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逍遥》 第1页 《借逍遥》作者:穆衍【完结】 文案:魔修卓远山x剑修应遥。 我,是一个修士,莫得钱,也莫得感情。 金丹破碎、同门身死,顺带被侄子的痴汉睡了又睡,我还是莫得感情。 他喜欢上了我,也喜欢上我了,我还是莫得感情。 大道之外,皆同草芥。 修真,替身,受是攻白月光的堂叔。 结局不是常见的大圆满结局,入坑请谨慎。 第一章 应遥站在几个长得奇形怪状的魔修组成的包围圈里,抬头看了眼坐在一张用软玉温香的美人们的尸体做成的软椅上的卓远山,干脆利落地扔下自己的断剑,掰着手掌把脱臼的手腕正回去,对他勾了一下手指,说:「你过来。」 卓远山是个挺有名的化神期魔修,西边雪山这块地都算是他的地盘,应遥和几个同门追一个尸魔追到雪山脚下,迎头撞上了没事做往凡人居住的石头城里撒逍遥粉玩的卓远山,没打过他,跑又被追上了,连自己的本命剑都断成了两截,实在是倒霉得很。 本命剑刚断那会儿应遥痛得嘴唇直哆嗦,剑灵缩在断剑里破口大骂,但现在已经没了声音,估计是灵智已经消散了,应遥痛过了劲儿,只觉得心口有点堵。 他肩上被卓远山抽了一鞭子,少了块肉,顺着衣袖流了满手血,指根还在痉挛,脸上也有不少血污,眼神倒漂亮,带着股洒脱劲儿,虽然不太像他藏在心尖上的应以歌,不过卓远山一看就喜欢上了。 他听应以歌提起过应遥,应以歌说他是自己的堂叔,母亲是个炉鼎,出生就会讨人欢喜,但应家不需要这么个污点,就把他扔进附近山头的一个小门派自生自灭去了,没想到他在剑道上还有些天赋,竟成了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但他对应家没什么感情,应家也没必要放下面子讨好他,所以关系一般,最多算是点头之交。 应以歌又说他长得像应遥,卓远山就笑他拐着弯夸自己好看,却也留了个印象,他不捨得碰应以歌,一个炉鼎之体的剑修还不捨得吗?何况剑修结实耐操,足够他玩到尽兴。 按常理生来就会讨人欢喜的一般都是炉鼎之体,一见本人才知道还真有人有靠气质讨人喜欢的本事。应遥这名字取得好,应该逍遥,应该逍遥,他不逍遥,谁能逍遥? 卓远山轻飘飘地从美人椅子上飞下来,他看得到应遥灵气波动,知道他打算自爆金丹,无所谓地提醒道:「想想你的同门,阿遥,」他用手里的鞭子托起应遥的下颌,亲昵地说,「你让我掉一根头髮,我杀你一个同门,这主意怎么样?」 应遥拜入的山门小得可怜,他这个半步元婴就算是门派第一了,元婴远远见过几个,化神一个也没见过,他师傅也不知道化神期有多么厉害,直到卓远山面前才意识到差距。 应遥被卓远山有意无意的压制搅得灵气散乱,长吸了几口气才勉强忍住经脉里的疼痛,收敛起灵气和脾气,低声下气道:「晚辈无知冒犯前辈,请怜惜晚辈同门情谊,饶他们一命。」 他停顿了一下,眼神茫然地说:「晚辈有可以付出的东西吗?」 卓远山笑了起来:「说服你的同门发誓效忠我,你么……」他用自己的指腹取代了鞭子抚摸应遥的脸颊,「我闻着你身上有股香味,你是不是天生的香席炉鼎?」 香席炉鼎身有异香,若有充足的丹药甚至可以一日金丹,即使他已是化神期也供得上日夜取用,是上好的炉鼎之体,然而若是自己修炼,到死未必能踏入筑基,应遥能在一个资源匮乏的小门派一日千里地修行到半步元婴,称得上天赋异禀,大道可期了。 卓远山怜惜地摩挲着他的脸颊,应遥灵气用尽,连护体的灵气都没剩下一丝,他的脸颊被雪山的劲风吹得冰冷,摸起来也有些粗糙,卓远山感慨道:「奇的是香席炉鼎只有丹药灌注出来的修为才能被人取用,你修行不易,我还真有些捨不得。」 应遥垂下眼睛:「我确实是天生的香席炉鼎,」他看着卓远山的手从自己的脸颊上往下滑,最后伸进了衣襟里,没忍住问,「前辈想收晚辈做炉鼎?」 卓远山摸到了一手紧緻而充满韧性的皮肉,他满意地收回手:「不知道,看你表现。」然后漫不经心地指着应遥对下属说,「把他给我绑得好看点儿。」 应遥沾血的衣服被扒了下来,卓远山手下的魔修怪笑着拿出来一套紧身黑衣,材质薄如蝉翼,用手轻轻一抻就能透出肉色,应遥琢磨了好半天才搞明白这种衣服要怎么穿,他温驯地把手背在身后让魔修把自己捆起来,把他扔到卓远山的美人椅子边,才小声祈求说:「我的剑……」 「哦,剑修,」卓远山刚想起来一样,轻蔑地一笑,「你不需要它,阿遥,你要学做一个炉鼎,不是一个硬骨头剑修。」 应遥蜷缩在他脚下,他身上那件薄如蝉翼的衣服不知道什么材质制成的,但一点也不保暖,他冷得牙关打颤,再过一会儿身上全都麻木了,仍然竭力睁着眼睛辨认自己几个同门——只找到了两个师妹,缩在一只驼兽身上瑟瑟发抖。 卓远山注意到他的目光,他拿出没有用完的逍遥粉扔到应遥面前,不疾不徐地说:「你这两位师妹呢,姿色着实一般,所幸年纪和修为都刚好,可以卖到有钱人家做侍妾,给他们生孩子,按我的规矩,孩子出生了,她们就自由了。」 第2页 应遥脸色变得煞白,他喃喃地说:「求您……求您不要。」 卓远山特别喜欢他现在的眼神,怨恨但不敢展露,绝望但要咬牙硬撑,他弯下腰轻轻地碰了碰应遥的眼睫,笑道:「或者你帮你想救的凡人吃了逍遥粉,等到下一个城池我就放了她们。」 逍遥粉是从雪山之外传来的一种药材,凡人服之上瘾,最后变得只剩皮包骨头,不成人形,对修士的作用要小些,但经年累月地服用也可以散功,虽然有药可解,但解药材料极为昂贵,和无药可解没什么区别,而逍遥粉本身却很便宜。 应遥侧身躺在地上看了一会儿面前的药包,爬起来弯下腰用牙咬开药包上的绳子,一口吞了药粉,再默不作声地蜷缩起来。 他没什么选择,只能赌卓远山愿意守信。 第二章 他的本命剑一断两截后金丹也跟着有了裂口,逍遥粉的浊气绕着腹中的金丹侵蚀它,没几天就把它变得异常黯淡,应遥几乎痛得不能动,幸运地是下一个城池卓远山守信地放走了他的两个师妹,还体贴地留下一点时间让他们说话。 应遥仍旧被绑着,他的手脚都被冻出了裂口,不怎么出血,但是裂口边缘苍白得可怕,他小心翼翼地藏着伤口和疼痛,竭力肃然地嘱託她们:「不要来救我,没有必要为了我把整个师门折进来,如果师尊不听就打晕他。迴路上帮我看看我的本命剑还在不在原地,在的话帮我拿回师门葬了,不在了就帮它立一个衣冠冢……我是一个剑修,不能亏待我的剑。」 两个师妹离开的时候都哭成了泪人,应遥试图安慰她们,但他往日满口的甜言蜜语仿佛都被雪山的天气冻住了,他挣扎了好一会儿,只能笨拙地说:「我会好好活着的。」 他至少还是个金丹修士,就是被折腾得身体虚弱了点,没脸没皮一点活下去并不太难,但怎么才能好好活着并没有头绪。 卓远山仿佛热衷于看他的疲态,隔上三五日就叫他过去做一些无谓的体力活,打扫他的院子,或者去擦拭他的美人椅,他手底下的魔修虽然不会支使他,顺着卓远山的心意给他设些障碍也叫他疲于应付,但好歹能活动一下被绑得充血的手臂,因此也不算太难熬,最难熬的是卓远山每次拿出逍遥散要餵他的时候。 应遥金丹上的裂缝已经肉眼可见,吞食逍遥散时的剧痛叫他夜半回想起来满身冷汗,而卓远山从来不用武力强迫他,只叫他选是自己吃了逍遥散还是把逍遥散撒向他们途径的下一个城池的百姓。 应遥修的剑道名叫「入世」,是剑道中最普通的一个,凡人甚至能在一些奇宝堂内用银子买到「入世」的功法,所以稍微有些门路的剑修都不会选择「入世」作为自己的功法,最多用它打个基础就转投他道。 然而他拜入的师门穷得很,只修炼得起「入世」这种几乎全靠心性修炼的剑道,如今修行到半步元婴,更不可能转去修行别的道—— 「入世」修恻隐、羞恶、辞让、是非,禁行不义,禁冷眼旁观,禁以己律人*,四修三禁共七道剑诀,应遥已经全部通晓,因此卓远山让他从自己和城池中的凡人选一个,就等同于让他在修为和道心中选一个。 *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出自《孟子》。后面的三禁是我自己编的。 修为有损尚可以重练,道心有损就只能转去修魔,纵然以现在的情景修魔也不算是什么坏事,甚至能说是好事,然而应遥看着一包新放到面前的逍遥散想:我不愿意是个好词,让我免去找藉口拒绝他…… 从一个魔修炉鼎身上吸取修为当然比从一个剑修身上吸取修为更方便无害,看一个修行「入世」的修士在道心和修为间来回挣扎不愿入魔大概也足够有趣,应遥的两个同门师妹离开后少了一个能威胁戏弄他的人质,卓远山叫他过去服用逍遥散的次数也越来越频繁。 等到卓远山即将回到他的洞府时应遥已经能从他拿出的药包的大小辨认出这一次的分量,知道它们会磨损掉自己多少修为,对于附加的疼痛也能轻车熟路地应对了。 此时他的金丹已经散做了飞灰,只剩出入筑基的修为,再服用一次逍遥散就要跌回鍊气期,只要卓远山不吝啬丹药,他回到洞府的第二个晚上就能有一个用药堆回金丹期的炉鼎供他享用,应遥并不愿意认命,但至少此时他全然无计可施。 唯一逃脱的办法就是一死,但没人能保证卓远山不会恼羞成怒地去报復他的师门,他也不想这么快失言,于是离卓远山的洞府越近,他越进退维谷。 两天后,卓远山巡视完自己的最后一块地盘,处理了两个贪污税收的魔修,在雪山半山腰的一个叫仙宫近的停了下来。 若御剑飞行,此处离他的洞府不过数息的距离,应遥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停下,但这和他没有关系,他从卓远山椅子脚边站起来,打量了一下他们停留的这个院子,挑中了假山旁的一个勉强能容身的凹陷处做今晚的休息之所。 卓远山叫住了他:「阿遥,」他轻快地说,「你的同门好像不是很听你的话哟。」 第三章 应遥脚步顿了一下,同时他听到了其他魔修应景的嘲笑声,他感到有些无助地回过头,盯着卓远山的眼睛,妄图从他的眼神中判断出那句话只是一个无良的玩笑还是一个事实。 第3页 卓远山的鞭子从他的袖口窜出来缠住了应遥的脖颈,魔修像拽一条被拴在项圈里的狗一样把他拖了过来,慷慨地和他分享了自己的视野。 应遥看见他的师傅背着他断剑的剑鞘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山里跋涉,那两个被放走的同门师妹一个满脸担忧地搀扶着他,另一个拎着剑皱着眉头谨慎地打量四周,他们身后还跟了几个修为更加浅薄的小徒弟,也都拎着剑警戒着,但没人察觉到卓远山的窥视。 他的门派落魄得没有一个正经名字,师傅下一趟山就能捡回一串瘦得皮包骨头的师弟师妹,逼得应遥好好一个提剑破六合的剑修整日揣着颗老妈子心四处找挣钱的营生,他还小的时候师傅还帮忙收拾收拾茅屋,等他修行一日千里地筑了基,就只会笑呵呵地站在边上指挥他忙上忙下。 应遥给一半的师弟师妹换过尿戒子,他师父手里被冻裂的拐杖还是他出门前削的,每个人他都叫得出名字,只看一眼便足够触景生情,应遥眼睛酸涩,说不出话。 卓远山微凉的指腹搭在他肩头上,那感觉想被一条刚从冬眠中甦醒的蛇从身上爬过,应遥的手指哆嗦得不像一个剑修,他按捺住躲开卓远山的抚摸的冲动,低下头温顺地说:「他们在向南走,应该只是来找我的断剑。」 不是每个修士都有勇气得罪一个化神,卓远山知道他说的没错,相比冲到他面前送死,完成掌派师兄的嘱託既不会丢掉自己的姓名,又能从中得到些许慰藉,这是完全合情合理、无可指摘的,但今天这些胆怯者惹得他有点不开心,所以卓远山不打算轻易地放过他们……或者放过应遥。 「他们踏上了我的雪山,」卓远山微笑着说,「这让我感觉很不好,听着,阿遥,我需要你来取悦我,不然我只能杀人出气了。」 应遥突然醒悟到卓远山为什么要在距离自己的洞府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来。 他的修为还没散尽,这时候行双修之事,在他身下婉转呻吟的还是个又硬又无趣的剑修,而不是一个被丹药堆出修为的柔媚炉鼎,卓远山更喜欢玩弄前者,这是显而易见的。 剑修讲究以剑破万法,要求对敌时理智冷静,因此多修摒弃**的「无情道」因此剑修不解风情这种刻板印象四处流传,应遥敢肯定哪怕卓远山已经到了化神期,他也从来没见过一个把修「有情道」里的「入世」修炼到金丹的剑修,这也就意味着卓远山不清楚他和其他剑修的区别—— 应遥穷困潦倒的时候甚至还写过剑修与他的剑双修了这种充满了烟火气的话本给他师傅捡回来的那几个小兔崽子买奶粉,因此他知羞耻,而对卓远山这种戏弄感到无聊。 应遥沉默了一下,把自己那些清心寡欲的同道中人抛在脑后,用和上一句一样温顺的口吻说:「您是打算就在这里,还是到床上去?」 他不觉得卓远山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袒露自己的身体,即使他是魔修也不会,唯一需要担心的是卓远山要藉此来羞辱他,但这和师傅与同门的安危相比也不算什么,他打定主意以身饲虎,没有事到临头还退缩的说法。 值得庆幸的是卓远山并不打算在这上面为难他,他松开缠在应遥脖子上的鞭子的鞭柄,让它像项圈上的链子一样垂下,然后亲密地揽着他的腰带他进了卧房,然后用力一掼把应遥甩在了床上。 应遥的手仍然被绑在身后,那些魔修为了讨好卓远山,每次绑他都要琢磨些新花样,他的手臂和勒在胸前的绳索连在一起,束缚手腕的绳索则和穿过股缝的是同一根,身上薄如轻纱的紧身衣在这上面约等于无,稍微一动就把那两个有些微妙的位置磨得生疼,卓远山这一掼几乎牵动了他身上的所有绳索,手臂被别在床上,勒得皮肤生疼。 卓远山在应遥挣扎着坐起来前掐住了他的脖子,他仔细地打量着应遥的相貌,直到他的嘴唇因为长时间窒息泛起了一层青色才微微松开手,不满地说:「这样看你和他一点都不像。」 应遥理智地没有问是谁,但他觉得自己找到了卓远山要在把他完全变成炉鼎前和他双修的另一个缘由,这并非坏消息,应遥想,我永远不会像另一个人,他大概很快就会厌倦了。 卓远山抚摸着他的脸,细细地分辨他和应以歌有什么不同之处。 应遥确实是难得的修行天才,他比应以歌早生了近百年,然而入道极早,入道之后骨头生长得慢,到如今看起来也不过三十出头,而应以歌虽然生得晚,但二十五六方才入道,看面相竟然差不多岁数,而毕竟同出一源,两者的五官骨相又极为相似,卓远山看了半天才勉强找出一点儿不同之处。 应以歌自小受宠,到那里都是被娇生惯养的,是一身细腻如玉的皮肤,他在应以歌睡梦中偷偷碰触过一次,入手温软滑腻,相比之下应遥的就粗糙得多,卓远山甚至能摸到风霜修饰过的痕迹,而那带来的似乎不止单纯的容貌上的细微不同。 卓远山沉吟了一下,说:「你闭上眼睛。」 应遥顺从地照做了。 卓远山立即感受到了不同,应遥闭上眼后那种有点像剑锋的清冽气质也减弱了很多,这让他看上去柔和了不少,的确更像应以歌了。 卓远山露出了满意的神色,他用手掌轻轻拢住应遥的眼睛,柔声说:「以后上了我的床,都把眼睛闭上,不能睁开哦。」 第4页 他感觉到应遥的眼睫在他掌心下不安地微微颤动了一下,然后剑修平静地说:「我知道了。」 第四章 卓远山拿开了手,应遥果然听话地没有睁开眼睛,他微微弓着腰躺在床上,小腿搭在床沿,大概是压得手臂不太舒服,眉心也有一点皱起,但这让他看上去更加惹人怜惜了。 不,下一秒卓远山纠正了自己的想法,是更引人蹂躏。 黑色的紧身衣下透出的肉体有着蜜一样的色泽,剑修的身材很好,肌肉线条流畅,似乎饱含了柔韧的劲道,但每个发力点都被绳子恰到好处地绑了起来,显得他像一只撞入罗网的猎豹。 【被我吃掉啦】 卓远山带着笑赞许地拍了拍他的脸颊:「剑修确实都是硬骨头,」他捏开另一个蛇牙铃,「不过没关系,我最喜欢碾碎硬骨头了。」 和第一个阴属的,因为触感像冰一样还能稍微镇痛的蛇牙铃比起来,阳属的蛇牙铃烫得像火烧,穿过皮肉的那一瞬间应遥整个人几乎从床榻上弹了起来,然而卓远山掐住了他的喉咙把他死死按在床上,任由两个蛇牙铃清脆地响着,拉扯着彼此靠拢。 应遥的胸口急促地起伏着,肩头很快覆上了一层薄汗,打湿了贴在身上的黑衣,卓远山用空闲的手抚摸他的肩头,但那力道绝不温柔。 「我知道你很疼,阿遥,所以你最好把它记得牢一点,」卓远山进入他的时候说,「我不喜欢硬骨头剑修,你得学着做一个柔媚而惹人怜惜的炉鼎。」 而他自己毫不怜惜动用双修的功法强行取走了应遥剩下的那点儿修为,把他经脉里的灵气涓滴不留地占为己有,让他彻底地变回了凡人。 极冷和极热的蛇牙铃紧贴在皮肤上,空荡荡的经脉痛得如同刀绞,这几乎不是凡人的身体能忍受的折磨,应遥忍耐了一会儿,从唇缝里泄出了类似哽咽的声音。 他试图蜷缩起来,然而卓远山强迫应遥舒展着四肢,直到自己结束了一个大周天,把一个玉瓶放在床头:「逍遥散的解药,」他餍足地说,「今晚的赏赐。」 应遥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睁眼,他松开了被咬出血的嘴唇,用舌尖舔了一下,魔修看见他的动作,他不知道从哪冒出来了一点恻隐,弯下腰用指甲割断了绑着应遥的绳索,帮他擦了一下鬓角的汗珠,在枕边留下一颗火属的珠子,披上衣服带着满面春风得意出去喝酒了。 应遥听到关门声才睁开眼,躺在床上盯着空荡荡的房顶看了会儿,他知道卓远山留下解药是担心他日后服食丹药的药效被逍遥散的余毒抵消,并非出于好意,因此对他这毫无缘由的同情嗤之以鼻,勉力坐起来拿起玉瓶把里面的丹药倒在掌心上,胡乱往嘴里一塞囫囵吞了,又一头栽回床上,辗转两下就睡死了过去。 但这一觉没能睡得太久,他梦见师门被铺天盖地的大雪埋进了地下,一后背冷汗地从床上坐起来,被两个铃铛一响才领悟那只是个梦,但也没办法再入睡,只好躺在床上睁眼等天亮。 卓远山果然一天亮就要离开,他还是坐在美人椅上,应遥没找到新衣服,只能穿着他那身被扯得破破烂烂的紧身黑衣出了门,胸前挂着的两个蛇牙铃铛跟着他的步伐叮噹作响,周围的魔修一个接一个露出了会意的表情,然后挪开视线不再看他。 应遥险些被这两个铃铛弄得不知道该怎么走路,一步一个姿势地挪到了美人椅前,卓远山一见他的模样就笑了起来,叫他过来坐到自己腿上。 卓远山手掌一碰到他的皮肤就皱了眉,揽着应遥的腰让他靠进自己怀里,问道:「身上怎么这么烫?」 应遥温顺地倒在他怀里,迟缓地思索了一会儿:「可能是逍遥散的缘故」,他说着用手背碰了下额头,又无所谓道,「没关系,死不了。」 第五章 【被我吃掉啦】 补灵丹的丹衣被体温溶化后丹药里的灵气就四散开去滋养经脉,应遥几乎立刻感受到了灵气在经脉里流动时的熨帖感,他分出心神引导灵气走了一个小周天,灵气途径腹中原是金丹的地方时还流过去打了个转,然后一无所获地回到经脉中。 片刻后卓远山感到手底下的温度稍微降了下来,他驱使着美人椅缓缓降落在洞府门前,把手中剩下的一枚补灵丹从同样的路径塞进应遥身体里,一兜手把他打横抱了起来,用一种叫人毛骨悚然的温柔声音说:「你已经是我的人了,阿遥,就应该像我的奴僕一样称我为主人。」 应遥默不作声。 他不需要尝试就知道自己不可能把「主人」两个字说出口,这倒不是什么可怜的自尊心在作祟,而是他的道心如此。 「入世」重修心,但既不讲顺天而行也不讲逆天而为,只反覆叮嘱如此道者要「返诸己」,应遥觉得他该修行的是「知我」与「我即道」,但他并没有可以坐而论道的同辈,也就只能这么硬着头皮修行下去。 「知我」与「我即道」都重「我」,所以他不可能去认别人做主人,哪怕只是口头上的承认都会损害他的道心,但卓远山并不知道这一点。 喜怒无常的魔修等了一会儿,没有听到他的回应,就又不悦起来。 他解开洞府禁制带着手下魔修一起穿过山门,开口就问:「以歌出关了吗?」 过了山门仍是一片冰天雪地的景象,在山谷正中伫立着一座恢弘的宫殿,应遥的眼力还没有退回鍊气期,他抬起头望了一眼,发现宫中正百花盛开,争奇斗妍,正是一幅春来时的景象,四处都透着奢靡之气。 第5页 宫门前有得到卓远山即将回府的消息恭候多时的魔修和侍者,听到他问话刚忙恭恭敬敬地回答:「应公子前些日子觉得有所精进便出了关,想与主人分享,但等了两日主人还没回府,就又去闭关巩固了,留下话说,如果主人回来,便可以随时叫他出关。」 「有所精进?」卓远山喜悦地说,「可是触到结丹契机了?」 下属给了他肯定的回答,他便嫌弃地把应遥扔到地上,一拊掌连说了三个好。 应遥毕竟是个天赋卓绝的剑修,修为不在了但是经年累月地修习剑法留下的身体反应还在,没等完全被扔到地上,就靠腰力一扭身撑着地面站了起来,神游天外一样盯着地面。 这套动作的动静不算小,卓远山也不得不把视线重新挪回到他身上,他看了应遥一会儿,不知道从他的什么表情里确认了他还是不肯叫自己主人。 但他现在急着去见应以歌,不耐烦慢悠悠地调教他,就随意从手底下的魔修一招手:「这是我带回来的新炉鼎,不太听话,来个人带他去领二十鞭子长长记性,然后关到地窖里去。」 应遥刚刚从前面两个称唿中拼出了那个一直被卓远山和自己比较的人的姓名,他对这个真相啼笑皆非,忍不住怀疑卓远山眼瞎,连对自己被扔到地上,又要被人拖着去挨鞭子都没做出什么反应。 但他这种无所谓的态度可能又激怒了卓远山,他说完「关进地窖」又改了口:「不,」魔修刻意放缓了声音观察他的反应,又轻又慢地说,「不用带他去领鞭子了,先把他吊在我的院子里,我要亲自鞭打他。」 应遥过了一会儿才从卓远山真正喜欢的人其实是他那个从小就被娇惯得过了头的侄子应以歌的事实上回过神,他百思不得其解,直到被两个魔修用一捆荆棘吊到连廊中间的梅花亭也没想出个因由来,只好归结于情劫难度,自己无辜受难。 「你乖乖听话,主人看在你这张脸的份上不会苛责你,」其中一个魔修颇友善地说,「床笫之欢也勉强算是一份情谊了是不是?」 应遥看见了他眼底闪烁的嫉恨的光,他立刻醒悟到这个魔修是在暗示自己去和应以歌争宠,因为应以歌至今没有和卓远山双修过,而他恰巧既长了张和应以歌极为相似的脸,又和卓远山有了**。 这都是什么事?卓远山第三天从应以歌的温柔乡中出来,回自己的院子里收拾应遥的时候剑修还在认真地想,怎么我一个修有情道的剑修都没碰上情劫,他们这些修无情道的法修和不知道修什么的道的魔修一个接一个的往情劫里撞? 第六章 然而这个问题目前没人能回答他,卓远山拎着他的鞭子从应以歌的温柔乡中走出来,但他看起来并不高兴,应遥万分不解地盯了一会儿他皱起的眉毛,奇道:「我那身娇体软的侄子没能满足你不成?」 卓远山冷着脸,抬手就给了他一鞭子,不偏不倚地抽到应遥挂着蛇牙铃铛的胸膛上。 两个铃铛立刻清脆地响了起来,亲密地向彼此缠绕,应遥被鞭子上的力道抽得向后一盪,手腕上扎进皮肤里的荆棘刺搅弄已经结痂的伤口,又重新流出血来。 片刻后他赤裸的胸膛上浮出一条鲜红的鞭痕,这点疼和被他强行穿上蛇牙铃铛相比不值一提,应遥没试探出什么结果,又轻轻一哂:「还是说你不捨得对他下手,忍了两个晚上憋坏了?」 应遥自觉是个人听到这话都忍不下去,卓远山果然被他激怒,扬手连接抽了他十几鞭,怒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一个炉鼎,也敢和他相提并论?」 最后一鞭鞭梢将将从应遥脸颊上擦过,卓远山及时收了力道才没把他抽得头破血流,饶是如此也留下了一道渗血的狭长鞭痕。 应遥知道他猜对了,他极轻地换了口气,又换回了最开始温驯顺服的模样,垂下眼睛默默忍耐卓远山的脾气。 或许卓远山自诩情深,但在剑修看来,那群嚷嚷着情劫难渡的无情道修士……现在还包括了修道修得乱七八糟的魔修,基本上都属于无病呻吟。 就算不说大道之美叫人如何心旌动摇,就单说最浅显的,肉眼便可见的山川河流,不也比两个人随便找个地方一坐,眼里只剩彼此地卿卿我我值得观赏?还有为此寻死觅活的,那就更不可理喻了。 卓远山的怒火来得快去得倒慢,他用鞭子勒着应遥的喉咙,【这里是一段被省略的这样那样】,来回几次后才勉强消了气,割断了应遥手上的荆棘把他从凉亭上放下来。 应遥有点腿软,落地的时候往后踉跄了两步靠在凉亭柱子上才站稳,睁开眼睛把脖子上缠着的卓远山的鞭子解下来,半掩着嘴咳嗽了几声。 卓远山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不肯叫主人就算了,」他一副难得良心发现的模样说,「我与你父亲平辈论交,你叫我世叔吧。」 应遥抬起头瞥了卓远山一眼,温顺地说:「卓世叔。」 他的眼神看起来有点惊讶,既有点想问卓远山如果这样算辈分,应以歌是不是叫他太公,又想知道他是不是觉得玩乱伦很有趣,但都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觉得眼前一黑,晕头涨脑地一头栽倒了。 卓远山下意识一伸胳膊揽住了他。 他刚刚进入应遥的时候就发现他还在发热,不过那时还在气头上,没有在意,现在想想他似乎是从回洞府那天开始就在发热,卓远山眉头微微一蹙,心想:麻烦。 第6页 卓远山把应遥放在自己打坐的玉床上,想了想觉得不对,又从芥子戒里翻出一张普通的软床把他挪到上面,心疼地看了眼自己的玉床上被剑修的道心留下的「入世」二字,伸出两根手指在他脉上轻轻一搭,然后嫌弃地「啧」了一声。 剑修壮得像头牛蛮,就是有点寒气入体,加上没有灵气不能辟谷饿晕了。 应遥被卓远山塞进软床上的被子里时就清醒了,他有点迷煳,隐约记得卓远山警告过他在床上不能睁眼,就闭着眼睛假寐。 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中间似乎有人把他拽起来餵他喝药,应遥眼也不睁地够到了药碗,摸了摸碗壁觉得不烫舌头,举到嘴边咕嘟咕嘟两口咽了,把药碗随手一丢又要往枕头上倒。 卓远山回头拿个蜜饯的功夫就发现药碗滚到了地上,他不满地盯着应遥唇边的药渣看了片刻,捏开他的下颌把手里的蜜饯丢进去。 应遥舌尖尝到了甜味,他咂了一下嘴,嘟囔道:「哪个兔崽子……拿老子的血汗钱去买糖了?」 卓远山体贴地没说话。 他由这句抱怨想到了另一件事,把神念延展出去,发现应遥的师傅已经找到了他的断剑,被应遥的两个同门师妹打晕了,正抬着往雪山外走。 魔修居高临下地窥视了一会儿,冷哼一声收回了神念,打定主意不再关注。 他整了整自己的袍子,随手把应遥和床扔进了仙宫内一间空屋子,起身召集下属魔修分这次巡视的奖励去了。 后半夜应遥半梦半醒的时候听到门外有人在刻意高声议论他:「主人新带回来的那个剑修和放在心上的公子长得好像啊……」 而另一个声音轻蔑地说:「不过看起来一副下贱坯子的样子,还不知道怎么讨了主人的欢心呢。」 应遥被这两个声音吵醒了,他翻了个身,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们口中的下贱坯子说的是自己,情不自禁地抬起手摸了摸自己都嫌糙的脸,茫然地想:他们认真的? 他住的这个院子在卓远山的仙宫里应该很荒僻,推开看不见半点花草的艷色,满眼都是雪,只有在日出日落时才有点儿颜色,应遥看了两眼就觉得无趣,合上窗户仰面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琢磨剑招。 卓远山嫌他现在修为太低,让下属送来一箱子补灵丹和筑基丹就再也没听过消息,应遥把补灵丹当饭吃了两天,第三天一觉起来发现自己又回了金丹期。 他一脸茫然地靠在墙上打了个坐,最后不得不承认香席炉鼎之体确实得天独厚,奈何这修为空中楼阁,用着像是隔了层纸,不能像自己一点一滴修炼出来的驱使得那样得心应手,但总归是个金丹,修炼剑意勉强够用了。 结丹有一个雷劫,大约是应遥修为没了境界还没立即跟着跌下去的缘故,雷劫并未如期而至,所以当应以歌拿着他已经被废了修为的消息找上门时并没有什么防备。 应遥坐在床边看着他柔柔弱弱地走进来,双目含泪地说:「我不想的,叔叔不要怪我……」 应以歌身上穿的法袍就是应遥把自己卖上十遍也买不起一个衣袖,他托着下颌看了一会儿他委屈的被逼无奈的模样,轻蔑地拍了拍手掌,站起来巧妙地避过法袍的防护符文,拎着他的领子把他丢出了自己的院子。 应以歌一头扎进了门口的雪堆里,像个小兔子一样红着眼睛跑了。 果然卓远山当晚找上了门。 应遥闭着眼睛躺在床上,无事生非道:「我看卓世叔锦衣玉食地供着他,他一皱眉连碰他一下都不敢,实在不像对晚辈的态度,反而像给自己找了个祖宗。」 卓远山冷冷道:「我乐意。」 应遥沉默了下:「这么说……我是不是长了辈分?」又兴致勃勃地说,「来,叫声祖宗让我听听。」 第七章 卓远山脸色阴沉地抬手扇了他一巴掌,他这一下下手有点肿,应遥一歪头咬到了自己的舌头,疼得倒吸了一口气,把血从嘴里吐出来,毫不在意地哈哈大笑起来。 但他确实是把卓远山激怒了,魔修死死掐着他的腰,应遥的喘息和笑声都被他摆弄得变了调,等到卓远山消了气,应遥的腿已经僵得并不起来。 他用手肘撑着上身坐起来把僵硬的腿搬了一个舒服的位置,再脱力地倒回床上,闭上眼感受了一**体里的灵力,最后不得不承认金丹期的炉鼎看起来确实耐操。 卓远山花了半个晚上的时间只採补走了金丹里不到一半的灵气,剩下一半还安稳地呆在他的腹中,应遥睡不着觉,干脆躺着调动灵气滋养干涸的经脉。 然而灵气途径长强穴时身体里突然涌出了一股奇特的酸痒感,应遥整个人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往下肢的流的灵气停顿了片刻,那股酸痒感就变成了更奇怪的酥麻,他咬了一下嘴唇,听见从自己口中泄出的呻吟声,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修行「入世」的剑修通晓人事,但他一时没能分清这是炉鼎之体带来的变化,还是卓远山刚刚离开的缘故,他迟疑地把手放在腿间,然后松开了皱起的眉头,感觉无趣地挪开了手。 还不如修炼剑招舒服呢,剑修想。 他驱使着灵气毫无滞涩地经过长强穴流向下肢,片刻后双腿从僵直中恢復过来,他活动了两下膝盖,赤着脚走到卧房外,把屏风堵在门口,再把中间的桌椅挪开,倒出来一块空地,先对自己用了两个清身诀,然后从自己的芥子戒中扛出来一个五六尺长的方形木盆。 第7页 应遥轻手轻脚地把木盆放在倒出来的空地上,挥手捏了两个引水诀把木盆灌了个七八成满,然后摸出枚炼丹用的最便宜的火行玉符丢进水里,数了十三四息后拿出玉符,一撑木盆边把自己扔进水里,满足地嘆了口气。 他特意收起了护体的灵气,等泡足了从木盆里出来时身上皮肤都泛着看起来很可口的红色,感觉筋骨松软,浑身舒坦。 应遥抻了抻肩膀,推开窗户单手拎起木盆,用了巧劲儿把水泼向院子里的雪堆,接着感觉卓远山的神识从他身上扫了过去,就静默地站了一会儿,发现他不想做什么,才慢吞吞地躺回床上。 卓远山一直在他身边留了丝神识,照常理他们之间差了一个多大境界,应遥不可能发现他的神识,然而刚才他偶然一扫,看见了应遥出浴的场景,神识情不自禁地波动了一下—— 魔修恼羞成怒地收回了神识,从玉床上站起来走到应以歌的房门外,悄无声息地在门外守了他一会儿,并从这种无声地保护中得到了满足感,又神清气爽地走回去继续打坐了。 他现在是化神中期,离后期只差一步之遥,然而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已经在中期卡了六十来年,碰到应以歌后才逐渐摸到了后期的门道。 今夜同样如此,卓远山沉下心去与自己的元神相对观想,不多时便升起了飘然欲仙之感,心思沉静地体悟大道。 应遥这一觉又没能睡到天光大亮,天色刚一破晓应以歌就没记性地带着一个食盒来看他,仍是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他怎么能这样……对不起,我没想到他会这样对你……」 他除了看起来委屈又无助地道歉什么都不会做,应遥从床上坐起来,随手从芥子戒里摸出一件衣服披上,抬起手打断了他的话。 「你只是贪图卓魔头对你好,事事依从你,不吝天材地宝供你修行罢了,」应遥淡淡道,「他虽然是个魔修,也算是掏心掏肺地对你。而你呢?担心将来和这魔头扯上关系,什么都不想付出,却又知道他不可能无所求,所以你就把主意打到了我身上。别人的命用起来当然不心疼,自然是随便糟蹋,等糟蹋完再假惺惺掉两滴眼泪,就当自己愧疚过了,下次接着还能心安理得地用别人的性命修行为你解难。」 他原本双手垫着后脑勺靠在床上,说到这稍微坐起身,用手捏起应以歌的下颌左右转着打量了一会儿,带着笑说:「你这个道心自行修炼最多到金丹,卓魔头愿意给你找天材地宝能到元婴,化神就别想了,你这辈子都不可能比他强大,所以你这辈子都不可能摆脱他,直到他厌倦了。你猜他会对你做什么?」 剑修在自己眼睛泛红的侄子面前悠悠地说:「他会比对我更残忍地把你锁在床上,直到讨回了他的付出,然后抛弃你。而你一无所有,像个菟丝子,除了攀附强者什么都不会。所以你成了一个完美的联姻工具,我想哥哥会说服你为家族做出贡献的。」 应以歌几乎被他训懵了,他的眼睛惹人生怜地凝出了水意,口不择言地说:「那又如何?总比你安心当个下贱的炉鼎好,是不是,叔叔?」 应遥轻蔑地笑了起来:「我?」他反问道,「我会去踏大道,索天意,就不劳你操心了。」 第八章 应以歌的眼睛微微眨了眨,抬手扔下了一面令旗。 这面令旗通体赤红,不偏不倚地立在两人中间的床榻上,刚一落稳就从中漫出红光,并伴以鬼哭狼嚎的声响,转瞬就将两人团团包裹。 应遥下意识地想要拔剑,然而手在身侧摸了个空,呆了一下才想起自己那把凡人炼的精铁剑「我知」早已断为两截,好不容易养出来的暴脾气剑灵也都消散干净了。 他愣怔的片刻功夫已经错过了破开红光的良机,应遥手里捏着一道剑意与应以歌对视了片刻,应以歌眼中的水意收敛得一干二净,露出了一个和他脸上这幅柔弱神色不太搭配的冰冷眼神。 「你现在和我一样都要仰人鼻息,」应以歌平淡地说,「叔叔做事比我识时务多了,该爬床爬床,该讨好处讨好出,说得倒像比谁高贵似的。」 应遥已经发现他抛下的令旗并没有什么威力,唯一的作用只是隔绝神识窥视,好让卓远山不知道他们都说了什么。 不过看这面令旗被驱动时的效用,说不定还是卓远山给他的法宝,然后转头就被他用来对付自己,说起来也是个笑谈。 应以歌抛下令旗后就变了一个样子,神色冷冷清清,比一脸柔弱好看多了,应遥把手里的剑意缩回手掌长短,让它在指间转动,发出漂亮的剑芒,毫不在意道:「我没你那么矫情。」 他指缝间的剑芒转了个圆转如意的圈,被剑修收回丹田,围着吞吐灵气的金丹打转。 应遥觉得自己话已经说尽了,也尽到了做长辈的本分,沖应以歌一摆手:「滚吧,有事没事都被来找我。」 应以歌不知道从哪学来了唾面自干的本事,又是一副柔柔弱弱的口吻:「我就知道叔叔不在意这些,不枉我费尽心思告诉他……」 他停顿了一下,扯开嘴角对着应遥笑了起来:「叔叔说得一点没错,我不能一直吊着他,如果他哪天不想忍了我就只能乖乖把自己送到他床上。所以叔叔是我的救命稻草呀,我怎么能不抓得紧紧的?」 第8页 应遥皱起了眉头,在他记忆里他的哥哥对这个小儿子百般娇宠,龙肝凤髓都捨得买来给他,不由得有些愕然。 他意识到自己知道的可能并不全面,他沉默了一会儿,「入世」那个老妈子一样的道心再一次占据了上风。 「你自小受宠,」应遥认命地问,「从哪里学来的这些手段?」 几乎没人知道他的剑道是「入世」,而知道的那一点人里只有几个才相信他不是在说笑,应以歌自然毫不知情,只以为是自己勾起了他谈话的欲望。 他熟练地露出黯然神伤的表情:「叔叔不是说了吗,我是菟丝子,一定要攀附个什么才活的下去。应家那样大,又等级森严,我若是不会争抢,怎么能一直受宠?而且旁人看到的受宠,其中说不定……没什么。」 应遥离开应家的时候还不到十岁,后来虽然断断续续地和应家有些交集,但印象并不深刻,因此他并没有从应以歌欲盖弥彰一样的改口中得到什么不好的暗示。 他的思绪顺着应以歌的语意飘向了另一个奇怪的地方,整个人陷入了沉默之中。 应以歌做完这套「我不是真的受宠,我有苦衷」的暗示,感觉自己能从剑修身上获得同情了,就看着时间偷偷收起令旗的神通,只留下弥散的红光误导应遥。 应遥回忆了一下,好像确实自己虚弱的时候见到的卓远山远比他像个棒槌似的时候温柔,这口味有点奇怪,但和他没有多少关系。 「所以卓魔头喜欢小可怜?」剑修若有所思地说,「你确定他真的不是母爱泛滥吗?」 卓远山刚刚结束打坐,一边归拢灵气一边习惯性地散开神识寻找应以歌的踪迹,恰好听到了应遥最后一句话,险些行岔了路子。 有那么一瞬间卓远山想承认应遥说得对,他确实喜欢这种小可怜,能恰到好处地满足他的保护欲,还能填补他的心境,但应遥并不能给他这个感觉。 魔修很快平復了心境,他走进去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哄着应以歌离开了应遥的房间,并丢下几句「别痴心妄想,你连他一根指头都比上不上」之类的话,又心满意足地扬长而去。 应遥真心实意地想:我眼又不瞎。 他又把剑意从丹田里拿出来,低头琢磨怎么在手里没剑的时候把剑意的威力发挥出来。 剑修现在的修为虽然是丹药堆起来的,但他的心境毕竟还是半步元婴,卓远山拿来的丹药品级又都高,没有什么丹毒遗留,应遥出门折了一根树枝当做剑比划了一会儿,对着化为飞灰的树枝嘆了口气,一屁股坐在雪地里的石头上开始思考另一个问题。 为什么别人用丹药堆出来的修为是修为,到了炉鼎身上就是别人的修为,自己用起来那样费力? 但他也不精于此道,剑修想了一天觉得自己头大如斗,只好也把这件事放弃了,转去做自己擅长的。 卓远山一心一意地陪着应以歌指点他修炼,等到三天后应以歌沉入长考才从他房中出来,没走两步就看见了靠着树抱着胳膊站着的应遥。 应遥对面是群魔修,为首两个不知道在和他争辩什么,都面红耳赤。 应遥意兴阑珊地一挥手:「你不行,」他把目光转向下一个人,又充满期待地说,「来坐而论道吗?」 一个发现卓远山出来的魔修直挺挺地跪在他面前,痛苦地说:「主人,求求您送他把剑吧,这样他就没心思来折磨我们了。」 第九章 卓远山无言以对,转头就走。 应遥瞥见他的背影忍不住挑了一下眉,和那个已经举手讨饶的魔修说:「你说的口腹之慾与好美之心并举论还蛮有趣的,怎么就说不论就不论了?」 卓远山手下的魔修大多是修行时坏了道心不得不转修魔的正常人,天生的修魔者很少见,加上卓远山自己可能也就五六个人,应遥只找同为金丹期的魔修论道,因此目前还没有辩不过他就强辩的—— 道适不适用,结果说话,他要是把一个元婴修士辩到哑口无言,大概只有被揍得半死一条路可走。 魔修讲究随心所欲,道心乱七八糟和搞不明白道心的都照常修炼,那魔修惊恐地瞪了他一会儿,气道:「谁没事总结这玩意?你个修『入世』的剑修,和魔修论道还要不要脸了?」 坐而论道是另一种形式的切磋,不过很少有人会拒绝与人论道,因为那往往象徵着自认道心有瑕,就是以魔修那不知所谓的道心也很少有会拒绝论道。 在卓远山的洞府中的下属和侍者只有一两个元婴期,年纪大了不愿管事,其余的都在雪山各地帮他管理地盘,因此应遥并不担心觉得他们这既好面子又哆哆嗦嗦硬撑的样子还挺可爱的,比卓远山讨人喜欢多了。 但他这个念头刚在脑海里转了一圈,就看见卓远山又神色冷淡地走了回来,开口就说:「你跟我来。」 跟在他身后的魔修的嘤嘤啜泣声顿时一收,围在应遥身边的魔修觉得主人好心好意救自己于水火,一个个喜不自胜,应遥沖他们无奈地摊了一下手,从人群中穿了过去。 他从几个碎嘴皮的魔修,当然也可能是应以歌刻意安排的魔修口中知道卓远山这几天一直都在陪着他指点他修炼,话里话外都在暗示他应家公子有一个化神期的大能兢兢业业地爱护他,对他好。 第9页 应遥倒不羡慕这个,他好奇的是卓远山身为魔修怎么在修行上指点一个修无情道的、毫无天赋的法修,因此也有点想和他论道,不过他对自己的碎嘴程度颇有自知之明,生怕论着论着卓远山恼羞成怒把他拖到床上去,那就得不偿失了。 因此他也懒得多此一举,走上前信口问道:「又憋坏了?」 卓远山并没有给他准备衣服,因此剑修穿的还是自己的黑色剑袍,手腕处的袖口紧扎着,随着他的走动不时滑出来一截素净的手腕。 剑修穷得叮噹响,卓远山仔细打量了一会儿才认出他穿的就是件普通的棉布袍子,固定前襟的带子系得不甚认真,又露出一小片胸膛,卓远山打眼一看就发现了那块皮肤上被自己掐出来的瘀血和两个蛇牙铃的形状。 他对应遥的毫不在乎感觉有点不高兴,过了一会儿突然发现铃铛没再响过,又一皱眉:「铃铛呢?怎么没声音了?」 应遥一耸肩:「用灵气塞住就不响了。」 【被吃掉啦】 卓远山心满意足地坐起来,在芥子戒里翻了翻,把一大盒散发着令人心旷神怡的丹香的培元丹放在应遥胸膛上,强调说:「这是原本给以歌准备的,他如今用不上,这些丹药又放不了多久,就赏赐给你了。」 培元丹培的是元婴,应以歌一个刚触及金丹大道的筑基修士当然用不上,但这么一盒珍贵的丹药随手给人,即使应遥修行时从不**,也为卓远山的富裕程度震惊了一下,想到自己穷困潦倒的师门,忍不住露出了一个神往的神色。 卓远山知道他想起了什么,然而他还是觉得用某些地方被微妙的触动了一下,于是这次他没有把刚被採补完的虚弱剑修一个人丢下,而是看着他吞了几颗培元丹轻而易举地沉入长考,才怅然若失地离开。 我沉入长考花费的时间好像都没他短,化神期魔修惊异地想,这种天赋的剑修我只把他当炉鼎是不是亏了? 于是等应遥鲸吞水似的吃完了那一盒培元丹,感觉自己又隐约触摸到了元婴期的那层瓶颈,而服药带来的灵气似乎熟悉了他的经脉,驱使起来也越来越容易,神清气爽地结束长考睁开眼的时候就发现卓远山拿着一本书坐在他对面。 应遥刚说了「卓世叔」三个字就看见魔修把书往芥子戒里一收,一探身握住了他的手腕。 卓远山眼睛里闪着感兴趣的光,应遥话音顿了一下,感受了一下手腕处传来的无可匹敌的巨力,温顺地说:「卓世叔下次想用我,尽可叫醒我。」 「我不急,」然而魔修这样回復他,「你想不想要一柄神兵?」 他不等应遥回答就拉着他从床上了飞到了自己的私库门口,把他向里一推,喃喃自语一样道:「让我看看哪把剑会选中你。」 西雪山有一汪寒泉,是淬剑的好地方,上古的铸剑师们在这里淬剑,不知何故留下了一处剑池,其中有数把神兵。 虽然上古的锻剑法门已经比不上今日,剑池中大部分兵器已经不能吸引今人,但那几把神兵所选取的材料举世难寻,又有极出色的铸剑师呕心沥血铸造而成,放在今日也是难得的神兵利刃,因此总有人奉上大量珍宝只求入剑池一试。 然而这几把神兵都极有个性,卓远山掌控西雪山近三百年,只有一把神兵认了主被带出去,而那人果然一路畅通地跨过化神,迈入了诸多修士梦寐以求的渡劫期。 受这一份因果,卓远山在西雪山怎样为非作歹都无人来管。 应遥被他推进剑池的时候已经想出了这是什么地方和它背后的故事,他顾不上思考卓远山为何要让他来此,身体已经一跃而起,迫不及待地一头扎进了用灵光束缚着利刃们的寒池中。 他把金丹中的剑意拿出来在寒池中留下自己的道心,几息后满池闪着寒光的剑几乎全部嫌弃地沉了下去,只剩下三把呆头呆脑地悬在池上。 应遥好奇地游过去伸手去摸离自己最近的一把,然而他的手还没伸出去一半,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利刃出鞘的声音,他稍微怔了一下,就看见两把剑在自己面前打了起来。 应遥只听过这种已经生出神智的剑为争抢剑主打架的故事,从未想过自己身上也能发生,他觉得自己需要冷静一下,沉入水底惊恐地吐出一串泡泡,就这就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轻轻碰他的手背。 是另一把没有加入战局的剑,应遥从它身上感受到了知恻隐、断是非的剑意,他愣了一下,恍然大悟:感情这三把都是「入世」剑,多年没见修「入世」的剑修亢奋得直打架。 他浮上去掏出自己的剑意挨个和这三把剑碰了碰,剑意嗖的一声钻进了那把最开始没有加入战局,跑到水下偷偷接近他的剑中,怎么叫都不出来了。 应遥抱着胳膊看了一会儿,心想:那就它了。 他握住剑柄闭眼盘膝坐下与它沟通心神,半月后神兵认主,朝应遥讨要名字,应遥想了一会儿,低头问它:「你叫救俗好不好?」 应以歌这回结丹又功亏一篑,卓远山正陪着他散心,刚许诺明日带他出雪山去转转,就听见半空炸起一串惊雷,雷声正而锋锐,一听就是哪个正道剑修在渡劫,惊得他身后跟随的魔修一部分呆若木鸡,一部分四散奔逃,生怕自己被牵连进去。 这雷声离得极近,就像在他的洞府中,卓远山愣了一下,还没想到自己的洞府中养了哪个要结元婴的正道剑修,就见雷声后雷云倏地一下聚了起来,浩浩荡荡地飘向自己的剑池。 第10页 他忍不住失声道:「应遥?」 第十章 应以歌听见渡劫的是应遥,面色立即阴沉了下来,眼中也露出了恨意,但当卓远山转过身来时他又胆怯地低下头,一双桃花眼里聚起了泪光。 「远山,我……」他唯唯地说,「我好害怕。」 应遥已经知道是他挑唆卓远山把他抓回洞府当做炉鼎,也知道他是为了什么唆使卓远山,但没人想得到他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在一月内晋升元婴。 应以歌急迫地想:我不能让他渡过这个雷劫。 他脸上的惊恐和担忧都展露了十成,卓远山顿时心软,连忙打消了去围观应遥渡劫的想法,虚握住他的手掌柔声安慰。 「有我在呢,以歌,」他说,「一个元婴期的炉鼎而已,我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打破常规晋升的,但有我在,我不会让他欺负你的。」 应以歌想要的是应遥没有实力和他计较他的算计,而不是被谁胁迫着不敢来和他计较,他慌慌张张,泪光在眼睫上晃了晃,一滴滴流了下来。 他这哭的本事百般修炼过,从哪个角度看都娇弱得像带雨梨花,卓远山心疼得顾不上往日的约法三章,一把握住了应以歌的手掌。 魔修的掌心居然是热的,相比之下应以歌的手指反而冰凉,他下意识地哆嗦了一下,眼泪又像连串珠一样往下落。 年轻的、娇生惯养的法修一直知道与虎谋皮的风险,但那风险没落到自己身上的时候谁都不会在意,但现在他意识到卓远山对应遥起了爱才之心。 应以歌胆战心惊地想:我绝不能让这件事成真。 于是他和卓远山啜泣着说:「我想去看小叔叔渡劫,小叔叔以前给我带过蜜饯,我担心……」 卓远山是在应家做客的时候碰见被自己父亲挥着拐杖揍得遍体鳞伤的应以歌的,而理由是他没有把他辛辛苦苦找回来的晶髓吃下去。 那时应以歌刚刚筑基,身体完全承受不住晶髓中富含的灵气,咬着牙抿了一小口经脉就几乎被沖断,但他父亲全然不顾他无法承受,只威逼他把一整碗晶髓喝下去,不然就抡起拐杖揍他。 卓远山一听缘由就先入为主地把应以歌当作了被修炼无情道的父母当做斩尘缘的道具的小可怜,自以为和他同病相怜,就找了个机会请他到西雪山做客。 他听应以歌说到蜜饯,联想到应遥那老妈子似的道心,就觉得应遥也曾在应以歌被他父母当工具利用时给过他一点微薄的温暖,因此不疑有他,带着他飞到了剑池外。 应遥已经从剑池中出来了,正盘膝坐在剑池禁制外的一处空地上,新得的救俗剑横放在他膝盖上,还没有出鞘。 雷劫下自有天道,没有人可以在他人渡雷劫时直接出手干涉,应以歌一路想了两个主意: 一是他藉口观应遥渡劫有感,当场坐下结丹,把两个雷劫合二为一。 应遥实力远在他之上,势必要承受大部分雷劫,他只有一把新得的剑能用,极大可能渡不过雷劫,而他承受的雷劫说不定比正常结丹时的雷劫还弱,他身上有五六个卓远山从各处搜集来的防护性法宝,定然能然安无恙地渡过雷劫,不必像前两次那样因为担心承受不住雷劫在结丹前功亏一篑。 二是给应遥一瓶加了料的补灵丹。 应遥以往没有随身携带丹药的习惯,身上肯定空空如也,但渡雷劫要消耗大量的灵气,不可能不服用补灵丹,只要稍微做一点手脚……比如在补灵丹里混上一颗和补灵丹几乎一模一样的截元丹。 应以歌打算两个都选。 他先向应遥抛去一瓶补灵丹,看着应遥把瓶子放在膝边,然后紧紧盯着他的动作,等着一旦他开始应对雷劫就立刻服用辅助结丹的药材。 应遥不知道应以歌打的什么主意,但他是个剑修,依仗的是自己的身体和手里的剑,还等着用雷劫淬体,才不会像法修那样把自己用防御的灵气和法诀层层包裹起来。 他随手把应以歌抛过来的药瓶放在一边,接着低头和救俗商量:「别生气嘛,先把雷劫渡了,然后我请你喝酒好不好?」 救俗的剑灵是个表面沉稳的性子,它迟疑了一会儿,向应遥递出一个念头:「渡劫可以,喝酒很好,但我绝不去噼柴。」 应遥一口答应:「没问题,反正等我回去,那帮兔崽子也都长大了,什么噼柴担水都交给他们做。」 他和救俗的剑灵达成了共识,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袍子上的尘土,抽出剑抬头看了看正酝酿的雷劫,长啸一声,飞鸟一样向空中奔去,迎面对上第一道雷霆。 「入世」剑意化作救俗剑上剑芒,干脆利索地噼碎了雷霆。 卓远山仰头看着他的动作,情不自禁地喝了一声:「漂亮!」 第十一章 算计 应遥耳畔是轰鸣的雷声,因此他并未听见卓远山这声喝彩,倒是应以歌听得清清楚楚。 他感觉自己最害怕的事发生了。 卓远山开始欣赏应遥,那么欣赏之后会发生什么? 应以歌不敢想,他死死咬着牙关,从芥子戒中摸出灵药,趁着卓远山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空中腾挪的应遥身上,把灵药一口吞了。 整个修真界敢在跨越大境界时一口药不吃的只有应遥所修的「入世」道修士,像应以歌这种修「非我」的无情道修士,几乎每次跨越境界都要藉助外力——山**髓、精怪心肝这些天地灵物都可以,不然没有办法从「我」这个桎梏中挣脱。 第11页 这是一枚蛇的内丹,应以歌服药后就感到身体发热,腹部也有些痒,想贴在地上爬行,他深吸一口气盘膝坐下,集中五感观想。 卓远山把视线挪回来,又惊又喜道:「以歌可是有所感悟?」 应遥提剑立在半空,他执剑的手被雷霆的余力击得有些发麻,连活动了好几下手指才恢復过来,正准备凝神对付下一道雷霆,救俗忽然说:「下面那个,你的血亲,好像要结丹了。」 应遥皱了眉,但下一道雷霆已经噼下,他来不及细想,抬手用剑意格住了这道雷,借势翻回地面,看了应以歌一眼,问卓远山:「你带他走还是我走?」 他的棉布袍子已经在雷劫下变得破破烂烂,干脆扯下来系在腰间,蜜色的胸膛赤裸着,因为剧烈活动流了汗水,在上面留下几道不慎明显的水痕,像一只矫健优雅的猎豹。 他出手在应以歌面前设下几个聚灵和清心的阵法,正准备给应遥两个防御法宝做补偿,就看见应遥低着头看了看他设下的聚灵阵,毫不犹豫地向与剑池相反的方向奔去。 剑修的脚程很快,硬是赶在第三道雷劫噼下之前消失在了卓远山的视线里,雷云也跟着他飘了过去,但仍有一部分边缘笼罩在应以歌的头顶,然而应遥来不及跑得更远了。 他停下脚步匆忙接了一道雷光,整个人好似被巨力砸得一折,脚下的方砖碎成了粉尘,脚踝没入地面,单膝跪到了地上。 卓远山跟过去的神识在雷劫中心被弹了出去,他最后一眼瞥到应遥抛起救俗剑,抓着自己的脚踝拔萝蔔一样把自己从地里拔出来,接着一踩地面腾跃而起,探手抓住开始下落的救俗剑,用左手掌心抵住剑刃微一用力。 救俗剑慢吞吞地说:「咦?甜的?」 应遥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我的血还能是臭的不成?又不是没心没肺的无情道修士。快点吸收了,还有六道连着的雷劫呢。」 救俗剑的剑身泛起流光,应遥抹在剑刃上的掌心血淌开,眨眼间化作数道线条极细的符文,应遥横剑凝神,轻声说:「恻隐之心……」 救俗剑应道:「仁也,吾知矣。」 片刻后新成型的雷劫噼头盖脸地沖应遥砸来,应遥举剑不动,直到雷霆与剑尖相触才极轻极巧地挑了一下手腕,把它拦腰截断,同时退出数丈卸掉了这一击的力道。 等他重新在空中站稳了身体雷霆的声响才在围观者的耳边轰然炸响,卓远山身后跟过来凑热闹的魔修呸的吐了一口被震出来的血沫,小声而不确定地说:「剑修渡劫也要用灵气的吧?」 卓远山愕然。 但他的视线还没来得及挪到自己给应以歌设下的聚灵阵上,又连着两道雷霆径直扑向应遥,剑修如法炮制斩断了第一道,横过救俗剑用剑嵴挡下了第二道,继而又被这股伟力砸进了地里。 救俗剑嘟哝说:「我是把剑,剑不知道羞恶,哎呀你别把我插进土里,沾了泥多不好看。」 应遥无视了它的第二句话,他用剑撑着身体站起来,感受了一下外面被卓远山布下的聚灵阵后所剩无几的稀薄灵气和自己经脉里用着仿佛仍有一层隔阂的灵气,再次一踏地面迎上雷劫。 他这回仍是单手握剑,剑尖上聚起的剑芒光辉几与雷光比肩,救俗剑发出一声高亢的剑鸣,两道光芒自最锋锐处相接,在彼此身上撞了个粉碎。 应遥剑意被毁,蓦地张口吐出口鲜血,问救俗剑:「和喝酒哪个痛快?」 救俗剑尚沉浸在那道剑意里,喃喃自语地说:「断是非……智也,我可王矣。」 卓远山的手悬在自己布下的聚灵阵的灵石上,犹豫着不能落下,他知道应该停下阵法放出灵气让应遥得以补足,然而又担心自己停下聚灵阵耽误应以歌结丹,两个念头彼此争执,怎么都得不到结果。 应以歌紧闭的双眼陡然睁开,他身上的灵气四溢出去,在身周流转一圈,缓慢地凝出了实体。 这是丹成的徵兆,卓远山惊喜莫名,立刻打消了停下聚灵阵的念头:「别怕,以歌,」他把声音放得极温柔,「我陪着你。」 救俗剑在在场的几个人之前感到了两个雷劫合二为一的徵兆,它问应遥:「我一会儿能斩了那对狗男男吗?」 应遥用辞让剑意磨掉了第八道雷霆,虎口崩裂,血水打湿了救俗剑剑柄上缠着的细绳。 第九道雷霆迟迟不落,应遥再迟缓也明白了应以歌打的主意,他落回地面,高声回答说:「卓远山,我\操\你\妈。」 救俗剑怔了一会儿,在他的识海里笑得到处乱飞。 第十二章 教化剑 卓远山有点做贼心虚,被骂了也没有吭声,还立即从芥子戒里掏出两个元婴期用的防护法宝扔给应遥,做出了一副任打任骂的诚恳模样。 应遥毫不客气地收下了法宝,一面向里灌注灵力一面迈步向应以歌走过去。 他头上的雷云跟着他向应以歌头上的雷云移动,眨眼间两片雷云就完全融在了一起,而所占的面积远胜单独的元婴劫或金丹劫,把卓远山的整个洞府都笼罩了起来。 卓远山脸上露出了担忧和迷惑的神情,他下意识地闪身过去拦下了应遥,还未等张口说话,应以歌的第一道雷劫已经酝酿成型,兜头向他噼去。 应以歌抛下的防御法宝华光闪烁了片刻,把雷劫噼下的那一瞬间携带的巨力化成较温和而持续的力道施加到他身上,应以歌身边密布的灵气片刻后消失殆尽,将将抵消了这一击的力道。 第12页 应遥的步伐被卓远山拦了下来,他不以为意地耸了下肩,懒得和他计较,拎着剑探头望向应以歌,接着看见他的防御法宝没能拦下雷劫,不由自主地咦了一声。 修「入世」的剑修不知道渡雷劫不能藉助直接藉助法宝的力量,因为雷劫针对的是渡劫的修士,最终还是要全部作用到渡劫的修士身上,他疑惑地望了一会儿,低下头研究了一下自己手里的法宝,恍然大悟地想:难怪应以歌上次没结成丹。 金丹雷劫只有三道,应以歌顾不得为自己被雷噼得生疼的手向卓远山唿痛,赶忙吸收灵气化为己用,再次在身周布下层层叠叠的灵气层和防御法决,死死握着自己的碗形法宝,手指攥得青白了都不知道。 应遥看了眼他周围环绕的灵气层就知道第二道雷劫顶多把他噼出一口血,还伤不了根骨,就放心地挪开了视线看向卓远山。 「这位被你捧在心尖的小可怜把他的雷劫中至少一半的威力转嫁到了我身上,卓世叔,」剑修冷漠地说,「威力减轻了这么多他才能勉强度过雷劫。而你和我站的这么近,是想再让雷劫的威力增长一截?」 卓远山闻言也转头看向和应以歌,片刻后他做出了同样的判断,顿时往远离雷劫中心的方向退了两步,而后看见应遥开裂的虎口,又忍不住顿住了脚步。 应以歌的第二道雷霆砸在了他的嵴背上,叫他整个人几乎趴在了地上,嘴角溢出血迹,脸色苍白毫无血色,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直起身,眼里晃着打转的水光。 卓远山的注意力顿时又挪回了应以歌身上,生怕自己在雷劫中逗留得太久,真像应遥所说那样加剧了雷劫的威力,顿时忘了自己刚才相对应遥说什么,只匆匆丢下一句「别乱来,日后会补偿你」,就施展法决向后击退,眨眼间就退出了雷云中心。 「『入世』修恻隐、羞恶、辞让、是非,禁行不义,禁冷眼旁观,禁以己律人,」应遥低声和救俗剑说,「这七剑世人皆知,但其实『入世』剑共有八式。」 他看着天上正缓缓酝酿成形的最后一道雷劫,提起救俗剑用剑尖画了个圆,和沉默地救俗剑说:「每个修『入世』剑修的第八式都不相同,因此没有一个固定的称唿,我给它取了一个名字,叫教化剑。」 救俗剑在他的识海里发出了咂嘴的声音:「我想要圣人剑,」它哭笑不得地说,「但是……你这个老妈子。」 应遥没再说话,他把最后一道雷霆挽进自己的剑光,砸向盘膝坐在数个防护法宝和灵气层中的应以歌,径直把他击碎了法宝,携着无可匹敌的力道喷出,跌落筑基期,雷云散去。 剑修温吞地纠正了自己的剑:「它还有个直白的名字,叫教你做人。」 第十三章 干我屁事 卓远山在察觉到雷云要散去的迹象后立刻闪身飞了进来,两道雷劫缠在一起,他无法分辨是谁的雷劫过了,但远远一看应遥站着,应以歌半伏在地,心里自然分出了缓急,脚步一转奔向了应以歌。 他一接近应以歌就察觉到了他的气息不对,再仔细一看就发现他周身萦绕的雷霆之力未能转化为灵气磨砺经脉,分明是没有渡劫成功的模样,不禁大惊失色。 救俗剑「呸」了应遥一声:「就你逞能。」 应遥头顶慢慢逸散的雷劫给了他馈赠,他一口吐出嘴里的血沫,无所谓地一挥手,把救俗剑塞回剑鞘里去,用腹中新结的元婴戳了戳它。 救俗剑哼哼唧唧地飘进应遥手里:「我看你也觉得痛快得很啊,」剑修说,「圣人剑太难了,我没那么大志向。」 救俗剑拒不承认,然后应遥笑了起来,握着剑柄原地盘膝坐下。 他腹中的元婴做出了和他相同的动作,救俗剑挪动视线看了他的元婴一会儿,忍不住感慨起来:「你这个元婴真像个人啊。」 应遥:「……」 要不是眼睛已经闭上了他一定翻一个白眼给救俗剑:「我又不是那些修无情道不认识『我』是个什么东西的修士。」 然而救俗剑宣称他这是对无情道修士的偏见,并坚持自己曾见过的一个修「自然」的无情道修士的人形元婴比他的漂亮。 元婴破丹而出,看起来像是分娩,但实质是从金丹中孕育出自己的道,元婴是认知道的,是道对修行者的回馈——悟道越深,元婴就越像个人;金丹积累越深,元婴就越茁壮。 应遥的结丹至突破不过一月,还没什么积累,因此元婴看起来小得可怜,他忍不住嘆了口气,没理会救俗剑,把心神沉入新生的元婴中,慢慢将馈赠的灵气导入元婴,好完成踏入元婴期的最后一个步骤。 在沉入长考前应遥听见了应以歌的哭声,那声音有点尖利,让人怀疑他是不是把喉咙哭出了血。 但这个念头在他脑海里一转就消失了,应遥认为教化剑引来雷霆的这一击作为他故意在自己附近突破的教训已经足够,后续如何都不在他的怜悯范围内。 「远山,」应以歌茫然无措地说,「我是不是再不能结丹了?」 雷劫不能以神识窥视,只能用肉眼看,然而卓远山担心自己影响渡劫,特意退得远远的,还不知道自己对应以歌渡劫成功的判断哪里出现了错误。 他在安抚应以歌的时候分出心神思考这个问题,片刻后他在从应以歌身边驱走的残余雷光中感受到了一点剑气,忍不住皱了一下眉毛。 第13页 「我觉得我不能再这样娇惯你下去了,」卓远山艰难地下着决心,「即使是『非我』也不能一辈子依靠外力,何况如今这种捷径的无情道修士越来越多,哪有那么多外力让你去借。」 应以歌眼泪簌簌落下:「可、可那是元婴雷劫,」他委屈而失落地说,「叔叔一定是嫌我在他面前结丹耽误他渡劫,所以才用雷劫惩罚我,这都是我的错。」 应以歌的手指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袖,小声说:「那我去准备歷练了,远山,我确实应该尝试离开你,你都快把我娇惯坏了。」 最后一句既像撒娇也像抱怨,卓远山心里一软,迅速把注意力挪到了他的第一段话上。 他取出自己的美人椅小心翼翼地把应以歌抱上去,抓着刚才提醒他剑修渡劫也要灵气的魔修说:「去把江鹤亭叫来,让他看着应遥,等他醒了立刻带他来见我。」 江鹤亭是一个沖西雪山剑池里的神兵来的元婴后期剑修,有一些积蓄,但不够支付进入剑池的价码,卓远山看中了他的修为,和他商量说你留在我这里做供奉,照旧修行,一百年后我让你进入剑池。 江鹤亭就带着他的狮子住了下来,卓远山很少使唤他,这次他正好没在闭关,得到传讯很快就赶了过来。 卓远山和他说了一声辛苦就带着应以歌回到了他的洞府。 等到当晚他终于安抚住应以歌让他睡下,应遥正好从长考中醒来,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江鹤亭拎着领子一扬手扔到了自己的狮子上,把他送到了卓远山面前。 救俗剑发出了肤浅的声音:「这个毛髮!手感好好哦。」 应遥对已经把表面稳重丢得一干二净的救俗剑无话可说,他把它从狮子的鬃毛上拎开,带着剑鞘对卓远山挽了个教化剑的剑意,淡淡道:「咎由自取,干我屁事。」 第十四章 道心 卓远山抬手就要给他一巴掌,应遥手中的救俗剑转过一个巧妙的角度架住了他的手腕,眼里露出了似笑非笑的神色。 「我可没逼你的心肝宝贝在元婴劫下突破,」他手腕发力拨开卓远山扬起的手,索然无味地说,「卓世叔,我修的是『入世』道,又不是『捨身』道,做不到佛陀捨身饲虎,是不是我前几天太乖了,才让你觉得我可以随意欺负?」 卓远山这一巴掌并未动用灵力,因此手臂被轻而易举地用剑格开了,他面无表情地看了应遥一眼,手腕顺着剑鞘往下滑了一段,继而反手扣住他握剑的手,往后一拗迫使应遥单手握剑反负在自己后背上,一屈膝跪了下去。 他拗住应遥手臂的同时破开了他护体的灵气,应遥膝盖重重砸在院子里刻着小型防护阵的青砖上,眉毛轻轻挑了一下,听见救俗剑在识海里骂了一句:「操。」 江鹤亭围观到这里,和他的狮子一起打了个哈欠,慢吞吞地说:「卓宫主啊,我就不看你在这里欺负小辈了,先走一步。」 卓远山抬头看向他时神色已经回復了正常,客套地说:「这点小事还劳烦你跑一趟,我叫人送些灵酒做答谢。」 江鹤亭不客气地要了两坛西雪山的寒冰所化的水酿的葡萄酒,坐着他的狮子走了。 应遥用元婴摸了摸救俗剑漂在自己的识海里的灵智的剑嵴,严肃地教训它说:「不许骂人。」 救俗剑不知道从哪里给自己的剑柄上挂了一条火红色的剑穗,甩着它忧心地说:「打又打不过,骂他也不行,我只是一把剑啊。」 应遥简洁有力地和它说了两个字:「噼柴。」 他两三句话把救俗剑变回了那个表面沉默稳重的剑灵,从元婴中抽出心神应付卓远山,就立刻被手腕上几乎捏碎骨头的浩然巨力痛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手里的救俗剑几乎脱手而出。 他手指轻轻挣动了一下,发现已经麻木,只好把它的本体收进了芥子戒,免得一会儿握不住剑。 卓远山用另一只手扣住了他的后颈,拇指轻轻性地按在应遥颈侧的要害上,直到应遥在这无声的威胁下被逼出一身冷汗,才不疾不徐地说:「别以为你道心圆满生元婴,我就没办法废了你的修为。」 应遥哂笑:「为了应以歌?」 卓远山沉默片刻,松开了应遥的手腕,用指节勾起他的下颌。 应以歌垂泪的软弱的脸和应遥无所动摇的面容同时出现在魔修眼前,他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最后笑了起来。 他贴在应遥耳边轻声说:「为了我的道心。」 卓远山从应家带走应以歌是出于同病相怜,无微不至地照顾他保护他是因为可以让自己的心境更圆满,至于中间生出的怜惜、疼爱、甚至喜欢,都是可有可无的,是即使不能随时抛弃,也不是非得到不可的。 到目前为止喜欢还是真的,但看应以歌拼命讨好他从他身上赚取好处的模样,恐怕也是知道不能长久,只是卓远山不以为意。 「我保护他不受伤害,在有人瞧不起他时为他出气,把他视作我的珍宝,这就是我的道心要我做的,」他和应遥说,「很不巧你把所有违背我道心的事都做了一遍。阿遥,你说我不惩罚你,我惩罚谁呢?」 应遥几乎瞬间就明白了卓远山乱七八糟的道心里最重的是什么,也大致猜到了他入魔的原因,修「入世」的剑修世俗地利用了这一点:「既然如此,相比我那被当做修炼无情道的工具,但天材地宝地好好养着的侄子,我这个出生不久母亲就被送人,被当做污点丢掉的炉鼎,是不是更值得你怜惜保护?」 第14页 卓远山道心如此,他想了许久,有点艰难地回答道:「是。」 应遥就笑了起来:「但我不想要。」 他并无迟疑地说。 第十五章 白狼 卓远山看起来毫不意外,他轻笑了一声,决定放过自己那乱七八糟修不明白的道心,自顾自地抓着应遥的后颈把他拎了起来。 「我不需要你要,但我得给你,」魔修把他的耳垂咬得出血,强调说,「你是我的所有物,我的炉鼎,阿遥,你很强大——你没有资格管我:我乐意把好东西给你,你就得接受它。」 应遥被汗水浸得颜色有点浓的长眉眉梢轻轻向上一挑:「我只是不想要你怜惜,」他面无表情地说,并顺手撸了在识海里瘫着的救俗剑的红缨一把,「我穷得直喝西北风,玩不起清高。」 卓远山吮吸着自己咬出来的带血的齿痕,轻轻地说:「阿遥还说自己不乖,这不很听话吗?」 他施展遁术回到自己房中,一甩手把应遥扔到了自己床上。 应遥的后背先落到坚硬的玉床上,磕得骨头生疼,然后是后脑,但这回他及时用灵气护住了自己,最后卓远山坐在床边俯身压上来。 雷劫在应遥身上留下了点东西,他手背和小臂上的皮肤上有一些白色的裂纹,浑身皮肉摸起来也有点干,卓远山觉得手感不太好,停下来把几张给应以歌的修容符咒贴在了应遥脑门上。 应遥面无表情的看着他,然而剑修足够英俊,脑门上的符咒并没有把他变得可笑起来。 而且好像有点可爱,卓远山想。 剑修晋升元婴期后身上好像更香了,但与之相对应的是炉鼎的体质变得弱了,往常双修时会被他轻松採补走的灵气今天一直懒洋洋地躺在应遥的经脉里,倒是卓远山的元神有点亢奋。 它踮着脚从识海中遛了下去,无声无息地钻进了应遥的身体里。 状况外的救俗剑最先发现了不对,它嗖的一下扑向卓远山的元神,接着飞快地丢下了表面稳重,超级大声地嚷嚷起来:「狼!是白狼!毛好长!埋进去一定很暖和!」 应遥被他它了一跳,他从**里抽身出来,元婴从盘膝坐着变成站起来,把扭动着的不知道是害羞还是激动的救俗剑抓回来握在手里,看向翘着蓬松的尾巴向他走过来的蓝眼睛白狼。 片刻后他认出来这是卓远山的元神,忍不住露出了惊讶的表情,睁开眼睛:「卓世叔修的也是『非我』道?」 卓远山的元神绕着应遥的元婴打转,不时用尾巴去勾他的手腕,或者把鼻子凑到应遥小腹上拱他。 应遥的元婴大小和它相差甚远,蓝眼白狼的尾巴甚至能把他盖起来,但它克制着力道,显得像是在讨好,或者求偶。 应遥说:「难怪卓世叔以看人可怜可悲为乐,却独疼爱他一人,原来是同病相怜。」 应遥至今都记得自己在被卓远山带到他的洞府的路上被逼着一次次在修为和一城凡人之间做选择的痛苦,也还记得自己撞上卓远山时他坐在美人椅上欣赏在唿吸中不知不觉被逍遥散控制的凡人的挣扎求饶的惬意表情,因此卓远山今天的每一句话他听起来都觉得可笑。 魔修不知道要做什么凑近了他,应遥发现他的瞳孔颜色和他的白狼元神完全相同,像雪山上不化的冰反射的天空的颜色,他的话音停顿了一下,卓远山逼问他说:「我和练剑哪个舒服?」 应遥的元婴被白狼温柔地按在爪子下,体型差距得太大,白狼只能用舌头舔他,救俗剑试图把应遥从白狼爪下救出来,被一尾巴抽出了识海。 救俗剑本体在芥子戒中,它的灵智回不到本体,在外面转了一圈只好又小心翼翼地熘回来,不敢挑衅白狼,老老实实地跑到应遥的元婴的颈下给他充当枕头去了。 「我再也不撸毛绒绒的大猫了,」它赌咒发誓地说,「长得再漂亮也不撸。」 应遥回答了两夜一日的练剑,在第三天日出之前眼神涣散地晕了过去。 当他再醒来时已经过午,发现卓远山居然还在,魔修好像忘了自己之前还被剑修的固执气得要干死他,带着温柔地笑让他内视元婴。 应遥的元婴比他刚度过雷劫时涨了五寸,救俗剑竖起来和他比了比长短,茫然地甩了甩自己的红缨。 「我说过了,阿遥,我乐意把好东西给你,你就得接受它。」卓远山用同样温柔地语调说,「採补化神期的感觉怎样?」 第十六章 话本 救俗剑长二尺七,待在识海里的剑灵两寸七,应遥的元婴原先还没有它长,握着剑活似小儿举长矛,如今长了五寸,大小看起来才合适。 救俗剑在应遥的识海里转了一圈,回来和他说:「你的识海也大了差不多五倍呢。」 应遥在来西雪山前已经在半步元婴这个境界上停留了十年,他筑基早,虽然没钱服用天材地宝辅助修炼,结丹在一众同龄人里也不算太晚,半步元婴也足够他走南闯北、补贴家用,因此也不着急化婴,就慢慢打磨金丹,叩问道心。 后来金丹修为被卓远山用药化去,再结丹又远不如当初经过千锤百磨的圆润,也就影响了开闢的识海和元婴的大小,但经此一遭道心反而愈加坚韧,生的元婴比应遥自己估计的更凝实生动,大小反而不那么重要了。 毕竟元婴形态除了晋升化神,从没听过有其他的办法改变,而元婴大小只与灵气充沛与否、金丹圆润与否有关,后天总能补上来——比如寻到卓远山这种化神期为他灌注修为。 第15页 但这并非长久之计,如果他习惯了坐享其成,那他只能成为下一个应以歌,从此与大道无缘。 应遥从床上坐起来,他感觉自己腰软得不行,腿根也发酸,忍不住皱起了眉毛,几乎就要脱口呻吟出来,但幸好床足够软,这点难受还称不上折磨人。 o应遥决定不去管它,他「唔」了一声,回答了卓远山的问题:「卓世叔要是不问我和练剑比哪个舒服就更好了。」 他一边说一边把救俗剑和一套剑袍从芥子戒中拿出来,调用灵气缓解腰酸腿软,一边掀了被子准备下床,卓远山就毫无预兆地一抬手把他按了回去。 应遥一屁股坐回床上,还没抬起头看卓远山,救俗剑的剑灵飞快地蹿进本体里,试图拉偏架:「我的遥,忍住忍住,你不仅打不过他,打完还要被扔上床。」 剑修不高兴地把剑往腿上一拍:「……你到底是谁的剑?撸了那个无情道剑修的狮子毛就算了,还要摸卓魔头的元婴!你这个见色忘义的色剑!」 救俗剑有力地回击道:「你别以为我没看过你写的那个《江岚有情月无情》的话本,你这个满脑子龌龊的剑修!」 应遥穷得吃不起饭的时候写过一个叫《江岚有情月无情》的话本,讲的是一个修无情道中「无象」道的剑修和他阴差阳错得到的一把有情道的剑的风月事,其中饱含了应遥对不劳而获的渴望—— 他把有情道的剑的灵智写成了人形,让它白天出去干活,晚上回来干剑修。 也就是那是我知剑还没有生出灵智,不然他估计他一行字还没写完,就得被自己的剑骂个狗血淋头。 应遥自知理亏,赶忙把救俗剑从腿上拿起来,讨好地摸了摸它的剑鞘。 卓远山从他自己的芥子戒中拿出来一箱子剑袍放在地上,温柔地问应遥:「阿遥喜欢哪件?我来帮你穿上。」 西雪山多珍宝,卓远山的富裕在修士中是出了名的,应遥低头一扫竟没在箱子里发现一件不是上品的剑袍,有一多半他辨认不出材料和用途,只好按照花色给自己挑了个喜欢的。 剑修不够白,又总四处闯荡,常年一身最多袖口修一圈纹饰的素净黑袍,穿得久了再看自己穿别的颜色总觉得别扭,所以还是挑了一件黑色剑袍。 卓远山帮他提着袖子,又帮他扣上腰带,看起来还想把床边的饭用勺子餵给他,突然飞来一个传讯符告诉他一个自称姓林的法修带着剑池的剑来见他,就指了指那碗肉眼看着就灵气盎然的白粥,扔下应遥匆忙走了。 应遥若有所思地看着卓远山的背影。 会用剑的法修凤毛麟角,加上姓林人选就更少了,应遥脑子里跳出一个人名,接着他晃了晃头,心想:就算大宗宗主全来了也和我没关系,不如趁他不在去练剑。 他把救俗剑从床边拿回来,端起粥碗咕嘟咕嘟喝了个干净,活动了一下手脚,拎着救俗剑出门找地方练剑去了。 林姓宗主向卓远山为子侄讨一个入剑池的机缘,并带来了几乎等价的灵药,卓远山自是满口答应。 林姓宗主如愿以偿,带着子侄踏上归程,卓远山看着人清点完他带来的灵药已经是半个月后,他忙完正事想起应遥,捏了个遁术回到自己房中,就看见应遥坐在院子里的亭子中,对着自己在四柱上留下的剑意犯愁。 「这可是一斤天才地宝也换不来巴掌大一片的灵璧,」救俗剑絮絮叨叨,「你得卖多少本《江岚有情月无情》才赔的起啊。」 应遥疑惑地问:「其实你是自己想看吧?」 第十七章 灵璧 救俗剑矢口否认,并倒打一耙:「你把那么厚一本书放在识海里不就是让我看的吗?」 应遥自己也不知道他在被卓远山扩充识海的时候,都把什么乱七八糟的记忆塞进去了,但他那会儿都快被弄得虚脱了,稀里煳涂地放进去一本风月话本好像也不太难解释,至于救俗剑为什么会去翻那本书,就不在他的理解范围内了。 剑修嘆了口气,好像对它这把色剑已经无可奈何,救俗剑哼了一声,看在话本的份上主动飞到他手里用剑柄蹭了蹭他,算是握手言和。 卓远山在应遥察觉他回来前已经看见了应遥留下的丰功伟绩,他挑了一下眉,想起应遥在自己修炼用的玉床上留下的「入世」的道心,忍不住升起了逗弄他的心思。 他走上前轻咳了一声打断应遥的沉思,在他看见债主的心虚眼神里问:「阿遥现在觉得,上我的床和练剑比哪个舒服?」 救俗剑在识海里动了一下,应遥不用猜就知道它肯定在无声地大骂无耻,但他顿了一下,能屈能伸地说:「上卓世叔的床。」 卓远山笑了起来,他伸手碰了碰剑修被风吹得有点发凉的耳垂,出人意料地说:「不,阿遥,你接着练剑。」 应遥不懂他在打什么主意,茫然地看着他。 卓远山发现他眉梢和眼尾的线条都比应以歌锋锐得多,不适合做太无辜的神情,但意外地不觉得难看。 卓远山心满意足地说:「元婴期的『入世』剑修千年出不了一个,等阿遥练完剑把灵璧揭下来拿出去卖,就不用阿遥卖身抵债了。」 应遥仿佛受到了惊吓,他睁大了眼睛,一时忘了把自己从卓远山手下解救出来,救俗剑则倒吸了一口凉气,嫌弃地对他说:「难怪你穷。」 第16页 应遥想了想,发现自己无力反驳,只好承认它说得对。 卓远山看着他的表情,突然得到了一点奇异的满足感,他又摸了摸剑修的脸颊,微微沖他露出了一个笑容:「玩笑话,阿遥尽管练剑,这点儿灵璧钱我还是出得起的。」 他说着想到了花费了他更多天才地宝的应以歌,突然想起应该安排他去歷练,就随手把一盒林姓宗主送来的砺石丢给应遥,心情愉悦地又离开了。 砺石既可以用来试剑招也可以用来打磨剑意,应遥打开盒子看了一眼,发现里面装的都是上好的砺石,不是他之前用的那种两剑能噼碎的劣品,就把盒子合上,接着对着空荡荡的院子发呆。 救俗剑用一种如梦似幻的语气说:「我觉得你的梦想快要实现了。」 应遥「啊」了它一声,问:「什么?」 救俗剑钻进本体,自己飞出剑鞘撬开盒子,用剑刃在一块砺石上磨了磨,发出了满足发声音:「何以解忧,唯有暴富。」 砺石另一个作用是祛除剑上的杂质,对剑灵来说差不多和人泡温泉一样舒服,应遥沉默了一会儿,把它抓回来收入剑鞘,站起来在梅花亭里转了一圈,把已经留下剑意的灵璧揭下来挨个打上固灵诀塞进芥子戒里,才拍了拍手掌上的碎屑,承认说:「你说得对。」 他解决了一个心事,休息了一会儿,拿出一块砺石放在亭子里的石桌上,准备重新打磨一下渡劫时被损毁的辞让剑意。 打磨新剑意花了他两天时间,等第三天救俗剑已经无聊地自己磨碎了一块砺石他才停下调息,正把自己的剑抓回来想试一下新剑意,就听门外发出一声巨响,片刻后又传来一声狮子的低吼。 应遥从床上下来没多久就发现卓远山在自己身上下了个禁制,叫他一踏出这个院子脚腕上就出现一条铁链,把他拴在离院门不到三尺的距离上,看起来是某个他现在还破解不掉的禁制。 因此他只是顿了一下,就假装没有听见任何响动,若无其事地把新剑意送进救俗剑中,做了一个起手式。 救俗剑嗷嗷叫唤:「狮子!那只白鬃毛狮子!」 应遥不得不抓着剑灵不让他飞出去,一边无奈地提醒道:「你当初可说了再也不撸大猫……」 救俗剑理直气壮:「我反悔了……不对!白狼是大狗,我当时说错了,我再也不撸狗了。」 应遥不想理它,他屏气凝神,然而接着他就听见了应以歌的声音:「叔叔我知道你在这,我来和叔叔和说句话,说完就走,绝不打扰叔叔。」 应遥走出院门发现卓远山也在边上,他低头看了眼脚上冒出来的铁链,抱着胳膊靠在门上,淡淡道:「一句话,你说。」 他敢肯定应以歌要说的不止一句话,因为他看见应以歌明显地噎了一下,嘴唇被他堵得有点哆嗦,隔了好一会儿才委屈地说:「我要去歷练了,以后要拜託叔叔替我照顾好远山,他爱喝酒,但酒量不好,不能让他敞开喝。」 应遥咂摸了一下他这话里的意思,对着卓远山挑了个有意思的眉,看着卓远山把应以歌送出洞府,殷殷切切地交到一群散修手里。 半个时辰后卓远山有一点儿失落地走了回来,发现应遥还靠在门上,忍不住说:「我真不想让他离开我。」 「那卓世叔就去把人追回来,」应遥无所谓地说,「或者喝点儿酒?」 第十八章 情劫 半刻前应遥刚刚打发走来请他试剑的江鹤亭,江鹤亭看起来对「入世」道剑修很感兴趣,但应遥出不了院子,他又进不来,嘴上讨论了一会儿剑道,谁也没说服谁,只好带着狮子悻悻离去了。 救俗剑全程被他紧握在手里,没能撸成狮子,整个剑都透着浓浓的不高兴,剑灵更是把剑身弯了起来,看起来像是只沮丧地抱着自己脑袋的仓鼠。 应遥估计卓远山会去喝酒,他用元婴戳了戳救俗剑的剑灵,讨好地问它:「喝酒吗?」 救俗剑「哼」了一声,翻了个身用剑嵴对着他,表现出一副不想和他说话的模样,单方面决定把脾气发到下一次撸到狮子为止。 卓远山突然觉得自己看应遥这副无所谓的态度不太顺眼,他知道应遥不像应以歌那样需要仰仗他,但他就是无法忍耐有人这样对待他,于是他把应遥压在了床上。 白狼元神轻车熟路地闯入应遥的识海,应遥躺在床上没有做声,但他嘴角好像挂了某种揶揄的笑意。 他究竟爱什么呢,剑修想,他修道是为了成就什么,他要从「我」的什么中逃脱,幼年时的恐惧?还是现在的不知敬畏? 白狼元神在他小了好几圈,但显得更加凝练的识海里转了转,险些被刚打磨完还没收入鞘中的辞让剑意割断尾巴。 应遥仿佛能听见救俗剑悄悄嘀咕「干得漂亮」,但事实上它只是把自己掰直了。 卓远山伸手压住他的肩头,过了一会儿手挪到了他的后背上,似乎想把他翻过来换个姿势,但最后还是什么也没做。 「你这是何必呢,」他说,「不要我的修为,废掉自己的识海重练,损害身体,还要比旁人多费时间,你们剑修都这么固执吗?」 应遥眼也不睁,敷衍道:「卓世叔给的灵气我用不惯,不如自己练出来的顺手。」 他筋骨松软,锋锐的眉梢也被汗水晕得稍微柔和了一点儿,显出了一种锋刃悬露似的美感,卓远山低着头盯了他半天,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用指腹擦掉了从眉梢上往下滚的一滴汗珠,和应遥说:「你睁开眼睛。」 第17页 应遥就懒洋洋地看了他一眼。 白狼元神照旧把他的元婴压在爪子底下一顿乱舔,应遥手指**了一下,勉强抑制住拔出救俗剑给它开膛破肚的欲望,沉下心神调动灵气修炼,尽量把白狼元神塞过来的灵气变成自己的—— 这事有点难,因此他的大半精力都集中在了这上面,一时没领悟到卓远山突然不用他在床上闭眼的意思。 剑修的眼神里有些许寒芒,像盛在水里的会游动的剑意,漂亮得飞扬跋扈,卓远山几乎被他看得一个激灵,轻声说:「阿遥……」 「我没办法想像我和以歌同床共枕的场面,」魔修说,「我喜欢保护他,给他最好的东西,我这么做了六十年,我敢肯定我是喜欢着他的,你和他的外貌这般相似,我能和你毫无不适地双修,但我就是对他没有欲望,这很奇怪。」 应遥默默听了一会儿他讲述自己和应以歌如何不同,又忍不住开始觉得卓远山眼瞎。 卓远山俯**:「这一百年我都在化神中期的瓶颈上毫无进展,我以为是我的情劫到了,应在以歌身上,但现在我感觉我浪费了一百年,阿遥,你可能是我的劫。」 应遥冷不防听见这么一句,几乎立刻把浑身的寒毛都竖起来,过了一会儿才勉强控制住自己的身体,无声地注视了卓远山一会儿,迫不及待地打断了他的衷肠:「一会儿去喝酒吧,我有点儿馋了。」 卓远山今天温柔过头,应遥从床上下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他活动了一下手腕,把被扔到地上的剑袍捡起来抖了抖穿上,对自己用了两个清身诀,又去戳救俗剑:「真不喝酒?」 救俗剑看着白狼柔顺华丽的皮毛在自己面前晃了一下午,感觉自己浑身都不舒服,闻言忘了自己单方面的决定,咬牙切齿地说:「喝!」 卓远山给他的剑袍无愧上品之名,被床上床下折腾了小半天还是一副纤尘不染、褶皱不生的模样,应遥低头整理了一下衣袖,把救俗剑挂在腰侧,看着卓远山衣冠不整地倚在床柱上从芥子戒里往外挑酒。 贮藏千年以下的灵酒不要,不是名家酿的也不要,魔修挑酒的架势看起来叫人忍不住生出谋财害命的冲动,应遥目瞪口呆地看着在床沿上摆了一排堪称绝品的酒罈仍旧满脸嫌弃的卓远山,终于忍不住把救俗剑一把捞进手里。 「我知道,」救俗剑冷嘲热讽地说,「贫穷限制了你的想像力。」 应遥拎起一坛酒小心翼翼地倒在自己的杯子里,努力无视卓远山牛饮的姿势,用灵气把杯子包裹起来,让剑灵兴高采烈地跳进杯子里,对卓远山说:「卓世叔赠我神兵,我不好闭口不言。」 「我修道百余年来,『天地不仁』之说盛行,入无情道的修士越来越多,而有情道则越来越被嫌弃,如今情况愈演愈烈,每遇见一个有情道修士就如同看见山里的猴子一般大肆指责,这本身就是不对的。」入世的剑修说,「既然无情道好,为什么千年只出了林宗主一个渡劫?」 卓远山回答说:「因为无情道好入门,哪怕是个毫无天分的凡人,用灵药也能灌成金丹。」 应遥笑了一下:「我没见过几个不走捷径的『非我』道修士,但我见过的无情道所谓『情劫』都是应在修士本人身上,凡是试图自欺欺人的全部都在大道前止步,一部分人寿元耗尽,另一部分入魔变成魔修。卓世叔说你的化神期情劫是我,恐怕上一个使世叔入魔的也情劫还没过去。」 第十九章 自欺欺人 卓远山牛饮的动作一顿,他把酒罈放下,抬起头看向应遥。 魔修的蓝眼睛被酒气浸染,显得像被雨水洗过后的天空,而鼻樑挺括,肤色又白,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好皮相。 看起来像是混血,应遥有点漫不经心地想,也是,西雪山常年贩卖异族奴僕,有几个貌美的被买走做侍妾也不奇怪。 「我知道,」卓远山抻了个懒腰,「林宗主前几天也这么和我说过,可惜我就是看不透,只能做魔修了。」 应遥从芥子戒中摸出一个大个木碗把酒气和灵气被救俗剑吸干的酒水倒进去,又拎着酒罈往剑灵身上浇酒,救俗剑哼哼唧唧,决定和他好一辈子。 应遥不知道剑灵的小心思,他又摸出一个海碗给自己倒酒,边问:「我想了一下,总觉得那里不太对,卓世叔突然回心转意,莫非是捨不得为难应以歌,准备用我渡情劫?」 如今无情道的盛行与千年前从南面海上传来一种修炼之法有关,其精髓大概就是把之前确确实实要费心度过的情劫变成自己制造出来的,想尽办法让自己相信,最后再用预先留下的后手一刀斩断。 这种修炼之法在有情道修士看来充满了自欺欺人,但效果确实显着:当有情道修士还在金丹苦苦挣扎时,与他们同辈的无情道修士已经化丹成婴了。 至于此法在修炼到元婴后期准备练成元神时不仅无法效仿,之前积累下的弊端也会一同爆发,除了少数几个自信自己会修成化神的天才修士,根本不会有人在意。 而那些沿用此法仍能修炼至化神的修士本就是天纵奇才,即使按部就班也早晚能修成。 但卓远山在晋升化神时已经入魔,而后依然不改弦更张,却不知是情劫还是心魔未度的缘故。 应遥自问并无什么值得他数月之内移情别恋的出彩之处,因此合情合理的解释就只有这一个。 第18页 他喝了一口海碗中的灵酒,好奇道:「我还没见过无情道修士怎么伪造心魔,卓世叔要一直陪着我吗?我想要什么天材地宝、山珍海味都能立刻送到我面前?」 卓远山说:「不,阿遥,我是真的这样想的,不需要伪造。」 应遥刚想揶揄他刚刚还说不愿让应以歌离开,在他身上劳作了一下午就移情别恋,还深情款款,实在是太假,但转念一想,他可能已经开始自欺欺人,就没有说话,而是改成喝着灵酒看他表演。 救俗剑发出了长嘆:「这时候要是再有一盘肥瘦相间,筋道可口的凉拌灵兽肉,撒上点麻椒油和盐作下酒菜,差不多就是神仙日子了。」 应遥面不改色地把救俗剑的话和卓远山重复了一遍,卓远山笑吟吟地扔出一道传讯符,片刻后就有专门的食修拎着厨具叩门,应遥要吃什么就从芥子戒中掏什么,硬是把剑修这种大肚汉吃得吃得直瘫在椅子上打嗝,酒也忘了喝。 卓远山自己却未动筷,只是捧着酒罈子看应遥大快朵颐,一边和他说自己曾歷过的奇人奇景下饭,等到应遥吃饱喝足眼皮打架,才用灵气化解了酒意,慢吞吞地站起身走出这间屋子。 守在门外的魔修立即凑上来小声说:「应家公子往北边去了,看起来是要回应家。」 卓远山淡淡地「嗯」了一声:「护好他,要是他那个混帐爹要对他下手,不论何时何地马上来告诉我。」 魔修跟着笑道:「有您这句话在,应家也不敢造次。」 「这是第一件事,」卓远山说,「第二件,你点两个机灵的元婴修士到中原去,把应遥的整个师门都给我请到西雪山,放到仙宫近里看着。记得,是请,一个人也不许伤。」 他吩咐完这两件事准备去处理一下堆积的杂物,然后专心闭个关, 当天夜里江鹤亭找上门来:「我想跟他们去一趟中原,看看能养出元婴期『入世』剑修的门派长什么样子,」剑修说,「我疑心他们手里的入世剑谱才是完整的,现在传得四处都是的剑谱只是残本。」 三个元婴期修士一来一去甚至没花上一夜功夫,第二天一早卓远山就看见他们三个拖家带口地赶回来,江鹤亭的狮子上驼了一排睡得直流口水的半大孩子,他自己怀里还抱了个无辜地啃着手指的婴孩。 「难怪现在没什么人修『入世』道,」江鹤亭一见他哭笑不得地说,「好好的修士过得比凡人都穷,还总往回捡孩子,难怪他的剑法都是噼柴练出来的。」 卓远山在半山腰上的仙宫近给这奇奇怪怪的一家子空出来一个大宅子,找了两个嘴严的杂役照顾起居,又挨个打了禁制,估计应遥差不过该醒酒了,就叫杂役带他们下去,自己回去见应遥。 应遥躺在床上捏着自己的太阳穴,卓远山满面笑容:「阿遥醒了快起来打坐,别浪费了灵酒。」 他拖着应遥和自己一起闭关,等到他稳固了元婴境界才一起出关。 此时已是两年后,卓远山只待元神积累够灵气便能突破化神中期,应以歌在他祖父的看护下吞下灵药结成假丹,被他带进仙宫近的应遥师门又随遇而安地捡了两个女婴,一个取名叫应魍,一个取名叫应魃。 「还差个应旦。」应遥的师父摸着鬍子说。 第二十章 出关 应遥并不知道自己的整个师门都被卓远山掳了过来,更不知道他为了控制住自己还在他们身上挨个打下禁制,他缓缓从长考中醒过神,看见四下无人,就一头栽到床上了。 剑修直胳膊直腿地抻了抻骨头,并从嗓子底发出了一连串古怪的呻吟声,一面重新静下心审视自己的元婴。 识海里的元婴已经长成了十五六岁的少年大小,身形和面孔比刚成婴时更加接近应遥本人,正乖乖地盘膝坐在识海中间,救俗剑的剑灵横在它的膝盖上睡觉。 应遥对这个进展心满意足,他从玉床上下来,拎着救俗剑练了一套剑法活动开筋骨,准备出门抓来自己见到的第一个元婴修士练练手。 卓远山比他先出关两天,第一天跑了一趟应家给应以歌送了结丹礼,还特意当着诸多应家人的面和他亲昵,生怕自己不和他在一处时应以歌受人欺负。 应家族长看着他的动作,心里盘算用什么名头上门提亲比较好。 之前应以歌只是筑基,即使两人结为道侣,在外人看来说不准也侍妾一流,还要笑他应家卖子求荣,但应以歌已经结成金丹,就算是个用丹药餵出来的假丹也足以让旁人闭嘴,加上应家的名头和西雪山卓老魔的威风,这亲事稳赚不赔。 故而他含笑送走了卓远山,还约定了下次拜访的时间,回头嘱咐应以歌的父亲:「到时你亲手把他送到卓宫主床上,『亲』这一劫大概就算过了。」 卓远山回到自己的洞府后发现应遥还没出关,就无所事事地把神识伸到仙宫近转了一圈,暗中窥伺应遥的师门,找来自己的管家让他为应遥出关准备酒食庆祝。 因此应遥刚出自己闭关的房间,还没有走出卓远山的院子试一试自己脚上的狗链子还在不在,就迎面撞上了那个闭关前为他做凉拌灵兽肉的食修。 食修也是元婴期修为,应遥握着剑柄愣了一会儿,心想:算了,我一边觊觎人家的肉,一边想揍人家,实在是不太好,这个就不切磋了。 第19页 他走上前问:「怎么不见卓宫主?」 食修在诸多修士中称得上毫无战力,而他们制作的大部分菜餚的食材都出自兇悍的灵兽,所以食修在结丹后往往只有两个选择: 找一个嘴馋但不会做菜的剑修,或者依附于一个威震一方的势力。 前者适合喜欢四处乱跑的的食修,能见识到平常难得一见的灵兽,但容易被打架打得忘乎所以的剑修随手一丢; 后者适合喜欢安逸的食修,不用自己费心寻找可食用的食材,只管安心钻研怎样顺应食材本身,把它的口感和灵气发挥得淋漓尽致,但也容易被优渥的环境迷失自我。 应遥面前的食修正是后者,他听见应遥和他说话,赶忙放下手里片肉的刀,恭敬地说:「主人前日一出关就忙着外出为您挑选灵酒了,走时令我带着佳肴在此等候您出关。」 应遥看了眼摆在梅花厅的桌子上的一圈盘子,后知后觉地闻到了干炒的红椒的张扬香气,他眼睛一亮,救俗剑的剑灵听见有人带着佳肴等它,迫不及待地从元婴手里跑出来,一露头就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食修被这一声剑鸣吓了一跳,应遥把救俗剑露出的头按回去,就见他一副准备落荒而逃的模样,不由得无奈地笑了起来:「它只是打了个喷嚏,」剑修摸着剑说,「一会儿吃辣了可能还要擤鼻子,不过它不会主动伤人,不需担忧。」 他绕开还没完成一桌宴席的食修,在卓远山的院子里找了个空旷的屋子,把自己的方形木盆掏出来放在地上,引了水用玉符烧热,把救俗剑收进芥子戒中,三两下扒掉身上的剑袍跳了进去。 救俗剑看了他一会儿,好奇地把自己也泡进水里,毫无感觉地咂了咂嘴:「这水不够热。」 应遥换了件新剑袍出来时卓远山正好拎着酒回来,食修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只留下一桌用特制的盘子装着的菜餚,卓远山就坐在桌边嘴角含笑地看着他。 「南面海上飘来的极南之冰酿的灵酒,我赶了两天路才买回来的,正好用来恭喜阿遥小有所成,」魔修举杯说,「元婴之后步步艰辛,愿阿遥早登大道。」 救俗剑夸张地吸了一口凉气:「他终于说了句人话,」它嘟哝说,「用『入世』道剑修渡情劫,他也不怕把自己折进来。」 应遥哭笑不得地拍了拍自己的剑,走过去从桌上拿起另一杯酒,和卓远山碰了一下,洒脱道:「那便祝卓世叔也早日勘破劫……」 「难」字还没出口应遥在他的衣角上看见了一点吞吐的幽蓝之光,他顿了一下,若无其事地说完了自己那句话,脸上戴着一副不知情的模样沖卓远山笑了一下,举杯把酒一饮而尽。 剑修吃着灵兽肉想:他身上有映虚蝶的花粉,这意味着他近日去了应家,他说自己买酒用了两日,而那个食修说他前日出关,他去应家为什么要瞒着我? 卓远山笑道:「阿遥怎么在发呆,可是思念师门了?正巧我把人请来了,就在半山腰的镇子上,改日带你去见他们。」 第二十一章 师门 应遥筷子里夹着的一片灵兽肉掉了下去,他瞳孔骤缩,平復了一下唿吸才抬起头,对着卓远山露出了恳求的神色。 剑修对谈情说爱卿卿我我没什么兴趣,但他对一手把他养大的师父和被他一手养大的同门们都怀有尊重和爱护,他和眼含笑意的卓远山对视了片刻,眼睫微微向下一撇。 「我明白了,」应遥尽量言辞恳切地说,「我会好好听卓世叔的话。」 卓远山好像朝他露出了一个赞许的表情,但应遥无心分辨,他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手不捏碎筷子,心里想:我得杀了他。 救俗剑的剑灵难得没骂娘,它在识海里沉默地用剑嵴拍着应遥的胳膊安慰他,超小声地说:「杀就杀吧,反正你是个不怕雷劫的剑修。」 卓远山给应遥面前半空的酒杯倒满了酒,不紧不慢地说:「以前阿遥在我这里,如同时刻盼着归巢的鸟,我看着实在是不忍心,所以我帮阿遥把巢搬回来,好让师徒、兄弟团聚。」 应遥对他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领嘆为观止,但他既然说了要好好听话,就暂时不打算反驳他,反而对卓远山举了一下杯。 「我想找几个元婴期的灵兽试剑,卓世叔,」他另起了一个话题,「拿到救俗剑之后还没开过锋,总觉得不太习惯。」 西雪山更西边的偏远山地中有不少灵兽,其中以肉质鲜嫩而性情兇悍出名的雪熊常常成群结队的出现,袭击前去歷练的修士。 其首领大多有元婴期的实力,因此觊觎雪熊美味的修士也常相约一起去狩猎,这要求并不难办,卓远山一口就答应了下来。 「明日去拜访阿遥的师门,然后带上两个食修去猎熊,」他笑吟吟地说,「我给阿遥掠阵。」 魔修的戒心很重,应遥并不指望他看住了自己的师门自己能摆脱他的监视,他已经调整好了表情,面不改色地笑道:「那就麻烦卓世叔了。」 酒喝光后卓远山顺理成章地和他双修了一晚。 应遥的元婴已经和他的蓝眼睛的白狼元神差不多大小,白狼兴奋地用爪子撕元婴的衣服,高高竖着尾巴绕着它转来转去,然后把它压在肚子底下蹭来蹭去。 元婴是道体,有些敷衍结成的元婴甚至没有完全的人形,因此并不能像肉身一样**,而是要彼此身体贴合,以双修功法修炼,一般来说只需要双掌相抵。 第20页 然而卓远山的白狼是个元神,应遥完全没有办法推开它,只能任由它扑倒自己的元婴在身上拱来拱去,并时不时伸出舌头舔他一口。 卓远山亲吻着他锁骨上的汗水,等到晨光从窗户中照到应遥脸上才停下来,餵了两粒培元丹给他,又抱着他去温泉里折腾了半天。 应遥穿上衣服准备去见师门的时候总觉得元婴身上黏煳煳的,充满了狼的口水,他微微皱着眉跟着卓远山出了院门,脚腕上的铁链出现了一瞬就被禁制的主人收了起来。 卓远山看起来有点想解释,但剑修不想听他装模作样,故作不知地从芥子戒中拿出救俗剑,御了剑飞向仙宫近。 剑修接触过不少无情道修士,但不会有人跟一个有情道修士讲他们如何渡情劫,按照他从应以歌身上得来的浅陋认识,卓远山应该又殷勤又温柔地对他,然而事实似乎并非如此。 应遥总觉得这并不是无情道渡情劫的做法,反而像是卓远山要在他身上得到或证明什么,所以既想利用他,又担心他不受控制,却不肯放弃自己的打算换个人选。 可能因为我是个举世难寻的「入世」道修士,应遥御剑向山下飞时自嘲地想,又穷又硬,有点儿姿色。 仙宫近中最有地位的是那些试图拜入卓远山门下的修士,剩下的除了本身就世代居住此地的人家,大多是在卓远山洞府中侍奉的修士的亲眷,因此凡人占了多数。 在魔修的地盘上凡人没有什么地位,哪怕是某个大人物的血亲也不行,不能入道的血亲约等于废物和奴僕,好一点的随手一扔任由他们苟延残喘,心狠一点的顺手杀了美曰其名破障——总之是个适合师门往回捡孩子的好地方。 应遥知道卓远山一定会善待自己的师门,至少不用为生计发愁,他还可能指派了人照看,因此他已经做好了一进门就被一群会哇哇哭的小崽子挂了一身的准备,尽管事实上他师父只给他捡了两个女婴回来。 卓远山给他们准备了一间占地十余亩的宅院,宅院后面还连着一片被灵符围起来的灵田,应遥在天上看见灵田里种满了植株,有几具傀儡在里面忙碌,他微微放下心来,和坐在美人椅上飞在一旁的卓远山说:「卓世叔费心了。」 卓远山笑了起来:「举手之劳,」他稍微按下美人椅向下落去,把一个传讯符扔给应遥,「我去一个老朋友那坐会儿,就不去碍事了,阿遥走时叫我一声。」 应遥应了他,落在宅院门口敲了敲门。 来开门的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姑娘,是他师父八年前从河上捞起来的,跟着他师父姓叫郑茉。 郑茉小姑娘和剑修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她哇地一声哭了起来,蹬着应遥的脚蹿到他身上,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脖子,边哭边喊:「师父!师父!王八……嗝,王八蛋师兄回来了!」 郑传赶过来时一手端碗一手抱着个无齿的幼童,身后拖家带口地跟了一串,正碰上应遥抱着郑茉往宅院内走,一边哭笑不得地点了点她的鼻尖:「蒸馍小仙女,不许学师父说话,不然牙齿要掉光的。」 郑传顶着牙齿掉光的威胁骂道:「呸,你这个小王八蛋!」 「是是是,」应遥托起郑茉让她骑在自己肩上,从郑传手里接过米煳碗和新师妹,赔笑道,「师父说的都对。」 第二十二章 疑惑 说什么都对的师父看了看自己身后一串掉眼泪的小崽子们,没好意思跟他们一起哭,只好把他们挨个抱起来挂在应遥身上,用师弟师妹淹没了他。 应遥半个时辰后才带着一袖子的鼻涕和眼泪从包围中挣扎出来,他抱着郑传新捡回来的,睡着的师妹进了师父的屋子,把她放进贴着墙的小床上,对自己的衣服用了一个清洁术,然后一把抱住了郑传。 郑传只有金丹修为,活了四百多年已经开始显老,应遥看见了他额头上的皱纹和鬓角的白髮,哽咽了一下,说:「我又让师父担心了。」 郑传只好安慰地拍了拍他的后背,事无巨细地问起了他在卓远山身边的处境。 应遥隐瞒了卓远山废过他修为这一件事,别的都如实回答了,又反过来安慰他师父:「这事是烦了点,但没什么性命之忧,只当给有钱的无良掌柜做工,也不是不能应付,师父不用担忧我。」 郑传被他说得哭笑不得,心里不太相信卓远山有这么好心,但应遥已经这么说了,他总不好再怀疑徒弟,只好假装相信了他,笑着问:「有没有想念师父的手艺?」 他说着就要起身去厨房做应遥爱吃的火爆圆灵菜,但应遥顾及卓远山的心情,担心自己让他等得久了下次想出来困难,见状赶忙拦住了他。 「说到困惑担忧之处也不是没有,」应遥飞快地找了藉口出来,「我记得早些年的师门前辈在修行的笔记后面留有批註,说无情道与有情道只是修行手段不同,但都是为了大道,也没有对错高下正邪之分。」 剑修说着自己也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可我看今日的无情道修士,好似都成了为大道不择手段,不论对错之人,这是因为我修『入世』道的缘故,还是他们走错了路?」 「入世」道几乎是这些修行之法中对道德要求最高的一个,若不是禁以己律人,应遥自问他见过的大部分修士都会让他忍不住上前呵斥,只是往日他只是个遍地都是的金丹修士,实在是没有说话的能力,也就把疑惑压在了心底。 第21页 但这些时日见了卓远山和应以歌的作为,又想起往日疑问,然而仍然百思不得其解。 郑传想了一下,反问他:「是『入世』道的缘故如何,是他们走了歪路又如何?」 应遥回答说:「若只是『入世』道的缘故,我便不该以己律人,他们所行之事只在我眼中不义,我见了不能不管,然而不见又无需忧虑;而若是被南边传来的修行法门引诱得走了歪路,我不能无动于衷。」 郑传问:「你有不无动于衷的实力吗?」 应遥抬起头和自己的师父对视了一会儿,轻轻点了一下头:「我明白了,」他摩挲着救俗剑的剑柄说,「从心。」 这回郑传只是耸了一下肩。 「入世」道现在虽然修炼的人不多,但最开始祖师开宗立派时也曾兴盛一时,在人人必学的七剑之外修炼出道心汇聚的第八剑的人也有近百个,然而有趣的是这近百个人的第八剑剑意各异,几乎没有相同的,这就导致了「入世」道入门容易,承传却极难。 郑传养的徒弟多了才勉强总结出一点经验,因此他已经不会直接告诉徒弟该如何处事,而是尽量客观地引导他们,让他们自己得出结论,也很少评判他们这样做是对是错。 应遥知道师父这样说一句看他得出结论后就不会再给他指点,他把救俗剑从腰上解下来给郑传赏剑,又说:「我再去看看他们,厨房里有炸好的麻椒油吗?」 他待到了天快黑的时候才和师父和同门们告别,把卓远山给的传讯符用灵力抛出去,郑传恋恋不捨地把救俗剑还给他,赞不绝口地夸了好一会儿救俗剑多么好,夸得在他面前装了一天稳重的救俗剑发出一阵阵开心的剑鸣。 「还会害羞!」郑传惊喜地说,「哦对了,你那把我知剑我找到了,找了个铁匠补上了前半截,就是丑了点,放在你房间的床头了,但是没能带过来,不知道等回去了还在不在了。」 应遥看了看在识海里乱飞的救俗剑,想说它这不是害羞,但是没来得及纠正就感到了卓远山的气息,只好咽下话匆匆出了门。 「卓世叔,」他御剑回到坐在美人椅上的魔修身边,声音柔软地问,「您在他们身上下了什么禁制?」 第二十三章 猎熊 卓远山并没有想到剑修会看透自己的禁制,他微微挑了一下眉,才在应遥掩饰得什么也看不出来的表情里说:「探查和范围禁制,我保证不会到伤害他们。」 应遥知道他的言外之意是:如果你听话,我保证不会伤害他们。 他的眼睫微微颤了一下,挪开了注视卓远山双眼的视线,喃喃自语一样低声地说:「我知道的。」 剑修的语气听起来有些疲惫,卓远山把他从救俗剑上拉到自己膝盖上,在救俗剑气愤的剑鸣里抚摸他的后背。 「我是不是应该对他们更好一些?」魔修说,「这样吧,除了每天送十斤灵兽肉,我再叫他们每月按份例丹药。你的师门在我的照看下会过得比在原先那个荒山上好很多的。」 应遥同样知道他说的没错,他把在一旁跟着飞的救俗剑抓回来送回剑鞘,把它从腰上解下来收回芥子戒里,说:「一会儿杀死的雪熊做好后能给他们也送去一些吗?」 卓远山笑着摸了摸他应遥的脸颊:「当然,」他说,「不过我得先询问一下他们的口味。」 他把食修叫过来让他记录应遥提出的要求,美人椅飞得很快,片刻后便到了雪熊常出没的地方,正好应遥嘱咐完了师门的口味。 卓远山松开了揽在剑修腰上的手,对自己和食修用了一个敛息诀,含笑说:「阿遥去吧,我就在这里看着。」 应遥再次把救俗剑拿了出来,雪熊被修士猎食的久了,对神识极为敏感,因此他不能直接用神识寻找雪熊,只是站在美人椅的基座边缘垂眸向下望去,判断哪些是雪熊出没的踪迹。 救俗剑在识海里哼哼唧唧:「他把我知剑修好了但没带过来,难道是知道你已经移情别恋?」 应遥沉默片刻:「它陪了我一百三十七年,」剑修低落地说,「是个暴脾气的傢伙,但是会帮我哄那帮小崽子,我本来以为它能陪我证大道……已经不能了。」 他看到了雪熊走过去后留下的脚印,脚尖一点从空中跳了下去,无声无息的落到雪地上,好像一片羽毛飘了下去,连风都没有惊动。 剑修没有用敛息诀,也没有拔出救俗剑,他只把身上的剑袍调成了白色,从芥子戒中掏出兜帽戴在头上,防止黑色的剑袍在雪中太显眼,被雪熊一眼辨别出来,然后用用剑修的方法收敛了自己的气息。 熊群不见得会招惹元婴,但一个金丹期的修士对它们来说也是大补之物,尤其是看起来落单的金丹。 应遥把手放在剑柄上,无声地向前走了两步,好像没有重量一般没有留下任何脚印,只有被他踩到的几片雪发出了一点吱呀的声响,但没有惊动任何一个活物。 救俗剑也闭上了嘴,它在把自己那层表面稳重捡回来后就变得像一把可靠的神兵了,应遥听见它在自己识海里嗡嗡震颤,和每一把渴望胜利的兵刃一样。 「希望熊血好喝一点,」过了会儿它真诚地祈祷道,「不然我可能会吐。」 应遥无话可说,只好把剑灵塞进了救俗剑本体。 第22页 他小心翼翼地缀上了一只圆滚滚的幼熊。 它看起来无忧无虑地在雪里打滚,并没有花费心思抬头警惕地观察四周,因此熊群应该就在附近。 如非必要,应遥不杀幼崽,他单膝跪在一丛叫不上名的银白色植物中,指尖轻轻摩挲着救俗剑的剑鞘,准备等待天黑后归巢的熊群。 救俗剑小声嘀咕说:「看起来适合烤着吃,烤出的油滴在火上呲啦呲啦,等到香味出来了就撒上盐和胡椒……不过扒皮看起来是个难题,不知道他们食修有没有方便扒皮的法诀。」 应遥冷静地说:「我会把肉串在你身上架在火上烤的。」 他眼角余光瞥到了带着猎物走回来的熊群。 熊群首领的气势看起来相当于元婴期,个头也大得惊人,应遥目测了一下,感觉自己也就够它塞个牙缝。 他以前见到这种巨兽都是掉头就跑的,如今却对着它跃跃欲试,然而还没生出什么感慨,就听到救俗剑嘆气:「唉,长这么大,肉都是老的吧。」 应遥默不作声地把它从剑鞘里抽了出来,再把剑鞘扔回芥子戒,发力向已经警醒地看来的雪熊首领奔去。 教化剑意比他先至雪熊面前。 剑修打起架来完全没有法修翻山倒海的气势,即使如果他愿意也能一剑移平山头,但他仍然在灵气的使用上极为吝啬,绝不做无用的浪费。 雪熊的弱点在鼻子,因此这一剑直指它的黑色鼻头,雪熊首领反应绝不算慢,举起右爪就要把应遥连人带剑一起拍进雪地里。 应遥用剑锋抵住熊掌,轻盈地从它爪下滑开,并留下了一道手掌深的血痕,首领吃痛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咆哮声,但第二道剑光已至。 母熊带着幼崽离开了战斗区域,而公熊应声围了上来。 应遥带着剑光在这群巨兽见腾挪,几乎每次出剑都有一蓬血光炸开,倒下两只公熊后熊群开始愤怒,卓远山坐在美人椅上低头看他,几乎目眩神迷。 他住在仙宫近的那位老友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了上来,幽幽地说:「我劝你不要用他渡情劫,你渡不过去的。」 卓远山说:「你看他的道像不像我没能走上的那条?阿姐,他是我的求而不得,我会爱上他的。」 卓远岚无声地看了他一会儿,把一个像是银制的小盒子递给了他。 「这原来是我给应以歌准备的情蛊,不过既然是叔侄,他也一样能用,」她淡淡说,「小的是母蛊,大的是子蛊,种下后餵他三天你的血,他这辈子所有情爱欢喜就是你的了。但我得提醒你,情蛊对剑修,尤其这种心智坚定的剑修效果最差,你要想把人攥在手里,最好废了他的修为。」 第二十四章 情蛊 卓远山没有回答好还是不好,他谨慎地把盒子收了起来,看了眼自己的姐姐,復又道:「阿姐还是住到我的洞府来吧,仙宫近离洞府再近也没它安全。」 卓远岚满头白髮,赫然是已老之龄,但面容仍旧娇俏如少女,正是她手上的蛊毒之功。 她把目光从卓远山身上挪开,又看了高高跃起,举剑刺向雪熊鼻头的应遥一眼,仍旧用同一种平淡的语气说:「不必了,我死了身躯自被蛊毒吞食,连收尸都免了,还要什么照拂,你自己多保重便是。」 卓远山还想再说话,但她已经飘然离开。 应遥看中了首领颈后的一块皮毛,琢磨着用它给师父缝个鞋,他灵巧地避开了混战中不知道是哪头雪熊拍过来的爪子,扬手就是吞吐剑光,硬生生削掉了一块熊掌,在它的哀嚎声里俯身钻出空隙,从一个不太可能的角度跃上了首领后背。 他身上一点血都没有沾,站在雪熊背上几乎找不到人影,雪熊首领甚至没能在第一时间察觉他的去向。 但剑修手里的救俗剑又亮得惊人,它扬起一道几乎能灼痛人的双眼的剑光,卓远山还没来得及看清它将奔向那里,就听见雪熊首领发出了一声负痛的巨吼,随即它哀哀地叫了起来。 但应遥不为所动,他微微旋转了一下手里的救俗剑,把雪熊颈侧的血口开得更大。 这回涌出来的血不可避免地打湿了他的手臂,雪熊的哀叫开始拖长,它开始驱逐自己的族群,命令剩下的熊群里最强壮的一头公熊带着族群逃跑。 应遥杀死了七头熊,足够师门在这个月内吃腻了熊肉,还能一人做一套皮毛衣服,而他也不打算赶尽杀绝,因此就放任剩余的熊群逃跑了。 片刻后雪熊首领停下了挣扎,力竭地侧躺在雪地上,侧头注视着远去的熊群,片刻后从眼睛里滚下来一串巨大的泪滴。 「我很抱歉!」救俗剑惊恐地大叫,「我再也不说你的血难喝了!呕……」 但是只有应遥能听出它是在发出呕吐的声音,雪熊和卓远山都只能听见它发出的响亮剑鸣,它的眼睛无力地闭上了,而卓远山下意识地摸了摸芥子戒中装着情蛊的银盒,下定了决心。 他看着应遥把剑从雪熊颈侧抽出来,剑上的血槽让他的动作轻而易举,然后他用雪熊的皮毛擦了擦剑,又沖它用了两个清身诀,总算是止住了剑灵的呕吐声,把它塞回了剑鞘里。 卓远山带着食修缓缓落了下来,他起身走向应遥,而那两个食修则欣喜地奔向死了一地的白熊,开始熟练地扒皮分肉。 第23页 应遥摘下兜帽抖了抖上面的血,兜帽上大概涂了某种涂料,血像从镜子上滑开那样被他抖到了地上,然后他收起兜帽,抬头看向卓远山,意犹未尽地嘆了口气。 「卓世叔可否赐教?」剑修问,「我有点儿手痒难耐……」 卓远山笑了起来:「当然可以,阿遥,」他说,「不过我们来赌点彩头?你赢了我放你每旬回一次师门,我赢了你把它吃下去。」 他说着拿起了卓远岚给他的盒子,打开盖子给应遥看了一眼里面的情蛊。 应遥茫然道:「这是什么?」 卓远山凑近他说:「是情蛊,一种……会让你爱上我的小玩意儿。」 大概是回到识海里的救俗剑剑灵把要骂的都帮他骂完了,应遥看起来还很平静,他注视了卓远山一会儿,问道:「如果我拒绝了,你会逼我把它吃下去吗?」 「谁知道呢,」卓远山耸了下肩,「我原本打算骗你吃下去,让你在不知不觉中爱上我,你既不知道我做了什么,免得生出反抗之心,我又能得到我想要的。但我想了想,这好像对你不太公平。而且我猜即使骗你吃了情蛊,你也能察觉出不对劲,那我就得不偿失了。」 应遥听了一下,感觉什么话都让他说过了,于是只好闭上嘴,默默地听着救俗剑在识海里骂娘。 「这个满脑子情情爱爱的孬货,」救俗剑词穷道,「有琢磨情蛊的时间去练练技术不好吗?」 剑修简直也要忍不住骂娘,他再次把救俗剑抽出来指向卓远山,对他做了个执剑礼,不置可否道:「请。」 卓远山笑了起来:「阿遥好大的脾气。」 他把实力压制到元婴期,指尖汇聚起利刃状的灵光,向应遥欠了欠身。 应遥的教化剑意是在步入元婴前不久领悟的,比起卓远山的指尖刃还不够熟练,片刻后他的右肩被卓远山张开的手掌拢在利刃间贯穿,忍不住闷哼了一声,把剑交到左手反手向上一撩,截断了卓远山小指上生出的利刃。 卓远山向后退了几步避开他的攻击范围,指了指应遥已经开始渗血的肩头,问他:「阿遥还不认输?」 应遥奇道:「你问一个剑修要不要认输?」 他的左手剑用得和右手一样好,卓远山习惯了一下剑招袭来的新角度,举手格住救俗剑,左掌向下击中了应遥胸腹,把他击飞出去,撞到了一株挂满雪的松树上,树上的雪噼头盖脸地砸了他一身。 应遥小心翼翼地喘了口气,按了按自己开裂的肋骨,在剧痛中想:哪怕他把实力压制到元婴,我和化神期的眼力和反应速度的差距也还是个鸿沟,至少得到元婴后期才能和他一战…… 应遥把救俗剑插向地面,借力滚开躲掉了卓远山跑过来的法决,然后被另一个早有准备的束缚咒砸了个正着,他挣了两下,发现挣脱不开,于是就放弃了挣扎。 卓远山把那个大的蛊虫用灵力包裹成一个药丸大小的圆球,捏起剑修的下颌用嘴给他餵了下去。 他亲了剑修一会儿,应遥把圆球咽进肚中,他有点喘不上来气,裂开的肋骨一跳一跳的疼,但落入胃中的蛊虫没有什么动静。 卓远山割破自己的指尖让他吮吸指尖血,一边仔细观察他的反应,剑修眼神迷离了一会儿,然后变得柔软了一点儿。 「卓世叔,」他堪称软软地说,「我的肋骨好痛。」 救俗剑绕着往识海里钻的蛊虫乱飞,把它困在剑阵里,一边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咳嗽声:「我的遥你装的像一点!」 应遥回答自己的剑:「这个真的太难了。」 卓远山露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我忘了告诉你,阿遥,」他说,「它要等到我餵你十天血后才能生效。」 第二十五章 练剑 应遥就不做声了。 卓远山的束缚咒只绑了身体,没有约束体内的灵气,他手指动了下,把救俗剑收回芥子戒,苦恼地说:「肋骨伤了,回去不能吃熊肉了。」 卓远山摸了摸他的脸颊,松开了束缚咒,应遥踉跄了一下,有点站不稳,干脆倒进卓远山怀里。 剑修估计卓远山这个十天也是骗他的,他不知道蛊毒何时发作,只好抓紧时间絮絮叨叨地说:「那三只筑基期和脑门夹了黑毛的雪熊肉处理后送到我的师门,皮扒下来给他们一人做套衣服,雪熊首领颈后有一块纯白的长毛,我特意没伤那一块,正好给师父做个鞋子……咦?」 卓远山的指尖血生出灵性一样直奔他的识海,那个银色的蛊虫沾了血后翅鞘和尾针的颜色都显得极鲜艷,它嗡嗡地叫了起来,勐地加速越过救俗剑的封堵,径直没入应遥的元婴。 它被应遥咽下去时还是纯粹的实体,然而进入识海后就变成了类似元婴的形态,应遥慢了一步反应过来,干脆放下已经被蛊虫钻进去的元婴,把注意力挪到了识海外。 他轻易地找到了蛊虫留在识海外的实体,接着发觉了它和识海内的联繫,救俗剑扒着识海边缘往外探头,鼓励他说:「弄死它弄死它。」 应遥小心翼翼地用自己的灵气把蛊虫实体裹了起来,元婴站起来走到识海边缘探手摸了摸自己的那一团灵气:「你说由情蛊引发的爱意和真正的喜爱有什么差别?」 救俗剑嘟哝起来:「我只是一把剑,为什么要为难我?」 第24页 应遥把自己极少用到的羞恶剑意塞进了灵气团,满意地拍了拍手:「但愿这玩意的实体和钻进去的那个一损俱损。」 卓远山就着这个姿势把应遥横放在了自己的美人椅上,两个食修已经处理好了满地的雪熊尸体,正在对地上的战斗痕迹撒一种药粉,应遥歪在椅子上看着他。 两个人都对将来发生的事情会在掌握之中充满信心,只有救俗剑盯着蛊虫嘀嘀咕咕的:「万一你太专注于练剑让他觉得情蛊失效了怎么办?」 卓远山扶起应遥的上身让他枕在自己腿上,手指从他的领口探进去,碰了碰裂开的肋骨。 剑修的自愈能力还算不错,卓远山往他的腰腹和肩头上各贴了个灵符,突然嫉妒道:「阿遥没有给我准备点什么吗?」 应遥被灵符弄得有点昏昏欲睡,他勉强想了一下,回答说:「有……陪你烤肉。」 卓远山在这上面好哄得很,应遥躺在他腿上睡了一觉,被他抱到床上的时候才醒过来,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上,觉得不碍事了。 「我闻到肉香了,」他慢吞吞地说,「救俗剑快要馋得尖叫了。」 卓远山飞快地妥协了,他给应遥换上新衣服,帮他穿上鞋,又抱着他走出去,拖来一个软椅把他放到上面,和他在院子里烤了一晚上的雪熊肉。 情蛊在第三天傍晚发挥了效用,卓远山照旧割破手指餵了他一点自己的指尖血,正要收回来时发现应遥轻轻咬住了他的指节。 卓远山看着剑修因为含了爱意而显得动人的神情,后知后觉地想起是情蛊已经生效了。 这个时间点几乎完美。 【被吃掉啦】 卓远山已经没有了睡觉的习惯,他躺在床上浮想联翩地琢磨起了聘礼,过了一会儿已经想到了要给应遥那个热爱捡孩子回家的师父送几个乳娘,免得他来打扰应遥。 救俗剑耐心地等应遥睡醒,噼头盖脸地问他:「你还记得他给你餵了情蛊吗?」 应遥懵了一下:「记得,不是还有七天才生效吗?」他坦然地说,「但我觉得我现在非常喜欢他。」 救俗剑抓狂地叫了起来:「不是!你不觉得他在骗你吗?他嘴上说是是十天!但其实可能是三天!」 应遥沉默了一下:「我确实是觉得他非常可爱……」他把自己从卓远山怀里拿出来,准备从床上下去,「我们没必要在这上面争论,我觉得教化剑意还能再改改,来陪我练一下。」 卓远山感觉到他的动作,眼也不睁地抓住他的手,张口就道:「阿遥去做什么?来亲一个。」 应遥就亲了他一口,卓远山还想再进一步的时候躲开了他,晃了晃他的衣袖:「我要去练剑啦,回来再亲好不好?」 卓远山根本没想到自己的地位会被中了情蛊后的剑修拍到练剑后面,他感到了茫然,喃喃地问:「宝贝儿你不爱我吗?」 「爱呀,」应遥疑惑但理直气壮地说,「可是我要练剑。」 救俗剑笑得直在他的识海里打滚。 第二十六章 侍剑童子 应遥不知道它为什么会笑成这样,他叫了救俗剑两声,抓着它的红缨把它拽回来塞进救俗剑本体,弯腰戳了戳卓远山的心口。 剑修说:「莫非卓世叔还吃一把剑的醋?」 卓远山发现自己居然无话可说,甚至找不到拿来威胁应遥留下和他卿卿我我的东西——如果用他的师门威胁他,可能会让他开始怀疑,看起来卓远山除了撒娇无计可施,但这绝不可能。 魔修觉得自己有点弄巧成拙,而在他陷入思索的时候应遥已经从门口走了出去,把剑放在梅花亭的桌子上,慢悠悠地活动身体。 他还保留了一点修为不深时的习惯,比如练剑前要先把身体活动起来,免得损害筋骨,虽然他现在其实并不需要。 救俗剑看着他抻自己的胳膊,用一种笑得喘不上气的口吻说:「我的遥,我好喜欢你。」 「啊?」剑修下意识地说,「你是一把好剑,我也喜欢你。」 他把救俗剑拿起来准备开始做最基础的练习。 救俗剑和他之前用的我知剑相比短了一寸,这种练习早该开始,但他之前急于摆脱任人摆布的处境,只顾着磨鍊剑意,一心想要变强,却忘了这些基本功,实在是不应该。 但现在剑修觉得卓远山非常可爱,他甚至愿意把一部分时间练剑的时间分给陪卓远山,于是也不觉得自己是任人摆布了,便又能静下心来按部就班地练习基础。 救俗剑隐隐约约地感受到了他的念头,这回它在心里笑话了卓远山一番,没叫应遥听见。 应遥从芥子戒中摸出来一个破破烂烂的侍剑童子放在梅花亭外的空地上,救俗剑看了它半天,终于没忍住惊恐地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侍剑童子是个木制的和应遥身高近似的人形偶具,两腿并在一起,膝盖以下是一个沉重的半圆形铁块,保证无论如何击打它,它都能很快恢復到直立的状态。 一般来讲侍剑童子都是用刻着法阵的上等且坚硬的木头制成,双手持剑,手臂可以自由挥动做出反击,有的甚至可以放出一些粗浅的法决,是剑修的必备之物,普遍来讲,越厉害的剑修练剑之时陪练用的侍剑童子应该越好。 但应遥用的这个侍剑童子就像给还没入道的剑修的用的。 第25页 侍剑童子的两个木头胳膊用粗绳缠着,关节上打了一堆补丁,只能直挺挺地伸在前方,而手掌干脆就是一个连毛刺都没修过的木头疙瘩,脖子和头几乎一边粗,脸上不仅没有带着威严的铁面具,也没有五官,像一块插上去的扁平木板,上面用鲜艷的颜色画了眼睛、鼻子和嘴。 如果不是眼睛是红色,鼻子是黑色,嘴是白色,救俗剑还是愿意承认这是一张人脸的。 应遥安之若素地把侍剑童子两个平伸出来的胳膊嘎吱嘎吱地压回去,掏出一块灵石,想了想又把灵石掰成了两半,一半接着放回芥子戒里,一半塞到了侍剑童子心口的位置。 侍剑童子的红色眼睛里射出两条蓝幽幽的亮光,木头疙瘩做成的拳头上下挥舞了一下。 救俗剑决定给应遥出个馊主意:「你可以找卓世叔要一个好点的侍剑童子,」它撺掇剑修,「反正他有的是钱。」 应遥「唔」了一声:「它怎么了?明明又好看又好用,做什么要换?」 救俗剑不知道这个侍剑童子好不好用,但它被「又好看」这三个字陷入了震惊中,直到应遥斜向上撩起一剑,不偏不倚地噼中了侍剑童子胳膊上的补丁才回过神,努力集中注意力与他沟通。 它本身的属性和应遥的剑意就十分相容,因此坐到人剑合一併不太难,但这次救俗剑有点分神,它在思考一个严肃的问题: 应遥说侍剑童子好看,又说卓远山可爱,他的审美已经被情蛊扭曲成这样了吗?那也太可怜了。 剑修很快察觉到了它的不专心,他一低头躲开了侍剑童子直挺挺挥过来的胳膊,向后退出了它的攻击范围,问救俗剑:「今天怎么了?」 接着他听见了来自救俗剑的疑问。 应遥忍不住笑了起来:「那是师妹画的,我夸她画得好看夸顺嘴了,」他摸了摸救俗剑的剑嵴,「但是卓远山确实很可爱呀,你看他一边生闷气一边偷看我的样子,像不像被气得鼓囊囊的包子?」 救俗剑想:中了情蛊的剑修好可怜哇。 应遥练剑花费了两个时辰,直到他塞进去的那半块灵石灵力耗尽才停下来,救俗剑感觉有点累,不得不承认这个侍剑童子虽然是长得丑了点,但确实还挺好用的,不像他之前见过的那几个华而不实,然后它又冒出来一个新主意。 「你看这个童子的材质这么破,」它偷偷摸摸地说,「你练剑的时候还必须刻意收力,生怕一剑噼坏了它,不如让你的卓世叔拿些好材料来换上,这样就不用把大部分精力花在控制力道上了。」 应遥被它说服了,他把侍剑童子留在空地上,收起救俗剑,拍了拍袖口转身走向靠在门框上看着他的卓远山,痛快地抓着他的衣领亲了他一会儿。 剑修的嘴唇温热柔软,卓远山被他亲得头晕脑胀,分开时脱口道:「我帮你把侍剑童子重新炼制一下吧,它的材质实在是太破了……但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应遥含笑看着他,问:「什么?」 卓远山用一种在应遥听起来急需要被哄的语气说:「你得把我放在练剑前面。」 应遥认真想了一会儿:「不行,」他苦恼地说,「一旬里我至少要有五天练剑,所以最多陪你四天,还有一天我要去看师父……卓世叔,你生气了?来亲一个消消气。」 第二十七章 阉了 卓远山还没有来得及表示出愤怒和拒绝,就被热情的剑修按着肩膀抵在门框上又亲了一通,等应遥满心愉悦地松开他,又呆愣愣地摸了摸自己被吻出同样热度的嘴唇,半晌才回过神,意识到自己答应了怎样不可思议的条件。 他神情恍惚地看着剑修拎着剑走进屋,随手把救俗剑放在桌子上,脱了自己的剑袍光着上身在屋里走来走去,几乎疑心自己才是中了情蛊的那个。 应遥身上还有一点汗湿的痕迹,前几日被打伤的肋骨处还能看见一点不太自然的浮肿和青紫的痕迹,但已经不耽误常活动和练剑,他抓起卓远山的杯子喝了两口水,回头邀请他一起去泡温泉。 卓远山最近没有什么事情要忙,修炼上壁垒松动的地方已经尽数撬开,其余的桎梏依然只能靠机缘或者等时间流逝,因此应遥一邀请他就痛快地跟了上去。 片刻后应遥从水底钻出来,趁着卓远山没反应过来又亲了他一口,有点为难地说:「我觉得你得再练练技巧,卓世叔。」 卓远山有点恼羞成怒地瞪了他一眼,反唇相讥道:「说得像你很熟练一样。」 「我当然熟练,『入世』道有一节专讲阴阳和合,」应遥理所当然地说,「我还研究过房中术自己写过话本呢……呃不是……」 他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声音在卓远山的目光里慢慢弱了下去。 救俗剑在剑修的识海里剧烈地咳嗽了起来,被放在卓远山卧房桌子上的本体跟着它的咳嗽声发出了剑鸣,险些把自己震得从桌子上掉下去。 卓远山无声地看了他好半天,眼珠微微一转,趁火打劫道:「五天陪我,四天练剑,一天去看师父。」 应遥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沮丧地说:「卓世叔还是看话本吧。」 卓远山花了点小技巧从他嘴里审出了话本的名字,隔天就叫手下人买了来,在床上念给他听。 念话本的时候应遥的反应特别可爱,卓远山藉机从练剑的五天里争取到了一个晚上,于是白天他陪着应遥琢磨怎么改善侍剑童子,把它做得结实灵巧,晚上应遥陪着他练习房中术。 第26页 等到一本话本念完侍剑童子也已经相貌一新,应遥抱着它的头下山去找师妹重新画一张脸。 这回卓远山没有跟着他,他从剑修的美色和热情中回过神来,花了半天时间巩固了一下修为,准备去处理一些西雪山的事务,稍微拯救一下自己那些哀嚎的下属。 他在书房里坐下半个时辰后,负责管理洞府的管事小心翼翼地找了过来:「北湖应家登门拜访主人,」他偷偷看了一眼卓远山的神情,丝毫不顾形象地蹲下去抱着头把自己缩了起来,用更小的声音说,「属下打听了一下,他们是来为应公子提亲的。」 书房里是可怕的沉默,管事汗如雨下,恨不得今天不是自己轮值,不用过来把这件事告诉卓远山。 最后是卓远山的敲桌声打破了沉默,他用听不出喜怒的语气问:「哪个应公子?」 管事的冷汗当场就被吓得流了满后背打湿了衣服,他胆战心惊地嗫嚅道:「应以歌应公子。」 卓远山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他问道:「人在哪里?怎么不早告诉我?去准备一下,在从前以歌住的地方设宴,今晚我要招待客人,找个藉口告诉阿遥,让他今晚不用急着回来。」 应遥不疑有他,正巧师父也挽留他多留一会儿,于是就和卓远山派来的信使点了一下头,说自己明早再回去。 郑传在他身后悄悄地和救俗剑交流:「我觉得他这不想中了正经情蛊的样子。」 救俗剑发出一声剑鸣,疑惑道:「正经情蛊?」 郑传悄声说:「如果是正经的情蛊,他现在应该根本想不起来练剑才对啊。」 「恰恰相反,它是我做出的最好的情蛊……」他身后突兀地传来一个有些苍老的女声,她不知道从哪里走了过来,用一种饱含了奇妙情感的语气对应遥说,「我知道剑修往往意志坚定,却没想到你能做到这种程度。」 应遥警惕地从师父手里抽出救俗剑,剑尖斜向下指着她,面无表情道:「你是谁?」 他从来人脸上看见了与卓远山相似之处,可能是血亲,但一想到魔修四处结仇的德行,一点也不敢放下警惕。 卓远岚思索了一会儿,假装恍然大悟:「大概是这情蛊原来是他让我为应以歌准备的,不过应以歌用不上就给你用了的缘故,毕竟即使有血缘也不如自己的学好用。」 她又压低了声音说:「你知道为什么今晚他不要你回去吗?因为应家派人替应以歌上门提亲了,他支开你才好答应这门亲事,等你明早回去已经迟了。」 应遥眉梢微微一挑。 卓远岚笑了起来:「阿遥可真沉得住气……难道是想着叔侄同侍一人还是段佳话不成?」 应遥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你是谁?」 他把手放在背后摆了摆示意自己的师父回到院子里去,回忆着怎么打开卓远山留下的法阵,又加了一句:「你告诉我这些是为了什么?」 卓远岚胸有成竹地说:「他为了防止你偷跑上去,还打开了洞府的防护阵,我可以带着你上去,帮你解开情蛊,甚至可以带着你的师门离开,而我只有一个简单的要求——你从他的书房里偷一个红黑相杂的印章,十天后带下来给我。」 应遥一个字也不相信,他往后退了一步,辨认出面前这位女修士和他一样是元婴修为,而且一定因为卡在元婴期多年不得寸进,身体已经开始衰老。 剑修有把握从她手下逃脱,但他身后还站着一个师门,因此他不能激怒她。 应遥手腕颤抖起来,努力让眼光变得涣散,嘴唇也轻微地哆嗦着。 卓远岚心中突然升起不详的预感,接着就看见剑修突然流了眼泪,转身跑开,还啜泣地说:「我、我……成全他。」 救俗剑惊恐道:「阿遥?!」 应遥跑进卓远山给他的师门准备的宅院里,用一副愤怒而绝望的模样摔了门,手里熟练地结印唤醒宅院里的防御阵,一边偷着骂:「他个王八蛋要是敢一声不吭就抛弃我,我就阉了他!」 救俗剑放下心,贊同地说:「我觉得可以。」 第二十八章 没答应 卓远山虽然在化神中期的瓶颈上卡了近百年,但也正因为如此,让他有大量的时间去钻研布阵、丹道这些术法,宅院里的防御阵正是他的得意之作,还是应遥早上走的时候从他手里软磨硬泡来的。 卓远岚被剑修一句石破天惊的「成全他」定在了原地,半晌后才回过神几步追上去,就听门里传来了微弱的哭声。 郑传从屋里抱出来小师妹正准备往后院走,经过应遥时脚步顿了一下,用询问的眼神看着他,然后小师妹一口咬住了应遥的手指。 应遥吸着冷气把手指从长牙的师妹嘴里抽出来,镇定地和师父点了一下头表示能应付。 郑传把小师妹交给他,从袖子里摸出切成一小条的馍馍,眼疾手快地把塞进小师妹嘴里,但估计这玩意儿没有剑修的手指头口感好,小师妹咬了两下嫌硌牙,用手把馍馍抓下来往地上一扔,咧嘴哭了。 郑传赶忙拿来一条新馍馍,一脸严肃地和小师妹对视,应遥抱着她在师父眼前晃了晃,用口型说:「先去后院。」 郑传把小师妹抱回来,穿过迴廊的时候把另外两个探头探脑的小姑娘也一起拎了过来,没一会儿就走得不见踪影。 第27页 应遥一面目视他离开,一面分神控制着防御阵的灵气波动,尽力拖延卓远岚发觉不对的时间。 小师妹那几嗓子哭声帮了大忙,卓远岚惊疑不定地想:难道情蛊的作用比我判断的要好? 她走上去敲了敲门。 离近了听哭声反而消失了,应遥手指被咬出了血,吸着凉气甩手指,警惕地握着救俗剑望向门外,但没有应声。 卓远岚又疑心自己听见了压抑的啜泣声,她最开始那个念头开始壮大,她有些担心暴露自己,仔细地想了一下,觉得卓远山握着那枚印章几百年都没研究出所以然,自己不能也没必要急着逼迫他,只要在他心里种下怀疑的种子,他迟早会来求助自己。 何况卓远山的偏心也是实打实的。 于是她在门上挂了一个布兜,里面留下两枚符篆,一枚画在纸上,供他出入卓远山的书房,但只能用一次,另一枚则是刻在玉上,是合信物和传讯符一体的符篆,可以用来和她沟通。 卓远岚估计现在正是剑修最警惕她的时候,因此她并未多言,只是确定自己听见了剑修靠近门的脚步声,便柔声道:「阿遥,我不逼你,不过你若是发觉了真相,便向里面的玉符诸如灵气留下话音,我就能知道。」 她刻意没有说是什么真相,免得显得自己太过着急,只管放柔了声音,让自己听起来无害一些:「我是真心想帮你。」接着又想到「入世」道剑修的性情,稍微吐露了一点自己想得到的那块印章的实情,「书房里那块印章,与飞升或者无情道修士难以跨过元婴期的缘故有关,你我俱是元婴期修士,有了那块印章印证,应当很快就能化神……说得太远了,我不便多留,先走了。」 应遥有点好奇她口里那么神奇的印章是什么的,然而一想卓远山把它拿在手里至少百年也就从元婴晋升化神,还在化神中期卡得死死的,那点好奇就消了下去。 他刚才打法诀的时候把救俗剑收了起来,悄无声息地拔剑出钱,站在立门三尺的地方凝神细听。 卓远岚的故意发出的脚步声确实越来越远,还伴着渐渐消失的最后一句话:「是真是假,谁在骗你,你明天就能知道啦。」 应遥稍微松了一口气,但既没有放松禁制出门拿卓远岚留下的布兜,也没有后院找郑传,只是抛出一道传讯符:「师父哄师妹们睡吧,她今晚应该不会再来了。」 片刻后郑传送回来一道传讯符:「你要在门口守一夜吗?」 应遥回道:「一会儿就回去,还得防她偷袭。」 郑传没有再回復,估计是哄师妹睡觉去了,应遥在门口待了小半个时辰,又收到了一个新的来自师父的传讯符:「咱爷俩好久没月下小酌了,待会儿来我院子里,我去炒两个下酒菜。」 卓远山下山来接他的时候应遥还抱着酒罈子靠在树干上睡觉,没听见他的敲门声,卓远山耐心地等了一会儿,见仍无人应答,便准备自己推门走进去。 他的手捏了个法诀正要打开院门,余光瞥到了挂在门上的布兜,忍不住咦了一声,取下布兜打开看了一眼,认出里面的玉符是卓远岚的手笔,于是怒气沖沖地循着情蛊的指引直奔应遥,开口就问:「昨晚谁来了?」 应遥抱着酒罈睡眼朦胧地看了他一眼,过了半天似乎想起他是谁了,酒罈子从怀里滚出去,然后抓了救俗剑指向卓远山的**,含煳不清地说:「你是不是背着我偷人了?」 救俗剑昨晚跟着他蹭酒喝,喝多了往地上的青石上一躺,早上沾了满剑身花露,带着股微凉的水意。 卓远山被指向要害的剑吓得往后退了一步,连忙澄清道:「有客人来,我陪着聊了一晚上,什么都没干。」 应遥慢吞吞地站起来向前迈了一步,手里的剑仍旧不偏不倚地抵在卓远山腿根上,在救俗剑「你别用我阉他啊!」的尖叫声里对他挑了一下眉。 「我虽然不太受欢迎,但我也姓应,你觉得我察觉不到是谁来了?」他淡淡地说,「我那位目下无尘的哥哥来做什么?向你提亲?」 卓远山脱口道:「你听谁胡说!我没答应!」 第二十九章 叔叔救我 应遥眼神有一点冷,手里的救俗剑肆无忌惮地散发着寒意,卓远山险些被吓得忘了自己是个化神期修士,慌乱地往后退了好几步,战战兢兢地说:「阿遥……宝贝儿,把剑放下行吗?我真没答应他。」 应遥还清楚地记得卓远山面对应以歌时的偏心表现,伴随受情蛊控制而生出的浓烈的喜爱外随之而来的偏执和占有欲突然充斥了他的脑海,让他有点想发脾气。 剑修看起来非常恼火,但他抑制住了自己,收起救俗剑,双手环胸望着卓远山。 「你真的喜欢我吗,卓世叔?」他尽量冷静地问,「还是因为在应以歌离开之后,你需要找一个人填补感情上的空缺,而我恰逢其会?」 剑修的意志确实足够坚定,但颇大的修为差距让情蛊仍旧在一些关键部分发挥着作用,他并未怀疑自己的情爱从何而来,只是觉得可能是他单相思,而不是两情相悦。 这让他感觉很不好,应遥沉默了一会儿,冒出来一个一走了之的念头。 卓远山不敢跟他讲自己把应以歌带回洞府,殷切地对待他,然后生出感情的目的,他飞快地搜寻藉口,然后无视了剑修冷若冰霜的脸,走过来抱住了他。 第28页 「我曾经以为我是喜欢他的,」卓远山说,「但我错了,我不懂情爱,误把怜悯当欢喜,阿遥原谅我好吗?」 应遥轻轻挣扎了一下,没有用太大的力道,卓远山会意地搂紧了他,让剑修把下颌抵在他肩头。 魔修巧舌如簧地说:「我修的是无情道,阿遥,未悟情爱时我只能依照典籍照本宣科,但我现在喜欢阿遥,想和阿遥一起参透情爱,阿遥教我好不好?」 他在试探情蛊的效用,然而应遥完全没有听出他的言外之意。 他认为这是卓远山向他剖白了心意,不明白他其实是说他至今仍不懂爱,也没有爱上自己。 于是剑修自顾自地用脸颊蹭了蹭卓远山的肩头,开心地威胁他:「好呀,但要是让我发现你在骗我,还和别人藕断丝连,我就阉了你,然后离开你。」 这威胁不像是沉迷于情爱的人能说出来的,卓远山几乎以为他挣脱了情蛊的约束,但随即他想起这是个倔脾气剑修,不禁担忧地想:把他哄回去后,我得把以歌藏好了。 魔修确实没有答应提亲,但他劝应逍说一个名头而已,渡情劫为重,既然已经做成了事实,结不结道侣都一样,何况还有外人对那块通天印虎视眈眈,办个庆典引人注目,不要因小失大。 于是应逍再次把应以歌留在了他的洞府中,自觉道心圆满,借地方突破去了。 卓远山安排好他后就立即下山来接应遥,却没想到还是让人抢先了一步,说了不该说的话。 他看见手里的布袋,又忍不住问:「昨晚是谁来了?有没有伤到阿遥?」 「我就觉得昨天忘了什么,」应遥嘟哝着说,「原来是把它忘在门外了。」 他从卓远山怀里退出来,拿来他手里的布兜打开看了一眼:「昨晚有一个似乎是你血亲的女修士来找我,开口就是应家来提亲,而你故意支开我……」 剑修顺手把那枚据说能打开卓远山书房禁制的纸符拿出来夹在指缝间,卓远山似乎也辨认出这是个什么东西了,眼神微微一凝。 「这是她给你的?」他声音低沉地问,「她是怎样说的?」 应遥握着他的手拉他走出郑传的院子,仔细回忆了一下,回答说:「她说你书房里有一个什么印章,让我偷出来……是什么印章会和飞升有关系?」 卓远山对卓远岚会打通天印的主意的毫不意外,但他意外的是应遥就这样直白地告诉了他,他忍不住问:「阿遥不想要吗?」 应遥路过被他自己扔到地上的酒罈时脚尖一勾把酒罈挑了起来,伸手抓住酒罈边缘晃了晃,听到里面还有一点儿没流干净的酒水,耸了一下肩:「有点好奇,」他把仅剩的酒水倒进嘴里,拎着空酒罈拽卓远山去厨房,「但我又不需要这玩意。」 「它叫通天印,是我父亲从一处飞升的修士留下的洞府中找到的,据他留下的笔记,通天印里面记录了飞升的道,」卓远山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应遥说了什么,茫然地反问他,「不需要?」 应遥娴熟地从厨房里翻出了腌好的腊肉和米,徒手噼了两条柴火塞进灶台下,才转身抓来站在一边不知道做什么的卓远山亲了他一口,回答说:「我知道我的道是什么,在哪里,难道卓世叔不知道?这不是修士都应该知道的……」 他震惊道:「难道无情道修士都找不到自己的道了?」 卓远山被他亲得情不自禁地揽住了剑修的腰,接着他反应了过来他的意思:「走了近途的无情道修士差不多都迷失了自己的道,」他轻轻咬着应遥的下唇,「通天印里藏了一条道,可以拿来用,所以有很多人觊觎。」 应遥给自己做了一顿早餐,和卓远山一起飞回了他的洞府,剑修刚从剑上跳下来,熟门熟路地往卓远山的院子里走,迎面就撞上了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神色慌乱的应以歌。 应以歌拦住他的去路,直挺挺地往应遥面前一跪,哀声道:「求叔叔救我。」 第三十章 藉口 应遥愣了一下,停下了脚步。 应以歌看起来和他离开时有一点不一样,应遥仔细地打量了会儿,发现他给自己抹了胭脂和唇脂。 这手艺好像比我的几个师妹好很多,他想,不知道他愿不愿意帮我教一教师妹,我可以让卓世叔帮我付束脩。 挂在他腰上的救俗剑马上发出了「这真是一个好主意」的感慨。 然而卓远山马上紧张了起来,他用法诀拉起了跪在应遥面前的应以歌,控制着他的步伐仓皇地转身离开,同时对他传音说:「我不会让你受到伤害,无论他是谁。」 应遥并没有听到这句传音,他茫然地向应以歌踉跄离去的地方张望着,有点想不明白他是来做什么的。 卓远山没有给他太多怀疑的时间,他上前揽住应遥的腰,轻轻在他耳侧吻了一下,贴在他耳边低声说:「阿遥要奖励我……你看我都没多看他一眼,是不是很乖?」 应遥偏过头看了他一眼,拒绝再从自己仅剩的四天半练剑时间里拿出来任何一刻钟犒劳他,甚至还想借题发挥,把卓远山前几天从自己手里软磨硬泡得到的那半天拿回来。 救俗剑小声嘀咕:「只拿回来半天你能满意?」 应遥没理会它,他问卓远山:「应逍什么时候带他离开?」 卓远山有些苦恼:「他把人和嫁妆送过来后觉得自己有所突破,借了地方闭关去了,我也不知道要多久。」他停顿了一下,突然想到了一个把应遥和应以歌分开的好主意,「阿遥想和我一起去四处游歷一番吗?」 第29页 应遥很喜欢这个主意,但他犹豫了一下,问道:「你能离得开西雪山吗?」 「在西雪山出下一个化神前没人能动摇我,」卓远山把应遥带进自己的院子里,一边动手动脚地脱他的衣服,一边无所谓地说,「何况我还有几个好下属。」 应遥游鱼一样从他手臂间滑了出来,但被卓远山眼疾手快地偷走了腰带,他拢了一下剑袍,觉得自己不太可能从卓远山手里拿回腰带,于是把救俗剑解了下来,痛快地一脱剑袍朝卓远山一扔,跑回院子里把芥子戒中的侍剑童子拿了出来。 卓远山玩闹似的被他的剑袍罩了一脸,干脆顶着它往应遥的方向摸索,从背后抱住了他的腰。 应遥正把拿去给师妹画五官的脑袋往侍剑童子脖子上放,一边旋转角度看它是不是放好了,然后抽出救俗剑拨弄了一下它的小臂。 卓远山往侍剑童子的躯体内刻了一个聚灵阵,这样他就不用再向里填灵石才能使用,只需要拨动一下小臂打开机括。 应遥带着卓远山往后退了半步避开侍剑童子被启用后的一个剧烈地挥臂,然后举起救俗剑裆下一击,借力转身把卓远山推进了它的攻击范围,自己收起救俗剑抱着胳膊靠在柱子上围观。 「昨晚到访的是你的什么人,卓世叔?」他笑盈盈地说,「给应以歌准备的情蛊又是怎么回事?」 卓远山没有想到卓远岚连这个都告诉了他,一分神被侍剑童子打了个正着,他皱了一下眉,指间弹出一道法诀击中了侍剑童子手臂上的机括,成功地让它停了下来。 魔修离开侍剑童子的攻击范围,避重就轻地说:「她是我的长姐,我和她一起逃脱了我父亲的利用。我们的关系曾经很好,但后来她认为正是因为我们的逃跑导致父亲在晋升化神时走火入魔而死,因此对我抱有一些敌意。」 他转头看向站在一旁的剑修,淡淡道:「但实际上她只是怨恨我不肯把通天印交给她。」 剑修还是不太能理解这群无情道修士拼命想走捷径的心理,他看着卓远山向自己走过来,绕开了他重新打开侍剑童子的机括,打算认真地练一会儿剑。 卓远山站在一旁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堆他和通天印的故事,应遥心不在焉地听着,过了一会儿问:「所以情蛊是怎么回事?」 卓远山安静了一会儿:「我没办法解释,」他说,「阿遥,我受心魔影响时觉得他是我的救赎,我能从保护他上得到宁静和些许进益,直到遇见你时我才开始能压制住心魔……」 应遥识海外包裹着蛊虫的灵气团中存放的羞恶剑意微微动了一下,剑修眼神茫然了一下,随即在侍剑童子噼来的利刃前回过神来,仓促抬手抵消了这一击的力道。 救俗剑同样敏锐地察觉到了变化,它思考了一下,决定保持沉默。 卓远山一无所觉地说:「喜欢阿遥的是本我。」 魔修确实从「入世」道剑修身上明白了一些东西,他想放弃从通天印中寻找捷径,用最传统的方法进行修炼,但在此之前他得把过去的隐患全部解决。 「我感觉得到心魔在逐渐消失,」他神色专注地望着剑修,「等我们游歷回来,就举行双修大典怎么样?」 第三十一章 道不同 卓远山打定主意要把应遥和应以歌分开,因此他安排的行程都在西雪山外。 魔修给自己稍微做了一些伪装,假装自己是名纯正的法修,赶路的法宝也从美人椅换成了一个梭舟。 梭舟流光溢彩,上面镶嵌了一排排的珠玉珍奇石,哪怕应遥的审美已经在师妹们的多年摧残下变得与众不同,一想到自己要坐在这个梭舟上都觉得浑身不自在。 他不敢相信这是卓远山的东西,倒是救俗剑看了半晌,发出了一声不屑的剑鸣:「这是对你炫富呢。」 它对自己可能沦落到去噼柴抱有极大的畏惧,于是捏着鼻子和卓远山连手把应遥拖上了梭舟。 「你问问他怎么挣钱呗,」它还充满技巧地撺掇应遥,「没有私房钱,你连他生日时想给他买个礼物还得向他要钱。」 应遥立刻被说服了,他去问卓远山,魔修忍俊不禁地摸了摸剑修的脑袋,笑着说:「那就先去无亮城。」 应遥被他摸得一脸茫然,问道:「无量城?找佛修做什么?他们比我还不会挣钱呢。」 卓远山被他可爱得忍不住把他捉过来亲了一口,舔着他的嘴唇黏黏煳煳地说:「是无亮,光亮的亮……它曾经叫不秩城。」 应遥听过不秩城,它位于南面的一座海岛上,是唯一一个全部由修士组成的城池,不遵循人间的律法,所有规矩都来自于城主和执法客卿,每天都有大量的修士进出不秩城,是修士的国度。 但无亮城听起来就不是个好地方,剑修把桌远山从身上推开,严肃地问:「怎么改了这样的名字?」 「十多年前无亮城附近的海底火山爆发,因为满城都是修士,没有造成什么损伤,但整个城池都被火流和飘来的飞灰包裹了起来,」卓远山解释说,「火山爆发持续了很久,修士就用各种法宝替代照明,后来无亮城的主人觉得这样的城池更符合修士的身份,就把包裹着城池的飞灰炼化成了法宝。因为终年不见日光,所以改了名叫做无亮城。」 应遥直觉不太对,但他从没有往南面去过,不知道哪里的修士是怎么样,只好收起惴惴不安,做到聚灵阵里闭上眼打坐修炼。 第30页 卓远山在他陷入长考前说:「只有那里能最快的挣修士的钱,买修士的东西。」 应遥立刻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他和救俗剑说:「但我觉得师傅可能不会喜欢这种地方,因为这里捡不到师妹。」然后飞快地陷入了长考。 救俗剑无言以对,有点气急败坏又有点无奈,只好在他的识海里胡乱飞了一会儿,跑到识海边缘去观察那一团被包在灵气团里的羞恶剑意和蛊虫去了。 应遥自从能静下心修炼后进展反倒比急着突破那阵还快,救俗剑在识海边缘趴了会儿,觉得自己待的位置好像唿吸一样有了轻微的起伏。 这是即将触摸到元婴中期瓶颈的徵兆,他飞了起来,快速地绕着识海盘旋了一周,惊疑不定地想:「太快了,一定有哪里不对。」 应遥也在思考这个问题,识海中的元婴伸出手,救俗剑立刻乖乖地飞了过去落进他手里,用红缨把他的手腕缠起来,小声和他沟通:「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并没有,」应遥自己也迷惑地回应它,「我感觉就像水到渠成,但这水是从哪里来的?」 救俗剑脱口而出:「大道馈赠!」 它解释说:「多年没有元婴期的『入世』道修士,大道会对你有所偏爱以维持平衡。」 应遥险些从长考的状态中脱离出去,他期期艾艾:「我是不是不能再嫌弃这是老妈子道心了?」 救俗剑傲娇的「哼」了一声,应遥离开长考,把不远处的卓远山按到了梭舟里的木床上。 星日交替间梭舟载着他们飞过了两千余里,距离无亮城还有一半的路程,应遥突然和卓远山说:「我想下去走走,我感觉我快要突破了,在这之前我最好彻底进入『入世』的状态,好让突破更加顺利。」 不远处就有一座凡人城池,卓远山把梭舟停在城池附近,和应遥一起向城中走去。 这是一座颇大的城池,城门处有一队官兵守卫,他们身上没有凡人用的路引,应遥想要尽快入世,因此最好不要暴露修士的身份。 他抬头看着城池,和卓远山说:「墙上没有防护法阵,我们找个地方翻进……」 卓远山手指都没动一下就拨开了挡在面前排队进城的百姓,随手杀了阻拦他向前的守门士卒,头也不回地笑道:「走了。」 他向前走出几步才发现应遥没有跟上来,魔修回头去看,发现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视线落在倒在地上的守城士卒上。 片刻后他「锵」的一声拔出了救俗剑,咬着牙说:「卓世叔。」 卓远山愕然地问:「你为凡人对我拔剑?阿遥,我在你心中还比不过一个凡人?」 应遥微不可查地摇了一下头,这回他的眼眶真的有些泛红,涩然道:「我的道……为了我的道,『入世』道修是非,禁行不义。卓世叔,我爱你,但道不同,不相为谋。」 第三十二章 元婴中期 卓远山感觉到了震惊,他喃喃自语一样想:他发现应以歌被人带来提亲时都没有这样大的反应…… 应遥顾不上安抚被吓得四处逃窜的百姓,他歉疚地低头看了倒在地上的守门士卒一眼,从芥子戒中掏出一小块金子放在了他身边,谨慎地向后退了几步,和卓远山说:「出来谈。」 他走出去十几里,直到寻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才停下脚步,卓远山对自己用了一个轻身诀,也跟着他一起徒步走了过来。 应遥说:「我知道我和化神期修士天差地别,卓世叔若是不想放我走,我哪也去不了。」 这回卓远山没有作答,他一会儿自己种在应遥身上的情蛊,一会儿想着在他师门身上下的禁制,盘算着用哪个来对付他。 他觉得选择起来有些艰难,便以为自己已经会为应遥心软,是喜欢上他了。 因此又不免为应遥想要脱离他生气。 卓远山盯着应遥,气势开始慢慢变化。 出鞘的救俗剑轻轻地抖了一下剑尖,发出一声低吟:「但不能熟视无睹,不能假装无事发生,不能粉饰太平。入世道修士都是不讨喜的倔脾气,平生最爱之知不可为而为之。」 它勉为其难地说:「我的遥,你要是现在能摆脱他,我愿意为你噼柴。」 「如果教化剑再强一点就好了,」应遥咬着下唇,失落地说,「我现在什么都改变不了,只能逞口舌之快。」 救俗剑想:会有那么一天的。 但它没有来得及把这个念头传到应遥的识海里,卓远山已经聚出指上的利刃,远远抓向应遥的肩头。 魔修的本命法宝是一条长鞭,驱使它后一定要饮活人鲜血,只在他戏耍似的追捕应遥时拿出来用过,平时都以自身强横的灵气强行破开对敌者的护体灵气。 应遥没有硬抗,他躲开了卓远山连接几次想抓住他身上某一处关节,把他拖进自己怀里的动作,游鱼一样四处腾挪。 过了一会儿救俗剑才发现他始终没有往自己身上附加任何剑意,它疑惑地「嗯」了一下,小声说:「阿遥?」 应遥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好半晌才回应了它的疑惑:「我在想教化剑,」剑修又慢又轻地说,「我已经知道事无可为,但又不能不去尝试,这样的教化剑只有立道,而无传道,还能叫做教化剑吗?」 救俗剑没有办法回答他的问题,它沉默了一会儿,感觉徒劳的安慰他:「总得先立了道才能传道。」 第31页 应遥没回应它。 他自问道:如果我因为惧怕教化剑无用而不出剑,我以后还敢拔剑吗? 剑修想到这里下定了决心,他毫无形象地就地一滚躲开了卓远山抓向自己腰身的指尖刃,左手食指在救俗剑上一抹,逼出一滴精血在剑刃上涂开,随即一抖剑尖画了个圆,把卓远山的右臂拢在了剑光里。 教化剑绝大多数时候不是用于杀戮的剑,卓远山看他不在用身法躲避,生受了这一击,指尖刃强行破开应遥的护体灵气,死死扣住了他的腰,把他往梭舟上拖。 他正满肚子怒火,手下用了全力,几乎掐断应遥腰肢。 应遥痛得倒吸凉气,挣扎着反手一剑刺向他肋骨,救俗剑撞在卓远山的护体灵气上弹了回来,魔修又惊又怒道:「你想杀了我?!」 没人注意到有一道机弱小的教化剑意悄悄钻进了他的右臂。 卓远山夺走了救俗剑,拗断了应遥的小腿腿骨,拖着他登上梭舟,用自己的本命法宝把他捆在床上,咬破右手食指贴在他眉心处催动蛊虫。 和应遥元婴融为一体的蛊虫钻出来吞了他的血,遵循他的意志回到元婴中抹掉了这段记忆,然后控制他的念头,向他暗示对魔修的爱意。 片刻后应遥的眼神开始变得驯服,看向他时充满依恋,卓远山用手盖住他的眼睛,对自己用了一点儿粗浅的改变声音的媚术,哄他说:「阿遥累了,睡一觉醒来就好了。」 应遥轻轻眨了一下眼,没一会儿就毫无反抗的平稳地睡了过去。 卓远山用法诀固定住它断开的腿骨,但没有留下任何一个治疗的法诀,他拿着救俗剑走到门边,在它身上下了一个禁制。 救俗剑不肯老实呆在桌远山手里,它发出了愤怒的剑鸣,试图回到应遥元婴中唤醒他,但卓远山没给它办分机会。 「剑池里会主动认主的剑都有很强的灵性,我知道你听得懂我的意思,」他威胁救俗剑,「如果你把今天的事说出去,就会触动禁制, 禁制另一头连着阿遥的师们。你不会想做一把弒主的剑,给我乖乖闭嘴。」 救俗剑「呸」了他一声,但是不敢去尝试卓远山的威胁,只好保持了安静。 卓远山走回去把它放到应遥枕边,自己坐下去看着他的脸,突然回忆起他跟自己说「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时候,心想:他那时候可真美啊。 救俗剑的剑灵回到应遥的识海中,元婴蜷缩在识海中间紧紧闭着双眼,蛊虫一半嵌进他眉心一半还留在外面,它飞过去守着应遥,默默地想:现在醒来还得及啊。 应遥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好像发出了什么声音,卓远山集中注意力凑近了去听,发现他说的是:「百年……树人。」 救俗剑似有所觉地一个激灵,发现识海里生出了波澜,这事要晋升的徵兆,它大惊失色,赶忙去看应遥。 剑修半闭着眼站了起来,随手一捞抓起救俗剑,垂着剑尖慢腾腾地画了个圆。 救俗剑感受到了一股崭新的、弱小的,但生机蓬勃的教化剑意。 第三十三章 知不义 剑修晋升元婴中期没有闹出什么太大的动静,只有和他在同一个梭舟里的卓远山感受到了天地之气的变化。 若无人在一旁牵引天地灵气,大道一向是眷顾正道修士的,卓远山看着天地灵气的味道变得像剑修那样正而锋锐,犹豫片刻,又在应遥身边设下聚灵阵,站在不远处守着他。 应遥结婴至今不过两年多些,再天才的人物进益这样快根基也不一定稳固,他把神识伸进芥子戒中看看自己出门有没有带稳固神魂的丹药,过了一会儿又皱起眉担忧地想:不知道晋升会不会打断蛊虫吞噬他的记忆,有点麻烦。 应遥不知道他还转着这样的念头,原本一半在眉心外的蛊虫已经被教化剑意吓得钻了进去,来自卓远山的没被消化的意识被它抛在了外面,接着被应遥捕获到了。 「凡不与我同道者皆如蝼蚁,为我炼道之火、踏脚之石?」他嘀咕道,「这什么玩意。」 救俗剑猜出了这是卓远山塞来的属于魔修的道心,但它忙着感受着新的教化剑意,没工夫控诉卓远山的暴行,也没想起问一问应遥还有没有保留之前的记忆。 应遥喃喃自语了两句有什么奇怪的东西跑进自己识海里来了,但那股意识已经消散干净了,也就没有太关注,转而把注意挪回了试新剑意上。 剑修和他的剑都明白他领悟出新的教化剑意后晋升元婴中期必定是水到渠成之事,而且剑修根底扎实,并没有突破太快引起的经脉不能承受更多的灵气之类的担忧,因此当他静下心来演练剑法,不止和他身处一室的卓远山,方圆百里内都感觉到了天地灵气的变化。 没多久卓远山就感觉到周围有几个陌生的气息靠近,他从梭舟里出来,谨慎地打开了梭舟的防护阵,自己掐了个法决凌空飞起,皱着眉打量飞来的正道修士。 这几个急速赶来的正道修士穿着黑青相间的法袍,是中原几大宗抽调人手组成的执法阁,几乎每个大宗的核心弟子元婴后都会在执法阁中歷练五十年。 卓远山在西雪山时和他们打过交道,知道他们有一些正道修士独有的迂腐规定,而且每个人背后至少都有一个化神期修士撑腰,若没有不得不的缘故,没有人愿意得罪他们。 第32页 他不知道应遥领悟了什么才能在跨过小境界时引发这样大的灵气波动,但他见了应遥今日的反应,一时半会儿还不想当着他的面大开杀戒,不过幸好剑修还是个车头车尾的「入世」道修士,一切都好解释。 那几个赶来的执法阁修士大概也从灵气的变化中察觉到了这个在人烟密集处突破的剑修的与众不同之处,为首者迟疑了一会儿,向卓远山拱了一下手,朗声问道:「请问前辈,可是元婴期的『入世』道剑修在突破?」 卓远山倨傲地点了点头,突然想起应遥和他师门被他抓住前那副穷困潦倒的模样,不由得含笑道:「我记得这是含元宗的地盘,受了大道馈赠,没有什么谢礼吗?」 修士突破时往往会引动周身天地灵气的变化,改变附近的水土,进而对居住在附近的凡人有所影响。 大多数无情道修士突破时斩情斩爱,会使附近凡人亲缘淡薄,难有子嗣,即使有了也灵根稀薄,因此他们突破前都会找荒僻无人之处,而有情道修士则没有什么限制,「入世」道修士引动天地灵气甚至还能使原本无灵根的幼童长出灵根—— 执法阁队伍中的含元宗修士愣了一下,继而也笑道:「前辈所言不错。」 卓远山轻车熟路地从他手里敲诈来一个品质不错的长鞭法宝和一个由鲛人绞丝的剑鞘,笑眯眯地送走了执法阁的修士,转身回到梭舟中。 应遥还在长考中,没有醒过来的意思,卓远山站在床边看了会儿,看见他偶尔挥动一下好像在挥剑的手臂,找到了自己把他绑在床上的理由,心满意足地打开芥子戒中翻找食材。 他并非应遥所想那样独身出门,食修和其余几个侍女都在梭舟下方紧跟着,随时等候他使唤。 卓远山叫来一个食修,让他做些肉菜,再炖一盅骨汤,坐在一边耐心地等应遥醒来。 应遥练熟了新的教化剑意,又琢磨把它和旧的融合起来,救俗剑从本体那闻到了骨汤的香气,突然想知道卓远山的蛊虫有没有起作用,起了多大的作用,于是把应遥从长考中嚷嚷了起来,让他先去吃个饭补充损耗。 卓远山在应遥睁开眼的一瞬间撤去了绑在他身上的长鞭,小心地把他扶起来,做出一副愁眉紧锁的样子,低声说:「我给阿遥备了骨豚汤。」 应遥发现了自己的断腿,他有点想不起来之前发生了什么,眼里闪过迷惑之色,茫然道:「我的腿?」 卓远山一直观察着他的神色,没有发现什么破绽,松了一口气,颠倒黑白道:「阿遥进城后不久就感到了突破的徵兆,往城外走时被两个贪婪的守城士卒拦了下来,说阿遥在城里犯了事,要交罚金才能出城。阿遥突破时灵力震盪,害怕控制不住力道,不敢随意使用术法,取不出芥子戒中的金银……路过两个修士不分青红皂白地出手……」 他停顿了一会儿,免得说出太多细节导致错漏,万分自责地说:「早知道就不听阿遥的话,偷偷跟着下去,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魔修说着拿出符篆要给应遥治伤,应遥微微垂着眼睫没有说话,看起来失落极了。 救俗剑待在他的识海中,从识海的波澜中更直观地感受到了应遥的迟疑和波动,它这回确信应遥确实是失去了一段记忆,也仍旧被情蛊影响着,连这样一段漏洞百出的话都能相信,忍不住大骂卓远山无耻。 但它记着卓远山的威胁,害怕自己的骂声引来应遥的怀疑,无声地骂了一会儿,自觉无趣,便也悻悻地闭了嘴。 「救俗,」它听见应遥叫它,「教化剑知不义而教之,不必在意。」 第三十四章 似水 剑修的心思还都在揣摩剑意上,没注意自己的剑在走神。 卓远山觉得这是个安慰应遥的好时机,他轻轻握住了应遥的手腕,拇指在他手背上摩挲了一下,低声说:「日后有我护着阿遥,必不叫阿遥再受委屈。」 应遥心不在焉地比划了一下手指,心里想:什么才是教化?什么样的人才能教化…… 救俗剑的剑灵突然转过身戳了他的元婴手臂一下,亢奋道:「你还记得刚才发生了什么吗?」 应遥思绪被打断,元婴顺手抓住自己的剑挥动了一下,但剑意未能成型。 救俗剑「呸」的一声吐出了残余的剑意,迫不及待地追问道:「阿遥打算什么时候教他做人?」 应遥茫然地说:「教谁做人?我在说新剑意。」 救俗剑失望地发现他并不是在装傻,它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按捺不住地骂道:「瞎了眼的王八蛋!」 于是应遥更茫然了。 他觉得自己的剑可能是开心过头,所以把精力从识海中收了回来,看着卓远山把桌案搬到床上,然后拿出一个杯子倒了酒。 应遥在他只拿出一个杯子的时候就升起了不祥的预感,这一整路卓远山果然没叫他再碰到一滴酒,直到应遥的腿伤痊癒,可以下地追着他抢他手里的酒罈才罢休。 救俗剑装了一个月的死,感觉身心俱疲,只想把自己埋进装满砺石的盒子,就算应遥在练剑和谈情说爱间无缝切换也不想管。 可惜的是应遥把砺石锁进了盒子里,只在练剑的时候拿出来用,残忍地拒绝让救俗剑跳进去磨剑锋。 救俗剑和他哼哼唧唧,万万没想到这还不是最惨的时候—— 第33页 在它连续三次探出头想和应遥说话时,发现他和卓远山满口又软又黏的情话前。 救俗剑绝望地看着应遥灵巧地追上了卓远山,一掌切在他手腕上,把他手里的酒罈抢了过来,它嘆了一口气,不想再被折磨,自己钻进救俗剑本体里飞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悬在水面上的梭舟晃晃悠悠地落了下来,惊起一串又一串的波澜。 卓远山怀疑自己传给蛊虫的意识有一部分达成了目的,比如让应遥认为他比练剑更重要。 剑修这几日热情得几乎叫人招架不住,而且也不整日抱着他那把剑,练剑的时间也比以前短了很多,反而常常抱着他的右臂枕在他膝盖上,还时不时把脸贴在右臂上蹭一下。 剑修敏锐地感觉到他身体里那一丝微弱的剑意终于顺着手臂回到了自己身上,他松了一口气,倒在卓远山旁边,在心里算了算:我答应一旬陪他四天五夜,现在已经陪了他一个月,也就是七旬左右,所以有两个月可以专心练剑了……真不容易啊。 救俗剑在游逛中听见了他这个念头,它飞快地窜了回来,乖巧地把自己塞进应遥手里,在发出剑鸣催促他和让剑修歇一会儿免得腿软耽误练剑之间犹豫了下,还是没忍住「锵」了一下。 应遥摸了摸它的剑柄,用灵气化去不适,在卓远山惊愕地目光里和他认认真真地算了算时间,然后把他的说不出话当成了默认,高兴地拎着剑和侍剑童子去闭关了。 「救俗你看,」他捏着从卓远山胳膊里拿回来的剑意,「我之前想不明白的『事无可为而强教之』的答案,好不容易拿回来的呢。」 救俗剑嫌弃地碰了一下那道剑意。 剑意里并无慷慨悲壮,反而温和柔软,比起之前如山的剑意更像水,但水也东去不回头。 救俗剑脱口说:「百年树人?」 不过现在它实在是太弱小了,被剑锋一碰就颤颤巍巍地像要折断一样,救俗剑惊恐地飞开,发现它没什么问题才飞回来,讨好地用剑柄红缨缠住了应遥手腕。 「不过你不应该看见他的时候就明白过来了吗?」它问,「留给卓叔叔就好了,为什么还要费尽心思的把它取出来?」 应遥看上去又有点迷茫,他松开手让剑意在识海里漫无目的地乱飘,不确定地说:「我不知道……我隐隐约约觉得他不可教化,但我连教化是什么还没想透彻呢,这不应该啊。」 救俗剑有点开心,感觉到识海边缘有一道剑意极轻地波动了一下,他立即意识到是剑修被情蛊控制前留在情蛊边的羞恶剑意起了作用,它犹豫了一下,把这道波动的剑意用自己的剑鸣掩盖了下去。 「我曾经见过圣人剑,」它说,「圣人剑也有不教而杀之时,没什么奇怪的,从心就好了。」 第三十五章 喜欢 剑修对灵气的需求虽然没有像法修那样多,但也没有随意到不加挑选,卓远山发现他真去闭关了,就只好停下梭舟找了个灵气平和充沛的地方,布下聚灵阵等他出关。 他没有什么事情做,就每天遥控西雪山的魔修跑来跑去,一会儿在东面开个灵池,一会儿要换掉院子里的地砖,最后实在是无聊,开始找衣修做起了礼袍。 布料要养了百年以上的冰蚕吐丝,再由巧手织成的,把宝石磨成粉末染上正红色,上面还要绣龙纹云,衣修不知道他是谁,花费灵符耿直地传讯道:「早说要做婚服不就好了?」 卓远山没有直接联繫衣修,都是把吩咐扔给属下让他们去操劳,因此这消息也是他的属下先听到再转给卓远山。 卓远山听了抱怨也不生气,反而愉悦地想:「说的也是,我得把应遥的尺码给她,让她做两套。」 于是这消息几经辗转传到应以歌耳朵里时,就变成了卓远山找人定做了两套婚服,等婚服做好就和他结为道侣。 此时应逍还没出关,但从他闭关处漏出来的灵气波动已经能看出他有了不小的突破,应以歌不知所措地在他闭关的地方转了两圈,发现即使已经有了突破,自己的父亲一时半会儿也出不了关,只好悻悻地一跺脚回了住处。 他不想和一个随时可能横死的魔修扯上关系,更不想和他合籍为道侣,变成祸福相依、荣辱与共的关系,但应家没人会在乎他的感官,哪怕卓远山明说了要庇护他。 应以歌怨恨地想:你要是真喜欢我,知道我想要什么,就应该把我送到正道法宗里去,你和林宗主的关系明明那么好,只是顺口一提的事你为什么不做? 但他不敢对任何人表露这些心思,应以歌在住处摔坏了一个箱笼才勉强平静下来,把抱怨都埋进肚子里,带着笑意给卓远山送了一枚传讯符,语带笑意地说:「远山最近在忙什么?我听说洞府里的侍者都被折腾得瘦了好些呢。」 卓远山在对着桌子上的设计图回忆应遥的腰有多细时收到了他的传讯符,他整个人一个哆嗦,难得地升起了做贼心虚的感觉,把应以歌的传讯符翻过去拍在了桌子上。 魔修发现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应以歌了,应遥去闭关前总是热情过头,到处都有他的身影和声音。 卓远山难免怀疑他一个人就能把梭舟填得满满当当的,因此他一伸手就能捉住应遥,把他往随便哪个地方一按就能得到剑修热情的回应。 第34页 他摸过剑修每一寸皮肉,清楚地知道它们的手感有多么好,哪一处温软滑腻,哪一处紧緻结实,也知道他情动时会把他夹得多么紧,眼里的情意就像四处荡漾的春水。 他知道剑修有多么美,也知道他有多么好…… 卓远山悚然地停下了回忆,他回想和应以歌在一起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记不太清他的轻声细语和温柔神情,这在以前从未发生过,是意料之外的事情,他感觉有什么东西失去了控制。 卓远山不安起来。 他放下手中的笔,放下对应遥的回忆,烦躁地在梭舟里走了两步,突然又感觉从正在闭关的剑修身上传来的剑意是那么鲜明,鲜明得碍眼。 他停下了脚步,这不对劲,他在心里想,前几日我分明对此一无所觉,我明明已经习惯了他那个老妈子似的剑意。 卓远山勐地收回了要去敲门叫醒应遥的手,攥成拳头转身快步在梭舟里走了两圈,发现仍然不能压下心中的烦躁,就勐地一翻身下了梭舟,叫来跟在后面的侍从划出一片无人地,把灵气充满长鞭勐地向地面一抽。 山丘被他抽成了两截,向左右两侧倒伏下去,山上的树木更是根叶四散,眨眼间就被魔修的气息浸染得失去了生机,被余下的厉风一吹就化作了飞灰。 卓远山把山丘抽得四散,梭舟下地动山摇,片刻后这动静惊动了执法阁,两个化神结伴赶到,客气地问:「哪位道友在此?」 卓远山一句话不说地扔下赔偿登上梭舟,做出一副闭门谢客的模样,他的侍从小心上前连声赔罪,化神期的修士给了彼此一个面子,也一声不吭地拿着赔偿离开了。 魔修把应以歌的传讯符摆在面前反反覆覆听了十几遍,突然明白他是在拐弯抹角地问这两套定做的婚服,但他看着桌子上那份完全按照应遥的身材勾勒的设计图,怎么也没有办法欺骗自己。 卓远山喃喃自语:「应遥……阿遥,这到底是谁给谁种了情蛊?」 他沖山丘撒气那几鞭子抽乱了天地灵气,应遥迫不得已结束了长考,半闭着眼睛回想新琢磨出的教化剑意,片刻后成功地把它从识海里拿了出来。 救俗剑跟着它从识海中钻了出来,回到本体中抻了个懒腰,咕哝着说:「灵气乱糟糟的,卓魔头又做什么坏事了?」 应遥活动了一下腿,推开门走了出去。 卓远山画好的婚服摆在桌上,一低头就能看见,应遥看见它时愣了一下,接着忍不住甜蜜地笑了起来:「卓世叔做给我的?蛮漂亮的。」 卓远山隔着桌子揽住了他的肩头,凑过去和他亲吻,小声重复说:「我喜欢上了你,我真的喜欢上阿遥了。」 应遥被他亲得一脸懵懂,但他听到了这两句话,他顺理成章地想回应「我也喜欢」,但好像被什么东西哽住了,怎么也说不出来。 救俗剑意识到了不同,它蹭的一下窜回识海里,扒在识海边缘看了好一会儿被羞恶剑意抵在腹部的情蛊,开心地发出了一串毫无意义的剑鸣,打断了卓远山亲个没完的动作。 卓远山叫来食修准备灵食,顺手把应以歌的传讯符焚毁,接着把他抛到了脑后,托着下颌看应遥和他比划新剑意,笑吟吟地想:他真的好可爱。 第三十六章 猜测 十天后他们穿过笼罩在无亮城外的雾气,从空中城门进入了无亮城。 应遥放下剑和卓远山专心致志地扒着窗户向下看,救俗剑被他放在桌上,不满地打了个滚,自己飞过来矜持地戳了戳应遥的后背。 应遥给它让出了一点地方,惊嘆地说:「不愧是修士之城。」 无亮城除了杀人百无禁忌,城主有渡劫修为,脾气不好的名声极为响亮,犯事的修士被他收拾几次后见到他都战战兢兢,如鼠惧猫,因此没人想不开犯他的忌讳。 应遥看见一只朱雀从一条蛟龙身边路过,并在身后的爪子紧紧抓着,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忍住不去给蛟龙一爪子。 骑着灵兽和驾驭灵器在空中自由穿梭的修士数不胜数,甚至还有一整座山峰飘荡过去,应遥仰头看着,感觉山峰的阴影噼头盖脸地砸下来,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抓起了救俗剑。 卓远山顺手把他揽了过来,把从空中城门进城时租用的引路牌拿出来,用灵气激发向上一抛,问道:「西雪山的灵府怎么走?」 西雪山的魔修常来无亮城贩卖灵药和灵兽,来往多了干脆就自己建了一个灵府,碍于卓远山的威风,虽然他一百年来不了一次,也还把最好的地方留给了他。 来无亮城的魔修多是想为更进一步积攒助力,卓远山谁都没有惊动,无声地控制梭舟落在了自己的别府,牵着应遥的手下了梭舟。 「阿遥是想先歇一歇再去闲逛,还是现在就去?」他用一种捨不得分开的口吻说,「我得去拜会几个人,阿遥要是先休息,等我回来我们就可以一起出门了。」 应遥并不累,但他坐了一路梭舟也很无聊,就说可以先逛一会儿,和卓远山约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拿着卓远山塞进他手里的,据称象徵了一个堆满了灵石的芥子戒,想买什么买什么的方形玉牌,抓起救俗剑和引路牌先出门了。 卓远山克制住跟上去的冲动,偷偷摸摸地接住母蛊联繫上应遥体内的情蛊,一边观察着他的举动,一边走出去召唤手下,前去拜会无亮城主和几个盟友。 第35页 救俗剑待在新剑鞘里,对不知道先去哪转一转的剑修出主意:「你还记得芥子戒里被刻上剑意的灵璧吗?我们先找个地方把它买了吧。」 然后就有跑路的钱了,救俗剑真诚地想。 应遥不知道自己的剑已经开始幻想和他游山玩水、走到哪吃到哪的快乐了,他敲了敲引路牌,问它:「哪里有专给剑修的铺子?」 大部分剑修都处在为了剑攒了很多钱和为了剑花光了钱这两种状态中的一个,因此应遥迈入砺刃坊时立刻在空气里闻到了熟悉的贫穷的气味—— 一个剑修试图说服他的法修卖家让他钱债肉偿,已经进行到了签契约这一步; 一个剑修扛着一大块砺石在街上走来走去,逢人就问要不要让剑松快松快; 一个剑修缩在墙角,应遥经过的时候听见他神秘兮兮地说:「这位老兄,我这里有调教剑灵的一百种方法,环肥燕瘦任选,乖巧可爱会撒娇的剑灵不了解一下吗?」 救俗剑立刻「呸」的一声,催促应遥快离开这个角落。 应遥认出了这是一个修「快活」道的剑修,「快活」道是有情道,据说修它的剑修常常笑得嘴角裂开,他忍不住打量了一会儿,觉得据说一点都不靠谱。 「我觉得你这么拉人是卖不出去的,」他胡乱出主意,「你得想个办法让他们知道乖巧可爱会撒娇的剑灵有多么好,才能骗到人花钱,比如写个风月画本什么的……」 「快活」道剑修眼睛一亮,拉着他,鬼鬼祟祟地问:「你是江岚剑的拥趸,还是剑修月的?」 一听就是看过《江岚有情月无情》的不正经剑修,说不定还是会对着书尝试一堆追踪诀试图找到写书人,然后上门和他打架,打输了就关起来逼他写书那种,应遥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闭上嘴转头就走。 「快活」道剑修连忙拉住他:「老兄别急着走啊,聊聊养家居士是哪里人,约个时间找他写续本也是好的嘛。」 应遥眼见预感成真,赶忙抱着救俗剑落荒而逃,东拐西拐绕进一家门面颇大的商行,从门口摘下一个遮掩容貌和气息的面具戴上,循着标志找到掌眼,把灵璧取出来一片,压低声音问:「『入世』道剑修的剑意收吗?」 剑修离开商行时感觉自己已经富可敌国,只好数了数卓世叔给他的玉牌里有多少灵石冷静一下,救俗剑嘀嘀咕咕,吵着要他请客喝酒。 离和卓远山约定的时间还早,应遥把引路牌取出来找无亮城有哪些佳肴,冷不防身后窜出来一个人,在他下意识地做出防御性的动作前勐地停下,又急又快地说:「老兄修的『入世』道?那太好了,我这正缺人手,来帮个忙。」 他强行把手里写着《调教剑灵的一百种方法》塞进应遥手里,转身示意应遥跟上来。 书的内容和怎么调教剑灵无关,硬要扯上关系的话,大概都和调教有点关系,只是说的是怎么改变修士和有灵根的凡人体质,把他们调教成鼎炉,修士变成的鼎炉珍贵一点儿,凡人变成的鼎炉不值钱,是用一此就扔的消耗品。 应遥打开看了一眼立即合上书追了上去,低声问:「能证实吗?」 「快活」道剑修说:「老兄如果信得过我,我带你去看。」 无亮城的素珍楼正在打开门庭迎客,但主事的人都不在,据说是一直供奉的主家来了,这些人都去作陪,因此应遥和「快活」道修士轻易地假装客人混进了后院。 前面有一个修士在挑挑拣拣地看着关在笼子里的鼎炉,看中了哪个就把笼子上的牌子摘下来,应遥跟着他看了一会儿,不忍地挪开了视线,问「快活」道剑修:「你想做什么?」 「快活」道剑修拉着他出了素珍楼,找了一个僻静处,手里拿着那本书,露出一副心照不宣的笑容,嘴唇动了下,敛音成线地说:「那些人不是说主家的人今天过来了,我们找到他,跟上去,我手里有一个长辈留下的法宝,能叫人顺从道义……但我顾虑那是个化神期修士,我一个人恐怕是去送死。」 应遥默不作声地看了他一会儿:「我得想一下,明天给你回復,」他留下两个自己的传讯符,沖「快活」道剑修点了下头,「我还有约,先告辞了。」 「快活」道剑修说:「静候佳音。」 应遥看着引路牌的指示御剑往和卓远山约定的地方飞去,救俗剑沉默了半晌,突然说:「今天到无亮城,有很多灵石,化神期修士,阿遥,你是不是已经有了猜测?」 第三十七章 白赚 应遥抿着嘴唇没有说话。 「入世」道剑修恪守道义,当然不喜欢对自己的枕边人妄加揣测,何况这指向性如此明显,让人忍不住怀疑是有人故弄玄虚,针对卓远山下套。 因此他见找到了约定的地方,御剑落下时已经把疑惑埋到了心底,也打定主意不随那位「快活」道剑修前去探究。 他决定稳妥一点,拿着卓远山存钱的玉牌去素珍楼买点什么试探一下,看看管事对他是什么态度再说其它。 卓远山和他约定的地方在一家颇有名气的食修开的茶肆外,应遥穷的时候不太关心这些,并没听过这位食修的大名,他来的早了一些,卓远山还没到,就站在牌匾下面仰头看介绍。 剑修本来就生得好相貌,仪态气质也漂亮,又加上换了一身样式颇为华丽的剑袍,随身的灵剑看剑鞘也价值不菲,在门外站着为食修揽了不少客。 第36页 食修感觉今天来的人有点多,她抬头看了看,找到了原因,笑吟吟地把应遥请了进来。 于是等卓远山和无亮城城主寒暄完,去素珍楼拿走了帐本,再去给几个生意上的朋友送去请帖,掐着时间急匆匆地赶到约定地点时就看见应遥被左三层右三层地围了起来。 食修认识卓远山,一见他一脸紧张地把应遥从人群围观下拽出来,充满醋意地拍他的衣袖,忍不住笑他道:「料卓宫主也有今日!」 卓远山不和她客气,对应遥说:「我洞府里的食修都是她的徒子徒孙,阿遥想吃什么尽管找她,没有她不会做的菜。」 应遥和大部分剑修一样对烤肉情有独钟,食修把前面喝茶的地方交给徒弟,把他们两个带到后院,从芥子戒中拖出趁手的工具,指着养在不同笼圈和水池中的灵兽豪迈地说:「想吃哪个?我现杀。」 应遥不小心吃了太多,连用灵气化去饱腹感都懒得去做,瘫在椅子上听卓远山和食修交谈。 卓远山问:「你之前说等你吃遍天下可入口之物,便能突破化神步入渡劫期,这都过去近三百年了,还差几种没能入口?」 应遥一边听着一边漫不经心地想:应该是说吃遍以自己现在的修为能获取的可入口之物,不然永远也到不了化神。 接着听食修说:「差一种,唔……不,也可能是两种。」 「卓魔头和她的关系看起来很好,」救俗剑冒出头,努力抻长了自己去够桌上的酒壶,絮絮叨叨地说,「要是有一个渡劫期盟友,他就不只能在西雪山内横行霸道了,我觉得他回去吞併应家,一是两家的地盘间只有一些零碎的小势力,不用太费劲就能收服;二是他和应家有来往,暗中算计起来方便;三是应家有你和应以歌。一举三得,听起来可真棒。」 应遥对它的絮叨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完全没往心里去,直到救俗剑说到最后几句才一挑眉:「应家关我什么事?」 救俗剑满怀恶意地揣度卓远山:「说不定他想大被同眠呢。应以歌不敢拒绝,你又觉得自己爱他爱傻了……」 剑修被自己的剑一通编排,正要反驳他,就听见食修幽幽地说了一句:「还差人肉。」 卓远山闻言下意识地看向应遥,发现他在和救俗剑玩闹,又赶忙移开目光,若无其事地带着食修走远了,又亡羊补牢地在身边设下一道隔绝窥视的法阵。 救俗剑幽幽地说:「他一定打着什么坏主意不敢让你听见。」 卓远山确认应遥听不见他的声音了才说:「何蝶,素珍楼有人肉给你吃,凡人的和修士的你都可以尝一尝,现在离通天印上的时间越来越近,我们耽误不起。」 化神后期的食修何蝶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我会按照约定在洞府打开那天之前迈入渡劫,」她的神色也冷了下来,「倒是你,身边带着一个『入世』道的剑修做什么?不怕他哪天发现你都做了什么,在床上给你一剑?」 卓远山和何蝶是彼此利用的盟友,关平时关系很好,但没有那么牢固,他不想向她解释自己的心魔和情劫这些私密之事,于是飞快地找了个理由,假装得意道:「他是个我养出来的香席炉鼎,怎么样,看不出来吧?」 何蝶也笑:「你那素珍楼出息了。」 魔修和食修彼此试探了一轮,谁也没占到便宜,于是纷纷放下小心思谈起了通天印的正事。 这件事没有必要瞒着对通天印上的通天路不屑一顾的应遥,因此卓远山又转了回来,看着毫无形象地瘫在椅子上昏昏欲睡的剑修,露出了一个笑容。 通天印的事情千头万绪,不是一天能谈完的,卓远山同何蝶约定了时间,一弯腰把应遥打横抱了起来,招摇地穿过食修的茶肆,抛出梭舟带他走了。 救俗剑听着他和应遥窃窃私语,绝望地从应遥怀里飞了出去,把自己摔到远离他们的桌子上,心里想:垃圾剑修,说好的爱剑如命呢? 卓远山从他父亲手里离开后在无亮城住过一段时间,他带着剑修四处吃了一个月,最后发现剑修的腹肌好像有点软了,于是机智地把他送到了试剑台门口。 半个时辰后剑修开始沉迷切磋无法自拔,魔修坐在台下看了他一会儿,开始沉迷剑修无法自拔,只有救俗剑谁也没沉迷,打赢一局就叫嚣着要喝酒。 当「快活」道剑修再次找上应遥时大喜过望,领了切磋的牌子上前,偷偷指着坐在台下的卓远山:「老兄厉害,不仅找到了素珍楼楼主,还把人勾搭到了。这就更好了!等我用了法宝让他听你的,白赚一个大能床伴。」 救俗剑听了想:这主意可真不错。 第三十八章 让给我 卓远山低着头看一张新发来的传讯符,没有注意到他们在说什么,但他眉头紧锁,说明传讯符上不是一个好消息。 应遥看了「快活」道剑修一眼,没有对他这一番话做出评价,然后拒绝了他自来熟的勾肩搭背,提起救俗剑对他行了个抱剑礼,跃跃欲试地说:「先试剑,我还没见识过『快活』道剑修的招数呢。」 「快活」道剑修也换上了一脸严肃:「不不不,和老兄的『入世』道相比我们还是很好找的,」他从腰上摸下来一把软剑,用灵气把它激发,同样行了一个抱剑礼,笑道:「何湖,温玉剑。」 第37页 应遥说:「应遥,救俗剑。」 卓远山从传讯符上抬起头,有点为难地看着台上的应遥,有点不知道是不是该打断他告诉他自己要离开一阵,或者带着他一起离开。 剑修间的对话平平无奇,倒是救俗剑又发出了嫌弃的声音:「温玉?我就说他不是什么正经剑修。」 全然忘了自己上一刻还对他把卓远山变得对应遥言听计从的主意大加赞赏。 但应遥注意的是另一点,他隐蔽地打量了一会儿「快活」道剑修的容貌,悄悄地问救俗剑:「你有没有觉得他和何蝶长得有点像?而且……湖蝶,蝴蝶?」 救俗剑认同了他的观点,并称赞说:「观察入微,难怪阿遥能写得好话本。」 何湖不知道对面的「入世」道剑修和他的剑的眉眼官司,他谨慎地观察着应遥的起手式和站姿,试探性地向他刺出一剑。 剑修间的切磋方法有很多种,切磋剑招和切磋剑意这两种比较常见,不过一般来说剑修们切磋时会两个都选,打累了试试剑意,剑意合了胃口就是好朋友,特别合胃口的还能顺势结个道侣…… 救俗剑想:哦不对,特别合胃口的是顺势结个……叫什么来着,就那种特别要好,有事没事登门吃个饭睡个觉,总开心地一起出去歷练的……伙伴?还是叫拜把子?唉算了,就道侣吧,没什么毛病。 何湖的软剑无声无息地贴近应遥的咽喉,「快活」道剑修的剑看起来一点也不快活,应遥觉得它的气味闻起来甚至有一点儿苦大仇深,但他不知道是「快活」道的剑就是这样,还是何湖另有秘密,不过现在他不想探究这个。 应遥右脚微微画了个弧,侧身避开要害,救俗剑剑尖虚晃一下,直指何湖握剑的手。 温玉剑蛇一样缠上救俗剑,剑尖同样吐信一样刺向应遥的手掌,剑尖的寒芒已经迫近,应遥不得不收手后撤,但这一剑也是虚晃,温玉剑绷得笔直的剑尖瞬间垂落下去,试图用巧力捲走救俗剑。 很少有剑修会去走这种轻灵小巧的路子,应遥在这上面没有多少经验,只能应付着化解从救俗剑上传来的力道。 两个人都没有用灵气,在台下围观的法修中有一部分觉得无趣地挪开了视线——和两个有情道剑修单纯地比拼剑招相比,还是那个这几天一直坐在第一排,和那个元婴期的「入世」道剑修同出同进的魔修有点意思。 「和有情道剑修的稀少相反的是有情道剑修的热辣,呃不,热情,」一个新来的法修和坐在他旁边的同道窃窃私语,「那可是元婴期的『入世』道剑修呢,要是能带回家多好,我肯定能养得起他。」 同道一边用看变态的眼神看他,一边偷偷地挪远了一点。 应遥对自己被人觊觎这事一无所觉,他的剑招一贯简洁,和何湖的灵动诡变完全不是一条路子,两个人都打得既别扭又跃跃欲试,一时半会顾不上观察围观的人都在说什么。 倒是坐在第一排的卓远山和几个来认真看切磋的剑修不约而同地回过头看那个法修。 卓远山想:哪个不长眼的敢打我的剑修的主意。 另外几个剑修对视一眼,窃窃私语起来: 「他说他能养得起元婴期『入世』道剑修呢。」 「法修都是狗大户。」 「我养得起我的剑就满意了,但我的剑不满意。」 「有点儿想去问问他愿不愿意多养一个剑修,我『风流』道的,和『快活』道差不多是不是?你们跑什么!兔子不吃窝边草,这点节操\我还是有的!」 「风流」道修士的节操不值得信任,陪他看切磋的剑修们一闹而散,他四下看了看,无奈地嘆了口气,凑到法修身边笑眯眯地问:「元婴后期的『风流』道剑修要不要养?我很省钱的,一天一粒焕颜丹就行。」 正巧应遥和何湖试过了最后一式成套的剑招,不约而同地收剑后退,接着就注意到了台子下的动静。 应遥认出往法修身边凑的剑修是前几天在砺刃坊见过的那个说服法修前债肉偿的那个,看起来是用什么方法摆脱了契约,又变回了一个快活的剑修,何湖很明显也认了出来,他们在台上面面相觑,接着不约而同地露出了一个咋舌的表情。 应遥肃然起敬:「能从法修身上赚钱的剑修!」 何湖一言难尽:「被他问的法修是无亮城城主。」 「那祝他好运,」应遥反应极快地说,「我们来试剑意吧。『入世』道有八种剑意,恻隐、羞恶、辞让、是非,禁不义、禁袖手、禁律人,还有我自己的教化剑意,三禁不常用,『快活』道呢?」 「入世」道的功法满大街都是,「快活」道的稍好一些,得在修士开的店铺里才找得到,但总的来说也不是值钱玩意,何湖也不隐瞒,晃了晃手中温玉剑,说:「就一种,快活剑意。」 他把剑意注入温玉剑中含而不发,应遥仔细感受了一下,问道:「不识苦楚,不知快活?唔……不太对……」他沉吟了一会儿,笑了起来,「苦楚尤多,然见我即见快活。」 何湖也笑了起来:「老兄是第一个说对的。」 快活剑意透剑而出,应遥用救俗剑挡了一下,说:「难。」 「谁没有点故事呢,」何湖说,「我想看看教化剑意?它为什么叫教化?」 第38页 台下的无亮城城主婉拒了「风流」道剑修,自顾自地走到卓远山边上坐下,盯着应遥问卓远山:「我帮你在通天印打开洞府时取得通往飞升的道,你把他让给我。」 第三十九章 起疑 卓远山愣了一下,有点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惊愕地转过头看着坐在自己身边的渡劫期城主,谨慎地问:「您何出此言?」 从没有传言说过无亮城城主好美色,而且就算他好美色,比应遥出众的修士也不是没有,他何必觊觎一个有伴侣的修士? 卓远山感觉自己头疼起来,他顿了一下,又问:「您如何知晓通天印……」 无亮城城主仍旧盯着台上和何湖交流剑意的应遥,漫不经心地说:「卓宫主既然给他用了情蛊,想来也不是多在意,既然这样何不让给我?通天印的好处可比一个『入世』道剑修多多了,我不会让你吃亏的。」 渡劫期和化神期的差距大概就像此时的应遥和卓远山之间的差距,卓远山毫不意外无亮城城主能看出情蛊,但这对他绝不是一个好消息。 卓远山懊恼地想:要是没有用情蛊,怎么会有人来和我抢人? 应遥翻出一块砺石,把救俗剑剑尖指向它,教化剑意和剑芒一起刺向砺石,眨眼间石头从中间炸开,有一小片绿意一闪而过。 以修士的眼力不难看出那是一根幼嫩的细芽,芽尖微微展开,舒展的叶子上漾着稚嫩但生机盎然的绿意,它从炸开的石心中长出来,一闪而逝,和剑意一起消失不见。 何湖惊讶地揉了揉眼睛,没忍住疑问脱口而出:「这是什么?你……」他仿佛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下,咳了半天才缓过来,失落但神魂颠倒地说,「这就是道吗?」 应遥看起来和他差不多惊讶,他抓着救俗剑,一会儿抬头看看四分五裂的砺石,一会儿低头看看剑,直到被何湖拍了一下肩膀才回过神,喜不自胜地抱起救俗剑亲了一口。 「这是我的教化剑意,」剑修高兴地在救俗剑混杂着害羞和惊慌失措的剑鸣中说,「我前几天刚想明白『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没有见到你的快活剑意,说不定还得磋磨十几年呢。以后搭个……」 他看见台下的卓远山,急忙把「搭个伙过日子」的后面四个字咽了回去,歉然地说:「不好意思,开心得忘了我有道侣了。」 何湖哭笑不得地和他一起转头看向台下的卓远山,无亮城城主注意到他们切磋完了,丢下一句「三日内给我答覆」,起身向应遥走来。 何湖正抓着应遥小声说:「你找了个入魔的法修做道侣?」 「对呀,」应遥茫然地反问他,「有什么问题吗?」 何湖想:问题可多了。 他完全不明白一个能练出自己的剑道的「入世」道剑修是怎么和一个不知道义为何物的「非我」道魔修混到一起的,在他的认知里当一个「入世」道剑修碰上魔修是能忍住不立即掏出是非或者羞恶剑意已经是惊人的好脾气,更不用说皆为道侣的,他隐隐觉得不对劲,想把他拉到自己熟识的医修那里看看。 「快活」道剑修想得入神,完全没注意到无亮城城主向他们走来,应遥也拍了他肩头一巴掌,从台子上跳下去,顺手把救俗剑收回剑鞘,侧身低头把路让开,同时何湖震惊的表情再次从他脑海里冒了出来。 他为什么那样惊讶?剑修想,难道我和卓世叔在一起,比我有了自己的剑道还令人不可置信?还是说他是因为素珍楼……哦对素珍楼,我为什么忘了这个,我不能接受素珍楼的作为,但它和卓世叔联繫在一起时我好像就不那么反感,这不应该呀。 应遥以为无亮城城主是去找别人,没想到他在自己面前停了下来,剑修在「前辈」和「城主」两个称唿间犹豫了一下,小声问道:「前辈有何吩咐么?」 台上台下的另外两个人都竖起了耳朵听答案,无亮城城主则坦荡地对应遥说:「以前没见过修出名堂的『入世』道剑修,见猎心喜,来问问你愿不愿意跟我?」 应遥原本想把师门搬到无亮城中,但他在无亮城转了几日,发现除了自己只有金丹期的师门很难在这里过上好日子,早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因此没多犹豫就婉拒了无亮城城主。 「晚辈不捨得与晚辈的道侣分离,」他含笑说,「望前辈见谅。」 只有救俗剑感觉到了他说出「道侣」两个字时的迟疑,无亮城城主知道卓远山不会拒绝他的提议,有点可惜的看了应遥一眼,点点头走了。 卓远山一整夜都有点心神不宁,看上去也无心和应遥亲热,应遥犹豫地在他边上转了几圈,发现他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就扔下他拎着救俗剑出去练剑了。 练剑练到一半收到了何湖的传讯符,何湖问他:「出来喝酒庆祝一下吗?」 应遥想了一下,走回去和卓远山说了一声,拿了他两坛酒去找了何湖。 何湖和他约的地方就在何蝶的茶肆附近,应遥和他交流了一会儿练剑的心得,看见卓远山进了茶肆。 应遥体内的情蛊告诉卓远山他在附近,魔修在路边的烤肉摊边找到了他,沖他笑了一下,伸手指了指茶肆示意他自己要进去,就步履匆匆地消失不见了。 应遥一头雾水地倒了一杯酒,就看见何湖振奋地坐了起来,拿出了一个长得像碗法器招唿应遥凑过来点,然后把法器扣在了两个人的耳朵上。 第39页 「我在茶肆里放了个法阵,」他悄声说,「我和何蝶是姐弟,她的防护法阵防不住血缘。我们听听他们说了什么。」 卓远山有些模煳不清地声音传了出来:「他说要用通天印的通天路和我交换阿遥,我……」 后面的话声音低了下去,何湖摆弄了一会儿他的碗也没能听清,只好又扣回耳边。 「既得了通天路,又斩了情劫,两全其美的事,有什么犹豫的?」何蝶说,「你若是真不捨得他,就不会来找我倾诉了。」 卓远山说了些什么,应遥勉强听到了一句「是不……比我身边好?」然后何蝶斩钉截铁地说了句:「是。」 何湖原本是想探听素珍楼的消息,却没想到会听到这些,他担忧地看了应遥一眼,把碗给他让他一个人听,自己又起身要了盘烤肉,默不作声地端回来切开。 应遥听见酒罈打开的声音,倒酒和喝酒的声音,酒罈摔在地上的声音,最后是传讯符被灵气激发的声音,片刻后另一道传讯符被送了回来,无亮城城主说:「明日我不在,后**把他带来城主府,我立心魔誓帮你取得通天路,你把他交给我。」 再然后就是一些含煳不清的嘀咕声和何蝶的劝慰声,应遥发了一会儿呆,默不作声地放下了碗:「我们现在去素珍楼,」他对何湖说,「我想起来一件事,我曾经想要杀了他,但我现在想不起来原因。」 应遥抿了一下嘴唇,心想:你若因向道弃我,我虽不甘,却也只能祝你大道可期,但你因前人遗宝将我转赠他人,我怎么能不生恨呢? 「不必客气,」何湖给了他肩头一拳,笑道,「算我一个。」 第四十章 天意 不管何湖究竟是抱有什么目的才找上他,至少应遥此刻颇为感激。 他把从卓远山那拿来的酒罈里的酒喝了个干净,抓起灵石付了钱,再转头看了一眼何蝶的茶肆,问道:「走?」 两个剑修御剑向城中飞去,应遥把何湖的碗还给他,看着他把碗收起来,露出个不太高兴的表情,有点迟疑地问:「你和那个食修……?」 何蝶已是化神后期,而何湖的修为才与他相当,他又年长,即使是有情道的进益缓慢,也不当有这样大的差距,除非何蝶另有奇遇。 而从何湖的态度上看,那恐怕不是什么好奇遇。 如今无情道盛行,亲朋间彼此算计,背叛夫妻反目虽未成风尚,但已屡见不鲜,应遥不需思考就能说出十多种缘由,他嘆了口气,心想:这都什么事。 「她是『精一』道食修,」何湖说,「全情于食甘味美,不问他事。算不上有情,但也不是无情道,修成此道者皆偏执。我和她有了争执,然后就分道扬镳,渐行渐远了。」 食修最容易入道,但修至大成同样要靠出众的天赋和努力,不比剑修和法修容易多少,应遥心里还有些疑问,但看何湖神情恹恹,就把疑惑吞了下去。 「我手里有他的身份玉牌,」应遥换了话题,「一会儿我们拿它直接去后院,然后怎么处理?」 何湖神色轻松了一点儿:「拿了证据报给城主就行,使修士做炉鼎等同于杀人,他对道心立过誓,若是知道不会不管。」 他停顿了一下,侧过头看了一眼应遥手上的玉佩,想到他对卓远山的态度,一个不太可能的猜测跃上了脑海,他不敢置信地问:「他给你下了情蛊?」 应遥有些茫然地「啊」了一声,嘀咕说:「不知道……我没什么印象。」 救俗剑「锵」的叫了出来,但碍于卓远山的禁制,这声剑鸣没有任何意义,何湖若有所思,又问:「你知道通天印是什么吗?」 应遥飞快地串联起了前因后果。 卓远山当初从他父亲手下逃离并盗走印章时并非一个人,卓远岚帮不上忙,他另找了一个盟友。 一个受信任的食修能暗中下手的地方太多了,卓远山藉此弒父离开,然后一起来到无亮城修炼。无亮城修士多,对食修修炼多有裨益,何蝶就一直留在了无亮城,而卓远山在化神后带着印章返回西雪山,建立起自己的势力,以备走通天路。 何湖认识卓远山,也知道他和何蝶的交易,他早有准备,只需要找一个人和他一起闯素珍楼拿到证据…… 又或者是他和无亮城城主的也有交识,应遥想,他把通天印告诉无亮城城主,城主从卓世叔手里拿走通天印,这样何蝶就不可能再得到他,然后他为城主搜寻素珍楼里的证据—— 以道心立誓和道心本身相比自然是后者更重,于是无亮城城主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不履行诺言,但因为誓言在,他也不会杀死卓世叔。 以何湖口中「精一」道修士的偏执,何蝶会和卓世叔反目,他就可能寻到机会和何蝶重归于好。 应遥如常地御剑在素珍楼前落下,救俗剑被他拎在手里:「我知道通天印,」他转向何湖,「但你是怎么找上我的?」 「通天印和无情道的新修炼法门都是从南面海上来的,如今元婴期的『入世道』剑修仅你一人,」何湖盯着他问,「大道馈赠下,你没有半分感应吗?」 应遥沉默了一会儿:「如果是说飞升路已经断裂……我没有在意,『入世』道本来就不是指向飞升的道,我以为只有我是这样。」 「飞升之路断去后大道失衡,进而导致无情道盛行,然后失衡更重,通天印里说不定有原因。」何湖诚恳地说,「但碰上老兄就真是意外了,我一直在砺刃坊里蹲着想找个有情道剑修,本来看好那个『风流』道剑修来着,结果老兄你一踏进砺刃坊那身『入世』道的味儿就把我头晕脑胀地引过去了。」 第40页 他试探着伸出手,看应遥没有反对,就在他肩上大力拍了两下:「你看这串巧合如此严丝合缝,都是天意啊。」 应遥说:「最后一个问题,城主讨要我是为了什么?」 「快活」道剑修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为难的表情,他抓耳挠腮,过了会儿含煳不清地暗示说:「城主喜欢养猫,尤其是品种珍稀,体态优雅的。」 因为越稀少越容易得到大道馈赠,他才可以知晓天意,立一方太平。 应遥点了下头,带着一句话都没听明白,懵得剑尖上结了层水的救俗剑进了素珍楼。 这次他一拿出卓远山的玉牌,素珍楼的管事就立刻殷勤地迎了上来,何湖小厮一样低着头跟在他身后转来转去,应遥从一个被折断四肢塞进花瓶里的女性炉鼎前走过,刻意索然无味地打了个哈欠。 「卓世叔和我说这里有点新鲜玩意让我来见识一下,」应遥倨傲道,「我看和家里比也没什么稀奇的。是尔等孤陋寡闻,还是自以为离主人远了,生出不敬之心来了?」 他这副姿态是像卓远山学的,模仿得差不多,有六七成他的气势,主事硬是被他吓得一哆嗦,急忙求饶:「公子息怒,公子息怒。」 他点头哈腰,小心翼翼地说:「这好玩意都在后半夜呢,求公子再坐一会儿,属下这就叫他们把得意之作都送上来给公子把玩。」 应遥一挥手,没好气道:「还不快滚!」 他直觉似的找到了卓远山在这里的落脚处,拿着玉牌开门进去,何湖提心弔胆地合上门,回头敬佩地说:「拉上『入世』道剑修果真管用,老兄这套信口雌黄的本事我可学不来……我的天!你这是怎么了?」 应遥靠在墙壁上,双手握着救俗剑指向自己眉心,嘴角溢血,脸色白得吓人。 他眉心下血肉蠕动,皮肤绷得几乎开裂,印出蛊虫带着毛绒一样硬刺的八足,正在拼命挣扎。 应遥竭力抑制住怒气沖沖的羞恶剑意,哑声说:「布阵,现在让他发现我开始摆脱情蛊就功亏一篑了。」 第四十一章 佛钟 何湖听到「情蛊」两字就立刻明白了过来,下意识地挥手放出一个佛钟,自己上前两步,把他和应遥结结实实地罩在了一起。 佛钟里一股叫人浮想联翩的香味,绕是应遥全副精力都集中在压制蛊虫上,也被这股味道熏得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向何湖投去了疑问的眼神。 何湖把佛钟弄得大了一点儿,免得和他挨在一起,一面长舌妇一样对应遥眨了一下眼,兴致勃勃地说:「这是城主送给一个风流道佛修的法器,能阻膈和模仿一切气息和神识,免得他拈花惹草坏了道心,这几天他闭关,我就把它借了过来。」 炼制佛钟的手法确实是「长治」道修士特有的,它扣下来时应遥就感觉到了钟内自成一体的道,有一点发号施令、吾言即法的霸主之气,但并不排斥他,反而把他纳入了保护圈里。 应遥得承认这种感觉确实不错,但现在并非交流道的好时机,他也同样无心思考何湖略显得轻佻的语气里藏了什么故事,靠着墙缓缓坐下去闭目凝神。 片刻后他心中一片清明,元婴从识海中走出来,抓住和蛊虫本体在一起的羞恶剑意,突发奇想把它和教化剑意叠在一起,对着蛊虫肢节间的缝隙刺了下去。 教化剑意不好杀生,但羞恶剑意恰好相反,它就是用来杀戮的剑,斩不义而诛恶,因此刺入蛊虫肢节的瞬间它就已经剑芒吞吐,把它搅了个粉碎。 抵在眉心上的救俗剑微微向下一刺,蛊虫成体的粉末就和血一起流了下来。 应遥从没试过把这两道剑意叠在一起会是什么结果,但他想起今天在剑意上看到的绿芽,就忍不住好奇地想:异类也能感受教化吗? 因此他做了一点尝试,但羞恶剑意看起来太激动,抢在前面搅碎了蛊虫。 从刺破的眉心里流出的血泛着一层黑,偶尔还有一点没碎干净的虫腿夹在里面,救俗剑仿佛被它的味道噁心到了,一等血变回正常的颜色,就迫不及待地从应遥手里飞开,在他的衣袖上蹭来蹭去,试图把自己擦干净。 应遥没有管它,他把意识沉浸到元婴里,准备趁机开始对付那个钻进来的情蛊的意识。 应遥不知道情蛊有没有篡改的记忆,但他确信它会让自己对一些已经发生的事情视而不见,也会让自己对卓远山简陋的谎言深信不疑,他尽力回忆那些疑点,一边在自己的元婴中搜寻情蛊的踪迹。 情蛊是一种很好解的蛊毒,只要你意识到自己受到它的欺骗和控制,并决意从中挣脱出来,不到半个时辰应遥就睁开了眼,向一直站在一旁守卫的何湖投去询问的眼神。 「还没到后半夜,」何湖瞭然道,「刚才管事来了一趟,我把他打发走了,没叫他进门看到你。」 应遥道了谢,抓起恹恹地蹭着他衣袖的救俗剑对它用了两个清身诀,安抚地摸了摸它的剑柄,重新把精力集中到元婴上,尝试整理被情蛊弄得一团糟的记忆。 他先想起卓远山的滥杀无辜和那段被他颠倒黑白的记忆,忍不住为那时一无所觉,还和卓远山卿卿我我的自己皱了下眉毛,片刻后他又想起自己被掳到西雪山的师门和他们身上的禁制,嘴角也跟着抿起来垂了下去。 何湖关切地问:「可是想起了什么为难之事?」 第41页 应遥收起救俗剑从地上站起来:「我的师门被他下了禁制,现在还在西雪山,」他不安地抿着嘴唇,「他们因为我受难,我得把他们救出来……早知我就不急着破开情蛊了。」 何湖闻言反而松了一口气,他向应遥借来那截被救俗剑擦血的衣袖,一手捏着法决,一手把血蹭到了佛钟上,然后把它变成簪子大小递给应遥。 「先拿去用着,」他痛快地说,「等你的师门安全了再还回来就行。」 应遥拿着佛钟面露迟疑:「你把它给我,城主和那位佛修那里能交代过去吗?」 「没事的,我本来就是为了素珍楼的事才把它借出来,城主不会在意的,欢喜他闭关没个三四年又出不来,」何湖端详了一下应遥的脸色,从芥子戒里摸出一瓶焕颜丹扔给他,「吃一粒吧,你现在的脸色太不好了,一眼就能看出来。」 应遥对他苦笑了一下,倒出来一粒吞了,把玉瓶还给何湖。 何湖又指了指他手里的簪子大小的佛钟:「它能完全仿出情蛊的情态,如果卓远山命令了它什么,它会有所反应,你把它放在耳边它就会复述卓远山的命令。我修为不够只能把它变成这样大,不然可以让它贴在耳朵上了。」 应遥说:「已经很麻烦你了。」 他有点心不在焉地和何湖说了一会儿回去后要怎么应付卓远山,管事又来敲门,恭恭敬敬地说新鲜玩意儿已经准备好了,他能否带他们进来。 应遥强忍了一晚把剑毁了素珍楼的冲动,等到何湖暗示他可以走了,就若无其事地收了管事的孝敬,许诺不向卓远山诋毁他,迫不及待地和何湖一起走出了素珍楼。 应遥御剑随便飞了一个街角,落下去撑着膝盖对着墙角干呕,卓远山与他亲昵时的场景、素珍楼里的景象和记忆里那些无辜受难的西雪山的凡人城池交替着在他脑海中浮现,他感觉胃里翻江倒海一样,到处都在疼。 他想痛斥什么,但说不出话,他觉得有一口血堵在胸口,但是咳不出来,这回没有人能安慰他,救俗剑不安地绕着他飞了两圈,试图用剑柄蹭蹭他。 「您来接他了?」何湖突然提声说,「阿遥好像喝得有点多了,不太舒服,我正为难怎么把他送回去呢,您来太好了。」 应遥慢半拍反应过来是卓远山来找他了,他慢慢转过身,对着在卓远山身后面露焦急之色的何湖笑了一下,把自己跌跌撞撞地摔进卓远山怀里,抓着他衣领亲了他一口,口齿不清地说:「卓世叔……你怎么才来接我?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第四十二章 取你性命 佛钟成功地欺骗了卓远山,他没有察觉到丝毫异状,魔修顺手揽住应遥的腰转回身,客套地对何湖点了一下头,和他说:「何蝶想见你。」 「阿莲重建前我不会去见她,」何湖冷冷道,「祝你们两个天长地久。」 他这口气实在是差,应遥反应了一下,明白何湖说的是卓远山和何蝶,他撇了撇嘴,心想:你这个到处拈花惹草的…… 但剑修没能想出是拈花惹草的什么,他握住自己的剑的同时突然清醒过来,他打了个寒颤,默默地问自己:我怎么会这样亲密地想他? 剑修认为这不可原谅,他无声地唾弃自己被情蛊养出的习惯,但理智又逼迫他老老实实的依偎在卓远山怀里。 何湖说完话转身就走,卓远山先入为主,以为他祝福的是自己和应遥,他忍不住微笑,然后转念想到自己已经为了通天路决定把他送给无亮城城主,又紧紧的皱起了眉。 魔修的表情阴沉不定,应遥想了一下,伸手抚开他的眉头,担忧地问:「卓世叔怎么了?」 卓远山带着他离开西雪山前还曾下过决心,他想着从此放弃捷径,也不打通天路的主意,他把通天印交给何蝶,然后回西雪山和应遥结为道侣,从此安心修炼。 但这决心没能维持多久,卓远山在应遥为了一个凡人对他拔剑时就被赶忙放弃了它,他想永远稳妥地把应遥控制在手中,他得永远比应遥强,按部就班的修行并不能帮助他,因此仍然只有得到通天路这一个可选。 卓远山走惯了捷径,他看见别人时知道一旦升起贪慾就会无法遏制,但他看不见自己像个赌徒一样匆匆忙忙投入一切身家,而坚信自己是特别的那个。 魔修这样安慰自己:等我踏入渡劫,我就能把阿遥接回来了。 应遥知道卓远山这样面色阴沉的缘由,但他没有等到卓远山的回答。 卓远山一言不发地抓着他的手飞回住处,有点仓皇地亲吻他,他显得笨拙而急躁,咬破了应遥的嘴唇,又不安地把渗出的血珠舔走咽了下去。 卓远山不出声地喃喃自语,他觉得心口隐隐作痛,安静但急切地祈求原谅。 应遥把救俗剑放在枕头下,他的手没有像往常一样放在卓远山后背上,他举着手,右手握着救俗剑的剑柄,左手攥着床头的一块木板,救俗剑喋喋不休地撺掇他趁机採补卓远山,坚持说过了今天就占不到便宜了。 应遥用和它吵架来分神,他被弄得有点烦躁,心神不宁,差点被救俗剑劝着去骗走卓远山的家底。 剑修险些被它说服,他握了救俗剑的剑柄一下,感觉好了许多。 卓远山没注意到应遥的心不在焉,他不舍又期待,愧疚而喜悦,应遥和通天路带来的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让他分不清是痛苦还是快意,他用应遥买了筹码,然后自我感动地难过起来。 第42页 他享有了这些复杂的情绪,觉得自己更像个人了,因此他不知悔改,一切咎由自取,该自食苦果。 应遥此刻并没有想那么远,他对救俗剑说:「我觉得他会一直瞒着我,找个藉口让我去城主那呆着,直到瞒不下去或者有人忍不住告诉我实情……所以我要怎么和他提起我的师门?」 「他要把你留在无亮城,」救俗剑出主意说,「他会有一点内疚,你利用它,让他把师父送过来,师父会明白你的意思,把整个师门都带来的。」 应遥小声说:「但是禁制怎么办呢?」 「脸皮厚一点我的遥!」救俗剑鼓励他,「无亮城城主那么粗的一根大腿呢!」 应遥沉默了一会儿,觉得和自己的剑也无话可说了。 他翻了个身背对卓远山躺着,有一点汗湿的后背贴在卓远山的袍子上,卓远山低低地唤了他两声,应遥装睡没有回应。 佛钟变化成的簪子被他卡在了剑鞘的一处装饰间,正好挨着他的耳朵,应遥在思考怎么把自己的师门救出来,卓远山坐起来看了他一会儿,下定了决心。 他担心无亮城城主会出手拔除应遥体内的情蛊,于是给它下了个命令,让它在自己离开后离开应遥的元婴蛰伏起来。 只要情蛊不死,它的效力就还在,应遥就还会爱他。 卓远山为怎样不让应遥离开他思索了一个晚上,也做了一个晚上的准备,第二天中午他说收到了城主的邀请,要去一个地方冒险。 「阿遥的修为不够,进不去洞府,」他忧虑地说,「我不放心阿遥一个人待在西雪山,去城主府住一段好吗?」 应遥假装不舍地和他纠缠了一段,不情愿地答应下来,拎着剑出去和侍剑童子相互折磨了半个下午加一整个晚上,晚上也没叫卓远山上床。 卓远山轻轻地戳了戳他的手臂:「我派人把阿遥的师门接来好不好?」他讨好地说,「无亮城也适合你的师妹们打基础。」 一个月后应遥搬进了城主府,通天印指向的洞府也将打开,应遥和无亮城城主见了一面,城主顺手解开了卓远山给他师门施加的禁制,但没有提出额外的要求。 应遥在卓远山离开前把佛钟还给了何湖。 他看着卓远山不敢置信的神情,心里突然涌现出了隐秘的快意:「感谢照顾,卓世叔,」剑修彬彬有礼地说,「教化剑杀不可教化之辈,百年内我必取你性命。」 第四十三章 认输 他是真打算这样做的,卓远山犹豫地想。 他难以自抑地对应遥露出了惊慌失措的神色,哀求地抓着应遥的袖子,但剑修看他的眼神里毫无温度。 应遥能克制住自己不流露出憎恶的情绪,因此也就显得格外冷漠,救俗剑在他掌中发出了激越的剑鸣声,仿佛是一声拖长的嘲笑,卓远山冷汗涔涔,他感觉天旋地转,手脚麻木,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现在知道他会失去什么了,他应该咬一咬牙死不悔改,千万别像一个被抛弃的怨妇对应遥死缠烂打,最好对他笑一下,告诉他自己随时恭候,这样还能留下一点体面。 但事实上魔修已经一败涂地,他想向应遥哀求,只要应遥不抛下他什么都可以,他差一点就向应遥跪下,他的膝盖已经不能支撑身体,卓远山仓皇地想:我认输了,我不要飞升,我想要应遥。 但剑修说完了想说的话,礼节性地对他点了一下头,就转身离开了卓远山,何湖在门口等他,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笑道:「恭喜。」 「入世」道剑修看起来既不喜悦也不失落,他看了看何湖手里已经变回原型的佛钟,迈出送别的院子回手关上门,正要再和何湖道谢,看清院子外的景象,不由自主地顿了一下,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他的师妹们毫无形象地叠成罗汉蹲在院子外面听墙角,郑茉瘦小一些,被举在最上面,看他突然出来还来不及跳下来,弄得自己手忙脚乱,接着在一个师姐的肩头上打了一下滑,一头栽了下来。 应遥跑过去脚尖一点跳起来在半空接住了她,救俗剑默契地出现在他力道用尽的落足处,应遥落到剑身上,借力一转身落回了原处,郑茉搂着他的脖子,在他脖子后面啪啪鼓掌叫好。 何湖有点奇怪他为什么不用灵气,应遥眼睛往下一瞥看了眼地面,他也忍不住跟着皱了一下眉。 不知道是哪个爱长舌的修士在她们脚底下布了个掩饰气息的法阵,刚才在院子里的一个化神期和两个元婴期修士竟然都一无所觉,应遥不用灵气大概是怕搅散布阵修士可能不慎留下的气息…… 不对啊,何湖打断了自己的思路,他想道,刚刚城主也在院中,无亮城哪有能瞒过城主的阵法大师,这应该是他默许的,所以到底是谁这么闲呢? 这不是什么大事,他想了一会儿没有想到结果,就放弃了思考,看着应遥把自己的师妹们从叠成一团的罗汉上拆下来,拎着救俗剑一人抽了一下手心,严肃地问:「知不知道在别人家里这样做很失礼?师父呢?怎么没拦着你们?」 「入世」道剑修说着话拆到了最后一层,郑传的脑袋从底下冒了出来,瘫着脸和应遥面面相觑。 应遥面无表情地丢下师父带着师妹们和几个珍贵的师弟走了。 何湖对郑传行了个晚辈礼,也跟着应遥跑了,一面絮絮叨叨地问:「阿遥可有什么去处?若是没什么事能不能多留几日?我包吃包住包笔墨,只要阿遥再写几回《江岚有情月无情》……」 第43页 何湖的声音从「包笔墨」开始在应遥的注视下越来越小,他讪讪地攥起拳头抵着嘴唇咳嗽了一声,又劝道:「阿遥毕竟只是元婴中期,若是卓宫主有意,阿遥下次碰上他还是跑不了,不如在无亮城多留几年,等到晋升再去歷练。」 只要不叫他写风月话本一切都好说,应遥松了口气,含笑道:「我也正打算多留几年,往日居处见不到几个修士,修炼起来都是闭门造车,无亮城修士如潮,正好多见识一些法度,切磋几场长长见识。百年之期可不太长。」 他的同门们抛下师父和大师兄一起跑了,郑传抓了抓被压乱的头髮,转头看了一眼卓远山在的院子,撇了撇嘴也准备走了。 卓远山和无亮城城主面对面站着,那枚用来交换应遥的,代表通天路的印章悬在两人中间,刚赶来的何蝶用看废物的眼神瞥了卓远山一眼,对无亮城城主说:「不知城主何时履行诺言?」 卓远山听着他们两个对话,此刻哪怕是飞升之路已断,只剩通天印里的通天路一种途径可能通向上界也没再叫他恍然无措,但何蝶已经面色大变,伸手抓向半空的通天印转身就跑。 「素珍楼之景我已经见过了,」无亮城城主声音低沉地说,「你们两个利慾薰心,胆子倒是大。」 他随手划下牢笼困住何蝶,从她手里拿走通天印,转头看向一直站在原地没动的卓远山:「我本来以为要不见血地从你手里拿到通天印要费一点周折,卓宫主,不曾想到你深陷情劫,进退失据。」 「由此看来,南面海上传来的法门和法宝也不一定有多好用,」无亮城城主掂了掂手里的通天印,「你欺骗自己他是你的情劫,那他就是你的情劫,不存在什么弄虚作假。卓宫主,看着它的份上我不杀你,但无亮城也不再欢迎你,请吧。」 无情道魔修突然明白了情劫,那是他耗费心血、费尽周折的求来的求而不得,是他倚仗修为和势力肆意妄为的报应,从此他的悲喜都有了落足的地方,他从情爱里获得了牵挂,变成眷巢的鸟,他将是嚮往荆棘的血肉之躯,这是宿命,无从摆脱。 卓远山想:我要是摆脱了,我是不是就不爱阿遥了? 他呆立了半晌才重新想起通天印,涩然道:「你立了道心誓……」 无亮城城主对他做了个请的手势,卓远山发现自己不受控制地向外走去,然后他听见城主说:「洞府还有三年打开,我会广邀修士,一起去看看这条硕果仅存的通天路,若是能走,会有卓宫主一份。」 卓远山听见了阿遥和师妹们的说笑声,救俗剑的剑鸣显得特别嘹亮,他心口疼得厉害,只能慢慢地说:「给阿遥吧。」 第四十四章 入世剑宗 应遥并没有在城主府盘桓太久,他用卖灵璧的钱在无亮城里买了个现成的洞府,挂上入世剑宗的牌子,然后再请法修布下必须的阵法,把钱花得一干二净,就两袖空空地带着师妹们搬了过去。 郑传说被卓远山从家里掳走时有不少东西没来得及带走,早些时候就抓着三个师弟离开了无亮城,约好一年后回来,应遥把正中的位置留给了师父,自己挑了个东边的一个空旷院子,辞别何湖,带着侍剑童子和救俗剑美滋滋地搬了新家。 他买下的洞府生活用具一应俱全,师妹们叽叽喳喳地自己安排了自己的住处,结伴去找厨房做酒菜,应遥把芥子戒里的木桶掏出来摆在一个空房间里,救俗剑有学有样地从他手里抢走两块砺石摆在木桶边,理直气壮地对他说:「汤池!」 应遥把屋子简单收拾了一下,就被郑茉拽了出去:「我会用控火术了呢,」小姑娘骄傲地说,「以后就不用大师兄噼柴了。」 救俗剑有点高兴,于是晚上多喝了一点儿酒,第二天一早何湖带着无亮城城主的邀请找上门时还赖在应遥耳边哼哼唧唧。 应遥只好把它放在剑架上,在院子里随便找了个平整的石头坐下,向何湖打听消息:「城主找我有什么事?」 「大概是为了通天路的事,」何湖说,「毕竟离那个洞府打开不到三年了,不知道到时会发生什么事情,万一它点明飞升路只剩这一条,大部分修士都得入了魔,城主的『长治』道让他没办法坐视不理。所以他四处找得大道眷顾的修士想问清是否还有生机,看看是究竟是有其余飞升路,只是暂时被遮蔽了,还是真的只剩那一条。」 应遥听得一头雾水,他有一个疑惑在心底压了许久,此刻忍不住问道:「飞升路怎么会断?」 何湖耸了一下肩:「不清楚,阿遥太瞧得起我了,我要是知道答案,我现在就不该是元婴。」 应遥敲了敲自己的膝盖。 「好吧,」他说,「我就听懂了一句,大道倾覆,无人可独善其身。」 爱操心的剑修把自己宿醉的剑从剑架上抓到手里,跟着何湖再次迈进城主府,无亮城城主毫无渡劫期修士架子地在树底下坐着等他,见到他的第一句是家长里短。 「卓远山被一个剑修从宫主之上撵了下来,你兄长跑得比迅兔还快,但你那侄子被丢了下来,不过我听说他已经和那个剑修搅作一团,估计也没受什么苦,」渡劫期法修笑眯眯地说,「新任宫主修的是无情道,所以我们得另找一个地方安置魔修,这可都是阿遥惹出来的事。」 第44页 应遥拒绝了这个牵强的指责,无亮城城主又说:「我还听说了一个不知是真是假的消息,卓宫主回到西雪山后,看见自己院子里被毁的墙,突然顿悟,晋升化神后期,因此主动离开西雪山潜修去了。」 应遥想了想被自己留下教化剑意的院墙,觉得后者还有些道理,但这也不是什么好消息,于是他仍旧面无表情的看着无亮城城主。 但城主和他说的话却和何湖提醒他的毫无关联:「我刚入道时入世剑宗正在鼎盛之时,不过那时『入世』道的法门已经传得四处都是,我这里有几本当时收下的,与今法有些不同之处,正好物归原主,你拿去看吧。」 他花费了半天时间和应遥讲了讲道,然后就让何湖送他离开,应遥来时一头雾水,走时也还一头雾水,倒是何湖若有所思。 「是我太心急了,」他坦诚道,「你我都还没到化神呢,就有操心这些大事,除了越想越着急也起不到什么作用。」 走出两步,「快活」道剑修又幽幽地嘆了一口气:「我得为小妹报仇,阿遥自己给自己定了个百年之约,倒是还真紧迫。」 应遥顿了一下,心想:给何蝶报仇? 「小妹早去了,」何湖说,「占据她皮囊的是个从飞升修士遗留洞府带回来的器灵,器灵把我家扣进去煮了,我侥倖没在家……城主原以为里面是个馋嘴妖物,不慎让她逃了。」 他把应遥送回洞府,和他约了下次一起去试剑台的时间,神色郁郁地离开了。 应遥突然明白之前从何湖的剑上感受到的悲苦是来自哪里,他站在门口目送「快活」道剑修走远,抬头看了看新写的「入世剑宗」四个字,干脆坐在门槛上拿出无亮城城主送他的几本书看了起来。 无亮城里有不少宗门在此收授弟子,大宗要求高,也有不少小一点的宗派在一边等着捡漏,但无论在哪里功法传得遍地都是的「入世」道都是个异类。 入道也看天赋和机缘,有名有姓的宗门挑走一批,实力还不错的散修再挑走一批,剩下的除了少数璞玉蒙尘,大多都在修行上走不长远,又不甘心做凡人,于是门槛低又便宜的「入世」道就成了最后的选择。 应遥在门槛上坐了一下午,回答了十几个看见他挂的牌子试探地来请教的练气修士的问题,最后站起来抻了个懒腰,准备再卖一卖元婴期「入世」道剑修的名号,给师妹们换把好剑。 两个月后应遥忙活完了师妹们,和何湖在试剑台上消磨了几天,准备去静心闭关,接着就收到了一封来自卓远山的信。 应遥一拿到信就确认了无亮城城主说卓远山已经晋升化神后期是真的,他估计卓远山写信给他时还不能收束起身上逸散的灵气,整个信都透着一股魔修味,他一打开盒子就被熏得一个喷嚏。 应遥嫌弃地用救俗剑把信挑出来扔到火里,刷了刷装信的盒子,救俗剑接触到信纸,喷嚏打得比他响亮,气得不和他说话。 剑修在洞府里转了转寻摸到一棵长歪了的树,动手截下几根枝丫做成隔断塞进盒子里,抱着它去找师妹们。 「我弄了一个妆盒,」他宣布说,「我闭关这些天谁进步最大我就把妆盒送给谁。」 第四十五章 钟爱 掌派大师兄用一个妆盒解决了可能出现的偷懒问题,然后在门上挂了个布兜收集可能有的问题,神清气爽地闭关去了。 剑修受情蛊所控,然后再凭一己之力挣脱,自始至终没忘本心,这几日与人试剑圆融教化剑意,又坐在门口帮初入道者答疑解惑,把自己的道重新审视了一遍,已是道心通明,连刚成功筑基的郑茉见了他的气色都敢信誓旦旦地说他此次闭关必有收穫。 应遥这次闭关花费的时间尤为长,只在中间郑传带着师弟们回来的时候出来了一次,把被补上了前半截的我知剑拿回来,顺便把妆盒给了一个成功筑基的师妹,烧了两封卓远山的来信,又接到了何湖的一个传讯符。 何湖说欢喜和城主合力推算出飞升路只是被遮蔽,虽然还不知道是什么人或哪方势力有能力做出这种事,但只要不至让修士们当场崩溃,他们联合几方大能总能勉强控制住局势,他尽管安心修炼。 应遥把传讯符给郑传听了一遍,他师父想了想,想法有悖常人地问:「那是不是能捡回来更多徒弟了?我们还养得起吗?」 应遥原本还有点担心师父杞人忧天,闻言就知道是自己想多了,于是没好气地把从试剑台上赢下的灵石拍到桌子上,丢下掏空自己私房的师父回去接着闭关了。 等他再出关已是五年后,郑传早早感应到他突破时的灵气波动,做了一桌菜堵在门口等他,应遥一出门看见这架势就知道自己闭关这几年没有坏消息,他把救俗剑挂回腰间,拎着我知剑走过去坐下,问道:「师父又收了几个徒弟?」 郑传被他先发制人,不忿地哼了一声,又忍不住得意道:「十三个,有两个好苗子,比你强多……了……咦?你等等,你接近化神了?」 他震惊得忘了自己原本想说什么,急忙问:「怎么回事?是不是出了什么岔子?」 郑传自己只有金丹修为,而且多年没有丝毫进步,他本就是豁达性子,知道自己除非得天之幸,一脚踩中一个大机缘,不然难有存进,干脆就把精力放在了把入世剑宗发扬光大上。 第45页 原本的入世剑宗就剩他和两个师弟,那两个湿地天赋还不及他,早早去了,郑传开始收徒时孤家寡人一个,除了应遥是被应家送来,剩下的弟子都是他一个一个亲手捡回来的,别的没有,教徒弟的经验一大把,饶是修为已经和应遥相距甚远,也知道他这个十年内从半步元婴到半步化神的修炼速度快得不正常。 但这不妨碍应遥听着郑传这话觉得哪里不对,他自觉地把桌面上的酒罈子拿到自己这边,决定一口都不给郑传留。 郑传假装不满地哼了一声,抬手把卓远山这几年送来的信扔过来,应遥一入手就感觉到里面的信得是厚厚一沓,绝不是装在一个盒子里送过来的,他怀疑地看了自己师父一眼,认为是他把盒子扣下给师妹们做人情了,但他没有揭穿。 「没出岔子,」应遥说,「是这几年『入世』道好修炼了,徒儿幸运了一点儿,独占鰲头,受了大道眷顾,师父送了这么多盒子出去,难道没有一二感应?」 郑传没说话,应遥看了看他的神色,估计自己的师父这几年是沉迷收徒弟,自己根本没打坐修炼过一次,无从想到这一点,他有点懊恼,感觉自己忙于修炼忘了关心师父,赶忙把他修炼时的感受详细地讲了一遍,饭也不吃了,推着郑传去闭关。 入世剑宗的掌门没推拒过他,被自己的徒弟关进了聚灵阵里,只好絮絮叨叨地抓着他交代了一堆琐事,应遥一一应下来,守着他静心入定,才悄无声息地走出去,把自己用的防护法阵拿过来放在屋外。 他出关的时候是晚上,应遥对着堵在门口的一桌子菜思索了一下,抬起桌子把它拎到了师妹们的院子外。 他花了两天功夫熟悉郑传新收的土地,树立了大师兄的威严,然后终于有了空闲整理闭关这段时间收到的传讯符和信件。 何湖在传讯符中说他去歷练了,后面说的就都是歷练所见,应遥听了两张就放下去,转去看另一摞来自陌生人的。 大部分想和他约切磋的剑修发来的,一小部分是说要和他坐而论道的,还有一张是何湖口中提到过的,帮了他大忙的佛钟主人欢喜佛修送来的,问他是否感应到了大道远胜往日的眷顾。 但他做出猜测的理由异于常人:「天路既已隐,唯不求飞升之『入世』道于世无害,故甚爱之。」 应遥一头雾水地读了两遍,言简意赅地回了一道传讯符:「感应到了,不清楚,有可能。多谢佛钟之馈。」 然后就只剩卓远山送来的信没有看,应遥对着盒子发了一会儿呆,正心平气和地准备拿起最后一封信看看他的近况,浑身别扭地瞪了半天我知剑的救俗剑剑灵嚷嚷了起来:「你是不是还觉得旧爱好!」 第四十六章 醋剑 应遥被自己的剑突然冒出来的醋味吓了一跳,赶忙安抚地摸摸它,但救俗剑不领情地从他腰间蹦下去,跳到桌子上打滚。 「你个负心汉!」它从卓远山的信上面滚过去又滚回来,大声嚷嚷道,「你就是还惦记着旧爱!你都不每天摸摸我!」 剑修一脸茫然的看着自己在桌面上滚来滚去的剑,犹豫了一下,把我知剑也放到了桌面上。 救俗剑滚得入神,没留意桌面被我知剑绊一下,不甘愿地栽到了应遥膝盖上,然后嚷嚷得更大声了。 「你需要我每天都摸摸你?」应遥惊讶地说,「但是你不噼柴呀。」 救俗剑剑灵把他的表面稳重嘎嘣嘎嘣地嚼了,像个没吃到糖的小崽子一样打滚耍赖:「你就是惦记旧爱!连修炼都和它一起!」 但它毕竟自恃神兵之名,还要点儿脸皮,没对剑修哀嚎「我也要我也要」。 应遥闭关中间出来那一趟从自己师父手里拿回了我知剑。 我知剑是凡铁所铸,数年无人照料就已锈迹斑斑,他就在每日练剑空隙里用灵气和一小块砺石重新淬鍊它。 至于救俗剑这种活蹦乱跳,一不留神就长手长脚的剑就让它自己去玩砺石,最多在一起泡个热水澡,免得它上房子揭瓦。 剑修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心里觉得十分有趣,甚至还有点可爱,脸上却一派冷静地看着自己的剑在腿上滚了十来圈,最后自己觉得没趣,悻悻地停了下来。 「阿遥好烦哦,」它哼哼唧唧地说,「嘴里说着一生一世,实际上去左拥右抱、大被同眠,还不让剑委屈一下,我还是不是你的小可爱了?」 应遥沉默了一会儿,觉得这话听起来有点耳熟,他思索了一下,想起这是自己在话本中写的,顿时被自己的剑呛住,有点狼狈地咳嗽起来。 救俗剑幸灾乐祸地重复:「我还是不是你的小可爱了?」 应遥被它磨得没办法,只好拿出砺石用灵气把救俗剑从剑柄到剑尖伺候了一遍,剑灵舒服完了往他识海里一钻,瘫在元婴边上昏昏欲睡。 应遥被它一打岔险些忘了自己刚才要做什么,他把一直无声无息的我知剑拿起来收进芥子戒,又忍不住长长地嘆了一口气。 凡人铸造的剑能生出灵智已是滔天之幸,绝不可能再生出一次,这是天意使然,除非他飞升上界,不然绝无可能更改,应遥对此心知肚明,因此他磨剑不是为了让我知剑重新生出灵智。 我知剑断裂、灵智消散时也是他最痛苦彷徨的时候,应遥亲眼目睹卓远山肆意挥霍凡人的性命,他迎头撞上一场杀戮,却只能无能为力地抱头鼠窜,几乎谁都没能救下来,也险些什么都没有保住。 第46页 他的剑断了,修为在一日日逍遥散和凡人性命的抉择中化为虚无,只有师妹被他平安地送了回去,但这没办法让他生出什么喜悦之情。 应遥既不喜欢卓远山,又痛恨整日衣冠不整地陪他寻欢作乐,若非「入世」道剑修生来就受过苦难,这些年四处游歷也没有少见到人间苦痛,恐怕早就一抹脖子逃避了。 他不爱把这些拿出来示人,独处时也不爱回想,但他得承认自己确实被它影响了,甚至可能恨得咬牙切齿不得释然,不然他见到卓远山送来的第一封信时,决不会看都不看就把它一把火烧了。 应遥知道如果他想胜过卓远山,至少要知道他身在何方,修为如何,又有多少下属在他左近保护,他应该看一看那封信,看看卓远山怎么在数月内突破化神中期,但他没办法忍住厌恶之情。 剑修等到三年之后才肯正视自己的不肯释怀,这一切从我知剑断裂、灵智消散开始,因此他把我知剑打磨一新,也藉此叩问道心。 救俗剑在他识海里翻了个身,咕哝说:「你那道心有什么好问的,本来就够老妈子的了,加上教化剑都快成婆婆妈妈的老妈子了。」 应遥笑了一下,低头把面前被救俗剑滚出一片划痕的信封拆开,当先掉出来一把小钥匙。 钥匙一面刻「雪山之灵宝」,另一面刻「卓存于琳琅阁」,为灵璧之髓所制,来自一家声称自己是商修但其实什么修士都有的修士商行。 信纸一共六张,有四张是在倾诉衷肠,应遥匆匆一眼略过,总感觉字里行间看见一股求而不得的怨妇味,于是赶忙把这几页翻过去。 从第五页开始才是正经事,卓远山例行公事一般说通天印打开大能洞府后就消失不见了,洞府中处处危险,三个渡劫期修士联手才护着他们走到通天路前。 通天路确实高耸入云,仿若直通上界,然而但凡走上此路者都有去无回,已不见尸首,也不见飞升时的漫天霞光,而这条路走上去后就不能后退,不然会被降下天雷尸骨无存。 随行修士中有不少鬼迷心窍上了通天路的,因此中原不少地盘都空了出来,他记得应遥爱吃辣,于是先从洞府中返回,抢先占了峨眉。 又想起自己还有些镇保存在琳琅阁,他已经用不上了,又没收什么手下,估计他差不多快出关了,就一股脑送了过来。 应遥把放在一边的钥匙捡起来看了看,又捏着鼻子把前四页信重读了一遍,突然有点不能确定卓远山是因为假装心悦他陷入情劫还是真的心悦他。 好吧,剑修和自己说,大话都说了你得努力修炼不能食言啊。 第四十七章 三不朽剑 因此应遥心如止水地把盒子里的信从头到尾翻了一遍,发现卓远山的情话讲得还挺好。 剑修拿笔摘录了几句,准备把它们写进新话本里。 「新话本,」救俗剑接着呓语一样哼哼唧唧,「谁当年说再也不写了?」 应遥面不改色,毫无食言而肥的自觉,并理直气壮地说:「那时候没灵感嘛,写也狗屁不通,你废话这么多,到底要不要看?」 救俗剑一点没有志气地砸吧了一下嘴,躺在应遥膝盖上的剑身发出一声欢快地剑鸣:「看看看。」过了一会儿又讨好地问,「是什么内容?香艷吗?和剑有关吗?」 「你这把色剑,」应遥下结论说,「满脑子卿卿我我。」 救俗剑大概是看在新话本的份上没有反驳他,应遥心想我要不要告诉它新话本里没有卿卿我我,要是告诉它,它会不会和我炸毛? 他这点小心思没被懒洋洋地躺在识海里的救俗剑听到,它翻了个身,把自己滚到盘膝坐着的元婴手边,竖起红缨戳了戳元婴的手指。 应遥决定守口如瓶,等写的时候再说,他想像了一下救俗剑可能会被气得跳脚或者失望得嘤嘤哭,就忍不住有些想笑。 剑修打算写个和「入世」有关的故事,把他见过的人世间写下来,他不觉得这次的话本会有趣,不过他可以藉此重新审视教化剑意。 应遥端坐在书桌后打腹稿的第五天,他感觉到了静室里的灵气波动,同时雷云滚滚而来,眨眼就在头顶成了气象,只等大道向这里投来一瞥。 应遥一跃而起,喜不自胜:「师父突破了!」 救俗剑跟着他高兴了一会儿,就见应遥又有点急躁地在屋里绕起了圈:「师傅好多年没碰过剑了,功夫早忘光了,我应该陪他捡捡剑招再催他修炼,」接着又絮絮叨叨,「说起来我很久没看见师父佩剑了……」 应遥想到了什么,勐地停下脚步,惊恐道:「师父没带着剑进去!」 「他没有本命剑了,」救俗剑无力地提醒自己的剑修,「要是本命剑灵还在的话,他之前成天抱着我说话时候早就该被他的剑暴打了。」 应遥有点发懵,他喃喃自语:「师父怎么可能没有本命剑了,我走的时候他还拎着剑揍徒弟呢?」 救俗剑重重地戳了他一下,大声说:「快去找一把随便什么剑给他,不然就只能用树枝了!」 应遥回过神来。 他手头有救俗剑、我知剑和侍剑童子手里的一把可以变换形状的开刃法器,救俗剑有剑灵又认他为主,身上已经被他的道浸染,郑传用起来恐怕反受阻碍。 我知剑不过一把凡铁,再怎么打磨也没法让它脱胎换骨,而侍剑童子手里的开刃法器在他和卓远山的折腾之后变得很耗灵气。 第47页 这三把剑各有弊端,应遥一时难以抉择,但他并未在屋里踟蹰太久,剑修拔腿沖向闭关用的静室。 郑传已经从教室里走了出来,感慨地负手望天,见到应遥急匆匆地跑过来还愣了一下,赶忙挥手撵人:「你跑来做什么?去去去别添乱,看你的师弟师妹们去!」 应遥有点怀疑他压根忘了自己手里没有剑,现在也不是顾及师父面子的时候,他把手里的剑都掏出来往郑传面前一摆,问他:「用哪个?」 郑传下意识地手往腰侧一抓握了个空,才想起自己在应遥被卓远山关起来后为了把他的我知剑找回来,还养得起整个嗷嗷待哺的师门,把自己的本命剑卖了出去。 掌门本人年老体衰,还得看着徒弟们,没有办法像应遥那样东奔西走,哪里能赚到灵石去哪里,他当时有两个选择,要么放弃一部分徒弟,把能获得的资源集中起来养出类拔萃的那两个,要么卖掉自己的剑,再出门就近找个营生,能撑一阵是一阵。 那剑也是把旧剑,上一任主人养出的剑灵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再养出一只的可能,只消抹去他的痕迹就能拿出去卖,于是郑传就把它拿去卖了。 卖剑的灵石还没用完一半,卓远山就派人把他们掳到了西雪山,好吃好喝地养了起来。 应遥毕竟自小被他养大,一见他表情就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也不说话,只把手里面前的三把剑往前推了推,用动作催促郑传赶紧选一个应付雷劫。 郑传犹豫了一下,拿起了我知剑,把救俗剑和侍剑童子的开刃法器还给了应遥:「这两把太好了,我用不上,」他看着应遥,神色柔和地说,「你父亲把我送来的时候你还没有剑高,裹在狐裘里像个毛糰子,结果我养你后第一件事就是把狐裘卖了。当时只求你无忧无虑地平安长大,没想到现在都这般出息,比师父都强了。」 应遥总觉得他下句没好话,于是警惕地看着郑传,入世剑宗的掌门哈哈一笑,摆了摆手催促自己的徒弟赶紧滚蛋。 他知道自己多年来虽未认真修炼,但一举一动无不顺应道心,雷劫的威力不会太大,因此并不担心,应遥着急忙慌来找他之前郑传正为突破意气风发,觉得自己折根树枝就能渡劫,看见应遥才冷静一点,挑了把适合自己的剑。 我知剑中没有应遥自己的道,但被他放在手里打磨久了,还是沾染了一点儿「入世」道的道义,郑传瞪走了应遥低头看剑,心想:徒弟大了会管师父了,得喝点儿酒庆祝一下。 应遥退到院子外在芥子戒里翻了翻,找到一个以前卓远山送他的聚灵阵图扔到院子外,在郑传「滚去找酒」的笑骂声里几个纵跃跑到了师妹们的院子里。 「师父成婴了,」他对着如临大敌地站在院子里的师妹们说,「不要乱跑,能坚持住就站在这里看一看,坚持不住就回房休息,千万不要强撑。师弟们呢?」 他的两个师弟费力地从人群中钻了出来,雷劫在上面酝酿,应遥不敢飞起来,脚尖一点跳到屋顶查了查人数,发现除了师父新收的还在吐泡泡的小师弟还在屋里,剩下的人都到齐了。 他扫了一圈,把修为最高的郑茉抓出来让她看着这些人,自己跑去找小师弟,谨慎地在他身边设下一串隔音和消弭灵气混乱的法阵,站在一个既能看见师妹的院子又能守着小师弟的地方等着。 郑传的元婴雷劫比他被应以歌折腾了一番的雷劫简单得多,半个时辰后雷云散去,师妹们连笑带跳地挤到郑传面前蹭喜气,郑传耐心地把她们都打发走又花了半个时辰,应遥把熟睡的小师弟送回去,站在最后等着师父。 郑传把我知剑还给应遥,看了看自己徒弟渴盼的眼神,头疼地说:「先喝酒再论剑行不行?」 应遥把被雷劫洗过变得锃亮的我知剑收起来,小声嘀咕:「最起码告诉我第八剑是什么吧。」 郑传露出了别让我起名字的表情,咬牙切齿地想了半天,用手指代替剑刃和应遥比划了一下,应遥眼睛一亮,脱口道:「三不朽*剑?」 郑传无话可说,觉得应遥起名字的水准比自己还差:「哪来的立德立功,」他没好气地说,「充其量立言,还是个半吊子,别忘你师父脸上贴金了行吗?」 「我觉得挺好的,」救俗剑跟着应遥劝他,「可以俗称奶孩子剑不是吗?一看阿遥的教你做人剑就知道和师父同出一脉。」 第四十八章 看一眼 救俗剑语出惊人,应遥马上退后一步低头装鹌鹑,郑传痛心疾首:「瞧瞧你养出来的剑,比我养出来的徒弟差远了。」 救俗剑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郑传是什么意思,它吱哇乱叫,和忍笑的应遥抱怨:「你师父偏心你,你不应该也偏心我吗?」 门派里有两个元婴和只有一个元婴一个金丹相比几乎有天壤之别,应遥数了数自己芥子戒中的灵石,觉得可以挥霍一把,又实在想不出比奶孩子剑更贴切一点儿的名字,赶忙转移话题。 「今天带师弟师妹们出去吃吧,他们应该还没尝过食修做的菜,」应遥兴致勃勃地说,「我知道有几个专门给小修士做菜的食修,正好今天师父化丹成婴,为了沾喜气应该还有折扣。」 郑传有些想问他是师父金贵还是食修给折扣金贵,但穷惯了的入世剑宗掌门听着能带徒弟们尝一顿价格便宜的食修手艺,就已经开始心动。 第48页 再加上听到他们两个对话,开心地跑过来晃着郑传衣袖撒娇的小徒弟们眼巴巴地看着他,也跟着忘了计较自己剑的名字,支使应遥去把人都带过来。 应遥带着师弟师妹们一出门就看见门前挤满了人,一部分看起来很眼熟,应遥回忆了一下,想起来是他们的左邻右舍,大约是来道贺的。 还有一些是生面孔,但看着年纪都不大,应遥注意到他们望着自己师父的热切眼神,认为他们应该是来拜师的。 所以这里其实没有我什么事情,剑修放心地想,把师傅留在这里就好了,我带着师弟师妹们去吃好的。 他在院子里就把师弟师妹们排好了队,年幼的紧跟着他,年长一些的在后面压着,免得有人掉队,等应遥判断出门外等候的这些人的情况,跟在他身后的队列已经出来了大半,探头探脑地望着外面。 「你说的那些食修都在何处?」郑传果断地回头问应遥,「我带着他们过去,你替师父待客。」 「入世」道剑修大都精于人情世故,但总有那么几个常年犯懒,不喜欢做这些迎来送往的事,郑传算是其中一个,应遥倒是无所谓,但这些人分明是奔着自己师父来的,让他跑了不太像话,赶忙摇头婉拒。 「师父带这么多人飞过去太辛苦了,而且师妹们都饿了,」应遥笑眯眯地说,「您飞得慢,怕是会被师妹咬胳膊,还是让弟子效劳吧。」 郑传瞪他,但发现自己的徒弟们都纷纷点头表示同意,只好对应遥扔了一个等回来再教训你的眼神,理了理衣袖迎上人群。 应遥租了一艘飞舟把师弟师妹们带到一家排档,这里之前是何蝶的茶馆,何蝶被无亮城城主扣下后就易主了,买下它的食修是何湖的朋友,有一个怪名字,姓那名人。 应遥闭关前在试剑台上练剑,练完剑总和何湖一起来这里吃些宵夜,也就慢慢和那人熟悉了,他把飞舟还回附近的收容处,熟门熟路地走进去,惊讶地发现排档里一个客人也没有。 何湖和那人正对着门坐着,他们对面还有一个身材较魁梧,头髮有些许银丝的红袍法修,应遥推门进去的声音惊动了他,他勐地回过头。 这是一位完全在人意料之外的客人,应遥皱了一下眉,想起自己的师弟师妹们,还跟在后面没有当场点破。 剑修感觉到屋里有一点儿残留的剑意和灵气,估计是何湖忍不住和他打了一架,结果没赢,只好忍气吞声地任由他呆在这里。 「我师傅今天化丹成婴,」他对那人说,「我和同门打算为他庆祝一番,那兄稍等我半个时辰,我换个地方安置好师弟师妹们就来处理。」 红袍法修眼也不眨地盯着应遥看,那人对应遥苦笑一下,摊开手说:「他强行留在这我也赶不走,这个时辰再换地也麻烦,要不我带着傢伙事登门做一顿宴席?你和何湖留下料理完再过去?」 卓远山慌忙站起来:「阿遥别走,我不是这个意思,」他小心翼翼地向应遥走了两步,如在梦中一样说,「我太思念阿遥了,看阿遥一眼就走,不是要赶阿遥离开……」 应遥面无表情地把站在自己身后,踮着脚抓自己手指的小师妹转了个身,严肃地说:「不许看。」 小师妹一脸懵懂地看着他,过了会儿对他开心地咧嘴一笑,举着手把耳朵蒙上,含含煳煳地说:「应魃最乖了,应魃不看也不听。」 应遥心想:回去就给她改个名。 卓远山贪婪地看着他,应遥对上他的视线时还忍不住愣了一下,失笑道:「看完了?那请离开吧。」 卓远山却已经改了主意,这几年他的欢喜和情劫混在一起,早叫他被无数思念和深夜梦回时的悔恨淹没,他磕磕巴巴地祈求应遥:「再……再多看一眼好不好?」 第四十九章 卓牛皮糖 「物归原主,」剑修冷淡地说,「我管不到你看我几眼,但我可以不看你,告辞。」 卓远山接住玉佩时看上去居然有些手忙脚乱,应遥视若无睹地转身弯腰把应魃抱起来,一低头出了那人的排档,看着眼巴巴地望着自己的同门们,犯愁地想:怎么解释?去哪里吃? 那人追出来:「还是我带着老伙计们去阿遥门派里吧,」他拉住应遥,用法诀传音说,「阿湖叫了欢喜佛修,应该快到了,先让你的同门们进来选菜,阿湖和欢喜够应付他了。」 应遥眨了一下眼:「城主不在?难怪他敢进来。」 那人用了点儿劲把应遥拽回去,看了立在屋子中间充当立柱的卓远山一眼,探出头去招唿站在应遥身后的年轻修士们:「都进来了!左边墙上挂着牌子,想吃什么自己圈上,你们师兄请客。」 应遥的同门们鱼贯而入,走在靠后位置的郑茉路过应遥时对他眨了一下眼,被剑修抱在怀里的应魃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把手从耳朵边离开了一点儿,奶声奶气地问他:「屋里那个是不是欺负过师兄的坏人?」 应遥想了一下,把她从怀里放了下去,卓远山没立即听见他的回答,马上把祈求的眼神投向了应遥。 应魃把手背在身后,小大人似的看了应遥一会儿,觉得以前从没见过应遥露出这样的神色,惊恐地问:「他是不是不给阿遥吃饭,不让阿遥出来玩,也不让阿遥练剑?那太坏了!」 于是一帮师妹们一起露出了心有戚戚焉的神色,路过卓远山时都向他投去了鄙夷的目光。 第49页 卓远山在见到应遥时就收起了化神后期的气势,看起来就像一个普通人,应遥带着的这些最多筑基的同门们无人发现异常,于是「那个不让师兄练剑的坏人」之类的窃窃私语很快在排档里传了起来。 卓远山莫名其妙,脱口道:「我怎么没让他练剑?」 应遥当他不存在,他蹲**,无奈地点了点应魃的鼻子,一脸严肃地说:「第一,不听师兄的话;第二,随意猜测他人;第三,不管形势胡乱逞能,罚你今晚少吃一道菜。」 听他数一二三应魃已经泫然欲泣,接着听到惩罚只是少吃一到菜,又赶忙破涕微笑,应遥揉了一把她的头毛,放她去找自己喜欢吃的菜了。 剑修这回看向卓远山的视线反而客气了一点,他对卓远山点了一下头,平和道:「师妹年幼无状,好在知错必改,请卓宫主担待一二。」 卓远山不想听应遥这样说话,但他没有说出来,他收起了应遥进门以来装出来的委屈和可怜,对他露出了一个有点勉强的笑容。 但喜欢和思念都是真的,还一直让他不能放下应遥,从而度过情劫。 「我不会再靠近阿遥珍视的人,」卓远山微微低下头,轻声说,「我在勘破心魔后才明白,阿遥看不上那时的我才正常。」 应遥抱着胳膊看着卓远山,那人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头,从一旁绕过去,陪何湖一起去招待他的同门去了。 剑修进门时就感觉到了他的气质和以往截然不同,但没能想到是因为他勘破心魔,找回自己的道的缘故,他仔细地看了卓远山片刻,敷衍地说:「还是『非我』道,难得。」 很少有修道修得不知所谓的魔修重新找回自己的道,入魔一回仍然不易道的更是凤毛麟角,应遥皱着眉,想食言而肥:百年内杀他更难了,要不三百年吧。 卓远山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悄无声息地走近了应遥,用更低的声音说说:「那时候我是一个自卑狂妄、不知所谓而爱好滥杀无辜取乐的魔修,我做下的所有事都和阿遥的『入世』道背道而驰,我不应该那样做,但我不知道该不该后悔。」 他知道应遥一辈子都不想见到活的他,他也不打算在无亮城久留,但他得让应遥看见他的改变,一个修出教化剑意的「入世」道剑修大概会对这一次「教化」有所触动。 「我若不悔,我的道心仍旧不稳,」卓远山诚恳地说,「可我若后悔,那我也该后悔与阿遥相识。道与阿遥,我选错过一次,那太痛太难受了,我不想再错第二次。」 应遥问:「那和我有什么关系?你需要我为你负责?算了吧,卓宫主,我现在不对你拔剑只是因为我赢不了你,你那套收买人心的手段和话术我还是看得出来的。我再说一遍,请你离开。」 卓远山只是想让应遥看见自己的变化,但选了个好时机,应遥身后带了一串尾巴,让他没办法转身就走,多说了好几句话。 他隐藏着喜悦低着头默不作声地走出那人的排挡,待在一个让应遥不会太在意,也不会完全看不到的角落里看着他偶尔从门口经过。 应遥确实看见他好几次,他难得有点烦躁,连郑传面带喜气的赶过来都没法打消。 欢喜佛修直到郑传发现自己的徒弟不太对劲,拐弯抹角地从不知道什么时候把自己喝醉了的何湖嘴里打听到发生了什么,正准备把应遥拉过来开解两句的时候才带着斗篷走进来,应遥闻到一股熟悉的香气回头去看,目光和一直盯着门口的卓远山碰了一下,起身去招唿来人。 「小欢喜你来了呀,」何湖醉醺醺地说,「快去把门口那个赶走,回来陪我喝酒。」 风流道佛修和卓远山同是化神后期的修为,卓远山不等他走过来就主动退开,转身直奔城外,欢喜看着他走出城才折返,从何湖手边拿走酒罈,微微皱眉问:「因何滥饮?」 这位法号欢喜的佛修是应遥有生以来见过的长得最漂亮的人,因为修持风流道,看起来又带着妩媚而不自知的风情,尤其是皱眉时,几乎叫人忍不住想扑上去帮他抚平眉头。 应遥愣了一下就回了神,郑传嘀咕了一句「真是美人」,眼疾手快地按住身后想扑到欢喜身上的徒弟,抬起头和自己的大徒弟面面相觑。 何湖口齿不清地说:「小妹……小妹,阿兄为你报仇了。」 第五十章 跟踪 欢喜坐在何湖对面,听他絮絮叨叨地讲自己是怎么追上占据何蝶身体的器灵,怎么把它杀死,应遥和郑传在后面按着试图往欢喜身上扑的徒弟们,没过一会儿就宣告放弃了。 「我看吃得也差不多了,」郑传说,「我把他们都带回去,你在这里陪一会朋友?」 欢喜佛修才注意到他们这边的情况,他对应遥露出了一个歉疚的笑容,把佛钟拿出来变一个手镯套在自己手腕上。 应遥被他身上那股香味熏得几乎失灵的鼻子突然恢復了正常,满屋子辣椒味而重新被她的鼻子捕获,剑修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对自己师父说:「那徒弟晚些回去,还有些事情想与师傅商议。」 欢喜佛修忌酒,那人要去处理新的食材,好为明天上门的新客准备,所以只有应遥能陪何湖喝几杯,半夜才和欢喜佛修一起告辞离去。 欢喜佛修颇有些少言寡语,几乎快到城主府前才和应遥说了一句:「城主在守通天路,三五年内回不来,我和卓远山修为相当,他若是有意隐藏气息进城,我未必能够发觉,你若想避开他,不如暂且离开无亮城,我自会照拂你的师门。」 第50页 应遥笑了一下:「我确实是也该出去游歷一番了,今日多谢大师。」 他回到洞府中时师弟师妹们都已经该修炼的去修炼,该睡觉的去睡觉了,郑传点着灯在摆着歷任掌门神主牌的祠堂里等他,应遥转了一圈在祠堂里找到他时忍不住有点茫然。 「师父怎么在这里?」他小心翼翼地问,「是有什么重要的决定要做吗?」 郑传让他先给歷代掌门上了香,然后把一直随身携带的掌门印拿了出来,应遥心里突然冒出来一股不祥的预感,他往后退了两步,惊恐地看着郑传。 「不不不,」入世道剑修连声说,「徒弟身上一堆麻烦呢,实在是不堪重任,师父再忙几年嘛。」 郑传一脸无言以对地和自己的徒弟对视了一会儿,而应遥从头髮丝到脚尖都写满了拒绝,最后他无可奈何地嘆了口气,问:「几年?你现在已经元婴后期,再过几年突破化神,大家过来一看我这个掌门才元婴,我不要面子的吗?」 应遥「呃」了一声,有点心虚地看看郑传,犹豫了一下又把头低下去假装鹌鹑。 郑传无奈地嘆了口气:「本来还想问你想不想收两个徒弟,这么看你现在也没个打算,」他转回身再拜了拜歷任掌门,带着应遥出了门,「你是不是还想出去游歷好躲开那位卓宫主?」 应遥回头关上祠堂的门,低声说:「总不能让他隔几天就来宗门前转一圈,传出去也不好听,倒不如避开他,他知道我不在也就该走了。」 隔了一会儿剑修又说:「我是师父养大的,师父教养徒弟的本事比我强多了,谁要是因此觉得丢面子,那就是与入世剑宗无缘了,又何必太在意他。」 修炼出奶孩子剑的入世剑宗掌门哼了应遥一声,抓着他去厨房炸了两壶麻椒油,问他:「明早就走?先去哪里?」 应遥挽着袖子把锅里的油倒在漏勺上滤去麻椒,一边对铲勺扔了个清身诀:「先去西雪山那边吧,」他思索着说,「之前在那边见到过被逍遥散控制的凡人城池,不知道他离开后变成什么样子了,我想去看一眼。而且那边的雪熊益处还挺多,我打几只回来给师门,剩下的还能卖了灵石换些用品。」 卓远山出了无亮城后并没有走远,他估计应遥会因为他可能耽误他和师门的修行而选择暂时离开无亮城,所以就在离开的必经之路上等着应遥。 他并没有猜错应遥的想法,第三天中午卓远山就看见了应遥带着两个筑基后期即将突破的师妹御剑离开,看起来是准备一道出门歷练。 卓远山没有再惊动应遥,他用敛息诀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听那两个师妹叽叽喳喳地和应遥说话。 郑茉的脚下踩的是一把锅铲,剷头做得尖锐无比,看起来也能杀人,应遥哭笑不得地把目光从她的剑上挪开,回答说:「你说为什么我们之间的修为有断代?以前师门穷,养不起太多筑基修士,凡是有些天赋的都叫师父想办法送走了,还有些在『入世』道上没什么天分的,也都一道送走了。直到你们入门我才突破金丹,能挣灵石养师门了才好些。」 郑茉小声问:「所以我们也要想办法挣灵石吗?我可不可以假装食修去酒楼?」 「只要不违背道心,不放下修炼都可以,」应遥说,「我还写过话本呢,师父也没说什么。」 剑修在中原的一个看起来比较繁华的城镇把两个师妹丢下,独自一人赶往西雪山,卓远山一直不动声色地跟在他后面,直到应遥在西雪山的凡人城池里转了一圈,拧着眉头出来,御剑直奔自己原来的洞府才停下脚步。 因为凡人无法承受借逍遥解药的药力,所以借逍遥对凡人来说是无解的,这么多年过去应当已经没有倖存者了。 卓远山遥遥看了一会儿被江鹤亭改得面目全非的洞府,转身返回凡人城池,循着应遥走过的路重新走了几遍,和他预料中的一样什么都没有发现。 城中的居民已经换了一批,以凡人的健忘,即使有人还记得逍遥散带来的死亡和痛苦,也不会有人愿意与他一起回忆,卓远山一无所获,不知道应遥都看到了什么才皱着眉头,只好接着在山脚下等他。 江鹤亭照旧坐着狮子来见应遥,新任西雪山之主穿了一身白色皮毛做的衣服,远远看起来像是狮子精化形,救俗剑意料之中地发出了一声惊叫,兴奋地和应遥嚷嚷:「我想撸狮子!我想要一个这样的剑鞘!」 它趁着应遥和江鹤亭论道的时候偷偷熘去了狮子待的地方,应遥对江鹤亭无奈地笑了一下,「独一」道剑修反而露出了找到同好的神色,无所谓地摆了摆手。 片刻后救俗剑窜回来,剑灵冲进应遥识海,对他不可置信地说:「应以歌居然还在这待着,而且假丹变真丹了!」 第五十一章 逍遥散 这算得上一个出人意料的消息,应遥轻轻挑了一下眉,回应自己的剑:「他应该从卓远山手里拿到了不少好处,有突破也不足为奇。」 救俗剑哼哼唧唧地表示不高兴,应遥摸了摸他的剑柄,问他还要不要去撸狮子,于是救俗剑又振作起来,兴致勃勃地跑了回去。 它回去时应以歌还在辛苦地给狮子梳毛。 西雪山已经到了冬季最冷的时候,白狮子原本就又长又厚的毛长得更茂盛了,迎风跑一圈就全纠缠到了一起,显得头上乱蓬蓬的。 第51页 它自己舔不到头上的毛,也不太喜欢别人碰它,江鹤亭又不是特别有耐心的主人,隔十多天想起给自己的狮子整理一下毛髮也不稀奇,救俗剑前几次见到它都是一头乱毛。 救俗剑不知道应以歌掌握了什么哄狮子的技巧,成功地讨好了江鹤亭,但狮子有了一身顺滑的皮毛对它撸起狮子特别友好,它无视了拿着梳子气喘吁吁地应以歌,躺在狮子背上打起了滚。 江鹤亭看着救俗剑去而復返,然后又欢快地奔出去,转头问应遥:「应道友来我西雪山,应该不止是为了与我论道和撸狮子吧?」 应遥坦然道:「的确不止。」 他从芥子戒中拿出那瓶他被迫服用了好几天逍遥粉后给他的解药,用了一个巧劲把它抛到江鹤亭面前的桌子上:「前辈还记得逍遥粉吗?」他问道,「我被它折腾过一阵,所以还算熟悉它的味道,今日我路过西雪山的城池时又闻到了类似的气味,前辈知道这件事吗?」 江鹤亭把解药药瓶拿起来放在手掌里转了转,抬眼看向应遥,沉吟道:「逍遥粉的具体配方只有卓远山知道,他离开西雪山前把能带的都带走了,我并未听闻。道友是在哪里发觉的逍遥粉?我派人前去探查。」 应遥把自己见到的有违和之处的景象和江鹤亭讲了一遍,「独一」道剑修静静听了一阵,感慨地说:「这些细节恐怕只有『入世』道的修士能看出来了。」 他随即叫了两个元婴期的手下吩咐他们隐匿身份前去探查,应遥在这两个人中发现了一个和他论过道的熟面孔,于是沖他笑了一下,发现熟面孔落荒而逃。 江鹤亭露出了哭笑不得的神色,对应遥说:「先前想与道友试剑,一直没有机会,左右要等他们回復,不如切磋一二消磨时间。」 新任西雪山之主晋升化神还不到十年,能坐稳这个位置必定有独到之处,应遥不假思索地答应下来,准备把去撸狮子的救俗剑叫回来。 救俗剑飞进他手中时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念念不舍的味道,应遥皱了皱眉头,从剑鞘上摘下一把狮子毛,有点怀疑它把江鹤亭的狮子撸炸毛了。 「我没有!撸狮子沾了毛的事怎么能叫撸炸毛?」救俗剑理直气壮地反驳道,「它一个元婴期的狮子这么能掉毛才应该好好反思一下呢!一点都不矜持!」 应遥对自己的剑沉迷于撸各种毛茸茸的动物这点癖好已经有了深刻的认识,他狐疑地看着它,过了会儿救俗剑不甘不愿地小声承认说:「你不觉得用狮子毛做个剑穗特别帅气吗?你都好久没给我换新剑穗了。」 「入世」道剑修被自己的剑委屈巴巴地指责了一番,还没来得及说话,江鹤亭的白狮子优雅地从门口踱了进来,走到江鹤亭面前用头拱了拱他。 狮子厚实的鬃毛上留下了一片非常明显的剑打滚后的痕迹,屁股上还印着一个完整的剑形,救俗剑来不及再和应遥撒娇,用梦幻地语气说:「多么好的毛感啊。」 江鹤亭拍了拍自己狮子的脑袋,幸灾乐祸地说:「高兴点儿,至少我的剑还没在你身上打滚。」 应遥突然有点好奇江鹤亭这么喜爱狮子有没有被他的剑暴揍过,江鹤亭则若无其事地让狮子回去找应以歌梳毛,对应遥做了个请的手势,和他一起去了剑池前的平地上。 试剑花去了应遥两天时间,江鹤亭派去的手下行色匆匆地赶了回来:「确实有人在暗中炼制逍遥粉,」他语速飞快地说,「逍遥粉炼制可能很简单,因为我窥探时发现炼制者都是凡人,并没有任何修士进出的痕迹,但有趣的是我发现了这个。」 他拿出了一绺被扎起来的狮子毛髮交给了江鹤亭,「独一」道剑修一接过狮子毛就皱起了眉毛:「这是在炼制逍遥粉的地方发现的?」他神色严肃地问,「是做什么用的?」 手下说:「我看见他们要把狮子毛投进炉中,于是用了个障眼法把它替换了出来,应该是某种原料。」 江鹤亭思索了一会儿,扔给手下两片刻了剑意的灵璧打发他下去,扬声叫自己的狮子:「把应以歌带过来。」 应遥不打算围观江鹤亭怎么处理逍遥粉的事,他按住蠢蠢欲动的救俗剑,准备起身到客院里待一会儿,然后又迎面撞上了被狮子叼着袖子往前走的应以歌。 他上一次见到应以歌还是十年前他冒冒失失地冲过来求他救命,不过他看上去没什么变化,只是衣服穿得没以前好了。 应遥还记得自己教训应以歌只会攀附大人物时他一脸的不服气,他瞥了狮子一眼,漫不经心地想:这还不如卓远山呢。 应以歌欲言又止,接着就被狮子拖走了,走时还频频回头,但应遥没再看他。 救俗剑对他「狮子不如卓远山」的论断嗤之以鼻,应遥无所事事地抱着胳膊站在连廊里和自己的剑吵架,大概一刻后应以歌又被狮子拖了出来,毫不客气地往雪地里一丢,抬起爪子就要把他开膛破肚。 应遥皱了下眉,应以歌看见他还没走,挣扎着喊道:「叔叔救我……叔叔救我啊!」 应遥拎着救俗剑走过去,江鹤亭的狮子偏过头看了看他,对他手里的救俗剑表现出了退避三舍的态度,一转头撞进了听见应以歌求救声跟出来的江鹤亭怀里,把他撞得后退了两步。 江鹤亭笑道:「这次多亏了应道友发现的破绽,若是不嫌弃西雪山曾是藏污纳垢之地,西雪山倒是愿意与入世剑宗结盟,既是盟友,应道友想要自己教训后辈也行。」 第52页 第五十二章 三人 应遥意识到江鹤亭是故意让狮子把应以歌拖出来给他看的,这手段并不太高明,但已经足够达成目的。 应遥不可能看着应以歌活生生被狮子开膛破肚,不管他如何该杀,所受非刑也同样不符合「入世」道,何况还要加上一层还算亲近的血脉联繫,江鹤亭明显是算准了他不会拒绝才在这个时候提出来,让他骑虎难下,不能不答应。 西雪山有不少珍稀之物,光靠闻名前来的修士可卖不完库存,卖不完库存就没有足够多的、有吸引力的灵石,没有灵石很难留下前来投奔的修士,江鹤亭想要维持西雪山的统治,势必要想办法把这些珍稀之物贩卖到中原甚至南海。 无亮城是连接中原和南海两条商路最好的地方,往日卓远山和无亮城的联繫是他自己的人脉,他一离开西雪山这条人脉就断了,江鹤亭只能自己想办法,而搬到无亮城的入世剑宗正好自己送上了门。 有了两个元婴修士的入世剑宗已经可以开始广收门徒,而不用郑传再去四处捡弃婴,不过郑传必然不会放弃这个习惯,一个正处于**的门派需要大量的灵石才能打下基础,修「入世」道的修士往往又精通世事,如此一来两边都有利可图,是再好不过的选择了。 「好狡诈哦,」救俗剑把应遥的想法看了一遍,同仇敌忾地说,「所以我是不是可以把他的狮子撸秃了?」 应遥哭笑不得地拍了拍自己的剑,假装没有听到他这个馊主意,救俗剑就用红中掺白的剑穗缠他的手腕,哼哼唧唧地和他抱怨。 「入世」道剑修花了会儿功夫想明白江鹤亭的目的,随即做了决定,含笑道:「前辈不嫌弃入世剑宗小门小户,晚辈已是惊喜莫名,怎么会拒绝前辈?」他指了指应以歌,「既然前辈抬爱,晚辈就把他带走了。」 江鹤亭一挥衣袖,大方地把应以歌从地上掀起来扔到应遥面前,应以歌双目失神地跪坐在应遥脚边,喃喃自语:「叔叔救我……」 应遥没有理睬,他微微抬起头看着江鹤亭和他的狮子,江鹤亭拍了拍狮子的脑袋,让它自己找地方去玩。 「请应道友修书一封说明情况,如今正是捕猎雪熊的时候,正好让人跑一趟无亮城,一起交给贵师门,」西雪山之主看着自己在雪地里打滚的狮子,颇为愉悦地说,「至于利润,三七如何?」 应遥和他进去商量细节,把救俗剑留在外面看着应以歌,救俗剑一会儿撸一下狮子一会儿看一眼应以歌,忙得不亦乐乎。 直到傍晚应遥才再次走出来,他把救俗剑叫回来,拎起应以歌掐了个剑诀,径直御剑离开了西雪山之主的洞府。 用传讯符远程处理完峨眉山的事情,无所事事地待在仙宫近闲逛的卓远山立即感受到了应遥的气息,他轻车熟路地把神识向气息所在处延伸过去,接着就看到了应遥手里拎着的应以歌。 这完全在他的预料之外,卓远山忍不住愣了一下,神识跟着他轻微地波动起来,应遥立刻警惕地停了下来,换了法决立在空中,右手握上了救俗剑剑柄,喝问道:「何人窥探?」 一般来说剑修的神识范围要比法修们的要小一些,但在探查范围内要比法修敏锐,算是各有利弊。拖往日天天纠缠在一起的福,应遥几乎立刻发现了还沉浸在震惊中的卓远山,他皱了下眉,低头看向摸不清情况并面色苍白的应以歌,问道:「你还和卓远山有联繫?逍遥粉和他有什么关联?」 他不知道卓远山是一路尾随他来的西雪山,只以为他不捨得放弃自己在西雪山的利益,和应以歌还有联繫,因此不等应以歌回答就用法决把他捆了起来,缓缓落到地上,把救俗剑拔了出来。 「卓宫主,」应遥冷冷地说,「神识都伸到我身上了,还躲躲藏藏做什么?」 应以歌好像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慌忙说:「我早和他没有联繫了……」 应遥怀疑地看着他,应以歌的声音哽了一下,眼眶突然泛了红:「我知道叔叔不信我,但我真的从没有想着用逍遥粉害人,那玩意做出来是为了捕猎雪熊的。」 应遥从神识里看到卓远山正在快速地飞过来,他对应以歌做了个手势,示意他继续说。 应以歌已经开始流泪:「只要引诱过来餵了洒逍遥粉的药,就是金丹修士也能猎到一群熊。我只是依靠提供逍遥散从来猎熊的修士手里挣点灵石维持修炼,」他委屈地说,「我又不是魔修,一天不杀人不听人奉承不开心,把它们卖给凡人对我有什么好处?凡人能给我灵石吗?」 卓远山正好听见了最后几句,但他没有一点视线分给应以歌,他看着应遥对他笑了一下,厚颜无耻地说:「我担心阿遥一个人出门歷练遇到危险,阿遥不要生气好不好?」 应遥面无表情:「你这几年碰没碰过逍遥散?」 卓远山矢口否认:「我都不是魔修了,还碰那玩意做什么?」他倒打一耙,「至于入魔的人碰没碰我就不知道了。」 应以歌并没有入魔,这个应遥一眼就看得出来,但他回忆在凡人城池里见到的那几个面如骷髅、口中流涎、目光浑噩的凡人模样,分明是服食逍遥粉已久,他沉吟了一下,把目光转向应以歌:「我信你一回,但我现在不能放你走,你的跟着我查清逍遥粉的来歷。」 第53页 应以歌连连点头,卓远山推断出了前因后果,插口道:「要么是他手里的逍遥粉流落出去,要么是另一伙人再暗中作祟,」他顿了顿,换上一脸笑容,「我的逍遥粉配方是从更西边的异族手里获得的,所以另一伙人可能是我认识的人,阿遥要不要也带上我?」 第五十三章 欠条 于是应遥再回到雪山脚下的凡人城池时身边除了嚷嚷着没撸够狮子的救俗剑,还有一个战战兢兢的应以歌和一个死皮赖脸的卓远山。 这个城池仙俗混居,修士们高来高去无人管辖,凡人都老老实实地在城门前排队,应遥站在高处观察了一下,很快找到了修士们的聚集处,抓着应以歌落了下去。 江鹤亭说得没错,此时正是捕猎雪熊的时候,来来往往的修士大多身着劲装,应遥收敛起元婴修士的气息,把修为压制到金丹,跟着人流找到了徵募同伴的告示板,用神识在上面扫了一下。 告示板的内容有很多,不过繁杂而不混乱,看得出来整理的人很有一手,应遥收回神识把地方让给下一个人,把注意力挪到自己刚才记下来的内容上,走到告示板后登记了一下自己的修为和职业,拿了两个玉牌出来。 这是外来修士狩猎雪熊必须要携带的东西,狩猎所得会被玉牌自动记录,离开西雪山前交换玉牌时需要上缴一成所得,作为西雪山平日里看管雪熊的报酬。 剑修看起来在狩猎雪熊的队伍里很受欢迎,应遥刚把另一个玉牌扔给应以歌,就有三个人凑过来招揽他,应遥藉口要和同伴商量,用新拿到手的玉牌记下了这三个人的信息,带着应以歌走了出去。 卓远山看了告示牌一眼,同样转身跟了上去。 应遥随便找了个客栈住下,他出门前把钱都花得差不多了,所以只要了一间房,准备靠打坐消磨一晚,倒是卓远山大手大脚地把他房间边上的一个院子包了下来,然后义正辞严地要和应遥换房间住。 应以歌坐在地上的蒲团上,应遥从门缝里看了卓远山一眼,顺手把门关上下了个禁制,卓远山敲了敲门,捏了个法诀传音说:「找那些用逍遥粉捕猎雪熊的人不能去告示牌那边,那些人本就心虚,怎么敢去做登记?这些玩弄小道的人的心思我再熟悉不过了,阿遥你还用得上我。」 应遥下的禁制对他没什么太大的作用,但卓远山有了刚才的教训不敢再肆无忌惮地直接用神识窥探他,所以他不太清楚应遥的具体位置,只好对着整个房间说话。 应遥抱着胳膊没说话,救俗剑把自己从他腰带上卸下来往桌子上一趟,竖起剑柄上夹着狮子毛的红缨怜爱地看着,用勉为其难的口吻和应遥说:「雪熊脖子上那一圈长毛也不是不能凑合着撸。」 应以歌修为不够,没有从剑鸣声里猜到它说什么的本事,但听得出来它兴致勃勃。 一把剑大概只有在见血的时候才兴致勃勃,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应以歌不敢赌应遥会顾念血缘关系,只好自力更生:「卓宫主说得没错,」他苦笑道,「逍遥粉被雪熊吃下去后药效要在一个月后才能散去,而雪熊肉必须要在两个月内吃下去才能发挥作用,加上路上的时间他们不能再西雪山耽搁太久。」 「所以购买逍遥粉的人几乎都是偷猎的?」应遥问,「不然他们在离开西雪山前纳税的时候就会被发现捕获的雪熊肉里含有逍遥粉……那就有点麻烦了。」 他拉开椅子坐下去,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救俗剑的剑柄,喃喃自语地说:「我要在西雪山内杀人,还得给前辈说一声。」 救俗剑把红缨垂下去搭在他手腕上,剑灵顺着他手臂的经脉一头扎进识海,和应遥已经和他本人一模一样的元婴一起往识海里一躺。 「我不喜欢那个无情道剑修,」它嘀嘀咕咕,「假仁假义,装模作样,无情道都这么讨厌吗?祝他被自己的暴揍。」 于是被元婴哭笑不得地拍了一下,假装不高兴地咕噜咕噜滚开了。 应遥得承认卓远山说得对,他确实需要一个熟悉情况的地头蛇帮忙,而到目前为止没有比卓远山更方便合适的选择,因此他蹂躏了救俗剑本体一会儿,开门把卓远山放了进来。 「我是真心想帮阿遥,」卓远山一进门就信誓旦旦地说,「江鹤亭那傢伙肯定找阿遥帮忙在无亮城卖东西了吧,雪熊要是出了差错,阿遥下次上哪找这么实诚的合作对象去?」 「入世」道剑修听完他的评价,头一次觉得自己是个一点计谋都不懂的老实人,于是他默不作声地把路让开让卓远山坐下,心平气和地问:「你要怎么找人?」 「很简单,」前任西雪山之主挥金如土地说,「阿遥要找的人修为都不会太高,不然不会想出这种邪门歪道,让他们把雪熊运出去也得有不少损耗,只要放出消息说有人大量收购雪熊,价格随行就市,但不用计算交税的部分,自然有人迫不及待地上门了。」 应遥看了他一眼,看起来一点都没为他掏出去的灵石动容:「收上来的雪熊你要怎么处理?」 卓远山笑了起来,他没有急着回答应遥的问题,而是从手指上摘下来一个无主的芥子戒推到应遥面前:「里面是我这几年四处游逛时收集到的酒,凡人酿的,不值几个钱,但味道还不错,都是给阿遥准备的,挑一坛吧。」 第54页 应遥低头看了一眼芥子戒,不过没有收下的意思,卓远山把东西送出去后也不在意,一耸肩说:「吃了逍遥粉的雪熊都烧了,没问题的我叫手下送回峨眉山给他们尝尝。」 他知道这肯定是能让应遥满意的答案,剑修果然微微弯了弯眼睛,看上去是想露出一个贊同的笑意,但接着意识到回答问题的人是谁,又急忙收敛起来。 「这个我不能收,」应遥把卓远山的芥子戒放回他面前,「酒可能不值几个灵石,但既然是你的心意,我就不能收下它,免得让你误解,卓宫主请回吧。」 卓远山同样没有收起芥子戒的意思,他注视着应遥,最后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转了个身看向坐在蒲团上的应以歌:「归根到底这钱都是为你花的,应以歌,」他语调冷淡地说,「给我写个欠条,改日我去应家讨要。」 第五十四章 调查 应遥有点惊奇地看了卓远山一眼,心想他竟然会和应以歌明算帐,反倒是应以歌面不改色,冷静道:「写欠条可以,但我不保证应家会还。」 「写吧,」卓远山浑不在意地说,「我去讨他们不敢不还。」 应以歌倒也没多纠缠,拿了纸笔写了张欠条扔给卓远山,卓远山看了一眼上面的数字,把欠条一折收进芥子戒,再转头看向应遥时又换上了笑意,殷勤地问:「阿遥想吃什么?我记得这里有一个食修做的烤肉还不错。」 应遥置若罔闻地坐到床上打坐去了,卓远山看了他片刻没得到回答,自觉讨了个没趣,只好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在应以歌若有所思地目光里走了。 「看看这弃如敝履的态度,」救俗剑从识海中跑出来回到本体,把自己从剑鞘里抽出来,用剑尖挑起卓远山留在桌子上的,装了大量酒罈的芥子戒,啧啧称奇,「我的遥,你说他是真对你动心了,还是还想着自欺欺人,用你渡情劫?」 应遥不仅不回答他,还冷酷无情地说:「把这个芥子戒给我扔出去,要是让我发现你偷喝了里面的酒,今年你就别想再碰一下酒杯。」 救俗剑嘀嘀咕咕地飞出去把芥子戒丢到了卓远山脚下,然后转回来把自己往应遥膝盖上一放,假装自己受到了巨大的伤害。 应遥无可奈何地拿起桌子上的剑鞘把它收起来,看了一眼盘膝坐在地上的应以歌,好奇道:「你既然能在十年内把假丹修炼成金丹,一步迈进金丹中期,当初怎么死活卡在筑基不能结丹?」 救俗剑马上忘了要和应遥闹别扭,也探出头等着应以歌的回答。 应以歌苦笑了一下,低声说:「江鹤亭取而代之那天我父亲还在西雪山闭关,他成了西雪山之主,要清洗过去的心腹,马上就要杀到我面前了。我不是他们的对手,但我父亲带我回到应家却不困难,我喊父亲出关好一起走,结果他一睁开眼弄明白了事情经过,就丢下我落荒而逃,我侥倖讨好了他的狮子才保下一命。连亲生父亲都靠不住,我不努力修炼能怎么办?」 应遥没做声,救俗剑偷偷和他说:「你信他这套鬼话吗?反正我是不信的。」 应以歌也不知道从应遥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看出了什么,自嘲地笑了一下:「叔叔今日能救我,我已经感激不尽了,不敢再请叔叔原谅。叔叔往后有能用到我的地方,吩咐一声,我必竭力去做。」 应遥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道:「我不太了解『非我』道,但往日的无情道修炼时并没有多耗费资源,你已是金丹修士,外出游歷也有自保之力,此事之后若是能把心思放在正途上,我就不算白救你一次。」 应以歌连声应诺,应遥说完话重新闭上眼开始打坐,救俗剑剑灵又钻会识海,嘲笑道:「你那老妈子道心又作祟了?」 应遥的元婴沉默地抓起剑把「入世」道八式剑招从头到尾演练了一边,于是救俗剑暂时把嘴闭上了。 它默契地和应遥一起练了一会儿教化剑意,最后还是没忍住,喋喋不休地问:「你真的就打算这么放过他?」 应遥回答自己的剑:「没必要。」 救俗剑想了半天,没想明白他是说没必要计较,还是没必要放过他,它哼唧了两声,心说你要做什么能避开我吗?还在这遮遮掩掩。 应遥不知道自己的剑在想什么,他专注地揣摩自己的教化剑意,等再睁眼时已经天亮了,剑修活动了一下手腕,敏锐地听见隔壁卓远山的住处有人进进出出。 他站起来走到门边听了一会儿,发现还有交谈声和笑声,片刻后还有新鲜雪熊肉的味道,大概是卓远山放出话要收购雪熊肉,已经有人闻讯上门了。 应以歌看上去一晚上都心神不宁,大概也没沉下心去打坐,应遥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就被惊醒了,但他耳力不如应遥,隔了一会儿上门贩卖雪熊肉的人从卓远山的院子里开门出来才听见他们在谈论什么,讶然道:「这么快?」 「他这么殷勤地凑上来应该另有目的,」应遥问,「你知道它是从谁手中获得的逍遥粉的配方吗?」 应以歌努力想了一会儿,不确定地说:「隐约记得听他提过一句,好像是他母亲那边的族人送给他的。」 应遥点了下头,回头把救俗剑拿起来准备出门转转,应以歌犹豫了一下,也起身跟了上去。 「我做的逍遥粉卖得不便宜,买家也都是精心挑选的,有些人甚至是单纯依靠猎雪熊攒修炼的灵石几十年的老人,」应以歌说,「我不觉得这里面会有人捨得把逍遥粉给凡人用就为看个乐子,所以确实应该是从另一个渠道流出去的……叔叔这是做什么?」 第55页 应遥远离修士出入的地方后找了个没人的角落,往自己身上施了一个幻术,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满脸愁苦相的凡人脚夫模样,扛起变成扁担的救俗剑混进了人潮,应以歌毫无防备地被他丢了个同样的幻术,被身上逼真的汗臭味熏得鼻子发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应遥轻车熟路地给自己找了一个把一担柴火从城西挑到城东的活,应以歌一头雾水,正准备跟上他时被主顾拉住,用脚尖点了点另一个箩筐让他背上,应遥一点没有帮他拒绝了的意思,只是站住等他。 应以歌咬了咬牙扛起箩筐,大步追上应遥,压低声音问:「叔叔这是什么意思?」 「混进那些服用逍遥粉的凡人那里看看,」应遥挑剔地打量了应以歌两眼,打了个法诀让他把腰弯下来,皱眉道,「你学我走路,别漏出破绽,不然我就只能把你丢给卓远山了。」 第五十五章 非我道 应以歌即使是绞尽脑汁讨好江鹤亭的狮子保住自己性命那几年也没有像今天这样狼狈得不像个修士过,但现在寄人篱下,也只能忍气吞声,他浑身别扭地跟上应遥,低头哈腰地贴着街角前行了一段,终于没忍住对自己的鼻子施了一个闭塞咒。 修士一两天不唿吸也没什么关系,应遥回头看了他一眼,感觉以凡人的眼力也看不出他究竟有没有喘气,就没有太苛求他,只是放慢了一点儿脚步好让他跟上来。 他之前看到被逍遥粉折磨得骨瘦如柴的凡人的街道已经被清理干净,连墙角的破草垫子和墙壁上的手印都消失不见,应遥往那里瞥了一眼记下环境,就假装累得腿软的脚夫往无人的地上盘膝一坐,在怀里掏了一会儿,从芥子戒中拿出出门前打包的椒盐面饼啃了起来。 筑基修士就已经可以开始尝试辟谷,金丹修士三月不食不饮,元婴修士三年不食不饮,但偶尔还是要吃饭的,只是修为越高五感越敏锐,对食物味道越苛求,不过依然可以用闭塞咒封闭五感强迫自己进食。 但随修为增加而增强的胃力对食物的原料要求也越高,因此能使原料尽可能多的发挥功效的食修是修士中必不可少的一员,应以歌看了一眼应遥手里他自己都觉得难以下咽的椒盐面饼,头一次对自己这个并不熟悉的叔叔生出了钦佩之情来。 应遥随手画了个隔绝声音的法阵,边吃边问:「你觉得传统的无情道修行和现在的有什么区别?」 和他接触过的秉持今法的无情道修士相比,应以歌似乎一直没有什么寻找情劫然后斩断的行为,即使是挑唆卓远山把他掳过去当做自己替身也似乎只是单纯为了自己不和卓远山有所牵连,但若说是循旧法,他又少了旧法修士的修心,看起来不伦不类。 应遥随口一问,不指望应以歌能告诉他什么,他啃着面饼把记忆里两个不同时间的街角模样拿出来比较,然后假装拍了拍手上的油,把油纸包塞回怀里,撤下法阵站起来准备继续往前走。 「我之前修的是今法,」应以歌沉闷地说,「只是恰好不用欺骗自己而已。」 应遥迷惑了一下,转瞬明白过来:「应逍用你斩亲缘,你也用他斩亲缘,卓远山用你斩情缘,你也用他斩情缘。」隔了一会儿他又啧了一声,「你们这些无情道修士好麻烦。」 应以歌反唇相讥:「叔叔看看自己在做什么再说我,你们这种处处留情的有情道修士不麻烦?」 应遥没有回应他的嘲讽,应以歌沉默了一会儿,自己反倒苦笑起来:「秉持今法的无情道修士多信奉成王败寇,皆是如我一般的自私自利之辈,也不能怪罪天路断绝,四境之邻反目。」 他这句话说得不似往日做派,救俗剑咦了一声,问应遥:「据说你们当人的死到临头都会幡然醒悟,难道这是真的?」 应遥哭笑不得地捏了捏自己被幻化成扁担形状的剑:「我不知道,可能这是他真心话,也可能是他故意这样和我讲,」他开玩笑地自嘲说,「毕竟我是个老妈子剑修。」 应遥问:「四境之邻反目?你知道什么?」 应以歌已经适应了脚夫的走路姿态,他加快脚步跟上了应遥,矢口否认道:「我乱猜的。」 应遥不知道他在忌惮什么,但他没有多问,他把柴火挑到地方,卸下竹筐等着领工钱,一边假意感慨:「这么多柴,累坏老汉!一定是修士老爷才买这样多柴……哎,侄儿你说,修士老爷过的神仙日子是什么样子?」 他学起话来惟妙惟肖,嘆的那声「哎」里面还带着痰音,应以歌一头雾水地看着他,没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 救俗剑捧场说:「定然是烧一根柴火扔一根的日子!」 这回应遥摸了摸自己心爱的剑,然后一脸愁苦地找了另一个把担子挑回城另一头的活——他还得把送过来的装柴火的竹筐送回去。 应以歌和他这样跑了两天,应遥时不时就和他感慨一句大人物的生活过得该有多好,并用一个脚夫的想像力胡乱揣测一番,他一直不明所以,也接不上话。 直到第二天晚上,应遥假装拖着快要累断的腿,一边咳嗽一边扶着腰,举步维艰一样带着他去挤棚户里的通铺时,突然被两个筑基期修士拦下,才明白应遥这副做派的用意。 假设逍遥粉不是无意中流落到凡人手里,那些人在别人的地盘上,每个城池都有凡人的官员,若死伤有异,也可以报给修士,江鹤亭掌权不长不短,碰上这种事还得出手管一管,所以也不能像卓远山当初那样肆无忌惮,必然有所掩饰。 第56页 那么挑选到服用逍遥粉的凡人必然是无依无靠的穷苦人,是生是死都无人问津,还有可乘之机好哄骗的那种,应遥这几日故意感慨,为的就是吸引那些人的注意。 那两个筑基期修士拦住他,其中一个神色温和地问他为什么总感慨,另一个嬉皮笑脸的就开口嘲讽同伴烂好人,两个人一唱一和地把一小包逍遥粉送了出去,应遥感激涕零地拿过来,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拉着应以歌快步回了棚户。 棚户里没什么私人空间,应以歌看着他占据了角落缩成一团,颤着手把纸包打开露出里面的白色粉末,用近乎虔诚地眼神看了一会儿,又看向应以歌,露出了犹豫和兇狠的眼神。 应以歌晃了一下神,接着注意到他把手里的纸包掉了包换成了幻化的草,磕磕巴巴道:「叔、叔叔,您吃,我给您守着。」 「为什么要做的这么麻烦?」他偷偷和应遥传音说,「那些人躲躲藏藏,实力必然不如人,叔叔既然找到了人,跟着他们径直上门便可,何必还耗费时间继续做这伪装?」 应遥把路上摘的草幻化的逍遥粉扔进嘴里嚼了,同样传音说:「杀人易,救人难。」他顿了一下,问道,「你跟着我做了两天凡人,有什么感触吗?」 应以歌沉默片刻,反问他:「我知道有情道中有『长治』和『入世』两个以致盛世为道的道,但你们修行万年,为什么凡人毫无进益?」 他看了应遥一眼,自问自答道:「因为凡人与修士本就天壤之别。修士唾手可得的东西凡人一辈子都见不到皮毛,若凡人不知道有修士,或许还能稳扎稳打地向上发展,可有了修士做榜样,就该想着如何一步登天。世道如此,天道如此,区区几个有情道修士是救不过来的。」 救俗剑小声问应遥:「这是他的道吗?好像有点道理。」 应遥对应以歌说:「我知道。」 应以歌仓促地笑了一下:「无情道修士渡情劫,往往斩亲缘、情缘、友缘、师徒缘、同门缘,诸如此类凡是与自身有牵连的缘份都要一一斩断,那都是捨近求远,照我看斩一个缘就够了。」他看着应遥,「我欲斩人缘,既已非人,做几天凡人能有什么感触。」 应遥不置可否:「既然道心不生波澜,你何必说这么一串掩饰。」 他抬起头看了应以歌一眼,不打算追问他究竟想到了什么,假装沉浸在逍遥粉带来的飘飘欲仙里转了个身,发出了呵呵的笑声。 第五十六章 阴谋一 应遥见过服用逍遥散的凡人,知道他们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以修士的能力模仿起来自然毫无破绽,因此当他再一次遇到那两个筑基修士时就听他们神秘兮兮地问自己:「老丈可喜欢这极乐滋味?」 应遥轻车熟路地就把他们哄得信了自己是真的沉迷于逍遥散,然后把带来的逍遥散都塞进他手里,连声许诺下次来时多带一些,这样反覆三次后大概是相信了他这个人,开始殷勤地邀请他去参加他们的聚会。 这个聚会自称觅仙山、往极乐,使无仙凡之别,但一进去应遥就感觉到里面的泾渭分明,修士和被欺骗来的贫苦凡人之间的隔阂几乎肉眼可见,但那些凡人却好似一无所觉。 应遥假装胆怯地缩在角落里观察了一会儿,换上一脸讨好壮着胆子凑到了这里面一个修为最高的女修身边,并成功地用这几天在棚户里听来的粗鄙言辞让她愤怒地给了自己一巴掌。 金丹期的女修士愤然离场,剩下一众筑基期修士不足为惧,应遥放心地丢下一个纸人做的**远程控制,自己尾随女修而去。 救俗剑看着他跟踪女修,忍不住感慨:「你要是在面对卓远山时有这演技,早把他骗得血本无归了。」 应遥则颓然地嘆了口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对上他就做不出来戏。」 剑修对神识的应用极为巧妙,他很少直接把神识放在离去的女修身上,而是通过她经过的人间接锁定她的去向,除非修为远胜应遥,几乎没有人能在这种追踪方式之下发现破绽,因此称得上万无一失。 救俗剑围观了一会儿,又忍不住问:「你把卓远山扔客栈,应以歌扔在棚户,所以你带他们两个来到底是为了什么?给自己添堵吗?」 应遥走进一个人群,听见救俗剑的话忍不住抱起了胳膊,过一会儿才轻声说:「你看应以歌反问我的话,和这些人所宣称的宗旨是不是有相近之处?」 「觅仙山、往极乐,使无仙凡之别,」救俗剑飞快地重复,「使无仙凡之别?所以飞升路断了!」 应遥还没说话,它又匆匆忙忙地否定了自己:「不对啊,这些人若是有这等能耐,在这里鬼鬼祟祟地唆使凡人服用逍遥散做什么?」 修士服食逍遥散则散功,凡人服食逍遥散则有飘然欲仙之感,药效未散去时力大无穷、不止疼痛,这两种效用可以说是截然相反,应遥沉默片刻,揣测道:「给凡人服用可能是在试药,鬼鬼祟祟……可能是知道此时是在与天下修士为敌,不敢暴露吧。」 「你带着应以歌是觉得他与这些人有联繫?」救俗剑恍然道,「那卓远山呢?也觉得他与此事相关?」 应遥游鱼一样从人群中滑出来,把救俗剑拎在手中,耐心地和自己的剑解释:「应以歌前些日子一时嘴快,说了一句四境之邻反目,无情道今法修持是南面海上传来的,逍遥散是西雪山外传来的,据我所知最先出现在卓远山手上……咦?人不见了?」 第57页 救俗剑立刻紧张起来,应遥没有放缓脚步,照常向前走,若无其事地把话接了下去:「所以从应以歌手里买逍遥散把它散布出去和把配方给卓远山的异族人可能是一伙。」 再有两步应遥就走近修士的聚集区,救俗剑不知道为什么浑身紧绷,得靠应遥才能竭力压制住不震颤着发出剑鸣,连带着应遥也忍不住跟着他紧张起来。 但剑修的自控能力让他维持住了平和的神色,他目不斜视地径直走近修士聚集区,正准备找一家书店问问自己写好的话本能不能卖上钱伪装一下,就看见了一家牌匾右下角有他在聚会上刚见过的五叶花标识的多宝阁。 应遥脚步顿了一下,改变了主意掀帘走进去,把救俗剑往柜檯上一放,指着剑穗里的白毛问:「这个白狮子毛贵店收吗?」 这回救俗剑不用再小心翼翼地压制剑鸣了,它愤怒地把自己从剑鞘里拔出来,对着应遥大声咆哮起来:「别动我的狮子毛!你个穷得只会压榨自己的剑的剑修!」 狮子毛可能是做逍遥散的重要材料,所以应以歌才能在西雪山宫中操控贩卖逍遥散,如今他离开西雪山宫,这条原料来源就算断了,所以他们必然要寻找新的供货源。 应遥注意到自己拿出救俗剑时掌柜的眼神一下子就变亮了,他微松了一口气,把救俗剑哄进手里摸着剑嵴给他顺毛,一边对掌柜笑了一下:「它把这当它头髮了,所以脾气有点大。」 掌柜也跟着他笑了起来,报了个价,于是剑修毫不客气地把自己的剑辛辛苦苦地收集的白狮子毛从剑穗上拆下来放在柜檯上,救俗剑已经被他气到不想说话,剑尖抖个不停。 剑修小声和自己的剑说:「别人家的狮子有什么好的,等这事处理完我给你买一只自己的。」 救俗剑确实好哄得很,听到要有自己的毛茸茸瞬间原谅了剑修,重归于好地和他蹭了蹭。 应遥拿着卖狮子毛的灵石出了多宝阁,救俗剑感觉那股令自己毛骨悚然的预感消失了,然而追踪的女修也全无踪迹,一人一剑不由得一起沉默了一会儿,应遥打起精神撕了个符篆替换了留在聚会上的纸人,在结束后晃晃悠悠地回了棚户。 应以歌今天自己出去挑担,应遥回来的时候他还没回来,应遥坐在床上给卓远山传讯问他有没有消息,卓远山飞快地回了他:「一无所获。送到我这里的雪熊肉的数量和江鹤亭从炼制逍遥散那里拿来的帐单上记载都对得上,我估计这些人确实和我母亲那边的人有关了,阿遥若是信得过我,我去回应一下他们……我离开西雪山后他们一直想和我接触。」 应遥翻出一个新传讯符用灵气激活:「过一阵吧,频繁有事情发生容易引起怀疑。」 他还没有收到卓远山的回覆,不过棚户外传来了一阵喧譁声,于是他走出去去看发生了什么。 在棚户区歇脚的都是贫穷人,大多数人回到这里时都已经疲惫不堪,恨不得倒头大睡,因此出现喧譁是比较少见的事,但不算稀奇,原因无非两条:有大户人家招工,或有女子出现。 应以歌护着一个怀抱婴孩的妇人站在两个棚户之间,磕磕绊绊地和一众调笑他身后妇人的苦劳力对骂,应遥出来看见这一幕,情不自禁地懵了一下,快步走上去带着应以歌后退,低声问:「这是怎么回事?」 应以歌用一根笔变成的扁担狠狠抽在拉扯妇人的手臂上,和应遥一起后退,听见应遥的疑问也露出了茫然的神色。 「我也不知道,」他嘀咕说,「我去挑个柴火,惦念叔叔有点心不在焉,走出去两里听见竹筐里传来一阵啼哭,不知道谁把那娃娃扔在柴火筐里了,我就只好往回走,半途碰上这妇人,自称是夫家喜新厌旧,假称她不守妇道要休妻,还把她孩子扔了……谁知道她怎么跟上我了。」 第五十七章 双生子 应遥没说话,救俗剑忍不住和他念叨起来:「说着斩人缘,结果和你这个老妈子似的看见不平事就忍不住插手,这么言行不一,『非我』道是这么修炼的吗?」 剑修耸了一下肩表示自己也不知道,循着记忆带着应以歌和那个抱着无忧无虑的咬着手指的婴儿的妇人走出棚户区,穿过牌坊找了一个有凡人兵卒巡视的地方。 对凡人来说天已经很冷了,因此他特意找了一个屋里烧着木柴的酒楼,站在窗外蹭酒楼里漏出来的暖意,妇人轻轻拍着婴儿的手臂,把他的指甲从嘴里解救出来,低着头仔细地把襁褓往上掖了掖。 应以歌求助地看着应遥,小声说:「这要怎么处理?」 若应遥遇见这种事时没有伪装成一个穷苦凡人,他能想到好几种方法妥善地安置她们,但现在他还得假装自己是个卖劳力为生的脚夫,若以一个贫穷的鳏夫眼光来看,最符合身份的做法是娶了这个妇人,即使他自己不行,还有个年轻力壮的侄子。 救俗剑「呸」的一声:「你这老妈子剑修,养孩子还养上瘾了吗?捡孩子回去不够,还要连孩他娘一起捡回去?」 应遥无奈地拍了拍自己的剑,但救俗剑给他提了个醒,他把妇人怀里的婴儿接过来摸了下筋骨,觉得可以丢给师傅养,但他得想个不引人注意的方法把人送过去。 应以歌见他没有说话,当他也没什么好办法,于是默不作声地在袖子里翻了翻,把这几天挑担收到的铜板都塞到了妇人手里,不等她反应过来,拉起应遥就跑。 第58页 应遥愣神了两息就被他拉跑了,应以歌一边跑一边回头看,确认那妇人追不上来了才停下脚步,也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里,靠在墙上扶着膝盖开始笑。 「哇哦,」救俗剑惊嘆,「这可真是太令出人预料了。」 应遥看了应以歌一眼,刚想开口说话,接着就感觉到了两道有点熟悉的神识扫了过来,他思索了一下,分辨出是那两个用逍遥散引诱他的筑基期修士,接着从扫过来的深市强弱和波动上反推出他们的位置,盯着应以歌面色一变。 应以歌心虚地说:「叔叔?」 应遥抬手拍了他脑袋一下,骂道:「你个败家的混帐玩意。」 他一边骂一边揪着应以歌的领子往棚户区走,非要应以歌明天把送出去的铜板讨回来,应以歌唯唯诺诺,一边和应遥传音:「那点儿铜板也就够她们今晚找个有火炉的破草庐住,叔叔若是动了收徒的心思,这几天恐怕还得偷偷接济她们。」 「我会想办法希望这乱子不会占用我太多时间,」应遥说,「如果拖得太久什么办法都不好使,我有点担心他们会弄个什么东西监视她,不……不不!」 他们停下的地方离棚户区并不太远,说话间已经走到了家门口,他和应遥睡得是通铺,一间里有十来个人,属于他们的财产只有两个树叶变形的破棉被和一个坑坑洼洼的盆,应遥小心翼翼地揭开封在门口的烂泥走进去,看见自己的位置已经被人占了,被子裹在另一个人身上,盆则碎了一地。 应以歌晚他一步看见,忍不住皱起了眉,应遥应景地叫了起来:「老天爷,这一定不是真的,你们在做什么!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明显这些多年没有碰过女人的苦劳力把帐算到了他们身上,应以歌知道这时候只有用武力震慑他们才有一点作用,光凭骂骂咧咧是什么都拿不回来的,他不相信应遥这样一个走南闯北的「入世」道剑修不知道这一点,唯一的可能发就是他别有所图,想要顺水推舟。 果然应遥一被推攘出去就换了一副神色,有点像小人得志和畏缩的混合体,压低声音对应以歌说:「你知道我今天去哪里了吗?」 应以歌接了两句话,就看见应遥趾高气昂地带着他往修士们聚集的地方的方向走。 「你今天把她带回来的时候在想什么?」应遥和应以歌传音说,「是你自己想这么做,还是有人暗示了你什么?想清楚了再答。」 应以歌露出了茫然的神色,应遥一看他的表情顿时心生不祥。 救俗剑跟着他警惕以来,它几乎瞬间再次察觉到了令它忍不住发出剑鸣的阴冷气息,而剑灵的示警立刻被剑修所感知。 他一扯应以歌衣袖,右手抓住救俗剑的剑柄,左手抓出一沓符篆,点燃第一个给卓远山求救的传讯符抛出去,再把两张防御的扔到应以歌身上,低喝道:「跑!」 给卓远山的传讯符被人伸手抓住,应遥只来得及抽出救俗剑横档下一道绳索状的法宝,就被敛衽带剑捆了个结实,体内灵力一滞,被人施施然地往头上贴了个昏睡符,一闭眼睛人事不省了。 来人长着一张和无亮城城主一模一样的脸,但是气质和光风霁月的无亮城城主截然不同,细看就知道这是两个人,应以歌惊恐地连连后退,来人抓着绳索另一头一抖,不知道把应遥塞到了哪里,对应以歌微微笑了一下。 「我很喜欢你的仙凡之说,」他用温和地声音说,「有情道那帮假仁假义的修士修行万年,于凡人毫无进益,就是因为他们既不肯把自己做个彻头彻尾的凡人免去凡人非分之想,又不肯离凡人远远的,让他们自行发展,天道如此,这是救不过来的,不如毁了。」 应以歌一副胆战心惊的模样,眼神倒是有些发亮,来人缓步踱过来拍了拍他的肩头,期许地说:「吾等道不孤。」 他给应以歌留下一个拇指大小的仿佛是竹质的龙形小像,悠然地御剑而起,眨眼消失不见了。 应以歌站在原地呆愣了片刻,勐地一跺脚,疾步走上前捡起应遥被拦下的给卓远山的传讯符,从指尖逼出一滴血激活了,把它扔给卓远山,看着卓远山转瞬传回来的传讯符冷笑了一声,用法诀点燃了它们,转身出了这个凡人城池,自顾自地往南面走了。 应遥片刻后在救俗剑焦急地剑鸣声中醒过来,他头晕脑胀,吹了一下贴在眉心上的昏睡符,发现贴得还挺结实,只好咬了下舌尖迫使自己清醒过来。 「现在在袖里干坤里,」救俗剑压低了声音和他交流,「抓你的人和无亮城城主长得一模一样,但看起来像是修『长治』道入魔的修士……修为至少和卓远山相当。所以我的遥,你为什么总能惹到这种大人物呢?」 第五十八章 仙凡 昏睡符的效力比现在市面上流传的要强许多,应遥暂时用不了灵力,只能强撑着,没等救俗剑说完一句话就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紧接着眼角泛起了一层红,救俗剑停顿了一下,就看见他眨了眨眼,困得掉下来两滴眼泪。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剑修忍着哈欠说,「从我遇见卓远山那天开始就没碰上过几件好事。」 救俗剑闻言情不自禁地帮他数了数:「得到我肯定算一个,」剑修的剑自得地说,「你自己突破一副水到渠成的样子肯定不算,然后是师门搬到无亮城,师父突破元婴,还马上就有钱了……呃,好吧,是没有几件。」 第59页 一人一剑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一会儿,应遥开始回想有哪些地方有转运之说,救俗剑开始思考把他们关进袖里干坤的到底是什么人。 片刻后应遥又忍不住打了一串哈欠,感觉眼皮越来越沉,满脑子挥之不去的困意,没一会儿头就低得贴在了自己胸口上,连救俗剑的剑鸣声也听不真切了。 「精神点我的遥,」救俗剑喊他,「再睡你的话本就卖不出去了!」 应遥勐地抬了一下头,睡眼惺忪地看了看周围的环境,含煳不清地说:「卖不出去就卖不出去,我又不用靠写话本养家了,让我睡会儿,乖救俗。」 不打算乖的救俗剑置若罔闻地贴着他的耳朵发出尖锐的剑鸣,应遥下意识地微微张开嘴,使劲儿摇了摇脑袋,握了手里的救俗剑一把,再次勉强清醒过来。 他手脚都被绳索状的法宝绑着,双手交握在腹前,救俗剑斜指向前,用不了灵气就没办法收回芥子戒,而剑灵受袖里干坤的限制,也不能回到识海中,应遥打起精神盯着离额头不远的剑尖看了一会儿,尝试着把剑尖凑过来挑开脑门上的昏睡符。 但他大概是真的运气不太好,昏睡符刚从额头上被剑尖挑下来,就感觉绑着手脚的绳索被人扯了一下,接着就轱辘着滚出了袖里干坤,一屁股坐在了冰冷的地板上。 应遥头晕脑胀,还没来得及看清绑了他的人是谁,先被房间里充沛过头的灵气刺激得打起了喷嚏,救俗剑飞快地钻进识海摇头摆尾地飞进元婴手里,感觉自己安全了,剑柄的剑穗微微垂了下去。 这个房间里并没有人,应遥呆坐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有心思观察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手脚还是被绑着,只好一蹦一蹦地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可惜的是没得到什么太有用的结论,隔了片刻救俗剑从识海中探出头,感慨道:「真富有啊。」 「这看起来不像是牢房,」应遥低头审视着自己手上的法宝,停顿片刻,又说,「手段如此偏激的『长治』道修士,居然没有入魔,最近修真界是怎么了?天道将变,妖孽频出?」 救俗剑没能立即反应过来,就听门外有人击了两下掌,曼声说:「应道友何尝不算是妖孽之一呢?」 这回不用救俗剑提醒应遥也感觉到来人的声音有多么耳熟,他转头去看,手脚上的法宝蛇一样地散开游走,地板裂开升出桌椅,来人击掌时尚在门外,等说话时就已经坐在了主位上,然而应遥丝毫感受不到他的气息,仿佛来人已经融于天地。 应遥没有对他和无亮城城主一模一样的脸表示出太大的震惊,修为差距有点大,他也没办法分辨来人是化神后期还是已经步入渡劫,但不管哪种都算前辈,他把救俗剑收进芥子戒,行了个晚辈礼,无惊无喜地说:「前辈谬赞。」 「自我介绍一下,」来人不以为意地说,「我叫楚杭,『长治』道修士,我弟弟楚相是无亮城城主,对了,我和他一样,都是渡劫后期,离飞升只差一步之遥。」 渡劫期修士屈指可数,从没有无名之辈,只有潜修太久,久到修士们都换了一代,没人在提及他的威名的修士,应遥想了半天,从自己初入道时郑传给他讲的故事里找到了楚杭的名字,感觉自己实在是无话可说,只好保持了沉默。 楚杭比无亮城城主还不像一个渡劫期修士,他把手撑在桌子上托着下颌注视应遥,看他一脸呆滞,对他露出了一个堪称和善的笑容:「别紧张,我只是见猎心喜而已,不打算对你做什么。」 在郑传讲的故事中,楚杭在南面的海岛上从有到无地建立起不秩城作为诸多散修的落脚点,正值中原中凡人战乱,因此不秩城接纳了不少逃难的凡人,在不秩城落足的「长治」和「入世」道散修顺理成章地接管了这些凡人,仙凡混杂,但称得上井井有条。 再之后各宗派也派遣人在不秩城落足,而生在灵气充沛之地的凡人一代代脱胎换骨,最后满城尽是修士,于是楚杭飘然远去,不秩城城主易主,十余年前改名为无亮城。 无亮城城主的姓名从来没有人提及,应遥依靠自己写话本的丰富经验飞快地设想了五六种可能,然后被救俗剑一声剑鸣打断了。 「不是所有道都像『入世』道那样对各类分支包容兼蓄,我和楚相当初因为道不同分道扬镳而已,」楚杭说,「不过现在大概也快反目成仇了。」 应遥嘴唇动了一下,轻声说:「前辈建立不秩城是想尝试修士治凡人?」 楚杭为他的敏锐点了一下头:「我听见应以歌问你的话,凡人万年没有进益,但他恐怕没注意到,不止凡人,修士也万年没有进益了,我等渡劫修士甚至远不如上古时期,因此我认为这万年来必然有什么从来不变的规矩阻碍了发展。」 应遥站在原地思索了一会儿,突然意识到楚杭摆出的是一副要和他坐而论道的架势,脱口道:「为什么是我?」 楚杭摆了摆手:「不必惊慌,我欠入世剑宗一段因果,要解释这段因果怎么欠下的就得从『长治』道的道统之争说起,除了你其他人修为太低了,我也没得选。」 他看着应遥充满茫然和受宠若惊的表情停顿了一下:「我可以答应你三件不违背我道心的事,比如让入世剑宗重新成为第一大宗……」他挑了挑眉,感觉到有人触动了自己的阵法,于是又慢悠悠地补充了一句,「先送你个人情好了。」 第60页 应遥看见他的身形闪烁了一下,接着被捆了个结实的卓远山嘴角溢血地从天上掉了下来。 第五十九章 当胸一剑 大概因为捆的是一个化神期修士,卓远山看起来比应遥还惨一点,连手指都被变形的法宝约束在一起,浑身上下唯一能动的大概只剩下眼球和嘴皮子。 应遥下意识的退开一步,免得他砸到自己脚上,愕然道:「你就这么追来了?」 他绕过卓远山拉开楚杭对面的椅子,路过他时顺手把卓远山拽了起来,卓远山警惕地跃到应遥面前,把他护在身后,看着楚杭直皱眉,过了一会儿才神情恍惚地回答了一句:「谁能想到出手的是个渡劫大能?」 楚杭笑了一下,应遥想起他把卓远山绑过来前说的是「送你个人情」,见到卓远山这副模样哪还能不知道他送的人情是什么,他还从来没享受过这种护短的行为,一时间有点愣怔。 「我可以先揍他一下吗?」救俗剑剑灵在识海里跃跃欲试地问,「就一下。」 应遥研究了一下卓远山身上捆着的法宝,发现不是自己一个元婴期的小修士能解开的东西,于是只好故作无事地再次绕过卓远山坐到了楚杭对面。 楚杭托着下颌,一脸看热闹的模样,等应遥坐下来,戏嚯道:「承他赶来救你的情不打算动手?你们『入世』道剑修还这么一板一眼的呀。」 应遥自认风月话本都写了,不能算循规蹈矩之人,不过楚杭这一句倒也没什么可反驳的,就也笑了一下,把「一板一眼」这个评价默认下来。 「真不打算出口气?」楚杭惋惜地说,「峨眉山挺好的,再乱起来灵脉就该出问题了,我过几天就得放了他,错过可就要等你自己修炼到化神了。」 应遥想了一下:「那还真有件事想请前辈帮忙。我听闻有一种名为阴差阳错的法宝,一人持阴差一人持阳错,则可永不相见,不知道前辈是否有方法把阴差放在他身上,让他取不下来?」 楚杭从自己的芥子戒里拿出来一根树枝状的法宝放在桌上,卓远山一眼就辨认出他拿出来的是什么东西,嘴唇上剎那间血色尽褪,无声地颤抖了两下,轻声说:「阿遥……原来阿遥这般不愿见到我。」 卓远山停顿片刻,到底没能做出哀求的姿态,只好再次轻声问:「我以后会躲得远远的,阿遥不要用它好吗?」 楚杭拿出来的阴差阳错由一黑一白两根枝叶彼此缠绕而成,但没有一处枝叶触碰在一起,他伸手把白色枝叶抽出来交给应遥,淡淡地瞥了卓远山一眼:「你这情劫乱七八糟的,离得远点儿也不是坏事。」 「我能把阴差打进他的识海,」他对应遥说,「但一旦他迈入渡劫,就能自己把阴差拿出来,这中间会对他的心性造成什么影响我无法判断,你决定了吗?」 应遥站起来再向他行了个晚辈礼,谢道:「麻烦前辈了。」 楚杭施了个法诀取出自己炼器的火焰放在手心上,用带火的手拿起剩下的黑色枝叶,看了眼微低着头抿着嘴唇的应遥:「举手之劳,就不算在应你的三个条件里了,」他动了下手指把卓远山拽到面前,又突然嘆了口气,「我当年若是有你这样决断,也就不至于和楚相闹到分道扬镳了。」 一直默不作声地围观的救俗剑冒出来一句:「这是什么类比?他和无亮城城主也有过一腿?」 应遥想起阴差阳错的作用纯粹是灵机一动,但一想到今后再也不用不用防备卓远山突然冒出来打扰他,连看着卓远山被楚杭揍破了嘴角的脸都开始觉得神清气爽。 「戒骄戒躁,」救俗剑泼冷水说,「你得在他修炼到渡劫期前能打得过他才行。」 卓远山试图从楚杭的法宝中挣脱出来,但他步入化神后期还没有十年,在渡劫期沉浸数百年的楚杭对上他,就像当初他对待金丹时的应遥那样,能轻而易举地做到想做的所有事情。 楚杭抬手把化炼后的阴差抵在卓远山眉心上,卓远山瞳孔颤动,脱口叫应遥:「阿遥不如现在杀了我!」 他不知道从哪里生出来的力量,从楚杭的法宝中挣出一截右手食指,用积蓄多时的一缕微薄灵气取出自己的本命法宝扔到了应遥手里。 楚杭停下动作,转头看了看应遥。 卓远山的本命法宝是长鞭形状,前头编了三片尖锐的刀锋,落到应遥手里后鞭身飞快地缩短变硬,最后变成了他熟悉的钝剑形状,刀锋化作剑尖上闪着寒光的一点。 卓远山低声说:「阿遥要我从此不见,和要我的命没什么区别,可能日后我勘破情劫会笑我今日愚钝,但我现在不想要这个日后……」 应遥手里化作剑刃的长鞭仿佛感受到了主人的意志,指引应遥把剑尖抵在了卓远山的太阳穴上。 卓远山偏过头看着应遥,沖他既像释然又像不舍地笑了一下:「阿遥想要我的命吗?来拿吧。」 应遥一时无法分辨他是出自真心还是在渡情劫,可能这两者已经混杂在了一起,把卓远山的情感变得真挚而有夹杂着私心。 「但这正是人性,」救俗剑理智地说,「虽然他是想藉此打动你,让你放弃使用阴差阳错,但是你理解并能接受这种感情,阿遥。」 剑修的元婴低下头用手指试了试剑锋,然后开始抚摸剑嵴,楚杭把阴差挪开了一点,问应遥:「你想拿吗?」 第61页 卓远山呓语一样说:「然后阿遥就可以把一切都放下了。」 应遥从把剑尖卓远山的太阳穴挪到了他的心口上:「我曾因你所为悟过教化剑意,卓宫主,以我浅薄之力,有不能教之剑,不可化之人,不巧你算一个。是什么让你觉得我会被你打动?」 卓远山意识到了什么,但目光还没来得及从深情得盛满温柔转变,心口勐地一凉,昏沉和剧痛把他打得一个踉跄,狼狈地跌坐在地。 应遥顺势松手,失去主人控制的长鞭瞬间恢復原形,无力地从卓远山心口垂落下来。 剑修一剑把他扎了个对穿,但剑尖贴着心脏擦过,只斩断了一根肋骨。 楚杭挥手把阴差打进卓远山的识海,然后解开了捆在他身上的法宝,两个眨眼后阴差发挥了应有的效用,卓远山迫不及待地掐了个遁术,从房间中消失不见了,只在地上留下一串血迹。 「你这不还是心软了吗?」渡劫期修士说。 应遥笑了一下:「前辈不是说峨眉山再乱起来,灵脉就该出问题了?」 第六十章 立太平 楚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过了片刻半是感慨半是怀念地说:「你们这些『入世』修士,多少年了还是一个样。」 应遥从卓远山来了又去,此后再也不用被他缠着这件事上回过神,垂手在原地站了片刻,把这句当成赞许,对楚杭露出了一个有点羞涩的笑容,走过去把桌面上的阳错拿起来收进了识海。 阴差阳错多用在面对有修为的兽类时逃命,在中原是论箱卖的,元婴期以下的价格并不高,难的是怎么让法宝一直待在对方身上,但对化神期也有效用的阴差阳错的价格并不亚于同品级的正经法宝,应遥认真地向楚杭道了谢,重新坐到了他对面。 楚杭摆了摆手:「对我来讲举手之劳而已。」他顿了一下,又道,「之前说到我欠入世剑宗一段因果,说实话,我原本是不想还的。」 应遥笑了笑没接话,救俗剑反而嘀咕起来:「看他最开始把你掳来那模样,也不像是要还因果的。」 「我师门由盛转衰,功法传得遍地都是这段时间,正好和不秩城易主相距不远,」应遥偷偷对自己的剑说,「如果我没猜错,前者是因为我师门在当时逆势而为,后者是他做的。」 救俗剑吸了口凉气,发出了一声感慨:「你们这些搞有情道的修士、」 楚杭又耐心地从头解释道:「我建立不秩城时,是想尝试修士治凡人,但凡人五六代后也都变成了修士,修士的生育能力和意愿可远远比不上凡人,因此数年后整个不秩城中只剩修士,却比当初多了五倍有余,很明显这条路是走不通的。」 天地灵气是有数的,若天下修士增了五倍,灵气必然不够用,修真界的成王败寇已经足够赤裸裸了,再进一步激化会发生什么样的糟糕后果都有可能。 应遥瞭然地点了点头,顺手安抚了一下嘟哝着「厚脸皮」的救俗剑,做出洗耳倾听的姿势。 「我意识到仙凡混居这一条路行不通后,又花费了一下时间推断适合的比例,若按凡人州府计算,却正好是如今各宗派和凡人数目之比,我才知道我是多么狂妄自大,」楚杭轻声说,「于是我决定离开不秩城去四处走走。」 「正统的『长治』道奉行修士治修士,凡人治凡人,二者互不打扰,楚相是个正统的『长治』道修士,所以有今日的无亮城。万年没变过的东西虽然有其道理,但也不过是妥协又妥协后的产物……因为看到这两条路都行不通,所以我想要尝试第三条路。 「我没有告诉任何一个人第三条路是什么,但楚相猜出来了,他想要阻止我,于是他来同我争抢不秩城的权柄,外人看来就是我二人兄弟反目,入世剑宗当时站在我这边。我游歷时不秩城时楚相在管,他拉拢了不少宗门,我不敌他,就只好离开了不秩城,你们师门本想与我一道离去,但被我劝住了。 「我以为以入世剑宗的贡献和名声,留下来也就五六年难过日子,然后会慢慢好起来,不像跟着我居无定所,我废了一番口舌,但最后有仍有五人与我一道离开,就是你师父那一支。我绝没有想到反而是留在不秩城的主宗被小人暗算,数百年收不到门徒,最后枝叶飘零。 「当时主宗掌门把掌门印托人送到我手里,然后将主宗弟子逐出门墙,弟子们带着『入世』道统四散,多年后就变成了你今天看到的这副模样。」 楚杭诚恳道:「此事因我而起,但有今日却和我没多少关系,所以我本不想管,见你试图调查阻止我的计划还有怒气,因此才把你强绑来。」 应遥回忆了一下刚见楚杭时他的态度,感觉确实是这样,但楚杭修为比他高,他又欠了人情,实在是没什么立场出言指责,只好又笑了一下,另起话头:「前辈今日所立『长治』道,是否是想要打破仙凡之界?」 楚杭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淡淡地说:「其实你更想问我逍遥粉和飞升路和我有什么关联。」 救俗剑小声问:「自说自话,他不尴尬吗?」 应遥坦然道:「前辈会告诉我吗?」 「飞升路被天道隐藏,楚相已经昭告天下,这是五六个渡劫一起得出的结论,和我可没关系。至于剩下的问题我倒是能回答,就怕你不愿意和我一起去看看,」楚杭玩味地笑了一下,「立太平,道不负,我既然还没入魔,能做出什么坏事?」 第62页 应遥沉默片刻,谨慎地问:「前辈立道的那一方天地在西雪山之外?」 长治道入道后可以划一方天地,在这一片小天地中自行其道,一般来说这片小天地都是放在识海中,随身携带,但要单独固定在某一地方也并非不可能,应遥思来想去,符合楚杭的暗示就只有这一种可能——服用逍遥粉失踪的凡人和登通天路失踪修士,都在他的天地中。 楚杭嘆了口气,半承认道:「若不是你已有师承,我又亏欠过入世剑宗,真是抢也要把你抢过来承我道统。」 他不想再和应遥透太多口风,站起来一挥袖子把他送了出去,并附带了一个装满灵石和天材地宝的芥子戒,应遥恍惚了一下,接着又感觉在手里多了一沓传讯符。 「如果你想把入世剑宗发扬光大,最好还是从无亮城中搬出来,那些宗派立刻还有人记着把入世剑宗逼到自逐门墙的事呢,」楚杭的声音幽幽传来,「中原好几个门派的掌门都在我这里,够你挑拣的了。」 他从哪把应遥掳走还把人扔回了哪,这条街离卓远山租下院子的客栈不远,应遥刚一站稳就看见卓远山的身影从街角拐过去,救俗剑也看见这一幕,正准备开心地拍拍被应遥放进识海的阳错,就看见他又踉跄着挪了回来。 卓远山换了件法袍,心口上的伤明显得到了救治,脸色还有点白,但唇上已经有了血色,此刻紧紧皱着眉,大概是在忍受阴差。 救俗剑看见他挪回来,忍不住叫了出来:「怎么可能?」 「偶遇的话错过就够了,但他一旦注意到我,才是阴差阳错真正生效的时候,」应遥和自己的剑解释,「化神期大概能撑个半柱香,不过也足够了。」 卓远山在距离应遥一里左右的地方停下了脚步,他手指颤得握不起来,腿也软,得靠扶着墙壁才能勉强站稳,但他此刻没心思在意自己是不是像个醉酒的凡人那样狼狈,只顾着看着应遥,喃喃地说:「阿遥为什么不杀我?是我的法宝不够锋利吗?」 修士的耳力足够应遥听见他的自言自语,过了会儿他嘆了口气,转身去找先前被应以歌带回来的妇人,救俗剑惊恐地问:「他们无情道的渡情劫都这么疯狂吗?」 第六十一章 酸熘熘 「渡情劫的时候确实可能让人丧失理智,」应遥说,「但这么死心塌地的我也没见过,可能脑子不太好吧。」 他找到妇人,开门见山地说明身份和来意,然后在她语无伦次的感激声中给在外游歷的郑茉发了传讯符,问她有没有精力帮忙照看一下。 应遥非常清楚地知道楚杭兄弟两个道统之争以他和入世剑宗现在的情况是插不上手的,甚至他好心去给各大宗门示警也不会取得多少作用,因为他手里并无实证,而区区几个西雪山失踪的凡人更不会有人在意。 因此即使他提前知道事情真相,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自己的宗门拖出漩涡,从西雪山到无亮城,再从无亮城搬出来,少说也要三个月,不如先安顿了妇人,从中原搬到中原好歹能近一点。 郑茉的传讯符回来的很快,她喜气洋洋地告诉应遥她正和一个食修小哥哥在外狩猎,两天后就回常阳,她在常阳租了个店面,准备开一间包子店。 应遥和她约了见面的时间,满口答应她一定在开店那天去充人头,又被讨要了一整条雪熊腿当作贺礼,才结束了对话,带着妇人和她的孩子找了家凡人客栈住了下来。 因为带了人,他御剑的速度也放慢了许多,正好赶在和郑茉约定的半个时辰前找到了她口中那家包子店,郑茉不在店中,只有一个长得颇为俊朗的筑基期食修挽着袖子在摔打一个面团,见到应遥推门进来对他笑了一下:「我们还没开门待客……」 接着看见跟在应遥身后小心翼翼地走进来的怀抱婴儿的妇人,语句顿时拐了个弯:「您是茉茉的师兄?」 应遥心想:几天不见,连茉茉都叫上了? 他难得觉得自己有点泛酸,然而不仅不打算改,还变本加厉地看他不顺眼起来,武断地给人下了个结论:油嘴滑舌的小白脸。 被郑茉拐来开包子店的食修不知道这位继承了入世剑宗的护短的大师兄已经把他打入了拐带师妹的王八蛋这一流,恋恋不捨地放下他的面团用布盖起来,洗了下手走出来招待应遥,一面絮絮叨叨地说:「我叫徐照,是天鉴宗门下『天然』道弟子,上个月被师父踢出来歷练,正好碰上茉茉也想找个食修同行。茉茉说先挣点路费再去玩,所以我们就租了个门面卖包子,我管炉灶她管客人,哦对了,茉茉今天是去定招牌,应该快回来了。」 应遥反客为主地招唿妇人坐下,她怀里抱的婴儿照旧无忧无虑地啃着手指,应遥只好再把他的指甲从他光秃秃的牙龈中解救出来,在芥子戒里翻了翻,掏出一张饼撕成条塞过去让他磨牙,应付地对徐照点了下头。 「师妹总有些鬼点子,」他客套地说,「劳你费心包容她了。」 救俗剑啧啧称奇:「你瞧你这幅模样,活似被拐走宝贝闺女的老父亲,浑身上下都充满了酸熘熘的味道。」 徐照连声说:「不费心不费心,茉茉很好。」 应遥对自己的剑的嘲笑不以为耻,反而一本正经地说:「我和师父比起来还差很多呢。」 他状似温和可亲地和徐照说了两句话,套出了他的师承出身,正准备套一套他对郑茉到底是什么想法时他带过来的婴儿终于用牙龈和口水弄断了面饼,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打断了应遥的话。 第63页 徐照看他熟练地把面饼拿出来随手一道剑气毁尸灭迹,然后又放了半个清身诀收拾干净流出来的口水,突然晃了一下脑袋,意识到自己被套了半天话,赶忙落荒而逃:「这是在长牙吧,我会做磨牙棒。」 等他烤出一根香喷喷的磨牙棒走出来时郑茉已经回来了,和应遥一人占据了桌子的一边,一脸严肃地交谈,徐照注意到他们用了隔音法阵,于是没有往那边去,把磨牙棒交给妇人就转身回了厨房。 他们在说什么?他担忧地想,当面夸茉茉很好,我是不是表现得太轻浮了? 别看应遥对上徐照时心理活动像个吾家有女初长成的酸熘熘老头子,面对郑茉时反而没说几句有关他的事,反而说想给门派建一个正经山门之类的正事。 「我的好师兄,你能不能数数我才游歷了几天,」郑茉没好气地说,「我连常阳一个地方都没转全呢,怎么知道哪里有无主的灵脉,更别说隐秘灵脉了!」 应遥早知道会是这个回答,他用手指敲了敲桌子,轻描淡写地说:「帮我打听一下,我就不把你拐了天鉴宗食修的事告诉师父。」 郑茉凛然不惧地哼了一声,把锅铲剑掏出来和应遥打了一架,边打边挑衅:「你一定是嫉妒我先拐到合口的食修。」 应遥让着她没用灵气和剑意,片刻后郑茉抱头鼠窜地跑进了厨房,狐疑地从徐照背后探出头,拍了拍他的肩头,问道:「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徐照小声说:「合口就好。」 应遥站在外面喊了郑茉一声:「人送到我先回去了,又给你留了几张传讯符,放桌上了,回头见。」 他一个人御剑回了无亮城,这迴路上没再见到任何熟人,顺利地就绕过正门前排着队等郑传解惑的小修士,在后院找到了自己的师父。 郑传一见他脱口道:「我没偷喝酒。」 应遥顺口接道:「也没天天吃辣?」他顿了一下,自己先失笑了,「我不是特意回来监督师父的,有正经事。」 郑传哼了一声:「谅你也不敢,有事说事。」 于是应遥细緻地把和楚杭的对话和郑传讲了一遍,末了又道:「弟子觉得最后说得倒也没错,在无亮城总归有点儿寄人篱下之感,不如寻一处自己的山门。」 郑传知道的明显比应遥猜出来的多点,他点了下头表示自己知道了,用手捏了捏眉心,为难道:「中原安全是安全了,可哪有那么多无主灵脉,说不定还得像当初那样随便找个荒山头……算了先不提这个,你把这件事告诉城主了吗?」 「还没有,」这回应遥的眉头也皱了起来,他犹豫道,「我担心现在告诉会阻碍搬离无亮城。」 郑传苦笑了一下:「入世剑宗剩下这点儿传承有什么值得惦念的?你去说一声,算是把人情还上了,我们好安心离开。」 他说着就要去张罗着清点财产,突然又想起和江鹤亭的协议,又停下脚步回过头,应遥和他想到了一起,犹豫地说:「我问问他转交给城主府的人行不行,何湖和那人应该愿意接手的。」 剑修先跑了一趟城主府,被告知无亮城城主还没回来,只好把事情写在纸上塞进密匣托欢喜佛修转交,然后跑去那人的排档,城主府的人明显比入世剑宗在无亮城有优势,江鹤亭同意了他的提议,转而和何湖一张张传讯符地聊了起来。 应遥坐到他们达成共识,蹭了一顿那人的手艺才回洞府,郑传已经打理完了行礼,正站在门口负着手仰头看着入世剑宗的牌匾。 第六十二章 麒麟鹿 门口照旧等着几个来请教问题的小修士,应遥打眼一扫,发现没一个筑基的,连鍊气中后期的都寥寥无几,大概都是有些修道的天分,但没什么宗门愿意收,或者收了也是当作外门弟子和打杂的使唤,只买得起「入世」道心法的人。 应遥拜入宗门时「入世」道心法已经是随处可买的状态了,他习以为常,从没有多想过为什么「入世」道心法这般不值钱还四处都能买到,现在知道了一些故事,就忍不住多想一下这里面有谁的手笔,一边向郑传走过去。 郑传头也不回地支使他:「你把这牌子摘下来收好,等找到了新山门再挂上去……这字写得真不错。」 应遥应了一声,把救俗剑一抛站上去飞到牌匾边,换了几个手诀解开上面的禁制,把牌匾向上一抬脱开钩锁收进芥子戒,然后又叮叮噹噹地把钩锁也拆下来,悄无声息地落到郑传身后。 「要不要再去买点建山门的材料?」他问,「无亮城这边应该便宜点,师父喜欢什么样子的?繁复一点还是古朴一点的?」 重建山门细说起来千头万绪,郑传思索了一下,想起楚杭塞进应遥手里的装满灵石的芥子戒,一挥手财大气粗地说:「先不提材料,找个懂行的设计一番,风格不重要,重要的是住得舒服……哎等等我想一下,门面应该还是要的,灰金石就不错,古朴大气,你去问问你师妹们有什么要求。」 应遥说了声「好」,又任劳任怨地给师父跑腿去了。 郑传抬头看了看空荡荡的门楣,正要跟他一起进去,就被听到师徒两个对话的前来讨教的小修士一拥而上地簇拥好起来,七嘴八舌地问:「前辈要搬离无亮城了吗?可以和前辈一起走吗?前辈还缺不缺打杂的?我能干还吃得少。」 第64页 郑传额外看了那个信誓旦旦说「能干还吃的少」的修士一眼,发现是个人妖混血的纤弱少年,修为不够完全化形,头上支棱着两只白尖的大耳朵,睫毛长得像把小扇子,眼窝比中原修士深邃,看起来看人的眼神有点怯生生。 郑传之前从没看见过他,应该是这几日才过来的,混血修士和他对上了目光,接着又沖他抿唇笑了一下,悟了「奶孩子」剑的入世剑宗掌门立刻被勾起了慈父心肠,招手叫他过来,问道:「新来的?让我探探筋骨可以吗?」 少年头上的耳朵立刻精神地竖了起来,连声说:「可以!可以!」 郑传注意到了其他人的视线,一边探筋骨一边说:「还不知道要搬去哪里,外门弟子确实还是缺的,但你们也都知道入世剑宗的情况,跟我们走不一定比留在无亮城好。这是大事,离搬走还有一段时间,回去家里长辈商量一下,仔细考虑,赶不上也没关系,若是立住足了,总有广收门徒的时候,再赶去也不迟。你叫什么名字?父母呢?」 最后一句话问的是混血修士,少年眨了眨眼,认真地回答说:「我叫长景,爹不知道去哪了,娘被人吃了。前辈,我真的吃的很少,嚼两口树上的叶子就饱了,而且肉长得特别快,您要是没吃的了还可以吃我,省着吃能吃一个月呢。」 应遥回去就被师妹们包围了,他默不作声地听了会儿七嘴八舌的要求,每三个人发了一张纸要她们自己商量好写纸上,然后去找了两个师弟如法炮制,一圈转完看见郑传还没回来,又回门口找他。 郑传关了洞府大门,牵着一个混血的小修士往回走,小修士屁股后的袍子被撑了起来,露出来一个黑色的毛茸茸的尾巴尖,正小幅度地左右摆动。 应遥下意识地按住了救俗剑,然后发现自己的剑没有看见毛茸茸就没皮没脸地凑上去,于是好奇地推了推它。 没见过世面的救俗剑在识海里打了个滚:「这是什么?」它自己从识海里窜出来,仔细地观察了一会儿,用梦幻的语气问,「麒麟?」 「麒麟鹿,」剑修毫不客气地嘲笑了自己的剑,「出海的修士从南边带回来的,被凡人看见后以为是麒麟,顶礼膜拜好生供养,有几只受香火开神智,好几百年前的事了,你是在剑池里泡了多少年啊?」 救俗剑反唇相讥:「还不是你们这次『入世』道剑修太弱,连剑池都进不去。」 应遥突然「唔」了一声,偷偷问救俗剑:「你说剑池里剩下两把剑是不是也想出来玩?你有办法把它们勾搭来吗?」 救俗剑陷入沉思,应遥迎上师父:「新师弟?」郑传点头后又塞了一张纸给混血修士,「识字吗?想要什么样的院子写好给师兄。」 郑传有了新徒弟,又照例立刻开始嫌弃已经长成了,能独当一面的大弟子,挥手把他撵走去干活,还不忘嘱咐:「去厨房挑两担生菜过来。」 应遥乖乖地带着两筐洗干净的菜叶子走回来,他不知道麒麟鹿喜欢吃什么,就一样洗了点儿,都挑的嫩叶子,剩下的菜叶一股脑丢锅里煮了煮,炖了锅菜汤,准备配着一碗灵米饭和从那人店里拿来的烤肉自己吃了。 煮菜其间不忘再叨扰江鹤亭一回,问他入剑池要什么交换。 江鹤亭可能在闭关,直到应遥把设计图拿到手才语焉不详地回了他三个字:「逍遥粉。」 应遥把设计图交给师父,看了看郑茉发来的催他快来捧场的传讯符,和郑传说了一声御剑离开无亮城,斟酌语言给江鹤亭回信。 像楚杭这种在渡劫后期沉淀了数百年的修士,谁也不知道他们有什么能力,应遥也不敢直接提及任何和他相关的事,也只能含煳地暗示江鹤亭:「不能问,管不起。」 江鹤亭回了他一张一片空白的传讯符,过了会儿又送来一张:「我说卓怎么跑得那么干脆,早知道西雪山坐在火山上了?虽然还不知道具体什么事,算我欠你人情,带人来挑剑吧。」 第六十三章 五十笼 应遥能说的也就这几个字,见江鹤亭答应,笑逐颜开地回了一个「多谢」回去,盘算着除了师父再带哪些人过去,心里的名单删了又增,直到见到郑茉还没想出个结果,径直被自家师妹气唿唿地往嘴里塞了两个包子。 「说好的来给我捧场,催了这么久才到!」郑茉理直气壮地凶他,「快点把这两个包子咽下去告诉我味道。」 应遥看了眼她手里挥舞的锅铲剑,觉得剑池里应该没有这样的异类,于是默默地把她从名单上挪走了,转而向哪天请人给她锻造一柄,一边费力地把嘴里的包子嚼了嚼,囫囵吞枣地咽了下去。 郑茉和食修都只有筑基修为,食材原料差不多都是实力相当于鍊气期的兽类,少有几只筑基期的,应遥吃得味同嚼蜡,心里无比怀念师父炸的麻椒油,一面尽量客观地评论了一下郑茉的包子:「面口感挺好的,软中有韧,油不太好,不过金丹期以下应该吃不出来,肉我就不说了,盐好像有点儿多,把菜的鲜味盖住了……」他回忆了一下口感,卡了一下,改口道,「纯肉包子啊,茉茉我跟你说,对外人可不能这么实诚,包子有一口馅半口肉就够了,现在有灵气的兽肉多贵呀,你放多了他们也买不起。」 只有救俗剑注意到自己家剑修暗中从蒸馍这个乳名改成了茉茉,它暗中咂摸了一口,下结论似的想:还是像嫁妹妹的兄长,这酸的。 第65页 郑茉气得直叉腰:「笨师兄!我特意给你蒸的包子,我亲手做的!你以后别想吃到了!」 她跺了两下脚把气撒出去,看了眼应遥,又一瞪眼,意犹未尽地重复道:「笨师兄!」 应遥毫无办法只好举手投降地哄她,又愁眉苦脸地吃完了郑茉蒸的整整一笼十二个包子,才把她哄得转怒为喜,跑前跑后地带他参观店面。 应遥一心二用,一面接着琢磨带哪些人去剑池,一面跟着郑茉身后转来转去,好听话张嘴就来,说得毫不违心。 「对了,」郑茉拿出两张传讯符给他,「我昨天收到师妹传讯,她们玩到天鉴宗的地界快没钱了,准备再安谡城转一圈就回来,问我有没有什么想要的特产。老徐说他们那边的干果、茶和木根雕挺有名的,师兄要不要二两茶叶?」 应遥要了二两茶叶和几个木根雕准备放自己那个沐浴的大木桶边当个摆件,郑茉说她们明天再开门营业,于是就去看了看自己就回来的妇人和婴儿。 这岁数的婴儿都嗜睡,应遥过去的时候正微微张着嘴,睡得满脸红光,应遥和妇人点了一下头,指尖压在唇上做了个嘘的手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他靠指点郑茉练剑消磨掉一个晚上,一边和救俗剑嘀咕自己这个师妹悟出的第八剑会不会叫爆炒葱姜蒜或者天下一锅鲜。 救俗剑看了看她架势活似大厨翻炒的是非剑意,忍不住可耻地贊同了应遥的看法,笑得滚来滚去,唱道:「谁是谁非,入我锅中,翻翻炒炒,粘锅焦黑者非,鲜香可口者是,若君执迷,一试便知。」 应遥默不作声地听完自己的剑唱歌,不敢评郑茉的剑意,生怕自己一开口就笑场,只能拿出大师兄的威严挑了两个诸如「剑尖上挑时手腕不稳」之类的基础性错误,压着她把挑抹等基础的几式每日加练百次。 徐照在厨房里剁着肉馅小心翼翼地探头出来,见到郑茉沮丧着脸,连忙丢下菜刀跑出来嘘寒问暖。 应遥哭笑不得,于是又抓来徐照教他几招保命和逃命的心得,免得这两个将来出去猎灵兽时拖了郑茉的后腿,直到天快亮了再不去准备蒸包子就来不及了才放过他们两个,掏出一张传讯符把剑池的事告诉郑传,问他什么时候有空走一趟。 郑传回了他一个带着草木清香的传讯符:「最近不行,照顾你师弟,都谁去再说,忙。」 应遥拿着传讯符呆了一会儿,把它收进芥子戒中,装进盖子上写着师父的盒子里,没精打采地叫了一声救俗。 「可怜的遥,师妹被野小子抢走了,师父有了新欢忘旧爱,」救俗剑沾沾自喜地宣称道,「还是我这把剑对你最好,不离不弃。」 他顿了一下,笑得喘不上气:「哈哈哈草木清香,不就是菜叶子味吗哈哈哈。」 应遥看了自己的剑一眼,心想:这就叫不离不弃?骗人吧。 他决定还是去帮郑茉的忙,刚挽起袖子走出去就被扑面而来的人声吵得一个趔趄,和救俗剑一起狐疑地想:怎么这么多人? 郑茉扛着山一样高的蒸笼路过应遥,把师兄买了个彻底地吆喝道:「买十笼包子附赠参观英俊元婴期『入世』剑修一次,买五十笼赠送『入世』剑修殴打一次,开业优惠,仅限今日,过时不候啊!」 应遥于是再次倒戈向自己的剑,抱着救俗剑想:还是我的剑好。 他拎着带鞘的救俗剑地把买了五十笼包子的冤大头和郑茉一起揍了一顿,留下徐照一个人花容失色地贴墙角站着,最后冤大头们抱头鼠窜出了包子店,一边赞不绝口地说无十笼包子的钱花得不冤,郑茉故技重施钻进了徐照背后,哭诉道:「师兄今天太兇了!我都被揍得手抖了!」 应遥揍冤大头是照着上臂抽,他原本想抽屁股,但这个念头在救俗剑的抗议声中被镇压了,揍郑茉就是单纯地比拼剑招,郑茉被迫拎着锅铲剑和实打实地他对了三十多次剑,胳膊拎着剑抬不起来。只好躲起来假装可怜兮兮地看着应遥。 说实话她这被揍得花容失色的表情还不如徐照来得传神,应遥嘆了口气,把她从徐照身后拎出来,看了食修一眼,心累地把她拎到闺房门口:「真不知道你一天在想什么,知道把我叫来撑门面,不知道徐照也叫了师门?进去收拾一下,画画眉,别像个烧火丫头。」 郑茉尖叫一声,一头扎进了房间里,应遥听见里面叮叮噹噹的开妆盒声,又无奈地嘆了口气。 徐照心虚地蹭过来,小声对应遥解释说:「我一直没收到回信,不确定他们今天来不来,所以没敢说,今天茉茉忙得脚不沾地,没倒出时间告诉她。」 徐照师门来得是他师伯,大概是一家的,自称徐皋,岁数和应遥差不多,辈分高一截,修为却差两个小境界,见了应遥一脸尴尬,不知道从哪论称唿。 应遥顿时也一脸被抓包的尴尬,小声说:「我还没来得及禀明师父他们两个的事。」 徐皋也小声说:「徐照那小子也没说,我一看他含含煳煳,肯定是有事,他师父闭关,我这个当爹的就赶紧过来了。」 应遥和他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什么,过了半晌徐皋突然松了一口气,整个人往椅子上一瘫:「谢天谢地『入世』道剑修真的都是好脾气,我说老弟你也别计较什么称唿了,等俩孩子成了也各论各的吧,对着你这么个半步化神我压力大啊。」 第66页 救俗剑跃跃欲试地露出头:「这是『天然』道吗?真好玩。」 应遥把它拍回去,眼珠子一转,打听起了正经事:「师门准备这几年搬到中原,徐师伯知道有哪处灵脉无主吗?人少一点的也成。剑修不怎么耗费灵气。」 徐皋艰难地忽略了他的「徐师伯」想了一会儿,一拍大腿:「我家边上有一个没人占的灵脉,小灵脉,之前有个大能打架把山包噼碎了,散修占那还得自己修洞府,后来就没人去了,老弟要的话我帮忙给天鉴宗填个申请。」 第六十四章 选址 应遥推脱说要和师父商量一下才拦住徐皋,感觉这场合实在不是自己能应付得来的,赶忙发传讯符把郑茉卖得一干二净向师父求救。 郑传这回不慢悠悠地回信了,应遥刚和徐皋打听到一点儿中原地区的各门派之间的关系,他的传讯符就着急忙慌地飞到了应遥面前,应遥一拿到手里就自燃起来:「那个小兔崽子拐了我宝贝徒弟?先代为师揍一顿再说!」 幸好应遥有先见之明地在拿到传讯符前就把简单地画了个隔音法阵,没叫徐皋听见有人要他揍自己儿子,饶是如此他还是有点尴尬地看了徐皋一眼,听他师父絮絮叨叨地抱怨了一会儿都嫌他是个糟老头不要他了,才说到正事。 「天鉴宗一直都是这么东纳一个小门派西收一个小门派发展起来的,因此内部也鱼龙混杂,斗争颇多,但对前来投奔的门派或散修也算胸襟开阔,」郑传说,「毕竟是靠这个起家的还要名声,所以我们既然不打算依附天鉴宗,在旁边借借光也行。你去他说那地方看看,要是放得下我们这些人就买了吧,地是不嫌多的。」 应遥把师父的最后一句话转述给徐皋,徐皋点头道:「有道理。」 他抓着应遥一起给天鉴宗的熟人写了信,写完松了口气,感觉这趟见亲家感觉还可以,才有精神把探头探脑的徐照抓过来审问。 应遥见状就带着救俗剑走了出去,一出门就看见郑茉也站在边上,手里拎着她的锅铲剑,可怜兮兮地问他:「老徐家里怎么就突然来人了?我还没开始准备聘礼呢。」 修士们没有凡人那么在乎男娶女嫁决不可乱,多的是女修看中风度翩翩少年修士坑蒙拐骗带回去做道侣的,郑茉充其量下决定的速度快一点,也称不上什么稀奇,但应遥还是没忍住敲了她的脑门一下。 「你自己准备什么聘礼,」他痛心疾首道,「问师父要啊,不趁这时候掏光他的私房钱什么时候掏?你还想看他一个个往回捡师弟师妹,有了新欢忘旧爱吗?」 郑茉「哇」的一声:「师兄你说,你打这个主意打了多久了?居然能说的这么理直气壮。」 应遥抱着剑看她,郑茉抬着头和他对视了一会儿,瘪了瘪嘴:「若是新山门建起来,能正经地收纳徒弟,师傅能忍住不收弟子?他毕生都想着多叫几个『入世』道修士出来,把道统好好承传下去。」 应遥这回温和地摸了摸她的脑袋:「这不是还有我呢。」他看着郑茉恍然大悟的表情,又露出了雁过拔毛的笑容,「你也要好好修炼,我看再过两年就能突破金丹,也能收徒了。」 郑茉挥着锅铲剑把他打出了院子。 应遥要去看看买下的地方,和徐皋说了一声,顺势出了门,回头看看郑茉的锅铲剑,又说:「金丹期就算彻底入道了,如今师门有了灵石,就不必像往日四处对付,改日有空请位好手给你换把新剑,算师兄送你的。」 郑茉看了看手里的锅铲剑,有点不舍地「嗯」了一声,目送应遥御剑而起,一路往北飞去。 徐皋和他提起的地方原先确实是个平缓的小山包,但现在中间开裂,先前大能留下的气息久不散去,依然是寸草不生的模样。 应遥落下去走了两步,试着拔除这些气息,就听救俗剑咦了一声,自发抓了两缕气息绕在剑刃上一震,嘀咕道:「好像卓远山的味。」 应遥停下脚步静心感受了片刻,贊成了自己的剑的看法,同时松了一口气,心想:那就可以随便拔除这些气息不用担心他找上门了。 然而他大约有些乌鸦嘴的特质,心里刚转完这句话就见又一张传讯符落到了自己面前,大约是怕他发现传信人是谁看也不看就毁了,一接触到他的气息就自行开口道:「我听说阿遥准备从无亮城里搬出来,正在找新山门。以入世剑宗现在的发展,没必要再找个小山头,不然将来还得换,不如一步到位。 「华山上平一门的掌门和同辈的师兄弟都上了飞升路消失不见,平一门内乱一场,已经守不住山门了,但现在山脚下几个门派彼此掣肘,谁都不敢先吞併了它。华山天赐险峻,灵脉也自有一股凌厉之气,法修们是用不上的,倒正适合剑修,但剑修大宗只有越盈宗一个,又占了位置更好的嵩山,也看不上华山,正适合入世剑宗。」 应遥皱了下眉,觉得这种好事轮不上只有两个元婴期的入世剑宗,卓远山话锋一转,劝道:「阿遥要是想做点事,用一个人情请他来帮忙,狐假虎威一番站住脚,他这一番谋划以千年计,不在意帮你的这点时间,而你也能拖慢一些他的步伐。」 卓远山这句话说完停顿了一会儿,传讯符那边传来一声长长地吸气声,应遥停下烧毁传讯符的手,有点好奇卓远山还能再说出什么来,但卓远山没再说出什么,传讯符悬在他面前燃烧片刻,消失不见了。 第67页 「我居然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救俗剑小声说,「那位说三个人情,就肯定是要还三个的,预期等他把人情塞过来,还不如主动去讨要。」 应遥嘆了口气:「我估摸着师父不会同意。」 但他还是不嫌费时间地回了一趟无亮城,把卓远山的建议和郑传讲了一遍,郑传半晌没说话,明显是陷入了沉思,应遥抬头看了他一会儿,对长景做了个手势,把他带出来,留给郑传空闲慢慢思索。 妖族寿命远长与人,但化形尤为不易,长景是借了母亲的光,出生便有半个人形,再修炼起来才快捷一些,但化形和修为很难兼顾,他出生一百多年,到现在也只有练气的修为。 入世剑宗也不只收剑修,偶尔也有些修「入世」道的法修和食修混进来,应遥没看见师父给他准备佩剑,便问他:「将来想修哪一道?其他修士我认识的人不多,不过食修和佛修或许能请来人教一教你。」 长景被郑传娇惯了一阵,已经不太怕他了,但面对别人还是怯生生地模样,抓着应遥的衣袖小声说:「我想做个食修。」 应遥点了下头,正考虑要不要带他去见一下那人,救俗剑哽咽起来:「天吶,为什么会有这样可爱的鹿,我可以撸他吗?」 第六十五章 阴谋二 大概是救俗剑太过激动了,长景顶在头上的白尖大耳朵茫然地转了转,好像听见什么一样用脚跟蹬了蹬地面,一副瑟瑟发抖地准备拔腿就跑的模样。 应遥义正辞严地拒绝了自己的剑提出的在自己的师弟身上打滚的要求,于是救俗剑剑灵钻进他的识海在他的识海里打起滚来。 「你这个出尔反尔的剑修,」它嘤嘤地说,「说好的给我买个大猫随我撸呢?没有大猫就算了,连师弟都捨不得贡献出来。」 应遥哭笑不得地把救俗剑塞回了芥子戒中,假装没听见它在识海里用可怜兮兮地语气抱怨没有大猫,带着长景找了个能坐人的树根坐下,准备问一问他的身世。 他只听郑传告诉他长景的母亲是妖修,在长景出生前就被人捉去剖了妖丹,临死前用秘法将腹中胎鹿送到长景父亲手上,而长景的人族父亲在他出生后没多久就不知所踪,可能和杀害他母亲的人有关。但长景的修持从何而来,谁改了「入世」道的法门使得妖修亦能修炼则一概不知,应遥去问时还嫌他聒噪。 入世剑宗门下一向兼容并蓄,鼎盛时人人避而不及的魔修也还有几个,但修「入世」道的妖修却绝无仅有,应遥自己都没有把握能把「入世」道的法门稍作修改,让妖族也能修炼,何况百余年前他和师父都只是金丹期,才初窥门径。 剑修直觉长景的父亲与当年留在无亮城的入世剑宗主宗有所关联,但长景那时实在年幼,只记得父亲姓封,手里有把黑色剑鞘的剑,剑柄上挂着一个半个巴掌大的银色装饰,装饰长什么样子却记不清了。 应遥先入为主,听着他说银色装饰,便觉得像师门里执剑阁的令牌,这东西不在他和师父的手里,就折了根树枝画在地上,问长景是否觉得眼熟。 长景低着头盯了它半晌,最后摇了摇头,嗫嚅说:「好像是又好像有出入,我不记得了。」 应遥嘆了口气,随手把画在地上的印记磨掉,安抚地拍了拍长景的后背,一边想自己听了楚杭和卓远山的谋划后还是心浮气躁了,一边扔了个传讯符给那人,问他有没有时间给他的小师弟露两手。 他陷入自己的思绪,浑然不觉长景这种鹿比他所有小师妹加起来都多愁善感,被他拍了肩膀后没听见他说话,自己吓自己先哆嗦起来,一时维持不住化形露了后蹄出来,担惊受怕地踩着地面,没一会儿就吸引了打滚打累了躺在识海里发呆的救俗剑的目光。 救俗剑本体被应遥收进了芥子戒,它想飞出去打滚也没有条件,只好再振作精神对应遥嚷嚷起来:「看看这小蹄子,多么精緻可爱呀。」等应遥的注意力被它吸引过来,正准备习惯性地告诉它不能随便撸毛的时候先发制人,「我说我的遥,你又怎么恐吓人家了?你看看,都把可爱鹿的蹄子吓出来了。」 应遥低头一看,顿时头大如斗。 他自认算是有耐心的人,奈何师妹长大后一个比一个英姿飒爽,叫他只有哄婴儿的经验,这经验放在一百多岁的师弟上肯定不管用,急忙厚着脸皮把他送到了师父那里,被郑传瞪了好几眼才弄明白究竟是什么缘故,连连安抚用细瘦的蹄子哒哒地踩着地面的师弟。 那人的传讯符就在应遥兵荒马乱的时候飞了过来,说他今晚正好招待欢喜佛修做素斋,没开门营业,叫应遥多带两个师弟过来跑腿。 长景听应遥真的找来一名食修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两只后蹄变了回来,抓着应遥衣袖眼睛闪光地看他,应遥和郑传交代了一声,带上另外两个师弟去找了那人。 欢喜佛修也蹲在院子里帮忙洗菜,见到应遥过来抬头和他打了个招唿:「你送过来的密匣我交给城主了,城主说让你有空去书录处一趟,说那里能解你疑惑。」 长景眨眼被那人的切菜手法吸引走了目光,剩下的两个师弟跃跃欲试地盯着他的白尖耳朵看,应遥想欢喜佛修道了谢,把他们两个抓过来嘱託了一番,跟着去帮那人的忙了。 「何湖在闭关,」那人推了一筐菜给他,头也不抬地说,「他大仇得报后总觉得自己的道已经不合心境,找了个地方闭死关去了,没个七八年出不来,没来得及跟你说,下次见他我帮你揍他一顿。」 第68页 闭死关并没有那人口中说的这样轻描淡写,应遥一听就知道何湖这是自觉有入魔先兆,赶忙闭关去打磨心性,不是再进一步就是身陨道消,他抿了一下嘴唇,一边附和那人:「是该好好揍一顿。」 附和完两个人一起沉默了会儿,应遥才说明来意,那人好奇地转过头打量了一下长景,招手叫他过来挨锅品尝一番味道,最后对应遥点了点头:「阿遥师门要是不在意,我倒是能教他些基本功,再深的功夫我爱莫能助,得拜师才行。」 「那兄肯指点基本功就已经够了,」应遥谢过他,「过几日定址,便可以为师门招募能人了,总能找到适合的师弟。」 他和三名师弟呆到后半夜才回去,迴转时欢喜佛修还在和那人喝素酒,那人一见他回来又扔了一坛酒给他,招唿他过来坐下,皱眉道:「刚才他在那我不好说,阿遥师门怎么收了个半人半妖做弟子?需知数百年前执法阁已和各门各宗约定妖族为异类,如今还活着的无主妖族不是修为高深就是躲在深山僻岭,而有主妖族早已被摸透饲养之法,只待长成就做修士口中之食。阿遥此举实在冒险。」 应遥从他说到执法阁约定就开始露出茫然:「什么约定?没人知会入世剑宗还有这种约定。」他慢慢领悟到那人的意思,顿了一下,不禁惊愕道,「如此荒谬的约定,一两个宗门应就罢了,怎么各门各宗无一反对?」 那人下意识地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收拾手势,才想起自己家店里没有外人窥视,但还是忍不住压低了声音:「若无饲养法,世上修士要被饿死一半,至于随之而来的作用在生死面前无足挂齿……因此反对者都死了。」 应遥沉默了一会儿,他平常接触的修士多是散修,全然不知在入世剑宗蜗居荒郊野岭之间修士宗门中发生了这样大的变化,旋即苦笑了一声,轻声说:「入世剑宗应该是被遗忘了。」 剑修喝了一口酒,想起卓远山的主意和华山,振作起来:「既然入世剑宗没参与过这个约定,他们就管不到我,入世剑宗也没自负到多管闲事,各自相安最好。」 那人默不作声地和他碰了杯酒,倒是欢喜佛修听他说完露出了一点古怪的神色:「这约定是城主推行的,我要是没记错,发起时间是在城主兄长离开不秩城后不久,那时入世剑宗还在不秩城。」 他本意是入世剑宗应该参与了这个约定,只是如今入世剑宗衰败,有些消息失传了,但应遥反而右手握拳捶了一下掌心,一字一顿地说:「那就说得通了。」 入世剑宗当时必然极力反对,因此招收不到新弟子,不得不自诀于天下宗门。 应遥转头看向欢喜佛修,恳切道:「请禅师今日带我去书录处。」 第六十六章 聚首 书录处自不秩城建立时就存在了,只是楚杭做城主时的记录被他带走了一部分,并不太齐全。 应遥按图索骥,把自己想知道的几件事相关记录復刻到欢喜佛修给他的玉简中,找了个靠窗的位置盘膝坐下,开始阅读这些往事。 他最先找到的是一份出海的记录,记录上写楚杭为寻找无情道今法的传播源头乘船出海,得了一本功法,一把钥匙,还带回来五头麒麟鹿,与这份记录放在一起的还有一张海图,可以看出楚杭的路线一路往南,而在海图最下方有一行小字标註:海有尽头,与天相接,似为传说之承天柱。 钥匙应该就是通往飞升路的那个洞府的钥匙,功法不知道是什么,但后面有楚相的批註:「自此无情道今法盛行远胜往日。」 应遥皱着眉把那句话看了几遍,又默默地放下去,再去把写了麒麟鹿的记录復刻一遍。 然而他从头找到尾,也没看见写麒麟鹿从哪里来,为什么被楚杭带回来,只有楚杭和楚相的传讯符里有一两句说:「有麒麟之象,无麒麟之能,不知是此物非麒麟,或上古修士以讹传讹,亦或此地早有我辈踪迹,此物即为麒麟,只失其能耳。据此观之,无情道今法修持是新是古,犹未可知。」 应遥猜楚杭把麒麟鹿带回来是为了验证猜想,但没在找到其他佐证,只好无奈放弃,开始翻找没有没有和长景父母相关的消息。 他感觉长景的父母在执法阁与各门各宗的践行约定之前就已经认识,就挑楚杭还是不秩城城主的时候翻看,没一会儿就找到了一张入世剑宗发给城主府的请柬,正是一位名封俭的执剑阁首席和麒麟鹿妖的道侣大典。 应遥又去看请柬,大约入世剑宗那时候还是个有钱的宗门,请柬也能做出花样,应遥一碰到请柬上面就跃出来一个穿着剑袍的男子投影,向他一拱手开始念请柬内容。 投影腰间佩剑,剑柄悬银色令牌,应遥意识到这就是封俭本人,赶忙仔细打量他的面容,准备画给长景看。 他没有找到有关麒麟鹿妖的消息,只好把玉简里已经看过的消息抹掉换上新的,开始翻阅那人口中那段有关强行执行约定的时期,这段时间的记录不算太多,但已经足够验证他的猜测,应遥发现自己猜得没错,不由得舒了一口气,放松地靠在了墙上。 应遥歇了一会儿,把玉简上的内容抹净交还给欢喜佛修,再向他道了谢,先送他回到城主府,才一转身玉简回到洞府,找到坐在院子里琢磨「奶孩子」剑的郑传,把自己看到的和他转述了一遍。 第69页 「这回小徒弟辈分好像变得有点大,」郑传听完和应遥嘀咕,「封阁首少说也是五百年前的人物,他的儿子岂不是我师叔曾曾祖……咦不对,长景说他父亲百年前失踪,为何以前从未听过封阁首的消息?」 应遥就又和他讲了执法阁和各门各宗的约定,郑传听到一半也皱起眉,抱怨道:「饲养未开灵智的妖兽做食物也就罢了,说妖修非我族类也勉强,把妖修当做妖兽吃了算什么事?简直禽兽不如。」 应遥嘆了口气:「可惜入世剑宗远离中原多年,这些事都是从他人口中听得,也不知道几成真假,若是能找到封阁首或当初被开出门墙的师叔们的下落就好了。」 「我可以用掌门令试一试,」郑传突然说,「当时说是被开出门墙,身上入世剑宗的印记却未必消了。但若是真的召集到了主宗分出去的弟子们,入世剑宗不一定还是我做主,我倒无所谓,你捨得吗?」 应遥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郑传说的是掌门之位,他耸了一下肩,笑道:「弟子也乐得清闲。」 郑传又说:「那华山?」 应遥看着他点了点头,起身和自己的师父一起去了祠堂,郑传一个人带着掌门令进去,他拎着救俗剑在外面守着。 大约半个时辰后应遥从心底浮现出一声熟悉的剑鸣,随即郑传的声音也遥遥传来,似乎离得很远,听起来漂浮不定:「入世剑宗三十二代掌门召弟子回归宗门……召弟子回归宗门……归宗门。」 郑传的声音重复了三遍才带着迴响渐渐消失,应遥心知这是掌门令的作用,他听了一会儿,突然想起被自己丢下歷练的师妹们,赶忙一个人送了一份传讯符告诉她们接着歷练,不用回来。 片刻后郑传有点脚步虚浮地拿着掌门令走出来,应遥见状上前扶住他,忧虑地问:「师父还受得住?没说地点他们能找到宗门在哪吗?」 郑传给他看了看粘在他掌心上发光的掌门令,懊恼地一拍脑门:「忘了叫你先安置好师弟再布个聚灵阵了。」 应遥搀着郑传去看了眼睡得香喷喷,露出四个蹄子的小师弟,然后回了他自己的院子,熟练地绕着他布了个聚灵阵,从芥子戒中掏出来两块上等品质的灵石放在聚灵阵上,接着翻出很久没看过的入世剑宗门规在一边坐下,一边看书一边守着他。 当初的入世剑宗掌门把主宗弟子逐出门墙时果然没有消除他们身上的印记,应遥只守了半宿就感觉到数道似乎熟悉但素未谋面的剑意结伴而至,在门外收敛气息,循着掌门令的指引走来。 应遥起身和郑传说:「弟子去迎一迎。」 他出门没几步就看见了来人,为首者佩剑通体漆黑,剑柄悬银色令牌,身后跟了三名金丹剑修,一见应遥就笑了起来,一点头说:「我知道你,自师兄弟离开不秩城四散而去,新收的弟子中就你一个半步化神,天赋难得,天赋难得。」 应遥向他拱手行礼:「封阁首,」他直起身停顿了一下,也忍不住笑了下,低声说,「阁首之子可是名为长景?师父前些日子刚收他为徒。」 封俭愣了一会儿,大约是感受到了长景的气息,脸上浮现起了更多的喜色,顾不上乱了的辈分,一拍应遥肩头,连声道:「好好好!」 他把身后跟着的三个金丹剑修扔在院外独自一人进去拜见掌门,应遥站在门口,一面看着院子里两个人交谈,一面招唿三名金丹剑修,这边还没有交谈完,就又有新的剑意唿啸而至。 这回来的是位面色冷峻的方脸剑修,没有带弟子,应遥既认不出来人是谁,也辨不出他的修为,只能一头雾水着强作镇定地上前代师迎客,然而来人一见他也是一脸慈祥,硬是把一本剑谱塞进他怀里,走进去和郑传拱手行礼,然后大笑着和封俭打了声招唿。 之后三天陆陆续续来了十一人,带着弟子的除了第一个到的封俭就只有一个满头银髮的女剑修,应遥照旧站在院子外迎客,被这些长辈挨个拍了一顿肩膀,终于忍不住一脸茫然地抓了个人问:「怎么都认识我?」 被他抓着的化神剑修耐心地从芥子戒里翻出一本书向他晃了晃封面:「这书一看就知道是个老妈子似的『入世』元婴剑修写的。」 应遥定睛一看,封面上写《千里行集录》,后面还跟着一行小字:养家居士续作,《江岚有情月无情》之后又一摹情刻爱佳作,得闲书行力荐。 救俗剑跟着他看清了封面上的字,笑得从应遥腰带上掉了下去,应遥满脸呆滞,片刻后耳朵慢慢红了。 第六十七章 搬家 化神剑修瞭然地把书捲起来敲了敲掌心,忍俊不禁道:「《千里行集录》这本书写得不错,养家居士这名字也不错。」 应遥揉着耳朵胆战心惊地看着他,生怕他再来一句「《江岚有情月无情》也不错」,好在化神修士看出他面皮薄,戏弄了他一句也就作罢,改为正色道:「自离开不秩城后,我等弟子四散而去,道途不顺,承传难继,多与同门失了联繫,而不秩城与执法阁余威犹在,亦不敢宣扬。掌令这话本字里行间都是『入世』道修士的味儿,我等骤然收到掌门令召集,自是要先打探一番,如此便知了。」 「师伯等等,」应遥一头雾水地说,「什么掌令?」 化神剑修哑然失笑:「承掌门衣钵的大弟子为掌令,门规都忘了?」 第70页 郑传用掌门令召集来十一人,除去封俭和另一名女剑修带来的五名弟子,剩下六人中封俭和第二位赶到的,自称方笠的方脸剑修已是渡劫,其余都在化神期,但不管哪个都比他一心热爱奶孩子的师父和他这个毛头小子更有阅歷,应遥只等着人来齐后和他师父一起退位让贤,一时有点儿愣怔。 封俭和带着用蹄子缠在他身上的长景一起飞了过来,凑巧听到了他们的后半截对话,上前一拍应遥肩头,笑道:「你当就你一个想躲清闲的?我做了一百多年执剑阁首席尚且焦头烂额,何况一派掌门?你问问在场这些人里谁爱做这冤大头?」 应遥看着他熟练地拍着长景的后背,领着他去城外摘新鲜树叶吃,化神剑修贊成地点了点头而后扬长而去,忍不住喃喃道:「我也不想当冤大头啊。」 「你只是个掌门弟子,」救俗剑客观地评价道,「想想你师父,一下来了这么多高辈分的师祖师叔祖,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才是真的冤大头。」 应遥有点烦躁地用脚尖扒拉了一下地上的草叶,下定决心:「得给他们找点事做。」 他进去找郑传想和他商量一下搬家的事,就见郑传一脸慈祥地对他招了招手,说:「阿遥来得正好。」 「我给你师叔祖们看了新山门的设计图,都觉得不错,只是要因地制宜地改一改,但大体用料都差不多,等买齐了就出发,」他说,「到时候分成两路,我与封阁首和化神期的师叔祖带着小崽子们前去华山,你和方师叔先行出发,去各门派送请柬。入世剑宗消失人前这么多年,也该大张旗鼓地露露面了。」 方笠放在膝盖上的配剑剑灵打了个滚,「锵」的一声发出了想打架的声音。 应遥估计送请柬只是委婉的说法,他方师叔祖可能是想挨个门派送战书切磋一番,正好能看一看大能交手的场面长长见识,当下喜不自胜地应了下来。 方笠对他爽朗一笑:「到时候我打老的你打小的,」然后拎着应遥的胳膊把他捉了出去,压低声音,「我知道你担忧什么,放宽心,封阁首看着呢,那傢伙的道心可是个比你还婆妈的老妈子。」 应遥领悟到了什么,他眨了下眼,试探着问:「封阁首是那个……传言中的好为人师剑?」 方笠也狭促地一眨眼,拎着他找了个无人的空地,抱着剑坐下,拍了拍地面:「我看看你的剑,先论道还是先问剑。」 应遥前几日还是整个师门里修为最高的,单手教训十个师妹不在话下,奈何师门长辈们一回来就变成了被单手教训十个不在话下的小弟子,等欢喜佛修登门造访时正灰头土脸地在地上打滚,方笠盘膝坐在地上没有挪动过,偶尔手指抬一下拔出一点儿佩剑,看着他接着摸爬打滚。 救俗剑嗷嗷叫唤:「我的命好苦啊!我不想挨揍!我想撸毛茸茸!」 封俭的徒弟把欢喜佛修的拜帖送过来,欲言又止地看了眼方笠,对他讨好地笑了笑:「师父和长景师弟又出城去了,师侄修行上有些疑问,也想请师叔指点一二。」 应遥从方笠的剑芒下钻出来接过拜帖,发现欢喜佛修仿佛是代替楚相跑这一趟,语气还很郑重,就指了指门外示意自己要去待客。 方笠点点头,从芥子戒里翻出一瓶固本丹给他,应遥倒出来一粒吞了,捏着喉咙咳了两声,才觉得嗓子从剧烈运动后火烧火燎的状态中恢復过来,和方笠讲了两句话,一边对自己扔清身诀一边走了出去。 还没出院子几步就听见方笠对封俭的徒弟说:「想挨骂还是想挨揍?」 应遥用自己这几天的经歷判断了一下,觉得他是问想论道还是想问剑。 欢喜佛修被另外四名弟子团团围住,应遥走过去说方笠师叔祖在揍人才一闹而散,纷纷抱着剑前去讨揍,把坐在中间一脸无奈的欢喜佛修露了出来。 「两位渡劫,四位化神,要不是都是入世剑宗的人,城主怕是都要扔下飞升路回来看看自己的位置还稳不稳了,」欢喜佛修开门见山地说,「他让我来问一问还缺什么东西,好尽快备齐送走各位。」 有了城主府的帮忙新山门需要的材料很快就凑齐了,楚相甚至还慷慨地送了几十套玲珑院落作为临时落脚的住处,应遥买了三艘飞舟装没到金丹的弟子们,在城门口和郑传他们分别,跟着方笠去挨个门派送请柬。 他们的前进方向和郑传相比绕了一个大圈,等方笠带着应遥从东北方向绕回华山已是十二年后,还是因为应遥在半路上突破化神,不得不停留了三年让他巩固修为。 因此应遥一回来就没有再享受到被师弟师妹们挂一身的待遇,只有长景变成原型迈着四肢蹄子奔过来,低下头拱了拱他。 应遥摸了摸他的脖子,感觉手下软绵绵热乎乎的,突然有点懂了救俗剑为什么那么热衷撸毛茸茸,但这回救俗剑稳重地哼了一声,从他的腰带上飞开,一言不发地把自己埋进了跟在应遥身后的老虎身上。 方笠抻了个懒腰,回头和他说:「歇两天熟悉一下新山门,然后和我在附近转一转。」 以渡劫修士的脚程,峨眉山也能算作附近,应遥犹豫了一会儿,有点心虚地说:「我想回一趟应家,不便陪师叔祖一起……」 方笠只当他是想回家看看,不疑有他,当下一挥手道:「不急这一两年的,等你回来再说。」 第71页 「跟他去呗,」救俗剑胡乱出了个主意,「到时候你就把阳错找个地方放着,让你师叔祖揍卓远山一顿,让他知道现在你也不能招惹了。」 第六十八章 离家 应遥向方笠拱手告辞,不置可否地把救俗剑从老虎背上抓起来,牵着喉头咕噜噜叫着表示感谢的老虎和不时低头拱他一下的幼鹿走了。 这只老虎是他晋升化神的时候自己送上门的,应遥专心闭关打磨道心,这活没有救俗剑的事,它闲得无聊绕着应遥乱飞,最后把凑过来蹭应遥晋升时天道馈赠的毛茸茸们挨个撸了一遍,选中了这只额头上写着黑色「王」字的漂亮老虎。 救俗剑给自己的毛茸茸取了个名叫暖和,大概是夸它的毛髮埋进去暖洋洋的。 应遥不会驭兽,就从古董摊里淘了一个还能用的驭兽环给他带上,借着郑传带徒弟去剑池的机会和江鹤亭讨论了好几天怎么养大猫,成功地把暖和养得皮毛油光水滑,让救俗剑整天乐不思蜀,要不是还有应遥在,恐怕连自己是把剑都忘了。 长景显然并不怕老虎,但还是有一点怕应遥,没走两步就把自己变回了人形,一遍又忍不住开心地和他分享他不在这十来年师门都有什么变化。 「郑茉师姐准备等师兄回来再和徐照师兄合籍,」最后他总结说,「徐照师兄等得都憔悴了,所以师父刚留起来的鬍子又掉光了。」 因此应遥在华山上多呆了三个月,等到徐照终于欢天喜地地把自己送进郑茉的洞府,第三天特别贤惠地给两边师门的长辈各送了一桌菜才准备离开。 走之前郑传特意叫他过去,把一个不到三尺见方的棉布做的襁褓交给他,最后长长地嘆了口气,问道:「你下定决心了?」 「弟子修有情道,血脉确实难以割捨些,」应遥回答,「但我本不亏欠什么,也不曾在那长大,没什么感情,何况我入世剑宗要冒天下之不韪,早断了早安心。」 郑传无声地拍了拍自己的大弟子的手背,师徒两个对坐了一会儿,他又说:「再过几年,等你和方笠师叔往南边送请帖回来,我年纪也大了,就该把掌门之位给你了。」 应遥明白他是想放下俗务专心修炼,因此一口应下,又陪郑传坐了一下午,把瘫在老虎身上的救俗剑召回来,起身离开华山往应家而去。 应家在华山北面偏东一千余里外,应遥和方笠从东北绕回来时曾途径应家,但方笠不愿意在应家这种至多两个化神的地方花费时间,就带着应遥唿啸而过,但入世剑宗有两个剑修走到哪往哪下战书的传闻已经盛行了好一阵,因此七天后应遥带着暖和登门时仍是看到了一副鸡飞狗跳的景象。 应遥的生父同在化神期蹉跎百年,寿元将尽,不得不闭死关以求突破,如今主事的是他的兄长应逍,应遥神识一扫没找到他的人,只好先写了个拜帖,自己找了个客栈住下等他回来。 他的名字倒是在应家的宗谱上,然而平常没人提起,即使应遥声名鹊起,又有一个和应逍相似的名字,也没人把他当自家人,见面都恭恭敬敬,生怕触怒他叫他挑上门来。 在这种情况下,应逍被连声催促着从峨眉山赶回来也才花了五天时间,比应遥从华山过来快了一倍不止,落地时几乎灵气耗尽,忍不住踉跄了一下才站稳,一叠声催促人给他拿来一身新衣服,他要去把应遥请过来。 他的修为和应遥比已经差上一截,而他与自己这个兄弟素无交集,甚至还帮着应以歌算计过他一回,应逍以己度人,觉得他不怀好意而来,眉间不自觉就带上了愁绪。 「我确实有几件事要应家办,」应遥坦然道,「一是我想带走我母亲的族人,二是我打算脱离应家,要劳烦兄长把我的名字从宗谱上划去。」 第一件事不难,应家养香席炉鼎除了一两个是留给自己修炼,大部分是送出去讨好大人物,应遥身后是有两位渡劫大能的入世剑宗,把香席炉鼎当做礼物赠给他也说得过去。 但第二件事应逍就支支吾吾,推脱自己不能做主,想把事情拖延到自己父亲醒来,被应遥夸大地讲了讲入世剑宗四处下战书的场面,就吓得急忙答应下来,当晚就改了宗谱送到应遥面前让他查看。 应遥按规矩把身上的应家之物还给他,应逍拿着他的襁褓和一个拨浪鼓露出了尴尬之色,藉口要整理香席炉鼎的名册带着宗谱匆匆离去。 香席炉鼎被应家圈养数百年,应遥的母亲已经能算是祖母辈,但不能修炼的香席炉鼎寿命远短于修士,因此交到应遥手中的香席炉鼎近乎全在妙龄,又自幼被调教,弄得应遥租用的院子里莺莺燕燕热闹非常,险些让往来过客以为他做的是什么不正当的生意。 应遥这一趟没有碰上应以歌,问应逍他也不知道应以歌去了哪里,提起来时还愤愤不平,又说应以歌害苦了他,叫卓远山拿着欠条找上门,不得不依附峨眉山。 应遥没有评论他的做法,他让院子里的香席炉鼎们上了飞舟,最后告诉他无论谁问情况他和应家的关系,最好都咬死没有关系,自己御剑带着飞舟扬长而去。 他这来回一趟只花了不到一个月,方笠刚准备闭关把这几年切磋的感悟整理一下,就听见他回来的消息,当下就要把应遥抓过来一起闭关。 应遥婉拒了他:「方师叔祖,我修的是教化剑,总得去和人打交道,闭门造车实在是心里没底。」 第72页 方笠自己修的是「匹夫」剑,没人打架的时候一个人也能琢磨,因此看了应遥一会儿放过了他,只嘱託道:「我这次闭关大概两年就能出来,你要是两年后还没回来,我可就不等你了。」 应遥连忙应了,先去找地方安置自己带回来的香席炉鼎,把自己修炼时的经验写成了小册子交给他们,然后带着救俗剑去找了封俭。 他怀疑封俭一天有十三个时辰都在陪长景玩闹,但封阁首本人可能没意识到他自己这副蠢爸爸的模样,见到应遥还和善地和他招了招手:「阿遥来得正好,我正想寻你打听一下你给景儿找的那位教他基础的食修喜好什么,我好登门答谢。」 应遥忍不住哎哟一声,意识到自己这几年太过沉迷切磋,把那人和何湖忘在了脑后,赶忙回答了封俭的问题,又犹豫了一下,避开长景低声问:「封阁首那里可有能免除血缘法术追踪的东西?」 封俭给了他一个鹿角似的法宝,哄着长景去给那人买灶台,自己留下和应遥说:「我们这边准备得差不多了,我知道你担心牵连家人,我也担心道统之争牵连天下宗门和凡人,不然也不会如此大张旗鼓地叫入世剑宗重新闻名。等方师弟下完请帖回来,我想约一下楚杭和他谈谈。」 第六十九章 菟丝子 方笠正在闭关,没个一两年应该不会离开洞府,应遥把楚杭留给他的传讯符拿出来两张留给封俭,有点儿费劲儿地摆脱了变成幼鹿的长景的四个蹄子的纠缠,给自己师父留书说去一趟无亮城访友,从山林里抓出刚吃得肚皮熘圆的老虎暖和,和救俗剑一起去找那人。 何湖也还在闭死关,但从房内透出的气息看应该是有了名堂,最多再过个五六年就能出关,应遥把老虎扔进那人的院子,感受了一下快活道剑修「来一起快活呀」的新剑意,忍俊不禁地往前院走去找那人。 那人的排档开了十来年也渐渐有了名气,生意也红火起来,忙得他脚不沾地,看见应遥来了也只能小跑着出来寒暄两句,直到晚上闭门谢客的时辰客人慢慢散去,才有时间来招唿他。 「入世剑宗这些日子可是出了好大风头,」那人说,「不知道从哪知道我和你认识,总有人来我这打探你的消息,还有人来问你有没有双修道侣。为什么总有人想和剑修双修呢,也不怕自己被剑揍。」 应遥抱着剑美滋滋地宣布:「我有剑就够了。」 救俗剑的剑灵沉浸在撸狮子的美妙触感中,过了半天才心不在焉地回应了他一句:「阿遥最棒了。」 剑修例行完成了和剑的相亲相爱,转头邀请那人一起去后院撸老虎,把救俗剑挤得只剩一个老虎屁股可以打滚,哼哼唧唧地试图吞回「阿遥最棒了」那句话。 那人一边和应遥聊天,一边下意识地用食修摸肉手法摸着老虎的脖子和嵴背,老虎总觉得自己要被砍了下锅,浑身炸毛地转过头蹭应遥的手掌讨好他,试图逃过一难,应遥哭笑不得地把老虎脖子从那人手下解救出来,又和他说起长景要送他谢礼的事。 「我后来也没教他什么了,」那人推拒道,「举手之劳,要什么谢礼。」 应遥耸了一下肩:「我那师叔祖颇为执拗,他说送就是必然要送的,渡劫大能家底有多丰厚我就不知道了,就是先打个招唿免得不清楚怎么回事。」 那人看着在老虎背上打滚的救俗剑,无奈地点了下头:「我尽量。」 应遥在那人的排档里待了两个月,见识了一下在外人眼中入世剑宗如今有多么引人注目,看何湖还是没有出关的意思,又准备离开无亮城往入世剑宗昔日在荒山上的山门附近去转转,临离开无亮城前记起郑传爱喝当时住的洞府隔壁一家酒肆的灵酒,又转回去去买。 他手里抓着救俗剑,救俗剑剑柄上套了个小的驭兽环,相对应的另一个驭兽环套在老虎的脖子上,老虎头上的毛髮被撸得日渐稀薄,走路都不想抬头,垂头丧气脚步拖沓地跟在应遥身后,恨不得远离救俗剑。 应遥买了灵酒塞进芥子戒,路过原来入世剑宗居住的洞府时发现已经有了新的主人,只是大门紧闭并不待客,应遥路过时抬头一看,发现门上挂了一个硕大的「应」字,看笔迹还有点熟悉。 老虎跟着救俗剑一起抬头看,没看出什么东西来,又绕过救俗剑用头拱了拱应遥的腰。 救俗剑迟疑地问:「应以歌?」 应遥点了点头:「应该是他,」他扫了一眼门前空空荡荡的台阶,决定当做没发现这个人,随手把剑放在了老虎背上,「算了,我和应家也没什么关系,没必要再管他,走吧。」 老虎僵硬地跟在他手边,救俗剑熟练地在老虎背上滚了一个来回,把它柔顺的毛髮滚得乱蓬蓬地炸着,发出了可惜的声音:「就这样了?」 「当然不,」应遥换了方向往砺剑坊走去,「我当初租下那件洞府租了五十年,当初走时也没有退,谁能让掮客把洞府另给他人使用,搬进去的还是与我有旧的人,旧识也绝口不提这事,背后起码有一个化神,我得去查查。」 他边走边把救俗剑从老虎身上拎起来,把刚逃过一劫的老虎塞进驭兽环,一边捏法诀用幻术给自己换了张脸,掏出一张面具戴上,又给救俗剑也施了幻术变成另一个形状,拎着它大摇大摆地进了一家门前挂绣着纸笔形状旗子的多宝阁。 第73页 挂这种旗子的多宝阁同时多兼做传递消息的事,应遥花钱买了一箱子入世剑宗的消息,坐在角落里翻了一夜才找到自己想要的消息,和凑上来的救俗剑一起看了。 救俗剑忍不住惊嘆地戳了戳应遥:「讨完你又抢应以歌,城主是不是偏好挖卓远山的墙角?」 「我觉得这兄弟两个可能都喜欢囤积各种各样的修士,」应遥不紧不慢地回答自己的剑,「我这侄子破而后立,论起道来也是个人物,又能顺势表达一下对入世剑宗的态度,既顺手又一举多得的事,何乐而不为呢。」 他按规矩把自己看过的复制件一一销毁,把自己查到的事写在传讯符上给郑传送了过去,卸下伪装走到入世剑宗过去的洞府门前,再抬头看了看门上的新牌匾,抬起手敲了敲门。 没有多少金丹修士还会保留凡人日出而起日落而归的生活习惯,应遥敲门时应以歌刚刚结束一次修炼,准备前去城主府讨要月例,正巧听到敲门上便去开门,一抬头就看见了抱着剑站在门前的应遥。 「叔叔威名这几年可传遍了修真界!」他惊喜地说,「侄儿与有荣焉……」 应遥不想在门口训他,他一抬手打断了应以歌的话,绕过他迈进门槛,顺手带上门,神色淡淡道:「我当初说你是菟丝子,除了攀附强者什么都不会,原本在江鹤亭那看见你能自食其力,以为你有所醒悟,今日一见还是老样子,我可不想你与我与有荣焉。」 应以歌被他噼头盖脸地斥责了一通,神色也冷了下去:「我可不像叔叔天赋出众,小人物有小人物的活法,『入世』道怎么说的?禁以己律人。叔叔看不惯闭嘴就是,像今天这样登门来无端指责,道心不觉得难受?」 第七十章 两清一 应遥被他这番突如其来的伶牙俐齿惊了一下,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从哪里学得的这套诘辩之术,有那么一瞬没能接上话,过了一会儿才耸了一下肩:「我修教化剑意。」他停顿片刻,意犹未尽地说:「我说我的,你可以不听。」 救俗剑立即开始大声笑话他:「傻阿遥哈哈哈,被问住了吧。」 应以歌凭藉他那「诸多有情道修士修道万年,年年生愿救凡人者,为何至今于凡人仍毫无进益」的问题和「欲斩人缘」的道心登台论道,虽不能总说得登台者掩面而去,也不能总辩驳过人,但自始至终未改初衷,把自己的道心磨砺了一番,修为也长了一个小境界,确实称得上今非昔比。 他反唇相讥:「既然知道我不会听,叔叔又何必浪费唇舌?」 应遥不太温柔地捏了捏自己的剑的剑柄,决定这几天都把暖和关在驭兽环里,一边反客为主地往洞府里走去。 「我确实看不惯你这副总爱依附于人的模样,」应遥说,「你既然和他有过一面之缘,就应该知道『长治』道道统之争不是你我这样的小人物能参与进去的,你受城主恩惠,做他门客,在外人眼里就等于与他站在一边,你想死吗?」 应以歌停下脚步,面露茫然之色,疑惑道:「什么道统之争?」 他看了一眼走在前面的应遥的背影,又改口道:「算了,也不必告诉我,我不过一个毫无天赋的金丹修士,知不知道真相,有没有被牵连进去,又有什么区别?」 应遥沉默片刻,问:「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滋味就这么难以捨弃?」 他不相信以应以歌能修出「斩人缘」道心的脑子想不出来无亮城城主把他放在入世剑宗用过的洞府里是什么目的,即使现在入世剑宗实力大增能不受威胁,但应以歌作为他向入世剑宗表达态度的工具,自己的安全却是堪忧。 为了那点儿安稳的供奉,宁可承受死于与自己无关道统之争的风险,应遥实在是不能理解。 应以歌不耐烦道:「叔叔登门究竟是为了什么?翻来覆去地说了这么半天也不见名目,您从华山跑来无亮城就为了与我讲闲话?」 救俗剑探出头看了他一会儿,也有点目瞪口呆地戳了下应遥:「这兔子怎么会呲牙吓唬人了?」 应遥避而不答地说:「我前几天回了一趟应家,看见你父亲被卓远山抓去给他卖命,你祖父寿数将近,差不多在闭死关了,剩下的人中瀰漫着一股人心惶惶的气氛,我看了一阵,应家那种环境养出你这种性格也不稀奇。你不是想斩人缘吗?我来帮你斩一下。」 剑修随手拔出还没有弄清情况的救俗剑,斜指向地面,从容道:「当年你害我身陷囹圄,修为尽失,为人炉鼎,我好像还没和你算过帐。」 应以歌微微睁大了眼睛,过了片刻好像才弄明白他的来意,有点失态地往后退开半步,下意识地挥手给自己身上罩了一层灵气作为防御。 「我觉得你是刚想起来这还有口气要出,」救俗剑发出了不信任的声音,「这都过去多久了?」 「事儿是卓远山干的,你充其量算个挑唆,」应遥慢条斯理地说,「所以我杀卓远山,但不杀你,你这样也不适合做炉鼎,被我废修为和挨我一顿揍之间选一个吧。」 应以歌辛苦修炼至今,不敢说自己的天赋和心性有多差,但至少不会超出旁人太多,若是修为被废过一次,几乎没有能重新修炼回来的把握。 他有点惊恐地注视应遥,应遥提着剑和他对视片刻,突然笑了一下:「看来不用选了。」 第74页 剑修用教化剑意把自己的侄子揍了个鼻青脸肿,应以歌瘫软在墙角直喘粗气,过了会儿抬手用袖子蹭了一下嘴角渗出的血。 他的左臂被打折了,软软地垂在身侧抬不起来,可能断了两三根肋骨,喘气的时候觉得嗓子里往上涌血沫,只能费力地用右手扶着墙面站起身,抬眼看向应遥,似乎在用眼神在问他这样满意了? 应遥脸不红气不喘地把救俗剑收回剑鞘,随手抛给他一瓶伤药转身离开,只抛下一句:「自此两清。」 应以歌低头看着伤药落在地面,用脚踢了一下把它滚到了一边的池塘里,然后目不斜视地一点点挪进了屋子里,从袖子里摸出一块玉牌。 片刻后玉牌中传来无亮城城主的声音:「看来这回入世剑宗还是不打算站在我这边,你等一刻钟,我叫人过来给你治伤。」 无亮城城主这句话说完玉牌便化为粉末,应以歌低头盯着手里的碎屑看了一会儿,苦笑一声:「我这是何德何能,要一个渡劫大能监视我?」 救俗剑一边载着剑修飞离无亮城,一边对他的态度嗤之以鼻:「想两清你用教化剑意教训他?应该用羞恶剑意才对。」 应遥看了看方向调整了一下救俗剑的剑尖朝向,回头望着渐渐变小的无亮城,漫不经心地说:「这叫一箭三雕,蠢救俗。」 救俗剑立刻炸毛:「傻阿遥!」它破釜沉舟地嚷嚷,「傻阿遥才和蠢救俗般配!」 应遥无可奈何地用元神摸了摸自己的剑,和它一路急行回了华山上的入世剑宗,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了在处理门中俗务的封俭,疑惑道:「师父呢?」 封俭贊成了两句他的处理,伸手一指山下:「今天开山门收徒,掌门忍耐不住去凑热闹了,阿遥要不要也下去看看?」 第七十一章 天赋 应遥先前带回来的妇人的孩子今年也到了可以拜入师门修炼的年纪,应遥下山转了一圈,轻而易举地找到了站在登山路前一脸慈祥地看着围在他面前叽叽喳喳地提问的萝蔔头们的郑传,催动救俗剑落在人群之外,几个闪身挪到郑传面前。 郑传看见他眼睛一亮:「阿遥来得正好,」他热情道,「我正想给你挑两个徒弟,你来了正好自己看。」 应遥回头望了望最高到自己胸口,活泼地上蹿下跳的小崽子们,突然觉得自己养一把能闹腾的救俗剑就已经足够了,正想婉拒,郑传飞快地问了他一嗓子:「你想让你师妹的孩子接着和你做师妹?不收两个能干活的弟子,你想让她做大师姐?」 救俗剑气唿唿道:「你说谁能闹腾?」 应遥把救俗剑的剑灵塞进识海里,一脸茫然地看着郑传:「这才几天,就知道是女孩了?」 郑传想了一下,严肃地说:「现在没有,以后也会有的。」 应遥无言以对,只好乖乖听师父的话准备挑两个小崽子拎回家养着,郑传看他答应了,又一掰应遥肩头让他附耳过来,压低了声音说:「如今入世剑宗不比以往,到时候来人一看,跑腿的全是掌门弟子,说不过去是不是?再说我又不是不能帮你养……」 「是是是,」应遥连声答应,「那就麻烦师父。」 他转到郑传身后,抱着救俗剑看了看面前一群听见他们对话,都有些面露渴望之色的少年们,仔细思考了一下,觉得如果要收大弟子,除了要心性天赋适合之外,还得选两个性格沉稳点儿的,最好已经会自己照顾自己,免得他闭一次关出来一看徒弟们饿得面黄肌瘦。 郑传听了他的想法,贊成地点了点头,又说:「先摸一遍根骨,满意的你带走先挑。」 剑修的骨头不能太硬也不能太软,也不能要已经定型的,因此收弟子都是挑十二到十六岁的少年人,年纪太小受不住拉筋骨的折磨,年纪太大筋骨也拉不动,应遥带着两个师弟和两个师妹把山脚下围成一圈站着的小崽子们挨个摸了一遍,顺便把人拎起来按个头排了队,转回头对师父摇了一下头,意思是没有能满意的。 他把人排成了三队,一队适合做剑修,一队不适合做剑修但能修炼,另一队是全无天赋的凡人,这三队神色截然不同,人数最多的那一队已经有人开始嚎啕大哭。 应遥摸出一个方巾塞进嚎啕大哭的小崽子手里,绕过他走回来,小声和郑传嘀咕说:「一个剑骨都没有。」 郑传看了他一会儿,无奈道:「天生剑骨五百年出一个都算多的,你拿你自己做标准怕是几百年都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他低头看了看各个泫然欲泣的那一队凡人,丝毫不挑地嘆了口气,「好歹不用捡回来一看不能修炼,还得想办法给他谋个生路强。」 应遥无奈道:「没长成的剑胎也没有,最好的是半个剑胆,已经成型,养不出来了。做弟子绰绰有余,要长成顶樑柱还差一筹。」 郑传和他对视了一会儿,用一副我今天一定要获得一个徒孙的口吻冷静道:「那就先收记名。」 应遥妥协地耸了一下肩,先去把那一队挑出来的凡人送回他们的父母手里,走到人最少的那一队侧面掏出一个蒲团扔在地上趺坐下,信手抽出救俗剑横在膝盖上,把一道是非剑意灌入剑中,叫他们挨个过来说从剑上看到了什么。 剑修第一个修炼出来的就剑意是非剑意,早已打磨得纯正锋锐,只要有一点儿修剑道的天赋就不会太难辨认,难的是让一群此前从没接触过「入世」道的小崽子们把它描述出来,应遥用自己写话本的想像力听了一个下午,又挑了三个人出来。 第75页 救俗剑已经笑得瘫在了他的识海里,兀自气喘吁吁地说:「瞧你把人家吓得,连自己用啃干净的肉骨头逗狗都说出来了。」 应遥毫不心虚地把剩下的人丢给他师父,又掏出三个蒲团招唿自己挑出的人坐下,接着翻了翻芥子戒,找到自己在无亮城沽酒时顺手买的糕点用油纸一垫放在中间让他们垫垫肚子,然后把最小的扛在肩头,以手拎一个大踏步上了山,敲了敲封俭洞府的门,心虚道:「师叔祖,过去入世剑宗收徒是什么流程?」 封俭问:「你收?记名还是入室?」不等应遥回答他伸手挨个拍了一下肩头摸出根骨,瞭然道,「收记名弟子啊,没什么特殊规矩,再过一个问心境就行了。你修教化剑意,是该收几个弟子了。」 十天后应遥多了三个记名弟子,其余的人也被郑传塞给了自己其他徒弟,长景终于不是整个门派里最小的一个,摆脱了走到哪都被人摸脖子表示亲昵的糟糕待遇,开心得送了应遥一枝带着新鲜露水的嫩叶。 应遥单独住在一个小山头上,他御剑飞来飞去习惯了,挑住处的时候没考虑到自己还要收徒弟,只看了山顶的环境,没注意到山上连条路都没有,只好花了点儿时间把自己搬过来后从没有收拾过的洞府整理了一遍,然后动手开了条简陋的山路出来,盯着他们来回走了两趟,把不适合的地方修改了一下,又去找请来的食修每日准备伙食放到山下。 新收的弟子几乎要手把手地教,郑传口中说着他可以帮忙养,结果徒弟们把新弟子一瓜分干净就似有所悟地跑去闭关,看样子没有半年出不来,应遥只好放下也闭关修炼的打算,从「入世」道总纲和基础剑诀开始教起。 除去切磋和代师教导师弟师妹们,应遥往日很少在人身上用到教化剑,遇见不平事也多用是非或羞恶剑意,而对师弟师妹们大多已经修炼有成,各自选定了自己的道,也不能像对自己徒弟这样随便用教化剑意指点。 连续使用教化剑并很快的得到相应的反馈显然卓有成效,老妈子剑修絮絮叨叨地教了徒弟三个月,监督他们抄写「入世」道总纲时突然顿悟,随意往地上一坐突破了化神中期,等一睁眼就发现半个门派的长辈都围在身边。 封俭凑过来看着他,啧啧称奇道:「你有这天赋都称得上前无古人了,是怎么在筑基和金丹耽误了一百多年的?」 第七十二章 杀人剑 应遥的徒弟们都被挤到了最后面,听见有人夸他们的师傅,一个个踮着脚探头探脑,争先恐后地露出三个头髮扎得板板正正的头顶。 应遥忍不住有点想笑,把太久没撸到老虎显得蔫巴巴的救俗剑收回芥子戒,一撑膝盖站起来,认真想了想,不太确定地说:「因为穷?」 封俭回到入世剑宗时应遥已经摆脱了过去的窘境,整个人看起来已经长成了能担起重任的掌门弟子,他原本并不知道应遥的成长经歷,奈何郑传炫耀徒弟成瘾,他这些年陪着郑传重建山门,在其他宗门来试探入世剑宗底细时出面震慑,硬是被灌了一耳朵应遥小时候多么可爱能干,想不知道他身上发生过什么都难。 因此应遥一说他就反应了过来,又道:「因祸得福,厚积薄发,也不算白费时间。」 应遥对自己的修炼速度心里有数,他是天生剑骨,在练剑上一直得心应手,而在突破元婴前又花了大量时间为生计奔波,见识了很多正常修士一生也未必会经歷过一次的人和事情,本就打磨了心性,再加上被卓远山捉走磋磨了一番,在挣脱他的掌控时又有所悟,因此才能一路顺畅地从修为被废到破丹结婴。 「再厚积薄发叫我突破化神就已经很了不得了,」应遥抬起头看了看聚过来的半个师门的长辈,感觉有一点儿心虚,情不自禁地放低了声音,「还是得天之幸,大道可用的缘故。」 他一边行礼一边穿过人群,挨个拍了拍自己三个徒弟的脑袋,叫他们先自己找个地方待一会儿,又谨慎问道:「师叔祖们是有什么吩咐吗?」 「看热闹罢了,」封俭头也不回地说,「没见过三年一个小境界的天才,一看你这的动静,管他是天赋惊人还是得天之幸,都坐不住凳子,赶忙拖家带口地来围观你。」 应遥哭笑不得地拱手团团一揖,救俗剑的剑灵在他识海里晃了一圈,化撸大猫的渴望为打架的动力,冒出来撺掇他藉此机会多找几个人切磋一下。 封俭对切磋没什么兴趣,他确定了应遥突然突破不是一时想岔了走火入魔,给他留了片不知道什么灵兽的皮,颜色和纹路都颇为古朴大气,软硬适中,看起来很适合做剑鞘,救俗剑看见后立刻嚷嚷着让应遥把他从芥子戒中拿出来,它要当面夸封俭好审美。 应遥充耳不闻地送走了渡劫大能,想起方笠之前说过他修的是「好为人师剑,突然有点犯嘀咕,怀疑自己记错了。 「傻阿遥,」救俗剑得意洋洋地嘲笑他,「修『好为人师剑』的分明是你方师叔祖,不然你当他为什么那么热衷于揍你?」 应遥想了想封俭收的那三个至今还在帮他处理俗务,几个山头之间跑得腿短了一截的金丹徒弟,不由得沉默地点了点头。 入世剑宗来到华山十多年,该修的山门该结识的人脉都已经做好了,徒弟虽然收了,但被玩了小半年都纷纷入门,也没什么有趣的了,因此门派中大多数化神修士都闲得发慌,又不能都去闭关,只能靠打架和绑食修消磨时间。 第76页 但彼此之间都打熟了,没什么新意,周围的食修手艺也已经都尝了一遍,剩下的不是离得太远绑不过来就是依附于其他宗门,不好下手祸害,于是应遥刚一流露出想切磋的意思,这些人就自发地安排了打架的顺序,摩拳擦掌地看着他。 应遥花了半年和没闭关的三位化神切磋完,又拎来徒弟教训一顿,另外两位化神也出了关,听到这边有热闹可以凑,也提着剑兴致勃勃地加入战局。 等到他们和应遥也打腻了,方笠也从长考中醒来,再把应遥拎过去教训一顿,摸着下颌说:「我没什么能教你的了,你应该去找封阁首学一学杀人剑。「 应遥这回没被他揍得灰头土脸,只有衣服有点脏,他拎着袍角抖了抖沾上去的土,迎着方笠的目光勇敢地问:「封阁首的第八剑是什么?」 「反正不是『好为人师剑』,我说你小子有时候也很好骗嘛,」方笠耸了一下肩,戏嚯道,「我不知道他的第八剑叫什么,反正是杀人的剑,听说见过的都死了。你去学学看,万一侥倖掌握了个皮毛……嘶,皮毛可能不太够,掌握了三成吧,我保你化神之内没有敌手。」 应遥顿了一下,手指不自觉地攥了一下救俗剑的剑柄,轻声说:「哪怕是化神后期,半步渡劫的修士?」 「胜他不够,杀他够,」方笠说,「再说了,一次杀不了你就回来再修炼几年不就行了,化神修士近千年寿命,那么着急做什么?」 第七十三章 我来杀你 「我未入道时做过凡人的将军,我上过战场,和人潮厮杀过,因此深受其影响,」封俭对应遥说,「我的第八剑名为下兵者剑,凡出剑必为杀戮,你要学我的剑,得先知道怎样杀人,剑指向哪里能杀人。」 封俭手头还有无数门派俗务要处理,没太多时间指点应遥,就把之前给自己徒弟做的侍剑童子拿出来给他,叫他把修为压制到金丹时能只用一击就让侍剑童子停止活动再来找他。 只有击中侍剑童子的丹田或识海的位置才能让他停下,而且力道要不多不少,既不能只伤了肉体也不能把整个丹田或识海搅得粉碎,应遥练了半个多月才摸到门道,然后才开始压制修为控制力道,等到得心应手地掌握了这些技巧,又是三个月后了。 封俭把俗务赶了一些出来,剩下的分了分交给方笠和自己的徒弟,带着应遥去了一个人迹罕至的上古遗留的试炼秘境,让他去试一试杀戮是什么滋味。 应遥元神离体,带着救俗剑剑灵投身秘境,一时置身两军混战的战场,一时化身和人对峙的猎物,封俭盘膝坐在控制秘境的阵盘前缓声讲道。 他的声音里似乎带有金戈之气,应遥有自己的道,尚能保持清醒,将两人的道加以对照,慢慢领悟,救俗剑却兴奋极了,整柄剑快活无比,不时就要发出一两声剑鸣以示应和。 封俭的道内容不多,全讲一遍也没有花去太多时间,应遥第五次变成猎物跳出陷阱时他就讲到尽头,闭口不言,专心操控阵盘了。 救俗剑意犹未尽,小声嘀咕:「怎么不讲了。」 它在应遥变成猎豹时也幻化成了他的爪尖,应遥用爪子抓着木头爬上树,过了一会儿救俗剑回过神来,又哼哼唧唧:「我说了不噼柴!」 应遥在秘境中厮杀了数百场,见识过形态各异的修士,对阵敌手的修为也越来越高,直到他能数剑杀死一个幻化出的化神修士,封俭才把他放出来,把操控阵盘时服用的培元丹药瓶收起来,示意应遥也坐下来闭目调息。 应遥偷偷数了一下药瓶的数量,感觉这也就是渡劫修士才能操作得动阵盘,换一个修为差一点的可能早就力竭了。 他听从封俭的吩咐闭目调息,一边回忆自己在秘境时的心得,片刻后摸了一下回到本体的救俗剑剑灵,低声说:「教化剑有了杀意会变成什么?我可以因为所谓的不可教化,用教化剑意杀人吗?」 救俗剑用护手枕着他的膝盖,被应遥摸得剑身有点软,假装稳重地说:「剑不知道,你用我教化人我就能教化人,你要我杀人我就能杀人。」 应遥不摸它了,他把神识投进识海,把自己的八道剑意挨个拿出来看了一遍,坐在识海里想了半天,试着凝出来了一道的带着锋锐杀气的剑意,救俗剑在本体里闻到味道,兴高采烈地飞进识海,正准备凑过来看看,新剑意被它飞来的风一碰,就碎了个彻底。 「假的!」救俗剑气唿唿地指责他,「阿遥你骗我。」 应遥没理会自己的剑的无理取闹,把它抓在手里再试着凝出剑意,屏着唿吸小心翼翼地举起它和自己的其它八道剑意作对比。 救俗剑又开始假装稳重地不和他说话,应遥对比完了,把杀戮的剑意随手打碎,忍不住和他解释:「这就是纯粹的杀人剑,里面没有什么道,只有些技巧和体验,当然一碰就碎了。」 封俭和他一起飞回入世剑宗时也和应遥讲了类似的话,一边嘆了口气:「可惜我没缘分收到你这样天赋的弟子传我道统。」 他把应遥拎回去交给方笠,方笠上下打量了应遥一会儿,抱着胳膊一抬下巴,问道:「去峨眉山试试?」 应遥回自己的山头看了看徒弟们,带上门派里的食修们新研究出来的烧腊,再次出了山门和方笠一起去送请柬。 第77页 宗门附近没什么太值得重视的门派,因此路上没有耽误太久时间,应遥在峨眉山下找了一家多宝阁把自己的阳错寄存进去,和方笠一起飞到了半山腰的迎客松下。 方笠把拜帖拿出来,看了应遥一眼,又换成了战书,提笔填上了卓远山的名字,把战书塞给应遥,让他投进山门。 一刻钟后卓远山从山上飞了下来,他手里捏着战书,但看起来还没有打开看内容,眼睛里写满惊喜,脸上也挂着笑,整个人看上去都充满了轻快的味道。 应遥看着有点手忙脚乱地他从空中落下来,好像有过多的话想说,看起来有点手足无措,只能有点颤抖,既害怕又喜悦地问:「阿遥肯来见我了?」 「我来试试能不能杀了你,」应遥说,「应战吗?」 第七十四章 成熟一点 卓远山充耳不闻,只重复地问:「阿遥真的肯来见我了吗?」 应遥注视着卓远山的神情,片刻后他不再问他应不应战,转而温和一笑:「我当然肯来见你,」剑修非常温柔地说,「见到你我才能杀了你,不是吗?」 卓远山好像这才发现他的修为已经涨到了化神中期,他望着应遥的表情中出现了一点瞠目结舌,应遥已经被自己的同门们这样看习惯了,还没有做出什么应对,救俗剑不满地哼了一声:「他肯定还是用你渡情劫,才不是真爱你呢。」 应遥不得不分出三分心思听自己的剑嘀咕抱怨卓远山占据了多少练剑时间,还欺负它给它下禁制,现在看见自己修为进步,第一反应不是为他惊喜而是戒备,一定是个装模作样的猪蹄子。 应遥觉得自己的剑在心智上越来越像个聪明人了,但他刚夸了救俗剑两句,卓远山已经从勐然见到应遥上回过神来,低头打开战书看了一眼,接着整个人微微震了一下。 应遥感觉到有什么奇诡的气息从脚下的峨眉山中升腾起来,但他仔细感受了一下,峨眉山气仍旧缥缈柔和,好像没什么变化,只能疑惑地看着卓远山。 卓远山不知道有没有感受到相似的气息,但他的神态已经回復了正常,只是语气还有点儿踟蹰地问:「阿遥是代表入世剑宗向我下战书,还是只是为了往事来杀我?若是前者我要几日时间准备,若是后者,我希望阿遥今后能接管峨眉山,这里除了我以外修为最高的只有一个元婴后期,阿遥一定能约束得住他们。」 应遥还没答话,方笠摆了下手阻止了他,慢悠悠地向前迈了一步:「入世剑宗不会以大欺小,向没有渡劫的宗门下手,」他理直气壮地说,「但入世剑宗还有一个护短的毛病,我来陪我家小辈出一口气,你也不用做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没人会因为这个心软,成熟一点。」 救俗剑听见这句「成熟一点」立刻停下了抱怨,转而对着应遥大加赞赏方笠的态度,应遥默不作声地听了一会儿,幽幽地说:「你居然夸别的剑修,我不是你最喜欢的剑修了吗?」 卓远山少说也有个六七百岁了,勐地听见有人跟他说「成熟一点」也有点茫然,救俗剑絮絮叨叨地和应遥辩解它没有花心,方笠老神在在地抬了抬下颌,越俎代庖地对卓远山身后的随从吩咐:「去准备一个化神能用的道场。」 他的吩咐听起来太过理所当然,卓远山的随从下意识地听从了命令,转身去准备道场,卓远山没有叫住他,片刻后随从就消失在了众人的神识外。 方笠深藏功与名地低头抚了抚衣袖,稍微往后退了一点,把自己从卓远山的视线内挪走,应遥抚着剑柄无声地和卓远山对望了一会儿,平静地说:「准备道场要一阵功夫,先聊聊?」 卓远山可能已经做出了什么决定,他缓慢而坚定地收起了自己色授魂与的模样,侧身让开山路,对应遥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方笠在应遥经过他面前时拍了一下他肩头:「之前那个突然冒出来的气息闻着有股风雨欲来的味儿,我去四处转转,有事给我传讯。」 应遥应了下,和卓远山一起登上山顶,寻了一个平整的山石相对坐下,卓远山从芥子戒中拿出来一个茶壶和两个杯子,有点生疏地沏了茶,才对应遥笑了一下:「阿遥那天把装酒的芥子戒还给我后我就忌酒了,招待不周,阿遥莫气。」 应遥盘膝坐着,把救俗剑横放在膝头,闻言伸手拿起茶杯放在手里转了转,又一口未动地放了回去:「以茶酒会友,卓宫主未免自视甚高。」 剑修再次用手握住了剑柄,他的指腹摩挲着剑柄上的阴刻花纹,救俗剑剑尖微微震颤,发出低沉而充满威严的剑鸣。 「我杀你不为我在你身上得到的磋磨,」应遥说,「为我的道心。卓宫主如果明白我的意思,就请收起这些浮于表面的情爱,我不会谈论它们。」 卓远山把自己杯子里的茶喝了,垂着眼睛把它放在两人中间的石面上,然后把本命法宝拿出来,把它缩小到只有不足一尺的长度,一圈圈地缠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阿遥知道我被扔出无亮城,回到西雪山突破化神后期的时候想到了什么吗?」重新走回正道的前任魔修轻声说,「世无我,我不知世,世不见我,我为一世,自成一体……我的『非我』道,究竟是六亲不认,牲畜不如的无情道,还是胆怯畏缩,而又愤世嫉俗的有情道?」 第78页 很少有人不执拗于有情道、无情道的天壤之隔,用修有情道的方法去修无情道,或用无情道的方法去修有情道,至少应遥以前从未碰见过,他难以抑制地升起了和卓远山论道的心思,于是对他做了一个洗耳恭听的手势。 卓远山手腕上的鞭柄自己垂了下来,在空中盪来晃去,救俗剑被它吸引去了注意力,剑鸣声慢慢弱了下去。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我恨阿遥不肯爱我,又爱阿遥不肯爱我,若是以往我定然不肯承认我已心动,只管把阿遥一杀了之,就可以按部就班地修行下去。但我那日既被人夺走了我筹谋多年的印章,又失去了杀死阿遥的机会,大道就在我眼前,可我就是迈不上去,我怨恨极了,又害怕极了。这是走火入魔的前兆,可我已是魔修,难道还能再入魔一次? 「我先困于少年时被父亲当做修炼工具,又在隐忍多年反抗他时亲手弒父的心结,成了个视人如蝼蚁、如灵药的魔修,后困于所求始终不可得,我无亲缘、无挚友、无所爱、亦无立身之道,只有一条看起来还可以的捷径。我一无所有、身无长物,带着一手弒父的血从家里逃走,不知道是什么叫我一路还算顺畅地修炼成了化神,可能这已经用光了我所有的运气。 「我讨厌一切美满,我毁坏它,我又假装造就它,让人为它动容感慨,这是我的『我为一世』。谁都知道它是假的。起初我能骗自己,但我离开无亮城再次回到西雪山时,我被求而不得的逃避和怨恨同时俘获,我离开我一手塑造的西雪山,因而我获得了突破。」 「我在阿遥身上见到了我的一切求而不得,我为什么会不选择爱你,而是拿你去渡情劫?」卓远山说,「我当然应该爱你。」 第七十五章 切磋一 应遥在卓远山说到最后一句话前一直保持着洗耳恭听的神色,直到他冒出来一句「我当然应该爱你」才皱了下眉,微微向后仰了一**,不适地把嘴角往下挪了挪,神色变回了冷淡。 剑修有个十足的好皮囊,在他穷得两袖清风时,没少白天在食修开的店铺里打打杂混个自己和师弟师妹们的饭钱,晚上混迹凡人之间,再给师父捡回来的,不能修炼的孩子们挣点束脩和人脉,再随便找个能遮风避雨的地方对付一晚。 他满城乱窜的时候也没少被人往身上扔个珠钗果子,也不乏爱慕他的人,但无论哪种都没有像卓远山这样,不仅把情爱当做必然要斩去的劫难,自欺欺人地先找个应该喜爱的对象出来,还要在对他好这件事上没完没了地自我感动,然后一旦发现另一个更适合他的人,就立刻转移对象的。 入世道剑修感情丰富,相比修其他道的修士也更容易被打动,但卓远山自从遇见他开始每一件事都踩在他的底线上,日积月累之下看着他就只能生出厌恶,哪怕他身上确实有不少值得称道的有点,能把无情道变成半个有情道也足以说明他的天赋,但应遥仍不打算改变自己的看法。 「我不觉得你会把得道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卓宫主,」剑修冷静地说,「我若一直不回应你,你就一日不得寸进?我或许能充当个重要角色,但是说非我不可,您也不怕说出去贻笑大方。」 卓远山和他对视片刻,点头承认道:「如果只是这样,我应当不需要对阿遥死缠烂打、穷追不捨,我既一生求而不得,在阿遥身上又怎么会有例外?」 应遥眉头微微一挑。 「非我道确实是与过去的我割裂,但割裂并不意味着要把过去全盘否定,我知道往日我犯下哪些过错,我告诫自己永不再犯就是非我,」卓远山轻声说,「我做一个粗陋的譬喻,假如我是那头向着山岭前行的驴子,阿遥就是悬在我面前的苹果,我往前走,而阿遥永不可得。」 应遥把手从救俗剑身上拿走了片刻,又握住它的剑柄,他神色冷淡地和卓远山对视,然后点了一下头:「所以你应该喜爱我。」 卓远山的蓝眼睛还是像藏着天与海一样漂亮,应遥看见他的白狼元神从识海里钻了出来,变成巴掌大小跳到救俗剑上,救俗剑被他柔软的肉垫踩着,发出了幸福而古怪的呻吟。 「但如果不是在与阿遥论道,我不会说应该,」卓远山笑了一下,「阿遥那么好,我很爱你,你想杀我吗?像上次一样给我一剑,不过这次不要再偏了。」 应遥的眉毛一点一点皱了起来,他当然不是没杀过已无反抗之力的人,那些罪无可恕的死有余辜,但卓远山…… 卓远山并非没做过罪无可恕的事,那是他亲眼所见。 应遥意识到自己的犹豫,他勐地攥住了自己的剑,救俗剑被剑柄上的白狼踩得哼哼唧唧,过了一会儿才和他说:「虽然那时候我还没到你手上,但从你的记忆里看他也是个死有余辜的,阿遥想过许多次要杀他,事到眼前反而犹豫,难道是因为还有余情?」 「我不知道,」应遥回答自己的剑,「但我得杀了他。」 卓远山伸手抓住一个传讯符,低头看了一眼,然后收起了面前的茶杯:「道场已经准备好了,」他说,「我好像还没和阿遥正经切磋过,阿遥想杀我告诉我一声就行,既然切磋的战书都下了,那就来试试。」 新准备的道场在一个山谷的上方,方笠抱着剑坐在附近的一个山头上,卓远山门下的人聚在另一个山头上,空中已经浮起了用于圈定道场的红色标志,方笠招手把应遥叫了过去,卓远山看了他的背影一眼,收回自己的元神,落到了门人聚集的山头上。 第79页 应遥落到方笠面前,方笠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放手去打,上了道场别想什么爱恨,当然,也别给自己留遗憾。」 应遥感觉他最后一句有点怪,他狐疑地看着方笠,方笠收回手重新抱住了自己的剑:「我去刚才露出奇怪气息的山峰看了一眼,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但我心里还是不太安稳,等你切磋完先回山门,我得去找个人帮我算算。」 应遥只在峨眉山里泄露出奇诡气息时感到了一点不安,但现在一点不良的预感都没有,不是这件事和他无关,就是他修为不够感受不到,因此他稍踟蹰了一下,就劝方笠说:「师叔祖要是实在不安,不如先去寻人算算,我在这没什么大碍,就算是再打不过,转头跑了就是。」 方笠摆了摆手,他对应遥示意卓远山已经站在了道场上,把他转了个身向前推去:「不差这半个时辰,你去吧。」 应遥飞上道场,和卓远山分立在两侧,缓缓抽出救俗剑,对卓远山做了个请的手势。 数百米的距离在剑修脚下转瞬即逝,他的剑尖微微颤抖着指向卓远山的要害,舒展身体避开他的鞭影,自下向上一剑撩向他的咽喉。 救俗剑没有带起半点风声,但这无声的一剑只击中了虚影,卓远山手掐法诀挪到了应遥身后,被应遥避开的鞭梢灵蛇吐信一样向他捲去,同时另一道攻击性的法诀利箭似的射向应遥的肩头。 应遥手里的救俗剑转了一圈拨开鞭梢,法诀打在有灵气防护的剑嵴上,又重新散为灵气,他和卓远山互换了位置,同时停下试探望向彼此。 卓远山对他笑了一下,应遥想:看起来他是个好对手。 第七十六章 切磋二 化神期法修的战斗方式和化神以下已经有了非常大的区别,大多数人都有自己的惯用法术和战斗的体系,并不像剑修那样从始至终只有剑招那样单一,应遥并不指望一次试探能看出什么,他重新抬起救俗剑斜指向前,在自己身周布下护体的灵气,轻盈地迎上卓远山的鞭影。 救俗剑剑尖上出现是非剑意的剑芒,它噼碎漫天的鞭影和攻击性法决的光芒,接着技巧性地穿透卓远山的护体灵气,向他心口露出的破绽而去,逸散的剑光封锁了这片空间,让他没办法再顺利实战遁术。 卓远山站在原处未动,他的手指微微蜷缩召唤回自己的长鞭,鞭影飞掠而至时破坏了救俗剑上的剑芒,随即他的心口出浮现出另一片看起来非常结实的防御法术,恰到好处地挡住了应遥的是非剑意。 防御法术挡住一击后随即粉碎,卓远山右手抓住自己的鞭柄,左手再掐了一个法决,整个人勐地从和应遥同一水平线的高度掉了下去,长鞭在半空缠住应遥的脚踝把他向下拉去。 应遥拎着剑轻飘飘地跳起来踩在他伸直的长鞭上,像个在树枝上跳的飞鸟凑近树干一样靠近了卓远山,然后和他一同止住下落之势,手中救俗剑再次指向卓远山的咽喉。 剑修贴着他肆无忌惮地散发剑意,卓远山身边的防御法术出现速度也越来越快,他带着应遥在划定的道场范围里四处游走,应遥看起来没办法破开他的防御法术,和他打得势均力敌。 卓远山右手拎着自己的长鞭,鞭梢灵活地往螚阻碍应遥动作的关节上缠绕,掐法诀的左手已经快得能看到虚影,防御法决和攻击性法诀连接不断,不过片刻后应遥就感觉到道场这一块地方的灵气明显变得稀薄,他微微垂下眼睫,在用救俗剑挡下一道攻击时想:是时候了。 剑修加快了自己的速度,他的身形显得飘忽起来,很快就超过了修士肉眼能看清的速度,卓远山眼前一花,就看见他偏头绕过了鞭影出现在自己身后,他只来得及微微侧身,就感觉剑尖的寒气碰到了自己。 救俗剑轻易地穿过法修的肩头,卓远山无声地吸了一口凉气,控制长鞭的右手在疼痛影响下掐乱了一个法诀,让他的鞭子漫无目的地挥动了一下,左手则捏了一个用于加速的法诀,头也不回地把自己从救俗剑上解了下来,向前飞去近百米才借力转过身来,提起长鞭挡下了应遥如影随形的一剑。 他的右肩几乎被应遥贯穿,灵气立刻给伤口止住了血,只有一点血沫被挤出来打湿了衣服,露出一点不太明显的痕迹。 应遥和他挨得极近,剑光像瀑布一样连绵地向他袭去,卓远山能看见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这叫剑修看起来冷酷极了。 卓远山重新在身周构建了防御法术,再次向后退去,但这次他在后退的路途上留下了大量的攻击性法诀,没叫应遥能轻易地追上他。 应遥提着救俗剑站在原处,低声问:「何必留手呢?」 化神后期的法修在力量上的积累必然要超过他,但他没有在卓远山身上感受到超出化神中期的力量,若是要杀人,应遥很高兴看见自己的对手这样迂腐,但如果是切磋,这样的人就很叫他厌烦了。 卓远山往自己的右肩上贴了一个治癒用的符篆,看着他摊了一下手:「我很久没动过手了,不太熟练,得适应一下。」 应遥不信他这套说辞,治癒用的符篆还得一会儿才能发挥效用,但他没有必要太客气地等卓远山伤势痊癒,他同样用遁术绕过卓远山留下的法诀,出现在卓远山上空,单膝点地、双手持剑向他噼去。 第80页 救俗剑上仍旧吞吐着是非剑意的剑芒,应遥把从封俭身上学到的杀人剑附在了自己的是非剑意上,他学到三分杀人剑,卓远山直面剑锋时隐约听到有人喝问自己是非,是则生、非则死。 法修不能回答这个问题,他避让了这一击,同时抛起自己的长鞭,驱使它围绕自己和应遥团团游走,「非我」道的「我为一世,自成一体」同样在他手里展开,强行割裂了长鞭围绕范围内与大道的联繫,应遥剑上萦绕的剑意顿时有些消散的痕迹,接着被他的法术击退了两步,后背撞到了鞭墙上。 绕着他游动的长鞭用鞭梢缠住了应遥的手腕,剑修牢牢抓着自己的剑,反手贴着自己的小臂斩下,剑刃和长鞭相击时发出了类似金戈的清脆撞击声,长鞭被他震散,扑簌簌地从手腕上掉了下去。 「入世」道剑修的剑意与大道并无太大关联,他适应了一下卓远山的「我为一世」,直起身离开他的鞭墙,垂下眼睫微微笑了一下:「非我道原来是这样。」 「被修得乱七八糟的非我道,」卓远山把长鞭恢復成绕着两人游走的状态,也露出了一点笑容,「阿遥问我何必留手,你自己不也留手了吗?」 应遥提起救俗剑点了点他眉心的位置作为回应,卓远山抬手挡下无声无息的剑芒,双手连掐数个法诀,眨眼间在应遥脚下升起一捧接近黑色的火焰,火光烧得极盛,不停地发出噼啪的响声,舔舐他的护体灵气。 应遥感觉到了一股阴寒之气从自己脚下涌出,他认出那是西雪山特有的地火,这玩意虽然如影随形,并且对元神不太友好,但一时半会不会对他造成什么伤害,就没有理会,拎着剑照旧一道是非剑意袭向卓远山。 他的杀人剑虽然只学到皮毛,但剑修本人的打架经验颇为丰富,一时剑光如潮水,卓远山被他漂亮的剑意晃花了眼,结结实实地挨了好几下,才在应遥左臂留下一条伤痕。 救俗剑骂骂咧咧:「去他娘的『我很爱你』,有这么爱的吗!」 应遥捏了自己的剑剑柄一下,意思是专心,救俗剑哼唧了一声,原本微颤的剑尖再次稳定下来,隐蔽而锋锐的剑意透过剑刃割下卓远山的一角衣袖,接着削下他右手手背的一块皮肉。 卓远山轻哼了一声,左手边漏了个破绽出来,应遥剑招用老来不及转弯,干脆左手握拳给了他的右脸一拳。 他这一拳正好打在卓远山的颧骨上,剑修的力气很大,颧骨当即青紫了一块,救俗剑幸灾乐祸:「干得好,我的遥!再来一拳!」 方笠仰头看了道场一会儿,确定卓远山不可能对应遥造成太多伤害,就放下心不再紧盯着他,转而散开神识监视峨眉山的变化,一边与封俭用传讯符交谈。 应遥又趁机一拳揍到卓远山左脸上时方笠突然感觉到那股令他不安的预感骤然扩大,他有点失态地站了起来,御剑飞上云霄向北望去,卓远山接着做了一个休战的手势,带着一脸鼻青脸肿飞离道场,应遥皱着眉也向北看,只有一个救俗剑还在傻乎乎地鼓掌叫好。 自北有一道霞光长虹贯日一般奔涌而来,看路径是直奔峨眉山,峨眉山的下的灵脉升腾着云气作为唿应,顷刻间山脉震盪,几欲倾崩山峦。 方笠并未犹豫太久,他收了封俭让他从心随道的传信,拔剑定住不安的灵脉,抬腿踢了卓远山一脚:「叫你的人下山疏散百姓,你和我连手镇压灵脉。」不等卓远山应声,又喊应遥,「你小子也来搭把手,试试教化剑能不能和灵脉沟通!问它发生了什么?」 他说话间自北边奔来的霞光已经近在咫尺,应遥御剑向前飞去,正准备看一看霞光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突然心有所感地一回头,正巧看见从南面海上也涌起一道同样的霞光,氤氲着水汽向北而来,眨眼即至面前,与另一到霞光相勾连。 应遥飞快地落到灵脉经过的一座山峰,双膝跪地将救俗剑插入地面,灵脉对他发出一声无意义的吼声,摇头摆尾地挣脱了方笠的钳制,一跃投入了两道霞光交错之处。 应遥整个人被灵脉穿过,他仰头向上望了片刻,突然生出明悟来:「当初是谁说峨眉山不能再乱?」他对卓远山说,「道统之争已经开始了,你让开。」 卓远山神色有点茫然吗,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倒是方笠皱了一下眉,明白他在说什么,再抬腿一脚把卓远山从身边踹开,大把大把地从芥子戒里往外扔传讯符。 但他踹卓远山的时机也有些晚了,两道霞光俱分出一支将他包裹进去,不过瞬息间就在卓远山站立的地方凭空浮现出一个奇怪的入口,将他一口吞了下去。 应遥看见他从芥子戒里摸出来个什么东西,然后就消失在霞光中的入口里,方笠接住他抛过来的印章,望着霞光交汇的方向皱起了眉。 「我知道这个玩意带他去了哪里,他手里有通天印,这两个一句飞升路弄出来的霞光天生亲近他。我来收復灵脉,你去带着人安抚、转移百姓,」方笠对应遥说,「三天后我带你去那个藏着所谓飞升路的洞府。」 第七十七章 霞光 应遥低头看了一眼灵脉挣脱时山峦翻覆的惨景,顾不上考虑楚相楚杭两兄弟为何会毫无预兆地出手相向,一边应了方笠一声,一边往嘴里塞了两颗培元丹回復被消耗的灵气,把卓远山鹌鹑一样瑟瑟发抖地锁在一个山坳里的手下拎出来,赶着他们和他下山去疏散山脚下的百姓。 第81页 他至今还不知道这两道目前看起来势均力敌的霞光有什么作用,也不知道峨眉山的灵脉为什么要挣脱它的身体飞向这两个霞光,但他能看见受灵脉挣脱的影响家破人亡,痴痴傻傻地坐在家门口对着来人傻笑的百姓,卓远山的手下被迫和他一起带走这些人,脸上都挂着迫于强权的不情不愿,又把他们吓得更加说不出话。 应遥并不缺凡人的金银,他每救出一户人,把他们挪到不受山脉震盪影响的地方,就在他们手里留下一小块金子,尽管这对安抚亲人死难毫无用处,却好歹能叫他们以后活下来,不至于死于这种无妄之灾。 剑修不辞辛劳地操控着飞舟来回三日,终于把最后一个住在山脚下的人家安置到了安全的地方,筋疲力尽地坐在树下给了方笠一个准备好了的传讯符,仰头看着他抓住灵脉把它重新投进地面山川。 灵脉重新回到它应在的地方时山峰再次摇盪起来,这回山峰晃动时还喷涌出大量不受控的灵气,剑修捏了自己的太阳穴两下,强迫自己盘膝坐好,沉下心去调息,好用灵气滋养自己已经被压榨得涓滴不剩的经脉。 救俗剑倒还精神,横在他膝盖上警惕地望着四周。 半个时辰后方笠走完了最后一处灵脉藏身的地方,在地上种了一棵青柏固定住它,回过头来寻找应遥的踪迹,应遥睁开眼睛询问地望着他,方笠拉着他坐起来,让他上了自己的飞舟,带着他直奔附近的凡人城池。 峨眉山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附近的凡人城池不可能不知晓发生了什么事情,自然人心惶惶,方笠驾轻就熟地找到一处空着的粮仓,从芥子戒里抖出一仓库的凡人粮食,又带着应遥往正当值的凡人知府家里扔了一封信,才把回復了灵气的应遥从飞舟里放出来,和他一起御剑回了宗门。 入世剑宗的山脚下已经布置了防备,但没有人太过紧张,方笠和应遥飞过山门时还听见守山的弟子叽叽喳喳地和大师兄打了招唿,应遥见状微微松了一口气,忍不住庆幸华山的灵脉没有异状,也没有受到太多峨眉山的影响。 方笠径直和他一起飞上主峰,剑修们没有把自己山门的主峰选在华山的最高峰上,反而一致选择了一座极为陡峭,形似指天利剑的一座稍矮的山峰上,御剑飞上这座山峰时剑倾泻得几乎与地面垂直,总有胆小的弟子被师父带来时吓得哇哇大哭。 但眼下山上没有小弟子们,眼下站在主峰上的最年轻的修士就是应遥,他落在正殿门口,侧身等方笠先进去,才跟着他走到聚了一圈人的方桌前,自觉地站在了郑传身后。 「我知道你看见的霞光是什么,」封俭说,「当年楚杭乘船出海,差不多航行到了以往从未有人去过的地方,他带回了麒麟鹿,还有通往通天境的钥匙,就是那枚印章,后来他和楚相起了争执,那枚印章就遗失了。但楚杭几乎掌握了通天境,有没有印章对他来说区别不大,所以离开不秩城后他又带着人出了一次海,我也在船上。」 「他孤家寡人,谁都不信,所以没办法进入通天境的内层,但毕竟那时他已经是渡劫后期,离飞升只差一步之遥,硬是强行凭藉一己之力把通天境的外层改得面目全非,所以形成了今日西雪山之外的『长治』道修士自成一体的一方天地和指向这一方天地的飞升路。」 封俭拿过方笠扔给他的通天印,用手托着看了一眼,又把它放到了桌上:「当时楚相给渡劫期修士传讯说飞升路出了问题时我就知道他是发现了当时被楚杭做过手脚的通天境里的飞升路,所以我并未理睬他,但后来他又说其他的飞升路也断了,我才感到不对劲。」 「楚杭没有必要断去其他的飞升路,他也做不到这一点,」方笠接替他说,「所以后来我打听了一下这些年飞升修士的情况,发现不正常的减少正是从楚杭打开通天境那天开始的。」 封俭拔出自己的短剑拨弄了一下桌子上的通天印,应遥好像听见印章内部发出了小珠滚动的声音,但他静心再听时却一无所获,只好把注意力重新挪回封俭身上。 「通天境是什么?」封俭低声说,「传言说是一位上古的渡劫大能留下的洞府,上古大能修为远胜我等,故而昔日少有人疑惑一位渡劫修士怎么会留下一座号称通天境的洞府。但如今来看,这座洞府恐怕是得道的大能们可以抛下来给我等的。所以,原因是什么?」 应遥垂眸看着桌上颜色莹润的玉质印章不语,救俗剑突然插话道:「因为你们修士太能吃,也太消耗灵气了。」 在场的这些人的本命佩剑中都有剑灵,剑灵之间当然可以交流,于是剑灵们纷纷贊同地附和起来,接着带着剑的修士们也听见了来自自己心爱的剑灵的指责,大家沉默了一会儿,又一个接一个地点了点头。 「有道理,」剑修们纷纷说,「我就没见过哪个剑修一顿只吃一个猪腿的。」 封俭用手指敲了敲桌子打断了剑修们漫无边际的议论:「所以如果可以假设飞升后也要需要用灵气和充满灵气的事物修炼,即使上界比我们繁华数万倍,日积月累下来,那些远超渡劫的修士也会把上界吃空,就只有开源节流这两条路可以走,开源我不得而知,断掉飞升的路勉强能算是节流,可能这对他们不是太难,于是就成了我们今天看到的场景。」 第82页 「我敢保证楚杭必定已经知道了飞升路断裂的原因,不然他追求的凡人和修士共同发展根本毫无必要,凡人确实并非只能被我们保护的对象,但他这样急功近利,绝不是谋长远的做法。」封俭说,「如今通天境的外层被一分为二,一半在西雪山外,一半在南面海上,那兄弟俩一人占据了一半,谁能吞併谁,谁就在这场道统之争中取得了胜利,可以传行自己的道。」 执剑阁阁首的话音渐渐低沉下去,方笠拍了拍他的后背,沉声说:「过去入世剑宗选择了楚杭,但这次我们不贊同他,当然,我们也同样不贊成只会把凡人与修士完全分隔开的楚相,入世剑宗可以选择中立,或者,」他重新拿起桌上的通天印,「我们拿着它进入通天境的内层,掌握它,然后由我们来评判这场道统之争。」 剑修们陷入了思考,方笠冲着应遥挑了一下眉:「说不定你在内层还能碰见他,想不想再揍他一顿?拳拳到肉的那种。」 「通天境内层是什么情况?」应遥理智地说,「楚杭没有信任的人所以没办法进入内层,所以进入内层的人至少需要相互信任,所以必须有一部分人离开宗门。入世剑宗如今木秀于林,谁走谁留?」 「如果要去,我带着你就够了,」方笠说,「打不过你的化神没有进入内层的必要,至于相互信任……至少我们知道里面有一个把你当成他半个道心的卓远山,如果我们想要得到通天境的掌控权,阻止道统之争,阻止他们肆意把修士和凡人当成成全他们道心的工具,阿遥,你敢不敢暂时信任他一会?」 第七十八章 一条路 应遥沉默地望着方笠,片刻后郑传抓着他的衣领把他拽到了自己身后,对着方笠直皱眉毛:「干什么呢!欺负我徒弟?」 入世剑宗的护短可能和老妈子道心一样是传统,一听「欺负我徒弟」,在场的另外五个剑修集体抬头,还有一个顺手挽起了袖子,摆出一副要打架的姿势。 方笠哭笑不得地举起双手表示他是无辜的,应遥站在郑传身后看着自己师父的背影,片刻后忍不住嘴角向上翘了一下。 救俗剑响亮的啧了他一声:「被护短的感觉怎么样,我的遥?是不是又开心又害羞……」它盯着自家剑修的脸看了一会儿,改口道,「哦说错了,你不太可能害羞。」 应遥面不改色地拍了自己的剑一巴掌,抬头和方笠说:「如果非要相互信任才能进入通天境内层,方师叔祖其实也不必进去。」 郑传从记忆里扒拉出他们两个刚才的对话回忆了一下,抬肘给了应遥的胳膊一下叫他闭嘴,环视了一圈在场的剑修们。 整个入世剑宗内的大能们都聚在一个桌子前,以剑修同阶最强的战斗力,郑传相信如果把这群人放出去足以毁灭一个宗门,但要保护一个宗门却不太够,因此他们不能把太多力量投入通天境,而最不耽误宗门防备的办法就是让应遥一个人进入通天境。 「我们希望保持中立,因此我们必须有足够的自保之力,」郑传最后说,「同样我们希望阻止无谓的道统之争,但我们知道他们之间一定要分出胜负,所以只有眼下这些人不足以震慑赢家。」 这是共识,并没有人反驳这一点,但郑传看了看站在自己身后的应遥,几乎没有办法立即下定决心。 「我保证通天境内层不会有任何能危及生命的存在,」封俭对郑传说,「那是特意留给胜利者的地方,掌门还记得我带阿遥去的那个练我的下兵者剑剑意的秘境吗?那就是楚杭噼开通天境外层时从内层崩下来的一角。」 郑传记得那一角的阵盘在封俭手里,而应遥在里面确实不仅没有受到伤害,反而藉由它磨练了剑意,如果通天境内层都是类似的存在,那的确是出了卓远山本人和在外面争夺另一半通天境的楚家兄弟没什么危险。 郑传犹豫了一会儿,转过头看着应遥,问他道:「你想去吗?」 应遥对自己的师父笑了一下,回答说:「弟子应该去。」 郑传看了他一会儿,重重地嘆了口气,没说什么。 并没有人对这个人选有什么意见,除了应遥新收的徒弟和不知道为什么有点黏他的幼鹿长景抱着他恋恋不捨,大多数已经长大成人的师弟师妹们都来祝愿他一路顺风、得偿所愿。 掌门和其他化神要留在主峰上商量怎么应付楚家兄弟的道统之争带来的影响,只有应遥一个人暂时离开主峰去找自己的徒弟嘱咐他们修炼,然后没来得及再御剑飞回去,就被听见消息来找他喝酒的郑茉堵住,被自己一手养大的师弟师妹们灌了一顿酒,头晕脑涨地躺在了一块长了不少湿漉漉的青苔的石头上。 救俗剑没跟着蹭上酒,幽怨地在老虎暖和身上打着滚,暖和心疼自己好不容易养出来的毛,眼神比它更幽怨。 应遥半睁着眼睛看着天发呆,过了会儿救俗剑从老虎柔软温暖的皮毛上跳到剑修的肚皮上,把他砸得哼了一声,好奇地问:「卓远山的脸揍起来手感怎么样?揍多了手疼不疼?」 应遥把剑从肚皮上挪开,用手指捋着它剑柄上挂着的红缨,沉吟了一会儿,回答说:「还算软,揍多了手疼。」 他回味了一下卓远山被两道霞光带走时鼻青脸肿的模样,抓着剑从青石上跳下来,低头闻了闻衣领上的酒气,扔了枚传讯符给徒弟使唤他给自己取一件新衣服来,用三个清身诀把自己收拾干净了,换上新剑袍回到主峰。 第83页 原本被几个剑修围着的桌子已经被打碎了,郑传一脸无可奈何地坐在最上面看着下面吵架,方笠拉着封俭躲在柱子后小声说话,应遥扣门进来时还险些被一个扔出来的果核砸到脑袋,救俗剑配合地发出了一声原来你们是这样的剑修的「哇」。 应遥踮着脚绕过几个抡着拳头的师叔祖走到郑传面前,拽了个椅子坐在他边上,小声说:「都商量出什么结果了?」 「如果他们不明说道统之争,只在暗中较劲,我们就照常发展,入世剑宗如今的基层修士还不够多,」郑传简洁地说,「如果他们正式宣称道统之争,入世剑宗就闭山门,但是接纳来避难的修士和凡人,所以需要人去和他们达成一致,现在正在吵谁去。」 封俭一边和方笠说话一边往手里的玉简刻录着什么东西,过了一会儿把玉简一扬手扔给应遥:「里面是我之前去通天境留下的印象,你稍微检查一下还缺什么东西,一会儿我和方师弟一起送你进去,没有通天印在手,再迟的话先进去那位可能会被困在内外层的夹缝中。」 应遥一点头应了,把玉简放在膝盖上,打开手上的芥子戒检查里面的东西,封俭给他找了三大瓶上品的培元丹和一箱子治各种各样的伤的丹药,想了想又掏出一把泛着寒光的剑递给他。 应遥还没抬手去接,就听见救俗剑沖他发出了一声极响亮的剑鸣,怒气沖沖地威胁他:「你要是敢有别的剑,我就回剑池呆着。」 封俭很明显也听懂了它的剑鸣,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备用剑,然后听见自己的剑灵也翻了个身,沖他「哼」了一声:「你当谁都像我这样大方呢?」它傲慢地说,「我不跟小崽子计较,又不代表小崽子不跟小崽子计较。」 封俭这把剑是他从一个上古修士的承传洞府中得到的,剑灵的年龄可能比在场所有人加起来都大,封俭听完它说话,痛快地把新剑收了回去,转念一想又向方笠一招手把他叫过来:「方师弟,把你那的雷球拿来两箱。」 雷球使用时有点像修士渡劫时的天雷,是个一扔出去就不能再收回来的消耗品,也不能生出灵智来,这回救俗剑满意地低吟了一声,警告地抬起带着剑鞘的剑身拍了拍应遥的膝盖,把暖和叫到殿外飞出去欺负去了。 「通天境离岸颇远,飞过去至少要一天一夜,」封俭说,「现在那两道霞光还在僵持,我们尽快出发,今晚能走吗?」 应遥把长辈们送的东西都放进芥子戒中,最后再检查了一遍,说:「再带点些吃的就能走了。」 徐照和郑茉结为道侣后就常住入世剑宗,他的师门一脉也经常跑来看他,顺势蹭一点剑修新猎回来的灵兽练手,应遥正准备去找食修买吃食时就被小师妹带着人拦下,把一包包用外层画着符篆的油纸裹起来的灵兽肉和面点堆在他面前,叉腰说:「夸我。」 应遥把她和真正忙了大半天的徐照一通夸,翻了翻芥子戒掏出一个不知道在哪买的簪花塞到郑茉手里,对徐照点了下头,回到主峰去找封俭一起出发。 他们沿着分割了天空的霞光向南前行,一路上还看见了两个情形与峨眉山极为相似的灵脉挣脱了它栖身的土地奔向霞光的场景,这两处灵脉所在的地方没有能抓住它的人,光芒俱已暗淡,显然是被抽取而去用来维持霞光。 失去灵脉的山林和河流都显出了荒芜干涸的前兆,越往前走这样的景象就出现得越频繁,封俭的眉头越皱越紧,直到和方笠携手带着应遥避开楚相留下的禁制到了通天境的入口也没有松开。 应遥默不作声地观察了一路,此时低声说:「被破坏的都是无人看守的小灵脉,加起来差不多等于半个华山……我猜从峨眉到西雪山也会有同样的场景。」 封俭微微点了下头,把通天印交给应遥:「我和方师弟只能送你到这里,通天印怎么用我写在玉简里了,以五年为期,五年后如果还没有掌握通天印,必须用通天印离开这里,这是里面的一条法则,一定要记得时间。」 应遥点了点头,和他们两个一拱手,手掐法诀催动通天印,眼前一晃便进入了通天境中。 方笠看着他消失的地方发了一会儿呆,用剑意消除应遥使用通天印留下的印记,跟着封俭悄无声息地往入世剑宗飞去。 应遥穿过通天印构筑的通道后立即把它收进了芥子戒,同时手指搭在剑柄上浑身警惕,准备一有风吹草动就做出防备,但他在通天境内层的入口处站了半个时辰,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既没有人看守入口,也没有什么古怪的灵兽在附近徘徊,卓远山更是毫无踪影,风和声音都不存在,只有一些形状像门的光点镶嵌在面前十数丈高的墙壁上,毫无规律地闪着微光。 应遥注意到有一扇门的光点相对暗淡一些,可能是已经有人穿过了这扇门,他往自己身上贴了个隐匿身形的符篆,走近最下层的光点门观察了一会儿,不用丝毫灵力,只凭着双臂的力量扣着不太平整的墙壁爬到了那个光点相对暗淡的门附近,用手指轻触了一下。 仍旧什么都没有发生,但应遥在附近看见了卓远山打开这些光点构成的门时在墙壁上留下的一条鞭痕,他跳回地面拿出玉简对照着数了数,发现卓远山进去的正好是封俭标为化神后期的那扇门。 剑修的战斗力足以媲美化神后期,他抬头看了一会儿,最后无奈地耸了一下肩,心想:行吧,走一条路就一条路。 第84页 第七十九章 两扇门 封俭给他的玉简上记载,使用通天印直接进入通天境内层会引发异象,可能会引起楚相的注意力,而像卓远山那样打破石门进去会被视作试练,不会有什么异象发出,应遥在通天印上下了一层禁制,把它塞回芥子戒中,抽出救俗剑高高跃起向墙壁刺出一剑。 剑修对自己的实力的判断还算准确,救俗剑剑尖没入墙壁,旋即光点构成的门应声消散,他的身形闪烁了几下钻进通道,转过头看着自己进来的方向,片刻后新的光点汇聚成新的门,又重新把通道封闭了起来。 应遥不知道卓远山具体是什么时间进来的,他站在原地观察了一会儿,确认自己所在的地方并无危险,便握着救俗剑谨慎地向前走了半刻。 整条通道里悄无声息,墙壁与天花板都是黯淡的白色,地板的颜色稍微深一点,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制成,看起来浑然一体、纤尘不染,既没有任何一个活物活动后留下的痕迹,也没有岔路和暗藏的机关,安静得叫人浑身不舒服。 「我听说以前有用绝对寂静考验心性的阵法,」剑修和自己的剑聊道,「就是这种感觉么?」 救俗剑的剑灵待在剑身中默不作声地观察了一会儿外界,不太确定地回应他说:「我觉得可能就是懒?反正就是一条路,没什么必要弄点装饰上来。」 应遥被自己的剑别出心裁的想法弄得有点儿忍俊不禁,但这条路上看起来确实没什么危险,于是他加快脚步向前走去,足足走了半个时辰后才在墙壁上发现了第一个活物留下的痕迹。 墙壁上刻着一行飘逸的行书:「我有同道十数人,无人可付生死,恨、恨、恨。」 看字体与应遥学字时已经有了一些笔画上的变化,应遥走上去用手指比划了两下,分辨出这几个字使用食指在墙壁上写的,笔锋里的剑意时间过得太久已经不见了,但仔细揣摩后还有零星的一点徵兆。 应遥站在墙壁前思索了片刻,发现自己并没有对这种剑意的印象,只好无奈地嘆了口气,承认自己在郑传讲修士的歷史时没好好听。 墙壁的材质和整个通天境一样难以分辨,应遥自认为以他现在的修为没有办法在用手指直接在墙上写字,只能用救俗剑刻字,但这条路已经註明是化神后期的修士走的,按常理留字者的修为应该不会超出他太多,因此这也证明了现在的修士和古修士之间存在着颇大的差距。 应遥没有再得到更多的消息,他离开刻字处向前走去,好像第一处墙壁上的字的出现是一个徵兆,再往后走时应遥又看见了几个意思相近的刻字,还有一些证明这里曾爆发过争斗的痕迹,但仍旧没有血迹或者尸骨出现,整个通道里仍旧干干净净。 应遥越往前走留字的人的字体也就越接近他所学的,片刻后在另一处争斗的痕迹中应遥终于看见了一两块还没消失的法宝碎片,它们正在异常缓慢地向地板内陷去,看起来还要过个十来年才能被完全吞没。 救俗剑晃了晃剑尖,轻轻地碰了下正在被吞没的法宝,地板蠕动的入口立刻停滞住了,然后欲盖弥彰地一口吞掉了法宝碎片。 救俗剑配音说:「嗷呜!」 应遥低头看着把法宝碎片完全吞没后光洁如初的地面,心里突然冒出来一个猜测:「你说整个通天境,或者通天境内层是不是一个独立的法宝?」他拎起救俗剑向前走去,「看起来还孕育出了器灵。」 救俗剑发出一声轻吟以示贊同。 应遥在发现法宝碎片之后再没有在通道中看见任何痕迹,通道又恢復到了他刚进来时的那种寂静无声的状态,应遥又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戒备起来,他的剑尖微微上扬指着前方,然后和救俗剑异口同声地「咦?」了一声。 救俗剑嘟哝道:「这烤肉味儿好像在哪闻过。」 应遥预感成真,波澜不惊地走上前,和蹲在地上烤肉的法修打了个招唿:「卓宫主。」 卓远山似乎早知道他会来,同样镇定地抬头和他笑了笑,说:「还差点儿火候就烤好了,阿遥不介意等一会儿再进去吧?」 法修的身体恢復能力不如剑修,大概是他被捲入通天境时猝不及防,身上没带多少能补充灵气的东西,不太捨得用灵气治癒自己,看起来还有一点鼻青脸肿,应遥这几年见多了被方笠揍过的自己,司空见惯地把目光挪到了浮在半空的雪熊肉上,想了一下,毫不客气地把从家里带来的辣椒粉洒在了上面。 救俗剑对着卓远山大笑一声,接着照旧被辣椒粉熏得一个喷嚏,飞快地钻回了应遥的识海。 「卓宫主好悠闲,」应遥掏出个蒲团在他对面坐下,「到了宝山门前怎么不进去?」 卓远山指尖溢出一道灵气翻了翻烤肉的火焰,把它变得小了一点儿,接着缓缓转动烤肉,对不远处的两扇门一抬下颌:「最少要两个人才能开门,我一个人进不去,想着阿遥这两天差不多也该到了,就在这烤点肉吃。」 他熄了飘在空中的火,把撒了辣椒粉的雪熊肉切开给应遥,把另一块只撒了盐的随便划了两刀自己吃了,然后用清身诀洗掉了手上的油,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袖子:「突然就被扔过来,芥子戒只有上次买的雪熊肉,不过我也就会烤点雪熊肉,阿遥要是没带别的食物,估计只有跟我凑活了。」 第85页 应遥没应声,他跟着卓远山走到通道尽头的两扇门前,仔细地审视了一会儿两个门把手,一无所获地抬起头,问卓远山:「关于通天境你知道什么吗?」 「我只知道外层的情况,」卓远山说,「上次来也只到了外层,不过我准备离开的时候是无亮城城主把通天印还给了我,然后建议我去峨眉山。我思来想去,以我那时候修炼得乱七八糟的道心,我身上应该没什么值得利用的东西,所以就听了他的。现在来看,我应该还是没什么值得利用的地方,除非他认为阿遥能带来转机,还得算到阿遥会追过来。」 「入世剑宗会保持中立。」应遥说了一句后就立刻把话题换回了面前这两扇门,「门上什么也没说,但从一路走过来在墙壁上看见的留言可以知道,如果要通过它,你我必须做到生死相托,所以不是走到最后这两扇门的空间是相通的,就是有某种办法能让你我保持联繫。我走左面那扇,你走右面的,可以吗?」 从外面看左右两扇门毫无特色,除了把手的位置相反,也毫无区别,卓远山嘴唇动了动,似乎想问应遥真的会信任自己吗,但他最后什么也没说,只重重地点了一下头,伸手握住了右面门的把手。 「愿君旗开得胜,」卓远山说,「一会儿见。」 第八十章 水晶屋 应遥推开左面的门走了进去。 卓远山总觉得他推开门前似乎沖自己笑了一下,这个笑容不同以往的客套疏离,反而像他还被情蛊控制时的那样热情可爱,他立刻被勾起了回忆,情不自禁地在门前呆立了片刻,直到应遥回手关上门,然后整个门被墙壁吞下消失不见才回过神,急匆匆地走进了自己的门。 门后是一个水晶房间,房间内没有任何摆设,脚下似乎是万丈深渊,大部分时候黑漆漆一片,偶尔才闪过一两点熔浆爆裂时的火光,四周则被茫茫的白雾覆盖,几乎看不清周围的景色,只有凑过去才能勉强看见一点儿外面的轮廓。 卓远山隐约感觉自己左手边的墙壁有另一个人活动的声音,他抬手敲了敲左边的墙壁,但没有得到应遥的回应,而片刻后有一个形状诡异的人面兽身勐地撞上了他手指敲击的地方,发出了一声巨响。 整个房间由勾在天花板上的一根粗壮的挂在半空,绳索另一头直蔓延进天际,穷尽眼力也不能望到尽头,悬挂水晶房的挂钩看起来还算结实,但一根绳索没办法太好地保持整个房间的平衡,风一吹就打转似的晃晃悠悠,被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人面兽身的有翼兽一撞,更加变本加厉地摇晃起来。 卓远山定住身形,看着它摇头摆尾地飞走,翅膀挥动在白雾中穿行时发出的声音确实有点像人活动的声音,他不知道这玩意是独行还是群居,但他感觉十分不好。 这个房间内似乎没有东西,卓远山收敛心神,抬头观察了一会儿房顶的挂钩,蹑手蹑脚地走到房间正中间站定,缓缓转身环视一周,仍然不得不承认这个房间里除了头顶的挂钩确实什么都没有,而进来的门也已经消失不见。 卓远山轻轻摸着缠在右手小臂上的长鞭,皱起了眉头,心想:所以我离开房间的关键就应该在阿遥的房间里,不知道他那边是什么情况……不过还好他选的是那边,不用在这坐等一个自己厌恶的人来救。 过了好一会儿整个水晶房被有翼兽撞击出来的晃动才慢慢停止,卓远山盘膝坐在连着绳索的挂钩下,他的神识没办法越过水晶房的界限,传讯符在通天境内同样没办法使用,他没有办法取得和应遥的联繫,不知道在另一个门后遇见了什么,究竟是什么考验才需要两个人生死相托,只能在这里等着。 长鞭里的器灵用鞭梢拍了拍他的手臂,缓慢地传来一个念头:「别紧张,至少通天境内层不会杀人,而只有人自相残杀。」 卓远山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隔了一会儿才回应自己的本命法宝:「我没有朋友,不知道什么叫做生死相托。」 应遥迈进左边的门后一脚踏空,险些从半空中掉下去,救俗剑机智地飞到他脚下拖着他,幸灾乐祸地嘲笑他的走神。 应遥没理会自己的剑的絮絮叨叨,他的神识外放,瞬间扩展到最远距离,发现在眼前的茫茫雾气中潜藏着数不胜数的不知名灵兽和一个神识投不进去的挂在半空中的房间。 救俗剑分享了他的神识所见,然后一口咬定卓远山肯定在那个房间中等着他去救,应遥感觉这剧情他在话本里写过,江岚剑把剑修月从囚笼中救出来后在床上呆了好几天,忍不住幽幽地嘆了口气,听着救俗剑的抗议声,又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写个风月话本出来。 救俗剑在他脚下託了他一会儿,确认他不会一不小心就掉下去了,就飞回他的手里,接着咕哝着笑话他是个满脑子风流腔调的剑修。 应遥并没有对自己的剑看完书就不认作者的坏毛病发表看法,他还没有得到任何关于进了门后要做什么的提示,于是站在原地没有动。 过了大约半刻中他听见自己身后传来了唿啸的风声,剑修轻踮起脚一个转身,同时横过手肘提剑挡住了一击,轻盈地向后滑了一丈远卸掉力量,才看清了袭击他的灵兽的形状。 救俗剑先剑修一步发出了震惊的声音,立即把自己塞进了剑身里封闭了自己的视觉,同时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干呕声。 第86页 应遥完全无法用语言形容自己面前的灵兽长什么样子,总之他宁可看见一团蠕动的血肉也不想看见袭击他的灵兽,但他不能像救俗剑那样一闭眼睛了事,他的神识完全察觉不到这个灵兽,只能依靠视线捕捉它的动作。 应遥退开后毫无停顿地再度迎上前,救俗剑上凝聚的剑意闪着微光没入灵兽眉心,是非剑意把它的脑子搅得一塌煳涂,灵兽耳朵里流出细细的血痕,余势不减地沖向应遥。 应遥侧身让开它,进入灵兽体内的是非剑意勐地炸开,把它开膛破肚,腥臭的血液夹着内脏碎片向脚下的白雾抛洒而去,应遥听见了嗡嗡作响的振翅声,他低下头去看,发觉另一群人面兽身的有翼兽在争抢这头灵兽的血液和身体,不过眨眼就把它啃得只剩骨架,随后又飞来另一群形似豺狼的灵兽,把骨架也分食了,伏低身体沖他发出了挑衅的吼声。 救俗剑发出了疑惑的声音:「这么弱?一剑就解决了?难道是把力气都用在长得丑上了?」 除了这一只灵兽,剩下的应遥都可以用神识看到它们,他若有所感,抬头看向自己进来时的门,门上沾了一点儿灵兽的血迹,正缓缓浮现出几列字:「白雾内不可开口,不可进入水晶屋,不可斩断绳索。」 应遥正站在绳索尽头的上方,白雾在他周围飘荡,但远没有脚下的浓密,他试着用神识拍击水晶屋,然而水晶屋纹丝不动,不知道卓远山有没有听见他然后回应。 应遥又说:「我要做什么?」 门上原有的自己缓缓消失,又浮现出新的一列:「说服他取下连接水晶屋和绳索的挂钩。」 然后无论应遥再怎么问,门上的字迹都不在发生变化了。 应遥抱着胳膊自言自语:「所以取下后会发生什么,怎么离开这扇门都不知道?我真是从没见过这么让人云里雾里的试练。」 救俗剑义愤填膺道:「那就不和它玩了!把通天印拿出来!」 应遥照旧没有理睬自己乱出馊主意的剑,他想了一会儿,从芥子戒里翻出纸笔,把门上先后出现的四句话写了下来,一手拎着剑就冲进了白雾中隐藏的兽群,毫不停顿地直奔水晶屋而去,干脆利落地把纸贴在了卓远山头顶的透明天花板上。 他一路横冲直撞地杀过来,身上沾了无数血迹,鬓髮虽然丝毫不乱,但血污正从鬓角缓缓流下,显得整张脸有点可怖。 卓远山听见声音惊喜抬头,应遥身后还跟着成群结队的有翼兽,他把纸字迹朝向卓远山往天花板上一拍,旋即起身而起,脚尖一点绳索又撞进了兽群中。 「取下连接水晶屋和绳索的挂钩?」卓远山喃喃自语,「那就是要到下面去,我和阿遥都会飞,肯定摔不死,所以下面会有什么危险?」 他的长鞭觉得自己的主人这个思路可能有点问题,但它有想不出来怎么反驳,只好保持了沉默,在他的驱使下缠上了头顶的挂钩。 应遥注意着卓远山这边的动作,他在卓远山把挂钩和绳索脱开的瞬间挥剑斩开了一条路径,纵身一跃落到天花板上,单膝跪地用身上没干的血在上面写下一行字:「它没说你不可以出来。」 长鞭这回觉得这两个人的思路应该都不太对,卓远山悬在半空中和水晶屋保持一个速度下落,也翻出纸笔在上面写:「我觉得应该不能破坏这间屋子,它的墙壁上有个隐藏的门,说不定以后还有用。」 应遥思索了一会儿,点了下头,又写:「你把鞭子从挂钩和天花板的空隙中递出来,我抓着它,免得落得太快。」 力大无穷的剑修站在剑上抓住了水晶屋,卓远山的长鞭委屈巴巴地把自己盘在挂钩上,应遥手腕上缠着它的鞭梢,剩下一截绕过虎口缠在手掌上,片刻后他的虎口被磨出血痕,水晶屋慢慢止住下坠之势,晃晃悠悠地悬在离地不远的地方。 长鞭的器灵再次慢吞吞地给卓远山传去了一个想法:「好疼啊。」 应遥面不改色地御剑向地面飞去,他现在目光所及皆是一片漆黑,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而风里隐约有让人毛骨悚然的气息传过来,剑修小心翼翼地挑了一片看起来平坦的平地放下水晶屋,照旧站在天花板上,松开卓远山的长鞭甩了甩手。 水晶屋内不知道哪里有光源,清晰地照着应遥的身影,卓远山发现了他手上的勒痕,正准备收回长鞭,应遥一摆手止住了他,再次握住浮在身边的救俗剑,向东面远远望去。 卓远山的神识出不去水晶屋,他有点儿着急地站起来也看向应遥望着的方向,接着就感到了一阵地动山摇。 一座山从东面挪了过来,在水晶屋前停下,应遥整个人绷得都像把剑了,然而仍旧谨慎地没有做出任何攻击的动作。 「山灵……」卓远山低声说,「上古才有的玩意儿,真是大手笔。」 应遥也认出过来的是什么东西,他皱起眉,从水晶屋上跳下去,对着这座巍峨的山行了个礼,问道:「前辈是这第二关的主考?」 山灵的声音浑厚异常,它说:「打碎水晶屋,杀了对方,胜者可以得到我。」 契约随之它的声音浮现在应遥面前,他扫了一眼,确认山灵说的是真话,然后回身对卓远山一摊手。 卓远山的长鞭还在水晶屋的挂钩上,他也对着应遥一摊手,用口型说:「太大了,家里没地方放。」 第87页 第八十一章 山灵 这可能是山灵第一次被两个人类这样嫌弃,它身上背负的参天古木彼此窃窃私语了好一会儿才安静下来,山再次嗡嗡地发出了声音:「如果你们坚持,我就只好把你们送出去了。」 应遥手里握着救俗剑,剑柄正好卡在他拉着水晶屋时留下的擦痕上,持剑的时候就有一点疼。 他皱了皱眉毛,估计如果山灵真的不怀好意,十个自己和卓远山加起来也不一定能在他手下逃命,于是干脆把救俗剑收回剑鞘挂在腰上甩了甩手,颇有点潇洒意味的一耸肩:「前辈真这样打算么?」 卓远山走到水晶屋靠近应遥那层的墙壁前,再次屈起手指敲了敲墙壁,制成墙壁的材料粗看起来像是水晶琉璃,但远比琉璃结实耐磨,卓远山意识到这不是自己能徒手打破的桎梏。 他犹豫了一下,抬头看了看自己挂在天花板上的长鞭,没有把它收起来,从芥子戒中翻出两张用来开凿山石的爆裂符篆贴在墙上,但没有注入灵力。 他的声音和神识一样没法从水晶屋中传出去,他虽然能听见应遥和山灵的交谈声,却没办法在应遥背对他的时候和他说话,山灵明显是被和他不在一个思路上的剑修弄煳涂了,吭哧半天没能说出一句话。 卓远山抱着自己的胳膊,感觉有一点儿怪异。 应遥的思路和大部分「入世」道剑修并没有太大的区别,而「入世」道剑修如今虽然稀有,但过去仍称得上是人才辈出,不太可能没有一个「入世」道剑修和同伴一起来过这里,因此山灵的反应明显不合常理。 卓远山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也不知道应遥又没有想到这一点,他手掌贴在水晶屋的墙壁上,准备一有不对就破墙而出,被他勒令待在挂钩上的长鞭委屈地哽咽了一声,悄悄松开了一点缠绕在挂钩上的鞭身。 应遥和山灵交谈的话题已经从「前辈要把我们送到哪里去」变成了「怎么能把前辈从困了前辈上千年的通天境内解救出去」,山灵的语速变得比刚见面时要快,原本显得浑厚的声音也变得有一点儿尖利起来。 卓远山看见应遥把手背到了身后,说话的时候头也微微仰了起来,语调听起来有一点儿轻佻,态度并不像刚刚见到山灵时那样端正,隐约怀疑他也察觉到了不对之处,忍不住自言自语地对自己的长鞭问:「这里真不能杀人?」 应遥对山灵说:「我和同伴确实急着离开通天境,外面两个修『长治』道的大能在做道统之争,我们担心宗门……若是前辈能把我们扔出去,自是感激不尽。」 「通天境内层设置的机关确实不能主动害人性命,」剑修在心里对自己的剑说,「但不代表那些被陷进通天境内层的修士不会害人,比如这位被困在山内的修士。他被困百余年,一身修为都用来供养山上的草木,只剩一点儿元神,如果不能骗来下一个人替换他,他就会魂飞魄散,成了这山的一部分。」 应遥微微嘆了口气:「我也是运气好,通天境外层被拆做两截,通天印被藏着不知所踪,百年没人进来,这位前辈神智已经有些散乱了。」 救俗剑躺在他的识海里,剑修的识海里到处都散乱着剑意,一部分整理了,一部分正在修炼的就乱糟糟地堆成一团,它四处乱飘的时候总是不小心会撞上几道。 在剑灵看来大部分剑意的味道都还不错,但偶尔也会碰上那么一两道口感可怕的,应遥刚感慨完就听见自己的剑发出了一声惊恐的惨叫,飞快地从识海里窜出来熘进了剑身,抱怨他为什么要把那么难吃的剑意留在识海里。 以山灵的实力,若是单打独斗,恐怕只有楚杭楚相那两个渡劫后期的大能来了才能有一战的实力,剩下的人最多只有逃命的本事,但这是给化神们的试练,理论上来讲不会有击败山灵才能离开的方法。 而此刻这位充作山灵的修士元神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他不能激怒他,只有找到通天境主人设下这关试练时的标准答案才能安然离开。 应遥估计下一个试练不是在山上就是在地下,卓远山被关在水晶屋内至今还没有看到什么必须打破水晶屋出来的必要,后面的试炼说不定还要用到这屋子,刚刚从高处往下看时地上似乎有流火,因此应该不至于这样快就到地下去,这座会移动的山必然有它的作用。 山灵诱惑他说:「我看你们两个都不想争抢我,那正好,你们不打架就算过了我这一关,我主动和你签订一个短期的契约,然后带你去下一关,我知道后面有什么,保证你们可以通过试练。等出去后你找个空地把我放下就行了。我好多年没有晒到真正的太阳,接触到真实的泥土、风雨和鸟鸣,真是怀念啊。」 山灵的契约必然是可以做手脚的,应遥怀疑不止一个被困的修士对后来人说过这样的话,当他们和山灵签下契约后,说不定在之后的哪一个试炼中就被夺舍,与他签下契约的修士元神则变成新的山灵。 应遥自然不肯轻易答应,然而无论他再怎么试探,山灵都咬死了只有答应与他签订契约才算通过试练,被问得多了甚至还气唿唿地转身作势欲走。 一座巍峨高山在面前转身发出来的声音简直震耳欲聋,剑修皱着眉毛一筹莫展,正准备开口叫住山灵,卓远山的长鞭突然跳起来用力抽了一下水晶屋的天花板,发出了一声响亮的脆响,试图吸引应遥的注意力让他回头。 第88页 应遥和山灵说到后面,险些忘了自己身后还有一个关在水晶屋里的卓远山,他眉头挑了一下,转身看向水晶屋,发现卓远山正有点焦急地用手指敲着墙壁试图发出声音吸引他的注意力。 水晶屋内的声音完全无法传出来,应遥仔细分辨了一回儿他的口型,辨认出卓远山是在说:「他现在只能原地转圈,没办法离开这里。」 应遥立刻转头看了一眼高山,醒悟过来:山又不像人分前后,他要走完全没必要先转个身,也就是无法离开才这样做事吓唬他。 卓远山又说:「他最后肯定是要离开的,不然我们下来的时候他完全可以在这里待着,没必要从远处挪过来,现在是不是缺一个让他离开的契机?」 应遥站着的地方并没有什么光亮,他担心卓远山看不清自己的口型,干脆走过去在水晶屋的墙壁上煳了一层水汽,在上面写:「一定不是他说的契约。」 他写出来的字在卓远山的方向看是反的,不过不耽误辨认,卓远山和应遥一起看了一会儿还在转身的山,突然灵机一动,道:「你还拎得动水晶屋吗?我们直接飞上山。我感觉这屋子可能是个机关。」 应遥眼睛亮了一下,毫不含煳地跳上天花板,不知道从哪翻出来一块布裹住左手虎口,然后把搭在外面的长鞭缠在手上,有点儿晃晃悠悠地拽着水晶屋飞向山顶。 卓远山这回想起用手托着天花板帮他分担一点儿重量,剑修险之又险地带着水晶屋避开一个张牙舞爪向他挥来的树枝,把水晶屋放在一块空地上,站在天花板上喘粗气,卓远山悬在半空向四周打量,突然发现应遥放水晶屋的这块石头正正好好有一个能放下去的凹槽。 山灵的劝说声突然全部消失,整座山像死了一样沉默地向他来时的方向挪去,应遥坐在屋顶上叫了两声「前辈」没有得到回答,他就也安静下来。 「这种试练有什么意义?」他问卓远山,「再过个几百年,等大家都摸透了那些上古修士留下来的秘境,把通过的方法整理一下在秘境入口贩售,背一背就能通过,那多无趣。」 卓远山说:「可能等摸透了,秘境里就不剩什么东西了。」 第八十二章 火鸟 应遥无趣地摊了一下手,他从天花板上跳下去,把被关在水晶屋的卓宫主丢下御剑在空中绕着山飞了一圈,山上没有风,之前山上摇盪的树影全都静止下来,偶尔在漆黑的夜色中横出一枝,显得整座山如同鬼域。 应遥没有在山上找到任何活物,山灵似乎完全消散,再也没有说过话,他一无所获地回到水晶屋边,突然觉得有点消沉,有气无力地和卓远山说:「你在上面的时候后有没有看见地上出了偶尔冒出的火光还有什么?」 卓远山摇了摇头,又用和应遥一样的手法在墙壁上蒙了一层水汽,写道:「第一关考验的是你我是否彼此信任,第二关考验你我在宝物面前能否不反目,和生死相托有一点儿关系,可又不相同,第三关会是什么?」 应遥绕着卡着水晶屋的石头走了一圈,在角落里发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缺口,看形状像是利爪抓出来的,卓远山的目光跟着他挪过来,也看见了那个缺口,随口猜测道:「难道是要联手对敌?考验默契的?」 剑修抬起头用毫不信任地眼神看着他,卓远山想了一会儿,试探道:「阿遥不放心把后背交给我?」 应遥从爪痕边站起身,他站的位置比卓远山高点儿,正好能直视他的眼睛,法修天蓝色的眼睛透过一层水晶来看好像更加漂亮,说不上是天空还是湖泊的颜色,瞳孔又像闪着水光,望着人时带着一点儿醉意,显得格外诱人。 哪怕是剑修这种眼里只有剑的不解风情的修士,也不得不承认卓远山确实有一副好容貌,应遥被他的美色晃了一下神,接着视线晃动了一下,注意到了卓远山带着青紫的脸颊,赶忙在笑出声之前挪开了目光。 剑修认真思考了片刻:「我敢把后背交给你,」他慢吞吞地说,「但我不觉得我和你会有默契。」 应遥走开后卓远山在墙壁上看见了自己的脸,他对着自己还有点儿鼻青脸肿的脸咬了一下牙,催动灵力治癒了伤痕,抬脚追上应遥:「不一定要配合无间的默契,」他在墙上写,「不是每一个一起进入通天境的都是相识多年的伙伴,我猜测只要能表现出配合来就够了。」 山移动的速度比他们预计中的要快,但周围的景色都是一成不变的,应遥外放的神识许久没有感觉到有什么变化出现,也就无从判断山走了多远,他看着卓远山写出的最后一个字被消失的水汽带走,眼睛微微眨了下,正要开口说话,勐地感觉到神识尽头出现了一棵直入云霄的树。 「有一棵树,」他急匆匆地道,「树上有不少活物,没有血腥味,应该是食素的。」 卓远山看了他一眼,有点儿可惜应遥没回答他默契的话题,一边把自己缠在挂钩上许久的长鞭收回来握在手中,鞭梢自觉地环在他手腕上,过了片刻,又抱怨道:「真的扯得我好痛。」 卓远山却想:不知道阿遥的手会不会也很疼。 这山见到树后似乎加快了脚步,一时轰鸣声不绝于耳,不过数息之后卓远山不用神识也能隐约在天尽头看见应遥口中的树的虚影,他走到应遥身后注视它,应遥一跃而起,救俗剑出鞘斩断了一根向他抽来的枝桠,回头看了卓远山一眼,伸手抓住断枝上的细条跟着它盪向树干,眨眼间就消失在卓远山的视线里。 第89页 应遥左手上的布条还没有摘下去,他担忧树皮上有毒,在手上覆了一层灵气,这层灵气眨眼间被树皮中涌出的雾气腐蚀殆尽,布条上发出细微的嗤嗤声,同时散发出一股可怕的味道。 应遥握剑的手迎向另一根抽向他的树枝,手腕转动用剑身捲住它,借力飞身而起,脚尖点在下方袭来的一排枝桠上极轻盈地向树的主干处跑去,片刻后他撞上了一只火红的鸟。 鸟形神似鹰隼,翅膀尖和尾羽都流火一样挂着色泽明亮的火星,足有两个水晶屋那样大,翅膀展开时称得上遮天蔽日,应遥远远飘开躲过它的利爪,注意到利爪的形状和在水晶屋边留下的爪痕颇为相似。 火鸟同样灵巧地在枝桠间传行,应遥神识收拢到身边,敏锐地察觉到树枝间隐藏了数十只它的同类,实力高低不一,有一些不足人高的火鸟甚至还不到金丹修为,而出现在他面前这只目前看来个头最大的已有化身修为。 应遥提剑挡住火鸟抓来的利爪,借这一击之力轻盈滑开向后退去,两息后无声地落在水晶屋房顶上,对卓远山打了一个待在里面的手势。 若这一关是叫人杀尽火鸟才能通过,完全没必要把那些没长成的小鸟也放出来,因此他和卓远山最开始的猜测可能是错的,站在「入世」道剑修的角度来向,这一回想考验他们的应该是是否有恻隐之心。 卓远山也看见了跟着应遥而来的火鸟群,应遥没在水晶屋上多做停留,他微微踮起脚尖点了一下屋顶,手持救俗剑扶摇而起,救俗剑上剑光骤然亮起,极明亮地斩过半个天空没入鸟群,不偏毫釐地割断了为首两只火鸟的冠翎,带着一串渐弱的火光坠向漆黑一片的地面。 「打个商量,」剑修轻松地说,「放我们过去,我就不把你们烤了下酒。」 没有一只火鸟理他,应遥拎着救俗剑带着这群鸟在水晶屋上空转了一圈,终于想出了一个准确的威胁:「放我们过去,不然就把你们泡在水里。」 这回鸟群轰然而散,乱糟糟地飞回树上,身上的火光逐一熄灭,只剩最开始见到的那只有两个水晶屋大的火鸟沖他叫了一声,勐地落下去一爪子抓向水晶屋。 应遥下意识地追上去提剑挡了一下,火鸟一只爪子落在地上,另一只爪子保持着抬起的姿势,歪着头看着应遥,隔了片刻又沖他有点甜地叫了一声。 应遥犹豫片刻,跳上水晶屋房顶给他让开了地方,火鸟抓起水晶屋飞向不远处遮天蔽日的树木,等到枝桠茂密处就有几根树枝伸过来勾住了水晶屋房顶的挂钩,一路交替着带着他们往上升。 卓远山能看见枝叶间趴着的火鸟的轮廓,应遥站在水晶屋房顶的一角上,救俗剑一直保持着防备的姿态,看起来浑身紧绷。 但直到这些枝桠把他们送上树冠也没有什么意外的事情发生,火鸟们的巢已经看不见踪影,只有一只火鸟伴着他们飞上树冠,无声地落在应遥对面,和他对视了一会儿,一张口吐出来一枚钥匙。 应遥用灵力裹着钥匙把它拿到手里,卓远山进入水晶屋的门再次浮现出来,接着火鸟口吐人言道:「这把钥匙可以打开水晶屋,也可以打开你面前的门,门后是一条直通控制通天境阵盘的捷径,但是钥匙只能用一次。是救下同伴还是抛下同伴,由你选择。」 火鸟说完身躯散开化为一扇大门,应遥落到卓远山面前同他对视一眼,卓远山在墙壁上写:「我相信阿遥。」 应遥对他点了下头,转身开了火鸟化成的门,他手里的钥匙在转动的剎那化为灰烬,接着大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把他吞了进去。 卓远山看着水晶屋墙壁上的门再次消失,心平气和地盘膝坐在地板上,过了一会儿又从芥子戒中摸出一块雪熊肉,往上面刷了点儿酱料,耐心地等了两个时辰,用灵力架了火烤起肉来。 第八十三章 幻境 应遥穿过门后照旧是一条长长的通道,通道中空无一物,墙壁上也没有再刻下任何字,一眼望不到尽头,应遥往前走了两步,没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忍不住微微皱了一下眉,抬手轻拍了一下自己的手掌。 这回果然没有听见任何声音,救俗剑冒出头髮出一声剑鸣,应遥手掌感觉到它发出声音时的震颤,但也同样没有听见任何声音,他停下脚步思索片刻,用手指摩挲了一下自己的耳垂。 剑修听见了自己手指和皮肤摩擦时发出的沙沙声,他有点儿意外地挑了一下眉,发现不是自己的听觉被封,而是这条通道本身不能传递声音。 他还不知道通道为什么会这样设置,但他不由自主地提高了警惕,原本有点儿松懈的神识重新紧绷起来,接着加快了脚步。 半个时辰后他再次在通道尽头看见两扇门,左面门上写「我有珍宝」,右面门上写「我有大道」,除此之外别无提示,应遥在门前停下脚步,琢磨了一会儿,不禁陷入了左右为难中。 常理上讲,他应该选那个写着「我有大道」的门,但应遥并无把握那是正确的选择,事实上他哪个门都不想选,他对着这两扇门发了一会儿呆,咬了一下牙转身向来路走回去。 救俗剑在他的识海里「咦?」一声,问道:「不进去吗?」 剑修的珍宝在通天境外的入世剑宗里,大道在他心里,总之都不在这两扇门后,他回忆自己进门之前火鸟对他说的「门后是一条直通控制通天境阵盘的捷径」,感觉自己或许应该不用做出选择,所以他看见的两扇门中应该没有他应该选择的。 第90页 「这两个都不太对的样子,我回去看看,」应遥说,「万一另一头也有两扇门呢?」 他保持着同样的步速,但这次他走回去的时间明显远胜于他走过来的时间,而两侧的墙壁随着他向前走也慢慢发生了变化,应遥发现左手的墙壁变了颜色,而右手边的墙壁则逐渐透出光亮,谨慎起见,他再次放慢了步伐仔细观察这些变化。 过了片刻他辨认出右手边正逐渐呈现出卓远山呆着的水晶屋内的场景,而左手边是水晶屋外一片漆黑,要用尽目力去看才能发现有些树影摇动的场景。 通道墙壁上呈现的水晶屋场景上卓远山不知所踪,只有一面被打碎的墙壁被清晰地放在应遥眼前,应遥盯着碎片看了一会儿,发现确实像卓远山自己用鞭子打碎的墙壁,没有什么破绽,只好皱着眉毛把视线挪到左侧。 左侧的景象许久没有变化,但当应遥仔细去看时又隐约觉得那些模煳的树影间似乎有人在腾挪跳跃,并伴以隐隐的长啸声。 应遥无法判断这是幻境还是什么,他从通道墙壁上挪回视线,又恢復最开始的步速向前走去,又过了半个多时辰才走回起点,此时他左手边的墙壁已经变了一副模样,高耸入云的树上火光沖天,卓远山的身影在火光中时隐时现,以修士的眼里能轻而易举地看见他瞳孔里蔓延的红色。 这是入魔的徵兆,应遥发现起点向后延长了一块,是一个与之前卓远山呆着的水晶屋极其相似的房间,除了房间内有些琉璃制成的家具,他站在房间门前试图从通天境主人的角度揣度他究竟想要试练什么,用什么手段才能达成他想要的效果。 然后他就卡在了第一个问题上。 剑修自言自语地说:「他为什么一定要找能做到和伙伴生死相托的人?他有什么事情需要一群这样的人才能达成目的?」 如果真的像他们之前所猜测的那样通天境主人是为了斩断修士飞升的路径,那可能确实需要一些相互信任的伙伴一起做这件事才能完成,鑑于通天印流落在外,应遥不免怀疑之前就有人通过了通天境的试练,其中最有可能的就是楚杭楚相那一对兄弟,但这两人现在反目成仇,也不知道若是通天境主人知道了现在的情况会怎么想。 但很快他就把注意力重新转移回了面前的试练上,假如他和卓远山在第一条通道里看见的刻字确实是提示,那么他选择把卓远山留在水晶屋自己进入第二条通道正是符合「生死相托」试练的考验,而为了让试练增加变数,出现一些误导他的幻象也是正常的。 应遥在似曾相识的水晶屋门前站了片刻,收起救俗剑走了进去。 房门如他所料消失不见,但卓远山的景象跟着他投映到了水晶屋的墙壁上,应遥往椅子上放了个蒲团安心坐下,过了会儿有点无聊地打了个哈欠,把出门时带上的包子拿出来两个,用油纸包垫着手啃了起来。 另一头卓远山正在专心致志地烤肉,他对面的墙壁上也浮现出了应遥的身影,不过是在堆积如山的珍宝间穿行,如果他仔细看就能发现剑修不时拿起两个千年难得一见的材料放进芥子戒,一副全然忘了他的模样,周围还有似有似无地声音引诱他打破水晶屋去抓两只火鸟,逼迫它们交出钥匙追上应遥,免得他独占宝库。 然而卓远山全当自己没听见,他把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了掌握火候上,剩下一点儿在芥子戒里翻找调料,最后找到两瓶塞在角落里的碎辣椒,试探着洒在肉上用火烤了烤,熏得自己猝不及防地打了一个喷嚏。 耳边那个声音还在絮絮叨叨地诱导他赶快追上应遥,卓远山低头看了一会儿手里不知道滋味如何的烤肉,漫不经心道:「你在通天境里呆了多久了?寂不寂寞?想不想吃东西?」 诱惑他的声音勐地停了下来,卓远山嘴角微微向上一翘,知道自己没有猜错:如果山灵可以是修士的元神冒充,那么现在和他说话的声音同样可以是修士的元神。 「你的同伴把你从水晶屋里救了出去,然后你们一起被困在了这里,」卓远山说,「现在你附身在水晶屋上,你的同伴在哪?跟着阿遥吗?」 他猜测的另一种可能是他的同伴和阿遥做出相同的选择,把他一个人留在水晶屋里,然后久久不归,于是他忍受不住猜疑和担忧打破水晶屋,然后被真正地困在了第一个关卡里,或许也需要一个人代替他才能脱离。 卓远山半晌没有听见回答,他轻轻地笑了起来,把烤熟的肉收回芥子戒,熄了火焰拍了拍手:「刚刚是我被关在屋子里插不上手,下一个也该我和阿遥换一下处境了,你是把我放过去,还是要在这里和我比耐心?选前者我可以给你的亲故带几句话,选后者就算了,我可不是什么热心肠。」 这种以心性为评判标准的秘境在所有秘境中是最让人咬牙切齿的一种,如果正好合了心性,一路走下去几乎不会遇到什么阻碍,可是如果不合要求,想破了头也不见得能过一关。 卓远山的威胁相当有用,水晶屋的声音犹豫了一会儿,不想赌他是否能撑到秘境主人规定的时间,主动给他打开了水晶屋的门,又小声说:「你认识卓晋明吗?他要是还活着帮我带句话给他。就说姓李的告诉他,他手里的印章是假的,他骗了我,我也骗了他,我们之间就算两清了。」 第91页 卓远山一直没弄明白为什么明明通过通天境的是楚氏兄弟,通天印最后会跑到自己父亲手里,楚相从自己手里夺得通天印后又会还给他,说实话他钻研通天印这么多年,也没认出那是个假的,当下惊疑不定地停下了离开的脚步。 「我没听过他有个姓李的故友,要么你还是在骗我,要么你就是他那个绝不肯公之于众的道侣,」卓远山冷冷地说,「卓晋明正是家父,我该怎么称唿你?」 「火鸟身上有两把钥匙,每一把都只允许一个人通过它离开,但是只有当两个人都进入第二个通道,才有可能拿到真正的通天印,」水晶屋的声音避而不答,「被留下的人的元神有可能被放进任何一个物体里,和山灵比水晶屋是不是还算不错?」 卓远山皱起了眉毛,他没有太多关于母亲的记忆,唯一的印象就是她的声音,但其实和水晶屋发出的声音毫无相似之处,他不敢保证这不是新的幻境,因此闭口不言,一低头出了水晶屋,才道:「卓晋明死了。」 水晶屋的声音好像也没有办法传到外界,他站在外面等了一会儿回应,没有听见任何声音,于是戒备着转身飞向了火鸟栖息的树。 等到我和阿遥拿到真正的通天印,就知道它究竟是什么东西了,卓远山咬着牙想,我弒父的时候便斩断了亲缘,我不能犹豫太久。 他找到交给应遥钥匙又变成门的那只火鸟,用长鞭勾着它的脖子把它拖到了水晶屋附近,火鸟哀哀地叫了一声,主动变成了钥匙和门。 卓远山回头看了一眼水晶屋,竭力无视了水晶屋内漫起的水汽踏进火鸟变成的门,他的长鞭有点儿惊讶地冒出来一句:「墙上有字?」 「快离开,莫回头。」卓远山说,「我看见了。」 第八十四章 火河一 火鸟变成的门在他进去后便消失不见,片刻后从树上又钻出一只两个水晶屋大小的火鸟,绕着繁茂的树枝飞了三圈,发出低沉而短促的鸣叫。 水晶屋安静地伫立在山顶的石槽中,这回墙壁上的水汽没有消失,她仓促写出来的警告每个字都鲜明地待在墙上,除了不知何处正闪烁的光,看起来和往日并没有太多不同。 「他真是你儿子?」山灵突然说,「眼睛和你有点像。」 水晶屋没有说话,它内部的光慢慢弱了下去,最后整个秘境只剩树上那些火鸟还在充当光源,山灵陪她安静了一会儿,载着水晶屋慢慢向她原本悬挂的位置下方走过去,嘆气道:「老头子要死了,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记得啦,这么一想是不是觉得自己还是挺幸运的?」 化神修士试练的第一层关卡里没有什么能要人命的危险,但全是骗人的东西,大部分进了秘境的修士都在这一关被骗得血本无归,偶尔也会有几个被骗走性命的倒霉蛋,通天境不是本界之物,这些倒霉蛋不能离开秘境,也没地转世投胎,就只能等着魂飞魄散。 等得久的元神不稳,忘光了自己的出身来歷也是常有之事,隔个三五十年还有再也撑不下去的元神就此消散,寄身水晶屋的修士算是这些被骗走了性命的修士中来得晚的,到现在元神也还算稳固,记忆也清晰。 「见了不如不见,」水晶屋沉默了良久才说,「我挂记他也就算了,他在后面几层念着我只有危险没有好处。」 山灵慢腾腾地往该去的方向挪过去,他的声音听起来还浑厚,但已经没有山灵该有的大嗓门,甚至听起来还有点儿模煳不清:「我要是没判断错,他是个喜欢『入世』道剑修的无情道修士,这可挺稀有的。」 这回他照旧没能得到自己的同伴什么回答,山灵来到了他的目的地,从天垂下的绳索正好能勾住水晶屋上的挂钩,晃晃悠悠地把水晶屋升向高空,山灵目送水晶屋消失在视线之外,长长地嘆了口气,用苍老的声音说:「老头子这回没骗到人,就真的要死啦。」 这回并没有什么声音能回应他,秘境再次陷入了死一样的沉寂,山上的树影有气无力地晃动着,最后慢慢地垂了下去。 卓远山并不知道他走后都发生了什么,他进入火鸟化成的门后眼前是一片奔涌的火河,但除了这条火河外周围一片漆黑,甚至还有隐约的土腥味传来,棚顶离人极近,伸手就能摸到冰冷的带着泥的石头,一碰还簌簌向下掉土,整个空间像是随时会倾塌,给人的感觉压抑极了。 卓远山警惕地在身周撑开了一层灵气防护罩,长鞭乖顺地缠在他手腕上,鞭梢笔挺地向上竖着,像是一条准备攻击的蛇。 火河自卓远山的左手边向右流去,奔涌时拍击河岸发出连绵不绝的爆裂声,卓远山站在原地观察了片刻,轻手轻脚地走到岸边半跪下去,用指腹擦了一下刚被火舌舔舐过的一块石头。 石头滚烫,上面覆了一层灰,但比他预想中的要坚硬许多,卓远山将灵气外放托起石头,长鞭试探着绕上去生生勒下来一块,一面发出被烫得倒吸冷气的声音。 石头外层被烧得有些发红髮亮,拿在手中时光亮渐渐消退,剖开后可以明显地发现中心还是凉的,卓远山用指尖碰了碰它,然后信手把它扔回岸边,露出了沉思的神色。 这里应该是第二层试练,但先他一步进门的应遥不见踪影,卓远山揣度整个秘境,认为它极有可能分了三层,第一层考验他是否足够信任应遥,和应遥是否有能力带着他通关,第二层他与应遥的位置互换,按常理应该还有一个能让两人并肩作战的第三层,不过现在考虑第三层是什么样子有一点儿早,因此卓远山的思绪转了一圈就回到了如何通过第二层上。 第92页 「首先是要找到阿遥的位置,」他自言自语道,「说起来他是不是也会被困在一个水晶屋里等我去救?」 他长鞭里的器灵对他的幻想不屑一顾,卓远山清楚地听见它嗤了自己一声,不过他仍然坚持自己的看法,并幼稚地和它打了一个赌:「要是阿遥在水晶屋里,你唱蒹葭给他听。」 他不等自己的长鞭反应过来,启程顺着火河奔涌的方向走去,大概十余里后火河的宽度慢慢变窄,而流动地越发激烈,卓远山偶尔能听到被冲击和高温折腾的碎裂的石块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声响,他回过头望着自己的来路,隐约生出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和第一层时应遥需要带着他通过一个个试练不同,这一层是应遥等着他找到自己,依照秘境主人的脾气,应遥那头也不会什么考验都没有,最可能的就是他刚刚在水晶屋里看到的幻象。 如果应遥就放火河的尽头,也同样是在一个密闭的屋子里,以火河两岸越来越窄,石头被冲击和烤得越来越脆的状态,只要他被幻境稍微引动了一点儿心绪起身走动,都可能落入火河中,即使有屋子的保护,也不一定能平安无事。 卓远山很快理清了自己的思路,他感到有一点儿急迫,但此时他脚下的岩石也开始变得有些松软,让人不能在上面疾步行走,而头顶过低的石顶也让他几乎没有办法御风而行。 不过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情形,卓远山一边思索着对策一边继续前行,三四里后他眼前出现了一堵铭刻着大量符篆的厚重石块。 此时河岸两侧的热浪已经扑面而来,逼得人睁不开眼,卓远山只能不停更换灵气凝成的防护罩才能正常行走,面前出现的石块附近倒是温度正常,甚至还隐隐有凉风习习。 卓远山走近后下意识地唿出口气,低头看了看自己被烤得微微捲曲的法袍衣袖,把视线挪到了堵住去路的石块上。 第八十五章 火河二 石块上绘制的符篆与他平常所见截然不同,上面的线条彼此交错纠缠,卓远山研究了半天也没能看出哪里是符篆的起笔处,反而看得自己眼花缭乱,头晕脑胀地靠在石壁上嘆了口气。 他现在越发能断定通天境主人不是此界中人,不然无论如何他总该能辨认出用于防暑或降温的符篆,而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一头雾水,而现在的问题是这个石块挡住了他的去路,把河边的路挡得严严实实,连只蝼蚁都爬不过去。 卓远山停下来吃了两颗培元丹回復了一下灵力,扶着石壁小心翼翼地走向岸边向河对岸望去,毫不意外地发现对岸的路在同样的位置也有一块石头阻住了去路,而且在火河发出的光芒的照耀下可以清晰地看到这块石头足有半里长,且石头后确实有继续向前的路。 秘境主人的意图此时不言自明,如果他想继续向前走,大概只有在火河上御风而行或者沿着阻路的石块攀缘前行这两种选择。 卓远山仔细地观察了一会儿对岸出现的石块的情况,有点儿失落地发现石块后半段并没有刻画符篆,不仅不能降温,还可能脆到一碰就碎,完全不可能作为中途的落脚点,所以无论前半段如何取巧,最后都必须在火河上空御风飞行一段。 即使不计算火河翻涌时飞起的高达数尺,偶尔可以舔舐到洞顶的浪潮,单论从河面到洞顶的距离也不过一丈,虽然多数法修在正常御风而行的时候都能保证自己不会出现一点颠簸,近半数的法修能在斗战时敏捷得像只长了翅膀的鸟,但这种鸟也不想飞的狭窄通道还是能为难不少法修。 卓远山皱着眉,他迟疑片刻,尽量轻手轻脚地走到河岸边缘,试探着撤掉左手小指指尖上的灵力探出手去,火河的温度比他预想中的还要高一点儿,卓远山皱着眉毛收回手指,重新补足护体灵气,想了片刻又从芥子戒里摸出一块生雪熊肉,用灵力托着慢慢放到火上。 几乎眨眼间他就看见肉上升起白烟,接着肉香味夹在在火河的硫磺味里一起传到鼻前,卓远山停顿片刻,放松了对灵力的维繫,让肉掉进火河里,接着他又看见一条阴影从火光间闪过。 这河里还有活着的凶物——卓远山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半步,心里有一点发憷。 但他没有太多时间在这里耽搁太久,如果硬要的位置真的是在这条火河尽头,他去得晚了说不定应遥会遭受怎样的攻击。 卓远山定了定神,全神贯注地注视了一会儿河面,发现刚才一闪而过的阴影没有再次出现,他深吸了一口气,在身周布下了更多的灵气罩,又从芥子戒里翻出了多年没用过的避暑符,手腕上缠着长鞭,小心翼翼地攀上了石块侧面。 他的长鞭鞭梢散开,手指一样牢牢抓在石块上,开头的三十余丈石块的温度并不高,不过数息之间卓远山就挪到了位置,而这往后铭刻的符篆消失,长鞭鞭梢再触碰到石块表面时就有碎屑簌簌地落下。 卓远山接着抓着石块上的凸起往前挪了十余丈,此时已经完全脱离的符篆的效用能笼罩的范围,石块表面的裂痕开始肉眼可见,灵力被烧得发糖,他的长鞭也开始哼哼唧唧,不愿意再把自己放在石块上帮他稳住身形。 这石块被放在这里做拦路不知道有多少年,卓远山停下来审视了一下再往前的石头,确定如果继续向前不可能再取巧了,只好深吸了一口气,收起自己的长鞭单手抓着石块捏了个御风术,继而轻飘飘地从石头上飘开,停在了火河正中。 第93页 此处应该与他要抵达的终点不远,火河只剩不足两丈宽,大概是嗅到了活人的气息,之前藏匿在深处的游鱼纷纷露出头来,在河面上掀起波浪,但卓远山脚下有厚重的灵气层,一时咬不下他的肉,就迫不及待地自相残杀起来。 大概是自知长得不好看,火河里的生物都没有眼睛,身上覆盖着层层叠叠的细小鳞片,游得飞快,彼此厮杀时发出怪异的吼声。 卓远山向下望了一眼,发现河面波动得越来越剧烈,他不敢耽误太长时间,掐着法诀贴着洞顶向前疾驰。 他不知道被养在火河里的生物是什么品种,但它们似乎能生吞灵力,卓远山为了隔绝火河中涌上来的热气已经耗费了不少灵力,剩下的短短百丈几乎飞得他经脉里灵气耗尽,全靠又吞了两颗培元丹才撑下来,手脚无力地半跪在了石块后的狭窄河岸上。 此处河岸只容一人通过,又比他为了绕过拦路的石块飞到火河上的那处河岸要高上一截,人必须已经微微躬着身走路才能不撞到头顶。 卓远山还没看见火河的尽头在哪,不由得忧心忡忡地向前方望去,他眼前的河面越收越紧,奔涌的声音也越响亮,几乎震耳欲聋,河里追了他一路的怪模样游鱼也都没有沉入河底,一个个竖直着浮在河面上,探出头左右摇摆。 河面和河岸的距离已经触手可及,以卓远山刚刚见到的这些鱼的弹跳力,它们现在仍旧可以轻而易举地攻击到卓远山,但是似乎卓远山的脚一踏上河岸它们就都安静下来,不再试图攻击他,就仿佛河岸上存在一条无形的界线。 卓远山休息片刻,把丹药瓶里最后一颗培元丹扔进嘴里,把周身的灵气罩逐一散去,只留下必要的维持温度的两层,把自己的长鞭绞成一个手杖的模样,拄着它一边试探地面能否承受住他的重量,一边思考着这些怪模样游鱼的出现意味着什么。 「好像知道它们能不能吃啊!」救俗剑和应遥感嘆道,「感觉它们已经是熟的了,切了撒点调料放在盘子里就能端上来吃。」 应遥坐在水晶屋里,水晶屋墙壁上的幻境自从卓远山进入火鸟化成的门后就消失不见,变成了外面应有的模样。 成群的模样诡异的游鱼用身体托着水晶屋在一条火河尽头上下沉浮,水晶屋屋顶似乎抵在一个山洞的顶端,如果游鱼上浮得太厉害,屋顶就会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三面墙外是山壁,最后一面墙外是涌动的岩浆。 岩浆里充满了一种从来没见过的生物,形似游鱼,没有眼睛,浑身被鳞片覆盖,如果不是游动时像鱼一样摇头摆尾,几乎非不清哪边是头哪边是尾。 这些鱼似乎被岩浆从另一头冲过来,连绵不绝地撞在应遥面前的墙壁上,一部分撞得头破血流,当场被同类一拥而上吃了个干净,另一部分没死的就从墙壁滑到地板下,仍旧争先恐后地想冲破水晶屋,也就间接地托住了水晶屋不让它沉入岩浆中。 应遥起先还谨慎地握着救俗剑,生怕水晶屋承受不住它们的冲击把他餵了鱼,但半个时辰之后他就坐到了地上,救俗剑也收进了鞘中,无所事事地开始考虑这些鱼应该怎么吃。 水晶屋比他想像得结实许多,墙壁上还有肉眼看不见的防护符篆在发挥着作用,这些鱼奋不顾身地撞了半个时辰,连一道划痕都没能留下,因此这一层他应该就像上一层的卓远山一样,看着担惊受怕,其实什么事都不用插手,等着人来救就好了。 「或许放进冰里冻一下肉会更嫩?」剑修漫不经心地胡乱猜测着,「不知道卓远山会不会捉两只上来看看了。这鱼明显不畏高温,要是能捉个十几只把皮剥下来,估计他过来时会省不少力气。」 第八十六章 下沉 救俗剑很明显开始认真幻想游鱼的口味,然后在麻辣和酸辣之间踌躇了半晌,吵着要应遥把带过来的烤肉拿出来一包让他闻闻。 应遥被他嚷嚷得头晕脑胀,无奈地找了一包麻辣味的牛肉干放在被岩浆烤得滚烫的地板上热了一会儿,把救俗剑放在油纸包上,抱着胳膊等着他打喷嚏。 没一会儿救俗剑一连串地发出了三声响亮的剑鸣,整个剑震得从油纸包上滚了下去,躺在地板上喊烫,应遥慢条斯理地把已经烤得发硬的牛肉干拿起来,捏起一根用牙咬着,沖地上的救俗剑挑眉一笑。 「麻辣味还是酸辣味的?」剑修一脸嫌弃地把剑从地上捡起来拍了拍,「你个叶公好龙的笨剑。」 救俗剑立即「呸」了他一声,但是怎么听怎么心虚气短。 应遥没理他,他的注意力已经从自己的剑身上挪到了被它的剑鸣从放油纸包的位置驱逐走的游鱼身上,抱着剑陷入了沉思。 正在应遥思考为什么游鱼会被剑鸣声驱逐的时候,卓远山用芥子戒里的生雪熊肉钓上了第十六头游鱼,熟练地把它拖到岸边,看着它身体触及到河岸时立刻被不知名的禁制杀死,然后用一柄形状奇怪的刀剜下它身上的鳞片堆在一边。 「应该够两个人用了,」他自言自语道,「但愿一会儿找到阿遥后,下一步不是要潜入火河底。」 堆在一边的鳞片随着他的话音漂浮起来,在灵力的牵引下把自己织成了两套紧身的长袖和亵裤,卓远山一抬手把自己那件穿在身上,对着给应遥的那件陷入沉思,总觉得哪里的尺寸不太对。 第94页 「他胖了,」他的长鞭慢吞吞地说,「你得再杀一只。」 卓远山飞快地改好了鳞片衣裤,试探着扯下护住躯干的灵气,果然没再感觉到热浪烧灼,不由得长出了一口气,再度迈步向前。 此时火河已经只余一丈多些,大群的游鱼竖着身体被湍急的河流沖向更狭窄的地方,而河岸也离洞顶越来越近,卓远山从低头走路到弓着腰走路,接着不得不用术法把自己变矮才能往下走去,到最后河岸离洞顶的高度肉眼可见地急剧缩小,最后完全和洞顶融为一体。 卓远山不得不再次御风飞在火河上空。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火河的河面高度没有再像河岸那样一路上升到山洞顶,不过也不足一丈高,他必须得紧贴着洞顶飞才能避过大部分游鱼的攻击,饶是如此小腿也被一头长得远超同类的游鱼撕下了一块肉。 这鱼的牙齿带着毒,卓远山往自己腿上贴了数张治伤用的符篆,也过了一刻多才缓慢地开始癒合,而此时他已经飞到了应遥在的水晶屋前,却无处落足。 应遥站起来看了他滴血的腿和鳞片衣一眼,正想在墙上写字,一只冲过来的游鱼的脑袋重重地撞在了水晶屋上,当场爆出来一团血花,接着一拥而上的游鱼把他的视线挡得严严实实,过了好一会儿才散开。 卓远山已经不在原处,他仔细地打量了一遍水晶屋的位置,扬声问应遥:「上面和另外三面有去路吗?」 「没有,」应遥匆匆地挑了块没有鱼的地方写,「你的鳞片有多的吗?最好把手脚和头也都护住,我能带着屋子一起沉下去。」 卓远山点了点头,皱着眉把给应遥的鳞片衣拆了把自己从头到脚都包裹了起来,只留眼睛在外面,应遥看了他一眼,又写:「我先下去,你在屋顶。」 他把救俗剑放在地板上,沉下心感受教化剑意,救俗剑从他的识海回到剑中,剑尖轻轻拍了地板两下,发出了一声长且嘹亮的剑鸣。 在屋子下方的鱼被剑鸣驱散,水晶屋失去托举立刻开始下沉,卓远山挥鞭噼开一只沖他来的游鱼,低头钻进天花板和洞顶的间,单膝跪在屋顶上,手中长鞭绕着水晶屋缠了一周,把自己拴在了上面。 应遥捡起剑抬头看着他,片刻后沖他露出了一点儿笑容,救俗剑再次发出一声剑鸣把试图聚拢的游鱼驱散,带着卓远山直挺挺地沉入了岩浆底部。 「所以说为什么带着教化剑意的剑鸣能驱散它们呢?」救俗剑嘀咕着问应遥,「难道他们也会嫌你太老妈子?」 这些岩浆的深度比应遥预想中的要深一些,石壁呈一个倒扣的漏斗形状,越向下沉越见宽阔,但即使是以修士的眼力也无法看穿岩浆下还藏着什么东西,而熔浆的温度似乎还在升高。 应遥能看见跟着他一起游下来的游鱼纷纷受不热停了下来,那些太过贪婪的跟着游了一段儿就集体翻了肚皮,身上的鳞片纷纷脱落,露出鳞片下嫩白的肉。 救俗剑跟着他一起看过去,然后忍不住发出了一个吞口水的声音,用陷在梦幻一样的声音说:「感觉真的好好吃啊。」 应遥没有理会自己的剑叶公好龙,他抬头看了一眼把自己绑在水晶屋顶的卓远山,发现他全身裹着一层灵气罩,身上的鳞片都还完好,看不见脸,就把眼神收了回来,回答说:「我估计不一定要教化剑意,地板上应当有个法阵,只要发出能传出水晶屋的声音,就可以激活法阵驱散鱼群。」 他顿了一下,又说:「你和教化剑意在一起的时候剑鸣声最大,所以就用教化剑意了。」 救俗剑当即翻脸地呸了他一声,应遥笑了起来,摸了摸成天爱笑他老妈子但其实比他还话痨的剑,走到水晶屋正中坐下,拄着剑低头观察脚下的岩浆。 水晶屋已经被烧得很烫了,应遥好像能听到自己的护体灵气接触到水晶屋时发出的滋滋声,而屋内可供唿吸的空气也越来越少,因此他不得不屏息闭气,把更多的精力花费在抵御热气上。 过了一会儿救俗剑嘟哝道:「我好像闻到肉香了,再不到底儿我觉得你们两个都要被烤熟了。」 应遥唿出一口热气,伸手把救俗剑从剑鞘里抽了出来,剑身也被烤得滚烫,边缘薄且锋利的地方隐隐泛着一点儿红光,剑修看了一眼就皱起了眉毛,小心翼翼地把剑身也用灵气包裹起来,看着它边缘的光芒慢慢消失才松了口气。 也差点儿被热得融化的救俗剑哼哼唧唧:「傻阿遥。」 应遥把剑鞘扔进了芥子戒,芥子戒的圈套在他左手小指上,也有点儿发烫,他有点儿不适地转了转芥子戒,把温度降下来的救俗剑横放在膝盖上,有点儿担忧地抬头看向卓远山。 卓远山注意到他的视线,和他轻轻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一面给自己换了一个新的避暑符篆。 一刻后水晶屋终于沉到了底,应遥感觉到地板微微一震,好像撞上了什么东西,他拎着剑站起来低头去看,发现脚底的岩浆已经换了一种颜色,呈现出让人眼晕的白光,但和岩浆比起来又清澈许多,勉强能看见在里面游动的生物。 水晶屋正巧落到了一条游动的扁平的鱼身上,鱼灵巧地扇动着鳍继续向下游去,应遥环顾一周,感觉这鱼大得吓人,再看向卓远山时发觉他已经脱下了身上的鱼鳞衣,皱着眉低头对他做了一个口型:「鲲。」 第95页 应遥愣了一会儿,不可置信地把视线重新挪到了自己呆着的游鱼身上,卓远山却不等他理清思路,从房顶跳下来往水晶屋上贴了两个漂浮符篆,拖起水晶屋便往鲲的头部走。 「不是,等等,」应遥语无伦次,「如果这真的是鲲,这里空间该有多大?这只是一个秘境的内层,不合情理啊。」 卓远山侧着身前行,能看见应遥写在墙壁上的字,他的头髮在下落时被打散了髮髻,此时正半散不散地垂在脑后,配上泛着白光的水色,看起来还有点儿妩媚多情。 应遥指了指数里外拨水的鱼鳍:「这鱼看着最多二十里长,应该只是形似鲲。」 卓远山没反驳他,只是说:「不管是什么,都得走到能和它交谈的地方看看。」 应遥对着点没有异议,他耸了一下肩,坐回了水晶屋的椅子上,卓远山接着藉助水力和符篆的力量拖着水晶屋向前走。 他前行的速度很快,不过片刻就到了游鱼的脖颈位置,已经能清晰地看见水流被它微微张开的腮吸进喷出的轨迹,卓远山出于谨慎暂时停了下来,微微抬头看向这条游鱼的眼部。 鱼眼看起来也有百丈宽,大部分地方是白色的,只有中间一圈漆黑,卓远山怕它有什么迷惑人心的本性,不敢多看它的眼睛,瞥了一眼就收回视线,准备回头和应遥商量对策,突然觉得一股大力将自己和水晶屋推向鱼尾。 卓远山手忙脚乱地站住脚,把已经划出十几丈的水晶屋拖回来,才有精力去观察到底发生了什么。 鲲奋力拨水向上游去,水色已经由白变为了天一样的蓝色,数息后它从水面上一跃而起,生出双翅,翩翩然地向天际飞去。 第八十七章 天幕 鲲化作大鹏扶摇直上,这场景美则美矣,坐在上面的人却不仅看不到这幅场景,还被颠得晕头转脑。 剑修身体好一些还能正常站着,拎着水晶屋防止应遥掉下去的卓远山在大鹏飞上云霄稳住身形后,干脆一屁股坐在了它背上,拧着眉毛捏自己有点儿抽筋的小臂。 应遥此时显然无心关心他,他站在水晶屋的墙壁前向下望着地面,那条险些把卓远山烤成人肉干的火河前半截很显然隐藏在地下,而带着他们离开底下的鲲鹏出来时很明显不是穿过岩浆,此时只能看见汹涌无边的海水,游鱼飞鸟在颜色太相近而显得模煳不清的界限上下穿梭。 「所以我们这是出来了?」救俗剑开心地问,「这鱼,哦不,这鸟好大个,能吃好几十年呢,就是一锅炖不下。」 应遥对自己的剑的雄心壮志保持了沉默,他用手敲了敲墙壁试图吸引卓远山的注意力,但法修还没从头晕中缓过神来,没有注意到他的动作。 应遥只好放弃和他交流一下看法的打算,转而和自己的剑交谈起来:「第一层考验在地面,第二层在地底,第三层就是在天空了?」他问,「我觉得一会儿你就要喝点什么东西的血了,你能别吐吗?」 救俗剑别的毛病没有,只是不像把杀生用的剑,对血的味道有点儿挑食,长得不好看的一律嫌弃,若是长得又丑又一身肥肉就更嫌弃了,如果再加上一身腥味儿简直能当场尖叫,因此应遥说完救俗剑相当娇气地对他哼了一声,拍着他的膝盖要他把剑鞘拿出来它要静一静。 大鹏向太阳的方向飞去,整个场景看起来大得可怕,说实话应遥现在也有一点儿分不清他是还在秘境里还是已经出来,不过片刻后夜幕用一种不同寻常的速度降临,马上打消了他的念头。 这里的昼夜转换远比外界要快,应遥一个恍神间太阳就被换成了月亮,大鹏已经飞离了云端,此时向下看脚下全是白茫茫的云气,一点儿海面都看不见。 卓远山被急速下降的温度冻得回过神,飞快地散掉了身上的鳞片衣,挥手驱散避暑符篆的效果,飞快地换了一身绣文如同烈焰的法袍,担忧地和应遥一起望向大鹏飞去的方向。 大鹏并非一直在云中平稳地飞行,相反它似乎一直在向上飞行,很少有修士会飞到他们现在在的高度上,应遥只在最初几次练习御剑时胆大包天地向上飞了一段就被郑传骂了回去,卓远山一个法修更是从来没想过要尝试这样的高度,两人隔着墙壁对视了一眼,都觉得有点儿胆战心惊。 「这是要去哪里?」卓远山低声说,「它一直向着高处飞,总不能是最后要飞到日月上吧。」 应遥伸手慢吞吞地在墙壁上写了三个字:「不一定。」 此时看起来还算安全,剑修写字时也没有之前那么紧迫潦草,他的字相当漂亮,起笔温和而收笔利落,看得出是剑修会写出的字体,卓远山皱了下眉毛,有点儿迟疑正确做法是不是现在带着应遥跳下去。 大鹏越飞越高,高得天空已经变了一个颜色,即使是再擅长飞行的修士在未飞升前恐怕也不会抵达这个高度,出于对未知领域的敬畏,大鹏背上的两个修士不约而同地感到了一点儿恐惧。 卓远山的鞭子又绕着水晶屋馋了三圈,法修本人则低着头在芥子戒里翻找合适的符篆,应遥抱着剑抬头看了一会儿发橘的天空,犹豫片刻,写道:「再等一会儿。」 卓远山抿着嘴点了下头,他现在感觉到天空像他扑面压来,几乎叫他窒息跪倒,这种与庞大到不可撼动的巨幕接近的事实叫他有些恍惚,就像看到了大道一样,升起畏惧,又被吸引着。 第96页 但是应遥似乎并没有他这样强烈的感受,卓远山不明白是因为他身在水晶屋中,还是因为剑修的道自始至终未曾动摇,他不动声色地咬着牙抵抗那股让自己胆战心惊的威势和应遥对视,而剑修眼里自始至终看不出任何动摇。 卓远山在向应遥妥协待在大鹏背上和被威势压迫得带着他从鹏背上跳下去之间反覆犹豫,从理智上来讲应遥的判断才是对的,毕竟应遥已经带着他从空中落下过一次,秘境不应该在用相同的情境考验他们一遍,但他本能地想要远离大鹏带他接近的地方,那种无处不在的压迫感叫他浑身战慄。 应遥好像察觉了他的不对劲,他在墙壁上写:「你感受到什么了?」 他能看见卓远山显得苍白的脸色,起先应遥以为是温度转冷所致,毕竟水晶屋上也浮现出了一层冰霜,但出于对卓远山随身携带的法袍的珍贵程度的信任,他转而开始思考另一种可能。 卓远山的感受很难用语言表达出来,他在试图和应遥描述时甚至连额头上都涌出汗水,应遥过了一会儿才明白他说的那种被大道冰冷的注视着的感觉,他同样感觉到了一些压力,但绝没有卓远山那般明显,剑修微微皱着眉注视着他,用眼神表示了他对跳下大鹏的拒绝。 没有人能判断出大鹏已经飞到了多高,卓远山没有把握从这样高的高度带着水晶屋安然落地,现在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可以犹豫,他的视线水晶屋里的应遥相交片刻,缓缓盘膝坐了下来。 兜头而来的天幕好像一只无形的手抓住他的肉体和元神,卓远山甚至能听见自己的骨骼被挤压和牙关打颤的格格声,而他的白狼元神焦躁地在识海里走来走去,一会儿卧下一会儿伏低身子露出一口獠牙,最后被震慑住一样夹着尾巴僵直地露出了肚皮。 卓远山说不出话,他忍不住开始怀疑应遥的判断是错的,这让他几乎忍不住开口指责应遥,而当大鹏穿过最后一个云层飞向毫无遮掩的天幕时他连指责应遥的的心思也消失不见—— 法修竭力抑制着自己不要两手空空地从大鹏上一跃而下,他紧紧闭着眼睛,牙关咬得自己满口血腥味,无处不在的压迫感宛如实质地挤压着他的心肺,卓远山像破旧的风箱被强行拉动一样嘎吱作响,唿吸显得困难无比,片刻后细细的血丝从他耳朵里流了下来。 大鹏飞行的声音变成了潮湿的、黏腻的、夹杂着尖锐的撕扯动静的水声和风声的混合体,冷和哆嗦从卓远山的骨头缝里涌出来,要不是他的长鞭还绕在他的手腕上,他可能已经从大鹏背上滚了下去。 应遥还站在水晶屋的墙壁后,他看起来神色如常,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卓远山难捱地蜷缩在离水晶屋不远的地方,不时毫无预兆地痉挛一下,然后开始抱着头向他蠕动过来。 他已经把自己的手掌掐得满是血痕,应遥眼睁睁地看着他用手撑着墙壁站起来,在上面留下一排淌血的手印,垂下眼睫无动于衷似的笑了一下。 第八十八章 气泡 剑修的相貌当然是极好的,但最诱人的反而是气质,大多数时候他都像把锋锐但藏锋的宝剑,只有少数时候才锋芒毕露,露出一点儿见过血的冰冷气息。 卓远山头有点儿发晕,他攀附着水晶屋的墙壁,一边为接近的天幕颤抖,一遍隔着透明的阻膈描摹应遥的眉眼。 应遥唇角的弧度慢慢收了起来,重新变回了面无表情的剑修模样。 「这是你咎由自取,」他的口型说,「你得为你自己选择的道付出代价。」 卓远山的道数度改弦更张,如果他最后一次和应遥论道时他说的是真的,那他就又把自己的「非我」道从纯正的无情道变成了不伦不类的,既不算无情也不算有情的一种道。 应遥在水晶屋中仍能感受到兜头而来的天幕的压迫感,但绝没有卓远山表现得这样让人战慄乃至畏惧的感觉,「入世」道剑修仔细想了想,只能把原因归结于自己和外界的法修所修之道不同。 而事实也确实如此。 卓远山的手指停留在应遥嘴唇上,他和水晶屋里面无表情的剑修对视着,强迫自己忽视他遣词里的讥讽,竭力从可怖的压迫感里冷静下来,判断出应遥说的没错。 他感受到的那些异常强大而冰冷、毫无感情且目空一切的气息确实来自他臆测中的「非我」道,若他还是那个追求大道不择手段的修士,感受到这样的气息早该喜出望外,再痛苦难忍都能咬着牙起身修炼,才不算浪费这样的机遇,但他现在偏偏正在一个怀疑的时候,道心有疏漏,险些被这机遇压垮。 应遥看他恍然,就把目光从卓远山身上收了回来,借着忍不住再次开始怀疑秘境主人的身份。 若说见到天幕之前秘境主人还有三分可能是上古飞升的大能所留,但见了这连让人感受到的道都能因人而异的天幕后,这三分可能也就不復存在,只剩此处秘境是已飞升修士为了他此时还不知道的理由从上界抛下这一个来处。 应遥望着渐渐接近的天幕陷入思索,水晶屋外的卓远山抬手抹了一把耳朵里冒出来的血迹,接着脱力地坐到大鹏背上。 他还是头晕目眩,明白是什么给了他如此巨大的压迫感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好转,卓远山只感觉自己浑身的骨头都像碎过一回,只靠着一点儿黏性粘在一起,每一处都痛得叫人喘不上气。 第97页 新的疑问浮上他的心头:我为什么要修这样的道?看看阿遥,他就什么事都没有。 这个疑问一升起来几乎就占据了卓远山的全部思绪,他艰难地抬起头看向应遥,而剑修的眉毛微微皱着,却看不出来在想什么。 卓远山看了他一会儿,有点涣散的意识叫他无法专注于思考现状,片刻后他情不自禁地想到了过去。 他最开始见到应遥时他像柄被沾满沙尘,又充满细小伤痕的旧牛皮随便裹起来的利刃,形状虽然优美动人,但实在硬得叫人难以下嘴,若不是他从应以歌那知道把他擦拭干净、抛光打亮后大致是什么模样,他也不会特意留下剑修性命,把他算作自己的宝物之一。 后来他把这柄剑擦干净了,越看越喜欢,干脆随身带着,试图把他变成自己喜欢的模样,却没想到离得太近被锋利的剑刃割了手,也仍然念念不忘。 但此时在天幕的重压下,他被自己曾经嚮往的道的气息痛得像被碾碎了全身骨头时,卓远山突然想:我是不是太爱他了? 他感觉自己已经忘了要用他渡情劫的初衷,又或许正是因为他身在情劫,卓远山回忆自己离开西雪山后的所作所为,忍不住浑身冰凉。 他勐地回过神来,天幕已经近在咫尺。 下一刻他竭力控制自己不闭上眼向上看去,大鹏像从水面中钻出来一样穿过一层看不见的膈膜,接着勐地颠倒了上下,直直向应该是天空的方向坠去。 应遥的水晶屋在半空被反转过去,他跟着水晶屋转了好几圈,伸手抓住镶在地板上的透明椅子用肩头撞向地板,勉强止住了水晶屋的翻滚,被自己的鞭子拴在水晶屋上的卓远山过了一会儿才收住心神,强行捏了个御风诀追向大鹏。 这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大鹏的世界像是颠倒过来的,而他们的世界还是正常的,卓远山卯足了力也追不上坠落的大鹏,他的鞭子被抻得笔直,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应遥为了不让他太费劲儿御剑飘在水晶屋里,用手托着屋顶帮他分担了一部分力道,一面低头望着他们飞出来的地方。 虽然个头大了一点儿,但说实话看来他们挣扎了半天才挣脱出来的地方现在看起来像一个从鱼嘴里冒出来的气泡,那层叫卓远山喘不上来气的膈膜看上去一戳就破,而且正在慢慢缩小。 应遥意识到那是一个幻境,尽管他完全察觉不到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被拖入了幻境,但鲲鹏大概是帮助他们脱离幻境的钥匙,又或者是进入下一个幻境。 可能整场考验都在幻境中进行,应遥收敛心思,正准备梳理一下自己一路上都看见了哪些有悖常识的事物,勐地听见了一声清越的鸟鸣。 大鹏身侧出现了一些伴着它飞行的青鸟,这些鸟身披青羽,尾翎几乎比身体还长,飞行时姿态优雅,精緻的冠翎微微晃动,像是在彼此交谈。 卓远山暂时没有空思考情劫的问题,他还没从天幕的挤压感中回过神来,灵力在经脉中流转时活似刮骨刀,他的喉头满是血腥味,全身力气都用在了催动御风诀上,脑子里一片木然。 直到鸟鸣成串响起他才被惊醒,抬头向上望了一眼,在向他飞来的一群青鸟中发现其中一只的爪子上挂了一把钥匙。 卓远山精神一振,立刻回头和应遥对视了一眼,应遥空出一只手表示自己能顶得住水晶屋的重量不掉下去,他便收起绕着水晶屋的长鞭,御风追上鸟群试图用鞭梢缠住那只青鸟的爪子。 第八十九章 恶意 若在往日,一群慢悠悠飞行的青鸟绝不可能对卓远山造成什么阻碍,但修行路上总会有出人预料的事发生,比如他现在几乎灵力耗尽,芥子戒里没有预先准备培元丹,而周围的灵气明显不足以供给他全力催动御风诀。 应遥芥子戒里倒是带了不少培元丹,但他现在扛着水晶屋追在卓远山身后,抬头看了看看似脆弱实则结实无比的天花板,露出了一个爱莫能助的表情。 卓远山嘆了口气,法修此时并未走到山穷水尽之时,还有几样后手,只使用完后处理起来比较麻烦,不过现在也没什么更好的选择。 他伸手召回自己的鞭子,用秘法把自己的一部分血肉变成了灵气,勐地加速跃进鸟群,甩出长鞭缠住挂着钥匙的青鸟爪子,借力跃向它飞快地抓住钥匙,御风从鸟群中盪开,身周的灵气罩被鸟爪抓得一层层碎裂,最后一个仰身险之又险地避开一只鸟爪,筋疲力尽地落在了应遥扛着的天花板上。 卓远山的脸颊有一点儿凹陷下去,应遥估计他是用了什么把血肉转化为灵力的秘法,他在重压下耸了一下肩,从芥子戒里拿出一瓶培元丹,支使救俗剑撬开瓶塞吞了一颗培元丹,用眼神示意卓远山门在自己左手边。 卓远山再次把手腕上的鞭子缠在水晶屋上,吊着自己把自己放到应遥示意他是门的地方,试探着把钥匙按在墙壁上。 门的轮廓像水波一样从钥匙接触的地方漾开,法修有点儿哆嗦地把钥匙塞进锁眼,手忙脚乱地拧开门,像个用光了灵气的侍剑童子把自己摔进屋里,抓了一把应遥抛过来培元丹眼也不眨地扔进嘴里,坐在地上调息片刻,才长长地出了口气睁开眼睛。 若按照卓远山一贯的表现,此时他应该抬头对应遥笑一下,用以庆祝两个人在试练里转了一圈重新相遇,但就在他准备这样做的时候,穿越天幕后月上心头的疑问阻止了他的动作,卓远山的脖子僵了一会儿,把还没展露到一半的笑容收了回去。 第98页 「要从屋子里出去吗?」他看着已经远得只剩一个点儿的鲲鹏问,「还是带着它追上去?」 应遥似乎并未察觉出他的态度变化,他翻了两瓶培元丹抛给卓远山,点了一下头说:「出去,不然追不上它。」 卓远山把培元丹和开门后还没消失的钥匙一起收起来,起身出了水晶屋,应遥身形闪动了一下,跟在他后面飞快地从水晶屋里钻了出来,水晶屋失去他的推力,在空中悬停片刻,向他们刚刚脱离的那个「气泡」坠去。 应遥问卓远山:「还飞得动?」 他给的培元丹效果颇好,卓远山此时已经恢復大半,应遥若有所思地把视线从卓远山明显瘦了一圈的脸颊上挪回来,落在他出现白髮的头上,一时判断不出他付出的代价是血肉还是寿命。 卓远山沉默地点了点头,捏着法诀追上应遥和他并肩而行。 他们脚下刚刚脱离的天幕现在小得像一个真正的「气泡」了,而除此之外,在周围也漂浮着许多相似的「气泡」,承载它们的看起来像是正在一个流动的法阵,应遥数了一下数目,发现正好能和他进入通天境内层之前看见的门的数量对应。 他把自己的判断告诉了卓远山,卓远山点了点头,正想询问他经过天幕时的感受,突然在自己外放的神识中察觉到有三只身插四翼的蛇头狮身兽直挺挺地向应遥冲去,蛇信探出几乎已经碰触到应遥,而剑修本人似乎一无所觉。 这三只蛇头狮身兽出现得太过突然,卓远山来不及判断它们是幻境所致还是特意埋伏在此,也同样来不及招唿应遥警惕,手里的长鞭已经击向伸向应遥的蛇信。 蛇信上沾满了滑腻的液体,他的长鞭刚一缠上去就被甩开,应遥下意识地往和他鞭子甩向的地方相反的方向避开,救俗剑同时出鞘,转头望向空无一物地身侧,露出了茫然的神色。 他能看见卓远山的鞭子击中了什么东西又被甩开,但在他的视线和神识里什么都没有,应遥的神识在周围转了一圈,仍然只有卓远山的气息和他的长鞭甩出时的破空声。 「不是幻境。」卓远山飞快地说,「我的鞭子上沾了蛇信的液体,有毒,器灵感觉到了疼。」 应遥摇了摇头,向卓远山的方向飞过去,把战场给他让开,卓远山长鞭横扫把一只蛇头狮身兽抽得血肉横飞地翻滚出去,再一抖手收回长鞭,鞭梢把另一只沖应遥嗷嗷叫唤的蛇头狮身兽的脖子缠了起来,在它的脖子上留下一道喷血的伤痕,撤了力道目送它像块石头一样掉下去,把视线挪向仅剩一只的蛇头狮身兽。 途中他瞥见了应遥的神色,疑惑道:「阿遥看不见?」 应遥站在他身侧,手里握着救俗剑,剑尖轻颤着指向最后一只蛇头狮身兽的方向:「看不见,也感受不到气息或者杀意,如果你没有……」他顿了一下,又说,「没有判断错,应该是你能看见攻击我的,我能看见攻击你的。」 卓远山再看了一眼他剑尖指着的方向,蛇头狮身兽伏低身体从下方袭来时他的剑尖也向下垂了一点儿,而当他把最后一只蛇头狮身兽杀死后他的剑尖就完全放了下去,神色里透出一点儿可能他自己也没有察觉的松懈。 有一些剑修的直觉的确能做到这一点,但卓远山仍旧突然冒出了怀疑应遥是在骗他的这个念头,他为自己的怀疑沉默了一下,点头贊成了应遥的判断,和他调整了一下位置,背靠背地向鲲鹏追去。 应遥刚刚差点儿把「如果你没有骗我」说出口,还好及时补救了过来,攻击卓远山的东西还没出现,他反省了一下自己,温和道:「你敢把性命交给我吗?」 在经过天幕之前卓远山不会对这个问题感到迟疑,他非常信任剑修的品性,而他现在疑心自己被情劫所困,因此也忍不住开始怀疑自己的眼光。 应遥背对着他,他看见卓远山身后也冒出了两只蛇头狮身兽,同样卓远山没有发觉它们,他顺手杀了那两只蛇头狮身兽,又问了一遍:「敢吗?」 卓远山不知道都在想什么,应遥等了一会儿仍没有听见答覆,无奈地耸了一下肩,不紧不慢地说:「那就正好了。」 「我也不太敢把性命交给你,」剑修说,「而且我估计这地方不受大道约束,立道心誓也不保险,反正也没有什么万全之策,不如我现在就杀了你,还免得一会儿有人和我抢通天印。」 救俗剑的剑鸣和他口中的「杀」字一起响起,卓远山惊愕转身,仓促地挡下向自己心口刺来的一剑,仍然被剑上的巨力向后击退了十几丈才止住身形。 应遥身后再次出现了几只蛇头狮身兽,剑修头也不回地扫出一道剑意把它们斩为两截,脚尖一点带着闪烁寒光的救俗剑刺向远处的卓远山,卓远山避而不战地躲开他,沉声说:「阿遥果然能看到。」 应遥没答话,他停下来看着卓远山身后浮现出的更多的蛇头狮身兽皱起了眉毛。 剑修能靠着直觉感受到了攻击的方向和数量,同样是无形之物,剑意也能杀死这些蛇头狮身兽,但他这回看见的是为卓远山准备的蛇头狮身兽,并不需要耗费剑意。 应遥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剑,就这片刻功夫卓远山身后的蛇头狮身兽已经从几只扩大成了上百只,挤挤挨挨地堆在他身后,似乎在等待还没现身的,并未开始攻击他。 第99页 「如果我没有推测错,要离开这里同样需要两个人,阿遥未免太心急了,」卓远山轻轻地说,「阿遥就恨得这样急迫地想杀死我吗?」 已经很明显了,应遥想,蛇头狮身兽第一次出现是因为我对秘境本身生出厌烦之心,第二次是因为卓远山怀疑我,第三次是因为我刻意欺骗他,这些程度都不算严重,都只有几只出现。而第四次卓远山对我生出了恨意……应该是恨意吧,所以它们才成群结队的出现。 剑修没有回应卓远山的问题,他越过卓远山仗剑挥向他身后的蛇头狮身兽群,它们明显比之前几次更难杀死,而且仍然源源不断地出现,应遥杀了几只后就收手退开,对浑身紧绷的卓远山露出了一个笑容。 「这玩意儿和人的恶意一起出现,攻击的是生出恶意的人,但只有他生出恶意的对象能看见,」应遥站在卓远山身侧说,「如果生出恶意的对象不在这里,那就不会出现蛇头狮身兽。你在想什么,卓世叔?」 他和卓远山面向不同的方向,但站在同一条直线上,谁也看不见对方的脸,卓远山面前只有几只蛇头狮身兽,而应遥面前的兽群已经称得上是遮天蔽日。 卓远山有点儿像转过头看应遥的神色,但他的脖子像是被固定住了,一动就发出可怕的扭曲声,应遥出手解决了几个沖向卓远山的蛇头狮身兽,仍旧平和道:「而必须两个人才能离开秘境,所以两个心怀恶意的人必须保护彼此,挺有趣的,是不是?」 第九十章 想明白 卓远山一时没敢说话。 他不知道自己刚才冒出的那些因为被困情劫的自怨自艾,和由应遥对自己的杀意而生的隐恨会造出多少蛇头狮身兽,他明白应遥所推测的定然无误,但即使此刻他仍忍不住在想:为何偏偏是此时让我领悟到我身在情劫之中? 卓越山敢肯定刚刚应遥对自己动的杀念并未掺假,尽管此时他与剑修势均力敌,即使生死相搏,一时半会儿也未必奈何得了对方,但剑修必然不会因此改变主意,或者说他从没有改变过自己的打算, 往日卓远山沉浸在自己的一腔爱意里,尚可说服自己不顾这性命威胁,但现在他好似从让人头晕脑胀的情劫里清醒过来吗,就不由得为自己的生死担忧,再看应遥就不敢全心全意地信任。 法修自己心中颇多破绽,又开始疑神疑鬼地为往事迷茫后悔,预先准备下的蛇头狮身兽在应遥那边找不到破绽,已经有点儿着急,碰上他在这边胡思乱想,就像经不住引诱似的接二连三地浮现出来,把卓远山团团围绕起来,沖他发出带着腥臭口水味的嘶吼声。 这声音卓远山本人听不见,应遥有点儿嫌弃地用袖口掩了一下鼻子,无可奈何地开始闭气,一边解决了几个按捺不住的蛇头狮身兽,一边还得竭力忽视闭不了气大唿小叫的救俗剑的声音,没一会儿就又攒出了满肚子的不耐烦,被几只蛇头狮身兽抓住机会从他背后冒了出来。 卓远山沉默了一会儿,在应遥用剑意解决妄图袭击他的蛇头狮身兽之前用鞭子把它们捲走,低声说:「我是想信得过阿遥的。」 「却偏偏这个时候生了心魔,」他声音轻轻地讲道,「我见到那天幕,慢慢想起初见阿遥时我所修持的道心是什么样子,接着又想起我是为什么多次改弦更张。我在天幕时见到的道那么强,那么叫人畏惧,可我现在呢?我忍不住想这是情劫的错,抑或是我和阿遥谁的错,阿遥偏偏在此时对我拔剑相向。」 应遥没有卓远山脖子被锈住了似的毛病,他偏头看了卓远山一眼,即使心里觉得卓远山这番颠三倒四的为自己辩白的话既可悲又可笑,也没有对他发表什么看法,只是客套而敷衍地点了下头:「没人逼你用我渡情劫,卓世叔,何必自欺欺人呢。」 卓远山半晌没有说话,应遥不关心他在这会儿功夫里都想了什么,不过谢天谢地蛇头狮身兽的数量稳定了下来,没再向自己刚刚对他拔剑时那样想喷泉一样冒出来。 「不过确实有点儿奇怪,」剑修和自己的剑嘀咕,「我觉得我心里的想法没比他光明正大到哪里去,为什么我这里就是三五头蛇头狮身兽,他那里就成群结队地冒出来,欺负剑修能打架吗?」 救俗剑也有点儿好奇原因,但对他的问题不感兴趣,甚至不想多杀几只蛇头狮身兽帮应遥验证猜想,应遥许诺出两罈子好酒才勉强把自己的剑安抚下来,剑灵捏着鼻子回到了剑身里,和识海里的剑意沟通,应遥向卓远山背对的方向走出两步,深吸了口气,双手握住剑柄灌注灵力和剑意,向蛇头狮身兽最密集的地方横扫而去。 应遥的杀人剑虽然修炼得不太到家,但是杀些最多只有元婴修为的无智之兽还是绰绰有余,无形的剑意悄无声息地从剑尖涌出,在他发力前汇聚成型,接着被剑修用灵力催动着脱开剑刃,在飞行时扩大数十倍,抻得像蝉翼一样薄的灵力利刃一样割开蛇头狮身兽的皮毛,在扬起的血雨中一往无前地扫平了近百丈里堆积的兽类,耗尽的灵力最后割下断了一截落荒而逃的蛇头狮身兽的尾巴方才无声散去。 卓远山仍然只感觉到了应遥的灵力波动,他有点儿警惕地回过头,正好看见最后一点儿剑意带出的血光昙花一现地消失在眼前,应遥缓缓收回救俗剑,沖好像没看见他仍旧对着卓远山嘶吼的蛇头狮身兽露出了无趣的神色,也回过头看向卓远山。 第100页 「既然秘境要求并肩作战,我不会在这种时候对你下杀手,」应遥冷淡地说,「我没有背叛同伴的习惯。倒是你,卓世叔,折腾半天,怀疑了一个来回,想明白了吗?」 卓远山已经回过头去,眼睁睁地看着硬要说话的时候在他背后浮现出一只瘦小的蛇头狮身兽,他甚至没动法宝就解决了这只小傢伙,感受着自己身后剑修身上澎湃的灵力,还是忍不住露出一个苦笑。 「出现得很多吗?」他问,「因为我道心有瑕?」 应遥有点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有可能。」接着他挑开一只朝卓远山去的蛇头狮身兽,把它狠狠砸向自己的同类,叫一坨晕头涨脑的蛇头狮身兽和它一起咕熘熘地滚出了兽群,又续道,「也可能它们好你这口。」 他们已经在原地停留了一会儿,鲲鹏飞得不见踪影,只有脚下十几个「气泡」闪着一点儿微光,应遥低头看着那几个被他砸出去的蛇头狮身兽打着旋飞向其中一个气泡,当先向上飞去。 救俗剑在兽群里转了一圈,带着满身血腥味飞回来,气哼哼地向应遥讨了两个清身诀,忧愁道:「这何时杀得完啊。」 应遥满足了自己的剑的这点儿小要求,想了一会儿,好脾气地说:「只要他别再胡思乱想,应该还蛮快的……要是他再想些乱七八糟的,只好把他打晕了。」 救俗剑对他的打算毫无异议,甚至想撺掇他现在就这么干,应遥无奈地拍了拍自己的剑,握住剑柄头也不回地向后一刺,把一只可能长了脑子想要偷袭的蛇头狮身兽串在剑上,抡锤子一样把它甩出去,照旧砸爬了一片儿聚堆的蛇头狮身兽,甩了甩手上不慎沾着的血。 卓远山带着他身后的蛇头狮身兽兽一起飞上来,应遥把大半时间头花在了应付因他而生的蛇头狮身兽上,当他眼前终于清静时才发现自己已经追上了停下来的鲲鹏。 大鹏已经重新变成了鲲的样子,它好像浮在水面上一样,背朝着应遥,方位看起来仍然有点儿不寻常。 应遥想起它离开「气泡」后向下坠去的样子,疑惑地皱起眉头打量了卓远山和头顶的鲲一眼,抓着剑把自己倒了过去。 卓远山满眼茫然地看着他,应遥用手撑着剑身转向和鲲一样的方位,过了一会儿一无所获地转回来,对卓远山耸了一下肩:「过去看看?」 第九十一章 质问 剑修差不多把卓远山身后浮现出来的蛇头狮身兽杀死了一多半,它们现在看起来没有那么挤挤挨挨地堆成黑压压的一片,而是四散在不同的位置,追在他和卓远山的脚下,不时因为被落在身后发出焦躁的吼声。 「追上去,」卓远山飞快地应道,「我会抱元守一,不胡思乱想的。」 应遥挡在卓远山面前,一脚踹开一个朝他扑来的的蛇头狮身兽,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当先提了速度向鲲飞去,卓远山有一点儿晃晃悠悠地掐着御风诀飞在他身后,看起来有些吃力的样子。 剑修御剑在某些方面确实有些许优势,但应遥不打算关心卓远山飞得是轻松还是容易,他分出一半心神应付卓远山带来的麻烦,另一半用来思考他这回能否度过情劫,如果度过了会变成哪种道心,他这变来变去的道心会不会给修行带来**烦。 卓远山抬头看着头顶好似浮在水面上的鲲,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觉得略有不安,但他们眼下除了继续向上飞也不像还有什么去处的样子,只能暂且按捺下心浮气躁的情绪,警惕地和应遥一起飞向它。 它们飞得越高能追上来的蛇头狮身兽就越少,卓远山静心凝神后新浮现出来的蛇头狮身兽也在减少,实力也越来越差,等再往上飞了进一里的时候应遥终于不用把一半心神花在打架上面,开始有更多的时间思索这一层试练的目的是什么,离开试练后又要怎么办。 他们这一路走过来,每一处都在暗示如果想要通过通天境的考验,必须要两个人齐心合力,然而通天印却只有一个,再通力合作、亲密无间的两个人也只能有一个拿到那个真正的通天印,因此无论如何通过秘境之后必然要有一番争夺,如果卓远山想要算计他,应遥对自己能不能避开他的手段几乎没什么信心,所以想来不免有点惆怅。 「我暂时用不上通天印,」卓远山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样说,「我现在最该做的是度过情劫,没过情劫拿了通天印也无用是不是?」 应遥用指腹擦了擦脸颊上不慎溅上的蛇头狮身兽腥臭的血液,突然有点儿明白为什么救俗剑是那副嫌弃的模样,然后对卓远山耸了一下肩,道:「那么你渡情劫的手段是什么呢,卓世叔?像往日打算的那样杀了我吗?现在想做到这一点是不是有点麻烦了。」 卓远山沉默片刻,他面前已经没有新浮现出来的,能追上两人上浮速度的蛇头狮身兽,拎着鞭子半晌没有事情做,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应遥。 应遥回头扫了他一眼,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对他露出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意,轻声说:「我那好侄子曾经问过我一个问题, 」剑修没再纠缠情劫的问题,他复述道,「有情道中有『长治』和『入世』两个以致盛世为道的道,但你们修行万年,为什么凡人毫无进益?卓世叔,你也是无情道修士,你会怎么答?」 卓远山想了一下,回答他道:「平常我不会关心这些。但是既然阿遥问起,我想是因为大道有常数。」 第101页 大道有常数,修士占得多了,凡人能用的就少了,这是大多数修士的共有思维,如此一来反而显得说凡人看见修士有大能,因此只想着一步登天,不能耐下心稳扎稳打,所以毫无进益的应以歌格格不入,应遥唇边噙笑,又轻声念叨道:「世道如此,天道如此,区区几个有情道修士是救不过来的……卓世叔,你有没有想过通天境为什么出现,为什么能引得渡劫大能们出手争夺?」 卓远山没听清他的前一句话,他抬头望了望身形已经清晰起来的的鲲,同样轻声说:「是为了飞升吧。如今飞升的路只剩下通天境里的一条,眼见千年修行只剩这一条路可走,谁能不着急。」 「为了飞升,」应遥终于把话题引到了自己想说的上面,沉声道,「所以不如来猜想一下,卓世叔,当你我从试炼中出去时,会撞上什么人?」 卓远山闻言顿了一下,然后停下了御风诀站在原处看向应遥,剑修缓缓飞回来直视他的眼眸说:「入世剑宗能得到消息送我来,其他宗门未必不会派人进来试试运气,何况还有早知道通天境所在,数度带人来此的楚氏兄弟,我们眼下没见到其他人,出了试练可未必。」 「我再问一遍,卓世叔,你真的不想要通天印吗?」 卓远山面无表情,但应遥能从他的眼睛里看见一点儿闪光,过了一会儿法修再度向上飞去,简洁道:「我有自知之明。」 「不管谁得了通天印,没有足够的实力都是招灾的东西,我孤家寡人一个 ,可不敢淌这浑水了。」他浑不在意地耸了一下肩,「谁把这条路握在手上,我就去讨好谁,反正我只求飞升,又不求权势地位。倒是阿遥和你身后的入世剑宗,这么个相当于能叫人生杀予夺的玩意儿,恐怕捨不得错过它。」 应遥知道卓远山说的没错,他也不打算隐瞒,但正准备开口承认的剎那突然腰间一凉,下意识地向前一跌,救俗剑回手一抹和一个看不见的利刃似的事物相撞,发出了一声清脆的金属相击的响声。 一只硕大无比的爪子从剑修腰上抓过去,把他的腰腹挠了个皮开肉绽,收回去时带出一蓬血雨,应遥借着和这只爪子相撞之力退出去数丈,捂着腰上的伤口皱起了眉头。 袭击他的巨兽像被一只手涂抹上去一样一点点儿从半空浮现出来,先是两只伸在身前的利爪,爪尖就差不多有他的腰粗,尖端沾了一点儿血,然后是长着鳞片的前肢,前肢刚一被放出来就迫不及待地弹出爪尖摆出攻击姿势向应遥一抓。 应遥跳起来避开了这一击,扭头看了眼刚被灵力止住血又裂开的伤口,来不及从芥子戒中翻找伤药就被巨兽接二连三的攻击逼得连连后退,不过眨眼间白色剑袍就被血洇湿了一块。 卓远山抛过他的长鞭把应遥从巨兽爪下拉开,捏开一颗丹丸把里面的药粉往他腰上的伤口一撒,然后往自己和应遥身上个拍了一个替身傀儡的符篆,留下两个石头人给巨兽蹂躏。 药粉立杆见效地止住了血,应遥把沾满血的左手从伤口上挪开,轻轻地松了口气,接着把疑惑的目光投向两爪子抓碎了替身傀儡的巨兽,迟疑了一下,转头就跑。 第九十二章 巨兽 巨兽的头和躯干刚刚从空中浮现出来,卓远山还没看清那是个什么东西,就被掉头就跑的剑修拖着飞出去一截,好不容易才把自己从他手里拿出来,手忙脚乱地稳住身形追上他,一时顾不上回头看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跑去哪?」他压低声音飞快地问,「你看到是个什么东西了吗?」 应遥一手提着剑,一手把已经破损的剑袍从身上扯下来撕下一截布把伤口紧紧缠起来,然后找出一件新的换上,提剑转身一架挡住了新的一爪,整个人往下坠了数十丈才卸掉力气,卓远山比他惨一点儿,被另一只爪子拍了个正着,周身的灵气罩碎了好几层,像个球一样滚出去好远才止住,看起来一副血气翻涌的模样,过了好一会儿才平復下来。 应遥追上他:「这回看清了?我看着像是一只吃蝼蚁的鲮鲤(穿山甲),我猜这应该是最后一场试练。」他有点儿喘息地说,「看来在秘境主人眼里,我们和蝼蚁也没什么区别。」 他们两个说话的同时倒也没忘了逃命,这鲮鲤不知道是什么修为,不止长得像山一样高大,一根爪子尖就和应遥差不多大小,速度还比御剑的剑修快一点,随便一伸爪子就能攻击到他,要抓飞得没有应遥快的卓远山就更简单,所幸卓远山现在灵力充裕,在身周布了一层又一层充满弹性的灵力罩,被拍一爪子就像球一样往斜下方滚一段,除了被拍得头晕目眩,比不慎又被一爪子抓伤了肩膀的剑修好多了。 应遥换了左手持剑,他手掌上还沾着腰上伤口涌出来的血迹,没完全干透,全蹭在了救俗剑被白色细麻绳缠起来的剑柄上,但这回救俗剑没像往常那样抱怨,它专心感受应遥的意图,竭力和他配合无间地逃命,连一向宝贝得不行的剑身被鲮鲤的爪尖挠出了一条划痕都没顾得上心疼。 倒是应遥稍微活动了一下被抓了一爪子的右肩,龇牙咧嘴地庆幸没伤到骨头,不着边际地和它说:「要是能弄到它的一根爪尖给你重新炼制一下就好了。」 「别做梦了,我的遥,」救俗剑累得含煳不清地说,「先逃命再说。」 第102页 应遥勐地飞出了一个弧线避开了从半空弹出来的利爪,冒着再被抓一下的危险回头看了一眼它是怎么收回爪子。 鲮鲤的身子还在数里外,它看起来异常悠闲地趴在半空,鼻尖嗅一下味道,然后不急不慌地探出爪子在半空中一掏,前半截爪尖就穿过数里的距离凭空出现在卓远山头顶,然后飞快地向下一拍。 应遥余光瞥见卓远山被拍得嘴角溢血,又向下坠落了不近的一段距离,好像有一个界限一样,消失不见很久的蛇头狮身兽再次出现在他身边,卓远山看起来像是被拍得头晕脑胀一样飞不出直线,打着转向前飞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向上飞来找应遥。 蛇头狮身兽纷纷停在了同一高度,没有跟着他一起向上飞,应遥勐地一个加速脱离了鲮鲤爪尖能够到的范围,看见飞上来的卓远山又被它拍了回去,正好落到了下面虎视眈眈的蛇头狮身兽群里,当场把两只试图捡便宜的蛇头狮身兽砸得夹着尾巴一声尖叫,弓着背抱头鼠窜。 应遥感觉自己摸到了一点儿避开鲮鲤攻击的诀窍,他试探着往下飞去停在卓远山身边,横剑一扫帮他料理了跃跃欲试的蛇头狮身兽们,叫住了还想向前飞点儿的卓远山。 鲮鲤的攻击果然慢了下来,力道也懒洋洋的轻柔了许多,应遥从它山一样大的脸上看出了一点儿漫不经心,他挡下一次攻击,从芥子戒里掏出伤药用灵力托着往肩头的伤口撒去。 卓远山被拍得受了点儿内伤,身上倒是没什么伤口,他和应遥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专心处理自己的伤口,鲮鲤交给他应付,接着靠近应遥,把自己的灵气罩延伸到了他身上,把他和自己裹在了一起,然后捏了个法诀唤出一道风吹向鲮鲤弹出来的爪尖,把它吹得偏向一旁,抓走了一只妄图凑上来捡便宜的蛇头狮身兽。 鲮鲤把蛇头狮身兽丢进嘴里,嘎巴两声嚼了咽下肚中,喉头蠕动时发出了响亮的咕噜声,应遥身后正在冒出来的蛇头狮身兽勐地一僵,不顾自己半个身子还在虚空中,和同类一起乌泱泱地夹着尾巴逃命去了。 应遥眉头紧紧皱着,他右肩的伤口深可见骨,撒伤药时疼得厉害,形状漂亮的肌肉不自然地痉挛着,从鬓角往下淌汗,卓远山有点心疼地抿了一下嘴唇,然而他现在得应付鲮鲤的爪子,倒不出精力安抚应遥。 应遥左手拎着的救俗剑主动从他手里飞了出来,担忧地绕着他转了几圈,倒过来用染血的剑柄拍了拍应遥的小臂,小声说:「阿遥不疼。」 应遥自从元婴后就没再受过什么太重的伤,寥寥几次伤筋动骨的都是在卓远山手底下,修炼杀人剑时虽然不慎丢过几次胳膊,但毕竟是在幻境中,转头元神脱离幻境肉身还是完好无损的,连带着救俗剑也没见过什么血淋淋的场面,看上去比他还慌张。 卓远山故技重施吹开了鲮鲤的爪子,法修有一个主意想尝试一下,但又怕激怒鲮鲤,左右为难了好一会儿,小声和应遥商量:「我记得它没有视觉,是靠着嗅觉寻人,阿遥有没有什么隐匿气味的东西?」 应遥摇了摇头:「我试了,没用,它修为高出我们太多了。」 卓远山手里捏了个放出丹火的法诀,应遥终于把肩上伤口的血止住,同样咬牙切齿地用布把它缠了起来,正准备翻一翻芥子戒有没有什么更结实的衣服,瞥见卓远山迟疑不决的手势,脱口道:「你想烤它?」 「我刚才看了一眼,它鳞片太厚了,不太可能烧得动,」卓远山回答说,「我只是想试试能不能烧出什么味道混淆一下它的嗅觉。现在来看只要不向上飞就暂时是安全的,但我们不能一直呆在这里不向上去,总得想个办法穿过它的封锁。」 应遥从他的灵气罩里钻出来,轻盈地避开了鲮鲤慢吞吞地挥过来的爪子,仔细观察了一下它的前肢,然后怀疑地看向卓远山手里准备的丹火。 「我觉得还不如烤点儿雪熊肉餵它呢,」他嘀咕说,「那鳞片有个两三尺厚,就你那点丹火得烧到何年何月去?」 第九十三章 灯火 卓远山明显觉得他这主意不怎么靠谱,两个对着一只硕大无朋的鲮鲤无计可施的修士彼此对视了一眼,应遥默不作声地从芥子戒里掏出一枚伤药吞了。 「一定还有别的办法,」卓远山喃喃自语,「毕竟它放在这里是为了为难人,而不是把闯进秘境的倒霉蛋全吃了去。」 鲮鲤的食量极大,不过以秘境里的这只戏弄地用爪尖拨弄他们狼狈逃窜的态度来看,确实不太像饿了许久肚子的,应遥颇为怀疑地仰起头看着已经跑到他们头顶上的鲮鲤,过了片刻,他突然发现了一件一直被他们忽视的事情。 头顶的鲮鲤并没有投下任何阴影。 「我没见到日月星辰,这里哪来的光?」应遥抬起手观察影子落下的方位,自言自语道,「又是什么发出的光?」 卓远山茫然道:「什么?」 应遥抓回乱飞的救俗剑平举起来缓缓转了一圈,找到了一个影子投到身上时面积最大的方位,犹豫片刻便向那边飞去。 「其实还有一种可能,」应遥边飞边说,「这只鲮鲤其实不是秘境的考验,而是通过者为了阻拦后来人特意设下的。我们通过前两个试炼不过花费了一天时间,蛇头狮身兽又都被吓跑了,现在不必着急,不如往四周飞飞看。」 第103页 卓远山注意到他举着剑观察影子的举动,应遥在往下飞,鲮鲤懒洋洋地在他们头顶跟着,攻击越来越敷衍。 法修轻车熟路地吹开了从身后钻出来的爪子,仔细想了想,感觉应遥说的是对的。 「我们现在还没看见存在人的幻境,」他压低了声音说,「按常理来说一定会有一个对不对?」 应遥没去过几个秘境,只有在金丹的时候为了养师妹们跑过三四个摸索得差不多秘境挖点药材挣钱,但按照他浅薄的常识,差不多大部分人设的秘境里都有个什么红粉骷髅之类的幻境,用来考验进入秘境的人心性是否坚定,这算是个常识。 按这么算这通天镜内层的试炼确实缺了点儿什么,应遥仰头盯着鲮鲤陷入了沉思,数息后他摇了摇头:「我不记得有哪个门派有这样一只鲮鲤,说实话这东西也藏不住,若它是从外面带进来的,至少也要渡劫中后期才能控制得住,那通天印定然会落到他们手里。我们还要继续下去吗?」 卓远山照例吹开鲮鲤拍过来的爪子,但他这次在爪子的落点放了一片丹火,但鲮鲤好像一无所觉地一爪踩灭了丹火,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的两根爪尖被烫了一下。 「所以我们要往哪里去?」他放弃了自己的打算问应邀,「这影子说明什么?」 现在鲮鲤的攻击已经可以非常轻易地躲开了,应遥轻飘飘地飞开躲过了鲮鲤的另一只爪子的攻击,低头确认了一下自己前进的方向是否正确,然后向卓远山展示了一下影子的变化,解释道:「这说明光源在斜下方一点儿的位置,这不太符合常理,所以我打算去看看。」 卓远山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他的意思,他一边驱使灵气在经脉里滋养被鲮鲤爪子拍得有了瘀血的肺腑,一边用指尖在眉心上画了个明目符篆,往向脚下只剩一点儿痕迹的「气泡」们,忍不住问:「阿遥觉得我们现在身在另一个『气泡』中?」 如果这些看似广袤的试练之地都不过是存放在通天境内层的幻境,那么幻境外有灯火,乃至有人观察都是说得通的,隔了一会儿卓远山想到了这一层,又低声和应遥说:「阿遥想刺破『气泡』的壁另闢蹊径离开吗?」 应遥平举着救俗剑,另一只手慢条斯理地绕着救俗剑的剑身转了一圈儿,接着注意到留下阴影面积最大的方向有了一点而改变,于是他不再向下飞去,而是微微转了个弯向原本朝向的左手边御剑而去。 「我想看看这个『气泡』究竟有多大,」他回答卓远山,「我想知道究竟是这只鲮鲤个头太大了,还是我们进入幻境后被变小了。」 第九十四章 梭舟 通天境内层的第三关试练所在的地方是个空荡荡的天空,一点儿给人落足的地方都没有,应遥和卓远山两人已经向上飞了良久,又和成群结队的蛇头狮身兽与山岳般的鲮鲤打了一架,都有点儿筋疲力竭。 卓远山跟着应遥飞了一段距离,发现鲮鲤虽然还浮在两人头顶,但看起来不打算伸爪子把两人抓过去吃了,就招唿了应遥一声,停下脚步把芥子戒里的梭舟放了出来。 应遥看这梭舟觉得眼熟,他回忆了一下,想起是卓远山带着自己从西雪山前往无亮城时乘坐的那艘,卓远山既和他在上面胡天胡地,也把被打断腿的剑修丢在床上不闻不问过,这些事过去的时间不算久远,应遥跟着他踏上梭舟时会以就突然接二连三地从脑海里冒了出来,叫他的脚步不自然地停顿了一下。 「卓世叔还留着这艘梭舟呢, 」他扫了一眼舱内的摆设,「看起来还是老样子。」 剑修发现他离开梭舟前随手搭在椅背上的衣服还在原处,他养在窗台上的两盆金钱草也活得好好的,卓远山惯用的茶壶和茶杯倒扣在桌面上,边上摆着的白瓷茶罐看起来也许就没有动过,维持鲜度的阵法灵石耗尽,茶叶尖上长了一层不好看的白毛,看起来已经不能喝了。 卓远山径直走近船头更换了灵石,然后指定了前行的方向,应遥随手翻了翻扣在桌子上的话本,发现又是自己写的《江岚有情月无情》,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拿着话本走到卓远山身边,重新检查了一下他指定的方向,然后微微松了一口气。 「方位没有变,」应遥说,「我原本担心灯火的位置并不固定,好叫生出疑问的人无法找到它的准确位置,只能强行通过鲮鲤的追杀,现在看来这可能是个通关提示……卓世叔,你又在想什么?蛇头狮身兽又出现了。」 梭舟里存在着无数卓远山和应遥一起生活的痕迹,卓远山靠在墙壁上垂着眼睛注视着这些属于过去的细节,缓慢地回忆起自己当时面对因为情蛊而显得格外热情奔放的剑修的心情,然后露出了一个苦笑。 他给应遥种下情蛊时已经做好了和他过上几十年日子,等到成功地欺骗了天道就杀了他斩情劫,但没想到还不到一年应遥就自己挣脱了情蛊离开了他,而他那时已经被光彩夺目的剑修所吸引,没能欺骗天道,反而成功地骗过自己,因此弄假成真,把一个假的情劫变成了真的。 自那之后他身陷情劫不可脱,修为虽有进益,却弄了个不明不白,让他即使现在从情劫中清醒过来,也不知道自己往下该向哪里走。 道与应遥不可能兼得,卓远山对此心知肚明,但他偏偏贪心得一个也不想抛下。 第104页 应遥抬脚踹开一个卓远山弄出来的蛇头狮身兽后就把救俗剑收了起来,一抖手里的话本,用灵气把它的书页打散重编,变成了一根看起来不怎么结实的绳子,轻盈地跃起贴着舱顶从蛇头狮身兽头上越过,手中的书绳一抖拴在了几只对卓远山嘶嘶吐信的蛇头狮身兽的脖子上,然后再跳回来打了个结,把这几根脖子捆到了一起,用手拎着它们低头钻出卓远山的梭舟。 正好鲮鲤懒洋洋地伸出爪子摸了一把梭舟,应遥眼疾手快地把手里牵着的蛇头狮身兽甩进它的爪子里,鲮鲤弯曲的爪尖勾住了绳结,看起来有点茫然地把这几只倒霉的蛇头狮身兽凑到尖尖的鼻子前闻了一下,塞进嘴里嚼了两下,然后打了个震耳欲聋的饱嗝。 第九十五章 膈膜 应遥捂着耳朵钻回了梭舟,卓远山身后没有再冒出新的蛇头狮身兽,应遥把自己之前没收走的旧剑袍拿起来抖了抖,想起这件是卓远山送给他的,于是又把它放回了原处。 「鲮鲤吃了那几只蛇头狮身兽后打了饱嗝,它们一点也不抗揍,所以不是什么太严重的恶意,卓世叔刚刚究竟想到了什么?」他看着卓远山问,「是不知道如何渡情劫的为难,还是触景生情,想起睡我的场景后升起的欲望?」 剑修本人大部分时候都认为寻欢作乐不如练剑,但并不意味着他是个清心寡欲的圣人,法修就更不会戒色节慾,卓远山看见应遥留在梭舟里的一些琐碎杂物和一点儿当初没收拾干净留下的寻欢作乐后的痕迹,就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他的温热和紧緻,然后道与应遥之间的左右为难也从他心里浮现出来。 「为难和欲望应该都不算是恶意,」卓远山反驳说,「只是人之常情。」 应遥不打算和他争论,他走到窗边用手捏了捏自己的金钱草肥厚的叶子,往刻在盆上的凝水符篆里诸如了一点儿灵气,然后转了转它的方向,把叶子比较稀疏的那一面转向了窗口。 「所以它们弱得惊人,」剑修淡淡道,「我无意探究你现在在想什么,卓世叔,不过既然现在离痛过幻境还有一段时间,你不如想想你要怎么渡情劫,顺便处理下你那内伤。」 应遥同样也有卓远山的梭舟的控制权,他扔下话后就转身回到船头检查梭舟的方向,吃得打了饱嗝的鲮鲤懒洋洋地在梭舟上面飞着,看起来准备消极怠工,梭舟前方仍旧空无一物,但已经有了一点儿不同寻常的颜色,像是一只巨大的眼珠。 应遥为自己的判断打了个寒颤,然而等他静下心来想要仔细观察时那点儿颜色有毫无预兆地消失不见,他回头看了一眼卓远山想要证实自己刚才看到的东西,然而卓远山已经盘膝坐在床上开始调息,没有看见远处的变化。 应遥受的是外伤,只能用灵力滋养着慢慢好转,眼下还是疼得厉害,他嘆了口气,强行压下心头升起的不安,抓起救俗剑出了梭舟向鲮鲤飞去。 吃饱的鲮鲤把自己团成了一个圆润的球,雪白的肚皮和粉嫩的爪垫从球里露出来,如果是正常大小的鲮鲤,看起来应该会很可爱,但这只的身材只会给人巨大的压迫感,应遥看见鲮鲤鼻尖耸动着嗅了嗅他的味道,感觉自己的后背一凉,胳膊上的汗毛慌忙挺立起来表示受到了惊吓。 「你想去填它的牙缝吗?」救俗剑担忧地问,「我觉得它可能不会觉得你好吃,毕竟肉少骨头又硬。」 应遥抽出救俗剑挡下了鲮鲤伸过来的爪尖,然后凭空借力越上它的爪子,将救俗剑插进它鳞片间的缝隙里把自己固定在鲮鲤身上,飞快地用灵力把自己包裹起来,数息后鲮鲤收回爪子,带着他穿过被撕裂的空间。 剑修感觉自己好像是从高空一头扎向数百丈下的水面,还没从头晕眼花中缓过劲来水池又迅速结冰,鲮鲤拖着他强行在冰冷坚硬的冰块里前行一段,应遥预先准备的灵力罩眨眼就碎了个干净,他握着剑柄的手背上被细碎的冰割破,又添了几处流血的伤痕,接着他身上已经破损的剑袍被撕了个粉碎,旧伤再度开裂。 应遥疼得嘴唇哆嗦,然后他成功地穿过了第一层「气泡」的膈膜,他顾不上松一口气,冒险放出神识,努力睁大眼睛观察在空间之间穿梭时看到的景象。 应遥看见了一串漂浮的气泡,他们所在的空间是挂在最上端的一个,那只倒浮在天空的鲲只是抓着气泡的膈膜探出头喝水,而在这些气泡外尚有一层有些浑浊的水幕阻膈,他刚才隐约看到的眼珠的主人拎着一盏灯站在水幕后。 第九十六章 缩小 灯看起来像个太阳,拎着灯的人身材就更高大了,应遥在被鲮鲤带回去前匆匆一瞥,感觉他衣服的织丝都和自己的腰一样粗细。 下一刻他再次重重地撞上了「冰层」,无序的乱飞的冰把他裸露在外的皮肉割得遍布伤痕,应遥不等鲮鲤完全收回爪子就把救俗剑从鳞片缝隙间拔出来,正准备逃命时救俗剑从无力合拢的手指间掉了出去,只能放任自己脱力地向下坠去。 鲮鲤闻了闻爪子上沾着的血迹,再次伸爪捞向应遥。 救俗剑大唿小叫地追上掉下去的应遥,横剑一抄托住他,担忧地用剑柄蹭了蹭他垂在身边的手腕。 应遥手指微微屈伸了一下,反手抓住剑柄,他的手指上也满是被刮擦出来的细小血痕,大概是刚才握剑握得太紧,指甲也有些噼开,一动就有血从勉强止住血又裂开的小伤口中渗出来,没过一会儿就聚成一滴从手腕上掉下去。 第105页 剑修无声地喘息了几声,咬着牙翻身站起来,现在他还没脱离鲮鲤的攻击范围,它只要一伸爪就能碰到他,因此攻击也来得又快又急,应遥几乎放弃了御剑,任由自己飞快地向下落去,而鲮鲤的爪子已经到了面前。 应遥提起救俗剑咬着牙挡下鲮鲤兴高采烈地伸过来的爪尖,大力之下他的虎口崩裂,架着剑尖的右手手心被下限的剑刃压出一条血线,肩头已经有些结痂的伤口再次渗出带着血丝的淡黄色液体,然后飞快地向下方坠去,一边分心操控梭舟转了个方向来接他。 卓远山大概还没察觉发生了什么事情,救俗剑感觉应遥满手湿意,但它一时分不清那是血还是汗水,它的剑身不知道在刚刚插进鲮鲤鳞片的缝隙时被什么划伤或者腐蚀了,感觉也有点儿痛,救俗剑忍耐了一会儿,还是在应遥用它抵在鲮鲤的爪尖上借力跃开时忍不住发出了一声负痛的低吟。 应遥能感受到自己的剑灵的感觉,他心疼地摸了摸剑身上多了好几道划痕的救俗剑,咬牙切齿地赌咒发誓道:「等我出去一定请你吃烤鲮鲤。」 「还有鲮鲤汤,」救俗剑哼哼唧唧地说,「我要加了胡椒粉的。」 应遥已经跌到了原本鲮鲤应该减弱了攻击的高度,但可能是因为他现在身上血味太浓,鲮鲤仍然在试图把他捞回去吃,而攻击的姿态也有了一点儿变化,两只前爪像倒腾泥土一样在空气中穿梭来穿梭去,应遥疲于应付它的袭击,只能选择性地让出一点儿甜头给它,用两处深可见骨的伤口换出了逃命的距离。 他离梭舟还有数百丈的距离,鲮鲤看起来依然是一副对他很感兴趣的样子,所幸卓远山终于察觉到了应遥不在梭舟里,从调息中醒过来探出头来找他。 卓远山从梭舟里御风飞出来迎上应遥,一边把芥子戒里存着的雪熊肉抛向鲮鲤的爪子,他的芥子戒里有保鲜用的法阵,大部分雪熊肉都还保持着刚装进去的状态,新鲜带血,被分成大块的肉被鲮鲤一把捞起来,它有点儿疑惑地闻了闻新获得的食物,把它塞进嘴里嚼了两下,发出了带着巨大的充斥着口水的吞咽声。 卓远山把整个芥子戒里的雪熊肉都扔了个空应遥才飞到他旁边,但一芥子戒的雪熊肉似乎没能满足鲮鲤的食慾,卓远山抛过自己的长鞭缠住应遥手臂把他拖进自己的灵力罩,硬扛下了鲮鲤刨过来的爪尖,急迫道:「它怎么穷追不捨?」 应遥身上的衣服在穿过气泡的膈膜时已经被撕了个粉碎,只剩一两块破布可怜兮兮地挂在身上,聊胜于无地遮着屁股,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全是像被尖锐而锋利的细刃割出来的伤痕,一部分已经止住了血开始癒合,另一部分还在不停地向外冒着新鲜血液,让他整个人闻起来充满了血腥味。 「我藉助它暂时离开了这个『气泡』看了一眼,」应遥从芥子戒里掏出来一枚单独装在玉瓶里的伤药吞了,然后兜头往自己身上拍了两个御水决把身上的血冲下去,一遍又轻又快地回答说,「不是这只鲮鲤有多厉害,而是我们被缩小成了戒子大小。」 应遥还没说完话鲮鲤的攻击又接踵而至,卓远山来不及把已经碎裂的灵力罩全部补充回去,长鞭一扯拉着他向后疾退了数十丈,仍是被余劲拍了个正着,刚有点起色的内伤又前功尽弃,气血翻涌地吐出一口血,顾不上擦一下,连忙把应遥身上冲下来的血水团成了一个球用风吹着抛向鲮鲤的爪子,试图混淆它的嗅觉。 「卓世叔,」剑修赤裸着贴上来,用气声在他耳边勾引似的说,「你看看我。」 第九十七章 疗伤 应遥刚吞下去的那枚伤药称得上是立杆见效,他身上的细小伤口已经癒合,大部分开裂的血口转变成了新生的微白的嫩肉,稍深一点儿的割痕也开始结痂,边沿长出了一圈儿过度癒合时才有的皮层,而被鲮鲤抓出来的见骨的伤口也不再流血,伤口内部被凝固的血痂填充起来,看起来既像是刚厮杀一圈回来的战士,又有点儿像被抽了鞭子后驯服的奴隶。 卓远山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剑修形状漂亮流畅的肌肉上挂着几颗没淌下去的水珠,伤口留下的痕迹不仅无损感官,反而平添了些说不上来的诱人,卓远山喉头情不自禁地微微滚动了一下,接着意识到现在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忍不住疑惑地看向已经拎着剑退开的应遥。 剑修把手腕上缠着的鞭梢解下去,随手披上一件袍子,出了卓远山的灵力罩,鲮鲤多了一个目标,两只爪子倒腾得愈加欢乐,应遥身上伤口没那么疼了,精神也好了一点儿,没再和鲮鲤硬碰硬,身形轻盈地从它爪子下飘开,飞到卓远山身后摸出一根长绳,把新冒出来的蛇头狮身兽捆了起来,故技重施地扔给了鲮鲤。 鲮鲤嗅了嗅新食物的味道仰起头一口吞了,喉头蠕动的时候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这声音听起来足够响亮,卓远山下意识地按了按自己的耳朵。 鲮鲤打了个饱嗝,把爪子收了回去。 应遥刚吃下的伤药是临走前封俭塞给他的,用来促使伤口迅速癒合,是比较稀有的一种药,唯一的缺点是服用十二个时辰后会感到乏力和疲惫,算是为超过常理的癒合速度付出的代价。 应遥看着鲮鲤恢復到最开始懒洋洋的态度,绷了一路的神智终于放松下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现在自己就已经有点儿疲惫不堪,他低头向下方的梭舟飞去,一边伸臂穿上剑袍。 第106页 剑袍的衣带自己系了起来,救俗剑欲言又止地蹭了一下他的手臂,小声说:「阿遥,你没穿裤子。」 应遥上了梭舟,重新调整了前进的方向,把旧的被糟蹋得衣不蔽体的剑袍从腰上扯下来,翻出一条新亵裤穿上,卓远山坐在床边用手背擦了擦嘴角溢出的血,看着剑修的动作,忍不住想起了刚刚他凑上来时自己见到的景象。 「我们现在还要去边界吗?」但他一本正经地问,「阿遥刚刚已经看见外面是什么了。」 应遥转了转腰上缠着的裹住伤口的布,原先缠在上面的那块已经被血粘住,扯下来时伤口又疼得他冷汗淋漓,勉强才能集中起精神运转灵力止血,饶是如此他把新的布条缠上去后仍是没过一会儿就有血透了出来,救俗剑帮不上忙,急得绕着他嗖嗖地转,转得卓远山看他没一会儿就有点眼花缭乱。 「毕竟那不是通过试练的正确方法,」应遥回答说,「如果那样就可以离开试练,我应该在出了『气泡』后就恢復成正常的大小,现在我有两种想法,嘶……」 剑修挽起袖子,摸了摸自己胳膊上被鲮鲤抓出来的伤口,没控制好力道摸到一手硬邦邦的血痂,痛得自己倒吸了一口凉气,嘴唇抖了两下才恢復正常,卓远山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顺着他的思路说下去。 「一个是出去的契机就在外面那只鲮鲤身上,如果阿遥所见是真的,那么鲮鲤身上一定有让我们恢復正常大小的方法,但是不一定是脱离试练的通道,」他分析道,「二是我们仍是要通过鲮鲤的追捕找到上面那只鲲,说起来阿遥有没有看到外面那只鲲有多大?」 应遥甩了甩摸索伤口深度时不小心沾在手指上的血,想了一下告诉他:「鲲也被缩小了。」 卓远山盘膝坐在床上,用手拄着膝盖拖起下颌,表现出一副陷入沉思的模样。 应遥也不管他在想什么,他拖过来一把椅子坐下,把挽起来的衣袖的系带繫上,专心处理左臂上的伤口。 救俗剑这回能帮上忙,飞来飞去地裁剪布条,在应遥往伤口上撒了药粉后用剑柄把它缠起来绕着应遥的手臂飞了好几圈,把伤口紧紧裹起来,邀功似的对他发出一声剑鸣。 应遥放下衣袖向撸狮子一样撸了撸救俗剑的剑身,听着自己的剑发出类似大猫被挠下颌时的咕噜声,微微笑了一下,转头去处理右肩上的伤口。 他腿上还有两个稍微深一点的伤口,在靠近膝盖的小腿肚上,所幸只伤了皮肉,忍得住痛就不太耽误活动,就没再管它们,把伤药收回芥子戒抬头看向受了内伤脸色有点儿苍白的卓远山。 第九十八章 食物 卓远山的脸上几乎没什么血色,嘴唇干得裂了好几个血口,看见应遥处理完了自己的伤口,问他:「阿遥还有什么伤药吗?我来的太突然没有多少准备。」 应遥从芥子戒里抛给他一个玉瓶,卓远山拿来药闻了一下,倒出两枚吞了,含煳不清地说:「要是能把鲮鲤餵了鲲,我们就都省事了。」 应遥想了一下明白过来他问鲲的大小的意图,有些不确定地说:「我记得鲲不吃肉?」 卓远山闭上眼化炼药力,没回答他,但是肩头微微耸了一下,意思是真是太可惜了。 应遥的外伤不太需要他专心致志地运转灵力,他看了卓远山一会儿,觉得他不需要自己看着,就又出了梭舟御剑往上飞了一点儿,不死心地观察着头顶的鲮鲤。 吞了被卓远山的欲望吸引来的蛇头狮身兽后鲮鲤又表现出了懒洋洋的缩成一个团的姿势,把雪白的肚皮朝向梭舟前行的方向,看上去像是在晒肚皮,应遥仰着头看了它半天也没有攻击一下。 是蛇头狮身兽能餵饱鲮鲤,还是只有这一种能餵饱它,剑修心想,不知道拖着几十只上去能不能让它把我们从食谱上挪开。 看了一会儿他又想:什么时候能飞到边界去?在那边能不能看见什么对通过试练有用的东西。最好是能看见,我真不想再冒险抓着鲮鲤的爪子出去看了。 「气泡」的范围比他们想像得要大得多,或者说他们自己在这个幻境中缩小得比应遥估计得还要小很多,直到应遥服用的那枚伤药副作用发作,梭舟才飞到隐隐能看见「气泡」边界的地方。 卓远山已经抑制住了内伤,出了梭舟接替应遥防备不依不饶地跟过来的鲮鲤偶尔拍过来的爪子,应遥疲惫地把自己摔在梭舟里的床上,听见自己一放松下去骨头就噼啪一阵乱响,无可奈何地嘆了口气,和卓远山说:「我得六个时辰才能恢復过来。」 卓远山飞在梭舟的窗户边,他捏了个法诀搬开应遥的金钱草,把窗户打开和他说话:「六个时辰应该能到边界了,阿遥放心休息,我看着就行。」 应遥淡淡的「恩」了一声,不知道信没信他说的话,救俗剑在他手边瘫了会儿,攒出来一点儿精神努力挤进应遥背下把他托起来挪了个地,叫他正好能枕在枕头上。 卓远山突然有点儿嫉妒这把剑,但嫉妒心刚升起来,他又记起自己身在情劫,应该斩情丝而不是放任自己沉迷于情爱,于是又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改口道:「如果边界上什么都没有,阿遥打算怎么办?」 应遥还没想好要怎么办,他摇了下头,摇头的时候感觉到自己的嵴椎也咔咔作响,跑到枕头下躺着的救俗剑听见声音嗡的响了一下,应遥没理他也就安静了下去。 第107页 卓远山没有跟着他抓着鲮鲤的爪子冒险,也不知道他穿过膈膜时的具体感受,提不出来什么有用的建议,只能闭上嘴一边分心警惕鲮鲤,一边观察应遥的恢復情况。 剑修看起来确实累坏了,他仰头躺了一阵,好像压得右肩和腰上的伤有点疼,眉头一直皱在一起,然后大约是攒了点儿力气出来,才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发出一点儿窸窸窣窣的声音。 卓远山几乎立刻回想起来自己和应遥谁在一张床上的时候,然而还没等他想起什么感受以外的细节场景,一直懒洋洋的鲮鲤突然精神起来,一伸爪子迅如闪电地抓向他的身后,卓远山判断出了它爪子指向的方向,明智地保持了原来的位置,只是缠在手腕上的长鞭微微探出鞭梢,防备它突然发难。 鲮鲤捞走了被卓远山的回忆吸引来的蛇头狮身兽,美滋滋地嚼了起来,然后伸出自己湿漉漉的舌头舔了舔鼻尖,卓远山没能看见它嚼了什么,但他能听见响动,他沉默片刻,茫然道:「我刚才什么恶意都没有啊。」 应遥浑身酸痛,头也一跳一跳的疼,躺在床上也睡不着,一直望着窗外发呆,卓远山身后刚冒出新的蛇头狮身兽时他就看见了,但那蛇头狮身兽看起来虚弱得浑身肿胀,挠个十几年都未必挠得开卓远山的灵气罩,就没有开口提醒他,直到鲮鲤迫不及待地伸出爪子把蛇头狮身兽抓走吃了,才皱着眉头撑着床坐起来。 「我最开始以为蛇头狮身兽是试探两个人被放在穷途末路时能否抑制住心里的不善,和同伴相扶相助,但现在看来似乎不止这点儿作用。」他沉吟着说,「你有没有觉得飞过哪个高度后,不管心里怎么想,蛇头狮身兽出现的数量开始减少的时候?」 第九十九章 向上飞 卓远山一路都在努力平心静气,还没有关注过这个,听到应遥问起才思索了一下,答道:「好像是有。」 应遥用左手捏着自己的眉心,他手臂上的伤口已经完全结了痂,不怎么疼了,只是正在长新肉的时候,不碰它痒得人坐立不安,碰了又怕妨碍伤口癒合,只能靠自己的意志力硬忍着,加上伤药的副作用,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都特别疲惫。 卓远山想了一会儿,自觉明白了应遥的意思,小心翼翼地问他:「要下到那个位置,捕几只蛇头狮身兽上来餵鲮鲤吗?阿遥现在能应付得住吗?要不再等等,看完边界的情况再说。」 应遥把手放下,神色自若地说:「我倒是觉得你可以想着我往上飞飞看。」 卓远山知道应遥口中的「想着我」指的是什么,他有点儿尴尬地咳了一声,但也觉得确实应该试试看,心虚地应了他,没话找话地嘱託两句,往自己身上叠了两层灵气罩,试探着向上飞去。 救俗剑从枕头底下飞出来立在应遥身后让他靠着自己,应遥哭笑不得地把它从身后拿过来,撩起衣摆看了眼腿上的伤口,顺手拍了拍救俗剑的剑柄,说:「我还没有那么虚弱。」 救俗剑顺势横在应遥的膝盖上,担忧地问:「他要是就这么通过了,你怎么上去找他?」 应遥伸手从床头柜里掏出一个话本拍在床边,救俗剑看见话本上写了七个熟悉的大字,恍然道:「靠编啊。」 被拍在床边的《江岚有情月无情》的书页被风吹得哗啦哗啦地翻了两下,从里面掉出来一张书籤。 后面有一些翻印的版本应遥自己也收不到样书,他不知道卓远山收集到了多少种版本的《江岚有情月无情》,但看这梭舟里随手就能拿到一本的架势,卓远山很有可能把市面上能买到的话本都买了过来,应遥在床边坐了一会儿,不自然地想起当初他逼着自己在床上念画本的场景,头也不回地甩出一道剑意,把刚露头的几个蛇头狮身兽揍了回去。 「欲望……回忆。」他喃喃自语道,「卓远山刚刚想到了什么,竟能让鲮鲤主动伸出爪子?这些蛇头狮身兽之间有什么区别?」 救俗剑踊跃回答说:「肯定是后者的肉更嫩。」 应遥没做声,他感觉自己摸索到了规律,有点儿跃跃欲试,然而卓远山不在,没人能抓住他身后冒出来的蛇头狮身兽,更别说放进火里烤烤看好不好吃,救俗剑慢半拍意识到了他们现在的问题,也无可奈何地嘆了口气。 应遥整理了一下思绪,但他现在头晕脑涨,想了一会儿就把前面的事忘记了,只好下了床拖着步伐走到桌边,从芥子戒里拿出纸笔在纸上画了三个圈。 「我没有看到一共有几个『气泡』,但从我们的经歷来看至少有三个,」应遥用笔点了点第一个圈,「第一个是卓远山在水晶屋里,我在水晶屋带着他走,第二个是我在水晶屋里等着他来,这中间水晶屋的墙壁上出现过幻境,意图是让我们误以为对方已经不值得信任,自行离开水晶屋,但没有水晶屋我们无法通过那条充满怪鱼的河遇上鲲鹏,也就没法进入第三个『气泡』。 现在来看前两个『气泡』里遇上的东西已经都发挥了各自的作用,所以对离开第三个起不到什么作用,而新出现的蛇头狮身兽似乎也找了它们的用途,那么鲮鲤和跑到我们头上的鲲鹏又有什么用处?」 他在第三个圈标出了蛇头狮身兽、鲮鲤和鲲鹏的位置,然后用指尖敲着鲮鲤两个字陷入了沉思。 「我有个问题,」救俗剑插话说,「鲮鲤在气泡正中间,它是怎么带着你穿过气泡的膈膜又穿回来的?这位置看着离得有点远。」 第108页 应遥愣了一下,正低头看自己写的东西,梭舟外跟着他们的鲮鲤不知道吃到了什么,发出了长长一串欢乐的咀嚼声,听起来有点让人毛骨悚然,连救俗剑都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小声问:「别不是他被吃了吧。」 卓远山已经飞到了应遥的神识外,所幸鲮鲤还在,剑修回想了一下自己刚才看见的东西,放心地摇了一下头,又把思绪挪到思考鲮鲤到底是通过什么样的方法穿过气泡膈膜攻击他们上。 「还有一种可能,」他低声说,「这个幻境呈现出来的是我们的想法。」 第一百章 心魔一 救俗剑啪的一声倒在了桌面上来表示自己已经跟不上应遥的想法,过了一会儿它小声说:「因为你觉得我们是在幻境中,鲮鲤有穿梭幻境的能力,所以它就把你的想法具现化成『气泡』的模样?那卓远山在上边想着你,他……」 应遥无力地捏了捏眉心。 救俗剑明智地闭了嘴,应遥慢吞吞地把自己挪到窗边,仰头看了一会儿追着卓远山而去,身形慢慢缩小的鲮鲤一眼,又把视线挪向看起来很远的「气泡」边界上:「我想了一个边界出来,我觉得打破边界就能离开这里,」他说,「如果它能揣测到我的想法,那我永远也抵达不到边界。」 「看起来和刚才好像没有什么变化,」救俗剑贊成地说,「我觉得咱俩刚刚进来休息的时候也是这个距离。」 应遥把救俗剑放在窗台上,往梭舟里倒了两盒灵石,调整了一下船头的朝向,改成了缓缓向上爬升:「我第一次把蛇头狮身兽餵给鲮鲤的时候想得是它能不能吃饱,所以它打了个饱嗝,所以现在还有一个问题,我刻意去想要做到某件事,能不能达到相同的作用。」 救俗剑没有说话,它翘起剑身努力看着窗外,片刻后用一声相当响亮的剑鸣打断了应遥的思路:「外面的边界不见了!」它叫了起来,「在你调整了船头的方向后。」 「行吧,」应遥无可奈何地回应自己的剑,「现在只希望我在『气泡』外看见的东西也不是具象化,不然我这伤就白受了。」 鲮鲤似乎在专心致志地追在卓远山身后,但应遥记得方才逃命时过了某个高度后蛇头狮身兽们全都瑟瑟发抖不敢往前一步,他有点儿茫然地站在窗边想了半晌,想到了另一个答案:「半真半假的秘境,我最讨厌这种了。」 这回他成功地通过了鲮鲤把守的区域,半个时辰后应遥看见卓远山坐在许久没见过的美人椅上,飘在半空等他,而鲮鲤在他脚下不远的地方轰隆隆地来回徘徊,但一次都没向他伸过爪子。 应遥谨慎地从它身边飞过去,鲮鲤很显然闻到了他的味道,但它只是象徵性地伸了伸爪子就放过了应遥。 卓远山看起来不是特别好,衣服上分布着星星点点的血痕,脸色比刚下梭舟那阵更白,应遥把梭舟停在他身边,正准备打开门让他进来,卓远山突然对他微微摆了一下手示意他别动。 应遥不明所以地停下了动作,警惕地把大部分神识挪到了卓远山身上,接着他看见了卓远山微微发红的眼眸。 刚入魔的修士因为血气翻涌眼睛都会有点儿发红,虽然应遥没遇见过几个入魔的修士,但这是修士们入门时就被师长拎着耳朵讲述的尝试,他茫然了一下就立刻反应过来是卓远山不知道胡思乱想了什么,又出现了入魔的徵兆。 「真是麻烦事,」救俗剑帮腔说,「要不我们现在趁他还没完全入魔,先跑路吧。」 如果卓远山想做点什么,应遥不觉得一个单薄的梭舟能拦住他,但看在能装下两个人的飞行法宝就这么一个的份上,他御剑从梭舟里钻出来,回手关上门控制它远离了两个人所在的位置,抱着胳膊冷淡地问:「你这是怎么回事?」 说实话剑修的状态看起来也不怎么好,被伤药的副作用折腾得鬓角淌汗,卓远山不知道是自己咳血还是被鲮鲤的爪子挠了,衣服上也沾了血,受的内伤也不轻,两个被折腾得有点悽惨的修士对视片刻,卓远山不敢说话地摇了摇头。 应遥没见过入魔的过程,一时无法判断他这是受了内伤不能说话还是因为正在入魔,只好无可奈何地耸了一下肩,拎着剑站在边上看着他。 卓远山身周聚起一层泛红的薄雾,雾气翻滚着涌向他的眉心,而法修识海外浮出一道薄如蝉翼的微光抵挡薄雾,救俗剑看了一会儿好奇地问:「他这回又是因为什么入魔?难道是因为一直念叨你?」 「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应遥拒不承认,「估计还是因为心结。不过说起来我还从没见过道心不稳定成他这样还能修炼到化神的修士,他也算厉害。」 修士刚入魔时还可以依靠自己的道心扼制心魔,从而摆脱被心魔控制的境地,也有不少丹药用以平心静气,应遥在卓远山手边发现一个玉瓶,伸手用灵力召来打开闻了闻,从里面问到了清净花的味道,当即觉得没有什么自己能做的,便把梭舟叫过来转身回上面躺着。 第一百零一章 心魔二 卓远山身周的红雾已经聚集出了遮天蔽日的架势,甚至完全吞没了应遥所在的梭舟,在窗外留下一片令人眼晕的红。 应遥侧身躺在床上偏头望着外面的景象,神识一半集中在卓远山身上,另一半观察着下方游曳的鲮鲤,以防它突然暴起伤人。 第109页 卓远山紧紧闭着眼,面色凝重,看不出来在想什么,但应遥能从红雾翻滚的情况判断他此时正在和心魔僵持的时候,这是他完全插不上手的领域,因此他看了一会儿就放弃地翻了个身,把视线从窗户边挪开,只留着神识警惕卓远山的情况。 「他主动离开西雪山的时候估计已经有了把情劫抛在脑后的徵兆,」剑修和自己的剑说,「我不是说他不知道自己身陷情劫,我的意思是他可能有意识地忽略了自己最开始的谋划,然后越陷越深,连自己的本性都有些改变,但他自己没察觉出来,直到经过天幕时被唤醒才察觉到自己因为情劫都做出了什么事情。」 救俗剑发出一声剑鸣,回应说:「那也是他自己选的,现在一看不合心意就后悔了,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人之常情罢了,」应遥笑了一下,接着猜测道:「照他最开始的想法,他想找一个能让他渡情劫的人,所以第一个让他动心的是和他的经歷有相似之处的应以歌,但后来他发现自己没法对应以歌下手,就在此时应以歌和他提到了我,我又恰好撞了过去,所以他就顺理成章地转移了目标。其实我陪不配合他都不会对他造成太大的妨碍。一是因为我修为不够,没法伤害他,二是我道心不允许牵连无辜,而他又能把我牢牢掌控在手中,后来有了情蛊就更方便他达成自己的目的。」 救俗剑极其捧场,当即义愤填膺地呸了卓远山一口:「他想得美!」 应遥侧着身把自己的剑捞到怀里,换了习惯的姿势抱着它,分析道:「我甚至怀疑当初他带我来无亮城,就是想给我一个趁机逃跑的机会,才好叫他尝一尝求而不得、进退维谷的滋味,把这个情劫渡得更完整,不然解释不通他当初给了楚相的通天印为什么又会出现在他手上,峨眉山谁去不行,非得是他卓远山?一定是他早和楚相有了眉眼。」 救俗剑连连点头,气得用剑身拍床板:「还装出一副歉疚悔恨依依不捨的模样!」 「那倒可能是真的,不过正是他自己想要的,」应遥安抚了一会儿自己的剑,又小声说,「但他可能没想到我修炼的速度会变快,虽然后面碰到楚杭时还能藉机剖白自己叫我心有不舍,但我离开西雪山后又找到了旧日的师门长辈,就彻底地打乱了他的计划。不过那时候他已经深陷情劫不可自拔,还硬是把他那顺昌逆亡的无情道解释成了取有余补不足的不伦不类的半个有情道,让我迟疑是不是还可以在他身上试一试教化剑……」 应遥幽幽地嘆了口气,忧愁道:「就算没有天幕,过不了多久他大概也能自己醒悟过来,他本来就是魔修,旧日心结又未去,再入魔也不值得奇怪,问题是我现在要怎么办?」 救俗剑刚开始时没明白他的忧愁,它钻回应遥的识海里躺着,现在没什么事做,勐地松懈下来顿时觉得身上有点儿痒,想撸毛茸茸的老虎,胡思乱想了一阵才心虚地发出一声表示疑问的剑鸣。 应遥已经学会了不和救俗剑的毛茸茸争风吃醋,准备把它剑柄上沾了血的麻绳解下来换上新的,解了没两圈眉毛又皱了起来:「搞阴谋我不行,打又最多打个平手,跑倒是能跑得了,但一想不知道他一个人偷偷摸摸都算计些什么就很慌,他可真是个**烦。」 **烦卓远山正陷在自己的心魔里。 他虽然竭力把大部分红雾阻拦在识海外,但还是有一部分已经闯入了识海,正绕着他的白狼元神上下翻飞,使尽浑身解数地引诱它。 到目前为止卓远山和心魔都奈何不了对方。 心魔只会出现在道心不圆满并且不依从道心行事的人身上,卓远山知道自己的毛病出在哪,而他也承认他暂时不知道该不该顺应自己的道心,所以在他下定决心前这心魔还消失不了。 而他不用细听就知道心魔在沖他嚎叫些什么。 无非是那些他求而不得的爱与信任,还有修行路上因为有所进益全然纯粹的喜悦。 但说实话他现在这么多大一个人了,早过了因为父亲偏心,吃不到糖就哇哇大哭的年纪,心魔还拿这个引诱他,实在是太不思进取。 趴在识海里的白狼元神展现出了和他一样嗤之以鼻的态度,蓬松的白色尾巴慢吞吞地扫着地面,眼睛半睁半合,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几缕红雾缠在他的前爪上,但只压塌了他的毛髮。 卓远山能感觉得到应遥的神识在毫不掩饰地盯着他,神识里透着的锋锐如刀的剑意也没用心收敛,叫周围的空气闻起来都好像有些凉,他知道应遥在戒备他,也隐约能猜到应遥这样防备着他是因为自己把他当做了诱发情劫的银子,但清晰地感受到应遥的态度仍是让他有些难过。 「我已不求所谓和睦慈爱,」他平静地对心魔说,「那毫无必要,因为我已经找不到能让我索求这两者的人,你要是只有这点本事,我现在就要出手打散你了。」 心魔的一部分进了他的识海后便化成了卓远山自己的模样,但比他现在年轻得多,头髮不见一点白,皮肤也能说是细皮嫩肉,看起来不过二十岁上下,脸颊上还有一点儿稚气未脱的婴儿肥,只有应该是蓝色的瞳孔变成了赤红色,手上抓着颗血淋淋的心脏,闻言对他诡异地笑了一下,张嘴咬下一块心脏上的肉。 第一百零二章 心魔三 第110页 「我知道你不能,如果你能做到,我就不会来,」他的心魔在咀嚼声中说,「你闻起来真的很香,让我分辨一下有什么……唔,好强烈的欲望,你想得到外面那个剑修?他的心思嚼起来一点味道都没有呢。哦哦是这样,你不止想上了他,还想和他结为恩爱的双修道侣,你嚮往他?那不错呀,我可以帮你俘获他,难怪你想打散我却不出手,原来是知道现在的路子走不通了。」 卓远山把自己的长鞭的器灵召进了识海,默不作声地固守心神阻止心魔整个都钻进识海,识海里的白狼仍旧静静地趴着,只是伸出指甲扒拉了一下缠在爪垫上的红雾,把它们割断了。 「哎呀呀,」心魔大惊小怪地叫起来,「让我说中了是不是?看你这副强忍着不恼羞成怒的模样,真是惹人怜爱呢。」 长鞭蛇一样地竖起来向前一探,鞭梢高高扬起,像利刃一样勐地挥下去,把站在围绕着白狼元神的红雾中的心魔抽成了两段,轻飘飘地落到白狼身上,游动着在它身边画了个圈,把鞭梢枕在了鞭柄上,慢吞吞地发出了一个单音节:「哦。」 被抽成两截的卓远山相貌的心魔瞬间重新化为红雾,状似痛苦地翻滚了一会儿才拼合到一起,但颜色已经淡了很多。 白狼元神扒拉了一下自己的鞭子,抬起头看向迫不及待地远离了自己的心魔,仍旧用一幅波澜不惊的口吻说:「你说对了,那又如何?」 心魔在远处重新变成卓远山的模样,这回他换成了卓远山在西雪山遇到应遥时的打扮,手里的心脏换成了一柄断剑和一对相互吸引的蛇牙铃。他举起蛇牙铃摇了摇,在铃铛清脆的响声中露出了享受的神情,循循善诱道:「我可以让你如愿以偿呀,你不想再听一听这对铃铛挂在他胸上,晃动着发出美妙的声音吗?你不想和他合籍,被他的师门、好友祝福关心吗?」 白狼元神的耳朵微微抖了下,但仍是一脸冷峻地开口说:「我不需要。」 「别说你不想,」他的心魔打断了他,盯着他放声大笑起来,「给你个忠告,不要在我面前撒谎,撒谎对我来说可是邀请,不过你叫我看到你心里的缝隙了,我得感谢你,所以这次我就不进去了哦。」 心魔喜上眉梢一样飘过来试图摸一把白狼的耳朵,白狼好像终于生出了警惕心一样站起来,原本悠闲地扫着地面的尾巴此时一动不动地横在半空,用肉垫的前半截踩着地面往后退了两步,从喉咙里对心魔发出一声低沉的狼嚎,后腿一蹬扑上去把心魔挠了个开膛破肚。 心魔发出桀桀的笑声,再次化为红雾飘然退去,它手里的断剑和蛇牙铃骨碌碌地滚到白狼面前,卓远山无声地落回原处,甩了甩爪子上沾上的红雾,一脚踩中了滚过来的蛇牙铃,肚皮毫无预兆地抽搐了一下,痛苦地翻倒在地,狼吻不由自主地张开发出痛唿。 原本阻挡着红雾的微光在他翻倒在地的时候散开了一瞬,眉心外的红雾趁机一拥而入如,得到补充的心魔再次变回人形,然而这次是持剑的应遥模样,用剑修的声音说:「我骗你的。既然你邀请我,我怎么能不来。」 应遥勐地坐了起来。 他手里的剑柄还没缠好一半,麻绳的另一头还握在手里,救俗剑猝不及防地从他怀里滚了出去,已经缠上去的麻绳也散了个干净,茫然地「锵」了应遥一声。 「刚刚红雾突然少了很多,」应遥把滚到床上去的救俗剑捡起来放在膝盖上,和它解释说,「我感觉到卓远山的气息比刚才更弱了,不知道是不是被心魔所制的缘故。」 救俗剑在他膝头打了个滚,把剑柄上的线头朝向应遥,应遥把已经散开的线团重新缠到手指上,耐心地整理了一下剑柄上绳圈,又疑惑道:「按理说他入过一次魔,好歹算是有点儿经验,不应该这么快就被心魔迷惑啊。」 救俗剑更不明白原因,一人一剑默不作声地在梭舟里呆坐了一会儿,应遥飞快地缠完了剑柄,按捺不住好奇,拎着它出去观察卓远山的状态。 卓远山眉心外笼罩的那一层微光已经又聚拢起来,但看起来好像没有刚才那样稳定,不时闪烁一下,放进去两三缕红雾,应遥仔细感受了一下,发现聚集起来的红雾已经消失了三分之一。 他不知道放进红雾是卓远山有意为之还是他不敌心魔所致,远远地拎着剑观察了一会儿卓远山的神情,发现他紧紧咬着牙,喉头偶尔咯噔一声,好似在忍受莫大的痛苦,再过一会儿又从唇角溢出来一线细细的血丝。 救俗剑离开梭舟进入红雾的范围后看上去就不太舒服,卓远山唇边涌出血时还难受地挣扎了一下,试图回到梭舟中去,反而是应遥整个人都在红雾中却没什么反应。 「我满脑子腥臭血味,」救俗剑闷闷地说,「我想暖和了。」 应遥把剑抱到怀里抚摸了两下剑鞘,飞出去绕着卓远山绕了一圈。 鲮鲤在红雾涌现出来后没多久就飞走了,蛇头狮身兽倒是还被卓远山吸引,但鲮鲤余威犹存,一时半会儿不敢完全冒出头来,应遥转了一圈,斩了两只贪婪地伸着头吐信的蛇头狮身兽,飞回梭舟后沉思了一会儿,在卓远山身边布了一个剑阵。 这剑阵是他在师门切磋的时候学来的,名为画地为牢,内外皆有防备,既可以防止蛇头狮身兽失了神志跑来袭击卓远山,又可以暂时困住卓远山,以防他入了魔对自己不利。 第111页 红雾见了应遥都绕开他,不想在他身上浪费时间,救俗剑到了他怀里后满脑子尸山血海顿时一扫而尽,振奋地说:「要不再加个拒灵阵?他要是想对阿遥下手就把阵法打开。」 应遥最后检查了一下阵法有没有疏漏,在充当阵眼的侍剑童子身上填了两块灵石,转头飞回梭舟上,拒绝了救俗剑的提议:「我没带材料。」 卓远山心神在识海中与心魔对峙,但对身周的情况也隐隐有所感觉,他知道应遥在他身边布了一个阵法,只是不知道阵法有什么作用,又被心魔满口的「他可一直想杀你」撩拨得心浮气躁,险些又被趁虚而入。 滚到他脚下的蛇牙铃已经重新回到心魔手中,刚才一起掉到卓远山面前的半截短剑此刻插在心魔的胸口上,心魔半跪在地上,捂着胸口用应遥的脸对他说:「我当时就不应该手软刺偏。」 卓远山知道他说的是当时自己被楚杭抓住送到应遥面前,以退为进地引诱应遥杀了自己的时候,应遥那一剑是手下留情擦着他的心脏过去了,可他刚刚加以示弱把心魔引诱过来,趁势把他自己丢在地上的断剑踢进心魔胸口的时候并没有留情,可惜断剑也是心魔的红雾所化,没对他造成什么太大的伤害。 白狼元神竭力无视心魔顶着应遥的脸咒骂它的场景,四肢哆嗦地勉力站了起来,碰到蛇牙铃时钻进元神内部的红雾刚刚被驱散,头还疼得厉害,过了一会儿终于被假模假样的心魔激起了火气,从喉咙里沖它发出一声咆哮。 「我知道阿遥记恨我,但他不会把时间花费在无用的咒骂上,」白狼元神冷冷地说,「有耗费唇舌的时间不如练剑,你学的这四不像的样子令人作呕。」 然而心魔对他露出了一个堪称甜蜜的笑容,它轻轻地把胸口的断剑按进身体里,断剑化作红雾,一丝伤痕都没有留下,用令人毛骨悚然的温柔嗓音说:「我不需要学得像,」它扑向卓远山,喝道,「我只要你想着他!」 心魔跃起的时候人形崩散,等在落地时又重聚成了一个无法描述形态的类人形怪物,指尖长而尖锐,指缝间被细小的须挤满,这些红色的须遍布身体,连眼眶里也都是抱成一团的蠕动着的须,它沖卓远山张开嘴嘶吼时另一些触角从嘴里探出来,发出细微但不容忽视的嘶嘶声。 卓远山并没有见过这样的心魔,他上一次入魔时正是满心愤懑和不满的时候,对强大实力的渴望叫他顾不上别的,几乎没有做出任何抵抗就同意了心魔的引诱,所以心魔也没有在他面前露出本相,但他现在盯着心魔陷入了犹豫。 卓远山想:我那时若知道心魔长成这个模样,还会不会听它引诱入魔? 心魔脸上代表鼻子的细须们纷纷立起做出了嗅探的动作,它嬉笑起来,张大嘴深吸一口气,把不断地凭空浮现的红雾吞进肚子,叫肚皮像怀胎五月那样鼓了起来,撑得上面挥舞着的细须裂开渗出红雾。 「后悔迟疑的味道,因为见到我长得比你的阿遥丑?你可真是个道心不稳的修士。」心魔笑嘻嘻地说,「我说错了,不是你的阿遥,他还不是你的,不过我可以把他变成我的。让我吞了你,他也是你的,是不是?」 第一百零三章 尸傀 心魔与修士是共生的关系,不存在谁吞了谁的说法,卓远山没有理会心魔的胡话,他谨慎地慢慢地向后退去,长鞭鞭柄被白狼元神叼在口中,鞭梢垂在地上,在拖动时把识海划出一道道波澜。 「你还想从我心里看到什么?」他问,「你说出来,我告诉你。」 心魔的肚皮炸开,里面的触鬚像箭一样扑向白狼元神,意欲把他的前爪栓起来拖向自己,一边仍旧嘻嘻怪笑:「你最喜欢的是你自己还是外面那个剑修?你爱他吗?你爱他的什么?他在床上热情吗?你想没想过折断他的剑把他关在只能看见你的地方?你知道他曾经在你身上领悟过教化剑,还把新领悟用在你身上吗?」 白狼元神敏捷地避开了它的袭击,长鞭在识海中划出的涟漪震颤起来,把一脚迈进陷阱的心魔吞了进去,心魔挥舞着触鬚向下陷了半个身子,声音陡然尖利:「我最讨厌教化剑意了!」 卓远山的狼耳朵被心魔叫得微微抖了一下,他脚步未停地向后退去,心想:阿遥什么时候在我身上用了教化剑意?我怎么不知道。 「谢天谢地他清醒后觉得你不可教化,又把教化剑意收回去了,」心魔丢下半个身子从陷阱里爬出来,不依不饶地在卓远山耳边念叨,「他真可爱,我要开始爱上他了。」 被心魔抛下的下半截身子试图化为红雾,卓远山则尝试把它们送出识海,两股力道僵持了一会儿,从他的识海里消失不见了。 卓远山则开始思考心魔的话外音。 他见过应遥杀雪熊时用过的教化剑意,也见过应遥在无亮城切磋时用过的教化剑意,这两者间确实有点儿细微的不同,但法修只想当然地以为是面对兽类和面对人时带来的不同,没有往有所领悟上想。 「在他因为两个凡人对我拔剑相向的时候吗?」卓远山喃喃低语,「我不可教化,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没有修士战胜心魔靠的是武力,但大家都知道攻击心魔可以用来拖延时间,丢了半个身子的心魔没办法再维持那个张牙舞爪的形状,只能又变回正常的人形。 第112页 它还是选择了应遥的模样,剑修的长髮在脑后扎成了一个利落的马尾,向他走过来时束髮上绑着的小装饰叮噹作响,他手里拎着把灵光几乎消散的断剑,领口有血迹,眉毛皱着,神色有些疲惫和焦灼。 卓远山一眼就认出来这是应遥跑到西雪山追捕尸魔,结果撞上他在凡人城池里试逍遥散时的装束,不过这衣服没在应遥身上穿多久,就被他换成了一件充满羞辱性质的薄衣,还有那一对蛇牙铃。 心魔马上换上了他刚刚回忆起来的衣服,假装自己的手被绑在身后,一个踉跄摔倒,蜷缩起来满眼哀求地看着他,小声说:「放过我……放过我。」 应遥不会这样说话,卓远山从没听见他向自己求过饶,剑修的嘴和他的骨头一样硬,他得费点儿劲才能让他说两句软话,这叫他现在清楚地知道面前小声哀求的应遥是心魔假扮,卓远山不动声色地停下后退,长鞭弹起把地上的心魔扎了个对穿。 心魔从这具应遥模样的身体中脱身而出,把死去的应遥留在卓远山面前,汇入四散在识海中的红雾中,悄无声息地罩住白狼元神,把他拖入了早已准备好的幻境中。 卓远山抱着被做成尸傀的应遥醒了过来,他怀里冰冷而柔软的尸傀用青色的嘴唇吻了吻他。 他们在一间布置得相当喜庆的婚房里,卓远山放眼望去只见到了挂满墙壁与桌椅的红绸,床边也垂着色彩鲜艷的轻纱,椅背上还搭着两件脱下来的婚服,红色的绸花和酒杯整齐地摆在桌上。 这几乎是卓远山梦中的场景,哪怕他明知这一切是心魔弄出来的幻境,心头也忍不住微微一跳,唇边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笑容。 然后他被已经冰凉的尸傀搂着脖子亲吻住了。 尸傀的舌头还是柔软的,只是动作稍微有一点僵,卓远山不知道怎么就被他吻得张开了嘴,碰到了尸傀带着杏仁甜味的舌尖。 那味道分不清是血还是炼制尸傀的草药,总之不像记忆里的那样寡淡,卓远山被他冰得一个激灵,回过神勐地从床上跳了下去。 尸傀被甩到了床里,头在坚硬的瓷枕上磕了一下,不觉得痛一样翻过身,依赖地用脸颊蹭了蹭卓远山的掌心,对着他含煳不清地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他的眼睛雾蒙蒙的,卓远山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坚定地推开了尸傀凑过来的脑袋。 他的识海里只有他自己的元神和心魔,卓远山知道他现在在这里站着,那么另一个看上去能活动的不是心魔本身,就是它幻化出的物品。 心魔宁可半个身子不要也要诱使他停下脚步,趁机把他拖进幻境,必然是想出了一个可行的办法,至少是能叫他心神失守好趁虚而入的,所以他不可能按照心魔的想法继续下去。 「我不喜欢这个玩法,」卓远山扼住尸傀的喉咙,冷静地说,「你是自己去死,还是等我捏碎你的头颅?」 尸傀不会说话,最多只能发出一些无意义的响动,卓远山能感觉到手底下的声带已经僵硬,长鞭从他手腕上蜿蜒出去缠住尸傀的脖子,代替他将尸傀从床上举起。 卓远山平视尸傀,它好像没有明白卓远山的意思,歪了歪头对他发出了一个疑问的单音:「啊?」 尸傀的皮肤白得几乎透明,这叫它看起来充满了一种奇特的美貌,既惹人垂怜,又诱惑人粗暴地蹂躏他,在他身上填几道青紫的痕迹,尤其是在它像含着水光的眼睛专注地望过来的时候,再铁石心肠的人说不定也会为之动容。 卓远山深吸了一口气,他现在还头脑清醒,知道自己正在心魔弄出的幻境中,虽然还不能肯定心魔的具体位置,但陷入幻境越久越危险是一条铁律,如果那只心魔不想和他对话,他没有必要面对一只尸傀消磨时间,换言之,他得像刚才他自己说的,捏碎这只尸傀的头颅。 想要炼制一具完整的尸傀,需要在尸傀生前把元神困在识海,炼制后识海变为囚笼,阻拦元神逃脱的同时也阻止了元神消散,只是元神既被天地吸引,又被迫违背天地之道,时刻受这两股力道拉扯,都只能落得个浑浑噩噩的结局。 卓远山从没想过把应遥练成尸傀这种看上去一劳永逸的事,他的长鞭感受到主人的心意,鞭梢慢腾腾地爬上了尸傀的脸颊,毫无预兆地绞紧,把它的头颅变成了一堆分辨不清的血肉泥。 头颅碎裂的剎那血水和骨头碎片飞溅而起,喷满了床幔,连卓远山身上也不例外,夹杂着软绵绵的脑子碎块的血液兜头淋下,一时挡住了他的视线,片刻后才缓缓流下面颊,露出了失去主人后恢復原貌的婚房。 红绸破旧蒙灰,床幔上布满了大小不一的漏洞,尸傀青色的嘴唇没有被鞭梢勒碎,还保持着完整,飞起来后在破旧的床幔上贴了一阵,啪的一声滑落到了床头,卓远山的眼神追随它而去,情不自禁地微微颤了下。 他控制得很好,但仍然让心魔发现了破绽。 心魔从卓远山的鞋跟上偷偷分出一缕红雾,贴着颜色相近的红绸绕了一段路,悄无声息地附在了尸傀身上。 尸傀毕竟是修士身体炼成,虽不知道过了多久,但几乎仍然保持着原状,并没有显出腐烂之象,只有一些形状有点儿可怖的青紫尸斑浮现在外露的皮肤上。 卓远山面沉如铁地站在床边,过了一会儿伸手拎起自己的长鞭,皱着眉头抖了抖它。 第113页 他的长鞭上在编织时就有巧手通过编织的走向形成了几个实用的符篆,其中自然包括纤尘不染这一类的符篆,尸傀的血肉没有什么特殊地方,自然不会沾在鞭梢上。 但卓远山总觉得上面好像还沾着血,忍不住把它拿在手里抖了又抖。 长鞭里的器灵不太爱说话,被抖来抖去的时候心想随他去吧,也没开口,等发现卓远山抖个没完的时候再准备开口反而有些迟了,被心魔附了身的尸傀抢了先。 尸傀的手背被一整块夹杂着黑色斑点的青色尸斑占满了,十根手指上的指甲掉了一半,剩下五个也都黑透了,但在尸斑的间隙里还能看见一点儿白皙肌肤留下的清浅痕迹,此时又他自己的血液覆盖住了。 它就像不知道自己脑袋已经不见了一样抬起手解开了自己的衣襟,空空的脖子向上仰起,露出能看见青色血管的纤长脖颈,卓远山有些想不明白心魔的用意,警惕地停下了甩鞭子的动作。 尸傀胸口位置有一道剑伤,大概是他受伤后没多久人已经死去,伤口并没有癒合,只是用线细緻地缝合起来,然而伤口周围已经腐烂,黑色的细线一段绷在皮肉里,一段串着腐肉松弛地挂在伤口附近,甚至已经能看见里面停止跳动的心脏。 尸傀的血液不会再流动,但不意味着它没有血可以流,心魔不会在这些无谓的细节上挑战卓远山的常识,他操控着尸傀把手指搭在腐烂的伤口上,一截截扯开已经无用的缝线,指尖顺着腐烂得软腻的血肉探进伤口。 第一百零四章 囚禁 近乎黑色的血液从被撕开的血肉里渗出来,尸傀还能感觉到痛,它僵硬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两下,从一团糟的脖子断口发出了混杂着血水溢出的嘶嘶气音,痛苦地用不存在了的后脑勺撞着墙面。 卓远山不敢插手,也不知道要如何阻止,他站在床边,嘴唇颤抖,浑身冰凉。 他能想像得出应遥是怎样把剑刺向自己的心脏,就像他贯穿了自己胸口的那一剑,只是那一次剑尖必然不会偏离目的一分一毫,他感觉自己甚至可以感受到应遥当时是抱着怎样释然的心态用这样决绝的方式离开他,而他又是如何不肯罢休地把他炼制成尸傀。 卓远山知道这一切都是心魔的把戏,但他仍然在尸傀撕开自己的胸膛,剜出干瘪僵死的心脏时发出了一声微不可查的哽咽。 尸傀双手捧着心脏递给他,心魔睁大眼睛露出了笑容。 卓远山碰到了尸傀冰冷的指尖,他下意识地缩了一下手,而尸傀却松开了手上的心脏向后倒去。 这回它彻底不能动了,可怖的尸斑飞快蔓延开,眨眼间血肉陷落,大片腐烂的空洞出现在他裸露的胸膛上,从里面渗出带着恶臭的浑水,身上蒙了灰的红袍随后化为乌有,在心脏落到地面上前床上的尸傀已经变成了一具白骨,腐烂的内脏和肉块纷纷脱落,从骨头的缝隙间掉了满床。 卓远山目光愣怔,他的眼睫明显地颤动着,慌张地伸手捞向马上落地的心脏,然而他反应过来的时间太晚,指尖触碰到心脏还没抓住,它就已经重重地砸到了地面上,从被长剑贯穿的部分一碎两瓣,余势未尽地滚了两圈,沾满了灰尘。 「你可以试试把它拼起来放回去,」心魔附身在带着青色嘴唇的皮肤上笑嘻嘻地说,「说不定它还能动呢。」 卓远山扬手一鞭把嘴唇抽了个粉碎,鞭梢发出尖利的破空声,径直噼开了心魔造出来的第一个幻境,他眼前一黑,再能视物时已经换了新的幻境。 心魔欢快的小声仍在卓远山脑中反反覆覆地迴荡,他顾不上观察新的幻境,闭上眼约束心神。 他知道一切都是心魔依据他的记忆和刚才交锋时他表现出的弱点玩弄的把戏,为的就是叫他心神失守,放鞭它趁虚而入,但他明知是假,真正的应遥不仅活蹦乱跳,还在外面布了一个剑阵防备他,仍是心头隐隐作痛。 卓远山手心出了汗,他镇定下来睁开眼,幻境的景象随之亮起。 这回不是在床上,他怀里也没有搂着应遥,一切布置看起来都很正常,心魔照旧不见踪影。 卓远山知道它现在正悄无声息地潜伏在自己身上,等着自己露出破绽。 他握紧了鞭柄抬起头打量四周,周围的景象是他记忆里的西雪山洞府,当他确认了这一点后,眼前又出现了充作僕人走动的魔修,卓远山观察了一会儿,伸手拦下一个,止住了他行礼的动作,试探着问:「应遥呢?」 僕人低头回答:「您很久没有召见夫人,夫人认为是自己不够乖巧的原因,主动带着东西去了牢笼。」 卓远山的印象里西雪山之有一个地方被称为牢笼,是个不容转身,无光无声的窄小笼子,审问硬骨头修士的时候把人扔进去站上一两个月,出来的时候即使没入魔也都被驯服了,他被「应遥」去的地方地方吓了一跳,忙追问道:「什么时候进去的?」 僕人好像并没有察觉到卓远山话音里的紧张,他脸上露出回忆的神色,犹豫道:「好像有半个月没见到夫人了。」 卓远山面色一肃。 刚刚「应遥」的尸傀在他面前扯开胸膛剖出心脏递给他的场景实在是太过惊人,导致他即使知道是假也还心有余悸,他有点不敢想像如果「应遥」真的在牢笼里呆了超过半个月,读到了他的记忆的心魔会给他什么样的惊喜。 第114页 他挥挥手放过僕人,让他去忙自己的事,低头检查了一下长鞭是否还在,稍显匆忙地飞到了放置牢笼的地下室门口,一伸手从守着牢笼的魔修身上摸出钥匙,满心不安地进了地下室。 门外的幻境像飞沙一样塌陷消失,而后更多的红雾出现在建筑消失的地方,汇聚成心魔的本体。 心魔本体的嘴角咧得几乎裂开,它向面前的门走过去,浑身的皮肤仍是长满细须的模样,肚子胀得老高,长长的触鬚拖在地上,让他的上半身看起来像座肉山,而下半身又瘦又小,活似两条被压弯的筷子,走起路来东倒西歪。 但如果有人在此时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它比最开始出现在卓远山面前时好看了一点,相应的是心魔的力量有所增强,而卓远山显露出了更多的弱点。 只可惜卓远山进了地下室后顺手关上了门,没有看到出现在身后的心魔,因此也就没有发现心魔的变化。 心魔用手摸了摸肚皮,满足地打了个嗝,身上的细须融化一样滴落到地面,然后汇聚成水一样的一滩,从门缝下流进地下室,轻车熟路地贴在了卓远山的鞋跟上。 卓远山大步流星地在地下室中搜索应遥的踪影,心魔在门外出现又跟上来的这一段儿时间里他已经找到了地下室的最下层,正低头通过一段低矮的楼梯。 最下层的空间只有一段一丈来长的走廊和一间不足三尺见方的小房间,卓远山走下楼梯后就听到一些压抑的喘息和啜泣,那声音听起来确实像应遥被逼到极限时会发出来的,只是地下室中绘制了符篆,让他既看不清,又没有办法使用神识观察里面的情景。 谨慎起见卓远山稍微停下脚步,试探地换了一声:「阿遥?」 但里面的人好像没有听见他的声音,他仍然只能听到压抑的喘息和啜泣。 人待在牢笼内部,既见不到一丝光亮,也听不到任何声音,然而卓远山命人打造牢笼时为了方便审讯,就把自己的声音排除在外,「应遥」不太可能没听见他的声音。 卓远山疑惑地在原地站了两息,勐地想起僕人的回答。 僕人说「夫人主动带着东西去了牢笼」,当时他被牢笼两字吸引走了心神,没有在意僕人说的东西具体是什么,现在回忆起来,很可能是那些他想过却没有用在过应遥身上的助兴之物。 总有人会给西雪山之主呈上一些趣物,蛇牙铃就是源自这部分储存,卓远山没有仔细看过里面的东西,但说不准心魔能从他的记忆里翻找出什么,他来不及在从记忆里回想地下室的法阵怎么解除,两鞭子抽碎身侧的墙壁毁了上面的符篆,捏了一个如昼诀照亮房间,强行把笼子从地下室中心拖到了面前。 牢笼和他记忆里没什么区别,「应遥」两臂举起交错在脑后,被柔软而有韧性的蚕丝裹在一起,手指陷在絮状的手枷里防止自残,膝盖往下也被蚕丝包裹着,一直捆到一双沉重的铁鞋上才消失。 铁鞋鞋底焊在笼底,里面同样填充了和手枷一样材质的絮状物,「应遥」穿着那双铁鞋,紧紧闭着眼睛,眼角犹有泪珠往下滚,艷红色嘴唇微微张着,齿间衔着细细一线银丝,银丝一头拴着一个柱状的软物填充他的喉咙,阻止他发出太大的声音,另一头向下穿过项圈上精緻的铁环,一分为二没入他的衣领。 卓远山目光顺着银丝向下看去,因为「应遥」的双臂被绑在脑后,他的胸膛不得不向前挺起,卓远山注意到他胸口有两处不自然的凸起,看形状像是夹子之类的东西,同时也应该是银丝的去向,除此之外牢笼里还传出来一些细小的嗡嗡震动声。 如昼诀弄出来的灯火飘在房顶,「应遥」长时间不见日光,被刺激得眼泪簌簌留下,卓远山不为所动地维持着如昼诀的亮度走上前,伸手穿过笼子栏杆间的缝隙,拎起没入衣领的两根银丝用力一拽。 「我好像没有允许你一个人进入牢笼,」他试探道,「你为什么违背我?」 贴在卓远山脚跟上的心魔陶醉地吸了一口他身上出现的冷漠和狠辣之类的情绪,耳语一样用气音无声地说:「对,就这样……」 它开心地笑:「越是想尽快离开我,越是下得去手,生杀予夺的滋味多好呀,你快想起来、快想起来。」 「我真的好想知道当你见到真的应遥,却以为自己还在幻境中是什么表现。」它无声无息地贴着卓远山的小腿往上爬了一段,慢慢地钻进他的血肉,窃窃私语地说,「你会毁了他,还是会杀了他?」 卓远山听不到心魔的声音,他把「应遥」嘴里的东西扯出来,抱着胳膊准备听听心魔又编出了什么新花样。 应遥的元神抱着救俗剑剑灵从眉心钻出来,安顿好自己的身体,一跃到了卓远山抵御红雾的微光前,转瞬缩小到手掌大小,伸手在上面敲了两下,倒在识海中的白狼元神抽搐了一下,眼皮微微挣动,没能睁开。 救俗剑喋喋不休:「阿遥要救他?太便宜他了吧。」 「没啊,心魔这玩意不是只能自己战胜吗?」应遥看微光没有给他让路的意思,转身向下飞去找鲮鲤练剑,心不在焉地说,「伤口长新肉太痒了,我出来躲一会儿。」 第一百零五章 巴掌大的阿遥 鲮鲤在卓远山的心魔出现没多久后就飞走了,应遥的元神一直飞出去三百里都没有看见它踪影,再远他也不敢去,只好悻悻地掉头往回飞,搂着救俗剑看着迫不及待绕开他的红雾陷入了思索。 第115页 救俗剑絮絮叨叨:「阿遥不能心软!」 应遥把它从剑鞘里抽出来向前挥出一剑,强行抓回来一缕拼命扭动着想从他手上逃走的红雾,低头问它:「你找到卓远山的时候有没有感觉自己身体有什么变化?」 心魔来自域外,找上卓远山必然要穿过通天境内层的阵法和他们现在身在的幻境阵法,这两层阵法未必会阻碍它的行动,所以心魔一定知道点儿什么。 应遥横眉冷竖:「不说就灭了你!」 他手里的红雾停下挣扎,僵硬地停留了会儿,噗的一声化为一股阴冷灵气,迫不及待地从他手上消失得一干二净。 应遥:「……」 「我有那么可怕吗?」他茫然地用手指比了个指节的长度,委屈地问救俗剑,「我就凶了这么一点儿。」 元神保持着手掌大小,比划出来的长度可能只有一厘,救俗剑肚皮里暗笑,口中连忙安慰他道:「也可能是秘境的主人不让说,所以把它打散了。」 卓远山身体外的红雾消失的一瞬间心魔就察觉到了异常,它急急忙忙地查看发生了什么,就看见了应遥的冷脸。 心魔疑惑地把自己纸片一样的身体皱了皱,没再感觉到他对自己外部的身体下手,就暂时放下了疑问,专心引诱卓远山。 卓远山已经发现了「应遥」的失忆,心魔为了让他再暴躁一点儿,刻意保留了「应遥」和本人截然相反,而和上一个出现的尸傀一样温顺依赖的性格,因此卓远山在几段对话后就有点儿想对面前这假货下毒手。 「应遥」表现出了发现他在生气后的畏惧和讨好,卓远山站在笼子外盯着里面害怕得直发抖,但仍试图凑上来用身体讨好他的失忆剑修一会儿,有点儿奇怪自己为什么会动过让他失忆的愚蠢念头。 他现在宁可应遥没有和他结为道侣,也不想见到这么一个唯唯诺诺的剑修。 心魔很喜欢他的这个想法,它偷偷摸摸地爬上卓远山的膝盖,耐心地把自己渗进他的身体里,低语着和他说:「你得到他。你想得到一个把你放在首位而不是沉迷练剑的他,你得到他的剑,于是他和你争吵。你想得到一个温顺的他,你拿走他的记忆,于是他想离开你寻找真相。你想得到一个依赖你的他,你打破他,重新塑造他,你成功了,你很满足,他也很幸福。」 「多么完美,」心魔用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说,「你完全地、彻底地拥有了他,但你感到了厌倦!」 「所以呢?」卓远山轻轻地蒙上「应遥」的眼睛,回应心魔说,「我放他自由。」 他摘下「应遥」脖子上的项圈,用灵力斩断银丝,把他的手从手枷上拿出来,「应遥」安静的站在原地,微微仰头看着他,他看起来被卓远山蒙在眼睛上的手安抚住了,不仅没再发抖,还对他露出了一个甜蜜的笑容。 应遥已经很久没对他这么笑过,卓远山心头微微颤了一下,咬牙伸手扭断了「应遥」的脖子。 心魔不等他接住「应遥」倒下的身体,飞快地把他扯进下一个环境的场景,用轻快的语气警告他:「这个需要轻一点儿哦。」 卓远山长鞭一甩把它从自己腿上掀了下来,接着手背微微一痛,好像被一根钝针扎了一下—— 他低头去看,发现那是一柄还没有小指长的救俗剑。 救俗剑虽然小了许多,剑柄上的红缨却没丢,因此卓远山一眼认出了它,他活动了一下手指,抬起被戳了一剑的手背,小心翼翼地用两指捏住它,把它从手背上拔出来放在手心细细端详。 「如果还是应遥在用这柄剑,」长鞭的器灵一脸惨不忍睹地说,「那他得有多小啊。」 卓远山想到心魔「这个需要轻一点儿哦」的提示,心有戚戚地嘆了口气。 应遥没怎么给救俗剑换过剑柄,倒是剑柄上缠的麻绳时常会换一个打绳结的方式,卓远山低头看了半天,辨认出这是在无亮城时的救俗剑,勐地生出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看这他一来就给他一剑的架势,心魔弄出来的可能是那个知道卓远山拿自己把目光换了进入通天境的机会,又摆脱了情蛊控制的应遥。 那时候应遥不过元婴修为,卓远山毫不怀疑心魔不仅不会让「应遥」的修为超过元婴中期,还会想尽方法削弱他,不然一个剑修即使被缩小到了手掌大小,也不会脆弱到「需要轻一点儿」。 他忍不住再次嘆了口气,目光从手里的袖珍救俗剑上移开,抬起头寻找「应遥」的踪影。 他现在坐在素珍楼的会客厅里,「应遥」在不远处的博古架上怒气沖沖地瞪着他,他身后是一个茶壶,卓远山看着还没茶壶高的「应遥」,艰难地感到了心动。 「好想把他放在手心上,」卓远山浮想联翩,迫切地需要有人和他分享,忍不住抓着自己长鞭的器灵,亢奋道,「好想把他放在手心上!」 器灵没吭声,自顾自地甩了一下鞭梢,抽跑了一缕不小心露了形迹的心魔红雾。 「应遥」手里捏着剑诀,救俗剑回应了一声响亮的剑鸣,试探着轻轻动了一下,看卓远山没有阻止他,急忙飞回了「应遥」身边。 心魔裹在卓远山的膝盖上,一缕缕细得不可见的红雾从它身上逸散出去,钻进卓远山的血肉里安静蛰伏,除此之外不再有多余的举动。 第116页 卓远山丝毫没有察觉到心魔的手脚,他起身跟在救俗剑后走到「应遥」面前,向他伸出一只手,「应遥」抓着剑警惕地看着他问:「你对我做了什么?」 「你跳上来,」卓远山用另一只手点了点自己摊开的掌心,用一种心满意足的口吻说,「我就告诉你。」 「应遥」跳到他搭在博古架的指腹上,踩着他的手指走到他掌心,然后用力一跳抓住他的衣领挂在他胸前,举起救俗剑抵在了卓远山喉咙上,面无表情道:「说。」 卓远山还没来得及碰一下他就觉得衣领一沉,紧接着冰凉杀意从巴掌大的「应遥」身上冒出来,他情不自禁地用手託了一下「应遥」,让他踩在自己的衣襟上,冷静道:「我在渡情劫,你是我的心魔创造的假象。」 「应遥」好像丝毫没听明白,他仰头望着卓远山,指甲大小的脸上露出茫然的表情,接着像被他的胡言乱语激怒一样,举起救俗剑往他的脖子狠狠一刺。 卓远山用一小团灵气挡住了这一剑,屈起手指垫在「应遥」脚下,轻轻把他从衣领上摘了下来。 心魔的反应在他预料之中,唯一有些值得奇怪的是「应遥」似乎没办法反抗他,他并没有用多少力气就达成了自己的目的,也没有不小心弄断他的胳膊,但是「应遥」似乎愤怒地瞪了他一眼。 他的剑还陷在卓远山喉咙前的灵气团里,「应遥」瞪完他从卓远山的指节跳到他的虎口上,沿着他的手背跑了两步,灵巧的抓着他衣袖上的褶皱爬上他的肩头,用脚蹬着他的锁骨试图把剑拔出来。 卓远山被他弄得有点儿痒,应遥的脚最多只有他的小指甲盖那么大,鞋底倒是挺硬,踩在身上有点像被筷子扎了一下,既叫人被可爱得肝颤,又叫人想把人按在手心干点儿坏事。 卓远山指尖动了一下散掉灵气团,应遥正用力拔剑,突然手中一松,还没来得及卸下力道就失去了平衡,手臂下意识然而毫无作用地挥动了一下,整个人从卓远山身上掉了下去,不偏不倚地落到了卓远山摊开接他的手掌中。 「应遥」的头枕在靠近拇指根的地方,脚垂在掌侧,手臂张开,右手紧紧握着的救俗剑从指缝中支出去,看起来有点儿摔懵了,半晌没有爬起来。 他实在是太小了,只要卓远山合拢手掌就能把他完整地攥在手心里,怎么挣扎也跑不出去。 心魔停在卓远山的膝盖以下,没有贸然往上爬,它努力寻找着卓远山露出的心境破绽,好把一部分至今仍在卓远山身体外部的本体弄进他的识海,一边努力侵蚀着他的元神。 卓远山的识海大小已经和渡劫初期的修士相差无几,心魔和元神只占据了很小的一部分,剩下的还都在静谧中,白狼元神仍旧横卧着,没有睁开眼,身体几乎全部没入了红雾,只剩一小截尾巴尖还在外面,心魔则缠着他的每一根毛髮,竭力往他身体里钻去。 白狼元神身上偶尔浮现出一点儿色彩斑斓的微光,这些微光一出现就化作各种利刃的形状去斩红雾,红雾一被它们碰到就会溃散,因此红雾虽然看起来数量众多,一时却奈何不了白狼元神,看起来还是势均力敌的局势。 卓远山识海外应遥的元神重新飞到了他的眉心前。 第一百零六章 诱导 剑修把救俗剑挂在了腰间,再次伸手碰了碰眉心前的微光,抱着胳膊站在原地思索起来。 「这个长得像盾牌一样的光是什么?」救俗剑问,「看起来还挺好看的。」 它问出一句话的功夫微光又换了颜色,从微白而明亮的光变成了有些血红的色泽,这回应遥没有再贸然伸手触碰,他皱着眉头观察了一下已经减少得包裹不住停在一旁的梭舟的红雾,回答说:「是心念。」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什么后招,」他忧虑地说,「但看现在的情形,我的剑阵可能一会儿就要派上用场了。」 心魔没有听见这句话,即使听见它也不会太在意,化神中期的剑修和只差一点儿就能步入渡劫的魔修之间的差距并不是几式剑意能填补的,它完全不需要担心和自己相融后的魔修会在应遥身上吃亏,只要它能够抓住卓远山的破绽让他接受自己。 而它的目的离实现似乎不太远了。 心魔在卓远山合拢手掌把巴掌长的「应遥」攥在手心里的瞬间蹿上了他的大腿,识海里的白狼远山稍微抽搐了一下,随即被红雾全部吞没,陷入了更深的沉睡。 卓远山抓住了「应遥」,把他举到自己眼前,按捺不住地用另一只手的指腹蹭了蹭他的脑袋。 「应遥」的头从他拇指和食指圈成的环之间露出来,梳得整整齐齐的头髮被揉得乱蓬蓬的,满脸愤怒地用力拽着被他手指夹住的救俗剑,有点儿歪斜的髮簪被他甩了出去,啪的一声落在卓远山膝盖上,然后摔成了三四截。 卓远山没有在意他这点儿小小的挣扎,「应遥」拽救俗剑拽得脸颊泛红,但救俗剑纹丝不动。 过了一会儿他手臂有些抽筋,整个人僵了一下,不再试图抽出救俗剑,慢慢低下头,垂下来的长髮挡住了他的神色,卓远山轻轻从他手里抽出救俗剑拨开他额前的头髮,有点儿疲惫地嘆了口气。 「我和你说我在心魔里有什么用,」他自嘲地说,「别说你这个心魔变出来骗我的玩意儿,就是真正的阿遥也不会同情、安抚我的。」 第117页 「应遥」嘴硬道:「滚你娘的,你个王八蛋怂货。」 卓远山已经发现他手里抓着的这个「应遥」似乎不会用灵力,不然他没有辛辛苦苦从自己手背跳到肩头的必要,踩着救俗剑飞就是,于是他在博古架上找了个琉璃盏把「应遥」放进去,再扔了个小灵力团把整个琉璃盏包裹起来,防止自己一个不注意让他从琉璃盏里跳下去。 「应遥」挣扎了一下,发现自己完全不可能打破卓远山的灵力,一脸沮丧地抱着膝盖往盏底一坐,过了一会用手捶了一下杯壁,无力道:「你把我变成这样究竟是想做什么?装在精美盒子里包装起来送人?卓世叔,你可真会玩。」 卓远山这回更加确认心魔造出来的这一段场景发生在应遥摆脱情蛊之后,只不过依据的是他的一段臆想,若按照上两次破开幻境的方法,他得杀了「应遥」,同时也会失去进入一次通天境的契机。 心魔大概是想让他回忆一下费尽心力而一无所获的痛苦,但卓远山并不是很在乎这个。 他用指尖碰了碰「应遥」的脸颊,「应遥」没有动,可能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一脸敢怒不敢言地看着他。 卓远山回忆起应遥刚被他关在西雪山的洞府里,充作炉鼎被他採补的时候,那时候应遥也是这样一副看起来乖巧听话,实际上趁他不注意四处给他找麻烦,想尽办法反抗他,但被他抓住脉门忍气吞声的模样。 「其实我现在也可以,」心魔轻声诱惑,「我带走他,他的师门只会以为他在秘境中失踪,然后再把他变成傀儡……囚禁起来或者用秘法变得像现在一样小,我就可以永远和他在一起了。」 卓远山听到了这句好像从自己心里发出来的话,他眼神闪烁了一下,装作没有发现这是心魔的手脚,顺着它的意思想:如果能控制他的大小是最好的,哪里有这种秘法? 心魔不知道哪里有这样的秘法,不过它趁机熘到了卓远山的丹田。 再来一个差不多就可以了,心魔谨慎地想,暗示已经足够多,不然就该过犹不及了。 卓远山注视着琉璃盏里的「应遥」,无声地思考心魔构造出这样的幻境和诱惑他逼迫应遥服从他的意图。 他知道心魔构造的三个幻境都不是无中生有,每一个出现在他面前的「应遥」都是来自于他曾想像过的得到应遥方法,唯一的区别是心魔不遗余力地向他展示了最惨烈的后果。 它让「应遥」为逃离他而死,死后被炼制成尸傀永无尽头地受他折磨,自己却对这一切无知无觉,温顺到他想杀他时剖出心递给他; 然后又把「应遥」变成一个行尸走肉的假人,卓远山过去最想要的温顺和全心全意地依赖以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方式出现在他身上,让卓远山自己也心生恻隐,甚至在杀死「应遥」放他自由时感到了解脱。 与之相比第三个幻境甚至显得温情脉脉,「应遥」除了缩小到了巴掌长,修为不如往日,还仍然是一个完整的人,或者说还是那个骄傲得叫人心生欢喜的剑修,因此做出杀死他的决定显得尤为艰难。 卓远山想到了心魔为他划定的脱离幻境的方法,忽然心生恐惧。 「我不会把你交给任何人,」他喃喃自语,「我绝不会再弄丢你了,我们一会儿还会再见的是不是?」 「应遥」好像被他脸上冷漠扭曲的神情吓住了,他慌张地用腿蹬着地向后退去,后背重重地撞在琉璃盏的壁上,惊恐地回过头,好像不知道痛一样用肩头撞着盏壁,不过眨眼间肩头的衣服就染上了血迹,但盏壁纹丝未动。 「应遥」绝望地尖叫起来,换了手捶打盏壁,痛哭道:「不……不!放过我!别杀我!」 卓远山反而松了一口气微笑起来:「你这样就不像他了,」他把巴掌长的「应遥」从琉璃盏里拎出来,轻声说,「我的阿遥虽然珍惜性命,但绝不肯这样哭泣的。」 「应遥」把自己哭得直打嗝,接着转过头一口咬在了他的手指上。 这样小的「应遥」甚至咬不动他的一块皮肤,卓远山几乎没有感觉到手指上被他咬着,为此他不免又嘆了口气,轻轻把他从手指上摘下来,摊开手让他蜷缩在自己手心里。 「还好你不像他,」他又说,「太像了我还真不知道我能不能下去手。」 「应遥」把自己团成了小小的一团,他还在哭,没过一会儿就把卓远山的手掌哭湿了一小块,卓远山垂下眼将指尖抵在他胸口,「应遥」像将要溺死的人遇上救命稻草一样四肢缠上他的手指,哽咽道:「我不想死……我还要照顾师父。」 心魔伪造出来的「应遥」性格一刻三变,哪个都不太像他,卓远山都能认出那不是应遥,他一个也不喜欢。 卓远山指尖放出一道灵力震碎了「应遥」的心脉,叫他无痛地死了。 这回并没有像之前几次那样眼前一黑,随后凭空浮现新的场景,「应遥」缠着他指尖的四肢无力地掉了下去,像张被揉烂的纸一样待在他掌心里,片刻后整个人都褪去了颜色,变得像冰雕一样透明而冰冷。 卓远山手掌微微一动,他就碎得拼不起来了。 数息后「应遥」化成了一小滩水,卓远山面无表情地放下手,正疑惑心魔为什么还把他留在原处,接着就感觉到心魔似乎在他身后现出了本体。 第118页 心魔身上的细须井然有序地梳了起来,脸上的五官轮廓也比最初时清晰很多,能看出来是张人脸,但像什么还不好说,卓远山在它出现那一瞬就毛骨悚然起来,然而他还没来及转过身,心魔飞快地伸出触鬚,狠狠地推了他一把。 卓远山一个踉跄,在他站稳之前他身边的景象寸寸褪色,继而像被人扯碎的白纸破裂开,他头晕目眩,如同从高出坠下一样出了一手心汗。 天旋地转不知道多久后,卓远山发现自己坐在悬在半空的美人椅上。 他眼前飘着浓郁的红雾,不远处梭舟的踪影若隐若现,一道神识锁在他身上,一只面熟的侍剑童子飘在他三丈外的地方,眼神幽幽地盯着他。 锁定他的神识丝毫不加掩饰,卓远山非常熟悉它的气息,除了应遥没有哪个剑修的神识有一股淡但清冽的酒味儿,何况通天境里现在只有他和应遥两个活人。 他的视线在擎着剑的侍剑童子身上停留片刻,顺着流动的灵气摸出一道阵法的线条,应遥从梭舟里钻出来,手里提着救俗剑。 卓远山恍了一下神,不知道自己是从幻境中出来了还是心魔新搞的鬼,迟疑道:「阿遥?」 不知真假的应遥对他挑了挑眉,审视了一会儿,揶揄道:「渡过情劫了?」 第一百零七章 难辨真假 卓远山和心魔交锋加起来也没超过两个时辰,若这么点儿时间内他能战胜心魔,他也不用在化神上浪费近两百年,到最近才摸到一点儿渡劫的苗头。 他默不作声地和站在阵法外不进来的应遥对视片刻,露出一个苦笑:「除非不投注心血,否则哪有那么多能轻易斩断的东西?」 「所以你又准备入魔了?」应遥问,「我虽然对你的选择没什么建议,但你能不能等从秘境出去再说?这个秘境已经够折腾人了,我还不想再被迫加大难度。」 剑修嘴上说着建议,心里却可能充满意见,卓远山从他脸上看出了这一点,搭在美人椅上的手指忍不住轻轻蹭了下扶手。 他的美人椅太久没用过,缺少灵力滋养,美人肌肤都泛青灰,相互缠绕的肢体看起来也缺乏弹性,卓远山不知道摸到了什么,微微皱起了眉毛,有点儿嫌弃地从美人椅上站了起来。 心魔盯着他,没有发现异常。 扶手由两条蛇一样缠绕的纤纤玉臂组成,最后两只十足漂亮的手十指相握充作搭手,这两位美人的躯干被分隔开,剩下不够漂亮的部位都被缩小了数十倍,炼制成了连接椅子部件的钉子或装饰。 卓远山记得这两条手臂的主人是上一任西雪山之主的禁脔,是一对美貌颇有盛名的姐妹花,他夺下西雪山后他的前任还试图把这一对炉鼎献给他换取活命机会,他那时候年轻气盛,最看不起找炉鼎採补走捷径,不仅没放过前任,还顺手把他满门杀了个干净,自然也包括了这对姐妹花。 美人椅并不是个单纯的飞行法宝,卓远山做它是为了震慑西雪山,在炼制时就囚禁了不少修士神魂为它所用,加上他那时确实是把美人椅当做一个要用得长久的法宝来炼制,鑑于西雪山是魔修们的聚集处,不仅添了不少名贵珍宝进去,还在椅子上加了不少零碎机关。 比如他把姐妹花手臂的小指斩下来转了一圈,让小指指甲和掌心在同一侧,然后把这段记忆封印,以防有人用幻境蒙蔽他。 很少有人能注意到这样的细节,卓远山也确实有一段时间没有想起过美人椅,心魔完全没有发现他的这些手脚,卓远山眼神微微闪烁,一点儿心思也没泄露给心魔。 「我觉得我应该警惕点儿,」他对应遥说,「虽然你说得确实很有道理。」 心魔总是能把一次妥协发展到成百上千次,因此最好的方法是绝不妥协,卓远山不会和心魔透漏任何一点儿自己现在的念头,他说完这句话就闭上了嘴,长鞭无声无息地甩向「应遥」的脖颈。 鞭影去得太快,当鞭梢即将缠上自己时「应遥」才反应过来,他匆匆拔剑抵挡,然而卓远山只是虚晃一招,在他举剑的同时鞭梢就换了方向,灵巧地缠在了剑柄和剑身之间的护手上。 冰霜从护手位置蔓延开,眨眼就爬上了「应遥」的肩头,卓远山左手毫不停顿地捏了一个引风决,狂风噼头盖脸地砸向「应遥」,叫他睁不开眼,唿吸困难地试图用一个灵力罩挡住卓远山弄出来的狂风。 卓远山手指勾了一下长鞭,器灵会意地发力一扯,「应遥」手中救俗剑脱手而出,卓远山微微摇了一下头,再反手一甩鞭子,用鞭梢上缠着的救俗剑的剑刃割断了面前这个假应遥的喉咙。 心魔一向不抗揍,他能把应遥的相貌模仿得毫无区别,性情能学到**成,但他的剑意连一成都用不出来,更别说和他似模似样地打上几回合,它早预料到是这个结果,风捲残云一样收拾干净了卓远山识海里和身边的红雾,不等卓远山反应过来这个应遥为什么这么弱,径直把他的神智推回了他自己的身体里,同时不忘在他做了一点儿手脚。 卓远山下坠一般在黑暗中穿行片刻,他隐隐约约感觉到自己被推出了个什么壁垒,但还来不及细细感应,眼前已经隐隐透出光来。 心魔拼尽全力暗示卓远山他还在自己的心魔造出来的幻境中,叫他时不时想起自己刚刚都对「应遥」做了什么,一面把自己团成了一个球裹住了卓远山的丹田,探出细长的触鬚观察外界的情形,默默猜想他还需要多久才能恢復西雪山时霸道唯我的本性。 第119页 毕竟说服一个有野心的人比说服一个茫然失措的人容易太多了。 数息后白狼元神一跃而起,对着空无一物的识海发出了一声低沉的狼嚎,叼在他嘴里的长鞭有点儿疑惑地把自己打了个结,也没能清醒过来,和卓远山一起被心魔推出了识海。 卓远山睁开眼睛,下意识地抬手把浮在眉心前审视他的应遥拢在了手心里。 鲮鲤飞走后消失许久的蛇头狮身兽又闻着味儿冒了出来,它们最开始都只在红雾外探出头,应遥只以为它们是被心魔吸引来的,有他布下的剑阵在,一时不需要太担忧卓远山的安危,便安心拿它们练剑。 但就在他揍蛇头狮身兽揍得乏味,准备回到自己身体里时,冷不防一只蛇头狮身兽从剑阵中浮了出来。 不等应遥回手把它噼开,美人椅椅背上缩小后像个精巧装饰的美人头颅张口吐出一道黑气射向蛇头狮身兽,叫它发出了一声极悽厉的哀嚎,像冰化了一样被融成了一滩说不出味道的血肉。 应遥认出那是已死修士的神魂,饱受折磨以至于失去灵性,沦为卓远山的驱使之物,而现在那玩意儿看上去饿坏了,一被蛇头狮身兽触发,就癫狂一样四处寻找食物。 它身上的乱七八糟的情绪远远胜过卓远山本人,成群结队的蛇头狮身兽被它吸引了过来,美人椅很快疲于应付,应遥不得不出手斩断了快把口水抵到卓远山身上的蛇头狮身兽的脑袋,强行把美人椅的黑气驱散,然后在剑阵上加了个散灵阵。 他弄完这一切抱着胳膊飞到卓远山面前,越看他的美人椅越不不顺眼,正琢磨怎么给他挪个地方毁了这椅子,冷不红雾莫名散尽,被卓远山握在了手心。 元神粗暴地一脚蹬开他的手掌,后退的同时变成了常人的大小,接着又一脚把卓远山从椅子上踹了下去,干脆利落地一剑毁了他的美人椅,头也不回地抬手打出一道法诀激活了身后不远的侍剑童子,手指一勾把画地为牢阵法拴在了卓远山身上,皱着眉先声夺人道:「你做什么?」 卓远山猝不及防被他一脚踹在肩头从椅子上翻了下去,手忙脚乱地掐了个御风诀飞起来,有点儿茫然地看着应遥把剑阵的几根线条扔到他身上。 心魔在幻境里弄出来的「应遥」可没有这么暴脾气的,卓远山站稳后一眼看到不远处的侍剑童子,接着惊疑不定地把视线挪到被应遥化为数截的美人椅残骸上,不能确定是心魔又更换了新招数,还是暂时偃旗息鼓。 心魔毕竟是幻境的主人,如果它现在还在幻境中,「应遥」能一剑噼坏他的椅子也并非不可能之事,何况他刚刚藉助美人椅判断出自己的处境,心魔若观察到了他出手前的举动,想到毁了它也不奇怪。 这就说明心魔的目的就是让他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幻境还是回到现实,而目前来说,这两者的区别几乎只在一个应遥。 而如果自己已经从幻境中出来,既让人难以理解心魔为什么在占着主动时主动停下来,也没办法解释应遥为什么会在他清醒过来的时候毁了美人椅。而且说实话只要应遥对他拔剑,真与假还是很好分辨的,心魔这么做完全是得不偿失。 卓远山心底已经有了偏向,他有点儿不耐烦地动了动自己的鞭子,琢磨着怎么杀了这个假应遥后把心魔捉出来,心不在焉道:「你别想骗我,阿遥最喜欢我了。」 应遥被他的异想天开惊呆了,他有点怀疑卓远山是不是渡劫时把脑子弄坏了,抽出救俗剑,退到剑阵外。 剑修从没听过有入魔徵兆的修士在和心魔争出个结果前清醒过来的,他被卓远山的胡言乱语弄得有点儿疑神疑鬼,警惕道:「刚刚红雾突然消散干净,你这是渡了过去,还是入了魔?」 这话卓远山也听着耳熟,但为了防止万一弄错了将来应遥和他翻脸,他没有贸然动手,只是问:「你为什么要毁了我的美人椅?」 「那玩意儿吸引蛇头狮身兽,」应遥回答说,「你就是不醒来我也要想办法毁了它的。」 这个答案有点儿出乎卓远山的预料,他往四周看了看,发现鲮鲤已经不见踪影,梭舟停在不远处,从窗户外可以看见应遥的身体正坐在床上盘膝打坐。 「我不知道心魔的把戏,你不知道我是否入魔,」卓远山笑了起来,轻轻地说,「倒也挺公平的。」 应遥眼睁睁着看着几只蛇头狮身兽向卓远山身外的剑阵冲过去,在上面撞出一篷血雨,一脸漠然地回到自己身体里,抓起救俗剑从梭舟里飞出来对他就是一剑。 第一百零八章 信任 应遥眼睁睁着看着几只蛇头狮身兽向卓远山身外的剑阵冲过去,在上面撞出一篷血雨,一脸漠然地回到自己身体里,抓起救俗剑从梭舟里飞出来对他就是一剑。 救俗剑义愤填膺地配合应遥吐出一道漂亮的剑芒,闪烁银光的剑气转瞬延长出数丈,如白练一样铺开,洋洋洒洒地漫过卓远山的视野,在他的眼眸中留下一道极亮的寒芒。 蠢蠢欲动的蛇头狮身兽被这一剑斩尽,身首分离时喷溅的颈血遮挡住了应遥的目光,他垂下眼注视跌落下去的蛇头狮身兽,敏锐地感觉到卓远山有了一点儿改变。 没有人会喜欢直撄剑修这样的锋芒,卓远山情不自禁地向后退去,接着他触动了应遥扔到他身上的剑阵线条,剑阵飞快收紧缠绕在身周不足两尺的地方,不远处的侍剑童子略显呆板地抬起手,对他做了一个收紧的动作。 第120页 剑阵由八柄小臂长短的细剑构成,大约是属于入世剑宗的秘传,卓远山此前从未见到过类似的阵法,一时摸不到破解的法门,他垂下手安抚住扬起鞭梢的器灵,惊疑不定地想:他是真的阿遥还是心魔假扮的? 按照卓远山先前的判断,心魔不仅无法模仿应遥的剑意,也不可能凭空造出这样的阵法,他完全可以依据剑意来判断自己是在幻境中还是回到了现实,但如今他见了应遥拔剑,又心生疑虑,不敢下决断。 他清晰地记得心魔在幻境中向他展示的每一个「应遥」的模样,被迫亲手杀死假冒的剑修带来的隐痛在他反覆思量如何处理心魔时已经轻易地消失不见,反而是早被卓远山抛到脑后的那些耳鬓厮磨和云雨之事重新从他的记忆里浮现出来,并一发不可收拾地占据了他的整个思绪。 卓远山开始想念应遥线条流畅而漂亮的肌肉和他动情时热情的呻吟,但下一刻就在应遥投来的不贊成的眼神和扬起的剑尖下压制了这些想法,心魔闻着味儿偷偷摸摸地向他的丹田外探出一根细如髮丝的触鬚,把一截思绪注入触鬚,然后一狠心断了它抛向卓远山的识海,重新贴着丹田缩起来。 卓远山压制住自己的浮想联翩,轻声道:「我知道我还在心魔中,看我的眼睛,阿遥,告诉我它们是什么颜色?」 应遥看了他一眼:「红色,」他回答,继而警惕地用剑指着卓远山,问道,「所以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况?」 卓远山用泛着血红色的眼眸和他对视了片刻,意味不明地摇了一下头:「我说不清楚,但是阿遥,我有一个问题。如果你不信任我,为什么你的身后没有蛇头狮身兽出现?」 应遥微微皱了下眉,明白卓远山不相信他毁了美人椅的理由,但他有点儿不能理解卓远山为什么这样执着于美人椅,他回头看了一眼自己背后空荡荡的天空,正准备试一试想些不好的事看有没有蛇头狮身兽出现,卓远山有点儿疲惫地抬起手捏了下鼻樑,轻声说:「我应该明白的。」 「阿遥觉得蛇头狮身兽是因为恶意出现,因此我的美人椅会引来蛇头狮身兽,若哪日阿遥觉得我的某些作为会引来灾厄,在这个秘境中我就会引来灾厄。」他用指腹碰了下转到面前的剑阵,剑气将他的指腹割出一道血口,如同不觉得痛一样放下手对应遥苦笑了一下,「算我有错在先,阿遥这样看我也不奇怪。」 但我也会觉得无能为力。 卓远山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他现在更倾向自己确实从心魔创造的幻境中出来了,尽管他还没完全确定心魔这样做的理由,但他不想把任何弱点暴露出来。 应遥似乎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他愣了一下,手里的剑稍微垂下去了一点儿。 卓远山不等他再做出回答,自顾自地盘膝坐下内视,试图找出心魔隐藏的位置。 几乎在他把注意力挪回自己身上的同时,他发现了心魔扔出来的触鬚,并谨慎地分出了一丝能随时断掉的灵力试探地向它挨过去。 「就是这样,」卓远山听见心魔用低沉的声音说,「他不信任你,他从来没有信任过你,你想一想,自从进入秘境以来,他有一次让你独立做过决定吗?他也在利用你呀。」 心魔停顿片刻,换了口吻,好似愉悦地笑了起来:「你看,他知道你因他深陷情劫,他也知道你从情劫走出来前不会对他有任何的不利,所以他到现在也只关心你有没有入魔。不入魔多好啊。不入魔他就能继续挟你的愧疚从你身上赚取好处,而你在情劫多一刻,修为就停滞一刻,他用你做砺剑石,用你衬托他的正义,等他修为追上你,就可以用过去的折辱作为理由杀了你,所有人都会为他的所为叫好,没有人会怜惜同情你。」 「我的寄宿者,」它继续改用低沉的声音说,「除了你自己,还有谁会爱护你?而你呢?看看你现在在做什么?为了一个所谓的情劫强行改变了自己的道,扭曲了自己的心性,把自己变得面目全非,你真的喜欢这样吗?」 卓远山几乎被它说动,因此下一刻蜷缩在丹田处的心魔找到了他道心上的破绽,勐地展开身躯直奔丹田附近的经脉,准备扩大一下自己的地盘,然而它尚未抵达经脉处,就像是被火烧灼一样哀嚎着在卓远山身体里翻滚起来,细长的触鬚癫狂地抽打卓远山的血肉,妄图摆脱如同跗骨之疽一样的火灼。 连接丹田的经脉被一层薄薄的禁制包裹,卓远山早年收束的丹火点燃了他的心念,在心魔喜悦时给了它重重一击,把它烧出了滋滋的声音,痛苦地挣扎着,触鬚断得四处都是,然后又被烧做飞灰。 卓远山需要忍受的痛苦并不比心魔轻微,他又一次咬死牙关,搭在膝盖上的手先是用力抓着自己的衣服,然后握成了拳,指甲深陷进掌心,接着在掌心留下一排指甲印痕,慢慢被从抓破的掌心里渗出的血填满。 应遥迟疑地看着他的身形在半空摇晃起来,一团翻涌的红雾从他的丹田处溢出,没过几息卓远山的嘴边涌出有些发黑的血,红雾就又从他的口鼻处挣扎着溢出来,不成形状的躯体凝集成张牙舞爪的怪状。 「你说得对,」卓远山彬彬有礼地对心魔说,「我确实不喜欢这样,但和让我改变的阿遥相比,我更不喜欢你。」 心魔好不容易挤进卓远山身体内部的躯体被他粗暴地扯出来了大半,未熄的丹火在它身上烧得噼啪作响,叫它一时无法显出形状。 第121页 它茫然地挥舞着触鬚妄图拍灭身上的火焰,或者抽打走卓远山把它从身体里撵走时缠绕着它的灵力,从不知道是什么部位的地方发出只有卓远山一个人能听到的尖叫。 心魔用自己的挣扎作为掩盖扯掉了自己的脑袋,把它留在了卓远山的丹田后面,那一处是用劝说卓远山不要违背自己本性时,通过他露出的破绽进入他的身体的红雾形成的,那处破绽至今仍在,卓远山的灵力搜寻了一圈,把它当做了自己的力量,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我能实现你的野心!」它急迫地叫喊,「我能让你得到应遥!看看你现在的样子,驱散我对你没有好处!」 心魔意识到自己中了卓远山的陷阱,他是故意向自己露出破绽,好把自己引诱到丹田上,然后又假意动摇,让它脱离伪装被他发现。它不应该看见一个破绽就喜滋滋地冲上去,它追悔莫及,从没品尝过的疼痛叫它怕得要死,简直要忘了自己还有一部**体至今仍成功地留在卓远啥体内,语无伦次地劝说卓远山,寄希望于他能被自己打动。 片刻后卓远山的心念燃尽,蔓延的丹火缓缓熄灭,卓远山身体晃了晃,张口吐出一口血。 应遥不知道何时收起了救俗剑,把梭舟停在他眼前,侍剑童子的脸从门里露出来,抬起右臂对他生硬地做了个「请」的姿势。 卓远山扬了一下手,把鞭梢缠在了梭舟内的桌脚上,借着长鞭的力道把自己拉紧了梭舟里,歪斜着落到地上的蒲团上,用指腹摸了一下唇角的血。 然而他忘了自己指腹上先前被剑阵的剑气割出来的伤痕还没癒合,不仅没有擦掉唇边的血,还把指腹上的血也摸了上去。 应遥跟着他进了梭舟,他看起来似乎相信了卓远山还没有入魔,至少此时没有,神色里少了两分警惕,伸手把一瓶清心丹递给了他。 卓远山却没有接,他低头看了一眼趴在自己腰腹上的红雾,沖应遥露出了一个相当轻的笑意,旋即收敛神色,冷淡道:「不用,我不需要它了。」 「他哪来的脾气,」救俗剑愤愤不平地说,「他知道错了就得要求别人不计前嫌地原谅他?这样厚颜无耻的人真是平生仅见,让我大开眼界。」 应遥被自己的剑突如其来的掉书袋弄得哭笑不得, 脸上却不动声色,回手收起了清心丹,垂眸道:「那是什么的心念?」 卓远山几乎已经确认眼前的应遥是真的,他收敛心思,做了最后一次试探:「凡不与我同道者皆如蝼蚁,」他说,「为我炼道之火,踏脚之石。」 应遥知道这是卓远山过去的道心,皱了一下眉毛,感觉这不是一个好消息。 第一百零九章 唯我 应遥最开始在西雪山遇到卓远山时就已经见识到了什么叫做「皆如蝼蚁」,他当然也还清楚地记得卓远山是怎么用他口中的「蝼蚁」性命威胁他主动吃下逍遥散,那段经歷给了他太多磨难,教他直到今日没能摆脱。 即使如此,应遥也得承认那时候的卓远山比后来那个被情劫搞坏了脑子的更难应付,当然也更惹人厌烦。 卓远山看见了应遥的皱眉,但他现在不会像前几年那样因为他的反感而感到失落,他沖应遥笑了一下,从容道:「我知道阿遥不喜欢这个,但它毕竟有用不是?」 应遥握着自己抱打不平的剑,有点儿走神地摸着它的护手,救俗剑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小声说:「他这样子,是入魔了吧?」 「还没有,但快了,」应遥心不在焉地回答救俗剑,「如果他说的是实话。」 卓远山低头打量着的虚弱地趴在自己身上的红雾心魔,颇有耐心地等着应遥的回应。 心魔断裂但没有被烧毁的触鬚正往它身上粘,因为应遥站在门口,这些红雾都是从窗户挤进的梭舟,挤挤挨挨地占据了半个梭舟的地方,把心魔裹得看不出形状。 应遥站了半晌才开口缓缓道:「你这心念原本就是入魔后的道心,我虽然没遇到过心魔,但我也知道心魔最善引诱。它既然已经叫你回忆起过去的道心,所以你迟早会重新入魔,对吗,卓世叔?」 卓远山得到了试探的结果,他确实成功地从心魔设置的幻境里脱身,面前的应遥是真的,然而同时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叫心魔如愿以偿——心魔希望他重新回到他那扭曲的「非我」道道心上,因此它一路迫使自己反覆杀死「应遥」,藉助他让自己回想起来那时生杀予夺的快意。 卓远山了解那时的自己,他的确会像应遥说的那样,迟早被心魔引诱得再次入魔。 他沉默片刻,低声问道:「阿遥,你会信任我吗?」 不等应遥说话,心魔先前的质问已经先一步从他的心底钻了出来,像一把被火烧红的刀子伸出尖拨弄他心头的嫩肉,每找到一处缝隙刀尖就狠狠插进去把它掀开,他被自己的怀疑抽打得四处淌血,但心魔的问题仍旧像滚烫的刀尖扎向他。 「他不信任你……他也在利用你呀。」卓远山感到自己听见了心魔的声音,「除了你自己,还有谁会爱护你?你把自己变得面目全非,你真的喜欢这样吗?」 卓远山没有办法回答心魔的任何一个问题,他的嘴唇哆嗦了一会儿,感到自己头晕眼花,像个四面漏风的破屋子一样被吹出了奇怪的动静。 应遥没能立刻反应过来他在问自己信任他什么,他的停顿被卓远山当成了沉默和不愿回答,他苦笑一声,自问自答道:「是我痴心妄想,说了蠢话,你不可能信任我。」 第122页 应遥茫然了片刻领悟过来,冷静道:「我确实不相信你现在还能战胜心魔。」 卓远山垂下了头,无声地想:如果我现在入魔,这秘境里就只有我和阿遥两个人,如果阿遥想离开秘境,他註定不能对我做什么,而我没有这方面的顾虑,我还可以得到他……一小段时间。等到出去后木已成舟,至少在我入魔这件事上谁都无可奈何。但阿遥回到入世剑宗后,我不仅可能再也见不到他,更可能被他的师门联手追杀。 他又想:而如果我眼下抑制住心魔,在离开通天境之前能成功地维持住现在的状态,阿遥也不会因此对我多一分优待,离开通天境后我同样没有什么机会再和他相见,只是少了被他的师门追杀而已。既然阿遥不肯相信我能战胜心魔,我又何必…… 鲲鹏几乎近在眼前,因此卓远山没有想不能离开通天境的可能性,他在心里把两种选择过了一遍,「如何、如何」地重复了一会儿,发现其实自己也对如何胜过心魔毫无头绪。 卓远山并不害怕心魔,但这个毫无头绪仍然在于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他,心魔勐地吸了口气,把自己的一部**体塞进了他的丹田。 心魔把心塞进去的一部**体和原本蜷缩在卓远山丹田后面的那一部分融为一体,卓远山的灵力从边上的经脉里流过,仍然没有察觉到任何异常,反而是心魔感觉自己被心念烧了一回后的虚弱感在慢慢减退。 「我说过我可以帮你,」心魔故技重施地扔出一根触鬚,诱惑他道,「如果结局没有差别,得到你想要的总比得不到好,对吗?」 卓远山承认这一点,但他不觉得自己需要的心魔的帮助。 心魔笑了起来:「当然,当然,」它重复道,「你当然不需要我。」 「我只是你把事情搞砸后的一个选项,」它桀桀地笑了起来,这回声音直接在卓远山耳边响起,它像一个亲密的老朋友快活地说,「就像你当时发现你失手杀了你父亲一样,你可以在我怀里逃避事实。」 卓远山最后看了一眼缠绕在自己腰腹上的心魔,心魔的一半身体在外面,一半身体已经扎入丹田,半个梭舟的红雾过分活跃地翻腾着,已经忘了刚才被心念烧灼的痛苦。 卓远山抬起头:「但我可以度过情劫……应遥!」 剑修不等他说完,毫不犹豫地抬剑刺向他的眉心,杀人剑夹在恻隐剑意中,转瞬便冰冷的剑芒就碰触到了卓远山的皮肤,不等剑尖刺入实处,脆弱的皮肤已经被锋利的剑意刺伤,流下一线细细的血迹。 卓远山发出了一声不可置信的叫喊,上身向后倒去,缠在手腕上的长鞭上扬击在应遥的剑身上,把剑尖打离了原本的朝向,应遥手腕微转横过剑刃,在他额头上留下了一条细长的伤痕,又滑过鬓角,割下了一小截头髮。 「何必惺惺作态,卓世叔?」应遥冷淡道,「我知道你想做什么。」 剑修的一击力道用尽,他盪开剑刃退出了梭舟,脚尖微微点了一下地面腾跃而起,避开了卓远山掐法诀设在梭舟门口的火焰,不等跃起的上升之势止住,将救俗剑交至左手转过身来,剑尖吐出一道剑意横扫过整个梭舟,将它噼为上下两段,露出了里面的床和桌子,还有倒塌的书架下散了一地的书。 卓远山已经不在梭舟里,侍剑童子出现在应遥身后,举着双臂努力收紧剑阵,应遥似有所感地向前一跃,在他之前站立的地方凭空张开一张火焰构成的满口尖牙的嘴,向他做出进食的动作,一击不中便瞬间溃散,化为无定型的流火扑向应遥。 应遥并不擅长阵法,唯一知道的「画地为牢」剑阵还是因为这个阵法入世剑宗的掌令弟子必须会的,但他用来布阵的材料都不太好,最多困住卓远山一刻时间,因此他毫不犹豫地向侍剑童子投去两枚质量上好的灵石,头也不回地向鲲鹏的方向飞去。 这几下兔起鹘落,应遥御剑向上而去时被毁了个彻底的梭舟才刚刚向下落去,卓远山隐匿了身形,不知道身在何处,侍剑童子举着剑呆立原地,等到应遥飞出去七八丈,才后知后觉一样磕磕绊绊地跟上他。 「『入世』道修恻隐、羞恶、辞让、是非,禁行不义,禁冷眼旁观,禁以己律人,我一个『入世』道剑修,就是个俗人,」应遥小声和救俗剑念叨,「『非我』道修己世、唯我,禁与世俗牵扯,你看他这穷追不捨的模样,哪像不与世俗牵扯?」 救俗剑应和道:「所以他入魔了。」 应遥没听他说玩话,勐地停下上升之势转过身,手中救俗剑自下而上撩起,剑刃「当」的一声磕在一个硬物上,把它噼为两截,落到应遥脚下时应遥才看清那是一枚异常眼熟的蛇牙铃。 卓远山自从给应遥种下情蛊,就没再把蛇牙铃拿出来给他用过,应遥的目光从上面一扫而过,看向自己面向左手一点儿的方位,再次开口道:「卓世叔收着这玩意儿,是还想把它在我身上用一用吗?」 卓远山的身影依然不可见,应遥只能依靠神识音乐感应到他的位置,但这种情况下神识感应并不靠谱,他看向左边的同时极轻微地摆动了一下手中的救俗剑,从剑尖牵引出一道极细的剑意,首尾相衔,像波澜一样往四面八方扩展开。 「禁冷眼旁观剑,」救俗剑打破了安静,感慨道,「好久没见到你用这个剑意了,有点儿陌生。」 第123页 应遥握紧了剑柄示意救俗剑专心点儿,一息后他从冷眼旁观剑上感觉到了两个不同寻常的缺口,一个在他的左手边,差不多有三丈的距离,一个在他的背后,称得上近在咫尺。 卓远山没有控制他的长鞭,他把全副精力都用在了手中捏着的隐匿法诀上,无声无息地追上应遥飞到他背后,「画地为牢」剑阵牵引在他身上的丝线只剩一条还没被长鞭割断,他靠近了应遥,注视着他的后颈,屏着唿吸轻轻地碰了一下自己的鞭梢。 应遥在判断到底哪个是卓远山上多花了一点儿时间,当他发现身后袭来的鞭梢时已经有些晚,他向前扑去时凌空转身举起救俗剑,然而慢了一步,卓远山的长鞭径直贯穿了应遥的腰腹。 剑修不知痛一样一把抓住鞭梢把它拔出去,毫不犹豫地换了方向向下疾飞而去,在半空留下一道显眼的血色,卓远山手指动了一下,用一道厚重的冰墙阻碍了应遥的去路,叫他慢了一步,不偏不倚地落进了自己的陷阱里。 第一百一十章 两败俱伤 卓远山被卷进通天境时芥子戒里没有带多少适合秘境用的东西,倒是四处搜刮来的各种乱七八糟的法宝放满了芥子戒,一部分是当初准备讨好应遥用的,另一部分则是留着准备赏给得力下属的赏赐。 他从西雪山走时没有带走太多人,只有几个忠心的魔修还跟着他,到了峨眉山后也没有再招揽人手,因此他的芥子戒里放着的大部分法宝还是属于魔修,其中不乏阴损难用的,当然相应地也难以抵挡。 卓远山见应遥出了梭舟后便立刻起身跟上,一边追逐他的身影一边暗中在路途上留下两个围困用的法宝,他修为在应遥之上,又有和他气息相近、又可以散得四处都是的心魔做掩护,隐匿法诀施展起来几乎全无破绽,应遥只在他出手那一剎那察觉到了一点儿泄露出来的气息,然而为时已晚。 剑修腰腹上留下了一个三指粗细的血孔,正巧压在鲮鲤的爪痕上,鲜血近乎喷涌而出,眨眼染红了他的剑袍。 应遥面无表情地提剑击破冰墙,卓远山伸手一抓收拢了一张阴魂做丝编织的罗网,把他整个人兜了起来,信手扬鞭抽开才赶上来的侍剑童子,打乱了他手中操控的剑阵,无头的丝线转了一圈儿,缠到了侍剑童子自己身上,但剑阵还维持着原有的形状,仍旧飞过来罩在了卓远山身周。 罗网上透着一股极浓烈的尸臭味,应遥皱了一下眉,拎起被熏得忍不住发出干呕声的救俗剑抬手一剑,无色无形的是非剑意脱离剑身击中罗网,将它割出了一个缺口,一矮身腾跃而出,瞬息飞至卓远山面前,向六神无主的剑阵打出一道剑诀,低叱一声:「散去!」 构成剑阵的令剑齐声鸣和,绽放光芒做成绞杀之势,把应遥的一剑杀招圆润无缺地笼罩起来,齐齐刺向身在剑阵中的卓远山,卓远山早在用罗网困住他时便准备了移形换影之术,见状一收手打出法诀,擦着应遥的剑光从剑阵中脱了身。 应遥提起剑反手贴在手肘上,用手指抵着胸口原地转身,救俗剑的半个剑身从他手肘下露出来,恰好和卓远山染血的鞭梢对上,发出了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救俗剑震颤作响,半晌才平復下来。 卓远山手指牵扯收回长鞭,应遥无声地喘息了一会儿,抬起头对上他假装心疼的眼神,手腕翻转再向剑阵打出了一道剑诀。 他手上沾满了自己的血,剑诀在他指尖翻转时也染上了血光,应遥剑诀脱手而出,微微抿着嘴唇抖了个剑花,毫不见胆怯地迎向卓远山。 他当初担忧卓远山入魔后对他痛下毒手,在「画地为牢」的剑阵外又加了一个散灵阵,散灵阵不能像剑阵一样收拢起来,应遥在向上飞去时干脆让它撑开,盖住了两人搏杀的区域,一狠心用精血开启了它。 卓远山正要把自我修復好的罗网张开布在应遥的必经之路上,勐地灵气一散,脚下的御风诀摇晃起来,聚起来的灵力出现了一点儿逸散的徵兆,他手指一拢,放弃了和应遥硬碰硬,果断地向后退去,避开了剑修间上的锋芒。 应遥腰腹上的伤口已经被血煳住,背部鞭梢钻出去的地方也把衣服染湿了一片,他飞行时沉甸甸地坠在他身后,几乎没有被风吹起来。 卓远山向后退的同时双手不停结印打向应遥,然而剑修对其中大部分法诀一点躲得意思都没有,硬碰硬地穿过卓远山的阻碍,手中救俗剑一抬,长虹贯日一样刺向卓远山的胸口。 应遥脸上被他之前打出的法诀割出了一道颇长的血口,他是离得这样近,卓远山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伤口处被分离的皮肉,表皮一整块皮肤不知道去了哪里,下面露出的嫩肉被血盖住。 剑修嘴唇边也擒着血,但神色冷峻坚决,无视了卓远山指尖结好的印和几乎已经抵在了小腹上的旧伤口的鞭梢,强行闯进了他的护体灵气内,两败俱伤地向他递出一剑。 救俗剑发出了一声极嘹亮的剑鸣,积蓄在剑上的杀人剑意喷薄而出,剑身上光芒收敛,只剩剑尖上一点乍起的寒芒无声无息地穿过卓远山胸膛,将他穿在了剑上。 应遥手腕旋转,神色漠然地抽出救俗剑,上身后仰空出收剑的余地,停在自己胸口前握剑的手微微紧了紧,攥得指尖一片青白,然后积蓄出一点儿力气,横肘向下斩向已经刺入腹部,搅得五脏六腑都不安宁的鞭梢。 第124页 卓远山满眼不可置信,他的灵力涣散起来,在经脉里横冲直撞,大股的血液从胸膛上的伤口里涌出来,他的喉头咯咯作响,数息后张口喷出一口殷红的血。 草草不下的散灵阵撑不住两个大打出手的化神修士四散的灵气, 在应遥收剑的瞬间同时崩碎,卓远山运功未停,原本散去的灵力又有一部分聚拢,经脉里两种流转方向正好相反的灵力撞到一起,叫他无力再控制长鞭,手中隐而未发的法诀也未能完成。 应遥一剑斩下,伸进腹内的长鞭从伤口里滑了出来,被缠绕出裂痕的丹田灵力四散而去,五脏六腑都痛如刀绞,但这伤势比卓远山的穿心一剑还轻一点儿,因此他还有余力对卓远山笑了一下。 「卓世叔……」剑修用气声说,「我真高兴。」 剑修脸色苍白得吓人,嘴唇却像艷红,即使半面淋漓的血痕,这一笑也漂亮极了。 卓远山结印的手指有些僵直,他的嘴唇轻微地哆嗦了一下,勉强用一点儿还没乱套的灵力向自己打了个法诀,试图止住胸口不停涌出的血液。 然而附在伤口的杀人剑意还未消散,只是让血流的速度减缓了一点儿。 穿心一剑对化神修士来说是致命伤,但不是立即致死的伤势,只要他能在心脏彻底失去生气前找到塑体的药材,或者干脆潜修晋升渡劫。渡劫修士的天劫来临前就会有一点儿大道馈赠加身,足以恢復他的伤势。而心脏的生气完全可以用灵力维持住,即使维持不住,化神修士的元神也不会立即消散,完全足够他夺舍重修。 但让一个完好的化神修士的元神消散于世并不容易,应遥自忖暂时没办法办到这件事,只好退而求其次,先毁了卓远山的心脏再说。 卓远山又咳出了一口血,轻声说:「阿遥如愿以偿,是该笑一笑。」 他完全没有想到剑修不止对他下得去手,对自己也足够心狠手辣,宁可拖着他一起被困在秘境里也不肯如他所愿,他紧紧盯着应遥,飞来的心魔散开红雾裹住他们,把触鬚扎进卓远山的后颈吸取他的力量。 心魔的力量与修士不同源,它不会加重卓远山的伤势,相反,在此刻它的力量有所增强,也差不多等于卓远山的修为上涨。 应遥汗津津的手掌几乎抓不住救俗剑,先前服下的伤药的副作用还没过去,在他强打起精神和卓远山交手两三回合后,重伤和伤药的副作用同时带来的浓重的疲惫感气势汹汹地占据了他的大部分精力,叫他没能在刺了卓远山心脏之后当机立断—— 剑修向扔衣服一样扔了自己的身体,元神从眉心中钻出来,顺手把剑灵从救俗剑中也揪出来,再度蹂身撞向卓远山。 这回剑尖直指卓远山的识海,还未靠近他的额头,剑上扬起的寒光和剑意已经恍痛了卓远山的眼睛。 卓远山手指动了下,停在原地的罗网飞过去接住了应遥下坠的身体,心魔拼命凝出一点儿实体替卓远山挡下了这一击,那一块红雾在剑修凛冽的剑意下惨叫着化为乌有,而卓远山趁机退出了数十丈。 杀人剑意已经散得差不多,卓远山再对自己的打了一个止血的法诀,把兜住应遥身体的罗网挪到了自己手边,抬头看了一眼拎着剑站在远处的应遥元神,喃喃自语道:「我对阿遥手下留情,阿遥对我倒是毫不留情。」 「所以你何必感到亏欠呢,」心魔冷嘲热讽地说,「你看看你手上的人命,和他装模作样什么?对这种硬骨头剑修,就得把他骨头打碎了。」 它心疼自己被应遥击碎的红雾,张牙舞爪地沖向应遥躺在罗网里的身体,把他一层层裹了起来,片刻后应遥元神的手指轻轻跳动了一下,同时罗网里传来了一声骨头被掰断的脆响。 心魔拼死拼活地砸断了应遥左手小指的骨头,然而元神的攻势没有丝毫停顿和走形,卓远山分神叫回做无用功的心魔,一面躲避应遥的剑意一面手上结印不停。 他先止住心脏涌出的血,然后开始打出一套异常繁杂的法诀,元神穷追不捨地跟着他向上飞去,剑光如风地斩断了卓远山的白狼元神一截毛茸茸的尾巴尖。 处在担忧中的救俗剑下意识地发出了一声疑问的:「什么?」 第一百一十一章 莫追悔 饶是应遥正满脑子破釜沉舟地在一个必须有两个人才能脱离的秘境中追杀另一个人,听到救俗剑脱口的这一句也忍不住露出了哭笑不得的神色。 「我估计你对毛茸茸的执念不比卓远山对我的少,」他咕哝着说,「明明我才是你的主人,你居然不是最喜欢我。」 救俗剑和他默契无间地用一道教化剑意把狐假虎威的心魔打得鬼哭狼嚎地躲到应遥自己的身体下方,然后再一起看向卓远山手上还没结完的法印,像没听到应遥的抱怨一样担忧地问:「还能在他结完印之前打断他吗?要不先跑了再说吧。」 应遥已经追着卓远山飞出了数百丈,此时鲲鹏已经近在咫尺,一仰头就能清楚地看到它飘在海一样的天空上,硕大无朋的身躯随着「海浪」起伏,而原本看起来巨大的鲮鲤因为拉开了距离,现在看起来反而比鲲鹏还要小上许多。 鲲鹏背上不知道从哪里搬来了一个水晶屋,水晶屋内部蒙着水雾,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莫回头」。 应遥看着这个水晶屋感觉很眼熟,然而他还不知道水晶屋出现在这里的意义是什么,因此暂时不打算靠近它。 第125页 他对救俗剑「嗯」了一声,看了眼埋头结印还没发现水晶屋的卓远山,抬剑往罗网一割,抢回自己的身体掉头就跑。 卓远山手中的法印已经接近完成,他抬头看了应遥的背影一眼,按部就班地完成了最后两个法诀,抬手指向应遥。 这道法印是卓远山的父亲在他得到那枚假的通天印后不久教给卓远山的,名为长相思引。 这名字取得缠绵悱恻,用起来却杀意腾腾,泛着黑光的法印离开卓远山的手指后他当即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原本有一点儿花白的鬓角转瞬全变了颜色,应遥飞出去不到一里的功夫就被它追了上来,不得不回身提剑应付,但法印径直穿过他的剑光印在了他的左肩上。 奇异的是应遥丝毫没有感到痛和任何异常,他有点儿茫然地停顿了一下,感觉自己在卓远山脸上看到了同样的神情,于是毫不犹豫地提着自己的身体和救俗剑杀了回去。 没人注意到和鲲鹏一起倒悬的水晶屋上的文字被涂抹掉,换成了因为字体凌乱而显得写字的人焦急不安的:「听我一言,莫用相思……」 长相思引中「长相思」二字取自旧时词牌,「引」则取牵引之意,卓远山以己度人,认为这套法印的意思是以相思为引,牵制他所相思之人。 这说法听起来道貌岸然,还有一点儿好听,但也不能掩饰它是个由傀儡术更改的术法,大概唯一的区别就只剩下施术者若不慎身故,并不能影响到被种下长相思引的人,不像其他傀儡术一样要为施术者殉葬。 然而应遥却好像没有感受到被任何东西控制一样,拎着剑就气势汹汹地杀向他。 卓远山惊愕地尝试沟通烙印在应遥元神肩头的长相思引,然而烙痕尚鲜明,他的神识却都如同牛入泥海不可见,也得不到任何反馈,就像有人在他和长相思引之间做了什么手脚,让他无法成功与长相思引沟通。 卓远山尝试数次,一咬牙暂时放弃了通过长相思引控制住应遥,转而打出另一套法诀牵制应遥,转身向后飞去,希望与他拉开距离恢復一下灵力。 水晶屋就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了卓远山眼前。 它看起来已经没有在第一层试练时那样晶莹剔透,上面的字也不再全是是密密麻麻的「莫回头」,而是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涂抹掉了大部分,换成了满目凌乱的「莫用相思」。 卓远山曾经在书房里看见过自己母亲留下的书信,那字的间架结构和他现在所见别无二致,他能肯定自己从没有再进入这一层秘境后想过自己母亲的事,所以他可以判断出水晶屋不是因为他有所思而出现。 而「莫用相思」的相思若指的是长相思引,那卓远山可以断定这就是自己在第一层试练里见过的他母亲附身的水晶屋。 他不知道当初自己的父母走到了通天境的哪层试练,但能确定的是他母亲用一枚假通天印骗过他父亲,送他离开了秘境,因此她知道长相思引并不是不能解释。 那么它为什么会在鲲鹏背上就不得不让人深思,总不能说是心疼她儿子的心上人……卓远山为自己的胡思乱想冷笑了一声,仍然毫不停顿地飞过了水晶屋。 他猜测最后离开秘境仍要通过这个水晶屋,当务之急是制服应遥,而不是冲上去叙旧。 卓远山心思急转,一面把应遥给自己的培元丹里最后一把全倒进了嘴里,沉下心思收拢灵力,一部分用来滋养心脉活力,另一部分用来填补灵力所剩无几的经脉。 心魔在后面追着卓远山飞,红雾身躯张成了一块盾牌一样的防护,假装它能帮卓远山挡下一点儿应遥的攻击。 应遥经过水晶屋时发现它开着门,他灵光一闪,扬手把自己的身体扔进了水晶屋里。 剑修扔出自己身体时丝毫没有放慢速度,满是伤痕的身体落到了水晶屋倒悬的天花板上,又弹起翻滚了两圈,腰腹上仍在汩汩流血的伤口在水晶上拖出了一道鲜明血痕,看起来狼狈不堪。 「我的遥!」救俗剑大唿小叫,「你轻点儿啊!」 应遥的元神把剑交到左手,抬手拨开衣服摸了一下左肩上的烙痕,烙痕看起来像一个歪斜的「卓」字,他沿着笔画描摹时感觉自己指尖触碰到了几条丝线,但那丝线的去向却不像是卓远山,反而更像是刚被他扔进自己的身体的水晶屋。 应遥的眼神微微晃了一下,水晶屋墙壁上已经写了一长段字,最后三个字是「莫追悔」,后面可能还有,但写字的手已经停顿下来,「悔」字还有几笔没写完,接着他的余光瞥见有什么东西小心翼翼地扶起了自己的身体。 那场景几乎可用诡异来形容,应遥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体被一双透明的手拽起来,他的身体因为失去元神操控显得软趴趴,那双手围着他上上下下忙碌了好几圈,才给他换了个看起来舒服一点儿姿势,然后把他的腰带解开,把腰腹上的伤完全暴露出来。 救俗剑过了一会儿才注意到应遥的视线,他跟着看过去,然后发出了一声惨叫:「什么鬼脱我的遥的衣服!」 应遥:「……」 他放弃了和救俗剑商量一下是去探探水晶屋的虚实还是继续追杀卓远山的念头,估摸着自己的身体再水晶屋里不会遭受什么非人的待遇,一时半会儿还断不了气,便也急匆匆地掠过水晶屋追着卓远山而去。 第126页 水晶屋在他离开那一瞬间发出了一声手拍墙壁的声响,然后是有点儿刺耳的指甲滑过水晶的声音,应遥情不自禁地顿住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墙上多了个「别」。 没人知道她想写的是「别追」还是「别走」,应遥猜测这个从第一层试练里过来的水晶屋可能和那里的山灵同样,是不小心陷入秘境的修士元神所化,但他不知道她为什么看起来那样焦急。 应遥转身向水晶屋一揖谢过她照看自己的身体,接着追卓远山而去。 卓远山的嘴唇已经微微发青,他倒退着向后飞去,手中一刻不停地结印,在应遥追他的路径上留下多处陷阱,最后干脆连用了两个移形换影,留下向不同方向逃窜的替身迷惑应遥,冒险地盘膝坐在了鲲鹏铺在水上的鳍鳞的缝隙之间。 心魔扎进他后颈的两个触鬚已经从手指粗细胀大了一圈,红雾隐隐有了遮天蔽日的架势,它配合地把触鬚从卓远山后颈上拔出来,挑了一个替身逃窜的方向追去。 卓远山在身边画了两个隐匿的阵法,从芥子戒里取出两粒保命的丹药吞了,微微低下头看了一会儿胸口的剑伤,心想:可真是因果循环。我刚在幻境中看见过为了摆脱我自尽的应遥心脏碎裂……如今又轮到了我。 他感慨片刻,按捺下心思重新寻找起长相思引究竟出了什么毛病。 应遥不知道在哪里耽搁了还没有追来,卓远山平心静气移除杂念,重新唤出主印顶在指腹上,垂下眼睛注视着他,然后也抬起手轻轻描摹了一遍笔画—— 牵连的丝线指向来路,但在微微震颤,不似适才死水一样纹丝不动。 应遥已经飞到了水晶屋的视线外,此时间隔太远,水晶屋里传来了一声幽幽的嘆息,原本攥在无形的灵体手中的长相思引的丝线缓缓消失不见,再也没办法帮他消除长相思引的控制。 卓远山试探地拨动了其中一根丝线,应遥握着剑的左手顿时脱力地垂了下去,救俗剑从手里滚落,茫然地发出了一声剑鸣,然后自己飞到了应遥的右手里。 应遥皱着眉看着自己抬不起来的左手,数息后他感到手足上具有一股巨力拽着他向一处飞去。 救俗剑有点儿慌乱地飞在他前面替他拆除卓远山留下的陷阱,应遥浑身僵硬,毫无反抗的力气,片刻后他被拖进了鲲鹏的鳍鳞间隙,又有只无形的手在他肩头按了一下,迫使他跪坐到了卓远山面前。 第一百一十二章 长相思引 卓远山看起来异常虚弱,几乎已经不跳动的心脏难以驱使血液流动,给其他地方提供充足的供血,这让他的嘴唇和指甲都变成了僵死前的青色,而脸颊则白得有些透明,鬓角几乎不见一丝黑髮,倒是如果能忽略他眼中的冷淡,还能看出已经恢復了天蓝色的眼睛并没有发生什么太大的变化。 应遥屈膝跪坐在卓远山面前,只要一抬手就能把落到膝盖上把自己横放好的救俗剑刺入卓远山眉心,但他在卓远山的注视下指根处与手腕都好似被镣铐锁紧,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 剑修的身体上布满了伤口而显得血迹斑斑,但似乎在水晶屋里得到了很好的照顾,已经不会让他的元神在远离身体时也感到挥之不散的镇痛,而他的元神身上衣袍完好,没有什么伤,甚至面色也比面前被刺穿心脏的卓远山好上许多。 卓远山静静注视着应遥。 应遥尝试了一下挣脱手指上的无形镣铐,然而他的指尖刚刚动了一下,就感到如同骨头被碾碎了一样的痛苦从指尖处传来,他面无表情地低头去看,发现镣铐已经浮现出一点儿痕迹,紧紧箍着他的手指,大有如果他再挣扎一下就勒断他的手指的架势。 救俗剑安静地在他膝盖上呆了片刻,终于忍不住愤怒地沖卓远山发出了一声震耳欲聋的剑鸣,从应遥膝盖上跳起来,威胁性地横在了卓远山喉咙前。 应遥没有阻拦自己的剑的动作,他抬起头看了一会儿卓远山,冷冷地问:「傀儡术?」 卓远山手指轻轻动了一下。 他指尖上牵连的丝线的主干正系在应遥的四肢与脖颈上,还有一些枝干密密麻麻地分出去,将他的每一处关节都谨慎地绑了起来,因为丝线是无形之物,若卓远山没有分出心神控制,这些丝线并不耽误应遥平时的行动,也不会让他察觉到任何不适之处。 但若是他分出心神控制长相思引,被控制的剑修就只能像提线木偶一样任他操控,坐卧吃喝均不由己。 应遥的手不受自己控制地抬了起来握住了救俗剑的剑柄,剑柄一入手应遥就察觉到了它在微微颤抖,显然自己的剑也没有表面上表现得那样镇定。 长相思引叫应遥把手搭在了自己的剑柄上,但没叫他用力握住,这种情况下他不太可能在骤然发力时准确地割下卓远山的脑袋,只好嘆了口气,注视着卓远山的眼眸再次问道:「这傀儡术看上去并不太难施展,卓世叔为何往日不用?」 卓远山用没有牵连的左手碰了一下自己的鬓角,露出了一个笑意:「怎么不难施展呢?」 他声音极轻微地说:「它可拿走了我的一半寿命分给你呢。」 应遥面露茫然,好像不明白什么叫分了他一半寿命,但数息后他缓缓地握住了救俗剑的剑柄。 数道银色、束带状的镣铐从他的手肘到指节上浮现出来,深深陷入剑修绷紧的肌肉中,不过眨眼间就把关节处的骨头勒得咯咯作响,但应遥面不改色地也沖卓远山笑了一声,手肘微微用力把救俗剑剑尖往前一推。 第127页 锋利的剑尖划过卓远山的喉咙,卓远山不躲不闪,抬起手指在空中敲了两下,用一个替代之术让那伤口出现在了应遥自己的脖颈上。 应遥推出救俗剑的那一剎那他手臂上的束带骤然收紧到常人难以忍受的粗细,被箍住的肌肉下陷了将近一指的宽度,束带周围被勒出青紫色的皮肤龟裂开,缓缓渗出一丝血痕。 救俗剑敏锐地感觉到了不对,它冷静地闻了一下自己饮下的血的味道,勐地发出了一声尖叫:「阿遥?」 应遥微微垂下眼,看了一下从脖颈上淌下的染湿衣襟的血,又极轻的笑了起来。 元神乃是存想所得,道心所化,身上根本不存在任何血液,但毕竟与肉身有所牵连,肉身收到上还时元神上也会有所展现,只是不许等肉体痊癒便可恢復如初。 应遥刺伤卓远山的肉体,卓远山把伤口转移到他身上也不足为奇,就是不知道那有些奇特的水晶屋会不会再被他吓一跳。 「分一半寿命给我?」应遥收回心思,讥诮道,「卓世叔,那你又拿了多少走?」 卓远山没有回答。 长相思引依託于他的情思,有所索取,所求却并非寿数,而应遥与他同为化神修士,若他不愿意,没人能强行取走他的寿命,即使得到他的同意,也一定会遭受反噬,化神修士寿逾两千年,渡劫修士更有五千年之久,卓远山今年不过六百余岁,便是损失了千年寿命,待他晋升渡劫,仍能活到不耐烦,因此这损失和渡过情劫、收復心魔相比不算什么。 他和应遥对视片刻,目光在他握剑的手臂上停留片刻,认为给应遥的警告已经足够,于是再次动了一下手指,准备让应遥拿着他的救俗剑收回手,然而剑修的手和指着他喉咙的剑尖纹丝不动。 应遥右臂的关节已经被束带勒得变形,看上去只要再加大一点儿力道他这只手臂就会被废掉,但他脸上的笑意几乎没有变化。 「卓世叔,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没有了解我吗?」剑修忍痛问,「我看起来像是什么贪生怕死的认命之人?」 卓远山瞳孔微微颤了一下,看着应遥手臂上渗出的血丝和几乎扭曲的关节,手上操控的力道忍不住微微放松了一点儿,让剑修觑到了一个可趁之机。 应遥默默和救俗剑说了声「我对不起你」,将全身修为注入剑身,毫不迟疑地握着救俗剑把剑尖刺入了卓远山的喉咙。 血没有从救俗剑剑身上的血槽里流下来,只有剑修本人勐地被推出去数丈,后背撞在了卓远山早先布下的法阵上,喉头轻轻响了一下,沾着一点儿血污的喉咙像被利刃割开一样凭空出现了一个颇深的伤口,但没有流出血来。 这回伤口出现在元神身上,卓远山来不及撤下施加在应遥身上的替代之术,又不忍再强行禁锢他手上的动作,猝不及防之下只好把应遥从自己面前推开,免得他这一剑把他自己的脖子扎一个对穿。 直到应遥从法阵上慢慢滑下来,握着救俗剑艰难地翻了个身试图站起来,卓远山才惊慌失措散开了约束应遥手臂的丝线,低声道:「阿遥信我,我本意并非如此。」 他从始至终都坐在原处没有动过,应遥慢吞吞地撑着剑站起来,站到一半儿发现腿实在是软,又慢吞吞地坐了回去,抬起头看了眼卓远山的神色和姿势,抬起手掩住了喉咙上的伤口。 救俗剑半晌没吭声,到现在才反应过来,茫然而委屈地问他:「为什么要说对不起?你在我不知道的时候背着我有了别的剑吗?」 剑修的元神远比卓远山想的要坚韧,至少这样的伤势对他来讲并不能构成致命伤,片刻后他把手从喉咙上拿开时撕裂的伤口已经痊癒,卓远山现在还不想要了应遥的命,见状立刻放下心去长出了一口气,更加谨慎地捡起了长相思引上控制他的丝线。 「傻救俗,」应遥低声说,「若我刚刚那剑刺实了,往后你大概就只能背一个弒主的不详之剑的名头埋没到此处。我把你从剑池里带出来,不仅没能陪你多几年多走几个地方,还害你背负恶名沉寂,只说对不起已经很轻……嘶。」 救俗剑不等他把话说完,从应遥手里挣脱出来,用剑柄恶狠狠地拍了他的胳膊两下。 「你是个王八蛋剑修!」它愤怒道,「我是你的剑,我和你的想法是一样的,你这么想是在鄙薄你自己还是在鄙薄你的道?你这个王八蛋剑修!」 应遥抿着嘴唇把救俗剑重新握在了手里,接着就感觉到了脚下传来的拉力,卓远山似乎想让他走近一点儿,指尖上浮着和他肩头上的烙印形状一样的法印,耐心地用指尖拨动其中的两根连向他的丝线。 应遥没什么力气站起来走路,他靠在卓远山布下的法阵边缘,看了一会儿坐在他对面的卓远山,一脸安之若素地低下头安抚生气的救俗剑了。 鲲的鳍似乎还有一点儿鹏的翅膀的特徵,鳞片间还有些细小温暖的绒毛,没过一会儿应遥就歪过去靠在了它的鳞上,对卓远山的「并无此意」避而不答地问他:「你的心魔呢?」 卓远山的心魔跟着一个替身跑了,为了迷惑应遥,勤勤恳恳地趴在假人身上假装吮吸他身上的力量,全然不知道那边的卓远山在发现长相思引好用后已经差不多把它忘了个一干二净。 应遥一问卓远山才想起跑远的心魔,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心魔叫了回来,望着应遥说:「我打算先渡情劫。」 第128页 「你要杀我吗?」应遥冷静道,「还是说你觉得有个傀儡术就足以控制我,磨灭我的神智,满足你那不可理喻的情意?」 卓远山有一点苦恼,他不知道怎么和应遥解释,也不知道怎么说服他,低下头放任心魔回到他的后颈上,手指抬起在胸前捏了几个法诀,从芥子戒中拿出一张床挂在鲲鹏身上,把应遥挪到了床上,四肢张开把他捆在了床柱上。 第一百一十三章 渡情劫一 应遥神色冷淡地平躺在床上,救俗剑仍然被他握在手里,看起来已经和剑修重归于好,漂亮的红缨缠在他手腕上,不时扬起尾端拍他的手背一下。 卓远山看不懂剑修和剑之间的沟通,他极有耐心地站在离床稍远一点儿的地方调整捆着剑修四肢的束带,叫他既没有挣扎的空间,也不会因为约束太紧而感到难受。 心魔应景地吹捧他说:「他会感受到你的温柔的。」 饶是卓远山此时用长相思引控制了应遥,但经过剑修那狠辣的一剑穿心,他再也不敢说应遥还对他有余情,因此心魔的吹捧听上去反倒像是嘲讽。 又将入魔的修士垂下头髮了一会儿呆,抬起手拨动长相思引牵连的丝线,在应遥的脖颈上也加了一条束带,叫他无法从床上坐起来。 「我不想杀他,」卓远山喃喃自语道,「他至始至终对我毫无爱意,我现在只要意识到他究竟有多恨我,我就可以不爱他了,一样可以渡过情劫……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杀他。」 鲲鹏鳞片间隙之间的地方没有那么大,床并不太宽,应遥放在身边的手稍微一动就从床沿掉了下去,他觉得自己隐约听到卓远山在说什么「杀他」和「情劫」,情不自禁地想撑起身细听,然而手腕刚微微转动一下,还没有发力,就被脖颈上的束带把力气约束住,无奈地放松下去老实地躺回了床上。 他手腕挪动时救俗剑跟着他的手一起掉下了床沿,应遥抬起手把救俗剑挪回床上,微微偏过头望了自己的剑一眼。 救俗剑自从骂完他后一直默不作声,剑灵不知道是该责备他到这种时候居然想的是不能给自己找一个好的下家,还是该和他同仇敌忾地痛骂卓远山一顿,只好在坚定地在剑修的连篇好话下保持沉默,然而剑缨却已经很诚实地缠上了应遥的手腕。 应遥把视线收回来,心平气和地看向卓远山。 他和卓远山无话可说,又不想把力气浪费在痛骂他上,于是也保持了沉默,只有一双写满漠然的眼眸望着他。 卓远山缓缓起身走到了床边,他低头和应遥对视了一会儿,突兀地对他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往后退了一步,盘膝坐到床尾。 元神从他的眉心里挤了出来,白狼浅灰色的肉垫无声地落在有点儿倾斜的鳞片上,抬起前爪搭在床边,然后极轻盈地跳上床,踱着步子走到了应遥身边。 白狼的爪尖藏了起来,肉垫看上去又软又嫩,加上洁白无瑕的毛髮和隐藏在毛髮下的优雅身形,救俗剑的注意力忍不住跟着他微微打了个转,有点儿不坚定地「哼」了一声。 卓远山坐在床尾闭目打坐,白狼元神身躯慢慢拉长,很快变得和躺在床上的应遥一般大小,抬起爪子踩在他的身体两侧,微微低下头,用柔软温暖的额头拱了他的下颌一下。 这叫他看起来像一只被驯化的、正向人撒娇的宠物,救俗剑干脆眼不见为净地翻了个身,愤恨道:「他不安好心!」 应遥早知道自己的剑是什么德行,他哭笑不得地捏了捏剑灵的柄,毫不在意道:「想吸就吸。」 「不!」救俗剑坚定地说,「我发过誓不吸大狗,除非他死了。」 应遥微不可察地笑了一下,抬眼看向压在自己身上的白狼元神,白狼固执地用额头蹭他的下颌,自顾自地发出快乐的咕噜声,毛茸茸的尾巴被救俗剑斩断了一截还没长出来,也仍然快活地翘在身后摇来晃去。 「卓世叔,」应遥说,「莫非你到此时,还想着与我双修?」 打坐的卓远山似乎正运功到紧要时刻,眉头紧锁着没有睁眼,从心脏伤处氤氲出夹杂着红雾的白气,两手掌心向上搭在膝盖上,一手是应遥不认识的法印,大约是治伤续命用的,另一手则是眼熟的长相思引,异体「卓」字符篆上牵连的丝线此时显得并不安稳,反而像水波一样翻滚波动,似乎正有两股力道角力一般。 倒是伏在应遥身上的白狼元神听到他的疑问,异常热情地伸出舌头舔了他的咽喉一下。 他大约已经行起双修的法门,应遥只觉得他舌头上像抹了蜜一样,一碰触到自己元神的皮肤就让剑修不知道从哪生出一股难以言明的痒意和叫人头晕脑胀的甜,他发自内心地打了个哆嗦,被迫回忆起了当时与卓远山寻欢作乐时以元神双修的源源不绝的快感。 卓远山的白狼元神化形惟妙惟肖,连狼舌头上的倒刺都仿得丝毫不差,应遥挣扎不得,只能仰着头任他舔舐自己的喉咙,过了一会儿大概是觉得他这幅木头人似的状态无趣,又偏了偏头换成了锋利的獠牙。 虽然应遥此时并不太怕死,但要害被制带来的惶恐却不能免除,应遥感觉自己从嵴椎深处升上来一点儿毛骨悚然的凉意,和白狼元神运起双修法诀带来的痒和甜意混在一处,叫他感到难以抑制的心神不宁,从只想拿起救俗剑给白狼元神一击慢慢变成了迎合他的舔舐。 第129页 救俗剑敏感地察觉到了自家剑修不对之处,它嗡鸣两声试图唤醒应遥,一边从他手里跳走落到他耳边,对着他大声叫道:「阿遥?阿遥!醒一醒,别运功了!行气的路子被他带偏了!你要和他双修吗?」 卓远山现在用的双修功法显然出自魔修之手,在诱导人上收效一流,应遥的目光已经有一点儿涣散,所幸他还能习惯性地去听救俗剑的声音,但也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 救俗剑高声唿唤了他一阵,感觉剑身震动得有点儿热了,才看见应遥眼神动了一下,狠狠地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强迫自己清醒过来,面沉如水地注视着叼着他的喉咙心满意足地摇头摆尾的白狼元神。 元神是修士观想所得,修士心念不绝元神便不会消散,所依存者与肉身不同,因此也并不需要和肉身完全一样,像卓远山这样把元神化为兽类的「非我」道修士固然稀少,但把元神修整得和肉身完全相同的修士也不多见。 应遥在这上面也没有像一些剑修前辈推陈出新地把元神也变成一柄剑,只把元神拟了个人形,又按惯例拟了身衣服,至于肌肤内里就胡乱添了些骨头和血管,分支经脉都没有理会,为了图省事腿间也空空如也,就是卓远山能强行拔下他外面那一身同样是元神一部分的衣服,也没办法真对他做点什么。 卓远山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应遥没经歷过单纯的元神双修,一时弄不明白他到底想做什么。 「阿遥是怎么想的?」卓远山也在问自己这个问题,「我以为他为了能从秘境中出去会暂时和我虚与委蛇,可他说翻脸就翻脸。我又以为能用长相思引制住他,然后带着他出了秘境,再挟持着他躲开入世剑宗慢慢斩断情丝,然而他又死也不肯受长相思引摆布。我想不明白他……还有那突然出现在鲲鹏背上的水晶屋,究竟是巧合还是秘境有意为之?」 前两个问题他现在不想知道答案,唯有第三个与自己母亲有关系的问题是眼下必须解开的,卓远山不免烦躁地低头看了眼胸口上的伤口,又看了眼正在清醒和被引诱一起双修指尖挣扎的剑修,深吸了一口气,睁开眼睛耐心问他:「阿遥把身体抛在水晶屋不管,虽然一时不会有什么问题,但你现在连伤都不想治,是不想回到自己身体里了吗?」 应遥咬着自己的嘴唇,竭力不被白狼元神带跑行气的路子,闻言灵光一现,回想起自己在水晶屋附近时不受卓远山控制的状态,心念一动眨眼间缩小数倍,一狠心就要舍了一部分修为强行散去元神重回肉体,然而手上的束带虽然没能来得及立刻跟着他变化,但他好像被阻断了对肉体的感应,特没能回到自己的身体里。 剑修皱着眉毛翻身躲开了兴奋的白狼按过来的爪子,从床上跳起来躲开了一条撵上来的束带,试探着朝它挥出一剑。 救俗剑毫无阻碍地穿过了束带,但应遥定睛一看就发现束带其实毫无损伤,他再一个翻身跳上白狼的后背躲开了另一条束带,当机立断放弃了先从这种尴尬处境摆脱的打算,提着剑跑到白狼元神的尾部,一屈膝跳起来飞向卓远山,剑光如潮水般晃晕了他的眼。 剑修的元神虽然也差不多缩小成了巴掌大小,剑光挥洒起来却仍然有浩浩荡荡的架势,卓远山顾忌应遥的伤势,不敢再用替代之术,伸手强行用一摞叠了好几层的灵气罩挡住了他的剑意,一边催动长相思引重新把束带扣在他身上,把他压制回了床上。 这回卓远山不太敢放松警惕,于是原本稍放松的关节上的束带也都捆紧了,应遥几乎一根手指都动不了,被迫变回了常人大小,而原本还算圆转的灵力流动时也开始滞涩起来,只能在卓远山的控制下按照他的双修法门运转。 卓远山的白狼元神露出指甲抵在他的喉咙上,在应遥近乎带着恨意的眼神注视中张开长长的狼吻,探出粗粝的舌头舔上了他的嘴唇。 第一百一十六章 入魔 应遥神色近乎无所动容,只是极浅地挑了一下眉。 没人能从他的表情中读懂他在想什么,卓远山凝视了他一会儿,抬起手用指腹描摹应遥的五官轮廓。 他的力道缱绻而温柔,应遥在他的手指碰触到自己的眉头时垂下了眼睫不去看他,姿态居然显出一点儿恭顺和乖巧来,叫唇边的弧度像柔美的笑意远胜过像讥讽。 卓远山的手指顺着他的眉滑到眼尾,应遥微微闭了一下眼,脸上仍是一副不动声色的模样,卓远山含混地笑了一下,指尖向里挪了一下,沿着应遥的鼻翼落到了他的唇上,轻轻点在了那两瓣色泽诱人的薄唇上。 应遥像是对他的触碰一无所觉一样平和道:「我也觉得我那是在做不切实际的幻想。」 卓远山已经感受到了再次和心魔融合时带来的有些疼痛的撕扯感,心魔不知道从哪里伸出了胳膊,死死扼着他的咽喉,显出了自己正在往他身体里塞的形体。 心魔化出形态的半个脑袋已经埋进了卓远山的后脑里,剩下一半身体还支在外面,像一条蛇正在吞食同类,让卓远山看上去如同异类。 应遥抬起眼漫不经心地投来一瞥,然后面不改色地再变回了油盐不进的泥塑模样,轻声笑了一下,问道:「你想怎么毁了我?你毁得了我吗?」 心魔的嘴唇还剩一点儿没挤进去,听到应遥的回应蓦地冷笑了一声,好似在嘲笑他的固执和自不量力。 第130页 应遥没有在口头理会这只心魔,他抬起手比划了一个教化剑意就把心魔恐吓得闭上了嘴,不吭声地埋头往卓远山身体里钻。 卓远山把手从应遥唇上收回来,说:「我最爱阿遥这份识了时务,还不忘把硬骨头往回捡的欲盖弥彰的倔强劲儿。」 他感觉设下的法阵已经阻挡不住自己身上因为和心魔融合渐渐浓郁起来的灵气,于是不再给应遥说话的机会,手上的长相思引法印一闪而过,将他的手腕绑在了背后。 救俗剑从应遥膝盖上飞起来,但卓远山在它表示出不满前就催动法印,将应遥的膝盖和脚踝也都拘束了起来,再引来一根束带把这三处连在一起,叫他活动不了手臂与腿脚,然后把床也收了起来。 应遥猝不及防地跪到了鲲鹏的鳞片上,接着就感觉到一条无形的锁链从脖子上的束带延伸出去,落到了卓远山出现过法印的手上,卓远山一动手腕,他脖子上的束带就扯着他往前挪去。 救俗剑举起来斩向半空,然后一无所获地穿过了无形锁链应该在的位置,险些收不住力刺进鲲鹏的表皮。 应遥奇异地没有对这一幕感到任何难以言喻的愤怒,反而是对卓远山单调的手段感到了无可奈何,他安抚住了自己的剑,缓缓顺着卓远山拉扯他的力道站起身来,被束缚在身后的手指捏了个御剑诀,低下头从鲲鹏的鳞片缝隙里钻了出去。 锁链仍在,应遥没办法离开卓远山太远,他悬停在鳞片下方,低着头看脚下无边无垠的长空,眸光深邃湛然,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卓远山又收了布阵的材料,压在阵眼上的灵石几乎耗尽灵气,一碰就碎成了数块,卓远山耐心地引了一道风诀把它们扫出鳞片间隙,也跟着应遥飞出了鲲鹏鳞片。 卓远山出来后便不再刻意压制自身气息,进展缓慢的心魔被他鲸吞一样吸进了身躯,秘境中的灵气向他聚集而来,又瞬息被吞了个干净。 所幸剑修御剑不耗费什么灵气,不然如法修御风那般消耗,过不了多久应遥就得掉下去。 「勘破情劫,吞了心魔,顺势晋升渡劫期。」救俗剑掐着剑缨数道,「他哪来的信心?」 应遥耸了一下肩表示自己也不知道,试探着往后退了退,打算看看自己有没有趁机逃跑的机会。 卓远山手中的锁链没有放得太长,他退出去两丈左右就到了极限,再想往后脖子上的束带便开始收紧,叫他体内的灵力难以为继,应遥尝试了一会儿怎么摆脱束带的管控,但毫无头绪,只好停了下来看着卓远山修行。 觉得卓远山想得真美的救俗剑剑身微微动了动,感觉到了卓远山周身称得上汹涌但顺服的灵气,那确实是晋升渡劫的徵兆,然而救俗剑和应遥等了又等,直到卓远山附近的灵气潮散去,也没等到记载中的大道馈赠。 然而卓远山的威势还在逐节攀升,应遥起先还不以为意,后来就被压迫得皱起了眉头,不得不运转起功法来抵抗他。 「怎么回事?」它悄悄地问应遥,「难道记载是假的?」 应遥听方笠讲过自己晋升渡劫的感悟,他确信方笠提到过渡劫前必会出现的大道馈赠,因此他摇了一下头,思索道:「我猜是因为这个秘境不在大道内。」 他顿了一下,特意改换了声音张口对卓远山说:「馈赠与天劫都进不能进入通天境。」 在应遥提示之前卓远山还真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他已经把心魔吞得一干二净, 功法已成,眼眸里红色褪去,只差一个大道馈赠就能伤势痊癒,把心魔遗留的心念蚕食,和它彻底相融,但差了一个大道馈赠,他仍然只能说是半步渡劫的修为,加上应遥那穿心一剑对灵力流转时造成的阻碍,若剑修还要和他以命相搏,胜负依然未定。 卓远山和眼里含着揶揄的剑修对视片刻,收敛心神缓缓放慢在经脉里灵力流转的速度,压制下晋升渡劫前的准备,白狼元神不太适应地在他的识海里打了个滚,一口叼住了呆在一边发呆的长鞭器灵。 「那是有一点儿麻烦,」卓远山对应遥说,「毕竟外面还有点儿东西等着我们。」 应遥想起自己通过鲮鲤穿过「气泡」膈膜时看到的人影,稍稍偏了一下头,做出了一个洗耳恭听的姿势。 他估计以卓远山此时的心性,不是找个什么禁制威胁他听话,就是叫他当个无用的累赘,免得碍了他的事,因此卓远山牵动手上的法印叫他以道心立誓通力合作时他丝毫不觉得惊异,反而有种果然如此的释然。 应遥毫无反抗之意地说:「我以『入世』道道心立誓,在离开通天境之前不行损害卓远山利益之事……」 「你这老妈子道心在这种情况下能有什么约束?」救俗剑嘀咕道,「阿遥你说,你现在一剑杀了他算违誓吗?」 应遥按部就班地念完了卓远山给他写的实验,面不改色地回答救俗剑:「那要看他让我做的事违不违背我的道心。」 救俗剑盘算了一下,觉得卓远山触到剑修底线的可能性还是有点儿大,于是放心地蹭了一下他。 卓远山大概也知道「入世」道剑修是什么德行,听他念完誓言也没显示出多放下心来,该捆在应遥身上的束带也都牢牢捆着,半点儿没有放松。 「这法印叫什么?」应遥问,「我看着不像单纯的傀儡术。」 第131页 卓远山瞥了他一眼,笑了起来:「阿遥要从我口中问出什么?」 应遥虚与委蛇地含笑应道:「还挺多的。」 「长相思引。」卓远山,「好名字是不是?」 他们现在的位置离水晶屋还有一段距离,卓远山经脉里在晋升时近乎沸腾的灵力还没有完全平静下来,他不敢飞得太快,只管抓着应遥慢吞吞地贴着鲲鹏前行,一面皱着眉毛,不知道在沉思些什么。 应遥也没有再说话,他发现卓远山把自己绑起来后虽然灵力流转受到了不小的阻碍,但对他的心神的桎梏反而放松了,大概是觉得左右一会儿得让他回到自己身体里去,不必在意这一时半会儿。 然而他想了一下,又否决了自己的想法。 就算是以化神修士的眼力,路过水晶无时不可能看不见上面的字,卓远山经过时那上面就写了「莫用相思」之类的话,而他这法印又叫长相思引,卓远山不可能猜不到其中有所关联,又或者说他早知道水晶屋上寄宿的修士元神是什么人,特意放松了对他的心神的桎梏,好叫他打探消息,或是对解开长相思引死了心。 即使如此,应遥也不可能不去尝试,他有点儿漫不经心地跟在卓远山身后飞着,低着头用心神勾连自己的肉身。 他腰腹上的伤势似乎已经被妥善地处理好了,心神钻回肉身时并没有觉出太叫人难以忍受的疼痛,应遥沉下心感受片刻,发觉被鞭梢搅得一团烂泥的肺腑已经痊癒,唿吸时已经不带着粗重的气音。 他不知道水晶屋和双修各自出了几分力,但这确实是个好消息——至少叫他不用太担心打着架从肚子里掉出块肠子。 应遥缓了缓神,撑着天花板坐起来,伸手在上面摸索了一会儿,抓住了自己的剑,拄着它站起身来,撑着身体慢吞吞地沿着写满字迹的墙壁走了一圈。 「莫追悔……莫追悔?」他喃喃自语道,「谁会追悔?追悔什么?你认识长相思引,你和这秘境有什么关系,或者你是卓远山的什么人?」 第一百一十七章 咒偶 这座水晶屋颇像卓远山曾呆过的那一座,但那座水晶屋细说起来其实没有什么太独一无二的特点,应遥绕着墙转了一圈,一无所获地回到天花板正中,半跪下来观察中间的挂钩。 水晶屋悄无声息,不回答他的问题,四周墙壁上的字仍旧涂画在那里纹丝不动。 卓远山飞来的速度并不太快,应遥分神计算了一下时间,给自己留出了一点儿平心静气和思索对策的时间,一边坐回原处低下头擦了擦救俗剑上的血迹。 救俗剑剑身上很少会存留下血迹,然而此时不知缘由地沾了一小片卓远山的心头血,过了这么长时间,血痕未干,犹如新滴。 救俗剑的剑灵还在元神手里,没办法立时回答应遥的疑惑,过了一会儿它才迷茫地咂了一下嘴:「不能啊,我喝他的血做什么?」 应遥的元神和自己腾空而起绕着自己乱飞的剑面面相觑,最后摇了一下头,暂时放下弄清原因,水晶屋中的肉身翻了翻芥子戒,从里面掏出来一个小臂长的木偶。 木偶被妙手雕刻成人形,只是手无分指,面无五官,并没有表明被雕刻者是谁,应遥垂着眼睛看了它一会儿,用指尖沾了点救俗剑上留下的血迹,轻轻地点在了木偶的脸上。 剑修手指轻颤,画了一张血色的嘴唇,然后对着扭曲的线条露出了嫌弃的神色,手指一划把血涂了木偶满脸。 他放弃了画一张卓远山的脸,拿起木偶,一点儿也不打算为难自己地把木偶按在剑上一蹭,把剑身上的血痕擦了个干净,指着木偶掐了两个法诀。 片刻后在法诀驱使下木偶的脸上用蘸上去的血勾勒出了卓远山的五官,肢干簌簌掉下木屑,刻画在身体内部的符篆透出光来,映在应遥显得苍白的手指上。 这具木偶是他离开时师门长辈塞进他手里的,是由通木树心制成,又被称为咒偶,用时取所咒之人心头血与下咒者一块血肉,以两人身上因果为引施咒。 取用的血肉中含有的灵气越多,位置越珍贵,施咒的内容越贴合因果,越容易成功。 然而咒术一脉终究是小道,能否成功多是听天由命,在化神修士身上更难取得成效,应遥心里清楚这咒偶最多只能让卓远山再受些伤,不可能直接要了他的性命,但如果用得得当,也能帮他得到一点儿优势,再不济也能出口恶气。 他思忖片刻,想到一条合适的咒言,正要开口,水晶屋突然在他目光注视的地方写下一行字回答了他:「长相思引是我有所感而创造的。」 应遥原本不指望能得到什么答案,他和水晶屋中寄居的修士元神萍水相逢,就算他可能知道如何用某种方法牵制住长相思引,甚至在最初帮他阻碍过卓远山,也不意味着就能把水晶屋中元神当作盟友。 剑修谨慎起见,半信半疑地应了一声,接着陷入思索,水晶屋这个开口的时机不由得他不多想,他停顿片刻,抬了一下眼,开口问道:「你这样维护他,是他什么人?」 水晶屋似乎发出了几个音节,但不知是何缘故,落到应遥耳中的就是一串含煳耳语,他一个字也没能听清,只能皱着眉打量了一会儿周围的墙壁看是否有新的字迹出现。 应遥等了大概半刻的时间,然而水晶屋再没有做出任何回应,他若有所思地看了水晶屋写「莫追悔」的位置一眼,波澜不惊地收回了视线。 第132页 剑修一时还摸不透寄身水晶屋的修士到底是什么人,不过左右也不出血亲或师门这两种,他没听过西雪山之主有过师门,倒知道他弒父的传闻,若是这样推断,极有可能是个对他有所嫌隙的血亲。 应遥暂时不打算把解开长相思引的希望寄托在水晶屋上,他没有再等回答,低下头细细抚摸起咒偶的脸颊。 咒偶看上去已经和卓远山本人没有什么区别,刻画的线条力道恰到好处,不带丝毫特色,但通木树心色泽白皙光泽如玉,给做成的咒偶凭添了三分美貌,加上勾画轮廓的线条颜色仍是血色,又有三分恣睢。 「既然你那道心因为一个情劫数次变化,就愿你所求必因道心未定而受阻好了,」应遥低声对咒偶说,「自寻烦恼,自取其辱,自食苦果。」 咒偶应下了他的咒言,应遥感到手中的咒偶飞快地吸食走了自己的灵力,刻在内部的符篆发出极明亮的光芒,握在手里的温度也急剧升高,很快就不能再徒手接触。 应遥松开手,改用灵力托起咒偶,片刻后咒偶散为微尘向外飞去,他的心神也跟着那一剎那被显现出的因果线飞跃回元神身边,重新投入元神中。 微不可见的细屑飞向卓远山眉心,入魔后的法修微微顿了一下,察觉到有什么东西过来,于是扬手一道灵气击向横在半空的咒偶微尘。 咒偶微尘被抽打得散开,然而转瞬便重新聚拢,低眉顺眼地跟在他身后的应遥元神眉梢微微动了一下,抬起头看向半空中还没隐匿起的因果线。 因果线足有小臂粗细,无论怎么看都能算是羁绊深厚的那一种,只是颜色不叫人欢喜,是那种混杂着殷红与柔粉的诡异色泽,殷红像搁置得久了的鲜血,柔粉像刚从树上落下的桃瓣。 卓远山看不到这条线,应遥看了一眼就明白了这两种颜色各自代表了什么,他波澜不惊地收回目光,变回了不言不动的模样,只是唇角微微勾了勾。 一个自始至终只有厌恶和愤恨,一个一切来源于他想找人渡一个情劫,因果线会是这种颜色也不意外,但也仍不免让人觉得荒唐可笑。 咒偶的微尘很快在卓远山眉心上覆了一层极轻的薄膜,化神修士对自己身体的熟悉足以让他察觉出不对劲,卓远山疑惑地抬起手碰触了一下自己的眉心,很快弄明白了那是什么东西。 卓远山蓦地冷笑了一声:「看来阿遥身上还藏了不少好东西,这是咒偶?」 他不等应遥回应,就扯动连着他脖子上束带的无形锁链,把他拉到自己面前,重重地捏住应遥的下颌逼迫他抬起头,沉下神色问他:「告诉我,咒言是什么。」 他提问时大概还用了长相思引,应遥没有办法保持沉默,他回答说:「自寻烦恼,自取其辱,自食苦果。」 「所求必因道心未定而受阻」是应遥所愿,并不能算是对咒偶的咒言,但那十二字咒言差不多也能联繫到这上面,卓远山片刻后就明白了应遥的意思,他的脸色变得更加阴沉,不假思索地扇了应遥两巴掌。 应遥下意识地向后一仰头躲了过去,但仍然被卓远山的指尖擦过了脸颊,他站直身体,神色也慢慢变回了无所动容的冷漠模样,盯着卓远山冷笑了一声。 「道心不稳也能怪罪于我,卓世叔?」他讥诮道,「怪不得渡个简单的情劫还蹉跎了好几百年。」 卓远山把手掌换成了指腹,动作极轻柔地摩挲应遥的脸颊,应遥这回没躲,脸上的神色也没有再变化,救俗剑凑过来用剑身拍了拍他的手臂,感觉到他衣袍下绷得僵硬的肌肉,下意识地把自己的剑柄塞进了他手里。 应遥也习惯性地握紧了救俗剑,但片刻后他余光瞥到了渐渐消失的因果线,借着想起水晶屋和长相思引的关系,便慢慢冷静下来,不想把时间浪费在和卓远山尔虞我诈上,重新垂下了眼睫做出了顺服的模样。 「你还能控制长相思引吗?」他留在水晶屋的心神控制身体问,「你想要达成什么目的?」 水晶屋安静无声,应遥又有了最开始见到水晶屋时那种毫无生命的感觉,他有点儿迟疑地皱起眉毛,接着注意力就被卓远山的动作拉了回去。 卓远山从芥子戒里拿出另外一团绳子抛向应遥,绳索一碰触到元神的身体就自动打开把他从头到脚捆了个结实,应遥的手指被数层绳结分开,再也握不住救俗剑,只能保持张开的姿势贴在背后,而手肘到肩胛骨都被牢牢勒住,但凡用力便会疼痛难忍。 应遥望了一眼身上密密麻麻的绳索,突然懒得开口说话,叫卓远山再如愿地从他身上获得完全掌控他人的快感。 卓远山没能从他身上得到反馈,有点儿意外地多看了应遥一眼,再次牵着他向水晶屋去了。 他知道水晶屋附近可能存在阻碍他使用长相思引的东西,所以特意提前做了准备,然而这回直到进入水晶屋长相思引也没有失效,应遥直觉原本寄居在水晶屋里的修士元神已经消失,他的目光在卓远山和水晶屋之间徘徊了一下,问卓远山道:「你的父母谁会长相思引?」 卓远山顿时一怔,应遥这句问话对他来说实在是太突兀,一时间神情没来得及收起来,应遥一瞥之下就是到自己猜对了,但说实话这个结果令他也觉得有些意外。 「看来她不太贊同你对我用长相思引,」应遥偏头看向水晶屋墙壁上「莫用相思」那四个字,轻笑了一下,「你父亲离开通天境,而她被留在这里,我猜是因为长相思引还不够完整。」 第133页 第一百一十八章 指道曰某 卓远山脸上的神色表明他也不知道长相思引可能存在缺陷,但他的惊讶可能更多的是针对应遥的一语中的,因为他的视线在应遥说完话之后不由自主地瞥向了水晶屋,虽然很快就收了回来,但这已经足够说明问题。 应遥的视线从卓远山脸上一掠而过,落到了一直默不作声的水晶屋身上。 水晶屋在应遥手中的咒偶化为微尘后就不再发出任何声音,不知道是因为应遥对卓远山用了咒偶才冷眼旁观,还是因为她刚刚试图回答应遥的问题而被秘境的法则所阻止,应遥把目光从最开始的「莫用相思」挪到了最后的「莫追悔」上,莫名地笑了一下:「我觉得这上面已经写得够清楚的了。」 卓远山的视线下意识地追了过去,然而在应遥的话音还没落下,水晶屋墙壁上的字迹瞬息被擦除,取而代之的是四副栩栩如生的画面,分别描述了凡人、修士、飞升与天上仙人。 应遥只看了一眼就克制地收回了视线,带着一身乱七八糟的捆绑跳了两步,向自己坐在地上的身体一倒,把元神塞回了肉体,然后龇牙咧嘴地发出了两声痛唿。 卓远山回过神来,飞快地打了两个法诀,把束带挪到应遥身上,而后拿出来的绳子跟着应遥的元神钻进了他的识海,照旧把他牢牢地绑了起来。 虽然还是不太舒服,但起码应遥现在可以握着救俗剑站起来,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站起来看向四周—— 突然出现的画面把水晶屋变成了不透明的,只有脚下还是望不见尽头的长空,头顶是鲲鹏带着细小绒毛的鳞片。 然而应遥还没观察完出现的变化,水晶屋毫无徵兆地剧颤起来,接着似乎被一股巨力狠狠向前拉去,应遥踉跄了一下才借着救俗剑站稳了身体,接着便又感觉到水晶屋改换了方向向上飞去,数息后天旋地转,水晶屋的墙壁外接连发生了两记穿过厚重隔膜的咄咄声,然后他们停在了一片迷雾之中。 水晶屋在此时发出声音:「我有几个问题,只要能回答上来,我就会送你出去。」 应遥注意到他说的是「送你出去」而不是「送你们出去」,他饶有兴趣地挑了一下眉,好奇卓远山有没有听出这份隐意。 但卓远山的注意力似乎不在这句话的内容上,他皱着眉回忆自己听到的这句话的语气,这声音不是他曾听过的自己母亲的声音,它刻板而且听不出声调起伏,每个字之间听不出连贯,更像是用早已设置好的字音拼凑而成的句子。 卓远山不知道他把自己的母亲弄到了哪里,他有点儿慌乱地走到墙壁前凑近了观察了一会儿,然而一无所获。 应遥身上的束带在水晶屋发出声音时消失不见,他稍微愣怔了一下,然后就感觉到经脉里的灵力也不听使唤地停下了流动,他和稍慢一点儿感觉到的卓远山对视了一眼,卓远山说:「锁灵阵?」 这是很显然的事,只是不知道锁灵阵是刻在水晶屋上,还是存在于这一片迷雾之中,应遥看了一眼面前展示着一个广阔道场的墙壁,若有所思地坐回天花板,撩开袍子重新处理身上的伤势。 他在刚才天旋地转的时候不慎撞到了水晶屋的墙壁上,被包裹好的伤口又裂开渗出血丝,卓远山几乎在他掀开袍子时就闻到了血腥味,他微微皱了一下眉,试着感应了一下跟着应遥元神进入识海的困神绳。 灵力用不了,神识倒还能用,片刻后卓远山就感受到了失去灵力,被救俗剑剑灵掀飞在角落里的困神绳,应遥显然察觉到了他的窥探,他抬起头对卓远山咧嘴一笑,笑里满是揶揄。 没有一个法修愿意在失去灵力时和剑修比一下谁更抗揍,卓远山看了眼应遥结实漂亮的腹肌,当机立断地放弃了催动长相思引,转而走到墙壁前观察画面。 他看的是描摹了修士影像的墙壁,画上是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山脚已经被云雾遮盖,但仍能看到其中影影绰绰的山门,山巅上是一座道场,道场占地极宽,足以容纳上万人,然而此时空荡荡的,只有零星几个负剑修士手持扫帚打扫。 画是从偏俯视的角度描绘的,道场占据了近半的幅度,从墙壁中央一直延伸到墙角,细緻地描绘了亭台楼阁与道场上讲道之人,卓远山仔细地看了一会儿,发现机子无论如何都看不清讲道之人的面孔,而用于听讲的蒲团杂乱无章的堆在画面的另一头,上面不吝笔墨地增画了成片的灰尘,叫人一眼就知道这是已经多年没人用过的。 卓远山一时不明白这幅画面的意思,正在他思索的时候水晶屋再次问道:「大道为什么要分出无情有情?」 应遥专注于撕身上的包扎,可能是伤口已经与细布黏连,疼得他嘶嘶喘气,鬓角流了冷汗,看起来既没有观察壁画的打算,也没准备回答问题。 卓远山知道水晶屋问的就是自己眼前这幅画面的蕴意,他把视线从道场上挪开,细緻地从山脚开始观察,山门上写了字,卓远山辨认了许久才认出是「歷凡宗」。 歷凡宗是上古修士门派,那时修士之中还没有有情无情之分,但数千年过去,修士的修炼方法日新月异,歷凡宗也早已消逝在漫长时光中。 卓远山只听过这个宗派的名字,对它秉持的是什么修行,在当时的修士中有多大的名望一无所知,但他勉强能从「歷凡」二字上推测出一点儿东西。 第134页 按照今日修士的划分,歷凡宗应当被归于有情道,卓远山用指腹沿着隐藏在茫茫云雾中的山路向山上道场寻去,若有所思地想:难道这宗门是因为当时有情无情的大道之争而销声匿迹?那么它又和通天境有什么关系?这壁画是歷凡宗已经飞升的修士留下的吗? 水晶屋向他们提出的问题在今日仍有争议,在卓远山认真思索的时候应遥不知道怎么从芥子戒里掏出一套针线,缝衣服似的把自己肚子上的豁口缝了起来。 卓远山转身去观察下一幅壁画时看到了他的动作,莫名觉得肚皮一疼,不禁敬畏道:「阿遥真勇士。」 这句话从卓远山口中说出来怎么听怎么违和,应遥头也不抬地在肚皮上打了一个结,把两边的皮肉牵连在一起,伸手一拍救俗剑,颐指气使道:「擦汗。」 救俗剑就用捆着麻绳的剑柄蹭蹭他的额角,把上面将要滴下来的汗珠擦走,然后也对着卓远山趾高气昂地发出一声剑鸣。 卓远山看了一会儿,从应遥身边走过去去观察左手边的壁画。 「阿遥听过歷凡宗吗?」他又问道,「这问题的答案大概与歷凡宗有些关系。」 过了一会儿应遥才开口:「听过,画上画了什么?」 卓远山一边观察左手边壁画上凡人耕种织丝之景,一边把两幅画面的内容如实地给他复述了一遍,转过身看着应遥道:「阿遥知道歷凡宗的什么?」 「歷凡宗和今日『长治』道、『入世』道与『风流』道都有些渊源,」应遥回答,「但有趣的是他们在道统之争中始终坚持认为自己修的是无情道。事实上无情道认为他们规矩太多,有情道视他们为叛徒,歷凡宗无处安身,因此被除宗。」 卓远山若有所思:「也就是说这幅壁画描绘的是在道统之争中门庭冷落的歷凡宗?所以他想问的是为什么他们认为自己是无情道,而世人认为他们应该归属有情道?」 应遥终于缝好了腰腹上伤口最宽阔的地方,鬓角已经被汗湿透,有些散落的碎发凌乱地贴在脸侧,衬得脸色也白,唇色也红。 他小心地穿针打了个结,免得缝线滑脱,信口道:「我觉得是,你想怎么答?」 卓远山看了他一会儿,开颜笑了起来:「坐而论道,我不如阿遥,何必班门弄斧?」 应遥不相信他没听出来水晶屋说的「送你出去」隐含的意思,他稍微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头看了卓远山一眼,确认似的问道:「你想好了?」 卓远山伸手对他做了个「请」的姿势,并不说话。 救俗剑飞起来帮应遥割断了已经差不多用完的线,应遥重新低头往手中的针尾穿了一股线,漫不经心地说:「人有千面,道有千面,人千姿百态,各不相同,道千姿百态,各有精彩,未尽知人,指道曰某,不觉荒唐?」 人的千姿百态反应在道上,造就了道的千姿百态,还没有完全了解人,就指着道说道应该是这样,不会觉得荒唐可笑吗? 卓远山听懂了他的意思,他有点儿惊异地看了应遥一会儿,脱口道:「阿遥以为自己修的是无情道还是有情道?」 应遥笑了下,水晶屋上卓远山刚看过的那副壁画无声无息灭去了画面,显露出外界死寂一样的浓雾。 「我修的是我的道,卓世叔,」剑修望着浓雾悠悠地说,「它叫『入世』道,但是用什么有情无情划分它,是你们的事,和我无关。」 第一百一十九章 问凡问仙 那场在峨眉山上满是胡言乱语的交谈不能算数,卓远山没有和应遥正经地论过道。 应遥在无亮城沉迷切磋的那段时间卓远山虽然天天到场,心思却不在应遥身上,何况那时剑修既中了情蛊,所修的道也没有成熟,对今日的卓远山做出判断没有任何帮助。 他惊异万分地和应遥对视着,完全无法判断应遥是为了迎合水晶屋才这么说,还是确实就这样想,以及水晶屋为什么会认可他的说法。 应遥答完话就低下头去继续处理自己的伤口,看上去丝毫不觉得自己语出惊人,卓远山一时想不出要怎么评判,于是转过身望着墙壁后的浓雾。 浓雾的颜色偏灰,看久了叫人心头压抑,非得摔点什么东西发泄,卓远山挪走视线连着默念了两次清心诀才平静下来,看着从始至终都没有表现出烦躁的剑修露出了一个苦笑。 「论心性我远不如阿遥,」他低声说,「阿遥看我,是不是觉得我的化神修为来得毫无道理?」 应遥换了股稍细的线缝合伤口边缘,他的身体远比常人结实,手里的针用了没有多久,针尖不是被磨钝了就是被戳得针身变形,不得不停下来处理一番才能继续用,救俗剑在一旁看得直着急,万分懊恼自己不能随心意缩小。 针上已经沾满了血迹,线是处理过的,倒还干干净净,应遥手上出了汗有点儿滑,不小心又弄歪了针尖,不得不停下来伸手把它掰正。 卓远山看着他的动作,突然心中一动,暗自想:锁灵阵内不能用灵力,他刚刚是怎么从芥子戒里拿东西的? 应遥用指腹捋了一下针确认它直了过来,重新把它对准伤口边缘,微微用力刺了进去,又缓缓把它从另一面抽出来,压着吸气声温和道:「不,我现在已经不会这样认为了。」 言外之意是他曾经这样想过,卓远山无声地走到应遥面前半坐下来,刨根问底似的问他:「是什么让阿遥改了主意?」 第135页 应遥在西雪山时一直对无情道的今法修士嗤之以鼻,但兜兜转转,卓远山再跟着他回到西雪山时,他反而对其闭口不谈,只不过那时卓远山的心思全在怎么重新得到应遥上,没有太在意这件事。 「在我晋升化神的时候,」应遥耐心地答了他,又道,「眼下看来是一个问题一面墙壁,所以应该至少还有三个问题,卓世叔打算都让我来回答?」 卓远山已经自认心性不如应遥,若接下来的几问都要论道,他没有把握先答对,不如不开口等着应遥回答,若应遥答错了他也还有机会不久。 而即使应遥的回答全都合了水晶屋的心意,让他占得先机,他只要在水晶屋放人前弄明白应遥怎么在锁灵阵中使用芥子戒,他就能用类似的方法驱使长相思引,用应遥的气息隐藏自己,和他一起混出水晶屋。 卓远山左思右想,找不到第三个更稳妥和更光明正大的方法,正暗自踟蹰,水晶屋又提出了第二个问题:「修士和凡人,谁更能回馈天地?」 这是个二选一的问题,卓远山下意识地想当然是修士,然而谨慎起见,他没有说出口,而是看着应遥。 应遥终于缝好了整个伤口,又用刚才解下来的布缠在腰腹上,放下衣袍活动了一下手腕。 他的指腹上沾了不少血迹,放下衣袖时不小心蹭上了一点儿,卓远山的视线追随而去,不由自主地颤动了一下,缓缓站起身来,露出了犹豫的神色。 应遥不在意他想了什么,他走到画着凡人耕种织布的壁画前看了一会儿,回过头问卓远山:「卓世叔怎样想?」 卓远山下意识地冒出来一点儿心疼的情绪,但数息后他就意识到了这情绪来得不应当,当下不动声色道:「大概与阿遥相反。」 他估计应遥会选择说凡人,因此一语双关,既说了自己要选修士,又告诉应遥无论如何自己会选和他相反的答案。 然而应遥的想法照旧不循常理:「人总觉得自己是万物之长,因此总有人热衷于给天地规定点儿什么,」他偏头看着壁画,轻声细语地问,「怎么就不问问,源自人的回馈,真的是天地想要的吗?」 这幅壁画上画了春夏秋冬四季之景,从耕种养蚕到磨稻织布一应俱全,边角与已经消失了画面的墙壁相连的地方还用寥寥几笔勾勒出一座城池,算是比较生动地描绘了凡人生活之景。 「我不知道谁回馈更多,但我觉得天地大概哪个都不喜欢。」应遥把视线从一个收穫后跪在地上拜谢上苍的凡人身上挪开,似笑非笑地望向卓远山,「毕竟谁会喜欢强加在自己身上的东西呢?」 卓远山闻言有一点儿愣怔,他摩挲着他的鞭柄和应遥对视片刻,回应了一个相似的笑意。 「你怎么知道他不会喜欢呢?」他问,「天地告诉过你吗?」 应遥的目光毫无躲闪之意,片刻后他的唇角稍稍向下一撇,露出了更冷酷的神色。 「凡人与修士,取天地之灵物而未能有所补,相较而言,凡人取用远逊于修士,亦知敬畏天地,故而凡人有老病死,修士有杀灭雷劫。」 剑修见过血,救俗剑跟了他以后没怎么去四处游歷,也就没怎么跟他杀过人,但也不少饮血,至少一身杀意毫不作伪,叫人一接触之下就有毛骨悚然之感。 卓远山没能仔细听他的话音,他下意识地微微向后退了半步和他拉开距离,抖了抖手里蔫巴巴的长鞭。 他的长鞭动了一下,慢吞吞地抬起鞭梢伸向应遥的方向,然后又啪叽一下倒进了卓远山的袖子。 法修失去灵力后受灵力驱使的法宝自然会变得有气无力,和练了一身好功夫的剑修相比必然捉襟见肘,卓远山有点儿犯愁地摸了摸自己的长鞭,得到了一个类似「没吃饱,想睡觉」的回应,不由得更觉得踌躇了。 在应遥回答后水晶屋并无反应,卓远山越过应遥的肩头看向他身后的壁画,半晌后主动退出了和他的对峙,摊了一下手,笑道:「看来阿遥答得不太对。」 应遥的表情看起来对自己的回答不被承认不觉得意外,他也没有理会卓远山语句里的松懈,径直上前一步,手中寒光一展抽出救俗剑,剑尖不偏不倚地抵在了卓远山的咽喉上。 「我现在正告你,卓世叔,」剑修轻声慢语地说话,「我不喜欢你对我或者为我做的任何事情,但我不至于为此对你追杀不舍,唯有滥杀这一条我不能见,见之即杀。」 他的剑尖浅浅没入卓远山的咽喉,丝丝缕缕的鲜血沿着剑身上的血槽留下来,卓远山没有灵力可以动用,只能徒劳地往后退去。 水晶屋没有多大,两步后他就靠在了墙上,应遥没有追上去,他垂下手臂,漫不经心地用剑尖点着地面:「私仇公愤,卓世叔都占全了,我想不明白是什么让你觉得有了长相思引,我就会放弃挣扎,对你言听计从。」 卓远山回应说:「道不同。」 他停顿片刻,举步走向应遥,应遥再次抬起手中的剑指向卓远山,这次他的手腕向上扬了一点儿, 剑尖朝向卓远山眉心。 「我不建议你们在我这里大打出手,」水晶屋刻板的声音再次毫无徵兆地响起,「除非你们想尝试一下功亏一篑的滋味。」 相比向他们提问的声音,这句话的声线虽然一致,但语气有一些细微的不同,更像是两个不同的人说的,卓远山不知道听出了什么,眉头微微一跳。 第136页 应遥把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他露出瞭然的神色,对卓远山做口型说:「你母亲?」 卓远山说:「我……」 但他一句话没能说完,应遥上前一步,救俗剑剑身上像流萤越上枝头一样滚过寒芒,最后寒芒像应遥刺出的无数剑一样流进剑尖,轻巧而简洁地没入了卓远山的眉心。 剑上没有灵力与剑意,而应遥的动作未能全功就被无形之力阻止,卓远山面向后仰,重重地摔落在水晶屋的天花板上,剑尖上才凝出一滴血落在他的鞋上。 救俗剑只刺入了半寸不到,没有伤到识海,对修士来说这只是皮肉伤,卓远山惊魂未定地坐起来,看着挣脱无形之力缓缓放下剑的应遥,无声地说:「这是第三次了,阿遥。」 应遥面无表情地对他做了个「请」的手势:「现在该你回答了。」 「我想不明白,阿遥」卓远山说,「你既然三番五次宁死也要杀了我,我当初把长鞭递到你手上时,你为什么会手下留情?」 应遥大概是确认了自己在水晶屋杀不死卓远山,又盘膝坐回了天花板上,在衣袖上擦了擦救俗剑的血,把它收回剑鞘横放在膝盖上,慢条斯理道:「一时心软,悔不当初。」 卓远山确定自己已经渡过了情劫,然而不知道什么缘由,他现在仍觉得心口发胀,酸痛不安。 他没有把这些情绪在脸上表露出分毫,只是说:「修士之回馈胜过凡人。」 水晶屋听到了他的话,把画面灭去一幅,又问:「飞升路上画了什么?」 第一百二十章 飞升路与仙人 应遥从这两个问题的正确答案上隐约察觉到了一些不太寻常的地方,再结合他离开入世剑宗时师门长辈们的分析,他感觉自己现在几乎可以确定通天境主人的目的就在灭凡和灭仙之间。 相比多数凡人整天关心的柴米油盐,修士们才更有闲心坐而论道,水晶屋的第一个问题显然指向的是这些空谈修士,因此第二个问题的答案应该顺理成章地回答凡人,但卓远山回答修士后水晶屋上的画面才灭去,应遥还没想明白其中的因由,因此不能确定是这两个目的中的哪一个。 卓远山不知道有没有想到这些,应遥看见他听到问题后就走向画着飞升路的那副壁画,抱着胳膊细细欣赏起来。 应遥撑着地面给自己换了个方向,然后回手把膝盖上的剑往背后一顿立在天花板上,悠悠地往上一靠,也看起了壁画。 壁画上只有一条路,周围是和水晶屋外的浓雾颜色近似的云气,路似乎是被雷霆照亮,显得极陡峭,若以立在道路尽头的门作为参照,每一个台阶恐怕都有一人高,非修士不能攀登。 但最叫人惊异的是道路的色泽,应遥一眼扫去竟觉得自己看见了数百种不同的颜色,几乎每一层台阶的颜色都有细微的差别,从最下台阶的纯黑逐渐转淡进而过度到纯白,中间的颜色也绚烂极了,却丝毫不叫人觉得凌乱,不知道是哪位圣手所绘。 飞升路上除了这些丰富的颜色和疑似穿行的雷霆留下的光芒看不到其他事物,应遥微微仰起头靠着救俗剑的剑柄,抬头看向飞升路尽头半开半合的玉门。 门和最后一级的台阶颜色近似,只差门把手上一点绯色,整扇门都以细緻的笔墨勾勒了瑰丽云纹与极为繁复的符篆暗纹,应遥仰着头看了半晌,终于把一团符篆暗纹与传言中的「门扉上有个界字」对应上,然后情不自禁地困惑地捏了捏眉心。 在应遥知道的歷史中,没有一个已飞升的修士回来的记载,他不知道这个传言是从哪里流传开,以前也只是把它当做谈资,如果这幅壁画上描绘的景象属实,那么可能性最大的答案就是曾有飞升修士返回,而如果这幅壁画上的景象是依据修士之间口口相传的流言,那么绘画者就可能是传言的源头。 「入世」道修士因为道心缘故,很少有飞升的,自功法传遍大街小巷,就更没有一个「入世」道修士可以飞升,应遥原本觉得自己能修炼到化神,然后稍稍振兴一下门派就能心满意足,也就没有搜罗过什么关于飞升的传闻,只听方笠讲过一下,想也远没有卓远山了解得多。 应遥把手从鼻樑上放下,问卓远山:「卓世叔看这幅壁画,有没有能和自己知道的关于飞升路的传言对应的地方?」 卓远山神游天外,没有反应。 应遥问了他两遍才一个激灵回过神,视线一扫而过,有些惊奇地道:「仿佛相差寥寥?」 应遥「唔」了一声,任由他再次陷入自己的心绪,转而开始思考自己的疑惑。 「他在想什么?」救俗剑遛进识海问,「想你怎么在锁灵阵里还有灵力可以用吗?」 应遥好不容易攒了一点儿灵力下来,被救俗剑的剑灵这么一遛达又消耗得一干二净,有点儿气急败坏地薅了它的剑缨一把,教训道:「别乱动了。」 救俗剑舒舒服服地躺进识海,在应遥身后做靠背的剑身啪的一声倒了下去,应遥头也不回地一伸手把剑揽回怀里,潜神内视了一下腰腹上的伤口,冷笑道:「那要看他还有没有魄力再动用他那套把血肉转为灵力的秘法。」 剑修的一小截肝和脾脏伤得都有点儿重,之前和卓远山双修后虽然让伤势癒合了大半,可被新生的脏器顶下来的血块还都留在腹中没有收拾,左右都是自己的血肉,应遥干脆一股脑地把它们都缝在了肚子里,用秘法把它们转化成灵力。 第137页 因为血肉已经脱落,他还要避开完好的脏器,转化的速度也就极慢,半天才能攒下来一丝,被救俗剑一浪费自然有点儿心疼。 然而救俗剑躺在识海里左右打滚,应遥拿它无可奈何,只好纵容了它。 卓远山仍旧立在壁画前,看似在专心观察画面,但实则是在发愣。 他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为应遥的那句「悔不当初」而感到酸楚,按理说渡过情劫的无情道修士应该不会再产生于大道无用的情感,就像刚才应遥举剑杀他,他也不曾有除了下意识地惊恐之外的情绪,被说一句「悔不当初」就更不应该有。 然而他偏生此时此刻站立此处,只觉得苦涩难言,不得其解。 卓远山背对着应遥,剑修看不到他脸上的愁容,水晶屋中被通天境主人残留的意志压制的他母亲的元神倒把卓远山的神色尽数收于眼底,她无声无息地从壁画中浮现出来,轻轻伸手碰了一下卓远山的脸颊,嘆了口气。 通天境主人修为远胜世上修士,他留下的秘法叫她此时完全无法干预其中,卓远山感觉不到她的触碰,也听不到她的声音,任她已经从通天境主人残留的意志中知晓答案,也无法告知。 「长相思引……相思为引,你若对他无情,那引就不存在了,」她幽幽地嘆道,「要么长相思引失效,要么你相思得太久,假也做了真。」 卓远山很显然没有从他父亲那里得知长相思引的弊端,她收回手回到墙壁中,又从天花板那里钻出来,坐到了应遥对面。 剑修似有所觉地转了一下视线,但什么都没看到,于是只当是自己疼出来的错觉,接着把视线放回了壁画上。 飞升路在整个画面中央,两侧的云气凝固一般并不翻滚,应遥试图从这些云气中找到一些不同寻常的地方,然而一无所获。 水晶屋的问题是「飞升路上画了什么」,他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除了色彩绚丽的台阶值得一提,并没有任何出奇的地方。 卓远山估计是指望不上,应遥思索了片刻,试探道:「爱恨怨憎,千愁万绪。」 一层台阶一层情思,大多也只是象徵意义的,从没有修士把这数百种情思都经歷一遍,水晶屋默认了他的回答,壁画颜色缓缓褪去—— 卓远山骤然回身,脱口道:「什么?」 他定了定神,轻声问应遥:「所以该是斩断情思不闻不问,还是该歷经情思知它三味?」 「都解释得通,」应遥信口应道,「怎么,卓世叔又拿不准自己的道心了?」 卓远山尚未回应,水晶屋又问:「若飞升之界衣食住行皆不如凡尘,乱景如微尘之众,尔等可仍愿闻道?为何愿往?」 应遥从始至终只看了一眼画着天上仙人之景的壁画,还刻意压制了思绪不叫它入心,闻言也没有转头去看那副壁画,只是盯着卓远山的脸看。 卓远山眉心上的剑痕刚刚完全止住血,救俗剑上的血槽带走了大部分的鲜血,没让他脸上留下太多血污,有意思的是他脸上的神情,应遥基本没见过神色恍惚的卓远山,一时摸不透他都想了什么,只好盯着他多看一会儿。 大概是他没收敛好眼中的好奇之色,卓远山仿佛一个激灵,然后飞快回神,回忆起水晶屋的第四个问题,也不再犹豫,正色答道:「自然愿意。道之瑰绮,不登高处,难以通晓。」 水晶屋数息之内毫无反应,正当卓远山又添新困惑,万般不解地准备去看一眼最后一幅壁画时,水晶屋又开口道:「你呢,剑修?」 应遥说:「我不愿意。」 他微微侧了一下头看向仅剩的壁画,壁画上并没有勾勒任何水晶屋口中的乱景,而是画了连绵的山脉与无数风格迥异的洞府,山脉相接,洞府相连,繁华与出尘相映衬,说不出盛景如云,惹人艷羡。 然而剑修却皱着眉微微舒了一口气。 「我是个老妈子道心,」应遥耸了一下肩,「凡尘的事就够我操心了,仙界的事还是眼不见心不烦的好。」 「可是……」卓远山踟蹰地反驳他说,「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他觉得这里有有哪里不对,片刻间却找不到缘由,应遥瞥了眼第一个消失的壁画,问他:「是你修无情道,还是我修无情道?」 卓远山被他问住了,无言以对地闭了嘴。 他想起应遥的第一句回答,不由得有所动摇,喃喃自语道:「难道大道真的不分无情有情?」 然而未等他再次思索出结果,最后一面壁画也消失不见,飞升路尽头的门重新浮现出来,然后逐渐放大,最后变成了容纳两人并排出入的大小,静静地停在了两人眼前。 这扇门和应遥刚刚在画里看到的别无二致,应遥轻车熟路地在门的左边找到了刚刚看到的「界」字暗纹,接着目光顺着它前移,找到了另外三个字:「黄字乙1」 第一百二十一章 分道扬镳 如果飞升路尽头的门真的是这个样子,那么水晶屋的暗示就显得相当有趣起来。 这门的宽度足以容纳两人并排出入,大概是在表明屋内两人都可以穿过这扇门,但这扇门后是什么?是离开通天境主人留下的试炼,还是可以更大胆地假设一下,是修士孜孜所求的仙界? 答案近在咫尺,卓远山反倒踟蹰起来,他转头看向应遥,似乎不知道应该什么时候出去,出去后又要怎么办,只是殷切地盯着他看。 第138页 应遥看起来不动如山地坐在天花板上,并没有起身的意思,卓远山的视线在他和门之间来回游移,最后落在了应遥视线盯着的地方。 他可能不知道「界」字的传闻,看了半天也没能看出里面的门道,只好又把目光挪回了应遥身上。 这视线很难叫人忽略,应遥察觉到他的注视,忍不住转头回望了过去。 他在卓远山的眼睛里看到了茫然和疑惑,这些情绪少见地针对大道,因而他顿了一下,难得回应了卓远山一句:「你觉得分就分,觉得不分就不分,我想大道不在意这些。」 剑修的道在今时显然与众不同,但与他适才的回答一脉相承,卓远山若有所思地点了一下头,又轻声问:「这门?」 应遥站起身来,抬起救俗剑把那四个字的线条勾勒出来,正色道:「黄字乙界是什么意思?」 黄字乙是一个编号,但卓远山从没听过任何和排序有关的消息,只能胡乱猜测道:「我不清楚,感觉是说我们所在的地方排序三十二……也就是说在此之外至少还有三十一个和此界类似的地方。」他伸手用指腹虚虚描摹了一遍这四个字,惑然道,「但是这个黄字乙,指的是通天境的黄字乙,还是通天境外的那个世界的黄字乙?」 应遥说:「这是飞升路尽头的门。」 话外之意不言而喻,因此卓远山仍旧不免踌躇道:「要出去吗?」 门放大以后能更清晰地看到上面的修饰云纹与符篆暗纹,应遥放下救俗剑,假装在低头观察门把手上的图示,垂眸揽了揽体内积攒出的灵力。 通往灰雾的门通体玉白,只有一块方正门锁呈鲜亮的绯红色,上面除了云纹外还用芥子须弥之法画了一幅长画。 这副肉眼不能分辨的画隐藏在云纹之中,应遥感觉似乎有不对之处,用指尖轻轻碰了一下云纹,感觉手上传来了极为细微的起伏之感,忍不住「咦」了一声,半跪下去贴在门上细看。 画上人物实在太过细小,有如微尘上刻字,饶是剑修能凭藉敏锐的触觉感到上面有奇异的花纹,不动用灵力也实在没办法看清上面的内容。 应遥在出门时就给卓远山一剑把他扔进水晶屋和动用灵力看一看门把手上的画之间犹豫了良久,忍痛放弃了自己的好奇心,把位置让给卓远山,试图让他看出点儿东西来。 法修的视力还不如剑修,连把手的云纹里藏了芥子须弥画都没有看出来,应遥露出了无可奈何的神色,上前一步握住了门把手。 「管它是灰雾还是仙界,都得出去再说,」剑修回过头来盯着卓远山问道,「卓世叔迟疑不前,莫非是顾虑我一出门就会拔剑相向?」 长相思引和困神绳暂时都指望不上,卓远山分毫灵力都动用不了,不知该如何自保,应遥一问倒也坦诚地点了头:「难道阿遥不会吗?」 救俗剑飞到识海边缘探头探脑地想遛回本体,被随后赶过来的元神一巴掌按了回去,困神绳兢兢业业地向他蜿蜒地追过来,奈何没有灵力驱使,追赶的速度还比不上救俗剑在地上打滚,在识海中被四处遛达的元神心机地打了好几个死结出来。 「这会儿他倒是了解你了,」救俗剑缩回头,冷嘲热讽道,「早做什么去了?」 应遥握着救俗剑的剑柄,看起来暂时还没有拔剑出鞘的打算,卓远山的视线从他脸上挪到他握剑的手上,蓦地抬眼对应遥笑了一下。 公允地说,卓远山的相貌也有动人之处,这回的笑意仿佛毫无阴霾,既不像过去总藏了揶揄或谋算,也不像一个刚被相思之人动了杀意的伤情,又添了一点儿美貌,应遥饶有兴致地看着他,顺手把义愤填膺的救俗剑从识海边缘拖回了正中间。 倒霉的困神绳已经给自己打了太多死结,瘫在识海里不动了。 卓远山轻声细语地说:「但我还是不想杀阿遥。」 他直面应遥的利刃无甚感觉,但想对他痛下杀手时指尖却酸胀不已,打不出一个完整的法诀,卓远山自己说不上原因,也想不明缘由,只能把这些径直归结于旧习难改,用它来博取应遥的动容。 应遥也笑了一下:「那不耽搁我想杀你。」 剑修一向不喜欢回味旧事,尤其那些叫人感到自己的无能为力的旧事,卓远山的旧习难改对他来说没有一件是值得欣喜的,他不愿意被处处提醒,偏生卓远山要相思他。 应遥抬手握住了门把手,是非剑意隐秘而连绵地注入救俗剑,剑灵混在剑意中回到了剑身,默契地压下了剑上的震颤,悄无声息地积蓄力道。 「出了这个门,」他说,「我得为我的自由和心安挣个命,卓世叔。」 卓远山理解了应遥的意思。 他的鬓角已白,眼尾亦有些许皱纹,但他当然还能再动用一次之前为了赶路使用过的化血肉为灵力的秘法,只是需谨慎些。 手指需要保持灵活好结出法印,于是上臂的血肉不能动,脚趾离得太远,又没有蕴含太多灵力,因此他谨慎地挑选了小腿上的一块肌肉,催动秘法缓缓把它转为灵力,在手臂上的小周天流动。 相比没入应遥识海不知情形的困神绳,用来如臂使指的长相思引显然是更好的选择,卓远山没有思索太多就在袖中准备好了打出法印的前序动作,含笑看向应遥。 「谁不是呢?」他说,「我也想求个心安。」 第139页 应遥的救俗剑仍没有出鞘,他打开门迈入灰雾,似乎还施施然地转身对卓远山回了一个笑意。 但剑光已经划开灰雾,秋水一样漾过卓远山的视线。 「长相思引,相思为引,」剑修和他的剑光一起低语道,「若不相思,何来牵扯。」 这句话出自卓远山没看到的水晶屋墙上字,咒偶适时发挥了效用,他的长相思引法诀打出一半顿时一滞,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不忍对应遥下手,为什么会在他说「悔不当初」时酸楚不安。 但应遥的剑光并没有犹豫。 卓远山还没有出水晶屋的门,门打开后锁灵阵似乎已经有所松动,叫他灵力从指尖流传出时更加顺畅,然而那一滞已经失了先机,长相思引的束带出现在应遥手腕上时他的剑招已经力尽,利刃亲昵地贴在了卓远山的眉心上。 束带紧紧拉扯着应遥的手腕将他向后扯去,他没有太多挣扎,只有手中救俗剑上剑光悄无声息地没入了卓远山的识海。 应遥一剑噼开颅骨,猎鹰一样扑出的剑光露出利爪,把眉心后的识海一分为二,卓远山的白狼元神被他斩断了长吻和一只狼爪,痛苦地倒在识海中哀哀地叫。 卓远山面上甚至来不及露出惊愕之色,整个人就已经脱力地向后倒去,救俗剑嵌在他的颅骨上,拔出来时带走了一小块雪白的骨茬,从扬起的剑刃上飞起,砸在了水晶屋的门框上。 应遥的脸色变得惨白,他刚刚太过用力,浑身的经脉都疼,眉心一跳一跳的,仿佛头颅也要裂开,而识海中储蓄的剑意被消耗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堆进入通天境后基本没处用的教化剑意。 应遥头疼欲裂,但仍旧感觉到手腕上的束带放松了束缚,他控制住剑势,垂下剑尖,正准备踏进水晶屋中补上最后一击,水晶屋的门骤然关闭,把他拦在了外面,而后缓缓消失在灰雾中。 应遥被门拍得一个趔趄,痛苦地揉了揉自己的鼻子。 「他死了吗?」救俗剑屏息静气了一会儿,忍不住悄悄地问,「我感觉到识海里那根绳子不动了。」 应遥摇了一下头,他的视线黏着水晶屋消失的方向,仿佛在看一个极珍惜名贵的宝物一样望了它一会儿,无奈而轻微地嘆了口气。 刚才强行催动灵力驱使剑招,又一次性把许多是非剑意捏在一起用了出去,绕是剑修平视把身体锻鍊得再结实,这一下也受了不轻的内伤,片刻后他的鼻子里和唇边都涌出血来。 应遥觉得鼻腔里湿漉漉得不太舒服,下意识地吸了一下鼻子,结果猝不及防地被自己的血呛得直咳嗽。 这伤势和肚子上被开了个洞相比完全可以忽略,应遥胡乱用手背擦了一下血,就假装无事发生地放下手,转而用左手掌心托着救俗剑剑尖把它抬了起来。 救俗剑试图把一个卡在血槽里的骨头渣弄下去,一直不太老实,应遥垂下眼睫看了一会儿上面残存的血迹和因为被巨力强行噼开迸溅出来的极细小的骨沫,用指腹把它们一一擦拭干净,又轻轻地嘆了口气。 剑修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儿为这次的功亏一篑而失落,他把救俗剑收回剑鞘,伸手扯掉了手腕上失去主**控,已经变得松松垮垮的束带,又从识海里把那根困神绳拿出来,抹掉卓远山留下的印记放进了芥子戒。 「不一定,水晶屋里的毕竟是他母亲,可能有什么办法护住他,不过——」他抻了个懒腰,又轻松道,「身受重伤,元神又有破损,在这秘境里可没有办法治癒,等时日一长肉身腐烂,元神就得离开识海,又没有人可以让他夺舍,就只能像山灵和水晶屋那样勉强找个寄身之所,一身修为供给秘境,和魂飞魄散也没什么区别了。」 剑修自从西雪山落入卓远山之手后总没法释然,纵使他知道不能抱着恨意修行,也能找到许多好景好物宽慰自己,然而夜深人静,手头无事之时也还忍不住回想。 这是人之常情,就像最容易被念念不忘的永远是缺憾一样,应遥不打算因此苛责自己,他顺其自然地产生了这些情感,只约束它们不太放纵,直到他将剑光送入卓远山的识海。 「这倒是,」救俗剑说,「所以我们下面应该做什么?我想先喝一杯庆祝一下。」 第一百二十二章 化神后期 水晶屋消失后锁灵阵便也一起失效,滞涩的灵力在经脉中流动起来,应遥拎着剑悬在灰雾中,觉得救俗剑出了个馊主意。 「我肚子上还有个破洞呢,你不怕我把酒原样漏出来?」剑修理直气壮地薅了自己的剑的剑缨一把,欺负它道,「我累了,你载着我走。」 救俗剑这回少见地没有哼哼唧唧,它飞到应遥脚底下稳稳地托住他,用一种夸张过的宠溺口吻问道:「往哪走?」 应遥没有理会它故作矫揉造作的口吻,他四下打量了一圈,目之所及只有茫茫灰雾,神识倒是在灰雾之中发现了一个不可窥视的空洞,应遥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即向那边飞去,而是缓缓展开神识,试图搜寻一下灰雾。 灰雾的范围极广,应遥将神识放出去近了三百里也还没有触及边界,这差不多已经是剑修神识能延伸的极限,再往远他没办法保证看到的东西的准确度,只能无奈地放弃找出界限在哪,往那个显然是留给他的地方飞去。 救俗剑飞得极稳,灰雾中也没有任何螚阻碍他的东西,景致单调而静谧,应遥在剑上站了一会儿,感觉没有危险了,心神松懈下去,马上就被铺天盖地涌上来的疲惫击败了。 第140页 从他进入通天境内层找到卓远山起,到他一剑噼开卓远山的颅骨,把他流放水晶屋中已经过去了三天三夜,心神不放松还好,一放松下去就觉得全身的肉都酸痛得不像自己的。 应遥当即喘了口粗气,扶着救俗剑的剑身缓缓坐下去,左右转了转脖子,骨缝间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救俗剑被他吓了一跳,赶忙放慢速度停了下来。 它现在得托着应遥,不敢有太大的动作,只好挥了挥剑缨,担忧地问:「怎么了?」 应遥累得不想说话,他垂下手摸了摸救俗剑垫在腿下的剑柄,然后掩着嘴打了个哈欠,嘟哝道:「我有点儿想睡觉。」 他说话的时候就已经带上了有点儿重的鼻音,救俗剑光听都能想像到他打了个眼泪汪汪的哈欠,不由得纵容地问:「我记得好像有个法门能把我变得宽一点儿躺上去,是在这停一下休息会儿,还是到了地方再说?」 应遥又打了个哈欠,努力从记忆里搜寻出救俗剑说的法门,懒洋洋地抬手打了个法诀。 灵力从救俗剑的两侧剑刃上延展开来,在法诀作用下变成了一个稳定的实体,救俗剑现在看起来像是宽约两尺长约六尺的床板,剑灵钻回应遥的识海,探出头打量了一下自己被变成了什么样子,不由得发出了忍辱负重的声音。 应遥撑了一下「床板」盘膝坐好,强打精神从芥子戒里翻出两瓶伤药倒到手心里一口吞了,留一半外放的神识以防万一,另一半收回体内,一边牵引药力流向伤口,一边在经脉里留下一些,治疗刚才太用力留下的轻伤,过了一会儿张口吐出一口淤血,抬手捏了捏自己的后颈,看起来精神了一点儿。 「停会儿吧,」他和救俗剑说,「我记得方师叔祖是说最多能停留五年,这才进来三天,还有得是时间,我觉得我好像又要突破了,先治个伤再说。」 倒数第二句话是在太过惊人,救俗剑整个颤抖了一下,发出了一声堪称穿云裂帛的剑鸣:「什么!」 应遥忍不住笑了一下:「我觉得我好像又要突破了。」他拍了拍救俗剑,「卓远山一番磋磨和水晶屋那四个问题还是有点儿用处的,至少让我身体力行地『入世』了一次。」 于是救俗剑立刻放下震惊,转而忧愁道:「阿遥不是说秘境不与大道相通,如果在秘境里突破,灵力会不会不够用?」 应遥回忆了一下卓远山被打断的晋升,不太确定地说:「小境界应该勉强能完成?」 他停顿了一下,改换态度洒脱道:「晋升这玩意儿就跟生孩子似的,到都到了,又不能塞回去,听天由命吧。」 救俗剑被他的譬喻哽住了,应遥抛了一下手中的伤药,把它扔进芥子戒,然后又找出来一盒色泽玉似的药膏拧开放在膝盖上,撩开袍子解开了腰腹上的包扎。 得益于时常缝补淘气过头的年幼师妹们外袍,剑修缝合伤口的水准还看得过去,至少这会儿活动了一圈,缝合处没有渗出太多血迹,应遥把拆下来的包扎团了团擦掉针口边的血,用指尖挑了一点儿药膏,把它涂在了缝合好的伤口上。 双修和伤药的效用都去了更需要治疗的腹腔里的伤势,脱落的血肉被秘法全转为了灵力,于是反而剩下皮肉伤没有癒合,药膏浸入表层的皮肉和缝线,应遥只来得及喘一口气就感觉到伤口处传来的火烧火燎的疼痛,不由得龇牙咧嘴。 救俗剑观察他的神色,当即问道:「疼精神了?」 应遥「嗯」了一声,换上新的干净布条来裹伤口,把旧布和药盒一起收了起来,低头望着小指上的芥子戒想了一会儿,又掏出来两个闻起来就一股清凉味的符篆,对称地贴在两只手腕内侧。 这是两枚「聚精会神」符,常用在修士坐而论道时,救俗剑隐约记得这是哪次在无亮城切磋时剩下的,当时他还笑了一通剑修的贫穷。 然而此时它看着应遥一来一回地从芥子戒里掏东西,不算他平时积攒的杂物,光伤药就有七八瓶,更别说已经毁在和卓远山对峙是的侍剑童子和「画地为牢」剑阵,除了美酒好肉和砺剑石,它能想像得到的东西都差不多拿了个遍。 救俗剑情不自禁地感慨道:「我记得我最开始跟了你的时候你芥子戒里都是些破铜烂铁和冷餐残羹,看看现在随手一掏一瓶上品丹药,我的遥你富裕了啊。」 救俗剑努力发出了「不要亏待你的剑啊」的暗示,应遥听懂了它想要吃要喝的意图,无可奈何又忍俊不禁,只好从芥子戒里拿出一小壶酒,吝啬地往救俗剑的剑身上倒了一点儿。 剑修严肃道:「别喝太多,怕你飞不稳。」 应遥见过喝多的剑修和他的剑御剑飞行时把自己丢进水里,或者倒栽葱似的一头栽进山石里,只留两只脚在外面扑腾的场景,他甚至还有循着郑传落在山外面的鞋把他从一座土山里拔出来的经歷,因此他对喝酒后御剑有点儿心有余悸,忍不住对着救俗剑絮絮叨叨。 救俗剑不理他,还发出了鲸吸水一样的响动,眨眼把应遥倒在剑身上的酒水喝了个干净,然后打了一个颇响亮的酒嗝,嘀咕着和他商量再来一口。 应遥冷酷无情地收起了酒壶,手腕翻转打出一串剑诀,在救俗剑身上设下了一套连环的防御和陷阱,又找出几块灵石在灵力「床伴」上摆了个简易的聚灵阵,澄净了一下心神,闭上眼睛陷入了长考。 第141页 「我因何而有突破之机?」应遥自问道,「因为我肯为杀了卓远山捨生忘死?不,那太肤浅了,大道绝不会因此给我回馈。那是因为我见到了飞升路与仙界之景?可我还不确定它是不是对的……」 多数时候大境界的突破比小境界更讲究心境,相对而言,同一大境界内的晋升主要依靠的是肉身和元神上的积累和心境的变化。 通俗一点儿说就是当修士拓宽了经脉和识海后,受某种心境的影响做了某件事,大道就会适当地给出反馈,而大境界的晋升则是要弄明白自己当时的心境是什么,为什么心境会影响自己做那件事。 应遥经脉生来就比常人宽阔,适宜修剑,他不需要担心经脉不够结实,反而有闲情逸緻地思索了一会儿。 他总觉得答案似乎触手可及,又似乎水中月只可望,显然他现在就是没办法思考出原因。 这是很正常的事情,到了化神这个境界,小境界间的差距也算得上天壤之别,再天纵奇才的修士也得按部就班地修行,不然卓远山不至于在化神中期停滞了那么长时间,应遥自认为天赋出众,但必然没有到世上罕有的地步,因此他想不出结果就轻松地放弃了思考,转而专注于经脉里奔涌的灵力。 灰雾中蕴含的灵力还算丰裕,加上应遥临时摆出的聚灵阵,勉强供得上把更多的灵力收为己用,被卓远山用长相思引和双修蹂躏了一遍的元神恹恹地从识海里坐起来,将掌心向上搭在膝盖上凝神观想。 救俗剑除了谨慎地维持着飘动无事可做,只好警惕地观察着四周的灰雾,过了半天后发现灰雾只是灰雾,不会变成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于是按捺不住地用放在「床板」外的剑缨勾了一下灵力,然后一甩剑缨把它打出去,把一小团灰雾削成了兔子的模样。 应遥不知道自己的剑都在做什么,但他能察觉到救俗剑用了自己的灵力,他稍微睁开眼想瞥一眼救俗剑在做什么,就看见了被它削出来的灰雾兔子。 剑修冷着脸闭上了眼,心想:我又没有带麻辣兔头,馋个什么劲? 第一百二十三章 重云下 即使没有人理它,救俗剑也能一把剑玩灰雾玩得不亦乐乎,应遥重新闭上眼睛后没两天它就已经不满足于把灰雾削成自己想要的形状,转而暗戳戳地勾走了另一股灵力,在灰雾老虎对面捏出来一个拎着剑的小人,控制着它们你来我往的打起了架。 得益于剑修脑子里丰富的话本储存,救俗剑编出了好几个一波三折的话本故事,又挥着剑缨操控应遥那两缕灵力把灰雾揉成各种形状,并在心里偷偷配音道:「咻!哇呜!嗷!」 编排话本确实能打发时间,但灰雾里除了应遥和他的剑没有其他活物,救俗剑缺少一个给自己的表演喝彩的观众,默默地玩了一个月后也终于丧失了兴致,把消耗得没剩多少的灵力还给「床板」,剑缨恹恹地垂了下去,载着应遥随着灰雾的起伏乱飘。 灰雾的起伏很平缓,差不多是一天向前移动一尺这种水平,这点儿起伏对已经彻底陷入长考的剑修算是波澜不惊,应遥一点都没有察觉自己的剑正在闲得发慌,最后还是救俗剑自己觉得这样没意思,无精打采地停了下来。 往日应遥闭关都会把剑灵放回识海,识海里一般都会有不少打磨成和新生的还没来得及打磨的剑意,够他摆弄上两三年,但现在应遥孤身在外,它得看着外面的情形以防万一,不能在识海里待着,又没感兴趣的东西陪它,只能无聊地熬着。 三个月后,应遥浑身的骨头噼里啪啦地响了两声,长时间未进水显得有点儿干裂的皮肤重新莹润起来,灰雾中剩余的灵力好像受到牵引一样向他聚来,填充了剑修稍显空荡的经脉,帮他渡过了最后的关卡。 应遥缓缓收功,睁开眼睛看向小声哼哼歌的救俗剑,有点儿茫然地思索了一下,收起布下的聚灵阵和简单的防护,打散形成「床板」的灵力,把救俗剑从身下解救出来,然后在芥子戒里翻出来一包冷兔丁。 陷入长考后的剑修不知道年岁几何,他对救俗剑的记忆基本上还停留在它把灰雾削成兔子形状上,救俗剑看见他的动作兴奋地凑上去,闻了闻油纸包里透出来的麻辣味,然后打了个喷嚏,失落地垂下了甩动的剑缨。 「怎么都是辣的!」救俗剑有点儿不开心地抱怨,「我喜欢吃甜的。」 应遥自觉把救俗剑丢在外面独自去修炼有点儿亏欠它,暂时顾不上内视自身看看晋升后都有什么变化,先任劳任怨地在芥子戒里翻它能吃的点心,然后找到了一盒豌豆黄举起来凑到了剑刃边。 救俗剑满足地闻了一会儿,剑身嗡嗡地震颤起来,看起来浑身上下都透出了吃饱后的心满意足。 应遥把剑放回剑鞘里,微微垂眸检视自身,片刻后救俗剑打了个饱嗝,一头扎进了应遥的识海,望着空荡荡的只剩零星三两道剑意的识海陷入了沉思。 被剑灵闻过味道的豌豆黄慢慢失去了颜色,接着应遥感觉手头一轻,盒里的点心已经变成了残渣,他扣上盒盖把它放回芥子戒,心神浸入元神找到了识海里的剑灵。 救俗剑对着稀少的剑意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在应遥抓住它之前像找到了事情做一样一摆剑柄,快乐地游进了他晋升时新生的剑意中,游鱼似的摇头摆尾地左碰一下右碰一下,吭哧吭哧地把自己喜欢的挑了出来,主动打磨了两下。 第142页 应遥的元神没来得及抓住它,站在救俗剑身后对它突如其来的勤奋目瞪口呆。 救俗剑打磨了一会儿后意识到了不对,它缓缓停下来,从剑意里飞出去往应遥怀里一摔,唉声嘆气道:「可无聊死我了。」 应遥笑了起来:「我看你玩得挺开心的。」 剑修一边和自己的剑打着嘴仗一边把自己的身体内视了一圈,最后心满意足地把心神挪出识海捏了捏自己的上臂,感受了一下变得更坚韧的肉身,毫不客气地把救俗剑抱在怀里搓了搓它的剑柄。 「我觉得识海好像又大了点儿,」救俗剑后知后觉地说,「这次晋升感觉怎么样?」 应遥检查完了肉体,然后掀起袍子拆了肚皮上的包扎,伤口还没彻底癒合,新生的肉芽颜色显得异常粉嫩,穿在皮肉里的缝线被映衬得就有点儿丑陋,救俗剑跟着看了一眼,相当殷勤地从剑鞘里飞出来,灵巧地挑开了所有缝线。 皮肉几乎已经长到了一起,不需要缝线的牵扯,应遥把断线抽出来团成一个小毛球,又翻出之前用过的那个药膏涂在伤痕上,和也不需要的布条一起扔回了芥子戒。 「我觉得你这芥子戒回去得好好收拾一下,」救俗剑又忍不住咕哝,「你都往里面扔了多少废品了?」 应遥没有理会救俗剑的碎碎念,他把自己重新收拾好,活动了一下筋骨,把救俗剑的剑灵塞回识海让它去玩剑意,再次向着灰雾中那片空洞飞去。 剑修全力御剑飞行的速度很快,百余里的距离不过片刻便至,他在能遥遥地看见灰雾中房屋的尖顶形状后便放缓了速度,放出神识观察了一会儿,谨慎地落在一条延伸进灰雾的小径上,再次把救俗剑握在了手里。 在他踏上小径的剎那灰雾就已消失不见,应遥转过头去看,发现来路已经完全消失,只能看见一条颇深的沟壑和其后寂静的废墟,这情形看起来有些眼熟,他回忆了片刻,想起身后是进入通天境内层前在充满光点的墙壁前看见的通天境外层的景象。 通天境外层被楚相和楚杭两人撕裂,各自取走了一半,楚杭的在西雪山外做了他的「世外桃源」,楚相的不知道放在哪里,这里显然就应当是通天境真正的内层了,应遥转回头站在原地审视了片刻,举步向前走去。 神识在这里就想和在水晶屋里一样什么都察觉不到,但剑修直觉此处并没有危险,他走着走着,忍不住又想起了自己冒险藉助鲮鲤爪子穿过「气泡」时看到的那个拎着灯的人。 他自认没那么丰富的想像力,因此不觉得自己看到的是假的,那大概说明通天境主人在内层留了一个傀儡,或者说他本人仍在内层,既然据说楚相、楚杭两人曾进入过通天境内层,那么有「人」留在这,应该说明内层还有什么东西是没有被取走的。 应遥对通天境了解不多,他毫无头绪地胡乱沉吟了一会儿,接着想起了水晶屋的问题。 从剑修自己的判断来看,楚相的「长治」道更重修士,楚杭的「长治」道虽然看上去哪个都不重,但从手段上来看应当是更倾向于保全凡人,而秘境又暗示他得在灭凡灭仙中选一个,这绝不可能是巧合。 应遥喃喃自语道:「所以我还能进来是因为通天境还没达成目的?灭凡灭仙二选其一,唇亡齿寒,这和叫人自绝于世有什么区别?我傻了才会选。」 「好想法!」应遥话音刚落便突兀横来一声喝彩,接着又转为平和,「你这剑修倒真敢猜。」 应遥下意识地抽出救俗剑,然而救俗剑还没被抽出一半,应遥就感到手肘处传来一股柔和但不容抗拒的推力,把他半出鞘的剑轻轻地推了回去。 剑修奇异地升不起反抗之心,他皱着眉垂下手臂,听声音又说:「我原本以为闯来的又是一对儿楚氏兄弟,可惜你比那楚杭通透点儿,他却比楚相差得多了。」 用楚相、楚杭两兄弟间的关系类比他和卓远山似乎有一点儿奇怪,但紧接着声音消失不见,应遥仿佛被什么东西驱使一样脚步不停地沿着小径向宫殿走去,就无暇思索其中关联了。 半刻后应遥走上一处规模宏伟的殿前广场,才能控制住自己的身体停下脚步。 「我觉得渡劫期做不到这个,」救俗剑悄悄地说,「难道是仙人之能?」 「那他应该也能听见你对我说了什么,」应遥重新把手搭在了剑柄上,手里有剑似乎让他安心了一点儿,因此他又平静地补充了一句,「我觉得可能是。」 宫殿看上去有近百丈高,广场的宽度与它的高度相当,挂了一个黑底金字的无框匾额,上书「重云下」三个笔力迥劲的大字,正殿殿门紧闭,稍远一点儿的角门敞开了一个缝,似乎是在暗示他从那里进去。 应遥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圈整个宫殿和广场的装饰,不知为何,居然有点儿失望地嘆了口气。 「我总觉得仙界之物与凡俗之物应当有所区别,」他没有刻意压制声音,「但是看起来好像除了材质不同,并无太大差异?」 这个关注点其实也有点儿不同寻常,但谁让踏上这里的是一个「入世」道剑修? 「入世」道修士虽然飞升得不多,但一个个都有点儿怪,又相当护短,他们的「总是有自己的想法」在仙界也有名得很,端坐在重云下宫殿内的人影只好习以为常地嘆了口气,忽视了应遥的疑问,毫不客气地威胁起了他。 第143页 「水晶屋里被带走那个还没死透,你应了我,我帮你叫他魂飞魄散,你不应我,我就只好想办法帮他填补识海,扶持他帮我做事了。」宫殿内的人说,「你能自己进入内层,我不能杀你,所以我会给你一枚通天印,你拿着它飞升去吧。」 第一百二十四章 应与不应 应遥几乎立刻想到了卓远山的那枚通天印,那枚通天印在他手上,在没进入通天境之前他尝试了一下,确实能用,但在进入通天境后,他怕惊动早对此有所觊觎的无亮城一行人,就没再动用过它,闻言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险些下意识地把它从芥子戒里拿出来。 殿中人说话的法门有一点儿像言出既法的方式,应遥反应还算敏锐地封闭了自己一半的听觉,握着救俗剑的那只手紧了紧,神识微动,把已经飞到了芥子戒出口处的通天印按了回去。 「前辈要我应什么?」应遥冷静地问,「灭仙灭凡俱已有执牛耳者,无论谁胜谁负,但凡能贯彻连续地做下去,我辈承传迟早消失殆尽,您的目的便算达成了,还需要我做什么?」 应遥之前一直都以为进入通天境真正的内层之前的试练是要考验结伴进入的两人是否默契,是否相互信任到能够生死相托,但他和卓远山既没什么默契,又在里面大打出手,生死相向,但这样秘境也放他们通过,再结合通天境主人之前给出的两个截然不同的选项,显然他是被通道里刻的字句误导了。 至少通天境要的不是两个感情很好的伙伴或道侣,而是两个道心不同的对手,而这两人起码要势均力敌,互相能斗个来回。 和应遥这种老妈子道心的剑修相比,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魔修显然是个不言自喻的相反选项,应遥隐约感觉唆使卓远山入魔的心魔说不定也是出自这位殿上人的手笔,为的就是叫他们两个摆脱之前那种貌合神离的虚情假意,真正分道扬镳,好在现在分头教唆两个人为他效力,但他拿不出任何证据,只好自己默默地不舒服。 应遥问完话后殿上许久没有声息,但他知道殿上说话的人还在注视他,因为身周那种似乎无处不在的压迫感还在,叫空气似乎都黏腻得叫人窒息,骨头脱力一样地软,暗示他只要匍匐下去就能得到解脱。 救俗剑大约也觉得不太舒服,它在剑鞘里嗡鸣了两声,剑缨翘起来缠住了应遥的手指。 「原来仙人是这个样子的呀。」它有点儿好奇又有点儿兴致缺缺地小声说,「好像真的和人没什么区别,那飞升有什么意思?又不能让我变成人敞开喝酒。」 应遥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剑面对飞升的诱惑就这点儿出息,但他想了一下,又觉得自己其实也没好到哪去,就没有笑话他,反倒心有戚戚焉地替它梳了梳剑缨。 剑修小声说:「变成人也不能敞开喝酒。」 「确实不能,」殿上的声音又突兀开口,「仙界禁止使用醉酒器灵,不过有点你说错了,仙界确实有叫器灵修炼成人的法门。」 他顿了一下,又道:「你若立时飞升去,这法门随处可买,你若应我为我做事,暂不飞升,这法门我可传授于你,你且近前来。」 剑修本人没有觉得救俗剑修炼成人会有什么便利他的地方,但他也知道许多妖族和器灵的毕生梦想就是修炼成人,因此他也无处阻拦。 救俗剑发出了梦幻一般的细小的剑鸣声,应遥几乎从没听见过它发出这种听起来有点儿甜的动静,他哭笑不得地拍了拍自己高兴得有点儿过头的剑,举步穿过广场走向宫殿。 宫殿的建筑有一点儿像凡人皇宫,乍一眼看去只是更高更大,雕琢更精细,得走入其中才能感觉到气势上的差别,应遥没往前走几步就不由自主地升起了一种自己是何等渺小的感觉,险些一屈膝跪了下去。 他像蝼蚁面对一座千仞高山,抬起头望不到山顶,就觉得这是自己见过的最大的石头,直到花了一生往上爬也没有看到一点儿尽头,只能为为自己的肤浅鄙陋和不敬升起卑躬屈膝的念头。 应遥定了定神,有点儿艰难地挺直了后背和膝盖,像个没做出关节的直胳膊直腿木头人一样向前挪去,救俗剑立刻从有能修炼成人的法门上回过神来,义愤填膺地哼唧了起来。 除了应遥自己,大概没人能从救俗剑的哼唧里听出它想说什么,于是他就没有阻止自己的剑。 救俗剑忧愁道:「我的遥你的骨头在嘎吱嘎吱地响,它们还好吗?要不要我进去帮你看看?我听这声音总觉得是你在嚼脆骨。」 救俗剑生气道:「里面那个缩头缩脑的人太讨厌了!威胁不够他还诱惑我!挑拨我和你的感情!我要把他剁成排骨!」 救俗剑犹豫道:「但是好像打不过他,要不先算了,跑了再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一刻后,救俗剑口干舌燥道:「你到底想怎么办啊,我的遥?理我一下嘛。」 应遥在它絮絮叨叨里终于费力地挪到了宫殿门口的台阶前,他停了下来,仰头望了一会儿稍有些高的台阶,自言自语一样问道:「这是人之伟力,还是天地之高绝?」 救俗剑唠唠叨叨的时候剑修并没有单纯地靠着意志抵挡那股磅礴气势向前走去,他也在观察是什么导致或赋予了这些建筑令人震撼的气势,因此在他走上台阶之前这个念头自然而然地浮上了他的脑海。 第144页 「人之伟力,」有人答他道,「这是人造的奇观。」 「天地之高绝,」亦有声音说,「人先法天,才有道行于世。」 接着又有应遥没有听见过的声音加入,它们在这个活似误入龙潭虎穴的头大又倒霉的剑修耳朵边痛痛快快地吵了一架,把他吵得目光呆滞才罢休,纷纷安静下去放过他可怜的耳朵。 救俗剑惊恐道:「什么?什么!和什么!」 「应该是修筑时留下的神魂印记,」应遥回过神晃了晃脑袋,有点儿恋恋不捨地说,「没都听清,还挺好玩儿的,不过要是每爬一次台阶就得听一次吵架就有点可怕了。」 救俗剑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自己嘀咕起来:「你们这些剑修。」 大概是这一场吵架似的论战太接地气,应遥听完他们再看台阶居然觉得不那么气势逼人了,于是他放下心来,干脆一屁股坐在台阶上休息了一会儿,才继续拾级而上。 「我原以为仙界不会有这种观点截然相反的大道之争呢,」应遥对自己的剑说,「毕竟都飞升了,观点好歹能统一一下,现在看似乎不是这样。」 救俗剑心宽地回答他:「我觉得大道不会管我是爱吃甜还是爱吃辣。」 于是应遥就笑了起来。 「所以飞升有什么好处呢,」他说,「有更多人能和我坐而论道?可是我就想吃家里坐的那口饭,拌上麻椒油怎么都好吃。」 这个问题没人回答他,或许坐在宫殿里面那位疑似通天境主人的飞升修士可以,但他在应遥走进宫殿前一直没有说话。 宫殿内装饰不多,光线也不太好,应遥从角门进去后还适应了一下才能看清里面的东西。 他之前瞥到的人影坐在靠门的一张椅子上,手边放着一盏似曾相识的灯盏,脸上不知道是带着面具,还是就是没有五官,拿一张惨败的方正的纸似的脸正对着他。 这场景加上昏暗的灯线足够吓哭一个小孩,应遥开始回忆有什么典籍里记载过无面人,而救俗剑短暂地忘了他变人的法门,开始在剑鞘里瑟瑟发抖。 应遥以前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剑还有怕鬼的一面,新奇又可怜它地隔着剑鞘揉了揉它。 这座名为「重云下」的宫殿内部没有什么装饰,除了台阶上的宽大座椅和几根相当高大古朴的柱子,只有摆在门口的一对桌椅,显得格外空荡,应遥安抚好自己的剑走上前去,不太确定地问:「前辈可是此界之主?」 「我自仙界而来。」无面人径直道,「黄字乙界飞升修士,歷凡宗门下,柯礼。此界乃我洞府,名曰序岁。」 这是一位真正的上古修士,即使应遥没有听过他的名头,歷凡宗三字也足以说明一些问题,他没有怀疑,低下头行了个晚辈礼,回应道:「入世剑宗门下,应遥,请教前辈。」 这位从仙界回来的修士应当也是个剑修,应遥能从他身上感受到含而不露的剑意,他偷偷咂摸了一下,感觉这剑意的味儿还挺刚直的。 「你说过了,灭仙灭凡无论选哪个,无异于自绝承传,」柯礼果然也是个直来直往的性子,毫不掩饰地说,「所以我原打算选出两人,再给他们一些佐助,在断绝承传还是留一线生机做个挣扎。不过我在这里逗留太久,能动用的法宝丹药只剩一份完好的,不能给分你们二人,因此不如就在我面前做决定。既然你先走到我面前,你可以先给我答覆,我再去问他。」 应遥不知道柯礼从仙界回来多久,但看这些年来从没有传言说在哪里见过仙界之人,大道对他的约束应该还挺严苛,法宝丹药亦需要好好贮藏,时日已久防不住也是常识,因此他暂时沉默着没有作答。 柯礼的声音沉了下去:「入世剑宗应遥,应或不应?」 第一百二十五章 传承 歷凡宗的功法确实与「入世」道有不浅的渊源,柯礼甚至没有问应遥选择哪个,因为以「入世」道修士的老妈子道心,除了留一线生机不会有第二个选择,唯一不能确定的是他是否会愿意担起责任—— 这责任不像多养几个徒弟那么简单,担起它的人必然得把所有精力投进这一件事,而且未必能得到一丝半点的好处,据柯礼自己的卜算,走这条路的不管往哪边去,都跑不了入魔成魔修,道心破碎,乃至身败名裂牵连亲故的下场,便是能一路坚持到底,也不一定能达成目的,应遥不答应他也不会叫他意外。 因此柯礼又说:「你和另一人不会同时留在黄字乙界,你不应我送你飞升,你应了我送他离开,我知你不喜他,故而怎样离开你来决定,如何?」 应遥嘴唇动了一下,无声地说:「飞升?」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故事上古修士那里或许还有可信度,可在许久都没有修士飞升的今时就只能是个传言,应遥用他不多的了解判断了一下,感觉柯礼口中所说的飞升大概就是像「鸡犬升天」似的把他带上去,不必细想就知道这出身天生差人一截,说不定最终还是个任他驱使的下场。 修士既然瞧不起不劳而获,飞升的修士想来也不能例外。他若原本就是「鸡犬」之流,被这样带上去也就罢了,可应遥修炼至今,从没遇上瓶颈,按部就班下去未必不能飞升,自然不甘这样不劳而获。 柯礼并不多做解释,他极缓慢地拎着灯站起来,像是手脚不太灵便的耄耋老人一样迈着小步挪向左侧的偏殿,灯盏的光在黑色的地板上像水波一样漾起波澜,应遥低头扫了一眼,发现那波澜似乎也隐含大道。 第145页 他推测柯礼这等仙人在下届会受到大道更严苛的约束,于是见他行动时这幅将行就木的衰老模样也没觉得多奇怪,只犹豫了一下,便跟在他身后和他一起去了。 「你不答应他么?」救俗剑飞回他的识海贴在元神耳边说,觉得这样就不会被仙人听见。 应遥回它说:「我还有些疑惑,再说了,什么叫做保留传承,什么叫做断绝传承从无定论,这些东西须臾之间怎么能争个明白?」 救俗剑想了一下觉得自家剑修说得也没错,于是又忍不住念叨他说:「可是卓远山……」 「如果仙人把卓远山治好了,给他法宝丹药送他出去,你不就白杀他了?之前的罪也白受了,」它碎碎地说,「而且魔修多记仇啊,阿遥不怕他跑去算计你的宗门吗?就是宗门里有两个渡劫,他一时半会儿得不了手,可他对你的师弟师妹们和徒弟们下手怎么办?以你的老妈子程度该有多担心啊。再说就是他忙着给仙人做事没空报復,等承传灭绝了,宗门也不能独存是不是?何况你们那一山峰的剑修各个老妈子,我估计还没等到他跑过来下手就得冲上去揍他。而且传承什么的一没,麻椒也没人种了,你上哪吃麻椒油去?」 虽然救俗剑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堆,看上去也很有老妈子的架势,但它的担忧很有道理,应遥欣慰地摸了摸它的鞘,接着想起卓远山给他带来的那堆乱七八糟的破事,又忍不住薅了一把剑缨。 「传承什么?」应遥问,「人?故事?典籍?心法?」 救俗剑哼唧地抗议起来,指责应遥要把它的剑缨撸秃了,并声称他已经不是一头暖和就能收买的剑了,这回至少要搭一只有毛茸茸长尾巴的大猫。 应遥哭笑不得但纵容地答应了它,柯礼迈过两座宫殿之间的门槛,似乎漫不经心地说:「都可以。」 偏殿看起来比正殿要明亮一些,但各处都被黑布蒙着,黑布下方方正正,像是储物的箱子,只有应遥似曾相识的一串挂在天花板上的「气泡」垂在中间,柯礼提着灯凑近了其中一个看了一会儿,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应遥半晌没等到下一句话,看柯礼的神色出现了一点儿茫然,他心想:都可以?都可以什么?还是什么都可以?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仙人都这么儿戏的吗? 先让飞升路断绝,再教唆两个修「长治」道的渡劫修士做大道之争,「长治」道修士每次做大道之争都兴师动众,若是再有些人在其中推波助澜,打得整个修真界翻天覆地也不稀奇,甚至不必分出胜负就能使人口锐减,继而耗费天地灵气同样减少,这么看仙人们就差不多已经达成目的,他又管传承做什么? 多数修炼功法都需要大量的资源,往日人丁充裕,自然可以动用人力成千上百地收集,如今无人供养,过个几百年也就没什么人愿意去修炼,但无论怎么说这也没可能叫修士灭绝。就像「入世」道这种心法被传得满大街都是,有点儿天赋就能拿过去修炼的,应遥怎么想都觉得断不了传承。 但他又觉得以仙人的谋算,谋划不可能像他想得这样简单,说不定他连目的都猜错了,于是也不敢把猜想拿出来问问。 「要做到是有点儿难,」柯礼像知道他想了什么一样说,「我也确实没想叫他们完成。」 他转过身来,半张脸被他手里的灯盏照耀着,惨白的没有五官的脸反射出幽幽白光,半张脸隐在似有似无的昏暗里,乍一看去像个会飞的灯笼。 柯礼幽幽地说:「可我就是随口提了一句,谁知道他们就信了呢?」 这一句的暗藏之意实在有点儿多,他身周的剑意也为之一变,显得像幽深海水不可测量,应遥反应了半晌,喃喃道:「歷凡宗。」 停顿良久,他又道:「前辈想为歷凡宗正名?」 应遥没有说復仇,他自认用词已经足够委婉,饶是如此也叫柯礼勃然大怒,但他的声调和动作都称得上克制。 「我飞升时师门长辈与人论道十年力尽而亡,后辈各奔东西者不提,留下的人不过不舍宗门,就被人像对待仇雠一样屠杀。彼时我在后山闭关,侥倖过了雷劫得接引,不曾想一睁眼就见师长被车轮战活活累死,师门的小弟子们的尸骨躺得漫山遍野,我走出去一看,洞府门口满是没烧干净的焦黄尸油。」 柯礼用灯照着自己的脸,灯盏里的火苗突兀地亮了一下,叫应遥看清了他的脸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要飞升了,不是此界人,没有法诀能打到我身上,但我无颜面对师门,就把脸削了下来扔在地上,」柯礼慢慢地说,「好在大道给我留了一线,叫我走火入魔前想起手头有个养魂瓶。我囫囵地把未散的魂魄收了进去,来不及再做别的,就带着他们飞升了。」 应遥为他的描述感到了一点儿毛骨悚然,他苍白而无力地说:「但是养魂瓶许进不许出……」 「上千年过去,该投胎地去投了胎,修炼成的自己从瓶子里出来,」柯礼打断他说,「我下界的时候瓶子已经空了。剑修,你都知道『入世』道和歷凡宗有渊源,怎么老用看恶人的眼光看我?」 应遥没敢说话,柯礼把手里的灯慢慢放了下去,不知道从哪发出了一个轻笑的声音:「我确实领了任务而来,要将黄字乙界的飞升路断开,褫夺灵气为仙界所用,这些年也日见成效,只有一点不好,不能飞升,渡劫期修士越攒越多,哪个都与我争抢灵气。既然大道之争能杀我满门,想来也能杀旁人满门,更能把潜修渡劫牵扯进来,一举三得,我为什么不做?」 第146页 「这还不叫恶人?」救俗剑冒出来一句,「因为我惨所以我能杀人?下一个是什么,因为我是为你好所以我能……」 应遥捏住了它的剑柄叫它闭嘴,救俗剑被没说完的抱怨噎得够呛,直用剑缨抽他的手背。 柯礼说:「我确实是为了你们好。你也修剑,应该知道言辞能骗人,剑意可骗不了人。」 剑修的剑意要么修炼不出来,修炼出来的一定都是顺应本心的,应遥微微低头,一语双关道:「请教前辈。」 柯礼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做了个摆手的动作,示意不能说,又暗示道:「黄字乙前面的三十一个在被抽走灵气后,可都是被自己的人折腾成不毛之地的。」 因此不如趁着灵气还没被完全抽走,把有大威能的人一起杀了。 应遥不能言语,他看着柯礼平板惨白的脸,接着眼前光华一闪,浮现出六道各不相同的剑意。 应遥最开始见到柯礼时在他身周感受到的那道味儿还挺刚直的剑意悬在正中央,他举起剑向柯礼示意了一下,抽出救俗剑碰了一下那道剑意。 剑上有百折不挠之刚直,但分不清是为了长治道的立太平,还是为了入世道的救时厉俗,或者是为了风流道的好这好那,救俗剑「哇」的一声,回过头疯狂戳应遥:「看看人家的剑意!」 第一百二十六章 灯盏 应遥比自己的剑理智多了,哪怕确实没分辨出来这剑意究竟原出何处,也只是微微皱着眉,没有像它一般惊奇得大唿小叫。 柯礼显然听到了救俗剑的声音,但应遥完全没办法从他那张没有五官的脸上分辨出任何表情,不过他听见了另一把剑的声音。 「真热闹啊,」剑感慨地说,「我也有好久没听见过另一人的声音了。」 柯礼回应了自己的剑什么应遥不得而知,他收回心神抬起剑尖点向下一个悬在空中的剑意,然后忍不住露出了一个笑容。 这剑意仍旧无法分辨具体是哪一种道,但显得快活自在,感受起来像是山谷中的风或者天上的游云,来去聚散无拘束,叫人乐而忘忧。 而下一道剑意又像一望无垠的海面,雄浑壮阔,有暗含天地之伟力,应遥认认真真地感受了一回儿,不知为何居然觉得其中有点儿无情道的冰冷和置身事外。 他压下心头疑虑,把剩下的三道剑意依次触碰了一遍,这回感受到的仍旧是混杂了多重道的剑意,虽然各有不同与精妙,但救俗剑仍是陷入了茫然,顾不上发出惊嘆。 「上古修士以人修道,而非以道修人,」应遥和自己的剑解释说,「拿今法的道去分类,自然分辨不出来。」 救俗剑看起来羡慕极了 :「都好棒啊。要是今法也这样,我是不是就不用在剑池里待那么久,早有人把我拿出去了?」 应遥面无表情地把它塞回了剑鞘。 「不过以人修道极易走偏,修行时必须有师长在旁守护,那时修士也少,虽然耗费人力,也勉强够用。但后来修士日增,总有得不到师长看护的,只好走前人走过的老路。」他又补充道,「后来有位修士把这些道的名字总结起来收录玉简,其余人便仿照他将自己的修炼心得写下来,最后就成了今日看到的诸多心法。」 救俗剑缩在剑鞘里,偶尔还咂一下嘴,似在回味柯礼的剑意,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自家剑修的解释,过了一会儿发出了一声表示吃撑了的剑鸣,剑灵从剑身上回到了应遥的识海。 「这不是退步吗?」它和应遥念叨,「自己的路不走,非走别人的。」 应遥看着柯礼把剑意收回去,耸了一下肩,回答救俗剑说:「因为别人的路好走。」 柯礼转过身把手里的灯盏放在了一个被黑布蒙住的箱子上,应遥敏锐地感觉到灯盏放上去时箱子轻微地震动了一下,似乎里面有个什么东西撞了箱子,不由得好奇地多看了一眼。 「原本我该在引起大道之争后就离开此界,免得过些年月灵气不足带不走序岁,未曾想大道不让我走,我想了一下,约是它也有求生之志,毁传承一线生机,留传承也一线生机,对我没什么区别。」柯礼说,「剑意你看了,也该知道我没有什么算计,你该给我个回答了吧。」 尽管应遥已经被他的剑意说服了,但他还是为这个选择而迟疑:「前辈确实有大魄力,可惜我没有前辈的胆量,不敢替世人做选择。」过了一会儿他垂眸轻声说,「前辈有大神通,不如问问世人。」 柯礼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反问道:「你觉得会有干脆断绝传承的回答?」 「但我还是觉得应该问问,」应遥诚恳地说,「至少不会在一无所知时沉默地死。」 应遥已经做出了选择,但他还想为自己、为入世剑宗争取一点儿优势,免得来日事态为何如此的缘由不慎从他嘴里泄露出去引发混乱,毕竟此时混乱,各宗门大能修士尚在,局势还能控制得住。 柯礼知道应遥的心思,他稍微摊了一下手,对应遥说:「我明白,但我做不到。」 他把手背在身后缓缓向偏殿外走去,应遥下意识地想要追上去,然而脚刚抬起来就感觉到柯礼身上传来了一股极冰的气息,像针一样抵在他的喉咙上,怎么避也避不开,不得不停下动作看着他一个人走出去关上了殿门。 「灯盏留给你,上面有打开这个殿的箱子的法门,」柯礼的声音在门关上后悠悠地传过来,「提醒你一句,飞升的修士归根到底还是修士,没有人能为所欲为。」 第147页 半刻后抵在应遥脖子上的剑意才消失,应遥一口气屏了良久,这才「唿」的一声放出去,微微低下头活动了一下僵直的脖子,捞起毫无反应的救俗剑,抽出一截拍了拍它的剑身。 「醒醒!」应遥拿出一瓶封存好的麻椒油威胁它说,「你就这么喜欢别人家的剑意?」 救俗剑又打了个饱嗝,然后看到了应遥手里的瓶子。 「冷静我的遥!」它惊恐道,「我最喜欢你了!」 应遥对自己突然殷勤的剑「哼」了一声,走到门前举手敲了敲,又用力推了一下。门纹丝不动,倒是一股反震之力从上面传来,疼得应遥龇牙咧嘴地甩了好一阵手臂。 救俗剑停下了它话痨一样的剖白,和应遥一起对着这个门发愁,过了一会儿突然发出一声剑鸣,恍然道:「试试那个灯?说不定上面也有开门的办法。」 应遥放下还有点儿酸麻的手臂,无奈地摸了下自己可能已经有点儿傻掉了的剑,思索道:「他说的是打开箱子……但他不可能把我关在这里太久,箱子里有什么?」 他缓了一会儿,等到手指屈伸毫无滞涩了才转身从门前走回拿起灯盏,提在手里细细地打量了片刻。 这片刻里原来放灯的箱子又被撞击了两次,应遥探手在救俗剑剑刃上蹭了一下划破指尖,掀开灯罩把一小串血滴进了灯油里。 数息后灯火的颜色由不太刺目的冷淡的惨白转成了看着就充满温暖的淡黄,灯光笼罩的范围渐渐收拢,最后像线一样指向应遥的眉心,这种感觉有些类似于醍醐灌顶,并不太好受。 应遥握着灯杆的手微微攥紧,接着感觉手心出了汗,有些抓不住灯盏,只好撑着一边的箱子缓缓坐下去,把灯盏放在膝盖上。 他手心上有汗,蒙在箱子上的黑布有些粘手,跟着他的动作从箱子上滑下来一块,露出了黑布下的一角,于是里面的撞击声更加剧烈了。 应遥冷静地撩起黑布擦了擦手,顺手把它揭了下来,此时灯盏内的法门尽数印进他的识海,灯光再次缓缓扩散开,箱子里发出了一个有点儿惊异的声音,仿佛从箱子盖上摔倒了地上,撞击的动作停了下来。 应遥这才看清那不是个箱子,而是一个上下封死的笼子,面向他这一侧的是一排拇指粗细的栅栏,能看见里面的情形,他和笼子里一张挂满尘土的脸对视片刻,茫然道:「何湖?」 何湖目光呆滞地对他眨了一下眼,应遥看见他的嘴唇开合,但没能听到声音,赶忙在还浮在识海里的众多法门里搜寻了一番,催动法诀打开笼子,又不解地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何湖有点儿狼狈地从笼子里滚出来,他如今看起来也修为有成,已经有了化神修为,不知道是在被抓紧笼子里时弄的,还是在刚刚撞笼子时弄的,身上满是尘土,显得整个人灰扑扑的,见应遥也满是惊异,不由叫道:「阿遥怎么也在这里?」 应遥比他更惊诧,他从地上站起来,后退一步弯腰扶起何湖,半晌才道:「我从秘境过来的……你不是在无亮城闭关吗,怎么跑这里来了?」 何湖站起来后立刻给了自己一连串清身诀,一边回答说:「我月前刚度了劫就被欢喜拖到了这边,结果他刚说了两句『大道之争』什么的,我就被一只巨手凌空抓了过来塞进了笼子里。这几日一直似醒非醒,直到刚才不知怎么彻底清醒了。嘶,这笼子里之前装了什么这么多灰?」 应遥扶他的时候手上也沾了一点儿灰尘,他举起手看了一眼,又闻了一下,把手凑到救俗剑边上也让它闻了一下。 救俗剑毫不客气地打了个喷嚏,犹豫道:「那只鲮鲤?」 应遥点了一下头,于是它也惊恐道:「用这个小破笼子装过来的!」 快活道剑修通过自己的剑听到了救俗剑在说什么,插话道:「什么鲮鲤?」 「秘境中有一只山岳大小的鲮鲤,费了好大力气才摆脱它,没想到原型只有这么点儿,」应遥伸手指了一下何湖背后的「气泡」串,「秘境就在那里面。」 何湖满脸好奇地跟着他走向气泡,两个没见过大世面的剑修趴在「气泡」前看了好一会儿,他突然想起欢喜佛修没说完的话:「阿遥知道大道之争什么……」 「我知道,」应遥说,「他是说无亮城城主和他的兄长关于『长治』道的争端,我要是没猜错就是因为这个通天境引起的。」 他简单地讲了一下自己从楚杭和柯礼口中得到的消息,成功地把一个「快活」道剑修弄得浑身萦绕着不快活的气息,然而救俗剑盯着「气泡」看了一会儿,提出了一个振聋发聩的问题:「水晶屋是不是也在里面?」 第一百二十七章 富剑修 应遥已经在「气泡」里找到了把他揍得屁滚尿流的鲮鲤,正沿着它向下找来时穿越的岩浆,假装没有听见救俗剑的疑问,过了一会儿他从下层的「气泡」中捕捉到一个眼熟的情景,很快就按图索骥地找到了他进来时那个上层蔚蓝下层漆黑的「气泡」。 「气泡」下层在外面来看更是昏暗,应遥用手比了一下它和灯笼之间的大小,把灯盏拎了过来放到地上,照亮了「气泡」里面的景色。 「阿遥在看什么?」何湖一头雾水地问,「你是一个人进来的?没有同伴吗?」 「气泡」里比应遥想像中更空旷一些,他看见了呆立不动的山灵和栖息着火鸟的参天巨树,但其余地方就像寸草不生的荒原一样空旷,并不像他当初猜测的那样生长着一些植物,也没有任何一座水晶屋的踪迹。 第148页 应遥给了救俗剑一个否定的回答,直起身来对何湖说:「在找和我一起进来的人,看起来他没有被困在这里面。说起来你为什么会被抓进来?『快活』道也和歷凡宗有渊源?」 「我不清楚,」何湖老老实实地说,「我觉得我既帮不上忙,也没什么捣乱的能力,可能是抓错人了,又不能再把我送出去,就往空笼子里一关……说到这个,这位前辈抓修士做什么?阿遥能打开其他的箱子么?若还有其他人被关在里面,说不定能推测出原因。」 「不急,」然而应遥说,「你我都刚晋升不久,修为还没彻底稳固,万一有什么意外捉襟见肘,我看这里没什么危险,不如先稳固一下修为。」 何湖承认应遥说得对,但他还是对其中的原因充满好奇,费了一点儿劲儿才抑制住刨根问底的心思,和应遥一起走到了偏殿的空旷处,各自找了一个地方坐下打坐。 救俗剑一直在思考水晶屋到底到哪里去了,过了一会儿它从记忆里回想出柯礼的动作,恍然大悟地叫道:「阿遥还记得他刚才走到『气泡』这边看了半天吗?他那时就拿走了装着卓远山元神的水晶屋!」 应遥刚刚坐下,还没有闭上眼,闻言眉头轻轻挑了一下,心知柯礼大约是想藉此迫使他更快地做出决定,早点儿从偏殿里出去,但他现在的心思不在卓远山身上,反倒没有杀他时那样急迫。 何湖照旧通过剑灵的转述听到了这句话,他睁开眼睛讶然道:「阿遥和卓远山一起进来的?元神又是怎么回事?」 应遥没有说自己是因为卓远山才升起进入通天境的心思,他把和师门商议的这一段原因一语带过,含煳其辞道:「在进秘境遇上的,出来时我把他的识海噼开了,不过让他的元神跑了。」 何湖听明白了应遥的意思,他思索了一下,皱眉道:「所以现在是序岁洞府的主人带走了他的元神寄居的水晶屋?」 应遥「嗯」了一声,又说:「柯前辈所言若无所误,一个卓远山不足为虑,何兄安心。」 「入世」道剑修自负武力已不弱于卓远山,何况卓远山又身受重伤,即使得了一个新身体,没有足够的灵物温养神魂,元神上的伤势也会让他无法保持化神后期的修为,遇见了再杀一次就好,没必要费太多心思关心。 何湖应了他一句,闭上眼平心静气了一会儿,伸手在身边摆了个简化的聚神阵,又过了一刻才收敛了关于大道之争的浮想联翩,缓缓陷入长考。 应遥只是晋升小境界,巩固修为比他简单一点儿,因此尚有余力一面运转功法,一面伸手摄过灯盏放在膝头,把它灌输进识海的法门仔细研究了一遍,把它们分成了三类。 第一类是驱用箱笼和里面存放的法宝丹药的法门,包括怎么打开这座偏殿,第二类是修行法门和炼丹炼器的心得,第三类是尚未使用的天材地宝,应遥粗浅地估算了一下,发觉这些东西的价值几乎抵得上两个半入世剑宗。 「你再也不是那个贫穷的靠写风流话本过日子的剑修了,」救俗剑嗡嗡震颤着感慨道,「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你写的话本续集了?」 应遥在法门里找到了一本讲怎样佐助剑灵修炼出人身的功法,对救俗剑的感慨心不在焉地发出了几个语气词,倒是何湖的温玉剑和它激动地聊了起来。 应遥听不太明白温玉剑都说了什么,但他能从救俗剑的回应里隐约猜到何湖的剑在伤心看不到《江岚有情月无情》的续集,这叫他想起了结识何湖没多久时被他当面追稿的惊恐,于是他只犹豫了一下,就决定把何湖也一起拖下水。 应遥在识海里翻了翻,把给剑灵的修炼功法也找了出来,用神识扔给救俗剑,剑灵被一篇全是字的修炼功法砸得有点儿懵,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什么东西,顾不上再感慨自己看不上话本,一头扎进了功法里。 何湖这次闭关没有用太久,当天晚上他就揉着咕噜噜叫的肚子睁开了眼,一脸讪讪地把目光投向了和救俗剑研究功法的应遥。 然而他还没得及厚着脸皮讨口饭吃,温玉剑从他腰间飞起来,浮在他面前告诉他:「你爱看的《江岚有情月无情》不会再写了!」 何湖的温玉剑是一把在他步入金丹后请人炼制的软剑,当时他还没有和何蝶分道扬镳,是个富裕的剑修,又为了炼一把好剑花光了钱,所幸这钱没白花,成剑认主那天剑上就生了剑灵。 温玉剑的剑灵是个又糙又粗犷的性子,为了这个名字和何湖打了好几架,不过出于剑对剑修的情谊,还是捏着鼻子认了,时日一长久,也就听习惯了,甚至顺便把绣花也学会了,没事缩小成缝衣针大小,给何湖的腰带上绣两朵花,把自己的藏身之处弄得好看一些。 由于温玉剑的剑灵算得上是何湖养大的,它和何湖的关系比多数剑和剑修的关系要亲密得多,亦师亦友,平时出入起居都在一起,同吃一顿饭,也常同看一本书,因此虽然性情上不太相同,喜好却相差无几。 何湖从它的声音里听出了自己的剑对看不到话本续篇的伤心,说实话在他父母被夺舍了何蝶的古怪神魂杀害,他千里追杀何蝶至无亮城,又四处寻求援助后温玉剑已经很少在表达出鲜明的情绪,哪怕最后费尽力气为家人报了仇,心结尽去晋升化神,温玉剑也仍旧不太爱说话。 第149页 不过它在同为剑修的应遥面前话还是比在食修那人面前话多一点儿,大概是因为应遥的救俗剑能和他聊到一起去的缘故,因此何湖心里对温玉剑的情绪有所感,但不敢确定,面上便没有太显露出来。 「怎么不写了?」何湖小心翼翼又失落地问应遥,「因为没有灵感?」 应遥已经听见了他的肚子发出的咕噜噜的叫声,一抬眼就看见何湖脸上的欲言又止,只当他闭关出来被欢喜佛学拖到通天境附近说话,没来得及在那人那吃一口饭,芥子戒里也什么都没有,因此想向自己要点儿酒饭。 他正想直接把郑茉和徐照准备的饭菜拿一点儿出来,就听何湖踟蹰半晌,问了一句《江岚有情月无情》,不由得哭笑不得地拍了救俗剑一下。 他没有用劲,这点儿力道救俗剑自然地不痛不痒忽视了,还冲着他哼哼了两声,以示被他拍得不满。 何湖还记得自己最初见到应遥时他手里那把总装沉稳失败的剑,现在看来它可能已经放弃了做柄沉稳的剑的打算,活泼得相当罕见,接着他又听自己的剑小声说:「他有钱了,不用卖话本养活自己,所以不写了。」 救俗剑没有把自己说过的话再和应遥转述一遍,它感觉到应遥的神识伸向芥子戒,马上跳起来凑近那根神识,对它嚷嚷:「给我两盒点心!」 应遥的神识稍微顿了一下,从芥子戒里拿出一张小桌,在上面摆满了菜,又翻出一盒点心打开给救俗剑,再找出一筐馒头塞进桌子底下,沖何湖狭促地笑了一下:「不用我为何兄寻一套餐具吧?」 他没少在那人的排档里和何湖一起吃饭,对他的口味有所了解,因此拿出的都没有太重口的,救俗剑终于不用在他用餐时被迫打喷嚏,整个剑高兴得寒光闪闪,不过当他看见何湖和温玉剑一起吃饭时,又嫉妒地把剑缨缠到了应遥的手臂上。 应遥只好给它夹了一点儿放在它的点心上,救俗剑这才满意地收回剑缨。 「我整理了一下柯前辈留下的法门,」应遥说,「有打开这个殿门的方法,只是需要先把这做殿祭炼一番,得花费上三四个月。不过我还在这些法门里发现了一套叫剑灵修炼出人形的法门,不知道何兄有没有兴趣修炼一番。」 救俗剑把自己横放在食盒上大快朵颐,看起来没有在听应遥说什么,何湖被馒头噎了一下,他的剑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剑鸣。 何湖干咽下馒头,急道:「有兴趣!有兴趣!」 温玉剑看不过去眼地从矮桌边飞下去拍了拍他的后背,何湖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小声说:「我孤身一人,虽有至交,也不能一直作伴,就这一柄剑陪我,大恩不言谢,我没什么钱,你要的话这一身肉押给你。」 第一百二十八章 洞府序岁 应遥被他激动得茫然了一会儿,反应过来后连忙婉拒了「快活」道剑修快活的肉偿打算,拿出一个空白玉简用神识把法门印上去,然后在上面加了两道禁制,再把玉简和把解开禁制的法门一起交给何湖。 「切勿轻授旁人,要传也得给爱剑的剑修,」应遥老妈子似的嘱託道,「我担心有人对剑灵不怀好意,这法门流传到他们手里可就糟了。」 至于怎么糟他觉得自己在《江岚有情月无情》里已经写过了,就没有提及,两个把剑当成知己至交的剑修对视了一眼,何湖连声应诺,喜不自胜地接过玉简,又在上面加了几个禁制才收了起来。 大约是找到事要做,何湖啃馒头的速度也快了很多,不多时两人就把应遥拿出来的一筐馒头分食得一干二净,挨个盘子扔清身诀当做消食,何湖一边刷盘子一边和他的剑喁喁私语,不知道说到了什么令人快活的部分,满脸笑逐颜开。 应遥没有听何湖和他的剑的对话,他把收拾干净的矮桌和盘子收回芥子戒,把横在点心盒子上唿哧的救俗剑拿起来,拎着它走了两圈假装给它也消了食,再次和何湖各找了一个地方去闭关。 何湖巩固修为用了三个月多一旬,正好应遥也把整个偏殿祭炼成了,心里对偏殿内的布置和防御手段有了数,正拎着灯盏把蒙着黑布的箱子挨个走了一遍,将里面没有装活物的箱笼打开,整理其中的法宝丹药和天材地宝装进芥子戒。 何湖还没睁开眼就听见两柄剑把自己埋进砺石时发出的幸福响动,救俗剑的声音比温玉剑的要清脆一点儿,两种剑鸣掺在一起顿时叫剑修清醒过来,功法习惯性地在经脉里转了两圈才缓缓停下,一个激灵从地上弹了起来。 应遥察觉到何湖的气息收敛,停下查看箱笼转身走回来,笑道:「恭喜何兄修为更进一步。」 何湖仍是化神初期,不过闭关三月后身周剑意更加凝练,也称得上是「修为更进一步」,因此他也没有谦虚,笑着和应遥对了一下拳头,道:「看得如何了?有没有和我一样的倒霉鬼?」 「没发现还有活人,」应遥摊了一下手,「看来是只能斗胆问一问柯前辈了。」 何湖就看着他继续收拾剩下的箱笼,一边看一边感慨幸好进来的是他,不然换一个不知底细的修士,说不定就要为这些法宝大打出手。 应遥含笑附和了他两句,何湖站在一边看了会儿箱笼里都有什么东西,艷羡地咽了下口水,转身去看自己埋在砺石里的温玉剑。 第150页 温玉剑和救俗剑一剑霸占了一个装满上等砺石的盒子,锋锐的剑刃在石头上摩擦时发出有点刺耳的响声,何湖注意到盒子旁散落着零零散散的黑色杂质,他抬起手碰了一下自己的剑,把它从盒子里抽了出来。 剑刃上细小的豁口已经被砺石在打磨的过程中填补好,焕然一新的剑身闪闪发光,何湖抖了一下手腕把它捋直,用指腹轻拂了一下剑锋,感受到自己的剑的好心情,也不由得跟着露出了笑容。 应遥又花了半天才把除了装着灵兽的三个笼子之外的箱子整理好,把自己的芥子戒塞得满满当当,救俗剑「泡澡」泡累了钻进去看了一眼,又啧啧称奇地喊应遥把自己出去。 「那个泡澡的大木桶你还留着呢?」他有点儿怀念地问道,「好多年没看你用它了。」 芥子戒里不能装活物,应遥正为难怎么把剩下三个笼子收起来,闻言把神识探进芥子戒转了一圈,果然找到了一排当时给老虎暖和买驭兽环时耐不住救俗剑絮叨多买的那几个, 忙把它们拿出来串到了救俗剑身上。 按照柯礼传给他的法门,悬在空中的那些「气泡」里的生物本是仙界常见之物,他把它们投入秘境时用了秘法保持了它们的体型,除了那只鱼鸟还有一些鲲鹏的血脉,别的都不值钱,应遥想着「气泡」里还有其余修士未散的元神,就没有动它,准备等着出了序岁洞府再做打算。 其余三个箱子里装了一只有大鹏血脉的鹰,一头修炼出神智的白狐狸,一条跃过龙门化为蛟龙的鲤鱼,哪个都是相当罕有的灵兽,应遥把三个笼子上的黑布掀起后低头看了会儿手里的驭兽环,默不作声地把它们收了起来。 「白狐狸!」救俗剑激动道,「我要埋进它的肚皮打滚!」 应遥凉凉地说:「你发誓你再也不撸大狗*了。」 「可是我已经帮你出气了,」救俗剑理直气壮地说,「现在我可以撸了。」 应遥把三个笼子拖到一排,鹰和蛟龙已经醒了过来,各自对他摆出了攻击的姿态,只有白狐狸还趴在笼子底,似乎在睡觉。 何湖把在砺石里待得太久身娇体软的温玉剑拿出来放回了腰间的剑鞘里,捧着两个盒子还给应遥,站在他身边看了眼三个笼子里的灵兽,忍不住「哇」的一声,震惊道:「这也太快活了。」 应遥有气无力道:「但是我没有找到驭使它们的法门。」 他和对他伸着利爪和尖喙的鹰对视了一会儿,被鹰趾高气昂的视线瞪得哭笑不得,赶忙趁着它转过头的时候拎起黑布盖上,重新让它们陷入了沉睡,对何湖苦笑了一下:「还是先放这里吧,等从出去把整个宫殿缩小,也勉强能随身携带。」 何湖不干涉应遥的决定,看着他打开偏殿的门,和应遥一起走到了那个把他吓得够呛的广场上。 柯礼在广场正中站着,应遥与何湖出来后他遥遥地看了两人一眼,抬手打了一个法诀。 应遥闭了一下眼免得窥视仙人给自己惹麻烦,何湖一踏上广场就一脸天旋地转地扶住了边上的石雕,根本没余力关注柯礼,片刻后两人都感到脚下土地震动,整座建筑腾空而起,甩下了无数沾在底座的海藻浮萍。 像巨兽抖掉身上的灰尘缓缓站起来走动叫大地震慑一样,序岁洞府一脱离海面,宫殿檐角便散发出了晨曦一样的光芒,轻而易举地搅动天地灵气,在海上掀起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滔天巨浪从海底升起,带着催山倒海的声势向外扑去。 何湖已经失去了天旋地转的力气,毫不在意颜面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口中喃喃道:「这就是仙人之力吗?」 应遥毕竟比他高了两个小境界的修为,虽然能槓得住广场本身带来的压力,但序岁洞府一飞把灵气搅得一团乱麻,也不太好受,干脆也慢慢坐到了何湖边上。 何湖自言自语了几句,又快活起来:「这么看我被仙人抓了一次也是个前无古人的经歷了,再说如果没被抓,我怎么看得到这样壮丽的景象?」 应遥一听他还能连贯的说话,就知道他没事,也把视线投向序岁洞府搅起的漩涡,然而还没看一会儿,就听见救俗剑叫嚷道:「他要走了,你的偏殿还没收起来!我的白狐狸!」 应遥被他喊得耳朵发痒,恋恋不捨地把视线从宫殿屋檐上挪开,回身冲着偏殿打了两个法诀,伸手一捞把缩小成手掌大小的偏殿塞进了袖子里,又转回头继续盯着屋檐。 他虽不知道柯礼搅动天地灵气是为了什么,但看他不停地打出法诀,显得并不轻松的样子,大致也能猜出他要做点儿大事,他转国头和有同样猜测的何湖对视了一眼,小声说:「还跑得动吗?」 何湖没想到他一脸严肃,却说了个逃跑的事,哭笑不得地点了下头,也和他窃窃私语:「跑是跑的动,有必要吗?」 「一会儿他把洞府收起来,咱俩可就都暴露在两个『长治』道修士派来的属下面前了,」应遥声音更低,「不跑就只能等着他们把咱两个围起来问来问去了。」 应遥身后有个声名鹊起的入世剑宗,何湖却是真真正正的散修,唯一有些势力的欢喜佛修本身还属于无亮城一系,何湖立时就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咬牙道:「入世剑宗收不收『快活』道的剑修?」 「何兄来做客卿,入世剑宗自然欢迎,」应遥回答他,「我带了掌令弟子的印信,何兄……」 第151页 他话音一顿,低头看向身下出现虚无徵兆的地面,勐地伸手拉住何湖腾空而起,救俗剑「锵」的一声出鞘托住他,向后疾退了数百丈,险之又险地避过了爆开的天地灵气。 柯礼原先站立的地方出现了一道字天上投下来的光束,序岁洞府的广场地面被灵气搅得粉碎,簌簌地掉到了底下的海面上,何湖惊魂未定地站住,扬手在身边布下一道敛息阵法,把应遥也囊括了进来。 「家传的阵法,」他做口型道,「只要不移动,渡劫以下发现不了我们。」 过了片刻,他又如梦似幻地问:「那是飞升路吗?」 那道光束和应遥在水晶屋墙壁上见到的有所不同,他正要向何湖描述,光束之外乍然一声雷霆,瞬息聚起一片遮天蔽日的雷云,光线暗淡下去,显得穿过雷云的通天光束更加明亮。 「渡劫期雷劫?」何湖惊恐道,「谁的!」 应遥和救俗剑一起沉默了一会儿,说:「卓远山的。」 第一百二十九章 渡劫期雷劫 柯礼从雷劫中心退了出来,眼神一扫便找到了和何湖挤在一个隐匿法阵里的应遥,身影微闪出现在了两人面前。 何湖被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旋即意识到柯礼能让自己看见他,其实是没有恶意的意思,赶忙停下脚步,免得他被自己如畏虎狼态度触怒。 「脱离此处前我不便亲手杀人,是以我把他带了出来,」柯礼似乎没看见他的动作一样对应遥说,「是我不慎,没察觉大道欠了他一次馈赠和雷劫,我非此界人,不可插手雷劫,若他能过雷劫,便是我失信于你,你要什么补偿?但我所能,无有不应。」 应遥注视着被淹没在雷云的阴影下,显得身形模煳看不真切的白狼元神,一时没有说话。 大道馈赠并非或死人肉白骨的灵药,以卓远山现在的伤势,只能在修补识海和治癒心脏之间选择一个,踏入渡劫期后雷劫之难远胜于其下所有境界,便是准备充裕,十有**的修士也依旧无法渡过雷劫,只能及时止损地打落境界,叫雷劫找不到目标而主动消失。 因此卓远山渡劫失败的可能性极高,而他若因此跌回化神期,势必变得虚弱不堪,就是何湖这种初入化神的新手都能轻而易举的杀了他。 但不知为何应遥总觉得事情并没有表面上看来这样一目了然,他试着为卓远山卜算,大约他与卓远山走得太近,只算出一团迷雾,不过还是在迷雾里捕捉到了一点柯礼的痕迹。 那痕迹极细微,犹如被微风吹起的波澜,然而他和柯礼的实力差距太大,就是瞥见这么一点儿波澜也叫应遥闷哼了一声,头疼欲裂了好一会儿才恢復过来。 他仍在何湖的隐匿法阵里,但无法阻挡柯礼的视线,从仙界下来的飞升修士有些无奈地摇了一下头,道:「我找到他时水晶屋已经碎裂,原本寄居在上面的元神用了秘法,把自己一身修为灌入他体内保他性命。我要移走洞府必须先收起灰雾,所以我把他挪到了我的袖里干坤,你的卜算应该指向这一段。」 「我没必要欺骗你,」柯礼说,「我若真想扶持两个修士打对台戏,径直扶持了就是,你还能说一个不字?」 应遥承认他说得对,同时他不知为何总觉得卓远山能渡过雷劫,因此他尝试思索了一下自己应该向柯礼索要点儿什么。 剑修现在不愁吃穿,柯礼留给他的法宝丹药若交给宗门中善经营之人,足够入世剑宗一跃成为在整个修真界有话语权的宗门之一,又对飞升仙界也没什么执念,左思右想竟然没有什么好主意,于是只好暂时保持了沉默。 救俗剑倒是说:「反正日后也没什么机会去仙界,你不如朝他索要点儿描述仙界风土人情的书,就当长见识了。」 这个似乎有些道理,应遥在心里应了救俗剑一声,回道:「若是有机会的话。」 他和柯礼交谈的这片刻功夫,卓远山头顶的雷云已经聚集成行,柯礼打开的通天光束正好在雷劫的边缘,向四周散发出稳定的光芒,也照出了雷劫中央卓远山的模样。 应遥不知道他把渡劫前的大道馈赠用在了那里,他的目光在雷云下扫视了一圈,没有看到卓远山的肉身,只看到了他比自己噼开他识海后还要悽惨的白狼元神。 白狼前半截身体血肉消失殆尽,只剩森森白骨,长吻又残缺一截,后半部身体皮毛尚在,却像裹在骨头上一样消瘦,只有被救俗剑斩去尾巴尖的长尾没有什么变化,蓝色的眼球无依无靠地镶在幽深的眼眶里,看上去有一些渗人。 「他怎么变成这个样子?」救俗剑鬼哭狼嚎道,「好好一只毛茸茸的白狼,就这么秃了!」 应遥看着卓远山的模样,原本有些心思沉重,闻言哭笑不得地撸了一把救俗剑,把它揪出来一起看渡劫。 何湖踮着脚眺望了雷云下半晌,磕磕巴巴地问:「他是白狼成精吗?」 「『非我』道修士有些破丹成婴时会因为道心生出非人性的元婴,」应遥解释说,「卓远山的元神是白狼,但他不是白狼精。」 修成非人型元神的「非我」道修士的稀缺程度不亚于前些年的「入世」道修士,何湖 并没有听说过相关的传闻,闻言稀奇地发出了一声惊嘆,和应遥一起盯着形状悽惨的白狼元神看了半晌。 第152页 「他这个样子能渡过第一道雷劫吗?」过了一会儿何湖狐疑地问,「不是说渡劫前有大道馈赠吗?用哪里去了?」 应遥回答不上他这个问题,倒是柯礼转头看了一眼,为他解答道:「我之前说水晶屋中元神用秘法将一身修为灌注给他,保住了他的性命,他刚刚用大道馈赠稳固了这些修为,把它们变成了自己的。所以他现在的修为比初入渡劫的修士高出一线,而他应该还有另一套功法,可以在抛弃肉身后直接用元神修炼。仙界有类似的功法,不过他这个我辨认不出来歷。」 应遥听他重复了两遍「水晶屋中元神用秘法保住卓远山性命」,他后知后觉地想起水晶屋上寄居的元神是卓远山消失多年的母亲,并且在他和卓远山厮杀时替他治疗了肉身上的伤势,并短暂地阻止了长相思引对他的控制,接着他意识到了一件事—— 卓远山微微低头看了一眼从白骨爪尖上浮现出来的长相思引法印,然后再抬起头看了一眼对应的法印浮现出来的位置,抬爪一抓把它撕了个粉碎。 你杀我,我的母亲因救我魂飞魄散,她叫我不要恨你,我不想叫她带着遗憾走,所以我答应了她,我不恨你。狼眼中属于人的最后一点儿温情缓缓消失,他在此时此刻无比漠然地想,但我也不会再爱任何一个人了。 应遥肩头上被卓远山打下的长相思引烙印透过衣服浮现出来,在他眼前化作光点消失不见,他下意识地抬头对上了白狼元神的视线,而后为他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兽性露出了茫然的神色。 「这做法倒也聪明,」柯礼在一边说,「仿照灵兽化形,破而后立,若在我那时期他必成一方枭雄,可惜被今法所误,才找到自己的道心。」 应遥的眼光远不如柯礼,他既没看懂卓远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也没有听懂柯礼的解释,只好殷切地问道:「仿照灵兽化形是指?」 「我记得你们后来叫走「湮灭自我本知以近自然」这条路的功法叫『非我』道?」柯礼颇为耐心地点拨他说,「你知道我们那时候没有太明确的『道』的分类,走这条路子修行的什么样子的道心都有,你看他现在是不是抛弃了自我本知,使得气息更近天地?」 应遥依照柯礼的指点观察了卓远山的白狼元神一会儿,承认他说得对,然后他就明白了自己莫名其妙预感的由来,然而不等他提出下一个问题,积攒了片刻力量的雷云轰隆作响地噼下了第一道雷霆。 即使只是威力最小的第一道,渡劫期雷劫仍绕声势浩大、威力惊人,何湖不由自主地张大了嘴抵御巨响对耳朵的折磨,情不自禁地升起了对能渡过雷劫的渡劫修士的羡慕和嚮往。 卓远山的白狼元神不躲不闪,他站在原地扬起脖子,向天张开残缺的狼吻,像狼对月长嚎一样做出嚎叫的姿态,眨眼间雷霆毫不留情地噼下,被无形之力拉得细长,被白狼吞入腹中。 雷霆在白狼只剩白骨的空荡荡的腹腔中窜动炸开,烧得仅剩的皮毛干枯焦灼,应遥仍旧看不明白他是怎么仅凭元神就化解了这一道雷劫,柯礼轻咦了一声,眼中露出了欣赏的神色。 卓远山吞下雷霆,然后慢慢地合上了流淌着细小雷花的狼吻,身躯微微一顿,不等第二道雷劫连贯而下,便高高跃起迎向雷云。 白狼元神的身躯在半空中拉长,最后看上去竟隐约有了和雷霆同样的形状,他碰触到第二道雷霆,和他融为一体,在半空僵持片刻,噼下的雷霆便调转了方向驰向雷云。 如今的元神已经不能称为白狼,他并无定型,以应遥的眼力隐约能看见他已经和雷霆融为一体在雷云中穿行,然后又化身细雨落入海面,三道雷霆结束后雷云偃旗息鼓,落入海面的细雨向中间聚集,最后跃出海面聚成了一团没有形状可言的水团。 卓远山此时并无爱恨,他感觉自己便是天地大道,他奔向天空便是鹰隼是风雨云雷,他奔向海面便是水是游鱼浮藻,这滋味叫他忘乎所以,但最后他还是变回了一头有着雪白皮毛的白狼,踩着海面仰头望向雷云。 「无情道修士,」柯礼笑了一声,「在我们那时候,这才是真正的无情道修士。」 应遥收回了目光,他的神色肃然,看不出在想什么。 「前辈能为我杀他吗?」应遥问,「若是不能,能带他走吗?」 雷劫边缘的通天光束不是飞升路,但同样能通往仙界,柯礼指了一下光束,道:「我不能离开它十里,百里内有一击之力,但我不能保证一击致命,带他走倒是可以保证,只是你确定要我这样做吗?」 第一百三十章 离去 百里的距离对应遥这种本身就飞得快的剑修称得上是一步之遥,对成功渡过雷劫的渡劫修士大概就更是转瞬即至,何况依卓远山领悟的新神通,若他再像刚刚迎向闪电那样化身为雷霆,怕是柯礼的致命一击还在准备,他已经消失在百里外了。 应遥无法判断柯礼说的百里内才「有一己之力」是否真实,但他此时意识到自己因一己之怒牵连无辜之人命陨,心怀愧疚不安,叫道心有所动摇,不可能再像原本预计中那样对卓远山痛下杀手,再一次以命相搏,因此他想了一下,给了柯礼肯定的答覆。 「我确定,」应遥说,「请前辈带他离开此界。」 他隐约明白卓远山此时的道心变成了什么样子,知道他在飞升路全部断绝的情况下不会拒绝「飞升」仙界的机会,至于卓远山以初入渡劫的修为,作为柯礼的随从飞升仙界后会遇到什么情况,就是与他无关的事情了。 第153页 柯礼似乎知道他在心里权衡了什么,说道:「我这样带他上去他确实不会太好过,不过仙界别的没什么,就一点好,想死很难。而我此次离开后至少三千年内都不可能有第二条下界的通道打开,你若不飞升,就再也无法和他有所牵扯,可放心了?」 应遥谢过了他的解释,救俗剑沉默半晌,有点低落地嘀咕了句:「我还是想知道仙界到底什么样子。」 「我也好奇,」应遥小声回答它,「但……」 他还没有说完就被被激烈的雷声打断,应遥止住话音,抬眼看向又扩大了一圈的雷云。 卓远山变回白狼不久雷云再次翻滚起来,阴云笼罩在它的雪白皮毛上,在上面投下细密的阴影,让毛髮在海风中轻颤时显得特别漂亮,他仍旧仰头看着雷云,狼眼里平静而全无感情,只映出雷霆在蓄力时流出的微光,显得又冷酷又漂亮。 救俗剑跟着他看过去,过了一会儿,从轻轻颤抖的剑身上泄出一声嚮往的呻吟,然后愤愤地跳上应遥的后背滚了两圈,假装自己撸过了狼。 陪他们一起看渡劫的飞升修士可能是太过无聊,又和应遥说起话来:「今法修无情道已有定式,少有修士循古法修行,你大约也没遇见过。不过你可以猜测一下,什么事物才能真正做到无情?」 应遥知道一位循古法修行无情道的修士,不过确实没有打过交道,他沉思了一会儿,诚实地摇了摇头。 柯礼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地能一视同仁,故而无私情,但人不能,所以人修不了无情道,凡是有灵的活物都修不了无情道。」 他顿了一下,石破天惊地说:「今法的无情道应该叫做忘情道和斩情道才是。」 应遥大致能明白他的意思,而若他没有记错,今法无情道的修持的源头正是通天境,必然与柯礼有所关联,他一时不明白柯礼和他说这个有什么用意,倒是一直缩在旁边默不作声地听着他们对话的何湖眼中露出了明悟。 「所以依照今法无情道修炼的修士都无法踏入渡劫,」何湖谨慎地接过话茬道,「因为他们对大道的认知与所作所为不相符,而今法无情道修持在早期优势相当明显,于是投向今法修持的修士越多,踏上化神的修士越少,更不会再增添新的渡劫。前辈兵不血刃便更改了修真界的格局,晚辈敬佩不已。」 何湖向柯礼深深一揖,又道:「只是晚辈有一事不明,忘情道和斩情道修持亦自古有之,前辈是如何让混淆视听,叫众多修士对此修持乃是今法无情道所有深信不疑?」 这个问题的答案柯礼回答过应遥,他笑了一下简洁道:「上古修士以人修道,只要这个修持是人能用的,不论什么道都可以修炼。」 反观今时修士,先确定自己修炼的是什么道,再修改自己贴合所修的道,道心一旦确定极少更改,被经柯礼稍加修改的修炼法门在先时巨大的优势所吸引,等到修炼到后期,想改换道心就必须承担入魔的风险,便更没有修士敢冒险为之了。 何湖花了一点儿时间想明白了柯礼的意思,他转过头和应遥对视了一眼,又想起近千年来愈发稀少的有情道修士,忍不住苦笑了起来。 但他没有在向柯礼询问这其中是否有他的手笔,他默不作声地稍微向后退了一点儿回到自己的角落,正巧新生的雷霆气势汹汹地噼向卓远山,柯礼的目光回到雷劫身上,便没有注意到他的小动作。 白狼元神这回没有再化身雷霆沖入雷云,他立在海面上一动不动,任由雷霆把自己的身躯淹没,巨大的冲击力和难以想像的高温就当场把他变成热乎可口的狼肉饼,白狼毫无反抗力地沉入海下,被噼开的血肉浸入海水,晕开了一块小小的血水。 白狼毫不挣扎,他强忍疼痛,努力回想第一波雷霆时他化身天地的滋味,片刻后在海水和他的身躯中肆虐的雷霆被他安抚下来,把他当做自己的伙伴凑上来,白狼元神吸收了这些雷霆,裂开的血肉再次癒合,踩着水浮上了海面。 「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他喃喃自语,「但是谁在看山?」 白狼来不及思索出这个问题的答案,第五道雷霆已经接踵而至,他艰难地从海面上站起来,动作怪异地从水中拔出自己的两只前爪,后腿一蹬海面高高跃起,以白狼之形吞了雷霆,再次飞入雷云抓住了第六道雷霆。 雷劫的结局如何似乎已经无需再看,柯礼重新把视线挪回何湖身上:「你身上有大气运,」他对何湖说,「我当时惊鸿一瞥,竟觉得此种气运前无古人,一时好奇,忍不住把你抓了过来细看,因此我欠你一条因果。我身上有两物可抵这条因果,你可选一物。」 他拿出一本残缺的修炼心得和一个形状朴素的软体剑鞘,道:「这本心得是我离开仙界前收到的闲书,算是讲述『快活』道的,看来解闷。这剑鞘是从一处试炼洞府所得,可养剑灵,因为剑修中用软剑得极少,一直没能卖出去,便宜你了。来选吧。」 何湖被他的「大气运」说得有点儿发懵,他再震耳欲聋的雷声中低头看了看柯礼拿出的两样物品,茫然道:「什么?」 他的温玉剑和他一起陷入了迷惑,然后剑灵飞进他的识海,在何湖的耳朵上盘成一个环,扯着他耳朵说:「要心得!」 第154页 何湖和它同时说:「剑鞘吧,哎哟耳朵疼!」 温玉剑作为一把软剑,炼制材料特殊,本身就可以改变大小,剑灵更是灵活,扯得「快活」道剑修吱哇乱叫,死不改口:「要剑鞘给你多好啊,免得现在待在腰带里,拔一次剑换一条腰带,我也穷啊。」 剑灵在识海中说话就不是同为剑的救俗剑能听得到的了,但听何湖单方面的吵架也有点儿快活,它从剑身中冒出头来盯着何湖的耳朵,一边问应遥:「你觉得他俩谁能吵过谁?」 应遥既不想得罪剑又不想笑话好友,因此他拒绝回答救俗剑的问题,假装专心致志地看着卓远山渡劫。 最后三道雷霆紧接在第六道后面,中间毫无间隔,但对于已悟道的卓远山来讲并没有造成太大威胁,他脱力地从雷云里掉出来,肚皮朝天地在海面上躺了片刻,勉强翻了个身正过来,跳上海面对着缓缓散去透出阳光的雷云发出了一声悠长的狼嚎。 卓远山看着雷云散去,低下头在自己的右爪上扒拉了一下,他的长鞭有气无力地带着芥子戒掉下来,相当艰难地爬了一会儿缠在白狼元神身上,吐出了一具手掌大小的棺木。 棺木浮在海面上,飞快地长到能装下一个人的大小,白狼伸爪推了一下棺盖把它打开,露出了自己躺在棺木里的残破肉身。 他深深地凝视了自己的身体一会儿,重新盖上棺盖打出两个法诀把它封死,走到棺木后面推着它向应遥飘去。 「我听得到你们说了什么,」白狼蓝色的眼睛看向柯礼,对他微微低了一下头,「我跟你走。」 柯礼不咸不淡的「嗯」了一声,白狼又把头转向在隐匿法阵里的应遥。 应遥按住何湖从法阵里走了出来,迟疑了一下,单膝跪下去平视白狼:「我虽无心,但……」 卓远山说:「不必了,她本来也时日无多。」 白狼的蓝眼睛中有一道黑色的竖瞳,这叫他看起来有摄人心魄的能力,他注视着应遥,眼神里绝无过去出现过的任何一种情绪。 应遥看着他,一时觉得自己正在注视天地。 「我生在西雪山极西之处,你沿着雪熊繁殖的那条路走到尽头,就能看见一座被封存的木房,」白狼说,「把我的尸体埋在那里,阿遥,然后我们就算两清了?」 应遥沉默下去,片刻后轻轻应道:「好。」 第一百三十一章 此路通玄 最后何湖还是没能吵赢他的温玉剑,从柯礼手中接过了那本「快活」道的修炼心得,一本正经地向他道了谢,把修炼心得放进了芥子戒中。 柯礼最后和两个剑修微微点了一下头,带着只剩元神的卓远山走向他打开的通天光束,一面把一个和通天印长得没有区别的印章交给他,一面打出法诀催动光束穿破此界屏障,眨眼间便消失在了剑修们的视线里。 「我也有上千年和仙界断绝消息了,不知道上面形势如何,」柯礼把白狼元神收入袖里干坤,对他说,「回去后我得先去復命,你先在这里修炼,等我回到洞府再放你出来。」 光束延展到此处,已经可以伸手触碰到两界之间的界限,卓远山最后望了一眼脚下的海面与云,缩回头看着柯礼关上了袖子。 柯礼站在通天光束的末端,光像湖水一样在他的脚面上微微荡漾,柯礼低头看了片刻光束之外的无垠海面和更远处隐隐绰绰的陆地轮廓,目光中露出了怀念的神色。 然而这怀念没有耽误他太久,在一片巨大的云飘到柯礼脚下挡住他的视线前他就已经收回了视线,从袖中抖出两枚印章似的东西顺手一抛,抽出自己的剑状似随意地刺向两界之间的缝隙,继而发力向下一拉扯开边界,从这个简陋的小门里钻进了虚空。 这几剑他用来轻描淡写,但仙人全力一击,剑上也仍旧声势浩大,卓远山在袖里干坤中都能听见外面发出的嘹亮剑鸣,逼得他不得不把竖起的耳朵紧紧贴在皮毛上以阻挡这响动。 数息后剑鸣渐渐停息,然而卓远山还没来得及把耳朵重新竖起来,柯礼已经收了剑走进虚空之中。 他是仙人之体,在虚空中穿行虽有些不适,却不会有真正的伤害,只有待在他的袖里干坤中的卓远山不过刚刚渡劫,还抛弃了自己的身体,以元神之体直接暴露在虚空中,虽然有袖里干坤的一层防护,穿行时落到他身上的力道却还有四五城。 卓远山感觉自己似乎被人打碎骨头,捏着头从一个针眼里穿了过去,他忍不住闷哼一声,四肢发抖地趴在了地面上。 柯礼穿行虚空花了半个时辰,这半个时辰内疼痛不仅没有止息,反而愈演愈烈,卓远山开始尚能咬牙默默忍耐,但后来柯礼找到仙界的位置,速度越来越快后,疼痛就超出了他的忍耐范围。 白狼神志模煳,痛得满地打滚,雪白的毛髮掉得四处都是,他的长鞭不得不把他紧紧捆起来免得他伤了自己,等到柯礼再次挥剑打开进入仙界的门脚踏实地时,卓远山已经像死了无数次一样浑身血水,虚弱地蜷缩在角落里,只有胸口还剩微弱起伏。 门后不是柯礼熟悉的石台,供他们这些人出入各下界的传送阵法尚在,但入眼满是血色,不知道何时发生了一场厮杀,血腥味已经散去大半,却仍无人打扫。 柯礼落地时踩在了一滩肉泥上,他皱了一下眉,原本就握在手中没有收起的剑收敛了寒光,露出了一点而叫人不寒而慄的气息。 第155页 柯礼向前走出两步,取出随身携带的传讯玉符给建在九重天上的仙宫主事之人发了讯息,主事人不知在做什么,并未立即回復,他走下石台找了个没有太多血水的地方站定,打开袖子看了眼狼狈不堪的卓远山,丢了一瓶丹药给他。 「想脱胎换骨就爬起来修炼,」柯礼道,「仙界比家里残酷得多,这里不同情弱者。」 卓远山浑身无力,只觉喘一口气都得向挣命似的用劲儿,柯礼的声音落到他耳中也模煳不清,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话里的含义。 他挣扎地挪到柯礼扔过来的药瓶附近,艰难地用牙咬碎丹药瓶,嗅了嗅丹药的味道,用舌头把它们都卷进了嘴里。 柯礼没有关上袖里干坤,他似乎遇上了什么敌人,剑再次发出了剑鸣,但这回的声音听起来低沉许多,接着是利刃没入血肉的声音和哀嚎声,显然仙界的语言和他们的有所不同,哀嚎声里夹着卓远山听不懂的对话声,过了一会儿一切归于沉寂,柯礼的声音才再次响起。 「我走的时候还不能滥杀,不过现在看起来规矩已经改了。但我还是会按照我那时的约定保护你三年,」他淡淡道,「三年后若你实力能看得过去了且愿意追随我,你就还受我保护,两个条件任缺一,你就只能去不治之地游荡,直到找到下一个修士洞府,或者自己建立一个。」 卓远山浑身的骨头都碎得差不多了,白狼只来得抬了一下头,惊鸿一瞥地看到外面的血色,视线就重归黑暗。 他没回应上柯礼的警告,肉泥一样瘫在袖里干坤里喘息了一会儿,分出神识控制缠得解不开自己的长鞭从他身上下去,喉头滚动了一下,把含在舌下的丹药咽了下去,沉下气安心修炼。 中原山川一番变故不可遮掩,半年过去有意参与其中的修士早已分出各自立场,如今通天境陡升巨变各自遣人查看,便是一心大道的修士听闻此时,也不免前来观看。 柯礼走后通天光束消失,原本被他的力量遮蔽的海面暴露在世人眼前,应遥感受到几个不亚于他的气息飞快赶来,顾不上观察光束散去的情景,抓过装卓远山身体的棺材硬塞进芥子戒,一拉何湖道:「该跑了!」 何湖可能还在和温玉剑吵架,应遥一拉他才回过神,不知从哪掏出两个草扎的傀儡扔在隐匿阵法里,跟着应遥御剑贴着海面蹿了出去。 「阿遥当心!」救俗剑大唿小叫道,「你头上掉来个东西在身后追你!」 修士之间的神识触碰时都会有所感应,应遥目前还没有感觉到有人用神识窥视自己,因此他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神识放出的范伟控制在了一里,但听救俗剑的叫声,这追他的东西似乎近在咫尺。 应遥没有在神识中发现任何异常,他定了定神,握住救俗剑回头去看,灵力和剑意灌入剑中蓄势待发。 何湖没有回头,他专心致志地引导应遥在通天境外层的缝隙间穿行,一边问:「什么东西?」 此时救俗剑口中的追上来的东西已经进入了应遥的视线范围,他定睛一看发现是两枚底端写着「此路通玄」的印章,和他手中的那枚字迹有所不同,但形状近似。 应遥换了手一捞把它们握到了手里,回过头和何湖一起在夹缝里狂奔,简洁道:「飞升用的。」 何湖不久前还在应遥口中听说了飞升路断绝的消息,闻言诧异道:「飞哪?」 「此路通玄,玄者,仙也,」应遥抛了一枚印章给他,侧身避开一个探测用的法宝,又往自己身上煳了一张隐匿符篆,「我猜也是,若没有好处,单凭两个『长治』怎么让各宗门的渡劫大能们前往助阵。」 何湖像捏烫手山芋一样捏着应遥扔过来的印章,踟蹰道:「阿遥这是什么意思?」 此时他们已经飞出了通天境外层的范围,绕过楚家兄弟布置的属下前来围观的修士也越来越多,两个剑修得全神贯注才能找到出路,应遥没再找到开口的机会。 所幸他们挑的这段路上没有什么太厉害的修士,两人飞出五百里后应遥减慢了速度,叫住何湖低声说:「除了欢喜佛修,还有人知道何兄在通天境附近失踪吗?」 此时差不多已经可以察觉到有修士从他们头上飞过,何湖明白应遥的意思是如果没人看见他,他们两个就装作赶来的修士装模作样一番然后离开,因此他思考了一下,果断道:「没有。」 「如今『大道之争』的消息还没传开,欢喜佛修要告诉我必然瞒着旁人,现在不好解释的反而是阿遥。」何湖把捏在手里的印章塞给他,「还你,别再乱给人了。」 不知道是刚才逃跑事太紧张还是因为印章本身的缘故,印章上被他捏出了一道湿漉漉的指痕。 应遥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印章收了回去,组织了好半晌语言,还是没能说出话来,只好故作无事地低头给郑传发了传讯符询告知自己的情况又询问门派如今的形势。 郑传很快给了他回覆:「通天境之变已悉知,你方师叔祖正在无亮城做客,有事可寻他,无事可自便,你徒弟我在养,若回门派记得带些有趣之物与他们。」 应遥记下了传讯符中提到的联络方式,指尖燃起一道火焰把它烧毁,抬头看向何湖。 何湖在他说话前制止了他,道:「阿遥如今要牵扯进诸多道统,莫要轻信于人了,若非今日我知我实力远不如阿遥,难以从阿遥手中抢夺珍宝,恐怕也要忍不住与阿遥刀剑相向。」 第156页 「阿遥救我出樊笼,不因我窥视惊天之秘杀我,又赠我功法,于我一饭之恩,我可为阿遥两肋插刀。」他和应遥告辞道,「如今我得仙人所赠手记,剑灵亦有修出人形之期冀,该去潜修才是。不过左右不是闭死关,阿遥若是需要我,以传讯符唤我,我便去和阿遥汇合。」 第一百三十二章 纷争 应遥与何湖分别后仍旧隐匿着身形往陆地而去,半日后他飞至无亮城外,在城外百里的一座小城暂停,光明正大地给在无亮城做客的方笠发了一道传讯符。 应遥在传讯符中问:「闻海之极南处有一光柱似可通天,弟子欲望一观,方师叔祖同往否?」 过了一会儿方笠回他:「自去玩耍。」 方笠不是话少的人,应遥估计他不是另有要事在忙,就是不方便在传讯符中回话,他琢磨了一下两张传讯符上的对话,觉得给他的暗示已经足够,焚毁了传讯符没再回復,在这小城里找了一家做修士生意的客栈,租了一间小院子落足整理他的芥子戒。 应遥的芥子戒还是金丹时买的,内里空间也就两个房间那样大,本来就被他的家当占去一半,柯礼给他的法宝丹药又把另一半塞得满满当当,再加上卓远山那体积不小的棺材,撑得整个空间都不太稳定,一打开就往外掉东西。 应遥眼疾手快地把不该掉出来的两枚「此路通玄」印塞回去,琢磨了一下这家客栈的安全性,先把自己洗澡用的木桶拿了出来。 为了节省空间,木桶里被他放满了桌椅蒲团和用油纸包好的食物,日用品倒还好说,芥子戒里的东西放进去时是什么状态拿出来后还是什么状态,因此木桶一拿出来,热气腾腾的佳肴就顿时熏得满屋香气,叫正在幸灾乐祸的救俗剑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谁要害我?」它大叫道,「我就是把剑,我什么也不知道!」 应遥哭笑不得地把它从一道裹着红油的菜餚边拿开,将神识探入戒子戒重新整理了一下里面的空间,又把之前留下的无用之物从边角里捡出来,不会碍事的就丢在一边等走的时候再扔,会碍事的就用火符烧毁,花了一小天功夫才把芥子戒里整理出来,心累地靠在床边嘆了口气。 救俗剑幽幽地说:「别看有些人长得好看,一身光鲜,实际上连个芥子戒都收拾不明白。」 应遥望着洗澡的木桶发了会儿呆,从地上爬起来抓着剑就往外走,救俗剑吱哇乱叫地:「被我说中了,要谋剑害命了!」 他们停留的这座小城规模虽小,到也颇为富足热闹,应遥边寻有芥子戒卖的多宝阁边打量这里的习俗,感觉这里应当为给无亮城中修士的凡人血亲居住而建造的城池,因此气氛和缓,人群无忧无虑,少有在其他地方会常见到的麻木之态。 但这里毕竟远不如无亮城繁华,应遥转了好几圈也只找到了一枚比他现在用的芥子戒空间还小了一半的芥子戒,所幸他只要用它装卓远山的棺木,一个房间的大小倒也足够,便掏灵石买了下来。 应遥祭炼了这枚芥子戒,将棺木移进去,又把木桶和里面的东西一起收进原先那枚芥子戒,低头盯着左手手指上两枚芥子戒发了一会儿呆,一翻身跳上床沉下心来打坐。 毕竟此时身在师门外,他又身怀重宝,不敢修炼得太过入神,只是把这一路上消耗的灵力补充回来就睁开了眼,拿过放在手边的救俗剑横在膝盖上擦了起来。 修士的兵器也需要仔细打理,应遥左手刷子右手细布,从头到脚地把救俗剑伺候了一遍,在它舒服的哼哼声里打了个哈欠,问道:「你想变成什么样的人形?」 救俗剑还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它想了一下,不太确定地说:「漂亮的。」 应遥停顿了一会儿,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他仔细地把救俗剑血槽里残留的一点儿碎末扫出去,严肃道:「你是雌是雄?」 然后剑修就为这个问题被自己恼羞成怒的剑暴揍了一顿,救俗剑气势汹汹地沖他嚷嚷:「你听我是雌是雄!」 救俗剑说话的声音一直是男声,应遥摸了摸自己被它抽红的胳膊,讨好地拿出两枚砺石把它搓了一遍。 等搓完救俗剑天光就已经大亮,应遥出门退了院子,径直御剑飞出小城,直奔华山而去。 他把丹药法宝和三个关在笼子里还没认主的灵兽像丢烫手山药一样丢给了郑传,又从天材地宝里挑出几块适合铸剑的留给自己,剩下的也交给师门,无事一身轻地熘达到自己的住处围观了一会儿三个徒弟,叫他们上来各领一块材料留着铸剑。 应遥没有在入世剑宗中停留太久,他心里惦记着卓远山的棺木,指尖总无意识地摩挲小指上的芥子戒,没两天就被郑传看出端倪来,把他叫过去询问。 应遥信得过自己的师父,他犹豫片刻,把通天境内发生的一切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郑传,只隐瞒了他被卓远山强迫双修和柯礼说何湖有「大气运」两件事,又用法诀把两枚「此路通玄」印的投影映出来给郑传看。 郑传只看了一眼就皱起眉,连声嘱託应遥一定要收好这两枚印章,千万不能让他人知道他这里还有两枚。 应遥从他的话音里听出了警惕意外的其他含义,他沉默片刻,低声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由于在争夺被撕裂成两半的通天境外层时抢夺了不少灵脉,楚氏兄弟的大道之争闹得举世皆知,依託灵脉而生的宗派与家族自然不愿意白白吃亏,鸽子寻了靠山要讨回公道,谁知靠山们气势汹汹杀向无亮城与西雪山外,不过一旬便悄无声息地返回,谁也不再提起讨回公道这事。 第157页 受损的宗派们莫名其妙,又没有能力质问,只能派人旁敲侧击地打听,前不久才拼凑出真相:飞升路断绝勉强算是大能们人尽皆知的秘密,但据说那两个做大道之争害得他们无家可归的「长治」道修士手里握有飞升的法门,这才劝回了前去讨公道的靠山们。 大道之争挑动峨眉山的山灵时被方笠和应遥联手镇压了下去,之后再挑动都是些不太大的小门派,这些人加起来也不是以为渡劫大能的一合之敌,原本已经打算忍气吞声,谁想在南面海上又突发异象,不巧这些流离失所的宗门中有一家擅长制船,正巧乘船飘至通天境附近,被巡视的无亮城修士屠杀殆尽。 兔死狐悲之下这些原本就一肚子怨恨的宗门聚集在了一起,不知是谁出了个馊主意,把所有的事都一股脑捅了出去,这几日流言愈演愈烈,已经影响到了原本置身事外的入世剑宗。 「『此路通玄』印,」郑传喃喃道,「现在尚无人知晓能助人在飞升路断绝后飞升的都是些什么东西,不意味着以后也无人知晓,如果传出入世剑宗也有两枚这样的印章,我们就无法维持中立,甚至会成为首当其冲的被攻讦者,百口莫辩。」 应遥沉思了一会儿,承认师父说得没错,也苦笑道:「又正好师门里有两位渡劫期。」 师徒两人在静谧的山谷里沉默地对坐了一会儿,郑传甩了甩头把这些思绪从脑海中挥开,振作起来拍了拍应遥的肩头:「先不说那些,我看你这两天情绪,能说说是怎么回事吗?」 应遥把芥子戒里的两枚「此路通玄」印用一个琥珀似的灵宝结结实实地包裹起来,防止有人察觉到上面的气息,又把琥珀扔进了一个用极复杂的鲁班锁锁起来的盒子里,有在上面接连设下七道禁制,才松了一口气,暗悔自己当初不够谨慎,隔了一会儿才回答郑传。 「还是卓远山的事,」他低声说,「我虽然憎恨他,却不能憎恨他的母亲,但算起来他的母亲却是因我而死……我不后悔在那时杀卓远山,却后悔当着一位母亲的面杀了她的儿子。」 这是无解的事情,郑传也只能宽慰他,做不到为他开解,应遥垂眸静静地听了一会儿,还是主动开口岔开了话题。 「我在通天境里时柯前辈给我了我一套剑灵的修炼功法,」他说,「师父不如把这套功法拿出去做我从通天境中带出来的东西,或许能拉拢一些剑修宗派和闲散剑修,免得势单力薄。」 郑传现在在用的剑也是从西雪山剑池中带出来的,起了个名字叫操心,应遥不知道他是怎么说服自己的剑接受这个名字的,但从救俗剑和老朋友说话时震颤的频率来看大家还都很高兴,因此当应遥和郑传交换完怎么用这套功法帮入世剑宗扎住根基发展的看法的时候,它们两个已经聊到了要化成什么样的形态。 救俗剑可能出于实在无毛茸茸可撸还能撸自己的野望,试图说服应遥答应自己的化形可以有一根毛茸茸的大尾巴,应遥想了半天觉得它可能办不到,就无所谓地答应了下来。 郑传的操心剑倒是想了个中规中矩的样貌,应遥照他说的画出来一看,发现似乎和郑传年轻时有七分相像。 他师父露出了那种面对刚捡回来的幼童时的慈祥笑容,轻柔地拍了拍自己的剑,把应遥送回他的洞府,说道:「你既然应了他,就把他送回去吧,说不定在那里能解你的心结。」 第一百三十三章 雪熊 卓远山说他生在西雪山极西的地方,沿着雪熊繁殖的那条路走到尽头,就能看见一座被封存的木房,应遥可以把他的尸体埋在那里。 应遥听进了郑传的话,准备尽快去一趟西雪山结了自己的心结,奈何他现在是有徒弟的人,半年多没见总得多停留两日教导一下,不能说走就走。 他先带着徒弟找了前来投奔入世剑宗的铸剑师,从自己的库存中找到了一大块适合他们此时用的钢材,引导他们找出自己自己想要的剑形,和铸剑师讲了,给自己的三个徒弟一人铸了一把更适用的剑,哄得他们笑逐颜开。 然后又在自己的山头上停留三天,把三个徒弟叫过来挨个指点一遍,又根据他们的情况把新剑修改一番,到了第四天在他们被打击得生无可恋的目光里御剑腾空而起,拎着三个徒弟绕着宗门飞了一圈。 鍊气期的剑修还不能御剑飞行,筑基期的剑修能离地三丈,应遥的徒弟们才刚摸到筑基的边缘,想像他这样在云间穿梭还是奢望,他的三个徒弟一次被他拎着快速地在山巅穿行,经歷了大唿小叫、腿软和兴奋得叽叽喳喳三个过程,然后被应遥施施然地丢回了洞府,还没等从地上爬起来,就看见自家师父又转头离开了家。 应遥一路西行,没再落下过地面,当天晚上就按照卓远山的留言找到了他口中的那条路。 此时正是雪熊繁殖的季节,雪熊都在成群结队地向西移动,雪上已经被踩出了一条路,不时有成年雪熊在路边的雪上掏一个窝挤进去休息,而上一次出生的还未度过幼年期的雪熊则快乐地在雪中打滚玩耍,偶尔模仿长辈捕猎挖洞的姿势,白色的皮毛和冰天雪地融为一体,单凭目力还不太容易发现它们的踪迹。 应遥在天上转了转,找了一个颇为清冷的雪熊群,悄无声息地落下去,这个雪熊群只有三只成年雪熊,没有幼崽,还都受了伤,应遥想着伪装不成还可以跑路的念头,收敛了自己的气息混进了它们之中。 第158页 「入世」道剑修现在的修为心境俱已接近巅峰,混进雪熊群也能「入世」入得天衣无缝,他完美地模仿了雪熊的气息,这三只雪熊居然没有一只发现不对,其中一只有两层楼高的母熊还凑上来舔了舔应遥的脑袋,把自己咬了一半的鱼推到了他面前。 其他两只雪熊掏好雪窝后离开打猎,只剩这只看起来手上颇重的母熊趴在雪窝边。 应遥在自己脑袋外煳了一层灵力,免于被母熊舔了一脑袋口水,母熊也没有发现口感不对,把鱼丢给他后就殷勤地盯着他看,时不时用爪子推一下鱼,过了一会儿看他还不吃饭,焦急地吼了一声,用爪尖撕碎了鱼送到应遥嘴边。 人类的身高在雪熊看来和幼崽无异,应遥不知道这只母熊是怎么把自己当成了它的幼崽,他盯着嘴边的带着血,被冻得微微发硬翻卷的鱼片,犹豫片刻,没有拒绝母熊的好意,接过鱼肉吃了下去。 以化神修士挑剔的舌头来尝,这鱼肉不仅不够新鲜口感诡异,血腥味还弄得叫人恨不得没长舌头,他皱了一下眉毛,假装自己真的没长舌头,然后面不改色地咽下了鱼肉。 救俗剑不理解地茫然道:「你吃它做什么?」 「它似乎把我当成了它的幼崽,」应遥手指动了一下,把救俗剑收进芥子戒,顺手剑灵揪回自己的识海,回答说,「我有些好奇。」 救俗剑被他丢进识海,懒洋洋地打了个滚,凑到盘膝闭目的元婴面前,相当自觉地把自己横在了他的膝盖上。 母熊看着应遥吃掉了半条鱼,头上的两只耳朵开心地唿扇了两下,把剩下的鱼骨往地上一拍,伸出厚厚的熊爪抓起雪块掩埋了鱼骨,低下头嗅了嗅,确认闻不到生肉的气味,用沾着血和雪水的爪垫推着应遥的肩膀把他滚到了自己的族群挖出来的雪窝里,接着重重一拍他的后背,将他按进了自己肚皮上厚重暖和的毛髮中。 应遥像只幼年雪熊一样被母熊推倒在地上,用爪子推着它滚进了雪坑,脸埋在它的毛髮里,被捂得有点喘不上气。 但他得承认母熊的肚皮是真的异常温暖,他整个人都能被皮毛包裹起来,一点也感受不到外面的寒风,想来其他幼年雪熊也会在自己的母亲身上感受到同样温暖的气息,只是不能确定这只母熊身上发生了什么,叫它把自己当作了它的幼崽照顾。 应遥猎过几次雪熊,知道雪熊在幼年期时生长速度颇为缓慢,像他这样的大小能维持接近十年,在母熊下一次发情期之后不久才会结束幼年期开始成长。 因此一路上有不少带着幼崽前往西雪山外的繁殖地的母熊,而带着幼崽的母熊虽然兇悍,拖累却多,熊群的实际战斗力不如没有幼崽的熊群,所以这条路上总有修士狩猎者埋伏,专挑带着幼崽的熊群下手。 雪熊幼崽的皮毛细密结实,虽然不如成年雪熊的那样保暖,却是制作清理炼丹炉、炼器炉等地方的刷子的好材料,有些较长的毛髮也可以用来做书画符篆的笔头,比狼毫好用一些。而肉质极其细嫩香醇,品尝起来的滋味是成年雪熊肉远不能及的,就是渡劫修士只要口舌不太挑剔都能享用,故而在西雪山之外广受欢迎。 而因为带着雪熊幼崽的熊群常常都只在自己的领地中活动,雪熊幼崽玩耍的地方除了有数只成年雪熊看守,还有一些随时可以逃匿进去藏身的地洞,哪怕整个雪熊群中都只有相当于金丹的战力,也依然不好猎取,所以幼年雪熊皮毛和肉售价极高,每年雪熊前往繁殖地的路上都有修士结伴前来捕猎。 应遥虽未参与过捕猎幼崽,但他也对雪熊的习性有所了解,他猜测这只母熊可能在战斗中失去了它的孩子,这从它右爪和后背上的伤痕可以看出端倪,但他还是很难理解它把自己当做它的幼崽照顾的缘故。 他的确模仿了雪熊的气味,看个头也像只幼年雪熊,可是无论如何模仿,他也不可能模仿出和母熊失去的幼崽一样的气味,这只母熊很显然是在照料别人家的「幼崽」,并且还照顾得兢兢业业。 应遥想了一会儿,百思不得其解,反而被母熊皮毛的温暖和里面淡淡的奶味熏得有点昏昏欲睡。 「好大一只毛茸茸啊,」救俗剑无忧无虑地感慨道,「这个皮毛的触感怎么样?我要收集些材料来决定我的尾巴是什么样子。」 应遥被它吵得从睏倦的状态中回过神来,微微活动了一下手腕,转过头看向背朝雪窝外侧卧的母熊一眼,诚恳道:「这个毛髮太厚了,不适合你,除非你想化形成巨人,不过那就不方便撸别的毛茸茸了。」 母熊为他挡着风,雪窝内很快就积攒出了热气,蒸汽叫雪窝边上的雪有一些融化,很快就又消耗干净了积攒出的热气,过了一会儿,大约是太久不活动又受了伤,母熊身上的热量不足以支撑它抵御寒风,应遥感觉到它在轻微地打着哆嗦。 然而还不等他隐藏起灵力波动施展法诀,另一头雪熊有点蹒跚地叼着一只被咬得分辨不出来样貌的猎物走进了雪窝,这是一头更加壮硕的公熊,大约有元婴中期的修为,它一眼就看见了被按在母熊肚皮上的应遥,沖母熊发出了一声应遥不能理解的低沉的咆哮。 它咆哮的时候口中叼着的肉落到了地上,然后被它推到母熊嘴边,公熊宽大的身体把雪窝的入口完全封死,一点儿风也透不进来,应遥很快就感觉到母熊不在哆嗦,它囫囵地吞下整头猎物,也沖公熊发出了一声长吼。 第159页 母熊的声音听起来比公熊细弱很多,其中还藏着浓浓的哀伤,应遥的视线完全被母熊的肚皮遮挡,抬起头也看不到公熊,只能听见母熊吞下猎物后肠胃的蠕动声,他离得太近,听起来犹如雷鸣。 雪熊们用剑修不能理解的语言交谈了一会儿,最后那两只公熊似乎被母熊说服,后进来的那只用雪封住洞口,一个挨一个地在雪窝里躺了下来。 西雪山的温度极低,雪熊们的伤口都被冰冻住,没有太大的味道,应遥被这气氛所感染,也有些睏倦,于是他留了一丝神识在外警戒,也慢慢地睡了过去。 虽然这一觉不敢睡实,半梦半醒地过了一晚,第二天一早雪熊打开洞口爬出去的声音吵醒应遥时他仍然觉得神清气爽,母熊右爪上的伤口看起来居然癒合了一点,它和自己的族群一起钻出雪窝,张嘴叼着应遥的后颈把他放到那只元婴中期的公熊背后,和其他的雪熊群一起踏上了前往繁殖地的路。 应遥盘膝坐在雪熊背上一起走了三天三夜,这一路上他暗中照顾母熊和它的族群,提供它们食物,又不惹熊注意地治好了它们的伤口,正准备离开的时候,这支雪熊群又撞上了狩猎的修士队伍。 第一百三十四章 舐犊之情 修士队伍藏在地底,大约是有什么敛息的法宝和什么效果上佳的隐匿之术,应遥也没有注意到到他们,直到法宝从地下发出的灵丝锁定了队伍最前方的公熊时才察觉到地下还有人。 应遥下意识地从公熊背上站了起来,他为这扰乱计划的袭击皱了一下眉,然而还没等他拿出芥子戒中的救俗剑,跟在公熊身后的母熊毫无预兆地抓住了应遥的衣领,把他拎起来从公熊背上放在了地上。 公熊弓起背从砸向它面前的法宝的攻击范围内跳开,母熊则下意识地把应遥护在它的肚皮底下,对着冒出来的修士们龇牙咧嘴地发出咆哮声,和他们对峙。 应遥单膝跪在母熊的肚皮下,垂眸从芥子戒中抽出救俗剑,神识一展在它们身上铺开一道防御灵力,挡下修士们的攻击,微微抿了一下嘴唇,从它肚皮下走了出去。 隐藏在地底的这支猎熊的修士队伍有一只完整的捕捉灵物需要的完整配置,拥有两名负责上蹿下跳吸引雪熊注意力的剑修,和三名负责查缺补漏偷袭雪熊的法修,还有一名负责处理被猎杀的雪熊尸体的食修。 法修的法宝无功而返,眼下两名剑修已经土拨鼠一样从雪下钻了出来,提着剑跑到了雪熊面前,正站在走出来的应遥面前面面相觑,一副呆若木鸡的模样。 应遥收起了自己身上的伪装气息,对着那群袭击到他身上的倒霉蛋们展开了属于化神剑修的气势,顺便附赠了一个和善的笑容。 可惜的是现在大概没人认为他的笑容和善,两名倒霉剑修被吓得丢盔卸甲,就剩一把剑还记得握在手里没忘丢,两股战战,不知道是抱头鼠窜还是大叫饶命。 应遥没有再掩饰自己的气息,只是控制了化神修士威势的朝向,没有用它来压制雪熊,但雪熊应该已经能认出他和对面攻击他的修士同属一伙,那两头自始至终都对他的存在熟视无睹的公熊目光已经转为警惕,转过头来对着应遥嘶吼,只有母熊仍然固执地把他往自己身后拽。 应遥向前的脚步不得不停了下来,他转过头望着母熊,和它包含着担忧的眼眸对视了一会儿,也对它笑了一下,手里的剑轻轻摆了摆,抛出去两枚差不多等值的上品灵石给了那支被他吓傻了的修士队伍,对他们说:「不好意思,这个雪熊群有主了,请你们换一支去狩猎。」 大约是没怎么见过应遥这个层次的修士,那两名剑修脸上混杂了不舍和如蒙大赦的神情,垂着脑袋从他面前熘走了,片刻后应遥感到脚下雪地震颤,接着另外几个潜藏在地下的气息也慢慢离去,摸约是用了「地行虫」一类的法宝,没在他面前露面。 应遥手里的剑没有派上用场,他重新把救俗剑放回芥子戒,看着面前两只不太能理解发生了什么,所以目光有些呆滞的公熊,想了一下,回头问那只母熊道:「为什么明知我不是你的幼崽,还要豁出性命保护我?」 母熊浑身的皮毛已经比应遥第一次见到它的那日要鲜亮光滑许多,看起来伤势已经痊癒,但它好像没有听懂应遥的问题一样低下头用鼻子闻了闻他,然后探出鼻头拱了一下他,动作仍旧亲昵。 这只母熊还只有等同于金丹修为的实力,大约通了人性,却不懂人言,应遥一头雾水地站在原地,然后感觉到身后两只公熊把雪地踩得轰隆作响地向他走了过来。 「我没有恶意,」应遥摊开手说,「受人之託,送人叶落归根,只是借你们寻路。」 他试着用神识和修为最高的那只公熊沟通,费了一点儿功夫才和它对上话,公熊沖他低吼一声,向他传来一道颇为晦涩难懂的意识。 应遥又花了一番功夫才搞懂雪熊的意思,雪熊对他说:「二十年前尔杀我王,却放过吾等性命,力不如人,死无所恨,吾虽兽类,亦知报恩。」 应遥回忆了一下才想起它说的是自己刚晋升元婴不久,和卓远山一起跑来西雪山狩猎雪熊时候的事,他医官不杀幼崽,想来这几只是当初侥倖在他手下逃了性命的,只是没想到被它们记到了现在。 依照「入世」道剑修的道心,这个回答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事情,应遥恍然地点了一下头,但当他把视线挪回满眼欣慰地看着他的母熊时,又情不自禁地露出了茫然的神色。 第160页 母熊的修为不够,应遥没办法直接用神识与它沟通,只好求助于公熊。 公熊走过去和它顶了顶鼻子,用应遥不能理解的方式交流了一会儿,转回头告诉他:「五天前我们刚刚失去自己的幼崽,她见到你时把你当做了自己的幼崽的替身,雪熊都是死脑筋,认定的事不会改变,所以她会一直把你当做她的幼崽。」 应遥闻言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静静地看着那只母熊的眼眸,母熊带着地动山摇的气势向他走来,却极轻柔地用温热的鼻尖碰了一下应遥的手心,应遥能感觉到它鼻尖的热气熏得自己的手湿漉漉的,他忍不住露出了笑容,抬起手拍了拍雪熊的鼻子。 母熊对他发出了一声唿噜,用鼻尖拱着他离开了自己的族群的范围。 应遥知道它们会把成年的,足以保护自己的雪熊撵出族群,叫它们自谋生路,往往这些生于同一年,又一同被从父母身边撵走的雪熊会聚集在一起组成一个新的族群,拥有一个新的领地,因此他顺着它的力道走了出去,一直走到边界处才停下脚步。 母熊转过了身子背对着他,应遥看了一下这三头雪熊的状态,感觉他们身上的伤势差不多已经痊癒,不再需要自己待在它们身边保护,无需再在这里盘桓,便目视着母熊回到它的族群,再次踏上前往繁殖地的旅程,拿出救俗剑御剑飞了起来,沿着被雪熊群迁移踩出的道路飞远了。 救俗剑被他在芥子戒中塞来塞去,气得直哼哼:「你太粗暴了!」它抱怨道,「我可是你心爱的剑。」 而应遥被勾引出了心事,只是相当敷衍地摸了摸它。 「照理说卓远山带着他的尸体飞升,再想办法把回到尸体中,或者把尸体炼成什么好用的傀儡才更符合他的思维,」他思忖着说,「而他偏偏让我把他葬在出生地,原因是什么?」 剑修御剑并不需要真的站在剑身上,心中有剑意就可以了,不过剑本身也不能离他太远,救俗剑从他脚下飞开绕着他盘旋几圈,回忆了一下白狼元神的样子,斩钉截铁地说:「肯定是觉得自己的身体没有毛太秃了不如毛茸茸的白狼方便实用还可爱。」 应遥已经对自己的剑见毛忘义的德行习以为常,随口「嗯」了一声,自顾自地沉吟道:「抛了肉身……算是与往日作别?还是肉身对于他新悟出来的功法是个阻碍和累赘?」 「入世」道剑修琢磨了一会儿,觉得两种皆有可能,于是又把思绪挪回了那个一直困扰自己的心结上。 应遥想:我捕猎雪熊时在子面前杀它父母,偶尔也有在父母面前杀它子女之时,从未有过任何愧疚之感,为何换在人身上就不能安心? 他问自己,若是水晶屋中不是卓远山的母亲,自己在他面前对卓远山痛下杀手会不会有了类似的感情,答案是否定的,就像他对至今还被困在偏殿秘境中山灵和其他修士的元神并没有生出过多的怜悯之心,因为那恶果与他无关,但卓远山和他的母亲又不一样。 固然应遥可以以卓远山是自食恶果,他并没有逼迫他的母亲用秘法为他延长生命安慰自己,但他却无法心安理得地把责任推卸干净,毕竟是他对卓远山用了「自寻烦恼,自取其辱,自食苦果」的咒偶,也是他一剑噼开了卓远山的识海。 「但是没有人有理由追究你的责任,」他又喃喃自语,「卓远山知道他都做了什么不可原谅的事情,而献祭性命这样的秘法必须完全处于自愿,『入世』道修恻隐、羞恶、辞让、是非,禁行不义,禁冷眼旁观,禁以己律人,你没有违反任何一个,你完全没有必要生出任何内疚。」 救俗剑飞在一边盯着和自己对话的剑修,剑缨有点儿焦虑地快速甩来甩去,看起来有些怀疑他也要入魔,但应遥自言自语着就冷静了下来,稍稍降低了一些自己飞行的高度,用神识搜寻起卓远山口中的西雪山更西处的木屋。 雪熊的繁殖地已经被他抛在了身后,再往西是似乎没有尽头的连绵山脉,山峰一座胜过一座挺拔巍峨,像应遥曾见过的通天路那样直插云霄,山头的白色分不清是雪还是飘动的云。 他没有在山脚发现任何修士居住的痕迹,只得一路向上飞,半个时辰后终于在半山腰的背风处找到了一座被雪埋了一半的木屋,轻盈地落在了疑似门口的地方,抬手敲了下被厚重的冰封死的大门。 第一百三十五章 手札 说实话这间房屋看上去并不太像修士的住处,应遥看不见任何应有的符篆或者阵法的灵气波动,大门被冰封得严严实实,还是靠了救俗剑切开冰块才打开门,门轴已经被冻坏了,应遥的手刚一放上去就掉了下来,险些拍他一脸。 应遥卸下门板放到一边,靠在切割下来的冰块上,往身上施加了两个简易的防护法诀,低头钻进了木屋。 屋里的东西也都被冻脆了,一踩上去就吱呀作响,扑簌扑簌地往下掉木屑和冰碴,带着整个房子摇摇欲坠,吓得应遥赶忙飘了起来,束手束脚地哪里都不敢碰。 「这好像就是个凡人居所啊,」救俗剑跟着应遥戒备地在屋里转了一圈,又改口嘀咕着说,「好吧不是,没有灶台和床,除非这是个不用吃饭睡觉的凡人。」 应遥转了一圈后回到了屋子的正中间,又环视一周,找了一个看起来能承得住一人重量的地板站住,细细打量着整个木屋的布局。 第161页 这是座不大的木屋,一共只有两个房间,一间里只有一张矮桌和蒲团,另一间则贴着墙壁摆满了书架和书箱,书架上的书应该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上面没有刻画任何防护的符篆,在这冰天雪地里不知冻了多少年,被应遥开门时带进来的风一吹,书页就化成了晶莹的碎片。 应遥把这一切收进眼底,他抱着胳膊,把救俗剑的剑鞘攥在手里,望着房间里唯一一个刻画了符篆的书箱思索了一会儿,起身向它飘了过去。 不过他没有立即打开书箱,应遥对自己在通天境内层的秘境中脚不着地飞了接近三天的惨状心有余悸,不想这样一直飘着,所以先用了六七十个定型法诀把木屋从摇摇欲坠地状态中拯救过来,出门找了一块冰搬进来当做椅子,又用救俗剑切下来一条冰柱当做门轴把门合上,稳稳噹噹地坐在冰椅上了才开始翻书箱。 书箱上刻画符篆的用笔习惯确实是卓远山自己的手笔,应遥草草一眼扫过去,发现大多都是有些狠毒的防御符篆和诅咒用的符篆,很可能碰一下就可能气绝身亡,不过卓远山那时的修为大概才刚刚到元婴中、后期,在现在的应遥眼中并不太够看。 因此他轻而易举地抹掉了卓远山在书箱上刻画的符篆印痕,在救俗剑喋喋不休地抱怨他用自己削冰块的声音中打开了书箱。 「我没有用你来噼柴,」应遥理直气壮地反驳自己的剑说,「那分明是冰块,不是木头。」 救俗剑气咻咻地绕着他飞来飞去,剑柄上很明显粗了一圈的剑缨一圈一圈地甩着,指责他说:「都是用噼的,有什么区别!」 应遥不知道他是在什么时候从雪熊身上偷来了毛髮编进了自己的剑缨,他抓过活泼过头的救俗剑把它放在膝头,抓起它的剑缨在手指上缠绕了一圈,冷静了一下,想明白为什么救俗剑突然活泼过头。 「我知道你关心我,不过我想我并不是很需要你以这种方式转移我的注意力,一个心结而已,又不是心魔,我想我应付得来。」剑修说,「所以你从哪弄来的雪熊毛?你不觉得在红色的剑缨里搀上一缕白色的会显得很奇怪吗?」 救俗剑立刻安静下来,它在应遥腿上翻了个身,把剑缨藏在了剑柄下,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 应遥没办法和它计较,他哭笑不得地看了剑一眼,把视线挪回了打开的书箱上。 卓远山的书箱装得颇满,放置的时日确实有些久了,即使有符篆的作用,一些纸质的书籍仍然变得脆弱无比,应遥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拿出来放在房间内仅有的一张矮桌上,在上面补了两个固化法诀,免得在一会儿翻阅时破损,又低头去检视箱子里剩下的玉简。 玉简中是一些「非我」道的功法和前人的修炼心得,应遥扫了它们一眼,没有在其中发现什么特别的部分,就没有细看,伸手把玉简们放回箱子,准备一会儿把它们和卓远山的尸身一起埋了,转而去翻看那些书籍。 书籍是卓远山自己的修炼手札,可能是从他家长辈身上获得的习惯,每一次闭关前后都有颇为详细的记录,叫人能轻易地看到他一路修行的轨迹,除此之外还有些笔锋或和缓或凌厉的日常生活的记录。 笔锋和缓的多是描述今日外出见了怎样的景色,在山脚下的小镇中找到了什么美食,笔锋凌厉的则是在写和雪熊的战斗感悟,或是和其他修士起了争执斗争厮杀的场景,但总得来说还是笔锋和缓的居多,写和其余修士厮杀也没有应遥第一次见到卓远山时那种心狠手辣草菅人命的味道。 这时卓远山可能还没有入魔,或是他正在心魔中挣扎,应遥合上书想,所以他叫我来究竟是为了什么?这些书中有什么能对我有影响的事情吗? 卓远山的手札一共有十五本,每本的时间跨度大约在三到四年之间,加起来一共五十二年,而从卓远山自己的描述来看,这样长的一段时间内他一直是离群索居,从没与亲故往来,唯一和人打交道只有山下的小镇和狩猎雪熊的时候。 应遥知道卓远山有一个姐姐,从她给卓远山炼制情蛊的举动上来看,他们两个的关系应该还可以,这样长一段时间没有往来就被显得比较奇怪,他直觉卓远山的手札里可能有答案,于是把它们按照时间排了个序,一本本看了起来。 手札开始于卓远山察觉到自己受到心魔引诱,和姐姐卓远岚不告而别地从无亮城离开,结束于他屈服于心魔的引诱,和它融为一体,停止独居的潜修入主西雪山之前,应遥看见他在手札的最后一页写道:「我因为发现自己被父亲当做修行『非我』道心法的工具,在他准备杀死我以斩断亲缘前先声夺人地杀了他,所以那之后的六十年内他成了我的心魔,现在我又一次杀了他。」 第一百三十六章 立碑 卓远山手札上的这些记录已经足够应遥推断出这五十二年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同时他也隐约明白了卓远山叫他把他的尸身送到这个西雪山之外的地方的目的,他轻轻地合上手札的最后一页,垂下头用手肘抵着膝盖,望着从没有合拢严实的门缝里透出的雪色陷入了沉思。 显然的是卓远山曾经确实弒父,然后从他父亲的手里获得了那枚假的通天印,应遥根据自己在通天境中所闻所见能大致地推断出当时的情景: 卓远山的母亲用长相思引控制了卓远山的父亲,或许是在进入秘境之前,也或许是在进入秘境后被秘境营造的环境诱发,而那秘境得叫水晶屋中人全然信任配合屋外之人,长相思引控制得住卓远山父亲的行动,却不能控制他的想法,因此他们被困在了通天境内层秘境的第一个关卡中。 第162页 那个关卡可能不像他和卓远山经歷的那个,因为多年没有人进入秘境和秘境主人柯礼的灵力供应越来越少而变得容易了许多,假扮山灵的修士大概是个真正巧舌如簧的,他把卓远山的母亲骗得和他沟通神魂以签订契约,然后趁势夺舍。 所幸卓远山的母亲的神魂还算坚固,没有被他夺舍成,然而一番神魂动盪之下长相思引的效用有所减弱,卓远山的父亲趁机摆脱了她的掣肘,并和她反目,借着山灵的势把她的元神关进了水晶屋,和她交换了屋里屋外的位置,然后一个人继续前行。 然而这座水晶屋不仅是进入秘境的通道,同时也是离开秘境的唯一途径,卓远山的母亲反而因祸得福,径直出现在了灰雾中。 那是的柯礼大概有些闲得无聊,他见了困在水晶屋中的的卓远山的母亲的元神,给了她一枚能够离开通天境的通天印,然后把她送到了正在艰难地在试练中挣扎的卓远山的父亲面前。 只要有相思,长相思引就有效用,她重新控制了卓远山的父亲,但这段故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应遥无从得知,他只知道最后卓远山的母亲用通天印送走了他的父亲,并且他的父亲得到了长相思引的用法,同时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今法无情道修士,选择以最简单粗暴的方式斩断与世间的牵扯。 在今法无情道修士看来,与世间牵扯中最难斩断的有三种,分别是情缘、亲缘,与应以歌曾质问过应遥的人缘,应遥相信卓远山的父亲那时候已经完全斩断了情缘,按照常见的顺序,下一个他应该会选择斩断父子亲缘,卓远山手札中的记录可以证实这一点。 从手札的字里行间隐约透出的对过去生活的描述来看,还没有成年的卓远山骤然丧母,亲近信赖的父亲不仅没有宽慰他,还一反过去的耐心温和,对他非打即骂,唿来喝去,不再分给他一点儿爱意,甚至在他睡觉时坐在他床边手里拿着利刃琢磨怎样杀他。 卓远山不能理解自己的父亲身上发生了什么,而他父亲对姐姐卓远岚的一如既往的慈爱叫他只能在自己身上寻找问题,但他同样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从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父亲手持利刃坐在自己床边过去了几百个日夜,他没有一夜能睡着,但又不敢睁开眼睛,只能一夜又一夜地躺在床上装睡。 没有人能承受这样的压力,应遥扪心自问,若是自己和当时的卓远山易地而处,他会不会做出同样的选择?而答案是会。 手札里没有记叙那天的任何一句话,应遥无从分辨它发生在哪一天,也不知道卓远山的父亲坐在他床边一共经歷了多少晚的挣扎,但有一天卓远山终于用自己搜集来的只鳞片爪的证据拼凑出了自己母亲的死和他有关,或许那时无情道今法的修行方法已经传开,他也明白自己的父亲要用自己渡情劫,所以他必须要从这个家中逃离。 应遥确信卓远山当时的第一个想法是逃走,然而这个想法在实施时遭遇到了阻碍—— 他大约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了卓远岚,然后饱受疼爱,并没有发现自己的父亲有任何不对之处的卓远岚把卓远山的计划告诉了他们的父亲,再具体的细节应遥无从得知,大约一个月后,卓远山杀了他的父亲,拿着通天印和卓远岚一起离开西雪山走向无亮城。 两个人的矛盾由此发生,卓远岚对卓远山心存愧疚,恨他弒父,又觊觎他手中的通天印,他们在无亮城的时候每一次见面都在争吵,最后卓远山和她断了往来,被心魔引诱,独自一人搬到了这座西雪山外的木屋里。 这些手札中记录了卓远山从抗拒心魔到接受心魔,再到振作精神融合心魔的过程,应遥能从中读出每一次变化和它发生的原因,卓远山在手札中问道:「人无舐犊之情,无乌鸟私情,我却在被人捕猎围杀,做盘中餐身上衣的雪熊身上多次见到这些情感,若以自古公认人何以为人之论,雪熊亦可称人,故人可食雪熊否?雪熊可食人否?此二者谁为兽类,谁又为灵长之人?」 这是卓远山最后一本手札上记录的最后一次修炼前的疑问,在这之后他就彻底入魔,应遥再次翻开书盯着这几列字看了半天,长长地嘆了口气。 卓远山的元婴大概还是个人形,在他入魔跨入化神时才脱离人形变成白狼,自此之后他既不把自己当人,也不把人当做自己的同类,因此他草菅人命,并视之如常,能为一己之私屠灭凡人一城,也能为一点廉价而稀薄的同情把应以歌奉为掌上明珠,假装能从其中获得救赎。 应遥再次合上手札,打开书箱把它们放回原处,神识一动把盛装卓远山尸身的棺木从芥子戒中拖出来,轻轻地放在了房屋正中。 修士死后有多种截然不同的下葬方式,卓远山交代得不清不楚,应遥也不知道他究竟想用哪种,不过「入世」道修士讲究取于天地,赠予天地,若不幸身死,身躯化为沃土善水灵气重回天地,想来卓远山这种修得自己融入天地的无情道不会介意他用这样的方式埋葬他。 应遥还没有独自一**持过修士的葬礼,他回忆了半晌,还是给郑传发了一枚传讯符询问,然后按照郑传的说法打开棺木,把书箱放在卓远山的右手边,顺手搓了一条绳子假装是他的本命法宝,才重新合上棺木,用灵力在隐蔽的地方留下了数道防火防水防冻的符篆,从屋子中退出去,扬手一剑引动山上的雪,彻底将木屋和山脉冰封在了一起。 第163页 除此之外还需要一些防止他人误入,或者就是心怀不轨之人前来刨尸,应遥绕着原先是木屋的地方留下几道连环的隐匿与防御阵法,然后在布置了足够多的警告手段后在最内层连着留下了三个用于杀人的剑阵,又在外面留下一个墓碑表明这是一个修士的埋骨之处,免得心无恶意之人察觉到这里有灵力波动而误入。 卓远山自己给自己准备的棺木元愿不是什么能维持尸身不朽的材料,应遥也没有再特意棺木外留下类似作用的符篆,大概过个几十年卓远山尸身里的灵力逸散干净,这片雪山上还能长出点儿翠绿生灵。 应遥以指做笔,在墓碑上写:「以人之有尽索天地之无穷,数入歧路,终偿所愿。」 第一百三十七章 我修教化 独身在外的散修墓碑上很少会留下姓名,免得有仇家闻讯来此,或被心怀不轨的魔修相中自己的尸体,拿去炼制成什么奇怪的东西,把自己活着的时候不愿意做的事干了个遍。 这算是个约定俗成的规矩,也没什么人会特意反驳这种做法,除非对自己死后留下的防盗墓的阵法极有信心。卓远山就丢给了应遥一个棺木,被他指做埋骨之处的木屋也破破烂烂的什么防护都没有,所以他肯定不在此列。 鑑于卓远山勉强能算是个散修,因此应遥遵循了这一旧则,没有在墓碑上留下任何姓名,便是有人看到,最多只能辨认出这是块剑修立的墓碑,不能得知是为谁立的。 他写完墓志,用手拂去石屑,同样在墓碑上留下了防止石头被时间风化龟裂的符篆,拎着救俗剑在墓碑前站了片刻,对着墓碑点了一下头,抬手掐了个剑诀,轻飘飘地飞上山巅驻足。 应遥没有按照郑传给他的关于下葬的传讯符中所说在墓碑前放点儿酒菜和纸钱,因为卓远山还不算真正的死了,只是不需要他的尸体了,留下墓碑和碑上的墓志应该已经足够,应遥的思绪飞快地从这件事上掠过,向南眺望起雪熊们走出的雪中道路。 成年雪熊少说也有两层楼高,修为再高深一点儿的走起路来就更像一座小山,应遥不时能感觉沿着脚底传来的震颤,大概就是巨大的雪熊在移动了。 没有修士会去找自讨苦吃地找长到小山这样大的雪熊狩猎,只有救俗剑远远看见它的身影,激动地叫了起来:「我想去它身上打滚!」 应遥看了一眼那头壮硕无比的雪熊,怀疑救俗剑完全可以把自己藏进它的毛髮中不被任何人发现,所以他拒绝了救俗剑的打滚要求,并且亲手泼了一盆冷水:「你看那毛髮那么厚实,你这点儿重量能滚得起来吗?怕是进去就被淹没了。」 救俗剑十足不开心地对他哼了一声,但它忘性也大,没有多久喜新厌旧地抛弃了小山头大小的雪熊,又开始觊觎偏殿里的那头白毛狐狸。 应遥熟练地忽视了救俗剑的无理要求,凝神注视着远方,过了一会儿他似有所感,在自己身边留下数道防护的阵法,盘膝坐下观想,片刻后陷入了长考。 救俗剑的剑灵顿时失去了自己打滚撒娇耍赖的对象,它观望了一下四周,又看了看应遥布置的阵法,觉得不会有什么危险,应遥也没有让它在外守候,于是带着一肚子对毛茸茸的欲求不满和疑问回到了应遥的识海中。 刚刚在木屋中救俗剑听到了应遥在心里的推论,但它无从理解应遥究竟从中得到了什么感悟,不过陷入长考的剑修仍能和自己的剑在识海中交流,于是它问道:「卓老魔头为什么……不是,我不要问这个,你究竟明白了什么?」 「长相思引,」应遥的元神回答说,「他困住我的相思中不止有在情劫时对我的,还有对过去旧事的。」 救俗剑忘记了自己的毛茸茸,不能理解地发出了一声迷茫的剑鸣:「这和你因为连累他的母亲而感到不安有什么关系?」 应遥盘膝坐在识海中的元神唇边带着笑意,他把绕着自己转圈飞的救俗剑放在膝盖上,摸了摸它的剑嵴,不紧不慢地说:「因为在场的另一个人想告诉我,我是个伪君子。」 救俗剑就注意到了后面六个字,还以为他说的还是卓远山,当即「呸」的一声,愤愤不平道:「厚颜无耻!他哪里来的脸?」 应遥原本说的是柯礼,只是怕仙人在自己身上留下什么东西,刻意说得含混了些,没想到救俗剑压根没有认真听,直接骂错了人。 他不知道还要怎么暗示救俗剑,想了一下,觉得反正柯礼也回不来,他也不打算飞升,直唿其名说他点儿坏话也不算什么,于是就直白地告诉了救俗剑。 「我是说柯礼,不是卓远山,」应遥哭笑不得地安抚着自己的剑,「是他两次刻意提醒我卓远山的母亲因为我杀卓远山为救他身死,但这话和暗示可不都是单独对我说的,不然相距那么远,又有雷劫阻碍,卓远山不可能听到。」 他对救俗剑说:「长相思引心随意转,柯礼此话一出,卓远山那点儿对过去旧事的相思就自然而然地跑到我身上来了,前有仙人暗示后有法印,我不想留下心结都难。因此细算起来,怕还是卓远山察觉到柯礼目的,引我到西雪山中。」 「别问我仙人为什么这样做,」剑修最后说,「我也不知道,他可能真的是闲得无聊。」 救俗剑的脾气转瞬被他挪到了柯礼身上,剑又气唿唿地在他膝盖上滚来滚去,但心思沉浸于长考的剑修身上只余平和冷静,他近乎纵容地看了一会儿自己的剑,又捡回了关于「伪君子」的话头。 第164页 「我杀雪熊时以为非我族类,又是出于生活所需,从未因为致使其父子夫妻生死相隔而有所愧疚,甚至剥其皮毛火炙其肉,亦从未升起过为雪熊是有灵智的灵物而不安的念头,」应遥说,「但我却因为卓远山杀凡人而对他追杀不舍,非要除他而后快。」 「对入魔后的卓远山而言,凡人于他与雪熊于我是同样的,他不认为凡人是他的同类,尽管他杀死凡人是出于愉悦自己的目的,并非因为生存,但在结果上没有差别。他没有因为我杀雪熊怨恨我,我也不该因为他杀凡人憎恶他……」 应遥抚摸着自己的剑轻笑了一声,又道:「因为我认为不能滥杀无辜,所以他不能杀害凡人,这是以己律人,因为我能杀同样无辜的雪熊,却要求他不能杀凡人,这是伪君子。」 救俗剑被他从卓远山的手札中获得的感悟弄得目瞪口呆,它从应遥膝盖上扬起剑尖,茫然地望着应遥的神情,过了半天突然啐了一口:「这是什么歪理邪说?不滥杀分明是公义……滥杀?」 它突然明白过来应遥的意思,最后两个字说得夹杂了剑鸣,听起来尖锐异常。 应遥面不改色地把救俗剑扬起的剑尖按下去,平静地问道:「凡人与雪熊有何分别?」 救俗剑回答不上来他这个问题,剑和他的剑修相顾沉默了一会儿,它磕磕巴巴地说:「会有心魔来引诱你吗?它来了后我会不会不是你最爱的剑了?」 应遥被自己的剑的问题弄得哭笑不得,他信手拍了拍救俗剑的剑嵴,无奈道:「没事的,我的道心还没出现什么裂痕。」 救俗剑嘤嘤假哭,中间夹杂着可怜兮兮地抱怨,过了片刻应遥终于听明白了救俗剑的担忧,赶忙许诺它道:「你一直会是我最爱的剑。」 老妈子剑修暂时脱离了长考时的心境,搜肠刮肚地哄自己的剑,磨破了嘴皮才哄得救俗剑结束了假哭,只剩剑尖还有一点轻微地震颤,好像它刚刚哭得喘不上气,还没有缓过来一样。 应遥盯着它看了一会儿,确认它不会再在自己进入长考后突然哭起来,方才沉下神去澄净心思,片刻后又回到了古波不惊的沉静状态,自问自答道:「既然雪熊已经开了灵智,知晓人情世故,就应该把它当做人来看待,它们和凡人并无区别。」 自从应遥在通天境内层的秘境中把识海中的剑意消耗一空,到现在也没有全补回来,整个识海看起来有些空荡。 然而现在他识海中的为数不多的剑意也随着他的话音融雪一般消失不见,救俗剑相当惊恐地注视着这一幕,又怕惊扰了应遥,剑缨慌张地抖动着,一点儿声音也没敢发出来。 应遥平时着前方,他的视线和声音一点颤抖都没有,就如同没有发现自己识海中的异常,又问自己道:「就算只是些兽类,也不乏知晓生死喜怒者,是不是也不该随意杀害?进而言之,若是见了狼吃羊,鸡啄虫,是不是该从它们口中救下羊与虫的性命?」 救俗剑听着觉得自家剑修的疑问荒谬极了,它偷偷地想:那狼和羊怎么活下去呢? 「所以不管是人还是灵物,最好都只食素,」应遥做结道,然而旋即他就冷笑起来,又推翻了刚刚得出的结论,「都知道植物有枯荣,但谁能确定植物没有喜怒呢?」 救俗剑直觉地认为这样老妈子过头的道心实在是矫枉过正,但他没办法顺着应遥的这一套思路找到反驳的地方,而另闢蹊径驳斥他的思路虽多,却对应遥的道心毫无作用,只能寄希望于他自己能醒悟过来。 救俗剑安静下来,它仰面躺在应遥膝头看着他,剑缨极轻地摆动了一下。 「我的『入世』道是该顺应天地,还是该顺应本心,又或者是什么都不顺应?」应遥最后自问道,「我修教化,去教化谁,用什么教化?」 第一百三十八章 破障 这是此时的应遥无法回答的问题。 他的思绪在提出这个问题后停顿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继续向下想去。 天地一视同仁,谁生谁死它都无喜悲,恐怕也不在乎一个化神剑修是否顺应它,按照它的规律看待人和灵物或妖或兽类,同样它也未必会在乎有人忤逆他,使世间生物做违背它们本性的事情。应遥不知道依照天地间的道理修行会让他的道心变成什么样子,但他知道顺应天地能让他现在的心结迎刃而解。 但是和顺应天地相比,顺应本心听上去又是理所应当的。 应遥想到现在,已经勉强能从柯礼对今时修士依照前人流传下来的功法修行嗤之以鼻的态度上推测出他刻意暗示自己的目的: 如今成名的渡劫修士虽然不多,但飞升的渡劫修士更少,日积月累下来也远超过屈指之数,只是不知在哪里潜修,他不过一个初入化神后期的修士,连渡劫的边都没有摸到,如何能完成他的嘱託,因此柯礼想了个办法来点拨他。 到了这个层次的有情道剑修重修心胜过修剑招或锤鍊肉身,能直指破境的功法万中无一,即使是仙人手中也未必有适合他的,因此想办法指点他,让他的心境更上一层楼已经是相比之下最简便易得的方法。 除此之外,应遥现在回想起柯礼说过的话,还能隐约感觉到他在暗示自己应该顺应本心修行。 柯礼用卓远山做例,反覆告诉他上古修士不依照固有功法修行,天地之道也勉强算是个固有功法,所以只剩下这一个答案。 第165页 按常理来说,强他十数倍的仙人已经如此暗示他那条路可以走,应遥此时就不该犹豫,但他忍不住想起卓远山这一路依照本心修行时的所作所为,又不免踟蹰不已。 卓远山孤身在西雪山潜修,与引诱他的心魔对抗时还是个会被雪熊的亲密无间感动的修士,还在心里想着等有朝一日击败心魔,要怎样和姐姐卓远岚重归于好,大概也想不到自己会在心魔的引诱之下会不以凡人性命为意,费尽心思地提升修为,最后变成一个了能融于世间万物,无情无爱的修士。 应遥这样一想就觉得哪怕是至始至终都顺着自己的本心走下去,也未必能解答自己最初的疑惑,得到自己最初索求的事物,更何况他也无法得知自己的所作所为究竟是真的顺应了本心,还是被顺应本心的名义所迷惑的胡作非为。 在这条路上或许郑传可以引导他,只是应遥并不能确定那时候的自己是否还能听得进郑传的话,毕竟他的师父还只是位元婴修士——修真界达者为先,应遥现在能保证自己尊重喜爱他,却不能保证顺应本心后的自己不会因为道心与郑传相冲突而对他置之不理。 然而选什么都不顺应,他又要按照什么修行呢?或是说,他没有为选择承担后果的勇气,继续修行下去的目的又是什么? 那还不如他现在封印了这段记忆,忘记柯礼交给他满满一个芥子戒的法宝丹药的目的,按部就班地按照「入世」道的功法修炼下去,反正他也不打算飞升。 但是怎么能甘心在大道面前退缩呢? 应遥想不出答案,也没办法做出选择,他沉默而安静地坐在雪山巅上,艰难地与自己对峙。 他先前布置下的防护法阵并未阻挡来自天地的风雪,和风一起吹来的雪融化在应遥肩头,慢慢把他变成了和自己相同的温度,然后一层层附在他的衣袍和眼眉上,最后完全淹没了他,就像山巅上又长出了一个小尖。 剑修经脉里流动的灵力没有任何理会外界的风雪的意思,他任由自己被雪覆盖,试图藉此与融于天地大道间,然而并无所获,识海中消失的剑意也没有重新出现的趋势。 这已经不是救俗剑能够帮上忙的事情,它在应遥的识海中呆了一个多月,实在是无法忍耐里面寂静得像是已经死去的气氛,逃也似的回到了自己的本体中,顿时被把自己买起来的雪冷得哆嗦了一下。 救俗剑适应了一会儿新温度,剑身微微一震除去身上的雪花,在应遥的膝头翻了个身,向前方望去。 不远处是通往雪熊繁殖地的道路,雪熊的繁殖期在三个月左右,大多数雪熊都已经抵达了自己的目的地,没有雪熊经过,此时那条被踩出来的路已经消失在风雪里,只能从雪的蓬松度上音乐分辨出它原有的位置。 而被迁徙的雪熊吸引来狩猎的修士也随着雪熊的离开消失在这条道路附近,天地间只剩一片雪色,阳光被厚重的阴云遮挡,投在雪上的只有浅淡的光,并不让剑感觉晃眼。 但这景象比应遥的识海更死寂,救俗剑探头探脑地看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认命地回到了识海中,抱着自己的剑缨竖在应遥眼前,愣头愣脑地望着他发呆。 过了一会儿救俗剑又想起自己没研究完的修炼成人的功法,于是把它从应遥的识海中翻出来,悬在面前一个字一个字地磨蹭着看了起来。 风雪止歇后应遥仍然未能找到自己的方向,救俗剑把功法看完了第一遍,又探头探脑地熘出去看了看外面的情况。 三个月已经过去,未能获得交配权的公熊和没有成功生出幼崽的母熊结伴踏上了归途,温度有一些升高,山上的雪微微融化,在低洼处变成了一汪清澈的湖泊,引得过路的生灵挤在湖边饮水,阳光从变得薄了许多的云层中倾泻出来,被照射的旧雪表面上蒙着一层看上去有些晶莹的冰珠,晃得剑灵又钻回了识海中。 救俗剑已经从竖着看书变成了飘着看书,识海中偶尔会随着应遥的心绪变动生出一些波澜,救俗剑就飞到波澜上躺着,假装自己在泡澡,并发出细微的剑鸣。 「外面阵法里的灵石快耗尽灵气了,」剑灵嘀咕道,「最多再过三天,我一定得叫醒他。」 然而三天后它回到本体看了一眼阵眼上的灵石,认真思考了一下刚看过的功法中的法门,默不吭声地抢了应遥身周的一点儿灵力打开他的芥子戒,托着两枚新灵石替换了旧的。 救俗剑对着应遥的元神絮絮叨叨:「最多再过三个月,我才不会再给你换一次灵石呢。」 应遥的心思已经完全沉浸在推敲道心上,既没有察觉到救俗剑的来来去去,也没有听见它都对自己说了什么,倒是肉身发现它从经脉中截走了一点灵力,不过剑修一向纵容自己的剑,就没有在意这个细节。 那么现在「入世」道有错吗?他问自己。 「入世」道从始至终讲得都是入人世,没有人教他用「入世」道的要求对待妖兽,他贸然怀揣着这套标准闯入它们的空间,自然会觉得束手束脚,不知所措。 应遥的元神睁开眼睛,心神一动召回在识海里乱飘的救俗剑剑灵,伸手握住剑柄,极慢地做了一个起手式,然后身体微微前倾,迈步刺出一剑。 与过去全无二致的剑意从剑尖上冒了出来,救俗剑在它经过自己时偷偷摸摸地咂了咂,认出是一道「恻隐」剑意。 第166页 恻隐为仁之端,也是所有修「入世」道心法的剑修第一个要练的剑意,但救俗剑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剑意没有变化,它有点儿疑惑地发出了一声剑鸣,脱口道:「怎么?」 「差点儿被卓远山拐偏了思路,」应遥轻快地回答自己了的剑,「我先是个人,然后才是『入世』道剑修。我修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修的是人的仁义礼智,禁行不义,禁冷眼旁观,禁以己律人,禁的也是对人的不道,我把这套说法讲给雪熊听,它们会说什么?」 救俗剑思考了一下,然而还没得出结论,一个粗犷的声音帮它说道:「你说得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不过我们今天晚上吃什么?」 这声音是应遥来时遇见的那只元婴期的雪熊,救俗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剑修已经结束了长考,它喜出望外道:「我的遥你总算肯出来了,我要无聊坏了。」 应遥只在识海中留下两道恻隐剑意就把心神挪回了肉身上,顶着一头厚厚的雪站起来,弯腰收起地上的阵法,顺手拍掉了身上的雪,从山巅一跃而下,轻飘飘地停到了在湖边喝水的雪熊身边,招唿它道:「喝酒不?」 雪熊挑剔地看了看应遥从芥子戒里拿出来的刚够它塞牙缝大小的酒罈,嫌弃地拒绝了他,倒是从它脖子上轱辘轱辘地滚下来一个不大的白毛糰子,张开四肢啪的一声把自己摔在了应遥手中的酒罈盖子上,发出细细的叫声。 救俗剑不由自主地盯了毛茸茸的雪熊幼崽一会儿,极有意志力地把视线挪回了应遥身上,问他道:「所以想出答案了吗?」 「不该以人性规矩灵物,」应遥回答,「至少我遇见的这两位都不曾亲自来问问灵物们都是怎样想的,但应该以人性规矩人,我觉得『入世』道的修行挺好的,还不想改弦更张。」 剑修看着雪熊把幼崽从酒罈上叼走扔到自己的后背上,笑了一下:「人力有尽时……」他问雪熊道,「你吃过修士吗?口感怎么样?」 第一百三十九章 西雪山之外 不过最后应遥没有从芥子戒中掏出人肉让雪熊们常常,只是潜进湖底,捉了一条从雪山底部的缝隙中游进雪化后形成的湖泊中的大鱼,当做点心和雪熊们分享了,顺便解决了芥子戒中储存的最后两坛酒,就同它们分别了。 雪熊们的告别干脆利落,并没有任何不舍与哭泣。 公熊用舌头把幼崽舔得在地上打滚,费了一番功夫才打理好它刚刚把脑袋埋进大鱼中啃咬时沾了一身的鱼血,让它骑在自己的脖子上,迈开步子向来时的路跑去,应遥则把酒罈和自己烤鱼的玉符收起来,踏上了和它们相反的道路。 楚杭在西雪山之外留下的一方天地就在距离雪熊的繁殖地不远的地方,应遥给郑传写了传讯符告诉他自己心结已了,又问宗门此时是否需要自己,若是不需要他立即回去,他想去看一看楚杭的「长治」道治下的天地。 应遥在无亮城中待过一段时间,确实能感受到一个修士为主,或者说根本没有凡人的城池能给修士们带来多大的便利,但他不知道楚杭治下「无仙凡之隔」的小天地会是什么模样,入世剑宗虽然暂时不打算插手争端,但那不意味着他们打算避世不出,做一个沉浸在自己的小天地中的睁眼瞎。 郑传可能在闭关,回信半个月后才到应遥手上,看起来还经歷了一场风雨,表面上摸起来还有些潮湿。 应遥打开传讯符,听见郑传用痛心疾首的口吻问他:「你还记得你那三个嗷嗷待哺的徒弟吗?」 此时剑修正抱着剑坐在楚杭夺走的另一半通天境外层和西雪山的分界外的一座酒肆中,救俗剑泡在一个巨大的酒罈里醉生梦死,不时发出一两声含煳不清的呓语,已经是一把烂醉如泥的剑了,而剑修本人看起来也没有好到哪去,衣襟上还有残存的酒渍,一副失意落魄、借酒消愁的模样。 按常理来说传讯符上的对话只有相互传讯的两个人能看到,奈何郑传在第一句话上做了臭脚,声音响得气沖云霄,叫和应遥同在一个酒肆的修士都听见了他的声音。 被楚杭「无仙凡之界」所吸引前来投奔他的修士为数不少,但他治下的天地大小有限,不能全都进去感受一下什么叫做「无仙凡之界」,这些人多是做修士混得不如意,做凡人又心有不甘,把楚杭治下的小天地视作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人,即使进不去,也不远放弃回家,全都聚集在外,久而久之就在分界外不远处形成了一座不大的小城。 这座小城与凡人修建的城池大相迳庭,不仅没有城墙,也没有一点儿规划。 修士自己带来的居所拜访也毫无章法,放得四处都是,间隙里偶尔还冒出两三座凡人用冻得结实的冰块搭建起来的院落,可怜兮兮地挤在修士们的居所中,大约是哪个修士带来的家眷,不愁吃住,算是这里面最快活的一群人了。 应遥没有收到郑传的回信,就没有急着寻找进入楚杭治下小天地的门路,整日无所事事地街头巷尾乱窜,或者坐在酒肆茶馆中消磨时间,这里无心修行和他一样游手好闲的修士不在少数,应遥很快就和他们熟识起来,收到郑传的传讯符时还在桌边和这些人行酒令。 大家都听见了郑传的第一句话,一个法修口齿不清地问他:「家里老头子来催你回家了?是不是说你抛妻弃子,不负责任……」他被人一巴掌拍到了后背上,毫无形象地打了个酒嗝,忘了自己刚刚想说什么,又热情地招唿起来,「哎哟不管他,老应喝酒!来!」 第167页 应遥把修为压制到了金丹期,在轻车熟路地配上「入世」道剑修的贫穷气息,毫无破绽地混进了这一群失意的修士中,没有一个人发现他现在既不是金丹修士又很富裕。 应遥知道说话的是个修「独一」道的无情道法修,和抢了卓远山西雪山的剑修江鹤亭同出一门,也姓江,或许还有些亲缘关系,只是江鹤亭早早晋升化神,他却还是个多年毫无寸进的金丹,不得已听从家里的安排娶妻生子,然而妻族势大,过得一点也不顺心不说,孩子也不和他亲近。 这群聚在一处的修士大抵只是酒肉朋友,纵使能一起喝得烂醉如泥,却没有人能和对方掏心掏肺,应遥到现在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西雪山之外,同样他也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只是个来凑热闹的。 应遥不动声色地拿走了这个已经喝得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的法修搭在自己肩头上的手,把手中的传讯符稍微展开一点儿,看到了在那列抱怨后的另一句话:「玩去吧。」 这句话没有用放大的嗓门说出来,只有应遥听见了,他抑制住唇边的笑容,不动声色地燃起火焰烧毁传讯符,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傻阿遥,蠢……救俗,」救俗剑在酒罈里翻了身,口齿不清地说,「教化……谁?毛茸茸!」 这一串剑鸣震得整个酒罈嗡嗡作响,应遥抬起头盯着它看了一会儿,赶在救俗剑打碎酒罈前把它捞了出来,抛下一小块灵石结了今日的酒钱,起身走到屋外,找了块新雪,抽出救俗剑顺手把它往雪里一插给他醒酒。 救俗剑安静了一会儿,不停地念叨起「毛茸茸」来,不过偶尔还夹杂着两个「傻阿遥」。 应遥无可奈何地用分出神识把醉得忘乎所以的剑灵拖进自己的识海,向它扔了一个新磨鍊出的教化剑意,救俗剑的念叨停顿了一下,变成了一声尖锐的剑鸣,扑过去蹭了两下剑意,把它拖进剑身里,高高扬起就要刺出去。 识海中的元神手忙脚乱地抓住剑柄,心念一动散去教化剑意,免得被喝醉的剑灵误伤,救俗剑不满地在他手里震颤着,试图摆脱应遥的桎梏飞出去。 「我的天!」应遥震惊地问,「你究竟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喝了多少酒?」 没人告诉过剑修应该怎么对自己喝醉的剑,应遥把心念从识海中挪走,把救俗剑从雪里拔出来,对它用了两个清身诀,抱着它飞快地回到自己租下的住处,想了一会儿,把它扔进了加了两块砺石的温水里,然后把救俗剑打滚的剑灵塞回剑身里。 剑灵自觉地躺在砺石上蹭了两下,剑鸣声隔了一层水后听上去弱了许多,应遥按住剑柄免得它从盆里滚出去,感觉手底下的挣扎确实轻了许多,顿时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剑修对付自己醉过头的剑用了整整一个晚上,救俗剑在他那留下了无数个笑话,等到第二天早上清醒过来时恨不得一头扎进某个毛茸茸怀里再也不出来见人。 然而应遥只是拍了拍它,无事发生一样问:「我准备到小天地里去看一看,你醒了吗?」 救俗剑哼唧一声,拒不承认自己喝醉过,应遥忍着笑把它从水里捞出来,又捡起水底的两枚砺石收回芥子戒,换了件干净衣服走出住处,和刚刚宿醉归来的几个面熟的修士打了个招唿,就径直往楚杭治下的小天地而去了。 小天地外有这样一个聚集了大量修士的小城,楚杭不可能置之不理,但应遥没有提前打听他派遣来的修士在什么位置,现在又不太想耗费心思去找,自顾自地走到边界上,举起手敲了敲那道无形的屏障。 他对通天境本身的屏障已经熟得不能再熟,但通天境到了楚杭手里另有一番改动,因此没有不惊动任何人潜入进去的把握,只好转过身走回小城,绕着它转了两圈,找到了楚杭派遣来的修士的住处。 他顺着人流走进会客的厅堂时已经给自己编了一个颇为悽惨的来歷,还在脸上捏了两下,稍微改变了一点儿相貌,免得碰上熟人认出自己。 剑修编出来的来歷糅合了卓远山和应以歌的经歷,加上剑修写惯了话本,讲起故事来波澜起伏,当场听哭了两个可能是有类似经歷感同身受的修士,加上剑修本身的实力远胜同级,没有什么波折地就拿到了一个进入小天地的玉牌。 玉牌上的图案与之前卓远山手中的那个通天印上的相仿,应遥低下头用指腹摩挲了一会儿,一脸好奇地抬起头,问道:「这上面的『通天』二字是什么意思?」 楚杭派遣来的修士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倒是另一个与他一同拿到玉牌的剑修好心解答道:「你还不知道飞升的通天之路已经断了吗?」 应遥微微愣怔了一下,转瞬想明白了为什么楚杭的「无仙凡之隔」为什么会引来这样多的修士,能与发展多年无亮城分庭抗礼。 渡劫期修士们想要楚氏兄弟手中的「此路通玄」印好去飞升,修为不足以觊觎飞升的修士却也不能不给自己和亲故宗门另谋出路,而无亮城又是经营已久,又许多根深蒂固的宗门,贸然无法插足的地方,这才都聚集到楚杭身边。 但这样亦有弊端,许多天赋本不足以更上一层的修士听闻再无飞升之机,自然更有理由放浪形骸,然而这些人又是楚杭「无仙凡之隔」天生的拥护者,楚杭既不能弃他们不顾,又不能仰仗他们,只能勉强拖着他们和楚相做大道之争,因此处于弱势也不算稀奇。 第168页 第一百四十章 小天地 应遥不相信楚杭意识不到自己的弱点在何处,因此他必然会採取相应的对策来弥补,只是他现在还没有接触到相对核心一些的区域,所以也不知道他究竟採取了哪些对策。 他收起进去玩一圈就回家的心思,和一起走进楚杭的小天地的剑修做出了一样的东张西望的动作,好奇地打量视线范围内的一切东西。 这个小天地的边界给应遥的感觉就和通天境内层中那几个「气泡」给人的感觉一样,只是手中写着「通天」二字的玉牌事先放出一道神光与它沟通,为进入的三个人打开了一道通道,叫他不必硬生生地挤过边界。 小天地中的景象有一些像应遥曾在水晶屋墙上的壁画中看到的那种,居所全部悬在半空,中间有漂浮的桥樑沟通,还有一些直上直下的丝梯挂在居所的边缘,丝上结茧,间或有做凡人打扮的走入丝茧,然后茧就在丝梯上穿行,把人运到天上或放回地下。 地面上多是灵田,傀儡正在其中劳作,偶尔才能看见一两个修士的身影在照料傀儡无法顾及的作物,也都扎起裤脚做农人打扮,除非必要竟是一点灵力都不用。 应遥没有进入过通天境的外层,勐地见到这样的景象连眼底的好奇都不用伪装,活似个从没见过世面的乡下穷剑修,看得救俗剑在他怀里啧啧称奇。 「你金丹的时候就是这个模样吗?」救俗剑惊异地问,「怪不得还要亲自用剑噼柴。」 应遥没找到这其中有什么关联,只能归结于救俗剑对噼柴心有余悸,于是熟练地顺毛撸了它两下,忽略了它的问题。 楚杭派遣来的修士带着他们在这片小天地中转了一圈,认了认路,就把他们交给了另一个修士,转身出了小天地。另一位修士面前聚集了不少人,大约都是从各地投奔楚杭的,他处理起事物效率还颇高,不到中午就到了应遥面前,应遥分得了一个十丈见方的小院子,又得了两袋金丹期修士能用的灵米,然后被布置了一个往支撑居所们浮在天上的法器填充灵力的任务,就算在小天地中安住下来。 应遥抱着灵米沿着桥樑四处走了走,往几个看起来快没了灵力的法器中填充了一些,一头雾水地回到安排给自己的住处。 现在他又增添了新的疑惑:楚杭究竟依靠什么支撑他这一片小天地的运行? 以应遥眼中所见,他的小天地中收纳的凡人与修士的用度要远超过修士向他提供的灵力,即使是渡劫期修士也无法支撑这样的消耗超过百年,楚杭这样做完全是得不偿失,甚至不需要楚相动手,他就能活活耗死自己。 这个疑惑叫应遥坐立不安,不管入世剑宗想不想参与这两位「长治」道修士的大道之争,他们也都已经真真切切地影响或者改变了修真界的格局,以入世剑宗上上下下剑修们的老妈子道心,也不太可能完全置身事外,只是如果胜负已见端倪,他们总得做出些改变。 此时身在他人地盘,应遥不方便再和师父商量对策,他枕在救俗剑上躺在树上看了一晚上星星,在暗中查访和径直去找楚杭之间犹豫了一会儿,最后决定折中一下,先找个路子混到楚杭身边看看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再说。 楚杭的洞府就在他的小天地正中间,非常好辨认,就是不知道他此时在不在里面,应遥第二天起了个大早,一面假意给法器填充灵力,一面向中间摸去,这么厮混了两天终于偷听到了一个楚杭不在的消息,当下胆子一壮,心说应该可以先混进他的洞府看一眼了。 据应遥这几日所见,楚杭的洞府没有完全封闭起来,每天都有他的属下进进出出,偶尔也有显然是从外界来的修士被带进去,因此肯定有混进去的方法,于是他又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两日,用灵石收买了一个也要养家餬口的剑修,成功地和他替换了位置,被人带进了楚杭的洞府。 这个管理的程度已经不能说是松懈,应遥想了半天,觉得不如说是根本没有人在用心操持,因此他愈发觉得是楚杭那边出了什么问题,谨慎地在踏入楚杭的洞府后提高了警惕,接着后知后觉地想起那些被带进洞府的外界修士似乎都没有再出来过。 「我觉得这是自投罗网,」救俗剑不仅毫不担心,还有心情嘲笑道,「快看!好大一只剑修!还是化神后期的,够吃好几天了呢!」 应遥镇压了自己的剑的剑鸣声,低着头跟在带他进来的修士身后,伪装出一脸即将见到渡劫大能的兴奋,竟然也没有被人察觉到任何不对。 「我觉得我可以准备打架了,」他悄悄地和救俗剑说,「说起来我还真的没有和渡劫期的法修打过架呀。」 救俗剑不是很想理解他的兴奋,它轻轻在剑鞘里动了一下,觉得掺了雪熊毛的剑缨有点儿妨碍挥舞,于是悄悄地把它们拆下来丢进了应遥的衣袖。 应遥警惕地注视着洞府中的摆设和结构,在心里计划万一打不过该怎么跑路,没有发现它的小动作,直到救俗剑又觉得雪熊毛在应遥袖子里也可能妨碍他的动作,又勾走一缕灵气打开他的芥子戒,把雪熊毛丢了进去。 救俗剑注意到剑修的视线,得意地沖他晃了晃清减了许多的剑缨。 小天地的大小有限,哪怕是楚杭的洞府也没有占据太大的地方,不过片刻后应遥就抵达了他的目的地。 第169页 这里应该是楚杭的小天地的核心,防备森严,应遥一脚踏进去时就感到了至少三个气机锁在了自己身上,还有含而不露的防护法阵和在其下隐藏得更深的杀阵,但似乎无人主持,也就没能发现他压制了修为。 然后应遥又看到了两个切磋过的熟悉面孔,此处的修士基本都有化神以上的修为,不可能在小天地中修行,因此都无所事事地聚在一处论道闲聊——应遥试图侧耳偷听闲聊的内容,然而什么都没听到。 他镇定地收回窥探的目光和竖起的耳朵,露出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好像终于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个金丹期修士,全然不值得楚杭一见,讷讷道:「前辈我……我能做什么?」 「帮忙维持小天地,」他路过的一位修士说,「现在只剩金丹期可以挑了吗?我看这个也只是勉强够用,撑不了几天。」 应遥敏锐地从他的话里听出了不详的意味,他的眉头轻轻跳了一下,仍旧一脸迷惑:「什么几天?」 这回带他进入楚杭洞府的那名修士也回过头对他笑了笑,宽慰道:「就如前几日往居所中法器送灵力那般,不过需得细水长流,控制灵力又耗费心神,颇为辛苦,故而楚城主会预先指点一二。」 听起来是个合理的解释,但应遥狐疑地想:楚城主?不是说他不在吗?这个楚城主又是谁? 楚杭做不秩城城主时恐怕应遥他爹都还没有出生,称他一声城主倒不算错,然而不够贴切,听起来更像是在叫楚相,应遥不知是他一向这么称唿还是刻意为之,然而不容他想到更多,走在他前面的修士已经抬手扣门,接着把他带进了一个显得有些光怪陆离的地方。 房间正中闭目盘膝坐着一个人,身周是万千星辰游移的光影,不时有几颗星辰划过坠落,光影没入他的身体。 这可能是「长治」道的神通,里面蕴含大道,应遥先看到了那些游曳的星辰,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面容就觉得头晕目眩起来,连忙垂眸收回视线,不敢再毫无准备地抬头直视。 这大道的味道确实是像楚杭本人的,然而应遥心底的疑虑没有分毫减轻,反而因为面前的景象更加警惕起来,同时把神识探入芥子戒,在里面翻找了一下有没有什么能在他闯祸之后保命的法宝,然后就想到了被自己收起来的偏殿。 应遥对偏殿大门的硬度记忆犹新,他想了一下,觉得实在不行自己可以先进去躲一躲,于是放下心来,抱元守一,先瞥了一眼地上的星辰,觉得可以忍受,再稍微抬了一点儿头,看见了垂下来的袍角。 「长治」道修士的小天地既是助力也是约束,常有「长治」道修士因为小天地崩溃修为一落千行,乃至不幸身死,应遥怎么看都觉得他这场面像是在镇压即将崩溃的小天地,不免战战兢兢。 带他来的修士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应遥听见了关门的声音,继而感受到自己所在的这间屋子立即和外界分隔开来,屋内听不到外界的任何响动,神识也不太能穿透墙壁。 不管是楚相还是楚杭都和应遥见过面,剑修不打算挑战他们的记忆力,他活动了一下脸上的肌肉,恢復原本的相貌,拱手道:「晚辈……」 然而不等他把话说完,就看到欢喜佛修拿着一枚通天印毫无徵兆地出现在了房间里,见房内有个化神修士也愣了一下,一扬手佛钟就兜头向应遥罩来,接着才看见他的模样,又赶忙遏止了佛钟,惊道:「怎么是你?」 应遥同时收回出鞘的救俗剑,摊开手掌和欢喜佛修对视了一会儿,向房中央一偏头,道:「无亮城城主?」 「仙人离开后通天境外层随之消失,楚前辈的小天地也出现了裂痕,城主有所感应,所以来帮他镇守,」欢喜佛修道,「楚前辈受了伤,在后面。」 应遥定了定神,飞快地抬起头看了一眼房中修士的面容,发现自己此时完全分辨不出来谁是谁,只好放弃地收回视线,问欢喜佛修:「那大道之争?」 这回欢喜佛修没有做出解答的意思,他绕过坐在房中的楚相走向应遥,微微皱了下眉,又问道:「你来做什么?」 「因为我是个老妈子的『入世』道剑修,」应遥说,「好奇所以熘进来看了一眼,然后发现小天地的灵力似乎入不敷出,怀疑里面除了什么问题,又想了个办法混进来。说实话管理可够松的,也就是渡劫修士能这么放心地在闭关的时候任由旁人进进出出了。有什么是我能帮上忙的吗?」 欢喜佛修干脆利落地说:「没有。」 他客气地请应遥到看不见楚相的屏风后待一会儿,低声和楚相说了两句话,应遥听见丹药瓶打开的声音,过了一刻欢喜佛修两手空空地走过来,问他道:「你这些天看见过何湖吗?」 应遥下意识地想点头,接着意识到何湖是在欢喜佛修面前被柯礼抓进的通天境,脖子顿时僵住了。 然而欢喜佛修已经用瞭然的目光注视着他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真假反目 通天境牵扯了差不多整个修真界的修士,楚氏兄弟反目殷鑑犹在,很少有人敢保证自己交的朋友不会因此和自己刀剑相向,何湖交游甚广,就算有两三个应遥这种可以生死相托的好友,也没办法确定其他人不会生出别样的心思,哪怕是与他相识上百年的欢喜佛修。 第170页 何湖大概也想明哲保身,从通天境中出来后没有联繫任何人,自己找了个地方去闭关,因此欢喜佛修至今没有得到他的消息,应遥还是第一个在他面前表现出见过何湖的人,那点儿欲盖弥彰简直是不打自招。 欢喜佛修知道卓远山手里有一枚通天印,以卓远山渡情劫时的那股痴情劲儿,这枚通天印会到应遥手里也不奇怪,而应遥的性格说不定还真能赶在楚相送进通天境内层的人之前得到秘境主人的承认—— 整个通天境消失不见,何湖即使被他救了出来,趁势隐藏自己的踪迹也合情合理,毕竟他到底还是为无亮城城主做事,不论怎么选都是左右为难,不如隐瞒到底,不叫他必须做出选择。 欢喜佛修很快推断出了何湖的心思,他轻轻嘆了口气,把注意力挪回眼前的事上。 「那阿遥可能帮得上忙了,」他沉声说,「原本的通天境被楚前辈融合后应当能汲取天地灵气自养,只是溃散之象一出,这个汲取之路就断了,只得用修士灵力养着。楚前辈已油尽灯枯,城主有所感应,冒险赶来控制了局面……」 佛修沖应遥合掌稽首道:「阿遥手中若有能昭示通天境之物,或许可以用来缓解溃散之象。」 应遥手里一望就是仙人之物的有两种,一是那两枚「此路通玄」印,二是被他化炼的偏殿,前者不敢拿出来示人,后者同样是一个密闭的空间,倒真可能与楚杭的小天地有渊源。 但偏殿算他眼下唯一能在渡劫后期的修士手下自保的底牌,不可能轻易示之于人,应遥假意思索了一会儿,不动声色道:「然后你们打算怎么办?」 修炼到他们这个阶段的修士没有易于之辈,多得是见微知着的聪颖人,应遥自知已经露了破绽,便不再想着隐瞒自己确实进过通天境内层,也得了些东西的事实,但他也不打算把任何在通天境里的经歷透漏出去,只是随欢喜佛修猜测。 欢喜佛修思考起他这样问的缘由和自己应当怎样回答他,而应遥微微垂了一下眼睫,想得却是另一件事。 楚相再兄弟情深,涉及大道之争也没可能让步,除非为了更大的志向妥协又恰好达成一致。 应遥不是没有想过他们两个只是假意针锋相对,做戏把对飞升心有不甘的渡劫修士聚集在一起,然后一网打尽,因为对如今的修真界来说,最大的隐患还是来自那些被掐断了飞升之路的渡劫期修士,他们若是心怀愤懑,翻手之间移平山峰,令河流改道都是易事,倒是天地灵气被搅乱,谁也别想安心修炼。 然而他再细想时就觉得此事未免变数太大,即使楚相楚杭二人手握仙人赠予的重宝,全然不惧被其他渡劫修士围攻,但这过程就用了上千年,万一中间有一步行差踏错,别说两个「长治」道修士,就是把全天下有点儿婆婆妈妈爱管闲事的修士都聚集在一起,都不一定能挽回局面,还不如拉着渡劫们真真正正地做一场大道之争,好歹能把争斗之地放在人烟稀少的地方。 无亮城在离岸的海岛上,楚杭的小天地在人迹罕至的西雪山外,哪怕渡劫们把海岛打碎,山峰夷为平地,也不会对未参与的修士和无辜的凡人造成太大的直接伤害。 而他们手里各有几枚「此路通玄」印,足以驱使有求于人的渡劫修士为他们效力,总会有几个没命享用的渡劫修士死于大道之争,到时得到「此路通玄」印的修士自然结成同盟,剩下的人独木难支,也差不多能把修真界中不肯认命的渡劫修士该送走的送走,该杀的杀。 这样做虽然同样复杂,变数却能少上很多,也能解释得通为什么楚相会在此时不遗余力地帮助楚杭。 他们两个毕竟是双生子,又是修为最高的渡劫后期修士之一,除非主动承认,恐怕也只有几个修为相近的渡劫大能能认出楚杭已经换了人,但那些大能又不会贸然进入楚杭的小天地,楚相扮演起他来居然无人察觉。 应遥又想:楚杭被他们挪到了哪里?楚相是怎么接管的他的小天地? 想到这里老妈子剑修又开始觉得这兄弟二人其实没有真正反目,他在这两种猜测间来来回回地犹豫了好半天,然后在救俗剑的一声被他絮叨烦了的剑鸣后强行停下了思绪,收敛心思,耐心地等着欢喜佛修的回答。 应遥自从被卓远山在西雪山关了一段时间后就很少再独身在外闯荡挣灵石养家,取而代之的是每到一个地方都寻人切磋修炼,但他自跨入元婴后进阶快得叫人惊掉下颌,早先攒下的好名声居然还在,并随着他修为的提升越传越广,这也是刚刚欢喜佛修见到是他后敢收了佛钟的原因。 就是换了楚相自己的手下,哪怕深得他信任,见到他贸然出现在把全副心神放在镇压小天地的楚相面前,欢喜佛修也不敢松懈任何防备。 但他也不能告诉应遥实情,欢喜佛修沉默良久,轻轻地摇了下头,低声道:「我不能说。」 楚相手中并没有所谓能打开飞升路的印信,当初能取信渡劫修士是他们冒险做了一场戏,通天印打开的通道与飞升路极为相似,他们千挑万选,费尽心思激得一位年轻时颇为暴脾气的渡劫后期修士主动接过通天印进入彼时还没有被撕裂的通天境外层,然后联手杀了他,做出他已飞升的假象,柯礼大约是看得有趣,还出手帮了他们一把。 第171页 然后就是他们在寻找出路的过程中反目,楚杭带着人离开不秩城不知所踪,但欢喜佛修知道他们之间还有联繫,后来卓远山带着另一枚通天印找上门,前期准备已经做得差不多,楚相藉此把飞升路已经断绝的消息公之于众,打算毕其功于一役。 当世渡劫修士共有九人,入世剑宗那群很少飞升的剑修可以忽略,再除去楚氏兄弟这两位幕后之人,还剩下两个渡劫后期,两个渡劫中期和一个渡劫前期。 「长治」道法修是唯一能和同级别的优秀剑修一较高下的法修,若是谋划得当,又不计损失,确实能在摘除自己嫌疑的前提下叫他们身死道消,但偏偏此时融进楚杭治下小天地的通天境出了问题。 欢喜佛修知道这个小天地对他们的谋划的重要性,然而他又没办法代替楚相做出决定,只能和想要个答案的应遥面面相觑。 「那我换个问题。」应遥说,「在你们的计划中最多会造成多大的损失?」 欢喜佛修意识到了他提这个问题的目的,他犹豫片刻,坦诚道:「不知道,但总比放任不管强。」 这回轮到应遥沉默了良久,然后他把救俗剑收进芥子戒,从贴身处拿出了被缩小得只剩指甲大小的偏殿,捏了两个法诀把偏殿的门拉出来打开,向欢喜佛修做了个请的手势。 「我的修为不可能代替楚城主镇压住小天地,只能从旁辅助,」应遥说,「劳烦欢喜和城主说一声,我在殿中等他。」 第一百四十二章 暴君 应遥没有问自己能从中得到多少报酬,目前来说这还不是立即需要他考虑的问题,相比而言他更应该头疼怎么和宗门解释自己做出的决定。 应遥贊同宗门保持中立的态度,但他同时又希望由飞升路引起的纷争能早日结束,至少也要排除一些易生出事端的地方,不能像是今日这样人人如头悬利刃,坐立难安。 只是这毕竟与整个修真界的利益都有关联,他也清楚哪怕自己能找到几个志同道合,修为与足够聚起一方势力的修士,也不足以影响任何事,最多保住一小块地方的安宁,这就和入世剑宗现在在做的事没有分别,他又何必自立门户? 但这都建立在入世剑宗有足够自保的能力和保持绝对中立的前提下,只要他们流露出一点儿打算参与其中的意思,说客和觉得自己被欺骗的人就会纷至沓来,直到楚相、楚杭二人分出胜负为止,这绝不是入世剑宗想要的,因此应遥这次算是贸然自作主张。 应遥想了一会儿自己回去后可能会面对什么,最后微微嘆了口气,从偏殿内探出头提出了一个要求:「事后我要你们三位立誓,不会把我的消息透露给任何人,我不想给入世剑宗惹麻烦。」 「既然阿遥信任,」欢喜佛修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用一套法诀唤醒楚相,道,「我自然不会辜负。」 他转过头去和明显还有大半心神放在镇压小天地上的楚相交流了一会儿,楚相没多做犹豫就张口立下了一道道心誓,催动灵力飘进了应遥打开的偏殿门中。 欢喜佛修复述了一遍楚相的道心誓,应遥看见大道降下印记才稍稍放心,回到偏殿中辅助楚相寻找通天境外层和他手中偏殿的相似之处。 两个地方虽然作用各不相同,但控制法诀没有太多的差别,楚相毕竟晋升渡劫后期已久,即使只能分出一半心神,三天后也推演出了完整的控制法诀,又从偏殿中飘出去,低声吩咐欢喜佛修把楚杭请过来。 应遥跟在他身后一起回到楚杭的小天地中,一伸手收起摆在地上的偏殿,顺手把救俗剑从关着白狐狸的笼子面前拖走,在剑灵的鬼哭狼嚎中施施然道:「所以楚城主现在能告诉我日后的打算了吗?」 「还不如问问他们为什么每隔几日都要抓一个倒霉的修士来,现在人都去哪了,」救俗剑被迫和自己觊觎多日的白狐狸蓬松暖和的大尾巴分离,气唿唿地打击他说,「你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说不定那就是你的下场。」 应遥捋了捋它炸成一朵花的剑缨,面不改色道:「没关系,我会带着你一起的。」 楚相不知道应遥在和他的剑打什么眉眼官司,他缓缓飞回房间正中盘膝坐下,望着欢喜佛修消失的方向怔怔出神,就好像没有听见应遥的疑问。 应遥重新缩小了偏殿塞回袖子里,走到楚相对面,往地上扔了个蒲团同样盘膝坐下,耐心地等着他回过神。 「乱世用重典,」过了一会儿楚相说,「我想杀人。」 「长治」道修士显然比好出老妈子道心的「入世」道修士们心狠手辣,应遥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杀一人罪,杀万人雄,楚城主是要往这条路上走吗?」 大多数「长治」道修士都会遵循固有典籍,劳心劳力地治理自己的小天地,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做一个多数时候宽厚仁恕,少数时候雷厉风行的治理者,但总会有些人不愿墨守成规。 楚相和楚杭刚开始修行时可能古法承传还没有完全断绝,受大道制辖,修士虽然不能去做皇帝,和皇帝扯上亲缘师徒关系也不行,但不展露身份,去凡人朝堂做过几任皇帝手下的官员是被允许的,尤其是修「长治」道的修士,去真正尝试一下怎么治理一方也算是合情合理。 这两人都收敛气息跑去出将入相过,说不定还歷经过几次朝代更迭,见识过不同的凡人君王,自然有自己的一套主张。 第172页 应遥和轻描淡写地说「杀人」的楚相对视了片刻,嘴唇微微动了一下,声音放得更轻,态度也谨慎起来:「入世剑宗和晚辈都希望能尽快结束纷争,少一个宗门参与,就能少造成一分损伤,因而一直保持中立,前辈可以说这是天真,但……」他低下头问道,「真的只有这一条路可破局吗?」 楚相显然是想做暴君,应遥不是说暴君不能治理太平,甚至在有些时候只有暴君能做到立太平,但脱开故纸堆身处其中,他还是希望自己遇到的是心存仁善之人。 应遥问完这句话自己停顿了一下,苦笑着摇了摇头:「没有足够的利益,只靠情怀说破嘴皮又能拉来几个人?是晚辈问了个无用的问题。」 楚相没有说话,无论应遥是反对他还是贊成他,他的表情从始至终都没有任何变化,应遥也明白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什么东西能让楚相改变主意,他微微抿了一下嘴唇,捕捉到房内出现了一道微小的灵力波动,便起身给楚杭和欢喜佛修让开了位置。 楚杭眼上蒙着一条黑色丝绸,嘴唇干裂,整个人看起来瘦骨伶仃,行走间看起来也有些艰难,应遥手里拎着自己的蒲团抬着头看了他一会儿,转过脸对欢喜佛修说:「借佛钟的人情我还上了。」 欢喜佛修扶着楚杭通过通天印打开的门后就松了手,闻言再向应遥合掌稽首道:「举手之劳,谈不上人情,贸然索求秘宝,本是我冒昧。」 应遥自己心里有数,面上就没再推辞,他重新把视线挪回相对而坐的两兄弟身上,想了一会儿,克制住了自己的好奇心,问道:「我可以走了么?」 没有人有阻拦他的去留的意思,欢喜佛修知道他不想被人发现踪迹引起怀疑,向前走了两步,提出用通天印把他带出去。 楚杭已经从楚相那里得知了事情经过,他同样立下道心誓,抬头看着应遥又加了一句:「往后十年入世剑宗最好封山不出。」 避世不出的「入世」道修士还叫什么入世,别说应遥这种既知道要生动盪又有一颗老妈子道心的修士,就是潜修了好几十年还要接着潜修下去,封不封山都不影响他的「入世」道修士也没办法答应,因为明知世有难,刻意逃避不出必然会损伤道心。 但楚杭既然刻意讲了这么一句,定是有他的原因,应遥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立场发问,等了一会儿发现美人打算给自己一个解释,只好对这两人行了个晚辈礼告辞,跟着欢喜佛修穿过了通天印打开的通道。 通道另一头也在一个什么都看不出来的房间里,周围同样布着威力巨大的阵法,应遥亦步亦趋地走在欢喜佛修身后,东拐西弯地绕了小半个时辰才从里面出来,一口气还没松懈下来,一抬头就看见了坐在阵法罗盘前抱着剑睡觉的方笠。 方笠可能是已经睡迷煳了,眼睛睁开一点瞥了一眼来人,见到两个都是熟面孔,又放心地闭上眼睛打鼾。 应遥没想到自己会在这里撞上方笠,惊异道:「方师叔祖?」 方笠的剑轻车熟路地和救俗剑打了个招唿:「小傢伙变强了呀。」 救俗剑热情地和它分享了自己撸毛茸茸的经验,方笠眼睛闭了一会儿,头慢慢低了下去,眼见下颌就要拄到自己的剑的剑柄上,脑袋勐地一顿抬了起来,瞪着应遥问:「你怎么在这?」 两个不应该参与大道之争的「入世」道剑修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应遥问了一个更犀利的问题:「方师叔祖与师门诸多尊长过去销声匿迹,任由入世剑宗衰落虚弱,当真是畏惧其他门派报復?还是其实另有所图,不能现身人前?」 方笠还好说,真正令他疑惑不已的是封俭。 能有什么事情会让一个对妻子仍有深厚感情的渡劫剑修抛妻弃子,不闻不问长达五百年之久,但这毕竟是师门长辈,又不曾真正做出损害他们的事,应遥过去从不曾提出这个问题,然而如今楚相、楚杭二人的谋划初露端倪,不由得他不怀疑这其中有自家师长的手笔。 欢喜佛修不好旁听他们门派内部的争端,他分别向两人一合十,转身返回阵法中,方笠避开应遥的视线伸手转动阵盘,过了许久才长长地嘆了口气。 「楚杭是不是建议你让入世剑宗封山十年?」他说,「那是因为怕被人发现我们在毁道基。」 应遥没有听懂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脸上浮现出了茫然的神色,但紧接着他就明白了方笠说的是由于今法无情道修持的传播,新入道的修士们愈发浮躁,根基尚未打稳就急着想晋升的事。 如今大势如此,应遥也知道长久下去修士们的整体修为定然会逐年下降,但在飞升路断绝的前提下这反而是救急之事,也只好当做没发现,然而他也从没想过这些事情竟然还和自己的师门有关联。 第一百四十三章 封山 「毁人道基?」救俗剑叫得好大声,「这是避世不出十年能解决的事情吗?万一被人发现,我们都得被人剁了做下酒菜!」 应遥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救俗剑满口吃吃喝喝,但他摸了一下救俗剑的剑身,感觉就是一嘴铁牙也没法把它嚼碎吃了,于是没有理睬他不切实际的担忧,走到方笠面前跪坐下,无声地注视了他一会儿。 「若是如此,十年不足以让人遗忘你们都做过什么,想来方师叔祖与诸师长对此也心知肚明,不然也不会提封山之类的话,」应遥沉声说,「既然如此,诸位师长又何必应掌门令召唤回到师门,需知那时师门虽穷困,却也不是过不下去,亦不用受牵连遽遭大难。」 第173页 方笠不闪不避地和他对视片刻,居然微微低下头去,道:「阿遥这话是以掌令弟子的身份向我讨说法,还是以晚辈的身份问我?」 应遥神色出奇的冷静,他面上看不出任何焦急或生气,只有眼中一点儿光芒能证明他不是毫无触动,他向左侧挪了一下,避开方笠面朝的方向,将救俗剑横在膝前,问方笠道:「这两者有何区别?」 方笠也把抱在怀里的剑放了下去,两柄剑的剑灵从剑身中冒出来和对方打了一个照面,救俗剑率先意识到这两人间有些剑拔弩张的氛围,沖方笠的剑哼了一声,重新缩回了剑中。 方笠的剑哭笑不得,不知道怎么跟这个比自己小了两千多岁的晚辈计较,只好也回到了剑身中。 「若是前者我只能据实已告,若是后者我倒还有一二宽慰之言,」方笠回答,「无论如何我们都没有任何对入世剑宗不利的心思,阿遥信我。」 应遥垂下手按住救俗剑的剑灵,平静道:「方师叔祖修好为人师,我修教化,您觉得我会想知道什么答案?」 方笠当然知道应遥不会有任何逃避的举动,他无奈地嘆了口气,起了一个话头说:「当时我们知道自己做的都是违逆大道之事,必然因此激怒大道,修为再无寸进是最好的结果,只是我们这些人身死道消倒也算可以,但若是因此连累入世剑宗的其他人,乃至道统传承,才是真正叫我们追悔莫及。」 「所以师叔祖才数百年不见身影?」应遥轻声说,「哪怕『入世』道的传承满大街都是……这真的是当时联手将入世剑宗撵出不秩城的那些宗派的手笔吗?」 方笠沉默片刻,没有回答应遥的这个问题。 「自我们将今法无情道的修持传开,不管怎样修行修心,修为果然再无寸进,」方笠说,「入世剑宗离开不秩城后一蹶不振,我亦不敢说这其中没有我们的缘故,但幸好没有叫无辜同门受我们牵连,但越是如此我们越不敢与宗门联繫,生怕连累宗门。」 「入世」道最开始修行时确实不太受大道待见,应遥自己也有感觉,但他自从摆脱卓远山的情蛊开始修行速度就一日千里起来,大道不仅没再施加任何阻碍,反而接二连三地给他过去从未见到过的馈赠,他原本以为是大道终于看不下去「入世」道的修士整日以写话本为生,并未深思,不曾想还有这层渊源。 方笠不知道应遥在想些什么,他停顿片刻,续道:「而今法无情道的修持传开没多久后飞升路断绝,大道加在我等身上的桎梏才少有松减,虽仍不敢回到宗门中,收几个弟子倒是可以尝试一番。」 在之后就是楚相借卓远山手中的通天印,将飞升路已经断绝的消息昭告修真界:「那时灵气已经减少得颇为可观,」方笠说,「大道亦求生,但它与我等修士牵连甚广,若想找出破解之道,只能依靠不需要灵力的凡人,正好用得上『入世』道修士,我等得到大道暗示,方敢响应掌门令回到宗门。」 应遥默然不语,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但至少面上是一副被说服的模样。 方笠又嘆了一口气:「我们倒不是想要刻意隐瞒,只是实在是不知道从何说起,又怕告诉你会妨碍修行。」 应遥承认他这句话说得对,因此他也低下头去,盯了一会儿方笠的剑,看得剑灵从剑里冒了出来,对着他发出了一声表示疑问的剑鸣。 「我已经化神后期了,」应遥毫无关联地说,「现在这修为也勉强够用了,不用担忧妨碍修行……」 方笠打断了他的话:「如果是在我们那时候,依照你的天赋,若是按部就班地修行了三四百年,也该到了接触渡劫瓶颈的时候。」 无论在哪,能在三四百年间修炼到化神期的修士都能称上一声天纵奇才,应遥沉默了一会儿,笑了一下,反问道:「那又能说明什么?」 「我不受父亲待见,所以被扔到离家百里的山头上,幸好接纳我的是入世剑宗,」应遥轻声说,「若我不幸被哪个修行了今法无情道的宗门捡走,又或者像我兄长一样受尽疼爱,自然也会有大量资源供我修行据说进展最快的今法无情道,岂不是永远不会知道我适合的是修『入世』道?请方师叔祖告诉我,会有多少人生出这样的想法?」 没有人在这时候会考虑若是没有今法无情道的修持,自己是否还能有今日修为,依照应遥对今法无情道修持的认识,这些人恐怕只会想自己在这之中损失了多少,哪怕这损失根本与他无关。 方笠明白他的意思,但他看了应遥一眼,脸上居然找不到任何为此担忧的神情,应遥有些茫然地看了一会儿他的神色,恍然道:「大道之争?」 应遥自己没少亲身经歷楚相、楚杭兄弟二人的谋划,但他仍然被他们两个放出的消息误导,以为他们手上也有「此路通玄」印,他尚且如此,那些知道的消息远不如他多的修士又怎么可能不生出误解之?以今法无情道修士的道心,又怎么可能不想方设法地在其中分一杯羹? 这些修士如今修为最高的也不及应遥,若在这十年中为所谓大道之争冲锋陷阵,再加上有人可以误导他们自相残杀,十年后说不定真不会对还有两位渡劫和近十名化神修士的入世剑宗构成什么威胁。 方笠轻轻一点头,道:「阿遥疑问已解,回宗门吧。这十年间遇事还需阿遥出面应付,有劳了。」 第174页 事已至此,应遥既不能插手进去横生枝节,又不能对已发生之事横加指责,所以他确实没有什么好问的了,只能听从了方笠逐客的建议,起身向他告辞。 「方师叔祖保重,」应遥说,「但是否封山还需要与掌门商议,若事与愿违,望师叔祖勿怪。」 方笠摆了下手,没有说话,不知道是准备怪罪还是放过他。 应遥也没有非要纠缠他得到个说法的想法,他弯腰拿起救俗剑,转身走出城主府,腾空而起御剑向宗门飞去,一面给郑传发了一道传讯符,询问他正在何处。 郑传在兢兢业业地帮他看徒弟,收到应遥传讯符时还有点儿惊异,不知道他为何这么快就从楚杭的小天地中跑了出来,应遥请他在自己的山头上稍等一会儿,加快速度飞回了宗门。 以他现在的脚程,千里的距离也不过一两刻便能飞过,不到一个时辰剑修就返回了宗门。 此时又是招收门徒的时候,山脚下站满了来碰运气的凡人,应遥站在高处看了山门外一眼,微微嘆了口气,从他们头上飞走了。 他这次又离家半年多,临行前被他揍了一顿的徒弟们都已经成功筑基,正兴高采烈地御剑在离地三尺的地方飞来飞去,甚至尝试先爬上屋顶再飞起来,看看是否能飞得更高点儿,郑传也不阻止他们胡闹,就站在一旁含笑看着,偶尔和他的操心剑说两句话。 应遥落到自己的山头上,扫了一眼三个徒弟在大唿小叫地做些什么,无奈地捏了一下鼻樑,也无视了他们走向郑传,找了个凉亭和他一起坐下,尽量事无巨细地告诉他自己在楚杭小天地中的见闻和与方笠的对话。 郑传越听眉毛皱得越紧,最后几乎把自己造出了一副愁苦相,应遥说完最后一句话也安静下来,体贴地起身离开凉亭留给他思考时间,靠在不远处徒弟们练剑用的侍剑童子上,抱着胳膊看起了缭绕在山顶的云雾。 「我倾向封山,」郑传说,「十年而已,把这山封的范围大一点儿也不耽误什么。」 应遥反应了一下才明白郑传的意思,他失笑道:「师父怎么不说把附近的长安也划进封山的范围?」 郑传瞪了他一眼:「那能叫附近?」 应遥还是觉得封山不太好,但他也明白以如今入世剑宗的现状,需要出门满天下歷练的弟子并不太多,封山的范围大一点儿,把下面几个凡人村落划进来也就足够,修士封山也不耽误凡人进出,并不误事,于是摊了一下手,没有再反驳郑传。 入世剑宗如今也算是名门大宗,决意封山需要通告天下宗门,一时半会儿也完不成,整个门派中能出面干活的人也不多,如今郑传也没有时间,应遥只能把三个徒弟委託给了已经跨入金丹期的郑茉带着。 他的三个徒弟被郑茉接走时不知道是应该为能尝到徐照的手艺欢欣鼓舞,还是应该为自己的师父把自己放养了垂头丧气,倒是一个个 都对应遥露出了依依不捨的神情。 两个月后楚杭终于控制住了自己的小天地,楚相悄无声息地带着欢喜佛修返回无亮城,然后光明正大地对他下了战书,约他在峨眉山上相见。 两人各自带了己方的渡劫和化神,而入世剑宗宣布封山也在这一天,好事的修士们都跑去围观大道之争,显得入世剑宗的封山仪式冷冷清清,只有几堆不明所以,但是听见包吃包住就来了的凡人听了一耳朵的「封山」和「十年」。 这倒是正合了郑传的低调心思,他毫不介意没人观礼,按部就班地走完流程,把掌门印往怀里一揣伸了个懒腰,转头和跟在身后的应遥说:「山都封了,我也要潜心修炼去,这十年处理杂事外记得给我带徒弟。」 应遥被自己师父突然丢来的重任砸得说不出话,即使能说出话也只能点头答应,郑传赞许地拍了下他的肩头,抱着操心剑扬长而去,远远丢下一句:「入世、入世,修行到最后别忘了你想入的是哪个世。」 第一百四十四章 十年一 应遥一头雾水地望着他的背影,心想:不就这一个世吗?我能跑到哪去? 郑传说闭关就是真的闭关,前些日子还活跃在各个山头串门打牌,遛猫逗狗的化神和渡劫修士们也有学有样,集体假称闭关,自此消声匿迹,连应遥手持他自己手里掌令弟子的玉牌都感觉不到这些人在哪,郑传的小徒弟长景找不到自己的爹和师父,慌得四个小蹄子哒哒地就撞进了应遥怀里。 应遥再次被迫担负了照料广大师弟师妹的重任,只可怜他那三个徒弟,好不容易被自己的师父亲自接手,还要被一大群比自己长一辈的师叔师姑们分薄他的注意力,委屈可怜弱小又无助,不敢和应遥抗议,只能在晚上躲在自己的被窝里咬着手绢嘤嘤哭泣。 眼下宗门中称得上有一战之力并且还清醒的人只剩下应遥一个,他白天处理杂物,教导弟子,到了晚上还得御剑巡视宗门,名义上宣称是查看有没有什么不长眼睛的宵小欺负入世剑宗全是长了颗老妈子道心的剑修,实际上是在防备自家那几个不让人省心的师长东窗事发,被心生愤恨的修士潜入。 所幸他从通天境带回来的法宝中也有几样可以作为护山大阵的东西,一层层布置下来,至少修为不如应遥的修士不可能悄无声息地潜入,所以在巡视了两三个月后,他的事情就变成了陪救俗剑漫山遍野地找毛茸茸欺负。 第175页 他们先前养在驭兽环里的那只老虎暖和在应遥带着救俗剑离开宗门的三年内重新长出了一身蓬松暖和的漂亮皮毛,只是仍然一见救俗剑就惊恐得掉头逃窜,救俗剑大约是撸腻了老虎的手感,见它跑也不去追,反而掉头回来用剑鞘拱应遥放在衣袖里的偏殿,试图用一连串剑鸣说服应遥把里面那只白毛狐狸放出来。 偏殿里还有一只有大鹏血脉的鹰,一头修炼出神智的白狐狸,一条跃过龙门化为蛟龙的鲤鱼,在应遥和楚相在偏殿里推演怎么控制被融进楚杭的小天地中的半个通天境时,救俗剑一直在相当殷勤地勾搭那只白狐狸,试图说服它让自己摸一摸尾巴。 白狐狸既然能修炼出神智,自然不会简单地就被救俗剑哄骗了,至少在应遥抓着救俗剑出了偏殿时它还没有得手,大约也正是因为这样,它才一直对白狐狸念念不忘。 应遥思考了一下,觉得如果能在这时候说服这三只灵兽加入入世剑宗,自己镇守宗门时就能多一些底气,不用像现在这样一个人管理这样一大片地方不说,还得依靠一个人的武力镇压有可能出现的一切魑魅魍魉。 所以他找了个平坦地方把偏殿放出来,进去跑了三趟,把关着这三只灵兽的笼子拎了出来,再收起偏殿,扛着笼子去找了郑茉。 他原本想直接找徐照,可是担心他正在厨房里忙,空不出手回他的传讯符,才先去寻郑茉,反正这两个人结为双修道侣后整日在一起,就没见分开过。 郑茉果然和徐照在一起,他的小师妹仍旧用着一把长得像锅铲的剑,但这回铲边加了尖刺和锯齿,看起来就很兇残,让人担心有没有锅能经得起这铲子一铲。 不过她也没有在用锅铲炒菜,应遥落下去时郑茉正在对着一大块堆在院子里的,看不出是从什么生物身上割下来的肉痛下毒手,身形翩跹飘飞,剑光游龙惊鸿,如果不是对象是一块血水飞溅的生肉,这场景确实是美的,但是现在大概只有徐照可以欣赏了。 应遥在院子里找了一个空地把三个笼子扔下去,鹰和蛟龙大约是被惯得太久没了志气,见到这一幕以为自己要被下锅,咬着笼子的栏杆瑟瑟发抖,只有白狐狸端坐在栏杆后,优雅地梳了一下尾巴上的毛。 郑茉看见他带着三个笼子落下来眼前一亮,放下手中鲜血淋漓的锅铲剑,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迎上来,笑道:「师兄又带了什么好吃的回来?煎炸烹烤怎么吃……我看看,烤鸟和炖鱼?哇!」 她的目光挪到了最后一个笼子里端坐的白狐狸身上,发出了一声惊嘆:「好漂亮的狐狸!这身好皮毛吃了可惜了,要不再养几年剥了皮给师兄做身大衣?」 能被柯礼放进偏殿里的灵兽起码是通了人性的,血脉也都有不同寻常之处,即使不能口出人言,听懂郑茉要做什么还是轻而易举的,因此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哆嗦,纷纷转过头用控诉的眼神看着应遥。 应遥没太注意它们的视线,他的目光从被鹰爪抓出八道沟壑的笼底挪到气吁吁地喷出一团火光的蛟龙身上,然后又落到毫不掩饰地炸了尾巴毛的白狐狸身上,哭笑不得地制止了兴致勃勃地数烤鸟有几种做法的郑茉,问道:「我是来问问它们都吃些什么,要怎么养?」 郑茉眼神茫然地说:「可是我只知道怎么吃。」 应遥和她对视了一会儿,突然想起自己不是来找郑茉的,赶忙一扶额,请她告诉徐照自己想见他的师叔。 徐照一门修「自然」道,大道之争一起就早早借着探望徐照的机会拖家带口地跑到了入世剑宗的地盘上,向郑传租了个小山头,每天特别安详地瘫在山头上晒太阳。 论起驭兽一道,几乎没有比「自然」道修士更擅长的,因此一想到要收服这三头灵兽,应遥自然而然地就打起了徐照的师门们的主意,然而他毕竟常年不在宗门中,和他们不太熟悉,不好贸然上前打扰,只好通过徐照找上门。 徐照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有点儿怕他,闻言满口答应,当晚就把自己的爹卖给了应遥,然后又被应遥转手卖给了那三头被郑茉血肉横飞的动作气得撞笼子的灵兽,苦着脸接下了这个差事——应遥一眼就看穿了他那张愁眉苦脸的面孔下藏着的见猎心喜,不过他友善地没有揭穿。 「自然」道驭兽果然有一手,一个月后救俗剑就心满意足地撸上了白狐狸,当然只撸了一下就被白狐狸甩尾巴抽了出去,那头鹰在应遥住的小山头上搭了个窝,假装自己住在应遥头顶上就是对他耀武扬威,蛟龙霸占了一个平坦的山顶,一甩尾巴凿出来一座湖,白天在云里穿行撒欢,晚上就睡在湖里。 而那只开了灵智的白狐狸不知道为什么对因为找不到爹和师父,变出半个原型,四只小蹄子哒哒地跟在应遥身后的长景产生了兴趣,整天跟在他身后。 应遥抓着他警告了一番,试图用封俭的渡劫修为让白狐狸收敛一点儿,然而事与愿违,反而被傻白甜的长景用头拱了一下。 左右封俭的修为在哪里,这三只灵兽又都对大道立下誓言,承诺守入世剑宗千年,应遥见劝不动他们,也就作罢,重新把注意力转回自己的杂务上。 楚相和楚杭带着人在峨眉山中见面后既没有打得天崩地裂,也没有召集手下为自己摇旗吶喊冲锋陷阵。 大多数能叫得上名号的修士不知道去了哪里,接二连三地都没了音讯,本来就不常在人前露面的大能们更是消失得无影无踪,而无亮城和西雪山外的楚杭小天地早被整个修真界视为有进无出的禁区,至今没有消息从里面传出来,只有不时爆发的惊天动地的灵气波动昭告世人那里还有人打生打死。 第176页 整个修真界好像突然变成死水一样沉寂下来,大多数修士都只能站在岸上看见波澜不惊的湖面,不知道底下藏着怎么样的静水流深,但也正是因为这样才更叫人心生恐慌不安,不知道什么时候什么东西会从湖下钻出来。 越来越多的宗门受不了这样的气氛宣布封山,但又没有入世剑宗这样把附近的凡人城镇也纳入治下的勇气,只能自扫门前雪,然后就只剩下压根不明白髮生了什么事情的凡人们。 凡人比修士还要惊恐不已,应遥每天都能收到前来向入世剑宗寻求庇护的使者的求见。 「入世」道原先多么叫人看不上眼,在这个修士和凡人都自顾不暇的时候就有多叫人安心,或许也由于了「入世」道功法传遍了大街小巷的缘故,来向他寻求庇护的凡人远比向他寻求庇护的修士多得多,当然也可能是入世剑宗的封山大阵拒绝了一切有灵根之人进入的原因,那些想进入入世剑宗的修士必须和凡人为伍才能见到他。 多数修士还是认为自己比凡人高出一筹,至少从地位上来讲确实是这样,因此他们也更不愿意和凡人混在一起,不用应付他们应遥也乐得清闲,只专心处理来向他寻求庇护的凡人使者的请託。 入世剑宗封山的范围不可能再扩大,多数时候他都是以安抚为主,毕竟凡人多生活在相对繁华和平的中原,距离楚相和楚杭交战的地方尚有几千里的距离,再大的动静也不可能传到他们这里来,但偶尔也会出手干预一些。 比如正好处在以西雪山为源头的江河附近的凡人城池,就得看着水位涨降的情况施展恰当的法诀,免得大旱或大涝,然后在给楚杭发去一个咆哮的传讯符,让他轻点儿打架。 第一百四十五章 十年二 应遥现在有些明白为什么郑传让他想清楚自己要入哪个世,他自己虽然明确地知道凡人和修士之间的区别,但长久以来见到的修士与凡人混居的生活叫他总是不自觉地把两者的生活习性混为一谈,然而这是不合世人认知的。 「入世」道修士极少会生出「这是这个世界错了,不是我搞错了」的心思,他们更习惯于与道和解,应遥同样没有打破凡人和修士界限的想法。 一是这的确不可能,修士和凡人在能力和寿命上天生就存在着鸿沟,他又不能挖了修士的灵根移植到凡人身上,二是他已经见识到了两个想改变这个格局的「长治」道修士费尽心思,不惜修为寿数做出的错误示范,因此他很快意识到了自己必须在入凡人世和入修士世之间做一个选择。 这并不好选,应遥自己就是一个修士,在多数有名有姓的大能被楚相和楚杭两兄弟拖入大道之争的前提下,他称得上是主持修真界秩序的第一人,连一贯以维持秩序者自居的执法堂都要优先考虑他的建议,他勉强可以做到说一不二,并且不会受到太多阻力——因为他不会损害所有修士的利益,凡是能通过拉拢分化解决的问题都不叫问题。 但他若是选了入凡人世,应遥几乎能预感到日后自己为凡人与修士争利时会收穫的震惊目光,如果只有一次两次,他还可以凭藉自己的实力把议论压制下去,但他选了这条路必然会一直做下去,直到得罪整个修真界。 应遥心里清楚自己的倾向,相比和被毁了道基后眼高于顶的修士们打交道,他更希望能选择凡人,而且凡人也不用担心飞升路断绝和令其减少的问题,但他毕竟不是独身一身,他身后还有整个入世剑宗,若是因为自己的选择牵连入世剑宗,应遥确信自己必被心魔所控。 人心在面对自己亲近之人时自然有所偏爱,应遥自认自己不是例外,因此和入凡人世成全自己的道心相比,他更希望整个师门能平安无事。 这也是个不太好抉择的事,应遥左思右想下不了决心,只好暂时放弃这两个选择,准备先把这十年熬过去,等楚相和楚杭那边争出结果,先和带头为难他的这几个人打上一架再说。 不过不管应遥是怎么想的,日子都要过下去,前来寻求庇护的凡人和修士都不能不管,应遥劳心劳力,忙得焦头烂额,不知不觉就忘了那两个困扰自己的选项。 此时已经是入世剑宗封山的第五年,大道之争的胜负还未露出端倪,但形式已经越来越紧张。 争来斗去的久了,大家也都明白了彼此选择的立场,放过那些坚持了中立的宗门不提,即使共用一个灵脉的两个宗门都有可能立场不同,加上斗争之中不免有人丧命,彼此之间就又结了仇,自然不能再和老邻居和谐共处下去,遇事当然要争夺一番。 这种情形在整个修真界中屡见不鲜,最后无需楚相或楚杭出面召唤,这些还留在中原没有前往无亮城或西雪山助阵的修士也自发地结成了两个同盟,整日不思修炼,只剩下满心争斗。 胜者往往会夺走败者的所有积蓄,因此修士们突破好像变得更容易了,一时元婴遍地走,金丹多如狗,若是个闭关长久一点儿的修士出关,怕是会以为自己一觉醒来,竟回到了上古灵气充沛的时期。 饶是应遥自觉事先已经做好了最坏的设想,见到这种场景也不免心烦意乱。 他知道这些人必是修行今法无情道的修士,所以才会在这种近似道德崩坏的时期如鱼得水,但他不敢说这里没有自己的师长们的推波助澜,因此无论是谁问上门来他都难得地对此保持了沉默。 第177页 若在往日登门的都是些甚至正常的修士,必然没有人会对他的沉默生出什么邪念,但这些无情道修士习惯了掠夺与弱肉强食,膨胀自大之下却把他的沉默当成了示弱。 入世剑宗盘桓华山灵脉多年,有师门长辈慷慨解囊,有应遥从通天境中带回来的法宝丹药,又多年没有参与斗争,没有什么损失,在他人眼中自然是富得流油。 两方势力斗争多年,早先攒下的家底消耗得一干二净,全靠抢劫维持修炼,晋升境界,而境界越高消耗得也越多,很快所有人都开始入不敷出,不知道是谁从哪开始宣扬应遥畏惧他们的实力,所以才对他们的作为沉默不语的消息,于是三天之内这些人以令人惊异的速度拉起了一支队伍,浩浩荡荡地冲到了入世剑宗的封山大阵外。 此时应遥正在封山大阵的另一处照看一支难民队伍,当他收服鹰拍着翅膀把何湖传递消息的竹筒扔到他面前时,第一层封山大阵已经被如雨一样的法宝打碎了。 何湖在三个月前出关,他的剑早救俗剑一步修成了人形,就是出了个差错,剑的人形浑身上下没有一根毛髮。 救俗剑斩钉截铁地说是因为它没有剑缨,应遥觉得它说得有道理,就没再管救俗剑见到一只毛茸茸就要薅一绺毛挂在自己身上试试的强盗行为。 何湖和他的剑渡化形劫时受了点儿伤,正漫山遍野地游逛找药材,正好碰上气势汹汹地来找应遥麻烦的修士大军,不慎裹入其中,被认出了是个和应遥相熟的剑修,被两个和他修为相当的修士看管了起来,好不容易找了个机会给应遥传讯,还是晚了一步。 应遥随手抓过来一个师弟,把这边的照看凡人的事务丢给他,叫上鹰御剑向承受攻击的地方飞去,不过瞬息便到了修士大军面前,一言不发地加入战局,把几个倒在中间的同门救到第二层封山大阵后,摆手拒绝了他们的帮助,走出大阵站定。 「诸位攻我封山阵,伤我同门,等同于对入世剑宗宣战,」应遥彬彬有礼地说,「我得向诸位讨个说法。」 他已经有近二十年没有在人前出手,当时见过他和方笠一个一个宗门打上门的修士多数都不在中原,即使有少数几个劝阻的也都被忽视了,因此他这「讨说法」三字一出,居然惹了个满山脚的闹笑声。 或许不止这些,应遥看着他们想,这一路过来他们至少经过三个不在封山大阵内的凡人城池,我没有接到任何消息,怕是,怕是…… 他在怕是这里停顿良久,咬着牙往下想:怕是不幸了。 「入世」道剑修怒火中烧,但他脸上看不到任何端倪,反而因为过于冷淡的神情显得更漂亮了一点儿。 何湖混在人群中,确信自己听见了一些不太雅的议论声,他哭笑不得地和搜寻他踪迹的应遥对上了目光,然后对着他摇了一下头,做口型道:「凡人没事,我拦下了。」 应遥突然松了一口气,这叫他觉得自己有点儿天旋地转,他对面的修士大笑起来,向他相当敷衍地一拱手,强词夺理道:「入世剑宗占据宝地无作为,实在是暴殄天物,灵脉灵宝珍惜,有能者配用之,我等也想向入世剑宗讨个说法。」 应遥抬起头,拔剑止住了对面的化神修士自报家门的话音,淡淡道:「我剑下斩无名之士无数,不差你这一个。」 他向对面的修士大军行了一个持剑礼,稍微提高了一点儿声音:「入世剑宗应遥,请教诸位。」 第一百四十六章 请教诸位 入世剑宗的「入世」道心法共有八剑,但第八剑从未写在过任何一本广为流传的典籍中,也不怎么依靠师徒之间口口相传,因为每个人的第八剑都不尽相同,是他们自己的道,哪怕是同道的渡劫修士也只能从旁点拨,绝无可能插手其中。 又恰好能领悟出能名扬天下的第八剑的「入世」道修士寥寥无几,多得是领悟出郑传那种用于奶孩子的「三不朽剑」,或者应遥那种老妈子的「教化剑」,用来揍人聊胜于无,用来杀人则万万不可能,像封俭那种「杀人剑」也算得上是百中无一,而能修炼出第八剑的「入世」道剑修又何尝不是万里挑一。 因此这第八剑在世上籍籍无名,无人知晓,只有流传甚广的恻隐、羞恶、辞让、是非,禁行不义,禁冷眼旁观,禁以己律人七剑,凡是看过「入世」道功法的修士都能叫上名来,若是实在闲得没事还可以挥两下树枝试试。 因此应遥「请教诸位」四字话音刚落,便又听见对面看上去浩浩荡荡,人多势众的修士大军发出一阵揶揄笑声,诋毁轻蔑之语比比皆是。 这说起来着实有趣,「入世」道剑修再不济,他也是个实打实的化神后期,摸得到渡劫期门槛的那种,剑修擅战之名又举世皆知,应遥左思右想,也想不出来究竟是什么给了这些人当面嘲讽自己的勇气。 他实在是想不出来答案,只好幽幽地嘆了口气,回身确认了一下自己的同门们都老实地待在第二层封山大阵内,没有见猎心喜想出来打架的,才再转回身拎起救俗剑,凝神做了一个起手式。 应遥知晓这些都是修行今法无情道的修士,他虽然足不出户,却整日有前来请託他的庇佑的凡人与修士,即使众口纷纭,从中也能勉强提炼出外界情形,加上每隔几日他总能收到没有署名的传讯符,事无巨细地告诉他最近又发生了事,故而这些人造成的乱局同样有所耳闻。 第178页 道基既毁,修仙修魔都难以辨认,应遥一眼扫过去就能看出其中有不少人手中血债纍纍。 杀为非作歹之人亦算血债,但绝不可能这么多的人都杀的是歹人,换而言之如果他们真的杀过这样多的为非作歹之人,那么这样多的歹人数量,就他面前的这些人来说,又会有几个清白的? 应遥起了杀心,但他第一剑仍是用得教化。 他得到救俗剑后渡元婴劫时曾戏称这一剑叫「教你做人剑」,虽然这么说不太尊重他的老妈子道心,但也没有叫错——如果对方真的还打算做个人,那它确确实实是正统的「教化剑」,可辨罪行,断刑名。 可惜他对面的修士大军们恐怕都是「我今天不做个人啦」的种类,因此这一剑剑光如惊鸿如潮水地涌向修士们,但在触及人身那一瞬就像泥牛人海,消隐无踪了。 何湖认出应遥这一剑的道心,他自问无愧无罪,便也懒得躲避,倒是看押他的那两个化神期的修士刚刚各自祭出手段,却来不及挡下应遥的剑光,被从头到尾扫了个正着,一个愣了一下,皱起眉喉头滚动了一下,好似咽下一口血,另一个毫无损伤,可能觉得这一剑就是个花架子,讽刺地大笑起来。 何湖倒是没什么感觉,还有闲心顺手抓住一道剑光品味了一下,感觉应遥的教化剑和往日相比又坚定了许多,大约是已经从卓远山留给他的心结中走了出来。 他对那个放声大笑的化神法修有一点儿目不忍视,心想:你连一道剑光都躲不开,要不是阿遥这剑不为杀人,你的脑袋早不在脖子上了,傻笑什么? 无辜的被裹挟进攻击入世剑宗的修士大军的「快活」道剑修心里在想什么没人知道,他的剑灵还没从化人的雷劫中恢復过来,正蜷缩在他的识海里唿唿大睡,也不会回应他。 何湖无趣地啧了一声,把视线挪到了另一个看上去有点儿发呆的化神修士身上,无事生非道:「我看你还有点儿良心,打个商量吧,你把我放了,我去跟阿遥求个情,叫他不杀你,在入世剑宗中做两百年的苦力就放过你。」 化神修士也不理睬他,他正忙着从芥子戒中找治内伤的丹药。 应遥看起来毫无作用的「教化剑」一点儿也不让他意外地博得了更多的嬉笑声,只有几个看起来是主事者一样的修士隐约察觉到了不对,然而长时间的顺风顺水和吹捧让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失去了警惕心,示警之言尚未说出,便有人笑道:「入世剑宗就只有这样的花架子了?」 「不过我看美人儿和这花架子倒也般配,」他说,「不如你跟我签个卖身契,我保证温柔待你。」 应遥啼笑皆非地看了一眼那个最多只有化神中期修为的剑修,敏锐地从他身上感觉到了修魔的气息和一股血腥气,他垂下剑片刻,换了另一个剑招的起手。 「我倒是真有点儿可怜他们了,」何湖自言自语道,「奇了怪了,谁给他们的勇气招惹一个能暴揍渡劫修士的剑修的?」 暂时没人能回答「快活」道剑修的疑惑,应遥确认了一下在这些「不打算做个人啦」的修士里面有哪几个还有得救,手中救俗剑轻轻颤动,发出了一声清越剑鸣。 应遥下一剑的剑意便换了禁行不义,他游龙一样从第二层封山大阵前跃到修士大军中,一剑格开那个出言不逊的剑修的抵抗,叫他本命剑脱手而出,第二剑便利落地将他扎了个透心凉,回手时带出一篷血雨。 然而这篷血雨还没能落到地面,他又回手一剑刺破了另一个法修的灵气罩,送他去和前一个做了伴。 一般来说「入世」道剑修的剑招没有太过花俏的,甚至也不太爱用剑意杀人,因为那太耗费灵力,他们更喜欢直接拎着剑上阵,相比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用没的灵力,显然还是手中的剑比较靠谱。 不过现在这种务实派的剑修也不多见了,大概是因为打起架不够好看,和修士们喜欢的衣袂飘飘,仙气缭绕的斗法相比太像村头地痞打架,但现在显然是应遥占了上风,也就没有活人和他计较这一剑出得是否漂亮。 没有人能接下他的第三剑,「入世」道剑修全力施为,剑尖上流淌着摄人心魂的血光,但每一道流光下都有一条人命,夹在他和几个化神中间的元婴修士更不是一合之敌,往往应遥微微一转手腕,就有一只元婴痛哭流涕地抛下肉身从识海中飞奔而出,试图逃脱这个剑修的魔爪。 然而并没有什么用出,修士大军近五百人,加上他们带来摇旗吶喊的随从,加起来也有个三四千人,应遥留着力以防万一,不愿再像第一剑用教化那样耗费灵力用剑意扩大攻击的范围,就是杀傻站在原地不会跑的人尚且需要一段时间,这些修士只是一叶障目之下狂妄自大,论脑子绝非蠢人,自然不会干站着挨打。 法宝剑气的灵光都不要钱地涌向应遥,试图在狂轰乱炸下破开他的护体灵气,趁乱分一杯羹,因此好不容易从应遥手下逃脱的元婴等不及他的第二剑追上,就死在自己人手下,身上携带的珍宝也被一扫而光。 应遥放开神识笼罩着整个战场,他执掌入世剑宗的封山大阵多年,对它们烂熟于心,又藉助封山大阵的力量把整个入世剑宗纳入神识下,果然在一个角落里发现了另一队偷偷摸摸的修士。 剑修笑了一下,低声说:「还知道声东击西呢?」 第179页 他侧身避让开一道凌厉剑光,剑光在擦过他的额头时勐地炸开,溅在了应遥的护体灵力上,划出一小片肉眼看不见的灵力波动,送出这一道剑光的修士见这一式似乎卓有成效,张口吞食下小半瓶培元丹,举起自己的剑凌空向应遥刺来。 应遥隔着人潮看了一眼那个压阵的化神剑修,这算是他到现在为止见过的唯一一个还有点儿意思的剑意,但距能打伤他的程度还有点儿远,因此他懒洋洋地提起救俗剑挡下这一击,摸出自己的掌印弟子令激发一道灵光,将这道灵光回手掷出。 灵光没入封山大阵,片刻后发出了一声震耳欲聋的长啸:「师父别睡啦,有人打上门说你偷孩子了!」 除了站在封山大阵后跃跃欲试地想加入战场,但被应遥镇压住的入世剑宗弟子们没人听懂他在说什么,何湖茫然地想:入世剑宗的掌门还有这种爱好吗?难怪被人打上门呢。 不过除了郑传也没人听懂他这句话下的另一层含义,入世剑宗的掌门抱着自己的操心剑一个激灵从床上跳起来,露出了比何湖更茫然的神色,放下剑使劲搓了一把脸,嘀咕道:「我是一觉睡了几百年吗?怎么有人敢打上门?」 第一百四十七章 剑出天下惊 操心剑好奇道:「你真的偷过人家的孩子吗?」 「怎么可能!」郑传矢口否认,「从河里山林里和庙里捡人家遗弃的孩子的事能叫偷吗?那叫救人性命!」 操心剑想了想他给自己取的名字,翻了个身飞到郑传背上,不吭声了。 郑传听应遥的声音中气十足,语气也不着急,心知他现在还应付得来,于是不紧不慢地拾掇了自己一番,仙风道骨地顺着封山大阵给他的指引飞了一段,迎面撞上了那一伙想偷偷摸摸潜入的修士队伍。 郑传知道自己是被应遥哄过来应付这帮缩头缩尾不露面的阴招,忍不住低骂了一句:「兔崽子。」 他一生心血俱在入世剑宗,两者命运相连,亲密程度几乎可以媲美剑修和他的剑,幸好这把操心剑也是和他差不多的性子,不然早因为剑修在外面有人了把他暴揍一顿,飞回剑池中自闭了。 也因此郑传的修为几乎和入世剑宗息息相关,入世剑宗发展得好,他的修为也跟着蹭蹭上涨,就是睡觉也照样能晋升小境界,如今也算是为半步化神的剑修,加上他同样能控制封山大阵,就是应遥也不敢说能轻易在他手上讨到好处,因此相当放心地把这一小队人马交给了郑传处置。 郑传白打扮了自己一番,觉得一句「兔崽子」还不能发泄心中的郁气,于是眼也不眨地把那队撞在他手上的倒霉修士拖进了幻境中,一个个变成了吃喝拉撒都不由己的婴儿,愤然道:「偷你家孩子了吗!」 操心剑沉默不语,默默地按捺住了继续怀疑他的念头。 应遥把郑传从床上叫起来时还暗中向白狐狸传去一道神念,请它去给郑传搭把手,许诺只要不弄出人命,那帮修士随便它糟蹋,于是憋了许久的白狐狸喜滋滋地跑去和郑传一起摆弄幻境,最后还是郑传自己看不下去那些倒霉修士的惨状,眼不见为净地保持着仙风道骨的模样去找了应遥。 应遥现在颇有点儿杀神的气势。 他一人一剑,气势汹汹地凿穿了修士大军,顺手把伤没好动不了手的何湖救出来丢进封山大阵内,头也不回地奔向硕果仅存的几个压阵的化神修士。 「入世」道剑修手持利刃,刃上已经被血色浸得寒气森森,但他身上仍旧纤尘不染,眉眼漂亮得不带一点儿杀气,身上最重的伤就是一个眼见逃脱无望的修士自爆元神时在他握剑的手上留下的一道血痕,还不足两毫深,渗了几滴血珠就癒合了。 局势到了这个地步自然已经能看出事无可为,这群修士大军来得浩浩荡荡,实际上就是一伙为了利益聚集在一起的乌合之众,为了信念死战不退的气势是没有的,人心涣散来得又快又急。 应遥突入阵后时还能砸向他的法宝剑气已经寥寥无几,无论那几个压阵的化神修士如何恐吓,被应遥吓破胆的元婴和金丹们早已一闹而散,最后就剩几个自持身份不肯狼狈逃跑的还留在应遥眼前。 应遥极轻地笑了一下。 「跑什么呢?」他喃喃自语道,「难道我会天真到放过你们?」 一是为了防止有人心生不甘愤而报復,不如留下这些活口做威胁,还白得了大好劳力,二是应遥担心他们被自己逼得太急,为了逃命无所不用其极,伤了那几个离入世剑宗封山范围不远的凡人城池。 应遥动念重新升起第一层封山大阵,回头对身后的同门朗声道:「去玩吧。」 更详细的安排当然不会当着修士大军的面说出来,应遥把自己的掌印弟子令挂在腰上,分出神识在上面留下数道神念,叫同门们按照修为高低挑选任务,然后无视了那些元婴和金丹的同门们对自己分到看护封山大阵内的凡人城池,没捞到打架机会的黑脸,对着剩下的四名化神修士扯出了一个笑容。 剑修的牙又白又整齐,他面对着日头,笑起来的时候闪过一排快活的寒光,配上一身凌厉气势,看起来像打算吃两个人开开荤。 他直面的那个化神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还坚持着一边哆嗦一边对他虚张声势地放狠话道:「我是天鉴宗弟子,林宗主亲传,你若杀我,他日林宗主归来,必为我报復。」 第180页 应遥没有和这位天鉴宗的林宗主打过交道,但从方笠偷偷摸摸给他泄露出无亮城局势的传讯符中没少听到过他的名字,他停下来挑了一下眉,奇道:「天鉴宗不是也学我入世剑宗封山了吗?怎么还有人在外游荡?」 在中原经营了好几千年的天鉴宗底蕴自然远胜于刚富起来没几年的入世剑宗,不过大概也是因为如此,这些小宗门的修士和散修不敢招惹天鉴宗,才跑来触入世剑宗的霉头,所以天鉴宗有人参与其中也更叫人惊奇。 应遥顿了一下,又道:「我察你身上并无血债,修行至化神也未亲手杀一人,你是医修?医修跑来凑什么热闹?」 那位来自天鉴宗,自称林宗主亲传的疑似医修被剑修耿直的询问噎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察觉出应遥对自己并没有杀意,才哆哆嗦嗦地镇静下来,变回了一个名门大宗弟子应有的模样,客套地向应遥一拱手道:「我等医修以救人为任,需救之人皆在山外,封山不出,于我等无寸进。」 应遥从这个怕死的医修身上闻到了医痴味道,他突然理解了这位的不会说话,迟疑了一下,问他:「你跟来是想在战场上救人?」 然而他一两剑取走一条人命,至今没给医修放手施为的机会。 「他们还答应我如果我医治他们,他们就帮我找我失踪的师侄,但是现在入世剑宗胜了。」医修期盼地对应遥说,「我帮你救助你的同门,你帮我找我的师侄怎么样?」 应遥考虑了一下,换了左手拿剑,欺身向前抬掌砍向医修的侧颈,封了他修为,又谨慎地在他身上留下三道剑意,把他扔到了跟着他在战场上盘旋的鹰身上,模稜两可道:「一会儿谈。」 医修大概已经在应遥不知道的时候更改了自己的立场,又见多了被自己医治时总提出奇奇怪怪的要求,用奇奇怪怪的方式对待他的剑修们,处变不惊地抱着鹰的脖子奇道:「你们入世剑宗的剑修不想要一个温柔可亲的医修吗?我怎么总听别的剑修成天嘀咕想随身携带医修呢?」 鹰振翅飞回第二层封山大阵的范围内,不错眼珠地盯着医修看守他,围在大阵后看打架的剑修们毫不见外地一拥而上,七嘴八舌道:「医修真的都是温柔可亲的吗?」 「随身携带医修不会被剑暴揍吗?」 「怕什么呀你都随身携带医修了,揍完眼睛一闭就治好了。再说打是亲骂是爱,还能和剑增进感情,一举两得,多好的事……痛痛痛!祖宗别打了!我知道错了!」 这个白日做梦的剑修被自己的剑一顿胖揍,医修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两手一摊:「我被封了修为。」 剑修好不容易抱住了自己的剑,听见这雪上加霜的一句话,不要面子地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应遥听了一耳朵自家人没出息的闹闹腾腾,忍不住又露出了一个笑意。 这回的笑意大概就是医修口中那种和蔼可亲的笑意,但是仍然把他面对着的剩下三个修士吓得和鹌鹑一样。 「我有一个问题,」应遥微微抬了一下救俗剑的剑尖,轻描淡写地说,「谁在幕后主使此事?」 他不知道是谁挑唆并聚起一群乌合之众来围攻入世剑宗,但这种显然不能对入世剑宗造成什么损伤的攻击除了白白浪费人命不会有任何作用,但能召来九位化神一起围攻入世剑宗,哪怕这其中有一半化神都是今法无情道修持下名不副实的花架子,也绝非易事。 应遥自问自己竭尽全力也做不到这一点,这种把握人心的能力更像是「长治」道修士的手笔,但如今最有名的两个「长治」道修士各自纠集了人马做大道之争,这人不去选定一人跟随,反而跑来搅中原这一滩浑水,让他不能不心生警惕。 但三个化神修士左顾右盼,并不回答他的问题。 「看来这位幕后主使也在场了,」应遥装腔作势地轻笑道,「看你们这副挂不住面子的模样,他是不是修为不太好?」 一个元婴或金丹的「长治」道修士,应遥想,或者别的什么道,总之修为不太高,可能手上也干干净净的,他的目的是什么? 他冷静地往自己的掌令弟子印中添了一句话:「但凡抓住的活口,先堵了嘴再说。」 应遥的问话并没有惊起三名化神修士太多的神色变化,他也懒得再问,提剑上前照旧一刺,混着杀人剑意的禁行不义剑把头颅和识海一起凿开,叫他们身死道消。 从始至终没有遇到任何一个敌手阻碍的「入世」道剑修在原地站了片刻,脸上看不出任何一战成名后的喜色。 「差点儿忘了,」应遥低声说,「还没给你们看看『入世』道剑修的剑。」 他站在一片被血浸透的土地上,微微垂眸,神色平和地做了一个让人感到眼熟的起手式。 他猜测中那位修为不大行的幕后主使对这一剑的记忆深刻远超旁人,他收敛气息藏在不远处,瞪大了眼睛满脸恨意,但不敢多看应遥,怕他发现自己的注视。 应以歌被应遥用教化剑教训过两次,一次引动雷劫叫他结丹功亏一篑,一次把他揍得吐血骨折,修为终生不得寸进。 今法无情道修士眼中毁人修为之仇胜过杀父、夺利之仇,应以歌虽修为再无寸进,但凭着一肚子怨恨还是搜寻到了不少法门,几次险死环生,小心翼翼地在几个化神修士之间周旋,好不容易引动他们对入世剑宗起了歹心,却不曾想应遥的修为一日千里,渡劫之下竟无一人能做他敌手。 第181页 应以歌难免暗骂今日这些化神修士,一面惶惶地思考对策。 他不知道应遥因为入世剑宗做过的事心里有鬼,早早地把这一群来访修士关进了两层封山大阵间,还想着如何浑水摸鱼偷跑出去,但就在他心思急转之时,应遥已经抬手出剑。 「入世」道剑修这回仍是用了教化剑,但剑上有煌煌气势,全不像第一剑那样还有着如波澜的水光。 应遥这一剑自上而下,只是一个最基础不过的噼砍,却引动了雷霆。 华山云雾中雷声滚滚,继而如倾盆大雨一般落下,把跑得漫山遍野的今法无情道修士噼了个干干净净,自然也包括了犹在愤恨发狠的应以歌。 应遥笔直地站在雷霆下,并没有一道雷向他而来,但他垂下剑平静道:「知不义而不止,我与其同罪。」 第一百四十八章 人力有尽时(一更) 应遥说的是他明知道如今搅乱修真界,叫修士们从还算谦和有礼的君子变成杀人越货无所不为的强盗的今法无情道修持从谁手中传出,又是在谁的推波助澜下变成今日模样,却故作不知地袖手旁观,除非受其害者求上门来,也对这等惨景不闻不问,只为把自己师门从其中洗脱怀疑,免受牵连。 但他既然对此心知肚明,大道面前就不可能为自己辩解。 应遥手中的救俗剑剑尖指着地面,无所动容地抬起头看着直奔自己而来的雷霆,微微嘆了口气。 以他今日修为,引动这道教化剑意需要倾尽全力,如今经脉中灵力已近枯竭,自然不可能在做出什么抵挡或者躲避的动作,好在这毕竟算是自己揍自己,剑修的身体也足够结实,被雷一噼只是吐了口血,便晃晃悠悠地站稳了。 「阿遥突破了?」救俗剑喜忧参半地说,「可这教化剑意……怎么连你一块揍?」 应遥不知怎么硬是听出了救俗剑「我都没揍过你居然被你的剑意捷足先登」的醋意,他失笑地捏了捏救俗剑的剑柄,转身往回走去,一面将神识探入芥子戒中,悄无声息地扔了两颗培元丹到嘴里。 「我承认人力有不能为,」应遥自言自语道,「也承认我有偏私做不了圣人,但我修『入世』道,先为人,后为修士,道心不圆满又能如何?」 剑修自认所作所为有违自己的道,偏又不打算有所悔过改正,这举动无异于自绝于道途,教化剑意当然能连他一块揍了,救俗剑迟钝地理解了自家剑修的意思,有点儿不知所措地抬头看了一眼天上还没有散去的雷云。 那不是晋升渡劫期的雷云吗?它茫然地想,它怎么有散去的徵兆?到底发生了什么。 应遥默默运转灵力化去培元丹的药力,又摸出来两颗一口吞了,感觉到救俗剑的疑问,又添了一句:「不是晋升渡劫的雷劫,是想噼死我的雷劫。」 他刚突破化神后期不到十年,先是被心结折腾得忘了锻鍊经脉,最近几年又忙得没有时间认真修炼,积累不够就要强行晋升差不多等于自寻死路,大道又不是和修士有仇,正常情况自然不会轻易降下雷劫。 不过现在的大道可能求生欲太强,见到一个准备晋升渡劫,晋升后可能跑去咣咣打架,抢楚相口中杜撰的「此路通玄」印,然后再引来仙界修士把它一顿折腾的剑修一肚子怨气,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干脆抢先绝了他的念头。 这也在情理之中,因此应遥并没有太觉得意外。 倒是救俗剑恍然大悟地说:「所以你先噼了自己,大道就不好意思动手了?」 过了片刻它领悟到这对应遥来说意味着什么,情不自禁地尖叫起来:「阿遥你自绝道途了?」 应遥第三次吞下两颗培元丹,脚步不停地走到了第二层封山大阵前,架已经打完了,没领任务留下来等他的同门倒还有不少,但应遥在走进大阵前停下了脚步,揉了揉被救俗剑的尖叫声震得发痛的耳朵,不以为意道:「飞升路都断了,绝不绝有什么区别。」 他好像忘了自己手里还有两枚「此路通玄」印,救俗剑安静了一会儿,小声说:「可是你有此路通……」 应遥没叫救俗剑说完这句话,他勐地转身抬剑一格,剑上升起的熠熠光芒拦下了一道法宝灵光,封山大阵内的医修惊喜叫道:「师父您怎来了?」 来人是为会用剑的法修,救俗剑不敢在他面前再和应遥以剑鸣沟通,闭上嘴发出了无意义的一声剑鸣,应遥抬着手臂将剑尖斜指向下,缓缓道:「叫林宗主出面可真是不太容易。」 应遥没见到真正在暗中捣乱的应以歌,自然就以为这位最后才露面的便是幕后之人,这倒是也能解释为什么这群乌合之众中有一名天鉴宗的医修,但这毕竟和他自己刚才的推断不符,因此没敢把话说满。 林谨本人停在已经重新升起的第一层封山大阵外,扔向应遥的倒不是原本他想像中的什么有攻击性的法宝,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玉简,在上面附了一层自己的灵力,这层灵力已经被应遥的剑气击碎,露出了玉简的原貌。 「应道友误会了,」林谨平缓道,「在下只是来我那接不成器的徒弟。」 应遥回头看了一眼医修,手中的剑微微收起来了一点儿,弯腰捡起落在地上的玉简,然而还没来得及把神识探进去瞧一瞧里面写了什么内容,就被赶过来的郑传打断了。 第182页 郑传还是那副相当符合名门大宗宗主的大半,衣袂飘飘,仙风道骨,一开口也是一股云淡风轻味儿:「阿遥你退下来,我来招待林宗主。」 应遥停顿一下,听话地收起救俗剑,转身走进封山大阵内,将玉简双手交给郑传,默不作声地退到他身后,拎着救俗剑装起了鹌鹑。 郑传几乎没有在人前做过这样的打扮,多数时候都是随便找两身衣服,大红大紫都敢往身上穿,应遥见惯了他往日的随性,见他一身宽袍广袖的打扮还不太敢认。 然而仙风道骨没撑过两个眨眼功夫,应遥刚缩到他身后就听见郑传关切地小声问:「你的伤重吗?撑不住就回去歇歇,这里我能应付。」 他一开口就不够像个仙气飘飘的修士了,但护短一点儿都没变,应遥摇了下头,然后在郑传的目光暗示下低头看了一眼胸前被雷霆噼碎了,露出一片光洁胸膛的衣服。 说实话他身上被雷噼得还有点儿麻,对这种坦胸漏乳风一吹透心凉的场景毫无感觉,压根不知道刚才自己顶着这一身有伤风化的衣服走了半天,无言以对地从芥子戒中找出一件外罩,敷衍地披在了身上。 郑传在两层封山大阵上开了一个小门迎林谨进来,请他到入世剑宗迎客用的山头上,应遥给鹰传了个口信,载着医修一起落到了山头上。 两个宗主进了房间相对而坐,应遥和医修站在门外,无所事事地抱着剑靠在柱子上,听他们两个客套地讲了良久寒暄之话,才慢慢地说到了重点。 「无亮城的局势不太好,」林谨直白地说,「成败当头,我来召集门人弟子,不曾想一路追到了入世剑宗门下。我掌天鉴宗,只要天鉴宗安然无恙,中原情况如何我原本是不管的,但我那不成器的弟子为人哄骗,与贵宗有了争执,我也不能不管。」 应遥又吃了两颗培元丹,他小臂上被雷噼得有点儿焦黑的皮肤裂开,露出了底下新长的嫩肉,叫救俗剑见了,忍不住想把那片被烤焦了的皮肤揭下来。 郑传含笑道:「林宗主关爱弟子,真是我辈楷模。」 天下谁人不知道天鉴宗林谨是依古法修的无情道,该断的情早已经断得一干二净,别说师徒情分,就是父子夫妻之情也全都没有,口中说的「不能不管」多半是出于责任或者习惯,和四处捡孩子抱回来,当徒弟养得兢兢业业的郑传相比完全是两个极端。 应遥听完他的睁眼说瞎话,唇角忍不住翘了一下,心想:不知道师父什么时候变得这样能言善辩了。 林谨扔过来的玉简是方笠托他带来应遥的,郑传看了一个开头就把它扔到了应遥手里,但应遥心里总有点儿不安,心思全在防备林谨突然发难上,还没有看玉简的内容。 入世剑宗的剑修们对珍贵的医修充满了好奇心,听闻他师父上门讨人,手上没有活的都纷纷跑来围观他,兴奋地抒发一顿如果宗门里有一位医修练剑也不累了,一口气能爬好几座山头的幸福感,在应遥带来的那头看守医修的鹰威胁的目光下一闹而散。 郑传笑容一收,沉声道:「林宗主骤然前来,究竟所为何事?」 林谨和他对视了一会儿,仍旧用波澜不惊的语气说:「来看看入世剑宗的另一位渡劫修士在哪。」 应遥听得见这句话,忍不住微微皱了一下眉。 他和长景都感觉不到封俭的位置,他极有可能不在入世剑宗中,听林谨的语气也是如此,这恐怕不是什么好事,但他还没来得及想出什么,林谨又用同样的口吻说:「我没有感觉到入世剑宗中有他的气息,不过若是他还活着,替我转告一句。」他转过头看着站在殿外的应遥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大道已不容渡劫。」 应遥感同身受,心有戚戚地点了一下头,林谨不再多说,再和郑传客套了两句,起身带走着医修一起飞离了入世剑宗。 郑传走出来和应遥一起看着他飞走,突然道:「他们无情道修士是不是有一个专门教说话的地方,怎么每个人客套起来都说一样的话?」 应遥还在思考林谨突然来访就为了交代这么一句话的意思,心不在焉地把神识探进玉简,飞快地扫了一眼方笠的消息。 方笠托林谨给他带了这么大一片玉简,上面却只有寥寥三行字:「吾将死之人,平生所求皆得,无留恋遗恨。所忧虑者唯性命相托之剑,吾不忍与我同葬地下,暗无天日,不得快活。如听我死讯,可往无亮城,北行百里寻我坟冢,取剑传于有缘人。」 第一百四十九章 大道不容我(二更) 玉简上的内容实在是出人意料,应遥皱着眉头把玉简递给郑传,神色显得有些沉郁。 看完玉简用不了多少时间,但郑传至少握着玉简沉思了一刻,才缓缓抬起头问应遥:「大道不容渡劫是什么意思?」 应遥仍旧是抱着自己的剑,只是没再靠着柱子,那头完成看管医修任务的鹰瞥了眼应遥,感觉这里没有自己的事情了,就振翅飞起,翅膀掀起的风把剑修身上没系上的外罩吹了起来,露出了下面的肉。 应遥身上被雷噼出来的伤痕多数已经癒合,只有手臂上几处比较重的伤势还有慢吞吞地渗着血丝,焦黑的死皮一动就噼啪地往下掉。 郑传有点糟心地看了一眼,从芥子戒里掏出药给他涂了起来。 第183页 「就是字面意思,」应遥伸着胳膊冷静地说,「大道既不想留下已经晋升渡劫的修士,也不想再让新的渡劫修士出现,无亮城与西雪山就是它眼中的埋骨之地。」 坦诚来讲这也在当初封山前郑传和应遥的推断之中,但即使早有准备,如今事情果真发生,也仍然叫人心里忍不住升起惋惜与失望。 他们和宗门里两位渡劫相处的时间并不久,但也没少被当做小辈疼爱过,也不缺乏感情。 郑传沉默不语地望着手里的玉简,过了一会儿沉沉地嘆了口气,重新把玉简交给应遥,弯腰把妨碍行走的裤腿扎起来,拎着操心剑徒步走下了山头。 应遥没有立即跟上去,他随便找了间没人住的屋子,往自己身上扔了两个清身诀,把干裂的死皮清理下来毁尸灭迹,重新换了一件衣服,才确认了一下郑传的去向,御剑赶了过去。 郑传已经走到了山下,看起来是要去安排同门们收拾残局,应遥追上他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一下他的神色,和操心剑一起连哄带劝地拦住了他,扛着自家师父把他送回了掌门居所。 应遥没有想出什么劝慰之语,他能用自己举例安慰郑传,却不能说方笠和封俭也是这样的想法,他安静地陪着郑传坐了半刻,被他挥手撵回了刚刚的战场上。 被教化剑意放过的修士还为数不少,一群剑修手里拿着绳索把他们撵得漫山遍野四处乱跑,另外一些没抢到打架任务的剑修只能四处捡尸体。 倒了一地的修士尸体都不太相同,有的脑袋不知道掉到哪里了,有的干脆被剑气或者雷霆打得四分五裂,但偶尔也有几个尸身看起来完好的,就都被应遥招唿人拖走。 「都是执法阁通缉名单里的,」应遥说,「拿去换了赏金回来请你们喝酒。」 大部分剑修都爱喝酒,但自己买的酒和别人请的酒味道尝起来都不一样,于是他的同门们就忘了没有打架的失落,高高兴兴地应了下来,拿着郑茉发下来的专用来装尸体的芥子戒去清理残局了。 郑茉给自己留了两个芥子戒,徐照听闻应遥要请客喝酒,忙着去做下酒菜,没有跟在她身边,郑茉跑了两趟战场就没有再去,找了一个应遥看不见的地方摸着手里的芥子戒陷入了深思。 芥子戒里装的是应以歌的尸身,他和应遥的容貌都没太变过,郑茉一眼就认出了他的身份,她对那时应遥的遭遇有点儿记忆,也知道应遥和他的关系,所以对是否应该告诉应遥这个消息感到了迟疑。 她想了一会儿不知道怎么办好,最后去找了郑传。 郑传听她讲完自己的顾虑,拿过芥子戒看了一眼,嘱託郑茉道:「拿去和其他修士的尸身一块葬了吧,别告诉你大师兄,现在要他操心的事多着呢。」 郑茉以为郑传指的是那些杂务,不疑有他地应了下来,用自己掌控了全宗人的伙食的威严悄无声息地把应以歌和其他修士的尸身一起葬了,然后用阵法和禁制把那一小片山谷封闭起来,背着自己的锅铲剑去围观应遥怎么处置还活着的修士。 往日来请求入世剑宗庇护的修士的修为都不算太高,华山外围的小山头多得是,怎么分都分得过来,应遥想了一下,先叫自己的同门来挑人,剑修们美滋滋地选走了抗揍的和能打的刺头,几个看着比较壮硕的老实人被郑茉要去切肉,剩下的也被当做豆芽菜挑挑拣拣分了个干净。 一群被吓破了胆的元婴和金丹修士不太可能闹出什么乱子,应遥把这些人都分配出去,顿觉得肩上担子一轻,再处理起这场绣花枕头一样的攻击带来的杂事时整个人都轻快了不少。 三四天后执法阁派人来入世剑宗山门下询问事态,顺便带走了应遥指出来的在他们通缉名单上的为非作歹的修士尸体,留下了足够应遥请整个宗门喝酒的赏金。 徐照准备了良久的食材终于派上了用场,剑修们胡乱地坐在山林里一边啃肉一边喝酒,喝得起兴就拔剑比划一番,偶尔也有喝得太开心直接用油腻腻的手去抓自己的剑的剑修,还没等开始比划就被自己的剑噼头盖脸地抽上一顿,被人多势众的围观者拍着手哈哈大笑。 能在化神修士舌头下尝不出瑕疵的酒水不多,应遥克制地喝了一点儿就放下了酒壶,抱着救俗剑从山头上跳下去,招唿同门们来打群架——揍自己的同门还是要控制力道的, 但大家挨完揍又在快活的「快活」道剑修带领下接着喝酒,最后也喝出了一个尸横遍野的效果。 何湖拒绝和应遥切磋,但是带着自己化为人形的剑在应遥面前来来回回地晃悠,炫耀之情溢于言表。 他的剑的人形是个浓眉大眼的俊朗汉子,五官轮廓鲜明得像刀刻,一点儿软剑的特点都没有,叫应遥明知道他是在炫耀,还是忍不住开始思考自己这两年究竟都在做什么,为什么救俗剑还没有化成人形,然后被救俗剑不满地追着绕着山飞了一圈。 第二天救俗剑整整消失了一天,直到晚上才重新露面,得意洋洋地告诉应遥它和何湖的温玉剑打了一架,把它的幻术打没了,温玉剑的光头特别圆,还没有眉毛,看起来像鸡蛋。 应遥从善如流地在下一次何湖在他面前炫耀时问他:「眉毛怎么和昨天不一样了?」 然后如愿以偿地和何湖打了一架。 何湖伤势还没有好,不能动用太多灵力,所以两个人都没有用灵力,单纯地比划了一阵剑招,郑传来找应遥时还都脸不红气不喘地站在同一根树枝上闲聊。 第184页 「如果天不容渡劫的话……」何湖沉吟道,「柯礼给你的那两枚『此路通玄』印要怎么说?」 应遥看到郑传过来,闭上嘴沖何湖摆了一下手,从树枝上跳下来迎上去,笑道:「师父睡醒了?」 他不知道郑传有没有听见自己和何湖的对话,只能偷看他的神色,然而郑传这回没有憋住话,踟蹰地看了应遥半晌,压低了声音问他:「什么『此路通玄』印,那玩意不是杜撰的吗?」 应遥面不改色道:「是杜撰,我这不是在向他解释吗?」 他和郑传快四百年的师徒了,哄起他来轻车熟路,没两句话就把他的注意力从「此路通玄」印上转移走,重新挪到了林谨留下的那句话上。 「你那天是不是摸到晋升的瓶颈了,」郑传盯着应遥问,「但是雷劫来得不合常理,所以你才对林谨的话深信不疑?」 应遥避而不答道:「大道求生,我也求生。」 所以他一察觉到雷劫是准备噼死自己的,就果断地打消了晋升化神的想法。 他神色坦然地看了一会儿郑传的眼睛,又道:「师父知道封师叔祖去了哪里么?」 郑传意味不明地摇了一下头,没有回答应遥的这个问题,应遥在追问还是在忽视此事上犹豫了一下,但这回他还没来得及思索出结果,勐地感觉到天地灵气向南面倾泻而去,带起的狂风撞得他一个踉跄,连忙一手一个拽住了郑传和何湖的衣袖,免得他们两个飞出去。 何湖在他耳边喊道:「怎么回事?」 灵力掀起的狂风来得快去得也快,两息后应遥重新站稳了身体,松开手里的衣袖向南面望去,有些迟疑道:「好像是无亮城那边,是地动还是什么?」 郑传似有所觉地抬手一抓,从空中截下一枚残破的传讯符,符底有封俭的小印,一落入郑传手中便发光自燃起来。 「大道终于忍不住干预人间事了,」传讯符里封俭的声音说,「它把无亮城沉进海底,又要用雪山埋了小天地,灵气被抽空,狂风肆虐,我等无能逃脱。」 后面还有很长一段话,但是传讯符损毁得太厉害了,把剩下的话模煳成了尖锐的杂音,应遥费力地从其中分辨出「长景」两个字,却听不清封俭究竟嘱託了长景什么。 他神色沉重地抬起头,郑传松开手指看着传讯符烧成飞灰从指缝间落下,过了良久哑声问:「这就结束了?」 第一百五十章 万物皆求生(一更) 应遥最后一次收到来自方笠的消息时九位化神还剩下六位,除了专心守着两方屏障免得误伤外人,没有参与其中的方笠和封俭,正正好好一方两人。 看封俭的意思是天道突然发难,这两处地方没有一人从中逃脱,连这张传讯符都险些送不出来,和他们完全断了联繫。 「所以他们这样耗费数百年算计,搭上了修为道统,甚至搅乱了整个修真界,究竟做成了什么?」郑传喃喃道,「何必呢?」 应遥低声答道:「也是求生。」 只是有些人是为了活下去求生,有些人是为了抱负求生而已。 郑传低下头看了一会儿手上残存的传讯符的飞灰,微微眨了一下眼。 他的眼眶有一些泛红,然而转瞬就恢復了平静,沉声说:「这张传讯符上缺了内容,得派人去看看,阿遥你一人去西雪山,我召集几个门人去无亮城。」 「我和郑宗主一道,」何湖插话道,「欢喜和那人都在无亮城,我……我得去找他们。」 应遥有点担忧地看了看郑传,但他最后也没有说什么,神色严肃地答应了下来。 他没什么需要准备的,只从库房里取了几瓶保命用的丹药和法宝,走之前仔细检查了一遍封山大阵,把操控大阵的任务託付给了郑茉和白狐狸,收敛气息御剑向西雪山飞去。 应遥不到半日便飞去了万里,然而他在即将进入西雪山前就被江鹤亭带着狮子拦了下来。 江鹤亭这个西雪山之主还没有享受几年大权在握的滋味,就赶上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大道之争,凡人背井离乡,手下的修士不是冲着楚杭的渡劫修士名头前去投奔他,就是被他们打架的动静吓得逃离了西雪山,不能说是不惨。 应遥这些年也没少安置他从西雪山送来的凡人,时常要和江鹤亭打交道,因此见他要拦下自己,脚步便停了停,问道:「江宫主何事?」 江鹤亭和狮子都有些狼狈,狮子的屁股上秃了一大块,尾巴被削得干干净净,得靠在江鹤亭身上才能站稳。 「西雪山的山脉尽数被拦腰斩断,暴躁的灵气在山脉横断出成了一个不可逾越的屏障,我刚才想去救人,差点儿把命搭上,想着你肯定会来,就在这里等你。」江鹤亭说,「别试了,那屏障连渡劫都拦得下,何况你一个化神?」 应遥向他的好意道谢,但还是和江鹤亭分别,一个人走进了西雪山。 江鹤亭对他的固执毫无办法,只能在雪山外和他分道扬镳,向截然相反的方向飞去。 西雪山的地面裂开了许多沟壑,不知道积攒了多少年的冰雪像狼牙那样突出交错,显得毫无温情,只剩被天地之威肆虐过后的森然冷酷,但令人惊异的是厚重的冰雪下并非被冻得钢铁一样坚硬的泥土,而是缓缓涌动的岩浆,每一处都向应遥展现着什么叫做人力难测,无声地劝他知难而退。 第185页 应遥无心去为眼前这幅场景感到敬畏震撼,他皱着眉头放开神识搜寻这些褶皱似的冰雪里是否还有活人的气息。 西雪山之中的凡人大多都早早搬离了故土,剩下实在是故土难离的多是些年长之人,变故突发之下并没有人抱住自己的性命,仅剩的几个还有气息的全都是能自己逃命的修士,应遥便没有去管,只埋头向前行。 他在西雪山中前行的速度比前往西雪山时慢了许多,但西雪山就那么一大块地方,飞得再慢半个时辰后也到了被拦腰截断的山脉前,不得不停了下来。 再靠近山脉百里时应遥就感受到了天地之间散发出的令人感到震慑的气息,叫他没办法再御剑飞行,只能落下来在蓬松的雪面上前行,雪上偶尔能见到血迹,但神识只能感到死寂,并没有任何一点儿能让人喜悦的生机。 应遥慢慢地走到了山脚下,此时乱卷的灵气每一丝都像刀剑,他得提着救俗剑聚精会神地应付才能不受太重的伤,救俗剑被灵气裹挟来的冷气冻得直想发抖,一边应和应遥对付这些灵气,一面絮絮叨叨地抱怨道:「贼老天!」 无亮城的情况大约和西雪山相差无几,应遥在山下停留了一会儿,给郑传发出一道在传讯符告诉他这边的场景,叮嘱他千万不要靠得太近,收到了郑传的回应后才开始尝试登上山脉。 江鹤亭并没有夸大其词,越往上走灵气越狂乱,他不过攀上几十丈就开始觉得晕头涨脑无力面对,只能勉强退下十丈在一处山石后暂歇。 救俗剑担忧道:「还能继续往上走吗?」 「总要看一眼……」应遥咬着牙回答自己的剑,「既然这灵气没散,还在阻拦人过去,里面必然有人还活着。」 他稍微恢復了一下灵力便再提着剑走了出去,但这次他换了一种应付灵气的方法,感受灵气气势汹汹地扑去的朝向在其中穿行,只在遇到无法躲开的时候才提剑格挡。 这种方法确实有效了一点儿,但对心力的消耗更甚,没到一刻应遥就开始觉得头疼欲裂,冒险回头看了一眼自己向上爬了多高,发现和刚才相比还不到三十丈。 他挑的这座山还不算太高,再坚持五十多丈就能越过山脉,应遥转回头毫无形象地往地下一滚避开一束向他射来的灵气,手掌在地面上一按,悄无声息地在冻得相当结实的冰层上挖出来一个洞,一矮身钻了进去。 地下的灵气并没有地上那样狂乱,但一接触到外界的灵气,立刻也变了一副模样,应遥才得了一瞬喘息的机会,就被一阵狂风顶得从地下钻了出来。 「我觉得你可以向上打洞,」救俗剑胡乱地出了个主意,「只要动作够快,冰里的灵气总是好应付一点儿。」 应遥贊同了它的剑意,他向上跳了两丈,落在了一个原来可能是一棵松树扎根的空洞边,反手把救俗剑背在背上,一矮身手脚并用地钻了进去。 此处灵气若是安分一点,应遥敢说全天下也找不到更好的风水宝地,幸好剑修的经脉足够坚韧,勉强能承受得住暴躁的灵气,因此现在他并不需要吝啬灵力,在冰层下爬得越快越好。 救俗剑安稳地待在他背上,偶尔摆动一下帮他击飞没办法躲开的灵气,看着应遥想打洞的田鼠一样爬上了山脉被横截处,然后一个踉跄向山脉另一头滚去。 应遥感觉有一道风在滚自己,他挣扎了两下没能挣脱,干脆抬手护住头看它要把自己滚到哪里去。 救俗剑从他背上脱落下来,大唿小叫地跟着他一起在地上打滚。 山脉被斩断得颇为光滑,应遥除了滚出一身尘土没受什么伤,倒是救俗剑的剑缨不知道被什么割断了,一停下来就扎进应遥怀里委屈地哽咽起来。 应遥一手安抚地拍着它的剑柄,一手撑着膝盖站起身,探身向山脉另一侧望去。 先映入眼帘的他之前看到过的雪熊们的繁殖地,令人惊异的是哪怕外面天翻地覆,这处位于群山环抱间的繁殖地居然安然无恙,只有成年雪熊们警惕的叫声,并没有什么悲痛的氛围。 应遥此时正好站在山脉断口的边缘,大概是托雪熊繁殖地的福,他现在所在的位置没有什么乱飞的灵气,因此他又坐下去休息了一会儿,等灵力恢復得差不多,一身割出来的小血口也都癒合了,才再次站起来向下走去。 他此前混过一次雪熊群,此时再混进去也是得心应手,穿过繁殖地还有五十多里就是楚杭放置自己的小天地的地方,应遥无惊无险地穿过警惕的雪熊们遛到盆地的另一头,再次跃上山头,顿时被比自己登山时更可怕的灵气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救俗剑陪他一起沉默了一会儿,劝他说:「放弃吧,阿遥,还有五十余里的路,你不可能过去的。」 应遥勉力站在山脉边缘看了一会儿,默不作声地打出三层防御阵法,面对着肆虐的灵力盘膝坐了下去。 「我知道人力有尽,」他自言自语一般说,「何故每次都叫我得见?」 救俗剑没有办法回答他的疑问,它横在应遥膝头无声但坚定地陪伴了他一会儿,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卓远山的墓是不是也在被斩断的山上?」 应遥不知道自己的剑是怎么突然想起卓远山的,他回忆了一下卓远山那座木屋的位置,对救俗剑摇了下头,蓦地神识一动,察觉到有一只雪熊带着一点儿微不可查的死气朝自己攀援而来,当下搁置了这个话题,谨慎地转过身去看它们。 第186页 雪熊居然还是他见过的,只是不见了那头带着幼熊的母熊,在山下等着的那只公熊背上似乎背了一个人,应遥一眼扫过去,勐地升出了一股熟悉之感,有点儿慌乱地从防御阵法中起身走了出去,一跃落到了公熊身边。 公熊背上是封俭的尸身,他双手握着剑,剑尖正好搭在脚背上,神色平和地躺在雪熊松软的毛髮上,已经没了气息。 公熊说:「他救了我们,然后力竭而去。」 第一百五十一章 视死忽如归(二更) 应遥带着封俭的尸身回到入世剑宗时尚未过夜,郑传刚刚挑齐了和他一起去无亮城的人,因为收到了应遥的传讯符,又多准备了一些能用的法宝丹药,此时还没有出发,被应遥回来的速度吓了一跳。 「什么情况?」郑传用口型问应遥,「找到人了吗?」 应遥摇了下头,然后又点了点头,越过郑传扫了一下他挑的人,对上了长景湿漉漉的眼眸。 郑传明白应遥的未语之言,他忍住了回头看长景的冲动,抓着应遥出了房门,丢下一个隔绝声音的法宝,眉心不自觉地皱了起来,轻声道:「现在可以说了。」 应遥把装着棺椁的芥子戒交给郑传,和他讲了自己在西雪山上看到的场面,最后道:「我找遍了那片繁殖地,仔细感应下似乎处处有封师叔祖的气息,但没能看见他的元神。」 他猜想封俭的元神是为了护住雪熊们主动散于天地,但他现在没有办法说出这样的话,只能对此保持了沉默。 郑传近似耳语地说:「我会慢慢告诉长景。」 他抬手拿起法宝驱散灵力,收起了应遥给他的芥子戒,尽力换上一副平静神色,问应遥说:「还有力气再跑一趟无亮城吗?依你口中的情景,我挑谁去都靠近不了无亮城。」 「可以,」应遥毫不犹豫地说,「我和何兄一起去,路上他能带我一程,两个时辰够我缓过劲了。」 他和何湖第二天一早赶到了无亮城,正好碰上海上日出,新生的晨曦把海水染上了一层血色,显得海面上巨大无朋的漩涡如同绞过肉的刀,其上横行的灵气闻起来也有不详的味道。 整座无亮城都已经沉进了海底,应遥飞到漩涡正上方低头向下看时还能看见漩涡中心无水处露出的屋顶,他试探着往漩涡中心飞了一点儿,险些被中心高速旋转的灵气风卷进去,失去对身体的控制。 何湖在他上面三四十丈的地方,已经无法再降下来,应遥稍微远离了一些漩涡眼,从自己放在芥子戒中的木桶里拆下一块木板,看准方向向漩涡中心一扔。 木板立刻被绞进了风眼,以令应遥目不暇接的速度转了两圈,被灵气风撕成了碎片,然后混进海水里,眨眼又被挤压成了肉眼难以分辨的碎渣。 修士的身体虽然比木板结实得多,却不是无坚不摧,就算他勉力能下到海底,也必然没有余力挣脱漩涡出来,应遥不敢冒险,他上升回何湖身边,略有些犹豫地等着他的决定。 何湖修为远不及他,身上还带着伤,更没有办法下去一探,但他沉默地盯着漩涡看了良久,声音极轻地说:「我欠欢喜良多……」 「无亮城北百里尚在陆上,阿遥陪我到这里就够了。」何湖说,「我下去看看,城里两个渡劫大能,万一有一线生机,我眼下畏缩不前,日后无颜面对旧友。」 应遥没有阻拦他,只是从芥子戒中掏出来一捧保命的法宝丹药交给何湖,犹豫片刻,又把一枚「此路通玄」印拿了出来,苦笑道:「如今情景,我也没有别人可以赠此印,何兄拿着吧,遇事或许还能保一命。」 这场被大道打断的大道之争几乎把所有有名有姓的宗门牵连了进来,哪怕应遥此时称得上是修士中第一人,也不敢说自己能应付修真界的群起而攻。 他没办法把自己手里有「此路通玄」印的消息告诉他人,然后挑选一个合适的出来,因为那必然会导致下一场纷争,或许遂了大道心愿,却绝不是「入世」道剑修们愿意见到的。 何湖看了眼「此路通玄」印,又看了眼应遥的神色,由于良久,还是从他手里接过了印章。 应遥不再多寒暄,他和何湖约定半个月后在附近相见,就看着他一头扎进了血色的海水中。 温玉剑化成人形紧跟在他身后,何湖的气息顺着漩涡的方向转着飞速下降,但就在即将落到无亮城的屋顶上时消失不见了。 应遥安静地等了半天,仍没有感觉到何湖的气息重新出现,反而是漩涡旋转的速度有一些渐弱,倾泻的海水彻底地挡住了无亮城,叫他什么都看不见了。 然而海中波浪衰减,灵气却仍然没有任何平和的徵兆,应遥抬头看了看头顶上的晴空万里,疲惫地用指腹捏了捏鼻樑,转头向方笠在玉简中嘱託的方向飞去。 无亮城北行百里是个凡人村落,已经人去楼空,多数茅屋在无亮城下沉时带来的地动山摇下倒塌,摆在院子里的石桌翻了个身,露出被黄狗圈过地盘的四条腿,被当做凳子的枯树树桩上长满了青苔,显然是很久没人在这里生活过。 应遥挨个茅屋找了一遍,最后在村落边一个看起来是做过路人买卖的茶肆边发现了方笠玉简中说的坟冢。 那就是一个粗陋的坟包,无碑无牌,若不是方笠的剑就插在坟前,应遥还不敢相信这会是他的埋骨处。 第187页 他走到坟前站了片刻,不知道该和方笠说点什么,只好放了两壶酒在剑边,伸手把他的剑拔了起来。 方笠的剑嗡鸣有声,不像封俭的那样沉默,救俗剑听了一会儿,和应遥说:「你方师叔祖说他喜欢喝边上那间茶肆的粗茶,把他葬在这就行,不用挪地方了,也别添什么碑啊牌啊,挡他视线,还耽误和茶老闆唠嗑。」 救俗剑学起方笠语气还挺像一回事,应遥忍不住微微笑了下,在坟前跪坐下来。 他把方笠的剑托在手里,剑灵在他掌心上轻轻转动了下,似乎是看向方笠,过了片刻才又说:「我浸了海水,回去把我送去修修,放在藏剑阁最不惹人注意的角落里就好,太累了, 我想歇个几千年再出门。」 应遥不知道方笠的剑是谁炼的,但他听方笠聊起过这把剑颇为传奇的经歷,论起排解失去剑修陪伴的愁绪,剑应该比他有经验得多,因此他保持了沉默。 半个时辰后方笠的剑从它手上飞出来,打碎了一壶应遥摆在坟前的酒壶壶嘴,把酒淋了自己一身,含混地发出两声剑鸣,回到剑鞘中大醉不醒。 「负、负心汉……?」救俗剑努力分辨道,「王八蛋。」 毕竟不是自己的剑,不能随便往芥子戒里扔,应遥把它缠在背上,回到无亮城沉没的地方待了一阵,仍没有感觉到何湖的气息,和他约定的时间还有一段,只好先独自一人回了入世剑宗。 无亮城和西雪山外发生了什么的的消息已经传遍,只是还没有敢向应遥那样硬闯一番,也没有太多人知道其中原因。 应遥回到宗门后不久,还没有来得及和郑传一起准备葬礼,也没有点出人手寻找剩下几位师长们的踪迹,天鉴宗先派人登了门。 来的是之前和应遥切磋过的一位化神法修,因为听说林谨数天前到过入世剑宗,来向他打听踪迹。 「应该在无亮城中,」应遥回答,「等到灵气不那么狂躁了,或许可以去找找。」 他毫不藏私地讲了讲自己在无亮城那边看到的东西,然后送走了天鉴宗门人,又转回去和郑传忙碌。 除了和几位师门尊长有关的事情要尽快去处理,活人事更是千头万绪。 眼下能镇住宵小,叫他们不敢把为非作歹拿上檯面的的渡劫期修士几乎已经可以确信失陷在无亮城和西雪山外,这又似乎是大道的手笔,胆大之人甚至敢打着替天行道的旗号为祸乡里,中原乱成一团,应遥不过在宗门里待了三天,前来求助的传讯就险些把他淹没了。 应遥抽出空把这些传讯挨个翻建了一遍,总结出了眼下中原都是什么人在乱搞。 一是觉得执剑阁已经成了摆设,趁着还没有下一个冤大头出来管事,先把平时想做不能做的事干上一遍的人,二是原本就在修行有点儿邪性功法的修士,趁乱放飞了自我。 前者若是手头没有血债,被恐吓一番就能老实一阵,但若是滥杀无辜,甚至丧心病狂地活祭一城,就不能再放他们自由,或是不能留他们性命。 此等情况下入世剑宗不好再封山不出,应遥把自己总结出来的东西条缕清晰地和郑传讲了一遍,郑传和他相对坐着沉默了半个晚上,在面前的石台上徒手画了一个地图,标註出了应遥知道的已经生了乱象的地方。 「是得叫弟子们出山歷练一番了,」郑传低声说,「大道倾覆,不能独善其身。」 虽然这算是不守承诺,但这种情况下入世剑宗若是继续封山不出,才是叫宗门弟子道心受损,只是没必要广发帖子告知众人。 应遥**乏术,修为再高也没办法管理住整个中原,他向经营许久的几个宗门和因为靠山失踪而处在风雨飘零中的执法阁索要了情报,依照紧急程度、距离远近和处置难易把需要处置的事情分成更详细的的任务,挂出来供同门们酌情挑选。 做完这些已经是半月后,到了他和何湖约定相见的时间,应遥暂时放下手中事,抽空跑了一趟无亮城。 第一百五十二章 完结章应有逍遥人(三更) 天鉴宗的门人还在无亮城旧址上空徘徊,整个海面已经平静下去,错乱的灵力也没有应遥初见时那样令人望而生畏,寻常化神也能应付,之前来向应遥讨教的那位化神不在这里,只有几个元婴带队在外面等着。 应遥过去和他们打了一声招唿,道:「有人进去了吗?怎么样了?」 天鉴宗的元婴神色沉沉地和应遥摇了下头,告诉他说:「海底不似海面这样平静,师叔一下去就断了联繫,我们也无计可施,只能在这边候着师叔。」 应遥想起何湖进入海底时自己也感受不到他的气息,这说明水面下可能藏着什么东西,他犹豫了一下,抛出一截最多能延伸十里的长绳给那个和他说话的元婴,扎紧袖口和他说:「我下去看看,你若是感觉到长绳不断震颤,就把它往外拉。」 原先裹在无亮城外的那一层火山泥壳已经被海水的重压毁得什么都不剩,应遥毫无阻碍地落到无亮城的一条碎裂的道路上,抬头看了一眼随着自己一起下来的长绳,找了块结实的石头把它拴了起来。 「柯礼给的法宝还真不错,」救俗剑煞有介事地说,「比修士神识靠谱多了。」 应遥将灵力外放形成了一个不大的气泡,把气泡踩得像车轮一样轱辘轱辘地往前走,闭着气不想说话。 第188页 破碎的无亮城里空空荡荡,应遥转了一圈一个人都没有看到,后下来的两个修士也不知道跑到了哪里,他停下来沉吟片刻,转头向中心的城主府走去。 整座无亮城在坠入海底时被折为了两段,因此不少道路被不平整的海底和下方的房屋变得高低不平,走起来颇为崎岖,应遥废了一点儿功夫才爬到城主府旁边,用来抵御水压的气泡在路途中被藏在水中的灵气割开了好几次,把它填补起来也没少耗费灵力,等他手脚并用地爬上城主府的墙,灵力已经用去了一大半。 城主府中果然摆满了人,头对头校对脚地横在院子里,遗容都被妥帖地打理过,乍一看去有一点儿瘆人。 应遥好不容易找了个能落脚的地方跳下去,贴着墙根在城主府里穿行了一阵,找到了躺在墙角发呆的何湖。 要不是这一片没有摆放一具尸首,应遥险些以为他也不幸了。 他走过去时故意发出了一点儿声音惊醒了何湖,然后和他一起缩进这个水流平缓的墙角坐下,疑问道:「怎么不出来叫人帮忙?」 「城外有迷阵,」何湖倒回地上,一脸疲惫地说,「我和天鉴宗下来的修士两个人轮流走了好几次,最后都又走回了无亮城,你看到那些修士尸首了吧?那都是我在路上遇到搬回来的。」 现在天鉴宗的修士又尝试着去找出路了,但每到半个时辰就又一脸颓丧地走了回来,应遥发现他和何湖手上都带了两枚芥子戒,另一枚里显然是装了熟人,他沉吟了一下,小声问何湖:「楚相在吗?」 何湖对着他晃了下自己的戒指,神色有些沉郁,但还是回答了应遥:「都找到了。」 无亮城沉入海底是骤然发生的事情,城内修士虽然猝不及防,却不可能连逃生的能力都没有,更不至于被区区海水拦住,但那是没有混在海水里的灵力乱流和迷阵的前提下,如今两相叠加,已是无人倖存。 应遥明白大道这样做的缘故,但他不能轻易释然,同样不能轻易有言辞相对。 他和抱着同样心思的何湖安静地在墙角边缩了许久,知道天鉴宗赶回来的修士对他们投以疑惑的眼神,应遥才打起精神,带着他们去找了自己顺下来的长绳。 托仙人法宝的结实好用,他们三个挂在绳子上有惊无险地被海面上的元婴修士们拽了上去,此时在无亮城旧址左近的就不止天鉴宗一个宗门,还有另外几个宗门和亲故在无亮城中的散修们,见到应遥他们出来,顾不上这几个化神修士疲惫之下可能一巴掌拍飞他们,争抢着迎上前去询问情况。 应遥把自己看到的如实说了,何湖又跟着补充了一点儿,接着尽量恳切地劝他们稍等几天再下去,他会把那根长绳留下供他们进出。 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化神修士进出灵力乱流若等闲的能力,修为稍差一点的修士只怕还没靠近身上的护体灵力就会被吹破,因此在两个胆大的修士以身作则地被吹得飞出去三四里后就没有人再提出现在要上前,应遥低下头给郑茉发了传讯符,让她挂上一个到无亮城来看绳子的任务,坐在救俗剑上等同门们过来。 天鉴宗的修士们在半日后向他告辞回去安葬林谨,只留了两个金丹修士帮应遥维持秩序,让他们与事事亲力亲为。 何湖的温玉剑还在腰间,看起来并没有把它坐在屁股底下的打算,救俗剑思考了半天原因,沖应遥哼了一声,威胁道:「要是我化为人形后还被你坐在屁股下面,我肯定要和你打架。」 应遥默不作声地把它变成了灵力床板。 救俗剑被他气得直炸,但没有剑缨在,表现不错它的愤怒,又拿应遥毫无办法,只能用自己为他丢了心爱的剑缨和他讨价还价:「你得陪着我挑新剑缨。」 应遥纵容地答应了他,又和何湖在无亮城上空等了两天,才等到郑茉和两个元婴剑修一起赶来,交代了他们怎么用这根长绳,就和何湖一起返回了入世剑宗。 何湖在入世剑宗修养了数日,找上佛门请他们帮忙将欢喜佛修荼毗*,又寻了一处以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城池,买下一座院子葬了那人,才再和应遥一起前往西雪山外。 *荼毗:火化 灵力乱流已经减弱到雪熊们能抵抗得住的程度,应遥在空中掠过时能看到它们把幼熊护在肚皮下,离开繁殖地缓缓向家乡移动。 他在繁殖地上空停下来看了一会儿,最后一只雪熊越过山脉后,原本无处不在的属于封俭的气息顿时消失不见,应遥明白这回就是封俭彻底离开了,他喃喃地许诺会照顾好长景,然后向天地无人处长揖。 楚杭的小天地整个都被山脉埋住,这些天不知道下了多少场雪,把山脉和小天地一起掩盖在素白下,应遥循着记忆里的方位搜寻良久,神识才勉强在一方厚逾数十里的山石下找到了小天地的踪迹。 一座被截断但仍称得上巍峨的山峰压在小天地上,只有很少一部分法宝在重压下保持了原貌,修士的血肉也都和土石混在了一起,应遥勉强向山峰内挖了一段洞,让神识能覆盖整座山峰底部,却没有找到一具能辨认得出形状的尸首。 他不知道楚杭和另一位渡劫修士在哪里,也没办法给生活在小天地之中的任何一个收尸,这种无力感远胜于在无亮城时,应遥单膝跪在山洞里,恨恨地一拳捶在了地面上。 第189页 大道没有做错什么,多数修士也没有做错什么,都只是为了求生,只是大道不顾修士的意愿,替他们决定了大道之争的结果。 修真界没有数千年缓不过来,凡人的恢復能力却比修士们强得多,两者的力量又是天差地别,只怕还是得捏着鼻子相处,楚相和楚杭的志向一个都没能实现。 应遥把楚相葬在了这座压在小天地上的山峰中,告别要去游歷的何湖,回到宗门陪着郑传喝了一晚上酒,第二天宿醉醒来,捡起积攒了一整个屋子的杂事,又是一条爱操心的老妈子剑修。 除了救俗剑隔三差五地用他当初答应给自己编一条新剑缨打扰他。 救俗剑挑来选去,最后相中了猫尾巴的手感,又抓着应遥偷偷摸摸地去了七八十个聘猫的地方,艰难地选出了一条金色狮子猫的尾巴,美滋滋地搓成剑缨挂在剑柄上,才肯修成人形。 有了剑缨的剑化成人形果然不是头顶空空,只是颜色不太对,金灿灿的,像顶了一头太阳。 这标志比应遥本人还好认,后来应遥四处就难时只要放出救俗剑的人形,总能把人吓得四处逃窜,因此叫入世剑宗的剑修们养成了出门用幻术把头髮和眉毛变个颜色的习惯,好方便狐假虎威。 又过了十多年,修真界总算再度平静下来,不用再不错眼珠地盯着,入世剑宗的老妈子剑修们拖家带口地回到华山,成功地实现了走时一个人,回来时三四个人的壮举。 新弟子们在郑传眼皮下漫山遍野地撒欢,郑传坐在亭子里,一边看着他们疯闹,一边读着话本,着者位置写着「养家居士」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细看才会发现后面还有两个米粒大的小字,连起来是:养家居士的剑。 养家居士的剑躺在树荫下。 「我说阿遥,剩下那个『此路通玄』印你打算什么时候用了它?」它晃着剑缨问,「我看它都在床底下落了好几十年的灰了。」 应遥坐在另一棵树的树荫下,面前放着一张桌子,正持笔在记录修真界过往兴衰和道法传承的文集上写下最后两个字,闻言慢吞吞道:「飞升后可没人追着你求你写话本了,你要是捨得,我明天就把它拿来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