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公子》 第1页 《荣公子》作者:刀叨叨【完结】 文案: 抗日战争时期的地下情报工作者穿越到架空歷史的国度,成为某皇子特别不待见的还没名分的送上门的男宠 地下情报工作者还没来得及走那条长长的套路,就被他发现曾经那个自己似乎在下一盘很大的棋? 内容标籤: 宫廷侯爵 穿越时空 古代幻想 搜索关键字:主角:荣雨眠 ┃ 配角: ┃ 其它: ================== ☆、序章 以青帮的势力,他们自然一早就知道荣公子上了军统的暗杀名单。不过,这并不妨碍荣公子在上海滩继续他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奢华生活。 据说某日,荣公子坐车沿西藏北路行驶,准备前往国际饭店赴宴,还没过苏州河,枪声便响起。遭遇伏击的荣公子坐在车上伸手指窗外的四行仓库,与身边一位同行的爷叔侃侃而谈说,“去年就在此处,谢晋元率部孤军作战。大部队已撤离,日军也已进入上海,他却在四行仓库楼顶升起国旗,表示誓与侵略者抗战到底的决心。这样一位英雄人物,如今落得什么下场?我看,他是很难活着走出胶州路上孤军营了。所以说,为什么□□什么都不做?而又为什么英军羁留谢晋元的部队?——这乱世,活得惬意的,还不都是识时务的人?”说话间,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青帮分子已经以大获全胜之姿结束这场交火。那位爷叔不算被突如其来的枪击吓到,但荣公子的迅速反击却令他微微惊异。见状,荣公子笑笑解释说,“我手里什么都没有,就只有几个人,当然要好好利用,什么消息都得比所有人知道得早才行。例如说军统今天的行动,这种事体爷叔你说我能不事先晓得吗?”没多久后,荣公子与爷叔一同抵达国际饭店。在这场由日本人举办的酒会中,荣公子谈笑风生、八面见光。关于他遇袭的消息比他的人到得晚,日本人获悉后赞嘆他处变不惊的镇定,荣公子全然不以为意,“要杀我的人那么多,哪里有空放在心上?” 那场酒宴后,汪伪政府即将组建的上海特别市政府班底基本确定,而上海滩最后一个并不服荣公子的帮会头目林张啸终于决定接受任命,作为长辈爷叔,却以秘书长的身份辅弼新市长荣雨眠。 全上海人民都在等着看这个所谓的新市长、上海滩头号汉奸怎么被军统的人杀死。他们不明白荣老爷子的这独子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大家厌恶而畏惧的流氓头子荣黄金黄赌毒什么生意都做,唯独没做汉奸,不想他那据说留过洋的儿子忽然从英国回来,这位荣公子给他父亲那些乌七八糟的生意开起正经公司,没花多久时间便成功笼络所有青帮的爷叔,论资排辈原本没他什么事,上海青帮各自为政的复杂情况却因为他的运筹被有序协调,大家居然真的讲起规矩,谈起合作,而他做的这一切,却是为作转头与日本人交好的资本。这样的大汉奸在上海滩活得风光,谁能忍下这口气? 只要不择手段、不计成本,要杀死一个人再简单不过,而军统最擅长的就是不择手段、不计成本。大家都等着荣公子被军统杀死的一天。到那一天,卖报孩童喊着号外号外,把刊载荣公子遇刺身亡新闻的报纸递给每一个忘不了这座城市正隐忍着何等耻辱的上海人。 令人振奋的是,大家很快等到了这一天。只是,现实与他们期望的并不相同。军统三次暗杀失败后,荣公子却死在自己的书房中。 距离死亡还有十分钟的时候,被认为上海滩任何秘密在他面前都无处遁形的荣雨眠接过自家丫鬟彩凤递过来的甜粥。 当时,荣雨眠正在思考为一群同志进行转移的行动,他没留意神情有异的彩凤。彩凤自七岁便在荣家帮佣,荣雨眠从来毫无防备,他在接过对方煮的粥后低头一口口喝粥,喝完才注意到今天的粥太甜,味道又有些奇怪。 彩凤还未离开书房,通常她都是伺候荣雨眠喝完粥后端着空碗离开的,留下的举动本并无不妥,然而,当荣雨眠望向对方的眼睛时,他立即察觉到彩凤说不上是伤心还是痛苦的激动情绪。 彩凤蓦地跪下,膝盖重重着地,“对不起大少爷!可是,我不能眼睁睁看您……”眼泪从她发红的眼眶中流下,“我不能看您就这样变成人人唾骂的卖国贼……” 荣雨眠立即将手指伸进喉咙。扣喉让他吐出粥来,可是,这么做已经没有用处。他回想起来——之前那奇怪的味道是苦杏仁味。 □□并不是彩凤能轻易接触到的物资,以手中的情报,荣雨眠很确定这一行动不是军统策划的,所以,应该是某些民间爱国人士弄来□□,交给彩凤,由彩凤最终实施。这些□□的剂量并不足以令荣雨眠立即死去,可是,当事人很清楚,自己所剩的时间已经不多。 这是第一次,荣雨眠感受到对死亡的恐惧。他还有那么多工作没做,甚至还没有看到侵略者被赶出这片土地,他恐惧着自己竟抱有那么多遗憾离开,而最令他恐惧的是,他将以一个大汉奸的身份死去。 有那么一剎那,荣雨眠想要留下遗言表明自己的真实身份,使他的父亲在送走他的时候能因为自己儿子实际是一名地下的抗日分子而自豪——可是,他不能那么做。 荣雨眠在日本人面前提携的不少人是他们自己的同志,如果他的身份暴露,那些同志立即岌岌可危。故而,荣雨眠不能为自己进行任何辩护,他必须以卖国贼的身份死去。 第2页 与此同时,他也必须写下遗言表示自己是自杀的,这样,他才能保护彩凤以及彩凤身后可能存在的爱国人士。 “彩凤,你出去吧。” 唿吸开始艰难,荣雨眠遣走实际也已经害怕得不敢亲眼见到荣雨眠毒发的彩凤。当彩凤惊慌着逃离,荣雨眠挣扎拿起自来水笔,在空白的信笺上写下——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这是荣雨眠为这座城市所做的最后一件事。 这座城市的人民曾经生活在如同霓虹灯一般绚丽的绮梦中,旗袍款款,车水马龙,歌舞昇平。这个不夜的大都会娇惯出西装革履的彬彬绅士、身姿曼妙的摩登女郎,可就是这群人,在侵略者的炮火前,为协助十九路军,自发组织敢死队、情报队、救护队、担架队、通信队、运输队、募捐队,万众一心,支援抗战。他们享受过奢华,抗争过侵略,如今,在期待着黎明的蛰伏中,一个大汉奸终于意识到自己的罪行,用死亡来忏悔的故事比一个汉奸单纯自杀要更能抚慰他们的心灵吧? 荣雨眠用最后的力气为同胞留下这样一个故事,然后,慢慢闭上双眼。 ☆、第一章 1 小年将至,一场大雪将皇城装扮得粉妆玉砌。分明是滴水成冰的日子,街上却热闹非凡,商贩们趁着大家小户赶年货,纷纷摆出最好的货品,叫卖一声高过一声,飘过高高墙头,传入到晟王府内。 晟王府内此刻也是一番忙碌景象。有丫鬟带着请来的裁缝穿过长长檐廊往后堂而去,家丁们围在后院帮花匠一起把新採买的花卉移植到花坛,主院西边的石子路上,一个小厮正托着一碗汤药匆匆走路。空中还飘着如同柳絮的飞雪,那小厮心神不宁地低头快步,一路来到西侧院。推开黑色沉重的大门,小厮走入别院,顷刻间,喧譁的喜气退去,只剩下寥落荒凉的逼人寒意。 端着药的小厮穿过只剩空枝向天的内庭,来到正房前,年久失修的屋子在被推开门户时,木头髮出刺耳的吱嘎声,小厮习以为常地未作理会,只顾着往后堂走去。进屋后,他在桌上放下托盘,端着药碗走近床边。 “公子?”他轻声唤道。 床上,一个少年正仰面而卧,他的脸色苍白,被披散黑髮衬得透明如冰,教人觉得纵然是雪花落在身上,大概都能立即凝结成霜。 “公子?”小厮又唤了一声,声音中添了更多担忧与不安。 床上之人依旧没有回应,他静静躺卧,悄无声息,连人气都丝毫察觉不见。 片刻的踌躇后,小厮咬牙伸出战慄不已的左手探向少年的鼻息。下一刻,药碗坠地,碎裂的声音惊破这一室的阒寂。 “公子!”小厮哀切唿喊,跪倒在床边长泣不已,“初霁本该再去哀求晟王妃娘娘为公子请大夫……都是初霁的错!公子,都怪初霁没能把您照顾好!公子,您坐起来责怪初霁啊!”悲到深处,小厮不自觉伸手抓向床上少年薄被下的手臂。蓦地,床上少年张嘴发出一声低低的□□。小厮隐约听到,不敢置信却也重新燃起一线希望,他骤然挺直身体转头望向自己的主人。 床上的少年慢慢睁开眼睛,未能及时聚焦的眼眸带着一丝迷离,在一片氤氲雾气后微微转动了一下,缓缓落在小厮身上。 小厮慌忙擦拭脸上的泪痕,立时一脸欢颜看着少年道,“公子,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不疑有他,完全忘却对方曾停止唿吸的情况。 床上少年沉默着转移视线,因为虚弱乏力而显得无神迷茫的眼睛缓缓扫视过整个房间,依稀的惊疑不定在眸底飞快闪过。 小厮丝毫未觉察异状,他蓦地想起一件事来,勐站起身,“公子您稍等一下,我不小心把药打翻,不过幸好应该还有剩,我再去端一碗过来!”这一句交代后匆匆转身便往屋外跑去。 看来莽莽撞撞的小厮却也别有一番细心。他在离开房间后小心关上门,把风雪寒意阻隔在门户之外。 荣雨眠不自觉盯着那扇关上的房门看,就在刚才开门的短暂时间,他注意到门外积得厚厚的白雪。上海已经有多少年没下那么大的雪了?每年都会回上海过年的荣雨眠心中,又增添一重异样的困惑。 ——归根结底,这里是哪儿? 荣雨眠只在幼年去探望外祖父母时见过如此老式的厢房格局,包括刚才那个小厮的打扮,剃髮令过去二十多年,居然还有人留那么长的头髮?思及此,正试图从床上坐起的荣雨眠蓦地察觉,自己竟也是一头长髮。他惊异伸手,想要触摸以辨真伪,却在抬起手后,全部的注意力都转移到这只手上。 这不是荣雨眠熟悉的手。虽然荣家大少爷从小养尊处优,但他自曾经整日握笔至后来整日握枪,指尖手掌从来都是一层薄茧,但此刻荣雨眠所见的,却是全无手茧,甚至整个手掌都小了一圈的柔软右手。 荣雨眠接受的教育自然是“子不语怪力乱神”,不过,他曾在留学时看过一本小说,小说上说,当排除一切不可能,剩下的再不可能也是真相。就他所知,日军那些变态试验还没有关于移植人脑的技术,眼下,他唯一能想到的是——借尸还魂。 荣雨眠挣扎着虚软无力的身体从床上起身来到屋中铜制的梳妆镜前。很快,他从少许模煳的镜子中见到十七八岁时自己的模样。不过,两者是有本质区别的,荣雨眠的十七八岁是风华正茂,而镜中少年的十七八岁,简直就是行将就木。 第3页 荣雨眠慢慢打量向大概的确已经死去从而被自己“借尸还魂”对象的身体,当目光从苍白的脸孔移至镜中自己的腹部,他微微诧异地低头直接观察向现实中的身体。这具瘦得纤弱的身体居然有个中年发福的肚子?多少有些在意自己形象的人试着吸气收腹——但再怎么自欺欺人,等他换气时,也无法继续欺骗自己。 轻轻嘆着气,荣雨眠在椅子上坐下,为仅仅站立片刻就宛如虚脱的身体补充回些许体力。就在这时,房门被推开的声响传来。荣雨眠回头望去,立即便见方才的小厮疾步过来,放下手上托盘以一脸的担忧与焦急对荣雨眠说道,“公子您怎么起床了?可别又受了风寒,千万当心孩子!”边说,那小厮边伸手过来不由分说分说要扶荣雨眠回床上。 好半晌,荣雨眠满脑子都是那个说“当排除一切不可能,剩下的再不可能也是真相”的英国作家是不是与自己有仇的这个深刻到简直能质疑人生的问题。 “我的孩子?”在长久的沉默后,他鼓足勇气试探开口。 丝毫不觉荣雨眠心中震撼的小厮欣慰回答道:“虽然公子您这次病情兇险,但大夫说了,他用的药伤不到肚子里的孩子,等公子您身体大好,孩子必能健康落地。” 荣雨眠忍不住想,自己何苦费这个力气借尸还魂?太太平平死去是不是反而比较幸福? 他在被小厮重新扶回床上后进行了好几番思想挣扎,最终,咬牙在被褥下伸手触摸自己的身体…… ——他是男的。然后,他恍恍惚惚得出这个结论。 柯南道尔爵士,你在说“剩下的再不可能也是真相”时,有没有想过那个真相是原来男人会生孩子? 2 荣雨眠放弃了一切逻辑——这个男人会生孩子的世界,他能和谁去讲道理? 同样的,他也放弃了自己还能回到故土的希望。即便那一腔报国热血在这个离奇世界的夜晚令他夜不能寐,但他清楚自己再无法有所作为。这是他自己犯的错,他没能足够好的保护应该用来报效国家、报效民族的身体,眼下,他只能接受自己已经死去的现实。 唐朝考生卢生考取功名不就,一日遇道士吕翁,卢生自嘆贫困不幸,道士吕翁便拿出一只瓷枕让他枕上。卢生倚枕而卧,一入梦便是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在梦中,卢生儿孙满堂,享尽荣华富贵,80岁时,寿终正寝。断气时,卢生一惊而醒,坐起一看,只见一切如故,入梦前店主人蒸的黄粱饭还在锅中。 如今,荣雨眠便觉自己正在如此一个枕上梦中。 大体说来,荣雨眠也愿做个好梦,可是,这个梦留给他的时间并不长——荣雨眠能感受这具身体的状况,之前的主人已然病逝,于他,只怕一番挣扎后终究无济于事。于是,索性混混度日作罢。 荣雨眠自不会向这个世界的人透漏自己这诡谲的“借尸还魂”,借着风寒迟迟不好的状况,他以烧得煳涂为託词掩饰自己的一无所知,每日倦怠卧病在床,以不变应万变。想着自己时日不多,无需多余筹谋,他并未刻意打听,不过,情报工作做多,日常有意无意就会言语试探,因此倒是了解到不少这个奇异世界的情况。 最令荣雨眠眼界大开的是,这个世界人类的性别竟然有三种。自认为读书不少的人只知道其中两种,第一次听说第三种所谓虚阳的性别时,听着荣雨眠就觉得这些人很不幸,随即,他才意识到自己应该就是这种不幸的性别。虚阳之人虽为男子身,却是最佳的受孕性别——有此等规则的世界,请问你究竟是不是和我过不去?整日无力做任何事的荣雨眠只能躺在床上沖老天发发牢骚。 而这个世界的确与荣雨眠过不去。初霁——荣雨眠从小厮的自称中得知对方的名字——言辞谨慎,自不会在荣雨眠面前揭自己主人的短,但通过推敲,荣雨眠很快清楚“自己”的身份。 目前荣雨眠所处的国度还处在封建君主制的政治形式中。这个国家一国之君的六位皇子中,五皇子晟王赵拓明,先后有一晟王妃,一王侧妃,一日南下游玩,路遇一虚阳少年,春风一度后,五皇子返回皇都,只当春风了无痕。不想月余,那少年带着身孕上皇都寻到五皇子求接纳。似乎当初便是少年用了手段谋得雨露,如今想凭子求富贵,令五皇子愈加反感,虽说最终同意少年入府,却迟迟不给名分,只说待诞下麟儿再议。而自少年入府后,似乎王府便不甚太平,原本与五皇子关系不错的太子不知怎么忽然交恶,平日总是逍遥快活度日的五皇子平生出众多烦心事,心情不佳的他日前也不知怎么被实际几乎没机会见到的这个没名没分的男宠惹得震怒,竟当众大发雷霆,寒冬腊月,大雪天气,他令后者在庭院罚跪,导致原本身子虚弱又有身孕的少年受了风寒,自此一病不起。 在荣雨眠心中,他自是将自己与一心想飞上枝头的少年当成截然不同的二人,然而,令他哭笑不得的是,那个与他长得如此相似的少年,竟然连名字也同他一模一样。 无怪乎他不怎么想活。这种出门都抬不起头的人生,从小就有一身傲骨的荣雨眠实在无福消受。与此同时,他的身体在缺少名医良方的情况下,始终不见好转。可以说天意如此,荣雨眠整日卧床,也便消极待死。 第4页 说来,他倒是有考虑过腹中胎儿。荣雨眠对怀孕没半分经验,连做梦的经验都没有,所以,他也不确定这种情况是否正常:自己明明病得快死了,腹中的胎儿却一直安然无事。不知是否是据说最擅生产的虚阳的确有这种神奇体质,但话说回来,虚阳的胎儿纵是再强韧,如果自己死了,孩子自然是再难活下去。可以说,荣雨眠若死了,必然同时害死另一条无辜生命,可是,转念想想,这个孩子不就如同卢生梦中与娇妻生下的孩儿?纵使儿孙满堂,也不过是黄粱一梦。荣雨眠只得轻声对腹中的孩子道一句对不住,从此不再作他想。 ——不成想,他腹中的孩子却有不同意见。 这日,实在喝厌了苦药的荣雨眠支走小厮初霁,将汤药往床底一泼。即刻,他的肚中有异常动静,竟似那悄悄成型的孩儿不贊同地踢了他一脚。 荣雨眠做梦也没想过这辈子自己会感受到女子受孕时的胎动,可当这一刻发生,身为大男人,他却丝毫没有难堪感,相反,这些日子的倦怠与沮丧竟因为那小小异动中的强大生命力而一扫而空,莫名的感动从心中升起,这个他曾经怀疑早已是死胎的孩子,这个与他甚至算不上有血亲关系的孩子,却令他真切感受到那种休戚与共,真正的相依为命。他必须为这个孩子降临人世负责,因为,他是整个世界中这个孩子唯一的依託。 ——必须活下去。 只在一念之间,荣雨眠如此下定决心。 3 作为一名地下情报工作者,要在日本人面前活下去,四字秘诀曰:步步为营。而作为一个病人,要在这个世上活下去,唯一的办法也同样四个字——有病,得治。 “前任”病倒后,因为在晟王府没有主人名分,只获晟王妃准许请府上专为下人治病的大夫医治,那大夫算不上庸医却也着实写不出好方子,加之晟王妃以王府规矩不许不同意使用名贵药材,导致荣雨眠眼下只能天天喝着隔靴搔痒的汤药,眼睁睁看着不得进补的身子一天天虚弱下去。 就荣雨眠领先当前时代科学技术水平的眼光来说,这种病肯花钱治、花钱调理,身子自能痊癒,可眼下唯一的问题是,他们没钱。 从小没为钱财这种身外物烦恼过的荣雨眠在英国学的倒是经济学,可凭空来到一个完全不了解市场规律的世界——他连生孩子的规律都前所未闻——一时之间难免找不到赚钱的办法,在这种情况下,想要获得钱,只有变现这一个招。 “初霁,我们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吗?” 通过这几日相处,荣雨眠对这个特别忠心主子的小厮可以说已经有足够信任,因为不忍让对方为自己主子已死伤心,加之这种情况很难令人信服,也就善意隐瞒了真相,假装自己就是原本的荣雨眠。另一方面,习惯了步步为营的他在初霁面前倒是不会刻意做戏,他在解释了一句自己高烧致使很多事情记不清后,一些叫人起疑的问题也会在对方面前不加掩饰地随意提出。 所幸初霁从不作多想,荣雨眠问什么,他便用心回答什么。此刻问到财物,他不假思索答道,“公子您随身物品中只有晟王殿下送的玉佩值钱。”说着又反问,“公子您怎么忽然问这个?” “我们可能需要卖了玉佩。”荣雨眠边解释边努力在床头稍稍坐起身,道,“你把玉佩拿来我瞧瞧。” 就荣雨眠所知歷史来看,买卖皇家御用物品是非法的,他不知道这个世界的法则是怎么回事,但话说回来,若玉佩上没有任何特别的文字与纹饰,谁又能证明这块玉佩的来歷? 荣雨眠接过初霁从抽屉出拿出的由红纸包着的玉佩。初霁瞪大眼望向荣雨眠,他对荣雨眠打算卖了玉佩的行为大为惊异,“公子,这可是晟王殿下送给您的!”唯恐荣雨眠不知此事,他再次强调。 “既然不是借的,自然可以买卖。”荣雨眠随口回答,低头打量向玉佩。他有注意到包装的红纸,想来原本的荣雨眠实在没什么钱,连锦盒也买不起,只能找张纸来收藏玉佩。照理,若“前任”当真钟情晟王,为睹物思人,应是时常拿出玉佩赏玩才是,可实际,那张包装红纸摺痕崭新,怕是此前“前任”一次都没碰过玉佩。由此想来,“前任”于晟王多半是虚情假意。思及此,荣雨眠对自己变卖玉佩的行为又少了些许愧疚之感。 他仔细检查了一番,确认无特殊印记后递还初霁,道:“玉质的确不差,雕工也还可,不过为紧着卖,开价可低一些。” 他只能大致交代,这会儿连这个国家採用的是何种货币形式他都不清楚,自然说不得太多。 初霁依旧惊着荣雨眠的“无情”行为,他谨慎端详,再三追问道:“公子您可不会后悔吧?” 后悔自是绝不可能,不过被问及这一问题,荣雨眠倒是想起一件事来,好奇问道:“初霁,你知道当铺吗?” 初霁迷惑地眨了眨眼睛,反问道:“公子,当铺是什么东西?” “就是可供典当的铺子。” “典当又是什么?” “一种少见的货币交易行为,不提也罢。”荣雨眠只能掠过这个要说清楚可能得花半堂课时间的话题,心中不由同情自己所身处的这缺乏商业头脑的世界,就经济发展来说,所谓的爰国顶多也就先秦的水平了。 第5页 终于接受事实的初霁行动力甚佳,领命后他抱着玉佩就往外跑。在荣雨眠的预想中,纵是贱价寄卖,这玉佩只怕也得卖个两天,却不想,初霁午时离开,申时竟已归来。只是,年轻的小厮是哭丧着脸进屋的。 “公子,晟王妃娘娘不允许我私自请的大夫入府。” 无力下床的荣雨眠整个午后都斜倚在床头看初霁帮他随便找的话本——想要尽快了解这个世界的社会生活、人文生态,这是他想到的最快速的法子——此时收起书,他望向甚是委屈焦急的初霁。面对对方诉说的情况,说实话,荣雨眠认为合乎情理,可与此同时多少又出乎他意料。 “这是我考虑不周。”他安抚透着一丝自责情绪的自家小厮道,“晟王府自然有自己的规矩,而女子也难免嫉妒之情。”纵然“自己”不得晟王欢心,眼下终究是怀有身孕,即将先于晟王妃为晟王诞下子嗣,面对这样的“自己”,不可能乐意分享夫婿的晟王妃怎会轻易通融?因着荣雨眠完全没想到自己竟有与女人争风吃醋的一天,之前才全未防备此等状况,导致初霁最终没能顺利领来大夫。 荣雨眠正言语宽慰初霁,初霁却忽然瞪大眼睛瞧前者,忧虑道:“公子,您真的之前把脑袋烧煳涂啦?晟王妃不是女子,他也是虚阳之身。” 闻言荣雨眠陷入沉默。 他终于没能跨过心中那道坎,打从心底承认这个世界存在拥有女人功能的男人。英格兰有一句谚语叫做“房间里的大象”,形容大家视而不见的现象。对于荣雨眠来说,虚阳就是房间里的大象,他的大脑压根没接受“虚阳”这个概念,这令他在乍听闻晟王妃不是女人时,简直目瞪口呆。 不过话说回来,往好的方面想,值得安慰的是,这世上不是只有你一个倒霉男人在生孩子。荣雨眠很快让自己乐观起来。 4 曾经在日本人面前,荣雨眠当真是连说一句话都字字斟酌,虽未必做得滴水不漏、天衣无缝,但也算得上机关算尽,而今来到这个“枕中国度”,又只是一个小小的皇子府邸,荣雨眠哪里还有这许多心思钻营?既不是民族存亡的危急关头,也不至于随时命丧黄泉,荣雨眠不怕自己棋差一招——走错一步,至多再走两步重新再绕回来。 例如此刻,晟王妃不让私下请的大夫入府,想让她改口再简单不过:寻一个晟王妃与晟王在一起的时候,初霁跑去跪求晟王妃,以“救救小皇子”之类的说辞请对方同意大夫入府,只要晟王还不至于有意令自己的亲生孩子不得降生以至于出言阻挠,那么,当着晟王的面,晟王妃顾及自己形象,自然不会对“救救小皇子”的事多加阻挠。 不过话说回来,荣雨眠实在做不出这种事来,若然他如此行事,那就当真沦落到与女人争风吃醋、勾心斗角的难堪境地……好吧,对方不是女人——简直存在性别认知障碍的荣雨眠再次提醒自己。总而言之,他不屑在晟王妃身上使用任何手段,如此一来,就只能直接从五皇子晟王入手。 “初霁,之前你说晟王最近平生出众多心烦事来,你知道最困扰他的是什么吗?”整理思路后,荣雨眠着手情报收集工作。 算不得机灵的初霁平日里话多,知道的事情总算不少,此刻被问,立即滔滔不绝说道:“今个儿早些时候我正听翠玉讲,说是昨晚晟王妃娘娘去给在书房忙到深夜的晟王殿下送炖品,结果被心烦意乱的晟王殿下赶出房间。所以,我想,这件事定是眼下晟王殿下最恼火的事情。” 也不知初霁从哪儿学来这说书般故弄玄虚的技巧,话说半天,愣是只捏了个悬念,除了府内八卦外,没提一句正经事。荣雨眠说不得好笑还是无奈地追问道:“所以,晟王究竟为何事心浮气躁?” 初霁眨着眼睛遗憾瞧荣雨眠,道:“公子,我说晟王殿下对晟王妃娘娘动气的事本是想教你高兴一下。” 荣雨眠哪能为这种事高兴?可初霁一脸真心诚意,他只能微微笑了笑,道:“我何时不高兴过吗?你接着说烦扰晟王的事,让我再乐乐。” 对于荣雨眠的发言,瞧得出初霁是真心觉得自家主子烧坏脑袋,他讶异地瞅了瞅荣雨眠,才接着道:“就是之前本来说已经确定由晟王殿下当本次科举考试主考官的事,不知怎的,这事忽然落太子殿下头上,消息是昨天传出的,晟王殿下明显是恼了。” 从传奇画本中荣雨眠早已得知这个经济发展水平落后的爰国倒是一早便构建了中国歷史中发展到隋朝才有的科举制度,故而这会儿令他诧异的是另一件事。据之前初霁对晟王的描述,荣雨眠本以为晟王是个即便不算不学无术,但也至少是只爱风月的逍遥浪子,这个从来专心享乐的皇子丝毫不恋栈权位,全无野心。然而,实际晟王却对当科举考试主考官一事如此在意。明眼人都瞧得出,科举考试是主考官藉机结党营私,培养和拉拢自己势力的好时机,晟王痛惜错失机会,这说明他的确有经营自己权位的意图。 只怕曾经晟王那些风花雪月的故事都是假的——荣雨眠很快得出结论。之前听说晟王与太子隶王忽然交恶,晟王诸多不顺,荣雨眠并未多想,而今回顾,看来许是隶王觉察到晟王野心,两人因此翻脸,而晟王也索性不再掩饰自己的企图。 第6页 荣雨眠对于这种皇家争斗既不了解,也不关心,不过眼下,这可以说是他用以谋生的土壤,他低头思忖道:“说来,一到科举,会有很多考生来赶考,皇都一定热闹非凡吧?” 初霁点头回道,“是啊,每回这种时候皇城就特别热闹。不仅是考生,还有很多商贩瞅准这个买卖的好机会,也会特地上京来,就跟过年似的。” 爰国的商人们,抱歉,之前我小瞧你们的经商头脑了。荣雨眠微微好笑地心想道,他并未留意初霁的比喻,正打算接着问下去,初霁却在此时蓦地脸色一变,眼中流露出失言的愧疚和担心。注意到对方神色的荣雨眠先是不解,随即瞭然:今日正是大年第一天。因着住处毫无年庆气氛,荣雨眠几乎忘了日子,而初霁骤然变色,应该也正是由于如此佳节荣雨眠却只能冷清卧床的悲惨。 荣雨眠不清楚宫廷规矩,但自己与晟王没名没分,想也知道皇家的庆典与自己无关,此刻他有心安慰初霁道:“我能活着过年可比热闹过年重要多了,这多亏了初霁你的照顾。” 素来好哄的初霁立即露出笑容,道:“公子,咱们自己过年开心就好。” 这是荣雨眠有记忆以来头一回没在家同父亲一起过年,要说开心,哪里开心得起来?可这种思乡愁绪毫无益处,此时他只能强打起精神为自己的生存继续筹谋。 “一到科考,皇城就会多出许多人来,治安有没有闹出什么乱子来过?”荣雨眠问道。 初霁转动着眼珠疑惑打量荣雨眠,道:“公子您这是记得还是不记得?上届科考那回,忽然闹出皇上遇刺的事,可真是折腾了好一阵。” 荣雨眠微微诧异地挑眉,未曾想到这个世界也有同自己过得去的时刻,居然如此配合他的剧本。 无论如何,需要知道的事情永远都不会嫌多,但也没必要没完没了。难得今晚是大年夜,荣雨眠决定早点放了初霁,让对方好好过年。 “我准备早点休息,这儿没你的事了。之前卖玉佩的钱就当做我给你的红包……” 荣雨眠还未说完初霁便急急拒绝道:“这哪儿行啊!这是公子你看大夫的钱啊!” “你放心,你家公子有法子让别人来出这钱。”荣雨眠微笑道,“你拿着这钱给翠玉买些珠钗胭脂什么的,女孩子一定喜欢这些礼物。” 初霁红着脸辩解道:“我和翠玉不是公子您想的那样。” “我想的是什么样?”荣雨眠故意逗趣着问道。 初霁哪里回答得上来?他只能愣在那儿傻傻发呆。 荣雨眠忍笑道:“总之,给你的‘好姐妹’买些礼物,剩下的钱也给自己买些喜欢的东西,一年一回的日子,想怎么过就怎么过。我需要早点休息养足精神,今天这儿没你事了。” 初霁从来不会耽误精力不济的荣雨眠休息时间,不过离开前,他还是忧虑地追问了一句:“公子,请大夫的事?” “放心,我自有计较。今晚你定会守岁,明天晚些过来即可,然后替我做一件事。” 5 满杯不予斟,重责不予任。 荣雨眠看着信笺上写得有些歪斜的十字,有那么一会儿认为这字着实拿不出手。 事实上,幼时在私塾只顾着当混世魔王的荣雨眠国学虽算不得学得好,一手书法却是练得不错,不过,为了避免晟王认出自己前后笔迹不同,他不得不改用左手写字,这导致他的墨宝完全没了真实水平,看起来连幼儿学字都不如。从来考究的荣公子自然嫌弃不已,不过很快转念想,他又何需在意晟王对自己字迹漂亮不漂亮的看法?这一问题的答案令他果断放弃再写一张的打算。他放下毛笔取起信笺,伸手交给在一旁伺候的初霁。 “初霁,你找个汤盅将这张纸条装在其中,然后送到晟王面前。你就说,这是我亲手炖的汤,名为解忧,可以消除晟王此刻心头的烦心事。”说着荣雨眠又补充道,“若晟王不愿喝汤,你就转达,我保证这汤必能消愁,如若不能我甘受重责。”论激发别人好奇心,荣雨眠相信初霁本身就有天赋,这会儿也就不再多教,倒是另一件事,需要初霁与他串供。“若晟王疑惑字迹,你便说我右手不小心摔伤,不便书写。” 初霁不明荣雨眠此举意图,但未加多问,听从吩咐地点头应声。 待初霁拿着信笺退下,荣雨眠自书桌后起身,调整到方桌边坐下。昨晚他做了一夜的梦。人家是夜长嫌梦短,他却害怕那长梦太美好。他相信自己的梦中,有一部分必然会实现——他们将侵略者赶出自己的国土,然后在这片土地上开创荣耀与辉煌新时代;可也有一部分,註定成空——他已经没有机会同父亲一起在属于自己的国家中享受自由而拥有尊严的幸福生活。他没有权力怨天尤人,也没有条件自怨自艾,可是,当午夜梦回,他同样没有办法阻止自己悲伤思念。 荣雨眠微微失神为自己斟了一杯茶,凉茶苦涩,他却一饮而尽。 新年的第一片雪花悄然坠地时,初霁归来——他并非独自而归。 “公子,晟王殿下来看您啦!”还未进屋,初霁带着喜气的声音便远远传来。 第7页 这辈子只向人施过握手礼的荣雨眠心有不甘,可终究扶着桌子站起身来。那个一身贵气的男人走入房间,他按着之前确认的礼节以平民身份向皇子施礼。“拜见殿下。” 华服男人挥了挥手道,“不必多礼,坐吧。”说着,自己已先行在方桌边坐下。 荣雨眠用眼神遣走初霁,待初霁小心关上房门后,他在华服男人对面的位置缓缓入座,不着痕迹观察初次见面但显然与他有千丝万缕关系的男人。 这个人便是当今皇帝的五皇子晟王赵拓明。 久闻其名的赵拓明大约二十三、四的年岁,身材颀长,眉目英挺,可谓人中龙凤,想来是养尊处优,也颇有目使颐令的姿态。他在荣雨眠落座后投来不动声色的目光,随即直入主题道:“满杯不予斟,重责不予任。你这碗解忧汤,我愿闻其详。” 事实上,赵拓明自然早已听懂这句话,不然,他也不会亲自前来,不过,荣雨眠耐心细说从头:“没有人会往满满一杯茶中继续注入茶水,同样道理,当一个人肩担重责,自然也不会有人继续委以他任。如今太子担负科举主考官一职,关于科举考试的事务繁多,想来□□无术。殿下,您以为如何?” 赵拓明不紧不慢道:“眼下举国关注科考,除此以外还有什么他任?” “科举制度是为招贤纳士,贤才雅士的确是国之栋樑,然而,我朝以兵马打下江山,向来重武轻文,手上有兵好过手上有笔。” 赵拓明目光微微闪动,有一刻绽出未加掩饰的锋芒,接着,他盯视荣雨眠的眼睛一字字问道:“依你之见,我该如何解忧?” 荣雨眠缓缓道来:“我听闻上届科举,曾有刺客趁乱混入皇都行兇。如若最近再有风声说是可疑人物进入皇都,我想,该有人向皇上陈明利害,加强皇都及至皇宫守备。” 万金之躯的皇帝自然比普通人更惜命,擅于制造“风声”的荣雨眠原本认为仅是放出一些假消息便足以令皇帝重视防卫,不想竟似有天意相助,之前当真有刺客借科举行兇,这令荣雨眠这一计更是恰当。 无需荣雨眠再多言,赵拓明已有主意。晟王殿下探究的目光落在自己男宠的脸上,他在良久沉默后故意透漏出内心怀疑,道:“多日不见,你竟变得本王快不认得。” 荣雨眠明白对方所指为何。初霁也曾提过,荣雨眠大病后变得沉静很多,从初霁语气听得出原本的荣雨眠甚是开朗,可能还有些天真活泼,荣雨眠有想过在赵拓明面前假装成“前任”,可自忖演不来戏,与其不伦不类,索性就不加掩饰,反正藉口他已经想好,此刻淡淡应道:“晟王殿下可能不知,日前病笃,雨眠可以说已经死过一次。一个人从阎王殿逃回来,想法必然完全不同了。” 这番台词是荣雨眠事先备好的,可说出口时,却令自己大为意外。他没想到那句原本只是用以浅浅讥讽的“殿下可能不知”竟被他以显得幽怨的语气道出,这不是他想表达的,身体却自行其是,如同有一种对赵拓明的难以割捨深藏在这具身体的某个地方。 分明,连“前任”都只有虚情假意,这份难以割捨是怎么回事? 荣雨眠在心头落下困惑的阴影,表面则是并无破绽的平静,他轻描淡写指出道:“晟王殿下来此说了这许多,却没问过一句自己的尚未降临的孩儿而今如何。” 赵拓明疏离戒备的冷静后终于透漏出一丝说不上是歉意还是关心的浅浅情绪,从这抹情绪荣雨眠才稍稍敢相信他们两人曾经有过亲密关系。 “你的身体如何?”赵拓明用微微僵硬的语调缓声问道。 荣雨眠受不了这种虚假的关心,也懒得虚与委蛇,这时索性开诚布公道:“殿下不必询问无意知晓答案的问题,不如由我来回答殿下真正准备问我的事。” 赵拓明的眼中闪过讶异的光,看得出他对荣雨眠的不识抬举有微微着恼,但贵为晟王,自然不能与自己男宠一般见识,在微顿后他恢復冷漠态度道:“你知本王准备问你何事?” “我特地为殿下炖这盅解忧汤,自然是有所求。” 赵拓明不再婉转,顺势问道:“所以,你有何求?” 闻言荣雨眠一字字答道:“我只求一条生路。” ☆、第二章 1 换了晟王府上给主子们看病的大夫以及新的方子后,荣雨眠的身体有了明显好转。赵拓明偶尔也会差人送来炖品,并关心一下病情。他自己未再亲自来过西侧院,不过,荣雨眠知道对方心中有所计较——不然,这一日冷落的别院也不会迎来那么一位客人。 说来,在荣雨眠卧病的这段日子里,他的屋子可谓无人问津。为避免得罪晟王妃,除了一个与“前任”交好的马夫,府上的下人谁都不敢踏入西侧院一步。荣雨眠倒是有些意外尤为关心自己的马夫,脑海不自觉浮现曾经从说书先生那儿听来的那些后花园故事,时常有被冷落的小妾与马夫私奔,诸如此类。不过话说回来,那马夫跑动跑西的,去的地方多,接触的人也不少,消息相当灵通,平时荣雨眠颇愿意与对方聊天,也从中获知不少情报。 不过这一日的客人,并非荣雨眠的这位常客。 第8页 这日,久雪初晴,荣雨眠又恰是久病初愈,难得有些许精力出屋透气,平日侍奉在侧的初霁正煎药,他独自走在小道,准备往池塘边的凉亭而去,没走两步,便遇到一位气度不凡的锦衣男子。 “在下本正待通传,不想在这里巧遇荣公子。”那男子见到荣雨眠首先施礼道。 记忆无法告知荣雨眠“自己”是否认识对方,但见对方礼仪周全,言辞中又带着生疏的客套,料想即便自己见过对方也仅仅是一面之缘,便以微微迟疑的语调问道:“阁下是?” “在下奉少波,是晟王殿下的朋友。久闻荣公子大名,今日得见,真是闻名不如见面。” 若说久闻大名,荣雨眠自认自己还不至有这样的“大名”,倒是恰恰相反,他有听说过奉少波这个名字。说来,奉少波本身只是皇都衙门的一位刑名师爷,甚是算不上是朝廷官员,不过,他的父亲奉忠明是吏部尚书,可以说是身居高位的朝中大员。这应该是赵拓明与对方相识相交的原因。而据马夫张进所言,奉少波可以算是赵拓明的心腹谋士。 故而,对于奉少波的出现,荣雨眠多少能猜出来意。 “相请不如偶遇,不知奉公子有无兴致与在下去前面凉亭一坐?” 作为赵拓明的谋士,奉少波来见荣雨眠,不外乎两个原因。一是怀疑荣雨眠,二是想用荣雨眠。荣雨眠不认为以眼下自己的作用,赵拓明会需要堤防他。由此,他猜奉少波主要想来看一看自己能不能用,对于正在用人之际的赵拓明,是不是有足够利用价值。 事实上,荣雨眠无意参与晟王与太子的权力之争,不过,君子坐不垂堂,行不履危,为保万全,随时要留一条退路,他时间多得很,此刻有空听听奉少波想说什么。 两人在凉亭坐下后,奉少波果然直入主题。 “日前从晟王殿下那里听闻荣公子的满杯之计,在下甚是钦佩。”奉少波说道,“说来也巧,原来圣上一直想设御影卫守卫皇廷,只是由于不知由何人负责,才将此事一拖再拖。日前,晟王殿下因京城那些‘传言’向圣上进谏,立即被委以重任。” “应该说天意如此,时与殿下。” 奉少波故作为难地皱了皱眉,续道:“只是,晟王殿下被任命御影卫指挥使,第一项任务便是招募御影卫成员。御影卫乃皇家秘密守卫,无法光明正大徵召,为求得人才,殿下最近甚是伤神。” 话到此处,荣雨眠哪里还不明白奉少波来意?赵拓明为募集御影卫伤神未必是假,但奉少波如此说辞,却旨在为荣雨眠出考题。奉少波与幕后的赵拓明应该是想瞧一瞧荣雨眠是否有幕僚之能,能否为自己献策。 而不论荣雨眠是否有主意,眼下他都不会多说什么。为了求生让晟王意识到自己有用是一回事,过于显山露水招祸端事则是另一回事,荣雨眠不会令赵拓明轻易掂量出自己的分量,这时,他不动声色答道:“还请奉公子提醒晟王殿下身体为重,不要过于伤神了。” 面对荣雨眠的避重就轻,奉少波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之色,不过很快他若无其事笑道:“荣公子果然关心晟王殿下。” 初霁在这时端着汤药归来。他自然认得想必时常出入晟王府的奉少波,在凉亭找到荣雨眠二人,他恭恭敬敬向奉少波施了礼,随即赶紧伺候荣雨眠服药。 已明白今日自己无所收穫的奉少波倒也不着急离开,他耐着性子等荣雨眠服药,接着另起话题道:“听闻荣公子之前一直卧病,今日一见,气色虽还可,身子却还很虚。日前在下恰好得到一支老参,不如由在下借花献佛,将那支老参转赠荣公子以滋养身子?” 荣雨眠不意外奉少波并未轻易放弃探究的举动,若假以辞色,对方就会继续牵扯下去,思及此,他的神情一转,淡淡说道:“雨眠乃晟王府上之人,自有晟王府的照应。奉公子好意,雨眠只能心领。” 奉少波微怔,许是将荣雨眠之言当真,神情间明显有对荣雨眠忠诚痴情的感动和意外,话已至此,他不再多言,慨然一笑后,果断从石凳上站起身子,抬手施礼道别:“今日得与荣公子一叙,不胜荣幸。时间不早,在下先行告辞。” 荣雨眠站起身来送别道:“雨眠身体不便,就恕不远送了。” 奉少波笑道,“在下不请自来,自然当得不送之礼。”他的性子着实不错,在荣雨眠这儿扫兴而归却丝毫不以为意,此刻和善笑着便自行走远。 荣雨眠远远端详对方背影,心想自己低调言行,对方却是深藏不露——一个仅有温和亲切的人是远不足以成为晟王第一心腹谋士的。有那么一会儿,他不由好奇,奉少波会如何献计,关于招募构建御影卫这件事。 “初霁,走,我们看马去。”思定,荣雨眠说道。 2 身体状况好到荣雨眠终于有精力出门之际,他听闻噩耗—— “公子您忘啦?晟王殿下说过,公子您被无限期禁足,直到哪天他同意您出门为止。”初霁提醒荣雨眠道,他并不想扫主子的兴致,可更担心荣雨眠因为违背禁足令而受罚。 荣雨眠自认为是俊杰,此时不再坚持,至多心里偷偷想,被逼急了他就伙同马夫夹带私逃。正那么想着,有人从外侧推开他的房门。 第9页 那个人就好像听闻了荣雨眠的想法,出现得如此及时,饶是荣雨眠只泄愤胡思乱想,都不由心虚地吓一跳。 初霁对于赵拓明的出现则显得相当惊喜,他是真心希望自己主子能重得晟王殿下的恩宠,于是叩见对方后,立即自己找了个由头离开房间。赵拓明应该也的确更希望与荣雨眠私谈,他并不阻止初霁离开,在初霁走出房间关上房门后,他率先开口道:“你还记得当日流月湖畔,你对本王说过的话吗?” 这个问题突如其来,没头没尾,关键是,荣雨眠哪里可能“记得”? 面对这一提问,暂时不明对方来意的荣雨眠只能含煳着淡淡答道:“事到如今,多说何益?” 赵拓明从袖袋中取出一块玉佩放置桌上,略带愠意地自问自答道:“当日你说,你将珍藏这枚玉佩直至九泉。” 出现得如此突然又莫名的玉佩令荣雨眠怔仲良久。这不是做戏,从来擅于隐藏情绪的人这一刻是货真价实的目瞪口呆,他想不通赵拓明究竟在介意什么。 这个男人甚至不愿给“自己”名分,可见当初所谓的流月湖畔的故事不过就是逢场作戏。而他明明全是虚情假意,却因为荣雨眠卖掉自己送的玉佩便心怀不忿,追究责任? 身体里仿佛有个声音在叫嚣着自己的怨愤,通常荣雨眠更倾向温和的方式,但这一刻,他本能以攻为守,冷然道:“晟王殿下问我是否还记得曾经的诺言,那么,晟王殿下又记得多少自己说过的话?” 尽管在荣雨眠面前的赵拓明从来不假辞色,但他既然被说成风月高手,想必有的是谈情说爱的好手段,荣雨眠相信对方一定有过甜言蜜语,故而这时选择如此反击。 果然,赵拓明因为这一句反问而微微顿了顿,接着,原本教人很难觉察出情绪的脸上慢慢透漏出一丝如同柔情的歉意。 “是啊,原来你我都忘了很多事情。”赵拓明缓声嘆道。 身体里的躁动渐渐平息,荣雨眠清澄下头脑,决定以更理智的方式结束这场关于玉佩的小风波,然而,还未来得及筹谋对策,便见赵拓明忽而以别有深意的目光凝视向他。 因为知道“自己”失宠,荣雨眠对如今自己的身份并无太多顾虑与担忧,可此刻眼见赵拓明眸底蓦然升起的,似乎意欲重温旧梦的颜色,不觉暗中瑟缩了一下。 他可以坚守着男人的自尊来生孩子,可他不可能接受自己沦落到成为男人玩宠的境地,连虚假应酬都不行。 “晟王殿下有听闻过禁卫军护军营的副统领曾凡勇吗?”荣雨眠生硬转移话题。 关于赵拓明筹建御影卫一事,荣雨眠无心插手但始终有所关注,凡事有备无患,他在有心打听后,倒有一计可助赵拓明,眼下这一计正供他自己救急。 赵拓明对于荣雨眠忽然提到的人名微觉不解,思忖后他不动声色望向荣雨眠问道:“此人如何?” 荣雨眠正容介绍道:“曾凡勇是前朝将军之子,年轻时闯荡江湖,广交兄弟,身上江湖习气颇重。因为身世与脾气,在禁卫军他一直得不到重用。可此人能力应该并不一般,三年前皇上遇刺之事,正是他第一个察觉异状,并领着侍卫去护驾,可以说立了大功。” 赵拓明若有所思点头道:“本王知道此人,其后父皇命他缉拿刺客,可惜未能履职,将功抵过,最终未获拔擢。” “据我了解,禁卫军总领以皇上遇刺的消息不可泄露为由,不许曾凡勇光明正大搜查,从而导致缉捕失败。” “的确,曾凡勇未必能力不行,不过,此人与你我何关?” “我听闻晟王殿下正在招募御影卫,但寻才纳贤并不容易,殿下居庙堂之高,自然不熟江湖之事。所以,与其自己找一百人,不如找一个能代自己找百人的能人。” 赵拓明打量向荣雨眠沉吟道:“你认为曾凡勇是这样的能人?” “曾凡勇至今常有与江湖人豪饮结交的行为,认识的奇人异士必然不少,由他招人必定事半功倍。而他在禁卫军一直不得重用,郁郁不得志,今日若得晟王殿下器重,必定忠心不二。” 赵拓明不紧不慢,思索良久,最终,他以教人看不透的平静眼神端视荣雨眠,问道:“你心中已有人选,却无意举荐。眼下又为何进言本王?” 对方不是能轻易煳弄的人,荣雨眠索性直言不讳道:“片瓦之恩,亦当全心报之。只是,以色事人不如以才事人,我虽无良才,如若不弃,也愿为晟王殿下分忧解惑。” 面对荣雨眠的自荐,赵拓明深藏神情,定定端详向前者,在不知怎样一番思量后,他若无其事问道:“所以,此后你准备随时为本王烹调你那碗解忧汤?” “但愿能为晟王殿下解忧。”荣雨眠站起身来。时世迫人,之前荣雨眠很留意用虚阳之人的礼节施礼,但这一次他抬手作揖,用的是男子表效忠的方式,以此向赵拓明明确自己的立场。 赵拓明用意味不明的眼神继续深深注视荣雨眠,他在摆手示意免礼后,慢慢自桌上取起玉佩,然而,未如荣雨眠期望地那样收回,相反,他将玉佩递到荣雨眠面前,道:“本王送出的礼物,你售卖出多少次,本王都能再一次送给你。” 第10页 寄人篱下的人只能接过玉佩,“谢晟王殿下。”他对此举不明所以,但也没必要惴惴不安,收下玉佩后他重新在椅子上坐下。 这回站起身来的人是赵拓明。他们的谈话已经得出结论,自不必继续下去。赵拓明走到门前,他在开门离开前却迴转身,飞来一笔道:“你问本王又记得多少自己说过的话,本王的确忘了很多,但多少是记得一些的。” 荣雨眠正不知如何回应,赵拓明已然推门走出房间。 3 合家欢庆的节日对于荣雨眠来说毫无意义,日子随意过着的他并不知道这日已是元宵。中午的时候,有赵拓明的侍从过来传话,说是今晚晟王府的元宵家宴,荣雨眠被安排一同入席。 与不是家人的陌生人一同过节对于的确有些怕冷清的荣雨眠来说算不得什么好事。初霁倒是喜出望外,由衷替荣雨眠高兴,传话的人一离开,他就开始替荣雨眠翻找晚上赴宴的服装。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他陷入困境。 “公子,怎么办?”初霁在盯着荣雨眠的肚子看了好一阵后沮丧着开口道,“您唯一能穿的两套衣服现下都穿不了。” 荣雨眠平时穿着宽松的便服倒也不觉得,眼下被初霁盯着肚子看,自己都不由觉得这个身材碍眼。仔细想想,愈发不想赴宴。 “不然,届时初霁你就说我身子不适,不能赴宴。”荣雨眠并不确定自己此举是否会惹出事端,但他勉强有处理事端的能力,也就不那么害怕出岔子。 对于荣雨眠的决定,初霁却是一脸惊恐,他瞪向荣雨眠问道:“公子你怎么了?这可是大好机会啊!能够入席晟王殿下的家宴,那等于就是晟王殿下默认公子你的身份。公子你就是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将来小皇子的身份着想啊!” 以后这孩子就是他荣雨眠一个人的儿子。尽管荣雨眠还不确定自己是否有能力做到,但只要一息尚存,他都会为了这个孩子的独立与自由而努力。 “初霁,你要相信你家公子的决定。”荣雨眠首先道出主题,然后准备开始做文章,每回如此,他总是有一大堆能够让初霁立即无条件相信他决定的道理。不过,这一回有人打断了他的文章。 打断他的人是府上的丫鬟与外请的裁缝,丫鬟奉晟王之命送来供荣雨眠晚上赴宴的着装,而裁缝则负责根据荣雨眠的身材进行修改。 对此,初霁既惊讶又感动,忍不住对荣雨眠感嘆道:“晟王殿下想得真是周到。” 这个年纪过轻的小孩子就是那么容易被煳弄,随便说几句话就深信不疑,随便做一点事就感激涕零,荣雨眠心想着之后有机会一定要教给对方更好的判断力,可与此同时,他称病缺席酒宴的计划却被悄悄改变。试穿上不需要调整就颇为合身的衣服,荣雨眠决定不要太辜负赵拓明这番好意。 到了傍晚时分,在家丁的引领下,荣雨眠带着初霁穿行过张灯结彩、充满佳节气氛的主院花园,来到王府正殿。待他到时,赵拓明与他的晟王妃已在上首落座。这是荣雨眠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晟王府的另一位主人。晟王妃名为元柳,这个名字曾让荣雨眠以为女人,后来终于接受对方是虚阳男子的现实,而今一看,却觉得这位虚阳男子简直比女人还女人。 民间习惯,虚阳之人通常着男装示人,不过按规矩,虚阳同女子穿女装亦可。此刻,元柳穿得正是女子襦裙,面上艷若桃李的浓妆,云髻珠钗,端坐在赵拓明身侧,怎么看都是一副女主人的姿态。 在晟王夫“妇”右手边坐着的则是同样盛装的女子,她名为江瑶月,荣雨眠同样未曾见过,不过听说颇得晟王宠爱。 荣雨眠上前见过晟王、晟王妃后在左手边的条桌后坐下。曾经多番为难荣雨眠的元柳当着赵拓明的面,倒是一副“当家主母”的大家姿态,他特别贴心地指出荣雨眠怀有身孕,不能饮酒,故而特别为他准备了温和的茶饮,食物方面也有用心甄选。 之所以会出席今晚家宴,荣雨眠主要还是为了接下来几个月自己在晟王府能过个安生日子,他想着不能同比女人还女人的人斤斤计较,有意表现出谦逊无害的姿态。在元柳多次有意抚摸自己头上珠钗的情况下,荣雨眠顺势赞美了对方的珠钗,结果元柳立即作势感谢赵拓明这份礼物,尽管看不出耀武扬威的姿态,但多少有那么一丝意味。 之后,元柳与江瑶月又相互吹捧起对方的妆容衣着,聊着聊着,元柳贊到江瑶月琴技高超,他提议请江瑶月弹奏一曲助兴。江瑶月显然早有准备,立即便有人捧琴上殿。果然才艺不凡的江瑶月毫不怯场,当众表演,一曲荣雨眠认不出但至少认为好听的曲子自她的指尖流淌而出。 一曲完毕,元柳略显做作的赞美好一番,之后,他若无其事转向荣雨眠,状似不经意地说道:“荣公子,听说你年轻的时候曾经跟着杂耍团走南闯北的到处表演?” 这件事荣雨眠自己倒是第一次听说。 他没想到“自己”居然有此种经歷。不过,他所能想到的,是元柳接下来的说辞—— “本宫从小就爱看杂耍表演。不知道荣公子能不能也为我们表演几个戏法,就当为酒宴助助兴?” 一旁的江瑶月立即接口笑道:“是啊,荣公子,刚才妾身也已献丑一番,你可千万别推脱啊。” 第11页 荣雨眠并不认为表演戏法有何丢人现眼,但他无法心平气和接受元柳有意的羞辱。此事再明显不过,从元柳夸赞江瑶月琴技开始,这两人就是一搭一唱在做戏,他们设计这一出,全然是为了顺势让荣雨眠当众表演戏法,以此嘲笑他的出身,并将他身份贬低为可以随意要求表演杂耍的倡优。 被如此设计,荣雨眠不着痕迹瞥了眼上首若无其事端坐在条桌后的赵拓明,接着,他的嘴角慢慢扬起一丝不温不火的笑意,从桌后站起身来,完全不会戏法的人慢条斯理朗声说道:“既然元王妃、江侧妃有此兴致,那么,不才艺拙,请教了。” 4 荣雨眠在低声吩咐了初霁一句后,缓步走到正殿中央,开始表演前,他不紧不慢讲起故事。 “我尚且年幼之时,曾与杂耍团到过闽北那片神秘之地。当时我们被邀请至一家大户为府上主人母亲的寿宴进行表演,席间,那户主人对我们杂耍团一个用笛子表演的魔术相当赞嘆,他提议希望查看那支魔笛,于是,杂耍团的人便将笛子递给主人。不想,那主人一边说着想必这魔笛是无价之宝一边用力折断了竹笛。杂耍团的人因为这一意外而怔住,主人却不以为意笑了,他道自己祖上曾留下一句咒语,有这句魔咒便可为我们还原那支魔笛。眼见我们不信,他将自己手上的玉扳指一併掰断,然后命人拿来一只空酒罈。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将断笛与碎扳指亲手放入酒罈,以红布盖上,之后,他念了一句大家皆听不懂的咒语。待揭开红布后,完整的竹笛与玉扳指呈现在所有人面前。” 元柳不自觉听得入神,当荣雨眠的叙述告一段落,他下意识追问道:“这世上当真有如此神奇的咒语?” 荣雨眠淡淡一笑,接着细说道:“当日我亦不信,便借年轻不懂事缠着那户主人讨教诀窍,之后有幸得那主人指点,学会名为天罡归元的这套咒语,任何珍贵之物只要在刚损坏的一炷香内被放入密封之所,不为人见,那么,只需完成咒语吟诵,必能还原宝物。” 按着荣雨眠指示去找空坛与红布的初霁这时返回正殿,他捧着空坛走到荣雨眠身边。荣雨眠也不解说,蓦地伸手去撕身上赵拓明命人送来的绸缎长衫的衣摆。 绸缎撕裂的声音在一片安静的正殿尤为清晰,荣雨眠神情自若将撕下的衣摆放入空坛,接着,他示意捧着空坛的初霁随自己一併走到上首桌前。 “为了表示我的表演并无作假,不如请元王妃当见证。不知元王妃是否能借我一件身上最珍贵的饰物?” 提出想看戏法的正是元柳,此时他自然不便拒绝,正迟疑着可以借用身上什么饰品,荣雨眠朝他头上一指,道:“不如就元王妃头上这支晟王殿下送的珠钗吧?不论物价如何,晟王殿下的心意自然是最珍贵的。” 荣雨眠所求是最珍贵之物,元柳倒也不能否认,而听了荣雨眠的故事,他甚是想见识一番这个神奇咒语,当下不再多想,伸手取下珠钗。 荣雨眠在接过珠钗后立即用力折下,钗身应声而断,他终于心下畅快,不过话说回来,他的脸上始终是不动声色的一脸神秘淡定,装模作样抬手向众人展示断钗后,他将之投入空坛之中。折返大殿正中央继续表演前,荣雨眠瞥向右手边的江瑶月,对方也很是想看他出洋相,他决定给对方一个机会。 “江侧妃可有兴致一同见证?”荣雨眠微笑着问道。 江瑶月果然有意一试,她从手腕上取下玉镯,好奇问荣雨眠道:“荣公子,我可否亲自断了玉镯放入坛中?” 荣雨眠心中好笑,表面继续故弄玄虚道:“江侧妃尽可亲自一试,只是请不要查看坛内情况。” 得此说辞,江瑶月饶有兴致亲手将玉镯往桌面轻敲,她敲了两三下,才终于把玉镯敲成六七断。 初霁甚是听从荣雨眠的吩咐,在江瑶月放入断玉镯时,他小心用红布尽量遮盖坛口,不让江瑶月有机会往里一探究竟。待所有损毁之物都放入坛中,荣雨眠示意初霁将空坛放置在正殿中央地上,接着,他小心半跪,将自己撕裂的长袍下摆断口一併放入空坛之中,之后,用红布盖在坛口之上。 “闽北以北是夏鬼之地,相传夏鬼之族金髮碧眼,长相如同鬼魅,语言也与我们大有差别,说起话来声音呕哑嘲哳、粗涩难听。不过,据闽北那主人说,他们一家有夏鬼血统,那句咒语便是源自夏鬼语言,一旦吟诵,便有回天之力。” 荣雨眠煞有其事介绍着自己的咒语来歷,接着,他将双手同时按在坛口红布之上,提高声音念起“咒语”—— “what the fuck!you asshole,you bastard,damn you……” 在一通畅快的“咒语”之后,荣雨眠忽然伸出右手按向自己的肚子。原本他正以半跪坐的姿态手抵空坛,此刻,他的身子前倾,重心不稳,按着坛口的左手一个打滑直接打翻罈子,自己整个人也几乎倒在地上。 “好疼……”荣雨眠做着戏痛唿道。 大殿一时慌乱起来。元柳作为晟王府掌家之人,立即站出身来进行安排,他令家丁赶紧去请大夫,自己从长桌后绕出,走近查看荣雨眠的情况。 荣雨眠低头躲开查看打量的目光,兀自假装自己腹痛。这时,赵拓明也朝荣雨眠走了过来,他没有进行任何询问,直接打横将荣雨眠自地上抱起。 第12页 “本王先送你回房间。”赵拓明淡淡道。 长那么大,只骑过男人脖子的荣雨眠头一回被人如此抱起,他不觉一惊,下意识抓向赵拓明衣领,接着,才注意到自己竟然以如此狼狈的姿态被一路抱着穿行过大半个晟王府,一路接受府中下人的异样目光,直至回到西侧院。 天真单纯的初霁不知荣雨眠有意做戏,此时紧张得一脸苍白,用快要哭了的表情紧紧跟在赵拓明身侧。为了安抚初霁,荣雨眠只得一边假装疼痛,一边不停安抚对方道:“放心,我没事。” 除初霁之外,赵拓明的随时侍从也一路跟着自家主子来到西侧院。待赵拓明将荣雨眠放置到床上,前者示意自己的侍从先行离开。侍从领命退出房间,赵拓明站在床边俯视向荣雨眠,短暂的沉默后,他缓缓说道:“元柳他们的确不懂事,可不过是随意闹一闹,你又何必跟他们一起胡闹?” 5 荣雨眠自然听得懂赵拓明说辞,事实上,一开始他就料到赵拓明很可能看透自己的花招。若说有什么是他没料到的,应该说只有赵拓明的态度。赵拓明特地遣走自己的侍从才揭穿荣雨眠所为,显然是不打算追究此事。为此,原已盘算好了连赵拓明一併对付的人这会儿居然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不过,很快他端正自己的态度——如果决定好说谎,那么,到最后一刻都不应该改口。 荣雨眠神情不变答道:“恕雨眠不明白晟王殿下言下之意。” 赵拓明也不着恼,只定定注视荣雨眠道:“王府的家务之事本王是从来不会插手的。” 这应是赵拓明的保证,供荣雨眠安心自己不会被追究这番捉弄,然而,荣雨眠莫名有一种对方在解释为何方才没阻止元柳说要看戏法的行为。他依旧没有承认自己设计欺骗,但此刻不再假装疼痛,只缓声道:“晟王殿下志存高远,的确应该心无旁骛。” 正说着,有匆匆的脚步声从外间传来,很快,家丁敲门,说是请的大夫已到。 初霁还没彻底明白自家主子其实没事,这会儿他赶紧跑去开门请大夫进屋。大夫入内后,并无不适的荣雨眠打发道:“之前只是骤然一阵疼痛令我慌了神,眼下已经缓过来,就不必劳烦大夫了。” 大夫还没说什么,赵拓明已不容置否道:“你的身子一贯弱,还是请大夫瞧上一瞧为好。” 此言一出,荣雨眠立即想起先前自己差点病死的情形。既然赵拓明知道荣雨眠身子弱,之前那不闻不问的态度岂不是正说明对方完全不在乎他与孩子的死活? 思及此,荣雨眠不再拒绝大夫,而是假意恭敬对赵拓明道:“晟王殿下公务繁忙,雨眠不便耽误,殿下请先回吧。” 纵然荣雨眠说得谦卑,赵拓明也还是能听出言语间的冷淡拒绝,不过,他并不以为意,在交代了大夫好好诊治后,推门走出房间。 最近身体状况尚可的荣雨眠在大夫简单的把脉后得到腹中胎儿目前相当稳定的保证,之后,大夫稍稍调整了先前的安胎方子。初霁千恩万谢将大夫送走,待他重新回屋,荣雨眠正容道:“初霁,打明儿起,我来教你孙子兵法。” 初霁眨了眨眼睛好奇问道:“公子你说的孙子是谁的孙子?” 荣雨眠还真不好回答这个问题。 第二日,荣雨眠还来不及教自己小厮怎么变得聪明,他这冷清的西侧院便先迎来一位稀客。 饶是昨日荣雨眠才见过对方,卸去一脸浓妆之后,他差点没认出这位晟王侧妃。 不过,纵是荣雨眠认不出对方的脸孔,他也能认得出对方的来意。昨晚赵拓明表明自己不管王府家事,现在想来,荣雨眠认为对方没说实话,事实上,赵拓明故意当众送荣雨眠回房间,这无疑是替荣雨眠招敌。原本晟王妃就已经忌惮荣雨眠所怀身孕,经昨晚赵拓明亲自护送一事,只怕心中是有更多怨愤嫉妒亟待发泄。如今,显然唯晟王妃马首是瞻的晟王侧妃江瑶月忽然来访,这其中必定有着某种意图。 一时之间荣雨眠也无从猜测对方究竟有何具体计划,索性先静观其变,以不变应万变。 只带了一名丫鬟的江瑶月在被请进屋子后首先假惺惺关心了一番荣雨眠的身体情况。“虽说虚阳之人的胎儿有着相当强韧的生命力,但荣公子也还是要好生仔细着啊。”她边说边令丫鬟从提篮中拿出一碟精緻糕点,又道,“晟王妃由于有很多事务处理,没空前来探望,这是晟王妃特地命人为荣公子准备的糕点,让我带来给荣公子尝尝。” 既然这碟糕点顶着晟王妃的名义被送来,那应该不至于有什么问题,荣雨眠示意初霁奉上茶水,自己则稍稍转动桌上的糕点放置在圆桌中央,对江瑶月道:“贵客临门,我也没什么可招待的,请江侧妃与我一同品尝晟王妃的糕点吧。” 对于荣雨眠的邀请,江瑶月也不推却,她喝着茶随意拿起一块糕点送入口中。荣雨眠不着痕迹暗中打量,眼见对方神情自然,在取糕点的时候丝毫没有迟疑,只是随手就最方便的位置拿取,于是,特地转动过糕点盘的人不再多疑,也跟着取了一枚糕点。 江瑶月又喝了一口茶,随即目光落到荣雨眠隆起的腹部,故作关切地问道:“荣公子这身孕,已六月有余了吧?殿下有给小皇子取名字了吗?” 第13页 赵拓明连这孩子死活都不甚关心,又何来的闲情逸緻为孩子取名?听得出江瑶月有意试探的荣雨眠在回答之前进行了一番考量。完全无意“争宠”的他希望通过表现弱势的姿态得以息事宁人,而与此同时,若赵拓明的这两位妃子一意孤行与自己为敌,他也必须留有后手,基于如此立场,他故作心事重重状,低声嘆道:“我与这个孩儿命运多舛,哪有福气得到晟王殿下的关心。” 江瑶月微微讶异地追问道:“荣公子何出此言?” 荣雨眠苦笑着语焉不详道:“只怪我生得不好,连累我的孩儿一併不得晟王殿下欢心。” “荣公子仙姿玉质、超尘脱俗、惹人怜爱,晟王殿下必然是欢喜都来不及。”江瑶月装腔作势着表达不同意见。 荣雨眠平生第一次被人夸得心痛不已,心想若自己当真“仙姿玉质、超尘脱俗、惹人怜爱”,这辈子都要躲在家中绝不出门丢人现眼。 江瑶月依旧疑惑着荣雨眠微妙的说辞,只是,荣雨眠有意婉转迴避,她始终问不出所以然来,最终只得放弃。两人又随意聊了几句,之后,江瑶月起身告辞。 在江瑶月离开后,荣雨眠与初霁一同分食了的确颇为美味的糕点,接着,他提醒初霁随时留心关注这位晟王侧妃还有什么后续动静。 荣雨眠自是希望自己能与这两位分明与他无任何利益冲突的皇子妃相安无事,然而,世事通常不尽如人意。很快,晟王府上下有传言起,说是晟王侧妃在探访荣雨眠之后,回来身上便起了红疹。 ☆、第三章 1 总的说来,晟王妃与晟王侧妃做得并不为过——或者说,他们不敢过于明目张胆,与其届时大家都下不来台,不若只是一些捕风捉影的流言,令荣雨眠甚至连为自己争辩的机会都找不到。很可能江瑶月还会在赵拓明面前缓颊说只是自己不小心,一方面可显得自己气度不凡,大局为重,另一方面更是不着痕迹在赵拓明心中给荣雨眠定了罪。 荣雨眠并不在意赵拓明是怎么想自己的,可是,他不可能容忍这两位妃子不停给自己惹事,这不是锱铢必较,只是,他必须使用一劳永逸的办法来解决问题。 这日,荣雨眠进行了回访活动。 说是皮肤起了红疹的江瑶月以白纱蒙面接见荣雨眠。即便隔着白纱,荣雨眠都能够隐约见到对方脸上的红肿之色。少有女人能够对自己如此狠心,若不是元柳的指示,江瑶月怎可能作出损伤自己容颜之事? 荣雨眠能理解江瑶月对元柳言听计从的原由。首先,元柳是晟王妃,地位不是小小一个侧妃所能比拟,其次,元柳的父亲是当朝丞相,位极人臣的元首城,而江瑶月不过上骑都尉之女,从各方面来说,江瑶月都不敢与元柳作对。她一定也不愿让自己以容貌为代价只为令赵拓明反感荣雨眠,可迫于元柳势力,她只能违心从之,很可能此刻在她心中,对元柳的嫉恨,远大于对荣雨眠的。 曾经与日本人斗智斗勇的地下情报工作者迫于无奈,只能从女人的嫉妒心入手,处理争风吃醋的家务纷争。 荣雨眠在江瑶月所住院子的正堂落座后,屏退了初霁。想必江瑶月有些担心荣雨眠前来问罪,面纱后的眼睛中带着一丝不安与警觉,她的丫鬟则始终伺候在一旁。 荣雨眠不希望有更多人听到接下来他的说辞,但特地让初霁迴避的举动并未得到江瑶月的回应,他只能干脆进入自己来访的主题。 “江侧妃可知我与晟王殿下是如何相识的?” 他的态度不卑不亢,同时也毫无追究的愠怒之意,而提及的话题更是不知从何而起,这令江瑶月迷惑地愣了愣才勉强答道:“不知。” 荣雨眠不紧不慢细说从头道:“除了白事祭祀之外,虚阳之人平日亦可着女装示人。当日与晟王殿下相遇,我正是穿着女装。出于捉弄之心,我从未向晟王殿下表明自己的真实性别,一直以女子之姿与晟王殿下结伴出游。那段日子,可以说我与他二人情投意合,的确有过逍遥快活——直至那一日。那日我与晟王殿下借着酒意微醺,终于云梦闲情,因此晟王殿下得知了我的真实性别。自此,晟王殿下再无青睐之眸、关切之语。” 说到此处,荣雨眠有意停顿,这一空闲令江瑶月得以机会从中推出结论,为此,她诧异脱口道:“殿下他喜欢身为女子的你?” “只怪我生得不好,”荣雨眠重提曾经刻意透漏给江瑶月的说辞,意有所指着一字字道,“我并不是女子。” 意外的信息令江瑶月怔仲着久久回不过神来。 荣雨眠也不着急继续说下去,他给予江瑶月足够的时间来想明白后者对抗晟王妃的优势,末了,淡淡一笑,道:“所以,江侧妃,你又何苦费尽心机对付我一个只会招惹晟王殿下厌恶之人?” 江瑶月自然不可能承认自己所作所为,但她也顾不得否认,眼下,她依旧为突如其来的情报心神恍惚。 ——但事实上,荣雨眠的故事完全是编的。 被别人知道这个虚构的故事顶多是丢人,可若被当事人赵拓明知道,后果不堪设想,所以,荣雨眠必须确保这番谎言不会离开这个房间。“说来我很同情晟王妃,至少我知道自己的命运,而晟王妃至今被蒙在鼓里,只怕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自己如何努力不得晟王殿下欢心的原因。”他说得漫不经心,轻描淡写,但未尽之意却无比深远—— 第14页 首先,比起元柳,赵拓明更喜爱江瑶月;其次,若元柳知晓赵拓明喜欢女人,江瑶月就立即成为他的眼中钉,成为他欲除之而后快的对象。 相信江瑶月一定会严令自己丫鬟不得将此事外传的荣雨眠从前者的眼神中得到所有想要的效果,不再多作耽搁,他站起身来,缓缓说道:“今日我言尽于此,只希望江侧妃莫要再将我当成敌人。” 荣雨眠走出房间的时候,依旧在冲击之中的江瑶月忘记吩咐丫鬟将客人送到门口。当客人的人自己推门而出,与门外候着的初霁汇合,接着,两人一同往西侧院而归。 其实,荣雨眠哪里知道赵拓明是喜欢女人还是虚阳?想到自己因一时气愤之情用虚假说辞煽动江瑶月去争宠,心下多少有些愧疚,以及对自己这种毫无男子气度行为的羞耻感。 想了想,他对初霁详加解说道:“初霁,你知道吗?我曾经走南闯北,听说过很多事情。据说,女子在怀孕期间会大量分泌某种激素,因为这种激素,母性会被大大激发,从而导致性格变得与平日的自己大相迳庭——我想,虚阳之人怀孕的时候,大概也会有这种性格异变,非人力所能抗拒。” 初霁苦苦思索良久,最终他无奈告知荣雨眠道:“公子,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荣雨眠只能换一种说法,直截了当道:“我是指,初霁你要相信,若不是肚子里有个孩子占去许多地方,我绝对是宰相肚里能撑船的大丈夫。” 2 王府贵院,波谲云诡,便连下人也甚是懂得鉴貌辨色。自元宵家宴赵拓明亲自送荣雨眠回房后,荣雨眠在晟王府的日子有了明显好转。每日送来的膳食更丰富了些,火炉里的炭火也不再间断,热水终于不需自己去烧。若说荣雨眠对眼下日子还有什么不满,那就只剩禁足令一事。然而,荣雨眠终究是少爷脾气,怎么也拉不下脸求人,自是不肯讨饶请赵拓明撤销禁令。 索性随着开春,荣雨眠那原本他还能以为发福的肚子变得愈加明显,在意形象的荣公子纵然是憋得苦闷,也并不积极于挺着肚子到处招摇。尽管行动还算方便,这些日子荣雨眠都待在屋中以读书打发时间。生逢乱世的人很是珍惜眼下的太平安宁,不过,亦对横生枝节有所准备。 这一日,赵拓明命人传话,说是请荣雨眠外出看戏。 自从荣雨眠以效忠晟王为说辞来求取自己安身立命的位置,赵拓明还尚未对他进行任何委任,不过荣雨眠自己也能料想,他的出身与性别特殊,难当重任,至多以晟王幕后谋士方式辅佐,而在尚未得到赵拓明信任前,对方自然不可能让他接触自己的根本,这是赵拓明从未许荣雨眠参与自己大业的主要原因。而今日赵拓明所谓请他看戏,必然事出有因,不会如此简单。 收到传话后,荣雨眠很快唤初霁为自己准备外出的衣物——然后,在着装方面,他又遇到曾经赴元宵家宴的问题。 之前赵拓明送荣雨眠的那套长衫是如今荣雨眠唯一能穿得下且足够得体的衣服,但皆因当日他一怒之下撕毁,事后又不许初霁缝补,导致眼下除了破衣服,就没有更穿得出门的服饰。 荣雨眠正为此事为难,赵拓明的随从恰好奉命捧着新的衣服出现,他还替自己主子哨了一句话。“殿下说,可别再随手撕衣服了,这是皇城第一名绣的绣品,缺钱的时候可以拿去卖钱。” 荣雨眠自然不甘心被调侃,可人没衣服穿与人在屋檐下是同一个道理,最终,只能委曲求全地让初霁帮着自己换上这套合身的织绣锦袍。配上棉帔,倒也稍稍遮蔽了他的臃肿身形。 在初霁陪同下,荣雨眠来到王府门口坐上马车。 登上马车,不想贵人事忙的赵拓明已在车中等候。后者挥手表示不用初霁跟随,这个当初赵拓明配给荣雨眠的小厮如今简直只将荣雨眠当自己主子,遭赵拓明屏退,他很是不放心的望向荣雨眠,一脸生怕荣雨眠受到委屈的担忧。眼见对方如此,荣雨眠忍不住轻笑着吩咐道,“回去练字,回来我要检查功课的。”得了荣雨眠指令,初霁才肯乖乖离开。 赵拓明始终默默观察荣雨眠与初霁的互动,待两人坐定,马车启程,他才若无其事道:“你与你的小厮倒是感情亲厚?” “王府上下,唯有初霁真心待我。我与他亲厚也是自然。” 荣雨眠有着好些许妥帖的虚应,却不知为何,唇齿本能选择了带着一丝暗讽的真心话。 闻言,赵拓明神情不变地注视他良久,之后,话锋一转道:“原本,王府内晟王妃与侧妃也算得上感情亲厚。” 这一话题令荣雨眠警觉,只是表面他自然不会透漏一丝颜色。“我能瞧得出来。”他轻描淡写应道。 赵拓明慢慢续道:“然而,最近他们两人的关系变得微妙,竟隐隐争斗起来——雨眠,不知你对此事有何看法?” 始作俑者面不改色道:“晟王殿下的家务事,岂容我多嘴。” 赵拓明意味不明地微微笑了笑,意有所指道:“元柳与瑶月若相互斗起来,他们自再无闲暇理会其他,原本他们共同嫌厌的你便得以置身事外。本王原本还以为是你做了什么来解决自己身上的这桩麻烦事。” 第15页 在日本人面前也能谈笑风生的荣雨眠岂可能着了赵拓明的道?他镇定从容回道:“我与晟王妃、晟王侧妃素无恩怨,晟王殿下何出此言?” 赵拓明不着痕迹瞧了荣雨眠一眼,之后,倒也轻易放过,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内部装饰华丽的马车还在继续前行,厚厚的幕帘令荣雨眠瞧不见车厢外的情形,不过,通过清晰听见的闹市喧譁声,以及马车只能缓行的速度,想也知道眼下他们正走在热闹的街道上。荣雨眠正好奇赵拓明准备将自己带去哪儿,马车忽然一个急停。 荣雨眠下意识护住自己肚子,一时也顾不得自己这个男人如此动作有多丢人。赵拓明掀开前车帘询问车夫情况,在得知是有小孩不小心跑到街上后不再追问,但有意多交代了一句“今日小心些。” 荣雨眠暗自告知自己赵拓明的交代定与自己无关,下一刻,赵拓明转头望向他,问道:“你还好吧?” 这一询问莫名令荣雨眠感到一丝狼狈,他定了定神才简单答道:“无碍。” 赵拓明思索后忽然莞尔一笑,道:“也对,这回你并没有砸坏别人的珍贵之物,自然不会忽然痛唿起来。” 从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荣公子,活了两世这是头一遭,被别人说得无言以对。 所幸,马车在这时停了下来。 车夫过来掀开车帘,赵拓明首先下车,接着,他回身伸手来扶荣雨眠。挺着肚子的确有所不便的荣雨眠只能由赵拓明搀扶着跨出马车车厢。站稳后,他抬头望去,只见赵拓明带来所到之处果然是一处戏楼。 来到此间,荣雨眠还是第一次踏出晟王府宅邸,也不知这个大爰国是否处处繁华如此,单这一片楼宇建筑,简直称得上是雕樑画栋、富丽堂皇。眼前名为“颐音阁”的戏楼足有三层之高,门口是三丈宽的玉石台阶,两边红柱高高支起琉璃瓦的屋檐,飞檐翘起,别有一翻灵动点缀辉宏之气。 跨入大门,在戏楼领路小厮的引领下,荣雨眠同赵拓明一起行过照壁,往东首楼上而去。显然赵拓明早有安排,小厮径直将两人带到一件豪华雅间门口,恭身为两位客人推开门。赵拓明首先走进房间,待荣雨眠跟着入屋,立时见到雅间内已有五个男人待立其中。 3 晟王驾到,那五名男子并未以正式礼节进行跪拜,他们只简单俯身作揖恭迎。再瞧他们身上代表身份的服饰,荣雨眠已大致能瞧出五人与赵拓明的关系,而更印证他这一猜测的是,他在五人中见到了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赵拓明心腹奉少波。 这五人显然早已知晓荣雨眠的到来,无人意外第二位来人,奉少波笑着问候了荣雨眠一句,之后也不替他人引见荣雨眠,相反,细心为荣雨眠一一认识另外四名男子的身份名字。 如若赵拓明有心任用荣雨眠,以自己谋士身份将荣雨眠介绍给自己心腹,必然不至如此隐晦。可见,今日荣雨眠随同赵拓明前来,只是作为区区男宠,故而,奉少波直接略过对荣雨眠的介绍,只将能名正言顺介绍的四人说了一遍名字官衔。 另一方面,即便赵拓明依旧想对外维持自己耽于享乐,逍遥浪子的形象,他另有大把情人可陪同着寻欢作乐,今日看戏怎么也不会挑选荣雨眠来充当自己玩伴。之所以选择荣雨眠,只可能出于荣雨眠另外的作用。 暗自一番思索后,猜到个大概的荣雨眠不动声色同众人一起落座。这个楼上雅间一边是门,另一边是由栏杆围住的齐顶窗口,从窗口往外望去,便可见到楼下戏台。雅间不仅有着看戏的好视野,与此同时,还特别备了酒菜,赵拓明坐在上首位,由荣雨眠陪坐身边,同自己五位心腹只饮酒作乐看戏,全然不提一句正事。 作为赵拓明最重用的心腹,奉少波可以说无官无职,不过,其他几个心腹倒都是朝中要员。被介绍为吏部仪制司郎中的郑尧永席间提及科举筹备事宜,赵拓明随意回了两句便以此次大家只是久未聚首,说好只相聚放松为由断了话头。 全程,荣雨眠只管往楼下戏台望去,他因有孕不能饮酒,也便懒得做戏伺候赵拓明,反观赵拓明,出来放松带个行动不便的宠侍,他必需表现出对其恩宠有加才能不引人怀疑,为此,赵拓明刻意为荣雨眠夹了好几筷菜,看戏尽兴处还伸手揽过荣雨眠,睨笑着同他讨论戏中剧情。这人果然是演惯情场浪子,必要时候,那自然至极的亲昵姿态简直令荣雨眠嘆为观止。 待台上大戏唱罢,赵拓明的戏还未结束。被另外五人恭送离开时,他特地扶着荣雨眠一路走下楼梯,直至来到马车。 而当两人在车厢落座,门帘被放下,赵拓明立即变了个人似的。 “你可知我今日邀你看戏,所为何事?”赵拓明正容问道,投向荣雨眠的目光退去温柔,只剩下意味深长的探究。 在回答这个问题前,荣雨眠微微迟疑了一下,随即,他作出决定—— 既然选择效力赵拓明,为有所建树,他需要得到对方的信任,而想要得到对方信任,首先就必须表现自己的忠诚。 不加掩饰,不做婉转,荣雨眠开诚布公道:“今日晟王殿下不是邀我看戏,而是邀我看人。” 赵拓明的眸底闪过一丝贊同,但他表面不置可否,只等荣雨眠接着说下去。 第16页 荣雨眠不紧不慢分析道:“晟王殿下邀我看人,却假装我只是伴当,不让被看的人察觉到自己在被看。这些人本是晟王殿下的亲信,如今特地欺瞒,可见晟王殿下心中有某种怀疑。这也正是晟王殿下刻意不在席间讨论公务的原因——晟王殿下心中,若非这些人全不可信,那便是其中有一个为内奸。” 赵拓明的眼睛不自觉闪动一下,这印证了荣雨眠的猜测,他道出自己最终的结论:“由此可见,今日晟王殿下邀我看戏,实际是想看看,我能不能找到那个内奸。” 赵拓明透漏出一丝赞赏的神色,在短暂沉默后,他问道:“所以,你是否找到?” 荣雨眠自己曾经是身经百战的卧底,倒是有点辨认内奸的眼光,不过,尽管刚才他一直假借看戏暗中观察这几个人,可时间太短,他并不能寻到确凿证据。他们这几个人中,有一个无心看戏,有一个无意喝酒,但要说心怀鬼胎,倒也尚不至于。 “事关紧要,不敢妄言。不过,我这里有一个法子能帮晟王殿下找出内奸。” “什么法子?” 要说这个办法,荣雨眠也是拾人牙慧,他见情报工作的前辈用过,当时留下了深刻印象。 “晟王殿下可以同时向所有怀疑对象透漏诸如最近某日将去见一位能够起到至关紧要作用的神秘人士之类的消息,之后,私下分别对每个人说一个不同地点,待到了那日,只需暗中查看哪一处场所被他人前往,便可知晓消息是谁走漏。” 显然,这个办法也给赵拓明留下不浅印象。赵拓明颇有深意注视荣雨眠良久,道:“你年纪轻轻,不想心机却如此之深。” 荣雨眠实际已经歷三十二年的人生,但不管几岁,被好心相助的人评说心机深都很难心平气和接受,而赵拓明还在煽风点火。“本王记得你以前如此天真单纯。” 面对简直有心招骂的人,荣雨眠不再客气,他刻意淡淡回道:“我曾生活淳朴,身边都是真心待人的朋友,自然活得天真简单。如今我经歷了世态炎凉,人情冷漠,连最亲近的人都可以翻脸无情,哪里还能由着我继续天真下去?” 荣雨眠这番话可以说是露骨的冷嘲热讽,然而,赵拓明却在听闻后也不反驳,仅仅不以为意轻轻笑了笑。 马车在这时停下,他们已达晟王府正门。 赵拓明下车后再次扶着荣雨眠跨出车厢。两人分手之际,赵拓明缓声道,“方才本王见你有些挑食,这须改改,便只为腹中孩儿也尽量多吃一点。”语罢,他往主院正殿的方向离去。 荣雨眠不自觉遥望对方离开的背影,心中是隐隐的不安。一直以来,他算是有些城府之人,心中纵有激烈情绪,至少也能维持表面上的不动声色。可是,在赵拓明面前他却少了这份自制力,莫名有一种肆无忌惮让他放心对赵拓明这位生杀予夺的皇子发难。若他不能搞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就必须避免这一现象再次发生。 4 荣雨眠是一个讲道理的人,自赵拓明带他外出后,他便不再把对方的禁足令当回事,趁着天晴,决定出门游玩。 初霁很是担忧自家主子的一意孤行,荣雨眠耐心同对方分析自己的思路,“晟王说的禁令是直到他同意我外出,不然我不能离开晟王府半步。先前我出门看戏,明显得到他的首肯,由此可见,禁足令已经失效。”这一番话有理有据,初霁找不出哪里不对,他琢磨良久才不确定问道:“公子,你会不会是在钻空子?” 荣雨眠摊手道:“你若不放心,那么我们便不出门。今天我们来学二十个字,就从你好奇的‘魑魅魍魉’学起。” 初霁不假思索痛快抬头道:“公子,我带你出门透透气去!” 于是,通过与初霁的讲道理,荣雨眠终于真正来到墙外的世界。 上一回的马车载着荣雨眠走过皇都的好些大街,却没有让他能好好瞧上一瞧这些热闹街景,这一回,荣雨眠亲身行走在街上,满目是琳琅商品,叫卖声此起披伏,行人如流,往来穿梭,撇去建筑风格,竟令荣雨眠有一种重回繁华上海滩的错觉。 他在不知多久后才回过神来。初霁注意到他神色有异,担忧观察着问道:“公子,我们要不要去哪儿坐坐?” 这一问题,令荣雨眠忽然意识到严峻的现实——他们没有钱。 上海滩的荣公子从来想坐哪儿坐哪儿,哪里需要考虑钱的问题,但眼下,他想去茶馆坐坐,首先就得有茶资。 一肚子关于金融学问的大学生完全没有怎么赚钱的概念,他在思忖好半晌后问道:“躺那么久我都忘了,初霁,以前我那么穷,是怎么活下来的?” “公子你忘啦?你曾经为了赚钱在酒楼给人变过戏法。” 初霁的回答令荣雨眠大为意外。初霁是“前任”入晟王府后被安排到他身边的小厮,亦即是说,“前任”在被晟王赵拓明收留后,居然依旧靠变戏法谋生? “我是真的忘了,那时候我们吃不饱吗,还需要自己赚钱?” 初霁答道:“那时的公子只是静不下来吧。我们去酒楼变戏法,经常有客人请公子一同坐下饮用畅谈,公子主要还是图个热闹。” 第17页 ……为什么听着听着我不自觉联想到百乐门的小姐? 荣雨眠努力将思绪集中到更重要的问题之上:曾经的荣雨眠一方面肚子还不显,一方面又有些变戏法的本领,去酒楼卖艺倒也不失为谋生良方,然而,如今的荣雨眠显然无法走这条路,他要赚钱,只能另寻他法。 说来,荣公子会的东西可不少,他会拉小提琴、会弹钢琴,油画也学过一些,他甚至去玻璃工坊学过怎么吹玻璃——但这些技能显然无法帮助他在这个世界讨生活…… 正思索着,荣雨眠忽然注意到路边两个正在下棋的老人。为了以防万一,他特地上前观看,首先看棋盘棋子,之后再看走法,最终,他确认这儿的人原来也下象棋。 事实上,荣雨眠的象棋下得不怎么样。小时候他棋艺不高,路边见到有人摆残局,听大家讨论得热闹,他自不量力上前厮杀,结果,每回都输得狼狈,后来,他的棋艺并无太大长进,再去下残局,知道了他身份的残局摊主不敢再赢他,偷偷放水想让他赢,但每有错招,荣雨眠看出来便会指教对方说“你应该炮2进3,怎么能车7进2”、“你又下错了,你看,你车5平6不就能形成海底捞月局了吗?”这导致摊主在荣雨眠的指点下不得不继续一次次赢后者,纵然荣雨眠身后的保镖没有动手的意图,摊主依旧吓得不行,最终,他老实交代了这个残局是骗局。 通过那一上当经验,年纪尚幼的荣雨眠便学会两件事。一是那个残局后手必赢的全部变化,二是,要请君入瓮你得有个托的道理。 荣雨眠在路边摆了一个象棋残局。 借来的小桌子前放着一块木板,木板上写有“五十文一盘,赢者可得二两”的字样。 从他落座后,就有不少人注意到他的摊位,然而,路过的行人至多瞧上他几眼,关注棋局的人相对较少。当然,荣雨眠并不着急。这时,初霁从远处走来,他东张西望着晃荡,然后才注意到这个残局,慢慢走近至摊位前站定,低头望向棋盘,只看了一眼便大声开口道:“我先来一个车九平八,你只能车1平2,然后我炮八进四,你只能平将……” 这个小鬼刚才几番推脱说自己做不来戏,这会儿却是演得异常投入,当真一副认为这个残局随手可破的嚣张姿态。他的声音也自信响亮得很,很快便吸引其他的路人。没一会儿,棋摊边围上了好几个路人。 “……我再马二进一,你能怎么办?”初霁一副指点江山派头道,这个完全不会下棋的小厮倒是把台词背得很熟。 在他的激发之下,旁人也开始插嘴出主意。 “这时候应该先走车九平三,黑棋只能马8退9……” “你这么下不对,黑棋也可以炮3进2,接下来你怎么办?” 这群七嘴八舌的路人里,一个蓝袍的壮年男子颇有自己的主意,还特别不服气别人的下法。荣雨眠偷偷朝初霁使眼色,初霁立即会意,在那个壮年男子又伸手指着棋盘说因为怎么怎么下之际,初霁忽然道:“兄台说得头头是道,不如坐下试试?” 他的提议得到大家响应。“是啊,你下下看。”“别光说得厉害,棋下见真章啊。” 稍一被激,壮年男人立即在荣雨眠的对面坐了下来。五十文钱被放在一旁的桌上。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荣雨眠赚到人生的第一个五十文钱。 当壮年男子悻悻起身,很快又有一人在荣雨眠对面坐下。方才荣雨眠便注意到这名书生打扮的青年男子,此人长相不算出众,但器宇不凡,安静站在人群中都能令人一眼便首先瞧见他。怎么看他都不像是会对这种街头棋局感兴趣的人,可他却在默默观察后选择加入棋局。荣雨眠不认为对方当真是来赢残局的,他在对方放下五十文钱后不动声色抬眼望过去。“阁下,请指教。” 5 儒雅青年慢条斯理先下一手,之后,他微笑着对荣雨眠道:“小生曾与荣公子有过一面之缘,看来荣公子贵人事忙,似乎已不记得?” 不记得太多事情的荣雨眠见怪不怪,此刻习以为常地应对道:“请恕在下言帚忘笤,阁下是?” 儒雅青年礼数周全地座中抬手作揖自我介绍道:“小生向文星,曾与荣公子在悦然酒楼有传杯弄盏之缘。” 听到“向文星”这个名字,荣雨眠心中不由微微一惊。此人一介书生,看似寻常,实际却是太子幕僚,年纪轻轻便被誉为天下第一谋士。 ——如此一位受太子重用之人,他与已同太子有对峙之势的五皇子宠侍当真会有毫无来由的“一面之缘”?而即便说当日两人的确无意间相当,如今认识荣雨眠的向文星特地前来搭讪,自然不会仅为了单纯寒暄。 心中警惕,荣雨眠表面不动声色,他一边按着残局套路应对向文星在棋盘上的攻势,一边装模作样回道:“原来是向公子。别来无恙。” 向文星说话不紧不慢,下棋却是很快,他的每一手棋几乎都不加思考,在必败之局中,却是下出了最凌厉的攻势。以他棋力,想必早已看出这一残局的骗术,此时,他笑着压低声音道:“旁边这位小兄弟颇似当日荣公子身边的那名小厮。” 第18页 荣雨眠无从抵赖,索性假意告饶道:“世道不易,还望向公子高抬贵手。” 闻言,向文星微微疑惑着挑眉问道:“上回遇见荣公子,已知荣公子得遇良人,卖艺只为取乐,眼下这残局,难道荣公子当真缺钱?” 这一番有心试探倒教荣雨眠摸出些许向文星的底细。 想来这位天下第一谋士并未将一个小小侍宠放在眼里,甚至,他可能以为荣雨眠压根不认得向文星这号人物,因着荣雨眠是赵拓明身边人,于是通过可顺手为之的接近来未雨绸缪,建立一条情报打探的渠道,顺便也探听一些消息。 从小骄傲惯的荣雨眠自认为头脑活络,遇到聪明人时忍不住就会不服气地要去一争高下,此刻眼见向文星想套自己言语,干脆顺水推舟道,“当日我目光短浅,想不明白自己的将来,眼下看来,钱财才是唯一可以依靠的‘良人’。”他说得隐晦,言下却明显表达出自己在晟王府处境不佳的状况。 这颗种子若能种在向文星心中,必要时,他“倒戈”赵拓明,或许太子真会相信。 下棋很快的向文星杀得甚是兇狠,但也输得相当迅速。他们只简单说了几句,十余手后,向文星投子认负。 旁边之前不便语棋的看客开始煞有其事一个劲点评向文星的失着,向文星从袖子中掏出一定二十两的银锭放置桌上,对荣雨眠云淡风轻微笑道,“小生甘拜下风。”说罢,在众人对他如此阔绰的出手惊嘆不已之际再次优雅施礼,接着缓缓起身告辞离开。 荣雨眠有注意到对方临别前下意识的一瞥。担心怀孕的虚阳抛头露面摆摊下棋惹人注目,之前荣雨眠借着尚有寒意的天气穿了一件绣边披风,以此遮掩自己的实际身形。他一直坐在小桌后的矮凳之上,几乎没有挪动,想来没人能看出他的孕态。然而,方才向文星那最后一瞥却分明望向他披风之下的腹部,显然知道他怀有身孕。当然,已然将赵拓明当成对手的太子知晓自己这位五皇弟身边的全部大小事务并不足为奇,可令荣雨眠不得不留心的是,向文星那一眼的眼神似乎别有深意。 太子那边似乎在介意着荣雨眠的孩子? 荣雨眠不自觉低头思忖。 自己怀的可以说是赵拓明的第一个孩子,但话说回来,已有一儿一女的太子又何必介意赵拓明第一个尚不知性别且至多庶出的孩子? 关于这一问题,荣雨眠唯一能想到的可能性是:由于虚阳这个性别必须在男孩长到十三、四岁时才能显现,这导致太子的儿子尚存在可能是无法继承皇位的虚阳之身,于是,太子多少有些忌惮赵拓明的子嗣,生怕皇上会因孙子的问题另立太子……这个答案似乎有些牵强,又不是说太子不能再生孩子……不过,太子已经三十有一,府上妻妾成群,为什么至今只有一儿一女两个孩子? ……再仔细想想,赵拓明好歹也是那么大的人了,又据说风流成性,居然至今没一个正经孩子——皇室的人生孩子是不是都有什么障碍? 原本思考得严肃的荣雨眠不知道自己想着想着想到哪儿去了,更不知道想得究竟何趣之有,但他心里莫名觉得好笑,竟差点没失声笑出来。 生意通常就是这样,开张之后便连连是客。爱看热闹的人们围在棋摊四周,在观棋过程中他们自认为自己的招数才是对的,心想着如若是自己坐在那儿,必然能够赢棋,于是接连坐下尝试。他们不比七岁的荣雨眠聪明多少,输得再惨也不肯相信自己上了当,于是一个个源源不绝。 生意如此顺利,虽然再无人如同向文星那样大方,但一个人五十文,不多久荣雨眠也赚了不少。只为赚些零花钱吃吃喝喝的人见收穫不少,正打算见好就收,这时,一个男人忽然在他对面坐下。 这个男人不知是从哪儿冒出来的,饶是荣雨眠素来乖觉,竟直等对方落座才意识到对方的存在。 然后,他几乎傻眼。 ☆、第四章 1 “炮三进二。” 赵拓明边说边移动自己的红棋。 好歹算是晟王府养着的人,结果却在街头行骗,还被晟王殿下逮个正着,荣雨眠琢磨好半天都找不到能让自己不那么尴尬的辩解之词。 小桌对面,赵拓明倒是神情自若,他抬眼望向一时未作出任何反应的荣雨眠,挑眉提醒道:“轮到你了。” 归根结底,钱还是要赚的。不管对于现状荣雨眠感到有多难堪,他依旧很认真与对手在棋盘上展开对攻。 然而,没想到的是,赵拓明的棋艺还不如荣雨眠。他胡乱着指东打西,将棋下得乱七八糟,便是想要遵循观棋不语道理的看客都忍不住连连非议,大唿这一步是怎么回事,那一步又是什么莫名道理。而荣雨眠也不客气,三两招便将赵拓明将死。 “大胆!”这时,一个荣雨眠有些眼熟的晟王侍卫在这时忽然从人群中冲出来,他对荣雨眠大喝一声,斥责道,“竟敢如此狂妄犯上,随意将我家老爷的军,你可知我家老爷是谁!” 荣雨眠斜睨赵拓明心想你这是整什么么蛾子?赵拓明站起身一本正经板着脸道:“来人,把人给我押走。” 立即,好几个侍卫挤进人群,不过,他们倒没有“押”着荣雨眠走,相反,两个人小心扶起荣雨眠,然后往一旁不知何时停着的马车走去。 第19页 荣雨眠望向人群里因为惊呆只顾着发愣不知如何是好的初霁望去,想了想,无奈指着初霁对赵拓明道:“此人刚才偷偷瞪了一眼大人,如此不敬,麻烦大人一併捉了吧。” 初霁终于回过神来,他自觉跑到荣雨眠身边,一脸忠诚坚贞道,“不用你们抓我,我自己会走。”说着挤开一个侍卫,习惯性伸手扶住荣雨眠。 在众人说不上是惊恐还是迷煳的目光中,荣雨眠被扶到马车边。 等上了马车,他才发现奉少波正坐在车厢中。荣雨眠不是很了解平日晟王出行是不是都坐马车,但想到赵拓明与奉少波一辆马车出行,多少觉得有些怪异。 这所谓的怪异,荣雨眠并未多想,奉少波却似乎想得不少,他在荣雨眠刚落座之际便开口解释道:“荣公子,在下与晟王殿下正从一处命案现场一同返回,为了商量一些事情,便搭乘了殿下的马车。” 荣雨眠心想着关我何事,表面只是简单寒暄道:“奉公子,多日不见,一向可好?” 初霁在扶着荣雨眠入车厢后见马车里情况,自动下车跟在马车边,留下荣雨眠、赵拓明与奉少波三人坐在车厢里。方才闹了那么一出的赵拓明眼下一脸若无其事,他在淡淡瞥了荣雨眠一眼后突如其来问道:“你需要钱做什么?” 荣雨眠一个学经济的堂堂大学生,愣是被对方这个有关经济的问题给问住,他不得不思索良久,才嘆气答道:“殿下应该这么想:做什么都需要钱。” 赵拓明短暂沉默后显然认同了这一说辞,他想了想,道:“回头本王让帐房按侧妃待遇给你支月例。”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荣雨眠努力忽略“侧妃待遇”这个词,但不管怎么说,他好不容易让晟王的两位妃子将心思相互集中在对方身上,这个时候实在无意令管帐的晟王妃注意到自己。“无功不受禄,还请晟王收回成命。”他正容拒绝道。 赵拓明也不坚持,他似乎看透荣雨眠想法,眼中闪过一道依稀的捉狭笑意,随即不动声色道:“也对,元柳与瑶月最近出于‘某种原因’不再针对你,保持现状即可。” 荣雨眠明智转移话题道:“殿下与奉公子在讨论什么命案?” 听方才奉少波说辞,荣雨眠猜想这两人应该是无意间遇到路边的自己,才将自己带到车上。而他们之所以那么做,包括奉少波主动向荣雨眠透露命案一事,应该是有意将他拉入讨论。故而,眼下有此一问。 果然,被他提问,奉少波耐心细说从头:“科举在即,近日已有很多考生来到皇城备考,不想,不知何人恶意针对考生行兇,目前已有四人被谋害,兇徒却毫无线索。” 作为刑名师爷,奉少波与此类命案的确有关,可单纯杀人案件,关赵拓明何事? 荣雨眠思索着听奉少波继续说下去。 “这连续杀人案件的第一名死者名为王风,五日前被发现死在客栈自己的房间内,四日前,死者原正中同样死在投宿的客房,三日前,书生傅忠良亦死在客栈,两日前,第四起命案发生,”说到此处,奉少波刻意停顿,目光中闪过好奇的探究,他试着问道,“荣公子可对第四起命案有什么看法?” 十九年前,如今的皇帝赵询成推翻前朝秦建立大爰国,虽然时至今日,时间过去已久,但仍常有前朝余党打着“亡爰復秦”的旗号暗中谋反,如三年前有人借着科举行刺皇上,虽然最终未能抓到真兇,但想来也是前朝余党作为。习惯了搜集各种情报的荣雨眠纵然是“初来乍到”,对这段歷史还是相当清楚,眼下,这一知识帮他轻易找到奉少波此问的答案。 奉少波对于前三起命案主要介绍的是死者的名字,显然名字中暗藏玄机,而荣雨眠正在疑惑赵拓明与此系列命案的关系,两者结合,答案唿之欲出—— “第四位死者姓氏为秦?” 赵拓明与奉少波不自觉对视了一眼,短暂的沉默后,奉少波点头道:“第四位死者名为秦云飞。” 四名死者的姓氏连起来就是“亡爰復秦”,难怪最近刚成为御影卫指挥使的赵拓明会参与此案。 赵拓明望向荣雨眠道:“本王对本案进行一千两的悬赏,你若能找出此案的幕后黑手,以后也就不至于沦落到在街头行骗。” 荣雨眠神情不变答道:“所谓行骗不过是愿打愿挨。既然想破残局,五十文棋资是有买有卖。顺此一说,方才那一局,晟王殿下还没付钱。” 2 因着时间不早,抵达晟王府后,赵拓明也不急着案子,而是让荣雨眠回屋休息。荣雨眠自不方便表现得很是着急那一千两,暂且只能领着初霁回自己的西侧院。来到屋里坐定,荣雨眠首先关注另一桩事。 “初霁,我与那个向文星是怎么相识的?” 向文星身份特殊,为此荣雨眠不得不更谨慎处理。 初霁早已习惯荣雨眠的“不记得”,此刻毫不怀疑,对答如流道:“就是之前我提的公子去变戏法卖艺的那家酒楼,那位向公子是酒楼的客人,他认出公子佩戴的玉佩,便请公子入座共饮。” 荣雨眠问道:“当日我与他都聊了一些什么?初霁,你尽量说得详细些。” 第20页 这一问题令初霁微微困惑地回想了片刻,接着他边想边道:“应只是聊了晟王殿下。公子坐下后,向公子说,公子那玉佩是皇上御赐晟王殿下之物,故而被他认出,然后他说,想来公子深得晟王殿下欢心。公子听了甚是高兴,便给向公子讲述了自己与晟王相遇的经过。” 初霁这一番话中,荣雨眠想要展开追问的疑点很多。例如,他曾以为那枚赵拓明赠的玉佩一直被收藏着,不想“前任”曾随身佩戴。首先,“前任”为何佩戴?其次,“前任”又因为什么原因收起玉佩? 他隐约觉得有什么疑点存在于这段故事之中。然而,最终实际问出口的,是另一个问题—— “我是如何讲述与晟王相遇经过的?” 初霁答道:“公子说,那时杂耍团登台演出,台柱表演飞刀,负责协助的公子见台下有位客人长得好,便拉对方上台当活靶,不想台柱一个失手,差点飞刀射中对方,万幸,那客人伸手轻而易举接住了飞刀。事后公子与台柱向那位客人赔罪,因此与晟王殿下相识。” “然后?” “然后公子称赞晟王殿下才是此中高手。你说你曾取一枚铜钱在远处抛起,竟被晟王殿下一箭贯穿。” 听到此处,荣雨眠心中一动。 纵不为操控大局,只为在大局下偷生,他也需要掌握足够多的情报。所以,之前荣雨眠收集了很多关于赵拓明的故事。除了那些花街柳巷的风流韵事,他还听闻,赵拓明骑射能力粗浅得很,曾在参加皇室秋猎时一无所获。 关于赵拓明的真实能力,早已明白他擅藏拙的荣雨眠无意探究,但另一方面,若向文星眼中的晟王骑射不行,荣雨眠那番话显然会令向文星起疑。 脑海中清晰成形的构想令荣雨眠不自觉皱起眉头,他转头向初霁核实这条时间线。“初霁,我与向文星相遇的大致日子是?” “去年十一月。” “太子忽然与晟王交恶大致什么时候?” 初霁不甚确定道:“大致十二月前后吧。我只听说此事,也不确定发生了什么,只知那段时间晟王殿下心情不好,并且性情大变,不再沉迷享乐。” 太子曾经与看似对皇权无欲无求的晟王交好,之所以忽然翻脸,自然是因为发现晟王野心。 ——然而,晟王一直深藏不露,太子是怎么觉察端倪的? 会不会是他的聪明谨慎的谋士无意间发现平日看起来颇为无能的晟王实际隐藏了自己的真实能力,由此,心生怀疑,暗中调查,从而发现晟王韬光养晦,只为有朝一日一飞沖天? 换而言之,曾经的荣雨眠不经意对太子第一谋士说了几句话,竞直接影响到赵拓明的大业。 意识到“自己”居然闯下如此大祸,荣雨眠终于理解之前赵拓明对他寒冬罚跪以及禁足的惩罚。他低头思忖良久,心中隐约的异样感令他回到之前内心起疑的问题:“初霁,我曾经一直佩戴那枚玉佩的吗?” 初霁想了一下,摇头答道:“那倒不是。公子一直都收着玉佩,只在去酒楼卖艺的那段日子才随身佩戴,而自不去卖艺之后,又重新收起了玉佩。” 酒楼人多事杂、环境混乱,如果“前任”珍惜玉佩就不该在这种场合佩戴——而即便不珍惜,也同样没必要戴着玉佩卖艺——归根结底,为何“前任”偏偏在那段日子佩戴玉佩? 如果不是那块玉佩,向文星一定认不出在晟王府无足轻重的荣雨眠…… 荣雨眠心中依稀有一缕隐忧,不过,他没有让自己继续想下去。无论如何,逝者已矣,物是人非,他需要更多思考、更多关心的,是当下以及将来。 思及此,荣雨眠望向自己的小厮,也是他在这个世上最亲近的伙伴。的确,初霁并非是很机灵的孩子,可他当然也不傻,之前荣雨眠说记不清一些小事尚且说得通,今日他问的问题分外露骨,明显就表示自己毫无过去记忆,如此情况之下,初霁怎可能还不觉察异样? 面对全然未表现出一丝疑惑的初霁,荣雨眠在稍稍迟疑后缓声问道:“初霁,你不奇怪为何我会不记得那么多事吗?” 初霁不假思索诚挚开口道,“老实说,很早之前我就觉得公子变得很多。以前的公子对我也极好,可总感觉到有意无意的疏远,而自公子重病渐愈之后,公子对我更加亲近温柔。我喜欢公子把我当自己人的这种感觉。我不知道公子是变了一个人还是什么,反正我是公子的小厮,一辈子都会伺候在公子的身边。”他说得情真意切,字字铿锵。 荣雨眠听了不觉释然微笑。 “别那么轻易把一辈子许给我,你那么说,翠玉答应吗?” 初霁的脸立即红了,过了一会儿,他索性闭上眼睛破罐破摔道:“公子,你那么欺负我,翠玉是不会答应的。” 闻言,荣雨眠不由有些担心这个老实孩子是不是被自己带得也没羞没臊起来,不过不管怎么说,他郑重保证道:“知道了,初霁,以后我一定背着翠玉欺负你。” 3 这个上午,荣雨眠被赵拓明的随从带到后者书房。这与他想的不一样,柯南道尔爵士的小说中,侦探应该四处走访,通过技巧的询问以获取各种证词,但实际,赵拓明只是给了他一大堆卷宗。 第21页 书房里,除了荣雨眠与赵拓明,还有与此案同样关联甚密的奉少波。奉少波笑着对荣雨眠道:“殿下真是关心荣公子,生怕荣公子外出遭遇差池,严令禁止我带荣公子去各案发现场。” 昨日才知晓“自己”闯过祸的荣雨眠心说这位晟王殿下生怕的事情难说是什么,表面自然是不便反驳,只微微笑了笑,便坐下翻看各类卷宗。奥克兹男爵夫人所着小说《角落里的老人》中,主角只坐在安乐椅中就能成功破案,而荣雨眠选择坐在太师椅中。 那些未经整理的卷宗看着凌乱,但好在详尽,擅长情报整理的荣雨眠一卷卷翻看,很快便在脑海构建出足够清晰的案件概貌。这一系列看似缺乏线索的杀人案件本身却是一条最重要的线索,荣雨眠盯着第一起案件的相关卷宗看了良久,当心中对自己的猜测有了六七分肯定,他抬头往书房内另外两人看去。 只见,赵拓明正坐在自己的书桌之后,他的手中亦是一卷卷宗,奉少波则站在他身边,两人低声商量着什么。荣雨眠听不分明,不过显然这两个人说的事与眼下这一案件毫无瓜葛。 你有一千两你就可以如此偷懒吗? 意识到自己是唯一在为这系列案件伤脑筋的荣雨眠暗自挑了挑眉,随即站起身来若无其事走至另外两人眼前。 “晟王殿下,奉公子,你们在讨论什么?” 这么问倒不是当真想打听些什么,荣雨眠只是打算在对方反问他案件是否有头绪时漫不经心回答道时间不早,自己准备回去用膳,以此吊着对方胃口,看看谁对这个案子更不着急。不成想,他这一问,奉少波立即正经八百回答:“殿下与我正在讨论最近空置的散骑常侍,殿下向皇上推荐何人为好。” 奉少波不是口无遮拦之人,他会如此坦率回答,荣雨眠勐地意识到,自己看来已经得到赵拓明的信任。他下意识瞥向赵拓明,后者在此时不动声色补充道:“本王已知太子准备推荐四皇兄担任这散骑常侍,故而,必须找到两个能够与四皇兄一争短长的人选。” 四皇子荀王赵俊朝正是最近荣雨眠比较留意的人物。这位荀王之前曾是太子的有力竞争者,其后因为棋差一招被太子赶至封地。最近太子向皇上求情将四皇子重新召回皇都,荣雨眠自然瞧得出,为了对付晟王,只怕太子已经与荀王达成默契。为此他有特地关注对方,心知这位荀王接下来的举动势必针对晟王。只是他没想到,荀王回京没多久,居然打起散骑常侍这一差事的主意。 之前荣雨眠便发现,爰朝的皇子并无不许为官的规定。不过,散骑常侍这一官职可以说是皇上身边最亲近的官员,太子竟放心举荐自己曾经的竞争对手担任这一职务?在荣雨眠看来,太子此举简直引狼入室。但话说回来,作为晟王这边的参谋,荣雨眠首先关心的还是这一差事是否能纳入晟王囊中。 荣雨眠回过神将注意力集中至赵拓明说辞的微妙之处。“两个人选?”举荐与买字花不同,只有全力在一人身上才更有中的可能。 面对荣雨眠的疑问,奉少波微笑着细说从头道:“之前荣公子献的妙计,帮助我们找出了太子的细作。殿下英明,暂时将他留在身边,此次散骑常侍之争,我们决定向那个细作透漏一个假人选当做幌子,当太子全力对付这一目标,我们真正举荐的人便有更大机会一举夺魁。只是,想要骗过太子,当做幌子的人也必须拥有足够好的条件。故而,我们必须同时找到两个合适人选。” 听了这个计划,荣雨眠不由心想,自己以后还是少和这两个这么狡猾的人打交道为好。 赵拓明在这时放下手中名录,他望了一眼已经被荣雨眠整理起来的案件卷宗,挑眉问道:“看来你已经胸有成竹?” 荣雨眠并不作答,而是取过第一起杀人案件中的一份记录,放至赵拓明眼前。“晟王殿下可从这第一位死者所住客栈的客人名单中看出些什么?” 第一位死者所住客栈可谓是皇都第一客栈,虽不算最为豪华,却绝对是规模最大,一家客栈可住百来位客人。而眼下正值科举,客栈的客房几乎住满了人,这导致赵拓明面前的那份名单有长长一串人名。赵拓明低头扫了一眼名单,用微微不明所以的眼睛望向荣雨眠。 荣雨眠伸手指出其中五个名字。“元重,福乐成,傅新晓、傅原生,秦朗。在这家客栈,除了死者王风外,要凑出‘亡爰復秦’亦有现成人选。而若一家客栈内同时四人惨死,大家更会将案件联繫在一起,想要表现‘亡爰復秦’,这是更具震撼力的方式。另一方面,四名死者毫无联繫,兇徒应该并不认识他们,在这种情况下,想要按姓氏杀人,兇徒极可能需要翻看客栈帐册才能找到目标,只在一家客栈行兇远比从四家客栈寻找目标要简单许多。综上,为何此案兇手偏偏换了四个地方行兇?” 一旁的奉少波受到启发,推测道:“难道那四家客栈还有特别的名堂?” 荣雨眠续道:“本案还有另外一个疑点。为让大家将四个案件关联,每名死者皆头髮披散,衣衫全解。可实际,能更让人将案件联繫起来的,必然是行兇方式。然而实际,这四人的死法却不尽相同。这又是为何?” 第22页 奉少波狐疑着沉吟道:“总不至于客栈、行兇手法,这些皆有我们还没发现的名堂?” “若兇徒想要借案件表达,不至于隐晦到我们觉察不出。所以,与其说客栈与行兇手法是刻意为之,不如说是不得已而为之。” “不得已而为之?”奉少波疑惑重复。 荣雨眠点头道:“先说行兇手法,第一名死者是被徒手活活勒毙。若无足够气力,即便面对文弱书生,一般人也很难生生勒死对方。反观第二名死者,他被行兇者以刀刺死。由于第一刀刺得不深,兇徒不得不往要害再补第二刀。” 奉少波勐地醒悟,却是大为惊异,问道:“你是说第二起案件的兇手另有其人?那人并没有足够力气,无法效仿第一名兇徒的杀人手段?” “第二名兇徒也是细心,他担心换了行兇手段引人怀疑,索性之后全部使用不同的手法杀人。” 奉少波低头思忖道:“可他为何如此?他是想将自己杀死的那三个人也推到第一名兇徒身上?” “恰恰相反。”荣雨眠纠正道,“第二名兇徒是在掩盖第一名兇徒的罪行。这是四名死者不在同一家客栈的真正原因。第一名兇徒必然与第一家客栈有所关联,第二名兇徒正是为了转移捕快的视线,故而又在其他客栈行兇,试着将大家的视线从第一家客栈身上移开。而所谓‘亡爰復秦’,那同样是故部迷阵,因为第一名死者恰好姓王,便被第二名兇徒利用。事实上,这起案件应与谋反无关。” 当刑名师爷因这一推测而讶异失神,赵拓明不易察觉地微微笑了笑,接着转头对奉少波道:“少波,剩下的是你的事了。” 若非第一名兇徒定是杀死第一名死者的最大嫌疑人,第二名兇徒不至于冒险杀死那么多人来掩盖罪行,所以说,接下来奉少波需要调查的事情是相当容易差事。荣雨眠没有再多说什么,相反,他的心思全在另一桩事上。 “晟王殿下,若奉大人验证了我的推测,请殿下务必记得悬赏的一千两酬劳。” 4 春雨淅淅沥沥落下的这个午后,荣雨眠打着伞穿过主院西侧的檐廊来到王府马厩边的一栋简陋茅屋。 在春寒料峭的日子里,这间茅屋的门窗皆敞开着,有风吹过,处处破洞的窗棂发出唿唿声响。荣雨眠站定在茅屋的门口,从半掩着的木门往里瞧进去,正打算敲门,身边的初霁已悄声唤道:“进子哥,我们公子来看你啦。” 荣雨眠忍不住瞥了一眼自己这个“乖觉”的小厮,心想自己堂堂正正来探望摔断腿的朋友,愣是被初霁唤出了一丝幽会偷情的意味,也是奇妙。 从半掩的门户,荣雨眠能见到正坐在床边的马夫张进。张进听见初霁的声音,扶着床沿站起身来。“荣公子,初霁,快请进。”待荣雨眠与初霁跨入屋中,站在桌边的人带着歉意解释道,“恕我腿脚不便,未能远迎。” 自幼便爱混迹街头的荣雨眠自认为与社会底层的劳动人民相当亲近且熟悉,不过,晟王府的这位马夫对他来说却是陌生,不愧是王府的下人,这位马夫不仅见识广博,接人待物也向来有礼有节。最初偏爱青帮分子之类粗人豪迈的荣雨眠有些不习惯张进的态度,但几经接触,对方的谈吐以及不经意间带来的情报量令他很快将之引为好友。这一次,听闻对方日前不小心坠马摔断腿,趁着有空,特地前来探望。 “你腿脚不便赶紧坐下吧。”来到屋内,荣雨眠首先说道,“初霁亲自炖了猪骨汤,也不知能否入口,初霁坚持说送来给你补补骨头。” 闻言张进笑道,“初霁这是心疼荣公子,怕荣公子吃坏肚子,让我先尝尝吧?”说笑着,他一边重新在床沿边坐下一边抬手道,“荣公子,初霁,你们也请便。” 初霁首先扶着荣雨眠在桌边的长椅上坐下,接着将张进扶到桌边喝汤。趁着张进喝汤,荣雨眠的目光扫视了一圈这间破落的房间。只见,屋中只有一床、一桌、一柜,由于四壁漏风,床架的厚厚床帐尚未收去,此刻草草卷在一边,耷拉在倚着床架的拐杖上。在房间的东侧,木头架起的简陋柜子上,摆放这两排木雕。荣雨眠的目光不自觉被木雕吸引。那些木雕看着栩栩如生,但显然张进不至于花钱买来这许多木雕。 “这是你雕的吗?”荣雨眠微微好奇询问,站起身来走到柜子边赏鉴。 张进谦逊道:“闲来无聊的小爱好,荣公子见笑了。” 荣雨眠注意到那些木雕几乎都是飞鸟,唯一的例外是一只犬形雕刻。习惯探究各种异状例外原因的荣雨眠不自觉将目光落在那只犬雕上。张进介绍道:“这条狗的名字叫喜乐。” 荣雨眠转回头问道:“你还给自己的每个作品起名字?” 张进笑着摇头道:“我哪来这许多闲工夫?喜乐是曾经晟王府上的狗,为了留个纪念我特地雕刻的。不过我只擅长雕鸟,喜乐雕得不像。” 听语气喜乐不似遭遇不幸,荣雨眠不由好奇这条狗去了哪里。“既然是晟王府的狗,怎么不在了?” 张进遗憾道:“只怪喜乐不小心惊到当初怀有身孕的江侧妃,江侧妃痛失孩儿后再也见不得喜乐,最后在晟王殿下首肯下,喜乐被送到了别处。” 第23页 就在不久之前,荣雨眠还在琢磨为何晟王至今无儿无女,如今听闻对方曾经错失过一个孩子,不由心中一动。“想必晟王当时也很难受吧?”从未有过希望与希望破灭截然不同,荣雨眠不自觉心生怜悯。 张进却有不同看法,他谨慎着用词,同时也开诚布公,道,“晟王殿下对儿女一事似乎并不上心。且不说当日平静接受,单是想想:若晟王殿下想要孩儿,如今只怕早已三妻四妾。”说到此处,勐地想起荣雨眠的身孕,他飞快瞥了一眼后者腹部,转言安抚道,“荣公子能怀得麟儿,作为晟王殿下唯一血脉,晟王殿下必是重视。” 荣雨眠倒是希望对方不要过于重视,毕竟,他并不准备把这个孩子留在晟王府中。当然,这一念头实在无从与人分享,此时只能不置可否的微微一笑,接着,继续欣赏木柜上精雕细刻之作。 “飞鸟翱翔与天际,本有自由意象。这么多展翅的雕琢作品,是感嘆不得自由吗?” 荣雨眠这一问题令张进微微愣了愣,他似乎这才自己想明白,回顾后答道,“最初选择雕刻飞鸟可能确实心中嚮往自由,”说到此处低嘆道,“如今已经没这个心了。人生在世,不是孜孜汲汲便是营营苟苟。” 荣雨眠听了轻笑一声,道:“教我说,人生在世,也有活得赫赫炎炎,郁郁桓桓的。” 张进抬眼望向荣雨眠,心有感触道:“荣公子活得纵情豁达,我等凡夫俗子只有羡慕的份。” 这时,又有人来到这间茅屋门前。 半掩的门被象徵性地敲了敲,很快门外之人便推开房门。荣雨眠认得来人,这名侍从名叫常安,总是跟在赵拓明身边,想必是晟王亲信。平日荣雨眠没觉得这位亲信有仗势行为,眼下后者却是自顾自走入张进房间。 张进自然也识得常安,他先是疑惑后者的到来,之后,想到什么,下意识往荣雨眠方向瞥了一眼。虚阳之人原本就需避嫌尽量不与男子独处一室,而荣雨眠虽无名分,可晟王府上上下下皆知他是晟王的人,眼下,他在张进房中被晟王亲信撞个正着,这让房间主人一时有些侷促。 常安甚是张扬直闯张进房间,之后连看都未看房间主人一眼,径直走到荣雨眠身前。 “荣公子,晟王殿下有请。”他对荣雨眠的态度倒是客气恭敬,但这句话却有意味深长的语调。 5 荣雨眠被带至赵拓明的书房。原本初霁是紧紧跟着的,但常安将人拦在了书房外,当荣雨眠走入房间,常安从外侧走廊轻轻关上房门。 被关上门的书房内只有荣雨眠与赵拓明两人。说实话,常安这一行为当真有些许吓到荣雨眠。 端坐在书桌后的赵拓明从手中的书卷抬眼望向荣雨眠,后者自认为脸上未露声色,前者却忽然微微一笑,看透他心思般解释道:“常安特别机灵,心想着家丑不可外扬,自己也索性选择迴避。” 荣雨眠不着痕迹打量对方,谨慎道:“恕我不明白晟王殿下言下之意。” 赵拓明不紧不慢细说从头道:“早在几个月前,晟王府上便有下人传你与马夫张进交情匪浅,日前你病重,张进特地前往探病,之后张进摔伤,你又第一时间命初霁问候送药。今日你才到张进屋前,府上便已将此事传得沸沸扬扬,我远在书房正闲来读书,这消息却很快传入我的耳朵。” 勉强接受了自己身份的荣雨眠也算有仔细言行,可他从小生长在破除封建思想对妇女禁锢的民国,哪里想得到自己探病的普通行为值得劳师动众的大肆宣扬,眼下终于看清现实,可他自不会反省。“流言止于智者。”他镇定应道,“想必晟王殿下不至将这些流言放在心上。” “此事不必放在心上,却必放在行动上——若我毫无反应,岂不成了笑话?” 荣雨眠向来擅审时度势,此时却情不自禁冷下表情反问道:“晟王殿下待怎样?” 赵拓明简明答道:“以牙还牙。” 荣雨眠还不及细想这句话,赵拓明忽然将桌上的茶杯摔到地上。茶杯破碎的声音清脆响亮,只怕隔着关闭的门窗也能听得分明。 “你令府上的下人以为本王还不如一个马夫,本王自当令他们以为你还不如本王从不责骂的晟王妃。” 有很长一段时间的晃神,荣雨眠怀疑自己的感知能力出现问题——不然,他怎么会觉得赵拓明正在和他闹着玩? 不过话说回来,“还不如晟王妃”是怎么回事?晟王妃是有多不得赵拓明欢心? 难得不知如何正确应对的荣雨眠下意识脱口问出的,是相当不合时宜的问题。“我听闻元王妃曾为晟王殿下送汤,结果晟王殿下打翻了元王妃的汤盅?” 赵拓明似乎已经忘了这件事,他在回想后才道:“本王只是不小心打翻碗汤,不想竟然被传成这样,害你惦记至今。” 荣雨眠立即回道:“我只是不经意探个病,不想竟然被传成这样,害晟王殿碎了一只茶杯。” 闻言,赵拓明用颇有深意的目光端详荣雨眠好半晌,之后,不动声色道:“你脾气也比以前坏了许多。” 事实上,荣雨眠的脾气比以前好了不少,若是曾经的他,这种时候怎可能善罢甘休?如今,习惯了寄人篱下,小心做人的人不做辩解,只若无其事转移话题道:“晟王殿下,张进来王府几年了?” 第24页 这一问题令向来特别沉得住气的赵拓明不自觉挑了挑眉。“你对张进倒是真的关心?”他用饶有兴致的目光投向荣雨眠。 荣雨眠并未解释那不是关心而是疑心。之前他探望张进,有注意到对方的拐杖,拐杖放在床边,被捲起的床帐盖住,这说明在床帐被捲起后拐杖就再无取用过。若张进当真摔断了腿,怎可能整整一个上午都未使用过拐杖?情报工作干久了,即便是自己的同志,都有不得已怀疑的时候,眼下张进只是比较谈得来的相识之人,荣雨眠自可以毫不犹豫便抱有疑问。不过话说回来,纵然他担忧张进是太子的细作,在毫无真凭实据的情况下,为保护可能的确身世清白的张进,暂时他只能选择保持沉默,至多,暗中提点一下赵拓明。“算不上关心,只是我觉得张进谈吐不凡,不像普通马夫,对他有些好奇。” 赵拓明默默思索了片刻,也不知想到些什么,末了,他抬眼望向荣雨眠,道:“你若对他有所疑心,本王可以找个理由将他赶出晟王府。” 荣雨眠注意到对方如此言说是眼中闪过的一道寒意,以及某种凝重。“晟王殿下是想到什么?” 赵拓明稍作思考后选择松口道:“江侧妃曾经怀有身孕,却不幸小产。当日本王未过多关注,现在想来,本王身边不乏不希望江侧妃诞下皇子之人。如今你身怀六甲,许会有人故技重施。” 晟王殿下这一番话令荣雨眠心情复杂。 一方面,因为他的提醒,赵拓明思索身边危机,很快想到自己尚未出生的孩子,于是有心予以保护,可另一方面,当日江瑶月小产,丧命的也是赵拓明的亲生骨肉,可他却“未过多关注”,作为父亲,对至亲孩儿如此凉薄,他会真心关心自己如今这个孩子的安危吗? “当日江侧妃小产,”荣雨眠慢慢问道,“晟王殿下可曾感到悲痛?” 赵拓明显然听得懂荣雨眠言下的责备之意,他的眼神一点点变冷,接着,以异常冷静的声音一字字答道:“本王无需悲痛。” 他答得如此肯定,然而,荣雨眠却从他眼中看到依稀的伤痛。 赵拓明再无谈话兴致,他低头目光重新落回手中书册,口中淡淡道:“你且退下吧。” 原本荣雨眠无意多言,却不知为何竟心中不忍,离去之前下意识脱口道:“一念放下,万般自在。” 赵拓明微微意外地瞥了荣雨眠一眼。 荣雨眠微微躬身,之后默默退出书房。 ☆、第五章 1 翌日,荣雨眠用过午膳不多时,亲侍常安便带来晟王的传话。 今天的早些时候,整个晟王府传遍,说是荣雨眠惹得晟王震怒,昨日在书房大发雷霆,初霁因此忧心忡忡了大半日,荣雨眠免他练字之苦都没能让这少年稍稍展颜笑上一笑。这会儿,常安带话来说晟王请荣雨眠游湖,初霁终于一扫愁容,喜上眉梢。 荣雨眠心中猜测着晟王的用意,在被初霁以近乎强硬的态度装扮一番后来到晟王府门口正等着的马车上。 一入车厢,他便见到已坐在其中的赵拓明。这位皇子平日颐指气使,颇端架子,不想每回出行倒从来不会姗姗来迟以示身份。为此荣雨眠不觉感到一丝歉意,初霁拉着他说要好好梳个髮型,导致他到得晚了些。“令晟王殿下久候,请恕罪。” 赵拓明用不动声色的目光上下扫视他一番,道:“你今日打扮得甚是明艷动人,的确适合游湖。” 荣雨眠努力让自己忘却噩梦般的“明艷动人”,面对对方的取笑,他神情不变回道:“昨日晟王殿下才大发雷霆,今天的心情的确适合游湖。” 不知何时起,两人似乎都习惯了荣雨眠不敬的玩味与暗嘲,此刻,赵拓明不以为意地微微笑了笑,对于自己行为予以说明道:“本王也得教人知道,难道本王还能当真不如一个马夫么。” 马车在皇都的游尘湖畔停下。荣雨眠跨出车厢,望向停在湖边的画舫。这是一艘特别小的画舫,但宫殿风格的船体精緻华美,梁、柱、嵴规整构造,五官俱全,甚至连雀替都是精雕细琢。此时,画舫船尾正坐着一个船夫,见等到自己的客人,他压了压头上斗笠的帽檐,走到船侧跳板前,伸手帮助赵拓明登船。 赵拓明上船后转身伸手过来扶荣雨眠。方才船夫只是为防不测拉了一把,这会儿赵拓明却几乎扶住荣雨眠整只手臂。越是觉得自己行动不便,荣雨眠越是不甘承认,他对赵拓明婉拒道:“我自己能走得稳。” 赵拓明却不相信,他提醒道:“想必你已忘记上一回本王与你乘舟,你踩到裙裾差点跌入水中一事。” 上一回与赵拓明乘舟的人根本不是眼下的荣雨眠,这让的确不记得此事的人因为对方话语中的一个词而暗自一惊。 赵拓明说——荣雨眠踩到裙裾。爰朝服饰,男子从不穿裙。换而言之,上一回乘舟,“自己”穿的是女装? 有那么一刻,荣雨眠不由心虚地怀疑自己对江瑶月杜撰的故事被这位城府不深的晟王侧妃不小心泄露给赵拓明,以致此刻赵拓明故意假装荣雨眠曾经以女装与自己相交,以此嘲弄造谣者。然而,暗中观察的荣雨眠无法从赵拓明脸上找到一丝嘲笑奚落的意味,赵拓明看来并非说笑,仿佛的确叙述事实,这让荣雨眠稍稍安心的同时又不由偷偷皱眉,怀疑曾经的“自己”会不会是一位女装爱好者。 第25页 一波三折的心思中,荣雨眠终究还是被赵拓明搀扶着登上画舫。接着,荣雨眠跟在赵拓明身后走入画舫的房舱。 一如前次赵拓明所谓的看戏,荣雨眠不认为今日赵拓明诚心请自己游湖,在他设想中,房舱里应该有一些人候着赵拓明的驾到,一些事等着赵拓明的裁决。不想,待他进入一目了然的舱内,却未见到任何一人。 难道,赵拓明当真找他一起游湖? 一时之间,荣雨眠不知自己心中作何感想。 紧接着,他回想起一些细节—— 扶赵拓明上船的船夫下意识用帽檐遮蔽自己的脸孔,他站在甲板上有些身形不稳,不似熟悉水性之人,但另一方面,他伸手拉人的动作却刚健有力,很有些习武之人的气势。 荣雨眠懂得善刀而藏的道理,之前为了体现价值,他需竭尽所能,如今赵拓明有心试探,他并不必轻易任对方掂量——但话说回来,赵拓明试他,他也没理由退避三舍。 待画舫盪离岸边,荣雨眠若无其事道:“晟王殿下还不请那位‘船夫’大人入内?” 赵拓明毫不意外荣雨眠的觉察力,事实上,早有所料的他只是微微笑了笑,少许提高声音唤道:“曾副使,进来吧。” 很快,船夫打扮的青年掀开门帘入内。“卑职参见晟王殿下。”他首先行礼参拜了晟王,接着,转头望向荣雨眠道,“荣公子,卑职曾凡勇,承蒙荣公子举荐之恩,今日有幸相见,请受卑职一拜。” 荣雨眠养尊处优惯,没有受不起的礼,但从事理来说,他不得不纠正道:“荣某一介平民,曾大人自称卑职荣某担当不了。” 闻言曾凡勇望了赵拓明一眼,眼中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却是并不改口地肯定道:“荣公子身份矜贵,卑职不敢怠慢。” 意识到自己这是被当成晟王妃子的荣雨眠心中忿忿,但识时务地忍住了想沖晟王殿下翻白眼的冲动。 赵拓明始终置身事外着旁观荣雨眠与曾凡勇的言语往来,他耐心等曾凡勇完成见礼的环节后才开口进入主题道:“曾副使,今日你定在画舫与本王见面,所为是何?” 提及正事,曾凡勇立即一脸正容道:“御影卫所人多口杂,卑职担心隔墙有耳,不得不谨慎行事。” 赵拓明点头道:“画舫于湖中,倒的确交谈的好场所。” “卑职此次想要汇报的,是之前京中有密探暗中行事的调查结果。” 所谓密探若与乱臣贼子相关,曾凡勇必不至如此小心行事,这皇都之中唯一势力能触及到新成立御影卫的,就只有太子一人。荣雨眠只听了这一句便明白曾凡勇所汇报之事定与太子有关。 果不其然,很快便听曾凡勇续道:“据查,那些密探是太子殿下的人,他们于半个月前开始在皇都调查一个名叫辞镜之人的行踪。” “辞镜是什么人?”赵拓明问。 曾凡勇答道:“辞镜乃游尘湖上的一名歌妓。” 2 荣雨眠早有听闻,皇都这游尘湖上到了晚间便有众多歌妓在各色画舫以琴技歌声迎客,说不感兴趣那是假的。 当然,荣公子曾经并不贊同青帮的这方面生意,虽然不能断了大家财路,可若有逼良为娼的情况,他却是绝不放过。就他自己来说,他尊重为了生计去当舞女的小姐,或者是在更社会底层顽强求生的娼妓,但再是逢场作戏,他也不会当欢场的客人。不过话说回来,他听说过明末清初时代秦淮八艷的故事,对于那些名伎的才情与气节甚是钦佩,连带着,秦淮河上十里繁华与旖旎风光也曾令他心怀憧憬。 眼下听说太子在找一位在水一方的歌妓,他不自觉直了直身体更认真听下去。 然而,曾凡勇还未来得及介绍这位歌妓,赵拓明略带揶揄意味的眼神便首先瞥过来。 “一直以来见你不喜于色,不怒于形,素来城府极深,不想听到歌妓,你却忽然抖擞精神,遮都遮掩不了的兴味盎然。” 荣雨眠并非天生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只是危险的场合经歷多了,于是养成深藏想法的习惯,而如今,与赵拓明的相处经歷多了,他开始不自觉放松原本的警惕心,在对方面前也没想着特地掩饰,没想到,他只是听得认真了些,却平白招惹来对方这一通捉狭。 对此,完全没吃亏经验的人装腔作势答道:“晟王殿下快别那么说,若是被传了出去,只怕大家又要想:原来晟王殿下不仅不如马夫,还不如歌妓。” 此话不可谓不冒犯,不过荣雨眠也算摸透赵拓明性子,故而较之最初放肆不少。 接下来,果然不出他所料,赵拓明不以为忤,反而微微笑了笑,道:“大家哪有你这般大胆,他们是不敢这么想,大概也只有你敢想本王不如歌妓。” 这种事不管荣雨眠心里如何做想,表面承认也不是,否认也不是,稍稍思索后他若无其事转移回话题道:“曾副使,这个辞镜究竟是何来头,让太子派出密探查找?” 曾凡勇说是一介武夫,实际相当懂得鉴貌辨色,赵拓明与荣雨眠说到他处,他只作不闻,如同自己根本不在舱内,而待荣雨眠问回正题,他立即正容说下去:“辞镜是十年前这游尘湖上的花魁。据说琴技歌喉冠绝群芳,每月的上弦献艺都以白纱蒙面,更是留下许多神秘供人遐想。” 第26页 荣雨眠有些好奇所谓“上弦献艺”所指为何,可若追问,只怕又被赵拓明嘲笑自己对这种风花雪月之事的兴趣,而另一方面,他更有正事需要澄清。“辞镜已销声匿迹好些年,太子怎么忽然在这时寻起人来?”他问道。 曾凡勇因这提问不觉讶异地愣了愣,好奇反问道:“荣公子怎知辞镜已经消失长久?” 荣雨眠飞快瞥了赵拓明一眼,答道:“这几年她若还在游尘湖上,晟王殿下岂可能未曾听闻此人?” 被“誉”为此中行家的人向来沉得住气,这时一脸若无其事。而曾凡勇也是定力十足,面对荣雨眠说辞,他的神情丝毫不变,镇定回到后者先前问题,道:“关于太子寻人的原因,目前卑职还在派人调查,辞镜的身世有些特殊,只是,尚未找到与太子的联繫。” “辞镜的身世如何特殊?” “辞镜原名方琦朗,是前朝兵部尚书方子规的儿子。” 荣雨眠又被“儿子”一词吓一跳,紧接着再次提醒自己虚阳这一性别的存在。与此同时,他发现另一件让他能够更积极乐观对面人生的现实:男人不仅有生孩子的,甚至还有当花魁的。由此,他身上这小小困境,何惧之有? 曾凡勇继续说道:“当年皇上处决不肯归顺的方子规后,方家的后代男为奴女为婢,被判一世不得翻身。九岁的方琦朗先是成为一大户之家的奴僕,十三岁时因虚阳之身显现,被卖入青楼,从此成为游尘湖上的歌妓。” 曾凡勇本身也是前朝之臣的后代,他在描述前朝兵部尚书时,使用的皆是“前朝兵部尚书”、“不肯归顺”之类立场中立的说辞,可见赵拓明的确得到他的信任与忠心,并不需要他为表忠心刻意在当今天子的皇子面前对前朝臣子使用轻蔑贬义的说辞。 思及此,荣雨眠下意识望了赵拓明一眼,心里好奇这个爱摆架子的男人究竟是如何笼络人心的。 赵拓明自然不知道荣雨眠的想法,他正思索着辞镜与太子有何关联,低头沉吟道:“那大户人家是什么人?是否与太子有往来?” 曾凡勇摇头道:“那只是皇城的普通富商,未查到与太子有任何关系。” “那么辞镜的客人?” “据说辞镜有一位常客,自称柳公子,看着是富家子弟,有传身份不一般,与辞镜关系甚是亲密,六年前就是他为辞镜赎身,之后两人都未再在游尘湖出现。” “这柳公子的身份?” “尚且不明。” 距今六年前的事,想要查明着实困难,但曾凡勇只说自己还没查到,只字不为自己辩护。 赵拓明也全无责怪之意,他接着问道:“目前你准备怎么查下去?” 曾凡勇答道:“卑职目前正全力查找当年辞镜的客人,希望能通过他们的回忆找出辞镜失踪的真相,并找到辞镜其人。” 赵拓明沉默着思索一阵,转向荣雨眠道:“雨眠,你有什么看法?” 荣雨眠的注意力还在最初的疑点之上。“太子在近期才开始寻找辞镜,很可能是这段时间里发生什么变化,导致他决定派出密探寻人。若能找出太子寻人的契机,想必答案便唿之欲出。” 曾凡勇受到启发,贊同地点点头道:“多谢荣公子的提点。” 今日曾凡勇见赵拓明主要为汇报调查牵扯出太子一事,而今也算得到赵拓明进一步调查的指示,可以说正事已经结束。荣雨眠正想着他们也该打道回府,不想,曾凡勇蓦地放松下神情,轻笑着对两人道:“卑职掌船的功夫还不到家,待会儿撑得不稳望见谅。” 虽然他们离岸边有些许距离,但——“待会儿”是怎么回事? 3 华灯初上,游尘湖上的画舫不知不觉多了起来。其中,有画舫竟如酒肆,还能提供美酒佳肴。船尾掌桨的曾凡勇招来一艘画舫,很快便有人往房舱里送来各色菜餚点心。 待众人退开,赵拓明浅酌一口温酒,解说道:“今日正是上弦献艺夜,说了请你游湖,自然要冶游一番。” 荣雨眠心想着是不是自己国学不好,对“冶游”这个词产生了什么误解,脸上自不露声色,低声询问道:“恕我孤陋寡闻,晟王殿下,上弦献艺指的是?” “每月初八游尘湖上的歌妓会自行举办一场歌艺表演,既有百花争艷的意思,也作吸引恩客的手段。因为这日子恰好是上弦月相,于是便有了上弦献艺一说。” 画舫特制的舷窗在掀开帘子后有着相当开阔的视野,只需稍稍抬头,便能一览前方湖面的所有画舫。只见这些画舫各有特色,中间水域从水面下高高支起长柱,其上悬挂一盏七彩灯笼,照出一片斑斓。荣雨眠好奇打量过去,便见一条挂有“云翠”字样招幌的画船靠近灯柱,很快,船上之人将缆绳绑在灯柱边的木桩上。 “这是艺名云翠的歌妓准备第一个献艺。”赵拓明予以实时解说,话音未落,便听一阵琴声从那画舫船舱内传出,琴声婉转连绵,如鸣佩玉。 看过不少歌舞表演的荣雨眠却是第一次坐在船中,隔水观听。如此方式,倒是别有一番韵味,他饶有兴致地抬眼往琴声传来的方向望去。 第27页 只见那艘画舫的白纱帘幕层层垂下,仅能影影绰绰瞧见一个抚琴的人影,颇有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婉约绮媚。琴音悦动,一时轻拨到荣雨眠心弦。紧接着,他蓦地警觉,转头谨慎问赵拓明道:“云翠是男是女?” 赵拓明用说不上好笑还是无奈的眼神瞥了他一眼,指出道:“本王并不是认识所有歌妓的。” 荣雨眠不怎么贊同对方说辞,但凡赵拓明来过一两次这所谓的上弦献艺夜,不认识全部歌妓至少也该知道对方是男是女,更何况荣雨眠确信,赵拓明如此游湖绝对不止一两次。 “难道这皇都还有晟王殿下未聆听过琴音歌声的歌妓?” 面对荣雨眠的质疑,赵拓明竟低低笑了一声,而后缓声道,“自然是有的,这云翠大约是这几个月才来的,近来我的确是疏于风月事务。”他一本正经自嘲了一番。 荣雨眠不由注意到对方第一次在自己面前用“我”自称。当初听初霁下意识从“您”改口为“你”称唿他时,意识到自己得到初霁更亲密信任的荣雨眠心下十分欣慰,但此刻,赵拓明这不知有心还是无意的自称却令荣雨眠在一时之间不知作何感想。 他正微微晃神,赵拓明另起话题问道:“你会弹琴吗?” 荣雨眠倒是会弹钢琴,可他无法解释钢琴是什么东西,想了想,只能作罢摇头道:“未曾学过。” 赵拓明假意感嘆道:“那看来不止是我,你也同样不如歌妓。” 闻言,荣雨眠忍不住转回头望向不想竟如此小气记仇的晟王殿下,原本,比不比得上歌妓无关紧要,但在赵拓明面前,实在不想认输。“小的时候忙着练铁□□喉,胸口碎大石,没空学琴而已。”他给出充分理由。 听了此话,赵拓明微微挑眉问道:“你十二岁之前不是都在当小和尚?” 荣雨眠没想到“自己”的经歷如此丰富,不仅是个杂耍团的表演艺人,居然还曾经当过和尚。意外之余,他却不便透漏自己对过去毫不知情的真相,只能装模作样纠正自己的说辞道:“十二岁之前我忙着念经,十二岁之后我忙着胸口碎大石,我想,殿下你从未在上弦献艺夜见过念经或者胸口碎大石的别致表演吧?” 赵拓明忍俊不禁笑道:“若有歌妓在花前月下念经给我听,我大概能自此戒了寻欢作乐的爱好。” 荣雨眠莫名有一种自己被嫌弃了的感觉……明明他压根也不会念经。 这时,歌声响起。 “云翠”画舫的幕帘也被一层层掀起。荣雨眠闻声望过去,面对那动听的,但属于男人的音色,以及对方雌雄不辨的身姿,荣雨眠彻底绝了游尘湖上风月旖旎的念想。 赵拓明似乎正相当仔细观察荣雨眠,荣雨眠才想着内心的沮丧应该未泄露至脸上,便听赵拓明问道:“你在失望什么?” 荣雨眠无从解释,无奈之下不禁轻嘆了一口气,道:“我正在想,这世间,还有女性歌妓吗?” “广月,小屏,红邻,翠花,这些都是女子。” 荣雨眠心里暗道:你倒真是见多识广。 只听赵拓明又道:“还有依和,千尽,清梦,如花……” 眼见对方简直说得没完没了,荣雨眠情不自禁皱眉瞥过去。赵拓明转头迎视向他,微微一笑道:“不高兴了?” 荣雨眠岂会承认,他浅啜一口香茶,若无其事接着追问道:“晟王殿下欣赏的男性歌妓又有哪些?” 这一回,赵拓明却在思索后只说:“没有特别的。” 就沖方才赵拓明那嘚瑟劲,若他能报出男性歌妓的名字,必不会如此回答——亦即是说,赵拓明压根不认识任何男性歌妓。 脑海一瞬间闪过的念头令荣雨眠骤然感到一阵寒意。 他曾欺骗江瑶月说赵拓明喜欢女人——或许,这并不是谎言,而是歪打正着的真相。赵拓明的确只喜欢女人。晟王妃是丞相之子,这是赵拓明不得不娶对方为妃子的原因,但实际他只爱女人,于是很快又纳了身为女子的江瑶月为侧妃。他用“还不如晟王妃”来形容不得他欢心的程度,因为在他心里,的确最不喜不得不娶的虚阳妻子。晟王妃常着女装,曾经的“自己”也穿过裙裾,这或许是因为这两人都猜到赵拓明的喜好而故意为之。 荣雨眠正握着茶杯的手顿在空中,忘记将杯子放下。 “怎么了?”注意到他异状,赵拓明疑惑问道。 荣雨眠定了定神,边放下茶杯边平静回道:“只是茶有些凉了。” 4 只是听了听曲,并不至于感到疲累的游湖之夜过去,荣雨眠却在第二日睡了个懒觉。日上三竿,纵是醒来,他依旧慵懒躺在床上。初霁很是担心,嘘寒问暖,问长问短,“公子,你是不是不舒服?”为此,荣雨眠只得打起精神起床梳洗,然后临窗而坐,读书打发时间。 初霁在确保荣雨眠穿得暖和,不渴不饿之后去厨房煎安胎药。不多时,他端着药碗推门快步走入屋子。 一入屋他便道:“公子,奉大人在外求见,他邀公子至凉亭一坐。” 最近天气回暖,倒也适合凉亭小坐,但荣雨眠觉得亦可省去自己的访客这番麻烦。“直接请他入屋吧。” 第28页 素来听话的初霁这一次却未立即领命,他想了想,提醒道:“奉大人这是特地避讳,毕竟公子是虚阳之身,奉大人作为男子,不方便与公子独处一室。” 一向思想开化的荣雨眠从未想过这一节,直至初霁指出,他才意识到奉少波的礼仪。尽管,荣雨眠对于这个世界的民风民俗并不习惯,但他多少已经了解。现在想来,当初他与奉少波第一次在庭院遇见应该并非巧合,只是奉少波不便直接入屋造访,便等着有下人为他传达拜会之意。而今日,或许奉少波也是等了初霁片刻的。 思及此,无意迫使奉少波失礼的荣雨眠点头同意道:“我喝了汤药就去凉亭,初霁,你先帮我领客人过去。” 初霁领命离开房间后,荣雨眠端起药碗喝药。奉少波的慎行令他不自觉联想起先前张进直接入屋探望病中自己,以及不以为意任自己进他屋子说话的行为。张进虽是马夫,平时也是知书识礼之人,照理,他不该忽略此中礼节才对? 荣雨眠中心有所困惑,然而不及细想,喝完药汁的他首先起身往凉亭赴约。 来到凉亭寒暄落座后,显然有事造访的奉少波却不急着进入正题,他低头又喝了一口初霁特地奉上的热茶,向来显得云淡风轻的眉目间隐约透出一丝凝重与迟疑。 荣雨眠也不催促,他示意初霁退下,之后耐心等着对方松口。 “自古成大事者,不恤小耻,不拘小节。”片刻后,奉少波没头没脑开口问道,“荣公子以为如何?” 事实上,荣雨眠并不那么认为。他参加革命,为的是国家,是民族,可如果不能从帮助或者拯救一个普通平民做起,那么,所谓的革命事业又有什么意义?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做于细。不过话说回来,眼下荣雨眠无意发表自己意见。 “我如何看并不重要,相信重要的是,奉公子该如何做。” 面对荣雨眠的说辞,奉少波不自觉苦笑了一下,接着,又是长长的沉默。他的内心显然经歷了一番挣扎,最终,又另起一行道:“荣公子之前对皇城那连续杀人案件的判断相当准确,目前我们已经找到了第一起兇杀案的疑兇,疑兇也已经认罪。” 奉少波的效率颇高,荣雨眠本以为这案件至少得查上一段时间,不想只几日过去,疑兇甚至已认罪。这件事关乎荣雨眠高达的一千两的酬劳,他不觉关注地追问道:“疑兇是何人?” 奉少波解说道:“疑兇名为赵望男,是第一死者所住客栈的大厨。第一死者曾与这赵望男有过纷争,主要是死者对赵望男虚阳性别进行了轻蔑的言语侮辱。那赵望男自虚阳显现后便被自己家人弃卖,亲人背叛之痛在他心中留下不可磨灭的伤痛,他总是以男子标准要求自己,虽是虚阳之身,却练得力大无比,平日颠起锅来连男子都自愧不如,如今被客人侮辱性别,当日被弃之痛令他狂性大发,于是半夜偷偷潜入死者房间徒手掐死了对方。” 见识过诸多重男轻女思想的荣雨眠对于那疑兇的遭遇万般感慨,只是,身世再是可怜,也无法成为杀人的理由。在微顿后他接着追问道:“后面三起兇杀案的疑兇可找到?” “赵望男坚称另外三起兇杀案也是他所为。”奉少波特地强调了这一句,在荣雨眠不及思索深意之前又说道,“我却找到一个疑兇,他与赵望男情投意合,有蒹葭之思,而他作为书生力气不大,更似后三起杀人案件的真兇。” “可曾找他问过话?”荣雨眠问道。 奉少波缓缓摇头道,“尚未。”他意味深长解释自己的做法,“目前只有我将他当成疑犯,若找他问话,便会将他的嫌疑暴露在众人眼前,届时,后果严重。” 荣雨眠有隐约的猜想,他低声询问:“他的身份?” 奉少波抬头望向荣雨眠,这一番兜兜转转,终于还是来到了今日特意前来拜访的主题—— “他是晟王殿下真正举荐与荀王一争散骑常侍之职的人。” 至此,荣雨眠终于听明白奉少波的困扰。 杀人兇手自当受到法律制裁,可若因为调查这个疑兇影响到晟王大业,奉少波显然是担当不起。倘若奉少波逮捕疑兇,无论判决如何,或者真相与否,此人必定丧失担任散骑常侍差事的机会。而若太子的人被安排在皇上身边最亲近的位置,五皇子晟王只怕是彻底失去了与太子一争短长的大势。因此奉少波强调赵望男想要一力承担四起兇杀案。他定希望事情能如此解决,可与此同时,又无法违背本心放过真兇。 无怪乎奉少波举棋不定。 荣雨眠放下茶杯,正容直视向奉少波的眼睛,肯定说道:“奉公子,之前你询问我,对于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的看法。事实上,待成大事的人是晟王殿下,我想,奉公子应该问问晟王殿下对这句话的看法。” 或许奉少波希望在不烦扰到晟王的情况下解决此事,但事实上,想要解决此事,关键正在于晟王本身。 这是应该由晟王自己作出决定的事情。 而荣雨眠忽然很想知道,赵拓明会如何选择? 5 荣雨眠让初霁帮忙张罗了一盅汤,他是那么向初霁解释的,“这是为了催讨晟王欠我的一千两银子。”结果,初霁一脸知心表情回答道:“公子你惦着晟王殿下想去看他理所应当,不用害羞。” 第29页 荣雨眠算是知道读书写字是没有办法让一个天真孩子轻易变聪明的,他只能默默接过笑嘻嘻的小厮手中的汤。 根据初霁特意的打听,荣雨眠端着汤盅来到赵拓明此刻所在的书房外。他且站定,抬手敲响房门。 很快,赵拓明的侍从常安来到门后打开书房门。见到荣雨眠,常安恭敬向并无主子身份的他问了安,之后躬身请入荣雨眠,自己反而走出书房轻轻合上了门。 一个聪明的随从,他的态度往往是他主子内心想法的投影,□□雨眠实在瞧不懂常安这微妙的举动。 书房内,端坐在书桌后的赵拓明正书写着什么,他抬头瞥了入屋的荣雨眠一眼,语带玩味道:“最近元柳和瑶月争着给我送炖品,你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幸好荣雨眠早有准备,他神情不变着对答如流道:“我来提醒晟王殿下兑现曾经的悬赏承诺。” 堂堂晟王,竟似乎打算赖帐,他只当没听到荣雨眠的说辞,目光落在后者手中的汤盅上。“这是什么汤?”径直问道。 荣雨眠是不会放弃这一千两赏金的,但他也不着急。此时,面对赵拓明的提问,他慢条斯理回答:“这就看晟王殿下想要什么了。若晟王殿下想要解忧,这便是解忧汤,若晟王殿下并无烦恼,这便是乌鸡汤。” 赵拓明立即听懂荣雨眠的说辞。他眼藏深意定定望了荣雨眠片刻,随后,终于松口道:“只怕我四皇兄即将走马上任散骑常侍一职,我如何能毫不烦恼?” 这是荣雨眠意料之中的答案,却令他心中一动。 赵拓明亲手接过荣雨眠手中的汤,在桌上放下,或许是回想起曾经荣雨眠的那碗解忧汤,他忽然微微一笑道:“该不会我打开汤盅,里面又只有一张甚至没煮熟的信笺吧?” 荣雨眠摇头道:“汤盅里只有乌鸡,而我这儿,还有个故事。” 赵拓明饶有兴致挑了挑眉,道:“愿闻其详。” 这是曾经发生在荣雨眠身上的事,他只是稍作加工。 “很久以前曾有一个人,为了保护自己的国家,他作为暗探潜入敌营。一次,在他探听到的消息中,他得知敌国将偷袭一个村庄,此偷袭可能导致村庄内无辜的村民丧生。这个人因此也有过为难:如果他传递消息,让人保护那个村庄,因为知道这一机密的人极少,他的身份很可能暴露。他在敌营的作用将影响更大的战局,甚至涉及民族存亡,他是否应该为了一些村名的性命,自己的罪恶感,就弃民族大义于不顾?为了这个问题,他思前想后,彻夜难眠。所幸最终,被他想通。民族的存亡拆分开来看就是一个个平民的生死,他挺身奋战为的既然是民族的存亡,就应该从保护每一个平民做起。于是,他选择了请求增援,保护村庄。” 这个故事算不得动听,可赵若明听得入神,在荣雨眠告一段落之际,他目光闪动一下,低声追问道:“然后这个人暴露身份了吗?” “并未。”荣雨眠耐心细说道,“之后敌国果然开始怀疑这个人,但此人另外布局,很快将敌军的矛头集中到一个为了利益当真投靠了敌国的卖国贼身上。最终,被动局面中,这个人成功构陷,反而借着这个机会完成锄奸,帮助自己顺利脱身。” 赵拓明若有所思沉吟道:“所以你想说的是,无论怎样的选择,都不表示一切已成定局。” 荣雨眠点头用举例充实自己的观点,道:“如若我有一筐苹果,我定从最好的一只吃起。因为,没人能够预料后事的发展。所以说,一开始就做正确的选择,总好过把正确的选择留到所谓的之后,却等不到那个之后的机会。” 赵拓明忍俊不禁道,“你这方法的确不错,四皇兄当了散骑常侍又如何,他既‘可能’做不长久,又‘可能’与二皇兄兄弟阋墙。”说到此处,他话锋一转,用微微戏嚯的眼睛睨向荣雨眠,“不过,方法固然不错,你这笑话倒是更加解忧。” ……我吃苹果的习惯哪里是笑话了? 荣雨眠板下脸道:“晟王殿下谬赞了。” 赵拓明望向荣雨眠,低声缓缓念道:“人生百忧,一笑忘之。” 这句话令荣雨眠心有感触,神情不自觉缓了下来。 案台后的赵拓明忽然想到什么,他眼带浅浅笑意道:“你予我解忧,我也给你讲一个以前听过的笑话。” 荣雨眠心想这个人一定不安好心,可抑制不了好奇心,于是点了点头应道:“洗耳恭听。” “从前有一只小狗咬了银锭便狂奔而走,有人拿肉餵他,他不肯松口,那人又拿衣服罩他,他依旧紧咬银锭不放。于是那人骂他,傻蛋,你既不好吃,又不好穿,不要命的要这银子何用?” 荣雨眠不认为这是笑话,倒觉得相当有寓意,教人能久久回味。 正感慨着,这时,只听赵拓明一本正经接着说下去:“之后,那人又拿苹果砸他,没想到他便松嘴丢下银子去咬苹果了。” 荣雨眠怔仲良久。准确地说,一时半会儿的,他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认为自己上当了,甚至怀疑自己被调戏了。 “晟王殿下,”好半天后,他咬牙一字字道,“说来我既好吃又好穿,你许的一千两悬赏,不要命我也是要那银子的。” 第30页 ☆、第六章 1 荣雨眠的肚子一直不显,行动也算便捷,只是时日到了,多少变得懒于动弹。当然,另一方面也是他不敢过多折腾,以免出现任何差池。这一日,皇城天气晴朗,天高云淡,荣雨眠一早起身便心情不错,之后,晟王府上已经沸腾过一回的消息传至西侧院——晟王妃喜得皇子,荣雨眠招来自己的小厮。“初霁,我带你出门逛逛。” 最近,向来讲究派头的荣公子终于有足够的钱财供他出门挥霍。这与他行骗收益并无太大干系,主要是赵拓明信守承诺地兑现了自己的悬赏。那日荣雨眠催讨欠款,第二日赵拓明便让常安送来足足一千两的银锭以及一筐苹果。银子给足,即便荣雨眠觉得好气,却也有些好笑,于是便让常安给带了一句回话。“王望辋忘惘。这句话的意思是一个名字为‘王’的人望见前往游尘湖马车的车轮便忘记所有烦恼。不过,晟王殿下听得懂,你无需解释,直接说这五个字便行。”至于常安究竟是只传一句犬吠声还是将荣雨眠这借着犬吠的暗嘲一併说与,荣雨眠都不担心,他在晟王面前不是未有过更放肆的表现。 那筐苹果吃完之前荣雨眠始终没找着花银子的机会,及至这日,他带初霁出门,终于得以用银子摆个派头。首先,他给自己租了顶豪华大轿,初霁同样以轿子代步,华贵如晟王府,也从来没这般场面。待坐上轿子,荣雨眠只管让轿夫送他们去游尘湖畔最豪华的酒楼。 八抬大轿平平稳稳穿行过皇都最热闹的大街,半柱香的功夫后,在一家酒楼门口停下。 荣雨眠跨出轿厢,抬头往酒楼大门望去。立即,“悦然酒楼”四字呈现在他眼前。荣雨眠自然记得,这是“自己”曾经卖艺的场所。未避免遇到“熟人”,他在微微思索后决定改换酒楼,不想,还未来得及转身上轿,便有人唤住他。 “荣公子,你我真是有缘。”太子的第一谋士向文星含笑走向荣雨眠,一边作揖一边寒暄道。 连续两回自己独自出门都遇见对方,荣雨眠不得不怀疑这是否当真是只是“有缘”。他心中警觉,脸上却只是表现出一丝疑惑。向文星瞧他神色,补充解释了一句道:“小生在附近刚了却一桩事,因悦然酒楼是平日最爱去往的场所,便过来坐上一坐。” 荣雨眠作势信了对方说辞,展颜一笑道:“当日你我在此相识,不想今日又在此处巧遇向公子。” 向文星伸手往酒楼做邀请动作,道:“相请不如偶遇,容小生做东,请荣公子里面一叙?” 若非对方另有目的,这番相请多少也本着与晟王身边的人多接触总是有益无害的道理,而荣雨眠的想法不尽相同却也差不了多少,他有心领教这位天下第一谋士,于是顺势道:“上一回向公子出手阔绰,这回由我借花献佛回请向公子吧。” 向文星也不客气,笑着与荣雨眠一同步入酒楼。 向文星果然是酒楼常客,荣雨眠这据说来卖过艺的人还未被认出,小二已经殷勤领贵客向文星往楼上所谓的专座而去。 很快,荣雨眠令初霁领着轿夫在楼下用餐,自己则同向文星在酒楼两层临湖的雅座落座。 待酒水上来之前,向文星不着痕迹打量向荣雨眠,小心试探道:“今日荣公子是出门散心吧?” 荣雨眠还真不知自己是听懂还是没听懂这句话,又是该表现出听懂还是没听懂这句话,他想了想,不答反问道:“向公子何出此言?” 向文星立即笑着请罪道:“小生失言了。晟王妃喜得皇子怎么说都是晟王府上的大喜事,小生先向荣公子道一声喜。” 荣雨眠冷淡下表情道:“我并非晟王府上的人,此事与我无关。” 向文星暗自观察向荣雨眠的神情,刻意的停顿后意有所指道:“荣公子也怀有晟王殿下的皇儿,十月怀胎甚是漫长,什么差池都可能发生,若荣公子顺利诞下麟儿,自然迟早被册封为皇子妃。” 荣雨眠注意到对方的眼下之意。“十月怀胎甚是漫长,什么差池都可能发生”,这显然不是在说荣雨眠。正那么想着,生怕他听不懂的向文星更进一步暗示道:“即便晟王妃顺利诞下嫡子,想必晟王殿下也会疼爱荣公子的孩儿。” “顺利诞下嫡子”这件事并不是那么简单的,毕竟——“十月怀胎甚是漫长,什么差池都可能发生。” 至此,荣雨眠哪里还不明白向文星的意图? 想来太子的确忌惮赵拓明拥有正统子嗣,虽不至于为此冒风险不择手段,但若有一线希望,向文星还是很希望荣雨眠能从中破坏,成功阻止当今皇帝的嫡孙降生。 使计用谋,兵行诡道,荣雨眠都能接受,但背信弃义、玩人丧德又是另一回事。纵是有心虚与委蛇,这种已经触及他底线的行为还是令荣雨眠连敷衍一下的兴致都提不起来,正反不是攸关性命的要紧事,他也无意再绸缪周旋。人生在世,当俯仰天地,无愧于心。 念及此,荣雨眠将手中茶杯中的香茗往身旁的地上一泼,淡淡道:“我听闻人说,酒逢知己千杯少。可眼下,我却是连茶都喝不下去。向公子,请恕我失礼。” 第31页 向文星显然丝毫未预料到荣雨眠如此反应,素来从容不迫、措置裕如的他不觉微怔了怔,片刻后才回过神,接着,欠身肃然作揖道:“荣公子,是我失言。荣公子石赤不夺,我却以升量石,实在愚昧。” 这是荣雨眠头一回从对方眸底见到一丝真诚,为此,他稍稍缓和下脸色。 接下来席间,向文星不再隐晦曲折说些什么,随意闲聊倒是妙语珠玑,他知荣雨眠无心结交,也不待酒足饭饱,饮食过半便客套了几句而后起身告辞。 荣雨眠被独自留下,他并未特地找来初霁陪自己,而是端着茶杯转头往窗外的游尘湖眺望去。自古登高临远都是乡愁,荣雨眠无法远眺向真正的故乡,却依旧有怅然若失的哀愁在心间瀰漫开来。仔细想想,比起他乡异客,他才是真正的流离失所,归去无处。 手中的茶已凉去,荣雨眠只静静望向粼粼湖面。目光所过之处,他注意到楼下街道有一人与几个官差匆匆而过,想了一下,他起身靠近窗边,目光一路追随那人背影,直至那人走至一户人家门前,推门入内。 2 雕金镂花的豪华轿子在街边停了很长一段时间。轿夫们或倚靠或跨坐在湖边的石栏上休息,初霁是最待不住的,要不便跑到一边瞧小摊上的货品,要不便来到轿中荣雨眠身边关心地问渴了没,饿了没,冷了没,热了没。 直至日悬中天,荣雨眠关注的那户人家大门才从里面被打开,只见几个官差与奉少波一同从内走出。 早得吩咐的初霁立即上前向奉少波问安。荣雨眠则缓步跨出轿厢,然后向主动迎面过来的奉少波相互施礼。 “荣公子今日好兴致,趁着天晴出门游玩?”奉少波首先微笑寒暄。 荣雨眠望了一眼先行离开的几个官差,也不浪费时间,直接进入正题道:“奉公子,此处可是有案件发生?” 原本奉少波无意提及这一话题,但荣雨眠只凭着几册卷宗便解开连续兇杀案的关键谜题,这一能力令奉少波记忆犹新,这时,他耐心细加说明:“荣公子所料不错。住在此间的木匠被人杀害,现场被翻得凌乱,钱财抢劫一空,看来像是一起谋财害命案。” 曾充当一回角落里老人的荣雨眠此刻对体验柯南道尔爵士笔下福尔摩斯的职业兴致颇高,见奉少波似乎也有意与他讨论案情,干脆道:“当仁不让于官。今日教我遇见如此恶行,奉公子,也容我出一臂之力吧。” “荣公子愿意指点迷津再好不过。”奉少波含笑答道。 “不知我是否能看一眼罪案现场?”石楠根菸斗与放大镜并没有,可留下真兇每一个动作痕迹的现场在小说中是主要的故事场景之一,荣雨眠希望能亲眼瞧见。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有此权限又的确愿意他介入的奉少波对于这一请求却毫不犹豫摇头拒绝。“上一回考生连续被杀案件中,晟王殿下特地吩咐过,不能让怀着身孕的荣公子见到血光,触了煞气。” 一时之间,荣雨眠莫名想到:当日赵拓明珍惜他腹中孩儿,如今有了自己的嫡子,只怕不再如此重视。 另一边,奉少波是铁了心不让荣雨眠去往案发场所,他四顾张望了一下,建议道:“前面便是悦然酒楼,不如我们移步酒楼详谈?” 刚在悦然酒楼饱食的荣雨眠依旧能再吃一点、再喝一点,他点头同意,很快,与奉少波重新回到酒楼之上。 两人坐定后,奉少波爽快进入正题—— “那死者名叫刘廷,是皇城有名的木匠,据说手艺数一数二。昨日他收工回到独居的家中,似乎是傍晚的时候遇到闯入家中的贼人,他并没来得及唿救,就被盗匪用利器割开喉管致死。兇器不见踪影,死者家中的东西被翻得乱七八糟,有衙役尚在检查那片狼藉,看会不会有抢匪不小心掉落的物品。” 奉少波暂且介绍了案件的概貌,有许多细节正待展开,以便能同荣雨眠一起讨论,然后,已在这简单介绍中觉察到异样的荣雨眠不待更进一步的说明便问道:“我见方才那屋子颇为简陋,不似有钱人家?” 奉少波解释道:“这刘廷平日甚是节俭,虽然收入颇丰,却都存在家中,不知是否因此招致杀身之祸。” “作为木匠,刘廷是否一般都是白日出门工作,晚上回家休息?” 奉少波并无足够调查给出确切结论,但他对自己的答案还是有些把握。“木匠通常都是白日工作,一如死者遇害这日,他便是在太阳下山后归家的。” 荣雨眠指出疑点道:“盗匪未因为房屋简陋便以为家中没有多少钱财,可见对死者的情况有所了解。可若他了解死者作息,又为何故意在傍晚这种死者肯定在家的时候实施盗窃?” 奉少波微微吃惊地脱口而出:“所以,那兇徒谋财只是其次,害命才是本意!” “只怕谋财不是其次而是掩饰。”荣雨眠道,“你说死者喉管被割开致死——普通人杀人或刺或砍,割喉操作不易,若非擅长杀人,只怕很难一击成功。而一个擅长杀人的人,应该不至去小小木匠家谋财。” 荣雨眠说到行兇手法,奉少波想起一事,道:“说来死者全身唯一的伤就是喉咙,但喉咙那割伤却相当奇怪,似乎是被利刃来回割锯,伤口深长,血肉模煳,甚是恐怖。” 第32页 荣雨眠沉吟道:“若兇手的确擅于杀人,割喉只需轻轻一刀便已足够。再说,割喉杀人时哪有余裕来回割锯?那伤口只可能是事后再补……若兇手担心死者未死透,没必要特地往喉咙上割……他把死者喉咙的伤割得更深——想必是为了掩盖相当确凿的证据!”荣雨眠勐地意识到,他抬头望向奉少波快速说下去:“我想,死者原本的致命伤一定极薄,薄到官差——我想,那个人很可能是你,兇手明白,只要你看到那道伤口,便会猜到能够如此杀人的是谁,所以,兇手才必须破坏那道伤。” “可我并不认识这样的高手。”奉少波先是有些迷惑,但很快,能够担任智囊的人迅速反应过来,他恍然大悟道,“能够拥有如此高手的人,除了太子,想必全天下也没几个人了!” 荣雨眠继续想下去。“可太子为什么要杀一个小小木匠?” “是啊。太子与刘廷能有何干系?”奉少波跟着琢磨。 “太子不可能图谋死者任何东西,除了杀人灭口,应无其他可能。只是,死者能知道些什么?” 一经启发,奉少波握拳拍手,意气风发道:“待我好好查查刘廷之前都给哪些人家干过活!” 望向将太子当成敌人的晟王党,荣雨眠微微迟疑后试探道:“你我讨论只是可能性之一,尚无明确证据证明前,案件很可能另有真相。” 奉少波立即明白荣雨眠的言下之意,他微笑回道:“太子所作所为固然是我关注重点,然而,自上一回考生连续兇杀案中荣公子的提点,我终看清,刑名师爷便该找出真兇为首要己任。一切都有待查证,死者待伸张正义,此事我也是当仁不让,荣公子请放心。” 奉少波这番话令荣雨眠不觉联想起之前向文星所为。这两人分别是太子与晟王的第一谋士,个性品行却不尽相同,这是否意味着,他们所事之主也同样德行相异? 3 荣雨眠回到晟王府已是日薄西山。迈入那鲜有人问津的西侧院,他便有一种奇异的直觉。果不其然,当他推门走入自己的屋子,只见赵拓明正坐在他的桌边对着一壶酒独饮。 跟在荣雨眠身旁的初霁对于赵拓明的出现甚是惊异,不过惊异之后他快速跪安晟王,消失不见。 被留下的荣雨眠从讶异与迷惑中回过神,他慢慢走近桌边,在赵拓明对面坐下。坐下后他一言不发,毕竟,又不是他自说自话到别人的房间喝酒。 而作为不速之客的赵拓明也不作声,依旧提着酒壶自斟自酌。 荣雨眠心想这个人一边谋大业,一边生孩子,居然还抽得出空到别人屋子喝酒,还真是个能人。当下,他只当对方并不存在,伸手往桌上茶壶而去,准备为自己倒一杯茶水。 注意到他动作,赵拓明抬眼望过来,阻止道:“桌上的茶水是凉的,别喝。你若渴了,我唤人给你换壶热茶。” 为身体着想,荣雨眠也不坚持,不过,他也拒绝了热茶,只道:“我并不渴于茶水,倒是,我想晟王殿下应该渴于倾诉,因此才坐在这里吧?” 从来眼神深邃的赵拓明这一刻眸底带着一丝迷离,他定是喝了不少酒,这时花了一番功夫才理解荣雨眠的话,之后,嘴角扬起一丝自嘲般的笑意。 “我这故事还从未有人听过,你可敢听?” “若晟王殿下以为我不敢,又怎会坐在此处?” 闻言赵拓明一笑,道:“的确,在我面前你总是肆无忌惮,可见胆大如斗。” 事实上,荣雨眠认为自己规行矩步,谨言慎行,但此刻也无意争辩,只道:“所以,我自敢听。就不知殿下敢不敢说?” 如同听闻笑话,赵拓明不禁笑出声来,好半晌后,他才慢慢收敛笑意,转而嘆道:“我还真没你这般胆量。不过,正如你所说,若我不敢,又怎会坐在此处?” 荣雨眠未再多言,他默默等实际正踌躇难决,不知自己是否该开口的对方作出最后的决定。 不知多久过去。 又几番举杯一饮而尽的赵拓明眉宇间渐渐凝结起寒如冰霜的凝重。“那年我五岁,我的二皇兄,即当今太子,当年也不过十四五岁。”他没头没脑开启这个故事,“那时,父皇登基不到一年,朝中臣子进谏,请父皇立太子。至于太子的人选,自然是皇后的独子,也就是我们的大皇兄。大皇兄才智过人,为人正直,的确堪当大任。只是,他自幼身子骨弱,父皇恐他倏忽而逝,加之平日也不甚喜爱,为此,一时迟疑。” 荣雨眠听说过这位大皇子,据说大皇子于十八年前不小心跌落池塘不幸溺亡,眼下,赵拓明正在讲述十八年前的往事,荣雨眠有隐约预感,只怕赵拓明的故事与他在外间听闻的并不一致。 “那一日,”赵拓明抬眼往虚空望去,有那么一剎那,他仿佛回到五岁,眼中流露出一丝稚童般不加掩饰的惊恐与不安,“我在御花园躲避正要送我去尚书房的宫女,接着,我越走越偏,来到冷宫西边的一处池塘边,我心想这里是个躲藏的好去处,便钻进假山往外张望,瞧是否有人能找到我。因此,我无意间见到因病不用去尚书房,来到这冷清池塘边散心的大皇兄。我正打算跑出假山上前与大皇兄说话,不想二皇兄在这时现身。二皇兄马上也要去尚书房,担心他带我一起前往,我又躲回假山隐藏行踪。我在假山后望向交谈了一阵的大皇兄与二皇兄……我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后我无数次回想,只能想起大皇兄掉落池塘挣扎的画面,二皇兄就站在池塘边,他看来受到惊吓,愣愣站着,之后,却忽然转身走开。那个地方少有人迹,大皇兄唿救声又弱,根本无人听闻,我在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跑出假山找人求救。之后……” 第33页 赵拓明未再说下去。荣雨眠知道之后发生了什么。所以外传大皇子在十八年前不小心跌落池塘溺亡。赵拓明没来得及救自己的大哥,他甚至没能说出当时的真相。 可是,荣雨眠不认为这是对方的错。 “如果我是你,我可能还不如你做得好。至少,你保护自己活了下来。” 赵拓明自嘲道:“是啊,我只求自保,只得自保。” 荣雨眠正容道:“身体髮肤,受之父母。你求自保,尽的是孝道。百行孝为先,这才是君子所为。” 赵拓明微微疑惑地转头打量向荣雨眠,他瞧了荣雨眠好一阵,忽而轻笑道:“你在安慰我吗?” “难道晟王殿下还需要我的安慰吗?”荣雨眠不答反问。 赵拓明轻缓道:“若我不需要安慰,又怎会坐在此处?” 荣雨眠心中一动,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赵拓明又回到主题,接着说下去:“自那以后,我心知帝王之家鲜有兄弟亲情,却多得是骨肉相残,于是决定,终我一生,我只让一个女人为我生子。我的孩儿不会有其他兄弟姐妹——这是我所能想到的,避免我孩子同根相煎的唯一办法。” 荣雨眠注意到赵拓明本能选择的措辞——“只让一个女人为我生子”。 在赵拓明心中,果然,他从来没想过让虚阳之人为他传宗生子。方桌下,荣雨眠的双手不自觉握紧,他在意识到后又一点点慢慢松开自己的手指。 4 “所以,当日你因我醉酒受孕,之后来到晟王府,我并不是很高兴。”赵拓明低声说道,他凝视向荣雨眠的眼睛,又缓缓补充道,“但我现在的想法不一样。” 荣雨眠没能出声,他沉默着听赵拓明继续讲述。 “为不轻易便有孩子,我在晟王府的时候,日常所服的补品中暗地请大夫为我加了一味药。”赵拓明说到这里勐地顿住。 荣雨眠还不至蠢钝到听不懂这句话,为此,从来擅于保持镇定的人竟不自觉吃惊得瞪大了眼睛。 ——赵拓明一直在服药,晟王妃又怎会怀上他的孩儿? 荣雨眠不由感嘆,作为男人,若自己遇到这种事,绝对无法如赵拓明这般冷静。 显然看懂荣雨眠“钦佩”之情的赵拓明苦笑道:“得知此事,我也曾一怒之下想要休妻,可元柳是当朝丞相之子,如今时节,我怎可将元丞相推向二皇兄?” 荣雨眠能够理解赵拓明的选择。“丈夫无所耻,所耻在无成。” “我将成为一个来歷不明孩子的父亲,并继续当行为不端妻子的丈夫,而眼下,我只会借酒浇愁,这样的我,还算什么大丈夫?” 荣雨眠从未见过这般模样的赵拓明。失意与醉酒让从来冷峻镇定的晟王殿下看来如此颓唐消沉,如此精神不振……如此令人于心不忍。 一直以来有心抗拒,可这种时候他不得不接受现实。丈夫实际亦该有所耻,只是,他没道理以喜欢上一个男人为耻。 荣雨眠慢慢站起身来。他走近赵拓明,伸手将对方始终不肯放下的酒杯取走,之后,握着对方的手轻轻按向自己隆起的腹部。 “至少,你还将成为自己孩子的父亲。” 赵拓明微微迟滞的眼眸中流动过温柔的光芒,他抬眼望向自己贴在荣雨眠腹部的右手。 最近这段时间,荣雨眠能够更明晰感受腹中孩儿的动静,只是,通常情况下孩子很太平,少有大动静。不想,此时赵拓明的手掌才贴上来,腹中孩儿便仿佛有所感应,竟似起脚踢了一下。 赵拓明眼中晃过一丝惊喜。“他在动。” 荣雨眠暗道:他在踢你解恨,谁让你这么晚才来看他。 ……可不知为何,他的嘴角不自觉扬起一丝笑意。“今天他已经睡了一天,大概刚醒来。” 赵拓明继续将手紧贴在荣雨眠腹部,他想了想,问道:“你为这孩子想过名字了吗?” 荣雨眠有想过管这个孩子叫荣革命,可眼下他改变主意,无论他与孩子是去是留,他都希望这个孩子姓赵。 “还不曾想过。”面对赵拓明的问题,他回答道。 赵拓明微笑道:“我有想过,我希望为这个孩子取名赵与荣。” 荣雨眠注意到赵拓明的措辞,他说自己希望为孩子这般取名,这位当今皇帝的五皇子对自己孩子的命名如此有商有量? “与众不同,安富尊荣。这个名字的确不错。”荣雨眠缓缓说道。 赵拓明顿了顿,随即戏嚯挑眉道:“看来也就赵这个姓你想不出好词来形容。” 这能是荣雨眠国学不好的错吗?“赵”这个字只用作姓氏,荣雨眠能怎么编?他没好气瞥向明显故意挑刺的人,道:“张纲埋轮、张弛有度,张倒是好字,但这孩子姓张适合吗?” “我是觉得不适合,我怕张进觉得适合。” “……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你还去人家张进的屋子呢。你我谁过分?” “那的确是我疏忽了。”荣雨眠想了想,哄骗醉酒之人道。 “事实上,是我疏忽了。”赵拓明在片刻的沉默后突如其来说道,“当日我自己得意忘形,向你展示射术,之后你在二皇兄的谋士面前失言,致使二皇兄就此忌惮于我。这是我自己不慎之过,却迁怒于你……你还怪我吗?” 第34页 此事荣雨眠毫无立场责怪,他不敢深究当初的“自己”是否单纯失言,此时只能答道,“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他真心希望如此。 赵拓明轻轻嘆了一声,随即,倾吐而出:“我本志不在天下,也无意与二皇兄一争。事实上,我游戏人生说是作态,却也只为自保。若说有所经营,同样仅是未雨绸缪。如若顺遂,我本意在逍遥一世。可惜,天意弄人,如今我已骑虎难下……休戚相关,荣辱与共,你可愿意?” 荣雨眠低声一字字回道:“我们的孩子名为与荣,想是天意教你我荣辱与共。” 赵拓明闻言不禁展颜一笑。他抬头望向站在身边的荣雨眠,始终放在后者腹部的右手终于放开,接着,握住后者的左手。一时之间,一切尽在不言。 荣雨眠从未与男性有如此亲昵动作,感受着赵拓明手指在自己掌心的摩挲,他既想抽走自己异常不自在的手……却又感到不舍。赵拓明转头望了望半掩的窗户,终于意识到时辰。“已经很晚了吧?我们早些歇息吧。” 荣雨眠点头正准备送客,然而,只见赵拓明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拉着他的手一起往床边走去。 先是为了经济救国的学业,后是为了革命事业,活了三十多年的荣雨眠甚至没有过与异性的亲密接触,此时赵拓明的举动当真是惊吓到他。 他才接受自己喜欢男人的事实,哪能觉悟那么快地接受更进一步发展? “晟王殿下……”荣雨眠脱口而出,甚至不小心结巴了一下。 正往床边走的赵拓明转回头打量向荣雨眠,后者自认为擅于隐藏心思,却不知怎么回事,轻易被前者看了个透,赵拓明莞尔一笑,道:“如今你身怀六甲,我自然不会做什么。” 荣雨眠心想那你为什么不回自己屋子睡觉?赵拓明好似听见一般,笑着解释道,“酒喝得上头,我走不动道。”语罢又安抚荣雨眠道,“我酒喝得上头,力有不逮,有心怕也做不了什么。” 荣雨眠倒是认为对方力所能及地戏弄了自己,可是,他没法与醉鬼讲道理,一个不留神,已经被赵拓明拉到床边。 5 荣雨眠很难判断赵拓明所为是否算得上信守承诺。总的来说,赵拓明真的没有做什么,他只是在床榻躺下后便将睡在里侧的荣雨眠揽入怀中。这辈子未遭遇过如此恶劣睡眠环境的荣雨眠能听见自己迫不得已变快的心跳声,他心想和醉鬼没什么可争的,大不了就是一晚不得安眠,不想…… 闭上眼睛便睡着的荣雨眠在第二天被轻微的动静声吵醒。睡意朦胧的人来不及想起昨晚发生了什么,因为温暖忽然离开,他迷迷煳煳睁眼回头望过去。 然后,他见到正在穿外衣的赵拓明。 并未饮酒的荣雨眠能清晰回想起前一晚的一切,而他不能确认的是,昨晚醉酒失态的赵拓明记得多少,而他又愿意承认多少? 当背对着床穿衣的赵拓明转回身,荣雨眠的心不自觉勐地跳了一下。 宿醉未消的赵拓明眸底已是一片清明,他见荣雨眠醒来,低声说道:“我有公务处理,你再多睡片刻。” 荣雨眠哪里还睡得着,眼下他是清醒异常。心里有不少多想无益的事,定了定神,决定做些正事。“晟王殿下,之前曾副使查辞镜一事,眼下我有一些发现,可能与此事有所联繫,不知是否方便见一见曾副使?” 赵拓明也不多问,不假思索点头道:“回头我命人传话,请曾凡勇过来与你一见。” 正事了却,荣雨眠结束谈话。 “晟王殿下,我就不送了。” 赵拓明走到门口,他在推门走出房间前忽然转过头来,对荣雨眠道:“磊拓嵯峨,月明风清,我这也是个不错的名字,下回你可直接用这名字称唿我。” 初霁这小厮平日不见得多机灵,对于昨晚赵拓明留在荣雨眠屋中过夜的情况倒是了如指掌。他大概一大早就偷摸着过来查看情况,却又故意未按着往日的习惯进屋伺候荣雨眠起床。待赵拓明离去,他才第一时间现身——倒也不怕自己出现的时机显得过于巧合——一进屋,就一脸恭贺自家主子大喜的表情。“公子,昨晚你和晟王殿下休息得可好?” 明明他们根本没如何,愣是被初霁笑得好像发生过什么似的,荣雨眠板下脸来监督对方的功课,“前两日教你的那二十个字如今可还记得怎么写?”边问边心想,须得好好给你上一课,教会你什么叫察言观色。 接下来的一整个上午,都在初霁的哀嚎声中度过。 接近午时,曾凡勇果然造访。自昨晚有所想法之后,荣雨眠担忧时间紧迫,有些焦急于事态的发展,所幸,曾凡勇到得不晚。习武之人不似奉少波如此讲究,他在门前直接扣门,进屋相互见礼后,才请荣雨眠到院子少叙。 “曾大人,辞镜一事,如今调查如何?”两人在小小凉亭坐定后,荣雨眠直入主题。 显然赵拓明有所关照,曾凡勇也不保留,对答如流道:“荣公子所料不错,卑职反过来从太子这边入手调查,因他找辞镜的时机与四皇子荀王回京很接近,于是查了荀王当年的行踪,结果发现,辞镜那个贵客应该正是荀王。当日荀王有心太子之位,不敢让人知晓自己与曾经前朝重臣的儿子,如今的歌妓有所纠葛,于是为辞镜赎身后给了重金让对方离开皇都,然而,似乎辞镜并未收下银两,只是选择销声匿迹。荀王之后败于太子,被遣往封地,自此便灰心丧气,一蹶不振,他因此想念起辞镜,也曾派人寻过,似乎是有意重温旧梦,却可惜,他再也找不到辞镜。” 第35页 荣雨眠低头沉吟道:“辞镜的下落,曾大人可有线索?” 曾凡勇遗憾摇头道:“那辞镜当年始终白纱蒙面,见过他真面目的人甚少,他又与其他风尘中人鲜有交往,眼下还无头绪。” “曾大人可在调查中听闻一个叫做刘廷的人?” 显然曾凡勇并未听说,他疑惑挑眉反问道:“刘廷是何人?” 刘廷之死未必与太子有关,而即便与太子有关,也未必与寻找辞镜一事有关,但荣雨眠认为这件事必须确认,因为这很可能事关辞镜的性命。“刘廷是个木匠,据说技艺不凡。我想游尘湖上那些精美的画舫很可能会请刘廷这般手艺的木匠,或许辞镜因此认识刘廷。” 曾凡勇依旧不明白刘廷此人是如何牵扯到调查中的,他是个有自己主张的人,稍有不明便追问到底。“恕卑职冒昧,荣公子为何会关注刘廷此人?” 荣雨眠喜欢做事有想法的人,此时耐心解说道:“日前刘廷被发现被杀死于自己家中,有可能是太子所为。行兇之人身手不凡,但动手之际未考虑周详,导致事后才补救假装是谋财害命。由此推想,他若单纯想杀死刘廷,以他身手,应该会在街边杀人于无形。然而实际,他特地在刘廷家中杀人,这应该是为行兇之前与刘廷先行交谈。他很可能是问了刘廷某件事,在得到答案后,为了不让这个答案外传,故此杀死刘廷灭口。而我怀疑他问的这个问题有关辞镜下落。若事实如我所料,太子寻找辞镜就不是简单为荀王寻人。只怕荀王的确以寻找辞镜作为自己为太子效力的条件,可太子担心寻得辞镜,荀王反而无心正事,甚至可能返回封地,于是索性一边以辞镜牵制着荀王,一边暗中下令杀死辞镜以绝后患。” 此事相当复杂,荣雨眠一时也无法彻底说明原委,只能粗粗交代脉络。幸好曾凡勇脑筋转得够快,对荣雨眠的猜测也颇有信任,这番话听下来,他神情一紧,很快肃然道:“若荣公子所料不错,太子很可能已经快要寻到辞镜。眼下此时或许涉及一条人命,卑职更将全力追查,力求赶在太子之前查明真相。” ☆、第七章 1 当日晚些时候,赵拓明亲自带了个裁缝来到西侧院。若非赵拓明介绍,荣雨眠甚至认不出对方是位裁缝,那个中年男人打扮普通,在被带入房间后只向荣雨眠见了礼,之后便匆匆告退。 “这位裁缝是来做什么的?”荣雨眠在对方离开房间后想不通地问。 径直在椅子落座的赵拓明不紧不慢答道:“他来瞧一瞧你。” 荣雨眠正心想你在卖什么关子?对方忽然一笑,又意有所指补充道:“想必是大饱眼福。” 荣雨眠哪肯吃亏,立即一本正经回道:“晟王殿下也是不遑多让,可谓秀色可餐。” 赵拓明丝毫不以为意,反而用带着一丝刻意轻佻的目光乜向荣雨眠,一番慢条斯理的打量后,语调轻浅却别有意味地问道:“那你可饱了?” 至此,荣雨眠不得不相信眼前这个通常不假辞色的男人的确有当个逍遥浪子,倚翠偎红享无边风月的手段。荣雨眠是正经人,也识时务,此时无意直撄其锋,只装模作样答道:“我已用过晚膳。” 晚膳这一词终于令赵拓明进入正题,他稍稍正容说明道:“明日四皇兄将有宴请,晚膳前我来接你同往。” 荣雨眠倒是能理解赵拓明让自己见识一下眼下的当务之急——四皇子荀王——的行为,只是,荀王宴请,晟王作为客人前往,不带自己的正妃,却带一个无名无分的荣雨眠,这多少于理不合。 “我能以何身份赴宴?” 闻言,赵拓明眼含深意凝视向荣雨眠,低声道:“天意教你我荣辱与共,更何况区区一场荀王晚宴。” 赵拓明说得动人,实际荣雨眠明白对方想法。无论是皇子妃还是皇子侧妃,都需要皇上册封,荣雨眠平民出身,难获册封,而赵拓明正谋大业,自不可能为此事与自己父皇力争。荣雨眠能够理解对方的选择。另一方面,就他自己而言,他也难以接受册封。接受西方思想与文化的荣雨眠曾想过自己只会娶一人为妻,绝对不要姨太太,眼下,让他当别人的“姨太太”,他更不可能接受。无论心意如何,为了自由与尊严,他应该不会长留此处。故此,赵拓明不在他身上加与任何头衔对他来说百利而无一害。 ……然而,尽管这是最好的情况,面对赵拓明的理智冷静,荣雨眠却不觉心生阴霾。 “你怎么了?”注意到荣雨眠神情有异,赵拓明关心询问。 荣雨眠回过神来,若无其事作瞭然状,道:“我在想,原来世上还有只需瞧一眼便可完成量身的裁缝。” 赵拓明并不意外荣雨眠的推测,他神情自若调笑着说道:“这不稀奇,我还见识过只需被瞧一眼便可猜到裁缝能耐的美人。” 荣雨眠不动声色回道:“不愧是阅美无数的晟王殿下。” “过誉了。说到阅美,也就广月,小屏,红邻,依和,千尽,如花这几人而已。” “你还遗漏了翠花,清梦。” 面对煞有其事报名字的赵拓明,荣雨眠没好气地指出道。 第36页 赵拓明轻笑着望向他,道:“你倒记得清楚。” 尽管这真的只是因为记性好的缘故,可若特意解释,反而越描越黑,此刻,荣雨眠只当没听到这番调侃。 一旁,赵拓明饶有兴致接着评说道:“她们这些女子除了琴技高超、歌声动人、舞姿曼妙、善解人意、温柔可人之外,其他方面都不如你。” 荣雨眠板着脸回答:“是啊,论念经、胸口碎大石的本事,我自然胜过她们。” 赵拓明故作惊奇道:“你怎知我正想这么说?” “不然殿下还能怎么说?” “自然还有。你的嘴也比她们厉害得多。” 荣雨眠心道你要不是皇帝的儿子,这会儿就会知道我的嘴真正有多厉害。 眼见荣雨眠不理人了,赵拓明不再打趣,他缓颜微笑道:“在我口中,她们比你好,在我心里,却截然不同。” 甜言蜜语通常都是逢场作戏,荣雨眠分不清虚情假意与真心实意,面对态度与曾经有翻天覆地之变的赵拓明,他只能姑妄听之。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可他有心养蚕,原也并不是为了披上罗绮。思绪集中回正事,他想了想,好奇问道:“荀王为何事摆宴?” 这一问题令赵拓明苦笑一下,随即提醒道:“最近我四皇兄能有什么喜事?” 散骑常侍。荣雨眠立即暗道。 赵拓明接着说下去:“原本四皇兄只是以探望父皇家人为说辞回京,而今被委任散骑常侍的差事,即表将长留皇都,重回故居安定下来,自然要宴请招待一番。” “明日太子会到场吗?” “理应会到。” 荣雨眠早已有心亲眼见见太子其人,如今听闻对方明日也会到场,不由精神一振,兴味盎然。赵拓明从旁观察,若有所思提醒道:“二皇兄的儿子与你年纪差不了几岁。” 荣雨眠一时未能听明白这句话。他知太子唯一的儿子今年十三岁,十三岁正是虚阳显现的岁数,很快便能确定这个孩子是否能继承大统。回到正题,不管怎么说,十三岁与十八岁差别可不小,怎么会被说成差不了几岁……他勐地反应过来赵拓明婉转曲折表达的意思:荣雨眠若与太子的儿子岁数相差不大,自然就与太子有远如父子的年龄差距。不管是否说笑,赵拓明这担忧之事都过于无稽,荣雨眠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在我口中,晟王殿下比太子优秀百倍,我从来无意多瞧太子一眼。” 对于荣雨眠的俐齿伶牙,赵拓明早习以为常,此时莞尔笑道:“在你心中,自然也是一样。” “殿下知道得真多。” 赵拓明微微顿了顿,似乎想起什么,飞来一笔问道:“你可知我姓氏?” 幸亏荣雨眠记性好,不然还真不容易记住这个因为避讳从没人提的姓。“赵。” “我的名字?” “拓明。” “原来你能念出这两个字来。”赵拓明装模作样道,“并且也未累得汗流满面、气喘吁吁,可见,念这两个字不用费太大力气吧?” 荣雨眠一直记得上回赵拓明许他直唿其名的事,只是,他纵不至于为念这两个字累得汗流满面、气喘吁吁,却终究觉得这两字重如千钧,无法轻易脱口。 “磊拓嵯峨,月明风清,这么好的名字,自要择良辰吉日启用。”半晌的沉默后,他以玩笑话隐晦表达。 赵拓明自己听懂了荣雨眠所言之意,他在安静的沉默之后,温柔微笑着缓缓道来:“也对,毕竟我们来日方长。” 2 只需看一眼便能量身的裁缝制衣也快得惊人,第二日才午时,荣雨眠的衣服便被送来。如今肚子愈发明显的人想像之中自己穿什么衣服都只会显得臃肿,不想,那套裁剪得体的锦缎长袍穿在身上,竟看出些焕然精神。 初霁知晓荣雨眠被赵拓明选作赴宴的伴侣,从晨起便兴奋地将荣雨眠按在梳妆檯前,先是同他讨论梳什么法式——荣雨眠连听都没听过初霁所说的那些奇怪词彙,简直比当年初学英格兰语更生涩难懂,最终,完全是个外行的人只能任初霁为自己的头髮做主。之后,初霁找来脂粉想要往他脸上涂抹。还记得“明艷动人”噩梦的荣雨眠坚决拒绝所有粉末状的东西,为此事他与初霁争论良久。 曾经日本人因为他的鬼话放弃了对自己整整一个联队的补给,荣雨眠自信天真单纯、涉世不深的初霁不是他的对手,通过一番讲道理,他令初霁放弃了为他略显苍白的肌肤稍稍润色的主意。之后,整装完毕,初霁盯着自己的作品上下打量,边瞧边感嘆着评论道:“还是公子有眼光。公子不用胭脂红润肤色,这病美人的姿态更是我见犹怜。” 荣雨眠很是怀疑自己带坏了这个小鬼,导致对方眼下正狡黠使用诡计哄骗自己涂脂抹粉,但不管怎么说,他终究还是改变主意,又上了些许唇脂。 待到了时辰,赵拓明果然亲自前来接人。进屋后也不急着出门,他慢条斯理瞧了荣雨眠片刻,接着,微微一笑道:“红邻,依和她们虽然技艺超群,性格温婉,但单论外貌,你远胜过她们。” 这个人有脸说别人嘴巴厉害,自己损起人来……居然还能让人觉得挺开心的…… 第37页 荣雨眠一边腹诽,一边当先往外走出去。 “时候不早,我们启辰吧。” 据说摔断腿的马夫张进仍未康復,这日赶车的依旧是晟王府上另一位往日负责内眷的车夫。这位车夫驾车的速度不快,但胜在平稳,这一路不甚颠簸,颇为顺利将荣雨眠与赵拓明送到一座府邸之前。 此处应是荀王去往封地之前的旧宅,如今修葺一新,五色焕然,虽说不上富丽堂皇,但也是雕樑画栋、亭台楼阁错落有致。 荣雨眠随赵拓明跨入大门绕过影壁,正欲细赏,宅邸的主人荀王亲自前来迎客。 “听闻我元弟妹怀上麟儿,四哥在这里恭喜五皇弟了。”荀王赵俊留应不知实情,此时说得倒有几分真心。 若非此事只会令赵拓明难堪,荣雨眠差点被“弟妹”这个称唿逗笑。反观赵拓明,却是神情不变,一脸自若着微笑回道:“同喜同喜。” 而后,赵俊留将注意力转向赵拓明身旁的荣雨眠,他好奇问道:“这位是我新弟妹?” 这回荣雨眠笑不出来了。而赵拓明则笑意更深。“这位荣雨眠,”他简单为赵俊留介绍荣雨眠的名字,接着转向荣雨眠道,“雨眠,见过我四皇兄。” 荣雨眠正欲施礼,注意到他身形的赵俊留很快抬手阻止。“荣弟妹不必多礼。”他的眼中依旧有些许疑惑不解,显然想不明白若晟王妃因怀有身孕不便赴宴,荣雨眠这情况又是怎么回事。 赵拓明也不多说,反而很快将话题转移回赵俊留的身上。趁着他们兄弟寒暄之际,荣雨眠不着痕迹打量向这位荀王。作为赵拓明的兄弟,赵俊留长相与自己五弟有几分相似,不过,他的五官更加精緻,略显一丝妖娆女气。若非他已有孩儿,荣雨眠简直怀疑对方是长相柔美的虚阳之人。 ——男人还是应该长得像赵拓明这样才好。荣雨眠很快得出结论。 不过,话说回来,赵俊留的性格应该颇为刚健。他曾几经起落,低伏多年,如今得志,却毫无骄矜之态,反而甚是平和。观他衣着,说是锦衣华服,但除却腰间木雕玉兔配饰,全身又质朴不修。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荣雨眠不知赵俊留是否有超世之才,只是,以他之志,看来怎么都不像愿对太子俯首称臣之人。若说他当真为了辞镜甘受挟制,荣雨眠总有些怀疑。 这头荣雨眠暗自思忖,那边赵拓明与赵俊留已将寒暄话题告一段落。当主人的今日迎接招待的客人还有很多,他将赵拓明与荣雨眠送到正厅前便失陪离开。荀王府的下人将两位客人领入席。 落座后,不时有官员前来拜见晟王。每回赵拓明都只简单应对,待人离开后便问荣雨眠能否猜到方才那人是太子之人还是自己之人。原本荣雨眠并无兴致玩此游戏,不过赵拓明很快给出彩头,猜对一个人给十两,本着一个学经济之人对金钱的敬意与尊重,荣雨眠也就不费吹灰之力地赚了些银子。在这猜人游戏中,对于那人是中立还是太子之人,荣雨眠并无万全把握,不过,但凡赵拓明的人,他一猜一个准。及至后来,赵拓明都不由侧目相看。“难道我的人头上都长了犄角吗?” 并非刻意故弄玄虚,只是,到最后荣雨眠都未说出原因——那些人望向赵拓明的眼神中不自觉透漏出信任与忠诚。 那些人如此笃信,若不是赵拓明很得人心,那便是他很擅长操纵人心。 3 一如赵拓明所说,荀王的这场酒宴太子果然现身出席。太子到场,排场不小,不用赵拓明介绍,荣雨眠也立即认出了对方身份。 作为赵拓明与赵俊留的二哥,太子赵欣正同样仪表不凡、气宇轩昂。只是,与和光同尘的荀王或者内敛深沉的晟王不同,太子赵欣正尽管年过而立,却锋芒毕露,举手投足间雄姿英发,还颇有些上位者的颐指气使。而引起荣雨眠注意的,是太子身边的太子妃。 之前当今圣上曾册立了一位虚阳之身的太子妃,正是他为太子诞下一儿一女,可惜,不久后他突染急病撒手人寰。在前太子妃病逝后,皇帝想要为太子另立太子妃,不想,向来恭顺的太子却拒绝了父亲为他物色的骠骑大将军之子,反而选择居二品的镇国大将军之女。须知女子不如虚阳之人优于生产,太子子嗣不多,原该多娶虚阳妻妾多添皇子,可太子在娶了如今的太子妃后不再纳妾,宁愿多年再未添香火。当初听说这段过往,荣雨眠以为太子应当是对自己如今的太子妃有诸多喜爱,以致独宠于她,疏忽于开枝散叶。但今日观之,只见太子妃与太子之间毫无眼神交流,偶尔相互说话,举动看似亲昵,眸底却都是疏离。这两人,与其说是相敬如宾,不若说如同陌路之人。 未免自己看错,荣雨眠私下小声询问赵拓明道:“平日太子与太子妃感情如何?” 赵拓明微微揶揄的目光瞥来,轻笑反问道:“你倒关心人家夫妻情感问题?” 荣雨眠无意管他人闲事,但多年情报工作养成的习惯让他无法轻易放过任何可能的破绽。“说正经的。”他闷声闷气道。 赵拓明也不多问荣雨眠在正经想些什么,他稍稍正容答道:“皇家子弟的婚事素来如此,哪里有这许多伉俪情深、鸾凤和鸣?” 第38页 “可我听说太子妃是当日太子亲自所选,为此拂逆了圣意?” “当日四皇兄离京,正是二皇兄太子之位最为稳固之际,他也不算拂逆父皇,只是恳请父皇收回成命。” “无论如何,他为太子妃人选有过争取,如今两人形同陌路,你不觉得奇怪?” “恩情如朝露,二皇兄与太子妃毕竟成婚已久。” 荣雨眠有心琢磨讨论,却在听见“恩情如朝露”一语后不觉怔了一下。 “怎么了?”觉察到他神色有异,赵拓明询问。 荣雨眠很快定了定神,摇头专注主题道:“至今不见太子新纳妾,若不是为了太子妃,想必就另有原因。” 赵拓明沉吟道:“或许二皇兄只是希望父皇瞧见他勤于政事的用功姿态。” “多为皇上增添皇孙也是用功,太子却显然无意此事。” 赵拓明目光转动,微微疑惑问道:“所以,你以为如何?” 荣雨眠心中隐约有个概念,眼下这个想法离成形相去甚远,不便多说,面对赵拓明提问,只能保守道:“待我知晓答案,你便会知晓。” 第二日。 因晚归休息得晚,荣雨眠在这日早晨睡到将近午时才起身。稍稍回復精力的人简单用了午膳,等闲下空来,还不及思索太子身上的疑点,他先回想起荀王身上的那个木雕配饰。 “初霁,这儿流行将木雕当做腰间佩戴饰品吗?” 初霁只当“这儿”指的是皇都,径直回答道:“我们这儿和其他地方一样,绝大多数人都是用玉器当配饰,再不然是翡翠玛瑙,或者其他石头。木头的东西,有钱人自然瞧不上,穷人却又没这闲情逸緻,我还从未见人戴过木雕的饰品。” 荣雨眠认为初霁所言不差。事实上,他来此处已有不少日子,每回街上见到那么许多人,还未曾见过一个佩戴木头饰品的。虽然荀王属相为兔,但他没理由佩戴木兔,玉兔名玉,一般都用玉雕应景——如此想来,只怕这木雕意义重大,才会被荀王随身佩戴。 那个木雕如今回忆细节,手工并算不得细緻。荣雨眠不禁想起张进那一柜子的飞鸟木雕,那些雕刻有些惟妙惟肖,但也有些早期的手艺的确还显得粗陋。另一方面,张进“断腿”的日子恰好在荀王回京前后。若非“断腿”,作为赵拓明的车夫,只怕他已与荀王打过照面——而这,会不会是他必须“断腿”的原因? 稍懂礼仪的男子会尽量避免与虚阳之人私下共处一室,举止有礼有节的张进却独对此毫不避讳,会不会是因为,实际他自己正是隐藏了性别的虚阳之人? 归根结底——张进会不会是辞镜? 自荣雨眠前往张进住处探病被赵拓明找到书房后,为免有些人多事,有些人多心,顾及赵拓明颜面的荣雨眠有所讳忌,未再私下探访对方。不过,眼下却不是在意人言的时候,太子很可能想要除掉辞镜,荣雨眠不便花时间找寻更多确凿证据,事关人命,还是直接向当事人确认为好。 想到此节,荣雨眠不再耽搁,直接起身带着初霁往马厩的方向而去。 前往马厩的一路,荣雨眠快速思考了一下待会儿面对张进时,自己该如何以最有效的方式开启话题。然而,当他抵达张进的房间后,他发现一切的准备都白费了。 张进并不在自己屋中。 荣雨眠站在敲不开的门后,正思索着对方可能去哪里,另一位车夫恰好经过,几回为赵拓明与荣雨眠驾车的人对荣雨眠甚是殷勤恭敬,见到后者特地上前见礼,并且主动告知之前自己听说的:张进有个朋友出事身亡,张进前去弔唁,刚走没多久。 “张进的那个朋友是谁?”荣雨眠立即皱眉追问。 车夫很快回答:“好像叫做刘廷什么的。” 得到的答案并不出乎荣雨眠的意料,可与此同时,却令他的眉头锁得更深。 4 在荣雨眠跨上马之前,初霁差点急哭出来。同样担心自己腹中胎儿的荣雨眠却不得不兵行险着,他在匆匆安抚初霁自己会策马缓行后,吩咐对方赶紧赶往御影卫的指挥所,紧接着,踩着马镫直接上马。在跑马厅玩到大荣公子擅于骑术,眼下他不敢加鞭,但终究以较快的速度往刘廷住处赶去。 就荣雨眠所知,刘廷的尸体目前还在衙门,纵然他有家人,也还不能为他举行白事。与此同时,掌握辞镜下落的人眼下也只有太子,能够联络到张进的人除太子之外还可能是谁? 关于太子究竟会如何处置辞镜一事,荣雨眠基本能够肯定。不惜杀人以灭口的太子手段凌厉,显然不会优柔寡断到只扣押辞镜来挟制荀王,毕竟,如此做法后患无穷,远不如世间再无辞镜,也教荀王不再心存侥倖。 太子要杀辞镜,方法还是不少,其实不必特地将张进引到刘廷住处。即便身手不凡的杀手不敢潜入晟王府,至少他能在路边直接行兇。然而实际,太子却选择如此曲折做法,这必然是为了保险起见,希望在杀手行兇之前,有足够判断力的人能够确定张进的身份。换而言之,将张进引至刘廷住处,太子的人至少有一个杀手及一个有能力判断张进身份的人正等着很可能是辞镜的张进。 第39页 ——一旦张进被确认为辞镜,他将再无机会走出刘廷的宅子。 荣雨眠终于抵达目的地。 所幸腹中孩儿争气,这一路奔驰倒没有受到对方多少抗议,荣雨眠勒住马抬头望向刘宅木门。御影卫的人显然还没有到,这是荣雨眠不愿见到的,但既然如此,他就另寻他法。但凡时间还有,尚有一线希望,他都会竭尽全力救下张进。 以他双手之力,自然无法阻止杀手。不过,也不是没有其他办法。 那个用来确认张进身份的人应该没有飞天遁地的能力,换而言之,若他无法确定自己能从正门悄悄离开,自然不敢冒险杀死张进,毕竟,若他暴露,杀死张进的行为便成为百害而无一利的败招,一旦被荀王知晓,太子反而在为自己树敌。 思及此,荣雨眠从袖口掏出所有的碎银与铜板,勐地朝天上扔去。 立即,银子与铜板如天女散花般落下。 “有人在撒钱!” 很快,有路人发现惊奇喊道,原本冷清的小巷一时涌来好些想要捡钱的行人。 “我看到有人从这墙后扔钱出来,或许一会儿还会扔。”荣雨眠向那些捡钱的人说道。不管这番话是否可信,拿到手的银子都会吸引这些路人抱着侥倖的心情期待更多。相信门口围着的人一时不会散去的荣雨眠下马推门走入刘宅。 如果他来晚了,或许就会见到尸体。跨入大门的荣雨眠不自觉屏住唿吸——直至见到正与向文星面对面站着的张进。 此时,张进的脸上正满是疑惑与不安,他在听闻动静回头望见门口的荣雨眠后脱口道:“荣公子,快离开。” 敞开的大门让门内之人对门外聚集的人群一览无余,荣雨眠瞧见向文星望向大门微微闪动的眼神,他庆幸着自己总算赶到及时,遂缓步走入刘宅,若无其事对劝阻他的张进解说道:“我与这位向公子是旧交,有缘遇见,自然要问候一下。” 张进没能完全想明白髮生了什么,一时茫然站在原地回头瞧荣雨眠。 面对荣雨眠的突然现身及一系列变故,向文星始终神情不变地沉默旁观。他长身挺立,转头望向走近的荣雨眠,细细的端详透漏出一丝探究的意味,与此同时不紧不慢道:“几次见荣公子,荣公子都令我刮目相看。尤其今日,我们在此相遇,真是大出我的意料。” 今日此事必然暴露,无论荣雨眠与张进是生是死。换而言之,向文星也未必就此罢手。在进门之前,荣雨眠就考虑过这一风险。尤其眼下,听向文星如此说辞——若向文星认为荣雨眠的存在对太子来说有害无利,难说是否索性铤而走险。毕竟,不杀他们,后果虽不严重,却立即显现,而杀死他们,至少尚存一线希望掩盖真相。 在御影卫赶到前,危机并没有结束。 人性有恃强欺弱的倾向,越是软弱,越是容易激发杀意,为使向文星一时受迷惑,来不及想到决绝杀招,荣雨眠刻意强势冷冷道:“我曾听闻过一句话,叫做‘德胜才,谓之君子,才胜德,谓之小人。’今日拿来与向公子共勉。” 不得不说,这是昭然若揭的指斥。然而,城府如向文星,脸上却是不露一丝神色,相反,他贊同般点了点头,道:“荣公子字字珠玑,小生受教。” 这个人说起话来真教人不知道还能怎么继续骂下去——而就在此时,急促的马蹄声传来。 不多时,马蹄声随着勒马嘶鸣骤停在大门之外。紧接着,曾凡勇领着两个人以近乎闯入的姿态现身。与此同时现身的,还有初霁。初霁跑得比曾凡勇还快,一下子就窜到荣雨眠身边。“公子,你还好吧?”他担忧地急急问道。 “我只是来会个朋友,自然没事。”荣雨眠轻描淡写回答。 初霁又继续问:“小公子没事吧?” 即便是这个男人甚至能当花魁的世界,荣雨眠也不认为自己有脸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讨论肚子里的孩子,此时对于这个问题,他简单回答了一句“初霁,你放心”,之后赶紧转移话题,“说来时间已不早,我们先打道回府吧。” 虽说方才策马疾驰并未造成严重后果,危机解除后,放松下情绪的荣雨眠终究还是感到一些不适,他正想着早些回住处缓一缓气,关于张进之事再另做筹谋,不料,他那速速打道回府的说辞,立即遭到异议。 “荣公子请留步。” 这么说的人还不是向文星,反而是曾凡勇。 5 已经无可选择的向文星在不失礼节、镇定从容的告辞后慢条斯理离开。曾凡勇带来的两名御影卫按着荣雨眠交代亲自护送张进回晟王府,初霁居然也跟着他们一同走了,将荣雨眠留下独对曾凡勇。原本荣雨眠还不明白让他留步是怎么回事,初霁走得如此痛快,他立即想到——每回能让初霁独自舍下荣雨眠的人,只有晟王赵拓明一人。 不过,能猜到自己在等赵拓明的人却猜不到所为何事,所幸,这个答案很快揭晓,他首先将注意力集中在自己正面对的人之上。 “我让初霁请御影卫救急,不想曾大人竟亲自前来,真是有劳。”荣雨眠真心道谢,他的确没想到作为御影卫副指挥使的曾凡勇会因为他的一句传话而出动。 第40页 对此,曾凡勇正容肃然道:“晟王殿下曾交代过,荣公子之言,如同晟王殿下亲口所说。荣公子有命,卑职自然在所不辞。” 荣雨眠微微意外地怔了一下。赵拓明是御影卫的指挥使,若荣雨眠的话等同御影卫指挥使,那意味着他有权号令整个御影卫。最近赵拓明的确有所姿态与动作,表现出将荣雨眠纳入自己的心腹班底,但若说给予他指挥御影卫的权力,那却是教人满意执行。荣雨眠想了想,故意试探道:“曾大人,我想要你借调一人于我,为我调查一件机密事情,此事知情者只可有我与他,不知可否?” 不成想,曾凡勇不假思索道:“卑职手下有一人擅于侦察且忠心不二,若荣公子不弃,他可暂为荣公子效犬马之劳。” 虽然暂不知所谓“此事知情者只可有我与他”是否能够做到,但曾凡勇愿意借人,这多少出乎荣雨眠意料,另一方面,他的确需要那么一个人,既然曾凡勇应下,当下也就不再客气。 “我先谢过曾大人了。” 之后,曾凡勇果然不问一句荣雨眠要那人做什么,他简单说明明日那人便会前来听荣雨眠差遣,紧接着,严肃的脸上扬起一丝微微笑意,目光远眺向从大街转角驶来的马车指出道:“晟王殿下来接荣公子回府了。” 自己都那么大的人了,还需要别人来接自己回家吗? 荣雨眠不由觉得丢人现眼……却又莫名有些甜蜜。 不多时,有着龙蟠身份象徵的三驾马车在荣雨眠的身前停下。车夫下车放下凳梯躬身请荣雨眠上车。从对方掀开的车帘往内望进去,荣雨眠能见到端坐其中的赵拓明,他注意到对方面上带着寒霜之意。 在车夫的搀扶下,荣雨眠登上马车,找向老位置坐下。自认为没招惹对方的人正有些不适,疲于劳神,他心想你这是给谁看脸色,索性只作不见,上车后眼观鼻,鼻观心,径直安坐,也不理人。 这时,赵拓明却突兀开口,话题没头没脑。“奉少波自幼向名师学医,虽然半途而废,无法替人问诊下方,但他望闻问切的功夫中,算得上擅于观人气色的望。” 荣雨眠转头瞧向对方,因为不明所以也就没接话,安静听对方继续说下去。 “他第一次见你便瞧出你先天不足的气虚体质,基于半吊子的医者之心特意向我提醒过,说你必须好生休养。后来大夫给你换了方子,主要就是为了调理进补。大夫曾说,以你气血双虚,临产的时候纵能生下孩子,只怕自己……”说到此处,赵拓明顿了一下,之后另起话题,冷冷问道,“大夫需要望闻问切方能知晓你的体质,可你自己,难道还不知道?” 事实上,荣雨眠还真不知道。一如他不知,原来赵拓明是在恼他今日骑马的冒险妄为。无论对方担忧的是孩子还是他,这都足够令他真心反省。“今日我做得的确不妥,下回必当三思而行。”他轻声保证道。 闻言,赵拓明终于神色稍缓,他转头又瞧了荣雨眠片刻,最终低声询问:“眼下你可有不适?” 荣雨眠有些不适,但还没不适到犯傻承认,这时,他若无其事摇头道:“我擅于骑术,只一段路策马而行,自然无碍。” 赵拓明睨了他一眼,道:“待会儿若大夫的说辞与你不同,你说说,那大夫该当何罪?” 荣雨眠并不意外赵拓明安排了大夫,但他很意外对方这指桑骂槐的本领。 ——你这分明是问我该当何罪吧? 他装腔作势答道:“我看晟王殿下拿‘大夫’没有办法,毕竟,现在又不是寒冬里的大雪天,你让‘大夫’跪哪儿去?” 赵拓明硬生生愣了一下,随即轻笑出声。“你倒擅于火上浇油,我正恼着,你还奚落于我。” “现在又不是寒冬里的大雪天,我自然不怕。”他继续油上浇油。事实上,荣雨眠向来谨慎,可面对赵拓明,他却不自觉变得肆无忌惮。 赵拓明不得不无奈嘆了一口气,过了片刻,他微微迟疑着低声问道:“你还在怨我当日的罚跪吗?” 就在不久之前,赵拓明问过类似的问题,当日荣雨眠便回答道“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赵拓明自然不至如此快忘记,只是,眼下他重提这个问题,却有另外的心事—— “大夫说你那场风寒更是伤了根本,若没有那场病……”他再次在未尽的话语中住口。 荣雨眠不得不意识到,只怕腹中这孩儿的降生,将是危机重重。 哪怕就是在这一剎那之前,荣雨眠都不敢相信自己会问出这个问题,可事到临头,他甚至不及多想,便脱口问道:“若届时只能两者择一,你会选择保大还是保小?” 赵拓明皱起眉头,微微责备道:“不要说如此晦气的话。” 对方避而不答,荣雨眠也不再追问,毕竟,他也想不明白这个问题的答案究竟有何意义,而他又想听到什么。只是,有一事他必须说与对方。“我曾几乎命丧黄泉,侥倖活下来已是偷来的得年,若有一日,能以我性命换得赵与荣一命,我死而无憾。” ☆、第八章 第41页 1 回到晟王府后,果然大夫已经在荣雨眠的房门外待命。原本荣雨眠准备在桌边坐下,请大夫搭脉,可马车这一路坐回府,明显感觉到精力不济,正迟疑要不要强撑,初霁已急急扶着他就往床边引。顺势,荣雨眠在床上躺下,确实觉得自己的体力如强弩之末,难以为继,容不得自己逞强。 已然熟悉荣雨眠身体状况的大夫来到床边简单切脉,他的神色有些严峻,但未多言,只是拿出金针为荣雨眠施了几针。 整个过程赵拓明都静静站立一旁,并未离去。大夫收起金针后转身面向对方禀告道:“晟王殿下,荣公子胎儿还算稳定,待小人开个方子,连服数日应无大碍。只是,荣公子体虚羸弱,气血甚亏,接下来需要好好卧床休养,避免受累颠簸。” 闻言赵拓明缓缓点头,“行,你去开方子吧。”说着他转向初霁,吩咐道,“初霁,你送送大夫。” 很快,初霁领命带着大夫往外走。两人离开后,屋子里只剩下荣雨眠与赵拓明。 赵拓明慢慢走近床边,沉声道:“想必你也听到大夫方才所言。” 荣雨眠对答如流:“他说我应无大碍。” 赵拓明皱起眉头,以带着些许严厉意味的语调道:“他说你接下来需要好好卧床休养。” 荣雨眠懂得珍惜自己身体的道理,做事也从来慎而重之,只是,轻诺必寡信,他无法承诺赵拓明自己能安分卧床,因此,面对对方强势态度,仅仅保守敷衍道:“放心,我知晓分寸。” 赵拓明显然不满意这样的回答,他在短暂的沉默后一字字凝重道:“之前你说,一命换一命,你死而无憾,现下我明确告知你,若真有这一日,我只会保大,不会保小,你若珍惜与荣性命,接下来的日子,务必好自为之。” 面对这番说词,荣雨眠不自觉微微睁大眼睛。他意识到对方正用他们的孩子在恐吓自己,可是,却并没有想像中那么生气。 房门在这时被轻轻敲响。 送走大夫的初霁进屋禀报,说是张进正在门外,他想来感谢荣雨眠救命之恩,并向晟王请罪。 赵拓明不假思索道:“雨眠已经休息了,让他不要打扰,去书房等本王。” 之前,荣雨眠吩咐初霁去御影卫搬救兵,为表示情况危急,他让初霁说明了张进应是辞镜一事,赵拓明收到消息赶来刘廷住处,自然已经清楚张进身份,眼下,辞镜可以说是赵拓明对付自己那太子二哥最适合的棋子,荣雨眠不由好奇对方准备如何利用此事。 “你打算怎么安排张进?”荣雨眠问道。 赵拓明并不作答,而是皱眉提醒道:“你忘了刚才大夫怎么说?” “大夫让我卧床休养,避免颠簸受累,并未说不能说话。” “你好好休养,少管闲事。” 荣雨眠忍气问道:“这是闲事吗?休戚相关,荣辱与共之人的事,对我来说是闲事吗?” 面对荣雨眠的争辩,赵拓明微微怔了怔,之后,绷紧的神色不自觉轻缓下来。“是我说错话了。”他轻声回答。 荣雨眠心想:算你狠,居然会认错,吓了我一大跳。 床边,赵拓明回到荣雨眠之前的提问,认真答道:“玩人丧德,张进何去何从是他自己的选择,我没有什么可以特地安排的。” 荣雨眠以为自己会意外赵拓明的这一打算,毕竟,谋大业者应该更有手段,更有谋划,可实际,他却觉得这个答案再自然不过,就好像从一开始他便知道赵拓明就该是这么正直的一个君子。 通常说来,正直的君子未必是最适合当君王的人,不过,比起不惜杀人来巩固自己势力的太子,荣雨眠相信,赵拓明更应该成为这片江山未来的君主。 自赵拓明透漏心声后,荣雨眠一直不敢细想:原本赵拓明无意争夺江山,若不是荣雨眠泄露赵拓明藏拙的举动,或许赵拓明能真正当一个快活自得的浪子,没有大抱负,却有大自在,真正得一世逍遥。然而如今,正如赵拓明自己所言,他已骑虎难下,纵无害人心,也必须有防人意。事已至此,荣雨眠唯一能做的,就是竭尽全力为天下谋一个更好的君王,为赵拓明谋一个更光明的前景。 他只能这么做,而不能反覆怀疑自己是否已经铸成大错。 “明明小小年纪,为何总看来心思如此重?”赵拓明忽然道,打断荣雨眠的沉思。 在荣雨眠的记忆中,他已经三十二岁,只是,如今见多了自己年轻的样貌,不知不觉心理跟着变得年轻起来,与此同时,或许原本他也并不成熟,说是活在民族危急存亡的关头,但自幼有爱护他的人,有敬畏他的人,唯独没有伤害他的人,这让他在某种意义上保留了一份原始的单纯,有时,他当真觉得自己不如出身皇家,异常早熟的赵拓明懂事。因此,眼下他听分明城府比他更深,心机比他更重的人毫无自知之明地第二次如此说他,忍不住想为自己抱不平。然而—— 他什么都还来不及说,赵拓明伸手抚摸向他眉间。 如同最温柔的抚慰,赵拓明轻轻揉开荣雨眠原本微蹙的眉头。 “心静自然体泰。”赵拓明道,“别总那么多心思,暂且好好休息。” 第42页 荣雨眠只听说过心静自然凉,他还知道人的尸体是凉的,两者结合一下,亦即是说,人的心若静下来,便可谓等同于尸体,由此,哪里还能体泰?不过,他并没与赵拓明就这一认识分歧展开讨论。相反,他慢慢闭上眼睛,放开那些紊乱的思绪,任自己的头脑与已经筋疲力尽的身体一同陷入沉睡。 2 第二日,曾被赶走的张进终究还是前来道谢。他自然也知道大夫来为荣雨眠看诊之事,为此不由心怀愧疚,为了让荣雨眠得到更好的休息,他在表达谢意,并关心了后者的身体状况后决定速速离开。不过,荣雨眠挽留了正一脸犹豫不决与迷茫的人。 “经昨日一事,你的下落荀王殿下迟早都会知晓,你可有什么打算?” 荣雨眠如此提问主要两个原因:第一,他是真心关心张进这位朋友,第二,同赵拓明一样,他也绝不利用人心,可另一方面,他希望能利用局势,所以,知晓张进的计划才能够更好帮助他决策下一步的行动。 荣雨眠的这个问题张进显然已经苦思一晚,却始终未能得出结论,此时,他迟疑着望向荣雨眠,缓缓说明道:“昨日我向晟王殿下请罪,晟王殿下未追究我以假身份混入王府的行为,还教我去留自便,可我担心,若我就此离开,会为晟王殿下带来麻烦。” 这也是荣雨眠正担心的事情。他无意因为自己的担忧而说服张进留下,但另一方面,张进的说辞令他心中一动。“你知道,荀王寻你心切?”若非自信自己在荀王心中地位,张进又怎会担心荀王因此责怪自己的亲弟弟? 闻言,张进微微一怔——只怕直至被如此询问,他才觉察到自己这一份没来由的自信。 “……我不知道,或许只是如此希望。”良久,他低喃般回答。 荣雨眠一直不确定荀王找寻辞镜究竟是何目的,是出于真情还是出于做戏?这是他无意置喙张进选择的主要原因,若他无法提供正确建议,又何必害人害己,让别人走错路,也让自己徒留愧疚? 然而眼下,他忽然意识到一个真相:无论荀王想要的是什么,张进真正想要的,很可能是这个曾经放弃过他的男人。 “你曾说你渴望过自由,”荣雨眠飞来一笔,问道,“如今,你渴望的又是什么?” 张进讶异于没头没脑的问题,他稍稍睁大了眼睛,在愣愣想了想后踌躇道:“如我之前所说,我已经没有这份心,没有这份余力。” 当时荣雨眠相信这番说辞,但如今,他改变想法。“有人为生活所迫,无暇渴求。可你能令势力不小的荀王寻不到你,我想,你一定还有余力追寻心中的期冀。而若说你没有这份心,你心中尚存希望,怎可能当真静如止水?” 张进晃了晃神,接着,他低声嘆道:“无论如何,我又能渴求什么?” “当初选择隐姓埋名之际,你大可以远走高飞,寻求最想要的自由,然而,你没有那么做,你选择留下,那必然是因为,比起自由你有更渴望的东西,那样东西令你驻足停留。” 张进下意识摇头,张嘴欲反驳,可最终,他低头陷入沉默。 荣雨眠没有继续说下去,他担心张进想要的那样东西,是这一辈子都得不到的海市蜃楼,可他也希望对方至少能看清自己的心。 时间不知过去多久。 终于,张进抬头注视向荣雨眠,他那低沉的声音中带着茫然与不安,问道:“荣公子,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如果我是你,”荣雨眠不需要花费太多时间思考便能回答,“我会选择离开。”他不会相信背弃过自己的人,也很难相信皇室子弟能给予自己平等的情感,最重要的是,他有足够的理智来进行更正确的取捨,“可是——”他给出这个问题的关键所在,“我不是你,你,才是你。” 张进慢慢扬起一个苦涩的微笑,道:“是啊,我才是我。那个从小便执迷不悟的痴人,才是我。” 荣雨眠已经能瞧出张进的决定——准确来说,张进不再是张进,而是方琦朗,或者辞镜。 “我准备去见一见荀王。”方琦朗抬头一字字说道。 方琦朗离开后,荣雨眠并未躺下休息多久,很快便又客人造访。 荣雨眠自认为耳聪目明,反应也不慢,结果,那个人站立在他床头,他才勐地意识到对方的存在。此时,初霁正在煎药,房间里只有荣雨眠一人,如果此人是杀手,除非来个包青天,或者福尔摩斯之类的侦探,不然,荣雨眠只怕自己将死不瞑目,眼睁睁看真兇逍遥法外。 所幸,那人不是杀手。 身着御影卫服装的男人站在床头,躬身揖手道:“卑职卫庄,奉曾大人之命,前来听候荣公子吩咐。” 荣雨眠并没有在床上见客的习惯,可他也不方便责怪身手太好的御影卫,这时只能暗示道:“卫侍卫下回前来大可直接从房门进入。” 卫庄疑惑地望向荣雨眠,指出道:“曾大人说荣公子需要的是密探,故此卑职特地避开了耳目。” 他说到做到,荣雨眠还没听到什么动静,卫庄忽然跃上房梁,身形消失不见。过了片刻,初霁推开房门入内。“公子,喝药了。” 第43页 荣雨眠不由忧愁,虽然这个御影卫耳朵灵敏,身手也厉害,但他总觉得对方有些一根筋,这种人适合做密探吗? 不过不管怎么说,趁着这个机会,荣雨眠披上外套起床在桌边坐下,他一边从初霁手中接过汤药,一边抬头对樑上之人道:“卫侍卫,请下来吧。” 然而,没人搭理他。 一旁听见荣雨眠唤人,初霁跟着抬头往上望去,他什么都没看到,于是,很快用怀疑对方产生幻觉的担忧目光望向自家主子。“公子,你是怕苦想偷偷泼掉汤药在骗我还是真的瞧见了什么人?”他问道。 荣雨眠又好气又好笑,道:“我若怕苦,不能支开你再泼了汤药吗?” 被提醒的初霁立即一脸坚决道:“公子不把药喝完,我是绝对不会离开的。” 的确怕苦但更重视腹中胎儿的荣雨眠不可能当真把药给泼了,眼下也就懒得向对方展示自己完全有能力偷偷泼药的本事,他端起药碗一鼓作气喝下苦药,然后把空碗递还给初霁。“我准备睡一会儿,这儿暂时不用候着。” 初霁特地检查了一下药碗,之后才放下心来。“公子,你好好休息。”说着,走出房间关上房门。 待房间终于没有旁人,卫庄再次如同凭空冒出。 荣雨眠好心提醒道:“卫侍卫,我的确有一事想要麻烦你暗中查探,但你不必在晟王府上如此隐蔽行踪。” 卫庄在一番考量后终于相信了荣雨眠说辞,他为自己之前的行为解释道:“卑职以为方才荣公子有心试探卑职是否能隐匿踪迹,因而没有现身,请恕不从之罪。” 这一说明令荣雨眠也不好说此人是死脑筋还是太机灵。不过,话说回来,荣雨眠需要调查的事并没有太大难度,他只关心对方不被太子察觉,以此说来,过于谨慎保守或者说小心的卫庄倒也适合。 “卫侍卫,”荣雨眠不再多言,沉声直入主题,“我需要你调查……” 3 休养两天后,曾经的确连久坐都觉得支撑不住的荣雨眠很快又有了些许活动的兴致。这与体力无关,实在是他受不了只能闷在房中的无所事事。另一方面,他曾听闻西医理论认为孕妇多运动只有好处,这让他为自己出门找到更多理由,于是,一番道理说服原本打死也不肯让他跨出屋子一步的初霁,他终于获得到院子走一走的机会。 来到屋外,好不容易唿吸到的新鲜空气令荣雨眠心中畅快怡然,忽略依旧有些疲软的身子,他正欲好好享受这个午后的和煦暖风,然而,还没能走两步,他就勐地顿住脚步僵立在花园小径前。 小径的另一端,赵拓明负手而立。 这个赵拓明,他永远知道怎么出现在令荣雨眠最尴尬的时刻。 事实上,荣雨眠认为自己的行为并无不妥,可面对安胎概念完全相反的赵拓明,硬生生产生自己做错事被逮个正着的错觉。 如果特地解释自己认为运动没有坏处,就好像在害怕对方似的,为此,荣雨眠决定保持沉默。然而下一刻,赵拓明不动声色走过来,荣雨眠立马改变主意——老天给他这张嘴,他就该拿来好好为自己解释。 “你也说过,眼下既不天寒,又未下雪,我能拿你怎么办?”在赵拓明走近后,荣雨眠还未开口,前者便首先问道,“你怕什么?” 从来临危不惧的人怎么可能承认如此无稽的说辞? “我只怕听不懂晟王殿下在问什么。” 闻言,赵拓明原本有些严厉的脸色依稀泄露出一丝莫可奈何的笑意,他瞧了荣雨眠片刻,最终轻嘆道:“在屋里闷了两天,出来走走也罢。” 荣雨眠即刻理也直了气也壮了。“那我可真是要感谢晟王殿下格外开恩。”他装模作样,明褒暗贬道。 从来深不可测的人这回却没能忍住,他没好气地瞪了荣雨眠一眼,随即沉下脸道:“不过我看你也走得够多该累了,大夫有过交代避免受累,所以,今日切不可再多走动。” 识时务者为俊杰,荣雨眠也不争辩,又不是说他找不到对方不在自己能好好舒展一下筋骨的机会,此刻,他转身准备回房。然而,还没能迈步,赵拓明率先阻止他。“说了今天不能再多走一步。” 已经转过身的荣雨眠回头睨向刻意刁难的人。不让我走路,你以为我不敢翻跟斗回房吗?他正腹诽,赵拓明又走近两步,直至两人近在咫尺。紧接着,荣雨眠的视野蓦地旋转,当从震惊中回过神,他发现自己正被赵拓明打横抱着。 ……光天化日……成何体统…… 幸好初霁不知何时已经悄悄消失,要不然,荣雨眠真快没脸见人。 赵拓明低头瞧向怀中之人,故作若无其事地开口说道:“本以为你脸皮很厚,能藏住所有表情,今日才知道,原来你也会脸红。” 如果他当真脸红,那一定是被气的。荣雨眠愤愤心道。 赵拓明终于重新露出笑意。“南国有佳人,容华若桃李。我想,你丝毫不输那位佳人,还能凭着胸口碎大石的才艺更胜一筹。” “……你去问问大夫,怀孕的人不能受累那能受气吗?” “想是不能,所以,你该气量大些。” 第44页 荣雨眠气量足够够大了,以至他决定不再搭理对方,而不是咬对方一口。 两人说话间,赵拓明很快将没能走出屋子多远的荣雨眠抱回屋中。来到床边,他把人轻轻放下。 料想对方前来有着正事的荣雨眠稍稍收拾起过于散漫的态度,然而,才正容端坐,赵拓明就着他的床沿坐下,令他又是一阵神游。 “我瞧你当真累了。”赵拓明端详荣雨眠脸色,在少顷评估后道,“你好好休息,我先回去了。” “我并不累。”荣雨眠下意识脱口而出,他在听到自己说辞后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不希望赵拓明那么快离开,与此同时也意识到自己的失言有多傻。 已从床边站起身的赵拓明闻言重新缓缓坐下,他转头瞥向荣雨眠,从来如藏深渊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笑意,不过,他并未正对荣雨眠的说辞发表任何看法,相反,他若无其事另起话题,问道:“张进有来向你辞行吗?” 自张进说准备去见荀王后,荣雨眠就再未见过对方,这还是他第一次听说对方在很可能见过荀王的情况下所作出的选择。这一结果并不出乎他的意料,可他忍不住确认追问道:“张进准备离开皇城?” 赵拓明点头道:“是的,再过几日张进就要启程。” 对于这一情况,荣雨眠倒不是特别担心张进。方琦朗身世飘零、经歷坎坷,到头来只是让张进见素抱朴,少私寡慾,守着最平和的心境大隐于世,故此,如今纵然是被绝残存的一丝念想,以张进骨子里的坚韧,想必迟早能求得心静如水的宁静余生。而另一方面,荀王看似寻辞镜心切,结果寻到后却无意留人,只怕一切都是做戏,他的蛰伏必然有诸多筹谋,如此心机之人,有朝一日,他或将成为比太子更强劲可怕的对手。 “在想什么?”赵拓明的声音打断荣雨眠沉思。 被如此提问的人岂可能回答说自己正在担心对方,他想了想,不动声色道:“在想你们皇室子弟果然薄情。” “你误会我四皇兄了。四皇兄已向父皇陈情,获恩准返回封地。张进此去是与我四皇兄一同前往封地。”赵拓明说明道。 荣雨眠正意外于这一变故,赵拓明又低声续道:“你也误会我了。” 4 “你也误会我了。” 荣雨眠听着这如同自喃的低语,一时心旌摇曳,神思恍惚。而另一边,赵拓明很快以仿佛什么都未说过的语气继续正题。“四皇兄此去,散骑常侍一职又将悬空,我与二皇兄用尽心思,谁料到,到头来又重新回到起点。”他微微感嘆道。 曾以荀王未必能稳夺散骑常侍差事为安抚之词的荣雨眠却未想过这一问题会如此解决,事实上,他对相信此事依旧有所保留。 “你确定荀王当真会离京?” 赵拓明注视向荣雨眠的眼睛,他在看清后者过于谨慎的怀疑后陷入短暂沉默,之后,似刻意缓颜轻笑一声,接着问道:“你不信我四皇兄真心?难不成只许你瞧得上张进,不许我四皇兄瞧得上他吗?” 荣雨眠瞧得上张进是因为对方见识与谈吐,再说了,他只是乐于与对方偶尔畅谈,又不打算与对方共度一生,这种“瞧得上”岂能与荀王的“瞧得上”相提并论吗? 就荣雨眠想来,荀王既然是在寻欢作乐中与辞镜相识,想必是喜好美色之人,当年游尘湖上花魁辞镜的姿容荣雨眠难以猜测,但如今张进已经二十有八,样貌也算不得出众,而荀王又曾为江山放弃情爱,怎么都教人找不出荀王对张进痴心不变的理由。若荀王仅仅是难忘旧情,将张进留在身边,荣雨眠倒还能相信,但荀王竟为了张进重返好不容易离开的苦寒封地,这实在奇怪。 “若荀王瞧得上张进,当初为何弃辞镜不顾?”荣雨眠问道。 赵拓明语带深意道:“若无当初的无情抛弃,只怕也不会有如今的一往而深。” 荣雨眠一时不明所以地转头望过去。 赵拓明细说从头:“你未见过当年意气风发的荀王,所以不知道这些年他变化有多大。我本以为是远遣封地的挫败磨难让他成熟,但实际并非如此。昨日四皇兄前来见我,主要为谢我对张进的照拂,”说到此处,他抬眼望向荣雨眠补充道,“他也想来感谢你的救命之恩,但你需要休养,我就没让他过来你打扰。” 荣雨眠心道用你替我做主张?实际却并不介意,此刻只安静听对方接着说下去。 “四皇兄同我说了一些话,我与他兄弟一场,还是第一次两人之间说这许多肺腑之言。知他决定离京,我感嘆他变了许多,他说他并未变,依旧执念很深,只是,孰轻孰重,他的看法变了。或者说,他终于从切身的体会意识到失去什么才是最令他痛苦的,这也教会他珍重失而復得的机会。” 荣雨眠不自觉回想曾在荀王酒宴遇见的荀王赵俊留,当时对方说是正志满意得,言谈神情间却的确有淡泊宁静之意,他的这份坚定心意,卧薪尝胆、暗有筹谋是一解,情之所钟、痴情一片也可以是一解。 荣雨眠稍稍信了几分。“你这位四皇兄倒是看得通透。” 赵拓明不着痕迹瞧了荣雨眠一眼,随即低头感嘆说道:“临别之际他还赠我一言,听得出,那是他的由衷感言。” 第45页 这话说一半,荣雨眠不禁好奇追问道:“荀王说了什么?” 被询问的人微微一笑,故弄玄虚道:“赵家的金玉良言自来传男不传女,待你生下儿子,我便告知于他。” 在大学还参加过女权运动的人情不自禁瞪了对方一眼,板起脸来问道:“生下女儿你待怎样?” 赵拓明不假思索,对答如流:“若生下女儿,我便好好疼爱她,并将她教得聪慧伶俐,让她以后走到哪儿都能凭着她娘亲一样的厉害嘴巴,只有她欺负别人,没有别人欺负她的份。” 荣雨眠沉浸在以后自己竟然会成为别人“娘亲”的深深打击中难以自拔,一时未留意赵拓明的揶揄。 注意到荣雨眠失神,赵拓明稍稍转为认真地问道:“累了?” 老实说,之前荣雨眠就觉得疲累,可他再次否认。“睡了足有两天,眼下哪有那么容易累?” 闻言,赵拓明凝视向床上之人,一番端详后缓声低语道:“睡了两天,脸色也不见好。” 荣雨眠见机极快,立即答道:“那定是许久未见着阳光的缘故。” 赵拓明岂会上当,他斜睨向荣雨眠问道:“依你之见,是说我该拿根竹竿将你晾出去晒晒吗?” 荣雨眠没好气地装模作样回答:“你该教会我们女儿打人的本事,免得到那时她被人拿竹竿晾出去晒太阳。” 赵拓明正容肯定道:“若是我们女儿不听话不肯好好卧床休养,瞧我不拿戒尺收拾她。” 荣雨眠悻悻斜睨过去,心想你这是在恐吓我吗?紧接着,便听赵拓明重重嘆了口气道:“只怨我没能将你生成我的女儿,害我眼下拿你没有一点办法。” 荣雨眠认为这个人异常狡猾,口中说着拿他没有一点办法,实际手段却很是厉害,仅仅随意这么一句,竟令他不自觉下定以后再闷也不强撑着下地走动的决心。 春风从打开的窗户拂入,赵拓明柔和下眼神,又接着许诺道:“等大夫说你身体大好,我不用竹竿,改用竹轿抬你出门晒太阳。” 当了三十二年上海滩青帮太子爷的荣雨眠何许人也,年纪再小时,也从没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拿他当小孩哄,这让他在面对眼下这哄骗之词时,才蓦地发现……原来自己就吃这一套。 5 第二日一早,果然如赵拓明所预料的那样,张进前来向荣雨眠辞行。一贯谨慎的荣雨眠依旧不确定对方是否作出了正确选择,不过无论如何,他还是由衷祝福自己这位即将远行的朋友。而另一边,张进则对荣雨眠满是难忘的感激之情。 “我知荣公子最初只是因我为晟王殿下驾车,出入间见的人多,知道的事多,所以才同我聊得也多。所谓人贵交心,我本因此以为这世上的交情鲜有贵重,但荣公子不惜贵体,救我一命,如此大恩,我没齿难忘。”显然清楚朝中局势的张进所有愧疚,临别之际低声嘆道,“我只希望俊留能远离朝中是非,因此无法报答晟王殿下与荣公子之恩,实在惭愧。” 荣雨眠救人不求报答,求得本就是自己的安心,此时宽言送走张进。倒是事后,他不觉回想张进所言——张进道,最初荣雨眠与张进交往主要还是为了打听消息,荣雨眠忍不住思索,当初有意收集这种情报的“自己”,究竟只是想更多了解赵拓明,还是另有目的? 张进离开晟王府之后,卧床休养的荣雨眠更少访客。 最初,赵拓明每晚还会来荣雨眠屋子坐一坐,聊两句,但很快,赵拓明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时间越来越短,直至荣雨眠彻底见不着对方身影。 在赵拓明不再现身的这段日子里,除了初霁,困在屋中的荣雨眠唯一能见到的人就是卫庄。 卫庄这个密探当真不怎么机灵,每回荣雨眠交代的调查只要多追问一句没吩咐过查的事,他便答不上来,不过话说回来,在荣雨眠要求调查的事件范围内,卫庄却是事无巨细,将一切都查得明明白白、透透彻彻。 荣雨眠想要知道在为太子生下一子一女的那位太子侧妃因疾病过世的这一期间,太子府上是否还有其他什么人身亡或消失?针对这一问题,卫庄带回消息:有。待荣雨眠追问那人姓甚名谁,是何身份,卫庄的回答却是:卑职这就彻查此人。 所幸,第二日卫庄便前来汇报,他将那人祖籍何处,爱好何种口味食物,平时最爱去哪儿消遣都说得一清二楚。他还稀奇地告诉荣雨眠,这位姓伏名螺的花匠眼皮罕见地拥有双层,为此,荣雨眠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向对方介绍说,这叫双眼皮。 卫庄惊奇盯着荣雨眠瞧了半天。“卑职只当北尧族人才有此种奇特眼皮,不想荣公子竟然也是如此。” 虽然这不关荣雨眠的事,但对方好歹是晟王的人,他好心提点道:“恕我直言,卫侍卫,作为密探,自然需要足够的观察力,第一次见我时,你便该察觉才对。” 卫庄并不介意荣雨眠的越俎代庖,但他一本正经为自己的后知后觉解释道:“荣公子乃晟王殿下妃子,卑职自然不敢多瞧一眼。” 这一说辞令荣雨眠愠愠心想,自己一个大男人当什么妃子,再说了,这么多日也不见赵拓明来瞧他一眼死活,这是妃子还是杯子? 第46页 不过话说回来,他总觉得这一状况事出有因。好半晌的沉默后,荣雨眠迟疑着开口问道:“最近晟王殿下在忙什么?” 荣雨眠自认并未询问什么事关紧要的秘密,却不料,卫庄立即一脸严肃与坚定摇头道:“晟王殿下严令禁止任何人拿任何事烦扰荣公子的休养,若非荣公子向曾大人要人在先,卑职本不该出现在此处。而如今,卑职奉命听候荣公子差遣进行各项暗中调查,这一差事卑职必当唯荣公子之命是从,并全力以赴,但其他事情,请恕卑职不敢多言。” 面对这一说辞,荣雨眠不自觉微微皱起眉头,他来不及意外赵拓明对他身体状况的格外体恤,首先注意到的是,赵拓明眼下的处境一定不太妙。 望向神情坚决的御影卫密探,荣雨眠也不急着追问,他反过来细究卫庄自己的说辞,问道:“卫侍卫你说,你奉命为我奔走进行各项调查,你会全力以赴?” 卫庄肯定答道:“卑职万死不辞。” “再危险的调查也万死不辞?” “自当如此。” “唯我是从?” “曾大人曾交代,这一期间,卑职所有行为无需向他汇报,但凭荣公子驱使。” 荣雨眠慢慢点头,随即,给出结论道:“那我请你调查最近晟王殿下的状况。” 卫庄怔怔眨了好一会儿眼睛,才总算琢磨过味儿来。 他倒没有觉得荣雨眠如何狡诈,反而在一根筋上轻易想通,接着,毫不犹豫就松口一一道来:“最近太子殿下的生母万贵妃病笃,万贵妃曾深受皇上宠爱,此次病倒,皇上感念旧情,夜夜陪伴,万贵妃自认命不久矣,便对皇上託付她唯一的孩子太子殿下,她恳求皇上看在往日情分保太子一世的平安。其实谁都知道,如今太子唯一的威胁就是晟王殿下,万贵妃这话,针对的自然是晟王殿下。” 闻言,荣雨眠不觉心中一紧。事实上,他早已听闻赵拓明的生母已经过世一事,从小没有母亲的荣雨眠本来不至于因此同情对方,但听闻太子的生母为亲儿如此用心,再对比没人疼爱,还被针对的赵拓明,他情不自禁心疼难忍。 “皇上有什么决定?”他在短暂沉默后沉声追问道。 卫庄答道:“这两年边关被北尧屡屡进犯,前线吃紧,镇守边关的镇国大将军左博明一直在向皇上请求增兵。据说,皇上日前被万贵妃打动,眼下有意派晟王殿下北上阀尧。近日边关局势动盪,而北尧又兵强马壮,原本就局面不好,偏偏左博明正是太子的岳丈,若晟王殿下当真去往前线,只怕……” 卫庄不敢说下去,但荣雨眠已经听出来。赵拓明此去,与其说凶多吉少,不若说有去无回。 “万贵妃目前情况如何?”荣雨眠问道。 卫庄沉重摇头答道:“只怕熬不过一个月。” 纵然此刻皇上还不忍送自己的亲儿送死,一旦万贵妃病逝,赵拓明必定大势将去。 赵拓明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准确地说,他们已经没有多少时间。约好与赵拓明休戚相关、荣辱与共的荣雨眠,他与赵拓明一起,已经没有多少时间。 腹中的胎儿似乎感受到来自荣雨眠的搅动情绪,他不安踢了一脚,荣雨眠伸手抚向腹部,咬牙作出决定…… ☆、第九章 1 这日黄昏,荣雨眠终于见到赵拓明。 最近连续几个下午,初霁都被荣雨眠派出去发糖同孩子们玩耍,因此此事紧要,纵然初霁担忧荣雨眠无人照顾,终究还是听话出门教孩童们儿歌去,他在夕阳西斜时才匆匆赶回,之后,小心伺候荣雨眠用餐,并对整个下午荣雨眠有没有渴着饿着,磕着碰着问个不停。待确认荣雨眠一切无碍,他又开始将自己与孩童玩耍的趣事拿来说个不停。近来精力有所恢復的人因为大腹便便,反而连下床在屋内走动都懒于动弹,可以说整日躺在床上无所事事,正是闷得难过,有初霁陪着说话,多少排解他些许的孤寂。 两人正说话间,半掩的房门被轻轻推开。 床上的荣雨眠听到动静转头望过去,见到站立门后之人的身影,一时之间,心中百感交集。 “晟王殿下。”初霁赶紧迎到门口施礼道。 赵拓明缓步走进屋子,挥手遣退初霁。“这儿今晚不需要你伺候了,下去吧。” 初霁小小年纪,也不知道懂些什么,又在想些什么,赵拓明的说辞令他略一迟疑,回头疑惑担忧地瞧了眼荣雨眠才请安告退。 搁平时,荣雨眠必当考虑对这个小鬼的思想教育问题,但眼下他无暇顾及,心事压在心底,就连唿吸他都感觉到沉重。 房门被初霁轻轻带上,被留下的两人谁都没有首先出声。赵拓明慢慢走至床边,在床沿坐下。 “晟王殿下贵人事忙,今日怎么有空前来?” 最终荣雨眠没能忍住,首先开口。他不确定卫庄是否已将自己询问之事告知赵拓明,暂且不露声色。 面对荣雨眠的装腔作势,赵拓明倏忽轻轻一笑,接着,用依稀带着一丝调笑意味的语调反问道:“你在怨我冷落了你?” 荣雨眠神情不变应道:“岂敢怨怪晟王殿下?我只怨自己记性差,这些日子不见,都快忘了晟王殿下的模样。” 第47页 “是么?”赵拓明不以为意微笑道,“幸好我记性好,忘不了你。” 荣雨眠的耳边心底,“忘不了你”四字如同涟漪,一圈圈盪开。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再说些什么,是否应该澄清实际自己很清楚对方处境,丝毫没有怨怼之意。 另一边,赵拓明很快另起话题,“近日我有不少公务,可能还要离京一段时间,明日便动身。”他轻描淡写交代道。 言语虽轻,意义却不同。纵然已有所料,荣雨眠依旧暗自一惊。 这件事来得太快,虽不至于措手不及,却没有留给他足够筹措的时间。他没有把握能够成功留下赵拓明,于是想到对方很可能在离京后再也无法返还便各种忧恐。 在他面前的人一如既往深藏不露,若非荣雨眠已然知情,只怕当真以为对方不过是离京数日如此简单。 “你会画画吗?”赵拓明飞来一笔问。 荣雨眠不明所以地怔了怔。 赵拓明自他表情找到答案,“也对,你自幼忙着练习胸口碎大石,想来没空学画。回头我还是找个画师为我画像,然后挂在你这房间墙上。”说到此处,他若无其事笑了笑,一本正经解释道,“以免你当真忘了我的模样。” 荣雨眠莫名哽了一下。 之后,他突兀提问:“你去哪里?” 显然卫庄并未对赵拓明说过什么,此刻赵拓明有心隐瞒。“你这静不下来的性子,怕你好事跟去,不能答你。” 荣雨眠不自觉凝视向对方的眼睛,追问道:“大致几日回来?” 他从对方的眸底觉察到一闪而过的忧郁黯淡,但很快,赵拓明神色如常轻笑反问:“怎么,捨不得我?” 荣雨眠意欲承认,却欲言又止,最终,他低垂眼帘抚摸向腹部,低声答道:“我代与荣问的。” 赵拓明调整坐姿,在荣雨眠身侧最近的位置坐下,他伸手将后者轻揽入臂弯,右手贴在隆起的腹部。 “说来,我的确更希望与荣是男孩。男孩将来或能娶得好,或能嫁得好,女儿却难当人正室,又别无其他出路,所以,若是女孩,我怕将来我会心疼她。” “我荣雨眠养大的女儿,一定能自己走出一条出路来。” 闻言赵拓明低低笑了一声。“说得也是,你养大的女儿,怕是连我都要害怕。” 此时,荣雨眠的身体几乎完全依偎在赵拓明胸前,可他没有一丝对此亲狎的不自在。相反,他竟如此安心。前路未知,他却放松到嘴角不自觉扬起一丝笑意。“你的胆子那么小吗?” “我胆子可不小,你那么让人害怕,我却偏偏爱招惹你。” “我当真如此可怕?” “你是会夏鬼咒语的人,能不可怕吗?” 荣雨眠早已忘记自己这冲动幼稚的一出,不想赵拓明还拿出来揶揄他。 赵拓明的语调中带着一丝柔软的感慨,回忆道:“如今想来,没准便是你那咒语,让我从此耿耿于怀,念念不忘。那日家宴后,我不自觉一遍遍回想,整日琢磨你那串‘咒语’究竟什么意思。” 荣雨眠又好气又好笑道:“还能是什么意思?自然不是好话。” “你可终于承认自己在偷偷骂我了?” “你待怎样追究?” “等我学会这夏鬼之话,瞧我怎么骂还你。” 荣雨眠心中不觉一动,他提议道:“不如我教你一句夏鬼之语?” “哪一句?”赵拓明问。 “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在夏鬼语中怎么说?” 荣雨眠一字字回答道:“i love you.” 很早之前,荣雨眠便感受到体内曾经那个“自己”的痕迹。他在来到这个世界的最初之时,曾毫无求生意志,这不是他的性子,真正的他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放弃,但当时,“前任”的情感还充斥在整个身体,那些消极,那些倦怠——以及,那些对赵拓明的割捨不下。荣雨眠没有办法抗拒对这个男人的心动,他曾以为自己只是妥协于身体内部来自过去的渴求,但这一刻,当对着赵拓明念出“i love you”,他终于意识到,这么说的人,这么想的人,这么做的人,就是他自己。 2 “i love you.” 荣雨眠说。 赵拓明想了想,又低声问道:“那么,你的名字?” 荣雨眠没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他不知道赵拓明应该怎么念他的名字。 他想要回应,但并不想要自欺欺人。 窗户外,夜色愈发深重。荣雨眠在良久沉默后突如其来道:“我有些倦了。” 赵拓明不自觉迟疑了一下,接着,他点头缓声附和:“时候不早,的确该早些歇息才好。” 为让荣雨眠躺下,赵拓明放开手臂,他从床边站起身来,一时站立原地没有离开。荣雨眠也不抬头瞧人,原本在床正中位置的人向内挪动过去,然后,在里侧的半张床上躺下。 赵拓明低头望向被空出来的另半张床,轻声笑了笑,自己脱下外套躺上床来。 早已紧紧闭上眼睛的荣雨眠一边装睡一边感受着身旁之人的体温,不自觉回想起当日元宵家宴,自己因为怨愤怒撕赵拓明送的衣服。赵拓明说,他从此耿耿于怀,念念不忘…… 第48页 荣雨眠不知自己何时睡去,也不知那句“你与与荣等我”是否只是梦境,第二日他从床上醒来,天色才亮,然而,赵拓明已悄悄离去。 一旁守了不短时候的初霁很快伺候荣雨眠起床梳洗用膳,等一切完毕,荣雨眠吩咐对方租轿出行。 对于荣雨眠的外出打算,初霁讶异而担忧。“公子,你现在这情况还出门上哪儿?” 通常会头头是道讲一番“道理”来说服自家小厮听话的荣雨眠这一次只简单回答这个问题—— “太子府。” 这是初霁第一次意识到,自家主子真正决定做的事,别说他插不上嘴,便是连想都来不及想一下,他就已经身不由己地遵从行事。 待初霁出门租轿,荣雨眠亲自研磨,在一张信笺上写下几行字。 王二狗,抽陀螺, 第一抽,气不够, 第二抽,转如斗, 天照山河夏雨后, 一人一犬吞日走。 书写完毕,他将信笺摺叠起,权作拜帖,暂且放入袖口。 心中依旧挂着深切担忧的初霁动作却是相当迅速,荣雨眠这边才写完字,出门找轿子的他便匆匆跑回来復命说轿子已在门外。紧接着,他小心翼翼扶着荣雨眠穿过花苑侧廊,来到晟王府侧门,坐上软轿。 前往太子府的一路,跟在一旁的初霁不断提醒轿夫千万小心,不要颠簸,为此,轿子行进缓慢。说实话,不知赵拓明如今身在何处的荣雨眠内心难免焦虑,但正因为如此,借着这显得漫长的路程时间,他整理思绪,努力令自己冷静下来。 等来到太子府大门前,荣雨眠很快下轿走到门口。守门的侍卫立即喝阻他。“干什么的?” 荣雨眠一边示意初霁拿银子打点,一边掏出拜帖,道:“在下有要事求见太子殿下。此帖可交由向文星向大人,向大人见了此帖定能明白事关紧要。还望大人通禀。” 那侍卫未必相信荣雨眠的说辞,但他至少相信银子是好东西,在收下不小的银锭后,他的神情缓和下来,交代道,“你们在这儿等一下。”说完,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大门内。 好半晌后,那侍卫才重新返回。他的神情带着疑惑与怀疑,嚣张态度倒是稍稍收敛,在上下打量了荣雨眠一番后说道:“太子殿下命我带你去书房见他。” 一般主人会客怎可能直接将客人领至书房?侍卫为此想不通荣雨眠的来头,至于荣雨眠,他则因为太子这一在他预料之中的行为而更多了几分把握。 交代了初霁只在大门等候后,荣雨眠独自随侍卫走入太子府。 距离临盆已不到一月,如今,走路对荣雨眠来说都有些艰难,然而,他刻意挺直身体,将每一步都走得很稳。他很清楚,眼下局面,他越镇定,越有恃无恐,太子才会越动摇。 将荣雨眠带入书房后,显然被交代过的侍卫很快退出房间,并紧紧关上房门。 在房间中央站定后,荣雨眠抬头朝屋内望去。只见太子赵欣正正站立在长桌后用阴晴不定的眼神紧紧盯视向他,站在太子身边的是向文星。城府很深的天下第一谋士脸上瞧不出任何端倪,但显然他看懂了荣雨眠的“拜帖”,不然,此刻荣雨眠也不会被请入只有这两个人等候的书房。 “太子殿下,向公子,请恕荣某身体不适,不便施礼。”荣雨眠刻意敷衍般作揖道。 想必从来无人胆敢在太子面前傲慢到主动省略礼节,赵欣正的眼睛明显因荣雨眠大不敬的冒犯而燃起凌冽怒火。 当然,欲成大事之人终究还算沉得住气,他强忍怒意,只冷着表情一言不发。一旁,向文星代为开口道:“荣公子不必多礼。今日荣公子登门求见太子殿下,不知所谓何事?” 面对明知故问的人,荣雨眠也便配合着装模作样回答道:“今日我来求见太子殿下,主要是为了来为太子殿下念一首童谣。” 赵欣正的目光不自觉闪动一下,在他表情愈发阴郁的同时,向文星不动声色道:“荣公子说的是拜帖上的那首童谣吗?昨日我恰巧在路边玩陀螺的儿童那儿听到这首似乎才传播开来的童谣,不想荣公子对这童谣似乎颇有兴趣?” 荣雨眠不紧不慢道:“兴趣并算不上,只是,我觉得这首童谣似乎另有深意,故此今日特地来向太子殿下讨教。” 赵欣正蓦地冷哼一声,终于厉色发话道:“这童谣与本太子何关,要你来找本太子讨教?” 荣雨眠意味深长地微微一笑,抬头迎视向对方的眼睛一字字道:“只怕这首童谣与太子殿下的确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3 赵欣正咬牙重新陷入沉默,向文星的眼神终于稍稍凝重了些许,他缓缓问道:“荣公子此话何解?” “王二狗,抽陀螺,第一抽,气不够,第二抽,转如斗,天照山河夏雨后,一人一犬吞日走。”荣雨眠首先念了一遍这首童谣,接着道,“最后两句的影射特别明显,向公子颖悟绝伦,想必能瞧出其中意思?” 向文星不动声色注视向荣雨眠,微顿了顿,道:“当今天下姓赵。‘天照山河’可作此解。前朝末代秦统帝名为夏禹,‘天照山河夏雨后’可解释为赵姓山河从秦统帝夏禹手中得下。‘一人一犬吞日走’中‘日’字对应‘天照’,隐喻‘一人一犬’将吞併赵姓天下。” 第49页 荣雨眠抬头转向赵欣正问道:“那么,太子以为这‘一人一犬’指的是什么?” 赵欣正脸色一变再变,终于,他忍无可忍地重重一拍长桌,喝道:“大胆!你竟敢对我大爰江山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来!” 荣雨眠若无其事道:“我只是担心有人别有用心传播这首大逆不道的童谣,特此前来与太子殿下探讨。” 赵欣正怒视向他,厉声道:“若我彻查此童谣,还怕找不到幕后散播的逆贼吗!” “恕我直言,太子殿下,”荣雨眠不为所动淡淡提醒道,“若事情闹大,惊动皇上彻查此事,只怕对太子殿下大大不利。” 怒不可遏的赵欣正因这一句,一时顿住,无法发作,他不自觉用力握紧拳头。 荣雨眠神情自若重新回到主题,道:“再看这首童谣的前半部分。‘王二狗,抽陀螺’。在我听来,这句话是说一个家中排行老二的人用鞭子抽打名字带陀螺的人。‘第一抽,气不够’并不是说力气不够没能抽动陀螺,而是说抽完第一下,那位老二仍不够消气,于是,他又抽了第二下。而第二下,脑袋像漏斗一样从脖子上掉了下来。” 这些当然都是荣雨眠瞎编的,他并没有亲眼见到当时的场景,也只是听说太子府那个花匠被赵欣正活活抽死,可是,他说得越详细越血腥,赵欣正的脸色就越难看。 “一人一犬是为伏。”荣雨眠蓦地加快语速,提问道,“伏姓之人名为陀螺——太子殿下是否听闻过一个叫做伏螺的人?” 赵欣正再也控制不住,他勐地一步跨出长桌,冲到荣雨眠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衣领。“你这贱人!我现在就杀了你!” 从未曾被人用如此粗鄙侮辱用词骂过的荣雨眠却并没有太介意,毕竟,他理解赵欣正此刻内心的屈辱。 这个男人身为太子,迟早天下都是他的,可他却又如此不幸。他的众多妃子中,这么多年只有一个妃子为他生下一儿一女,而他在很多年后才忽然意识到自己根本无法生育,换而言之,曾经疼爱的那一子一女根本就不是他的孩子。一怒之下,他杀死那对姦夫□□。可是,他不能让任何人知晓他的这些苦楚。他怕被人发现自己实无生育能力的秘密,于是,不得不将所有擅于生产的虚阳妃子遣走,只留下受孕机会很小的女性妃子。为表示他的确无意添丁增口,甚至还得假装自己对那对实际姓伏的孩子宠爱有加。 他将得到整个天下,可他却当不了一个完整的男人。而眼下,荣雨眠偏拿这件事来刺痛他。 “我现在就杀死你!”赵欣正咬牙切齿道,眼中满溢杀意。 整个身体几乎都被提起的荣雨眠保持平静道:“纵然太子殿下能杀死我,又如何堵天下悠悠众口?” 赵欣正气到身体发抖,但他忽然握向荣雨眠脖子的手异常有力。“我先杀了你再说!”他失控大吼道。 向文星快步走到赵欣正身侧,沉声道:“殿下,荣雨眠对晟王意义非凡,今日荣雨眠若死在太子府,只怕晟王不会善罢甘休。” 此一时,彼一时。被派往前线的赵拓明赵欣正自然不会畏惧,可是,当他罪犯欺君,他又能如何对抗赵拓明? 赵欣正自己明白这个道理,可是,捏着荣雨眠脖子的手怎么都不甘心松开。 在荣雨眠透不过气,即将窒息之际,向文星伸手拉开了赵欣正根本无法控制的双手。 骤然失去支撑,重心不稳的荣雨眠连退两步,差点没能站稳。 向文星眼藏深意注视向荣雨眠道:“既然荣公子今日来见太子,想必无意将此事闹到皇上那儿?” “若太子便能解决赵姓天下转而姓伏的危机,我自然没有必要拿此事烦扰圣上。” 荣雨眠说得隐晦,听来却是昭然着闻。 “大胆!”赵欣正怒极喝道。荣雨眠想凭区区一句威胁就迫使他将江山拱手相让,他如何甘心? 荣雨眠本不想逼人过甚,可眼下赵拓明已情势危急,不容他婉转行事。 “若太子无法解决此事,”荣雨眠冷冷说道,“只怕唯有奏明皇上。太子殿下欺君之罪事小,届时若教全天下知道这皇家丑闻,太子殿下颜面何存?” 赵欣正向来盛气凌人,表现强势,看得出是特别高傲并注重颜面之人,对他来说,若让天下人知晓他那“弱点”,只怕能教他生不如死。荣雨眠正是瞧准这一点,予以最有力的打击。 果然,他一击即中。赵欣正被激得瞋目切齿、怒不可遏,亟待发泄的怒气令他抬手用力扇向荣雨眠。 有所准备的荣雨眠依旧被这个耳光打得没能站稳直接摔倒在地上。 “殿下。”向文星沉声提醒道,“请息怒。”说罢,他上前扶起荣雨眠。“荣公子,此事无需皇上操心,太子殿下必定会妥善处理。请荣公子放心。” 荣雨眠感觉到来自腹部的疼痛,他按下担忧恐惧,努力站直身子抬头催促道:“晟王殿下留在京中一定能帮太子殿下分忧此事,还请太子殿下立即面圣。” 赵欣正冷哼一声,之后用充满冰冷怒意的声音厉声吼道:“来人!备马!” 4 第50页 这与荣雨眠原先的计划并不相同。原先的计划已是迫不得已,但万贵妃走得太快,让荣雨眠根本没有时间实施那套方案。如果能再多给他一些时日,让那首童谣流传得更久一些,让赵欣正担忧得更久一些,那么,赵欣正的怒意就会被连日的不安沖淡。届时,荣雨眠也无需特地说破此事,他只需送上一些所有指征的物证,一些暗示,以此迫使赵欣正进宫请求皇上收回成命。除却手段不够光明,这个计划应该没有其他什么困难。 然而,实际他并没有那么多时间。 他只能使用这种更咄咄逼人的态度……他只能使用这种当面伤害他人情感的残忍手段。 望向赵欣正带着气急败坏怒火冲出书房的背影,荣雨眠愧疚之余,却是彻底放松下来的安心。 无论如何,赵拓明不用去送死便好。 骤然松懈的神经让荣雨眠很快感受到席捲而来的无力倦怠感,更重要的是,他的肚子疼得让他再也站立不住。 “荣公子?” 在荣雨眠几乎摔倒之前,向文星及时扶住他。 “荣公子,你没事吧?”向文星观察向荣雨眠的脸色,显然,他没能从中见到任何令人放心的颜色,“你不能留在太子府,太子冲动,回来见到你只怕又要忍不住起杀心。”他凝重皱眉分析形势,接着,看似文弱的人忽然打横抱起荣雨眠,快速道,“你必须忍着先回晟王府。” 荣雨眠岂能容人如此对他,宁愿用爬,他也不能让自己以如此失礼的模样出现人前。“放我下来。”他咬牙忍着疼道。 面对这一要求,向文星却不理会,他沉声责问道,“你不要命,还不要孩子吗?”边说,边抱着人快步往外走出去。 疼得气都喘不上来的荣雨眠也说不上同不同意向文星的说辞,这时候连挣扎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他只能忍向文星就那么将他一路抱出太子府。 太子府外,初霁正焦急等待,他见荣雨眠脸色苍白,满头细汗被人抱出来,又惊又急,只差没掉下眼泪。 “公子你怎么了?”第一时间,他跑上前紧张问道。 荣雨眠有意出声安抚,可忍痛紧咬的牙冠一时怎么也松不开。 向文星直接把人抱入软轿中,转头交代初霁道:“送你家公子回府,立即去请大夫。” 初霁未必信任向文星,但他自然也能瞧得懂情况紧急,这时候顾不上其他,赶紧催促轿夫起轿打道回府。 被安置在轿中荣雨眠疼得浑身冷汗,不过,在汗湿的感觉中,他隐约察觉到下身湿得更为厉害些。 自决心生下腹中这个孩儿后,荣雨眠特地看过一些关于虚阳之人如何生产的医书,纸上谈兵未必有用,他的判断也很可能只是误会,但不管怎么说,为了与荣的万全,眼下荣雨眠实在顾不得羞耻,他费力伸手够向轿窗稍稍拉开窗帘唤来初霁。 “初霁,你把产婆一併喊来。” “公子你不会是要生了吧?”初霁惊慌失措地叫出声来。 荣雨眠来不及体会对方当街如此叫嚷的羞耻感,眼下,他反而一心希望这是早产,虽然还不足月孩子可能很虚弱,可痛得那么厉害,若不是早产,只怕就是孩子已经出事。 也不知是心中期盼导致的主观感受还是事实如此,荣雨眠的疼痛似乎变得一阵一阵。 “公子,你千万忍住!”突如其来的状况令初霁慌了手脚,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做什么好,他一会儿催促轿夫加快步伐,一会儿又让他们千万小心别颠着荣雨眠。 好不容易,轿子终于抵达晟王府。这当口初霁哪里顾得上规矩?他直接吩咐轿夫把轿子往西侧院里抬,自己则撒腿跑去找府上的大夫,还有产婆。 似乎稍稍缓解了这一阵疼痛的荣雨眠很快被安置到床上。大夫首先赶到,他在查看了荣雨眠的情况后立即转头吩咐人快去请产婆。 “荣公子,只怕你这是快要生了。” “孩子没事吧?”荣雨眠问道,眼下他只关心这件事。 然而,气息不够,他的声音过轻,这句问话大夫一时没能听清。“荣公子,你说什么?”大夫边问边向荣雨眠凑近自己的耳朵。 “孩子,没事吧?”荣雨眠费力提声重复道。 这一回,大夫必定听见,然而,他并不作答。大夫的神情凝重,眉宇间俱是忧色,“荣公子,你先好好蓄养精神,待会儿有的是要用力气的时候。”末了,只顾左右而言道。 荣雨眠听了不由心中一沉。 瞧见荣雨眠神色,大夫想了想,又缓声出言安抚道:“小皇子有上天庇佑,必然能安然降临。” 从大夫话语中听到一线希望的荣雨眠稍稍缓了心神。这时,产婆终于赶到。 很快,房间被清空,只有产婆和初霁留下。 “待会儿,”荣雨眠努力提起声音郑重对产婆交代道,“若我实在不行,请一定先保孩子。” “公子你千万不要胡说!”产婆还未开口,初霁已用带着浓浓哭腔的声音打断道,之后,他忽然想起一事,因此哭腔更重,他急急讲述说,“就在今早晟王殿下走的时候还关照我说,公子分娩时他若不在,一定要照他吩咐做:迫不得已的时候,一定要先保大。” 第51页 晟王的命令在此,荣雨眠再多说什么,产婆怕也不会听从他的。然而,面对赵拓明这一与他意志截然相反的指令,无力扭转局面的荣雨眠却无法为此不满或怨怼。又一阵疼痛在这时到来。荣雨眠说不上自己是更疼痛,更焦急,还是更感动,更难过。 这一刻,他只想要赵拓明陪在他的身边。 ……可偏偏,他唯一想要的,却是他唯一得不到的。 赵拓明。 他在心里念这个名字。他在心里唿唤。 “现在先别用力,还得再等上一等。” 查看了荣雨眠情况的产婆说明道。 躺在床上的荣雨眠不自觉胡思乱想:何必要再等上一等?纵然自己再等上一等,恐怕他也等不到赵拓明赶来。 5 意识一点点清醒过来的时候,那些令荣雨眠怎么也不相信发自自己的撕心裂肺的唿喊声依旧萦绕在耳边尚未散去,有那么一会儿,他躺在床上,思绪恍恍惚惚,不明白在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紧接着,他勐地惊觉一事——孩子! 立即,荣雨眠想要从床上坐起,然而,平卧在床上的身体连动一下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孩子……”最终,他只能出声询问,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得连自己都听不清。 丝毫没有力气转头望去的荣雨眠能感觉到有人快步走近他的床头,很快,那人握住他的右手。 “已经没事了。你已经熬过来了。” 那个人是赵拓明,荣雨眠认出了对方的声音,忽然,他就有了那么一些力气,扣下手指回握住对方的手。 “我们的孩子?”他再次问道,抬眼望向因为走近而出现在他视野里的对方。 略显憔悴的赵拓明神色平静,他低头望向荣雨眠,缓缓回答道:“孩子没事。” “我想瞧瞧。” 赵拓明站着没动,只道:“你太虚弱,孩子也是,你们还是先分别好好休养再说。” 顿时,荣雨眠感觉到身体里升起的寒意。他的牙齿不自觉打起颤来,他觉得那么冷,冷得让他害怕。 那个时候,他记得自己坚持到了最后一刻——他必须那么做,如果他坚持不下去,产婆是不会保孩子的。就像赵拓明曾经说过的那样,他若珍惜与荣的性命,就必须得靠自己努力。所以,几次以为自己就要死去的荣雨眠还是硬撑了下来。他坚持到最后那一刻。 ……然而……他始终没有听见孩子的哭声…… 荣雨眠紧紧盯视向赵拓明的脸孔,暗自深吸一口气后咬牙问道:“是男孩还是女孩?” 他瞧得异常仔细,异常小心,只是,那个瞬间过去太快,原本就过于倦怠乏力的人很难判断赵拓明是否有剎那的迟疑。 “是女儿。”很快,赵拓明轻声回答他。 荣雨眠挣扎着想要坐起来,“我要看看孩子。”他嘶声坚持。 赵拓明的冷静终于被打破,他伸手按住荣雨眠的肩膀,皱眉质问道:“你还要不要自己的身体了?” 根本动弹不了的荣雨眠彻底溃败。 他瘫在床上,眼前一阵阵发黑,连唿吸都那么累,累到让人想要放弃。他就那么躺着望向赵拓明,用近乎哽咽的声音说道:“求你。” 荣雨眠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哀求别人,显然,赵拓明也同样完全没想过,面对这句突如其来的“求你”,赵拓明猝不及防地愣了愣,在短暂的讶异之后,那原本带着些许严厉与生硬的表情不自觉逐渐柔和下来,紧接着,他伸手捂上荣雨眠的眼睛。 “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我。”赵拓明低声道,“这会让我没有办法拒绝你。可是,你的身体状况真的不允许你哪怕一丁点的累,一丁点的激动。我答应你,明日,就明日,好不好?你昏迷了两天两夜,总之,你再好好休养一天,明日,我就把我们的女儿抱来给你看,好不好?” 荣雨眠不知道自己应该回答“好”还是“不好”,他茫然想了很久,最终低哑着嗓音缓缓问道:“我们的女儿还好吧?” “我没抽出空来关心她。”赵拓明不假思索答道,他轻轻放开自己捂着荣雨眠眼睛的手,低头用带着一丝笑意的语调凝视向后者说道,“我在生她的气,谁教她将你折腾够呛。我对她说了,在你身体完全康復前,我不打算去喜爱她。” 醒来后头一次,冰冷得从身体内部感到僵硬麻木的荣雨眠感受到真实的一丝温暖温度。 原来,这个世界并没有那么冷,那么可怕,因为,至少还有赵拓明在那里,至少还有赵拓明没有变。 赵拓明慢慢在床边坐下,他重新握住荣雨眠被褥下的右手。 “你先好好养足精神,剩下的事都交给我……你为我做的事,你对我的心意,我赵拓明此生此世,绝不辜负。” 差点死在太子府的荣雨眠并不认为因此赵拓明便欠自己什么,可是,听赵拓明如此诉说,他也无意反驳,毕竟,他为对方做的事算不上什么,但他对对方的心意却的确是最珍贵的。他希望赵拓明此生都不要辜负于他的这份心意。 感受着赵拓明的陪伴,稍稍平缓下情绪的荣雨眠终于闭上眼睛,很快,筋疲力尽的人再次沉沉睡去。 第52页 又睡了一天一夜,待到赵拓明承诺的明日,荣雨眠一醒来便提出要看孩子。 一直守在荣雨眠身边的赵拓明终于点头同意。“你好好躺着,我把与荣抱过来给你瞧。”说着,他推门走出房间。 不多时,赵拓明亲自抱着孩子返回房间。在赵拓明离开的这段时间里,荣雨眠自己折腾了半天才总算成功坐起身斜靠在床头,见赵拓明进入,他第一时间伸手道:“孩子给我。” 赵拓明的眼神明显闪过不贊同的意味,不过,他迟疑后嘆了一口气,妥协道:“只能抱一会儿,觉得累了就赶快把孩子给我。” “我不累。”荣雨眠赶紧申明,身体微微探向前,小心去接孩子。 “小与荣睡着了,你仔细着。” 担忧荣雨眠没有足够力气的赵拓明一边将孩子交过来,一边在床沿荣雨眠的身边坐下。 早已等不及的荣雨眠在稳稳抱住孩子后立即低头望去。 襁褓中的孩子特别小,皮肤黑黑的,要说不好看真是很不好看。当然,对于荣雨眠来说,孩子活着比好看不好看要重要无数倍。只是—— 孩子的皮肤很光滑。 医书中,荣雨眠阅读过关于初生婴儿皮肤的描述,据说刚刚出生的孩子皮肤会很皱,荣雨眠不确定一个出生三四天的孩子是不是皮肤还皱着,可他很怀疑,自己抱着的孩子是个不足月且才出生三四天的婴儿。 另一方面,这两日每回荣雨眠醒来,他只见到赵拓明,一定放心不下他的初霁却没有伺候在他身边——为什么会这样?是不是赵拓明担心初霁会因为演不了戏而泄露什么秘密? 荣雨眠想要发问的。他想问赵拓明,这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孩子。然而,几次张嘴欲言,最终他都没能发出声音。 他的孩子究竟在哪里,这件事对他来说的确至关重要,可归根结底,如今所剩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抚养这个孩子,事情的真相无论是怎样,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抚养这个孩子。 ——既然如此,他又何必辜负赵拓明的心意? 荣雨眠小心着怀中的孩子,侧过身子拥抱向赵拓明。他将自己的脸埋在对方肩膀上,任眼泪无声流下。 赵拓明似乎感受到他的情绪,前者用左臂紧紧搂着他,右手轻拍他的后背。 “我们一起将这个孩子教成能自己走出一条路来的赵与荣。” ☆、第十章 1 真正令荣雨眠切身体会到自己几乎死去这一事实的是产后那整整一个月只能卧床休养的经歷。 在这一个月中,他睡得多,醒得少,偶尔有点精神的时候,只抱一会儿孩子便累得不行,得睡两天才缓得过来。期间,赵拓明几乎天天会来瞧一瞧荣雨眠,只是他待得时间很短,经常赶不上荣雨眠醒来。有一回,荣雨眠连续好几天没见着人,他不禁怀疑初霁是不是在哄自己高兴才如此编排,实际赵拓明压根没有前来。为此他关照初霁,赵拓明再来时,万一他在睡觉,就将他唤醒。结果,初霁听了不假思索摇头拒绝道:“不行的不行的。晟王殿下特地跟做贼似的进屋,我们就是不想打扰公子你休养。” 对于初霁的说辞,荣雨眠愈发不信——他实在想像不出晟王殿下做贼的样子。 随着身子渐渐好转,不再一沾枕头就睡着的荣雨眠决定揭穿这个谎言。这日傍晚,陪了会儿与荣,在奶娘将睡着的孩子抱走后,他躺下休息。事实上他并没有入睡,而是等着据说每天这个时候都会过来的人。 不想,没躺多久,房间的门真的被人推开。荣雨眠闭着眼睛聆听动静声。最近总是卧病在床,他对初霁的脚步声或与荣奶娘的脚步声都异常熟悉。事实上,他还能分出初霁抱着与荣同没抱与荣,或者奶娘抱着与荣同没抱与荣的区别。不过,眼下进屋的人,脚步声有些不同。 来人的脚步很轻很慢,听着就让人觉得他脚上的鞋定是精巧细緻的名匠之作。 荣雨眠稍稍将眼睛睁开一条缝,朝那人望去。结果,还没瞧清楚来人,就听对方问道:“装睡做什么?” 荣雨眠只能睁开眼睛。他很想知道赵拓明是怎么判断出自己是否在装睡的,但实在丢不起人问如此愚蠢的问题,想了想,只能若无其事反问道:“你做贼似的进来做什么?” 赵拓明闻言微微一笑,答道:“做贼进来偷人。” 荣雨眠心想这人不愧是风月高手,说起话来真不要脸。他一边鄙视,一边脸红心跳。 赵拓明在床边坐下,接着,他仔细端详了荣雨眠一番,原本嘴角的笑意浅了几分,却也真实了几分。“你的气色好了许多。”他轻声说道。 无论如何,荣雨眠不可能同对方讨论自己脸上血色是休养出来的还是臊出来的,此时唯有配合着道:“我的确能感觉到精神所有恢復。” 面对这一说辞,赵拓明低头似乎颇为认真地评估了一番,之后,他抬头望向荣雨眠,用带着捉狭意味的笑意宣告道:“既然如此,明天我来将你偷出去。” 就快要沦为失窃物的人不得不焦虑道:“你在胡说什么?” 赵拓明也不急着解释,相反,他另起话题:“最近这段日子我是格外忙碌。” 第53页 听得此言,荣雨眠心中一动。 当初他委实被逼急,才选择威胁的手段迫使太子放过赵拓明。不过,他掌握的真相的确能撼动大局,为了压制太子气势,他也把话说得狠绝。太子很清楚自己已经不绝如缕,在没有太多时间的情况下,当时他本能接受胁迫。事后,他必然又重头考虑过,彻底权量利害。而在完全想清楚后,他会作出怎样的决定?他是会爽快认输,还是干脆放手一搏? 荣雨眠不自觉注视向赵拓明。后者前段日子自然在防止太子反扑,眼下神色看来是大局已定的泰然,不过以防万一,荣雨眠确认问道:“你忙得如何?” 赵拓明眸底流动过感慨,他低不可闻地轻嘆了一声,道:“二皇兄日前决定皈依佛门。” 一时之间,荣雨眠不知自己当如何作答。 赵拓明深深凝视向他,短暂沉默后缓缓道来:“当日我见到你脸上的红肿,曾有心向二皇兄还以颜色。事实上,自大皇兄溺亡后,我也再未将二皇兄当成手足……然而,事到如今,对于这位我的一父兄长,我终究没能为你雪洗耻辱。” 在此之前,赵拓明未曾提过,这让荣雨眠怎么也没想到对方竟然注意到他脸上并不明显的痕迹,并记挂在心。有这样的心意便已足够,他哪会责怪对方最终未作为? “本来就没有什么可雪洗耻辱的。要知道,那日是我欺负了他,又不是他欺负了我。” 闻言赵拓明不禁莞尔一笑。“的确,欺负人是你的长处。”他缓和神色轻浅调笑道。 对此,荣雨眠挺当之无愧的,也就不必谦虚。 另一方面,向来谨慎的他虽然对太子决定皈依佛门的决定有所感嘆,但他不得不提防对方是否暗度陈仓,或者枕戈饮胆。太子若欲东山再起,向文星自然是运筹帷幄的人选,想确认太子意向,或可看向文星动向。 “太子决定远离朝堂,他手下的门客去向如何?尤其是向文星?”荣雨眠问。 赵拓明素来机警敏锐,眼下荣雨眠只问了这么一句,他立即明白其中深意,思索片刻后,正容沉声道:“据说都已散去,回头我会安排人调查向文星如今的下落,并确认他接下去的行动。” 于公,荣雨眠自然不认为赵拓明应该轻易放过向文星,不过于私,他也不希望因为自己的疑心导致赵拓明作出可能伤害向文星自由意志的行为。 “当日在太子府,向文星有心救我,几次劝阻被我激怒的太子,他于我可以说有救命之恩。”荣雨眠认真道,“若有一日他的确有所行动,希望你对他手下留情。” 赵拓明装模作样打量向荣雨眠道:“他救了你,我必会感谢他。不过,他为何救你?若见着他我须得好好问问。” 听得懂赵拓明刻意揶揄的荣雨眠没好气回道:“巧了,我也正想好好问问他。” 这一回合的舌战赵拓明无奈认输。“你可不许当真去问。” 荣雨眠见好就收。这时,被他想起至关紧要的一件事来—— “我睡觉会打唿噜?”他问道。 他始终在疑惑自己装睡是怎么被识破的,眼下,可以说灵光一现。不过,他真心希望事实并非如此——若他真的会打唿噜,和他一起睡的人得多嫌弃? 赵拓明一时没明白这个问题从何而来,微微迷惑答道:“你睡觉光会打人,不会打过唿噜。怎么想到问这个?” “我睡觉怎么会打人?”荣雨眠是真的讶异,不得不追问。 “每回我在你身边睡得好好的,你忽然一个手臂就挥过来,把我打醒不算,自己还睡得更沉。” 荣雨眠没空想别的了,他光想:现在改学打唿噜还来得及吗? 2 第二日,赵拓明果真前来偷人。 他含笑望向荣雨眠道:“我说过,等你身子大好,我就用竹轿抬你出门晒太阳。” 荣雨眠的身体实际并未大好,顶多半好,可他又不是傻,此时自然立即作出神采奕奕的模样。“我将与荣一起抱来?”他提议道。这种能出门的大好事,他自然首先想到自己的孩子。 赵拓明很快摇头道:“她又不会若不带出门的话就自己憋不住地偷跑出去,先不用带她。” 荣雨眠怎可能听不出对方趁机数落暗损自己?可他担心有竹轿的人改主意不带他出门,这种时候只能假装听不懂言下之意。“也对,与荣太小,在家待着就好。” 赵若明忍笑应道:“我们出发吧。” 才入孟夏,说是气温回暖,这一年却热得很早。初霁为荣雨眠出门琢磨了好半天着装。最终,他为荣雨眠换上一套轻薄的白色纱衫,换上后又担心后者身子弱容易着凉,谨慎添加了织绣云肩。 荣雨眠觉得这么穿不伦不类,加之又觉着热,等轿子来到外面,离了初霁视线,他便脱下云肩,结果,立即被赵拓明瞪了一眼。 “你怕初霁说你,等出了门才脱云肩,也不想到我正瞧着,显然是不怕我。如此小瞧于我,看我不好好吓吓你。” 荣雨眠自然不买帐,他斜睨问答:“你能怎么吓我?” 赵拓明一本正经道:“我能让轿子就在晟王府墙角边转几圈然后打道回府。” 第54页 比起初霁的唠叨,赵拓明的心狠手辣果然更加吓人。 “我怕你了还不行?”荣雨眠悻悻道。 “那还不把云肩披上?” 从小到大,荣雨眠就没吃过那么大的亏,他忍气吞声重新将云肩穿戴好……顿时觉得,温暖到心田。 两台竹轿出了晟王府后一路向北,不多时,轿子出了北城门,一路往城外的山上而去。山路崎岖,亏得是轻便的竹轿,轿夫总算顺利将两人抬至山腰位置。在狭隘山路的尽头,轿夫们停下轿子。 “你们在此处等候,不用跟随。”赵拓明亲自扶荣雨眠下轿后向轿夫们交代。 荣雨眠微微不解地打量向身处环境,心想若非对方是位高权重的晟王,他简直就能怀疑对方是要将自己诱骗到荒山野岭加以杀害并毁尸灭迹。 “跟我来。”不知道他正想些什么的晟王特别仔细地扶着他往前走去。 荣雨眠迟疑了一下,最终没有逞强说自己能走路,而是任对方挽着自己手臂往看起无路的山石上前行。 他们在蜿蜒逶迤中鸭行鹅步,于看似山穷水尽之处,赵拓明带着荣雨眠穿行过两块巨石的缝隙。 瞬间,豁然开朗,别有洞天。 他们只是跨过小溪转了个弯,霎时眼前便是千仞飞瀑起于叠嶂层峦,在这片群山环绕的山谷之地中,繁花似锦,草木如织。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一时间,荣雨眠不禁沉醉在眼前的美景之中。他以为自己错过的这一季春,原来依旧守着红情绿意、桂馥兰香静候着他。 “这是我十七岁时发现的秘境。”身旁,赵拓明没头没脑开口介绍道,“一年四季,这里的景致各有特色,每一种都可谓旷世奇美。一直以来,我将此处守作秘密,每每心烦意乱,便独自前来散心。每回来到此处,一切烦恼总能涣然冰释,然后在此间流连忘返。” 闻言荣雨眠心中一动。他是第一个被赵拓明带到此处的人吗? 他正等着对方那么说下去。这个人是风花雪月界的翘楚,不管是与不是,他擅长说这些让人听人心动的甜言蜜语。 ——然而,实际赵拓明并不是那么说的。 “日前,为万贵妃的危机而茫无头绪,不知如何应对之际,我亦独自来到此处。我本以为自己能在这里求得心静,甚至打算坐上整天,算是浮生偷得半日闲。不想,十七岁看至今日的景色于我意义却不再相同。当时,我就站在此时你所站立的位置,望向这片明媚春光,我却归心似箭。”赵拓明转头凝视向荣雨眠的眼睛,缓缓续道,“我无意在此久留,相反,比之此地,我更想回晟王府。因为,晟王府里有你,这里没有。” 面对这一番说辞,荣雨眠不禁怔住,久久失语。 自他承认自己的心意,他从未心存侥倖,以为能得到想对等的回应。赵拓明的喜爱他不是没有感受到,只是,雨露之恩滋生万物,从不独惠一草一木。或许这是偏见,或者这是谨慎,荣雨眠从不让自己渴求在他看来不切实际的,赵拓明的情有独钟。这是他能为对方做任何事情,却无法交付全部真心的主要原因。 他对自己的心从来珍而重之,只些许,在他看来便价值连城,所以,他始终小心地一点点交付赵拓明,生怕给得太多,轻贱了自己的心。 时至今日,他依旧在想哪一日自己或会带着与荣离开晟王府,寻求自己的高飞远举。 ——但这一刻,他的想法彻底改变。 “我未必永远留在晟王府,可是,苍天可鑑,一日你不言弃,我便留在你的身边一日。”良久后,荣雨眠低声说道。 不善言辞的人不知道自己能如何更好回应,他唯有回以真诚。 这是他的承诺,也是他的全心全意。 赵拓明的目光意味深长,他注视着荣雨眠,迟疑着问道:“你嘴巴那么厉害,总是能把我说输。我说什么都不管用,最后都是你说了算。如果有朝一日我说放弃,你不打算将我驳倒吗?” 这是出乎荣雨眠意料的问题,愣愣望向赵拓明,一时甚至说不出自己不打算那么做的真实想法。 赵拓明也不追问,他从荣雨眠的表情能够找到答案,此时一脸早有所料,若无其事笑了笑,他径直续道:“你靠不住,看来只能靠我。我会管住自己这张嘴,绝对不会胡乱说话。” 3 因着身子虚弱,那日只出门晒了半天的太阳,回来后荣雨眠足足休养两天才缓过劲来。不过,一旦得到过自由,他再也难耐足不出户的幽闭生活。 对于稍稍有些精力便想要出门透透气的荣雨眠,初霁特别焦急,他一会儿搬出外头太阳毒的理由,一会儿说是小与荣醒来见不着荣雨眠会哭,一个劲劝阻荣雨眠出门。荣雨眠心想我都那么大一个人了,难道还不能自己偷偷熘出门吗? 这日,他背着初霁交代了与荣的奶娘后往西侧院外而去。结果,在侧门前被初霁撞了个正着。 “公子,你衣服都不穿就出门怎么行?”初霁急急说道,一脸情真意切。若不是长了眼睛,荣雨眠差点怀疑自己的确没穿衣服。 “我不过院子里走动一下,这衣服有什么不妥?”不管怎么说,很快,从小做坏事被逮都理直气壮的人面不改色回答。 第55页 对此,初霁立即神情自若接口道:“那我陪公子在院子里走走吧。” 这小鬼真是成精了,荣雨眠心想,这都是自己的错。 正当荣雨眠想着如何说服初霁同自己一起出门,奉少波在这时前来拜访。 “我这个刑名师爷昨日遇见一桩奇案,百思不得其解,今日带了糕点假借探访之名,特来请荣公子赐教。”奉少波笑着说明自己来意。 看过不少侦探小说的荣雨眠原本便对破案颇感兴趣,眼下日子又过得过于狭隘,对于奉少波的求教,他分外欢迎。 “赐教不敢当,但愿效绵薄之力。不如奉公子带路,你我前往罪案现场一看究竟?” 先前的经验令荣雨眠对于对方带自己亲往犯罪现场的指望不大,他只聊胜于无地争取看看,不想,奉少波居然当真抬手摆出邀请姿势。“荣公子愿意指教不胜感激。我已为荣公子备了八抬大轿,请。” 其他上位者在场时从来懂规矩的初霁这一回却是斗胆插嘴道:“奉大人,请容我给我家公子从穿上衣服再出门吧?” 奉少波微愣后点头莞尔道:“那必然。总不能让荣公子不穿衣服就出门吧。” 很好,这下荣雨眠真要怀疑自己实际没穿衣服了。 奉少波在院子等候,初霁很快陪荣雨眠回屋换了一套双层的轻罗长袍。被服侍换上衣服的人从小锦衣玉食,自然有些眼光,他很清楚身上这套衣服价值不菲。事实上,前两日赵拓明寻他出门,初霁为他换上的白色长衫与锦缎织绣云肩也同样华美贵重。不是很留心自己拥有服饰的荣雨眠至少记得他没这些锦衣华服。当时他一心出门,没来得及好奇,眼下正好趁着穿衣问道:“这些衣服是哪儿来的?不是原本我拥有的吧?” 被询问的初霁讶异抬头望向荣雨眠,答道:“这是之前晟王殿下请京城名匠刘裁缝来瞧过公子后做的,公子不知道吗?” 荣雨眠岂止不知,他还不理解。“当时我那身形,怎么能做出眼下合体的衣服?” “刘裁缝那眼光,三岁瞧一眼便能做出穿到老的衣服来。”初霁若无其事吹了个大牛,随即眉宇间升起微微愁色,道,“其实眼下衣服哪里合体,分明公子太消瘦。” “等我多晒晒太阳,必然能茁壮成长。”荣雨眠缓颜轻笑着安抚担忧自己的小厮。 初霁却不买帐,他讶然眨了眨眼,本能反驳道:“公子你又不是一棵树,晒太阳能有什么用?”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初霁想了好半天,问道:“公子,你是不是在诳我?我总结过了,好像每回公子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就是欺负我听不懂,故意骗我呢。” “……你这么聪明,我哪里骗得了你?”荣雨眠真心道。 初霁使劲思索了一下,在决定相信荣雨眠的真心话后注意力被转移开,于是,他想起另一件事来。“所以公子不知道晟王殿下送你这么多衣服的事?我还以为晟王殿下会亲自同公子说,所以才没提。没想到晟王殿下如此含蓄。原来晟王殿下聪明英武,却也有笨拙说不来话的时候。”在荣雨眠面前越来越随意的初霁偷偷笑话贵为晟王的人。 荣雨眠忍不住心道:你是不知道这个赵拓明究竟有多会说话。衣服的事之所以没提,只是赵拓明清楚荣雨眠不会因为区区几件衣服就心生感动……但话说回来,明知这些衣服对荣雨眠来说没有多少意义,赵拓明依旧有心安排,可见他送衣服并不是为讨荣雨眠欢心,而仅仅是为他衣食住行周到考虑。 “公子你怎么忽然笑得这么……”初霁疑惑着问,他想了好半天措辞只找到一个勉强能用的,“好看?” 自信很能藏起表情的人怀疑着确认问道:“我笑了吗?” 初霁肯定点头答道:“公子你的眼睛笑了。” 荣雨眠果断岔开话题,“险些忘了,奉公子该等得着急了吧,我们动作快些。”说着,依旧不是很会穿衣服的人举起手示意初霁帮忙他扣扣子。 初霁听话地加紧手上动作,同时又想起一件事来——他总是想起过多的事情。 “前日晟王殿下等着,公子衣服换得特别快。今日这位奉大人,公子差点将人家给忘了。公子真偏心。” 我不仅偏心,我还狠心。 顿时下不来台的人板起脸道:“待会儿我同奉公子出门,初霁你别忘了你的功课,我记得《积语》你还没抄完吧?今日下午正好空,好好抄写背诵,回来我是会检查的。” 初霁立即哭着一张脸讨饶道:“我又不要当一个学问人,公子,下午我要照顾与荣小小姐的。” “以后你就是与荣的哥哥,没点学问怎么当个好哥哥?” “……公子,你是不是在占我便宜?我应该当叔叔才对吧?” “没学问就只能当哥哥了。” “……我抄还不行嘛。不过,公子,我哪儿得罪你了?我怎么自己不知道?” “瞧,这就是没学问连累你了。” 4 同奉少波一同出门的时候,荣雨眠的确是有唿吸新鲜自由空气的私心,不过,既然受人所託,他对奉少波提及的案件自然相当重视。人命关天,不容怠慢。出了晟王府后,坐在八抬大轿中的荣雨眠直奔案件现场。 第56页 以为自己终于要见到真正命案现场的人并不害怕尸体,但多少提前进行了心理建设,不想,被奉少波小心扶出轿子后,他什么都没见着,只瞧见一棵挂着无数字条的大树。 荣雨眠转头询问身旁的刑名师爷,“这棵许愿树怎么了?”它被人谋杀了吗? 奉少波伸手指了指树上那些许愿的字条,道:“荣公子你可仔细瞧瞧上面都写了什么。” 其实荣雨眠不必再多瞧一眼,特工需要绝对的观察力,方才只一眼,他便已经发现树上所有的字条无一例外都写着同一句话—— 愿天下有情人终成怨侣。 无需多言,这棵许愿树想来是被什么人拿来寻开心整蛊,或者实施者出于怨愤恶意,但不管怎么说,这个“案件”怎么也瞧不出足够的重要性,以至于令奉少波伤脑筋到寻求荣雨眠的帮助。 心中有所猜测的荣雨眠斜睨向身旁之人,也不婉转,直接指出道:“奉公子,今日你是请我赐教,还是请我散心?” 面对这一问题,奉少波毫不意外,他坦然一笑道:“昨日晟王殿下听闻这一怪事,想必考虑到既不血腥,又颇轻松,之前不许我前来打扰荣公子的殿下说,若我没有头绪,可以来找荣公子讨教。想来晟王殿下心知荣公子久居一室,有些气闷,特地为荣公子找些消遣呢。” 事实上,荣雨眠自己也是那么想的,只是若想教他老实承认,实在强人所难。当下,他若无其事关注向这棵许愿树。 “所以,这棵许愿树是前晚被人偷偷替换了所有的许愿签,换成这些字条的吗?” 果然比初霁有学问的人立即配合着荣雨眠一脸正容转向正题。“正是。这棵姻缘树在皇城最为灵验,可以说声名远扬,所有情侣都会来这棵树许愿,一夜之间所有的心愿被替换成诅咒之语,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目前整个皇城都议论纷纷。” “奉公子以为作案者有何目的?”荣雨眠问道。 奉少波嘆道:“的确,此案的关键在于疑犯动机。只是,想了良多,我却找不出对方那么做能起到哪些用处。” 荣雨眠提醒道:“若说此举用处或者效果,其中之一奉公子已经看到——方才你说,整个皇城如今议论纷纷。” 奉少波反应极快,他诧异瞥向荣雨眠,问道:“荣公子认为有人通过此举传递消息?” “不无可能。” 奉少波低头沉吟道:“若要传递消息,即便不方便见面,大可以约定将密信藏在某个秘密地点,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其一,接受消息的人可能被人监视或者行动不便,不方便前往秘密地点,需要依靠众人口口传递消息,其二,这一消息的传递没有计划的大致日子,可能发生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的任何一个点,若约定地点,接受消息者必须不时前往查看,实在不便,于是选择不需主动查看的传递形式。” 荣雨眠并不确认这是否事实,只是就事论事,他边说边打量向树上那些字条,他倒是希望案件背后是个后花园里的秘密,毕竟,眼前这棵是姻缘树,也许有人在传递私奔的打算,而私奔的故事总是教人喜闻乐见。可是,树梢上的字条给了荣雨眠另一个方向的怀疑。 “这些字条,能拿下来检查吗?”荣雨眠问。 担心有人破坏现场,这棵姻缘树一直有衙役守着,此时奉少波吩咐一声,很快衙役拆下一些字条取来。 荣雨眠接过字条,与其说仔细检查,不若说是为了向奉少波指出疑点。 “这些字条有的摺痕很深,有的已经卷边,看起来都有些陈旧。” 奉少波盯着那些字条看,若有所思道:“所以,这些字条早已被写好,而非前晚临时准备。即便这场行动计划已久,也没有必要提前准备字条。毕竟,这一树的字条垒在一起大小可不小。而若说作案者之前写完字条因某些原因延迟实施,字条也应该被好生收在原处,不至如此多摺痕卷边。这些字条看来被人携带来去,应是有人事先从其他地方将字条带来此处——作案者何必如此麻烦?” “是啊,字条完全可以当日现写——除非,”荣雨眠一字字道,“行动之人不会写汉字。” 与荣雨眠所学文字使用同样“汉字”的爰国其民族亦被称为“汉族”。在汉族地区北边则是“尧族”,尧族的人写的不是汉字,而尧族眼下正与爰朝的军队在边境战火不断。 这些线索贯穿起来,这棵姻缘树谜题的可能答案就意义重大了。 奉少波微微一惊,凝重道:“所以,荣公子认为可能是北尧的细作潜入皇都,并试图与潜伏在皇都中的某人接头?” “不无可能。” 奉少波转头望向字条,顺着这一思路想下去,道:“若当真如此,我朝可能隐藏着北尧的奸细,甚至有人通敌叛国,以眼下爰尧局势,后果不堪设想。” 荣雨眠点头道:“此事可能性再低,以其严重后果,也当着重调查。” 奉少波继续盯着字条,询问道:“荣公子,以你之见,这字条文字是否可能隐藏着某些密文?” 学过密码学的荣雨眠很难就专业知识得出结论,但另一方面,他有合理考量。“这棵许愿树名声在外,如此行为官府必然介入,可以预料,字条很可能落在官府手中,对方保守起见,应该不会在字条上藏有能够被破解的密文。而且,若字条的确是北尧新来的细作联络已成功潜伏的奸细,或者通敌的朝臣,有姻缘树约定的他们必然也事先定过见面地点,姻缘树只是为通知对方前来接头。” 第57页 奉少波边听边贊同点了点头,随即,神色一肃,快速道:“想要找出潜伏在我朝的间谍或叛国贼子,必须先寻到那个新来的北尧人,这已不是单纯官府的差事,我须立即禀报晟王。” 荣雨眠倒是有心跟随对方一同前往,但他拉不下脸主动提议,想了想,打算保持沉默等对方邀请。 然而,奉少波却道:“荣公子出来已久,想必累了,我这就命人送荣公子回府。” 5 荣雨眠最终没有打道回府。 ……但也没轮上去御影卫的指挥所。 总不能表现得好像自己很想见赵拓明似的,所以,奉少波说要找人送他回府,荣雨眠也不争辩,只轻描淡写表示自己知道怎么回去。心里有些着恼的人说得冷淡强势,于是奉少波没敢再多言,很快转头仔细交代轿夫听候荣雨眠差遣。 等奉少波离开,荣雨眠立即遣走了那八抬大轿。 此处离晟王府并不很远,荣雨眠打算随意走走,步行回府。 不想,他没走多久,有个乞丐打扮的大小孩叫住了他。 “雨眠哥!雨眠哥!” 荣雨眠转头望过去,他自然并不认得那个孩子。 小孩跑到他面前,兴奋介绍自己道:“雨眠哥,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小辫儿啊!” 想来是曾经的“自己”认得对方,荣雨眠正迟疑着要不要打听看看“前任”的故事,就听叫“小辫儿”的男孩说道:“雨眠哥,你忘了我啦?三年多前你连续三天给我们这儿的乞丐发放食物,当时我还帮着你一起买吃的发吃的呢。” 原本并不是特别想多事的荣雨眠因为对方言语中的疑点不自觉暗自皱眉。 据荣雨眠了解,认识赵拓明之前的“自己”一直随着杂耍团走南闯北,四处卖艺。若说三年前他来到皇城原本并没什么不妥,可是,杂耍团自己维持生计都来不及,怎么可能如此乐善好施接济乞丐? 心中起疑,荣雨眠忍不住问道:“小辫儿是吧?之前我生了一场大病,忘记许多事情,不太记得你说的事了,你能给我讲讲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吗?” 听了荣雨眠说辞,小辫儿立即一脸关心地问道:“雨眠哥你生什么病了?现在好了吗?” “现在自然完全好了。” 小辫儿依旧有些担忧,他细细打量荣雨眠道:“雨眠哥,你比以前矮了,还比以前瘦了。” 荣雨眠顿时哭笑不得。他比以前瘦了到也罢,比以前矮这可能吗? “那是你长高了,小辫儿。” 十三、四岁的男孩闻言高兴地挺起胸膛,炫耀道:“那倒是,雨眠哥,我长大了。” 说到此处,荣雨眠不自觉心想:三年前“自己”也就只有十五岁,照理还能长个,不想如今竟被小辫儿说自己矮了。 此刻在他看来无关紧要的念头一闪而过后,荣雨眠重新关注向正事。“小辫儿,你能给我详细讲讲三年前的事吗?” 小辫儿这才回过神,接着认真回答起来,道:“三年多前有一天雨眠哥忽然出现在我们城西的乞丐窝,当时你恰好挑到我,问我这儿大致有多少乞丐,你说你为了还愿,要在这儿给我们这些乞丐发放三天的粮食。我给了雨眠哥一个大致的人数,然后帮着雨眠哥你一起去买包子和粥之类的食物,还帮你一块儿盛粥。”说到这里,小辫儿忽然想起,抬头问道,“对了,雨眠哥你还记得那个来混吃的,结果和你打赌当乞丐的男人吗?” 荣雨眠摇头道:“我不记得了,那是什么人?” 小辫儿细细道来:“那个男人其实很年轻,但已经是大人,也不知为什么那么没有出息,假装乞丐也来讨吃的。雨眠哥你瞧他打扮不像乞丐,便转头问我认不认识。我一看就觉得那人不是乞丐,结果,那人非要说凭什么不认他能当乞丐。之后雨眠哥你就和他打赌,说他若能在我们的乞丐窝里呆上三天,你就输他一百两银子。” “于是他真的呆了三天?”荣雨眠不动声色问。 小辫儿点头续道:“是啊,可他实在太贪心,三天后他也不拿那一百两银子,反而想要继续和雨眠哥打赌,他说他能呆足七天,要同雨眠哥赌五百两。” “我同意了?” “嗯,不过这回,第五天他便坚持不下去自己悄悄走掉。” “现在我有些想起来。那时候是不是正是上上届科举考试?” 小辫儿激动点头,道:“是啊是啊,雨眠哥你想起我了吗?就是上回那科举考试,我记得那年特别乱,城里人多不算,城门还关了好几天——就是雨眠哥你来发粮的那几天,也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 荣雨眠的心沉了下去。 期待着荣雨眠能想起自己的小辫儿继续找着可能激发前者记忆的往事。“对了,雨眠哥,我还和你一起见到过当今的晟王,当时皇上的五皇子。你记起来了吗?” 荣雨眠骤然心跳加快。 他在好一会儿的沉默后追问道:“我们认识晟王?” “那倒不是。”小辫儿摇头道,“我们这些平民哪有机会认识那种大人物?当时五皇子恰好从快春楼出来。他一大早从青楼离开,我认出他来,拉着雨眠哥介绍说这位是当今皇上的五皇子,我好几次见到他出入花街柳巷。我正笑话五皇子贪恋美色,雨眠哥你却告诉我,事实恐怕未必如此。五皇子头上的髮带束扎是宫廷手法,青楼女子为恩客打理头髮是另一种情人结。从五皇子的髮带来看,五皇子应该并未散发休息,在快春楼怕是只听了一晚上曲或者聊了一晚上风月。听了雨眠哥的说辞我觉得奇怪,哪有人去青楼只为了听曲聊天的?雨眠哥你却说,五皇子不是为了听曲聊天,他是为了别的事情。再问下去,雨眠哥也没说五皇子究竟为了什么。” 第58页 ☆、第十一章 1 荣雨眠在回到晟王府后依旧心神不宁。 只差没守在门口的初霁见荣雨眠脸色不佳异常担忧,半搀半扶着将人领回房间。“公子,奉大人是怎么照顾你的,怎么就任你自己一个人回来了?”他对奉少波颇有微词。 荣雨眠对于初霁这说法更有微词。他又好气又好笑道:“谁教我有学问,我当然能自己一个人回来。” 初霁很快摇头嘆道:“公子你那么有学问,怎么就不懂得珍惜自己身子的道理?” 荣雨眠心想自己一定是累极了,居然说不过初霁。在被扶回房间后,他到隔壁瞧了瞧还在睡觉的与荣,之后,也就顺着初霁的意上床休息。 的确感到疲乏的身体平躺床上,再懒动弹一下,然而,说不上是亢奋还是烦忧的情绪却令荣雨眠闭上眼睛也久久无法入眠。 三年前科举期间,曾经有人行刺皇上。刺客虽未得手却成功逃逸。当时有大批密探到处搜人。皇上遇刺的消息被下旨隐瞒,这令搜人的行动相对隐蔽。不过,为了不让刺客逃跑,当时连续几日城门不开,令城里的刺客没有机会混出城去。 繁华皇城并没有荒宅荒庙,除非刺客是本地人,不然,他总得住在客栈或者某户人家中,如此一来,他很难躲避密探搜查。 在这样的情况下,有人假意向乞丐施粥,通过一场有预谋的戏将一个外来客混入到一堆乞丐之中。乞丐成群结队,密探肯定只当那个外来客是本地乞丐,不疑有他,未作详查。最后,排查了所有客栈与家宅的密探没能找出刺客。 ——那么,那个外来客会不会就是刺客? 而如果那个人是刺客,与他一同演戏的荣雨眠又是什么身份? 荣雨眠曾在三年前来到京城,他在那时意识到五皇子赵拓明深藏不露,可能另有图谋。三年后,他遇见这位五皇子,一段露水情缘后,他主动上门寻找赵拓明,入住晟王府后又“巧遇”太子谋士向文星,他“无意”向向文星透漏赵拓明涉猎能力,令秋猎刚见过赵拓明拙技的向文星立即有所警觉,从此,太子与晟王的争斗来开序幕。 之前一直不敢深究当日“自己”与向文星相遇过程的荣雨眠,时至这一刻,终于不得不直面这个问题—— “荣雨眠”究竟是什么人? 他又为何要策划这些事情? 荣雨眠不禁想起那棵姻缘树。 满树的“愿天下有情人终成怨侣”。 如果他的猜测正确,的确有北尧的细作混入大爰皇城,想要联络已潜藏在天子脚下多时的北尧间谍……那个北尧的间谍,会不会就是荣雨眠自己? 心思动盪的荣雨眠最终没能等到入眠,相反,他等到房门被轻推开的声音。立时,他转头望去。 进屋的人是赵拓明,他比平时晚了些许时候,注意到荣雨眠睁着眼瞧自己,微微笑了笑,边走近边道:“先前听少波说他将你留在了姻缘树下,我还道你这回是老鼠掉进米缸,即便能爬出来也不肯乖乖爬回家了。” 如果自己是耗子,耗子岂肯轻易吃亏?荣雨眠没好气地回道:“没想到我这只老鼠比你早回耗子窝吧?” 赵拓明忍俊不禁道:“总听人说鼠睡猫窝,原来是有只傻兮兮的老鼠错将猫窝当耗子窝了。” 你就欺负我累了脑子不好使,拼命拿话挤兑我吧。 无言以对的荣雨眠正不满心道,便听赵拓明轻笑道:“你一定累了,脑子都不好使了。” 荣雨眠怀疑自己不仅脑子不好使,脸也变得不好使了,最近似乎脸上写满自己的想法。 正在此时,房门再次被推开。 这回,好几个丫鬟端着碗碟进屋,她们在请安后依次将菜餚放置圆桌上,接着,迅速退出房间。 荣雨眠这才注意到,眼下已是晚膳时候。 赵拓明走到床头,道:“先吃点东西,补充了体力才有力气好好休息。” 晟王府的规矩,只要晟王在府上,晟王府的晚膳便会在正堂酉时三刻准时开始。荣雨眠并无正经身份令他有资格到正堂用餐,但晟王、晟王妃、晟王侧妃都须按规定用膳。换而言之,眼下赵拓明是时候动身前往。 荣雨眠疑惑望向亲手扶自己在圆桌边坐下并跟着落座的对方。“你不用去正堂?”他问道。 “不用。”赵拓明的眼中难得闪过一道逗趣的笑意,“我爬墙回来的,没人知道我在府中。” 分明安排了下人准备丰盛晚餐送到荣雨眠屋里的人简直睁着眼说瞎话。荣雨眠又好气又好笑道:“殿下可仔细着点,别不小心掉进米缸了。” 赵拓明一本正经摇头指出道:“我没翻进米缸,不过就是翻进了老鼠的屋子。” 闻言,荣雨眠立即扪心自问:荣雨眠啊荣雨眠,你为什么要自己送上门当耗子? 赵拓明拿起筷子首先为荣雨眠夹了一片春笋。“我听初霁说,最近你的胃口不好。你曾说我秀色可餐,今日我特地拿自己来给你开胃,所以,你可得多吃一些,别辜负了我的美色。” 他刻意说笑,口舌招摇,然而,荣雨眠情不自禁心旌摇曳,一时之间,百感交集。 第59页 一直以来,他总担心着赵拓明辜负自己的心意,却不曾想过,自己是否足够珍惜对方的心意?他害怕爱得卑微,卑微到因为对方些许的示好便受宠若惊,于是,他让自己变得铁石心肠,对于赵拓明的情意往往慎重大于珍重。 例如此刻,他怀疑自己是北尧的间谍,虽以这是一己揣测,尚无真凭实据为理由,说服自己暂且按兵不动,等有所确认后再向对方坦白,可实际,之所以他谨慎缄口,实际是担忧哪怕自己仅有嫌疑,便会被赵拓明弃情意于不顾,将他当成细作处置。 ——为什么,他能给予赵拓明自己的全部真心,却不能交出一点点的信任? 一番思索后,荣雨眠定了定神,决定松口…… 2 房门在这时被敲响。 “晟王殿下,奉少波、曾凡勇求见。”奉少波的声音很快从门后传出。 这两人一起到来,显然无事不登三宝殿。赵拓明微微皱了皱眉头,放下筷子道,“进来。”说着,他又关照荣雨眠,“你管你吃,都是自己人,不必担心失礼。” 一鼓作气的人此刻气都泄了,哪里还有什么胃口进食?不过,免得赵拓明担心,还是先就着春笋吃了口米饭。 门外,得到赵拓明许可的奉少波与曾凡勇很快推门进屋。两人正待行礼,赵拓明摆了摆手,道:“不必多礼,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奉少波与曾凡勇黄昏前来自然为的是紧要公事,不过,他们显然已将荣雨眠当成同僚,尽管荣雨眠在场,依旧不假思索开口道:“御影卫的确在皇城发现了三个冒充爰国人的可疑北尧人,这三人还曾在姻缘树附近被人瞧见过,只怕荣公子所料不差,此事非同小可,特来汇报晟王殿下。” 正担心自己是北尧间谍的荣雨眠因御影卫如此迅速的搜查成果而心中一惊。尽管御影卫盯不盯上北尧细作,眼下的荣雨眠都不可能与对方接头然后被御影卫逮个正着,但心中有鬼的人瞧见影子都会害怕。 奉少波在微微迟疑后接着又道:“目前这三人我已请御影卫带至指挥所接受审问。” 听到此处,荣雨眠讶异地暗中瞥了赵拓明一眼。 赵拓明神色若常,缓缓问道:“他们招了什么没?” 有一刻,荣雨眠几乎能够听着自己的心跳声。说实话,他急切想知道那三个北尧人都说了些什么,可另一方面,若他利用赵拓明的信任探听到此事,那他就真的轻贱了自己与对方的心意。他有心避免继续参与在这场讨论之中,正想寻藉口离开,在此之前,却首先见到奉少波遗憾摇头。 想来目前尚无线索的荣雨眠及时收回打算离席的说辞,一边继续进食,一边听奉少波道出:“他们什么也不肯承认。” “可有查到他们曾与什么人有过接触?”赵拓明追问。 奉少波答道:“听客栈的伙计说,昨日与今日他们在正午的时候出过门。眼下御影卫还在找见过他们行踪的人。” “此事非比寻常,明日本王会亲自禀报父皇。你们全力追查下去。”赵拓明凝重交代道。 躬身而立的两人立即齐声领命。 接着,奉少波上前一步跪倒在地沉声道:“此事是我操之过急,查到人后便请曾大人立即将人带回御影卫指挥所。若当时按兵不动,暗中盯着那三个北尧人,或许能顺藤摸瓜找出那个间谍。属下办事不利,还请晟王殿下降罪。” 方才荣雨眠讶异望向赵拓明就是为了奉少波的这一打草惊蛇的失算举动。他曾以为作为赵拓明的谋士,奉少波会有更明智的手段。 荣雨眠如此认为,赵拓明自然也同样失望。然而,面对奉少波的请罪,赵拓明只淡淡道:“本王就罚你戴罪立功,此事交由你全权负责,务必彻查清楚。” 虽说这一间谍案件的起因在奉少波的姻缘树上,但御影卫的调查行动交由奉少波这位无官无职的刑名师爷负责,与其说这是赵拓明罚奉少波办事不利,不若说他是给予了奉少波更多的信任与权力。 在奉少波再次郑重领命之际,荣雨眠终于有所体会为何晟王殿下的人都如此效忠于他。 “起来吧。” 奉少波从地上站起。甫站直他便心无旁骛地关注回正事,肃然徵询指示。“殿下,目前那三个北尧人的口供是最关键的,只是,尚无明确证据能证明他们的确是细作,照理不该用刑。可如今事关重大……”说到此处,他迟疑着停顿。 未尽之意,在场的人自然都能听懂。 说实话,这已经出乎荣雨眠的意料。本以为御影卫与他曾经听闻的锦衣卫很像,抓着疑犯严刑拷打是家常便饭,他没敢指望过御影卫能“讲道理”。没想到,赵拓明的御影卫似乎有自己的规矩。 当然,这一次的情况另当别论。若赵拓明不按规矩办事,荣雨眠也勉强能理解——他正如此安抚自己,为赵拓明接下来的回答缓颊,不想,赵拓明蓦地转头望向他,低声询问道:“雨眠,你怎么看?” 荣雨眠怔了一下。 共产谠人是不会虐待俘虏的,荣雨眠自然不贊成拷问。 可话说回来,他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害怕着那三个北尧人说出对自己不利事实的荣雨眠,他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第60页 在暗暗深吸一口气后,荣雨眠细緻介绍自己情报工作前辈曾经介绍的一种讯问方式。“建议将他们三人分开盘问。告知他们,只要老实交代,便立即放他自由,相反,若他不肯交代,一旦他的同伴有人交代,那他的同伴将获得自由,相反,他将被重判。1” 听了这个方法,奉少波首先赞嘆着点头附和道:“除非这三人无比信任对方,不然,那么分开问,他们一定有人因为害怕被出卖而忍不住抢先开口。” 赵拓明并未对此手段发表任何看法,但他若有所思打量向荣雨眠,眼神让后者熟悉至极。在对方开口之前,荣雨眠没好气地抢答道:“没错,别看我年纪轻轻,我就是心机那么重。” 赵拓明语调轻缓地应道:“越是重的东西,背着越累。你身子弱,别太受累。” 这句话带着禅意,却也别有缱绻。荣雨眠心想你知道这里还有其他人在场吗?他都没脸抬头瞧另外两人一眼。 餐桌前,奉少波不动声色,语气肃然道,“属下这就与曾大人一同回指挥所对那三个北尧人进行审讯,一旦有所收穫,将立即禀报。”说到此处,他的语调微变,用带着隐约笑意的声音续道,“此刻,我俩就不再打扰晟王殿下和荣公子两人用膳了。” 荣雨眠决定记住这个人。 先前不带他去指挥所见赵拓明也就罢了,眼下还将“用膳”说得像“月下花前”,荣雨眠决定拿本子记下这个人干的好事。 —————— 注释: 1来自囚徒困境的概念,没特地说明大家都不交代大家获轻判这一默认的条件。囚徒困境是1950年被提出的,荣雨眠来自三十年代末,但假设当时已有人使用类似的审问方式,荣雨眠从中借鑑。 —————— 3 他努力踮着脚,从那口大锅里拿出已经凉掉的一碟包子。因为找到吃的,他开心笑起来。紧接着,他赶紧捂住自己发出声音的嘴巴,偷偷摸摸张望了一番,之后,小心翼翼从厨房出来。 夜色已深,天际只有一弯细长的弦月,他借着微弱月光踩着石头一路小跑过院子,之后,在墙上找到那个破洞,抱着包子手脚并用爬进洞中,来到被锁上的柴房。 柴房角落正坐着一个八、九岁的男孩,见他从狗洞钻进来立即惊喜起身跑过来。“小荣,你怎么来了?”才说完,他又很快纠正自己的说辞,原本灿烂的笑容也浅了几分。“小少爷,您怎么不好好休息,到这儿来做什么?” 他不明白对方改口的称唿是怎么回事,有些焦急地解释道:“敬哥哥,是我呀,我是小荣,你不认识小荣了?” 男孩低垂眼帘轻声说道:“娘亲说得对,您是小少爷。我们庄家一门忠孝,即便情势迫人,也不能失了礼数,忘了小少爷的高贵身份。” 他用力忍了忍,但终究没忍住,很快哭出来。“敬哥哥你是不是怪小荣一定要你教小荣用剑,害你被易叔叔罚,你生小荣气了?”他可怜兮兮伸手捧着包子,边哭边讨好道,“敬哥哥,小荣带了包子给你。” “小少爷,别哭了。”男孩蹲下身子替他擦拭眼泪。可他听到“小少爷”这个陌生称唿哭得更加厉害。 最终,男孩将他抱入怀中,低声说道:“小荣,你快别哭了,再哭我该心疼了。” 他抬头看男孩,抽泣着追问道:“敬哥哥你还生小荣气吗?” “一开始我就没生小荣的气。”男孩郑重申明,轻轻拉起他的左手查看手背上那道红肿的伤口,“都是敬哥哥不好,不小心打到小荣。小荣还疼吗?” 他认真点了点头。“嗯。” 男孩朝他的手背使劲吹气。过了一会儿,问道:“现在好些没?” 他想了想,决定骗骗对方。“已经不疼了。” 闻言男孩放下心来笑了笑,夸赞道:“小荣最勇敢!” 他觉得开心极了,手背好像也真的不怎么疼了。“对了,包子!”他忽然想到,赶紧催促,“敬哥哥,快吃包子!万一被易叔叔瞧见,你吃下去他也不能再教你吐出来。” 男孩笑起来,“小荣说得对。”边说边将凉掉的包子往嘴里送。 他抬头眼巴巴瞧着男孩吃包子,很快,男孩低头望向他,问道:“小荣饿吗?” 他点了点头,“嗯。”他告诉男孩,“晚膳我不想吃,都偷偷吐掉了。” “小荣是要和我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对不对?”男孩笑着问。 这回,他用力点头。 “那我们也一起分了包子吧。”男孩说着将包子往他嘴边送。 毫不客气,他张嘴狠狠啃了一口又冷又硬,却特别美味的包子…… 荣雨眠勐地惊醒过来。 他在自己的床上睁大眼睛,死死盯向白色床帐的顶部。 他能清晰回想起:先前晚膳,奉少波同曾凡勇退下后,经歷了体力活动与激动情绪的荣雨眠精神再难以为继,他又吃了一些菜餚,然后眼睛都睁不开来。赵拓明将他扶到床上,一沾枕,他便沉入梦乡。 ——可是,这真的是梦乡吗? 第61页 他也能清晰回想起这个梦。这个真实一如奉少波与曾凡勇退下,赵拓明扶他上床记忆的梦。 敬哥哥。 他似乎“记得”这位“敬哥哥”。于是在想起这个名字时,内心不自觉感到熟悉的温暖。 但那份温暖,却也是最刺骨的寒冷。 荣雨眠有所预感,当找出“敬哥哥”,他将面临自己根本处理不了的艰难局面。 从这个梦中,荣雨眠基本能确定自己不是北尧间谍。他在很小的时候说的便是汉语,穿的便是汉服,怎么看,都不像北尧派到爰国的奸细。可是,另一个身份猜测却更加可怕,令他不自觉打起寒颤根本无法停下。 来自身体内部的寒意几乎就要吞没荣雨眠,不过这时,他蓦地感受到一丝柔软的温度从旁边传来。 有些神情恍惚的人转头望去,这才发现,赵拓明正合衣睡在他身旁。 事实上,他的右手一直紧紧抓着对方的外衫袖口。 有所察觉的荣雨眠本能立即松手,他在收回自己的手后才开始后悔,如同丢失贵重的物品。 想了一想,荣雨眠轻轻翻转身子,面朝睡着的赵拓明侧身而卧。借着窗外照入的月光,他抬眼注视向对方侧脸的轮廓,接着,慢慢伸手,将自己手掌轻贴在对方胸口心脏的位置。 很快,手心传来温热的触觉,他还能感受到对方的心跳。 如果,他们能够在三十年代的上海滩相遇,那该有多好?那样的话,就不会有那么多皇权斗争,不会有那么多宫廷恩怨,不会有那么多阴谋诡计……不会有那么多妻子妾室。他们可以成为革命同志,一起为理想与抱负奋斗…… 这是荣雨眠第一次如此仔细打量赵拓明。从他高高的眉骨,长长的睫毛,挺拔的鼻子,一直到显得很薄,紧抿时异常冷峻,但笑起来又有着别样温柔的嘴唇。 荣雨眠悄悄移动贴着对方胸膛的手,用手指划过这张他觉得如此完美的侧脸轮廓,接着,手掌继续一点点往下移动,从下巴,到脖子,最后回到胸口。 他正想着自己的手能够用怎样更亲昵的动作来满足内心涌动的不知是出于不安还是其他什么的那难以名状的渴切,忽然,他的手被抓住。 4 荣雨眠受到有史以来最大的惊吓。只差没魂飞魄散。 他惊恐地瞪向那只突如其来抓住他的手,不及多加思考,身体本能先发制人。“你怎么睡在这里?”他问道。 赵拓明依旧抓着他的手不放,不紧不慢地睁开眼睛,转头望向他轻笑道:“有人睡着了都死死拉着我的衣袖不让我走,我能怎么办?难道剪了袖子离开?只能穿着衣服在这而将就一晚。只是没有想到,睡了一半,发现有人将我当香玉偷窃呢。” 荣雨眠假装没听懂对方的调笑,一心想要抽回自己这会儿明显被动按在对方胸口的左手。 赵拓明忽然拉起他的手放到唇边轻吻了一下,在荣雨眠目瞪口呆之际将他的手放回被窝。“好了,放过你这个小贼了,睡吧。” ——请问,他哪里还能睡得着? 小时候荣雨眠听过一句俗话,叫做“破罐破摔”。劳动人民的智慧令人不服不行。眼下,他果然不再那么珍惜反正也已经被摔破的罐子。重新将手放到对方胸口,“所谓贼不走空,空手而归,怎么能睡?”即便他的脸上快要烧起来,也还是鼓起勇气一字字念完了整句台词。 对于他的微妙说辞,赵拓明讶异地重新睁开眼睛转头正经打量过来。 “哪有人穿着外衣睡觉的?我帮你把衣服脱了吧。”荣雨眠继续说道。 赵拓明侧转过身子,伸手轻轻将荣雨眠散落在额前的头髮拨开,然后,静静望向他。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赵拓明就那么一言不语地瞧着荣雨眠。他的目光像炽热的火,点着了荣雨眠的心,不过很快,这团火又柔和下来,藴蒸起深藏心底的情意。 荣雨眠开始感到口干舌燥,心跳加速。这时,赵拓明低缓开口道:“你的身体要紧,先好好休息。” 出乎意料的发言简直令荣雨眠气急。 “大夫有交代我不能受累,有交代我不能行房事吗?”他咬牙说出让他觉得自己这个罐子坏得彻底稀碎的浪语。 赵拓明胶着的视线依旧停留在荣雨眠的脸上,他的嘴角一点点扬起笑意。晟王殿下的微笑总是有耐人寻味的深意,或者捉狭的玩味。然而这一刻,这个笑容单纯到只有柔软的欢喜之色。 他伸手支撑起自己的身体,从上方的位置俯视向荣雨眠。 接着,两人的距离一点一点接近。 荣雨眠一直睁大着眼睛,一边感受着自对方口鼻唿出的灼热气息,一边望向对方的眼睛深处。 “这种时候,你应该闭上眼睛。”赵拓明呢喃着开口道,语罢,将一个吻落在荣雨眠的唇上。 ……好一会儿后,重新获得自己对唇齿的控制权的荣雨眠回答道:“我喜欢看着你做我希望你做的事。” 言者正经,听者却被他逗得轻声笑出声来。 “那告诉我,你希望我做什么?”赵拓明一字字语带挑逗着问道。 “我希望你做些事情,为与荣带来一个弟弟或者妹妹。” 第62页 赵拓明低声笑道:“难道你那么心急?我明明想好了,要把你身体养得足够好,然后,我们再马不停蹄的为与荣生弟弟妹妹。” “……马不停蹄这个词是那么用的吗?” “不是马不停蹄,难道你希望我马上风?” “……胡言乱语什么,你知不知羞?” “我又不是无所不知,自然是不知羞的。” 饶是荣雨眠觉得自己口齿还算伶俐,这会儿愣是说不出一个字来。 赵拓明继续低笑道:“幸好,我知道怎么给与荣添弟弟妹妹们。” 那你倒是教我啊。 然而,荣雨眠到底是知羞的,终究没能将心里所想道出口来。 赵拓明的身体依旧覆在荣雨眠之上,他的双手撑着两旁,蓦地飞来一笔道:“下月初是父皇的五十大寿。” 荣雨眠眨着眼睛想不通当今皇帝是以怎样的形式参与到眼下两人谈话之中的。随即,便听赵拓明接着说下去:“届时的宫廷宴,你陪我一同出席?” 之前四皇子荀王的酒宴荣雨眠已经去得有些不伦不类,皇室宫廷盛宴更是正规隆重,荣雨眠哪有什么身份能登上檯面?“你不怕我被人赶出来?”尽管相信对方必有考量,荣雨眠仍不得不提醒道。 赵拓明低头凝视向他,意味深长道:“宫廷宴的客人名单是需要经过重重审核的。我能带你去的话,还有什么人能胆大包天到将你赶你出来?” 荣雨眠蓦地明白:所谓皇上的五十大寿,赵拓明并不是要带他赴宴,实际是要给他一个名分。 曾经与其说将名分当成鸡肋,不如说对其避若蛇蝎的荣雨眠这一刻竟因为这虚无缥缈的形式而心动渴求。就好像他真的天真以为自己能因此与赵拓明缔结婚姻,从此收到上苍庇佑,两人再不分离。 ……可是,这也是如今他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一如他迫切想要的肌肤相亲。他想要足够多的羁绊。也许这不足以在最残酷无情的真相之前将两人牢牢维繫,可至少,在当前的这一刻,他内心的那些不安与害怕,急需得到赵拓明的抚慰。 他的每一寸肌肤,都在叫嚣着他心底近乎绝望的渴切。 荣雨眠忽然伸手,他勾着赵拓明的脖子,将后者朝自己的方向拉下来。 这一回,他抬头主动吻上对方。 “现在,你该知道了吧,我究竟有多心急?” “再告诉我一次……” 窗外,已有夏虫鸣叫,而室内,春意却浓。 “……拓明……” “……你可终于叫我的名字了……” 5 第二日。 日将偏西,荣雨眠方才醒来。 床边,初霁不知已守了多久,见荣雨眠睁开眼睛,他赶紧凑上前来,第一时间介绍道:“今早晟王殿下特地交代过,说公子今天身体会有不适,让我一定要好生伺候。” 荣雨眠的确浑身酸疼,可他心想这个赵拓明都给小孩子交代了些什么,自然是怎么也不肯承认。 “我的精神不错,没什么不适。”他逞强说道。 初霁前两日学了个“片面之词”,此时并未轻信,而是仔细端详了荣雨眠一番。“公子,”末了,他思忖着总结道,“你的气色的确不算很差。不过,总觉得今天你好像特别不一样,看着感觉特别……妩媚?” “初霁,今天我给你好好上上课,好教你知道,有些词语不能胡乱用。” “我错了,公子,其实你看着那是相当的雄壮威武。” “……算你还有些眼力见。” “所以,我能不上课了吗?” 荣雨眠又好气又好笑地瞪了对方一眼,最终嘆道:“你走运,今天我有事忙,下回再给你补课。” 初霁立即追问:“公子你有什么事忙?大夫交代过,你不能受累。” “放心,只是小事。” “什么小事?” “进行一些投资。” “……那是什么东西,公子?” “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说实话,荣雨眠的确感到身体无力,如果可以,真的想躺在床上偷懒一日。可是,他要做的事有太多……而他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时间。所以,必须争分夺秒。在梳洗与简单的用膳后,荣雨眠带着初霁出了晟王府,一路往城西的乞丐窝方向而去。幸运的是,他顺利找到正在路边行乞的小辫子。 “雨眠哥!”小辫子远远见着荣雨眠立即高兴地跑过来打招唿,“今天又上来这儿逛啦?” 荣雨眠摇头回答对方道:“小辫子,我是特地来找你的。” “雨眠哥你找我什么事?”小辫子立即一脸准备两肋插刀的表情。 “你们乞丐窝一共多少个孩子?”荣雨眠问道。 小辫子并不明白问题从何而来,但毫不怀疑地认真作答:“比我小的有十二个,比我大的我不知道还算不算孩子。哨子哥十六岁了,我觉得他像大人。” “其实不管几岁都可以,我这儿有个赚钱的活打算找人做,谁愿意干都行。” 第63页 “什么活,雨眠哥?” “城外有榆树。”曾经坐竹轿出城的荣雨眠记得那里还有一大片榆树林,“我需要有人帮我收集榆木。一斤我出100文。” 小辫子瞪大眼睛咋舌道:“雨眠哥!木头不值钱的!你怎么能用这么多钱来收榆木!” 含笑望向替自己心疼钱的小辫子,荣雨眠安抚道:“放心,你雨眠哥自有分寸。不过,我那榆木也是有要求的,不能太细,但至多手臂粗细的枝干就行,不要把榆树给砍了。” 这么做除了出于环保角度,荣雨眠主要还是担心这些乞儿不会砍树,结果把自己给弄伤。 对于小辫子来说,这个要求再简单不过,听荣雨眠说完,他迫不及待就想跑去找人来干活。 荣雨眠叫住对方,“你们没有工具光靠捡捡不到很多。”说着,他从袖口取出一锭银子,“这个拿去买斧子,大点的孩子能用。” 小辫子意外望向那锭银子,“雨眠哥,我们还什么都没干呢,你就给我们钱?”他不可思议问道。 荣雨眠想要给他们的并不是银子,而是生存能力,不过,他很难向从小只会乞讨的男孩说清楚,此时只浅显道:“我让你们帮我干活,自然要保证你们能胜任这工作。” “雨眠哥!我们一定会好好干活!”小辫子接过银子,真诚而郑重地保证道。 “小辫子,我还需要你帮我一个忙。”荣雨眠另起话题。 小辫子立即问:“什么事,雨眠哥?” “你们乞丐窝里,有谁年纪比较大,知道的事情比较多?” 小辫子不假思索回答:“福老爹什么事都知道!想打听什么都能问福老爹!雨眠哥你想知道什么?我这就带你去见福老爹吧!” 雷厉风行的小辫子话未说完便拖着荣雨眠的手往乞丐窝的方向跑去。初霁赶紧追在后面提醒道:“公子,你千万小心!” 荣雨眠习惯了自家小厮的过分小心,此刻并未太在意,仅仅假装听话的点了点头,倒是小辫子留意到,一下子缓下脚步,还回头关心地打量向荣雨眠,问道:“雨眠哥你是不是不舒服?刚才我就觉得你今天看起来特别不一样。” ……这世界还能不能有些隐私了?为什么晚上做些自己的私事第二天所有人都能瞧出差别来? “我没有不舒服,也没什么不一样。”荣雨眠郑重表示。 小辫子却还是异常当心地改拖拉为搀扶。“雨眠哥,瞧我,差点把你摔坏!” 荣雨眠没有问对方难道自己看起来像容易摔坏的东西吗,因为他不想听对方回答说是的。 不管怎么说,小辫子还是很快将荣雨眠带到就在附近的乞丐窝。 大白天的,大家都出门行乞去了,只有一个披散着花白头髮的老者坐在空旷废庙的角落打盹。 “福老爹?”小辫子远远便叫唤对方。荣雨眠赶紧阻止前者,“小辫子,我不急。别打扰福老爹休息,我正好先坐会儿喘口气。” 小辫子也不坚持,只是,说到坐会儿,他环顾了一下四周,担忧道:“雨眠哥你坐哪儿啊?这儿也没个干净地方你能坐。” 其实荣雨眠挺讲究的,可他来到别人家里做客,表现出嫌弃来实在太失礼,这会儿伸手随意指了指,道:“我们地上坐会儿就行,小辫子你先去忙吧。” “那我找大伙儿说雨眠哥的活去了?” 荣雨眠点头又提醒了一句:“你们出城的时候最好一起走,仔细这些,别把太小的孩子给弄丢了。” “好嘞!雨眠哥你好好坐。”说着,小辫子就跑得瞧不见人影。 之前始终憋着的初霁终于等到荣雨眠空闲坐下,他在一旁跟着坐下,迫不及待问道:“公子,你要榆木做什么?”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荣雨眠答道。 初霁听得一头雾水,迷惑道:“公子,你在说绕口令吗?” 荣雨眠摊手道:“瞧,以你这学问,以后还是当与荣的弟弟吧。” “公子,老实说,”初霁一脸真诚表示,“我宁愿叫你姑奶奶也不愿意背那些拗口的书。” ☆、第十二章 1 辛劳的乞丐们直至日暮西山都没有回乞丐窝休息。这许久的时间里,荣雨眠都快要坐累了。不过幸好,福老爹在这时迷迷煳煳醒了过来。 作为客人,荣雨眠首先向对方行礼介绍自己道:“福老爹,幸会。在下荣雨眠,是小辫子的朋友。” 福老爹讶异地瞧了瞧窗外日头,又瞧了瞧荣雨眠。“你等到现在?”他脱口问道。 这句问话的言下之意令荣雨眠无言以对。 意识到自己失言的福老爹讪笑着解释道:“其实当时我被小辫子唤醒,本来就是想瞧瞧你有多少耐心,不想,后来居然真的就睡着了。” 荣雨眠默默心道:请问你是诸葛亮吗? 自知理亏的福老爹刻意讨好着奉承道:“想不到荣小兄弟颇有求贤若渴、礼贤下士的气度,只可惜,老头我不是贤才。” 对方说话有些意思,荣雨眠不觉笑道:“不可惜,反正我也不是什么求才的君主。” 第64页 这回,福老爹真心笑起来。“有人活在捨不得,有人活在放不下。你却活在不可惜,值得祝贺啊!” 荣雨眠心中一动,不自觉望向看似活得邋遢煳涂,其实心如明镜的老人。 福老爹笑过后神情稍敛,直入主题道:“老头子只是活得年纪大些,知道的不多,懂的更少。不过,你有什么问题可以试着问问看。” 荣雨眠并不意外福老爹猜到自己来意,既然对方说得爽快,他也不婉转,“我想请教福老爹的是,”他下意识深吸了一口气,之后,沉声问道,“前朝有没有世代为官的庄姓重臣?” 那个梦里,“敬哥哥”说“我们庄家一门忠孝”,所以,庄家自然不是普通人家。荣雨眠想要知道这个“庄家”究竟是什么家族。 福老爹有些意外荣雨眠的问题,看得出,他本以为荣雨眠会问更鲜为人知的事情,但实际,这个问题很多人都能回答。 “前朝大将军庄耀宗的故事经过各种加工,说书的至今都在偷偷讲他。”福老爹疑惑瞧向荣雨眠问道,“你是想问他什么事?” “他有没有一个叫做庄敬的后代?” 福老爹摇头道:“庄将军只有一个叫做庄元庆的儿子,可以说也是庄家如今唯一倖存的后代。” 荣雨眠注意到“倖存”二字,事实上,之前福老爹介绍说庄耀宗被说书的当成故事主角,他已经明白这位前朝大将经歷并不一般。他不能确认“敬哥哥”与庄耀宗有何关系,但他有必要了解庄耀宗究竟是什么人。 “为何庄家只剩庄元庆了?其中发生了什么?”荣雨眠问道。 福老爹表情微微凝重,目光眺望向远方,回顾皇城被攻破的那一年—— “十九年前,爰军攻破皇城,当时的秦帝夏禹坚守宫中,不愿逃离。不过,他将身怀六甲的皇后託付给自己最信任的庄大将军,请他一定要保下皇族血脉。庄将军临危受命,带着皇后还有自己的妻子与儿子,四人悄悄逃离皇城。当今皇上自然不能放过秦统帝的后代,于是一路派兵追杀。据说当时四人几经生死。然后某一日,庄将军忽然带着皇后的首级归降当今皇上,希望皇上能因此放过自己的妻子。皇上许诺庄将军保他一家平安,得到这一承诺,庄将军忽然高唿向先帝谢罪,之后,当场自尽身亡。” 从这个故事中,荣雨眠无法若无其事从道德角度谴责庄耀宗背信弃义的行为,但不管怎么说,他不明白为什么福老爹在介绍这位背叛前主的将军时,语气依稀带着敬意。他回想了一下这个故事,灵光闪现,立即问道:“当时皇后怀有几个月身孕?” “八个月。”福老爹意味深长道,“前朝皇后死的时候腹中胎儿已有八个月大——若是早产,那时孩子可能已经降生。庄将军戎马一生,其忠心不二一直为百姓崇敬。所以,庄将军背主之事出来之后,有人认为庄将军是为了保护小主人,所以才故意献上当时难产身亡皇后的首级——他只献首级一事听着也颇有蹊跷,后来爰兵始终没能找到皇后的全部尸身。众人俱在猜测,是不是为了隐瞒皇后已经生产的秘密,所以庄将军才藏起了尸体。” 听完整个故事,荣雨眠心乱如麻。 按捺下所有的思绪,他追问道:“前朝还有其他姓庄的重臣吗?” 福老爹摇头肯定道:“世代为官的重臣只有这一位。” 潜意识唿喊着荣雨眠迴避这个问题,可是,他不允许自己如此软弱胆小。“那位庄将军的儿子,当时几岁?”他一字字问道。 福老爹缓缓回答:“应该是个三四岁的幼童。” 事实上,在今日凌晨从那个奇怪梦中醒来时,荣雨眠就已经瞧见一个模煳的影子。福老爹的故事并未带给他出乎意料的冲击,只是将那个朦胧影子又擦拭得更清晰一些。 然而,在确定庄元庆与秦统帝之子的年轻差距的那一剎那,荣雨眠依旧觉得自己的心似乎被鼓槌重重一击。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告辞福老爹的。离开乞丐窝的时候,他仓惶如同逃避洪水勐兽。 初霁被他吓得不清。“公子你怎么了?怎么忽然脸色那么难看?” 无从解释的荣雨眠只能摇头迴避道:“大概只是累了。” 所幸初霁不疑有他,见状赶紧说道,“公子你身子还没养好,的确不该如此操劳。我们赶紧回府吧。”边说,他边牢牢扶住荣雨眠。 这一刻,荣雨眠最想做的事的确就是回到晟王府。一直以来,荣雨眠都知道,所谓归宿便是一个人无助迷茫时的寄託,陷入困境时的希望,只是直到这一刻他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已经将晟王府当成归宿。 随着一步步走近晟王府,荣雨眠不能自已的情绪也一点点平復下来。 他开始进行更切实的思考,关于接下来自己该怎么做。现在的情况不同了。他可能并非孤家寡人。如果,在他背后还有着什么人,在确保那个人安全之前,他不能随随便便暴露自己。 所以,得到更进一步的情报之前,他必须按兵不动——才刚如此决定,快要走到晟王府门口的荣雨眠便见到不远处赵拓明的马车。马车停在晟王府的大门前,赵拓明下车正要走入大门。荣雨眠下意识快步走过去,想要告诉对方所有的一切。 第65页 然而—— 应该也瞧见了荣雨眠的赵拓明头也不转地径直走入晟王府大门。 2 习惯了每日都能见到赵拓明的荣雨眠不得不改变习惯,在他连续几日未见着对方后。 受到冷落的人再一次清晰意识到,自己与赵拓明的身份差距究竟有多悬殊。赵拓明想要见荣雨眠,不是令人传唤便是直接前来见人,可相反,荣雨眠想要见赵拓明,他甚至找不到一条正经渠道。 平日看着不怎么机灵的初霁实际也有机灵的时候,他总是在荣雨眠想得出神的时候拼命强调说晟王殿下最近一定很忙。 为了防止自己一遍遍回想那个早晨赵拓明离开前的情景,防止自己一遍遍回想赵拓明亲手替他挽起头髮的动作,防止自己一遍遍回想赵拓明低笑着说“昨夜你都没如此害羞”的模样,荣雨眠只能将全部精力投入到正事之中。 重金之下,小辫子他们很快弄来一大堆榆木。荣雨眠象徵性的看了看后爽快发下工钱。他自然没有取走榆木,相反,继续花钱买了刨刀让小辫子他们将所有的木头刨成刨花。 对于此事,小辫子又为荣雨眠着急了一番。“雨眠哥,木头变成刨花还有什么用啊?” “很快你就会知道那能派什么用。”荣雨眠不紧不慢安抚对方道。他在第二日便揭晓了答案。 第二日,原本脏乱但还算空旷的乞丐窝里堆满了刨花。荣雨眠让小辫子买来好几个水缸,将那些刨花浸泡到热水之中。 不多时,荣雨眠亲自从慢慢变凉的水中取出一片刨花,他用竹片将刨花上渗出粘稠的液体刮到小竹筒中。 一群乞儿稀奇地看着那半凝结的透明液体,小辫子代表着提问道:“雨眠哥,这是什么东西?” “这种水的名字叫做凝刨花。”荣雨眠介绍道。 说来,荣雨眠对于凝刨花的印象其实很浅。他只记得小时候听姨娘提过,榆木刨花水似乎是唐朝便出现的古法,用来让头髮光可鑑人并且还有定型功效。原本凝刨花的淡淡芳香早已淡出荣雨眠记忆,不过,在他最初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思考未来出路,寻找赚钱办法的他还是成功回想起凝刨花来。 先者智,后者愚。要赚钱,必须得有创新的经营模式、营销理念,或者,至少是足够先进工艺。最初荣雨眠想过在这个没有当铺的世界开创典当生意,但实际他对旧货和古董的区别全无概念,一时也找不到适合当朝奉的人,更没有那么多资金当成本。于是,开当铺的念头很快被打消。之后,他决定从特别的工艺着手。学过吹玻璃的人大致了解玻璃的具体环节,只是,从开採石英矿石一直到制作成玻璃,整个过程都缺乏现实的工艺支持,这让荣雨眠很难在爰朝当前的科技发展水平下顺利制造出玻璃。所以,荣雨眠继续思考:有什么是不需要太高技术含量就能创造出来的新产品?很快,他想到榆木刨花水。他特地向初霁打听过,爰朝并没有用来美发的妆容用品,换而言之,凝刨花若能成功面世获得客户认同,必然垄断市场。 “来,小辫子,我帮你重新编辫子。” 荣雨眠向看客们演示凝刨花的作用。他将小辫子那大概好些天没有打理过的毛糙至极的辫子拆开,首先,花了很长一段时间用手指梳顺头髮,之后,他将凝刨花涂抹到头髮上,开始编辫子……编了半晌,他重新拆开头髮,对初霁道:“初霁,你来帮小辫子梳头吧。” 初霁立即理所当然地接手,顺便发表自己的感嘆。“刚才我就在奇怪,公子连自己的衣服都穿不来,怎么可能会帮人编辫子?” “梳头的时候不要说话。”荣雨眠严肃说教道。 初霁没敢问这是什么道理,有足够经验教他能够猜到,如果他如此提问,荣雨眠就会回答“这句话很可能出自《西集》,你没听过吧?那是因为你没好好学习。来,回府就背《西集》去。” 不管怎么说,有初霁出马,小辫子的辫子很快被编好。 凝刨花干得也很快,于是,呈现在大家面前的,是有史以来最干爽利落的小辫子,乌黑的头髮隐隐发亮。 “辫子哥,你的头髮特别好看。”一个小乞儿告诉自己看不到的小辫子。 “凝刨花的作用就是让头髮更加乌亮光洁。”荣雨眠解说道。 “为什么木头刨花会有这么神奇的作用?”小辫子摸着自己的头髮稀奇道。 这种科学道理学经济的荣雨眠实在说不清楚,他轻轻拍了拍小辫子的肩膀,道:“天生我材必有用。好了,大家一起继续制作凝刨花,每一个小竹筒我出100文。” “这个好好玩!我来!我来!” 孩子们也未必觉得工钱高,但这时候都兴奋着想要从刨花中刮出奇妙的刨花水。 见大家都忙了起来,荣雨眠一回生二回熟地在角落找了位置坐下。 默默看了好一会儿的福老爹就坐在不远处,他一边啃着荣雨眠作为贽礼带来的鸡腿,一边开口道:“榆木原本廉价,它贵就贵在刨花里的秘密。荣小兄弟,你将这个秘密告诉大家,你还准备怎么贵卖刨花水?” 荣雨眠轻描淡写笑了笑,指出道:“福老爹,我并不准备卖刨花水。” 第66页 闻言,福老爹立即醒悟,他微微诧异地瞥了荣雨眠一眼,回想后缓缓道:“难怪当日你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说起当日,当日荣雨眠便觉得这位福老爹并非胸无点墨的普通乞丐,他不知对方拥有怎样的故事让他选择在这乞丐窝苟且度日,但他相信对方并不至于铁了心就此了却余生。 转头望向福老爹,荣雨眠试着开口道:“福老爹瞧不上凝刨花的活,我另外有一份差事想找福老爹帮忙,不知福老爹有兴趣否?” 福老爹不假思索摇头道:“我这老头都一把年纪了,混吃等死就好,实在折腾不了。” 荣雨眠不以为意继续道:“这份差事不需要折腾。只是我会在这儿放几张桌子,几本书,几支笔,小辫子他们闲着无事,您随便教他们识几个字,懂几个道理。” 福老爹再次诧异望向荣雨眠。短暂沉默后,他忽然一笑道:“老头子我要钱也没用。只要这里有几张桌子,几本书,几支笔,我便有时间教几个字,讲几个道理。” “明日这儿便会有桌椅书本。”荣雨眠一锤定音。 小辫子在这时兴奋跑过来。“看,雨眠哥,我们挤出来那么多凝刨花!” 荣雨眠示意初霁掏银子,与此同时关照小辫子下一步工作。“明天你们就上街,将这些凝刨花送给大户人家的丫鬟,告诉她们这凝刨花怎么用。” “送给她们?”小辫子讶然喊出来,“为什么?” “有钱人家的夫人小姐若见到自己丫鬟的头髮忽然比平时好看,关心仪容的必然会问,到时候,她们就会来找你们问还有没有凝刨花。” 小辫子一点就透,他高兴总结道,“然后我们就要她们用钱来买啦!”说到这里,他赶紧抬头问,“雨眠哥,你这凝刨花准备卖多少银子?” “这是你们自己的事,你们可以自己定。只是记住价格要合理,不能随意变动,不要因为是有钱人就贵卖,做生意要有诚信。” 小辫子疑惑地抓了抓自己整齐的头髮。“雨眠哥,这怎么会是我们的事?这不是你的凝刨花吗?” 荣雨眠指了指那些小竹筒,解释道:“我让你们做的凝刨花我让你们都送掉了,之后自然就没我的事情。” “可是……”小辫子觉得荣雨眠说得很有道理,可又似乎不应该是那么回事,“可是……”好半天里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福老爹打断他道:“好了好了,小辫子。你雨眠哥要做的都是大事,他不需要靠这凝刨花来赚钱。你也不用怕你雨眠哥吃亏了。” 言者无心,荣雨眠听着那句“你雨眠哥要做的都是大事”,心头蓦地一沉。 3 荷叶裙裾轻轻摆动,他踩着阶梯来到台下。客人们都朝他望过来,不少男人的眼神他已习以为常。他笑着扫视过去,目光在每位客人身上都有停留,不过事实上,他的眼里只有一个人。 那个人坐在临窗的位置,此前只漫不经心饮着酒,对台上的杂技表演并无太多兴趣。 他走过去,来到那客人面前。“这位公子,您敢不敢上台一试?”他的语调带着一丝挑战的意味,却也有恰到好处的示好。 其他客人跟着起闹起来。 那临窗的客人瞥向他的眼中闪过些微的讶异,随即,在瞧清楚他的模样后轻描淡写笑了笑,回道:“有何不敢?” “既然如此,公子请。”他抬手作出邀请的姿势。 “姑娘请领路。” 他丝毫没有介意对方使用错误的称唿,反而朝对方粲然一笑,当先重新登台。 表演飞刀的艺人已经站在台上。 他忽然伸手牵住跟在他身后那客人的手,将人带到飞刀艺人的对面。“公子您可站好了。”边说,他边笑着将两只苹果塞到对方手中。 苹果是用来当飞刀靶子的,可结果,那客人忽然举起苹果低头轻轻咬了一口。 他知道,对方这是在回应方才他自说自话的牵手举动。事实上,他遇到过真正过分的轻薄举动,但客人那借着故作丑态传递的似有若无的挑逗意味却令他心中一盪。他下意识躲开对方带着玩味笑意的目光。 “公子您在为我们台柱出难题吗?不过苹果再小,我们的台柱也能命中目标。”他若无其事笑着为对方吃苹果的行为进行解围,接着,又将一个苹果放在客人头顶后,然后转身去为台柱取飞刀。 早已备好的飞刀就在戏台的一边,那是台柱练习过无数次的道具,他却悄悄将袖子里藏着的重心不同的飞刀混入这些打造精良的标准飞刀中…… 果然,那把重心不同的飞刀被射歪了。 台下的看客们不自觉惊唿出声,台上当靶子的客人却伸手轻而易举地接住。 杂技团的团长慌张着上台向这位一身贵气的客人道歉,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得罪了什么达官贵人。那客人仅仅不以为意摆了摆手,神情自若地下台飘然离开。 他看着客人走出酒楼,很快追了出去。 “刚才是我不好,把你拉上台。我请你饮酒赔罪吧?”他笑着对那位客人说道。 第67页 客人微微一笑道:“姑娘靠卖艺维生,想必赚钱辛苦,本,公子怎能让姑娘破费?” 他早有准备,此刻飞快接口道:“那不如公子请我喝酒?” 客人嘴角的笑意更盛,抬眼意味深长地直视向他的眼睛。“那在下真是不胜荣幸。” 他最擅长的笑容在这一刻消失在突如其来的晃神中。 荣雨眠从梦中醒来。 即便睁开眼睛,在他眼前依旧浮现着书生打扮赵拓明的模样,从容自如、信手拈来的缱绻笑意,以及那深藏眸底的冷漠与戒备。 忽然觉得,梦中的“他”就是自己。无论他背负怎样的秘密,怀揣怎么的目的,情感方面,在阅人无数的赵拓明面前,他是如此青涩,甚至经不起轻轻撩拨。 ……一如此刻的荣雨眠。 他的情不自禁,他的魂牵梦萦,不过换来对方的漫不经心的冷淡与忽视。 这已是全然不见赵拓明身影的第几日?自他们的关系变得真正不一样之后的第二日算起。 “初霁?”荣雨眠转转头寻找每日自己醒来时唯一能见着的人。 “公子,你醒啦?”初霁很快来到床边。 荣雨眠立即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前两日刚过芒种,今日是初九。” 这一回,荣雨眠在提问前顿了顿,他下意识深吸了一口气,才开口沉声问:“皇上五十大寿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昨日,昨日我还看到晟王殿下和江侧妃……”初霁也没多想,脱口便答,直至意识到自己的回答有些不妥,他才突兀住口。 荣雨眠不自觉陷入沉默。 初霁担忧地瞧了瞧他,绞尽脑汁寻找着措辞安抚道:“当今圣上大寿的宫廷宴非比寻常,晟王殿下自然得带着正式册封的皇子妃赴宴。若不是晟王妃怀有身孕,想必江侧妃也是无法赴宴的。” 可是,事实并非如此,荣雨眠在内心反驳初霁的说辞,赵拓明才许诺过…… 蓦地,荣雨眠惊觉—— 自己竟将赵拓明的承诺看得如此之重! 在接触西洋文化之前,接受国学教育的荣雨眠便对传统的女德女教嗤之以鼻,对于女人只能依靠男人对自己承诺与情意来求取生存与幸福,他认为早就到了应该彻底颠覆这一错误想法的时代。 他认为女人应该更独立,更自主……可结果,自诩大丈夫的他,竟然还不如被社会形态弱化的女子。 他像守在冷清后宫等着被宠幸的妃子那样,每日愁肠百结,患得患失猜想着赵拓明究竟在忙什么,究竟为什么没有出现。他想得太多,却做得太少。 如果这是他想要的平等的感情,他就不该如此被动。他的骄傲不是让他失去主动追求勇气的累赘,他的骄傲应该让他变得更加勇敢,勇敢到直面自己的一心一意。 “今日晟王是不是休沐?”荣雨眠问道。 因为不好意思,他从来没打听过赵拓明是如何休沐的,但实际,暗地里的留心让他很清楚赵拓明哪天休息在家。这会儿,他不需要等待初霁的回答,从床上起身。 当然不能坐以待毙,他要主动出击。 “初霁,更衣。” 4 在初霁的陪同下,荣雨眠来到赵拓明的书房前。 的确,他没有正经理由求见赵拓明,可是,如果他想见对方,为什么他不能那么做? 当在书房门前见到赵拓明的心腹侍从常安,荣雨眠知道自己顺利找到了人。一剎那,他的脚步有下意识的踌躇,但很快,他坚定走向常安。 还未走近,身旁的初霁已经迫不及待替着荣雨眠打听道:“常大哥,晟王殿下正在书房是吧?” 常安看了一眼荣雨眠,他的脸上瞧不出一丝神色,相反,语气呆板地答道:“晟王殿下正忙于公务,荣公子,请您不要打扰殿下。” 并不是没想到过闭门羹的荣雨眠却情难自已,他不自觉冷声反问道:“这是晟王殿下的意思吗?” 常安却不作答,只神情不变重复道:“荣公子,请您不要打扰殿下。” 有那么一会儿,乱了心神的荣雨眠什么都想不清楚,说不上是愤怒还是恐惧的情绪混淆了他的冷静,让他冲动得只想直接推门闯入书房。 然而,就在这时,书房的门被缓缓打开。 荣雨眠下意识转头望去。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希望看到赵拓明从门后走出来,但不管这个问题的答案如何,于现实都毫无意义。实际,他见到的人不是赵拓明。从书房打开的门后走出来的人是江瑶月。 说是忙于公事不能见荣雨眠的人,就在荣雨眠想要见他的时候,正同江瑶月一起待在书房。 荣雨眠几乎怔仲着望向端着汤盅的江瑶月。后者同样有些意外他的出现,不过,在回过神后,她不自觉露出了一个透漏出优越意味的笑容。 “这么巧,荣公子?”江瑶月用难掩傲慢与自得的态度主动向荣雨眠问好,随即,未再多瞧他一眼,优雅转身离开。 荣雨眠望了一眼重新被常安牢牢关上的书房门,在片刻的静立后同样选择离开。 他努力冷静下来思考:这件事一定另有道理。 第68页 赵拓明是个情场高手,也许本质也的确就是逍遥浪子。可无论如何,他的态度怎么可能变得如此之快? ——所以,是不是赵拓明察觉了他的身份有蹊跷? 荣雨眠只能如此猜测。 ……可是,这个猜测毫无道理,也完全说不通。 如果赵拓明怀疑他的身份,应该不动声色接近他,套取他的情报才对。相反,若赵拓明已经有确凿证据证明他有问题,那就应该关押他、审问他。 无论如何,都不应该是疏远冷淡。 疏远冷淡只可能因为不再感兴趣,只可能因为认为无需关注。 ……因为那一夜得到了他的全部吗? 他所有的情感,他所有的自尊…… 终于,他全部交付出去,自己一无所有。当然,赵拓明也就再别无他求…… “公子,你在发抖?”初霁担忧的声音将陷入偏执想法的荣雨眠惊醒。 明明,他早就提醒过自己,对于赵拓明的情感他必须抱持着可进可退的万全思想准备……然而,后来一切都变了。 “我没事。”荣雨眠答着连自己都骗不了的空洞说辞。 初霁自然无法相信,他努力替荣雨眠出主意,道:“公子,要不,我们将与荣小小姐抱来?就说与荣小小姐病了,很想晟王殿下,晟王殿下一定会见与荣小小姐的。” 这是荣雨眠永远都做不出来的事情。他不可能利用与荣来博取赵拓明的关注,就更不用说利用与荣说谎。 “初霁,君子当不愧屋漏,不欺暗室。你说,我们能不能用与荣来欺骗别人?” “公子,是我说错话了。”初霁立即惭愧地低头认错。 荣雨眠认为初霁错得有些过分,可想到从来单纯的小少年这是一门心思为自己排忧解难,实在不忍苛责,又见对方诚心悔改,也就缓和下语气,安抚道:“初霁,你放心,我自有分寸。” 初霁用力点头,充满信心道:“曾经公子不小心惹怒晟王殿下,到头来还不是很快重得晟王殿下欢心。” 荣雨眠听着初霁的话,心头沉重,连苦笑都苦笑不出来。 眼下的情况和当初哪里一样? 当初荣雨眠输不了,而如今,他却是输不起。 异常沉闷的对话中,两人一路返回西侧院。 荣雨眠首先去瞧了与荣。来到房间,总是睡得多醒得少的婴儿正在摇篮里睡得香甜,荣雨眠伸手轻轻触碰向孩子终于长出一些肉的脸蛋,不想,睡着的与荣在这时醒来,忽然伸手抓向他的手指。 这是与荣第一次伸手抓东西。荣雨眠,奶娘,还是初霁,他们经常拿各种小玩具逗弄与荣,与荣的眼睛会随着玩具转动,他还会笑,不过,在此之前从未伸过一次手。而当他第一次伸出手,他紧紧抓住了荣雨眠的手指。 这是最近发生在荣雨眠身上最美好的事情。 ……他却莫名酸涩了眼睛。 “公子!小小姐会抓东西了!”一旁,初霁惊喜地说道。 荣雨眠怔怔望向自己的女儿。 与荣,如果你爹爹再不来看你,你会想他吗? “公子,你怎么了?”注意到荣雨眠异状,初霁担心地小声问道。 很快,荣雨眠强打起精神,“没事。”他边回答边微笑着将女儿自摇篮中抱起,“与荣抓住了爸爸,以后爸爸就是与荣的啦。” 尽管在这个世界,娘亲这个词并非女性专用,相反,因为孩子的母亲通常都是虚阳之人,反而有更多男性的娘亲,但三十多年所受的文化意识薰陶让荣雨眠很难克服内心的关卡,在心里,他总是偷偷管自己叫做“爸爸”而非“娘亲”。 这是他第一次不小心将这个称唿说出口。初霁听了吓一跳。“公子,你怎么让小小姐管你叫爷爷?被人听到是要闯祸的。” 荣雨眠所了解的歷史知识中,中国古时候的确有过将祖父叫成爸爸的朝代,他没想到爰朝也有如此称唿。之前他在书中从未读到过,想来不是正式的用词,只是地方性的习惯,他解释道:“在我家乡,爸爸是娘亲的暱称。” 初霁郑重提醒道:“公子,京城这儿爸爸一般都是指爷爷,公子你可千万别再叫错了。” 因为心烦意乱而失了一贯谨慎的荣雨眠在听到初霁的提醒后才反应过来,他转头望去,确认了奶娘不在屋中后稍稍放下心来。 然而,很快他又转念想到:在这晟王府中,能得晟王的荣宠,这种小错又有何惧?相反,若无晟王的欢心,纵然谨言慎行、滴水不漏,欲加之罪,又何患无辞? 5 知道赵拓明即将外出公干的这天早晨,与荣在摇篮里忽然翻了个身。荣雨眠不知道这是巧合还是什么,他守在摇篮边指望着与荣能再翻一次。初霁在这时匆匆跑进房间。“公子公子!” 然而,迫不及待推门进屋的人在荣雨眠面前站定后却迟疑了。他站在那儿不确定自己该说些什么,该怎么说。 荣雨眠抬头望过去,缓声问道:“不要着急,初霁,什么事?” 初霁又想了想,才道:“我听说晟王殿下要外出公干,离开好几个月也有可能。” 第69页 荣雨眠下意识站直身子。“什么时候走?”他立即问。 “好像马上就要启程。” 他的身体在一点点冷却下来,却唯独头脑冷静不下来。“本朝律例官员外出公干超过一月可以携带家眷前往。晟王殿下带了谁?” 初霁吞吞吐吐好半天才小声道:“江侧妃。” 荣雨眠慢慢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他认为这件事与他无关。若非他自己承诺只要赵拓明一日不赶他走,他就一日不会离开,此时他一定已经不在晟王府。 仅此而已。 他对赵拓明没有那样的义务:对方甚至无意让他知晓自己外出公干的行程,他却对对方的离去牵挂难捨。 “公子,”初霁小心翼翼提议道,“你要不要主动去送送晟王殿下,毕竟,晟王殿下会离开很久。” “不必。”荣雨眠立即冷冷回答。 自上回自己被赵拓明拒之门外后,荣雨眠便下定决心再也不自取其辱。原本这就不是他一个人的事,他也何必一厢情愿? 荣雨眠在椅子上坐下,然后,他起身走向摇篮去瞧与荣。没一会儿,他又往椅子的方向走去。 初霁默默瞧着荣雨眠,他低声道:“公子,你又何苦为难自己?” 荣雨眠没有办法否认。的确,他就是在为难自己。 ——可是,如果不为难自己,难道他要作践自己吗? “如若晟王希望我送他,我又怎会直到此时才知道此事?”极少流露自己内心想法的荣雨眠不自觉对自己最信任的初霁说道。 初霁轻声低缓道来:“晟王殿下没有希望公子送他是晟王殿下的事,而公子希望送晟王殿下,那才是公子的事。” 荣雨眠从来没想过自己以为只是个单纯孩子的初霁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也许,正是因为天真单纯才让初霁心无杂念,他比不敢好好看一眼的荣雨眠要看得透彻。 荣雨眠再一次从椅子上起身。 这回,他往门口的方向走去。 最糟糕不过是赵拓明直接赶他离开晟王府。事实上,对他来说这也是一种解脱。如果那个人连多瞧他一眼的兴致都没有,他的真心又能同谁与共? 他的患得患失,他的辗转反侧,他的六神无主,终究要有一个了结。 当日赵拓明问他“如果有朝一日我说放弃,你不打算将我驳倒吗?”他没能作出回答。他认为自己不会乞哀告怜,以卑微姿态但求贯鱼之宠……可原来事到临头,他根本无法举重若轻,轻易放下。 根本不知道自己该上哪儿找人的荣雨眠盲目往晟王府的主院而去。似乎天意如此,他才来到西侧花园,便见到正站在连廊一角的赵拓明。 然而,赵拓明并非独自一人。晟王妃元柳正在他身边,同他说话。 两人应该正在话别,赵拓明巍冠博带、衣冠齐楚,元柳手中则拿着一枝柳条。 纵然被他打断,元柳以晟王妃身份还能送一程路,而他如果错过这个机会,只怕就真的再无机会见着赵拓明,刻不容缓,荣雨眠只微微迟疑,便走上前去。 “晟王殿下,晟王妃。”荣雨眠首先施礼道。 早早便见荣雨眠走近的赵拓明脸上瞧不出一丝神色,可在荣雨眠行礼后,他的表情骤然冷淡下来,以斥责语调道:“未见我与王妃正在话别吗?” 赵拓明贵为皇子性子却不失宽仁,这是荣雨眠第一次见对方声色俱厉,而这份声色俱厉恰恰是向他发难。饶是荣雨眠早有准备,依旧在这时有措手不及的茫然。 他并非讶异于赵拓明的态度,而是讶异于赵拓明态度对自己的影响。他没想到赵拓明只用区区十数字,便令自己心神大乱,竟有锥心之痛。 荣雨眠下意识后退一步,原本的千言万语此时只剩下情何以堪的沉默。 赵拓明缓缓将视线自他脸上移开,严厉的语调转为冷淡,沉声道:“记住自己的身份。不要再打扰我与王妃说话,退下吧。” 出于逞强的心理,荣雨眠礼数周到地告退,转身稳稳缓行离开。只有他自己知道,胸口翻涌的情绪令他的冷静与理智溃不成军。如果他多做停留,难说会发生什么。 在离开赵拓明与元柳视线后,荣雨眠一路疾行,直至回到西侧院。 为方便荣雨眠与赵拓明私下说话,之前并未跟从一旁的初霁正在西侧院的小径尽头,见荣雨眠返回得如此之快,他讶异而担忧地望过来。 “公子,你没事吧?你的脸色怎么那么苍白?” 荣雨眠想要辩称自己好得很,但迎向初霁关切真挚的目光,最终只是低低嘆了一声,随即,他轻声道:“初霁,陪我出门散散心吧。” ☆、第十三章 1 的确想要散心放轻松的人最终将步子越走越沉。所谓儿女情长,英雄气短,荣公子曾经对此不屑一顾。可是,当他真正经歷朝思暮想,牵肠挂肚,他才终于读懂那一句“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只是,赵拓明,你担得起我的一往而深、执迷不悟吗? 荣雨眠不愿像个怨妇,自怨自艾,然而他所思所想,眼下没有一刻能够离开给予他温柔缱绻,也加诸他冷峭无情的人。 第70页 通常不擅察言观色的初霁这一日却是小心谨慎,他瞧出荣雨眠不想说话,也就静静陪在身侧,偶然才唤自家公子瞧瞧路边小摊的新奇货品,让沉浸太深的荣雨眠多少能分一些神。 两人就这么安静走在皇城最热闹的大街,路人熙熙攘攘,独留下荣雨眠最狭隘的寂寥。正当他们经过一个售卖摺扇的货摊,货郎忽然叫住荣雨眠。“这位公子,瞧瞧我的扇子吧!我的扇子必定不会让公子空手而归。” 如若理睬每一声叫卖,只怕在这吆喝声不断的街头将寸步难行,尤其眼下荣雨眠毫无兴致,原本他并不准备理会货郎的招徕之词,只是,对方那一句“必定不会让公子空手而归”说得似有深意,一贯警觉的人下意识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瞧去。 那货郎本身倒是寻常普通,不过,荣雨眠第一时间注意到对方头上的发窟。几回见向文星,荣雨眠都在对方头上见到同一个纹饰古朴的藤黄色发窟,那发窟造型奇特,虽非绝无仅有,也实属少见——而此刻,一模一样的发窟被戴在寻常普通的货郎头上。 心中起疑,荣雨眠不动声色走向那这扇的货摊。货郎在荣雨眠走近后从摊子里取出一把摺扇,递到荣雨眠面前慢慢打开。 “公子,您瞧这把扇子如何?” 对摺扇一窍不通,但对字画多少有些鑑赏能力的荣雨眠能瞧出这扇面上的字写得不错,不过,真正引起他注意的,是这些字的内容。 王二狗,抽陀螺, 第一抽,气不够, 第二抽,转如斗, 天照山河夏雨后, 一人一犬吞日走。 这是当初荣雨眠求见太子时所写的拜帖文字。 知晓这首童谣的人不少,可知晓这首童谣当过拜帖的应该只有太子与向文星两人。而今戴着向文星发窟的货郎悄悄向荣雨眠展示这首童谣,显然这是来自向文星的授意。而向文星此举,应该是向荣雨眠表达求见意图。 荣雨眠不动声色收起摺扇。“这把扇子我要了。”说着示意初霁付钱,心里思忖向文星此举的用意。 向文星并非喜爱故弄玄虚的人,作为天下第一谋士,他的一举一动必然有绝对道理。故此,他选择以如此隐晦的方式联络荣雨眠,必然是因为荣雨眠正在被人监视的情况之下。 作为曾经的情报工作人员,荣雨眠具有一定的侦察与反侦察能力,不过,一来此刻他心烦意乱,二来这个世界有来无影去无踪的武林高手,荣雨眠也难确保自己是否被人跟踪。既然向文星如此谨慎行动,他也不宜草率怠慢。 买下扇子后,荣雨眠若无其事继续往前走去。他努力维持之前心不在焉的状态,暗地却四下观察。在一个偏僻小巷,他瞧见一扇小门,想来是某个大店铺的后门,他不着痕迹远远路过,转弯走到与小巷平行的另一条街道。从小门所在的位置判断,荣雨眠找到一间成衣铺。 领着初霁,荣雨眠不紧不慢走到成衣铺前,抬脚走入店面。 来到店内,荣雨眠首先浏览了一番店铺里的衣服,他在确认并无人跟着进入店铺后随意挑了一件长衫,转头嘱咐初霁付钱,并交代对方稍作逗留后独自回府。 初霁有些担心,但荣雨眠说得不容置疑,熟悉自己公子风格的小厮也就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小声却用力地道了一句“我等公子回来。” 言简情意长。荣雨眠听了不觉心中一暖。“初霁,你放心。”他柔声安抚道。 语罢,取了衣服的人绕到从店铺外瞧不到的店铺死角,接着,独自一人悄悄从后门离开了成衣铺。 相信自己甩脱掉跟踪的荣雨眠在走出店铺后套上新买的衣服,之后,一路往太子府而去。曾经,荣雨眠的拜帖是用来在太子府求见太子,如今向文星用同一拜帖,想来也是在同一地方欲见荣雨眠。 待荣雨眠来到如今已无人居住的太子府门前,不出他所料,还没走近大门,便有人从一旁的茶馆走出,朝他走来。 走近他的那个人,正是向文星。 “荣公子,小生恭候多时。”向文星也不问荣雨眠是否摆脱跟踪,他向荣雨眠作揖施礼,简单寒暄后,立即开门见山道:“眼下情况特殊,容我从权,还请荣公子与我找一处幽静的地方相谈。” 既然选择前来,荣雨眠自然不会因为有所怀疑而望而却步,此刻,他毫不迟疑颔首抬手道:“向公子请领路。” 向文星下意识扫了一眼四周,随后领着荣雨眠重往茶馆而去。这家茶馆颇为雅致,其中设有厢房雅座,向文星一路将荣雨眠领到隐蔽的一间厢房之中。 两人落座后,向文星并不急着开口,在亲自为荣雨眠斟茶,放下茶壶后,他才抬头望向后者,缓缓道来:“今日一叙,我绝无试探意味,荣公子大可不必开口,只求耐心听我讲述不久之前,我的所作所为。” 荣雨眠注意到一向讲究礼仪的向文星第一次未用谦称,对方神情也有着难得的真诚。“愿闻其详。”他回道。 说是要讲一讲自己先前行为的向文星很快开始讲述,不过,道出口的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当日辞镜之身世,太子殿下最大的秘密,我都曾以为神鬼不知,结果,荣公子洞若观火,一一识破。由此可见,荣公子颖悟绝伦。”说到此处,他微微停顿了一下,抬眼注视向荣雨眠的眼睛,接着续道,“这令我不禁好奇,几番为晟王殿下筹谋的荣公子,当日怎可能在我面前失言,导致太子开始警惕晟王,令晟王的深藏不露,蓄势待发功亏一篑?” 第71页 2 事实上,关于向文星的疑问,真实的情况是荣雨眠“借尸还魂”才导致前后不一。不过话说回来,就结论而言,向文星却是殊途同归。归根结底,事实的确如此—— “于是,我不得不认为,睿智如荣公子,当日必然是故意在我面前暴露晟王殿下野心。” 荣雨眠不动声色听向文星道出对他来说事关重大的秘密。 向文星很快接着说下去:“荣公子请放心,如今我便是一闲云野鹤,事实真相于我已无关痛痒。只是当日,我心中有所疑惑,出于好奇,在被遣散后,便往荣公子的故乡黎阳游歷而去。” 听到此处,荣雨眠不由心中一动。当日他曾提醒赵拓明不要疏忽,为堤防太子蛰伏,须密切关注向文星的动向。由此,若向文星去了荣雨眠的故乡,那么,想必赵拓明已经知晓向文星调查荣雨眠的全部行动以及结果。而向文星心中已有怀疑,要查出荣雨眠的身世疑点,自然易如反掌。 果然,只听向文星继续说道:“稍作打听便可知道,荣公子十三岁那年跟了四海杂耍团开始奔走卖艺的生活,而在此之前,曾在故乡一座收留了不少孤儿的寺庙当小沙弥。那所寺庙在五年前由于天火不幸付之一炬,寺中僧人几乎无一倖存。有几个僧人侥倖从峭壁逃脱火情,却因为跌落湍流溺亡。据说当时只有荣公子一人生还,作为家园的寺庙被毁,迫于生计,荣公子才进了四海杂耍团谋生。听了荣公子这番身世,我不由觉得巧合——荣公子十三岁前如何过活如今已无任何人证,反而言之,即便荣公子不曾是被寺庙收留的孤儿,也已然无人能够证明。” 这还是荣雨眠第一次听说“自己”的身世,不过,他不得不认同向文星的说辞。想必当日的“荣雨眠”正是借着寺庙那场天火,制造了一段伪经歷,掩盖十三岁前的一切以及自己的真实身份。 “然而不巧的是,”向文星沉声续道,“在我深入调查后,发现当时有个爬下峭壁的僧人死里逃生,因为失忆他未再回到寺庙,而是就近安家落户。随着时间过去,他渐渐恢復了记忆,当我找到他时,他能准确说出寺庙有几个小沙弥,分别什么年龄,是何模样。”言至此,向文星已不必赘述之后的调查结果。 无论向文星是敌是友,荣雨眠都不怎么在意被对方知晓自己的身世秘密。因为眼下,他只顾得上在意另一件事——向文星查到了什么,赵拓明便同样知晓了什么。 说了不必荣雨眠开口的向文星果然不等前者有任何反应,话锋一转,他又道,“此事是我疏忽,当日被太子遣散,我有所倦怠,行事上忘了谨慎。事实上,我该想到,纵然我不再是太子谋士,以防万一,晟王殿下自然对我有所防备。”说着,他低嘆了一声,“实际,我却在见了那个僧人后才意识到自己似乎被人跟踪。我曾侥倖希望这是自己错觉,收手后便回了皇城。然而日前,我收到消息,晟王殿下将前往黎阳……荣公子身世我不敢妄加猜测,”向文星意味深长地望了荣雨眠一眼,“但作为御影卫指挥使的晟王殿下奉皇上之命,前往黎阳,想必此事非同小可。故此,冒着荣公子可能已经被人监视的风险,我特此请来荣公子,无论如何,对于任何变数,我希望荣公子能有所准备。” 先不论向文星这番话是否为了离间赵荣二人,无论他是否还在为太子筹谋,仅仅赵拓明此行的目的地是黎阳一事,就足够荣雨眠觉察真相。 向文星不可能就此事说谎,毕竟,荣雨眠只需回府多打听一句便能知晓实情,所以,赵拓明眼下必然是去往黎阳,一如赵拓明必然对荣雨眠的身份有了相当确切的怀疑。 ……这是赵拓明疏远他的真正原因吗? 因为对他的怀疑,对他身份的怀疑,对他动机的怀疑,对他……情意的怀疑,于是,就此对他的一切嗤之以鼻。 这应当也是赵拓明尚未当面揭穿他的原因。在黎阳之行找到确凿证据能定他的罪之前,赵拓明自然不能让他察觉到自己的处境,设法逃离。 荣雨眠不自觉握紧了桌面下自己的双手,指尖深深刺入他的手心,他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 事实上,他知道这并不是赵拓明的错。是他自己先有所图谋,赵拓明才是被欺骗的一方,如今赵拓明对他再是无情那也是他咎由自取……可是,道理再多也多不过他心头的怨愤。他可以宽容待做错事的任何人,却唯独对赵拓明不是这样。纵然对方什么都没做错,他的怨、他的愤、他的所有情绪,就是会为对方汹涌而起,情难自已。 “事态至此,实非我所愿。”向文星的声音打断荣雨眠的晃神,前者缓声接着说道,“因此在我心中,但觉愧对荣公子。今日特地与荣公子相见,除了想要告知这些情况,也是想请荣公子给我一个弥补过失的机会。” 荣雨眠不会在对方面前承认任何事实,但眼见对方说得认真,单单针对对方的歉意他以同等的真心答道:“向公子所言所行出于本心,并无恶意,何来过失之说。” 向文星摇头平静道:“所谓过失,归根结底便是所出逾所思。我未曾想过令荣公子陷于危墙之下,实际却误惹是非。于我,若无所为,难以心安。” 第72页 客观而言,荣雨眠不敢轻易相信眼前这位曾经并可能如今依旧效力于太子的天下第一谋士,但对方这一句,他却能感受到足够可信的真心。无论对方对于今天的会面是否有其他用意,至少,所谓的想要助他一臂之力,此心可信。 不过话说回来,荣雨眠也没有什么需要向文星出力的。他甚至不需花时间思考便婉拒道:“向公子有心了。” 向文星注视向荣雨眠,微微迟疑后意有所指提醒道:“恕我直言,以荣公子此刻处境,及早抽身为好。” 荣雨眠自然知道这个道理,可是,他没有办法离开。 这是他对赵拓明的承诺,只要赵拓明不说结束,他就不会离开对方。当初许下这一承诺的心意至今未变,他宁愿被对方辜负,也绝不愿先负了对方。 我等你回来找我问罪,等你亲手斩断我自己斩不断的情丝。 “多谢向公子提醒。不过,我自有分寸。” 向文星瞧得出荣雨眠心意已决,不再多言,相反,他不动声色另起话题道:“目前我住在皇城大街桂花胡同最尽头的那栋宅子。我欠荣公子一事,他日荣公子有任何需求,我随时听候差遣。” 这一回,荣雨眠没有再拒绝对方心意,他微微一笑道:“有向公子这一句承诺,实胜千金,我将珍视。” 3 自向文星那里得到的情报令荣雨眠相信自己必定被人跟踪监视着,他在离开茶馆后特地绕了一圈,之后,从与太子府相反的方向往晟王府归去。 回到晟王府,还来不及往西侧院而去,一个晟王妃跟前听差的侍从拦住了荣雨眠。 “荣公子,晟王妃有命,荣公子回府后即刻去正堂见晟王妃。” 原本晟王妃便是晟王府内务的总管,眼下晟王离府,晟王妃独揽大权,就连他的侍从也变得更加嚣张放肆,面对荣雨眠,这番话侍从说得毫不客气,还隐约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 听话听音,对方这一句,荣雨眠便有所察觉。他心知今日晟王妃只怕来意不善。 只是,此事着实出乎他的意料。 当初随赵拓明赴荀王之宴,荣雨眠曾担心这一举动恐令晟王妃重将注意力集中回自己身上。那时他倒留了一个心眼堤防对方,不想,直至他与赵拓明最为亲近的时刻,晟王妃都始终没有动作。 而眼下,荣雨眠彻底失去赵拓明的喜爱,在他想来,晟王妃根本没有必要将他放在眼里,却未成想,晟王妃竟忽然关注向他。 这晟王前脚刚走,晟王妃后脚便将他找去,显然是想给他一个下马威,好教他知道接下来的日子小心做人。 然而,不管荣雨眠如何猜测,面前态度显得强硬的侍从,无法不遵从晟王妃指令的荣雨眠只能跟着对方往平日定有正经事情才使用的正堂而去。 来到正堂,荣雨眠首先见到的便是跪在地上的初霁,而站在初霁身边的则是与荣的奶娘。 一时未能看明白状况的荣雨眠抬头不动声色往上首位端坐的元柳望去,在走近后谨慎行礼。 通常在荣雨眠面前保持大方姿态,表现得平和优雅的晟王妃今日却是一脸严厉肃穆。他在见到荣雨眠后也不多言其他,直接进入正题道:“荣公子,我听闻日前荣公子照料小小姐时,曾自称小小姐的爸爸?” 幼时读史,荣雨眠对于文字狱的理解是,文字只是□□的工具。所谓刑罚讲的不是道理,而是绝对的权力。不过话说回来,晟王妃不是秦始皇,也不是其他大兴文字狱的皇帝,纵然有丞相父亲撑腰,他终究不敢无视律法规矩,尤其眼下,这正堂站满了晟王府的下人管事,他们不可能全是元柳的心腹,所以,为了服众,元柳不至胡来。如果是暗中陷害,荣雨眠一时还拿不出好的对策,但既然元柳要当众问罪他,他又怎么会害怕对方? 他抵死不认,元柳能拿他如何? 毋庸置疑,一向以显得通情达理为自己言行要求的元柳拿一口咬定没有此事的荣雨眠没有其他办法。 思及此,曾因工作需要完全能面不改色撒谎荣雨眠抬头准备矢口否认,然而,在他开口之前,初霁已抢先急急为他开脱。“晟王妃明鑑,公子从来没有那么说过……是小人!是小人!那日是小人不小心将公子说成了小小姐的爸爸!” 正等着拿此事教训荣雨眠的元柳岂容初霁顶罪?他怀疑地望向汇报他此事的奶娘,追问道:“赵奶娘,初霁说的可是事实?” 虽然已清楚奶娘是告密之人,但听元柳询问对方,荣雨眠不自觉冷冷睨向搬弄是非的小人。 曾经的青帮太子爷自己早忘了陈年旧历,不想他这一眼瞧去,奶娘竟被瞧得心中一慌,当着荣雨眠的面,她畏缩着顿了顿,之后只敢含煳回答:“奴婢有些记不清了,不敢确定。” 元柳哪想到奶娘竟然临阵变卦,这时心中着恼焦急却又不便透漏,他唯有板着脸“提醒”道:“奶娘,你可想清楚了。” 奶娘判断形势,小心顺着说:“奴婢记得好像……是荣公子……” 她话未说完,初霁便抢着反驳道:“说错话的人是小人。奶娘年纪大了,当时又不在场,想必偷听也听不清楚,故而搞错。晟王妃,当时确实是小人不小心说错!” 第73页 他这番话不仅抢着认罪,还暗损了奶娘帘窥壁听的卑鄙行径,别说奶娘下不来台,连将奶娘当枪使的元柳脸上也不好看。 “大胆奴才,此处岂容你如此放肆叫嚷!”元柳厉声斥责道。 被呵斥的初霁因此低下声音,却依旧坚持道:“晟王妃明鑑,一切都是小人的错。” 元柳强忍怒意望向奶娘,指望对方能与初霁对峙。 偏偏,奶娘早已生了怯意,此时不敢再与初霁继续争辩下去,她低头避开元柳视线,无措站立。 眼见自己无法拿住荣雨眠的过失之言,元柳索性拿初霁出气。“你这奴才,言语不慎,冒犯皇族,若不严惩,迟早有一日你将犯下弥天大罪。今日且给你教训,教你知道下回莫再以三寸之舌害六尺之身。来人!上刑凳!” 事已至此,荣雨眠也找不出逆转之法,只是,初霁一心一意护着他,他又怎能眼睁睁看对方代自己受过? “晟王妃——” 之前始终沉默的人上前一步,跪在初霁身前的地面上。 在此之前至多单膝跪地行礼的荣雨眠这是第一次双膝着地跪下,他努力隐忍着平静开口,“御下不严是主子之失,”若承认是自己说错话,说谎的初霁罪加一等,他只能顺着对方的说辞,“今日初霁言行有失检点全怪我平日教得不好。此事罪责在我,容我请罪,晟王妃要罚罚我。” 元柳讶异这一发展,一时没能说话,初霁却是按耐不住想要争辩,“晟王妃……”他才开口,荣雨眠便回头望去,同时低声喝止道:“初霁,不得放肆。” 元柳想要予以荣雨眠颜色,让他不罚区区小厮而直接罚荣雨眠本人他自然只有乐意,然而,若初霁当真惹怒了对方,就沖这冒犯之罪,元柳另外再多罚一个下人也毫不为过。荣雨眠必须确保初霁赶紧收敛。因此,平时与初霁说话随和的他这一声叱喝说得甚是严厉,初霁听了,心中纵然焦急,终于还是咬牙住了口。 “荣公子严于律己、知过便改,本宫佩服。不过,家法如山,不得徇私。既然荣公子认罪,我就不得不动用家法了。” 终于得偿所愿的元柳挥手示意早有准备的家丁搬上刑凳,取来竹杖。 4 查元柳二月所遇之人。 寥寥九字,荣雨眠站在长桌之前,提笔一挥而就。 只是,自幼习练书法的人所写下的这些字,却甚是潦草,没有结构,不成章法。 初霁红着眼眶站在一旁,他没留意荣雨眠写了什么,仅顾着替荣雨眠所受的委屈难过担忧。“公子,”他关切开口问道,“要不要请大夫来为你瞧瞧?” “区区小伤而已,我没事。”荣雨眠不得不出言安抚自家操心太多的小厮。然而,这一句“我没事”,却绝非事实。 ——从小到大都活得娇贵的荣雨眠何曾受过此等屈辱? 今日之辱,他必当还以颜色! 眼下,荣雨眠只有这一个念头。 如今大致有着四个月身孕的元柳显然是在今年二月的时候受孕,这个孩子既然不是赵拓明的,孩子父亲必定另有其人。向文星聪明绝顶,只需提一句二月,他定能猜到荣雨眠所指何人。而他真心予以许诺,为荣雨眠奔走一事。荣雨眠相信,只需这九字传信,当能令向文星查到元柳最不可为人知晓的丑事。 名节大于命,原本荣雨眠无意拿此类秘密做文章,然而,元柳欺人太甚,而荣雨眠也没那么大的气量。善良过头便是懦弱愚蠢,荣雨眠不想作恶,可有人咎由自取,他也绝对不会手软!元柳折辱于他,他就教对方身败名裂。他懂得道理不是以德报怨,而是十倍奉还。恩当如此,仇亦如此。 ……可是…… 传信的字条已经写好,只需让初霁送到桂花胡同便可——结果,荣雨眠迟疑了。 他当然不会对元柳心软,但是,这件事也关乎赵拓明的名声。 堂堂晟王,他的妻子红杏出墙,与他人珠胎暗结,若传扬出去,比起遭人唾骂的元柳,赵拓明必将受到更多耻笑。 荣雨眠心想着赵拓明的名声关他何事,手下却不自觉撕碎了才写完的字条。他细细将字条撕碎,然后凑近烛火,看着字条一点点被烧成灰烬。 初霁终于注意到荣雨眠的动作,看不懂这是为何,他担心问道:“公子,你在做什么?” 荣雨眠默默摇了摇头,道:“初霁,这里没你的事了,你去休息吧。” 初霁一听急急争取道:“公子,让我陪陪你吧!” 荣雨眠转头望向一脸焦虑的小少年,轻轻笑了笑道:“难道你怕我受不了这点委屈含恨自尽吗?” 初霁立即用力摇头道:“公子那么有学问的人,怎么可能做如此愚昧的事呢!” “所以,你在担心什么?”荣雨眠缓和下语调道,“放心,初霁,我只是有些累了,想早些休息而已。” 初霁努力表现出自己不再担心的模样,但还是牵挂地多问了一句:“公子,我扶你上床?” “不用。我那么多学问,就是靠每天勤奋写字得来的。我多写几个字再休息。” 荣雨眠有意说笑,初霁终于不知不觉放松下情绪。“那公子你千万别太累了。” 第74页 “我知道。” 荣雨眠站在原地看着初霁走出房间关上房门。之后,他重新取来一张信笺。 今日他当断不断,肯定失了先手,若元柳不肯罢休,还有后招,届时只怕荣雨眠将来不及筹措以挽回局面。不过无论如何,他总得留下最后一手以防不测。 荣雨眠重新落笔—— 去桂花胡同最末宅邸找向文星,请他查元柳二月所遇之人。 书写毕,他放下狼毫,首先静等了片刻,待字迹干透,他取起信笺,一次次对摺,直至将那纸条折成铜钱大小。他将纸条藏入手心,接着推门走出房间。 屋子外,暮色四合。素来冷清的西侧院在与荣睡着的时候总是寂静无声,眼下人影也四处不见。当然,在瞧不见的地方很可能有着一双眼睛,那双眼睛正密切关注着荣雨眠,监视他是否作出任何可疑举动。 荣雨眠首先在来到院子中央的凉亭,栏杆前他静静站了一会儿。在他眼前,木槿花开得正盛,夜色中仿佛有莹莹白光点缀这一片的花园。他俯身摘了一朵木槿,低头瞧了片刻后迎风放手,月白色的花朵随风飘去,荣雨眠转头慢慢扫视向整个花园。最终,他的目光落在门口放着的三盆石榴花之上。他低头瞧了片刻,走过去将其中一盆石榴花搬到花园小径的另一边。这盆花被放在小径的左侧,因此显得右侧有些空落落。他重新走回屋前,将另一盆搬到小径的右侧。最后,他将剩下的那盆石榴花稍稍挪动位置,移到更靠近房门的位置,与此同时悄悄将手中的字条塞在了花盆的底部。 月亮悄无声息爬上枝头,荣雨眠走进月光照不到的檐廊之下,他又靠墙站了许久,于阴影中望向被月光一点点爬满的花坛。 曾经,宁静的画面总是能够帮助荣雨眠缓和情绪、平心静气,但这一回,再安详的夜色也无法抚慰他怨愤难平、郁结难舒的心。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缠绵思尽抽残茧,宛转心伤剥后蕉。 明知他的痴便是他的愚,是他对自己的残忍,可是,他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收回自己的心。 “赵拓明……” 他以低不可闻的声音念出这个名字。 你有与我看到同一轮月吗? 你有与我感受到同一种悲伤与牵挂吗? ……如果我是真心真意,我能换取到你同一份的真心真意吗? 而你,又会在什么时候令我心如死灰? 5 之后有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元柳毫无动静。荣雨眠听闻对方得了急病,整日卧病在床,几乎房门都不出一步。他并无这闲情逸緻幸灾乐祸一番,随时不得不提防对方是否又在使什么手段。 不过话说回来,他的提防是如此力不从心,每回思及元柳,他便会想起赵拓明。他能严防元柳的加害又如何?从来真正能伤到他的人只是赵拓明。 也正是赵拓明,让他变得不像自己。 在他面前,他的身世之谜,眼下困境的解脱之法,有那么多问题亟待他思考,可他什么也不想解决,唯一的念头是:不然就让元柳害死自己。 他既痛且快的想,当赵拓明找到确凿证据打算回来与他对质,结果发现他已经死了,不知对方是何感受? 他要让赵拓明再也见不到他。 他要让赵拓明永远都以为他的一切不过是虚情假意与欺骗利用。 ……但他骗不了自己。 真正他想要做的,是向赵拓明坦白一切。无论赵拓明信与不信,他都想要在永远沉默之前说出最后的真心话。 我就要用深情来还你的薄情。让你一生一世欠我这一份情。 没有曲突徙薪,没有未雨绸缪,他什么也没有做,就这么等着赵拓明回来。 然而这一日,他没有等到归来的赵拓明,反而等到了据说最近才病体初愈的晟王妃。 午后时分,晟王妃元柳只带了一个贴身小厮亲自来到荣雨眠的屋子。他在进屋后装模作样与荣雨眠寒暄了两句,之后,示意正在屋内伺候的初霁离开房间。 初霁心中担心荣雨眠,自然不愿遵从当家主母的吩咐,不过,在他找到藉口留下之前,有着前车之鑑的荣雨眠见机极快地抢在了嘴快的小厮之前开口道:“初霁,这儿没你的事了。” 事实上,元柳入屋后,荣雨眠立即猜到在对方身上发生了什么,而在自己身上又将发生什么。 如今正值酷暑,从元柳额上薄汗看来,他必然也是怕热之人,可实际,如此天气他却披着一件丝绸披风,将自己全身遮得密不透风。此为疑点一。曾经怀胎十月的荣雨眠很清楚一个人五月身孕时,行立坐卧应该是何模样,而元柳跨过门槛进入房间,直至坐下,他甚至没有扶过一次自己的腰。此为疑点二。之前元柳染病,除了大夫与贴身小厮,无人被允许进入元柳的房间。此为疑点三。而除此以外,最可疑的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元柳前来荣雨眠居住的西侧院,他哪里还有第二个目的? 荣雨眠不知元柳已狠心残酷到刻意为之还是痛失骨肉后将怨恨发泄在他身上,但无论如何,此事元柳做得又绝又快,荣雨眠就连自保都筹措不到足够时间。今日必然凶多吉少,他只能抓住最后的稻草。 “初霁,出去吧。对了,顺便帮我把门口那盆石榴花搬到池塘边晒晒太阳。”荣雨眠沉住气道。 第75页 荣雨眠表现得平常平静,初霁不自觉稍稍放下心来。“那公子我就在门外,有事你唤我。”他交代了一句,在向元柳行礼后退出房间。 当房门被重新关上,元柳连虚与委蛇的脸色也不再多给一分。他的目光骤然变得冰冷,以混杂轻蔑与嫉恨的情绪盯视向荣雨眠。 远水救不了近火,眼下对于荣雨眠来说,最明智的做法便是向元柳示弱,坦言自己绝无可能威胁到元柳在晟王心中的地位,在有着种种迹象的情况之下,他有把握令元柳相信他。可是—— 他不愿那么做。 他不肯低头,不甘服输。尤其在面对元柳的时候。 “善忘者常欢,善妒者常怨。”荣雨眠首先开口,冷淡讥讽道,“晟王妃何苦如此。” 习惯被人奉承讨好的元柳因着这简单一句而脸色一变,严守礼教的人想了好半天刻薄话才道:“你这贱民只知美色惑主,令殿下沉湎酒色、疏于正务。为了殿下大业,今日本宫再也不能放过于你。” “酒不醉人人自醉。晟王妃责我惑主,可殿下情不自禁、情深意重,我幸得垂青,难道该拒殿下于千里之外吗?” “你——”元柳气急,一时说不出话来。 荣雨眠咄咄逼人道:“晟王妃杀得了我,可管得了殿下的心?” “住口!”元柳重重拍向桌子,站起身来。 “娘娘息怒。”元柳身旁的心腹小厮赶紧安抚,他小声提醒自家主子道,“正事要紧。” 元柳怒意难平,脸上一阵阴晴不定,好一会儿后才稍稍冷静下来。接着,他慢慢坐回椅子上,点头向小厮暗示。立即会意的小厮忽然往门外跑去,边跑他边大声嚷嚷。“不好了!不好了!来人啊!快找陈大夫来!来人啊!” 元柳解开之前牢牢遮蔽自己的披风,终于在这一刻,他扬起一丝復仇快意的扭曲笑容。 “荣雨眠,你说大家是会相信你这个卖艺的贱民,还是我这个丞相的儿子?” 荣雨眠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望向对方还特地涂上血痕的长袍下裾,蓦地,他冷冷问道:“你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孩子吗?” 闻言元柳立时脸色大变。 “我要杀死你!我要杀死你!”他失控地尖声喊叫出来。 这个答案已经唿之欲出。 或许元柳也有不忍,可孩子生下来很可能被发现没有晟王的血统,因而,他不得不如此行事。 对于荣雨眠来说,与荣便是他的孩子,但话说回来,他忘不了当初自己担心孩子没有活下来的恐惧与悲痛,这让他无法原谅元柳的所作所为。 “你要杀死我又有何难?毕竟,你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能杀死。”他尖刻地一字字道出。 ☆、第十四章 1 长鞭再一次重重落下。 然而,他已经不再需要死死咬着牙关来阻止自己惨叫出声,事实上,荣雨眠连发出声音的力气都再也挤不出来。 不过,他依旧在坚持着。 这是荣雨眠眼下唯一的生路。 爰朝律例斩首之刑只需过堂定罪便可即时执行,一旦认罪画押,以谋害皇子之重罪,第二日便能被判斩立决。荣雨眠想要活下来,最后的一线希望来自向文星查出能胁迫元柳对案情改口的证据,但与此同时,荣雨眠必须确保自己不松口地活着熬到那一刻。 ……这件事,却原来如此艰难。 元柳的人一定收买了狱卒,拷打他的狱卒与其说想要屈打成招,不若说是打算活活打死他。而荣雨眠自己,也是越来越不想活。 体力的流逝让他的神智模煳起来,他一会儿觉得身上痛得受不了,一会儿又觉得心里痛得受不了,不知不觉间,他开始怀疑自己活下去的必要。横竖赵拓明查明他的身世后,他也是难逃一死,既然如此,又何必平白挨这些鞭子? 他是绝对不会认罪的,但只一心求死的话,那还不容易? 作为情报工作者,荣雨眠曾经接受过相关的培训。毕竟,当肯定自己活不下去的时候,如何少受些罪,对于很容易被抓捕刑讯的情报人员来说,是相当重要的一堂课。荣雨眠知道一种自尽的手段,只要方式准确,即便是咬舌头,人也会丧命。 他决定使用这种方法。趁着还没有对那鞭子害怕到失去勇气之前。 荣雨眠悄悄松开因为之前紧咬了好半天而僵硬酸疼的牙关,他伸动舌头——就在这时,他感受到另一种疼痛。 另一种他曾熟悉并畏惧至极的疼痛。 这一刻,他甚至忘却不断无情抽打在自己身上的鞭子,他的注意力全然被腹部的痛楚吸引。 他感觉到有鲜血流下。在他身上的无数道伤口都鲜血淋漓,可是,他腿上感受到的温热液体与之截然不同。 他想到唯一的可能。 他的身体开始发抖,为这件曾经将无比美好,可如今却恰恰相反的事情而害怕到浑身发抖。 “停下。”他下意识喊道,提不起气的声音低哑到难以辨识,为此,他不得不拼尽全力,再次大声喊出来,“不要打了,我认罪。” 行刑的狱卒迟疑了一下,他还打算挥鞭,可也不想错过拷打的成果。旁边的狱卒提醒道:“让他赶紧画押。” 第76页 很快,有人过来松开荣雨眠被绑在刑架上的双手。在此之前因为站立不住身体几乎完全吊在绳子上的人失去支撑,直接摔到在地。躺在地上,他想要伸手抚向自己的腹部,可是,被捆绑太久的双手麻痹到甚至无从知觉,根本连动都动不了一下。 “快找大夫……”他哽咽着喊出自己的请求,内心已被彻底的绝望侵蚀。在这元柳势力之下的监狱中,有谁会理会他这一要求? 他费尽力气将似乎断掉的右手一点一点凑近自己的腹部……就好像以为那么做会有用似的。 意识恍惚中,他听见狱卒似乎都在拜见某位来到牢房的大人,有个陌生的声音责问狱卒们是否打算直接将疑犯打死?之后,那个声音下令让人去请大夫来。 荣雨眠想说救救他的孩子。可是,他发不出一点声音,压在胸口的一股腥甜甚至令他透不过气。急火攻心,他拼命张嘴欲言,最终,只是一口鲜血便被吐了出来。 紧接着,他的意识深陷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他在黑暗之中挣扎,不知挣扎了多久,然后,因为巨大的恐惧,他勐地惊醒。 他在睁开眼睛后首先见到的是一间干净的厢房,但他无暇思考这是怎么回事,甚至,他都没能认出站在床边的那个人是曾凡勇。对他来说,他只是瞧见一个或许能回答他问题的人。 “我的孩子……我是不是怀孕了?”躺在床上的人急切问道。 曾凡勇花了片刻时候来识别这沙哑难辨的声音,之后,他的神色沉重起来。 “荣公子,请恕卑职救驾来迟。”末了,他语带愧疚,顾左右而言道。 荣雨眠并不明白对方在说什么,可是,他却隐约能明白自己这个问题的答案。 ——可这是他没有办法接受的答案。 他拼命告诉自己不要相信。“你回答我的问题!”告诉我我的孩子没事! 堂堂御影卫的副指挥使下意识避开荣雨眠死死盯着他看的视线。 “荣公子,你如今首先是要休养好自己的身体。” “回答我的问题。”荣雨眠不为所动地重复,他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却也越来越冰冷。 曾凡勇不自觉长长嘆了一口气,最终,他松口道:“荣公子,你还年轻,你还有的是机会得到孩子。想要多少都可以。” 他继续告诫自己不要相信,可是,他知道自己没能做到。 他没做到,这显而易见——如果他没有相信,他的心怎么会忽然死去? 荣雨眠慢慢闭上眼睛。 其实他相当清楚,这是他自己的错。 如果他能更理智更冷静,能够更周全的保护好自己,他的孩子就不会有事。是他自己乱了分寸,于是才失了局面。 按道理,这当然不能怪赵拓明。 ——然而,任何道理在他心中都再也行不通。 因为,他的心死了。 赵拓明,原来你能如此之快便令我心如死灰。 闭上眼睛的荣雨眠作出决定:他再也不会睁眼瞧一下这个有着赵拓明的世界。 2 他的一生都活在国雠家恨之中。可以说,是因为恨,他活了下来。怎么也没想到,有朝一日,竟因为爱,他选择死去。 对不起,敬哥哥,我只能那么做,我已经再没有办法利用赵拓明来復仇。 对不起,拓明,我不得不带走我们的孩子,我不想让我们的孩子痛苦一生,只能阻止他背负最不堪的命运降临到这个世界。 ……纵然你我缘浅情薄,你教会我除了恨之外的其他感情,今日离开,我终得解脱,也死而无憾…… 去年的腊月二十,荣雨眠离开得沉默而安详,只留下了绵绵的这一份情意。 ——而短短半年后,荣雨眠选择离开,他决定留下的是怨恨。 荣雨眠能够理解曾经那个“自己”离开时的心情,那临别的所思所感当被他察觉,便如同他自己的记忆一般。 然而,再感同身受,他也没有办法选择同样的做法。 他在赵拓明的身上交付了太多,寄託了太多,教他如何能够甘心缘浅情薄? 我要你忘不了我的怨,忘不了我的恨。 我要你……忘不了我。 荣雨眠沉溺在宛如永恆的黑暗之中,再也不愿接近那远在天边的一点微光。 混沌中,他隐隐约约听见一个声音,那个声音唿唤着他的名字。他认出了声音的主人,于是,完全无意理会。 只是,那声音总是纠缠着他。 那个声音一遍遍唤着他的名字,时而低沉,时而温柔,时而似乎带着一丝哽咽。他漫不经心听着,觉得应该痛快,却实际什么也感受不到。 然后,不知从何时起,那声音开始改口喊他“爸爸”? ……赵拓明,你疯了吗? 他无动于衷地听着那一遍一遍的“爸爸”,只顾沉醉在黑暗之中不求自拔。 直到那一日。 那一日,他听见了与荣的声音。 与荣的声音仿佛就响起在他的耳畔,他听着与荣用不甚标准的发音以及那稚嫩的语调一个音一个音喊道“爸,爸”。 “你听见了吗,雨眠?” 第77页 与荣又喊了一声“爸爸”。 “你听见与荣在叫你吗?” 亘古的麻木与漠然的屏障在这一刻碎裂。 终于,荣雨眠重新有了那么一丝感知,然后,那感知在无边黑暗中一层层晕染开。如同春风吹过结冰的溪流,待注意到时,已经有绿草出现在清澈溪水流过的石边。 与荣。 荣雨眠在心中回应自己的女儿。 “爸、爸。” 与荣…… 荣雨眠想要更大声回应与荣。他开始挣扎着往那微光的方向而去。只要离微光越近,他就离与荣越近。 与荣—— 荣雨眠慢慢睁开眼睛。 “你……终于醒了……” 坐在床边的赵拓明只短短说了五个字,却哽了好一会儿。 荣雨眠意识恍惚地转眸望去,对方在这时蓦地想起,站起身来往门边走。“初霁,雨眠醒了,快去喊大夫来!” 很快,房门被推开。初霁并没立即领命,反而是跌跌撞撞地跑进房间来到床头。“公子!公子你终于醒了!”他看起来那么高兴,却几乎快要哭出来。“你吓死我了。你不知道大夫说得有多吓人!”话音未落,他又才反应过来似的,赶忙调头直往门外跑去。“公子你等一下,我去请大夫过来!” 荣雨眠的目光下意识跟随初霁匆匆忙忙跑开的背影,过了片刻,他才注意到自己眼下正躺在晟王府西侧院正房的床上。 ——而赵拓明正站在他的床头。 下意识的,荣雨眠回开避对方一刻不离紧紧凝视着他的目光。接着,他听到对方迟疑而低沉几不可闻的声音。“你一定怨极了我吧?” 荣雨眠努力保持冷静,平淡回道:“晟王殿下言重了。” 赵拓明沉默良久,之后,他将怀中的与荣抱到荣雨眠眼前,强颜欢笑道:“与荣一定太想你,他已经会叫你了,你听。”说着,他引导着与荣念道,“爸,爸。” “晟王殿下,”荣雨眠阻止道,“我担不起这个称谓,还请晟王殿下别使我授人以柄。” 赵拓明蓦地顿住,好半晌,他定了定神,缓言道:“的确,此事是我考虑不周。不过,你且放心,我有法子很快让你能名正言顺当与荣的爸爸。” “爸爸,爸爸……”听了太多这个词的与荣被赵拓明一声逗出一连串的叫唤。 荣雨眠垂眼望向仿佛长大了许多的与荣,他迫切想要伸手去抱自己的女儿,可最终,还是忍住没有回应这一声“爸爸”。 房门在这时被再次推开。 “晟王殿下,大夫来了。”初霁领着一位大夫走入房间。 荣雨眠注意到对方不是晟王府上的陈大夫,而是一位白髮白须,年逾古稀的陌生老者。 那白须大夫走入房间后只简单向赵拓明躬身行礼后便来到床边。他见荣雨眠睁着眼睛,脸上露出微微笑意道,“荣公子能醒来真是苍天庇佑。”说着,他转向赵拓明,“殿下终可得以安寝。” 赵拓明退到一旁道:“还劳烦李御医为雨眠诊脉了。” 初霁熟练为李御医搬来一张凳子,荣雨眠在后者落座后伸出右手。 李御医伸手将手指搭在荣雨眠的脉上。不多时,他放开手,微微笑道,“如微臣之前所言,荣公子能醒来,兇险已过。接下来好生休养,只要,”说到这句,李御医微微一顿,神情有些微的变化,但很快,他若无其事道,“只要仔细着身子,便不会再有大碍。” 荣雨眠不着痕迹观察向屋中的另外两人。他自然无法从赵拓明的脸上瞧出任何端倪,可初霁城府浅,人又单纯,这时脸上不自觉流露出一丝近乎悲恸的神色。 无从猜测李御医隐去了什么说辞的荣雨眠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但他并不急于追问,当下只不动声色对李御医道:“多谢李大人的救命之恩。” “荣公子言重了。”李御医说着一顿,语带深意道,“人常道生死有命,命运在人。荣公子今日醒来,便是救了自己一命。” 其实荣雨眠心中清楚,与其说他救了自己一命,不如说是与荣的一声“爸爸”救了他…… 李御医在这时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既然荣公子醒了,原来服的汤药得换新的方子了。” “初霁,你送李御医出门,然后拿了新的方子命人去抓药煎药。”赵拓明吩咐道。 初霁领了命毕恭毕敬躬身将李御医送出房间。跨出房门时,他还特别周到地关起门来,将抱着与荣的赵拓明单独留在荣雨眠的身边。 3 不知从何而来的金兽耳香炉生着缕缕轻烟,类似沉香的味道在房间里淡淡瀰漫。 许是沉香的提神作用,荣雨眠身子虽然依旧虚软无力,精神却是尚可,无意闭目休息的他下意识望向咿咿呀呀发着声音的与荣。 赵拓明抱着与荣重新来到床边。 “你想抱一抱与荣吗?”赵拓明轻声询问道。 荣雨眠不确定自己是否有这个力气,可是,这的确是眼下他最想做的事。他在微微迟疑后点头,试着坐起。赵拓明很快抽出一只手来扶荣雨眠支起身子斜倚在床头。 第78页 荣雨眠勉强坐直后伸手去接孩子。他的手臂甫伸出便酸软着往下垂去,赵拓明从他身后绕过手臂,将与荣放在他臂弯的同时,伸手扶住他的手臂。 意识到自己几乎依偎在对方怀中的荣雨眠不自觉浑身一僵。似乎察觉到他的异样,赵拓明很快轻轻放开他,从一旁小心托着与荣,将与荣的大半体重都举在自己手中。 良久的沉默后,赵拓明低声说道:“你已经有整整二十三日未抱过与荣了。” 荣雨眠没想到自己竟昏迷如此之久,难怪与荣已长大这许多。 “这二十三日,多谢晟王殿下特地请来御医救活我的性命。”他低头细细端详自己的女儿,如此道谢时并无讥讽的意味,反而真心感谢对方令自己还有机会拥抱与荣。 只是不想,他的由衷之言还来对方手上勐地一颤。 在好半晌的沉寂之后,赵拓明才道:“无需谢我。救你只是为了我自己。若你因我离开,我将……不知如何独活。” 从来擅于花言巧语的男人这一回却丝毫没有打动荣雨眠的心。 原来这世间真正动人的不是言语,而是情意。荣雨眠不得不庆幸自己终于认清这一道理。 赵拓明低头凝视向荣雨眠,他的目光中有依稀的悲伤与哀愁,还隐约带着一丝畏惧。 “你是否……再也无法原谅我了?” “晟王殿下何出此言?是我不懂临钓泣鱼1,才招致杀身之祸。” “我……”赵拓明一时情难自已,他张口欲言,然而,房门却在这时被再次推开。 初霁重新返回房间,他的手中拿着一罐药膏。“该上药了。” 想来这一流程日日如此,初霁说得简略,动作更是纯熟,他想都没想,走近床边便将药膏递至赵拓明的手中。 荣雨眠望向那外伤药膏,感受了一下毫无痛楚感的身体,开口道:“我的伤想来已经痊癒,无需劳烦了。” 赵拓明还未说什么,初霁已抢先解释道:“公子,这是无比名贵的雪莲白玉膏,专门用来消疤的。” 荣雨眠曾经在书籍中读到过“雪莲白玉膏”一物,说话夸张的初霁这一回“无比名贵”反倒用得有些轻巧,事实上,“雪莲白玉膏”中所用的千年雪莲已世间少有,这一膏药更是千金难求。不成想,如此贵重的膏药竟然被用在自己身上。 ——那得多费药? 而归根结底,有些伤疤是永远无法消除的。 荣雨眠望向传说中的奇药,淡淡道:“如此名贵的药膏只怕我无福消受,还请晟王殿下不要暴殄天物。” “公子……” 初霁忍不住想要争辩,赵拓明制止了他。“初霁,不必多说了。”后者深深注视向荣雨眠的眼睛,低声对初霁续道:“你家公子不想让那些疤痕消失。” 无论是死里逃生,还是再次见到赵拓明,这一切都没有让荣雨眠的内心泛起任何波澜,可对方这一句如同自喃的低语却令他心中隐隐一疼。 赵拓明竟如此懂他——可为什么,丝毫不愿信他? 不知是否感受到荣雨眠的情绪,在他怀中的与荣忽然啼哭起来。 “与荣小小姐一定是饿了。”初霁的注意力很快被孩子的哭声转移。 赵拓明小心从荣雨眠怀中接过与荣,递给初霁。“带与荣去奶娘那儿餵食,正好我和雨眠要说几句话。” 很快,初霁听话地抱着孩子离开房间。 旁观整个过程的荣雨眠不由觉得微妙。 曾经的初霁自然也不敢违背晟王府主人之令,但比起当时的那份敬畏,如今初霁的唯命是从却莫名有一种熟悉的默契。 ……这两人不知何时变得亲近起来? “如果你还不累,”赵拓明的声音打断荣雨眠心不在焉的思绪,后者回过神,听对方问道,“我想说说之前奉命黎阳之行的公务?” 这一话题令荣雨眠立即警觉,当然,表面他神情不变,若无其事道:“愿闻其详。” 赵拓明并未细瞧荣雨眠的神色变化,他的眉宇间笼罩着一层阴霾,眼眸幽深。 “你还记得因你的提点,御影卫抓到的那三个北尧细作吧?”不等荣雨眠回答,赵拓明很快接着说下去,“亦因你的提点,那三个细作被御影卫逐个击破,最终交代出一切。根据他们口供,有个叫做张敬的汉人因为骁勇善战,被尧君重用为尧国大将军,在边关赢了我爰兵好几场大仗。日前这位深受尧君信任的张将军称在我皇城有一位他的兄弟,他那兄弟与他一样同爰国有血海深仇,他建议尧君派几个细作到皇都找到这位他的兄弟,听他兄弟之命行事,他们里应外合,能更早实现尧君一统天下的野心。” 荣雨眠心知,自己应该是找到了那位“敬哥哥”。这一真相令他有些意外,但还不至为此动容,此时,只是耐心听对方继续讲述。 “其实之前父皇已经从我爰兵的战报知道这个凭空而降的张敬,因为张敬擅长使枪,父皇很早便怀疑这个张敬是前朝庄耀宗的儿子。”说到此处,赵拓明停下,转头低声问荣雨眠道,“你应该听说过庄耀宗吧?” 第79页 若否认此事,反而显得欲盖弥彰,荣雨眠不动声色点了点头,回道:“曾有听闻。” “当初庄耀宗背君弒主,曾受天下人唾骂,但后来有传言说庄耀宗向父皇献前朝皇后的头颅是为了保下皇后早产下来的遗孤。父皇早些年听闻此传言,从此记挂在心。他怀疑张敬是庄耀宗之子后便展开调查,而日前从御影卫审问的北尧细作处得知张敬有一位‘兄弟’,他更是怀疑那位‘兄弟’是前秦统帝的遗腹子。于是,父皇便令我彻查此事,到张敬幼年所居的黎阳找寻这位‘兄弟’的身世线索。” —————— 注释: 1取自“龙阳泣鱼”,该成语为失宠之典。爰国的歷史中照理没有龙阳此人,但假设有这类似的典故。 —————— 4 显而易见,在前往黎阳前,赵拓明就已经瞧见这一调查的结论概貌。 ——谁教偏偏那么巧,被赵拓明监视跟踪的向文星先前也去了黎阳。黎阳是荣雨眠的故乡,而向文星却查到荣雨眠的身世经歷是作假的。 “偏偏那么巧,”赵拓明使用了荣雨眠也同样想到的这个用词,前者低声缓缓道,“你提醒我关注向文星,我因此知道他调查了你……” 为自证清白,荣雨眠打断对方道:“晟王殿下,我知你心中怀疑什么。只是,若我当真是你所怀疑之人,自然清楚那三个北尧细作前来寻我,我又怎会指出那姻缘树的疑点来出卖自己人,破坏自己大事?” 赵拓明默默看了荣雨眠良久,末了,他几不可查地嘆了一口气,道:“是啊,我也想不明白。” “由此可见,晟王殿下的怀疑并非事实。事有巧合,还请晟王殿下明察。” “我也希望那不是事实。”赵拓明语带疲倦道。 荣雨眠在片刻的沉默后嘆道:“事到如今,此事我不得不向晟王殿下坦白。” 赵拓明微微不解地抬眼望过来,问道:“什么事?” “事实上,”荣雨眠故作迟疑踌躇,吞吞吐吐半日才道,“我是在瓦舍长大的,因羞于启齿才编造了另外的说法。” 瓦舍这种地方人多口杂,暗娼的孩子又多又无人问津,要证明没有过荣雨眠这一号人并非易事,而荣雨眠也不是要确凿的证据来证明自己的清白,这番谎言只是缓兵之计,主要是为了争取时间,只要眼前赵拓明稍稍放下对他的怀疑,对他来说便多一份逃脱的机会。 不出荣雨眠所料的是,因他的说辞,赵拓明不禁意外地愣了愣。 荣雨眠正待对方追问他是在哪儿的瓦舍长大,然后报出曾在一本介绍风俗的书中见到的黎阳最有名的那条花街名字,不想,赵拓明却什么也没问,仅仅轻声道:“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君子无所耻,所耻在无为。” 对于赵拓明任何问题都有所准备的荣雨眠唯独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一句,他不自觉陷入沉默。 “其实那一日……”赵拓明话锋一转,却欲言又止。 任何情报的缺失都可能是致命的,荣雨眠抬头望向对方,耐心追问道:“那一日?” “我离京的那日,”从来镇定自若,任何事都处之泰然的晟王殿下这一刻不自觉透漏出一丝羞怯侷促,“之后我将数月不在晟王府内,晟王府上下又都是元柳说了算,我特地对你冷淡是希望他别注意到你……我并非有心让你难堪……” 说实话,尽管赵拓明的用心出乎荣雨眠意料,但后者还是认为对方这番说辞是可信的。 ……可话说回来——那又如何? “晟王殿下有心了。”荣雨眠平静道谢,内心感受不到一丝感激之情。 赵拓明抬眼望向荣雨眠,他的眼中有波澜涌过,最终,却只低声道:“你又何必为我做错的事谢我?” “鱼知水恩,乃幸福之源。”荣雨眠淡淡道,“若说有错,也是错在我曾经不知感恩,不识好歹。” 赵拓明静静瞧着荣雨眠的眼睛,良久。“不识好歹的人是我,”他低声缓缓说道,“我现在才知道什么是好,而歹又究竟有多令人痛心。” 说了好半天话,荣雨眠开始感到疲倦。精力不够的情况下,言多必失,虽然赵拓明看似毫无试探之意,但为以防万一,荣雨眠决定暂时结束这场对话。他表现出自己的睏倦之意,正要开口说想休息,观察于微的赵拓明已率先道:“你累了吧?别勉强说话了,先好好休养精神。” “那恕我失礼。晟王殿下请自便。”荣雨眠顺势躺下闭上眼睛。 接下来他会有一场硬仗。于私,赵拓明已未必放他自由,于公,晟王更不可能任他逃脱,所以,想要离开晟王府必定不是易事。荣雨眠还没想好自己该如何行动,但当务之急相当明确——他必须尽快养好身体。 纵然思绪纷乱,与此同时还能感知到依旧站在床头不曾离开的赵拓明,但他强迫自己静下心来放松身体,慢慢沉入睡眠的深谷…… 他在小辫子指出对方身份之前便注意到那个青年。那青年站在柳街之前,颀长而立,如兰芝,如玉树。他江湖卖艺,走南闯北,见的人自然不少,却从不曾见过如此标緻模样的人。瑰如麟凤芝兰,皎如玉树临风。他不自觉多瞧了两眼,随即,便听小辫子介绍道,此人是当今皇上的五皇子,整日沉迷风月,很是浪荡逍遥。 第80页 闻言他心道,只怕不尽然。在小辫子面前,他随口指出这许是五皇子宝剑藏匣的行为,心下蓦地想到:要扰乱爰朝朝政,从内部掀起波澜必然事半功倍。若能让五皇子与太子斗起来,想来两人能斗个旗鼓相当,难解难分,而一旦他们斗得厉害,他定然有机可乘。 当时他便已为三年后的行动筹谋起来。他想了很多细节,包括自己若欲接近看来喜好美色的五皇子,该使用如何手段? ……然而,他怎么也没想到的是,有朝一日,自己竟会心动。 而更想不到的是,有朝一日,“自己”竟会心死。 午夜梦回,这些陈年往事被“忆”起,竟如同站在一切的尽头淡看故事的开始。 5 照理贵人事忙的赵拓明不知何故这两日总是待在荣雨眠的房间,荣雨眠几次醒来都是赵拓明端着汤药亲自餵他,或者端着参汤亲自餵他。的确无法将碗端稳的荣雨眠有心找初霁帮忙,但偏偏初霁总是不在房间,不想表现出刻意疏远冷漠的人只能接受堂堂晟王殿下的服侍。 而待他终于恢復了些力气,终于能自己好好坐着喝药,这一回,倒是初霁来到他的床边。 荣雨眠望向这几日不见人影的小厮,带着七分说笑三分真心地数落道:“还以为你把我给忘了。这两日我见你不是不在房间便是正要离开房间。” 被抱怨的初霁立即喊冤道:“公子我也捨不得你啊!我整天都在门外,只是想着晟王殿下难得能陪你,就没进来打扰。” 荣雨眠想了想,忍不住斜睨对方,好奇问道:“你何时如此体贴晟王殿下?” 这个问题问得有些微妙,幸好初霁天真单纯,全然不觉,他真心诚意地予以回答道:“晟王殿下对公子的心意,我都自嘆弗如,只能把公子让给晟王殿下。” “你怎么能将晟王殿下与你比?”荣雨眠装模作样责问,紧接着又道,“他哪里比得过你?” 荣雨眠这番话本意是哄初霁高兴,不想,初霁却异常严肃地摇头否认道:“是我哪里比得过晟王殿下。” 荣雨眠微微疑惑地打量向一脸郑重庄严的初霁,后者忽然想到,急急讲述给荣雨眠听:“公子,你知道吗?当初你的情况极其兇险,差点熬不过去,晟王殿下日夜守候,比我都还紧张。当时李大人想劝晟王殿下放松,对晟王说晟王那么紧张,是不是若公子出事,晟王会要李大人陪葬。晟王听了沉默好久,之后突如其来说,要陪葬的话,他就自己陪葬。” 荣雨眠算是明白:即便多读书,天真单纯的人还是那么容易轻信别人。 “于是你就相信了?” 眼见荣雨眠不当真的模样,初霁居然替赵拓明抱屈起来。“公子,你怎么不相信晟王殿下是真心的?就沖他对元柳做的,还有与江小姐的合离,这样的心意,哪可能有半分的假?” 荣雨眠一直没忘记元柳的所作所为。为了他夭折的孩子,他绝对不会放过对方。不过,正因为有心对付,他从来没在赵拓明面前打听过一句,他不希望赵拓明因此留意他的行动,害他无法予以元柳致命一击。此时,还是他醒来后第一次听闻元柳这个名字。而依照初霁的说辞,似乎赵拓明已经惩戒了元柳? “初霁,你说晟王殿下对晟王妃做了什么?” 荣雨眠的问题让初霁讶异地瞪大了眼睛。“公子,你还不知道?”他想不通地连连追问,“晟王殿下没对你说吗?他怎么没告诉你?” “这个问题回头你可以问问晟王殿下,现下,先理会一下我的问题。”荣雨眠无奈催促道。 立时,初霁一副大快人心的表情,“这个故事讲一百遍我都不会嫌烦!”他兴奋地如此道出开场白,随后细细道来,“公子,当初你被元柳陷害入狱,虽然御影卫收到消息后去得有些晚,但晟王殿下绝对是日夜兼程赶回来的!黎阳到皇都少说也有五天的路程,结果晟王殿下接到消息的第三日便赶了回来。他一回皇城便将公子接回了晟王府——之前御影卫不敢释放公子,只能以御影卫调查案件的名头把公子转移到御影卫的指挥使,可晟王殿下什么也不管,直接就说公子无罪。也是元柳自己蠢笨,他太有恃无恐,根本就没有准备足够证据,晟王殿下随便问两句就将刘府尹驳得哑口无言。之后,晟王殿下亲自审了元柳那个小厮元福,元福很快招认是元柳陷害公子。元柳因此被打入大牢。当时元丞相为了儿子还特地来给公子送了一大堆名贵药材,然后请晟王殿下念在夫妻之情饶恕元柳。”说到此处,初霁深情并茂,摇头晃脑,“当时我真是冤枉了晟王殿下啊!那时候他真的因为元宰相的求情而轻判了元柳,居然只是予以元柳当众庭杖之刑。我其实特别生气,连带对晟王殿下都有些失望——可结果,我正替公子觉得不公平呢,没想到晟王殿下又忽然找出个男人来!”说到此处,初霁故弄玄虚问,“公子,你猜猜那男人是谁?” “晟王妃的入幕之宾。”荣雨眠恶极元柳,又见只有绝对能信赖的初霁在场,说话措辞也就毫不客气。 因着荣雨眠的猜测初霁讶异地睁大眼睛。“公子你真聪明!这也被你猜到了!”他快活地赞嘆道,趁着高昂兴致赶忙讲述下去,“正如公子猜的那样,晟王殿下找到的那男人竟然与元柳有私通之事。那男人还招认当日元柳小产是他与元柳商量的结果。他们生怕孩子并非晟王之子,生下来将是祸端,而另一方面,元柳又一心想除掉公子,他们一合计,就用药打下了孩子,当时因为有些兇险,元柳只能偷偷养病,等身子稍稍好些,元柳便来将这脏水泼到公子头上。待晟王殿下把事情全部查清,他亲自跑去责问了当初替元柳求情的元丞相,问他怎么生下如此不知廉耻又道德败坏的儿子。可怜元丞相被迫不敢再管元柳的事——也不知晟王殿下是怎么逼的元丞相,元丞相居然发了公告申明自己与元柳彻底断绝父子关系。元柳失了元丞相这一靠山,哪里还有什么活路?当然,晟王殿下心存善念,没有以猪笼之刑淹死元柳——可是!他在放了元柳之前将他绑在刑柱上,让当日打了公子的那个狱卒将元柳打得皮开肉绽,然后才将元柳赶出晟王府。那时我终于瞧出来,这一切都是晟王殿下有心安排,他先杖责了元柳,然后又用鞭子抽对方,晟王殿下那是将元柳对公子做的那些,连本带利讨还了回来!” 第81页 ☆、第十五章 1 “其实当时我还是不解气的,毕竟,元柳害公子的孩……”初霁说得忘情,一时未注意竟提及到荣雨眠的伤心事,待他反应过来,在未说完前勐地顿住,谁又听不出他指的什么? 荣雨眠不自觉垂眼望向自己薄被下的腹部。 初霁担忧地望向荣雨眠,微微踌躇后终于选择接着讲述,“那时我没忍住,在晟王殿下面前指出元柳分明做了更过分的事情,然而,晟王殿下却摇头说,做错这件事的人不是元柳。”低声缓缓道来的初霁说到此处,抬眼望向荣雨眠,他那从来天真透明的眼睛中却透着一种通透,“晟王殿下说,做错事的人是他。公子,你若瞧见当时晟王殿下的表情,一定能明白他的心意。” 每回皆是如此。通常被荣雨眠当成不懂事小孩的初霁某些时刻也会道出属于他自己的看法。他始终全心全意看着这个世界,自然,便看到一些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荣雨眠相信初霁说的话,事实上,他同样能在赵拓明的眸底清晰见到对方为算不得对方过错的事而后悔歉疚的真心。只是,这一切无济于事。事到如今,赵拓明有情也好,无情也罢,荣雨眠都已因为对方失去了自己的孩子,若然继续留在对方身边,他又如何能保证此类事情不会再次发生? 初霁细细瞧着荣雨眠的神情,他迟疑问道:“公子,你还在怨怪晟王殿下吗?” 荣雨眠摇了摇头,淡淡回答道:“世间之事,并非不怨怪便能解决。而这也不是怨怪不怨怪的问题。” “公子,为什么你不能让这一切就这么过去呢?我相信,这样你自己也能开心一些。”初霁近乎恳求地说,他想了想,又情真意切地补充道,“公子,晟王殿下待你是真的好!前些日子你昏迷不醒,晟王殿下可以说是衣不解带照顾你,擦身餵药什么的,全部是他亲力亲为,连我都插不上手。有时你喝药吐了,他就一遍遍喂,一直耐心餵到你喝下足够的剂量。现在什么都变好了,公子你为什么不能让那些不好的事情都过去呢?” “即便如此,有些事情又如何能让它过去?我身子的情况不可挽回,这件事永远不可能过去。” 荣雨眠一直记得之前李御医不小心说错的那句话,前两日他面对的都是赵拓明,而想要从赵拓明口中套取真相实在太难,他也就暂时按捺下疑问。眼下,恰好屋里只有全无戒备心的初霁,于是荣雨眠有意试探道。 果然,他意有所指的说辞立即令初霁脸色一变。“公子,你已经知道了?”单纯的小厮担心而紧张地问道。 眼见对方因着对自己的关心而焦切不安的模样,荣雨眠实在不忍欺骗,他嘆了口气,直言道:“我并不知道具体怎么回事,只知道你们隐瞒了我最该知道的事情。” 初霁赶紧解释道:“公子,我们不是有心欺瞒你的!只是晟王殿下担心公子你身体还没好,考虑再三,才打算日后再说。” “所以,究竟是什么事?”荣雨眠追问。 初霁犹豫不决地咬着嘴唇看他,一时没有作声。 荣雨眠轻嘆道:“任我胡思乱想,我只会想到更不堪的情况。初霁,你就索性告诉我吧。” 初霁终于被这一句说服,只是,在松口前他的眼中不自觉闪过一丝悲切的恐惧。“公子,”他艰难寻找措辞,那么小心翼翼,战战兢兢,“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丝抽,虽然公子你身子弱,但只要好好休养,一定不会有事的,也能有椿龄之寿。不过……也就是说,公子,你只要别太操劳,别……别……” “别受孕生产,对吗?”荣雨眠替初霁补充完这对方难以启齿的后半句。 “公子,人没事就好,你千万不要想太多了!”初霁急急安慰道。 他没有正面承认,但答案已经一目了然。 当日李御医失言,荣雨眠早已想过这一可能。在他看来,原本他就很难接受身为男人怀孕生子的情况,后来愿意也只是独为了赵拓明一人,如今,他再无意为任何人生儿育女……他怀疑自己还会进行将导致自己受孕的活动——总而言之,初霁紧张害怕得不敢说出口的事情,对荣雨眠来根本说不值一提。 荣雨眠的确是如此认为的。 然而—— 在内心的猜测得到真正确认的这一刻,他却感受到某种打击。 突如其来。难以言喻。 “纵然无法为晟王殿下生下皇儿,”初霁忽然想到,赶紧告知荣雨眠,“公子你放心,晟王殿下一定不会介意的!当时李御医说出公子情况,晟王殿下微怔后不假思索自喃一般回答道,他与公子已经有了与荣,足矣。” 对于很可能继承大统的人来说,只有一个女儿自然是远远不够的。无论赵拓明说得是否真心,这都不可能是真话。 不过,荣雨眠无意与一心一意只想要安抚他的初霁讨论这一问题,相反,他微微笑了笑,缓声道:“初霁,你放心,对我来说,有与荣一个女儿也同样是足矣。” ……毕竟,以后赵拓明有多少个儿子都与他荣雨眠毫无瓜葛了。 2 第82页 稍稍恢復了一些力气后,荣雨眠便开始整天陪在与荣身边。 他在珍惜最后的时光。他与与荣的最后时光。 这是荣雨眠苦苦思量,辗转反侧好几日后所得出的结论——当逃离晟王府的时候,他不会带走与荣与初霁。 荣雨眠并不确定眼下怀疑自己的人只有赵拓明,还是连当今皇帝也已经知晓他的存在,但无论如何,当他不告而别,可想而知原本在他身上的怀疑将立即成为确凿事实。届时,皇帝必然会派人追杀于他,他很可能自此亡命天涯。与荣同初霁若跟在他身边,只会饱受颠沛流离之苦,相反,留在晟王府中,与荣雨眠撇清关系,他们才能得以安生太平。 其中尤其是与荣,她更应该留下。荣雨眠心中再对赵拓明失望,也始终清楚后者的宽厚仁德,赵拓明自然能教好与荣。而另一方面,荣雨眠心中再对赵拓明失望,他也不忍剥夺后者当好与荣父亲的机会。与荣是他的女儿,也是赵拓明的女儿。如果他可以带走与荣,当然,赵拓明也可以留下与荣。 当你需要我的时候,与荣,我保证,我会立即来到你的身边。 被教了太多遍“爸爸”的与荣又在那儿如此唿喊,喊得一声比一声清晰。荣雨眠并没有应声,不过,他将唇落在对方的额上,内心默默向自己的女儿起誓。 老实说,荣雨眠也有想过为与荣留下的选择。留下是眼下唯一可能洗清嫌疑的方法,若他能成功矇混过关,便可以陪在与荣身边,待到与荣长大成人,再考虑重获自由的事。 然而,实际他没有办法暂时留下,离开赵拓明对他来说刻不容缓——他必须这么做,这么做是为了金孙。 荣金孙是荣雨眠为自己失去的那个孩儿所起的名字,用来纪念孩子的祖父,他的父亲。荣雨眠需要向金孙保证自己绝对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这是他唯一能为这个来不及降生孩子所做的事。若他留下,那仿佛是在告诉金孙,他对荣雨眠来说并没有重要到足够荣雨眠痛定思痛。 所以,他必须改过,必须离开。 “爸爸。”与荣又喊了一声。 努力忽略内心离别愁绪的荣雨眠将食指放到嘴前,刻意笑着对与荣道:“嘘,我们偷偷那么想就行,不要说出来。” 说话间,注意力正被与荣可爱表情吸引的荣雨眠蓦地发现地上不知何时出现一道影子,他转头望去,便见到正站在门口的赵拓明。 最近似乎只去御影卫指挥所应个卯的赵拓明今日又提早散值,申时未到,他已来到荣雨眠的屋子。 这令荣雨眠还真看不懂眼前这个男人。 当下御影卫最重要的调查对象的确正是荣雨眠,赵拓明密切盯着他原本并不为过。可话说回来,赵拓明盯得越紧,他就越不会有所行动。照理,想要寻找他的破绽,便该首先给他一些自由——但结果,赵拓明连他喝汤喝半盅还是一口的自由都没有给他。 对此,赵拓明美其名曰“你不喝完,初霁要着急的”或者“你不好好喝,待会儿与荣又该哭了。”这两句被他翻来覆去说,很快荣雨眠就听腻了。有一回被逼得急,他忍不住想要嘲弄对方问“初霁着急你急什么?”但最终,他未开口。他已经习惯在赵拓明面前谨言慎行,本着少说少错的原则,没必要为逞一时口舌之快而授人以话柄。不成想,赵拓明却似听见他在想些什么,兀自神情不变地答道:“我自然着急你不好好喝参汤,但不敢那么说,怕说了,你反倒真不喝了。” 那日晚上,在赵拓明离开后,荣雨眠躺在床上思索:这个总是能那么轻易看透他想法的人,会不会也已看透他想要逃离的心思? 为了这个问题的答案,他想了将近一夜,久久不得入眠。 ……他是真的看不懂眼前这个男人。 又例如这会儿。 立在门口的赵拓明也不进屋,他就那么默默凝视向荣雨眠,一时似乎有千言万语欲说还休,末了,却莫名其妙问道:“这两日瞧你气色好了些许,不知有没有精力瞧一些人?” “不知晟王殿下所指何人?”荣雨眠心中戒备,脸上只是不动声色的随意。 面对他的反问,原本眼神深邃,带着隐约沉重的赵拓明蓦地展颜一笑,放松下神色后故弄玄虚道:“明日你便会知晓。你只需负责午后抽出空来便行。” 一来好奇,二来更是为有所准备,荣雨眠试探道:“如果没有记错,晟王殿下明日并非休沐?” 他正心想是否赵拓明准备带他去御影卫指挥所见某些能揭穿他身份的人,结果就听赵拓明道:“我在御影卫里也没有上司,想什么时候休沐都行。” 荣雨眠不是很信对方是如此不务正业之人,但他无意揭穿,只顺势回道:“还请晟王殿下听我一言: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 言者无心,却不知为何,闻者怔仲良久。 “晟王殿下,是我逾矩了。”回顾后的确认为自己说得有些不敬的荣雨眠请罪道。 赵拓明勐然回过神,他低头望向荣雨眠,定定说道:“你说得对,是我太懈怠,更不该如此散漫妄为。后日我便休沐,不过是多等一日,我又何必急于一时?” 第83页 “谢晟王殿下不予追究。”荣雨眠道。 闻言赵拓明神色一黯,沉默半晌后他才低声道:“自我决心一展抱负,谋天下大业,时常惶恐届时错不自知,积重难返,最终铸成大错。这世上瞧见你错误的人最多,指出你错误的人很少,而你听得进的更是少之又少。我曾担忧找不到我愿意听他说话的人,而今,我才开始害怕的是,我听得进又如何?” 荣雨眠说得并不真心,赵拓明哪里听不出来? 无可辩驳的人也无意否认,此刻,他只缓缓道来:“晟王殿下才德兼备,又有改过之心,有朝一日必是万民之福。” 或许到那日,你也是我心中最好的君主。 只是,纵是再好,你也只是我的君主,而非我的一生伴侣。 3 不知是巧合还是其他,第二日,最近似乎只是应卯的赵拓明却在晚膳时分才从御影卫指挥所回到晟王府。 前几日荣雨眠已能下床走动,可坐在桌边自行用餐,赵拓明饔飧便都在荣雨眠的屋子与他一同打发。这日,赵拓明回得晚,因为喝汤喝药的时辰近来提早了用膳时点的荣雨眠已经吃得差不多。待赵拓明落座,桌上只剩下残羹冷饭。 之前光顾着荣雨眠饱暖问题的初霁抬头见到被他们遗忘的赵拓明,赶紧请罪说是自己怕耽误荣雨眠习惯的膳点才说服了后者没等赵拓明。“晟王殿下恕罪,初霁这就命人另外上菜!”说着,他慌慌张张往门外跑去。 “初霁,”赵拓明叫住对方,脸上毫无责怪之意,反而神情自若道:“本王瞧着还剩不少,不需要另外加菜,添副碗筷即可。” 起初初霁意外地愣了一下,之后,反应过来,紧张的情绪立即放松,他的眼睛里闪过单纯的高兴之色。“那晟王殿下请您稍候,我这就去取碗筷。” 初霁离开后,赵拓明由衷感慨道:“你这小厮是真心对你好。他明知你不等我我也不会怪你,但我未必不责罪于他,但还是将此事揽在自己身上,就怕我对你有一点点的不高兴。” 荣雨眠自然清楚初霁对自己的心意。不过话说回来,实际初霁并没有说谎。原本荣雨眠的确是想多等一会儿,他无意为这种小事得罪赵拓明,但初霁生怕他不能按时服药身体会因此好不起来似的,一口口哄着他把饭菜给吃了。 当然,无论如何,眼下赵拓明以为初霁好心替他开罪,荣雨眠自然不可能反驳。日后初霁会留在晟王府中,赵拓明对初霁印象好比对他印象好重要得多。 “真心待人才能得以真心。”餐桌边,赵拓明接着轻声说道,“若非你对初霁好,想必他也不会如此一心为你。” 听了这一句,荣雨眠不觉心中一动。 真心换真心。这个道理如此简单,荣雨眠却从来未曾想到过。而这一刻,他不由思索:那么说的赵拓明自己懂得这个道理吗? 赵拓明不知想起什么,眼中晃动过一丝踌躇与迟疑,“还有一个人待你也很好。”他在片刻的沉默后突如其来说道。 荣雨眠疑惑地抬头望过去,他好奇对方说得是谁。在这个世上,除了初霁,他想不到还有谁待他好……不,其实他能想到…… ——这个世上,除了初霁,只有赵拓明待他好。 荣雨眠垂眼收回目光,曾以为再也泛不起波澜的胸口在这时有隐约的酸涩涌动过。 “当时御影卫赶到牢房,刑部侍郎已在那里,并请了大夫救治重伤的你。”赵拓明没头没脑说道,“刑部侍郎一直是太子的人,稍微调查一下便能发现是向文星拜託了刑部侍郎帮你。” 这一事实出乎荣雨眠的意料。他是真没想到自己有这样的面子能够让向文星为他向朝廷官员讨人情。 “原本我并不希望你知晓此事。”赵拓明深深注视向荣雨眠,他的话显然没有说完,却并未再说下去。 当然,荣雨眠怎会听不出言下之意? 并非认为自己该“守妇道”,但至少认为自己有必要为清白辩解,荣雨眠抬头义正词严道:“晟王殿下明鑑,我与向文星各为其主,连君子之交都谈不上。” 然而,赵拓明未留意荣雨眠的说辞,他兀自低声感嘆:“向文星被誉为天下第一谋士,想必是天下最聪明之一的人。天下最聪明的人有这样的眼光,那是再自然不过。” 当初初霁拿着荣雨眠的字条去找向文星求救,此事赵拓明不可能不知。之前荣雨眠未特地解释是认为没有必要越描越黑,但今日赵拓明提及,他也就有理由稍稍解释一下—— “当日向文星离开太子府后立即就去往黎阳。以他料事能力,怎会想不到自己被晟王殿下派人暗中监视?所以说,很可能他是故意引晟王殿下怀疑我的身份,想离间我们,若因此乱了晟王殿下的步子,或能为太子稍稍挽回一些局势,再谋而后动。对于此事,向文星应该是有所愧疚,不得以而为之,因此觉得亏欠于我。他曾约见我,透露了自己的黎阳之行,或许也有离间之意,但无论如何,他颇为认真地许下我一个承诺,说愿为我效力一事以兹补偿。因此,当危急关头别无他策,我只能让初霁去找向文星。向文星也因此才会向刑部侍郎求情。” 第84页 荣雨眠的这一番故事说得仔细,赵拓明也听得耐心。只是整个过程,他的神色看似平静,眼神却明灭不定。“危急关头,别无他策,”当荣雨眠告一段落,他重复荣雨眠的用词,缓慢着一字字念来,然后低嘆着得出结论,“这种时候,你只想到向文星,却不曾想过御影卫。” ——这是我的错吗? 饶是荣雨眠算沉得住气,这一刻也不由怫然作色。他努力强忍着,才没有直接出言反讽。 低头沉浸在自己思绪之中的赵拓明自然瞧不见荣雨眠的神色,此刻他只自顾自说下去:“这都是我的错。若我能令你哪怕还残存一线希望,你又怎会求助于向文星?” 胸中的怒意如蓄势而发的海浪,不想没能拍击在堤坝之上,反而随波逐流,身不由己。有一刻,荣雨眠怔怔说不出话来。 那不是你的错,我却认定你错,这是因为我用情至深。 那不是你的错,你却认定你错……这又是因为什么? 赵拓明张嘴还想说些什么,去取碗筷的初霁在这时回来,后者快步跨入正打开着的房门,将一副碗筷放置在赵拓明面前的桌上。 “晟王殿下,公子,两位请慢用。” 说着,初霁再次退出房间。这一回他不怎么着急,也就没那么大意,走出房间他回头特地关上了房门。 房间被留给荣雨眠与赵拓明两人。 早已吃饱的荣雨眠眼下更是毫无胃口,他象徵性地拿了拿筷子,之后便放下转而喝了一口温茶。 赵拓明一扫之前的恍惚神色,举起筷子夹了一块鸡肉送入口中,若无其事道:“好些日子没在指挥所用膳,都快不习惯那儿厨子的手艺,今日中午没吃多少,眼下倒当真有些饿了。” 荣雨眠望向对方毫不迟疑夹着自己剩菜进食的模样,莫名怅然若失。 4 荣雨眠研究了足足两天,愣是没想出什么可能性,关于赵拓明打算让自己见的人是何方神圣。待得这日下午,赵拓明亲自过来接人。 他们就近从西侧院的边门来到府外。一出门,荣雨眠便瞧见已然等在那儿的马车。在赵拓明的搀扶下,他首先登上车厢。坐定后,低头作出心事沉沉的模样。 跟着上车的赵拓明在荣雨眠对面坐下,他很快便注意到后者不寻常的神色。 “怎么了,雨眠?”赵拓明轻声问道。 荣雨眠低头望向自己的脚尖。他要离开晟王府,尽管带不走与荣,但心里是带上金孙的。所以,有必要让金孙在离开的行动中出一份力。“昨夜,我梦到了我们的孩子。”他对赵拓明如此说道。 突如其来的话题对象令赵拓明微微一怔。 在对方找到适合言语回答之前荣雨眠径直说道:“原来我们的孩子是个男孩。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受火烧之刑,我听着他不停哭喊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到受苦。最后,他走到我的面前,他的身上是一块块被烧伤的红斑。”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千万不要想太多了。”赵拓明立即安慰道。 荣雨眠只作未闻,继续讲述这个根本不存在的梦:“他哭着问我为什么要害他受这样的苦。他问我为什么不救救……” “——所以这一定是你自己胡思乱想!”一贯有礼的赵拓明在这时强硬打断荣雨眠的讲述,他不自觉加强语气,一字字肯定道,“这不可能是真的。如果是真的,他就应该来找我。” 这与荣雨眠设想的对话有略微不同,但不管怎么说,他只需念出自己这部分的台词:“晟王殿下,我想去寺庙亲自为我们的孩子超度。” 对此,赵拓明不假思索答道:“等你身体再好一些,到时我陪你一同去。” 如果赵拓明跟去,荣雨眠就更难脱身。这当然不是理想的结果。不过,早有所料的荣雨眠另有对策,眼下他不再多说,暂时以假意的贊同让这个话题告一段落。 然而没想到,赵拓明却耿耿于怀。“我们的孩子一定有你的聪慧善良,他怎么也不可能蛮不讲理地迁怒于你。”他坚持说道,态度近乎执拗。 为表现失魂落魄在刚才始终垂目看着脚下的荣雨眠闻言不自觉抬头望向身前之人。 赵拓明迎视向他的眼睛,语调復而低沉缓慢。“我知道你心中一直怨我怪我,但我宁愿你继续恨我,也不愿你胡思乱想,钻牛犄角。” 一时之间,荣雨眠不知如何作答。 “等李御医认为适合,我们就去寺庙为我们的孩子祈福,再为他立一块牌位。”赵拓明安抚着慢慢道来,刻意以放松的语调问荣雨眠道,“你有为我们的孩子起过名字吗?” 如果当真要立牌位,荣雨眠自然希望牌位上是孩子的真名。“金孙。”他念出这个并无必要隐瞒的名字,“良金美玉的金,桂子兰孙的孙。” “赵金……”赵拓明试着念出孩子的全名,但没说完便勐地顿住,之后,他自嘲地笑了笑,望向荣雨眠道,“是荣金孙,对吧?” 对。 正确答案在此,荣雨眠没有说出口来,也不需要说出口来。 赵拓明不自觉陷入微微的恍惚,他没头没脑讲述起来:“其实,很早以前我就有想过我们第二个孩子叫什么名字。那时我们说好荣辱与共,休戚相关,于是我想,我们有两个孩子正好。一个叫与荣,一个叫相休。” 第85页 想好不去招惹对方的荣雨眠在这一刻没能忍住,他故意道:“若我们再有一个孩子,倒可以叫他相休。” 话还未说完,不出他所料,赵拓明立即神情大变。即便对方很快强自镇定,眼神中还是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悲痛。 见状,荣雨眠不禁五味杂陈。 他以为自己只是打算离开,并未打算伤害赵拓明。可原来,在他内心深处,他希望赵拓明能同他一样痛。 他控制不了自己。他就是想要伤害赵拓明。 而另一方面,若不是赵拓明对他有真心,他又如何可能以如此简单的言语伤害到对方? 他能成功伤害赵拓明的唯一原因是对方对他用情真挚——但他又为何要狠心伤害对他用情真挚的人? 荣雨眠低低嘆了一口气,转移话题道:“晟王殿下还是不打算告知我此行是去往哪儿?” 赵拓明定了定神,或许他还不知道荣雨眠已经从初霁那里听闻真相,此刻明显想要矇混自己的失态。“其实非是我不说,只是,这地方的牌匾是空的,一时我很难说出个名头来。”他若无其事答道。 荣雨眠不自觉皱眉思索,想从只字片语推敲出答案。望着他的赵拓明无奈嘆道:“什么无关紧要的事都这么费着思量,一定要琢磨出门道来,如此活着得有多累?我还是别再卖关子了——马车前往的地方是新的晟王府,我打算等你身子再好些,就将晟王府迁往新居。” 赵拓明看来不是对衣食住行十分讲究的人,对此突然的决定荣雨眠一时不明所以。“晟王殿下在如今的府邸住得不适?”他随口问道。 赵拓明却因这个简单问题下意识顿了顿,之后,他才缓缓点头回答:“的确,我住得不适。” 见对方如此模样,荣雨眠心中不由冒出一个猜测,他没允许自己细想下去,而是将注意力转移到恰好在这时停下的马车上。 “我们到了?”荣雨眠不动声色问。 赵拓明起身掀开车帘,他站在车厢门边回头对荣雨眠露出一个能看出真切笑意的微笑……就好像他真心期待着他们能在新居展开新生活似的。 “我带你先逛一圈我们的新家?”他边说边朝荣雨眠伸出手来。 这一刻,荣雨眠没有办法去握对方的手。 他没有办法虚情假意地去回应。 ……你当真不知道我正打算离开吗?为什么你要看起来如此期待? 5 被赵拓明以如同献宝姿态展示的新府院实际既没有恢弘气势,也没有精緻景致,荣雨眠很快便逛遍整个院落——这也证明这儿比晟王府小了不少。 “李御医说你需要静养,此地虽说地处闹市,却十分幽静。而且离游尘湖远,也不会像现在的晟王府那般潮湿,对你身体定有好处。” 亲自领路的赵拓明以不输掮客的流利口才介绍着这座府邸的优势,然而荣雨眠越听越心烦离乱。趁着对方短暂的停顿,他不着痕迹打断道:“晟王殿下说让我见一些人,不知现下是否就在府内?不如我们这就前去一见?” 赵拓明自然听得出荣雨眠冷淡拒绝的意味,他神情微顿,随即若无其事微微笑道:“也对,接下来要见的人多,我们赶紧开始吧。” 荣雨眠认为这个“开始”说得离奇——见人哪有“开始见人”一说?他狐疑着同赵拓明绕过花坛,重返府宅的正厅。 跨入大门,荣雨眠便见到不知何时出现在这无人院落的陌生男人。对方上前以下仆之礼恭敬拜见了两人,接着将人往里领去。 空旷的正厅内眼下还没有布置屏台桌椅,但上首位孤零零放着一张宴几与两张椅凳。“晟王殿下,荣公子,请上座。”领至桌边,男人躬身抬手道。 荣雨眠在赵拓明身侧,待对方落座后,也便跟着坐下。才坐定,男人便道:“晟王殿下,荣公子,我这就让他们一一上来。” 荣雨眠没有多问一句,只暗自瞥了赵拓明一眼,心想再是好奇,至少马上就能揭晓答案,他等着见到能让他明白髮生了什么的人物——但结果,一个完全陌生的年轻姑娘走入正厅。 “小人见过晟王殿下,荣公子。”年轻姑娘规规矩矩行了礼,之后开始介绍起自己姓甚名谁,今年多大,家乡何处。 她特地细说了之前自己在哪户人家当丫鬟,如何得到主人喜爱。荣雨眠因此猜想新的晟王府可能要多招几个家僕,这会儿正在进行甄选。然而,才那么想,就听那姑娘续道,“我的才艺是扔苹果。” 荣雨眠怀疑自己耳朵不好使了。他怔怔看着那姑娘从怀中掏出三个苹果。 “一——二——三——”年轻姑娘低声对自己念着数字,数到三后一鼓作气将苹果往天上扔。 ……最终她一个都没接住。 “晟王殿下,荣公子,请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行的!”年轻姑娘急急请求道。 赵拓明不以为意道:“再试一次也无妨,无需紧张。” “多谢晟王殿下!多谢荣公子!”年轻姑娘真心感激道。 完全不明白自己出了什么力以致被对方道谢的荣雨眠忍不住又睨了身边的人一眼。 第86页 正厅中央,年轻姑娘深吸一口气,她再次为自己数了一二三,然后扔出苹果。 这一回,她终于成功做到这一杂耍入门技艺,虽然动作略显狼狈。 荣雨眠怔怔看着抛了会儿苹果,最后勉勉强强接住的才艺展示者。总的来说,对方做到了想要做的,但那姑娘退下的时候,表情却有些失望。正思索着微妙的细节,荣雨眠还没得出个结论,便又见一个人走入大厅。 这回前来的是个年轻男人,他将自己介绍为经验丰富的花匠,之后,他说他最擅长的是学鸡叫。 但他是骗人的。 他那鸡叫声跟娃娃哭似的,荣雨眠能都学得比他像。 不过,无论如何,他不是才艺最糟糕的一个。接下来还有马夫表演用鼻子吹树叶——不是为了发出动听音乐的那种,而单纯是为了不让叶子落地;有帐房表演踢毽子,他把毽子踢到房樑上取不下来;有厨子一口气翻了三个跟斗,最后以屁股落地收场。 不知多少人如流水般过去,荣雨眠再也按捺不住,趁着表演用舌头舔手肘的家丁退下,他转头望向赵拓明。 “晟王殿下,新的晟王府缺那么多人吗?我瞧方才我们见的那些,都足够凑出一整套下人了?” 面对这一问题,赵拓明不假思索点头道:“我们的确需要一整套下人。” 荣雨眠怔了一下,其实有想到答案,却因为不愿相信,下意识追问道:“现在晟王府的人呢?” “他们都已经收下遣散金,等我们乔迁,他们就会回家。” “……所有人?” 赵拓明忽然想起,赶紧补充道:“当然初霁除外。” 荣雨眠没有再追问下去。例如那个最关键的问题:赵拓明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不想听到这个自己能够猜到的答案。如果可以,他甚至希望能立即忘记自己猜到的那个答案。 这时,又有一个男人在这时抱着一块木板与一根圆柱走入正厅。 “晟王殿下,荣公子,小人给两位大人表演个绝活。” 这个人似乎不关心自己是不是有上工的机会,一上来就开始杂耍表演。 望着对方在木板上努力保持平衡的艰难模样,荣雨眠低声问身旁的人道:“晟王殿下,你这是还打算组建一个杂耍团吗?” “我并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选择杂耍表演。”赵拓明解释道,“当时我吩咐下去的时候,只说无论是琴棋书画,还是曲艺杂技,都可以加以展示。” 荣雨眠为看着的确在好奇怎么那么多杂耍的晟王殿下解惑道:“晟王殿下出生高贵,显然并不了解,平民百姓几乎是接触不到琴棋书画的。” 这一说辞不知令赵拓明转头凝视向荣雨眠,他想了片刻,低声问道:“所以,你幼年时也没有什么机会接触琴棋书画?” 还记得自己那番勾栏身世谎言的荣雨眠不露痕迹道:“我生长的环境虽然不入流,但还是有姑娘会弹琴的。” “你有跟着学过吗?” 荣雨眠神情不变道:“我并未打算以此营生,故而没有学。” 赵拓明也琢磨出自己问题的不对劲,“是我说错话了。”他承认道。 荣雨眠抬头盯视向正前方另一个正在表演用头顶碗的车夫。他默默心想:你擅于认错有什么用?你不停认错有什么用?甚至,你其实并没有做错又有什么用? 在我心里,你就是错了……或许我依旧爱你,可那又有什么用? ☆、第十六章 1 不知赵拓明究竟打算收多少个下人,一整个下午,荣雨眠差不多瞧了有五六十人,瞧到后来,瞧得他不禁感到疲倦。 不过,个性使然,荣雨眠是不可能示弱说累了想要回府休息的,他正打算再撑一会儿,不想,赵拓明观察入微,他才有些累,赵拓明立即察觉并叫了停。 招收下人原本便不是什么特别有讲究的事,之前收不收人荣雨眠单纯从长相判断。那些长得不好,大概会被其他僱主嫌弃的人荣雨眠都优先挑走,剩下的也就各安天命。至于说今日来不及瞧的那些人,负责招工的那个管事相信能自己处置好。此时荣雨眠无意逞强,赵拓明提议休息,他也就跟着对方坐上打道回府的马车。 在车厢坐下后,习惯搞清楚所有问题的荣雨眠忍不住专注在今日最后的疑点之上。“今日招工,为何所有人都在退下的时候显得相当失望?晟王殿下是不是与他们有什么另外的约定?”他问道。 赵拓明微微讶异地抬眼望向荣雨眠,他的目光柔和中带着一丝意味不明的忧伤。“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你。”他缓缓承认道。 荣雨眠追问:“所以,是怎样的约定?” 赵拓明稍作迟疑,才道:“只是原本他们有另外赚钱的法子,可惜,他们都没有赚到那份赏金。” “如何能赚到那份赏金?” 赵拓明坦白道:“逗你笑一次一百两。” 闻言,荣雨眠怔住。 他没想到自己的笑容价格如此低廉……更没想到为逗他开心赵拓明花了那么多心思。 ——而他又在赵拓明面前有多久没有笑过? 第87页 “结果,你特别替我省银子。”赵拓明轻声说道,语气是怅惘与低沉。 被交代了缓行的马车轻微晃动着,车轮碾压在石板街上的声响让车厢里突如其来的安静愈发突兀。 荣雨眠转头透过轻纱窗帘往外瞧出去。 他看来如此专注,但实际,他什么都没瞧见。 马车抵达晟王府的侧门后,赵拓明一路将荣雨眠送回后者的屋子。 来到房间,差不多也到了用膳的时候。原本荣雨眠还是有剩些力气能在桌面正正经经进食,只是,身子显得越是虚弱,赵拓明对他逃离的防备之心就越是浅薄,因此,他故意假装累得没有力气与胃口,只在床上简单喝了几口汤便说打算休息了。 赵拓明一直没有离开,他在床边看着荣雨眠疲累不支的模样,一向深邃的眼睛里此刻却溢出一丝如同被责骂孩童的无措慌张与愧疚。眼见荣雨眠准备就寝,他才定了定神,“今日是我把你累坏了,你好好休息吧,我先出去免得打扰到你。”小声快速说完后,他转身往屋外走去。 荣雨眠忍不住转头望向对方的背影。他讨厌对方如此小心翼翼的模样,那模样刺痛着他身体内部的某个地方,令他每一次唿吸都能感受到隐隐的痛。 “晟王殿下,请留步。”他情不自禁脱口而出。 赵拓明转过身来,“还有什么事吗?”他耐心问道。 荣雨眠从床上起身。赵拓明想要伸手扶他,但已经被婉拒了好几次的人最终默默收回了自己的手。刻意无视的荣雨眠来到床边的柜子前,打开抽屉从中拿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 “逗笑我一次一百两的话,晟王殿下,这是你应得的。”说着,荣雨眠一边将银票递去,一边朝对方露出一个微笑。 本能伸手接过递来之物的赵拓明完全没能反应过来,他呆呆瞧向荣雨眠,说不出一句话来。 荣雨眠很快转身往床边走去。 直至在床上躺下,他都没有再瞧赵拓明一眼。他不敢去看对方,因为他害怕看到对方小心翼翼、受宠若惊的模样。侧卧背对床外侧的人闭上眼睛,禁止自己的心被搅得更乱。 过了片刻,赵拓明轻声说了一句“好好休息”,接着,悄声走出房间,关上房门。 根本无法好好休息的荣雨眠内心一遍遍告诉自己:他只是想要假装与赵拓明有所缓和,以便让对方放松警惕。 ——但他知道,这不是事实。 多留一天,一个时辰,哪怕是一个弹指,一个剎那,当他离去时,他都会更多一份牵挂不舍。 所以—— 长痛不如短痛。 荣雨眠决定立即推进自己的计划。 在又等了片刻,确定赵拓明应该走远后,荣雨眠重新起身。他随手披了一件外套便打开门往屋外而去。他的目的地是屋外的花园,不过,才跨出门槛,他便勐地站定。 说实话,他被吓了一跳。 他被正背对房门站在门前的赵拓明吓了一跳。 “你怎么出来了?什么事吗?”听到动静回过头来的赵拓明担忧而关心地询问。 “我去解手。”荣雨眠随口找着藉口,然后问出类似的问题,这个他认为自己更有立场提出的问题,“你怎么在这儿站着?”即便是实施监视,也不可能是晟王殿下、御影卫指挥使亲自出马,还以好像门神似的样子看守他。 赵拓明因为这个问题微微尴尬地顿了顿,之后含煳答道:“我习惯了站一阵子再离开。” “……为什么?” 赵拓明定定注视向他的眼睛,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出声,就在荣雨眠以为对方不会回答时,前者缓缓开口道:“我就是害怕你假装睡着,然后像现在这样从门口走出来,一直走出晟王府,再也不回来。” 荣雨眠强自镇定,勉强笑了笑,道:“晟王殿下说笑了。” 赵拓明又沉默了好半天。末了,他配合着微笑道:“是啊,你又该给我一百两了。” 亏得之前他还嫌自己的笑容便宜,现在,他嫌自己的笑容太贵了,不实惠。 2 第二日,荣雨眠的身上起了一片片的红斑。前来伺候荣雨眠起床的初霁是第一个发现的。他吓了一大跳,几乎是哭喊着将荣雨眠唤醒。 “公子,公子!你醒醒!你没事吧?” 刚醒来还不甚清醒的荣雨眠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初霁是被什么吓到。 “我没事,初霁,不用紧张。”他安抚初霁道。 初霁只当他不知道,又是惊怕又是担忧地告知他:“公子,你脸上是一块块的红斑!” 荣雨眠当然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最初来到这个世界时,因为怀有身孕,为了对自己负责,荣雨眠看了不少医书。可能实在没这方面天分,对于医术他其实一窍不通,不过,关于这个世界已知疾病的名字他倒是可以说几乎都有所耳闻。曾经的荣雨眠有过敏体质,只要接触石竹花粉,立即便会起风团。他对自己的过敏症比较熟悉,翻医书的时候有心找了找皮肤过敏的相关疾病,结果发现,这个世界没有这一病症。也不知是根本不存在还是还未被找出病因。出于好奇,在发现花园尽头恰好有石竹花后,荣雨眠稍稍走近试探了一下。因为离得远,后果并不严重,只是皮肤有些痒,手腕处起了两个风团。不过因此,荣雨眠得出结论,自己依旧对石竹过敏,而这个世界还没有什么人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第88页 早在当时他便将这一状况放在心上,心想或许某一日这个因为少见而尚无人知的疾病会派上用处。 而眼下,这一过敏症的确派上了用处。 即便是医术了得的李御医,他都不知道荣雨眠是何种情况。 “晟王殿下,请恕老臣无能。老臣从未见过此等奇怪的病症。”李御医在对荣雨眠好一番望闻问切后皱着眉头向站在一旁的赵拓明汇报导。 床上的荣雨眠在李御医离开床边后立即放下床帐,他在床帐后重申就在李御医到来之前他所坚持的立场。“晟王殿下,我已经说了,这不是病。” 赵拓明迟疑着问李御医道:“李御医,依你之见,雨眠身体是否无恙?” 李御医答道:“荣公子脉象平稳,方才也说身体没有觉得不适,暂时看来并无大碍。” 通常来说初霁懂得规矩,可是,赵拓明与荣雨眠无人问出某个关键问题,他实在内心担心,顾不得被责骂,这时插嘴问道:“李大人,我家公子这红斑会消去的吧?” 李御医为难地摇了摇头:“此事实在难料。” 赵拓明继续问道:“雨眠现在服的药还能服吗?” 李御医肯定回答:“正因荣公子身子虚弱,病情稳定后老臣用的药方都是相当温和的草药,没有冲突的属性,定不会引起不良反应。” 赵拓明又想了片刻,待再无问题,他缓缓开口,结束这场看诊。 “有劳李御医了。” 初霁将李御医送出门去。屋子里,赵拓明走近床边。 “晟王殿下请止步。”荣雨眠立即喊停。 赵拓明不明所以,但还是停下脚步站立在原地。“怎么了,雨眠?” “还请晟王殿下保持距离。”荣雨眠解释道,“我怕传染晟王殿下。” 赵拓明想了想,低声问道:“你说这不是病,又为何怕传染于我?” 荣雨眠不假思索道:“并非只有瘟疫才会传染。人心也会‘传染’,德行也会‘传染’……业障,或许也会‘传染’。” “这与业障没有关系!”从来语调镇定沉稳的晟王这一句话语中却有少见的气急。 荣雨眠不置可否地另起话题:“昨夜,我又梦见了金孙。他身上被火烧的伤疤正如同我身上的红斑。” 赵拓明不自觉皱眉道:“今晚我在这儿搭个床,就在你身旁,金孙若来见你,你就让他找我。” “今晚我没有办法在这儿入睡。” “你说什么?”赵拓明似乎被吓到一般,他脱口问道。 荣雨眠并未在意,径直说下去:“我想上山为金孙超度,一刻也等不了,现在就走。” 赵拓明想了好一会儿,他并不贊同荣雨眠的计划,但他的语气如同恳求:“你的身体还没痊癒,我们要不要再休养几日?” 荣雨眠淡淡反问道:“难道再多休养几日,我的身体便能痊癒?”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这么说,隔着床帐他都能看清赵拓明骤变的脸色,那一刻的苍白完全没有办法令他有一丝好受。 又过了半晌,赵拓明低声问道:“要不要我陪你一起上山?” “不用。”荣雨眠放缓语调解释道:“我希望连续为金孙祈福三日。晟王殿下贵人事忙,只怕也抽不出这空来。” 赵拓明犹豫着试问:“若我能抽出空来?” “我依旧不希望晟王殿下跟随。无论是否会传染,眼下我这模样,并不希望面对晟王殿下。” 眼前的每一个问题赵拓明似乎都是费力想出来的,于是总要花很长一段时间,他才问出下一个问题。这一回,他更是在不知多久过去后才问道:“你会带与荣上山吗?” 只怕在提出这个问题之前,对方早已在怀疑自己的逃离计划,这让荣雨眠只能寄希望于对方认定自己若离开,一定会带走与荣。 “与荣那么小能懂什么?而且佛门清净地,自然不能带着随时可能哭闹的与荣去。” 床帐另一边,赵拓明凝视着倚坐在床头的荣雨眠,他瞧了很久,最后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希望能念足三日的经,之后便返回。”荣雨眠神情不变地回答,他反问赵拓明,“所以,晟王殿下同意我上山了?” 赵拓明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或许他不想回答,但答案已经一目了然。 这时,他蓦地飞来一笔:“恰巧,我一直想着等你身体好些再搬迁。眼下,趁着你不在的这三日,我正好可以将晟王府搬到新居去,你回来直接去新晟王府即可。” 荣雨眠抬头望向分明怀疑他是否会回来的人,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赵拓明再一次重复自己想要表达的句意:“我和与荣会在我们的新家等你回家。” ……赵拓明,你是想说我肯定逃不出你的手掌心吗? 可是,荣雨眠知道,这不是赵拓明想要表达的。 赵拓明根本不敢保证荣雨眠还会回来,不然,他的语气中不会有那近乎绝望的焦虑。 3 最终,荣雨眠只带了初霁一个小厮,由四个轿夫将他抬上山朝青去。 第89页 晟王府并没有自己的轿夫,那四个轿夫是初霁找来的,想必与赵拓明并无关系,不过,这并不表示赵拓明的人就没有跟着荣雨眠。 赵拓明是御影卫的指挥使,手下尽是能够暗中监视跟踪的专业密探,他当然不需要派人明面上跟在荣雨眠的身边。相反,他的那些高手跟得再远,也能紧紧跟住荣雨眠,不至跟丢目标。 所以,要甩脱专业密探的跟踪,荣雨眠必须找到相当复杂的地形。这是荣雨眠选择上朝青山的原因。他听说皇城东门城外的朝青山山势险峻,山路错综,经常上山拜佛的香客有时都能迷路,综合考量下来,这是他相对最为有把握顺利出城并摆脱密探的方法。 眼下,他的计划已经实现一半。 无论是否骗过赵拓明,至少,赵拓明将他放出了城,并且,他也来到了这朝青山上。坐在轿子中上山的荣雨眠一路都在悄悄观察地形。他打算在三日祈福结束回程的路上实施脱逃计划。对于跟着他的密探来说,连续三日的密切监视任务下来,即便不至就此松懈,也至少会感到疲劳,那将是养精蓄锐三日的荣雨眠最好的时机。而在此之前,他必须在密探察觉不到的情况下尽可能熟悉此地地形。 恰好,初霁担心颠着大病初癒的荣雨眠,上山这一路不停关照,轿子只得缓慢而行,中途还停下来休息两回。荣雨眠暗中观察,大致定下了第四日回程是脱逃线路。待一行终于来到山上的寺庙,荣雨眠暂时收起所有的盘算与筹谋,将全部精力投入在接下来三日的活动之中。 接受唯物主义思想的荣雨眠自然是无神论者,可他也相信诚心能被感召。他在佛前跪拜,虔诚祈求,不为乞福,不为参悟,倾诉的对象只是他的孩子,他只求他的孩子能够与他一同获得宁静。 第二日,一个意外的访客来到着玉清寺。他在佛殿外等候多时,直至日暮时分,荣雨眠走出大殿。 见到对方,荣雨眠并未刻意掩饰疑惑,他走上前去主动致意:“奉公子,别来无恙。” 一向令人如沐春风的奉少波此刻神色却带着一丝凝重,荣雨眠与他都无官无职,他却莫名向荣雨眠行了一个大礼。“荣公子,恕我冒昧前来。” 荣雨眠不自觉担忧是否赵拓明出了什么事,有一刻他甚至宁愿赵拓明假装出了什么事来绊住他,不让他走。 “奉公子,有话但说无妨。”荣雨眠道。 奉少波并不急着开口,反而伸手往佛殿边的一处幽静小径比去。“多谢荣公子拨冗会见,那边有张石桌,请荣公子移步一谈。” 荣雨眠跟着奉少波来到僻静的花园尽处。 两人坐下后,奉少波很快开启话题。只是,他说出的内容出乎荣雨眠意料。 “大约在半年前,某日晟王殿下忽然问我,是否知道王望辋忘惘是何意思。” 被重提的旧事让荣雨眠一时百感交集。 明明恍如隔世,可当时的情景又却歷歷在目。 奉少波接着说道:“我思索很久,以为重要谜题,但最终,一无所获,为此我不得不请教晟王殿下,这句话有何深意。结果,晟王殿下轻笑道,他也不知答案,所以才问我。但想来不是什么好话,不知也罢。” 虽然赵拓明不知道答案,但果然知道他。那句的确不是好话,是荣雨眠嘲弄对方风流的揶揄之词……其实,那不是嘲弄。在那时,荣雨眠就已经开始计较赵拓明那些风花雪夜韵事…… “我与晟王殿下相识多年,那段时间,我第一次能瞧得出他内心的喜悦。”奉少波缓缓道来,“生在皇家,晟王殿下少年老成,秉节持重,未及弱冠便已经瞧不出一丝少年心性。可那段时间,晟王殿下变得特别不一样。有一次他假意抱怨,实际得意的对我说道,你把他教坏,现在他在自己府中,总是在元柳面前表现得对江瑶月情深义重,在江瑶月面前总假装更偏爱元柳,他把自己这两个妃子给挑拨得斗成了一团。末了,他喃喃自语着说,省得令你不得清静。” 闻言,荣雨眠终于明白,为何当日自己陪赵拓明去荀王府赴宴,居然也没有引来元柳与江瑶月的同仇敌忾。 “可是没过多久,晟王殿下就改变了主意。”奉少波抬头远眺,细细回顾道,“那日晟王殿下忽然与我说,很快他将得不到元柳父亲元丞相以及江瑶月父亲江将军的支持,希望我能为他尽早筹谋挽回劣势的对策。兹事体大,当时我吃惊地追问许多——其实何需追问?他得罪这两位大人的最大可能就是与这两位大人的子女合离。而他为什么那么做?那唯一可能就是你。只是,偏巧遇上元柳怀孕,晟王殿下宅心仁厚,即便不是自己的孩子,他也打算等孩子平安降生后再议,而为了让元柳与江瑶月相互牵制,也就暂时同时留着两位妃子。” 荣雨眠想说赵拓明暂时不动只怕是为了有更多时间准备,以防元丞相与江将军的反戈,但最终,他没能开口。赵拓明为他对付元柳的手段,明显是不惜与元丞相为敌,在这种情况下,荣雨眠如何忍心盲目否认对方的心意? 奉少波慢慢转回头望向荣雨眠。“然而,那个经常掩饰不住自己欢喜之情的晟王殿下却在两个月前再次变了一个人。荣公子,我相信你也明白让事态急转直下的是什么事吧?” 第90页 荣雨眠没有回答,无论如何他不可能在奉少波面前承认任何事。 奉少波也没打算等到他的回答,很快,话锋一转,前者一字字问道:“当面对不是你死就是亲父死的局面,荣公子,你希望晟王殿下如何抉择?” 4 “晟王殿下不可能背叛自己的父皇——但他还是选择救你。”奉少波直视向荣雨眠的眼睛,忽然加快语速道,“向文星在黎阳查到的事情,晟王殿下这边至今只有四人知晓。但话说回来,晟王殿下将消息控制得再严,他也没有办法保证太子是否已知情。北尧细作已经让皇上怀疑到前朝秦统帝之子,若皇上再听闻恰好在黎阳长大,且身世可疑的你,难保不会起怀疑。可以说,就在晟王殿下前往黎阳之前,荣公子你已岌岌可危。但是,无论是北尧细作的口供,还是向文星的调查,你都尚不知情,换而言之,你还不知道自己可能暴露了什么秘密。晟王殿下清楚,以眼下局势,你只有离开,才能安全。因此,他故意疏远你,想要让你明白自己已经被怀疑,提醒你早做打算,尽快离开。” ……赵拓明,你真的是那么想的吗? 你希望我就此离开,然后到某一日,当我们再次相见,已经是战场上你死我活的敌人? “可是,”奉少波低声接着说道,“他骗了他自己。他根本不希望你离开。因为担心在他离京后太子向皇上密告你,晟王殿下交代了留守的曾大人防着皇上和太子,若你遇到危险,务必暗中救下你。因为让曾大人密切注意皇上这边的动静,他与曾大人每日都以密文飞鸽传书。有几次我看到晟王殿下读密文。密文最后一句总是说你还在晟王府里,每次看到这一句,我能瞧得出,晟王殿下并不是着急你还未走,反而在为此庆幸——直到那日,他在接到密文后几乎什么都没来得及交代,便立即独自上路,直奔皇城。” 说到此处,奉少波苦笑了一下,无奈嘆道:“晟王殿下日防夜防,却没有防到元柳。在他心里,元柳根本不是你的对手,怎么会想到能出这种事情?说实话,这件事我一直不认为晟王殿下哪里做错。或许他生性善良,对你的事更是因为情不自禁而显得优柔寡断,但他竭尽所能在保护你,纵然没做好,甚至做得太糟,但至少,这是他无心之过——不过,昨日他酒后吐真言,告知我一件事,我才因此明白,为何他认为自己大错特错。” 不知何时垂下眼帘望向地上青草的荣雨眠闻言抬头。他注意到奉少波使用的词“酒后吐真言”,昨夜赵拓明喝醉了吗? 在他离开晟王府的第一个晚上,赵拓明在为什么事求醉? “我从未见晟王殿下醉得如此厉害。”说着赵拓明醉得如何厉害的奉少波,语气却越来越平淡,“他甚至还认错了人,将我当成你不停地问我各种问题。他问,他那么拼命讨好你,为什么你走的时候,眼睛里连一点犹豫都没有?他问,为什么你不喜欢你们的新家?他说,你曾经答应他,只要他不说放弃,你就不会离开他。因此他才敢疏远你,因为在他内心深处,他相信你不会走。他说他错了,不应该明明不想你走,却故意疏远你,装得好像想要帮你似的。可是,他问你,明明你答应了他,只要他不说放弃,你就不会离开他。为什么在他拼了命坚持,怎么都不肯说出那两个字的情况下,你却就那么轻易地选择离开他?”说到最后一句,奉少波那听着呆板的平静声音里隐约透漏出一丝责问的意味。 ……是啊。他才是背信弃义的那个人。 荣雨眠唯有沉默。他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时,奉少波从石凳上站起身来,“今日在下前来见荣公子完全是自己的主张,晟王殿下并没有为留下荣公子筹谋任何事。事实上,晟王殿下已经做好准备,面对荣公子就此离开的结果。”说罢,他整了整衣摆,又向荣雨眠行了一个大礼。“在下言尽于此。荣公子,就此别过。珍重。” 通常注重礼节的荣雨眠这一回却忘记起身回礼。他坐在石凳上怔怔望着奉少波离去的背影,心头各种情绪翻涌而来,仿佛有惊涛真实拍击在他的胸口,令他甚至在石凳上都有些坐不稳。 不知多久过去。 当荣雨眠起身往自己在寺庙客房走去的时候,他的身子依旧有些晃。他一边告诉自己不能因此乱了心神,无论如何都必须离开,一边却不自觉加快步伐,迫不及待想要去核实一件事。 昨日荣雨眠离开的行程急,初霁去找轿夫的时候赵拓明另外命人替荣雨眠准备了行装,期间,赵拓明特地让人将包袱拿出去了片刻。照理荣雨眠与初霁的衣服都在屋中,没有什么东西是需要将包袱拿出屋子装的——除非,赵拓明不希望荣雨眠瞧见装了什么。 当时荣雨眠并未太留意这一细节,事实上,他这几日始终心神不定,这是他懒得理会这些无关紧要小事的主要理由。而现在,荣雨眠想要搞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对他来说,这不再是小事。 荣雨眠很快来到自己的客房。正张罗着晚膳的初霁瞧见他喜道:“公子,你回来得正好!我正担心万一饭菜凉了怎么办。” “初霁,稍等一下。”荣雨眠随口应了一句,径直往客房的柜子走去。 第91页 注意到他动作的初霁好奇问道:“公子,你找什么?” 荣雨眠一边取出包袱,一边回答:“我还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那装满衣服的包袱被慢慢打开。之前初霁从最上面取过一套替换的衣服,这时,荣雨眠将剩下的衣服一件件取出放到旁边。最后,他在最后一套衣服上面发现了一叠银票。粗数一下,至少有上万两银子。 这和荣雨眠想像的不一样。他以为会是更能体现情意的信物,可结果,赵拓明偷偷放的是再俗气不过的东西……却也是再质朴不过的心意。 5 此处是最适合的地点,如果荣雨眠想要逃离。 这与他信不信奉少波所说的,赵拓明并未派人跟踪他无关,只是综合考量,从这个地方离开最为稳妥。荣雨眠在轿夫将他抬至此地时叫了停。 山路崎岖蜿蜒,他们经常停下稍作休息,这时荣雨眠喊停,无论是初霁还是轿夫,无人觉得奇怪。 一如之前的习惯,轿子被放下后初霁立即过来扶荣雨眠下轿透气。 “公子,你冷不冷?我给你披上披风。” 山寺的春天来得晚,秋季却到得早。眼下山下暑气未散,山中已是天寒露冷。说是透透气的荣雨眠实际倒被风吹得有些凉意。于是,他乖乖接过初霁递过来的翠纹织锦披风,心想这深色披风应该能帮他在渐暗的天色中更好的隐藏行踪。 ——但他始终没有行动。 他在山路边的石头上坐着,不知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又想到些什么。 夕阳仿佛在倏忽间跃下远山。原本因得以休息而轻松高兴的轿夫开始等不及,有人过来问荣雨眠,是否可以启程,荣雨眠却摇了摇头道,再稍等片刻。 事实上,他坐得太久。若有人监视他,想必早已警觉。可以说,最好的逃离机会已经失去。然而,荣雨眠依旧坐在原地。 夜色渐深。自发现银票后一直就有些担忧的初霁察觉到不对劲,他小心低头询问荣雨眠道:“公子,你怎么了?” 荣雨眠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他想了许久,最终不答反问道:“初霁,如果有人待你真心,你也对他诸多牵挂,可是,若你不离开,有朝一日不是他害了你便是你害了他,你会怎么做?” 初霁不假思索肯定道:“公子,大道理我不懂,但我知道,晟王殿下一定有办法解决你的问题!” 你这小鬼,什么时候那么机灵的…… 不远处,轿夫终于等得不耐烦,领头的过来催促。若不是知道荣雨眠是晟王府的人,这会儿大概他们早就散去。 面对轿夫的询问,不等荣雨眠吩咐,初霁立即给他们加了银子,请他们再稍候。 这个单纯的小少年原来的确在不知不觉间懂事,他猜得出荣雨眠的犹豫,却一句没提该继续赶路。 荣雨眠又静坐好半晌。 方才他问初霁的那个问题,其实答案早已在他心底。他知道自己想得再多,最终也还是不会离开,只是,他怎么也想不好:回去该如何面对赵拓明? 原来赵拓明从未辜负过他的心,也没有一刻是真心想要放弃他的,而在如此情况下,他们都沦落至此,他们还能怎么做? 他们还能怎么做,才可能会有足够好的未来? ……金孙,你能原谅我留下的决定吗? 月亮悄无声息爬上枝头,远处不知被何事惊动的飞鸟从林中飞起,荣雨眠终于站起身来。 一直悄悄望着荣雨眠的初霁不自觉露出一丝紧张的表情,他结巴了一下才问道:“公子,我们回府?” 荣雨眠低低回道:“对,新的晟王府,地址你还记得吧?” 初霁的脸上立即飞起灿烂至极的笑容,他用力点头道:“那当然!我怎么能让公子找不到家呢!” “走吧,”荣雨眠不自觉想起自己离府时,赵拓明所说的那句“我和与荣会在我们的新家等你回家”,这一刻,他竟归心似箭,“我们回家。” 轿子抵达晟王府的时候,天空月明星稀。 藉着月光,转角过来的荣雨眠从窗口远远便见到王府门口站着的一条人影。 隔着隐约能见的轿门帘,他下意识望着那条人影看,直至轿子一点点接近大门,他终于瞧清楚对方的模样。 他清楚瞧着那个人恍惚出神的模样,死死盯着轿子看却不敢往前走一步的模样,看起来不敢置信于是甚至不敢高兴一下的模样。 轿子在大门前落地。 荣雨眠掀开轿帘跨出轿厢。 赵拓明终于回过神。他一步一步朝荣雨眠走近,却好半天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荣雨眠隐忍了太久的情绪在这一刻终于失控。 他不知道这是因为自己太需要宣洩,还是因为赵拓明在看清他后骤然亮得灿若星辰的眼睛。 或者是因为,他不知道赵拓明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就这么一动不动站在门口。 他的眼泪不可控地往下掉落,席捲而来的酸楚感让他下意识脱口道:“对不起……” 歉疚、心疼、难过,复杂的情绪在他的胸口激盪。他忽然那么后悔。他后悔他想了那么多却唯独没想过赵拓明的感受。 第92页 他从来没有考虑过赵拓明的感受。 或许,在他进行选择时,他也会从对对方更有利的角度考虑,可是,他从来没有想过,赵拓明是不是也在承受相同的痛苦,甚至,比他更疼的痛。 其实你没辜负过我,我却辜负了你。你忍我容我,我却怪你怨你。你生怕我受到伤害,我却恨不得能伤害到你。你为我做了那么多,我却连体谅都给的你那么少。 “对不起,我才是被骄纵坏的那个人。对不起,我性子那么差。对不起,我只想着自己……” 赵拓明怔了一下,之后,他伸手轻轻捂在荣雨眠的眼睛上,柔声说道:“这儿风太大,把你眼泪都吹了出来,我们先进屋再说。” ……你怎么知道我正打算拿风大当掉眼泪的藉口? 而最奇妙的是,赵拓明几乎什么都没说,荣雨眠的情绪却仿佛被抚慰,竟很快平静下来。 赵拓明伸手牵起荣雨眠的手。最初他有些小心,在确认荣雨眠无意挣脱后,他终于敢稍稍用力握住,接着,抬头笑着对荣雨眠道:“我带你去你的房间。” 荣雨眠长那么大没那么丢人过,居然被人牵着手往屋里走。 ——好吧,他记性不好,转眼就忘了刚才自己居然站在大门口当众哭出来。 ……嗯,这么想想,被人牵手其实也不是那么丢人。 ☆、第十七章 1 荣雨眠对于爰朝的宅院布局结构不是很了解,但就之前晟王府的类推,他被领入的屋子应该是宅院主人的居屋所在。不过,潜意识觉得不妥的人却来不及深究这件事,眼下,他满脑子亟待解决的问题只有一个:如何能够令赵拓明忘记刚才在晟王府门口发生的堪称灾难的意外。 “这是你的房间,我和初霁共同布置的。”永远能猜到他在想什么的赵拓明若无其事着微笑介绍道,就好像前者的确没有失控哭过。 难得对方配合,荣雨眠自然机智跟进当前的话题。“初霁还会布置屋子吗?”他也是真心好奇这一问题,毕竟,初霁是能够将衣服与药草放一起的人,而眼前的屋子用上海话说“老有腔调”了。 面对他的疑问,赵拓明很快替初霁声援道:“初霁很有用处。” 荣雨眠不禁斜睨对方,他知道自己想太多,但依旧忍不住这么想:赵拓明和初霁的感情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好? 再次看透他想法的赵拓明哭笑不得地解释道,“初霁的作用是,当你对屋子什么地方不满意,我就可以说那是初霁布置的。”说着,他顿了顿,低声细语着补充,“话说回来,我对初霁的确很不错。主要因为在你心里,我想他的地位一定比我高,所以,我自然要好好巴结他。” 荣雨眠不是不知道这个人说起甜言蜜语来有多厉害……可他就是吃这一套。抬头望向对方,他下意识脱口道:“原来睿智如晟王殿下,也会有搞错的时候。” 赵拓明竟怔了一下,就好像这个话有多难理解似的。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蓦地展颜说笑道:“那看来,以后我就不用怕初霁了。” 荣雨眠极少见到对方如此率真表现喜悦心情的模样,这让他终于能够更真切的体会眼下对方究竟有多高兴。 若我当真可以让你如此开心,我又何忍令你那般难过? 荣雨眠决心解决眼下的困境。 当务之急,他必须开诚布公。 “有一件事,我得告诉你。” 意识到荣雨眠的凝重态度,赵拓明慢慢收敛笑意,以同样郑重的态度回应。“我在认真听。” “首先,我希望你相信,此事我从来没有欺骗过你,只是真相说出口也未必会被人相信,所以我才缄默至今,从未对一人提及。”骨子里满是骄傲的人原本无心为自己辩护,将自己解释成一个无辜之人,可是,如果这能让对方好受些,他宁愿坦白自己。 面对他的开场白,赵拓明肯定道:“如果的确是难以置信的事,在彻底相信之前,我不会停止说服自己去相信。” “严格来说,我并不是殿下曾经认识的荣雨眠。”荣雨眠首先道出这个故事中最离奇的部分。他注意到对方讶异张嘴的本能动作,但很快,后者忍耐下来,安静等他说下去。 “去年年底的时候,”荣雨眠细说从头,“荣雨眠曾经得过一场大病,当时实际他真的死了,但我却醒了过来。我曾经有过另外的人生,尽管也叫做荣雨眠,但我活在另一个世界,直到被毒死。我很难解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说不上是借尸还魂还是前世今生,总之,当我在这个世界第一次睁开双眼,对我来说,我的人生,以及这个世界的荣雨眠的人生,等同都重新开始。” 说到这里,荣雨眠暂时告一段落,他想先确认一下赵拓明能接受多少。 赵拓明低头沉思,他的眉目间有隐约的惊异,但他消化得很用心。“那时我的确觉得你变了一个人。只是因为原本就不太了解先前的那个荣雨眠,所以还以为在那时才认识真正的你。” 荣雨眠低缓续道:“其实时至今日,我已经有些分不清我和‘他’的区别。前不久我开始‘回忆’起以前的一些‘往事’,那些事真实如同我曾亲歷。或许,曾经的荣雨眠的确就是前世的我,或者另一个世界的我,我也懒得去区分。我不会特地活得像他,可实际,我的选择很可能与他的选择是一致的——因为我知道,在他离世的时候,他放弃的不是活下去的念头,事实上,他放弃的是復仇的念头。” 第93页 赵拓明微微疑惑地抬头望向荣雨眠的眼睛。 荣雨眠迎视向对方,低声道:“这也是我接下来的选择。虽然我不打算将自己当做局外之人,但即便我背负着荣雨眠的身世活下去,我也不会再做什么——我不希望你为此担忧挣扎,所以我想让你知道,我不会做任何对你父皇不利的事。” 荣雨眠是确认了只要身份不曝光,自己永远不会与赵拓明为敌,所以他才敢回来,才敢对未来寄予希望。可是,赵拓明并不确定,他甚至可能以为自己迟早要面对荣雨眠与自己父亲二选一的两难局面,而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依旧敢将荣雨眠留在身边,敢对两个人在一起的未来抱有希望。就这方面来说,赵拓明要比自己勇敢得多。想到对方为此不得不鼓起的勇气,荣雨眠就感动到心疼难过。 他不能眼睁睁看对方背负着这种沉重的宿命艰难走下去。所以,必须说服对方。 “因为‘回忆’,我开始怀疑自己身份,那正是在北尧细作被抓捕的前后。我有想过向你坦白我的发现。我对你有这样的信任,可以坦白我自己的一切,只是,那时我不知道张敬在哪里,而他又究竟是什么人,我担心他被牵连,于是决定在还没有掌握全部真相前暂时保持沉默。或许,曾经的我有过欺骗利用,后来的我也有过隐瞒,但你方才你所说的,你以为‘那时才认识’的‘真正’的我,从来没想过欺骗伤害你。”荣雨眠抬眼凝视向对方的双眼深处,“我希望你相信:在你回黎阳前,我从来没有欺骗过我,而从这一刻开始,我也再不会对你有任何隐瞒。” 赵拓明几乎不假思索开口道:“我相信。” 2 “从这一刻起,我们之间再也没有任何秘密。”赵拓明一字字郑重道来。 自府门前接到荣雨眠,看得出他的内心始终处于狂喜之中,不过,直至这一刻,他的眼神才有特别不一样的神采。他望向荣雨眠,如同望向亘古的混沌被盘古开闢成天地。 “你也莫要再瞒着我自作主张了。”荣雨眠情不自禁低声道。他想过旧事再也不提,但之前费劲全力才忍下从未发泄过的委屈却令他这一刻语带嗔怪。 赵拓明慢慢走近,他在荣雨眠最想得到抚慰的时刻从身后轻轻拥住后者。“只一次便将我吓得魂飞魄散,后悔得噬脐莫及,我哪里还敢再来一次?” 耳边的细语呢喃令荣雨眠不自觉放松下身体。紧接着,他感受到抱着他的人身体勐地僵硬。 “怎么了?” 有那么一会儿,赵拓明没出声。他也没有放开荣雨眠,就好像生怕放开后怀里的人会逃跑似的。 荣雨眠猜测道:“你还有事瞒着我?” 赵拓明终于慢慢放开荣雨眠,转到后者面前,“之前你病着,有一件事暂时没告诉你。”他小心翼翼解释道,“我不是有心瞒你,只是不想你为了一些小事休养不好。” 荣雨眠猜到对方所指何事,却故意追问:“什么小事?” 赵拓明思索良久,最终缓缓道:“你的身子需要好生保养,不可操劳……” 见对方说得字字艰难,荣雨眠终于不忍心,此时主动打断道:“我已经知道。” 赵拓明微愣后反应过来:“初霁告诉你的吧?” “你别怪他,那是我逼迫他说的。” 赵拓明注视向荣雨眠的眼睛,凝重道:“我们有与荣,有彼此,已经足够。雨眠,千万别想太多。” 他有一个女儿的确足够,但对赵拓明来说,一个女儿远远不够。不过,荣雨眠决定听对方的话,不去想那些或许无关紧要,又或许至关重要的事。 “还有一件事,我想和你商量。”他将注意力转回自己的正题。 “什么事?”赵拓明问。 “我打算北上设法见张敬一面。他的父亲因为復秦的抱负自我牺牲,如今我决定放弃,有必要给他一个交代。” 赵拓明几乎未作犹豫便道:“我陪你一起去。” 荣雨眠不由疑惑地瞥过去:“你哪里能有如此自由?” “我自然有办法。”赵拓明耐心道来,“不久之前我辗转请几位老臣子上书谏言,请父皇尽快新立太子。不想,后来我自己出了岔子,父皇因此有所迟疑。故而,为了建功立业,我决定主动请缨,北上伐尧。” 饶是荣雨眠沉得住气,这时都不由一惊。“你会打仗吗,你就请缨?”话说得相当不客气。 被奚落语气责问的赵拓明反而会心微笑,轻声安抚道:“不用担心。正是上次北伐的危机让我有了警惕,后来我一直在物色将帅之才,以备不时之需,如今,可以说有相当把握。而且,先前边军连连失利,我藉机施压,太子的岳丈镇国大将军已经被父皇召回京来,卸了兵权。这次我主动请缨,可以说是以小博大,值得一试。” 谋大业的人自然不能因为小小的危险便裹足不前,纵使荣雨眠心中担忧,也终究不便再说什么。他想了想,关注回对方先前说辞的暧昧微妙之处。 “你说你自己出了岔子,”他问,“什么岔子?” 赵拓明语焉不详道:“我没做好父皇交代的差事,诸如此类的岔子。” 第94页 短暂沉默后,荣雨眠缓慢但肯定地问道:“就是你黎阳公差没完成便自行回京的事吧?” 那时赵拓明只要随便查到些什么,正正经经完成公务,眼下可能他已经被立为太子。他明知如此,却不顾一切擅自回京。 荣雨眠既是温馨,又是心酸——不顾一切回京的赵拓明,面对的却是差点就远走高飞的荣雨眠。 “这是我自作自受。”赵拓明低声说道,“丢了太子之位算什么,我差点丢了于我来说最重要的东西。” 荣雨眠腹诽道,我是东西吗?但他却忍不住微笑起来。“你丢了上万两的银子,你还准备要吗?” 赵拓明一本正经回答道:“不急,我可以慢慢赚回来。说到这里,你又该给我一百两了。” 荣雨眠不禁用曾经的小狗笑话揶揄对方:“说起来你既不好吃,又不好穿,要银子做什么?” 赵拓明不假思索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没办法,我家有喜欢苹果喜欢到咬着不放的小狗。” 送上门当小狗的荣雨眠不得不严肃思考一个问题:我怎么那么傻? 赵拓明机智地忍住了笑,成功让荣雨眠心中復仇的火焰缩成一个小火苗。“今天你一定累极了。”前者另起话题,他看起来想让荣雨眠早些休息,最终却又改变主意,“可有一个问题,我迫不及待。” “什么问题?” 赵拓明不自觉深吸一口气,神情间依稀有一丝紧张。“我们说好休戚相关,荣辱与共。关于你的身世,有可能会被父皇察觉,而我希望,到时我们能一起面对……雨眠,你可愿意与我以结髮夫妻的身份从此祸福同担?” 荣雨眠没有想过赵拓明会问出这个问题——照理他应该想到,但他没有那么想过,就好像不愿去想似的。 “太子很可能已经察觉我的身份疑问,”他从最客观的角度来分析此事,“之所以至今他毫无动作,很可能是在等你自乱阵脚。一旦你提出与我成婚,届时太子揭穿我的身世,你将难逃牵连。所以说,我们怎么能在如此情况下作茧自缚?” 面对这一警告,赵拓明不为所动,他注视着荣雨眠的眼睛安静着一字字道:“我不怕难逃牵连,我只想知道,你愿不愿意与我结髮同枕席?” ……荣雨眠以为自己会愿意的。 然而,他怎么也没有办法点头回答。 3 荣雨眠想不明白自己在抗拒些什么,他下意识避开对方的注视,有一刻心里是莫名的狼狈。 赵拓明倏忽轻轻一笑,很快若无其事道:“是我问得太急。我想要的答案是一生一世的,自然不能急于一时。” 荣雨眠能注意到,对方看似笑得自然,眸底却流露出一丝失望。他有意安慰,结果,平时任何事都能讲出一番道理的人愣是没找到适合的台词。 赵拓明维持着微笑,兀自说下去:“我真的不该再打扰你休息了。不管还有什么事我们明天再说,你先好好睡一觉。” 荣雨眠这才开始思考一个问题:这个主院的居屋究竟是自己的还是与赵拓明共同的? 他正心想千万别是共同的,便听赵拓明道:“我的房间就在左手边的隔壁。” ……他又莫名感到一阵失望。 “我帮你宽衣?”还没离开的赵拓明站在桌边,这时突发奇想地问。 荣雨眠本能回答,“我自己会。”他在答完后才琢磨,对方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不过,无论如何,眼下再怎么想也无济于事。被拒绝的赵拓明终于退出房间。“好好睡个安稳觉。”说着,走到屋外的人轻轻关上了房门。 荣雨眠也想睡个安稳觉。但是,他做不到。 翌日,赵拓明一大早过来与荣雨眠一起用了早膳,之后,御影卫指挥使赶着时辰出府。接下来的一整个上午,荣雨眠都陪在三日不见的与荣身边。 与荣真的会认人了,也知道好久没见荣雨眠,被荣雨眠抱在怀中异常兴奋,挥着手吱吱呀呀不知想说些什么。于是,到了下午,体力告罄的与荣很快沉沉睡去。荣雨眠将孩子交付给奶娘,总觉得又有烦忧涌上心头,于是索性拉上初霁出门去散心。 荣雨眠此行的目的很明确,他打算去瞧瞧小辫子他们。然而,出门没多久,他就感到有人在跟着他。 拥有一定反侦察能力的人曾经对这个人能高来高去,来无踪去无影的世界放弃希望,不再相信自己有判断是否被人跟踪的能力,不过,这回他相当肯定,自己身后有人鬼鬼祟祟。为此,荣雨眠刻意拐到一条无人的小巷,他正准备再转一个弯躲起来悄悄瞧瞧是谁跟踪自己,不想,那个鬼祟人影忽然朝他的方向快步跑过来。 没准对方也正是在等荣雨眠远离人群的机会。荣雨眠转身便瞧见对方边跑边从怀中掏出一把柴刀来。 先天不足,可以说手无缚鸡之力的荣雨眠曾经好歹算是黑帮太子爷,要对付只会拿柴刀砍人的普通人,这点自信他还是有的。尽管对方看着来势汹汹,但他并不慌张,正打算在对方靠近后借着闪避让对方失去重心,从而制服对手。却不想—— 荣雨眠还没能有所动作,初霁忽然一个利索侧踢,在将来人的柴刀踢飞的同时,一把拉住对方另一只手,用力扭转到身后将人面对着压制在墙上。 第95页 “公子,你没吓到吧?”初霁在搞定一切后关切地询问。 说实话,荣雨眠有被吓到。他被看着无害的初霁居然会武的意外事实给吓到。 初霁,以后我再也不敢逼你练字背书了。 “放肆!放开我!”偷袭之人唿喝着想要挣脱开钳制。初霁未必有足够力气,但他的动作标准,让那人根本使不出劲来,这让后者的挣扎徒劳无功。 “公子,你别怕,有我在呢。”初霁真情实感地安抚荣雨眠道。 胆量被小瞧的人反而有些感动,他慢慢走近两人,缓声对初霁道:“没事,初霁,你放开晟王妃吧。” 完全没认出蓬头垢面之人的初霁闻言吃惊地松手,他很快伸手护在荣雨眠身前,瞪大眼睛望向偷袭者元柳。 重得自由的元柳没了柴刀,终于放弃毫无成功可能的袭击,不过,纵然没有武器,他还是用充满恨意的眼睛盯视向荣雨眠。“今回未得手,下回我定不会放过你!” 荣雨眠挑眉冷冷一笑道:“你以为你还有下回的机会?” 元柳被荣雨眠眼中的杀气吓到,竟一时噤若寒蝉。 说来,荣雨眠的确曾想过绝不会放过元柳,但当日他听闻赵拓明对元柳所进行的惩治后,甚至未及思索,便本能将此事抛诸脑后。这与赵拓明的做法正确不正确无关,只是,荣雨眠潜意识里对赵拓明抱有信任,在他心中,赵拓明处置元柳便同自己处置元柳,无论赵拓明怎么做,此事对他来说都已经完成。而另一方面,他记恨的是元柳欺他太甚,可伤他的人不是元柳,元柳也完全没有这个能力,所以,当再见到元柳,荣雨眠已能心平气和。 ——当然,吓吓他是另一回事。 元柳有意杀死荣雨眠,而荣雨眠至多是有心吓对方半死。 这时,荣雨眠不紧不慢走到一边捡起柴刀。他正心想着对方大概会被吓跑,不想,元柳竟然豁出去地挺胸抬头道:“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今日我便是死了,你以为你又能得意多久!” 元柳说得慷慨激昂,荣雨眠却差点没被逗笑。 这位大户人家的公子哥连骂人都骂不来,说半天不就是在夸他长得好看,眼下又春风得意嘛? 不过,话说回来,元柳曾经没将荣雨眠放在眼里,反而是赵拓明有意疏远后者后,元柳才忽然对他有除之而后快的嫉恨。 ——所以,究竟是什么事令元柳注意到自己的? 心中好奇,有意打听,荣雨眠装模作样道:“细想下来,如今我的得意全赖晟王妃当日之举。晟王殿下原本已经对我情薄爱驰,多亏了晟王妃费心陷害,令我重新唤回晟王殿下心中的怜惜之情。在此我倒是有必要好好感谢前晟王妃娘娘。” 果然,元柳经不住激,立即愤怒反击道:“你以为我信你这胡话!黎阳之行前,我与晟王话别,你忽然出现,待被晟王赶走后,晟王却心神不宁,连连说错话,我与他成婚多年从未见他如此失态,你以为我当真迟钝到瞧不出他心思?” 饶是荣雨眠擅于猜谜,这一回也全未想到答案竟然如此。 当日晟王刻意冷言驱赶,原本是想避免元柳多心,却不想,反而是这一举动令元柳自此上心。 后来发生的一切,没能出生的金孙,所谓的因果,关键竟然在此。 可以说,这是不幸的起点。可原来,这也是赵拓明的真心。 4 最终,荣雨眠自然是放过了元柳。不过,他猜元柳不会放过自己。 这个人未必真心喜欢赵拓明,但他生性高傲,特别输不起,仅因为不甘心出生性情处处不如自己的荣雨眠能够得到赵拓明的欢心,便对荣雨眠耿耿于怀,嫉恨难平。以他如此胸襟,与其说他不会放过荣雨眠,不如说他永远不会放过他自己。 这样的人,荣雨眠根本无心教训。他能给元柳找的不自在,远不如元柳自己给自己找的不自在。 换而言之,荣雨眠并非出于宽仁才不计较元柳的袭击与杀意,他故意不劝解,有心等着看元柳被自己的嫉妒折磨,不得安宁。至于初霁,他是真的善良。荣雨眠放过元柳,他没有质疑一句,只一心为荣雨眠的安全着想。 “公子,只怕元柳以后还会守在晟王府门口。你出门的时候千万带着我,我也好保护你!”元柳一走远,他便郑重关照荣雨眠道。 说到此事,荣雨眠情不自禁瞥向对方。“初霁,我倒不知道你居然还有武艺在身?” 被问及这个问题,初霁不禁有些得意:“我最近才学的,公子,果然我很有习武的天分吧!” 若是以前的事,荣雨眠不清楚也就罢了,最近初霁学武,他岂会不知道?荣雨眠不觉疑惑斜睨。 初霁继续介绍道:“就是之前公子终于醒过来那会儿,一日晟王殿下找来我,问我想不想以后更好保护公子,我自然是想的,那么说了,晟王殿下便请了一位御影卫的高手教我武艺,生怕我学不够,还送了我好几本秘籍。” “所以,最近你都在习武?”荣雨眠不禁微微疑惑:我怎么没瞧见? 明白荣雨眠心中不解的初霁细心解释道:“晟王殿下是请那位高手悄悄教我。说出来公子你可能不信,那高手真的就特别‘悄悄’的教我,每回他一定在没人的时候出现,一有人他就消失。” 第96页 嗯,荣雨眠其实是相信的。他特别相信。 “那高手叫做卫庄吧?” 初霁讶异睁大眼睛问道:“公子是怎么知道的?” 荣雨眠当然知道。如此“机敏”的密探,天下大概独此一家。 蓦地,荣雨眠想起一件事:晟王身边高手如云,通常来说,赵拓明哪里需要初霁来保护荣雨眠?那时赵拓明如此安排,只怕是担心当荣雨眠离开晟王府,在他身边没有一个人至少有一些保护他的能力。 一旁,初霁想到的则是另一件事。经过一番犹豫迟疑,他异常真挚地开口说道:“公子,你与晟王殿下经歷这许多事,元柳不知你的好,晟王殿下定然清楚,晟王殿下绝对不会忘情弃意的!” 看得出,方才元柳的咒骂被初霁记挂在心,并心有忧虑。荣雨眠却不担心此事——这不符合他的性格,他习惯防范于未然,可偏偏,对于赵拓明,他一点都不担心。 或许他没有元柳的善解人意,雍容华贵,温柔贤惠,但他……但他……一定有什么优点,只是一时之间他没能找出来而已。 我就不信这个邪!荣雨眠心有不甘,有心找出自己的优点来,不过很快,他注意力被自己身体的异状转移。 最近他的病况明显好转,只是昨日睡得晚,情绪上又经歷过多起伏,今日早起后一直有些疲累无力。他并没将此当回事,不过眼下,他的身子变得异常虚软,皮肤还隐隐发烫。 如果这不是什么疑难杂症,荣雨眠倒是想到另外的可能。 “初霁,我们回去吧。”为此,他不得不打消出行的念头。 注意到荣雨眠异状的初霁赶忙过来扶他,一碰到他的手腕,不由更加担心:“公子,你身上好烫!你的脸也好红。” “放心,我没事。” 这些症状其实挺常见,初霁勐地反应过来,吃惊地抬头脱口问道:“公子,你该不会是情热期到了吧?”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用嚷嚷得整条街都知道。 关于虚阳之人特有的情热期,荣雨眠曾有在书册中读过。只是当时他怀有身孕,后来又是各种原因,导致大半年也没实际经歷过一次。时隔太久,又缺乏概念,虚阳之人早已忘记还有那么一回事,不免疏于防患。眼下猝不及防,当真有些狼狈。 根据书籍所述,虚阳之人的情热期症状将维持两至三天。不言而喻的方式能够立即解决所谓的“情热”,而如若不使用那种方式,也有相应的药物能够缓解症状。不过此刻,糟就糟在荣雨眠察觉太晚,错过了最佳的用药时机。 当然,聊胜于无,即便服药未必有足够好的效果,也至少比自身硬扛好。在回到晟王府自己的房间后,荣雨眠立即吩咐初霁赶紧去抓药。 对于这个指令,初霁忍不住提出自己的不同意见:“公子,有晟王殿下在,你又何必用药?” 荣雨眠不禁心想,自己在初霁这个年纪,哪里说得出如此不知害臊的话? 其实,别说是初霁这个年纪,曾经活到三十二岁的荣雨眠这三十二年间愣是没谈过一个对象,这方面完全是外行的人也亏得被初霁提醒,他想了想,挥手道:“我想要好好休息,初霁你先出去吧。” 初霁没立即走,他追问道:“公子,要不要我去找晟王殿下?” 所以,不仅满大街,你还想满御影卫指挥所都来喜闻乐见一下吗? 荣雨眠无奈嘆道:“不用了,初霁。你去替我陪与荣说说话,奶娘一口漠州话,我怕与荣听多了长大后说话有口音。” 5 赵拓明返回晟王府的时候,荣雨眠已经“休息”将近两个时辰。当初从书卷了解,他没以为情热期会如此折磨人,而经歷过这两个时辰,可以说,他性情大变,狂性大发。 害臊是什么?没听说过。 所以,当赵拓明推门快步走进房间,担忧询问他“雨眠,你还好吧”时,他直接回答:“不好。我在等你。” 之后,赵拓明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 他当然不指望赵拓明喜出望外地飞奔过来,可是,因为他的说辞,赵拓明居然吓到一般后退了一步,对方这一动作荣雨眠简直看得目瞪口呆。 ——请问你在嫌弃我什么? “晟王殿下若帮不了我,就请帮我找个人来。”性情大变、狂性大发的人气急道。 赵拓明不禁苦笑了一下。他重新走近荣雨眠,却显得小心翼翼。“雨眠,你现下这样,我怕我控制不了。可我自己记不住曾经的避子药方,唯一知情的季管家已经回家颐养天年,李御医又偏巧返乡探亲……你忍忍,我让初霁请别的大夫看看能不能为你缓解。” 荣雨眠哪里还听得懂赵拓明在说什么,他见对方转身离开,唯一的反应是伸手。 “别走……” ……最终,荣雨眠足足苦挨了两天两夜。 大夫开的药方根本起不到太大作用,两日来,荣雨眠无时不刻不在用全身的每一寸肌肤诠□□火焚身。唯一让他稍感安慰的是,赵拓明也不比他好受多少。 这两日,赵拓明始终都陪在他的身边,用手帮他发泄过好几回,最常说的一句话是“色字头上何止一把刀”,藉此表示自己也有陪着忍得很辛苦。有时荣雨眠不解气地故意说“你只进来一下,只一下没事的”,看得出,这一刻赵拓明何止被区区几把刀剐,差不多都能赶上千刀万剐。不过,更多时候赵拓明不自觉关注的是荣雨眠身上的伤痕。 第97页 时至今日,因为曾经用过雪莲白玉膏,荣雨眠身上绝大多数的鞭痕都已经瞧不出来,不过有一处因为伤得重,如今依旧留有明显伤痕。当赵拓明从身后抱着他时,手指不自觉便会摩挲这道伤疤,偶尔荣雨眠神智清醒,一回头便能从对方的眼眸深处见到难以释怀的歉疚与后怕。 当这两日过去,荣雨眠矢口否认情热期中的那个人是自己,甚至,他声称自己一点都不记得这期间发生了什么。 不过,他悄悄找来初霁询问。“初霁,你能在晟王不知情的情况下找到什么消伤痕的药膏吗?” 对此,初霁毫不为难,立即点头道:“有啊,雪莲白玉膏。公子你有一整盒。” 当初荣雨眠拒绝使用,他以为赵拓明会收回此等名贵的药膏,不想,赵拓明竟这么大方,堪称败家。 你最好不要对别人也如此大方。 “初霁,把雪莲白玉膏取来给我。”荣雨眠交代道。 闻言,初霁惊喜问道:“公子,你肯上药了?”越来越机灵的人显然能明白此中含义。 这让抹不开面子的荣雨眠不假思索否认道:“没有,我拿来涂墙。” 初霁真心诚意道:“公子,你别欺负墙不会说话。” 我倒是想欺负你,可谁教你会武功。 荣雨眠情热期过去后,赵拓明终于结束“从此君王不早朝”的荒唐局面,重新去御影卫勤奋用功。荣雨眠认为对方不该如此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但当初拉着不放人的是他,这会儿自然没这脸说教。至于先前赵拓明决定请缨北伐的事,他也没有多问什么,荣雨眠相信赵拓明会及时告知自己有必要令他知晓的进展,而他也时刻准备着就各种可能的发展筹措下一步部署。 而在危机到来之前,或者情势更加复杂之前,荣雨眠首先进行的计划是——养好身体。 连天命都不相信的人怎么甘心相信大夫的判断?即便是医术高明的御医认为荣雨眠养不好身体,当事人自己却是不信此事的。 他相信自己一定能重得健康。 中医可能讲究调理休养,似乎什么事都该卧床,但荣雨眠在西洋文化中听闻过一句话——生命在于运动。这不是给他总耐不住寂寞爱出门的习惯找藉口,荣雨眠是真的相信多运动,多唿吸新鲜空气对自己的身体有好处。 所以,这日赵拓明去指挥所没多久,荣雨眠便唤来初霁与自己一同出门。 此次出行,他再次决定去瞧瞧小辫子——然而很快,现实证明他与小辫子太无缘分。 他还没跨出房门,便有意外的访客阻拦了他。 意外的访客其实是近日荣雨眠最常见的人,只是,这一次对方的出现着实令人费解。 “李大人,您怎么来了?公子的身体有什么问题吗?”初霁性子急,荣雨眠还没开口他便急急问道,以他动作之快,只怕这会儿心里已经列出好些令人害怕的可能性。 荣雨眠自知身体无碍,但是瞧李御医神色,那浮于眉头的凝重与忧色令他预感事出非比寻常。 “李大人,”正站在门口的人向对方施礼,之后也不多余寒暄,直接伸手道,“请里面详谈。” 对于平民身份的荣雨眠,位居三品的李御医平日颇为恭敬,可以说是以晟王妃的级别礼待。不过今日,他只匆匆抬手作揖回礼荣雨眠,随即心不在焉跨步走入房间。 因担心自家公子,初霁步步紧跟着李御医走入房间,瞧得出,他等不及想催李御医说出正题,但另一方面,李御医却不着痕迹瞥了初霁一眼,反而陷入沉默。 荣雨眠立即会意,“初霁,你先出去吧。”他吩咐道。 初霁有些担心,但他看懂荣雨眠颜色,最终听话地退出房间,并关上房门。 李御医转头耐心瞧着房门被关上,仿佛藉此确认自己接下来说的秘密不会为第三人知晓,接着,他转回身面对荣雨眠,突如其来行了一个大礼,郑重说道:“眼下危机老臣只能想到求助荣公子。还请荣公子救一救晟王殿下。” ☆、第十八章 1 “李大人何出此言?”事关某人,荣雨眠不自觉心生担忧,不过很快他令自己冷静下来,“李大人,请坐下慢慢道来。” 李御医缓缓沉住气,在椅子上坐下。 “不知荣公子是否知晓晟王殿下曾经服过一味药?”李御医不再如此急躁,反而变得谨慎。他没明说这个关于赵拓明的秘密,首先试探道。 荣雨眠猜想自己知晓,“是当玫吧?”当玫是曾经赵拓明避子药方中最重要的草药。原本荣雨眠能并不知道,但前几日赵拓明试着想那药方,思来想去只想出这一味药,偏偏仅这一味药没有药引无济于事,这令荣雨眠做梦都忘不了这要你何用的当玫。 圆桌另一边,见荣雨眠知情,李御医不再掩饰,从头道来:“晟王殿下曾有心避免小皇子的降生,于是令老臣暗中琢磨出一个药方。那药方时效极短,只能在服药的当日起效。而其中当玫药力霸道,长期服用对身体会有不良影响。是以晟王殿下只会在云雨之约前服药,日常也尽量避免少服。” 尽管明白李御医正要引入正题,可这说辞令荣雨眠不由得钦佩对方不愧是一把年纪的专业医者,竟然能将话说得如此露骨直白而毫不害羞。紧接着,他忽然想到:李御医说到当玫,是不是晟王殿下又去问他要药方了?毕竟,前两日他们刚因为一时找不到药方而……受了很多苦。 第98页 晟王殿下,你最好没对李御医说过前两日的事。荣雨眠暗自皱着眉头警惕地想。 丝毫不知道他内心想法的李御医径直说下去:“作为大夫,老臣深知当玫的危害,与此同时,也懂得如何使用这味当玫。说到避子,当玫使用得当,将‘一劳永逸’。” 李御医刻意在“一劳永逸”使用重音,他的这个词用得说不上是莫名还是微妙。世间之人谁会将生不出孩子一事当成是“逸”的?应该说,谁都不会如此——但是,荣雨眠想到一人。 他心中吃惊,蓦地抬头望向李御医。 李御医神情凝重道:“昨日午后,晟王殿下在宫中遇见老臣,他暗中托老臣为他配那‘一劳永逸’的药方。” 内心的猜想被确认,荣雨眠却感受到近乎震惊的冲击。 一时之间,心底百转千回,胸中百感交集。 李御医沉声道:“那药方对身体有相当损伤,无可挽回,但这还是其次。晟王殿下身份特殊,若他‘一劳永逸’,皇上知晓此事,后果不堪设想。” 荣雨眠自然能够想像,当今皇上怎可能将太子之位封予註定没有子嗣的皇子?而退一步考虑,纵然眼下赵拓明能瞒天过海,他日他成功登基,大爰皇帝终生无子,纵然将来能传位赵姓皇裔,后世又将有多少人笑话这个生不出儿子的皇帝? 而对荣雨眠说来,最重要的是他怎能眼睁睁看着赵拓明自毁身体? 荣雨眠沉思之际,李御医一直小心观察着他的神色,后者在微微停顿后明确道出自己的来意:“想必荣公子与老臣一样,明白令晟王殿下有此想法的是什么事。是以老臣恳请荣公子对晟王殿下救上一救,莫令他行错这一步,酿成大祸,再无转圜余地。” 之前荣雨眠便知晓李御医不仅是晟王的人,还是晟王相当信任的人,但对方此番忠心甚至可以说关心还是令荣雨眠心生感激。此刻,他站起身来,郑重将对方施过的大礼还与对方。“今日李大人特来告知此事,泽深恩重,雨眠感激不尽。请李大人放心,雨眠绝不会令晟王殿下铸成大错。这一药方李大人不必斟酌下笔,”荣雨眠一字字肯定道,“雨眠敢保证,晟王殿下定不会再问李大人要那方子。” 始终神情沉重的李御医终于少许露出放松之色,他微微一笑道:“老臣瞧得出,荣公子是唯一能够令晟王殿下改变主意的人。” 荣雨眠哪里不知道这件事,只是他怎么好意思承认?“晟王殿下识明智审,只需陈清利害,他自然从善如流。”此时若无其事答道。 李御医但笑不语,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事出紧急,老臣冒昧造访,眼下也该告辞了。” 通常架子挺大,喜欢用“恕不远送”的荣雨眠这回正正经经、恭恭敬敬将李御医送到门口。 房门打开,初霁正侯在门外,他见李御医出来得这么快,不无忧虑地问道:“李大人,我家公子没事吧?” 李御医笑笑道,“瞧你家公子气色就知道一定不错。”说到此处,他勐地意识到,又转回头认真打量向荣雨眠,稍稍正容问道,“荣公子这是刚过了情热期吧?” 其实荣雨眠情热期过得乏善可陈,但愣是被这个问题问出了一丝旖旎销魂,当事人正不知如何回答,初霁已抢先道:“是啊,李御医,才过两日,近日公子是不是有什么需特别注意的?”他认真问。 李御医不假思索答道:“其实也不要紧,不过,原本的药方这两日可以多加一味衔黄,只需两钱,有安神补气的作用。” 听着眼前两人的对话,荣雨眠终于看个明白:他们三个人之中,就他的思想不太健康。 “我晓得了。多谢李御医。”初霁特别用心地低声背诵了两遍“衔黄两钱”,然后抬头道,“李大人,我送您出去。” 待初霁送走李御医返回,荣雨眠已自行换上外出的衣裳,站在门口等初霁。 见状,初霁疑惑地快步走近,分外好奇地问道:“公子,你怎么了?而且,你什么时候会自己穿衣服的?” 荣雨眠没好气地睨了对方一眼:“我会胸口碎大石,你会吗?” 说到此事初霁立即兴奋起来,介绍道:“公子,我现在已经能徒手捏碎核桃了!” 荣雨眠果断结束这一话题。“初霁,陪我出一趟门。” “哦。”初霁很快应道,“我帮公子披一件披风。公子,我们去哪儿?” “御影卫的指挥所。” “公子有急事找晟王殿下?” “没有。我就是去接他回家。” 2 逼仄狭窄的巷子尽头,黑瓦白壁高高耸立。在转弯之前,眼前尽是皇都的热闹喧譁,而一入了小巷,立时如同来到另一片天地。 荣雨眠租的马车缓缓朝牌匾上空无一字的黑色大门行去。车夫很是小心,他自然知道前面是什么地方,远远便停下车来。“这位公子,我们就将车停在这儿吧?” 荣雨眠觉得,马车停那么远反而显得行迹鬼祟,但无论如何,他自不便强迫胆小的车夫前行,姑且只能同意。 不出他所料,他们停下没多久,指挥所门口的守卫便提着刀走过来。“什么人,鬼鬼祟祟将马车停在此处?” 第99页 坐在车厢边沿的初霁赶紧解释道:“官爷,我们是来接人的,不是什么歹人。” 面对这一说辞,守卫眼中怀疑愈甚,走近后他警惕朝被掀开帘子的车厢里查探。待见到坐在其中的荣雨眠,他微微讶异地多瞧了两眼,之后,不知想到什么,原本强势凌人的气焰变得谨慎不少,语气也客气起来。“你家主人姓什么?”他问初霁。 “我家公子姓荣。”光明磊落的初霁回答得随意,他没想到这一句立即换来对方骤变的态度。 “荣公子,卑职职责所在,有所冒犯还请恕罪。”守卫毕恭毕敬向着马车行礼,不等荣雨眠回答,他很快又道,“卑职这就去通传晟王殿下,请荣公子稍候。” “这位大人请留步。”荣雨眠唤住对方,“晟王殿下忙于公务,我在此等候即可,不劳烦大人通传了。” 守卫立即附和着点头应道,“还是荣公子考虑得周到。请荣公子稍安勿躁,按时辰晟王殿下正该出来了。”说着,他又恭谨朝荣雨眠行了礼,才重新回到指挥所大门口。 指挥所门口共有两个守卫,方才一个过来查看,另一个则在门前戒备。后者自然瞧见这边的动静,对此他甚是疑惑,等查看的守卫走回去,他上前询问了一番。也不知前一个守卫说了什么,只一句,立即惹得另一个守卫频频朝马车的方向望来。 荣雨眠不敢心存侥倖,他估计自己在御影卫里只怕已经“久负盛名”。大概大家都清楚之前赵拓明擅自回京,又连日缺勤为的是什么。幸好这个世界没有妲己,不然,这会儿他该已有自己的第一个江湖名号了。 他正凝重思考,这时,有人从指挥所的大门内侧现身。 眼下恰至酉正,如此准时走出指挥所的人不是旁人,正是御影卫的第一把交椅赵拓明。 赵拓明走出大门便瞧见马车前的初霁,于他,车厢中是谁坐着的是谁不言而喻。赵拓明不自觉扬起一丝微笑,快步朝马车的方向而来。荣雨眠心想着下车迎人又做作又肉麻,何必多此一举,可实际却不由自主地起身跨步走下马车。 赵拓明在走近后低声问道:“怎么不命人通传?” 荣雨眠说不出“给你惊喜”这种浮夸台词,他只能老实回答:“想吓吓你。” 赵拓明忍俊不禁道:“你吓得我好欢喜,以后多吓吓我。” 荣雨眠忍不住斜睨身前的人,心想都多大的人了,说这种浑话也不害臊。 秋风在这时挟着落叶吹来,叶子尚翠绿,风中却已满是凉意。赵拓明瞧了一眼之前解下了披风的荣雨眠。“外头有些凉,我们先上车。”说着,他首先将荣雨眠扶上马车。 两人上车坐定后,马车缓缓调头向晟王府方向而去。 赵拓明瞧了眼荣雨眠所租马车有些陈旧的车厢内饰,他自然理解以租赁为生意的马车更注重外表的华丽,但他不理解的是另一件事—— “怎么不用晟王府的马车?” 晟王府的三驾马车有蟠龙纹饰,是皇子身份象徵,严格来说,算不得晟王府上之人的荣雨眠无权使用。原本荣雨眠不会在意这种细枝末节,只是,经元柳一事,任何小处他都不容自己再授人话柄,这与信不信任赵拓明无关,只是,雨落不上天,水覆难再收。有些变化发生了就是发生了。 不过,在赵拓明面前荣雨眠很难解释自己的想法,此时,他只是若无其事笑了笑,道:“说了要吓你,若用晟王府的马车,想必一早便有人向你通风报信。” 赵拓明未必信了荣雨眠的说辞,但他在微顿后轻描淡写着缓声道:“还是你考虑得周到。” 马车转过弯来到一条石板路上。车轮碾过一块块石头,细小的颠簸伴随不绝于耳的咯噔声。荣雨眠决定结束这个话题,事实上,他有着正事要谈。 “我听说在发现狼麻前,南方年年有流虫疫情,那时人们以为是时行乖戾之气致使疫病发作,所有人包括大夫都声称,得了此病必死无疑。但后来,狼麻被发现,自那时起,便再无人因流虫疫病发作而身亡。” 面对荣雨眠突如其来的讲述,赵拓明难得一头雾水,琢磨不透这是在说什么。 “因此?”他疑惑问道。 “因此,”荣雨眠顺着这一句说下去,“尽管眼下李御医声称我的身体无法再经受妊娠至生产的过程,但我始终相信,也许日后会有什么灵丹妙药被发现,或者更好的手段,能令我顺利生产。” 赵拓明终于明白这番说辞的来由,他抬眼注视向荣雨眠的眼睛,瞭然问道:“李御医来见过你吧?” 无可否认的荣雨眠慢慢点了点头。 赵拓明轻嘆一声,无奈笑道:“看来大家都知道你我之间说话更管用的是谁,感觉所有人都在私下找你。” 迎视向对方的目光,荣雨眠欠了欠身,在座椅上挺直了背郑重道:“你我说好,从此再无欺瞒,所以,你须相信:我不是在劝你改变主意。事实上,此刻我正在做的是告诉你我一直以来的内心想法:我想要将金孙生下来。上一次,我没能带他来到这个人世间,因为他我曾想过离开,但当我选择留下,我便决定,有机会我一定要引领金孙重新回到我们的身边。” 第100页 3 终于过了石板路的马车骤然安静。车厢里,有好一会儿谁也没有说话。 最终,赵拓明伸手轻轻放在荣雨眠搭在膝盖的双手之上。“在我心中,最重要的一直是你。”他低声缓缓道来,“只是,我本来以为最重要的应该是你的安泰健康,后来才发现,真正最重要的是你的意愿。我曾对自己发誓,不会再一厢情愿做些什么以为是为了你好——但结果,这么快我就故态復萌,什么都没同你商量过便去找李御医。” 之前荣雨眠没觉得对方做错什么事,但这个人当真擅长认错擅长得过了头,他这么一说,连荣雨眠都觉得此事是他做得不对。 “雨眠,你能原谅我吗?”赵拓明深深注视向他的眼睛问道。 荣雨眠点头肯定回答:“所幸我特别宽容大度。”他正担忧自己没什么优点,不知怎么战胜赵拓明身边那些花花草草,眼下有这好机会,自然要表现自己的人格魅力。 不想,他说得认真,赵拓明却听到失笑。 “你笑什么?”荣雨眠立即警觉地问道。 赵拓明想了想,不动声色答道:“我开心你原谅我。” 敏锐如荣雨眠岂能轻易买帐?“我们说好没有欺瞒,你却不说老实话。” 赵拓明一本正经辩解道:“我说的是实话。我开心你能原谅我。要知道你那么小气,居然还能原谅我,我必定是得了老天垂青。” 荣雨眠哪里不知道自己小气?只是,他没能料想到原来赵拓明也清楚。 面对无言以对的荣雨眠,赵拓明露出微笑,却也真心许多,道:“你大度,在我心里大度便是好,你小气,在我心里小气便是好。” 荣雨眠有些吃惊。“你那么擅于花言巧语,在我心里花言巧语便是好。” 闻言,赵拓明低笑出声,道:“你嘴巴厉害,从不饶人,在我心里,那是大大的好。” “如果我当真如此好……”荣雨眠不自觉顿了顿。他知道自己打算说什么,曾经,他下意识抗拒此事,很难分辨其中的原由,但一旦由他主导,他才发现,原来自己其实如此希望这件事发生—— “你愿意当我孩子名正言顺的父亲吗?” 荣雨眠这一句说得有些婉转但也颇直白,聪敏如赵拓明自然是听得懂。然而,后者实际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紧接着,他的眼中闪过如同火花的喜色。“你说真的?” “婚姻大事,岂容儿戏?” 赵拓明凝视向荣雨眠,擅长隐藏情绪的人这一刻眼中却是未加掩饰的动容,他低声一字字郑重如同起誓:“你的第一段婚约便给了我,我无法给你我的第一次,但我向你保证,雨眠,我给你的,至少是我的最后一次。” 事实上,在荣雨眠作出决定的时候,他已经想过赵拓明迟早会有三宫六院的情况,可以说他是抱着类似牺牲自己来成全两个人感情的想法开口的。他不认为赵拓明能在各方的压力之下坚持再不娶妻,但这一刻,赵拓明如此承诺,纵然看来断无可能,□□雨眠仍旧宁愿选择相信。 “那我就却之不恭了。”表面他似乎说得随意,但暗地,他用力反握住赵拓明始终没有挪开的轻轻按着他的手。 赵拓明不自觉扬起微笑,他忽然起身,在荣雨眠的身侧坐下。马车车厢狭窄,原本那是一个人的座位,赵拓明偏挤过来,两个人不得不紧贴着坐在一起。不过,这恰好方便赵拓明用手臂将荣雨眠环在怀中。 自己一个大男人,光天化日之下被男人拥在怀里成何体统?感觉再好他也不能承认啊。荣雨眠提醒道:“这是在马车内。” “我又不是强抢民女,怕什么?” ……你这人何时变得如此无赖? “再说了,你的肉是我好不容易养出来的,我有权摸摸。” ……用无赖形容你无赖都要哭了! “你还是赵拓明吗?”荣雨眠真心求教道。 赵拓明笑道:“我以前那是守礼,毕竟,孟浪佳人的都是登徒浪子,但现在,我是调戏自己的媳妇,这有什么不对?” 老天将我生成男人难道是为了让我给人当“媳妇”的吗! 荣雨眠又羞又愤……又欢喜。 赵拓明的语调慢慢轻缓下来,他在荣雨眠耳边自喃般小声说道:“我从来没那么开心过,开心得就好像我不再是我自己。” 荣雨眠不自觉在对方的怀抱中放松下身体。 “成亲之后我会对你好的。之前都是你对我好,但你放心,以后我会将你当成我媳妇那样疼。”他真心保证道。 闻言赵拓明低低笑出声来。“那我也却之不恭了。”他一本正经回答道。 马车在这时停下。 “晟王殿下,公子,我们到了。”初霁的声音从车厢外传来。 先前从晟王府出发前往御影卫指挥所,荣雨眠觉得这段路不短,可不想,回程竟如此快便抵达。 赵拓明没有作声,只抱着他不松手。荣雨眠想了想,稍稍提高声音对初霁道:“绕着晟王府我们再走一圈。” 初霁在短暂的沉默后忽然以豁然开朗的亢奋声音回答:“遵命,公子!” 第101页 ——所以你这小鬼是不是想歪了什么?荣雨眠担忧地怀疑。 赵拓明在他耳边继续低声笑着。“你是让我继续摸吗?这回,我又该却之不恭了。” 荣雨眠转过头睨向好半天都没当真摸一下的对方。“你敢继续摸,你敢进来一下吗?” 他把赵拓明说得震惊了。 事实上,他也吓到了自己。 之前情热期,荣雨眠的确将对方“不敢进来”当成最大怨念……至今不能释怀。但无论如何,他怎么也想不到在神志清醒的情况下,自己竟道出如此放浪的说辞。 面对惊异盯着他瞧的人,未免怯场,荣雨眠只能硬着头皮为自己辩护道:“怎么?只许你开心得不像自己,就不许我开心得不像自己吗?” 4 当今皇上的五皇子成亲,这自然不是当事人一人之事。而令荣雨眠更为担心的则是他的身世。向文星已经对他的来歷有所怀疑,如若暂时蛰伏的赵欣正还在寻求逆转之局,那么这将是赵欣正最好的机会。 因此,荣雨眠与赵拓明必须谨慎行事。 不过,归根结底,世无万全之策。真相是没有办法被彻底掩盖的,漏洞也不可能被补全,对于他们面临的关于他身世暴露的风险,荣雨眠唯一的想法便是——他将与赵拓明共同进退。 赵拓明很可能会被荣雨眠牵连,但与此同时,荣雨眠也正是为了赵拓明才甘冒奇险,这件事上没有谁亏欠谁的说法,他们都是在为自己与对方共同的最希冀的梦奋不顾身,一往直前。他们不会再为此踌躇为难,从这一刻起,逆不惶,危不惧,荣雨眠相信,赵拓明同自己一样,对未来的决心坚定犹如磐石。 ——而赵拓明的动作,则比荣雨眠想像的还要更快。 总觉得在向爰帝赵询成请旨前他们应该先进行一些筹谋的荣雨眠没几日后便从刚入宫回来的赵拓明那儿得知赵询成意欲见一见自己的打算。不过,转念想想,赵欣正若要给予赵拓明致命打击应该会耐心等到赵拓明与荣雨眠成亲,一切皆成为定局之后,届时,荣雨眠身份的揭露才能给赵拓明带来最大的打击。念及此,荣雨眠也就暂且放下这一顾虑……光顾着担忧赵询成会不会不同意自己与赵拓明的亲事。 无论如何,成败在此一举。 第二日,一大早赵拓明便来到隔壁屋子等荣雨眠被初霁梳妆打扮好后与他一同入宫。 期间,因为在意与重视,荣雨眠难得主动出了好些关于自己衣着配饰的主意,结果,初霁只管阳奉阴违,到最后,赵拓明不得不无奈劝阻他“别添乱”。对此,荣雨眠心道:你最好别在贬低完我的审美后夸赞初霁做得好,不然,我会让你见识一个人究竟能小气成什么样,以及俗话所说的“小气到连自己都害怕”又是怎么一回事。 所幸,赵拓明很可能听见了荣雨眠的心声,在初霁终于大功告成之际,他仔细打量向荣雨眠,没夸初霁一句,眉目间反而有明显的不满意。 荣雨眠又开始担心起来,“我有哪儿不对吗?”他不自觉皱眉往镜子里瞧自己。 面对这个问题,赵拓明继续一个劲望着他,缓缓嘆了口气,回道:“我只担心你进一趟宫,回头我少了个晟王妃,却多了个母后。” 饶是荣雨眠脑子转得快都花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对方在说什么,接着,他红着脸愤愤责难道,“你胡说什么?”没瞧见初霁还在一旁吗? “我觉得晟王殿下担心得有道理。”一旁的初霁真情实感地附和,很快郑重其事地建议道,“公子,不然我在你脸上画些黄斑吧?” 全身上下,他唯一的优点大概就在这张脸上了,荣雨眠怎么能同意初霁用黄斑来破坏自己的优势呢?他总不能让赵询成担心自己儿子不仅识不来人,甚至连眼睛都是瞎的,然后,怎么也不同意自己亲儿子屈就荣雨眠的这桩吃亏婚事。 “晟王殿下说着玩呢,初霁你别当真。”为保住自己这张脸,荣雨眠安抚涉世不深,听不懂戏言的少年。 初霁使劲琢磨了一下荣雨眠的解释,随即,勐地恍然大悟道:“哦,其实晟王殿下这是夸公子好看呢!” 听着这番解说,荣雨眠忍不住暗中瞪了在旁人面前口无遮拦的赵拓明一眼。 被瞪的人不禁轻笑了一声,接着,他的神色认真了些许,走近到荣雨眠身侧低声对他说道:“这世上纵然有人与你一样好看,你还是比对方多一个胸口碎大石的天大能耐,所以,不用担心,父皇不会不同意的。” 在今日的确如临大敌以致有些心神不宁的荣雨眠直至这一刻才明白,方才赵拓明并不是说笑或者调情。原来,总是能敏锐察觉他心思的人正有意以玩笑话来放松他的心情。 “对了,雨眠,还有一件事须向你交代。”荣雨眠微怔之际,赵拓明蓦地想起某事,后者的神情立即正经严肃不少。 荣雨眠抬头望向不自觉透漏出一丝迟疑的人,微微好奇地问道:“什么事?” 赵拓明微顿了顿,而后正容回答道:“二皇兄许已知晓你自称曾在寺庙长大的经歷是谎言,担忧他以此做文章,我早先安排了几个证人,并且也主动向父皇‘坦白’你实际在勾栏长大。今日,父皇应该不会当众提及此事,不过,以防万一,我想你事先有些准备,以免届时的应对之词与我的说辞有出入。” 第102页 当初是荣雨眠自己编造的这么一个“悽惨童年”,眼下自然无法责怪赵拓明如此特别的编排,只是,原本他就忧心自己的家世才德会被赵拓明的父皇嫌弃,这下可好,他还多了个如此色彩斑斓的过往。堂堂大爰国的国君该怎么想?他能喜出望外地同意自己的儿子与那么“色彩斑斓”的荣雨眠成亲吗? 希望简直越来越渺茫了。 荣雨眠不得不直面严峻的现实。 ……实在不行就私奔。 最终,他唯有如此安慰自己。 正这么想着,便听赵拓明在他耳边以带着微微笑意的低缓声音道:“实在不行,我们就私奔。” 荣雨眠终于笑出声来。“一言为定。”他回答。 说来,他未必将赵拓明的话当真,但他确实将赵拓明的心意当真。 ——他们甚至能想到一起去,那么,还有谁能将他们分开? “我准备好了,我们出发吧。”荣雨眠抬头拿出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气势说道。 5 赵询成接见荣雨眠的场所为皇宫外廷的东正阁。东正阁日常主要用以接见外臣,作为平民,荣雨眠这算是沾了赵拓明的光才能到此一游。“上辈子”也算是见过世面的荣公子始终是第一回见到辉煌宏伟、富丽堂皇的古典东方风格皇宫,当马车进入宫门,依旧有些忧虑的人还是很快被车窗外的景象吸引了视线。 经过层层守卫,马车在转入主道路的东边巷子后停下。赵拓明首先下车,接着伸手扶荣雨眠跨出车厢。下车站定后,荣雨眠不禁首先抬头望向宫墙另一边黄色琉璃瓦的庑殿顶。在赵拓明的引领下,他穿过墙门,来到东正阁的正前方,这才见到崇基之上共上下两层的东正阁全貌。 面阔九间的东正阁正厅大门足有三间之广,正厅的两旁各有一个偏厅。此时,正厅门口两侧分别有侍卫躬身而立,除此以外,西侧偏厅前也有侍卫侯立。望向西侧偏厅牢牢关着的门,荣雨眠不自觉微微皱起眉头,他不太懂宫中的规矩,但东侧偏厅前没人的状况令他感到异样。 “皇上在东正阁的时候,门口的侍卫一般是怎么安排的?”他问身边的专家。 经他这一问,赵拓明也注意到侍卫的站立情况。“一般来说,当父皇所处的殿阁同时有其他人在另外的屋子,屋外都会有侍卫守着。”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显然,他与荣雨眠考虑的是同一个问题:此刻那西侧偏厅里待着的是什么人? 一时之间,两个人都无从得知这个问题的答案。 很快,赵拓明转头朝荣雨眠露出沉着微笑,他低声肯定道:“不管发生什么,我们荣辱与共,休戚相关。” 登上汉白玉的台阶,不多时便有侍臣过来引领赵荣二人。荣雨眠跟在赵拓明身边,与后者一同步入东正阁正厅大门。 被一根根高大红柱支起的东正阁正厅没有荣雨眠想像中那么宽敞空旷,事实上,这共三进深的正厅才跨过门槛便一眼能瞧见上首位坐在宝座之上的爰帝赵询成,对方除了一身黄色龙袍,看来甚是寻常。相反,真正引起荣雨眠注意的是此刻正站在大厅一侧的赵欣正。 若不是此人太沉不住气,那必然便是他手中握有确凿证据。 但无论如何,荣雨眠不可能因此自乱阵脚。他不动声色走上前来。 “儿臣参见父皇。” “草民荣雨眠叩见皇上。” “平身。” 龙椅上的赵询成不露声色。他先以一般的面圣流程同荣雨眠说了几句,接着,话锋一转,意味深长道:“朕听二郎说,他与荣卿相识。今日二郎特地前来与荣卿一见,你们不妨叙旧一番。” 所谓“叙旧”,只怕将是一场刀光剑影的交锋。 不过,荣雨眠神情不变转向僧人打扮的赵欣正。照理,以赵欣正眼下身份,荣雨眠原本不需按宫廷礼节行礼,但他上前两步,有意拜见了野心昭然的人。 “荣雨眠见过二皇子。” “贫僧乃出家之人,荣施主不必多礼。”赵欣正以僧人的合什礼回答,眉宇间却是掩不住的煞气。 赵拓明紧紧跟着站立至荣雨眠身侧,以耐人寻味的语调不紧不慢道:“不想竟因我与雨眠的俗事而打扰到二皇兄的清修,真是罪过。” “出家人以济世为怀,不以清修为贵,五皇弟不必介怀。”赵欣正冷淡回答,看得出他一心报復,连门面功夫都懒得装饰,才没说两句,他便急急入正题道,“今日想与荣施主叙旧的,其实并不是我。” 有心表示与荣雨眠共同阵线的赵拓明连话都抢在前者之前。“二皇兄是从何处认识的雨眠故人?”他不问那故人是谁,反而问赵欣正如何认识,首先挑明对方居心不良。 若赵欣正所谓的“故人”正是曾经那天火寺庙的倖存僧人,那他不仅棋差一招,还等同送上门任赵拓明再踩上他一脚。 然而—— 赵欣正所说的另有其人。 “只能说天意如此。黎阳乃繁华之都,人口稠密,千万人中,偏偏教我寻到那黎阳的妇人,可见父皇洪福齐天,天佑我大爰。” “二皇兄所寻何人?”赵拓明问道。 第103页 赵欣正自然听得出赵拓明暗示他别有用心,却也不辩解,径直讲起自己的故事来,“那妇人夫家姓何,家在黎阳城南的月牙胡同巷口,据她所说,在月牙胡同尽头住着一户张姓人家,这户张姓人家没有当家主人,只有一位张夫人同他的儿子以及一个外甥三人相依为命。那对表兄弟相差三、四岁,年幼的外甥时至今日应该恰好十九、二十。”说到此刻,他刻意顿了一顿。众所周知,当年庄耀宗带回前朝皇后首级正是十九年又六个月之前。“何氏对那户张姓人家印象十分深刻。寻常百姓一般只能娶到女子为妻,但那张夫人却是虚阳之人,平日颇有教养,教人猜测原本定有富贵出身。此外,最稀奇的是,天下父母心相同,尤其母亲,一般都会更疼爱自己的亲生孩儿,而穷人家的习惯也是哥哥的衣服穿不下了便给弟弟穿,然而,那张姓人家恰恰相反,那个年幼的外甥反而穿最好的衣服,吃最好的食物。有一回,何氏去张家,无意间发现他们家用膳一定要等外甥先动筷,另外两人才开动——试问,天下何来如此古怪的舅甥、兄弟关系?” “二皇兄,”赵拓明故作不耐烦地问道,“你这故事同我和雨眠有何关系?” 赵欣正的眼中闪过一丝得色,他慢条斯理给出这个故事最重要的部分:“巧的是,那对表兄弟表哥名为张敬,而表弟,则名为荣雨眠。” 赵拓明神情不变道:“天下同名同姓之人何其多?我知二皇兄怀疑雨眠为何人,可雨眠今年才一十八岁,年岁也不相符。只怕是二皇兄多心了。” “年岁可以虚报,名字可以作伪,不过,样貌却是做不了假。”赵欣正的嘴角流露出凌厉的冷笑之意,他志满意得道,“不如我们这就请那位何夫人出来与五皇弟的‘荣雨眠’相见‘叙旧’。” 看得出,他已成竹在胸,就等着那位何夫人现身后自己大获全胜。 “且慢——” 之前始终没有作声的荣雨眠在这时忽然开口道。 ☆、第十九章 1 “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话说?”赵欣正冷冷讥笑着问道。 荣雨眠却不搭理,他镇定走到赵询成的宝座之前,躬身作揖道:“陛下圣明,请容草民自证清白。” 居高临下的赵询成用令人无法觉察情绪的眼神俯视向荣雨眠,沉声缓缓道:“荣卿但说无妨。” 很快,荣雨眠伸出左右两只手,手背展示向赵询成,飞来一笔道:“请陛下在左右之中二选其一。” 不明所以的赵询成也不多问,在短暂的沉默后若无其事开口答道:“右手。” “待草民向宫女借用胭脂水粉后,真相便将大白。” 宫中宫女须随时以最好的姿态示人,她们自然都随身携带修饰妆容的脂粉。荣雨眠借用了其中一位的水粉以及技艺,在自己的右手手背上画出一道看起来年代久远的淡淡伤痕。之后,他特地挑了赵询成身边的宦官,以防太子的人通风报信。“能否请这位公公前去请那何夫人前来与我当面对质?” 被点名的宦官徵询地瞧了赵询成一眼,在得到对方颔首后走下座台往门外走去。不多时,他领着一名中年妇人以及向文星一同走入大厅。 两人首先上前参见了赵询成。向文星首先禀报自己在何处寻得何氏,之后又重复起赵欣正已说过的证词。他还未说完,赵询成便将手一摆,道:“既然何氏在场,就请何氏自己与荣卿当面说个清楚。” 大厅之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何夫人身上。 这个平民妇人在圣驾之前倒也不怯场,她转头往站在一旁的荣雨眠与赵拓明望去,立即,视线牢牢定在了荣雨眠的脸上。 荣雨眠在这时咳嗽起来,他伸出右手稍稍遮挡嘴巴,抬眼望向一步步走近他的何夫人。 “雨眠,真的是你。你还记得我吗?我是你何姨。” 如此道来的何夫人脸上并无久别重逢的喜悦,事实上,她自然知道今日自己被带入殿堂是要起到什么作用,这让她的装模作样显得呆板生硬。不过,归根结底,她明确指认出荣雨眠的身份。 “你和你表哥张敬那会儿几乎天天经过我家门前,我记得那时候你还很年幼,但这些年过去,除了长高之外你几乎没怎么变化,还是标緻得像仙女儿下凡。” 闻言荣雨眠忍不住腹诽:难道虚阳之人已经没人权到大家都不分男女了吗? 不过,想要反驳何夫人的话,这实在不是重点。荣雨眠关注在正题之上,直视向何夫人肃然道:“何夫人,圣上面前说谎是欺君之罪,请何夫人三思后再回答我的问题。” 提到“欺君之罪”四字时,始终镇定的何夫人眼中闪过一丝瑟缩,但很快,她肯定道:“民妇自然不敢在皇上面前有任何虚言。” “既然如此,何夫人,我且问你,”荣雨眠缓声道,“若你我是旧识,你可否能给我讲讲往事?” 面对这个问题,何夫人意外的怔了怔。按道理,这种时候荣雨眠应该矢口否认,而何夫人则负责咬定荣雨眠正是如今北尧大将张敬的“表弟”——谁能想到,荣雨眠会在危急关头莫名提问如此无关紧要的事情? 第104页 毫无准备的何夫人顿了下才道:“我记得那时候张夫人对你比对你表哥还好,每回我见到你,你总是穿得光鲜漂亮,小敬的衣服倒是穿旧了也不换。还有一次,张夫人买了昂贵的糕点,小敬跟在母亲身边说想吃,张夫人却回答他说那是给你买的糕点。” “这是之前二皇子已经讲过的故事,向大人方才也才复述了一遍,我请何夫人讲讲往事自然不是希望老调重弹,而是指新的故事。何夫人说来说去始终绕着张夫人对外甥比亲子好的主题,是否是因为你们只准备了这些说辞,一时编排不出其他新词?”说到这里,荣雨眠又咳嗽起来,他再次抬起右手遮挡。 何夫人下意识瞧向他手背上的那道“伤痕”,忽然道,“我说这些只是因为那是印象最深刻的事情,其实我们邻居多年,自然还有很多其他故事。我记得那时候你还很小,有一日小敬带着你在门口玩耍,结果,你不小心被路边卖猪肉的刘大叔摊位上的刀割伤了手背,当时鲜血如注,你疼得哇哇大哭,把小敬也吓得一起哭了起来。当时还是我跑过来用衣服先替你止了血。”说到此处,她转头望向赵询成,一字字肯定道,“万岁爷若不信民妇的话,可以查看这位大人的右手手背,那道疤一定还没能完全消退。” “何夫人果然聪明,即便我手背是因为另外的情况而留下疤痕,眼下纵是有一百张嘴,只怕我也解释不清楚。”荣雨眠不紧不慢抬起自己的右手,“只是,却有一种情况只怕反而是何夫人怎么也解释不清楚的。”说着,他伸手擦拭起手背上被画出来的那道伤疤。 当水粉颜料一点点淡去,直至痕迹彻底消失,何夫人终于脸色大变。她微微失神地盯着荣雨眠完好无瑕的右手手背看了好一会儿,随即,垂死挣扎着强辩道:“你的右手的确曾经受伤,只是那道疤再也看不出来,所以你故意在手背伪造伤痕,想诱我说出实话,却被当成假话。” 荣雨眠看着她,静静问道:“何夫人,你以为是我选择在右手画伤痕的吗?” 其实已经意识到情势逆转事实的何夫人终于在这一刻接受这一事实,她勐地惊醒一般转向赵询成,紧接着,双膝重重跪到地上。 “请皇上恕罪!民妇是逼不得已才犯下如此滔天大罪!” “何氏你在胡说什么!”面对何夫人明显的反戈,赵欣正忍不住怒斥道。 闻声何夫人转头望了眼赵欣正,此人能在当今圣上面前说谎,自然不会被赵欣正的作色吓到,这时,她不为所动继续向赵询成陈情道:“皇上明察,原本民妇纵是有天大的胆也不敢在圣驾面前说谎,只是,为了此事民妇邻居已经有一人死于严刑拷打,向大人对民妇说,若无人站住来作证,只怕会有更多人遭殃,民妇实在是别无他法,为求保命才不得已犯下欺君之罪。求皇上开恩!” “你这贱妇出尔反尔,言辞还有什么可信,来人!把人给我拉下去!”曾经的太子殿下厉声喝道。 然而,没有人听令动手。 2 赵询成望向何夫人,沉声缓缓道:“何氏,朕命你将此事原委从头道来。” 何夫人跪在地上细说从头:“民妇住在黎阳久平镇月牙胡同巷口,在我们这条胡同巷尾的确曾有一户张姓人家是一个寡妇带着一对表兄弟,那对表兄弟的小名分别是虎牙与小豆,其实除了缺个男主人,那户家并没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平日又特别低调,加之七年前便已搬走,我们对这张家真的都不太了解,更无人知道他们的去向。不想,大半月前,忽然有官差来查我们这条胡同,抓了好多人打听曾经的那个张姓人家,非要我们说出这户人家如今的下落。住在民妇家隔壁的钱老爹被审问的官差打到吐血,好不容易放回来,第二天就咽下了最后一口气。钱老爹的死,还有好些还被关押的家人邻居弄得我们整条巷子人心惶惶。这时向大人来到久平镇,他一个个询问了我们情况,然后对民妇说,如果查不出个叫做荣雨眠的人,那些官差是不会罢休的。所以,想要平息风波,民妇必须得说那张姓人家的外甥叫做荣雨眠。向大人还给民妇看了一副画卷,告诉民妇,画卷上的人便是荣雨眠,让民妇进京来指认。” 何夫人这番话说得详细,也说得很慢,期间赵欣正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几番张嘴欲打断,倒也不知为何,素来暴躁的人这一次却沉住了气铁青着脸任何夫人说完。待何夫人告一段落,他抢在赵询成之前沖向文星发难道:“向文星,何氏所言是否属实?你好大的胆子!竟敢串通何氏欺骗当今圣上!” 可以说他甚是果断,眼见情况不妙,立即不再纠结荣雨眠的身份,而是首先将罪名全部推卸到别人头上以撇清自己。 “父皇,”赵欣正异常恳切地转向赵询成言道,“儿臣是担忧我大爰江山,所以才会命人严查身世可疑的荣雨眠。何氏所说之事儿臣毫不知情,这全是向文星自作主张,任意妄为,还请父皇明察。” 堂上这一番情势急转可谓变化颇大,然而,赵询成的神色却变化很小。他耐心听完赵欣正的自我辩护之词,接着转向向文星不动声色问道:“你可有何解释之辞?” 自何夫人改口至此,面对急转直下向文星始终冷眼旁观,如同置身事外,此刻面对赵询成的问题,他上前一步在何夫人身边跪下,语气漠然道:“回禀皇上,此事的确是向文星擅自行事,何氏也是被迫作伪,总而言之,向文星愿一力承当,请陛下降罪。” 第105页 眼下场合,实在没有荣雨眠多嘴的余地,然而,他有不得不救向文星的理由,为此,只能悄悄求助向身旁更有发言权、且若求情更能在赵询成面前为自己加分的赵拓明。 总是能够轻易察觉荣雨眠想法的赵拓明只被他瞧了一眼便瞭然于胸,为此,他刻意回了前者一个无奈的眼神,紧接着,跨前一步挺身而出。 “请父皇息怒。”赵拓明朗声道,“二皇兄是为了我大爰江山才滥于刑讯,其志可嘉;何氏畏惧严刑才颠倒黑白,其情可悯,同样道理,向文星为主分忧,又免无辜百姓于危难,其心可鑑。归根结底,今日之事不过是大家的一念之差,儿臣恳请父皇从轻发落。” 宝座之上的赵询成还没发话,一旁赵欣正已阴阳怪气开口道:“五皇弟果然宽仁,不过,为兄劝你不必急着替为兄求情,只怕接下来才有人需要你好好请罪。” 荣雨眠闻言终于明白为何素来急躁的赵欣正今日在如此局势之下竟还能沉得住气——他另外还有后手,知道自己依旧能够挽回局面。 “禀父皇,”赵欣正抬头望向赵询成,突兀地另起话题道,“儿臣日前在玉华寺清修,与其说机缘巧合,不如说天佑父皇,在那寺庙竟被儿臣无意间获得一个事关重大的情报。” “是何情报?” “当年父皇遇刺,刺客逃脱后明明皇城封锁城门整整五日,可御林军却没能在这方寸之地找到刺客。我们因此怀疑刺客原本便是京城人士——然而除此以外,那个刺客另有一种可能躲避开御林军的暗中调查。”说着,赵欣正重新回到他的玉华寺,“儿臣在玉华寺遇到一个半路出家的僧人,他曾是城东一个乞丐窝的乞丐,为求温饱,一年前他选择出家为僧。在与他的谈话中,儿臣听他讲述了三年多前的一个故事。他说三年前,也正是父皇遇刺那一时期,当时有个陌生少年忽然来他们这个乞丐窝施粥,一连好几日,此事本不算稀奇,但稀奇的是,当时有人并非乞丐,却来混吃混喝,被识破后他与少年说自己也能当乞丐凭什么不能喝粥,于是两人莫名就此事打赌,乞丐窝的乞丐也便收留下那个混吃混喝的青年,让他穿得破破烂烂的混在他们一群乞丐之中——听到此处,儿臣不由设想,当日那刺客若混在乞丐之中,只怕御林军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此处。” “躲避御林军的调查办法不止这一个,有人打赌当乞丐也未必是为了躲避调查,”赵拓明缓缓说道,“二皇兄说得不免以偏概全。” 赵欣正不紧不慢地笑了笑,道:“五皇弟说得也有道理,当日那施粥之人究竟是何用心,又是否与父皇遇刺一事有关,不如,就等我们找出此人后,直接当面向他请教吧。” 3 赵欣正一脸的志在必得,他向赵询成请旨道:“儿臣已让那僧人在殿外等候,父皇宣召此人即可知晓真相。” 赵拓明阻止道:“二皇兄确定要宣召此人?若再来一个何氏又有何意义?” 尽管赵拓明这一句说得尖锐,但实际至多是拖延作用。荣雨眠趁着这个机会思索自己是否干脆坦白此事?他能找到一些解释,并令赵询成一时无从核查,可是,他纵是舌灿莲花也毫无意义:说的谎越多,谎言崩塌的风险就越大。赵询成必定会追查到底,而荣雨眠终究找不到永远不会被识破的藉口。 ……他只能放手一搏。 在荣雨眠保持沉默的同时,赵欣正成竹在胸,他难得对赵拓明的暗讽毫不介意。“既然五皇弟不信我这证人,所幸那乞丐窝里当日被施粥的乞丐多得是,父皇大可立即派人找来几个乞丐窝的乞丐,我们便听听他们是如何说的。” 这一回,赵拓明再难提出异议。 有御林军的侍卫快马执行公务,出宫寻人并带人入宫相当快速,不多时,侍卫便来回来復命。与此同时,三个打扮得颇为得体,不似乞丐的男人低着头被领入东正阁正厅。 侍卫向赵询成汇报导:“回禀皇上,城东那乞丐窝眼下变成了学堂,原本的乞丐也都做起买卖不再当乞丐。不过,属下问了不少人,这三人的确都是曾经乞丐窝的乞丐,他们也都说记得三年前施粥的少年。” 荣雨眠注意到这三人为首的年长者是收拾得干净以致整个人都年轻了十几岁的福老爹。 福老爹带头拉着另外两人跪下给赵询成磕头。“草民叩见皇上。” 胜利在望的赵欣正按捺不住,在三人磕完头后抢先对福老爹他们道:“你们已经知晓自己是来认人的,现在,抬头看看,当年连续几日莫名施粥的人此时是否正在这殿堂之上?” 始终垂着头的福老爹三人闻言终于小心地抬起头环视了一圈。另两个男人在望见荣雨眠时下意识加快速度移开视线,福老爹则丝毫不露声色,在细细瞧过每个人后作为代表回答道:“回皇上,回这位大人的话,那少年并不在此处。” 这个答案令赵欣正吃惊地瞪大眼睛,他下意识上前一步,沉声道:“你们瞧瞧清楚再说!” 福老爹装模作样又东顾西盼了一番,而后再次道:“堂上各位大人要不年岁不符,要不样貌不符,确实都不是。” 第106页 赵欣正又惊又怒,这时干脆走到荣雨眠身前伸手直指向他,道:“你们仔细瞧瞧这个人!这个人是不是就是当日施粥的少年!” 福老爹神情自然地抬眼望向荣雨眠,肯定道:“当日那少年剑眉杏眼圆脸,与这位大人截然不同。” 面对这个不变的答案,赵欣正不死心地转向两旁另两个男人,急躁问道:“你们说!像不像?” 那两个男人连连摇头。“回大人,一点不像。” 当福老爹三人退出大厅,赵欣正再也说不出话来。 望着赵欣正备受打击,呆若木鸡的模样,荣雨眠心中好笑,不过,他的脸上却是滴水不漏的凝重。既然对方已无后招,那便到了他挽回信任的时刻。装模作样着深吸一口气后,他上前一步在赵询成面前双膝跪下。 “启禀皇上,二皇子之所以怀疑草民,的确是因为草民对自己的身份有所隐瞒。”说到此处,他“情真意切”地急急补充道,“此事晟王殿下并不知情!皇上降罪请降罪草民一人!” 赵欣正怀疑地斜眼望过来。赵询成神情不变,缓缓开口问道:“你隐瞒了何事?” 荣雨眠稍待片刻,以表现自己的踌躇,接着,以决绝态度抬头对早已被赵拓明告知“真相”的赵询成一字字道:“回皇上,草民并非在寺庙长大。” 赵询成一时未再追问下去。他以眼神示意身边的侍臣,很快,会意的侍臣指示着让向文星,何夫人,赵欣正全部退出东正阁,包括原本服侍在厅堂的一干侍卫宫女也都被屏退。 终于,东正阁这大厅显得空旷起来。除了赵询成最亲信的侍臣,整个殿堂只剩荣雨眠与赵拓明父子。 荣雨眠依旧跪在地上,赵询成没有让他起身,在正厅的大门被宫女从外面关上后,他俯视向荣雨眠问道:“你既非寺庙长大,那么,究竟是何出身?” 荣雨眠垂眼轻声缓道:“雨眠从小没有父母,多亏风月场的莺花女子怜悯,给了一口饭吃,雨眠才能侥倖活下来。” 赵询成以教人捉摸不透的眼神端详荣雨眠许久,之后,他突兀问道:“此事你一直瞒着晟王?” 荣雨眠不假思索点头回答:“此事晟王殿下毫不知情,皇上圣明,全因草民心中自卑,才犯下欺瞒之罪,晟王殿下与此事无关,请皇上……” 他没说完,赵拓明已轻声打断,“雨眠,本王已禀告父皇此事,”说着,他伸手作揖,向赵询成求情道,“父皇,雨眠爱护儿臣才坚称儿臣并不知情,请父皇谅解雨眠对儿臣的心意。” 贵为晟王,赵拓明平日哪里需要逢场作戏?未成想,原来他作起戏来如此之精妙,煳弄起自己父皇也毫不手软。瞧着对方的真挚表情,荣雨眠忍不住心道:你最好别那么煳弄我,不然我一定识破不了你。 “此事朕可以不追究。”赵询成别有深意直视向荣雨眠,一字字问道,“只是,以你出身,你自问能当好晟王妃吗?” 荣雨眠很快便道,“苏幕笑出身青楼却是传奇才女,诗词千古流芳;兰微云流落风尘,关键时候却能捨身报国,也是一代烈性奇女子。”之前赵拓明告知荣雨眠自己将后者的青楼出身“坦白”给赵询成后,荣雨眠赶紧在脑海温故了曾经看过的这个世界的正史野史,从中找出这两位青楼出身的传奇人物,就是防着赵询成拿他的出身做文章。此时,他朗声侃侃而谈,“登高者自卑,涉远者自逊。晟王殿下人中龙凤,之前雨眠的确因此一念之差,将自己瞧得卑微。然则,君子当不为穷变节,不为贱易志,雨眠愿守节立志,与晟王殿下携手一生,不离不弃。” 4 在离开东正阁前,自己还前途未卜的荣雨眠再次以眼神示意,于是赵拓明也再次为赵欣正说了好话,顺便将向文星与何夫人的后续处置揽到御影卫。 当两人坐上马车往宫外而去,赵拓明才坐下便半说笑半认真地直入主题:“我实在等不及了,你先说说为什么你那么一心一意想救向文星?以便接下来我好考虑是放了向文星还是将他发配边疆。” 瞧得出赵拓明当真在意的荣雨眠在微微思索后细说从头:“今日你二皇兄忽然发难,看似是屈打成招,弄巧成拙,但何夫人的证词翻供,可以说全在向文星的算计之中——我已经记起,幼年时我住在一条名为柳叶的胡同巷尾。所以,当你二皇兄提到月牙胡同时,我立即便知道他的证人绝无可能认识我。可另一方面,你二皇兄所说的那些事情,诸如胡同巷尾的张家,我与张敬表兄弟相称,我穿新衣,吃饭我先动筷,这些细节都是对的。这说明,其实向文星的确查到了我的真实过往。他藏下真相,又诱使你二皇兄打开始便说出‘月牙胡同’这个关键字提醒我该如何应对,这明显是在帮我,而同时,他也借着你二皇兄与何夫人之口,暗示我他已经掌握真相,这自然是在告知我若不救他的后果。所以说,我肯定不能让手里握着我致命证据的向文星被皇上重责。” 赵拓明默默听完这一番长篇大论,他在好半晌的沉默后低声问道:“你真的认为向文星会出卖你?” 荣雨眠当然不那么认为。 若向文星有意对他不利,又何必连事之已久的赵欣正都欺瞒?事实上,向文星借赵欣正之口暗中告知荣雨眠自己知道真相,这并不是为了要挟荣雨眠,而单纯是想要让荣雨眠知道自己是在帮他。 第107页 ……可能,他宁愿荣雨眠永远欠自己这个人情也不愿荣雨眠还了人情,他们就此两清。 而荣雨眠之所以在赵拓明面前将自己救向文星的行为描述得如同受胁迫不得已为之,倒不是说怕赵拓明多心,主要是—— “我怕惹你不高兴才这么说的。”他故意卖了个乖,不过,这的确也是实话。 上马车后便显得有些深沉的人闻言不自觉怔了怔,他抬眼望向荣雨眠,渐渐嘴角泛起一丝笑意,玩笑着回应道:“我的确有些不高兴,不过,你把我哄好了。” 荣雨眠吃惊心道:我随口说说也就罢了,你怎么有脸承认自己吃干醋不高兴的? 另一边,赵拓明復而若有所思起来,他凝视着荣雨眠低声又道:“向文星被誉为天下第一谋士,才智方面只有他能与你匹敌,方才殿上你们甚至没有对话一句,可全场却俱是你二人的博弈。若是你先遇见他……你会如何选择?” 没想到赵拓明居然正经八百将向文星当成劲敌,荣雨眠又好气又好笑。“我这种马戏团出身的杂耍小子能有什么大追求大抱负?也就只能噹噹晟王妃而已。” “别那么说自己。”赵拓明认真对为了嘲弄他而自轻身份的荣雨眠说道,“要知道,你不是杂耍小子,你连杂耍都不会。” 一向巧舌如簧,能言善辩的人这时愣是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赵拓明补充言道:“不过,天下会杂耍的人那么多,在我心里,却没有一个比得上只会耍机灵的荣雨眠。” 荣雨眠想了想,模仿道:“天下会玩心计的人那么多,在我心里,却没有一个比得上只会花言巧语的赵拓明。” 赵拓明不自觉露出一丝微笑。“而且终究是我先遇见你的,再说,我也能将向文星发配到边疆,看来,你只能好好当晟王妃了。” 意识到赵拓明的确介意向文星的荣雨眠在犹豫后收起出于羞赧而假意说笑的散漫态度,他在椅子上欠了欠身,抬眼认真望向对方的眼睛深处。 “我一心一意想救向文星是因为这是我欠他的。”他回答赵拓明最初的问题,“无论他对我有一份情谊还是十分情意,我都没有回报于万一。所以,我唯一能给他的,就是当他于危难的援手。” 面对这个答案,赵拓明目光闪动了一下,很快,近乎明亮的笑意从眼底溢出,他迎视向荣雨眠,展颜笑道:“那看来向文星不用去边疆了,毕竟,我不能占了天大的便宜还欺负别人。” 荣雨眠想了好一会儿,只能回道:“你好意思吗?” 赵拓明若无其事反问他:“我的确应该不好意思,但你脸红什么?” 你调戏我还不许我害羞了? 心中愤愤不平的人吃亏就吃亏在脸皮没对方厚上,这时候只能不吭声假装没听到。 心情豁然开朗的赵拓明见好就收,转换话题戏说起之前的事来。“你知道吗?方才你走到我父皇面前,伸出双手问他是左手还是右手时,我生怕他选择右手后你会忽然右手一翻,变出一束花来献给他。” 因为这一讲述脑海不自觉浮现相关画面的荣雨眠忍俊不禁道:“若真是那样,你父皇必然认定你要不瞎,要不傻,居然将我带到他的面前。” 赵拓明贊同点头,假意心有余悸道:“幸好你其实不会戏法。” 第二次被鄙视了杂耍技能的荣雨眠忍不住斜睨向对面之人,他挑眉挑衅道:“是不是晟王府下人的总体杂耍水准给了你轻视我的资本?你去问问他们,他们谁会胸口碎大石了?” “胸口碎大石的表演其实你也不行。” 荣雨眠总是把胸口碎大石挂嘴边是因为这个他真的行,这项表演不需要技巧,只要懂力学原理就会明白谁躺在下面都可以。他没想到赵拓明居然质疑他躺下的能力,生来好胜的人立即决定当真挑战这一表演。不过,他还没来及说什么,赵拓明已一本正经接着说下去:“你没法表演胸口碎大石,除了我之外,谁敢让你躺下,我就将他发配去边疆。” ………… ……你说你这个人还要不要脸皮了! 5 参见爰帝后的好几天里,荣雨眠始终没有出过晟王府。一方面,他担心赵询成还在疑心,正派人暗中监视于他,自然不敢去向福老爹他们道谢,而另一方面,他也的确连出门游玩的兴致都没有。 你倒是赶快点头或者摇头,以便我们能考虑要不要私奔。 荣雨眠几乎为了此事等到焦虑。 不过这一日,事情明显有了进展—— 这一日,赵拓明回府带着奉少波来到荣雨眠的屋里。 自玉清寺一别后,今日之前荣雨眠未曾再见奉少波。说实话,荣雨眠对奉少波不胜感激,即便对方非是为了他而是为了赵拓明,可也正因为对方真心帮赵拓明,反而使得荣雨眠更为感念对方恩情。不过话说回来,这辈子只有他谆谆告诫、循循善诱他人的份,哪有颠倒过来被人教训的经歷?这让荣雨眠见到对方多少有些尴尬。 此刻,眼见奉少波跟在赵拓明身后从敞开的房门走入,荣雨眠特地迎上前去,毕恭毕敬朝对方行了一个大礼。“奉公子,别来无恙。” 第108页 他把赵拓明吓一跳。“雨眠,你怎么了?” 荣雨眠装模作样解释道:“上回见面奉公子连续两次向我行了大礼,实在是折煞我了,今日得见,自然要还了礼才行。” 奉少波笑着解释荣雨眠的解释:“晟王殿下,其实是上回我在荣公子面前失了礼,故而荣公子才特地向我行礼以示他宽宏大量,既往不咎呢。” 这个人不愧是晟王谋臣,他把荣雨眠的那点小心思给说了个透彻。 赵拓明稍一思索便明白其中的原委,他微微一笑,对奉少波道:“少波,你须好好感谢雨眠的宽宏大量,若非他既往不咎,只怕这会儿你已经被本王发配边疆。” 闻言,奉少波忍笑故意重重嘆了一口气,对荣雨眠道:“荣公子,纵是二位伉俪情深,也请你劝劝晟王殿下,至少别把他的属下当成你们打情骂俏的工具。” 荣雨眠忍不住心想,亏对方还是个读书人,“伉俪情深”是这么用的吗?不过很快,他反应过来:为什么奉少波会那么说,而又为什么,赵拓明这对主从会在今日少见地随意地说笑。 ——若没有足够的好事,眼下赵拓明的眸底怎会有如此耀眼动人的笑意? 脑海闪过的念头令荣雨眠又惊又喜,但同时却也不敢轻易相信。他下意识转头望向赵拓明以求证猜测。 总是能明白他想法的赵拓明迎向他的目光,含笑点了点头。 与此同时,奉少波蓦地飞来一笔,“荣公子,家父吏部尚书奉忠明自家母过世后鳏居至今,膝下一共有两个儿子,在下不才,是鲁钝的二子,家兄为骁骑将军,常年驻守边关,家中交由家嫂照应。拙荆是我学医是的师弟,因为爱好医术至今在我们师父那儿学习。至于奉府的下人,虽说都不会杂耍,但经由家嫂管教,也算机灵且懂事。”他长长介绍一番,末了笑着问道,“不知荣公子还想了解一些什么?” 奉少波这番说辞没头没脑,问题更是莫名其妙,然而,荣雨眠毫不意外,相反,他真心好奇问道:“令嫂是男的是女的?” 奉少波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不过很快认真回答:“当初家兄钟情之人偏偏是女子,他跪求家父三日三夜,终于令家父松动点头,同意他娶了那位女子为妻。” 这个世界,娶个女人为妻居然还得跪三天。荣雨眠心中又是惊奇又是佩服。 “荣公子觉得我奉家如何?”奉少波意有所指着又问道。 荣雨眠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他倒是有心配合,只是,心中顾虑颇多。 “只怕我高攀不上奉家,相反,还有可能牵连奉家。” 不需他明说,清楚他身份的奉少波自然明白这句话指的是什么。同样的,奉少波也丝毫不意外荣雨眠能够猜到今日自己刻意卖了关子的来意,此时,前者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解说道:“这是皇上提议的,希望荣公子能有一个适当的身份与晟王殿下成亲。于是晟王殿下向皇上建议了家父这一人选,无论如何,皇上圣明,又清楚其中原由,绝不至迁怒家父——若非如此,我也不敢前来当这个说客害了自己的父亲。” 一旁,赵拓明跟着安抚道:“雨眠,你无需担心此事。而且,退一步说,再过几日你便姓赵,无论发生何事都与奉家无关。” 男子汉大丈夫,又没有打赌输掉,凭什么他就要跟别人姓? ——荣雨眠的确是那么想的。 然而,他却不自觉被“再过几日你便姓赵”蒙蔽了心智,这时候也想不清楚利害关系,一个冲动便点头应道:“既然如此,荣雨眠先谢过奉公子与奉大人了。” 奉少波笑道:“既然如此,你是不是该改口称唿我为二哥?” 这辈子没做小伏低过的荣雨眠一时之间有些叫不出口。他正迟疑着还未张嘴,有人抢在他之前—— “二哥,雨眠从未当过别人的弟弟,一时还不习惯,我先替他拜见一下吧。”赵拓明道。 荣雨眠了解,堂堂晟王虽说生性仁和,其实表面还是挺端着架子的,平时,即便是最信任的部属面前,他也并不是很随意放得开,所以说,要他喊难说比他年长还是年幼的奉少波为哥哥,这实在是为难他。 “这是我哥,你在那儿胡乱叫适合吗?”此刻,赶紧阻止对方道。 很快,赵拓明瞭然笑着低头凝视向他的眼睛。荣雨眠觉得有些下不来台,想澄清自己这不是心疼对方,但想了好一会儿,终究没开口。 肯定会被人识破的谎言,又有什么必要说? 尤其是在面对对方如此细緻的爱护之情时。 ——认奉少波父亲为义父的荣雨眠未必有机会与奉家产生足够深的牵绊,可就在这样的情况下,赵拓明仍然生怕他这个义弟与奉少波有哪怕一点点的嫌隙,为此不惜替荣雨眠认属下为兄长。 为了荣雨眠,赵拓明能做那么多。荣雨眠又怎忍心因为一点点的面子就否认自己的心意,打击对方的喜悦? ☆、第二十章 1 在荣雨眠印象中有些顽固的奉父奉忠明虽然是位会让儿子跪三天三夜的父亲,但实际却意外耿直好相处。就在荣雨眠认义父的仪式之上,头一回见到荣雨眠的奉忠明一上来便管他叫“小兄弟”,为此荣雨眠差点想说干脆认对方当义兄好了。奉少波无奈地笑着悄悄对荣雨眠说道:“家丑不可外扬,咱爹就是这样的,你千万别告诉别人。” 第109页 始终不认为自己与奉少波能亲近如同兄弟的荣雨眠,直到这一刻,终于有搞不好他们可以成为一家人的放松感。 按照习俗,大婚之前,成亲双方不能相见。作为奉忠明的义子,在同赵拓明行礼之前荣雨眠搬到了奉府。 他这义子的入住还挺受奉忠明欢迎。喜爱下棋的奉忠明棋艺着实不行,平时与自己两个儿子对弈从来没赢过,但与荣雨眠对局,他们输赢参半,这令奉忠明大为喜悦。他还捻着须语带得意对荣雨眠道:“以前为父便听少波说,他特别钦佩你的才智,不想,原来下起棋来,我们旗鼓相当。” 荣雨眠的确有足够奉少波佩服的才智,所以他没告诉自己义父,虽然他下棋的水平的确不行,但其实如果不是故意放水,奉忠明也是赢不了他的。 当然,作为吏部尚书,平日奉忠明公务繁忙,虽然喜欢找荣雨眠下棋,但通常他都不在府内,荣雨眠与对方相处的机会也并不多。大多数的时候,荣雨眠都在奉府中无所事事……光顾着琢磨不知这时候赵拓明或与荣正在忙些什么——鑑于与荣不是在睡觉就是在喝奶,他想赵拓明更多一些也无可厚非。 安分守己待了两日后,荣雨眠便开始思考出府游玩“碰巧”遇到赵拓明的行动计划。不过,在他有机会出府之前,他被奉少波绊住了手脚。 照理,刑名师爷再空也该游手好闲在衙门,可是,奉少波却连续两日来找荣雨眠下棋。到了第二日,荣雨眠不得不起疑:奉少波若不是特别喜欢下棋,那就必然是在阻止自己外出。 在眼看又要被将死之前,他推开棋盘,开诚布公道:“二哥又何必欺负我棋力不高,若不希望我出门,大可直言。” 奉少波并不意外荣雨眠的有所察觉,事实上,他早有所料,这时忍着笑答道:“我听晟王殿下说,我这义弟最不听话,若不想他出门,必须得好好看着。” 闻言,荣雨眠愈发想见赵拓明。思念之苦也就罢了,对方背后说他坏话,若不能当面还以颜色,那让他如何睡得着觉? 好半晌的沉默,最终他无奈辩解道:“若好生讲出道理,而非在棋盘上咄咄逼人,我也不是不知好歹,非要出门。” 奉少波忍俊不禁回道:“的确是二哥做得不对,下棋连放水的道理都不懂。” “二哥,不如我们先说说为什么我不能出门?”荣雨眠明智转移话题道。 之前未主动透漏什么的奉少波倒也不是有心隐瞒,此刻听荣雨眠问了,也便松口道:“之前皇上亲自命人将二皇子送回玉华寺,第二日晟王殿下特地上山去见二皇子,出手打了二皇子一巴掌,晟王殿下担心二皇子因此事记恨你,所以不仅派了御影卫的人暗中保护你,还命我尽量看着你,最好别让你出门。” 闻言,荣雨眠不禁怔仲。 当日荣雨眠从太子府回来后死里逃生,卧病在床时赵拓明曾语带愧疚说自己未能替荣雨眠报一掌之仇。荣雨眠不需要任何人替自己抱不平,可是,时隔那么久,赵拓明依旧没有忘记,并当真动手,荣雨眠认为对方做得不理智,可同时却也感动得心旌摇曳。 “其实,晟王殿下打不打那巴掌,二皇子都已十分清楚你是晟王殿下唯一的软肋。”奉少波微微感触道,“当日二皇子在殿前意欲揭穿你的身份,那时你与晟王殿下尚未成定局,若你暴露,晟王殿下只需撇清与你的关系即可,然而,二皇子很清楚晟王殿下必定以性命保你,所以才会早早发难。另一方面,晟王殿下也是明白自己的心意横竖瞒不过二皇子,于是当着他的面又为你讨了一笔帐。” 荣雨眠低头默默聆听。他不自觉想起那日在御影卫门口,自己立即被门口守卫认出身份一事。 瞧见赵拓明对自己心意的人原来有那么多,或许,那些人甚至比他看到得更早,更清晰…… “瞧你感动得都快哭出来的模样,我再给你把钥匙。”奉少波语带取笑着说道。 荣雨眠义正词严反驳,“我没在感动。”……我在心疼。 “嗯,你没在感动,你在嘴硬。”奉少波戏嚯道。 “……钥匙拿来。” 奉少波稍稍收敛揶揄捉狭的意味,轻笑着回答道:“暂时我还没法拿来给你,先给你提个醒吧。宫廷御纂官从五年前就开始编制的《永德字典》不日便将成书,待成书后,你翻翻那部字典,就能明白晟王殿下为你做了什么。” ……你是想让我在《永德字典》成书之前都寝食难安吗? 不能接受谜题悬而未决的人第一时间忍不住瞪向如同抓了个虫子塞进他衣领的人。不过很快,他慢慢放松下双肩。 其实,即便他不知道赵拓明具体做了什么,但至少,他知道赵拓明为什么那么做。 这便足矣。 对他来说,最重要的自然是赵拓明那么做的用意,那么做的用心。 始终未曾很好道谢的荣雨眠在这时抬眼望向棋盘对面的人,短暂的沉默后,他郑重开口道:“当日玉清寺,你特地上山见我,与我说了那番话。那番话虽不至于醍醐灌顶,但与我来说,却可算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提点之一。因为那番话而得到的机会,是我这辈子最珍惜的东西。二哥,有些感激之情溢于言表,我不知如何表达。我不挂在嘴上,但不表示没有放在心上。” 第110页 面对这一番告白,奉少波的眼底闪过一丝意外,不过很快,他的目光柔和起来,嘴角的笑意也更多了真挚与温暖。 “认真说来,当日上玉清寺,我心里偏向晟王殿下多些。不过,以后我的心里必然是偏向我弟弟的。” 2 一慢两快,三更的打更声从远方传来。 夜已深。 然而,荣雨眠依旧尚未入眠。 他仰天躺在床上,不自觉出神望向床顶被精雕细刻的梨花木架。 从小锦衣玉食的人自认大丈夫能屈能伸,但实际,他那被娇惯的身体很是挑剔。衣服的料作不好,穿在身上便不自在,烹调的火候稍过,送入口中却难下咽。在这个世界初来乍到时,荣雨眠是好不容易才适应艰苦环境的。后来,他衣食住行的条件不知不觉优渥起来,应该说,不可避免很快又回到由奢入俭难的局面。 不过话说回来,在奉府,他被安排的房间布置得很有心,不算奢华,但有恰到好处的精緻。暂时搬来奉府的荣雨眠生活条件实际并没有怎么下降……然而,他过得再好,那也没用。 他想念他在晟王府的屋子。这与那屋子本身如何无关,那种心情归根结底只有最简单的四个字—— 归心似箭。 他想念在晟王府的日子。 他想念在晟王府的与荣。 他想念在晟王府的赵拓明。 有那么一会儿,荣雨眠心生突如其来的冲动,想要效仿夜行侠在这夜深人寂之际偷偷潜入晟王府……正思索着,一声可疑的动静打断了他不着边际的漫思。 为了不让房间太闷,这晚在离开前,初霁特地替荣雨眠留了一扇半掩的窗户未关上。此刻,那扇窗户的方向传来细小的窗枢被转动的声响。 静卧在床上的荣雨眠屏息侧耳聆听,心中惊疑,脑海则飞快找寻着对应之策。 无论如何,此处是吏部尚书的府邸,平日守备严密,哪儿来的不长眼的小贼大胆到跑来这儿找生意?而就在今日早些时候,奉少波才提醒他说二皇子很可能派人对付于他。 所以,潜入者最可能是什么人荣雨眠心里十分明白。 以荣雨眠的能力,只怕无法力敌二皇子派遣的高手。面对这种敌人,他唯一能想到的办法,一字记之曰逃。 借着夜色以及床前的屏风,荣雨眠一刻也不耽搁,立即悄悄从床上起身,将枕头塞入被子后,紧贴着屏风站立。他密切听着轻巧落在屋内的足音,根据对方逼近的方向绕着屏风后退,站在最幽暗的角落,等着来人过了屏风便往后跑去。他的位置离房门不远,只要能争取到几秒钟的时间,一定比被屏风挡住的来人更快跑到屋外。等到了屋外,这种时候也顾不得颜面了,毕竟,大声唿救是唯一能震慑不速之客的方法。 所有的行动都被盘算好,荣雨眠就等着那个鬼祟来客走到床边——下一秒,借着月光瞧清楚来人样貌的房间主人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 好险! 千钧一髮! 九鼎一丝! 心有余悸的荣雨眠走出阴影,情不自禁列举轻重,数落向来人道:“你这么鬼鬼祟祟地摸进屋来,我差点就要跑出房间叫人来。万一当真把大家喊醒了,赶过来一看:堂堂晟王殿下半夜不好好休息,跑来吏部尚书府作贼。传出去岂不要被人笑死!” 站在床边穿着一身夜行服的赵拓明慢慢转身迎向荣雨眠的方向,月光将他脸部的轮廓勾勒出硬朗的线条,但他的眸光却柔软到有春波流动。他嘴角含着笑意,缓声对荣雨眠道:“为了稀世珍宝,堂堂晟王便是当一回贼又如何?” 他把才吓得脸色发白的荣雨眠说得很快脸上一红。 ……说得好像要来偷我似的,你打算具体做些什么? 赵拓明的表情稍稍认真了些,眼底透露出一丝担忧,“这么晚了,你睡不着?”他关心问道。 荣雨眠故作镇定地回答道:“我还没睡,我正打算上晟王府当一回贼。” 赵拓明微愣后不自觉低笑出声。“卿本佳人,奈何为贼?” 佳人不仅指美人,也可指德行颇高的人,所以,对于“佳人”一词荣雨眠还算受用。而最关键的是,这个夜晚最想见的人就那么恰到好处的出现在他面前,他心中的欢喜无法自控也无法掩饰。 “俗话说得好,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荣雨眠垂下眼帘,面不改色地一本正经道,“我心里那么多惦记,只怕想不为贼都不行。” 赵拓明忽然伸手将荣雨眠拉入自己怀中,飞快在他脸颊上轻啄了一下。 “你迫不得已只能当贼,我便陪你一起当贼,所以,且让我先偷一个香。”他轻笑道。 或许是夜太深的缘故,从来只口头占些便宜的晟王殿下今日甚是佻达,这是他头一回用实际行动“轻薄”荣雨眠。因为缺乏经验而有些保守的荣雨眠隐约觉得这么做不好——可是,此刻又没人瞧见,他装什么装? 放松下本能微微僵硬的身体,几乎依偎在对方怀中的荣雨眠转头望向对方的眼睛。“来都来了,你不会只打算偷一个香吧?” “当然不会。”赵拓明意味深长介绍道,“来之前,我特地喝了避子汤药。” 第111页 这话说得太过露骨,饶是荣雨眠抱着不要脸皮的觉悟,也一时愣愣没能应答上来。 赵拓明笑着解释道:“之前好几回我没喝药,扫了你的兴,因此,今日我特地做了万全准备才来的。” ……你这话说的,就好像我是个好色之徒似的。 “你半夜不睡觉,喝了药大老远爬墙来我这儿,究竟是我们之中的谁‘兴’致好?”荣雨眠不服气地顶回去。 赵拓明忍笑轻声哄道:“是我兴致好,只能委屈你从了我。” 好色之徒固然不能当,但这良家妇女也绝对是当不得的。所以,他怎么能够乖乖从了对方? ——荣雨眠决定主动出击。 3 从意欲偷袭的吻,到意乱情迷地被对方打横抱起放至床上,这整个过程所用的时间如同白驹过隙。 在荣雨眠混乱的思绪中,有那么一丝计较:这个欢场高手必定是从过往的那些“广月”、“小屏”、“红邻”、“翠花”、“依和”、“千尽”、“清梦”、“如花”等等的丰富经验中学到如此好手段。 不过很快,所有的想法沉浮着消失于慾海之中。 曾经情热期的渴求早已消退,但只要稍稍被赵拓明触碰,那种想要肌肤相亲的欲望丝毫不比情热期时的焦切纤薄。 ……幸好,赵拓明用心抚慰了他。 月光不知何时退出半掩的窗户,仿佛羞见屋中的春色。 直至远方四更的更声传来。 全身无力,再难动弹一下的荣雨眠却捨不得与对方分离,于是,他的手指缠绕在对方散落的发梢,如何也不愿松开。赵拓明稍稍调整姿势,从身后拥住他。 “你在奉府住得可习惯?”身后之人突如其来问。 这一问题听得荣雨眠原本便不甚清晰的脑袋一头雾水。“怎么问到这个?”他迷惑着反问。 赵拓明一本正经解释道:“其实原本我主要就是过来瞧瞧你过得好不好,不料一见着你,我便色迷心窍,彻底忘了这件事。” 荣雨眠不禁被逗乐。“你也知道自己是好色之徒吗?” “这世间在我眼中,只有你有色彩,你教我如何能不着迷唯一的颜色?” “……你究竟从哪儿学来那么多甜言蜜语?” “你以为广月、小屏、红邻、翠花她们为什么对我死心塌地?” 荣雨眠忍不住掐了一把对方的手臂。 赵拓明吃痛地闷哼了一声,语调中却是笑意更甚。“那是因为我对她们从来不假辞色。我活了二十四年,便攒了二十四年的情话,从未说过一句,之所以如此吝啬,就是为了等遇见你后,将那些情话一股脑都灌给你。” “我在奉府什么都好,”荣雨眠回到先前的问题,半是说笑半是认真地答道,“只是缺了与荣的哭闹……和你这些浑话,害我吃得不香睡得不甜。” “幸好,再过几日我们便能名正言顺待在一起。”赵拓明柔声低语道。 耳边如同呢喃的声音对于连续几日不曾睡好的荣雨眠来说,如同催人入眠的柔婉乐曲。眼皮越来越沉重的人用最后一点力气提醒道:“你该回去了。” 赵拓明没动,“等你睡着了我再走。”他又紧了紧始终抱着荣雨眠的手臂。 感觉自己更亲近靠在对方心脏位置的荣雨眠慢慢闭上眼睛,他在最为安心的姿态沉沉陷入梦乡。 翌日。 荣雨眠被初霁推开房门的声音吵醒。 因为精力不够,曾经总是能按着时辰醒来的人如今必须得靠人唤醒,这使得他不得不让初霁每日自行进屋唤他起床。 一向考虑得周到的人自认为这一安排并无不妥——直至此时此刻。 因为,被初霁开门声音唤醒的不仅仅有荣雨眠,还有同样在这张床上的赵拓明。 低头望向依旧搂着自己的手臂,紧接着,荣雨眠震惊转头瞪过去。 “初霁,我还想睡一会儿,你先忙其他的去。”当机立断,荣雨眠赶紧叫住正往床边走过来的人。与此同时,生怕对方不听话地继续靠近,他一把拉起被子便往赵拓明的头上罩去。 “公子,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果然,世上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想要支开的人闻言反而快步走过来,面对荣雨眠少见的说辞,他有些担忧地问道。 眼睛并不瞎的荣雨自然眠瞧得出,纵使他将赵拓明全部盖在被子之下,被子之下一个人形依旧高高鼓起。怎么看都像是掩耳盗铃。而最关键的是,他已经来不及藏起赵拓明的靴子。 有那么一刻,他心想干脆别遮掩,他就不信初霁小小年纪敢笑话他。不过,还没开口,走近床边的初霁忽然改口道,“哦!公子还想休息,那我先出去啦。”他忍着笑,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又补充了一句,“公子,我什么都没瞧见!” 荣雨眠心灰意懒地看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的初霁快步奔出屋子。 当房门被关上,他掀开被子瞧向乖乖躺在那儿的人,不由得心想:都是你不好。 才那么想,便听对方认错道:“都是我不好。” 第112页 这个人就是那么狡猾,每回总能精准找到令他没有办法生气的说辞。 “你哪儿不好?”荣雨眠心有不甘地斜睨过去,他故意那么问,心想你有本事答得了这个问题我就跟你姓。 结果很快,赵拓明不假思索答道:“只怪我不捨得走,一直抱着你没放手,然后不小心就睡着了。” ……算了,时世逼人,横竖我也快要跟你姓了。 “时辰不早,你该去御影卫了。”荣雨眠瞧了瞧窗外天色,回到正题。紧接着,他注意到床上皱成一团的对方外衫。这是很棘手的问题—— 大白天的,怎么能让堂堂晟王穿着这样的衣服招摇过市? 荣雨眠相信自己的身体里住着一个巨人,但架不住他实际个子不高。他的衣衫只怕赵拓明怎么都穿不下。所以,纵然有千般不愿,眼下也只有这迫不得已的唯一法子,荣雨眠嘆了一口气,道:“你等一下,我找二哥借一套衣服。” “不用。”赵拓明立即阻止荣雨眠,他的嘴角挂着欢喜的笑意,语调轻缓道,“我知道你的脸皮薄,不想让人知道,所以,怎么能让你去不打自招?放心,我的脸皮厚,穿皱巴巴的衣服不怕被人笑话。” 荣雨眠总不能说自己也心疼对方被人笑,只能迟疑着问:“你确定丢得起晟王殿下的脸?” 赵拓明笑道:“大不了我捂着脸走路,别人便不知道我是谁了。” 荣雨眠终于被逗笑。“这么说来,其实衣服不用穿身上,只管盖住面孔便好。赤身粿体也没关系,反正无人知道那是谁。” 闻言,赵拓明不由讶异嘆道:“你这说法,我还真找不出哪儿不对。” 4 戊戌年壬申月庚辰日。 这一日的黄历上写着—— 六辰值日,诸事皆宜,不避凶忌。 其中,诸事皆宜大概也包括早起。一大早,荣雨眠便被初霁从床上拉起来。 “因为是传统的锦绣祥云喜袍,样式几乎无人擅长,加之其上的九百九十九朵祥云都需要绣女亲手绣出,彩绣坊紧赶慢赶才在昨夜全部完工,公子,你最好赶紧试试,如果哪儿尺寸不对,师傅正在外面候着,还能稍作调整。” 初霁如此向一晚上没睡好这会儿精神不济的人解释道。 他的手捧的盘子中装着绣工精緻的喜袍与发冠,荣雨眠不自觉被这套喜服攫取了注意力。 根据近些年汉族的民俗习惯,平常穿着男装的虚阳之人在结婚之时同女子一样着凤冠霞帔与红色裙衫,不过,上百年前,虚阳之人是不穿裙装的,所以,他们的喜服普通的是锦绣喜袍与连枝发冠,稍有身份的会在锦绣喜袍上绣祥云,其中,规格最高的是九百九十九朵祥云。虽说眼下已经无人如此穿着,但这套喜服也算是符合婚俗规矩。 ——而最重要的是,这套喜服的下装不是裙子。 穿了三十多年长裤的荣雨眠并没有向赵拓明说过自己对穿裙子一事的接受度问题,不过,显然赵拓明了解他,并一如既往默默用心做着看起来无关紧要的小事。 相对赵拓明对他的好,偏偏他…… 在初霁的帮助下,微微晃神的荣雨眠顺利换上喜袍。 ……然而,身上的大喜之色却始终无法令后者心中不安与焦虑弥散在红色之中…… 不多时,奉府上下都开始忙碌起来。 当事人都不知道他们都在忙些什么,有喜娘过来给他开面,然后是据说表姑母的人过来为他梳头。从头到尾,荣雨眠只管坐在铜镜前任人摆布。 铜镜中,那张他熟悉异常的面孔在上妆后少了原本的苍白之色,倒是别有一番焕然姿态。 只是很快,他的目光不可避免地落在自己的双层眼皮之上。 这个世界的汉族与荣雨眠熟悉的歷史相似,最初汉族的血统只有单眼皮基因,但几百年前汉族曾与尧族等其他民族有过通婚,尽管近百年,汉族愈发封闭,已经禁止通婚,但类似返祖的情况使汉族人偶尔也有双眼皮之人。只是根据医书,但凡最近两代都是汉族,则上一代与下一代不可能同时都是双眼皮,双眼皮至多是隔代遗传。 基于这样的规则,荣雨眠对于自己的双眼皮一直都未多加在意——然而,昨晚零碎的梦中,他回想起了“自己”母亲的模样。荣雨眠自然不可能见过在诞下他时便身亡的母亲,但是,庄夫人特地小心留下一副他母亲的画像,就为了让他能见一见自己的生母。 而在那张画像上,荣雨眠见到的母亲也是双层眼皮。 前朝皇后出自名门,父母都是汉族的大户人家,照理不可能连续出现一对母子都是双眼皮的情况——但实际,他们两人的确都是双层眼皮。这说明很可能荣雨眠的外祖父或外祖母其中有一个是异族人。 荣雨眠猜想他真正的外祖父是异族之人……毕竟,孩子的母亲一般是不会搞错的。 不过话说回来,无论事情的真相如何,归根结底是,荣雨眠很可能有着异族血统。 当初荣雨眠得知张敬为了亡爰復秦的计划为北尧出战,杀戮同胞时,他的内心是极其不贊同的。曾经他生活在民族存亡的危机关头,比起中华民国,对于中华民族有着更为深厚的情感,所以,在他看来汉族与尧族,这之间的鸿沟远大于秦朝与爰朝的国雠家恨。歷史的洪流是一往直前的,朝代更替不可避免。只要国泰民安,社会发展,这个国家姓什么又有何关系? 第113页 荣雨眠不认为自己的父亲是前朝皇帝能影响他与赵拓明的未来——但如果他有北尧血统呢? 赵拓明还会愿意与他成亲吗? 最重要的是,他又怎么能瞒着对方这一秘密若无其事与对方完成大礼? ……他应该先叫停吗? 可是,皇家婚事,岂容他如此儿戏对待? “公子,你在想什么?” 初霁的询问打断荣雨眠紊乱思绪。 “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公子,你该高兴才对。”初霁提醒道。 荣雨眠蓦地想到—— 为什么遇到问题他总是本能向自己寻求解决方案? 他有甚至比自己都更值得信赖的对象,不管他认为该怎么做,他都该听听他最信任的那个人有什么主意。 主意既定,荣雨眠首先不动声色屏退了喜娘和其他下人。 在起嫁酒前他想安静下来稍事休息并不奇怪,屋子里的人毫不怀疑地听命退出房间。房门被关上后,荣雨眠转头望向作为贴身小厮而被留下的初霁。 “初霁,我有一件特别要紧的事需要你马上去办。”他压低声音道。 “什么事,公子?”意识到自己是被有意单独留下的初霁警觉凝重起表情问道。 荣雨眠轻声吩咐:“你现在立即替我去见晟王,传一句话。” 如果写在纸张,反而留下更确凿痕迹,荣雨眠的身世原本便敏感至极,他不可能主动露出更多破绽,所以眼下,传口信比传字条更安全一些。 “初霁,你替我转达晟王:最不喜欢广月、小屏她们的人真正的外祖父或外祖母可能来自我与他正欲前往的远方。” 初霁完全听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荣雨眠有意如此,这是为了保护初霁。而另一方面,不管初霁是否明白荣雨眠的用心,对荣雨眠无条件信赖的人此刻完全无意多问一句,在确认地复述了一遍这句话后,初霁不假思索道:“公子,我这就去找晟王殿下。” “别表现得太着急慌张。”荣雨眠谨慎提醒。 初霁认真点了点头,转身离开前特地补充着一字字肯定道:“你放心,公子,我一定会把你的话一字不差的带到。然后,就像我说过的那样,不管有什么问题,晟王殿下一定有办法解决的!” 5 一路的敲锣打鼓,晟王府的迎亲队伍从奉府的大门前出发,经过皇都最热闹的上京大街以及街道两边看热闹的人群,最终,转至明前巷。 八抬大轿缓缓停下,轿中的荣雨眠感受到轿身轻轻一震。喜轿落地。 终于,答案即将揭晓。 荣雨眠坐在轿中静静等待。 这时,有人快步跑向轿边,轻声欢快地唤了荣雨眠一声“公子”。那个人是初霁,他只唤了那么一声,并没有再多说些什么。 也没有必要再说些什么。 红盖头下,荣雨眠看着轿帘底部被掀起。耳边,顿时鼓乐齐鸣,一派欢快的声响。 掀起的轿帘后,有人探身入轿厢,伸手打横抱起他来。 他被抱得很紧,也很近,于是,对方的声音就在他的耳边响起。一片嘈杂中,赵拓明带着笑意的低声细语却是如此清晰。 “北尧人又如何?你纵是女鬼,我也愿意每夜供你采阳补阴。” ——你这人,究竟还能说出多诨的话来? 荣雨眠暗自腹诽,庆幸有红盖头遮蔽让人瞧不见他的脸色。 ……可是,他就是因为这样的诨话轻易放下心来。 是啊。纵是女鬼,甚至,纵是北尧太上皇的外孙,那又如何?今日便是他与赵拓明的大喜之日,从今往后,他们将荣辱与共,生死相依,白头到老,此情不渝。 “新娘入门,逢吉丁辰!” 喜娘的声音喜庆高亢。赵拓明抱着荣雨眠跨过晟王府高高门槛。 来到府内,赵拓明缓步站停,轻轻将荣雨眠放下地。 “新娘落地,子——万事大吉!”喜娘再次高喊吉祥话,她改口很快,但还是能让人听出原本想说的是什么。 荣雨眠曾在话本小说中读过,婚礼上喜娘落地的口彩一般都是“新娘落地,子孙满地”,想来原本喜娘便是顺口欲说这一句,之后中途改口,显然是有人交代了她别用“子孙满地”。 荣雨眠与赵拓明究竟还能不能有儿子,此事终究是荣雨眠心上的一块石头。大礼之上,听到“子孙满地”对荣雨眠来说绝对算不上吉祥话——而究竟是谁顾及他的心情,细心特地吩咐喜娘换个新词,答案昭然若揭。 当赵拓明牵过荣雨眠的手领他往正厅方向而去,后者特地轻捏了一下对方的手。他不知道自己此举想要表达什么,但他却知道,对方一定清楚他所传递的心思。 由于圣驾亲临,婚礼之上宾客虽然多,场面却不混乱,甚至,不怎么热闹。在入了正厅后,喜娘牵引着因为盖头而瞧不见四周的荣雨眠,按照传统流程行完拜堂之礼。 在新娘被送入洞房前,赵拓明悄悄在他耳边关照道:“饿了就吃点东西,累了就躺下睡一会儿。总之,仔细身子最重要。” 其实有初霁操心,荣雨眠今日被见缝插针餵了不少小点心,饿他是饿不着的。说到累,这种大日子得多没心没肺才能自己在洞房睡着?所以,被送入洞房的人既没吃也没睡,终于只剩下他独自一人时,他从怀中掏出第三册的《永德字典》。 第114页 这是起嫁礼后出门前,奉少波送他的新婚贺礼。 “我不过借花献佛,恰好在今日正式发行《永德字典》。晟王殿下的心意便在这一册中。” 这辈子连读侦探小说荣雨眠都从不把谜底放过夜,所以,哪里受得了奉少波一而再再而三卖关子?他并未将这新婚贺礼交由初霁收下,而是直接塞入怀中,就为了等眼下这个空档能好好研究。 正打算查看字典进行调查的荣雨眠很快被头上的红盖头遮挡了视线,若想好好看书,自然是掀开盖头为好,可是,荣雨眠却在迟疑后继续将红盖头留在了发冠之上。 接受西方思潮的人一直认为封建礼教不够先进,也束缚了社会的发展——例如说繁琐的婚俗。 ……然而,此刻他就是希望这盖头由赵拓明亲手掀开。 这个世界总是有那么多人在做傻事,或许并不是因为那些人真的傻,而只是因为他们甘之如饴。 荣雨眠将《永德字典》凑到盖头下,低头往下望去。 有着一目十行能力的人翻起字典来特别快。他一页一页地浏览字典,很快,将近半本的字典便被他快速翻过。 终于,翻页的手蓦地停下。 他的目光落在这一页的最后一行文字之上。 这时,门外不小的动静声传来。 听得出,应该是好几个人簇拥着赵拓明走向洞房门口,因为有人在那儿频频提醒“晟王殿下,当心着脚下。” 屋内听得隐约的荣雨眠忍不住心道:你最好是在装醉。今天这日子,你若真醉得不省人事…… 想着想着,他却情不自禁勾起嘴角露出柔软笑意。 今天这日子,当真醉得不省人事也没有关系——谁教他们接下来还有一辈子的大好时光呢? 床头,《永德字典》第三册被合上藏在了枕头下方。在这册字典的第一百十九页最后一行写着—— 母:【释意】始生已者。【考】虚阳之母,夷语称之曰爸爸。 那时赵拓明道:“的确,此事是我考虑不周。不过,你且放心,我有法子很快让你能名正言顺当与荣的爸爸。” 当日荣雨眠并未当真。 他未当真,可是,有人当真。 耳边却不自觉迴荡起早些时候初霁说的话来—— “……不管有什么问题,晟王殿下一定有办法解决的!” 不想也有一日,他竟被年纪比自己还小的少年上了那么一课,教会他实际如此简单明了的道理。 上一辈子,他一个人步步为营地走着,走尽所有的小心与心机,原来,就是为了在今日走到此刻正推门欲进入房间男人的身边。 不需要再战战兢兢。 不需要再害怕走错一步没人能扶稳自己。 不需要再管有什么问题。 终于,他走到了自己的归宿之地。 (本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