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照红尘》 第1页 《明月照红尘(出书版)》作者:流水无情/流水潺潺【完结】 剧透 小受是个小倌与弟弟相依为命在清楼为生,弟弟没卖,在那里做个小佣 小受为了保护自己与弟弟,脾气就变得非常的刺儿,像个炸毛鸡似的。 在以前的时候小受救了小攻一命,几年后小攻来到这里报恩, 误把弟弟当小受,对待弟弟很温柔,却看小受不顺眼,弟弟与小攻相爱了。 小受保护弟弟心切,总惹小攻不顺,小攻也是非常厌恶他,总觉得小受是坏人 没教养的人。小受虽然脾气嘴毒,但也非常委屈,这时出现了另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却对小受非常好,结局he了。非常好看的文。 上册 文案 身在青楼里,有哪个人敢说自己的身子是清白的? 青珞早看清了这个事实,也听腻了别人指责自己的话。 但自甘堕落,更比硬气着假清高来得自在不是? 看着自己护着的弟弟能有好的归属, 那么他就算深堕这污泥之中,也心甘情愿了。 荆如风从没想过,竟会有人这么自甘堕落的, 原只是受表哥所託来接回他爱人的兄长, 谁知眼前这青珞竟然不想走!? 那怎么行!就算用绑的,他也要绑走他-- …… 【 第一章 吃在城东,穿在城西,雅在城南,乐在城北。 外人到了淞阳府,若是打听这里的好去处,首先听到的便是这么一句顺口熘。 所谓的「吃在城东」,是指城东的顺福巷。一进巷子口,就能看见卖包子的、卖松糕的、卖混沌馄饨的、卖荷叶角的……一个摊子接着一个摊子,看得人眼花缭乱。那此起彼伏的叫卖声融合在一起,非但不刺耳,反而有种奇异的和谐;若是爱清静的,就到酒楼里面,寻个雅间儿坐坐,还可以招个歌姬来唱上一曲,清音入酒,别有一番情致。 城西盛德门外聚集了城中最有名的布行,包括大名鼎鼎的天锦坊、祥云斋、华源堂。这里的衣料花样紧跟京城风尚,自然让淞阳府贵妇们趋之若鹜。 城南是淞阳才子们的聚居地。为何有些名气的才子都出在城南,也是让淞阳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一件怪事。人人都说这里风水好,以至于那些望子成龙的,都赶着往城南搬,这城南倒成了寸土寸金之地。才子们平日闲暇无事,便结个社,吟吟诗赏赏花。若有外地游学的来了,还能看到一场文会,说是真懂也好,附庸风雅也好,每到赛时围观的绝不在少数。 但是淞阳府的老百姓最爱去的地方还是城北。朝廷管制娼赌,这ji院赌馆可不是随处可开,全被圈划在城北昇平街里。每一家都要有官府的文牒,凡是私自聚赌、蓄养私娼的,查出来一律严办。 眼看着日头高起,做买卖的、走生意的、赶工的、遛鸟的,形形色色的人等也都出来了,每一条街上都热闹起来。只有这昇平街,往里面瞧去,一趟子整排街门紧闭,静悄悄鸦雀无声。 为何?春宵苦短,怕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呢。 一个瘦小的身影出现在空荡荡的街口,他犹豫着,最终还是走进去,在一家叫作「锦春园」的门前停下,敲了敲门。 时为初春,天气还有些寒冷,凉风一下子就把他单薄的衣襟吹透了。他瑟缩着,等着有人来给他应门。 清晨的薄曦照在他的身上,勾画出他清秀的轮廓。那张小脸上稚气未脱,也就十六、七的年纪吧。五官是极精緻的,可惜脸色青白,多半是被冻的。看他的神气情,明明恨不得转身就跑,却还要老老实实站在这里,继续敲门。 直敲了好几次,那门才开,应门的小厮打着呵欠问道:「谁呀?大清早的敲个没完。」 「小九哥,是我。」 叫小九的小厮看清了来人模样,不由吃了一惊,睡意也消了一半:「阿端,怎么是你?你不是在谢掌柜的古玩店里做学徒么?怎么跑了出来?谢掌柜叫你回来的?」给人做学徒的,没有掌柜允许,断不能私自回家,否则便是私逃,轻则一顿板子,重则轰出门去。 阿端低声道:「小九哥,你先让我进去,这里好冷。」 小九抓起他的手,只觉那小手冰冰凉凉,连忙将自己衣服解下,给他穿上,拉着他进门。 「我哥哥呢?」阿端向里面张望一眼,问道。显然他对这个「哥哥」惧怕已极,只是提到而已,便不由打了哆嗦。 小九努努嘴:「他昨晚难得有客,一时半会儿还起不来。」 「那我……那我先回房去。」 「等等。」小九见他言辞闪烁,说话吞吞吐吐,不由起了疑心,「你不会是自己私逃回来的吧。」 阿端的脸色越发苍白。 小九吓了一跳:「你要死呀!让你哥哥知道,还不扒了你一层皮?还不快回去!」 想到兄长凶神恶煞的脸孔,阿端心里着实惧怕,却仍倔强地摇摇头。 小九跺脚道:「这时候你强撑个什么劲儿?那些掌柜再凶,总没你哥哥凶吧。他怎么你了?你倒是说话呀!」 阿端还是摇头,泪珠儿滚了满脸。 小九见他哭得梨花带雨,一颗心早就软了:「别哭,别哭,你不愿回去,咱们想别的办法。不然这样,你先到我房里躲躲?唉哟,不成,我房里人多眼杂,不到半天就传到你哥哥耳朵里了。」小九的爹是这里的打手,他自小在这里长大,靠着老父的面子,做些杂役讨口饭吃。至于住处,那是跟几个打手杂役一起睡的通铺。 「我想起来了,后院的红香阁,上回吊死了一个小倌,『老爹』说那里不吉利,让人给锁了,一直没用,你就先躲在那里。」 阿端还在犹豫:「要是掌柜来找我怎么办?」 「那我就一口咬死了没看见人。我这张嘴,编个谎儿还不是玩闹一般?」 阿端想了想,点点头:「小九哥,多亏你了。」 两人正说着,冷不防一人尖声叫道:「我道是谁,这不是咱们的阿端少爷吗?不是说去学徒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这一叫可是平地里的一声雷,把阿端和小九都吓坏了。小九情急之下,毛手毛脚的去捂那人的嘴:「我的小祖宗,你小声些,别惊动了旁人。」 「放手!你是什么东西?也敢碰我?」那人脸一沉,伸手就打了小九一记耳光。 这淞阳府的娼馆不外两种,一是青楼,一是相公馆。娼馆之中,等级分明,第一级自然是老鸨们,再来是打手,然后是ji女、小倌,最末等的才是杂役,人人皆可轻之贱之。但倘若这ji女或是小倌是馆子里的摇钱树,那地位是大大不同,便是老鸨也要小心伺候着。 很不幸的,小九便是这间相公馆最末等的杂役,而打他这人,却是现如今昇平街里最红的小倌,「老爹」的心头肉! 「老爹」便是这间馆子的主人。他其实也不很老,只是行里习惯将男鸨儿叫「老爹」。 小九被打了巴掌,却是敢怒不敢言,还要陪着笑脸说道:「锦心,你行行好,别要让他哥哥听见了。」 锦心笑道:「我就是要他哥哥听见,你能将我怎样?」抬高了声音,「成天说什么我家阿端将来是要做古玩店大掌柜的,是有大出息的人,跟我们这些靠卖身子过活的不一样,现在怎样,没过几天就被人给赶出来了!所以我说,什么人什么命,想攀高枝儿也要看看自己有没有这斤两!」 他这么一喊,屋里的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都跑出来看。 阿端眼见人越集越多,自己兄长早晚也是要出来的。兄长最好面子,若是被这么多人看了笑话,定要火冒三丈。连忙低头向自己屋里走。 「哎,别走呀。」锦心哪能这般轻易让他离开,连忙上前拉他。论年纪,这两人差不多大,可是锦心却生得高壮了些,一时将阿端拉住了,让他动弹不得。 阿端挣扎不开,急红了脸:「放手!」 两人正自纠缠,只听有人叫道:「大清早鸡猫子喊叫的,吵什么吵?」这声音不仅亮而且厉。光听声音,来人必然是个难缠的人物。 一听到这声音,阿端的手顿时软了。,锦心却是眼睛一亮,他知道,有一场好戏正要开锣。 围观的人纷纷闪开,给说话的男子让出一条道来。那些在场的小倌们,人人脸上都挂着和锦心一般的诡笑,仿佛也等着看戏。 只见来人一身青色暗花衣衫,不知故意还是怎的,衣衫领子敞得极低,露出大半白皙的肌肤。他知道不少嫖客正盯着他裸露的肌肤看,非但不去遮掩,反而有意无意拉了拉衣衫,让那领口敞得更大。 第2页 锦心也在盯着他的领口瞧,心里暗骂:不要脸的老贱货,在屋子里盪也就算了,还要浪到院子里来,生怕别人看不见! 口中却笑道:「青珞呀,这还不到三伏天,你这副打扮唱得是哪一出?这里风凉,还是先把衣裳穿好了吧。你跟我们不一样,毕竟年纪大了,小心病来如山倒。」 他这么一说,围观的小倌们都掩着嘴,吃吃地笑了起来。 这名叫青珞的男子,看样子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二十出头还是青年,可是作为一个小倌,他的年纪却嫌太大了。身体已经不似少年柔软,男性特徵也越来越明显,随着身边的客人渐渐减少,他自己也知道这一行做不长久,正在暗暗烦恼。此时听锦心以言语揶揄,心中气恼,凤眼一瞪,便要发作。 阿端见他们两人只顾斗嘴,注意力都不在自己身上,便偷偷往人群中退去,只想趁混乱悄悄躲开,不料有人却不给他这个机会。不知是谁在他背上轻轻一推,又将他推迴风暴圈内。而这突然的一推,也让他惊唿出声,彻底暴露了行踪。 「阿端,你怎么回来了?」 青珞闻声转过头去,意外的看到了不该在这里看到的人。 「我……」阿端见了兄长,一张脸惨白如纸,说不出话来。 小九忙道:「是谢掌柜让阿端回来……啊,拿些换季的衣物。」说到撒谎,他的脑筋可要快多了。 青珞将信将疑:「不是给你拿了一些过去么?」 不等阿端回答,身后一个声音粗声粗气地道:「你不会是自己私逃回来的吧?」 青珞回过头来,见说话的是锦心,可听那语气声调,明明是在模仿小九,心中一动。 只听锦心又道:「你要死呀!让你哥哥知道,还不扒了你一层皮?不然这样,你先到红香阁里躲躲,谢掌柜若是来问,我就说没看见人。」 原来适才的对话都被他听去了!阿端和小九心里都在暗暗叫苦。 青珞这才知道原来兄弟是私逃回来,只气得手足一阵发软。他素来要强,眼见这里人多耳杂,也不好当时发作,狠狠瞪了阿端一眼,心想回去再跟你算帐,当务之急,是要把这个存心看自己出丑的锦心打发走。于是冷笑道:「原来锦心你一大清早守在这里,就是要为我把关。哎,瞧我想到哪里去了,还以为你是没伺候好沈大官人,被他给踢下床了呢。」 围观众人又笑了起来,这一次笑的对象是锦心。他们并不站在任何一方,只是哪里有笑话好看,便跟着乐一乐。 锦心涨红了脸:「你胡说什么?是沈大官人他想吃水饺,我正吩咐厨房去做。」 青珞嘆了口气:「如此说来,沈大官人的这顿水饺可要等上一阵子才能吃到口了。再拖些时候,倒能跟午饭合作一顿,就不知道大官人的肚子答不答应。」 锦心狠狠瞪了他一眼:「这个不劳你费心,还是先管好你这宝贝兄弟吧。」挺挺胸脯,傲气十足地向着厨房的方向去了。 「看什么看,戏都散场了!」青珞一手轰人,一手拉着阿端向自己房间的方向走去。 小倌们的住所都在后院。前院里的一间间装饰华美的屋子都是接客时候用的,真正他们自己的住处却十分简陋。 青珞的小屋是里外两间,用一道帘子隔着。小屋本来侷促,分成两间就更小,好容易打发走了阿端,青珞正打算将帘子拉了,里外合作一间,看起来也宽敞舒心一些,哪想到这阿端竟又不识好歹地跑了回来! 想到此处,青珞心头怒火又起,回过头在阿端胸口狠狠推了一把:「败家的东西,谁让你又偷偷跑回来的?」 阿端一直不敢说话,低着头跟在他身后,这时被他一推,一个没站稳跌倒在地。「我……」 「你什么你?你可知道,为了让谢掌柜收下你,我花了多少银子?你倒好,想走就走,你当我的银子是大风颳来的不成?」青珞越说越气,挥起手来,没头没脑地打了阿端几下。 阿端向来被他打惯了,也不敢躲闪,只是抱着头,将身体缩成一团,力图让疼痛减轻一些。 平时最看不得就是他这副任打任骂的窝囊样子,青珞见了,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一把将他揪起:「没用的东西,我可不想养你一辈子!走,跟我回谢掌柜的古玩店去!」 阿端本来乖乖地任他打骂,听了这话却挣扎起来:「不要……哥,求求你,我不要回去!」 「你不想学徒,想当大少爷,你有这么好的命么?谁来养你呀!回去!」 「不要!」阿端一面挣扎一面哀求,「哥,我求求你,你让我干什么都行,去做小工也行,做杂役也行,就是别让我回古玩店!那谢掌柜,他,、他不是好人!」 青珞怔了怔,停住了手:「他怎么不是好人了?」 「他,他……强迫我跟他好。」阿端想起那谢掌柜几次三番的逼迫,眼泪流得越发厉害。 「行了,别哭了。」青珞看到眼泪就心烦,「你若真有本事,就用眼泪淹死那老色鬼。哼,这老色鬼,平日到窑子里花也就算了,怎么徒弟也敢动?不怕坏了行规给赶出去?」 阿端低声道:「他跟我说『你哥哥是窑子里的小倌,你自己也不见得清白到哪儿去』。还说我若是敢声张,他就跟人说是我勾引他的。反正我是那样的出身,人人都会信他不信我。」 「格老东西,真不是人!收了我的银子,却背地里玩这手儿!」青珞只恨得咬牙切齿,想到白白的花了冤枉钱,委实肉痛得紧,这一口怨气只好又发泄在阿端身上。 「窝囊废,要不是你这般软弱,他怎敢如此肆无忌惮?」他说一句,就伸手在阿端脑门上狠狠推一把。 阿端身子被他推得如同不倒翁一般前后摇晃,却不敢避闪。 推了几把,青珞自己也觉累了,嘆了口气:「算了,既然老东西没安好心,你也不用回去了。这几天红姑的儿子生病,我的衣服堆了不少没人洗,你先去把衣服洗了。」 阿端便如听到赦令一般,连忙从地上爬起来,把堆在床上、椅子上的衣物归拢在一起。 耳中听得兄长兀自念叨:「我这辈子也不知造了什么孽,老天派了这么没用的废物下来,像块狗皮膏药一样,甩也甩不掉,烦都烦死了。」 阿端眼眶一红,抱起衣物,一低头出了门。 将水桶放入井中盛满了水,正想提上来,掌心忽然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痛,井绳抓不稳,那水桶便又跌入井中。阿端看了看自己的双手,这才发现,两手的掌心都已磨破了皮。大概是被兄长推倒时,双手擦伤了吧。当时怕得狠了,竟然没有发觉。 阿端的眉心轻轻一蹙,这下子,待会儿可有的受了。 寻了一块破布将手掌包扎好,这才动手将水打上来。强忍的痛意让他额头起了一层薄汗,低头看时,那布上已然渗出点点血迹。 小心翼翼的将手探入木盆中,初春的井水还带着冬天的寒意,冰凉刺骨。他咬了咬牙,整只手伸了进去。 其实,这种寒意他并不陌生,在谢掌柜的店子里,洗衣打扫这样的活儿也向来是他做的。吃些苦不算什么,倘若不是谢掌柜意图不轨,他还是会继续做下去。再苦再累,也比留在这里看人脸色被骂作吃闲饭的好。 他很清楚,兄长是将他看作累赘的。本来嘛,当初兄长被送进这娼馆,就该跟他们一家再无瓜葛。可惜老天捉弄,一场饥荒让父亲早亡,病重的母亲不得不将年幼的他託付给被他们抛弃以已久的兄长。 这几年,兄长毫不掩饰的嫌恶他看在眼里,痛在心头,有时真恨不得当时就跟父母一起死了,也强如一个人孤零零留在世上…… 「阿端,怎么,在洗衣服?」 阿端抬起头,看见来人不由吃了一惊:「老爹……」 「老爹」就是这娼馆的老鸨,便是青珞见了他也要恭恭敬敬的,更何况是寄人篱下的阿端,慌忙站了起来。「老爹可有事找我哥哥?」 老爹笑眯眯的:「不,我找的就是你。」 阿端心里一惊,直觉地想到难道他不愿再让自己住下去了?这可如何是好?不由变了脸色,惴惴不安的问道:「可是阿端做错了什么?」 老爹一手扶住他的肩膀,温言道:「莫怕,我只是听说你回来了,过来探看探看……啊呀,你的手好像受伤了,青珞怎么还让你洗衣裳,当真不知道心疼人。」 他伸出手想去摸阿端的手,却被阿端慌乱的躲开了,那手就尴尬的留在了半空。 阿端以为他要着恼,心里先慌了神,那知他却笑了一笑,并不计较。「其实以你这般人品,做这些粗活实在是委屈了。」 阿端低声道:「没关系,我习惯了。」 老爹眼珠转了转,笑道:「阿端呀,你还记不记得曹员外?就是以前总是捧你哥哥场的那位?」 第3页 阿端眼前立时浮起一张浮肿的嘴脸。以前这曹员外是兄长的熟客,只是这两年却很少来了,来时常用一双色眯眯的眼睛盯着自己看,看得人一阵不自在。在阿端心里,是很怕这个人的。 「想必你也听你哥哥说过,这曹员外可是本城数得着的大富翁,谁要是能进了他的门,那可是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多少人求也求不来。这也是缘分,他谁都看不上,偏偏看上你了,跟我商量着要纳你做他的男妾。这可是前世修来的造化呀,我赶紧着跟你哥哥商量。谁想到你哥哥那个猪油蒙了心的,竟然第二天就将你送走当学徒了。可把我恨的!好在运气来了山也挡不住,你自己居然又跑了回来,我特地的跑来跟你说,只等你的意思了。」 他这里说的唾沫横飞,阿端却是越听越心惊。且不说做了男妾便是一生下贱,单想起曹员外那副痴肥的模样,他几乎要连隔夜饭也呕将出来。 老爹还在喋喋不休的追问:「怎样?你可愿意?过了这个村可没这个店了。」 阿端脸色惨白:「不……」 听到这个「不」字,老爹顿时换了一副脸孔,竖起眉毛:「你不愿意?这可是天大的好事。」 「我……」阿端秉性柔弱,被他这么一瞪,心里顿时怯了,拒绝的话再说不出来。 「阿端、阿端,原来你在这里!咦,老爹也在?」小九远远地跑过来,冲散了些紧张的气氛。他是来找阿端的,却没想到碰到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老爹见来了旁人,也不再相逼,冷冷地道:「我该说的都说了,这事对你、对我,还有对你哥哥都好,你可不要不识好歹。」丢下一句,悻悻然去了。 「怎么了,阿端?老爹怎么会来找你?他跟你说了什么?你脸色怎么这般难看?你冷么?怎么整个人都在发抖?」 阿端只是轻轻摇头,坐回木凳上继续洗他的衣裳。 小九一把将衣服夺了过来,抓住他的双手:「别洗了,你瞧你的手都受伤了,小心伤口烂掉。」 阿端将手抽了回来,低声道:「没关系。」比起被兄长嫌恶连一点小事都做不好,伤口恶化又不算什么了。 「行了,你先歇歇。你放心,你哥哥他现在不在,不然我怎敢来找你?」 阿端一呆:「他去了哪里?」 「不知道。不过我看他是出了馆子,往街外去了。依他那贪财的性子,多半是自己越想越不值,向谢掌柜讨还拜师的银子去了。」 阿端睁着圆圆的眼睛:「那能要回来么?」 「哼,谢掌柜可是有名的铁公鸡,吞进去的银子能吐出来才怪。所以我来告诉你要小心些,你哥哥要不回银子,这口恶气还要出在你身上。」 阿端身子不自觉地一颤,低下头,泪水盈然。 「别哭了,你哥哥若是容不下你,还有我呢。我这两年也攒下几个钱,足够给你安置个住处。」 阿端听他说的诚恳,心知小九是这锦春园里唯一会关心自己的人,心头一热,微微一笑:「多谢你了。」 他眼中明明还噙着泪水,淡淡的笑容却让清秀的小脸粲然生辉,宛如一株含露绽放的小小白ju,说不出的惹人怜惜。小九看着,不觉痴了。 惴惴不安的等到晚间也不见兄长回来,阿端一颗心怦怦乱跳,既担心他出了什么事,又怕他真要不回银子,拿自己出气。 眼见天色渐黑,阿端再也按捺不住,走出房门。 这时的锦春园,正是客人最多的时候,平时青珞是绝不允许他出门的,就怕遇上些不规矩的嫖客,惹了什么麻烦。 阿端走到前院,只见灯火辉煌,人群双双对对来往穿梭,嬉笑声更是不绝于耳,心里一阵害怕,连忙低了头,沿着墙边疾走。 「哎,那个小美人,等等……」 不正经的调笑声传入耳里,阿端目不斜视,走的更急了。 「我说你呢,停步!」 一只手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腕,吓得阿端一惊。只见抓他的是个锦衣玉袍的青年男子,一脸酒色过度的模样,想必是此间的嫖客。 「好清秀的人儿!」男子见了阿端的容貌,显然有些吃惊,回头向身边浓妆艷抹的少年道,「玉烟,这可就是你的不是了,几时园子里来了这么出众的孩子,你都不给我引见引见。」 那叫玉烟的少年冷哼道:「人家才不是做这一行的,别动你的歪心思了,走吧!」自己的客人被别人吸引过去,他显然很不高兴,狠狠瞪了阿端一眼,拉扯着那人离开。 直到两人走得远了,阿端这才长舒了一口气。经此一番惊吓,看看前面斑斑人影,竟再没有勇气走过去。他正自犹豫,忽听一个凌厉的声音道:「你不好好待在房里,在这里做什么?」 阿端一怔回头,只见兄长正怒气沖沖地站在身前,心中欢喜,一时竟忘了害怕,小声道:「我见你这么久都不回来,担心你……」 「不必了,你若真是担心我,就少给我惹些麻烦,说不定我还能多活两年。走,回房去!」 阿端不敢多说,乖乖跟在兄长身后。他这才注意到,兄长走路一瘸一拐的,幸亏身旁有人搀扶。 扶着兄长那的人身材十分高大,比他要高半个头,而比自己怕要高出一个头了。黑夜之中也看不清容貌,只是从那身质地良好的衣裳看来,此人出身不凡。 尽管对这个陌生人有些好奇,阿端更多的注意力还是在兄长身上:「哥,你的脚怎么了?」 他这话不问还好,这一问,青珞是怒从心头起,狠狠地道:「还不是因为你!」 原来他向谢掌柜去讨银子,一来他为人悍强,谢掌柜也素来憷他三分,二来终究是对方理亏,所以一番唇枪舌剑之后,谢掌柜当真将银子还给了他。哪知天有不测风云,才出巷子口,银子便被个蒙面大汉抢了去。 「哼哼,若不是这个死人像木头桩子一样挡在前面,还不长眼地将我撞倒,那贼人早就被我抓到了。」说着,青珞狠狠地瞪了身旁男子一眼。 那男子淡淡地道:「原来我站在那里不动,也能将你撞倒。」 「谁叫你不长眼睛堵在路中间的?现下是我受了伤,这总不错吧?」 那男子便不再说话,似乎是无话可说,又似乎是懒于跟他争辩。 阿端听他们说话,倒也听出个大概。应该是兄长在抓贼的时候,不小心撞在这男子身上,伤了腿脚。而这人多半是拗不过兄长的胡搅蛮缠,才答应送他回来。 说话间到了住处,阿端推开门,那男子将青珞扶到床边坐下,才道:「现在已经送你到家,我可要走了。」 「且慢。」青珞抱起胳膊,一副不肯善罢甘休的模样,「你就这么走了?」 那男子忍住气:「你还想怎样?郎中带你看过了,跌打酒也涂过了,这点小伤休息一两天就能好,还有不满意的?」 「话是这么说,可你知道我是做哪一行的?」 男子送他进来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这是一间娼馆,也正因此才感到浑身不自在,恨不得早早离开,皱眉道:「在这里还能做什么好行当?」 看出对方神色间的轻蔑,青珞笑了出来:「你可知道,我们这样的人身体就是本钱。现下我的脚伤了,满身都是跌打酒的味道,你让我怎么接待客人?我这两天的生意可全都泡汤了。」 「废话少说,你想要多少?」男子终于听明白,原来他是开口讹钱。 青珞嘻嘻一笑,有些卖弄的勾了勾鬓边髮丝:「以我的身价,这两天怎么也要五十两吧。」 阿端一直在旁边听着不敢作声,这时吓了一跳。心想兄长真是狮子大开口,他接三个月的客都赚不来五十两,那人一定是不肯给的。 哪知那人二话不说,真就掏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够了吧?」 青珞也料不到对方如此慡快,接过银票,一双凤眼弯的如同月牙儿一般,笑道:「够了,够了……既然有了银子,这事我也不追究了,全当自己倒霉。阿端,去给我打盆热水来,我要好好泡泡脚,哎,真是疼死我也。」 「是。」明知他是做给人看的,阿端却不敢耽误,连忙应了出门。 不多时烧好了热水,端着木盆正要进屋,忽然角落里迸出一个黑影挡在身前,吓了阿端一跳。细看时,竟是适才那男子,原来他还没走。 「你叫阿端?」那人的眼睛在黑夜里闪亮如星,透出兴奋的光芒。 阿端怔怔的点头。 那人又凑近了些,忽然伸出手来,托起他的脸仔细端详。 这种行为简直跟调戏一样了。阿端本想躲开他,可是手里端着一盆热水,又怕不小心把水洒了,抖声道:「请你……放开我,不要然我……我要叫人了。」 男人笑了笑,果然松开手,道:「你一直住在这淞阳府么吗?」 第4页 不知他意欲何为,阿端只得战战兢兢地道:「我本来在乡下,十二岁的时候跟在我哥哥身边,就住在这里,现在有四年了。」 「四年。」那人似乎在思索什么,点了点头,「这就对了。」 阿端奇道:「什么对了?」 「阿端、阿端,不过让你打盆水,你死到哪儿去了?」叫喊声从房里传出来,却是青珞等得不耐烦了。 「来了,来了!」阿端慌忙应道。见那男子已然转身离开,他纵有满腹疑窦,也无暇追问。 一进门,只见青珞正斜倚在床上,拿着那张银票爱不释手。「早知道他出手这么痛快,说一百两就好了。」 阿端不语,他不满兄长的做法,却不敢说什么。他蹲下身,测试盆中水温,手掌划过之处,带起一阵涟漪,而想起那男子奇怪的言行,心中也是涟漪阵阵。 总有种感觉,那人还会出现。 第二章 阿端的预感不错,只是他没想到和男子的第二次见面竟是在那样的情形之下。 「阿端,阿端!」 阿端正在灯下fèng补旧衣,闻声开门,认得来人是锦心的贴身小厮紫棠。 锦心是锦春园里的红人,「老爹」对他礼遇有加,住处也是在前院。这紫棠跟着他,自觉身分高人一等,平日里从不到后院来的,这回可真是稀客。 不等阿端开口,紫棠噼头就道:「你哥哥叫你把他那身什么绮云罗找出来,他要穿。」 阿端怔了一怔,他知道这「绮云罗」是兄长最好的衣裳,平日仔细打理,逢年过节也捨不得穿上一回。今天是什么日子,竟要用到这身衣裳? 「你哥哥交了好运了。今天来了一位大贵人,说是从京城过来谈生意的,一出手就包下了暖音阁,还点名要你哥哥服侍。后来劝酒的时候,好像是把衣裳污了,老爹就让我给他拿换洗的衣裳来……」紫棠一面说心里一面埋怨,老爹也真是的,谁不好支使,偏偏支使他,这若让锦心公子知道,还不剥了他皮?谁都知道,锦心公子和那泼货青珞是解不开的冤家对头。「你还愣着什么?快去呀!」 阿端回过神来,连忙去找衣裳。 这里紫棠坐立不安,生怕让锦心发现不好交代,见阿端还磨磨蹭蹭的不出来,一个劲儿的埋怨:「快点,快点!算了,我不等你了,你自己把衣裳送到暖音阁去,我可有事先走了。」竟真自顾自去了。 等阿端抱了衣裳出来,早就不见紫棠的人影。他心里暗暗着急,自己贸然到前院去,必然遭到兄长的责备。可是衣裳送不到,惹恼了客人,就不是责备几句可以了事的了。只好硬了头皮往暖音阁去。 好在这暖音阁是专门给贵人们备下的僻静小院,路上倒也太平。阿端战战兢兢的敲门:「衣裳送来了。」隐隐听见里面兄长的声音说道「进来吧」,连忙推门而入。 扫了一眼,只见房间内空无一人,他正自纳罕,又听兄长道:「把衣裳搭在屏风上,你可以出去了。」 阿端这才看见屋里竖起一道锦面的屏风,屏风后隐隐有人影晃动,原来是兄长正在沐浴。他连忙将衣裳搭上屏风,退了出去。 还好,兄长似乎并不知道衣裳是他送来的,想到这里,阿端长出了一口气,快步走出暖音阁。 「阿端?」 身后有人在叫他,那声音有些耳熟,阿端回头一看,心里忽然「咯」的一跳。 「是你?」 昨晚的男子,居然在今夜又出现了。 想问问他为何会在这里,但是胆怯的毛病让阿端不敢开口。对方却先发话了:「你怎会在这里?」 「我……我给兄长送衣裳来。」说到这里,阿端忽然想起什么,「莫非你就是包下暖音阁的那位大贵人?」 他见对方笑了笑,没有否认的意思,心里忽然一阵失落。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会这样,只是毫无道理的觉得,这个英挺俊朗、全身上下流露出高贵气息的男子应该和那些脑满肠肥的嫖客是不同的。 他垂下眼帘,不想让这种情绪泄露出来,低声道:「我要回去了。」 「等等,我还有话跟你说呢。」 阿端有些慌乱,还有些没来由的气恼,涨红了脸,道:「我、我虽然住在这里,可不是小倌!」 「我知道。」那人笑了笑,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我就是想跟你说说话,没别的意思。」 阿端便不说什么了,还是低着头。 那人又问:「你刚才为何生气?我把你当成小倌,你不高兴是不是?既然如此,为何还要住在这种地方?」 阿端心里一酸,听他的口气,倒像是在责问自己。心想若是有别的出路,谁愿意留在这里被人欺凌耻笑?他不愿多说,道:「我哥哥还在里面等你呢,你快去吧,我也要回去了。」 那人也向暖音阁里看了一眼,道:「也好,你先去罢。」 明明对方是顺着他的意思,阿端心里却觉得很不是滋味,行了个礼,转身离开。 「对了。」等他走出几步,那人忽然又道,「我叫林子骢。」 「我叫阿端。」 林子骢微笑道:「我早知道了。」 阿端也觉得自己说了傻话,脸上一红,一熘烟的去了。 这天晚上,青珞没有回来睡,阿端自然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他躺在床上,有时睁眼看着窗外,月光将树影投she在窗纸上,斑斑驳驳,看得他心里一阵烦乱。可要闭上眼睛,眼中却总是幻现出林子骢和兄长偎依在一起的身影,扰得他不敢轻易合眼。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何会对一个陌生人如此在意。 就这样翻来覆去,一直折腾到天光放亮,他才睡着了。可一眨眼的功夫,又被一阵敲门声惊起。 「阿端,你怎么还没起床,快把门打开!」 等到阿端开了门,青珞早就已经不耐烦了,张口就是一顿数落:「真是的,我一不在你就偷懒,这太阳都快晒屁股了,还不起床,真不知道我养了一个人还是养了一头猪!」 阿端不敢作声,等他骂完了,才小心翼翼的问道:「哥,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照以往经验,青珞但凡陪客人过夜,不到晌午是回不来的。 「回来睡觉。」青珞打了个呵欠,往床上一坐,「这年头,真是什么人都有,真不知他是傻了,还是钱多了没处花!倒是害得我一夜也没睡……阿端,我这回的客人你也见过,就是前儿晚上将我送回来的那个。」 「原来是他。」阿端淡淡应了一声。 「起初我还以为他是来找我麻烦,心里担着惊。后来才知道,这人根本是个傻子!到娼馆花钱,居然什么也不做,就为了找人聊天……」 阿端心中一动:「什么也没做?哥,你指做什么?」 青珞白他一眼:「还能做什么?自然是快活之事。你也在这里呆了这么久,别告诉我你听不明白!」 阿端脸上一红,心里却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低声道:「那你们就只说了一夜的话?」 「是呀。哎,看他身板儿不错,我还当一定有两下子,原来是个绣花枕头!」说到这里,青珞突然吃吃地笑了起来,「他不会是根本不行吧?」 阿端小声道:「你别这样说人家……」 青珞撇撇嘴:「说他又怎样?反正他也听不见。」 阿端假作不经意地问:「那你们都说些什么?」 「我有什么话跟他好说?都是他问我,出身哪里?家里还有什么亲人?问起死去的爹娘,还问起了你……」 阿端心里一跳:「问我?」 「问你多大了,性格如何……唉,我困的要死,哪有心情陪他东拉西扯?他要做就做,不做便罢,一个男人婆婆妈妈,让人看了憋气!不过我这一晚也不亏,他问我一句,我就要他一两银子,一个晚上,净赚三十多两。」提到银子,青珞的眼睛就亮了,脸色也柔和起来。 「那很好。」阿端苦笑了下,心想在兄长眼中,大概什么也没有银子来的亲切。 青珞又自言自语的说道:「这人也不知什么来路,今早还有轿子来接他去谈生意,他在淞阳,至少也该有间宅子吧,为何要住到娼馆里来?明明包下我,又不办事,看来又不像是贪恋温柔乡,他到底有什么目的?」 他想了想,只觉那人身上处处透着诡异,可是上下眼皮不停地打架,实在不容他多想,侧身倒在床上:「算了,管他怎样,我有银子赚就好……唉,真是困死了,我先好好睡一觉再说。阿端,你到暖音阁的门口守着,看见他回来,就赶快来将我叫醒。这可是一座宝山,千万不能让别人给挖走了。」声音越来越小,渐渐起了鼾声。 阿端自是不敢违背兄长的话,快手快脚的穿了衣服,赶着去暖音阁。 第5页 他就在暖音阁的外头守着,直等到过了晌午,也不见林子骢回来。他又困又饿,往石阶上一坐,居然就这么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朦胧中似乎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他应了一声,却不愿醒来。然后有一只手伸过来,将他打横抱起,他这才一惊睁眼,正对上林子骢那双点漆般黑亮的眼眸。 「你醒了?」他问。 「你、你要做什么?」一怔之后,阿端意识到自己正被人极不庄重的抱着,不安的挣扎起来。 林子骢将他放开,摊开双手,温声道:「我看你睡在地上,怕你受了凉,又叫不醒你,就想把你抱到屋里去,没别的意思。」 阿端脸红了红,也觉得自己大惊小怪了,低声道:「多谢你了。」 林子骢笑笑:「那倒也没什么。对了,你在这里做什么?是等我回来么?」他的眼角浮上一丝喜色,神情更柔和了。 阿端这才想起兄长的吩咐:「我哥哥要我守在这里等你回来。不行,我要赶紧回去跟他说!」 「慢着。」林子骢一把拉住他的手。 两只手掌相触,来自对方的体温让心里有了异样的触动,两人都停下动作,看着彼此相握的手。 阿端的心怦怦的跳。他这一辈子心都没有跳得这么厉害过,他仿佛都能听到自己紧张的心跳! 他慢慢抬起头,看向林子骢,而对方,也正凝视着他。那双乌亮的眸子里,藏着三月的风,藏着黄梅时节的雨,绵绵密密,斩不断、躲不开。 他心头一震,抽开了手。 林子骢的声音传到耳边:「别叫他来,我只想跟你说话,好吗?」 鬼使神差般的,他点了点头。 一片春愁带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 秋娘容与泰娘娇。 风又飘飘,雨又潇潇。 何日云帆卸浦桥?银字筝调,心字香烧。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热闹的顺福巷里,倘若你肯静下心来侧耳倾听,便会听到一曲清歌飘飘缈缈,从楼上飘落下来。 那楼,便是顺福巷最大的酒馆千金楼;那歌声,便是出自千金楼里最出名的歌者。佳酿美酒值千金,清歌一曲也千金难求。 「怎样?」暖阁里,坐在主位,一身员外打扮的中年男子捋着黑须笑道,「比起京城的大雅之音,咱们这淞阳小调如何?就怕入不了你林老弟的耳。」 那被他称作「林老弟」的男子一直是面向歌者而坐,似乎是在品味着字里行间的余韵,这时听到问话才回过头来,露出一张年轻俊朗的面貌,他,正是锦春园的恩客林子骢。他笑了笑,道:「唱得是极好的,就是曲调有些伤感。」 歌也听罢,酒也喝罢,事也谈罢,他站起身:「郑老闆,咱们的事就这么说定了,以后舜华斋的布匹货源全要仰仗你了。」 那郑老闆也站起来:「能跟京城最大的制衣坊合作,这是何等的荣耀,郑某自当竭尽所能,绝不让林兄弟后悔所託非人。」 两人相视一笑,击掌为盟。 事情办得顺利,林子骢的心情也格外的好。快步出了千金楼,此刻他的脑海,已经被一个瘦小的身影填得满满的,心中微一盘算,已经有了决定。停下脚步,向身后追随的僕从道:「常贵,你先回去吧。生意已经谈妥了,我还有一些私事要办,过两天才回京城,你就不用跟着了。」 那僕从常贵一脸为难:「少爷可是还要去那锦春园?」 林子骢脸色一沉:「怎么?我的事你也要管么?」 常贵连忙低下头:「小人不敢。只是,这淞阳府实在是个是非之地,那些布商们明争暗斗,什么阴损招数都使得出来,尤其那娼寮之地鱼龙混杂,我怕……」 「你怕我出事?」 「少爷难道忘了两年前遇刺的事?若不是侥倖被人搭救……」 林子骢微微皱眉:「我难道还不知其中兇险么?你不必多说,我自有打算。」 常贵急道:「至少让我跟在身边伺候着,您若真在外头出了事,常贵可怎么有脸回去见老夫人?」 林子骢嘆了口气:「我知道你担心我。可是眼下我要做的这事,决不能有人打扰。你放心,我有分寸。」他拍拍常贵的肩膀,阻止他继续说下去,挥了挥手,走入人群之中。 不错,有一些事情是要小心进行的,比如说,得到一个人的心。 想起阿端那张清秀的脸上偶尔绽出的令人心怜的笑容,他的脚步又快了很多。 回到锦春园,并不表示能立刻见到他想见的那个人。阿端不是这里的小倌,甚至不是杂役,可以被他唿来唤去。想见阿端,还要等机会。 走进暖音阁,远远的就看见青珞已经等在里面,眉头不由一紧。对这个庸鄙贪财的小倌,他心里是很没有好感的,很难想像这样一个人竟是阿端的兄长,也因为如此,他才点了他近身服侍,只不过醉翁之意不在酒罢了。 「你回来了。」 这回青珞并没有热情的迎上来,他的眼角眉端还隐隐含着些怒气,说话也有些气鼓鼓的。 「怎么了,好像不大开心?」 青珞闷闷地道:「也没什么。」伺候他脱了外袍。 林子骢忽然发现:「今天怎么换了一身衣裳,你不是很喜欢那套像彩云一般的衣裳吗?」 他不提还好,一提正戳中了青珞的痛处,顿时怒气勃发,咬牙道:「被人洗坏了!」 林子骢一呆,直觉的想到阿端:「是你兄弟么?」 「除了那个笨手笨脚的还有谁?真是没用的废物,一点小事也做不好!」青珞抱怨了两句,想起这是在客人面前,于是收了嘴。 他一向很懂得在人前假扮斯文,只是那绮云罗是他最好的一件衣裳,着实肉痛,又恼恨阿端不成器,正在气头上,这才说漏了嘴。 从一些接触中,林子骢多少能感觉到阿端很怕他哥哥,而这青珞一脸泼辣模样,又像小厮一样使唤阿端,想来平素对他也不会太好。 想起阿端挨了责骂、红着眼睛无处所说的可怜模样,他恨不得立刻飞奔到他身边去,哪有心情理会青珞? 「不就是一件衣裳,有什么打紧?何必为这点小事生气。喏,这里是一百两,你到盛德门外去转转,还愁找不到更好的?」 这「银票法」可谓万试万灵,青珞一双凤眼直要瞪圆了:「一百两太多了吧?再好的衣裳都能买一箩筐了。」 林子骢淡淡地道:「只挑你喜欢的卖,多少无所谓,只要你高兴。」 青珞许久没见过这样大方的恩客,几乎是屏着气把那一百两接到手里,谄笑着自己给自己圆话:「是呀,我的衣服都太旧,实在没法穿了。再说,阿端也要添一两身衣裳,一百两刚刚好、刚刚好。」 他生怕林子骢改变了主意,急急忙忙出了门,一阵风去了。 走到大门口,迎面来了一人,两人险些就撞在了一起。 「哎哟,我当是谁,原来是青珞。这么急匆匆,知道的你是有什么急事要办,不知道,还以为赶着去投胎呢。」 听这刻薄的声音,就知道除了锦心没有旁人。青珞正在喜头儿上,也懒得跟他吵架,挥了挥手中银票,神色间尽是傲气。 「我还道是什么呢,不就是一百两的银票么?当谁没见过似的。」 青珞斜睨着他,笑道:「一百两的银票不算什么,难得的是林公子这分心。他见我衣裳旧了,就掏出一百两来给我购置新衣。连阿端他也想到了。对了,锦心,你这件衣裳去年就穿过了吧?样式都老了,要不要我给你带一件回来?反正这么多我也花不完。」还故意的把那一百两在锦心眼前晃呀晃。 锦心白玉一般的脸气的蒙上一层猪肝色,狠狠地道:「不必了。」 怒沖沖走了几步,又转回身来:「我这身衣裳今年正在时兴,你懂什么?」 青珞哈哈大笑,也不还嘴:他深知落水狗不要打的道理,急了咬人也挺疼的。 自和锦心交手以来,从未赢得这么漂亮。青珞细细的眉梢高高挑起,一脸得意非凡。他昂首挺胸,宛如一个打了胜仗的将军,在一片凯歌声中,大踏步去了。 在紫藤架下的阴影里,林子骢终于寻到了阿端。阿端正背着身子站着,头垂的很低,听见有人叫他,连忙举起袖子在脸上擦了擦,回过头来。 「林公子。」他的语调中还带着一些鼻音,眼睛略红,显然刚刚哭过。 林子骢心里一阵怜惜,问道:「你哭了?」 「没、没有。你是来找我哥哥么?他……」 林子骢连忙打断他的话:「他被我打发走了,我是来找你的……衣裳的事我都知道了,你被你哥哥责骂了,是不是?」 阿端轻轻「啊」了一声,道:「你都知道了。」顿了一下,又道,「我哥哥其实对我很好。他以前不这样,人很温和的,只是这几年过的很不如意,脾气才渐渐暴躁起来。」 第6页 他想起小的时候,尽管那记忆只是朦朦胧胧的,却清楚知道兄长对自己很是疼爱。后来青珞被送到这花柳之地,几年后两兄弟才再次见面,当初的友爱之情便一点也不剩下了。 记得娘临死之前,拉着他的手说;你兄长命苦,是我们没照顾好他。日后他若待你不好,你也千万不要怪他,实在是爹娘亏欠了他……说着﹑说着,娘就哭了起来。 娘的这些话,他时时记在心上,每次受了兄长的冷落,只是暗自神伤,不敢有丝毫怨怼之情。毕竟,兄长没有抛下他,不是么? 见他兀自出神,林子骢只道他心中难过,便想哄他开心,道:「别难过了,我有好东西给你看,跟我来。」 他很自然的拉起阿端的手,却惊觉那双手又粗又硬,一怔松开。他这才认真注意到阿端的手,那手上,满是老茧。 他脱口而出:「你哥哥是不是对你很不好?是不是把所有的活儿都指使你做?」 阿端一呆,轻轻抚摸自己的手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看我手掌粗糙是不是?我又不是姑娘家,要那么细嫩的手掌做什么?我是个没用的人,什么都靠哥哥养着,再不做些事情,就真成废物了。」 他的解释并没有打消林子骢眉间氤氲的怒意。林子骢想起青珞的手是那般细緻白滑,两相比较,益发彰显出青珞之暴戾刻薄,阿端之孤苦可怜。他强压住怒气,问道:「阿端,你难道从没想过离开你哥哥?」 阿端的小脸暗淡下来,低声道:「我说过我是个没用的人,什么也不会,什么也做不了。前些日子我哥哥花了好大力气,打发我去谢掌柜那里学徒,可是我还没做几天就跑回来了。我看我这辈子是做不成事了。」 林子骢安慰他道:「学徒又辛苦,又没什么前途,不做也罢。」 阿端轻轻摇头:「辛苦其实不算什么,反正我在哪里都一样,只是……」 「只是什么?」 可是阿端却不肯说了。 他越不说,林子骢就越想知道,再三追问,阿端才吞吞吐吐的说了。林子骢不听便罢,一听心里这把怒火顿时高高烧了起来。 先前知道阿端被青珞刻薄,他虽然不满,碍于青珞是阿端的兄长,也不好多说什么,于阿端,他毕竟只是一个外人。可是现在听说那谢掌柜曾强逼过阿端,这口气可怎么咽的下去?更把对青珞的怨恨也一併转到那姓谢的身上。 他心里盘算着,改日,要送给阿端一个惊喜。 又和阿端说了几句话,直哄到他眉间阴云尽散,林子骢这才回到暖音阁。 远远的,有个人影在暖音阁外守着,见他回来便迎了上来。林子骢想起这人也是锦春园的一名小倌,似乎叫什么锦心的,仿佛有些名气,他第一次来的时候,那鸨儿还极力向他推荐此人。 「林公子。」锦心慵慵懒懒地行了个礼,笑容如花。 林子骢皱了皱眉:「锦心公子,有事。」他不得不承认,这锦心也是个极俊秀的少年,可惜如那青珞一般,被脂粉香和铜臭气染得俗气而市侩。 锦心媚眼如丝:「难道没事就不能过来看看?」他身上好像没有骨头似的,不用风吹,自己就挂在了林子骢的身上。 他一只手半挑逗的拨弄着林子骢留在耳鬓前的头髮,腻声道:「林公子来到咱们锦春园这么久,我都没有机会跟公子说上一回话呢。难道,青珞就这么好?让你眼里都看不见别人了?」 林子骢心道,的确是有一个人占住了我的全部心思,可不是你说的那个。他不欲跟这小倌多做纠缠,微微一抽身,锦心的身体便向后倒了下去。 「啊呀呀,锦心,你不要紧吧,要不要我扶你一把?」 锦心以极不雅观的姿势在空中抓几下,好不容易稳住了身形,这才有机会回头看看是谁在说风凉话。这一看,脸上顿时蒙上一块大红布——青珞正似笑非笑、似怒非怒地站在不远处。 这个糗可出大了! 「我知道你骨头软,走到哪里都想靠一靠。可是呀,不是什么地方都能随便靠的,小心闪了腰。」 锦心偷鸡不成蚀把米,心里早已气恼不已,这时听他奚落,哪里还忍得住?「我想靠就靠,哪用得到你管?」 「你勾搭了我的男人,我就得管。」 「你的男人?他哪里写着是你的了?你也不去照照镜子,看脸上的褶子有没有一斤厚……」 他们两人争吵不休,引起事端的林子骢却绕过战场,回他的暖音阁去休息了。 他一边走一边暗暗摇头,娼馆果然是这世上最下流扭曲之地,以男娼馆尤甚。看那两个男子卖弄风骚、争风吃醋,宛如市井泼妇一般,委实让人厌恶不已。 不行,他一定要在阿端也被污染之前,将他带离此地! 如果说锦春园的生活像一潭死水,那么,林子骢的出现无疑给这潭死水带起了浅浅的波澜。至少,在阿端的心里是这样的。 有生以来,从没有遇到过一个人如同这林子骢一般,面貌俊朗,气质高华,谈吐斯文,举止彬彬有礼,最难得的是,对他这身份低微得如同杂役一样的人,竟能如此体贴备至。 每当想到这个人,阿端的脸上就会不自觉地露出一丝微笑来。他开始希望,林子骢能一直留在这里,不要走了。可想想也知道这是异想天开,有谁会常住在ji院里呢? 阿端近来总是作一个梦,梦见林子骢说会来到锦春园都是为了他。醒来的时候,也总是暗笑自己痴心妄想,却又忍不住在心里暗暗祈祷这是真的。 「阿端,你对这一面墙傻笑什么?快跟我来,出事了。」 被小九焦急的声音唤回了神,阿端愣了一下:「什么事?」 「谢掌柜来了!」 阿端这一惊可非同小可,一个反应就是:他来抓我回去了!小脸一下子变得苍白,慌忙的想往屋里面躲。 「别躲,别躲,他不是来抓你,他是向你赔罪来了!」 「啊?」阿端顿时傻了眼,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小九这里唾沫横飞,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番。原来他刚刚在前头把门,远远的就听见外面一阵锣鼓声喧天,好奇的开门一看,就见古玩店的谢掌柜顶着一张苦瓜脸,带着一队吹鼓手,浩浩荡荡向这里来了。自然,后面跟了不少看热闹的。 那谢掌柜进了门,别的不说,一迭声的要叫阿端出来。起初小九也以为他是来找麻烦,正想给阿端通风报信,那青珞已然一阵风的沖了出来。 平日谢掌柜来这锦春院是何等趾高气扬,可是这一回却低声下气,任凭青珞怎么叫骂驱赶,他就是不肯离开,口口声声要给阿端赔罪。后来一着急干脆跪下了。 「你快去吧,外面那么多人,谅他也不敢耍花样。你若不去,怕他跪到天黑也不肯起哩。」 阿端听得有趣,惧意渐去,好奇之心顿起。跟了小九,小心翼翼的往前院来。 那前院早已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锣鼓声兀自敲打不绝。众人一见主角来了,都让开一条道,让阿端进去。 阿端本来还有些害怕,看见青珞就站在身边,也就踏实了。 「阿端少爷,你可来了!」见到阿端,谢掌柜就像见到救星一样,扑上去跪倒在地,「是我不好,见你年轻美貌,人又和善,就起了不良之心,我现在知错了,你原谅我吧!」 阿端几曾见过这等阵仗,呆呆地不知如何是好。 谢掌柜见他不答话,只道他余怒未消,咬了咬牙,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嘴巴:「我该死!我不是人!我好色!阿端少爷,你是最好心的,饶了我吧。」 他每说一句,就抽自己一记耳光,声音响亮,丝毫也不掺假,阿端被那声音听的心惊,忙道:「我原谅你就是,你起来吧。」 谢掌柜道谢连连,又从怀里掏出一封银子给青珞:「这是阿端少爷拜师的银子,整三十两,还有三十两是我赔罪的,一共六十两白银。」 青珞接过银子,奇怪道:「那拜师的银子我不是想向你讨要回来了么?」 谢掌柜神色忸怩:「青珞少爷有所不知,那天你前脚出门,我便找了个伙计蒙了脸,把你的银子抢走了。」 「原来是你!好你个老东西,守财奴,居然欺负到我头上来了!」他不说还好,一说,青珞顿时怒气勃发,抬起脚来,狠狠踹了谢掌柜一脚。 那谢掌柜平日也是有脸面的人物,这一次只因被一位大有来头之人逼迫,这才拉下脸来上门认错。他自己打自己倒没什么,可被青珞一个小倌当众殴打,这口气怎么咽得下?怒道:「我已经赔过罪了,你、你不要得寸进尺!」 青珞的性子,遇强而强,平生受不得人胁迫,他昂起脸来:「你待怎样?你的行径还不该打么?」一口唾沫啐在谢掌柜的脸上。 谢掌柜气得浑身发抖,只想一挥手,让手下人一拥而上,忽然人群中传来一声厉喝:「姓谢的,你敢!」 第7页 林子骢不知何时出现在围观人群里,冷电般的眸子一扫,谢掌柜顿时如泄了气的皮球,软了下去。「该打,该打。」 见他服软,青珞倒也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摆摆手:「知错就好,看你还敢欺负到小爷头上!滚吧。」 那谢掌柜得了赦令,招唿那一班吹鼓手,丧家之犬似的去了。 「好了,好了,戏散场了,明天看戏赶早。」青珞见人群还围着不肯走,挥手赶人。众人平素畏他泼辣,虽然觉得还不尽兴,也乖乖的散了。 青珞走到林子骢跟前,道:「为何你喊一声,那姓谢的就老实了?是不是你使了什么手段,逼他来的?」 林子骢笑而不语。 青珞还有一件事想不明白:「你怎知谢掌柜的事?」 「是你跟我说的,你忘了,那晚?」 青珞歪头想想,那晚跟他林子骢说了许多自己和家人的事,这事到底说没说过,却记不很清楚了,大概是有吧。只是,为何这林子骢竟然如此在意?能让谢掌柜登门谢罪,想必下了不少功夫吧。 「为何如此大费周章?」 「你说呢?」林子骢笑笑,目光越过青珞,投向了他身后的阿端,缓缓点了点头。 阿端心头一震,霎时明白了他的用意,只觉从未有过的狂喜汹涌而来,只想大声地叫出来:他是为我,是为我才这么做的! 站在中间的青珞正低着头,怔怔的出神,没有看到他们之间的眼色。他不知想起了什么,嘴角上慢慢勾起了一丝甜美的微笑。 第三章 「我这件衣裳好看么?」 林子骢目光盯在书卷上,头也不抬,道:「好看。」 书卷被从手中抽起,青珞一脸不满:「你连看都不看,怎么知道好看?这可是用你的钱买的,总要看看花得值不值吧?」 「你买来的都好看……」林子骢有些不耐地抬起头来,眼前忽然一亮。 青珞穿着一身湖蓝色的绸衫,腰间系一条黄色的丝带,袖口衣角也都缀着黄色的小花,颜色十分鲜艷夺目,越发衬着他的肌肤白皙如玉。青珞轻轻一转,那宽大的衣袖便轻飘飘的飞起,说不出的飘逸动人。 望着眼前色彩飞扬的青珞,林子骢忽然想起了阿端,倘若是阿端穿上这身衣裳,又该是怎样的风情?想着想着,仿佛那蓝衫里裹着的人已经换成是阿端,清秀可人,他不觉痴了。 青珞见他目光凝滞,只道他是看自己看得出神,心头暗喜。又问:「好看么?」 「好看……对了,那一百两银子你都花了?」 青珞眨眨眼睛,神情中有一丝戒备:「花了,你问这做什么?」 「没什么,只是随便问问。对了,你有没有给你兄弟买件衣裳?」 青珞脱口道:「那倒没有……」 他见林子骢脸色不善,忙为自己辩解:「哎,他一个小孩子家的,要那么多衣裳做什么?」其实他那天拿了银子,到盛德门外转了一圈,终究还是捨不得花,咬牙买了一件中等价钱的,剩下的就存进了百宝囊。 他今天刻意在林子骢前展示一圈,其实存了个鬼心眼儿,为了告诉对方:你的银子我可没用在别处,想要回来那可不行。他连自己的衣裳都捨不得买,更不要提阿端了。 林子骢可没想到他在扯谎,心中一阵气恼,心想一百两的银子能买多少衣裳?他却捨不得给阿端买上一件,此人对待兄弟如此刻薄,当真愧为人兄!他不愿把怒气表露出来,于是拿起书卷,继续看书。 青珞见他不再追究银子的事,先松了一口气。他一直为自己私吞的那点银子担着心,自然也就没注意到,这林子骢似乎对阿端的事格外关心。 等了一会儿,他见林子骢似乎看书入了迷,不再理会自己,撇撇嘴,道:「我就不明白了,这白纸黑字,一个个跟蜘蛛爬一样,有什么好看?」 林子骢抬起头来:「腹有诗书气自华,书能教人礼仪廉耻、忠义孝悌,你有空也该多读读书。」 青珞向那书上瞟了一眼,道:「它认得我,我不认得它,怎么看?」 眼珠一转,又道:「不如,你教我呀!」说着,向林子骢偎了过去。 他刚刚沐浴完毕,在水里散了些早春开的丁香,现在发梢间还残留着柔柔雅雅的香气,让人闻了,心情一盪。 而他的脸则几乎要贴在林子骢的脸上,他用那双狭长的凤眼睨着对方,嘴角似笑非笑的勾起,说不出的风骚艷媚——倘若男人也能用风骚艷媚来形容的话。他大概也知道自己的长处,梳头的时候刻意在额前留下两绺,让那柔丝轻轻晃动,更增几分情致。 林子骢忽然感到一阵燥热。他是一个正常青年男子,因为生意的关系,也曾在娼馆狎ji,只因遇见了阿端,这才强自收敛。也许是因为禁慾太久了,此刻面对青珞的刻意挑逗,他竟有些把持不住。 他定了定神,心里对自己说道:冷静些,这人虽然是娼流,可也是阿端的兄长,你若跟他有了肌肤之亲,阿端那里就说不清楚了。 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他勐地站起身。 青珞猝不提及防,后退几步,失声道:「你怎么……」 只见林子骢拿起一件披肩,裹在青珞身上,道:「春寒露重,你穿这么单薄,小心着凉。天色不早,你还是回去吧。」 不由分说,将青珞一直推到门外,等青珞回过神来,他早已「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气得青珞直跺脚:「姓林的,你什么意思?你是不是男人?你包下我又什么都不做,摆明了是看不起我是不是?」 可任凭他怎么叫嚷,林子骢就是打定主意不闻不问,也不开门。 叫了几声,青珞自觉无趣,又怕招来旁人徒惹笑柄,只得罢了。 他心里一阵气闷。早年他刚出道的时候,那些客人听听他说话,看看他跳舞,就要花上几百两银子,更别想近了他的身。可如今他年纪渐长,颜色渐衰,早就不復当初风光。眼看着门前冷落,时常成为锦心之类人的笑柄,对自己的容色越来越没信心。 如今来了一个林子骢,着实让他在众人面前又风光一把。可这林子骢从来不让他侍寝,他心里又是奇怪又觉得惴惴不安,仿佛这林子骢是别有目的,并不是看中了他。 这回遭到了拒绝,他心里除了羞恼,更又有一种恐惧:难道我当真已经老得人见人厌,再没有什么资本了?那这锦春园他还能呆多久呢? 他缩了缩肩,仿佛真的感到有些冷了,就把那斗篷拉紧了些。 随即想起,斗篷是林子骢的。心里一阵气恼,一把扯下来,随手往花丛里一扔,快步走出暖音阁。 穿过花厅,正想回自己的屋子,忽听身后有个声音道:「啊哟,这不是青珞么?这么急要往哪里去呀?」 青珞回过头来,见来人白白胖胖,满面油光,就好似那刚出炉的肉包子。他认得此人是月浮楼的东家,以前自己当红的时候,他每晚必来捧场,如今红人换了锦心,他又赶着捧锦心了。 「郭老闆,真是好久不见,难为您还记着我。有何贵干呀?」青珞正在气恼间,这几句话说得皮笑肉不笑。 那「肉包子」却似完全感觉不到他话里的冷漠,围着他转了几圈,啧啧赞嘆:「青珞,有些时候不见,你到越发出挑了。这身衣裳穿在你身上,当真好看。」一边说,一边还伸出手来毛手毛脚。 青珞冷笑道:「郭老闆说笑了,我现下又老又丑,怎比得上锦心青春正盛。」 「肉包子」又向他看了几眼,的确觉得他不復少年时的玲珑柔嬖——时下虽然男风极盛,可是嫖客们始终把小倌当成ji女的别类,小倌们仍以生得秀美娇小为佳,而年长的小倌再无女子的柔媚之气,自然再难吸引嫖客。可是今晚他看看青珞,竟觉得别有一番风味,越看越爱,越看越顺眼,于是涎笑道:「你和锦心是两种风情,不一样的,不一样的。」 不知为什么,听到他的话,青珞忽然觉得心里好受了一些。他打起一丝精神,勾着眼睛看「肉包子」,笑道:「郭老闆,你不是对锦心一心不二么?不去找你的锦心,怎么有时间跟我闲话?」 「哎,锦心那里有客人,说过会儿才来陪我。」 青珞眼珠一转:「什么客人这样不得了?这锦心也太不知好歹,就凭郭老闆你对他一番情义,怎么也该先来伺候你才是。」 这一句话正说道到「肉包子」心里去了,嘆道:「可不是,锦心这孩子,算我白疼了他!」他拉起青珞的手:「青珞呀,你可愿意陪陪我?」 青珞抿嘴一笑:「我这样子,就怕郭老闆看着厌烦。」 「怎么会呢?”」「肉包子」说着,把那双肉肉的手伸进青珞薄薄的春衫里。 青珞便软软的靠了上去,伸手揽住了肉包子的脖子。那一身肥肉摸得他一阵噁心,可同时又感到一阵踏实。这老头虽然下流猥琐,却是他从锦心的手上「抢」来的,想到这里,他又隐约感到一丝骄傲。 第8页 两人卿卿我我的一路走去,路上也遇到不少小倌和嫖客。这些人在笑,「肉包子」在笑,青珞自己也在笑。不知从哪家院子里传来箫管丝竹的声音,喧喧扰扰,明明奏的是喜庆的调子,在这暗夜的嬉笑声中,却莫名其妙的让人感到几分落寞的悲凉。 天将蒙蒙亮,青珞便从被窝里起来,不顾「肉包子」的加意挽留,匆匆离开——钱已到手,这「肉包子」自然就再没半点吸引他的地方。 他先回到自己的住处,没看见阿端,心想这孩子又不知道哪里玩去了,也不在意。忙着梳洗一番,除去昨晚欢爱的痕迹,又奔着暖音阁去了。哪想得到,暖音阁里也是空无一人。 反正林子骢平日总有很多应酬,不在的时候居多,每到这时,青珞便乐得清闲,回去补眠。他不许阿端睡懒觉,自己却是不到日上三竿绝不起床。 刚刚躺下,只听门外有人道:「青珞公子,可有衣服要洗?」 青珞眼睛一亮,披衣下床:「红姑,你回来了。」 只见门口站着一个青衣老妇,满脸褶皱,可是青珞知道,她今天也只是四十出头。老妇向他躬了躬身,笑容可掬地道:「是呀,青珞少爷。再不回来,园子的脏衣服可要堆成山,老爹非辞了我不可。」 「阿宽的病好了?」 红姑脸上的笑容发苦,嘆道:「这痨病,哪有个好的时候?拖着吧,拖一天是一天。不说这个了,青珞少爷,可有衣服要洗?」 青珞愣了一愣,道:「你等着,我给你拿去。」 不一会儿,他拿出几件衣裳来:「里外一共四件衣裳,你清点清点。这个也给你。」往红姑手里塞了样东西。 红姑抬手一看,见是一锭银子,吓了一跳:「这银子我可不能收……」 青珞把她推让的手按了回去,兇巴巴地道:「这是给阿宽买糖吃的,又不是给你,推辞也轮不到你!」 红姑知道他决定的事,那是无论如何不会反悔的,嘆了口气:「这些年总是要你来接济我,我心里实在……」 「你别这么说。」青珞赶忙打断她的话,「当年我年少不懂事,总被老爹责罚,多亏有你时常给我饭吃水喝,现下换我照顾你,又有什么不对?」 「话虽这么说,可你这两年也不宽裕……」 青珞笑道:「你这些日子不在,有所不知,如今我搭上了个有钱的客人,出手大方得紧。」 红姑道:「啊,我倒是听凤姨说了,那位客人还为了给你出气,收拾了古玩店的谢掌柜,是不是?他对你可真上心啊,青珞公子,你的福气到了。」 青珞撇撇嘴:「我到觉得他的心根本不在我身上,你知道么?他包下我这么久,都没碰过我的身子!」想起昨晚之事,他兀自恨得咬牙切齿。 红姑想了想,道:「我看未必,他的心若不在你身上,怎肯为你花下大把银子?怎肯为你出头?我也是从这风月场里出来的,这些嫖客爱你时什么都是好的,不爱你时,多一个铜子也吝啬得紧。我想起来了,当年我在的那个天香楼就有一个姐妹,也是接了位奇怪的客人,总找她说话聊天,却从来都不肯碰她……」 「后来呢?」 「后来呀,那人给她赎了身,娶回家里做了夫妻。她后来跟我说,原来那人不肯碰她,是因为太喜欢她了。」 青珞把一双凤目瞠得熘圆,道:「竟有这样的怪人!」 随即他笑了笑:「我这一辈子只会交霉运,这等好事哪就落到我头上了?哎,我还是踏踏实实的多存几个钱,为下半辈子打算吧。这锦春园啊,我看也待不长了。」 红姑的话对每一个青楼出身的人都无疑是一种绝大的诱惑。青珞虽然口口声声说不信,可心里却不觉地想起相识以来林子骢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 说他有情,似乎不像;说他无情,又隐约的好像有些情意在里头。青珞也算阅人无数,可林子骢这样的人却是第一次见。他以前接触的男子们目的都很明显,无一例外贪图的是他的肉体与美色,如今他容色渐去,这些人也便如冬天里的苍蝇一般消失了。林子骢显然是不一样的…… 头一次,青珞为了一个男人、一个嫖客,心烦意乱,睡不安枕。 他忽然起身穿了衣裳,向着暖音阁的方向去了——明明知道林子骢不在,他就是想去看看,总觉得看看或许心里就踏实了。 穿过分隔前后院的月亮门时,他隐隐听见紫藤架下有些轻微的声响,被几棵树挡着,看不清,他问道:「什么人?」心想这大白天的,调情也不能调到这里来。 小心翼翼的凑近,忽然听到一声猫叫,这才哑然失笑:「哪来的野猫,躲到这里吓人!」迈步往前院去了。 等他的身影消失不见,那紫藤架下忽然传出一个声音:「他走了。」 那是林子骢的声音。 「吓死我了,险些被他看到。」这声音却是阿端的。 林子骢不以为然:「给他看到又如何?」 阿端低下头:「你是我哥哥的客人,给他看到我们私自在一起,总是不好。」 林子骢皱了皱眉:「你也说了,他为的不过是我的钱,哪有资格管我愿意和谁在一起?」 阿端还是觉得不妥:「我要回去了,你也回去吧,我哥哥恐怕就是去找你的,别让他走个空。」 「别走。」林子骢拉住阿端的手,「阿端,你老实告诉我,为什么今天一大早你就在我门口张望?是因为你哥哥昨晚没回去,你担心我跟他相好,是不是?」 阿端脸憋得通红,急道:「不是!」 「那你倒说说,为何无缘无故你到暖音阁来?」 「我……」阿端本就口拙,一时之间,哪里想得出应对的话来。 见他一连窘困之色,林子骢的目光蓦地柔和起来,轻轻拉起他的双手,捧在胸前:「阿端,你到现在还不明白么?我来这锦春园,不是来取乐的,也不是看中了你哥哥,我是为你而来!」 阿端目瞪口呆,他曾无数次幻想林子骢说出这样的话,真正听到了,却几乎要怀疑自己的耳朵。「那、那你为何要找我哥哥?」 「因为我找不到理由接近你呀!而且,我也想从他身上知道你的一些事。」 阿端看着林子骢满含深情的双眼,感觉仿佛真实了些,心头霎时涌上一阵狂喜,这狂喜几乎让他承受不住,险些昏倒。 他定了定神,抖声道:「你,你别胡说了。」转身出了紫藤架。 林子骢哪里肯放他走,一直追了出来:「阿端,你别躲我。」 两人正在纠缠,忽然见远处急急忙忙来了一个人影,连忙分开。 那人见了阿端就叫:「阿端,你还在这里做什么?快走,你哥哥跟锦心打起来了,就在暖音阁外!」 阿端吃了一惊:「为什么打起来?」 「不知道,好像是说青珞抢了锦心的客人。你快去劝劝吧,我还要去找老爹!」那人说着,急匆匆的走了。 阿端是个没主意的人,听见打架,又惊又怕,跺脚道:「怎么好端端的打了起来?」 林子骢连忙上前安慰:「别急,别急,说不定只是些口角,那人夸大了。你也知道,你哥哥那人就像一只支着翎子的斗鸡,随时随地都能跟人口角起来。」 阿端听他形容青珞形容得又是贴切又是好笑,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你别这样说我哥哥,咱们快去瞧瞧,别出了事。」 两人连忙赶往暖音阁,还未进门,就见院子里已然聚了不少人。有三人正厮打在一起,任旁人怎么拉也拉不开。 那三人里,一方自然是青珞,另一方则是锦心和他的小厮紫棠。青珞以一敌二,不免落于下风,衣服也撕扯坏了,嘴角也裂开了。不过那对主僕也没好多少就是了。 阿端关心兄长,连忙央求林子骢:「林公子,我说话不管用,你去劝劝好不好?让他们别打了,都收手吧。」 林子骢笑道:「你哥哥平素待你如此刻薄,如今是他遭报应了,咱们只管看戏就好,何苦趟蹚这趟浑水?」他看得出来,似锦心、青珞之流,都是弱质之躯,那拳脚上气力有限,顶多就是皮肉之伤。 阿端急道:「不是的,我哥哥没有刻薄我,你快去帮他吧!」说着,把他往前轻轻一推。 林子骢见阿端眼泪都快要流了出来,才知道他对青珞是衷心敬爱,嘆道:「你呀,就是心肠太好。」迈步走到场中。 众人都忙着拉架,谁也没注意到他。只听锦心边打边骂:「你个不要脸的老骚狐狸!自己已经被人包下来了,还背着主顾勾引我的客人!我今天打死你!」 昨晚郭老闆跟青珞离开,不少人都看见了,早有人跑到锦心那里搬弄。那锦心打定主意,在林子骢面前告上青珞一状,好让青珞鸡飞蛋打,不料却和他狭路相逢。两人言语间你来我往,终于发展到大打出手。 第9页 青珞被他抓了一把,脸上留下一道红痕,一脚踢了回去,口中也不甘示弱的回骂:「是你自己没本事留不住男人,怪得了谁呀?郭老闆昨晚还跟我说,你叫床就跟猫叫春一样,难听死了。」 「你……」 林子骢听他两人对话,多少把事情听了个明白,迈出去的脚又缩了回来。他本就对青珞心存厌恶,这时听说昨晚他引诱自己不成,又去勾引别的男人,当真是寡廉鲜耻到了极点!他心中的恶感无以復加,有心让青珞多吃些苦头,于是抱了手臂,准备作壁上观。 阿端把希望寄托在林子骢身上,却见他没有插手的意思,眼见那拳脚不断落在兄长身上,他又急又气,过去拉着林子骢的手臂:「你倒是快帮帮他呀。」 眼见林子骢口中虽然曼声答应,却仍是一脸看戏的神情,心知他不愿出手,一咬牙,自己沖了上去。 「好了,我去就是。」林子骢哪捨得他去冒险?连忙将他拉了回来,自己挤上前。 「住手!」 随着这一声高喝,锦心打向青珞的拳头被一只大手握住,轻轻一推,他便摔倒在地。接着,林子骢伸出一只脚,绊倒了抢攻上前的紫棠。 青珞哪肯放过这么好的机会?笑道:「打得好。」凑上去在锦心身上踢了两脚。 「行了,你也住手。」林子骢攥紧青珞的手腕,轻轻一带,将他带到自己身边。 锦心嘶声喊道:「你还替这个老骚货出头,你知不知道,他背着你又勾搭别的男人去了!」 林子骢淡淡地道:「你何尝不曾引诱过我?哪有资格说别人?」 锦心怒道:「你还护着他,这骚货值得么?」 「值不值得轮不到你来说。还有,请你嘴里放干净一些。要论货色,你比他也好不了多少。哎,你们本是一路上的人,何苦斗得你死我活?」 锦心苦笑道:「真不知他有什么好,让你如此回护他。」他说着,轻轻摇了摇头,看了青珞一眼,那眼神中竟掺杂几分羡慕。 这娼馆之中,要寻一个真心相待的人,太难! 紫棠爬起来扶着他,主僕两个一瘸一拐的去了。 「你先不要动,让我靠一会儿,我没力气了。」他们一走,青珞强撑的一口气也松了,软软的地靠在林子骢的肩膀上。只觉得那肩膀宽厚结实,靠在上面,心里就很踏实。明明身上疼痛得紧,可是听了林子骢适才的话,这疼痛竟然奇蹟般地消失。 怎么也想不到,竟有人愿意来回护自己。一直以来,他都只有自己孤军奋战,从不知道,原来有人依靠的感觉竟是如此舒服安心。 不期然的,想起红姑的话,也许……想着想着,他的脸一红,笑意却从心底止不住地涌将上来。 林子骢呢? 化解了争斗,林子骢穿过人群寻找阿端的身影。只见他正站在众人身后,远远地朝自己笑着,脸上神情充满了感激和倾慕。 显然,他的心正渐渐向着自己靠拢。想到此处,林子骢也不觉笑了。 「近来有什么好事么?你脸上笑得好像开了一朵花一样。」 青珞倚在床头,有些玩味的地打量着正在打扫屋子的阿端,奇怪于这几天来他的变化。老实说,青珞很去注意阿端,这孩子虽然有一张还不算难看的脸,可是那五官却一天到晚可怜巴巴的地皱在一起,愁眉苦脸的好似丧门星一般,让人看了就一脑门子晦气,恨不得抽他两下、骂他几句。 但这两天却透着诡异。阿端的眉头居然舒展开了,眼睛也亮了,嘴角也有弧度了,刚刚他擦桌子的时候,还不自觉地哼出小曲儿来,让人想不注意他都难。 这是什么日子?青珞想了半天想不明白,干脆直截了当地发问。 阿端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勐然听到兄长的问话,吓了一跳:「我?我能有什么好事?对了,哥,我瞧你这几天心情很好,你才遇见好事了吧?」 青珞哼了一声:「连脑瓜也变得好使了,知道岔开话题问我!」 阿端忙道:「我是真觉得你心情不错。你自己都没发现么?你总莫名其妙的就笑起来,还有,都不怎么骂我了。」 青珞瞪起眼睛,佯怒道:「哦,原来你是皮痒想被我骂!」 「不是,不是!」阿端吓得连连摇手。 「那还不赶紧干活!」 青珞一声吆喝,阿端扫地的手便动得更勤快了,再也不敢乱说。 过了一回儿,阿端偷眼看了兄长一眼,见他低着头,不知想起了什么,又怔怔地笑起来,显然此时心绪正佳。于是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道:「哥,我今天想出去,行不行?」 青珞白他一眼:「你不好好在家呆待着,出去做什么?你又笨又蠢的,让人拐走了都不知道,还是别去了。」 阿端对兄长素来惧畏,见他一口拒绝,便不敢再说。眼巴巴的望着门外,只等着救兵来。勐听门外一声吆喝,阿端顿时喜上眉梢,跑过去开门。「小九,你来了。」 小九进得门来,向阿端使了个眼色,见他摇了摇头,知道事情没成,先打了个哈哈,道:「青珞哥哥,你好啊。」 青珞啐道:「死不了的小杂碎,你又来找阿端做什么?好好的一个老实孩子,都被你带坏了。」 每次青珞见到小九,势必先骂上一顿,小九习惯了,也不生气,笑嘻嘻地道:「我是来找阿端看桃花的。这些天天气好,落霞庵里的桃花都开了,我听说比往年开的还要绚烂,不看可惜了。」 落霞庵的桃花是淞阳府一景,每到花时,必定开得铺天盖地,远远看去,就好似一片落霞一般。淞阳府的人,无论贵贱老少,这个时节都要到落霞庵去看上一眼,才确信春天是真的来了。 青珞心里一动,今年事多,几乎都把赏桃花的事忘了。听说,那片桃花里面住着神明,若是两情相悦的两个人去到那里,悄悄地在心上许个愿,就能此生永好,不离不弃。只是不知道,对两个男子又管不管用?倘若……倘若能让林子骢带自己前去…… 想到这里,心肠不自觉地软了,看看阿端,见他一脸渴望,于是道:「也罢,你留这里也是淘气,出去转转,倒省得我看了闹心。」 顿了顿,又吩咐道:「记得到外面跟紧了小九,让人拐去卖了我可不去寻你。水和干粮自己带着些,外面的东西吃着不干净。钱就算了,小孩子拿着钱,只会乱花!」 阿端连忙应了。小九却颇为不满,小声嘀咕道:「坑了人家林公子那么多钱,却一个字儿都不肯给兄弟花,真是吝啬。」 青珞眼睛一瞪,正想说话。阿端连忙连推带搡地把小九给让推出去了。 一句看桃花,勾起了青珞的满腔心事,伺候林子骢用午膳的时候,他就思量着怎么开口相邀。 「那个……京城有桃花么?」 林子骢不在意地道:「桃花又不是什么稀罕东西,自然是有的。」 「哦。那你看过几十亩的桃花林么?一大片一大片的,好像云霞一样。」 「那倒不曾见过。」林子骢想了想,笑道,「几十亩地的桃花树,那可要比桃花源外的桃树还要多。有机会,倒真要见一见。」 青珞不知道「桃花源」在哪里,只是见林子骢一片神往之色,心头一喜,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又道:「那……你下午可有空闲的时候?」 林子骢看他一眼,道:「下午我要去布行里看看,可能要很晚才回来。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没什么。」青珞心里一阵失望,转而又想,花时还要五、六天才过,改天去也是一样的。 等吃过饭,青珞收拾了碗碟,见林子骢已经准备要出门了。「这么早就走?」 「跟人约好了,让人家久等总是不好。」 「晚饭也在外面吃么?」 「嗯。」 「那……要不要给你准备消夜?」 「我要很晚才回来,你先睡吧。」 「没关系,我等你。」一口话脱口而出,青珞的脸忽然红了红。 林子骢被他啰嗦得不耐烦,道:「随你。」 青珞见他急着要走,又问:「那你消夜想吃什么?」 「水饺吧。」口中漫不经心的回答,林子骢忽然想起,以前这青珞对自己的行踪从不在意的,怎么这些日子倒问得很勤?但他从不把青珞放在心上,这念头只在心头一转,便抛开了。迈步走出门去。 一路出了大门,他放缓了脚步,似乎在寻找什么。走到巷子口的时候,只听有人在一旁叫他:「林公子!」 他转过身,微微一笑。 巷子那边,小九走在前头,阿端羞涩不安的跟在他身后,和林子骢视线相对,就红着脸笑了。 小九道:「林公子,阿端就交给你了。等到晚间,我就还在这巷子口等你,把阿端带回去。」 第10页 林子骢点点头:「烦劳你了。」从怀里掏出一定锭银子,交给小九。「这个你先收着。」 小九收了银子,笑道:「只要你真心实意地待阿端好,给你们跑腿又如何?」 他看向阿端:「落霞庵那里听说很灵的,去好好许个愿吧。」 林子骢含笑问道:「许什么愿?」 阿端脸上一红,凑在他的耳边说了几句。林子骢的笑容更深:「那是一定要许的。」 小九看着他们卿卿我我,心里又是高兴又有些辛酸。只有像林公子这样的大贵人,才能照顾好阿端吧?但愿这林公子一心一意,不要让阿端伤心难过。 傍晚时分,掌灯了,那跳动不安的火苗仿佛映she出了青珞此时的心情。 他趴在桌上,双手托腮,凝视着灯火。身上依然穿的是新买的湖蓝衣裳,刚刚沐浴的头髮还有些湿,到越发显得光亮了。 桌子的另一边用纱罩扣着,下面是包好的水饺。因为不知道林子骢何时回来,所以水饺也不敢下锅。 是的,他在等林子骢。以前青珞是最讨厌等待的,可是现在他却发现,原来等待也别有一番滋味,等待的过程像一种甜蜜的煎熬——只要你等的那个人是你真正想等的。 眼看着天色渐暗,算计着林子骢也该回来,他站起身,到大门边上去等。夜风还是很凉,他瑟缩了一下,后悔自己为何不加一件外套。 招牌前那两盏灯笼已经点着了,夜晚的来临让这条街一下热闹起来。大门口人来人往,青珞不愿碍事,就站在台阶下的角落里,向街口的方向张望。 忽然,远处一双人影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们走路的样子很奇怪,前面那人仿佛是拖着后面的人走的。而那两人的那身形,却都仿佛有些眼熟。 渐渐的,两人走近,他认出走在前面的是锦春园里的打手白大爹,而被他揪着耳朵往前带的人——是他的儿子小九! 原来小九这时才回来,那阿端呢?怎么不见阿端的身影?难道他还没有到家?青珞心里一阵不安,迎了上去。 只听白大爹边走边骂:「好你个小畜牲,长本事了!小打小闹还不够,居然跑到赌坊里去赌,那地方是你能去的么?十赌九骗,有座金山也不够你输的!」 「白大爹,这是怎么回事?」 「青珞呀。」白大爹满脸怒容,指着小九,「这个小兔崽子,居然跑到赌坊去赌钱!若不是有相熟的人在那里见到他,回来告知我,我将来被人追债都不知为了什么!」 小九争辩道:「我一直是赢着呢。」 青珞问道:「小九,阿端呢?你们不是一起去看桃花,怎么又去赌钱?」 小九这才想起自己跟阿端合伙扯了谎,他脑瓜转的极快,忙道:「我们是一起去的,可是那里人太多,给冲散了。后来……后来我就去了赌坊。」 白大爹在他头上狠狠拍了一把:「你把人家兄弟弄丢了,还有闲情去赌钱?」 「哎呀,别打!阿端那么大人了,那条路他又不是没走过,丢不了……」 这父子俩人还说些什么,青珞已经听不下去了,他一路跑到后院,希望阿端能够自己回来,却看见房门上黑漆漆地扣着一把锁。 青珞只觉眼前一黑,他定了定神,又沖回原地,狠狠地踹了小九一脚:「阿端若真丢了,我跟你没完!」说完,向着巷子口跑去。 白大爹叫道:「你去哪里?」 「去落霞庵!」 白大爹怔怔地看着青珞的背影消失,喃喃地道:「看他平日对阿端非打即骂,原来这般关心兄弟。」 小九也道:「这不是梦吧,这人怎么就像突然转了性一样?哎哟!」一声惨叫,却是又被自家老爹踢了一脚。 「小兔崽子,你还不去帮着找?青珞那火爆脾气,若找不到阿端,非活剥了你不可!」 「放心,阿端没事,他……」小九本想说「他正跟那林公子不知在哪里快活呢」,想到这是秘密,及时收了嘴。 白大爹瞪眼道:「他什么?还不快去找!」 小九万分委屈地想,自己真是好心没好报…… 落霞庵里这时早就没了游客,青珞自然什么也找不到。他还不死心,又到附近去找,眼见夜色已深,商户们早已关门,长街上行人三三两两,一眼就能看得清,却都不是阿端的模样。 他心里的失望一时大过一时。阿端人又秀美,性子又软弱,不知有多少人要打他的主意,真要落在歹人手里,那便如何是好?他本已走得两腿酸痛,想到这里,又强打精神继续寻找。 正在惶惶不安,忽听远处有人叫他的名字,回头一看,正是小九。 「阿端回来了!」 「当真?」青珞眼睛一亮,匆匆跟小九回去,果然见阿端正怯生生地站在门口。 青珞忽然觉得鼻子有些酸,他抢上一步,狠狠一巴掌打在阿端身上:「你到底哪里去了?不是嘱咐过你要跟紧小九么吗?」 他还想再打,手掌却被人抓住了。看时,抓住他的却是林子骢。他愣了愣:「你怎么在这儿?」 林子骢正想趁着机会把话说明白,却见阿端一个劲儿地向他摇头,只得改口道:「我也是刚刚回来,听说你去找阿端了,就在这里等你。」 「你……等我?」青珞怔怔的看着他,手慢慢放了下来,心中的火气仿佛也消了一些。 「正是。我看阿端也吓得不轻,经过这件事,相信他也长了记性,你就饶了他吧。」 青珞看向阿端,见他和自己目光相接,马上就吓得瑟缩一下,倒也有些可怜。再说他能平安无事回来,也算是大幸。这么一想,剩下的怒气也就消了。沉声道:「你先回去吧。」 阿端得了赦令,赶忙往里面跑。 小九一旁看着,心想此时不熘,更待何时?叫了一声「我送你回去」,也跟着跑了。 林子骢怕青珞余怒未消,回去还要找阿端的麻烦,便道:「咱们回暖音阁吧。」 青珞点点头。 两人相偕来到暖音阁,林子骢看见桌上扣的纱罩,问道:「这是什么?」 青珞这才想起,笑道:「这是留给你的消夜,我险些忘了,这就拿去煮。」 「不……啊,那你快去吧。」林子骢本想说不用,但又一想,这时应该顺着他的意思来,只有把他哄得高高兴兴的,阿端才安全。 青珞就拿去厨房煮。 他穿的本少,找阿端的时候急出一身汗,这时被凉风一吹,就觉得头有些昏沉。但他自恃身体强健,也不放在心上。 不一会儿,饺子上了桌,发出阵阵香气。青珞夹起一只水饺,笑道:「你尝尝。」 他一向很懂得怎样讨好客人。以前客人要吃水饺,他都是叫厨房做的,自己根本一下也不沾手,在一旁乐得清闲。端上去的时候却还要说自己剁馅剁得多辛苦,和面和得手都酸了,向客人邀功讨赏。 可是现在,这水饺当真是他亲手做的,嘴却突然变拙了,讨好的话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看着林子骢一口吃下去,他比自己吃到还开心。 「好吃么?」 「好吃。」 「那你就多吃一些。」 林子骢面有难色。他带着阿端去了城东的夜市,两人从头吃到尾,这肚子早就吃得饱饱的,哪里还吃得下?便道:「你也吃。」 其实刚刚跑过一圈,青珞是有些饿了,但水饺准备的不多,于是他摇了摇头:「你吃就好。」说话间,打了个喷嚏。 「你穿的这么少,只怕要着凉。我看你不用陪我了,还是回去歇着吧。」林子骢解下外衣披在青珞肩上。 「那你……」 「没关系,你身子要紧。」 青珞心里一甜:「那你吃完了就放在那里,明早我来收拾。」 临出门的时候,林子骢又叮嘱一句:「你身子不舒服,回去就睡下吧,别再跟阿端生气。」 青珞不疑有他,微笑道:「我知道。」 夜风虽凉,青珞却觉得那外衣上的暖意一丝丝都沁进了心里,想起林子骢的体贴,心中也有股暖意在流动。他痴痴地想,也许这就是林子骢对自己的情意吧。那自己的心意他可明白?要知道,这可是自己第一次亲手给客人包水饺呢。 青珞在脑中幻想着林子骢的吃相,却不知道,房门一关,林子骢就把那碟水饺倒进了夜壶里。 第四章 青珞病了。 这个消息林子骢是从阿埠中知道的,因为这时候青珞已经起不来了床了。 阿端之所以会来,一是要把这个消息报与林子骢知道,二是因为「我哥哥说,让我记得帮你把昨儿吃剩的碗碟收拾了。」 林子骢打量闷声不响收拾碗碟的阿端,注意到他眼窝下淡淡的阴影,忍不住问道:「你昨晚没睡好吧?一直在照顾你哥哥?」 第11页 阿端摇头。他的确没睡好,因为整夜都能听到外间兄长的咳嗽声。每当问时,就被青珞恶声恶气的训斥打断:「我不过是嗓子有些痒,能有什么病?你只要乖乖的不给我惹祸,我就什么毛病都没有了!」 被这么一骂,阿端哪敢再说? 阿端收拾好了东西,起身要走,林子骢连忙拉住他的手:「你难得来我这里,多坐些时候吧。」 阿端抬头看他一眼,又很快垂下眼帘:「我哥哥还等我去照顾呢。」 林子骢「啊」的一声,松了手,这时才想起问道:「他生得什么病?严重么?」 「应该是风寒,病的很厉害。」阿端想,如果兄长不是一点力气都没有,是绝不允许自己走进前院,接近他的客人的。 「那应该找个大夫来,伤寒这种病,可大可小。」 「我也劝过了,可是他不肯。」阿端似乎想起了什么,眼圈突然一红,赶忙低头走了出去。 林子骢还想叫住阿端多说几句话,可不知为什么,看了那背影,声音就哽在喉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不知是不是多心,总觉得阿端这次来,对他的态度极为冷淡,仿佛在刻意迴避什么。 他想起昨天在落霞庵,两人对着供奉的花神许下誓言,那时候阿端的眼中还是一片浓情蜜意,还答应愿意随他离开这里,共赴京城。难道,阿端反悔了? 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越想越担忧,林子骢有些坐立不安,索性向人打听了,直奔后院青珞和阿端的住处来。 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咳嗽声。先是很快的咳了一阵,然后顿了一顿,当你以为要停止了,下一阵的咳嗽又接踵而来。林子骢虽然对青珞没好感,听了这声音也有些揪心。 只听阿端的声音劝道:「还是请个大夫来看看吧……」 话没说完,已经被青珞不耐烦地打断:「家里不是有剩下的药材么?那些什么防风、白芷、柴胡什么的,放在一起煎上一煎……咳咳,我喝了自然就好了。」 他的语调依然又急又快,只是没了往日的气势。声音也不再清亮,而是像蒙了一层棉被在上头,暗哑虚弱。说的多了,又咳嗽起来。 「可是……」 「咳咳,可是什么?你是不是想急死我?咳咳!去年你得了风寒,也说得请大夫才行。结果那大夫过来搭一搭脉,动动嘴皮,开口就要好几两银子。你以为我的钱是大风颳来的不成?可以这么糟践踏?咳咳!」 阿端本想说兄长这次的症状跟自己上次还不大一样,乱吃药的话只怕不妥。可见青珞说得太急,又咳嗽不停,那张脸憋得殷红,仿佛就要滴出血来,吓得不敢再说。 他正不知如何是好,只听有人道:「伤寒也分好几种,需要对症下药才行。」 房门推开,林子骢走了进来。他见这房屋窄小拥挤,简单的床铺家具占据了绝大空间,阿端又在当中架起了火盆,这下连过道的地方都没了,不由皱起了眉头。 那兄弟二两人都想不到他会来,均是吃了一惊,青珞挣扎着坐起:「你……你怎么来了?」 他忽然想起自己还没有梳洗,脸上没擦粉,头髮也乱糟糟的,连忙伸手捋捋头髮;忽然又想起身上穿的是旧衣,右肘处还有个洞,连忙把手臂藏进被子里。心里暗叫糟糕:怎生就叫他看见自己这副邋遢的模样! 林子骢环视一周,忽然走过去,一把掀开青珞的被子,将他抱了起来。 「你,、你做什么?」 「这里又小又不通风,实在不适宜养病,到暖音阁去。」他说着,向外便走。 「咳咳!等等,我不要这么出门!」青珞心里大急,这身破衣服若被锦心等人看到,岂不被他们耻笑死? 到底阿端了解兄长的心思,连忙找了件罩衣,给他盖在身上。 林子骢暗暗皱眉,心想都病成这般模样,这人还只想着怕在人前出丑,这等庸俗虚荣,简直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实在不值得为他多花心思。可是转念一想,自己是为了阿端,又不是为他,这才忍住没把青珞又扔回床上。 「阿端,你去叫小九请个大夫来,要最好的,算在我的帐上。」 青珞还想出言阻止,听到最后一句,就不开口了,怔怔的不知在想什么。等阿端应声离开,他才轻声问:「为何对我这么好?」 林子骢淡淡地道:「有病自然要医治。」 青珞抬起头,想看看林子骢的脸色,可从他这个角度却实在看不分明。丝丝热气从林子骢的身上传来,引得青珞不自觉将身子往里偎了偎。 这个温暖坚实的胸膛,倘若能一辈子靠着,似乎也不错。 小九请的是城里最有名的大夫,伤寒这等小病自然不在话下。服了药,又发了一场汗,到第二天的时候,青珞就觉得身子清健许多,就是四肢酸软,还是起不得床。 这青珞是个闲不住的人,这般什么也不做地躺着可真要了他命,忍不住抱怨连连。阿端在一旁安慰:「有道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你还是忍忍吧。」 他是来给青珞送换洗衣裳的。青珞本来觉得不妥,后来一想,林子骢连自己都不曾碰过,自然也不会为难阿端,也就不计较了。 「拿好了衣裳,你就赶紧回去吧,路上不要理一些不相干的人。」 阿端道:「我知道。」 服侍青珞换好衣裳,阿端拿了脏衣物准备出门。一旁林子骢忽然道:「我送送你吧。」 见那兄弟两人向他投来愕然的目光,又补上一句:「这样你哥哥也安心一些。」 青珞听他话里的意思,只道他洞悉了自己的心意。心想他为了怕自己担心,连阿端也加意照顾,当真用心良苦,于是含笑道:「如此甚好。」 阿端被兄长这么一说,也不好拒绝,点了点头,和林子骢一前一后出了门。 一路上,两人都是一言不发,到了后院的月亮门,阿端道:「到这里就好,你回去吧。」 林子骢见他当真说走就走,不禁有些着急:「阿端,你为何躲我?」 阿端抬头看他一眼,又赶忙低头:「我没有。」 「还说没有!这两天都对我冷冷淡淡,刚才在暖音阁,你都不看我一眼,直似屋里没我这个人一般。阿端,那天在落霞庵说过的话,你都忘了吗?还是你后悔了?」 「我……」阿端转过头,背对着他,嗫嚅了一会儿,才道:「我不能跟你走了。」 「为什么?」林子骢心中大急,为了说服阿端,他不知花了多少心思,这阿端怎能说变就变?他扳过阿端的身子,让他和自己面对面,道:「阿端,你看着我。我对你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个承诺都是真心实意,你还信不过我吗?」 阿端还是低着头:「我自然信得过你。」 「那你为何还不肯走?你难道甘愿留在这个骯脏污秽的地方?甘愿被你哥哥唿来喝去,颐指气使……」 「不是的!」阿端忽然叫了一声,抬起头来。 林子骢见他眼中泪光莹莹,惊道:「你怎么……」 「我以前也跟你一样,觉得我哥哥待我不好,觉得他把我当作累赘,可是那天晚上他到处找我,还为我生了病,我才知道,原来他还是很疼爱我的,跟十年前一样,没有变过。我……我不能就这么弃他而去!」 自从认识阿端以来,林子骢从没见他情绪如此激动,先是一怔,既而微笑道:「我道是为了什么,原来如此!你哥哥会去找你,我也没有想到,看他对你还是有一些情谊。没关系,他这么爱钱,我们就多给他一些钱。他要多少,我给多少,只要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决不亏待了他,也算报答他对你这些年的养育之恩,如何?」 林子骢一向认为爱钱的人是最好打发的,最怕这人不爱钱。所以在他的心里,只要能让阿端点头答应跟自己走,青珞从来不是阻力。 哪知阿端还是摇头:「这次我哥哥生了病,我才发现他能依靠的人其实只有我。他一向脾气不好,在这园子里也没什么亲近的人,倘若我走了,以后生病谁来照顾他?」 林子骢嘆了口气,既笑阿端痴心,却又觉得他这纯良体贴的性子着实可亲可爱,微笑道:「傻孩子,他有了钱,自然有大批的人赶着去巴结,还用你来操心?」 「就是有了钱,我哥哥也一定捨不得花。而且,就算有人照顾他,也是为了钱,哪有半分真心?」阿端说着,忽然道,「你把我哥哥也一起带走,好不好?」 林子骢吓了一跳,他虽不介意离经叛道,但把一个小倌带回家,这种事情还是无论如何做不来。何况,这小倌性子尖酸泼辣,带回去还不把家里闹一个天翻地覆? 他搓了搓手,显出为难的神色:「那个……阿端,你听我说。一来你哥哥未必就喜欢离开这里,到京城去;二来,他那个样子,只怕很快就被人认出身份,到时候对你也不好。」 第12页 阿端睁大眼睛:「为什么对我不好?」 林子骢干咳了两声,觉得这事不好明说,又不得不说:「让人知道他是小倌出身……」 阿端本来还是听不明白,只是隐隐觉得这话有些耳熟,好像在那里听过,好像…… ——你哥哥是个小倌,你自己也干净不到哪里去。 是的,古玩店的谢老闆在逼迫自己的时候,仿佛就说过这样的话! 阿端忽然抬起头来:「你是说,别人会因为我哥哥的关系,看不起我,是不是?」 林子骢又干咳了两声。 阿端道:「可是,就算我哥哥不在,我出身锦春园这件事,也是隐瞒不了的。只要一打听就能打听出来。到时候,你准备怎样?」 林子骢柔声道:「你想得太多了。你这般清秀干净,谁会把你和这种地方连到一处?」 阿端这回却固执得紧:「万一呢?」 林子骢脸色一变,这种「万一」是他绝对不愿看到的,他执起阿端的手,道:「你放心,真有那时,我定然护着你,不让你受一丝伤害。」 他的眼中柔情似水,阿端却仿佛丝毫没有感觉到,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我要回去洗衣服,天黑就看不见了。」 轻轻地把手抽出来,转身离开。 「阿端!」 阿端身子震了一下,却没有回答,反而走的更快了。 望着他的背影,林子骢心里忽然一阵焦躁,真要将阿端留在身边,只怕还有一条很长的路要走。 大夫开的药很有安神助眠的功效,青珞吃了药,头脑渐渐昏沉,林子骢送阿端离开不久,他就睡着了。再醒来的时候,已是月上中霄。 他坐起身,直觉地往书桌那边望去,只见林子骢倒在躺椅上,和衣而睡,身上一张被子也没有。 这人难道也想尝尝风寒的滋味?青珞暗暗皱眉,拿起身边的毯子,悄声走过去,小心的给林子骢盖在身上。 他站在那里,细细打量这个熟睡的男子。若在平时,他是决不会这样的——倘若被林子骢发现,自己岂不丢死人了? 可是现在不一样,他可以肆无忌惮的看他英挺的眉,看他笔直的鼻樑,看他薄如刃的双唇……仔细一瞧,这人长得还真不是一般的好看呢。 目光就停留在那唇上,逡巡不去。说起来,林子骢包下他这么久,两人非但没有过肌肤之亲,连一次亲吻也不曾有过。 那两片薄薄的嘴唇亲上去又是什么感觉呢?想着想着,青珞就觉得自己的嘴唇有些干燥,忍不住就往那两片唇上贴了过去…… 眼看四唇就要相接,青珞却勐地停住。 他忽然想起,自己现下患了风寒,倘若传给了林子骢可怎么办? 可是,那薄薄的嘴唇真是诱人呢。 于是,他轻轻撩起衣摆,盖在林子骢的唇上,隔着衣摆,把自己的唇印了上去。 明明只是亲到了棉布,青珞的脸却红了。他暗骂自己没出息:青珞,你这个不长进的东西,什么世面都见过了,亲个嘴儿还脸红什么? 看那书桌上油灯兀自点着,想走过去将它吹熄了,脚下不留神踢到什么东西。低头看时,却是一个纸团。 这才发现,桌上、地上,扔了不少这样的纸团。 他轻手轻脚的将纸团展平,见上面写满了字迹。 他不识字,所以不知道那上面写的是一首求偶不得的情诗,只道是做生意用的咨文信件。心想林子骢一定是生意上遇到了麻烦,心情焦躁,才会把这些东西扔得到处都是。等他明天气消了,怕不好找。于是将纸团逐个捡起,一张张地铺平了,压在书桌左手那一摞书的下面。 这一番功夫做完,头又有些晕了,青珞暗叫不妙,连忙回去床上躺着。心里暗暗祈祷:老天保佑,千万不要让这病加重了。 如果青珞读一些书,就会知道世上有个成语叫「事与愿违」,可惜他不懂,他只知道,这老天总是变着法儿的跟他作对。第二天起床,他的病果然又反覆了。 林子骢气得跺脚:「什么名医,一点风寒都治不好,改天把他的招牌砸了。」 青珞当然不好意思说,我昨晚是因为偷亲你,不小心受了凉。他不知道林子骢着急是另有别情,只道他心疼自己,躲在被子里偷偷笑了半天。 其实细想想,平日这林子骢对他总是不冷不热,如今生病了,才显出几分关切之情,倒着实贴心得很。这么一想,青珞又开始觉得,偶尔生个小病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可是随着躺在病床的时日渐长,青珞开始不安了。眼看四、五天过去,桃花都要谢了,怎生拉着林子骢去桃花树下许个愿才好。 本来青珞也不是个笃信神明的人,只是这念头一旦生成,因为种种阻碍未能如愿,便越积越重,最终成了一块心病。心里头隐隐觉得,不在神明面前先登个记,自己和林子骢这段情缘,终究会成了镜花水月。 「落霞庵里的桃花应该还没谢吧?」 林子骢怔了一下,答道:「淞阳府的春天要比京城来的早,我也算不准花时。」 青珞犹豫着,终于还是开了口:「咱们一起去看看桃花,好不好?」他微微侧转头去,不敢让林子骢看到他的脸有多红。 林子骢心不在焉地道:「等你病好了再说吧。」他这几日被阿端弄得焦头烂额,连桃花长什么样都快不知道了。 「我已经好了!」青珞怕他不信,连忙从床上下来,在地上转了一圈。嗯,腿还有点软,一定是好几天没下床的关系,一定是。 林子骢还想说什么,忽然窗外传来一阵沙沙声,还有树枝拍打窗棱的声音。他皱了皱眉:「起风了。」 青珞一听,连忙走过去,打开窗子,果然见刚生出来的嫩条被风吹得前仰后合。「好大的风,哪里来这么大的风!」 林子骢笑道:「怕一会儿还有雨呢。」 青珞白他一眼:「你别瞎说。」才说着,自己先轻轻叫了一声,原来一颗雨星正随风落在他的脸上。 「快把窗子关了吧。」 青珞应了一声,闷闷不乐的关了窗子。 林子骢伸了个懒腰:「这种天气,闷头睡觉最合适了。你也早些睡吧,听这雨声,怕要下一夜呢。」 青珞吓了一跳,真要下一夜雨,那桃花还保得住么? 这天晚上,青珞整晚都没睡好,一个劲儿地祈祷雨快些停,睡梦之中,他仿佛都听见潇潇的雨声。第二天起来,睁眼第一句话就是:「桃花!」 「还惦记着你的桃花?看这一夜雨,现在还没停呢,什么花也禁不住这般折腾。」 青珞坐起身来,见林子骢正在穿戴打扮,问道:「这种天气还要出门?」 「嗯,有个应酬。外面有轿子在等。」 青珞心里一阵失望:「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都是一些繁琐的事情;你该睡就睡,不用等我。」林子骢无心跟他多说,披好了雨蓑,就赶忙出门了,速度快得连青珞想说声「早去早回」的机会都没有。 那雨直到午后才停,外面地上一个连一个的积了不少水洼,就连一向悍强的丁香此刻也蔫头耷脑,星星点点缀了一地残香。 青珞却还不肯死心,顾不得雨后泥泞,披了衣服赶忙出门。引得看门的白大爹好奇追问:「青珞,这骯脏天气,你这是去哪儿啊?」 「落霞庵。」 白大爹搔搔脑袋:「这时节去落霞庵做什么?看桃花么?这雨下得狠,桃花没有,落花倒应该是一片。」还想问个清楚,青珞早去的远了。 赶到落霞庵的时候,青珞的鞋和裤脚都已经被地上的泥水打湿了。他气喘吁吁地向里张望,那印象中的漫天红霞却早已被雾霭青青所取代。 他本就病后体虚,先前凭着一股执念走到这里,这时却觉两脚发软,一丝力气也没有,一步也动弹不得,只能站在那里不停地喘气。 有个农夫从庵后经过,见他直勾勾盯着庵里,便多事地上前问道:「这位相公,你是来看花的吧?哎,晚了,早一天还能看上几眼。」 见青珞不理他,恍然大悟:「我说怎么有人雨后还跑来看花,原来是个傻子。」摇摇头,自顾自的走了。 好容易等到身上的麻软劲儿散了,青珞这才从后门进庵。近看那桃树,叶子已经长了有一指多长,被水洗过之后,青翠欲滴,倒是越发有生机了。在重重的叶子遮蔽下面,偶尔还能看几片桃花,也是红销萼残,先前枝头迎风招展的,十九作了地上的胭脂污色。 青珞没有诗人伤春悲秋的细腻情怀,可是触动了心事,也是怅惘无限。 他把一片花瓣拿在手里,慢慢转动,哪知不知从何处来了一阵邪风,轻轻一吹,花瓣就被风带跑,飘落在泥水洼里。 他不觉紧了紧衣裳。 第13页 春寒,犹胜残冬。 「青珞,正好,我正要找你。」 怅然若失地回到锦春园,迎面正遇到满脸笑容的「老爹」。 不怕夜猫子叫,就怕夜猫子笑,以这么多年的了解,老爹这么笑的时候定然没安好心。青珞暗中皱眉,却还是打起精神,叫了声「老爹」。 「林公子呢?你怎么没陪他?」 「他有应酬。」 「原来如此。」「老爹」点头笑道,「那正好,我正找你有事,到我屋里来。」 青珞心里一跳,上次老爹找他,就是为了把阿端许给曹员外的事,难道那老东西还不死心? 「老爹」的房间可比青珞的住处强了不知多少倍,就连头等客房也有所不如。青珞也不客气,进门先找了张舒服的椅子坐下,脱了鞋,轻轻揉按走得酸痛的右腿。 「怎么,腿痛?啊,我忘了这两天是阴天,你的腿受过伤,一定会酸痛。」 青珞轻轻一笑:「难为老爹还记得我的事。」 「怎么不记得?」「老爹」作势嘆了口气,拉张椅子坐下,道,「我辛辛苦苦栽培了你四年,给你请了最好的舞蹈师傅。结果呢,这一双能掌上作舞的腿,就生生让人打残了。倘若你当初……」 青珞脸显愠色:「这陈年旧事,老爹还提它做什么?」 「老爹」见了他恼了,也知道他的脾气,生怕事情还没说先弄僵了局面,忙道:「好好好,过去的事不说了。青珞,我这次找你来,是要给你一场天大的富贵呢。」 「老爹说笑了,我是天生的穷命,哪有什么富贵?」嘴里打着马虎眼,青珞心里却暗暗叫糟。听这开场,必是阿端的事无疑,上一回被他来了个先斩后奏,这一回可再难善了。 果然只听「老爹」说道:「还不是曹员外要纳男妾的事。上回你把阿端送走,我还道你们兄弟没福,着实替你惋惜。这下好了,阿端又回来了,我问了问曹员外,他可还在等着阿端呢。」 青珞心里暗骂:你哪是替我们惋惜,分明是替即将到手的银子惋惜!那曹员外今年六十多,不知还能活个几年,阿端若去了那里,早晚被人活剥了。也不知你收了多少银子,做龟公做得这般上瘾! 「曹员外虽然有这份心,就怕阿端不愿意。」 「哎,你从十二岁起养他到这么大,阿端平日是最听你的话,你说一句,他自然会听。」 「话是这么说,可这毕竟是终身大事,就怕他死了心不愿意……」 「老爹」沉下脸来,道:「青珞,你是打定主意搪塞我了,是不是?」 谁都知道,「老爹」这般模样就是发怒的前兆,一般小倌早就怕两腿发软了。可是这青珞,生就一副滚刀肉的材料,凤眼一挑:「怎么着?老爹还要打我不成?正好,好几年没挨过鞭子了,还真想念得紧。」 青珞号称是这条巷子里头号的泼货,若真撒起泼来,连「老爹」也要头痛三分。他只因许久不跟青珞冲突,一时忘了,这才拿出平日对付寻常小倌的嘴脸。青珞一硬,他又软了。 悻悻地道:「我不妨告诉你,曹员外已经发话了,他是要定了阿端,你答应也好,不答应也罢。哼哼,你也就是跟我这里撒撒泼,耍耍狠,真正敌得过曹家那班如虎如狼的丁壮么吗?阿端若是堂堂正正进了曹家,还有一席之地,若是被抢进去,糟蹋够了再扔出来,你哭都没地方哭去!」 青珞怒道:「这曹家的人不讲王法么?」 「王法?王法是给你我准备的,不是给财大气粗的曹家!」「老爹」冷笑着,指着青珞的腿,「当初孟小侯爷打断你的腿的时候,王法在哪里?多亏我念在这些年的情分,瞒了别人收留了你,偷偷给你治伤。若不是他家得罪了太师,你还能出来接客吗?这条生路早断了。」 青珞被说中了痛处,默然不语,抚着右腿,怔怔地出神。 「老爹」见他似有所动,放柔了声音,劝道:「这人不能和命争,你吃了这么多苦头,还不明白这个道理?当初你若不是自命清高,乖乖依了孟小侯爷,早就锦衣玉食,风光无限。老爹苦口婆心的劝你,你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结果怎么样?你刺伤了小侯爷,这一口恶气是出了,可你付出了多少代价?腿伤了,再不能跳舞;人也被糟蹋了,到头来还不是一样接客赚钱,被人睡、被人压?」 他喘了口气,又道:「你再看看阿端,人又软弱,又没本事,离开了你,他能自己养活自己么?曹员外再不好,好歹是个依靠。只要哄好了这老头,随便从他身上扣下块肉来都够你们兄弟花上一世,还求什么?如今阿端就是当年的你,只有这一条能走,非走不可!」说着,他在青珞的肩头重重一拍。 青珞被他拍得一震,仿佛回过神来,全身打了个寒噤。 「怎么,想明白了么吗?」 青珞抬头看看「老爹」,心里已然雪亮,倘若自己再不松口,只怕就难从这屋子顺利走出去。唯今之计,只有先虚以委蛇,弄清对方的打算,再想办法应对。于是点头道:「好吧,全凭老爹做主。」 小九觉得自己这阵子一定是冒犯了哪路瘟神,不然为什么这阵子进赌场,十赌九输呢?先前赢来的银子早就输光了,连带白老爹给他攒下娶媳妇的那些钱,也都被他偷来输个干净。 他越输越火,越输越不甘心,他就不信,他小九就没有转运的时候! 可是没有了赌本,怎么去「转运」呢? 路过「老爹」的小阁楼的时候,小九忽然想起「老爹」的屋子有不少古董,听自己的爹说,那每一件都值百来银子,若是拿了一件去卖…… 他悄悄摸上阁楼,本以为这时候「老爹」一定在前面招唿客人,谁成想,一上去就听见了说话声。 他吓了一跳,正想离开,一句破碎的话却不期然飘进耳里,别的没听清,只清清楚楚地听见「阿端」两个字。他心里一凛,连忙把耳朵伏在门边。 只听「老爹」的声音道:「我跟曹员外是这么定下的,明天一早就大花轿子来迎阿端,不管他愿不愿意,一头按进轿子就算完事。」 接着是青珞的声音:「老爹都计划好了,还找我做什么?」 老爹笑道:「不是怕你到时候撒泼,惹了麻烦么?你今晚只管看住了阿端,别让他跑了。明天也留神,小心他寻死。等到了曹府,他若还想不开,还指望你劝他呢。曹员外说了,这事成了,决不会亏待了你我。」 小九听得背上直起了一阵冷汗:「他们要合伙卖了阿端呢!这个没良心的青珞,怪不得上次阿端丢了他那么着急,这是怕断了他的财路!还真以为他有什么兄弟之情!」 他一向视阿端为自己的兄弟,听了这个消息,哪敢再耽搁?悄声下了楼,一路风的发足狂奔,直往后院来。 到了阿端的住处,等不及开门就沖将进去,只见阿端正在做活计,小九急得一把他手中正在fèng的袜子扔掉,叫道:「你还在这里不慌不忙,你哥哥、你哥哥他就要把你卖了!」 阿端眨眨眼睛,尚听不明白他的话,怔怔地问道:「小九哥,你在说什么?」 「我刚才听见你哥哥跟老爹说,要把你卖给曹员外做小,明天一早大红轿子抬进门来,你依也好,不依也好,只管压上轿子走人!」 阿端听到「曹员外」,心里先自慌了,但他还是不肯相信,抖声道:「小、小九哥,你是不是听错了?我哥哥、我哥哥不会答应的!」 小九见他执迷不悟,只恨得跺脚:「你哥哥爱财如命,你又不是不知道,曹员外大把银子送上来,他能不动心么?」 「可是……可是……以前无论别人怎么说,他都不会让那些人碰我……」 「那是他没遇到好价钱!」小九气得大吼起来,「阿端,你认识我小九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平时虽然爱扯个小谎,可是从来没有骗过你,是不是?我把你当亲弟弟般疼爱,这种事情若非我亲耳听到,千真万确,难道还能骗你不成?你就信了我吧!」 「可是,我……」阿端心里也笃信小九不会出言相欺,可是这些年来他们兄弟相依为命,青珞是他唯一的依靠,勐然间这个依靠突然崩倒,说什么也不愿相信。 他此刻心乱如麻,越想越是难过害怕,眼圈儿一红,泪珠簌簌的往下落。他呜咽着道:「我去问问我哥哥!」 「回来!」小九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傻东西,你这个时候去问,岂不是自投罗网?他们正怕你听到消息跑了,刚好将你抓住绑起来,赶明一早儿往花轿上一送!到时候,你想后悔都来不及!」 阿端经他一点醒,全身一凛,握住他的手:「小九哥,你帮帮我,我到底该怎么做?那曹员外……我是绝对不依的!他当真要相逼,我,我宁愿去死!」先前「老爹」跟他说起曹员外的事,他就不肯答应。如今他心有所属,自然更加不会顺从。 第14页 「别怕,有小九哥呢。你先静下来,让我想想。」小九一面安慰阿端,一面转动心思,忽然一拍大腿,「有了!咱们怎么把林公子给忘了?曹家财大势大,可是我看那林公子也不是省油的灯。实在不行,你就跟他奔京城去,我看他曹家还能跑到京城去要人!」 阿端听他说起林子骢,就好似黑夜之中看到一丝亮光,擦干了眼泪:「好,我这就去找他。」 「我看他今早出去了,现在也不知回来没有。不如这样,我去拖住你哥哥,你就去暖音阁等他。记住,千万别让人看见你!」 阿端点点头:「我醒得。」 他心里害怕,也不敢耽搁,一路往前院来。远远看到一个熟悉的湖蓝色身影,正是自己兄长,连忙往树丛中一闪,躲了开去。 青珞神色焦急,脚步也快得很,一眨眼就过去了。阿端望着他的背影,心里一酸,眼泪几乎又要流下来。这时候真想追上去问问他,是不是当真不顾兄弟之情,要将自己往火坑里推?可是想到小九的话,哪里敢迈出半步? ——如果,他真的迈出这一步,也许,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青珞正风心急火燎地往住处赶,远远的只见小九迎了上来。他心里急得要死,雅虽不愿跟这小泼皮多作纠缠,可又怕引起对方的怀疑,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于是放慢了脚步,拿出平时的姿态:「你这小泼猴,又来找阿端是不是?上回的帐我还没跟你算,你还敢来?」 哪知小九比他还急:「青珞哥哥,大事不好了。阿端、阿端……」 听到「阿端」两字,青珞心里就「咯噔!」一下,变了脸色:「阿端怎么了?」 小九咽了口唾沫,道:「刚刚我一来,就看见锦心带了老黑、阿旺,把阿端抓走了。」 知道不是「老爹」派来的人,青珞先松了口气,问道:「那锦心凭什么抓阿端?」 「听他说,是他屋里丢了宝贝,查来查去,也不知怎么就认定是阿端偷的,要把阿端抓去拷打审问呢。」 「放他娘的臭屁!阿端向来老实胆小,怎会去偷他家的东西?再说,他那穷酸样子,能有什么好宝贝值得偷?」果不其然,青珞不听还好,一听顿时火冒三丈。 小九还在一旁煽风:「谁说不是?依我看,他是看青珞哥哥你这几天咸鱼翻身,压过了他的风头,心里吃醋。他奈何不了青珞哥哥你,就拿阿端出气。」 青珞想起锦心确实是这样的人,越发信了,又急又恨,瞪眼道:「你怎么不拦着些?」 小九苦了脸:「那老黑和阿旺都是院子里的硬手,我这身板儿,哪里拦得住?」 「他们往哪儿去了?」 「好像是柴房。」 两人急急忙忙往柴房赶,青珞走在前面,当先一脚踹开柴房的门,喝道:「锦心,识相的你快把阿端给我交出来!」 定睛一瞧,柴房里空空荡荡,哪里有半个人影? 青珞心中疑惑,正想回头问问小九,忽然背上被人推了一把,踉跄着几步跌入柴房。紧接着,身后一声大响,却是柴房的门被关上了。 他这一惊非同小可,扑过去推门,可哪里推得开?他急得跺脚:「小九,你做什么?我没工夫跟你玩,快放我出去!要不然,我告诉白大爹,让他扒了你的皮!」 小九把门闩扣好,心想放你出去阿端可就要倒霉了,于是笑道:「这么一说更不能放你出来了,我真怕我爹扒我的皮!可巧儿这柴房地方僻静,不会有人打扰,青珞哥哥,你就好好在这里歇一晚上吧。」 在这里耽搁上一晚,阿端早被人抬走了。青珞恨得牙痒痒,却不得不放低身段,软语央求:「好小九,我不告诉你爹就是,你先把门打开放我出去。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小九嘻嘻一笑,心想你只管说破了大天儿,我就是不开门,一转身,竟是自顾自的走了。 青珞听不见回声,又道:「你听我说,我现下有件大事要办。你不是跟阿端最好么?他现在有难,我正要救他,你快放我出去。」 他说了半天,见外面没有动静,心中疑惑,叫道:「小九!小九!」 还是没有人应声,青珞这才知道小九走了。一股火气直窜上来,破口大骂:「不要命的小杂碎,该死行瘟的东西!真要耽误了我的事,我剥了你的皮,抽了你筋,拆了你的骨头!」 他用手去拍门,伸脚去踹门,那门被砸得咣咣响,就是打不开,倒把手脚震得赤疼。 青珞无法可想,只得扬声大叫:「来人呢,放我出去!」可是小九之所以选中这里,就是因为柴房地处偏僻,若非凑巧,青珞就是喊上一天,也不会有人前来。 终于,青珞放弃了求援的想法。他四下寻找,见这柴房里面只有一扇门,没有窗子,四下积的都是柴,左面墙脚下堆着一垛干糙,想要找个撬门的工具也不能。不禁泄了气,颓然坐倒在柴堆上。 眼看着从门fèng透进来的日光渐渐微弱,时间正在一分一秒的熘走。多呆待一刻,阿端的处境就危险一分。他心里气恨交加,看着地面,怔怔地掉下泪来。 想起顽童恶作剧之可恶可恨,他又忍不住大骂起小九:「小泼皮,小杂碎,不知死活的东西!等我出去,不撕烂了你的狗嘴我就不叫青珞!」 他心乱如麻,满腹心思都被明天将要到来的花轿占据,全然没有想到,为何素来畏惧他的小九竟一反常态地作弄于他? 骂着骂着,眼角一瞥,忽然看见墙脚下那一垛干糙竟然动了动。 柴房里光线甚暗,他还倒道是自己眼花了,擦擦眼睛再看,果然见那糙堆又动了一下。 青珞大奇,他素来胆大,也不畏惧,反而走上前想看个究竟。忽然那干糙向两边倒落,中间冒出一个黑乎乎的头来! 他吓了一跳,不自觉地后退两步,喝道:「是谁?」 那钻进来的东西勐地听到人声,仿佛也吓了一跳,一低头,又退了出去。 青珞这才看清,原来那是一条黑狗,自己先笑了出来。笑着笑着,心中一动,蹲下身去察看。 这墙脚下的洞本是因为地基没打好,赶上雨水大的时候,把土沖走了不少,这才显露出来,又被这条黑狗拱来拱去,终于成了大洞。这柴房本就是堆放柴糙的,没人会在这里多作停留,平时又有糙堆在前面挡着,根本没人发现。 青珞发现了这个狗洞,可比从天上掉下一块金子还要欢喜。他俯下身,半趴跪在地上,比划了一下:头可以过去,肩还差一些。 他伸手在洞口四面推了推,拔出两块松动的砖来。 这下就差不多了。 他低了头,双肘着地,从那洞口一寸一寸挪将出来。屁股经过的时候,略略的被卡住了些,他微一用力,人倒是过来了,却伴着一声哧响。 他暗叫不妙,伸手一摸,果然衣裳的后摆被划破了一个口子。 这件湖蓝色的衣裳,是青珞最体面的衣裳了,何况又是林子骢送给他的——其实是林子骢出钱,他去买,可在青珞心里,这跟送给他一般无二。现在被划破了,青珞实在心疼得紧。 可是没时间为这个难过了,天色已然昏黑,正是锦春园最忙最乱最没有防备的时候,阿端只有趁这时走,才不会被人发觉。 这样想着,青珞加快脚步,向着自己和阿端的住处去了。 阿端在暖音阁里焦急的等待着,直到天黑,林子骢才从外面回来。看见他,阿端的眼泪又缀成了珠子。 「怎么了?」林子骢吓了一跳,只直觉地感到有事发生。 「林公子,你救救我!」 阿端就把小九跟他说的话又给林子骢重复了一遍,林子骢不听还好,这一听,气往上沖:「我看他敢!」 阿端拉着他的衣角:「我该怎么办?」 林子骢本想说要去找「老爹」算帐,心中忽然一动,暗想这不正是上天赐给自己的好机会?以前怎样都劝不服阿端离开青珞,这一次,他想不走都不成了。 想到这里,林子骢握住阿端的手,道:「阿端,你信不信得过我?」 阿端点头。 「那就好。阿端,老实说吧,我在此间的事务早已了结,之所以留在这里,就是要带你一起走。现下你哥哥已经容不下你,你愿不愿跟我一同到京城去?」 在林子骢回来之前,阿端等他的时候,心里就已经想过,万不得已便同林子骢一同离开。这时听他发言,只是微微一怔,随即大力的点头。 林子骢大喜,心想事不宜迟,道:「那好,咱们现在就走!你可有什么东西要收拾?」 阿端想起自己那个「家」,除了几件旧衣裳,实在别无长物。「没有,只是……」 「只是什么?」林子骢追问,深怕他再又反悔。 「只是我哥哥……」 第15页 林子骢跺脚道:「咳,那等无情无义之人,你还想他做什么?」 「别想了,别想了!你哥哥被我关在柴房里,一时半会儿出不来,你们怎么说的?」小九边说边跑进来。 林子骢道:「阿端答应跟我走了。」 「那敢情好!」小九喜得一拍巴掌,又道,「你们还是要快走,『老爹』也不是省油的灯,被他发现了,大家都要倒大霉!前头人多眼杂,咱们从后门走,我去给你们准备马车,你们收拾停当了就赶紧出来。」 他是来也匆匆,去也如风,一眨眼的功夫,人又走了。从头到尾,林子骢和阿端连插句话的工夫都没有。 林子骢嘆道:「这位小九哥虽然出身市井,道倒不失为一个古道热肠的性情中人。阿端,倘若他是你哥哥,你可该幸运多了。」 阿端默然不语,在他心里,何尝没有这样想过?可是青珞毕竟是他的嫡亲兄长,血浓于水,怨恨不得,割捨不下,他低声道:「我想给我哥哥留一封书信,让他知道我平安的离去的平安,不要再挂念我。」 林子骢心想你哥哥的眼里只有银子,哪里会挂念于你?但他终究不肯伤了阿端的心,道:「你写吧。」 这封信也许会泄漏了他们的行踪,但林子骢自恃手中财势,也全然不在乎。 写好了信,两人相偕来到后门,那小九早已等候多时。阿端上了马车,少不得拉着小九的手说几句感激的话,道一道离别的伤感,洒泪而别。 临走,他把一封信塞到小九手上:「请你交给我哥哥。」 小九心想:你哥哥正在柴房里关着呢,我要敢去,定被他大卸八块不可。他为人这般可恶,不如让他多吃些苦头,反正这两天之内,伙房定会出门买柴火,到时候再将他放出来不迟。这封信,我就先放进他屋里好了。 打定了主意,回去把信放在青珞桌上。他自觉办了一件好事,心中欢喜,哼着小曲出了门。勐地一抬头,忽然看见远远的一个身影走来,月光下依稀是青珞的模样。 他怎么自己出来了?小九只吓得魂飞魄散,掉头就跑。心想此地不宜久留,还是出去躲个十天八天再回来吧。 青珞推开自家房门,见屋里黑着灯,先是一愣。四下里寻人,不见阿端的身影,心想这孩子素来老实,多半出恭去了吧。 他并没有多想,只是焦急地把自己的床从墙边推开,整个人钻到了两者的夹fèng之中。 那墙是用白粉刷的,经年日久,破损在所难免。可是有一处,墙皮竟完全脱落,黑乎乎地露出里面的方砖来。只因有木床挡着,平时也看不出。 青珞就把手在那里面一抠,不多时就卸下四块砖来,原来那砖是活动的。 他往里一探,拿出一个黑布包,打开,那里面有几锭元宝,两张银票,还有一些散碎银子。一串明珠枕在其中,闪闪发光,一看便是价值不菲。 这是青珞这些年来的积蓄。「老爹」对钱财把持甚紧,小倌们的接客所得全都进了他的腰包。只有一些大方的恩客,在嫖资之外,还会私下里送给小倌们一些财物。只是这样的恩客能有多少?想要躲过「老爹」的眼睛却又千难万难。 青珞拿出几锭银子来,又拿了一张银票,统统揣进怀里。他把布包送回去,可是手都放到墙洞里,脸上突然显出一丝犹豫,一咬牙,扯开包袱又将那串明珠也塞进了怀里。 他快手快脚地收拾停当,坐等阿端回来。可是左等右等,也不见阿端的身影。他越等越心虚,难道说,「老爹」先下手为强了? 想到这里,青珞再也坐不住,站起身来。将出房门的时候,他忽然停住了,目光转到桌上——那上面是阿端留下的信。 白纸黑字,在黝黑的桌面上很醒目,青珞早该看见了。只是因为他不识字,所以对这类东西格外的不在意。 他拿起信来,不能辨认那上面鬼画符一般的字迹是不是阿端写的,也不知道那上面写的什么。只是一种直觉,他觉得跟阿端有关。 平生第一次,青珞怨恨自己没读过书。他愣了愣,忽然拿起那封信,往外就跑。 他记得白大爹以前是读过两年书的。 白大爹看到他的模样,显然吃了一惊:「青珞,你怎么……」 「莫说别的,你先给我看看,这上面写着什么?」青珞喘着气说道。 白大爹拿起那信纸看看,念道:「哥哥,我走了,我死也不会进曹家的门。我要跟林公子一起进京城。林公子对我很好,他说要一辈子照顾我,你不用为我担心……」 念到这里,白大爹疑惑地抬起头:「青珞,这是阿端写的么?他去京城做什么?又哪里冒出一个林公子来?你脸色怎么这般苍白……哎!青珞,你去哪里?」 青珞一阵风似地飞奔暖音阁,信上的话让他感到一阵阵莫名的恐惧。 院子里,没有! 推开门,客厅里,没有! 卧房里,还没有! 到处都没有! 青珞腿一软,坐到了地上。 可是很快的,他就像被打了一鞭子,激灵一下跳起来,冲出门去。 花厅依旧是轻歌曼盏,纸醉金迷,青珞逢人就问:「你看到阿端了吗?你看到暖音阁住的林公子了吗?」「你看到阿端了吗?看到林子骢了吗?」 路过的人不管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向他投来诧异的目光。可是青珞却只注意到他们的嘴,看那嘴里吐出「没有」两个字,就失望的将人推开。 他从一双又一双人影跟前走过,询问渐渐变得盲目而机械,他已经分辨不清这些人的脸,只看到一张张相似的嘴唇做出同样的翕动,脑中一片木然。 忽然,眼前一个人惊声尖叫起来:「青珞,你这是……」话未说完,他已经笑了起来,指着青珞,笑得弯了腰。 青珞一震,这人,是锦心! 锦心还在笑:「哈哈,你看看你的样子!哈哈,你是刚从煤堆里爬出来是不是?你居然这样也敢出来!哈哈,太好笑了!哈哈!哈哈!」 青珞被他笑得莫名其妙,失措地摸摸自己的头脸,可摸能摸出什么来呢? 那锦心又已转到了他的身侧,这一下笑得更大声:「你那后面……那后面破了,屁股都露出来了,你也不遮掩遮掩!」说着,他伸手去抓青珞后面的衣摆。 青珞吓得慌忙跳起,双手掩住臀部。他向周围看看,才发现,原来身边已经聚集了那么多人。 这些人中,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他们都在看着他笑。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笑声,笑他的傻,笑他的笨,笑他的痴心妄想。 青珞失措地站在那里,觉得自己快要被这笑声淹没了。 原来林子骢当初找到我,是为了阿端。 原来他惩治谢掌柜,不是为了给我出气,而是替阿端抱不平。 原来他不肯碰我,不是面嫩,也不是重视我,而是他根本对我无意。 原来他为我治病,只因为我是阿端的哥哥。 原来…… 原来自始至终,他的目标只是阿端! 原来我不过是他接近阿端的一座桥,过了河,这桥就可以拆了。 我真是傻子啊! 用了好久,青珞才能将这些个前因后果想明白。他坐在暖音阁的地上,看着四周熟悉的门窗家具,却总有种隔着一层烟雾的茫然之感。与林子骢相处的日子一点一滴在心里淌过,只笑自己傻得彻底。其实自始至终,林子骢都没对他有多好,只是他自己编织了一个梦,一头扎进去,不愿醒来。 这么说,林子骢是带阿端回京城了,他看来身分不低,想来阿端跟着他定能过上好日子。 可阿端是怎么知道曹员外的事呢? 对了,小九最是机灵,一定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小九为何要把我关起来?嗯,他以为我也要害阿端呢,谁让我口上答应了「老爹」。 呵呵,你们都是好人,只有我是狼心狗肺的哥哥、不折不扣的坏蛋! 想到这里,青珞居然自顾自地笑了。 「砰」的一声,门被大力的推开。「老爹」满面怒容的闯进来,一把抓住青珞的衣领,将他提将起来。「我问你,阿端呢?他是不是跟人跑了?」 显然,风声也传到了他的耳里。 青珞把那封信给他:「这是他留下的话,你自己去看。我不识字,你总识的。」 「老爹」看了信,反手一记耳光抽在青珞脸上,怒道:「不是让你看好他么?你让我怎么跟曹员外交待?」 青珞被打得上半身倒在地上,淡淡地道:「大不了,老爹把我充数送过去给他赔罪。」 「老爹」看了他一眼,一脸蔑然:「你?人家曹员外要的是清清白白的阿端,你这种千人骑万人压的贱货,白送还嫌费粮食呢!」 第16页 青珞惨然一笑,爬将起来:「原来我就是这种货色,白送都没人要。怪不得,怪不得!」 「老爹」怔了怔,低声道:「青珞,你在哭么?」他已经不记得有多少年,没见过青珞哭了。 青珞用力地眨眼睛:「没有。」 「别告诉我说是沙子迷了眼,多少年前的谎话不管用了。」 青珞抬起头:「我在看月亮,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月亮,所以我快活得哭了。」 「老爹」也跟着他向窗外看去,那月亮果然又美又圆。「老爹」忽然嘆了口气,放柔了声音:「你看着月亮哭,月亮看你又如何?无论这人世间有多少痛苦烦忧,月亮始终高高挂在天上,该圆的时候圆,该缺的时候缺。就因为如此,它才能千载不变。做人也是这样,想过的快活些,就不要总想着别人,要为自己多想一想。」 他顿了顿:「曹员外那边,明天我去跟他说,看在这些年的份上,这是老爹最后一次教你,也是最后一次帮你。你以后,好自为之吧。」 门开了又关,「老爹」走了。 暖音阁里又是一片寂然。 青珞抬头看看天上的月,那明月也仿佛看他,静静的,一言不发。 第五章 当落霞庵的桃树上结出青青桃实的时候,夏天也就来了。 其实,无论春也好,夏也好,秋冬也好,锦春园里却永远只有春天。旧的客人走了,新的客人又来了,只要那门口两盏大红灯笼挂着,那车水马龙就不会断,那轻歌曼舞就不会停,那衣摆轻袖也依然飞舞得如同彩蝶一般。 一曲舞毕,锦心把那水袖向前一挥,长长的衣袖在空中划出两道白虹,落在大红镶金的地毯上。红的耀眼,白的醒目,相得益彰。锦心拖着袖子,扭动腰肢向后退了几步,双手一抖,那水袖就好似变戏法一般回到了他的手上。他双手向后一背,站立不动,用一双顾盼流波的眼睛环视四座—— 那台下,顿时轰天价响叫起好来。 锦心这才露出一丝迷人的笑意,躬身致谢。 「锦心的舞真是跳得越发的好了!」 「就是,柳腰纤细,舞步轻盈,就这昇平街里,无人能出其右!」 「何止是昇平街,我敢担保,便是整个淞阳府论到舞技也没有一个能及得上锦心的。」 一片赞誉声中,夹杂着一声不协调的轻嗤,有个带着浓浓酸味的声音说道:「哼,你一句我一句,都要把他夸到天上去了。」 声音很轻,所以大厅里的锦心和众嫖客都没有听到,只有站在窗边向里张望的青珞听得很清楚。他转过身,发现说话的人就在身边不远处。 青珞认得那也是锦春园的一名小倌,名叫蔚璃的。只因相貌平庸,又没什么特别的技艺,一直是个三流的角色。 那蔚璃发现青珞看他,仿佛找到了一个诉说的对象,斜眼瞟着厅里的锦心,冷哼一声,道:「他也风光不了多久了。前两天我才看见『老爹』领回一个孩子来,也就十来岁的年纪,生得好聪明清秀的模样,交给范大娘调教去了。这锦心,早晚被蹬下来。」 青珞淡淡地道:「就算他被蹬下来,你也占不到什么便宜,开心个什么劲儿。」 蔚璃脸色一变:「你跟锦心不是死对头么?怎么帮他说话?」他本以为,青珞一定会跟着自己一同诅咒锦心一番,以偿心中怨气。 青珞把那凤眼一挑,眼角眉梢透着蔑意,似笑非笑地道:「我的确看不惯锦心那张扬拓跋的嘴脸。可是呀,我更讨厌自己没本事,只会看着别人眼红、暗中踩踏的人。有种的,就明刀明枪地斗!这种人呀,别是让男人干多了,自己落得一身娘们儿气。」 这青珞的一张嘴的确是有气死人不偿命的本事,三言两语气得蔚璃浑身发抖:「你……」 「怎么着?」青珞把胸脯一挺,兵来将挡,全然不怕。 倘若换了旁人,蔚璃这时早就扑上去厮打了。可是青珞在这一带「泼名远扬」,蔚璃暗自掂量了一番,终于还是没敢动手。但他不甘受辱,眼珠一转,冷笑道:「你也就在我们面前忙着撒野,你近来都没什么客人,『老爹』早就惦着把你轰出去了。」 「是吗?」青珞微微一笑,「你有工夫在这里闲磕牙,今晚也没有客人吧?咱们到不如比一比,看谁先被轰出去!」 一句话堵得蔚璃脸都白了:「你、你这泼货!怪不得人家林公子带走了阿端,却不肯要你,你这泼劲儿,哪个受得了才怪!」 人人都知道这是青珞的心头痛,摸碰不得。前些时候锦心拿这个奚落他,被他当众踹了一脚,若不是「老爹」及时出面,还不知会闹成什么样子。蔚璃这时气急败坏的说出了口,立刻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他见青珞脸上阴晴不定,吓得一熘烟的跑了。不时回过头来看看,生怕青珞追将过来。 青珞哪有闲情理他?冷笑道:「就这点胆量,也敢来撩拨我?」 明明打赢了这一仗,他心里却无聊得很,懒懒散散,提不起半点精神来。 他应该去前门招揽客人的,这时虽然很晚了,仍有一些散客在门口游荡,比如说还没娶亲的酒店伙计、卖烧饼的老光棍,在堵坊那边转了一圈,就该往这里来了。他们大都不挑人,只要价钱合适,人再加意温存点儿就成。白日里挣了一天的命,只能在炕头上找一点温柔的慰藉。 青珞虽然嫌这些人粗糙鲁,他们手上的银子却是货真价实。搂着他们的时候,脑海中有时也会闪现林子骢的模样,可青珞赶忙把头一甩,把这些美丽虚幻的影像甩掉。 但是今天,不知是不是因为蔚璃的话,青珞却连找客人的心思也没了。他慢慢走到中庭,难得看到这里空无一人,只有那明澈的月光把四下里照得空明一片。 青珞站在那里,愣了半晌,忽然双袖一挥,舞动起来。 曾经,他一舞动四方,淞阳府里的达官贵人无不争相来看。 曾经,他的彩袖逐流云,引得不少才子赠诗赞嘆。 曾经,他只是轻轻挥手投足,便抓住了所有人歆羡的目光。 他慢慢地舞动着,本已疏失的舞步转为流畅圆转,本来生涩的动作也开始协调如意。渐渐的,心、眼、手和舞步仿佛连为一线,遗失了许多年的感觉又回来了。 他好像回到了少年时练舞的空庭,那里花香四溢,韶华无限;他好像回到了锦春园大厅的台上,那里高朋满座,掌声雷动。 他忽然记起,原来自己也曾年轻过、灿烂过、风光过,像花儿一样,盛放过! 他越舞越快,越舞越急,忽然脚下一痛,跌倒在地。 一瞬间,花香消失了,掌声消失了,歆羡的目光消失了。仿佛一场梦醒,伴着他的,只有那冷清清的月亮,和脚上一阵阵的剧痛。 青珞慢慢爬起身,慢慢地向着自己住的后院走去。第一步迈出的时候,他脚下仿佛有一点踉跄,但他很快地抿住唇,尽力让自己的步调看起来与平时一般无异。 房门上了锁,因为阿端不在了。青珞忽然有点不敢去推那门,因为他怕推开门后,里面是一团漆黑。比外头还要黑。 往常他回来的时候,屋里都亮着灯,然后阿端会怯怯地跟他说:「你回来了。」不能否认,青珞有点怀念那声音。他想,虽然很讨厌阿端,却一直没有赶走他,有一半是因为自己很怕黑吧。 他推开门,灯光一下子涌在了他的身上。 门正对着他的床,那床上,坐着一个人。 如果黑天半夜你推开门,却发现房间里坐着一个陌生的不速之客,你会有什么反应呢?青珞应该吓得大叫的,可是他现在却连叫都懒得叫。 他只是将身子一歪,懒懒地靠在墙上,淡淡地道:「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进来的,但是恭喜你,现在你可以堂堂正正从门口出去了。」 那人将眉毛一挑:「你不害怕?」 「我只怕阎王爷派来的小鬼。」青珞上下打量他一眼,「你虽然不怎么好看,但至少也是人模狗样的,有什么好怕?」 那人也不生气:「子骢说的不错,你这张嘴的确凌厉。」 他的声音很轻,似乎在自言自语,可是青珞却听得很清楚,他身子不自禁的一僵:「你认识林子骢?」 那人道:「不光认识,还跟他很熟;我还认识阿端。」 阿端!听到这个名字,青珞全身最后一点力气也仿佛被抽干净了。他愣了半晌,才道:「阿端好吗?」 「很好,我从没见过子骢对一个人这么上心。我这次来,就是应子骢之请,带你一同上京,跟阿端团聚的。阿端他实在很挂念你,不忍放你一人在这里……」 青珞怔怔的听着,一丝苦味在口中慢慢放大。要我去做什么?看着你们恩恩爱爱、双宿双飞么? 只听那人接着道:「我已经跟这里的老鸨说好,随时可以带你离开。事不宜迟,咱们这就走吧,我的马就在外面等着。」 第17页 他站起身,还真是说走就走,一刻也不耽误的主儿。 青珞这才回过神来,叫道:「慢着,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万一你另有所图呢?」 那人淡淡一笑,意思很明白,谁会在一个过了气的男娼身上多花心思?但他还是耐着性子道:「这里有阿端的亲笔书信,你看了之后自然会明白。」 看着他手上那一片纸,青珞冷笑道:「这一来我看你必是假的无疑,阿端知道我不识字,弄张破纸有什么用?」 那人见他冥顽不灵,皱了眉:「我是林子骢的表弟,你信也好,不信也好。若不是阿端思兄心切,我又恰好有事路过淞阳,才不会揽下这个差事。」 青珞仔细打量他的面貌,见他年纪似乎比林子骢小上一些,相貌俊挺,眉眼之间确实有几分相似之处,不由得信了。但青珞素来骄傲,锦春园的日子虽然过得惨澹,要他去依附林子骢和阿端、看他们眼色过活,还是宁死也不愿的。「我信你便是,你回去跟阿端说,我在这里过得很好,不用他挂念。现在他攀上了高枝,一身富贵,跟我也不是一路的人了。以后还是桥归侨桥,路归路,各走各的吧。」 那人本以为青珞能够脱离苦海,必然是欢天喜地跟着自己上京,哪想到他竟不愿走?忍不住脸上变色:「你想好了,这是一个机会,难不成你要在这乌烟瘴气的地方过一辈子?」 青珞淡淡地道:「那也是我的命,没有办法。」 那人愤然道:「我本来以为,在这里的都是为生活所迫、无可奈何的可怜人,一有机会必然要离开。想不到……想不到还真有自甘堕落之人!阿端怎会跟你这样的人是兄弟!」 青珞接口道:「他本来就不是我弟弟。他呢,是掉进雀儿窝里的凤凰,我就是抱窝的老家雀。虽然同在一个窝,可一个是贵种,一个是贱胚,想也知道怎么可能是一家人?」 顿了顿,他又冷笑一声:「你也用不着这般气恼。你虽然口口声声说什么可怜我们这些人,可是骨子却压根儿看不起我们,觉得我们这种人低人一等——看你的神气的人就知道了,你们有钱人都是这般高高在上看人的。」 青珞说着,忽然想到,当初林子骢看自己的时候,不也是一般的神气?可恨自己当初便如瞎了眼,浑然不觉。想到这里,心中又隐隐抽痛起来。 那人本来着急赶路,哪有时间跟他夹缠不清?剑眉一轩:「你铁心不愿跟我去了?」 「不去。」 说完这句话,青珞只觉得后颈一紧,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竟被提了起来。他大惊之下想要挣扎,可也不知那人到底用了什么妖法,这一抓也不怎么疼,他却全身软绵绵使不出半点力气来。就连舌头也好像抽了筋,又麻又软,叫喊不出。 只知那人道:「我没工夫跟你胡搅蛮缠。我允诺了阿端,人是一定要带去的。你答应了最好,不答应就只好委屈你了。」提着青珞出了房门,也不觉他怎么用力,轻轻一纵,就上了房顶。 青珞被他提着,只能看见房上的瓦。见他一会儿从这座屋顶跃上那座屋顶,心里真是担心他一脚踩空摔将下去。 锦春园里人流混杂,青珞也曾见到一些拿枪带棍的所谓江湖人,可是他从来不知道,原来这些人都会「飞」的。 那人带着青珞从后院的院墙跃下去,终于落在实地。青珞提起来的心才稍稍放下了一些,只听那人吹了一声口哨,早有一匹马跑过来。那人就把青珞打横往马后背上一放,自己跃上了马背。 说也奇怪,他的手一离开青珞,青珞就觉得四肢也不麻了,舌头也能动了,可是视角没变,还是只能看着地面。眼看那马往前疾奔,就要出了巷子,青珞急得放声大叫:「你做什么?快放我下来!」四肢也不安的挣扎起来。 「老实点。」那人也不回头,随手一拍,正打在青珞高高翘起的尊臀上,那一声轻响在静夜中格外刺耳。 自从离开父母,青珞就没被人这样打过,顿时涨红了脸,不敢再动。但他心里,早就尽倾毕生之所学,将那人的祖宗八代问候了一个遍。 马背颠簸,磕得青珞的十分难受,那胃里便如翻江倒海一般。青珞忽然想起一件事来,秀眉一拧,叫道:「我还有东西没拿,你快放我下来!」 那人只道他又耍花样,一打马头,反而走得更快了。 青珞又气又恨:「你再不放我下来,我就跳下去了!」 见那人还是不理,青珞索性一咬牙,双手用力在马背上一撑,一个翻身,滚落马下。 「你连命也不要,就是为了回来拿这个?」 当男子看见青珞把从墙洞里拿出的布包一层层打开,露出里面银光闪闪的元宝的时候,终于皱起了眉头——他可知道,从疾驰的马背上摔下来可有多危险?弄不好是要出人命的。若不是自己眼捷明手快,及时将他抓住,这青珞就算不死,也必然是遍体鳞伤! 原来这世上真有人要钱不要命,男子总算开了眼。 青珞也不理他,自行把那包袱铺在床上,又从柜子里拿出几件衣裳,也放在包袱里。当拿起一件湖蓝色的绸缎衣裳时,他犹豫了一下,也把那件衣裳扔进包裹。 那衣裳颜色鲜艷,十分招眼,男子也不禁多看了两眼,忍不住道:「这衣裳虽然好看,可是都坏了,你也要带着?」 青珞白他一眼:「我愿意开心。」 男子嘆了口气:「子骢说的不错,世上再也找不到比你更爱财的人了。」 青珞收拾东西的手一顿,道:「他这么跟人说我的?」 「嗯。」 青珞沉默了一会儿,涩涩地道:「他还说我什么了?」 男子这才发现自己多嘴了,讪讪地道:「其实也没说什么,只是聊天的时候偶然提到的。」 青珞忽然抬起头,冷笑道:「他还说,我这人又刻薄又寡廉鲜廉耻,脾气又暴躁,心肠还很狠毒,连自己的弟弟也要出卖,对不对?」 话虽然不一样,意思却差不多,男子不是善于作伪的人,只能闷不吭声。 青珞的手一个劲儿地哆嗦,忽然把湖蓝衣裳狠狠往地上一扔。 男子讶然道:「你不是很喜欢这衣裳么?为什么又扔?」 「我愿意开心!」青珞犹不解恨,走上去在那衣裳上头狠狠踩踏几脚。 男子只觉这人简直不可理喻,嘆了口气,道:「反正东西是你的,你爱怎样我也管不着。咱们快走吧。」 青珞就着袖子往脸上一抹,道:「我若不肯走,你是不是又要用你那什么擒拿手,随便一抓一扔,把我扔上马背?」 男子道:「我是受人之託,忠人之事,你别让我为难。」 青珞低头想了想,道:「我不为难你,但我有个要求,你总要应了我才行。」 「只要我能做到的。」 青珞扬起下巴:「马我是不会骑,我要一辆马车。」 男子沉吟道:「马车走的太慢,还是马快一些,你若不会骑,就跟我共乘一骑。」 「两个男人挤在一匹马上,搂搂抱抱需不好看,让人笑作不知廉耻。」 他话一说,男子就「哧」的一声笑了出来。 青珞白他一眼,道:「我知道你在笑什么,你是说,这年头真奇怪,连小倌也懂得廉耻。没办法,虽然我是个寡廉鲜耻之人,但是咱们两个之中,总要有一个懂得廉耻,才不至于被指摘,对不对?」 男子真是怕了他这一张利嘴,道:「好,都依你就是。」 马车里只比马背上舒服一点。因为男子急着赶路,所以辞退了车把式,自己亲自驾马。把个套车的马当作千里马来赶,那还能好得了? 青珞坐在车上,一会儿倒向东边,一会儿倒在西边,再一会儿又往南边倒去。本来就不怎么结实的车篷被颠簸得咯吱咯吱响,仿佛随时就会散架。 「喂,喂喂!停车!」 叫了几声,男子终于勒停马头,回过头来。 「我叫荆如风,你别总是『喂喂』地乱叫。又有什么事?」也难怪男子不耐烦,不到一个时辰,青珞已经叫停了三回。一会儿嫌他走得太快,一会儿又嫌挑的路不好,太颠簸。 青珞好不容易喘匀了气,拍拍胸脯道:「走慢些,我的心都要被你颠簸出来了。」 荆如风淡淡地道:「跟你说过了,赶路要紧,你先忍忍吧。」回过头,又吆喝着牲口上路了。 青珞心里一阵气恼,向车窗外面一瞧,见路上还有那么三两个行人。心道:好,今天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泼皮! 扯开嗓门大叫道:「救命呀,打劫呀,这人是强盗,要把我拉到没人的地方杀了!」 喊了几声,果然那马停了下来。青珞扬起脸,得意地看向迈进车来的荆如风。 荆如风的脸倒是很平静,只问:「你知道世界上有一门功夫叫做点穴么?比如说,我伸出指头在你哑穴上一点,你便不能说话了。」 第18页 青珞心想,伸手一点便不能说话,那岂不成了妖法?鬼才信呢。冷笑一声,正想出言嘲讽,只见荆如风的手指闪电般向自己点来,再一开口,果然没了声音。 荆如风拍拍手,笑道:「这样就安静多了。」回到车座上,继续赶路。 没了噪声扰人,这一路走得甚是痛快。身后不时传来敲打车篷的声音,很快就被其他声音掩盖了,荆如风也不怎么上心。直到晚间,来到一座小村镇,他才把速度放缓了些。 这回青珞终于可以坐稳了,他爬到前面,不停的捶打荆如风的后背。 荆如风回过头来,见青珞一张脸憋得通红,满面焦急之色,长张大了口,偏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颇觉好笑。拍开他的穴道,道:「你说什么?」 青珞趁他松手之际一拉缰绳,拉停了马车。也顾不得说话,飞快的跳下了车,三步并作两步的向着荒野无人的地方奔去。 荆如风先是一愣,随即伏在车上,笑得连腰也直不起来了。 过了好一会儿,青珞才慢慢走回来,见荆如风兀自满脸笑意,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荆如风清了清喉咙,道:「天色不早,咱们今晚就在这镇上安歇吧。」 青珞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两人在一家客店用了晚饭,吃完荆如风又要了些馒头肉干包裹起来。道:「咱们走吧。」 青珞一愣,他本以为要在这里休息的。「去哪里?不过夜了。」 荆如风道:「天色还早,还能赶一段路,在马车里休息也是一样的。」 青珞一听就急了,上去扯荆如风:「你当小爷是铁人,禁得住你这样折腾?」 林子骢荆如风正在付帐,他一拉扯,几张印着红泥的银票就从怀里飘落下来,让周围的人看直了眼。荆如风不动声色的将银票捡起,伸出两个指头:「你是不是还要尝尝这滋味?」 青珞吓了一跳,心想那什么点穴还真不好受,连忙送松了手,乖乖跟他出门。 因为镇子里不好赶车,荆如风就牵了缰绳前行。那青珞在车上颠簸了一天,吃足了苦头,是一刻也不愿回去了,也跟在地上走。 走着走着,前方传来一阵叫喊哭嚎声,从那斜插的巷子口冲出一个青年女子来,披头散髮,不停的叫喊着救命。在她身后,有个男子拿着菜刀穷追不捨。 那女子看见荆如风,就向他这边跑过来,扑倒在他脚下,哀求道:「这位官人,你救救我吧,有人要杀我呢。」 这男子这时也已经追到,把菜刀一晃,喝道:「我就说你偷人吧,果然抱着个小白脸,我把你们两个一同噼了!」拿起菜刀就砍。 荆如风眉头一皱,轻轻抓住那人握刀的手:「我不认识这位大姐,你误会了。」 那人怒道:「你们都抱在一起了,还说不认识!」 荆如风心想这人简直不可理喻,微微一用力,将他推翻在地。 「孩子他爹!」一见男子倒地,原本抱紧荆如风的女子惊叫一声,奔到他身边,「你没伤着吧?腰闪了没有?脚扭了没有!」 荆如风只看得一头雾水,尚不明白这两人的关系,那女子已然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这混帐小子,凭什么打我当家的?看你人模狗样的,怎么如此蛮横?」 青珞在一旁看戏多时,这时忍住笑,上前劝道:「对不住,对不住,他不知道你们是夫妻俩,纯粹是一场误会。不过这位大哥,患难见真情,你娘子这么爱护你,一定不会去偷人。」 那男子将信将疑:「你真没背着我偷人?」 女子指天立誓:「我要是偷人,来世就变狗。你听那隔壁王小二胡说八道!」 他们两个这里说着,青珞早偷偷拉了荆如风走了。荆如风从没见过这样的夫妻,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世上竟有这样的混人!」 青珞笑道:「见多了就好了。」 路过第二个村镇的时候,是在第二天的晌午。荆如风本来要绕道走的,可吃饭的时候青珞不小心把那馒头全都撒在地上。说是「不小心”」,但荆如风很怀疑他是故意的,却也拿他没有办法,只好镇上吃饭。 两人用过了饭,荆如风准备付帐,可是手一伸进怀里就再没掏出来。 青珞一直在看他眼色:「怎么了?」 酒店伙计站着桌边等着结帐,这时冷笑道:「这位爷,您不会要跟我说,您的钱袋丢了吧。」 荆如风的额头汗都下来了,他的确想着这么说。可银子是怎么没的呢?想来想去,只有昨晚那女子近过他的身。 青珞在一旁凉凉地道:「美人投怀送抱也不是那么好消受的吧?」那女子的手段其实并不怎么高明,青珞的余光刚好可以看到一点点。 荆如风「霍」的转身看他:「你都看到了?为什么不说?」 青珞笑道:「你动不动就要点我什么哑穴,我怕都怕死了,哪儿敢乱说话?」 那伙计早已等的不耐烦:「你到底结不结帐?看你人模狗样的,难不成想吃白食?」 青珞吐吐舌头:「可不是我一个人觉得你人模狗样。」 荆如风自出世以来,从没遇到这样的窘况,有些手足无措。忽然想起青珞手上是有银子的:「你先借我一些,等到了京城,我就还给你。」 青珞就等他这句话,却还要拿住架子,佯作为难:「钱是可以借你,可你不还怎么办?还是找人立个字据吧。小二哥,麻烦你找个代写书信的先生来。」 那伙计笑道:「哪用得着先生?我就能写。」笑呵呵跑到柜檯上去拿笔墨。他见荆如风衣冠楚楚,却连餐帐也付不出,心里先存了几分鄙夷,存心要跟青珞合起伙来捉弄他一番。 「你说,我写。」 青珞清清喉咙:「今借给荆如风银两……饭费钱是多少?」 「一钱。」 「这么少?」青珞接着道,「借给荆如风一钱银子,借钱人一入京城立即归还。银子按二十分利计算,以后如果再借,均按此例。」 「二十分?」那伙计停了笔,以为自己多听了一个「十」。 青珞指着荆如风,笑道:「有钱人,九牛一毛。」 荆如风忍住气:「为什么不多借我一些?以后路还长呢。」 青珞把包袱抱得紧紧地,道:「我还是觉得银子攥在自己手里比较安心,使唤人的时候也方便些。」 把字据收好,青珞伸了个懒腰:「早晚没睡好,给我开间房,我要补补眠。」 荆如风道:「还是赶路要紧。」 青珞斜睨着他,似笑非笑:「赶路也不是不行。不过这吃饭和穿衣是不一样的,一件衣服可以穿好久,一顿饭不吃却饿得慌,恐怕今晚你就要挨饿了……别伸出你的手指哦,不然我以为你要打劫我,你们家在京城也是有头脸的吧?安个贼名儿可不好听。」 话都说到这里,荆如风只能忍住气,看着青珞一步一摇地上楼了。他回过头来叫:「你要是睡不着,就给我把风吧。毕竟咱们今后的饮食住宿,全靠我了。」 荆如风还要上去给他把风—— 什么叫做得寸进尺,荆如风在青珞身上深有体会。 严格说起来,青珞也不算闹得太过分。他很会看人眼色,每当荆如风气急要发作的时候,青珞就收起嚣张嘴脸,乖乖听话,让荆如风有脾气也发作不出。也许就是因为憋在心里,荆如风才感到越发的难受。 马车走过一个镇子又一个镇子,这对于从没出过淞阳的青珞来说,实在是个新奇的体验。他一路上做得最多的事,便是掀开车帘向外好奇的打量。这时候,他的脸上就会多几分孩子气,久违了的孩子气。 马车终于来到了一个大的市镇,据说,这里离京城也就四五天的路了。 青珞并不着急,急得的是荆如风。青珞恨不得走再慢一些,永远不用到京城,永远不必看到林子骢和阿端才好。不,是看不到他们两个在一起才好。 隔着车帘,青珞听见前方乱糟糟的,于是探头去看。只见大街上,一户朱红的大门口,密密的围了一圈的人。 「有热闹看,停车。」 荆如风嘆了口气,开始后悔走这条路:「还是赶路吧,咱们耽误不少行程了。」 青珞扬起下巴,高傲的拍拍包裹。荆如风只好勒停了马。 青珞跳下马车,向人群里面看去。可惜他身材不高,前面有人挡着,踮起脚来也看不着。他眼珠一转,叫道:「哪儿来的银子掉在地上了?」 「我的。」 「我的!」 就近的几个人连忙低头去寻,趁着混乱,青珞一猫腰钻到了前面。 挤到里圈一瞧,见一个女子正对着那朱红大门跪着,手上抱着一个婴孩。周围人对她指指点点,都道可怜。 青珞向知情人打听了缘由,才知道这红门里面的人家姓魏,三代单传。现在当家的这位魏公子,早十年就成亲了,也不知是不是娘子太兇悍,得罪了送子娘娘,至今没有孩儿。 第19页 这魏公子急得跳脚,但畏惧妻子,也不敢纳妾。也不知是什么因缘,竟让他把未央湖畔的渔家姑娘宝凤骗到了手。实指望宝凤能给他生个儿子继承香火,不想料宝凤生了个女儿,而这边魏家娘子也得到了消息,一顿大吵大闹,把魏公子锁在家中。 宝凤母亲早死,只有一个老父。老人家自觉在乡里丢了面子,一怒之下把女儿赶出了家门。可怜宝凤无依无靠,只能带着孩子来找魏公子。 魏娘子心狠,紧锁了大门不让她进去,宝凤无路可走,便在这里长跪不起,冀得他们有一丝慈悲之心。 青珞听了,忍不住道:「这姑娘也真傻,有钱人家公子的话,哪能当真?」话一说完,忽然想到自己:林子骢连一句甜言蜜语都没说,自己还不是当真了?比这姑娘还要傻。 旁边有人接口道:「说是这么说,可是乡下姑娘没见过世面,碰到魏公子那样的人,少不得要被骗了。我看她跪也是白跪,且不说魏娘子容不下人,那魏公子也只是想要个儿子,哪是对她有真情意?」 正说着,忽然之间大门开了,冲出一群手拿棍棒的家丁来,见人就打。有两个人就去拽宝凤,口中还嚷嚷着:「要跪别处去跪,这魏府门前,哪是你能胡闹的?」 围观众人吓得四散奔逃,荆如风怕青珞有闪失,连忙赶到他身边,为他挡开了扫来的棍子。 青珞回头一瞧,见那两个家丁连拉带扯,一个推搡着宝凤,一个去抢她的孩子。不觉动了怒气,叫道:「这些人连孤儿寡母也欺负,真不是东西。保镖,给我好好收拾他们!」 荆如风愣了一下,才知道这「保镖」原来是指自己,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但他见魏家人如此蛮横,也激起了侠义心肠,指东打西,毫不含煳。 那些家丁虽有棍棒在手,到底不如荆如风学过功夫,不一会儿,就被打得东倒西歪。青珞乐得拍手,道:「原来你有这么大的本事!好,一不做,二不休,咱们就冲进去,把那姓魏的龟儿子揪出来!」 荆如风心想搅了这趟浑水已是迫不得已,再闹还不知要惹出多少麻烦来。一手抄起青珞扛在肩上,一手拉了宝凤,跑回马车将两人往车篷里一丢,赶了马,扬长而去。 直到出了镇子,荆如风才把马车停下来。他拉开车帘往里一瞧,见宝凤只是抱着孩子默默地哭,他向青珞打了个眼色,青珞也只是摇摇头,暗示自己无法可施。 荆如风嘆了口气:「姑娘,你有什么打算?」 宝凤擦干了眼泪,低声道:「我家在未央湖,麻烦你们送我回家。」 青珞插口道:「你爹不是不要你了么?」 一听这话,宝凤又默默地流下泪来。 荆如风赶忙道:「那好,我们就送你到未央湖。」狠狠地瞪了青珞一眼,示意他闭上那张乌鸦嘴。 荆如风久走京畿要道,未央湖还是知道的。马车到了地头,他停下又问:「姑娘,你家在哪里?」 宝凤低声道:「多谢你了。我在这里下车就好。」 迳自下了车,向着荆如风和青珞深深一揖,转身离去。 青珞看着她的背影在树丛中消失,如有所思。 荆如风道:「还看什么,准备上路了。」 「慢着。」青珞忽然跳下车,「不好,她要寻死!」 荆如风一怔:「什么?」 「你没看见吗?她那样子,就是世上再没依靠,要寻死的模样!」青珞说不出来什么「万念俱灰」,「走投无路」这样文绉绉的话。但他知道,一个人只有对人世失去了希望,才会面如死灰。 荆如风笑道:「你又没寻过死,怎么知道?」 青珞眼神忽地一暗,白他一眼:「我就是知道。」懒得再跟这人计较,当先跑了出去。 荆如风也只好在后面跟着。 远远的,只见湖畔边上,宝凤正抱着孩子一步步往水里走。 原来她真要寻死! 荆如风一个箭步冲上去,将她从水中拉了出来。「你要死,也不能让孩子跟你一起死吧?你可想过她愿意吗?」 这一番拉扯不小心碰到了孩子,孩子顿时哇哇大哭。宝凤看看孩子,怔怔地掉下泪来。二话不说,扭头就走。 青珞这时也气喘吁吁的赶了来,和宝凤面对面:「你是想把孩子託付给别人,再去寻死吗?」 宝凤全身一震,停下脚步。 青珞又道:「什么人愿意照顾这孩子呢?连她亲娘都不要她!说不定放在路上没人管,一天就冻死、饿死了。退一万步讲,就算有人愿意收养她,万一那家是个穷人,以后又陆续添了孩子,不想养她了怎么办?就算他家人心好,不肯丢弃她,可是万一赶上什么天灾人祸的,自己孩子都养不活了,还能对她好么?」 他走近宝凤,低头逗弄那婴儿:「你看,她长得多么好看。万一收养她的人家没法子,只能把她买卖了养活家里。又万一世道不景气,只有青楼里招人,她这一辈子不就毁了?进了青楼一天,就再没人把她当人看了,你这当娘的,可忍心?」 荆如风在一旁听着,心想这青珞也真能胡说八道,哪里就凑巧有这么多「万一」?他向青珞看去,见他说到动情之处,眼眶也仿佛有些湿润,心里暗暗纳罕:又不是说他自己,他这么投入为哪般? 可是在荆如风看来的「胡说八道」偏偏就触动了一个做母亲的最脆弱的心事。宝凤愣了半晌,忽然蹲下身子,号啕大哭:「我该怎么办?我真是没有办法了呀!魏郎不要我,我爹爹也不容我,我一个弱女子,还带着孩子,能去哪里呢?」 青珞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默默的递上一条手帕。 荆如风忽道:「跟我来,我去跟你爹爹说,让你回家!」不容分说,拉着两人上了马车。 青珞奇道:「你又有什么办法?打到老头答应么?」 宝凤惊道:「你要打我爹?那可不行!他岁数那么大,禁不起你一拳。我、我不要回去了!」 「你听他瞎说。」荆如风拉住慌忙要走的宝凤,嘆道,「你对你爹这般回护,他难道就没有一点父女之情么?」 马车到了宝凤家门口,荆如风对宝凤道:「你先不要露面,我去跟你爹说。」 他跳下车座,上前敲门。不多时,有个老汉前来应门。六十开外的年纪,看身子还硬朗,就是形容憔悴,多半是为了宝凤的事。 「请问你是宝凤姑娘的爹爹么?」 老人脸色一变:「我家没这个人!」就要把门关上。 荆如风也不拦他,只是淡淡地道:「宝凤姑娘刚刚投湖身死,世上是再没这个人了。」 门一下子开了,老人跳将出来,一把抓住荆如风的衣领,抖声道:「你说什么?」 「我说宝凤姑娘死了。」 「那,那婴孩呢?」 「刚出生的婴孩,水呛两口,就没命了。」 「都死了。」老人白眼一翻,向后就倒。 那宝凤在马车里看的真切,她关心老父,连忙从车上冲下来,叫道:「爹爹,宝凤没死,宝凤就在这里!」 老人缓过气来,看见女儿,老泪纵横,狠狠打了宝凤一巴掌:「你这败坏家门的东西,怎么不真死了,还回来做什么?」 荆如风接口道:「老爹,适才我是骗你。可若不是我们发现得早,宝凤姑娘就真没命了。老爹,我看你的样子,是真疼爱女儿。现在她在外面受了委屈,只有你能收留她,你忍心把她往绝路上推么?」 老人看看女儿,宝凤泪如雨下,叫了一声:「爹!」 老人手一颤:「可是……可是村里人都在笑话我们呢。」 青珞插口道:「自己的面子和女儿的性命,哪个重要?再说,你把她赶走了,村里人就不笑话你了?大不了,搬离这里就是。」 老人苦笑道:「我们世代以水为生,搬出去吃什么?」 青珞咬了咬嘴唇,忽然跑回车上,把一个布包拿了过来,交到老人手上。「这里面有些钱,虽然不是很多,省着点花,足够你们父女吃一辈子了。你们拿了钱,就离开这里,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好好过日子。」 他摸摸宝凤怀里孩子那细嫩的小脸蛋,声音仿佛有些呜咽:「小孩子很可怜,跟谁也不如跟在亲娘身边好,别让她无依无靠。」 马蹄得得地响,车里车外的人都没有说话。 毫无疑问,青珞那慷慨解囊的「神来之举」吓坏了荆如风,一瞬间他还以为自己不认识这个人了。 如果没记错的话,当初青珞可是连命都不要,也要把这些银子带在身上。 不过倘若那时没记错,就是他现在在做梦了。他掐掐大腿,很疼。 「停车,停车!」 青珞忽然拉开车帘,急急地叫道。 「怎么了?」 「我刚才一时冲动,把银子都给那对父女了。」 第20页 「是呀。」 青珞一声惨叫:「我连一文都没留!那咱们以后怎么办?我的下半辈子怎么办?快,快,趁着还没走多远,咱们赶紧赶回去!」 荆如风吓了一跳:「赶回去做什么?送给人家的东西哪能再要回来?」 「那不是东西,那是银子呀!面子重要还是吃饭重要?哪怕要回来一半也是好的……啊呀!」 却是荆如风勐地一抽鞭子,那马跃将起来,将青珞摔了个四脚朝天,又跌进了马车里。 「你、你干什么?就算要不回一半,三成也行……哎哟!」 马车飞快的跑了起来,青珞又忙着在里面抓紧窗边,保持平衡,可是他要钱之心不死:「不行的话,两成……一成总行了吧?那可是我多年的积蓄呀……你就不能走慢点?啊呀!」 荆如风意气风发地笑道:「现在你的钱也没了,再做不成大爷,我凭什么听你的?驾!驾!」 马车就在官道上摇摇晃晃的往前跑,一路上除了车响、马蹄声响,还夹杂着吆喝、咒骂、哀号的声音,引得行人纷纷侧目。 可是这一回,荆如风却再没点青珞的哑穴,自始至终,他的脸上都挂着一丝笑意。 第六章 「都是你,没事充什么大方?让我把钱要回来不就得了?」青珞含怨瞪着荆如风,愤怒地指控道。 荆如风悠悠地道:「第一个充大方的人可不是我。」 青珞脸红了红,指责的话再也说不出来。当时也不知为何,一看到那一家三口的苦况,一股热血就冲上脑门,之后做了什么完全不知道,等到算清利害关系,为时已晚。 当初在「锦春园」的时候,「老爹」总说他是「猪油蒙了心」。其实这冲动的毛病已经不知害了他多少回,可想改却总是改不掉。有些事情也许事后想想根本用不着那么执拗,当时却一根筋说什么也转不过来。 两人相对无言。昨晚下了一场暴雨,行程又耽搁了些。其实就是不耽搁,到京城还要走三四天的路,两人现在身无长物,等挨到京城,饿都饿瘪了。 一个犹如盖着棉被发出的极其不雅的闷声在两人之间响起。青珞皱眉:「什么声音?」 荆如风脸上一红,转过头去。 青珞恍然大悟:「你放屁!」 「胡说!」荆如风的情绪激动起来,「那是我的肚子在叫!」 青珞毫不客气的哈哈大笑:「叫你当初不拦我!」 正说着,又一声闷响传来。荆如风忙道:「这回可不是我。」 这回轮到青珞脸红了,他也饿得难过。他忽然眼睛一亮:「您们这些有钱人家的少爷,身上总有些玉佩挂件什么的吧?拿出来当了,也能顶几天用。」 荆如风道:「我身上不带那些东西。」他自幼练武,挂饰这些东西,只嫌累赘。 青珞顿感失望,目光转到地上,看见两匹马正在并排吃糙——一匹是拉车的马,另一匹是荆如风原来的坐骑。这马训练有素,不用荆如风吆喝,自己乖乖跟在车后。 路边的糙本就茂盛,被雨水沖刷之后,越发显得青翠肥美。青珞嘆道:「如果人跟马一样,吃糙就能饱,该有多好?你说,咱们如果把这马车卖了,能换多少银子?」 荆如风看了一眼:「别傻了,根本就卖不出去。」车和马都是荆如风图方便从骡行里买下的。马身上还有骡行的烙印,普通人家谁愿意买这样的马招惹麻烦?车上的印记倒是可以除掉,不过这车又小又破旧,荆如风本打算到了京城就扔掉,这样一辆车,穷人家买了也用不着,有钱人家却看不上眼。 青珞作势嘆了口气:「这可怎么办?总不成就饿死咱们了吧?我看你那匹马不错,应该能卖个好价钱。」绕来绕去,终于被他绕到正题上来。一开始,他盯上的就是这匹马。 荆如风吓了一跳:「不行!我这马是大宛良驹,千金难求,怎么能随便就卖?」 「不卖就不卖,你叫嚷什么?」青珞白他一眼,嘟囔道。又细细看那匹价值「千金」的马,除了膘肥点儿、块头大点儿,也没什么特别之处。 遂又低声念叨:「有钱人家的少爷就是比不得,一匹马都比人要值钱得多。」 荆如风不悦地道:「你别总是大少爷、大少爷地叫,让人听了好生别扭。」 青珞白他一眼:「叫你『大少爷』难道不是好话么?」 荆如风闷闷地道:「可是你的语调很难听。」青珞的语调,总是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股嘲讽的味道。 青珞勾着眼睛一笑:「我就是爱这么叫,你待怎样?」 他勾着眼睛笑的时候,有股媚意,还有些挑衅的味道。荆如风脸上忽然一红,赶忙低头解释道:「我知道你是觉得我奢侈。其实价钱还是小事,这马是我十四岁时爹爹送我的,当时还是一匹小马驹,跟我一起这么多年,我对它的感情,实在跟兄弟无异。」 话说到这份儿上,卖马这条路是彻底行不通了,可是前方的路还是要走。吃饱喝足的马儿拉着两个飢肠辘辘的人,来到一个名叫凤溪镇的地方。 走在大街上,就看路上行人纷纷,都往一家酒楼涌去。 青珞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叫住一个行人问道:「这位大哥,这街上这么多酒楼,你们怎么就只往那家去?他家吃饭不用给钱么?」心想,不要钱的酒楼是一定要去的。 那人白他一眼:「你说什么梦话!那家醉梦楼为了招揽生意,特地请来了京城有名的舞娘献舞,大家都等着去看热闹呢。哎,不跟你说了,要开始了。」说完,急匆匆的去了。 「京城里有名舞娘,不知跳得怎样?」青珞敲敲车辕,「咱们也去看看吧。」 荆如风道:「咱们有没银子,去酒楼做什么?留点力气赶路是正经。」 青珞执拗起来,道:「看看又不花钱。」自己从车里爬出来,也不管车停没停住,就要往下跳。 荆如风拿他没办法:「好了,我停车就是。」他只怪青珞不知轻重,却不明白,青珞自己学了许多年舞艺,现在虽然跳不成了,听说人家跳得好,还是忍不住要看看,这就叫「见猎心喜」。 两人进了酒楼,那里面已经密密的坐满了人。吃饭的还在少数,看热闹的居多,大多数人桌前只点了茶点。 歌舞还没开始,但似乎已经过了预定的时辰。因为看客们开始议论纷纷,甚至有脾气急的正在高声叫嚷:「怎么还不开始?不会是蒙我们的吧?我可是大老远从临镇赶来的!」 这一叫,又有好多人附和。那些店伙安抚了这头,又安抚那一头,忙得不可开交。 青珞眼珠一转,道:「跟我来。」 两人偷偷来到后面,隔着帘子只听有人问道:「她真的不能上场?」 又一个人道:「昨晚大雨,秋娘姑娘睡觉的时候忘了关窗,一早就病倒了。这时候烧还没退,你让她怎么上台?还是等等吧。」 先说话的那人正是这里的掌柜,他此番重金聘请舞娘,一心想卖个满堂彩,没想到却险些高唱满江红,急得浑身冒汗:「我能等,外面不能等,你没看都叫嚷开了么?哎哟,她怎么早不病、晚不病,偏偏这个时候病?这可要了我的老命!我可怎么跟外面的人交代?」 就他跳着脚、团团转的时候,忽听门外一人笑道:「想要有个交待,这有何难?」 说话的人自然就是青珞。 那掌柜的见进来两个陌生人,先是吃了一惊,又听青珞说有办法,也顾不得问这两人是何来歷,只问:「有什么办法?」 青珞微微一笑,解下自己腰间系的汗巾来,手腕一抖,那青色的汗巾立刻在空中幻化出朵朵青花。他脚步一措错,几个旋身,身子也被笼罩在那抹青葱之中。 掌柜的眼睛一亮:「这身段确实不错。」 可是很快的,他又开始发愁:「人家要看的是『舞娘』,不是『舞郎』。你这身量虽然看着纤细,到底是男人的腰板。再说,一看脸就穿帮了。」 青珞脆笑一声:「这有何难?」附身在掌柜耳边嘀咕了两句。 那掌柜先还愁眉苦脸,听着听着就眉花眼笑了,一个劲儿的点头。 荆如风奇道:「你们在说什么?」 青珞横他一眼:「跟你说了也不懂,你只管在一旁乖乖瞧着,关键时候别捣乱就好。」 掌柜高兴得直搓手:「那咱们就赶快准备去?」 「你急什么?还有事没商量呢。」青珞在他肩上一按,淡淡地道,「俗话说,救场如救火,这酬劳方面可不能轻算呀。」 掌柜的笑道:「那是,那是。你要多少,只管开价。」 「一百两。」 「一百两!」掌柜傻了眼,一百两银子可不是小数目。 一旁荆如风也道:「你只跳一场舞就要人家一百两,未免……」 第21页 他想说「未免狮子大开口」,可是被青珞瞪了一眼,只好把话又吞了回去。青珞狠狠地道:「你到底站在哪一边?」 「我是应该站在你这边不错,可你实在有点贪心……」 「想吃饭就闭嘴!」青珞已经有些恼了,心想好生晦气,自己还没上台,就有人来拆台了。 他转头看掌柜:「一百两,一分也不能少,不然我立刻走人,怎么样?你请那什么名舞娘,价钱也不低吧?」 掌柜踌躇道:「可是人家在京城里号称『彩燕飞』,很有名气,你……」 言下之意:你不值这个价钱。 青珞最恨别人轻看自己,双手一拱:「掌柜的,另请高明吧。」转身欲走。 这时候,再找一个救场的哪里来得及?掌柜的一咬牙:「一百两就一百两!」 青珞刚要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就听荆如风在他耳边低声道:「你拿着昧良心赚来的银子,不觉得亏心?」 「你要真有骨气,就一文也不要用。我也不介意少分一份。」狠狠白了荆如风一眼,青珞故意扭动着腰肢,跟着掌柜走了。 那种得了便宜还要卖乖的姿态,真想让人在他屁股上狠狠给上一脚。 荆如风来到前台的时候,乐声也跟着响了。 乐声一响,人就都安静下来。不一会儿,掌柜也出来了,招唿他到前面的位置去座。 荆如风暗想事情一定进行得很顺利,不然掌柜的嘴的不会笑得跟里面撑了一根筷子一样合不拢,但他还是问了问:「怎样?」 掌柜给他神秘的一笑:「保管你大吃一惊。看,出来了。」 荆如风回过头,一下子怔住了。 青珞是旋着身「舞」上台的,像一朵轻云,翩然落在台上。双手上举的姿态让他的腰身显露出来,本来就还带着少年的稚嫩,又被刻意地用青丝束紧,越发衬得纤腰一束。他每一步都伴随着清脆的玲铃响,原来在他脚踝上,各繫着一串金玲铃。 这般巧思,这般身段,人们已经看直了眼,轰天价响叫起好来。 人们迫切地想知道,这位美丽舞娘的真面目,可是青珞不管怎么舞动,始终让袖子遮住了半边的脸。裙袖飞舞之间,偶尔露出一双眼睛,却是凤眼含媚,秋波流转。轻轻一勾之间,已然勾住了台下众人的心弦。 人们都在不自禁的想,这般轻盈的舞姿,这般美丽的眼睛,这般动人的眼波,那轻纱背后的容颜又该是何等倾倒众生?他们明明看不到青珞的脸,可随那舞姿在脑海里幻化出来的模样,却是那样的活色生香,如在眼前。 掌柜得意地笑道:「你的这朋友,真是揣摩尽了男人的这点风月心思。知道这欲遮不遮,欲露不露,才是最挠人心处。」 荆如风含含煳煳的应了一声。事实上,他并没听到掌柜在说什么,那台上一抹青云已经抓住了他的心。 跟青珞相处了这么久,他只见过青珞耍赖的模样、张牙舞爪的模样、咄咄逼人的模样,就像……像……嗯,表兄是怎么说的来着?像一只「支着翎子的斗鸡」。可是在这台上,他只看到一只彩凤,展动着双翼,翩然起舞,情致独绝。 忽然,青珞的脚下微微一顿。很细,很轻微的一顿,谁都没有注意,荆如风看到了。 是不小心么,可是为什么这之后,青珞的动作仿佛迟缓了一些? 凭着练武人的直觉,荆如风感到情况不对。但他看不到青珞的脸,无法从他的表情中推断出什么来,只能看到青珞的眉间偶尔一拧,随即又倔强的展开。 青珞一旋身,彩袖当风,风姿翩然,可荆如风只注意到一件事:青珞背上的轻纱已经被汗水全部殷湿了。 就算天气有些热,就算青珞的动作幅度很大,可也不至于汗出如雨! 就在他一闪念间,台上的青珞忽然跌倒了。 众人都是一愣,待见到青珞彩袖倏地扬起,整个人随着彩袖水一般的波动,也慢慢的站起身,踏回最初的舞步,这才释然。 掌柜擦了把汗:「吓死我了,还以为他真的跌倒了呢,捏了把冷汗。」 可是荆如风却知道,刚才那是真的跌倒,因为青珞支撑起来的腿还在不停地发抖,只不过那时人们都被绚丽的彩袖吸引了视线。 忽然间他明白了,为何青珞当初会开口一百两白银,因为他这一舞不是在台上跳,而是在刀尖上跳的! 「让他停下来。」 掌柜一愣:「什么?」 「他受了伤,不能再跳了。」 掌柜急道:「你胡说什么,他不是跳得挺好么?这么多人都在看着,怎么停?你不是故意拆我台吧?」 荆如风懒得跟他啰嗦:「你不叫停,我去。」 「不成,他收了我的银子,就是死也得给我跳完再死!」 荆如风怒道:「在你们这种人眼里,除了银子还有什么?」伸手一推,将掌柜推到一边,大步踏上台去,喊了一声:「停。」 众人不明所以,都愣住了。为他的气势所镇,那些乐师们不自觉停了手上的乐器。 乐声一停,青珞也跟着停了。舞动起来的他像朵轻云,可是现在他更像一片凋零的落叶,软软地倒了下去。正落在赶来的荆如风怀里。 他睁大被汗水模煳的双眼,茫然道:「结束了么?」 「没有。」 「那……钱怎么办?」 荆如风有些愠怒:「为什么你们一个个脑子里只有钱?命都没有了看你怎么花?」 「可是……」青珞的眼睛还是对不准焦距,荆如风在他眼前只是一个模煳的印象,「没钱……咱们怎么挨到京城?」 荆如风眼里显出一丝怜惜,低声道:「你放心,有我呢。」 青珞头一歪,昏了过去。 等到青珞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他对着天花板愣了半晌,忽然想起了很多的事,最关心的还是他那一百两银子。 他想下床,可是一动,腿上就传来钻心的痛。他用力地捶着床,大声叫道:「荆如风!姓荆的!」 门一开,荆如风慌忙跑了进来:「你醒了?我刚给你抓药回来,没想到你醒得这么快。是不是腿疼?大夫说过,你现在不能乱动,你的腿都已经肿成熊腿了。」 「你的腿才是熊腿!我问你,这里是哪儿?大夫又是怎么回事?」 荆如风嘆了口气,慢条斯理地把药放好,才道:「你的腿原来受过伤,是不是?你强行去跳舞,触动了旧伤,昨晚就疼得昏死过去了。我只好找了一件间客栈先住下,再给你找一个大夫。」 客栈?大夫?青珞眼前忽然白花花一片,那是银子离他而去的身影。他急得想起身,可是又牵动了伤腿,倒回床上。不禁破口大骂:「我总共就一百两银子,你还散财童子似的到处花销!腿肿了怎么样?拿冷水敷敷就好!反正我是坐在车上,又不用腿走路!你却巴巴地把银子孝敬给那些庸医!」越说越气,抄起枕头向荆如风扔了过去。 荆如风接住枕头,淡淡道:「昨天你没跳完就昏过去了,你那银子没拿到手。」 青珞愣了愣,昨天跳到最后,他已经痛得失去了神志,什么都记不清楚了。很快他想到一件事,怔怔地道:「那……看大夫和住店的钱都是哪里来的?」 荆如风道:「我把马买卖了,三百两银子。给你养病绰绰有余。」 他的口气还是淡淡的,跟谈天气一样,可是青珞已经傻了。他吃吃地道:「可是……可是那马不是你爹爹给你,你把它当作好兄弟的吗?你当初宁可饿着也绝不卖的。而且那马价值千金,三百两不是太亏了?」 三百两银子的价钱的确很低,可是荆如风急着用钱,也顾不得了。「再好的马毕竟是一匹马,哪有人的性命重要?再说,我跟买主说好了,将来还回来赎的。」 青珞闷闷地道:「可是你赎就不是这个价钱了。」 荆如风笑道:「你不是说过,我是有钱人,九牛一毛。」 青珞也跟着笑笑,过了半晌,忽道:「我现在觉得,你跟那些有钱人家的大少爷不一样了。」 「怎么?」 青珞低声道:「因为他们绝对不会觉得,我比那马重要。」 「甜豆糕,刚出炉的甜豆糕,又香又糯的甜豆糕!」 青珞已经把莲子粥捧在唇边,就要一口喝下去,听见这吆喝声,又把碗放下了。「我要吃甜豆糕。」 荆如风皱了皱眉:「你刚才不是说只想喝莲子粥?我特地叫店家做的。」 「可是我现在又不想喝了,我就想吃甜豆糕。」 荆如风嘆了口气,起身出门。 青洛珞一怔:「你干吗去?」 「还能做什么?给你买糕去!」 「真买啊。」 第22页 望着荆如风匆匆离去的身影,青洛珞自己倒傻了。这人几时这般听话了?按照正常的表现,他应该把粥碗一放,气哼哼说一句「你爱吃不吃」,这样才对。青洛珞心里忽然感到很不舒服,隐隐有些不安。 记得十岁那年,淞阳城大旱,田里颗粒无收,家中度日艰难。有一天,爹爹却忽然给他买了最爱的面人,娘还做了一套新衣裳给他,连阿端都没有。他高兴极了。可是第二天,他就被带到了锦春园的后门口。 在锦春园中,「老爹」对他们这些小倌向来苛刻,那一阵子却对他千依百顺。后来他才知道,原来是孟小侯爷看中了他,要「老爹」去做说客。 还有林子骢,前一刻还是温柔呵护,让他以为飞上了云端,下一刻才知道,那只不过是一脚踏空罢了。 可见,但凡这些人一反常态的对他殷勤,就一定不会有好事发生。越是殷勤,越是糟糕。 不一会儿,糕买回来了,果然是甜豆糕,果然是又香又糯,可是青珞全然没有了吃的欲望。他故意道:「这糕太热了,大热天的,看着没味口,你放到凉水里去镇一镇。」 荆如风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糕向来都是趁热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青珞白他一眼:「你当我没吃过甜豆糕么?我就爱凉着吃,怎样?」 「你这人,连口味也这么奇怪。」荆如风摇摇头,竟然真去了。 凉透了的甜豆糕,还带着井水的寒气,直要凉到心里去。青珞哪里还有什么胃口吃糕?他伸出手指在那上面戳了戳,一脸嫌恶地道:「这凉糕果然没法吃,我还是喝粥算了。」说着,又把糕递还给荆如风。 就算是傻子,现在也知道青珞是在作弄人。荆如风再也忍耐不住,把凉糕往桌上一扔,怒道:「你爱吃不吃!若不是看在你的腿受了伤,我才不会这般好心照顾你,你却把人当猴子耍!你这种人,就应该谁也不管你,让你饿死才好!」 他本以为依青珞的性子,必然要反唇相讥,哪知青珞却是眼睛一亮,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拍着胸口笑道:「就是要这样,这才对嘛!先前你对我千依百顺,可把我吓坏了!」 荆如风顿时傻了眼:「世上哪有你这样的人?别人对你好一些,你反倒受不了?难道非要成天吼你骂你才开心?」 青珞不答,只是呵呵地笑,过了一会儿,他又问:「你对我百般照料,只是因为我受了伤?没有别的原因?」 「有!因为我傻,因为我自己爱给自己找罪受!」 若不是念在青珞受伤可怜,而这受伤的原因又有自己的一份,荆如风哪里会任劳任怨地照顾这个浑身是刺的傢伙?到如今没有半句感激也就罢了,居然还百般作弄! 荆如风越想越气,越想越觉得自己是自讨苦吃。偏偏那青珞还一点忏悔的样子也没有,还在那里笑个不停,让他脸上怎么挂得住?他哼了一声,向外就走。 「你又做什么去?」 「我惹不起你,躲开总可以吧?」 青珞止住笑,道:「那你先把粥递给我,我真饿了。」 「饿?」荆如风似笑非笑,「那你就自己去拿吧。反正你受不得别人对你好,我把粥端过去,万一你害怕得手一抖,打碎了碗,岂不真要饿肚子?」 青珞急道:「我现在不怕了,你把粥给我。你明知道我的脚动不得。」 荆如风怜悯地看着他,就在青珞以为他心软的时候,挥了挥手:「自求多福吧。」一转身,悠然而去。 「喂,你回来呀!喂!喂!」 话虽然这么说,荆如风到底不是狠心的人,想想病人确实脾气要坏一些,跟他计较,到显得自己小气了。于是走出几步,又转回身来。 一推门,就见青珞已经下了地,正伸手去拿桌上的粥碗。荆如风下意识的去看他的腿,只见两条腿稳稳支在地上,丝毫不见受伤的模样。 两人对视,都是一愣。 青珞忽然大叫一声,抱住了腿:「啊呀呀,疼死我了!我就说我这腿还没好,不能下地,你却偏偏丢我一个人在屋里,这下子,我的伤更好不了了!」使出拿手绝活,一阵唿天抢地。 荆如风好心的指点道:「那个,抱错腿了。」 伤的是右腿,可是青珞慌张之下,抱起来的却是左腿。 「金鸡独立的姿势都能站的这么稳,看来你这条腿是没事了。」语气还是淡淡的,可是荆如风的眼里却有了怒意,他显然已经意识到,自己又被这青珞给戏弄了。 青珞暗叫糟糕,但他撒泼耍赖的功夫无人能及,索性往地上一坐,叫道:「我现在是左腿也疼右腿也疼,站都站不住了。哎呀,越来越疼得钻心,我的腿怕是要废了!」 荆如风嘆了口气,蹲下身子,与他平视,道:「你就这般不愿进京吗?」 青珞闻言,身子一震,喊叫声渐停。 「为什么?」 「不为什么。」青珞捋了捋额前髮丝,目光却不愿和他对视,「我去了,对大家都不好。」 「对谁不好?」 「对阿端不好,对林子骢不好,对我自己也不好。」 「为什么?」荆如风越发的不明白了,有人可以依靠,岂不是件好事? 青珞白他一眼:「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傻?我那样的出身,他们能容得下我么?便是阿端也要被人看不起的。」 「你怎样的出身?」荆如风又追问了一句,立刻恍然大悟。这些日子的相处,在他心中,青珞是一个共患难的同伴,他几乎已经忘记这个同行的人原是青楼里的小倌了。脸上的神情不觉有些尴尬。 青珞将他的变化看在眼里,冷笑道:「现在才嫌我脏,晚了。」 「我没有!」荆如风涨红了脸,「你是小倌也没关系,只要我们不说,别人也不会知道。」 青珞又是一阵冷笑:「我虽然没读过书,可也不像阿端似的被人一骗就上钩。有句古话叫『没有不透风的墙』,这又不是什么秘密,早晚会被人知道,我为什么巴巴地跑到京城去看人白眼!」 荆如风悠悠地道:「你怕到京城被人白眼,难道别处就不会了么?你自己先看不起自己,才觉得世上的人都拿白眼看你。」 「话说得好听!」青珞不屑地道,「那我问你,你难道就从来没有看不起我?」 说这话的时候,他又习惯性的挑起凤眼。那凤眼流光闪动,仿佛想要勾住人的魂魄。嘴角边偏偏又挂着一丝嘲弄,似在嘲笑对方的口是心非。 荆如风被他看得脸上一红,随即正色道:「没有!」 见那凤眼里全是怀疑的神色,又道:「我从来没有看不起你。以前,我觉得你很贪钱,的确不太喜欢你,可是现在……」 青珞歪着脑袋:「现在怎样?」 荆如风脸上又是一红:「现在……现在至少……我不觉得你讨厌。」 青珞明显地愣了愣,半晌,才吃吃地道:「你这人,当真奇怪。」 房间里的气氛一时有些古怪,荆如风不敢去看青珞,青珞也不来看他。半蹲的姿势不太舒服,于是荆如风站起身,也把青珞拉了起来。「这是石板地,太凉,还是起来说话吧。」 他见青珞不吭声,又状似漫不经心地劝道:「你若不去,倒是辜负了阿端的一番心意。你不知道,他为了接你过来,费了多少心力。在他心里,是很爱重你的……」 话正说到一半,只觉青珞手一沈,甩开了他的手,不禁愕然:「怎么了?」 青珞跟他目光相对:「阿端费了什么心力?林子骢对他那么好,他想接我过去,不是一句话的事么?是林子骢自己不愿意,对不对?」 荆如风没想到一下子就被青珞找到了话里的漏洞,他是个不善作伪的人,一时也想不出话来圆场。 青珞心里一颤,手足一阵虚软,这身子有一瞬间仿佛不是自己的。他深吸了口气,缓缓地道:「我倒忘了,你说过,林子骢说我又贪财又刻薄又寡廉鲜耻,还是个低贱的小倌。他若愿意让我这样的人蹬进家门,那才怪了。」 他一面说,一面暗地里笑话自己痴心妄想。本来是很明白的事,却怎么也想不透。心底深处总是还有一丝希冀,盼着是林子骢还有那么一丝情意,来接自己。所以纵然千不愿万不愿,还是巴巴的跟了来。 哎,这自作多情的毛病看来是改不掉了,闹了笑话也不知道。 荆如风见青珞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一会儿满脸恨意,一会儿又悽苦莫名,忍不住道:「你没事吧?」 「没事,我能有什么事呢?」青珞说着,自己竟然笑了起来:「这么说来,我就更不能去了,主人家都又不喜欢,去了讨人嫌不成?」 「我觉得子骢是对你有些误会,你们接触多了,他自然会收回成见。」荆如风想想自己看到的青珞和林子骢嘴里说的青珞,实在是两样的人。 第23页 「收回成见?凭什么要我去屈就着他?」青珞冷笑道,「他看我不顺眼,焉知我看他就舒服了?」 荆如风嘆了口气:「你何苦这般固执?你现在离开那个什么院,无家可归,身上的银子也没了,不去京城,还能去哪里呢?」 「我……」青珞想要反驳他,一时间却不知从何开口。打从他进锦春园那天开始,这一辈子的愿望,就是能够离开那里。可曾几何时,那里竟成了他唯一的安身之地,一旦离开,竟不知何去何从。 身无一技之长,唯一的本事就是在床上伺候男人,难道说,再找一家青楼,安身落户? 可是刚出了一处火坑,立刻又转跳进另一处,这人的命,也太贱了。再说,人家肯不肯要他,也未可知呢。 一时间惶惶然,仿佛天地之大,找一处容身之地却是那么艰难。 青珞走过去,挨着床沿坐下,每一个动作都慢到极致,显然心里迟疑难决。 荆如风轻声道:「为了你自己好,别逞强了。」 青珞歪头想了想,道:「什么叫逞强呢?倘若换作林子骢处在我这个位置上,他挥挥手去了,人家一定要会说,这人有骨气、有气性。因为他有家有业,用不着委屈自己。而我这样的人呢,银子没有,身份低贱,再不肯躬下身子,就是逞强、就是自讨苦吃了?」 「这个……」荆如风一时怔了怔,不知该怎么说。 青珞自己把手一拍,作了了结:「所以说,这人若是生来微贱,就不要把脸面什么的,看得太重。」 他想起很久以前,他接待的一个客人。 那人故意把一串珠子断开撒在地上,让他去捡,好看着取乐。他年少气盛,哪里肯做?争执起来,那人怒气沖沖的走了。为此,他吃了「老爹」一顿鞭子。 记得当时老爹一面打,一面怒道:「叫你傲气,叫你有气性!那傲气是你这种人该有的吗?那气性是你这种人配有的吗?你当自己是什么?你不过是个小倌,天底下最下贱的胚子!」 想到这里,他对自己笑了一下,不是已经吃过无数苦头验证过「老爹」的话了吗?怎么还是学不乖? 他抬起头,看着荆如风,微微一笑:「我想明白了,我要去京城,咱们明天就动身。」 他站起来,感嘆道:「一个人,要想看清别人容易,要看清自己,是多么的难啊。」 车轮辘辘,带着几分犹豫、几分怀疑,还有几分对未知前途的茫然,这一日终于到达了京城。 京城的景象又自不同,且不说那层台耸翠、画角雕甍,也不提那百丈游丝、香车宝马,只是大街,就比那淞阳城宽上一倍有余。青珞虽然尽量提醒自己,不要露出乡巴佬进城的怯样,被荆如风看了笑话,可是新奇的事物络绎不绝,让他不由得睁大了凤眼,那车帘子自从拉开了,就再没放下过。 马车七转八转,终于进了一条僻静的小巷,在一户门前停下。 「就是这里?」青珞看看那两扇紧闭的门,也不过就是普通人家的模样,跟想像中的差远了,心里又是疑惑,还有些鄙夷。「姓林的不是据说很有钱么?怎么就住在这里?」 荆如风道:「这里是别苑,林家的主宅在宣华门那边。」 青珞本想问为什么要来别苑,可是心念一转,已经明白了其中道理,冷笑道:「原来是金屋藏娇啊。我还当他对阿端有多么真心,也不过如此!」 荆如风脸上一红,有些尴尬,还是很尽责地为表兄开脱:「林家是京城的大户,我姨母家教很严,你也知道,阿端到底不是姑娘家……有些事情,还需从长计议。」 「计议个屁!她现在不肯,将来就肯了不成?真拿我们当成三岁小孩子!」青珞越想越恼。起初他听荆如风说阿端过的很好,并未多想,只道阿端从此有了依靠,幸福安乐。如今一瞧,又不是这么一回事。 这姓林的至今不敢把阿端接进主宅去住,说什么对阿端的喜爱,只怕也不过是情浓时的甜言蜜语,未必真心。倘若有一朝,阿端年长色衰,又或是林子骢另有新欢,到那时候又该如何呢?在锦春园待了这么久,男人们对颜色的贪恋,没有人比青珞清楚了。 荆如风虽然也觉此事不妥,但他到底向着表兄,道:「我表兄的事情,他自然会妥善料理,他说过,决不会辜负了阿端。」 青珞冷笑道:「那我倒要好好瞧瞧了。」 荆如风见他满脸不平,心中一动,道:「你为阿端的事情这么生气,看来,你还是很疼爱他的。」 青珞一怔,随即向荆如风抛了个眼神,懒懒的一笑,道:「我哪里是关心他?现在我靠他过活了,他混得好不好,将来会不会被人赶出去,都跟我有莫大的关系,我怎能不多上点心?我是个没心没肺的人,你表哥的话,总是不错的。去叫门吧。」 荆如风听他赌气的意味颇重,不好多说,只得上前去扣门环。扣了几下,听到里面有人应声,回头向青珞道:「马上就来。」 青珞没有应声,他的目光正追寻着天上一只失群的白鸽,半仰着的脸上,是莫名的悲凉,可那微微抿起的嘴角,却勾勒出几分倔强。 荆如风看着,一时呆住了,连吱呀呀的开门声,都没有听到。 第七章 前来迎接他们的是个矮胖的中年男子,荆如风叫他邢管家。长着一张和气生财的脸,见谁都堆着笑,那笑容仿佛天生就刻在脸上。可是青珞心里清楚,脸上笑得勤快的人,心里未必在笑。 林子骢却不在,他带着阿端去甄县察看生意去了,要十来天才回来。 荆如风忍不住皱起眉头:「我不是叫人捎个话儿,说这两天就能到京城吗?难道你家少爷没收到信?」 邢管家陪笑道:「收是收到了,可是毕竟是生意上的事,耽误不得。」 青珞一直在一旁听着,这还是忍不住插口道:「那阿端呢?他几时也会谈生意了?」 邢管家笑道:「这位就是青珞公子吧?小人有礼了。阿端少爷本来是说一定要等你来的,可是我们少爷实在怕他一个人留下寂寞,硬带着他走了。阿端少爷是您的亲兄弟,他是怎样的人,不用我说,您心里有数。至于我们少爷,就真请你担待了。」 千里迢迢地将人接来,主人家却连个面都不露,连荆如风都觉得说不过去。他想依青珞的性子,岂有不闹之礼理?偷偷看了青珞一眼,却见后者神色漠然,喜怒不显。 青珞越是这样,荆如风反而越是担心,道:「这生意上的事我也不太懂,不过子骢这时离开,必然是有万不得已的苦衷……」 「你不用解释,我省得。」青珞淡淡地接口,「我不过是个吃闲饭的人,能有多大分量?自然是生意上的事情比较重要。」 荆如风长嘆一声,不知该如何劝解才好。于情于理,他觉得自己应该陪着青珞,直到表兄回来。可是他自己确实有要事在身,因为青珞的干系,已经延误不少,只得向邢管家道:「青珞公子是贵客,你且好好照顾他,莫要怠慢了。」 邢管家躬身道:「表少爷放心,我家少爷临走前已经交待好了,小人一定会按照少爷的吩咐,好好照顾青珞公子。」 说着,向青珞微微一笑:「青珞公子,您的房间已经准备好了,我就命人带你前去歇息。」 他使个眼色,一个家僕模样的男子迎上来,向青珞行了个礼。 荆如风眼看青珞就要跟那名家僕离开,心里忽然一阵不舍,道:「我先去办自己的事,等事情结了,就来看你。」 青珞一怔,停下脚步看向他,眼角微微眯起,似笑非笑地道:「我跟你非亲非故,又没什么交情,你看我做什么?」 荆如风万万料不到他会这么说,吃吃地道:「咱们一路同行这些天,也算患难与共,怎能说没有交情?」 青珞见他脸涨得通红,实在老实得可爱,忍不住笑了起来。笑了一会儿,嘆道:「不过是露水的交情,晒晒就干了,你也不用太放在心上。」说罢,当先走了出去。 客房不大,但是整理得很干净。面南背北,统共开了四面窗户。这时一齐的打开了,阳光从四面she进来,让人看着心里就透亮。青珞本来着恼的心思一下子敞亮许多。见那带路的家僕始终一言不发,便好声好气的问道:「这位大哥,你贵姓大名啊?」 那人头也不抬,道:「林顺。」 「原来是林顺大哥,以后就烦劳你照顾了。」 按照常理,这人应该回上一句小人必定尽心尽力之类的话,可他却一言不发,仿佛青珞在跟空气说话一般。 青珞心里便有些不快,心想这姓林的不知是怎么调教的下人,待人好生无礼。眼见林顺转身要走,忙又追问:「我现在满脸灰尘,能不能请你打盆水来,我好洗个脸?」 林顺顿了一下,道:「等着。」关上门走了。 第24页 「连个『请』字也不说,真跟他家主子一样,狗眼看人低。」青珞抱怨了一句,把包裹扔在床上,自己也过去躺了。一路劳顿,不一会儿居然睡着了。 一觉醒来,天色已黑。青珞有些口渴,下了地去倒水喝,一拿茶壶才发现,里面滴水皆无。而肚子在这时也凑趣儿似的叫了起来。 青珞打开门瞧瞧外面,不见那林顺的踪影。回来看,期待中的那盆水也至今不见,只怕打从他睡着了,这僕人就再没进来过,当真惫怠之极! 初来乍到,青珞也不好乱闯,坐在床上又等了许久,到底耐不住腹中飢饿,自己摸出门去。 才出了院子,就听有人喝道:「你出来做什么?」 青珞正自彷徨,回头见是林顺,心中大喜:「你来得正好,我饿了。」 林顺上下打量他一眼,冷冷地道:「跟我来。」 青珞心想不是应该把饭送到自己房里去吗?但林顺已经头也不回的向前疾行开去,青珞也只好打点精神跟着。 林顺领着青珞来到一间独立的小院,在几间瓦房跟前停下。 房间外面堆满了水缸、木柴,里面隐隐传来一股馊水味道,分明就是一座厨房。林顺道:「对不起了,青珞公子。现在用饭的时候已过,厨房里应该还有些剩菜,你就凑合着吃吧。对了,这里的路你已经认识,以后到了饭时,你自己前来取用便是。」冷着一张脸,又自走了。 这样的态度,哪里是把青珞当作客人,当成个要饭的还差不多。依照青珞平时的脾气,早该闹上个十回八回,不把这林家大院闹个鸡犬不宁绝不罢休,可这一回他却硬生生忍了下来。 他想到了阿端。 这些人明知自己是阿端的兄长,还如此无理,只怕阿端在这里的日子并不好过。自己若是一闹,虽然图得一时痛快,连累了阿端,却让他难以做人——阿端毕竟是要在这里长久呆下去的。 青珞性子不好,却不是一味的莽撞混泼,其中的一些考虑量、一些轻重,他还是分得清的。眼下,不能跟这些人闹僵,只忍到阿端回来,弄清了形势,再作打算才好。 他忍住气,在厨房里寻些冷饭剩菜吃了,自去歇息。凉饭入腹,胃里好一阵子不舒服。再加上心中气恼,在床上翻来覆去好一阵难眠,直到四更的梆子响了,才隐隐睡去。 这只是第一天而已,第一天尚且如此,以后的日子也自然不会好过。 茶壶自始至终是空的,人离开了水可怎么受得了?但是当青珞向林顺问起的时候,对方只是把他引到一口井边,冷冷地道:「这井里有的是水,青珞公子自行取用便是。若是要用热水,可以拿到厨房去烧,当然,大伙儿都很忙,要你自己动手才行。」 青珞忍不住道:「你们林府就是这么对待客人?」 林顺皮笑肉不笑地道:「青珞公子是阿端少爷的兄长,按理说就是自己人了。对自己人,我们自然就不用太过客气。」 青珞也笑道:「既然你这么说,那我也就不跟你客气了,都是自家人嘛。林顺大哥,其实我早就想说,你这张脸……」 说到这里,青珞把话头一顿,脸上蓦地一沉,恨声道:「让人看了就他妈想揍一顿!」 「你……」林顺脸色一变,一拂袖子,怒气沖沖的走了。 他一走,得胜的笑容便迅速从青珞脸上隐没。他站在井边,发了半晌的呆,看看自己的双手,摇头道:「好好的锦春园不呆,偏偏大老远到京城来遭白眼做苦工,都是自找的呀。」 笑了一声,又嘆了一声,拿起井绳,自去打水。这种活计打从他进了锦春园就再没做过——做小倌的,倘若一双手又粗又丑,岂不让客人一摸就倒足了胃口?现在做起来,实在是非常的不称手。好几水桶提到半空,手臂却没了后续的力道,那水桶便又掉了下去。有一回,连井绳也几乎掉下去。 好不容易把水打上来,他已经累倒坐在井边。一双手心已然又红又肿,手臂也仿佛有千钧重,举不起来。青珞心里一阵气闷,恨不得立刻冲出这林家大院,再也不受这鸟气。 可是荆如风的话在耳边响起: ——你无家可归,身上的银子也没了,还能去哪里呢? 能去哪儿呢? 青珞忽然有些想念荆如风。虽然那人有些傻呆呆的,至少他不会拿白眼看人,不会表面亲和、骨子里却透着轻蔑。只有在跟荆如风相处的日子里,青珞才觉得那么自由放松,才会忘了自己是个小倌,把自己当作普通的人。 分手的时候,荆如风曾经说过要来看自己。他会来么?应该不会吧。回到京城,他又是有钱人家的阔少爷了,说不定一脚迈进家门,就早把自己这个「旅伴」扔到脑后了。也许有一天,他来看林子骢和阿端时偶然遇到自己,然后认出来,礼貌的点了点头。仅此而已。 曾经有多少人,枕榻边柔情蜜意、海誓山盟,一转眼,却又行同陌路。这已经不错了。 人,还是不要有太多希望。这样,就不会失望。 青珞拍拍衣服站起来,拖起他那桶水,踉踉跄跄奔着自己的住处去了。 没有人送饭,要自己到厨下去拿;若去得晚,菜都没了,只得就着些菜汤下饭。 没有水,要自己打,打完了还得自己烧;时间必须拿捏好,一定要等没人的时候,否则还会遭人白眼。 在这座大宅子里,除了林顺,没有会主动跟青珞搭话,青珞在他们眼里,就像一个看不见的隐形人。而那个邢管家,打从那天起,就没再露面。 吃喝都没人管,衣服自然也自己洗。这天,青珞正在井边洗衣服,忽然飞过来几件旧衣,堆在他身边。 青珞停下手中的活儿,冷冷地看着林顺。 林顺道:「这几件脏衣裳,麻烦青珞公子代劳一下。」 青珞道:「你们府里不是有很多下人吗?为何要我代劳?」 「人是不少,可大家都很忙。」 「不会吧?」青珞上下打量他一眼,「我瞧你就很闲,难不成你不是人?」 又被青珞损了一把,林顺脸上挂不住了:「你不过是个吃闲饭的,横什么横?」 「你也不过就是个下人,凶什么凶?」 「你……」林顺是邢管家的心腹,在林府下人之中地位很高,平日也算作威作福惯了,这时习惯性的举起手来就要打。 青珞冷笑一声,倒把脸凑过去:「你还要打我不成?我是阿端的兄长,看这一巴掌是打在我脸上,还是打在阿端脸上?」 林顺果然胆怯了些,手又涩涩地收了回去。 「带我去见邢管家!」 林顺讷讷地道:「邢管家不会见你。」 青珞伸脚一踹,把那木盆踹翻在地。水涌出来,泼湿了林顺的裤脚和鞋子,吓得他赶忙后退。青珞一字一字地道:「我要见邢管家!」 邢管家还是那一脸人畜无害的笑,可是青珞相信林顺已经在他面前把自己的恶形恶状诉说了一遍,说不定,还是哭丧着脸说的呢。想到这里,青珞在心里冷笑一声。 林顺慢待自己,显然是出自邢管家的授意,那邢管家呢?他是出自谁的授意? 阿端?打死他也没这个胆子。那是谁?青珞忽然不敢再想下去。 「青珞公子这些天过得可好?」 「好极了。没饿死,也没渴死。」 邢管家笑眯眯地道:「这就好。不知青珞公子找小人来有何吩咐?」 「我只是想问问,你安排的这个林顺,是来服侍我的,还是要我服侍他的。」 「自然是他来服侍青珞公子。」 「既然如此,怎么连他的脏衣服,都要我来洗?」 「是这样啊。」邢管家恍然大悟,「这林顺当真不像话。不过,青珞公子如果有空,帮忙洗洗也无妨,省得大家都误会你是吃闲饭的。」 青珞冷冷地道:「这是林府的规矩?」 「不错,青珞公子倘若住不惯的话,大可以离开,咱们决不拦着。」 青珞终于明白,原来这是要逼走自己!怪不得林子骢谈生意,偏要带着阿端走,阿端不在,他们才好施为! 林子骢啊林子骢,原来你就这点气量! 若是换作别人,说不定受激不过便走了。但「老爹」对青珞的评价是:猪油蒙了心的犟种倔脾气。因为他永远学不会识时务,永远都只凭着自己的性子一条路走到黑。 现在一股怒气就在青珞的心里横冲直闯,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你越是逼我走,我越是不走,我倒要看看,你能拿我怎样! 「怎么样啊,青珞公子?」 青珞挤出一个笑容:「帮忙干活儿也没什么,就怕我手笨做不来。」 「那也没关系,干多了就习惯了。阿端少爷在你身边的时候不也什么活计都做?他也未必天生就会的。」 第25页 青珞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一直冒到头顶。哈哈,哈哈,原来……原来他是为情人出气来了! 心中怒极,想笑,却偏有一股酸意直冲向鼻尖。他连忙扬起了头,大力地吸气。 「青珞公子,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老天。」青珞冷冷地道,「看它睁眼了没有。」 邢管家微笑道:「老天自然是睁了眼的,不然,青珞公子你怎会到了这里。」 「说的真好。」青珞把胸膛挺得高高的,扬起了头,也回以一笑,道,:「那好,就让它睁着眼,好好的瞧着吧。」 话既然已经说开,再也没有必要藏着掖着,邢管家对青珞也越来越苛刻,公然将他当作下人使唤。 倘若换做一个忍气吞声的,人在屋檐下,也只能咬牙忍了。可青珞偏偏不是忍气吞声的人。 给他衣服洗,这衣服晾干了就只能当抹布使,穿着漏风;让他生火,他有本事将整间厨房点着;让他噼柴,隔一个时辰再去看,他正在林荫里乘凉,那一堆木头全都被扔进了水缸。问他,他说等泡糟了再噼——泡糟了比较好噼。 泡糟了的木柴还怎么用?当天晚上厨房差点停火。 闯出这么大祸来,青珞还是很无辜:「我说我从来没做过,你们偏要我做,这可不能怪我。」 林顺只气得七窍生烟,偏偏青珞身份特殊,随便打骂不得,自己呕得险些中了内伤。他忍住气,道:「那好,打水你总会吧?你就去把那缸泡木柴的水换了!别说我没提醒你,动作可要快一些,厨房的饭菜向来不留富余,去晚了可不一定还有。」 换句话说,不打满水就吃不上饭。 青珞看着那齐到他胸口的水缸,又看看自己的手,想了一下,还是认命的拿起了水桶。 打了几桶水,那水缸还没填平一半,青珞的双臂却已经举不起来了,出了一身的汗,黏黏腻腻煳在身上,难受得紧。他停了手,坐在台阶上休息。 只听「咪呜」一声,从房顶上跳下一只猫来。见了他也不害怕,东嗅嗅,西嗅嗅,最后来到那顶大缸前,高高竖起了尾巴,全身一阵哆嗦,便有一股水箭直she而出。 原来如此!青珞本来含笑看着,忽然心念一动,走过去,将那猫提将起来,对准了缸口,笑道:「给你找个好地方。」 「你做什么?」 身后传来一声暴喝,把青珞吓了一跳,手一抖,倒霉的猫一头扎进水缸。青珞慌手慌脚的将它提上来,道:「我在教这猫儿游泳。」 林顺冷笑道:「在水缸里游吗?」 青珞道:「在水塘里能学得快一些,可惜这里没有。」 林顺只气得浑身发抖:「既然青珞公子如此有闲情,我看吃不吃饭也没什么要紧。我这就吩咐厨房,这几天,不要准备你的饭菜了。」 林顺显然是要给青珞一些教训,除非他低头服软,否则就只有饿肚子的份儿。青珞自己暗中盘算了一下,当年「老爹」饿他的时候,他最多能坚持五天,不过这林顺肯定没胆儿将他饿坏了,至多也就三四天的事,挺一挺就过去了。要他向这群恶奴低头,却万万做不到。 第一天,还好。就是到晚间的时候肚子饿得闹心,睡不着。青珞索性拿着脸盆傢伙,跑到院子中心开唱。 唱的是有名的花鼓调儿,连敲带打,好不热闹。不一会儿,身边就吸引了大批只穿着中衣的围观者。 有几个被惊醒好梦的家丁咬牙切齿要将他拉走,都被邢管家拦住了。邢管家冷笑道:「让他闹,看过两天,他还有没有这个力气闹!」 果然,头天晚上折腾得太狠,第二天下床时就觉得腿有些虚。到了第三天晚上,青珞两眼发黑,有些扛不住了。 他想到了厨房。 深更半夜,厨房不会有人,也许能找到半个馒头或者一些饭菜的残渣。青珞轻轻打开门,偷偷摸了进去。 他把手伸进笼屉,希望里面还能有没吃完的馒头—— 就在这时,屋里突然亮了。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那堵在门口、手上举着灯的人道。 青珞慢慢站起身,看清了来人,挤出一个笑容:「这不是路师傅么?怎么半夜熘到厨房来?难不成是想偷偷摸摸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我还没质问你,你却先倒打一耙了。」那人笑了笑,胖脸上出现两个圆圆的酒窝。他姓路,是这里的厨子,大伙儿当面叫他「路师傅」,背地叫他「路厨子」。「我只要这么大声一叫,你说会怎样?」 青珞脸色一变。 路厨子走到他跟前,低声道:「要我不叫也成,就看你肯不肯听话了。」 青珞一怔,看向他的脸。只见灯火将路厨子一张胖脸照得发红,一双小眼里放出贪婪炽热的光芒。 这样的眼神,青珞很熟悉。锦春园的客人们,大多如此。 他心里一震,感觉对方的鼻息几乎要喷在他的脸上,连忙将人推开。「你做什么?」 路厨子啐道:「装什么蒜!你是窑子里出来的吧?我都知道了。」 青珞这一惊非同小可。知道他身世的只有林子骢和荆如风,这两人为了阿端,是决不会吐露半分的,这路厨子怎么知道? 路厨子见他脸上惊疑不定,笑道:「嘿嘿,老子可是风月场里混惯了的。打从你进来第一天,一举手一投足透出的风尘气,我就知道你必是个ji子!」 青珞一呆,这才悲哀地知道欢场生涯早在自己身上印下了烙印,抹也抹不去。他见路厨子又涎笑着要凑上来,忙道:「我已经不做这一行,你找错人了。」 路厨子冷笑道:「在娼馆里的叫『ji子』,从了良的,是『从良的ji子』,左右是个ji子,真以为别人就拿你当人看了?我呸!你身上那狐臊味儿遮掩得掉吗?就像我那案板上的鸡,我把它煮熟了装点好了,做一道『百鸟朝凤』,它就真是凤凰了?骨子里还是鸡,还是给人吃的!」 青珞心里一震,这厨子比喻得虽然不伦不类,却正戳中了他心中痛处。 路厨子见他失魂落魄,大着胆子拉起他的手抚摸:「这双手又白又嫩,我第一次看见心里就痒得难受,恨不得摸上一摸。」 青珞惊觉,想要抽出手来,却被他握得紧紧地。「你陪我一晚,这厨房里的东西随你拿,我保证在邢管家那里给你遮掩过去,不让他察觉。你还犹豫什么?你以前跟别人欢好,说白了就是图口饭吃,如今跟我,还是图得一口饱饭,又有什么差别?」 路厨子感到青珞手上力道正慢慢减弱,知道他已经被自己说服,心中大喜。一合身将青珞扑倒在地,双手忙乱地去解青珞的腰带。 这路厨子沉溺男色,每月得来的那点工钱,全都孝敬了相公馆。近来手头儿上紧,好一阵子没去,身上攒了不少的火。如今感到身下压着的身子纤细柔软,只恨不得立刻剥光了他,共赴云雨才好。 正在意乱情迷之时,忽然什么东西打在屁股上,疼得他高叫一声,跳将起来。「什么人?」 一想到有人在偷看,说不定就是府里的僕人,路厨子只吓得的浑身冒冷汗,慾火全消。顾不得衣裳正脱到一半,拎了裤子就跑。 青珞也吃了一惊,慌忙整理好了衣裳,喝道:「什么人鬼鬼祟祟的?」 「鬼鬼祟祟的是你们吧?」房门再次打开,荆如风铁青着一张脸,站在那里。 青珞一呆:「你怎会在这里?」 荆如风哪有心情回答他的问题?「我问你,为何要做这种事?」 「哪种事?」青珞一问完就明白了。他看到荆如风眼中的怒意,心里先凉了半截,再次见面的喜悦早就被冲到九霄云外。 也罢,该来的总会来,让他明白自己什么人也好,省得心里还总是留下一份希冀。双手闲闲地整理衣服,淡淡地道:「我饿了。」 「饿了就做……做那种事?」荆如风显然不能理解。 「做哪种事?你怎么不说明白了?」青珞冷冷的一笑,「不就是跟男人上床么?有什么不好出口的?你忘了我是什么样的出身?我以前为了银子跟男人上床,现在是为了一顿饱饭跟男人上床,有什么区别?你何苦大惊小怪?」 「可……可你已经不是ji院里的小倌了!」 「没错,是『已经赎了身的小倌』,『曾经的小倌』。说到底,在别人眼里还是脱不了『小倌』这两个字。」说这话的时候,嘴里有股苦味在蔓延,恨不得将这副身体埋了、消了、焚了、化了,眼不见为净。 「我从来没把你当作小倌看!」荆如风顿了顿,轻声道:「我把你当作……朋友!」 青珞一震,惊疑地看向他。 只见荆如风神色黯然:「现在看来,我是看错人了!」 青珞又是一震,看着荆如风转身离开,心中一阵五味陈杂。好一会儿,他才喃喃地道:「我也想做你的朋友,可惜,我高攀不上。」 第26页 又呆坐半晌,青珞这才站起身来。忽然门一开,一个人闪了进来。他只道是荆如风去而復归,心中勐然一喜,可很快就失望的发现,去而復归的不是荆如风,却是路厨子。 原来路厨子跑走之后,想到到手的鸭子就这么飞了,很是不甘。再想想青珞的模样,心里更是一阵瘙痒难耐。他色胆包天,居然又跑了回来。 「刚刚是什么人?」 青珞道:「哪里有人?是你见鬼了。」 「是吗?」路厨子将信将疑,到底敌不过心中慾念,上前抱住青珞,「咱们再来吧。」 青珞看他那张胖脸凑了过来,荆如风的形容在脑中忽的一闪,连忙伸手将路厨子推开。 路厨子脸色一沉:「你反悔了?你想好了,若没有我,你可还要饿上好几天呢。」 青珞媚然一笑,伸手去揽他的脖子。 「这才对嘛。」路厨子笑眯眯的把头往前探去,等着佳人投怀。哪知两只耳朵勐然一紧,却是被揪住了向外撕扯。 他疼得哀声大叫,可是惨的还在后面——青珞膝盖一抬,重重的撞在他的小腹以下。然后在他叫嚷之前,捂住了他的嘴:「别出声,小心被人知道你的丑事!哼哼,敢趁机占我的便宜,总要吃些苦头的。」 说罢,轻轻一笑,抽身离开。留下路厨子在地上打滚。 心里仿佛开了一扇窗,敞亮了许多,可是肚子依然饿得发慌。青珞闭上眼睛,开始想念自己吃过的美食:八宝肥鸭、清蒸甲鱼、香辣蹄花、ju花鲈鱼块,还有脆皮鸭子……咦?是错觉吗?他怎么好像闻到鸭子的味道? 青珞睁开眼,一只脆皮鸭子正摆在面前,阵阵香气扑鼻而来,勾得人只想流口水。 鸭子用油纸包着。油纸拿在荆如风手里。荆如风正站在床前。 青珞惊得坐了起来。 荆如风神色冷冷的,把鸭子往他手里一塞:「吃罢。」 青珞看看他,再看看手中的脆皮鸭,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不一会儿,鸭腿成了鸭骨头,鸭身成了鸭架子。 荆如风本来打定主意不理他,这时忍不住问道:「你几天没吃饭了。」 「三天。」 「三天?为什么不吃?」 青珞白他一眼:「人家不给我怎么吃?」 「为什么他们不给你吃?」 「因为我不肯干活。」 荆如风越听越煳涂:「你是客人,干什么活儿?」 青珞扔掉一根鸭翅膀,舔舔手指,道:「就是噼个柴、打个水、洗个衣服什么的。」 「是谁让你做这些活儿的?邢管家吗?他怎么敢如此对你?不怕我表兄回来吗?」 青珞淡淡地道:「没有你那表兄的交代,他们只怕还没这个胆量。」 荆如风还不明白:「子骢为何要这样对你?」 青珞垂下眼帘,在鸭脖子上狠狠咬了一口,道:「你表兄很讨厌我,有什么稀奇?」 荆如风点点头:「怪不得。我办完事回来说来看看你,邢管家却对我百般推託。」 青珞冷笑道:「这种事,他们当然不好叫外人知道。」 「是呀。」荆如风接口道,「我也觉得他们言词闪烁,必有内情,于是趁夜来看一看,没想到……没想到看见了你……」 青珞停下咀嚼,低声道:「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呢?」 荆如风道:「我本来很生气,觉得你死性不改,自己看错了人。」可是脑海中和青珞相处的情形一点点呈现,别扭的青珞、倔强的青珞、骄傲的青珞、善良的青珞、慷慨的青珞,怎么也无法把他和今天的印象重合起来。 然后心思冷静了些,又发现许多疑问:青珞本在林府做客,怎会因为飢饿就任一个厨子为所欲为?邢管家说过,他会好好照顾青珞,又怎会让青珞挨饿?想来想去,最终决定回来问个清楚。 「多亏我又回来了,不然就误会你了。」 青珞想了想,轻声道:「你没误会,若不是你及时出现,我就要委身给那厨子了。」 荆如风轻轻地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再介怀过去的经歷,好好的爱惜你自己。」 青珞看他一眼,仿佛从他的目光中感到几分暖意,心里也暖暖的。 过了一会儿,荆如风轻轻地笑了起来:「我还是奇怪,以你的性子,居然没有离开。」 青珞冷笑道:「我若离开,岂不顺了他们的意?再说,离开了,就难再回来。」 荆如风心想你岂不早就打算离开,怎么这会儿又捨不得了?只听青珞问道:「你说林子骢待阿端很好,不是骗我吧?」 「当然不是。」荆如风心中一动,想起那天在林府门前两人的对话,忽然明白,「你是担心阿端,才硬撑着不肯走的!」 青珞嘆了口气,苦笑:「我哪有那么好的心肠?只是,既然来了,总要看一眼再走吧。」他的脸上现出一抹牵眷,淡淡的,几乎是一闪而逝。 荆如风沉吟道:「他们存心赶你走,只怕你撑不到阿端回来。不如这样,你先住到我那里去,我再带你找子骢问个清楚。」 青珞看他一眼:「你家?」 「我父母早亡,姨母待我有如亲生。我下山之后,就住在她那里。你是我的朋友,她一定会很高兴。」 青珞侧头想了想,道:「你是真的不帮你表兄,却要帮我?」 「他这一次,实在做得不妥。」 青珞一笑:「那好,我哪儿也不去,就留在这里。那群狗仗人势的怒奴才让我吃了不少苦头,要好好惩治他们才能消了我这口恶气,只是要你帮忙才行。」 「怎么帮忙?」 青珞目光闪动,笑道:「附耳上来。」 急促的马蹄声踏碎了小巷的宁静——正晌午时分,一辆马车从街口那边疾驰过来,在林府那紧闭的大门前停下。 那赶车的人利落地跳下马背,上前敲门。 仿佛就是在等这一刻似的,敲门声前脚响起,后脚门就开了。邢管家拖着那臃肿的身子一熘小跑迎了出来。看他那如获大赦的神情,仿佛刚刚跑出来的地方不是林家大院,而是衙门里的死囚牢。 「少爷,你回来了!可急死我了。你不知道,他……」 林子骢扶着阿端下马车,闻言瞪了他一眼,吓得邢管家连忙住嘴。 阿端道:「子骢,咱们这么急赶回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林子骢柔声道:「你别担心,不过是一些小事。连夜赶路,我看你也累了,先去歇息吧。」 向邢管家身后的家丁使了个眼色,那家丁连忙扶着阿端前去歇息。 确定阿端已经走远,再也听不到,林子骢这才皱眉头,骂道:「一点小事也做不好,我养你干什么吃的?」 邢管家不敢反驳,连连应声。 「他现在人在哪里?」 「东院客房。」 林子骢一把推开邢管家,当先便走。邢管家踉踉跄跄在后面跟着。 一路来到东院,只见林顺正守在客房门前。本来就不怎么喜气的相貌,这时完全变成了苦瓜脸。看到林子骢,又是欢喜,又是害怕。 林子骢也不理会他,自去打开房门,走了进去。 也许是怕风的缘故,四面窗户密闭,she进房中的阳光尚不分明,只能看见有个身影正在床上躺着。 林子骢走到跟前,见床上那人双目紧闭,脸色惨白,容颜憔悴已极,不紧皱了皱眉。伸手去探那人鼻息,只觉若有似无,微弱已极。他轻轻叫道:「青珞?」 床上那人不言不动,状似不闻。 林子骢转头问邢管家:「几天了?」 「到今天是第七、七天了。」邢管家一边擦着冷汗,一边道。 林子骢怒道:「七天?怎么这时才告诉我?这人若是不吃不喝,怎能撑过七天?你们存心饿死他不成?」 守在门外的林顺听见少爷发怒,吓得浑身一抖,紧张地探头张望。林子骢喝道:「看什么看?还不快去请大夫?」 林顺恍然大悟,慌忙去了。 邢管家见自家少爷气得脸色铁青,心里又惊又怕,又觉得有些委屈,壮着胆子为自己辩解:「小人并不是存心饿他,只是小惩大戒,希望他服软儿了才好,最好能将他逼走——少爷临走时不也是这么吩咐小人的吗?」 林子骢哼了一声,道:「你将他逼走了吗?」 邢管家又开始擦汗。那青珞一见就不是能吃苦的,按照他的心思,几天不给饭吃,必然能让他拂袖而去。可万万没想到的是,青珞的性子却倔强得紧,不给他吃饭,竟然真的不吃了。 起先邢管家也不在意,心想饿得越狠,等到他哀求时候便越卑躬屈膝。他却不知道,青珞在锦春园里就是被饿大的。 僵持到第五天上,邢管家终于开始发愁。刻薄是一回事,可弄死条人命又是另一回事,就算官府不管,自家少爷和阿端少爷也饶不了他。这才慌忙修书一封,上写十万火急,着人快马加鞭送到了甄县。 第27页 「他不吃,你们不会想办法让他吃吗?」 「该想的办法都已经想尽了。」邢管家苦着脸道。劝也劝过了,求也求过了,好话歹话都已经说尽。成桌的好菜送进去,又被原封不动的退出来。 「蠢才,不会硬塞进去?」 等到邢管家想起这个法子的时候,青珞已经昏迷不醒,灌进去的参汤都顺着嘴角流出来了。 林子骢望着床上躺着的「大麻烦」,也觉棘手不已。跺脚道:「那林顺死到哪里去了?大夫怎么还不来?」 正说着,只见林顺气喘吁吁的跑了进来,一迭声地道:「来了,来了!」 林子骢顺他手指的方向一瞧,见表弟荆如风正踏进门来,后面还跟着阿端,唯独没有大夫的影子。「怎么回事?」 林顺道:「小人刚刚……刚刚跑出院子,就见阿端少爷和表少爷……表少爷问我做什么,我就说去请……请大夫,表少爷说他就是大夫,要我带路,我只……只好……」 「没用的东西!」林子骢听得心头火气,一巴掌将林顺打倒在地。心想这奴才当真煳涂,怎能把阿端也带来? 阿端进得屋来,先问林子骢:「子骢,你不是说我哥哥要下月才能到吗?怎么刚刚荆大哥来,说已经把我哥哥送过来了?他人呢?」 他目光四下打量,终于发现床上奄奄一息的人,惊道:「我哥哥怎会变成这样?他生了什么病?」 林子骢没好气地瞪了荆如风一眼,心想你来得真是时候!眼见阿端急得眼泪直流,连忙上前劝慰。 「别慌。」荆如风走到床前,拉起青珞手腕,「我先看看情形。」 阿端睁大眼睛:「荆大哥,你懂医术么?」 荆如风微笑道:「我师父是医道高手,我也略通皮毛。」把了一会儿脉,道:「他这脉象不像是生了病,倒似是虚饿所致。」 林子骢喜道:「正是,他已有七天未曾进食。」 「七天?」阿端吃了一惊,「这是为什么?」 到这时候,林子骢哪儿敢把事情告诉阿端?索性来个顺水推舟,撇清干系,狠狠瞪了邢管家一眼:「还不是这些该死的奴才!趁我不在,胡作非为!」 邢管家有些委屈地把肥胖的身子缩了缩。虽然知道自己背了黑锅,但是替少爷背黑锅本就是他的本分,哪敢辩白?林顺更是吓得不敢出声。 「荆大哥,我哥哥、我哥哥他还能活么?」 荆如风笑道:「无妨。」从怀里掏出一丸丹药,餵进青珞口中。「这是我师门密制的『大活络丹』,延气吊命,再找不到比它更好的。」 仿佛在印证他的话似的,一直昏迷的不醒的青珞「嘤」了一声,睫毛也抖动起来。 「醒了!」阿端一喜。 林子骢忙道:「快去把参汤端来!」 邢管家和林顺争着抢着去了。 不一会儿,参汤送到跟前,荆如风餵着青珞喝了两口。青珞这才慢慢睁开眼睛,看清了四周的人,一张口,把才喝下去的参汤又吐了出来。 阿端脸色一变:「这是怎么回事?」 荆如风嘆了口气:「他这病除了虚饿,最重要的是腹中肝火郁结。倘若不让他出了这口气,什么东西吃下去都消化不了。」 林子骢瞪了邢管家和林顺一眼:「谁留下的烂摊子,谁自己收拾。」 邢管家和林顺心里万分不愿,无奈这当口儿情势不由人,双双上前劝道:「一切都是小人的不是,小人愿意认打认罚。青珞公子,你大人有大量,千万不要跟自己的身子过不去。」 青珞双目紧闭,全似不曾听到。 邢管家见阿端眼泪涟涟、林子骢脸色越来越阴沉,一咬牙,自己抽了自己一个嘴巴,道:「打你个不长眼的东西!青珞公子,小人给您赔罪了!」 林顺见邢管家尚且如此,也忙自己给自己掌嘴。一时间,屋里只听见清脆的巴掌声。 荆如风见一个巴掌接一个巴掌货真价实,才一会儿的功夫两人脸上都现出猪血色,心中不忍,不时轻轻在青珞腰间掐上一记,示意他:该闹够了。 他秉性仁厚,却不知道青珞可是得理不饶人的主儿,巴掌声听得正自畅快,哪肯就此罢休? 荆如风嘆了口气,加重了手上力道,青珞猝不提防,「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第八章 荆如风喜道:「好了!他这口怨气出来了!」 那邢管家和林顺两腮早已又肿又痛,一听这话,赶忙停了手。 青珞心里暗骂荆如风误事,却也只能将错就错,张口喝下送过来的参汤。 林子骢始终一言不发地看着,这时忽道:「他肯吃东西就好,只需调养一阵,身子便无大碍。阿端,你也累了,先回去歇着吧。」 阿端摇头道:「不,我要陪我哥哥。」 林子骢温言劝道:「他现在身子虚弱,最好就是不要打扰他,让他好好将养。再说,你也要顾着自己的身子,倘若他好了,你自己却病了,岂不糟糕至极?」 见阿端还在犹豫,他又道:「有我在这里照顾,你还担心什么?他是你的兄长,就跟我自己的兄长一样,难道你也信不过我吗?」 阿端听他说得诚恳,点点头:「你一路也很辛苦,自己也要保重。」 林子骢心头一甜,微笑道:「我理会得。」示意邢管家和林顺送阿端回房。 那两人巴不得离开这是非之地,连忙带着阿端走了。 房间只剩下了林子骢、荆如风和青珞,气氛显得有些诡异。林子骢看向荆如风:「风弟,原来你还是医道高手,我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过?」 荆如风微微偏过头去,道:「不过是略通皮毛,实在不值一提。」 「你太谦虚了,我看你给青珞诊断的时候,可是手到病除。正好,这些日子我正觉得身体违和,你也来替我把把脉吧。」说着,林子骢把手伸了出去。 荆如风尴尬不已。他哪里会什么医术?不过是和青珞串通好了做的一场戏而已。如今看林子骢的模样,八成是被识破了,这叫他如何是好?一时骑虎难下,只得犹犹豫豫搭上一只手。 「怎样?」 「大事不好,你得的这是黑心病。黑心肝,烂肚肠!倘若不好好治一治,早晚有一天头上生疮,脚下流脓,小命儿呜唿!」 说话的自然不是荆如风,而是忍不住翻身坐起的青珞。 林子骢看向荆如风,冷笑道:「风弟,多日不见,你说谎的本事倒是越发高明了。」 青珞也冷笑道:「要论当众扯谎面不改色,有谁及得上你林公子?」 林子骢厉声道:「我们兄弟说话,外人不要插嘴!」 青珞哪里会被他吓住?学着林子骢的口气道:「『他是你的兄长,就跟我自己的兄长一样。』嘿嘿,原来出身名门大家的林公子,就是这么跟长辈讲话!」 「你……」林子骢被他一句话抓住了把柄,一时难以反驳。心中不禁懊恼,这青珞心思转的极快,比阿端可要难应付多了。 荆如风道:「子骢,不是我阵前倒戈,只是这一次,你做得太过。无论如何,青珞是阿端的兄长,你不该这样对他。」 「兄长?你可知他这兄长险些把阿端卖了?他有什么资格自称是阿端的兄长?」 这话荆如风在没见过青珞之前,就已经听过。本来他是深信不疑,此时却说什么也不能相信,道:「青珞不是这样的人。」 林子骢见荆如风神色笃定,不禁一呆。忍不住看了青珞一眼,心想这男娼不知是使了什么手段,将涉世未深的表弟玩弄于股掌之中。心中又疑又怒,道:「风弟,你久居深山,不明白这人心险恶,这人为了钱连自己的兄弟都出卖,哪有真心待人?」 荆如风摇摇头:「我总觉得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子骢,青珞,既然你们两人见了面,何不趁现在把话解释清楚?」 林子骢见他执迷不悟,急得跺脚:「哎,你真是被鬼迷了心窍了!」 青珞一直听他兄弟两人争辩,忽然冷笑道:「姓荆的,我看你也不必多说了。你表兄是什么人?堂堂商号的大老闆,阅人无数,岂有看错人之理?他说什么,你只管听就好了。我看你最好离我远一些,否则我什么时候把你卖了,你都不知道!」 「青珞……」 「风弟,你别上了他的当!」林子骢冷冷看着青珞:「你以为这以退为进的招数就能诱我上钩?我可不吃你这一套!」 「好,好一个明察秋毫的林大少爷!」倘若没有脸上的涂料遮着,荆如风和林子骢一定能看见青珞脸上已经气得通红涨紫。他不怒反笑,「既然你把我的真面目看得如此清楚,我也就不再藏着掖着了。可惜阿端还当我是他的兄长,你就是看我千般不顺眼,还是无可奈何,是不是?」 第28页 林子骢咬牙道:「早晚有一天,我会要他明白你这种兄长不要也罢,将你哄轰了出去!」 「那咱们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林子骢心中也是怒极,眼见青珞撒泼的模样简直与市井无赖无异,偏生又拿他无可奈何,心里一阵气闷,狠狠一跺脚,摔门而去。 那房门被震得山响,足见林子骢气得不轻,青珞跳下床,追出门外,远远的叫了一句:「林大少爷,走好,小心路上摔跤!」说完,忍不住哈哈大笑。 笑了两声,声音干涩,再也笑不下去,倒是有股热流直冲进眼里,几欲夺眶而出。他想起荆如风还未走,不愿让他看到自己这副丢人的模样,于是全身绷紧,把那腰板挺得笔直,高高扬起了头。 「你怎么了?」荆如风问道。 青珞指指头顶:「看天。」 「天上有什么好看?」 「太阳这么毒,热死了。」 荆如风也跟他看过去,道:「今天是阴天,哪有什么太阳?」 「没有吗?」青珞这才发现,天上确实没有太阳,天色低沉得紧,他心里一阵恼怒,「没有太阳还热成这样,这贼老天爷不知要做什么!」 他迈步回房,重重坐回床上,仿佛真跟老天爷斗起气来。 荆如风看看天,又看看青珞,嘆了口气。 青珞瞥眼看他:「你表兄不是跟你说了我的种种恶行了么?你怎么还不走?不怕被我迷惑了?」 荆如风嘆道:「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何苦说这些伤人的话?这些话,只会伤了你自己。」 青珞冷笑道:「你又知道了?你这种大少爷,知道多少世道人心?」 荆如风也不着恼,挨在他身边坐下,道:「我见过的人自然没有子骢和你多。」 他笑了笑,接着道:「我这一辈子倒有一半的时间在山上学艺。我记得,有一年,师父教给我一套『万花迷蝶』剑法,那剑法里有许多令人眼花缭乱的虚招,让我无法看清剑路,怎么也破解不了。」 青珞愠道:「武功的事,我一窍不通,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是,是。」虽然这么答应着,荆如风还是接着说了下去,「后来还是师父告诉我其中的诀窍,他说,不要用眼睛去看,要用心去看。因为眼睛总容易被假象迷惑,心却不会。」 顿了顿,他又道:「我看人虽然没有你多,但是我想,看人的道理跟看剑路也应该差不多。虽然表象容易让人迷惑,但是用心看去,总能看出些什么。」 这一番话青珞闻所未闻,细细咀嚼,却又有些道理。他忍不住看了荆如风一眼,道:「你这人当真奇怪,平时看起来傻傻的,却总能说出很聪明的话来。」 再次看见到阿端,青珞开始惊异于这少年的变化。原本有些消瘦的脸颊变得丰满了,时常蹙着的眉心舒展开了,连嘴角的笑意也那么自然欢畅。 「看来林子骢把你照顾得很好。」 阿端脸上一红:「子骢是个好人,做什么事都先想到我,顺着我的意思。」 想起林子骢的温柔体贴,他的目光越发明亮,却不知这光彩早已刺痛了他哥哥的心。青珞涩涩地道:「那就恭喜你了。」 阿端低声道:「我真的从没想过,此生此时能遇见子骢这样的人,爱我、怜惜我。他就好像上天派来解救我的。」 青珞淡淡地道:「不错,他是老天派来解救你的,我就是成天欺侮你、折磨你的那个混帐。」 「不是的,不是的!」阿端慌忙摇手,「我没有这个意思。」 「你嘴里不敢这么说,心里却是这么想的。」青珞冷笑道,「你把这姓林的当做靠山,就不知这靠山能靠得住几时?一年、十年,还是一辈子?你现在美貌听话,人见人爱,他自然待你如珍似宝,可是将来有一天,你老了、丑了,又或者有个比你更美貌、更听话的人出现了,你要怎样?」 阿端一呆:「不会的。子骢不是这样的人!」 青珞见阿端眼眶发红,知道那是流泪的前兆。他心肠甚硬,非但不觉怜悯,反而满心厌恶,说话越发不留情面:「那我问你,为什么直到现在,他都只把你安置这里,不敢带你回家?」 「因为……」 「因为他怕他娘,对不对?他今天因为怕他娘,可以把你藏在这不得见人的地方,明天他难道就不能因为他娘,把你哄丢了出去?你凡事都依赖于他,自己没有一点活命的本事,到时候可要饿死街头了。」 阿端哭道:「我敬你爱你,你为何总是要欺负我?」 青珞愣了一愣,长长吸了口气:「你终于肯说实话了,在你心里,只怕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欺负你吧?」 苦笑了一下,青珞喃喃地道:「那好,既然你说我欺负你,那我就干脆欺负到底吧。」 顿了顿,抬高了声音:「你知道我最讨厌你什么?就是你什么都不会,只会哭!你好歹也是个男人,却连养活自己的本事也没有。以前靠我养,现在靠林子骢养,将来呢?自家兄弟都有反目成仇的那一天,何况姓林的一个外人?他爱你时,天上的星星也会为你取下来,不爱你时,你死在路边也不会多看一眼。这人,得为自己打算,为将来打算……」 「够了!」 一声大吼,屋里的两人同时回头,就见林子骢正冷着一张脸,站在门口,也不知道已经来了多久。 「子骢?」阿端一看见他,连忙擦去了眼泪。 林子骢大步走到阿端跟前,一伸手将他护在怀里,向青珞怒目而视:「别以为阿端维护你,我就不能对你怎样!这里是林府,不是什么锦春园,轮不到你作威作福!」 青珞心中苦笑,在锦春园里,自己也不过是个小倌,哪里有作威作福的本事?他淡淡地道:「原来是英雄救美来了,就不知这点热心,能保持多久。」 林子骢冷笑道:「你若想趁机挑拨我和阿端的感情,那可就错了。阿端是我最心爱之人,终此一生,我都不会再做他想。」 他抓住阿端的手,道:「阿端,从我第一次看到你,就在心里发誓,要照顾你一生一世,你信我吗?」 阿端听他在兄长面前剖白心意,不由感动得泪水盈然,低声道:「我若不信你,就不会跟你来了。」 他们两人互诉衷情,浑然忘了还有其他人在场。青珞看看林子骢,再看看阿端,端得是情真意切,的一对璧人,自己插在其中,果然是多余又讨厌。暗暗一嘆,退了出去。 门外的阳光有些刺眼,青珞情不自禁的咒骂了一句。一回头,见邢管家正守在门外。他对这个胖子极没好感,重重哼了一声,抬脚便走。 走了几步,发现邢管家竟然跟在他身后。心中不觉有些奇怪,自从上次的事情发生,这邢管家有好一阵见了他就躲。 青珞停下脚步,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邢管家低下头:「我送青珞公子回房。」 「不必了,我自己认得路。你有什么话,就直说。」这邢管家的模样,分明就是有话要说。 「那好,青珞公子别怪小人直言。阿端少爷善良仁厚,我们府里上下,都很喜欢他。也正因如此,碍于他的面子,我虽然极不喜欢青珞公子你,也会对你礼让三分。可是,倘若你得寸进尺欺负阿端少爷,别说是我家少爷,就是我们这等下人,也决不会袖手旁观!」说罢,向青珞行了一个礼,大步走开。 青珞望着他的背影,发了半晌的呆,苦笑道:「连一个下人都站出来为他说话鸣不平,还有什么可好担心的?」长长地嘆了口气,「还是不要留在这里讨人嫌,走吧。」 回到自己住的客房,糙糙收拾了一下。又等了一会儿,看看天色正将晌午,林子骢应该早就出去照管生意了,府里的人大多在休息,院子里不见一个人影。于是背了包裹走出房门。 一路上没碰见什么人,就是有人看见了,心里巴不得他走,自然也不会拦着。很快青珞就来到了前院大门口。 正想着如何让把门的家丁开门,门外忽然传来一片嘈杂之声,接着,有人「砰砰砰」的砸门。 看这声势,倒像极了锦春园被人闹场子时的情景。青珞心中一动,躲在一丛花树之下。 只见那上前开门的家丁被推到一边,十几二十号人cháo水一般涌了进来。几名壮丁站在外围,被一群丫环僕妇簇拥在正中的,是个中年贵妇。她凌厉的目光四下一扫,冷笑道:「原来还有这么个处所,他瞒得我好苦!」 那被推倒的家丁爬将起来,抖声道:「你们、你们是什么人?擅闯民宅,不怕吃官司吗?」 早有人上前一个巴掌打断了他的话:「张大你的狗眼看明白了,这位就是老夫人,你家主子的令堂大人,你敢告她吗?」 那家丁一听,顿时傻了眼。 原来她就是林子骢的母亲,荆如风口中那个极严厉的「姨母」!青珞向那贵妇打量几眼,一看就是个骄傲固执、不好对付的角色。 第29页 只听林夫人问道:「我且问你,那个迷惑我儿子的男狐狸在哪里?」 青珞暗叫不好,原来她是冲着阿端来的。她故意找个林子骢不在的时间来,是存心要给阿端好看了。这群人如狼似虎,以阿端的脾性,非被他们给吃了不可! 想到这里,青珞慢慢移动脚步后退,直到确信那些人再看不到他,发足向着阿端的住处跑去。 阿端正在午休,迷迷煳煳被他从床上拉起,又是惊奇,又有些害怕,问道:「哥,你做什么?」 「林子骢呢?」 「他去看生意了……啊!哥,你要带我去哪里?」 青珞不由分说,拉着他夺门而出:「有人要来找你麻烦,快跟我出去躲躲!」 阿端兀自云里雾里,奇道:「什么人找我麻烦?你倒是把话说清楚呀?」 「你跟我走就是!」 两人拉拉扯扯来到院子里,忽然有人叫道:「在那里了!」随着这一声叫喊,早有人将前路堵住。 青珞把阿端往后一推,挡在他的身前。「你们想怎样?」 林夫人扫了一眼阿端,见他吓得脸色苍白,仿佛就要哭出来,一幅未见过世面的模样,且年纪幼小,只道也是这府中的小厮,就不再在意。只把目光停在青珞身上。 青珞显然符合了她来之前的全部想像:身材颀长,相貌妖冶。明明是个男子,腰肢却格外纤细,还有那双凤眼,看人时总带着三分媚意,仿佛时时准备去勾引人一般。迷倒自己儿子的男狐狸精,必是这个妖孽无疑! 当下冷笑一声,向着自己身边一名僕妇使了个眼色。那僕妇走上前来,道:「你就是我们少爷从淞阳带回来的那个?」 青珞笑道:「你们有什么话,只管对我说就是了。」 清脆的巴掌声响起,青珞脸上已然结结实实挨了一记,「我打你个这狐狸精!」 青珞一呆,显然没料到对方说打就打,捂着火辣辣的脸颊,质问道:「好好说话不成吗?你怎么打人?」 那僕妇冷笑一声:「跟狐狸精有什么好说?先等打得你现了原形再说!」说着,又是一巴掌甩了过来。不过这一回青珞有了准备,闪身躲开了。 「我看你是女人,这才不跟你计较,你可不要蹬鼻子上脸,不然小爷我不客气了!」就算泥人也有些土性,何况青珞本来就是个火药罐子。他本想着对方是林子骢的母亲,不好闹得太僵,但这僕妇不依不饶,不由性起,什么都不顾了。当下伸手一推,将那僕妇推倒在地。 「好啊,你还敢行兇!」林夫人柳眉一竖,招唿身边人,「给我抓住这骚狐狸!」 青珞听她左一个「狐狸精」,又一个「骚狐狸」,心头火起:「你这个老妖婆,讲不讲理?明明是你先让人动手的!」 「你、你叫我什么?」林夫人只气得浑身发抖。她出身尊贵,自幼受人尊崇,那曾被人如此辱骂过?「给我抓住这狐狸精,狠狠地打!」 两名壮丁冲上前去,一左一右揪住了青珞两条臂膀。 「给我打他那张烂嘴!」 「啪啪」两声,青珞的脸上又挨了两记。男人和女人的手劲儿完全不同,这两个耳光下来,青珞的嘴角已经渗出血丝。 青珞往地上啐出一口血沫,笑道:「你看看你这张脸,本来还能看,现在已经扭得变了形,让大伙儿瞧,岂不活脱脱的是个老妖婆?哈哈……呜!」肚子上又重重挨了一记,身子不由自主蜷成一团,笑声也只剩下半截。但他心里还在想:这老妖婆真是心黑手狠! 阿端本来已经吓得傻了,这时见兄长被打,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捡起青珞掉在地上的包裹,挥舞着沖将上去:「你们放开他!」 早有一名壮丁过去,一把揪住他的脖领,像拎小鸡一般将他拎起,往地上狠狠一掼!阿端后脑着地,顿时昏了过去。 「他还是个孩子,你们也下这样的手!」青珞这回是真的急了。右手一撤,低头在那按住自己的手背上狠狠咬了一口,被咬的人痛得哇哇大叫。与此同时,抬脚狠狠地往左边那壮丁的脚面上一跺,那壮丁猝不及防,顿时松开了手。 青珞一得自由,立刻奔向阿端。阿端一动不动的躺在地上,青珞真怕他就这么给摔死了。心里不停抱怨:不会打架,在这里添什么乱! 「且慢动手,且慢动手,有话好说!」邢管家带着几名家丁匆匆赶到。他从没见过林夫人,料想那一脸盛气凌人的贵妇便是,于是赔笑道,「小人给老夫人见礼,小人是这里的管家。老夫人大驾光临,偏生少爷不在,真是不巧。不如请您先移驾前院,喝口茶,等少爷回来?」 林夫人向他上下打量两眼:「原来你就是管家,这么说这府里的事你都知道了?我且问你,这两人是怎么回事?」縴手一指,指向青珞和阿端。 那两兄弟的模样邢管家早就收在眼底,心里暗暗叫糟,阿端少爷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他可怎么向少爷交待?「回夫人,这二位是府里的贵客,您是不是和他们闹了什么误会?」 林夫人反手就是一个嘴巴,冷笑道:「跟我也敢当面扯谎!你骗得了我吗?就是因为有你这种奴才在一旁替他遮着掩着,你家少爷才越来越敢胡作非为,连这等荒唐事也做出来了!来人,给我好好教训教训这个勾引主子学坏的奴才!」 邢管家万没想到,这一劝,倒把自己给劝了进去。他虽是个僕人,却是从没吃过苦的,被打得哀求连连。 青珞探着阿端还有鼻息,心先放下大半,见那两名壮丁向自己逼近过来,被抓到了哪有好果子吃?于是乎撒腿就跑。 前方就是阿端的住所,青珞心想进了屋就是死胡同,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儿。眼见屋旁有棵大树,于是除了鞋子,爬上了树。 他小的时候,在田野里野惯了,爬树可是一把好手。这时情急逃命,不觉又把幼时的本事使将出来,三两下便上了树。顺着那斜伸到屋顶上方的树枝爬行,最终跳到了屋顶上。 两名壮丁身体强健,说到爬树就稍稍差了一些,于是停下追赶,回头去看自家主母有何指示。 林夫人骂道:「没用的奴才,上去抓他呀!」 一名壮丁除下鞋子,也往树上爬去。 青珞悄悄掀起几块瓦片,只等他爬到不上不下的地方,把瓦片一片片扔将出去,嘴里还不停地喊着:「着、着!」 那壮丁左躲右闪,不留神脚下一滑,摔将下去,将地面震得山响。 青珞拍手笑道:「大瓦房,高又高,爬上去,抓不着,气的老妖婆直跺脚,乐得小爷哈哈笑!」 林夫人果然被气的跺脚,青珞见状,笑得越发欢畅了。 正在笑着,冷不防身后有个声音道:「这下看你往哪儿跑!」青珞回身一瞧,只见一名壮丁不知何时从后面爬上了屋顶,正伸手来捉他。 青珞吃了一惊,连忙向后退去。可是他忘了,现在是在屋顶上,那瓦片可没有地面平坦!脚下一绊,身子顿时失去了平衡跌倒,顺着屋顶,骨碌碌的滚落下去。 所有的人都忍不住惊唿出声,连林夫人也呆住了。她性子暴烈,听到儿子在外面包养男人,气得七窍生烟。于是乎风风火火闯了过来,一心要好好教训这「男狐狸」一顿,再将他赶了出去。哪想得到变故陡生,这一下,可要闹出人命了。 就在所有人都惊慌失措的时候,人群中忽然蹿出一个黑影,无比迅速地来到屋下,正好接住了青珞坠下的身子。 绝处逢生,青珞惊魂未定地眨眨眼睛,抬起头,正对上荆如风关切的眼。 「幸好你来了!」 「你怎么来了?」 两句话同时出口,林夫人和青珞忍不住对望一眼,林夫人诧异道:「如风,你认识这狐狸精?」 青珞听她又叫「狐狸精」,正想还嘴,却见荆如风向他使了个眼色。这两人当真很有默契,青珞到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我这是给你面子。」 荆如风一笑点头,将他放到地上。 林夫人打量两人神情,一颗心顿时悬了起来:「如风,你表兄和这骚狐狸的事,你也知道对不对?你也跟着他一起瞒我,是不是?」 「姨母……」 「好啊!」林夫人气得涨红了脸,「如风,你跟着姨母长大,这些年来姨母可曾亏待过你?现在有了事,你非但不告诉姨母,还串通了你表兄帮着外人来瞒我,你、你对得起姨母吗?」 荆如风有些无奈:「我只是不希望姨母气大伤了身体,并非有意隐瞒。」 林夫人怒道:「气大伤身?我还担心这个吗?你们背着我搞出这样的事来……」说着,眼泪掉落下来。 荆如风对眼泪是最没辙的,一时有些手足无措,一双眼睛巴巴的望着前院的方向。 青珞心中暗暗纳罕,这人一个劲儿地往外瞧,难不成还有救星?莫非林子骢要来? 第30页 跟着看了一眼,果然见影影绰绰有个人影跑来,近看却是个家僕打扮的人,不是林子骢。 那人一脸慌张,未到跟前,先叫道:「夫人,不好了!府里后院着火了!」 林夫人一听,吓了一跳:「好端端,怎么着起火来,扑灭了没有?」 「不、不知道,小人看见火起,就赶忙来报信了。」 「没用的奴才!」林夫人秀眉一拧,暗自权衡了一下。剷除狐狸精固然重要,可是看荆如风的模样,对这狐狸精颇有回护之意,一时只怕不好下手,还是先顾了家宅要紧。于是一挥手,「咱们先回去。」 一群人一阵风一般的来,又一阵风一般的去了。 青珞道:「你快看看阿端吧。」 荆如风走过去查看了一下:「无妨,只是昏过去了,没有外伤。」 抱起阿端,向着邢管家道:「快去找大夫来!」 《待续》 【 下册 出版社:威向 出版日期:2009/1/13 文案 就算离开了青楼,自己仍总是被人误会, 也许这就是命,而他青珞早就认命了。 原以为弟弟阿瑞过得很幸福,他就甘心了, 岂知竟会有人和弟弟一般,会关心他…… 「算命的说我眼角嘴角尖细,是尖刻之相,註定坎坷呢……」 「算命的说我福气大,我把自己的福气,分你一些。」 看着眼前的荆如风,青珞满脸的错愕, 而心底,却有股暖流,淡淡地漾开…… 第九章 一早林夫人带人闯进来,邢管家就已经派人跑去给林子骢送信了,只是路途甚远,等林子骢心急火燎的赶回来,已经曲终人散。 「阿端怎么样了?」 青珞冷笑道:「这时候才来,不觉得晚了吗?」 林子骢现在哪有心情跟他纠缠?伸手一推:「让开!」他的眼中就只能看见躺在床上的阿端。 青珞被他推得一个踉跄,多亏荆如风在后面扶住。荆如风道:「他没事,只是被震昏了,又受了些惊吓。」 林子骢挨着床沿坐下,握住阿端的手,轻轻地叫道:「阿端、阿端?他怎么还在昏睡?」 邢管家道:「少爷,您别叫了,阿端少爷服了大夫开的安神剂,睡下了。」 林子骢沉声道:「到底怎么回事?」 邢管家就在一旁压低了声音,把事情的缘起经过仔仔细细说了一遍。 青珞站在旁边,见林子骢一边听邢管家说话,一边给阿端整理头髮、衣物,动作轻柔得就好像阿端是个易碎的花瓶,万般珍爱流于眼底。看着看着,青珞心里忽然一酸。 这般的体贴爱护,自己这一辈子大概只有看着的份儿,曾几何时作过这样的梦,现在,却连梦也不敢作了。 他看看林子骢的脸,说不出是恨,是怨。 正在暗自神伤,忽然有人拉拉他的衣角,抬头看时,却是荆如风。荆如风向他打个手势,两人双双退出门外。 「叫我出来做什么?」 荆如风微笑道:「阿端现在没事了,也要顾顾自己呀。」 青珞一愣,这才想起自己也挨了一顿好打,身上的痛楚一下子又回来了。 他却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有多狼狈:两边脸颊都高高的肿起;嘴角泛着乌青和血丝;从房顶滑落下来的时候,额头、手肘和身上的衣物都被刮破了。 「走,我给你上药去。」 荆如风前面走,青珞却没有动。 「怎么了?」 青珞眼眶一热,低头道:「没什么。」只是,没想到还有人记得我! 荆如风默默拉起他的手:「走吧。」 「你上药的手艺倒是越来越高明了,我都不怎么觉得痛。」青珞咧嘴一笑,却又牵动了伤口。 荆如风微笑道:「那是自然,从前伺候你的伤腿那么久,还不知道你的毛病?」 「我的脸是不是很难看?」青珞找来镜子,镜子里的人先把他自己吓了一跳,「太丑了,这可怎么见人?把药膏给我!」 噼手夺过荆如风手中的膏药,对着镜子自己抹画起来。 「你那里又没受伤,上药做什么?」 「这你就不懂了。都抹匀净了,人家还以为是今年时兴的妆容,就看不出来我被打了。」膏药是水粉色,正好可以当胭脂抹。青珞久在娼馆,男人上妆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荆如风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连忙把药膏夺过来自己收了。「我这师门秘药炼制何等珍贵,哪能让你胡来?」 青珞撇撇嘴:「小气鬼。」 荆如风见他做这小动作,稚气十足,忽道:「你多大了?」 青珞想了想:「到年底就二十一了,你问这做什么?」 「那你刚二十,怪不得,你比我还小上一岁呢。」 青珞白他一眼:「那又怎样?比我大一岁,就比我早老一岁,有什么好开心?」 荆如风笑着解释:「以前看见你,你不是尖酸刻薄地讥讽人,就是老气横秋地教训人,一副饱经世事的模样,我以为你年纪很大了呢。适才我见你在房顶唱歌谣戏弄我姨母,才觉得你像个小顽童一般。」 青珞正想教训他的口没遮拦,听到这里,忍不住问道:「你听见我唱歌谣了,那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荆如风住在林家主宅,林夫人有什么动静哪里瞒得过他?他见林夫人纠集了一群人,心里就知道不妙,暗暗在后面跟着。青珞爬上屋顶之时,他已经混在人群之中了。只是他不愿跟姨母正面冲突,不到关键时刻,不敢露面。 不过荆如风现在还是想不明白:「我姨母怎会一口认定你是子骢的情人,不是阿端?」 青珞苦笑道:「我哪里知道?她一见面就骂我狐狸精,还命人打我。也许……我的样子像狐狸精吧。」 说到这里,青珞忽然笑了:「你信不信面相这东西?」 「什么?」 青珞想了想:「小时候有个算命的先生,曾经给我和阿端算了一命。他说阿端天圆地方什么的,我也记不清了,总之是大福之相,日后必然能够遇见贵人。说我眼角嘴角尖细,是尖刻之相,註定坎坷。我以前是不信的,现在想想,还真有些道理。你瞧,阿端可不就是遇见了贵人?面相好,也不会被人骂作狐狸精。」 他说着,一边笑,一边摇头:「我以前见他哭哭啼啼的什么也不会,心里就很烦,总想着若是离开了我,他可怎么活?原来我根本就是瞎操心。嘿嘿,这真应了一句话,有福之人不用忙,无福之人跑断肠。嘿嘿!」虽然尽量想让自己看来洒脱,那笑容却难掩苦涩。 荆如风心里一痛,忽道:「算命的说我福气大,我把自己的福气,分你一些。」 青珞惊愕地抬头看他,似乎料不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突然之间,哈哈大笑,直笑得前仰后合。 荆如风愠道:「你笑什么?」 「哈哈,哈哈!对不住,可是你一本正经的样子太好笑了,这些神呀鬼呀的,哪能当真?哈哈!」 荆如风被他笑得面红耳赤:「你这人,当真不能好好说话!」 青珞见他恼了,很识趣的见好就收,有些讨好地道:「其实你这人好像还真是有些福气的,你一来,你姨母就走了。」 荆如风脸上忽然显出忸怩的神情,有些惭愧,有些不安,又小小地有些得意。 青珞何等聪明,道:「难道那把火跟你有关?」 荆如风脸上一红:「我姨母脾气暴躁,跟她说理是说不通的,何况,我口才也不好。临出来的时候,我让个下人在柴房点些小火,看见冒烟,就过来通报姨母知道。估计等她回去,这火早就灭了。」 「我说怎么这火来得这样巧!」青珞恍然大悟,「不过,你姨母回去看火灭了,岂不还会再来?到时候她可第一个要找你!」 荆如风摇头笑道:「错了,她若来了,第一个要找的是子骢。再说,子骢知道事情败露,一定会回去找姨母说清楚,到时候两人还要对阵好久,哪里顾得上我?」这回他的笑容里,有些狡猾的意思了。 青珞嘆道:「我只道你是个老实人,原来也会耍阴谋诡计!」 荆如风道:「跟你在一起这么久,近墨者黑么。」 「那是什么意思?」 荆如风面不改色地道:「就是跟着聪明人,也学的聪明了。」 青珞恍然大悟:「原来如此。」眼看着荆如风毫无防备,突然狠狠一脚踩在他的脚面上。 「啊,你做什么?」 青珞笑吟吟地道:「你那些咬文嚼字的话我虽然听不懂,但你说我的,肯定不是好话,休想骗我!」 第31页 果然林子骢安置好了阿端,就回主宅去了,留下荆如风在这里守着。这一去,直到晚间才回来,也不知和林夫人谈得如何。但是他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青珞叫到了书房。 「我听下人说了,这次多亏了你,阿端才没受更多屈辱。」 青珞怔了怔。再次见到林子骢,这人脸上除了鄙夷就是鄙夷,除了厌恶还是厌恶,这般和颜悦色地说话,他倒有些不适应了。 他绷起脸来——因为他怕不这样,眼泪就会一不留神流出来,冷冷地道:「那也没什么,总比有些人嘴里说些漂亮话,紧要关头踪影不见的好。你还是劝好你那位娘亲,不要再来找阿端的麻烦。」 荆如风道:「是呀,子骢,姨母那边怎么样了?」 林子骢嘆了口气:「我娘的脾气你还不清楚吗?」 荆如风也跟着嘆了口气,向青珞道:「我姨母不是坏人,不然也不会看我无依无靠,就把我接入家中抚养,待如亲子。她只是脾气坏了些,而且子骢和阿端的事实在……实在令她难以接受,才会闹上门来。」 青珞道:「她是什么人,我才不会关心,反正我就要走了。」 「你不能走!」 说这话的人不是荆如风,而是林子骢。青珞眨眨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不是一心一意要赶自己离开吗?怎么又改变了主意,难道说……青珞不敢相信,自己心里居然浮起了点点希望! 他用那双凤眼凝视着林子骢,努力让自己的语调平静下来:「为什么?」没人看见,他藏在袖子底下的双手,都已经紧张地握起。 林子骢的脸,百年不遇的红了,道:「不知是什么缘故,我娘似乎认为你才是……才是与我有私情的那人,而不是阿端。」 「然后呢?」 林子骢神色忸怩,干咳一声:「以我娘的脾气,她绝不会善罢甘休,一定还会再来。」 青珞的心在往下沉,仿佛已经猜到林子骢要说什么,还是定定地问:「你到底要怎样?」 「反正我娘认定了是你,我希望……」 「不行!」荆如风突然大喝一声,「你让青珞作阿端的挡箭牌是不是?你把他当成什么人了?再说,阿端知道了也不会答应。」 林子骢嘆道:「我这也是为了阿端着想,再者,这件事情我不准备告诉阿端。」 荆如风心里忽然一阵酸涩:「你为了阿端真是把什么都想到了,可你想过青珞没有?阿端不能受伤害,青珞就可以吗?」 林子骢面有愧色:「我也知道这样委屈了他,可是今天他肯出面回护阿端,想必他对阿端还有一份兄弟之情,相信他也不愿阿端受苦。这只是为防万一之法,我一定尽量保证他的安全。再说,我也不会亏待了他。」 说着,林子骢双手拍了两下。邢管家似乎早候在门外,听到声音,抱进一只雕花的黑漆箱子,放在桌上。 林子骢将箱子打开,顿时一室生光。只见箱子里整整齐齐码放着十只金元宝,每一只都有拳头大小,成色十足。 「这里是黄金一百两,作为你的报酬。」 荆如风怒道:「不是什么都可以用钱解决!」 林子骢微笑道:「如风,你是这样的人,我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我也知道。还听听他怎么说吧。」 青珞听他两人争论不休,忽道:「这倒是个好主意。倘若我答应了,从此以后非但衣食无忧,又有金子可以拿。」 林子骢道:「不错。」 青珞又道:「而对于你林公子来说,有个挡箭牌,阿端又少了许多危险。就算我死了,也不过是贱命一条,不会有人在意……到底是生意人,这算盘打得好精。」 林子骢道:「放心,我娘也许有些霸道,但绝不是狠毒之人。」 「这么说来,我更没有理由不答应了。毕竟,我是这么爱钱的人。」说着,青珞笑了笑。 林子骢笑着看他,显得胸有成竹。 「可是,倘若我不答应呢?」 林子骢一呆。 青珞抬起头来:「你知不知道你这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很惹人讨厌?你不就是有几个臭钱吗?有什么可骄傲的?你口口声声说会照顾阿端,可是被你娘一吓唬就慌了阵脚,还要来求我这个你一向看不起的人。你能骄傲,是因为你有个好家世。一朝你手上没了银子,只怕还不如我呢!」 「你……」林子骢脸上变色,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人敢如此当面指责他、辱骂他。 「青珞!」就连荆如风也觉得青珞的话说得过分了,他走上一步,生怕激怒了表兄,青珞会遭殃。 就在这剑拔弩张,仿佛一触即发之际,青珞忽然笑了。嘴角微微一弯,带些魅惑地笑了。 「如果换做是别人,一定会如此破口大骂吧?可是我呀,偏生是个为钱生,为钱死的人,哪敢得罪你呢?」青珞走过去,把那一箱金子抱在怀里,微笑道:「那么咱们就说定了,林公子,你不会反悔吧?」 情势本来飞流直下,不想到了中途,青珞却来个着势力转。一时间,林子骢、荆如风都懵了。等林子骢明白自己被愚弄,青珞已然抱着那箱金子,飘然而去。 既然他已经答应下来,这时候万万不能撕破脸的,林子骢气得咬牙,也只能暗暗地把心头这把火忍下。 邢管家朝着门口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小人得志!」 林子骢摆摆手,道:「邢管家,算了。如风……」 他回头想跟荆如风商量一些事情,荆如风听到他的声音,却倏然一惊,仿佛想起了什么,说道:「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吧。我还有急事!」说着,匆匆走了出去。 青珞从书房出来,没有直接回到自己的厢房,他在花园里的一条石板凳上坐了下来。夜风送来阵阵花香,他抬起头,一轮明月正高高的挂在头顶上。 明月照红尘,却永远不知人间疾苦。 他想起了「老爹」的话——人要多为自己想想。他虽然恨着「老爹」,却不得不承认,「老爹」说的话都是有道理的。 可他还是没办法放下阿端。以前他盼着阿端成器、盼着阿端出人头地,因为他清楚阿端跟他不一样。阿端有个清白的身世,他做不到的事,阿端可以。 现在即使阿端以男子之身侍人,成了别人的男宠,他还是希望阿端能够幸福。因为幸福这种东西,也是他得不到的。 这辈子唯一有过接近幸福的机会,是属于阿端的。 青珞忽然想哭。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忍住了。 每当他想哭的时候,就深深地吸一口气,把眼眶中的泪水再吸回肚里。 「老爹」曾经说过:不能哭,哭了,别人就会认为你软弱,就会认为你好欺负,就会踩在你的头顶上! 所以他从不哭,至少不让人看到他哭。所以每当阿端哭的时候,他心里就一阵烦躁。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轻轻的嘆息:「为什么要答应他?我知道你不想的。」 青珞勐地回头,就看到荆如风正站在他的身后。一瞬间,他有种心事被人看穿的怒意。他冷冷的别过头去,道:「我为什么不答应他?他这人虽讨厌,可是金子却不讨厌。为了金子,我也答应了。」 他打开箱子,拿出一锭金元宝:「我长这么大,都没见过这么大锭的金子。你看看,这成色可有多足?为了这些金子,要我去死也值了。」 他放下这锭,又拿起那锭,仿佛爱不释手。 荆如风嘆了口气,在他身边坐下:「你别这样,你要是想哭就哭吧。」 青珞哈哈一笑:「我为何要哭?天降横财,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哈哈……哈哈。」 荆如风低声道:「我看见了,你拿走金子的时候,眼底里有泪光。其实,你是喜欢子骢的吧?」 青珞一愣,随即怒道:「你胡说什么?我喜欢他?真是天大的笑话!他不过是生得体面了些,又有些臭钱,便仿佛不可一世的模样。他真正又有什么本事了?只有阿端那种傻子,才会被他骗得不知南北西东!我是谁?我见过的男人比阿端这一辈子见过的路人都多,我会被这种纨绔弟子迷倒?」 他越说越怒,一张脸涨得通红:「那个姓林的,他狗眼看人低!嫌我出身低微,说我贪钱,说我刻毒,一天到晚想着怎么把我轰将出去!我会喜欢他?我、我又不是犯贱,为什么要喜欢他!为什么!为什么!」 心中的委屈、愤恨、不平,cháo水一般的涌将上来,无从发泄,青珞不断地踢打着身边一棵小树。似乎只有那拳上、脚上传来的阵阵痛意,才能让他的心好受一点。 少年的背影纤细而脆弱,那树上隐约的点点血迹让荆如风的心跟着纠结起来,他走过去,从背后抱住青珞:「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第32页 「我才不要哭呢。」明明是这么说的,可是眼泪却早已不听控制地流了下来,迷湿了双眼,青珞哭道:「我根本就不喜欢那姓林的,你听清了没有?」 「好,你不喜欢他,你谁也不喜欢。」荆如风轻声附和着,心里却有些酸楚:其实你还是喜欢他的。 荆如风心想,也许在很久以前,他就意识到青珞对子骢的情意了。所以当林子骢提出要青珞作替身这个无礼的要求,最先喊出来的不是青珞,而是他。那一刻,对林子骢有怨,对青珞有怜,却不知原因。 直到现在,这个倔强的少年在自己怀里放声大哭,脆弱得仿佛不堪一击,只想保护他,抚平他的伤痛,荆如风才意识到:原来不知不觉中,自己的心早就一点一点移向了青珞。 他轻声道:「别哭了,无论你想走想留,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不让你受到伤害。」 当荆如风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时,动盪的心绪还是不能平静。他的手上仿佛还残留着青珞的泪痕,那泪水似乎尚未失去温度,灼得他手背上一阵阵的发痛。 他想起那个倔强的少年,即使受了委屈,即使泪流满面,嘴里却还是不肯服输、不肯道苦。可越是这样,却让旁观的人看得心都痛起来了。 很想帮他一把,想看他快活地笑,想知道当他开怀大笑的时候又是怎生的模样…… 或许荆如风自己也未发觉,不知不觉间,他的心思都围绕在青珞身上了。 门外忽然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很特别的声音,三长两短。 荆如风心中一凛,推门而出。 门外站着个身穿夜行衣的人,向荆如风点头示意:「大人要见你。」简单交待完,转身前行。 荆如风也不多问,不紧不慢跟在他身后。 两人跳过院墙,沿着狭长的小路七拐八拐,最后在一户人家门前停下。 那是一间很简陋的小木屋。这样的木屋在这条僻静的小巷里比比皆是,没有人会注意它的主人是什么人。 早有一个中年人在里面等着,听到开门声,转回头来。 「宋大人。」 「荆少侠。」看到荆如风,这中年人严肃的脸上才露出一丝笑容。 荆如风还不太习惯「少侠」这个称唿:「『少侠』两字不敢当,大人还是叫我如风好了。」 中年人微笑道:「前些日子多亏你替我南下搜集证据,才能扳倒魏晋奎这贪官,你这番义举,难道还称不上『侠士』吗?」 荆如风脸上一红,道:「家师命我下山协助大人办案,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 中年人嘆道:「若不是有你相助,这证据还真难收集,那魏老贼对我的属下了如指掌,派他们任何一个前去,老贼都会早做防范。不过,你做事沉稳老练,第一次办案就能如此顺利,当真难得。」 荆如风不太习惯受人当面称赞,脸越发的红了,半晌憋出一句:「全仗差官兄弟们教导。」 「如风啊,这一次我还有一个棘手的任务交给你,就不知你愿不愿意。」 荆如风神色一凛:「大人尽管吩咐。」 「事情的原委,还要听我慢慢解释。」中年人自己在一张椅上坐下,也示意荆如风落座,「我朝的国库收入,大部分是来源于盐、茶、丝帛的税收。一般都是由商贾们在榷货务交了银钱,换来一张盐引或是茶引,再由商贾们到茶园去取茶。这些银钱,便充入国库。可是近几年来,这收入却大不如前,我们怀疑,是有人勾结盐查商人,私相授受。」 荆如风一呆:「那就是榷货务的榷官们弄的鬼了。」 中年人微笑道:「也许只是他们自作主张,也许在他们身后还能摸出一条大鱼来。」 荆如风微一思索,点头道:「我明白了。倘若这案子由大人亲自查问,说不定会打糙惊蛇,那条大鱼就此脱身。所以大人是希望我去暗访,找到证据还是小事,最重要的是,把那条大鱼找出来。」 中年人见他一点就透,欣喜得直捋鬍鬚:「如风,你的心思当真机敏。哎,不入公门,实在是可惜了。」 荆如风苦笑道:「公门之中束缚颇多,我过惯了闲云野鹤的日子,只怕适应不来。再说,只要大人有事相招,如风自当尽力效劳,还不是一样。」 「你呀!」中年人摇了摇头,长嘆一声,有些惋惜,又有些无可奈何。 荆如风向他拱了拱手,一笑去了。 第十章 因为有任务在身,荆如风便不能时时刻刻守在青珞身边。好在林夫人是个没什么城府的人,除了一哭二闹三上吊,倒也想不出什么花样。 林子骢平日畏惧母亲,一来是念在母亲寡居孤苦,不愿拂了她的意;二来也着实害怕母亲哭闹不休。可是这一回,为了阿端,他却铁了心不肯退让半步。林夫人有时赌气上门去闹,众人有了第一回的教训,根本不放她进去,自然也就无从闹起。 林夫人终于无法可想,也就安生了。闭门在家冥思苦想了一阵,似乎想通了,竟然跟林子骢说愿意接纳青珞,要青珞搬到主宅去住。 此番转变,自然谁也想像不到。 「你怎么看?」三人聚在一起商量的时候,青珞问荆如风。 荆如风沉吟道:「只怕此事有诈。姨母是最好面子的,阿端的事倘若传扬出去,定要成为京城众人的笑柄,这是姨母的死穴,她断然不会答应。」 青珞又看向林子骢:「连他都这么说,你娘葫芦肯定没卖好药。」 荆如风忍不住道:「你什么意思?什么叫连我都这么说?」 「啊呀,你居然听出来了,真是难得。」青珞促狭地把那凤眼一勾,一脸找揍的神情。 「我警告你,不要得寸进尺。」 青珞笑道:「我还蹬鼻子上脸呢,你又能怎样?」 「你……」 林子骢的目光在他们两人之间转来转去,见一个似笑非笑,一个似怒非怒,竟是说不出和谐融洽,自己站在这里,倒显得多余了。 也不知这男娼到底凭的什么将表弟收伏过去?林子骢气恼之余,又有些好奇的打量青珞:后者舌战正酣,初见面时的那些市侩之态和风骚之姿早不復见,闪动的眉眼,飞扬的神采,像个狡黠的顽童,竟也有一番可爱之处。 林子骢心里忽然一动,只怕这青珞在未入娼馆之前,也如阿端一般,是个朴质的少年,只可惜终究还是被那染缸给着了色。转念一想,又不禁哑然,青珞怎能跟阿端比呢?他的阿端无论出于何时何地,都不会自甘堕落。 青珞始终不肯搬到主宅去住,林夫人也无可奈何。但她似乎真的存心修好,居然赶上门来问候。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说什么家门不幸,为了儿子,也只得如此了,还送了许多东西示好。 对于她的话,青珞自然是一个字也不信。每一次她来,青珞都笑称「黄鼠狼又来了」,把他家的「小鸡」阿端圈到后院,不让出来。 阿端起初也是担心,毕竟林夫人的兇悍他是见识过的,可是被青珞瞪眼一凶,他就乖乖的不敢说了。 这一天,林夫人对青珞说道:「我近来总是心绪不宁,昨晚还梦到了菩萨怪罪,说你和子骢的事有违天理人伦,大大的不该。你知道,神明是不能得罪的,我思前想后很是害怕,不如你跟我去南山寺向菩萨请罪,广为布施,说不定就能消弭灾祸。」 青珞眨眨眼睛:「这就怪了,既然菩萨要降罪的是我和子骢,为何我们两人没有梦到菩萨?」 「这个……」林夫人一时语塞,忙道:「这是因为我平日虔诚,菩萨这才特地相告,不然就直接降罪了。」 「既然如此,夫人一个人去就好,反正我们这些不虔诚的,去了也没用。」 「你不亲自去拜菩萨,怎能显出诚心来?」 青珞故作沉吟:「那好,回头我叫上林子骢一起去。」 「那怎么成?」林夫人的声音陡然升高,「子骢每日里忙于生意,哪里走得开?还是咱们俩人去就好。」 林夫人这般盛意拳拳,待要不去,可就有些说不过去了。青珞眼见拗不过她,只得答应了。一面暗中命人给荆如风报信,一面道:「我带个小厮,贴身伺候着,行不行?」 「那是最好。」 青珞命人道:「去把小石头叫来。」 林夫人眼见青珞叫来那小厮又瘦又小,脸上的笑容越发深了。 银钱供果是早就准备好的,林夫人带着几个僕妇家丁,青珞带着「小石头」,乘了两顶软轿,浩浩荡荡向着南山出发了。青珞一路观看地形,暗暗留心。 南山位于郊外,山势平缓,南山寺就坐落在半山腰。起初山脚下还有一些卖果子的、卖茶水的,越往上走,行人渐渐不见。 山路一转,忽然从树丛中跳出几个蒙面大汉,手里拿着明晃晃的钢刀,拦住了众人去路,喝道:「休走!」 第33页 这样的阵势,谁敢不听话?众人都吓了一跳,不敢前行。 林夫人抖声道:「你们要做什么?」 为首的蒙面人道:「我们是这附近聚方山上的好汉,兄弟们这两天手头正没钱花,老夫人,你行个方便吧。不然的话,可别怪咱们的钢刀不眨眼呢!」 林夫人几曾见过这等阵势?一张脸吓得雪白,忙不迭地道:「快,把那些银子都给了他们!」 早有人把银子都交了上去。 这些人拿了银子,还不肯走,为首那人一双眼睛在青珞身上打量,笑道:「好个美貌的小娘子,兄弟们正缺个压寨夫人,不如跟我们去吧。」 哪里来的「小娘子」?青珞前后左右一打量,「娘子」倒是有几个,都是大娘,跟「美貌」也搭不上什么边儿,他迟疑着问道:「你们……难道说的是我?」 那人道:「自然就是你,怎么,你愿不愿意?」 青珞忍不住纵声大笑:「我只道做山贼的人心都瞎了,原来连眼睛也瞎了。睁大你的贼眼看清楚,小爷是男的!」 那人仿佛被他笑得脸上有些挂不住,嚷道:「是男的又如何?今天大爷要定你了!跟我走!」伸出手去抓青珞的手腕。 青珞哪能如此轻易被他抓住?轻轻一闪,避了开去。他凤眼一扫,只见林夫人带来的几个家丁看热闹似的站在一边,心中一动,笑道:「我是男的,当不成你的压寨夫人,不过这里有一人却是不错的人选。」 他向旁一闪,露出身后的林夫人来:「各位请看,这位夫人形容高贵,细皮嫩肉,虽然徐娘半老,倒也风韵犹存,带回去做夫人最合适不过了。」 他话一说完,所有的林府家丁一齐怒喝:「你胡说什么?」 那贼首也仿佛吃了一惊,连连摇手:「那怎么行,那怎么行?」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瞟了林夫人一眼,又连忙避开。 这般拘谨恭敬的模样,哪里像山贼?倒像是林夫人自己家养的奴才。青珞眼珠一转,道:「莫非你嫌她太老?也是,她的儿子比我还大,她今年就算没有六十,也有五十好几了。不过胜在保养得好,看起来也就四十多,再擦些粉,不细瞧也就三十许,将就将就吧。」 林夫人今年也就是四十出头,被青珞一说,倒成了老妖怪了,顿时气白了脸:「给我撕烂他那张狗嘴!」 贼首上前一步,捉住青珞的手腕:「大爷谁也不要,就要你!」 到了这时,青珞心中已然雪亮,但他还想看看这些人还要如何做戏,一面挣扎一面叫道:「山贼抢人了,救命啊,救命啊!」 几个林府家丁愣了一愣,上前援救,被山贼们三拳两脚打倒在地。 那贼首哈哈大笑:「今儿这压寨夫人你做定了!」 「放开他!」斜刺里一道人影闪过来,声到人到,迎面一拳打向那贼首的小腹,却是青珞点名带来的小厮小石头。他身材矮小,这一拳只能及上对方小腹。 那贼首自然不会将这小厮放在眼里,索性不避不闪,心想自己练过金钟罩,这一下怕要震碎了这小鬼的小嫩骨头。 青珞转过头去,不忍再看。 只听一声闷哼,一个偌大的黑影从众人头顶飞起,又重重掉落在地。那贼首口吐白沫,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青珞拍拍小石头的肩膀,笑道:「好样的,荆如风果然没说错。」 原来这小石头可不是普通小厮。他天生神力,自小跟着父亲走江湖卖艺,前不久父亲病死,荆如风见他年少孤苦,就将他带回林府,专门保护青珞安全。这期间荆如风又亲自传授了他一些拳脚功夫,寻常人物不在话下。今日牛刀小试,果然达到了震惊四方的效果,众盗贼都呆住了。 青珞见山贼们慌了神,笑道:「还有谁要上来试试?」 他正在得意洋洋,冷不防路边的树林里「嗖嗖」风响,又窜出十来个蒙面人来。 这一来,前前后后的山贼加起来可有二十几个了,就算有两个小石头,恐怕也难以护他周全。青珞暗暗发愁:这下子非要长出翅膀来才逃脱得掉了。 哪知这两批山贼却没有并在一起,先一批山贼不再戒备小石头,反而对自己的「同伴」亮起了刀剑:「你们是什么人?」 后一批山贼道:「你们又是什么人?」 「我们是聚方山的好汉,识相的,快快滚开!」 后一批山贼道:「胡说,我们才是聚方山的好汉!今天探到消息,有富贵人家的家眷前来上香,特地埋伏在此,准备做上一票,识相的快快让开,别挡了爷们的财路!」 「夫人,不好了,他们是真的山贼!」僕妇们闻言一阵惊慌——她们虽然兇恶,却只敢对府中的丫鬟下仆兇恶,遇到山贼,却是半点本事也没有了。 林夫人早就瘫软在轿子,说不出话来:「救……救……」 接下来的场景只能用混乱来形容:两批山贼大打出手,互不相让;而先前被山贼打倒的家丁不知何时也爬了起来,加入战团;僕妇们在刀枪棍棒中惊声尖叫,鸭子一般拖着笨拙的身体四散逃开。 打斗中经常能听到这样的唿喊: 「哎哟,是自己人,别打别打!」 「你砍我做什么?我是老刘!」 「啊,对不住,你们都蒙着面,我分辨不出。」 「是自己人就都把面罩拉开,仔细打错了人!」 小石头已经被这复杂的情况弄混了头,也分不清谁是敌、谁是友,干脆一对铁拳招唿上去,见者有份,决不偏袒。 青珞心里还是很明白的。见这情况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心想假李鬼碰上了真李逵,这一下可热闹了。 这时已经没人注意到他,正是脱身的好时候,青珞悄悄躲到一片糙丛之后,准备趁机熘走。 「救命,放开我!」一声女子的叫喊传入耳中,青珞心中一动,寻声看去。只见一名蒙面男子正将林夫人从软轿中拖起,林府的家丁都被缠住脱不开身,竟没人能救她。 这些人抓住了林夫人又会怎样?杀了她?还是以她为质向林子骢索要钱款? 青珞心中忽然掠过一丝狠意,心想这老妖婆心肠如此歹毒,竟想假冒山贼将自己拐卖了去,最好她就此被山贼杀死,从此少了一个兴风作浪的,也不能再为难阿端。说到底,不是自己不肯救她,实在是没有本事救她,山贼哪是一般人能对付了的?自己能逃走已是万幸。 心里打定了主意,一双脚却迈步不得,林夫人那张惊恐交加、涕泗纵横的脸映入眼中,就这样置之不理,实在于心难安。 暗暗嘆了口气,自己这多管闲事的毛病不知几时才能改。青珞把一把沙子握在手里,悄悄来到那纠缠的两人身后,一掌拍在那山贼肩上,叫道:「喂!」 那山贼勐然一回头,一把尘沙当面扑来,顿时迷了眼,紧接着胯下被人狠狠一撞,顿时疼得蹲下身去。 这一招可是青珞的「成名绝技」,当年在锦春园和人殴斗,屡试不慡,就是园里的打手提起青珞的名字也要头痛之极。 青珞一招得手,拉了林夫人就往道边的树丛里跑。心中默默祝祷,只盼着那些真家丁、假山贼,还有小石头能将这些山贼拦住才好。 跑了一阵,喊杀声渐远,林夫人也渐渐跑不动了。想她自幼养尊处优,百步之外就要乘轿,哪里跑过这么远的路?适才情急逃命,体力已然透支,这时自觉危险已过,顿时松懈下来,说什么也跑不动了。 「放……放手,我……我……我跑不动了。」 青珞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也喘着气道:「再……再走两步,这里还不安全。」 再跑下去,这条老命先交待了。林夫人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让……让他们来抓我好了,就算是死我也不跑了!」 都什么时候了?这老妖婆还耍她的夫人脾气!青珞气得肝儿疼,真想丢下她自己走了算了,到底还是狠不下心。于是蹲下身子,道:「上来!」 「什么?」 青珞没好气地道:「我背你!」 「你……行吗?」 林夫人显然有些犹豫,毕竟青珞的样子看来很「单薄」,跟家里那些壮丁不可同日而语。 「放心,摔不死你!」青珞有些不耐烦了,「你上不上来?追兵就在后头,你不上来我自己走了!」 林夫人倒也不是真的不怕死,连忙慌手慌脚地爬了上去。 青珞只在小时候背过阿端。那时候他不过十岁出头,阿端只有六、七岁,两个人到山上割猪糙,回来的时候阿端累了,青珞就把他往竹筐里一扔,半筐猪糙半筐人给背了回来,到家的时候也不怎么觉得累。也许就因为这段经歷,青珞对自己的力量很有自信。 等到他把林夫人背起来,他才终于知道什么叫「泰山压顶」。 第34页 老实说,林夫人的身材保养得不错,四十岁的人从背后看起来依然如二十许,勉强可以归为「弱女子」之流,但比起当年的阿端可不知要重了多少倍。而青珞自己这些年来不事生产,实在没有多大长进。 青珞开始有些犹豫:干脆把这碍事的老妖婆扔到一边,不管她了,毕竟命还是自己的重要。 林夫人见他摇摇晃晃,担心地道:「你到底行不行?还是放我下来吧。」 青珞本来已经有些动摇,这时听林夫人的话颇有瞧不起自己的意思,顿时一股倔劲儿上来,冷声道:「抓好了,回头你自己抓不稳摔下去,可别来怪我!」 林夫人连忙固定好了身子,不敢再多说什么。 青珞深深吸了口气,快步前行。 初时还好,凭着一股生力,脚步还是十分俐落。可是渐渐的,就有些力不从心了,背上那座泰山大有变成两座之势,而最令他担心的还是右脚——右脚已经开始隐隐作痛,也许因为负担过重,引发了旧伤…… 地面坑坑洼洼,忽然,他的脚下一歪,整个身子也跟着一踉跄。 「啊呀!我就说你不行,细胳膊细腿的,哪里背得动人?快放我下求!」林夫人胆颤心惊地叫道,不安地挣扎着,生怕摔伤了自己。 她这样晃来晃去,两个人可都要摔倒了。青珞被她叫得心头火气,喝道:「闭嘴!再不安分,我现在就把你扔下去,信不信!」 林夫人从小到大,从没吃人这般吼过,一时间竟然被镇住了,浑身一颤,乖乖的不敢做声。 她忍不住悄悄打量青珞,开始意识到一件事:这个「男狐狸」虽然像个女人一样勾引自己的儿子,可他毕竟还是个男子,现在这荒郊野外,自己能够依靠的就只有他了。 这么一想,畏惧之心顿起,娇纵之意渐去,人也老实多了。有道是「恶人自有恶人磨」,林夫人自小受人惯宠,你越是对她恭谦,她只道你畏她权势,吓一吓,唬一唬,她反倒顺服。 青珞的脚步越见沉重,汗水从额头涔涔而下,心想这条路不知还有多长,逃到哪里才是个尽头?早知道就不该逞一时之勇,硬背着这老妖婆上路,现在再说不行,脸面上哪里挂得住? 就在青珞以为自己要力竭而倒的时候,忽然林夫人叫道:「快看,前面好像有户人家!」 苍林之中,隐隐露出茅屋一角,那是住在这深山中的猎户。仿佛看到了一线光明,青珞的精神也随之一振,脚步又快了些。 应门的是个老妇,她与丈夫儿子同住住这深山小屋之中,以打猎为生。那父子俩人出门打猎去了,还未回来,老妇独自一人守在家中。 「老人家,我们本是上山拜佛的,不想途中遇到了山贼,不仅劫了钱财,还要置我们于死地,现在还在后面追着呢?能不能行个方便,让我们进去躲一躲?」 那老妇向青珞和林夫人打量一眼,看他们似乎所言非虚,于是打开门,道:「跟我来。」 进了门,青珞先瘫倒在椅上,不停地喘气。那老妇见状,舀出两碗水来,分别递到两人跟前。 林夫人见那瓷碗上都已经磕破了边儿,颜色乌涂涂的,也不知干不干净,心中便有些不大乐意。待要不喝,折腾了半日,又实在饥渴难耐。 青珞早把自己那碗水喝完了,一看林夫人的神情,就知道她在犹豫什么,心中火气,于是一把端过来,道:「看什么看?你不喝,我喝!」三口两口,又把水喝光了。 林夫人气得浑身发抖:「你……」 那老妇见状,劝道:「这位小哥,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哪有对自己的娘亲这般说话的?」 「她才不是我娘!」 「我才不是他娘!」 青珞和林夫人齐声反驳,说罢,互相嫌恶地看了一眼,又各自别过头去。 「你们不是母子吗?」老妇人显然被这两人的关系弄煳涂了,她见青珞背着林夫人进来,就认定了这是母子两人。 林夫人道:「我们是……」 她想着怎么解释自己和青珞的关系,越想越是犯难,总不能跟人家说这人是自己儿子在外面养的男宠吧? 这时青珞也把眼光投向她,显然心中也有相同的顾虑。 于是,两人再次有志一同地道: 「我们……的确是母子。」 「我们……的确是母子!」 因为步调太一致了,两人又情不自禁互相看了一眼,青珞眨眨眼睛,故意大声道:「娘!」 林夫人哼了一声,不再搭话。 那老妇见这「母子」两人似乎正在呕气,笑了笑,道:「这位夫人,我看你髮髻都散了,不如跟我到里屋整理整理。」 林夫人是最在乎自己的仪容的,一听这话,哪里坐得住,忙跟着老妇到了里间,对着镜子细细梳理起来。 那老妇见她把一支凤头模样簪子放在桌上,那簪子雕工精细、栩栩如生,忍不住贊道:「好精緻的簪子,到底是大户人家的东西,就是不一样。」 林夫人心中一动,她本不是爱物之人,家中这样的簪子不知还有多少,有时随手便打赏给了下人,全不当一回事。心想现在正是求人之时,何不作个人情给她? 于是拿起簪子塞到老妇手里:「老姐姐,你若是喜欢,这个就送给你了吧。」 那老妇连连摇手:「我只是看它好看,没别的意思,我、我怎能随便要你东西?再说,我这把年纪,也用不上了。」 林夫人笑道:「咱们今天能见着,也算有缘,何况你又帮了我的大忙,就当我谢谢你了。你自己戴不得,闺女媳妇总戴得吧?」 「我没闺女,只有一个儿子,还没成亲呢。」 「那就更好了,给你儿子作聘礼用,岂不正好?」 林夫人这种人,她的命令不容违抗,她的好意也同样不让人拒绝。那老妇推託不得,只得收下了。 山中人最是淳朴,那老妇自觉平白收了这么个大礼,就想为对方多做些事,于是道:「夫人,我看刚才的情形,你跟你家少爷正在闹别扭呢?」 林夫人哼了一声:「他?哼!」 老妇笑道:「夫人别怪我多嘴,这可就是你的不是了。当娘的,哪能跟自己的儿子闹脾气?你家少爷对你可真是孝顺得紧呢!」 「他孝顺我?」林夫人心想,他巴不得把我气死,好迈进我林家的大门。哼,我偏不让他如愿! 老妇道:「我虽然什么都不知道,却是亲眼看见他将你背进来的。看他满身是汗,多半这一路都是他背你过来的?是不是?」 所言属实,林夫人只得点点头。 老妇嘆了口气:「不是我说,遇到山贼,哪个不先想着自己逃命?遇到个性情薄的,早就将老子娘抛在脑后了。你家少爷模样那么柔弱,想必是没吃过苦的,能将你一路背到这里,这份孝心,还用得着说吗?」 林夫人听着,心中一动,低下头,不言语了。 那老妇见她低头沉思,知道她已经被说动,于是识趣地道:「你口渴了吧?我再去给你端一碗水来。」一挑门帘出去了,留下林夫人一人自己想想清楚。 林夫人回想今天的情景,若不是青珞相助,自己只怕早被山贼杀了。就算山贼是为了钱财,留她不杀,也势必多受折磨侮辱,那还真不如死了算了。想到此处,她不由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那他为何要救自己?莫非……他是故意施恩,以此向自己卖好? 很快的,林夫人就否决了这个推测,因为自己死了绝对比活着对这「男狐狸」更有利,他就可以堂堂正正的蹬进主宅做「主母」了。 想到「主母」两字,林夫人心里又是一阵难言的厌恶,一个男人! 本已有些动摇的心又渐坚硬,忽听外间老妇的声音道:「啊呀,小少爷,你的脚是怎么回事?又红又肿,可是扭伤了?我家里有还有些跌打药水,我去给你拿来。」 林夫人心中好奇,站起身,悄悄掀开门帘,向外张望。 只见青珞正把右脚搭在一把椅上,脚上的鞋袜均已除去,依稀可见脚腕处一片红肿。那老妇正将一瓶药水递给他。 林夫人忽然感到一阵心虚,那伤,不会是…… 「老人家,不碍事。我这脚上以前受过伤,路走远了,或是用力过勐,就会触动旧伤口。这么多年,也习惯了。」 老妇嘆道:「你脚上有伤,还能强忍着背负母亲逃命,这份孝心啊,真是难得。」 青珞手一摊:「那有什么办法?总不能眼看着她死吧。」 林夫人看看青珞的脚,又想想老妇的话,眼眶就有些发酸。心中正在感触万千,忽然听到青珞这么一句话,仿佛救她是一件多么为难的事,火气又上来了。心想:男狐狸,谁稀罕你救! 那老妇连连摇头:「小少爷,你怎能如此说自己的娘亲?怪不得老妇人要跟你呕气,有道是『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你为了救她吃了那么多苦头,可这两句话啊,就让人把你的千般好处抛在脑后,只剩下怨怼了。」 第35页 青珞撇撇嘴,正想反驳,心念一转,忽然想到了阿端。自己对阿端的诸般照顾,那孩子可曾记得?倒是几句讽刺谩骂,都一句句听到心里去吧。想到此处,不禁黯然一嘆,赌气地道:「我随口说说,他们就信了,难道没有脑子吗?」 老妇微笑道:「俗话说『人心隔肚皮』,别人又不是你肚里的蛔虫,怎能知道你在想什么,存的是好心还是歹心?有话自然是要说出来的。小少爷,我看你是脸皮儿薄要强的人,你是不是从没跟亲人说过几句贴心的体己话儿?」 「我……我……」青珞嗫嚅了半晌,忽然脸上一红,有些老羞成怒地道:「又不是在唱大戏,那些肉麻的话,你让我怎么说得出口!」 「果然还是面嫩的缘故。」老妇眼角一扫,忽然发现林夫人正掀着帘子偷听,于是道:「你就是嘴硬不肯说,其实你对你娘亲心里还很是敬爱的吧?」 林夫人听老妇说到自己,心想自己几次三番找他麻烦,这男狐狸恨死自己了,哪里还有敬爱之心?可是心里明明这么想,还是欠起身子,支起耳朵,想听听青珞是怎么回答。 青珞连想也没想,脱口道:「我敬爱她?这老太婆又蛮横又霸道,又不讲理,见我就乱骂,成天想着怎么暗算我,我敬爱她才有鬼!」 老妇心中暗暗叫糟,劝来劝去,怎么又回到了原点?林夫人还在听着呢。她正想怎样打个圆场,林夫人早就跳将出来,指着青珞的鼻子骂道:「你这臭小子,男……小混帐(她本想习惯性地骂「男狐狸」,想到老妇在场,终于还是忍住了。)强嘴的鸭子!谁要你救了,谁稀罕你救了?别以为你救了我一回,就能爬到我的头上!」 老妇心道:「你们母子两个都一样,都是『强嘴的鸭子』。」她年纪大了,平生也算见识过不少人,像林夫人和青珞这样一对「怪母子」,还真是从未见过,简直就似冤家对头一般。 不过她不知道的是:林夫人和青珞非但不是母子,本来就是冤家对头。 正在闹得不可开交,忽听门外叫道:「有人吗?有人吗?」 屋里的三人听到声音,具是一凛。 青珞最先反应过来,一面套好鞋袜,一面低声问道:「这里什么地方最隐密,又能藏人?」 老妇想了想:「后院有个柴堆。」 青珞拉着尚在不知所措的林夫人,直奔后院。 叫门声还在继续,那老妇又等了一会儿,这才出去开门。只见两名男子正站在门外,满脸的杀气,手中各握着一把明晃晃的钢刀。那刀尖被日光一映,寒芒仿佛直刺人心,那老妇连忙闭上眼睛,念了一声佛。 「老太婆,你可曾看见一个男子带这一个贵妇模样的中年女人从这里经过?」 躲在柴堆里的青珞和林夫人一听,情不自禁的对望了一眼,心想:这群山贼贼心不死,竟然真的追来了! 两人越发凝神屏息,不敢露出一丝响动。 只听那老妇道:「没、没见过,我们这深山里,三五日也不一定能见到个人影,今天见到的,就是你们两位了。阿弥陀佛!」 「是吗?不行,我们要进去搜搜。」 林夫人紧张地道:「怎、怎么办?他们要进来了。咯咯。」 青珞白她一眼:「你只要乖乖的不动,就没事。对了,牙齿不要打颤,会被听到。」 「可……咯咯……我害怕……咯咯……」 青珞心中着恼,暗想:这时候怕得要死,你先前的威风呢? 可是林夫人的样子实在有些可怜,青珞嘆了口气,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手:「别怕,有我在呢。」 林夫人这双高贵的手,除了丈夫、儿子,这辈子从来没被其他男子摸过。若在平日,有人握她的手,早就二话不说一个巴掌甩出去了。可是现在被青珞握着,她却觉得一阵心安,上下打颤的牙齿也停住了。她性子骄傲,嘴里死也说不出服软的话,可是看向青珞的眼神,却充满了感激。 屋里偶尔传来几声器物磕碰之声,想是那两人在翻箱倒柜地找,忽然,那老妇一声惊唿,紧接着有人问道:「这是什么?」 青珞和林夫人紧张地对望一眼,不知对方找到了什么蛛丝马迹。 「说!这金簪到底是哪里来的?」 林夫人心里暗叫糟糕,自己送给老妇的那支簪子被发现了。 「这、这是给我儿子置办的聘礼,娶媳妇用的。」 问话那人冷笑道:「这支簪子论起做工,少说也要六、七十两银子,比你们这样人家一年的收入还多,哪是你们买得起的?快说,是不是那贵妇留下的?」 「不是……啊!」 「还敢扯谎?一定是你把他们藏了起来,快说,他们在哪儿?再不说实话,小心我一刀砍了你!」 就算看不见,青珞也可以想像那刀必定已经架在了老妇的脖子上。他心念电转,这老妇若是害怕说了,自己和林夫人定然难逃毒手。可是这老妇若是不说,只怕性命难保。因为自己而连累无辜的人丧命,这一辈子都不能心安,这该如何是好? 他忽然对林夫人道:「把你的衣服脱给我,快!」 此时此刻,青珞的话对于吓得全无主见的林夫人来说,那简直如同敕令一般,连忙把自己的外衣脱了。 「你要做什么?」 青珞把衣服披在身上,道:「我引开他们,你伺机逃走!」 林夫人一呆,刚想说这怎么可以,青珞已经深吸了一口气,沖了出去。 他从后院的栅栏门里跑出去,故意把那栅栏门扯得喳喳作响。果然屋里的人听到声音,叫道:「人跑了,快追!」放开老妇,追了出去。 从迈开脚步那一刻起,脚上的疼痛就再没离开过青珞。可他也知道,这次被捉住,一定难逃一死,所以再疼也要跑。 他在丛林之中穿行,那隆起的小丘、陷下的洼地,还有偶尔探出头来的小石块,都像要跟他作对似的,一个接着一个铺陈在路上。他也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跑,一不留神,就是一阵钻心的疼。汗珠随着奔跑(倘若他这样也算奔跑的话)的身影抖落,打在糙叶上,嗒嗒有声。 终于,青珞脚下一歪,倒了下去。他喘息了一阵,怎么也爬不起来。 身后传来嚓嚓声响,那是衣服和糙丛摩擦时发出来的声音。 追来了! 青珞有些昏沉的头脑忽然清醒,他把自己身子蜷了蜷,躲在一棵大树之后,看到地上有一截儿臂大小的粗枝,连忙捡过来,紧紧握在手里。 那脚步声渐渐接近,似乎就要到身后。 青珞把心一横,暗想:今天左右逃不掉,打死了赚一个,也不白来这世上一遭! 转身,抡棍,狠狠地砸了下去! 手腕忽然一紧,被结结实实地抓住。 「青珞?」对方的声音惊疑不定。 终于看清了来人面貌,青珞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第十一章 等青珞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两天之后,他正躺在林府柔软的大床上,伤脚也已经上好了药。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两个枕头高高堆起,靠在身后,青珞就这么懒懒地倚在上面。荆如风把一勺冰糖燕窝粥递过来,他就张嘴喝下。明明两只手都没有受伤,他却理所当然的享受着别人服务。 「我得到消息以后,就急忙赶去南山寺,路上遇到小石头,他就把你们遇袭的事说了。我们两个沿着打斗的痕迹寻找,后来在山间的一座茅屋遇到了姨母,听她说你为了引开山贼,自己跑了出去,我便一路追出。好不容易找到了你,不想却险些挨了一记闷棍。」 青珞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只道是山贼追来,哪知道是你?」 荆如风微笑道:「倒也没什么,你没事就好。」慢说这一棍子没打中,就是当真打在了身上,只要青珞平安无事,荆如风也绝不在意。当他得知青珞遇险的消息,一颗心只能用心急如焚来形容,恨不得身生双翅,飞到青珞身边,最怕的就是晚到一步,青珞已被山贼害死。想起当时的兇险紧张,荆如风兀自心有余悸。 「对了,那两个山贼呢?」 荆如风做了个手势:「解决掉了。」 青珞点点头:「那你姨母呢?」 荆如风嘆了口气:「她倒是没有受伤,只是这次受的惊吓太大,回到家就病倒了,现在还躺在床上呢。」 这是不是就叫做「害人不成反害己」?青珞倒有点同情林夫人了,想了这么多招数对付他,怎么就没有一个成功的呢?她自己若是回想起来,只怕都要气得跳脚吧? 因为实在很同情林夫人,所以青珞决定不把整个事情的经过,包括林夫人设的局跟荆如风说清楚了。 把一碗粥喝了个底朝天,青珞懒洋洋打着呵欠。 第36页 荆如风识趣地道:「你好好歇着,我出去了。」 「好,晚饭时叫醒我。我要吃红烧蹄膀和葱爆肉,记得肉里别放葱花。」 荆如风一呆:「不放葱怎能叫葱爆肉?」 青珞撇撇嘴:「我不管,我现在是病人,我就要吃不放葱的葱爆肉。」 似乎每一次青珞生病的时候都表现得格外欠揍,荆如风有点摸出规律来了。但他还是忍不住问:「倘若现在伺候你是阿端或者是子骢,你也这般无理取闹?」 青珞白他一眼:「提他们做什么?现在不是你在这里吗?」他又大大地打了个哈欠:「因为是你呀。」 这句话可有两解:第一,因为你老实,所以我特别要欺负你。第二,因为是你,所以我才特别要向你撒娇。 荆如风不知想到了什么,终于还是认命地嘆了口气:「好,不加葱的葱爆肉。」推门出去了。 睡眼朦胧之中,青珞模模煳煳地想:其实受个小伤也不错,有人跟进跟出地伺候着,偶尔欺负一下也不生气,真是舒服又惬意。 荆如风走到大厅的时候,正赶上林子骢从外面进来,两人打了个照面。 「姨母怎样了?」 「早起和晌午都只喝了一点粥,精神也不大好,没一会儿又睡了。」林子骢摇摇头,眼角眉间露出些疲态。这几日又要照顾母亲,又要奔波于商号之间,显然耗费了他不少心神。 荆如风犹豫了一下,道:「子骢,有件事我思前想后,还是要跟你说。这次的事,我觉得不像是山贼所为。」 林子骢一挑眉:「怎么说?」 「我打听过了,聚方山的山贼名声虽然响亮,但他们从来都不到南山一带作案。」 荆如风顿了顿,又道:「而且他们向来只做劫镖的营生,从来不向普通人家下手。」 「凡事都有第一次。」 「不,我觉得他们的目的绝没有劫财这么简单,否则的话,银子到手之后,他们大可以收手,为什么还要对姨母穷追不捨呢?」 林子骢沉吟道:「你是说……」 荆如风试探着问道:「子骢,你近来,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林子骢脸色一变:「什么人……我每天都要见那么多人,哪里记得清楚?再说,这生意场上的事,得罪个把个人,也是很平常的。」 荆如风心想这话也很有道理,于是点点头:「总之你小心为妙。」 「我会的。」林子骢漫不经心地应了,忽然目光一闪,道:「如风,我以前只道你单纯老实,容易受骗,想不到目光竟如此敏锐。不如你到我的商号里帮帮忙,说不定一经开掘,你倒是个经商的奇才呢。」 荆如风赶忙摆手:「我哪里懂得生意经?只怕不到几天就让你赔得倾家荡产,还是算了吧。」 「你在做什么?」 本来应该老老实实躺在床上的青珞此刻却下了地,抬起那只伤脚,以金鸡独立的危险姿势在屋里来回乱蹦,举止慌张,神情焦急,似乎发生了什么大事。 荆如风连忙把手中的食盒放在桌上,扯住青珞的胳膊,把他牢牢按回床上:「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的帕子不见了……今天醒来我一摸怀里就没找到,我一直带在身上的!」 那个帕子一定很重要,否则青珞不会紧张得语无伦次。荆如风安慰道:「别着急,你慢慢说,是什么样的帕子?」 「白色的丝帕,很旧了,边上有点黄。上面写着字,还按着一个红印……那是我娘留给我的,我一直都贴身藏着……」青珞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身子一挺想站起来,又被荆如风压下,他有些焦急,「你按着我做什么?让我起来!那帕子一定是我在山上逃命的时候不小心落在哪里了,我要去找!」 「你怎么去找?单腿跳着去?」 一语道破关键,青珞不禁丧气:「可是去晚了,我怕就找不到了。」 「现在去一定找不到,天都黑了,山上那么大,哪里去找?」 青珞脸上一白:「那怎么办?」 荆如风忽然发现,青珞还是嚣张跋扈的时候可爱一些,现在可怜兮兮的,看着让人有些心疼。于是他嘆了口气:「明天一早,我就上山帮你找,这总成了吧?你现在要做的事就是乖乖把晚饭吃了,这菜谱我可是跑了一下午才求到的,你今天就算撑破肚子,也要给我吃光。」 他把青珞扶到桌边坐下,打开食盒,端出四菜一汤来。其中有青珞钦点的红烧蹄膀,两碟素菜。还有一碟羊肉,滑嫩鲜肥,蒜香扑鼻,青珞一闻,精神头儿就来了。 「你说的『不放葱的葱爆肉』就是这个吧?我问阿端才知道,这叫『蒜爆肉』,是淞阳的名菜,对不对?」 青珞笑道:「你倒学聪明了,知道去问阿端。这菜是谁做的?」 荆如风道:「我请了『百味斋』的大师傅做的,你尝尝味道对不对?」 青珞已经夹起一块放进嘴里,闻言笑道:「说得这么得意,我还道是你亲手做的呢,原来请了厨子。」 荆如风苦笑道:「就算是厨子,能做的也没有几个。这是南方菜,北方的厨子会做的本来不多,我跑了七八家酒楼,没有一个知道的。多亏『百味斋』的大师傅有个南方的亲戚,这才试着做出来,也不知道跟你家乡的一样不一样。」 青珞本来懒洋洋的听着,这时神色一动:「你为这菜跑了很多地方吗?」 荆如风想了想:「『富华居』、『双益楼』、『宝香园』……这一下午腿都快跑断了。今天你若是敢剩下一星半点,我就撬开你的嘴硬塞进去!」说着,张牙舞爪,故作兇狠状。 青珞勉强笑了笑,夹了口菜,眼圈忽然一红,这口菜就怎么也放不进嘴里。 荆如风担心地问道:「怎么了,不好吃?」 青珞摇摇头:「不,很好吃。」 荆如风见他张口维艰,道:「不好吃就别吃了,我刚刚说的都是玩笑话。」 「很好吃,我很爱吃。」像是为了印证,青珞低下头,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荆如风见他吃得香甜,也拿了一只碗,跟着吃了起来。他夹起一块蹄膀放进青珞碗中,道:「别光吃一道菜,这也是你点名要的,尝尝怎么样。」 青珞看看那只蹄膀,又看看荆如风,鼻头似乎又有些犯酸,他连忙低下头去,轻声问道:「你干吗对我这么好?」 荆如风一怔,随即笑道:「你是病人嘛。」 「你对每个病人都这么好吗?」 荆如风想了想:「以前在山上的时候,有亲近的师兄生了病,我也会尽力照顾。不过他们可没你这般难缠,照顾起来容易多了。」 青珞怔怔地听着,忽道:「你以后其实不用很迁就我,觉得我难缠就直接说出来好了,没关系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 青珞打断他的话:「我知道你心肠好。我就是害怕我自己。我怕你对我太好了,我就会得意忘形,忘了我自己本来是什么人。」 经过几天的阴云笼罩,林家主宅终于有了一点云开日出的迹象。林夫人的病情好转,已经可以下地了。 「娘,您身子还虚,应该多在床上躺两天。」林子骢搀扶着母亲在花园中缓缓而行,劝道。 「还躺?这两天躺得我腰直疼,再躺下去,没病也要躺出病来了。」林夫人忿忿地道。 林子骢知道母亲性子急,也不好再多说。抬头看看前面有一座凉亭,道:「这里太阳大,咱们到凉亭里坐坐吧。」 母子两个进了凉亭,林夫人整理好裙摆,看看儿子,仿佛想问什么,欲言又止。 「娘,您有话问我?」 「呃,也没什么。」林夫人有些不自在地别开脸,嘴里嘀咕了几下,忽道:「那个男……他怎么样了?」 林子骢奇道:「谁怎样了?」 林夫人见儿子不能领会自己的意思,不禁有些焦急:「就是那个……那个!」 林子骢想了想,试探着问道:「娘指的莫非是青珞?」 「就是他!如风找到他的时候,他都昏过去了,不会已经死了吧?」 「那倒没有,他脚上受了伤,现在已经好多了。」 「哼,我还当他死了,他若死了,倒也清静。」林夫人口上这么说,表情却像是松了一口气似的。 提到青珞,母子两人都很尴尬,气氛便有些僵硬。闷了一会儿,林夫人道:「你给他请大夫了没有?他那脚上似乎是旧伤,一般的大夫只怕治不好。原来有个唐大夫,治跌打损伤是一绝,可惜闭门谢客多年了……」 林夫人说到这里,忽然发现儿子看自己的目光有些奇怪,一怔之下,也终于意识到自己对青珞的关心似乎有些过头了,忙道:「我、我只是听你提到脚伤,一下子想、想起来了,没别的意思。」 第37页 她又自己圆场:「那个唐大夫,很了不得的,当年你爷爷从马上摔下来跌断了腿,连请来的御医都治不好,那唐大夫不过换了几贴膏药、按摩了两回,那腿就能跳能蹦,跟原来一般无二。这么高明的医术我从来没见过,所以一提起来,我就忍不住打开了话匣子……」 林子骢在商场上多年,察言观色的本事还是有的,他越听越觉得奇怪。母亲跟青珞势不两立,这次居然会关心青珞的伤势,实在是不可思议。很快他又想起,以前母亲每次提到青珞,必然是「男狐狸」长,「男狐狸」短,这一次居然没有口出恶言。 他忍不住问道:「娘,那天的情形究竟如何?你平时上香不都是往万佛寺去的么,这一次怎么想起去南山寺?还带着青珞一起去。」 林夫人脸色一变:「那男……那个青珞没跟你说什么?」 「没有。」那天荆如风从山上将两人救回,青珞已然昏迷不醒,紧接着林夫人又卧床不起,唯一能说话的小石头年纪幼小,说也说不清楚。是以那日的情形,竟至今谁也不知。 林夫人呆了半晌,她本以为青珞定然是要告状的,想不到青珞居然什么也没说。她又问了一句:「他真的什么都没说?」 「娘,到底怎么回事,难道另有别情?」 「那也没什么,不过就是遇到山贼,把我们大家都冲散了,后来就遇到了如风……哎呀,我头有些疼,你扶我回去吧。」 林子骢只得扶着母亲起身。 林夫人怕他再追问下去,连忙转移话题:「那些山贼抓到了吗?你可曾报官?」 提到山贼,她脸色发白,显得心有余悸。 「请娘亲放心,那些不是山贼,我已经查到他们的底细,交给官府严办,他们再也不能为恶了。」 「不是山贼?」林夫人的脸上惊疑不定。 林子骢嘴里闪过一丝冷笑:「不过是些商场上的宵小之辈,正当手段赢不了我,就使出这些歪门邪道来了,您放心,再也不会有下一次。」 林夫人兀自忧心忡忡:「你让我怎么放心?两年前你在淞阳的时候,就是遭人伏击,险些连命都没了。子骢啊,生意上的事娘不太懂,不过得饶人处且饶人,千万别把事情做得太绝。」 林子骢微笑道:「孩儿省得。」他嘴上答得谦恭,可看他神情,却是半点没放进心里。 林夫人还是对自己儿子有些了解的,还想劝诫:「你……」 「娘亲请放心,孩儿自有主张。」林子骢的态度还是很恭谨,语气却有不容辩驳的气势。 林夫人嘆了口气,忽然感到有心无力。她丈夫早逝,儿子从十几岁起就独立承担家业,这些年来,表面上她是主母,其实家里的一应大事都是林子骢在操办。只因林子骢对她极是孝顺,有命必从,而她本身娇生惯养,处世不敏锐,这才没有察觉其实不是儿子围着自己转,而是自己在跟着儿子走。 近来在男宠这件事上,林夫人终于看到了儿子的坚决。起初她以为林子骢必然会听从自己吩咐,将青珞赶走,可如今使尽了招数,竟然不能撼动林子骢半分。 这次歷劫重生,林夫人竟有些想明白了:自己在林子骢心目中的地位也许并不如想像中那么重。 默默无语地走到卧室门前,林夫人抬脚进门,忽然:「那个叫什么青珞的,你若是真喜欢他,就不妨叫他留下吧。」 林子骢一呆,停下脚步。 林夫人嘆了口气:「如今你大了,娘的话也听不进去。我就是千般不愿,你若是打定了主意,我也没办法。既然如此,就随你的意好了。」 顿了顿,她又道:「不过可有一点,将来你是一定要娶妻生子的。咱们林家这么大的家业,岂能拱手让人?况且五代单传,也不能断送在你手里。」 林子骢揣测母亲心意,这一次只怕是真心应允了,不禁大喜:「谢谢娘,阿端听了一定很高兴。」 林夫人一怔:「阿端是谁?」 林子骢这才发现自己说漏了嘴:「我是说青珞,他知道了一定会对娘感激涕零。」 林夫人哼了一声:「他感激我?他心里骂我还来不及呢。」 林子骢陪笑道:「怎么会?您答应了我们的事,就是最大的恩惠了。」 「恩惠不恩惠也就罢了,不过他的那张臭嘴你可要好好管一管,既然进了咱们林家,就不能没规没矩跟个野小子似的。」 「孩儿知道,孩儿定当对他严加管教,保管让他恭顺得体。」 林夫人又是一声冷笑:「他?恭顺得体?你几时见过烂泥扶上墙的?他只要不到处丢我林家的人,也就罢了。」 林子骢见每一次母亲提起青珞,都嗤之以鼻,问道:「娘,你是不是很不喜欢青珞?」 林夫人愣了一下,别过脸去:「我、我自然是讨厌的,你听听他都当面骂我什么?哪把我这个老夫人看在眼里了?若不是看在你非他不可的份儿上,我早就一顿臭揍,将他轰出去了!」 林子骢心头一喜,他本来还在担心,母亲如果发现自己真正的情人另有其人,只怕还要横生枝节。现在看来,母亲讨厌青珞的拓跋无礼,见到温柔恭顺的阿端,两相比较,恐怕会越发喜爱阿端呢。 心中拿定了主意,笑道:「青珞虽然粗鄙无礼,但是娘亲答应了我们的事,这么大的恩惠,他心中一定是感激的。不如过些天我带他来给娘亲请安,让他为以前的出言无状向您赔礼,如何?」 「算了,我还怕被他气死呢。」 林子骢笑道:「怎么会呢?我保证他一定会老老实实,不敢造次。」 林夫人想起青珞来向自己赔罪,便能好好戏弄一番,以雪前耻,不禁有些心动。点头道:「好吧。把这野小子驯服了也是一门本事,我倒要看看我儿子的手段。」 母子俩人对望一眼,都笑了。只是这笑容背后的心思,却是谁也不明白谁。 第十二章 林子骢从主宅走出来的时候,也许是受到明媚天气的影响,心情显得格外愉快。 母亲愿意接受自己的情人,这是近来听到的最好消息。至于这个人是青珞还是阿端,并不很重要,母亲或许知道真相会生气,但已经吐出口的话哪里还能反悔?再说,阿端的可爱体贴,实在比青珞强上百倍,时日一久,母亲没有理由不喜欢他。 早有家人牵过马来候着,林子骢扶住马鞍,一脚踏在蹬子上,准备上马。 就在这将上未上之际,忽然从大街上冲出一个人来,高声喝道:「姓林的,你去死吧。」 林子骢回过头来,顿时被那一团银光晃花了眼,身子下意识的想要躲开,却忘了自己目前的处境。脚下一歪,从蹬上跌落下来,摔倒在地。 偷袭的那人哪肯放过这样的机会?举起匕首狠狠地刺落。林子骢向旁一躲,闪开了。 两名林府家丁见状围拢上来,可是看看兇徒手中的匕首,只在一旁咋唿,谁也不敢靠近。 那兇徒见一击落空,咬了咬牙,又是一刀跟上。 「住手!」 不知从哪里来的一只脚,正踢在歹徒刺落的手腕上,一声惊唿之后,匕首脱手而飞。那兇徒还想揉揉自己发痛的手腕,早被人一把擒住,扳到身后。这一下疼得更加厉害,他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如风,还好你来了。」 制住兇徒、救下林子骢的人,正是荆如风。他虽然暂时住在林子骢那里以便照顾青珞,还是会时常回到主宅探望姨母。 「这是怎么回事?这人为何要袭击你?」 林子骢自己也在奇怪,仔细看了眼那兇徒,忽道:「你不是韩老闆的独生子韩天林吗?」 那兇徒「呸」了一声:「亏你还认识我,你害得我家好苦!我爹爹现在还在牢里关着呢!」 林子骢脸色一沉:「你父亲命人假冒山贼,险些害了我母亲性命,他是咎由自取!你找我算帐,实在很没道理。」 韩天林怒道:「你把茶价抬得那么高,让我们这些人怎么活呀?我爹只是想给你一个教训,根本没有伤人的意思,你却害得我家破人亡!你这个天杀的混帐!」 早有家丁将韩天林按住,荆如风得以抽出手来。他不明就里,本来只在一旁听着,这时听到「你把茶价抬得那么高」,心里忽然一动,看向林子骢。 那家丁见周围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回头请示主子:「少爷,这人怎么办?要不要送官?」 林子骢摇摇手:「罢了,念他年少无知,就姑且放过他这一回。」 韩天林怒道:「谁要你假好心了?你有种的最好杀了我,我们韩家就算死绝了,作鬼也饶不了你!你个天杀的混蛋!jian商!败类!」 林子骢听他骂的难听,不禁皱起了眉头。那家丁见状,赶忙扯下韩天林的腰带,塞进他的嘴里。和另一名家丁一道,架着韩天林走了。 第38页 他们一走,看戏的人群也便散了。 林子骢抖抖衣襟上的尘土,仿佛想抖掉心中的不愉快,他向荆如风笑道:「如风,这么巧,你是来看望我娘的?」 荆如风似乎还在想什么,这时回过神来,含笑道:「正是。」 「我娘今天身子好多了,精神也不措,看见你一定很高兴,你快进去吧。不过我可要走了。」 牵过马来,重新认蹬上马。 荆如风在他身后叫了一声:「子骢。」 「什么?」 荆如风犹豫了一下,才道:「你上次说要我帮你的忙,可是戏言?」 林子骢一挑眉毛:「莫非你心动了?」 荆如风道:「只怕你嫌我什么也不会。」 林子骢哈哈大笑:「不会可以学,你肯帮我,那是最好不过,明天我就带你铺子里去看看,怎样?」 荆如风点点头:「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林子骢掉过马头,笑着去了。而荆如风却目送着他的背影,良久良久。 「进来。」 听这犹犹豫豫的敲门声,青珞就知道必是阿端无疑。有人能从脚步声听出一个人的性格,其实敲门声也可以。阿端的敲门声,总是透着气虚。 阿端挨到桌边,怯怯地道:「哥,你找我?」 一看这有如委屈小媳妇的模样,青珞心里便起了一阵躁火。他努力把火气压了下去,道:「坐吧。」 阿端便乖乖的坐下,眼观鼻,鼻观心。 「听说林子骢明天要带你去见她娘?」 「是。」阿端到现在还觉得自己像做梦一般。林夫人当初来这里吵闹时的凶神恶煞模样,一直深深印在阿端心里。虽然子骢一再保证,林夫人已经愿意接纳他,不会再作出什么极端之事,可一想到明天的会面,阿端还是惴惴不安。「哥,我害怕。」 青珞眉毛一扬:「怕什么?她肯认你,这是好事。从此你就可以同姓林的双宿双飞,高枕无忧了。」说到「双宿双飞」,心里不可避免的一阵难过,又想虽然老妖婆曾经暗中闹鬼,但是经歷这一次劫难,相信她一定会老实得多。 「可我还是怕……」 「啪」的一声,吓得阿端一哆嗦,却是青珞忿然一拍桌子。「我就不爱看你那畏畏缩缩的德行!不过是个老太婆,身子没一两轻,打人都打不疼,你怕她做什么?」 「可是她很兇……」 「有林子骢跟着,再凶能拿你怎么样?你真是……哎!」 眼见阿端吓得脸色发白,一把急火又在青珞心头悄悄燃了起来,恨不得上去抓住阿端的头狠狠地摇晃几下。这个弟弟怎就如此懦弱?跟自己一起这么些年,一点都没有受到好的薰陶! 他却不知道,就是在他的积威之下,阿端本就不大的胆子才会越来越小。 他见阿端嘴皮翕动了几下,却没有出声,问道:「你想说什么?」 阿端小声道:「我本来就懦弱胆小,是个无用之人,没有哥哥你那样的胆气。」 阿端的眼圈红红的,似怨非怨,不知怎么,青珞忽然想起那山中老妇的话。 「有道是『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几句恶言,就让人把你的千般好处抛在脑后,只剩下怨怼了。」 「别人又不是你肚里的蛔虫,怎能知道你在想什么,有话自然是要说出来的。你是不是从没跟亲人说过几句贴心的体己话儿?」 青珞嘆了口气:「你是不是总觉得我在欺负你?什么都看你不顺眼、讨厌你?」 阿端不说话了。 「我的确很讨厌你,讨厌你这畏手畏脚的样子,一点也不像个男子汉。遇到事情,只会躲在我身后哭。」青珞说着,又嘆了口气,「阿端,你哥哥过的是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什么时候得罪了人,死了都不知道……」 阿端摇头道:「不会的。」但是他很快想起四年前的情形,知道兄长所言非虚。 青珞笑了笑:「我们这种人的命,就像蝼蚁一样,死了也没人在意。所以我总担心,要是哪一天我不在了,剩你一个人只会哭,那可怎么办呢?看着你哭的时候,我心里一急,就剎不住火气,结果本来的目的没达到,却让你更怕我了。」 阿端听得心里酸酸的,叫了一声:「哥。」 「你可还记得,我从来不让你跟那些小倌们来往。他们一天到晚被男人插,早就男不男、女不女的了,我可不希望你跟他们一样。哎,总说别人,其实我自己还不是一样。」 阿端忙道:「你才不是。」 「我把你送出去学徒,一来是希望你能学一门手艺,自己养活自己;二来让你见见真正的男人,不要学得一身娘气,倒不是真正要赶你走。」 阿端这才明白兄长的心意,自己白白辜负了他的良苦用心,不禁满心愧疚,眼眶又红了,嗫嚅道:「哥,对不起。」 青珞又道:「现在有林子骢在你身边护着你,我的心总算放下了一半,老妖婆又肯让你进门,这另一半的心也该放下了。可是有些话,我还是要对你说。」 阿端吸了吸鼻子:「你说。」 「不管怎么说,你终究是个男人,比不得女子,将来生儿育女,就算得不到丈夫宠爱,也有儿女可以依靠。所以你也要想好退路,好为自己将来打算。这林府的人,我也看到了,个个都不是好相与的,顶红踩白那是难免,所以对待下人,你可以宽厚,却决不能一味忍耐,不能让他们踩到你的头上来。」 青珞的这番话,其实跟他在林府初见阿端时说的一样,只是因为他说的心平气和,阿端听了,非但不觉得兄长是在欺负自己,反而觉得句句在理,连连点头。 倒是青珞暗中苦笑,原来说话也有一门学问,可见自己以前是白活了。倘若当初就能平心静气地说,自己跟阿端之间的隔阂只怕也不会如此之大。 在心里唏嘘了一阵,青珞又道:「我叫你就是要跟你说这些。做人不能太软弱,能学的本事,就多学一点,不要被人看轻。我今后怕不能帮你什么了,一切全靠你自己。」说着,轻轻在阿端头上拍了一拍。 阿端摸摸头,看着自己的兄长。 「怎么了?」 阿端笑道:「哥,这些年你还是第一次这么摸我的头,好像小时候那样。」 青珞心想,能回到小时候自然是好,可惜有些东西再也回不去了。心里有些伤感,轻声道:「我要说的就是这样,你自己小心。天晚了,你回去吧,林子骢还等你呢。」 阿端点点头:「那好,你也早点睡。我明天再来找你。」这一番长谈,仿佛消除了他对兄长惯来的惧意,觉得亲密不少。只是不知为什么,兄长的话里总隐隐透出一种话别的味道,想想也许是多心了,离开这里,他还能去哪儿呢? 林子骢走在前面,不时回头看看紧跟其后的阿端,越看越觉得满意。巴掌大的小脸,眉眼清秀,头总是低着,带着顺从的温柔。白皙的肌肤被湖绿色的绸衫一映,越发显得粉雕玉琢,像个白玉美人一般。这样的小人儿,谁能不爱呢? 想到这里,他伸出手去,握住了阿端的手。 阿端怔了一下,有些羞赧地向四下望了一眼,低声道:「不要这样,有人……」 林子骢笑道:「怕什么?已经到家了。咱们的事大家早就知道。」 他越是这么说,阿端的脸越红。 有个婢女迎到跟前,道:「少爷,夫人已经在中庭备好了酒菜,请少爷和……和这位少爷过去。」 林子骢向阿端笑道:「你看,娘对咱们多好,酒菜都准备好了。」 阿端听了,自己也觉喜欢,看来老夫人这次真的是诚心接纳了。 两人跟着那婢女来到中庭,林夫人已经等在那里,果然是餚上桌,酒入壶,鲜香扑鼻,琳琅满目,还有婢女不停地往上加菜。看这份隆重,就知道林夫人花了不少心思。 林子骢脸上漾起一个大大的笑容,躬身道:「娘!」 林夫人应了一声,目光却只在他身后逡巡。 林子骢拉过阿端:「娘,这是阿端。」 林夫人向阿端看了一眼,隐约记起自己第一次登门去吵闹的时候,曾经在青珞身后见过此人,似乎是青珞的跟班。这时见他衣着光鲜,俨然是个贵公子,心里不免有些不满:你再怎么宠那男……那青珞,总不成连他的跟班也这般厚待,忒不成体统了。 再往阿端身后瞧瞧,还是不见青珞身影,林夫人的嘴就撇得更高了。想问,又觉得有失身分,只好端着架子心里急。 「坐吧。」 林子骢拉着阿端坐下。 林夫人脸一沉,喝道:「你是什么身分,谁让你坐了?」 阿端一惊,慌忙站起来,看着林子骢,惶然不知所措。 林子骢也有些愕然:「娘……」 第39页 林夫人道:「子骢,你宠下人,但凡事也要有个体统规矩。一个小厮,哪能跟主子平起平坐?」 林子骢忙道:「娘,阿端不是小厮,他是青珞的弟弟。」 林夫人向阿端打量几眼,见他低眉顺眼的,完全没有青珞那嚣张犀利的气焰,看着就让人觉得窝囊,摇头道:「不像、不像。对了,那个青珞呢?说是他来给我问安,我都等这么久了,还不见他人,好大的架子!」 林子骢事先没把真相告诉母亲,倒不是他疏忽了。他本是想先让母亲和阿端相见,届时阿端的恭顺隐忍必然会与青珞的拓跋无礼形成鲜明对比,从而母亲对阿端的好感大增,自己再在旁边敲一阵边鼓,道明实情,母亲定然会欣然接受,皆大欢喜。 本来这主意是不错的,可林子骢使尽了心机,却没想到林夫人跟他看人的眼光大不相同,乖巧的阿端没能引起她丝毫的怜爱。这一来反倒弄巧成拙,林夫人仍然固执地找青珞,让他和阿端都尴尬至极。 林子骢道:「娘,有一件事儿子还没向您禀告,您听了可千万不要生气?」 林夫人怒道:「还能有什么事?那个青珞端架子不肯来是不是?哼,他不来就不来,谁稀罕他了?」 林子骢苦笑道:「不是这个……」 「那就是他的脚伤还没好?」林夫人有些紧张,「你没给他找大夫啊?」 这简直就是鸡同鸭讲,林子骢一咬牙:「娘,其实是您误会了,我跟青珞没有关系,阿端才是我心爱之人。」 气氛骤然冷却下来,林夫人看看阿端,又看看林子骢,脸上骤然闪过一阵怒意,一拍桌子:「那你为何不早跟我说?」 林子骢道:「当时娘一直误会着,听到这个人就会大发雷霆,也不容儿子有机会解释。不过娘现在既然已经答应了我们的事,青珞也好,阿端也好,重要的还是儿子喜欢,不是吗?」 林夫人忽然发现自己掉进了一个套里,她被这些辱臭未干的小子们给愚弄了。心底的怒气狂掀而起,她冷冷道:「子骢,既然你这么有主意,还要我这为娘的做什么?你自己看着办吧。」 正说着,有下人来请示:「夫人,菜已经上齐,可以开始用饭了。」 林夫人道:「我没胃口,你们自己吃吧。」起身就要退席。 林子骢叫道:「娘!」 阿端也怯怯地跟着叫:「夫人!」 林夫人回头过来,深深地看了阿端一眼:「小小年纪,很有心计,厉害!」一甩袖子,气哼哼地走了。 留下林子骢和阿端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马蹄和车轮声依然响得欢快,却早已没有了去时的快活心情。回来的路上,阿端坐在车里,林子骢骑在马上,两人谁也没有说话。 眼看到了家门口,林子骢跳下马来,扶着阿端下车,他见阿端神情甚是沮丧,安慰道:「我娘是个直性子人,她只道被咱们骗了,才会有这么大的火气,等过两天气消了,就没什么了。」 阿端忽然抬起头:「为什么你娘会以为是我哥哥?」 林子骢有些尴尬:「那个……我们怕我娘对你不利,所以……」 「所以有福就是我享,有难就是我哥哥担着,是吗?」 林子骢搓了搓手:「我也没亏待他,给了他一箱金子……」 阿端摇摇头:「子骢,你不明白的。原先我也不明白,现在总算知道了。」说着,怔怔地流下泪来。 林子骢只道他还为今天的冷遇伤心,一个劲儿的安抚:「没事的,没事的。」 两人正说着,忽然大门打开了。荆如风风一般的沖了出来,急匆匆走过,对门口的两人恍如不见。 林子骢连忙拉住他:「如风,你这是去哪儿?」 荆如风脸色苍白:「青珞……青珞他不见了!」 青珞去哪里了呢?林子骢和阿端前脚出了门,他就收拾好包袱从后门偷偷离开了。 离开的念头不是一时兴起,而是经过深思熟虑。那晚阿端的感觉没有错,青珞的确是在跟他话别。在这样一个跟自己格格不入的富贵之家,青珞本来就难以随性的生活,何况这里的人们对他也并不友善。 最重要的是,林夫人的事情已经解决,他实在没有理由留在这里。以他对林子骢的了解,这人绝对做得出过河拆桥这种事,与其被人家灰熘熘的赶走,倒不如自己离开,还有些体面——死要面子这个毛病,终此一生只怕他也改不了了。 走出那个宅子的时候,他长长地舒了口气,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说不出的轻松。临近晌午,太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让他联想到了某个人。那人也如这寒冬的太阳一般,浑身散发着一种不张扬的、温暖人心的光。 连青珞自己都惊讶,想到那个人的时候,他居然有些留恋。 于是他苦笑着对自己说:「你这个人真是没救了,撞了南墙还不肯回头。须知,好东西永远都不会属于你这种人。」 他把包裹往肩头一甩,像是要把这份留恋也一併甩去,昂起头,挺起胸,大踏步地去了。 青珞其实并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淞阳远隔千里,何况那里早已无家。他一路往南,漫无目的地走。这京城真的很大,一条街挨着一条街,几乎走转了向。走着走着,肚子先不争气的叫了起来。 前面不远有家小店面,香气从那儿飘出来,钻进鼻子里,青珞更是觉得寸步难行。 摸摸行囊,幸好出来的时候犹豫半天,还是把那一百两黄金带在了身上。虽说这样又会被那姓林的在心里嘲笑一番,可「人穷志短」这个词却是他从十几年切肤之痛中学到的,更何况这些黄金本就是他用命拼回来的,拿走属于自己的钱有什么不对?想到这里,他又理直气壮了。 为了庆祝自己突然间成了财主,青珞一改吝啬本性,不但叫了四色小菜,还要了酒。 举起酒杯,他在心里默默念道:为离开那个狗眼看人低的地方干杯,为从此不用看到姓林的那张嚣张的脸干杯,为从此甩开阿端那个绊脚石干杯,为……为此不再听那姓荆的啰嗦干杯…… 想到荆如风,眼前忽然闪过从前相处的一幕幕:淞阳初见时的互不服气,路途窘困时的患难与共,飢饿难耐时伸到眼前的那只烧鸡,从房顶摔下来时那双坚实的手…… 青珞昂起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一股热气直冲上头顶,顿时模煳了视线。青珞揉揉眼睛,喃喃地道:「好烈,这种小破店都没有好酒,尽是这等劣贷!」 拿起酒壶,正想寻店家的晦气,忽听那掌柜的招唿了一声:「严公子,你回来了。」 青珞回过头,见有个人影正要上楼。掌柜连忙从柜檯后面跑出来,迎了过去。 京城外来人多,向来是酒楼客栈不分家。这店家虽小,却也五脏俱全,楼上便是投宿之所,想必这人是此间的房客。青珞用眼角扫了那人背影一眼,忽然觉得这人有些眼熟,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他转念一想,自己在京城哪还有什么认识的人?多半是听错了。 只听掌柜道:「怎么样,你要等的人回来了?」 那「严公子」不耐烦地道:「你急什么?只要他回来了,房钱一文也少了不了你,另外还有打赏。」 青珞听那声音,更是格外熟稔,心中疑云再起:莫非是他?可他怎么会到京城来?越发想瞧瞧那人的面目,可那人偏偏只给他一个背影,拨开掌柜,要上楼了。 一旁店伙计连忙赶过去,道:「公子不用上楼了,你的行李小的已经收拾好,放在后院了。」 那「严公子」身形一顿:「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我又不是不付你们房钱!等我的朋友回来了……」 掌柜插口道:「一个月之前,公子你就是这么跟小老儿说的,如今一个月过去了,你的朋友还没来,嘿嘿。」 「你莫非怀疑我说谎不成?我告诉你,我朋友是京城里的大富商,他这一阵子出外做生意去了,等他回来,自然会把我接走,也决计亏待不了你们……」 掌柜冷笑道:「谁知他哪年哪月才能回来?我们这是小庙,放不下严公子你这么大尊神,还是请你另投别处吧。」 那「严公子」看看冷着脸的掌柜,又看看横在自己身前的伙计,终于知道无可挽回,气哼哼地道:「把我的包裹给我!」 早有伙计跑到后面,拿出个包裹扔给他。「走好。」 那「严公子」一摸包裹,叫道:「不对,我的玉带呢?还有我的古琴呢?」 那伙计道:「押了。你在这里白吃白住这么久,难道不给钱的吗?」 「严公子」气得浑身发抖:「你们……你们这些认钱不认人的势利东西!等我朋友回来了,看我不让他把你们这破店拆了!」 第40页 那掌柜听他口出恶言,向伙计们使了个眼色,两名伙计左右一夹,将「严公子」架了出去,摔在门口地上。 这一摔看来力气不小,「严公子」哼哼唧唧半天才爬起来,口中还在骂个不休,声音却也虚弱了很多。 「你还好吗?要不要我扶你一把,严公子?」 「严公子」愕然抬头,正对上一双满是戏嚯意味的凤眼。 四目相对,「严公子」吃了一惊,脱口道:「怎么是你?」很快他就想到自己目前狼狈的处境,慌忙转过身躯,作势拍拍身上的土,道:「没……没事,我要走了。」抬步欲走。 青珞哪能这么容易放他走?伸手一拦,道:「慢着,我看着这位兄台好生面熟,似乎是我以前的一位故人。」 「严公子」举起手臂挡住半边脸,支支吾吾地道:「你认错人了吧,我……我没见过你。」 「是吗?」青珞眨眨眼睛,随即恍然大悟般地道:「也许,毕竟这里是京城,我那朋友远在淞阳,怎么可能突然来到这里?不过真奇怪,兄台的口音居然和我们淞阳话相似得很。」 「严公子」这回连话都不敢说了,低着头就想走人,可是无论他往哪个方向走,青珞就是不依不饶地挡在他跟前。 青珞嘆了口气,似乎自言自语:「我真是太想我那个朋友了,说起来我以前真是愧对他,总是跟他打架,经常打得他鼻青脸肿、叫爹喊娘、屁滚尿流……」 「屁滚尿流的是你好不好?青珞,别以为我现在虎落平阳你就可以奚落我,我锦心……」「严公子」终于忍无可忍,出言反驳青珞的信口开河,可是一接触对方促狭的眼神,忽然明白自己中了激将法,声音戛然而止。 青珞似笑非笑:「你终于认得我了?」 不错,这个「严公子」就是青珞当年在锦春园的死对头锦心。至于他为何不在淞阳过那醉生梦死的日子,反而千里迢迢的来到京城,这就不得而知了。 青珞好奇地问:「你怎么到京城里来了?」 锦心神色有些慌张,反问:「你怎么也在京城?」 他分明是在转移话题,青珞何等聪明,眼珠一转,前后的情形就猜到了六、七分,坏坏地笑了:「我记得在锦春园的时候,有位赵公子跟你关系不浅,每晚必到捧你的场。那位赵公子据说是京城的高官衙内,难不成你真的攀上这高枝了?」 锦心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嘴里嗫嚅了几句,却始终没有大声反驳。青珞察言观色,知道自己猜得不错,心里窃笑不止,把话锋一转,道:「不过按理说你应该是鱼登龙门身价百倍才是,怎么落到无钱付帐流落街头的地步?难道说赵公子厌倦了你,又把你轰出来了?」 锦心就是禁不得激,怒道:「你胡说什么?赵郎才不会这样对我,是他娘子自作主张!等赵郎回来,自然会接我回去!」 青珞冷笑道:「你那位赵郎不知去了哪里?听店家说,你都已经住了一月有余,就算去趟龙宫现在也该回来了。」 「他、他被皇上派去探访民情了,少则三五月,多则半年,才不会这么快回来?」锦心涨红了脸,说话也有些结结巴巴。在他心里,何尝没有这样想过?只是赵公子是他如今唯一的依靠,他必须要强迫自己相信。 「你是在骗我,还是在骗你自己?」青珞有些恶毒的开口了。看到锦心慌张失措的模样,他忽然觉得心里很舒服。原来这世上倒楣的不只自己一人,真是太好了。忍不住再次口出恶言,要把锦心强装出来的那一点镇定也连根瓦解。「我看他分明就是厌倦了你,所以故意躲出去,让他娘子来做坏人。你以为像他们这种官宦人家会容得下你这样的人吗?人家赵公子爹爹是朝中大官,他自己也是有皇封的,什么世面没见过,身边还差一两个暖床的?你别作梦了。」 「你……」锦心果然怒极,但他到底不是阿端这样的软柿子。很快就强压怒火,笑了起来:「我知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激怒我,你想心里舒服点是不是?这也难怪,想在人老珠黄被赶出门之前找个可依託的人,谁知道却表错了情……」 青珞怒道:「闭嘴!」 锦心当然不是听话的人,含笑看了他一眼,继道:「最可笑的是,那人看上的却是你弟弟,两人还私奔了。可怜呢,落得一个鸡飞蛋打,人财两空……」 他越说越得意,冷不防脸上挨了一拳,身子一趔趄,倒退好几步这才站稳身形。他捂住脸颊,又惊又怒:「你……你打我?」 青珞冷冷地道:「我说过,谁要再敢提这件事,我就揍到他开不了口!」 「打就打,我还怕你不成?」锦心的火气早就按捺不住,一挥手揩去嘴角的血迹,向着青珞扑了过去。 于是,光天化日之下,大庭广众之间,两个长相还算斯文清秀的男子就这样毫无形象地扭打在一起。路上的行人最初还劝上两句,后来发觉越劝打得越厉害,只好摇摇头走了;有几个爱看热闹的本想看看谁赢谁输,最后发现双方实力相当,这场架颇有打到地老天荒之势,也扫兴的走了。大街上,就见这两人,拳来脚往,牙来头往,好不热闹,仿佛要把这些时日以来积攒的所有委屈、愤懑全部发泄殆尽…… 第十三章 北方的冬天黑得特别早,仿佛前一刻才吃了晌午饭,后一刻,天色就阴沉下来了。路边的小摊贩们早就收拾好东西回家了,只有摆街摊卖消夜的点起了灯笼,开始了他们这一天的营生。 灯火阑珊处,有两个身影一前一后,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 再走近看,应该是两个年纪不大的男子,至于长相就实在看不出来了。为什么?因为他们的脸上都布满了青紫淤痕、肿块,想要看出本来面目实在很难。 这两人自然就是青珞和锦心。真要论伤势,似乎还是锦心脸上肿得更厉害一些。 这一架打得两人身心舒畅,于是青珞问:「我饿了,要去吃消夜,你去不去?」 锦心如今是两手空空,哼了一声,别别扭扭的跟了来。 两人在街摊上坐下,立时引来不少人的侧目,青珞立刻不甘示弱的瞪了过去,粗声粗气地道:「看什么?没见过打架的?」 一句话说完,忽然发现自己的话还有回音,回头一瞧,锦心也正疑惑地看他。想到自己居然在不经意间跟冤家对头说了一样的话,两人互瞪一眼,别过头去。 小二赶忙过来问:「两位要些什么?」 「两碗素面。」 「一笼汤包。」 两人对视了一眼,青珞道:「只要两碗素面。」 锦心冷笑道:「素面就素面,谁不知道你抠门。」 青珞也不生气,笑吟吟举起了拳头。 锦心戒备地道:「你做什么?」 「不想挨揍,就少说废话。」 少时面端上来,两人早已饿得肚子咕咕叫,不一会儿就狼吞虎咽的吃完了。 青珞问:「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锦心想也不想:「我要留在这里,等赵郎回来。」 青珞翻了个白眼:「你真是是不死心,不是跟你说过别犯傻了吗?」 「不会的。」锦心坚定地摇头,「我知道赵郎心里有我。他不会丢下我不管,一定会来找我的,一定会的。」 他这话与其说是将给青珞听,倒不如说是讲给他自己的。 青珞心中一动,细细打量锦心,暗忖莫非这锦心当真动了真情?从锦心身上,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一场痴心的期盼,最终逃不过事实的无情! 他一拍桌子:「好吧,反正我也没有地方去,就留在京城陪你吧。」 锦心白他一眼:「我可不愿意跟你一起!」 青珞笑道:「你现在是身无分文,对吧?请问你拿什么支撑到你那赵郎回来呢?说不定等他回来你早就成了一具人干,不知道他是不是爱你爱到人干也不介意。」 锦心狠狠地瞪他一眼,终于还是迫于形势,点了点头。 「小二哥,我的阳春面呢?这壶茶都快见底了,面的影儿都没见着呢!」 「对呀,我要的包子也等很久了。」 「我都坐这里半天了,这些剩碗剩碟还没收拾好呢,你们到底是不是做生意的?」 「吵什么?吵什么?没看见正忙着吗?」被众人声讨的茶摊小二丝毫没有愧疚之心,反而一脸不耐烦。他把一碗阳春面重重砸在一张桌上,溅出不少汤汁。 那桌上的客人皱眉道:「你是怎么做事的?差点溅到我身上!再说,我也没叫阳春面,我叫的是小笼包!」 那小二撇了撇嘴:「既然给你端上来了,就凑合吃吧,哪里来的这些毛病?总共才不过三文钱,真把自己当大爷了?」 「你……你怎么如此说话呢?」那客人见他说话如此无礼,顿时一拍桌子,发作起来。 第41页 哪料得到他横,那小二比他还横,水灵灵的杏核眼一瞪,也把桌子一拍:「你是来吃东西的,还是听我说话的?有吃就吃,管我怎么说话?」 「你……你……我……老子不吃了!」那人被噎得说不出话来,跺了跺脚,索性走人。 「我也不吃了。」 「什么玩意儿嘛!不吃了!」他这一走,带动了其他客人,也纷纷起身走了。 「这是怎么回事?」正在灶上忙得昏天黑地的掌柜忽然发现客人都不见了,纳闷地问向他唯一的伙计。 那小二双手一摊:「人家要走我有什么办法?说不定是你煮的东西太难吃了。」 年轻的掌柜环视四周,嘆了口气:「锦心,有些话我想跟你谈谈。」 没有人知道年轻掌柜和他嚣张的小伙计到小巷子里聊了些什么,只知道出来的时候,小伙计变成了乌青眼,而掌柜的袖子似乎也有一点点开线的痕迹。 「一笼包子,要快!」 冷清了一阵之后,终于又有一名食客坐在了小摊前,小伙计用他那双乌青的眼扫了一眼站在身后的掌柜,发现后者正在作势捏拳头,连忙扯出一个牵强的笑脸,道:「是、是,一笼包子,马上就到!」 看来这一次谈话还是很有效果的。 眼看着日头偏西,食客渐渐多了起来,小伙计忙了东家忙西家,直忙得不亦乐乎,额头上的汗珠也一颗一颗地往下掉。掌柜的在灶上看到这一幕,欣慰地笑了,浑然不知道他的小伙计已经在肚子把他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个遍。不过就算他知道,看到财源广进的份儿上,他也不会计较的。谁都知道,青珞爱财如命,不是吗? 「嘻嘻,你看这个伙计,一只眼乌青乌青的,不知让谁给打了。」 「看他这个样子,真的好像我们家阿福啊。」 本来只是小声的议论,却让好事者抓到了发挥的机会,有人故意问道:「阿福是谁?」 「是我们家那条黄狗啊。」 这话一出口,所有的食客都禁不住笑了。 小伙计心里的怒火已经燃起一丈多高,但是顾虑到身后虎视眈眈的掌柜,只好打碎牙齿往肚子吞。「客官,你的炸酱面。」 「等等,虽然是个伙计,这双手却是白嫩得紧。」这食客不知是不是多喝了两杯,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耍起无赖来,握住小伙计的手不放。 「混……客官,你放手!」还空着的一只手已经高高扬起,却犹豫着没敢打下去。 「仔细看看,小脸儿也很白嫩,摸上去手感应该不错。」 眼看着那双油乎乎、脏兮兮的手就要摸到脸上,小伙计简直有种想吐的冲动。顾不得了,就算事后要被那个财迷老闆狠狠教训一顿,也要先把这个混蛋打飞再说!想当初在锦春园,这样的货色根本就近不了他一丈以内! 运气、握拳、挥手……「砰」的一声,那醉汉四脚朝天摔倒在地。 锦心愣了一下,他的手好像没碰到那混帐啊。 还没想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一声「震山吼」惊得一哆嗦。「你是死人呢?欺负到头上了也不知道还手,跟那个软蛋阿端一个德行,以后别说你是我的伙计!」 被没头没脑骂了一顿,锦心的脾气也上来了:「是你告诉我不要得罪客人的!」 「我跟你说不要得罪客人,没跟你说不能教训混蛋!」 正说着,那醉汉昏头八脑地爬了起来:「谁?谁暗算我?」 青珞和锦心对望一眼,两人心意相通,一个出拳,一个伸脚——要打,自然是先下手为强。 「都怪你,打什么打!你看看,桌椅也翻了,碗筷也打了,客人也吓跑了。这个烂摊子,你来收拾!」 「怎么能怪我?不是你到处勾三搭四,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一片狼藉中,青珞和锦心背靠背坐在一起,虽然是战胜方,可他们的情形也没好到哪里去。 「什么勾三搭四,你这人说话真难听!」锦心将散乱的髮丝向耳后一捋,媚眼一勾,自然做出一番骄傲妩媚的姿态来,「明明是我天生丽质难自弃,人们都为我神魂颠倒,哎,你这样的老人家当然不会明白。」 他故意把「老人家」三个字拖得长长的,显然很有再打一架的兴致。 青珞冷冷的瞥他一眼,忽然站起身,走到灶后面去了。也不知他做了些什么,很快又在锦心诧异的目光中走了出来,伸出手,手心上是一块黑黑的炭头。 「从明天起,每天上工之前,就把这个涂在脸上。」 斗气也好,吵闹也好,这个小茶摊最终还是在磕磕绊绊中做了起来,收入虽然不多,但是青珞已经很满足了。原来不依靠别人,自己也能生活得很好,虽然钱来得艰难,可心里却透着踏实。这一次是真真正正脚踏实地的活着了。 「喏,这是你这个月的工钱。」 「什么?一钱银子!你在打发要饭的?枉我在这里做得累死累活,在锦春园,我弹支曲子也不止这个数啊。」显然锦心对这点微薄的工钱嗤之以鼻。 青珞一挑眉:「看不上眼你可以不要。」 「谁说不要?我不要不是便宜你了?」锦心慌忙把钱收起,小声抱怨着,「不过是个路边摊,有什么好神气的?又不遮风又不挡雨,朔风一来,连摊子都吹走了。等我赵郎回来,才不受你这个气!」 「又在作梦了。」青珞白他一眼,心里却也不由得盘算。这摊子的确是太小了些,就像锦心说的,不遮风不挡雨,不是长久之计。当初顶下它来,也只是想投石问路而已。如今安定下来,的确应该往大了谋划。 正想着,忽然两名食客的谈话引起了他的注意。 一人道:「老林,我这间店子是真的着急出手,看在我一直关照你的份儿上,你就多尽些心吧。」 那老林一脸为难:「周掌柜,不是我不帮忙,可那么大一间的店子,你总要给人家考虑的时间,三天太急了。」 「还有什么好考虑的?我那间店子风水好、地气旺,里面也宽敞。要不是我着急脱手,你问问哪个肯五百两就卖了?低于一千两都买不来!」 「话是这么说,可是令公子惹上了官非,急需银子去打点,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自然要趁机会狠狠压你的价了。」 周掌柜颓然一嘆:「这点我也知道,所以才来找你嘛,全凭你舌灿莲花的本事了。」 那老林挠挠头:「也罢,这么多年交情,我尽力而为吧。」说着,起身作别。 这两人说话的声音不高,但此时已过了午间高峰,茶摊上没有几个客人,倒让青珞把他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一楚,心里的小算盘也开始噼里啪啦的拨弄起来,越想越觉得这是个难得的机会。于是老林前脚走,他便补上了位子。「周掌柜,有礼了。」 俗话说:风水轮流转。这回似乎真的「转」到了青珞的家门前。可巧儿这周掌柜家里是做酒楼营生的;可巧儿这间酒楼正在闹市之中,据说平日生意还不错;可巧儿掌柜的还有三名伙计来不及遣散,正好留给青珞做帮手……一切都是那么巧合,巧得恰到好处,似乎只要青珞拿出五百两,就可以立刻走马上任开张大吉。 总之,事情顺利极了,以至于在柜檯上坐了三天,青珞还以为自己在作梦。 「我还以为你会趁机压价,想不到人家说五百两你就真的五百两盘下来了,对了,你哪儿来这么多银子?」趁着客人还不太多,锦心躲到柜檯前偷懒。 青珞白他一眼,心想自己纵横城北一条街靠的是铁嘴钢牙和一身硬骨头,趁人之危这种事才做不出来。冷笑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自然要存钱给自己留条后路,免得像有些人一样被人家赶出门差点露宿街头。」 听他又提起了自己的尴尬事,锦心冷哼一声,抬步便走。 「等等,实话说,你觉不觉得这家店有些古怪?」 锦心点头道:「的确古怪,就说这几个伙计,你给的工钱那么少,他们居然还肯留在这里任你压榨,的确古怪。」 青珞拉下脸:「你嫌少可以不干,如今店里也不缺你一人。」 锦心哼了一声:「谁说不干了。」随即小声嘀咕了几句,无非是「等我赵郎来了」云云。 青珞不去理他,自顾自道:「你看这店,说是几十年的老店铺,可是桌椅酒具,甚至碗筷都仿佛是新的,就连酒窖里那十几坛老酒上面也没落下几个尘。」 「说不定以前的老闆刚刚才把这里修整一番,家里就出了事,只得卖了。」锦心想了想,道:「不过说到这里,我也想起一件怪事来。这几个伙计据说是这儿干了许多年,可是前天到酒窖里拿酒,居然还走转了向。」 两人对望一眼,越发觉得整件事透着古怪。忽然锦心两手一拍,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是的,一定是了!」 第42页 「你想到了什么?」 「一定是我的赵郎回来,见我们风里雨里可怜,暗中帮衬!」 青珞随手抓起一旁的抹布往他脸上一丢:「做你的清秋大梦吧!」 两人正在斗嘴,忽听门外一阵锣鼓喧譁之声,不约而同地跑出门去看。只见一支仗队正从门前经过,个个官服鲜明,威风凛凛。前头有锣鼓手开道,吹吹打打,好不热闹。 青珞问向身旁看热闹的百姓:「这是什么官儿的仪仗,好生气派!」 「就是皇上委派的监察御史赵大人了,据说刚刚探访民情回来。你看,那顶轿子就是了。还有轿子前头那匹马上的,就是他的公子。」 青珞心中一动,莫非…… 忽听人群中有人叫道:「赵……赵公子,是我啊!」 身子忽然被人狠狠一推,险些向后摔倒。定睛一瞧,只见一个人拨开人群,一直冲到仪仗边上,不停叫着:「赵公子,留步!赵公子,留步!」正是锦心。 这街上本就人多喧譁,再加上锣鼓声早就盖住了耳朵,任凭锦心怎么叫,那鲜衣怒马的公子也没有回头看过一眼。锦心还想往里面闯,可是那些差役们哪容他如此放肆?一个手肘,将他打倒在地,爬不起来。只能眼看着那队伍敲敲打打,渐行渐远。 「小毛,你看到锦心没有?」 打从午饭后,青珞就再没看见锦心,他的眼皮跳个不停,总觉得是个不祥之兆。 伙计朱小毛答道:「不是掌柜你让他去买东西了吗?他临走的时候匆匆忙忙的。」 青珞一怔,随即咬牙道:「不长进的东西,活该你被人玩死!」话虽这么说,还是不自觉的往后院走,心里存着一点冀望,锦心只是躲回房里偷懒。 经过后门的时候,隐隐听到那门响了一声。这一声响得有些鬼鬼祟崇、小心翼翼。青珞心中一动,隐身在一棵树后。 门终于推开了,一个人蹒跚着走了进来。他清秀的脸上布满了伤痕,衣襟也被扯烂了。他的腿一瘸一拐,显然也受了伤。他仔细察看了一番,确定院子里空无一人,这才长长出了一口气,向着自己的房间走去。 该发生的终于还是发生了。青珞靠在树上,心里就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也不知是什么滋味。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当初留下来陪锦心到底是为了什么。也许他只是想看一齣好戏,毕竟他和锦心曾经是死对头,看到对头倒楣应该是开心的;也许他只是看锦心死鸭子嘴硬的模样好笑,想看看他希望破灭的惨相,一如当初的自己,又或许他的心中还有那么一点点的希冀,希翼着能看到一个美满的结局,来弥补世间那么多的遗憾…… 但是现在,他只觉得一阵悲凉,一阵无力——果然像他们这样的人,是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 他回房找出金创药,来到锦心门前。犹豫了一下,把药放在了地上。他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样的心态面对锦心,他想,锦心现在最不想见的,恐怕就是自己。 但事情到此显然还没有结束。 第二天一早,一行奇怪的客人来到这里。为首的是个老者,但是青珞看得出,发号施令的却是人群簇拥中的那个头戴罩纱的贵妇人。这场景何其熟悉,青珞暗自冷笑一声,心里已经有了谱。 不过意外的是,对方指明要找的不是锦心,而是青珞。 于是青珞一挥手:「楼上请。」 一行人簇拥着贵妇人上了楼,早有人抢先一步放好了椅子,又一人拿出一块锦缎铺在椅子上,这才请那贵妇坐下。 青珞站在一旁,一声不吭的看他们做戏。心想如此讲究的贵夫人,多半也看不起这里的茶水,那就连茶水也省了。他本不是大方的人,「大方得体」这四个字自然也不能强求了。 那贵妇坐安稳了,递给老者一个眼神。老者一躬身,向身后挥了挥手。有一名家丁打扮的男子走上前来,把一个锦缎包裹放在桌上。跟着,将那包裹解开。 虽然已经隐约猜到里面是什么,但青珞还是差点被闪花了眼。「这里是白银三百两,只要你把那个叫锦心的伙计赶走,银子就是你的。」 青珞搓了搓手,三百两不是小数目,他这间店做一个月也不一定能赚出来,不过…… 「请问夫人为何一定要小店赶走锦心呢?」 那老者冷冷地道:「叫你赶你就赶,问那么多干什么?三百两够你请几百个伙计回来,你不会这么笨,放着到手的银子不要吧?」 「那是自然。」青珞笑笑,「不过我是替夫人着想。今天我把他赶走了,这小子有手有脚,还会投别家。夫人若是这样一家一家赶下去,岂不麻烦得很?倒不如给他一笔钱,让他远远走开就是了。」 也许是青珞的话触动了贵妇的恨处,她冷冷哼了一声,终于忍不住开口:「那个贱种!我早就给他银子要他滚得远远的,谁知道他居然故作清高不肯要!还贼性不改,又缠上了……缠上了……哼!既然用银子打发不了他,我就让他在京城无容身之地,看他滚不滚!」 她越说青珞越是心惊,看来锦心对那赵公子竟是情根深种,矢志不渝!他起先还道锦心是个聪明人,原来聪明人犯起傻来一样不可救药。 那贵妇见他沉吟不语,只道不肯答应:「怎么?嫌少?五百两总行了吧?」 青珞正想说话,包间儿的门忽然被一股大力推开了,锦心一阵风一样的沖了进来:「我告诉你,我是不会离开京城的!就算找不到活儿干,就算是流落街头要饭,我也不会离开!我一定要见到赵郎!」 那贵妇气得浑身发抖:「贱……贱人!不要脸的狐狸精、男婊子!来人,给我打!」 「且慢!」青珞硬生生挤进暴风圈,「夫人,您在我这楼上打人,小店的生意可就做不了了。」 「那好,你现在把他轰了出去,以后再发生什么事,自然没有你的关系。」 「是,是。」青珞满脸堆笑,「可是我想了想,这人还不能轰。」 他这么一说,连锦心都觉得奇怪了。青珞不贪财,比鸟儿不捉虫还要稀奇。 青珞慢条斯理的从袖口里拿出一个小算盘来,拨弄了几下,道:「夫人最初开价是三百两,我不过犹豫了一下,立刻从三百两涨到五百两。按这样算下来,我多说几次不,这个钱扶摇直上,几千两都有了。我想明白了,这小子是个摇钱树,哪能轻易赶走?」 那贵妇气得浑身发抖:「你存心捣乱是不是?」 青珞微笑道:「哪里,我是跟夫人谈生意。」 那贵妇冷笑一声:「跟我谈生意,你可知道我什么人?」 没等青珞说话,锦心已在一旁冷冷地说道:「这位是当朝检察御史大人的儿媳,还是户部尚书的千金!你现在知道了,还不快快闪到一边,我自己的事自己会解决。」 青珞转过头来,似笑非笑:「你莫忘了,到现在为止,我还是你的老闆。老闆不说话,什么时候轮到你发号施令了?闪开!」 那贵妇道:「看来你是定要趟这蹚浑水,替这贱人出头了?」 青珞摇头道:「我没说过。」 锦心道:「你才是贱人呢!」 贵妇怒道:「你当我不知道你的底细吗?你在淞阳到底是做什么营生的?还用说出来吗?哼,说出来都怕脏了我的嘴。不要脸的贱人!似你这般低三下四的人,我同你说话已经是侮辱了身分!」 这话若是说给阿端听的,只怕他现在早已哭成了泪人。可锦心却是锦春园里千锤百鍊出来,他心里越恼怒,脸上的笑容反而越甜:「同我说话便是侮辱了身分,那么,你跟我共用一个男人,又该怎么算呢?」 那贵妇气得浑身发抖,她顾及身分着意迴避的丑事竟然被锦心如此轻松的说出来,轻松得就像谈论天气一样!她怎么也想像不到,世上竟有如此不知廉耻的人。心里一恼,说话也结巴了:「你……你无耻!来……来人,给我掌嘴!」 「慢慢慢!」青珞适时候又插了进来。 贵妇怒道:「事到如今,你还要维护这个贱人吗?你也听见了,他是何等忝不知耻!像他们这种人,都是天生的贱种,好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就该见一只打一只,打得他们无处容身!」 她本想激起青珞的「正义」之心,可惜事先功夫没做足,不知道青珞原先也是这「地沟中的老鼠」之一。「打人莫打脸,说人莫说短」,她这每一句话都仿佛一个巴掌狠狠打在青珞的脸上。 本来对于帮不帮锦心,青珞还是观望的态度,如今他刚刚尝到了些甜头,没有必要为个「敌人」断送了大好将来。可是贵妇人的这番话,却把他的火气给煽了起来。 当年老爹曾经断言:「青珞这泼货,早晚有一天会死在他这暴脾气上。」时隔多年,青珞为了这暴脾气吃尽了苦头,却依然学不会隐忍。他这脾气一发作起来,什么店子、银子,甚至这条小命都不顾了。他冷冷地道:「夫人有没有想过,尊夫君是高官衙内,身边不知道有多少人簇拥环绕,闲杂人等哪里近得了他的身?怎么可能被……嘿,被一只老鼠……」 第43页 锦心插嘴道:「你才是老鼠!」 「……缠上身,挣脱不得?夫人堵了这头堵那头,只怕不把家中漏洞堵住,这鼠患还是难除啊。」 「你……你胡说什么?我夫君……我夫君才不会被这贱人迷住!」 「夫人,这等市井小人,何必跟他多费唇舌?」那随从的老者到底阅歷深厚,见自家主子被堵得哑口无言,连忙抢上前解围。「小子,你既然知道我家夫人的身分,就该明白,民不与官斗,你若还想在京城立足,就乖乖收了银子赶人!」 青珞伸手摸摸那些银子,只觉得亲切极了,忍不住嘆道:「银子啊,真是个好东西!」 锦心冷笑道:「我知道你贪财,不用你赶,我自己走便是。」 「慢着,我话还没说完呢。」青珞继续道:「银子是个好东西,可也要看拿在什么人手里。拿在好人手里,它就是个宝;拿在恶人手里,它就是把杀人的刀。拿在贵人手里,它有股香气;拿在贱人手里,自然就有臭气。这些银子,简直臭不可闻,我不稀罕!」 「你……你说什么?」那贵妇听他侮辱自己,气得站了起来。 「夫人,息怒!」那老者连忙安抚,沉声对青珞道:「你是打定主意维护这小子了?你自问斗得过我们吗?」 青珞淡淡地道:「拼得一身刮,敢把皇帝拉下马。我是什么人?不过是个小小茶楼掌柜,至不济把我这茶楼拆了,还能怎样?可是夫人就不一样了,家大业大,里子不顾面子也要顾啊。和一个男人争风吃醋,大打出手,这事要是传将出去,什么里子面子可都丢光了。我小店虽小,也曾光顾过几位达官贵人,倘若这其中正好有和御史大人、尚书大人不对盘的,告到皇上面前,恐怕夫人也不好收场吧。」 他这么一说,那老者也立刻感到事态严重,气焰也低了几分:「夫人……」 那贵妇怒道:「你听他危言耸听!这么一个破地方,能吸引来什么样的达官贵人?他睹我不敢拆他的店我就非拆不可!砸,给我砸!」 那些家丁得到主母的号令,顿时伸胳膊捋袖子,准备动手。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忽然一阵急促的上楼声传来,一个人上气不接下气地道:「住……住手!」 青珞定神一瞧,这喊住手的倒是有过一面之缘。只不过那时他宝马华服,从容气派,如今却衣襟凌乱,神色慌张。 锦心一见这人,眼睛就亮了:「赵郎!」 与此同时,那贵妇也叫道:「相公,你怎么来了?」 那赵公子只匆匆看了一眼锦心,就赶忙来到贵妇身边:「夫人,你怎么闹到这里了?这闹市之中耳目众多,万一事情传将出去,我们赵家哪还有脸面立足!」 他不说这话还好,此言一出,那贵妇是又气又恨,一把扯下头上纱罩,怒道:「你做出这等丑事来,反倒怪我给你丢脸?」 赵公子显然心虚,一见夫人态度硬起来,他便软了。小声央告:「我不是怪你。这不过是件小事,你何苦劳师动众?再说,京城这么多高官富户,哪一个不是三妻四妾?锦心是个男子,我对他再好也影响不了你的位子,你何苦定要赶尽杀绝?你发发慈悲,让我将他接进府去,我这辈子都感激你的恩德。」 自以为好商好量,说得在理,却不料贵妇眼圈一红,竟然掉下泪来:「相公,我自十七岁跟了你,这颗心就只向着你一人,再没别的念头,指望着跟你一生一世终老。如今你却让我答应和别人一道分享自己的丈夫!这话你怎说得出口!难道真是男儿薄倖,自古皆同?」 从那赵公子一出现,青珞便远远退到人圈之外,他在锦春园见惯了嫖客狎ji,家中的醋娘子上门砸场子,对这些人本来厌恶之极。如今见那贵妇真情流露,心中不禁一动,只觉得这位气焰嚣张、仗势压人的夫人倒也不是全然可恶,倒也有几分可怜。女人兇悍,十之六七倒是男人逼出来的。 他偷偷看向锦心,见后者一脸不屑的模样,眼神中却透露出些微慌乱。 赵公子一见夫人落泪,越发低声下气:「我怎么会辜负夫人呢?你答应我把锦心接回来,我只会对你加倍敬爱。」 「不行,不行!」那贵妇忽然发了疯一般,「今天除非我死,否则他休想迈进我赵家的门槛儿!来人,给我打!」 「且慢!」赵公子拉住妻子,「我说不能动手!」 那贵妇冷冷看着夫君,道:「相公,今日你若依了我,我既往不咎,就当什么都没发生。你若不依我,我只好回娘家去,到时候我爹爹问起来,只怕事情也不能隐瞒。至于老爷婆婆那里,你自己想办法吧。」 赵公子一听,手顿时松了。「夫人,你何苦如此?」 那贵妇冷冷的道:「是你逼我的。」 赵公子擦擦额头的汗,向锦心道:「锦心,不然你先回淞阳去……」 「我不走!」锦心万万想不到他如此轻易就屈服了,含泪道:「赵郎,当初你在淞阳许尽了千般愿,我才抛下一切跟你来到这里,如今我什么都没了,只有你!我不走,死也不走!」 「不走?」那贵妇柳眉倒竖,「那就打到你走为止,来人,给我掌嘴!」 两名家丁抢上前去,一人一边,按住了锦心的胳膊。那老者一扬手,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这一巴掌还真是狠,若不是有人按着,锦心只怕要被打倒在地。饶是如此,他也被打得满口是血。他抬起头,哀哀叫道:「赵郎……」 那赵公子却转过头去,来个眼不见为净。 「打,打得他不叫为止!」 老者道:「是。」又一个巴掌抽了过去。 转眼之间,锦心已经挨了五、六个耳光,一张脸被打得通红,血丝顺着嘴角往下延伸。他既不喊疼,也不求饶,只是把目光凝向一个方向,哀哀叫着:「赵郎……」 每叫一次,他的眼神便暗淡一分,因为那个寄託了他全部希望爱恋的男子,此刻却如铁石做的人一般,一言不发,头也不肯回过一次。 「住手!」青珞实在看不下去了,他不出声制止,只是看看这赵公子对锦心到底有几分真心。如今看来,就是锦心被当场打死,他也只会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吧。锦心啊锦心,饶你聪明一世,却煳里煳涂的把心丢了。 青珞一冲出来,早有两名家丁拦上将他按住,那贵妇恼他适才存心包庇,出言无状,存心要给他一些教训,道:「打。」雨点般的拳脚顿时招唿过来。 青珞奋力挣扎,却怎么也挣不脱对方的桎梏,只好闭着眼睛等那拳头往脸上落。哪知几声惨叫之后,手上的箝制竟然松了。 一只手抓住他的腰将他扶了起来,他回过头,顿时惊得呆了:「怎么……是你?」 第十四章 青珞忽然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养成了一个坏习惯。不知从什么时候,遇到危机和困境的时候,他的心里总是不自觉的唿喊一个人的名字。可悲的是,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了那人身边。他试图要改掉这个恶习,不再去想这名字以及一切和这名字有关的事物,偶然触及也会立刻迴避开去。可是到了危急关头,这名字还是不期然的跳进脑海中。 不过这一次,情形稍有不同,因为他在心底叫出这个名字后,也看到了这个人。 「荆如风!」 他揉揉眼睛,还以为自己在作梦。他看着荆如风对自己微微一笑,看着他一挥手、一抬足,已经将挟持住锦心的两人放倒在地,听着那两人的惨叫和赵氏夫妇的惊唿,这才确定一切不是梦境。不知为什么,心竟怦怦跳了起来,即使刚才差一点被拳头招唿,他的心也没跳得这么快。 贵妇怒道:「你是什么人,敢来坏我的大事!」 荆如风缓缓地道:「上天都有好生之德,夫人又何苦赶尽杀绝?何况,我想经此一事,这个小兄弟日后再不会纠缠赵公子了,你说是不是?」 锦心正从地上慢慢爬起身,青珞想去扶他,被他一把推开了。他听到荆如风的话,身形微微一晃,垂下头去。赵公子则是满脸惭色,轻轻咳了一声,对妻子低声说道:「是啊,夫人,咱们走吧。」 那贵妇不理会丈夫,上下打量荆如风一番,随即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你算什么东西?我凭什么要听你的?别以为你有几下功夫就可以对我发号施令,我手下这么多人,还制不了你吗?」 此言一出,那些家丁护院同时踏上一步,以壮声势。 荆如风笑笑:「我不是来打架的。赵公子,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那赵公子打的是息事宁人的主意,闻言连忙跟着荆如风走到一边。 远远的,青珞也听不清这两人嘁嘁喳喳说些什么,只看见荆如风从怀里掏出一物,赵公子看了,立刻大惊失色。他想看仔细那到底是什么,金光一闪,荆如风早把东西收回怀中。 第44页 接下来的变化实在峰迴路转,出人意料。就见赵公子一脸凝重地回来,跟他夫人小声说了几句,贵妇的脸色也跟着变了。她警惕地看了一眼荆如风,道:「好,我就卖你这个面子!我们走!」 刚才还打算不见鲜血不罢休一干人等,就这样干干脆脆的走了。临走的时候,贵妇冲着锦心冷笑:「你也看到了,我夫君根本没把你当成一回事,他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你以后莫要再来缠着他,否则就算你的靠山来头再大,我也饶不了你!」说完,风一般的下楼了。 走在她身后是赵公子。锦心一双眼睛巴巴地看着他,显然还指望他能解释什么,可他却刻意地低下头,一熘烟走了。 青珞狠狠啐了一口:「混帐东西,负心汉!」 忽然身后传来「砰」一声,却是危机过后,身心俱创的锦心再也支撑不住,昏倒在地。 被赵氏夫妇这么一闹,青珞再没心情做什么生意,早就吩咐伙计将那歇业一天的牌匾挂了出去。 把昏迷的锦心扶回睡房,青珞推门出来,意外的发现适才还守在门口的荆如风和三个伙计都不见了踪影。 这些人去哪儿了?他穿过院子,一路往大堂来。隔着帘子,先听到了七嘴八舌的说话声。 「荆少爷,我这信儿报得及时吧?千钧一髮之际,让你把小老闆从坏人手底救了出来。」那是伙计朱小毛的声音。 青珞一阵诧异,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朱小毛怎么会认识荆如风?还说去给他报信,这是怎么回事? 另一个伙计阿桂道:「荆少爷,这回真是多亏了小毛机灵,一见这帮人来者不善,赶忙就去给你报信。」 那胖厨子道:「其实荆少爷就算晚来一会儿也没关系,有我在这守着呢。谁要敢对小老闆不利,我一个『泰山压顶』先压死他再说。」 「就得好听。」阿桂撇撇嘴,「不知是谁蹲在楼梯口,吓得动都动不了了。」 「你懂什么?我那叫镇定!」 「好了、好了,不要吵了。你们都做得很好。」荆如风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争吵,「记得,以后再有什么风吹糙动,一定要及时通知我。还有,这件事不要让你们小老闆知道。」 「什么事不能让我知道啊?」青珞一挑帘子,走了进来。 三个伙计一见是他,都低下头不敢出声,默默的退到一边。见青珞的眼光始终停留在荆如风身上,正是熘之大吉的好时机,一个挨一个的退了出去。 荆如风道:「那位小弟兄怎么样了?好些了吗?」 青珞听他顾左右而言他,挑了挑眉毛,一言不发。 荆如风有些尴尬的咳了一声:「你……都听到了?」 「不多不少,该听到的都听到了。」青珞把那水灵灵的凤眼一张,「我只问你,这些事情,包括这间店子,是不是都是你安排的?」 荆如风不是爱撒谎的人,被青珞当面揭穿,只好点头承认。 「为什么?为什么要帮我,还是偷偷摸摸的帮?」 荆如风有些沮丧地道:「当初你一声不响地从子骢那里离开,我以为你不想见我们。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就怕亮明了身分,你会跑到更远的地方,到时候我就真找不到你了。」 青珞歪着头:「你为什么要找我?是阿端要你找的?总不会是林子骢吧。」 「不是。阿端求子骢帮忙找你,子骢……」 青珞冷笑道:「林子骢根本没打算找,对不对?我就知道他会过河拆桥!那你呢?」 「我是自己要来找你。我怕……我怕你一个人,无亲无故,在外面要吃苦头的。」 青珞张大眼睛:「你为什么这么关心我?」 「我……我们是朋友啊。」说这话的时候,荆如风的脸有些发红,口齿也有些结巴了。 这理由其实不太好,但是青珞接受了,他忽然有点害怕继续深究下去。「那好,我在这里的消息,你别告诉阿端。」 荆如风很体贴的没有问「为什么」,林子骢对青珞有成见,阿端夹在中间也难做人。「那……我能不能时常来看你?」 青珞笑了一声:「我这间店子都是靠了你面子得来的,怎敢不让你来?再说如不是你,今天的事情也不能善了。」 他忽然想一件事来:「你不过会几下功夫,又不是有权有势的大人物,那姓赵的夫妇两个为什么会怕你?你说几句话,他们就乖乖地走了?对了,我隐约看到你拿了个东西出来,那赵公子脸色就变了,到底是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 青珞见他神色忸怩,知道他不想说,冷笑道:「你不说也就算了,反正我跟你的交情,也没到这一步上。」说着,起身要走。不知为什么,想到荆如风有事瞒他,想到这人也许有许多事自己都不知道,他心里就会觉得很不舒服。 「荆如风给的膏药还真是好用,才一天工夫,你脸上的浮肿都下去了。」 锦心冷冷地看着青珞:「你是真替我高兴,还是在心里惋惜看不成好戏?」 青珞笑容一敛:「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锦心冷笑,「你当初为什么收留走投无路的我?大家心知肚明,不就是为了看场好戏吗?现在戏散场了,你是不是也该赶我走了?」 青珞将手上盛着饭菜的托盘往桌上一放:「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你也知道我不是做善事的人,毫无瓜葛的人我也不会让他白吃白喝。现在店里人手不足,你好歹是做熟的,若是肯留下来继续干,我倒不介意付你工钱。」 锦心一撂被子,从床上坐了起来。他好笑地看着青珞:「你这算什么?同情我?你觉得你够资格同情我吗?不错,我是被没良心的男人骗了,那又怎么样?总比有些人想让人骗人家都不干,自己在那里自作多情的好……你撸袖子干什么?是不是还想打架?来啊,我奉陪!」 「你四肢健全的时候都打不过我,何况现在身上有伤?」青珞对他的挑衅嗤之以鼻,「我撸袖子是为了给你擦药!」 说着,将锦心按倒在床上,伸手拉高他的衣襟,就见那背上纵横交错着几道棒痕。「真不知说你带种还是骂你傻子,头一天已经被人家教训得这么惨了,还不知死活的嘴硬!」 锦心哼道:「我开心……哎呦!」 却是被青珞一掌拍下去,痛得唿喊了出来。 「你是给我擦药,还是要杀人啊!?」 「杀人是要犯王法的,我怎会那么傻?杀猪也不杀你呀。」 锦心怒道:「你说我不如猪……哎呦!」 「听听,叫得比杀猪还难听。」 锦心气恼极了,偏偏他这个姿势处在弱势,不好跟青珞争辩,于是挣扎着想要起来。可是被青珞死死的按住了脖子,就是动弹不得。 青珞一面揉搓,一面以不耐烦的口气道:「别乱动,我没办法涂药了。是不是很疼啊,疼就哭出来,我也怕疼,不会笑话你的。」 锦心赌气道:「谁要哭了。」 青珞又在他背上大力一拍:「疼当然要哭了,忍着要变内伤的,到时候我可没钱给你看病。」 「你这个吝啬鬼……呜……」呜咽了一声之后,锦心真的小声哭泣起来,「你这个混蛋,下手那么重干吗?真的很疼啊,疼死了……」 最初只是小声的抽泣,渐渐声音大了起来,终于发展到了不可收拾的号啕大哭。 青珞嘆了口气,站起身来。他一向讨厌别人哭,尤其是阿端那种眼角时常挂着两滴泪的模样,哭着也不慡气。但其实他自己有时也会哭,野地里,没人的时候,毫无顾忌的大哭一场,让那些委屈、不忿、不平、烦恼、怨恨都随着眼泪流得干干净净。然后再擦干了眼泪,没事人一样继续昂首挺胸的活下去。 所以他没有阻止锦心,只是悄悄退了出去,带上了门。 庭院里,荆如风不知何时来了,正在那里等他。 「你好像把人弄哭了。」 青珞摆摆手:「我弄哭人稀奇吗?谁弄哭我才稀奇。」 两人相偕来到青珞的房间。荆如风道:「你安慰人的方法,真是与众不同。」 青珞白他一眼:「你傻了吗?我为什么要安慰他?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安慰他了,哪只耳朵听到我安慰他了?我跟你说,我和他是死对头!」 「是、是、是,原来是死对头。」荆如风忍住笑说道。相处了这么久,他已经对青珞的脾气了如指掌,再争论下来,青珞就该发作了。 有时候想想,这青珞就是为了一点脸面,把心思缠绕得层层叠叠让人看不明白,以至于错过了许多东西。还好自已没被这表象迷惑,相处越深,越知道他的好。连这点「口是心非」的毛病,现在看来也越发可爱起来。 第45页 想到自己可能是这世上最清楚他,最知道他的好的人,荆如风竟没来感到一阵自豪。这么一想,唇间的笑意越发深了。 青珞被他笑得一阵心虚,只好转移话题:「对了,你来找我做什么?」 「有一样东西,昨天太匆忙了,忘了带来给你。」说着,荆如风从怀里掏出一条手帕来。 那是一条白色的绸巾,年深日久,已经有些泛黄了,上面留着古旧的墨迹,每一个笔画青珞都已熟记于心。他颤抖着接过,低声道:「我也曾去过山上两回,还以为再也找不到了呢。还是你的本事大。」 荆如风见他始终低着头,双手不停颤抖,显然心情激盪,心中有个疑惑越甚,忍不住要问个明白:「这帕子上面的字,我都看过了,言语之间,像是託孤之意。青珞,这帕子是你的吗?」 青珞身子忽然一僵,看了他一眼,默默的转过身,坐在椅子上。 荆如风搓了搓手:「你不想说也没关系。」 「是你帮我找回了帕子,跟你说了也不打紧。」 青珞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思考从何说起:「九岁那一年,家里的情形就不怎么好了,新年的时候阿端得了一个新帽子,我没有。我其实知道我是哥哥,我应该让着阿端,可心里就是不舒服。我一赌气跑出家门,哭着跟隔壁的王家阿伯说,我一定不是我爹娘亲生的。」 当时老人的表情让青珞终生难忘。半晌,他才结结巴巴吐出一句:「你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当青珞追问下去,老人却像是突然明白过来,什么也不说了,在青珞心里留下一个疑惑。后来青珞回到家,却没有向阿爹阿娘问起这事,现在想想,也许是不敢吧。 可是越怕成为事实,最终还是成了事实。哪个父母捨得将亲生子卖入娼馆?每当被「老爹」毒打之后,这个疑问就越发鲜明,随着身体的刺痛一齐狠狠地扎在心上,成为日日夜夜的煎熬。 这个问题真正问出口的时候,已经在多年之后。阿爹病死,垂危的娘亲将阿端送到他身边。娘亲没有否认,只将这帕子交给了他,留下一句嘱託:是我们亏待了你,你怎么对阿端都行,只是不要把他带进娼馆。 没人能了解青珞当时听到这句话的酸楚,真的很想大声地问:你们既然也知道这娼馆是进不得的,为何还要把我送进来呢? 荆如风轻声道:「恨他们吗?」 青珞迟疑了一会儿,道:「与其大家一同饿死,不如舍我一人。任谁都会这么做,只是我命不好……我虽然总这么跟自己说,还是好恨,好恨!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人人都有爹娘,为什么只有我没人疼爱?」 他狠狠的一脚踢在床棱上,却疼得整个人都蹲下身去,缩成一团。 荆如风悄声来到他身边:「疼吗?疼就哭吧。」 青珞摇摇头,倔强地道:「不疼。」 「你那一脚踢得那么狠,怎么会不疼呢?疼就要哭,是你说的。」他将青珞轻轻圈进怀里:「哭吧。」 两个字像是开了一道闸口,青珞的眼泪倾泻而下。 天气有时候会对人的心情有很大影响,比方说,阴雨连绵的时候,人容易情绪低落;反过来若是个晴天,低落的心情说不定也能得到疏解。 这是一个晴天。阳光透过窗子的fèng隙,洒落在地上,亮得闪眼。在房间窝了几天的锦心终于忍不住走过去,把窗子打开。一股清新的混合着桂花香气的气流缓缓注入室内,神清气慡,让他有种脱胎换骨的感觉。 隔着窗子,锦心看到桂树底下站着一个人。那人似乎也发现了他,转过脸来,向他点头微笑。 锦心认得,他是那天为自己解困的人,青珞叫他「荆如风」。于是他感激地回以一笑,披着衣服,来到院子里。 「看你步伐稳健,你的伤都好了吧?」荆如风含笑招唿道。 「承你的情,都好了。说起来那天的事,我还没向你道谢呢。」这辈子很少真心真意向人说句感激话,锦心竟然显得有些羞赧。 「我不过是举手之劳,其实你真的要谢,有个人更应该谢谢才是。」 「是谁?」锦心愣了一下,马上就想到那是什么人,脸色顿时沉了下来,「我为何要谢他?」 提到青珞,他心里有一肚子牢骚想发:「你真以为他对我好啊?他不过是想报仇,报仇!他在锦春园的时候,头牌的位子被我抢了,他就恨上我了。你以为他是好心收留我吗?他那是要奴役我。你看看我的手,以前光滑得像缎子一样,现在粗得都能磨刀了。我遇到这样的事,他心里不知道怎么笑呢。」 荆如风忍不住道:「我敢肯定他绝没笑话你!」 「你怎么肯定?你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吗?」 荆如风一时口拙,喃喃地道:「我就是知道。」因为我知道,青珞曾经遭受过同样的痛苦。因为经歷过,所以他不会耻笑,只会慈悲。就像当初来京城的路上,遇见险些投河的宝凤,一向吝啬的青珞竟然倾囊相赠。只因为他从宝凤孩儿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所以无论如何,他不愿那可怜的婴儿将来走跟他一样的路。 「其实青珞嘴上虽然不说,他是真的关心你。就说那天,赵夫人出了五百两银子要他赶你走,他都不肯。你也知道,他是多么贪财的人。后来还为你出头,险些挨了一顿揍呢。别看青珞表面贪财吝啬、胡搅蛮缠,骨子里其实脸皮嫩得紧,让他撒泼骂人他如鱼得水,让他说几句体己话却比登天还难。」说着说着,脑海中浮现出青珞死鸭子嘴硬的模样,情不自禁的笑了起来。 锦心看着他一副沉醉的模样,撇撇嘴:「你看起来倒真是他的知己。」 「其实这些你心里早就明白了,可是你一直拉不下脸来。」荆如风耐心地道:「因为你们向来是死对头,你若承认受了他的恩惠,就等于向他认输了,对不对?」 「你……」锦心睁大了水汪汪的杏核眼,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外表看来憨直的人,竟有如此敏锐的心思,「你知道什么?别瞎猜了。」 荆如风嘆道:「我以前也不知道。直到认识了青珞,我才知道,外表粗鄙的人,内心未必粗鄙;外表冷漠的人,内心也未必冷漠。受了委屈未必要哭;笑的时候也许心正在流血。因为有些处境是不允许人当哭就哭,当笑就笑,当说真话就说真话的。」 锦心怔怔地听着他的话,细细一想,心中竟如有所动。他摇摇头:「想不到这世上还有你这样的人。你这样的人,若是多几个就……」 就怎么样,他没有把话说完。因为他看到荆如风两颊嫣红的模样,忽然明白一件事。他凑到荆如风耳边,悄声道:「你爱上了青珞了,是不是?」 荆如风仿佛被吓住了,险些原地跳起来:「你……你胡说什么?」 锦心大剌刺地道:「你就认了吧!论打架我不如你,说到这风月之事,你比我差远了。我一看你,就是一副思春的模样。」 荆如风听他话说得粗俗,脸更红了,结结巴巴地道:「你……你别胡说,青珞的心不在我身上。」 「是吗?」锦心眼珠一转,隐隐看到那边有个人影走了过来,连忙「哎呦」叫了一声,「好像有个东西飞到我眼睛里去了。」 荆如风一怔:「是吗?哪里?」 锦心趁机把脸往前凑凑,道:「好疼,好像是沙子,你帮我吹出来吧。」 荆如风不疑有它,托起他的脸:「我看看。」 正想瞧个仔细,忽听身后一个声音怒气沖沖地道:「你们在做什么?」 荆如风被这吼声一惊,回头一瞧,只见青珞正在台阶上,一脸的不悦之色。以他的阅歷,也只能用「不悦」这个词来形容青珞的表情,若是换作锦心,也许能想出更贴切的,例如「捉jian在床」什么的。 他不知道青珞为何着恼,也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理直气壮地道:「有沙子进他眼里了,我帮他看看。」 锦心慢声道:「是啊、是啊,有沙子进来了。」他嘴里虽然这么说,可那表情分明就是:没错,我们两个就是在做不可告人之事。 青珞狠狠瞪了他一眼:「你伤都好了是不是?那还不干活儿,我说过不会白养你的!」 「是、是、是。」锦心漫不经心的应了,就往大堂那边去,临走不忘拉着荆如风的袖子,在他耳边低声道:「好大的醋味儿,闻着没?」 一瞥眼见青珞的脸都快跟他的名字一样颜色了,锦心的心里得意的几乎要中内伤。暗想:这回让我抓住了你的痛脚,正好趁机报仇,当我锦心的名字是白叫的吗? 喝走了锦心,青珞又把矛头转向荆如风:「你倒真不愧是大少爷,天天往我这里跑,没正事做了吗?」 荆如风老老实实地道:「事情是有的,可是我不放心你这里,怕那赵夫人又来找麻烦。对了,刚才锦心说这里醋味很重,你闻到了吗?是不是醋缸倒了?」 第46页 青珞的脸由青变红,偏偏荆如风的表情诚恳无比,让他也不能发作,深吸一口气道:「没错,就是醋缸倒了。我看你闲得没事,不如帮我去进货吧。」 荆如风不疑有它,道:「也好。」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柜檯上,青珞从夹层中的铁匣子里取出一锭银子,道:「正好,米也没了,你帮忙买一石。一定要城西那间『亨元米庄』的。」 伙计朱小毛正巧从柜檯前经过,插口道:「不对啊,前两天我才跟胖子进的米,这么快就吃完了?」 青珞白他一眼:「这几天客人多,当然吃得快。」 又道:「面也要补一些,要城北『何记』的。」 朱小毛又忍不住插口:「小老闆,咱们家米面不都从亨元米庄进吗?」 「客人说何记的面好吃。」说到这里,青珞一抬凤眼,冷冷地道:「你在这里闲磕牙不干活,是不是想让我扣你工钱啊?」 「我哪儿敢啊……两位,里请!」朱小毛把毛巾往肩上一搭,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隐隐听着青珞说:「醋要城南『意生源』的,老字号,味陈。」心想从城北走到城西,再到城南,大半个京城都跑遍了,荆少爷不到天黑怕回不来,小老闆这不是存心折腾人吗? 第十五章 荆如风果然到日头落山才回来,锦心冷眼旁观,青珞那副坐立不安的模样早被他尽收眼底。心中冷笑,看上人家就直说,装什么清高?你还当你自己是什么三贞九烈吗? 眼看荆如风一脚迈进门,青珞正要迎出去,他连忙硬生生插到两人之间。「啊呀,荆少爷,这一路走得很辛苦吧?你看看你,脸上还淌着汗呢。来,我给你擦擦。」 手才举到半空,忽然被另一只手抓住。锦心心想,发作了,这大庭广众之间撒泼,看你丢不丢脸。 正想着,只见青珞夺过自己手上的手巾,往前一丢,那手巾就冲着自己的脸罩了过来。 「刚擦完桌子的烂抹布,还去给人家擦脸,我店里的名声都被你搞臭了。」 毛巾好像真的有点怪味,吓得锦心赶紧跑到后院打了盆水洗脸。他一边洗一边懊恼地想,自己一定是流年不利,不然怎么每次都被青珞修理呢? 「你这一天,戏也做够了,到底想干什么?」青珞不知何时跟了出来,正站在他身后。 锦心眨眨眼睛:「做戏,做什么戏?你说荆少爷啊,我可是不是做戏,是真的喜欢上他了。」 青珞冷笑道:「你前几天还对那赵公子痴情一片,敢情都是装出来的?」 虽然已经时过境迁,锦心的心中还是没来由的一痛,嘆了口气,悠悠地道:「还提他做什么。你也看到了,他无情无义,我若还是想着他,不是自己犯贱吗?我看这位荆公子人又好,家世也好,又会武功,最重要的是人又单纯好骗……」 青珞听他前半段话字真情切,心肠不禁一软,有些同情起他来。谁知听了后半截,才知道他死性不改,险些气炸了肺。「我告诉你,别想打他的主意!」 锦心歪着头,一副找揍的模样:「为什么不能打?你是他什么人,管东管西的?莫非……」 他把身子往前一凑,一张脸险些贴在青珞脸上:「你看上他了!」 青珞被他吓得往后退了一步,一把推开他的脸:「你别胡说了。」 锦心哼了一声:「是我胡说还是某些人假正经,春心动了还要装成高僧样?」 「我不是假正经。」青珞嘆了口气,「见过了鬼,还能不怕黑吗?如今我什么也不想,只想好好打理我这家店面,将来一家变两家,两家变四家、十家、百家……开遍了京城,到时候真金白银,财源滚滚……」 想到未来可期,青珞双眼顿时发出闪闪金光。 锦心心想,这倒符合你的为人。眼角的余光一瞥,见荆如风正撩起帘子,往后院里来。坏心眼地追问:「万一你要是动心了呢?」 「不会。」 「我说万一。」 「你这人真烦!不会!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天上下红雨!」青珞委实不想跟他纠缠下去,转身要回大堂,忽然发现荆如风竟站在自己身后,显然是什么都听到了。 四目相对,两人都呆住了。 「天上下红雨」就好像西边出太阳一样不可思议,青珞这么说,无非是想绝了自己的念想。荆如风望着青珞消失的背影,不禁垂头丧气。 锦心不怎么真心的劝道:「算了吧,以你的身家,什么名门淑女、大家闺秀不是随便挑?何必死追着一个男人不放?你看他,又老又丑,又贪财又霸道……」 「青珞才不是这样!」 锦心把一双杏核眼眯成一道fèng:「看来你对他倒真是矢志不渝。哎,这傢伙,明明哪里都不如我,偏偏总是让我羡慕得要死。」后面一句话,他声音压得很低,像是自言自语。 他很快又抬高声音:「也罢,既然你认定了他,就别哭丧着脸。天上下红雨,说起来虽然荒谬,仔细想想,也不是全然不可能。」 荆如风眼睛一亮:「你有办法?」 「人力达不到的事,只好藉助神明了。有道是心诚则灵,京城里有这么多寺庙,你一家一家求过去,说不定佛祖慈悲为怀,真就下一场红雨给你呢。」胡说八道了一番,锦心拍了拍手,施施然回房去了。 锦心的一番话点醒了荆如风。他当然不会傻到去庙里拜佛,他幼承庭训,不语怪力乱神,鬼神之事是从来不信的。但是锦心有一句话说得很对,既然认定了青珞,就不能总在这里垂头丧气,天上下红雨虽然荒谬,未必全然不可能。 几天来,他日也思,夜也想,想得头都疼了,也想不出怎么让天上下红雨。这一天,他走在街上兀自沉思,忽然被一阵噼里啪啦声吓了一跳,抬头一瞧,原来是一家店铺新开张,正在燃放爆竹以添喜庆。他摇头一笑,想继续走,却被那一地碎红吸引住了。 脑海中灵光一现,也许……真的可以! 这天晚上,店里的客人都走得差不多了,锦心和两个伙计在收拾桌椅,青珞则趴在柜檯前把算盘拨弄得噼啪响。 锦心忍不住道:「别算了,再算也就那点儿钱。」 青珞白他一眼:「要你管!」 「青珞!青珞!」门外传来荆如风的声音。声到,人到,几乎是沖了进来。 很少看到荆如风这般不稳重的模样,看他的神情,焦急中混合着兴奋,青珞不禁问道:「怎么,你挖到宝藏了?」 「比那还好。」荆如风拉起青珞的手,「你跟我来。」 他拉着青珞的手,一直来到门外。例如锦心、朱小毛、阿桂这等好事之徒,自然也跟着出来了。 青珞见那大街上一如既往,空荡荡黑漆漆什么都没有,不禁甩开荆如风的手:「你到底要我看什么,我还忙着算帐呢。」 「你等等。」荆如风从怀里掏出一支细细的纸筒,把那引信点燃了,一个小小的火球顿时从纸筒里飞出来,沖入夜空,划出一道亮眼的青焰。 青珞不知道这是江湖中人互相联络时惯用的流火弹,只是觉得好奇:「你这是干什么?」 荆如风微笑道:「耐心点,你看。」 这青焰仿佛是一个讯号,又像是一个昂扬在前的探路者。当它冲上最高点的时候,青珞等人惊奇地看到,从大街上、小巷中,甚至民房的院落里,无数只红色的火球沖天而起,追赶着那道青焰,沖向更远的高空。在你以为,它们就要消失在黑幕中的时候,忽然一声响,那火球在空中散开,化成无数个雨星飘落。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这是红色的雨,妩媚的、绚烂的、婀娜多姿的,飘落下来,在这平凡的夜里,如诗、如幻、如梦。 夜行的旅人看到了,觉得这是场最壮丽的践行,于是心满意足的踏上了远行的路。 迟归的丈夫看到了,忽然想起新婚之夜,妻子的盖头也是如此红得耀眼,而妻子的脸颊比这烟花还要美丽,不由得加快了回家的脚步。 习惯早睡的孩子们,这时也被家人唤起,来看这难得一见的美景。他们在街口跳着、笑着、拍手叫着:「下红雨了,下红雨了!」 锦心如梦初醒:「真的下红雨了!」 他看看荆如风,再看看青珞,忽然为自己感到悲伤起来。为什么,寻寻觅觅,总也找不到一个人真心对待自己呢? 青珞也被这景象镇住了,呆呆的不能成语。痴望许久,他蓦然回头——灯火阑珊处,荆如风正对他微微笑着。 「天上真的下红雨了。」 荆如风点点头。 「为什么……」 「你知道的。」 青珞觉得自己的眼眶有些湿润,他连忙转过身去,擦干了眼泪。 第47页 「如风……」 「什么?」 「这么多烟花,要花好多银子吧?」 荆如风愣了一下,据实以答:「还好,我买得多,老闆算便宜了很多。不过一般烟花都是五色的,单要红色的还得赶工,所以要另加钱。」他不是炫耀花了多少银子,只是青珞有问,他就老老实实的答。 「那你僱佣了这么多人放烟花,也花了不少钱吧?」 「噢,还好。」 「什么还好?你银子多得没处花了是不是?有这些钱做什么不行,你偏要往天上扔!那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我的心好痛呀!」青珞捶胸顿足,看他的神情真是如丧考妣、痛不欲生。 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他居然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所有人都傻了。 锦心翻了个白眼:「要他改了贪钱的毛病,比天上下红雨更难。」 临近中秋的时候,青珞身边发生了一件大事:锦心悄无声息的离开了。 谁也猜测不出他为什么离开,青珞想,也许他终于放下一切,去找属于自己的路了吧。就像当初的他一样。 转眼已是中秋。 每逢佳节倍思亲,亲人在身边的,不管平时见多见少,这一天都忙着收拾东西回家团圆去了。于是乎,阿桂走了,朱小毛走了,胖厨子也走了,只留下青珞守着这偌大一间店子,倍感冷清。 「在想爹娘?」 荆如风不知何时来了,站在青珞身旁,两人一起看那圆圆的月亮。 「没有,我已经学会不去想他们,这样才能过得开心一些。我只是忽然有些感慨,以前每年中秋,我都跟阿端一起过的。」 荆如风始终没把青珞的行踪告诉阿端,青珞不想回去,他也没有强求。了解了青珞的身世,再看阿端的时候总觉得心里很不舒服。明明知道这一切都不是阿端的错,迁怒于阿端有失公允,可是一想到青珞的遭遇,到底意难平。 荆如风甚至隐隐觉得,只有离开阿端,青珞才能真正过上自己的生活。所以明知道阿端有多么关切青珞的消息,荆如风犹豫再三,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这样,或许对大家都好。荆如风这么跟自己说。 可是现在看到青珞落寞的神情,他开始怀疑自己错了。「你想念阿端了?」 青珞轻轻摇头:「以前我们一齐赏月,那个爱哭鬼看到月亮就会想起死去的阿爹阿娘,然后呜呜哭个不停,弄得我连吃月饼的心思都没了。今年,不知他还会不会哭?」 口口声声说不想,可是言语之中那几分挂念却是骗不了人的。荆如风笑道:「你不用担心,今晚我姨母设中秋宴,子骢和阿端都会去,他肯定没有时间哭。」 「那你呢?你不用去吗?」 荆如风笑道:「姨母那边够热闹了,我推说有事,过来陪你。」 青珞的心底忽然升起一阵暖意:终究是有人想着自己的,这就够了。 「对了,锦心不在,你这里缺人手,我叫小石头过来帮你吧。有他在,你也安全些。」 青珞笑道:「你想得太多了,我一个开店的,能得罪谁?何况锦心不在,连赵家那个悍婆娘都不用防了。」 「可是小石头很想你啊,常向我问你呢。」 「那孩子倒也长情。」青珞想了想,「好吧,你让他过来。」 找个人帮忙不过是件小事,谁都一样。不过如果这时青珞看看荆如风,就会发现他的表情很不一般,就像松了口气一样。 「其实不光小石头常说起你,我前些日子还听姨母跟子骢说,要你也一同去过中秋呢。」 青珞一呆:「真的假的,那个老妖婆……」 眼见荆如风脸色一沉,他连忙改口:「好吧,你姨母怎么会想到我?她不是很讨厌我吗?」 荆如风道:「我姨母就是脾气坏些,心肠还是很好的。这一点,跟你很像。」 青珞绷起脸孔:「不要把我跟那个老……她扯到一起!」 与此同时,就在同一座城中,林家主宅里面,林夫人也正绷着脸问他的儿子:「那个青珞又是怎么回事?摆明了给我脸色看是不是?」 她已经主动开口要那个男狐狸来了,他居然还敢当众驳她面子,哼,真以为自己是什么人物吗? 林子骢忙道:「娘亲息怒,青珞不是故意不来,只是他的……他的脚伤还没好,不便前来。他已经千叮咛万嘱咐要我代为向您致意,您就不要再怪他了。」 当初林夫人提到阿端的时候,顺便提了一句把青珞也带去,林子骢当时听在耳里,并未上心。青珞的不辞而别,他来说不过是一件小事,自然也没有必要说给母亲知道。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林夫人对青珞的态度并非那么简单,居然还为他的缺席勃然大怒。这让林子骢心里有些不安,母亲对阿端可从来都是不冷不热,从未如此关心! 难道这其间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有了这等疑惑,愈发不敢将青珞出走的消息如实相告,不然只怕这一晚都过不安生。 事实上这一晚过得并不好。林夫人淡淡的,阿端怯怯的,剩下一个林子骢想尽办法,也不能让气氛再融洽一些。 「娘,这是阿端特地做的淞阳月饼,您来尝尝。」 林夫人看了阿端一眼,拿起月饼尝了一口,随即皱起眉头:「怎么是咸的?我最讨厌怪里怪气的味道。」 阿端被他说得满脸通红,有些委屈的低下头去。 林子骢忙陪笑道:「可能是娘您吃惯了咱们北方的月饼,不习惯南方的口味。我倒是觉得很好吃。」拿起一块月饼,三口两口的吃了。 林夫人看看自己儿子,又看看阿端,心中不满更甚。再看看冷清的座位,又道:「如风这孩子也是,中秋佳节不跟自己家里人过,倒跑到外面去了,什么人比姨母还要重要?」 林子骢听着,心中一动,道:「如风素来识大体,这一次想必是不能推辞。」 林夫人哼了一声:「他一天到晚也不知忙什么,总见不到人影。还有你,一个月也见不着几回,我生了个儿子,等于没生,不知被什么人勾去魂儿了。」 这话显然是把矛头对准了阿端,林子骢一面悄悄握住了阿端的手,一面笑道:「娘亲多心了。您是知道的,店里的规矩每到中秋之前都要核查一遍帐目,铺子忙得人仰马翻。有时候忙不过来,只好在铺子里睡了,自然没空回家。」 林夫人听他这么说,又关心起儿子来:「铺子虽然重要,你也要小心身体。」 「孩儿省得。」 不一会儿新菜上桌,林夫人伸筷子去夹,可是离得有些远了,夹不到。 林子骢暗中碰了碰阿端,阿端会意,站起身把菜递过去,道:「老夫人,这菜味道很好,您来尝尝……」 他还是有些紧张,又有点匆忙,不提防菜碟一歪,灼热的汤汁洒在手上,他惊唿一声,松了手。 菜盘跌落下去,扣在其他菜上面,盘中的菜餚飞溅出来,溅了三人一身一脸。 阿端已经吓得呆了,怔怔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林夫人怒道:「这般笨手笨脚、一无是处,真不知子骢看上了你什么!」 真不知子骢看上了你什么! 林夫人的话或许是盛怒中的无心之言,可是听在阿端耳中,却很不是滋味。子骢到底爱上自己什么?阿端知道自己怯懦、胆小、爱哭,人也不聪明,得到林子骢的青睐,本就是他这辈子想也不敢想的事情。 「还在为今晚的事情烦恼?别想那么多了。」沐浴后的林子骢带着一身清慡坐到阿端身边,虽然他也在为林夫人的态度烦恼,但相信假以时日,母亲一定会接受阿端。 阿端抬起头:「子骢,你为什么会喜欢我?你说到锦春园是为了我,可是在那之前,我们只见过一面。」 林子骢先是一怔,随即微笑着在他脸颊上亲了一记:「傻孩子,还有一次,只是你忘记了。」 那是林子骢一直藏在心里不愿跟别人分享的秘密。 大约在三年前,他前往淞阳府商洽生意。那时的他,初出茅庐、年少气盛,无意间得罪了不少人。 一天晚上,他从酒楼谈完生意返回别苑,在一个僻静的巷子里,他遭到一伙蒙面人的伏击。 虽然林子骢也曾学过些简单的拳脚功夫,可是双拳难敌四手,很快他便受了伤。 幸亏有忠心的随从保护,他才能在重围中逃出一条生路。 他浑身浴血,踉踉跄跄的前行,不知跑出了多远,也不知跑到了哪里。昏昏沉沉中,他撞到了一个人的身上,摔倒在地。 「你怎么了?」 那人蹲下身子询问。 被血迹含混的双眼已经不能辨清那人的容貌,格外清楚地记得对方的眼眸,有些错愕,有些关切,有些怜悯,水一般清透。 第48页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抓住了那人的衣襟:「救……救我……」 后来的时间,他的意识有时清醒、有时模煳,清醒的时候总能感到有只手在抚摸他的额头,然后换上一块凉湿的手巾。 那只手是那么的温暖,那么的温柔,是他被病魔煎熬时唯一的慰藉。 随着伤口的癒合,他终于完全恢復了意识,迫不及待的想看看那双眼睛和那只手的主人。 记得那一天,一只好奇的小手摸上他的脸,他勐地一睁眼,换来对方一声惊唿。 他看到一个无比清秀的孩子站在自己的榻前,也许是没想到他会突然的醒来,美丽的眼睛中流露出惊慌不安,看起来惹人怜爱极了。 他正想出言安慰对方,门外忽然传来唿唤声:「阿端,阿端!你跑到哪里去了?」 少年显然怕极了这声音,慌慌张张地应了一声,急忙往外走。临出门的时候,少年回头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却比千言万语还要打动他的心。 他默默的记住了这个名字,阿端。 他摇摇晃晃地走出房门,想找人问问到底这是哪里,可是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他走到前院,忽然听到一阵骚动,还有吆喝扭打的声音。 难道贼人发现了自己的踪迹,追到这里来了? 想到这里,他再也顾不得许多,跑回后院,从后门逃走了。 回到林家在淞阳的别苑,一干伙计如获至宝,再也不敢耽搁,连夜将他送回京城。在京城养好了伤,父亲却又去世了,他忙着处理丧事、接管生意,等一切步上轨道,已经过了两年多。可是,那个叫做阿端的少年,他却从没有一刻忘记。 「还好老天待我不薄,我终于找到你了。」林子骢将阿端拥在怀里,心满意足地道:「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会这么幸运。佛说一切皆有缘法,果然我们是有缘分的。」 阿端默默地缩在他的怀里,什么也没有说。 「你怎么不说话?你不觉得我们的相遇简直像书里写的一样吗?」 阿端还是不说话。 林子骢终于发现不对了:「阿端,你的身子怎么在发抖?你很冷吗?」 「子骢。」阿端把眼帘垂地低低的,「你是因为觉得我是你的救命恩人,才会对我这么好,是吗?」 林子骢笑道:「我一直想怎么报答你,照顾你一辈子就是最好的方法。」 阿端的身子抖的更厉害了,忽然挣脱了他的怀抱。 「阿端?」 阿端回头,看他:「子骢,倘若我告诉你,我跟着我哥哥在淞阳城住了五年,他从来不许我晚上出门,一次也没有过呢?」 林子骢一呆:「什么意思?」阿端晚间不能出门,那么那晚救他的人是谁? 阿端低声道:「我依稀记得,大概三年前的一天晚上,哥哥出去陪酒了,我一个人在屋里,很怕很怕,只盼着哥哥早些回来。可是那晚哥哥却回来得特别晚,我听到他进门的声音,爬起来看他,就着那灯影,我吓了一跳,他的身上都是血!我吓得当时就叫出来,以为他又得罪了什么人,可是他却跟我说,那血不是他的。 那时候哥哥的生意还不错,老爹不敢待我们太刻薄,我们住的房子也要大一些。除了自己的卧房,还有一个杂物间。那天以后,杂物间的门就锁了,哥哥从来不让我进去。有一天,我实在耐不住好奇,看着哥哥忘记了锁门,就偷偷地熘了进去……」 林子骢听到这里,心里一紧,忽然有些害怕他再说下去。 「我看见床上躺着一个人,我好奇地想看看那人的模样,可是我哥哥忽然叫我的名字。我吓坏了,以为被他发现,就赶忙跑了出去。出去之后我才知道,原来是有人来砸场子,哥哥没见到我,心里担心。不知为什么,从那天起,那间房子又不锁门了,里面的人也不见了。那时候我年纪小,记得也不是很清楚。若不是你提起来,我还以为自己做了一场梦呢。」 阿端抬头看他,目中泪意盈盈:「原来那时不是梦,我到现在才是做了一个春秋大梦!」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林子骢的脑中一片混乱。一直以来,他都以为阿端和救他的是一个人,疼爱阿端也就顺理成章。可是现在这一个人却分成了两个,他找错了人,爱错了人! 阿端垂泪道:「子骢,你还会对我好吗?」 「我……自然……」林子骢扶住头,「阿端,我现在脑子有点乱,你先让我静一静,把事情想清楚。」 他像一个突然失去重心的人,脚步游离地走开,「逃」离了这间屋子,逃离了阿端身边。 「子骢!」阿端担心地叫道,想追出去,却不敢动。一个人坐在偌大的床上,他觉得好冷好冷,来得容易的幸福,原来走得也那么容易。 第十六章 怎么可能不是阿端?不是阿端又是谁? 就算打死林子骢,他也不能相信那是青珞,那个贪婪刻薄、厚颜无耻的青珞!他哪来的善心救人?他哪有资格做出这样的义举? 不,不会是他! 林子骢这些天一直不敢回别苑,累了就睡在铺子里。他心里很乱,实在不知道该以什么面貌去面对阿端。 报错了恩,表错了情,他和阿端的情事从一开始竟然只是一场误会,一个错误。 他想找青珞去问个明白,又怕知道真相后,情形更糟。 对于他来说,找到青珞并不是一件难事,他能纵横商场,绝对不是只靠了祖宗的蔽荫。荆如风对青珞的关切他都看在眼里,青珞出走之后,最焦急的是荆如风,当荆如风终于恢復常态的时候,他知道青珞找到了。 但他没有对阿端说。对他来说,青珞最好永远离开阿端,离开林府,永远不要回来。 可是现在他自己要去找青珞了。想去、该去,却不敢去。不敢去,不愿去,可还得去。一段路被他走过来又走回去,弄得街上不少人对他投来诧异的目光。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在转角处一闪而过。 仅凭这个背影,他已经认出了这个人——荆如风。如果拜託如风去问青珞,是不是会容易开口些? 这么想着,他快步跟了上去。 转过街角,是一条曲曲折折的小巷。越走越幽深,越走林子骢越觉得奇怪:如风到这么偏僻的小巷来做什么?这时他已经能看到荆如风的背影,可是好奇心起,他竟没有招唿。 他看见荆如风在一间简陋的小木屋前停下,敲了敲门,连忙隐身在一棵树后。 门开了,一个人探出头来,左右张望一下,这才把荆如风带了进去。 当那人的脸转向林子骢这里的时候,他心头不禁一震。 那个人……好像…… 不过如风、如风怎么会认识他?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何见个面还要偷偷摸摸? 林子骢的脑子转得飞快,前前后后忽然想起了很多事。当他得出一个结论的时候,身子好像坠进冰窟里,冷得彻骨。 青珞今天很不顺心。一大早,屋顶上就有乌鸦叫,还掉了两块屎下来,朱小毛那个大嘴巴就说:「不吉利呀不吉利。」 收拾收拾准备开店,右眼皮又跳了起来,那不识相的阿桂还补上一句:「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小老闆,你今天小心些。」 青珞没好气地道:「小心什么?小石头,去开店门。」 小石头一开店门,胖厨子第一个沖了进来,大唿大叫:「小老闆,不好了,不好了!」 青珞忍住气:「什么不好?你把买菜的钱丢了?」 「不是,不是!」胖厨子喘了口气,道:「我到早市上买菜,就看见告示栏那里围了不少人,我凑过去一瞧,才知道大事不妙!」 青珞不耐烦地道:「什么不妙,你倒是把话说清楚啊!」 「那告示上说,荆少爷叛国通敌,证据确凿,已经关押在大理寺,七天后问斩!」 青珞愣了一下,伸手给胖厨子一个暴栗:「胡说八道,你还没睡醒吧?」 胖厨子急道:「绝对错不了。那告示我看了三遍,不相信又请人给念了一遍,就是荆如风荆少爷!啊,小老闆,你怎么了?」 青珞只觉得两腿一软,咕咚一声,坐在了地上。 「这位差爷,你就行个方便吧。只见一面,只见一面我就出来,保证不给你惹麻烦。」青珞嘴里一边央求,一边把一个小包裹往押差手里塞。 那包裹虽小,可是却沉得紧,掂量起来,约莫得有一百两。青珞见他推辞,知道他嫌少,咬了咬牙,又添了两张一百两的银票进去。「这些银两不成敬意,您就拿了去,请兄弟们喝茶吧。」 那押差嘆了口气:「这位小哥,你还是回去吧。姓荆的是朝廷重犯,按照律法是不得探视的。今天莫说你这三百两,就是三千两、三万两我们也是不敢收的,只怕今天收了,明天都没有命花出去。你呀,赶快走吧。待会儿狱监大人看到,连我都说不清楚。」 第49页 说着,就把青珞往外面推,一路推到监牢门外,将那栅栏门儿关上了。 「啊,你别走啊,回来,回来!」任凭青珞怎么唿唤,那押差竟是头也不回地走了。气得青珞咬牙跺脚,小声咒骂道:「送到手边儿的银子也不敢拿,活该你一辈子是个穷鬼!」 「你怎么在这里?」 青珞还在忿忿不已,忽然身后有人说话,回头一看,竟是熟人——林夫人在丫鬟僕妇的搀扶下缓缓走来,旁边还跟着林子骢。 此时,此地,三人都是错愕不已,青珞脱口道:「你们也是来探望荆如风的?」 林夫人听出话里的漏洞,皱眉道:「你也是来探望如风的?」这青珞怎么又和如风牵扯到一起了? 青珞也不理林夫人,只问林子骢:「你们林家家大业大,在京城人脉也广,可是打通了关节,能够进去?」 林子骢乍然看到青珞,仿佛有些失魂落魄,被他一问,竟然怔住了,一时说不出话。 林夫人早把话头抢了过去:「有钱能使鬼推磨,想见个人还不容易吗?如风这孩子肯定是被冤枉的,我叫子骢上下打点,迟早把他放出来。」 青珞顿感失望,想起那押差的话,林夫人此次也定是无功而返。他再也没有心思理会这两人,默默地从他们身边走开。 「等等。」林夫人往他身前一拦,一副不依不饶的架势,「你还没告诉我,你跟如风什么关系?为什么会到这里来探望他?」 青珞此时心绪正差,哪有闲情好好跟她说话,大声道:「我跟如风是什么关系,他没告诉你吗?我是他的情人,我们已经私定终身了!」 留下面面相觑的林氏母子,青珞大踏步地去了。 七天不过是一转眼的事,七天后荆如风就要身首异处,而自己竟连一面也见他不着,想到这里,青珞的心就像放在油锅里煎熬一样。 他还没对如风说过,那天的红雨其实很美,他其实很高兴。 他还没对如风说过,从来没有人对他这么用心,他感动得几乎要哭了,可是又不好意思在人前哭,只能装疯卖傻的掩饰过去。 他还没对如风说过,其实自己心里早就有他了,可总是害怕一场欢喜一场空,到头来不过是好梦一枕。 很多很多话,他都还没有说出口,可是荆如风却要从他的生命中消失了。就像一阵风一样,快得他一点准备都没有。 不行,林夫人有一句说得很对,如风一定是被冤枉的!一定要想办法把如风救出来,就算拼了性命,也在所不惜! 想到这里,青珞擦干了眼泪,一路回到自己的小店。 朱小毛、阿桂看惯了眼色,一见青珞的模样,就知道事情没办成,大气也不敢出一句。只有小石头关心故主,一个劲儿的追问:「见到少爷了吗?见到了吗?」 青珞充耳不闻,一心只想回房把事情上上下下地想个清楚。才走到房门口,忽然听到里面传来一声轻响。他心中一凛,一脚将门踹开,喝道:「什么人?」 就见一个黑影冲到窗前,打开窗子就要往外跳。 青珞叫道:「小石头!」 小石头不等他吩咐,早就朝那人影扑了过去,从背后牢牢抱住了那人的腰。那人正准备一跃而下,忽然之间失去了力道,身子往前一倾,两人一同扑出窗外。 等到青珞奔下楼看时,小石头已经将那人制伏,牢牢按在地上。 外头荆如风生死未卜,这里家中又闹了贼,青珞心情差极,上去就是一脚:「大胆毛贼,偷到我头上来了,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小石头,暴打一顿,送官!」 听到「送官」两个字,那人挣扎起来:「你不能把我送官,我、我不是贼!」 青珞冷笑:「不是贼你偷偷跑到我屋里来翻箱倒柜!」 那人道:「我只是来找样东西,是我朋友托你保管的。」 「还在扯谎,我这里哪有你什么东西?」说到这里,青珞心中忽然一动,想起不久之前,荆如风的确托他保管过一样东西,「你认得荆如风?」 「正是,放开我!」 青珞心想以小石头的身手,这人一定跑不掉,于是示意小石头放手。 那人拍拍身上的土,道:「那件东西是我的,麻烦你交还给我。」 「如果你说的是真,为何不堂堂正正来拿,一定要偷偷摸摸的?」 「我……」 「快说,如风落在牢里,是不是你陷害他?就为这样东西?」 那人一愣:「当然不是。」 青珞冷笑道:「还敢扯谎,小石头,抓他送官!」 那人对「送官」两个字显然怕极,情急之下大声道:「你若把我送官,那荆如风就真的没救了!」 青珞追问道:「怎么说?」 那人咬了咬牙,像是下了决心似的,道:「也罢,你跟我来!」 在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巷深处的一间小木屋里,青珞见到了一个被称为「宋大人」的人。他不知道「京畿按察司」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衙门,但是听说荆如风正在为他们做事,还是大大吃了一惊。 「如风难道就是因为帮你们做事,才落得今天这步田地?」青珞脑筋转得很快,荆如风这人平时谦厚待人,虽然说不上人见人爱,至少没什么仇家。难道就是因为替官府做事,才惹上了一身麻烦? 宋大人沉重地点了点头:「照现在的情形看来,多半如此。」 青珞怒道:「那你还躲在这里做缩头乌龟!」 为他领路的那人听他侮辱上官,喝道:「对大人不得无理!」 宋大人摆摆手:「罢了,他也是情急之下口不择言。」接着向青珞说道:「听说如风出事,我也是又惊又急。如风是为着我和他师父的关系才搅进这场官家是非,倘若他遭遇不测,我都不知道有何颜面去见他师父!所以,我才急着请你来,希望你把如风给你的东西转交给我。」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青珞记得荆如风当初交给自己的是一个油布包,摸起来里面似乎是书本之类。一来荆如风再三交代他不能打开,二来青珞自己不识字,对书本也不感兴趣,所以一直没拿出来看过。 「实不相瞒,是一部帐本。」宋大人也不隐瞒,大大方方地说了。反正东西还在青珞手中,瞒也瞒不住。 「什么人的帐本?」 「这……」 「你不说也罢了。」青珞见他面有难色,也没兴趣多问,「我只想知道,这帐本跟救如风有什么关系?」 宋大人道:「你不必问得太多,我说能救便自有道理,你只管将帐本交给我便是。」 青珞一双凤眼转了几转,缓缓摇头:「不对,不对!大人,你说如风是为你办事的,可是这帐本他为什么不交给你,反而交给了我?他把帐本给我是在一个多月之前,这段时间,他完全有机会把东西给你啊。」 说到这里,他高声叫道:「小石头!」 小石头一直听话地守在门外,这是一推门沖了进来。 「且慢!」宋大人大手一张,示意不要动手。他看着青珞,赞许的点点头,「少年人,果然机警,难怪如风要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你。事到如今,我就一五一十跟你说了吧。这帐本,是林记宝号的。」 青珞一呆,只觉得这名字好生耳熟:「莫不是林……」 「不错,就是他表兄林子骢家的。」 青珞只觉得脑中一片混乱,他从来没有什么「天下为公」的想法,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荆如风要对至亲下手。 「其实我们早就怀疑林子骢与朝中官员勾结私贩盐茶,只是没有证据。如风当初肯插手此事,其中一个条件就是我们对林子骢从轻发落。哎,你跟如风相处日久,也该知道他是个重情义的人,绝不忍心看着亲人身陷囹圄。所以他拿到林记的帐本之后,并没有急着交给我,而是求我宽限一些时间,希望能追查下去,揪出背后的大鱼来。这一来,说不定能为他表兄脱罪。」 这其中的原委说来简单,其实曲折,青珞努力把每一字每一句消化进去。忽然之间,他想到一件事,脸色顿时苍白如纸:「这样说来,难道如风被关进牢里,是林……是林……」 到了嘴边的话,青珞竟然说不下去。虽然他如今对林子骢有恶无爱,可还是不能相信这人竟如此狠心。 宋大人点了点头:「我从刑部得来的消息,据说他们听人密报,便前去搜索,结果在如风的衣物中搜到一封密函。如风武功高强,人又机警,等闲之辈怎能在他身上做手脚?那就只有他最亲密之人。如果我们假设林子骢知道如风正在查他,为了自保,做出这种事情也不稀奇。」 青珞坐在椅上,怔怔地说不出话来。宋大人这番猜测合情合理,没有人比青珞更了解林子骢有多么小肚鸡肠,这样的事,他绝对做得出来。 第50页 宋大人见青珞不说话,又道:「我左思右想,为今之计,只有把这帐本呈交上去,将林子骢的罪行公诸于众,如风才能脱罪啊。所以,请你把帐本给我吧。」说着,伸出手去。 青珞如梦方醒,望着对方伸过来的手,忽然勐烈地摇头:「不行!大人,其实你没有必胜的把握对不对?这帐本交出去,结果有两个。好的结果是大理寺的那些官儿们明白如风是被人报復陷害,赦他无罪——这是我们都希望的。可是,还有可能,就是林子骢临死也要拉个垫背的,咬住如风不放。到时候,如风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 宋大人脸色一变,不出声了。因为青珞说的两种可能,的确是机会各有一半。 青珞勐的站了起来,大声道:「不行,到时候姓林的一定恨死了如风,一定会拉着如风一起死!我知道,他就是这种人!」 「可是除此之外,我们实在没别的办法好想……」 青珞扶住头,脑子里不停的转着念头:「告发林子骢不难,只是在这之前,一定要先让如风脱罪。」 忽然,他双手撑在桌上,目光炯炯地看向宋大人:「大人,帐本我可以交给你,但是希望你能给我一些时间,我或许有办法说服林子骢出首。」 宋大人嘆了口气:「你人很聪明,但是朝廷中的事,你还不明白。林子骢背后,有工部,甚至更大的人物在为他撑腰,他们沆瀣一气、息息相关。要如风死的,也不是林子骢一个。就算林子骢顾惜亲情,悬崖勒马,他们也不会肯的。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有位高权重的大人物,肯出来为如风翻案。只是如今朝廷中的官员,要么结党营私,要么明哲保身,这样的人,实在太难找了!」 青珞急道:「真的一个也没有?」 「也不是没有,只是以你的身分,根本见不到他。」 「他是谁!」青珞才不管有多艰难,心想为了如风,死了也要去。 宋大人的目光忽然变得悠远,神色之间满是崇敬,一字一字地道:「他就是当今天子最为倚重,素有『铁胆孤忠、朝中砥柱』之称的韩相国。」 相国是什么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家僕九百,护卫三千;往来之人,定是乌纱在头,功名在身。像青珞这样市井小人物,终其一生只怕也难以见到。 可是,青珞却下定了决心,一定要见见这位韩相国。 他选择了最冒险,但可能也是最有效的一种方式。 「小老闆,我打听好了,相爷每天早朝之后,一定会从这里经过。」朱小毛咽了口口水,又道:「可是你真得要这么做吗?冲撞官仪,那可是重罪。就怕你还没见到相爷,先被乱棍打死了。」 「我要是回不去,你就和阿桂他们把店让出去,得来的钱就当你们的遣散金好了。」 「小老闆……」 「行了,别哭天抹泪的触我楣头成不成?乖乖的给我滚回家里去!」青珞这一辈子,最见不得别人泪眼汪汪。 朱小毛走了两步,忽然回过头来:「小老闆。」 青珞不耐烦地道:「什么?」 「你可一定要活着回来,我们都等着你呢。」 青珞怔了一怔,望着朱小毛走远的身影,竟然说不出话来——当他感动的时候,往往都是说不出话的。 他回头问小石头:「你怕吗?」 小石头摇摇头:「救少爷,你不怕,我也不怕。」 青珞笑道:「好。待会儿我一喊沖,你就冲过去把仪仗打乱,越乱越好。而我呢,就趁机摸到轿子前面去喊冤。」 两人正说着,只见巷子那头,一队仪仗正缓缓行来。 青珞看那阵式,心想:我还当相爷得有多大排场,现在看看,跟一般的京官也没什么区别。 沉住气,等那行仗来到身边,轻声喝令:「小石头,沖!」 「冤枉!冤枉!」小石头一面大喊,一面举着棍子沖入行仗中,场面顿时混乱起来。 青珞瞅准了中间那顶轿子,趁乱熘了过去。人人都被小石头吸引了目光,没人注意到他。眼看着就要摸到轿门,心中正自欢喜,冷不防被人揪住手臂,反拧到背后。 「什么人,冲撞相爷的官轿,莫非要行刺不成?」 青珞只觉那手臂疼得刺骨,大声道:「我不是刺客!糙民有冤情在身,求相爷伸冤!」 「伸冤到衙门去审,相爷日理万机,哪有时间管你的闲事!」 又有一人过来,抓住了青珞的另一只手臂。两人一起用力,要把青珞带到街边。 青珞哪里肯乖乖就范?口中嘶喊着,身子也在拼命挣扎,死活不肯退后一步。忽然「嗤」的一声,却是挣扎过勐,半边袖子被撕扯下来,怀里的东西也散落一地。 一旁其余的侍卫见他如此顽固,也上前帮忙,一人抓住青珞一只脚,中间那人托腰,竟将他高高地举了起来。 青珞人在半空,还在不停的挣扎:「相爷,相爷!你是这朝廷里最公正最清明的,你就忍心看着一个忠心为国的好人被人冤枉杀头吗?」 「还这么多废话!」几名侍卫已经将青珞抬到街边,听他嘴里还在不停的胡说八道,骚扰相爷,人人心里都是又急又气,只怕回去要被统领大人责罚。几个人互相使了个眼色,手臂暗暗运劲儿,只待一起甩臂,把青珞狠狠摔在地上。 地上铺的是厚硬的青石板,血肉之躯若是硬砸下去,不落个残废也要在床上躺上两三个月。 正在这时,忽然一个苍老而又威严的声音道:「住手!」 青珞坐在客用的檀木椅上,好奇地打量四周。如果不是一路跟着韩相国进门,打死他也不相信这里竟然是相国府。像丞相这等大官的府邸不都应该是金碧辉煌吗?可是这里却布置简陋,连林子骢的那间别苑也颇有不如。 不过话说回来,丞相府穷,就代表这姓韩的老儿不贪,不贪就代表是个清官,是清官就一定会秉公办理还荆如风一个公道。这么一想,心里不觉踏实了几分。 他这里胡乱猜测,忽然听到一个声音说道:「相爷到。」连忙站起来,垂手立在一边。 偷眼打量,那韩相国已经褪下了玄色朝服,换上了一身家常便装,跟这整间相府的格调一样,简朴之中透着庄严大气。饶是青珞这等放纵恣肆惯了的人,也不敢正视韩相国的脸,总觉得这老人四周似乎涌动着一片气场,压得他不敢抬头。恭恭敬敬地说道:「小民拜见相爷。」 「不必多礼了。这个……可是你的?」 青珞微微抬头,见韩相国手中正拿着一条白色绸帕,那绸子的颜色已经发黄,上面还有斑斑墨迹。青珞不自觉地往自己怀里一掏,果然发现怀中的东西都不见了。 「的确是小民的,还求相爷赐还给小人。」 他想伸手去拿,可是对方却没有松手的意思。反而追问:「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听你的口音不似是京城人士。」 「回相爷,小人名叫青珞,今年满二十一了。我是去年才来的京城,先前一直住在淞阳。」 「哦,青珞,是本名吗?你家在淞阳哪里?」 「我本名叫阿青,青珞是老……是后来改的。我家在淞阳城西面的望柳村。」青珞不明白这相爷带自己回府不说案情,反而问起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有什么用意。但他不敢催促,生怕惹恼了相爷,前功尽弃。 「原来如此!小兄弟,我只是好奇问问,没别的意思。我适才看到那帕子上有字,就好奇地看了几眼,看那字里行间的意思,小兄弟莫非曾遭家人遗弃?」 青珞真想大喊:你问案就问案,管人家家里鸡毛蒜皮的闲事做什么?堂堂一个相爷,怎么也跟三姑六婆似的喜欢穷打听?以他的脾气,如果不是顾着荆如风,这番话真有可能说出来。要知道,这被人遗弃的身世是他从小一块心病,揭不得的伤疤,不愿别人来探听。可是现在荆如风的性命捏在这老人手里,他也只能把那利爪尖刺收起,规规矩矩地有问必答。 「不瞒相爷,小人是一岁上被现今的父母收养,这条帕子,就是小人亲生父母留下的信物。」 「啊,如此重要的东西,还是交还给你吧。」韩相国说着,把帕子递了过来。 青珞大喜,赶忙接过来,妥妥噹噹地收入怀中。拱手施礼:「谢相爷!」 他这一拱手,才想起半片衣袖被扯掉了,露出一条光光的手臂,实在很不雅观。 韩相国道:「管家,这位青珞公子的衣裳坏了,你带他下去换一件吧。」 青珞很想说不必,可他也知道这等模样对着相爷说话十分无礼,只好跟那老管家去到内堂。不一会儿,换了一套新衣出来。 「让我看看,好像很合身呢。」 青珞竟隐隐从这话里听出一些宠溺的味道,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大着胆子抬起头来,只见韩相国正向自己温和地笑着。冷峻的脸上流露出些许慈祥之意,让他整个人多了几分人气,看着竟有些亲近起来。 第51页 那管家在一旁道:「这是老爷年轻时的衣服,想不到这位小兄弟穿起来竟这么合身,竟像量身定做的一样。」 青珞一听,也觉得巧合得似乎是缘分,自己也笑了:「我可没福气穿这么好的衣裳。」 韩相国又问:「啊,你家境不怎么好吗?养父母对你可还好?」 青珞神色一黯,心想好也罢,坏也罢,日子还不是这样过下来?这般闲扯下去,说到天黑也说不到正题。轻描淡写地道:「我爹娘都过世了……相爷,小民的朋友实在是遭人陷害,还望相爷给他主持公道。」 听他说到案情,韩相国又恢復先前那一派严肃,在太师椅上坐正了,向青珞招招手:「你也坐。莫要着急,把案情原原本本地跟老夫说清楚,看老夫能不能帮得上忙。」 从相府出来的时候,青珞还以为自己作了一场梦。那个在宋大人口中冷心冷面,有些不近人情的韩相爷,竟然出人意料的好说话。不过青珞隐隐觉得,并不是每个人都像他一样幸运,至于到底什么原因相爷对自己青眼有加,他也说不清楚。 小石头一直在外面等着,这时迎了上来:「小老闆,怎么样了?」 青珞长长舒了口气:「成了!」 小石头大喜过望:「少爷有救了。」 「你先别高兴。相爷虽然答应翻案,但是咱们若是手上没有证据证明如风清白,这官司还是打不赢。」 小石头急道:「证据去哪里找?」 青珞冷冷一笑:「林府!」 第十七章 还有不到五天的时间,明察暗访显然是来不及了,而且这也不合青珞的性子,他喜欢用直接一些的方法来解决问题,比如说:单刀直入。 「是不是你嫁祸如风?」 风风火火的闯进林府,青珞噼头就是这么一句。 林子骢一愣:「这话从何说起!」 青珞狠狠地道:「你还装什么蒜?除了如风最亲近的人,什么人能在他的身上做手脚?那封什么通敌叛国的信函就是你放到他身上的,也是你告的密!」 「说到如风最亲近的人,你不也是吗?」林子骢说这话的时候,自己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我跟如风情如兄弟,我有什么理由要害他?」 青珞冷笑道:「还不是为了这个!」手一扬,把那帐本掏了出来。 林子骢的脸色变了:「拿来!」伸手去抢。 「看你紧张的,还说不是?」青珞也不挣扎,任由他抢了过去。 林子骢无心理他,抢过帐本紧张地翻了几页,眉头蹙的越发深了。 「看出来了?这是我连夜命人仿造的,真正的帐本还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我保证你找不到。」 「把帐本给我!」林子骢嘶吼一声,钳住了青珞双肩。他练过一些武功,手上也有一把子力气,情急之下,捏得青珞的骨骼咯咯作响。 青珞疼得脸色发青,笑容却越发深了。他明白,他已经抓住了林子骢的死穴。「做个交易吧,你放了如风,帐本就给你。」 林子骢手上的力道一松,含混地道:「你胡说什么?如风的事与我无关。」 「难道你不是因为发现如风偷了帐本,才故意陷害他,要置他于死地吗?他一死,你就安全了。」青珞越说越气愤,「我以前单知道你这人面噁心狠,不是好人,哪想得到你连畜牲都不如!畜牲还不会残害同伴,你却连血肉相连的兄弟也不放过!你……」 林子骢叫道:「是他先要害我!」一句话喊出来,他也知道说漏了嘴,立即噤声。 青珞点点头:「你承认了?承认了就好。」 到了这份儿上,林子骢也不再隐瞒,他自己也觉得有一肚子委屈要诉:「我对他还不够好吗?我们家对他还不够好吗?他爹娘死了,我娘把他当亲生儿子一样抚养,我把他当亲兄弟一样看待。我那么信任他,带他进商号,还放权给他。可他怎么回报我?他帮官府来查我!」 「你那是罪有应得!」 「什么叫罪有应得?」林子骢冷笑道:「这年头无商不jian,否则怎么立足?他以为他吃穿不愁的日子是怎么来的?」 青珞摇摇头:「如风才不稀罕,他宁可缺吃少穿,也要活得磊落。我知道的,我知道的。」他小声重复了两遍,心里无比肯定。如风跟这眼里只有金钱厉害的林子骢不是一路人,可惜却进了一家门。 「是,他不为利,却要名利双收。否则怎会和官场扯上了干系,还不惜拉他表兄下马,以作晋身之阶,我……真是瞎了眼,看错了他。」 青珞缓缓地道:「照你这么说,这帐本应该早就拿给按察司的宋大人,呈报给朝廷了。你也早就打入大牢,哪还轮得到让你害他?」 「那是他没有机会!」 「我要告诉你,这帐本早在一个月前就交到我手里了,如风应该也是造了个假帐本,你那时还没发现帐本有假吧?」 林子骢额头汗水涔涔而下,直到那天他发现荆如风和宋大人私会,这才想起检查帐本。「既然他早就拿到手,为何……为何……」 「因为如风他要的不是名、不是利,他只是希望你能走正路。所以他不敢把帐本交给宋大人,而是托我保管。他是想跳过你去查你背后的人,抓住了这些人,就能向宋大人有个交待,到时候宋大人就不会为难你了。」 荆如风的想法并没跟青珞说过,这些都是青珞自己臆测出来的。但是他相信,荆如风一定也是这么想。 林子骢胸口仿佛被人打了一拳,透不过气来,大声道:「你胡说!」 「我没胡说,宋大人亲口跟我说,如风答应插手这个案子,唯一的条件就是请他放过你。其实现在就算在牢里,如风还是有机会把你的事说出去,可他什么都没有说,不是吗?」 青珞见林子骢的神色恍然,知道他已经动摇了,又温声道:「我虽跟如风相处日短,却也清楚他的为人。你们从小一起长大,又血脉相连,你难道还不了解如风吗?他处处为你着想,你却要置他于死地,你可忍心?」 林子骢脸上青一阵,红一阵,表情千变万化,而心中的长河翻滚,自然也是可想而知。 「还有不到五天,如风就要人头落地了。你若要昧着良心过一辈子,那也没办法。你好好想想吧。哎,他日荒糙坟头,黄土堆里,不知道如风会不会后悔有你这个兄弟。」 轻轻一嘆,青珞不再多说,竟准备走了。其实他现在心急如焚,恨不得揪着林子骢奔到大理寺。可是他也明白,凡事不能操之过急,否则很可能事与愿违。当年老爹劝说那些小倌就范,也是进三尺,再退一步,软硬兼施,鲸吞蚕食破了对方心防。前有高手垂范,自然要有模有样地学个十足。 林子骢怔怔地也不知在想什么,眼看着青珞走到门口,忽然叫道:「青珞。」 心中狂喜,青珞却还要强自镇定,平静地回头:「什么?」 林子骢犹豫了一下:「我听阿端说过,两年前在淞阳,你曾经在街上救过一个受伤濒死的人?」 青珞万万想不到他这时居然问起这么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好像是有吧,事情太久,我也记不清了。你……没别的话跟我说?」 林子骢摇摇头。 青珞顿感失望。但他又安慰自己,老爹劝人的时候也不是当场就成功,还有机会。于是大踏步地走了。 林子骢就默默地站着,默默地看着青珞的背影消失。许久,才长嘆一声,向内堂走去。刚走了几步,就站住了——阿端静静地站在屏风后,也不知站了多久。 「我哥哥说的是真的吗?是你害荆大哥被斩首的?」 林子骢吃了一惊:「阿端,你、你几时来的?」 阿端却不正面回答他的话:「我只问你,是,还是不是?」 「走吧,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回去慢慢说。」 阿端还是不动,一双秋水般的眼睛紧盯着他不放。 这是林子骢第二次见到阿端如此执着的神情,第一次是在淞阳,青珞病的时候。那一次他只当是偶然,从没放在心上。在他心中,阿端是柔顺的、乖巧的,永远都是站在他身后,默默地听从他一切的安排。可是现在的阿端,却让他觉得有些陌生,不像是那个一手掌握的阿端了。 于是他咬了咬牙:「你既然都听到了,还问我做什么?」 阿端的头勐然低了下去,许久才道:「子骢,为什么相处越久,我就越觉得好像不认识你了?」 林子骢扯出一个笑脸:「你胡说什么,我还是跟当初一样。」 「或许你真的跟当初一样,只是……在我心中的模样已经变了。」不给林子骢辩驳的机会,阿端继续道:「当初在锦春园的时候,我没有什么朋友,只有小九哥对我好。其实哥哥也是对我好的,可是我却不懂,只道他欺负我。那时候我觉得日子那么难熬,总盼着有个人出现,把我从苦难中解救出去……后来我就遇见了你,你在我心里就像天神一样,你不嫌弃我出身卑贱,你不在意我生为男身,受欺负的时候你会为我出头,遭逢危难的时候你愿意保护我,从来没有人像你待我这般好。所以我心甘情愿地跟着你,你说一我不会说二,你叫我往哪里走我就会往哪里走,完完全全的相信你,甚至胜过我哥哥!因为你在我心里,是那么完美,是个英雄,是个神。」 第52页 是从什么时候起,这份信任渐渐褪色,这个形象渐渐倾斜的呢?原来他并不是像包容自己一样去包容每一个人,原来他做的事情并不全是对的,原来这个人也有怯懦的一面,甚至因为怯懦自私不惜去伤害自己的亲人! 阿端抬起脸庞,眼底已然有了盈盈泪意:「子骢,你以前不是这样的。荆大哥是好人,是你的兄弟,你放过他,也成全了自己吧。」 阿端的哀求楚楚可怜,即便是铁石心肠的人也要动心,林子骢犹豫了一会儿,决然摇头:「阿端,你不明白。现在已经不是我要如风死,是他们要如风死!我的话做不得主的。」 「他们?他们是什么人?」 「他们是手操生杀大权的人。他们要如风死,如风就多半活不成,我站出来也没用。阿端,现在我们住的宅子,吃的穿的用的,都是他们给的,只要他们一句话,这一切都可能没了,甚至咱们的命也没了。你明白吗?」说到动情之处,林子骢伸手去抓阿端的手。 「我不明白。」第一次,阿端把他的手甩开了,「锦衣华服就那么重要吗?比兄弟的命还重要,比自己的良心还重要?子骢,你在我心里不再是神,至少还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可是现在我才发现,你连堂堂正正的人都不是,你不过是那些坏人的……的……」他秉性柔顺,「走狗」两个字竟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即便如此,林子骢已经傻了眼,像白兔绵羊一样温驯的阿端居然会斥责自己,是他在做梦还是阿端着了魔?尚在震撼中的林子骢忘记了温柔,直觉地大吼:「你在教训我?你凭什么教训我!你以为是谁给了你今天,没有我你说不定已经在那个什么府里给人家当男妾了!你看不起我的银子,可是你住的、吃的、穿的,还不是都靠这些银子,你看不上它们,可以滚!」 吼叫声戛然而止,因为他看到了阿端小脸上已满是泪水,心虚地道:「阿端……」 阿端擦擦眼泪:「你说的对,若不是你带我出来,我不知会过什么日子。可是没有银子,我还有手脚,也能活得很好。比起大宅暖床、锦衣玉食,我更想要心里的平安。我……走了,你保重。」他说着,慢慢地转过身去。 「阿端,别走,我刚才不过说的气话,你……」林子骢慌忙地抓住阿端的手臂,想把他留住。 阿端没有回头,低声道:「子骢,银子可以让日子锦上添花,可是过分执着于它,就不是人在使唤它,而是它在使唤人了。」 他停顿了一下,扳开林子骢扣在臂上的手指,默默地走开——一次也没有回头。 以往看上去总是显得畏惧瑟缩的身影,此时竟出奇地挺直。 那一刻,林子骢忽然有种地陷了的感觉。 青珞的举动是在情理之中,可为什么连一向听话的阿端也来指责自己?难道这次真的错得厉害?可是自己的苦楚又有谁知道呢?荆如风既然决定了跟「他们」对抗,就註定不得善终。就算自己不下手,也自然有别人下手。 林子骢很清楚「他们」的手段,只要被「他们」察觉出异心,不单自己完了,林家也完了。捨去一个荆如风,保全这一家子人,这也是无奈之举!为什么到头来所有的人都来指责自己? 他越想越恼,越想越觉得心里一肚子委屈。偏偏这时候管家还不知死活地来报:「不好了,阿端少爷正收拾东西要走呢!」 林子骢听了,又添了几分烦恼,怒道:「他想走就让他走,他什么谋生的本事也没有,最终还不是要回来!」 「可是……」 林子骢两眼一瞪:「可是什么?跟你说了让他走,不要来烦我!」 管家不敢再说,心里却想少爷平日待阿端少爷如珍如宝,今天不知为什么发了这样大的脾气。哎,小情人闹别扭三、两天就好,万一这边我把人放走了,回头少爷问我要人,岂不糟糕?还是先把阿端少爷稳住了吧。打定了主意,赶忙退下。 林子骢坐在大厅里,明明门窗都开着,就是觉得心里气闷得紧,简直要喘不过气来。索性换了衣装,上马出门去了。 他也不知要去哪里,干脆放开缰绳,任那马儿自己行走。谁料近来主宅跑得勤了,马儿识得路,等林子骢回过神来,人已经来到了主宅门口。 既然来了,总不能过家门而不入,林子骢于是进去探望母亲。 林夫人正坐在房间里抹泪,见儿子来了,头一句就问:「子骢啊,如风的案子可有什么转机?」 林子骢只觉一阵头疼,捺住性子道:「还没有。」 「这可怎么是好?」林夫人几时经遇这种事?早就没了主见,眼泪越发掉得凶了,「我跟如风他娘发过誓,要一辈子照顾如风的。可是怎么照顾照顾,就照顾到大牢里去了?如风若是逃不过这一难,我死了都没脸去见他爹娘啊!」 林子骢劝道:「这不关娘你的事,姨丈姨母泉下有知,也一定能体谅。」 林夫人狠狠地道:「不知是哪个天杀的狗奴才陷害如风,若是被我知道,一定抽了他的筋,剥了他的皮,拆了他的骨头!」 林子骢被母亲骂得一阵心虚:「算了娘,你这里骂得口干舌燥,对方也未必知道。」 「哼,我只求骂得痛快,管他知不知道!这世上因果循环,报应不慡,就算他平安过了这一世,到了阎王爷那里也要上刀山,下油锅,受那抽筋剥皮之苦。来世转生,作牛作马,一世不得翻身!不,是生生世世不得翻身!」 「够了,娘!」明知道林夫人的诅咒不过是信口胡说,可是林子骢做贼心虚,还是感到背上一片阴风阵阵。 林夫人抓住儿子的手:「子骢啊,你在京城人面广,认识不少达官贵人,你去求求,说什么也要想办法把如风弄出来,哪怕咱们倾家荡产呢。你和如风都是独子,虽说是表兄弟,其实就像亲兄弟一样!为了你的兄弟,你就多费费神,多跑跑腿,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的。」 林子骢听母亲左一个「如风」,右一个「如风」,简直比亲生儿子还要亲。又想到在青珞、阿瑞那里受的气,似乎现在所有人都围着如风转,心里不由涌起一把无名火,大声道:「你口口声声让我救如风,怎么救?是不是要我一起死,你们才能满意!」 这地方再也待不下去,林子骢几乎是「沖」到了大街上。 他催动坐骑,一路来到大理寺,往里一张望,只觉一阵黑黔黔阴冷冷的肃杀之气迎面而来,让他不自禁打了个哆嗦,头脑也顿时清醒起来。连忙调转马头,退了回去。 正走到街角处,也不知从哪里忽然冒出四个轿夫,抬着轿子急匆匆而来,一不留神跟他撞了个满怀。慌张之下,林子骢从马上摔了下来。 「这位爷,真对不住,摔伤了吧?我们带您去看大夫!」 几个轿夫吵吵嚷嚷,七手八脚抬起林子骢往轿子里放。 「我没事,你们放我下来吧。」说归说,可是轿夫依旧热心的要带他去看大夫。林子骢挣扎了一下,忽然发现,自己的手足早被这四名轿夫牢牢钳住,动弹不得。他这才惊觉大事不妙,正想唿叫,后颈上一阵剧痛,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黑暗中,林子骢艰难的扭动了一下身子。 他睡得很不舒服,头不知道为什么疼得厉害,想伸手去摸摸,却发现手动不了。大概是长时间维持一个姿势,半边身子都有些麻了。床也很硬,磕得他生疼。 「喂,醒醒,醒醒!」 他睁开眼睛,暗弱的光线让他只能看到一个模煳的人影。渐渐的,人影清晰了,林子骢终于看清了这人——青珞! 「你怎么会在这里?」 青珞撇撇嘴:「我怎么知道?我被人打晕了,醒来就在这里。你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跟你一样。」林子骢打量四周,他们似乎正被关在一间废屋之中,门窗都闭得紧紧的。而他们两人也被牛筋绑住了手脚,动弹不得。 「这是怎么回事?」林子骢大惊失色,叫道:「是谁?来人呢,放我们出去!」 青珞在一旁闲闲地道:「你还是省省力气吧,我叫了半天,都没人理我。」 听他这么一说,林子骢就不出声了,四下里不停地打量,忽然他慢慢挪动身子,一点一点移到窗边,身子一挺,整个人直立起来。 「你做什么?」 「看看能不能从这里逃出去。」 青珞「哼」了一声:「手脚都绑着,怎么逃?」 「想逃?」门在这时打开了,两名蒙面男子走了进来。其中一个见到林子骢,立刻吆喝一声,走上前去将他按倒在地。 青珞叫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要把我们绑来?」 林子骢也忍痛道:「你们开个数目吧,多少银子才肯放走我们?」 第53页 「放人?容易啊。」其中一名蒙面人向青珞道:「我们想要的只是一本帐本而已。我们已经联络了你的朋友,只要把帐本交出来,我们立刻放人。」 青珞听他提到帐本,心里疑云大起。按理说这些人想要帐本,必然是跟林子骢有什么关联,可是他们为何又将林子骢也绑了来? 林子骢也是疑窦丛生,忍不住道:「你们……你们莫非是梁大人的手下?你们可知我是谁?我跟梁大人……」 「你跟梁大人很有交情,我们都知道。」那蒙面人闷笑了一声,「可惜啊,你不好好珍惜这段交情,辜负了梁大人对你的心。」 「我没有……」 「你还说没有?那你今天到大理寺门前徘徊,是为了什么?难道不是想救你表弟?梁大人早就防着你心软,特地命我们兄弟跟在你身后,一有动静,立即拿下!」 林子骢急道:「不是……」 「是不是的,你去跟阎王爷解释吧。刚才我们收到梁大人的密令,要将你……就地解决!」 他的手在腰间一摸,抽出一把解腕尖刀来。这杀人的活计看来他是做惯了的,半点也不拖泥带水,手起刀落,对准林子骢的胸口插了下去。 林子骢手足被缚,人又被牢牢按在地上,动弹不得,见那寒光一闪,心里暗暗一嘆,闭上了眼睛。 忽听一人叫道:「不能杀他!」 一个黑影飞扑过来,狠狠撞在那人肩头。那人猝不及防,身子被撞歪在一边,手上刀也失了准头,落在林子骢身旁的柴堆上。 这一下变故谁也没有想到。林子骢细看之下,捨命救自己的,竟是被众人忽视在一边的青珞!心中惊讶更甚,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只见那蒙面人老羞成怒,扭住青珞的头髮将他半提起来,反手就是一记耳光。「你不要命了吗?」 青珞被打得嘴角出血,却仍倔强地道:「你要杀他就先杀我!」 「青珞……」林子骢已经呆住了。 另一个蒙面人一直没有出声,这是忽然踏上一步:「你叫青珞?」他细细打量青珞脸庞,似乎在确认什么。 然而当此紧张之时,谁也没有注意到他的异常反应。 先前那人冷笑道:「你当我当真不敢杀你?我杀你就像捏死一只蚂蚁那么容易!」 青珞也跟着冷笑道:「你杀我容易,可是杀了我还想拿到帐本就难了,到时候不知道你老闆杀你会不会也很容易?」 这话戳中了要害,那人手一松,青珞摔倒在地。 另一人见状劝道:「算了,就让他再多活些时候,帐本到手了再说。」 先一人忿忿不已,却也无可奈何,狠狠地道:「你们就老老实实待着,再有什么麻烦,老子先废了你们的腿!」拔起尖刀,自顾自的出去了。 另一人向青珞深深看了一眼,也跟着出去了。 房门一关,隔绝了阳光,屋子里又是一片昏暗。关在里面的两人谁也没吭声,青珞是被打得开口就疼,而林子骢则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许久,他才小心翼翼的探问:「你……还好吧?」 青珞哼了一声:「还没死!」 林子骢犹豫了一下:「刚才真是谢谢你了,没想到你不顾性命的来救我。我以为,你应该很讨厌我。」 「没错,我是很讨厌你。可是你若死了,就没人能还如风清白,我当然不能让你死,所以你也不用谢我。」 一句话说得林子骢满脸通红,好在室内光线昏暗,什么也看不见。他讪讪地道:「你对如风还真是好,为了他连命也不顾。」 林子骢这辈子从没有羡慕过什么人,因为别人拥有的,他只会拥有更多。可是他现在真的很羡慕荆如风,因为有人为了维护他,竟不惜捨命去救自己一直厌恶的人。林子骢不禁想到了自己,会不会有人也这样对待自己呢?也许一辈子都不会。他想到了阿端,可是阿端却已经离自己而去了。 他情不自禁的说了出来:「如风真的很幸运,这种时刻你还对他不离不弃。」 青珞幽幽地道:「因为我知道,无论我遭遇了什么,如风也一定会伴在我身边。」 只有真心才能换来真心。这道理很简单,林子骢却一直不能明白。从商日久,越来越习惯于对一切待价而沽,包括情感。 「不管怎样,还是要多谢你。」 青珞「哼」了一声:「从你嘴里听到『谢』字还真是奇怪。」 林子骢嘆道:「我知道我以前对你很多误会……」 青珞打断他的话:「你没误会我,我的确是又贪财又粗俗,对阿端也不好。不要因为我救了你一次,你就一副感恩戴德的模样,我会想吐。你还是对我凶一点,我会比较踏实。」 林子骢不由一阵苦笑,轻声道:「其实你以前也救过我一次,只是你不记得了。」 「有过吗?」青珞一呆。 「我问过你的,你两年前不是曾经在街上救过受伤濒死的人吗?那个人,就是我!」 可惜后来阴差阳错,让我以为那人是阿端。我报错了恩,表错了情!哎,如果当初我没有认错人,如果当初我直接找的人是你,那…… 林子骢想到这里,不禁摇了摇头,不让自己再想下去。如果当初他知道那人是青珞,结局也不会有丝毫改变吧。他只会嫌弃青珞的身分,厌恶青珞的粗鄙,也许会给青珞一大笔银两,然后毫无牵绊的离开。他和青珞,终究是两条道儿上的人。 这世上总有一种人,他们缺乏一种眼光、一份耐心,见到不起眼的种子就鄙弃地丢在路边,直到别人辛苦育出娇艷的花朵,他们又被芳香吸引回头。才来感嘆,为什么自己总与美好的东西无缘。 青珞仔细回想,印象中模煳的影子终于跟眼前的影像重叠在一起,他苦笑道:「你若是不说,我真是认不出来了。」 顿了顿,又道:「其实你也不用特别放在心上。我救你,不是因为我有多么好的心肠,只是你那时倒在街头的样子,让我想起了我自己。」 林子骢讶然:「你也曾经被人暗算吗?」 青珞正想说话,忽然「吱呀」一声,门开了。 两个人一起抬头,只见一个蒙面人走了进来,手里托着一碟馒头:「吃吧。」 青珞哼了一声:「手脚都被绑着,怎么吃?不如,你先把我们松开吧,哪怕只松开一只手也行。」 那人笑了笑,笑声很奇怪:「我若给你送了绑,你是不是又会像当年一样,一刀刺向我胸口啊?」 青珞蓦的睁大了眼睛,叫道:「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那人慢慢拉下蒙面的黑巾,露出一张年轻、精悍的脸。一张让青珞永生难忘的脸孔。 「孟小侯爷!你是孟小侯爷!」 这世上有两种人永远也忘不掉,亲人,和仇人。 阿端和荆如风是亲人,青珞一辈子也不会忘。同样的,他也不会忘记孟小侯爷,那个当他在水深火热中挣扎的时候狠狠一棒将他打入地狱,打碎他所有希望的人。 孟小侯爷,孟云龙!每一次念到这个名字,青珞都是和着血和泪吞下。 林子骢还不明缘由,问道:「怎么,你们认识?」 孟云龙一把将青珞的头髮抓起,拍拍他的脸,笑道:「认识,何止认识。说起来我还是青珞第一个男人呢,是不是呀?」 林子骢吃惊的看着他们两人。 青珞张开嘴,狠狠地向孟云龙手指咬过去,却被对方躲开了。 孟云龙哼了一声,将他摔到地上。「还是这么不识好歹!」 他向林子骢道:「他现在跟了你,是不是?嘿嘿,多年不见,勾引人的本事倒是长了不少。想当年还打着卖艺不卖身的名号,对谁都不假辞色呢。」 林子骢越发惊讶,他只当青珞天性放荡,为了银子什么都肯做,难道不是吗? 孟云龙先前见青珞死命护住林子骢,只道他是青珞的情人。自从孟家获罪,孟云龙也算尝尽了人情冷暖。到京城四处疏通,非但没能为家族免罪,反倒连最后一点家财也散尽。回不去淞阳,只好在京城投奔父亲的旧交,换得一口饭吃。 他自幼锦衣玉食、颐指气使,如今却要落到看人眼色吃饭,这期间的苦楚不问自知。这口怨气憋在心里,突然遇到了青珞—— 这个昔时饱受他欺凌之人,竟然已经成了富商的情人,看样子日子过得还不错,对比自身,这让他怎能不恨得发狂?打定了主意,非要在林子骢面前羞辱青珞,这才能平了心中的愤恨之气。 「他在床上的滋味不错吧?这副身体可是我开掘出来!想起那个滋味儿啊,我至今还很留恋呢!」 「你去死!」青珞挣扎起来,一头向孟云龙撞了过去。 孟云龙轻轻闪过,一手抓住青珞的衣领,将他提到跟前,另一手则捏住了他下巴:「这么久没见面,你的臭脾气可一点没改。当年吃过的苦头都忘了吗?」 第54页 他低头看看青珞的腿,于是摇了摇头:「这双腿还能跳能走,难怪你都忘了。当年我不过要跟你春宵一度,你却发疯似的要刺杀我。你看看,我这伤疤可还留着呢。」他拉开衣襟,从耳根到锁骨之间,有一道长长的疤痕。 青珞冷笑道:「我只恨刺得不够准,没将你刺死了!」 「还在嘴硬!既然你忘了,我就让你好好回忆回忆。还记得你的腿是怎么断的吗?棍子打在上面很疼吧?你想洁身自爱,我就让那些男人们一个个地上你。羊入狼群的滋味不好受吧?你那时候叫得可惨了。抛在大街上没人理没人问的滋味不好受吧?这些苦你都忘了吗?还敢这么跟我说话!我告诉你,当年你的命运掌握在我手上,现在还是一样!我一样有办法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说着,低下头去,狠狠地吻住了青珞。 林子骢抖声道:「住手!」 话音还没落,只见孟云龙忽然把青珞推开,狠狠一巴掌将他打倒在地:「贱人!」鲜血顺着他的嘴角流了下来,却是激吻之时,被青珞咬伤了舌头。 青珞满口是血,却哈哈大笑:「我就算是死,也不会让你这混帐再碰我!」 孟云龙怒火中烧,骂道:「你还真当自己是锦春园里小清倌儿,随随便便跳支舞,就有千万个男人来追捧吗?你早就给人玩烂了,还装什么清高?」 青珞冷笑道:「就算我再被一千个人一万个人玩弄过,也轮不到你!你若再敢过来,我就咬舌自尽,看你怎向你家主子交待!」 「你!」孟云龙气急,有心上去教训青珞,却怕他真的咬舌自尽,自己不好交代。转念一想,反正等帐本到了手,这两人就没用了,到时候还不是随自己处置?他咬牙道:「算你狠!早晚有一天,叫你重新落在我手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狠狠地把门一撞,气沖沖的出去了。 「青珞,你没事吧?」 林子骢轻声叫着。他看见青珞把头伏在地上,半晌都没有动,不禁有些担心。 可青珞还是不应声,林子骢挨到他身边:「青珞?你怎么不说话?你受伤了吗?」 青珞忽然抬起头来,林子骢见了,不由吃了一惊:刚刚还那么倔强刚强的青珞,此时竟已满脸泪痕,看得人心里一阵揪痛。 「为什么?为什么那个混帐还没死?为什么他还没有死!」 低沉的嘶吼,却是从心肺里撕扯出的声音,比任何惊天动地的喊叫还要让人感到惊心动魄。积攒在青珞心中的恨意有多深、怨意有多深,可想而知。 林子骢看这满面流泪的少年,心里闪过一丝愧疚,一阵难过。 眼前这个少年,他厌恶他的一身污秽,厌恶他的市侩庸俗,总以为他是天性如此、自甘堕落。直到如今,他才知道,在堕入泥沼之前,他何曾没有过一番挣扎?而且还挣扎得如此惨烈,伤痕累累! 如果当初有人拉他一把,如果他当初遇到的不是孟小侯爷这样的恶棍,也许他就不会变成今天这样了吧? 为什么自己从前只看他迎来送往的生活,却看不到这迎来送往背后的无奈辛酸? 为什么自己从前只知道厌恶他涂脂抹粉的虚假笑脸,却从不曾留心去看看卸却脂粉后的泪痕? 为什么自己从前只会厌恶他的一身污秽,却从没想过,他一路走来的艰难。 对这个少年,除了愧疚,最多的就是心痛! 想伸出手去拍拍青珞的肩头,告诉他:不要哭。可是胳膊一动才想起来,双手还被紧紧地绑在身后。 第十八章 也不知过了多久,借着微弱的光影,林子骢偷偷打量青珞。看他已经停止了哭泣,神色漠然地倚在墙角边。忍不住轻轻叫道:「青珞,好些了吗?」 青珞看了他一眼,惊讶于他脸上的关怀之色,不由扯开一丝笑容:「已经没事了。你要是觉得我可怜,想来安慰我,那就算了。肉麻的话,我听着不习惯。」 林子骢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过了半晌,低声道:「你说我让你想起自己,就是指那时被人打断腿,抛在街上?」 青珞点点头。一阵一阵剧痛的腿,仿佛被烈火灼烧一样的全身,干渴的喉咙……想叫叫不出,想死死不掉,那样的滋味,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 林子骢心里一阵恻然,低声问道:「后来呢?是谁救了你?」 青珞笑了笑:「老爹。」 林子骢一呆,锦春园的鸨儿?那种唯利是图的人,怎能甘冒被小侯爷责怪的危险去救一个濒死的小倌? 看出他的疑惑,青珞笑了笑:「他本不想救我,是阿端去求他的。」 那时的阿端才刚到他身边不久,年幼无知,全无主见。他只认得一个老爹,就只能去求他了。 「老爹怎么会听阿端的?」林子骢还是不信。根据他对那鸨儿的了解,绝不会一时心软就作出亏本生意。 青珞悠悠地道:「因为那傻孩子说,只要老爹肯救我,让他做什么都行。哎,真是个傻孩子,其实我对他也不好,成天唿来喝去的,他却哭得跟个泪人儿一样,到处求人救我。」虽然阿端什么也帮不了他,可是知道有个人还关心你、还在意你的生死的感觉真好,从那时起,他就决心把阿端当作自己的亲人了。 林子骢想起阿端,心里一阵甜蜜,一阵苦涩。但他随即一转念,顿时明白了老爹的意图。 其实老爹的想法不难明白。青珞是他的摇钱树,如今被整得半死不活,这人就算废了,以后他这锦春园凭什么招揽客人?阿端相貌秀姜,假以时日好好调教,迟早又是一棵摇钱树。而且阿端秉性柔弱,可比青珞好控制多了。现在救下青珞虽然没什么好处,长远来看,这生意却做得值。 林子骢想明白这点,冷汗涔涔而下,道:「阿端……阿端他……」 青珞白他一眼:「你放心,阿端是不是清清白白,你跟他那么久,还不清楚吗?」 「那鸨儿怎能甘休?」 青珞淡淡地道:「祸是我闯的,银子是我治病欠下的,我这个人虽然少情寡义,但还不至于让阿端替我收拾这个烂摊子。反正那时候孟家已经倒了,我也不怕露面。」 「可是你的腿……」 「不能跳舞了,我还能做别的,锦春园又不是歌舞坊。」青珞苦笑了一下,「反正这身子已经脏了,再怎么清高都没有用。」 林子骢听他淡淡道来,平静的语音之下掩藏却是声声血泪,竟不知道如何出言安慰。半晌,才道:「其实你宁愿阿端从没去求过老爹,自己就那么死了吧?」 青珞怔了怔,笑道:「这话真不像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偏过头,不想让对方看到自己眼中的泪水。这个最看不起自己的人此时却说出一句最了解自己的话,简直如幻境一般不可思议。 他在哭!林子骢很奇怪自己竟然知道这一点。一天之中,他知道了青珞不为人知的辛酸过往,看到了他的善良,看到了他的刚强,也看到了他的脆弱。这短短的一天,竟比他以往的半年多对青珞的了解还要深。 看到青珞背对着他无声的饮泣,他心里竟然也跟着一阵难过。 青珞何曾不愿有气节的死去?他为了这份骨气被打断了腿,弄得一身残破不堪,他又怎会再吝惜这一条命?可是为了阿端,他却又强迫自己活下去,辗转风尘,一次次任自己的尊严被踩在脚下! 有什么资格责怪青珞对阿端不好?有什么资格嫌弃青珞的出身? 没有青珞,自己还能看到现在的阿端吗?林子骢忽然不敢去想。 半晌,林子骢道:「多谢你,为了阿端。」 青珞愣了一下,许久,道:「谁要你来谢,我是阿端的哥哥呀。」 林子骢自己也觉得话说得不妥,脸上一红。说也奇怪,他是个生意人,头脑冷静,很少感情用事,可是现在他却有一种冲动,忍不住就想为青珞做些什么,哪怕牺牲了性命也甘愿。 于是他大声道:「你放心,只要咱们能活着从这里出去,我一定向官府秉明实情,为如风脱罪。」 青珞原本暗淡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真的?」 林子骢苦笑道:「我不顾手足之情陷害如风,本是出于梁大人的授意。如今他连我都要杀,我还能为他卖命吗?」 「如风有救了!」青珞欢喜地想跳起来,这一动,才想起手脚都被绑着,不禁泄了气。「可是咱们现在这样,怎么有机会出去喊冤?」 林子骢安慰道:「你莫急,总会有办法的。」 青珞喃喃地道:「可是我等不及了。」 他突然高声叫道:「来人,来人呢!」 「叫什么叫?」房门打开,进来的却不是孟云龙,想来是在青珞这里碰了一个大钉子,再也不愿进来见他。 青珞道:「馒头都凉了,我不吃。我要吃红烧狮子头,你快去弄来!」 第55页 那人显然没见过如此不知死活的人质,叉腰道:「你当这是自己家吗?有吃的就不错了。这些凉馒头,你爱吃不吃!」 青珞怒道:「饿死了我怎么办?你不想要帐本了?」 那人好笑道:「别拿这个来吓唬我,饿几顿又死不了。」 「你……」青珞似乎怒极,狠狠一脚踹向那碟子。「啪」的一声,那碟子飞了起来,撞到墙上,顿时四分五裂。 「你发什么少爷脾气?弄得一团糟,还要我来收拾烂摊子!」那人狠狠踹了青珞一脚,出门去找打扫的用具去了。 这只碗裂成了多少碎片,那人数不清,也没心思去数。所以直到他骂骂咧咧地把碎片收拾干净,也没有发现,还有一块最大的碎片,正藏在青珞的手中。 「来人呢,快来人呢!」 「又怎么了?」房门再次打开,依旧是刚才那人。他才被青珞耍弄一番,看得出这回进来是心不甘情不愿。 青珞脸色惨白,在地上不停的打滚:「我突然间肚子疼,好……好难过。」 林子骢也插口道:「他疼了好半天,怕不是要出事吧?」 那人愣了一下,似乎不知该如何处理,叫道:「孟老大,你来看一看。」 孟云龙不耐烦地道:「又怎么了?」 他见青珞模样,皱眉道:「你在玩什么花样?」 青珞偷偷将舌尖咬破,一张嘴,吐出一口血来,抖声道:「我……我真的很难受。」 这他一吐血,孟云龙也吓坏了,心想这人可是是个重要的筹码,他若死了,梁大人那里不好交代。于是凑到跟前,去探青珞的额头。 他的手还未碰触到青珞,却早有一只手从背后勒过来,将一枚碎瓷片抵在他的喉间。林子骢沉声道:「动一动就让你横尸当场。」 当几名蒙面汉子被同伴的叫声引进屋来的时候,就看见原本被绳索绑得牢牢的两人,竟已挣脱了束缚站了起来。而他们的老大却被人挟持着,动弹不得。 没有人敢轻举妄动,这自然不是出于这些亡命之徒对生命的珍重,而是对孟云龙长期以来的敬畏。 林子骢挟持着孟云龙,青珞紧紧跟在他身后,后面又跟了好几名蒙面汉子。就这样对峙着,慢慢出了里间,出了外堂,一直来到院子里,出了栅栏门。 林子骢举起一掌狠狠击在孟云龙颈间,将他击昏过去。 青珞看着这个毁了自己一生的人,真的很想扑上去一刀结果他的性命,但是林子骢一句提醒了他:「别节外生枝,只要咱们逃出去,就有报仇的机会。」 青珞咬牙道:「好,走!」 两个人一齐往山下奔去。那些蒙面劫匪也顾不得孟云龙,跟着追了下去。 跑着跑着,青珞的右脚渐渐沉重,他知道,旧日的腿伤又开始作祟了,速度不由得慢了下来。 林子骢扶住他的肩膀:「再忍忍,等到了山下,见着人烟,他们就不敢轻举妄动了。」 说话间,身后的叫喊吆喝声仿佛又拉近了一些。青珞见林子骢牢牢抓住自己不肯放手,心知再这样下去,两人都要被自己拖累,一个也逃不掉。 他喘着气道:「你是不是……是不是真的愿意证明……证明如风是无辜的?」 林子骢道:「是。」 「那好。」青珞道:「你赶快逃,我去引开他们!」 林子骢愕然:「什么?」脚步也不由放慢了。 青珞揪住他的衣领:「你记着,倘若你说话不算数,我做了鬼也要来找你算帐!」说罢,把林子骢往一旁的树窠里一推。 就这么停得一停,后面的追兵已然追了上来:「在那里呢,别跑!」 青珞似乎吃了一惊,有些慌不择路的样子,不走山路,反而往树丛里钻。 「他躲进树丛了!」 「别让他跑了!」 蒙面人们争先恐后追赶着青珞,也跟着钻进树丛里。他们只当林子骢已经先进去了,丝毫没有怀疑。 直到他们的身影完全被树丛遮住,消失不见,林子骢这才从树窠里爬出来。他此时的心里如波涛汹涌,难以平静。 世上竟有这样的人,可以完全不在乎生死! 世上竟有这样的情意,为了爱人甘愿牺牲自己! 为什么得到这份感情的人不是他呢?林子骢懊恼地想。纵然拥有万贯家财,却找不到一个可以真心相伴的人,这一生也何尝不是白活了一回? 想到此处,不由得万念俱灰。 罢、罢、罢!就成全了青珞这份情意吧。 一路下山,直奔大理寺而去。 青珞的右脚已经开始隐隐作痛,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幸好这树丛里到处都是坎坷怪石,影响了追兵的速度。尽管如此,双方的距离还是越来越近。 依稀记得上次遇到贼寇的时候,前来营救自己的是如风,现在如风还关在大牢里,还有谁来救自己呢? 如风,你知道我多想见你吗?我真的好害怕,这次再也见不着你! 我很后悔,为何你向我示好,我却故意推搪。我不是不喜欢你,也不是不知道你对我的心意。可是我真的很怕,怕这份情爱不能长久! 我发誓,倘若我还能活着见你,我一定会对你说出自己的心意,只要……你不嫌弃我! 脚下似乎一绊,青珞摔倒在地。身后传来欢唿声:「有了,他在这里!」 眼看着追兵一步步逼近,青珞想站起来,两条腿却像是被人施了咒,怎么也不听使唤。 「哈哈,看你还往哪儿跑!哎呦!」 走在最先那人忽然惊叫一声,向后一跃。「啪啪」两声,两支竹箭不知从哪里she了过来,正钉在他先前落脚的地方。 那人又惊又怒,喝道:「什么人?有种的就给你爷爷我现身!」 青珞举头张望,只见四面树影重重,看不清she箭的人埋伏在哪里。 「有种暗箭伤人,没胆出来吗?真他娘是个龟孙子!」 这一句话可是捅了马蜂窝,话音还没落,破空声纷纷响起,无数支竹箭从四面八方一起向他们这里飞来。一个声音说道:「你们在聚方山作案,跟这里的主人打好招唿了吗?」 「天啊,是聚方山的贼寇!」 蒙面人一来被竹箭吓破了胆,二来聚方山的名头十分响亮,他们可不敢招惹,于是乎一个个抱头鼠窜,落荒而逃。至于青珞要怎么样,早就顾不得了。 青珞自然也听说过聚方山的名头,记得当年林夫人还命人假扮过聚方山的贼匪。可是他们为何要救自己,难不成这回也是别人假冒的?「多谢出手相救,请问英雄高姓大名?」 过了一会儿没人理睬,他忍不住又问:「请问英雄高姓大名?我日后好来报答。」 就听林子里一个声音道:「你这人好生啰嗦,既然已经脱险,快快走吧,否则对你不客气!」 那声音很不自然,像是有人压低了嗓子说话,可是青珞听起来,却觉得好生耳熟,似乎在哪里听过。 他见到左边的树丛微微晃动了一下,连忙冲过去将树枝拨开,只见一个壮硕的身影将一人抱起,迅速的往远方飞掠而去。 离开的那一瞬间,那被抱起的人侧过脸来,青珞不禁全身一震,叫道:「锦心,锦心!」 可是那两人早已去的远了。 林子骢在城门口遇到巡街的官差,将被掳一事如实道来,官兵立刻围山。孟云龙拒捕被杀,其余一干人犯全部落网,为控告梁醒三又添了几个人证。 韩相国亲自坐堂,主审荆如风叛国通敌一案。因为证据被全部推翻,荆如风无罪释放。 而林子骢的证词又牵扯出一宗管勾结的贪污大案来,于是韩相国向朝廷奏表,要求主审这案中案。 有韩相国坐镇,粱醒三虽然在朝廷还有靠山,却人人为了自保,谁也不敢在背后耍什么花招,更别说出面干涉了。 人证、物证俱全,梁醒三伏法。朝廷为了杀灭这股贪风,一律重判,所有涉案的官员,重则问斩,轻则流放。 林子骢一介糙民,勾结官府,按律当诛。念在出首有功,又有按察司大力护航,死罪可免,家产抄没,流放岭南。 钦念林夫人年事已高,不忍其客死异乡,恩准留在京师。 结案之日,荆如风也向按察司宋大人请辞,从此不再过问朝廷中事。 这一天,林子骢踏上流放岭南的路途,林夫人和荆如风在城门外十里长亭给他践行。 荆如风问道:「子骢,你可怪我?」 林子骢苦笑着摇头:「是我自己做错了,还能怪谁?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险些害你性命,你不要怪我才是。你就在京城,好好照顾我娘。」 荆如风道:「你放心,姨母就与我的娘亲一般。」 林夫人垂泪道:「子骢,到了岭南,好好做人,再不要做那旁门左道的事了。」 第56页 林子骢含泪点头。 那一边青珞问阿端:「你真的要跟那姓林的到岭南受苦?」 阿端看了一眼林子骢,点点头:「我当初跟子骢立下同心之盟,无论是福是祸,我总跟着他便是。」 「你想好了,你们现在无钱无势,到了岭南,可还要吃很多苦头呢。」 阿端淡淡一笑:「哥,我听了你跟荆大哥的事,心里很受触动。你为了荆大哥,连性命也不顾。我才明白,原来幸福这东西,不是自己跑来的,要去用心去经营才对。我想过了,我终究是捨不得和子骢这份情意,既然如此,我愿意和他重新开始,吃苦头也不怕,只希望有一天,能像你和荆大哥一样,心心相印,再无芥蒂。」 青珞看着自己的弟弟,这一次变故,真的让阿端长大了。他掏出一个包裹:「这个给你。」 阿端打开包裹,只见那里面赫然是几个金元宝,惊道:「这……这怎么行?」 青珞向林子骢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笑道:「没关系,反正我这也是从哪里来,再送回哪儿去。」那初林子骢给他的那些金子,买下店铺的时候曾用去不少,青珞也没有打算还给林子骢。只是他心疼兄弟,怕他路途窘困,便把剩下的金子拿了出来。 阿端却不知道这金子的故事,奇道:「怎么回事?」 林子骢尴尬的笑了。 他偷偷地将荆如风拉到一边,道:「如风,你要好好照顾青珞。」 荆如风一呆,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实在奇怪。 林子骢嘆道:「我和阿端都亏欠了青珞许多,这一辈子只怕都没有机会偿还了。你是我表弟,我只好把这心愿嘱託给你。他是最应该得到幸福的人。」 马蹄款款,纵有千般不舍,最终还是要上路了。一步一挥手,一步一回头。 青珞见身旁的林夫人一直在偷偷抹眼泪,忍不住道:「别哭了,大不了我吃亏一点,给你当便宜儿子。」 林夫人一怔,先是想哭,很快又绷起脸孔,道:「谁要你当儿子,我儿子不知道比你强多少倍。」 「哈,你这个老太婆,要不是看你可怜,我才不会过来安慰你,嘴还挺硬!」 「谁稀罕你安慰?没了子骢我还有如风,八竿子也轮不到你!」 「你当我稀罕吗?我……」 前方大军未行,后院已然起火。林子骢正想回来劝解,荆如风笑着将他拦住:「放心吧,他们是越吵越亲。」 他回头看看那边在争吵的两人,心想:未来的日子肯定会很热闹。 尾声 「青珞,你有话跟我说吗?」被青珞偷偷摸摸拉到房间的荆如风问道。 青珞确定门关得严严的,没人来偷听,这才叉着腰道:「你能不能受累把你那位姨母请走?就算林家的宅子被查封了,你自己家不是还有老宅子吗?为什么天天跑到我这里来?一句话也不说,见了我就瞪起那双牛眼,瞪得我浑身发毛。」 荆如风双手一摊:「没办法,谁叫你跟她说我们是情人。我姨母说了,她不能看着儿子侄儿都被男人拐跑。子骢远在岭南,她管不了,就只能管我们了。」 青珞咬牙切齿:「这老……老太婆,真是闲得没事干!」 「不过话说回来。」荆如风道:「为何我要跟姨母说我们是情人?」 青珞结结巴巴地道:「为了、为了……为了气她嘛,这都不明白!」他逃亡的时候,不知在心里发过多少次誓言,若能有命跟荆如风相见,一定把心中的情意如实以告。可是现在危机过后,在心里想过几百遍几千遍的话竟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可是,我听子骢和小石头他们说,你为了要救我,费尽周折,好几次连性命也不顾了,这又是为了什么?」 「因为……因为你也救过我啊,我要报恩!」 「就这样?」 「就这样!不跟你说,我还要去招唿客人!」 青珞起身想走,却被荆如风拉住了手腕。一个没站稳,跌进了他的怀里。 「吓,你们在做什么?」 房门忽然被推开,林夫人怪叫着沖了进来,等看清房里的情形,眼睛都直了。 「你们……你这个男狐狸,青天白日的,居然勾引如风!」 荆如风忙道:「姨母,你误会了,我们……」 话说到一半却被青珞堵回嘴里,青珞挑衅的笑道:「我就是勾引他了,怎么样,老妖婆?」 说着,揪住荆如风的衣领将他的身形拉低,然后将自己的唇狠狠印了上去。 「你……」林夫人觉得自己快要晕倒了,抖声道:「如、如风,你还不快点推开他!」 可是一看到自己侄儿一副晕晕然陶醉其中的样子,就知道没指望了。 青珞将林夫人推出房门,当着她的面将房门关上,上锁。「下面我们要做的事,你看不得。」 他拉着荆如风,两人一齐坐在床上,丝毫不理门外林夫人的敲打叫嚣声。 「我们……」 「我知道。」荆如风抢先道:「你只是想气气我姨母,其实我们什么也不做。」 青珞朝天翻了个白眼:「傻子!」再一次对准荆如风的双唇,吻了上去。 不知从何时开始,蜻蜓点水般的细吻变成了难解难分的深吻,林夫人的叫喊声已然听不见,只有彼此浓重的喘息声。不知是谁开始,互相脱去了彼此的衣裳。 荆如风用尽最后一点残存的理智道:「我姨母……我姨母还在外面。」 「让她听见才好,也好让她明白你如今是谁的人……成天跑到我店子里来闹,如今坐实了,她就踏实了。」 青珞懒懒地说完,一伸手,将那帐子拉了下来,掩住了一室春光。 有道是人逢喜事精神慡,青珞今天是精神焕发,眼角眉梢掩不住的春情,嘴边唇勾遮不了喜意。 尤其是林夫人终于承认败北,乖乖回老宅子去,再也不会来这里盯梢似的盯着他了,更让青珞在饱享战果之余,大大松了一口气。 眼看着店里的生意红火,伙计们都殷勤待客、没有偷懒,青珞坐在柜檯前笑得脸上像开了花。一转脸,正跟前来帮忙的荆如风四目相对,两人先是一阵脸红,随即又甜蜜的笑了起来,各忙各的事去了。 朱小毛拉过忙得晕头转向的阿桂:「你觉不觉咱们小老闆和荆少爷之间很不对劲儿?你看看他们,一个眉来、一个眼去,一个含春、一个带笑,时不时还脸红一下,简直像极了我跟小翠刚认识的那会儿。」 阿桂嗤之以鼻:「你胡说什么,两个男人之间能有什么?快些干活,小心小老闆骂。」 朱小毛都囔道:「男人又怎么了?那么多小倌儿馆给谁开的。」 「小老闆,生意可好啊?」 青珞忙把视线从荆如风身上拉回来,只见一个老者正笑容可掬站在柜檯前,连忙招唿:「韩管家,您来了,可是又给相爷置办酒菜?」 那韩管家笑道:「是啊,你知道,相爷就喜欢吃你们家这一口,不过要小老闆亲自下厨,可辛苦你了。」 「哪里,给相爷做菜,是我的福分才是。其实不用劳烦韩管家你跑一趟,想吃什么,跟我说一声,我差人送去就是。」 韩管家道:「难为你为我着想,不过给相爷的酒菜,我总要亲自看了才安心。」 青珞笑道:「知道、知道!」 不一会儿,青珞将酒菜备好,那韩管家收在篮子里,回相府去了。 他进了相府的门,一路小跑直奔相爷的书房,小心翼翼地将篮子放在桌上,这才道:「相爷,酒菜买回来了。」 韩相国正在看书,眼睛瞥到篮子,严肃的脸上忽然露出温和之意。 「那孩子好吗?」 「很好,我看见他的时候,脸上笑得跟开了朵花儿似的。」 「那就好。」 韩管家忍不住道:「相爷,小人真是不明白,您好不容易找到小少爷,为何不跟他相认呢?」 韩相国嘆了口气,放下手中的书卷:「阿喜,你从小跟着我,应该是最明白的。」 「您是怕小少爷跟大少爷和二小姐一样……」 韩相国点点头,脸上一片苦涩:「自我步入官场以来,一直以肃清朝廷为己任,也因此可以说是步步杀机。刚儿不满七岁,就在咱们举家南迁的路上,遭遇匪徒袭击,夭折了……还有这阿青,当年我身遭诬陷,被逐出京城,前路未卜,后有追兵,只好留下血书,将他抛在路旁的糙丛中,希望有好心人能将他拾去,免于劫难。哪想到这一别,就是二十多年,一场洪水,那望柳庄竟没了人烟!可怜夫人她心心念念就是这个孩子,临死竟没能瞧上一眼!」 他一边说来,韩管家一边抹泪,道:「如今相爷您是万人之上,再没有当初的顾忌,就算把小少爷接回来,也不怕什么。」 第57页 韩相国摇头道:「你忘了柔儿?这孩子我不容易盼她平安长大,觅得夫婿成家立室。哪想得到那些jian官无孔不入,竟处心积虑将绍延引入歧途!到后来,我不得不亲自斩了绍延以正国法,可柔儿……柔儿竟然痴心地随他去了!」 说到这里,韩相国虽然刚强,也禁不住老泪纵横:「天可怜见,让我垂暮之年,寻回了阿青!如今朝廷之中不知有多少人对我恨之入骨,尤其梁醒三这案子,势必又得罪了不少人。我若是认回阿青,这孩子就会成为众矢之的,不知有多少人要对他下手。我不指望他叫我一声爹,只希望他能平安快活得过完下半辈子,能让我时时看着他,知道他的消息……」 他话音一顿,坐下来,夹了一口菜放进嘴里,贊道:「好吃。」又接着道:「让我能时不时尝尝他做的饭菜,我便已经心满意足了。阿喜,你别站着,也坐下来尝尝,好吃,真的好吃啊。」 「是。」韩管家也坐下来,夹一口菜放进嘴里,也跟着称赞,「真好吃!」 他揉揉眼睛:「相爷,您多吃点,回头我再给您去买……」 阳春三月,鹰飞早长,转眼又是一年春了。 「咱们不是要去看望子骢和阿端吗?你怎么绕到这里来了?」荆如风好奇地问道。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里应该是往淞阳的路。「我以为,你不会想回到淞阳去。」 青珞轻声道:「的确。可有一件事,如果我不去做,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什么事?」 青珞不答:「你到了就知道了。」 「就是那里,果然桃花都开了!」伴随着青珞欢快的声音,荆如风一抬眼,赫然看到了一片红霞。细看时,却不是红霞,原是一大片一大片的桃树,那花儿无比绚烂的开着,恍然间让人以为来到了桃花源。 青珞欢唿一声,跳下马车,拉着荆如风飞奔过去。 「你在做什么?」 荆如风好奇的看着青珞双目紧闭,两手在胸前合十,一副念念有词的样子。 「许愿。」 「许什么愿?」 「不能说,说出来就不灵了。」 荆如风听了,倒真不敢逼问他。两人一齐往外走,迎面来了一个尼姑,向两人合十行礼,含笑问道:「两位也是来赏桃花的?」 荆如风笑道:「不光赏花,还许了愿呢。」 青珞嫌他多嘴,狠狠白了他一眼。 那女尼愕然道:「两位一定是外乡人吧?不错,本庵的确求姻缘最是灵验,不过一定要情侣一同来,那才能应验。」 荆如风看着青珞,一向不解风情的大脑终于也明白些什么了。 青珞的脸窘得通红,跟这满树桃花有一拼,死命拉着荆如风道:「走吧!」 哪知荆如风却反拉住他的手:「不行,我也有个愿要许,一定要回去!」半拖半拽的将青珞拉了回去。 马车上,青珞斜眼看向荆如风,半晌,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刚刚……到底许了什么愿?」 荆如风悠然道:「你许什么愿,我就许了什么愿。」 青珞道:「你怎么知道我许了什么愿?」 荆如风道:「我就是知道。」 他转身拉开后车帘,两人一同向远处望去,只见那桃花的颜色已经渐渐淡去,终于凝成天边的一抹云霞。那云霞之上,似乎也铭刻着两人的誓言。 「愿我和如风,生生世世,永远相爱!」 「愿我和青珞,生生世世,永远相爱!」 《全书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