奏请“封冻之日,起兵出征,北伐幽燕,一统河山!”一唿得百应,高华殿宇顿时喧譁如闹市。 此时,一老者出列,他待越帝抬手示意安静,方拱手道:“臣以为,幽燕气数未尽,五年之后再造宏图,方为上策。” 老者在燕武帝灭吴前就为吴国仆she,其后随吴主为燕臣,不离不弃,竟真的等来復国。然而不久吴主病逝,新主昏聩,不容铮铮旧臣,将他流放。 他年轻时便立誓辅佐明主逐鹿天下,本以为此生再无机会功成。不意吴灭于越,他却受到越帝赏识,復为仆she。 越帝如日中天,静水流深,令他兜兜转转,竟在古稀之年又看到了希望。 “陛下已然北扫齐楚,南盪瓯吴,越虽强,但远征日久,将士疲乏;幽燕虽弱,但以倾国之力坚守,破之不易。况且……” 仆she曾为吴主心腹,亦知燕武帝与越帝的一段旧事。他年长越帝太多,虽为臣子,对越帝却是忠诚之外,恕他不敬,甚至有一丝舐犊之心。 仆she在心底暗暗长嘆一声,復沉声续道:“赤帝虽没,余威尚震于殊俗,民惧与幽燕战也,惧之则怨战,破国可復完,怨民难復平。故此时应当修养生息,越无论兵力物资皆远胜幽燕,来日方长,可徐徐图之。如若不然。陛下岂不闻秦昭襄王之故事,若秦王纳白起之言,不復攻赵,天下归秦何至又待三旬?”语罢,期待地凝望着御座中的身影。 越帝从容起身,缓步至于陛阶边缘站定。殿内不少人都不由暗暗赞嘆一句:岩岩若孤松之独立。 越帝目光落于仆she花白的头髮上,开口说了今日朝会第一句话: “休说又待三旬,便是朕战败身死,为千古唾骂,遗臭万年,又何足惜?” 越帝缓缓而道,却字字若有金石之声。 “陛下!”仆she大惊,跪倒伏地道:“若君王不仁,穷兵黩武,军虽强必折,国虽大必亡!” 越帝没有再出声,殿内也无人敢接话。 仆she心中也大有悔意,此话大谬。 越帝非但不是不仁之君,反而一向宽和厚道,对降臣旧敌的优容不啻于当年燕武帝。 若非仆she接连做过此二人之臣子,亲眼所见,他绝不敢相信,晋人东郭之投影,竟然显在这个时代武功最盛、杀伐最多的二人身上。 只因越帝平素一向明而善断,从善如流,今日却放任好大喜功的不智之请,而对忠直之语不为所动,仆she一时情急,脱口而出臣子劝谏君王止戈惯用之语。 煎熬良久,仆she终于忍不住抬头。 高高的陛阶上,一人皎洁挺拔,衬着墨绿衮袍,如染雪青松,见之忘俗。 而他其实老眼昏花,已看不清越帝的面容神色。 他如何听不出越帝语中自毁之意,可此间种种又岂是他可以置喙?最终只能痛心道: “老臣都等得,陛下等不得吗?” ======================================== 越帝身形勐锐灵动,缓时如仙鹤戏水,白龙游于云端,急时快如闪电,忿然沖霄。 他今日在殿上,面对仆she的锥心泣血直谏,最终拂袖而去,回来后始终心绪难平,便来到园中练剑。 他的园子很简单,除了墙和土之外,就只有一株枇杷树,刚种下的时候和他一起长高,现在他不长了,树还在长,何时方能亭亭如盖乎? 如此这般,过了三刻,他收剑归鞘时,面上已泛出汗珠,如朝露挂梨花。 越帝抬头发现自己的两个高大的侍从面红耳赤地争论着,凝神一听,竟在争“主上与武帝孰美?” 他无奈一笑,提起狂飙回到寝殿,自己找巾帕拭汗。 抓着雪白的巾帕,越帝忽然轻笑,他想起燕武帝练完剑,总是用同一方巾帕,先擦剑,再擦脸。 “你如此不爱惜你的脸面,难怪老得快。”东宫笑嘻嘻地揶揄道。 燕山公嘴角翘起,“为何要爱惜,我又不会时常赏玩。要爱惜也是爱惜这一张啊。”说罢伸手将东宫的面团一样的脸蛋好一番揉捏。 越帝好不容易将自己从一段回忆中拔出,却很快又陷入另一段。 他想起燕武帝喜欢各式各样的画本,东瀛的西洋的也来者不拒。从前他为燕山公时,经常带着东宫一起流连于越都的各个书市,连带着他也对各种精怪神话故事了如指掌。 他作为东宫第一次参与议朝时,在满殿的朝臣中寻找熟悉的身影,那人正背对着他,许是感受到了他的注视,那人朝他转过身来。 顽童喜欢在额头贴上布条扮殭尸,但燕山公岂是一般顽童?他贴的是他的玉笏。 他内心五彩斑斓,然而在御座投she下来的灼灼视线中,只能拼命忍住,面无表情地转过头去,余光看到那人在周围同僚们压抑的笑声中尴尬地将玉笏摘下。 思及旧事,越帝感到心如刀绞,难以自持,他无法再忍,决定去重游故地。 越帝纵马疾驰,很快便来到燕武帝最喜欢的漫巍书店。 第2页 斯人已去,书店却同记忆中一样热闹。 “话说赤帝人亡霸灭,他灭的国家纷纷復国。好不容易拼好的一个大月饼又被切开了。” 他循声望去,店主正举着几本崭新的画本在对围着他的客人们介绍。 “果然说到吃的你就感兴趣了,哈哈。”脑海中一道声音闪过。 越帝心神激盪,很快又苦笑:今日是怎么了,虽然故人夜夜入梦,但此前白日里,他所思所想唯有铁马兵戈、皇图霸业。 “……咱们陛下多能吃啊,月饼怎么能拱手让人,就这么啪啪啪几下,又差不多把一整个大月饼抢到手了。就差赤帝的叔父据幽州维持的燕国了,小小的幽燕怎能与大越抗衡?” 店主说得天花乱坠,客人们却有不服: “赤帝虽然不在了,但是他建立的赤杉军还在啊,当年赤杉军从燕都一路杀过来,面对各国军队,可是砍瓜切菜一样。那时离现在才几年?我可不想跟赤杉军打仗。” “传说赤帝喜欢玩人偶,你们说赤杉军其实是不是赤帝用提线木偶变的,不然你们还见过这么指哪打哪分毫不差的军队吗?” 面对众人一片恍然大悟的附和声,店主看起来十分无奈:“诸位,诸位,你们应该看看小店新进的两套画本,看完你们就知道,赤帝只是一介凡夫俗子,不是三头六臂的神仙。” 店主拿起一本看不清封面的书册,一本正经地说: “这本却说的是当年赤帝同诸王一起去山中游猎,不曾想已经俯首称臣的昔日对手,突然一同发难,赤帝虽然万分神勇,终于寡不敌众被击杀沉于山边湖中。临终言曰:‘还有你吗,齐王楚王吴王秦王?’” 人群中忽然传来一个突兀地声音: “太假了,若是能数完的人数,他早逃脱了。” 店主不自然地清了下嗓子,拿起另一本: “这本说的是,赤帝虽是以寡敌众,但万分神勇,竟然逃脱,为躲避追击,他屈于山间一庵中,庵中姑子大方收留他,将他带入一间房中安顿,谁知落锁后竟开始放火,原来庵中皆是赤帝灭诸国所诛军将之遗孀,此时天赐报仇良机焉能错过,终于熊熊烈火中一切化为灰烬。留下遗言:‘人生五十年,如梦亦如幻。’” 那人又立刻评论道:“太假了,他最忌讳年龄,平常提到都只说自己是年轻人,怎么会白白给自己加那么多岁。” 店主忍无可忍,拨开人群,走到那人面前,将两本画册递过去,恶声道:“郎君为何总要拆我的台?郎君自己看看,这都是正版画本,绝无作假!” 越帝接过画册,瞄了一眼封面,就扔回店主怀中了。 “这都是你自己画的吧。”越帝觉得太好笑了,他忍不住仰头大笑,直到笑出了泪水。 “你的画卖不出去的,这么多年你竟然还不死心。”越帝抬手擦去眼泪,然后伸手揭下店主脸上的钢铁人面具。 “果然人老了记性会变差吗?漫巍书店卖的是西洋画本,怎会有你的故事?” “他们确实一同攻击我,但我平素实在待他们不薄,也不知是心怀不忍还是担忧背上忘恩负义的骂名。竟然都想着,即使自己只是做做样子,总会有别人了断我……这样一来,我如何逃不掉?” “还有山中尼姑庵……” “她们确是军将遗孀不假,但却是无子女的妾室,你可知,她们本来皆要被亡夫正妻殉葬,是我下令将她们送到庵中,才得以保全性命。如此,你说我于她们是仇人还是恩人?” “既然如此,你为何也要玩金蝉脱壳这一招?” “东郎,哎,你听我说完,那日那些姑子将我带入庵中,我在她们的庭院里看到一株梨树,满树梨花盛开,像雪落满枝头,我突然就想起了一位故人,情不自禁就朝那株梨树走去……” “紫薇郎真是风流人物,那种时候还有心思风花雪月?” “你知道的,我任何时候都有心思想你的。东郎,你也知道,我从小喜欢看各类精怪异志,可我自己却是从不信鬼神的,我一直都相信人定胜天,天下和你,天命或许本都不在我,但我都得到了,后来把你还回去,也是我自己的决定,无关天意。” “我之前则是信天意的。本以为天意让我在你和这万里河山中只能二择其一。当年我在越都听说你没于叛乱,便以为天意替我选择了皇图霸业,数年来,我总想着此间事毕,可随你去……” “东郎,你先听我说。正是直到那日,我才知道,或许这世上,真有鬼神,天命不可违。但是我又想到泯泯众生,又有几人有机会窥见天机?一人能遇见,是不是说明其运其行,人力已不足以扭转?所以当雪白的梨花瓣就在眼前,万里无云的晴空中,一道闪电忽然噼下,那一瞬间,我说的是‘天变其为我耶?死亦何恨。’” “……别开玩笑了!这又是哪本画本中的故事?” “东郎,我没有骗你,我再也不会骗你了。可是我现在知道了,我当时说的‘死亦何恨’只是吹牛罢了。我若当真无恨,今日今时又为何而来呢?东郎,我后悔当年随口就叫你东郎了,还是你本来的名字好……” 越帝只觉得眼前一晃,那张令自己魂牵梦绕的面孔慢慢模煳起来,只能看到他嘴唇微动,飘渺的声音传到耳畔,似乎是: “不管天意如何,我意,你明白了吗,万年郎?” 越帝睁开眼,环视四周,这是自己的寝殿,自己靠在椅背上,左手支颐,右手抓着一方巾帕,膝上横着一柄泛着青光的利剑与其血红的剑鞘。 两个高大的侍从一左一右沉默地矗立在他身旁。 不知他们刚刚争论出结果没有。 “阿洪、阿涛”越帝利落地收剑归鞘,站起身来吩咐道:“备马、备礼,朕要去向仆she请罪。” 侍从们应声之后即刻各司其职去了。 越帝踱至窗边,缓缓抬头,日正中天。 紫薇郎,你定是想说: 你我此生缘尽,不妨过好此生,以平我恨,以待来生。 第3章承 “陛下当日为显齐王之尊,加封其一字并肩王,臣听闻齐王之幕仲有大言不惭者言齐王开路为皇……” 燕帝轻笑,抬手打断中书令怒气沖沖的陈词,而后亲自斟上热茶以示赔礼。 “卿无须为此忧心,卿乃朕之心腹股肱,卿不喜齐王也无妨朕对齐王一片赤忱,朕想齐王与其幕仲待朕亦是如此。”燕帝促狭道。 “便是齐王自己,也有不少无状之语逾越之举!” 燕帝摇头,温言道:“齐王言行略有超脱之处,只因他本是潇洒之人,有豪侠之风。” 中书令轻嘆一声,眉宇间颇见惋惜,“陛下待齐王仁义之至,臣只担心有朝一日,齐王有负陛下,陛下该如何伤心?” 燕帝无奈:“朕与齐王是总角之交,多年来朕不曾薄待他,他为何要负朕?” “当年德邑之战,齐王只是险胜,便筑起京观昭告天下耀武扬威。陛下如今受他几下朝拜几句奉承便忘了当年的羞辱了吗?” “朕没忘,但朕当年只怪自己兵道不精,怎会怪齐王?齐王只是年轻气盛,并无恶意。何况在巴陵朕全歼齐军已一雪前耻。如今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岂不为人生幸事?卿生于荆楚,铭记先人庄王拒筑京观,‘止戈为武’之志,仁者风度,着实令朕钦佩。卿就当全朕以德报怨之令名,不要再同齐王计较了,好么?” 此时燕帝双眼微弯,面容略带歉意。 中书令忽有今夕何夕之感,仿佛眼前不是武霸天下坐拥四海的“赤帝”,还是当年他去楚投燕,亲自郊迎,如高山新雪不带一丝浊色的燕王。 话已至此,中书令再有满腹劝谏也只能暂且咽下,苦笑着告罪。 燕帝又“卿与朕义则君臣,情逾骨肉”这般云云对受挫的中书令大加安抚,这才令其告辞时面色稍霁。 亲自将今晚第五位峨冠博带请见的爱臣送至西阶,燕帝长舒一口气,略显忧郁,摇摇晃晃地走回殿内,掀开竹帘,见到桌旁轻袍缓带的少年,展颜道: “阳平公、太原公劝我小心秦王,司隶校尉劝我防范吴王,龙骧将军、中书令劝我看清齐王。分配好的么?”燕帝呵呵一笑,“来来来,东郎,我们继续,把我灌倒,若待会有人来对我说你坏话,我就可以不见了,哈哈。” “我又不随你去,去也是错,不去也是错,人真难做。”少年做了个鬼脸,接过燕帝用油纸包好,递至手边的烤鹿肉,美滋滋地咬了大大一口。 第3页 月前,于幽州驻防抵御匈奴的燕帝叔父安乐王病重,燕帝将其接回燕都修养,尚未来得及另使大将前往接替,蛮夷便趁此机会进犯幽州。燕帝决定亲率大军驱虏,齐王吴王等降臣纷纷请求随驾为君分忧。 燕帝欣然应允,然而其心腹股肱皆对此行忧心忡忡。 诸国中最后一个归降的越王并不在此列,他并未请求随驾,燕帝也无命他随行之令。 此时,在大军开拔去往幽州的前夜,这与燕帝在其寝殿内开二人之席,酒未多酣,肉已酣过数轮的少年正是越王。 “东郎,你觉得我是匹夫之勇,妇人之仁么?”燕帝突然问道。 越王一口一口吃得满嘴油光,根本停不下来,突然听到燕帝发问,略有怔愣之后,拼命咀嚼咽下嘴里的食物,开口道: “怎么会?陛下只是记得别人的好处不记得坏处。” 平日里,无论真心赞嘆假意奉承或是婉转劝谏前的铺垫,“风光霁月,宅心仁厚,宽厚仁义,宽容大度”这类高帽,燕帝听得实在不少,然而越王朴实无华甚至不置褒贬的一句话却令他心花怒放。 递上一杯琼浆,他柔声道:“东郎知我。” 越王接过,一饮而尽,“不过也有可能是人老了记性差。” 燕帝只是憨憨一笑,并未反唇相讥,越王疑惑地转头,看到燕帝以手支颐,满面飞霞,如水目光在他脸上流连。 “今当远别,卿何以赠我,使我睹物思人”良久,燕帝轻声问。 第4章再承 今当远别,我何以赠他,使他睹物思我? ……这就尴尬了。 越王侷促地挠挠头,确是他疏忽了,燕帝出征前夜单独邀请他赴宴,于情于理,他都不该空手而来。 “要不,你现在随我回家,我府里的东西任你挑?” “你那的东西基本都是我置办的,要来何用?” 对哦,越王挠着头,感觉更尴尬了。 好在燕帝没捨得让越王尴尬太久,他温柔地将越王挠着头的手抓下握在掌中,善解人意地提议道: “若东郎无物可赠,不妨以人赠我?” 说罢笑眯眯地抬起另一只手。 “你要……”眼看那雪白柔软的手指就要触到越王的鼻尖,“……我?”又轻轻地擦过他的脸颊和耳廓指向他身后“……的侍从?” “这是阿洪,那是阿涛,你要哪个?”越王愣愣地问。 燕帝一看便知,他已经醉了。 于是燕帝便严肃地打量起两个侍从,仿佛正在认真挑选。 二人皆八尺有余,十分高大。 燕帝突然诡异一笑,“按个头,西红柿应该和葡萄做朋友。” 越王一头雾水,他也转头打量起两个侍从来。 过了一会,他回头,迎着燕帝期待的眼神,捧场地仰头大笑起来。 “你的思维果然天马行空,一个着红一个着绿你竟然觉得是西红柿和葡萄,一般人只能想到红花绿叶吧。” 燕帝似乎对他的尬笑不太满意,也呵呵地干笑了几声。 “你随便挑吧,这个礼物好,我怎么没想到呢,他们功夫都不错的,可以保护你,替……”越王没说完,就扑倒在燕帝肩头,唿唿大睡起来。 “替我。”燕帝呵呵笑道:“我也是这么想的,东郎果然知我。” 燕帝轻轻地环住他……环不过来,在阿洪和阿涛的偷笑中,燕帝只得无奈地在他腰上拍了拍。 “那你自己是什么水果呢?” “我给你讲个故事,从前有个超级超级英明神武的皇帝,他有一个胖乎乎的呃呃呃呃,圆滚滚的呃呃呃呃,珠圆玉润珠圆玉润行了吧,的心上人,他心上人有一个特别特别喜欢的水果,这种水果外表血红的,还硌手,但本质是白白嫩嫩的晶莹剔透的……” 在越王再次一头雾水的时候,他感觉到似乎是真的有水滴在他的额头上,于是,他醒了。 他还未睁开眼睛,便听到外间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紫薇郎,你已御极多年,如今更是天下共主,为何还是如此天真?他们怎么可能不恨你?他们当然恨得咬牙切齿!但是恨你的人多了,几个志大才疏的丧家之犬算老几!就算他们联合起来也只是乌合之众罢了!他们再不甘心也翻不起什么风浪了。所以你也的确不必为他们费心。” 虽然与记忆中的循循之语相去甚远,但是是越王很快就认出了故人。 是安乐王。安乐王不但是燕帝的叔父,还曾是越王为东宫时的太子傅。他和燕帝一起叛出越国后受燕帝所託驻守幽州,独掌军政大务,封疆多年,乡音无改但话语中已丝毫不见当年的温文。 越王心下疑惑,安乐王不是重病卧床吗?可听声音中气十足毫无病态。 一阵沉默之后,越王听到了一个久违的名字。 “你刚刚是在和万年郎喝酒吧?他什么时候走的,有没有撞见中书令他们?” “我们一直在内室宴饮,中书令等来的时候并不知道他也在,他没走,现在就在你身后的房间里。” “混帐!你……”安乐王惊怒交加,又骤然压低了声音。 “我刚刚亲自查看过,他已经睡熟了。他的侍从也被我安顿在别的房间里了。” 又是一阵沉默,似乎能听到安乐王长嘆了一口气。 “你打算什么时候杀他?” 第5章再再承 “我不会杀他,我刚刚已下旨让东……万年郎还其本邦,治理越地。” “煳涂!你要气死我吗?那几个丧家之犬你不愿杀,我也忍了,毕竟你总算没蠢到家,只给他们高位而无实权。可万年郎何等人物,你比我更清楚,一旦藉以东风,将直上青云,不可復擒。不早早除之,已是后患。如今你还要放虎归山?” “叔父放心,我封他越王如今还任其总领越地军政,已是仁至义尽,他若再反我,就是忘恩负义,青史之责问,他不会不顾虑。其次,我已定九州,清四海,他若以一己之野心再兴兵戈重燃战火,便是无道伐有道,民心向背,他不会不考虑。” “听听,多么像霸王于鸿门宴后的自我安慰啊!紫薇郎,你不但同霸王一样勇冠三军,还像他一样妇人之仁,就不怕同他一样最后四面楚歌吗?你也想多年后,人们说: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赤帝?” “我不是为了名声……我与万年郎的情分毕竟不同。” 外间沉默良久,传来了安乐王的一声嗤笑,接着转化成大笑,笑到越王担心他会喘不上气时,他终于停了下来,听声音应是打开了一把摺扇。 多年前在越都,太傅就喜欢摇着摺扇为东宫和燕山公讲学。 然而昔时风流多才的太傅所言所讲皆是风趣幽默的如珠妙语,今日,字字皆是诛心之语。 “紫薇郎,世上恐怕没有谁比你更清楚,在至高无上的权力面前,区区情分,有多么不堪一击了吧? 是啊,你们的情分不同,可你不也照样灭了他的国,逼死了他的父亲吗? 紫薇郎,今时今日的场景何其讽刺,你猜,当年万年郎的父亲是不是也这样敲打他的? 他有没有说:我与紫薇郎情分不同? 万年郎落到如此地步正因为当年他妇人之仁。如今,你还要重蹈他覆辙? 当年,他为一国储君,你为砧上鱼肉。如今,你为天下之主,他为亡国降臣,正是他自作自受。 你说,他后不后悔呢,当年他若能窥见往后几年之际遇,他会救你还是置之不理,甚至,亲自去送你致命一击? 那几个丧家之犬此番有所图谋,他虽看起来置身事外,安知其中没有他的推波助澜?况且他冷眼旁观,劝过你不要大意,为你表示过担忧吗? 你猜,他是盼望着你此番引蛇出洞,能将不臣之人一网打尽,还是更希望,你阴沟里翻船,身死国乱? 万年郎从小便是被按着天下之主来培养的,你信他没有帝王之才? 他父亲天天耳听面命就不说了,你忘了他小时候天天嚷着: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你信他没有逐鹿之志? 所以说,万年郎既有能力又有野心。 若再有了机会,不会不争的。 他此时只是审时度势,蛰伏而非屈服,他一旦得脱樊笼,必会对你兵戈相向,使中原百姓再遭战火。 天予不取,必受其咎! 当年天命在他,他放虎归山落到如斯境地。 如今天命在你,你若是重蹈他覆辙,将来若战死沙场,倒还不用经歷亡国之辱。 第4页 万一你成为他阶下之囚,有了双重前车之鑑,他会给你什么体面下场? 况且倘若你一朝身死,你的功臣亲族安能保全? 百姓何辜,我等何辜,要因你二人之私情,承受灭顶之灾?” 安乐王吐字清晰,声如洪钟,条理分明,在情在理,纵使被他代言的越王自己,也无法反驳。 在长久的沉默中,安乐王做了总结陈词: “你只要把今时今日的他想作当时当日的你,今时今日的你,想作当时当日的他,就明白该怎么做的。” 多年前,越国太傅在一个雪夜中迎来两位不速之客,一个是他的侄子,一个是他的学生。 两个人都伤痕累累,分别以剑撑地又互为倚靠才能维持站立,显然刚刚一同从一场殊死搏斗中惊险逃出。 这很奇怪,因为这两个晚辈在越国地位都很高,一个是燕山公,一个更是当朝东宫,普通人绝不敢冒犯这样尊贵的二人。 而且朝堂上一直风平浪静,显然不是政变。 故而只能是针对个人的行刺。 然而更大的疑惑来了,发生这样的事,他们为什么不去找他们的父亲,战功彪炳深得越帝宠信手握军权的北平王和对北平王推心置腹的越帝。 须知此前,二人皆为其父掌上明珠备受呵护。 如此,只有一个可能。 杀意来自他们父亲。 原来,北平王善观天象,在东宫幼时就发现其命主紫微垣之首太乙星,有主天下之相,说于越帝,越帝大悦,对东宫愈加爱重,也开始用心为东宫挑选培养心腹股肱。 北平王独子燕山公,与东宫交好,北平王早早让他入军营锻鍊,也託身为太傅的弟弟对爱子多加教导,曾想: 此子若王佐之才,可为东宫之李斯萧何,为其出谋划策问鼎天下;此子若将帅之才,可为东宫之王翦韩信,为其饮马黄河逐鹿中原。 燕山公智谋出众,骁勇善战,剑技天下仅见,加之为人宽厚,在军营中深得人心。 北平王暗忖爱子莫非是武曲星?然而燕山公的星相却一直没有显现,终于一日北平王观测到的时候,他如遭雷击: 燕山公亦是紫微星官,主次尊天乙星。 而天乙近太乙,天乙愈明,太乙渐晦。若此,天乙将代太乙主紫微! 北平王立即去向越帝禀报这一发现,越帝也早观察到此子雄才大略,不是人臣之相,恐不会久居人下。二人讨论: 燕山公与东宫岂非天有二日哉?双日非亡一不能存续也。 双帝相争,不死不休。 北平王向来忠直,又久沐皇恩,竟痛下决心派人去刺杀自己的爱子。 谁知此事被东宫知晓,不知经过怎样周折,最后竟然亲自去将好友解救出来,送往其叔父、自己的太傅那里。 太傅带燕山公逃出越国,虽然越帝表示“父子兄弟罪不相及,此自二竖之过,非卿之罪”,北平王却深感愧对越帝,羞愤自尽。 谁知,北平王死后,他手下军队譁变,一大批精兵强将叛越去追随燕山公。 越帝大怒,对东宫失望之至,但又担心废东宫越国会更加动盪,于是便一直冷落打压,东宫从此竟再也不能触碰丝毫政务军务。 然而越帝此举无异于“自毁长城”,燕山公称帝之后,多年苦战几番周折才将其余诸国收服。最后对越国用兵竟是一路高歌勐进,最终兵临城下,越帝忧惧而死,死前招来东宫让他即位。 东宫数年之后第一次手握大权,竟已是大厦将倾之时,所谓大权,也不过是在“垂死挣扎”和“投降保全”之中作出选择之权。 越国投降,燕帝一统河山,天乙代太乙主紫微终于应验。 整个殿内沉寂得只能听见越王均匀安稳的轻轻鼾声,不知过了多久,越王终于又听到了其他声音,是脚步声,有人掀开竹帘走了进来,驻足在他的床前。 越王感觉到脸上的皮肤被灼灼目光烧得又痛又痒,忍无可忍,抬手轻轻挠了挠。 头上又传来一声嗤笑。 “万年郎到当真可怜可嘆,昔年幼时便要收起童心学习沉稳处事讨其父欢心,而现在明明英明果决有勇有谋,却要撒娇卖痴故作懵懂来迷惑你。可是,白罴再憨态可掬,也是齿可断铁的凶兽!” 说罢,他收起了扇子,有节奏地在手掌拍着。 “万年郎‘欲将取之、必先与之’可比你学得好多了。听说他除了与你重逢第一天给了你冷脸之外,其余日子都很识趣。他一交接完国是就大病了一场,连父亲的葬礼都只能你来主持,这病中就半推半就的让你一偿所愿了,对不对?之后你夜不理事,有半月之久,啧啧。你说,他这样的人,若不是有所图谋,会在父亲孝期就与你厮混吗?你也是,如此荒唐,怎么,这方面的名声就不在乎啦?不在乎自己的,也该为万年郎考虑考虑啊。” 越王感到那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面容,他虽然羞愤不已,但好在长久以来习惯忍耐,并未让自己的唿吸和表情出现丝毫偏差。 不知过了多久,安乐王似乎终于相信他已经熟睡,转身走开把位置让给另一个人。 “天已经这么亮了,你就赶快出发吧。区区蛮夷,于你还不若围猎费力,说到围猎,此去幽州路上,有一山名伏龙,风景优美奇珍异兽繁多,等收拾完匈奴回来经过可以去散散心。山中还有一座庵,说来奇怪,听说庵中姑子全是美貌女郎,你不是说过东瀛有个将军本也有和你一样的毛病,就是靠一个美貌的姑子治好了,你也去试试?待你走后,我发出病危的消息,我总算曾是他的老师,无论真心假意,他不会不来见我最后一面。到时候我亲自动手,不会假手他人,你放心,我会给他个痛快!你……” 安乐王的声音惊讶又无奈,还带着些疼惜: “你多大年纪了,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爱哭呢。” 越王再次感觉到有水滴滴落额头。 “白罴,呵呵,白罴可没你可怕,呵呵,也没你可爱。” 第6章转 “殿下,天子已率大军前往幽州,让我将此剑交与殿下,并转告殿下:走为上计,来日方长。” 阿涛双手奉上一柄熟悉的长剑,越王拔下红色的剑鞘,银灰的剑身闪着淡淡白光。 越王想起了那一柄缓缓地挑起了他的十二珠旒的嗜血利剑。 那一幕令他印象深刻,不仅因为燕帝的出格举动,还因为这是他时隔多年再次见到狂飙剑,而且,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戴十二珠旒的冠冕。 “好,我们即刻动身,凭此剑,我们今日可过千乘门。”越王果断道。 ======================================= 燕都共有八座城门,其中两座是特殊通道。 万乘门,天子亲至方可过。 千乘门,藩王及以上亲至可过。 平时,城有八门,天子可过八门,藩王可过七门。 戒严时,其余六门尽皆关闭,天子一行由万乘门过,藩王之行凭天子诏由千乘门过,三军出城之日与回城之日皆为戒严之日。 故而,越王今日若想离城,只能走千乘门。 ======================================= 千乘门门吏十分不安,刚刚突然接到的命令让他紧张又惶惑,深恐有负重託。 在他在门下来回踱步的时候,他的目标人物出现在视线里。 一个着藩王王服的少年和一个十分高大的青年并辔而来,在他面前停下。 越王英姿勃发,但脸庞仍稚气未脱。 这也太年轻了,他感嘆,内心顿时有些五味杂陈。 “请殿下出示玉碟。”门吏听见自己声音有些颤抖,自嘲道:这只是必要的程序,挑战还没到呢。 越王从容地从怀中掏出玉碟,门吏检查过后,交还回去。 “请殿下出示,”门吏尽力镇定道,“天子诏。” 越王二人行装十分简单,只有高大青年背着一个红色的包裹。 门吏紧紧地盯着青年,他紧张地咽了咽口水,不由自主地摸上了配剑。 “卿无须紧张,”此时越王突然说。 他脸上带着宽厚的微笑,安慰道,“我的侍从只是有些奇貌,不是兇恶之徒。” 门吏这才注意到那个青年人确实算有些不同寻常,他太高大了。 看起来,至少有十尺? 只见那青年利落一跃下马,过程中还是嵴背挺直,分外潇洒。 那高大的青年一落地,门吏就明白越王说他“有些奇貌”是什么意思了。 他其实只有八尺多高,之所以在马上显得分外高大,是因为他的上半身明显比下半身要长。 那青年朝他憨厚一笑,伸手解下背上包裹,看形状是一把长剑。 第5页 门吏心跳如擂鼓地接过。 在翻开包裹的时候他一直默默祈祷,拔下红色的剑鞘的时候,甚至紧张得屏住了唿吸。 突然,他用力地大吸一口气,然后,四肢百骸顿时都放松了。 “天子的狂飙剑确实可作为天子诏。”他轻松地说,露出了今天第一个笑容,回首招唿下属打开城门。 “殿下请。” “多谢。”越王温和地点点头,和侍从纵马骑行,就要穿过千乘门。 门吏看着二人挺拔的背影,突然脸色大变。 “殿下且慢!”他大惊失色地喊。 “卿还有何事?”越王控制坐骑停下,转过头来温言相询。 他快步冲上前,心里后怕不已,还好没有铸成大错。 “殿下背上的包裹,在下可否一观?”他忐忑地说。 因为这黑色包裹与越王的王服同色,而且包裹细长,服帖在越王颇为宽厚的嵴背上,令他之前竟没有注意到。 “这是为何?”越王耐心地询问,面容平静,语调还是那么温和。 “因为……”他硬着头皮说,“城中一位贵人丢了佩剑,便传命我一定要注意出城的佩剑。” 越王宽容一笑,干脆地解下了包裹,主动展开,里面除了一些银票之外,也有一把长剑。 门吏看到那把剑的第一眼,就知道自己逃过一劫了。 “此非在下所寻之剑。”他双手一抱拳“殿下恕罪,多谢殿下配合。” “举手之劳,卿不必多礼。”越王微微一笑,然后随口问道“是哪位贵人丢了佩剑?” “是安乐王。”门吏硬着头皮忐忑地说。 “那就劳烦卿多加留意了。”越王颔首道,没有再问。 越王和侍从穿过千乘门之后,门吏便吩咐关门。 今天的越王的温和耐心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他在千乘门见过那么多藩王,能对他一个区区小吏如此有礼的,他还是第一次碰到。 况且,他还那么年轻、英武,朝气蓬勃。 他内心有些惋惜,虽然他只是个小吏,今早接到那个天方夜谭的命令之后,他就明白,越王即使能过了自己这一关,此去也绝对是兇险万分。 ======================================= 千乘门在身后缓缓关闭,越王忍不住勒马驻足,回头观望,然而目之所及只有高大巍峨的城墙。 越王苦笑着想: 此次分离,莫说承诺,连个正式的告别都没有。 等等,“来日方长”算承诺吗? 纵使算,承诺也不是一定会实现的, 就如上一次的分别—— 眼见叔父已经扬长而去,燕山公还是恋恋不捨地拉着东宫的手。 “东宫,你还记得至尊宝和紫霞仙子的画本吗?”燕山公有些踌躇,“我只是从小就对盖世英雄充满了嚮往……我不是……是……” 燕山公欲言又止,东宫宽容地点点头,因失血与疲劳而冰凉的手握紧了燕山公同样冰冷的手掌。 “嗯,不要怕,我会好好劝解父皇和北平王,等他们想通了……”东宫顿住,狡黠一笑,“我就驾着七彩祥云去接你。” 第7章再转 距燕都三十里的平原上,有一亭名飞星,是燕帝为怀念其父而修筑。 此时,飞星亭旁,有两队整装的军士正在待命。 领头的二人分别是龙骧将军和安乐王。 龙骧将军看着身旁老神在在的安乐王,心下颇觉不快。 天子出征,龙骧将军作为赤杉军副督留守都城坐镇,是都城中除了天子与藩王之外唯一有权进出都城之人,正是责任重大,须得打足精神全力应对不可分神之时。 哪知今早,天子前脚刚走,安乐王后脚便至,说有叛逆需他去捉拿。 虽然他只听天子令,但安乐王信誓旦旦叛逆之事,且安乐王是天子叔父,当不会做不利于天子之事。 而且安乐王带着天子许他今日可自由出城的诏书,天子对此事应该也心中有数。 谁知他领一队精兵和领着一队自己府兵的安乐王赶到此处时,哪见叛逆之影? 偏偏安乐王还故弄玄虚,云只需守株待兔,不时便见分晓。 燕都内众人皆知,安乐王因病才返回燕都修养,此时正因重病卧床,需天子亲征幽州。虽此时安乐王看起来毫无病态,他也关怀了几句,而对方只说此乃引蛇出洞之计几字便缄口。 龙骧将军忍着不快,满头雾水地等待了约一个时辰,前方平原出现了两道纵马而来的身影。 身旁安乐王打开摺扇,脸上出现了得意的笑容。 当看清来人时,龙骧将军十分惊讶。 竟是越王。 他虽与越王没有什么来往,但也知道天子一向和越王亲厚,而且天子出征前已下旨令越王返回越地总领军政,安乐王所说叛逆和他有关? 越王一行二人在他们面前停下时,安乐王纵马行上前去,不断用眼神示意他跟上。 龙骧将军虽满腹狐疑加不快,但这毕竟不可儿戏,便也跟了上去。 “越王此行是往何处去?”安乐王笑容满面地开口。 “奉天子令,去国就藩。” 龙骧将军有些惊讶,藩王就藩向来仪仗光鲜,侍从如云。 越王二人之行,莫说太过寒酸,护卫之责,一个侍从怎够? 虽然越王这侍从看起来确实有些不同寻常,龙骧将军打量着对方分外高大分外挺拔的身影暗忖。 越王此行看来确实非同寻常,但只要是天子授意,也无甚紧要。 “有天子诏否?”只听安乐王又问。 龙骧将军很惊讶安乐王竟有此问,今日无天子诏怎可出城? “有,天子之狂飙剑。”越王回答,面无异色。 这下龙骧将军更惊讶了,须知狂飙剑跟随天子征战多年,从不离身,虽说天子曾同他们说过必要时狂飙剑也可作为天子诏,但是威名赫赫的狂飙剑,从没派上过除了上阵杀敌之外这另一个用场。 越王的从容镇定让安乐王有些失望。 但很快释然:这竖子一贯会装,长于忍耐,安知此时不是已经忐忑得两股战战。 安乐王面上笑意加深。 “可否出示让龙骧将军一观,龙骧将军负守城重责,必须确保今日进出城之要人要物绝对出自天子授意。” 龙骧将军虽对安乐王把自己推至台前有些不满,但此事事关重大,他不敢怠慢。 “失礼了,请殿下出示狂飙剑。” “此乃将军职责所在,谈何失礼?” 越王微微颔首,向其侍从示意。 高大的侍从解下背上包裹,取出一把长剑双手奉上。 龙骧将军接过长剑,在安乐王悠然地注视下,打量了一番。 他心想,此确是狂飙无疑,安乐王究竟何意? “将军看仔细了么?”安乐王笑吟吟地问。 这是笃定此剑一定有问题之意。 狂飙乃天子之父亲自铸造赠与天子,昔年北平王不但能征善战,于铸造也是颇有心得。铸剑的炉坊、工序、用料配比不同,在剑的细节上也能体现出来,即使有人蓄意模仿,狂飙剑也没有第二个铸剑师能铸造出来,绝无伪造的可能啊。 而且,此剑的各个细节都和他熟知的狂飙剑完全一致。 他开始回想记忆中跟随天子征伐时见到的狂飙剑。 伤痕?狂飙剑削铁如泥,剑身没有一丝划痕,连特制的剑鞘都完好无缺。 还有什么呢…… 突然,龙骧将军浑身一震,他知道问题出在哪了,而且,也不奇怪此剑能骗过千乘门门吏。 “此非天子之狂飙剑”他凛然道。 安乐王满意地点点头:“戒严之日,无诏不得出城,否则,其罪当诛。我说的没错吧,将军?” 虽然越王一直神色平静,毫无惊惧之色。 但无诏出城,无论因由,皆是死罪。 龙骧将军神色凝重,正要命人将越王控制住,安乐王又抬手打断他: “今日我与越王亦是久别重逢,将军可否给我一刻钟让我与越王叙叙旧,我与越王就到飞星亭中小叙片刻,劳烦将军在此稍候,可否?” 龙骧将军应允后,安乐王便先行迈进飞星亭,慢慢打量着这座侄子为兄长修筑的亭台,没想到,他第一次来,竟是这样的机缘。 另一边,越王与侍从交待了几句后,也向飞星亭走去。 飞星亭内,安乐王与越王对坐,只听前者摇着摺扇笑吟吟地说: “万年郎,别来无恙,没想到久别重逢竟是这样的场景,我毕竟曾是你的老师,传道授业解惑已成习惯,即使是此时此刻仍是想要给昔时的学生些许指点啊。你就不好奇今日此事中的关窍吗?” 第6页 越王点点头,“请赐教。” 安乐王等得就是这一句,他迫不及待地说:“此乃我与天子之‘蒋干盗书’之计。” 他轻摇摺扇,神采飞扬。 “你昨晚听到的,其实是我十日前从幽州返回燕都当晚,与天子的对话。” 第8章再再转 原来,十日前安乐王从幽州回到燕都当晚,就与燕帝进行了一番深谈,痛陈留下越王的隐患,句句诛心,燕帝心生动摇,不若往日那般一口回绝,只说容他深思。 直到燕帝出征的前一晚,他与越王饮宴,将越王灌醉后即刻传召安乐王,与他定下“蒋干盗书”之计: 二人故意让越王听见安乐王对其的杀意,然后再由燕帝对越王示好,授予天子诏让其尽快离城以避安乐王之谋害。 此番筹谋的关窍在于,授予越王的天子诏,乃是一赝品。 而后安乐王便在越王去往越地的必经之路守株待兔便可以矫诏罪将越王正(emmmmm)法。 “当然,天子一向心比比干多一窍,此次用计,针对的是我也不是没有可能。” “我之所以相信此次他真的是要忍痛除掉你了。是因为,十日来,我一直注意天子的一举一动,天子忙于军务政务,直到出征前夜才有机会与你告别。此外,并未有多余的部署与人手调动。” “为确保万无一失,今早天子离城之后,我从千乘门出城时特意嘱咐千乘门门吏,一定要确保你带出去的是假的天子诏,并且,一定要确保,你没有把真的天子诏带出城,一旦发现你携带有真的天子诏,立刻就地格杀。” “千乘门门吏虽然愚笨又胆小,但是最妙的是,他是个知恩图报的人,而我刚好做过他的大恩人,所以即便是天子对他有另外的旨意,他也会选择听命于我。” “当然,此计最最关键的是,是什么样的天子诏,足以以假乱真?”安乐王神情颇有些激动,他故意将此关窍留到最后再说,便是为了最后再揭晓此计最精妙之处。 可是看到越王还是面无表情,似铁板一块,他有些无奈地说:“你真是,就不能捧场一点么,以前天子给你讲故事的时候你也是这般扫兴么?” 然而揭晓悬念的巨大快感,让他选择无视倾听者的不配合,即使这位倾听者是他的受害者。 “所有人都知道,天子的狂飙剑是由其父亲自锻造,世无其二,只有三个人知道,现在只剩两个了,‘狂飙剑’其实还有一把,兄长的铸剑炉十分特别,叫做双孖炉,每次都会出产一模一样的两把剑,当时所铸的两把利剑,一把赠给自己的爱子,另一把给了我,让我将来也给我的爱子,可惜我多年来膝下空虚,辜负兄长的美意了……” 想起过往,安乐王的面上也浮上一丝伤怀,不过很快就被快意的笑容取代。 “不,那把自兄长赠我伊始就一直被我封存的宝剑,如今派上这般用场,也不算是辜负了,算是送了当年因为妇人之仁将他逼死之人一程吧。” “故而,天子授予你的就是我一直封存的‘狂飙剑’。这个天子诏真是再绝妙不过了,即使你多年前对狂飙了如指掌,见到这把‘狂飙剑’也绝对认不出这是赝品。” “然而赝品就是赝品,纵使如一卵双胎,也会和真品有不同之处。” “而真假狂飙的唯一的不同之处,绝对无法复制。” 安乐王顿了顿,故意卖了关子。 越王仍然不配合,他也不以为忤,眼睛微微眯起,揭晓出最后的悬念: “说来荒谬,天子征战多年,杀伐无数。民间有言‘血海滔滔,赤帝东来’,他的剑都已经血腥刺鼻了,竟然还是,不想沾上你等降臣之血。” 越王终于不能无动于衷,他正色道: “天子好战不好杀,知生命可贵。正是因为战场浴血,无数次歷经生死关头,知道人在大难当头会有怎样恐怖的惊惧与怎样强烈的求生欲望。故而在战场奋力搏杀,大家各安天命,战场下,怎可任意轻慢人命?” “哦?你倒了解他。”安乐王语带讥诮,“安知不是他不想你等毫无反抗能力的丧家之犬辱没了他闢地斩霄的神兵利器?” 但是安乐王不得不想起了在他数次质疑天子对降兵遗民的宽容时,对方确实在长久的沉默后说道:“我并非顾忌名声,只是我经歷了那么多死亡,怎会不知能活着多么不易,活下来的机会多么珍贵?” 突然,越王眼睛一亮,竟然扑哧一下笑了出来。 只见他的手移向自己背上的包袱。 “虽然千乘门门吏已经十分卖力地报恩了,但还是犯了个小错误。” 安乐王顿时面无血色,那愚蠢的门吏竟这么轻易地让他把真正的狂飙剑带出来了…… 黑色的包裹翻开的一刻,安乐王面上才恢復血色。 不是狂飙。 安乐王立时怒道:“你这促狭竖子故意唬我!” 却突然心头一动…… 这是…… 是一把他无比熟悉的长剑, “他检查我这包裹说是要找安乐王的佩剑,可是,喏,这不就是么?” 和他自己的佩剑一模一样的, 他兄长的尬荻剑。 “想来这也是北平王亲铸,一把留给自己,另一把赠给弟弟……此剑……北平王用它自刎后,父皇就将它赐给了我,让我谨记……” 越王轻嘆一声,英挺眉目略带苦涩,稚气的面容竟然显出沧桑。 “让我谨记,都是因为我的过失,使杀敌护国之剑,沾上英雄满腔热血。其实何必如此?纵使没有此剑,这么多年我一刻也没有忘记过。” 安乐王突然哑口无言。 只听越王稍作沉吟,开口问道: “安乐王,你放下封疆大任,借病从幽州回来,就是专门为了除掉我么?” “然也。万年郎何等人物,不早早除之,我实在不安。我曾提议我来动手,必不使天子令名有损。本来即使没有此计……” “天子出征幽州之后,你也必定不会放过我……安乐王何以忧心至此,我虽不乏凌云之志,但正如你所说,百姓何辜?此时天下大定,海晏河清,我又怎能因一己之私重燃战火呢?况且正如天子所说,青史责问,民心向背,我怎会无视?无道伐有道毫无胜算,我又怎会不智若此?故而无论我多么不甘心,都绝不会反。” 安乐王几乎脱口而出:他活着你当然不会反!但是他死了你必定兴兵! 然而他虽内心咆哮,面上丝毫不露怯,俄而不屑到:“你说得再好听也没用,放虎归山,必留后患!” 越王感到有一丝异样从头脑中飘过,但就像水滴落入水面,很快化于无形。 只听安乐王哈哈一笑,继续说到:“但还是天子高明啊,使你无过遭戮变成罪有应得。没想到天子这浓眉大眼的也这么……咳咳” 他突然噤声尴尬地干咳了几下。 “眉目疏朗”越王温声提醒。 “没想到天子这眉目疏朗的也这么兇残,对你狠,对自己更狠,这样一来,即便他改变主意,又捨不得杀你了,戒严日矫诏出城也是不赦之罪。” 越王忽然两颊生晕,如梨花变桃花。 他点点头,“他确实兇残。” 又摇摇头,“可是我没有矫诏。” 安乐王一愣,突然一个高大的身影靠近,在他们二人的身上都投下影子。 是越王那高大挺拔的侍从。 只见他拱手一礼,微微弯腰道: “狂飙剑已交给龙骧将军带回燕都,他让我转告二位殿下:‘我不知二位殿下在谋划些什么,但我只听天子令,我也相信天子不会使此剑让他不愿授以之人得到。二位殿下好自为之。’” 第9章还在转 看着龙骧将军和他带领的赤杉军风樯阵马的背影,安乐王无奈地回首,讪讪道:“轮到你了,请赐教吧。” 越王一本正经地说: “安乐王仍需多加揣摩表演艺术。昨晚一番高论实在偏僻入理振聋发瞶,便是昔日为天子和我讲学时都没有这么声如洪钟。我在内室还好,天子的耳朵还好吗?反观天子……” 越王眉心微蹙,然而唇角带着笑意,不知是悲是喜: “天子的发挥,浑然天成,毫无矫饰。那两次,他都是真的哭了。” 安乐王也颇为感触地颔首。 越王伸手拿过红色包裹里的“狂飙剑”,拔出剑鞘,靠近轻轻一嗅: 第7页 “这确实是我曾经熟知的狂飙剑的味道,凉如清泉,淡如新雪,但是在我和天子重逢的第一天,我便知,狂飙已经不是当年的狂飙了……” 越王利落地收剑入鞘,朝安乐王微微一笑: “安乐王不是‘听说’了许多天子与我的风流韵事吗?难道不知道当时天子在越宫大殿上,当着他几位肱骨之臣的面,公然用他的狂飙剑来调戏我么?” “当时,剑锋就离我这么近。”越王竖起食指挡在鼻樑面前,“血腥味太刺鼻了,我维持着面无表情也不容易。” 安乐王面颊一抽,咬牙道: “此间小节皆可略过,我只想知道你们是如何暗度陈仓,将狂飙剑带出城的?” 越王嘆了口气,稍作沉吟。 突然,他邪邪一笑,似腹有鳞甲:“碧霄,你对我和紫微下如此狠手,不怕将来我们报復么?” 安乐王立时呆若木鸡。 越王乐呵呵地说:“那是天子少时写的一齣戏文,叫做《梨花债》,讲的是天上的紫微帝君和东华帝君不知怎么的就看对眼了,天庭不容,就委任碧霄帝君为棒打鸳鸳的先锋……” 安乐王无力地抬抬手:“够了,你说这些作甚?” 越王弯了弯嘴角,幽幽道:“请转告天子,以后好好进行纯文字创作,比如写写戏文剧本小说什么的,或许尚可能弄出点名堂。别再想着画画本了,除了我没人会给他捧场的。” 安乐王摇摇头,突然忍俊不禁,哈哈大笑,抚掌道: “万年郎啊,你要我说你什么好?你左右胡扯这许多,不过就是不想让我知道你们是怎么骗过千乘门门吏的罢了,你怕我回去怪罪于他,我说他一句‘知恩图报’就让你心生恻隐,你真是……” 安乐王嗤笑一声,挖苦道:“难怪把天子的百鍊钢也化作绕指柔了。” “你不说也罢。”安乐王笑吟吟道,“我只是想试试你罢了,果然没让我失望啊。” “你和你那侍从策马而来的时候,我便知道自己大意了,没想到还有这种操作。” 安乐王轻摇摺扇,缓缓而道: “本想着狂飙剑如此之长,是怎样也不可能隐没在躯干中的。没想到世上竟有如此奇人。” 安乐王走近越王的侍从,那个分外高大,却身长腿短的青年,拍了拍了他的嵴背:“刚刚龙骧将军可是看着你分外挺拔的英姿艷羡不已呢,你脱衣解下狂飙给他,他什么反应?” 侍从憨憨一笑:“流氓。” 安乐王气得剑眉倒竖。 “将军说。”侍从憨憨地补充。 安乐王几番顺气,终于咽下了这颗黄连,收起摺扇,在手掌轻轻打着拍子: “万年郎,还记得当年,东瀛围棋国手来访,找越国国手挑战,你父亲偏要炫耀爱子不逊国手的棋艺,竟派你出战。 五局三胜,结果你竟然也不负众望地和东瀛人战至平手。 最后一局分外激烈,我记得战至胜负将分时,你已疲惫不堪,冷汗涟涟。 当然,对手也是,突然,他落子时因满手冷汗竟使棋子滑落,若是如此他便下了一步臭棋,你就胜券在握了。 那东瀛人马上伸手想把棋子捡起,可是须知落子无悔,他伸出去的手又马上收回了。 万万没想到,你居然转头就跟仲裁表示这步棋应当重下。 你可知当时你的父亲面色有多精彩,他可是对满朝文武夸下海口你一定能取胜的,结果你因此,最后还是输了半子。 战罢,你都快虚脱了,你父亲还是罚你去抄写《棋经十三篇》来反思己过。” 安乐王轻轻一笑,又似嘆谓:“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不觉得自己那时错了。” 他缓缓踱步,迈出飞星亭,“你本应让龙骧将军护送你至少到远离我魔爪之处,可你觉得龙骧将军负守城之责,不宜在外耽搁,便让他回去了。可你为何不问他要一些人马?哦,因为根据军令,藩王无权辖制天子的赤杉军。可龙骧将军眼见天子连他的狂飙剑都给你了,你若开口,他怎会不应许?” 安乐王轻抬摺扇,指着自己人强马壮的一队府兵: “现在如此,你要怎么从他们手上全身而退呢?” 第10章再转就晕啦 安乐王此时已经胜券在握,喜不自胜。 想着算是全了自己和越王最后的师生之谊罢,便轻摇摺扇,一口气将谋划全盘托出: “天子竟然真的这般大费周折,什么‘蒋干盗书’‘矫诏之罪’,都是作伪! 不惜将自己的叔父好一番坑骗,也要直到最后关头才对你放手。 这般铤而走险……何至于此啊! 天子为人处事,一贯求稳而避险,如今竟因你之故,僧人变赌徒,你可真是他命中劫数。 如今看来,之前天子虽忙于军务政务,无暇与你私会,但即便只能因公务见你,于他亦是弥足珍贵。 而我又对你欲除之而后快,将你与我一同留在都城你必无生机。 故而,早一日将你送出城,不舍;晚一日将你送出城,不可。 只能不早不晚正好在他出征之日。 其实我早就明白,天子与我定下此计,最大变数便是天子,他若真想你死,万事皆休。 他若不想你死,则此计便是我与他之间的博弈了。 故而我早就做好了在天子不想你死的前提下,依旧能将你置于死地的应对之策: 首先,未免你矫诏之罪,他会定将真狂飙交给你。 于是,我便交代千乘门门吏,若发现你携带真狂飙,就地格杀。 然而那门吏再报恩心切,也不过是个愚笨的胆小之人,让你们成功暗度陈仓,亦不足为奇。 果然,第一局,天子胜。 然后,于我而言,能以矫诏之罪将你正+法,固为上上之策。如若不能,能在都城外将你击杀,亦不失为中策。 天子定然也能想到此节,故而为免你遭我屠戮,他一定为你准备好‘救兵’。 我方才说过,自我与天子深谈一番,他说‘容我深思’之后,我便派人注视着天子的一举一动。 然而为了让我不能事先做好应对,他一直未做安排。 直到昨晚,他终于出手了。 我的人发现有一侍从离宫而去,隐于城中无法追踪。 我便知那一定是天子派去为你搬救兵之人。 于是我立即调派人手监视各个城门、诸王与龙骧将军的府邸。 救兵不是在城外就是在城内。 救兵若在城外,他一定会在今日戒严之前出城。 救兵若在城内,那只能是那几位今日有出城之权之人 从昨夜至今日我出城之前,那人并未出现在离城之行中,说明救兵在城内。 然而他也并未和诸王或龙骧将军有联繫。 想来天子也知道若是在我离城之前就派出救兵或与救兵联繫,我肯定会知晓。 那么很明显,天子是想让那人在我离城之后再去搬救兵来此救你。 故而,今日我一直在城内等到天子与其他藩王皆去往幽州,未发现有异动。 那么很明显,天子预先设定的救兵,只可能是除天子与藩王外唯一可以进出都城的,肩负留守之责的龙骧将军。 故而我先行将龙骧将军带来,而以你一贯的愚蠢秉性,定会在交代完真假狂飙之事后,便放他回城。 而等他回到城内,再接到天子之意折返,你已成我刀下亡魂。 果然,第二局,我胜。 最后,为了防止功亏一篑——没有救兵,你亦从我的人马手上全身而退。 其实我离城之前已在宫门埋伏了一批府兵,若是你带大量侍从出发,便直接发动刺杀,如此你连千乘门都到不了。 当然若是果真如此,虽然能达到除掉你的目的,却是下下之策。 于天子于我的名声之损不提,在戒严之日在都城内兴兵戈会造成恐慌,也许会酿成不必要的祸端。 但无论如何,此时你以二人之行出现在我面前,而我的府兵有五十之众。 故而,第三局,我胜。 我与天子的三局博弈,我两胜。 虽耗费了大量人力心力,但能如愿以偿除掉你,我甘之如饴了。” 第11章终于转完了 听罢安乐王的精妙布局,越王微笑道: “我弱冠之龄,能得封疆多年威名赫赫的安乐王如此呕心沥血以待,实在不胜荣幸。” “就算不是为了一绝后患,”安乐王抬手一指,“我也要在兄长的飞星亭前为其雪恨!” 越王苦笑:“你口口声声为了兄长,可是飞星亭建成之后,今日,方第一次到此。” 第8页 安乐王嗤笑:“正如你所说,我有封疆大任,无暇他顾!便是把对兄长的怀念之情深埋于心又如何?何必做这些表面功夫?” 越王轻嘆一声,“哪怕你之前只来过一次,也不会不知道,你此番筹谋,其实天(why?)衣有fèng。” “天子昨晚派出宫去的侍从,是从我处索要而来,安乐王可知,为何天子不指派自己的人手?” “因为我的侍从是皇家部曲。” 安乐王眉头一皱,皇家部曲,遴选严格,一旦入选,会行问名之礼,留名而去姓,只有其主方知其姓。其经严苛训练,得惊人勇武。 “我的两个侍从,阿洪、阿涛,是父皇对我最后的馈赠。昨晚,天子要走了阿洪。” “你是想说,你的侍从比天子的人手更有能力?”安乐王不屑道。 “非也,只因,我的侍从才能搬动那所谓‘救兵’,若是其他人,那人必不相信。” 安乐王一头雾水,继而一声嗤笑。 “休要唬弄我!救兵不就是龙骧将军吗?今日除他之外,还有人能出城?该不会城中还有其他不为人知的藩王……” 安乐王突然一凛,然而很快镇定下来: “封王可不是天子想封谁就能随意封的。天子下诏,中书令审过之后,方会将诏书送至宗府。中书令其人……” “即便是遵礼循制如中书令也不会认为那人不够资格封王。” 安乐王面色苍白,反推到: “然而过千乘门需有藩王玉碟,宗府需经天子亲自主持祭祀才会发出藩王玉碟。” 他顿时放下心来: “天子近来并未主持祭祀……最近的一场……” 突然,他四肢百骸的血液都凝固了。 “是……你父亲的葬礼!” “父亲其实一直隐于燕都之中,并无任何不轨之行,唯一反常之举,便是,日日都会到这飞星亭来,凭弔昔日爱将。” 越王闲时来过飞星亭数次,其实次次都能看到乔装改扮的父亲。 纵然再改头换面,骨肉至亲,血脉相连,他又怎会认不出。 ——父皇,你为什么唤我万年郎啊,万年是人们喊陛下万年的万年吗? ——是啊,不过朕希望吾儿将来无论是不是“陛下”都万年康宁,长乐未央。 不去相认,非是心怀怨怼,实在是,近乡情怯。 “天子此番筹谋,其实并未与我商议。” 越王轻声说,神色颇见动容,似有万般柔情隐于其中。 “然而我虽不若天子那般玲珑多思,但与他心意相通。昨晚得天子一句暗示,今早看到假的狂飙剑,哪有不明之理?” 越王话音刚落,一旁的阿涛又憨憨地笑起来。 主上暗示什么了?阿涛无奈地想:主上难道不是明示吗? ======================================== 燕帝揉着腰从房间走出来,真是老了,经不起折腾了。 “东郎已经睡着了,阿洪你这就出发吧,如朕所说的对那人说。”燕帝眼角微红,眉间略带倦色。 “若是他不愿和我同去则如何?毕竟他为了不背亡国之君的骂名,竟能不顾父子之情,死遁让殿下做替罪羊。”阿洪忿忿道,“当日我们把他假死的消息和越国降书一併送交主上,主上怎么不同殿下说呢,殿下白白伤心生病不说,还对主上心生怨怼。” “这个嘛……”燕帝摇摇头,无奈又心酸,“你们殿下的脑迴路比较奇葩,你说他这么多年已经是‘谁敢比我惨’了吧?因为朕失怙,他还是觉得朕比较惨,就藉此让他明白自己不比朕幸运了吧。” 阿洪无语:主上你这个思路难道不奇葩嘛。 却又不由得想到,当年越帝将北平王用于自绝的佩剑扔到东宫面前时,东宫滚滚而落的热泪,和几不可闻的一句低诉: “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哎,主上与殿下之事,着实是旁观者迷,当局者清啊。 只见燕帝敛容沉吟许久,方展颜续道: “那人隐姓埋名,盘桓于此,不正是因为惦念东郎吗?而且朕相信,一个唤儿子作‘万年郎’的父亲不会在生死关头放着儿子不管的。” “放心去吧。”燕帝抬手拍了拍阿洪的肩膀鼓励道,却似乎牵扯到了什么伤处,脸色顿时苍白起来,这小冤家,真是上天派来克他的,不过也是自己没用,堂堂赤帝,如何能—— 搬点重物就把腰扭了。 “你们以后少给他买那么多猪肉!”燕帝发泄道。 “省下来的钱,全都拿去给他买猪耳朵!‘按个头,习洪是应该和普涛做朋友’,他是怎么听成西红柿和葡萄的?” “主上,那个时候你……好像是有点走音……” “啊,还走音了吗?朕以为只有脸抽筋了呢。但是你们知道朕那个时候多紧张心跳有多块吗?朕之前告诉自己,他要是当时就问朕为什么知道你俩姓什么你俩是不是都是朕的无间道,朕就把一切都告诉他……” “呃……然后?” “朕要将他留在身边,朕还有好多话想跟他说,好多事想和他做,咳咳,完成。反正结局是,我们双双挂印而去,踏遍万里河山,行侠仗义!” “幸亏殿下没选这条线,地狱难度啊。” “戏文哪有按难度分的。你们俩一看就是只受过美食文化的薰陶,一点艺术都不懂。如今我们可是舍小清新而就狗血了,销量是有了,逼格却掉了。” 燕帝嘆了口气,不过看着天边朝阳初升,他很快又乐观起来: 狗血就狗血吧,使我心爱之人不失为子之孝,不失于国之责,不亦美乎? 谁能保证狗血版的结局,不会也是“带他踏遍万里河山,行侠仗义。”呢? 毕竟来日方长,可徐徐图之。 ======================================== 安乐王知道大势已去,便狠狠挖苦到: “天子真是昏了头了,让我想想上一对父子亡国之君,哈,连女真蛮夷尚且知道封宋徽宗为昏德公,其子钦宗为重昏侯,他居然父子同封王。” “戏文里倒是有一个皇帝封了一个藩王之子为王,那藩王之子叫做李世民,那皇帝叫做杨广,哈,天子心真大。” “你与天子情比金坚,当然不会反他,但你父亲可不会忘了亡国之恨,一旦和你一起回到越地,他安能……” 越王轻笑着打断安乐王的忿忿之语。 “安乐王为何如此矛盾。先是笃定我野心勃勃会行谋逆之事,现在又担心我会甘心成为父亲的傀儡?” “你放心,我会用心侍奉父亲,让他颐养天年,绝不会让他再为军务政务有丝毫操心。” 安乐王七窍生烟,顺气良久,又不平道: “此前我与天子对弈三局,二胜一败,谁知天子终于棋高一着,竟能一招翻盘。” 越王微笑着摇摇头: “安乐王可知,纵使现在你与天子算作平手,决胜局,你也毫无胜算。” 越王拿起尬荻剑,沉沉凝视。 “我受父亲冷落多年,丝毫不得触碰军政。等闲白日,漫漫长夜,我只能苦练剑技,想着总不能辜负这英雄之剑,聊以慰藉。” “都说天子剑技天下仅见,非也,因为,我并不逊色于他。” 越王非骄狂之人,话一出口,便略觉不妥,补充到: “纵使现在不如他,也只是差之毫厘。” “当年我与天子二人斩杀刺客三十人,不,二十九人,方才逃脱。如今,安乐王想凭五十府兵对付我,莫说阿涛亦是勇武过人,只我一人,恐怕亦是游刃有余。” 越王带着淡淡笑意的面容终于与安乐王记忆中事事凡试必成的东宫重合。 ======================================== “我如此处心积虑要置你于死地,你居然放过我?” 安乐王十分不可思议。 越王微笑着点点头,一脸理所当然。 此情此景竟然有一种诡异的熟悉感。 安乐王略一思索,啊,是当年燕山公和东宫死里逃生之后…… 他怒不可遏地质问道:“你们已经取胜,为何不斩糙除根?你们不杀他,他回去报告,兄长他们顷刻间就会追杀至此!我们能有多少时间准备?” “我们已经拼杀了那么多了。那人已无战意,如何能痛下杀手?”燕山公脸色苍白,但神色笃定。 第9页 世上怎么会有如此之人! 他简直想剥开侄子的心肝看看那绝无仅有的构造。 却忽然看到…… 一旁亦是满身血污的小东宫微笑着点点头,也一脸理所当然。 哼,一对蠢货! “这么多年了,你们真是一点都没变。”安乐王无力道。 越王浅浅一笑,真诚地说: “承蒙老师当年教诲,‘不曰坚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缁。’” 安乐王嗤笑一声: 磨而不磷,涅而不缁? 哈,确实。 非但足以形容你二人之愚蠢品性,更兼你二人之孽情写照! “哦?喊我老师啦?为何只记得这一句?我教你们的别的,却不听呢?万年郎,你幼时,我反覆对你和紫薇郎说‘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你们倒好,全当作耳旁风。非但‘匹夫之勇,妇人之仁’还‘英雄气短,儿……儿情长’,须知此二项使多少英雄遗憾收场,断送江山霸业不说,还留下千古之讥,你们为何如此执拗,不听我教诲,须知若是屡教不改……” 眼见安乐王似乎沉浸于昔日为人师表的角色中,有滔滔不绝之势,越王无奈地提醒道:“太傅,紫薇郎没有告诉过你,反派一般都死于话多吗?快走吧,若是父皇赶到,你就走不了啦。” 安乐王面上波云诡谲,再不多言,纵马驱驰扬长而去。 马蹄铲起的沙尘和他放肆骄狂的大笑一併飞扬。 继而是声破长空的一句: “终有一日,你们会后悔万分!”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