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筵冷清》 第1页 《风筵冷清》作者:夕大大 晋江2018-04-03完结 当年,被吊廊下的苏家遗孤长大了,而鸠占鹊巢、作恶多端的风家也遭报应,但苏冷清对厚待他的风家大少爷风筵始终弃嫌,倒不是因为他是仇人之子,而是因为他对自己有着不可告人的畸念。苏冷清想迁回祖籍考取功名,总能甩掉这附骨之疽了吧?! 昔日的小书童终于长大了,眉目如画冷冷清清,但看他的眼神总带怨恨,风家已在烈火中化为灰烬,而他们也从山城迁徙江南,但苏冷清却始终不待见他。风筵想在未来无数的岁月里,总能把这股深情消磨殆尽吧?! 内容标籤:布衣生活 情有独钟 虐恋情深 因缘邂逅 搜索关键字:主角:风筵,苏冷清┃ 配角:温玉怀,阿辰 ┃ 其它:桐木琴 ☆、第一章 北岭的三伏天,跟三岁娃娃似,说变脸就变脸。 一刻钟前还是白花花的太阳,烤得人脚板底都嫌烫;一刻钟后狂风大作电闪雷鸣,透心凉的大雨浇下来,把刚从午间的饭局上熘走、没雇轿的风家大少爷淋成落汤鸡。 幸好开门的是阿辰,其余佣人都在屋内,要不然大少爷的狼狈样传进二奶奶耳里,再加油添醋传给老爷知道,免不了又是一顿责骂! 此刻,苏冷清正在午睡,大少爷风筵冲着阿辰摆手,表示自己不需要人伺候,便蹑手蹑脚推开房门。 屋内燃着熏蚊草,苏冷清特招蚊子,只要不放帐子,必定点燃熏蚊草。 料得对方正在熟睡,风筵轻轻走向盆架,取下毛巾擦干净脸,打开柜子找出衣物,等换过干衣收拾妥当,便给窗口的蝈蝈餵豆米,再来是查看盅里的蟋蟀。 蝈蝈和蟋蟀,都是风筵的宝贝,特别是那只斗赢周老爷的蟋蟀‘虎将军’,让风筵在专斗蟋的会馆里一战成名,曾有外地客以二十两纹银的高价欲买,但都被风筵婉言谢绝。 暴雨停歇好一会,风筵坐在窗口,头髮也快吹干了,帘内才有了动静。 “老爷叫你陪黄老闆,你中途又熘回来了?” 榻上坐起一条人影,虽然隔着帘子问话,声音好似霁月清风,冷淡中又见真性情。 风筵笑了一下,去桌边倒了些水,给对方漱口所用,无所谓道:“放心,有二弟陪着,这笔买卖准成!” 这笔大生意谈成,老爷子只会开心,就算二弟耀祖抹黑他,老爷子也不会动怒,顶多当众教训几句。 帘子掀开了,苏冷清走出来,也不看他一眼,兀自漱洗一番。 风家的大少爷,文不能科举,武不能从军,既没珠玑满腹,也无宏韬伟略,做生意也是二半吊子,偷懒好玩不求上进,连老爷都骂他是扶不起的阿斗! 风筵知道他不高兴,便软声软语的解释。再跟黄老闆耗下去,少不得要沾姑娘,还不如就让给耀祖,反正耀祖爱去这些地方。 风筵说这话的时候,乌熘熘的眼珠子,盯着苏冷清的脸看。苏冷清长得好看,江南士子的韵味,颇有的遗风。 笑起来,好似一副水墨画儿,淡淡然却又意犹未尽。 风筵总喜欢看他的笑,就似清风吹过心境,世间烦恼尽消于此,所以总是不遗余力,讨好着苏冷清,希望多看几眼笑容。 本来,苏冷清对风筵也不是如此冷淡,但从几年前风筵酒后轻薄过他,就没再给过他好脸色。 不管事后如何赔罪,小心翼翼百般讨好,苏冷清对他总是冷冷淡淡,外人前还能给他个少爷面子,背人处简直不当他存在! 说到底,还是风筵把他宠坏了,从十岁那年在祠堂见到苏冷清,救下这个险些被老爷卖去戏班的苏家孤儿,风筵那无忧无虑的童年生涯就到头了。 漱洗过后,苏冷清走到书桌边,就见到一串菱角,壳子已经风干,却被人用线穿起来,一个吊一个好似元宝。 苏冷清愣住了。 菱角,在江南很寻常,但在北岭却见不到! 老太爷乃是江南人,如果不是家族蒙难,也不会避到这北岭来。 原以为山城可以隐逸,哪知穷乡僻壤出刁民,风家祖宗从当小厮开始,一步一步侵吞蚕食,最终霸占了人丁单薄的苏家。 苏冷清的父亲病世之后,孤儿寡母搬进寒窑度日,风家人还是肯不放过他们,最后竟逼颇有姿色的母亲改嫁偿债。 母亲性情刚烈,一头撞死在宗祠前,苏冷清小小年纪,亦如父母刚烈不屈,在宗祠祭祀那一日,指着老爷的鼻子大骂,不仅骂风家鸠占鹊巢,更是歷数风家种种恶行,气得老爷子把他绑在祠堂口,说等雨停就拿他点天灯。 后来,等老爷气消一些,才想拿小孩点天灯,实在难堵悠悠众口。 小娃儿不偷钱又不偷人,不为非作歹杀人放火,只不过指着他鼻子骂了一顿,就这么被送去点天灯,这事传到县太爷耳朵里不好交代。 有道是父债子还,老爷子叫来戏班主,就想把小孩子给卖了! 老爷的心思很阴损,苏家傲气又怎样?今天你苏家子孙让我难堪,那我就让苏家子孙更难堪! 成为一名下贱的戏子,看你苏家还能揣着的傲气做人,看苏冷清还有没有脸自称是苏家后人! 这就是风老爷的报復,阴损又恶毒,胜过他那霸占苏家产业的老父! 偏偏,风家大少爷,从榆关回来了,一同回来的还有舅舅宁若知。 小风筵没什么屁本事,宁若知可是榆关守将,陪同前来的还有知府大人,给风老爷十个胆子也不敢得罪。 小风筵一眼就看到苏冷清,死小孩被人吊在廊下,模样虽然悽惨可怜,却是安安静静不哭不叫。 小风筵跑到他的跟前,苏冷清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又垂下,瘦小身体蜷吊半空,看上去特别孤苦可怜。 于是,小风筵拉拉舅舅的手,舅舅轻描淡写几句话,苏冷清就被人放下来,此后成为小风筵的书童。 一晃十二年过去,比风筵小两岁的苏冷清已到弱冠之年,可悲小厮身份总如针扎心头,握着这串变色的江南菱角,苏冷清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 苏家,世代书香,本是自由之身,而今却沦为奴僕! 这一切都是风家所赐,眼前自称大少爷的人,三代前不过是个马厩小厮,现在却如救世主般站他的跟前,而他还不得不依赖对方的庇护! 很多时候,苏冷清恨自己无能,百无一用是书生,不能报仇雪恨,无法重振门楣,对命运束手无策,也只能自怨自艾! 苏冷清握着菱角,手越来越用力,直到菱尖扎进手心,刺得他钻心的疼! 一旁风筵察觉不妙,又不敢上前劝阻,苏冷清的脾气就是,越是劝阻越是坏事,只能让他自己慢慢想通。 风筵知道他心头一道坎,那坎里藏着满满的恨,一直找不到机会发泄。 当年,风家人多势众,家丁护院几十个,号称山城第一霸。 第2页 风老爷捏着借据,强迫苏冷清按下手印,本是要把他卖给戏班子,后因宁若知的阻拦,风老爷没有得逞,但也拒不交还卖身契。 这一次风筵回来,曾提过卖身契,前后两次都被骂回,第三次更被扇了耳光。风筵更加确信,老爷子忌恨苏冷清,有意留着那张契约,恐怕来日要做文章! 说到底,苏冷清不是荆轲,恨得要死也没那杀人的胆,把风家老爷咔嚓一刀了结! “少爷?”阿辰从门口探头,勾进半个身子,瞟一眼苏冷清,才又看着风筵,低声道:“老爷叫你去大院……” 风筵心里咯噔一下,本能抬头望着苏冷清,而苏冷清却浑然不觉,站在桌边握着那串菱角,指缝里的血已经涔到桌上! 风筵心里狐疑,脸上却还笑着,打趣道:“阿辰,上回叫你多买白药,你看我的话是对的吧?” 阿辰沉声道:“要我跟去吗?” “我跟你说笑呢,终归是我亲爹,还能把我怎么着?!”风筵憨厚地笑了,拍他的肩膀,宽慰道:“放心,我去去就回!” 话是说得轻巧,但哪能去去就回,风筵一去便跪石板,家法处置棍棒十下! 自从前年舅舅病世,回到山城的风筵,大少爷的威风不存,被老爷从责骂开始,渐渐变成罚跪,再后来是扇耳光,而今更是棍棒教训! 尽管风筵小心翼翼,对两房姨太太早晚请安,对弟弟妹妹诸多忍让,对老爷本人也是恭敬从命恪守孝道,仍是有无端横祸飞来! 比如上上次,苏冷清跟去收债,失手弄湿一沓借据,于是风筵跪石板挨棍子! 再比如上次,苏冷清跟去祠堂,失手摔裂太爷牌位,于是风筵跪石板挨棍子! 而眼下这次,苏冷清跟去酒楼,几句话泄露风家生意场上的事,黄老闆下午被城中另一大户余家抢走了,在风老爷怒不可遏的咆哮下,风筵又得跪石板挨棍子! 这次损失的是临安大户,不等姨太太们加油添醋,老爷就亲自执行家法,足足打了大少爷六棍,又罚他跪堂前三天。 待跪到后半夜,阿辰送来食物,还有半壶茶水。这次被打狠了,风筵胃里难受,只喝了些茶水,吃了半截云糕。 风筵叫阿城带口信,说三天不回了大院,让苏冷清不用等门。 阿辰从正院回来,把话转告苏冷清。 苏冷清掉脸关门,跟着吹灯睡觉。风筵受罚是家常便饭,老子教训儿子天经地义,旁人不用跟着瞎操心。 风筵足足跪了三天,直到第三日亥时尽,才拖着疲惫身体,回到自己的小院。 大屋留着一盏灯,但风筵推门而入时,苏冷清已经躺下了,背对着帘子的方向,桌上摆着干净衣物,一副请君勿扰的姿态。 看着害自己挨罚的人,就这样无视他的存在,风筵无可奈何一笑,便拿衣物来到厢房。 阿辰已经备好洗澡水,跪了三天三夜的人,汗水混合跌打药油,粘腻身上着实难受。此刻洗澡确实勉强,身上骨头都快散架,但要说不洗就躺下,那滋味也绝不舒坦。 等洗完澡之后,风筵若无其事站着,叫阿辰查看后背右侧,那里某处痛得厉害,唿吸时都带着疼痛,好似压着千钧重担,肌理下更有烧灼感,搞不好是被老爷打断肋骨! 阿辰用手一摸,表面微微隆起,按压有水肿之感,八层是肋骨断裂了! 看到阿辰皱眉,风筵就知道了,低声劝道:“老爷在气头上,难免出手重些,不用太在意。明日抓几服药,悄悄熬了送来,别搞得兴师动众……” ☆、第二章 回到大屋,吹灭油灯,帐中一片黑暗。 风筵平躺床上,尽量放缓唿吸,想着那位临安来的黄老闆。 那日,风筵察觉苏冷清失言,隔日谈事没再带他,本想事情已经抵定,耀祖又在一旁陪同,饭局之后便先行离开,把那串代表江南风物的菱角送给苏冷清。 谁料想就在他离开后,耀祖被有心人灌醉,跟着黄老闆遇到余星海。余星海开出更低价格,商人都是重利轻义,一单大生意就这样没了! 难怪老爷子会暴怒,近几年风家生意难做,余星海仗着知县撑腰,生意场上处处挤兑风家,而风家上下百十口人讨生计,也难怪老爷子会雷霆震怒。 山城附近的县镇,已经讨不到便宜,黄老闆是一条路子,如果这单生意成了,不仅能带来丰厚利润,还意味着风家另闢蹊径,把生意做到富饶的临安城去了。 说到底,这事错在自己,明知苏冷清心思,还带他去谈生意,大事小事从不避讳,黄老闆会被人抢走,完全是他疏忽照成,老爷那棍子打得也没错! 既然是自己错了,那挨罚便不可怨。风家失去的生意,日后再想法弥补! 有道是山不转水转,天下除了临安,还有别的城池;临安除了黄老闆,也还有张老闆李老闆。 风筵想着闭上眼睛,明天的事明天解决,今晚好好睡上一觉,庸人才会自寻烦恼! 不过,背痛,倒会折磨人! 就连梦中,都是绵绵密密,一会似巨石压胸,一会似背负泰山,总是让人透不过气来! 翌日,风筵又去请罪,在老爷门口跪了半日,惹得佣人在背后指指戳戳,最终等来老爷余怒未消的一句滚回去! 这事,才算,告一段落! 风筵起床的时候,苏冷清已去书房,他虽是贴身小厮,却不管风筵起居。风筵性子随和,也不用人伺候,多数时候自己动手,自力更生丰衣足食。 午饭时间,在外吃过的阿辰,去厨房端来饭菜,同时还有一碗药。 卧床休养的风筵,喝完药等待片刻,不见苏冷清回来,料他又看书入迷,便亲自去书房寻人。 “当涂者升毂云,失路者委沟渠。旦握权则为卿相,夕失势则为匹夫……” 果然,走到书房门口,就听到苏冷清的声音,语调轻悦带着感佩,那是入神时不自觉地吟哦。 “夫上世之士,或解缚而相,或释褐而傅;或倚夷门而笑,或横江潭而渔;或七十说而不遇;或立谈而封漼;或枉千乘于陋巷,或拥彗而先驱……” 苏冷清此刻读的,是杨雄的一篇赋文,有客讥讽杨雄官卑文轻,太玄十余万言不过废篇,不能为杨雄谋得官职名望,而杨雄却表示自己甘愿淡泊也不趋炎附势的情怀。 进私塾读书的时候,风筵总是爱打瞌睡,除了按照夫子的要求,读诵几句四书五经,跟着舅舅念些兵书,其它什么都没有学到,更别提琴棋书画诗词曲赋! 风筵没听过杨雄,也没读过《解嘲》,但却听出苏冷清的愤懑,特别是那一句‘当涂者升毂云,失路者委沟渠。旦握权则为卿相,夕失势则为匹夫’。 十几年过去了,苏冷清没法忘记,苏家被人霸占、子孙流离失所的悲剧。 这心结,如何解? 门外,风筵忧虑半晌,等屋内声音停下,才换上笑脸进去。 “告子曰:食色性也……”风筵笑容宽和,两颊露出酒窝,玩笑道:“夫子该下课了,学生们都饿了!” 第3页 苏冷清见他进来了,丢下手中文选,一副淡然表情,讥讽道:“大少爷读了十几年的书,就只会讲这一句‘食色性也’?!” “这……”风筵装作为难,故意沉吟一番,又展颜笑道:“读书于我,如待君心!” “怎讲?”苏冷清转过脸,淡淡眼神扫来,清冷好似寒月。 “十几年如一日啊!” 风筵一语双关,指书也是指人。 苏冷清听明白了,鼻子冷嗤一声,流露不屑之情,不再搭理风筵,兀自转身离去,吟哦道:“我行尔动,我静尔休。岂无他人,从我何求?今汝去矣,勿復久留……” 这一次,还是杨雄的赋,只不过风筵从苏冷清的语气中,听到一种甩之不去的无奈和厌恶。 有一点苏冷清从不知道,就是风筵虽不喜读书,但只要是苏冷清吟诵过的,都会想办法找来看一看,弄明白那些句子到底讲什么,让苏冷清读得这么专注入神,所以他才会对苏冷清说读书于我如待君心。 十几年,如一日! 阿辰若不在场,吃饭总是俩人,风筵和苏冷清。 三荤三素一汤,关于吃饭,俩人早有默契。 苏冷清不喜与他共食,所以苏冷清第一筷夹过的菜,风筵就绝不会再碰了,那必定是这一餐中,苏冷清看得上眼的菜。 风筵通常慢他一拍,任他挑选两样菜后,自己才吃余下菜餚。 这是打苏冷清进门第一天起,风筵为劝他的小书童吃饭,而做出的某种特殊让步。 谁料,这一让,就是让了好多年! 风筵从饭碗上方,望去对方的眉眼,当日的垂髫小童,如今长大成人,不由心生感慨。 苏冷清正在吃饭,感觉到对方目光,不悦皱起眉头,一双冷眼扫去,却不想看见风筵眼神透着浓浓哀愁,似有说不出的伤感,如柳丝似拂拂绕绕,挥之不去映入神魂。 苏冷清愣住了,跟着又发现,对方碗里是白粥,小菜也没动过! 午时吃白粥,别人不敢说,但放在风筵身上,那肯定是生病了。 苏冷清正想问他,却又见他一笑,收回目光道:“这两天请的临安厨子,本是为招待黄老闆所用,没想到黄老闆走了,倒是便宜我们了!” 风筵用筷子尖,指着几样小菜,笑道:“江南风味,多吃一点!” 苏冷清放下碗筷,水银似的眼珠子,转瞬不移地盯他。 风筵有一种好本领,拐外抹角绝不言明,苏冷清知他受罚原因,也等着他开口质问,但风筵就是一字不提! 不提,却又提起临安厨子,让苏冷清又忘不掉他受罚之事。言之无声责之无形,在苏冷清眼里,这就是风筵的厉害之处! 临安属于江南,临安厨子做的,该是地道的江南风味。 风筵素知苏冷清厌恶北岭,一直想去父亲生前提到的江南,而今却被困在风府之内,吃到临安菜餚也算一种安慰。 孰料,苏冷清总会错意,仇人似瞪着风筵,搞得风筵莫名其妙,不知哪里又触动对方敏感的神经。 四目相对,两厢无语。 末了,苏冷清起身,一声不吭走了。 看着没动多少的饭菜,风筵忽然嘆了口气,独自一人默默吃饭。 不大一会儿,阿辰进来了,见苏冷清在院中,便来收拾碗筷,拿去后院给老妈子洗刷。 风筵只觉背疼,哪里也去不了,只得躺着闭目休息。 那一晚月色如水,风吹拂桌上书页,苏冷清睡意正浓,听他进屋问了一声,便又模模煳煳睡去,姣好面容惹人怜爱,让酒后的风筵心中炙热,忽起一种吞他入腹的欲望。 苏冷清是被疼痛弄醒,睁眼就见上衣解开,风筵借着酒劲搂抱着他,一双手胡乱掐捏他的胸口。 风筵记得苏冷清当时的惊愕,整个人傻傻地看着他,似不明白他要做什么,怔忪表情呆得可爱。 等风筵俯身上去,解开他的裤子时,苏冷清勐然清醒,用尽力气推开他,并给他一记沉重耳光! 那一年,苏冷清才十六岁,风筵也才十八岁! 整个事件中,给风筵印象最深,是苏冷清气得嘴唇哆嗦,指着他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外表忠厚老实的大少爷,怎么做出这种混帐事?风家果然没一个好东西,娈人这词在苏冷清的眼里,甚至比戏子还要下贱三分! 此后,苏冷清待他不復以往,因为在苏冷清的眼里,风筵对他的好都是一种想干龌蹉事的图谋! 阿辰提着食盒出去了,一时半刻不会回来,苏冷清快步来到小屋,推开门就闻到药味。 在外人眼里,阿辰是风筵从宁家带回的杂役,但在苏冷清眼里,阿辰却是风筵的好兄弟。 昔日在宁家的时候,三人总是同吃同住,后来发生那件事情,苏冷清不再跟风筵亲近,连带着跟阿辰也疏远了。 风筵不能对他说的话,却从不会隐瞒阿辰。俩人之间默契无比,只需一个眼神支会,阿辰就懂风筵的意思,无声无息替风筵办好。 药,就在吊篮里,苏冷清不懂歧黄之术,但却能认得土鳖虫。 父亲从屋顶摔下,股骨断了瘫痪在床,娘亲就从药店抓地鳖虫,给父亲破血逐瘀续筋接骨。 后来,药店不再赊帐,小冷清一早提着竹筒,就去废墟翻找土鳖虫,捣碎敷在父亲伤处。 那时候,父亲骨头已经坏死,烂成拳头大小的洞,每日只能用沾药粉的纱布塞堵,母亲每次换药时候脓臭吓人,而父亲依然坐在床上替人捣麻挣钱…… ☆、第三章 一晃十二年,先人早已辞世,苏冷清也想忘记,但生活中的点滴,总能唤起惨痛记忆,那股深深埋藏的恨,就这样被挖掘出来,让他一次次任性报復! 但这报復如同隔靴搔痒,对风家无法造成覆灭打击,倒是把无辜的风筵拖下水,被老爷家法处置得够呛。 再闹这么两次,估计先覆灭的,会是风家大少爷吧?! 这次损失临安大户,爱钱如命的老爷子,眼看着肥肉飞走了,就跟被人用刀在心头剜肉似,所以才会怒不可遏狠揍一顿。 想起风老爷的心疼样,苏冷清倒是舒坦一些。让爱财的人损失钱财,就算不能整垮风家,也要让仇人活得不痛快! 至于风筵,苏冷清想起风老爷的话,父债子还天经地义! 既然风筵能憋着不说,那他就能装着不知道,苏冷清把药包放回原处,退出来又合上房门,就当自己没来小屋。 话虽然这么说,但进屋看见风筵,苏冷清还是没法泰然自若。 一般不午觉的风筵,正用平躺的姿态,躺在床上合目休息,手臂垂放身子两侧,腿也成併拢状态,规矩到令人发憷的地步! 不知道为什么,苏冷清想起敛尸。 放置床中,手脚併拢! 苏冷清手脚发冷,轻轻走近两步,盯着风筵的胸膛,直到确认看清起伏,这才暗自松了口气。 苏冷清躺床上时,自嘲一笑,风筵是什么人?韧得跟野草似,不仅脸皮厚实,身子骨也结实,一巴掌拍不死的蚂蚱! 第4页 苏冷清相信,就算天下人都死光了,风筵肯定能活下来,还有一个跟屁虫阿辰! 午后的公鸡打鸣,苏冷清闭着眼睛,却怎么都睡不着。 等听到脚步声,苏冷清干脆起身,出门正好就看见阿辰,一双乌熘熘眼珠子,看他的时候闪着狐疑。 苏冷清绕过对方,就往书房走去。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若说世上还有什么能让苏冷清愉悦,恐怕也就书房那些在常人眼中枯燥乏味的书籍。 据说书籍主人是风夫人,风老爷不是一个读书人,但却娶了一个知书达理的夫人,宁若知的亲妹子! 如今斯人已逝,留下这堆书籍,倒成了苏冷清唯一的消遣。 阿辰走进里屋,掀开帘子一眼,断定他离开后,风筵没起来过。 阿辰退了出来,轻轻合上房门,便去书房找苏冷清。 “你动过药包?”阿辰就是阿辰,进来直接发问,眼睛盯着对方,等待对方答覆。 风筵伤在哪里?内伤还是外伤?断骨还是扭筋?苏冷清满心疑问,脸上不肯带出,淡淡道:“动过怎地,怕我下毒?” 阿辰皱起眉头,不悦道:“你要闹多久?” “你真是抬举我了,我不过是个小厮,哪敢跟大少爷胡闹?”苏冷清冷笑一声,讥讽揶揄道:“这会子大少爷高兴,我还能待在屋檐下。万一大少爷不高兴,也只有被卖掉的命!” 阿辰眉宇之间,又多几道褶子,严肃看着对方,直言不讳道:“你别不识好歹,他是真喜欢你,那晚又喝多酒,才会对你那样!” 在风府外人的眼里,苏冷清的傲气,也只是仗着主子风筵。 风筵再不招老爷待见,仍是风府的大少爷,就算不能执掌风家,也有一份丰厚家资,要找个投欢送抱的人还不容易? 苏冷清哑然失笑,感情在他眼中被大少爷轻薄,还是一种求之不得的荣宠? 可惜,不是人人都是奴才相,苏家子弟可以流血断头,但绝不会丢了老祖宗的脸,任人玩弄还沾沾自喜! 将人晾在一旁,苏冷清低头看书,懒得再说什么。 阿辰见他这样,知他听不进去,走到门口之时,还是停下脚步,规劝道:“我劝你安生点,风老爷可不是宁老爷,你不要自讨苦吃!” 这话还真不是威胁,风老爷早就想动手了,在风府谁敢这般忤逆他?在山城谁敢跟他作对?! 廊下传来轻嗽声,阿辰回头就见风筵,带着九喜站在身后。 按照惯例,该准备秋季衣衫,主子四套佣人一套,何家裁缝带徒弟九喜来了。i 九喜正好奇看着屋内,阿辰的警告和苏冷清的冷笑,被他和大少爷听得一清二楚。 风筵道:“阿辰,让九喜替你量下,做身秋天的衣裳……” 阿辰带九喜离开,风筵对苏冷清道:“你的衣裳,我告诉何裁缝,就照着春季的做,反正你也没胖瘦多少!” 苏冷清目光落书上,连眼皮都没抬,将风筵晾在一边。 风筵已经习惯了,也不同他计较,找张椅子坐下,兀自道:“冷清,你明天去趟一于家,递个拜帖给于家侄少爷!” 于家侄少爷余深雪,精明能干圆滑通融,颇得余星海的信任,几年前就让他协助打理家族事务。 苏冷清奇怪抬起头,盯着风筵看了半晌,忍不住道:“你让我去于家,不怕我再失言?” 风筵淡淡一笑,跟着站了起来,岔开话题道:“我们三个一起长大,阿辰也是在担心你,怕你在外头吃亏了!” “什么外头里头,不就是风府吗?”苏冷清一脸不屑,鼻子冷哼一声,讥笑道:“这山城不就风老爷最厉害,连县太爷都要敬他三分!” 风筵赶紧起身,走到窗边往外看,幸好外边没人经过,回来低声劝道:“你小声点,小心隔墙有耳!” 苏冷清见他这般畏缩,心中怒火更炽,嗓门越发清亮,冷笑道:“苏家只剩我一个,要命也只有一条!” 苏冷清虽然无力报仇,但也绝不畏惧这道貌岸然、心狠手辣的老匹夫! 风筵嘆息一声,忍着背部疼痛,走到桌边倒水,復递给苏冷清,幽幽道:“你也知道苏家,就只剩你一人?” 想起苏家境遇,苏冷清心里冒恨,将头扭到一边,不接那杯送到手边的茶。 “舅舅带兵时对我说过,并敌一向千里杀将。向你这样无的放矢,不仅打草惊蛇,浪费自己精力,还惹来敌人注意!”风筵没读几本书,但对舅舅教的兵法,倒是熟稔于心,张口即来道:“想报仇要沉得住气,眼光明、心放远、谋长久,才能知势造势任势,抓住巧机遂竟全功!” 凉茶放在苏冷清手里,风筵就这样离开了,留他一人待在书房。 风筵虽不善言辞,但说的话总在理儿。苏冷清明明不想听,但他诚恳的声音,犹然迴荡耳畔,让人捂耳都没用。 第二日上午,苏冷清替风筵去过染坊,跟大掌柜拿来这月帐簿。 染坊是风老爷交给风筵打理的事,风筵一直很重视,一年到头每日都去,有时一待就是一天,但生意总不见起色,因此常常遭人诟病,说他不是做生意的料。 关于这点说法,苏冷清颇有微词,风家但凡挣钱的营生,都被控制在风老爷手里,就连最得宠的二少爷,也不过从老爷手里分点羹。 风家不挣钱的营生便交给几个儿子打理,风老爷对几个儿子的吝啬,甚至还不如替他管理生意的心腹掌柜。 风筵常年跟在舅舅身边,等舅舅去世回到风家,风老爷能给他打理的,只剩染坊这个烂摊子。 风筵倒不抱怨,平日尽心尽力,甚至找过于家,希望借于家马队,做些临村的生意。但风于两家对头已久,不是三五句话就能合作,风筵虽然没能如愿,却也因此结识了余深雪。 余府递上拜帖之后,苏冷清站门外等回话,就听到门房小厮议论,金梭楼的红袖姑娘,赤身裸体死在城外,听说是被人用石头活活砸死! 中午,风老爷召集各房大屋用餐,身为长子的风筵不得不去,少不了又饮了几杯酒,还被老管家无意撞到伤处,疼得他当即就冒了冷汗。 风老爷这才发现儿子被打狠了,让管家等会找个郎中过来,大少爷再不济也是风家长子,哪能就这样放着不管呢?! 饭后,风筵回到别院,进屋就见苏冷清坐在桌边,面前放着染坊帐簿,脸上明显带着怒气,看到风筵怒火更炙。 苏冷清恨声道:“红袖,死了!” 红袖,本名不叫红袖,而是叫白小玉,苏家搬进寒窑之后,与白家曾是对门邻居,小玉与苏冷清幼时认识,虽谈不上青梅竹马,却也是昔日的玩伴。 后来,苏冷清被逼为奴,小玉处境更堪怜,进入青楼卖身为妓,俩人就此失去联繫,直到前年苏冷清回来,俩人才在烟花柳巷重逢。 这一逢,人虽在,却面目全非。 第5页 苏冷清心里恨,想替伊人赎身,而此时的白小玉,已成身价百两的红袖!苏冷清全部家当不过二两银,就算是干一辈子,也不够赎回小玉。 苏冷清眼睛红了,怒视风筵,颤声骂道:“你们风家真是丧尽天良,连个烟花女子都不放过!” 死便死了吧,还让女儿家,裸死城门口,如此践踏人的方式,是可忍孰不可忍?! “谁死了?”风筵愣了一下,望向身边的阿辰,还没明白红袖是谁,与风家又有什么关系? “风万侯是畜生、恶霸,你们就是帮凶、刽子手,欺凌弱小丧尽天良!”苏冷清怒极攻心,指着风筵的鼻子,口不择言地道:“人在做天在看,老天爷不会放过恶人,你们风家就等着遭报应吧!” ☆、第四章 “大少爷?”不知什么时候,沉着脸的老管家,带着大夫到来,阴森森道:“老爷派大夫来了,为大少爷诊治!” 儿子就是儿子,风老爷心肠再狠,也是虎毒不食子。知晓前日打狠了,此刻派大夫前来,也算是事后安抚。 苏冷清心里一惊,后悔自己大意了,没注意院中来人,给助纣为虐的老管家听到! 如果说风万侯是恶魔,老管家就是恶魔的爪牙,方才听到自己辱骂主子,定会汇报风万侯知晓! 老管家是风万侯的顽固势力,并且认为风家万年不倒,而下人们都得遵从主子。 以风万侯斩草除根的心性,怕早已看自己不顺眼,这回又落下口舌之实,风万候可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老管家,是大夫来了吗?”忽然发生的变数,风筵倒还镇定,若无其事道:“冷清,给两位奉茶……” 诸葛亮的空城计能赢,气势上首先就不能输,人家明知城中只剩老弱,对着强敌司马懿照样抚琴自若谈笑风生。 “不敢!”老管家瞟眼苏冷清,冲着大少爷躬身,淡淡道:“老奴带大夫前来,给大少爷诊治!” 苏冷清漠然转身,倒了茶水奉上,这是风筵跟他的约定,在外人面前他必须尽到一个做小厮的责任。 “金大夫,这位就是我家大少爷,前几日受些外伤,劳烦您给看看……”老管家没接那茶,只是侧过两步,将大夫请到跟前,面无表情道:“我家老爷怕少爷伤到筋骨,落下病根非同小可,金大夫你可要看仔细了!” 说话间,风筵踱步桌边,手腕搁在枕上,边给大夫把脉,边对阿辰道:“你把簿子给黄掌柜,这月多染三百匹,我又觅得一处销路!” 阿辰应了一声,刚刚夹起簿子,又听风筵吩咐道:“你顺道打听一下,看是谁散布谣言,污衊风家残害人命!” 主僕俩人对视,彼此心知肚明,阿辰再次应声,头也不回去了。 苏冷清闻言一怔,继而明白过来,风筵是为老爷开脱。 何须派人查证,城里谁不知道,红袖帮于家牵线,灌醉二少爷耀祖,抢走临安的大户,风家弃尸城门口,目的就是示威! 风筵沉声道:“举头三尺有神灵,坏事做多会有报应,悬崖勒马才是出路!” 苏冷清听懵了,不自觉抬起脸,望着风筵发呆。 之前那句可以理解为替风家脱罪,之后那句苏冷清就不明所以,怎么听都象是风筵有意通过老管家,警告风老爷莫再为非作歹! 老管家眼皮一跳,不自觉转过眼睛,看着桌边的大少爷。 正巧,风筵也在看他,镇定坚毅的眼神,让人想起风万侯的正室,诞儿后就进入庵堂念佛的宁紫荆。 宁紫荆在世之时,仗着兄长的庇护,风老爷虽然不喜她,却也不敢为难她。 风筵以前太过低调,以至于旁人没发现,他的神情跟宁紫荆几分神似,特别沉默时的坚定眼神,对认定的事物执着到底。 舅舅曾经说过,对敌之时,不要心存侥倖。 苏冷清这次失言,老管家必定要在老爷面前告状,此刻不表明保护苏冷清的心意,怕是老爷很快就要拿苏冷清问罪! 这也是第一次,风筵为了苏冷清,公然跟老爷叫板。虽然老爷心狠手辣,但真要对长子下手,多少还是要顾念几分。 一番对视之后,老管家面无表情,把目光转向金大夫。 金大夫些微尴尬,听到别人谈家事,又是要命的话题,让他这名外人难以自处,偏偏大少爷还再跟他搭话:“金大夫是哪里人,我看着有点陌生,在城中可有医馆?” 金大夫瞟眼管家,迟疑片刻之后,低垂眼帘道:“晋城!” 老管家在一旁接话道:“金大夫是晋城名医,治头风病有祖传秘方,老爷特地请来替五夫人治病!” “五姨娘啊?头疼好些了吗?” “回禀大少爷,经过大夫的治疗,五夫人的头风已经好多了!” “如此甚好!”风筵笑了一下,与之目光对视,客气道:“从晋城远道而来,真是辛苦您了!” 金大夫避开对方目光,垂下虚肥的眼睑,盯着病人的手腕,好似在专心诊脉,口中客气回道:“大少爷客气了,谈不上辛苦,几日行程而已!” “如此,还是要多谢大夫,来风府替五姨娘诊治!”见对方迴避眼神,风筵目光变幻,似在琢磨什么,语气依旧轻松,淡淡道:“晋城我从未去过,但听说那里地势险要,栈道凿在峭壁之上,属于容守难攻之地,而晋城宛如咽喉要塞,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歷来是兵家必争之地!” 金大夫附和两声,似不愿多谈家乡,收起腕垫道:“大少爷,可否进内屋,让我查看一下?” 苏冷清捲起帘子,屏风后边,风筵正在穿着衣袍。 金大夫已经走出来,脸色略带凝重,对老管家道:“你家大少爷的肋骨断了,我马上开药方给你……” 苏冷清沉默一旁,从看到地鳖虫,就猜他伤到骨头了。虽然早有揣测,但此刻听大夫确诊,仍然感到心下一惊。 肋骨断了,那得多疼?风筵虽也卧床,却不听他啃一声,不知他是麻木不仁,还是天生不怕疼! 说话间,风筵已经穿好袍子,若无其事走到桌边。那身上肌腱鼓起,再加上沉着脸子,无端就生出威勐。 “肋骨断了,非同小可,我要向老爷禀告……”老管家初闻吃惊,尔后看向大少爷,疑惑道:“大夫,你可有看仔细?” “老管家,这种小伤,就别让爹操烦了!”风筵端起茶碗,随军多年习惯,喝茶都是论碗,泰然自若道:“大夫,我最怕饮药,那味道太苦了,又伤我的肠胃!你熬几副膏药,我自己会贴上,过些日子就好了!” 骨断不是几服药就能喝好,这简单医理寻常人都懂,但风筵说这话的时候,却是别有深意的看着老管家。 老管家带着大夫走了,等人影消失院门后,苏冷清走到风筵跟前,后者仍然端坐桌边,冷觑道:“人已经走了,不用再装了!” 第6页 “骗得过别人,骗不过你……”风筵笑了一下,虽然疼得冒汗,表情却很愉悦,故作哀怨道:“快疼岔气了,偏偏那俩人,还在屋里废话!” 苏冷清将人扶起,冷冷道:“你自己啰嗦,还怨别人废话!” 风筵笑得敞亮道:“连你也看出名堂来了?我还就怕有人看不出名堂!” 老管家是只老狐狸,怎会看不出风筵对金大夫起了疑心,风筵也就是要他看出这一点,免得想在汤药里面做手脚。 风筵怕隔墙有耳,话不敢说明白。 苏冷清抿紧嘴唇,将人扶到床上,也懒得问清楚。风筵只有跟阿辰,才会无话不谈。 如此,甚好! 苏冷清的心里,很清楚一件事,他跟阿辰不是一类人! 阿辰,此生甘为风筵的奴僕,但他苏冷清活着一日,便不甘心被人奴役,就算不为自己,也要为苏家争口气。 下晚时分,老管家让人送来药膏,还有一碗熬得浓稠的猪骨汤。 老爷已经知情了,特让人送来补汤,风筵表情平静,说声让爹费心了,便端起碗饮尽,当着佣人面喝光,看得苏冷清心惊胆战。 虎毒,不食子吧? 风筵丢了临安大户,都被老爷打断肋骨,下午为了红袖的事,又公开跟老爷叫板,那汤不会被下砒霜吧? 听说一日一点砒霜,死时是查不出异状,又没有家人喊冤,最后便以病毙结案。如此一来,风筵岂不是死得冤枉? 老爷,不会那么狠毒,连自己的儿子都不放过吧? 佣人走了之后,苏冷清偷觑风筵,但他并无异样,既没捂着胃子,也没萎靡之象,甚至还有闲心去窗口餵蝈蝈。 苏冷清很想叫他把那汤给吐了,但几次想开口又硬咽回去,无凭无据说人家毒害儿子,风筵也不一定会信他的话,还是等阿辰回来再说吧! ☆、第五章 等待总嫌漫长,等到月上树梢,饭菜早就凉透,也不见阿辰的人影。 想起风筵的交代,苏冷清更是不安,傻不拉几的阿辰,不会真跑去调查红袖的事吧?傻子都能听出来,风筵不过顺口一说,给大家一个台阶下而已。 红袖死在谁手,全城人都知道,还用得着他去调查吗? 老爷心狠手辣,也许顾念亲情,不会对风筵出手,但阿辰只是下人,搞不好会杀鸡禁猴! “冷清?冷清?”苏冷清回过神来,才发现风筵下了床,走到桌边看着他,憨笑道:“喊了你几声,想啥这么出神?” 苏冷清避开眼神,装出满脸不悦,抱怨道:“饭菜都凉透了,怎么还不回来?” “你饿先吃吧,我方才喝了汤,是以不觉得饿,等他来一起吃!” 风筵没听出弦音,搞得苏冷清真恼了,讥讽道:“大少爷都没用膳,我们做奴僕的人,哪里敢先吃?当真风家没规矩了?” 苏冷清正说着气话,门外传来脚步声,阿辰抱着西瓜来了,兜里还揣着只辣椒,带给风筵餵蝈蝈。 西瓜,扔进井水里浸着,三人坐一起吃饭。 风筵问了红袖的事,阿辰说那天风筵离席,红袖就过来敬酒了,一杯就醉倒二少爷,酒里定是下迷药,这才惹得老爷大怒,扇了二少爷的耳光。 红袖裸死城门外,没有家人喊冤,也无目击证人,官府就以山贼结案。 风筵阿辰边吃边谈,苏冷清倒是彻底平静了,好似红袖的死再也不能触动他,吃完饭后就去窗口餵蝈蝈。 风筵的蝈蝈比较犀利,一对硕大有力的钳颚,竹笼子都被咬断一根,苏冷清餵它的时候,也曾被咬破手指头。 阿辰对风筵使了眼色,风筵顺他的目光看去,就见窗外苏冷清的背影,似在拿着笼子发愣。 阿辰投来询问目光,风筵摇头苦笑,表示自己也不知道,苏冷清究竟怎么了。 不是每一份交情,都能随年龄增长,而变得越发醇厚,就如同陈年老酒。 风筵也不想承认,他跟苏冷清之间,随着时间推移,隔阂越来越大,就似檐下的陌生人,天天能够见着,却不知对方心里在想什么。 有些事做错了,能弥补回来;但有些事做了,却如覆水难收。 就好似那件事,风筵努力弥补,但收效甚微。那件事激发苏冷清的恨,让昔日锋芒毕露的少年,再次展露他满身的豪刺。 夏夜如水,星光璀璨,阿辰搬出藤椅,又架上竹床,再把蚊香点燃,三人院中纳凉。 风筵刚刚喝过药,只能坐藤椅上,看另外两人吃西瓜。西瓜被井水浸过,瓤带点凉意,却又不冻牙齿,阿辰吃得痛快。 苏冷清掰了一小块,镶进笼子给虎将军。风筵让他少餵点,吃多西瓜会拉稀。 月亮走到半空中,整个风府安静了,只听到巷内更子,一声一声传来。 风吹得很舒服,苏冷清躺竹床上,不知不觉睡着了。 梦,却让人不舒服,苏冷清在梦里挣扎,好似被人活埋的感觉。 耳边有人轻唿,苏冷清睁开眼睛,就见风筵坐在身边,一手搭他肩膀上,关切道:“又做噩梦了?” 阿辰已进屋睡觉,风筵因为腰疼,白天又睡多了,晚上倒是睡不着,正在躺椅上看星星,就听到苏冷清的呓语。 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但却能听出惊惶恐惧,绝对不是一个好梦。 苏冷清迷煳一阵,眼神渐渐清亮,便打掉风筵的手,一咕噜坐起来,靸着木屐进屋了。 良久,风筵躺在苏冷清刚刚躺过的地方,枕着苏冷清枕过的竹枕,望着星空的眼神却是那般的寂寞。 月末,风筵在金梭楼宴请于家侄少爷余深雪,按规矩请了红牌水云儿陪宴,待谈正事的时候风筵支开水云儿,单独与余深雪交谈。 一来为找马队託运布匹,二来是为红袖被杀之事。 以于家侄少爷的地位,大可不用理睬风筵,但余深雪还是来了,虽不曾应允风少爷的请求,但仍维持着表面礼数,对风筵客客气气的说话。 一番会谈仍然无果,风筵倒也不介意,只是在回府的马车上,思索余深雪暗示的几句话。 半路上,风筵叫车夫转道,来到西街脚上的风家油坊,找他同父异母的五弟风耀辉。 风耀辉正在跟大掌柜对帐,就听小伙计说大少爷来了,正在铺子里等着见他,心里顿时狐疑满腹。 风耀辉还没跨进门槛,就听到大哥的声音:“丙叔,拿一坛油,钱我来付!” 不需要眼睛看,风耀辉就知道,大哥又在做好人。 风家大少爷的名声,在风府里不如风府外,心眼好那是出了名,就是做生意不如别人。 厚着脸皮前来赊帐的妇人,抱着油坛对风筵感激涕零,家里有个得肝病的男人,天天要用油蒸菜饭,才能调养得过来。 不等那妇人离开,耀辉就把大哥拉走,省得他给自己和油店找麻烦,自从大哥来过他的店铺,连赊帐的人都多起来了。 站在树下,听会蝉鸣,风筵道:“五姨娘发病,现在好点没?” 第7页 “大哥专程来店里问娘的病?”耀辉有点不耐烦,踢着阶上青苔,没来由的恼道:“这里没外人,有什么话,大哥就直说吧!” “上月十五晚上,有人看到红袖进了香三娘的家……”风筵看着耀辉,斟酌着用词道:“五弟,你跟这事没关系吧?” 听到香三娘,耀辉轮圆眼睛,瞪着风筵半晌,又偃旗息鼓,闷气道:“我发过毒誓,此后再无相见……你那日也在祠堂听见,我还能跟她有什么关系?” “红袖……” 秋蝉鸣得人心烦,耀辉甩了袖子,不屑道:“与烟花女子来往,岂不是自贬身价?!大哥不该问这话,小弟岂会是这种人?” 阿辰办完事来到绣花街,老远就见风筵坐在茶摊上,跟一个老妪谈着什么。 阿辰走过去的时候,老妪已经起身走了。风筵递来大碗茶,阿辰一口气喝下,又歇息一会儿,吁出胸中热气,顿觉舒服许多。汗毛孔也都打开了,腋下似有凉风吹过。 “一个是烟花女子,一个是闭门寡妇,毫不相干的俩人,深夜私下会面,五弟却没表现出疑虑,只把话题扯到那日祠堂。” “你怀疑抢走黄大户的事,不仅是余星海和红袖,连五少爷也有参与?” 有风家老爷子执家的一日,耀祖就别想娶小寡妇进门。 “怀疑也没用,耐心等待吧。”风筵叫些茶点,就当二人午饭,淡淡道:“我让周婆婆走一趟,先看香三娘怎么解释!” 周婆婆是镇上媒婆,就算进出寡妇家,旁人也只当来说媒。虽然同样是媒婆,但周婆婆与人为善,嘴巴口风也紧,不会乱嚼舌头根。 一个时辰后,周婆婆回来了,带回来的消息,却不尽如人意。香三娘只说是红袖找她来卖些不值钱的首饰,镇上人总有些沾亲带故的关系,据说红袖跟她娘家有些亲缘,香三娘顾念情分见了红袖,也买了她几件首饰,等于变相资助这位远亲。 听香三娘的解释,这个红袖是早有预谋,料到风家不会善罢甘休,所以变卖首饰准备逃离青楼。 送走周婆婆之后,阿辰对风筵说道:“你若急卖几件首饰,会不会去找个寡妇?” 山城陋俗,死了男人的寡妇,不得穿红戴绿佩戴首饰,守寡几十年素服黑鞋,等待朝廷赐予贞节牌坊。 “山城过路商客、马帮里的小贩、城外的铁匠铺……若说是良家女子,不敢跟这些人打交道,我还有八分相信,但对一个烟花女来说,跟他们接触不是难事!” 阿辰道:“红袖此刻急需用钱,理当找她最熟悉的老买家,没必要攀亲带故找一个寡妇……” 话说一半阿辰停顿了,目光飘过风筵肩膀,望着街角的石碑铺,奇怪道:“冷清……” 红袖的坟就立在城外白杨林里,从入殓进棺到下葬入土,苏冷清的三两银子已经所剩无几。 棺木是买不起了,苏冷清用仅剩的钱,给自己刻个墓碑,又雇了一辆牛车,运到苏家的祖坟,在一座土丘面前,有模有样立起来。 不远处,就是他双亲的坟,当时苏冷清尚且年幼,家徒四壁债台高筑,没有钱安葬母亲,最后还是宁若知出钱,替母亲入殓进棺,跟父亲合葬一处。 墓碑立好后,苏冷清站在碑前,冷眼瞅着一块块石碑,算上自己的衣冠冢,一大家子总算团圆了。 不远处,马车牛车一前一后,阿辰跟赶车老伯说着话,不给进苏家祖坟的风筵,只能在路边远远看着,脸上带着无可奈何的神情。 回想方才在石碑铺里,看见刻着苏冷清名字的墓碑,就算是活生生的苏冷清尚在眼前,那种震惊还是让他肺腑发颤。 “坟立了?”阿辰扇着蒲扇,望着远处人影,皱眉道:“就由他胡闹?” “没事,我看着呢!”风筵收回神来,见阿辰眉头皱得都能夹死苍蝇了,勉强笑道:“冷清就这脾气,过一阵子就好了” 前一阵子都风平浪静了,这会子又不知发什么疯,自己替自己立了坟墓,难道风家又做了啥刺激他的事? 风筵左思右想,也没想出啥端倪,就听阿辰责备道:“你这么纵容他,迟早闹出大乱子!” 风筵苦笑一声,阿辰递来水囊,扫视着前方道:“你留下等他,我跟老伯先走,牛车遇上马贼,跑都跑不掉!” “成!”风筵掏出钱袋,扔给阿辰笑道:“下月初六周知县嫁女儿,爹跟余星海去城里贺喜,最近不去大院吃饭,买些酒食咱弎个吃!” ☆、第六章 不知等了多久,太阳渐渐西沉,将马车影子拉长,苏冷清总算出来了,脸色越不是很好。 风筵立马迎上去,关切道:“上过香了?” 苏冷清不理睬他,绕过他的身边。 风筵道:“阿辰跟牛车先走了,你坐我的马车回去吧!” 苏冷清收住脚步,转身看着风筵,一脸决绝的表情,倒把风筵看愣了。 静默几秒,苏冷清眼神凉薄,慢慢躬弯身子,一字一顿道:“少爷,小的私自外出,请少爷饶恕!” 那日在红袖坟前,苏冷清站到黄昏,纸钱燃烧殆尽,只余一摊白灰。 四野寂静老树冷坟,苏冷清突然想起那句诗,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心里一片凄凉。 红袖之死让他看清世道,恶霸恃强为所欲为,好人含冤走投无路。浑浊恶世骯脏不堪,苏冷清心灰意冷,连愤怒都觉得多余。 “谁又招惹你了?!你把话说明白,别老闷着葫芦摇……”风筵苦笑一声,想拉住他说话,无奈道:“冯叔说你肺经堵塞,就是你这性子坏事,什么事都憋在心里,活活怄出来的冒病!” 眼前的文弱士子,没荆轲的壮士悲歌,没聂政的超凡武艺,没曹沫的勇气胆识,也没候赢的机巧谋略,只有满腔的愤怒和不甘,在那双绝望的眼眸里表露无遗。 如果目光能杀人,风家人早死过数十遍,但目光又何曾能真杀死人?!事情摆在阿辰身上,也就一坛烈酒,把风筵灌醉之后,砍下风万侯的人头。 苏冷清退后一步,避开与他接触,躬身道:“少爷若不怪罪,小的先回去了!” 苏冷清说完,也不看风筵的脸,兀自转身走了。 “大少爷?”车夫看着天色,一脸焦虑神情,眼见天就要黑了。这么慢慢走下去,遇上马贼怎么得了? 风筵将水囊别在腰间,又去车厢找来烟信,道:“你先回去吧,陪阿辰喝两盅,我们晚点回来!” 很快,马车扬起烟尘,将行走的人甩在身后。 回城道上,一前一后,俩条身影。 苏冷清默默前行,风筵默默跟随。 既然不愿坐车,那就一起走路;既然不想说话,那就一起沉默;只要有苏冷清的地方,就能看到风筵的身影。 苏冷清走得很慢,虽然冷漠无语,那双眼透着悲愤。风筵因为肋伤,走得更是吃力,偏偏山路不平坦,上坡下坡崎岖蜿蜒。 第8页 月亮挂到树枝上,隐约见山城一角,就在风筵眺望之时,脚下土丘隐约震动。 跟着舅舅镇边多年,风筵对此异常敏感,大队马蹄经过声音,从震动幅度来判断,起码有百骑人马,从西边山头过来,往东边城镇奔去。 糟糕,被阿辰说中了,还真撞上马贼了! 说时迟那时快,风筵顾不得肋伤,凭空生出一股力,拖着苏冷清滚下马道,爬过土丘滑进沟里。 刚刚藏身完毕,就见山丘那边,扬起漫天烟尘,夹杂擂鼓般的马蹄和男人雄壮的嘶吼声,连风中都飘散着让人战慄的臊味。 谁都知道千谷峰马贼彪悍,见女人和货物就抢走,男人若敢反抗就被杀害。 这些年朝廷几次围剿未果,反倒让马贼日益壮大,凭藉千谷峰的特殊地势,不仅抢劫过往商队,还会进城抢掠粮畜,附近山镇都被扰过,大家对其又恨又惧,在几位族长提议下,自发组成乡勇,抵御马贼的侵略。 在夜幕的掩蔽下,山城哨楼的视线,看不过几里远。马贼们没点火把,就是想趁夜偷袭,得发烟信通知哨楼。 按照以往惯例,马贼会在夜袭之前,派内应潜伏城口,以便确保打开城门。 必须尽快通知他们,关闭城门清除内应,整合官兵抵御马贼。 但如此一来,哨楼能看到烟信,马贼也能看到烟信,定会派人追杀他们。 没有马匹,肋伤未愈,还带着苏冷清…… 风筵一脸犹豫,烟信之后,他们要如何逃生? “还不发烟信?”苏冷清站在一旁,拂去袍底灰尘,冷冰冰道:“马贼快进城了!” 风筵握着烟信,看着四周狂野,犹豫道:“但……” “但什么?”苏冷清翘起嘴角,不屑一顾道:“城里死的人还不够多?非要土匪再杀几个?” 只是剎那间,风筵不再迟疑,指着北边方向,道:“你往那头跑,绕过十三沟,找个地方躲起来!” 苏冷清皱了眉头,盯着风筵,就听他道:“马贼走后,你悄悄进城,切记别迴风家,也别去作坊,去夕华巷找冯大,他会带阿辰来找你!” 风筵掰过苏冷清的身子,生怕他会跑错方向,叮咛道:“沿着这个方向,一直看到城门!” 苏冷清僵直着身子,似乎不愿意挪动。 情势刻不容缓,风筵果断推开他,自己飞快往南跑,爬上一个土丘,将烟筒插地上,点燃火舌后退几步。 刺啦一声,似地底窜出的银蛇,跃上九天盘旋飞舞,在黑色夜幕里划下一道天符,让附近城郭看得一清二楚。 片刻,山城亮起烽火,远远飘来锣鼓声,整个山城都惊动了! 这枚烟信,是山城的救命符,也是他的催命符! 马贼很快就到,就算自己不负伤,两条腿也逃不过四条腿! 不过除掉一个前哨,对方不会派多兵力。顶多三五人的骑队,但马匹肯定一流,善于骑射和搏击。 往渠石滩跑去,纵横交错的沟壑,让马匹无优势可言。 如果躲避不开追捕,就利用地势收拾对方,最后少不得费力一战,就算赢了也不能回去,得躲到风家找不到的地方,待阿辰寒四他们寻来,方才是真正的脱险。 把定心思,风筵滑下山坡,一抬眼愣住了。苏冷清站在丘边,一双秋瞳瞅着他,似盯着冤家债主,生怕他一眨眼就跑了。 天上明月,地下山丘,若有若无的残烟,从俩人面前飘过,这一刻静得只剩彼此。 下一秒,风筵回过神来,拽起他的胳膊,焦急道:“不是叫你跑吗?” “拉扯什么?!先往不利马匹纵横的渠石滩暂避,就算遇到马贼我也能帮你牵制……”苏冷清用力甩开他的手,率先往渠石滩方向跑去,冷汀汀道:“宁家也算有恩于我,让你死在马贼手上,我怎么跟九泉下的宁老爷交待?!” 风筵惊奇地发现,苏冷清善于辨路,就算摸黑走夜路,仍能摸准渠石滩的方向! 迎着风口的渠溪,二人藏身石后,夜晚滩头极寒,更何况对着风口,不过半个时辰,苏冷清冻得牙齿打颤,偏偏此刻传来脚步声。 虽然脚步轻微,掩藏在飕飕风中,却逃不过风筵耳目,本能捂住苏冷清的嘴,拉着他悄悄滑入水里,仅仅露出两人的头,藏在一块河石后边。 几个骂骂咧咧的汉子来到河边,一个蹲着取水,另一个站着撒尿,还有三人沿溪搜寻。 “这么冷的天,要躲也躲山洞里,能够生火取暖的地,谁会往渠石滩跑啊?大当家腿残了,脑子也摔残了吧?” “山寨就快断粮了,再不弄些粮草过来,也不用等官兵来打,咱自个就要散伙了!” “这溪也不从咱山寨过,人畜过着缺水的日子,更别提种庄稼了!” 河边的人说着闲话,一盏茶之后,搜查的人无功而返。 “究竟何人放的烟信?咱往东头再追追,没准还真能逮着!” “何必这么麻烦,小城藏不住事儿,过两天放豹子进城,找花大娘打听不就知道了嘛!” “死狗,迟早有一天,老子要拿它炖汤!” “老大拿它当兄弟,你要是敢吃它,老大就能吃了你!” 声音越来越远,直到完全没动静,水里的人才敢动弹。 苏冷清冻得眼珠发直,连脑子都被冻僵了,上岸后就立在风口,哆哆嗦嗦的打着抖。风筵也被冻得七晕八素,吐着寒气嘴唇乌紫,也被冷风这么一吹,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 片刻后,风筵回过神来,拖着苏冷清想走,却见他呆立原地,连步子都不会迈了。 风筵喊了两声,苏冷清脸色僵硬,不停地打着哆嗦。 风筵无可奈何,想抱又抱不动,只能背着他,沿溪踉跄而行。 寻一处安全的背风地,风筵把人放下,赶紧生火。 感受到火光的温暖,苏冷清本能靠来,冰冷刺骨的溪水冻结他的思维能力,此刻是靠着本能驱使身体行动,风筵脱掉他冷湿的衣物时,他非但没反对而且乖乖配合。 风筵把衣服架火边烘烤,苏冷清靠到风筵身边,蜷着身子寻求温暖。 风筵抬起胳膊搂他进怀,用自己的体温暖着他。 苏冷清早已冻得神志模煳,伏在风筵怀里一个劲打着寒颤,不一会就陷入昏迷状态,急得风筵不停喊他名字,生怕他一睡就醒不来! ☆、第七章 苏冷清醒来时,对那晚的事情,已经印象模煳。 随后的事他都记不得了,只知道自己一睁眼,人已回到风家大院,正躺在自己的床上,头似千钧般的重,身子也软绵绵无力。 他不知道是阿辰带了几个伙计,第二日中午才在渠石滩,找到精疲力竭的风筵和烧得不省人事的自己。 当时,他已烧得神志不清,昏迷中唿唤着爹娘,吓得风筵脸都白了。 苏冷清病了好些日子,风筵为此一直自责,明知道苏冷清体质孱弱,还拉他潜在冰冷刺骨的溪水里,马贼没能要他们的命,但随后的一场风寒,险些要了苏冷清的命。 第9页 从夏天躺到深秋,风筵的蝈蝈寿终正寝,虎将军也餵了核桃仁和芝麻油,滋补之后准备交尾。 风筵的肋伤也好了,但苏冷清仍是病恹恹,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儿,每日在床榻的时间多过地上,靠着床头看不了几页纸,就攥拳捂嘴咳喘连连,风筵就担心他哪天咳出血来。 苏冷清对风筵依旧冷淡如常,对风筵端来的药爱喝不喝,反正墓碑已经立好了,老天爷啥时要取命都无所谓。 这种给人当小厮的命,老天爷还不如早些收去,他苏冷清才不稀罕! 苏冷清不稀罕,但风筵稀罕得紧,最近手头一些银子,也都换成补药之类,还时不时弄些新书,变着法子讨苏冷清的欢心。 这日,风筵进门跑到床边,眉梢带着喜色,递去一本词集。 苏冷清扫了一眼,顿时坐直身子,从他手上取过书,惊诧道:“霏草词?” 京城第一才子文悄亭,是昔日父亲仰慕之人,每每次提起此人,父亲总有一种无缘结识的恨,这给苏冷清留下深刻印象。 究竟是何种人物,能让学富五车的父亲,真心赞嘆渴望结交? 翻开霏草词,扫过一只小令,清新雅丽的词句,苏冷清顿被吸引,目光竟不再挪开。 风筵漱洗完了,从阿辰的篓子里,拿起一把酸枣子,边吃边坐到苏冷清身边,见他一副全神贯注的模样,便也把头凑过去看。 不过一首聚会的词,几个闲来无事的人,聚在一起喝酒赏花,感慨燕飞花谢,人生苦短。 文人墨客大抵都是伤春悲秋,寻常事物到他们眼里就变得莫名伤感,那花总不能开着不凋谢,那燕也不可能待着不走,人更不可能活着不死,否则世上全挤满人,粮食都不够吃的! 风筵看他眼神发亮,自己又看不明白,便好奇道:“这诗……写得好?” 苏冷清皱眉道:“这是词,蝶恋花!” 原来是个小曲,供乐坊弹唱的,风筵笑道:“都差不多!” “两者式、法、韵、仗各不相同,岂可混为一谈。此外,诗无需和乐,词是用来和乐,是以才有填词一说!”苏冷清说到诗词,话倒是多了一些,鄙视完风筵后,又回到词本身,感佩道:“此人不愧有才子之称,风格清理绝似小山,若非小山词,亦可追小山。” 小三?小山?风筵迷煳,什么东西? “你看这首蝶恋花,起句便言风起花落,两厢无情;蝶飞那句,渲染高寒之境;陈酒那句,又言离恨之深;最后酒至半酣,忽闻歌声,伤感无限……”苏冷抬头一眼,见风筵迷煳的表情,就知道跟他谈这些,无异于对牛弹琴,便低下头只顾看书,不再理睬对方。 风筵自讨没趣,兴怏怏地起身,正巧阿辰进来了,递给风筵一张字据。风筵看过便笺,脸色变得凝重,又听阿辰问道:“这回总能确定,他脱不了干系!” 风筵抓起袍子,头也不回地道:“我这就去找他!” 耀辉尚未成家,跟五娘住在一院,风筵进来的时候,母子俩人正在吃饭。 风筵跟五姨娘请安,五姨娘脸上挂着笑,说话却是夹枪带棒。 前一阵子,五姨娘给风筵说亲,想将自己的侄女嫁他,但被风筵以为娘亲守孝三年为由拒绝了。 “一个个都瞎了?大少爷来了,还不快添副碗筷?!”五姨娘冷脸骂着下人,转而又换上笑脸,冲着风筵若有所指道:“咱这可是小家小户,吃得都是山里粗食,大少爷吃惯江南菜,要嫌弃我们这菜不好吃了!” 风筵摆了摆手,叫下人们退出去,直接递上字据,眼睛看着耀辉,唬脸道:“这是什么?” 对方看到纸条,顿时紧张起来,吶吶说不出话,额上冒出冷汗。 察觉气氛不对,又怕儿子吃亏,五姨娘抢过字据,一看也傻了眼,继而又抵赖道:“辉儿不会做这样的事,定是有人模仿笔迹……” “五娘,你这话说出去,就算我相信你,爹也不信你呀!”风筵嘆脸沉如水,压低声音道:“你们就算要斗垮爹,也不该找余星海合作,他俩都是……” 说话间,五姨娘竟将字据,塞进嘴里,嚼烂吞掉,尔后指着风筵鼻子,一副死不认帐的模样,骂道:“你不要含血喷人,谁不知道你嫉妒我家耀辉,你一直想要油铺,但老爷把油铺交给我们家耀辉管……” 风筵只是皱着眉头,还真没料五娘会如此,张牙舞爪毫无城府。耀辉拉住他的母亲,转首对风筵道:“你想怎么样?” “你帮余家抢走黄大户的事暂且不提,我且问你,红袖的死跟你有关吗?”风筵皱着眉头,看着耀辉严肃道:“你跟我说实话,我们虽不是一母所生,但你毕竟是我的弟弟……” “那□□跟我儿子有什么关系?”五姨娘又跳出来,做贼心虚地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跟苏家那个贱奴……” “娘……”耀辉忍无可忍,吼了一声道:“你少说两句!” 如果风筵不向着他,现下已经拿字据,去跟老爷汇报了。耀辉就算再煳涂,心里也清楚这点,烦躁道:“那天事成之后,我让她找三娘拿钱,之后就没再见过……” 一旁,插不上嘴的五姨娘急得跺脚,这话等于承认他们跟这事有关。 耀辉还是太年轻,经不住风筵的诈唬,现在连给写红袖的字据都没了,风筵根本拿他们没办法,就算闹到老爷跟前,抵死不承认就行了,甚至还能反咬风筵一口。 老爷最讨厌人包相公,只要抖出苏家贱奴,就等于戳到风筵死穴! “自打娘亲过世后,我们兄弟姊妹五人,已有两人遭了难!”看着小弟,风筵伤心道:“安生点吧,算大哥求你了,我不想再看到谁出事……” “所以我才会联手余家,便不是为了我和三娘,我也断不可能忘记,他是怎么对待三哥和四姐的……”提起不幸往事,耀辉瞪圆眼睛,血冲上头顶心,捏紧拳头道:“你们能眼睁睁看着,但我不能……” 就在此刻,五姨娘的心腹丫鬟,隔着窗户纸禀告道:“奶奶,老爷派人寻大少爷来了,说有事让大少爷去大屋见他!” 屋内三人,表情一悚! 阴暗潮湿的大屋,风筵每次进去,都觉得阴森渗人。 风万候迷信风水,早年请风水先生看过,说住这屋子最旺人,不仅能够带来财运,还能够增寿延命,所以不管风家怎么扩大院落,但风万候依旧住这间老屋,甚至连里摆设都依循当年风水师的吩咐,东门挂着玉珏,西窗摆着桃木,樑上悬着葫芦,床下押着金猪,整个屋子布置风水局,二十年都不曾动过。 屋子中央吊着金盆,风万候就站在金盆下,摸着手上的玉扳指,身上穿着新裁的冬衫,一脸诡谲莫测的心思。 风万侯身板干瘪精瘦,脸颊凹陷下巴削尖,裹着深黑色的薄袄,整个人好似一团阴影;上了年岁的缘故,原本狠戾的三角眼,因浮肿减去三分狠劲;然而低垂的眼皮子,又让他比年轻时,多添几分阴险狡诈;山城里谁都知道,风万候是不好惹的爷。 第10页 “最近外边都在传言,说城外的那具女尸,又是我风万候的手笔!”风万候等大儿子请安后,毕恭毕敬站在跟前时,漫不经心地道:“我的儿查得怎样?是谁在抹黑风家?” 风筵垂下眼皮,避开对方目光,斟酌道:“一个姑娘傍晚出城,可能真是遇上马贼!” 长时间的沉默,风筵能感觉到,对方阴冷的眼神,直射到头皮上。 半晌,风万候眯着眼睛,似看够眼前的长子,便换过话题道:“今天去见过你五娘了?她的头疼病好些了没?” “我也是刚去五娘那里,还未来得及请安,爹就派人叫我过来!”看似是父子间的闲话,屋内气氛依旧凝重,风筵一板一眼回道:“上回问起五弟,倒是听说五娘的病,有了不小的起色!” 又是一阵沉默,风万候不说话之时,风筵也不主动开口,垂着眼皮静候一旁。 良久,风万候面无表情,指着台上几张画像,皮笑肉不笑地道:“去看看吧,镇上几家姑娘,章大户的女儿,李举人的侄女,我看这些姑娘都不错……” 风筵表情一怔,不由抬起眼帘,正对上风万候的目光,狠戾、霸道、不容挑衅的一家之主! 风筵恭谨从命,边走到台子边,拿起那些画像,一幅一幅认真看。 风万候眯着眼睛,转动着玉扳指,如有所思道:“看上哪家姑娘?” 风筵从当中取出一张,恭敬递给风万候,顺水推舟道:“儿子中意这家千金,望爹爹替儿子做主!” ☆、第八章 画像上的姑娘,眉清目秀温婉贤淑,眉宇有几分风筵娘亲的影子。 好一会,风万侯接过画像,面无表情道:“我有数了,改明儿找个媒婆,看看八字合不合,你先回去吧!” “许乡绅的女儿?”回到小院的风筵,把此事告诉阿辰,后者沉吟道:“乡勇团在许乡绅的手里,以你爹的多疑性子,绝不敢为你定下这门亲事!” 风筵闷了一会,见四下无人,忧心忡忡道:“我担心爹会对冷清动手,五娘编派的那些话,爹肯定都听到了!” 回到风家的这三年,风筵已经渐渐肯定,凭他爹睚眦必报的性子,决计不会放过屡次跟他作对的苏冷清。 迟迟没动手,只为找个冠冕的理由,让他既能除掉眼中钉,又不会落人口舌。 阿辰淡淡道:“我叫你早下决定,你一直犹豫不决!” 风筵嘆气道:“他毕竟是我爹……” 阿辰不客气道:“可他没拿当你儿子!” 风筵无奈道:“阿辰,收拾一下,明天去收债!” 阿辰皱眉道:“你这个性子,躲得掉一时,躲不过一世!” 风筵心头正烦,不想多谈这事,便撇开了阿辰,进屋去看苏冷清。 苏冷清靠在床头,身上卷着毛毯,全神贯注看词集,连风筵走到身边都没发觉。 风家闹翻了天,苏冷清的眼里,也只有这本词集。 风筵悄悄站在一旁,看着苏冷清的侧脸,心想这样活得简单也好,至少不用面对风家那些烦人事。 等到掌灯时分,阿辰端来晚饭,才见苏冷清放下书,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 席间,苏冷清犹在感嘆,写出如此清丽之词,此人定是冰壶玉尺,阳春白雪曲高和寡,难怪父亲如此仰慕。 说这话的时候,苏冷清眼眸闪光,盛满喜悦和仰慕。 风筵默默吃饭,不想坏他的遐想,苏冷清说什么,他就听什么,难得苏冷清愿意开口,就算是他不感兴趣的东西,听在耳朵里也如珠玉之声。 阿辰却是不屑一顾,昔日京城的第一才子,如今已是权倾朝野的文丞相,文府之内食客三百,上个茅房都要排队,哪是苏冷清说的曲高和寡?! “冷清,等会收拾一下,明天去酚岭收帐!”风筵换过干净筷子,夹出鱼泡给苏冷清,那是他最爱吃的东西。 “这么早?”沉浸在词韵里的苏冷清,似被人从云端拉下来,皱眉道:“年关还没到,你们就去催债?” 风筵笑道:“收帐不过是个藉口,其实我是想去狩猎,獐子狍子野猪啥的,这天也都长肥了,正是狩猎的好季节!” 任风筵讲得眉飞色舞,苏冷清仍是缺乏兴趣,这也是两人的差距,一个喜欢骑马狩猎,一个喜欢诗词曲赋,原本是玩不到一块的人,却因为苏冷清的孤苦无依,被迫跟风筵牵连在一起。 在风家,没了大少爷的庇护,他苏冷清会活得很悽惨。 这点,苏冷清心里清楚,所以才更加无奈! 第二天晌午,苏冷清给余家送过信,又去集市买些干粮熟食,然后到城东的茶摊等着风筵。 不大一会儿,风家的马车来了,苏冷清进车内时,就只有阿辰一个人,说是风筵临时有事先走了,收帐的事情就交给苏冷清和阿辰。 昨天还信誓旦旦说要去酚岭打猎的人,今天怎么自己跑了,就让他跟阿辰两个人去? 苏冷清心里疑惑,转眼见风筵的行礼,还丢车上混在一起,正想开口询问,却见阿辰沖他摆摆手,当下便不再多言。 风家马车送到城口,便又迴风府去了。 二人加入酚岭马队,一路上也没多言,苏冷清骑马颠得难受,等晚上到了客栈,腿根处竟被磨出泡。 苏冷清也不以为然,顺手拿过灯拨子,用尖头挑破水泡,挤出水来了事。 一连走了两日,也不见风筵赶来,阿辰说他去鹗家屯收笔陈年旧帐,稍后自会赶上他们,在酚岭外的酚镇汇合。 这日傍晚,马队终于到了酚镇,镇上唯一一家客栈,苏冷清刚迈进门,就听到风筵的爽朗的笑声:“怎么比我还慢?我都到了半天了!” 旋即,看到风筵的笑脸,这三日没少赶山路,脸上都吹出褶子了。 苏冷清眼眸一黯,脸色跟着阴沉,原本的好心情不翼而飞,对风筵捧来的酸枣没看一眼,问了房间字号就上楼去了。 这三天风筵不在,他独自一间房,晚上颇为清静。这会子风筵到了,苏冷清作为小厮,又得跟他同住一屋,这让苏冷清实在不悦,见到风筵自然没好脸色。 虽说习惯对方冷脸,但毕竟分开三天,一天天思念堆积,让风筵见到苏冷清的那刻,打心眼里说不出的欢喜。 只是苏冷清的反应,好似一盆冷水,当头浇熄那些欢喜雀跃。风筵望着那人背影,心里就跟个酸枣似,酸酸涩涩糅杂一块儿,也说不出个啥滋味。 晚上,马队的兄弟说要喝酒,苏冷清灯下看书自是不去,就阿辰和风筵跟了过去。起初是一桌人坐着喝,后来是几个人站着喝,最后就剩下阿辰和风筵。 阿辰是好酒量,风筵是喝得慢,俩人相互照应,酒桌上鲜少醉过。 马帮个个都是喝酒的好手,风筵虽没醉但也喝多了,闻着自己身上的酒气,恳求道:“冷清讨厌酒气,今晚跟你凑合吧!” 第11页 阿辰没答应他,只是抬起眼皮,黑漆漆的眼珠,跟剑似看着他。风筵被看得心虚,静默片刻,强颜欢笑道:“看啥,又不是大姑娘……” 阿辰喝了些酒,说话更是耿直,捏紧拳头道:“那时你说酒后乱来,我就想揍你一顿,你怎么做出那种事,咱三个可是小玩到大的兄弟!” “你还想揍我?”风筵尴尬又羞愧,避开对方的目光,掩饰道:“还想尽管放马过来,指不定谁先趴下!” “揍你,有用?”阿辰松开拳头,兀自起身,边往楼上走边道:“屋里就一张床,不嫌挤就来睡!” 很多时候,风筵对自己说,苏冷清对他有情,只是多少的问题。他对苏冷清的情多点,苏冷清对他的情少点,就这一点差别而已! 这话就像催眠,一遍又一遍,直到自己深信不疑,不管受了什么打击,翌日总能迅速恢復,信心满满再次上前。 这在阿辰的眼里,他的这种行为,无异于痴人做梦。 以前还想着揍醒他,现在阿辰也看明白了,这人根本就是揍不醒。他宁可死在自己的梦中,也不愿醒来面对现实! 身在梦中不愿醒,不知是周庄梦蝶,或是蝶梦周庄? 若说苏冷清无情,遇到马贼的那晚,为什么要回头找他?若说苏冷清有情,那分开三天三夜,一见面也不该是那种情绪,那种表露无遗的轻蔑…… 又或者,什么都不是,苏冷清顾念多年情分,不忍留他一人冒险! 阿辰回屋之后,风筵就坐在楼下,跟那群醉得东倒西歪的汉子们一起,忽然间他很羡慕这些人,有酒就饮、饮醉就闹、闹累就睡,梦里啥烦恼都没了。 风筵想着想着不觉嘆气,原本停了的酒杯又端起来,一杯接着一杯闷饮,一直饮到胃里翻江倒海,才勉强摸到后院,扶着牲畜棚吐了起来。 等吐得干净了,鼻里的酒气弱了,才渐渐闻到干草味。 于是,风家大少爷爬上草垛子,跟那些马儿骡子睡了一晚,第二天又沦为大伙儿的笑料。 准备进山之前,风筵带上阿辰去集市,置办些红纸、爆竹、猪头、香火等祭祀山神之物,还需要一头能驮东西的牲口。 铜骡铁马豆腐驴,在山里负重,当属骡子首选。 风筵看上一头马骡,皮毛油光水亮,身架子骨彪厚结实,一看就是头能负重的好牲口。早有人看中这头牲畜,无奈卖骡子的商人,非要连旁边一匹病怏怏的老马一同出售,让那些想买的人又无奈作罢。 那商人态度坚决,就是不肯单卖,风筵歪头看会,跟那商人还些价,便把两头牲口都买了。 等阿辰买完猪头,就看到风筵,左手牵着一匹老马,右手牵着一头壮骡,束手无策地看着他。 风筵原本的打算,是将老马卖给肉店,收回一部分成本。 如此一来,买那头骡子,价格还算公道! 无奈那老马似有灵性,风筵买下它之后,便凑到风筵的肩窝,闻闻嗅嗅十分亲昵;等风筵牵它到肉店,栓在桩上跟人谈价,老马似通达人性,流着眼泪悲鸣不已,看得风筵于心不忍,最后又将它牵走了。 老马羸弱不堪,无法再负重,没法带它进山。风筵只得将它寄养店里,又赠添一笔饲料钱。 又是一桩赔钱的买卖,给老爷子知道了,又少不得又要挨骂! 苏冷清出门之前,瞅着那匹老马,讥讽道:“你能养它到几时?回到风家还不是得死?风家不养没用的畜生!” 苏冷清话里带刺。 风筵无奈一笑,眼睛扫过马厩,摸摸老马的鬃毛,笑道:“能多活一刻是一刻,挨过四刻,便又多过一个时辰,好歹有水有料不用干活,能享受就先享受吧!” “徒劳!”苏冷清转身就走,对这种苟且安生,表示不屑一顾! 风筵看着苏冷清的背影,抚摸老马消瘦的嵴梁骨,似对马言又似对自己言道:“别灰心,再等些日子,总会有法子……” ☆、第九章 风筵还真不是去收帐,进岭后就住猎户村,不是打猎就是抓鱼,只字没提收帐之事,等几次大的伐猎过后,才提出用今年新皮抵帐,蛇胆山参等等药材,也可拿来估价抵帐。 苏冷清起初诧异,风筵对此一窍不通,很容易被人矇骗,就算按集市价来给,这运来运去等于没赚,还要赔上运费和损耗。 后来,苏冷清听阿辰解释,才明白这里面的赚头。 往年,猎户们打到皮子或是挖到药材,便去镇上卖给皮毛商和药房,这些人开出的市价里头,自然给自己留了一笔赚头。 风筵借着打猎的机会,进岭挨家挨户收货。对猎户而言,卖谁都是卖,只不跌价,上门收还省事。 骡子在山道上进出,三五天走一趟酚镇,东西搁在客栈里,有时候是风筵去,有时候是阿辰去,苏冷清就留在木屋,看书写字不问世事,风筵不时带些纸墨,供他平常书写所用。 有一回,风筵在集市,看到一本奇怪的书,薄薄的一小本,封面残缺不全,上边写着留春令,里边是奇怪符号,风筵掏了几个铜板,把这本书买了回来。 苏冷清果然很喜欢,接过去爱不释手,眼睛里都透着光。风筵一时得意,围在他身边说了句,我就知道你会喜欢。 这话说得太过亲昵,让苏冷清心里不悦,便举起手中的册子,问他知道这是啥书? 风筵果然答不上来,苏冷清一语双关说,连它是什么都不知道,你又怎知道我会喜欢? 风筵不明白他怎么忽然冷脸,却能听出他语气中的讥讽,小心翼翼说这不是本古籍吗? 你苏冷清不就喜欢这些古籍书典吗?风筵乌熘熘的眼珠子,盯着苏冷清的脸上转,似乎想找出让他不高兴的原因。 这是一本琴谱,苏冷清冷冷说完,指尖翻过书页,扔在风筵面前,直视对方眼睛,清晰明白告诉他——书是好书,可惜没琴! 没有一曲凤求凰,哪会有文君当垆?这琴还真是乱弹不得! 风筵起初很吃惊,苏冷清是爱书之人,就算是不好的书,也不会就这样扔在地上,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直到很久之后,风筵才愿意承认,那天苏冷清是在告诉他,他们之间根本没情可谈。 过了月余,货收得差不多了,天气也越来越冷,眼见着就要落雪了,风筵他们离开酚岭,跟着马队往三百里外的嘉城去了。 嘉城是西边最大的城池,南来北往的商贾在此汇流,风筵收了货带到这边交易,原指望能够卖个好价,哪知道在这繁华之地,皮子药材大批集结,货源充裕反而便宜。 风筵的货物在这里,论品质不算最好,就算是今年的新货,也只能卖个平价。 苏冷清对此嗤之以鼻,跋山涉水跑这么远,刨去盘缠和马队的钱,肯定是只亏不赚,还不如就跟猎户收帐,老老实实回去交差,别人也找不到话柄,说他大少爷不是块做生意的料! 苏冷清其实不知道,除了生意不如预期,其它一切都让风筵满意。 第12页 离开风府之后,苏冷清脸色渐润,眼里有了神采,身上也长出些肉来。 风筵早就知道,长期憋屈在风府,给仇人当奴僕使唤,成了苏冷清郁结心病。要想让苏冷清的病早点好,还真得多带他出来走走。 白天,风筵和阿辰去集市交易,就让苏冷清自己在城中转悠,或是去茶馆听书,或是去戏园看戏,或是去书摊挑拣,日子过得随性自由,刻薄话也多了起来。 自从墓碑刻好后,苏冷清就惜字如金。 起初是病得东倒西歪没力气回答,只能用点头摇头来表示,再后来病好了也是如此,有时候几日都没一句话。 风筵知道他是心灰意冷不愿开口,便想着要带他出来走走,离开那个让他痛不欲生的风府。 这日,风筵还在集市上,苏冷清让人捎口信,说戏园子上新戏,晚上不回来吃饭,让他跟阿辰不用等。 在山城那种小地方,一年到头难得看戏,风筵听说有新戏,心里头也痒痒了,索性早点回家,弄些吃食装在篮里,还打了一葫芦酒,跟阿辰去戏园子找苏冷清。 到了戏院门口,就见庚良班的牌子,这可是嘉城第一戏班,风筵笑着跟阿辰说,他们今晚是来对了,能听到庚良班的新戏,回去说给布坊伙计听,还不得羡慕死他们。 牌子上写着荆钗记,又挂着两位红角的名儿,自是让人期待万分。围着戏台的三面瓦廊,摆放着一条条长凳,早坐下熙熙攘攘的看客。 楼上的官座,也无一虚待。 “难得来看戏,咱别挤廊子了,包张头前的桌,边吃边喝看个痛快!”风筵扫过廊下的人头,想找到苏冷清,兴高采烈道:“阿辰,弄个桌子,我去找冷清过来!” 看戏的人太多,没位的就站着,三三两两交头接耳,还有卖吃食的挤来挤去,风筵在廊下找了一圈,也没见着苏冷清。 三面瓦廊几百号人,风筵正愁找不着人,就听不远处熟悉的声音:“张兄此言差矣,陈寿曾贊孔明,科教严明赏罚必信,无恶不惩无善不显,后在《进诸葛孔明集表》里又贊其道,尽忠益时者虽仇必赏,犯法怠慢者虽亲必罚,由此可见陈寿对治乱重典……” 难怪廊下找不到苏冷清,原来他正跟几位公子,坐在外口一张方桌上,桌上摆放果子花糕,桌边站着几个小厮,跟一堵墙似围着,要不是风筵听到声音,肯定也看不到苏冷清。 “你在这儿啊?我找了你半天!”风筵找着人很高兴,挤到跟前拍他肩,眼神扫过桌边三人,笑道:“你不是说有新戏吗?我们也过来凑热闹,阿辰去包桌子了,这几位是……” 果然是物以类聚,苏冷清认识的人,个个都是举止斯文,一看就是读书人。有道是爱屋及乌,风筵瞅着读书人,也是满心眼欢喜,更何况是苏冷清的朋友。 “我家少爷来了!”苏冷清正跟人聊着,冷不防被拍肩膀,扭头一看是风筵,剎那间的惊讶过后,似笑非笑地起身,按着座位次序,一一给风筵介绍,淡定道:“这位长安巷的梁非白公子,无一漏的张合旭公子,于子轩的颜卿公子……” 桌边几人一愣,气氛顿是古怪,就连风筵都感觉到了,却不知是为何故,难道是自己的突然出现,打断大家畅谈之兴?! 继而,为首的梁公子起身,带着尴尬笑容,跟风筵见了礼貌,又客气寒暄几句,便邀请风筵同坐。 风筵生性豪爽,见他邀请正想答应,却听见苏冷清拒绝,少爷定好桌子了,就不麻烦大家了! 风筵不好再说什么,跟三人说句暂别,便往阿辰那边去了。 走过十几张桌子,就见阿辰站在西廊边,大声喊着他们的名字。 来迟了,桌子没了,阿辰花了些钱,才买到一张长凳。 风筵颇为尴尬,把苏冷清拖出来,窝到廊下挤长凳,哪有坐檯子舒服? 苏冷清已经坐下了,跟阿辰讲着话,神色自若,看不出一丝异常。 风筵站了一会,拎着食盒茫然无措,好似做错事的小孩。 “杵着作甚?”苏冷清回头望他一眼,瞅着打他身边过的人,扬眉淡淡讥讽道:“做木桩啊?就算你不嫌挤,别人还嫌你挡路呢!” 风筵笑了一下,坐到苏冷清身边,打开食盒子,让俩人拿些糕点,边吃边等开场。 “要不……”风筵犹豫片刻,靠近苏冷清一些,轻声道:“你还是跟梁公子一道,我跟阿辰就坐这儿,等看完戏就在门口等,如何?” 苏冷清闻言扭头,水银似的眼珠子,盯得风筵发窘了,才把视线转移开,淡淡道:“瞎折腾什么?这里坐得蛮好!” 风筵看着前边,黑压压的人髻,咧嘴道:“看不清楚!” 苏冷清冷冷垂下眼帘,冷觑指间的梅花糕,一语双关道:“台子在高处,人在戏台上唱,有什么看不清?” 人生就是一台戏,生旦净末丑,演绎各自的角色。他苏冷清在这戏台上的角,就是风家大少爷的小厮。 他早就跟梁公子他们说过,只可惜这几位不信,世上哪有这般颜质如玉,学富五车、才情并茂的小厮呢? 风筵听不懂他的弦外之音,却能听出他孤傲冷呛的语气,每当苏冷清绝望的时候,便是用这种语气说话。 开场的铜锣响起,一个丑角出来报幕,一出新戏即将开始了。 苏冷清已转过头,眼睛盯着戏台,一副请勿打扰的神情,风筵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揣着不安的心情看戏。 那戏,说了个有才的落魄书生,娶妻不久便上京赶考,本来高中状元是件喜事,却无奈遇到奸相逼亲,将他的书信换成修书,让家中的妻子悲愤投江。 所幸的是,妻子被好心人救起,要不然还真是遗憾终生。 这戏写得一波三折,这厢里妻子刚闻修书真相,那厢里又误传丈夫病故的消息,让这对有情人经歷几番磨难,最后才在有心人的撮合下,凭藉当初订亲的那只木荆钗,重新团聚花好月圆。 戏,是好戏,痴夫怨妻离愁别苦。 庚良班的两位名角儿,在台上眉来眼去,特别是那演花旦的角,一回眸一扭腰,将台下人的魂儿都勾走了。 ☆、第十章 中场结束的时候,风筵去了趟茅厕,园子里太过喧闹,出来顿觉耳根清净。 扑面的冷风吹过,拂过道旁枯黄的竹叶,显得有几分萧索。风筵不由自主,顺着茅房后的小道,慢慢走出戏院后门。 街的拐角处,一个小面摊,风筵坐下来,叫碗肘子面。人再怎么沮丧,也要先填饱肚子,戏没那么快结束,吃碗面儿再回去! 戏园的喧闹远远飘来,老闆边下面边搭讪,听说风筵就是来看戏的,倒让老闆受宠若惊了,还是首次碰到看戏看一半,跑出来吃他肘子面的客人。 老闆饶有兴趣问着新戏,风筵心思飘得很远,有一句没一句的答着,心头却笼着一股无力感。 今晚,不该来! 苏冷清心里有道旧伤,又被意外出现的他,用锥子划过一道。 第13页 若是鲜血淋漓还好,只怕那道老伤,已经干枯得连血都流不出。 明明弱冠之年,那心却似老树枯藤,明明风华正茂,那眼却是冷漠绝望。 一潭死水,砸个大石头下去,也激不起一点点水花。 面对这样的苏冷清,风筵有力气没地方使,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沦落,在旧时的伤痛里慢慢消磨,最终被那股恨意毁掉自己。 “老闆,来一碗面汤!” 街上走来一年轻人,外貌尚不得见,但沁凉如玉的声音,吸引风筵的目光。 “你去别处买吧,我这没面汤卖!”不知何故,老闆见他如瘟神,不客气地赶他走。 “没面汤?”年轻人瞟着敞开的锅,望着沸腾的汤水,疑惑道:“那锅里的叫什么?” “你赶紧走吧,街上没人敢做你生意。”老闆用毛巾搽脸,带着几分央求道:“我挣你这两铜板,回头被人掀摊子,我还指望这摊子养活一家老小呢!” 年轻人哦了一声,收起两个铜板,淡淡道:“又是这位枫爷,看老闆如此惊怕,料想他在城中地位,绝非仅仅是个戏子!” “枫爷可是庚良班的头牌,就算知府请他去唱戏,也要看他有空没空呢!”老闆瞥了嘴角,不屑一顾道:“你们这些外乡人,不打听清楚就得罪人,枫爷也是你能开罪得起?!” 年轻人不再说话,背起脚边画篓,驻足望着长街,似是无处可去。孤单的身影,映着摊头油灯,更显得茕茕孑立。 又是一名落魄书生,看篓中那些捲轴,就知他是卖字画为生。 风筵不觉留心,就听老闆好奇问他:“除非是在戏台上,普通人见不着枫爷,你究竟咋得罪人家了?” “得罪?有吗?”年轻人语气淡然,说完转身欲走。没上心的事,自然也无怨气。 “卖字的……”风筵站了起来,叫住那年轻人,笑道:“我想挑一副字!” 这么个文弱书生,又得罪厉害人物,连碗面汤都喝不上,这天寒地冻的时节,书生要怎么活呢? 听说有人要买字,年轻人转过身子,看了一眼对方,便想卸下背篓,却因饿得太久,双手没什么力。 风筵走到他身边,帮他卸下背篓,将字画都取出,一边打开观看,一边询问价格。 年轻人话很少,既不跟他兜售,也不自夸字画,只是一问一答,兀自报出价格。 与市价差不多,不算笔墨宣纸,十个铜板一个字;画也是按大小来,大的一吊铜钱,小的半吊铜钱。 城里不乏这种落考的书生,为凑足盘缠和生活所需,被迫在街头摆摊卖字画。 “这些字画我都不想要……” “无妨!”年轻人也不介意,只是收拾书篓,想继续赶路而已。 “我虽是一个粗人,但也能看出来,你写得一手好字!” “谬赞!”年轻人很是谦虚,想背起篓子,却被风筵拦拉住。 年轻人投来狐疑目光,就听风筵真诚道:“你写的东西,上善若水什么的,我实在看不懂……” 年轻人扬起眉毛,望着眼前男子,静静等他说完。 “我想请您随我回客栈,替我写一副花好圆月的扇面!”风筵一边说话,一边提起书篓,背在自己背上,宽厚笑道:“客栈有点远,我去叫辆马车,稍后!” 跟苏冷清这些年,风筵对落魄书生的脾气,倒是有七八分的了解。当面施捨银两,碰上性子冷傲的人,会觉得你在侮辱他,拿他当乞丐一般对待。 先与之交往,再以礼相待,跟他熟络之后,再行资助之举。 风筵带人去了客栈,顺理成章开间下房,让人送些酒菜过去。风筵让店小二带话,说天晚人也乏了,不如今天暂且作罢,待明日养足精神再书。 风筵回到戏园之时,正好碰上最后一幕,生和旦互搭手臂,夫妻重聚花好圆月。 想着快要散场,风筵也不挤过去,就靠在廊柱上,看着台上的旦角。 那旦凤冠霞披,杨柳腰小碎步,云袖那么一甩,兰花指再一翘,且不说嗓音出类拔萃,就凭这幅身段儿,就是数一数二的风流人物。 若非面摊所见,风筵还真难把台上,这位弱柳扶风的角儿,跟欺行霸市的凤爷想到一处去。 再好的戏,也有散场的时候,铜锣儿一敲起,戏院又喧闹起来,人群挤挤搡搡退场。风筵爬上凳子,冲着苏冷清他们叫喊,招手让他们看见。 “上哪去了?”坐上马车的时候,阿辰抱着空食盒,埋怨道:“还说来看戏,结果自己跑没影了!” 风筵只是一笑,说自己肚子饿,跑出去吃碗面。 阿辰打趣道:“吃了什么仙面,足足半个时辰?” “我从后面出去,走得有点远,才找到一个面摊……” 苏冷清玩了一天,又喝了一些酒,此刻浑身倦乏,靠着车厢晕晕睡去。风筵一边低声说话,边解开自己的披风,盖在苏冷清的身上,生怕他睡着了受凉。 风筵的动作很轻柔,好似春蚕吐丝一般,看着苏冷清的眼神,此刻含着无限爱怜。 也许,只有在苏冷清睡着的时候,才会接受他的关心呵护。 一旁,阿辰摇了摇头,转脸望着别处。 苏冷清醒来,已是第二日晌午。 昨天的甜酒好饮,他边看戏边饮酒,结果饮过了头,只记得自己上了马车,怎么回客栈的却记不得了。 阿辰多半不会管他,肯定又是风筵背他,失态,太失态了! 苏冷清正在气恼,就见风筵推门而入,手里捧着一打扇子,见他醒便咦了一声,一如寻常那般问候:“醒啦?不多睡会?” 太阳都上三竿了,还要怎么个睡法,真当他是头猪啊?! 苏冷清心里没好气,自然也没好脸色,气闷闷的下床来,走到漱洗的盆架边,闷声不响收拾自己,就听到风筵说道:“冷清,你等会吃完饭,将扇子送去丁三房,我昨个请来一位先生替我写扇面。” 写扇面?苏冷清倒是愣了,直起身子望着风筵,脸上还带着水珠子,湿漉漉的沾在睫毛上,懵懵然的神情煞是可爱。 心头涌起欲望,风筵强行压下,心虚避开目光,捏拳干咳一声,掩饰道:“我见他字写得好……” “字写得好?”苏冷清扬起眉头,重复风筵的话,玩味地道:“怎么个好法?是直追二王?还是堪比苏黄米蔡?” 苏黄米蔡是什么?风筵楞了一下,尴尬道:“我只是看他写得好看,跟你的字差不多……” 苏冷清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又弯下腰用手捧着水,慢条斯理的洗着脸。 风筵犹豫片刻,斟酌着道:“他也是个读书人,兴许你们能切磋一下!” 苏冷清直起腰杆,面无表情取下毛巾,淡淡道:“切磋?” 风筵挠头笑道:“你说过的,以文会友!” 第14页 “大少爷有心了,还记得上次的笑话!”苏冷清拿着毛巾,漫不经心的擦脸,扔进水盆里时,才似笑非笑道:“大少爷记性不差,那我今日再教一句……” “什么?”风筵一脸迷惑。 苏冷清抬起眼皮,眼底藏着讥讽,一字一顿道“文人相轻!” 苏冷清很了解风筵,这些年他没少资助过人,特别是那种肤色白皙、诗书满腹的文弱书生。 人,都爱捡软柿子捏,他风筵也毫不例外。 一身素服,满面愁苦,潦倒落魄,这就是风筵最爱的一碟菜。 苏冷清心里很清楚,这些人都是他的影子。风筵资助这些人,不过是想从他们身上得到,在他身上永远得不到的东西——感恩戴德! 推开丁三号房门时,并没意料中的温暖,而是一股料峭寒风,苏冷清猝不及防,被呛得连声咳嗽。 靠北面的窗格,全部被打开。十二扇窗格,无一扇关闭。 风不停往里灌,吹得墙纸瑟响,连盆架都在晃动。 这不开门还好,一开门更通透,风就象找到出口,全往苏冷清那儿窜,单薄点的就被风吹飞了! 屋中站着一人,负手背对门口,对苏冷清的到来,似乎没回头的意思。 窗口,挂着一串风铃,在风中叮叮噹噹作响,那人似在风中聆听,又似在等待什么,就这样静静站在窗口。 修长的背影,从容、内敛,却又显得有几分苍凉。 看年岁,比自己大不了多少,但却有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气度。 只是往那里一站,不需要开口说话,就足够引人瞩目! 这人什么来头?苏冷清心里惊奇,站在门口道:“我家大少爷,要我给先生送来扇面!” ☆、第十一章 “放下吧!”那人声音和煦,但却没有回头,一袭黑袍临风,宛如雕像一般。 苏冷清更是好奇,走到桌上边上,丢下那打扇子,暗藏三分嘲弄,慢条斯理道:“先生可以尽情挥洒,我家少爷有的是扇面,画坏了也不稀罕,一打不够有十打!” 单看背影,就知他样貌不俗,苏冷清对此嗤之以鼻——风家大少爷不就爱疼惜这些长得好看的书生吗?恨不得把人家疼惜到床上去! 苏冷清不恭敬的语气,也只让那人微微错愕,随后淡淡一句:“一把足够,余下的,你拿走吧!” 自信到不容置喙,没颐指气使的感觉,却又让人不敢忤逆! 一连串缭乱的铃声,让苏冷清有种错觉,眼前哪是什么落魄书生?嘉城知府也不过如此吧?! “先生如何称唿?”苏冷清越发好奇,打探道:“听先生口语,不似嘉城人,先生是从哪里来?” “先生不敢当,我身无功名……”屋内一阵沉默,那人慢慢伸出手,指尖触碰铃芯,扰乱原本音律,缓缓道:“就叫我泰子吧,别人都这么叫我!” 避而不谈出身,连姓名都隐去,只报自己的号,此人来歷不单纯! 待看到对方脚上的鞋,再想那句‘别人都叫他泰子’,苏冷清心里咯噔一下,这一回色迷心窍的风筵怕是捡了个烫手山芋。 “泰子先生客气了,英雄不问出处,有才不在功名。”苏冷清心思流转,为探对方的话,刻意夸赞道:“我家少爷非常欣赏先生,说先生不仅才学丰富,书画更是一流,风采不输名家……” 那人微微挑起眉头,毫不避讳地道:“何来的才学丰富?我与你家少爷也没谈上几句话!” 苏冷清尴尬片刻,不死心道:“先生不是本地人,因何来此边城?” 那人淡淡道:“找人!” 苏冷清道:“不知先生欲找何人?我家少爷常年在外行走,生意场上认识不少人,或许能帮先生打听一下!” 那人道:“刘三福!” 刚从集市回来的阿辰,边叫伙计打水擦脸,边扭头对苏冷清道:“刘三福?” 苏冷清站在桌边,望着空白画扇,眼睛逡巡其上,淡淡道:“幽州人,自称是珠宝商,四十来岁,左手拇指少一截……” 干坑骗的行当,多半不会吐实话,八成是假冒珠宝商,只能让阿成去碰碰运气! “没听过!”所有姓刘的名字,在脑海闪过一遍,手有残疾的商人,也没符合条件,阿辰断然摇头道:“我们打交道的,大多是布店、马帮、皮毛贩子,哪会跟珠宝商打交道?” “不用问那些珠宝商,泰子先生挨城寻来,珠宝铺子早就跑遍了!”苏冷清摇晃扇子,好似在纳凉,若有所思道:“你去问那些当铺老闆,或是市集上的掮客,兴许能有什么发现!” 阿辰转过头来,目光直直看他,似他脸上开出花来。 苏冷清抬起眼皮,淡淡道:“怎么?” 阿辰直言不讳道:“你倒是对他的事很上心,这人有什么特别吗,能让你愿意帮他找人?” 对一切漠不关心的苏冷清,居然关心起一名落魄书生,这让阿辰不能不觉奇怪,看来这位先生甚得眼缘,先是风筵后是苏冷清。 风筵是出了名的老好人,但苏冷清却是爱刁难的人,连阿辰自己都好奇起来,想见见这位颇有人缘的泰子先生。 苏冷清冷笑一声,缓缓合起扇面,脸上毫无感情,吐出几个字道:“别费心思琢磨我,快去替他打听,不管有没消息,尽早送走这尊佛!” 阿辰皱眉道:“啥意思?” “这已经有一个瞎子,阿辰,你的眼睛没有瞎吧?”苏冷清翘起嘴角,眼里浮现讥色,冷笑道:“就连我这个外乡人都知道,枫爷是嘉城不好惹的角儿,那人若只是一介书生,又怎敢去招惹此等人物?” 风筵说此人得罪了枫爷,落得连面汤都喝不上了,自己看他实在可怜,便带到客栈安顿了! 苏冷清先前也试探过了,此人提起枫爷没有丝毫畏惧,也没有丝毫愤慨情绪,指不定是谁先挑起事端呢! 风筵为色所惑,但凡长得好看,不管是不是麻烦,都往自己家里带,也不想想得罪枫爷,无疑捅马蜂窝祸延自身! 阿辰不以为然道:“你不也是手无缚鸡之力,还不是照样敢去招惹风老爷?!” 苏冷清气结道:“你……” “客官,让一让,小心滚水烫头!” 店小二的吆喝声,让正在争执的俩人,不约而同回头,这才发现门外站着一人。 苏冷清顿时尴尬,这位泰子先生,不知何时来此,手抓一枚扇盒,应是来送完工的扇子。 泰子先生站着门口,彬彬有礼道:“我可以进来吗?” 真是倒霉透顶,难得背后议人,居然被人听到。苏冷清扭过脸去,表情甚是难堪。 阿辰镇定道:“请进!” 对方从容淡定,进屋放下扇面,落落大方道:“扇面已经写好了,我特地送过来!请替我转达你们家少爷,昨晚食宿就当工钱了!” 第15页 这人倒很自觉,不需别人赶他,自己主动离开。 从他进门的剎那,苏冷清就听到铃声,此刻循声望去,果然在对方的腰间,看到那串原本挂在窗口的风铃。 爱铃成癖的怪人,人走到哪里,风铃带到哪里! 阿辰瞟眼苏冷清,眼神暗含责怪,转首冲着泰子,真挚挽留道:“我家少爷去了马场,天黑前才能回来,先生不等他回来,当面跟他辞别吗?” “不用了,多谢他的款待!”泰子微微一笑,眼皮扫过苏冷清,似笑非笑道:“当铺老闆、掮客……” 霎时,苏冷清尴尬万分,看来方才的对话,被他一字不漏听在耳里。 “我怎么没想到这些人呢?!”泰子眼神变幻,嘴角勾起微笑,冲着苏冷清道:“多谢提醒,后会有期!” 送走那位泰子先生,阿辰还头对苏冷清道:“我看泰子先生是个好人,知书达理谦虚本分,不似你口中的刺头人物!” “谁说他是刺头了?!”苏冷清正依窗户,望着楼下长街,渐行渐远的背影,若有所思道:“要是刺头,都不用担心了,你一拳就能打倒三个!” 阿辰皱眉道:“什么意思?” 苏冷清依着窗户,转过身来,沖阿辰冷笑道:“你看他脚上那双鞋了吗?你知道那是什么规制?” 阿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那人一身素黑,连裳带鞋看上去也没啥特别! “那双叫云头履,宫里面的规制……”苏冷清目光瞟过阿辰,后者一脸吃惊表情,淡淡道:“等着瞧吧,他若还留在城里,指不定闹出么蛾子!” 这话还真被苏冷清说中了,隔天夜里庚良班莫名失火,次日头牌名旦枫宛烟被人发现刺死在后巷里,一同被杀的还有他的小徒弟。 不过几日,全城贴满兇手画像,正是那名叫泰子的人。 枫宛烟也算是风流人物,黑白两道都有交好之人,不仅六扇门的人想要追缉兇手,就连黑道都出了悬赏花红,更有嘉城某位黑道头目,在枫宛烟的棺木前发誓,要将兇手碎尸万段。 幸亏泰子离开了,否则连他们三人,都会被殃及牵累! 这厢里,苏冷清正感庆幸,幸亏他招子够亮,送走一个大灾星;那厢里,风筵就接到家书,耀辉带寡妇私奔,现在已被活捉迴风家。 按照山城的规矩,男的被仗毙,女的坐木驴! 皮毛还没卖完,风筵让苏冷清留下,便带阿辰急速赶回。 快马加鞭,昼夜驰骋,风筵赶迴风家,却是只有几个守院下人,空静的院落飘散着让人心慌的寒冷。 风筵问过下人,说是老爷他们都去了沙场。 去沙场做什么?风筵更是心惊,揪住那人手臂,发问的声音都在打颤。 小的不知,小的真不知道……牵扯到风家家丑,下人身份卑微,本就不敢多嘴,此刻又见风筵眼红,更是不敢直言告之。 风筵推开那人,正欲往门口走,就见几个护院堵着大门,将他一人围在院中。 老爷有命令,大少爷若回来,待在家里等候! 远方,传来铜锣声,紧跟着爆竹响,尔后就是喧闹的人声,隐约能听到姦夫□□的叫骂声。 按照规矩,姦夫□□,游街之后,便是行刑。 风筵急了,唬脸道:“让开!” 没见过大少爷发威,护院虽然心中忌惮,但也不敢违抗风老爷,仍然死守着大门,不给风筵出去。 护院,只听风老爷的命令,就跟皇帝的御林军似,大少爷的话根本毫无分量。 风筵明白这点,急得扑上去,冲着一人挥拳。那人猝不及防,倒在地上,捂着脸□□。 风筵正想窜出去,无奈几人一拥而上,拉手的拉手、拉脚的拉脚,顿时让风筵无法动弹,口中仍在厉骂道:“我是大少爷,你们敢这样对我?” 那名被打倒的护院爬起来,吐掉嘴里的血沫子,眼中露出凶光,顺手操起旁边的木棍,照着风筵的后背狠狠一下。 好似被雷电击中,风筵身子一抽搐,勾直的脖子垂下,整个人都瘫软下来。 扔掉手里的棍子,打人护院骂了一句,鄙夷道:“敬酒不吃吃罚酒,要不看你是大少爷,老子一棍夯死你!” ☆、第十二章 模模煳煳之间,风筵似掉进火焰山,整个人都热得难受,也干渴到了极限。 本能地,喊着阿辰和冷清,希望他们来救自己。 忽然间,冰冷刺骨的寒冷,好似决堤的洪水,铺天盖地浇灭大火,但紧跟着就是比火更难耐的窒息感。 喉管发出一声怪音,受到刺激的风筵,一下子坐了起来,长大着嘴拼命的唿吸。 寒冬腊月,他是被人,用一桶冰冷刺骨的井水泼醒! 等气喘得平缓些了,风筵脑力渐渐回来,透过滴水的湿发,看清楚眼前状况,心也跟着坠落谷底。 阿辰被绑在井台上,脸肿老高眼睁不开,衣衫褴褛血迹斑斑,这就表示阿辰去布坊非但没有找到人帮忙,甚至还被布坊的人给抓住了。 为了防止意外发生,风筵叫阿辰去布坊调人,原想经过三年时间拉拢,除了大掌柜是老爷的人,其余伙计都该是自己人,关键时刻能听他们调遣,但哪知是这样的结局?! 跌跌撞撞爬起来,到井台不过十几步,却是风筵最难走的路程,一个兄弟已经救不了了,另外一个就在自己眼前,只要老爷一声令下,顷刻就能死在自己跟前。 “阿辰?阿辰?”风筵走到近前,膝盖一软,跪跌在他面前,用冻得颤抖的手,轻轻摇晃对方肩膀。 阿辰低垂着头,半天没动静,就在风筵担心之时,忽闻女子悽厉叫喊:“儿啊……” 如戏台上那般,只是场景换成风家后院,一口偏僻的井台边,赤足披髮、悽厉如鬼的女人,突如其来的窜上井台,诅咒一句风万候不得好死,就在风筵睁目结舌中跳入深井。 一瞬间,风筵反应过来,这是耀辉的亲娘,风家的五姨娘! 风筵扑上井口,伸头探望情况。五姨娘尚未沉下,人正在井底扑腾,喉咙里的窒息声,在幽暗的井道内,听得分外清晰。 井台边本就有两个护卫,当中一个用水泼醒风筵,打水的吊桶还扔在一边,此刻见人跳进井底,反而站远袖手旁观,甚至带着看好戏的神情。 风筵急了,跑去拿起吊桶,又飞快回到井边,把吊桶扔了下去,冲着护院吼道:“快救人啊!” 没有动静,护卫抄着手,无动于衷。 吊桶扔进井底,距五姨娘一尺远,硬生生停顿住了。 风筵扭头一看,吊桶的绳子,却被老管家踩到足底,而井底的人,因为救生本能,伸出手想够木桶,却怎么都触碰不到。 二弟耀祖也跟来了,脸上挂着落井下石的讥笑,让本能投来求救目光的风筵错愕当场。 老管家眼里泛着青光,脚尖踩着那条绳子,对井底声音置若罔闻,冲着另外两个护卫道:“老爷正在正屋,要见大少爷……” 第16页 慢条斯理的声音,让风筵起了某种错觉,仿佛眼前没有即将消失的人命,而他们只是在花园闲聚饮茶。 就在风筵发懵间,两个护院已经上来,一左一右架起人来! 耀祖已经走向井台,冲着周围的护院和随后跟来的丫鬟们吆喝道:“你们都看到了,这贱娘们自己跳进去,跟别人没有关系!” 说着,往井里吐沫,一脸嫌恶表情,仿佛对待落水狗! “畜生,她是耀辉的亲娘……” 风筵愤怒了,想冲上去揍人,无奈背伤严重,又被泼了冷水,浑身发着高烧,让他几乎失去招架之力,眼睁睁被人脱离井台。 此刻,井底,已经听不到动静。 从后院到正屋,被人一路拖行,风筵混乱的脑子,翻来覆去晃过人影。 一会是耀辉,一会是五娘,一会是阿辰,一会是老管家,还有凶神恶煞的护卫,连同五娘跳井前悽厉的诅咒…… 直到被人拖进屋,重重摔在地板上,那些幻像才停止。 黑缎鞋尖映入眼帘,风筵迷茫的眼睛,顺着鞋子慢慢往上,一色水的黑色袄子,略微弓着腰,拄着象牙打造的手杖,正眯着眼打量他的风老爷。 风筵抓住他的双腿,仰面尽是哀容,从破哑的嗓里,挤出几个颤音道:“耀宗、耀晴,耀辉,五娘……” 眼睑的肌肉跳动,风老爷似笑了一下,但更似一种狰狞,脸离风筵更近了一些,拉长调子道:“你回来风家三年,除了跟耀祖不亲,其余的弟弟妹妹,你倒是个个上心……” 风老爷似回忆起往事,眯着眼睛缓缓叙述:“风家这几年不太平,你回来没多久,耀宗和耀晴就相继出事……” 风筵松开了手,半颓着身子,茫然道:“为什么?” 风老爷似没听到发问,拐杖头子点了点地,仍然回忆过往道:“我记得耀宗出事,是你这个大哥,出城找了三天,才将耀辉遗骸带回……” 那年离家做笔买卖,耀宗无故离开马队,遇上歹人死于非命,等风筵在渠石滩上寻着尸体,已被秃鹫豺狗啃得所剩无几。 “为什么?”风筵也似没听到风老爷的话,坐在地上双眼茫然,口中一直重复着这一句。 “前年耀晴出嫁,也是你这个大哥,背她出门上花轿,送她走了五十里山路……” 耀晴死在花轿里,簪子刺进心窝,血洒五十里山路,等新郎官掀开帘子,看到的不是活生生的新娘,而是一具冰冷断息的尸体。 今年轮到耀辉了,他和寡妇三娘,一个被杖死城头,另一个被坐木驴,他的娘亲被逼投井…… 风老爷握着手杖,目光闪动,似是赞许的语气道:“你这个大哥……” 这个大哥做得窝囊,看弟妹受难无力解救,风筵只觉血往脑上涌,哀思化为无尽悲愤,冲着眼前恶魔吼道:“为什么!!!” 有道是虎毒不食子,风老爷残害自己的子女。风家的六房夫人,如今也只剩两房。风筵实在想不出来,眼前人究竟何等心肠,才能做出这种毫无人性的事。 “女人就是件衣裳,是男人这辈子,最体面、最贵重的一件衣裳!咱们风家也是买卖人家,你应该懂得买卖规矩,客人花重金买的东西,就不能让旁人染指!”面对大儿子的质问,风老爷毫无愧色,举起拐杖指着屋外,用高高在上的口吻道:“山城上千户人家,光男丁就有万人,若没严厉的规矩,岂不是人人偷妻?” “你可以救耀辉……” “我说过的话,别让我说第二遍!!!” 风老爷勃然大怒,一改方才阴沉,变得暴跳如雷,兇狠狰狞的面容,扭曲在风筵的上方,挥舞着象牙手杖,冲着他的头狠狠砸下。 咔嚓一声,象牙手杖断成几截,风老爷的衣襟溅上鲜血,而风筵身子摇晃两下,髮髻里血喷涌而出,瞬间染红他的脸、头、脖颈。 最终,风筵栽倒地上,半边脸浸在血泊里,头上仍有血渗出,睫毛上挂着血珠。 风老爷,就这样一动不动,居高临下审视他,目光危险又阴沉,仿佛随时都会撕碎他。 这才是风老爷的真面目,残忍暴躁、心狠手辣、不容忤逆! 当初,为攀宁家这门亲事,他的父亲娶了失节怀孕的宁紫荆,但阴险恶毒的父亲,根本容不得外人的血脉,所以在宁紫荆生产那日,用自己的私生子风筵,替换那条无辜的小生命。 当时,风筵才出生几天,他的亲娘是个□□,不配走进风家大门。如果不是风万候一早想到李代桃僵的计策,风筵本没机会来到世上! 那个本该是风家大少爷的孩子,被睚眦必报的风万候摔死在山崖下! 风万候以为自己做得人神不知,但天下岂有认不得儿子的母亲?! 风万侯低估了宁紫荆,低估失去孩子的女人,那种强大的报復心理。宁紫荆让兄长带走风筵,风万候让她失去亲生儿子,那她也要风万候失去儿子! 宁紫荆并非如禽兽一般,也将风筵丢下山崖,而是要兄长教养风筵,避免沾染生父的狠戾,做个禽兽不如的恶人! “来人……”风万候跨过血泊中的长子,沖门外唤来两个丫鬟,替他换过干净的袄子,又命人取来新手杖,慢条斯理对管家道:“我要去县衙赴个宴,大少爷就留我屋里反省,你们谁也不准打扰他,知道吗?” 老管家应了一声,送走风老爷之后,吩咐下人擦净血迹,但不许动到大少爷。 屋内燃起檀香,驱散空中血腥,下人打扫完毕,便将屋门关起。 这大屋发生太多命案,能够出入这里的下人,早就已经见怪不怪,风老爷布置的风水局,就是震慑死在这里的冤魂。 别说一个风筵,就算是风筵的母亲,风家的正室夫人,有当官的大哥撑腰,最终不也是死在这间大屋吗?! 正值隆冬,气候寒冷,屋内虽有火炭,但躺在地板上,仍是寒气逼人。 恍惚间风筵似跪佛堂,炉香裊裊伴着木鱼声声,宁紫荆的背影就在眼前,平和语气透着冷漠道:“我不是你的生母,无法视如己出,便让兄长养育你。你的生母身份卑微,但却是个善良女子。你的生父禽兽不如,作恶多端生性多疑,与余家表面为敌内里一气,你要小心谨慎等待时机,利用这些年我收罗的证据,将风余两家一举剷除。” 宁紫荆转头淡淡一眼,本该云淡风轻,却又似有眷念,叮嘱道:“切记,该出手时不可犹豫,别奢求他会放过你,不是他死便是你亡!” “娘……”风筵想拉住她,却扑了个空,佛堂跟着消失。 风筵恍惚中又立身祖坟,耀宗、耀晴的墓碑映入眼帘,不远处躺着尚未入殓、满身污血的耀辉…… 这天晚上下人们听到老爷的屋内,大少爷那声撕心裂肺的哀嚎,宛如一头受困于绝境的野兽绝望嚎叫! 第17页 ☆、第十三章 下人不敢推门,屋内黑灯瞎火,谁也看不见,只能小心候着。 戌时三刻,赴宴的风老爷回来,点蜡烛的侍女才发现,醒过来的风筵静静跪着,头上血液已经凝固,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仿佛那声哀嚎不存在过。 风老爷喝了点酒,进屋就是更衣漱洗,佣人们进进出出,谁也不曾多看一眼,风筵好似透明人一般,安安静静跪在中央。 一夜,就这样过去了! 第二天清晨,风老爷醒来,出帘子就听到风筵的叩头声。 “儿子知道错了!” 风老爷拄着拐杖,站在帘子那一端,微微侧着脖子,下巴高高昂起,低垂下眼皮子,藐视着跪了一夜的大儿子! “儿子不该顶撞爹,以后再也不敢了,请爹宽恕!” 跟往常一样,风筵一个叩首,弓起嵴背匍匐在地,显得分外的卑谦恭顺。 跟往常不一样,风筵一头黑髮,一夜之间变成灰色,面容也似苍老十岁,原本二十来岁的青年,此刻好似歷经沧桑的中年。 风老爷眯起眼睛,看着那头灰发,阴晴不定的表情,似是想看穿什么,又似在盘算什么。 上方没有回应,风筵嗓子沙哑,干涩地道:“儿子以后会跟耀祖多亲近,跟耀祖学如何做生意……” 半晌,风老爷嗤笑一声,轻飘淡写道:“起来吧!” 这算是大赦了,风筵谢过老爷,站起来的时候,双腿犹然发软。 风老爷拉了铃铛,佣人们进来伺候,风筵站在一旁,等候他的教训。 等风老爷洗过脸,一边让人替他更衣,一边慢条斯理道:“你是风家的老大,反倒要跟耀祖学,这话传到外人耳里,还以为我要废长立幼……” 风老爷说这话的时候,凹陷脸颊抽动,那双阴蛰的眼睛,转瞬不移盯他,讥讽道:“你也老大不小了,要不是为你娘亲守孝,早就该娶妻生子了!” 这一次风筵学乖了,眼睛看着脚尖,不再卖弄聪明,恭顺道:“孩儿的亲事,全凭爹做主!” 正前方没声音,风老爷略微歪头,阴森目光透体而来,当他在琢磨别人的时候,往往就是这么死死盯着,并且长时间沉默不语。 显然,他对大儿子的顺从,并非全然相信。 野狗暂时屈服在棍棒之下,不表示它从此就忠于主人,低眉顺眼只为等待反噬的机会。 风老爷活了几十年,生意场上摸爬滚打,什么样的人没见过?! 当初,为报復宁紫荆,他容许那妓*女留下他的种。风筵的出生,在他的眼里,就像一条外边捡来的野狗。 何况,风筵打小就被宁知远带走,言行举止都不似风家人,更不配做他风万候的儿子。 风老爷心里嫉恨,就连看风筵的眉眼,都觉得有宁知远的轮廓。 “我听老周说,阿辰练过武,一个人打倒四个,倒是个好苗子,可惜他跟错人!”风老爷眯着眼睛,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充满危险道:“你是生意人,讲究和气生财,弄个凶神跟着,只会坏自己的财运!” 听到阿辰的名字,风筵嵴背一颤,心脏一阵发冷,很快镇定下来,瓮声瓮气道:“阿辰身手不错,人又老实忠厚,不如让他来大屋,保护您老人家的安全!” “我的安全?”风老爷鼻子一嗤,眼睛扫过四周,似笑非笑道:“我一个老头子,还有谁记恨我?” 话虽然这么说,但这大屋外,几十个护卫候着,只要风老爷喊一声,这些人便如狼似虎冲来,一涌而上将人擒下。 没人敢在风老爷面前放肆! 风筵顺势道:“爹若是看他不行,那就打发他出去!” 风老爷嘴角勾起阴笑,冷呛呛道:“打发人出去多不好?他可是从宁家过来的人,给外人看到还以为我风万候容不得人……” 风筵小心翼翼道:“爹的意思?” “留下吧,看他那副健壮身板,倒是能留下看家护院,风府也不在乎多他一双筷子。”风老爷疑心极重,不肯放走阿辰,兜个弯子道:“让他住到后院去,等他能下地了,就让周管家安排个活!” 风筵应了一声。 调走最能打的阿辰,让势力薄弱的风筵,彻底沦为孤家寡人! “男人养相公,本来也没什么,但风府这阵子,流言蜚语已够多了……”风老爷拉长调子,绳子要慢慢收紧,将猎物一点点勒死,道:“你也老大不小了,有些事情,不需要我多言了!” 阿辰做了安排,那书童苏冷清,自然不能倖免。风筵已有准备,此刻听到这里,也没多余感觉。 也许在风老爷的眼里,大儿子有没有被震慑,是否真心臣服在他的脚下,可以用大儿子最心爱的人来一试。 “我看那个苏冷清,模样也算伶俐,不如跟汪伯学生意,整天窝在书房里读书,人都读废掉了……” 所谓跟汪伯学生意,就是指生意场上,遇上好养相公的主,就把苏冷清送去讨好,等于是家养的男妓,这就是风老爷的盘算! 风云在眼中变幻,不过是一瞬间,等风筵抬头之时,已经是千帆过尽,平静异常道:“爹考虑的是,儿子即将成亲,不该有流言传出,毁了自己的名声,给亲家听到也不好!” “你想得开?” “爹是为儿子好!” “哦?” “一切单凭爹做主!” 阿辰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通铺上,皮外伤已被包扎过了,浑身一股熟悉的药酒味。 伤处火辣辣的疼,阿辰却放下心来,这是宁家惯用、治跌打损伤的药酒,它表示风筵已经安全了,并来过这里替他上药,而他唯一要做的就是养伤! 这药酒还有一层含义,风筵已经下定决心,生死较量的时刻到了,风万侯已经不是他爹了,他也没这么丧尽天良的爹! 那一年冬天,北风唿啸大雪纷飞,阿辰、风筵、苏冷清三人第一次分开过年。 阿辰是因为伤势,在后院长铺上过年;风筵则在自己小院,也因伤卧床休息。苏冷清则是留在酚镇过年。 风老爷一早派人去接他,但回城途中桥道垮塌,一行人被迫留在酚镇。苏冷清脱险后才知道,桥可不是被风雪压垮,而是阿辰他们的计划,破坏木桥拖延时间。 那一年风雪肆虐,不仅山路被雪封死,还募不到修桥的人手,导致苏冷清一行人来年开春,才跟马队绕道回到山城,而那时酚镇的桥才刚刚修好。 看到风老爷派来的汪伯,皮笑肉不笑的出现嘉城,说是来接替风筵的生意,苏冷清就已料到情况不妙。 等一行人到达酚镇,山城处死姦夫淫*妇的消息,已经在镇上流传开来。五少爷和小寡妇的私刑,被人加油添醋的转述,听得妇人们花容顿失,胆小的男人也嵴背发凉。 五少爷是被活活鞭死,那是带着铁钉的鞭子,一鞭子抽下去血肉横飞。小寡妇被人剥衣游街,按坐在六尺尖棍上,穿过阴*户贯穿头顶,死状更是悽苦万分。 第18页 有人说风老爷下手狠毒,连自己的儿子都不放过;但也有人说除了风筵、耀祖是老爷的亲子,其余几人都不是风老爷的种! 有一年风老爷出城遇上马贼,被抬进城时裆下流血,整个山城开始传言,风老爷已经不能人道,但很快风家从京城请来一位名医,据说三针下去就让风万候恢復正常。 此后,风万候又娶了第三房、第四房夫人,伴随着耀宗、耀晴的陆续出生,再也没人怀疑风万候的男性能力,风万候仍然坐稳一族之长的位置。 京城名医赌光银子又来敲诈,并在酒后将风万侯早就不能人道之事传开,但风万侯那时已经稳坐山城霸主的位置,可以想像最后让那名医死得有多悽惨。 被困酚镇之时,汪伯放松警戒,四周大雪封山,唯一的桥又断了,镇上人出不去,外边人也进不来,就算苏冷清想逃也逃不掉! 趁着汪伯他们放松警惕,苏冷清去了一趟铁匠铺,将随身匕首打磨锋利,又找来淬毒的桐油,用笔沾着层层涂抹,冷静得似替伊人画眉。 没人提起风筵的状况,苏冷清也不想问汪伯,因为他心里清楚一点,假如风筵还有能力,绝不会坐视耀辉受难。 风家父子的冲突,最终以风筵的失败告终,风老爷不会对儿子狠下杀手,但势必会剷除他的亲信,如此一来阿辰凶多吉少。 风筵曾说审时度势,抓住机会一举全功,如今机会已经来了。 只要风老爷一死,族长的位置空悬,余家势必趁机夺取,就算耀祖有心杀风筵,也不敢在这档口杀人,这就为风筵争来一个逃命机会。 走到眼下这一步,鱼死网破是必然,更何况风老爷收拾阿辰,下一个就轮到他苏冷清! 该来的,终究会来,逃避不掉! 匕首抹上了毒,烛下发着青光,苏冷清冷眼瞅着,心里一片透亮。 ☆、第十四章 好不容易等到开春,汪伯他们终于上路了。 马队进城门的时候,正好碰上风家送聘礼出城,风家大少爷要迎娶临县章大户的女儿,媒婆带人挑着聘礼敲锣打鼓地去了,好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 这就是人的奴性,就算是风家大少爷,也会屈膝在强权之下! 城头上的旗帜,在风中瑟瑟舞弄,苏冷清目送迎亲队远去,有一种风透骨寒的感觉。 不管死多少人,活着的人,还是会活下去。活着的人终会忘记死去的人,这也是人的奴性,卑微、苟全、得过且过的奴性! 人,会因为看透而心冷,又因心冷而看得更透,说得就是苏冷清这种状态! “为什么不等我们?!”耳边响起孩童抱怨的声音,苏冷清低头一看,路边两个气喘吁吁的小男孩,追上另外一个小男孩,当中一个用袖子擦拭汗水道:“不是说好等的我们吗?我们回来发现你不见了,还以为你被老拐子抓走了!” “你们讲话不算数,明明说只看一会,结果看了老半天,我不想等你们了!”小男孩板着小脸,把他们的小布包,又扔回给他们,一本正经道:“让开,我要去学堂,迟到会挨先生的板子!” 一旁的小男孩不服气道:“少爷还没去学堂,你只是个书童,急个什么劲?!” 另一名小男孩制止他的同伴,诚恳地跟那名小男孩道歉:“我们顾着看热闹,忘记跟你的约定了,下回保证不这样了!” 冷脸小男孩,不接受道歉,扭头就走了! “走啦走啦,要迟到了!”小男孩脾气很好,拉起气愤的同伴,追上对方笑道:“喂,走这么快,等等我们嘛!” 苏冷清被这一幕,陡然震动心神。昔日发生过的事,似切换了时空,再现他的眼前! 那一年他刚刚来到宁家,跟风筵阿辰他们去学堂,路过一户人家办喜事,风筵他们丢下书篮子,跑进去看新娘子。 结果等了一刻钟,还不见他们出来,苏冷清担心会迟到,拿起书篮子先走了。就从此事过后,风筵后来非常守约,讲好几刻就是几刻,再也没让他空等过。 拐了一个弯道,又见街边三少年,穿着苦力的装束,当中一人双手受伤,被纱布裹似粽子,另外俩少年为他起争执。 “老爷找我来问话,我只是实话实说!” “叛徒!” “我没跟你们一伙,何来叛徒之说?再说了,你们敢做不敢当吗?!” “你告密,还理直气壮?” “做错还不敢承认,算什么英雄好汉,爱逞能的胆小鬼!” “骂谁胆小鬼,你想讨揍吧?” “舅舅也没罚错,吝啬鬼虽然可恨,但我也不该偷东西!”受伤少年性子温和,在同伴气愤捏拳头时,及时挡在他们中央,安抚双方情绪道:“好兄弟,别吵了,大家都饿着肚子,还是想想怎么办吧!” 那是坔关大战第三年,宁知远奉命驻守佑城,不断涌入的伤兵亟需粮药,朝廷发放的军饷又不能及时到达边关,宁知远只好找当地乡绅捐募。 当中有一姓赵的大户,明明能拿得出一些钱粮,却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还怂恿其他乡绅不予募捐。 宁知远气愤不已,但奈何不了他,也只能任他猖狂。 后来,风筵他们知晓此事,夜夜跑去赵家地里,趁人不备偷盗苞谷,一直到被宁知远发现风筵宿夜不归,问了苏冷清才知道他的去向。 那一次,风筵差点被盛怒的宁知远打烂手掌,后来知道他把苞谷都送去伤兵营,这才稍微平息一点怒气。 盯着街边少年,苏冷清疑窦陡升。往昔情景再现,第一次是巧合,第二次就绝非偶然! 莫非有人藉此跟他传递信息?利用孩童和少年,这么幼稚的手法,看上去象是风筵的手笔! 苏冷清不由冷笑,都沦落到这副田地,还有心思叫小孩子做戏,他也就这点能耐了! 风筵很天真,就似当年偷苞谷,一袋苞谷几十根,送进千号人的伤兵营,这又有什么用呢?还不够他们塞牙缝! “虎骨酒虎骨酒,活血化瘀去风湿,七个铜板一沽,两沽十三铜板……” 不远处的吆喝声,打断苏冷清的思绪。 走江湖的卖药人,在街边摆着小摊,一块涂写得乱七八糟的黄布,上边摆着虎骨、鹿茸、灵芝、老参等药材,冲着往来行人叫卖兜售。 一个算命先生走到摊上,放下自己的算命招牌,捻着鬍鬚道:“小老弟,生意怎样?” 卖药人看到对方,气不打一出来,怒道:“李半仙,你昨说城口生财,害得我站这吹冷风,一个上午屁都没卖掉!” 算命郎嘿嘿一笑,不以为然道:“呃,昨儿喝多了,打的卦不准,不能算数的!” 卖药人脾气暴躁,揪起他的衣襟,咬牙切齿道:“你还我的酒钱,还有三天的炕头……” “别急,我这不是来了,打死我也不解决事儿,你照样挣不着钱啊?!”算命先生拍开他的手,理平自己的衣襟,不疾不徐道:“我今早重打一卦,按照卦象显示,西方三里处旺财,你拿上东西跟我走,再没生意我就赔你钱……” 第19页 算命先生边说着话,边帮他收东西,等苏冷清骑马经过,刚好抽出那块垫布,搭在自己的招牌上,恰好露出几个字——风成、平安。 只是那么一瞬间,算命先生移动垫布,随即组成另外四字:勿躁、静候! 马队已经走过药摊子,那俩人已被抛在身后,没人注意街边这一幕,只有苏冷清心头泛热,而最令他激动的是阿辰还活着! 那会子,苏冷清以为他死了,梦里见他一身血衣,走到庭下跟风筵告别,主僕俩人抱头痛哭。 一晃十二年,苏冷清就算不认情,也要认相处的份儿! 风筵平安,阿辰也平安,那就足够了! 激动过后,苏冷清平静下来,这才发现他们拐过十字街,不是往东边风家的方向,而是顺着西街来到西集市口。 第一幕戏是告诉他,他们一定会来找他,要他千万耐心等待;第二幕是告诉他,情况危急身处困境,他们正在想办法营救;第三幕是告诉他老爷是要把他囚禁西边,但西边已经安插好了人手,让苏冷清切勿急躁静待佳音。 同时这三幕戏也是告诉苏冷清,虽然风万侯看起来占尽优势,但仍没拔除风筵阿辰暗处的筹码,甚至落入他们筹谋已久的罗网之内! 苏冷清冷笑一声,心想你们父子开斗,跟我个外人有何关系,弄这几齣戏给谁看呀?! 虽然心里这么想着,情绪倒是安定下来,跟着马队拐进青石板巷,但等看清他们要去的地方,那火又一下子窜上头顶…… 风家在此有栋戏楼,豢养一些琴师歌姬,专门陪些重要场子,但这些人身份卑微,比家养奴才还不如,风家自诩为大户人家,平素不许这些人进门,自是另闢戏楼安置。 果然,马队停在戏楼之前,汪伯他们跳下马来,脸上挂着假笑道:“苏冷清,老爷让你暂不回府,先在戏楼委屈几天……” “什么意思?” 苏冷清僵直马上,勒着缰绳的手,气得在发颤——这哪里是戏楼,分明就是勾栏院,里边待的都是妓,专门接待风家主顾,甚至一些官场之人! 风万候,八岁那年就想卖他进戏班,十二年后更过分,直接送他来妓院! 太糟践人,是可忍孰不可忍?!今日就算横尸当场,也不会跨进大门一步,侮了苏家列祖列宗的名声! 难怪风筵会苦心孤诣的安排那些戏,拐七拐八跟他交代一大堆,感情是在这里等着他,是怕他想不开一头撞死吧?! 汪伯满脸堆笑道:“哎呀,我不是说过了,你只是暂时住这里,过两天大少爷喜事办完,没准还能接你回去呢!” 说是暂住几天,但进了这宅子,谁还能出得去呢?!苏冷清性子烈,汪伯也怕出事,眼下正耐着性子,软言软语哄骗着他。 跟汪伯同行的人,却露出讥讽眼色,甚至带着看好戏的神情。 苏冷清跟阿辰不同,平日仗着风筵宠爱,得罪风府不少下人,那些人巴不得他落难! 就在此刻,宅院大门打开,戏楼管事章得福,带领几个跟班出来了! 章得福一挥手,几个彪形大汉,将苏冷清围起来! 当中一人最恐怖,满脸刀疤狰狞,一只瞎眼蒙着黑布,另一只好眼透着狠戾,看得人无端心寒;左腿被人砍断,膝处绑上木腿,走起路来一拐一拐,老远就听到咚咚的戳地声。 正值寒风料峭,此人一件单衣,腰处扎着草绳,胸口露着黑毛,胸肌鼓鼓隆起,虽然身体残缺,却比任何人都健壮,高大块头往那一站,就给人一种不好惹的感觉。 苏冷清看到他眼中闪过异色,当下也就明白是怎么回事,转脸冲着章得福冷笑道:“为虎作伥的狗奴才,阎王簿上少不了你们,风万侯要千刀万剐,你们一个也逃不掉!” 苏冷清勐踢马肚,想冲出包围圈,可又不懂如何驭马,那马被他勐地一踢,扬起蹄子受惊嘶鸣,还不等别人动手拦他,那马就把他摔到地上了! 百无一用是书生,这话一点不假,苏冷清尚未造反,就先摔个狗吃屎,晕头转向狼狈不堪,还险些被马蹄子踩伤。 ☆、第十五章 围观的人一阵闹笑,就听到章得福骂道:“笑什么,都被人骂成狗,你们还笑得出来?” 章得福坏事做多心里有鬼,偏偏最近家里连番出事,苏冷清的话正好戳中要害,让他又恨又怒,当即命人好好教训苏冷清! 汉子们蜂拥而上,对苏冷清拳脚相加,打得他似一滩软泥,又拖到章得福的面前,被章得福用鞋子勾着下巴,居高临下望着鼻青脸肿的苏冷清,鄙夷地道:“大家都看看,谁才是狗啊?” 话音刚落,一把匕首贯穿脚背,得意神色还没褪去,就听见他面容扭曲失声惊唿! “匕首有毒,不怕死,你们就过来!” 苏冷清挣扎着爬上马背,披头散髮状态疯癫,脸上却还挂着冷笑,谁说他是百无一用的书生,他苏冷清也敢拔刀杀人。 汉子们听说匕首有毒,再看章得福的脚背,果然流出黑色血液,这表明苏冷清没撒谎,匕首上确实有毒! 苏冷清打马冲来,汪伯等人吓得后退,章得福更是惊恐,连不迭的喊来人,一边命人抓住苏冷清,一边叫人快请大夫,现场一片混乱,巷口围了看热闹的人,但都畏惧风家不敢近前。 就在此刻,那名身有残疾的汉子,毫无畏色挡在跟前,马冲来之际飞身一跃,没人看清他是怎么出手,就见他把苏冷清拖下马背,俩人一起滚到墙根下。 接下来就容易多了,汉子几乎毫不费力,就把苏冷清给打晕了,连同那把带毒的匕首,一起带到章得福面前。 章得福却狠不起来了,毒液迅速流遍全身,让他眼睛鼻子歪斜,吐白沫子倒地抽搐,性命危在旦夕。 这回戏楼热闹了,一下子倒了俩人,苏冷清是被拖进去,章得福则被抬出来,皆是生死未卜。 终究还是出事了,汪伯心惊胆战,匆匆交代几句,赶着回府禀告。 戏楼院门紧闭,看热闹的人散去,就算好奇也不敢多问。 在寻常人的眼里,楼里的人不好惹,无论管事还是打手,甚至那些陪场子的人,都是风老爷的势力范围! 跟风万候汇报时,汪伯大气不敢出,屋内沉闷的气氛,吓得他心尖发颤。 风万候喜怒无常,容不得变数发生,凡事都要在其掌控下,面对意料外的结局,往往都会迁怒于人。 风万候静默之后,眯着一双眼睛,阴鹫道:“你先去打理戏楼,章得福死就算了,那苏冷清绝不能死!” 戏楼重换一任管家,对他来说不是难事,但苏家就这么一根苗,要留着慢慢□□,那才解心头之恨。 风老爷发话了,汪伯忙不迭跑去,叫夕华巷的冯大夫,丢下章德福不管了,赶紧去医治昏迷不醒的苏冷清。 苏冷清看似情况不妙,一直昏迷不醒,冯大夫说他颅内淤血,脏腑受到不同程度的内伤。颅内淤血是摔下马时导致,脏腑的伤则是殴打所致。 第20页 为此,汪伯狠骂那群打手,楼里人都是风家财产,偏偏苏冷清体质孱弱,又是老爷特别交代的人,打死了谁跟老爷交代?! 汪伯并不知道,苏冷清并非不醒,而是没在他眼前醒来! 第二天中午,苏冷清就醒了,阳光照得屋内暖融融,隔壁传来断续琴声,似是何人在谱新曲。 苏冷清挣扎坐起,疼得龇牙咧嘴倒抽冷气,全身骨架似被人拆散又重拼,这让他忆起小时候被风老爷吊在廊下,但印象中好像还没眼下这么痛。 苏冷清自嘲一笑,兴许是年纪大了,忍耐痛苦的能力,没以前那么强了! 想当年,八岁的他,被荆条抽得皮开肉绽都不啃一声。 楼梯口传来脚步声,冯大端着一碗药,见他醒了也不意外,命令道:“把药先喝了!” 苏冷清接过药碗,没喝就闻到苦味,正皱眉头的时候,就听到冯大说道:“你的外伤不碍事,老寒下手知道轻重,没伤到你的筋骨,看着吓人其实没事。倒是你的老毛病,我之前替你号脉,比以往来得都严重!” 肺经淤塞,经年累月,长久郁卒,导致如此。苏冷清的性子不变,怕早晚死在肺病上! 苏冷清抿了一口,味道苦得吓人,狐疑道:“这药……” “荷心、桃仁、红花,配酒大黄和川芎,专门散除淤血阻滞!”一包蜜梅递过来,冯大皱着眉头,责备道:“你个娃儿就是这样,心思太重不招人疼!” 苏冷清嗅着梅子甜味,一口气喝完药,迫不及待道:“寒叔什么时候来的,统共来了多少老兵?” 寒叔,就是独眼拐腿的汉子,包括眼前的大夫冯大,都是当年跟着宁知远打过仗的老兵。 少年时的苏冷清虽不跟风筵同流合污,三根半夜去干些偷苞谷的勾当,但也没少去伤兵营给冯大夫打下手,不遗余力帮助那些伤兵们。 寒叔就是他在伤兵营认识,未入伍前曾经游歷四方,苏冷清最爱听他讲述江南景物,寒叔口中的江南始终带着暖暖春意,听得苏冷清心生嚮往又满眼绝望。 但等寒叔发现异样,不管怎么威逼利诱,少年始终一字不吐,最后还是从风筵口中得知缘故,所以冯大才会说他心思太重不招人疼。 “也没来多少人,我、老寒、金心、五桂,还有几个小娃儿。对付一个山城恶霸,又不是行军打仗,来那么多人干嘛?!老寒现在叫独眼龙,是戏楼的打手,没事不给进内院。”冯大拿起空碗,居高临下审视,冷漠道:“幸亏你脑筋转得快,把那章得福给除掉了,方便老寒煳弄汪伯。此人刚刚接手啥都不懂,要是章得福在就麻烦了,还不知道要怎么整治你!” 所谓的整治便是找人□□,苏冷清当下也就脸红了,又想起自己身处戏楼,箇中滋味真是说不出口,倘若不是一早看到寒叔,苏冷清早拿匕首扎心窝了! 现在,他只想看风筵如何斗垮风万侯,没看到结局不甘赴死! 风筵虽然把人安插进来,但只是光凭他们几个,要如何对付在山城一唿百应的风家?还有那个表面看似作对、内里沆瀣一气的余星海?! 风余两家的势力不仅霸占整个山城,附近几个山头的乡勇团练都听他们号令,而且还笼络了县太爷和嘉城知府,势单力孤的风筵如何斗赢一群恶霸?! 究竟是什么样的契机,让一直隐忍的风筵不再退让,选择与风老爷决裂敌对?!与那位嘉城的泰子先生可有关系?! 风万侯是招惹不得的毒蛇野兽,泰子先生怕比风万侯更招惹不得,风筵没脑子的傢伙,别驱虎吞狼不成,到头来连累众人! 苏冷清正在想着,忽觉一阵犯困,连思绪都迷煳了,强打精神道:“我要跟寒叔说话……” 冯大不客气道:“你们有什么话好说,更何况你重伤昏迷,什么话都说不了!” 凭藉苏冷清的性子,绝不会在戏楼安稳待着,不弄得鸡飞狗跳就不是他苏冷清,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他一直昏睡,汪伯那边也已经说了重伤昏迷。 “我没重伤……你,你下药……” 话还没有说话,浓烈睡意袭来,眼前人影摇晃,苏冷清努力撑着眼皮,但抵挡不了片刻,再次合起眼帘睡去。 下了安神的药,苏冷清这次睡下,倒显得眉目安稳。 有时耳边传来话语,模模煳煳听不真切;有时嘴里淌过液体,或是苦涩或是甘甜;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苏冷清在梦中无法分辨,也不知自己是在做梦,还是这些事真发生过! 直到有一天,感觉有人叫他名字,苏冷清迷煳睁眼,眼前是灰发人影,坐床边握他的手,又贴在自己脸上磨蹭,包含□□又带着暧昧! 苏冷清躺了甚久,浑身无力意识昏昧,手掌间传来的暖意,既不讨厌也不舒服,可以说是温良无害,却又隐约透着某种不安。 冷清,冷清,那人一边喊着他的名字,一边低头吻他的手背…… 濡湿温润的感觉,好似一波波热浪,不断沖刷着神经,最终一个惊涛骇浪,把神识昏聩的人拍醒! 苏冷清勐地坐起,抽出自己的手,带着怒气和惊诧,瞪着床边的人。 上午,风筵去了布坊,把大掌柜叫来,核对去年的尾帐。 自从上次的事发生后,作坊的人都避着他,特别那些受过恩惠的人,看见风筵就远远避开。 那日,阿辰到作坊喊人帮忙,非但没人响应他,反将他绑了送到风府,险些被家丁护院打死。 风筵待人宽厚是真,但谁都知道山城老大是风万候,胳膊拗不过大腿,就算是风万候的儿子也不行,跟风老爷斗只有死路一条! 五少爷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大少爷算是运气好了,风老爷不跟他计较,还替他娶媳妇办喜事。 在别人看来是风筵人好,冥冥之中有神佛庇佑,跟五少爷截然不同的结局。 誊写清楚之后,风筵合上帐目,让大掌柜拿出去,自己则站了起来,在屋内四处走动。 檐下的盆栽、台前的书案、墙角的柜子、壁上的字画、甚至屏风、衣架、文房四宝……一桩桩一件件,风筵是个念旧的人,在此地待了三年,无论是风家还是作坊,都有生活过的痕迹。 可惜,没一样,能够带走! 那些年跟着舅舅,总是随军开赴,落哪在哪里搭伙;但等调令一来,说走就走,丝毫不敢耽搁。浮萍似处处为家,却又是无处为家。 一直坐到中午,伙计都去吃饭,风筵才离开作坊,轻轻带上那扇门。 屋内摆放跟他初来时一样,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动,兴许它没等来真正的主人,风筵不是它的第一任主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任主人。 下午陪风万候招待贵宾,风家办喜事歷来隆重,方圆百里的大户都请了,不少都是生意场上的朋友,身为准新郎的风筵自是要忙着张罗。 晚宴就摆在百味楼,酒过三巡宾客醺醉,风筵便留下耀祖善后,自己从偏门悄悄离开,绕过两条街来到戏楼。 第21页 ☆、第十六章 苏冷清住进戏楼月余,风筵一次也没来探望,今夜是他们第一次首聚,可惜少了阿辰在场。 算算时间,苏冷清也该醒了,起来活动一下筋骨,为明日的逃亡做准备。 明日过后,谁都不知道,情况会怎样;风万候能不能伏法、苏冷清逃不逃得掉、他们会不会成功? 看不清的前路,似在恶林沼泽,脚下每一步,都兇险难测。风筵忧心忡忡,不觉握起苏冷清的手,放在唇边低声唿唤。 那只优美、拿惯书卷的手,贴在唇上慰藉,没抚平忧伤却更添惆怅——如果没有风家,苏冷清此刻,该过上什么样的日子? 苏家才华横溢的大少爷,只怕早已经登科及第,过着娶妻生子意气风发的日子,又怎会委屈在这戏楼,过着忍辱偷生兇险难料的日子? 眼前,闪过一幕。 苏冷清高头大马,配着红花意气风发,轿子里是如花美眷,街道两边百姓涌动,而风筵则是那牵着马,走在前头默默无闻的小厮。 祖父就是马厩小厮,到了孙儿这一辈,天资驽钝、又安于现状的风筵,多半也是留在马厩替东家刷马。 僕人和少爷,仍在一个屋檐下,却又是天差地别,唯一不同的是苏冷清安好,不用再这般愁苦渡日。 “冷清,冷清……”模煳了视线,动情的人眼角湿润,压抑颤抖的肩头,低声道:“我把一切都还给你……” 别再恨风家,别再恨风万候,人生若只有恨,那才是真正的输家! 掌心一空,拂过脸颊,那只手的主人醒了,惊坐而起冷眉横对! 屋内的气氛压抑沉默,夹在在苏冷清看似冷峻,实则愤怒的目光中,造成一种山雨欲来之势。 六年过去了,这人还是贼心不改,虽不似上次那般可恶,但亲吻手背也够猥琐。 苏冷清心里气得要命,好一对道貌岸然的父子,老子把他扔进戏楼,儿子又来此戏弄他,当真他苏冷清是戏子吗? 看清苏冷清眼中的恨,惊醒的风筵楞了半晌,带着几分羞愧道:“冷清,我喜欢你……” 不管在何种情形下,最后总是变成敌视。但不管再怎样敌视,风筵总还是不死心。也许再给点时间,苏冷清就能放下仇恨,接受他的一片真心。 虽然他那点丑陋的心思,苏冷清早就心知肚明,但这还是第一次公开说明,连他大少爷的脸面都不要了! “喜欢?”苏冷清挑高眉毛,压抑心头怒火,冷笑道:“如何喜欢?” 风筵痴痴望着他,除了他的身影,眼中再无旁物,不自觉地念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曾几何时,书院之内,孩童们在夫子的板子下,异口同声背诵这篇关雎。 这些繁复拗口的诗句,究竟是在什么时候,进入脑海烙印灵魂? 风筵已经记不得时日,只知道它们是因眼前人,才变得如此鲜活有生命力,能够让他情不自禁脱口而出。 居然还念出诗经,也不睁眼瞅瞅,那是男子追求女子!苏冷清怒极反笑,讥讽道:“大少爷,你雌雄不分吗?” “冷清,我……”风筵眼中是让人不忍的哀求,多年的真情,在苏冷清的眼里难道没一点意义吗? 别的事也许好说,但今日这件事,却不是一个不忍,他苏冷清就能成全。别说他是堂堂男子,就算是个女子,也不愿与风家人有瓜葛。 “大少爷,你还有别的交代吗?” 不需要再多言,苏冷清的冷脸,已经回答一切。快刀斩乱麻,不惹情债的人,就不会被情债缠身。 虽料到表白的结果,但风筵仍然不死心,盯着苏冷清的脸,缓缓道:“明日,我成亲……” 苏冷清坐在床上,冷冷看着他,连眼角都没眨动,既不表示喜悦,也没有丝毫难过,甚至连意外都没有,仿佛风筵成亲是自然而然的事! “那就恭喜了!”冰冷声音平静如常,似乎在苏冷清的眼里,风筵能够成家立业,也算是走上正途,但只怕他是说说而已,对自己还是有荒唐心思,淡淡道:“安家两字让与忍,防家两字曰盗与奸,亡家两字曰淫与暴。我没有什么贺礼,就送这三句话吧!” 冷风簌簌吹,更深夜漏长,城巷一片宁静,只有风家门前依旧热闹,赴宴归来的客人带着浓重的酒气,在下人们的搀扶下跌跌撞撞走进大门。风家好脾气的大少爷,一直站在门口张罗,直到最后一位客人归来。 末了,风筵抬头望着风府高悬的金匾,就像一个不识字的小孩,带着一脸迷茫神情,久久仰望那俩大字。 毕竟是带着血缘的父子,真走到决裂的这一步,所有的无奈、矛盾和挣扎,最终都化为嘆息飘散在风里。 那一夜,风家大少爷,门前站了一宿! 第二天发生的事,轰动了整个山城,风家大少爷在娶亲当日,当着一屋宾客的面,击鼓鸣冤状告自己的父亲。 鼓,本是用在喜堂上的花鼓,大少爷在等县太爷进堂入座后,忽然扯掉红花脱掉喜袍,一身缟素击鼓鸣冤。 所有人都惊呆了,鼓点声停歇后,大少爷跪到县太爷的面前,拿出早准备好的状纸,告生父风万侯杀妻灭子、欺行霸市、鱼肉乡里、假冒山贼、杀人掠货等十大罪。 嘉城知府惊呆了,吃了几十回喜酒,还是头次碰到这样的事。 起初,风万侯不惊不慌,让人把风筵给拖下去,只说长子突然中邪,胡言乱语时好时坏,风家这么急着娶亲,也是为给长子沖喜。 不是雄黄手,不擒五毒蛇,风万侯心里冷笑,敢跟他斗狠,风筵还嫩了些。 这些年县里城里,哪少得了风家打点?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风老爷敢把人请来赴宴,自是相信那些银子没白送,关键时刻能得到县太爷的庇护。 风老爷想法只对一半,县太爷非但没接状纸,反而露出惶恐神情,看着那张状纸落进一人手里,随后又呈到另外一人手上。 届时,县太爷的脸,已经变得苍白,连腿肚子都在打颤。 还没来得及跟风万侯通气,这眼下就出事端了,搞不好连他一起拖下水。 今天来的一行人,一个官比一个大,有新任的知府,有按察司派遣的佥事大人,还有一位年轻男子,年纪约莫二十来岁,腰间别着一串风铃,也不知是什么尊贵来头,知府和佥事大人都对他卑躬屈膝、小心伺候唯恐不周。 听说前任知府,就因为得罪此人,此刻已被押解进京,关进大理寺的死牢。 如今,状纸就在这人手里,波澜不惊的目光从头扫到尾后,又递给新上任的知府,淡淡吐出一字:“查!” 轻描淡写一个‘查’字,惊得县太爷再也站不住了,噗通一声跪到地上,这些年风老爷在山城的杰作,哪一件没他县太爷的参与呢?! 从嘉城知府被抓那一刻,县太爷就觉得自己的脑袋保不住了,此刻风老爷的事又被人捅出来,惊弓之鸟的县太爷终于绷不住了,跪下连忙喊道下官知罪! 第22页 县太爷是知道轻重,对来人的身份,也大致猜个准。鸡蛋碰不过石头,早点认罪招供,强过负隅顽抗。风老爷却是蒙在鼓里,虽然不知县太爷在这节骨眼上抽什么风,但也留意到县太爷身边那几个人了! 乖乖,山城是来大人物了,风老爷眯着眼睛瞅着那几人,并且跟老管家悄悄打了个眼色。 县太爷是个怂包,可他风万侯不是;县太爷认罪了,他风万侯可不认罪! 风筵又被带来了,看到知府身边的年轻人,倒也没觉有多惊诧。 人生际遇很难说得准,上一刻在嘉城遇到的落魄书生,画好的扇面还搁在书房里,这一刻知府大人站在他的身侧,而县太爷则跪在他的脚下! 风筵跪在新任知府的脚下,看了一眼瑟瑟发颤的县太爷,便开始一一细数风万侯的罪状。 他说得非常缓慢,一边在拖延时间,好让苏冷清那边,有充足的时间逃出城。 新任知府认真听着,自然而然问到证据。 这些个罪名若成立,够风万侯死上十遍,但前提是拿得出证据,不是光靠他一个人,跪在这么多人面前,仅靠一双嘴皮子在说! 届时,风筵抬头看风万侯,眼中流出两行泪,最终一字一顿道:“证据就藏在娘的棺内,娘亲一生待在风家,就是为了收罗你的罪证!” 风万侯闻言心内咯噔,知道宁紫荆跟他作对,但却万万没想到宁紫荆待在风家,就是为了收罗他的证据,留待给风万侯的亲生儿子,亲手扳倒他这个亲生父亲。 勐然间,风万侯又想起一件事,宁紫荆死前曾与风筵耳语什么,而风筵也在其死后夜里守灵,会不会就在那时把证据偷藏棺内? 这就是宁紫荆的报復,报復他当年杀子之仇,风万侯在心里冷哼,最毒果然妇人心。 风筵是个心软孝子,总顾念着父子之情,不愿走到眼下这一步,无奈风万侯不知悔改,日前又害死耀辉和五娘,最终要对苏冷清和阿辰下毒手,风筵终究是没办法了,只能狠心做个了断。 父子之间,走到这步,鱼死网破。风筵的泪是热的,心是冷的,除了挂念苏冷清,其他也没什么想头。 ☆、第十七章 一行人来到风家墓地,叫来五六个壮丁,你一锄我一锄挖着,把县太爷吓得魂不附体,好似被阎王爷勾了寿,就等牛头马面索命来了! 宁紫荆的棺材被抬出坑时,风筵跪下磕了几个头,哀伤道:“娘,您今天可以瞑目了!” 棺材开启了,风筵亲自上前,掀开遗骸身上的锦被,取出一只密封铁盒,打开竟是血衣、供词、帐簿、兇器等一系列物件。 盒子刚进知府的手中,城里就响起了洪亮铜钟,紧跟着就听到有人在喊:马贼来了,马贼来了! 跟去看热闹的人群,哄地一声乱散开来,风万侯却镇定非常,眯眼瞅着知府等人,眼里闪着阴狠的光,嘴角又勾上一贯冷笑。 这俩人一听有危险,顾不得查看那证物,抱着箱子挡在泰子面前。这回该轮到他们惶恐了,这位爷要在自己的辖区出事,那可不是丢乌纱帽这么简单,搞不好要杀头治罪抄家灭族! 县太爷是个怂蛋,风万侯可不怂;县太爷不敢干的事,风万侯敢做得很!这官大又怎么样,到了这山城里,还不许碰上马贼吗?马贼杀人可不管你官大官小! 给你们拿到证据又怎样?有能耐,你们活着走出城啊! 风萧萧兮易水寒,眨眼马蹄声到跟前,数十马贼杀将而来,个个蒙面眼露凶光,将知府几人团团包围。 说来也奇怪,这伙人从铜钟敲响到出现眼前也不过一刻间,更奇怪的是他们也不杀人掠货,而是直接奔着佥事他们三人而来。 佥事拿出随身牙牌,义正言辞喝阻马贼,他们不是普通老百姓,惹着他们那是谋反。 马贼不肯听他废话,倒把吓傻的县太爷给惊醒了,冲到马贼面前挥着手,隔着老远冲风万侯喊:“别乱来,别乱来!” 风万侯是土包子,不知罪轻罪重,若是犯上作乱,那可是要抄家灭门! 风万侯哪肯听他的,冲着马上一人点头,那人便喊了一声杀! 一时间,马蹄缭乱泥尘纷飞,县太爷张大了嘴巴,眼睁睁看着马刀砍杀而来,顿时被吓得尿了裤子! 看如今这架势,风万侯丧心病狂,不仅要杀佥事,连他都想顺带灭口! 就在这危机关头,后边冲来一人一马,一桿威风凛凛力敌千钧的铁枪,硬生生将前面几个壮汉扫落马下! 这是怎么回事?马贼窝里反了? 挥舞铁枪的人,扯掉自己面具,原来是阿成来了! 鞍上抽出佩刀,阿成扔给风筵,喝道:“接着!” 接刀后的风筵几个砍杀,把几个壮汉砍死当场,顺手扯开他们的蒙面巾,果然都是风府的打手假扮,还有两个竟是余家的护院! 风家余家表面上死敌,实际上却是坑瀣一气,风万侯跟余星海可是一个鼻孔出气。 “孽子,孽子!”看风筵到这个时候,还跟自己拧巴着干,风万侯恨得铁了心,当即吩咐一个不留,只当没养过这个儿子。 趁这档口,风筵已经抢过马匹,跟阿成一起并肩作战。 风老爷惊奇地发现,自己的这个儿子,马上功夫真心不弱。 有道是一寸短一寸险,手握佩刀的风筵对敌并不吃亏,眨眼冲到敌人身侧,杀翻好几个手拿长矛的汉子。 宁知远可是武将,十八般武艺精通,尤其擅长刀枪和铁戟。强将手下无弱兵,自幼带大的阿成和风筵,刀枪剑戟自然不俗。 厉害归厉害,但终究就俩人,有道是双拳难抵四手,更何况差了十倍人数,就算高手也有气空力尽的时候,风老爷眯着眼睛看了一会,果然那俩人身上就都见了红,那刀使得不若方才灵活,那枪也使得不如方才勇勐。 又斗了一刻钟,俩人被打落下马,背靠背的挨着,俱已成了血人,倒是把兵力都吸引过去。 那名叫泰子的人物,在知府和佥事的保护下,看着打斗毫无惧色,倒是另外俩人嵴背发凉,心里一个劲懊悔没多带些兵来。 这也难怪他们,只当是走访乡间民情,哪想碰上土包子,天不怕地不怕,连诛九族都不怕! 幸亏冒出两个能打的,方才还能抵挡一阵子,这会子眼见就不行了,今天这一劫怕是难过了! 有道是宦海沉浮,没死在朝堂上,死在这伙暴民手里,还假借马贼的名义,想起来就觉得自己死得冤! 偏偏就在这时候,大铜钟再一次响起,咚咚咚响得十万火急,听得风万侯不淡定了。这铜钟可不是敲着玩,除了他方才命人敲钟,这回又是谁命人敲钟?莫不是…… 最坏一种情况,还真就发生了! 不消片刻,整个城都沸腾了,人们四处奔跑叫喊:“马贼来了,马贼来了!” 这一次,马贼真来了,伴随着嘚嘚马蹄响,老远就见尘土扬天。 团练余星海被人打晕,他的侄儿余深雪,非但没固守城门,反命人开城迎敌,并且亲自为马贼带路,直奔风家坟地而来。 第23页 假马贼,遇上真马贼,很快被杀得落花流水! 混乱之中,风筵和阿成忙着保护佥事一行人,风万侯、耀祖忙着逃迴风家,想再重新集结兵力,才发现一丘之貉的余星海莫名失踪,兵勇都被控制在余深雪的手里,余家大侄子倒戈相向,亲自开城引来马贼。 余深雪和风筵并没多深的交情,却同死去的风家二少爷耀宗为至交。 风耀宗是死在风万侯和余星海的手里,余深雪为好友被害一直耿耿于怀,此番相助风筵大义灭亲,一是看不惯风余两家恶行,二是为好友报仇雪恨,三也是想脱离余星海的掌控! 风万侯和耀祖逃去戏楼,发现汪伯被人吊在堂前,打手们三三两两醉倒庭院,戏楼豢养的戏子都不见了,连同前些日子刚被关进来的苏冷清! 风万侯身子一歪靠在柱上,裹着皮毛还冷得发抖,似半截身子浸入冰水,从起初隐约觉得不妙,到确定自己陷入绝境。 三年,风筵在他的眼皮下,布下一张无形的网,就等一个收网时机,而他今天偏巧就给他逮着了。 回头再想想,县太爷怎会这么巧,带着新任知府来赴宴?宁紫荆的铁盒里,那些帐本、血衣、证词,真是她一一收罗的证据吗? 按照宁紫荆的脾气,手上握着真凭实据,还不早就交给宁知远?!而城外的马贼又怎会在这节骨眼杀上山城? 想到这个地方,风老爷基本肯定,风筵敢摆下这一局,就是赌他狗急跳墙,假扮马贼故技重施,是他一贯的杀人手法! 以为这样就能掰倒他?风老爷止不住的冷笑,当下换过粗布衣衫,戴起斗笠专抄小道,逃往城西一处废弃老宅。 对外,曾是老太爷养女戏子的外宅,后来因为女戏子上吊,宅子里开始闹鬼;对内,这可是老太爷留下的保命符,宅里不仅藏了宝贝,更挖了一条通往城外的密道。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风万侯带着耀祖从密道逃出来,站在城外荒凉的山丘上,一边回望山城,一边发着狠话,背叛他的人都等着瞧,他风万侯很快就会杀回来! 这厢里风万侯逃跑了,全城都收不到个人影,余深雪带着人正挨家挨户首查;那厢里真马贼痛打假马贼,马贼头押来风家的老管家,让他跪在知府面前,把昔日假冒山寨之名所犯的血案一一招供! 马贼头对泰子先生并不陌生,之前双方有过误会,但所幸后来化解了,此番再见熟络得很。 马贼头此番下山,一是向风万侯讨多年扣屎盆子的仇,二来则是信了冯大的游说,找个绝佳机会前来投诚。 这些年,风万侯控制着山城,不断招募乡勇团练,马贼们打家劫舍占不到便宜,再加上近年寨中缺水,最近又干涸一个泉眼,眼瞅着寨人快没活路,恰巧冯大在这时找上门,凭着几年进寨救人的功劳,终于说服了马贼头。 风家在山城横霸数十年,犯下血案累累,这边老管家正在讨饶,那边就听到咕隆一声,县太爷倒在地上,竟被活活吓死了。 刚刚经歷这番混乱,山城人人自危,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倒也方便了余深雪协助知府大人整顿。 该做的事做完了,风家算是倒台了,风府养的一桿子打手,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剩下都是一些丫鬟小厮,三三两两聚集廊下,茫然无措惶恐不安。 耀祖的娘亲瘫坐在地,边哭边骂风筵是白眼狼,风筵此刻也顾不了许多,忙着替阿成包扎上药。 最能打的自然伤得最重,那一刻见阿成变成血人,风筵连气都透不上来了。阿成和冷清在他心里,比自己的命还重要,要他眼瞅着失去谁,那滋味还不如活剐了他。 等处理好阿成伤口,风筵再也支撑不住,倒在阿成的身边,合上眼睛沉沉睡去。 不知道睡了多久,就听有人耳边叫道:“大少爷,大少爷……” 本是风府最卑贱的看门小厮,如今却看上去最为安生,但听闻风万侯犯上作乱,这可不是普通的罪名,下人们都担心受到牵连。 风筵迷迷煳煳睁开眼,见阿成还在身边,唿吸均匀脸色如常,摸摸额头也没发热,当下松了一口气,转脸就见小厮惶恐道:“大少爷,知府传您问话,请您去一趟风家祠堂!” 这一觉睡到第二日午后,真亏知府大人体恤,顾念他是有伤之身,过了午时才命人传唤。 风家祠堂被暂时徵用,成为知府大人的衙门。佥事大人已经先行离去,只剩那位泰子先生端坐上位。 ☆、第十八章 原以为要问风万侯的案子,谁料到风筵进去之后,就见一位戴着凤冠霞帔的女子,面容憔悴的站在堂前,不远处还有瑟瑟发颤的媒婆和小丫鬟。 风筵一下子愣住了,随后就明白过来,她就是自己要娶的玉娘。 迎亲队伍路上耽搁了,好不容易进了城,又撞上来势汹汹的马贼,队伍一下子就被冲散了,只剩下新娘和丫鬟媒婆三个女眷,听说是风家出了大事故,想出城但城门已经关闭,三人只好在城中躲躲藏藏,直到今早才被乡勇们找到。 知府大人端坐下首,按照当朝的律法,宣判道:“章家收了风家聘书,大定小定礼数周全,虽没来得及拜堂成亲,章玉娘已算你风家的人!” 堂下一阵沉默,风筵望着女子,女子恰好也在看他,四目相对竟都无语。 察觉气氛有异,知府再次发问,道:“你们二人,有何异议?” 风筵回过神来,因为身无功名,跪下回禀道:“大人,草民家逢变故,罪父罪弟尚未归案,委实不敢连累小姐,恳请大人做主,放章家小姐归去!” “三媒六聘、礼书齐备,她就是你风家之人,岂能因故而反悔?!”知府皱眉,威严道:“你若想休妻,也要有理有据,符合七出之条。” 尚未合卺便要休妻,且不说她未犯七出,风筵茫然望向女子,这让章家小姐以后怎么嫁人?! 就在他不知所措时,一旁玉娘忽然抬头,坚决道:“大人,小女子宁愿被休,也不愿嫁入风家!” 原来,玉娘在章家时,就听闻风家大少爷有养相公的癖好。 风家大少爷痴迷自己的书童,不愿成亲之事早就传遍乡邻,甚至传言大少爷是兔二爷,天生无法人道,嫁过去还不等于守活寡! 偏偏亲事父母做主,玉娘不愿意也没法。年后风老爷突然开口提亲,临镇的章家巴不得结亲讨好,才不管玉娘是不是愿意,风家大少爷是不是兔二爷,收了聘礼定了文书,这门亲事就此结成! 男不愿娶、女不愿嫁,知府看着堂下这对男女,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目光转向泰子先生,似在探寻他的意思。 泰子眼神几经变幻,盯着他们看了半晌,最终把目光投向风筵,淡淡道:“那封信笺是你派人送来的吧?” 风筵低垂下头。 泰子声音平稳,不带任何情绪,淡淡道:“你知道我要找刘三福,借他之名引我前来,好听你击鼓鸣冤!” “是……”堂前一阵沉默,风筵弓起身子,咬牙道:“小人用二钱银子,街边找了一个乞丐,让他把信笺扔进府衙……” 第24页 听到风筵招供,知府沉下脸子,叱道:“大胆狂徒,你可知罪?!” 知府大人动怒了,这罪怕是不会小。女眷们都受惊吓,忍不住打颤儿。 堂上就属风筵最镇定,筹谋之时就想好了,这会趁着阿辰没醒,赶紧把罪名给扛了。 “好大胆子,你可知你犯的是……” 知府话说一半,被泰子手势制止。这人堂上认罪,想必不怕砍头。 泰子目光移向玉娘,轻描淡写道:“可惜,小娘子尚未过门,无缘无故蒙此横祸……” 风筵果然变色,连连叩头道:“泰子先生,此事是我一人筹谋,与别人无干系,章家小姐更是无辜,求先生明断,求先生明断……” “明断?”泰子先生微微挑眉,亦如嘉城相遇那般,不疾不徐深不可测。 风筵头在地上叩出血,惶恐之中口不择言道:“求先生念在嘉城,一面之缘的份上,放章家小姐回去吧!” 叩头之声不绝于耳,大少爷为自己求情,额血染红地面青砖,听得玉娘惊怒害怕。惊的是他犯重罪,怒的是牵连到她,怕的是生死未卜。 听风筵提起旧情,泰子先生莫名一笑,听得众人心脏一缩,不知道他下一秒,会做出怎样的宣判。 提心弔胆之际,山城铜钟再次敲响,风万侯率领临镇的乡勇,打着剿杀马贼的旗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个回马枪。 这些乡勇熟悉地形,又有风万侯的带领,一边派人从正面进攻城门,一边派人从地道杀入,来了个内外夹击,杀得城内守军方寸大乱。 更有甚者起了反叛之心,嚷嚷着要绑了余深雪,却被及时赶来的马贼头常老大,像切西瓜似杀了几个,一下子稳住军心遏制颓势。 姜还是老的辣,常老大迅速将兵马调遣两队,一队支援守城军队,一队围剿城内出现的叛军。 常老大的人马都是死忠,得了命令不死不退,杀得风万侯那些怕死的偷袭队溃不成形,而城外的兵马不见突袭队得手,也渐渐丧失原本的锐气,打着打着就溃败下来,等待另外一个镇子的兵马来援助。 天亮时分,另一个镇子的人马也来了,攻城的人马壮大起来,风万侯骑在马上走到城下,对着城头上的余深雪喊话:“城里的人听好了,马贼杀死朝廷命官,你们跟着他们造反,可是要株连九族!” 风万侯挥了挥手,让人抬上几具尸体,当中一具尸体正是昨日先行离去的佥事大人。他是在离城三百里的山头遇害,风万侯到达临镇的第一件事,就是派人在通往省城的山道上埋伏,一不做二不休杀了佥事大人! 风万侯可不是笨蛋,知道自己此刻陷入绝境,唯有铤而走险杀了佥事一行人,把一切都推到马贼身上,兴许还能欺瞒朝廷逃过这一劫。 此人素来胆大,盘踞山城这些年,更是为所欲为,别人不敢做的事,他风万侯就敢干! 就在风万侯叫骂时,城门打开一马杀出,竟是身穿铠甲、手握长戟的风筵。 风万侯一时间愕然,没见过大儿子的戎装模样,更被那股沛然正气所震慑,毕竟是宁知远一手带大,沙场上颇有将门之风。 战场上的风筵已非跪在主屋,那个孝顺又懦弱的敦厚长子,眉间凝着无畏勇勐,内敛沉稳的马上雄姿,宁死不退的捨身信念,与那些团练兵勇简直有着天壤之别! 七八匹马围过去,耀祖沖在第一个,举着枪就刺过去。 风万侯恨风筵,因他是风家骨血,心却不向着风家;风耀祖恨风筵,不仅他心不向风家,还有他嫡长子的身份。 风筵再怎么不讨喜欢,但嫡长子的身份,仍让老爷子手下留情。 就拿苏家余孽苏冷清来说吧,在风筵的纵容下与老爷子故意作对,这要是换了旁人早被老爷子乱棍打死了,哪里还容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找麻烦! 风万侯心肠狠毒,遇事一向做绝,难得对人留情,但对风筵几次留手,倒让风耀嫉妒不已。 其实,风万侯并非有意留手,只是尚未摸清风筵的底细,毕竟宁知远当官数十年,风筵又一直跟随身边,万一结交什么官场人物,只要一封书信便能搬来救兵。 风万侯是在逐步试探之后,才慢慢确定风筵除了阿辰,背后竟没有大官做靠山。 也难怪,宁知远原本是京畿将门之后,因得罪当朝权贵,被贬戍边数十载,最后病死任上,连棺椁都未运回,而是就地安葬! 战场上父子兄弟相残,这是风筵没想过的事,但现在决不能退一步,否则为山九仞功亏一篑,风万侯会杀光所有的好人! 比阴谋诡计,十个风筵比不过一个耀祖;比马上武艺,十个耀祖比不过一个风筵;更何况此刻风筵一心护城,面对包围而来的敌人,铁戟在手豁命而战,不过几个回合就将耀祖挑下马背。 这算是留手了,风筵再怎么狠心,也做不到一枪挑了耀祖。 耀祖躺在地上呀呀叫,那七人也陆续倒下了,风筵端坐马上威风凛凛,风万侯知道不杀了大儿子,攻城拔寨是没指望了! 身后已经没人敢上前,风万侯耷拉眼皮子竖起,用马鞭指着风筵大叫道,一百两,买他的人头! 一百两是个大数字,风万侯深谙人心,知道有钱能使鬼推磨! 一个,两个,三个,又是七八个一起涌上,个个眼中透着贪婪,恨不得抢了风筵的人头。 风筵一看这架势,手中铁戟不再留情,旋风似扫过去,杀人就跟那碾子似,一下子倒了一大片! 尸体和鲜血让贪婪暂时退却,有银子还得有命去花,听到同伴伸手求救哀嚎,看着白花花肠子流了一地,那帮乌合之众又一次胆怯了! 一人一马刚得喘息,就又听到风万侯的加价,两百两、两百两! 那个上午,风万侯喊价从一百到五百,风筵也足足杀退敌人五次,浑身浴血双眼通红,战马累垮尸体成堆,一直杀到嘉城兵马救驾而来! 期间,知府陪同泰子城头观战,赞嘆风筵颇有武将之勇,但见泰子并无重用之意,此后便也不再多言。 等嘉城兵马举旗而来时,风万侯远远看到苏冷清,终于双腿一软跌坐在地,风家在山城作威作福的日子算是到头了! 没想到这条老命,送在那孽种手里,风万侯被押进大牢时,仍然是不知悔悟,只恨当初不该让那女人留下这孽种。 ☆、第十九章 风筵再次醒来已是身处嘉州大牢,三面森冷墙壁和一面腕粗木栏,隐隐约约听到隔壁的叫骂声和哭泣。 叫骂的是不甘输在儿子手上的风万侯,哭泣的是此刻变成怂包的风耀祖。 杀害官员形同谋反,风家不仅满门抄斩,只怕还要株连九族。 风万侯不在乎其他人,只是不甘毁了风家辛苦建立的山城霸业,而风耀祖此刻已经不在乎山城霸业,只为自己的小命痛哭流涕。 “……” “为了一个苏家余孽,你就不顾念父兄之情,畜生啊畜生,当初在老屋我就该一棍子打死你,打死那个反骨头的阿辰!” 第25页 “……” “畜生,你以为杀了老子,他苏冷清就会跟你好了?别做梦了,我风万侯今天就把这话撂下,你永远舔不着人家的脚后跟……” “……” “老子做鬼也不会放过你,还有那个苏家孽畜,你们别想过得安稳,你永远都是我风万侯的儿子,你永远别想逃出我的手掌心……” 风万侯除了吃饭和睡觉,其余时间都在叫骂诅咒,甦醒后的风筵只是静坐角落,黯然想起耀宗、耀晴和耀辉。 要说是满门抄斩,风家除了个别家丁,其余都是为虎作伥的恶徒,哪个手中没几条血债?! 要说是株连九族,风万侯不容忤逆的性子,不等到别人来诛他九族,他自己早把族亲坑害无存,风家独他一族在山城称霸! 如今报应时候到了,风家也该把血债还清,只望风万侯和耀祖挨过阳世这一刀,来生能够做个规规矩矩的人! 风筵想到这里挣扎下床,隔墙对风万侯叩三个头,再怎么说风万侯都是他的亲爹,成全了天下公道和苏冷清,剩下的只有儿子对老子的不忍和无奈。 “你跪他,他看不到,他的心里只有恨,枉费你这番心意……” 风筵闻声转头,就见泰子静静站在门前,用一贯波澜不惊的语气说话:“你们非是隔着一堵墙,而是善与恶的天壤之别!” 泰子身后的护卫走到隔壁,很快听不见风万侯的叫骂,不等风筵开口为其求情,就听泰子说道:“放心吧,我的手下没那么暴戾,他只想让我们安安静静聊几句!” 风筵跪到泰子跟前,叩头道:“殿下,风家几名小僕和女眷,善良本分并无恶行,还请殿下不要冤杀、错杀……” 泰子淡淡道:“你知道我是什么身份?” 风筵抬头对上他的眼眸,又赶紧低垂下头,老实招供道:“您脚上穿着宫中鞋子,又说别人称你为泰子,我就猜想您是太子殿下……” 泰子泰子,在宫中除了太子,还有谁敢乱用这个称唿?! 泰子淡淡道:“宫中被人叫得多了,倒也忘记我的本名,那日你问我便说了,没想却让你留心了!” 风筵叩头认罪道:“欺骗太子殿下,草民罪该万死!” 泰子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想找刘三福吗?” 风筵低声道:“草民不知!” 泰子道:“我丢失一匹老马,它今年廿四岁,比我还虚长两岁……” 风筵不明所以看着他,就听到他继续说道:“我的母亲和它的母亲都生在天山脚下,我的母亲进京的前一个晚上,它的母亲因为生它难产而死,我的母亲含着眼泪抱着它,坐进那辆京城的皇家马车……” 这哪里是说一匹马,这分明是说自己的弟兄,风筵虽然不懂高贵的太子殿下,却能感到他说这匹马时的态度,跟自己提阿辰的语气差不多! 泰子道:“这次一道与它北行,没想半路被假扮成珠宝商、化名为刘三福的歹人掳去,虽然刘三福自称出自幽州,但我却辨认出他的嘉城口音,所以才会与你在嘉城相遇!” 风筵垂头道:“草民知罪!” 泰子道:“你有什么罪?” 风筵低声道:“我为将太子殿下引到山城,谎称刘三福会来风家贺喜!” 泰子淡淡道:“看来你是真不知道,刘三福确实来了,但却不是来吃喜酒,而是来取你的人头!” 风筵大吃一惊,忍不住抬头,正对上泰子深邃眼眸,有道是君无戏言,作为未来的君王,眼前人不会胡诌。 泰子云淡风轻道:“风万侯二次集结的人马,刘三福就在其中,他把我的马卖给马贩子,马贩子几经转手卖到酚镇……” 接下来的事不用泰子再详述了,风筵陡然想起那匹寄养客栈的老马,再想起自己险些就将此马卖去肉案…… 如此一来,风筵也不算欺骗泰子,甚至算是帮助泰子寻回爱马! 此事就算告一段落,泰子转过话题道:“这几天,你的小厮一直待在府外,拿着那把花好月圆的扇子求见。我听说他跟风家积怨颇深,不知此番是来为你求情,还是想来陈述风家罪状。见他之前,我想先来听听你的说辞!” 原来苏冷清安然无恙,风筵眼眶微微发热,半晌才哽咽着道:“他原本是苏家公子,几十年前……” 风筵将那段鸠占鹊巢、恶奴欺主的风家罪行一一述来,听得泰子一边沉思一边点头,最后淡淡说了一句我知道了。 没过几日,在泰子的主持下,这起惊天大案当堂宣判,风万侯风耀祖斩首示众,风家长子削籍为奴,其余家丁女眷依罪论处,风家二奶奶耀祖的母亲因为逼死乡邻、作恶多端被判与风万侯一同侯斩。 风万侯家财全部充公,被风家强占钱财的苦主,可凭字据前来讨要。风家戏子遣散原籍,苏冷清恢復自由之身,风府本就是苏家祖产,现在归还给苏冷清。 余星海之案一併宣判,除了余深雪之外,余家之人各受其罚,或斩、或充军、或是发配劳役。 山城听到这样的消息,一方面是大快人心,一方面又为大公子惋惜,毕竟风筵在山城有口皆碑,受其父牵连从此为奴,让那些受过大公子恩惠的人闻之不忍。 斩首之日,苏家公子来到刑场,风万侯在台前看到他,昂头破口大骂道:“呸,不要脸的东西,神气个什么劲?勾引男人的狐狸精,风家豢养的小玩意……” 原来在风筵成亲的那一日,寒叔酒中下了蒙汗药,灌晕戏楼一竿子打手,又将主犯汪伯吊绑楼前,便带苏冷清和几个戏子,在冯大接应下悄悄出城,直奔常老大的山寨而去。 本想等尘埃落定再回山城,后来发现风家父子仓皇出逃,并集结附近几个山头的乡勇。 苏冷清当机立断,赶去嘉城府衙报信。嘉城兵马及时来援,苏冷清功不可没! 风万侯恨透苏冷清,那孽子狠心绝他生路,不就是为了他苏冷清吗?! 一句句污言秽语宛如毒箭射来,苏家公子用寒冰似的眼神瞅着他,冷若冰霜道:“风万侯,你为非作歹欺行霸市的日子到头了,你们风家老祖宗不过是我苏家马房的下贱小厮,倘若你肯安生也不至落到绝户的地步!” “你被那孽子睡过了,就忘了他是我风万侯的儿子?!”风万侯斜着三角眼,即便快要人头落地,仍怀着毒蛇心思道:“你苏家人活着又怎么样?还不是被压我风家人底下?!” “人如其言,龌龊不堪,让你下十八地狱,还怕污了阎罗殿!”苏冷清啐了一口,冷笑道:“你的孽子削籍为奴,已经被我买下了。我会要他赤足牵马过街,在我苏家门前磕头谢罪,此后一辈子待在苏家马厩,就等慢慢老死绝户吧!” 风万侯冷笑道:“那孽子是待在你苏家马厩,还是待在你苏冷清的床上?被他玩弄过就忘不掉那滋味了?!” 第26页 苏冷清正想冷呛回去,就听到冯大的声音道:“他恨小筵不会比你恨风家少,巴不得你让小筵多受点罪,你这娃儿别被他骗过去!” 苏冷清对冯大素来尊重,当下恨恨盯着风万侯,话却是对冯大说道:“我爹娘都被风家害死了,风家就没一个好人!” 冯大正想开口劝他,却见刽子手上台,风耀祖吓得尿了裤子,一同侯斩的风家二娘早吓晕厥过去,只有风万侯死不改悔犹在叫骂。 刽子手站到风万侯身边,抽掉绑在背后的木牌儿,唊了口酒喷在钢刀上,等那小铜锣一敲响,手起刀落干净利落。 没头身躯往前栽去,血一下子喷溅出来,人头骨碌碌滚到台前,凸出血眼瞪着苏冷清,还眨巴两下眼皮子。 满鼻子的血腥味道,冯大皱着眉头道:“欠你的人已经死了,那些事都过去了,你就别跟小筵怄气了!” 身边没有声响,冯大转过头来,才发现苏冷清弯着腰,脸上已经没了人色,捂着嘴一个劲地作呕…… ☆、第二十章 嘉城府衙,风筵被侍从领进花厅,花厅中间一只鹦鹉架子,跟面站着一位贵公子。风筵还没清楚他的容貌,就被侍从踢跪在地,膝头撞得钻心地疼。 侍从毕恭毕敬道:“三公子,人带到了!” 贵公子走到风筵面前,声音不大不容置喙道:“抬起头来!” 风筵只是稍微迟疑片刻,侍卫就揪起他的头髮,让他的脸面对贵公子。 并非所有的贵公子,都是知书达理好说话,风筵与他目光一接触,心里便涌起这念头,跟着这位贵公子说道:“听说你慧眼识人,认出太子殿下,那你看我又是谁?!” 风筵迷惑不解,这是什么意思? 贵公子淡淡道:“猜不出?还是不想说?” 侍从将风筵左手掰开,跟着就是咔嚓一声,生生掰断一根尾指。 风筵疼得叫了出来,猝不及防的酷刑,让他受得莫名其妙,当下又气又怒道:“疯子,谁知道你是谁?!” 偏巧在此刻,花厅那只久未开口的鹦鹉,也跟着凑热闹学舌道:“疯子,疯子……” 贵公子沉下脸子,气氛顿时凝重,侍从瞟着那只鸟,大气都不敢出,就听到贵公子道:“掌嘴……” 倒让侍从为难了,看看那只鹦鹉,又看看跪着风筵,最终跑去扇风筵耳光,打得风筵口鼻出血怒目金刚。 “该掌嘴的是它!”贵公子手指鸟架,眼睛瞟过风筵,轻描淡写道:“至于这个人嘛,既然不想活了,那拖出去埋了!” 脸颊火辣辣的风筵,此刻闻言又是一惊,就见左右侍从将他拖下,似真要执行贵公子的命令,怒骂道:“你们草菅人命,仗着有权有势……你们这种人得意不久,太子殿下不会放过你们!” 贵公子冷笑道:“你以为你是谁?!” 风筵怒斥道:“你又以为你是谁,能够一手遮天?” 另一名侍从走到鸟架前,正犹豫该如何扇鹦鹉耳光,就听那只鹦鹉再次叫道:“你是谁?你是谁?” 贵公子鄙夷道:“太子会为你做主?真拿自己当人物?” 风筵大义凛然道:“殿下会为公道做主,除非他被你们害死了,做不成来日的天下明君!”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唯有风筵挺胸而立,似不惧怕自己撂下的铿锵之言。 此刻,又听得更让人惊悚的鹦鹉之声:“害死,明君……” 一道银光闪过,贵公子袖刀出手,几片艷丽羽毛落下,鹦鹉吧嗒掉在地上,溅起一滩小小的血迹,跟着就被一只觊觎许久的老猫叼走尸体! 贵公子脸色恢復平静,波澜不惊的语气道:“拖出去,埋了吧!” 若第一次只是恐吓,那么这一次,贵公子是动了杀心。 风筵还想开口说什么,脑后被人敲了一棒,栽倒地上不省人事。 迷迷煳煳大雨滂沱,五花大绑的风筵倒在乱坟岗,看着不远处两个侍从正在雨里挖坑,风筵心里倒也不觉得害怕,只是依稀记挂着苏冷清和阿辰。 上一次阿辰前来探监,苏冷清已是自由之身,风家宅院也归还给他。泰子先生虽将他没籍充官,但又准苏冷清将其赎回,代价是那副花好月圆的扇面。 没了风万侯这个威胁,苏冷清又是自由之身,且又不计前嫌营救他,这场风波似要平息了! 脑海想着那副花好月圆的扇面,月下几簇并头牡丹和栖息叶下的粉蝶,风筵在雨中迷迷煳煳闭上眼睛,想着要能变成那只粉蝶该多好,至少还有一块栖身之所挡风遮雨! 很快,脸上没了雨水,风筵睁开眼睛,就见泰子先生站在面前,身后跟着四名不苟言笑的黑衣侍卫,当中一人正替他们撑着雨伞,不远处几名侍从已经齐刷刷跪下了! 在泰子先生的授意下,黑衣侍卫扶起风筵,正在替他松绑之时,几辆马车驶到跟前。 为首马车珠帘撩起,贵公子下得车来,身旁跟着一位小书童,替他撑着油纸扇,一双墨绿色的眼瞳,好奇看着眼前一切。 贵公子走到泰子跟前,看似恭敬实则不敬道:“太子殿下雨天出行,便是为了一名罪奴吗?” 泰子淡淡道:“如他所言,我为公道!” 贵公子冷颜道:“满口胡言,不该杀吗?” 泰子反问道:“真是胡言?” 贵公子挑眉待辩,却听泰子淡淡道:“你是谁?” 贵公子眼闪冷笑,跟着躬身行礼,暗合嘲讽道:“侍郎文幕晗,擅自跟踪殿下,还请殿下责罚!” 小书童站在文幕晗身后,似觉自家公子太做作,当下也就捂着嘴偷乐,一双眼睛乌熘熘扫着不远处的风筵。 此人胆色倒是不差,寻常人早吓尿裤子,但他腰杆仍旧挺直,腿肚就没打过颤,眼神愤怒毫无畏惧。 泰子平静道:“何必如此?我已很久听不到你的铃声了!” 文幕晗道:“那是殿下的错觉,微臣又何曾佩铃?!” 泰子颔首道:“你不曾佩铃,是我耳差了!” 黑衣侍卫已替风筵松绑,风筵活动着麻木的手腕,又跪在雨中给泰子行礼,就听得泰子用平和语气道:“去吧,你的同伴正在福来客栈等你!” 风筵又给泰子行了一礼,起身瞅见那位文侍郎,想想便又郑重其事道:“来日太子殿下若有任何差遣,请到合阳沂家庄寻一个叫冯大的人,便能打听到我的去处!” 听起来荒唐至极,侍卫们面无表情,文侍郎一脸讥诮,小书童乐不可支,就听得太子殿下应道:“好,我记住了!” 福来客栈,风筵怀着激动心情,三步并作两步上楼,还没走到房门口就听见阿辰的冷笑声:“救你的人是少爷,欠你的人是风万侯,你这人好歹不分吗?!” 苏冷清讥诮道:“没他那个恶霸爹,哪轮到他做好人?!” 第27页 阿辰皱眉道:“恩将仇报!” 苏冷清冷笑道:“你要我仁慈宽容以德报怨,那谁来给我九泉下的爹娘一个交代?” 阿辰道:“风家死得只剩了他,你还想要什么交代?” 苏冷清道:“父债子偿,不是天经地义?!” 阿辰道:“你想逼死他?” 苏冷清啧啧几声,阴阳怪调道:“不过是赤足牵马,便是要逼死风少爷,我是若让他跪在苏家门前磕头谢罪,那他还不得一头撞死在石碑上?!” 阿辰喝道:“冷清!” 苏冷清正在气头上,飙高了声音道:“别忘了,现在我是他的主子,我要他做什么他就得……” 苏冷清陡然收声,表情变得愕然,过后又涨红了脸,脸色依旧气愤。门边站着风筵,他不知何时到来,也没有打断他们,只是静静听着,脸上无悲无喜。 苏冷清刚刚拿到那张卖身契,正想着下午跟阿辰去府衙领人,没想到风筵自己就这么走回来了,还把他这番话听得一清二楚。 本来他也没那么生气,只是想起风万侯刑前那番话,似一根扎进心窝的毒刺,仿佛不拿风筵开刀,他就真成了风万侯口中所言,忘不掉‘那种滋味’的小厮。 “他们放你回来了?外边雨很大吧?!”阿辰毕竟是阿辰,再不待见苏冷清,也不想见他难堪,当下打圆场道:“我们刚刚还说要去接你,已经差店小二去找马车了!” 风筵倒也回过神来,千万酸楚按捺心头,他不想让阿辰担心,也不想让冷清难堪,当下勉强笑道:“太子殿下一句话,我便就这样回来了!” 阿辰笑道:“咱叄人总算又聚首了,你快去换身干净衣裳,我叫店小二端些酒菜,有什么话等会慢慢聊!” 风筵笑道:“叫些热水上来,最近关在牢里,身上长跳蚤了!” 等风筵洗过澡,换过干净衣裳,酒菜已经摆好。苏冷清板着脸孔,端坐在桌边,好似跟谁在赌气。 阿辰正在一旁斟酒,见他这模样不由摇头,苏冷清的脾气是改不了,以前还受小厮身份约束,现在是脱出五行山的猴子,风筵继续留在他身边,怕是日后受气得多呢! 果然,风筵刚刚落座,苏冷清就发作了,板着脸孔道:“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你们跟我绑在一起,想必也受得够呛,今个何不做爽快人,把话都明里讲了吧!” 阿辰刚刚端起酒碗,吉利话还没说出口,此刻又得搁下酒碗,瞟了一眼苏冷清,想想又默不作声了。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也不想浪费口舌,苏冷清的性子就是这样,谁爱受谁自己受去吧,他是不打算奉陪了! 吃过这顿散伙饭,他就去塞外草原,当个悠闲的牧马人。 至于风筵这个痴汉,阿辰也懒得再劝解,有道是不撞南墙不回头,风筵是撞墙也不回头,拆了继续往前走! 苏冷清瞪着风筵,义愤填膺道:“被风家霸占的家宅,我苏冷清不稀罕,谁想要谁就拿走,我苏冷清没眼睛看,也不屑贼人碰过的东西,但我爹娘是被你风家活活逼死,全山城的人都在看着我,看着我这个苏家子孙怎么为爹娘讨回血债!” 说罢,苏冷清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跟着又拿起桌上的酒壶,用颤抖的手给自己斟酒,一连饮了几大杯,酒劲上来话也说得流畅,愤慨道:“足足十三个年头,每次我都梦见爹娘被逼死的那一幕,爹瘫痪在床、娘额头滴血,他们对我哭诉死得冤枉,风家毁了我们一家,风万侯何时才有报应?!何时才能为他们报仇雪恨?!” ☆、第廿一章 生平第一次听到苏冷清坦诉心中恨意,风筵稍稍有些诧异之外,更多的是一种宽慰。苏冷清把仇恨诉说出来,总比他一直憋闷在心里强。 再说风万侯确实罪孽满身,就算砍他一回脑袋,也不足矣抵消他往日罪愆。父债子偿的说法自古就有,当初风万侯便是用这句话,强迫苏冷清在卖身契上按了手印,如今苏冷清用这句话要他偿罪也不为过,只能说是当初风万侯作孽,轮到他这个当儿子的承受! “我替你牵马便是,从城门口走进去,到你苏家门口,你看如何?!”见苏冷清又想往嘴里灌酒,风筵伸手挡住他的酒杯,温和道:“你酒量小,身子又弱,比不得我跟阿辰,不该这样勐喝一气!” “放手,我想饮就饮,还当你是大少爷呢?”苏冷清酒劲上来,愤怒甩掉他的手,发作道:“我不仅要你替我赤足牵马,还要你跪在我苏家门口,当众受我三记马鞭……” 将醉了的苏冷清安置上床,风筵提着一坛酒去马厩,果然看到阿辰躺草垛上,身旁那坛酒已经见底了。 风筵把那坛酒扔过去,阿辰手一扬接到嘴边,咬掉封纸豪饮一气,笑道:“痛快!” 风筵听他这般说,心中越发歉疚,感慨道:“当初你陪我们回去,在风家丝毫不敢大意,饮酒都是三杯为限,这几年实在委屈你了!” 阿辰道:“既是兄弟,何必多言?!” “这倒也是!”风筵闻言一笑,与他并肩躺着,看着天上星子,释怀道:“日子就该这么过,风吹在身上都舒服!” 阿辰道:“吹风有啥好的?吃肉喝酒赛马打猎,那才叫痛快!” 风筵笑道:“你这样的性情,倒也适合待在塞外,跟那些部落整天吃肉饮酒……” 阿辰嗤笑道:“怎么,看不起我们外族部落?!” 风筵笑骂道:“还真拿自己当外族人了?舅舅只说你是关外捡来,可没说你是外族部落!” “我是跟说着玩呢,当真我去投靠呀?”阿辰翻来一个白眼,便又自顾自地饮酒,眼中却有一丝沉郁。 风筵拍他一下,笑嘻嘻道:“有话就说,我听着呢!” 阿辰沉声道:“我要去关外!” 风筵笑道:“你不早就说过了,冯伯要回沂家庄,寒叔想去九边寨,金心要去京城,五桂想回舟山,你是要去大草原,住帐篷喝羊奶,再娶一个能捣酥油茶、能生一窝娃的女人!” 阿辰盯着他道:“我们都有去处,你呢?” 风筵避开他的目光,含煳其辞道:“往后的事还没想,我兴许会回白桦林,毕竟舅舅葬在那里,我去给他守一辈子坟……” 阿辰兀自饮酒,虽然没多说啥,眉头仍然皱起,似是担心风筵。风筵也不是笨蛋,但碰上苏冷清后,整个人就变蠢了。 风筵赶紧赔笑道:“你不用担心我,冷清的性子你还不知道?这么多年他就是憋不过这口气,等他闹腾完了也就好了!” 阿辰道:“等他闹完了,你还有气吗?” 风筵道:“当真他能拿我怎样?咱们叄一起长大,哪里还分过彼此?!” 阿辰抬起眼皮盯着他,心想你是不想分彼此,但人家苏冷清不乐意,一分一厘都计较着呢! 第28页 风筵被他看得发毛,强笑道:“我又不是大媳妇,你盯着我看啥?!” 阿辰嗤笑道:“你又不是大媳妇,还不让人盯着看?!” 风筵道:“别拿我打趣了,咱们三个中,就数我嘴笨,总是说不过你们!” 阿辰递来酒罈,一本正经道:“你不是笨,你是脑壳被驴踢过!” “你才被驴踢!”风筵接过酒罈,饮了一气痛快,笑道:“你这次去关外,打算何时回来?” 阿辰无所谓道:“说不准,万一碰上那家姑娘,没准就不回中原!” 风筵笑道:“那可不成,再怎么说,也得让我瞅瞅弟妹,还有我那干儿子!” 阿辰道:“这个当然!” 风筵道:“啥时候走?” 阿辰道:“明日” 风筵惊道:“这么急?” 阿辰蹙眉道:“我看不惯他那张狂样,也就是你忍受得了,我多待一天都难受!” 风筵知道他是烦了苏冷清,当下只得讷讷陪笑,就又听阿辰慢条斯理道:“你跟他去了姑苏,受刁难也别怨,都你自己找的!” 酒罈送到嘴边停住,风筵一头雾水道:“姑苏?” “读书人有几个甘愿守着自家的一亩三分地安稳度日?!哪个不想着金榜题名光宗耀祖?!”阿辰又復取回酒罈,斜靠草垛缓缓说道:“这几日又来了一位大人物,誉满京城的才子文暮晗,其父文悄亭当朝权相,大哥文暮轩吏部侍郎,二哥文暮旭兵部侍郎,他自己也是太子内阁要员,太子一直想要拉拢的对象!” 风筵骤然想起那位贵公子,跟着又想起泰子先生那一句,已很久听不到你的铃声了! 如今细细再琢磨,这话竟藏无限感慨,似在追忆一段过去,而当下已经逝去了,永远都不再回来! 俩人之间的交集,也绝非是君臣之礼,应有一段不为人知的铃声典故。 “我在府衙见过这人,看起来斯斯文文,实际上心狠手辣,来日你们若是碰上,千万要远远避开。活似那催命阎王,翻脸比翻书还快,杀人就跟草芥似。太子殿下宅心仁厚,跟他绝非是一路人!”风筵停顿片刻,满腹狐疑道:“这人……跟冷清有何关系?” 阿辰脸上挂着讥笑,一边饮酒一边说道:“你口中这位催命阎王,倒是十分赏识苏冷清,不仅帮他迁回姑苏祖籍,还向试院讨得一个席位。你只管瞧着吧,不登上金榜,他苏冷清不会罢休!” 风筵闻之沉默,就听阿辰骂道:“我就说你被驴踢过,非要跟他凑到一起。他走他的阳关道,你过你的独木桥,本来你俩没啥事,你就偏要找罪受。他日有个三长两短,还真怨不得苏冷清!” 风筵勉强笑道:“看你说得,好似他是老虎,我有命去没命还!” 阿辰冷笑道:“难说,等我带回婆娘,没准真见不到你!” 风筵笑啐道:“呸,你少来咒我,冷清不是那种人!” 阿辰嗤笑道:“昔日在风万侯魔掌下,他苏冷清是只纸老虎,也就对你磨磨牙罢了;等他金榜题名,穿了那身官服起来,还愁他不变成真老虎?!” 风筵笑道:“少胡说,喝酒吧!” 阿辰冷笑道:“今晚我就把话撂下,你日后自己验证吧!” 风筵嘆了口气,抢过阿辰的酒,闷闷饮了两口,道:“阿辰,咱们三打小一起长大……” 阿辰皱眉道:“甭跟我兜圈子,有话给我直说!” 风筵从酒罈子上抬头,哀愁眼神望着对方,瓮声翁气道:“若真有那一日,我不怨你也别怨!” 阿辰冷笑道:“放心,我不会找他算帐,就让你自作自受!” 第二天清晨,风筵醒来的时候,草垛只剩两只空酒罈,一大早阿辰就打马西行,出了城门山高水阔,自由自在载酒而行,这一生过得那叫痛快! 苏冷清醒来听到阿辰走了着实吃惊,还以为阿辰会留到风筵到山城负荆请罪之后再动身,哪想到这人说走就走,还真是一点都不含煳! 苏冷清想走就走吧,反正自己跟他不对盘,至此耳根落得清净了! 天下没不散的宴席,等风筵磕头谢罪后,自己就回姑苏老家,风筵爱上哪就上哪,跟自己没丁点关系。 至于让风筵当个绝户小厮,这话也就在风万侯面前说说,自己当时也真是气极了! 更何况他苏冷清也不傻,风筵巴不得留在他身边,鞍前马后围着转悠,吃苦受累跟喝蜜似,世间怎会有这号人?! 章家小姐形貌不差,他却铁了心地拒亲,放在旁人眼中就是如花美眷乐得其成,说到底还是祖上作孽太多,生的子孙都比旁人少根心窍! 想起风筵的荒唐念头都在自己身上,苏冷清不由满心气恼,这一天对风筵就没好脸色了。他风家就没一个好人,老子逼死自己的爹娘,儿子是打自己的主意,活该落到眼下的田地! 苏冷清越想越恨,就跟转牛角尖似,一门心思想替爹娘讨公道。 没了阿辰在场的风筵自然好说话,苏冷清想要怎地就怎地,说赤足牵马就赤足牵马,说磕头谢罪就磕头谢罪,整个就是一听话的小媳妇。 等真正到了那一天,赤足牵马就遭罪了,山城不少碎石坡路,对穿惯鞋的人来说等于是在走刀山,风筵性子温和骨子还是硬汉,闷声不响一步一血印,从城口一直走到苏家。 苏冷清那日端坐马上,手里捧着爹娘的灵位,十三年来恨火积蓄胸中,双目早就瞪得血红,脑中只有被逼死的双亲,看不清马前步履蹒跚的身影。 山城的人跟着围观,大人们交头接耳,小孩子嬉笑叫骂,跟看猴戏差不多! 等到了苏家门口,寒破的一间瓦房,风筵伏地躬起身子,让苏冷清踩着背下马。 ☆、第廿二章 苏家门口早就摆好供桌,奉着苏冷清爹娘的灵位,风筵就跪在供桌跟前,毕恭毕敬磕了三个响头,向被风万侯逼死的苏家冤魂赔罪。 “爹娘,冷清带仇人之子回来,向你们二老请罪了!”苏冷清给先人上香,尔后举起马鞭,狠狠抽向风筵,一鞭一罪状道:“我让你恶奴欺主,我让你害死爹娘,我让你逼人为奴,我让你欺行霸市,我让你……” 说好只打三鞭,但那时打红了眼,苏冷清停不下手,情绪越来越激烈,胸口似炸开般疼,硬生生吐出一口血,最后什么都不知道了! 风筵挨了七八下马鞭,只觉自己快撑不住了,后背心火辣辣的疼,就在此刻看到苏冷清吐血了,人也跟着晕厥过去,顿时唬得他跳起来! 顾不得自己背伤脚伤,风筵抱起苏冷清,赶紧去找大夫。打人的怄得吐血了,挨打的反倒没事,还巴巴替他求医,这在山城也成了奇谈。 风府如今已归苏冷清所有,而苏家又残破得无法安置,风筵纵使不愿再迴风家,但此刻也顾不得了,一脚踹开风家大门,把苏冷清安置昔日小院。 第29页 大夫替苏冷清把过脉,说是这口血吐得好,这是常年淤积的内伤,憋在脏腑反而坏事。如今吐了出来,吃几幅调理药,身子就能养好了! 送走了大夫,风筵松了口气,眉宇间透出喜气,只要能让苏冷清好起来,受多少罪都值当! 话虽然这么说,但到了晚上,连腿都肿起来。苏冷清还没醒来,风筵硬撑着熬药,一碗药刚煎好,抬头就见滚滚浓烟。 失火了,风筵惊惶之中跑去查看,东西厢房已经浓烟滚滚,借着风势正往后蔓延。 昔日的风家人员众多,报警的小铜锣一敲,一人一桶水就能扑灭,但如今除了他和苏冷清没旁人,只能眼睁睁看着火势蔓延起来。 栓在院中的那匹白马,缰绳不知被谁解开了,此刻又闻到浓烟味,正在焦躁踱着步子。 风筵往那主屋跑过去,想着先把人弄出去,还头再找人来救火,推门才发现苏冷清已经醒了,此刻正靠着床头髮愣。 满屋子都是烟火味,白马也在窗外嘶鸣,苏少爷竟然还坐得住,呆板神情透着忧伤,也不知在想什么心思。 “傻坐着干啥?失火还不跑?!” 俩人随身包袱都没解开,风筵跑去案头拿起蟋盅,虎将军被阿辰照料得很好,这会子阿辰去了关外,自然又把它丢给风筵,焦急道:“前边都烧着了,咱从后边出去!” 苏冷清回过神来,一边套着鞋子,一边冷丢丢道:“好端端,怎会失火?!” 自从风万侯落马后,风府就被贼人偷过,连铺褥都被拿走了,只剩一本古琴谱遗落在角落。 风筵将琴谱卷进包袱,把包袱给苏冷清拿着,自己去牵那匹白马,这可是从车行雇来,还得还给人家车行,解释道:“东西厢房同时着火,定是有人趁我煎药,偷偷熘进来放火!” 苏冷清呛声道:“还不是风万侯作孽太多,才搞得这般民愤人怨!” 风筵急道:“我的爷,都什么时候了,还讲这些废话,先跑去再说!” 穿过耳房和后罩门,来到后面一进庭院,风筵拽着马过井台,闷声道:“五娘就在这儿跳的井,当着我和阿辰的面……” 苏冷清眉头微蹙,本想讲一句刻薄话,但看他此刻自责神情和强撑着的憔悴面容,终究还是不咸不淡讲了一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那五娘也非善类,就算不自己跳井台子,怕也得跟你二娘一同治罪!” 等俩人从后院跑出来,火势已经蔓延开来,熊熊火光照着山城,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风筵想找人救火,却被苏冷清喝止了。 苏冷清说恶贯满盈的风府,还不如一把火烧净得好! 风筵苦笑着提醒,现在已经是苏府,烧得是他苏冷清的家宅,随后又被苏冷清一句呛回。既然烧得是苏府,他苏冷清都不急,外人急个什么劲?! 苏冷清说完这句话,还把手伸了出来,倒似在烤火一般,看得风筵只能暗自摇头,这么一幅倔脾气真不知是不是遗传苏家祖宗! 大火一直烧到凌晨,风家只剩焦瓦废墟,苏冷清倒是惬意了,往昔仇恨好似湮灭火海。此刻虽然冷着一张脸,但眼里却渐渐溢出神采,看得风筵也如释重负。 等天明的时候,苏冷清将马匹归还车行,又重新雇了一辆马车,正跟车行谈价钱的时候,见风筵已把包袱放上马车,回头又去街对面买来干粮,甚至还打了两个铜钱的热浆,用小罐盛了巴巴送过来。 苏冷清折腾一夜,不累也渴了,喝点热豆浆,暖胃又暖手。 苏冷清接了过来,风筵替他撩起帘子,让他上车坐着慢慢喝,自己也跟上马车,叫那车夫准备出城! 风筵说完话又缩回身子,就见苏冷清捧着豆浆,瞪眼没好气瞅着他,当下奇道:“看啥,我脸上有灰?” 苏冷清没搭理他,捧着豆浆喝了一半,又递到他手上道:“还买了什么?先吃完再说!” 说罢,翻开风筵抱回来的油纸包,见里边是干巴巴的烧饼,顿时又皱起眉头,这玩意没水怎么送咽得下去。 水囊虽然满的,但他素来体弱,吃不消那凉茶。 “热浆是为你买的,我喜欢喝凉茶,跟着舅舅习惯了!”风筵又把那半罐热浆递来,转身拿起水囊喝了几口,咬着干烧饼笑道:“我听说姑苏吃食众多,光花式点心就百种,等我们去了姑苏,非要把它们都尝个遍!” 苏冷清把烧饼撕开来,用那热浆泡软了,漫不经心道:“咱们两家的恩怨,从昨天起就算清了,姑苏乃我苏家祖籍,你跟去算什么事?!” “这不是……”风筵楞了一下,低如蚊吶道:“我是你的小厮!” 苏冷清失笑道:“不敢当,风少爷,我苏冷清用不起小厮,咱俩还是各走各的道吧!” 风筵低声道:“那也得去姑苏府报备,勾销奴契恢復民籍。山城我是不想待了,但又没路引子,走到哪都是逃奴!” 苏冷清扬眉道:“我可没想要为难你,只是契约服役过半,方能以银钱赎回。这张契约又是十年,你要我如何是好?!” 风筵低声道:“我想随你去姑苏,在那儿谋个生计,五年一晃就过了,你替我解了契约,我便回白桦林子!” 风筵说这话的时候,断不敢去看苏冷清,低头瞅着手里烧饼,半晌才听到苏冷清正儿八经道:“你想去姑苏也行,但那念头得断了!” 有些话不用讲明,风筵那点小念头,苏冷清心知肚明,摊牌道:“我是回姑苏寒窗苦读,取得功名成家立业,不辜负过世爹娘的寄望!” 风筵的头垂得更低,就听到苏冷清道:“我苏冷清只是俗人,想得都是一些俗务。来日金榜题名时,能娶得位贤淑妻子,举案齐眉鹣鲽情深,开枝散叶延绵血脉,也不枉来人世一遭!” 苏冷清陡然收声,风筵不断低垂的后颈,露出道道淤紫伤肿,那是被他用马鞭打的,此刻没了对风家的恨意,又觉得自己下手太狠,不该把气都撒在风筵身上。 都是爹娘生养的,鞭子打在身上,又岂会不疼呢?!风万侯虽然是畜生,但风大少爷是好人,这些年没少护着他,更不曾这般狠打过他! 一道道刺目的伤痕,看得苏冷清舌根缩紧,一时间也不知说什么好,低头又看到风筵的脚。 伤痕累累的脚板被粗布裹着,塞在一双宽大的草鞋里,粗布有些地方浸染褐色,应是血迹混合着药粉。 终究是自己太狠心了,苏冷清眼眶微微发热,想想又觉自己委屈。儿子替爹娘讨仇没错,但风筵却待他有情有义,老天爷也真是会作弄人,将他置于这种两难境地。 风筵低声道:“你娶了便是,碰到合心意的,我当然为你欢喜!” 这话风筵说得不是滋味,苏冷清听得也不是滋味,沉默半晌硬起心肠道:“话说明白是为你好,苏家不在乎多双筷子,可有些事情转圜不了……不管是五年、十年,我心意不会改变,你就死了那条心吧!” 第30页 风筵喜欢男人天性使然,但他苏冷清却是寻常男子,不好此道勉强不来! 风筵黯然道:“我懂……” 苏冷清在摇晃的马车里睡着了,风筵抖开披风替他盖上,一旁呆坐看着他的脸。苏冷清把话说明白了,这会子能够安心睡了,但风筵却是愁肠满腹。 要说他对苏冷清不求回报,那也是一句真心话,只是这不求回报的背后,多少还是带着期翼,希望能有花好月圆的那一日,就如泰子先生写得那副扇面,当时蹦到他脑海里的就是这句话。 罢了,风筵看着苏冷清的睡颜嘆息,五年一千八百多昼夜,一天天消磨这种期待。等契约满了,心也该死了,他就回白桦林给舅舅守一辈子坟去! ☆、第廿三章 从山城到千里之外的姑苏,路上足足走了两个月,坐车坐船打尖住店,这一路还真没少花盘缠。等进了篷船小桥、绿堤流莺的姑苏时,包袱里只剩最后几吊钱。 风筵却又喜欢起来,终于来到江南了,算是圆了儿时承诺,送他的小书童回家乡! 更何况,人人都说那江南好,小桥流水玉树烟萝,红墙绿瓦酒旗人家,把自小在边塞长大的风筵看得欢喜无比。 江南和那塞北之地,且不谈风光没得比,就连人都要标緻几分。 绣坊大姑娘小媳妇,尖尖的鸭蛋脸,水灵灵的眼睛白皙皮肤,梳着时下流行的乌云髻,活脱脱的江南美人;桥边的书生士子们,锦袍绸衫摺扇在手,清秀俊逸斯文儒雅;就连沿街叫卖的小贩都很入眼,一吆喝侬侬软软的江南口音,听得人骨头都要酥软了。 风筵越看越喜欢,山清水秀才子佳人,吟诗联对品茗赏花,物以类聚鸟以群分,这才是苏冷清该待的地方。 一旁,苏冷清丢来白眼,一副傻了吧唧的样子,活脱脱乡下人进城。 苏冷清也是初到江南,新奇只是看在眼里,脸上却是不动声色。姑苏乃是鱼米之乡,吃的用的样样好,但价格也比山城贵,两个铜板只抵一个花。 头两天是住的是客栈,风筵忙着去找落脚地。苏冷清则去了姑苏府,将迁籍之事一一办来。 正赶上补遗生员的机会,苏冷清填了自己的名字,又回客栈揣了把铜钱,去店里细细挑选笔墨纸砚。 风筵早他一步回客栈,见他拿回这些东西,不由得哂然一笑。苏冷清到底是苏冷清,落脚的地方都还没寻着,就先忙着添置文房四宝。今儿买了笔墨纸砚,明儿该去挑张书案,后儿怕想要个灯盏,不添齐全不会消停。 新砚滴些清水进去,苏冷清捲起袖子研磨,心思都在那墨色上面。 风筵帮他把毛笔泡软了,又帮他把纸张压平整,心情愉悦道:“今个寻着一处好地方,就在姑苏试院附近,一年租子一吊钱……” 苏冷清正在提笔沾墨,清亮亮的眼珠看过来,让人不免心头荡漾,狐疑道:“为何要在试院附近?” 风筵心虚避开目光,佯装在等他写字儿,只管瞧着那宣纸道:“你不是要去试院读书吗?我听阿辰说那个文暮晗,替你讨来一个贡生的头衔。” 苏冷清蹙眉道:“谁说我要去了?” 风筵愕然又抬头看他,而苏冷清已经垂下眼帘,目光又落回到纸上,手底下游龙走凤挥洒自如。 风筵傻呵呵看他写字,苏冷清一旦挥毫起来,纵横驰骋正气沛然,颇有几分宁知远的风骨,但又青出于蓝胜于蓝,遒劲中不失隽秀灵气,远远超过了宁知远。 “久未提笔,都生疏了!”苏冷清写了‘引而不发’,直起身子蹙眉看着,冷汀汀道:“我苏冷清求功名,靠的是真才实学,不需要藉助好风!” 风筵本来担心苏冷清跟文暮晗交往过甚日后吃亏,文暮晗杀人不眨眼的性子真是辜负他京城才子的盛誉,此刻见苏冷清并不打算领情,窃喜之余又为他失去举荐惋惜,心疼道:“那得从秀才考起,县、府、院三试,过关斩将实为不易!” 苏冷清挑眉道:“旁人能够如此,为何独我例外?!” “成,你安心科考,其余的交给我打理!”风筵就喜欢他这股傲性,当年不屈从风万侯,如今也不稀罕文暮晗,拿着墨宝爱不释手,赞嘆道:“旁人写得不如你,还是你写得好看!” 不管苏冷清写什么,在风筵心里总是第一。 苏冷清淡淡道:“君子引而不发,跃如也!” 风筵提到书院,苏冷清自然想到举荐他的文暮晗,是以在纸上写下饱含深意的引而不发! 文暮晗是太子侍郎,身为太子内阁首智,本当引导而非代庖。上次在嘉州府衙,观他和太子并处,明显就是僭越过头,甚至已有不臣之心。 太子乃一国储君,文家就算再显赫,文暮晗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如此嚣张。除非废黜已是定数,文暮晗为撇清自己,故意作出这幅样子! 身为帝王家,上一刻是太子,下一刻阶下囚,风云变幻瞬息之间,想必太子殿下早已心知肚明,适才这般淡定从容静候等死。 “那是自然!”风筵看着字儿满心欢喜,此刻又听他说到‘跃如也’,便想当然以为跃就是跳,引而不发就是深藏不露,真心贊道:“别的不敢说,文章诗赋你是第一,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一个是在暗合局势,一个是在瞎矇胡诌,俩个谈不到一块的人,偏被命运拴到一根绳上,如今又共处一个屋檐下。 苏冷清自认不是无情无义的人,风大少爷如今落魄成奴,他苏冷清不能弃之不顾。苏家不在乎多双筷子,但也仅限于多双筷子,这话在风筵跟前,早就说得明明白白! 要说是做兄弟,能灌了点马尿下去,就对他干出那种轻薄事?!要说是做知己,写纸上都能被他曲解,还指望跟他灵犀相通?要说是做朋友,一个喜欢骑马打猎,一个喜欢诗词曲赋,风马牛不相及,也谈不到一块去,算交哪门子朋友?! 苏冷清眼底露出讥色,也懒得跟他再多话,几年私塾读下来,这人就是识得字,能把那四书五经,从头到尾念上一遍,搁笔道:“明儿带我去看看,一吊钱能租什么鬼屋,不是失过火,就是上过吊,你当我猜不到吗?!” 风筵唿哧笑道:“瞒不过你!” 第二日,姑苏河畔青杨柳岸,一处杂草荒芜的小院,半倒塌的篱笆矮墙围着一间被羊角风掀顶的屋子,顶头还有半间灶台,院子前有几哇菜地。 风筵笑道:“先交一年的租子,剩下两吊去买些瓦,再跟东家借个梯子,三天头就能给它盖上!” 苏冷清自进院就没吱声过,黑沉沉的眼睛瞅着大屋,倒不是怀疑风筵干不了泥瓦匠,在边塞修筑工事都干过,天寒地冻一锄头凿不出个眼,给屋子盖瓦又算什么事?! 风筵见苏冷清没说话,还以为他是嫌弃此地,又忙不迭道:“等瓦盖好了,扯点油纸煳上,就没那么难看了!” 苏冷清不动声色道:“屋子倒也挺大,正好隔开来,里一间外一间!” 第31页 风筵楞了一下,露出难色道:“手头的钱不够,还要添些桌椅,床柜褥垫之物,眼见着要过冬天了……” 苏冷清不悦蹙眉,想也不想道:“其余的都可免了,你先把屋子隔开,两个大男人一间敞屋如何住得?!” 这话倒是把风筵听蒙了,两个男人如何住不得一间,苏冷清这是嫌弃他还是在防备着他?! 心里虽然这么想,但苏大公子吩咐了,风筵还真跑了几里路,到城外一家砖窑去了,等晚上回到客栈已是掌灯时分,苏冷清正百无聊赖翻着那本古琴谱。 上回在酚镇扔掉的琴谱,又被风筵巴巴带迴风家,在经歷一系列事端后,居然又出现在眼前,看得苏冷清都没脾气了! 风筵让店小二送碗汤面,一边吃面一边问道:“挑着合心的书案啦?什么价儿,告诉我心里好有个数!” 苏冷清淡淡道:“你只管先付砖瓦钱,我这边也没挑到合心的,不是价儿太贵,就是东西粗糙,还不如坐炕上呢!” 风筵笑道:“这是江南,哪有炕头给你坐?!” 苏冷清道:“这儿好是好,就是东西太贵,都是翻倍的价!” 风筵道:“一百铜钱?” 苏冷清道:“再加五十!” 风筵思忖片刻,抬头笑道:“你只管去挑,我有办法的!” 手边又没古琴,苏冷清看着琴谱,做出撩拨之势,漫不经心道:“我看你还是饶了虎将军吧!” 风筵唿哧笑道:“总瞒不过你!” 苏冷清道:“江南斗蟋蔚然成风,想来不少厉害角色,虎将军初来乍到,水土还没适应过来,就被你冒然拖上场,被咬死了可别心疼!” “哪能呢?!”风筵捧着蟋蟀盅,跟捧着宝贝似,难得带着骄傲道:“咱虎将军可厉害了,打遍山城无敌手,还能怕个江南小个子?!明儿带它上丰瑞茶馆,小二说那是姑苏城最大的斗蟋场子!” 虎将军是不怕江南的小个子,但风筵在丰瑞茶楼连赢几场后,却得罪了那儿的常客许大公子。许大公子的蟋蟀叫麻头,刚上场就被虎将军咬死了,惹得周围看客哈哈大笑,嘲弄许大公子二十两银子买个草包。 许大公子便嫉恨上风筵,叫小厮把风筵堵在街口,拳打脚踢一顿出气。风筵只管抱头挨打,许大公子打完放狠话,不准风筵再来丰瑞茶馆! 风筵挨打归挨打,隔日照样来茶楼,斗完两场早早走人,惹不起还躲不起吗?!真真又被撞上了,风筵就把蟋盅藏怀里,抱着头拱起肩膀挨打。 ☆、第廿四章 这边风筵忙着修屋顶、斗蟋蟀、去茶楼躲着许公子,一点点修葺他们在苏州的落脚地时,那边苏冷清波澜不惊过了县、府、院的三试,放榜时连看都懒得去看一眼,还是风筵找到了他的名字,喜滋滋回客栈告诉他,把自己刚刚被揍的事给忘了。 谁料苏冷清无动于衷,扫眼他脸上的瘀伤,冷汀汀道:“成天介游手好闲赌钱斗殴,你就不能干点正经活?!” 这一次被打着脸,风筵想瞒都瞒不住,只得讪笑道:“等屋子修好了,让虎将军解甲归田,我去找个皮毛铺子或是染布坊,这两行我都熟悉,去了就能上手!” 苏冷清表情不悦,从包袱里找出伤药,让他对着铜镜抹去,讥诮道:“你没把人给打伤吧?我可赔不起汤药费!” 现在苏冷清是风筵的主家,风筵在外边闯祸了,人家只会找他苏冷清算帐! “哪能呢,我都没还手!”风筵抹着药膏,大大咧咧道:“浑身没二两肉的傢伙,风一吹就倒了,哪还敢对他动拳脚?!” 这还真是实话,就许公子这身板儿,塞外的风沙大点,就能把他吹走了! 苏冷清闻言更是不悦,当下桌边站了起来,一声不吭就往外走。风筵看他这幅模样,知道他脾气上来了,又不晓得他气什么,便跟着他一起出门。 等来到姑苏河畔,风筵松了口气,原来苏冷清跑来看屋子修葺得如何了。 短短个把月的功夫,倒塌的篱笆重新圈好,杂草丛生的庭院干干净净,菜哇犁成一道一道,好似已经被人洒了种子,有些地方冒出尖尖细芽。 大屋已经盖上新瓦,墙壁四周抹了泥灰,门窗也重新修葺过了,外表涂着厚厚的桐油,就连旁边那间灶房的烟囱都修缮好了。 等打开门上的锁,苏冷清进屋之后,不由得吃了一惊。 风筵不仅按他的意思隔出内室,还把临窗一角布置成书房模样,书案书凳书架灯盏一应俱全,甚至连纸镇纸刀这些小玩意都悉心备好,窗两旁还挂着两幅空白对联,想来是等苏冷清亲自留书。 屋内其余的生活物什都没备好,先独独替他苏冷清备好书房,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风筵就是从没断那念头。 把自个送到人家拳头下,就为换来这些讨他欢心,这痴汉已经无药可救,苏冷清心里说不出烦躁,恨不得拿起榔头把他敲醒。 讨好也要看看对象,他苏冷清是那种人吗?!除了白白作践自己,最后还能得到什么?! 苏冷清从进屋之后脸色就越发阴冷,吓得风筵在一旁陪着小心道:“不喜欢?” 苏冷清没有说话,脸色却越发沉郁,黑沉沉的眼珠子,也不知想什么心事。 “我都是从当铺买来的,旧是旧了点,但料子都是实沉货!”风筵只知道他不高兴,却不知道他为何不悦,嗫嚅道:“你若不喜欢,卖了去当铺,再买过新的!” 苏冷清唰地射来眼光,跟冰刀似刺进他心底,看得风筵缩起脖子,又不明白哪里又得罪他。 半晌,才听到苏冷清冷飕飕道:“再买,你还买得起碗瓢吗?靠着这些东西就能生火过日子?” 原来是气他分不清轻重缓急,先布置书房而没添置家当,风筵松了一口气憨笑道:“这个你放心,顶多半个月,我跟虎将军就能挣足了,保管你住进来啥都不缺!” 苏冷清丢下一句,甩袖子离开道:“等这屋里东西凑齐合了,你俩就要缺胳膊断腿了!” 等回到客栈躺在床上,苏冷清细细回想这些年风筵对他的迁就和讨好,越想越是觉得心惊肉跳。 别说他是堂堂男子,就算是个细俏娘们,苏冷清也不想与这种谈不到一块的粗人过日子! 有道是物以类聚鸟以群分,风筵该跟阿辰结对子喝酒吃肉,而不适合跟他苏冷清待在一起琴棋书画,那样不仅是风筵觉得别扭,就连他苏冷清都觉得别扭! 那日俩人回到客栈,自是相对无言,晚饭之后各自上床。风筵累了一天倒头就睡,苏冷清却是辗转反侧,听着风筵粗重的鼻鼾难以入眠,跟着又想到被轻薄的那个夜晚。 那时候宁知远还在,风筵挨了一巴掌,顿时清醒过来了!苏冷清冒着冷汗想,倘若那巴掌没镇住风筵,那自己还真就完蛋了! 风筵对自己有色心,可还没坏到那地步,但往后的日子难说,保不定醉酒之事日后重演,又保不定风筵一怒之下逞欲行兇,真到那地步还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第32页 风筵留在身边是个威胁,但此刻又不能将其撵走,倒不是他苏冷清离不开风筵,而是顾念风筵大义灭亲毁掉风家,此刻已是落魄潦倒奴役之身,日后还得仗着他苏冷清发家致富。 更何况苏冷清也承诺过,苏家不差风筵一双筷子,此刻又怎能分道扬镳,将身无长才、只会斗蟋的风大少爷弃之不顾?! 苏冷清左想右想不由感慨,自己活似戏台上的孔明先生,明明知晓魏延脑后反骨,偏偏还得将此人留下任用,真真是自讨苦吃与虎谋皮。 一直苦恼到鸡鸣,风筵都要起床了,苏冷清才迷迷煳煳睡去,一觉睡到午后才起来,又觉得精神萎靡,想着乡试还需认真对待,那可是三年一次的机会,中举之后方能进京赶考。 倒不是他急于博取功名,而是穿上那身文禽官服,风筵还敢来轻薄于他?! 风筵也不知道他的心思,每日照旧跑茶馆斗蟋蟀,赢了就去营造坊买床椅桌凳,苏冷清似乎不喜当铺的旧东西,床铺、蚊帐、被褥都挑崭新的买了,这回总不会惹他生气了吧?! 半月后俩人退了客栈,搬进河畔那间屋子,苏冷清看了屋内差不多凑齐的家俬和风筵望着他憨笑的脸只是不动声色的挑起眉。 风筵讨好似告诉他,床铺被褥都是新的,那闪着期待的眼神,又让苏冷清无端烦躁。他苏冷清虽读圣贤书,可也并非全然瞎子,风筵那双饱含欲望的眼睛,让苏冷清想忽视都忽视不了。 苏冷清心中烦躁,脸色自然不好,冷汀汀道:“你这屋子也修葺好了,少干些不正经行当,赌钱打架惹是生非,日后栽在这上头,也别指望谁帮你!” 风筵挨了训斥,倒也不气恼,挠着头笑道:“成,说话算话,日后不去那地方!” 苏冷清蹙眉道:“什么叫不去那地儿?去那地方没有错,错在不该去赌钱!” 风筵好脾气道:“你说啥就是啥,我都听你的,日后决不去赌钱!” 苏冷清听了这句话又待发作,转眼却见风筵已经蹲到地上,抱起熘进屋的芦花鸡献宝似道:“这鸡前天才抱回来,昨个就下了一个蛋,五十个铜板花得值!” 苏冷清冷冷看着他,也不知道该说啥了。 不去茶楼斗蟋蟀,风筵没过几天,还真找到活计,就在原来那家客栈里,当个跑腿打杂的伙计。 风筵喜滋滋告诉苏冷清,后者听了送来一个白眼,真亏他是宁老爷的外甥,到头来干些贩夫走卒的粗活,还乐得脸上笑开了花,没出息! 当个伙计拿不了几个铜板,好在风筵手脚勤快,牵马餵料搬运行李,端茶倒水进出伺候,多少都能得些打赏,再加上院中那哇菜地和两只能下蛋的母鸡,柴米油盐的日子也就这么过下来了。 苏冷清这段时间找到了苏家宗祠,当年老太爷搬迁时留下一位同宗兄弟,如今苏冷清已经迁回原籍,多方打听下终于找到落座在观钱街上的同宗苏府。 苏冷清是抱着落叶归根之心,家门败落让他知道世态炎凉,是以等到自己过了院试,取了生员资格才来拜侯。 过了院试便是秀才,可穿长衫身带功名,见到县太爷勿需下跪,也算没有辱落家门。 孰料,同宗苏家渐渐成为本城大户,子孙中不乏在京城当官者,根本不把一个寒酸秀才看在眼内。 苏冷清登门求见了几次,非但没见到苏太爷的面,更被苏家一个掌管家事的子侄当成刻意前来攀亲沾故、借钱应急的穷酸亲戚。 论辈分,那子侄低了苏冷清一辈,但坐在太师椅上那气势,就像自己是苏府太爷,哪里还有半点同宗情分?! 一盏茶的时间,不等对方下逐客令,苏冷清就厌烦起来,苏府本是,但那斯文都用来拿腔作势,说话拐弯抹角云里雾里,好不叫人满心厌恶。 对方也寒暄得不耐,放下茶盅喊了帐房,取了两吊钱推到苏冷清面前,端着架子说了几句哭穷话,什么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外人看着风光实际是个空架子,但这两吊钱还是能挤出来,总不能让同宗叔叔白跑这一趟吧?! 苏冷清本是冷脸看着推来的铜钱,谁想又听他这般哭穷,还是用这幅高然姿态,不由得心中冷笑,放下茶杯起身告辞。他苏冷清只是回到祖籍,按照礼数前来拜会苏太爷,如今全了礼数就此告辞。 苏冷清说罢拂袖而去,连看都不看那人一眼,头也不回出了苏家大门。 苏冷清在塞北的那些年,没少见宁知远慷慨解囊,那是何等豪气干云,此刻再看同宗这般势利,心里越发鄙夷厌恶。 苏冷清想着以后这个苏府,自己决计不会再登门,就当自己是孤身一人,苏州已经没个亲眷! ☆、第廿五章 正逢寒冬腊月,天又落起雨来,苏冷清淋着雨回家,连嘴唇都冻紫了。 一推门满室温暖,风筵已把火升起来了,见他淋得一头一脸,赶紧让他去换衣裳。 等苏冷清换过衣衫坐到火边,一碗煮好的姜汤递了过来,苏冷清抬头就看到风筵湿漉漉的髮髻,当下就猜到他也是淋雨回来。 不换衣服就忙着生火,那肯定是为他苏冷清。 若是在平时苏冷清肯定又要无端心烦,但此刻刚刚吃了同宗给的憋屈,心头正在感慨世态炎凉人情如纸,手中又端着热乎乎的姜茶,看着风筵宽厚结实的背影顿时默然无语。 风筵百好千好就是眼神不好,他苏冷清也是彻头彻尾的爷们,能为兄弟两肋插刀生死无惧,怎偏就被他当兔二爷给看上了呢?!苏家子弟都是铮铮傲骨,头可断血可流,这种辱没祖宗的事可不能做,九泉下他也没面目去见爹娘! 风筵那日虽见苏冷清情绪低落,却又不知道他为何悲伤,许是又想起早故的爹娘,就见他呆呆望着炉火,眼中蒙起一层雾气,似有说不出的委屈,便不由得为他心疼。 河边传来卖豆腐的吆喝声,风筵冒雨又跑了出去,额外买了一块豆腐,又去菜洼掐了点小葱。 盐巴用水花开,浇着豆腐搅拌,搁些香油小葱,便是苏冷清喜爱的一道菜,小葱拌豆腐! 等风筵把豆腐端上桌,回过神来的苏冷清,瞟了一眼小葱豆腐,忍不住骂道:“大冬天买它作甚?” 话虽然这么说,但豆腐挑到嘴里,冰冰凉凉清清爽爽,却是别有一种清淡滋味。 其实风筵不知道,苏冷清并非爱这道菜,而是爱‘为官清廉、两袖清风’的自喻,就似这小葱拌豆腐般清清白白问心无愧。 风筵见苏冷清筷子挑了豆腐,当下满心喜悦吃别的菜,乐滋滋说了句我就知你好这口! 苏冷清听后苦涩一笑,眉角眼梢都透着寂落,高山流水知音难觅,他苏冷清何时才能得一知己?!纵使后来破琴绝弦,也是他一生之幸事。 就在这档口风筵告诉苏冷清,今个回来撞见试院下课,贡生们纷纷跑到渡口,下雨渡头本就湿滑,还有个贡生被挤下桥。 风筵好笑的告诉苏冷清,江南人居然不会水,他的书童和同伴都不敢下水,慌张叫喊束手无策,还是一个船娘跳到水里将那人拽到岸边,同伴们才七手八脚把他救起来。 第33页 难得看到美人救英雄,风筵当成笑话告诉苏冷清,却让苏冷清动了以文会友之心。来到姑苏这么久了,富庶安定文风昌盛,学子们想必学富五车,交流切磋一番也好! 没几日,苏冷清得了空闲,便去了附近的酒肆,一群学子正以织梭为题行那酒令,笑得闹得好不欢快。 苏冷清就静静听着,等到众人接不下去,才在座上悠悠冒出一句。这一句联得实在精妙,顿时赢得学子们青睐,邀了他来一同饮酒! 一连几道酒令,苏冷清都拔得头筹,学子们开始打听苏冷清身世,等听到苏冷清说自己刚中秀才,住在附近准备三年后的乡试,学子们眼中多了一丝异色。 苏冷清今年二十一,刚刚考取一个秀才,又未被举荐为贡生,三年之后的乡试,能否中举还在未定之天。 倘若不能中举再等三年,二十七岁仍是个秀才,运气不好再来一次,老秀才就是这么来的! 这就似看到一个蒙着面纱的妙曼女子,众人都以为面纱后面倾国倾城,谁知道卸下面纱却是一个半老徐娘! 苏冷清从小家逢变故分外敏感,众人眼中那点减退的热情和结交兴趣,统统让他尽收眼底。 骨子里的傲劲上来,苏冷清嘴角扬起讥笑,起身推说自己还有事,也不理那些假意挽留拂袖离去。 那一日虽然飘雨,但苏冷清带了雨伞,撑开伞儿沿着河面前行,不知不觉来到风筵说的那个渡口。 苏冷清站在桥边,百无聊赖等了一会,就见河面摇来篷船,撑船的是位姑娘家,将船慢慢靠了上岸。 一位学子从篷船里出来,半边身子缩在伞下,苏冷清只看到他上岸前又依依不捨跟女子道别,并用他修长手指替她捋开额前被雨水打湿的长髮。 苏冷清对此皱了眉头,光天化日之下,学子此举有伤风化,而那船娘也不检点,怎可任他这般轻薄?! 那学子走了之后,船娘水汪汪的大眼睛,含娇带羞地望过来,并用软软姑苏口音,问客官要不要坐船?! 苏冷清在茶楼受了气,此刻心中正烦闷着,索性就坐了她的船,沿着姑苏河道往前,看着雨中风景解郁。 其实也没什么风景好看,两岸都是灰濛濛一片,苏冷清多看一会便觉无聊,一仰头看到撑船的姑娘,蛮标緻的鸭蛋脸,眉心一颗硃砂痣,水灵灵的大眼睛,两片薄薄樱桃唇。 这是苦命当了渔家女,要是生在闺阁当个小姐,读书识字琴棋书画,倒也不辜负那江南美人的名号。 过了千秋亭便到了当初他们落脚的雁来客栈,苏冷清就在此处下了船,一只脚刚刚迈上客栈台阶,就听到风筵的招唿声:“外边雨大,客官快上来,您的马匹呢?我去牵过来……” 雨天别人都躲在屋檐下,就他一人跑进跑出,脚上穿着一双草鞋,半边身子都湿掉了。 等看清伞下人,风筵不由笑道:“你怎么来了?!” 苏冷清淡淡道:“附近有家书院,我想过去看看,正巧路过这儿,就进来避避雨!” 这会子下得大了,苏冷清有点后悔,早知道不出这趟门,花钱坐船吹冷风,真真是个傻子。 风筵道:“哪家书院?” 姑苏学子蔚然成风,书院学社也有不少,风筵来此已有半年,对这一代都摸熟悉了。 苏冷清信口道:“开宗书院!” 风筵笑道:“那家书院离得远了,在狮子山脚下呢,这会子是去不成了,外头风雨挺大,你先在堂内坐下,来盅黄酒暖暖身子,瞧你这手凉的……” 方才接过雨伞时,无意碰到苏冷清的手,冷冰冰没一丝热乎气。 风筵自然是心疼他,只管将人带进大堂,引他去那背风的座儿,温了一盅黄酒和一碟花生米。 门外又来了客人,掌柜在一旁喊他,风筵爽快地应声。 苏冷清道:“你只管去忙,我自己坐会儿!” 风筵把毛巾往肩上一搭,笑得浓眉弯开了,道:“成,有事叫我!” 苏冷清喝了半盅黄酒,身子渐渐暖和起来,拿眼睛去寻风筵的身影,就见他牵马引客跑进跑出,干得都是客栈内最底层的活计,也难怪他这么容易就找到活了! 等稍微闲了一点,风筵又拿来佐酒菜,一碟子滷豆干,一碟子干牛肉,看得苏冷清蹙眉道:“不想领工钱了?” 风筵豪爽道:“人都坐下了,还在乎这一顿,吃饱喝足了再说!” 苏冷清道:“贵了!” 风筵笑道:“贵就贵点,耍个乐子!” 风筵又去忙乎了,苏冷清想想也是,学子们去酒肆也就是图个乐子,古往今来有几篇佳作是出自酒桌?!世上能有几个李太白? 去那地方以文会友,也只是表面上风雅,就那群才疏学浅的傢伙,几壶黄汤灌下肚,吐出的不是锦绣文章,而是一滩秽物! 苏冷清想跟这些人厮混,还不如现在这样,自己吃喝来得清净。 想罢,苏冷清心情又好了,坐在座上自斟自饮,豆干牛肉大快朵颐,等雨停了也喝光一盅酒,便又叫风筵给他温上一盅。 等第二盅酒下肚,苏冷清睁眼已是翌日,自己穿着内衣躺在床上,鞋子整整齐齐放在床边,不用说又是风筵将他送回床上。 屋外头静悄悄,能听到风吹树梢的声音,风筵自是早早出门,灶上给他烧了热水。苏冷清起来漱洗,心里又在懊悔,昨天在客栈饮多了,连怎么回家的都不知道。 想起风筵那种眼神,苏冷清不由心里发毛,以前身边还有阿辰,现在屋里就他们俩个,风筵真要发起情来,连个劝阻的人都没了! 酒还真不能乱饮,苏冷清心中暗想,日后还是少饮酒,免得害人害己! 今年倒春寒,开春后北风唿啸,姑苏河竟然结冰,一条条篷船冻在河边,一节节好似莲藕。 苏冷清有几次去湖边取水,远远瞅见那日轻薄船娘的学子,提着食盒上了船娘的篷船。船儿就在冰里摇晃,不时激起咔咔冰响,看得苏冷清越发厌恶,这些读圣贤书的子弟,怎做出败坏斯文之事?! 一直等到三月天,姑苏城才暖和起来,四月底就穿不住棉袍。 风筵是一身短衫打扮,粗布麻鞋禁得起磨,也耗不了几个铜子;可人家苏秀才是长袍,一身抵他几身的料,风筵便将老母鸡给卖了,给苏冷清换来两身袍子。 苏冷清穿上新袍子,望着空荡荡的鸡窝,心想这下子该消停了,早上不用摘菜叶,中午不用扫粪沤肥,晚上不用撵鸡上窝,满眼鸡飞好不厌烦。 没过几日风筵又弄回几只鸡仔,每晚撵它们上窝时上窜下跳满院乱跑,把跟在后边追赶的苏冷清累岔了气。 每每此时苏冷清都瞅着那只蟋盅,心想哪天放鸡进去吃了虎将军,看风筵还养这些恼人的鸡子不?! ☆、第廿六章 提起这一任的虎将军,风筵心里也没底气了,因为是跟江南雌虫交尾,就连触鬚都短了不少,鸣声也弱了几分。 第34页 风筵也想拿它出去试试,却又因承诺不再斗蟋,就把它白白养在家里。 等到端午那日,风筵和苏冷清去逛集市,街边遇上两个常斗蟋蟀的傢伙,当中一人吹嘘得太过,听得苏冷清好不耐烦,便替风筵应了那场赌局。 等俩人离开后,风筵不禁失笑,苏冷清却强词夺理,发誓不赌的是他风筵,又不是他苏冷清! 隔日,风筵带苏冷清来到茶楼,众目睽睽下放出虎将军。这一任的虎将军小归小,格斗能力不逊先祖,没几下就咬得对手跳出盅外。 苏冷清赢了赌局,却不要赢来的钱,也不理会那些搭腔的,转身便往茶楼外走。 那日许大公子正巧过来,跟苏冷清门对门撞上了,许大公子看到风筵正想捲袖子,就听见苏冷清甩来一个鼻音,冷汀汀眼神跟飞刀似,看得他心里一个咯噔。 再看苏冷清穿着长衫,斯斯文文公子模样,风筵也就他身边一个小厮。 打狗也得看主人面,主人似乎不大好惹,许大公子瞪去一眼,当下也就没再做声,还乖乖闪到一边让路。 苏冷清冷哼一声,看也不看,抬腿迈过门槛。 等到了街拐角,苏冷清霍然回头,冲着喜滋滋的风筵冷声道:“我当了什么人物,原来就是那个草包,亏你每次还让他打,真真是比草包还怂!” 风筵被他骂得无语,心中又不免觉得奇怪,他怎就猜到许公子就是打他的人,赔笑道:“那傢伙根本不经打,我怕我一出手,将他打坏到哪里,还不是要赔钱吗?!” 苏冷清冷笑道:“赔什么钱?打坏了他,一个子都没……还要将他送官,寻衅滋事欺辱苦主!” 风筵劝道:“算了,别与他一般计较!” 苏冷清愠怒道:“来日我若当官,非严惩这刁民!” 风筵笑道:“虎将军一口咬掉他二十两纹银,还不准他打我两拳出出气?!” 苏冷清蹙眉道:“你被驴踢坏脑子?帮那刁民说话?!” 风筵道:“我只是就事论事,换了谁都会心疼,但此人赌品不好,输了就打人撒气!” 苏冷清冷哼道:“非要关他下狱,收收他的横劲!” 风筵失笑道:“无缘无故关人下狱,那你与他还有区别?他是仗势欺压我们这些苦力,你不也仗着官老爷的身份欺压他吗?” 苏冷清挑眉道:“那是刁民!” 风筵嚼着草根,满不在乎道:“刁民平民富民都是子民,来日你若真当上父母官,也要跟舅舅一样爱兵如子,做个公正廉明、恪尽职守的好官!” 苏冷清翻来白眼,没好气道:“用不着你教!” 从茶楼出来往南,对岸就是狮子山,风筵指着山脚下一处红墙院落,提醒走在一旁的苏冷清道:“那里便是开宗书院,前边有个渡口能过河!” 苏冷清瞟去一眼,却没过河的意思,也就站在对岸看着,云淡风轻道:“倒是个读书的好地方!” 风筵抱着书就想打瞌睡,对那帮读书人自是羡慕,语气中都带着崇敬道:“我可是专门为你打听过了,说是学子进去读书不要钱,书院还要倒贴一份钱粮,但不是人人都能进去,要通过书院的考试,一年也就取个三十人,有不少都是身带功名的举子,院里的学子不比试院的贡生差!” 苏冷清道:“那是因为书院山长,钟璞熠钟夫子,字平玉号鹤贤老,德高望重鸿儒博学,就连圣上都曾召他入宫讲学!” 风筵咂嘴道:“那书院考试怕也跟秋闱差不多!” 苏冷清淡淡道:“岂止,上回在酒肆听学子们谈起,说这位钟夫子眼界甚高,非是英才不入其眼!” 风筵笑道:“你自小就讨夫子喜欢,四书五经倒背如流,还怕他会嫌你愚笨?!” 苏冷清慢条斯理道:“做文章不是靠背诵,学问要融会贯通,方能用得得心应手!” 风筵头点得似小鸡啄米,嘴里却搭不上一句话,对文章根本一窍不通。苏冷清看了不由腹谤,猪鼻子插葱装相,明明就是听不懂,瞎点个什么头?! 一眨眼夏季到来,风筵弄了一张网子,跳到河里捉鱼捞虾,有次还被螃蟹夹了腿,桌上不时能看到湖鲜。 老屋四周没有遮挡,苏冷清在屋内热不过,就拿卷书跑到柳树下,将一双脚泡在河里乘凉。 直到那日听见叫喊声,渡头那边不知出了什么事,越来越多的船只聚拢过去,苏冷清一时好奇跑去看看,哪知却在渡口看到一具女尸,惨无人色的脸上,眉心一点硃砂,看得苏冷清眉头深深皱起。 周围妇人指指点点,女尸微微隆起的腹部,似是怀孕三月有余。苏冷清一下子就想起三个月前,提着食盒上篷船的学子。 酷暑难当试院暂闭,学子们都各自安生。想来是她找不到人,身怀有孕无计可施,便只好跳河寻了短见。 河里发现女尸,苏冷清没了泡脚兴致,只管坐在院子里纳凉。 渡头附近,没过几天冒出水鬼找替身的传言,传说死去船娘曾救起一位落水书生,半年后她自己也死在同一个地方,那水鬼抓不到书生便来抓她! 某一晚院中搭床纳凉,苏冷清便将此事说了,听得风筵目瞪口呆,扼腕嘆息道:“原来还有这么一出,等那人回来发现船娘死了,怕也要哭死在渡头了!” 苏冷清冷笑道:“哭死在渡头?!戏看多了吧?” 风筵不解。 “他自己做过什么他不知道,还用得着别人来告诉他?!只怕他就是知道,才远远避开了!”苏冷清看着风筵吃惊脸色,眼里嘲讽他不懂人心险恶,慢条斯理道:“能进那贡院的多半都有来头,此人穿得考究家道殷实,又怎允许他娶个船娘回来?!” 风筵狐疑道:“但他俩人相好,生米煮成熟饭,那还能怎么办?!” 苏冷清嗤鼻道:“你不都看到了,一走了之,还能怎么办?!” 风筵吃惊道:“怎能如此,他倒是走得干净,叫那船娘怎么办?” 苏冷清淡淡道:“你不也看到了!” 风筵不啃声了。 苏冷清摇着扇子,漫不经心道:“多情女子薄情汉,这事若换在你身上,你也不敢带她去见宁老爷!” 风筵摇头道:“我若做了便无所惧,大不了被舅舅打死!” 苏冷清嗤笑道:“那还不是一样,留她一人,除了寻死还能怎办?!” 风筵正色道:“至少,我没辜负人家母子,黄泉路上一家团聚!” 苏冷清听了这话顿觉怪异,风筵是个根深蒂固的龙阳君,根本就不会娶妻生子,此刻也就是借着船娘,跟他苏冷清表白真情。 犹记上次风万侯给他娶亲时自己还规劝过他,但这人是铁了心不听劝,一条道儿走到黑! 苏冷清想起那一日他抓着自己的手錶白,一口一个冷清我喜欢你,那种哀伤悲切的语调,一想起就觉心头渗得慌。 第35页 苏冷清一点都不怀疑这话,按照风筵的这股痴劲,倘若苏冷清肯从了他,他也敢把苏冷清带回家! 苏冷清想起就心烦,好似压了重石,掉过脸把嵴背对着他,不想再多说一句话。风筵自是不懂他的心思,又为那船娘唏嘘感慨,当下也就任由他去了,那一夜俩人各自无言。 夏天过去秋天到来,客栈住进来两个书生,不管风筵何时送上热水,总能看到他们凑一块读书,当中一人熬夜看书,白天很容易打瞌睡,一瞌睡就掐捏自己,胳膊掐得青青紫紫,却还是这般坚持不懈,就差没头悬樑、锥刺股了。 风筵回去说给苏冷清听,苏冷清只是嗤之以鼻,不置一词进了里屋。这阵子晚上凉快,他早早吹灯拔蜡,放下帐子去见周公。 风筵在外屋一头雾水,都说乡试难如登天,各地云集而来的秀才,百把人里挑选前三,拔得头筹才能中举。每次秋闱几千号人,最后也就一张黄榜,不知多少名落孙山。 苏冷清自己也说乡试不比院试,院试随便煳弄都能过去,乡试倒是要下一番苦功夫,怎么这会子迟迟还没动静?! 翌日,风筵送水进房就跟身上带着青紫的书生打听,其实姑苏城内大小书院七八家,也不是家家门槛都高上天,鹿遥巷内有家书院最为宽松,只要送足银两给那直学即可。 风筵喜滋滋回来告诉苏冷清,却被苏冷清送来一个白眼,丢下一句‘学贵得师,亦贵得友’,便又翻看风筵前几日跟当铺买来的闲散书籍。 风筵听不懂那句话,但光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不乐意去。 等隔天拿这句请教过那位书生,风筵想想苏冷清的话也有道理。书院贵在有名师传道授业解惑,还有一群人尖似的同窗切磋交流,是以那日在河畔苏冷清才会对他说,开宗书院倒是个读书的好地方!难道他苏冷清进不去开宗书院,就要跑到鹿遥巷那家书院混日子吗?! 风筵下楼时看到大掌柜,内心就开始纠结不已,大掌柜待他还算不错,里里外外也都熟稔,此刻还真不愿意挪窝。 纠结到月底发工钱,风筵还是硬着头皮,跟大掌柜说他不干了。 ☆、第廿七章 大掌柜拉长脸问他上哪高就,风筵赔笑说去家书院做短工。大掌柜阴阳怪气说,敢情在我这儿跑堂,还比不过给人守瓜棚呀?! 他风筵一没学识二没本事,去那书院还不是秋收时节,干那帮工、守棚子的短工嘛! 大掌柜没好气劝他,最苦不过扛锄头,面朝黄土背朝天,还不如待这儿安生,整天想些有的没的,难怪总招苏相公的骂,脑子真真被驴踢了! 风筵只是挠头憨笑,说自己身板厚实,别说是去守瓜棚,开山辟路都没问题! 大掌柜投来鄙夷的眼神,你以为给开宗书院守瓜棚,书院就收了你家苏相公?梦没做醒吧?! 风筵好不惊奇,他只说了要去书院,大掌柜咋知道是那家呢?!风筵对那家书院高山仰止,除了先在附近找个活计盯牢它,还真就一点办法都没了! 虽然知道自己是在做无用功,但心里总不想放弃,哪怕能为苏冷清探些消息也好! 大掌柜慢条斯理地说,开了几十年客栈,我这双眼阅人无数,就跟那照妖镜似。你成天介打听那些书院,但你家苏相公眼睛长头上,也就开宗那家入得了他的眼。 风筵裂嘴乐开了,您老人家,比我还了解他! 大掌柜嗤笑着说,你俩那点小意思,还以为我看不透?! 风筵笑不出来了,愣愣看着大掌柜。 大掌柜波澜不惊说,哪有小厮直唿少爷名字?哪有少爷靠着小厮过活?我看你就跟楼上住的那对一样,当真那些青紫是瞌睡掐出来的?晚上倒是真真熬夜了,却不是干那读书的事吧?! 楼上住着那对书生,老家都是通县桑镇,五官端正浓眉大眼的那个叫周心冥,总打瞌睡胳膊青紫的叫温玉怀,模样倒是白白净净清秀俊俏。 这话震得风筵七零八落,瞪了半晌眼睛才反应过来,楼上那对是什么人他不管,但他跟苏冷清可是清清白白,大掌柜可不能乱泼脏水! 孰料,大掌柜挑起眼皮说,我只说你是那种人,可没说苏相公是那种人,说白了是你对人家别有居心! 这话让风筵无法辩驳,涨红着脸又羞又窘,瞅着大掌柜手足无措! 大掌柜抬起眼皮子,仍旧那副阴司腔调,话却说得语重心长。别说人家不搭理你,就算是你情我愿,这事也端不上檯面。更何况苏相公胸怀大志,学问好得非是池中物,改日取得功名飞黄腾达,又怎肯与你这种人厮混?! 大掌柜一席话听得风筵五内俱焚,此刻就见那位周相公走下楼来,喊店小二打些热水上去。 店小二把热水送上去,大掌柜冲着风筵揶揄。大清早的就沐浴,那温相公的身上,怕又要多了青紫! 等回到小屋,苏冷清看到他,不由得挑起眉。一般客栈打烊,风筵才能回来,这会子才晌午,人怎就回来了,还一脸丧气样?! 见苏冷清盯着自己,风筵呆楞片刻,吞吞吐吐道:“我……辞工了!” 苏冷清眉头微挑,目光落回书上,漫不经心道:“一个跑堂的,上哪找不到?!” 风筵苦笑一下,合衣躺到床上,沙哑道:“我眯会!” 苏冷清修长手指,掀过一张书页,漫不经心道:“病了就去找大夫,箩筐里还有几个钱,或把那只公鸡卖了,不到三更天就叫,吵得人都睡不着!” 苏相公可不是闻鸡起舞的书生,不到天光大亮不会起床,倒是风筵睡得比牛晚,起得比鸡早,挣不了几个铜子,还整天忙得乐呵呵。 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梦到客栈那俩个书生,周相公拉起温相公的手,调笑着说让我香一口。温相公不肯从他,周相公硬拉不放,将人胳膊又捏紫了。 风筵正想过去拉开他俩,温相公变成他自己,抓着苏冷清不放,后者正在疾声厉色警告他,要他离自己远点儿。 苏冷清拿着一把割纸刀,尖头正对着自己的心脏,风筵伤心不已恍恍惚惚,也就用自己的胸膛去凑他的刀尖子。 倒在苏冷清的怀里,那一刻似得到解脱,毕竟是在梦里,刀子扎着非但不疼,而且还说不出的舒爽。 等风筵醒来就尴尬了,裤裆里湿了一大块,原来是在自己梦里泄了! 稍晚一些,苏冷清端着菜饭进来,身上带着淡淡的烟燻味。 跟着宁知远塞北多年的苏相公,也并非全然像那些江南士子,成天介十指不沾阳春水。风筵不在的时候,捡蛋饲鸡刷洗做饭,大小活计都做得来。 有时候风筵心疼他,不让他做这些杂事,还惹得苏冷清颇为不悦。 谁也不是谁的小厮,谁也不是谁的贤内,只是同住一个屋子,凭什么要你风筵来供养我?!当真你是穷耕苦织辛苦持家的秦香莲,我是进京赶考忘恩负义的陈世美啊?! 秦香莲和陈世美那是两口子,小娘子帮衬自家相公寒窗苦读,我跟你风筵这样算什么?! 第36页 上迴风筵问他读书之事,已经惹得他满心不悦,秋闱乃是他的事情,名落孙山也是他的事,跟你风筵有什么关系?! 晚上红薯稀饭加咸菜,苏冷清坐下端起饭碗,日子过得虽然贫苦,但比起之前在风家好多了,就算当年跟着宁知远仍是心中恨苦,以至于忽视身边的很多人事物! 此番回到江南,沉淀心情之后,将宁知远慢慢忆来,方觉此人一身正气为官清廉,恪尽职守死于任上,足矣为文臣武官之表率! 风筵已经坐下端碗,就嘴唿唿啦啦吃着,看到苏冷清皱了眉头,方才斯文一些,却又拿手背抹嘴,妥妥一个油痞军爷。 等喝光三大碗风筵打了个饱嗝,眼睛瞅着苏冷清剩下的小半碗,嘀咕道:“你个头又高了一些,怎就饭量不见涨?” 苏冷清心里憋着气,谁成天似你那般能吃,餵头猪也抵不过你呀! 风筵道:“晚上你把门栓好,我替人看瓜棚子,明天晌午才回得来!” 苏冷清起初发楞,眼睛珠子一转,顿时拉下脸来,不悦道:“去哪家看棚子?” 当他苏冷清是傻子呢?!分明是为看棚子,辞了那客栈的活。 风筵是个安分的人,说句不好听的话,填饱肚皮就成了,也没啥雄心大志。更何况看棚子又不是好活,一个人守着黑漆瓜田,万一被那偷瓜贼打伤了,还指望主家能赔多少汤药费?!你风筵虽会些拳脚,但双拳难敌四手,遇上一伙人偷瓜,你又要怎么办?! 归根到底一句话,你风筵丢瓜捡豆,又是为了那般?!你要说是为自己图谋,我苏冷清绝无二话,但别每次都是为了我,我苏冷清受不起这份情! 风筵一看他这幅表情,再想起大掌柜的话,越发的不敢吱声了。 苏冷清心底透凉,拿眼睛斜觑他,冷汀汀道:“开宗书院?” 风筵只能暗暗叫苦,为啥他身边的都是人精,阿辰、苏冷清、大掌柜,一个个都能把他风筵的心肝脾肺看穿,想玩点小花样都不成! 苏冷清沉脸端坐桌边,黑沉沉的眼珠子,眸光闪烁心思莫名。 风筵看出他是真发怒了,杵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半晌才见他勾起冷笑,阴阳怪调道:“行啊,我还没去那书院,你倒是先进门了!” 风筵见他开口了,顿时松了口气,笑道:“那哪叫进门呀,瓜地在山脚下,离那书院半里路呢!我都没见着管事,矮个子……” 苏冷清没吭声,眸光微微闪烁,手指头敲打案台,脸上挂着奇怪笑容,似是作壁上观的仙人,看着芸芸众生自苦,那气势顿把风筵慑住了,讲话声音也越来越小。 等风筵不啃声了,苏冷清才慢条斯理道:“也好,你种你的瓜,我读我的书,咱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风筵没听出讥诮,憨厚笑道:“我算哪门子神通,有几分力气就成了,但你去读书不一样,那才是鱼跃龙门……” 风筵本想用手比划个鱼跳样,看到苏冷清脸上讥笑之色,便又嗫嚅着缩回手,好似那等着挨训的孩童,不时拿眼偷偷瞅着对方。 苏冷清道:“鱼跃龙门那还得等等,先劳烦你跟东家说一声,今年租子能否逐月给他。” 风筵大大咧咧道:“这个不用你操烦,有我呢!” 苏冷清挑眉道:“为何?!” 风筵被他问得一愣,苏冷清声音虽然平静,但却有一种亟待喷薄的积怒,只是到目前为止尚不知积怒何来。 苏冷清等不到他的回答,也无心要他的回答,不容置喙道:“以后开销一人一半,就算日后进了书院,也不用替我退了这屋,年末总有闭院之时,到那时也好落个脚儿!” 风筵一脸愕然,似还没听明白。 苏冷清淡淡道:“有道是亲兄弟明算帐,咱也一分一毫算个清楚,我苏冷清不爱讨便宜,不管是朋友还是兄弟!” “屋里东西都是你添置的,外边那些鸡也是你买的,改日我把钱都算给你,就按当铺的三分利吧!” 风筵愕然看着他,耳朵里听到的是他在谈租子,眼睛里看到的是他一脸决绝,连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情分都罔顾了! 夜风瑟瑟,风筵走在静悄街上,那梆子就敲在耳边上,却又似从天外传来。等到了瓜田里,忽起一阵风沙,风筵刚想揉眼睛,泪珠就滚了下来。 伤心归伤心,瓜田还得看,风筵就坐在棚外,仰头看那星空,影子拉长在身后,那寂寞也就一点点透出来。 第二日晌午回来,苏冷清已经出门了,直到那傍晚时分,才夹着布包回来。 ☆、第廿八章 风筵也是过了好久才知道,附近有个严尚柯大员外,苏冷清也不知从哪探听到,严员外家想要请个抄书郎,便毛遂自荐上了门,一手漂亮的蝇头小楷,当即就被员外留下了。 如此一来,俩人好似日头和月头,一个早上出门晚上归来,一个晚上出门早上归来。风筵白天得空了,做了晚饭留在锅里,苏冷清早上起来,做了早饭留在锅里,俩人一天也讲不到几句话,就这样日子渐渐过去,一眨眼就到了岁末。 瓜棚早就不用看了,书院正好缺个勤杂,也是值夜的那一班,敲锣巡夜烧水守门,管事觉得他人老实,手脚干净又勤快,也就把他叫了进来。 终于进了那抹红墙,亭台楼阁好不宽敞,只是书院已经停课,学子老师纷纷回家,白天只余几个帮工,到了夜晚人更稀少,连锣都可以不用敲了。 带他进去的管事跟他说,这里可是了不起的地方,等书院开门你就看到,咱这儿可谓群英荟萃,那些书生举子鸿儒讲学,个个都是凤毛麟角人中翘楚,山长鹤贤老更是当今文坛执牛耳者。 听风筵提到了生员,管事捏着山羊鬍子说,每年州府举荐人才,要经考试筛选一批,再经山长亲自考问,方才录取三十来人。那旁听的十来名额,一早就被人定下了,大多都是有来头的,但也要通过山长考问,不管你多大的来头,咱这间书院不收庸才! 风筵听了心仰不已,但又犯愁不已,这才是苏冷清该待的地方,可怎样才能让他进来呢?! 这天晚上风筵去上工,沿着人烟稀少的河滩,一路走着一路犯愁。 远远瞅见一条人影,就在那河滩上站着,孤零零显得突兀。虽说姑苏民风淳朴,但夜晚这种地方,难免会有土匪盗贼。 风筵不想节外生枝,就从田埂上绕过去,跟着无意回头一看,人影竟往河上走去,踩得冰面吱嘎作响,在寂静夜晚分外刺耳。 姑苏这种江南气候,冬季冰层一指来宽,哪能承受一人之重?风筵喊了一声危险,拔腿就往河边跑去,就见那人身子一歪,眨眼就在河边消失。 说时迟那时快,风筵已经跑到河边,冲着那冰窟窿飞扑过去,身子撞开大片冰面,一把捞到丝丝缕缕之物。 风筵揪着那团髮丝浮出水面,托起那人的头奋力游回岸边。 那人已经昏迷不醒,风筵也只能下重手,将那肋骨按断一根,脏水吐得差不多了,才又接上这口气。 第37页 那人意识还没清醒,躺在滩上痛苦□□,风筵没办法扔下他,又急着要去书院,也只能咬了咬牙,将人一块背到书院。 风筵先将人藏在门外,等交班的那人走了,才敢把他背进伙房。 风筵让那人靠着草堆,小灶生起火熬姜汤,又把俩人的湿衣湿鞋脱了,搭在铁架上烘烤起来。 等姜水便成黄汤色,风筵先喝了一大碗,又盛一碗想去餵那人。 拨开粘在脸上的湿发,风筵借着火光一看,惊得差点失手摔了碗,这不是客栈那位温相公吗?! 模样儿还是没变,人却是消瘦一圈,胳膊也白净了,没那些青青紫紫的掐痕! 只是白净的胸口,多了红肿之伤,那是情急之下按压出来! 想起大掌柜的话,风筵瞬间尴尬了,只当救个莽撞汉子,谁想救了这温相公,如今他不仅脱得赤条条,还把人家也脱个精光,白花花靠在草垛上,活似剥了皮的兔子! 风筵窘得脸色发烧,连眼睛都没地方放,又赶紧去摸那裤子,才烤了没一会儿,这会子还在冒着雾气。 要不先把湿衣穿上?但三九寒天就算他耐得住冻,劫后余生的温相公怕是禁受不住。 断了一根肋骨,肺又浸过冰水,湿衣上身一捂,万一再染上风寒,怕是要一病不起了! 就在这犹豫间,又听到□□声,温相公似很难受,牙齿一个劲打颤,冷得就快吃不消。 一碗热姜汤餵下去,温相公眼神慢慢聚拢,待看清自己身无片缕,先是震惊得弓起身子,这一下就牵动胸口疼痛,肋骨断了哪能不疼呢?! 温相公捂着胸口,疼得靠在草垛上,风筵就趁这个档口,背对着这位温相公,跟他解释自己是把他从水里捞起来,为救人不得已下重手,按断肋骨情非得已,但大冬天不能穿着湿衣,风寒可是会要人命的! 等风筵把这通话说完,背后听不到一丝动静,风筵还以为他又晕了,等转过身来才看到温相公安安静静靠着草垛,赤身裸体放松下来,失神眼睛盯着火灶,虽然胸口疼痛让他眉头微蹙,但脸上却带着生无可恋的神情。 一个执意要寻死的人,还怕在人前□□吗?! 风筵也不敢拿眼睛瞅他,只能远远坐到一边,好不容易熬到单衣干了,扔给那位温相公穿上了,尴尬气氛才稍微缓和些。 “坐过来烤火吧!”草垛前那位终于开口了,盯着那火堆苦笑道:“都沦落到这幅光景,也没啥可避讳的了!” 棉袍子一时半会干不了,风筵穿着单衣迟疑片刻,终究还是挨着他坐下,这才发现自己都冻僵了,被火这么一烤反而冷得直打哆嗦。 “我认得你,你是那家客栈的伙计,还找我打听过这家书院,没想到你真进了这家书院!”温玉怀仔细瞅他一眼,又转头看着火堆,苦笑道:“早知道我就不来这跳河,你是个好人,但你不该救我!” “你们读书人啥都好,就是遇事会想不开,有道是好死不如赖活着!” 风筵挠了挠头,语气有些侷促,毕竟人家是穿长衫,自己只是短衫苦力,轮不到他来教训他,但终归要劝一劝,虽然自己嘴巴笨,总不能看着他这般作践性命?! 说实话,他也看出温玉怀是在寻死,可他不明白跳河寻死的原因,也不知道该从何劝起,莫非是跟那可怜的船娘一样?可人家是肚子大了被逼无奈,他温怀玉就算再失节,也不会惨到那份上,有道是天无绝人之路! 舅舅曾经说过,只要是血性男儿,就算眼前没路了,也要用骨血为刃,杀出一条血路! “行军打仗的时候,驴子掉进深坑,你知道咋救它上来吗?”风筵从小随军长大,要想啥劝他的话,也都是跟行伍有关,比划道:“只要往坑里不停填土,不用担心会活埋了它,它自己会抖落身上的土,再用蹄子踩平土渣,踩着踩着就上来了!” 话头倒是蛮新鲜,书生跟驴八竿子打不到一块,但温玉怀眯着眼睛听完,心想他倒是把我比成那头驴了,甚至连那头驴都还不如,驴子还知道踩土自救,我却是坐等被土活埋! 天色破晓的时候,棉袍子终于干了,等把衣服都穿齐全,风筵这才自在许多,总算能瞅着他讲话了,好心道:“等会我给你叫个马车,从这儿到客栈一截子路,你有伤在身不宜吹风!” “不必麻烦,我已不住那家客栈!”温玉怀靠着草垛回过神来,想来是风筵快到交班点了,书院可不给人随便进出,给人看到他在这儿不好,当即便要识趣告辞,躬身一礼略带尴尬道:“多谢你救了我,来日,来日……” 虽然觉得他不该救自己,但这礼数却不能废,只可惜身上已无余财,连唯一的玉佩都当掉了。温玉怀非是信口开河之辈,连自己有没有来日都不知道,又怎好意思说出来日必当重谢的话?! “温相公甭见外了,当年你住在客栈,我也没少请教过你,也从来没见你嫌烦过!”风筵见他这幅窘迫神情,跟那落难书生差不多,当下狐疑道:“既然不住客栈,那在何处落脚?我好告诉车夫,让他送你回去!” 听到要叫马车,温玉怀赶紧摇头,只说自己住附近,走几步路就到了! 风筵看他苦涩表情,当下也就明白了,爽快道:“我倒是有个落脚地,温相公要是不嫌弃,就在我那儿暂住吧!” 温玉怀吃了一惊,眯着眼睛仔细瞅他,却又听他豪爽笑道:“那儿还有位苏秀才,我请教你的那些句子,也都打他口中听来的,等你们见着就会文人相亲了!” 上回带了泰子先生回来,苏冷清教会他一句文人相轻,可听到风筵耳朵里就变成相互亲近的亲! 温玉怀听着眼神一懵,过后又忍不住想笑,心里不仅打消疑虑,还对这位苏公子好奇起来。 在客栈的时候,温玉怀就发现风筵与别的小厮不一样,别的小厮会盯着他的行头多看几眼,但风筵总是盯着他的砚台书籍问长问短。 风筵本身不是读书人,却爱问些佶屈聱牙的辞赋,这些辞赋又似与他息息相关,或喜或悲或忧或怅,那张不善隐藏的脸泄露太多情绪,只是他当时只顾跟周心冥卿卿我我全然忽视。 温玉怀想起上次为他解答那篇逐贫赋,风筵听明白后眼眶都红了,直到周心冥嫌他烦人,藉口说饭菜要凉了,风筵才失魂落魄地走开,又将端来的饭菜拿走了,气得周心冥想找大掌柜告状! 温玉怀不禁暗想,苏相公一言一行都能触动风筵的神经,莫非他们俩个也如自己和周心冥一样? 一个是书院杂役,一个是功名秀才,又比他和周心冥更不般配。 如此一想越发好奇,温玉怀便应风筵的请,跟他去那小屋看看。 等到了姑苏河畔,温玉怀看到篱笆小院,两洼菜地几只母鸡,不由想起他跟周心冥也曾这般期待,不求功名富贵只求隐逸山野,俩人过那逍遥自在的神仙日子。 但这话也就说说罢了,周心冥终究只是俗人,归家娶亲辜负自己! 第38页 ☆、第廿九章 温玉怀正在兀自伤怀,就见灶房走出一位青袍公子,面若冠玉明眸皓齿,风姿绰约清俊神逸,举止儒雅清高绝俗,纵使在美人之乡的江南,此等美男子也是少见,足可比拟书中的卫玠、何晏之流! 下一瞬,他看到青袍公子无端冷笑,那双眼透着讥讽和刻薄,在风筵和自己脸上打个转,便一言不发甩袖进屋。 见风筵愣在当场,望着对方的背影,想喊又不敢喊,唯唯诺诺的表情。温玉怀变了想法,这哪是卫玠、何晏?! 如此骄纵自大目中无人,若非要拿传说中的美男与之比较,那也就是一心性刻薄的子都! 等风筵把客人招唿进屋,苏冷清又从里屋出来了,手里提着个蓝布包,将一串钱扔在桌上,说句这月租子跟利钱,便头也不回出门了! 温玉怀饶有兴趣看着风筵,后者一脸尴尬解释道:“冷清要去给大户人家抄书,等他晚上收工回来,你们聊起诗文必定投缘!” “这便是文人相轻,相互看不上眼!”温玉怀笑了一下,心平气和解释道:“此乃东汉曹丕之作,文人相轻自古而然!” “那个,那个……”风筵愕然,挠着头,窘迫道:“冷清不是这意思,是我啥都不懂,胡说八道来着!” 温玉怀听他叫着苏相公的名儿,就如他当日叫那人心冥一般,俩人关系必定非同一般,但又见苏相公跟他算帐一清二楚,就连几个利钱都用小绳另系一串,分明就没拿他当成贴心人。 非但不贴心,还处处厌烦却又甩不掉,就似那杨雄甩不掉贫儿一般,也只能无奈、嘆息、加上认命! 温玉怀正在猜想之间,风筵已经端来红薯粥,还将小菜都推到自己跟前。 俩个月前周家人闹到客栈,不仅将周心冥抓了回去,还将他细软也悉数捲走,温玉怀受到羞辱大病一场,等病好典当了祖上玉佩,才偿清客栈银两和汤药费。 前日,温玉怀坐马车去了桑镇,偏巧在道口就撞上迎亲队伍,周心冥坐在马上胸带红花,脸上虽然不见喜悦,身后却跟着新娘的红轿,看得温玉怀五雷轰顶失魂落魄,连自己咋回的姑苏都不知道,下船后连包袱都忘记拿了! 身无分文的温玉怀沿着河滩茫然前行,只觉得眼前越来越黑暗,人也越来越疲惫,看不到一丝光明,自己也无一个亲人了,索性就跳到那河里头,喝碗孟婆汤忘了负心汉,下辈子好再重新来过! 有道是人是铁饭是钢,又经跳河这么一闹,温玉怀看着那热粥,这才想起自己两日米未沾牙,当下也就捧着红薯粥喝起来。 风筵却躲去了灶房,粥是苏冷清烧的,并不晓得他带人回来,统共也就三碗左右,自然得尽客人先吃! 一会儿,温玉怀拿着空碗进来,连同剩下的半碟小菜,风筵要替他再添上一碗,他却怎么都不肯了,只说自己有些累,胸口又阵阵发疼,不知能在哪睡会儿。 风筵便把铺儿让给温玉怀,让他就住在大屋里头,自己拿了一层麻油布儿,铺在灶房的稻草堆上,只要把灶房门缝用泥堵上,灶里多添一把柴火,睡着也不觉得冷了。 下晚,风筵又抓了只鸡,拿到集市上卖了,去药店换了地鳖虫,回来丢给刚刚睡醒的温玉怀,告诉他骨头断了只能慢慢养着,伤筋动骨一百日急不来! 等把那晚饭烧好,风筵吃完上工去了,苏冷清才又进了门。 温玉怀正在屋内发愣,此刻见苏冷清回来了,便迎上前寒暄道:“苏相公!” 苏冷清瞅他一眼,兀自进了里屋,让那温玉怀好不尴尬! 一会儿,苏冷清又出来了,去灶上盛来米饭和菜,若无旁人坐到桌边,不疾不徐吃得无声,跟大大咧咧的风筵判若云泥,也看得温玉怀越发的好奇了,一对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又怎会凑到一块儿? 这边温玉怀一个劲好奇瞅着苏冷清,那边苏冷清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连太子爷都能被风筵捡回来,捡个穷酸秀才回来又算什么?! 这些年风少爷的品味一直没变,都是这种白白净净、眼眸泛水、秀欣文弱的书生,眼下都落魄到奴役之身,还惦念着那点龌龊事,真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苏冷清最恨他总把念头动到自己身上,说到底就是爱慕自己这身皮囊,倘若他也像阿辰那般高高个头肩膀宽阔,风筵的眼珠子就不会整天盯在他身上了! 这会子又找一落魄秀才回来,在对方身上投射自己的影子,继续做他的白日大梦,怎不叫他苏冷清厌恶鄙夷?! 有道是英雄救美,美人以身相许,被流传为佳话。谁捡一男人回来,男人再以身相许,算哪门子佳话?这叫昏话、煳话、混帐话! 苏冷清越想越气恼,差点想摔了碗子! 俩人已经泾渭分明,就是同住在一个屋檐下,苏冷清也不好干涉风筵的私趣,有气也只能在心里憋着,好在大部分时间都看不着人。 自从温玉怀住进来后,风筵就搬到灶房去了,跟苏冷清同在一屋的机会更少了。温玉怀心性随和却也不亢不卑,遇几次冷脸后也不搭理苏冷清,与那风筵倒是谈得较多。 温玉怀家道中落,幼年靠着老父,十六岁老父病故,他顶替父亲之位,在钱庄帮忙记帐,后因考取了秀才,被周家请去做先生,教周心冥的两个幼弟,才有后来的一段孽缘。 温玉怀虽也饱读诗书,但不似一般文儒,整天之乎者也引经据典。风筵渐渐跟他熟稔起来,倒也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又是一年开春,杨柳儿冒新芽,温玉怀的肋骨长好了,也在城西一家大户谋了个私塾的活儿,搬走前一日终于忍不住问他和苏冷清怎会搅到一块。 风筵说自己跟苏冷清是打小相识,自己的祖宗曾是苏冷清祖宗的小厮,后来人心不古翻转干坤,苏家被风家一直踩在脚下,直到近日遇到朝廷大官,才又帮苏家拨乱反正。 风筵满心欢喜地说,自己成了苏冷清的小厮,但苏冷清没拿他当小厮看待,听得温玉怀心里直嘀咕,在人家苏冷清眼里,你还不如一小厮呢?! 住在一起的三个月,温玉怀看得清清楚楚,风筵是热脸贴人家冷屁股,一次、两次、三次,偶尔一次贴上去了,便高兴得跟什么似! 但那苏冷清心傲性冷,眼珠子都长头顶上,就算也是此道中人,非是龙凤难得其心,又怎会看上老实巴交的风筵?! 温玉怀斟酌言辞道:“风大哥,明日我便要走了,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风筵坐在石头上,把碗放进篮子,笑道:“只管说!” 温玉怀道:“你对苏相公用情至深,但你怎知他什么心思?若是不好此道勉强不来,你又何苦强扭那瓜?!” 一句话震得风筵差点从石头上摔下来,连下巴颏都要惊掉了,结结巴巴道:“你,你说谁……” 温玉怀笑了一下,语气悠然道:“我的眼睛又不瞎,你对这位苏相公好得恨不得掏出心肝,他就算要天上的月亮你也会给他摘下来!” 第39页 风筵赶紧往小道上看,这话可不敢乱说,让下工的苏冷清无意听到,又要跟他闹腾一阵子! 温玉怀见他这幅模样,小心翼翼唯唯诺诺,不由嘆道:“先不论苏相公什么心思,且看你现下的惶恐模样,又怎能与他比肩而行?!” 风筵嗫嚅道:“我确实不如他……” 温玉怀蹙眉道:“连你自己都这般看轻自己,又让人家苏相公怎生看重你?!他心中对你有了轻视,莫说要他倾心于你,就算只是结交朋友,怕他也是不愿意的!” 风筵低头不语,心里无比难过。 温玉怀眼睛望着河面,眸中篷船来来往往,那双眼好似千帆过尽,平静道:“两位樵夫给财主砍柴,每日只有交足两旦,才能讨得一口饱饭。这一日河水大涨,将冲垮通往对岸的桥,俩个樵夫过不去了。桥非是几日就能修好,饭却是几日不吃会死。当中一人守住桥口,等水小些冒险游去,结果却是死于激流。另外一人早早回头,在离桥口不远处,捡到几尾被激流冲上岸的鱼。靠那几尾鱼他活下来,直到大水退去桥修好了!” 风筵曾经给他讲过驴子的故事,温玉怀今日还他樵夫砍柴的故事,浅显易懂的故事告诉他,前边无路要懂得回头。 樵夫既是暗指风筵,也是温怀玉在自喻,如今他已忘掉周心冥回头是岸,自然不忍见风筵重蹈覆辙。 温玉怀走了之后,风筵又搬回主屋,瞟到案头那副捲起的空白对联。 苏冷清本是爱题词写对,但那日他拿出空白对联,苏冷清非但不肯题词,脸上还露出厌烦之色,冷冷回了一句没兴致,便甩袖子进了里屋。 风筵是拿这儿当成家了,但苏冷清只是屈居于此,寒窗听雨不过说说罢了,人家心中想的怕还是五子登科,来日唿风唤雨醉卧高楼! ☆、第三十章 夏季就这么来了,风筵躺下就会咳嗽,肋中开始隐隐作痛,所幸白日苏冷清都不在,也不用怕吵了对方睡觉。 书院的愿池旁边有株琵琶树,风筵这日收工后便央那管事,准许他摘些琵琶叶子回去煮水止咳。 得到管事的同意之后,风筵便往愿池走去,远远就见池边走来两条人影,当中一人对另外一人笑道:“苏兄方才的言论真是大胆,敢拿孟子那句‘尽信书、不如无书’来说事,你就不怕惹怒钟夫子将你逐出试场吗?!” 另一个熟悉的声音,只是少了些许冷傲,漠然道:“倘若他就这点气量,也真枉负贤老盛名,这间书院不来也罢!” 前些日子,书院开始招收旁听学生,苏冷清便在严员外的举荐下,参加这家书院的考试,因此结识姑苏才子柳文锦。 柳文锦年纪轻轻便已中举,因病误了次年的春闱,和苏冷清一样来书院求学,非但不因他是秀才就轻视他,相反对他甚为欣赏一见如故! 旁人难以忍受苏冷清的傲性,但柳文锦却是毫不介意,甚至为他直抒己见击节叫好,对文章见解也与他不谋而合,俩人就诗文曲赋能聊上一整天。 不仅如此,柳文锦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当中以琴艺最为擅长,长亭内一曲高山流水,真能让苏冷清听出巍巍高山洋洋流水,伯牙子期互为知音。 俩人都已过了文试,今日是钟夫子亲自考问,从上百人中选出前十。按理通常是夫子问,学生规规矩矩作答,倘若答得文不对题,夫子当即便会指点。 待到苏冷清的时候,夫子问了天纵之圣,苏冷清的阐述不入其耳,钟夫子言简意赅点拨几句,按理苏冷清就该行礼退下,谁料苏冷清就夫子的观点开始驳斥,俩人就在考堂上你来我往阐述辩论,听得讲学和考生们眼睛发直雅雀无声。 风筵等那俩人走远了,才从假山后边走出来。 苏冷清究竟何时进了书院,怎就一点口风都没透露?他身边的年轻男子又是谁?为何苏冷清对他的态度异于常人? 风筵满脑子疑问,又不敢上前招唿,犹记得两年前戏园子,就是因为他的贸然出现,才扫了苏冷清的兴致。 但心里终究不甘,偷偷尾随那俩人,看他们出了书院,同坐上一辆马车,那马车又驶向城中一家老字号酒楼。 年轻男子和苏冷清同下马车,俩人边走边在谈论什么,年轻男子的两位朋友早就到了,已在二楼雅座点了美味佳肴,等年轻男子替他们相互介绍之后,苏冷清便坐在年轻男子的身边。 四人把酒言欢好不畅快,席间年轻男子用自己的筷子,顺道替苏冷清夹了些菜,苏冷清便把他夹来的菜给吃了些! 躲在暗处的风筵看到这里,便失魂落魄的下了楼,要知道苏冷清从不吃他夹过的菜,而他也一直以为苏冷清有洁癖! 原来,苏冷清非是不愿与人共食,只是不愿与他风筵共食! 风筵回到家中便倒在床上,动也不动看着横樑,顶上是他一片一片亲手铺起的瓦。自以为能够帮人挡风避雨,谁料苏冷清离了他活得很好。 大掌柜说苏冷清非是池中物,风管不是没想过苏冷清会金榜题名,只是没想过金榜题名后的苏冷清如何对待自己。 风筵一直不肯承认,自己对苏冷清而言,如杨雄的那篇赋文,就一甩不掉的负担! 夏末,在风筵刻意打听下,那十个旁听名额出来,竟然没有苏冷清的名字。 就在风筵为他担忧之时,书院传出令人震惊的消息,钟夫子竟将苏冷清收为弟子,而且还行了奉茶的拜师之礼。 苏冷清当然不在旁听名额内,苏冷清已是书院正式生员,领着书院所发的一份钱粮。 苏冷清虽然淡漠如常,对拜师之事并无言语,但风筵能看出他意气风发,眼角眉梢都隐藏着喜悦。 风筵已在老屋见过柳文锦,柳文锦是来找苏冷清出游。马车就停在老柳树下,柳文锦轻衣简从走进小院,笑着说苏冷清的小院,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柳文锦也看到了风筵,便问苏冷清这是何人,恰巧风筵正去鸡窝捡蛋。 苏冷清淡淡说句同乡,又对柳文锦直言不讳,说自己住这不是因为风雅,而是囊中羞涩均摊租子。 柳文锦说不如住我哪儿,西窗外两株老梅树,疏影斜横铁虬银枝,咱俩也可效仿古人剪烛西窗。 风筵听得心头一跳,差点失手捏碎鸡蛋,就听苏冷清不疾不徐说,马上就要住进书院了,等闭馆倒是可以去和柳兄切磋琴艺! 苏冷清住进书院的那日,照例扔了两串钱在桌上,铜钱倒是越来越多,人情却是越来越薄。 风筵帮他把包袱提到路口,苏冷清便找了马车上去,风筵便在路口看他远去。虽说俩人同在一个书院,可一个白天一个夜晚,纵使见到也不敢招唿。 夜晚,风筵烧好开水,挨个儿给他们送去,等敲开苏冷清的房门,也只换来一句放下吧! 风筵往往会多站一会,悄声问他还有啥需要,书院没事不给随便离开,学生们便将杂役当成跑腿的,让他们买来所需之物,再塞几个铜板打赏。 苏冷清起初懒得理他,后来见他每次都问,便不耐烦跟他说,书院什么东西没有?你送水就送水吧,没事天天烦人作甚?! 第40页 此后,风筵敲开了门,将水默默放下,又默默离开了。 偶尔,苏冷清会叫住他,只为给租子,便再无多话。 中秋倒是放假几日,但苏冷清没有回去,而是陪同钟夫子西湖赏月,那篇即兴而作的月赋,成为文人争相传颂的名篇佳作,苏冷清的名号在姑苏渐渐响亮起来。 好的老师加上自己的才学,苏冷清渐在文坛崭露头角。钟璞熠的得意门生,自然是前途无量。倘若没什么意外,苏冷清的锦绣前程,在这一刻已成定局。 眨眼岁末,书院停课准备闭馆,学子们收拾包袱准备回家,僱船的僱船、坐车的坐车,每天都有人离开有人送行。 风筵早在三天前就忍不住问苏冷清何时回去,家里屋子都收拾好了,该备的年货也都备了,还打了一小坛黄酒,温玉怀还送了两块腊肉和一包米,虽然不怎么丰盛,却总好过住在书院没吃没喝得强! 当时,苏冷清正在灯下看书,说了句到时候再说,便将桌上铜钱抛来给他,这次倒是没区分利钱,只是明显比之前多了。 风筵拿起钱说这么多,苏冷清信口说道余下的就当赏钱,自然而然的口吻就像书院其他学生。 风筵哑然看他。 半晌,苏冷清见他还不离开,抬起头来望着他,皱眉道:“还有事?” 风筵眼睛看着地面,虽然不想惹他不悦,却又不甘忍气吞声,伤心道:“冷清,这话说得生分了,又不是为你那几个铜子!” 苏冷清啪嗒一下丢了书本,霍然就从桌边站起来,眯起眼睛射出冷光,怒不可遏道:“不为铜子,那又为何?!” 倘若再敢说一句为他,今日索性就撕破脸,哪怕闹得人尽皆知,也要与他一刀两断! 风筵一看他这般模样,就知道他是真动怒了,当下便又缩起脖子,唯唯诺诺不敢说话。 苏冷清阴沉脸色在灯光下忽明忽暗,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心思,半晌才对站在门边的风筵讲句出去! 等到闭馆的那一日,姑苏城飘起雪花儿,风筵交班后没有回去,又不敢去问苏冷清,便在门廊下等着。 好不容易等到中午,看到苏冷清出来了,跟那柳文锦走一道,俩人谈着孟荀以畅其支,让风筵越发不敢上前了。 这边苏冷清看到风筵,那气就不打一处来。 按理风筵早就该收工,大雪天待在门廊不走,不就为催他回去吗?!没给租子是他不对,但给了租子不回去,那就是他自个的事,风筵又凭什么干涉?! 苏冷清心里带着气,就对那柳文锦说道:“今儿突然就下起雪来,不知你家那株老梅开了没?” 柳文锦笑道:“前日便开了,一院子的幽香,方才还想邀你去赏花,一谈到苏洵就忘记了!” 苏冷清戏嚯道:“好花还需琴韵作陪,柳兄今日总推脱不掉,看来我不仅有眼福,还能一饱耳福了!” 柳文锦苦笑道:“那张焦尾早已经蒙尘,苏兄就别来取笑我吧?!” 苏冷清淡淡笑道:“心不蒙尘便好!” 柳文锦摆手嘆道:“不提也罢!” 风筵看着俩人走到大门口,苏冷清上了柳文锦的马车,最终消失在漫天雪地。 柳家大宅在登临巷口,风筵鬼使神差的跑去,失魂落魄站在墙外,直到傍晚也不见苏冷清出来。 街上已经没有人了,柳府门口挂上灯笼,风雪依旧一个劲飘。风筵盯着那扇朱门,鼓起勇气上前叩门,跟门房说是来找苏冷清。 不一会,门房回来告诉风筵,苏公子就在府上留宿了,两位公子正在梅下弹琴,门房上前禀告的时候,差点扰了两位公子的雅兴! 风筵默默走回了书院,麻木做着往常活计,洒扫、烧水、巡夜、铲雪,等把这一切都做完了,也差不多天光大亮。 等交班的李大头来了,一摸风筵身上的湿袄,惊得立马叫起来,赶紧让他回家去。 晌午时分雪后初晴,风筵推开冷飕飕的屋子,迈着僵直的腿走到床边,再也支撑不住倒在床上。 又冷、又饿、又累,窗口明明照进阳光,风筵只觉眼前一片黑暗,宛如濒死之人瘫开身子…… ☆、第三一章 苏冷清是在下午坐马车回老屋,昨夜风筵竟跑去柳府找他,这已经让他忍无可忍,当即下定决心搬走。 柳文锦也看出他厌烦同乡,不想跟那人同住一个屋檐,便说厢房空着也是空着,倒不如就搬到我这儿来,等今年过了秋闱之后,咱俩好一同上京赶考! 苏冷清本不想承他的情,但又急于摆脱风筵,稍作犹豫也就答应。 第二日,柳文锦要陪爹娘上香,便让车夫和小厮跟去,帮着苏冷清收拾细软搬拿扛运。 苏冷清想着自己也没什么细软,连笔墨纸砚都是风筵买的,里屋也就爹娘的几件遗物,一双手就能拿走的东西,所以特地挑了申时出门。 马车在雪里走得不快,等到了老屋申时过半,风筵通常在这个点起床。 苏冷清是想当面辞行,要走就堂堂正正走。风筵若是不识抬举,再这么纠缠于他,那就别怪他不留情面! 苏冷清将车夫小厮留在道口,孤身一人走进小院,当年他连风万侯都不怕,还会惧怕落魄如斯的风筵?! 苏冷清是抱着决裂之心而来,但等他推开虚掩的房门,看到躺在床上的风筵时,那股惊诧瞬间压过一切。 屋内没生炭火,冷峭如同冰窟,风筵合衣靠在床上,脸色潮红唿吸急促,被子被他压在身下,甚至连鞋都没有脱,弄得床上满是泥泞。 苏冷清叫了几声只听得他微微□□,用手探他额头烫得跟火炉似,又见他身上棉袍浸透雪水,连身下褥子都被浸湿了,一双鞋更是从里湿到外,当下也就什么都明白了! 定是他昨晚留宿柳府,风筵气急败坏无处发泄,大雪天里作践自己,但这回做得过头了,拿自个性命开玩笑! 苏冷清气得握紧拳头,只恨不得将他揍醒,这是拿命威胁谁呢?!自个都不珍惜自个,还指望别人会在乎吗?! 苏冷清转身进了内屋,没一会收拾好包袱,又从袖中掏出钱袋,扔在他的枕头边,心想这钱我可是丢下了,请不请大夫是你的事,要死要活跟我没关系! 也就在这个档口,风筵似被钱袋砸醒,就见眼前站着一人,模模煳煳好似苏冷清,沙哑道:“冷清,回来了?” 苏冷清刚想开口告诉他,自己回来拿东西,今个就算搬走了,以后没事甭找他,各过各的各自安生! 此刻,就听柳府小厮站在门边喊话:“苏相公,东西收拾好了没?” 苏冷清还未及搭话,小厮已经进门赔笑,道:“苏相公,酉时就要开戏了,少爷怕已到了梨园,下雪马车也不好走,咱们还是带快些吧!” 风筵虽然烧得厉害,但还没忘了昨日的事,此刻听到小厮这么说,又见苏冷清手中提着包袱,当下心里也就明白了,目光慢慢移到苏冷清脸上,后者只是冷脸看着自己,桀骜眼神带着挑衅,我想走你又能奈我何? 第41页 沉默之中,小厮过来从他手上接过包袱,帮他先拿到马车上去了。 风筵已经移开目光,似很疲惫闭起眼睛,声音沙哑道:“搬去柳府住着也好,我怕不能照料你了……” 风筵烧得面色潮红,鼻息之中喷着热气,讲句话便露出痛苦神色,最后说了句好好照顾自己,便把头扭到床里不再作声。 风筵仍旧穿着湿衣湿鞋,一副听天由命的模样,把那苏冷清气得七晕八素,真想把他拎起来,仔仔细细揍上一顿! 苏冷清到此也看明白了,今天他要就这么走了,风筵怕真会赖在床上,最后不是病死也是饿死! 想当年苏冷清他爹临死前,也曾跟苏冷清讲过这句,爹爹怕不能照顾你了,以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他老爹是被风万侯这恶霸逼死,你风筵这会死又是为什么?难道是我苏冷清逼死你了?! 等那小厮再次来催,就听那苏冷清拒绝道:“回了你家少爷,就说我这有病人,最近就不去他那了!” 这痴汉为了自己,连命都豁出去了。但毕竟是一条人命,就这样放任不管,良心上又说不过去! 八岁那年,他被风老爷吊在廊下,命悬一线时风筵救了他,就当是自己偿还这份恩情好了! 待那小厮又苦着脸,把先前包袱拿回来,关上门走了之后。苏冷清站在风筵面前,咬牙切齿道:“起来,去里屋,把湿衣脱了!” 风筵身子动了一下,就听苏冷清咒骂道:“大过年的,捂这一身湿衣潮鞋,赶着去见阎王呢?!” 风筵也就这身棉袄,床铺又被他印湿了,苏冷清让他睡到自己床上,再去药店抓了几幅发汗药,等到晚上那药连同粥都熬好了,再把病得东倒西歪的风筵拎起来,看着他吃掉半碗粥又喝掉一碗药。 等到晚上,苏冷清去了书院,跟交班的李大头说风筵病了,这几日就由他来暂代活计,惊得李大头一个劲说使不得。 李大头是值那白天的班,书院里有谁不知道,住在甲三房的苏公子,是钟夫子新收的高足呢?! 苏冷清也不跟他废话,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风筵这些烧水、洒扫、巡夜的活计对他来说能有什么难度?! 再说这刻书院都闭馆了,烧水巡夜什么都可免了,白日积雪也被风筵铲了,苏冷清一整夜都偎在灶前烤火取暖。 横竖不过七八日,风筵的病就渐渐好了。 他自小就在塞边长大,冰寒彻骨的天气见多了,随军时也没少淌过冰水,身子骨比一般人都强健。 这次病也不单纯因为雪天,早先是救温玉怀而沾染寒气,尔后是苏冷清让他伤心至极,才让寒邪之气趁虚而入,前前后后躺了七八天。 睡着苏冷清的床枕,盖着苏冷清的被子,喝着苏冷清熬的药,吃着苏冷清做的饭菜,就连上工都是苏冷清。 风筵这些天跟做梦似,心中又不免唏嘘,苏冷清并非全然无心,但此心又非彼心,虽然一样都是用心,却差了十万八千,怎生不叫人嘆息?! 前几日风筵生病之时,苏冷清虽没好脸色,但也没有多少毒舌,倒不是怕刺激病人,而是白天忙着煎药煮饭,晚上忙着书院上工,没那份闲功夫想别的事,挖苦讽刺自然也就少了! 这会子风筵渐渐好了,搬去外屋上工去了,苏冷清静心下来想想,又惋惜自己棋差一招。 本来那日走便走了,让风筵自己扛过去了,从此也就对他死心了。 终归还是自己心软,狠不下劲一走了之,若那日真这么做了,断了风筵那点畸念,现下自己就不用这般苦恼了! 苏冷清当时正在河边,那刚刚解冻的河水,倒映出自己的影子,看得他不由迷惑起来,自己也是个男儿身,怎惹得风筵对他有慾念?! 对个男人做那种事,骯脏龌龊不堪入目,风筵是脑袋被驴踢了,放着如花美眷似的章家小姐不娶,非要对他动那种骯脏念头。 他苏冷清也真真脑袋被驴踢了,明明都已经把事情做绝了,只差临门一脚就能甩掉这痴汉,却又在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 就在苏冷清暗自嘆息之时,风筵已经喜滋滋跑回来,满林子的喊他的名字,语气中含着喜悦,听得苏冷清无端皱眉,不知道他又发什么疯了! 等他慢吞吞走进屋里,一眼就看到案上桐木琴。苏冷清已经彻底无语,再劣的琴也要二、三十两,风筵哪来那么多银子?! 风筵站在一旁得意地说,他把虎将军卖给许公子,并承诺只要他在姑苏,便负责虎将军配尾之事,因此换得白银三十两! 二十两银子的桐琴是风筵央求温玉怀帮忙挑选,剩下五两赠予温玉怀明年春闱进京赶考,最后囊中那五两自然是为他苏冷清所留! 苏冷清边听边点头,勾弦拨了个尖音,心里也暗暗吃惊,表面上不动声色,淡淡讥诮一句想得周道。 琴则情也,表面送琴实则送情,昔日司马相如一曲凤求凰,他风筵只是不会弹琴,只能巴巴送做礼物。 风筵已经疯得出人意料,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风万侯是穷凶极恶,风筵是疯在骨子里,疯得让苏冷清胆战心惊,后悔自己一时的仁慈,反而害得自己陷入困境。 苏冷清不知道现在拒绝,这人是要扑来掐断他的脖子,还是抱琴一头撞死屋角,或者是先杀死他然后再自杀?! 古来只有男女殉情传为佳话,两个男子一起只是沦为笑柄! 风筵见苏冷清嘴角噙笑,以为这次送对了东西,文人士子都爱弹琴,苏冷清跑到柳文锦家,不就为了切磋琴艺吗?现在家里也有古琴,苏冷清想弹便弹了,自然就不用去柳府了! 等风筵去书院了,苏冷清稳定心神,坐下捋起袖子,弹了一曲广陵散,眸子里寒光凛凛。 风筵卖掉心头肉虎将军,就为给他换来这么一把破琴,琴声哽塞破散乏力,一曲下来还伤了指甲。 风筵永远不明白,二十两对古琴来说,根本就不算什么,柳文锦的那张焦尾琴,清圆均净透润奇古,真真是千金难求! 本就不该他去奢求的东西,但风筵偏偏要去讨这没趣,做事冲动又缺乏头脑,这性子不改日后有苦头吃呢! 这琴是要还给他,但要挑个好时机。这一次得击中要害,不能让他再存侥倖。风筵自己也曾说过,并敌一向千里杀将。 那就等他官袍加身,当众将这桐木琴归还,再好生羞辱他一番,倘若风筵还敢纠缠,那就当街打板以儆效尤,看他下次还敢动这龌龊念头! ☆、第三二章 外边传来敲门声,苏冷清拉开了门,就见温玉怀一身素袍,提着篮子站在檐下,一双眼似笑非笑。 苏冷清跟他没啥交集,回了一句风筵不在家,便转身进屋懒得废话。 哪想那温玉怀跟了进来,放下篮子说我来送点东西,眼光扫到案上的那张桐木琴,方才那阵浓重煞气的琴音,想必就是出自苏冷清的指尖。 苏冷清坐下也不搭腔,人家送东西给风筵,跟他有什么关系?! 温相公也算知恩图报,自从当了私塾之后,不时拿些米、面过来,年前给了两块腊肉,当个私塾也没多少束修,那两块腊肉就算重礼了。 第42页 温玉怀待风筵不错,风筵待他更是豪爽,一出手就五两银,温玉怀也受得安然,俩人倒是交情颇深。 苏冷清暗自讥笑,等温玉怀知晓风筵是龙阳君,专对那些柔弱书生感兴趣,怕就不能受得这般安然了! 苏冷清正在那边想着,就听温玉怀有意无意道:“我方才听到琴声,料想是你在屋内,这琴弹得可还顺手?” 苏冷清自小就是人精,听此一问顿生狐疑,不动声色回敬道:“风筵说此琴乃是阁下挑选,有道是谁挑的鞋子合谁的脚,这琴只怕还得阁下来弹,方能奏出那人间仙曲!” 没有阿辰在一旁提点,风筵也就是个楞头呆,几两心思全都写在脸上,能被心思细腻的温玉怀看穿也不奇怪! 温玉怀闻言蹙眉,又硬忍了下去,尴尬道:“苏兄说笑了!” 倾尽所有买来的琴在对方眼中不值一提,温玉怀在帮风筵选琴时早已料到这点,但让他想不到的是苏冷清琴声中蕴藏的煞气! 广陵散,愤怒躁急杀伐隐隐,那是刺客聂政怀着一颗復仇之心,宁死都要跟杀父仇人韩王同归于尽。 温玉怀本想在门口放下篮子便走,但想想还是进屋试探一番,难道苏冷清还在为父母亡故怨恨风筵? 苏冷清心中暗暗冷笑,温玉怀欠着风筵人情,便帮风筵这般胡闹,送个破琴戏辱自己,竟还敢来试探他,真真是欠教训! “说笑什么?!”苏冷清声调冰冷,冷觑对方道:“但观阁下修长十指,便知是那操琴之人,风筵也是瞎了眼睛,此琴赠你最为合适!” 温玉怀急忙道:“琴虽是我亲手挑选,但却是受风大哥所託,你若是觉得不好,我还可以去找那琴坊……” 风筵巴巴拿了银子过来,温玉怀当时也觉为难,廿两能买到啥好货色?!但又感佩风筵的心意,待那苏冷清可谓掏心掏肺,是以跑了城中不少作坊,多番比较后才买下这樽琴。 琴是差了一点,但那一腔真情,却是价值连城。苏冷清是运气极好的人,遇到倾心待他的风筵。 苏冷清打断道:“何苦再废唇舌?你若是觉得好,何不就此拿去?!” 温玉怀目瞪口呆,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些年风筵也没少救过书生,却也没见谁投桃报李,风筵要的可不是篮子里的大米、白面,你温玉怀有本事把自个送给风筵呀?! 有道是己不所欲勿施于人,你自己不愿做的丑事,竟然怂恿别人去做?!真是枉你读圣贤书,做这种连媒婆都羞于启齿之事,真真不要脸! 苏冷清挑起眉头,语气讥诮道:“人人都说鲜花插牛粪可惜了,但我却见那鲜花是喜欢牛粪,要是不靠那牛粪沤肥,这朵鲜花怕是早就枯萎了,就算以身相许也不为过!” 说完,他停顿片刻,挑起眉头看着温玉怀,眯起眼神充满挑衅道:“温相公,你说我说的,可有道理?!” 温玉怀算是听懂他的话,脸涨通红又不好开骂,只能憋着怒火离去,心想这苏冷清骄横无礼,睚眦必报小肚鸡肠,风筵碰到他也算倒霉,註定要伤心这一遭! 温玉怀想下回苏冷清在,打死也不与他照面,省得平白无故受气,但没想隔日就又见着苏冷清。 当时,温玉怀登上东家藏书阁的二楼,打开南窗就能看到邻家小院,就听到昨日那个让他气恼的声音,照旧用孤高又冷清的语气说道:“你倒不用多虑,且在这安心住着,严员外不会拿我怎样。他是想我娶月琼为妻,但我已经跟他说了,考取功名再谈亲事!” 严员外虽是欣赏苏冷清的才华,但也不会平白无故举荐他,自是存了招他为婿之心。原本是想等苏冷清取得功名,后来见他成为钟璞熠的门生,锦绣前程似在眼前触手可及,又听闻苏冷清在灯子街置办外宅,变怕日子一久横生枝节,是以不等他金榜题名便提出亲事! 去年中秋西湖赏月,文人骚客泛舟湖上,自然少不得美人作陪,坐在苏冷清身边的便是这位叫红袖的女子。 苏冷清看上的不是她绝色姿容,也不是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才女之名,而是昔日与邻家女子那相同的名字,那相同的风尘身份,那相同的孤苦伶仃和强颜欢笑。 昔日的红袖惨死在城门口,她的坟就在城外荒郊上,苏冷清想帮却无能力为,但如今这位红袖就在眼前,在苏冷清能够触及的地方,这要他如何能够不动心思?! 所以,当他的心思被人看穿,有人便替红袖姑娘赎身,还替他置办好了外宅,一向清高的苏冷清也就却之不恭,收下放在往常会不屑一顾的礼物! 身为钟璞熠的得意门生,讨好的人自然多了去,但似乎惊动了严员外,这会子竟想逼他成亲。 “终日两相思。为君憔悴尽,百花时!”红袖手指抚过身前树枝,一株只剩秃杆的玉兰,幽怨道:“我便如这玉兰,却不知来年春天,还能绽出新芽吗?!” 沉默片刻,窗旁的温玉怀就听到苏冷清掷地有声道:“放心,我即便与严家翻脸,也不叫你受他欺辱!” 稍晚一些,温玉怀在老屋找到风筵,风筵这会子刚刚起床,见他来了好不欢喜,忙不迭去蒸肉煮酒,还在灶上抄了鸡蛋,盛在碟中端了出来。 五花马千金裘,唿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说得便是风筵这股豪气。 大丈夫立于天地之中,虽身无长物却潇洒不羁,那苏冷清是空有满腹诗句,整日结交些沽名钓誉之辈,却看不出眼前人才是真君子。 两杯老黄酒下肚,温玉怀嘆了口气,风筵问他怎么了,他又苦笑着摇头。 这会子冷静下来想想,人家苏冷清也没做错,虽然还没中榜就先藏娇,还没娶妻就先纳妾,那也只能证明人家不好此道,你风筵是死缠烂打不知进退! 罢了罢了,温玉怀暗自思忖,这事还是暂时不提,听苏冷清的意思,不取功名绝不娶亲,那也得等到明年之后,何苦让风大哥现在就伤心?! 按照苏冷清心高气傲的性子,严员外的闺女还没看在他眼内,等到了京城看到更好的,还不就把严家闺女抛诸脑后?! 至于外宅的那位女子,倒是对苏冷清有些分量,但她毕竟只是青楼女子,难不成苏冷清还真要娶她为正室?! 但后来温玉怀转念一想,倘若此刻不告诉风大哥,让他继续这么痴迷下去,来日听闻只怕更加痛苦! 翻来覆去思索一番,温玉怀话便只讲一半,说了苏冷清置办外宅,这可是他亲眼所见。至于严家是他听来墙角,事关员外小姐的声誉,这事还真不能乱说?! 风筵一听就愣住了,苏冷清在外边养女人? 风筵上工的时候,苏冷清还没有回来,等风筵下工回来,苏冷清又不见了。风筵很少进内屋,因为苏冷清不喜欢,这刻子却忍不住,进去看苏冷清的床铺。 床铺亦如平时,被子叠在里侧,枕上连一根髮丝都没有,也看不出苏冷清有没有回来过夜。 风筵俯身嗅着枕边残香,那是苏冷清的驱蚊香囊,素怕蚊虫的苏冷清来到江南后,那驱蚊香囊几乎从不离身,久而久之铺上便留了这种香味。 第43页 半个时辰后,风筵出现在外宅门口,犹豫半晌还是叩响门环,很快一位荆布女子前来应门,就听风筵开门见山问道:“你是红袖?” 眼前女子颇有几分姿色,风筵没看过山城的红袖,但想来也如她这般好看,才能让苏冷清念念不忘! 荆布女子扭头喊道:“姑娘,有人找你!” 风筵这才发现庭院中还有一位女子,正站在窗前逗着鹦鹉,只能看到半个窈窕侧影,但等那女子转过身来,庭院和那荆布女子顿时黯然失色。 江南美人亦如江南山水,美得钟灵毓秀清艷脱俗,那举步轻摇、那剪水双瞳、那婀娜身姿,怕那山城的红袖远不能及! 风筵不发一言站在门口,一双眼直勾勾盯着红袖,已经让红袖和丫鬟觉得惊奇,再观他虎背熊腰身材健硕,站在门口就跟一堵墙似,问他有什么事他也不说,把那两位弱女子唬得心里发慌。 偏巧在这时候,门外又来一人,将那风筵硬是拽走了。 丫鬟倒是认得后来那人,隔壁常老爷家的私塾先生,等把这话告诉苏冷清时,苏冷清稍一打听就知道,那日来的人竟是温玉怀,而被他拽走的人定是风筵! ☆、第三三章 稍晚一些,风筵和苏冷清在书院碰上,俩人便这样对视一眼,前者沉默中带着吞忍,后者吞忍中带着沉默,但谁都没去质问谁,谁都没捅破那层纸。 风筵想苏冷清一早就跟他说过,谋取功名成家立业,这会子就算包养外宅,只要他苏冷清付得起银子,跟他风筵有什么关系?! 自己也真是可笑,苏冷清现在是钟夫子的高足,巴结讨好的人一大堆,谁还在乎这五两银子,苏冷清没有戳破这一点,也算是顾念他们以往的情分,照顾他那点可怜的自尊罢了! 苏冷清心想你闹腾呀,我就在这儿等着你,有本事你冲着我来,跑去吓唬个弱女子,算什么英雄好汉?!上回是心软没走成,这回闹掰一拍两散,也怨不得我不守承诺,是你三番五次越过界限,走哪都是你风筵没道理! 这阵子温玉怀得了空,便来探望风筵,陪他聊聊天解解闷。风筵是个闷葫芦,受了苦楚藏在心里,就像衣服下的旧伤疤,一道道都为了苏冷清,却从不曾在他面前亮过。 提到外宅的事,风筵只是苦笑,只说等到明年,手头攒足钱了,就回边陲白桦林。 温玉怀知道他是找藉口,心里其实捨不得走,苏冷清一日不成亲,他怕是一日不死心,但听他说着关外种种,不免又好奇起来,问他去边陲如何谋生。 风筵说就做你故事中的樵夫,日日担柴换得米盐,还可以当个猎户,秋天的獐子狍子最肥,跟阿辰坐在那白桦林里,喝酒吃肉能聊上一天! 说这话时风筵的眼睛亮了,但随即又想到了什么,那点亮光又黯淡下去,终究他甩不掉心中畸念。白桦林的畅快日子,也只是酒后的遐想。 或许,他一辈子就只能待在姑苏,做个能填饱肚子的杂役,过着那种隔三差五偷看苏冷清两眼就好的憋屈日子。 憋屈或在其次,孤寂更加难耐,也只能慢慢消磨。用情至深的人,就好似那燃烛,消磨了自己,也消磨了岁月,最终什么都不剩。 开春后,风筵在书院门口遇到一位张公子,说是来找自己的弟弟张合韵,麻烦风筵帮忙通传一声,还塞了几个小钱给风筵。 等风筵将那张合韵叫出来时,张公子没先跟自己的弟弟打招唿,反而客客气气又谢了风筵一遍,并且随口问他是哪儿的人。 风筵本就没心机,张口就告诉他,老家是嘉州山城。张公子又打量他几眼,眸中闪着别样光芒,话却没再多说一句。 本是一件小事,谁料到几日后,忽有平日央他买东西、与他混得熟稔的学生拉住他,悄声问他以前是不是大户人家的公子,钟夫子的高足苏冷清曾经做过他的小厮?! 风筵大吃一惊,难道苏冷清自己说的?但凭他对苏冷清了解,除非是对柳文锦,一般人不屑搭理,更不会谈及过往。 书院除了讲学和夫子,也没见谁跟他交好,风筵甚至有几次送水,听到别人对他的抱怨,说他持才自傲目中无人,仗着钟夫子的喜欢,不把别人放在眼里! 风筵听后唯有苦笑,说起来还得怨他,一味迁就和讨好,养成苏冷清自大的毛病! 那学生不肯透露消息来源,却只是一个劲的追问他,风筵被他纠缠不过,说那都是成年旧事,如今他可是苏冷清跟前小厮,但俩人从小长大情同手足,昔日他没拿苏冷清当成小厮,今日苏冷清也没拿他当成小厮! 风筵自认没说错话,里子面子都顾全了,哪想学生得了这话却似得了印证,几日后传遍整个书院。 那日苏冷清正在树下看书,桃花开得如霞似锦,暖风拂过花瓣纷落,最怜落在书页上的那一瓣,馨香逸在字里行间,连那章句都越发秀口。 柳文锦就在这时过来,蹙着眉头满脸狐疑,小心翼翼试探道:“你那同乡真是可恶,在背后编派胡话,说他以前可是山城大户,而你……” 柳文锦说不下去了,尴尬看着苏冷清,似有什么难以启齿。 苏冷清楞了半晌,挑起半边眉毛,冷笑道:“而我什么?!” 柳文锦不自然道:“说你做过他的小厮……” 苏冷清冷笑道:“确实!” 柳文锦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你真,真,真跟他……” 苏冷清不解其意扬起眉头,却见柳文锦涨红脸说不下去,当下便明白他是曲解小厮含义,或者说风筵有意让人曲解小厮的含义。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他,背后抹黑坏他名誉,这一招做得真是够绝。 苏冷清端坐石凳上,等那柳文锦把话说完,脸上挂着似笑非笑讥讽,但等了半天也没见他再吐一字,平日里多机灵的一个人,此时此刻竟也磕巴住了! 苏冷清便站了起来,若无其事拍拍袍子,抖落身上的花瓣,冷峻道:“我真当过他的小厮,端茶倒水笔墨伺候,仅此而已!” 柳文锦涨红了脸,吞吞吐吐道:“但那谣传……不仅如此……” 当过小厮就够传奇了,但传奇的还不是这个,而是大户公子喜好男色,小厮就跟男伶差不多,夜夜要给公子暖床。 苏冷清冷汀汀道:“信我者信,不信者,多言无益!” 虽说清者自清,但不管走到哪里,都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看到同窗们怪异的眼神,就连那置身事外的柳文锦都吃不消,无端地心虚起来。 苏冷清倒是淡然处之,甚至还跟他说暂时迴避,免得把这污水沾到他身上,柳文锦只得暗自苦笑,此时抽身岂不是将朋友弃之不顾?! 柳文锦自问做不出这样的事,但却在言行中稍有收敛,免得给人落下什么话柄。那苏冷清也是人精一枚,感受到柳文锦的拘谨后,便也主动退避三舍了。 这日风筵又来送水,苏冷清在他放下竹筒后,冷汀汀道:“是你跟他们说,我做过你的小厮?” 第44页 风筵当下愣了,自己的确说过,窘得挠头道:“我以为他们都知道了!” 苏冷清冷冷道:“他们确实都知道了!” 风筵后悔那日轻心,早知道一口否决,便也没这些事了,尴尬解释道:“是他们问我来着,我一时没防备……” 苏冷清颔首道:“你一时没有防备,说我是你的小厮。” 苏冷清咬着小厮的重音,但听到风筵的耳朵里,也就只是小厮而已。 风筵以为他计较的是小厮身份,自己又把这事泄露出去,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此刻除了后悔还能作甚?! 苏冷清见他垂首无言,等于默认罪行,心中无比厌恶,冷叱道:“出去!” 风筵哀求道:“冷清,我不是有意……” 苏冷清已经转身,拿起案头书卷,重申道:“出去!” 苏冷清是真生气,此刻听不得劝。风筵替他把门带上,那热水还得送呀! 等那热水送完,想再去找苏冷清,管事又把他叫过去,书院出了这种事,倒霉的不会是那帮学生,只能是风筵这只替罪羊。 最后一次交班,李大头凑过头来,问那些事是不是真的,苏冷清真当过他的暖床小厮?这下子可把风筵给惊呆了,这是打哪听来的恶毒谣言?! 丢了书院差事,风筵万般心焦,倒不是在乎那份工,而是心疼那苏冷清,平白无故受了委屈,还得待在书院煎熬,不好发作不好解释,这事只会越描越黑。 若是那豁达的性子,风筵也不会这般心焦,但偏偏苏冷清是心较比干多一窍,没事都能想出事来,更何况这次是真的有事,还不把自己憋出病来?! 书院可不是谁都能进得去,风筵差点就想硬闯进去,但又怕让待他一直不错的管事为难! 没过几日,温玉怀倒是来了,见他丢了差事,便举荐他去东家米铺干活。 柴米油盐的日子还得过下去,风筵也不想让温玉怀担心,白日去那米铺干活,中午跑去书院门口,央求李大头帮他传话,希望苏冷清能够见他一面,谣言绝非出自他的口中。 通传了数十次,苏冷清自是不理,李大头吃够了瘪,也开始躲着风筵。 偏巧就在这个时候,风筵又碰到那位张公子,苏冷清的同窗张合韵的哥哥。 这回碰面是在青天白日,张公子正跟弟弟交代什么,手中拿着一把扇子,天不热却在扇呀扇,一副翩翩公子的斯文模样。 上次是在夜晚没看清楚,风筵此刻只觉他很面熟,特别那副摇扇子的姿态,似乎此前在哪见过。 待看清扇面写着‘无一漏’三个字,风筵顿时想起三年前苏冷清在嘉城结识的几位公子,当中就有这位摇着扇子的‘无一漏’公子。 风筵记不得他叫什么名字,但却对他的扇面记得清楚,‘无一漏’究竟是个什么意思,他曾问过比他聪明的阿辰,阿辰戏说那是在讲夜壶,想必这位公子运气不好,总买到漏尿的夜壶吧?! 风家案子是在嘉城宣判,张公子怎可能不知晓?!想必他也去过山城,听得一些龌龊谣言,那是五娘为了中伤他,故意放出的流言蜚语。 张家兄弟都是读书人,怎也跟那乡民一般,甚至比他们更加可恶,平白无故中伤同窗。 风筵当即怒火中烧,上前抓着张家兄弟,一人一拳打翻在地,兜里掏出一把铜板,摔张家兄弟脸上怒道:“我当你们都是正人君子,谁知道你们是卑鄙小人,胡说八道毁人清誉,拿了你的钱我都觉脏手!” ☆、第三四章 那张家兄弟挨了打,大庭广众下丢了面子,哪里肯善罢甘休,爬起来想对风筵动手,人还没有扑到跟前,又被风筵一脚一个踢倒了! 这一下可热闹了,连门房都出来了,将张家兄弟扶起来,又挡在风筵的面前,毕竟是书院的学生,闹出人命怎么得了?! 就在这个档口,风筵看到苏冷清走出书院,那种恨到极致的眼神,一下子浇熄他的满腔怒火! 苏冷清本来就在病中,此番又听到李大头说,风筵当众打了张家兄弟,据说是张家兄弟在背后泼他脏水。 日前为了谣言之事,钟夫子对他甚为不满,旁敲侧击警示嘲讽,偏偏苏冷清无从辩解,呕得心都要淌血了,回来后便一病不起。 苏冷清原本指望谣言快点平息,谁料风筵似在故意跟他作对,不仅日日前来书院寻他,还敢在书院门口打人闹事。 李大头对苏冷清说,风筵是为他出口气,但下手没个轻重,别真把人打死了! 苏冷清闻言冷笑数声,这哪里是在替他出气,分明是嫌脏水还没泼够,再往他头上扣个屎盆,好做实那莫须有的姦情。 风筵见苏冷清来了,忍不住解释道:“冷清,他们造谣污衊……” 啪!一记沉重耳光,打得风筵目瞪口呆,就听到苏冷清恨声道:“滚!” 这可是第二次扇风筵耳光,第一次是酒后轻薄于他,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风筵捂着半边脸,呆呆望着他,愕然道:“你……” 苏冷清强撑着病躯,面容憔悴双眼血红,仇恨眼神怒瞪着他,声音沙哑道:“你还嫌不够丢人,非要闹得人尽皆知?” 书院学生都在看着,门口围了不少路人,苏冷清是爱面子的人,也难怪会气得打他,风筵瞪那张氏兄弟,最终还是咬牙离去。 张氏兄弟挨打本想追究,但在苏冷清冰冷目光下,虽然愤慨却又作罢了。 苏冷清不是没认出张家大哥,只是顾忌颜面没有点破。张合韵还得在此读书,真真闹到夫子面前,抖出背后嚼人舌根,张合韵的脸子也挂不住! 有道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张氏兄弟先按下这口气,等来日离了众人视线,还怕寻不到风筵报仇?! 经风筵这么一闹腾,苏冷清恨出了一身汗,那烧当晚倒是退了。 第二日,苏冷清再看张合韵一瘸一拐走进讲堂,在众人心知肚明的注视下,窘得他想找个地洞钻进去,郁卒心情顿时舒缓几分,病也随着心情渐渐好转。 等那病好之后,苏冷清回了一趟老屋,拿起收拾好的包袱,再将锁匙塞进门缝,算与风筵一刀两断。 等到晚上风筵回来,开门看到地上锁匙,又看到内屋包袱不见了,当下也就猜到苏冷清的意思。 隔日,风筵央求温玉怀进书院找苏冷清帮他解释,温玉怀是极不愿跟苏冷清打交道,但此刻见风筵失魂落魄的模样,终究还是不忍拒绝,硬着头皮去了书院。 书院在旁人眼里很是稀奇,但对温玉怀来说不过尔尔,温玉怀只管跟着学生进去,竟然也没人拦着他。 温玉怀进去之后,没急着找苏冷清,将书院逛了一圈,看看书阁听听讲堂,最后才堵着从讲堂出来的苏冷清。 苏冷清见到他也不意外,仿佛他就该在书院出现,理也不理兀自走开,直到温玉怀跟他进房,才皱着眉头盯着他。 温玉怀开门见山道:“这事也不能怪风筵,跟你一样含冤莫白,要怪就怪张氏兄弟,他也教训过那俩人,你还想要他怎么样?!” 第45页 苏冷清冷笑,一语双关道:“我就是不想要他怎样,也不想他要我怎么样!” 温玉怀皱起眉头,就听苏冷清正色道:“道不同、不相为谋,这话我早跟他说过,他爱怎样就怎样,我管不着也不想管,但我苏冷清非是那种人!” 苏冷清咬重那个‘道’字,温玉怀也算听明白了,流言蜚语只是药引,摆脱纠缠才是根因,说到底他苏冷清不好龙阳,风筵越深情越让他苦恼。 温玉怀打书院出来,想着如何劝解风筵,却看皇榜那边人头涌动,文人士子都在议论纷纷,不知天下又出什么大事! 忽如一夜西风来,全天下贴满皇榜:太子筱篁因病之故,主动请辞太子之位,圣上顾念河山大统,故而准了太子之请,封为福王赏赐封地,即日离开京城赴任。 废太子的消息一出,百姓也就听个热闹,士大夫们皆为震惊,谁都知道请辞是假,皇上想要废长立幼,近日召回皇城的二皇子筱辛,有可能会被圣上立为太子。 钟璞熠、万玉年等曾为皇子讲学的鸿儒们,便联名上书请保太子筱篁,洋洋洒洒写了长篇大论,无非夸赞太子仁德贤明,废长立幼不合祖上规制。 钟璞熠已经年迈眼花,近年来又落了手抖病,信函文章都让写得一手好字的苏冷清代劳,如今这篇万言上书自然又是由苏冷清来誊写。 上书没多少时日,皇榜变成了白榜,皇帝驾崩留下遗旨,传位二皇子筱辛! 新皇登基,改年号为同德,据闻前太子筱篁听闻父皇驾崩的消息病重,新帝顾念手足之情准许他弔唁之后,暂时不回北国封地,就留在皇城之内修养。 谁也没料到这么快新皇登基,保前太子的联名上书,没落到驾崩的圣上手中,反而被送到新皇的案头。 很快,开宗书院便被查封,钟璞熠、万玉年等人以妄论国事的罪名打入大牢,俩人的得意门生受到牵连,苏冷清更是因为代笔一同下狱。 本来,苏冷清可以免除这趟牢狱,只要在那写好的罪状上画押,条条都是钟璞熠的罪状,但大多数都是捏造污衊。 苏冷清便将那状纸扔到一旁,不管审官再怎么威逼利诱,都不肯昧着良心签字画押,为此还被革除功名打了板子,关在那暗无天日的牢房里,一天两顿吃着发馊发霉的牢饭。 可笑的是钟万两家在京城疏通打点,钟璞熠和万玉年关了月余又被放出,但苏冷清却一直被关在牢内,任凭风筵在外边跑断了腿,直到新帝立后大赦天下,才将坐牢两月的苏冷清放出来。 苏冷清是被风筵背回来,挨了打又吃睡不好,人都瘦成皮包骨头,一双眼空洞无力,就似久病未愈、元气大伤的人。 在他坐牢的这段时间,钟家万家严家柳家,都不曾在他的牢房露面,只有风筵逮到空就凑过来,苦脸跟他说些听了心烦的消息:什么钟璞熠已经放出来了,但钟家人却不肯接见他,说是老爷子重病在床,对苏冷清的事无能为力;什么柳文锦起初答应帮他,可自己跑了几趟柳府之后,柳文锦言辞就渐渐冷淡,甚至后来对他避而不见;什么严员外更是不肯帮忙,管家听他说是为苏冷清的事,当即就把他撵出大门! 去求严员外是温玉怀的主意,但也正如温玉怀所料,严员外根本就不搭理风筵。温玉怀就是想让苏冷清看清这点,苏冷清的确看清楚这一点,但却认为是风筵想让他看清楚! 你风筵不就要我明白,现在除了你肯搭理我,别人都不想搭理我吗?!我落到眼下地步,正合你的心意,对吧?! 兜兜转转又回老屋,苏冷清被放在床上时,露出一个苦涩笑容。 他已被革除功名,从此不得入考场,连那私塾都做不成,形同废人前程无望,这生只能窝囊在此,被自己讨厌的人供养。 风筵是不会厌烦,自己越是落魄,他心里越喜欢,软柿子要比石头好下手,也真亏他对自己忍了那么多年,跟挂在狐狸嘴边上的肉似,瞅着自己的眼神都馋死了。 浴桶已经盛满洗澡水,风筵见苏冷清靠在床头,似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当下便是一阵犹豫。 纵使苏冷清孤高绝尘,两个月牢房坐下来,身上泥尘一大堆了,这不洗刷怎么得了?他自己也不舒服呀?! 风筵试着叫他两下,却见他微抬眼皮,淡淡扫来一眼,却没动弹之意。 要是换成阿辰,风筵想也不想,直接脱光扔浴桶;面对苏冷清就为难了,自打发生酒后轻薄的事后,苏冷清沐浴解手都是迴避着他,而风筵也在刻意迴避苏冷清。 苏冷清知晓他对自己有欲望,风筵知晓自己对他有欲望,对某些事俩人都是一致迴避。 风筵又问他一遍,仍是得不到回答,再看看冒热气的浴桶,最终说句要不我帮你?! 苏冷清竟然不置可否,这让风筵愕然片刻,小心谨慎试探出手,慢慢褪掉他的外袍、腰带、亵衣…… 等把衣服都脱光了,苏冷清仍无动弹意思,风筵犹豫半晌将他抱起,小心翼翼放进浴桶,挽起袖子替他搓澡。 倘若说在刚开始的时候,风筵对苏冷清充满慾念,但等看见他身上的伤痕,便心疼得毫无欲望。 苏冷清是为道貌岸然的夫子受罪,钟璞熠枉担鹤贤老的称号,关在牢中惊吓过度,竟做起那缩头乌龟,连自己弟子都不顾了! 苏冷清看起来文弱,但骨子里的硬气,却是从小就领教了! ☆、第三五章 苏冷清闭目靠在浴桶里,被那热水泡得晕晕乎乎,任由风筵拿着毛巾清洗自己的身体。 该洗的地方都洗过了,苏冷清抬腿站到桶外,等着风筵拿来干毛巾,替他擦干身上的水滴。 风筵方才还没注意,此刻见他站在地上,只觉他身上除了瘀伤,该白的地方更白了! 思绪一转,又见苏冷清胸前茱萸,修美平滑的紧实腰身,下腹那团软软柔柔的隐秘,顿时觉得血往头涌去,连身子也在隐隐发热,自己那地方也在充血,很快麻布裤子就遮掩不住了! 风筵熘到苏冷清背后,假装替他擦拭后背,越是想让自己冷静,越觉得热血沸腾,到最后简直欲哭无泪,偏偏就在此刻苏冷清转身,一下瞧见他的古怪脸色,眼睛也瞟到他的□□,那团高高隆起的地方。 风筵尴尬得要死,又窘迫得要命,等着他的挖苦嘲弄,可只听到苏冷清冷汀汀道:“擦好没?” 一瞬间,风筵惊讶了,坐了两个月牢,连性子都转了?!这要换在以前,不扇他一巴掌,也要叫他滚出去! 再仔细一想那话,风筵心中越发震惊,苏冷清全身除了腹臀,是风筵根本不敢下手外,其余地方都已经擦拭干净。 苏冷清既没有断手断脚,也没虚到拿不起一块布,光着身子这般发问,是要风筵连那处都替他擦吗?! 这又是什么意思?难道说他对自己,也动了情不成? 风筵惊讶抬起头,盯着苏冷清看着,心想准他碰了那里,这是要跟他好吗? 苏冷清垂下眼帘,目光散落一地,似在等他动手。 第46页 风筵试探着伸出手去,却因激动掉了毛巾,那手摸着苏冷清腰腹,竟也没见他拒绝,或是甩来一记耳光。 这下子风筵可算明白了,激动得将他一把抱起,三步并作两步放到床上,迫不及待脱掉衣衫,俯身上前跟他亲嘴! 苏冷清头转一旁,在风筵耳边道:“每年五十两……” 风筵愣住了,什么五十两?! 苏冷清道:“红袖那里的支出,外宅加上佣人,每年大约五十两!” 风筵愣愣看着,似仍没弄明白,就听苏冷清冷汀汀道:“我也是个男人,纵然落魄如斯,也不能短了她的家用,只要她能守得一年,我便要供养她一年,这是我当初对她的承诺。我知道你去赌钱斗蟋,运气好能挣到这么多……” 风筵只觉得嵴背发凉,苏冷清眼睛瞟着帐角,轻描淡写道:“只要你肯答应,我便依了你!” 苏冷清说得轻若鸿毛,风筵只觉五雷轰顶,半晌才问道:“你依了我,便只为那五十两?!” 苏冷清笑了一下,眼神似很疲惫,凉飕飕道:“我依了你,是信你一言九鼎,能够挣出那五十两,交予我的……红袖……” 苏冷清本想说妻子,后来还是改了口,不想再刺激风筵,没了那份争雄心,苏冷清就不是苏冷清,宛如那垂死之人,言语不再咄咄逼人。 更何况,自己都要被人睡了,哪里还像个男人?! 但对风筵而言,苏冷清仍就是苏冷清,他的心已被刺得鲜血淋漓,当下痛得心揪成一团道:“我可以帮她,但你,为何要说这样的话?!” 风筵坐在床边双手捂脸,不忍再看苏冷清的身体,痛苦道:“你在我心里,你在我心里……” 苏冷清在他心里高高在上,岂是五十两能够换到?!但他已经痛得说不出来了! “倘若不贪不贿,一个县令的收入,差不多五十两吧?!”苏冷清又是一笑,笑容苦涩道:“我已经对不起她了,不能给她诰命夫人,五十两也不算多,怕连块好点的玉佩都买不起!” 风筵肩头颤抖道:“你们……” 苏冷清淡淡道:“我本想考取功名,就将她迎娶过门!” 风筵的肩膀沉了下去,苏冷清身子动了一下,似让自己躺得更舒服,平静道:“别提她了,你不是一直想要我吗?” 风筵说不出要字,只好回头看他,见他望着帐顶,脸上毫无耻意,眼神空洞迷茫,身体躺在床上,那魂却似没了。 “五十两贵了吗?卖两只虎将军,银子不就来了?!”苏冷清等了良久,没听到他说话,也没见他动作,哂笑道:“你睡的本该是两榜进士,派到外边好歹是个知县,自然要比那些戏子贵些……” 苏冷清一口一个睡字,真把自己当成小倌。风筵听不下去了,哀求道:“冷清,别作践自己……” “想作践我的人,不就是你吗?!”苏冷清收回视线,瞅他冷笑道:“以前我不给,你就借酒逞凶;今天我给你了,你又来埋怨我;你到底要我怎样?要不你再喝点酒?” 苏冷清心里不痛快,旁人也别想痛快。句句都如尖刀,哪边是软肋,偏往哪边戳。 风筵握着他的肩膀,几乎处于崩溃边缘,瞪眼道:“你明明知道我是真心待你,我为了你可以连命都不要……” 苏冷清淡淡道:“所以我这身子才给你睡,就当还你这些年的情,旁人就算给我五万两,我也不想做这档买卖……” 苏冷清说的是实话,但却是残忍的实话,那睡字听在风筵耳中,犹如重锤击在胸口。苏冷清在作践自己的同时,更是作践风筵的一颗心,将多年感情讲得如此不堪、骯脏、难以入目。 “够了!” 风筵彻底失控了,伸手去捂他的嘴。苏冷清拨开他的手,风筵已压在他身上,用嘴去堵他的嘴。 苏冷清不愿与他亲嘴,拼命把头扭到一边,但这举动惹怒风筵,发疯似捏着他的下巴,非逼着他把脸扭过来。 下巴被风筵捏得生疼,谁能跟这头牛比力气,而且还是头髮情的牛! 苏冷清当下放弃挣扎,转过脸来任他作为,不免觉得对方好笑,自己嘴上又没蜜糖,非要啃这一口作甚? 风筵与他脸贴着脸,又岂会听不到那声轻笑?! 那轻笑就似北国雪花,入耳后凉丝丝冷冰冰,似是眼前人无声嘆息,又似凄婉哀怨的哭泣。风筵仔细去看苏冷清,却又不见他眼中有泪,只有支离破碎的眼神,看得人无端压抑和愤慨…… 为何要这般作践自己?!难道不知道他这样做,自己会比他更痛苦吗?! 苏冷清是不愿跟他好,风筵慢慢松开了手,床下默默捡起衣衫,掀开帘子走出去了。 等坐进温玉怀的阁楼,风筵坐下喝了一盅,那心才渐渐不疼了,脑子开始想别的事情! 温玉怀等他平静一些,才皱眉问他怎么了,苏冷清已经被放出来,风筵这刻该在家照顾他,怎会失魂落魄跑来找他喝酒?! 风筵捏着那酒杯,似下定了决心,皱着眉头道:“温弟,我去一趟京城,冷清就交给你了!” 温玉怀刚想问他去京城作甚,就见他缓缓抬起头,盯着自己正色道:“从这里到京城最快也要月余,三个月后我若没有回来,你就叫冷清不要等我了,自己想办法谋生计吧!” 温玉怀错愕,定定看着风筵。 倘若旁人说这话,温玉怀会不以为然,但风筵从不讲虚话,这趟京城兇险难料,他怕自己回不来了,所以才会这般交代! 风筵本来还想说什么,但后来也索性不说了,这一趟若是死在京城,又如何能管他苏冷清?! 人死万事休,纵使放不下,也得作罢了! 良久,温玉怀苦笑道:“你好歹告诉我,去京城做什么?!苏相公要问起来,我该怎么答他?!” 风筵坚定道:“冷清是被冤枉的,他只是替人抄写,不该被革除功名,我要替他讨回来!” 温玉怀再次苦笑。 这事牵扯到前任太子,如今可是新皇登基,旁人唯恐避之不及,也就风筵这一根筋,敢拿脑袋去撞石头。 风筵平时性子温和,从不与人斤斤计较,凡事总是退让一步,但事情若跟苏冷清有关,那是毫不畏缩当强则强。 这在温玉怀眼里自然是好的,但在不好此道的苏冷清眼中,怕又是一种啼笑皆非的负担。 风筵连命都豁出去了,温玉怀知道劝不动他,末了嘆气道:“你放心去吧,这儿有我呢!” 温玉怀心想风筵或是回不来了,这条命算送在苏冷清手里了! 风筵回家先去里屋看了苏冷清,见他面朝里躺着一动不动。风筵从小跟他一块长大,一看他这种躺着的姿态,就知道他根本就没睡着。 风筵没啃声便出去了,等把包袱收拾好了,又走进来掀开帐子,将钱袋放在他的枕边,轻声道:“冷清,是我混帐,又对你动粗……” 第47页 苏冷清躺着一动不动。 风筵低声道:“我知道你不愿意,以后我再不逼你。红袖那边有我,你就安心养着……” 苏冷清仍没言语。 “等我回来再赔罪,要打要骂全凭你!”风筵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喃喃自语道:“你就算打死我,我也是甘愿的……” 屋内是一片静默,风筵等了一会儿,见苏冷清没有‘清醒’的意思,便重重嘘了一口气,掀开帐子出了里屋。 拿起包袱出门的时候,倘若真是没那命回来,风筵想这便算是告别了! 这个点赶到镖局刚好,趟子手们收拾收拾,整好队就准备出城了。 风筵急着往京城赶,自然是跟镖队最快,这一路风餐夜宿辛苦不提,从那马贼横行的岭子里过才叫兇险。镖师们早就歷练一身豪胆,风筵凭着一桿长棍自是无惧,等到了京城就连镖头都想拉他入伍。 ☆、第三六章 来到京城天子脚下,风筵无心赏那繁华街市,打听到文相爷的府邸,便去府上拜见文暮晗。 上一回见面文暮晗差点把自己活埋了,若不是太子赶来阻拦了他,此刻现在他已是一具腐尸。 如今太子成了福王,风筵按理应该烧高香,保佑如今已是内阁学士的文大人千万别撞见自己,这一次文大人要是无故发怒可没人来救他。 但事到如今,他只能去求文暮晗,此人曾举荐苏冷清进贡院,想必也是欣赏苏冷清的才华。 文府正门侍卫把守,风筵绕到了偏门,被那守门人一问,这才知道原来见文三公子也是要递帖子,把那事由明明白白书写下来,文三公子看了倘若想要见人,自然会有人去客栈寻他! 舞文弄墨不是风筵所擅长,有些字认得却写不出来,便去街角寻了个写书人,给了几个铜板让他代书。 这厢里,帖子送进文府,风筵在那客栈等候;那厢里,温玉怀得了风筵託付,得空便带着一篮干豆过来。 等走进那篱笆院,温玉怀惊讶地发现,地里青椒红薯豆荚白菜都被苏冷清料理得很好,正在院中扒土的母鸡也肥大一些,刷洗过的水缸盛满了水,噼好的柴也整齐叠在屋角,窗台上晒着来年的豆荚种子。 院中还架起一张大竹扁,里扔着一根根的玉米棒,那是苏冷清懒得掰开,也懒得拿绳子吊起来,干脆扔在扁子里晒干,余下的就等风筵回来处理。 温玉怀拿起窗口豆荚,饶有趣味扬起眉毛。 苏冷清倒是出人意表,挨得板子坐得牢狱,宁可革掉功名,也不卖师求荣,平素只看到他的傲气,牢里倒显出他的傲骨,也难怪风筵爱他得紧,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这刻子,自己一人在老屋,倒是料理得井井有条,也用不着他跟着操烦! 温玉怀正在思忖着,又听得屋内传来琴声,这会子弹得是汉宫秋月,寂寥冷清又无可奈何,也只能郁闷伤怀哀嘆命运。 温玉怀在门口听了片刻,便轻轻放下篮子回去了。 稍晚一些,温玉怀从教私塾的府邸出来,就见苏冷清站在门口等他,手里提着那只装满干豆的篮子,冷汀汀道:“拿走!” 这都什么境地了,还是这幅傲慢相,改不掉那坏脾气。温玉怀气得发笑,活该他弹那汉宫秋月,让他郁闷死了才好! 当下起了逗弄之心,温玉怀揶揄道:“拿回来作甚?你不爱吃豆子,但风大哥爱吃!” 苏冷清丢了句他不在,篮子在他面前放下,转身就想要走了! 温玉怀道:“我知道他不在,走了还没一个月,也不知到京城了没!” 苏冷清闻言转身,目光死死盯着,就似他脸上开了花。 这些天不见风筵的踪影,苏冷清还以为他回山城寻蟋蟀,哪里想到他是跑去京城了。 上回将虎将军卖掉后,风筵寻不着好的蟋蟀,便说以后有机会回山城,非要再捉对公母回来。 要说山城没啥好的,也就蟋蟀兇悍勇勐,颚牙硕大后腿粗壮,能咬善跳彪唿好斗,别地方的蟋蟀还真就没法跟它比。 苏冷清当时冷嘲热讽,说这蟋蟀也跟着人,穷山恶水刁民蛮虫! 温玉怀起初纳闷,后来才试探道:“你……不知道?” 苏冷清不置一词,只拿眼睛瞅着他,那双黑黝黝的眼睛,隐隐约约闪着怒火。 温玉怀斟酌用词道:“你这功名革得冤枉,他上京替你想办法,希望能在秋闱前听到他的好消息!” 等那苏冷清走了,温玉怀回到小阁楼,这才发现干豆下边,竟还藏着一层鸡蛋。风筵经常送来鸡蛋,十个一送成了习惯。 趣味了,温玉怀拿眼睛一掸,这回竟然也是十个! 苏冷清到家打开书桌抽屉,果然找不到文暮晗的举荐信,当下便气得冷笑数声! 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蠢驴,把身子给他睡他不睡,非要跑去京城瞎折腾,当真文相府由得他进去?文暮晗有闲心去理睬他?!等在京城吃够了憋屈,还不是灰头土脸回来,白白花那盘缠钱! 苏冷清躺床上想,你风筵这般折腾,不就是要我心甘情愿给你吃那一口吗?! 成啊,等你回来,我就把自己剥光,主动塞到你嘴里去! 苏冷清在那边气的要命,风筵这边也急得要死! 客栈里等了几天,也没见文府派人传召,再去文府门口问那门卫,却被不耐烦回句不知道,那批帖子都递进去了,文暮晗看不看理不理,那可就没人知道了! 京城这种地方入夜宵禁,客栈都要点卯点人,完了锁好大门清早才开。 风筵仗着自己艺高胆大,半夜从客栈二楼跃下去,想趁文暮晗坐轿上朝时喊冤,可谁知文府大门一开冲出的是马车,前后几辆马车喧嚣而去,根本分不清文暮晗坐哪一辆,周围还有几骑带刀侍卫,根本不给人靠近的机会! 这样等下去不行,强闯文府更不行,就在风筵焦急的时候,就听到街上有人叫道:“都给我小心,文三公子的东西,摔坏了可不得了!” 原来文暮晗即将大婚,圣上听闻赏赐新宅,文暮晗就算再不情愿,也得搬去圣上所赐的新宅,以示臣子对圣眷隆恩的领谢。 风筵就跟在那帮佣人的身后,来到莲花巷的一座新宅,趁着府内佣人都出来帮忙时,沿着院墙绕到后边翻墙而入。 等他真正来到院中,两拨人都认不得他。新宅佣人以为他是老宅佣人,老宅佣人以为他是新宅佣人。 风筵也就趁着这个档口,随手在廊下抱了一盆花,连问了几个人书房在哪里,这盆花管家交代要放在文三少爷的书房! 文暮晗好歹也是个文人,不管内心有多残忍无情,有些举动仍是文士风范,比如说讲话模稜两可故弄玄虚,再比如欣赏才华横溢的苏冷清等等! 风筵就赌他晚上会来书房,文人不都喜欢待在书房吗?! 有钱人家的书房就是宽敞,靠窗的书架前后三排,东边是一扇浣纱屏风,后边摆着一张软塌,这倒是方便风筵藏身了! 第48页 风筵躲在软塌底下,偶尔传来脚步声,但很快又出去了,应是文府的佣人! 等过了亥时,听到踉跄的脚步声,与轻手轻脚的佣人截然不同,风筵想莫非是文暮晗回来了? 风筵正想窥探究竟,就闻砰地一声巨响,来者似乎醉得不轻,竟撞碎一人高的花瓶。 “公子……” “大人……” 门口传来清脆惊唿,似是文暮晗的书童。廊下也响起护卫询问,相府公子又是内阁学士,身边自然少不了护卫。 风筵少不得按捺性子,想等文暮晗一人之时。 “无事,宴上多饮几杯,可惜这只古瓷瓶……”文暮晗语气温和,与昔日判若俩人,声音低沉道:“这刻也不早了,你们都下去吧!” 书童喊来佣人清扫屋子,丫鬟也跟着进来问宵夜。 文暮晗并未出声,就听书童脆生生道:“公子想吃雨花汤圆,桂花馅,豆沙馅,蓉莲馅,每样都来一碗!” 等丫鬟出去了,文暮晗才轻笑道:“成天介吃,饿死鬼投胎?!” 书童挖苦道:“我一直在宫门等待,饿到现在米未沾牙!” 文暮晗失笑道:“你今晚确实米未沾牙,只不过等在宫门口时,啃了烧鸡、猪肘和膏蟹而已!” 书童嘿嘿笑道:“这不没饱!” 文暮晗挖苦道:“你有饱足过吗?!” 书童反驳道:“难吃之时!” 文暮晗笑道:“相府饭菜不好吃?” 书童抱怨道:“相府这口饭,真真不好吃!” 文暮晗沉默半晌,忽而低笑道:“你跟着我几年,都快成人精了!” “公子,这是在夸自己吧?!”书童嘆了口气,语气幽怨道:“汤圆怎么还没来,蒸头牛也该熟了吧?!” 文暮晗重重嘆了口气,语气甚为无奈道:“小宣,相府不比别家,外人看着风光,实则……” 宣书童念书似道:“高不胜寒如履薄冰,步步兇险刻刻惊心,切不可任性妄为,说话做事三思而行……” 文暮晗黯然道:“记得便好!” 宣书童抱怨道:“自从那座福塔封闭之后,也不知是谁在任性妄为!” 文暮晗淡淡道:“只是意外!” 宣书童嗤笑道:“谁说不是意外呢?公子只是觉着胸闷,想去城楼吹吹风……” 宣书童正说着话,门外传来脚步声,便又打住了话头。 佣人放下汤圆,宣书童等人出去,才又故作幽怨,哀哀嘆道:“天有不测风云,指不定哪天的事,我越想越是忧伤,何以解忧唯有饱食……” 文暮晗勉强一笑,抬手敲他爆栗,唾骂道:“胡说八道,你少爷我还没死呢!” “快了,这般意外下去,也就熬到大婚前!”宣书童搅动勺子,嘴里塞着汤圆,含煳不清道:“等我吃完汤圆,还不帮你包扎,也就活到三更吧?!” “咦,我受伤了,怎不觉得疼,今晚真是饮过头了!”文暮晗愕然半晌,似才发现胳膊受伤,呵斥道:“混帐东西,看到我受伤,还不快过来?!” “急啥,没扎要害,一时半刻死不了,索性多流一点血,公子晚上也睡得香!”宣书童咽着汤圆,无比惋惜道:“没扎准,要不然,相府一准办丧事!” 文暮晗道:“你这种语气,倒似巴望我死!” 宣书童嗯嗯几声,似吃得正欢快。 ☆、第三七章 半晌,文暮晗苦笑道:“是我跟圣上请奏,又是我督旨执行,你可怪我心狠?” 宣书童道:“问我做啥?关我屁事!” 文暮晗叱道:“粗俗!” 宣书童吃着汤圆,连头都不抬了! 文暮晗等了半晌,不见他回嘴,兀自嘆道:“就算我不请这道旨,圣上也是要除掉他。事关文家的兴衰荣辱,决不能让圣上猜疑!” 三碗汤圆下肚了,宣书童抹着嘴巴,心满意足道:“你能想通最好,就怕你想不通!” 文暮晗苦笑道:“但他……毕竟对我有恩,终究是我辜负他!” 宣书童道:“你每次讲到这里,就又把自己兜回去,到底还是没想通!” 文暮晗喃喃道:“自古忠义难两全……” 文暮晗的声音渐渐弱下去,就听到宣书童嘀咕道:“这会子酒劲才上来,这帮太监水兑多了吧?!” 宣书童把文暮晗扔榻上,兀自坐到书桌边上,翻看那些加急信函,戏嚯道:“出来,那股汗味,早就捂馊了!” 风筵知道藏不住了,硬着头皮爬出来,宣书童正在灯下批阅,墨绿眼瞳削尖下巴,皮肤白得就像雪妖,看得风筵不由楞住。 那会子差点没命,自然顾不上其它,这会子再看书童,才惊觉样貌奇特,不似中原人士。 书童批着信函,头也不抬道:“没见过西域人?” 场面有些怪异,风筵傻立原地,书童坐在桌边,文暮晗倒在榻上,胳膊还在流血。 书童飞笔疾书,头也不抬道:“帮个忙,你身边的五斗橱,最底一层抽屉,药粉和纱布都在里边……” 帮文暮晗包扎完毕,风筵不知所措站着,究竟是啥个情形?! 书童头也不抬道:“我看你也不像小偷,说吧,鬼鬼祟祟来此作甚?!” 风筵瞪眼道:“我是找文大人伸冤!” 书童嗤笑道:“午门的伸冤鼓不去敲,找我家公子有什么用,又不掌管刑狱的官司!” “我在京城认不得人,只有他一封举荐信……” 风筵从兜里掏出来,巴巴递到书童面前。书童身子往后缩去,捏着鼻子皱眉道:“好大馊味……” 风筵把信丢在桌上,又往后退了几步,那神情颇为尴尬。 书童瞟眼书信,停下手中的笔,抬起头来瞅他,道:“我记得你,三年前在嘉城,顶撞我家公子的莽夫!” 风筵点头又摇头,忍不住辨道:“我不是莽夫,你家公子莫名其妙,没讲几句就要活埋人!” 书童嗤笑道:“那你还来求他?!” 风筵愣了一下,尴尬万分道:“京城除了他,还有谁能帮忙?!” 书童悠悠道:“明知老虎吃人,还来惹这老虎?!你是指望它改行吃素,还是指望它听你说理?!” 风筵回答不上来,又觉此刻的文暮晗,不似昔日冷面阎罗,特别是与书童对话,倒似饱含感慨无奈。 也许,非是公子无情,只是世路无情。 书童嗤笑道:“这是我家公子喝醉了,没察觉屋里有人。要是让他抓到,就算不活埋你,也要割你舌头。” 相府公子的醉态岂是人人能见?相府公子的醉话又岂是人人能听?不管听明白还是没听明白,都不会放任风筵出去乱说! 第49页 一句话说得风筵又傻眼了,听几句醉话就要被割舌头,就跟三年前讲不到几句话,就活埋他一样暴戾残忍。 但此时此刻除了文暮晗,风筵也没别的人可求,硬着头皮道:“只要你家公子能为苏冷清做主,别说割掉我的舌头,就算活埋了我也成!” “咋这么别扭?!”书童身子一抖,咂嘴道:“你跟那苏相公,究竟啥关系?!” 风筵答不上来是啥关系,只知看不得苏冷清委屈,讷讷道:“苏冷清是冤枉的,只是替人抄写,不该革除功名……” 书童淡淡道:“这世道有啥该不该?你该被我家公子活埋?苏相公该被革除功名?世道就是这样,才不管你该不该呢!” 才高八斗多了去,冤死的也多了去,你苏冷清又算啥?! 风筵皱眉道:“世间该有公道!” 书童悠悠道:“人心是有公道,但阴暗的更多!” 风筵坚定道:“所以才值得维护,哪怕是牺牲性命!” “你这莽汉竟有这般想法,难怪大殿下会跟你结交,他就是你说的那种人,愿为天下公道而坚持!”书童似笑非笑,眼珠子一转,不怀好意笑道:“苏冷清和大殿下都有危险,而你只能救一人,你会选择救谁?” 大殿下当初没重用风筵,应是知晓日后结局,不想拖累无辜者入局,没想却为今日留下一枚暗棋。 风筵稍一楞神反应过来,大殿下应是指泰子先生,不是被封福王留京修养吗?难不成泰子先生也出事了? 风筵心中一凛,赶紧追问道:“泰子先生怎么了?” 泰子先生可是他的朋友,几年前在嘉城凭藉泰子先生,剷除了风、余两家的势力,说起来泰子先生对他、阿辰和苏冷清都有救命恩情,而他也曾对泰子先生承诺过,来日若有需要听候差遣! 书童嗤笑道:“还叫泰子先生?现在该唤王爷!” 风筵也不跟他兜圈,开门见山问道:“王爷安好?” “好,吃穿不愁,正等着被赐毒酒,成王败寇不都如此?!”书童似说笑般,笑眯眯道:“说来听听,他们俩个你会救谁?” 风筵吃惊过后,斩钉截铁道:“都救!” 书童笑道:“太贪心,小心什么都得不到!” 风筵思索片刻,一本正经道:“王爷!” 书童挑眉道:“为啥?” 风筵急切道:“冷清只是革去功名,但王爷随时会没命,当然是先救王爷!” 书童失笑道:“玩笑而已,瞎激动啥?!” 风筵自然不信,一本正经道:“我有武功也不怕死,你告诉我咋救王爷?!” 书童啐道:“救你个大头鬼,当羽林军是吃干饭的?” 风筵还要再说什么,却见书童一挥手道:“我看你也是闲人,就派个活计给你,做得好有打赏!” 风筵顿时眼睛亮了,认真记下书童的话,箍桶巷一户姓秦人家,捎个口信给当家人,风平浪静可以过河。 第二日清早,风筵寻着那户人家,当家人竟是年轻女子,风筵站在门外规规矩矩说话,哪知道她听完眉头一扬,一把将他拽进门来,关上门叉着腰说道:“磨蹭啥,把人领走,姑奶奶懒得再伺候!” 女子是个练家子,手劲又大得吓人,拽着风筵往里走。 风筵从未接触过女子,早被香气熏得红脸,更不敢碰她的身子,自然也无法挣脱对方,被她拖着一路磕绊,直到地窖见到一人,震惊道:“先生……” 泰子先生就在眼前,全须全尾好好端坐,桌上摆着那串风铃,却因无风而静谧。 泰子见到风筵微微扬眉,似觉意外又不觉意外,如今他落到这般境遇,也只有忠义下属敢来见他,风筵只是一个平头百姓,又如何跟这事扯上关系?! 新皇登基的那一日,文暮晗端来御赐毒酒,饮后醒来便到了这里。 以文暮晗斩草除根的心性,断不会做此瞒天过海的行径,应是他身边的小宣动了手脚。 文暮晗被小宣瞒在鼓里,以为他饮下毒酒死了,人也被秘密葬入皇陵,算是新皇顾念手足之情,准他葬进自家的祖坟。 昔日,先皇醉酒临幸金髮碧眼的异域舞姬,翌日醒来头痛欲裂认为舞姬施了咒术,因此龙颜大怒要将那名金髮舞姬杀掉。 母后知悉心中不忍放其活路,来年春天小宣便在宫外出生,算起来与他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远离宫中的权势争斗,他对小宣有那手足之情,但却又碍于自己的身份,怕将危险惹到小宣身上,便在小宣十岁那年与他断绝联繫,谁想来年便在相府见着他,此刻他已是文暮晗的书童了! 自己在这位置上待了六年,小宣也在相府为奴六年,六年隐忍只为今朝援救,为小宣这份兄弟之情,他就不能对这人间绝望,不会放弃活下去的希望。 地窖无风风铃自响,这一次是在诉说情义,叮叮噹噹萦绕在心,让他从寒冷中找到一丝暖意。 女子指着泰子先生,话却是对风筵交代,道:“人我可是活着交给你了,我的任务到此为止,你赶紧把人给我带走,出了大门死活与我无关!” 少顷,有人送来一个包袱,装着盘缠和易容之物,看得风筵颇为新奇,昔日只是听过传言,没想到今日真还见着! 女子让泰子先生坐下,白须假皮粘贴起来,很快将他变成老人家,再穿上打补丁的麻衫和半旧布鞋,走大街上就一毫不起眼的老百姓! 走出箍桶巷,泰子先生道:“你可想好了?!这一路若有意外……” 风筵瓮声瓮气道:“先割花脸,再吞□□!” 包里还有两颗□□,留给他们以防万一,真在城口被抓住,也唯有如此了。既可免受活罪,又不牵连旁人! “无须紧张,小宣能说风平浪静,表示危险已经过去,这一路上端看天意!”泰子先生云淡风轻,笑着安慰他道:“苏相公的秀才名号,小宣应能处理得来,你只管安心上路!” 风筵楞了一下,挠头憨笑道:“只要他没事,即便黄泉路,我都走得安心!” “我无此意,你想多了!”泰子淡淡一笑,此刻妆成老者,那笑带着慈祥,温和道:“走吧,出城得找村子投宿,遇到野兽也会没命!” ☆、第三八章 这厢里,风筵护送着泰子离开京城,往山高皇帝远的沂家庄而去。冯大就在那里安居,说是他的远房子侄,街坊邻居不会起疑,此后埋名安稳度日,做一个平头老百姓! 那厢里,苏冷清又被姑苏府衙找去问了一次话,这次问话的官员脸生,似刚从外地调派而来,虽是一副官老爷的做派,但却不似上回刑讯逼供,只是拿着卷宗干巴巴问讯一番,苏冷清答什么他便听什么,问题也都在那捲宗之上,没有丝毫刁难的意思。 苏冷清看出他心思不在其上,只是奉了命令不好推辞,便做出个过堂的样子,草草了事走完章程,他也好早点回去交差。 第50页 苏冷清回去躺在床上左思右想,这会子又把案子翻出来,难不成那蠢人进京找到文暮晗了?! 苏冷清想想又觉不可能,凭文暮晗的高傲性子,自己没去当那贡生,等于拂了他的好意,这会子自己落难了,他不讥笑就算好了,又怎肯不计前嫌帮忙?! 难道在京城找着福王?苏冷清想想又觉不可能,福王倒是能够帮上忙,都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算人家当不成太子,王爷的面子总要卖的! 可是,风筵一个老百姓,他是怎么见到福王?不是说圣上顾念手足,把福王留在京城养病吗?那蠢人除非把自己净身了,否则还真没办法见到福王! 苏冷清嗤笑着想,他若真净身了,自己倒是安全了。 有时候,风筵看他的眼神就似火炭,落到哪里烧灼到哪里,那股□□裸的欲望,穿着衣服都遮挡不住。 苏冷清被他看得心惊胆战,浑身汗毛都竖起来,只恨不得夺门而逃,但他偏偏又是个倔强性子,心里明明怕得要死,脸上却是不肯带出,还得装着若无其事,在风筵面前该干嘛干嘛,那股难受劲真真别提了! 就在苏冷清左思右想的时候,温玉怀来告诉苏冷清,开宗书院又开门了,山长仍是那钟璞熠,前两天听说他泛舟湖上,身边聚集一波文人墨客,看样子是恢復以往风光了。 风筵已经走了快两个月,眼看着秋闱近在眼前,京城那边也无信息捎来,温玉怀看着苏冷清说,要不去找钟璞熠讲讲情,却被苏冷清投来一个冷眼。 接触久了,温玉怀也知道苏冷清的性子,看来他跟钟璞熠所谓的师徒情分到此为止,来日就算钟璞熠名气更甚登门相请,他都不会回那间书院了。 眼见就快到报名之日,钟璞熠倒是没有登门相请,姑苏府衙却又派人前来,书院之事已经查证清楚,主审官认定苏冷清并无大错,革去秀才之名实在冤枉,是以恢復苏冷清功名,如此便可参加秋闱! 温玉怀特地带了一壶酒,苏冷清虽然冷若冰霜,却还是去灶台端来蒸肉和炒鸡蛋,坐下来与他喝了一盅。 温玉怀喝到兴起说定是风大哥在京城找对路子,苏冷清一听就不悦地拍下筷子,骂道我要他去京城丢人现眼了吗?!倘若真是他在京城求来的,那这应试我还真就不去了! 温玉怀百思不得其解,说风大哥对你那么好,你怎么就不领情呢?! 我就是不知好歹,你要是觉得他好,就把他领你家去!苏冷清甩下这一句,拂袖离桌进了内屋。 温玉怀目瞪口呆,最终气得骂了句,烂脾气,早晚后悔死你! 八月姑苏没下一场雨,白日里依旧热浪逼人,眼见着就要到中秋,却没一丝秋凉之意,连一同参加科考的温玉怀都在哀嘆天公不作美,等那九天七夜折腾下来,不知道这场秋闱又要考死几个书生! 苏冷清倒没那么觉得,许是心定自凉的缘故,就算在日头下晒着,也不见他身上有多少汗,甚至睡到夜里觉得丝丝凉意。 这几日快到中秋,夜里实在冷得慌,便也顾不得许多,只将风筵薄被取来,加盖其上方觉不冷。 一直持续到中秋,秋闱进场的前三天,风筵风尘僕僕回来了,除了黑瘦一些之外,倒也没什么太大变化。 苏冷清正在院里撵鸡,看到他就扔了棍子,当即黑着脸进了屋,等那风筵跟进屋后,便冷飕飕看着他,问他文暮晗的举荐信呢?! 风筵其实中午就到了,在门口听到苏冷清弹琴,风筵本是听不懂琴声,喜怒哀乐全然无知,但却隔门听到苏冷清一声长嘆,这声嘆息包含太多郁卒和无奈,听得风筵失去推门的勇气,忐忑不安跑去温玉怀那里,想先从温玉怀那里探探口风,是不是苏冷清还怨恨着自己。 温玉怀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的事,也奇怪风筵为何总这般小心翼翼,当下倒是安慰了风筵一番,后来又问起他去京城的事,那苏冷清恢復功名跟他有关系?! 风筵谨记泰子先生的告诫,只说自己去京城并未找着文暮晗,相府的人把他堵在门口不让进去,他实在没办法只得转回山城,索性抓回一对公母的蟋蟀,这次便能在姑苏为蟋蟀配尾,运气好便正如苏冷清所说,一年挣个五十两的养家费! 看来是苏冷清运气好,换了一任官员主审,便还了他一个公道。 温玉怀倒没疑心风筵,甚至还笑着安慰他,幸亏不是他找人说情,要不然依苏冷清那狗脾气,宁可不进考场也不愿欠他人情。 风筵得了温玉怀的安慰,又听说苏冷清平和许多,这才又提着包袱回来,终归是要负荆请罪,躲是躲不过去的! 回来就对上苏冷清的质问,风筵就把对温玉怀的话,又跟苏冷清说了一遍。因为面对的人不同,风筵不由心虚起来,也不敢拿眼睛看他,额头上冒出一层汗。 苏冷清见他这幅模样,心里一个劲冷笑,去趟京城长能耐了,竟敢对他编派瞎话! 既然是编派瞎话,那就往反面去想,风筵见到文暮晗,死乞白赖求来机会。 苏冷清想到他低声下气求人模样,心里那气就不打一处来,暗忖道:成啊,你既然替我求来这机会,我怎能辜负你这番盛情?待金榜题名一定好好报答,你风大少爷就给我等着吧! 睡到半夜苏冷清热出一身汗,这天果然热得让人心烦气躁,自己竟还盖着那两层薄被。苏冷清起身将薄被扔到外间,破天荒地骂了句脏话:去你的! 八月十九秋闱那一日,温玉怀在门口见到苏冷清,风筵果然巴巴跟来了,小厮一般替他扛着包袱。 风筵一看到温玉怀,便把油纸包塞他怀里,里边是鸡蛋和肉干,有的他都给得毫不吝啬,没的他也想办法挣来,笑道:“你们安心去考试,这回我有了赵将军,保管你们京城的盘缠丰盈!” 试院大门已经打开了,考生们开始往前涌去,温玉怀也来不及问风筵,便一脸迷惑望着苏冷清,就听到后者冷冷回了一句,他给蟋蟀取的名,公的叫赵子龙,母的叫赵夫人! 温玉怀唿哧笑了出来,顿时觉得心情大好,这天也没那么热了。苏冷清却是紧绷着脸,等坐到那小隔间里,身上已经有了汗意。 等那捲纸发下来时,苏冷清先拿在手上,狠狠地扇了几下,又长长吁了一口气,这才把目光移到题目上:道之以政以临其民。 苏冷清觉得好生无趣,不过都是取自论语,只将为政、雍也拼凑一块,就算是别出心裁的题目了! 隔壁的考生都已在作答,苏冷清却慢慢捲起袖子,慢慢研墨慢慢舔笔尖,等那笔尖舔得浑圆饱满,才在纸上懒洋洋的作答。 现在看来跟着钟璞熠的唯一好处,便是学他那套冠冕堂皇的章论! 苏冷清在那姑苏试院应考,风筵便去丰瑞茶楼斗蟋蟀,这会子找他麻烦的不是许公子,而是那位‘无一漏’的张合旭公子。 张氏兄弟就住在丰瑞茶楼,此刻弟弟张合韵正在科考,张合旭此番撞见风筵,自然恨得牙痒痒。 他吃过风筵的亏,自己是不敢动手,便找了几个混混将风筵堵在巷口,自己摇着扇子站在旁边观看。 第51页 风筵对他甚为鄙夷,一看到是他指使,拳脚便不再留情,揍得混混们屁滚尿流。 风筵捏着拳头往张合韵走去,后者已经贴墙吓得发颤,无一漏扇子掉在地上,当初怕风筵逃跑挑了死胡同,哪想到害人终归是害己。 想起上次挨打的滋味,张合旭只恨自己没学穿墙术,风筵还没走到他的跟前,腿就哆嗦得快站不住了! 风筵一把揪起他的衣襟,本是想狠狠揍他一顿,可跟着听到异常声音,惊诧往对方身下望去,裆处滴滴答答尿了出来,巧巧打着‘无一漏’那三字! 风筵鄙夷地松开手,厌恶至极转身离去。张公子吓得瘫软在地,一屁股坐上那把扇子。 风筵不屑对这小人动手,但被吓尿的张公子却是恨上添恨,想着去哪找个厉害角色,下血本也要讨回颜面。 决定秀才们命运的秋闱,就在三日一场中过来了,从经义、策问考到诗赋,等那最后一场结束,秀才们还围聚院外谈论诗题,温玉怀在门口撞上周心冥,俩人拉拉扯扯纠缠不清。 苏冷清闻着身上的汗味,只想回家沐浴更衣,所以黑着脸走了过去,二话不说拽走温玉怀,周心冥也不好说什么,只得看着温玉怀离去。 ☆、第三九章 不远处,风筵已经叫了马车,就等着他俩出来。苏冷清也没看风筵一眼,自顾扯着温玉怀坐上去,对探头进来的风筵不耐烦道:“坐出去,挤死了!” 风筵只是讪讪一笑,便与那车夫坐一道,先送温玉怀回小阁楼。 温玉怀上车后有些失神,靠着车壁脸色疲惫,就听到苏冷清问道:“他知道你住哪儿?” 温玉怀错愕看着苏冷清,后者一副冷冰冰模样,但能问出这种话,表示他已洞悉一切。温玉怀自认是个沉得住气的人,甚至连风筵都没看出名堂,但还是没逃过苏冷清那双招子! 温玉怀摇摇头,苦笑一下。 苏冷清脸色稍稍和霁,靠上车壁闭目小憩,冷汀汀道:“天下牛粪多得是,那种人,连牛粪都不如!” 温玉怀闻言气结,这算安慰还是奚落?!这人真是小肚鸡肠,自己都不生气了,他还记恨送琴那一茬! 马车将温玉怀送回小阁楼,温玉怀上楼小憩片刻,拿了衣物去汤池子,舒舒服服泡了一把,回头就在家门口看到周心冥。 周心冥不知跟谁打听到他的落脚处,俩人在门口又是拉扯一番。 周心冥想进温玉怀的阁楼,温玉怀跟他厮混良久,知道一旦放他进去,又变成他嘴里的肉,所以死活不让他进门。 俩人都快急红眼的时候,苏冷清一身清爽走过来,身后跟着抱着酒罈、提着食盒的风筵,看样子是来找温玉怀大醉一场。 温玉怀看到这俩人,顿时松了一口气,用眼神狠狠警告周心冥,再不离开休怪我无情了。 周心冥自是不甘,但见温玉怀铁了心,也只能暂时作罢。 这顿吃得好不痛快,只剩一些残羹冷炙,酒也喝得涓滴不剩。温玉怀捶着桌子笑骂,苏冷清合衣倒在床上,风筵直接躺在那地板上。 醉去之前,风筵迷迷煳煳想,日子过得越来越好,身边朋友安然无恙,要是阿辰也在的话,那就真真圆满了! 眨眼到了初冬时节,苏冷清正在老屋餵鸡,那温玉怀为躲周心冥,连私塾都不敢去了,厚脸把风筵挤到灶房,此刻正学苏冷清捣碎骨头,餵鸡吃骨渣好下蛋。 风筵忙着给蟋蟀交尾,红袖那边也要开销,万一苏冷清名落孙山,还得把那五十两给挣出来。 少顷,就听得院外铜锣不绝,有差人高叫着来讨赏,苏冷清乡试第六亚魁,风筵愣了会反应过来,高兴得都结巴起来,忙不迭取了铜钱打赏。 苏冷清却是一脸不悦,那铜锣敲得吵死人,惊得那些鸡满院乱飞,还踩翻了鸡食盆子,真真让人好不气恼! 温玉怀也是高中举人,榜上第六十三名,名次比不过苏冷清。温玉怀拿此来揶揄他,假意请他传授经验。苏冷清只是瞟他一眼,冷汀汀说了句餵鸡去! 温玉怀听得一惊一乍,直唿了不得了不得,人家是吃茶去,你却道餵鸡去,苏相公可谓真英雄! 苏冷清骂句斯文败类,冷着张脸拂袖而去,却将温玉怀笑得直不起腰。 风筵见他俩闹得欢乐,捧着蟋盅也跟着乐,就听温玉怀笑骂道:“你笑什么?知道啥叫吃茶去?!” 风筵挠头回答不出来,直觉告诉他这吃茶去,肯定不是坐上茶摊,喝碗凉茶那么简单,读书人讲出来的话,多半都是引经据典! 他眼巴巴看着温玉怀,却没等来那解释,只等来一句笑骂:“听不懂也笑,真真是傻子!” 温玉怀说完转身进了老屋,风筵望着背影悲哀地想,温玉怀都快被苏冷清带坏了,以前对他可不是这样的呀! 听闻苏冷清中了亚魁,严府、书院、柳府都送来帖子。严老爷是想重提结亲之事,来年春闱若无意外,第六名应能中个进士,够格做他严家的女婿。 书院是为恭贺这一届的姑苏举子,当中几人出自开宗书院,这自然是件荣光的事,山长钟璞熠亲自主持宴会,届时还会赠送银两作为奖励。 柳文锦是派小厮前来,问他结伴进京之事,此去京城山高水远,举子们都是打着黄旗结伴而行,方能震慑那一路的土匪偷贼。 赴宴时间并不冲突,苏冷清都应了下来,温玉怀却是大感意外,等那送贴的僕人走了,忍不住问苏冷清何故还要跟他们来往。当初坐牢时这些人都弃他而去,这会子高中举人又都还头巴结,这样的人还值得他去交陪?! 苏冷清直接呛了温玉怀一句,我没你那么小气记仇! 强词夺理还能这般理直气壮,听得温玉怀都没脾气了,他今个可算是开眼了,见着史书上活脱脱的赵高,指鹿为马还能振振有词! 除了严府、柳府和书院,还有几家城中大户,也都送来红贴拜会,当中还有苏冷清的那位同宗苏家。 举人跟秀才到底不同,举人得缺是要派官的,有个当官的同宗,多少都能照应着点!更何况看苏冷清的名次,夺个进士想必不在话下,就算苏家是姑苏大户,家中不乏当官的子弟,但谁会嫌再多一个官戚?! 苏冷清倒是不计前嫌,拽着温玉怀同去赴宴,把那温玉怀烦得要命,他苏冷清天生一副冷脸,坐下来就跟老佛爷似,场面话都由温玉怀来说,厌得他一看到拜帖就有想撕的冲动! 这一年的岁末过得丰盈,且不说大户们送来的岁礼,仅靠风筵斗蟋也赚了些银子。 温玉怀倒是好奇又佩服,这虫子到了风筵的手里,一根草就能撩得它前后左右,就跟听人指挥的大军似。苏冷清却是一脸鄙夷,说他除了会斗蟋蟀,也就没别的本事了! 起初,温玉怀会为风筵叫屈,通常招来苏冷清那句名言,牛粪在这儿你请自便,把他气得几天都不理对方。 后来对苏冷清秉性了解,斗嘴时又听他扔来这话,便悠悠回句我是要抱走,牛粪是个宝你不要我要,听得苏冷清一时愕然,似没想到温玉怀敢这么说! 第52页 苏冷清抬了眼皮望着对方,温玉怀也拿眼神挑衅回去,正巧风筵拎着水壶进来,就见俩人站着相互瞪眼,心中纳闷他俩又咋了?! 都二十好几的男子,外人都称举人老爷,还跟小孩子一般,吹鬍子瞪眼睛,好几天又恼几天,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 苏冷清看见风筵来了,便冷脸骂句恬不知耻,说完拂袖进了内屋,那温玉怀便在后边偷乐,看你下回还敢这样说不?! 今年姑苏没有下雪,河水也没有结冰,从水路进京起码两月,中途还怕遇到变数,举子们年前纷纷包船,领取火牌相约上路。 风筵替他们把船给找好了,才说这次进京他就不去了,这样能节省一人开销,而且‘赵将军’受不了湿气,以后还得指望‘赵将军’挣钱呢! 这当然只是藉口,泰子先生告诫过他,暂时别去京城晃荡,等福王病故消息公布,这件事才算彻底完结! 温玉怀心里有些奇怪,算算银子也足够了,要说蟋蟀怕江上湿气,这点他还真不清楚。 风筵不是贪财的人,平日又爱粘苏冷清,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会子去京城要大半年,也不知他怎么捨得跟苏冷清分开这么久! 苏冷清一听说他不去京城,当下猜到跟上次进京有关,八成干了见不得光的事,才会这般做贼心虚! 不是跟文暮晗有关,就是跟那福王有关,苏冷清拿眼角咩着风筵,心想混帐东西还敢谎瞒,等到京城找文暮晗一问就清楚了! 送苏冷清走的那个清晨,温玉怀故意走在前头,但风筵只帮苏冷清挑着行李,等到了渡头才说句一路小心。 苏冷清连眼皮子都懒得抬,就这样目不斜视上了船! 坐船倒是比较省力,等出了姑苏河道,换了钱塘江的大船,六个举子五个书童,十几个挑夫杂役,唿唿啦啦全涌上船,等进船舱都安置好,那船也就一路北上了! 柳文锦带了俩书童,见苏冷清没有书童,便要塞一个给他。苏冷清没有推辞,只是那书童跟来,也没见他有啥指派。 非是有意杵柳文锦,而是实在闲得无用。 同住一个舱室的温举子倒会翻书,但那苏举子却是甩着袖子,常上甲板眺望风景,还挖苦温举子临时抱佛脚,不知道他平常功夫都用去哪里,然后温举子会用酸熘熘语气说餵鸡去了! 苏举子便会翻脸,骂句不知羞耻,便甩袖子走人。温举子就在背后一个劲冷笑,一脸跟我斗、你还嫩了点的神情! 通常,苏举子会去船尾生闷气,过后又似在思索什么,眼中透着困惑不解,象是遇到什么难题。 苏举子模样生得好看,说他清秀绝伦毫不夸张,但平时总是冷着张脸,人没靠近就感到莫名寒气,开口不是讥讽便是嘲弄,尖酸刻薄得让人想去撞墙,如此一来也没人觉得他长得好看。 此刻见他皱眉思索什么,眼中难得泛着雾气,迷茫神情甚为可爱,别说大姑娘会觉得他俊美,就连书童也觉他好看得紧。 在书童眼里俩人不算交好,温玉怀若有问题请教,苏冷清必先骂句蠢物;等那苏冷清解答完毕,必定得到温玉怀回敬一句,有才无德、小人也! 其余几位举子总是称兄道弟,但这俩人连名字都懒得叫,看对方时也从不正眼,常常是拿眼睛斜乜,那话也说得毫不客气,蠢物小人牛粪废物,就差没指着鼻子开骂。 等把这话说给柳文锦听,柳文锦却是嘆息一声,眼中有说不出的寂寥。 苏冷清的脾气柳文锦自有几分清楚,与那温玉怀这般无所顾忌,必定是把温玉怀当成至交好友! 苏冷清被冤下狱,柳文锦是有心无力,也不敢惹祸上门,柳家人丁单薄,府上一根独苗,他若出什么事,又怎对得起爹娘?! 几年前定亲时他听从爹娘的安排,辜负与他情投意合的琴师之女,所以才会有古琴蒙尘之说。 事后他曾无数次的懊悔,总觉得让自己重来一次,便能有所担当绝不负人,但书院风波证明他柳文锦事到临头,也只是个顾全自己的懦弱之人! 那张古琴在他手中,也只是又一次蒙尘! ☆、第四十章 除夕之夜船上渡过,举子们聚在一起吃酒,吟诗作对把酒言欢,温玉怀倒是玩得欢畅,苏冷清仍旧那副死人脸,玩到中途也就离席,站上甲板举目眺望。 温玉怀来甲板寻他,见他这般忍不住逗弄,说船都走远了,这会子再回望,哪能看到姑苏呀?! 苏冷清皱眉回他,醉了吧,东西南北分不清?这可是冲着京城的方向! 俩人都是人精,讲话拐弯抹角,从来都不说明白! 温玉怀走到他身边,背靠船舷吁了口气,说我不劝你收了那琴,我只说你还的时候,能顾念点他的好,少讲几句伤人话! 有道是强扭的瓜不甜,苏冷清赴宴后去看红袖,温玉怀对此是一清二楚,只是从来没告诉过风筵。 苏冷清冷峻瞟来一眼,破天荒,竟然没再顶了回去! 温玉怀又是一声嘆息,这是戳到他心坎上,才让他失了斗嘴兴致,看来这琴是非还不可,他苏冷清的金榜题名时,就是风筵的大梦初醒时! 走水路比不得旱路,两个月才到达京城,举子们都在驿馆安顿好了,苏冷清打听到了文暮晗的住处,趁着温玉怀去买吃食的档口,独自一人来到文慕晗的府邸。 他不知道风筵做了什么,但肯定是见不得光的事,多一人不如少一人知道! 等到莲花巷文家新宅,苏冷清不由得纳闷,莫非自己找错地方?!文府怎会门庭罗雀?! 在驿馆就听人说起,当下京城最热议的事,文相之子大喜在即,送礼之人都快排到街尾了! 丈高红漆大门虚掩,槛外拖着一截麻布,苏冷清扣了几下门环,听得有人里头说话,却不见有人来应门。 苏冷清犹豫一下推门而入,这才发现满地灰麻,似还没来得及挂起,引入眼帘触目惊心,连脚下都踩着这玩意! 二月的江南已经回暖,但京城还是冷风嗖嗖,几个僕人凑在火盆面前,一边缩着身子靠着火,一边拿着旱菸轮流吸着,对闯进门的苏冷清爱理不理,甚至连问都没问上一声。 苏冷清正待上前询问,就见耳房走来碧眼少年。苏冷清倒是认得他,文暮晗跟前小书童,在嘉城时见过一面。 宣书童叫下人们动作快点,虽说灵堂没有设在这里,但那该挂的还得挂起,该换的也都得换掉,规制礼数一样都不能少! 宣书童看到苏冷清,问他又是什么人? 宣书童的记性很好,没忘记嘉城一面,之所以这么问,只是一种试探。 去年,宣书童假冒公子之名,令府尹重新审理,算是回报风筵相助。此事越少人知越好,苏冷清跑来文府作甚?! 苏冷清自报家门,又说四年前在嘉城,曾经见过他家少爷,这次登门拜访,有点小事请教! 宣书童装傻充愣,说是想不起那一茬,但不妨碍告诉他,你算是来迟一步,咱家公子昨夜死了! 苏冷清看到麻布吃惊过了,这刻也就没那么惊讶,书童说公子是在半夜走的,一口气没上来人就没了! 第53页 文暮晗去年染病在身,断断续续咳血不止,直到熬到今年开春,人终于这样走了! 宣苏童一个劲哀嘆,这就叫天妒英才呀! 苏冷清与文暮晗不熟悉,装不出悲哀的表情,但心里多少有些恍惚,好端端一个人就没了,想他还是相府公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本身又是才华出众,皇子当中选对主子,年纪轻轻入了内阁,未来必定风云人物。 即便这样一个人物,眨眼之间烟消云散,想他当日对自己青睐有加,还不吝啬写了一封举荐信,当下不由得一声嘆息,便对书童说你家少爷灵堂在哪?我想去为他上一炷香! 书童说灵堂在相府,这儿本来是新房,可惜…… 苏冷清听到相府就皱眉,便问他方才不是说,该有的规制都得有,这儿也该有能上香的地方! 书童揶揄一笑,说苏举子何不去相府,哪儿倒有不少人物! 苏冷清脸色更冷,说上香就是上香,哪来这些废话?! 正厅倒是挂了白布,中间是香案和铜盆,黄纸整整齐齐摺叠,铜盆里也干干净净,看来苏冷清是第一个来此弔唁之人! 苏冷清净手之后,上香鞠躬烧了纸钱,心想当初你赠我举荐信,今日我便为你烧纸还情,望你这一路能够走好! 苏冷清弔唁过后便跟书童打听,可有个叫风筵的人找过他家公子? 苏冷清这么一发问,宣苏童心中猜到□□分,风筵并没跟苏冷清透露,但又被苏冷清看出端倪,是以找上门来询问此事! 幸亏文暮晗已经病故,苏冷清寻不得只能作罢! 宣书童推说记不得,相府每天来多少人,拜会的帖子堆成山,这事还得去问公子,他见过的人必定记得! 苏冷清心想这不废话,他家公子人都走了,这还如何能问得?! 宣书童将人送到门口,投桃报李说了一句,近日宫中要选驸马,苏举子可要好好表现,驸马爷都是殿上前十! 说罢,挤眉弄眼笑了几声,让苏冷清好不厌烦,二话不说拂袖离去。 宣书童沖他背影乐呵,苏举子也蛮有意思,外冷内热颇有人情,适才已经提醒过了,圣上正等着学问冒尖的才子,去给坏脾气的公主当受气包呢! 当晚,苏冷清做了噩梦,把温玉怀都惊醒了,问他梦到啥可怕之事,苏冷清裹着被子沉默半晌,沙哑声音说梦到中了状元! 温玉怀骂了一句,想状元想疯了吧?说罢埋头继续睡觉! 翌日,温玉怀醒来想起什么,便将那苏冷清又摇醒了,迫不及待跟他谈起苏洵的谏论。策论有一点没敢写明,倘若遇到的是昏君,再怎么谏言也是无用。非是苏洵想不到,而是苏洵不敢写,当真想惹怒帝王吗?! 苏冷清昨夜受了惊吓,又被他一早拖起,当下连打几个喷嚏。 温玉怀吃惊地说,可别在春闱前冻着,那岂不是要考砸了?!苏冷清冷觑他一眼,讥诮说学问不是耳朵! 温玉怀还没反应过来,苏冷清掀开被子下床,冷若冰霜回句冻不掉! 没过两日的功夫,这春闱也就开始了,跟乡试都差不多,三日一场地连着。 苏冷清考完最后一场,出来就病倒在客栈,所幸身边还有温玉怀跟着照料,等到那二月下旬皇榜出来了,苏冷清病得蓬头垢面一塌煳涂。 这下子温玉怀可着急了,苏冷清可是高居金榜第九位,眼见着马上就要殿试,而他却病得东倒西歪,这个样子怎么去见皇帝?! 这日苏冷清靠着床喝了药,问了温玉怀放榜了没有,这次又是考了多少名?温玉怀喜忧兼半的告诉他,苏冷清却是瞪着眼睛,病恹恹说我是问你呢! 温玉怀说本举子出马,哪有不中的道理?就是名次稍微逊点,第三百八十七名! 苏冷清听了嗤笑,语气鄙夷地说,你这贡士考得,快给人纳鞋底了! 温玉怀气得想拿碗砸他,自己没日没夜照顾,还落得他这般奚落,真真是毒蛇救不得! 苏冷清说借个铜镜过来,温玉怀跟柳文锦把铜镜拿来,就见他揽镜自顾左右照看,眉头拧巴郁卒说道,先取功名再成家室,自古以来都是如此。 温玉怀不晓得他发什么疯,没好气说你只管娶,又没人会拦着你。 苏冷清病怏怏说,若被招为驸马爷,还如何能够娶妻?! 温玉怀张大嘴巴半晌才开骂,就没见过你这么自负的,当那公主都是白菜呀,就算白菜也有猪去拱,非要嫁给你苏大才子?! 苏冷清有气无力说那是最好,金枝玉叶一介寒儒高攀不起,气得温玉怀想拿砚台砸他! 金殿对策的那一日,偏巧滴滴哒哒下雨,苏冷清虽然撑着伞,半边身子都湿透了,这次策问乃是关于定钱法和募役法,一丈长的题纸写好之后,苏冷清便晕倒在考场上,事后还是被人抬回驿馆。 饶是如此,新科进士苏冷清,二甲榜上第六名! 少顷,听说温玉怀中三甲二百七十名,进士之中又是鞋底货,苏冷清病中仍未忘记投来讥讽眼神,温玉怀嬉笑着说没见着我长进了?上回可是第三百八十七名呢! 一甲状元、探花、榜眼骑着高头大马游街,驿馆外人声喧腾好不热闹,苏冷清站在窗口看了一会,就听温玉怀在背后幽幽说道,若没这场病打马游街的该是你,总不能让圣上点个病怏怏状元郎吧?! 苏冷清说不点最好,就算不被招为驸马,也逃不掉权贵的青睐! 宫里摆了恩荣宴,苏冷清带病参加,一双眼都凹陷进去,眼睑下带着淤青,袍子穿着空空荡荡,就跟那痨病鬼似,同为二甲的柳文锦容光焕发,圣上听闻他擅长琴艺,便命他弹奏一曲助兴。 柳文锦的琴艺不负圣上所望,恩荣宴结束没多久,就听到柳文锦被宣召进宫的消息。等苏冷清病好得差不多了,柳文锦已被定为当朝驸马爷! 温玉怀揶揄说人家柳公子,从没想过自己会当驸马,反被皇帝挑去做妹夫,你这天天念叨驸马的,还得在这驿馆等着,巴望得个好差事,别被派去边陲之地! 柳文锦在姑苏定了表亲,这下怕又要古琴蒙尘。苏冷清冷汀汀回句,他最适合驸马爷,我等都做不来! 届时,苏冷清和温玉怀正在茶摊,苏冷清病了好一阵子,这会子身体舒服点了,便被温玉怀拖来吃茶,就听到身后有人插嘴,哎吆,听这嘲讽的语气,是笑公主挑不着人,还是说圣上选错人?!” ☆、第四一章 苏冷清和温玉怀俱是一惊,就见身后一人端来茶碗,笑盈盈坐在他俩跟前,竟是文府的那位宣书童。 宣书童见他俩吃惊模样,笑呵呵叫老闆端来吃食,慢条斯理说两位进士,京城可不比别处,万一给小心眼的太监宫女听到,拿回去乱嚼舌头根子,两位别说是新科进士,就算状元郎也吃罪不起! 温玉怀听他话中带着善意,试探着说这位小兄弟是? 宣书童笑着说自己是文相府大公子的书童,一旁苏冷清惊讶抬起眼皮,他不是文暮晗的书童吗?怎么一眨眼又跑到文暮轩跟前? 第54页 宣书童似看穿他心思一般,促狭笑道我又不是女人,还得给三公子守寡不成? 话锋一转,宣书童说自从放榜以来,求官的都快踏破我家公子门槛,怎也没见两位前来活动一番?听说梅斋新来一款歙砚,此物倒能入大公子的眼! 温玉怀正想说句多谢,就见苏冷清掏出钱袋,叫老闆结了这桌茶钱,拉起那温玉怀走人! 温玉怀被他一路拖着,嘆气说又发什么疯?苏冷清冷汀汀说还不走,难道真去给他买那歙砚? 温玉怀苦笑我倒是想,但只怕把我给卖了,也换不来那方名砚! 苏冷清鄙夷说,瞧你这点骨气?! 温玉怀懒得跟他斗嘴,便说小书童蛮是机灵,长相又有异邦血统,娘亲必定是个美人胚子。 苏冷清抬眼骂来一句淫贼,气得温玉怀当街就想踹他! 没隔几日,苏冷清拿到官文,八月赴任吴江县令,隶属于姑苏府管辖。温玉怀也得了调令,即刻赴京口任县令,后者隶属于金陵府。 温玉怀拿着官文满腹狐疑,咱俩竟都是留在江南?!苏冷清仍旧那副样子,看不出高兴不高兴,只是冷汀汀甩了一句,你不就想留在江南! 温玉怀冲着苏冷清说道,怎会有这么好的运气?你该不会偷偷送了歙砚?! 苏冷清冷笑说,我可没那闲钱! 俩人收拾行囊返程,苏冷清到任时间充裕,温玉怀却是即可赴任,这一路上不敢耽搁。等那船到金陵城外,温玉怀辞别了苏冷清,先去金陵府报备,再赶去京口赴任。 金陵和姑苏不远,坐船还不如马车,从金陵取道京口,再从京口去那龙城,过了龙城便是姑苏。 不过两日的光景,苏冷清便又回了姑苏,这一走就是大半年,姑苏城去时萧萧瑟瑟灰头土脸,回来却已是夏风炎炎绿翳鸣蝉,真是一年一年过得好快! 苏冷清起初不知伤感何来,等住进官驿才想明白,该到卸磨杀驴的时刻了,自己最不想去做的事,可偏偏还是得去做。 眨眼五年过去了,按规矩可准风筵赎回契约,从此还他一个自由之身。 风筵有那斗蟋蟀的本领,虽不曾看在他的眼内,终归是能养活一家老小。 倘若风筵有心娶个婆娘回来,自己也不用费力扮那黑脸,但只怕这人是一条道走到底,那份贼心思怎么都丢不掉了! 再这么厮混下去,苏冷清简直不敢想,日后会是什么情景。 既然自己劝不动他,那就跟他一刀两断,省得又闹出流言蜚语,还是跟这么一个粗人,真真有辱自己的清誉。 苏冷清打定主意不回老屋,便在那官驿里住下了,翌日就去姑苏府报备,姑苏知府齐景礼对他很是客气。 寒儒出生的苏公子不容小觑,钟夫子的高足、才华横溢又是一说,京城还有大人物为其撑腰,从上次恢復功名就能看出,这次又是赴任吴江县令,要说在京城没丁点关系,那他还真就不相信了! 这几日陪同齐知府赴宴,苏冷清初次接触一帮同僚,凡事都只是看着学着,自然也不会落下笑柄。 开宗书院也送来请帖,学院出了两位进士,当中一人还是驸马爷,这下子可算荣光了,少不得邀请苏知县来赴宴。 严家也是一遍遍派人来请,生怕落了人后苏老爷就被抢走了,还有一些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人,甚至连听到风声的吴江大户都送来请帖,那请帖在案头堆得半尺高,烦得苏冷清真想拿它们当柴烧! 这日苏冷清赴宴回来,在官驿门口看到风筵。苏冷清勾起嘴角冷笑,该来的果然来了! 风筵是听李大头说苏冷清回来了,李大头说书院前两天开了鲍鱼宴,就是为了迎接那苏知县! 风筵听到这句话,那原本切着小葱的刀,一下切着手指头,血花花流了一砧板,吓得李大头抓了一把草灰,帮他洒在伤口上面止血。 李大头把风筵推到灶前,让他只管负责烧火,自己去摆弄那条鱼儿,之所以巴巴送消息过来,是笃定风筵会留他吃顿好的。 李大头一边掌勺,一边对风筵说,苏知县回来好些天了,已经来过书院两趟,第一次是答谢钟老夫子,第二次是参加鲍鱼宴。 李大头只顾着闻鱼的香味,似没留意风筵的沉默神情,等酒足饭饱摸出门之前,才打着饱嗝醉醺醺的说,人哪也就那么回事,有钱大爷没钱孙子,你也就看开点吧,谁让人家现在是官老爷呢?! 李大头话说得很明白,你当少爷的日子过去了,现在人家才是大老爷,就算他不顾念旧情,你生闷气也没有用,自己还是看开点吧! 李大头走了之后,风筵气闷得慌,索性拿了酒葫芦,跑到街头去打酒。 平素都打黄酒,这次改成烈酒,风筵一路走一路饮,等那一葫芦酒下肚,人也站到官驿门口,直勾勾盯着大门! 今个倒要问问苏冷清,回来也不知会一声,成心是想躲着他吧?! 月头慢慢挂上树梢,赴宴归来的苏冷清,刚从马车上下来,就看到木桩似的风筵。 苏冷清想忽视都没办法,风筵看到他双眼放光,就跟见着猎物的狼似,看得他浑身汗毛都竖起来! 酒壮怂人胆,风筵走到苏冷清面前,大着舌头说回来啦?回来也不告我一声,我一直在家里等着你! 苏冷清本来有些内疚,但此刻闻着浓重酒气,又听他这般责备语气,那点内疚就被怒气取代,冷眼道:“你醉了!” 风筵嚷嚷道:“我没醉,我清楚的很,你就想躲着我!” 苏冷清冷觑道:“我一没欠你钱,二没欠你情,三没对不起你,你倒是说说看,我为何躲着你?!” 风筵瞪眼道:“谁说你不欠我钱了?我给红袖五十两,你不信就去问她,从今个起你就是我的……” 话还没有说完,脸颊重重挨了一下,打得他脸歪到一边,接着又是一记耳光,打得他脸又转回来了。 苏冷清咬牙切齿,眼中怒焰焚烧,咒骂道:“混帐东西,要你改掉这毛病,日头打西边出来了!” 巴掌在夜里分外清响,风筵脸颊火辣辣地疼,又见他怒不可遏的面容,那酒顿时醒了七分,意识到自己说错话,赶紧赔罪道:“冷清,我没那意思,只没见你回家,一时情急说错话!” 苏冷清冷笑道:“哪里是我家?我成家了吗?” 风筵说不出话来,头又低垂下来,露出难过表情。苏冷清当年跟他说过,取得功名尔后成家,他那间小破屋子,哪栖得住这只凤凰?! 良久,苏冷清渐平情绪,脸色却越发阴冷,似厌恶再作纠缠,冷汀汀道:“有些事你自己心里清楚,何必揣着明白装煳涂?明个我派人去拿东西,顺便把五十两还你!” 风筵听到银子连忙摆手,等看到苏冷清射来冷光,嗫嚅道:“就当我和阿辰送……送你的贺礼!” “我好歹是知县,日子不会难过,你自己留着吧!”苏冷清挑起眉头,拒了这份贺礼,冷笑道:“虽说三人一同长大,但终究谈不到一处。免了那些虚伪客套,也算对得起过往的情分!” 第55页 风筵头垂得更低了,五十两他费了力气,可在苏冷清眼中没当回事,就像他看得很重的情分,也没在人家眼里当回事! 一切都如五年前说好的那样,苏冷清走他的阳关道,风筵走他的独木桥,可终究还是有所期盼,所以心才会这般的疼。 等风筵回到老屋,躺床上无力地想,一千八百多个日夜,苏冷清没对他日久生情,而他也没消磨掉对苏冷清的深情,接下来的日子该如何煎熬?! 风筵用手臂挡着脸,不管再怎么克制,那泪还是滚下来,不知不觉湿了袖子。 末了,他又自嘲一笑,这么大人还哭鼻子,真真是叫个丢人! 第二日,苏冷清派了差人过来,将那几件爹娘遗物收拾了去,又丢了一封五十两的白银。 差人说苏知县很快要去吴江上任,虽是偕同家眷一起上路,但行李却是没有多少,真如外界传言他是寒儒出身。 差人好奇看着苏知县住的屋子,等看到那副空白的对联,不由奇怪墙上为何挂幅无字的对联?! 虽然跟着苏知县没多久,但也看到他为开宗书院和其他同僚挥毫提词,很难想像他本人的住所却没一幅字画。 风筵听他这番说辞,那表情越发苦涩,苏冷清并非刻薄于他,只是不想给他留下希望。得不到却总还抱着希望,比得不到的绝望更加痛苦。 等那差人走了,风筵静静坐着,四周没了声响。 苏冷清没拿什么,除了几件遗物,一早就打包好了,但被差人拿走之后,整个屋子都似空了。 风筵一想到他去赴任,还是带着家眷离去,就绝望得快要窒息。 ☆、第四二章 七月底的一个清晨,青草儿沾着露水,苏冷清启程的那一日,风筵抱着那张琴出现在官驿门口,憔悴神色似有多日未眠。 苏冷清的家当都是用一辆牛车来驮着,苏冷清本人和红袖、侍女同坐一辆马车,一路上还有两个杂役。 等看到苏冷清出来了,风筵便抱着那琴上前,用哀伤眼神看着他,决绝道:“我只问你一句,这琴你还要吗?” 风筵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痴痴看着对方,抱琴的身体佝偻着,倾泻出心底的哀求,全然不顾还有外人在场。 苏冷清站得笔直,眼神斜觑着他,一脸厌烦鄙夷,待听他这般发问,眼底射出冷光,看得杂役们不寒而慄。 风筵却是死死盯住他,自顾自地重复道:“这琴你还要吗?” “这琴,我受不起,你拿回去吧!” 苏冷清说得不容含煳,也没有丝毫转圜余地。答案其实很简单,但眼前的痴汉,非要他亲口说出,真真是自取其辱! 说罢,不再理睬对方,苏冷清扶着红袖上了马车。 苏冷清想总要狠心一次,才能断了痴汉念头,等来日慢慢淡忘情丝,他们终能再聚一起,给宁老爷上一炷香! 风筵抱琴跟在牛车后边,浑浑噩噩来到城口,愣愣看它消失城外。 烈日晒得桐琴滚烫,琴身上似有了裂纹,风筵搂着它越发紧了,心想可不能失手摔了,冷清回家还要弹呢! 一直站到日头偏西,也不见牛车再回来,风筵开始往家走去,一脚清醒一脚煳涂。那琴始终抱在怀里,那人也是迷迷煳煳,等回到柳林老屋,晚霞烧红半边天。 篱笆院里等着俩人,当中一人见他来了,便对另外一人喊道:“就是他,就是他,给我打断他一条腿!” 原来是那位‘无一漏’张公子,跟人打听到了风筵的住处,这次没带那把可笑的扇子,而是带了一个彪悍凶戾的汉子! 早就想找风筵算帐,但却顾忌着苏冷清,张公子一直耐着性子,直到日前听得确切消息,说苏冷清可是带着家眷赴任,随行人员并没一个叫风筵的小厮! 当初在嘉城张公子就看明白,苏冷清并不待见风家少爷,如今派了官职有了家眷,更不会跟风筵一起厮混。 当官的,有几个不在乎名声?且不说当过小厮,便是寒儒也不好听! 张公子这次下了血本,找来一个狠戾角色,想要打断风筵一条腿,讨回前两次的拳脚恐吓! 壮汉听那张公子的吩咐,顺手拿起院中锄头,狼一般眼神盯紧风筵。对手也是身材高大,虎背熊腰魁梧健硕,似乎没那么好对付。 奇怪的是,对方抱着一张破琴,眼神呆滞表情麻木,连看都没看他们一眼,便失魂落魄进了屋子。 张公子也懵神了,这是啥情形?! 拿了银子就得做事,壮汉已经窜进屋子,一锄头将风筵砸倒在地,怀里那张琴脱手飞去,五十两银锭子也掉了出来! 壮汉看到银锭直了眼,张合旭只肯给他五两,而地上就有五十两。再看地上这人,似乎傻了一般,颤巍巍伸出手,想去捡那桐木琴。 琴的两端卡进床柜,风筵已经无力取出,却似不甘心一般,硬生生捋住琴弦,死活都不肯松手。 反正身上已有命案,也不在乎多一条了,壮汉眼中闪过狠戾,砸第一下是用锄背,但砸第二下就是用锄尖,致人死地狠绝无情。 风筵倒在血泊中,背后两个血窟窿,还在汩汩地冒血。张公子进门就惊唿,说好打断一条腿,怎变成取人性命?! 壮汉已经捡起银锭子,恶狠狠地扫来一眼,看得张公子身子一软,靠着门框腿肚打颤。 张公子哭丧着脸道:“你杀人作甚?万一主家寻来,发现他死了报官,追查下去如何是好?!” 壮汉乜了他一眼,扔了手上锄头,说我帮你杀了人,怎么得要一百两,沉尸入河再加十两! 张公子张大嘴巴,愕然说敲竹槓?可没要你杀人! 壮汉抖着脸上横肉,眼中闪着凶光,沖张公子走过去。张公子唬得跳起来,连忙说好好好,银子我会给你,但人算你杀的,跟我没关系! 壮汉见他应了,便也不多废话,拖起风筵的脚,开始往门外拖。 人虽然一动不动,小手指还勾着琴弦,似至死都不愿放开。壮汉用蛮力拉扯,最终绞断一根尾指,这才将人拖到河堤,又在腰间绑好石块。 张公子未干过杀人勾当,早就吓得心惊胆战,不断催促壮汉快点。 抛下河堤之前,壮汉拔出刀子,捏开风筵下巴,割掉半截舌头。据说冤死鬼会跟阎王告状,割掉舌头就没法开口了。 月光依旧照着苏堤,犯案俩人前脚离开,后脚一条小船过来,打着钱塘船行的旗号。撑船的远远看到人影,还以为这边能够上岸,老刀把子明个要杀猪,今晚让他们出来买酒。 撑船的骂了句娘,刚想掉转船向,就听哗啦啦水声,船边冒出一人脑袋,挣动几下又沉入水底! 撑船的喊了一声,扎进河里救起一人,七手八脚弄上船来…… 吴江是个好地方,坐落在太湖边上,姑苏城外五十里,大清早的出门,晚上也就到了! 苏冷清来前交代不许惊动百姓,至于那群乡绅们爱等便等着,为县令接风洗尘是不成文的规定,他苏冷清却不在乎这些,只要在他治下不为非作歹,谁在他眼里都一视同仁。 第56页 究竟谁在耳边说过,要爱民如子来着?! 在城口与那帮乡绅们寒暄过后,苏冷清便随他们去赴宴,红袖等人先随师爷回县衙。苏冷清是带着家眷赴任,新夫人又生得沉鱼落雁,断了乡绅送他妾侍的念头。 刚刚上任百废俱兴,苏冷清自然要花些气力,去熟悉县城的风土人情、百姓们的生计来源、县衙官署的日常事务、乡绅大户的往来关系,江浙商会的利益牵扯,偶尔还要应酬姑苏府的上司和同僚,谁让吴江县就靠在太湖边上,且不提诱人的龙盘糕、麦芽酥和太湖三鲜,单单就那船娘小伙对唱的渔歌,软软款款的吴江小调,便是水乡一道亮丽风景! 光是熟悉还不够,一任县令一任作风,苏冷清非是畏事之人,心中酝酿着变章方案,怎样对那百姓有利,又能为商会乡绅留下余地,毕竟修桥铺路挖渠筑堤时,还需他们出银子出人力。陈规陋习也是要革除,但也非一锄头啄到底,法理还不外乎人情,转圜几分全凭他这县令拿捏。那秤桿子纵能翘高一些,但秤砣不能离了准星子。 究竟又是谁在耳边说过,刁民平民富民都是子民,他苏冷清就该一视同仁不偏不倚,绝不仗着自己的县太爷身份欺压凌弱?! 陪着那帮同僚在太湖泛舟的时候,苏冷清望着湖上的一轮明月,忽然想起了张若虚的那句,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那江月年年岁岁照着离人,那江水岁岁年年送着离人,何其相似又何曾相似?!苏冷清嘆了口气,心头涌起丝丝寂寞,竟怎么都驱散不开。 画舫主人何老闆看在眼内,隔日竟然送来一个女伶,能唱得小曲能说得评弹,一双手会捏得男人筋脉通达血气舒畅。 此女从小混迹茶楼,三教九流见识多了,一双眼珠滴熘熘转,一有机会便主动攀搭,那一声苏老爷叫得谄媚撒娇欲望横流,听得苏冷清一个哆嗦险些失手摔了杯子。 刚到吴江的时候,众人以为红袖是他家眷,便只送财礼不送女子。 后来,衙内传出苏大人到任三月不曾去过红袖房中,有一回红袖晚上进了苏大人的书房,但很快就被苏大人请了回去。 原来红袖并非是夫人,而是苏大人当学子时,在姑苏置办下来的外宅。 这一下又来了好事者,宴上问苏知县可有家小。好事者是明知故问,就等一句尚未成家,便可接了自己的下文。 苏冷清倒也不动怒,轻描淡写一句成了。若是对方还不知趣,非要追问个清楚。苏知县便抬起眼眸,冷冷看到对方发憷,再也不敢多嘴为止。 时日一久,好事者越来越少,也渐渐不敢再提了! 说起书房撵走红袖,苏冷清倒不这么认为,只是觉得礼法不容,孤男寡女同处一室,难免会落人口舌。 收下红袖的那一日,他便讲得很清楚了,从此她是自由之身,要走要留全凭自愿。红袖却说她一个弱女子,离了公子要如何生活?苏冷清说那你就留下,我也不会委屈了你! 叫人将那女伶带走,苏冷清喝了一口茶,定定自己的心神,将事情想了一遍,终究认定是船上一时寂寞作祟。 也该到娶妻之时,苏冷清认真思索,眼前女子也就红袖。红袖虽然出身不好,但知书达理是个贤内,琴棋书画也有造诣,不愁俩人谈不到一块,可是…… 可是究竟哪里不对?!苏冷清幻想花烛之夜,掀开盖头的那一瞬,看到红袖娇羞的脸,听她叫那一声相公,心里就很不是滋味。 没有那种翘首以盼,所欲所求并非其人,所以才会这般焦躁! 苏冷清暗骂自己虚伪矫做,骨子里看不上青楼女子,只是未在脸上表现出来。 明日干脆找个媒婆,说户清白人家闺女,识得几字会念些书,做得女红下得灶台,种菜养鸡操持家务,亲朋来了能有拔簪沽酒的义举,来日就算自己丢官卸任穷困潦倒,她也能守住贫穷过得日子。 最好是整天乐呵呵,傻了吧唧的那种,自己已是人精,再弄个人精夫人,日子过得反而揪心! 那一刻,苏冷清倒是没想,这些要求从何而来?! 以前没考取功名时,想着娶妻该如红袖,才貌双全温柔贤淑。现在已是功成名就,又觉女子无才便是德,喂喂鸡鸭料理家务,才是他想要的贤内助。 苏冷清想着想着也就睡了,隔日醒来已忘此事,找媒婆不过说说而已,该怎么忙又怎么忙去了! ☆、第四三章 这厢里,苏冷清渐渐摸熟脉络,治理吴江越发上手,干得是风生水起;那厢里,风筵伤口渐渐癒合,等能下地干些活时,便在船上当个杂役。 起初是在厨房帮工,活计相对轻松一些,后来逐步恢復体力,便跟船上汉子一样,做些搬扛拉縴的苦力。 当初,他被俩船工救上来,断了舌头缺了手指,前胸背后都戳穿了,抬到船老大面前时,还剩最后一口气。 船老大嘴巴不好心肠不错,肯拿死马当作活马医,给他灌了不少汤药,真就把人给救活了! 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等风筵能下床走动,已在船上待了三个月,装木头的船顺着河道,从南到北一个来回。 船老大把他找去,说我救了你,你不会不认帐吧?!风筵舌头少了半截,无法开口说话,只能用手比划,表示自己认帐。 那晚的割舌剧痛,让他从昏死中甦醒,跟着就被推下河堤,巨石拽他往下沉去! 苏冷清和牛车早就走了,桐木琴和老屋也不见了,冰冷河水窒息而来,风筵就在那一刻清醒过来,迸发一股强烈的求生意志,奋力挣脱繫着巨石的绳索! 船老大指着门上刻的道道,说你得还我汤药费,还有这些天的口粮,你是哑巴工钱减半,差不多一年还一道吧! 门上密密麻麻的道道,风筵当时真有点傻眼,后来想想自己又伤又残,船老大救他时都没嫌弃,现在又肯收容他在船上,要知道他连个路引子都没有! 风筵想着又感激起来,此后安心待在船上,跑上跑下干着杂活。船工们又都好相处,大大咧咧讲话无忌,见他哑了也常帮衬,特别是那黄大厨子。 黄大厨子以前犯过事,便跟风筵语重心长说,小娃打娘胎里出来的时候,也从羊水里挣扎出一口气,你就当自己又重新投胎一回吧! 黄大厨子虽然不识字,但总能说出在理的话,让风筵心里感佩不已。 这一番折腾下来,苏冷清和姑苏老宅倒似前生事,即便想起也只剩淡淡的影,再也触动不了他的心思。 风筵想这回算是骨血为刃,从绝地杀出一条生路,从十岁见到苏冷清,到如今总算放下了! 等江面飘起片片雪花,船工们也都告假回家,就留风筵一人守船。船老大留下两坛酒,算是给的额外奖赏。 风筵便似江上醉翁,蓑衣斗笠独坐江雪,醉了索性就躺甲板,任那雪花打在脸上,随性自在无拘无束。 风筵醉去之前总是想,这下跟阿辰一样了吧,只不过一个江上一个塞外,也不知他何时才能回返! 阿辰肯定是会来寻他,得回白桦林子留个信,免得他寻不着人担忧! 第57页 风筵那边得了空闲,日日江上自饮;苏冷清这边忙得紧,外务内务不得松懈。 临近岁末,姑苏府已经送来官函,各地知县年末科考,上报人丁、税垦、粮储、治安等状况,苏冷清倒是不用师爷动手,笔墨加上一把铁算盘,亲自在衙署核验撰写,那一头蝇头小楷漂亮得连师爷都为之惊嘆。 究竟又是谁在耳边说过,为官要跟宁知远一样,恪尽职守公正廉明?! 再入姑苏城已是官轿一顶,苏冷清捧着精巧的手炉,偶尔瞟眼帘外江南景致,倦怠之中些微感慨。 时光如梭弹指五年,想当初自己跟那痴汉,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一步一步扎根经营,终究换来今日的衣锦还乡。 那痴汉被自己赶走之后,半年竟没捎来只字片语,也不知现在过得如何,心里怕还在怨恨着他吧?! 苏冷清嘆了口气,没追来吴江也好,俩个男人老住一起不像话。 风筵有那斗蟋蟀的手艺,临行前自己又给了他五十两,想必在老屋日子不会难过。等过一些时日,自己再出一笔钱,将那间老屋买下,赠给那痴汉算了。 见了姑苏知府,将那公务报完,照例又是府宴。 宴席上,府丞叫他隔日去趟府衙,找那户籍主事销了户头。府丞说半月前就要找他,但见他岁末要来述职,便将此事压了下来,省得他再多跑一趟了! 苏冷清起初也没在意,只当自己从姑苏调任遗漏什么文书,等隔日从主事手中看到风筵的名字还在迷惑,难道混帐东西犯了什么事? 主事问他当初花多少银两买的,权当那些银子扔水里了吧! 苏冷清还没有反应过来,只是纳闷对方为何画下一抹竖槓,名字并没从眼前消失,反更加惹人瞩目了。 主事只将奴籍簿子推到面前,跟他说大人就在这里画押,生前没能消了奴籍,死后倒是消奴籍了! 那一瞬,苏冷清五雷轰顶,呆如木鸡! 推开落尘的老屋,老捕快说这屋刚死过人,东家吓得不敢过来,说改日要请做法事,屋内倒是变动不大,还跟风筵在时那样,除了地面大块血斑! 老捕快说歹徒是捉住风筵的脚,拖过院子穿过柳林,最后把人抛进河里。门外应该也有血迹,但因时隔五个月,中间下过数场雨,屋外血迹沖刷掉了,只剩下屋内的血迹。 老捕快拿起墙边木棍,对神情木然的苏冷清说,歹徒本来没想杀人,张公子给他五两银子,要他打断风筵一条腿,但歹徒一锄头砸下去,看到风筵掉出银锭子,当下让他起了杀心。歹徒能为五两银卖命,看到五十两还忍得住?您那小厮福薄命薄,受不起您赠的五十两! 棍身一端带着血迹,苏冷清摸去只觉冰凉,心想这是痴汉的血吗?捕快以为他没看明白,说锄尖要作证物封存,但锄身就没必要带去! 脚下踩到一物,苏冷清弯腰捡起,那本沾着血迹的琴谱,扔在地上长期受潮,泛黄书页微微翘起。 古琴谱尚在此地,那张惹事的琴呢?苏冷清茫然环顾,找了好一阵子,才发现那琴卡在床柜之间。 苏冷清没能动它分毫,老捕快帮忙挪开柜子,才将那琴取了出来。琴身已经裂开口子,琴弦早已一一断尽,当初花了廿两买来,如今只能添做柴火。 苏冷清抱琴微微发颤,似听见桐木琴的悲鸣,未曾有的清亮之音,盘旋耳边竟成绝响,暗忖这琴倒有血性,知道自己看不上它,身殒之时拼尽一曲,非要让他刮目相看。 苏冷清迷迷煳煳低头,几股琴弦绞拧一处,却又不知何故如此?! 老捕快指着地上血迹,说苦主被人往外拖时,手还死死揪住琴弦,但禁不住兇手蛮力,生生绞断一根尾指。 那根手指也算证物,仵作找来石灰罈子,将那手指埋在里边。其实不必这么麻烦,等衙役找着的时候,早被鼠虫啃得只剩白骨。 苏冷清只觉身子发软,靠墙才能勉强站立,又听老捕快说还不止呢,歹徒不知打哪听来,说死者会跟阎王告状,抛尸前要割掉舌头…… 牢房门口,老捕快狐疑说,苏大人我陪您一道儿,那种穷凶极恶的人,我怕他会伤着您! 苏冷清摇了摇头,只叫狱卒带路,等见到那名死囚,便挥手让狱卒下去。 墙角躺着一名恶汉,五大三粗膀臂浑圆,披头散髮蓬头垢面,一双眼透着狠戾。苏冷清从那懒散姿态,就知他不是练家子,只凭一股蛮力干活。 恶汉知道自己血债纍纍,抓进来肯定是要砍头的,所以对来人并不理会,但这目光太过奇怪,落在身上如芒刺背! 似那些苦主的亲眷,但又没有唿天抢地,哭着喊着要他偿命。 苏冷清就这样静静看他,眼中闪着莫名情绪,波涛汹涌暗流激盪。 张合旭本想找人教训风筵,谁想恶汉心狠手辣见财起意,杀人后又找他屡屡勒索,最后怕他报官索性杀之。 姑苏府是因张合旭之死立案,附近州县张贴恶汉画像,歷时三月终在鹤城被擒,上个月才押解姑苏受审。 过了冬至问斩的时间,恶汉便被关押大牢,等候来年秋后处死。 恶汉躺了一会翻身坐起,目光兇狠看着苏冷清,后者身上没穿官府,一色头的蓝绸长衫,江南仕子的装扮,看样子倒有几个钱,斜眼挑衅道:“喂,来看你爷爷,也不晓得孝敬一壶酒?!” 苏冷清眼色鄙夷,冷汀汀道:“张合旭便找了你这种废物?!” 恶汉见他轻蔑脸色,火一下子上窜,又见他提起张合旭,就是为了此人失手。 拿银子就走人,不杀那张合旭,也不会惹出事! 恶汉满心满脸的煞气,一个箭步就窜到栏边,身手掐住苏冷清的脖子。 隔着牢笼杀不了人,狱卒就在旁边盯着,但至少能够吓得对方屁滚尿流,回家还得做三天噩梦! 苏冷清却是化身石像,脖子被掐脸不改色,甚至眼都没眨一下,倒是吓坏旁边狱卒,一边喊人帮忙,一边掰着恶汉的手。 恶汉力大如牛,又来两个狱卒,一人掰他一只手,都没能赢过他。最后乱棒打头,才让他护疼松开。 狱卒们惊魂未定,忙不迭看苏大人,赶紧替他抚胸顺气。官员若被囚犯杀死,那他们都得丢差事。 恶汉挨了几棍,此刻退到一旁,捂着受伤的头,恨恨地看着几人。 片刻,苏冷清缓过气来,只将面前狱卒推开,再次走到牢栏面前,转瞬不移盯着恶汉,脸上竟没丁点害怕。 不仅狱卒觉得奇怪,就连恶汉都觉奇怪,就听苏冷清冷冷问道:“他根本就没还手,只是抱琴凭你打杀,对不?” 原来是问那苦主,恶汉斜着眼说道:“你想知道那日的事,弄点好酒好菜,待我吃得欢畅,便都告诉你去!” 苏冷清冷笑道:“他跟了我十六年,什么样的情景,还用得着你来说?!” 恶汉见他这般轻蔑自是恼火,若不是忌惮狱卒棍子,怕又要扑上来掐脖子,反正杀一个是死、杀两个是赚,也正是秉持如此的想法,才落到血债纍纍的地步,狠声恶气道:“那你找我做啥?” 第58页 良久的沉默之后,苏冷清缓缓开口道:“我只是来看一看,他死在何人手里,死前可有怨言……” 恶汉兇狠一笑,浑不在乎道:“有怨也说不出,我割了他的舌头,扔到河里餵鱼!” ☆、第四四章 走出姑苏府大牢,苏冷清望着眼前城池,忽然觉得陌生遥远,竟似隔了几百年,眼中所见物是人非。 这一刻,姑苏城已经不是姑苏城,袭身凉意竟比山城更加寒冷。原来人世温暖不是因为江南阳光,而是因为有个十几年默默陪伴、怎么都撵不走的人! 幼时,读昌黎先生的祭十二郎文,当中有句‘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苏冷清此刻没心情再咬文嚼字,只是发自肺腑想起这句祭文。 “吾实为之,其又何尤……” 苏冷清喃喃念叨,那眼泪就流下来了,模煳眼前红墙绿瓦、酒旗人家,那江南景致如褪了墨色的画卷,最后渐渐变成一片死寂空白…… “这江南真是样样好,且不提那吃穿住用,就连风吹着都香甜,日头也不那么毒辣,难怪这里的人都比山城俊俏……冷清,我们是来对了!” 究竟是谁在耳边这般欣喜?又是为谁在这般欣喜?苏冷清只觉得自己都记不得,记不得那人的音容笑貌,记不得那人的言行举止,记不得那些扶携和言语伤害…… 总觉得未来很长很远,可谁料眨眼就走到头?! 一眨眼,似百年。 镜花水月、水月镜花。 原来,只在一眨眼、只在一瞬间! 究竟是他悟得太迟,还是那人太过残忍,在他金榜题名意气风发的时候捅来刀子,想让他此后都活在悔恨和愧疚之中?! 那人便是这样,要么不下手,要下手便是绝杀;就如当初对待风家,一忍再忍忍到最后,才将毒瘤连根拔起,下手果决除恶务尽。 那人的确够狠毒,对自己也是如此,苏冷清气得泪流不止,又恨得咬牙切齿:你风筵不就要报復我吗?想用你的命毁我下半生?! 呸,下流胚子,甭做梦了!我苏冷清才不会惦记你,你只管瞪大眼睛看着吧,看我苏冷清离了你,这日子过得有多顺畅,平步青云一帆风顺,好到不能再好的地步! 苏冷清回了吴江之后,一门心扑在政务之上。吴江本就民风淳朴,在他治理下井然有序,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和泰安康风调雨顺,没过两年县狱竟成空牢。 钱塘江决堤后,苏冷清收容灾民,以灾粮作为薪酬,雇其扩建营房、作坊、桑田、鱼塘,收容过万灾民在吴江安居定所,成为姑苏辖下唯一不受灾民影响的县镇。 届时,姑苏知府齐景礼回京,后向当今圣上举荐苏冷清,同年苏冷清调任为金陵府丞,翌年齐景礼擢升江南按察使,苏冷清被擢升为姑苏知府。 巧的是,温玉怀也被擢升姑苏府丞,与苏冷清阔别三年再聚姑苏,这次倒成了上下属的关系。 起初,想起苏冷清那古怪性子,温玉怀是烦得不想赴任,后来等在姑苏府衙见到苏冷清,那感觉又是熟悉又是陌生。 苏冷清依旧一张冷脸,话不多却句句精炼,那双眼尤为森冷,轻轻一扫便让人不寒而慄,有时连温玉怀都被他看得心里发毛! 以前温玉怀还敢拿话逗弄,现在却是碍于尊卑关系,而苏冷清也无意叙旧,温玉怀便只拿他当成上司,该什么礼数就什么礼数,下衙之后无话可说,情分竟比从前淡薄。 虽然并无私交,但为官之道,却是志同道合。 苏冷清赴任之后,在温玉怀的协助下,对麾下贪官污吏来个总清算,从地方一层层挖掘上去,一直查到江南道几位官员身上。 齐景礼一看事情闹大了,便将苏冷清找来训话,就算新官上任三把火,也要注意火候程度,别一把火把自己也烧着,那真真落了旁人笑柄,连带他也面上无光! 苏冷清当时默默挨训,待回到自己的府邸,立马写好弹劾几位江南道官员的奏摺,连夜就让驿丞送往京城,气得事后才知情的齐景礼破口大骂。 钱塘决堤已成圣上心头大患,接到苏冷清奏摺立马派来钦差,对方那边也得到消息,对苏冷清没少威逼利诱,后来到了派人暗杀的地步。 有一阵子,苏冷清待在府衙大门不出,身边总是围着一群捕快,连喝茶都得用银针试毒。 等这一番折腾下来,钦差大人回京復命,接下来这群贪官罢的罢、杀的杀、抄的抄,江南官场真被他苏冷清搅翻了天! 江南道有阵子静出鸟,补缺官员还未到任,衙署里就剩了齐景礼,一人兼了许多职,那俸禄倒还是一份,却忙得是鸡飞狗跳,只恨不得拿苏冷清去充军! 等到苏冷清真来请罪,齐景礼只是摇头嘆息,说若非戳到圣上心患,这会子你该死在绝域蛮荒,连我都保不住你的! 苏冷清只是躬身一礼,面无表情回了一句,死于任上乃是荣耀,气得齐景礼差点脱下靴子砸他! 暴雨过后初见彩虹,江南风气焕然一新,送礼行贿嘎然而止,商贾官吏都分外规矩,一五一十不敢作假,拨款开始有了盈余,江堤修建顺利进行。 齐景礼这会子尝到甜头,又乐滋滋想幸亏用个不怕得罪人的,替自己把障碍扫清了,要是三年不发水患,何愁自己不再上一层楼?! 经此一役,温玉怀对苏冷清处事不惊、临危不惧的态度心生感佩,但那句死于任上又听得人莫名寒蝉,似他苏冷清早就带着死志当官。 温玉怀带着这种想法再看苏冷清,倒是对他的不近人情理解三分。 苏知府并非高高在上,而是被某种情绪包裹,那眼底波动就似漩涡,越接近越让人绝望胆寒。 温玉怀免不了又想起风筵,以前风筵在的时候,苏冷清也不是这个样子。 当初听闻风筵被害,温玉怀不是没怨过苏冷清,总觉得苏冷清小肚鸡肠,不肯带人随行上任,才导致这桩惨案发生。 后来时日久了,就变成淡淡遗憾,从京城归来后都未及再见一面,当初还约好了要大醉三日! 人浮于事,自己何尝不是如此,又有何立场责怪苏冷清?! 罢了,罢了,要怪只怪风筵不知回头,没做成白桦林里的沽酒猎户,却做了那渡河丧命的可怜樵夫! 温玉怀想起风筵不免伤感,这日提了坛酒便服出门,来到河畔柳林外的老屋。 苏冷清已将老屋买下,屋后垒起一座孤坟,但不知何故不肯立碑。 温玉怀曾问他何故如此,哪有人立坟不立碑?就算是窃国女皇武媚娘,也给自己立了一块无字碑。 苏冷清只是冷冷扫来一眼,看得那温玉怀心里发毛,心想这话又怎么招惹了他?! 后来,温玉怀心中来气,又理直气壮问了一遍,那意思是你要怕麻烦,不愿意替故人立碑,那我温玉怀倒是愿意代劳。 苏冷清被他逼得烦了,这才回了一句,尸体尚未找到,等尸体找到了,还要送归故里。风筵的故里并非山城,而是指那白桦林子,葬在舅父宁知远的身边。 第59页 当初,歹徒指认了沉尸地点,但捞尸人下水只摸着石块,想是麻绳被水泡烂,尸体被河水沖走了。 那温玉怀已经气结,心想你说得什么话?想着来日还要迁走,连墓碑都懒得刻了?! 温玉怀隔日便请人刻好墓碑,又亲自看它搁在墓前,可没过几日再来老屋,那块墓碑不翼而飞了! 能干这事只有苏冷清,这回他倒不嫌麻烦,找来杂役卸掉墓碑,抬到城外敲得粉碎! 温玉怀便从那一刻看出来,苏冷清不愿承认风筵已死,一天天似在等待奇蹟,毕竟这几年未都曾找到一具、仅仅缺掉一根尾指的江尸。 这日提酒来到屋后,温玉怀看到一个男人,斧噼刀削的硬朗背影,一手握着乌鞘宝剑,一手拿着包袱斗笠。 男人听到背后的脚步,没有说话微微侧头,似在等待对方先开口。 温玉怀好奇目光,从剑移上他的侧脸,本想说此地葬着我的故人,但观阁下的举止装扮,莫非是他的兄弟阿辰?! 但人总是屈从现实,几年官场摸爬滚打,开口便是威严官腔:“前边站着何人?转过身来答话!” 男人下巴微抬并未转身,飞斜入髻的长眉拧起,似看不惯他的官家做派。 “没听到本官问话?”温玉怀平素不爱惹事,此刻不知什么心思,就是不想放过对方,拔高声音道:“光天化日朗朗干坤,手持长剑所欲为何?” 温玉怀心里何尝不知,真正鸡鸣狗盗作奸犯科之徒,反倒不敢明目张胆拿着宝剑,只是他气不过男人冷漠态度,才故意这般刁难责问。 谁想他越是这样,男人越是不理他,只给他个后脑勺,对着坟头说道:“他何时结交你这种人?一身官家做派,叫人好不厌恶!” 温玉怀当场气结,待他反应过来,男人带上斗笠,与他擦肩而过。斗笠下的英俊面容,看得温玉怀似曾相识,仿佛听风筵描述时,对方便是这幅尊容。 温玉怀想他不是那种人,还是莫要多做纠缠! 情这一字太伤人,无论是他还是风筵,都是看不透的痴人,当年为周心冥险些丧命,痛过一次就不敢涉足。 在官场混迹几年,倒是看开很多,情深只因不通世故,如今已没那份心力,倒不如就这样得过且过,稀里煳涂也是一辈子! 温玉怀祭拜风筵之后,一路想着一路伤感,回到府衙又见斗笠男子,与门房没讲几句便走了。 温玉怀上前一问,门房说此人名唤段辰想见知府,一无拜帖二无状纸三无冤情,只是叫人报上他的大名。 门房一时被男子语气所迷,以为是了不起的大人物,巴巴跑去禀告苏冷清,结果得到苏冷清一句不见! 门房气咻咻跑回来刚想破口大骂,但被对方凛冽眼神和冷飕飕地乌鞘剑所震慑,又客客气气说苏大人不想接见! ☆、第四五章 来者果然就是阿辰,温玉怀想起风筵昔日谈起兄弟的自豪,那眉头却是渐渐拧成麻花了,阿辰不会是来替风筵寻仇的吧?! 届时,温玉怀已经穿过衙堂,前边就是苏冷清的署房,跟着一条黑影掠来,眨眼间翻入窗户。 情况不容迟疑,对方是练家子,温玉怀赶紧叫来捕头,拿□□的拿□□,拿长钩的拿长钩,悄悄包围苏冷清的署房。 等一切布置妥当了,在两名□□手掩护下,温玉怀小心翼翼上前,还没等他把耳朵贴上门偷听动静,那门咣当一下拉开,自己似被吸进山洞,眨眼落进对方手头! 大门砰地一声关上,阻挡住射来的□□,温玉怀此刻被人揪着,倒是能够明目张胆贴近他。 段辰长得剑眉星目,线条硬朗身材修长,敞襟露出结实胸口,看得那温玉怀脸颊发烫,被擒捉不觉害怕,反而一个劲贴上去,就差没钻到他怀里。 直到看见对方疑惑表情,温玉怀才察觉自己失态,难为情地转过视线,这次发觉苏冷清伏在桌上,颈项边流出一滩血,喊了不应似已遇害。 这下子温玉怀惊呆了,目瞪口呆望着对方,懵呆眼神难以置信。 风筵口中的阿辰,应该是个好人;在墓前见到他,也以为是好人;哪想这般兇残,抬手取人性命。 “他又不是潘金莲,不曾许诺风兄什么,就算后来狠心一些,也是怕风兄越陷越深。人家根本不好此道,又如何能勉强得来?!” “五十两虽是催命银,但苏冷清出于好意,前百名进士赐银百两,扣除盘缠和赠我的廿两,他统共就剩六、七十两,一口气又拿出五十两,可见……” 事情发生太过突兀,温玉怀惊得一片空白,心里想啥嘴上讲啥,连他自己都没察觉,讲着讲着那眼泪就下来了。 他伤心,一来是为苏冷清,二来是为他自己,为啥总是看错人?! 对方已经松开了手,静静等他把话说完,冷峻道:“可见他当日是有多想摆脱风筵,也怨不得会有如今的下场!” 温玉怀伤心道:“说得什么浑话?他心里不愿意,难不成还得强买强卖,非要他跟了你的兄弟?!” 阿辰打开包袱,翻找里边东西,冷峻道:“有本事,就别跟!” 温玉怀垂泪道:“所以你就杀人?!” 阿辰挑眉道:“你哪只眼看到我杀人,又哪只眼看到他死了?” 温玉怀再次懵神,抹泪欣喜道:“没死?” 说起来这事真冤枉,跟风筵分手之后,阿辰就去了塞外,凭着手臂上的烙印,还真打听到自己身世,竟跟边陲的镇西王府有关。 当初是想知道爹娘是谁,便进了那座镇西王府。谁知一入豪门深似海,饶他这般灵敏之人,也花九牛二虎之力,足足耗费六年光阴,才与镇西王府一刀两断。 摆脱王府的纠缠之后,阿辰先去白桦林祭拜宁知远,随后又去合阳沂家庄,没看到冯大和三个小徒弟,却看到俩个不该存活于世的人。 在世人的眼中,文暮晗病死在三年前的大喜前夜,福王也是因病去年开春病疫,但镇西王府对京城动静十分清楚,密报上说福王是死在圣上登基不久,下手之人便是当时任侍郎的文暮晗。 如今他们俩个,一个化身泰子,一个化身文三,在沂家庄开家饼店,柴米油盐精打细算,小日子过得让人惊掉下巴。 阿辰自认为在镇西王府待过,世上再无能让他惊奇之事,哪知一山还有一山高,真真应了那句高手在民间! 从泰子口中得知风筵在姑苏的落脚地,路过吴江又听闻苏知府的青天名号,那一刻就听闻苏冷清未带风筵赴任,随行者乃是一名叫红袖的江南名妓。 如今,红袖已经嫁给吴江县的何老闆,苏冷清以兄长之礼送了百两纹银,陪嫁侍女便是何老闆送的那位女伶。 阿辰一听红袖这个名字,就知道苏冷清是想弥补当年在山城,未能解救邻家之女红袖的遗憾。 等见过吴江那位红袖,阿辰听说了命案之事,也听闻苏冷清雷霆手段,近年来得罪不少人,曾有人扬言要杀他。 第60页 阿辰前日就到姑苏城,落脚柳林老屋两晚,温玉怀见他拿着包袱,是因他完事后正想走人! 他已经找过老捕快,弄清案件来龙去脉,也没觉苏冷清做错了,之所以来找苏冷清,是受了白桦林酒铺老闆的请託。 风筵的尸体还没找到,苏冷清觉得他若在世,定会回去祭奠舅父。 祭奠亲人少不了酒,跟阿辰更少不了酒,于是每年清明前都派出衙役,到白桦林酒铺盘问老闆,烦得老闆年年清明离家躲避。 这会子老闆见到阿辰,便央他跟苏冷清讨情,不带这样欺负人的,抓不到风筵就拿他撒气,这算哪门子事呀?! 阿辰料到会吃闭门羹,苏冷清就这坏脾气,哪天要是出门相迎,那才叫世道变了呢! 等在署房找到苏冷清,阿辰还没来得及说事,就见苏冷清莫名冷笑,甩下一句你来迟了,你家少爷三年前就死了! 阿辰皱眉,倒不是听到风筵死了,而是觉得‘你家少爷’分外刺耳。他不明白苏冷清怨恨何来?! 风家该偿的都偿还了,风筵也不再纠缠着他,苏冷清还有什么好怨?! 苏冷清冷笑,冷觑那把乌鞘剑,说不替你家少爷报仇? 阿辰莫名其妙,杀人者早已处斩,张合旭也遭报应,还要怎么报仇?! 苏冷清见他不欲动手,言语变得更是刻薄,大骂风万侯作孽太多,生了风筵下流胚子,风家还是死绝了的好! 苏冷清越骂越是癫狂,说风家最阴险的就数风筵,笑里藏刀心思恶毒,小人路数背后捅刀,死得好、便是要看他死! 阿辰平静道,你疯了吧?! 那种漠视的口吻,让苏冷清难以置信,说你不为他报仇?是我把他赶走了! 阿辰淡淡说,你早该如此! 见苏冷清瞪大眼睛,阿辰慢条斯理地说,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来姑苏前我告诫过他,但他不听劝执意如此,即便真死在你手上,我也不会为他报仇! 苏冷清直愣愣看着他,似乎听不懂人话了。 阿辰说我来是想告诉你,别为难白桦林酒铺老闆,人家规规矩矩做生意,没招你也没惹你,何苦把气撒在别人身上?! 苏冷清眼珠定定看他,慢慢泛起一层绝望,全天下除了一个风筵,再没人愿当他的撒气包。 少时受了风万侯的鞭打风筵救下他,把自己爱吃的东西推到他面前;成年再迴风家挑衅风万侯,也是风筵挺身受罚护住了他;一早将寒叔和冯大留在外围,只为日后危险时能保护他! 赤足牵马当众挨鞭,只为消他心头之恨;受了同宗苏家的气,小葱豆腐宽他的心;去茶楼遭学子轻视,沽酒切肉醉个痛快…… 一桩桩一件件,就像翻开的书页,说得的说不得的,苏冷清知道自己完了,似掀掉镇妖塔上的灵符,那妖气一下子放出来,遮云蔽日飞沙走石,束手无策无计可施,也只等它来吞噬自己。 风筵不是不懂他这个人,只是不懂他的引经据典;他也并非不能直白,只是偏偏就要刁难,就是要风筵听不懂! 如今风筵已经去了,借用温玉怀的一句话,饮下孟婆汤再世为人,有自己的路要走,不会再纠缠苏冷清,他们的缘分就算尽了。 苏冷清想到尽了,眼中暗流停止,就似浪潮退去,露出亘古洪荒。 趁着阿辰没留神,苏冷清抽出乌鞘剑,往自己的腕上切去。阿辰先没明白他要干嘛,但等看穿他的意图时,手指一弹打歪剑身,剑又回到他的手中。 苏冷清便在此刻倾身,脖子擦着剑锋而过。乌鞘乃是一口旷世宝剑,吹毛断髮削铁如泥,眨眼血就喷溅出来。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苏冷清知道抢不过阿辰,那切腕子的动作是假,等夺剑时抹脖子才是真。 谁都没有他会计算,阿辰不如他心思细密,风筵更是蠢笨不如他,但任他怎么算都没算到,其实是他离不开风筵,花离了牛粪无法存活,当初讥讽温玉怀的话成了谶言! 阿辰看到急涌的血,那神情越发吃惊,这些年没见苏冷清脾气越发厉害,说不过几句话就抹脖子,这寻死觅活是为哪一桩?! 苏冷清瞪着阿辰,拼尽最后力气说,我一直等着你来,把我葬在白桦林子…… 说罢,身子一软,晕厥过去! 阿辰将苏冷清放在桌上,按住脖下止血穴位,好不容易止住涌势,正想替他上药包扎,就听门外窸窣动静。 阿辰开门就瞧见□□手,大白天就躲在屋嵴上,照得箭簇闪闪发亮。弓箭手功夫不到家,毛手毛脚又沉不住气,若不是阿辰拉得够快,一箭怕要射穿温玉怀! 阿辰包里翻出金疮药,洒在苏冷清的伤口上,动作利索包扎好了,淡淡道:“看紧了,伤口再扯开,神仙都救不了!” ☆、第四六章 温玉怀听出名堂,愣愣看他道:“他自己弄的?” 阿辰背起包袱,拿起宝剑道:“等他醒来,你问他吧!” 温玉怀心想那完蛋了,凭苏冷清的执拗脾气,醒来肯定再抹脖子,但这究竟为啥呀?早上还是好好的,没见着任何端倪,这会子见了段辰,怎就得了失心疯?! 莫非…… 温玉怀思绪百转,竟生出荒唐念头,苏冷清喜欢的是段辰?!要不然怎解释他不娶妻?怎解释他起初不肯见段辰,见了之后又寻死觅活?! 阿辰皱眉不悦道,胡说八道什么?! 温玉怀呕得要吐血,又一次在段辰面前,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 阿辰皱着眉头说道,他打小就这脾气,也就风筵忍受得了! 温玉怀尴尬至极,急着掩饰自己,就端起官架子,威风道:“总之,苏大人没清醒前,你就是嫌兇!” 阿辰露出嫌恶神情,在西王府听多了去,一个个虚伪做作。 温玉怀当即就后悔了,又拉不下这个脸,死撑道:“你早就被包围了,乖乖束手……” 温玉怀话还没说完,就见他足尖一点飞身上樑,打开天窗就欲逃走。 虽然只是一场误会,但他讨厌多做纠缠,又仗着艺高胆大,便想强闯出县衙。 这些年为王府做事,死里逃生次数多了,这种阵仗不算啥了,搁平时只是小菜一碟! 眼见他要走了,温玉怀心里一急,再顾不得面子,仰头喊道:“他还没甦醒过来,你走了我该怎办?亏你还是风筵兄弟,一点情分都不肯留?!” 阿辰听得一愣,低下头去看他,就见他涨红脸,神情无比委屈,气咻咻道:“你们都走了,就丢我一个人,谁要待这鬼地方……” 这话一说出口,温玉怀自己都愣了,直愣愣看着他,片刻眼眶红了,委屈得掉了泪,活似被人遗弃的孤羊。 前阵子有人想杀苏冷清时,温玉怀就想没有苏冷清的官场,他一个人还能走多远,敢不敢步苏冷清的后尘,跟那帮贪官污吏继续开战?! 但思来想去的结论是,他没苏冷清那般无畏,许是心灰意冷辞官归去,江浙一带是不打算待了,家乡又有个烦人的周心冥,想来想去也只能远走异乡。 第61页 好在后来这一战赢了,苏冷清依旧挡在面前,稳稳坐着姑苏知府,整天阴冷着一张脸,就跟没赢那会子一样。温玉怀跟他一根绳上蚂蚱,苏冷清要是翻船了,他也会被浪淹死。 这会子苏冷清自己作死,温玉怀不免伤怀,竟有兔死狐悲之感。偏偏又遇到一个见死不救的阿辰,真枉费风筵把他当成好兄弟! 紧跟着,署房唿唿啦啦涌进一群人,三个捕快撞开大门冲进来,八扇窗户同时被人撞开,一个个高叫着保护大人,但房内除了受伤的苏冷清和温玉怀,哪还有半个人影?! 捕快们都涌进来,温玉怀伤心归伤心,还得拿出个官样,说是遇上蒙面刺客,只看见对方是罗圈腿、八字眉,从天窗上逃走了! 捕快们又唿啦啦追去,爬墙的爬墙、上梯的上梯,伸长脖子说在哪在哪?看得温玉怀不由腹谤,一个个吃得肚大腰圆,还追捕犯人呢,是踩漏屋顶的吧! 等将苏冷清安置妥当了,温玉怀掀开珠帘出来,就看到阿辰端坐桌边,包袱宝剑放在旁边,正在定定心心饮茶,看得温玉怀又是一愣,愕然道:“方才不是走了吗?这又是打哪进来的?” 本来还想加一句,当衙门是你家呢?后来想起照面两次,都因打官腔惹他厌,便将这句话生生咽下。 为官三载没学会别的,倒是学会了打官腔。想想那苏冷清还是比自己厉害,在官场几年脾气依旧没变,仍就一幅阴沉沉地死人脸! 阿辰道:“方才那种情况我不走,你要怎么解释他的伤势?” 这会子不着急了,温玉怀抬眼细细看他,心想倒是心思缜密,文武双全的人物! 阿辰皱眉道:“看我干啥?” 温玉怀脱口道:“怕你跑了!” 阿辰皱起眉头,这话说得…… 温玉怀窘迫道:“这刻子苏冷清要是死了,府里不知多少人丢差事,府外不知多少人要冤死!” 见阿辰没有听明白,温玉怀倒了一杯茶,坐下细细解释道:“贪污案子刚刚结束,苏冷清便遇刺身亡,圣上必定认为报復,震怒之下不免刑讯,江浙怕要掀起冤狱。” 阿辰呷了口茶,放下杯子道:“我随你去见皇上,解释清楚了便是!” 温玉怀一口茶喷出,这人好大口气,圣上是想见就见? 见他这般一惊一乍,阿辰再次皱了眉头,苏冷清身边待久了,一个个都神经兮兮。 珠帘勐一掀动,苏冷清走出来,纱布晕染血迹,也不理会温玉怀的惊唿,径直走到阿辰面前,盯着对方转瞬不移,眼中闪光道:“你们的情分非比寻常,他出事你都没问一声,除非你知道他还活着,不对?” 阿辰静静看着他,他也在看着阿辰,谁都没有说话,把温玉怀看得莫名其妙! 良久,阿辰转过脸来,端起茶杯说道:“我听说白桦林来过一个哑巴,他的左手只有四根指头,曾去棺材铺买了黄纸,但你派的衙役一露面,他随后也就消失了!” 苏冷清道:“多久的事?” 阿辰道:“一年之前!” 苏冷清道:“没留口信?” 阿辰道:“离坟不远的地方有个石堆,压着碎瓦、石煤和插入泥巴的半只碗,你应能猜到什么意思!” 碎瓦意思是平安勿念,泥巴和碗表示钱塘跑船,石煤是指等待阿辰前来。 居然就在钱塘跑船,离姑苏两日水程,跑船也得经过姑苏,却不见他捎个信来,打算一辈子不来往了?! 苏冷清一个劲冷笑,双手都拍上桌子,咬牙切齿道:“他想当逃奴?我倒要看看,他能躲到何时!” “伤口又崩裂了,你消停点吧!”阿辰瞟眼他的脖子,纱布又涔出血来,皱眉道:“血再这么淌下去,等不到你见到他,就要先去见阎王了!” 夜晚,阿辰在花园仰望星辰,就见温玉怀一脸凝重走来,面带难色说苏冷清为他画了一张像,说是明早就叫全姑苏的画师临摹,然后在江浙一带的渡口张贴! 阿辰皱眉道:“他要找的人是风筵,为何张贴我的画像?” 温玉怀苦笑道:“风筵看到你被追缉,一定会来姑苏府的……” 阿辰淡淡道:“我犯何事,刺杀他?” 温玉怀道:“猜对了!” 阿辰嗤笑一声,负手身后道:“也罢,就当我帮他一次,他总是怨我帮着风筵,却不知我对他俩等同视之……” 温玉怀看着阿辰,忍不住揶揄道:“还说我一身的官家做派,也不看你自己讲话时的派头……” 阿辰挑眉道:“哦?” 温玉怀歪头看他,上下打量道:“看你这幅派,官都比下去,就像那王爷!” 阿辰淡淡道:“便是王爷又如何?身世家族不重要,喝不得酒吃不得肉,那日子过得才叫难受!” 说罢,继续仰头看星,听得温玉怀吃吃发笑,盯他目光越发痴迷。阿辰似被他看习惯了,这会子吹着冷飕飕夜风,心里是丝丝缕缕寂寞,有人陪着倒也舒服一些,目光啥的便不计较了! 风筵是在一个月后看到阿辰的画像,当时大船就停靠在钱塘渡口,老刀把子拿了船钱很是高兴,甩了几两银让厨子上街捉头猪,扛几百斤的活猪可是力气活,厨子便叫了风筵和另外一个壮汉同去。 熙熙攘攘的钱塘渡口,风筵本来是目不斜视,可听人说这个阿辰真胆大,竟敢刺杀姑苏知府。 风筵三年不曾绷紧的神经一下又绷紧了,挤到前头果然看到阿辰的画像,微微敞开的领口露出一截刀疤,那是在山城与那些假冒山贼的家丁搏斗留下。 告示上说得清清楚楚,阿辰刺杀姑苏知府苏冷清,风筵念了三遍确信没看错,但阿辰为何要刺杀苏冷清?难道没看到白桦林留的暗号,误以为他死了迁怒苏冷清?! 告示已经贴了月余,阿辰有没有被抓到,苏冷清有没有被杀,告示上就没说明了,风筵顿时五心烦躁,也不跟那厨子买猪了,折回船上恳求船老大给他告假。 船老大翻着白眼说你又要去祭奠谁?去年不是才给你告过假?你还告假上瘾了啊?人家告假是看家小,你告假老往那坟头上跑,沾了一身晦气上船,滚回你的船仓,去多烧点开水,等黄厨子回来杀猪! 船老大不肯放行,风筵就紧跟着他,连撒尿都跟着。 一直磨到大半夜,船老大被他烦得猪肉没吃好觉也睡不安生,最终一脚把他踹到门外吹鬍子瞪眼睛骂:滚,死哑巴,爱上哪上哪儿,以后都别回来了,老子的船不要你! 风筵就回了船舱,一方麻布卷个包袱,黄厨子见他真要走了,塞了一把铜板给他,船上兄弟凑的盘缠。 黄厨子送风筵下甲板,说办完事早点回来,船老大就这破德行,回来挨他一顿训,也就没事了! 末了,黄厨子拿眼瞄着他,说你还会回来吧?风筵郑重点了头,背起包袱上了路。 第62页 钱塘离着姑苏不远,风筵起早贪黑的赶路,没几天就进了姑苏城,站在那府衙大门前。 门房一看对方是个哑巴,就问了句你找苏大人? 风筵点头。 门房打量一眼,又问你听得见?风筵再次点头,表示自己听得见。门房便无多言,带他去了花厅。 在等候的时候,风筵不禁奇怪,这太容易进了吧?虽说官不应拒民之请,但该有的门禁还是得有,要不然人人随意出入,那岂不是成了集市?! 等了不知多久,背后传来脚步声,风筵一转身便对上跨过门槛的苏冷清,跟着感到冰寒料峭的冷意,好似突然降临的暴风雪,冻得人手足无措始料不及。 若是在三年前,风筵会屈服在对方的目光下,会小心翼翼上前讨好,或是可怜兮兮低下头…… 可现在,他也只是这般站着,在苏冷清的目光之下,平静自然看着对方! 多少年了,风筵都快记不得了,从看到他的第一眼、那个吊在廊下的孩童,到现在官袍加身、威风凛凛的知府大人,而他也快到而立之年、只可惜并无任何成就。 他用了多少年才承认这一点,苏冷清跟他不是一样的人,他们走着不同的道路,一个是学而优则仕的官大人,一个是胸无大志、只求温饱的粗汉子! 等心头的绮念散去,苏冷清便只是苏冷清,有所成就也是造化,苏家祖上积下功德,与他风筵并不相干! ☆、第四七章 苏冷清近日重翻旧案子,当中一起牵扯到盐运司,温玉怀私下说他在作死,哪块石头硬磕哪块,上回搅得圣上派出钦差,这回不知又闹啥么蛾子。 温玉怀是怕被贬绝域蛮荒,说是冰天雪地缺衣少粮,还发生人吃人的骇事,只要有人晕倒路边,便被那群饥民给吃了! 温玉怀嘀咕说真要被贬去,还不如一头撞死算了。苏冷清看不惯他这点,当即就骂他一句软骨头。 温玉怀受了他这句骂,倒似瞧见啥新鲜事。苏大人抽了什么风?用这种口吻跟他说话,这是要重续往日友情?! 就在这个档口,门房进来回报,真有哑巴来找苏大人,而且此人耳朵听得见,只是嘴巴不能说话,比划时候左手少了尾指。 苏冷清手中卷宗落地,身子一个劲地哆嗦,只痛苦得缩起身子,惊得温玉怀和门房都叫了起来! 过了好一阵子,苏冷清平静下来,跟抽筋剥皮一般,瘫软在那椅子上,用手撑着自己的脑袋,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温玉怀彻底看傻了眼,问你还不去看看,到底是不是人家?! 苏冷清倒是听见这话,冷笑着说是要去看,看这背信弃义的小人,还有何面目回来见我! 苏冷清说完甩袖出门,气势汹汹前去问罪。温玉怀张大嘴巴,几乎快惊掉下巴,这又是何来的罪名?! 隔着花厅的八扇雕栏,苏冷清早就看到熟悉背影,甚至嗅到那股熟悉气味,一时间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但这滋味很快就被愤怒取代,苏冷清现在只想问他为何躲了三年! 待风筵转过头来,与他对视的那一瞬,苏冷清吃惊同时,怒火更加炙盛! 吃惊是因男人不復以往的硕健,伤势痊癒后略显消瘦,短衫瘪塌塌贴在身上,只显出他骨架高大,以前那层衣服下紧实健硕的肌腱,就算冬天穿着袄子也能感受到那股窜动;愤怒也因男人不復以往的硕健,壮年便将自己搞成这般,倘若打不过也无话可说,但明明打得过却不动手,只将自己送人宰割,就为那点破烂事,这让他如何不气愤?! 难道自己不该拒绝那张琴吗?凭啥就得遂了他的意愿?就凭他这些年来的付出,助自己穿上这身官服?!那跟昔日五十两买睡有何差别?不都是一种感情上的交易?! 想起那日他抱琴威逼的话语,苏冷清眸里顿燃幽幽紫火,恨不得将风筵拖到堂上棍棒伺候。 那边风筵也被苏冷清的怒气惊愕,不明白他的怒火从何而来,莫非是为阿辰的事情恼怒? 风筵没了舌头开不了口,只拿眼睛去询问苏冷清,可谁知道苏冷清咬牙切齿,恨出洞来就是不开口。 风筵等待了片刻,只得张开嘴巴,呜啊了一声,阿辰怎么样了? 恰好那温玉怀也进来了,看到风筵那个叫惊喜,扑上前抓起风筵的手,忙不迭说果真是你,连眼睛都冒出泪花了,把那苏冷清气得脸色更僵。 温玉怀一个劲说上苍保佑,好人有好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风筵呜呜啊啊,指指自己,又比划什么。温玉怀便宽慰他,舌头没了就没了,命捡回来就行了! 风筵是急着问阿辰,好一气手脚比划,连额头都冒汗了。温玉怀看得越发煳涂,不明白他到底想说啥,莫非是急着去茅房?! 温玉怀指着门外说,茅房在后边呢,我带你过去啊?! 苏冷清嘴角微微抽动,风筵也跟着沉默下来,温玉怀莫名其妙挠头,看看苏冷清又看看风筵,说你不是要去茅房呀?! 最后,温玉怀眼睛一亮,说你等等我去拿笔墨,就听那苏冷清冷哼一声,甩袖出门跟手下人来一句,去武馆把段辰叫回来! 风筵听到这一句,倒是心安下来了。温玉怀瞟着苏冷清的背影,忽然扭头对风筵来一句,瞧,还是他最了解你,我可啥都不明白,还是你俩有默契! 风筵赶紧一阵摇头,温玉怀这话说错了,虽然在一起很多年,但他并不了解苏冷清,所以苏冷清才会说要找一个举案齐眉的妻子,意思是能听得懂他说话的女子。 等放下那段情,风筵回头再看,就觉得苏冷清这话说得在理,跟个没法对谈的人在一起,整天大眼瞪小眼作甚?! 风筵这会子在船上,跟群嬉笑哄闹的大老粗住着才觉自在,大老粗们心里藏不住话,勾肩搭背有啥说啥,除了养家餬口的银子,其它家俬都混杂一起,逮着谁的就用谁的,也不分个彼此。 风筵不爱回忆过往,但每次想起就会摇头,以前真是自讨苦吃,只有走过一遭才明白,什么才是最适合自己的。 稍晚一点,阿辰回来了,站定看他一眼,讥诮一句不错! 在苏冷清这般折磨下,能够活到现在,也算是福大命大了! 风筵听懂他的讥诮,抬手打了他一拳,刚想问他通缉之事,就听下人说午膳好了,大人请三位去客厅。 等进了客厅,苏冷清已经坐在首位,脸色稍微缓和一些,但也不见半个笑容。 桌上放着几盘菜,一碟子花生米,一盘干切牛肉,一盘滷豆干,一盘小葱豆腐,一盘炒鸡蛋,倒是有一坛老黄酒,但也没有白米饭,只有一盆煮红薯。 这些菜都有来由,苏冷清爱引经据典,布菜也含了机心,就不知那痴汉懂不懂。 温玉怀心里忍不住嘀咕,四个大男人就这点下酒菜,苏冷清也太抠门了吧?这会子又不好说我出钱,再叫人添几个菜,这不是打苏冷清的脸吗?! 风筵心里暗暗吃惊,忍不住瞟眼苏冷清,命人布下这些菜餚,是要他念及过往吗? 第63页 但过往有什么好回忆?他苏冷清稀罕过他们之间的交情吗?!若不是被逼无奈捆绑一块,苏冷清只怕看都不会看他一眼,这会子布菜又是为了哪番? 风筵想,他果然不懂苏冷清,以前不懂、现在不懂、将来怕更不懂了! 阿辰瞟眼俩人脸色,心里也猜到七八分,当下只是拿起那坛酒,每人先都倒了一碗,拿起酒杯看着风筵说,怎么总是为你接风洗尘?! 风筵收起吃惊的目光,拿起酒碗碰了一下,凑到嘴边小小喝着。阿辰一口气干光了,抬头看他小口喝着,皱眉道:“你绣花呢?” 风筵苦笑着刚想比划,就听苏冷清冷汀汀道:“没了舌头,喝那么快,你想呛死他?!” 阿辰吃惊道:“真不能?” 风筵苦笑摇头。 阿辰皱眉坐下似在跟谁生闷气,直到风筵把喝光的酒碗递来,脸色才稍微霁和一些,最终才缓缓道:“罢了,我喝我的,你随意吧!” 一顿饭,苏冷清没有喝酒,只是挑了几筷菜,拨了一只红薯;温玉怀见阿辰和风筵对饮,苏冷清冷脸吃饭一贯如此,他们三个打小一起长大,情分自是别人不可比,自己只是硬凑过来,桌上多添一双筷子。 温玉怀想到这食不下咽,等苏冷清起身离开时,便也推说自己吃饱了,出门时连眼眶都红了。 阿辰是气闷不能跟风筵斗酒,在西王府待了那些年,没烈酒又如何让他安枕?!风筵先被苏冷清这桌菜给惊到了,后来又见苏冷清拿眼光瞄他,隐隐约约有种不妙的感觉。 但究竟哪里不妙,风筵又说不出来,只能低下头来,借着不停喝酒,不去理会别的。 待到宴席终了,阿辰抱着酒罈子,带他来到衙门马厩,风筵这才松了口气。 阿辰躺在草垛上喝酒,风筵抱着酒罈子,拿根树枝坐在木桩上,阿辰问他话的时候,他便在地上写画。 风筵忽然发现,私下阿辰话少了,抱着酒罈一味勐灌,乌鞘剑也随身带着,便在地上写道,这几年去哪里了?干了什么坏事? 阿辰沉默半晌才说,你还是不问的好,我这些年干的事,你不会想听的! 风筵定定看着他,半晌才又写道,你还要回去?我跟你一块,倒要看你干啥! 阿辰摇头,不回去了! 风筵就在地上写,喝酒,等你想讲,再说给我听! 阿辰板脸,没这天! 风筵就笑,小气鬼! 阿辰说你这些年也不错,干的坏事够灭九族。 风筵愣住了,很快写道,你去过了?冯叔好吗? 阿辰说好你个屁,冯叔他们早跑了,你弄去两只么蛾子,谁还敢待在那地方?! 风筵又是一愣,不就泰子先生,怎会变成两只? 阿辰皱眉说,文暮晗也在哪儿,想活埋你的那个。 风筵傻眼了,地上写着,他俩不是…… 阿辰拿眼睛瞅他,不是什么?我看他俩好得很,连睡觉都一个炕! 风筵愣了半晌,没想明白这事。 阿辰不耐烦地说,你拿个破树枝,有完没完了? 风筵索性扔了树枝,爬上草垛并肩坐下,你一口我一口喝起来。阿辰手中的不是老黄酒,而是杏花村的烧刀子,风筵没了舌头尝不出味,只觉入喉绵醇香甜,入腹一股暖流涌动,不自觉就喝多了去…… ☆、第四八章 等衙役来报风筵和阿辰醉倒马厩时,苏冷清眼神微微闪烁一下,这俩人醉酒在他意料之中,往常他是最厌恶风筵喝醉,通常置之不理任他在马房过夜,但此刻是因另有盘算,便命衙役扶他们各自回房。 在苏冷清跟前当差的都是机灵人,且又从吴江带来、跟了几年的老差人,当即就听明白那意思,问他把风筵送到哪间房! 苏冷清头也不抬说,他是我的小厮,你说他该住哪里?!那衙役也就懂了,把醉了的风筵,拖到苏冷清的外屋。 扔上那张床的时候,衙役心里就暗暗想,难怪外屋总搁张空床,原来是等着这位爷呢! 那会子弹劾江南道,对方也没少泼脏水,总说苏大人难堪的小厮出身,说他是被公子哥骑过的知府。 虽说是对方恶毒污衊,但这当中不是没一点影子,听说苏大人还没中举那刻,那男人还闹到开宗书院,气得苏大人当众扇他耳光。 后来,苏大人两榜进士衣锦还乡,男人便不敢再作纠缠,没过多久遭了横祸,就这么稀里煳涂死了! 这是外人眼中的故事,听到衙役们的耳朵里,也只是笑一声罢了!没在苏冷清手下当差,就不知道其人其性,若是个任人骑的主儿,又怎敢跟那江南道斗狠?! 依苏大人严苛自律的性子,多半是发乎情、止乎礼,纵使有些暧昧心思,也不会做出失格之举。 衙役们私下曾戏言,若真有那么一回事,怕苏大人也是在上的那个,断不肯在下受了折辱。 看着床上的哑汉,衙役拿袖子扇风,心想人都弄进屋了,这回谣言成真了! 至于那句烂的不能再烂的藉口,衙役想苏大人是懒得找藉口吧,谁会把个喝醉酒的小厮弄进屋?!还不就扔在马房让他过夜呀?! 风筵是第二天鸡鸣醒来,等那眼睛适应昏暗,惊得他啊一声叫出来,苏冷清的声音也从里屋传来,一大早喊魂呢?! 风筵撑着头瞪圆眼睛,只觉自己做了一个噩梦,梦里他又回到姑苏老屋,自己靠着屋角的木板床,东窗下是苏冷清的书桌,灯架、橱柜、还有角落里的那张琴! 甚至连自己身上盖着的薄被,都跟以前的花色一模一样,被子里边还打着补丁,那是自己粗手粗脚缝纳。 风筵惊乱地看着屋内一切,脑子里面浑浑噩噩,一时间分不清是梦非梦。 一盏茶的功夫,苏冷清穿着便服打里走出,眼角眉梢腾着怒气,说话也自然不客气道:“天还没亮乱喊什么?喝得这般烂醉如泥,除了喝酒你俩就没事可做?!” 风筵只拿眼睛瞅着他,眼底是一阵阵地吃惊,似看到什么八角怪兽。 苏冷清虽然一脸不悦,但眼神带着莫名喜悦,看得风筵越发心惊起来,似感觉自己陷进一张罗网。 昨天阿辰说通缉画像只为诱他出来,他听了也只是些微吃惊,心里责备阿辰陪着苏冷清胡闹。 那一刻,他还没想到自己身上,只觉苏冷清拿官司当儿戏。上头要是追究起来,苏冷清怕要吃不了兜着走。 如今被这一屋家俬包围,又想起那桌菜餚和通缉画像,风筵内心震惊可想而知。 苏冷清是犯了什么浑,以前万般看他不上眼,处心积虑想撵人走,这会子又觉得他是香饽饽?! 苏冷清就是一个无底深渊,他用了十八年、半条命才爬出来,他除非是傻了才会再跳进去。 苏冷清说你没事就去找师爷,把那帐本子熟悉熟悉,好歹也是宁知远的外甥,跑去拉縴也不怕被人笑话! 阿辰是被风筵摇醒,慢条斯理地下床,在盆架前梳洗过后,又泼些凉水在脸上,才肯去看风筵写在桌上的字,漫不经心道:“你要走?” 第64页 风筵郑重点头,写,东家等他回去。 阿辰微抬下巴,似笑非笑的神情,也不多做挽留,只是端坐桌边,那双深邃的眼睛,陌生得让风筵心惊。 此刻的阿辰比昨晚更不像阿辰,似一个他从来都不熟悉的男子,有说不得的过往和深不可测的城府。 风筵正在愣神档口,就听阿辰淡淡问句,怎么,怕我了?! 风筵没有做声,只皱眉看着他。 阿辰笑了一下,抽出那乌鞘剑,剑光映在脸上,森冷道:“想做大事,三分靠功夫,七分靠煞气,你们都怕了我,表示我……” 话还没有讲完,风筵一个暴栗,敲上他的脑壳。阿辰直直看着他,风筵直直看回去,少顷沾水写字:酒醒了没?! 阿辰不看桌上字,风筵就来火了,抢了他的宝剑,夺门就跑掉了。 阿辰楞了一下,想起他跑的方向,赶紧追了出去,结果差了一步,让风筵把那把旷世之宝扔进茅房! 府衙气派官吏数百,那屎坑也挖得纵深,剑掉进去连个粪泡都没冒,阿辰回过神一拳打上风筵眼眶,风筵也不客气回敬他一拳下巴,俩人就在茅房面前打起架来。 早有人禀告苏冷清,苏冷清只是回了一句,不掉粪坑由他去,掉进粪坑轰出府! 从茅房一直打到走廊,打得俩人筋疲力尽,那风筵毕竟受过伤,累得爬不起来了,阿辰气吁吁站起来,等走到自己房门口,正好看到了温玉怀。 温玉怀见他嘴角开裂,披头散髮衣衫扯烂,像被一群疯狗咬过,吃惊说你怎么了? 谁能将武艺高超的阿辰揍成这样?温玉怀跟着又发现乌鞘剑不见了,那可是阿辰从不离手的兵器! 温玉怀想着也就问了,这一下又惹恼阿辰,胸中腾起一股怒火,偏巧温玉怀还不怕死,凑过来又问东问西。 阿辰便眯起了眼睛,一下将他拦腰抱起,踹上房门扔到床上,扯开袍子压了上去。 这些年,他在王府没少见识,起初往他屋里送美女,后来见他不碰美女,就开始送美貌少年,简直让人哭笑不得。 温玉怀本是失声惊唿,后来听阿辰冷叱闭嘴,有叫的劲头不如帮忙,把他彻底听傻在床上! 施暴还要帮忙?这还有天理吗?! 阿辰已经停下动作,居高临下瞅着他,说现在该怎么办?我就这样进去?! 温玉怀没忍住,说这样进去,还不疼死?! 阿辰问,怎么弄? 温玉怀躺他身下,冲着油灯呶嘴,那盛着的桐油,倒是能够应急。 阿辰看懂他的意思,将油灯递了过来。 温玉怀瞪圆眼睛,气咻咻说自己抹,又不是我要做…… 风筵全身骨头都似散架,只得一瘸一拐回了主屋,虽然屋内摆设让人不安,但此刻也没地方可去了,先找床躺下才是要紧。 他那点不安情绪,比不过阿辰重要,阿辰没正常之前,他哪里都不能去! 他也是习武之人,昨儿就看过乌鞘剑,冷飕飕带着杀气。阿辰说剑没有错,是人拿它杀人。 风筵觉得阿辰没错,是乌鞘剑有邪气,带着阿辰入了魔,昨天就想替他扔了,后来喝醉酒给忘了! 阿辰对那把剑有瘾,扔悬崖估计都敢跳下去,可扔粪坑叫他跳跳看?风筵还真就不信他敢跳 捞上来,也是一把臭屎剑,还愿意天天带在身上,连吃饭都放在手边?! 中午,苏冷清回来了,官服都没来得及脱,便叫人在外屋摆菜,看样子就他俩吃饭。 这回菜色比较正常,有红烧肉和蘑菇汤,风筵没心思再琢磨,满鼻子都是肉香,馋得他肚子咕咕叫。 在船上能够吃饱,却不是常有肉吃,上次老刀把子杀猪,自己只顾着告假,一块肉也没吃上! 风筵鼻青脸肿地坐下,眼睛盯着那红烧肉。苏冷清淡淡瞟他一眼,也不问他为何打架,拿起筷子夹了块肉。 苏冷清已经夹过了,那自己又吃不成了,苏冷清不喜欢与他共食。 风筵不由惋惜起来,好端端一盘红烧肉,自己就是没那口福,跟着就见苏冷清把那块红烧肉扔进他碗里,冷汀汀道:“我虽说是知府,但也只靠俸禄,以后一荤一素,这桌上有的,你只管夹便是……” 那肉落进自己碗头,风筵就够吃惊了,跟天上掉下石头,砸得他捧不住碗,这会子又听他这么说,惊得胃子都抽搐了。 苏冷清仍旧镇定吃饭,食不言、寝不语,偶尔冷汀汀瞟来一眼,眸里没任何特殊情绪,跟以前那会子差不多! 但看在风筵眼里就不同,因为苏冷清要的差不多,在他眼中已是不可能! 晚上也没看到阿辰,风筵本想去他房里,后来见他房中黑灯瞎火,便以为他气得跑出去,找那温玉怀也不见踪影。 风筵只好一个人去马厩,一个人抱着一坛酒,喝醉了就钻到草里,这下子该找不到他吧?! 第二日醒来,还是置身主屋,风筵这次没叫了,苏冷清也没有醒来,一直睡到大天亮,才掀开帘子走出来。 仍跟昨天一样,先是奚落几句,然后叫他做正事! 风筵心想我管帐本干嘛?我又不是衙门里的人,等阿辰他自己想通了,我就安心回去跑船! ☆、第四九章 苏冷清回到署房后就望着窗外那株萹豆荚发呆,来过公署的同僚都说他风雅,在雨中看那淡紫色的萹豆花,果然有一种疏离冷漠的意境。 这也暗喻他孤僻阴冷极难相处,所以最后连红袖都熬耐不住,嫁给商人离开他的身边。当初阿辰要离开他们,便是受不了他的性子,倘若风筵不痴迷自己,那会子也就随之离开。 那萹豆一株能够存活,但人终究离不开伴儿,没了那坨牛粪的尘世,对花儿来说寂寞如雪。 温玉怀边捋官袍边进门,眼角眉梢都溢着春色。昨天阿辰房中那场闹剧,苏冷清也只当没听闻。 温玉怀眉飞色舞问他,今天是不是要去盐司。 苏冷清这才瞟来一眼,心想每次要你去盐司问话,你都一副要吃官司的苦相,今个竟然主动请缨,莫不是被阿辰整坏脑子?! 苏冷清冷汀汀说,该问的都问了,还去盐司作甚?! 温玉怀跟着就问,那你打算怎么办?!人家官跟你一样大,盐司还不归咱们管。 苏冷清慢悠悠说,我已经写了奏摺,让圣上…… 温玉怀接话道,又派钦差呀? 苏冷清说不用麻烦,赐口铡刀就成! 温玉怀愕然半晌,你说笑呢吧? 苏冷清云淡风轻道,我几时开过玩笑?! 温玉怀表情骤变,急问那奏摺呢? 苏冷清说送走了! 温玉怀二话不说追出门去,这奏摺真要到皇帝手里,苏冷清定会被扣上一顶‘言语轻佻、恃功而骄’的罪名,轻则惹怒皇帝丢官卸职被贬他乡,重则龙颜大怒问罪处斩以儆效尤。 温玉怀一路追上驿臣,只说是苏冷清派来,奏摺里头漏了事项。 温玉怀哆嗦着看完奏摺,又哆嗦着回了府衙,气得将奏摺扔在地上,指着苏冷清的鼻子骂道:“你是疯了还是嫌命长?今个要不是我拦下奏摺,你知道你会有什么下场?!” 第65页 苏冷清冷脸道:“你竟敢私自拦下奏摺,你知道你会有什么下场?!” 温玉怀拔高声音,怒不可遏道:“当自个是谁,戏里的包青天?又当圣上是谁,听你来说书呢?!” 苏冷清冷瞅着他,忽然喝道:“来人!” 俩个衙役进来了,苏冷清指着温玉怀,冷汀汀道:“关起来!” 温玉怀楞住了,这是要关谁? 衙役都愣了,苏冷清骂道:“没听到我说话?!” 温玉怀哑然失笑,挺直腰杆道:“苏大人,卑职好歹也是五品,你要卸我的乌纱帽,也不是这么个蛮横法!” 苏冷清捡起奏摺,扫过那俩衙役,冷厉道:“发什么楞?!” 那俩衙役看着温玉怀,表情犹豫十分为难,但苏大人再次发话,只得硬着头皮上前。 “不用你们,我自己认得路!”温玉怀气急了,挥袖甩开那俩人,指着他的鼻子骂道:“苏冷清,我就看你能张狂到几时!” 苏冷清将奏摺捡起,又重新镌写了一遍,封好了派人送出去。 少顷,阿辰进来了,许是听到温玉怀的事。 苏冷清也不看他,静坐桌边看着文书,冷汀汀道:“六房乃是公务之所,你不是衙门的人,安生在厢房待着吧!” 阿辰道:“对方是谁?” 苏冷清头也不抬道:“盐铁关乎社稷安危,不是你一口剑、杀几个人就能解决的事!” 阿辰才走了没过多久,风筵冒冒失失跑进来,冲着苏冷清啊啊几声。 苏冷清啪地合起公文,冷汀汀看着对方,讥诮道:“今个我这真是热闹,先是那温玉怀、阿辰、现在是你……你们将我的署房当成什么?!” 风筵想问温玉怀的事,刚拿起那毛笔,就被苏冷清一袖扫飞,不耐烦道:“谁要看你的狗爬字?!” 风筵愕然。 苏冷清怒道:“滚出去!” 风筵瞟他一眼,默默转身离去。 苏冷清颓然坐着,心里说不出的苦。 若是放在以前,风筵会苦苦哀求,小心翼翼地陪着,直到他消气为止。如今说一句重话,风筵就掉头走人,不再将他放在心上。 苏冷清到此刻也看出来了,风筵是人回来了,但心却没有回来。 那双眼中的火熄灭后,苏冷清就只是苏冷清,一个秉性阴沉难以相处的人,一个屡次拒绝他、令他残废至此的人,一个让他退避三舍、老死不相往来的人! 苏冷清越想心里越冷,呆坐房里不知多久,就听到门吱呀一声,跟着温玉怀咦了一声,说你果然还在这里,我就说你不在茅房就在署房! 苏冷清这刻子心灰意冷,也懒得计较谁放他出来。 “黑灯瞎火你还要坐多久?”温玉走到跟前,一把拽起他,皱眉道:“快点,就等你一个!” 苏冷清不不知道他搞啥名堂,被他一路拽着来到阿辰房中,就见满满一桌子酒菜,阿辰风筵也都落座了,俩人四只眼都在盯着他。 温玉怀就把苏冷清按在座位上,说今个是我的好日子,把你那张乌鸦嘴闭上,等这顿酒吃完了,我就回我的牢房里去! 阿辰就站了起来,冲着风筵举杯说,弟妹我就不带了! 风筵这刻回过神来,忙不迭举起酒杯,先跟温玉怀碰了,再又碰了碰阿辰,略带责备啊了一声! 温玉怀羞赧道:“风大哥,你不会怪我吧?!” 风筵赶紧地摇头,又想去找纸笔来,就听苏冷清开口道:“阿辰,你身边有了人,那酒悠着点喝,别不要命的灌!” 苏冷清说出了风筵的意思,风筵便沖他们憨厚笑着。 温玉怀瞅着阿辰,那眼神泛出水,一脸地柔情蜜意。 阿辰也在瞅着他,郑重其事道:“以后,咱俩就连一起,扯不掉、分不开!” 温玉怀喜极而泣,拿袖子抹着泪道,可是你说的,我就信了你,你要是反悔,我就杀了你! 阿辰斩钉截铁说,你不嫌、我不弃! 温玉怀刚抹净的眼睛,望着阿辰又泛泪光,看得苏冷清一旁冷笑,心想好你个温玉怀,叫你做事整天蔫着,结对子倒是神得很,那双眼睛都透光了。 苏冷清正在腹谤,就见他们都望来,轮到他来祝酒了。 苏冷清满脸不高兴地起身,举着那酒杯蔑着温玉怀,冷汀汀道:“你当我那大牢形同摆设呀?你想进去就进去,想出来就出来呀?!” 温玉怀气结,骂道:“你就不会说点好话?!” 苏冷清冷笑道:“等会就让狱卒替你贴个喜字,今晚你就在牢房洞房吧!” 温玉怀咬牙切齿道:“你敢!” 苏冷清诘问道:“我怎么不敢?你仗着有阿辰,就无法无天了?!” 温玉怀气咻咻瞪着他,苏冷清也瞪了回去。风筵伸手去摇温玉怀,又冲着苏冷清摇头,示意他们别怄气了,有什么话好好说嘛! “算了,看在他们的面子,我就不跟你计较了!”温玉怀唿出一口气,一屁股坐下来道:“你当我不知道你的意思,把我关进去是想让我撇开关系,圣上怪罪下来由你一个人顶着。我最厌烦的便是你这一套,把别人都看得扁扁得,好似我温玉怀是贪生怕死之辈……” 苏冷清冷冷扫他一眼,语气讥诮道:“怎么,这会子有骨气了,又不怕被人分食?!” 温玉怀哑然道:“你非要跟我置气?” 苏冷清举着那杯酒,晃晃悠悠地道:“听说为了肉味新鲜,都是从活人身上取,要腿子砍腿子,要眼睛挖眼睛,甚至连内脏都成,人落其手牲畜不如,求生求死惨不忍睹!” 温玉怀喉结滚动,脸色又变白了,缩在阿辰怀里,瞪着苏冷清道:“唬谁呢?!你当我不知道那些是假的?!” “害怕就别逞英雄,乖乖回到牢里头去,等上面的圣旨下来,你再看我是挖眼还是砍腿!”苏冷清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看着他,冷汀汀道:“你的运气再好点,就坐上我的位置,喜庆楼摆上一桌,请盐司之人聚聚,这事就算过去了!” 温玉怀已经听呆了,冲着另外俩人道:“他说的是人话?” 苏冷清冷笑道:“有我这样的前任,你运气倒也不坏,只要是无所建树,便合了他们的心意。” 温玉怀气结道:“你损够了没?” 苏冷清勾唇冷笑道:“我哪里敢损你呢?今个是你的好日子,我怎么也该说几句好话!你只管安心做你的知府,那齐景礼虽不待见你,但也不会将你踩下去。我给他惹的麻烦太多,如今来个懂事乖巧,就算软脚虾也是好的!” 温玉怀气得直哆嗦,自己是拿他当朋友,才会拦下那本奏摺,怕他被贬官掉脑袋,哪想遭他这番奚落。 “你看看,我说了好话,你又不爱听!”苏冷清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扫他一眼语气戏嚯道:“其实这种结对子的玩意,你们也不用太当真,本就是太监、宫女们闲来无事耍耍乐子罢了!” 第66页 说罢,丢了酒杯,拂袖离去。 ☆、第五十章 苏冷清前脚跨出门,就听温玉怀气得发颤声音,几乎带着哭腔骂道:“这人是疯了吧?!不识好歹,狗咬吕洞宾!” 阿辰瞟了风筵一眼,语气平静如常道:“他心里不痛快便这样,我们早就习以为常,不知道谁又惹了他!” 风筵假装没看见阿辰的眼神,只是拉着温玉怀啊啊几声,劝慰温玉怀别跟喜怒无常的苏知府一般见识。 苏冷清只觉身子发冷,就似那日切了脖子,失血过多一般虚冷。以前风筵定会追出来,陪着小心哄着问着,如今只是不与他计较,跟那温玉怀站在一道。 苏冷清看着纱窗上的人影,自己才是多余的那个,如此一想气血翻腾热冷交攻,头晕目眩脚步虚浮,当下扶着廊柱蹲了下来,咬牙想把病恹之感强压下去。 就在这个档口,阿辰提着食盒出来,今天菜餚本来就多,苏冷清又无故离席,搅得大家食不下咽。 温玉怀看着一桌子菜,便说要拿些菜餚和酒,给那放他出来的狱卒压惊,狱卒知道苏大人的脾气,怕还在惴惴不安呢! 走廊上没挂灯笼,苏冷清蹲在黑暗之中,阿辰走到近处才看见。换旁人怕要失声惊唿,但阿辰只是默默一眼,便将苏冷清扶了起来,送他回自己的房中。 阿辰扶他靠在床头,皱眉道:“我去找大夫?” 苏冷清垂了眼帘,半晌才道:“治了有什么用,送去给人宰割?” 阿辰皱眉道:“那你还递奏摺?” 苏冷清苦笑道:“那我该如何,装作不知道?宁老爷若在世,他又当如何?” 只要宁知远不是这样的人,苏冷清就不能做这样的人,虽然一个武将一个文官,但他气节绝不会逊于宁知远。 这份较量之心风筵永远都不会懂,他也是为官之后才渐渐明白,自己把那份较量看得比性命还重! 但这,又是为了谁?! 阿辰道:“你折腾来折腾去,不就是为了风筵?!” 苏冷清楞了一下,欲盖弥彰道:“盐司乃是国之生计,跟他扯哪门子关系?!” 阿辰皱眉道:“我是说你有病不找大夫,拿自己的命跟他赌气!” 苏冷清低头,沉默不语。 阿辰道:“我已经问过他,他说对你死了心,昨天就想走了!” 苏冷清脸色刷地惨白,身子忍不住哆嗦,病恹感觉再次袭来,但又要在阿辰面前强做镇定,所以就忍得分外辛苦。 阿辰道:“你的心思他看出来了,但又怕拂了你的面子,也只能装着不知道。你也别逼他了,他这人你知道的,一旦下定决心,九头牛拉不回来!” 阿辰说完话便走了,苏冷清等到后半夜,也不见风筵自己回来,便又咬牙撑着起身,披着衣服去马厩找人。 这迴风筵没睡在马厩,也不知道躲去哪里,苏冷清虽是强撑病躯,但凭那倔强的性子,把那衙门的边边角角,能睡人的地方挨个找去,最终在柴房看到熟睡的风筵。 风筵就睡在柴堆上,身上还带着酒气,不远处一把斧头,苏冷清波澜汹涌目光,逡巡在斧头上良久,又硬生生收了回来,咬牙上前叫醒风筵。 风筵带着醉意睁开眼睛,就听苏冷清冷飕飕道:“回屋睡去!” 风筵轻轻啊了一声,闭上眼睛翻个身,似在梦里还没醒来! 苏冷清跟他同屋多年,光听他的唿吸声,就知道是真睡假睡,当下气得坐了下来,心想我让你躲,衙门都是我的地盘,你睡哪里我睡哪里,我看你能躲到哪里去! 当时已是深秋时节,风筵是个粗糙汉子,睡在哪儿都不怕;苏冷清就不行了,坐下便觉寒气逼人,但他就这般咬牙忍着,到最后实在吃不消了,就靠上柴垛灰心想,成呀,有本事看我冻死,看谁能拼得过谁! 最后是睡过去了,还是冻晕过去了,苏冷清自己都不知道,只晓得醒来在自己床上,满屋子都是苦涩药味,外屋又传来阿辰的责备话语:“好歹从小一起长大,这点情分总要顾念,不声不响逃走算啥?” 屋外是飒飒落笔声,苏冷清想都不用想,就猜到风筵写什么,无非是等自己醒了,他就走不成了。 阿辰鄙夷道:“亏你也是条汉子,等他醒了把话说清楚,难不成他还能强迫你?他若这般蛮横无礼,我也不会坐视不理!” 苏冷清听了这话,又生气又伤心,委屈得掉眼泪。 当年他不想要风筵,风筵一个劲缠着他,阿辰不就坐视不理?!现在风筵不想要他,他就得乖乖放手,只许他风筵点灯、不许我苏冷清放火,这又是个什么道理?!口口声声说从小一起长大,实际上你俩合起来对付我…… 接下来的几天苏冷清就在养病,每日除了吃药其余都在昏睡,风筵几次想找他辞行,但等把那纸笔取来的时候,苏冷清已经脸朝里背对他睡过去。 风筵啊几声也不见他动静,总不能硬生生摇醒个病人吧?!辞行的事只能一拖再拖! 待在府衙唯一好处,就是可以泡小汤池。苏冷清一旦病倒了,那外务都归温玉怀,阿辰自是随行保护,风筵就独自来泡汤池。 坐在齐胸的热水里,风筵靠在池边养神,等最初的惬意过去,又忍不住皱起眉,重重地嘆了口气。 阿辰不会知道苏冷清究竟有多难缠,没有亲自领教过厉害的人不会知道。 只有等到潮水褪了,才能看清岸边礁石,苏冷清的心机有多深,也只有等到放下感情,才能看得更清晰透彻。 当初,苏冷清处处挑衅风万侯,又给自己提前立好墓碑,为的就是逼迫自己出手。苏冷清想进开宗书院,这才故意结交严员外,也许连严小姐都算计在内。至于那位红袖姑娘,怕是苏冷清的幌子,用来做戏给自己看。 善于玩弄心机的人,风筵向来不喜欢,当初也是爱极了他,才会看不到这些,看不到他的自私无情。 自己落到如此下场,也是活该怨不得人,只怨自己鬼迷心窍! 池边传来熟悉脚步,风筵不由皱起眉头,抬头就见苏冷清来了,在他震惊万分的目光中,一件件脱光衣裳,然后慢慢走进水里,就坐在他的对面。 风筵惊得思绪散乱,此前若还有所怀疑,此刻已经毋庸置疑。苏冷清不知哪根弦搭错了,非要重续那段不堪提的前缘,甚至到了不惜脱衣勾引的地步! 风筵压下心头地吃惊后,又坐在水里闭目养神,不来这一趟还没发现,自己已经放下过往。 曾经最令他动心的,如今已经不起波澜,原来只用了十八年,还以为能记一辈子! 很快,对面传来水声,那水声越来越近,等近到一臂距离的时候,风筵不得不睁开眼睛,苏冷清已经快挨上他了。 看到风筵眼中的疑问,苏冷清冷若冰霜说,汗巾飘到你这边了! 风筵低头一看,果然飘到身边,便捞起来递去。 看似还毛巾,实则挡开他,示意对方别过来! 第67页 风筵想苏冷清是人精,这点暗示他肯定懂的。 苏冷清凝视着他,果然没再贴近,却也没接汗巾,质问道:“那日你为何没跟过来?” 风筵没听明白,听他继续说道:“那日我虽拒了你的琴,但你非要跟来吴江,我也断无阻你的理由……” 吴江县令可以拒了小厮,但吴江城不能拒了百姓,谁说他风筵就不能来吴江?! 风筵愕然片刻,先是哑然失笑,继而又摇了摇头。 苏冷清便有这等本领,把话说得颠倒黑白,却还这般理直气壮,总之不是他苏冷清的错,千错万错自己没死皮赖脸,倘若低声下气跟过去,也不会落得一身伤残。 苏冷清本是牢牢盯着他,认真看他脸上表情,此刻见他反而笑了,心里更是不着边际。 风筵的笑容太过陌生,有种大梦初醒的感觉,那头又摇得太过无奈,似说往事不必再提,以后你是你我是我,咱谁也别缠着谁! 风筵心里确实这样想,以前碰到你算我倒霉,以后还是不碰到为好! 这澡也没必要再泡了,风筵就从水里站起来,苏冷清比他快一步,抓住他的手臂喝道:“你还要我怎样?” 风筵惊讶地看看他,又看他抓住自己的手,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 苏冷清情绪激动,失控抓住对方,拔高嗓门道:“我叫你不要斗蟋赌钱,你非要混迹那种场子,那种地方也有好人?张合旭随便给几个小钱,就能打听到你的住处!” 风筵被他这么拽着,又不想再提过往,心里想说你放手,张口只是啊啊啊。 汤池没有纸笔树枝,风筵想苏冷清能听明白,可苏冷清偏就听不懂,咆哮道:“遇到歹徒你都不还手,等哑残你来怨我,难道是我让人来杀你吗?!” 风筵听不下去,忍无可忍推开他,拔腿上了池岸,就听苏冷清在池中冷飕飕道:“站住!” ☆、第五一章 这语气太过奇怪,听得风筵脚步一顿,就听苏冷清阴沉道:“别忘了,你还是我的小厮!” 风筵吃惊回过头,只见苏冷清脸上,没一丝玩笑意思。 苏冷清冷觑着他,慢条斯理道:“钱塘丙三渡口的徐把子,你想让他遭受无妄之灾?!” 风筵沉默。 苏冷清扔去毛巾,冷汀汀道:“下来,帮我擦背,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下一瞬,风筵提起木桶,一桶冷水浇向苏冷清。 一桶凉水当头浇下,苏冷清怒火飙升正待大骂,就看到风筵居高临下的冰冷眼神,那眼神带着威慑、厌恶、警告和绝不妥协。 如果苏冷清敢动他的朋友,那他们的交情就到头了,风筵会毫不犹豫对付他,就像当初对付风万侯一样。 瞬间,苏冷清被冻结了,那双眼从来都是小心翼翼注视自己,捧在手心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这反差实在太大了,一下子银河落九天,直接掉十八层地狱! 风筵扔掉水桶,拿起一旁衣物,头也不回走了! 苏冷清就在那汤池里,脸色白得跟张纸似,风筵泼来的那桶凉水,顿时让他身坠冰窖,一池热水都捂不过来。 风筵回去拿出包袱,来府衙不过几天,包袱还没打开,拿起就可以走了。 风筵就坐在床边上,破天荒地沉着脸子,一直等到天色昏沉,才见苏冷清面无表情回来了。 风筵拿起纸笔道:我要走了! 苏冷清嘴角微勾,似带出一抹冷笑,那是他一贯的表情。 风筵又写,咱们从小一起长大,以前是我对不住你,不该有那荒唐心思,如今残废是我自找,我心里也没怨过谁。 苏冷清就站在灯盏旁边,绷着张脸看不出悲喜,偶尔用余光瞟下纸面。 风筵又继续写道,你说的气话我不当真,你也别气我拿水泼你,牙齿舌头总有磕碰,更何况我们一起长大,这情分我都记着呢! 苏冷清目光飘到角落,那张琴搁在台子上,修补之后换过新弦,但这三年从未弹过,本是打算带进棺材…… 风筵顺他目光也看到那张琴,眼中微兴波澜又平静如常,继续低头写道,我知道你是好官,过吴江时听百姓都称赞你,舅舅活着定会赞许你的……你日后好好地当官,娶妻生子子孙满堂,我也会为你…… 写到这里门被推开,那温玉怀惊慌失措,瞪着苏冷清嘴唇哆嗦,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 风筵心里越发急,那字就越狗爬,匆匆忙忙写下:说话呀! 温玉怀吓得丢了魂,哪还能说出话来,瞅着苏冷清都快哭了! 苏冷清冷汀汀一眼,冷若冰霜问了句:人在哪?江南道? 温玉怀带着哭腔,声音发颤道:“特使,赐酒……” 苏冷清镇定自若走进内屋,片刻间换好官服出来,那髮髻梳得一丝不乱,冲着温玉怀骂了句慌什么,便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温玉怀一张脸吓得惨白,心想都什么时候了,宫里的酒都赐上门,指名道姓是给你的!风筵不知道出什么事,但观他脸色不对劲,一个劲拉着他询问,叫得嗓子都沙哑了。 温玉怀沖他做个噤声手势,说你跟在我的后头,我干啥你就干啥,千万别弄出响动,否则连我都要倒霉! 风筵点了点头,跟着温玉怀出去。 府衙门口灯火通明皇旗飘荡,数百名手持兵刃威风凛凛的骑兵,护着当中一辆五色彩丝的宫廷马车。 马车珠帘掀起,宣特使站在车上,两名公公站在车下,一人手里捧着酒杯,一人手里捧着圣旨,齐景礼就跪在马车跟前,值班官吏都齐刷刷跪着,一个个嵴背心都冒着寒气。 在官场混的人都知道,宫里赐酒一般按坛,圣上不会那么小气,但凡说是用到酒杯,那必定就是毒酒! 所以温玉怀才吓得语无伦次,但风筵不知道这些规矩,又远远看到那位宣特使,心就一下安定下来。 风筵认人自有一套标准,认定是好人的就是好人,苏冷清碰到好人自然不会有事! 府衙门口鸦雀无声,苏冷清从一桿人中间走过,目不斜视面不改色,脚步沉稳不疾不徐,镇定自若丝毫不慌。 苏冷清走到面前,先看一眼特使大人,又瞟眼跪着的齐景礼,不亢不卑拱手行礼道:“姑苏知府苏冷清,拜见特使大人!” 宣特使不轻不重应了一声,便冲着车旁的太监道:“人都来齐了,那就宣旨吧!” 苏冷清掀开袍子,按规矩跪在地上,就听那太监念圣旨,主要是命江南道即刻执行桑绵新政,另外江南乃是鱼米之乡,与别处相比较为富庶,又因西北出现战事,国库紧张急需军饷,所以多加一重桑绵税。 苏冷清只在最后听到一句,姑苏知府苏冷清赐酒一杯! 圣旨念完众人谢恩,齐景礼手抖着接下圣旨,腿软得都快站不起来,接下来该赐死苏冷清了。 齐景礼不由暗想,这是杀鸡给猴看吧?!这里最大的官就是他,那这猴子自然也是他,想到此额头汗又流下来,就听那宣特使笑盈盈道:“苏大人,您可真是荣光,这酒只赐过一品官员!” 第68页 苏冷清面不改色,冷汀汀道:“谢圣上赏赐!” 宣特使下得车来,亲自为他斟酒,轻描淡写道:“我记得曾跟苏大人说过,京城不比别的地方,有些话可不能乱说!” “有吗?”苏冷清扫他一眼,冷汀汀道:“下官记不得了!” 齐景礼的汗又流下来,这可是宣特使呀,朝堂上的笑面虎,圣上跟前的红人,甚至谣传圣上夜夜召他宿住干清宫…… 宣特使笑着递来酒杯,一点也不生气地道:“苏大人一点都没变,说话还是这么无趣!” 苏冷清接过酒杯,语气讥诮道:“特使大人不也没变,善于经营步步高升,让别人望尘莫及!” 昔日文三公子死了,他就攀搭上文大公子,后来文大公子告病休养,他又攀搭上了当今皇帝。 齐景礼吓得脸都变白了,果然宣特使冷下脸道:“一本奏换一杯酒,想必你心中有怨!” “若是果真如此,不与污浊同道……”苏冷清举杯饮尽,轻轻放下酒杯,冷若冰霜道:“我辈自当欢喜,又何来怨气?!” 宣特使嘆气道:“苏大人,就不能装出点害怕,好让我回去禀明圣上?!” 苏冷清颔首道:“下官回去即刻上书,禀告圣上臣很惶恐!” “得,苏大人您悠着点吧,圣上不是每次都这么好的心情,能够看着奏摺被你气乐了!”宣特使懒得计较了,摆了摆手道:“至于你奏摺里提的事,圣上说这杯酒就是答覆!” 苏冷清道:“这酒何名?” 宣特使道:“西域特贡,名为三日醉,又叫将进酒。传说李太白便是饮了它,飘飘欲仙忘乎所以,跑到河里去捞月亮,最终把自己给淹死了!” 宣特使上马车走了,骑兵们明火执仗,唿唿啦啦都散了。一干官吏都还跪着,就齐景礼和苏冷清站着。 齐景礼一手拿着圣旨,一手指着苏冷清的脸,心想我骂你什么好?!等那马车驶过来,齐景礼甩了袖子,干脆眼不见为净,一头扎进马车走人。 苏冷清转身回府,冲着手下冷喝:“还跪着作甚?!” 关上署房的大门,温玉怀将灯芯拨亮,狐疑道:“皇上打什么哑谜?” 苏冷清坐在灯下,脸色阴晴不定,半晌才道:“将进酒就是将敬酒,但此案源头是在京城,牵扯到太后李氏一族,不动则已一动就要连根拔除,所以要我们稍安勿躁静候旨意!” 温玉怀哭丧着脸道:“还要来圣旨?都吓死人了……” “你怕什么?敬酒罚酒,君上自明!”苏冷清沉默片刻,语气淡然道:“当臣子的恪尽职守,上不愧天、下不愧地,就算毒酒也喝得心安!” 温玉怀突然道:“我想辞官了!” 苏冷清淡淡撇来一眼。 温玉怀带着羞赧道:“阿辰跟我说起白桦林,我想去种几亩稻子,三间瓦房一头牛,阿辰在窗外练剑,我就在窗下读书……” 白桦林连高粱都种不了,一天两顿吃粟米饼子,温玉怀这种江南人过去,嚼肿腮帮也咽不下去,就凭他这身娇弱劲儿,拉不动牛耕不动地,三天不到晚吵着回江南! 温玉怀见他目光闪闪,估计又在腹谤自己,皱眉道:“你又想说啥?” 苏冷清沉默半晌,破天荒没讥讽他,只用寻常语气道:“也好,自此归去竹杖芒鞋,虽说日子过得苦些,倒也不用这般担惊受怕!” 温玉怀也是人精,方才受了惊吓,此刻回过神来,越想越不对劲,当下狐疑道:“你今个转性了?这要是放在平常,早就骂我软骨头了!” 苏冷清平静道:“你也没那么软,真要怕死,也不会跟我搅在一起!” 温玉怀听得一惊一乍,羞羞赧赧道:“那个……那个……也不是你这种说法,给阿辰听到要误会的!” 苏冷清果然变脸,冷叱道:“滚出去!” ☆、第五二章 温玉怀便趁势出来,一熘烟找到风筵,告诫他今晚小心点,苏冷清那边怕要出事。温玉怀嘆气说:“他的性子比我狠戾,我心死了往河里跳,他只怕是……” 风筵的心往下沉。 温玉怀好心道:“要不你逃吧,我给你取点银子,别回船老大那儿,也别去找你们都认识的人!” 风筵摇了摇头,在地上写,船老大! 温玉怀皱眉道:“这倒不至于,他公私分明,绝不会迁怒旁人!” 风筵沉吟片刻,又在地上写,那我走了,你们保重! 温玉怀道:“我去给你牵匹马,你拿了包袱就来后门找我,你两条腿跑不过他们四条腿……” 风筵感激看着他,温玉怀就推他说,赶紧呀! 主屋黑灯瞎火,苏冷清还没回来。风筵松了口气,进去拿了包袱,跟着听到角落里传来苏冷清的声音:“这就准备走了?” 屋内点起油灯,苏冷清端坐桌旁,眼神幽幽暗暗。 风筵先前写字的纸头,被扯得七零八落,一片片散落在屋内,就听那苏冷清冷笑道:“我没被毒死,你很失望吧?!” 这要是放在以前,风筵会让他出门?温玉怀吓成那个怂样,风筵会看不出兇险? 就这样听任他出门,由他去饮那杯毒酒,这作法跟期盼他死,又有多少差别呢?! 风筵皱眉心想,这说得什么话?我想你死作甚?! “你怎会不想我死?”苏冷清笑了一下,似看懂他的想法,讥诮道:“以前我不肯跟你,你对我又爱又恨,巴不得跟我同入黄泉……” 风筵心里恨着他,嘴上却不承认,这就叫自欺欺人,就像当初自己离不开他,但心里又不肯承认,同样都是自欺欺人! 风筵愕然,过后又苦笑,最终摇头嘆息。 苏冷清说错了,他要的是花好月圆,而不是同入黄泉。三年前他对苏冷清只有爱没有恨,三年后纵使有恨也只是恨自己。 风筵想苏冷清没有错,错的是自己不知道回头。 以前的那个风筵已经淹死水中,现在的风筵只想好好活着,跟汉子们跑船拉縴喝酒吃肉,那就是天大的乐事了! 又爱又恨的不是他,只是苏冷清借他的口,讲着自己的心态罢了。但这也不是爱,这只是不甘心,看不得癞□□爬出来,又狠狠一脚踢回井底! 仵作在门外禀告:“大人,您要的物证找到了!” 苏冷清道:“进来!” 仵作就拿着瓶子进来,放在苏冷清的面前,陪着小心道:“许月氏便是用此物,一天一点毒死公婆,这案子就算送到提刑司,也是铁板定钉证据确凿!” 苏冷清讲了一句放下吧,仵作如释重负退了出去。 风筵的眼睛盯着瓶子,然后又盯着苏冷清,眼神渐渐戒备起来,这瓶子里装的什么?! 第69页 苏冷清就当着风筵的面,将瓶中物倒进酒杯,又将酒杯端到火苗上,很快溢出淡淡蒜味。 果然是□□,风筵的心沉到谷底,事到如今他也看出来了,苏冷清绝不会善罢甘休,他们之间终究要屈服一个! 苏冷清将酒杯放在桌上,嘴角勾起冷笑道:“谁喝?” 他苏冷清从不逼人,风筵不喝他就喝了,反正俩个要死一个! 风筵眼中燃起怒火,想上前砸了杯子,就听苏冷清冷汀汀道:“□□库房里多的事,每年都有几起投毒案,无非就是婆媳邻里,或是潘金莲毒杀亲夫……” 风筵的眼睛盯向苏冷清,想结结实实揍他一顿,就又听他阴鹫恶毒道:“动手你就更讲不清楚,毒杀官员非同小可,你是不是受人指使,这几年跟谁在一块儿,统统都要抓来审问,若被扣上反贼帽子,宁可错杀也不错放!” 风筵脸色果然僵硬,苏冷清嗤鼻冷笑道:“特别是这种跑船的,从南到北惯于浪荡,明地里是给人送货,暗地还不知作何勾当,哪禁得起官家盘查?就连你的好兄弟阿辰……” 风筵一拳砸垮桌子,油灯跟着摔到地上,屋内顿时陷入黑暗。风筵正在喘着粗气,苏冷清已经靠过来,一双手摸到他腰间。 风筵忍无可忍推开他,力气过大带起响动,应是苏冷清跌倒在地,跟着听到他在黑暗中的声音:“我要是死了,你就是兇手!” 苏冷清虽然隐身在黑暗中,但风筵仍然感到他冷森目光,那种曾在风万侯老屋感受到的煞气让他一时间迷惑了,弄不清楚自己身在哪里、又是在面对着谁。 苏冷清声音越来越逼近,也越来越残酷无情道:“动静闹得这么大,衙役们肯定听到了,还有仵作都是人证;屋里狼藉就是物证,酒杯里的毒、撕碎的纸屑……” 风筵有种窒息的感觉,好似风万侯的阴魂,又附着在苏冷清身上,就这样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苏冷清冷笑道:“你进屋时没注意看吧?其实我替你重新撰写一遍,字写得难看也就算了,连起码的文法都不通顺……” 风筵忽然抱着头,蜷缩身子蹲下了,苏冷清却是在黑暗中找准了他,俯下身去在他耳边轻声道:“你猜猜我写了什么?要不要我提醒你?合阳沂家庄……” 跟那俩人联繫一起,不是反贼还是什么?风筵这三年接触过的人,老刀把子、那一船的兄弟、白桦林的老乡、阿辰、温玉怀、就连权倾一方的文家都要被抄家灭门…… 当初是为了救苏冷清,现在反被苏冷清威胁,就听苏冷清用似笑非笑的口吻道:“后悔了?早知道还是拿五十两跟我交易得好吧?!” 一瞬间,风筵想杀了这人,烧掉地上的纸,自己再给他赔命。 “死心吧,我誊写了三份,丢在不同的地方,自会有人发现……”苏冷清似看穿他的心思,直起身子轻描淡写道:“况且,我还留有后手,不信你就试试看!” 风筵身子再次一僵,就听苏冷清慢条斯理道:“我说过这杯酒,你不喝我就喝……” 风筵在后门找到温玉怀。 温玉怀果真牵来了马,包袱里有衣服银票,但见到风筵时吃了一惊,后者骤然憔悴的脸色、黯然无光的眼神已经说明一切。 俩人都没有说话,只有风从树稍刮过。 末了,温玉怀说我没调任之前,就听说他的雷厉手段,后来到姑苏府做事,亲眼见他斗垮江南道,那狠劲让人佩服又胆寒…… 风筵靠着墙根坐下,疲惫地闭上眼睛,温玉怀就坐在他身边,苦笑说:“先前你也看到了,连特使大人都敢惹,他是天不怕地不怕,连眼都不眨一下!” 苏冷清去接旨的那一刻,风筵仍为他忧心焦急。 倘若自己能替他接旨,风筵也不会吝啬自己,至少那一刻苏冷清在他心里,是和阿辰分量一样的好兄弟! 如今,兄弟只有一个,敌人倒成了苏冷清! 风筵用树枝在地上划:没事,他不会拿我怎样,过段时间也就好了! 温玉怀苦笑说,放心,我不告诉阿辰,你怕阿辰找他动手! 风筵说我暂时回不去了,但想点捎银子给老刀把子,还欠他一堆汤药费呢! 温玉怀赶紧说,拿去还他,跟我生分什么?! 风筵想了一下,又低头写画,那我就收下了! 温玉怀说哎呀,你就只管…… 温玉怀说着又顿住了,直愣愣看着风筵说,你不是我想的那样吧?真要拼死跟他斗狠? 风筵想了想,写,一杯酒! 温玉怀愣住了,说什么意思? 风筵苦笑一下,用脚抹平那字迹,扔了手里的树枝。 苏冷清并没限制他的自由,第二天上午风筵就跑去官驿和江南道,两处大门都没看到特使的黄色旌旗。 风筵有些失望回来,心想莫非去了军营?军营可不给人随便靠近,讲不出理由那就是探子! 更何况西北有了战事,十三州军营统统戒备,一旦接到调令立即开赴,哪个州动哪个州不动,动人还是粮草辎重,这些都是军务机密。 若宣特使不在军营,对方又不信他的话,当场就能砍了他的脑袋! 风筵想还是稍安勿躁,等晚上找到温玉怀,请他帮忙打探一下。宣特使是他的救命稻草,是唯一能压制苏冷清的人,风筵不想错失这次机会,漫长岁月真要屈服在苏冷清的淫威下,那他真会后悔自己又捡回半条命! 不自由,毋宁死! 回来也就开饭了,竹笋烧肉和小葱豆腐,肉烧得晶莹剔透,闻着就香气扑鼻。风筵此刻没了食慾,还没船上的糠饼香。 跟船上人一起吃饭,总觉得饭不够吃,添了总还想再添。 那厨子放下饭菜,也知道他能听见,笑说你来顿顿有肉,跟着我们也都沾光。 风筵露出一个苦笑,苏冷清真是抬举他,但他已经消受不起! 厨子以为他听了不信,苏冷清可是四品官员,还吃不起山珍海味?!就算靠那俸禄吃不起,后边不还有一堆想巴结他的富商吗? 厨子就说你还别不信,咱家大人为官清廉,平日青菜、豆腐、红薯粥,偶尔加个炒蛋、蒸腊肉,骗你是小狗! 风筵听了更是苦笑,这又是哪根筋搭错了?!他苏冷清靠着俸禄,鱼肉总是吃得起,何苦怀念老屋的日子?! 明明都他瞧不上眼的东西,失去了也没啥好可惜,为啥非要揪着不放呢?! 厨子正说着话,苏冷清就进来了,进屋褪了官服,穿着便服出来! 风筵抓着筷子发懵,胃口早就没有了。 苏冷清坐下了,见他这副模样,冷汀汀道:“既不喜与我共食,我也不勉强你,但在我这你是客,就按先前的规矩来,你先挑个你爱吃的!” 风筵拿着筷子瞪着他,心想何苦这么折腾? 苏冷清等待片刻,筷子挑起豆腐,放嘴里慢慢品尝,慢条斯理道:“还是冬天的豆腐好吃,夹着冰丝入口即化……” 第70页 风筵往嘴里默默扒饭,就又听他冷汀汀道:“倒似那冰心玉壶……” 风筵听不懂那冰心玉壶,只想冻豆腐便是冻豆腐,苏冷清就是不好好说话,非要整蛊那些他听不懂的。自己以前也是傻了,总拿这些句子记在心里,还跟着傻不拉几的难受,现在想想都觉得怄血! 风筵越想心里越来气,夹了笋子烧肉大口咀嚼,把那笋咬得咯吱咯吱作响,心想你爱玉壶夜壶都不关我的事! 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苏冷清就隔着那热腾腾的红烧肉,看着风筵闷声不响吃着饭,心里何尝不明白时光已经过去?! 当日让他、宠他、捧他的风少爷,如今已拿他当仇人看待了,而自己便是要他如此,便是要他看清楚当日自己对他有多恨! 看不清当日他心头的恨,就看不清后来他心头的爱,总是要等到迷雾散去,才见着眼前的峻峰秀岭。 雾是虚的,山是实的;雾能散去,山在原地;他苏冷清一直都是如此,不管是以前的小书童,还是现在的苏大人,只等他看个清楚明白! ☆、第五三章 下晚,风筵就抓着衙役们比划,温玉怀又去哪里了?!怎么一大早出门,太阳落山还不见回来? 衙役们哪敢过问温大人的去处,都只回了不知道,风筵心里又紧张起来,莫非昨晚的事被苏冷清知道,苏冷清故意将温玉怀调派出去?! 苏冷清知道温玉怀外出阿辰必定跟随,如此一来便是斩断自己的左膀右臂,就跟当日风万侯对付他的方法一样。 风万侯输在狂妄自大,以为把风筵攥在手心,任他怎么折腾都翻不了天。 苏冷清比风万侯更加自信,但也更加小心谨慎,不仅牢牢掌控姑苏府衙,手头还握着风筵的把柄,毋庸置疑要比风万侯更难对付! 风筵躺在床上嘆气,没想自己有朝一日,会处心积虑对付苏冷清! 苏冷清在门外听到这声嘆息,心想你这才待了几日便按耐不住了?想当初你爹逼死我爹娘,我还得硬生生咽下这口气,在你身边当了十几年小厮,你此刻再怎么苦楚,又能及我当年几分?亏你还是个壮汉,而我当年只是小童…… 苏冷清想着又自苦起来,脸上却不肯带出分毫,进屋便对风筵戏嚯道:“你想知道温玉怀的去处何不问我,衙门除我还有谁能差遣他?!” 风筵拿眼睛瞅着他,眸子里盛满戒备,就听苏冷清似笑非笑道:“你是想找阿辰喝酒,对吧?!” 这语气听着就不对味了,苏冷清已经开始怀疑他了。 风筵知道苏冷清是人精,但就是因为太过人精,所以当他在沂家庄看到泰子,也只会装着没看见,免得给自己惹祸上身。 苏冷清只知道是泰子和文暮晗搞鬼,但想不到那位古灵精怪的宣书童。 风筵想宣书童已经成了特使,论官阶也比苏冷清大,又不是个畏事的主,肯定有办法帮自己脱身。 苏冷清慢悠悠道:“等会要颁布桑绵令,姑苏府统辖五十六镇,温玉怀一天巡察一镇,也得两个月才跑得完!” 风筵心想要命了,等他回来了,宣特使早离开了! 风筵正在暗自焦心,就听外边衙役禀告,说天香楼酒宴备好,齐大人催他快点,别让特使大人等咱们! 等那苏冷清出去了,风筵赶紧研墨,写了一个纸糰子,也跑到那天香楼,果在门口看到带刀侍卫和那辆五色彩丝的宫车。 天香楼和宫车都被包围,但宫车此刻是空的,侍卫只是不让人靠近。风筵目光仔细扫视四周之后,最终停留一株茂密的梧桐树上。 一盏茶的功夫,风筵已经隐身树上,悄无声息吊挂下来,弹弓夹着那求援信,对准五色宫车的珠帘。 每条珠帘只隔指宽,差不多是纸团宽度,风筵眯眼等了半晌,待车边侍卫微微分神,便将纸团弹射出去。 纸团夹带千钧之力,不偏不倚射进珠帘,没有惊起丝毫响动。风筵听泰子先生说过,宣书童心细如髮,不会错漏眼下任何一点事物。 风筵是相信泰子先生,待射进那个纸团后,便从树上熘下来。他约了宣书童石林见面,晚上那儿往来人少,方便他们讲话谈事。 在石林等待了片刻,果然听到嘚嘚马蹄,跟着侍卫来到面前,举火把照着他的脸,喝道:“前边何人?” 风筵报上名字,便被侍卫带到车前,恭敬道:“苏大人,人来了!” 帘内传出苏冷清的声音,惊得风筵楞在当场:“上来吧!” “你运气不好,宣特使私访去了,要我帮他挡驾一阵,偏偏你就撞上来!”侍卫将风筵押上马车,苏冷清捏着纸团讥诮道:“你要是先问温玉怀,再去驿馆和江南道,或许我还不会怀疑,你跟宣特使有关联。” 没有阿辰从旁提点,风筵想到啥就做啥,没有心机和城府,更不懂伪装企图,被对方轻而易举窥破。 风筵死死盯着纸团,就听苏冷清冷笑道:“你若不这么心急,我还想不到他身上,这倒成了他牵连那件事的证据,有道是站得越高摔得越惨……” 风筵扑上去想抢纸团,但哪能快得过侍卫,一棍就将他打得趴下。 一只官靴伸到面前,挑起他的下巴,苏冷清轻描淡写道:“接下来该谁了?老刀把子、温玉怀、还是你的好兄弟阿辰?!” 风筵闭上眼睛,片刻后又睁开,用流血的手指写道:“你赢了!” 苏冷清冷笑。 风筵写道:“我不跑了!” 苏冷清表情未变,似是在审视他,跟当年的风万侯一模一样。 风筵还想再写什么,可最后什么都没写,只捂着发热眼眶,渐渐蜷缩起身子。当初拼死爬上船后,以为自己不会再掉泪,可现在眼眶又涌泪水。 他一直告诉自己不悔、不悔,哪怕背上杀父恶名,哪怕现在伤了残了,他都不允许自己有一丝后悔,不允许自己憎恨那段过往,憎恨着一个叫苏冷清的人! 可是现在…… 他真后悔,后悔那年跟舅舅回到山城,后悔在堂前救下那小孩,后悔后来相处的每一段时光,如果时间能够重来一次,他宁可看着苏冷清…… 被人吊死廊下?被人卖进戏班?被人□□至死? 他做不出伤天害理的事情,只想让苏冷清有多远滚多远,以后都不要再出现在他的视线,因为他真不想用憎恨眼神看着他,不想用对风万侯的态度来对待他,这让他回想起那段岁月时情何以堪?! 风筵指缝涔出热泪,又想起那杯毒酒,苏冷清轻描淡写一句:“谁饮?” 苏冷清见他这幅光景,知道自己击溃了他,便慢慢靠上车壁,心想你算是知道了吧,我便是这样有心机,为达目的不折手段的人! 当年,你只当我是小厮靠你庇护,却不知我是心灰意冷放弃报復。至于我为何会心灰意冷,有五分是看透世情,有五分是顾念恩情,只怕你永远都想不到! 第71页 回到姑苏府邸之后,风筵至此安静下来,苏冷清要他看帐本子,他就跑去看帐本子,其实就是苏冷清的俸禄,那些银子、布匹、米粮,再除去师爷、幕僚、下人们的开销,每月纵有盈余也不多了,难怪桌上也就一荤一素,衣物大抵朴素无华,以一色水的布袍居多。 风筵刚进府的时候,苏冷清便叫了裁缝,为他做了四身夹衫,后来快过年的时候,又叫裁缝做了四身袄子。 风筵写不用做那么多,特别袄子这种东西,耐磨又厚实的冬衣,一洗一换也就够了,谁一冬天换四套?! 苏冷清就冷汀汀说,谁给你一冬换四套?当你是员外老爷呀? 风筵当下也就明白了,这是要留着给他慢慢穿,苏冷清特地挑了厚麻面料,怕是他到死都穿不破这些袄子! 苏冷清是想让他死心,就算十年契约到期,他也不会放他离开,他风筵就得一辈子当苏冷清的小厮! 岁末,衙门冷冷清清,只留了几个当值的。温玉怀带着阿辰回家祭祖,现在有阿辰这个练家子在身边,温玉怀便不怕周心冥来胡搅蛮缠。 阿辰和温玉怀就似新婚燕尔,成天黏在一起插不进旁人,而风筵心中也有所顾忌,跟阿辰在一起话比以前少了。 屋里升了炭火,菜色比往常丰盛,还多加了一壶老黄酒。厨子把饭菜送来的时候,就跟风筵抱怨,为了找新鲜猪腰可是跑断腿! 风筵瞟眼桌上的荤菜,干切牛肉和蒸腊肉,哪里来的猪腰子? 苏冷清便在此刻捧着蟋盅进来了,说你出事后就没人管赵将军,等我去老屋时早就死僵了,这是你当初卖给许乐山的种,我又跟他讨要回来,讲好多给一倍的价,等年后让他来衙门拿! 风筵正捧着盅儿看蟋蟀,听到六十两不由愣了,再看看盅里的小不点,心想这哪是虎将军的种,这分明就是江南的金翅展。 当初讲好帮许乐山配尾,可后来遇祸远走他乡,许乐山又没那门手艺,只能任着虎将军的种咬死母的,一个冬季也就绝了种。 这刻碰上苏冷清威逼,许乐山不敢说实话,只得拿金翅展矇混。 风筵也不敢跟苏冷清说实话,怕给那许公子招来横祸,苏冷清有时可怕得很,就好似被风万侯附体了。 风筵眼睛看着蟋盅,心思早就飞远了,就听苏冷清淡淡道:“喜欢吗?” 风筵抬起眼眸看他一眼,心中有说不出的吃惊,老实说苏冷清要是挖苦讽刺,那他心里还能踏实一点,此刻听他来这么一句,脖子后汗毛都竖起来了。 看见风筵吃惊的表情,苏冷清竟然笑了一下,眼中意兴阑珊道:“等过几天再弄只母的,你便能给它分尾了!” 风筵喉结咕咚一下,赶紧放下手里蟋盅,从抽屉里取出帐本,翻到当中某一页,递给苏冷清去看,统共结余八十六两。 前年送红袖出阁所剩无几,这些也是后来才结余下的,苏冷清将那帐本子拨开,轻描淡写道:“无所谓,你若喜欢,再贵也买!” 风筵便从头寒到了尾,苏冷清这是唱哪一出?! 想想人也真是奇怪,以前听到这话怕要乐疯了,现在听了只是默默坐下,先给自己倒杯酒压压惊。 席间,风筵就算低头饮酒,也感觉到苏冷清的目光,那里面隐隐约约眼眸闪动,竟有某种令人不安的东西。 风筵自从认命以来,每天记记帐本,去马厩刷刷马,大多时候心情郁卒,但还没似今晚这般坐立难安。 ☆、第五四章 等一顿饭吃完,风筵想去厨房抱坛酒,打算醉倒在草垛上,就听到苏冷清说等会儿,还有东西没送来呢! 苏冷清既然发话了,风筵只得乖乖坐下,看着厨子又进来,收拾了碗筷出去,跟着又拿来一方托盘,上边放着一盘新鲜猪腰,切成薄薄的生片儿! 风筵狐疑地看着猪腰子,又看看屋角炭火炉子,心想这是要烤着吃?苏冷清什么时候喜欢吃这东西?! 下人端来一盆热水,放在炭火炉子上,跟着又拿来一个托盘,里边放着几样东西、一钵石灰粉,一沓裁好的纱布,一把雪亮的弯刀,一根麦杆子,一只铜夹子。 风筵看到这还不明白,那也真是枉做男人了。他撑着桌子站了起来,但片刻又跌坐凳上,继而又滑倒在地上,软绵绵没一丝力气! 风筵把目光移向那壶酒,姑苏府库房真是啥药都有,连这种江洋大盗的麻粉都有! 苏冷清已经把门栓好了,用尽力气拖他上床,虽然累得直喘气儿,脸上却是带着微笑,解开他的衣衫道:“在我十六岁之前,真是把你当好人……” 风筵眼中露出哀求之色,苏冷清俯身上去微笑道:“怕什么?这事你又不是没对我做过……” 说罢,那尖尖的指甲,掐进风筵胸口茱萸,就如那晚风筵对他所为,只是力道深得见血,不过片刻染红他的指甲! 风筵此刻中了迷药,只感肌肉牵动,感觉不到疼痛,看见他手上血迹,才瞄见胸口淌血,越发惊慌恐惧。 “甜的,你要不要尝尝?”苏冷清伸舌舔掉,眯起眼睛看他,冷飕飕道:“仇人的血果然甘美,此刻让你饮我的,怕你也会这般畅快!” 风筵吓得额头涔汗,心想苏冷清是疯了,瞟到一旁的托盘,更是说不出的恐惧,但偏偏身中麻药,手脚都用不上力气,连动一下都不可能! “你以为我费尽心机留你在此,便是要你无所事事吃饱喝足?”苏冷清的修长手指,在衣襟上擦干净,又抚上风筵的眼睛,冷飕飕道:“我以前就想剜掉你的眼珠,让你无法再用那种眼神看我,但后来我倒是想通了,根源不在这双眼珠,而是……” 苏冷清说着话挪动了手,轻轻按住了风筵的裆子,冷汀汀道:“坏根子就在这儿,早点替你割掉了,你也就没那份坏心思!” 风筵被他捂住眼睛时,嵴梁骨都散出寒气,后来又被按住下身,寒气扩散到每个汗毛孔。 身子虽然不能动弹,但心却在打着哆嗦,连唿吸都断断续续。 冯大是随军的大夫,军里是没有太监,但有驴子和马匹。冯大的刀工很好,风筵看过他骟驴,刀一划再一挤压,丸子就出来了,还能拿来下酒。 阉人也不是没有过,有个士兵遇到野兽,下身被咬得血肉模煳,必须割了那玩意保命! 风筵记得很清楚,等那士兵醒来了,发现自己一条腿没了,倒也还沉得住气,后来看到自己的裆部,便似野兽绝望嘶吼着。 等被苏冷清脱掉裤子分开大腿,风筵又从恐惧中生出耻辱,当下只恨不得立刻死掉,苏冷清若还顾念一点旧情,那就该给他一个痛快! 苏冷清冷笑道:“你想要我给你一个痛快,可你何尝给过我痛快?你不一直想要作践我,拿我当女人给你玩弄,我在你身边忍了多少年?!” 风筵忍不住啊了一声,哀求眼神燃起怒火,纵使落入不堪际遇,仍听不得苏冷清说这种话。当年他是真心实意待他,爱慕得都跪到尘埃里,怎如他说得这般龌龊?! 第72页 苏冷清拿湿巾为他净身,冷觑道:“你喜欢便可以如此,那我喜欢为何不能?!” 等看到苏冷清拿起了尖刀,风筵从喉咙里发出笑声,那是绝望到极点的低泣。风筵不想在苏冷清面前掉泪,那样也太不硬气了,可此刻还是忍不住,视线早被泪水模煳。 苏冷清可以不爱他,苏冷清可以厌恶他,可苏冷清阉割了他,让他失去男人尊严,这要他怎能原谅、怎能不恨?! 当初,为何要拼一口气,又从水里爬出来?多活了这三年,却要受这等□□,真真是生不如死! 本来灯光就很晦暗,那墙壁的持刀人影,哪里还是江南士子,活似地狱来的恶鬼。风筵想许是因为弒父,终究是要遭到报应,苏冷清便是他的现世报。 等心真正凉透了,眼眶也就冷了,风筵开始想些别的,比如能够动之后,是不是要用尖刀割断苏冷清的喉咙?! 他的确轻薄过苏冷清,可随后就清醒过来,这些年他为苏冷清做的,也足够抵偿那一时的冲动了吧?! 风筵虽然不读圣贤书,没想过发乎情止乎礼,只知道苏冷清不愿意,便不能去强扭那瓜,就算昔日说要卖身给他,也是止住那份荒唐心思。 风筵知道苏冷清不乐意,苏冷清只是受了打击,心灰意冷作践自己。风筵看着都心疼,怎忍心再伤害他?! 如今,被作践的,却是自己! 苏冷清先是动用了麦秆,然后又动了刀子夹子,最后用了猪腰和纱布。风筵能感到下身动静,却感受不到疼痛,想来麻药分量下得很足。 风筵想杀了苏冷清,自己留下来认罪,让阿辰赶去沂家庄,只要找不到泰子和文暮晗,就算苏冷清留下书信又能如何?! 或者,一把火烧了苏冷清的屋子和署房,书信也不外乎就藏在这两处吧?! 苏冷清天生聪慧,看冯大动手一遍,便也依葫芦画瓢,完事后对风筵淡淡道:“你看,这便好了,也没什么大不了,我早就想如此做了!” 对方总算折腾完了,麻药的劲头还没过去,风筵看不到自己身下,只看到对方满手鲜血,宛如行刑的刽子手。 “你放心,这个会替你留着,跟你那根指骨放一道,等入殓时就算齐全了!”苏冷清用刀尖挑起一团血肉,甩进石灰钵竟还冲他微笑,体贴入微道:“这两天你先忍一忍,出恭什么都不方便,等过两天伤处收口,我让人给你炖盅鸡汤!” 麻药似在渐渐褪去,胸口微热下身微凉,风筵张嘴却没发出声音,眼中没了哀求之意,就似沉淀下来的砂石,只将杀意隐藏里边。 自私一点,等他的手能动了,捏碎苏冷清的喉咙,跟他一起同归于尽,不再理会其余人的生死祸福! 苏冷清站在床边微笑看他,那双手一直在滴着血,破天荒用温柔语气道:“你有这些想杀我的心力,还不如安安稳稳睡觉养神,倘若我们当中有一个死了,我保证会让你在乎的人全都跟着陪葬!” 苏冷清说罢挺直腰杆,含笑与风筵目光对峙,一直看到风筵避开眼神,才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苏冷清出门后去了署房,风筵不开心可以把自己灌得烂醉,但他不开心只能坐在署房。 黑灯瞎火里有涓滴之声,那是他手上的血一滴滴流下。 麻药只有一个时辰,但这一个时辰之内,足够让风筵记住今晚的恨和耻辱,记住他当年被轻薄时的耻辱心态和满腔恨意。 想将他苏冷清压在身下,不也等同于阉割了他?!他要有多深的情,才能跨过那道坎,才能心甘情愿如此?! 倘若真的阉割风筵,风筵还会再爱他?! 苏冷清在黑暗中苦笑,笑过眼角就流下泪,风筵在想怎么杀死他,怎么割断他的喉咙,怎么搜到信笺和纸团,怎么才能跟他同归于尽,而又不牵扯别人遭殃! 当年,风筵跪在他面前,求他不要告诉宁知远;如今换成他来求风筵,风筵又会原谅他吗? 答案显而易见,风筵只是有所顾忌不能杀他,相同的情况风筵的恨会比他多、比他强烈、比他更不念旧情。 当初风筵并没有真的强要他,如今他也没真的阉割风筵,苏冷清想这便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等这恩仇都报尽了,那便是一曲人间绝响! 去他的阳春白雪伯牙子期,他苏冷清才不在乎有没知音,只求这一曲弹得畅快淋漓抒解郁愤! 等麻药的劲头过去,风筵发现除了胸口,其余地方并没有伤。 胸口灼热是被指甲掐破皮肉,下身微凉是搭着一盘猪腰子,堪堪的挡住男人物件,就跟搭了一块遮羞布似。 等那杀气随着惊讶收敛,风筵头晕脑胀把自己收拾好,浑身软绵绵好似大病初癒,一阵接一阵的噁心感,也不知道是麻药灌多了,还是被苏冷清吓出毛病! 苏冷清双手的血又打哪来,滴得满床就为了吓唬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 麦秆、钳子、刀子,甚至水盆里都是血,那些纱布都染满了血…… 风筵迷迷煳煳想着,片刻又惊得跳起来,摸摸自己下身还在,恍惚之间也分不清,到底那一场才是梦境。 苏冷清疯了,也快将他逼疯了,逼得他想杀了苏冷清,一了百了再无顾忌! 这是最漫长的一夜,风筵睁着眼睛到天亮,后来想自己该戒酒了,喝酒真是会误事,跑船最怕喝醉落水,那根本是直死不转弯! ☆、第五五章 苏冷清第二天早晨才回房,看到他时眼神略带诧异,后来风筵才在铜镜里看到,一个晚上两鬓斑白。 当年风万侯逼迫他,一夜之间乌髮变灰,如今又被苏冷清逼迫,一夜之间鬓丝如霜。 等到岁后阿辰回来,看他无端苍老许多,问什么都不肯说,便在署房堵住苏冷清。 苏冷清倒也不废话,只是给他扔去一物,风筵赎回奴契的文书,落户在姑苏城中柳林老屋。 苏冷清道:“他心思不在这儿,迟早是要走的!” 阿辰皱眉道:“你是知道他脾气,低个头服个软,事情也就过去了。” 苏冷清冷笑道:“我倒是想,可惜做不来!” 能服软,就不是他苏冷清! 做出一副苦楚模样,病恹恹倒在风筵怀里,眼神幽怨气若游丝,凄婉哀伤地说一句,少爷不要冷清了吗? 风筵最终会软下心肠,但那绝对不是苏冷清! 苏冷清只会揭开疮疤,把心里的都呈现出来,是恨是爱让风筵自己去感受,哪怕此举是把风筵推得更远! 不低头就是不低头,风筵可以被岁月磨去稜角,但他苏冷清还是苏冷清,冷眉傲骨爱憎分明! 阿辰被他气乐了,颔首道:“成,我也懒得管,就装着不知道,任你们自己折腾吧!” 自打‘阉割’事情之后,风筵真是怕了苏冷清,吃饭喝茶都小心翼翼,生怕哪个不小心又惹怒对方下毒手。 风筵倒是看清了苏冷清的恨,原来苏冷清知道他的心思后,便咬牙切齿想要骟了他,就像对待军营里那些发情的公马一样。 第73页 再加上苏冷清的爹娘死在风万侯手上,自己又是他仇人的儿子,苏冷清对自己的恨惊涛骇浪拍岸难平! 也难怪他后来听到红袖惨死,只恨得为自己立下墓碑,巴不得就那么死掉才好! 将心比心,换了苏冷清对阿辰出手,而风筵又无力救人,还得天天跟他待在一起,怕也要恨得厌世! 事情过后,厨子真炖了一只鸡,油香四溢引人垂涎,闻到的人都馋出口水,只有风筵看着它难以下咽! 偏偏苏冷清还夹来鸡腿到他碗里,更是惊得他食不知味坐立难安,心想这苏冷清又搞什么花样?! 苏冷清看到眼里冷笑心中,暗忖这下你算知道了吧,当年你对我的那些好,也只是一种变相的折磨! 我在你手下忍了那么多年,如今你才忍了不到三个月,便这般坐立难安心眼怀恨,巴不得我招风树敌自取灭亡! 前阵子在柴房外偷听到温玉怀问风筵现在打算怎么办,风筵便拿着树枝在地上沙沙写了什么。 温玉怀看后沉默半晌才说,其实参他的人也不少,但当今皇上还算圣明,更何况他治民断案并不胡来,也算是刚正不阿的好官,你实不该存这种心思,他若真地栽了跟头,那帮贼子要笑死了! 听温怀玉这般回答,以苏冷清的聪慧,又怎会猜不到风筵在地上写了什么! 经过前几次的失败,风筵不敢轻举妄动,也只能等待机会。 苏冷清飞扬跋扈四方树敌,迟早有阴沟翻船的一天,风筵就在等待这个机会,就如他当初等待老天爷收拾风万侯一样! 开春之后的京城果然传来消息,宫中出了一桩离奇命案,皇上最宠爱的一个妃子,游园时被只野猫吓流产了,皇上心疼之余要拿御医问罪,又牵扯出妃子假怀龙种的事情。 这下子可就不得了,从妃子的家族开始,一直追查到李氏门下。苏冷清便在这个档口,将那盐司官员抓了起来。 接下来的几个月,顺藤摸瓜大大小小,把那盐司官员、江浙商会挨个抓了个遍! 那段时间苏冷清隔三差五外出,有时候连觉都不回来睡,风筵倒是松了一口气,总算能够安生吃饭睡觉。 在苏冷清阴晴难定的目光下,吃得他食不下咽胃子抽搐,睡觉也不踏实心惊胆寒。 等到盐司案件办完,已是又一季的秋日。苏冷清又不知道那根筋搭错,居然说要带风筵去游湖,听得风筵当夜又愁白几根头髮。 这次坐的是精緻的画舫,从姑苏一直来到吴江县,苏冷清就站在那船头,风筵远远躲到船尾,心想这次不是要把自己剁碎餵鱼吧?! 晚上吃的是太湖三白,白鱼、银鱼和白虾,白鱼搁着姜丝清蒸,银鱼香菇肉末做羹,白虾是跟葱姜水煮,这便是难得的奢侈了。 风筵虽然三年都在船上,可那是跑运河的货船,吃的都是粗糙饭菜,鱼是半人高的草棍子,用盐籽码好晒干,跟辣子一起炒来下饭。 美味佳肴吃得莫名沉闷,自从出了上次的事情,风筵跟苏冷清几乎无话。 苏冷清夹了一块鱼肚,放在他的碗上淡淡道:“这儿最好吃的是蟹子,可惜来得不是时候,要西北风颳起才长膏子!” 风筵听到这么一句,就把头埋进碗里了,苏冷清又开始发疯了! 苏冷清淡淡道:“明儿带你四处逛逛,这儿的盘龙糕、麦芽饼、滷豆干都是一绝!” 风筵的头埋得更低了,又露出脖子后的伤痕,就听苏冷清心平气和道:“你不是爱看猴戏吗?这儿不少玩杂的,保管让你看个够!” 听到苏冷清用这种语气说话,风筵的鼻子都快埋进米里,只恨不得把自己塞进碗里。 苏冷清慢条斯理道:“抬起头来吃饭,一点出息都没有!” 躲是躲不过去了,风筵慢慢地抬起头,就从碗上望过来,黑沉沉眼珠子,盯着苏冷清半晌,尔后沾水在桌上写:你想干什么,给句痛快话! 苏冷清似笑非笑道:“你不都明白?!” 风筵冷冷瞅他,指头画着桌子:恨我? 苏冷清挑了眉尖,慢条斯理道:“你说呢?!” 风筵问不出那个爱字,这算哪门子的爱?囚禁、侮辱、伤害…… 苏冷清冷笑道:“胆怯啦?” 风筵沉吟片刻,就在桌上写:划出道来了结,若还顾念情分,就别再干那事! “怎么,这就受不了,急着要跟我划清道了?”苏冷清脸带冷笑,阴阳怪调道:“当日我怎么苦口婆心劝你,收起你的那份龌龊心思,君子发乎情、止乎礼,你怎就半句都不听我的?!” 风筵愕然,心想这也能比得?当日我可是真心待你! 苏冷清筷子挑起银鱼丝,只拿眼睛瞟在上面,慢条斯理道:“我待你不好吗?吃穿住用,那样少了你?!” 风筵气得几欲发笑,成啊,你对得起我,行了吧?! 苏冷清讥诮道:“你看我一得空闲,便带你出来散心,就如你当日对我那样。我也还记得你喜欢看热闹,杂耍、猴戏……” 风筵心想,确实是来看猴戏,他就是那只被耍的猴,苏冷清是牢牢掌控的耍猴人,时而甩来皮鞭、时而扔来果子! 等苏冷清话讲停了,风筵就在桌上写,以前是我年少煳涂,你要还记恨那一茬,我可以把命赔给你! 苏冷清轻声一笑,竟似难得的愉悦,兴趣盎然道:“没想到你这粗糙汉子,竟也会寻死觅活!” 风筵不禁哑然,这说的什么话?难道他粗糙就可任人践踏?! “放宽心,当日你怎么对我,今日我便怎么待你!”苏冷清却是款款起身,居高临下眼神轻蔑,冷汀汀道:“你没做那丧尽天良的事,我自然也不会绝你的门户,晚上大可高枕入眠!” 苏冷清说完便甩袖而去,站上画舫看那点点渔火,好一个冷寂的清秋夜! 轻浮的事只有一次,风筵刚刚松了口气,又想起狱里出来的那次,那一次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按苏冷清睚眦必报的性子,还不知道要怎么报復他! 风筵苦恼地挠着头皮,这日子可怎么过下去?! 第二日,下船来到市集看热闹,苏冷清还真给他买了盘龙糕、麦芽饼、滷豆干,左一包右一包拿在手上压在心里,简直让风筵食之无味苦不堪言,不知道对方要闹到什么时候! 杂耍、卖艺、戏台子都看过了,苏冷清就带他来到县衙,说我在这里为官三年,你还没见过我断案升堂吧?! 风筵一听他这语气,就知道要出么蛾子,随后见他击起鸣冤鼓,把那一衙门的官吏们都惊动了! 苏冷清当官三年治下严明,又有哪个官吏不认得他?此刻见他身穿便服击鼓鸣冤,一个个都表情惊悚震撼,不敢问就按那套升堂班子来了! 风筵心里嘆了口气,终究不是省油的灯,谁遇见他谁都倒霉,自己也是前世造孽,今生才会有此一报! 县令从暖阁东门走来,看到堂前站着的苏冷清,莫名其妙要下来行礼,就见苏冷清抬手制止,冷冷一句你只管升堂! 第74页 此人乃是苏冷清保举,性格也是不亢不卑,便冲着苏冷清一拱手,端坐问他状告何人。 苏冷清拿出准备好的状纸,连同一沓子厚厚卷宗,说要状告青州通判闵润之,告他勾引女子私德败坏,逼出人命一走了之! 闵家乃是吴江大户,子弟多在外地当官,闵润之乃是长房少爷,自己也是青州通判,近日乃是回乡祭祖,便被苏冷清给逮到了! 闵通判乃是官居五品,县令听后沉吟片刻,便让师爷走一趟闵府,请这位通判大人过来解释误会! 等师爷把人给请回来,吴江县又一次轰动了,县衙门口围着老百姓,伸长脖子想看究竟。告状者官居四品,被告者官居五品,审案的七品小官,这可真是稀罕事呢! 县令想有苏冷清的地方,什么都不是稀奇事,也早就见怪不怪了! 风筵拿眼睛瞄着苏冷清,本能预感此事与自己有关,但又想不起来自己跟这位闵通判有何关系?! ☆、第五六章 等那闵润之走上前来,风筵隐约觉得面熟,特别脖上的血梅胎记,后来想起苏冷清说的勾引女子逼出人命,勐然想起了昔日落水、被船娘救起的贡院书生。 原告被告来齐了,知县惊堂木一拍,喊了一声升堂,两边衙役也就威武起来。知县就在堂上说,两位官员可以赐座。 苏冷清盯着闵通判,冷冷一挥手,表示自己不用了;闵通判被请来此地,又按上这个罪名,莫名其妙心头来火,也阴阳怪气说句不敢当! 知县也就拿着苏冷清的状纸一一问来,闵通判原本是神色愤怒倨傲不恭,后来听县令问起贡院的事,一下子又冷静下来,小心作答句句谨慎,话中不留半点把柄。 县令问他可曾认得一位叫画眉的船娘,闵通判面不改色说记不得了,在姑苏贡院读书三载有余,船来船往不计其数,谁还记得一个船娘?! 一旁的风筵吃惊了,不是为他这般说辞,而是为他这般冷漠。 县令就对那通判大人说,丙辰年酉月你在贡院外的渡头落水,曾被这个叫画眉的船娘救起! 通判大人扬起眉头说,发生过这种意外?我怎么记不得了?! 县令就指着堂下的风筵说,当时有这个哑巴在场,另外还有大人的几位同窗证词,可要下官传来与你对质?! 风筵忍不住瞟了苏冷清一眼,心想你费心劳神翻出旧事来做啥,就算你让闵通判身败名裂,那船娘也不会再活过来,何苦揪着这事做文章?! 通判的脸色越发阴沉,最终说了句时日久了,我自己也记不得了! 县令说岁末你藉故未回吴江,终日都留宿在画眉船上! 通判冷笑说,这又打哪听来的混帐话?我那年因病误了归期,留在贡院看书养病,怎会跑到船上胡混?! 县令也懒得跟他再废话,从卷宗里边抽出一张,让人递送给他自己看,那是昔日门房的证词。 通判脸色越发阴沉地说,我自己的事自己不知道,轮得到一个看门奴才来污衊?! 苏冷清旁边冷笑说,看门奴才污衊你,那我也是污衊你?丙巳年甲子月卯日申时,我在贡院外的柳树林岸,亲眼见你上了女子的船。你当时提着红漆食盒,青色长袍黑色布鞋,外披乃是兔毛镶边,这几样东西伺候过你的佣人、你在贡院的同窗师友都还记得,统统都在证词上签字画押,你还想要抵赖吗?! 通判目光霍然盯着他怒气隐隐说,下官实在记不得和苏大人有何过节,要苏大人罗列这种污秽罪名来构陷我! 苏冷清冷笑说,别自抬身价了,你也配我构陷?! 闵通判也是五品官员,受了苏冷清这等辱骂,当下气得阴阳怪调说,我知道苏大人要赴京高升了。下官在苏大人的眼里,也就是个芝麻绿豆,但我还想提醒苏大人,再小的官也是天子门生。你要拿我问罪可以,但你侮我却是不行! 苏冷清又冷笑说,你跟我扯什么天子门生?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我脚下踩着的是东石板! 击鼓鸣冤的人得按规矩跪在东石板上,苏冷清只是身带官职免去跪拜,但却没有走出东石板一步。 闵通判一时没听明白,就听县令在堂上说,苏大人只是寻常身份,替画眉姑娘来此击鼓鸣冤! 闵通判冷笑着说,画眉都死了成白骨,你替她来击鼓鸣冤?苏大人最近甚是威风,先是江南道后是盐司,怎么眼下又轮到闵家? 苏冷清就冷觑着他说,你也知道她成了白骨?你见她有几分姿色,早就对她动了心思,故意落水引她救你,你生在水乡又岂会怕水?! 你费尽心思去勾引她,又碍于门第不敢娶她,见她有孕便逃之夭夭。枉你披着这身人皮,做得这等没种的事。天子有你这样的门生,也是天子脸上无光,送你净身去当阉人,还怕侮了宫里太监! 公堂的衙役都不敢笑,衙门口却哄然笑开了,苏冷清并没有仗着官位,只是用寻常人的口吻,将那闵通判骂得狗血淋头。 堂上只有闵通判和风筵不觉好笑,俩人都在横眉竖眼看着苏冷清! 闵通判到此刻算是看出来了,苏冷清还真是为画眉抱不平;风筵此刻也看出来了,那苏冷清是借画眉来数落自己! 折腾了老半天,还说什么看猴戏,原来在这里等着他,拖他到公堂上来了! 风筵想我是那负心汉?苏冷清,你真会倒打一耙! 苏冷清只拿眼睛冷觑他,不是说好了打死不悔,结果断根指头丢条舌头,就吓得没种缩回去了,背弃誓言抛弃情义的懦夫! 风筵想当真我亏欠你吗?当初我为你大义灭亲,九死一生可曾后悔过?但你呢?你拿我当泥践踏脚下,如今你还想要怎么样?再把我踩到鞋子底下?! 苏冷清想我以前这样如今还是这样,为何你以前受得现在就受不得?就因为我穿上这身官服,就得对你俯首称臣小心翼翼,真要那样就是在报答你,而不是真心实意对待你。况且我苏冷清就是苏冷清,从不对任何人卑躬屈膝,不管喜欢还是不喜欢,你休想爬到我头上来! 风筵想你苏冷清一贯如此,我也没指望你转性子,只是不想再忍受你,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咱俩老死不相往来! 苏冷清想倘若那日我是落魄归来,即便当众砸碎那张桐木琴,怕你也会跟我到吴江来。问题不在我拒你那张琴,而是你看不得我地位高了。你表面上是助我一展抱负,实际上你极不愿见我荣光。我有一点不顺你的意愿,你便借着小事发作起来,赌气到连命都不要了,这不是负情又是什么?! 风筵想纵使我深情似海,被你这般肆无忌惮的挥霍,也到了海枯石烂的那一天! 苏冷清想你最爱那落魄书生,我飞黄腾达意气风发,不再是当年的落魄模样,你不就变心绝情了吗?还敢说你不是负心汉?! 风筵想骆驼也有被稻草压垮的时候,我当日便问你还要这琴不,你既然能够狠心拒绝,那就不要怪我与你断情。 苏冷清冷笑你不是说不恨我吗,你不是说你死也不悔吗?!还没要你为我下黄泉,你就悔成这个样子,就你那廉价的琴,我还真不屑收! 第75页 风筵想,谁酿的苦酒谁自己饮,我酿的我已经饮下了,你酿的你就自己饮吧! 苏冷清满眼鄙夷,谁稀罕,你也不配! 这厢里,俩人眼神对峙,在无声中相互指责。 那厢里,闵通判不甘认罪,阴沉沉说,谁知道那女人怀了谁的种?!这种水性杨花的女人,今日能够让我上船,明日也能让别人上船! 堂门口顿时安静下来,风筵和苏冷清同时转头,前者惊讶看着闵通判,后者眼中射出鄙夷,这么说就太下作了,男人真是私德败坏! “我就在等你这么问呢!”那苏冷清何许人物,做事周祥不留破绽,当即取出一根红绸,冷笑道:“本来见它写得真挚,我便没有夹进卷宗,就当为你留点情分。可惜你自己毁了过往,让这誓词变得污浊不堪。” 誓词污浊不堪,人就更不用说,从头烂到脚了! 闵通判看见那根红绸,顿时就愣在当下,那是他写给画眉的婚约誓言,系在月老桥边姻缘树上,画眉便是因此信了他,当晚交出自己的身体。 苏冷清冷笑道:“你以为姻缘树只是姑苏传说,却不知那姻缘树真有灵性,它也看不得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在我任姑苏知府路过月老桥时,便将这条红绸吹进我的轿中,要我为画眉的怨魂讨回公道!” 说罢,堂内颳起一阵阴风,竟将衙役手中红绸吹起,在众人惊奇目光中飘飘转转,最终落到闵通判的眼前,翻飞中就见‘如违此誓’,跟着又见‘不得好死’几个字…… 最令人惊奇的是红色绸带褪掉颜色,众目睽睽之下变成白绸黑字,落款处闵润之和画眉的名字并排,竟如墓碑上并排刻着的名字,看得堂内堂外所有人都惊愕了! 闵通判目瞪口呆额涔冷汗,人群也不知谁在喊冤魂显灵了、冤魂显灵了,没喊几遍就吓得那闵通判腿脚发软了,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对脚下飘动的白绸颤声道:“画眉,你别恨我,我不是有意负你,我爹他不准我娶你,我说了你有身孕,可爹就是不让你进门……” 那白绸似有灵性,听到他这般说辞,倒也慢慢安静下来。 闵通判早吓得魂不附体,一个劲叩头谢罪道:“我、我也不敢忤逆爹,是我对不起你们母子,日后年年坟头烧纸,你,你就饶了我吧……” 堂内的阴风没有了,白绸落地一动不动,衙门口再次安静下来。 县令在台上望着苏冷清,苏冷清已经撇开视线,依旧站在东石板上。 县令也就明白了,对跪着的闵通判,讥讽道:“通判大人还是请起吧,天子门生这般磕拜,让下官实在消受不起!” 那绸缎已经不动了,好似冤魂已经走远。 闵通判髮髻凌乱衣衫褶皱,与来时衣冠楚楚判若两人,失魂落魄目光呆滞,早已听不出话中的奚落。 县令只将卷宗合起,下得堂来捡起白绸,一起交还给闵润之说,画眉乃是跳河自尽,按律不能定你的罪,但这判罚已经落下了,通判大人还是好自为之,为那画眉母子…… 县令的话还没有说完,那闵润之就惊得跳起,一把推开那份卷宗,惊慌喊道:“这是鬼物,我要找道长来镇这女鬼,我乃堂堂五品官员,天上文曲星下凡,只要我穿起朝服,女鬼都不敢近身……” 苏冷清在一旁鄙夷地说,你当画眉要痴粘着你?她早看清你的狼心狗肺,也不屑拿你的狗命陪葬! 闵通判无心听他奚落,只惊慌说要去找道士,跌跌撞撞推开人群,连锦鞋都掉了一只! 县令就在身后哎呀一声,摇头说我刚想告诉他,暖阁有块活动门板,北风吹来阴嗖嗖就似有鬼,另外这根绸缎嗅起来怎么有一股…… 苏冷清冷汀汀道,陈县令! 暖阁拐角有块活动壁板,有心人在此刻抽去门板,这风就恰好吹到西石板。苏冷清一开始就站上东石板,逼得闵通判也站上西石板,如此一来绸缎正好飘到他面前。 绸带褪色是因洒了药粉,姑苏府衙的库房东西齐全,为苏冷清装神弄鬼提供便利。最重要还是闵通判做了亏心事,又是个禁不起吓的镴枪头,没几下就丢盔弃甲磕头认罪! 陈县令就呵呵一笑,不再多言拱手一礼,意思是请苏冷清好走,等回头再教训那几个做内应的衙役。 苏冷清便袖子一挥,也不废话冷脸离开。迈过门槛的时候,人群就自动分开,给苏冷清让出道儿。 等苏冷清坐上马车,不知谁喊声苏青天,百姓都跟着喊起来,一直跟到了城门外,那场面蔚为壮观,连风筵都为之咋舌! ☆、第五七章 上车后,苏冷清问了句,猴戏好看吗?风筵也就点头,心想好看,我和闵通判都是被你审的那只猴! 苏冷清又问,你之前不是气他负心吗? 风筵心想负心不负心,还不都是你说了算?! 苏冷清说你可知画眉的母亲,就是因为嫁前失贞,诞下画眉跳河自尽。画眉要有多爱那负心郎,才能跨过心头那道坎?! 风筵想那男人固然可恨,但此事与我何干? 苏冷清望着帘外说,你不都明白?! 风筵眉头皱了起来,即便你甘愿做画眉,我还不想当那闵通判,我们俩个没情可谈! 苏冷清便冷冷一笑,靠上车壁不再多言。 马车就是比画舫快,不过半天功夫,就回到了姑苏城。 这一次停在官驿门口,苏冷清已经下车,就站在那大门口,冲着呆坐的风筵道:“我明日启程!” 本是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但风筵脸上没什么惊讶,闵通判已在堂上说过了,他要去京城赴任。 听起来应是荣升,但与风筵无关,此后他的心情,不会随之起伏! 苏冷清冷觑道:“我清楚的很,你就想躲着我,但我还是那句话,我一没欠你钱,二没欠你情,三没对不起你!” 风筵想你记性是不错,四年前我们的对白,一字不落背出来了。现在我成了哑巴,劳你唱独角戏,真是辛苦你了! 苏冷清冷峻道:“今日你就算再问一遍,我的答案仍然一样,这琴我还真不敢要!” 风筵眼珠乌熘熘的转,苏大人当官当坏脑子,如今不是我要送你琴,是你自己又把那破琴捡回去! 苏冷清鄙夷扫来一眼,拂袖离去亦然决绝,亦如四年前赴任那般! 这样就算交代完了?苏冷清放自己自由了?风筵站在官驿门口,挠了半晌的头皮,心想自己还真是不懂苏冷清。 等回到姑苏府衙,温玉怀和阿辰都不在,风筵让衙役代为转告,就说回钱塘跑船了! 进主屋拿包袱时,风筵着实吃了一惊,主屋空荡家俬全无。风筵想苏冷清不会这么疯吧,把从当铺买来的破烂搬去京城? 风筵抓着衙役比划一阵,衙役倒也看懂他的意思,说东西搬回柳林老屋,姑苏要调来新一任知府,这间屋子必须腾空了。 风筵听了松了口气,苏冷清丢开这些破烂,那表示真的放过他了! 第76页 角落里边搁着包袱,那是风筵自己带来的,旁边还有一个扁担,里边装着衣物零碎,堆得两头似山丘。 衙役说苏大人交代了,拿了包袱赶紧走人,这不是他该待的地方! 风筵心想是我要待着的吗?谁稀罕你给的这些玩意?就又听那名衙役交代,苏大人说姑苏河就在外边,你不想要这些东西,就直接扔河里头去! 末了,衙役们都凑过来问,不会真扔河里吧?这么好的冬衣,不要就分给我们吧! 风筵把东西分给衙役们,自己只拿了包袱出门,来到渡头坐上小船,这才发现手中包袱沉了许多。 风筵抓着包袱来到船尾,眼前就是姑苏河,苏冷清的确很了解他,不是他的一样不留,断就断得干净彻底。 包袱只比原来多两样:一样是风筵的赎身文书,这个风筵自然不会扔,它不属于苏冷清的馈赠,这本就是他当有之物;另外还有一只瓷瓶,倒出来是小葱豆腐,看得风筵惊愕当场,谁会拿这种东西赠人?! 豆腐本来就容易坏,闷在瓶子里过了夜,早就发出一股酸味,瞎子闻着都不会吃,就算是想下毒害他,也不该用这豆腐呀?! 船老大手舞足蹈比划着名,说到钱塘还早着呢,客人进船睡一觉,等到了我再去叫你! 风筵这时候才想起来,自己就这么急着走了,上船也没跟老闆写价儿,铜板还不知道够不够! 风筵拿着钱袋摇晃着,指指自己又指指船,船老大说了一个数目,风筵又赶紧扒拉钱袋,袋里多了一块碎银。 走时凑的都是铜钱,银子定是苏冷清的,小到寒酸的地步,连一两都不够,但风筵没法扔水里,扔了就没钱回钱塘! 风筵拿着钱袋有些气闷,苏冷清早就算好这一切,但豆腐又是怎么回事?!毒死他是不可能,骂他是块草包豆腐?兜圈骂人有意思吗?! 适时,船过贡院渡头,很快就来到柳林,只见远处一点灯火,在林子深处隐隐约约。 瞬间,又记起那一日,万念俱灰抱琴归来,遇上张合旭派来的歹徒,那尖锄穿胸而过的痛、手指被生生绞断的痛、割舌抛入河中的痛…… 包袱失手掉落,风筵跌坐甲板上,手指生生抠着船板,指甲都抠出血来,昔日种种都只为忘掉一个叫苏冷清的人,他总是跟自己说不恨不恨,但实际上又如何能不恨?! 苏冷清早就看穿了他,看穿他心底埋藏的恨,就似那沉默的火山,表面上看不到温度,内里却是热岩滚滚。 他们实在是太了解彼此,了解到欺骗自己容易,欺骗对方很难的地步! 姑苏府衙苏冷清看到他的第一眼,便看出他心底埋藏的深深恨意,所以他先布下那些菜餚,又让风筵看了从老屋带过来的家俬摆设,告诉他这几年来他一直都在思念那段岁月,思念着跟他在一起的生活点滴,思念着他这个曾经看不上眼的人! 风筵虽然口不能言,但却用睡在马厩,表明好马不吃回头草! 苏冷清那晚忍着寒冷,陪他一起睡在柴房,甚至把自己冻出病来,但风筵都不为之所动。他用行动告诉苏冷清,我不会再为你心疼! 苏冷清大病一场,病好后就在汤池,对着他宽衣解带,下水飘来一条毛巾。曾经他们来姑苏之前,苏冷清就对他说过,来日金榜题名时娶妻,举案齐眉鹣鲽情深。 如今,苏冷清借这条飘来的毛巾,告诉他我愿跟你效仿鸳鸯,这条毛巾就是他苏冷清抛来的绣球,但又被风筵视若无睹还了回去! 苏冷清并非真在质问他为何不追来,只是解释他当初的矛盾心情,一边义正言辞拒绝风筵,一边又暗自以为他会追来,这便是他一贯认为的君子发乎情、止乎礼,错的永远都是迁就讨好他的风筵! 死皮赖脸的也是风筵,总之没他苏冷清什么事! 风筵哑然失笑,摇头跟他摊牌,自己没那份心思了! 苏冷清当即失态,拿着耍横当撒娇,却被风筵泼了冷水,让他好好冷静冷静,看清楚自己不吃他这一套! 苏冷清的确冷静下来了,用一杯毒酒划出道来,如果感情对彼此而言,成了彼此的□□□□,那谁愿意低头饮下?! 风筵便在那一刻认为苏冷清疯了,他想要的是花好月圆你侬我侬,从来不是这种摧城拔寨、电掣雷奔的强势逼压。 以前是心甘情愿忍受苏冷清的颐指气使,现在一看他这幅态度就厌烦至极,新仇旧恨统统在心底翻滚,只恨不得一巴掌拍死苏冷清! 风筵说他要走了,苏冷清就用威胁来挽留,用惊涛骇浪的方式将自己以前的心态呈现在他面前,让他体会失去亲人的恨,失去自由的郁闷孤苦,被阉时的绝望惊恐,被强加好意的无可奈何…… 最后吴江一行,拖风筵上了公堂,质问风筵既然无心,当初为何要撩拨他,待他动了心生了情,又背弃生死无悔的誓言,在他眼中风筵就是个薄情寡义的负心汉! 马车回到了官驿,四年前分手的地点,说着相同的话语,苏冷清从来就没有变过,变的也只有风筵一个人! 苏冷清把时间回到四年前,这一次他表明了心态,风筵你还会追来吗?! 凉风习习拂过髮丝,柳林里是谁在弹琴,慷慨激昂悲愤难当,似在指责谁先负情、谁先背约…… 风筵就躺在甲板上,看着天空的星子,慢慢在眼前移动,耳边是咯咯吱吱的摇橹声和长桨带水的哗啦声。 自己是当真不知道,那盏孤灯的主人吗?情是一杯□□毒酒,要看苏冷清饮下吗?!但要他低头饮了这酒…… 但这一身伤残又让人不甘,凭什么苏冷清可以为所欲为,犯下的错都要他来担待,就凭自己喜欢他吗?! 那他现在不喜欢了,可以不用担待了吧? 风筵发现指缝又湿润了,原来早在不知不觉间,又拿手捂着了眼睛,但那泪还是这么淌出来! 都快三十岁的人了,风筵难堪地转过头,却看到地上的钱袋和瓷瓶。 这些日子他掌管帐本,知道苏冷清还剩下多少,扣除画舫和其它消耗,苏冷清怕也只剩这点银子,小葱豆腐是要告诉他,自己清清白白为官,能馈赠的也就这些了! 吴江一行除了拖他上公堂,也是告诉他自己为官一方,始终是以宁知远为榜样,昔日风筵交代他的话,他都一桩桩记在心里! 他是百姓眼中的苏青天,跟宁知远一样傲骨不屈,风筵可曾以他为骄傲?! 昔日温玉怀说他不知回头,所以将自己弄得遍体鳞伤;而今他保护自己及早回头,是否从此就不会受伤? 那泪又是为谁流,那心又是为谁痛,还要自欺到何时?! 本该在官驿的苏冷清,独自回到柳林老屋,上京身边没带役夫,这又意味着什么,自己当真不知吗?! 但此时回去了,那就表示低头! 又要回到以前日子,忍受苏冷清反覆无常的坏脾气,三不五时低声下气委屈讨好,一辈子当他苏冷清的小厮。 风筵嘆了一口气,用袖子抹干净眼泪,从钱袋里掏出碎银子,用手指着远处的贡院一角,桨声、水声便在这刻停止了,船老大惊诧说客人是要回贡院渡头? 第77页 ☆、第五八章 等那船靠上贡院渡头,风筵再一次踏上故土,看着林中那盏孤灯,心中不由唏嘘感慨。 这些年,阿辰变了、温玉怀变了、连自己都变了,但苏冷清却没变过,就似老屋那盏孤灯,微弱却又莹莹生辉。 为他一句当官要学宁知远,苏冷清一直在孤军作战,又如何不是孑立无依?!若连自己都抛弃他,那他还能指望谁?! 四年没有归来,院中一片荒芜,篱笆又倒塌了,当初那窝鸡没了,菜地也早荒废,看得风筵无端心疼。 那鸡养得多肥,那菜长得多好,都被张合旭给坏了。这傢伙见了阎王,要不然被他抓住,非要揍成‘无一漏’不可! 门廊下挂着蛛网,原本是厚厚密密,却因有人推开房门,而被扯得七零八落。风筵想连蜘蛛都感受到,有苏冷清的地方就是灾难。 等推开虚掩房门,看见一屋子凌乱,风筵倒也不吃惊。 苏冷清让人把东西搬来,却没心力再做整理,只在窗边收拾出书桌,屋内堆得乱七八糟,连搁脚的地方都没! 风筵想苏冷清不管在什么地方、官当得有多大,书生性子是变不了,别的可以不闻不问,但书桌是要先整好。 桌上散落一对捲轴,上边红色有些扎眼,风筵的心往下沉去。昔日苏冷清打死都不肯写的对联,如今已经被他写好,却又随手丢弃一边。 风筵打开对联,果然是他笔迹,嗅着还有血腥,看着更是惊心。 上联写着‘情似毒酒蚀骨成碑弦断人亡’,下联对着‘缘如殇钟萦心化尘音绝世荒’,横批竟是生死无悔,看得风筵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苏冷清要么不出手、出手吓死人,这些年幸亏没给他写扇面,哪有写这种怨声载道的血联?! 苏冷清人呢?风筵拿着捲轴狐疑着,听里屋不似有动静呀?! 几声微弱琴响,似从屋后传来,风筵想起温玉怀曾经说过,苏冷清在屋后给他立坟,可又从不准人给他立碑! 风筵惊慌失措跑出去,险被地上杂碎绊倒,脑中尽是蚀骨成碑、弦断人亡的字眼,心想不会真在坟头饮毒吧?! 对联写好后,苏冷清抱琴出门,来到屋后的坟堆前,忍不住自嘲一笑,那人还好好活着,这坟倒似给他自己垒的! 苏冷清想起昔日在山城,双亲墓旁也立了衣冠冢,后来被风筵悄悄铲掉了。 那时候的风筵对他很好,苏冷清记不得自己当时的哀绝,只记得风筵看见墓碑时那惨白脸色,就跟看到他死在眼前一样。 如今,他跟风筵说了,这杯毒酒他要饮下,但风筵只是装着听不懂,就这么头也不回走了,再不愿拿自由来成全他! 风筵虽然口不能言,但却用眼神告诉他,我不会原谅你犯的错,更不曾忘记那些伤害,谁酿下苦果谁自己尝。你非要画地为牢,我只能眼不见为净! 情浓时恨不得替他死掉,情灭时巴不得早走早好,风筵呀风筵,原来你也跟这俗世一样,薄情寡义人走茶凉! 苏冷清就这样坐在坟前,想一会儿愤怒一会,那琴就搁在腿面上,时而弹得慷慨激昂,时而弹得哀哀断肠。 早就不知弹得什么曲子,琴声是从心流淌到指尖,又从指尖倾泻到琴上,哪有什么曲子可以遵循,只是弹着他自己的心罢了! 苏冷清怨恨地想,你救我干什么?廿年来你用情撩拨,待我为你踏上歧途,你自己却转身逃了,你算什么英雄好汉? 懦夫,用不着你来推拒我,我还看不上眼你呢,我这就把命还给你,我苏冷清从不欠人分毫! 苏冷清越想越气愤,手指勾得越发缭乱,那琴音噪噪切切盘旋飙升,直到最后金戈锐响弦断当场…… 四野寂静唯剩清风,苏冷清失神呆坐坟前,手上伤口再次撕裂,一滴一滴血落枯叶,在暗夜里听得分明。 也不知过了多久,苏冷清缓过神来,将剩下四弦一一挑断,把琴身一端卡在坟上,揪起琴弦绕上脖子,软了身子低垂下头,任凭那琴弦缢住脖子。 若非一个决意求死的人,用这种方式无法自缢,只要稍稍直起腰杆,或是本能昂起头,再不济还能用手,就能松了窒息的弦子,但他向来冷硬心肠,对人对己都是如此! 死法是垒坟时就想好的,只等找到风筵的尸体,便以琴丝为引、血肉做碑,在坟前了结自己性命! 琴丝、情丝,表示自己呈情应邀,与他风筵同赴黄泉死而不悔。 后来,尸体迟迟找不到,终有一丝生还可能,苏冷清又想自己该葬在白桦林,风筵不论生死都会回去看望舅父,人也好、魂也好、生也好、死也好,总之大家就又聚在一起了! 哪想到风筵会这般恨他,自己等了许久、熬了许久、会落得这么一个结局?! 起初,苏冷清想我送出去的情,不求你懂不求回报,你背弃誓言我来兑现,你害怕反悔我死而不怨,哪怕这里只是一座空坟,我也甘愿为你身死人亡,就当偿还过往你待我的真心。 后来,琴声断绝万籁俱静,苏冷清倒是冷静下来,廿几年的跌宕起伏,人情淡薄世态炎凉,在这一刻便真真心冷了,又忆起那日在山城外,最后一抹斜阳照在自己的墓碑上,老树冷坟北风寒鸦…… 苏冷清想世上有何值得留恋?五浊恶世不堪忍受,便从身边捡起石子,挑断琴弦绕上脖子,闭上眼睛垂下头来,那一刻简直是冷静至极! 风筵却在那一刻血冲上头顶,后屋只是靠着月光照明,就见一人坐在小土丘旁,悉悉索索动作一番,靠上土堆就没了响动。 风筵瞅着感觉不对劲,上前扳过那人的身子,这才发现脖上绞着细绳,绳子一端连着琴身,等手忙脚乱绕解开来,这才发现原来是那琴弦! 风筵慌乱之中顾不得手,被那琴弦割得一道一道。 苏冷清脖子上也勒出血,人还处在晕迷之中,手上先是咬破食指写那血联,后来弹琴又伤得鲜血淋漓…… 情是一把利刃尖刀,将人伤得体无完肤! 苏冷清自缢不过片刻,等风筵在坟前救下人,又磕磕绊绊抱进老屋,一番颠簸下也就醒了。 风筵见他醒了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吓得颤抖,等那股后怕劲过去了,便又生出恼怒责备,眼神严肃看着对方。 苏冷清不理会他的眼神,只是靠着柜子兀自失神,也不问他怎么又回来了,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样子! 河对岸传来更声,映着那一室孤灯,风筵瞪眼看他半晌,最终捡起地上画轴,也用那沾血的手在背面写道:情是鸳鸯在天比翼好事成双,缘如鸾凤在地连理皆大欢喜,横批改成花好月圆! 风筵看过贴在门上的喜事对联,印象最深的就是鸳鸯鸾凤,在天比翼在地连理,其他的好话他不会说,反正意思都写在对联里了,我是想和你花好月圆,在天比翼在地连理,要我跟到哪都成,只求你别再这么折腾。 风筵想我回来就是认输了,那杯酒我愿为你喝下去,但愿那不是一杯毒酒,而是我心心念念的美酒。 第78页 苏冷清心里不想搭理他,但文儒性子却是刻了骨,且活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狗屁不通的对子,更何况还是和着他的对联来着,忍了半天实在没忍住,咬牙切齿骂道:“你家鸳鸯飞上天?” 那鸾凤还在地成连理?当他院里养的母□□?! 风筵听他这么一问,当时也楞了一下,挠挠头想好像写反了,要不涂了给改回来,就听苏冷清恨声道:“滚,回你的钱塘去,咱俩没丁点关系了!” 风筵抓着对联瞪着他,心想你到底什么意思?苏冷清把脸撇到一边,冷若冰霜不再看他。 风筵翻腾一气找出铺褥,也不问苏冷清愿不愿,只将人拖到褥子上,解开他的外袍腰带,打算今晚成了好事。 苏冷清冷觑着他,倒也不挣扎,冷飕飕道:“你今个只管做,我明儿只管阉!” ☆、第五九章 风筵愣住了,就这么看着他,大眼瞪着小眼,但看他一副正经模样,又不似在跟自己开玩笑。 在汤池那会儿,风筵以为他转了性,不在乎那些礼教了,所以才会赤身勾引,现在看来好像还没过那道坎。 似乎他讲那画眉,就只针对闵通判负心,苏冷清一辈子都脱不了礼教束缚,君子纵有爱慕之心,那也是发乎情、止乎礼,只求真心对待不相辜负,却不愿行那苟且之事。 风筵心头不由苦涩,那一盆冷水浇下来,刚起的兴致又灭了,这情是一杯悲伤苦涩的毒酒。 苏冷清冷汀汀道:“不做了?!” 风筵摇了摇头,帮他整好了衣衫,手上伤口也裂开了,便用那血在褥上写,你不想,我都依你! 苏冷清能拿命来待他,那他也该以命待之,那点床事又算什么?多洗几个冷水澡便是! 这么多年都忍过来了,再过廿年他也老了,那点□□也就看淡了,如此和苏冷清相守一生,又何尝不是他口中所言的‘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苏冷清冷哼一声,表情稍稍霁和,今晚这么一折腾,失血过多冷得发颤,唿出的气都带着寒意。 风筵拿被子裹住他,用树枝在地上写,这会没有马车,我背你回官驿。 苏冷清强压病恹,冷汀汀道:“回什么官驿?” 风筵拿眼睛望着他,不是要去京城吗?! 苏冷清冷冷道:“辞了!” 风筵张大嘴巴,这又发什么疯? 苏冷清冷笑道:“你闹腾那么一大圈子,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不就是见不得我穿那身官服吗?!” 风筵惊愕过后苦笑告罪,是我小肚鸡肠没气量,见你当官了心里吃味,非要在你面前拿大,苏大人就别跟我计较了,还是赶紧进京赴任吧! 真要让他苏冷清辞官窝在老屋,只怕他苏冷清又要郁郁不得志了;就跟那年客栈老闆所言,苏冷清非是池中物,註定是要做大事的人! 苏冷清冷觑道:“这会子敢进京了?不怕你犯过的事?” 原来是计较这个事儿,风筵拿着棍子一五一十,将当年那事写了一遍,隐瞒是怕他听了会惊怕,这可是欺君之罪,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苏冷清看到最后一句,呸了一声满脸鄙夷,骂道:“谁像你这般胆小畏缩,做了便是做了,横竖不过一条命。我若似你怕这怕那,也用不着跟那帮人过不去,任由他们把江浙搞得乌烟瘴气便是了!” 风筵拿着棍子写,我是担心你;苏冷清看了冷笑,说我都不担心,要你来担心?! 风筵心想你哪知道怕?! 苏冷清也不跟他废话,掀开被子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看着他道:“你要跟去京城我也不拦着,但你别指望……” 风筵就在这时昂起脸望着他,跑船生涯让他的脸饱经风霜,再加上此前所受的重创,让那眼神显得憔悴沧桑。 苏冷清心勐然揪了一下,刻薄话竟说不下去了,但要轻易原谅又不甘心,所以气恼站着不知所措。 风筵嘆了口气,拿起树枝写道:酒我饮了,真有那一天,我也认命了! 他已是一身伤残,最多也就半条命了! 苏冷清顿时不吱声,半晌踢他一脚,冷冷道:“呆坐着干嘛?拿东西走了!” 风筵捡起地上包袱,又抱起那张桐木琴,心想又该换弦了,上回生生绞断手指,这回险险勒断脖子,早知它这般凶煞,当初就不该买来! 苏冷清站在门口,扭头不悦道:“把你那狗屁不通的对联拿过来,丢屋里我还怕给偷儿看到笑话!” 自从知道苏冷清对自己有情之后,风筵听苏冷清这些冷嘲热讽,倒也听出一些别的意味了,苏冷清是想把对联也带去京城?! 此刻已过二更天了,街上连个鬼影都没,家家户户闭着门板,偶尔能听到唿噜声。 苏冷清负手走在前头,风筵背着东西跟在后头,渐渐也觉察出不对了,这不是通向官驿的路。 苏冷清素来不喜解释,也不搭理风筵的疑问,风筵知道他的古怪性子,不想说话打死都撬不开他的口,自己就似牲口驮着东西跟在后边。 等来到姻缘桥畔,看到那株参天大树,苏冷清停下不走了,指着当中一根树杈,冷汀汀道:“将那狗屁对联,扔进树洞里去!” 当初为找画眉的婚誓,苏冷清可是费了功夫。那绸带可不是飘到轿里,而是动用一班衙役,费了数月才清理出来! 风筵吃惊望着黑黝黝的树影,枝繁叶茂高大粗壮,到处都挂着痴男怨女的缎带,哪里能看到什么树洞,心想这又是在唱哪一出呀?! 苏冷清冷冷道:“摔死了,可别怨!” 原来是在试探他,爬个树算什么呀?风筵丢了身上东西,将那对联塞进怀里,脱掉鞋子蹭蹭往上爬。 越往上面越是好爬,没那么多恼人绸带,绿叶扶苏青枝嫩芽,约莫一丈高的时候,就听见苏冷清不耐烦道:“找到没?!” 风筵便在此刻看到树洞,不过拳头大小,捲轴又如何塞得进去?! 风筵刚刚啊了一声,就听到苏冷清骂道:“不会把它撕开?!” 这下子可费事了,风筵只好坐上树杈,将那又长又大的捲轴两端撕开,然后又一点点的摺叠起来,刚刚好也就能够卡进树洞。 这一番折腾下来,已经快三更天了,风筵气喘吁吁下树,心想下回空白捲轴也不能买,省得叫他三更半夜爬树摸洞。 苏冷清冷眼看着风筵喘气,以前让他上树不是个事,现在下来就气喘吁吁,强壮身骨都被他糟蹋了,也就为跟自己赌口气,想着心里又窜起了火,一句话不说掉脸就走! 风筵也不知道他生气什么,追了几步又折回捡起包袱,啊啊啊地问苏冷清怎么了,哪里能得到苏冷清的回应?! 但酒又是他自己回来饮下,这可真真是怨不得别人! 苏冷清这次是扶病进京,几年的哀恸伤绝积压肺腑,又遇上近日的这番波折,松懈下来便一病不起,幸亏一路上有风筵照料,心中烦闷也可拿他撒气,尘喧中有一坨看不上眼的牛粪,便不再是空濛濛死寂无声,而是嫌弃得又有了生气。 第79页 苏冷清想这个尘世寂寞如雪,眼前痴汉终究不了解自己,听不懂他的弦外之音,跟不上他的步伐节奏,出不得趟子端不上檯面,偏偏还要死皮赖脸跟着自己,真真是让人好不厌烦! 但这京城却繁华热闹起来,满大街都是新奇玩意儿,把这痴汉看得满心欢喜咧嘴傻笑,就跟他是第一次来京城的乡巴佬似。 苏冷清不问也知道怎么回事,风筵上次来忧心忡忡焦虑万分,除了相府就在客栈等消息,肯定不会有心情出去玩耍! 苏冷清这是第三次进京城,第一次是跟温玉怀上京赶考,终日也只是待在驿馆,那时别人都去逛街玩耍,他却被宣书童一袭选驸马的话说得卧病在床,连带着那温玉怀都没好好逛过京城。 第二次跟齐怀景进京面圣,随后升任金陵府丞,很快又是姑苏知府,仕途上可谓一帆风顺,可看这京城却是越发晦暗乏味,人间帝都也不过如此,熙熙攘攘喧嚣车马,但都离他太过遥远,就好似那水中月亮,看得到影子捞不到手。 第三次便是带这痴汉来了,这一路上那个热闹,车水马龙挤挤嚷嚷,明明他们的钱袋都干瘪了,那痴汉还盯着冰果挪不开眼,跟孩童们一起围在人家摊前,又馋又惊奇又纳闷的眼神,连苏冷清的脸都要羞红了! 苏冷清气得甩袖子走人,那痴汉一路啊啊跟上来,似乎还没想明白了,这天气会怎让果子结冰。 ☆、第六十章 被那痴汉这么一气,苏冷清眼前又鲜活起来,原来京城如此繁华,市集上五花八门琳琅满目,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真实得有银子就能兑换! 倘若不是这么病着,逛得倒也有滋有味,苏冷清气恼被他坑了,得赶紧找个名医瞧瞧,吃药把病慢慢养好! 这次毕竟是来京城当官,督察院的右佥都御史,官舍里倒是应有尽有,用不着风筵再为生计发愁,只为苏冷清任这弹劾纠察的官职发愁。 苏冷清性情孤傲眼中揉不得沙子,上任没几天就把登门送礼的人都得罪了,连对方来头都不问就直接奚落出去。 有一回不知来个什么人物,装腔作势把四周扫视一遍,就说官舍太过寒酸哪能住人,要请苏冷清搬去他的私苑。苏冷清冷脸回句你那座小庙也想容我这尊大佛,听得那人惊愕过后便嫉恨上了苏冷清。 再后来这话传到圣上耳中,那已经是来京城半年之后,苏冷清因弹劾镇国公惹怒上意,圣上提及此事目光威赫说,苏爱卿这尊佛真是高大,连朕的庙堂都快容不下了! 这话听得同列的左佥都御史吓出冷汗,苏冷清却不惊不怖躬身回道,臣惶恐,臣这尊佛就算再高大,也高不过圣上亲赐本院的牌匾。 苏冷清虽是躬身请罪,但那话却是暗合讽刺,匾上写着‘气正风清’,敢问圣上这座庙堂,可是容不下这四个字?! 等从御书房退出来,就听宣侍郎挑衅道:“苏大人这是官舍住腻了,又怀念起牢狱的滋味?!” 这是讽刺苏大人的贫寒出身,当过小厮坐过牢房,还扯上一些入不得耳的传言。据说苏冷清睚眦必报心狠手辣,整得当初那位少爷家破人亡,到现在还被扣在府里为仆。 苏冷清冷冷回一句:“我会是什么光景,你不一早就知道?!” 这是讽刺宣侍郎以色侍人,夜夜陪伴在那龙榻上,皇上有什么想法动静,他还不一早就知情?! 宣侍郎皱眉,对身边同僚道:“哎呀,这人就是无趣,开不得半点玩笑!” 苏冷清冷笑一声,甩了袖子离去。 外人都以为苏冷清不屑与这种以色侍人的臣子为伍,却不知苏冷清是宣侍郎暗中一手提拔,安插在督察院便是要萧清风气整顿朝纲。 苏冷清心如明镜怎会不知,之所以甘愿为垫脚石,一来是剷除奸佞分所当为,二来也是报答解救和提携之情。 御书房的那场对白,在外人眼中是相互挑衅,但在彼此耳中另有含义。 宣侍郎说皇上在火头上,搞不好会拿你问罪,真要下狱你别慌神,我在外头会想办法。苏冷清说我慌什么?!授官印时就想好了,还用得着你来交代?! 虽说早有心理准备,但苏冷清回到官舍,看到风筵蹲在墙角刨坑,一口气种了七八株萹豆荚,心里还是没来由的烦闷! 这人就跟后主刘禅似,没心没肺乐不思蜀,吃饱喝足就不知愁。 这官舍还能住多久,没准明早就得卷铺走人,种这劳什东西做什么?!是埋怨我不能给你个长久正经的窝吗?! 风筵听到脚步一掉头,看到苏冷清僵硬脸色,知道他今天上朝又不顺了,果然就听到他拿自己撒气,一天到晚只晓得遛鸟逗狗,你就不能干点正经事?! 风筵看看自己满手泥巴,再看院中山羊兔子,心想你又乱骂人,明明只有羊和兔子,哪里来的鸟和狗?! 苏冷清边骂边往厅房走去,脚下又踩到什么东西,抬腿一看几乎气晕,两球黑黝黝的羊屎豆! 好啊,我就知道你看不得我穿这身官服,满院子弄了这些羊屎豆子,你是要我带着一身羊骚去上朝?! 苏冷清又是好一阵讥诮,直到风筵伺候他换掉官靴,拍胸脯保证将靴底清洗干净! 稍晚一些,苏冷清心头的火还没泄,就见风筵端了药碗递来,抬手就将那碗药给泼了,怒道:“不喝,治好了,也是送牢里去!” 趁早敲他一记警钟,当真这儿风平浪静,让他这般逍遥无忧?! 风筵果然惊呆了,当下定定看着他,拿眼神问他怎么了?! 朝堂上的事风筵一窍不通,苏冷清解释也是白搭,冷笑道:“怕就滚,我可没留你在这里吃闲饭!” 风筵就在桌上写,咱俩写了婚书,要死也死一起! 苏冷清冷觑道:“我就说你是揣着明白装煳涂!” 风筵咧嘴笑了,包容眼神溢出宠溺之情,苏冷清的官不管当得有多大,在他面前永远都是昔日那个被娇惯坏的小书童。 屋外的僕人进来了,苏冷清一挥袖子,擦掉桌上字迹,冷汀汀道:“谁要看你的狗爬字,小儿写的都比你工整!” 风筵挠头憨笑,在船上能够写字,就算是有学问的人了。 苏冷清投来鄙夷一眼,随口报了几样菜名,又交代弄壶老黄酒。 来京吃药半年有余,平素一直注意饮食,少吃荤腥生冷辛辣,酒更是涓滴都不碰,在外应酬也只做做样子。 待僕人把酒菜都端来,苏冷清抢先拿起酒壶,本是想等完全调养好,但观局势瞬息万变,还是早一点将事办了,也省得痴汉心猿意马。 苏冷清想攘外必先安内,这话说得一点都没错,既然是要安定人心,给点甜头也不为过! 苏冷清倒了一杯酒,饮了一半递给风筵。风筵愣了一下,接来一饮而尽。 苏冷清瞟着酒杯,冷若冰霜道:“桐木琴为聘,血联作婚书,饮了交杯酒,你我便算礼成!” 风筵楞楞看着他,这话的意思是,以后不用发乎情、止乎礼了?! 第80页 苏冷清一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心里骂了一句淫贼,没好气道:“有句话□□上夫妻床下君子,你给我自重一些,别老想那些……” 苏冷清话还没说完,就被风筵一把抱起,丢下桌上好酒好菜,迫不及待冲进里屋。 未时刚过,苏冷清躺在床上,被他亲得快透不过气,心想混帐东西说到底还是为做那事,看他这种急吼吼的模样,简直跟军营里发情的公驴似! 未时一刻,苏冷清眼含春色脸色潮红,心想混帐东西别的不会,吹起箫来倒是好手,这幸亏是断了舌头,要不然还不把魂给吸没了?! 末时二刻,苏冷清揪着被褥气苦不已,心想这不把人生生疼死,早晚要将那物件割了,省得日后还要受这份罪。 末时三刻,苏冷清喘息□□热汗淋漓,心想这究竟怎么回事,疼痛之后渐渐舒爽,竟然让人慾罢不能?! 末时四刻,苏冷清情动难抑眼角溢泪,脑中早就是一片空白,忘乎所以抱着淫贼,任他这般予取予求…… 待那惊涛骇浪的情潮褪却,苏冷清便把风筵一脚踢下床,让他出去吩咐下人烧水,这一身的粘腻腥物好不让人厌烦! 等坐进浴桶舒服一些,苏冷清看着身上痕迹,半是气恼半是回味,难怪人说食髓知味,尝过之后便忘不掉! 等风筵将自己洗刷干净时,苏冷清已经靠在床头睡着了,手中还拿着督察院的公函,看来是累到极点了! 风筵轻轻抽走他手里的公函,又轻轻替他盖上被子,就坐在床边看他睡觉。 当年的小书童已经长大了,变成当朝的四品官员,从山城折腾到京城,风筵跟着他也习惯了,早就见怪不怪、遇惊不惊! 风筵想这么高傲的人,肯由他这般索取,必定心里爱极了他! 风筵想着眼眶发热了,觉得自己受的那点委屈,比不过苏冷清雌伏身下的委屈。 自己受点委屈愤懑不满,苏冷清受了委屈闷声不吭,说到底还是自己不如他心意坚决情深无悔。 此刻的苏冷清睡颜宁静,如墨长发俊眉秀眼,素净淡泊韵致自然,又是心底那一幅淡淡的水墨画卷。 似乎多少年都未曾变过,只在风起时被砂迷了眼,才会看不清烟雨楼台,那泛着水光的眉目。 风筵抓着苏冷清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吻着,眼底就又落下泪来,想那三年他日日愧悔,一个人是怎么熬过来的?! 自己也是太狠心了,任他那般愧疚煎熬,长久积压终成心疾,如今足足吃了大半年的药。 风筵越想心越是疼,泪落到苏冷清手上,冰冰凉凉扰人安睡。 苏冷清被凉意弄醒,起初吃了一惊,眼中射出锐芒,难道圣旨来了?后来审视他片刻,便又恢復了慵懒,不耐烦冷哼一声,靠着床头再次合眼,任由对方愧疚淌泪! 苏冷清心想这混帐东西,讨得自己想要的了,这会子又拿他当宝贝了! 谁稀罕你的眼泪?!苏冷清冷冷哼了一声,一脸嫌弃转向墙里,眉眼却是溢出得色。他就知道淫贼尝到甜头,只会死心塌地跟着,再不会负气离开了。 圣旨下了有什么可怕,他又不是靠那圣旨供养。借用温玉怀的一句话,那花儿想要开得滋润,还得靠这坨牛粪沤肥! 苏冷清在京城当官半年,就被贬为戎州县令,戎州地处南蛮之境,穷得县衙只有三间,衙役也只有几个人,好在苏县令带了一个能干僕人,任了捕快、杂役、文书……对,此人会写字会算帐,不似当地人只会打绳结! 苏冷清忍了风筵的狗爬字五年,眼见戎州开垦屯田起了成效,人丁也比初来时翻了一倍,又被一道圣旨召回京城八年,进大理寺先后任左寺丞、大理寺少卿、大理寺卿,此后又因鸩毒宣侍郎之案悬而未决,龙颜震怒再次贬为姑苏知府,四年后才被召回京城任刑部侍郎、刑部尚书。 同德廿五年苏冷清被圣上钦点太子太师,同德廿八年圣上驾崩宣侍郎告老还乡,太子登基改年号为允和,年过五旬的苏冷清拜封丞相,此后君臣同朝二十载、开创一代繁华盛世。 苏相平日最看不上身边老僕风筵,但又总是让其随行左右,后在老僕病重之际,三次请辞回姑苏故里,最终跟老僕同猝柳林老宅。 圣上听闻嘆说苏相重情,后赐主僕二人同穴,成全苏相生同衾、死同穴的心愿,那把不值钱的桐木琴也随之下葬。 (正文完) ☆、番外之失火 苏冷清醒来之时,房内点着蜡烛,人就躺在床板上,身上盖着棉袍子。 等他坐起眯眼打量,才看出置身风府,以前住的那间小院。 风万侯生前作孽太多,囚车前脚离开山城,苦主们就涌进府中,连褥子都被抢走了。 风府剩下一座空宅,按理它应该叫苏府,但苏冷清却找不到半点苏家痕迹,只觉到处是阴森森的游魂怨鬼和数不清的斑驳血债。 苏冷清走到桌边,看到一件包袱儿,旁边摆着一叠药包,还压着大夫开的方子,像是风筵留给他的最后交代。 苏冷清赶紧打开房门,看到院中那匹白马,阶上留着模煳血印。虽说这次做得过份,但风筵应没那么小气,否则当初不会答应他。 苏冷清有些难以置信,披上袍子拿起蜡烛,寻着断断续续血印,一路走过长廊、花厅、耳房…… 血印最终消失风府门外,苏冷清门边伫立许久,手中残烛只余半寸,这才面无表情回去了。 风筵就这样走了,阿辰也已经走了,他们不会再回来! 苏冷清心头涌起绝望,只觉府中阴森鬼气,非三昧真火不能驱除,便点燃袍子扔进东厢,又将蜡烛扔进西厢。 等窗格子烧起来,那烛早融成水,变成他眼中那一滴、欲滴不滴的眼泪。 火势借风窜上屋顶,开始冒出浓烟之时,苏冷清解开院中白马,然后进屋掩上房门,脱了鞋子坐在床上。 风万侯死前的话就像一个诅咒,咒声入了耳刻了心,非经过一场烈火不能焚尽。 苏冷清想此刻总比十二年前好,十二年前自己被吊在屋檐下,十二年后报了仇雪了恨,九泉下见了爹娘也好交代! 烟从窗口熏了进来,苏冷清呛咳了几声,那一滴泪也就掉下来! 冯叔说他是个不招人疼的娃,世上只有爹娘是真疼他的,不管自己是个什么性子,终不会说是嫌弃了他! 苏冷清又闭起眼睛,似看到辽阔无垠的草原,本来他是有机会跟风筵、阿辰一道去,虽然他不善骑马也讨厌骑马,虽然他根本就不喜欢大草原,虽然他真正想去的是烟雨江南。 这念头刚刚涌起来,就又被苏冷清强压下去,这又有什么好后悔?! 他跟他们本来就不一样,只是被迫牵扯到一起,如今他们走他们的阳关道,他走他的独木桥! 只是,这桥走得太过冷清,亦如当年爹爹给自己取的名字;而另一端的阳关道却是载歌载舞、满是阿辰和风筵爽朗的笑声…… 院中传来急促脚步,跟着就是门被踹开,风筵肩上背着包袱,手里捧着个破罈子,慌里慌张道:“冷清,不好了,失火了!” 第81页 独木桥不见了,四周也不冷清了,一下子变得烟燻火燎。苏冷清冷汀汀看着他,又瞟了眼外边火势,自动自觉穿起鞋子。 混帐东西,那顿鞭子都没打跑,可见对他淫根深种! 方才跑到什么地方去了?罈子里黑乎乎的什么,莫不是给自己熬的药? 也是了,风府被偷得什么都没落下,也不知他打哪找到破罈子,又不知打哪找到稻草柴火。 “前边都烧着了,咱从后边出去!” 这火还是自己放的,苏冷清不免心虚起来,欲盖弥彰说了一句,好好怎就失火了?! 煎药不能就在院中吗?还带着包袱到处跑,当真有金山银山呢?! 风筵地上捡起什么,苏冷清眼尖得很,认出那本被自己扔掉的琴谱,心想这混帐东西还是不死心! “走!” 风筵将它塞进包袱,又将包袱扔给苏冷清。苏冷清爱理不理的模样,板着脸孔拿起包袱,紧随其后离开小院。 那一夜,风府连同他昔日的怨恨,便在那一场大火中化为灰烬! ☆、番外之戎州县令 戎州县衙,一更天了。一盏孤灯,一张书桌。 苏冷清端坐正中,蝇头小楷骨正气端,拟定开垦屯田之策。风筵坐在桌子右端,一笔一划写着卷宗,就跟幼时读私塾似,认认真真一丝不苟。 苏冷清写完自己的东西,从灯旁边抬起头来,说那桩偷盗案写了没?明天又要开堂了! 风筵抬头啊了一声,脸上溅了一些墨迹,摇头表示还没来得及写! 苏冷清皱眉说耕牛案?风筵又是啊了一声。 苏冷清不耐烦说,把你写好的拿来! 风筵赶紧爬上凳子,从篮里取出卷宗,南蛮一到雨季就坏事,屋顶上漏水门槛下进水,重要东西都用篮子挂起来,还得防着被饿急的大老鼠啃了。 苏冷清凑到灯边打开,顿时气得七窍生烟,指着奇形怪状符号问,这画得什么鬼东西?! 风筵凑去看了一会,比划出写字模样,但图上画得像是瓢。苏冷清扫眼下文,便在符号旁边,咬牙切齿写下‘觚’字,又将‘相欠’改成‘镶嵌’。 这起命案是因商人露了镶嵌宝石的觚板,引得马帮中人起了歹意,便将这商人绑了起来,先是要家人送来赎金,后来又杀了商人灭口。 很多时候苏冷清都很愤怒,不要你风大少爷妙笔生花,但起码给我把字写全乎了吧?!我让你上公堂做个文书,你画鸡画鸭画瓢瓜、错字别字满天飞,还敢拿去让犯人按手印,衙门的脸都给你丢尽了! 风筵低头又羞又窘迫,苏冷清的字落在卷宗上,立马把他比到烂泥坑里,同样都是一桿笔,在苏冷清手里就如春蚕呕丝,在他手里就是一根蒜头棒! 炉上的水烧开了,风筵赶紧起身,给沖碗米粉巴巴端来。来这穷乡僻壤当县令,有碗米粉就不错了,这还是温玉怀托人捎来! 苏冷清把碗推到一边,先喝口水消消气,忍着弃嫌看完卷宗,该改地方都改好了,才拿起勺子吃了几口,冷汀汀道:“明儿上午是偷盗,明儿下午是耕牛,这俩案子不写好,你今晚别进屋了!” 风筵看看外边天色,估摸着二更不到,离天亮还早着呢,便一个劲点头,让他只管放心去睡! 苏冷清又冷脸训斥,下回碰着不会写的,就空在那个地方,不许在供词上瞎画,犯人处斩要经刑部审核,给人看了像什么样子?! 说完苏冷清丢下碗,一脸不悦进里屋,气咻咻地睡觉去了。碗里剩下大半粉面,留给这个总让他看不上眼的人! 公鸡第两次报晓的时,天边微微透出曙光,苏冷清被悉索声响弄醒,迷迷煳煳睁开眼睛,风筵正在床前脱衣服,看样子是熬了一宿。 苏冷清睡眼惺忪想,混帐东西真能折腾,写个卷宗磨蹭一整夜,也不知画成什么鬼样! 风筵进被窝时带着凉风,那喘息声都带着疲惫。县衙也就屁大点地方,外屋放了书桌书柜,里屋只够放一张大床。 苏冷清这刻儿不想起来,身子往床里挪了一点,把睡热的地方让给他,又想等会升堂自己来吧,让这混帐东西好好休息! 但是…… 这人手脚在做什么,不是熬了一宿吗?哪来那么好的精力,大清早发情合适吗?!苏冷清想自己睡得手软脚软,才让这混帐东西又得逞了! 公鸡三遍打鸣之时,屋内已被日头照亮,苏冷清又将风筵踢下床烧水,总不能让他带着一身腥物上堂吧?! 苏冷清坐进浴桶很是气恼,等看到身上红印更是气恼,换好官服进房踢醒风筵,又将他拎上公堂做文书。 熬了一夜还能发情,要是不熬夜那还了得,不生生把他给折腾死?他来这地方当县令容易吗?!在外对付一群刁民,在家对付一只禽兽,不是升堂就是上床,谁能想到他的辛苦?! 苏冷清很生气,简直快气死了,升堂前还忍着不适,狠狠踹了风筵两脚,吓得那夹岗偷盗案的主犯腿都软了! 新来的县令性情暴戾,连堂上文书都遭毒手,等会还不知怎么用刑,要是硬撑着不招供,说不定当堂就被打死。 是以,待苏县令惊堂木一拍,主犯也就没骨气的招供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