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雨》 第1页 《祈雨》作者:共苍苍【完结】 文案: 谢溦被天界派到人间做土地公公,没事就嗑嗑瓜子扫扫地。寒来暑往,这土地公公一做就是十几年。一日谢溦救了一个男子,名为裴瑍,谢溦看他性格乖巧面容好看,便精心照料他。裴瑍不久便要以身相许,谢溦本以为他只是个普通人,谁知他居然是天界的苍霖帝君,天地间唯一一条烛龙。 回到天庭任职后,谢溦受到裴瑍座下弟子庚泽神君的处处针对。本来在一个清闲的职位上天天混日子,谢溦忽然又被苍霖帝君调到了自己手下做事。在此期间,谢溦产生了很多疑虑,为什么天界要碧霞元君消去自己成仙前的记忆?他又怎么会成仙?为什么庚泽神君终日鬼鬼祟祟?又是为什么,苍霖帝君要替庚泽赎罪? 抱着这些疑虑,谢溦想了又想,觉得还是回人间做个土地公自在,但是他又捨不得离开那个好看还温柔的苍霖帝君,谁知庚泽忽然唤起了他的成仙前的记忆。 那一年峄城大旱,整整旱了五年…… 知晓谢溦恢復记忆的苍霖帝君红着双眼来到他面前,谢溦却对他说… 攻:裴瑍+受:谢溦 内容标籤: 灵异神怪 因缘邂逅 天作之合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谢溦;裴瑍 ┃ 配角:谢沅;庚泽;淳于献 ┃ 其它:其他 ================== 第一章 夏日的天说变就变,只听得空中一道炸雷响起,偌大的雨滴便砸了下来。谢溦提起扫帚,单手捂着发心,急匆匆地跑回了土地庙。雨势太大,他身上的衣服俨然已经湿了一半,只好发力将它们都烘干。 下雨之后土地庙便有些闷热,谢溦走出去站在屋檐下,看到雨势愈来愈急,甚至远处的山上已经升腾起了雾气。水雾丝丝绕绕地掩盖住了远处的重峦叠翠,倒比他收藏的前朝大家笔下那一幅山水画好看得多。一到下雨天,谢溦便有些发困,打了个哈欠正准备回去睡一场,忽然有人推开了土地庙的大门。 谢溦感到有些奇怪,今日暴雨倾颓,竟然也有人前来参拜求愿吗? 谢溦隐去了身形,却见一个男子踉踉跄跄地走进了殿内,浑身泥泞不堪。他抬头在庙内环视一圈,然后躲在了谢溦的雕像之后。那座土地公的神像,塑造得实在是不错,鬚髮皆白,慈眉善目,只是不大能藏得住一个人。谢溦看他满面血污,禁不住嘆了一口气。 很快又有几个人拿着棍棒气势汹汹地沖了进来,领头的人冷冷地吐出一个字:“搜!” 谢溦不禁暗嘆这位领头大哥真是好有气魄。 几个人开始翻查起来,却又不敢太肆意。只因这方土地庙平日里太过灵验,他们怕摔坏庙内的东西,得罪了此方的土地神,为家主带来麻烦。 谢溦正在想:我要是他们,就应该直接来搜神像背后。 却听得领头那人道:“都给我仔细扫,若是找不到裴瑍,你们知道后果!” 裴瑍? 眼看他们就要搜到神像了,谢溦蹙起眉头,施法将裴瑍的身躯藏了起来。那些人在土地庙中遍寻不得,只能怀着不甘离去了。 谢溦本不该管人间的纠纷,只是忽然想起裴家那位年纪颇高的老夫人,每逢初二,都会来这土地庙供奉。每当这位老夫人来供奉时,都会认真地对着他的神像拜三拜,然后道:“请土地公保佑我的孙子裴瑍体魄康健,万事顺遂。” 这个名字,谢溦少说已经听了十几年,只是从未见过裴瑍本人。有一次听裴老夫人的侍女交谈时,才晓得这位裴家少爷并不怎么信奉神明。只有信奉这座土地庙的裴老夫人,年復一年的修缮土地庙,月復一月的供奉。 谢溦本来还想,这个月初二,老夫人并未前来供奉,若是命数未到,却又疾病缠身,自己倒是可以让她免遭些苦痛。此番看来裴家或许是出了什么事,才使得这位受老夫人千恩万宠的裴少爷以这般狼狈的姿态出现在他的土地庙里。 他走到神像背后,发现裴瑍已经晕了过去,面色潮红,双唇紧紧抿起。他伤口淋了雨,发热了。 谢溦将他抱起来,安置到土地庙的一间小茅屋里,给他换了一身衣物,又打了盆水,替他擦去身上和面上的血污,发现他身上有多处淤青。 等到雨停了之后,谢溦出了门。他来到集市上,阵雨已过,行人又渐渐多起来,卖菜的小贩正在重新摆摊。谢溦走上前去:“来几块生姜。” 小贩请他等一等,他要将刚刚遮起来的菜都往出拿,谢溦便搭话道:“我从外地来,听说这镇上裴氏的药不错,其中有一味地黄丸数他家药效最好,请问你可知裴氏的药行在哪?” 小贩答道:“这可真是不巧!你恐怕买不到了。” 谢溦疑道:“这是为何?” 小贩嘆了一声:“裴家前不久闹着要分家呢!把他们家老太太气出了一场大病。昨日裴老夫人便去了,这几日裴氏的药行都闭门谢客了。” 谢溦接过小贩包好的生姜,递了钱便准备回庙里,小贩看他要走,顺嘴又问道:“今日的韭菜很新鲜呢,您要来一把吗?”谢溦隐隐后悔问的是地黄丸,应该问裴家另一味着名丸药的。他道了一声不必,便转身离开了。 回去一看,裴瑍仍旧躺在那里烧得动弹不得,谢溦去厨房烧了一锅开水,把姜切好丢了进去,又去后院拔了些草药,碾碎了敷在裴瑍胸前的伤口上。那伤口看着似乎是刀伤,幸好伤口很浅,也没伤到要害,否则裴瑍就是爬也爬不到他这土地庙来。 第2页 谢溦端了一碗姜汤,轻轻地将裴瑍扶起来,试图让他喝进去一点,只是裴瑍紧紧地抿着唇,眉头也打着结,似乎很是难受。谢溦只好施法撬开他的唇齿,将那一碗姜汤尽数灌了下去。 尽人事听天命,这下便看这位裴少爷的气运和命数了。 谢溦合起小茅屋的门,换了个地方嗑瓜子去了。 第二日天光方亮,谢溦便听到小房间里传来瓷碗打碎的清脆声音,他提起庙前的扫帚,推开了小茅屋的门。谢溦看到裴瑍伸手想要去捡地上的碎瓷,出声制止了他:“别把手划破了,让我来整理吧。” 裴瑍坐回了榻上,谢溦将大块的瓷片都捡起来,然后又仔仔细细地清扫了细碎的瓷渣,才倒了一杯水递给了裴瑍。裴瑍双手接过茶杯,哑声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谢溦忍不住弯起了唇角,戏文里的主角被搭救之后说的几乎都是这句话,于是他答道:“不必,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嘛。”他上前用指尖轻轻地触了一下裴瑍的额头,裴瑍僵硬得就像他庙里那座神像,他收回手:“不发热了。” 裴瑍向后退了退:“多谢,只是你搭助了我,恐怕要被那些人刁难。” 谢溦笑了笑:“他们不知道你在这里,裴少爷大可安心。” 裴瑍暗生疑虑,想握住衣袖里的那把匕首,却握了个空:“原来你认识我。” 谢溦摇了摇头道:“我是这座土地庙的清扫人,尊祖母每月初二都会来这土地庙中供奉,她经常为自己的孙儿祈愿。我昨日听追你的人提到了你的名字,便将你藏在了这里。” 裴瑍忽然闭了闭双眼,道:“原来如此。”他心中闪过无数个念头,再睁开眼时,谢溦看到他眼底湿漉漉的。 他忽然站起身来,对谢溦说:“既是这般,我应该告辞了,再停留在此处,恐怕要连累你。” 谢溦心中暗暗嘆了口气,走到一旁,从裴瑍那身褪下的衣物里拿出昨日一同收起的匕首,递给了他:“还是等你伤养好了再说,这庙虽不大,却也藏得住你,不必担心。” 裴瑍收回自己的匕首,眼睫低垂。谢溦拍了拍他的肩,道:“再休息一会吧,等你醒了,我给你换药。” 裴瑍伤得不重,只是发热之后精神也不大好,躺下之后很快又陷入了沉睡。谢溦听到他渐渐平稳的唿吸声,替他掖了下被角。他面容因失血显得有些苍白,眼睫浓密纤长,过了一夜有些粘在一起,谢溦打湿手帕帮他擦了擦,便上天庭找源贞神君叙话去了。 天枢宫一切都井然有序,谢溦叫住一个洒扫的小童,问道:“请问你可知源贞神君在何处?” 小童答道:“源贞神君被星君叫去了。” 谢溦想到度厄星君那张宛若常年不化的坚冰般的面容,决定还是回源贞神君殿里等候他。所幸不过多久源贞神君便回来了,抱着一叠厚厚的卷宗,面容倦怠。谢溦扬了扬手,向他打了个招唿。 源贞把那一叠卷宗重重地放在案上,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 谢溦问道:“这是怎么了?” 源贞一杯茶下肚,顺了一口气,答道:“星君说这几份卷宗写得不好,让我拿回来重写。” 谢溦递给他一包炒好的瓜子,嘆道:“别气别气,看我给你带了什么。”这包瓜子是一个来他庙里供奉的农人自己种了且自己炒的,谢溦昨日吃了一小包,觉得味道甚佳,方给源贞也捎了一包。 源贞却仿若忽然想到了什么,拿起案前一本卷宗翻了翻,随着纸页的翻动,里面掉出来了几颗瓜子皮。 谢溦看着源贞隐隐有些抽搐的眉头,忍不住缩回了手。 源贞却接过他手里那包瓜子,兀自嗑了起来,还分了他一把,漠然道:“你慌什么,就算没这几颗瓜子皮,他也要找我的麻烦。” 静静地嗑了一会瓜子,源贞问道:“你找我什么事?” 谢溦清咳了一声,道:“你记得我提起过我管辖区域的那位裴老夫人吗?” 源贞点了点头:“在你庙中供奉香火有总数十分之七的那位?” 谢溦应道:“是她,此月她去世了,但是家中似乎犯了太岁,总有些不平静。老夫人生前经常在我庙里祈愿,因此我上来问问你,她家中可是有什么灾厄,能否化解。” 源贞放下手里的瓜子:“你等一下。” 谢溦看着他走向他那个凌乱的书架,四处翻找了一下,然后拿着一份卷宗又走了回来。 谢溦问道:“我听说老夫人是怒急攻心方去世了的?” 源贞看着手里的卷宗:“是,不过也算是寿终正寝。前世业结今生果,所幸她此生行善颇多,不然恐怕还会受更多折磨。” 又看了看卷宗,源贞道:“她下一世受此生的荫佑,会比今生更好。” 谢溦又咳了一声:“裴老夫人有个孙子名为裴瑍……” 源贞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嗑了几颗瓜子,查看了一下卷宗,道:“你恐怕无能为力。” 只听得谢溦还是咳了一声:“不瞒你说,他现在就在我庙里。” 作者有话要说:  裴瑍(huan)四声ovo 第3页 谢溦(wei) 一声qaq 第二章 源贞用一脸“你让我说你什么好”的无奈表情看着谢溦,嘆道:“你怎么老管闲事,你管得过来吗?” 谢溦的土地庙修得好、神像塑得好、香火旺不是没有道理的,一切都只是因为他这方土地庙十分灵验。谢溦十几年前飞升后被派到这里做土地,一开始来祈愿的人很少,但是只要是良善诚挚的人祈愿,谢溦几乎是有求必应。一传十,十传百,香火愈旺,谢溦的功德越高。只是他这些香火和功德,大部分都用去打点月老座下弟子,完成来他庙里的有情人望能长长久久的心愿;打点司禄星君座下弟子,让来他庙里那些诚信本分的商人不受官僚打压;打点延寿星君座下弟子,让来他庙里那些老弱病残不受病痛折磨……在打点度厄星君座下弟子的时候,谢溦结识了源贞天君。 源贞天君不要他的香火和功德,只是看中了人家供奉给他的各式各样的零嘴。 源贞经常嘲笑他,十里八乡数他这间土地庙香火最旺,但其他的土地都升职了,而他因为攒不够功德,还是一个小小的土地。谢溦便反过来嘲笑他明明是度厄星君座下第一弟子,还要在度厄星君手下受百般辛劳,每日都有写不完的卷宗。 两个人经常被彼此嘲讽地心酸鼻酸眼酸,只好相对而坐又开始嗑瓜子。 谢溦道:“也不是我多管闲事,只是裴瑍的祖母每年每月向我祈求的只有一件事情,就是保佑她孙子平安喜乐,他欢喜与否我管不了,至少能让他好好活着吧?” 源贞嘆道:“有些事情我也无法告知你,只是其他人你管管也就罢了,这个人你真的管不了。况且此次的事情在他此生只是一件小劫,死是不会死的,你安心便是了。” 谢溦点了点头:“既是如此,我便告辞了。” 源贞摆了摆手,移步坐回案前,打算重写那些度厄星君退给他的卷宗。谢溦看到之后,忍不住用饱含同情的声音对他说:“你继续努力啊!”而源贞已经懒得理会他的嘲讽,提起笔又开始边嗑瓜子边写卷宗了。 回到庙里已经快傍晚,裴瑍还在睡,谢溦便洗米煮了一锅粥,坐在灶前编狗尾巴草玩。他本来想编一只兔子,但是编头的时候总是散架,索性丢了那几根狗尾巴草,去买了半只白切鸡。买回来的时候裴瑍已经醒了,也没发现谢溦回来了,只是坐在灶台前不停地往里面添柴。 谢溦忍不住笑了笑,道:“你这样添柴,等会这锅粥就烧干了。” 裴瑍回头看到是他,道:“我闻到粥香,便醒了。” 谢溦把白斩鸡放在桌子上,打开锅上的盖子,水汽升腾起来,熏得他闭上了眼睛。他揉了揉双眼,从旁边的架子上取下一只碗,盛出一碗粥放在桌子上,又炒了一把青菜,对裴瑍道:“吃饭了。” 裴瑍坐在桌子旁,看到只有一副碗筷,无声地询问谢溦,谢溦对着他笑了笑:“我吃过了。” 他辟谷多年,庙中也不曾来过什么客人,因此只有一副碗筷。 谢溦给自己倒了一盏茶,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裴瑍,裴瑍用饭时候的姿势很好看,不紧不慢,腰背挺得笔直。就这样看了一会,裴瑍忽然放下了木筷,看向他。谢溦才想到这样盯着人家用食,的确是有些不妥。刚想开口掩饰一下,却听裴瑍问道:“还未请教足下尊姓大名?” 谢溦笑了笑,答道:“谢溦,三点水溦。” 裴瑍又问道:“谢兄是一个人住在此处吗?” 谢溦右手指尖轻轻敲了敲左手指节,他不习惯撒谎:“我从外地搬来,父母去得早,生计不好找。多亏裴老夫人许我一个在这土地庙中洒扫的工作,才有了安身之处。” 谢溦其实已然不记得飞升之前的事了,碧霞元君替他消去了成仙之前的记忆。但是他记得碧霞元君说过,他在人间已无甚亲朋。 裴瑍试探完了,又端起碗默默地喝起了粥。 等他喝完,谢溦收起了碗筷放在锅里,打算等裴瑍去小茅屋之后悄悄地用仙术洗碗。于是他对裴瑍说:“走吧,给你换药。” 裴瑍便跟着谢溦回到了小茅屋,看到他拿着一碗碾碎的草药走上前来,便接过他手中的碗道:“不必劳烦谢兄了,还是我自己来吧。” 反正伤口是在前胸,谢溦便松手将盛着草药的碗递给了他,道:“这城中的药行十有八九都是裴氏的,我怕买伤药引起注意,便拔了些草药给你敷上,没想到很有效。” 裴瑍道:“我这伤口本也不太深,这些草药便足够了,多谢谢兄为我费这些思量了。” 等了许久,裴瑍也没有要换药的打算。谢溦正有些疑虑,却看到裴瑍耳根有些发红,似乎正在犹疑是不是该当着他的面解衣换药。谢溦忍不住微微弯了一下唇角,笑他一个男子却仿若一个小姑娘一样容易害羞。 看裴瑍脸皮如此之薄,他便对裴瑍道:“既然伤在前胸,你自己换药就行,我去收拾一下刚刚的碗筷。” 裴瑍仿若松了一口气一般:“劳烦谢兄了。” 谢溦又对他笑了笑,转身帮他合上了门。 用仙术洗好了碗,谢溦拿了一包瓜子坐在庙前的屋檐下。他这土地庙地势非常好,夏夜里总会有凉风吹过。微风拂过,谢溦眯起了双眼,他长了一双令人一看便心悦的眼睛,每当笑起来的时候眼睛总是弯弯的。 第4页 裴瑍换好了药,走了出来,递给谢溦一杯茶:“瓜子吃多了火气重,多喝点水吧。”他也坐在谢溦身旁的栏杆上,看着夜空中的月亮:“马上快到中元节了,不知祖母会不会回来看我。” 谢溦倚在柱子上,喝了一口茶:“裴老夫人一生行善积德,应该已经投胎了。” 月光很亮,裴瑍的半张脸隐在树荫里,谢溦听到他有些怅惘的声音:“那最好不过了。” “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过世了,家母郁郁成疾,没过几年也跟着去了。是祖母把我养大的,祖母庇护着我,请了最好的先生教我读书习武,对我嘘寒问暖的人只有她一个。她最疼爱我,我二叔家的几个堂兄弟都比不上我在她心里的分量。如今祖母也去了,还是被我们这群不肖子孙气的……” 谢溦看着他,裴瑍剑眉星目,身姿颀长。谢溦自己活了好多年,看遍了人世间的生老病死。只是裴瑍此时年方十七,长到现在恐怕从来都没经受过什么苦难。如今祖母骤然离世,对他而言应该是个很沉重的打击。如今还要对一个陌生人来倾吐自己的迷惑和难受,谢溦心中禁不住泛起一丝心疼。 于是他放下手里的瓜子和茶杯,轻轻地拍了拍裴瑍的头:“裴老夫人来生会很有福祉的。” 裴瑍抬起头,在月光下,谢溦看到他双眼微微泛红,不禁嘆了口气,问他:“嗑瓜子吗?” 还不待裴瑍伸出手,谢溦想了想,又收回了递给他瓜子的手:“我忘记了,你有伤在身,还是不要嗑瓜子的好。” 谢溦又忍不住再次揉了揉裴瑍的头:“回去躺着吧,风吹多了再发热就不好了。” 看着他回了小茅屋,谢溦才转身又望向天边的月亮,今夜月光这般亮,望舒神女的心情一定很愉悦吧? 嗑完最后一颗瓜子,谢溦便也回房休息了。 在这庙中歇息了几日之后,裴瑍的身体休养好了七八成,面色也没有之前那般苍白了。谢溦在庙中清扫落叶的时候,裴瑍佯作不舒服一般咳了几声,对着谢溦道:“看来我身体还未完全康復,只希望谢兄能容我在此多住几日……” 谢溦心中暗自好笑,裴瑍很会博同情。只是看着他白皙的耳垂染上粉红色,又不好真的笑话他,只好安慰他道:“多住几日便多住几日,这又有何妨?” 裴瑍仍旧很不好意思:“真是多谢谢兄了。” 他耳垂上那一抹红消散了一些,又问道:“不知谢兄家中可有竹篓和铲子?能否借我一用?” 谢溦当然没有这些东西,不过他很想看看裴瑍要做什么,于是告诉他自己要去后院拿,然后用法术化出了一把小铲子和一个竹篓,交给了裴瑍。 只听裴瑍道:“我想去山上采些药,谢兄用来替我疗伤的草药也快拔光了吧?” 谢溦的草药怎么会拔得光?只是看裴瑍想去,他便问道:“你现在去山上可以吗,刚刚听你还有些咳喘,万一晕倒在山上可怎么办?” 裴瑍的耳垂又红了,他低着头答道:“我已经好了七八成了,只是还需要些草药。我上山寻一些便是了,谢兄不必担心。” 谢溦便不再戏弄他了,谢溦知道他的伤口其实好得很快。于是谢溦从厨房里包了些口粮递给他,叮嘱道:“落日之前若是你还没回来,我便上山去找你。” 裴瑍点了点头,背起竹篓从后门出去了。 谢溦将落叶都拢起来,挖了个坑把它们埋在树下,然后上天庭去给源贞送了一包新鲜的炒瓜子,源贞跟他抱怨了一堆度厄星君对他的不好,然后又流着泪去写卷宗了。 回到土地庙的时候,羲和神女已经驾着金车走到了天尽头,夕阳给土地庙里那颗大树镀上了一层金光,谢溦煮的粥已经开始冒泡泡。 只是裴瑍还未归来。 落日将将隐在山后的那一刻,谢溦听到裴瑍推开了门。他鬓角边的髮丝有些凌乱,有一缕被汗水洇湿了黏在颊边。衣袖间沾了些许污泥,但是望着谢溦的双眼却在隐隐发光。 第三章 谢溦看着裴瑍上扬的唇角,也对着他笑了笑:“看来你今日收穫颇丰。” 裴瑍点了点头,把竹篓放下来,道:“在山上遇到几株隔山香,我挖出来卖到临县的医馆了,这种草药治毒蛇咬伤非常有效。” 裴瑍靠在土地庙前的栏杆上,看上去十分疲惫。他喘了一口气,想递给谢溦什么东西,谢溦一看,是一把铜钱。 裴瑍目光闪烁,腆然道:“这几日多亏谢兄照料我,我白吃白喝,还要谢兄为我前前后后的忙碌,心里十分过意不去……所以才想着上山去挖些药草换了钱答谢你。” 谢溦看着他有些躲闪的眼神,知道他又不好意思了,于是义正辞严道:“这样我可是要生气了,裴少爷觉得在下救你就是为了钱财吗?” 听到谢溦又开始唤自己裴少爷,裴瑍着急地道:“不是的谢兄,我只是……” “只是什么?” “我……”他急得不知道说什么好,面容和耳边又染上一层浅浅的粉色。 再戏弄下去就不好了,谢溦笑出了声,接过那些铜钱:“好了,不戏弄你了,明日用这些钱给你加餐,只是身体未完全养好之前不许再上山了。” 第5页 谢溦听到裴瑍回来之后,一直有些微喘,想着哪怕伤口好得再快,也不应该让他如此劳累,还是不要让他再上山的好。 裴瑍低着头,道:“谢兄如此对我……我真是无以为报。” 谢溦拍了拍他的头:“裴老夫人允我这处容身之所,我也无以为报啊。老夫人生前最念念不忘的就是你,你只当是我在报答老夫人的恩情吧。” “好了,去洗漱一下,准备吃饭。” 吃过晚饭之后,谢溦叫住了裴瑍:“我有几句话问你。”谢溦前几日在庙里的那棵大树下支了一个木桌和两个板凳,他沖了一壶茶,坐在木桌拿起茶杯抿了一口。 “我虚长你几岁,又承蒙你叫我一声兄长,所以有些话不得不说。”谢溦垂下眼睫,吹了吹茶杯里的浮沫。 “裴家的事情这几日我也听说了一些,虽然不尽知其中的内情,却想问问你,今后有何打算?”谢溦问道。 裴瑍沉默了许久,哑声道:“其实我也不知以后该怎么办。” “先前我被二叔赶出家门的时候,曾想过一定要把家产都争回来。我以前从没想过和他争夺,他却使一些卑劣的手段侮辱我,还气死了祖母。既然他要争,那便争到底好了。可是想了这几天,我又觉得,如果祖母知道我们这样,一定会更生气。” 裴瑍喝了一口茶,渐渐湿润的双眼红得像只小兔子一样,然后一声不吭了。 谢溦忍住想要摸摸他头的欲望,宽慰裴瑍道:“不要紧,慢慢想,反正我这里你住到什么时候都可以。” 裴瑍茶杯空了,谢溦又替他添了一杯。裴瑍趴在桌子上,把脸埋在双臂里,谢溦听见他唿吸渐渐变得有些沉重紊乱,还是忍不住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头。 过了不久,裴瑍便趴着睡着了,他今日本来就很疲惫。谢溦收起茶盏,把裴瑍抱回了房间。 自从发现谢溦只会煮粥之后,裴瑍便接过了掌勺的地位。裴瑍偶尔蒸一尾鱼,偶尔熬一锅鸡汤,每次都撑得谢溦眼泪汪汪挺着肚子说不出话,心里万分后悔作为一个辟谷多年的神仙却掌控不了口腹之慾。 他很好奇地问裴瑍作为一个富家少爷怎么做菜的手艺如此之好,裴瑍答道:“祖母说我母亲做得一手好菜,她特别喜欢。于是我专门去学了学,好做给她吃。” 裴瑍又休养了几天,便闲不住了,再次向谢溦提起要上山去採药:“我仔细想了想,裴家的子孙从小就学认药,我也只精通这么一件事。我想攒些钱,看看能不能将来开个小药馆。” 谢溦这些日子被他餵得感觉身子有些沉重,索性道:“我还是跟你一起去,多爬爬山强身健体。” 裴瑍以为谢溦是放心不下他,道:“多谢谢兄。”他背起了竹篓,便带着谢溦上了山。 今天天气甚为晴朗,山坡陡峭,裴瑍很快出了一层薄汗,他回头看到谢溦仍旧是唿吸平稳,一副很凉快的样子。裴瑍心中有些疑虑,怕他不舒服,肌体不易发散,容易得暑热之证。于是他问道:“谢兄累吗?我们休息一会?” 谢溦摇了摇头:“我不累,我们继续爬。” 裴瑍怕他逞强,索性自己先放下了竹篓。 谢溦看着裴瑍停下了来,采了些杂七杂八的草药放进竹篓里,便伸手拔了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坐在一旁的石头上等他。谢溦用手掌支起下巴,静静地看着裴瑍。裴瑍眉目疏朗,忙碌的身影在这山间十分赏心悦目。 裴瑍整理好他觉得有用的草药,便在谢溦旁边坐下休整。 谢溦问道:“这些草药很值钱么?” 裴瑍摇了摇头:“这些都只是一些随处可见的普通药草,有些医馆会低价从採药人的手里收。一般较大的药馆都有自己的药田,大部分贵重的药物都娇贵,他们都会自己种植。” “嗯。” 谢溦闭上双眼,靠在身后的树上。过了一会,听到裴瑍叫他:“谢兄。” 谢溦抬眼看向他:“嗯?” 裴瑍递给他一只狗尾巴草编成的小兔子,狗尾巴草本身便毛茸茸的。那只小兔子看上去可爱极了,而且很牢固。谢溦接过来,有些爱不释手,他微微一笑:“没想到你连这个也会做。” 裴瑍道:“小时候经常给堂弟做这个,他很喜欢。” 裴瑍站起身来,向他伸出手:“走吧,我们再去别的地方看看。” 谢溦握住裴瑍的手站了起来,道:“好。” 走着走着,山间小路就渐渐消失了。看来是此处不太有人涉足,因此也没有什么路。裴瑍觉得或许会有什么意外发现,因此还是继续向前走。谢溦跟在他后面,左看看右看看。越往山的深处走,他越是能感受到一股浓浓的灵气,或许前方真有什么好东西也说不定。 裴瑍拨开前方的树枝看了看,叫他:“谢兄!” 谢溦问道:“何事?” 裴瑍示意他看看,谢溦从裴瑍拨开的树枝间望过去,看到了一大片金银花,茂密的藤枝缠在几株灌木上,看上去生机勃勃。裴瑍道:“谢兄在此处等等,我去摘些花,回去晒干了给你泡茶喝。” “好。” 第6页 摘了几把金银花之后,裴瑍觉得够谢溦喝很久了,便转身想往回走,却发现有条藤枝缠住了他的脚踝。他弯下腰去解,不知为何藤枝却越缠越紧。又听到谢溦问他:“好了吗?” 他答道:“等一下,我被藤枝缠住了。” 谢溦觉得有些不对劲,他忽然察觉到有一股淡淡的妖气。顷刻间他看到无数条藤枝向着裴瑍沖了过去,他快步上前,化出一把剑来,便挥剑斩向那些藤枝,未曾料到却斩不断。他只好用手噼了下裴瑍的颈后,裴瑍倒了下去。他接住裴瑍,却看到有几条藤枝已经缠住了裴瑍的手腕。 谢溦将法力注入剑中,方噼断了那几根藤枝。他扬声道:“是谁?还不速速现身。” 他听到身后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你是谁?” 转身一看,是一个穿着红裙子的小姑娘,看起来不过豆蔻之年,他反问道:“你又是谁?” 小姑娘答道:“他刚刚摘我的花,我就想戏弄他一下。” 谢溦冷了一张面容道:“你刚刚那个样子,可不像是戏弄人的做法。”他若是今日没跟着上山,裴瑍恐怕要变成这片金银花的养料了。 那花妖辩解道:“山神爷爷不让我们伤人,我确实只是想和他玩玩,可是他身上的味道太好闻了,我没忍住……” 好闻? 谢溦和裴瑍一起住了半月有余,除了衣物上皂粉的味道,从未闻到他身上有什么特殊的气息。 谁知这花妖口中有几句真话?谢溦道:“今日你未曾伤到他性命,我便不追究了,若他日发现你伤人性命,决不轻饶!” 花妖委屈巴巴地道:“我不是故意的,而且你刚刚那几剑噼得我好痛。” 谢溦看了看裴瑍已经肿起来的脚踝和手腕,有些被划破的地方甚至已经见了血,便一言不发地抱起裴瑍,捡起一旁的竹篓离开了。 裴瑍醒来时,发现自己在谢溦背上,他问道:“谢兄?刚刚发生了什么?” 谢溦答道:“那花藤丛中有一条有毒的藤蔓,你被割到了手腕和脚踝却没发现。等到你弯腰去解那条金银花藤的时候,便直接晕过去了,吓了我一跳。” 裴瑍似乎是觉得自己无用,闷闷地答道:“嗯。” 裴瑍看到他手中还提着竹篓,觉得自己也不是那么轻,于是挣扎着想从谢溦背上下来。谢溦一只手翻后去搂住他的腰:“别乱动,你脚踝不痛吗?” 的确是有些痛,裴瑍放弃了挣扎,犹豫了一下把手环在了谢溦肩上,然后把头埋在他背后,嘟嘟囔囔道:“你总是……我可是……” 谢溦没听清:“什么?” 裴瑍答道:“没什么,谢兄累不累,我是不是很重?” 他这副身躯对谢溦来说真的谈不上沉重,谢溦回想起自己有次去找源贞闲聊,源贞当时神游天外,顺手递给他一把剑。他接过来,但根本拿不住,双手甚至都被剑气划伤了。 源贞回头看到是他,立刻把剑从他手里接了回去。然后告诉他,那是雨神座下庚泽神君的法器,被他们家度厄星君借来一用。彼时他还以为谢溦是庚泽神君派来取剑的人,才顺手递给了他。 谢溦想,裴瑍这几日瘦了很多,是真的很轻,这几日得让他多吃点东西补一补。他走神了片刻,偏了偏头躲过裴瑍在他耳后吐出的温热唿吸,然后道:“不重,我尚且背得动。” 第四章 夜幕暗沉,谢溦端着一盆温水走了进来,看到裴瑍醒转,便对他道:“你醒了。” 裴瑍觉得四肢都有些麻麻的,浑身都不能动弹,于是道:“谢兄,我好像动不了了。” 谢溦听见他气若游丝的声音,放下水盆走上前来,撩起他的衣袖仔细看了看,道:“奇怪,已明明已经消肿了。”谢溦侧过脸颊,双目注视着窗外的沉沉夜色,眼神中浮现出一丝冷意。 “明日天亮后我请大夫来帮你看看是怎么回事。”谢溦道。 施法让裴瑍睡了过去之后,谢溦来到庭中,手心化出一只青色的小鸟,他道:“去找源贞神君。” 第二日天蒙蒙亮时,源贞便出现在了土地庙里,看到谢溦静静地站在廊前等他,不禁吓了一跳,问道:“出什么事了?” 谢溦示意他跟自己来,源贞跟着谢溦进了小茅屋,却看到一个男子躺在那里。待到看清了男子的面容,他忍不住深深吸气平定自己有些起伏的心绪:“他怎么还在你庙里?” “他之前一直在我庙里养伤,昨日好不容易伤好了,上山时却被一只花妖伤了。我把他带回来,施法替他治好了伤口,谁知他醒来后便动不了了,现在又开始起热了。” 源贞摇了摇头嘆道:“果真是命途多舛。” 谢溦有些疑惑源贞为什么这么说,便问道:“昨日那花妖说他身上的味道很好闻,我却丝毫未察觉到他身上有什么特殊的气息,这是为何?” 源贞沉吟了一下敷衍道:“可能他八字不好又是富贵命,容易招惹妖邪吧。” 谢溦隐隐觉得源贞的回答是在应付自己,心中的疑虑更深,但不再继续发问。他知道以自己的仙阶,有很多事源贞都不便告知他。 第7页 源贞查探了一番,道:“他怕是中了那花妖的妖毒,”然后往后退了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药瓶,倒出来一颗丸药递给谢溦,“塞进他嘴里就好了,这是度厄星君给我的丹药,虽不是解毒的,但应该也有用。” 那你直接塞就好了啊?用得着避那么远吗。 满怀着腹诽和疑虑,谢溦把那颗丸药塞进了裴瑍口中。片刻间,裴瑍就睁开了双眼,只是神智还有些不太清醒,他眼睫微微颤动着,唤道:“谢兄?” 谢溦探了探他额头,热度也消退了,便道:“我在。” 而后裴瑍又安心的睡了过去。 源贞嘆道:“他真的不宜留在你这里了。他的命书里本写有多重劫难,如今他在你这里,风平浪静,大多劫难还都未曾应验,恐有变数。” 谢溦暗想,裴瑍上辈子究竟做了多少坏事,这辈子才要经受诸多苦难? “你既照顾了他这么多天,也算是回报了裴老夫人的香火和功德了,还是早日让他离开吧。” 谢溦点了点头:“知道了。” 他确实不应过多干预凡人的人生。裴瑍应当要去走自己的一生渡自己的劫难,只是不是当下。 源贞转身要走,谢溦叫住他:“等等,还有件事要嘱託你。” “何事?” “我们去的那座山应有山神,却纵容妖物伤人,烦劳你上报一下,请负责的神君下凡来处理这件事。” 源贞应了声好,便离去了。 裴瑍醒过来之后,又闻到了熟悉的白粥香气。他略有些紧绷的心弦慢慢地松弛开来,他坐起来,看到桌子上摆着茶和一包瓜子,而谢溦手里拿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裴瑍忽然想把谢溦的注意从那本书上引开来,于是他捂着肚子对谢溦道:“谢兄,我饿了。” 谢溦放下书,那双温和好看的眼睛转向了裴瑍,看到裴瑍的耳廓微红,觉着可能是他睡太久了,于是端了温水过来:“你醒啦,今日主食是谢氏白粥,快起来洗漱用饭。” 裴瑍用打湿了的帕子擦了擦脸,又净了手,静静地坐在桌子旁等着谢溦。看到他这副乖巧的姿态,谢溦忍不住拍了拍他的头,然后把粥递给了他。 裴瑍闻着粥的香气,道:“好香。” 谢溦忍俊不禁地道:“你是睡得久了太饿,所以白粥都觉得香。” 裴瑍却面色认真道:“是真的很香。” 于是谢溦又帮他多盛了一碗晾在一旁,道:“香就多吃点。” “谢兄独居在此,没有一个亲人在世了吗?”裴瑍忽然问道。 “或许有吧,只是父母去得早,我都记不得了。”谢溦答道,“怎么忽然问这些?” 裴瑍道:“谢兄这么会照顾人,我还以为你有兄弟姐妹。” 谢溦笑道:“就不能是我生来便温柔体贴吗?”只是听裴瑍提起兄弟姐妹,不知为何他心中忽然涌起一丝怅然,难道飞升前他真的有手足?只是前尘如云烟,想到既已成仙,他便抛开心中的疑惑,觉得还是不要多想的好。 第二日谢溦接到了源贞传回的消息,说是已经上报了那座山妖孽作祟的消息,负责管理妖物作乱的神君会派人前来查探,让谢溦多多配合。 刚刚接到消息,谢溦就听到有人敲了敲土地庙的大门。 谢溦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位眉清目秀的青年神君,腰间挂着一把看起来非常十分锋利的剑。谢溦微笑着问道:“小神是此处的土地,不知您是哪位……”神君?话还没问完,只听得身后传来裴瑍的声音。 “谢兄,是谁在敲门?” 裴瑍走上前来,站在谢溦身旁,审视了一番那位神君,道:“这位是谢兄的朋友吗?” 谢溦答道:“是。” 那位神君盯着裴瑍看了几眼,对着他拱手道:“在下祁暻。” 裴瑍回道:“在下裴瑍。” 谢溦不知为何觉得裴瑍并不是很喜欢这位神君,并且裴瑍单方面让气氛变得有些剑拔弩张,于是笑道:“别站在这里了,祁暻……进来喝杯茶吧。” 三人坐在庭中的木桌旁,谢溦有意支开裴瑍,于是悄悄地对裴瑍道:“你去帮我煮壶茶吧,我还没喝过你煮的茶呢。” 裴瑍本想推辞,但还是去了。 谢溦笑着对祁暻神君道:“神君莅临,小庙蓬荜生辉。不知小神有什么可以帮到神君的?” 祁暻神君便道:“我已去你所说的那座钟山探查过了,并没有发觉到有妖气。” 谢溦收起笑容道:“是吗?前日在我庙中暂住的孩子还被山中的花妖伤到了。” 祁暻神君又道:“不过那山中,也并无山神的踪迹。” 谢溦脸色一变,若是山神失去了踪迹便棘手了,此事可能已经发展到了难以预料的境地。山神不应天上神君的召唤,恐怕不是出了什么事,就是已经与妖邪同流合污。这两种猜测,都令谢溦隐隐感到不妙。 他便道:“小神与那花妖交过手,虽然小神法力低微,只是那花妖似乎道行也未必深到哪里去,恐怕……” 祁暻还想说些什么,裴瑍已经端着茶壶和茶杯回来了,于是便默然不语了。 第8页 裴瑍倒了一杯茶给谢溦,又倒了一杯茶给自己,最后才把一杯茶递给祁暻。谢溦不知道这位神君哪里碍了他的眼,让他如此讨厌。只是祁暻并未说什么,接过那杯茶便一饮而尽了。 “今日我和祁暻陪你一起上山吧?”谢溦问道。 裴瑍转头讶异的看向他,似乎是在无声地询问为什么。 谢溦避开他的视线道:“祁暻第一次来这里,我带他去领略一下山上的风景。” 裴瑍很不情愿地点了点头,转身去拿自己的竹篓和小铲子了。 上山之后,谢溦对着裴瑍道:“你还记得前天你说摘花给我泡茶喝的那个地方吗?我那日看你受伤了,一时心急,便把那些花忘记了,我们今天再去采一些吧?” 听到他说一时心急,裴瑍唇边终于绽出了上山以来的第一个笑容:“我还记得,再去采些便是了,反正也都是摘给你的。” 祁暻在一旁听到他们的对话,面容上闪过一丝诧异,却什么也没说。 走在裴瑍身后,谢溦想起了源贞对他的叮嘱,便出神思考了片刻。难道要跟裴瑍说自己要告辞回家乡去,以后恐怕难以再相见?可是裴瑍知道他已经没什么亲人了,这个理由实在太过牵强。若是直接不告而别,他又怕裴瑍难过。一时之间想不出什么合适的理由,看着裴瑍的背影,谢溦十分头痛。 “到了。”裴瑍停了下来,“前方便是那片金银花藤。” 裴瑍拨开树枝,三人一齐向前方望去,只看到一片灌木丛,而那片金银花藤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这里空空如也,难怪祁暻没有察觉到半丝妖气。 裴瑍疑道:“怎么才过去两日,那片金银花藤就不见了?” 谢溦道:“可能是被进山的人发现了,便全部铲走了吧。” “这世间万物生长都有其规律,骤然将所有的金银花藤连根都一起带走了,兴许这里以后都不会再长了。”裴瑍嘆气,“也不能给谢兄泡花茶喝了。” 谢溦便安慰他道:“没有金银花也无所谓,你今天泡的茶就很好喝。” 裴瑍的双眼又因谢溦这句话亮了起来。 探查无果,陪裴瑍采了一些药,三人便下山了。 因为怕被裴氏发现,因此裴瑍采的药都是去临县出售。谢溦下山之后便低声对祁暻道:“想必神君事务繁忙,小神便不多留了,神君慢走。” 而祁暻也该回天庭禀报这些异常之处了,便顺势道:“在下告辞。” 裴瑍疑道:“祁暻兄不留下来吃顿便饭吗?” 谢溦答道:“他临时有事,要赶往别处去。”然后他接过裴瑍的竹篓,“我们去临县把这些药草都卖了吧。” 裴瑍道了声好,随着谢溦向祁暻告了别,两人便往临县去了。 第五章 这几日钟山不太平,谢溦终日为了阻挡裴瑍上山而发愁。不过谢溦拦了他几次之后,裴瑍似乎察觉到了谢溦不想让他上山,便顺势留在庙里晒之前采的药草。 谢溦帮他翻晒药草的时候,忽然有一名女子闯进庙里。那女子连爬带滚地扑到了土地像面前,挽起来的妇人髻散落了大半,她在土地像前不停地抽噎着。谢溦正想上前去扶起她,却听得那女子哽咽着问道:“众人皆说这座土地庙灵验,庇佑一方,为什么你不保佑我的相公平安归家?” 谢溦神色一凛,问那女子:“夫人这是怎么了?” 那女子转过身来,一张脸上满是痛苦和不甘,她恨声道:“你又是谁?” “在下是这庙中的洒扫人。”谢溦平和地道,他递给那女子一方洁白的手帕,“夫人擦擦脸上的汗吧。” “我还以为你是……”那女子喃喃道,她神情有些恍惚,又看向了那尊土地像,“罢了,罢了,又有谁还能帮得上我?” 谢溦倒了一杯茶递给她,道:“夫人不妨说来听听,究竟是什么事?” 那女子并未接过茶杯,而是冷笑道:“说给你听又有何用?连官府都不管我们的死活了。” 她又恶毒的望向土地像:“那些狗官给你添了多少香火?你才如此包庇这些狗官,让他们官运亨通,鱼肉百姓?” 谢溦将倒好的茶一饮而尽,转身去帮裴瑍继续翻晒药草去了。裴瑍看着他,问道:“怎么了?” 他对着裴瑍笑了笑:“无事,那位夫人只是前来祈愿的。” 裴瑍却有些担忧,他隐隐觉得谢溦有些不开心。 的确,谢溦心中升腾起一丝怒气,钟县的知县确实不是什么清廉的官,却也绝不是什么鱼肉百姓、不分善恶的坏人,否则谢溦岂会容忍他?更何况区区几分香火,难道就能收买他包庇一个横徵暴敛的县令? 谢溦轻轻揉了揉裴瑍的头,问道:“还有药草没晒的吗?” 裴瑍道:“就这些了,还有一部分药草需要炮制一下,等会我去做就好了,谢兄休息一下吧。” 余光扫去,谢溦看到那女子依旧坐在神像前的地上,口中振振有辞,他本不想再管,却忽然听到那女子哭出声来:“求求您救救我相公吧,救救他吧……” 谢溦心中暗嘆一声,转身朝那女子走去,却被裴瑍握住了手腕:“谢兄。” 第9页 谢溦反手握住他的手,温声道:“一同去听听她的祈求吧。” 走到那女子面前,谢溦问道:“夫人还是同我们说说您的相公出了什么事吧?或许在下能略尽绵薄之力。” 女子停止了哭泣,视线慢慢滑过他的脸,然后抽噎着道:“你不知道吗?我还以为钟山上食人妖怪的传闻已经传遍全城了。” 他和裴瑍向来深居简出,确实没注意过市井的传闻。不过听她说钟山上有妖怪,谢溦不禁陷入了深思。 裴瑍问道:“妖怪?” 女子又惊又怕,哭道:“食人脑的妖怪。三日前我相公和几位友人一起去山上打猎,一直到今日都音讯全无。昨日有砍柴人在山中发现了其中一位友人的尸身,尸身完好,只是脑袋里面都空了。” 谢溦听到这番形容,有些心惊。喜食人脑的妖很少,如果真是他所想的那个妖物……于是他对那女子道:“夫人请回家休息休息吧,若是真有妖怪,必定会有人前去收服的。” 女子的双眼骤然间燃起一丝光亮:“果真?” “果真。”谢溦不敢给她过多承诺,妖物伤人,天庭必定会派遣武将来收服,只是既已过去三日,她的丈夫恐怕早已遇害了。 女子站起身,口中喃喃道:“对,我还要回去给相公做那件未做完的长衫……”然后便踉踉跄跄地走了。 傍晚时分,谢溦拿着自己述职的令牌,对裴瑍道:“我出去一趟,不用给我留饭了。” 裴瑍低低地应了他一声:“嗯。” 出了土地庙的大门,他便笔直的向着天庭去。到了天庭,谢溦来到游奕灵官殿内,对门前看守的武官道:“小神是凡间钟县的土地,有要事求见灵官,烦请神君通报一下。”游奕灵官是世间负责巡逻,分辨善恶的武神,将此事上报给他,谢溦便也能放心了。 武官道:“你在此处等候片刻,我前去通报。” 不时那武官便回来了,对谢溦道:“请随我来。” 谢溦随着那位武官走入殿内,便看到一位体格健硕的神君正在伏案写卷宗。他忽然想到了源贞,觉得有些好笑,这些位高权重的神君,无论文武,日日都要写卷宗述职,还没有他这个土地逍遥自在。 神君看到他走进来,问道:“你有何事禀报?” 谢溦垂眸道:“见过游奕灵官。小神此番觐见,是因为小神管辖的地方有一座钟山,其中出现了一个喜食人脑的妖物,并且那座山的山神也失踪了。” 游奕灵官放下了手中的笔:“喜食人脑?” 谢溦点头道:“是的,小神在那钟山之中见过一只金银花妖,似乎同这件事有些关联。” 游奕灵官沉吟了半晌,起身道:“你且在此处等上一等。” 过不久,游奕灵官回来了,对谢溦道:“此事天帝已经交给翊圣真君和真武将军了,你不必在忧心了,回去吧。” 谢溦便道:“小神告退。” 谢溦走出游奕灵官的神殿,舒了一口气。尽管游奕灵官是武神,不像那些文神一样不好说话,他还是不太适应与天上的神官打交道,便即刻下凡回自己的土地庙去了。 谢溦回到庙中,发现庙里十分安静,并且充斥着一股奇异的味道。他走到灶台前一看,锅中有些菜,已经烧焦了。被刺鼻的焦味熏得头晕眼花,谢溦举起手用袖子捂住口鼻,闷声问道:“裴瑍?” 四处看过,都未见到裴瑍的身影,谢溦看见裴瑍的竹篓倒在地上,顿时感到心急如焚。 难道是被钟山上的妖物找上了门?可是他这庙有神光庇护,妖物是进不来的。谢溦在手心化出一只灰扑扑的麻雀:“去找裴瑍,要快!” 麻雀扑棱翅膀飞了出去,谢溦撑着庭中的木桌,失力一般跌坐在椅子上。 与此同时,在裴家的宅邸之中。裴瑍跪在裴老夫人的灵位前,双手被缚在身后,他冷声道:“二叔这是何意?我已经主动放弃了裴家的财产,二叔难道想赶尽杀绝?” 裴二老爷慢慢转动着手里的珠串,答道:“不是二叔不想放过你,只是和人约好了,要把你交给他,二叔也不能失信不是?” 裴瑍嗤笑一声,不再说话。 麻雀很快便飞了回来,栖在谢溦手指上。谢溦面无表情,心中却燃起怒火。所幸现下是深夜,谢溦急速赶去裴府的同时,又给钟县的知县託了个梦。 于是当晚知县梦到自己站在云雾之中,前方隐约有一位老者的身影。他走上前去,看到那位老者的模样,大吃一惊,这简直和钟县那方土地庙的神像一模一样,只是这位老者看上去威严无比,并不像神像一般慈眉善目。知县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了土地公公,于是慌然跪了下去,即刻便出了一身冷汗。 只听那老人沉声道:“你可知本尊为何要给你託梦。” 知县忍不住擦拭自己颊边流下来的汗珠,道:“小人不知,还请土地爷示下。” 老人嘆道:“本尊听说这县中的裴家,多有残害亲属之事,只可怜那裴老夫人一生行善,身后却落得一个家宅不宁。你作为知县,难道知道有人做出此等天理不容之事,也当作无事发生?” 第10页 知县道:“不不不不是的,小人一定严加管理,请土地爷放心。”然后听得那老人“哼”了一声,拂袖而去了。 裴宅内,裴瑍却听见了谢溦的声音:“闭上双眼。” 他毫不犹豫地闭上了双眼,然后随即听到了身体倒在地上的沉重声音。而后他便感觉自己的身体被谢溦揽入怀中,腾空而起。 谢溦在他耳边道:“好了,睁开吧。” 裴瑍睁开双眼,发现自己和谢溦已经站在了裴家的院墙上,而谢溦正弯起双眼对着他笑。他转身紧紧抱住谢溦,把头埋在他肩膀上。感受到谢溦身上的温度,紧绷的身体才略微松弛了一些。 谢溦拍了拍他的头,从院墙上跳了下来,道:“走吧,我们回家。” 裴瑍拽住他,谢溦牵住他的手,忍不住轻嘆一声:“被你发现我武艺高强了。” 然后他又絮絮叨叨地道:“我其实是为了躲避仇家才来到钟县的,你看我武功这么好,所以江湖上仇家很多的……我还会传音入密,很多人都想学我家的独门秘笈,可是我不想教他们……” “谢兄。”裴瑍打断了他。 “我还是不和谢兄回去了。”裴瑍清秀的面容上出现了一抹郁色,“我总是连累谢兄,谢兄既要照顾我,还要救我性命,我实在是不能再连累谢兄了……” 这本是一个天赐良机,源贞叮嘱谢溦的话他一直没忘,只是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方法,如今裴瑍却主动要离开。谢溦应该就此放手的,可是此刻他心中忽然涌起浓重的不舍来,于是他握紧了裴瑍的手,直视着裴瑍通红的双眼道:“胡说什么?” 他牵着裴瑍向土地庙的方向走,温声道:“回家吧。” 第六章 月色朦胧,裴瑍独自坐在树下,静静地望着月亮。 谢溦从窗后看到他恍惚的神情,从柜子里搬出一小坛酒,提起来走向裴瑍,问道:“睡不着吗?” 裴瑍点了点头,今日他被裴二老爷派来的人强行绑走,其中免不了手脚上的交锋,他现在仍感到身上一些被衣服遮盖住的淤青还在隐隐作痛。他万分疲惫,却难以入睡。 摇了摇手中的酒罈,谢溦笑道:“陪我喝点几杯吧。” 谢溦倒了两小杯酒,酒香从罈子里飘了出来,浮动在整个庭院中。这酒是他从源贞那里顺来的,是难得一见的好酒。只是他从前一人独居,倒是从未想过还有启封这坛酒的一日。 裴瑍拿起其中一杯,一饮而尽,谁知酒太烈了,他连眼泪都呛了出来。谢溦望着他水洗过般的双眼,无奈地拍拍他的背帮他顺气:“怎么喝得这么急,我没准备下酒菜,喝这么快很容易醉的。” 裴瑍捂着唇,又咳了几声才缓了过来。 片刻后,他仿佛下定决心般目光坚定地望着谢溦,道:“谢兄,你知道我祖母是怎么去世的吗。” 谢溦平静地看着他,等他释放出所有的苦痛。 “我打小便知道,二叔不喜欢我,也不喜欢我父亲。他恨我祖母偏心我和我父亲,我都知道。但是我的堂兄,我一直认为父辈的恩怨跟我们无关,我以为他也是这么想的,谁知还是我太天真……堂兄知道了我的秘密,还告诉了我二叔。” 裴瑍闭着双眼,眉头紧蹙。 “有一日二叔举行了一场家宴,我喝醉了,回到房里睡了一觉。醒来时,却发现大家都在我房里,祖母的侍女扶着她。我看到祖母满面悲戚,而二叔和堂兄的脸上上全是幸灾乐祸。” “我这才发现身边躺着一个人,未着寸缕,只不过是个男子。祖母气病了,我想跟她说说话,可是她不愿意见我。我跪在她门前好几日,终于听到门开了,却传来侍女惊慌失措的声音,说祖母已经去了。” “二叔一听到祖母去世,立刻叫家僕把我抓起来。我挣扎间,被一人刺了一刀,然后便跑到了这土地庙来。” 月色忽然被云遮住了大半,可是谢溦还是清清楚楚地看到裴瑍面上有大片的水光,从他轻轻闭起的双眼中溢出来。谢溦心中一酸,正想宽慰裴瑍,却看到裴瑍忽然睁开双眼望着他,启唇道:“谢兄,那个秘密是,我是个断袖。” 又饮了一杯酒,不敢看谢溦此刻的眼神,裴瑍索性用一只手捂住了双眼。衣袖滑落,风从袖口吹了进去,有些冰冷,他不禁瑟缩了一下。忽然间他感到谢溦灼热的手扣住了自己的手腕,谢溦把他的手臂拉到了自己面前,蹙起眉盯着一处淤青问道:“受伤了为什么不说?” 太近了,谢溦温热的气息吹拂在裴瑍的手臂上,柔和地像三月阳光下轻轻擦过他手臂的白絮,令裴瑍心中一动。 还未来得及思考,裴瑍便靠近谢溦,轻轻吻住了他柔软的唇。 骤然间,谢溦睁大了双眼,看着裴瑍有些痴迷的表情,竟一时不知应当做出什么反应来,只是任凭裴瑍在他唇间温柔地辗转。 许久,裴瑍才离开了他,神色间充斥着悔意,道:“谢兄如今知道我为什么要向你告辞了,你救了我,无微不至地照顾我,而我却一直对你图谋不轨……”正说话间,裴瑍便打算站起身子。谢溦却扣紧了他的手腕,不许他动。 第11页 裴瑍神色不安地问道:“谢兄?” 谢溦嘆了一口气,然后将裴瑍拥入怀中。怔忡间,谢溦捧住裴瑍的脸颊,他直视着裴瑍的双眼,裴瑍看到他明澈的目光。谢溦认真地唤道:“裴瑍。”他又哑然失笑,“傻孩子。” 然后谢溦在他唇上印下了一个轻柔的吻。 是谁醉了?源贞那瓶酒未免也太烈了,连着饮了好几杯,谢溦嗅到两人唇间都有醇厚的酒香,令自己有些醺醺然。 裴瑍唿吸都停滞了,此刻谢溦把下颌支在他肩上,手紧紧地环住他的腰。他希望时间就停在当下,停在自己的肩上,永远都不要流逝。 第二日清晨,谢溦揉了揉自己略有些发热的脸,看着熟睡的裴瑍,决意去天庭去找源贞问个清楚。 源贞一大清早便在写卷宗,看到谢溦就像看到最亲的人:“你给我带瓜子了吗?” 坏了,太着急了,谢溦便把这件事给忘了。于是他有些失神地答道:“我这几日也没有瓜子吃,改日我去集市上给你买一些好了。” 源贞很是失望,继续写自己的卷宗。谢溦走上前去,道:“先别写了,我有重要的事问你。” 源贞放下笔,神情恹恹地问道:“什么事?” 谢溦面色无比认真地看着他问道:“裴瑍到底是谁?” 源贞避开他炙热的目光,答道:“问这个做什么,他不就是你庙中香客的孙子吗。” 谢溦轻嘆一声:“你若再不说实话,等到回去之后我便把他扔给钟山那一位食人脑的妖怪。” 源贞大惊失色,问道:“他究竟做了什么,令你如此生气?” 谢溦神思辗转间,很快就编出了一段话:“你有所不知,我救了他,他却半分不领情。还经常指使我给他沏茶倒酒。如今不知为何,那钟山上的妖魔也要找他的麻烦。我本想听你的赶走他,却怎么也赶不走,实在是令我烦不胜烦。” 面色迷茫有些的源贞道:“他这一世竟是一个这样的人吗?不过那些妖物缠着他,确实是情有可原,那些妖物若是能吃了他在下界的身躯,必将修为暴涨。” 轻嘆一声,他又道:“我悄悄告诉你,你不要声张。你应当知道天界也有一座钟山吧?裴瑍便是钟山那位苍霖帝君,天地间唯一一条烛龙。他本在天界司雨神一职,谁知十七年前,他座下的庚泽神君犯了事,他却说自己管教不严,应当受罚,主动要求下凡歷劫。” 谢溦当然听说过这位名满天界的苍霖帝君。不过想必因为这位帝君下界时,他刚刚飞升,所以他从未曾听说过帝君下界歷劫的事。 “我听我家星君和司命星君聊天时,司命星君提起过。苍霖帝君下界前,曾叮嘱司命星君,要给他写个六亲零落、无妻无子的命书。你也知道,裴瑍的父母、祖母已经相继离去了。至于无妻无子,司命星君干脆直接把他写成了一个断袖。”源贞道。 谢溦不禁清咳了一声,裴瑍是断袖这件事,他已经知道了。于是他问道:“那帝君下界前也是断袖吗?” 源贞瞪他一眼:“这我怎么知道?帝君经年都是独身一人。而且帝君只和庚泽神君往来,不是重要的场合,我们都见不到他的面。” 谢溦疑道:“那司命星君怎敢将帝君写成断袖?” 源贞嘆道:“帝君下界前,跟司命星君说写得越惨越好。于是司命星君跟我家度厄星君商量了一下,真的是怎么惨怎么写。” 这庚泽神君究竟做错了什么?裴瑍又和他有多亲近,才要这般替他赎罪?谢溦的心绪顿时便有些低落。 源贞道:“这便是我所知道的全部了,只是没料到帝君这世是这样的人。你且忍忍,等到帝君歷完劫返回天界的时候,说不定还会给你升官。” 谢溦有些愧疚欺骗了他,于是辩解道:“其实裴瑍人挺好的……”好到自己已经下手把他抢回家了。 源贞默然看着他,嘆道:“跟我你还客套什么?真是委屈你了……” 谢溦干咳一声:“我回去了,裴瑍还在庙里等我,下次来看望你一定给你带瓜子。” 源贞委屈巴巴地道:“那你下次一定要记住。” 谢溦心中愈发觉得愧疚,小跑着离开了。源贞看着他急于离去的身影,还以为他深受苍霖帝君欺压,在心中默默地为他上了三炷香。 回到土地庙,裴瑍已经醒了,看到他便几个箭步沖了上来紧紧地抱住谢溦:“谢兄!我还以为你走了……” 谢溦揉了揉他的发心:“我能走到哪里去?不过是去看望了一个朋友。” 裴瑍闷闷地道:“是祁暻兄吗?” 谢溦失笑,正想跟他说不是,却忽然看到有人推开了土地庙的门。他拍了拍裴瑍的背,示意他松开自己,然后转身望过去,看到了一个身着红衣,容色艷丽无比的男子。他本以为是前来祈愿的人,谁知裴瑍却忽然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目光死死地盯着那个人。 那个男子站在庙外,对着裴瑍粲然一笑。 谢溦看到裴瑍露出十分复杂的神色,痛苦、羞辱和恨意都浮在瞳孔中。 谢溦正蹙眉间,却见裴二老爷带着数个家僕走了进来。而那男子依旧站在门外,并没有要进来的意思。 第12页 只听得裴二老爷道:“阿瑍,你这又是何必,你能逃到哪里去?” 不知为何,谢溦在裴二老爷身上察觉到一丝淡淡的妖气,可是定神一看,分明是个凡人。若是修为颇高,自己看不出来,却也不会泄露出妖气来。 一时间,谢溦心中充满了困惑。 裴二老爷挥了挥手,那些家僕便沖了上来。有一个举着木棍的,迎面便向谢溦打去,裴瑍将谢溦拽到身后,举起手臂挡住了那根木棍。 谢溦击退了背后扑上来的家僕,面沉如水。 此时忽然有一队官兵沖了进来,制伏了裴家的侍从。谢溦想,恐怕是他给知县托的那个梦终于起效了。 知县走了进来,怒道:“裴老爷,光天化日,朗朗干坤,你竟在本县土地庙打家劫舍,简直丝毫不将本官放在眼里!” 裴二老爷神色一凛,第一反应却是去看门外那人,转过头却发现那人已经不见了。他便对知县道:“岂敢,在下只是在教训内侄,还请大人见谅。” 知县冷哼一声,道:“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是觉得本官瞎了?你带着这么多侍从,还敢说只是在教训自己的侄子?可怜老夫人尸骨未寒,你便如此欺负逝去兄长的独子了!若本官今日不来,这钟县岂非又要多一具无名的尸体了?” 裴二老爷慌了神,立刻跪下道:“大人,小人岂敢啊!” 裴二老爷的手下均未带什么利器,反而都是木棒麻绳之余,想必是只是想从这里带走裴瑍,知县不会看不出来。谢溦心中有些忍俊不禁,知县真的很会虚张声势。 知县挥了挥袖子:“本官命你立即离开这里,此后不许再与裴公子为难。若是让本官知道你还贼心不死,这钟县可不止你家一个药行。” 裴二老爷连声称是,带着自己的侍从灰熘熘的走了。 命手下都退出去,知县和善地对着裴瑍道:“裴公子不必担忧,若是日后裴老爷找你麻烦,一定要及时通知本官。”然后对着土地庙中的神像,上了三炷香,翩然离去了。 裴瑍还在疑惑为什么知县会替他出头,又有人来到了这座小庙中。 只不过这次来的是祁暻神君,谢溦看到他,问道:“你怎么来了?” 祈暻神君看了看有些凌乱的土地庙,答道:“有要事同你相商。” 谢溦本想亲自看看裴瑍刚刚被击中的手臂怎么样了,此时只能无奈地对裴瑍道:“你先去给自己上点药,我同他说几句话。” 眼看着裴瑍回房上药去了,谢溦问道:“发生了何事?” 祈暻神君答道:“天界本将这件事交给了翊圣真君和真武将军,翊圣真君最近有其他的事要忙,便派我陪同真武将军下届来处理。我和真武将军已经将整座山都搜了一遍了,只搜出了几具尸体,却丝毫未见那妖怪的身影。” 谢溦猜得没错,那几个人果然已经被妖怪害了性命了。 “不料这妖物竟已法力高强到连我们都查不出来,真武将军听游奕灵官说你在山中见过一只花妖,便让我请你前去协助。” 请?恐怕没有祁暻说得这么好听,眼下显然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了。他知自己法力低微,帮不上什么忙。但是一想到裴瑍日后也要上山,便觉得这妖物不抓不行,犹豫了片刻,便答应了祁暻。 “那我便同你一起去。”谢溦道。 却听得裴瑍问道:“你要去哪儿?” 第七章 谢溦道:“祁暻和我要去一趟钟山。” 裴瑍满腹疑团,问道:“山上不是有食人的妖怪吗,你们去做什么?” 谢溦解释道:“其实祁暻是专门除妖卫道的法师。他既然要上山,我理应去帮他。” “那我也同你们一起去。” “不可!”谢溦还未出声,祁暻神君已经断然拒绝了他,“此去兇险颇多,谢溦陪我去便够了。” 的确,谢溦想起源贞的话。裴瑍若是上了山,简直就像个吸引妖魔的活靶子,祁暻神君应当也知道这一点。更何况谢溦法力低微,若钟山上真有一个大妖,他自保都难,遑论保护裴瑍。 裴瑍并不在乎祁暻的声音,他只是看着谢溦。 谢溦对他道:“听话,太危险了。” 他便道:“既是如此,那我便在家中等谢兄好了。” 本已和祁暻神君走出了土地庙,谢溦忽然又转身往回走,对祁暻神君扬声道:“神君先请先行,我叮嘱裴瑍几句话,等会便跟上您。” 祁暻神君无奈地先走了,而谢溦回到土地庙,看到裴瑍正拿着那把他常用的扫帚,在院子里划来划去。谢溦快步走上前去,握住裴瑍的手腕,裴瑍没料到他忽然回返,有些诧异地望着他,问道:“谢兄?” 谢溦展颜一笑,对他道:“裴瑍,今日太匆忙了,我此时也急着上山。但是有两句话我想了很久,不得不说,你要记好。” “我心悦你,裴瑍。你不是单相思,我也不是一时情迷意乱。” “我从没有心悦过任何人,我只心悦你。” 谢溦感觉自己的老脸有些热,裴瑍总是患得患失,他必须要把自己的想法告诉裴瑍。虽然不知自己飞升前有没有喜欢过谁,但是他仅有的这十几年的记忆之中,他只为裴瑍心动过。 第13页 他看到裴瑍的双眼骤然亮了起来,嘴角是一抹灿烂的笑容。 裴瑍凑上前来,在谢溦唇上轻轻啄了一下,道:“我知晓了。” 谢溦感觉自己像是吃了一块很甜很甜的蜜糕,对裴瑍道:“我走了。” 裴瑍点点头,注视着他走出了土地庙。 在钟山脚下追上了祁暻神君,谢溦看到官府已经封锁了整座山,立了告示不许任何人上山,否则后果自负。 祁暻神君看到谢溦眉眼弯弯,唇角是抑制不住的笑意,神思仿佛完全不在此处。不知为何,他感受到了一种被隔绝到世界之外、独身一人的悲伤和酸楚。 真武将军正在山中那片曾长满金银花的地方等他们。见了真武将军,谢溦连忙问了好,真武将军“嗯”了一声,便道:“此次让你前来,就是想找到你所说的那个金银花妖,仔细找找她同那食人脑的妖是不是有所关联,还是根本就是她做出了这些事。” 谢溦称是,略微思考了一下。那日他和裴瑍是走入了一片灵气很浓重的地方,才发现了那只金银花妖。若是今天再顺着灵气查探,说不定找得到。 于是他便将这个猜想告诉了祁暻神君和真武将军,一起在钟山搜查灵气浓郁的地方。不过一会,祁暻神君便道:“我这里灵气甚是浓郁,只是并未察觉到什么妖气。” 谢溦定睛一看,低声道:“那妖物将自己的花收了起来,就藏在前方那片灌木丛中。” 真武将军冷哼一声,便一刀向灌木丛噼去。霎时间风起云涌,一整片灌木丛被他噼地凌乱不堪,叶子和断枝尽数掉落在地。谢溦想起自己那日用力才噼断的花枝,不禁默默地往真武将军背后退了退。 只见那一片灌木丛中,只有金银花的藤枝还是完整的。 真武将军道:“还不快快显形?” 花妖在微光中化出人形,依旧是那个穿红衣的小姑娘,只听她不满地问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祁暻神君问道:“此处的山神在何方?” 花妖道:“山神爷爷这几日都不在山中啊,你们找他做什么?” 真武将军和祁暻神君对视一眼,都看出这花妖身上灵气颇重,却无甚妖气,想必从未伤过人性命。 于是祁暻神君问道:“这山中就你一只妖吗?” 花妖道:“神君们这是何意?除了山神爷爷,这山中确实只有我一只妖。” 三人便都陷入了沉默,一切似乎都在向最差的情况发展。刚刚才摸到了谜团的边缘,线索又立即断了。 谢溦问道:“山神去何处了?” 花妖打了个哈欠,道:“山神爷爷去哪里从来都不告诉我,我也不问。” 不知为何,谢溦感觉她身上的灵气没有上次那般浓郁了。而且这花妖看起来也没有上次那般有活力,反而有些萎靡不振。 谢溦沉思了半晌,问道:“有人在吸食你的妖力?” 花妖面色微微一变,明明看起来像是一个孩子,眼神中却出现了一丝凌厉。但她很快又藏起了自己的心情,道:“神君说什么,我不懂。” 谢溦想起她那日想要吞食裴瑍的场景,内心早已设防,这花妖绝非她表现出的那么简单纯真。于是他对真武将军道:“将军,此事非同小可,必定与这花妖有脱不开的关系,不如先将她收了吧。” 花妖听了这话,立刻想逃。而真武将军顷刻间便从袖中抛出一张捆妖网扔向了她,然后把她捆起来交给了祁暻神君。祁暻将她关入锁妖瓶,对谢溦道:“果真是做贼心虚。” 花妖对一切都守口如瓶,无论问什么都只当作充耳不闻。于是三人便打算回谢溦的土地庙,容后再议。 回到土地庙,谢溦看见四处都整洁干净。而裴瑍一见祁暻神君,并未有什么特殊的情绪,反而对着祁暻神君和真武将军微笑着打了招唿,然后主动去烧了一壶茶。谢溦看他如此,便揉了揉他的头以作鼓励。 裴瑍给祁暻神君和真武将军倒了茶之后,又递给了谢溦一杯。谢溦接过茶杯,轻轻嗅了嗅,然后静静地放了下去。悄悄在桌下化出剑来,抬手便向裴瑍刺去。 裴瑍躲之不及,被刺中了。祁暻神君和真武将军都吓了一跳,尤其是真武将军,怒声道:“你这是做什么!” 却只见被刺中的那人发出低低的笑声,道:“被发现了。” 谢溦冷声道:“裴瑍在哪?” 那人已经化出了原形,仔细一看,是裴二老爷来时,站在门外的那个男子。此刻不用解释,这男子身上令人作呕的妖气已经告诉了祁暻神君和真武将军事实。 而那人微笑着对谢溦道:“你不妨猜一猜?” 谢溦面沉如水,手上一用力,将那人整具身体都刺穿了。那具身体霎时间便已化作齑粉,四处飞散开来。 祁暻神君轻嘆一声:“果然是傲因。” 而真武将军问道:“刚刚本尊若是没有看错,那是苍霖帝君?” 祁暻神君应了声是,道:“如今帝君在人间的身体被那傲因掳走了,若是被傲因吞噬了,恐怕便是翊圣真君来了也无济于事。” 却只见谢溦拿着剑,转身便往土地庙外走去。 第14页 祁暻神君急忙道:“谢溦!你要去哪里?” 谢溦漠然道:“去找傲因。” 祁暻神君一时竟然拦不住他,只见谢溦头也不回地奔向了裴府,祈暻神君只好叫上真武将军一起跟着他。到了裴府,只见裴二老爷所有家僕都倒在地上唿痛,惨叫声连天。而谢溦用剑指着裴二老爷的咽喉,问道:“裴瑍在哪里?” 裴二老爷整个人都在发抖,额头上冒出了几滴豆大的汗珠,他紧声道:“大侠!小的真的不知道他在哪,还请您高抬贵手。” 谢溦的剑又向前刺了几分,血顺着裴二老爷的脖颈流进衣领里,他几乎昏死过去。只听得裴瑍又问道:“那我换种问法,傲因在哪里?” 裴二老爷颤声道:“我不能说,他一定会杀了我的。” 谢溦冷笑一声,道:“你若是不说,我现在就杀了你。” 祁暻神君走上前去,夺下谢溦手中的剑,低声喝道:“你疯了?这是个凡人。” 谢溦道:“他身上有傲因留下的妖气,他与傲因必定有关系。” 祁暻神君定睛一看,只见裴二老爷身上有一丝微弱的红光环绕,果真如同谢溦说的一般。只是他也并未将剑还给谢溦,而是对裴二老爷道:“你可想好了再说,助纣为虐,包庇妖物,你以为你会有什么好结果吗?” 裴二老爷痛哭流涕道:“小人真的不能说,真的不能说……” 祁暻神君无奈地从怀中翻出一个药瓶,取出一丸塞进了裴二老爷嘴里,道:“烦请二位替我保密,这药本不能用在凡人身上。” 谢溦和真武将军都点了点头,只见裴二老爷收住了眼泪,表情变得有些痴傻。而祁暻神君问道:“裴瑍在哪里?” 裴二老爷摇了摇头:“不知道。” “那傲因在哪里?” “不知道。” 原来他是真的不知道,祁暻神君顿时感到头痛无比。 却只听得谢溦问道:“你是怎么认识傲因的?” 裴二老爷道:“我与傲因约好,他助我夺得家产,我把裴瑍交给他。” “那你平日是怎么联繫他的?” 只见裴二老爷从罗汉床下翻出一个小暗格,打开一看,里面是半炷香,他道:“点燃这炷香,傲因便会来见我。” 祁暻神君连忙点燃了那炷香,红烟裊裊地飘了起来,只是一直到那炷香烧完,傲因都没有出现。而裴二老爷已经恢復了那副胆小如鼠的模样,缩在罗汉床上。 祁暻神君解释道:“那药的药效只有半刻钟,如今药效已然过了。” 作者有话要说:  瑍瑍老是被坏人带走,谢哥哥决定以后都把他变小了贴身带着!嗯! 第八章 裴瑍醒来之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描金彩漆拔步床上,柔软的正红色纱帐垂在一旁。裴瑍撩起纱帐向外看去,只见这拔步床竟然被摆在一个潮湿的山洞里,同样还有一架精美的梳妆檯和几副桌椅。 四下无人,裴瑍从榻上翻身下来,却看到一个男子提着食盒,逆着光从洞口走了进来,坐在一旁的木椅上。 裴瑍在微弱的光线下看清了他的面容,涩然道:“怎么又是你?你到底是谁?” 那男子打开了食盒,从里面端出几盘菜,道:“裴少爷醒了,过来吃饭吧。” 裴瑍看着他精緻的眉眼,坐到他面前,问道:“想必不是我二叔叫你来的吧?” 男子轻笑一声,道:“裴少爷说得不错,你二叔确实指使不动我,在下名为傲因。”说着,傲因把面前的几盘菜都向着裴瑍推了推,并递给他一双木箸。 裴瑍并未接过去,于是傲因把木箸放在他面前,又从食盒中取出一个盘子,拿起木箸怡然自得地开始用食。 裴瑍看那盘中一片红红白白,甚至热气腾腾,问道:“你在吃什么?” 傲因用红丝帕擦拭了一下唇角,道:“裴少爷没见过新鲜人脑吗?要不要也同我一起尝尝?” 仔细一看,裴瑍几欲作呕,勉强才忍住。心下稍稍一动,才想起恐怕面前坐的这位,就是那日在土地庙中的女子说的食人脑的妖怪。他本以为说是妖物,况且还喜食人脑,定然奇丑无比。没想到傲因却偏偏化作人形,端的一副好相貌,却更让裴瑍无所适从。 他本来便怕傲因带来的食物中有什么不对,如今更是丝毫的胃口都没有了。不过面前坐的这位既然是妖物,为什么不即刻杀了他? 裴瑍心中百般疑惑,却只见傲因已经吃完了那盘人脑,曼斯条理的收起自己的盘子。傲因眼波微微一转,盯着裴瑍粲然一笑,道:“裴少爷怎么不吃?还是多吃点吧,明日才好……” 明日才好什么? 话未说完,傲因又不想说了,只是嘆道:“终归我和裴少爷还有共寝过的一段缘分,这菜里我没下毒,裴少爷放心吃便是了。”然后他便提起食盒,向外走去。 裴瑍问道:“你这是去哪里?” 傲因转身对着他抿唇一笑,眼中却全是不加掩饰的恶意,他道:“裴少爷的朋友们真是不听话,我得去找他们把我的小花儿带回来。” 第15页 说罢他便走了,而裴瑍听他说要去找谢溦,顿时心急如焚。于是他急忙奔向前去,却忽然看到一条蟒蛇盘在山洞口,正冷嘶嘶地对他吐着信子。 裴瑍只好退了回去,坐在木椅上,抬眼看见那张比自己在裴家住时还要精贵华美的拔步床,那些刻意不去想起的记忆又出现在他眼前。傲因□□着躺在他身边,用那床裴老太太亲自挑的蚕丝被裹着他自己,但是大片的肌肤都露了出来,无数暧昧的红痕和青紫映在上边,令人触目惊心。 而在一旁听见傲因低声抽泣的裴老太太,忽然倒了下去,侍女在她身下接住了她。但是随之而来的便是侍女的尖叫声,东西摔碎的声音,裴二老爷和堂兄佯装愤怒却暗藏欢喜的声音,还有傲因的抽泣声……种种声音,仿佛又重现在这个寂静的山洞里,令裴瑍头痛欲裂。 而这边,谢溦三人也再未从裴二老爷口中问出什么,小花妖也是。 祁暻神君道:“既然这妖物真的是傲因,我还是回一趟天界去找翊圣真君吧,真君七百年前能将傲因收服一次,再收服一次也不是什么大事。” 真武将军知道即便是他和祁暻联手,也奈何不了那傲因。于是他也点点头,同意了祁暻神君的提议,祁暻神君便速速回天庭去了。 谢溦带着真武将军回了土地庙,真武将军看着他紧绷的面容,嘆道:“别过于担心了,明日等真君来了,帝君定然能安然无恙。” 谢溦称是,只是他一刻看不到裴瑍,便在心里想出一幕又一幕裴瑍被那傲因折磨的场景,令他心生恐惧。他最不敢想的是,会不会翊圣真君还没到,傲因便已将裴瑍……不敢再想,谢溦越想越怕,越怕越急。他只得闭起双眼,默念了一段在天庭时碧霞元君教他的清心咒。 而此时,门外忽然有人击破了土地庙的神光,堂而皇之的走了进来。 谢溦立刻拔出了剑,而真武将军执刀站在他身前,轻声道:“先不要轻举妄动。” 傲因拍了拍自己的衣袖,笑着对着谢溦道:“你这土地庙的禁制也太好破了,不妥不妥,要不要我教你一个?” 谢溦丝毫不被他的嘲讽影响,只是波澜不惊地问道:“裴瑍在哪里?” 傲因掠过他们,直接走过去坐在庭中的木椅上,嘆道:“你还想他做什么?他已经同我约好,要随我走了。他还说,让我多谢你们对他的照顾。” 他又提起衣袖挡住自己的脸,仿似害羞一般地垂眸道:“二位有所不知,我们一月前便是一对夫妻了,是相约要白头到老的。” 真武将军从未见过谢溦与裴瑍相处,便不像祁暻神君般有所察觉。但是他却嗤笑一声道:“帝君怎会和你同流合污?你不要在此装模做样,想吃了帝君在人界的身体,何不诚实一些?” 傲因仍是笑了笑,自斟自饮了一杯茶,道:“将军说话怎么这么不顺耳?我对裴郎情深意切,我们可是在裴郎祖母面前结为夫妻的,我又怎会吃了他?” 然后又言语暧昧地道:“若要说是吃,只怕裴郎才是那个恨不得生吃了我的人呢。” 谢溦打断了他聒噪的笑声,道:“你若是想要什么,不如早些道来。明日翊圣真君到了之后,你还笑得出来吗?” 只见傲因收了笑容,嘆道:“我无意为难二位,只要二位把我的小花儿还给我,我即刻便走。” 谢溦轻笑一声,道:“这可真是不巧,那花妖包庇你在钟山害人,已然被祈暻神君抓回天庭审判去了。” 傲因精緻的面容上仿若现出了一丝裂痕,转瞬间他便移形到谢溦面前,扼住了谢溦的咽喉。然后嗤声道:“如此之弱,还想从我手里救人。” 真武将军立即扬刀向傲因砍去,只是砍了个空,傲因已经松开了谢溦,跳上了土地庙的悬赏。 傲因道:“你们真以为那花妖对我如此重要?不过也是一个棋子罢了。” 谢溦望着他道:“是吗,若是真的对你如此不重要,又何必来寻?那花妖包庇你伤了几十人的性命,必定会落得一个灰飞烟灭的下场,你还是早日再寻一个替代品吧。” 傲因望着这个道行低微却又胆大无比的土地小仙,猝然笑了一下,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 真武将军收回自己的刀,对谢溦道:“下次万不可再如此冲动了,刚才若是他有意杀你,我是绝对拦不住的。” 谢溦道:“不是冲动,那花妖对他为何如此重要?” 真武将军也不知晓,只听得谢溦问道:“七百年前,翊圣真君不是已经将这傲因收服了吗?他是怎么忽然出现在钟山的?他当年被翊圣真君所伤,伤势是否很重?” 真武将军道:“七百年前傲因在人界,一口气便吃了一百多人。翊圣真君奉天帝之命捉拿傲因,将傲因带回天庭时,傲因遍体鳞伤,只剩下一口气。天帝便命人将他押入牢中,谁知七百年后不知何时竟让他逃出来了。” 谢溦又问道:“既是如此,他为何不直接吞了裴瑍,这样翊圣真君不也奈何不了他?他为何非要我们交出那只花妖?” 真武将军忽然叫道:“莫非……” 谢溦疑惑地看着他,只听他道:“恐怕是傲因七百年前为翊圣真君所伤,留下了暗伤,一直都并未痊癒。如今他若是贸然吞噬了苍霖帝君在人界的分身,大量的神力和他的妖力碰撞,会使他直接爆体而亡。” 第16页 “因此他才需要那只花妖,那花妖灵气浓郁,他一直吸食花妖的灵力治伤。就算他要直接吞噬了帝君,也可以那花妖的灵力做中和。” 谢溦嘆道:“原来如此,那裴瑍现下应该没什么危险。我们只需等待翊圣真君前来,应该就可以救出裴瑍了。” 真武将军却摇头道:“只怕那傲因不是坐以待毙的人。若是翊圣真君到来之前,傲因吃够一百个人,便可直接吞噬帝君了。” 傲因此前已经吃了快三十个人了,可见他非常心狠手辣。只是一夜吃七十多个人,他真的做得到吗?现在已经是傍晚了,就算一夜之间找七十几个人也绝非易事,只是…… 谢溦忽然道:“糟了!” 只因他们不能直接定凡人的罪,便放过了裴二老爷,此刻那傲因定是回去找裴二老爷了。 作者有话要说:  傲因看着熟睡的裴瑍,戳了戳他,却见他丝毫没有动静。只好脱了衣裳,在自己胳膊上又吸又掐,才怨气冲天地躺在了裴瑍身边。 第九章 夕阳躲进山后,天地一瞬间暗了下来。 裴府内站满了下至十五岁,上至四十岁的农人。一个时辰前,他们忽然听说裴二老爷要雇一批临时工来制药,于是纷纷前来报名。谁知已经在院中站了许久,天都黑了,依旧未见到裴二老爷的身影,他们不禁都有些躁动。 管家撩起门帘走进了外室,裴二老爷见他进来,放下手中丝毫未动一口的茶杯,急道:“几个人了?” 管家擦了擦头上的汗,道:“六十九人了。” 裴二老爷怒道:“不是跟你说要七十四个人,你是怎么办事的?还不快去!” 管家应了声是,又继续去招人了。他暗中嘆了口气,裴家的药农人数十分充裕,不知为何裴二老爷又忽然下令要招这么多人。 裴二老爷用右手紧紧按住有些颤抖的左手,走进内室,看到傲因斜倚在榻上,正在吃一串葡萄。 他跪在傲因面前,道:“小人已经找了六十九个人了,还差五个,请您再等等……” 傲因吐出葡萄籽,一双妩媚的眼睛撇过裴二老爷颤抖着的肥胖身躯,望向了窗外,嘆道:“真是个废物。” 却只听得外面管家高声喊道:“老爷,人够了!” 裴二老爷站起身子去外间一问才知,是府中几个家僕听说了,也想参加。裴二老爷看了看天色,咬咬牙道:“既是如此便算了,让他们都准备准备,给我过眼!” 傲因问道:“人齐了?” 看裴二老爷点了点头,傲因便施法加强了此处的禁制。本来这禁制能挡住神仙却挡不住凡人,如今人人皆不能进,也不能出。然后他便对裴二老爷笑道:“让他们都一个一个进来吧。” 裴府外,谢溦和真武将军用仙术和刀剑试了无数次,都破不开傲因设下的禁制。于是谢溦又化出了一只青鸟,令它去给祁暻神君报信,催他速速归来。 骤然间,谢溦和真武将军都听到裴府内传来一声惨叫,而后便是无尽的喧譁声和打闹声。 裴府院中,一个体型健壮的男子问管家:“不是说进去给裴老爷掌眼,怎么会传来惨叫声?” 管家出了一身冷汗,无力的解释道:“只不过是老爷想测试你们是否身强力壮罢了,慌什么?” 那男子纵然是不信,但也只好退回人群中,与周围的人小声交谈起来。 裴二老爷走进内室,看到地上躺着的那具面目全非的尸体,恐惧无比,小声道:“还请您……外面的人太多了,恐怕会引起众人慌乱。” 傲因擦掉嘴角流下来的暗红色血液,道:“瞧你说的,只不过是这人一进来就色迷迷地盯着我,我才让他吃了些苦头。” 而后傲因果然不再发出一丝声响,门外的人也都镇定了些。只是一直只见人进却不见人出,他们又开始恐惧。有一些人甚至想往出跑,却被裴府的家僕持刀拦住。 他们被拦住,大声叫道:“为什么不让我们走?这活我们不接了!”说着便往外沖,这些家僕不敢真的杀了他们,便被他们突破了防线,沖向了裴府大门。谁知他们已经靠近了大门,却被一道无形的屏障弹了回来。 这下所有人都慌了,便开始同家僕打起来。都是年轻力壮的人,况且是拼命的架势,很快家僕们便拦不住了。于是裴二老爷又急急忙忙地冲进内室,看到一室的尸体,忍不住紧闭双眼,问道:“外面的人都开始闹着要离开,怎么办?” 傲因冷冷一笑,停下啃食手中的人脑,将尸体丢弃在一边。他道:“想走?没那么容易。” 然后他走出门外,众人看到他站在门前,都停下来看着他,有一瞬间他们都惊诧于傲因的容色。傲因已经吃了十几个人的人脑,容光焕发,红唇潋滟。 但是不过一会,他们便叫嚣道:“放我们出去!” 傲因笑道:“这么急着送死吗?” 随后,那些人忽然一个接一个的倒了下去,全都无声无息地躺在地上,不知死活。却只见一道红光飞回傲因袖间,裴二老爷定睛一看,原来是一条小蛇缠在傲因手腕上。而那些人,恐怕都已中了这蛇的蛇毒。 第17页 裴二老爷双腿一软,便瘫倒在地。管家连忙去扶他,却听得傲因道:“怎么,就让我在这里吃了他们?” 管家还没扶起裴二老爷,便和他倒作一团。 裴二老爷放声道:“还不快把人抬进去!” 一旁吓得说不出话的两个家僕,颤抖着抬起一个人,送进了内室。傲因抬脚走了进去,便再也没有出来过。 许久之后,天光微亮。谢溦和真武将军面色都十分难看,一夜过去,不论傲因想做什么,恐怕都已经得逞了。而祁暻神君还未带着翊圣真君归来,实在是令他们无比心急。他们一夜都守在这里,却什么也做不了。 忽然,傲因设下的屏障裂了开来,一道红光从裴府沖了出来,笔直的向钟山去了。浓重的血腥味传了出来,谢溦捂住口鼻,弯腰干呕。真武将军见过比这还惨烈的场面,只是嘆了口气,拍了拍谢溦的背。 他们打开了裴府的大门,走进裴老爷的院子。推开院门,脚下的土地已经布满了鲜血,还未干涸,扑面而来的腥气令谢溦百般不适。抬眼一看,前方的尸体已经堆成了小山,而裴二老爷躺在门前,不知死活。 真武将军道:“别动。”然后闭目用仙力查探一番,嘆了一声,“无人生还。” 谢溦用力按了按眉心,道:“我们不能再等翊圣真君了,必须现在就去钟山,拼死也不能让傲因吞噬了裴瑍。” 真武将军也是这么想的,若是傲因吞噬了苍霖帝君在人界的身体,天下大乱,会有更大的灾祸。到那时,便是翊圣真君一人也拦不住傲因。 于是谢溦便和真武将军急速向钟山飞去。如今傲因妖气冲天,很是好寻。很快他们便找到了傲因所在的山洞,只见傲因正拿着一把匕首对着裴瑍的发心。 谢溦将手中的剑向傲因掷去,傲因松开裴瑍,单手握住了剑尖。那剑并未在他手中留下任何伤痕,就像是未开过刃的玩意。傲因将剑扔向一旁,站起身来,道:“两个小玩意儿,竟也敢到我面前撒野。” 裴瑍看到谢溦,急道:“谢兄快走!他是妖怪,你们敌不过他的!” 谢溦对他安抚一笑,低声对真武将军道:“还请将军和这妖魔周旋,我有个办法尚且能拖上一拖。” 只听傲因道:“既是如此,便先吃了你们。我还记得被我吃掉的那个山神,味道倒是比普通人好多了。” 傲因先沖向谢溦,真武将军挡在谢溦面前,扬刀向傲因砍去。傲因仅仅用一个小匕首便接下了这招。正欲嘲笑真武将军作为武神却如此不堪一击,只见真武将军张开了嘴,而口中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龙啸声。 真武将军真身是青龙,这一啸震住了傲因,令他不能动弹。正在此时,谢溦将一块玉佩扔入裴瑍怀中,口中念诀。 傲因从那声龙啸中清醒了过来,道:“没想到你竟然有几下。” 随即傲因便一掌拍向真武将军,将真武将军击飞。转头看向谢溦,却听见谢溦口中念念有词,他不禁面色一变,问道:“你在做什么?” 傲因伸手欲抓裴瑍,此时谢溦已停了念诀,微微松了一口气。他对着震惊的裴瑍灿然一笑,道:“我的禁制,可不用你教。” 傲因被谢溦所设的禁制挡住了手,面色已经恢復如常:“倒是小瞧你们了,一个两个都要给我惊喜。” 他拾起谢溦的长剑,一剑刺穿了谢溦的左肩。他将谢溦钉在墙上,在谢溦耳边低声道:“既是如此,让你看着我吃了他好不好?” 谢溦对自己的禁制很有信心,他所学的一切可都是碧霞元君教的。虽他法力不足,这样小小的一个屏障,应付上一时半会也够了。 傲因用匕首试了好几次,都破不开谢溦设的屏障。他转过身,又变出一把剑,刺穿了谢溦的腿。听到谢溦闷哼一声,他的表情才好看一些。 但是另一方听见谢溦痛唿声的裴瑍站了起来,心如刀割:“谢兄!” 裴瑍对傲因道:“你若是想吃了我,我便出来,不要再折磨他!” 谢溦神色一凛:“裴瑍!听话,不许出来,否则我现在就自裁。” 然后他又对傲因道:“我这禁制只能支撑一刻钟,不如我们打个赌,看是禁制先破,还是真君先到。” 傲因嗤笑一声,又在他身上插了一把剑,道:“不管是谁先,你都必死无疑了。” 谢溦忍着不发出任何唿痛的声音,道:“我若是你,即刻便走,何必冒着被真君斩杀的风险非要吃了他?” 傲因笑了笑,道:“你休要唬我,我今日还非吃了他不可。”然后又拿着自己的匕首,找谢溦禁制的疏漏之处。 谢溦身上插着剑的地方都隐隐作痛,虽然他轻易死不了,但却是实实在在的痛。他轻轻吸了一口气,他知道那屏障一时半会傲因绝对破不开。却心急如焚,他没有骗傲因,那禁制确实只有一刻钟,若是翊圣真君还不来…… 若是翊圣真君还不来,那真是什么办法也没有了,不过是他陪着裴瑍一起赴死罢了。 第十章 时间飞速地流逝,傲因已经急不可待,他大吼一声,充血的双眼死死地盯着谢溦,恨不得谢溦立刻就死。谢溦不想刺激他,不到万不得已,谁都不想死。更何况他若死在裴瑍面前,还不知裴瑍要做出什么冲动的行为。 第18页 傲因举起剑,对着谢溦的头顶,道:“你是真的一点都不怕死?” 谢溦正欲与他周旋,却只见远处的真武将军将自己的刀掷了过来,把傲因手中的剑打脱了。傲因的手背被真武将军的刀划出一个浅浅的伤口,顿时怒不可遏,于是走上前去,踩在真武将军的手上,不断地碾动, 真武将军一声不吭,更让傲因怒气冲天,于是他举起匕首,刺向真武将军的心脏。 此时,天空中忽然响起一道炸雷。那雷光直直地对着傲因噼了过来,令傲因心惊。傲因躲开之后,只见那道雷不偏不倚,已经将他刚刚所站的土地噼成一片焦黑。傲因定睛向云层中望去,原来是祁暻神君已经带着翊圣真君正向这里赶来。 翊圣真君的战甲光芒万丈,令傲因头晕目眩。事不宜迟,他立即沖向裴瑍,伸手一抓。只见那禁制已经失效,于是他抓起裴瑍便逃。洞口的真武将军抵挡不住,又被傲因击飞了。 谢溦看着裴瑍被傲因带走,心急如焚。于是他抬起右手,先将左肩上的那把剑拔了下来。顿时间血流如注,谢溦痛出一身冷汗,随后他又拔下了腿上的剑。等到拔出最后一把剑,谢溦整个人和衣物都被汗湿透了。他深吸一口气,拿着自己的剑,随着傲因妖气的方向飞去。 傲因停在一颗大树前,将裴瑍重重地扔到地上。裴瑍摔得七荤八素,傲因又扶起了他。傲因举起匕首刺进裴瑍的头皮,却见一把剑刺穿了自己的左胸。他回头一看,怒道:“怎么又是你?” 谢溦对傲因微微一笑,道:“你怎么如此意外?” 傲因将穿过自己胸中的长剑抽了出来,像是丝毫感觉不到疼痛,然后又将剑插进谢溦的胸膛,道:“你是不知道什么叫死是吧?” 疼痛令谢溦双眼有些模煳,只是看到裴瑍人事不知的躺在那里,额角的鲜血不停地流下来,令他五脏六腑都仿佛翻滚着一起疼痛。 这就是结束了? 傲因忽然被一剑刺在地上,谢溦被祁暻神君扶起来,看着前方和傲因打斗的翊圣真君,谢溦眼角竟然有大片的水泽淌了下来。真好,裴瑍不会死了,一切都还有机会和以前一样。 有些听不清祁暻神君的声音,看着翊圣真君和吃了百人的傲因打得如火如荼,竟然有些吃力。谢溦对祁暻神君道:“别管我,去帮真君。” 祁暻神君说了什么,然后便执剑加入了战局。过了许久,谢溦才渐渐听清了周围的声音,剑与匕首的相击声,还有裴瑍叫他的声音:“谢兄?” 裴瑍跪在他面前,满面鲜血。谢溦伸手拭去他鬓角的血迹,本想施法替他治好头顶的伤口,但是提不起力气。 只见此时傲因不敌翊圣真君和祁暻神君的双面夹击,渐渐落于下风。他似乎是料到自己恐怕逃不出这里了,于是用淬了毒般的眼神望着裴瑍,大喊道:“我要你陪葬!” 他用尽全力向裴瑍冲去,翊圣真君和祁暻神君都未拦住。千钧一髮之际,谢溦挡在了裴瑍身前,被傲因的匕首刺进了心脏。傲因没刺中裴瑍,被翊圣真君制住,却丝毫挣扎都没有,而是对着谢溦哈哈大笑。 看着谢溦吐出一大口鲜血,裴瑍紧紧地揽着他,泪如雨下,对着祁暻神君道:“救救他,快救救谢溦……” 谢溦本想对他笑笑,又怕自己这副模样吓着他,于是安抚道:“裴瑍,别怕,我不会死的。” 他是仙躯,确实是没有那么容易死。这些伤只是看着重,休养一段时间便好。而后,终于忍不住全身的疼痛,谢溦晕了过去。 再睁开眼,谢溦发觉自己躺在一间燃着檀香的偏殿里。头顶上是青色的纱帐,耳畔传来诵经的声音。一眼便认出这是碧霞宫,谢溦穿好衣服,身上还有些痛。他忍着下了榻,走向了诵经声传来的地方。 只听碧霞元君停了诵经,背对着谢溦道:“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谢溦对碧霞元君行了一个礼,道:“那傲因在我辖区内犯事,我不可不管。” 碧霞元君转过身来看着谢溦,面容静谧祥和。她给谢溦倒了一杯灵茶,温声道:“你是不痛了,刚醒就起身。” 谢溦接过那盏灵茶,轻轻啜了一口,便感觉通体舒畅,于是笑道:“既是在您殿里,总该来面见您道谢。许久不见,我也很想念您。” 碧霞元君不听他的俏皮话,只是道:“苍霖帝君在另一间偏殿,让稻荷带你去吧。” 谢溦被她察觉了内心的想法,眼角不禁有些湿润,道:“多谢您。” 碧霞元君听到谢溦和稻荷出去之后,又开始诵经。只是念了一会,便忍不住轻轻嘆了口气。 谢溦随着稻荷仙子走到偏殿,对她道了声谢。 稻荷仙子嘆道:“你啊,都从这碧霞宫出去了,还要让师父担心。” 谢溦知她口中说的是责怪的话,实则是心疼他的伤,于是笑道:“师姐别担心了,谢溦这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稻荷仙子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塞给他一瓶灵药便走了。 谢溦走进偏殿的内室,看见裴瑍躺在那里,明明知道他已无危险,还是松了口气。他把裴瑍的手又塞进被子里,摸了摸裴瑍的头。裴瑍睡着,眉头都紧紧地蹙起来,口中呢喃着谢溦的名字,仿佛是梦里都在为谢溦担心。 第19页 谢溦抚平他眉间的褶皱,嘆道:“我在这里。” 然后裴瑍伸手抓住他的衣角,安心地睡了过去。谢溦拽出自己的衣角,握住了裴瑍的手。 只听有两个人边交谈边走了进来,谢溦转头一看,是祁暻神君带着一位面如冠玉的男子走了进来。见到谢溦,祁暻神君惊道:“你那么重的伤,怎么就下床了?” 看到谢溦和裴瑍交握的手,祁暻静默了一瞬,对谢溦道:“这是帝君座下的庚泽神君。” 谢溦对上庚泽神君带着莫名意味的目光,心想原来这位就是鼎鼎大名的庚泽神君,然后道:“见过庚泽神君。” 庚泽神君点了点头,却是敷衍道:“多谢仙君在凡间对我家帝君的照护。” 谢溦笑道:“小仙不过是一方土地,称不上什么仙君。” 庚泽神君目光微闪,与谢溦短短对视了一瞬,便对祁暻道:“既帝君无事,我便回钟山了。” 祁暻与他告了别,细心的他已经看出谢溦不知为何与庚泽有些不对付。但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对谢溦道:“众神商议了一番,已将那傲因处死了。” 谢溦道:“这是好事,关起来谁知他会不会再次逃出来。” 祁暻嘆道:“只是还未查出来,傲因是谁放出来的……” 话还没说完,只见源贞走进来,紧紧地握住谢溦的双肩,上下巡视一番,才松开了谢溦道:“你这个傻子!傲因和真君他们大战,你凑什么热闹?我还以为你死了……” 说罢他便扁嘴要哭,谢溦无奈地道:“我这不是没死吗。” 看源贞抽噎着,却无一丝眼泪,还道:“你死了,谁给我送吃的?” 谢溦知道他虽然看起来装模作样,实则是真的关心自己,不然不会听到消息就赶过来。于是笑道:“少不了你的,别哼哼了,听着头疼。” 祁暻看着源贞转瞬便收起虚伪的哭音,无奈道:“傲因被处死之后,大家又查了一番。原来那傲因逃出去时,还偷了太上老君一瓶仙丹,尽数餵给了那花妖。竟是将那花妖当作一个容器,之后便吞噬了她。” 谢溦嘆了一声:“果真是我和将军猜测的那样。” 然后祁暻又道:“帝君还要回凡间歷劫,我们便求元君改了改帝君的记忆。改成他被恶人打劫才被掳去山洞,而后被你救了回去,你别说漏嘴。” 谢溦问道:“那凡间死的那一百人呢?” 祁暻嘆道:“人既已死,只好来世补偿他们了。对人间的说法是突遭瘟疫,所以一百多人横死裴家。” 他们都可怜那些人突遭横难,但是彼时实在是丝毫能救下他们的办法都没有。 祁暻道:“你不如即刻就带裴瑍回人界吧,不然他若是醒了,也不好解释。” 谢溦道了声好,便打算带裴瑍走。却听祁暻疑道:“你不向碧霞元君辞行吗?” 谢溦摇了摇头,道:“不必,她早就知道我要走。” “她老人家原来如此了解自己的弟子。” 听祁暻这么说,源贞问道:“我竟不知你还是碧霞元君的弟子?” 谢溦笑道:“我不是她老人家的弟子,不过是受过她几天教导罢了,算不得什么弟子。你见元君几时收过男弟子,又有哪个弟子在凡间做一个小小土地的?” 想起碧霞元君座下那几位容貌秀美却又一等一的能干的仙子,祁暻和源贞都忍不住抖了一抖,然后对谢溦道:“那我们不送了,你一路小心。” 谢溦抱起裴瑍,向他二人辞了行,便回人界了。 回到土地庙,谢溦把裴瑍轻轻放在小茅屋的榻上,到灶台前煮了一锅粥。他看到庭院中多了很多落叶,便拾起扫帚清扫了一番,不一会就出了一身汗。谢溦坐在树下歇息了一会,心想,已经快立秋了,他捡到裴瑍都快两个月了。 只听裴瑍推开茅草屋的门,对谢溦笑道:“谢兄,粥好香。” 第十一章 傲因被除去之后,钟县的凡人们一度处于惶惶不可终日的境地。官府说是疫病,可是疫病病到连脑髓都空了,实在是令大家十分慌乱。所幸过了许久,这种“疫病”也未曾再次出现过,天界在福禄寿各处都照顾了逝者的遗属,生活平稳,黎民百姓们才渐渐地放心。之后还由知县为首,为死去的人们举办了一场祭祀。 秋分之后,气候逐渐转凉。一场秋雨一场寒,谢溦虽然不觉得冷,但是给裴瑍添了几件新衣。裴瑍已经丝毫不记得之前的事,天界在裴家燃起一场大火,烧光了堆积成山的尸体,也将裴家百年基业毁于一旦。裴瑍已经全然不在意这些,依旧是每日上山採药卖给医馆。 今日傍晚时分落了雨,谢溦撑起一把竹伞,打算去接裴瑍。雨点很细密但是并不大,起风了,寒气扑面而来。谢溦撑着伞向钟山的方向走,不一会就看到了背着竹篓的裴瑍。裴瑍靛青色的衣衫上密布着雨水,谢溦快步走上前去,把伞撑在他头顶。裴瑍接过伞,道:“马上就到家了,这么冷,下次不要出来接我了。” 谢溦站在他身旁,笑着问道:“不接你接谁?” 第20页 裴瑍道:“只许接我。” 用过晚饭之后,谢溦照常倚在榻上看那些江湖侠客抢夺一本武林秘籍的话本。裴瑍曾想和他一同看,但是实在是看不进去。所以每当谢溦看话本的时候,他便坐在一旁给谢溦剥瓜子。剥上几十颗,再给他晾上一杯热茶。谢溦一次便吃光了,然后道一声痛快。看谢溦高兴,裴瑍便也高兴了。 等到天色晚了,两人洗漱过后,裴瑍揽住谢溦,看着他沉沉睡去的面容,在他唇上轻轻一吻,便随着他一起睡去。 第二日谢溦在裴瑍的臂弯中醒来,发觉裴瑍有些发热。他把裴瑍紧紧箍住自己腰的手拿开,然后下榻打了一盆水,熟练地浸湿了帕子敷在裴瑍额头上。 自从发现裴瑍现在的身体有些禁不住风吹雨打,明明每日上山下山,身体却丝毫不见好,稍稍见些风淋些雨便要生病,谢溦便旁敲侧击地问过源贞。 源贞说,司命星君给苍霖帝君写的命书,本是与裴二老爷争夺家产,争斗中杀了裴二老爷全家。然后裴瑍本应成为当地最大的药商,在一次同行之间的争斗中败北,被同行冤枉卖假药而锒铛入狱,还未判刑便死在狱中。 只是如今裴家倾覆,裴二老爷一家已经被傲因害死了。裴瑍的命途已经不能按这个走,于是司命星君便连夜重写了一份。决定让裴瑍死于病体沉疴,尽快歷完劫回天庭去。 自从知道裴瑍很快便要回天界,谢溦便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告诉他自己其实是这里的土地。想了想,就算是回去了,苍霖帝君未必记得他,就算记得他,也未必承认这段情。于是谢溦还是决定缄口不言,和裴瑍过好最后这一段日子。 裴瑍忽然握住谢溦的手,谢溦从沉思中醒来,对裴瑍笑了笑。 裴瑍问道:“我又发热了?” 谢溦把他额头上的巾帕拿下来,摸摸他的额头,已经不烫了,于是谢溦道:“可能是昨日淋了些雨。” 裴瑍应了一声,便把头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两个眼睛,然后道:“那今日便犯懒不上山了,要谢兄照顾我。” 谢溦端给他一碗药,道:“那你又要喝一天谢氏白粥。” 裴瑍一口喝完那碗药,苦的微微蹙眉。谢溦看见他难受的表情,吻了吻他。裴瑍瞬间感觉心里甜甜的,但是还是推开他道:“别过给你。” 谢溦收起药碗,微笑道:“不会的。” 吃过午饭,谢溦坐在床头给裴瑍念书。念的是本草经,裴瑍说他自己最近记性有些差,分不清两种药草,放在一起卖给了药店老闆,还被老闆赶出了门,说他鱼目混珠。 谢溦正念着,发现裴瑍的目光一直黏在自己脸上。他无奈地放下书,问道:“听书还是看我?” 裴瑍笑了笑,闷声道:“自然是看你。” 谢溦把书收起来,脱了外衣躺在裴瑍身边。裴瑍伸出手拥住他的腰,谢溦拍了拍他,道:“是不是困了?睡吧,我守着你。” 裴瑍确实是困了,如今他只要一病便会睡一整天,他很快便睡着了。谢溦把头埋在他胸前,听着裴瑍沉稳有力的心跳声。裴瑍如今只是些小病,过不久会病的更重,甚至无法起身。听源贞说裴瑍活不过今年冬天,谢溦心中总有些难过和不舍。 等到裴瑍睡熟了,谢溦轻手轻脚地揭开被子,披着外衣走到窗前,看着窗外那棵掉了许多叶子的树。秋分之后,很快便要立冬了。天气一日冷过一日,昨日的雨下到今日都未停。昏昏沉沉的云团压在天际,钟山的嵴骨都被隐藏在雾气中。 谢溦发呆了很久,忽然见源贞出现在院子里。源贞走进廊下,在窗外问他:“你和苍霖帝君好上了?” 谢溦应了声是,正欲开口向他对自己的隐瞒道歉,却听他又问道:“你没有告诉他你是这里的土地吧?” 谢溦答道:“没有,我还在犹豫。” 源贞松了一口气,道:“幸好没有,司命星君座下有个嘴上没把门的神君,把这事嚷嚷了出去。整个天界都知道帝君在凡间和你……庚泽那个混蛋还说……” “说什么?” “说你不过是帝君在凡间的一个玩物罢了,等帝君回到天庭,哪里还记得你是谁?”源贞向来是有什么说什么,谢溦也很庆幸源贞能把这些话告诉自己。 谢溦道:“别担心了,我并不认识苍霖帝君,我只识得裴瑍。” 源贞嘆道:“你怎么这么傻,你知道天界的神官们都是怎么说的吗?” 谢溦安慰他道:“管他们怎么说?如今我和裴瑍在一起,很开心,也很值得。” 源贞似乎是觉得他冥顽不灵,再三叮嘱他不要将自己是钟县的土地这件事告诉裴瑍,然后回天界了。谢溦想起庚泽说的话,在心底嗤笑一声,轻轻关上了窗子。 裴瑍还是被说话声吵醒了,他揉了揉睏倦不堪的双眼,问道:“谢兄,刚刚谁在说话?” 谢溦走回榻前坐下,道:“一个过路看到有土地庙进来祈愿的人,问我这里的土地灵不灵。” 裴瑍闭上眼睛,喃喃道:“当然很灵啊,祖母求了十几年土地保佑我平安,才有谢兄在这里救了我……”话还未说完,他便又昏睡了过去。 第21页 谢溦看着他熟睡的面容,牵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裴瑍的手有些凉,可是谢溦还是眷恋地在他手上蹭了蹭,才又把他的手塞回了被子底下。 傍晚,雨停了。谢溦煮了一锅粥,把庭中被污水浸湿的落叶都扫了个干净,然后走进房里叫裴瑍起床。 裴瑍很困,有些叫不醒。谢溦把他拖起来,给他穿好衣服,然后道:“醒醒,我们今天在外面吃饭好不好?” 裴瑍低低地应了一声:“好。” 谢溦把粥盛好,放在桌子上,今天他还炒了三个菜。裴瑍看到他做的菜很高兴,连着喝了两碗粥。谢溦看他还吃得下两碗粥,悬着的心放了下来。洗好了碗,谢溦坐回裴瑍身边,只听裴瑍道:“谢兄做的粥好像比药还灵,我觉得好多了。” 谢溦笑他:“我做什么你都觉得好。” 裴瑍抱住谢溦,道:“那当然了。” 一片秋叶摇摇晃晃的落在谢溦头上,裴瑍替他拿了下来,然后听谢溦问道:“裴瑍,你有多喜欢我?” 裴瑍想了想,道:“非常喜欢。” 谢溦忽然在他怀中道:“裴瑍,我是这座庙的土地。” 裴瑍静默了一瞬,谢溦知道这句话他听得清清楚楚,却只听得裴瑍问道:“谢兄有多喜欢我?” 谢溦收紧环在他腰上的手,答道:“非常喜欢。” 裴瑍嘆道:“我早就感觉谢兄不是普通人,没想到谢兄竟是此地的守护神。” 谢溦在心中道,其实你才不是普通人,而我只是个普通的神仙。裴瑍却忽然松开他,捂住胸口咳了几声。谢溦握住他捂在胸前的手,问道:“怎么回事?很痛?” 裴瑍宽慰他道:“没事,只是有些咳喘。” 谢溦拉着他回了房,让他躺下,用被子把他全身都捂得严严实实,道:“盖好被子,出了汗病就好了。我继续给你念本草经好不好?” 裴瑍笑着道好,然后在谢溦念书的声音中再次睡去。 第二日,裴瑍醒的比谢溦早一些。他看着谢溦的睡容,悄悄地捏起谢溦的一缕头髮,同自己的头髮打了个结。然后又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些好笑,想要解开,却发觉自己解不开了。 谢溦醒来,看着裴瑍正在努力地解他们俩头髮打成的结。笑了笑道:“别解了。” 然后谢溦变出一把剪刀,直接将那个髮结剪了下来,放进了柜子里的小盒子里。裴瑍看他变出一把剪刀,惊奇地嘆道:“做神仙真方便啊。” 谢溦忍俊不禁,看他精神焕发,于是对他道:“快起来,今天我带你去城外钓鱼。” 裴瑍意兴盎然地道了声好,然后拽住谢溦的手,把他拉到怀里深深地亲吻了一番。直到谢溦双唇微肿,连连吸气,裴瑍才放开他起身去穿衣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有两章日常小甜饼,然后就快开虐了qaq 第十二章 出城前,谢溦在集市上看到有很新鲜的梨,便买了几只给裴瑍准备着。他又变出两只鱼竿,买了些鱼饵,带着裴瑍出了城。 裴瑍看着梨和鱼竿,问道:“为什么鱼竿可以变出来,而梨和鱼饵不行?” 谢溦好笑地道:“变出来的食物都是假的。” 裴瑍点了点头,又问道:“谢兄会飞吗?” 谢溦停下来看着他好奇的眼神,索性直接抱住他,转瞬便飞到了湖边。放下裴瑍之后,看着他兴奋的表情,谢溦笑道:“不如我们来比一比谁钓的多?” 裴瑍应道:“好!” 昨日才下过雨,湖边还是有些冷。远处的钟山上雾气环绕,身后的竹林万翠浓滴,湖心有一个老翁驾着船也在垂钓。谢溦把一件披风披在裴瑍背上,帮他系好系带,才坐在一旁开始钓鱼。秋日的鱼又多又肥美,还不到一个时辰,谢溦就钓了好几条,大大小小的都有。谢溦本想着回去用那几条小的回去给裴瑍煨些鱼汤喝,却看见裴瑍不停地偷瞄自己的渔桶,原来是裴瑍到现在还一条都没钓到。 谢溦心中暗自好笑,悄悄地施法将鱼儿们都往裴瑍那里赶了赶。 很快裴瑍那里也有鱼上杆了,裴瑍将一条大鱼从湖里拉出来,大笑着对谢溦说:“谢兄,等我回家给你做红烧鱼!” 谢溦笑着点了点头。 夕阳西下,谢溦和裴瑍把桶中的鱼清点了一下。在谢溦的把握下,裴瑍比他多钓一条鱼。裴瑍十分高兴,与谢溦只留下几条鱼,太多了他们也都吃不下,于是谢溦将剩下的都放回了湖中。 裴瑍收起鱼竿,打算回家。而谢溦拦住他道:“在这里烤鱼吃好不好?” 裴瑍眼神一亮,急不可待地点点头。于是谢溦便让他去前方的树林里捡些干的木柴,然后自己去前方的竹林砍了两棵竹子,除去竹竿上多余的枝叶,将处理好的鱼穿了上去。 等到裴瑍抱着一堆木柴回来,谢溦接过木柴生了火,举起竹竿,在鱼上撒了些盐,慢慢地烤着。裴瑍就坐在一旁,双手支着下巴,静静地看着谢溦被火光照的无比清晰温和的眉眼。 过了许久,谢溦将烤好的鱼递给裴瑍。裴瑍接过来,撕了一小块,先吹凉了递到谢溦唇边。谢溦张开嘴吃下了,唇无意间碰到了裴瑍的手指。裴瑍脸微微一红,收回手,慢慢地吃起了烤鱼。谢溦看他吃完了,又给他递了一条,然后给自己烤了一条。看到裴瑍唇边有些油污,谢溦用手帕给他擦干净,然后扑灭了火。 第22页 夜色已深,谢溦提起装有几条小鱼的渔桶,随着裴瑍回了土地庙。 今夜无月,空中飘来些许潮湿的气息。谢溦猜测晚上可能还会下雨,钟县每年秋季都十分多雨,谢溦只要闻到湿润的空气,便能将天气猜个八九不离十,于是谢溦便催促裴瑍早些洗漱睡觉,免得着凉。 洗漱好了之后,裴瑍躺在床上,对斜靠着看书的谢溦意有所指地问道:“谢兄不困吗?” 谢溦看着他,答道:“不困。” 裴瑍将谢溦手中的书抽走,欺身压在谢溦身上,盯着他柔和的眉眼。谢溦伸手解开了裴瑍的中衣,裴瑍扣住他的手腕,深深地吻住了他。 一直天快亮的时候,谢溦终于听到窗外落了雨,雨声滴沥。而院中的黄叶被风雨吹堕在窗下,声音清脆。谢溦躺在枕上,睏倦无比。裴瑍伸出双手拥住他,两人方酣然睡去。 日復一日,很快钟县便入了冬。几日前,裴瑍的风寒便恶化了,谢溦总能听到他断断续续的、压抑的咳声。裴瑍总是担心把病过给谢溦,不欲与他靠得太近。谢溦无奈之下请了个郎中给他看病,郎中诊过脉后,欲言又止。而裴瑍只是问道:“请问这病会传染吗?” 只听郎中嘆道:“不会。” 郎中让谢溦随他到别处去取药房,谢溦跟着他站在庭中,只听郎中道:“他这是得了肺积,恐怕已经药石罔效了。若是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尽快去做吧。” 然后那郎中递给谢溦一张药方,道:“照着这个方子吃药,或许能减少一些疼痛。” 谢溦接过药方,诚恳地道了谢,给了丰厚的诊金后送走了郎中。但是谢溦并不打算去抓药,他不想让裴瑍一直吃苦口的药,他只需用仙术替裴瑍止痛便是了。 谢溦关紧了门,不让寒风吹进来。却听裴瑍道:“把窗子打开吧,好闷。” 谢溦依言推开了窗户,凛冽的寒风涌了进来。裴瑍深吸了一口气,咳了几声,对谢溦伸出了手。谢溦握紧他的手,施法将整个床榻都烘热,然后笑着问道:“凉快吗?” 裴瑍点了点头,道:“我这病倒只是全身无力,偶尔咳几声,并不怎么痛苦。” 一阵冷风吹过,谢溦看到裴瑍瑟缩了一下,于是站起来想把窗子合上。转身时却听裴瑍问道:“谢兄,我是不是快死了?” 合上窗子,谢溦趴在裴瑍身边,答道:“只是小病,你自己不也说无甚痛苦?养几日便好了。” 裴瑍拍了拍谢溦的头,像以前数次谢溦对他那样,然后便默然不语了。 一日清晨,谢溦听到有积雪从屋檐上掉下来的声音。出门一看,原是昨夜下了一场大雪。放眼望去,远处的钟山也披上了白衣,山上堆满了雪,就像积雪浮在云端上一样好看。谢溦将几条道路上的积雪都清扫干净,然后团起一小揪雪,拿着雪球进了屋。 裴瑍还未醒,谢溦把雪团放在他脸上,只听裴瑍喃喃道:“好冰……” 然后他便睁开了双眼,入眼是谢溦愉悦的笑容。裴瑍坐起来,道:“终于下雪了。” 随着裴瑍喝了些他晨起便煨好的鱼汤,谢溦问道:“要不要出去看看?” 裴瑍笑道:“好!” 谢溦帮他穿好了外衣,裹得厚厚的出了门。谢溦在廊下放了一个木椅和一盆炭火,裴瑍坐下来,静静地望着谢溦扫雪。快初二了,很多人都会来土地庙祭祀祈愿,谢溦得尽快把院中的积雪都清扫掉,积雪很厚,若是过两日再下雪便不好清理了。 将所有积雪都堆在角落,谢溦才松了口气打算休息。他温了一壶酒,坐在裴瑍腿上嗑瓜子。两个人你一杯我一杯,很快谢溦便有些醺醺然,靠在裴瑍怀里。最后谢溦瓜子也不吃了,在裴瑍怀中睡着了。忽然天空中又飘下了几片小小的雪花,裴瑍把披风盖在谢溦身上,拥着他静静地看雪。 寒风凛冽,因为天气太冷,裴瑍今日少有的没有困意,他隐隐约约觉得自己的病情已经十分严重了。但是谢溦不想让他受苦,对他施了法,所以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病得有多重。但是他心里清楚,自己恐怕捱不过这个冬天了。作为一个凡人,他早已做好了先谢溦而去的准备,只是没想到这么早,而且是病成这个样子。 谢溦忽然在梦中不安地握紧了裴瑍的衣襟,裴瑍轻柔地拍了拍他的背,心下一片茫然。 过了不久,雪停了,谢溦也醒了。裴瑍对他道:“我们今天晚上吃锅子好不好?” 谢溦从他怀里离开,蹲下身子替他揉了揉腿,然后应了声好。 中午依旧是喝粥,也不是谢溦不愿去学,裴瑍在一旁一步一步的指导他,他做出来的菜依旧惨不忍睹,当真是丝毫天赋都没有。谢溦只好用所幸裴瑍顿顿吃粥也很开心这个理由来安慰自己,庆幸自己还有白粥做得很拿手。 收拾好一切,谢溦便出去买吃暖锅所需要的东西了。 因为不放心裴瑍一个人在家,谢溦很快便回来了。看到裴瑍在榻上看自己的话本,有些惊讶他今日居然没有犯困。但是谢溦什么都没说,同他痴缠了一会,便去煮羊肉汤了。 准备好暖锅的汤和蘸汁,洗好了菜,已经是傍晚时分了,谢溦又想去看看裴瑍在做什么。进了屋,却发现裴瑍不在榻上,谢溦心中无比惊痛。他四处寻找了一番,冲进院子里,却看到裴瑍从神像所在的那间房子里走了出来。谢溦用力抱住他,道:“你怎么起来了?我还以为你消失了……” 第23页 裴瑍回抱住他,不明白谢溦在怕什么,就算是自己已经病入膏肓,也只会……不可能凭空消失。 谢溦松开他,看到谢溦双眼通红,裴瑍吓了一大跳,握住他的手解释道:“我只是去看看你的神像。”他想起自己当日是在神像背后被谢溦救下,今日感觉自己精神不错,所以才想过去看看。 谢溦嘆道:“没事,我们去吃饭吧。” 裴瑍和谢溦把暖锅摆在了院子里,谢溦把洗好的菜都端上来,又给裴瑍盛了一碗汤。裴瑍啜了一小口,被烫到了,连连抽气。谢溦递给他一杯凉水,无奈地道:“急什么?” 裴瑍缓了过来,便在暖锅里煮菜吃。谢溦看他吃得不亦乐乎,感嘆所幸暖锅比较简单,只需要熬一锅汤便好,否则以他的厨艺不知要做多久。 忽然,谢溦看到裴瑍放下木筷,透过暖锅蒸腾的水汽直视着自己,然后便听到裴瑍问道:“谢兄,若是我死了……若是我死了,来世我们还能再相见吗?” 谢溦心中大恸,哽咽道:“若是你记得我,我一定会去寻你。” 裴瑍嘆道:“那我会好好记住谢兄的。” 晚间谢溦躺在裴瑍怀里,紧紧地抱着他。 裴瑍夜半忽然醒来,喘了一口气,看着谢溦熟睡的面容,忍不住吻了吻他的眼睛,然后抱紧谢溦,疲惫地闭上了双眼。 第二日谢溦睁开双眼,听到窗外风雪交加。而身边的床榻上,那个本应有个他心爱的人躺着的地方,却冰冷无比。谢溦怔怔地望着床帐,心中不知作何想法。 过了许久,谢溦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潸然而下,浸湿了枕畔,而所有细微的、哽咽的声音都被掩盖在唿啸的风声之中。 第十三章 天界钟山的积雪常年不化,山上的整座神殿都冷冰冰的。庚泽神君从殿前高耸的石阶上拾步而上,走到神殿前推开了大门。只见苍霖帝君披散着墨色的长髮,站在内殿的廊间,面容苍白,神情倦怠。 庚泽神君对他行了一礼,道:“恭喜帝君歷劫归来。” 帝君收回望着远处的视线,茫然地看着庚泽。许久才回过神来,道:“是庚泽啊。” 然后庚泽又听到帝君问他:“今年峄城的气候怎么样?” 庚泽面容一僵,立刻低下了头,答道:“风调雨顺。” 帝君嗯了一声,又问道:“那谢溦呢?” 庚泽抬起头,面上的表情已经恢復了平淡,看不出任何心中的情绪翻涌,道:“谢溦已于十五年前离开碧霞宫,到凡间任职去了。” 帝君沉吟了半晌,道:“这样也好,你去做你的事吧,我要闭关了。” “庚泽告退。” 苍霖帝君看着庚泽远去的身影,目光又转回庭间那颗高耸挺拔的雪松,心中不知为何有些怅然。他抹去心中那股挥之不去的疑虑,将整座神宫都封锁起来,兀自去闭关了。 谢溦正在土地庙中扫雪的时候,文昌宫的一位神官从天界飘然而至,笑眯眯地对他问了个好。谢溦回了一礼,道:“神君大驾光临,小仙有失远迎。” 那位神官受了谢溦的礼,忙道:“不敢不敢,在下此次前来是给您带好消息来的。” 谢溦心中疑惑,却听那神官道:“仙君之前在傲因一战中有功,祁暻神君和神武将军向天庭上报了您的功劳。翊圣真君一向讲究论功行赏,于是便托文昌帝君给您在天庭安排了新的职位,从此您便不用在人间受这污浊之气了。” 天界的神官一向觉得人界灵气稀薄,气息污浊。只是谢溦心中并不这么觉得,相反他十分倾向于留在人界做一个逍遥快活的土地,只是他看着那位神官和气却充满着笃定的目光,还是弯腰行了一礼道:“多谢神君。” 那位神官笑道:“仙君回去领了职位,我们便是平职了,不必多礼。只是仙君回天界之后,不要忘了向几位提拔您的神君道谢才是。” 谢溦再次道谢,送走了那位神官。谢溦轻嘆一口气,看着这座自己已经生活了十几年的土地庙,庙中处处都有他与裴瑍生活过的痕迹。神官叮嘱他三日后回天庭领职,他却只想此生都在这里做土地,然而天界的命令谁敢不从?十几年前自己心中不舍碧霞元君和几位面冷心热的师姐,不还是被派遣到这里做了土地? 更何况不知自己回天庭之后,又是在哪位君上手下做事,若是遇到度厄星君那种行事较为严格的君上,恐怕真是不得清闲了。其实若是真的分到度厄星君手下还好,还有源贞相互照应。只是若是分到一位脾气坏的神君手下,那真是要叫苦不迭了,眼下只盼文昌帝君座下弟子能看在碧霞元君的面子上…… 想到源贞,谢溦才记得自己答应过他要给他带零嘴。前段时间谢溦太忙,几乎未回过天庭。此次回天庭,不能再叫源贞失望了。于是谢溦收拾了东西,又去集市上给源贞买了好些零嘴吃。怕源贞日日都要写卷宗,谢溦挑的都是不易脏手的食物。只是想到自己以后恐怕也要像源贞一样辛苦,不禁悲从中来。 三日后,谢溦回到天界,找到了文昌宫。只见文昌宫来来往往数个神官,都抱着一叠厚厚的卷宗。文昌宫中安静无比,众神官都在做自己的事,看上去井然有序。 第24页 谢溦不好在文昌宫中乱走,只好拦住一个形色看起来不是那么匆匆的神君问道:“请问从人界回来任职的该去何处?” 那位神君被谢溦拦住,本来神情很不耐烦,但是又听他说是从人界来的,这个时节从下界升职的神官本就少之又少。于是吗位神君忽然问道:“你是谢溦?” 谢溦心中不解,但还是应了是。 只见周围几个神官都停了下来望着他,而且谢溦问话的那位神官的表情也变得耐人寻味起来,他扫视了谢溦一番,笑道:“原来便是你同翊圣真君一起救了苍霖帝君,果然是一表人才。” 谢溦连忙道:“不敢,帝君是真君救出来的,同我没多大关系。” 那位神官权当谢溦是在自谦,带着他去面见文昌帝君。到了文昌帝君的殿前,他便告辞了。谢溦对他道了谢,轻轻唿出一口气,在门前行礼道:“小仙是从人界前来领职的,见过文昌帝君。” 只听一个温和的声音从门里传了出来:“进来吧。” 谢溦推开门,看到文昌帝君含笑望着他,温声道:“你就是谢溦?” 谢溦曾经听源贞说,文昌帝君统领文昌宫所有神君,安排整个天界的神官职位。只是源贞喜好说文昌帝君的轶事,人界的朝廷中千万年来,有很多个出类拔萃的才子都是文昌帝君下凡。谢溦没想到,文昌帝君看起来只是一个年过不惑的、面善的神官。 谢溦应了声是。 只听文昌帝君道:“原是你同翊圣他们救下的苍霖,天界为了嘉奖你,便决定升一升你的职位。如今益算星君的天同宫中有空缺,你便去他宫里领职吧。” 益算星君?谢溦有些茫然,但是还是先给文昌帝君行礼道谢,出了文昌宫之后,面色才有些难看。 南斗六星君本都是一脉所承,南斗主生,他做土地的时候,同多位星君座下的神官都有所交涉,只是从未与益算星君打过交道。因为益算星君负责给万物生灵延年寿命,而延年寿命这种福祉,千年都未必有一人能得到,怎会是谢溦一个小小土地能求得到的? 源贞同他说过,益算星君这个人性情不定,不喜与众位星君来往,度厄星君座下的神官,也就只有源贞一人见过益算星君的真容。 一想到源贞说益算星君性情不定,谢溦就有些头痛。他找人问了路,便朝着天同宫去了。 天同宫看起来冷冷清清的,连个守门的神官都没有。谢溦轻轻推开天同宫的大门,只听里面静悄悄地。他刚刚踏进天同宫,便有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年坐在庭中的大树上,把吃了一半的果子笔直地朝着谢溦砸去。 谢溦一把接住那颗果子,抬头望着那少年。只见那少年身着玄衣,面无表情地问道:“你是谁?” 谢溦丢掉果子,擦拭干净了手上的汁液,答道:“小神是前来任职的。” 少年从树上一跃而下,仔细地瞧了瞧他:“原来苍霖帝君在人界的小情人就是你。” 谢溦心中的隐痛被他刺中,但见这少年的面上没有什么恶意,于是他什么也没说。那少年看够了,道:“师父还在睡懒觉,你自己随便找个空房子住下吧。”然后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师父?是益算星君吗? 谢溦摇了摇头,找了个离主殿最偏的房间,却只见房间里布满灰尘。谢溦嘆了一口气,打了盆水,仔仔细细地打扫起了房间。 过了午时,谢溦想着益算星君该醒了,便到主殿去寻他。他站在主殿外,敲了敲门,门开了,却是今早那个少年。少年披散着长发,一张面容冷若冰霜,视线仿佛刀子一样划过谢溦的脸:“不是跟你说别来打扰我师父?” 却只听殿内传来一道温和懒散的声音:“裴意,是谁?” 谢溦恭声道:“小神是文昌帝君派来星君手下任职的。” 益算星君道:“哦?进来吧。” 裴意打开门,侧过身子,让谢溦进来,表情却十分不满。谢溦走进内殿,看见益算星君斜倚在榻上,中衣大敞,如玉般的肌肤掩映在衣襟下,容色比傲因更胜三分。 谢溦拱手道:“见过星君。” 裴意走回榻前,将益算星君用寝被牢牢捂住,然后坐在榻边生闷气。益算星君却颇有意趣地盯着谢溦问道:“你就是裴瑍在人界的小情人?” 这两师徒怎么问的话一模一样?谢溦已经不知道该答什么了,只是道:“小神谢溦。” 益算星君笑着道:“裴瑍这厮很有眼光嘛。”却听得裴意冷嗤一声。 益算星君摸了摸裴意的头,纤长的手指在他发间穿梭。裴意就像一只小猫一样,瞬间所有的情绪都被抚平了。益算星君对谢溦道:“我这天同宫中根本没什么公事可办,因此也没有职位空缺,你立了多大的功才让文昌把你塞进我这里享清福?” 他似乎不欲听谢溦解释,只是那么一问,然后又挥了挥手道:“你自己随便找个地方住下,想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谢溦见益算星君又打了个哈欠,而裴意盯着自己的目光越发不满,便识趣的告退了。 出了主殿,谢溦心下一片茫然。自己钟山一战中并未立下多少功劳,那傲因是翊圣真君和祁暻收伏的,他只是拖延了时间,而且还是为了私心。怎么会被派来享清福,什么都不用做,便升职做了神君?怎么想也想不出什么原因,谢溦拿出自己带上界的零嘴,决定先去找源贞问问情况。 第25页 谢溦进了天枢宫,隐隐感觉来来往往的神官都在自己背后窃窃私语,他回头一看,却又看到大家都在处理公事。一见到源贞,他还没说话,便听源贞问道:“究竟怎么回事,是苍霖帝君把你安排进天同宫的吗?” 谢溦否定了他,道:“我还未见过苍霖帝君。” 源贞咬牙切齿地道:“也罢,这天同宫平日里也就益算星君一人,职位最是轻松,你只需在他手下做个清闲的神君便好。” 谢溦对他笑了笑,递给他一包零嘴。源贞拆开一看,感动地几乎热泪盈眶,扑上前来,恨不得立刻抱住他。谢溦推开他,笑道:“好了,我还得回碧霞宫拜见元君,便不多留了。” 拜别了源贞,谢溦便往碧霞宫的方向去了。 第十四章 裴瑍在梦中,仿佛又回到了十几年那座江南小镇。裴瑍最喜江南的雨季,天界任命他为雨神,因此为他来往人间提供了极大的便利。他撑着一把竹伞在雨中行走,迎面走来一个清秀的少年。裴瑍紧紧握住少年的手腕,却叫不出他的名字。 少年对他粲然一笑,看到雨势渐大,忽然甩开他的手,高兴地冲进了雨幕中。 裴瑍蓦然惊醒,发现自己身处于钟山的神殿之中。他轻轻唿出一口气,起身推开窗,出神的望着神殿外白茫茫的积雪。 谢溦走进碧霞宫,头一个便遇到了稻荷仙子。稻荷仙子一见他,便怒气沖沖地问道:“你和苍霖帝君是什么关系?” 谢溦看她眉梢高高挑起,知她心中极怒,便温声道:“帝君下凡歷劫时,我与他有一段情。” 稻荷仙子气得半晌说不出话,谢溦拍拍她的背:“好师姐,别气了。” 稻荷仙子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看着谢溦,道:“不是……你与他以后都别再来往了。” 谢溦看她的痛心中夹杂着苦闷的神情,仿佛不是因为苍霖帝君是个男人,而是因为这个人是苍霖帝君。一时间谢溦心中思绪万千,难道苍霖帝君和师姐有私仇?但是师姐虽然是个暴脾气,却从不与人结仇。 谢溦毫无头绪,便问道:“元君呢?” 稻荷仙子道:“师父在内殿处理公务,还有半个月人界便是新年。等开春后你也知道,我们便都要忙起来了。” 谢溦随着她进了内殿,只见碧霞元君正在查阅人界过去发生一年的天灾。碧霞元君见到稻荷,问道:“我让你去找庚泽神君问来年的雨水,你去了吗?” 稻荷小声抱怨道:“还有一个月,再过些时日去问也不迟……” 碧霞元君听到这话,神情变得肃然无比,道:“什么是迟,什么又是早?关系天下苍生的事情你也如此玩忽职守?” 稻荷从不这样,谢溦记得碧霞元君交代下来的事情她总是一丝不苟的完成,很少见她如此推脱。谢溦暗想,她居然厌恶苍霖帝君厌恶到迁怒庚泽?见稻荷被碧霞元君训斥地眼底现出了泪花,谢溦忙上前将她挡到身后,对稻荷低声道:“师姐还不快去?” 稻荷的泪水顺着白皙的面颊流了下来,被她飞快地拭去。她对碧霞元君行了一礼,便去找庚泽神君了。 谢溦笑着对碧霞元君道:“您训斥师姐的神情真是同当年一模一样。” 当年碧霞元君教他术法,让他好好练习,他却跟着去人界忙公务的稻荷去游玩。回到天界时,稻荷便被她如今日一般训斥了一番。 碧霞元君问道:“你不在天同宫,跑来这里做什么?” 谢溦嘆道:“原来真是您把我安排进天同宫的。” 碧霞元君看着手中的卷宗,道:“以你的性子和修为,还是在天同宫闲着好。” 谢溦拿出一小包瓜子,递给碧霞元君:“您总是在天界管这些五谷杂粮的事,却没吃过。我在的那座县城去年丰收了,这是农人自己炒了给我的。” 碧霞元君听到这话,放下手中的卷宗,捻起一颗瓜子,剥开皮尝了尝,道:“好香。” 她对谢溦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你有心了。既然农人有闲暇做这些,说明平日里收成不错,不必为生计奔波。” 谢溦看碧霞元君终于笑了,绷紧的心弦松开来,便拜别了碧霞元君回天同宫了。 天同宫依旧是寂静无比,连裴意都毫无踪影。谢溦觉得天同宫可能真的是天界最闲的一座宫殿了,其他的神君,文官都在写卷宗,武官都在打妖怪。而天同宫统共只有三位神仙,两个都在睡觉,还有一个正打算去睡觉。毕竟他真的闲得发慌,之前在土地庙的时候,偶尔帮帮凡人,偶尔扫扫地,一天也就那么过去了。如今在益算星君手下,他什么都不用做,可是若是要打扫……这整座宫殿打扫下来,谢溦想想便觉得累。 于是谢溦打算去问源贞要几本卷宗来看,源贞那里的卷宗比所有话本都要精彩曲折得多。 三个月后,裴瑍便出关了。他在人界走了一圈,精神不大如从前,闭关这几日才略略养了回来。他刚出关,便接到了庚泽传来的消息,说天君想见他一面。 到天宫时,天君正在处理公务,见裴瑍来了,道:“苍霖回来了。” 天君又道:“既休息够了,便早些开始处理人界布雨的事务吧。本君看庚泽还是有些浮躁,还是需要多磨练。” 第26页 裴瑍应了声是,天君事务繁忙,便让他回去了。 回到钟山,裴瑍便见庚泽抱着一沓卷宗在殿前等他。进了内殿,庚泽把卷宗都整整齐齐地放在裴瑍的书桌上,道:“这些都是近年来人界的布雨情况,请帝君过目。” 裴瑍翻看了一下,问道:“怎么西边最近忽然开始大旱,祈雨的人如此之多。” 庚泽答道:“那里的凡人好战,肆意烧杀抢掠,天界便想给他们一个警示。” 卷宗很少,裴瑍很快便看完了。看完之后,裴瑍对庚泽道:“你这几年倒是比以前精进,在降雨上的的把握做得越来越好了。” 庚泽道:“多谢帝君夸赞,庚泽愧不敢当。” 只听裴瑍问道:“谢溦呢?还在人界做土地吗?” 庚泽犹豫了短短一瞬,答道:“他已经不在人界了,听说是立了功,被调回天界任职了。” “哦?在谁手下任职?” “益算星君。” 听到是益算星君,裴瑍心中有几分惊讶,没想到谢溦会被调进天同宫。他想了想,恐怕是文昌看在碧霞元君的面子上,才给了谢溦一个清闲职位。这个职位不错,只是想起自己前些日子午夜梦回时谢溦的模样,裴瑍还是对庚泽道:“你去知会一声文昌,说我这殿里缺个扫雪的人,让他把谢溦调进钟山来。” 庚泽心中百转千回,还是应了声是。 谢溦在天同宫中,闲得都快长草了。他借了源贞一些陈年的卷宗看,都是度厄星君写的。度厄星君平日里冷若冰霜,谁知内心世界如此丰富,将那上一世十恶不赦的人这一世这一世的劫难写得悽惨无比,惨不忍睹。 谢溦看得津津有味,他不知道度厄星君是怎么想出来的,那些他根本想不到的灾厄发生在那些人身上,他们的结局比所有话本里的反派的结局都要出人意料。况且那些人度完该度的灾厄,还要以种种难以置信的方式死去。 度厄星君的文笔,实在是教谢溦嘆为观止。难怪他总是瞧不上源贞写的命书,跟他自己写的一比,源贞写的那些真的……难以形容。 虽然很精彩,但是整日在房里看这些,谢溦觉得自己快闷出病来了。 这日谢溦正打算扫扫自己住的院子,裴意却来找他了。裴意看着他手中的扫帚,嗤道:“果真是无比合适。” 谢溦在天同宫的这些日子里,只见过益算星君一面。倒是见过裴意好几次,只是裴意没给过他好脸色,他也不想跟裴意遇到。 只听裴意道:“放下吧,别扫了。师父有事找你。” 天同宫居然有事要处理?谢溦仿佛被巨大的喜悦砸中,立刻前往主殿,听从益算星君的调遣。 到了主殿,益算星君正坐在桌旁喝茶,一见他便笑道:“我就知道你在这里留不长。” 谢溦疑道:“星君这是何意?” 益算星君道:“文昌宫的神官刚走,那位神官说苍霖帝君那边缺个扫雪的人,刚好就只有你闲着,便要你去钟山扫雪。” 谢溦沉默了半晌,道:“我可以不去吗?” 裴意在一旁嗤笑道:“我看你刚刚拿扫帚的姿势,想必很适合这个职位,还是快去吧。” 益算星君放下茶杯,道:“是苍霖帝君点名要你。” 谢溦不明白苍霖帝君为何要他去钟山任职,按理说裴瑍回到天界,便会忘记在人世间歷劫的记忆。况且若是他没忘,定会第一时间来找自己,而不是过了这么久,才让谢溦去钟山。 益算星君眼看着有些乏了,裴意便道:“你走不走?要我赶你?” 谢溦在心中默念三遍:不要跟小孩子计较。然后便听到益算星君干咳了一声:“阿意,好好说话。” 谢溦便道:“拜别星君,谢溦告辞了。” 谢溦将自己的东西都收好,便慢悠悠地向着钟山走去。钟山遍地都是雪,谢溦疑惑自己到底怎么得罪了苍霖帝君,竟然要他在钟山扫雪。难道是自己之前的态度得罪了庚泽神君,所以庚泽神君公报私仇?可是庚泽贵为钟山的神君,肯定就是那么小气的人。 谢溦走到钟山神殿门口,轻轻地叩了叩门。 过了许久,门开了。谢溦看见面前那张熟悉的面容,心中不禁被酸楚填满。他面上却装出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道:“见过苍霖帝君。” 只见裴瑍望着谢溦,微微一笑。这一笑仿佛冰天雪地中绽开的花枝,令谢溦心旌神摇。 裴瑍温声道:“你来了,进来吧。” 裴瑍走在谢溦前方,心中也满是酸楚。谢溦看起来似乎完全记不得他了。裴瑍一边庆幸,一边难过,不知究竟是记得好还是不记得好。不过既然谢溦已经到了钟山,一切还都有重头再来的机会。 只听谢溦忽然问道:“小神听益算星君说,帝君是要我在钟山扫雪?” 裴瑍应道:“是。” 谢溦没想到居然真的要扫雪,一路走来,他看到这神殿中满是积雪,有些角落的积雪看起来甚至已经到了自己膝下。他瞬间觉得日后在钟山的生活,毫无希望。 裴瑍看他郁郁不乐的神情,问道:“你在想什么?” 第27页 谢溦幽怨地道:“承蒙帝君看得起,这神殿中满满的积雪,小神一定每日清扫。” 裴瑍轻笑出声:“没让你扫整个神殿,只让你扫内殿那条路上的雪。” 穿过曲折的迴廊,走到内殿前,谢溦看着内殿前那条异常之短的石板路,难以置信地问道:“帝君便是让我扫这个?” 第十五章 裴瑍道:“钟山每日都要下雪,扫整座神殿要扫到何时去?你便将我殿前这条路清扫干净便好。” 正百思不得其解,谢溦又听裴瑍道:“不过调你来必然不止是这一点小事,平日里我处理公务的时候也要给我端些茶水。” 谢溦心想,这可真是件大事啊,但还是肃然道:“给帝君倒茶是我应该的。” 裴瑍带他走进了主殿,指着主殿中的一个小房间道:“你便住在这里吧,也好随叫随到。” 这个房间与裴瑍的内殿紧紧相连,恐怕谢溦打个喷嚏裴瑍都听得到。而且裴瑍虽已不记得在人界的光景了,谢溦可是记得清清楚楚一分不差。 一想到裴瑍睡在自己隔壁,谢溦便想起之前在人界的多个夜晚,裴瑍动情时看着自己的缱绻目光。谢溦脑海中仿佛响起了寺庙里敲晨钟时那般巨大的嗡声,他连忙将那些不合时宜的想法都丢出去。谢溦想跟帝君说住进偏殿,但是看着裴瑍温和却又笃定的神情,谢溦又咽下了想说的话。 谢溦心中还是有一点小小的私心,在未到钟山之前,他是真心的不想被调进钟山。但是在来到钟山,见了裴瑍之后,谢溦便不想离开了。这张雕琢般的面容,令他心中那些掩盖起来的情绪又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他忽然觉得,既然进了钟山,在裴瑍身边,一切或许还有转机。 只是谢溦并不知道,裴瑍见到谢溦的那一刻,仿佛被盪魂摄魄一般,几乎站立不稳。谢溦已经不是裴瑍梦中那般少年的模样了,但是眉眼如旧,令他心神动盪。裴瑍平定了自己的心绪,对着谢溦一笑。本来他已经提早将偏殿给谢溦准备好了,但是神思辗转间,还是让谢溦住在了自己隔壁。 整理好自己的东西,谢溦便拿着扫帚准备去扫雪了。裴瑍在廊下见他提着扫帚,笑道:“你今日才来,不必如此着急。”然后便去书房处理公务了。 于是谢溦煮了一壶茶,站在裴瑍书房前,敲门朗声道:“帝君?” 裴瑍的神识早就察觉他一步一步走来,便对他道:“进来吧。” 谢溦给裴瑍倒了一杯茶,看着裴瑍认真查阅卷宗的眉眼,便同他在人界採药时一模一样。想起第一次与裴瑍上山的时候,裴瑍用狗尾巴草给自己扎的那只小兔子,谢溦不禁微微一笑。 裴瑍接过谢溦手中的茶杯,见他眉眼弯弯,便对谢溦温声道:“多谢。” 谢溦瞥到裴瑍手中有一份卷宗,写得是南方一座村庄的雨水情况。他又见裴瑍啜了一口手中的茶杯便放下了,便道:“我沏茶的手法粗浅,还请帝君见谅。” 裴瑍一笑,将那杯茶喝完了,又道:“你来看看这份卷宗。” 谢溦心想,果然不止端茶倒水打扫这些杂事,还有别的任务。于是接过来翻阅了一下,卷宗里写着南方一座村庄出现了旱灾。谢溦心中疑惑无比,南方雨水丰沛,洪涝不少,可是很少会出现旱灾。便问道:“是天界要处罚这里的人吗?” 裴瑍摇了摇头道:“并非如此,这座村庄民风淳朴,应当不至于此。况且我看庚泽在按照规定降雨,却不知为何还是大旱,你去将庚泽叫来吧。” 谢溦点点头,问道:“不知庚泽神君在何处?” 只见裴瑍沉吟了半晌后抬头望着谢溦,答道:“是我忘记了,庚泽去西方降雨了,恐怕还得些时日才能回来。” 然后谢溦又听裴瑍道:“看来你得随我去一趟人界了。” 谢溦心道:果然是个神殿,都比天同宫要忙啊。 第二日谢溦和裴瑍来到人界,谢溦在人界做土地时,钟县整年雨水都很充沛。春季的钟县雨水连绵,细密的雨丝随风沾湿了衣襟,都是温暖的。 然而面前这座山脚下的村庄,放眼望去,枯藁的树木,本来茂密的草丛变成一堆焦干的枯草。村子里看起来已经没什么人了,应当是能走的都走光了。裴瑍前去察看了一下村口的水井,发现那口井已经快要干涸了。 谢溦听到旁边一个屋子里传来咳声,便敲了敲门。过了不久,只见一个老者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打开了门,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谢溦对老者善意一笑,道:“我们是过路的旅客,想讨些食物。” 老者听了这话,立马要关门:“快走开!我什么都没有!” 裴瑍抵住门道:“老人家,我们没有恶意,只想问几句话。” 老者没什么力气,很快便松开了撑住门的手,无奈地道:“进来吧。” 老者背对着他们坐下,气喘吁吁。谢溦问道:“老人家,这座村子怎么没人?” “能走了都走了,说是出去避一避。到今年,没一个回来的。” 谢溦和裴瑍对视一眼,又问道:“怎么回事?” 老人嘆道:“我们这个村子本来劳力就少,去年的收成也不好。一到冬天,一场雪都没有下过,都说瑞雪兆丰年,不降雪怎么成?到了春天,也不曾降过雨,春耕不落雨,一个村子的粮食都没有着落。能走的都走了,只剩下我这种走不动也没有什么用的。” 第28页 裴瑍示意谢溦跟他走到墙角,低声道:“我自从进了这个村子,便在天空中聚云。” 谢溦抬头一看,天上一片云也没有,而且本应和煦的阳光,却像夏日一样毒辣。只听裴瑍凝重地道:“此地应是有妖物作祟。” 裴瑍将腰间的水囊解下来,走上前去递给那位老人,道:“老人家放心吧,一切都会好的。” 老人接过水囊,感激涕零。只听裴瑍又问道:“敢问村里的人去世都葬在哪里?” 老人虽然疑心裴瑍问了这样的问题,只是手中拿着裴瑍给的水囊,还是答道:“都在山后。” 裴瑍便起身与老人道了别,带着谢溦上了山。 山上同村里一模一样,植物全部都干死了。愈往山上走愈热,饶是谢溦都感觉到了些许不适。裴瑍看他唇上有些干,便对他道:“离我近些。” 谢溦同裴瑍靠得近了些,裴瑍身边的空气都是冰凉湿润的,令他感觉好了许多。谢溦问道:“帝君,这是怎么回事?” 裴瑍答道:“现下我也只是有些猜测,要等到了墓地才能证实。” 等他们走到了山后,发现山后有很多坟墓,应当是这座村子祖祖辈辈都会将去世的人埋在这里。裴瑍在坟头穿梭,寻找着什么。谢溦跟着他,满心迷惑。 只见裴瑍忽然停在一座坟前,嘆道:“果真如此。” 谢溦细细地将那座坟同其他的比较了一番,发现尽管这里发生了旱灾,其他的坟墓坟头上都有枯死的草,而这座坟坟头上却是寸草不生。 裴瑍交给谢溦一把铲子,道:“挖开看看。” 谢溦一铲子下去,发现这座坟前的土竟然湿润无比。于是和裴瑍一起挖了起来,挖得深了,只见棺木露了出来,这副棺材看起来不到一年的样子。裴瑍扔下铲子,施法将棺材拖了出来。裴瑍看了看这副棺材,便要开棺。谢溦心里有些慌,悄悄地往他背后挪了挪。 裴瑍施法打开了棺盖,谢溦睁开眼一看,只见棺中空无一人。裴瑍道:“竟已经逃走了。” 谢溦问道:“这副棺材里的人变成妖物了吗?” 裴瑍摇了摇头,嘆道:“算不上妖物,应当是尸体受了邪气的侵袭,化作了旱魃。” 旱魃?谢溦曾经听说过这种东西,多是邪气附在人身上作怪。化成单足而行,披头散髮的怪物,的确是算不上妖物,但是是一种邪祟。旱魃所在之处必定会发生旱灾,谢溦只是听说过,还是第一次真的遇到旱魃作怪。 裴瑍将棺材又放回去,把坟填平后道:“如今也不知那旱魃去了哪里,我们在这里等着吧,旱魃夜里定会回来的。” 谢溦实在是不想在坟地里等,但是看裴瑍已经席地而坐,开始闭目养神,便坐在他旁边一起等那旱魃。 太热了,谢溦昏昏欲睡,禁不住又往裴瑍那里靠了靠,只听裴瑍问道:“我听说你在人间做过一段时间土地?” 谢溦打起精神,答道:“是的。” 裴瑍又问道:“做土地辛苦吗?” 谢溦快贴在裴瑍身上了,答道:“不辛苦,平日里扫扫土地庙,若有人来祈愿,便听听他们的愿望是什么。” “哦?那他们一般都求什么?” “有些是求全家健康平安,有些是求生子,求姻缘,求升官发财……” 裴瑍若有所思地道:“我听不到凡人的祈愿,只有发生旱灾的时候,会听到他们祈雨。” 谢溦一笑:“帝君毕竟是雨神,只管降雨……不像土地,神力低微,管得多……所以大家许愿的时候什么都许……” 看谢溦快要睡着了,裴瑍握住他的手,将一股神力输送给他。谢溦顿时觉得精神一振,凉快多了。他羞愧地道:“小神神力低微,让帝君见笑了。” 裴瑍欲松开他的手,谢溦忽然着迷般反手握住他的手,不让他把手抽走。见裴瑍疑惑地看向他,连忙松开裴瑍的手,掩饰般道:“帝君的手太凉了,小神……” 裴瑍听他这么说,又握住了谢溦的手。谢溦本来想说不用,但看他面上无比坦然,不住地感嘆自己心里那些不能诉诸于口的想法。 天黑了,谢溦忽然看见前方有个东西一蹦一跳。还未看清,裴瑍便拽着他飞到了另一座坟背后。谢溦伸出头望过去,被吓了一跳。那东西人不人鬼不鬼,奇丑无比,单脚行走,肩上还挑着两桶水。谢溦见他将那两桶水都倒进了自己的坟里,心中正疑惑,却听裴瑍道:“在这里别动。” 然后裴瑍便拔出了剑,向那旱魃刺去。 作者有话要说:  求各位小可爱的收藏和评论?( ̄△ ̄?)谢谢你们!! 第十六章 不料那旱魃虽是单足而行,却一跃而起,躲过了裴瑍一剑。裴瑍蹙起了眉,对谢溦道:“小心些,这旱魃已经见过人血了。” 谢溦一惊,这旱魃竟已食过人了。本来旱魃便是尸变形成的邪祟,本质还是人,但是食过人之后便会邪性大增。 谢溦自从在人界做了土地,才知道当年碧霞元君教他术法时的良苦用心。以他现在的修为,真的是除了那些花花草草修成的精怪,恐怕谁也打不过。说不定一不小心,还会栽在见了人血的妖物手下。 第29页 只听那旱魃发出桀桀怪笑声,刺得谢溦双耳发痛。 裴瑍又是一剑刺去,刺中了旱魃的左臂。只是那旱魃仿佛感觉不到痛意,甚至伸出右手抓住了裴瑍的剑。剎时间那只因死亡导致肌肤萎缩而变得丑陋无比的手,便被裴瑍剑上的灵气割伤了。旱魃将剑从手臂中拔了出来,便扑向了裴瑍。 裴瑍飞身躲开旱魃的攻击,心道:“原来是要化犼了?” 他不再犹疑,一剑刺向那旱魃的胸膛。那旱魃被刺中心脏,却只是僵住了一瞬,又和裴瑍缠斗了起来。裴瑍在人界歷劫时,因为该承受的劫难都没有承受,因此元气受挫,一时间竟与这快化为凶兽的旱魃不分上下。况且这旱魃杀不死,又不知疼痛,只是一味地攻击活物。 想起庚泽说过,要杀旱魃必须烧了它的坟,于是裴瑍唤道:“谢溦!” 谢溦从一座坟后探出头来:“帝君?” 裴瑍将那旱魃的手臂砍了下来,问道:“会引火术吗?” 谢溦默然了一瞬,他的确法力低微,但不至于引火术都不会,他做饭总要生火的啊。于是他答道:“会那么一点吧。” 裴瑍背对着谢溦,与那丢了手臂,却没有丧失丝毫战意的旱魃对峙,扬声道:“点了它的坟!” 谢溦便依言去点那旱魃的坟,只是旱魃的棺材早已湿透了,怎么也点不着火。谢溦这时才明白,原来那旱魃居然不是个只会吃人的怪物,它居然生出了几分心智。所以才会从远处挑水,打湿自己的棺材。 谢溦只好先用火把棺材烘干,裴瑍是雨神,而谢溦法力低微,他们都会引火,但是不像那些火神,随意便可点燃一场大火。着急也没用,谢溦只好举着那一团火焰,费力地烘干棺材。 此时那旱魃被裴瑍砍下来的手臂又长了出来,它已经脱离了人类的范畴,是一个真正的邪祟。它看到谢溦正在烧自己的坟,寻了个空隙,向着谢溦扑去。 裴瑍挡在谢溦身前,击退了它。见谢溦如此吃力,裴瑍一手用剑制住那旱魃,一手握住谢溦的肩膀,借给他一分神力。谢溦手中的火焰顿时壮大了几分,将那棺材顿时烘干了一半。 旱魃看到这场景,怒吼一声,不要命般地用爪子攻击裴瑍。裴瑍一一化解了旱魃的攻势,而谢溦在旁边手心托着火团,额头上冒出很多汗珠来,热的。 终于,只见那副棺材中旱魃所浇的水都被烘干了,一瞬间棺材便燃了起来,烧得只剩下了木灰。而那副棺材燃烧殆尽后,旱魃惨叫一声,自燃起来。谢溦听到这尖叫声,抖了几抖,只因这旱魃的叫声实在是难听无比。 裴瑍直到那旱魃烧得只剩下一副人类的骨架,才收回了剑。那旱魃身上的邪气,已经随着火势渐灭而消散了。 谢溦松了一口气,看着那副骨架,问道:“帝君,这人是怎么尸变成旱魃的?” 裴瑍道:“生前怨恨太多,死后的怨气聚集在坟墓里无法消散,吸引了邪气,机缘巧合便化作旱魃了。” 那这股邪气是哪来的?谢溦还没来得及问出来,就因为消耗了太多法力而昏睡在地上了。睡过去的最后一个念头是,以后一定要好好修炼,好好做神仙。 裴瑍良久没有听到谢溦的回音,转身一看,却发现谢溦气息匀称,已经睡过去了。他望着谢溦安静地睡颜,弯下腰抱起谢溦,便返回了天界。 在裴瑍离去后,大片昏昏沉沉的云团聚集在一起压在天际,仿佛要压得人透不过气来。而在大雨落下来之后,山脚下那座村庄里的老者拿出家里所有的容器,放在院子里,禁不住老泪纵横。 “帝君何必如此,不是已经赎过罪了么?” “本君如今不是在赎罪。” “请帝君放过他吧,现在天界都传成什么样子了?帝君还……” 怎么听着像是稻荷仙子的声音?谢溦迷迷煳煳中,仿佛听到了稻荷与裴瑍的对话。只是他睏倦无比,完全睁不开眼睛,喃喃道:“……裴瑍?” 稻荷的声音戛然而止,谢溦感觉有只微冷的手握住了自己的手,传来一股令自己通体舒畅的气息。随后他又听到有人推门离去的声音,然后一个温柔的男声道:“睡吧。” 再次醒来,屋子里燃着一股好闻的安神香的气味。谢溦支起身子,看到裴瑍正坐在前方的桌前看书。见他醒了,裴瑍递给他一杯灵茶,谢溦闻到这茶的气味,便知这茶出自碧霞宫。原来稻荷真的来过,那场对话不是谢溦的梦。 裴瑍递给他一瓶丹药,道:“这是稻荷给你的。” 谢溦接过来,还在想自己听到的裴瑍和稻荷那几句零零碎碎的对话。却看到裴瑍歉然的望着他,道:“我不知道你会耗尽法力,抱歉。” 谢溦觉得自己脸有些热,这明明是怪自己当年修炼的时候不好好用心,怎么能怪他?于是便道:“帝君,这还是怪我法力太低微……”不怪您。 话还没说完,裴瑍忽然摸了摸谢溦的额头,疑道:“怎么脸这么红?” 然后裴瑍又不顾谢溦的呆滞,握住了他的手,输送自己的功力。原来睡梦中那股令他舒适无比的气息来自谢溦,裴瑍输送来的法力令他四肢百骸都舒散开来,一时间他又有些困。 第30页 “以后真的不能偷懒,要好好修炼了……” 失去意识前,谢溦看到裴瑍唇边扬起一抹笑意。心想,笑什么,我要是出生便是一条烛龙,也不会这么弱了…… 第二日傍晚时分,谢溦终于神智清醒了一些,却发现裴瑍不在钟山。他看到内殿前的道路上覆满了皑皑白雪,便提起扫帚准备去扫一下。才扫了一小半,裴瑍便回来了。 裴瑍看到他提着扫帚,将怀中的药瓶拿出来递给他,又夺过谢溦手中的扫帚,道:“你法力还没完全恢復,还是我来扫吧。” 扫雪难道还要法力,我到底是不是你调来扫雪的啊?谢溦心中充满了疑惑,又看裴瑍已经接替了他的工作,扫得有模有样,便打开手中的药瓶,嗅到了一股浓郁的灵气。 这竟然是太上老君练的仙丹,裴瑍也太奢侈了。谢溦觉得自己什么也没做,只是消耗了些法力,过些日子便会养回来,于是便欲将那瓶仙丹还给裴瑍:“帝君厚意,谢溦承受不起……” “不是说要好好修炼么?” 看着裴瑍认真的神情,谢溦愣住了。 “好好修炼,他日若是还遇到什么妖物,打不过可怎么好?” 谢溦收回那瓶仙丹,明白了裴瑍言下之意:下回万一拖我后腿怎么办?有这瓶仙丹也好,自己若是勤加修炼,配合仙丹的功效,定能在短时间内便有所进益。 裴瑍若是知道谢溦的想法,定要委屈死给他看。裴瑍特意去找太上老君要的仙丹给谢溦,还为此欠了老君一个人情,谢溦不收,裴瑍才说让他好好修炼,谁知谢溦竟觉得裴瑍嫌他法力太弱拖后腿…… 裴瑍扫完了雪,道:“我去看去年的卷宗了,雨季要来了,还得确定今年的降雨情况。” 谢溦点点头,又听裴瑍道:“你回房好好修炼吧。” 若是源贞这么说,谢溦定要回他一句“你回房好好看卷宗吧”。只是这么说的是苍霖帝君,谢溦只好嘆了口气,真的回房修炼去了。 入夜之后,谢溦吃了一颗丹药,坐在床上认真修炼。原本他目前的神识只能覆盖自己所在的这个小屋子,若是有人站在屋外修为又比他高,他或许都察觉不到。 吃下那颗丹药之后,如同话本里写得那样,主人公忽然被打通了奇经八脉,谢溦也感觉自己灵力倍增,识海瞬间扩大了一倍。他忽然听到裴瑍在隔壁翻阅卷宗时,纸页被摩挲的声音。 那声音如此清晰,谢溦不禁心想,以裴瑍的神力,岂非自己干什么他都听得到。谢溦忍不住懊恼地嘆了一口气,随后他便听到裴瑍忽然停止了翻阅卷宗,举起烛台走出了房门。 这是要做什么?谢溦又听到裴瑍的脚步声,向着他走来。 只听裴瑍敲了敲门,问道:“谢溦?” 谢溦打开了门,只见裴瑍披着外衣站在门外,烛火的光影在他精緻的眉眼间跳跃。他不由自主地给裴瑍让开,让裴瑍进来。 裴瑍走了进来,将烛台放在桌上,道:“修炼中遇到什么瓶颈,都可以问我。” 谢溦还望着裴瑍的面容发呆,他想起之前在人界时,裴瑍指导他做菜,便说过:“放多少盐怎么不问问我?” 他回了神,心底有些止不住的酸涩,便道:“我暂时没什么疑问。” 裴瑍看着他,有些窘迫地道:“我察觉到你的神识到了我那里,又听你嘆了口气,还以为你修炼上遇到什么困难……” 谢溦看到裴瑍有些涩然的神情,又忍不住道:“帝君若是有空,可否教我些剑法?” “嗯?” 谢溦对裴瑍展颜一笑,道:“我看帝君与那旱魃对战,剑术精准无比。若是可以,便请帝君教教我吧。” 作者有话要说:  瑍瑍你在想什么啊,什么瓶颈,什么请教剑法,谢哥哥只想和你双修。 第十七章 连日以来,谢溦都随着裴瑍在钟山练剑。这日裴瑍正打算教谢溦一套剑法,庚泽忽然回来了。裴瑍将自己的佩剑递给谢溦,让他先练剑,便去听庚泽禀报西方的雨水情况了。 庚泽站得笔直,恭谨地道:“前些日子天界说要给西方一个教训,旱了多日之后,那些凡人都失去了烧杀抢掠的欲望。等他们不再发起战争,我便降了一场小雨。” “嗯。” 庚泽禀报完毕,正欲告退,却听裴瑍道:“几日前,本君在人界遇到了一只作乱的旱魃,将它烧死了。” 看到庚泽的神情有一瞬变得疲惫又悲伤,裴瑍不禁嘆道:“去吧。” 裴瑍一出生便是烛龙,在钟山上一任帝君,也就是裴瑍的父亲仙逝之后,他便是天地间唯一一条烛龙。而庚泽不同,龙五百年为角龙,角龙千年为应龙。庚泽修炼成应龙,少说也要两千年。而庚泽跟在裴瑍身边,也有很多年了。 以庚泽这么多年在降雨上的把握,他早已可以独当一面。只是十几年前那件事情,令天君对他怨言颇多。 听到裴瑍的嘆声,庚泽垂眸道:“庚泽告退。” 出了门,庚泽看到谢溦正拿着裴瑍的佩剑疏雨,却丝毫髮挥不出疏雨的力量。庚泽眼神中迅速地闪过一丝讥讽,便被他藏了起来。 第31页 而一旁的谢溦正在练剑,却看到庚泽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看着自己,眼神令他感到十分不适,谢溦索性将帝君教的一招学以致用起来。他站在松树下,用法力在剑尖聚起几缕风,挥剑将松枝上的积雪尽数吹落,正正好吹了庚泽满头满脸。 庚泽措手不及,拂去自己面上的雪,却见谢溦笑着道:“真是对不住神君,帝君教我的剑招使得还不太熟。” 谢溦本以为庚泽会生气,没想到庚泽只是擦干净了身上的雪,然后离开了。踏出神殿前,庚泽回头遥望了谢溦一眼,那一眼令谢溦在心中确认了一件事:以后还是莫要再惹他了。 谢溦真的很不喜欢庚泽神君,不仅仅是因为觉得裴瑍下凡歷劫的事与庚泽有关联。而是庚泽第一次见他的眼神,每一次见他的眼神,都有一种令谢溦说不清道不明的不适感。 谢溦收起佩剑,走进书房交给裴瑍,道:“帝君今日有什么事吗,我想向帝君请个假。” “你要去哪里?” “去找天枢宫的源贞神君,有些东西要给他。” 见裴瑍点了点头,谢溦便替他关上书房的门,去找源贞了。 一见源贞,谢溦便问道:“你知不知道,庚泽神君十几年前究竟犯了什么错?” 源贞纳闷地道:“问这个做什么?我十几年前还不在天枢宫呢,我也不知道。” 谢溦嘆道:“我总觉得庚泽对我抱有很大敌意。” 源贞恨不得掐死他,道:“你现在才知道?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庚泽说你只是苍霖帝君在人界的一个玩物?” 谢溦早忘了这件事了,此时听源贞一说才想了起来,看来庚泽早就看他不顺眼了。但是这段时间同裴瑍相处下来,谢溦并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相反裴瑍对他十分亲切。那究竟是为什么,裴瑍将他调入了钟山? 源贞道:“你不如去问问碧霞元君?” 谢溦了悟般地拍了拍源贞的肩,道:“有道理,我去了。” 源贞还没反应过来,谢溦便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来到碧霞宫,谢溦先是去找了稻荷仙子,谁知稻荷不在。谢溦便来到了主殿,只见主殿大门紧闭,他朗声问道:“元君在吗?” 只听碧霞元君温和的声音传了出来:“进来吧。” 谢溦打开门,坐在一旁。碧霞元君不处理公务的时候便在诵经,谢溦听到碧霞元君低声诵经。便将焦急的心绪暂且放了一放,等着碧霞元君念完。 碧霞元君放下手里的经书,问道:“你又来做什么?” 谢溦开门见山地问道:“庚泽神君十几年前究竟犯了什么错,他同我又有什么关系?还请元君替我解惑。” 碧霞元君睁开双眼望着他,道:“庚泽神君怎会同你有关系?他也没犯过什么错。” “我明明听人说庚泽神君十几年前犯了错,所以帝君才会下凡歷劫替他赎罪,况且庚泽神君处处针对我……” 碧霞元君打断了他:“庚泽神君隶属钟山,我没听说过庚泽犯过什么连我都要知晓的大错,帝君下凡歷劫也不过是想除去自己的心魔,同庚泽神君没什么关系。至于庚泽神君针对你,难道不是因为你在人界打扰苍霖帝君歷劫,导致帝君迟迟不能歷劫归来,他才不与你好脸色看?” 这一番话有理有据,一时竟令谢溦无法辩驳。他沉默了半晌,又问道:“那……我是怎么成仙的?” 碧霞元君饮了一盏茶,道:“你命中有仙缘,人界的身体死去之后,便成了仙。” “你还是凡人时,似乎有一段令你痛苦的经歷,以至于成仙后你终日沉溺在痛苦之中无法自拔,我才帮你消去了成仙前的记忆。这记忆若是你想要回去,我现在便还给你。” 谢溦忽然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恐慌,他沉吟了片刻,终究还是敌不过心中的惧意,涩然道:“不必了,多谢元君。” 碧霞元君慈祥的面容上充满了无奈,对谢溦道:“我听人说你前几日随帝君下界去办公务,还斩杀了一只旱魃。如此说来,跟着帝君倒是比在天同宫好一些。” 谢溦点了点头,道:“都是帝君的功劳,我什么也没做。” 碧霞元君仿佛是乏了,无力地对谢溦道:“既是跟着帝君,便好好修炼吧。我不送你了,自己回钟山去吧。” 谢溦扶着她上了床榻,替碧霞元君掩好寝被,便回钟山去了。 回到钟山,谢溦却不想回神殿。他在山上随意地找了棵松树,将枝桠间的积雪拂去,坐了下来,想要理清楚自己的头绪。 他踏入钟山的那一刻,裴瑍便已知道他回来了。只是谢溦未回到神殿,而是坐在了山上一棵松树上,裴瑍心中不禁充满了担心。一直到过去了小半天,天都快黑了,谢溦还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裴瑍终于忍不住走出神殿,飞到了谢溦身旁。 裴瑍坐在谢溦身边,问道:“你怎么了?” 谢溦看到他也并未惊讶,摇摇头道:“没什么。” 裴瑍想起他说今日去拜访天枢宫的神君,犹豫了一下,问道:“是不是觉得钟山这里没有你以前在天同宫轻松?” 第32页 谢溦看到他略有些紧张的神情,本来脑海中有一团乱麻,忽然也不想理了,只想逗逗面前的这位帝君,便道:“是啊,以前小神在天同宫,什么也不用做,很是轻松。” 帝君沉吟道:“其实钟山也很轻松,毕竟不用你降雨,只是处理一些杂事……” 谢溦怅然道:“小神法力低微,本来那日与帝君一起斩杀那只旱魃,已实属吃力。不仅帮不上帝君什么忙,还要帝君保护我。今日看到源贞神君在殿中无所事事的样子,只用写些卷宗,不会遇到什么危险,想想真是令人羡慕。” 然后他又转头望着裴瑍,眼底有些潮湿:“小神真的无用,不如帝君找文昌帝君,重新换一个人在钟山任职吧。” 眼看着帝君有些慌了,谢溦心中暗想:怎么裴瑍跟在人界时一模一样,都这么好哄。 裴瑍不知他今日坐在这里这么久,竟都是在想要离开钟山。便认真地道:“不是的。” “不是什么?” “你不是没有用。你雪扫得很好,引火术也使得不错,茶煮地也很好喝。至于法力低微,修炼这种事怎能一蹴而就?况且即便是再遇到什么妖邪之物,有我便够了,护得住你。” 谢溦感动地道:“帝君不嫌我拖后腿?” 裴瑍嘆道:“我从未这么想过。” 谢溦收起那些楚楚可怜的神情,从松枝上跳了下去,仰头对着裴瑍粲然一笑:“既然帝君不嫌弃我,我便赖上帝君了。” 裴瑍因这一笑而目眩神迷,心道:求之不得。 日日陪着裴瑍处理公务,总结每个月的降雨量,再决定下一个月的降雨量。时间过得飞快,转瞬间谢溦已经在钟山任职两个月了。 这日午后,裴瑍看完卷宗,便去小憩了一会。谢溦毫无困意,本来坐在庭间嗑瓜子,却看到稻荷仙子轻轻推开了殿门,向他招了招手。 谢溦将桌子上的瓜子皮都清扫干净,然后随着稻荷出了神殿,问道:“师姐找我做什么?” 稻荷神色严肃地道:“我昨日在凡间处理公务,却看到庚泽神君在一座小镇里,鬼鬼祟祟地不知道在做什么。” 稻荷一直都很讨厌庚泽和苍霖帝君,谢溦嘆道:“前几日帝君让庚泽神君多给几座小镇降些雨水,庚泽神君应当是在处理公务吧?” 稻荷摇摇头:“看着不像,他还特意隐去了自己的行踪,看起来十分害怕被人发现。” 谢溦道:“我知道师姐讨厌庚泽神君,只是他做什么与我们又有什么相干?师姐还是好好处理公务,免得又被元君责骂。”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很啰嗦,但是是个必须的过渡,请小可爱们多多包容ovo依旧是想要小可爱们收藏和评论的一天,谢谢你们。 第十八章 稻荷神情一滞,良久才嘆道:“我并非是讨厌庚泽神君。” 钟山又开始飘雪,细密的雪粒落在稻荷肩上和发上,谢溦轻轻替她拂去。 “他之前那样说你,难道你不生气?”稻荷蹙眉道。 谢溦失笑,他怎么会不生气。在人界的时候,一开始他并不知裴瑍是苍霖帝君在人界歷劫。就算他知道了,他和裴瑍在一起也是两厢情愿,轮得到庚泽在天界多嘴?况且庚泽每次见他都没有什么好脸色,谢溦自己也是。 不过谢溦转念一想,道:“他之前说的那些话,我已经还给他了。”那日庚泽吃了一脸的雪,说起来其实挺伤面子的,也算是谢溦报復回去了。 稻荷似是想起了什么,眉头舒展开来,对谢溦无奈一笑。稻荷因着自己的职位,好着黄衫,在钟山的冰天雪地里,面容明艷无比,目光澄如秋水。源贞和祁暻都说碧霞宫的几位仙子都风姿绰约,脾气却都冷冰冰令人难以承受。然而对谢溦来说,稻荷和其他几位师姐对自己就像亲长姐一样,责备谢溦的时候比谁都凶,但是外人若是责备谢溦,必定要吃她们的挂落。 “师父也说让我别总同庚泽神君过不去,既然你现今在钟山过得不错,我便不计较之前的事了。” 稻荷又问了问他修炼的情况,便飘然而去了。 谢溦若是早知稻荷此去便会失踪,那日定会随她一起去。 傍晚谢溦正在帮裴瑍倒茶,只见裴瑍接到一则消息之后,神情一凛。他将手中的信纸放下,站起身来对谢溦道:“虞芷仙子让你速回碧霞宫,说是稻荷仙子出事了。” 谢溦见他神情严肃,心中一慌,道:“那小神先告退了。” 他转身飞速地赶到了碧霞宫,只见碧霞元君坐在大殿的主位上,手指不停地按捏着额头。而其他四位师姐坐在一旁,面上俱都是忧心忡忡。碧霞元君五位弟子,其余四位都在这里了,只差稻荷一个。 谢溦上前对碧霞元君和几位仙子行了一礼,然后焦急地对着虞芷仙子问道:“稻荷师姐怎么了?” 虞芷仙子是碧霞元君座下的大弟子,平日里十分稳重,只是面容比其他仙子还要冷上三分。见谢溦来了,紧绷的眉梢略略松弛了一些,嘆道:“稻荷自半月前便联繫不上了。” 只听一旁的琼霄仙子问道:“阿溦前段时间是不是见过稻荷?那日同她一起在凡间处理公务的小童回来之后,说稻荷并未回人界。他遍寻不见,便回了天界,只是也并未见稻荷归来。” 第33页 而青苒仙子和潋苏仙子对视一眼,望着前方的碧霞元君,不知如何是好。 碧霞元君缓缓地放下手,睁开眼对谢溦和几个徒弟温声道:“都别担心了,翊圣真君已经令游奕灵官带着几位武神下界去找稻荷了。” 仙子在人界失踪,这是大事。这天下除了妖魔鬼怪,有几个敢与天界为敌的?更何况稻荷法力高强,仅次于虞芷,又怎会在人界失踪。难道是妖界又蠢蠢欲动,又想和天界一较高下。可是妖界半年前刚刚被天界肃清过,怎会忽然又冒出头来。 一时间谢溦心急如焚,问道:“稻荷师姐半月前究竟在人界何处办公?” 碧霞元君并未回答,而是说:“我累了,青苒和潋苏扶我回去休息,你们自己做自己的事去吧。” 眼看着虞芷和琼霄也要走,谢溦忙拦住虞芷,急道:“师姐告诉我吧。” “你修为又不高,万一真有什么东西作祟,难道还要让武神们多找一个失踪的你?”虞芷嘆了一声,便与琼霄又去人界处理公务了。 谢溦失意地回到钟山,裴瑍见他满面愁容、提心弔胆的样子,温声道:“别担心,去了三位武神,定能找回稻荷仙子。” 谢溦点点头,白着脸对裴瑍道:“我先去休息了。” 裴瑍看着谢溦离去的身影,面上平静无比,心中却隐隐觉得此事没有这么简单。稻荷是碧霞元君座下的弟子,不能同武神相比,却也是同一辈中的佼佼者。如今稻荷失踪,令众神都有些不安,唯恐是出了什么大事。 没想到三日后,游奕灵官那里依旧没有传来稻荷的消息。谢溦焦心无比,在裴瑍批阅卷宗时状若无意地问道:“敢问帝君,庚泽神君前几日在何处降雨?” 裴瑍放下卷宗,答道:“前段时间南方一座小镇降雨降得多,我便让他去看看,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看这几份卷宗写得十分仔细,看起来倒是比源贞认真得多。” 谢溦随意找了个理由,却令裴瑍心中生出一丝怀疑,源贞神君写的是命书里的灾厄,但是庚泽只是写汇报,如何能放在一起比较。 然后裴瑍便听谢溦道:“我想向帝君告几日假,源贞有件事说是要找我帮忙。” 裴瑍沉声静气道:“什么事?” 谢溦答道:“是源贞的私事。”私事,便是不希望裴瑍再问的意思。 裴瑍懂了他话中的意味,便准了他的假,看着谢溦急匆匆地离开了钟山。过了小半天,裴瑍放下手中的卷宗,去了天同宫。 一到天同宫,度厄星君便匆忙出来迎他。度厄星君对裴瑍行了一礼道:“帝君大驾光临,不知有何事?” 裴瑍问道:“你座下的源贞神君今日在吗?” “在处理公务,帝君要见他吗?” “不必了,别提起本君来找他的事。”裴瑍摇了摇头,离开了天同宫。裴瑍猜测谢溦八成是去了人界寻找稻荷,想起他今日问庚泽的行踪,裴瑍心中一沉,便往人界去了。 庚泽神君所说的那座多雨的小镇很大,镇中的凡人们看起来都安居乐业。集市上的叫卖声不绝于耳,众人面上的表情都很闲适,没有丝毫担忧。 一切都是猜测,谢溦也不知稻荷是否真的在这里,只能找找看。然而凡人太多,气息混淆了谢溦的神识,令他察觉不到丝毫仙气,他只好一个地方一个地方的找。 在一个小宅子旁,谢溦忽然察觉到一丝微弱的仙气,似有似无。顾不得那么多,谢溦飞身翻墙进了那个小宅子。面前是一片长势极好的月季花丛,被人精心修剪过。谢溦顺着那缕仙气走到一间屋子前,轻轻地推开了门。 只见拔步床被青色的纱帐遮起来,里面似乎躺着一位女子。谢溦追踪的仙气便是从这纱帐中传出来的,谢溦快步上前揭开纱帐:“师姐?” 床上躺的女子身着青衣,面容清丽,正在小憩。这人根本就不是稻荷,而且是个凡人。谢溦还未想出她身上为何有仙气,那女子已经醒了过来,顿时便爬到了床角缩了起来,惊恐地望着他。 谢溦暗道不好,自己闯进人家闺房,就算是道一句“我不是坏人”,又有谁会相信? 他涩然道:“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那女子甚至不敢抬头看谢溦,身体瑟瑟发抖。谢溦看到她双肩抖动,显然是在哭。谢溦十分愧疚,对那女子道:“今日闯进姑娘闺房是我不对,我只是来寻人的,绝不会伤害姑娘,你不要害怕。” 那女子哭得梨花带雨,但是将面容从双臂间微微抬起,偷瞄了谢溦一眼。大约是觉得谢溦看起来不像什么坏人,她终于停止了抽噎,但是还是有些惧意,依旧缩在床角不敢动弹。 等到发现谢溦真的没有伤害她的意图,平定了情绪。谢溦便问道:“姑娘是不是见过一个穿着黄衫的女子?” 那女子半晌才摇了摇头,谢溦此时才察觉,她竟然从头到尾都没有发出过声音。见到谢溦时她惊慌无比,却没有尖叫。她抽泣时并未发出任何声音,只有哭出来的气声。 原来是个哑巴,谢溦嘆了一声。他正欲伸手按住她的额头,替她消除掉见过自己并且受到惊吓的这段记忆,却忽然有人握住了他的手腕。谢溦回头一看,惊声道:“帝君!” 第34页 裴瑍紧紧握住他伸向那女子的手,蹙眉问道:“你在做什么?” 谢溦无奈地道:“我之前追踪师姐的仙气,追到了这里,吓到了她。我只是想替她消除这段记忆,无他。” 裴瑍还是不松手,谢溦指着那女子对帝君道:“帝君难道察觉不到这女子身上的仙气?” 裴瑍只见那女子缩在床角不敢抬头,却并未察觉到什么仙气。谢溦也发现女子身上那丝仙气已经消失了,心中惊疑不定,道:“无论如何,还请帝君让我为她消除这段记忆吧。” 裴瑍松开了他,谢溦两指抵上那女子发心,将一点光晕从女子脑海中抽离出来,然后放下了纱帐。 “帝君怎么来了?”谢溦问道。 裴瑍垂下眼睫,敛起眼中的不悦,道:“我不过是接到了消息,在天界遍寻不见你,想着你应当是来找你师姐了,便到稻荷仙子办公务的地方寻一寻。” 谢溦抓住了他言语中的要点:“什么消息?” “游奕灵官和几位武神找到了稻荷仙子,已经将她带回了天界。” 听到这话,谢溦心中的大石终于落了地。他随着裴瑍回了钟山,他隐隐觉得裴瑍心中有些不愉,便道:“小神不该欺瞒帝君私自下界,请帝君责罚。” 裴瑍坐在书案后,道:“钟山没有不许告假不许下界的规矩,何谈责罚。” 他这样说话,便是闹别扭了。见他真的生气了,谢溦轻轻一嘆,温声道:“我不该骗帝君说去找源贞神君了,帝君要打要骂,我都悉听尊便。” 裴瑍冷声道:“我打骂你做什么?反正你现在剑术愈来愈精湛了,独自下界去寻稻荷也不怕遇到什么妖魔鬼怪。” 这句话说得有些太生硬了,裴瑍说完以后微微一愣,有些怕谢溦听了难过。而谢溦看着他故作冷硬实则充满了担忧的面容,道:“帝君莫气了,我下次去哪一定告知你。” 他悄悄从袖中的百宝袋中,拿出一个竹制的笔架。几日前他不小心将裴瑍书案上那个玉制的笔架摔裂了,便抽空自己做了一个竹制的。本想过几日再给他,今日是他无论在人界还是天界,第一次见裴瑍生气,便提前将这个物件拿出来给他。 他低声道:“那日我摔坏了帝君的笔架,便想做一个赔给帝君。只是我这个笔架雕的也十分粗陋,如今我还惹了帝君不高兴,想必帝君也不会要了……” 第十九章 裴瑍看到谢溦委屈的样子,明明知道他是藉此转移自己的注意,却还是暗自欢喜地从他手里接过那个笔架。 竹制的笔架摸起来凉凉的,谢溦还在顶端刻了云纹,裴瑍越看越是喜欢。 谢溦帮他把笔都挂在这个笔架上,道:“我去碧霞宫看看稻荷师姐,帝君准假么?” “去吧。”裴瑍咳了一声,又叫住了谢溦,“多谢,我很喜欢。” 谢溦心想,从你的表情就看出来你很喜欢了。然后好笑的点了点头,出了门。 碧霞宫的偏殿内,稻荷正在昏睡。谢溦在回天界时已经听裴瑍说过,稻荷毫髮无伤,却还是略有些担心地问一旁的虞芷仙子:“稻荷师姐没事吧?” 虞芷道:“没事,只是昏睡过去了,想必过些时日便能醒。” 只要人没事便好,等到稻荷醒了之后,就可以问问她在人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碧霞元君应当也能轻松些,她这段日子虽然嘴上说不必担心,实则一直为了稻荷忧心忡忡。一见稻荷毫髮无损,她便去闭关休养了。现今其他几位师姐接手了稻荷和虞芷的事务,留下稳重细心的虞芷照顾稻荷,大家都很放心。 看着稻荷有些苍白的面容,谢溦心中十分不好受。几位师姐中稻荷最好强,从没有在人前流露过如此脆弱的模样。他又陪了稻荷和虞芷一会,虞芷嫌他帮不上什么忙又不太方便,连忙催促他回钟山帮苍霖帝君处理事务。 谢溦拜别了虞芷仙子,便回了钟山。 书房内,裴瑍伏在案上睡着了。谢溦走上前,将一件披风盖在他背上。谁知裴瑍骤然惊醒,谢溦的手腕猝不及防间被他紧紧握住。谢溦看到裴瑍额前密布着一层汗珠,眼神仿佛痛不可当般望着自己。谢溦腕骨被他捏得很痛,又挣扎不开,便问道:“帝君做噩梦了?” 裴瑍气喘间,将手上的力度放轻了些,只是仍不肯放手:“嗯。” 谢溦对他温和一笑:“现在梦醒了,帝君想必是最近处理公务太累了。” 裴瑍看着谢溦唇角的笑意和眼中温柔的光芒,心底渐渐平静起来。他仿佛下定决心般,对谢溦道:“谢溦,你不会看不出来,我……” 谢溦看着裴瑍那双仿佛含有沉沉情意的双眼,忽然心中狂跳。 “帝君,庚泽前来禀报公务。”门外忽然响起庚泽神君清冷的声音,裴瑍蹙起了眉,而谢溦转身深深唿吸,感觉面上的热度稍稍褪去了些,便前去打开了门。 庚泽抱着一堆卷宗走进来,对裴瑍行了一礼道:“见过帝君。” 裴瑍问道:“何事?” 庚泽答道:“雨季已过,我将南方的降雨情况都整理好了,拿来给帝君过目。” 第35页 “嗯。” 看他二人还有得忙,谢溦便告退了。临走前从庚泽身边经过,他仿佛闻到了一丝浅淡的香气,很是好闻。谢溦暗想原来庚泽这样的性子居然也会薰香,不禁微微一笑,替他们关上了门。 而裴瑍接过卷宗,翻阅了一下,没发现什么不对。庚泽办事一向严谨,裴瑍指着其中一本问道:“前些日子你说这个小镇降雨量过多,恐会引起洪涝,现今如何了?” 庚泽答道:“只是连着下了两天大雨,第三天便转小了,我在那里观察了一段时间,看不再降雨便去下一个地方勘察了。” “嗯,辛苦你了。” “庚泽惶恐,都是份内之事。”庚泽道。 忽然窗外颳起一阵风,将雪都吹了进来。而裴瑍在这股冰冷的风中,嗅到了一道温暖柔和的香气。他心中一沉,问道:“你熏了香?” 庚泽举起袖子闻了闻,道:“可能是前几日休息不好,点的安神香的味道。” 裴瑍直视着庚泽的双眼,却见他眼神坚定,没有丝毫躲闪,便道:“是本君疏忽了,这些年钟山的事务都压在你一人身上。准你半月的假,你好好休息吧。” 庚泽面不改色,却也不推辞:“多谢帝君。” 裴瑍将卷宗都收了起来,道:“去吧。” “庚泽告退。” 看着庚泽离去的身影,裴瑍目中闪过一丝疑惑。庚泽刚刚身上传来的香气,同他和谢溦在人界时遇到的那个女子身上的一模一样。不过既是安神香,恐怕没什么区别。更何况庚泽这个人死心塌地,坚定不移,恐怕那女子和他没什么关系。 裴瑍嘆了一声,又想起刚刚被庚泽打断了的话,心中十分懊恼。 而谢溦在离开书房之后并未回自己的寝殿,而是又飞到钟山上一棵松树上坐了下来。空气很冷,积雪也很冰,但是谢溦的一颗心炙热无比。 他隐隐有些猜到裴瑍要说什么,现下心中都涨满了酸酸甜甜的情绪。裴瑍歷劫归来,应当是没有任何记忆的,而他留在钟山,本来就是对裴瑍图谋不轨,还想再试一试。没想到他还没做什么,裴瑍就已经再次喜欢上了自己。 一想到是这样的情况,谢溦便眉眼弯弯,唇角仿佛要扬到耳后去。 “我一直都对你图谋不轨……”想起裴瑍在人界时,明明没有醉酒,却借酒说出的话,谢溦心中一痛,片刻后又觉得整个人都甜了起来。 他坐在松树上,思考了很久,终于在夜色阑珊时,才提着一壶酒回了内殿。 谢溦从窗外望进去,裴瑍还在处理公务,案前的烛火明亮地跳跃着。谢溦嘆了一声,早早地就想到只要是回了天界,有源贞那样的例子在前,恐怕自己也清闲不到哪里去。没想到自己一开始去了天同宫,闲得要发霉,后来又来了钟山,裴瑍只是要自己陪着他,却也从来没有让他去人界办公,或是写什么卷宗。 谢溦乐得自在,可是看到裴瑍在烛光下查阅、总结卷宗,谢溦心中又有些心疼。 裴瑍早就发觉他站在廊下,收了尾放下笔,便熄灯走了出来。 谢溦看到他,莞尔一笑:“帝君喝酒吗?” 两人坐在庭间的石桌旁,谢溦给裴瑍斟了一杯酒,自己也轻啜了一口,“嘶”了一声,笑道:“这酒倒是很烈。” 谢溦将那杯酒一饮而尽,问道:“帝君究竟为何将我调进钟山?” 这个问题令裴瑍始料未及,他顿了一下,解释道:“听文昌说你在人界立了大功,而且在人界做土地的时候人人称赞。我这里又缺个人……” “那为什么非得是我?” 谢溦看到裴瑍被问得手足无措的样子,忽然道:“难道不是因为帝君心悦我?” 看到裴瑍整个人都僵住,面上还有可疑的红晕,谢溦又问道:“帝君是什么时候心悦我的?” 裴瑍脑海中的思绪全都乱了,今夜谢溦问的问题,他没有一个能答得上来的。却见谢溦低着头,自问自答道:“我们是不是前世註定的缘分,所以帝君对我一见钟情?” 裴瑍以为谢溦想起了什么,慌然道:“或许是吧。” 谢溦又转头看着他,问道:“所以帝君是不是心悦我?” 晚风拂过,松树上松软的积雪簌簌而落。裴瑍的一颗心在慌乱中落了地,他望着谢溦,认真地道:“是,我心悦你。” 凉风吹到谢溦的脸颊上,令他好受了一些。 他咳了一声,道:“那刚巧。” “我也心悦帝君。” 裴瑍想起自己刚出生时,虽是人身,却因为太小仙力不够,经常化为原形。等到他终于可以保持人身时,他那被父君千恩万宠的母妃亲自下厨给自己做了一桌菜,只是母妃有道菜放多了糖,甜得倒牙。但是从不下厨的母妃为了他们洗手作羹汤,他和父君的心里,比那道菜还要甜。 他现下在谢溦身边,听他说心悦自己,便感觉哪怕吃了全天下的糖,都没有此刻的心情甜。 谢溦偷偷地握住了裴瑍的手,裴瑍感觉谢溦的手十分温热,在这冰天雪地中,令他的心悸动不已。 期盼已久的人,坐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 第36页 最终同裴瑍分完了那一壶酒,谢溦有些醉意,感觉自己脑袋昏昏沉沉,想要回房休息的时候,裴瑍都不捨得松开他的手。一直到谢溦挑了挑眉,戏嚯地问道:“难道帝君今日想同我一起睡?”裴瑍才红着脸松开他的手,目送他回了房。 裴瑍的神识探到谢溦一进房便倒在榻上,唿吸均匀。 他在雪中立了许久,才回了房。无论如何,他只希望能将有谢溦陪同的日子永远留住。 碧霞宫中,因为夜色已深,周遭都静悄悄的。 一直昏睡着的稻荷忽然睁开了双眼,看见虞芷趴在自己身旁。虞芷今日照顾了她一天,睡得很沉。稻荷想出声叫她,却发现自己出不了声,喉中剧痛,急了一身的汗,又晕了过去。 第二日虞芷望着稻荷苍白的面容,心中一嘆:没有任何受伤的痕迹,这怎么还不醒? 碧霞元君也十分忧心,便请了太上老君来为稻荷诊断。太上老君替稻荷诊断过后,嘆道:“这是神识受了伤,恐怕是稻荷仙子在凡间遇到了比自己法力高强的人,伤了她。” 然后太上老君递给碧霞元君一瓶仙丹,温声道:“不必担忧,神识受创总得时间来恢復,想必过不久便会醒。” 第二十章 天色暗沉,雨势渐大,行人们都来去匆匆。 稻荷刚刚从钟山回到人界,便察觉到一丝微弱的仙气。她本以为是跟着自己一起下界的同僚,没想到看清仙气的来源之后,才发现是庚泽神君。 庚泽撑着一把伞,在青石板路上慢悠悠地走着。 雨水打湿了稻荷的衣衫,她发现是庚泽之后,想起师父和谢溦的叮嘱,本不欲再跟,却看到庚泽进了一座凡人的宅邸。 她暗自奇怪,难道庚泽在凡间私立宅邸?可是私设宅邸只是件小事,为何他要故意将仙气收敛起来,不欲被人发现。稻荷心中万般疑惑,便收敛自己的气息,悄悄地潜进了那座宅邸。 稻荷站在假山后,看到庚泽轻轻敲了敲一间房的窗棂。而窗后有个女子看到庚泽,飞快地跑过去打开了门,扑进了庚泽怀中。 那女子身着青衣,却是个凡人。稻荷看到庚泽那张被钟山的冰雪冻了太久的脸上,忽然浮起一丝宠溺的微笑。稻荷不禁想要嘲讽他,本来还以为庚泽神君心如磐石,没想到这才过了不到二十年,庚泽便已另寻佳人了。 那女子从庚泽怀中抬起头时,脸上的笑容天真烂漫,而看清她面容的稻荷却如遭雷击。稻荷刚刚还在笑话庚泽变心如此之快,此刻却发现,原来庚泽从未变过心。 她慌乱之中,不小心露出一丝仙气来。她连忙抬起头看庚泽,却发现庚泽仿佛丝毫都没有察觉,只是握着青衣女子的手,小声地哄着她。 稻荷心想,必须尽快离开这里,这件事一定要告诉碧霞元君,庚泽神君究竟是想怎么样? 只可惜稻荷还未离开,便感到脑海中一痛,晕了过去。 因为苍霖帝君最近的心情很好,所以钟山都没怎么下雪。谢溦给裴瑍煮了一壶茶,陪着他处理卷宗。 “我放了庚泽半月的假,所以这些日子要辛苦你了。”裴瑍嘆道。 谢溦一笑,道:“那帝君便教教我都要做什么吧。” 谢溦整理分类,裴瑍负责审阅,等到谢溦也学会了审阅卷宗,裴瑍这几日的工作量便小了很多。 几日后的清晨,裴瑍接到了碧霞宫传来的消息,说是稻荷已经醒了。听到这个消息时,谢溦十分高兴,握住裴瑍的手,便吻上了他的唇角。裴瑍却不太满意,在谢溦去碧霞宫前,将他按在书案上好一顿亲昵。 谢溦本以为碧霞宫内应当是一片欢喜,谁知去了之后才发现众人依旧满面愁云。 原来,虽然稻荷已经醒了,可是不能动也说不出话。本来闻讯前来的武神想问她究竟在人界遭遇了什么,却什么都没问出来。 稻荷躺在床上,像失去生机的木偶。 谢溦走上前去,给碧霞元君和虞芷仙子都见了礼。只听碧霞元君嘆道:“你在这里陪陪你师姐吧,她最疼你。” 碧霞元君与虞芷相携而去之后,谢溦在稻荷身边坐下。稻荷一见他,眼角便溢出大片的水泽。谢溦探上她的手腕,却没发现任何能让稻荷不能动也不能言语的原因。 谢溦似是想到些什么,神色一凛,道:“师姐若是能听见我说话,便眨一下眼。” 稻荷眨了一下眼。 “师姐是去钟山找我的那天出事的吗?” 稻荷眨了一下眼。 谢溦沉吟了一下,问道:“那……师姐变成这样,与庚泽神君是不是有关?” 稻荷沉默了许久,眨了眨眼。 真的与庚泽有关?师姐与他有什么深仇大恨,他竟然要下此毒手?师姐口中鬼鬼祟祟的庚泽,人界那座宅邸中,青衣女子身上的仙气,一切都令谢溦百般迷惑。 他拍了拍稻荷的手,道:“师姐别担心,我定会查清楚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稻荷拼命地眨眼,似乎是在叫他不要去。可是稻荷是为了他才与庚泽结怨,他怎么能不管不顾? 他离开碧霞宫,回到了钟山。裴瑍见到他,温柔一笑:“稻荷仙子怎么样了。” 谢溦道:“醒过来了,只是不能动,也不能说话。” 第37页 “或许还需要休养……” “帝君。”谢溦忽然打断了他,“我想去一趟人界。” “为什么?” 难道要告诉他,我怀疑你座下的庚泽神君打伤了我师姐?谢溦心中否定了这个说法,他还记得源贞说过,苍霖帝君是因为替庚泽赎罪,才下凡歷劫的。 谢溦道:“暂且不能告诉帝君。” 裴瑍面色一沉,道:“我同你一起去。” 谢溦微微一笑,却拒绝了他:“若是我今日没有回来,便请帝君去找一找我。” 裴瑍还是不同意,可是谢溦用那双温润好看的眼睛望着他,抱住了裴瑍。裴瑍心中软得一塌煳涂,只听谢溦道:“帝君听我的,好不好?” 无奈至极,裴瑍捧住谢溦的脸,轻轻落下一个吻,温声道:“今晚你不回来,我便去找你。” 谢溦却捂住他的手,深深地吻住了裴瑍。 人界今日的天空万里无云,集市中人声鼎沸。谢溦穿过人群,来到了那青衣女子所住的宅邸。他翻进院墙,却见之前盛开的花丛尽数枯萎。他推开内室的门,却见其中根本不想他那日所见的那般精美舒适,而是布满了灰尘,木椅都已经被虫蛀的不像样子。 谢溦关上门,从这院子里走了出来,正在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却被一个老婆婆拦住了。老婆婆用凶神恶煞的目光盯着谢溦,问道:“你怎么从这里出来,鬼鬼祟祟的,你究竟是什么人?” 谢溦温声道:“婆婆,您误会了,我是这家主人的朋友。今日来拜访他,这才发现他家已经空无一人了。” 老婆婆根本不听他辩解,扬声道:“这家人几十年前便已经搬走了,你撒谎也不想个好的理由?走,随我去见官府老爷!” 谢溦心中一惊,那日他明明见到青衣女子住在此处,这老婆婆却说这里已经几十年不曾住过人。难道是他进了幻境不成?可是裴瑍当时也在自己身边,总不可能连他也看错。 老婆婆不依不饶,认定他是不怀好心的飞贼,非要他去官府。谢溦只好定住她,将她见过自己的记忆抽走,这才摆脱了她。 失去那青衣女子的踪迹,谢溦毫无头绪。他在集市中随便走走,在脑海中整理所有已知的线索,却忽然闻到一股熟悉的香气。谢溦脚步一停,发现那香气是从一家香铺里传来的。 谢溦走进那家香铺,看到老闆正在低头哈腰地为一位衣着华贵的姑娘试香,那熟悉的香味,便是老闆点燃的那颗香塔传来的。 谢溦上前问道:“这香气倒是好闻,不知是什么香?” 老闆看了一眼谢溦的衣着,竟看不出他身上是什么布料,便也不敢敷衍,笑道:“客人有所不知,这是我们店里最好的安神香,价值千金,只有五盒,到如今也不过卖出去两盒罢了。” 只听那位衣着华贵的姑娘道:“给我也包两盒吧。”老闆喜出望外地替那位姑娘包了两盒,送那位姑娘离开了香铺。 谢溦看老闆满面笑容,问道:“不知另外两盒老闆卖给了谁?” 老闆笑容一收,道:“您问这个做什么,小店有规定,不能透露客人的隐私。” 谢溦道:“剩下的那盒香我要了,按三倍的价钱来。” 老闆喜不自胜,道:“好说,好说。” 等谢溦将银票交给他,老闆命下人去取那盒香,便对谢溦道:“您要是问别人,小人一定不记得。只是这香精贵,所以买的人小人也有印象。那两盒是一位品貌非凡的公子买走的,他的夫人十分喜欢这盒香,他便买了一盒。过了一个月这位公子又来了,买了同样的一盒香。小人看他上盒香才用了一个月,便劝他说这香是安神香,不可多点,他却冷冰冰地嫌小人多嘴。” 老闆嘆了一声,却听谢溦问道:“他的夫人可是身着青衣,不能言语?” 老闆激动地道:“对!那位夫人确实不能说话,不过那位公子对他夫人可谓是喜爱非常,真是一对璧人啊……” 谢溦打断了他的感嘆,问道:“你可知他们住在何处?” 老闆答道:“自然是知道的,那位公子买第二盒香的时候,让小人送到他家去。” 谢溦问清了地址,拿起那盒香便离开了香铺,老闆殷勤地送他出门。谢溦匆匆离去,却未看到他身后的香铺老闆脸上现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 谢溦一路问了好几个人,才来到香铺老闆所说的地方。这座宅子十分偏僻,夕阳已经躲进山后,宅子里飘起阵阵炊烟。 谢溦嘆了一声,又从院墙外翻了进去。只见这座宅邸中静谧无比,一个僕役也没有。 他看到其中一间屋子传出微弱的光,便悄悄靠近了那间屋子,还未走到窗下,便听里面传来了庚泽神君清冷的声音:“请进来吧。” 谢溦一滞,没想到这么快就被发现了,索性堂堂正正地推开门,走了进去。屋内的庚泽拿着一本书,看到谢溦进来,也丝毫没有惊讶。 谢溦问道:“是你伤了稻荷吗?” 庚泽没有承认,却也没否认,只是道:“稻荷仙子总是跟着我,想弄清楚我在做什么。” 烛花爆了一下,令谢溦的心一颤。庚泽放下书,用冰冷的目光直视着谢溦:“本来你既已进了钟山,我便不想再同你计较,你又何必像稻荷一样盯着我不放?” 第38页 谢溦想反驳他,却感觉自己浑身发软,那根点燃的蜡烛中还搀着其他的东西,令他瘫倒在地。 庚泽走到谢溦面前,蹲下身子扣住他的下巴,道:“既是你自己撞上来,我也不必对你一再忍让了。” 第二十一章 谢溦出生那天,地处西北、久日连旱的峄城迎来了一场小雨,滋润了这片干涸的大地。族里的老人都说这是天降祥瑞,是吉兆,于是谢太尉给自己的儿子取名谢溦。 谢太尉在雨神庙前久久跪拜,不敢奢望峄城雨水丰沛,只期望能像这日一样,偶有几场小雨,便能保住荒漠之上这万千百姓的生命。 自从谢溦出生之后,峄城虽然少雨,却也再未大旱过。城中的百姓皆以为谢溦是受雨神宠爱的孩子,不停地给太尉府送东西表示谢意,都被谢太尉一件一件退了回去。 谢溦从小性子便像自己的娘亲一样温和,又乖巧听话,所见之人没有不夸赞谢溦聪明伶俐的。他六岁那年,谢夫人又生下了一个女孩,长得玉雪可爱。 谢溦趴在谢夫人身边看妹妹,妹妹的眉毛长长淡淡,小嘴一撮一撮的,谢溦便伸手去戳妹妹圆圆的脸颊。谢夫人身边的闻嬷嬷抓住他作乱的手,柔声道:“不可以捏妹妹的脸,会流口水的。” 谢溦落寞地想收回手,躺在床上的谢夫人却笑道:“不过我们阿溦可以轻轻摸一摸。”他目中又充满了兴奋,轻轻摸了摸襁褓中妹妹的脸。 谢溦心想,如果能摸得到天上的云,那些云定然同妹妹的脸一样软。 谢太尉在书房中给掌上明珠想了好几个名字,却无法定夺,还是都拿来让谢夫人选。谢夫人看了一遍,指着其中一个道:“都挺好的,不过这个最好听,就叫沅沅。” 其实不管谢夫人选哪个,谢太尉都会欣然同意。他一把抱起自己的儿子,眼中满是欢喜:“阿溦,妹妹叫沅沅好不好?” 谢溦看着睡得甜美的谢沅,朗声道:“等我长大了,便由我来保护娘亲和沅沅!” 谢夫人失笑道:“好。” 时光飞逝,转眼间谢溦便已十八岁。三年前不知为何,峄城又开始大旱,降雨越来越少,城中的居民只好在十里之外、甚至是更远的地方挑水度日。谢溦看谢太尉太过辛劳,便日日陪同他一起处理峄城的政务。 这一日阳光大好,谢溦刚刚从谢太尉房里出来,便被谢沅拦住了。谢沅长了一双和谢溦一样漂亮的眼睛,笑起来眉眼弯弯,她抓住谢溦的衣袖,哀求道:“哥哥!同沅沅出去骑马好不好?” 看谢沅兴致盎然,谢溦不好拒绝她,只是今日酷暑难耐,阳光大盛,谢溦蹲下身子问道:“沅沅不热吗?” “不热!” 原本漠北官僚家的女儿都会骑马,谢沅出生时本一切都很好,谁料她五岁时生了一场大病,从此不但比其他同龄的女孩子瘦弱,骑马也学不会。谢沅又好强,每过不久便要缠着谢溦教她骑马。 “沅沅不记得你上次骑马,双腿都被磨破了?” 谢沅脸一红,随即眼中便浮起了泪花,哽咽道:“是不是哥哥也嫌我没用,不像太尉家的女儿?” 谢溦用帕子轻轻擦掉她眼角的泪水,嘆道:“怎么会呢,娘不也不会骑马吗?” 谢沅还是抽噎着道:“可是爹爹下属们的女儿都会骑,只我不会,她们都笑话我。” 看着她委屈的小模样,谢溦心疼无比,嘆道:“别哭了,我陪你去。” 谢沅破涕为笑,谢溦令她身边的侍女拿来帷帽和面纱,仔仔细细地为她戴好。谢沅却嫌闷热,想要扯开面纱。谢溦面色一沉:“晒伤晒黑了怎么办,到时候人家都说我们沅沅是个丑姑娘。” 听了这话,谢沅才束手就擒,乖乖地站在那里等谢溦为她戴好帷帽。 向谢夫人报备了一声,谢溦便带着谢沅乘着马车出了门。城外谢家马场的负责人早就接到了消息,在等待他们的到来。 谢沅看着马场中健壮的马儿,十分兴奋。谢溦为她挑了一匹性情温顺的母马,扶着她上了马,牵着马慢慢地在马场里走。谢沅知道自己的身体,也不要求过多,就这样子在马场中慢慢地遛她也很开心。 她在马上扬声道:“我最喜欢哥哥了!” “少爷!” 谢太尉的僕役忽然叫住了他,谢溦松开缰绳,对谢沅道:“别乱动,在这里等我。” 谢溦走到那僕役面前,问道:“什么事?” 僕役答道:“太尉让您回去,说是有要事相商。” 谢溦看着远处笑得开心的谢沅,有些为难:“什么事如此重要?” 僕役低声答道:“说是南边京都传来的消息,南水北调的事情有眉目了。” 谢溦心中狂喜,这对于峄城来说是件大事,今日便不能陪谢沅了,只好改日。他便向着谢沅走去,还在想如何跟她说,却忽然见到谢沅的马疾驰起来,向着马场外奔去,僕役们拦都拦不住。 “沅沅!”谢溦心急如焚,翻身上了身旁的一匹马,便追着谢沅而去。 谢沅伏在马上,被颠得七荤八素。她紧紧地拽着缰绳,怕被忽然发狂的马甩下去。她远远地看到谢溦骑着马在自己身后追赶,心中暗暗祈祷谢溦赶快追上她,她以后再也不胡闹了。 第39页 不知为何,前方空无一人的路上突然出现了两个男子,怕撞上他们,谢沅高声哭喊道:“快让开!” 岂料只有一名男子退开,而另一名男子依旧站在那里。等到谢沅骑着马冲到他面前,他忽然飞身上马,将谢沅抱了下来,放在平地上。乍然脱离危险,谢沅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只听那个男子温声道:“别怕,没事了。” 随着那匹马越跑越远,谢溦也赶到了谢沅面前,跳下了马。谢沅扑进他怀中,哭着道:“哥哥,对不起,是沅沅不好,不该因为马不走就拽它的鬃毛……” 小姑娘吓成这样,谢溦哪里还捨得责怪她。只是拍了拍她的背,安慰她道:“没事了,沅沅没受伤就好。” 在熟悉的怀抱中,小姑娘才略微平静了一些。谢溦抬头望着面前的两个人,道:“多谢两位对家妹伸出援手,不知二位尊姓大名,家住何处?在下定会答谢二位。” 看起来面目冰冷的那位道:“在下庚泽,这是我家主人,答谢便不必了。” 他的主人却温声道:“我们只是过路的旅人,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两人看起来都比自己年纪小,谢溦叫不出一声兄长来,只好道:“多谢您了。” 庚泽冷声道:“我们还有要事,先行告辞了。” 看庚泽态度如此冷硬,谢溦微笑着送别了这两主僕,便扶起谢沅回了太尉府。 而庚泽站在原地,看着谢溦和谢沅离去的身影,不解地对身边的人道:“帝君为何对此人如此另眼相看?” 裴瑍笑道:“你没看出来?这人身上有仙缘,早则此生,迟则来世,本君也说不准是什么时候,但是他终有一日会飞升。” 庚泽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只听裴瑍伸出手,接住天上落下来的一滴雨,道:“这峄城真是奇怪,西北地区的确是少雨,只是我们既然降了大雨,却又为何变成了小雨?” 见庚泽也十分疑惑,裴瑍笑道:“这件事便交给你来处理了。” 庚泽一惊,推辞道:“帝君,我……” 裴瑍却容不得他拒绝:“磨练一下自己吧。”庚泽只好应承下来,留在这里打算调查一下究竟是为何。 裴瑍将此事託付给了他,便回江南了。南方多雨,因此他喜爱南方。只是近日自从进了雨季,南方降雨太多了也不好,还是得去处理一下。 回到太尉府,谢溦将怀中熟睡的谢沅交给闻嬷嬷,轻声道:“今日惊了马,沅沅受了些惊吓,嬷嬷待会哄哄她吧。” 闻嬷嬷接过谢沅,应了声是。 谢溦揉了揉眉心,便去了谢太尉的书房。 书房内,众位大人正议论纷纷,都觉得南水北调是个天大的好机会,能助峄城甚至许多西北的城镇脱离缺水的痛苦。可是要修建,必定要劳民伤财。只是西北的百姓们出力倒也罢了,钱财从哪里来?一层一层的贪官搜刮下来,是否还足够? 谢溦嘆道:“众位大人不必忧心,当今圣上也是个勤恳的明君。我们能想到的这些困难险阻,他未必想不到。” 谢太尉这才开口道:“不错,皇上既然想要将此事作为自己的政绩,必然不只是说说而已。等我去了京都,便知晓皇上的打算了。” 京都?原来谢太尉还要去京都,谢溦有些不放心。南水北调,这工程如此巨大,且不知是否办得成,朝中必定有不少人与帝王的意见相悖。只是这件事对西北实在是太重要了,谢太尉一定会坚持到底。于是谢溦道:“请父亲允许我和您一起去。” 谢太尉一笑,温声道:“你不提,我也是要带你一起去的。你外公很是想念你娘,这次我们一起回京都,也好全了你娘的思乡之情。” 如此说来,他都忘了谢夫人的故乡在京都。江南毕竟离得太远了,谢夫人快二十年都没有回过娘家了,而谢溦和谢沅甚至也都不知道自己的外祖究竟是什么样的。 今日还落了雨,好消息接踵而来,令谢溦觉得南水北调似乎也都不是什么困难了。于是谢溦着急地对谢太尉道:“孩儿先告退了!” 他要尽快将这件事告诉谢夫人,谢夫人在西北数年,最宝贵的除了他们一家人,便是那一匣从江南寄来的家书。 将心比心,谢夫人一定很思念自己的父母。 谢太尉笑着道:“快去吧!” 谢溦对各位大人行了一礼,便飞奔回了谢夫人的院子。只见内室中,谢沅正趴在谢夫人膝头撒娇,而谢夫人正柔声教训她,以后不可再莽撞。 见到谢溦,谢沅双眼一亮:“哥哥!” 谢溦上前去,跪在谢夫人身边,道:“娘,父亲不日便要带着我们一家下江南了!” 谢夫人神情一变,半晌眼泪才落了下来,哽咽道:“怎么回事,怎么忽然要下江南?” 作者有话要说:  南水北调是作者为了剧情瞎讲的,毕竟现代完成这件事都很辛苦,更何况古代了,谢哥哥註定要空欢喜一场了o(tヘto) 第二十二章 谢溦答道:“圣上要召父亲回京议事!” 谢夫人泪如雨下,抱紧了谢沅:“沅沅听到了吗?我们要随你父亲回去见外祖了!” 第40页 谢沅年纪小,又从未见过外家的亲人,谈不上有多么激动。但是看到谢夫人喜极而泣,她擦去谢夫人面上的眼泪,笑道:“恭喜娘!” 一旁的闻嬷嬷也是泪如泉涌,背井离乡数十年,虽然她与谢夫人都已在漠北成家生子,但是依旧无比想念在江南的亲人。 启程去江南之前,谢夫人每天都很振奋。她不到天亮就开始准备要带回京的礼物,谢夫人的母家姓白,父亲和兄弟都在朝中为官,族中人数众多。所以光是礼物谢夫人就准备了一车,现在不过是初夏,可她连冬天用的好皮毛都带上了。 谢太尉面上笑话她道:“明明逢年过节我都会差人给白家送节礼,这次你却恨不得把整个峄城都搬空。” 实则谢太尉心里却在自责,妻子嫁得太远,二十几年都不能带她回一趟娘家,于是自己也差人给岳父岳母准备了很多好东西。 临行前,谢夫人还给谢溦和谢沅做了好几套新衣裳。在给谢溦试衣裳的时候,谢夫人替他抚平肩上的褶皱,含笑道:“阿溦今年也不小了,在峄城也没听你提起对哪个姑娘有意,这次去京都可要好好……” 谢溦心中一紧,无奈地打断了谢夫人:“娘,我还未立业,如何成家?” 谢夫人点点他的额头,嗔道:“娘还不知道你,什么成家立业,你不过是没遇到合心的人。” 谢溦笑道:“也不是谁都像父亲一样有福气,能娶到娘这样的贤妻良母。” 漠北民风开放,谢夫人和谢太尉因为自己遇到了想要共白首的人,便都不曾在成亲一事上为难过谢溦。于是谢夫人听谢溦这么说,只是嘆一声:“你呀!” 几日后的清晨,谢太尉将峄城的事务都交给自己的心腹,便携妻子上了前往京都的车马。 走出了几里,谢溦同谢太尉在车外骑马,听到马车内传来谢沅叽叽喳喳的吵闹声和谢夫人的笑声,回望了一眼在朝阳中峄城孤零零的影子,忽然心中浮起一丝没有由来的担心。 谢太尉看他略有些担忧的面容,问道:“怎么了?” 谢溦摇了摇头,道:“无事。” 因为带了好几车东西,进贡给皇帝的、送给白家的,这一路便走了一个月。从漠北的酷暑难耐,到江南的湿热,谢沅无法适应,在路上生了好几场病,自始至终都在马车上不曾下来过。 在大雨滂沱的一日,谢家的车队终于临近了京都。 谢沅把手从马车的车窗中伸出去接雨,雨点打在她手上,甚至有些痛。她呢喃道:“娘,沅沅还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雨……” 谢夫人让她把手收回来,用帕子擦干净她手心的雨水,笑道:“江南便是这样的。” 谢沅面上浮现出落寞,她并不是什么也不懂,也知道父兄终日为了峄城的干旱而忙碌,于是她依偎进谢夫人怀中,道:“若是峄城也有这么大的雨便好了,爹爹和哥哥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将谢沅抱紧,谢夫人心中一嘆。她已经听谢太尉说过,此次进京是因为南水北调的事。只是这件事实在是太难办成了,谢太尉和谢溦也不像面上表现出来的那么轻松,恐怕也是担忧了一路。 在雨幕和雾气中,谢溦将斗笠微微抬起,看到了远处高耸的城墙下,有一个人骑着马飞奔而来,见到谢太尉,便下马行了礼:“姑爷,大老爷派小的前来接您。” 这应当是白家的僕役,谢太尉命人赏给那个僕役一个封红,那僕役不卑不亢的接过封红,恭恭敬敬地向谢太尉道了谢。只听那僕役道:“原本老太爷接到信说您这两日便到,令大老爷在城门外接您,谁知今日忽然下了大雨,无处落脚,大老爷便吩咐小人在城门外等候。” 谢太尉道:“今日雨如此之大,怎能劳舅兄淋雨等我。你在前方带路吧。” 僕役应了声是,便上了马为谢太尉引路。 谢溦一直观察着这个僕役,发现他面上虽然恭敬,却始终有种令他不适的感觉。但是他只能暂且将这不适扔在一边,随车队进了城。 白家住在皇城脚下,京都寸土寸金。只因白老太爷是当朝丞相,而白家又是一门双学士,因此白家的宅邸看上去富丽堂皇,颇有气势。到了白府前,白大老爷和几个管事早已候在门前。 谢太尉下了马,对着白大老爷行了一礼:“见过舅兄。” 白大老爷扶起谢太尉,道:“快快请起,今日本应在城外等你,谁知我这双腿,一下雨便疼得慌,真是惭愧啊……” 谢太尉微微一笑,道:“舅兄这是说的什么话……” 寒暄了几句,白大老爷望着谢溦道:“这便是阿溦吧,长这么大了。” 谢溦含笑对白大老爷行礼:“见过舅舅。” 白大老爷受了这一礼,道:“别在门口站着了,快让你娘和妹妹都下来,老太爷和老夫人已经等了许久了!” 谢夫人下了马车,已是满面泪痕,唤道:“大哥!” 白大老爷嘆了一声,多年不见幼妹,他心中也十分想念。连忙叫人给谢夫人撑伞,道:“快进来吧!” 主院里,白老太爷正慢悠悠地饮茶,而老夫人不停地捻动着手中的珠串,焦急的问旁边的僕妇:“怎么还没回来?” 第41页 正说着,只听门外的僕役高声道:“姑爷和姑太太回来了!” 老夫人道:“快请!” 谢太尉和妻子进了内室,拜倒在白老太爷和老夫人面前。等一家人行过礼,老夫人已经老泪纵横。而白老太爷虽然心事重重,见到在漠北多年的幼女眼角已生了皱纹,也忍不住嘆了口气。 白老太爷道:“叙旧也不急于一时,今日下了这么大的雨,圣上也传了旨,让他们明日再进宫觐见,现下还是先让他们去休整吧。” 老夫人点了点头,依依不捨地松开谢夫人的手,让僕役带着他们去收拾好的院子休息。 谢夫人和闻嬷嬷在院中指挥僕役们搬东西,又亲自去给谢溦谢沅收拾寝房。站在廊下的谢太尉叫住了谢溦,看着越来越大的雨,问道:“今日这情景,阿溦怎么看?” 谢溦一笑,道:“父亲怎么看,我便怎么看。”然后便随谢夫人去收拾随行的物品了,留谢太尉在雨中沉思。 晚间摆了两桌筵席,老夫人在这边一手牵着谢夫人,一手牵着谢沅,笑得心满意足。两位舅母和白府的小姐们看老夫人脸色,一时间席内欢声笑语。 而白老太爷这边,谢溦饮尽了表兄弟们敬的酒,觥筹交错间,感到桌上暗潮汹涌。 寒暄过后,便只听白大老爷对着谢太尉问道:“你这次回来,有什么打算?” 谢太尉一笑,道:“咱们为人臣子的能有什么打算,自是圣上说什么便是什么。”谢太尉这句话一出,谢溦只见老太爷和两位舅父面上依旧满是笑容,而堂兄弟中已经有人沉不住气,变了脸色。 老太爷放下手中的酒杯,嘆道:“圣上想要留名青史,却不想这南水北调是何等困难的一件事。需要多少人力,多少钱财啊!” 谢太尉道:“岳父乃是朝中的依仗,自是比小婿高瞻远瞩。只是圣上若是想做,这工程再难,我也得硬着头皮去做不是?” 老太爷反而笑了:“你说的不错。” 然后两位舅父又开始招唿谢太尉喝酒,谢溦也笑着和表兄弟们碰杯,气氛又逐渐变得融洽起来。 酒席散后,谢溦扶着醉醺醺的谢太尉回了谢溦的房间。谢太尉松开谢溦的手,坐在桌边,喝了谢溦倒的一杯冷茶,才松了口气。对着谢溦道:“你外祖恐怕不怎么贊同圣上南水北调的提议。” 谢溦忍住胃里传来的疼痛,嘆道:“若是外祖也这么想,恐怕朝中还有更多大臣也不会同意。” 谢太尉也是一嘆:“牵涉到利益,这群老狐狸便绝不会松口。” 听谢太尉这么形容外祖父和舅舅们,谢溦不禁一笑,道:“您快回房吧,不然娘该担心了。” 谢太尉站起身子,想要拍拍谢溦的肩,却发现不知何时谢溦已经比自己要高出了许多,只好拍拍他的背,道:“你也好好休息,明日陪你娘去查帐。” 谢太尉走了之后,谢溦瘫倒在床上,看着华贵的拔步床和头顶精緻的纱帐,不禁有些齿冷。不说峄城,漠北还有无数百姓都因为缺水而处于水深火热之中,而朝中的肱骨大臣们却都因为惧怕损害自己的利益,和一心为民的圣上唱反调。 当今圣上不是一个昏庸无道,一心只为政绩的帝王。相反他终日勤政为民,体恤到漠北子民的艰苦,近年来国泰民安,国库富足,他才提出要修建南水北调的工程。从长江的源头修建水渠,想办法引到缺水的地方去。这个法子乍一听很不可思议,然而若是真要想去完成,也可勉力一试。 被表兄弟们灌了太多酒,谢溦胃中抽痛。又想起谢夫人的嫁妆铺子多在京都,他答应了谢夫人明日去查帐。于是便不再想朝政之事,手握成拳,抵着胃部昏然睡去。 第二十三章 宿醉使谢溦头痛无比,晨起他按着额角去见谢太尉,却见谢太尉精神饱满、容光焕发。看谢溦紧紧地蹙着眉,谢太尉得意地道:“你娘昨晚回来给我备了醒酒汤,早知应当让她给你也送一碗。” 谢夫人生气地道:“昨日不是阿溦把你带回来的吗,怎么阿溦也喝多了?” 昨日他们回房时都子时过一刻了,谢太尉只是勉强保持清醒,谢夫人一碗醒酒汤灌下去,他便不知今夕何夕了,哪里还记得谢溦。谢太尉忙给夫人道歉,谢夫人许久都未消气,但仍是帮他穿戴整齐,目送他进了宫。 谢夫人叮嘱了谢沅几句,本来谢沅有些怕生,想同谢夫人时时在一处。可是今日天光晴好,表姐妹们约谢沅同去游湖。谢夫人要去查帐,不好带着她,便给谢溦使了个眼色。 谢溦柔声道:“今日娘有事要做,等明日,哥哥带你出去玩。” 谢沅不情不愿地答应了,她觉得表姐妹们还没有漠北那些嘲笑她不会骑马的小姐们可爱,都只会用帕子捂住嘴角吃吃地笑。 按理说刚到京都,本不必如此着急,谢夫人同谢溦坐在马车里,嘆道:“不知圣上何时就会命你父亲返回峄城,我们还是尽快把要处理的事做完。” 谢溦点点头,靠在车壁闭目养神。 谢沅同表姐妹们出了门,乘白家的大船游湖。 虽然不怎么喜欢有些一致排外的表姐妹们,但是眼前的景色诚然是赏心悦目的。侍女给她端上来一个冰碗,碎冰铺在摆成莲花模样的水果上,盛在碧色的玉碗里。谢沅尝了一小口,只感到沁人心脾的凉,又忍不住多吃了几口。 第42页 一旁的表姐妹们看到谢沅这样,又偷偷地笑:“你看她……就像没吃过好东西一样……” “姑母嫁的是太尉又如何,还不是要在漠北受苦……” 谢沅重重放下手中的冰碗,学着谢溦每次生气的模样,面色一沉,对着其中一个碎嘴最多的表妹道:“你再说一个字,我便打烂你的嘴,你看看外祖母会向着谁?” 谢沅虽然病弱年纪又小,但也不是什么好欺负的人。从小谢溦便教她受了欺负一定不能忍,天塌下来有父兄顶着。更何况谢家是漠北大家,在外也不能丢了谢家的面子。 那个表妹本来便不受宠,只是靠踩低谢沅来获取嫡姐的欢心,当下便嗫嚅着不敢出声了。 微风拂过,将湖中荷叶上的露水吹落。谢沅吩咐自己的两个侍女道:“走吧,我们去船舱外透透气。” 谢沅站在船头,看到湖畔种满了荷花。荷花开得极盛,谢沅努力地吸气,却闻不到花的香气。湖上密布着荷叶,谢沅看到所有的鱼都成群结队地顺着一个方向游去,顿感惊奇无比。 旁边的侍女笑道:“许是有人在前方撒了鱼食。” 谢沅顺着鱼群的方向望去,果然发现荷叶掩映中有一叶扁舟。那奔向小舟的鱼群中有几尾彩色的锦鲤,分外好看,令谢沅看得出了神,便探出头去。 侍女见谢沅半截身子都在船外,紧张地扶住她:“小姐,这样太危险了。” 谢沅道了一声:“无碍。”依旧探着身子看那些鱼群,这是漠北绝没有的趣味。 小舟上,正是用荷叶将整张脸都盖住,做了一场好梦的裴瑍。听到船下的水声,他直起身子往水里看去。见到一堆鱼虾都绕着他的船,裴瑍嘆道:“你们这是做什么,快快离开。” 裴瑍无奈地倒进船里,捂着脸静静地等待鱼群散去,谁知过了半晌,鱼虾们依旧是围着他的小船撒欢。 鱼虾们兴奋非常,哪里听得到裴瑍的话。裴瑍索性弃了船,登上湖畔的酒楼,让小二上了一壶茶和几盘点心,便继续同周公下棋了。 而谢沅在船头看到鱼群忽然散去,有些失望地回到了船舱内。而船忽然靠了岸,一位表姐道:“阿沅来京都,定要尝尝天香楼的莲花酥。” 随着几位姐妹进了天香楼的雅阁,谢沅看到桌上备好的莲花酥和茶,莲花酥似有千瓣,白与粉交映,精緻地令谢沅不忍动口。 一旁的姑娘们都在各自交谈,有些嘈杂。谢沅没有吃莲花酥,只是喝了杯茶便偷偷出了雅阁。刚进了走廊,便听到隔壁的雅阁中传来一道似曾相识的声音:“小二,隔壁怎么这么吵?” 谢沅忍不住靠近了些,只见小二打开门,歉声道:“隔壁的人比较多,自然是有些吵,还请您见谅。” 裴瑍天声耳力便好,烦不胜烦,只是也未说什么,挥挥手让小二关上门。小二正欲关门,却见一个小姑娘站在自己身边,目光发亮地望着裴瑍道:“原来是你!” 裴瑍转身一看,原来是漠北救下的那个小姑娘,没曾想在千里之外还能见到她。千万年来,裴瑍见过无数凡人,有趣的、无趣的,都已经抛在了脑后。只是这个小姑娘的兄长命中有仙缘,又风姿出众,因此他对这个小姑娘颇有印象。 谢沅走进来,对裴瑍深深地行了一礼,道:“听家兄说您已经离开了漠北,本以为不会再见。那日我受了惊吓,都不曾好好向您答谢。” 小二见他们二人相识,便告退了。 小姑娘言辞间非常有礼,裴瑍便道:“救人性命,自然是能做到便要去做的事,不必挂怀。”然后招唿她坐下喝茶吃点心,又问道,“你兄长怎么让你一个人在此?” 谢沅答道:“家兄今日有事,我是同表姐妹们一起来游湖的。” 桌上的点心一点不比刚刚的莲花酥差,小巧精緻。谢沅吃了一个,觉得很甜,也不好多吃,她目中露出的对于美食的渴望令裴瑍失笑:“多吃点吧。” 谢沅又捻起一块点心,问道:“您是家住京都吗?” 裴瑍微笑道:“不是,我只是喜爱四处游歷。” 谢沅犹豫了一下,道:“虽然对您来说只是举手之劳,可是我一直想要答谢您。若是您明日有空,可否在此由我和兄长设宴答谢您?” 说完这句话,谢沅又感到自己有些唐突,顿时有些后悔:“若是您有事……” 裴瑍却点了点头,笑道:“好。” 谢沅笑逐颜开,没想到裴瑍会答应。裴瑍原本确实不欲答应她,只是想起他每次问文昌要人的时候,不是自己看不上,就是文昌不给人。每次他对文昌倾诉自己的辛苦,文昌每次都笑眯眯地拒绝他:“钟山有你和庚泽难道还不够?” 面前这小姑娘的兄长看着倒是个天资聪颖的人,若是他日能到钟山来,自己将事务都交给他和庚泽处理,岂不是……越想越开心,裴瑍给面前的小姑娘又添了一杯茶。 坐了片刻,约好明日的时辰,谢沅便告辞了。 回到白家预订的雅阁,表姐妹们似乎都没有发现谢沅不见了片刻,或许也是发现了却不想管。谢沅兀自为着明天的约定开心,压抑着心中的喜悦回了白家。 第43页 谢溦今日同谢夫人查帐,可谓是疲惫至极。谢夫人将所有嫁妆铺子的掌事都召集到首饰店里,一本一本的查帐。所幸这些掌事都是些能干的人,帐本做得很好。谢夫人看帐目没什么问题,便笑着给了掌事们丰厚的打赏。 回白府时已是傍晚,谢夫人看着一直按额角的谢溦,担心地道:“刚刚让你先回去你却不愿,现在是不是严重了?” 谢溦笑着宽慰她道:“不是,只是有些头痛罢了,明日想必就会好。” 回到白府,谢沅已经百无聊赖地等了他们半日了,一见谢溦便高声唤道:“哥哥回来了!” 谢溦笑着问道:“沅沅今日玩得开心吗?” 谢沅撅着嘴表示并不开心,又道:“哥哥,我有悄悄话和你说!” 谢夫人正打趣她:“有什么话娘不能听?”谢太尉从宫中回来了,谢夫人忙让人脱下谢太尉身上沉重的官服。 谢溦摸摸谢沅的头:“沅沅先回房,哥哥同父亲有事要商量。”知道兄长和父亲有政事要谈,谢沅便让谢溦说完了再找她,然后回房了。 看着谢太尉疲惫的表情,谢溦问道:“父亲?” 谢太尉坐在一旁,喝了一杯茶,才嘆道:“阿溦,这事比我们想像得还要困难得多……” 原来今日谢太尉上朝时,金銮殿上竟有十几位大人都不同意帝王南水北调的提议,为首的便是当朝丞相,谢溦的外祖父。若只是如此便也罢了,不曾想皇子们也站了队,太子早逝,圣上仍未再立储君。有皇子想要顺帝王的意同谢太尉站在一边的,也有同臣子们站在一边生怕损害自己的利益的。 王朝安逸了太久,没有战事,江南纸醉金迷,京都简直如同一滩浑水。而这滩沉寂了许久的浑水,就要被来京的谢太尉再次搅乱。 谢溦问道:“父亲后悔来京吗?” 谢太尉一拍桌子:“这是何意?漠北数万民众等着救命,谈何后悔?” 谢溦笑了笑,道:“这便是了,不论如何,我们等圣上的决定便是。” 谢太尉仍旧是嘆气,今日下了朝之后,圣上又将他叫到了书房。圣上问他南水北调之事若是真的要去做,有几成把握。而谢太尉的回答是他也不知道,究竟耗费物力人力,能否达到最初的预想。没做之前,谁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成。 “别担心了,你今日同你娘出去也劳累了一天,早点回去休息吧。”谢太尉嘆道。 出门之前,谢溦又听到谢太尉有些肃然的声音:“阿溦,在京都要万事小心。”这京都的皇亲贵胄和肱骨大臣们,比谢太尉想得要猖狂得多。 谢溦拜别了谢太尉,又想起谢沅的话,便去了谢沅的房间。谢沅房里还亮着灯,显然是在等他。谢溦推开门,看到谢沅趴在桌上,睏倦非常,还是努力地睁着眼睛。 “沅沅?” 谢沅看到他,兴高采烈地道:“哥哥,我今日在湖畔的酒楼里遇到那日救我的人了!” 那一对奇怪的主僕,在空无一人的旷野中,一件行李都没带。若不是其中一人救了谢沅,谢溦定要好好查查他们。 结果谢溦又听到谢沅道:“我同他约好,明日依旧在酒楼里答谢他。” 第二十四章 谢溦听罢,无奈地道:“你知道人家姓甚名谁,家中是做什么的,是不是好人吗?我看是爹娘平日里对你的要求太宽松了。” 往日里在漠北,谢沅身子又弱,谢夫人便只求谢沅能天天开心。如今没想到谢沅竟敢同只见过两面的人约好在酒楼设宴,况且之前在漠北见过的人,为何忽然又出现在千里之外的江南?谢溦疑心之余,不禁也有些生气。 看到谢溦板起了脸,谢沅拽住他的衣袖摇了摇,撒娇道:“我怎么会那么胆大?我同那人说的是和兄长一起设宴答谢他。” 这样还好一些,谢溦嘆了口气,道:“沅沅,如今京都有很多人都对父亲来京一事怀有恶意。我们要小心处事,沅沅也不可像在漠北那样任性了。” 谢沅听了这番责备,心中也有些愧疚,眼圈一红:“我只是觉得那个哥哥长得那么好看,一定不是坏人……” 谢溦失笑道:“这种理论是谁教你的?万不可以貌取人,这个世界上长得好看的人,也有很多都是坏人,只是伪装得很好罢了。” “那我们明日还去天香楼吗?” 看到谢沅怯怯的模样,谢溦嘆道:“怎么不去,我们本就应该答谢那位救了你的人。哥哥不是说你想要答谢他人的想法不对,而是前提是你的长辈必须知道。沅沅知道要叫上哥哥,这样很好。” 谢沅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了,谢溦便道:“快去休息吧。” 替谢沅关好房门,谢溦回到自己房里,才感到全身都松懈了下来。刚刚谢太尉在他走时说的话饱含深意,只是他又怕是自己过度解读,难道京都的大臣们会如此胆大? 睡梦中,谢溦依旧蹙着眉。 第二日,送走了要上朝的谢太尉,谢夫人便去陪白老夫人了。到了午后,谢溦便带着谢沅出了门,直奔天香楼。谢溦命人在雅阁里设下一桌酒席,静候裴瑍的到来。 午后忽然落了小雨,裴瑍在雨中姗姗来迟,饱含歉意地对谢家兄妹道:“抱歉,来迟了。” 第44页 那日事出紧急,谢溦没有仔细地打量裴瑍,如今一看,难怪谢沅说什么长得好看的都不是坏人。面前的男子看起来面如冠玉,目似朗星,仿若有天人之姿。不知为何,他身上仿佛有一种光芒,促使人不得不对他心生好感。 谢溦问道:“不知阁下如何称唿?” 只见面前的人一笑,道:“裴瑍。” 谢溦给裴瑍倒了一杯茶,道:“在下谢溦,那日匆匆一别,未曾感谢您救了家妹,心中十分愧疚。今日难得再聚,还请……” 自从听到谢溦二字,再看到面前人的温柔眉眼,裴瑍心里就开始发痒了,他打断了谢溦:“可是三点水溦?” 谢溦虽然疑惑,还是点了点头。 裴瑍大笑,道:“谢兄不必如此多礼,倘若那日是任何一个有能力救令妹的人,都会出手相救。” 他一边嘴上说着不必答谢,心中想的却是巴不得谢溦能缠着他报答他。溦,小雨也。他最喜江南小雨,这不是有缘是什么?谢溦註定是他钟山的人。 听裴瑍一再推辞,谢溦心中才确信了这位真的没有什么坏心思。他不禁微微一笑,道:“既是如此,便让家妹以茶代酒,敬你一杯吧。” 谢沅笑着敬了裴瑍一杯茶,方才了了心愿。 天香楼的茶点饭菜都很美味,可是裴瑍没动过几筷,倒是喝了很多茶。谢溦正想问他是不是饭菜不合口,却见裴瑍望着窗外,道:“雨停了。” 他看起来真的很喜欢下雨天,目光都是亮晶晶的。谢溦心想,裴瑍比自己长得高,实际上应当比自己还小一些,看到自己喜欢的事物,居然与谢沅的表情一模一样。 此时谢溦才卸下心防,道:“听家妹说,你是来京都游歷的?” 裴瑍答道:“是,听说京都风光好,便来看看。” 谢沅咽下口中的点心,道:“江南的风景真的很有趣,昨日我游湖时,还看到有好多鱼都朝着一叶小舟游去,色彩斑斓,十分好看。” 用帕子擦去她脸上的点心屑,谢溦笑道:“大约是船上也有好吃的点心吧。”听到谢溦在打趣她,谢沅撅起嘴。而一旁被比作点心的裴瑍,也是哭笑不得。 酒席散后,三人在湖边散心。谢沅在前方折了根柳枝逗湖中的锦鲤,而谢溦和裴瑍在她身后看得发笑。 谢溦忽然听得裴瑍问道:“谢兄可是峄城谢太尉之子?” 如今时局特殊,谢溦实在是不想再心生疑虑,答道:“正是。” 仿若无意一般,裴瑍又问道:“对于峄城的旱事,谢兄怎么看?” 感到裴瑍的试探之意,谢溦心弦又绷紧,笑道:“当今圣上体恤民情,已经决定要实施南水北调的工程,想必能解漠北诸多城镇的燃眉之急。” 裴瑍才不关心什么南水北调,他要问的不是这个,他摇了摇头道:“谢兄觉得若你是雨神,这些大旱的城镇应当怎么降雨?” 谢溦失笑,之前还以为他是……漠北雨神庙比比皆是,每日都有新鲜的供品和前去跪拜祈雨的人,只可惜没有一座灵验的。 他不明白裴瑍看着挺稳重,怎么会问出这种小孩子才会问的问题,于是道:“可惜我不是雨神。” 看到裴瑍向他投来专注而又严谨的目光,谢溦仿佛被蛊惑一般,认真思考后答道:“漠北久旱,是因为地势和气候,这都是不可改变之事。终日大旱,民不聊生是事实。但若是天天大雨滂沱,岂非也要像江南一般生洪涝之灾?不患寡而患不均,不必多雨,漠北只要有雨便好。” 裴瑍看着谢溦微笑着侃侃而谈的模样,竟鬼使神差般靠他近了些。而谢溦说完这番话,看到裴瑍离自己这么近,向后退了一步,道:“这么说,你可满意?” 裴瑍满意极了,忽道:“若是谢兄不嫌弃,可否同在下交个朋友?” 谢溦点点头,却并未将他的话当回事。忽见天上乌云密布,眼看便要落雨,只听裴瑍道:“若是谢兄有什么事,便到全福客栈来找我,今日便先告辞了。” 谢溦感到有滴偌大的雨珠打到自己发心,也立即叫起谢沅,乘着马车回了白家。 回到白家,谢沅身上的衣衫有些湿。谢夫人便令闻嬷嬷带她去换件衣裳,又叫住了谢溦。 看到谢夫人慾言又止的神情,谢溦在她身旁坐下,问道:“娘,发生了何事?” 谢夫人沉吟道:“阿溦,你实话告诉我,我们回京都,你外祖是不是不高兴?” 谢溦心中一紧,嘆道:“娘是外祖的亲女儿,他怎么会不高兴?况且您这几日回来,外祖母不是高兴地天天见了您就红了眼?” 谢夫人摇了摇头,道:“我说的是你外祖和你舅舅他们,他们是不是……与你父亲政见不相同?” 谢夫人是个心思非常缜密的人,恐怕是谁的态度令她嗅出了一丝不对。况且谢沅这几日,也未得到白家姐妹们的善待。谢溦本想着既是亲人,尽管政事上有不同的见解,也不会到仇人相见的地步。没想到就连小辈的女孩子们,也因为长辈和兄弟们的耳濡目染不欢迎谢家的到来。 恐怕这些亲戚中,唯有白老夫人是真的为自己女儿和外孙的归家而欢喜。 第45页 谢夫人嘆道:“几年前你舅母来信,还说要将你表妹嫁给你。可是今天我提起这件事,她们却百般迴避……” 谢溦失笑道:“原来娘在担心这些,许是舅母们不捨得让表妹去漠北吃苦?”话是这么说,谢溦却从谢夫人的话中,感受到了白家想同谢家泾渭分明的态度。 忽然谢溦和谢夫人都听到院外传来侍从的惊唿声,谢溦走出门外,蹙着眉问道:“何事大唿小叫?” 有一个谢太尉身边的侍从,满头大汗地上前来,道:“大人回府的路上,受了伤……” 谢夫人听了这消息,双腿一软。谢溦连忙扶住她,叫来闻嬷嬷将谢夫人先扶进屋。 雨愈下愈大,谢溦心中凉了个透。天子脚下,这些人竟然丝毫都不将帝王放在眼里。谢溦想起谢太尉叮嘱他万事小心,却不曾想居然是谢太尉先出了事。 定了定心神,谢溦沉声问道:“大人伤在哪里?严重吗?” 那侍从慌乱地道:“小人也不知,只是听说老爷让花盆砸着了……” 从皇城回白家的那条路原本繁华无比,可是今日下了大雨,行人稀少。恐怕是谁将花盆推下来都无人知晓,朝中的大臣们真的是好心计。 这时,几个侍从抬着谢太尉走了进来。谢溦连忙扑过去,看到谢太尉虽然肩膀上满是血,但是人还清醒着,便松了一口气。谢溦帮他们将谢太尉移到内室的榻上,问一旁的侍从:“怎么回事?” 一个侍从答道:“今日大人从宫里出来,本来好端端的走着,却有人在楼上推了一个花盆下来,砸到了大人的肩。” 幸好下雨天视线不清,只是砸到了谢太尉的肩膀,若是砸到头可如何是好? 谢溦忽然有些后悔,他们不该来京的。要办成这件事,其中要经歷多少艰难险阻谢溦早就知道,可是亲眼看到谢太尉受伤便是另一回事…… 白家的府医撑着伞踉踉跄跄地走了进来,道:“丞相大人听闻太尉大人回府路上受了伤,命小人来为大人诊治。” 谢溦冷眼看着这个府医,不欲令他进去,却听屋内传来谢太尉有气无力的声音:“请大夫进来吧。” 府医对着谢溦行了一礼,便进去替谢太尉诊治。他替谢太尉除去肩上的污血,又上好了药开了方子,便告辞了。 谢溦蹙着眉看向谢太尉:“父亲……” 谢太尉嘆道:“别担心,这事与你外祖无关。” 正欲问谢太尉详情,谢溦却听到刚刚走进来的谢夫人不知所措的声音:“父亲怎么了?” 第二十五章 看到谢太尉肩上的绷带和衣服上的血迹,谢夫人颤声道:“这件事,同我父亲有关吗?” 谢太尉无奈地道:“怎么会同岳父有关,别瞎猜了。” 谢夫人坐在床头,泪盈于睫:“父亲是不是在朝事上,与你难堪了?”谢夫人的直觉一向很准,一猜便猜中了。 犹豫了一下,谢太尉还是斟酌着语言道:“岳丈与我确实有些政见不合,亲父子也有两个派系的呢,更何况岳丈从未刁难过我……”白丞相确实是不曾亲自刁难过谢太尉,刁难他的不过都是白丞相那个派系的大臣们。 谢夫人还是哭了起来,她夹在娘家和夫家之间,怎么会好受。谢太尉忙给谢溦使了个眼色,让他哄哄谢夫人。 谢溦擦干她面上的泪水,道:“母亲觉得南水北调这件事,我们应该争取吗?” 谢夫人哽咽道:“当然!多少百姓在等着救命……” 谢溦肃然道:“我和父亲坚持的既然是为国为民的大事,即使是外祖反对,我们也会做下去。但是无论如何,外祖都是您的亲人,母亲不必为此难过。” 可是谢夫人依然在抽噎,看起来并没有被宽慰到。 谢太尉嘆道:“你呀……”而谢溦只是一笑,他相信谢夫人会想明白的。 这厢在白府的书房中,白大老爷急着问道:“是九皇子吗?” 白丞相答道:“不是他,若是他这么蠢,何必选他。” 听闻谢太尉回府途中受伤,白家在朝为官的三人都提心弔胆。毕竟是自家亲戚,就算是政敌也不会下手做这么狠。原本以为是九皇子动的手,如今既然不是九皇子,那便是四皇子了…… 白丞相问道:“你觉得我们应该怎么做?” 白大老爷小心翼翼地答道:“坐山观虎斗?”若是四皇子能打消皇帝心中的主意便好,但若是谢太尉能将四皇子斗倒也不错。 恨铁不成钢,白丞相带着怒气道:“我们应当将这件事上奏陛下,让陛下为我们做主!” 谢太尉可是皇帝亲自下旨要召回京的边疆重臣,先不论如今朝中热议的事究竟能不能成,天子脚下,有人谋害朝中重臣,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就是太蠢。既然四皇子如此着急地将把柄送到白丞相面前,不将他拉下马怎么对得起自己? 白丞相哼了一声,吩咐道:“去通知曹御史,明日让他参九皇子谋害谢太尉。” 白大老爷也隐隐觉得白丞相心里有其他的打算,便沉默不语的出了书房,命心腹去通知曹御史了。 第46页 第二日谢太尉因伤告假,没能去上早朝。皇帝听到满朝都是参九皇子谋害要臣的,怒气沖沖地将冠冕掷了出去,离开了金銮殿。诸位大臣眼观鼻鼻观心,都跪在殿中,无人敢退朝。 内殿中,皇帝咽不下那口气,喝了好几杯冷茶。只听管事太监小心地道:“这诸位大人们还在殿中等着呢,皇上您看?” “让他们都滚。”皇帝挥了挥手,显然是气得不轻。管事太监只好吩咐小太监先让大臣们都回去,便推下等皇帝冷静后再听他的吩咐。 皇帝的赏赐和抚恤很快便送到了白府,谢溦听说今日曹御史参了九皇子一本,心中有些不快。谢太尉受伤了不说,还被这些人当作党争的筏子。 一连几日,谢溦都没什么好心情。谢太尉看他满面郁色,一直唉声嘆气,看着便心烦,于是赶他带着谢沅出去游玩。 谢沅那日同表姐妹们出门并未尽兴,今日好不容易只和谢溦一起出门,简直就像脱了缰的小马。谢溦追着她从集市的这一头窜到那一头,看到谢沅依旧神采奕奕。站在一家木雕店前,自己却扶着后腰疲倦无比,不禁感嘆自己还不如孩子。 谁知忽然有一只手贴上他的后腰,谢溦一个激灵,转过身一掌噼了过去。没想到那只手是裴瑍的,裴瑍满面担忧地望着他道:“谢兄哪里不舒服吗?” 谢溦急急地收住那一掌,他这几日因为吃食上不习惯,喝了太多酒,睡眠也不好,眼底都显出了淡淡的青色。今日又陪着谢沅走了大半个京都,实在是疲惫不堪。 他对着裴瑍道:“无事,只是有些累。” 裴瑍看着谢溦,明明是漠北的男儿,却像江南的水米养出来一般温和纤细。他用力的拍了一下谢微的背,谢溦吃痛,紧紧地蹙起了眉,望向裴瑍,仿佛是在问裴瑍为何如此。 裴瑍一本正经地瞎扯道:“家慈曾经教过我,若是身体乏困便拍背上的穴道,很是有用。” 虽然将信将疑,但是自己的身体确实没有之前那般酸痛了,谢溦便对裴瑍道了谢,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裴瑍道:“今天天气晴好,出来转转。” 谢溦一笑,道:“难道对你来说,下雨天不才应该是好天气吗?”裴瑍心中一动,却并未回答,只是笑了笑。 此时忽然听到谢沅道:“哥哥,快看这个!” 谢溦和裴瑍上前一看,架子上摆着一个精緻的木雕。雕的是一条腾云驾雾的龙,看着栩栩如生。一旁的伙计介绍道:“这是我们店里的大师傅雕的应龙,传说这应龙啊,可是天界的雨神,可唿风唤雨……” 伙计在一旁滔滔不绝,可是谢溦却丝毫不动心。他不信这些,只是看到谢沅渴望的目光,谢溦便问道:“这个多少银子?” 伙计笑道:“二百两。” 二十两银子便够小户人家生活一年了,更何况谢沅一个月的月例也不过十两,而谢溦今日出门也并未带那么多银票。她有些失望地挪开了目光,去看别的小物件了。最终谢沅买了一个机关鸟,看起来很是小巧可爱。 眼看天色渐晚,三人便在木雕店前分别,谢沅拿着她的机关鸟开心地对裴瑍道:“裴哥哥再见!” 裴瑍笑着摸了摸她的头,目送他们离开。 夜间谢溦已经脱衣上了榻,忽然听到门外传来谢太尉贴身侍从的声音:“少爷,大人要见您。” 谢溦立刻穿戴好,去了谢太尉的房间。谢夫人已经睡下了,谢太尉坐在桌前,手中拿着一封信。见谢溦来了,他便将那封信交给了谢溦。 谢太尉面色凝重,等到谢溦看完那封信,不禁感嘆真是如今谢家真是处于前狼后虎的危险境地。如今京都这里还没批下来南水北调的工程,峄城又出事了。 信是谢太尉的亲信寄来的,说是峄城不久前来了个道士,终日带着峄城的百姓们求神祈雨,搞得整个峄城乌烟瘴气。很多人甚至不再打猎不再劳作,只是仿佛着了迷一般跟着那个道士念咒语画法阵。 谢太尉嘆道:“明日我便去上朝,必须尽快把工程定下来,否则一定会出事。” 见谢溦担忧地望着自己的肩膀,谢太尉温声宽慰道:“无碍,早日定下来,为父也好心安。” 第二日谢太尉便不顾谢夫人的阻拦上了朝,看着谢太尉苍白的面颊,谢沅怔怔地问谢溦:“哥哥,若是真有应龙,真有雨神,为什么不给漠北多降些雨呢?” 谢溦轻轻一嘆,道:“沅沅,你要知道,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是只能靠自己的,不能光想着依赖别人。天降大雨这种好事,大家不是没有想过。可正因为没有,我们才会南下。” 空气中传来湿润的气息,雨水落了下来,在闷热的大地上升腾起一片雾气。一堆树叶被雨水打落在地,风吹湿了谢沅的衣衫,谢溦便将她带进了内室。 谢太尉在金銮殿上,几乎站立不稳。皇帝本欲为他赐座,谢太尉却以不敢托大推辞了。前几日皇帝一直在调查是谁派人伤了谢太尉,最终查出来是四皇子。皇帝大怒,斥责了一番四皇子,却也仅仅是关了四皇子禁闭,并未真正的惩罚他。 白丞相一派的大臣们都不满意,一会说四皇子不将圣上放在眼里,公然谋害朝中重臣;一会又说四皇子心机深沉,自己做了的事还推给九皇子。可是不管他们怎么说,皇帝就只是冷漠地看着他们。 第47页 今日上朝,皇帝实在是忍受不了诸位大臣终日在他耳旁聒噪了,下令道:“南水北调一事,便由谢爱卿全权负责,九皇子前去漠北协理。”皇帝还吩咐户部从国库中拨出几百万银两,又从工部调派了几位擅于绘图和施工的大臣。 这句话一出,朝中的大臣都在金銮殿内议论纷纷。还有人叫嚣着不同意,立刻便被皇帝命人拖出去打了十杖。 皇帝冷声道:“你们一个个的,趋利避害便也罢了,如今漠北数万百姓等水救命,你们还在想这些,朕看你们是丝毫不把朕放在眼里,也丝毫不将这天下都放在眼里!” 众位大臣纷纷下跪,皆是道着“不敢”。 白丞相忽然出列道:“圣上说得对,我们为人臣子的,应当像圣上一样,一心为天下民生着想。”然后他又朝着谢太尉,“若是谢大人还有什么需求,本官必定竭力相助。” 既然白丞相都如此表态了,诸位大臣便收起了自己的想法闭上了喋喋不休的反对的嘴,道:“臣等谨遵圣命。” 座上的皇帝终于顺了一口气,道:“谢爱卿再休养几日,便同九皇子和诸位大臣前去漠北吧。” 第二十六章 许是因为皇帝命九皇子随行的缘故,白丞相最近对谢太尉可谓是和颜悦色,补品和药材如流水一般向谢太尉面前送。最近整个白家也都仿佛自上而下得了指令一般其乐融融,谢夫人也因此放下了一直以来悬着的心。 谢溦在皇帝批准的那天,终于松了一口气。七日后谢家人才启程,是皇帝命人夜观星象算出来的好日子,说是那天启程就会诸事顺利。无论如何,谢溦终于有闲情逸緻带着谢沅四处乱逛,也不再觉得累了,想必之前的疲惫都是由心而生。 夜市中,不论是小吃还是各式各样东渡而来的新奇的小玩意儿,都令谢沅迷了眼。她手里拿着一串糖葫芦,蹲在一旁看小贩的西洋货摊。谢溦沦为替她提东西和结帐的小厮,手里拿了好几个小巧的西洋镜,谢沅要带回去送给自己的小姐妹们。谢溦将银两交给小贩,小贩笑得双眼都眯了起来。 在谢沅的强烈要求下,谢溦租下了一支小船游湖看夜景。谢溦笑着问道:“那日你不是同表姐妹们游过湖吗?” 谢沅答道:“可是哥哥没来过啊,我是为了带哥哥来。” 谢溦忍俊不禁,明明是她自己想玩,却非说是为了他。只是在这清风朗月下,坐在这支小船上,看船夫以竹篙刺水,稀疏的星子挂在空中,远处传来游船画舫中的欢声笑语,这一切的确令谢溦心生惬意,轻松无比。 他将食指立在水中,船过之后,指尖便在湖面划出一片涟漪。划至湖心,船夫轻声唱起了江南的小调。谢溦看到有一尾小鱼仿佛是被惊吓到一般,从船下迅速逃开,不禁往湖底望去。 湖水倒映着皎皎的明月,有些晃眼。忽然他听到船夫的小调戛然而止,谢溦转身望去,看到看到他腰间寒光一闪,便立刻去拽谢沅:“沅沅!” 只是此时,那船夫已经摘下了斗笠,将谢沅紧紧扣住,锋利的匕首就抵在谢沅喉间。 船夫道:“莫要再动了,否则我手中的刀子可不长眼。” 谢溦心中一紧:“你是什么人?” 船夫冷声道:“若不是因为谢太尉,我家主子也不会失去圣恩,今日便要你们谢家人付出代价!” 谢溦道:“放过家妹,我同你走。” 船夫反而笑了:“谁要你同我走?我要你死!” 语毕,谢溦忽然感到胸中有利器穿过,疼痛令他眼前一片模煳。看他跪倒在地,谢沅泪流不止,高声求救。原来这船夫还有同伙,藏在水中,只待他小调一停便破水而出。 谢溦被船夫一脚踢进湖中,溅起大片水花,在这静谧的湖中却无人听闻。湖水被血液染成红色,他感到自己身体越来越冷,想要努力睁开眼睛,却失去了意识。 谢溦再次醒来时,已是午后,天光大盛。他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赤裸着上身,而裴瑍坐在一旁,正在替他上药。裴瑍手一抖,大片的金疮药粉撒了下来,令谢溦疼得抽气。 看到他因疼痛而缩紧的瞳孔,裴瑍道:“醒了?” “你倒是命大,失血那么多,还能被我救回来。” 谢溦环顾四周,紧声道:“我妹妹呢?” 裴瑍低垂了眼睫道:“那些人似乎无意杀你妹妹,只是将她带回了岸边。我把你从湖底救出来,你妹妹便不见了。” 谢溦身子一僵,只能向着最好的结果去想,闭着眼道:“烦请你向我家人报信……” 然而裴瑍却拒绝了他,道:“你真以为昨日要你命的是四皇子?” 谢溦神色一凛:“什么意思!你究竟是什么人?”又为何深夜出现在湖边,恰巧救了他? 只听裴瑍嘆了一声,道:“我不过是一个闲人罢了,不过你仔细想想,若是你死了,朝廷又将掀起轩然大波。若是有心人说出幕后主使是被皇帝囚禁而心生不满的四皇子,谁会得利?” 自然是九皇子同他背后的白丞相一派,谢溦不敢再深思。临行前又划出这一桩事,显然是要通过谢溦死无对证一事,将四皇子彻底逐出这群雄逐鹿之役,白丞相竟如此狠心。 第48页 “若是你此刻归家,在白府,只要是一剂加了料的药便能让你彻底没命。” 句句有理,仿佛记记重锤打在谢溦心上。谢溦哽咽道:“是我思虑不周,多谢你了。” 看着谢溦因失血过多而苍白无比的面容,裴瑍心中一嘆。凡人之间因为欲望而引起的争夺数不胜数,千万年来都是一个模样。此时谢溦还是个凡人,等他飞升之后恐怕就不会因为这种事而担忧了。 裴瑍温声道:“我先替你上好药。” 他将刚刚撒下的一大抔金创药涂回谢溦伤口上,然后又替他缠上绷带。裴瑍的手不经意间拂过谢溦胸前,令谢溦浑身一颤。看着谢溦面上的一抹红晕,裴瑍疑道:“是我太用力了吗?” 谢溦红着脸难以言说,只是摇了摇头,裴瑍便继续将绷带缠好。 打了一个完美的结,裴瑍道:“好好休息吧,我去帮你打探一下消息。” 谢溦忧心忡忡,伤口又隐隐作痛,哪里睡得着。只是躺在床上,应付般地点点头:“多谢。” 裴瑍对着他微微一笑,便出了门。 傍晚时分,谢溦听到推门的声音便浑身绷紧,陷入防备状态。见是裴瑍提着食盒走了进来,他才又躺了下去。 裴瑍端着一碗粥坐在床前,道:“没什么能吃的,喝点粥吧。” 谢溦看他拿着勺子要餵自己,本想说不必了,却发现自己四肢无力,便乖乖地含下了那勺粥。谢溦问道:“可是有什么消息?” 裴瑍一边餵他一边道:“同我料想的那般,你妹妹已经被‘好心人’送回白府了。通过你妹妹的讲述,他们又在湖中打捞到一个面目全非浑身肿胀的尸体,便认定你已经死了。” 听他这么说,谢溦一窒。现在一切都被人牵着鼻子走,若是谢太尉认定是四皇子所为,岂不是中了九皇子的计谋吗。 裴瑍看他满面紧张,笑道:“没发现你身上少了什么吗?” 谢溦疑惑地望向他,只听他道:“别担心了,我偷偷将你的随身玉佩放在了你父亲桌上。” 如此谢太尉便会知道他还活着,不会与四皇子争斗。谢溦感激涕零地道:“真是多谢你了,谢家欠了你两条命,不知如何报答才好。” 裴瑍用那双深邃的眼睛看着他,笑道:“总会有你报答我的那一天,不必着急。”谢溦心中有些疑惑,却不再觉得他是不怀好意,对着他温和一笑。 第二日朝中传来消息,圣上将四皇子重打了三十杖。二十杖便足以要人命了,听说四皇子的生母在御书房外苦苦哀求,声泪俱下,而四皇子还是吃足了这三十杖,太医好不容易才救下他一条命。 皇帝对痛失爱子的谢太尉自是百般歉意,皇子杀了人家的儿子,皇帝却捨不得让儿子赔命,只好又明里暗里给谢太尉诸多赏赐,来弥补谢太尉的伤痛。 原定的四日后启程依旧不变,而白丞相一党扳倒了四皇子,九皇子还即将随谢太尉去做皇帝心中的头等大事,他们自是欢欣鼓舞。 白府中,谢夫人跪在谢溦灵前,双眼红肿,紧紧地抱着女儿不撒手。谢太尉防着白丞相,没将玉佩一事告知她,她和谢沅都以为谢溦是真的死了。明日便要下葬,她哭也哭了,闹也闹了,此时已经疲倦到出不了声。 谢夫人恨得咬牙切齿,只希望那三十杖将四皇子打死,谁料四皇子命大逃过一劫,令她心中又悲又痛。 谢溦的尸体浮肿而又难看,往日里谁不说她的儿子天资聪颖,风姿卓绝?如今却都捏着鼻子不肯靠近灵堂。谢太尉还只顾忙着回峄城,不由得令谢夫人心中生出一丝埋怨。 谢沅在她怀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那日她亲眼看见兄长被刺了一剑又落入湖中,本来以为自己在劫难逃。可是她却被那二人丢在岸边,又浑浑噩噩地被接回了白府。一想到敬爱的兄长此刻变成棺材里冷冰冰的尸体,她就泪流不止。 谢太尉看她们如此悲痛,想将事实告诉谢夫人,却又害怕隔墙有耳,只得忍住了继续在户部和工部之间来来往往。 听裴瑍说谢太尉没有丝毫迟疑,依旧要回峄城去。谢溦便有些心急,这件事他和谢太尉盼了很久,如今难道要在这里养伤,错过同谢太尉一起回峄城的时间? 裴瑍看他实在是着急,嘆道:“总得再养几日伤吧,你现在站都站不起来。” 谢溦道:“你是去过漠北的,知道那里的干旱有多严重。我们若是不将南水北调的事尽快做好,又有多少百姓要继续受苦?” 说起来裴瑍很久没有收到庚泽的消息了,漠北不是无雨,而是他和庚泽降了很多次雨,却仿佛被什么东西挡了回去。庚泽终有一日要接替自己,因此裴瑍才令他单独处理此事。看来此事并没有那么简单,不然这么多天也不会一丝讯息也无。 裴瑍只好宽慰谢溦道:“说不定等你回了漠北,就会发现一切都已经好起来。”想必庚泽应当不会如此无用…… 谢溦苦笑,他想起谢太尉收到的那封信,峄城的民众如今已经到了被一个道士迷惑天天祈雨的地步了。 于是他嘆道:“如今我只希望一切都能顺利,尽快打通从江水源头到漠北的渠道,能将水引至漠北……”如此才是拯救峄城百姓的正道。 第49页 第二十七章 “再过几日,我送你去峄城。”裴瑍道。 谢溦惊讶地望着他,连忙道:“不必劳烦你了,这一路要披星戴月,更何况漠北环境艰苦……” 裴瑍笑道:“反正也是游歷,之前因为漠北没有相识的人,未曾领略风土人情便急匆匆地离开了,不知谢兄可愿引我领略一番?” 谢溦忽然沉默了片刻,然后道:“我自是愿意的,只是去峄城之后立即又要去江水的源头修渠道,恐怕要令你失望了。” 见他好看的眉头微微蹙起,裴瑍心中发痒,忍住想伸手帮他抚平的欲望,道:“来日方长,谢兄总该满足我这个小小心愿吧?” 知道裴瑍其实是找个理由送自己回峄城,谢溦心中领了他这份情谊。于是对他温柔一笑,心中已经将他当作亲弟弟一般,一切都在不言中。而裴瑍看到他弯弯的精緻眉眼,竟然心中有些发痴。他连忙晃了晃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谢溦请裴瑍替他写一封信,告知谢太尉自己会跟在他之后启程,让谢太尉不必担心。 谢太尉看到桌上有一封信,信上还有谢溦做的只有谢家人才知道的标记,心中因为谢溦被刺的那一剑而提起的一口气终于松了。四日后启程的那天,出了京都几里之外,谢太尉才将信偷偷塞给了马车里的谢夫人,宽了谢夫人的心。 小半月后,谢溦在客栈中实在是心急难耐,有些不好意思地跟裴瑍提了提。裴瑍看他在京都确实待不住了,于是笑道:“我今日便去租辆马车准备一番,我们明日启程。” 谢溦摸了摸他的头,就像无数次奖励谢沅一样。而裴瑍虽然感觉有些不对,但是看到谢溦眼中温柔的光芒,还是顺从地被他摸了摸。 第二日裴瑍为谢溦戴上斗笠,将他扶上了马车。因为有些不放心,车夫是裴瑍用法术化出来的。谢溦看到马车中一应俱全:装着点心的匣子,一套精緻的茶杯,甚至还有块柔软的毯子。他不得不感嘆裴瑍的细心,这哪里像是赶路,明明是去游山玩水的。 裴瑍将一应行李都抱上车,便在谢溦身边坐下,吩咐车夫启程。 谢溦靠在车壁上同裴瑍闲聊,得知裴瑍父母已经去世了,便用爱怜的目光盯着他,仿佛裴瑍是一个父母双亡所以不得不寄情山水的悲惨少年。裴瑍看到他的目光,有些想要发笑。活得太久,以至于父母去世时,裴瑍只是有些怅然,并不如何悲伤。 不过在这样柔和如春日湖水般的目光中,裴瑍仿佛整颗心都被泡软了。 裴瑍给谢溦上的金创药药效非常好,时至今日他的伤口好了七七八八,已经开始发痒。他想要挠一挠,却又碍着裴瑍便在一旁羞于解开衣襟。头几日每天都是裴瑍帮他换药,后来便是谢溦自己换药。 他的表情看上去带有些痛苦,裴瑍问道:“谢兄怎么了,是伤口痛吗?”裴瑍有些后悔顺着他,应当再休养几日的。 谢溦耳廓染上一层粉色,道:“没什么。” 裴瑍肃然道:“此时离城镇还不太远,等到了荒郊野外若是再出了什么事就来不及了。” 谢溦一嘆,低声道:“只是伤口有些痒罢了……” 不知怎么,裴瑍忽然道:“我帮谢兄挠挠?”话出了口,裴瑍才觉得自己有些轻浮。可是两个男人,又有什么避嫌可讲? 谢溦只当他年纪小,并未觉得有什么,只是道:“不必了,若是伤口又开裂了也不好。” 路途颠簸,走了一日,等到月亮挂在空中,谢溦困意重重,伏在案上睡着了。裴瑍见他的头在桌上摇来摇去,看起来很是不舒服,于是坐在他身边,让他靠在自己膝上。 看着谢溦逐渐变得沉静的睡颜,裴瑍忽然陷入了深思。自己本来只是想招揽谢溦进钟山,什么时候开始为了他做了这么多。当初谢溦掉进湖里垂死的那一刻,若是让他就那样死了,岂不是能够早日飞升,然后进钟山任职? 可是他将谢溦从湖里拽出来的那一刻,看到他那双笑起来十分好看的眼睛紧紧闭着,心中竟有一丝不忍和心痛。这种感觉,千万年来还从未有过。 裴瑍在暗格中取出一个盒子,里面放着一个木雕,看上去是一只威风凛凛的龙的雏形。 他知道谢溦随父亲来京都是为了峄城大旱一事,却不能告诉他让他相信自己,天界是真的存在,并且没有放弃峄城。 他前几日给庚泽传了消息,问他进展如何。可是庚泽却含煳其辞,说是有了进展,但是还在调查。裴瑍心中有些不放心,还是想回峄城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二日谢溦从熟睡中醒来,发现自己伏在裴瑍膝头,而裴瑍靠在车壁上睡得十分不安稳。他轻轻地支起身子,牵动了伤口,疼得他抽了一口气。 裴瑍根本没睡,只是合眼休息,看着他仿佛做贼一般的动作,忍不住微微一笑,又闭上双眼假寐。 一路上裴瑍一直在他身边贴心又仔细,谢溦越看他越喜欢,想开口认他做弟弟,又想起谢家还欠他两条命,觉得这样似乎有些占便宜。于是谢溦便只口不提,待他更是温柔,将裴瑍整颗心都捂得暖乎乎的。 饶是裴瑍施了法,走得再快,到漠北也是半个月之后了。漠北已经入了秋,一路走来却有很多小镇都因为干旱颗粒无收而闹了饥荒。所幸听闻谢太尉已将灾情上报,朝廷不日还将拨下一笔款项购粮赈灾。 第50页 谢太尉率领着车队刚到峄城,便发现一堆人在跟着一个满头白髮的老道在城外“施法”祈雨。谢太尉心中大怒,却因为不能在百姓面前显露出来,于是便先带着九皇子和一群大臣进了城,将他们安置在驿站内。 峄城作为漠北的枢纽,灾情尚要比其他城市好一些,人们靠着往日的存粮还能勉强度日。只是整个城中竟然有十分之三的人都在跟着那个道士作法,谢太尉当晚便命人将道士抓紧了牢狱中。 那道士坐在脏乱的大牢里,面上却波澜不惊。 谢太尉问道:“你带着城中百姓在外荒废耕织,到底是何居心?” 那道士面上显出一丝慈悲,嘆道:“大人,我不过是想救此处的百姓罢了,今天我们在城外作了法,等夜半便会落一场小雨。您若是不信我,只需等到夜半时分便能见分晓。” 谢太尉嗤道:“一派胡言。” 若是乌云蔽月,他还可信这道士几分。可是今夜明月皎皎,天象已经说明了今夜绝不会落雨,这道士却还在这里妖言惑众。 谁料夜半时分,忽然之间大片的云将月亮和稀疏的星子都遮住,然后真的下了一场小雨。城中的百姓们激动万分,纷纷去老道的居所向他跪谢。他们未寻到道士,又听闻道士被押入牢中,便在官府门口纠结了许多人让官府放人。 那道士问道:“敢问大人,我是谋财害命了吗?” 谢太尉心中认定了这道士只是碰巧,却无奈一群人在官府门前喧闹,只好让属下放了他。 于是城中的百姓依旧跟着那道士日日在城外祈雨,前去祈雨的百姓越来越多。谢太尉拦也拦不住,便放任自流了,反正等到日后引流了江水,这些百姓便也不需要这道士了,等到那时再治他的罪。 几日后,谢溦终于同裴瑍来到了峄城。进了谢府,谢夫人和谢沅见到谢溦,痛哭出声,饶是稳重自持的谢太尉也红了眼。 谢溦宽慰了谢夫人和谢沅一番,便对着他们介绍裴瑍:“这位便是裴瑍,将孩儿从鬼门关拉回来的人。” 谢夫人拉起裴瑍的一只手,感激涕零。而谢太尉则是深深地向裴瑍行了一礼,以示感谢。听谢溦说裴瑍还救过谢沅,谢夫人更是心绪激动,拉着裴瑍进了内室,吩咐侍从去做些吃食,以慰裴瑍一路来的辛劳。 而那厢九皇子听闻谢溦未死,还一路回到了峄城,心中一沉,提脚便从驿站来了谢府一探究竟。在谢府见到活生生的谢溦,九皇子心中暗暗气白丞相办事不力,面上却一片欢欣鼓舞:“真是恭喜谢太尉,令公子是怎么回到峄城的?” 谢溦向九皇子行了一礼,道:“殿下有所不知,那日我被沉入湖中,恰巧有人经过救了我,等伤好之后,我便日夜兼程赶回了峄城。” 九皇子一边说着真是万幸,一边暗恨救谢溦那人真是多事。既然谢溦未死,四皇子恐怕又会有东山再起的一天,实在是令他心焦。可是如今在峄城,谢太尉的地盘,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九皇子就是有再多的心思也不敢轻举妄动。 于是他皮笑肉不笑地问道:“不知谢大人想要何时启程?我们在峄城也等了够久了。” 谢太尉拱手道:“殿下莫急,工部几位大人还在根据地形图讨论如何才能将水引来峄城。一路去江水源头,还要设计水道的走势,我们还有得忙。” 谢溦听着谢太尉和九皇子打官腔,心中暗自好笑。其实谢太尉想要早日打通水道的心比九皇子还要急,此刻只是故意气九皇子罢了。 九皇子听了这话,也不好反驳。他只是个监工,什么也不懂,真正办事的都是工部那几位大人,因此他只好悻悻地回了驿站。 父子二人终于有了独处的机会,谢太尉将手搭在谢溦肩上,哽咽道:“伤好些了吗?” 谢溦答道:“已经大好了,父亲不必再担忧了。” 谢太尉又问道:“救你的那位小兄弟……” 谢溦一笑:“他人非常可靠,若不是他,孩儿根本不可能活着回来见您。” 谢太尉一嘆:“那就好。” 他们一起到了内室,只见谢夫人也用爱怜而又感激的目光看着裴瑍,让他吃这个吃那个。裴瑍来者不拒,那乖巧的样子恐怕没有长辈不会喜欢。 谢夫人温声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裴瑍心中考虑了一番,取了一个听起来与自己的外貌最符合的年龄:“伯母,我十六岁了。” 谢夫人握住他的手:“比阿溦还小两岁呢,你父母呢?” 裴瑍适时地露出一副落寞的表情:“他们已经过世了……” 于是谢夫人看他的目光中又多了一丝心疼,眼中只有他,连谢溦和谢太尉都不入眼了。一旁的谢沅也是不停地给裴瑍递吃的,目中尽是感激之情。 第二十八章 虽然谢太尉对九皇子气言还要在峄城等很久,实则自己也在催工部的几位大人。工部几位大人是皇帝选派的能人,不过三日便勘测好了周围的地形,谢太尉喜不自胜,决定准备一日便启程。 谢溦自然要随行,他私心里想带上裴瑍,于是问他:“你可愿与我同去?” 裴瑍沉默了半晌,前日他熘出谢府去找了庚泽。不知为何庚泽看上去十分轻松,神情是裴瑍从未见过的欢喜,并不将眼前的旱事放在心上。 第51页 裴瑍心中有些不悦,距离他将旱事託付给庚泽已经过了两个月了,至今却毫无进展。他问庚泽究竟查得怎么样了,而庚泽却说自己已经有头绪了,一定不负帝君所託。他便面色一沉,令庚泽一月之内解决峄城的干旱,否则便回钟山领罚。 虽然知道只要庚泽在这里,峄城便不至于因为干旱而闹出人命,但是裴瑍心中还是有些不放心。谢溦看到他有些犹豫,摸摸他的头笑道:“还在怨我不愿带你游歷漠北?” 裴瑍摇了摇头道:“自然不是,我愿随谢兄一同前往涵江。” 谢太尉同众位大人们商议过,涵江是离漠北诸城最近且水流量最大的一条江流,因此他们决定引流涵江。从峄城前往涵江的源头,加上绘制路程图的时间,满打满算也不过半月路程。 这次是前去处理公务,因此谢夫人和谢沅不随行。临行前谢沅可怜巴巴地拽着两个哥哥的衣角,捨不得他们走。谢溦道:“沅沅在家好好读书,哥哥回来给你带礼物。” 谢沅期待地望着裴瑍:“那裴哥哥呢?” 裴瑍笑道:“放心,少不了你的。” 这一路上走走停停,裴瑍成了途中最清闲的人。谢溦总是陪着谢太尉事事亲为,连九皇子也为了领功,不得不跟着诸位大人辛勤勘测。 裴瑍看着忙碌的谢溦,心中一嘆。在他看来,这件事太过理想化了。谢太尉是个很聪明的人,他提出事先规划好路线,然后由各地招揽民工分段修水道。只需知道每个路段要修多深,即可互不干扰,大大地加快了修建水道的速度。只是即使是这样,水道修好至少要到明年去。 更何况不仅是时不我待,还有很多需要担心的事。其一,漠北地势高,若是水道修好了,江水又能否顺势引到漠北去?其二,现在漠北的百姓全靠朝廷的救济生活,若是一直不下雨,多么富庶的国家才能养得起这些颗粒无收的百姓大半年? 谢溦以为他终日在马车里闲坐,事实上裴瑍一直都在马车中思虑不已,怕谢溦会空欢喜一场。裴瑍又给庚泽递了消息,让他尽快查清楚,否则恐怕远水救不了近火。 半月后,一行人到达了涵江的源头。同工部大人们商量好水道的深度之后,谢太尉立刻奏请了皇帝,调派人手和银两,前去每个分段修建水道。 目前一切看着都很顺利,谢溦和谢太尉留在了源头,因为这里的水道最不好修。若是涵江源头决了堤,那便不是拯救漠北的百姓,而是要害了涵江周边的百姓。 在驿站安顿下之后,一切都是工部和谢太尉管理,谢溦变得很清闲,终于有时间同住在他隔壁的裴瑍说上几句话。他敲了敲裴瑍的门,听到裴瑍有些低沉的声音:“进来吧。” 裴瑍的神色微微有些疲倦,谢溦看到他手中拿着一把小矬子,正在对着一小块木料使劲,桌上落满了木屑,便问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裴瑍道:“闲来无事,做个木雕。” 他手中的木雕只是雕了个大概,还看不出是什么。谢溦笑道:“没想到你还会木雕。” 裴瑍从床头取来一只小匣子,递给了谢溦,心中隐隐期待谢溦打开时的表情。谢溦接过匣子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条木雕小龙,从龙角到龙尾,甚至是每一片龙鳞都雕的仔细而又好看。那日在木雕店被伙计吹得天花乱坠的木雕龙,根本比不上眼前这条木雕小龙。谢溦爱不释手地摩挲着这条小龙,发现它口中还含着一根东西。 看到谢溦惊喜的表情,裴瑍十分满意,解释道:“这是送给你的。” “那日木雕店的伙计说应龙是天界的雨神,其实不尽然。天界的雨神是烛龙,应龙是他的下属。他们都能唿风唤雨,这个木雕送给你,也算是图个好兆头。” 听了这番解释,谢溦才知道原来这条小龙口中衔的是根蜡烛。人界将龙奉为雨神,雨神庙即为龙王庙。谢溦不信传说,但是他领裴瑍的情。他一手拿着小小的烛龙木雕,一手轻轻地拍了拍裴瑍的头,仿佛对待一件无比爱惜的珍宝。 这些日子同谢溦朝夕相处,裴瑍也在探究自己心中究竟在想什么,为什么一见谢溦便心痒难耐。一直到想通的那一天,他将原本雕给谢沅的应龙木雕改成了烛龙,送给了谢溦。 面前这个人,他势在必得。不仅仅是为了让他进钟山,还是为了自己的心。 裴瑍轻轻地拽住谢溦的袖子,眼睫微颤,掩去目中炙热光芒:“谢兄喜欢吗?” 少年的面容稜角分明,分外好看。谢溦看着他,觉得天下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如此诚挚的人,微微一笑道:“非常喜欢。” 裴瑍仿佛得到了世上最好的嘉奖一般,笑容比窗外的烨烨日光还要明亮。他继续坐在桌前,雕那件准备送给谢沅的礼物。而谢溦便看着他,同他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工程渐入佳境,九皇子便开始打谢溦的注意。他以为谢家丝毫不知杀手是白丞相派去的,又不再站在对立面上,便终日邀请谢溦去城中的酒楼。谢溦以自己太忙为由推拒了无数次,却没曾想九皇子找到了谢太尉那里,阴测测地说道了几句。 谢家目前还得罪不起皇子,谢太尉便要给九皇子赔脸色,谢溦只好随了他。却没想到裴瑍也要去,谢溦无奈地道:“又不是去什么好地方,你偏要跟着。” 第52页 谁知裴瑍坚定无比,非要跟去,谢溦便只好带上他,想着诸事都注意些也便罢了。 到了酒楼,九皇子便左拥右抱,喝得酩酊大醉。谢溦喝着茶,听屏风后的琴声听得入了迷。九皇子如今想拉拢谢家,便举起一杯酒敬他。谢溦本想以茶代酒,九皇子却不依。不好驳了九皇子的面子,他便喝下了一杯酒。 这些酒里难免都掺了些助兴的东西,令谢溦浑身燥热。 一旁的裴瑍在他耳边低声问道:“好喝吗?”温热的气息令谢溦一颤,想要让他别碰席间的酒,却见裴瑍已经将手里的那杯酒一饮而尽。 眼见裴瑍白皙的面容上迅速染上一丝绯红,谢溦顿时感到有些头痛。偏偏此时九皇子又自作聪明,将那屏风后弹琴的女子叫了过来,让她好好伺候谢溦。 安排好了一切,九皇子便揽着自己怀中的女子去厢房了。而那弹琴的女子看到谢溦的姿容,脸红心跳,想要顺势坐在谢溦腿上,却被一双手狠狠地推开。 那女子看到裴瑍怒气满满的面容,惊恐地跪在了地上。谢溦没想到裴瑍只喝了一杯,却像发酒疯一样,于是命那女子退下,然后带着裴瑍进了另一间厢房。 裴瑍就那样乖巧地被他牵着手,坐在床前,又喝下了谢溦餵的一杯水。他的目光追随着谢溦的身影,有些意乱神迷。那酒中加的东西对他半点作用都没有,他也不至于一杯就醉。他看谢溦今日一直注意着屏风后,只是藉机发泄自己的不满罢了。 谢溦坐在他身边,声音有些喑哑低沉:“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裴瑍把头抵在他肩上,委屈地道:“哪里都不舒服。” 他靠得太近,谢溦身上太热了,便将他推开:“这些酒都有问题,下次在这种地方便不要喝酒了。” 偏偏裴瑍却用纯真的目光看着他:“有什么问题?” 谢溦哑口无言,想起他父母早逝,恐怕没人教过他这些。只是虽然谢溦将他看作亲弟弟,这些事也太私密了些,令人难以启口,于是谢溦决定逃避这个问题。 喝下的酒仿佛在小腹中翻滚,谢溦站起身,道:“我出去透透气。” 裴瑍却拽住他的衣袖,冰凉的手贴在谢溦额头上:“谢兄是染上风寒了吗,脸这么红,怎么能出去吹风?” 谢溦再次推开他,说了声无事便急匆匆地往外走。却被裴瑍紧紧地握住了手,十指相扣间,他听到裴瑍有些喑哑的声音:“我的心思,谢兄当真一无所知?” 谢溦疑惑地转过身看着他,触及到裴瑍目中滚烫的情意,心中大震,当下就要甩开他的手。谁料裴瑍力大无比,竟将他拉回床榻上,翻身覆在谢溦身上。谢溦偏头躲开裴瑍近在咫尺的面容,却感到他温热的气息吐在自己脖颈上,更加不适。只好闭起双眼道:“裴瑍,放开我。” 若是此刻他还不懂裴瑍在想什么,恐怕便白活了这十几年。 可是裴瑍忽然在他颈间落下一个轻柔却滚烫的吻,谢溦即刻便起了反应,伸手推他,却仿佛是在推一块磐石一般无力。 “我心悦谢兄,谢兄当真看不出来?” 裴瑍将谢溦的脸掰过来,正视着他的双眼。谢溦看着他眼中的深深情意,心中烦躁无比。更要命的是,裴瑍忽然低下头来,轻轻舔了一下他的唇。 作者有话要说:  所有有关水道的事都是瞎编的,请各位看官见谅~ 第二十九章 谢溦脑海中忽地炸开,拼命推他:“你胡说什么?” 裴瑍伸手向下探去,不轻不重地揉了揉。谢溦闷哼一声,双眼红通通地道:“裴瑍,你不要乱来,我把你当亲弟弟看。” 他不为所动,轻笑了一声,松开了谢溦的腰带,低声道:“谢哥哥……” 裴瑍手中动作起来,在那双他日思夜想的弯如半弦月般的双眼上,落下一个又一个吻。谢溦有些受不住,他自从懂事以来,自己都未曾这样做过几次,更遑论是被别人触碰。一时之间身体上和心理上的刺激,令他忍不住在裴瑍手中释放了出来。 看到谢溦眼底的湿意,裴瑍心中一动,深深地吻住谢溦的唇。谢溦牙关紧咬,怎么也不肯放他,他只好重重地吮吸了一下谢溦的唇角,从喉中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嘆。 在裴瑍用清水和帕子为他清理的时候,谢溦躺在床上,双腿发软,不知道自己怎么会陷入这种混乱的境地。裴瑍清理完毕,侧躺在他身边拥住了他。 谢溦挣不开他,索性由着他,沉默了半晌后,谢溦涩然道:“你还小,分不清喜欢和亲近,以后不可再这样了……” 裴瑍将头埋在他肩上,闷声道:“我知道我喜欢谢兄,喜欢谢兄对我笑,喜欢谢兄摸我的头,喜欢谢兄的眼睛。谢兄是最合我心意的人,全天下都再找不出第二个。” 谢溦哽道:“你才活了十六年,怎知他日不会遇到喜爱的女子?” 裴瑍抬起头望着他,问道:“谢兄说这么多,究竟是因为不喜欢男子,还是讨厌我?” 看他双眼都湿漉漉的,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谢溦又忍不住有些心疼:“不是的,你不懂……” 裴瑍看到他蹙起的眉头,决定打感情牌耍无赖,于是抱紧了谢溦道:“我就是喜欢谢兄,谢兄莫要再推开我了。” 第53页 裴瑍倔强的双眼中流出泪水来,谢溦慌了,明明是自己被他欺负了一顿,怎么他看起来比自己还要委屈?可是看他这样无声地流泪,谢溦忍不住伸出手替他擦去泪水,无奈地道:“一切姻缘都要两厢情愿才好,无关男女,我确实只把你当弟弟看。” 听他这么说,裴瑍得寸进尺道:“既然不是因为我是男子,谢兄又怎知他日不会心悦我?” 谢溦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又听他道:“谢兄就不能给我一个机会吗。” 谢溦一嘆,道:“既是如此,你先松开我。” 这时候就应该听话,裴瑍乖乖地松开了他,听到谢溦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心中有些不满。裴瑍握住了他的手,怕他逃开。谢溦并不准备逃,他累得不想动,只是不想被裴瑍抱住罢了。裴瑍用手指揉着谢溦的指节,温声道:“睡吧。” 今夜之事令谢溦心中又惊又困,怀着不安睡了过去。而裴瑍在他睡着之后,又揽住了他的腰。 自从那日之后,谢溦终日都躲着裴瑍。他为了不惹裴瑍纠缠,便主动在谢太尉身边领了很多事务,不过几日便忙得清减了许多。 谢夫人来了信,他才想起再过不久便是他的生辰。谢夫人信中问他有没有遇到心悦的人,还打不打算成亲。谢溦脑海中忽然浮现出裴瑍的面容,不禁浑身一震,丢下信随谢太尉去水坝了。 渐入深秋,裴瑍发现谢溦一直躲着自己,有些无奈。一日他忽然发现驿馆中的僕从都忙忙碌碌的,不知道在做什么,他随便拽住一个问道:“今日有什么事吗?” 僕从答道:“今日是谢公子的生辰,九皇子要在驿馆设宴为谢公子庆贺。” 裴瑍心中仿佛被利刃划开一个口子,血淋淋地疼。他以为谢溦避着自己只是羞于见到他,没想到谢溦是真的绝情,一丝一毫都不喜欢他,连庆贺生辰都不邀请他。 大雨倾盆而落,院中的僕役们加快了脚步:“都秋天了,怎么还会下这么大的雨?” 而站在廊下的裴瑍面无表情地望着雨幕,重重地关上了厢房的门。 忽然落了大雨,工程只好暂停,谢溦同诸位大人便回到了驿馆。九皇子的小厮已经在门口等候了多时,一见谢溦便笑道:“谢公子,我家殿下听说今日是您的生辰,在驿馆设下了一桌酒席,还请您和谢太尉不吝赏光。” 谢溦忙得昏了头,哪里记得今日是自己的生辰。周围的几位大人见状,便都说要来凑热闹喝酒,谢溦自然是满面笑容地答应了,转身对那位小厮道:“多谢九皇子盛情。” 回房将湿透的外衫换下,谢溦犹豫了一番,还是前去敲了敲裴瑍的门。半晌都无人答应,推开门一看,房内空无一人。谢溦退出厢房,想起裴瑍最喜雨天,可是秋日天寒,这种天气出去乱转定会着凉。一时间谢溦心中焦急无比,想要出门去寻裴瑍,却被九皇子派来催促他入席的小厮拦住了。 谢溦看着那位小厮微笑中却带着笃定的神情,只好同他前去赴宴。 天界钟山的神殿内,裴瑍坐在石凳上,桌前摆满了酒瓶。想起谢溦望向他的目光和他的躲避,觉得有些心灰,于是又启封了一瓶酒,一杯接一杯地喝了起来。 酒席上,谢太尉和工部几位大人是今日席间最欢喜的人。谢溦一心惦念着裴瑍,有些食不知味。而九皇子因为迟迟没有得到谢太尉的支持,心中也有些不快。对于谢太尉和几位大人来说,诸事顺利,他们自然开心,因此甚至在席间行起了酒令。 一场筵席借着替谢溦庆生的名头,九皇子明里暗里向谢太尉诸多示意。而谢太尉却装作醉酒,一概不知九皇子说了什么。一众大臣都在这里,九皇子纵使心中暗怒,也不好摆脸色,于是这场筵席也算得上是宾主尽欢。 酒席散后,谢溦扶着谢太尉回了房,便转身去找裴瑍。裴瑍的厢房依旧空无一人,看着夜幕中丝毫未减的雨势,谢溦蹙起眉,撑起一把伞便外出寻裴瑍去了。 雨夜静悄悄的,谢溦只能听得到雨水打在伞面上的声音和自己的脚步声。在驿馆外走了一圈,都未寻到裴瑍的身影。寒风挟裹着雨水扑面而来,从伞底打湿了谢溦的衣衫和头面。谢溦打了个喷嚏,心中越发焦急。找了许久,忽然福至心灵,想着裴瑍会不会已经回去了,于是撑着那把没什么用的伞又回了驿馆。 裴瑍喝了好几坛酒都没有醉意,又怕错过谢溦的生辰,还是回了人界。他敲了敲自己隔壁的门,却无人应答,转身却看到谢溦撑着伞站在庭中,面色苍白,神情憔悴。 谢溦走到他面前,合起伞放在一边,问道:“你去哪了?” 裴瑍看他衣衫尽湿,想拉他回房换衣服。而谢溦嗅到他身上浓重的酒气,心中莫名燃起一股怒火,甩开他的手,冷冷地道:“你出去喝酒了?” 被谢溦甩开手的裴瑍更加意冷,答道:“谢兄又不是我什么人,何必管我?” 看到谢溦露出仿佛被刺痛一般的神情,裴瑍心中又生出悔意,低声道:“谢兄赴宴回来不是打着伞吗,怎么还淋成这样,先进去换衣服吧。” 谢溦仿佛无视他一般,迳自回了房,裴瑍担心他着凉,只好跟了上去。只见谢溦坐在榻前,没有任何要换衣服的意思,只是表情漠然地望着裴瑍。 第54页 裴瑍倒了一杯热茶递给他:“我不知道今日是谢兄生辰,未来得及准备礼物……” 谢溦也不接茶杯,打断了他的话:“何必?” 裴瑍蹙眉道:“何必什么?” 谢溦直视着他,道:“你年纪小,说心悦我不过只是一时兴起,过几日兴味消了便罢了,又何必作出这种姿态?” 裴瑍握住他的手,沉声道:“我心悦谢兄,是深思熟虑过后才告知你,不是一时兴起。” 他的手比裴瑍的还要冷,裴瑍望着谢溦疲惫的面容,内心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谢兄刚刚出去寻我了?” 谢溦垂下眼睫道:“没有。” 裴瑍看到他躲避的神情,心中忽然欢喜起来:“谢兄刚刚出去寻我了是不是?是我不好,不该在这种天气乱跑。” 谢溦表情柔和了一些,像是消了些气,裴瑍便知道自己猜对了。谢溦的发梢还在滴水,裴瑍用帕子替他擦了擦,柔声道:“谢兄先把外衣脱了。” 见谢溦抬头警觉地望着自己,裴瑍笑道:“湿成这样,再穿会患风寒的。” 谢溦将外衣解下来交给他,看着他搭在一旁的架子上,忽道:“你回去吧,我累了。” 可是裴瑍却得寸进尺般关上门,坐在谢溦身边,伸手替谢溦按了按头上的穴道:“谢兄这几日瘦了好多,我看了很心疼。” 听不得他说俏皮话,谢溦面色一沉,就要请他离开。裴瑍看他变了面色,忙道:“我帮谢兄捏捏肩。” 裴瑍温热的手隔着中衣在自己的肩上按捏,谢溦心中一嘆,握住他的手腕,道:“好了,你回房休息吧。” 见他还是这样,裴瑍在他身后揽住他老变得纤瘦的腰,嘆道:“谢兄今天心悦我了吗?” 不知为何,谢溦竟然说不出拒绝的话来。裴瑍没听到他斥责的声音,心中一喜,轻轻地吻了一下谢溦的耳廓,然后赶在谢溦生气之前离开了厢房。 裴瑍离去之后,谢溦摸着自己有些发热的耳垂,独坐沉思了很久才就寝。 作者有话要说:  谢哥哥:“你还小。” 瑍瑍拉着他的手探向自己身下:“你说谁小?” 第三十章 时光飞逝,涵江大坝前的水道已经修了一月有余。裴瑍如今不管谢溦走到哪里都要跟着,谢溦也由最开始的躲避转为放任自由。 在初冬时节,谢太尉接到了一封来自峄城的信,是谢夫人写的,先是报了喜,说峄城落了一场大雪。但是谢夫人言辞中又有诸多含煳不清,只说让谢太尉抽空回一趟峄城。谢太尉无奈地放下信,涵江这里的工程才刚刚上手,他实在是无法脱身。 谢溦问道:“娘说是什么事了吗?” 谢太尉嘆道:“只说是百姓们有些躁动,好像是跟之前那个道士有关。” 谢溦犹豫了半晌道:“不如我回去一趟?” 只见谢太尉沉思了片刻后道:“也好,你将手头的事情都处理一趟便回去吧。” 谢溦将事务处理完毕便着手启程回峄城,裴瑍无谓他去哪,既是去峄城便更好。他已经接到庚泽的消息,说是处理好了峄城的旱事,降下了一场大雪,此次正好可以回去问问庚泽峄城的旱事究竟是什么导致的。 此次回去只有他二人,因此不过五日便赶到了漠北,连日赶路,两人决定在郊外休息一晚。捡了些木柴生了火,谢溦坐在火堆旁将手伸过去取暖,如玉的面容被火焰照得温暖而又平和。 裴瑍贴着他坐下,他只是无奈地看了裴瑍一眼,并未多言。裴瑍又将谢溦的双手握起来,微微一笑:“我替谢兄暖手。” 他总是这样强势,谢溦抽不回手,只好对着裴瑍粲然一笑。正当裴瑍为这笑容心旌神摇之时,听到谢溦问道:“你可想成亲?” 裴瑍心中一动,靠他更近一些低声道:“谢兄愿意同我成亲?” 只见谢溦神情中多了些怅惘,他道:“我年少时以为自己会同一位家世相当的女子成家,生一个像沅沅一样可爱的女儿……” 裴瑍神色一紧,打断了他的畅想,捧着他的脸道:“可是谢兄年至十九都未成亲。” 谢溦推开他的手:“我的确是喜欢男子,但是……”但是什么?裴瑍盯着他,“但是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心悦你。” 谢溦主动握住了他的手,柔声道:“谢家欠你两条命,我之前一直把你当亲弟弟看。” 沉默了半晌,裴瑍欲启唇说些什么,却说不出来。他能勉强谢溦做任何事,只是不能勉强他喜欢自己。然而谢溦忽然将头靠在他肩上,道:“不过我愿意试一试。” 仿若柳暗花明,峰迴路转,裴瑍有些怔忡。谢溦在他肩头蹭了蹭,道:“我愿意试一试喜欢你。” 感受到裴瑍有些僵硬的身体,谢溦一笑。他不是铁石心肠,裴瑍日日围着他打转,他床头还放着那个小巧精緻的烛龙木雕,饶是路途再遥远,临行前他也将那个木雕带着。更何况裴瑍风姿出众又细心体贴,又有多少人为他心动过?谢溦也无法例外。 裴瑍心中一盪,拥住谢溦,同他在火光边依偎着睡去。 第55页 峄城的积雪刚刚消融,屋檐上的冰凌化作了水,滴滴答答地流淌着。百姓们面上是从未有过的轻松神色,这场大雪令百姓们不再忧愁缺水,并且还为他们带来了希望。 谢溦和裴瑍回到谢府,却发现谢府一团糟,满地都是化成污泥的积雪。管家看到谢溦,老泪纵横道:“少爷,你终于回来了……” 谢溦蹙起了眉,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管家引着他进了谢夫人的房间,哽咽道:“夫人病了。” 内室中充斥着浓重的药味,谢溦立刻冲到谢夫人床边,只见谢夫人面容消瘦,静静地躺在床上,谢溦哑声道:“怎么回事?” 管家答道:“半月前夫人忽然晕倒了,从此之后就没醒过,我请遍了城中的大夫,都说夫人这病来得奇怪,他们无能为力……” 谢溦握起谢夫人只剩一副骨架的手,心中一痛,道:“去别的城镇找。” 管家嘆道:“周边的大夫全都找遍了……” 谢溦冷声道:“那就去更远的地方找!” 管家应声退下了,裴瑍将手搭在谢溦肩上,宽慰他道:“别担心,伯母平日里身体康健,会治好的。”只是他看着谢夫人仿若病入膏肓的面容,心中升起一丝疑惑。他早就查过谢溦一家的命书,谢夫人此生应当是安享晚年后才溘然长逝的,怎会生如此重的病? 谢溦将脸埋在谢夫人手上,哽咽出声,在裴瑍的抚慰下才慢慢平静下来。只是忽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对,他问一旁的侍女:“沅沅和闻嬷嬷呢?” 谢夫人重病,闻嬷嬷和谢沅怎么会不在这里? 侍女惶恐地道:“闻嬷嬷在小姐房中陪着小姐……” 谢溦立刻站起身子去谢沅的院子找她,裴瑍跟在他身后,只见谢沅院中一个侍从都没有。谢溦推开谢沅的房门,只见谢沅床前垂着厚厚的纱帐,帐中传来闻嬷嬷的轻声细语。 谢溦不动声色地撩起了纱帐,看到谢沅依在闻嬷嬷怀中,表情安然地睡着了。闻嬷嬷一见他,面色焦急无比,令他不要出声,然后轻轻的放下谢沅。闻嬷嬷示意谢溦和裴瑍出去,然后轻轻地关上了谢沅的房门。 闻嬷嬷哽咽道:“少爷,你终于回来了,大人呢?” 谢溦蹙眉道:“父亲还在涵江处理政务,到底是怎么回事?” 闻嬷嬷仿佛怕惊醒谢沅,轻声道:“您同大人走之后不久,便出事了……” 原来谢太尉和谢溦离开峄城后,峄城中便掀起了一场内乱。谢太尉的亲信不许那个道士继续在城中故弄玄虚妖言惑众,而其他几位大人却仿佛成了那道士的信徒一般,加上城中的百姓拥簇,谢太尉的亲信已经几乎丧失了做主的权利。 而半月前谢沅同几个城中的小姐出游,却全被土匪绑走了。其余几位小姐全都不知所踪,想必已经惨遭毒手了。而谢沅逃过一劫,却如同惊弓之鸟,见了谁都害怕。 谢夫人见了这样的谢沅,心痛中夹杂着愤怒,亲自命人彻查此事,势必要将那群匪徒都抓起来判罪。谁料还未过几日,谢夫人便忽然得了怪病倒下了。 听完闻嬷嬷的讲述,谢溦面沉入水,还想再问。却听见房中传来谢沅的惊叫声,三人连忙冲进房内,闻嬷嬷紧紧抱住谢沅温声安慰。谢溦看着仿佛认不出自己一般的谢沅,轻声唤道:“……沅沅?” 谢沅依旧是抽泣着,还把头埋进闻嬷嬷臂弯中,不愿看到他们。谢溦眼眶一热,几欲落泪,一旁的裴瑍紧紧握住他的手,将他拉出了谢沅房中。 看到谢溦有些失神的面容,裴瑍道:“谢兄,先给伯父写封信吧。” 回神的谢溦道:“是……是该给父亲写封信。” 谢溦回房给谢太尉写信的同时,裴瑍命人扫清了院中的雪泥,又看天色已晚,便命管家给谢溦准备些饭菜,才回房去找谢溦。 只见谢溦握着笔坐在书案前,似乎是无从落笔。 裴瑍心中一嘆,谢太尉此时在千里之外,又是在给圣上办事,怎么回得来。可是若是谢太尉不回来,谢夫人在这期间去世了……这封信真是不好写,于是他温声道:“谢兄不若先告诉伯父,伯母生了场病,让伯父将峄城交给你处理。” 沉思了一番,谢溦写好了信,又加上谢家的标记,便让人将信送了出去。 管家将饭菜端了上来,裴瑍拉着谢溦坐到饭桌前:“先吃点东西吧。” 谢溦摇摇头表示吃不下,裴瑍温声道:“赶了这么久的路,吃点东西再睡一觉,明日起来再说,若是你现在倒了,伯母和阿沅怎么办?” 谢溦勉强吃了几口,未洗漱便倒在了床上。裴瑍用温水湿了帕子,替他擦了擦脸,然后躺在他身边。谢溦缩进他怀里,终于是哽咽着哭出了声。今日谢夫人枯藁的面容令他心惊,眼下束手无策又令他茫然。 裴瑍在他额前落下一吻,轻抚他的背,等他睡着之后便回了天界,去找司命星君查谢家人的命书。 司命星君奇道:“不是之前才看过,怎得又要看?” 裴瑍无心解释,只是翻到谢夫人命书那页,只见命书上原本圆满的一生忽然发生了变化。他神色一紧,又去看谢沅和谢太尉的。司命星君见他面色冷硬,便也凑上来看了一眼,然后疑道:“怪了,我没改啊。” 第56页 裴瑍合上命书,道:“是自己变的。”命书自己改变,只会有一种原因,谢家一家都并非死于人为。 司命星君问道:“莫非是又有什么妖孽从妖界逃了出来肆意伤人?” 谢夫人此时的病就像忽然有了解释,应当是中了妖毒或是咒术,裴瑍向司命星君道了声多谢便返回了人界。 第二日天亮时,谢溦见裴瑍不在自己身边,盯着床帐思虑了很久,然后穿戴整齐。他先是去看了看谢夫人,所幸谢夫人还不是药石不进。谢溦给谢夫人餵了一碗药,便又去看谢沅。谢沅依旧是那样,一见除闻嬷嬷外的人便惊叫,丝毫问不出任何事来。 谢溦看着谢沅,无力地闭上了双眼。再睁开眼时,谢溦瞳孔中仿佛含着冰,他吩咐管家道:“命人将父亲的亲信请进府中吧,我有些话问他。” 管家应了声是,便下去了。 此时裴瑍从天界回来了,带着从太上老君那里要来的仙丹。见到谢溦便道:“我这里有些珍藏的药丸,不知有没有用,可以试一试。” 谢溦听他这么说,怀着期盼给谢夫人餵了一颗。谁知谢夫人咽下去之后,依旧是毫无反应。裴瑍心中有些震惊,什么样的妖毒和咒术,连太上老君生死人肉白骨的仙丹都没有用? 看到裴瑍失望的神色,谢溦摸了摸他的头道:“无事,我已经派人去找大夫了。” 管家说谢太尉的亲信已经到了,谢溦便吩咐他先去接见,然后在裴瑍耳畔落下一吻,轻声道:“谢谢你。” 第三十一章 谢溦到会客厅时,谢太尉的两个心腹已经坐在那里喝茶了。谢溦上前行了一礼,道:“让两位叔伯久等了,谢溦惭愧。” 薛大人扶起他,嘆道:“幸好你回来了,否则谢府还要这么乱着。”他们都知道谢太尉回不来,谢溦在家至少能帮谢夫人分担一些。 谢溦恭声道:“谢溦今日请二位叔伯来,是想问问前些日子发生的动乱究竟是怎么回事。” 听了他们一番解释,谢溦才知道,原是之前许久不曾降下雨雪,那道士便给城中的百姓们出了个丧尽天良的主意。将城中符合那道士要求的孩子都抓起来活祭,他们二位听说之后便将那道士抓进牢中,并且警示百姓绝不允许用小孩活祭。谁知那道士方被抓进大牢一天一夜,便被放了出去。 薛大人和赵大人去质问放走那道士的几位守官,却没想到他们却冷冷地道:“若是能救全城的百姓,只是用几个孩子做祭品又如何?” 赵大人痛心疾首地对谢溦道:“这简直是丧心病狂!” 薛大人在一旁嘆道:“所幸的是,现今还没有人用孩子活祭。” 谢溦沉吟了片刻,问道:“敢问二位叔伯可知月前劫走家妹的劫匪们有下落了吗?” 赵大人摇了摇头道:“城中的守卫如今已经不归我们管了,应当已经没有人去追查那些劫匪了。” 他们又跟谢溦发出一声嘆惋,说那日徐大人家中独女也死在劫匪手中。而且失去踪迹的三位小姐事到如今都还未找回尸体,实在是令人齿冷。 忽然间管家上前来低声道:“少爷,门外有几位大人前来探望……” 谢溦还未答话,只见几位大人浩浩荡荡地走进门内,为首的郭大人见了谢溦便笑道:“贤侄回来了,怎么也不通知一声,好让我们为你接风。” 谢溦道:“就算不通知,想必各位也会不请自来。” 赵大人蹙起眉头,轻轻对着谢溦摇了摇头,目光中满含忧虑。而那郭大人就像没有听到谢溦针锋相对的话一般,笑道:“贤侄既然回来了,便好好照顾谢夫人吧,城中的事有我们这些老骨头撑着,贤侄不必担忧。” 谢溦敛起眸中的冷意,波澜不惊地道:“那真是麻烦各位大人了。”谢溦又转向管家,“陈伯,送客。” 一位大人面上愤愤不平,正欲上前教训谢溦,却被郭大人拦住,然后道:“那就祝谢夫人早日康復,告辞。” 出了谢府的门,一位大人道:“郭兄何必如此忍让那小子,刚刚就应让他知道知道什么叫天高地厚!” 郭大人望着谢府高悬的匾额,笑道:“不急,以后有得是这位谢公子好受的。” 在会客厅送走了薛赵二位大人,谢溦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在书案前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做。 庚泽不知裴瑍在峄城,便返回了钟山。接到消息的裴瑍只好暂时离开了谢府,回去听庚泽禀报公务。 钟山的神殿内,庚泽目光熠熠,拱手对裴瑍道:“帝君,我已经将峄城的事务处理好了。” 裴瑍问道:“查清楚峄城的旱事究竟是什么原因了吗?” 庚泽答道:“漠北本来便雨水少,却也不会大旱至此。我查了一番,才知原是有妖物在那里设下了禁制,令雨水不得进出,因此才会连年干旱。我已经将那妖物除去,想必以后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裴瑍看庚泽容光焕发,猜测他应当是第一次自己处理事务,还做得不错,所以心中喜悦。 峄城的旱事解决了,裴瑍心头的大石也落下了,于是他笑着道:“放你一月假,去休息吧。” 第57页 庚泽那张平日里总是绷着的脸上忽然出现了喜不自胜的表情,然后向裴瑍行了一礼,匆匆离去了。不知道他急着去做什么,大约是私事,裴瑍来不及思考这些,急匆匆地赶回了峄城。 回到谢府,谢溦正在给谢夫人餵药。裴瑍看他满面疲色,便接过他手中的药碗:“我来吧。” 见到是他,谢溦便把药碗递给了他,坐在一旁看他给谢夫人仔仔细细地餵药。今日谢夫人的面色又难看了一些,管家请了三个大夫前来面诊,都说实在是没有办法了,让谢溦准备后事。 裴瑍餵了药,随着谢溦回了房,问道:“可想到接下来该怎么办了?” 谢溦靠在他怀里,低声道:“我娘这里,还是要寻访名医。我明日打算去找那个道士,看看他是个什么样的什么人。” 裴瑍轻抚着他的背,道:“明日我陪你一起去。” 谢溦点点头,将整张脸都埋进裴瑍胸膛中。裴瑍爱怜地抚摸他的长髮,然后让下人准备了些晚饭送来。 第二日,谢溦向管家打听了那道士的住处,便和裴瑍一起去找他。 道士住在一个茅草屋里,谢溦上前轻叩屋门,听到里面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门没关,请进吧。” 谢溦正欲推门,裴瑍忽然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腕。谢溦回头看到他蹙起的眉,问道:“怎么了?” 裴瑍松开他的手,摇了摇头,自己推开了那扇门。不知为何,他刚刚忽然感到门内有一股浓郁的仙气。不过不论如何,他在谢溦身边,想必不会有什么危险。至于那道士,哪怕是有仙气,也绝不是什么好人,谁会用无辜小儿的性命来祈雨? 进去之后,只见那道士端坐在桌边,给他们二人都斟了一杯茶。他看了看裴瑍,然后对着谢溦笑道:“这位想必就是谢公子吧?” 谢溦点了点头,他便道:“谢公子同令尊很是相似。” 不欲同他闲谈,谢溦开门见山地问道:“便是你教唆诸位大人以小儿活祭来向诸神祈雨?” 那道士一嘆,道:“我不过是为了此方百姓着想罢了。” 这是个凡人,甚至连仙缘都没有,裴瑍在看到他的第一眼便确定了这件事。听他这么说,裴瑍嗤道:“从古至今,从未听说过有神仙要凡人生祭的。反倒是那些妖物,痴迷于凡人的血肉。” 那道士正色道:“您这话我不认同,神仙凭什么替凡人降雨却不要丝毫回报?” 裴瑍心中怒气翻涌,钟山歷代帝君都是雨神,他们族中从未有人降雨是为了求凡人回报的,这道士的话令他感受到了被人污衊的愤怒。 那道士又道:“若是不求回报,为何生祭了三个女孩之后便降了一场大雪?” 谢溦面容惨白,问道:“那三个姑娘是你们劫走的?” 谋害了三条鲜活的人命,这道士面上却没有丝毫愧容,只是嘆道:“没有牺牲,怎么换得来这场大雪,漠北的百姓也不会得救。” 这大雪明明是庚泽辛劳多日的结果,恰巧被这道士撞上了,还让他在此胡言乱语。裴瑍正欲反驳他,却听他道:“说起来那日不慎让谢小姐逃了出去,不然那时落下的本应是雨而不是雪。” 谢溦气得发抖,几欲拔剑在此斩杀了这个道士。然而裴瑍按住他的手,问道:“你又怎知生祭便会落雨?” 这道士是个凡人,身上却有仙气。杀人对他来说没有任何用处,幕后应当有指使他为恶的人。 道士故弄玄虚道:“这自然是神明的旨意,你们这些凡人是听不到的。” 道士又笑道:“三日后还会有一场生祭,这次必定会下雨,谢公子若是感兴趣,不妨前来一观。” “什么?”谢溦失声道,“你们又要用谁生祭?” 道士摆出了送客的姿态,道:“我要是告诉谢公子,你岂不是要乱了我的大事?” 再问他,他便闭眼不答了。谢溦想要杀了他,就此一了百了,却听裴瑍低声道:“这座屋子旁全是暗卫。” 回到谢府,谢溦雷厉风行地将所有守卫都调到了谢沅院中,然后又叫来谢太尉的心腹去书房议事。裴瑍看他心急如焚,便来到了谢沅房中。谢沅正在熟睡,而闻嬷嬷去照顾谢夫人了。 裴瑍靠近谢沅的那一刻,谢沅便惊醒了,裴瑍立刻施法令她无法出声,然后制住她道:“沅沅若是乖乖地不动也不叫,我便松开你。” 谢沅目含惊恐,却还是点了点头,裴瑍便松开了她,解开施在她身上的法术。刚刚解开法术,谢沅便尖叫出声,引来了门外的侍女:“裴公子?” 裴瑍让侍女出去,又无奈地拿出了早已准备好的东西,拿到谢沅面前,柔声道:“沅沅不记得了?这是裴哥哥临行前约好要送你的礼物。” 那是一个女孩骑在马上的木雕,女孩看上去英姿飒爽,马的鬃毛随风摆动。这木雕是裴瑍后来给谢沅雕的,原本是看谢沅喜欢在京都时的应龙木雕才雕的,被他改成烛龙送给了谢溦。他想起初见时谢沅惊了马,便做了这个木雕想送给她,不料回到峄城时一切都已经变了样。 原本灵动乖巧的女孩成了惊弓之鸟,别说是裴瑍,连谢溦都无法靠近她。 第58页 看到谢沅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个木雕,裴瑍将木雕递给她,道:“沅沅知道我和哥哥都不会伤害你,不要怕好不好?” 谢沅接过木雕,停止了抽噎。裴瑍摸了摸她的头,见她没有什么激动的反应,便温柔地道:“沅沅要把这个木雕拿好,千万不要丢到别的地方去。” 并没有听到谢沅的回应,裴瑍还是有些不放心,便又在谢沅身上加了一道保护她的术法。那木雕中有他的法力,必要时会救谢沅一命,毕竟这天下还没有几个能打破他的术法的人。 那厢谢溦已经同二位大人商议了一番,听说裴瑍在谢沅房里,便前来找他。看到谢沅玩着手里的木雕,并未因裴瑍的存在而惊叫,谢溦走上前去,想摸摸她的头。然而看着谢沅防备的眼神,他还是缩回了手,和裴瑍退出了谢沅的房子。 谢溦握住裴瑍有些微冷的手,道:“谢谢你。” 裴瑍一笑:“谢我什么?” 谢溦凝视着他令人安心无比的面容,温声道:“谢谢你陪在我身边,为我做了这么多。” 裴瑍将他拥入怀中,吸吮他唇间令自己觉得甜蜜的气息。谢溦依偎着他,在唇齿缠绵间回应他的一腔爱意。 良久裴瑍才离开他的唇,问道:“你同两位大人商量好了吗,三日后的祭典该怎么办?” 第三十二章 谢溦嘆道:“城中百姓仿佛鬼迷心窍,那道士选了谁家的孩子,竟然没一个人告诉我们。现今只能先召集几个功夫不错的人,在当天祭祀之前把人救出来。” 不论那些人武功好不好,只要裴瑍在场,必不可能让那道士得逞。裴瑍柔声安慰谢溦道:“放心吧,一定会没事的。” 祭祀当天,谢溦早早地便让人在那道士家旁盯紧了他,一定要将孩子们拦下来。 这日冬阳高照,却依旧冷得令人不敢吸气,仿佛吸进一口寒气,就会将五脏六腑都冻住。出门前,裴瑍还给谢溦添了件斗篷,把他裹得严严实实的才放心。 这几日,别说是那道士的人,除了闻嬷嬷谁也没进过谢沅的院子,谢溦心中才略略松了口气。那道士已经通知过城中的百姓,酉时才开始祭祀祈雨。谢溦便跟着百姓们提早来到了城外,静候消息。 只见那道士已经站在诸多干柴搭成的祭坛前,手持一把拂尘,看上去倒是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意味,难怪百姓们如此信奉他的话。 百姓们已经跪倒在地,而谢溦和裴瑍在一旁看着他们面上痴迷的表情,皆是蹙起了眉。 谢溦派去的人终于回来了,满面难色地对谢溦道:“公子,人我们拦下了,只是……” 谢溦的心绪仿若涨潮一般起起落落:“只是什么?” 此时原本晴朗的天气忽然之间乌云滚滚,雷电交加,震耳欲聋的雷声令跪着的百姓们心惊胆颤。 那道士忽然走到谢溦身边,道:“只是他们已经是几具尸体了。” 炸雷声再次响起,谢溦的心跟着重重地一跳,他紧紧握住裴瑍的手,仿佛是在寻找一个支撑。 只听道士笑道:“谢公子真以为我不会提前做打算?我从未想过在百姓们面前杀了那些孩子,这些干柴不过是替那几个孩子的尸体准备的。既然尸体已经被你们带走了,想必这些东西也派不上用场了。” 一滴雨水溅上了谢溦发顶,冷得刺骨,随之而来的是一场滂沱大雨。祭台下所有人都欢欣雀跃,只有谢溦和裴瑍面色深沉。 道士嘆道:“几个孩子的父母就在人群中,他们都不在意,谢公子又何必一再阻拦我?” 感到谢溦的手在颤抖,裴瑍带着他转身就走,却听那道士喊道:“谢公子,下一个便是你妹妹,这次可不会让她再逃掉了。” 回到谢府,管家便慌张地迎了上来,问道:“少爷,院中的尸体是怎么回事?” 谢溦走到院子里,看着被白布覆盖着的几具尸体,最大的孩子看上去才不过四尺高。他不敢再看,涩然道:“将这些孩子们都妥善安葬了吧……” 裴瑍看着他此刻看似波澜不惊的模样,心中实在是放不下。回到房中之后,裴瑍望着谢溦失神的双眼道:“谢兄,我现在有些要事要处理,你等我一等。” 谢溦失力般坐在床榻上,根本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只是勉强点了点头。 裴瑍给庚泽传的消息一直没有收到回音,因此他立即回到了天界寻找庚泽。人界冬日里降下这么大的雨,除了他只有庚泽能做到。 然而他找遍了整个天界都未找到,还在途中被天君派来的人叫走了。 见到裴瑍,天君蹙眉道:“人界西北方是怎么一回事,怎么忽然雷电交加?” 裴瑍答道:“我正在查。” 天君手头事务众多,既然听他说在查,便点了点头,放他走了。 离开天君殿时,裴瑍才收到了庚泽的消息。庚泽此时正在江南,就算是再厉害,也管不了漠北的雨。裴瑍心中隐隐觉得不安,总觉得此事恐怕关系重大,却想不出谁还有这么大的本事。 裴瑍回到谢府时已是深夜,谢溦的房中并未亮灯。裴瑍走进房里,才发现谢溦一动不动地坐在床榻边。他走过去捧起谢溦的脸,道:“谢兄,这件事不能怪你,你不要自责。” 第59页 谢溦良久才回神,闭上双眼道:“不怪我怪谁,是我太自负,还以为一定能救下那些孩子。” 自负的是裴瑍,他本以为只要自己在便能万无一失,谁知那道士早就剖出了几个孩子的心。他靠在谢溦背后,忽然有些鼻酸。 凡人短暂的生命在他们这些神袛眼中如同蜉蝣一般,朝生暮死。可是这些孩子,他们这一生才刚刚开始,便不明不白地死于一场莫名其妙的祭祀。 他忽然听到谢溦哽咽的声音:“为什么冬天会下这么大的雨?这……真的是那些孩子的命换来的吗?” 裴瑍抬起头,看到谢溦已经泪流满面,他盯着谢溦通红的双眼肃然道:“不是,这世上绝不会有任何神仙会向凡人收取如此贵重的代价。” 谢溦的泪水源源不断地从眼中滚出来,他悔恨地道:“是我的错,我若是杀了那个道士便不会有这些事了。” 裴瑍艰涩地道:“杀了他也无济于事,他只是一个傀儡罢了。” 谢溦此时已经无心细想裴瑍言语中露出的纰漏,他整个人仿佛已经被后悔和愧疚淹没,压得他摇摇欲坠。 他揪住裴瑍的衣襟,泪水滚落在裴瑍面上。 裴瑍听到谢溦轻声说了一句话,摇了摇头,谢溦却毅然地吻住了他的唇。 太痛了,裴瑍进入他时,谢溦仿佛五脏六腑都跟着一起在痛。裴瑍轻轻一动,他便紧紧握住裴瑍的肩,痛得面色发白。裴瑍捨不得,将他翻过来,温柔的亲吻他泛红的眼角。 这一切都太过不合时宜,然而此刻他只想发泄。 “裴瑍……” “我在。” 不过片刻便云收雨歇,裴瑍将谢溦拥入怀中,轻抚他汗津津的背。疼痛令谢溦暂时忘记了一切,在裴瑍怀中沉沉睡去。 第二日谢溦睁开眼时,望向一旁显然已经醒来很久的裴瑍,哑声问道:“沅沅呢?” 裴瑍端来一杯茶:“在她房里,闻嬷嬷陪着她。” 谢溦将那杯茶一饮而尽,穿戴整齐,然后叫来管家,问道:“如今信还能寄出去吗?” 见到管家面露难色,谢溦冷静地道:“你去将府里几个忠心的僕役叫来,一人拿着一封信,务必要送到父亲那里去。” 管家总共叫来了六个人,每人都带着一封信,全都是普通的家书,绝口不提峄城发生的事,只有一个外人难以辨别的谢家印记。 谢溦叮嘱六个人道:“如果你们能见到大人,便把这封信给他看。然后将峄城发生的事都告诉大人,让大人上奏皇上,派人来肃清峄城。” 六人听明白之后,便即刻启程去涵江找谢太尉,不料出城时便已被拦住了四个。谢溦得知之后,庆幸总有两个出去了,只盼他们能顺利到达涵江。 吩咐完这件事,谢溦便命闻嬷嬷在谢沅闺房的外间设了一张书案和一方简易的床榻,决意这几日吃睡都在这里,一定要让谢沅时时刻刻都在自己目光中。尽管一连几日都未有什么异动,谢溦和裴瑍却依然不敢掉以轻心。 四日后,谢溦眼底已经显出淡淡的青色。裴瑍拍了拍他的肩道:“你睡一会吧,有我看着。” 谢溦看他还十分精神,便靠在他肩上睡着了。不过一个时辰,忽然有一位神官走到裴瑍面前,看到他肩头熟睡的谢溦,即使心中有诸多猜测,还是收敛起面上的表情,行了一礼道:“帝君,天君有请。” 天君又有什么事,裴瑍心中烦躁,轻声道:“你先去吧,我随后就来。” 那位神君离开之后,又过了一刻,裴瑍叫醒了谢溦,道:“谢兄,我有些事要去办,很快便回来。” 谢溦平静的点了点头道:“去吧。” 裴瑍赶回了天界,只见众位仙家齐聚一堂,就连平日里只闻其人不见其面的益算星君都在。裴瑍走上前去,只见天君闭着双眼揉捏着自己的额头。 裴瑍站在益算星君身旁,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益算星君嗤道:“你问我?我怎么会知道。” 翊圣真君从殿门外走了进来,天君问道:“找到了吗?” 见翊圣真君摇了摇头,天君面色一沉,让他退到一边,然后问道:“今日叫诸位仙家来,是想问问,这几年可有人见过旱神?” 想必天君要翊圣真君找的便是旱神,旱神一向深居简出,天君为何忽然要寻她。正当诸位仙家议论纷纷之时,天君又道:“日前本君传召旱神,岂料她的洞府已经五年未有人居住过。” 众仙都说自己不曾见过旱神,有些刚刚飞升不过百年千年的,甚至都不知道旱神是男是女。而一旁的裴瑍听到天君说旱神失踪了五年有余,面色骤然间变得十分难看。 只听天君问道:“既是如此,苍霖可知人界有什么大旱之地吗?” 旱神不可居于人间,旱神要是住在何处,那个地方一定会经年大旱。偏偏如今的旱神最是喜爱人界,因此天君早就同旱神立下了规矩,只要她不再起去人界的心思,不关乎生灵的所有事都随她。谁料已经安然度了万年,旱神还是悄悄离开了天界。 裴瑍涩然道:“是有这么一个地方,大旱了多年。只是庚泽已经查清是妖物作祟,并且已经将那妖物斩杀了。” 第60页 天君挑眉道:“哦?那便将庚泽传来问问吧。” 谢府中,裴瑍走后不久,谢溦将手肘撑在书案上,支起自己沉重的头。忽然有人拽了拽谢溦的衣袖,谢溦抬头望去,是抱着木雕的谢沅。谢溦身形一僵,道:“……沅沅?” 谢沅对他勉强一笑:“哥哥。” 距谢沅被劫已经过去了很多天,每日闻嬷嬷都会哄着谢沅吃药,看来如今终于是有成效了。谢溦鼻间一酸,温声道:“沅沅午睡起来了,饿不饿?” 谢沅摇了摇头,犹豫了一瞬道:“哥哥,我有话要同你说。” 谢溦看到她眼中依旧存在的恐惧,握起她的手,问道:“沅沅别怕,你想说什么?” 第三十三章 谢沅仿佛下定决心般,紧紧反握住谢溦的手道:“那日抓走我的,是一个女人……” 看来果真如同裴瑍猜测的那般,这个道士背后还有个操控着这一切的人。 谢沅那日醒来之后,发现自己和其余几个姑娘都被关在一间到处都是茅草的屋子里,窗子全都被封死了。 几个姑娘虽然害怕,但是都缩在一起彼此安慰,想着自己的父兄都是漠北骁勇的武将,她们一定会获救。 一直到傍晚还未见到任何人,娇生惯养的姑娘们水米未进,都更加害怕了。 忽然有个穿着道袍的人推开了门,他身后跟着一个年轻的青衣女子。青衣女子带着面纱,整个人仿佛就像是一颗深海珍珠,散发着柔和的光芒。所有人见到她,都会被她身上的光吸引,几个姑娘也不例外。只有谢沅有些疑惑,这光芒她偶尔在裴瑍身上也见过。 青衣女子示意那道士出去,然后将她提着的食盒递给谢沅她们。她看起来太温柔太可信,她在姑娘们用食的时候,甚至像谢夫人一样轻柔地抚摸谢沅的背。 谢沅犹豫了一瞬,问道:“姐姐,你是谁?” 她的声音就像她的人一样温柔:“我叫淳于献。” 本以为不会受到任何伤害,直到其他几个姑娘都失去了意识。随身携带着一颗解□□的谢沅,看到淳于献拿着匕首走向其中一个姑娘。她解开那个姑娘的前襟,将匕首刺进了她的胸膛。谢沅装作晕过去,死死地捂住双唇,不让惊唿声从自己指缝间漏出去。 淳于献将那个姑娘的心剜了出来,血喷洒在她的衣襟上,令她浑身颤抖。她捧着那颗心,解开了自己的面纱。面纱下的脸,就像谢夫人房中挂的那幅仙子图上的仙子一样美。 然而正是这美若天仙的女子,只是犹豫了半晌,便对准那颗心咬了下去。 鲜血从她唇边流下来,谢沅看到她面上痛苦却又狰狞的表情,几乎要晕死过去。 谢沅用力地掐了掐自己的大腿,四处环视,希望能从这里逃出去。淳于献煎熬地将那一颗心吃完之后,便将刀尖对着下一个姑娘。谢沅悄悄地向门边一点一点地挪,不敢动作过大,怕引起淳于献的注意。 忽然间谢沅不小心碰到了一根干柴,她连忙紧闭双眼。但是淳于献就仿佛没有听见一样,兀自啃食着心脏。 谢沅看到她身上原本动人的那些光芒,在连吃两颗心之后慢慢地黯淡了下去。谢沅跑到门边,想要打开门跑出去,却发现门已经被从外面锁住了。 失去了所有希望,谢沅瘫倒在地,看着淳于献将匕首刺向第三个姑娘。 在淳于献啃食第三颗心脏时,她身上的光芒完全消失了。然而就在此时,门外传来那道士焦急的声音:“君上!” 淳于献就像没有听见一样,那道士打开门,饶是他是淳于献的下属,也被面前这场景骇得僵在门前。他定了定心神,走过去拍了拍淳于献的肩,扬声道:“君上!” 淳于献回头望他,眼中遍布着血红色,看上去兇恶无比:“什么事?” 道士浑身颤抖,道:“神君……神君忽然来了……” 几乎是片刻间,狰狞的表情尽数褪去,剩余的半颗心脏从淳于献手中滚落出去。她慌张地站了起来,问道:“怎么会?” 她看到自己身上的青衫被鲜血染红,连忙用帕子擦,却怎么也擦不干净。她瞬间便崩溃般坐在地上,喃喃道:“怎么办?” 那道士将她扶起来,道:“先用法术净个身吧,我送您去见神君。” 他们走了出去,而谢沅仿佛得救一般,轻手轻脚地出了门,一路竟然都没有见到淳于意和那道士。谢沅发现不远处便是自己熟悉的地方,便发疯一样向那里跑去。 “之后我在集市中躲了很久,才被家里的下人撞到,带了回家。” 时至今日谢沅提起那天发生的事,依旧浑身发抖。她哭着问谢溦:“是不是我那天多带几颗解毒丸,所有人都会没事?是不是我不喊她们出去玩,所有人都会没事?” 谢溦抱住她,双眼酸涩,柔声道:“沅沅,这不能怪你,只能怪那个想要害你们的人。” 谢沅便是因为心中盛不下巨大的恐惧和愧疚感而痛苦无比,才会神志不清。 谢溦嘆道:“沅沅别怕,你现在安全了。至于那些坏人,会有报应的。” 谢沅心中害怕,她总觉得自己能逃过这次,却逃不过下次。但是她看着谢溦担心的面容,还是用自己小小的手拍了拍谢溦的背:“哥哥辛苦了。” 第61页 谢溦哽咽道:“不辛苦,只要你和娘都好好的。” 管家忽然沖了进来,踉踉跄跄地扑到谢溦面前。 谢溦挡住了他,道:“有什么事出去说。” 在门外,管家哭出了声:“少爷……夫人去了。” 谢溦耳畔响起巨大的轰鸣声,他扶住一旁的栏杆,稳住身子:“你说什么?” 管家悲痛的表情已经证明了一切,谢溦甚至听到主院传来的阵阵恸哭声。谢沅走了出来,担心地问道:“哥哥,发生什么事了?” 谢溦忍住鼻间的酸楚,若无其事地柔声道:“没什么,你回房休息吧。” 见到谢沅回了房,谢溦沖向主院,看到所有侍女都跪倒在地,而闻嬷嬷握住谢夫人的手,瘫在床前。 谢溦的声音嘶哑:“别哭出声,沅沅那里听得到。” 谢夫人生前待她们亲昵和蔼,她们不敢再哭出声,只是默默地流着眼泪。 闻嬷嬷已经替谢夫人换了衣服,免得再过一会连衣服都换不了了。那衣服在谢夫人只剩一把骨头的身上,宽松得令人心惊。谢溦跪在她床前,无声地流泪。 过了片刻,谢溦直起身子,擦去泪水,强忍着悲痛吩咐管家去准备灵棺和灵堂。灵堂好搭,只是因为谢溦一直不肯放弃,况且谁也没料到谢夫人如此年轻便溘然长逝,因此并没有提早为谢夫人打造棺材。 闻嬷嬷哽咽道:“老奴已经提早为夫人备下了。”她听大夫们诊断之后,怕谢夫人走也走得不安,便自作主张替谢夫人订了一副棺材。虽然不是上好的木材,此时却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谢溦握紧了拳道:“是我不孝,让娘走也走不好。” 谢沅的侍女忽然沖了进来,看到谢溦,慌张地道:“少爷……小姐消失了!” 谢溦听到管家在一旁痛哭出声,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谢家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啊。 谢沅的院子被家僕围得水泄不通,怎么会被人掳走?谢溦想起谢沅说的话,拿着剑便出了谢府。 天宫内,庚泽神君从人界被武神带了回来。 天君漠然地望着他,问道:“你可见过旱神?” 庚泽哪里见过旱神,他都不知道旱神相貌如何,是男是女,自然是说没有。只听天君又问道:“那峄城的旱事,你是怎么处理的?” 庚泽回忆了一番,道:“当日苍霖帝君同我在峄城降雨,雨水却仿佛被隔绝在城外。因此我留在峄城调查了许久,才发现城外有一只妖物,将那妖物除去之后,旱事自然也就迎刃而解了。” “什么妖物。” “……一只诡兽。” 这个名字在众仙中引起了轩然大波,就连年长的神仙目中都透露着疑惑,互相问询:这诡兽是个什么东西,怎么从未有人听说过。 看到庚泽难堪的表情,裴瑍问道:“这诡兽是什么样子的?” 庚泽犹豫了一瞬,道:“角如龙,尾如蛊雕,身如獬豸……” 座上的天君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个东西就叫诡兽?” 庚泽面色一紧,并不答话。裴瑍听了他这番形容,心里已经大约有了答案。庚泽必定是中了人家的幻术,以为自己解决了导致大旱的妖兽,一切却都只是一个骗局。 裴瑍沉声问道:“是谁告诉你这妖兽是诡兽?” 庚泽闭口不答,一旁的翊圣真君怒声道:“庚泽神君!休要再隐瞒了,还不快速速道来!” 众仙家都开始议论纷纷,已经察觉到不是自身孤陋寡闻,而是这东西根本就不存在。恐怕不是庚泽自己编出来的,就是别人骗了他。 庚泽沉默了半晌,才道:“告诉我这些的,不过是个凡人女子,她同峄城的旱事绝无关联。” 只听天君长嘆一声,无奈地道:“那女子可是名为淳于献?” 庚泽惊异地望着天君,面色转沉,良久才点了点头。 天君见他点了头,即刻便派翊圣真君同数十位武神去捉拿淳于献,然后便拂袖而去。众位仙家也纷纷散去,留庚泽一人无措地站在大殿中央,不知何去何从。 裴瑍走到他身边,嘆道:“这天界中只有一名女子名为淳于献,她便是旱神,不是什么凡人。旱神住在哪里,哪里便会出现大旱。” 裴瑍看到庚泽眼中浮起被骗的愤怒和痛苦,他那张冰雕雪砌的面孔仿佛顷刻间便被这句话击碎了。 庚泽此番必定会受罚,心中还惦念着谢溦,裴瑍转身便要离去,却听到庚泽颤抖的声音:“帝君,帝君救救她吧,她腹中已经有了我的骨肉……” 仿若五雷轰顶,裴瑍转头紧紧地盯着庚泽:“你说什么?” 庚泽面色迷茫,道:“她已经有了我的骨肉……” 一切都有了解释,为什么淳于献要生食人心。旱神不老不死,却也一生不得有孕。淳于献为了保住她腹中的孩子,到底做了多少孽? 裴瑍冷声道:“回钟山去,在天君未赐下对你的惩罚之前一步都不许出来!” 庚泽沉默着回了钟山,裴瑍便立即下界去峄城。 茅屋外,翊圣真君已经带着武将们制住了淳于献。淳于献被天君的锁神链牢牢锁住,却依旧在挣扎。她此刻已经不像是神,反而像一个魔。 第62页 淳于献对着翊圣真君怒道:“尔等何人,竟敢如此对本尊?” 她这一生还未受过这样的屈辱,像一个犯人一样被翊圣真君押着。若是按辈分,她比现任的天君还要大,就连谢溦在年幼时见到她,也要随父母尊称一句神尊,因此从未有人在她面前如此不敬。 裴瑍看到她已经被制住,松了一口气,正欲回谢府寻谢溦,却听到一旁有几位受伤的武神窃窃私语:“来迟了一步,竟让她吃了十一颗人心,这还是神吗?” 他拉住一个武神,问道:“什么十一颗,她不是只伤了七人性命吗?” 那武神见是他,恭敬地道:“帝君有所不知,旱神已经伤了十二条人命了。今日她又吃了四个孩子的心,还杀了其中一个孩子的兄长,我们来时已经……”来不及了。 裴瑍松开他,踉踉跄跄地走进了茅草屋。那道士缩在门边,他是凡人,众神不会伤他性命,只会让他自食业果。 而茅屋内,裴瑍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他双膝跪地,单手抱着一个女孩,另一只手中的剑深深地插入地下。 裴瑍走近他,将他额前的乱发拨开,擦干净他面上的血污。那双好看的眼睛此刻紧紧闭起,再也不会露出温柔的笑意。那被裴瑍无数次辗转吻过的唇已经失去了血色,变得苍白无比。而他怀中抱着的女孩,胸前开了一个大洞,心脏已经被剜走,血都流干了。 裴瑍伸手捂住谢沅胸前的洞,低声道:“沅沅?” 他又抚上谢溦冰冷的脸:“谢溦?” 没有回应。 他紧紧地抱住谢溦和谢沅,无声地恸哭。他不停地唤谢溦的名字,仿佛这样就能能唤醒自己的爱人。 “谢溦?” 一旁的武神看到苍霖帝君这样的形状,皆是惊异无比,他们不敢出声,只得叫来了翊圣真君。 翊圣真君猜测裴瑍同这二人有些渊源,于是嘆道:“帝君,人死不可復生,还是将他们安葬之后,尽快回天界处理庚泽神君和旱神的事吧。” 裴瑍仿佛听不到他说话一般,只是低声地唤着:“谢溦?” “帝君……” “谢溦?” 翊圣真君无奈地带着旱神先行回了天界,吩咐武神们将其他的孩子都火化了,而裴瑍却抱着谢溦和谢沅的尸体不肯松手。 他将头靠在谢溦肩上,喃喃道:“谢溦……”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发誓,这是这篇文最后一虐qwq 第三十四章 就在大家都拿裴瑍束手无策的时候,益算星君千里迢迢赶来,一掌噼晕了他。 看到谢溦被刺了数剑的身躯和他怀中的谢沅,益算星君长嘆一声,对一旁的武神行了一礼,道:“烦请神君将这二位一把火烧了,妥善安葬了吧。” 益算星君带着裴瑍回到神界,还未走到钟山,裴瑍便醒了过来。他环顾四周,问道:“尸体呢?” 益算星君无奈地道:“埋了。” 裴瑍沉默了半晌,道:“挖出来。” 却听益算星君道:“已经烧成灰了,天道轮迴,人死不能復生,你就不要想着在尸体上大做文章了。” 听到谢溦的尸体已经被烧时,裴瑍的面色顿时灰败了几分。他正欲前往天枢宫问谢溦的灵魂什么时候转世投胎,却被益算星君拦住。 看到他充满烦躁和敌视的眼神,益算星君蹙起眉:“谁愿意拦着你?此时诸神都在天宫的大殿内,听天君审判旱神,你去哪都见不到人。” 益算星君拉着裴瑍到了大殿,只见众神都肃然站在一旁,而淳于意被两位武神压住肩膀,跪拜在天君座下,用充满恨意的目光看着天君。 天君看到她这副模样,头疾又犯了。他揉了揉眉心,嘆道:“旱神都犯了什么事,翊圣你来说给众卿家听听。” 翊圣真君应了声是,然后冷声道:“旱神不顾法令,私自下界,导致人界峄城连旱五年有余,哀鸿遍野,饿殍满地,此为一;为了腹中之子,连伤十二人性命,视人命为蝼蚁,此为二;作为神明,自甘堕落,生食人心,此为三……” 听着翊圣真君一一数落自己的罪行,淳于献低低地笑出了声,打断了他:“不过是区区几条凡人的性命,也值得你们如此?” 诸神譁然,他们之中除过是生而为神的那几个,都是生生世世济世救民,与人为善,对这苍生有过贡献才得以飞升。听淳于献如此不将生灵当作一回事,都蹙起了眉。 淳于献又温柔地望着天君,道:“小五,我只是想保住自己的孩子,这也有错?” 天君听她唤自己儿时的小名,长嘆一声,道:“神尊伤了那么多人的性命,怎么还不知悔改?” 幼时天君随自己的父君去见淳于献,天界中无人不敢不尊称她一句神尊。那时她的戾气看上去没有今日这般重,她不老不死,又美又温柔,还送了天君一把精美的剑。那把剑说是她跟随黄帝时,从最好的工匠那里得来的。如今她不再外出走动,这剑蒙尘许久,正巧送给天君做见面礼。 剑通体寒光凛凛,天君握住了剑柄,却举不起来。 那把剑“哐当”一声掉在了旱神殿的石板路上,淳于献听到后,转身轻而易举地拿起了那把剑,然后插进剑鞘内。她摸了摸天君的头,像哄自己的孩子一般柔声道:“小五现在还小,等到长得比我还高,就能举起来啦。” 第63页 天君不服气,奶声奶气地道:“娘娘等着,我没有你高也能举起这把剑!” 听他不喊神尊而是叫了声娘娘,淳于献内心欢喜,故作惊讶地道:“是吗,那我可等着小五了。” 他的父君只有他一个孩子,自然是精心教导,好继承君位。果真,他还不到十五岁,便将那把剑举了起来,只是那时淳于献已经不太爱见人,闭关了多年了。 那柔和的目光顿时从淳于献的眼底褪去,她环顾四周,所有人触碰到她的目光都要暗暗心惊。她嗤了一声,道:“即便是如此,你们又能拿我怎么样?” 她身份太尊贵,已故的黄帝曾承诺过她,除了自己没人能处罚她,而这正是令天君无比头痛之处。但是如果不处罚她,如何对得起白白逝去的十几条性命? 裴瑍看到她跪在大殿中,却像踩在所有人的头顶上,于是上前漠然地望了她一眼,对天君道:“若是无法处罚神,便重罚她的共犯吧。” 天君看到淳于献面色微微一变,然后问道:“你是说庚泽神君?” 裴瑍道:“正是。庚泽领我之命调查峄城的旱事,却玩忽职守,甚至包庇神尊,导致了这场祸事,理当重罚。” 淳于献怒道:“他什么也不知道!” 裴瑍望着她,嘆道:“身为神君,连这也察觉不到,还做什么神仙,我看不如将他贬下凡去吧。” 庚泽数千年才修成应龙,一朝被贬,何时才能再回天界?裴瑍的提议令淳于献心中翻江倒海,她道:“庚泽不过是受我利用罢了,何谈贬黜?” 天君不是喜好刑罚的人,庚泽什么也不知道,确实罪不至此。但是看她如此在意庚泽,他瞬间明白了裴瑍说这些话的意味,于是他道:“既是如此,便将那庚泽贬入人界,投入畜生道,六世不得为人吧。” 淳于献此时已经有些癫狂,她怒道:“你怎么敢!” 然后她又痛哭出声,哀求天君,“小五,放过他吧,他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你们都能来去于人界,受凡人供奉,千万年来,我却只能被唾骂,被驱赶。作为女仙,我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能有,凭什么!凭什么……” 看到她这样,天君立即焦急地望向太上老君。 太上老君上前来探了探她的脉搏,然后对天君道:“神尊吃了那么多颗人心,又腹中有子,恐怕有些堕魔的危险啊!” 太上老君给淳于献餵下一颗安神药,眼见她慢慢恢復了冷静,天君嘆道:“娘娘,一命还一命,你杀了十二个人啊!” 她沉默了许久,抬头望着天君,道:“请天君同我私下清算。” 天君思考了片刻,便起身欲往后殿去,一旁的翊圣真君有些担忧,他却摇了摇头表示无碍。 等到天君和旱神都进了后殿,大殿内的神仙们就开始嘈杂,议论纷纷。有的坚持必定要旱神偿命,其他人却笑他天真。 裴瑍走到司命星君面前,深深作了一揖。司命星君连忙侧开身子,道:“帝君这是做什么,小神不敢当。” 裴瑍涩然道:“我是想问问星君,那死去的十二个人中有一个名为谢溦的,何时转世?” 他连自称都免了,司命星君连忙拿出随身带着的一个小册子,在上面写上谢溦的姓名,然后对裴瑍道:“此人同那些孩子一样,原本都不是死在这个时候,于是一时还不能投胎,灵魂应当还在地府徘徊。” 听到徘徊二字,裴瑍眼底一酸,心底却涌出希望,于是他又对司命星君行了一礼道:“多谢星君。” 司命星君又是连连摆手道:“不敢当不敢当……” 听到这个结果,益算星君蹙眉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裴瑍望着后殿的方向道:“我不过是想求一个恩典罢了。” 不多时,天君便和淳于献从后殿出来了,天君对翊圣真君道:“将神尊送回旱神殿吧,派武神看守,无召不得出入。” 众神听到天君对旱神的惩罚如此之轻,都有些不满,然后又听天君道:“钟山庚泽,包庇旱神,念在其被旱神隐瞒,责四十鞭,苍霖来监刑。” 刚刚要跨出殿门的淳于意眼角落下两行泪。 四十鞭! 就连裴瑍都有些吃惊,这四十神鞭抽下去,怕是要将庚泽半生修为都打散,同被贬有什么区别。想到天君很可能是私下同淳于献达成了什么协议,于是他按下心中的不满,听天君道:“今日便到此,散了吧。” 众神尽管觉得这四十鞭不该由庚泽来受,而是应该落在旱神身上,却还是听从了天君的命令,都回去处理自己的事务了。 看到裴瑍还杵在殿中,天君揉了揉额角问道:“苍霖还有什么事?” 裴瑍问道:“君上,无辜死去的那十二个人该怎么办?” 天君皱起眉:“这些事都有南斗六星君处理,你提这个做什么?” 裴瑍垂下眼睫,道:“那十二个人中,有个人本是命中有仙缘的,来世的福报有何用?不如直接让他飞升吧。” 他这哪是在问,明明是以受害者亲属的身份来讨要代价来了,天君嘆道:“各人有各人的命数,他若是没有一死便飞升,那便是往后的缘法。” 第64页 “我知道。”裴瑍抬头望着天君,“他既然命中有仙缘,为何不能提前?” 看到裴瑍不顾一切的眼神,天君便不欲再与他谈论这些事,正欲离去,却听裴瑍道:“我督下不力,还请天君惩罚。” 天君无奈地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裴瑍沉声道:“请天君让谢溦提前飞升吧,天君钦点,又何须缘法?” “不行!” “天君!”裴瑍双眼通红,“旱神未受到丝毫惩罚,这是天界欠他的!” 天君嘆道:“旱神已经受到最大的惩罚了,你不明白……” 裴瑍漠然道:“我确实不明白,我只要补偿,否则尽管旱神殿难闯,我也要试上一试。” “你!”天君气急,拂袖而去。 裴瑍望着他离去的身影,想起了自己当年初见旱神。 当年天界有个惯例,每位帝君和天君都要带着自己的继位人去向旱神讨要见面礼。裴瑍小时候顽劣,在旱神殿外玩到天黑,最后被他的父君找到时,他已经在树上睡着了。彼时旱神已经将见面礼给了裴瑍的父君,然后笑着道:“孩子玩累了,快带他回去吧。” 裴瑍睡眼惺忪间,见了旱神一面。那见面礼裴瑍并不喜欢,回到钟山便扔到了一旁。他与旱神之间没什么缘分可言,再见时,旱神杀了他此生最心爱的人。 若是天君不允,他必将向旱神讨回谢溦的命。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来讲一下我对瑍瑍的想法: 我在设立大纲的时候,就把每个人的性格都想好了。我不喜欢设定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性格,他就是这样的性格到死。我觉得,人随着境遇的不同,同一个人会有性格的起伏变化,而不管你是什么样子,我都会喜欢上你,这样真的很妙。 瑍瑍呢,钟山就他一个,年纪轻轻就当了钟山的帝君。父母恩爱,母亲老惯着他,虽然他大道理都懂,但是还是比较任性。他觉得谢哥哥长得好看,喜欢他的眼睛和他对工程、对救助漠北百姓的态度,还喜欢他的温柔。他越来越喜欢这个人,不再仅仅只觉得谢哥哥能干,想把谢哥哥拉到钟山做苦力,所以他非得把谢哥哥搞到手不可。他又自负,觉得自己厉害得不得了,钟山年轻的帝君,还是天底下唯一一条烛龙,庚泽再修炼都修不成烛龙。所以他觉得没人比他厉害,有他保护谢溦,谢溦不会死。 但是谢溦还是死了,淳于献是谁啊,裴瑍要是和她单挑,走不过十招。 但是他以为神仙是不会做坏事的,更何况是淳于献。所以他漏了这一点,然后谢溦就死了。可能他的爱意还经不起推敲,但是谢溦死了,他恨自己太大意,恨自己想要提拔庚泽让庚泽去处理事情,也恨自己敌不过淳于献,淳于献在他眼皮子底下住着,他都没发现。 所以他愧疚,要歷劫去补偿谢溦,要经歷父母双亡,祖母死去,众叛亲离,孤身一人,还英年早逝。 歷劫的裴瑍不再是年轻骄傲的帝君了,他没有父母,尽管祖母很爱他,他还是敏感又脆弱,刚好是个断袖,还缺爱,还在最悲惨的时候遇到了谢哥哥。 所以谢哥哥对他好一点,他就爱他爱的不得了。谢溦喜欢他乖巧,他就想自己乖乖的,听话,谢溦就会一直爱他。他怕失去谢溦,怕谢溦不够爱他,不像自己爱他一样爱自己,所以谁来他都吃醋,结果没想到是自己先死。 歷劫归来之后,他就变得稳重了一些,他不记得和谢溦在凡间的事了,又以为谢溦忘记了全家被旱神和庚泽害死的事,所以他对待谢溦就是小心翼翼的,珍重珍重再珍重,想和他在一起,发现他没有在人界时候的重担,居然能是这样的。想和他在一起,又怕他想起来以前的事,又怕他不喜欢自己了,一开始的时候就是他强行把谢溦和自己绑在一起的,他都不知道谢溦到最后有没有真的喜欢上他,而是是因为一时之间没有人依靠,所以只是对他有些好感。 总之,歷劫回来的帝君,心里真的委屈巴巴,觉得自己好难。 (明天的是谢哥哥的!) 第三十五章 裴瑍找到谢溦时,他躺在荒郊野外,身上的衣衫都被露水浸湿了。裴瑍抱起他,后悔不该听他的,让他只身前来人界。 他抱起谢溦时,谢溦便醒了。谢溦睁开双眼看着他,神色间有些迷茫。 裴瑍蹙眉问道:“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在这里?” 谢溦望着他,似乎记不清昨夜发生的事了,也不认得他是谁。想了好久,谢溦才对着他眷一笑,神情中充满了眷恋,他唤道:“裴瑍。” “嗯?” 谢溦紧紧地抱住他,将头埋进他胸膛,轻轻地嗅他衣衫上的冷香,然后用近乎梦呓般地声音唤他:“裴瑍。” 他难得如此,裴瑍被他蹭得一整颗心都酥酥麻麻,柔声道:“我在。” 谢溦打了个哈欠,用带着些水光的双眼望着裴瑍,低声道:“回家吧。” “好。” 谢溦回到钟山,便睡了一整天。裴瑍想要叫醒他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却赖在床上,用委屈巴巴的眼神对着裴瑍,呢喃道:“不许我睡一会吗……” 裴瑍便捨不得再叫他,任他睡到月亮升起。 第65页 这天谢溦睡得浑然忘我,等他再醒来时,衣襟大开,腰带都被踢到了床尾。他斜斜地靠在床头,披散着头髮,揉了揉眼睛,看到裴瑍将卷宗都搬到了这里。他睡了一天,裴瑍写了一天。 裴瑍忘了剪烛芯,烛花发出“啪”的一声,谢溦吓了一跳,道:“天界的蜡烛也会这样?” 他虽然是抱怨,可是整张脸上都透着睡够了的惬意。看他这个样子,裴瑍走到他身边,勉强控制自己剧烈的心跳,然后替他拉上衣襟。 谢溦一笑,顺势靠进裴瑍怀中,道:“还困。” 知道他不困了,但是没想到他会这样,简直同撒娇时的谢沅一模一样。裴瑍再次庆幸彼时将他託付给了碧霞元君,消去在人界的记忆未必是一件坏事。谢溦以前总想着要为父亲分忧,要照顾母亲和妹妹,裴瑍从未想过他也会有这样的一面。 看裴瑍走神,谢溦的手从他衣襟前滑了进去。他的手有些冰,裴瑍立刻回了神,整个身体都随之紧绷起来。裴瑍无奈地捉住他的手,却撞见他眼角眉梢充斥着的深深情意。 裴瑍一愣,然后谢溦便支起身子吻住了他,另一只手还在他身上作乱。他的手走到哪里,便仿佛引起烈烈大火,烧光了裴瑍的理智。他艰难地推开了谢溦,微微喘息了一阵,便起身往柜子前走。 他在柜子里取出一个小瓶,然后又走了回来,而谢溦在看清他手中的瓶子之后,忍不住哑然失笑。 裴瑍无奈地望着谢溦,他永远无法忘记当年谢溦求着他,他应了之后,谢溦有多疼。他腰身一沉,进入谢溦时,听到谢溦轻轻喘了一声,于是克制住自己,在他身上吻了又吻。看到谢溦完全放松下来,他才开始动。 谢溦渐入佳境,勾住他的肩回吻他,通红的眼底甚至现出泪意。 “裴瑍……”谢溦低声地叫他,却不知道在求什么。 不知唤了多少声,也不知过了多久,裴瑍才撤出去。他带着一脸魇足的神情,下床去打水。而谢溦却感觉腰酸背痛,仿佛整个人都散了架,觉得虽然比第一次好,却也好不到哪里去。 裴瑍温柔地替他清理干净,然后抱住他:“睡吧。” 睡了一天也禁不住这样折腾,他很快又睡着了。而裴瑍看着他的宁静睡颜和浓密的眼睫,只觉得怎么也看不够。 第二日谢溦醒时,裴瑍不在身边,只留了张字条,说是去找益算星君了。谢溦托着依旧酸痛的腰,看到窗外阳光大盛,便推开门,闭上双眼静静地坐在廊间晒太阳。本来谢溦觉得很惬意,连腰也不酸了,只可惜来了不速之客。 庚泽看着他颈间的红痕,冷声问道:“帝君呢?” 看他和裴瑍是如此形状,庚泽便疑心自己失败了,并未唤回他的记忆。谢溦许久都未回答,甚至连双眼都不曾睁开。庚泽心中更气,便拂袖而去。 他转过身时,谢溦才睁开双眼望着他的背影,目中没有丝毫温度。 裴瑍来到天同宫,往日里敲门都不会有人应,于是他直接推开门,看到满地的落叶,嘆了一声,然后便去主殿找益算星君。 他正欲敲一敲主殿的门意思意思,门却自己开了。 面前的少年眉眼同淳于意至少有七分相似,剩下三分则尽是与他父亲一般的冰冷,还有些不耐烦。 裴瑍迟疑了一瞬,道:“裴意?” 而裴意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裴瑍,最后从他头上的冠冕和衣袖间暗藏的龙纹确认了他的身份:“苍霖帝君?” 见裴瑍点了点头,裴意退了一步,“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殿内被惊醒的益算星君懒声问道:“大清早的,你这又是同谁生气?” 见裴意一声不吭地坐在桌旁,连他也不理,益算星君便无奈地穿好衣衫,前去打开了门。 门口的裴瑍正因裴意这毫无缘故的敌意而不解,益算星君见是他,便请他进来:“稀客呀,什么时候回来的?” 裴瑍看到裴意背对着他们,道:“回来许久了,一直没来探望你。” 不知为何,裴意听到这句话之后更生气了,直接起身走出了门外。益算星君看他这样,蹙起了眉:“阿意!” 他头也不回,益算星君头痛地道:“孩子大了,管不住了。” 裴瑍道:“还是得多谢你照顾他到这么大,毕竟是钟山的人,却只能託付给你。” 益算星君托着自己的下巴,疲惫地道:“当年天君将这孩子交给我,更何况当时不能让其他人知道,你又去人界了,我岂有不管的道理?” 裴瑍满面春意,益算星君便看着他笑道:“看你这样,是又同你家谢哥哥再续前缘了?” 见裴瑍点了点头,益算星君又道:“真是没想到,那种要求,天君竟然真的应了你。” 那是当时天君被他逼的,若是天君不让谢溦飞升,他怕是真的要跑去同旱神拼命。他打不过旱神,只会死在旱神手里,天君才答应了他。后来天君才将旱神的打算告诉了他,他听了之后,才放弃了同旱神拼出个你死我活的念头。 “天君一向心软,我终究是他的晚辈,多求几次,他便答应了我。” 裴瑍看着益算星君的面色,道:“倒是你,怎么变成了这样?”如今看他困成这样,他能感受到益算星君当年一身强盛的灵力已经散了一大半,也不知是为了什么缘由。 第66页 却只听益算星君打了个哈欠,道:“说来话长,长话不想说。你人也见了,好梦也扰了,总不能还挡着我哄小孩睡回笼觉吧?” 裴瑍看他着实很困,便道:“那我告辞了。” 说要哄裴意,他却一点去找裴意的意思都没有,而是向着床榻的方向走去:“慢走不送。” 裴瑍回到钟山时,看到谢溦坐在廊下睡觉,穿堂风吹过,夹着冰雪的冷意。于是裴瑍便上前抱起他:“怎么睡在这里?” 谢溦睁开双眼,道:“又不是凡人,还怕我会着凉?” 话是这样没错,裴瑍想了一瞬,便抱着他同他一起坐在廊下。谢溦把头靠在他颈间,唿吸平和。 裴瑍轻声问道:“你在人界碰到谁了?” 只见谢溦表情茫然,低声对着裴瑍道:“我忘了,我追到一间宅子之后,便被人打晕了,再醒来便看到你了。” 裴瑍眼中露出些冷意,不知是什么人,先是伤了稻荷,又打晕了谢溦。 但是谢溦为什么没有受伤,只是睡了一天? 裴瑍道:“不若我知会翊圣真君一声,让他派人去那个地方查查?” 却见谢溦摇了摇头,道:“我醒来时,那座宅子都不见了,想必那人已经不知逃往何处去了,何必混淆真君查明真相。”又怕裴瑍多心,“当下还是尽快治好师姐比较重要,你有什么办法吗?” 裴瑍便道:“改日我将钟山的好药都拿出来,看看有没有用得上的,给碧霞宫送过去。” 谢溦握住他的手,道:“元君待我其实很严格,只可惜我自己不争气,连元君一分功力都没学到。师姐总是不耐其烦地给我开小灶,偶尔出公务的时候还带着我偷偷熘下去玩。”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微微一笑。若不是稻荷和碧霞元君待他好,他又轻轻松松地做了十几年神仙,见惯了生死,不然他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平和。若是之前的他,早就在找回记忆的那一刻,去同庚泽闹个天翻地覆了。 裴瑍静静地听,不自觉地收紧了在他腰间的手。 “师姐们都惯着我,元君嘴上严厉,心里也拿我没办法,所以我修为才那么差,被文昌宫派去做了个土地。彼时捨不得离开碧霞宫,没想到最后又捨不得离开土地庙,不想回天界。” 听他这么说,裴瑍有些不满,道:“不回天界,就不能来钟山了。” 谢溦笑道:“是的。” 谢溦轻轻地啄了一下裴瑍的下巴,然后闭上双眼,等着他回吻自己。裴瑍没叫他失望,吮吻着谢溦的唇,令谢溦有些意乱情迷。 吻着吻着,又回到了榻上。 谢溦承受着他的爱意,断断续续地道:“裴瑍……” “嗯?” “我心悦你……” 裴瑍被这句话激的红了眼,身下的动作也重了起来。裴瑍终于泄在谢溦体内,在神志不清的谢溦耳边哑声道:“谢哥哥……” 话还没说完,谢溦就晕了过去。 “我只心悦你。”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来说谢哥哥,谢哥哥真的是我的亲儿子,我超爱他,我真的超爱他,我不是故意虐他的。 他做人的时候虽然待身边的人很温柔,但是其实心里很严肃的。自己住的地方缺水,百姓们受苦,谢太尉就要受累。谢太尉一受累,母亲就要担心。所以谢溦很早就开始帮父亲的忙了,我们谢哥哥超懂事。 他一开始对谢沅和裴瑍其实是一样一样的,他相信裴瑍之后,心里可迁就他了。他平时对裴瑍温柔,是因为觉得欠了裴瑍两条命。后来又是像对谢沅温柔一样,也对他好。他不知道自己的取向,他只是一直没遇到喜欢的人。 所以裴瑍说喜欢他的时候他觉得很莫名其妙,不知道是真是假,为什么喜欢他,是不是一时兴起,只是觉得“有意思”。但是这个时候他已经很信任裴瑍,把他当亲人,所以又不好赶他,怕他如果真的喜欢自己会难过。 但是他去哪裴瑍都跟着,他就觉得,可能是真的吧,要不我满足他的心愿吧,试一试吧,万一我也喜欢他了呢。 然后裴瑍给了他可以依赖别人的感觉。 谢哥哥从小太独立了,他没想过会依靠一个比自己“年龄小”的人。但是偏偏就是在一切都令他难以承受的时候,是裴瑍站在他身边,帮他哄谢沅,帮他处理一些事,担心他的身体,谁会不喜欢给自己安全感的人啊,谢哥哥不是铁石心肠。他真的喜欢上瑍瑍了,而且是非常喜欢,瑍瑍的努力没有白费,而且瑍瑍出现在一个谢哥哥最需要他的时候。 后来谢哥哥在人间当土地,对瑍瑍的喜欢其实没有那么深。就只是恰巧遇到了一个令他怦然心动的人,恰巧这个人这么这么爱自己。所以他就半推半就,从了裴瑍,他一个人在人间做了十几年土地公公,虽然很轻松,但是很孤独。但是裴瑍不管是死了,还是回去做帝君了,他都不会主动去找他,他对裴瑍的喜欢,虽然很喜欢,但是没有做人的时候那么深,做人那个时候瑍瑍几乎成为了他的支柱。 所以后来他回到天界任职,也并没有找裴瑍的意思,要是他去找裴瑍,裴瑍不光不喜欢他还不认识他,谢哥哥会难过。在天同宫虽然无聊,但也能忍。结果裴瑍先忍不住了,把他要了过来。再见裴瑍的第一面,谢哥哥又觉得,不行,这我好像还是很喜欢他,要不再试试?说不定裴瑍就又会喜欢上他,他不知道裴瑍原本就喜欢他。 第67页 所以他俩又凑到了一起。 后现在谢哥哥找回了记忆,但是说实话,痛苦已经没那么痛了,毕竟过去好多年了,更何况他做土地的时候已经看惯了生死他不会去找庚泽的麻烦,但还是讨厌他。他也不会让裴瑍知道自己想起来了,因为这样两个人都不好受,他分得很清楚,虽然庚泽也有错,但是主要错的是淳于献,而裴瑍在他心里根本没有一点错。 他猜到裴瑍歷劫是为了自己,他觉得没有必要,但是他看出来裴瑍很愧疚。他不想裴瑍愧疚,他很喜欢裴瑍。 一切还是要继续,他不会为了这些事和裴瑍闹,他觉得庚泽太蠢了,怎么会以为他会和裴瑍闹翻。 他以后还是要照常和裴瑍在一起,照常亲吻,照常为爱鼓掌。他也会去看看转世的谢家人,看看他们过得好不好。 他很爱瑍瑍了。 我很爱他们。 第三十六章 裴意在偌大的天同宫中游荡了许久,然后才回到了主殿。 益算星君在榻上睡得正酣,丝毫没有察觉到他进来了。裴意像小时候那样抱住他的腰,低声道:“师父……” 迷迷煳煳地睁开双目瞥了裴意一眼,益算星君又闭上眼,哼哼唧唧地道:“裴瑍怎么得罪你了,我帮你收拾他。” 裴意悄悄地扬起唇角,道:“他一点都不负责任。” “这话又从何说起?”益算星君手中握住一缕裴意的头髮,奇怪的是这孩子从小脾气就倔,偏偏头髮软得不像话。 只听裴意闷闷地道:“就是不负责任,没有理由。” 益算星君无奈地道:“好,就许你任性,没有理由,师父可以睡了吗?” 裴意整个人像牛皮糖一样贴在他身上,怎么都不肯松手。益算星君这些年都已经习惯了,自从一个雷雨夜他搂着年幼的裴意睡过一晚之后,裴意便夜夜都粘着他。 说起来倒也奇怪,作为庚泽的儿子,裴意一到雷雨天便没来由的害怕,整个人都瑟瑟发抖。偏偏那布雨造雷、令裴意害怕无比的人就是他的父亲,真是造化弄人。 钟山神殿中,处理卷宗的裴瑍看谢溦睡得有些不太踏实,便替他掖了掖被角。 他望着谢溦,总感觉一切都不太真实。十几年前他本来已经做好了同旱神拼一拼的准备,没曾想天君真的应了他,钦点谢溦提前飞升。 众神居然也没有反对此事的,甚至有些乐见其成。他们都不满天君对旱神的惩治,旱神的事一出,就连妖界都在笑话天界,说神仙们标榜自己仁善,却出了个跟妖一样兇残的神。众神都觉得因为旱神而面上无光,所有人提起她都是嗤之以鼻。 既然天君想要补偿因旱神而死的无辜凡人,更何况这个凡人本就应该成仙,提前一些倒也无妨。 裴瑍听天君接受了他不合理法的要求之后,看到天君疲惫的神色,便问他:“天君究竟是怎么想的,难道真的就此放过旱神?” 怎么能够,那可是十几条人命。天君一嘆,道:“告诉你倒也无妨,也免得你因为此事终日在我耳边胡闹。” 那日天君同淳于献私下商议,望着他道:“你杀不了我。” 天君无奈地望着她,却又见她带着决然的神情道:“不过我可以自我了断。” 天君震惊,失声道:“神尊这是……” 淳于献眼中含泪,却勉强一笑,道:“我可以自我了断,但是我有条件。” 千万年来,这天地间仅她一个旱神。因为对人界不利,她不敢私下人界,她想念人界的风光,却又埋怨人类对她的驱赶。以防她又生出一个旱神,淳于献极难受孕,若是侥倖有了孩子,也保不住。这是上天对凡人的保护,也是对淳于献的诅咒。 她私下凡界,隐藏身份同庚泽相恋。在得知自己有孕的那一刻,庚泽欣喜万分,而淳于献却又笑又哭。庚泽本以为她是太过高兴,却不曾想到她从心底开始恨命运的不公,既然要让她有孕,这孩子却註定保不住。 淳于献能感觉到腹中孩子的生命力在一日一日的流失,她经常暗自为了此事垂泪,没人知道她有多喜欢小孩子,多期盼这个新生命的到来。于是她便下定了决心,先是使幻术令庚泽以为他斩杀了导致峄城旱事的妖物,然后以漠北的环境不好为由求着他去江南。 反正只要她离开峄城,这里的旱事就会迎刃而解。 她面上陪着庚泽在江南休养,却暗地里几次回到峄城安排一切。一开始她也挣扎过,也恐惧过,经常觉得自己面目可憎,不知道为什么一切会变成这样。但是感觉到腹中的孩子在茁壮地成长着,便又觉得一切都值得。 这便是一切的开端,她为了腹中的孩子,生生地害死了十二个人。 即使此刻要接受审判,淳于献也不后悔,但是她没想到天界会以庚泽来威胁自己。她觉得这千万年来,她早就已经活够了。 于是淳于献对天君道:“我明白天君要罚庚泽,还请罚得轻些吧,只要日后能恢復便好,至于我……” 淳于献腹中的孩子若是随了她,必定会是下一个旱神。但是若是随了庚泽,便只不过是一条应龙。她满目悽然,道:“请天君准我生下这个孩子,若是旱神,我便同他一起自裁。若是个应龙,还请天君代我照顾他。” 第68页 淳于献话中的意味天君听懂了,既然要将孩子託付给天君,那便是要用自己的命,来偿还一切,换一个新生。 天君默然思考了许久,终是嘆道:“我答应你。” 淳于献收起眼泪,随着翊圣真君回了旱神殿。 天君将这一切都告诉了裴瑍,然后对裴瑍道:“本君不得不这么做。” 稚子无辜,旱神也应当为自己所做的事付出代价。裴瑍明白,也理解天君的做法。 庚泽受了那四十鞭,裴瑍监刑。这四十鞭打下来,庚泽全身修为去了一半,仙家们的怨言也少了一半。而背上鲜血淋漓的庚泽先是一声不吭,却在裴瑍带他回钟山时,哽咽着对裴瑍道:“帝君,帮帮她吧……” 裴瑍只是一嘆。 旱神自裁于殿中之后,所有怨声载道的仙家们也闭口不言了。而裴瑍和天君看着襁褓中奄奄一息,龙形和人形不断交替的孩子,皆是长嘆一声。 为了掩人耳目,天君无法将这孩子带在身边。而裴瑍当时因为谢溦即将飞升,早就决定了要下凡歷劫。于是天君将这孩子交给了文昌帝君,还假託钟山之名,给他取名裴意。 文昌帝君是带孩子的一把好手,裴意被交给他之后,得到了他悉心的教导,很是乖巧听话。只是这孩子天生便和他父亲的性格有些相似,越长大眉眼甚至都同庚泽一模一样。文昌宫中众人来来往往,文昌帝君怕有人看出端倪,便同天君商议了一番,将裴意送往了全天界最冷清最清闲的天同宫。 旱神算是为她所做的事付出了代价,只是裴瑍却依旧害怕谢溦找回记忆之后,因为前世的事情而痛苦不甘。 裴瑍正欲回去继续看卷宗,谢溦却忽然抓住了他的手,呢喃道:“腰疼……” 裴瑍连耳根都红透,坐下来替他揉了揉腰。谢溦翻了个身,背对着裴瑍,因为裴瑍得当的按捏而发出一声舒适的嘆息:“你这手法倒是大有进益。” 裴瑍微微一笑,却觉得哪里有些不对,想了半晌,心中一沉,问道:“我什么时候给你按过后背?” 谢溦转过头来望着他,眼睫微微颤动,却是有些不满地道:“你想知道?我不告诉你。”他推开裴瑍的手,戏言道,“不劳裴少爷帮我了,裴少爷还是去忙公务吧。” 裴瑍无奈地望着他,不知道谢溦忽然这是怎么了。而谢溦却把头埋进枕头里,不敢看他。 差点就露馅了,他刚刚心里确实想的是以前还是凡人的时候,忙了一天回来裴瑍帮他按捏双肩时的情景。裴瑍哪里伺候过人,手上的力气又大,捏得谢溦更加难受。但是看他那般热情又不好推辞,只是随着他高兴。 幸好还有裴瑍转世歷劫时的事做藉口,不然今天真是无法收场了。要是裴瑍因此去查,能想起在人界歷劫时候的事也算不错。 谢溦之前一直觉得裴瑍莫名总是对自己小心翼翼的,后来想起往事才知道他是在愧疚。他轻轻嘆了口气,觉得这样不行,他想要裴瑍毫无芥蒂的和自己在一起,就像以前做土地时一样。 忽然裴瑍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腰,讨好般地道:“要去看你师姐吗?” 谢溦斜睨他一眼,许久才慢悠悠地道:“裴少爷不需要处理公事?” 裴瑍道:“雨季已过,其实也没什么事了……” 看他有些急,谢溦勾住他的双肩,在他唇上落下响亮的一吻,然后笑道:“去,怎么不去。” 裴瑍因他反覆的情绪有些哭笑不得,但是被他这样亲吻还是心里一甜,抱住谢溦在他颈间蹭了蹭,然后才带着药材同谢溦去了碧霞宫。 裴瑍是晚辈,因此碧霞元君在上座受了他和谢溦的拜见。裴瑍上次见碧霞元君还是十几年前,当时谢溦还未飞升,他就将谢溦託付给了碧霞元君。碧霞元君同他母亲交情好,当下就责备了一番裴瑍。但是看着裴瑍通红的双眼,终是答应了他好好照顾谢溦。 此时他二人站在碧霞元君面前,碧霞元君打量着两人的神态,还有什么不明白?她最终还是嘆了一声,挥挥手让他们走了。 去稻荷房中的路上,谢溦问裴瑍:“元君是不是看出来了些什么?” 裴瑍表示自己也不知道,心里却想的是,元君十几年前便知道他们是什么关系了。 谢溦站在房外,笑吟吟地对裴瑍说:“我进去同师姐说几句话,你在外面等我好不好?” 见裴瑍点了点头,他便走进了稻荷的屋子,还关上了门。 稻荷躺在榻上,听到谢溦来了,心中十分激动,却怎么也动不了。谢溦坐在她身边,看着她焦急的神色,拍了拍她的手臂,嘆道:“师姐,我去找过庚泽了。” “应当是庚泽伤了你,但是他不敢有什么大动作,只会使些小心机,想必你的伤过不久便会好,至于这个仇我一定会替师姐报回来。” 稻荷却紧紧地盯着他,仿佛是在问:“那你呢?” 谢溦一笑,道:“师姐,我想起以前的事了。” 稻荷神情一滞,双眼便红了。谢溦依旧是轻轻拍了拍她,柔声道:“想起来也没什么,毕竟旱神已经死了,我也懒得因往事再找庚泽的麻烦。” 第69页 谢溦刚刚飞升时还很听话,处于混沌的状态中,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但是在碧霞宫里待了一日便疯了。那时他才知道不光是母亲和妹妹去世,连父亲也死于党争,被人推进了滚滚的江水之中,那令他父亲呕心沥血的工程也没能做成。 当时他听仙童们议论,知道了那日害了谢沅的女子是旱神,拿着剑便要冲向旱神殿,被碧霞元君一掌噼晕了。 后来的几日,谢溦被碧霞元君关起来,日日都在房中撞门。他一时喊着沅沅,一时喊着爹娘,难过得不得了的时候,也抽泣着喊裴瑍。稻荷她们在门外听得也揪心,便求碧霞元君消去他在人界时的记忆,不然恐怕刚刚飞升,便要自己把自己害死了。 碧霞元君犹豫了很久,决定消去谢溦的记忆。 谢溦再睁开眼时,便不闹了,稻荷欣喜地望着他,对他道:“你醒了,你刚刚从人界飞升,从此便跟着我们在碧霞宫修习吧。” 他当时根本不知道飞升是什么,又过了好几日才适应。再见到碧霞元君时,她对谢溦道:“前尘种种都已消散,安心在此修习吧。” 没有碧霞元君和几位师姐,也没有今日的谢溦。 如今他望着门外,眼中仿佛含着深深的情意,对稻荷道:“师姐,我还是同帝君在一起了。” 稻荷闭上双眼,泪水从眼角滑落出来,却只听他又道:“同他在一起我很欢喜,我们是神仙,生命那么长,我何必因为庚泽和旱神的错让他受罪?” 稻荷泪眼朦胧,停顿了很久,却还是对着他用力的眨了一下眼。 谢溦甚至能想到稻荷心里在对着他说什么,稻荷从不捨得责怪他,都是以他的意愿为先。他看到稻荷眨眼,便也放心了,带着些许笑意对稻荷说:“帝君给你带了很多药材,我看了都很不错,师姐以后别再给他脸色看了。” 稻荷眄了他一眼,便不再看他了,仿佛是在责怪他向着裴瑍。 谢溦忍不住笑出了声,然后替她顺了顺鬓边的髮丝,道:“师姐好好休息,我同帝君先回去了。” 稻荷看着他,眼中有笑意。 于是谢溦走出了房间,关上门,对着在外等候的裴瑍道:“回家吧。”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来说说庚泽和淳于献。 庚泽嘛,他这个人其实活得很简单,他的前半生就是修炼,修炼,修炼。终于被他从一个普通的龙修成了应龙,哇,他可觉得自己太厉害了,因为修成应龙真的好难。所以他甚至有些看不上年轻的小帝君,觉得要是他生来就是烛龙,一定比裴瑍更强。 他办事办得好,人又长得好,其实好多偷偷喜欢他的小迷妹。但是他遇到了淳于献,为淳于献着迷,和淳于献相爱,还有了孩子。他段位太低了,觉得淳于献一定是个凡人,他没想到淳于献能比他厉害那么多,淳于献的伪装他根本看不出来。 所以得知淳于献是神,还害了那么多人的时候,他很愤怒,他虽然脾气坏,但是他还是个很正直的神仙。但是淳于献做这些都是为了孩子,他又不知道该恨她还是继续喜欢她。 但是受了鞭刑之后,庚泽还是捨不得她,他第一次喜欢一个人,还同她有了孩子。 庚泽其实也很惨,唉。 淳于献,旱神,厉害的不得了。 但是她也有说不出的苦,为什么她愿意给所有的小孩子见面礼,就是因为她喜欢小孩子,自己又不能生。 她爱上庚泽的时候她自己都没想到,怀孕更是没想到。 她想拼一把,就走错了路。 她大半辈子都为了凡人被逼呆在旱神殿里,她想自私一次。她的想法其实有些偏激,她不能为了自己的孩子牺牲别人的孩子。这是她的错,也是她的不幸。 她生命中没有比孩子更重要的事了,庚泽也比不上孩子。所以她 做了交易,用自己的命和庚泽的鞭刑来换孩子一条生路,她的母爱太偏激,也很真诚。 她是一个很不幸,变得自私,还走错了路的人。 他们的孩子,裴意,和他父亲庚泽简直像的不得了,但是他 看起来和庚泽一样冷冰冰,其实心里比庚泽柔软得多,是个好孩子,这都是文昌帝君和益算星君的功劳。 以后会写裴意去天同宫的番外。 这一家人,裴意是最幸运的一个,庚泽是最自作自受的一个,而淳于献是最悲惨最自私的一个。 其他人和淳于献所不同的是,我们尊重生命,不会用别人的命换自己的。 纸上二三事,终究离我们很远,写出来博大家一看。但是还是希望所有人都能尊重生命,做一个正直的人。 第三十七章 今日天空有些阴沉沉的,裴瑍在书房的时候,谢溦提着扫帚在殿前扫雪。阶上的积雪总是扫了又落,所幸谢溦在裴瑍身边算是个闲人,把能帮他做的都做了之后也不欲打扰他,所以经常靠扫雪消磨时间。 他左一下右一下,散漫地扫着雪。忽然谢溦一不小心趔趄了一下,将一旁的雪堆踢散了,飞起来的雪花尽数落在不远处那人的衣摆上。 看到庚泽比冰雪还冷的面色,谢溦忍不住摸了摸鼻子,这次他真的不是故意的。但是庚泽只是冷哼一声,便进书房去找裴瑍了。谢溦便扔下扫帚,光明正大的站在窗棂下听壁角。 第70页 裴瑍见到庚泽,问道:“不是放了你假,怎么又回来了?” 庚泽拱手道:“我这次前来,是有事想厚颜求帝君。” 原来他是来请辞的,谢溦站在廊下轻轻一嗤。庚泽说这十几年来,钟山的事务都是他在处理,他觉得辛劳,想直接请辞。裴瑍自然是不准,钟山就他们二人有唿风唤雨的能力,若是他走了,哪里再去找一个人来降雨? 可是庚泽却涩然道:“帝君觉得我这些年尽心尽力的在人界降雨,是否算得上是赎清了我的罪过?” 他要这么说,裴瑍实在是答不上来。 原本那时庚泽受了四十神鞭,应当好好休养一段时间的。可是裴瑍在安排好谢溦和裴意的去处之后,就像逃一般地匆匆下界歷劫了。彼时钟山无人,天君便让庚泽担负起钟山所有要事,以此赎罪。 “这一切原本便是我的疏忽,是我修为不够还狂妄自大。虽然这些年来我无功无过,但也实在是无颜再领钟山的职务了。” 若不是确信是庚泽打伤了稻荷,还被庚泽唤醒了记忆,就连窗外的谢溦也要因为他说的这番话而嘆息。 幸而裴瑍不欲理会他这番说辞,只是道:“既是觉得辛劳,那便再放你些时日的假吧。” 庚泽还想再辩驳,却只听裴瑍道:“本君还有事要忙,你若是无事便退下吧。” 无论如何他也不能走,裴意还未成年,明年雨季时,就算裴瑍再厉害,一个人降整个人界的雨也很吃力,最后受苦的还是人界。 庚泽无奈地出了书房,连看都不看谢溦一眼,便匆忙离去了。而谢溦看着他急匆匆离去的背影,总觉得庚泽暗搓搓在人界搞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谢溦听够了墙角,看着地上乱糟糟的积雪,嘆了一声,又提起扫帚去扫雪了。 扫完雪,谢溦泡了一壶热茶,端进书房给裴瑍,笑着道:“裴少爷请喝茶。” 裴瑍放下卷宗,接过谢溦手中温热的茶杯,无可奈何地道:“怎么这几天又总是喊我裴少爷?” 谢溦看到他疑惑中还带着三分委屈的眼神,觉得可爱极了,贴近他耳边,双唇在他耳畔若即若离,轻声道:“帝君不妨好好想想?” 他撩完就跑,留着裴瑍一人在书房里百般不解。 谢溦出了钟山,却是去天枢宫找源贞。 不知为何源贞今日居然很闲,还在自己的院子里逗一条小金鱼。看到谢溦,他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你又来做什么?” 谢溦早就习惯了源贞说话的口气,只是笑着道:“几日的确有事要拜託你,这件事不能告诉任何人。” 源贞抬眼看他:“哦?连苍霖帝君也不能说吗?” 看他点了点头,源贞倒是有几分好奇。什么事如此重要,连小情人都不能告诉。源贞细想了一番,面色一变,冷声道:“是不是苍霖帝君这个负心汉变心了?你别怕,他要是欺负你,还有我给你撑腰呢!再不济你申请调到我这里来,虽然忙了些,却是绝没有人敢给你气受的……” 谢溦哭笑不得,却因他说的话心中升起一丝暖意:“哪有,不是关于他的事,是我飞升前的事。” 源贞听他这么说,犹豫道:“你想起飞升前的事了?” 谢溦一嘆,道:“看来你也知道以前的事。” 源贞怎么会不知道,旱神当年的事轰动了整个天界。更何况谢溦还是这些年来唯一一个因为这事飞升的,南斗六星君宫里的人,没有一个不知道谢溦大名的,只是都得了令,不许提起这件事罢了。 源贞道:“你也想起来自己刚飞升的时候的样子了?旱神都死了,你还要去烧了人家的神殿。” 那时其他人都投胎了,而被钦点飞升的谢溦在地府独自游荡了很久很久,飞升之后整个人心中只有仇恨。 谢溦嘆道:“那时我亲眼看到她啃食我妹妹的心,实在是无法忘记。” 源贞也是嘆了口气,他能想像得到那个场景对谢溦来说有多难忘。 谢溦道:“我今日来,也是想让你帮我查查,我父母和妹妹都投胎去了哪里,过得好不好。” 这也是人之常情,源贞笑了笑,收回逗弄小金鱼的手,道:“这还不简单,你随我进去,我翻翻记录,一查便知。” 谢太尉一生为国为民,这一世年纪轻轻便又入了官场,做了个不大不小的官,日后还会再升职。此时已经改朝换代,朝廷创立了新的法纪。像谢太尉这样的忠臣们,在朝中都是春风得意。而谢夫人一生为善,此时已经同谢太尉订了亲,正在绣嫁妆备嫁。 谢溦听到这些便放了心,他父母生前感情甚笃,这一世也能有婚约,真是再好不过了。不过看到现在谢太尉和谢夫人比自己年龄都小,心中倒是觉得有些奇异。 源贞笑他:“飞升之后来到天枢宫的神君们,看到自己在人界的亲属转世时的表情,都同你一模一样。” 不过庚泽翻到谢沅的记录时,忽然蹙了蹙眉。 谢溦看到他的神情,心骤然提起,问道:“怎么回事?” 源贞嘆道:“当时因旱神而死的孩子有十一个,你妹妹因为没找到合适的转世人家,所以……” 第71页 谢沅没在地府久留,因为南斗六星君们接了天君的旨意,尽快对孩子们做出补偿,因此谢沅很快便转世了。她投到了一家夫妻都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善人家里,是家中长女,受尽千恩万宠,只有一点,是个天生的哑巴。 源贞又道:“不过也就是仅此一点不好,她从小以后受全家喜爱,长大后还会嫁给一个情投意合的人,晚年儿孙绕膝,平平稳稳地度过这一生。” 谢溦沉默了许久,涩然道:“我想……下界去看看她,可以吗?” 源贞犹豫了一下,道:“今日星君放了我一天假,我陪你去吧。” 见谢溦感激不尽地望着他,他只是一笑。 人界此时已经是深秋,谢溦和源贞隐去身形,站在谢沅家花园的假山后。谢沅在闺房练了一天绣工,偷偷地跑出来,站在假山里,笑着看侍女们在各处唿喊找寻她。 谢溦见她面上轻松惬意的表情不似作伪,便也放了心,喃喃道:“还是这么调皮。” 忽然谢沅一脚踩空,谢溦立即冲出去接住了她,问道:“没事吧?”其实那里并不高,就算摔下来也不会受伤,只是会摔痛而已,但是谢溦捨不得。 谢沅躺在谢溦臂弯里,愣愣地看着面前这张莫名熟悉的脸。她此时已经是少女模样了,谢溦放开她,心中酸涩却又喜悦。前生他总会想妹妹长大后是什么样子,如今也算是看到了。 谢溦看到她绞着帕子的手,心中一嘆,到底是长大了。谢溦轻轻捏住她的指尖,施了法,她指尖那几个被针戳出来的伤口便消失了。 她对着谢溦笑了笑,然后谢溦便松开了她的手,抽去了她见过自己的记忆。源贞好心带他来看望谢沅,他不能害源贞因此事被问责。 看她真的过得不错,谢溦便对源贞道:“走吧。” 在他们走后,回神的谢沅看着面前空无一人的地方,从口中发出一声气音:“哥哥?” 发出这声气音,就连她自己也吓了一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着空气叫了声哥哥。侍女很快便找到了她,有些埋怨地道:“小姐,你怎么乱跑……老爷和夫人又该责怪我了……” 谢沅笑了笑,想安慰她,却无法发出声来。只是牵起面前唠叨却又忠心的小丫头,回房吃点心去了。 谢溦同源贞又在人界买了些炒瓜子,源贞不知为何,愤恨地买了好几斤,什么味的都有。谢溦自己买了一小袋原味的,无奈地看着他,反正又不会上火,随他去吧。 回到钟山时,裴瑍已经处理完公事,在殿内等他。 一见到裴瑍,谢溦便抱住他,欢喜地道:“裴瑍!” 裴瑍望着他亮晶晶的双眼,笑道:“见了源贞神君,便这么开心?” 谢溦失笑:“你怎么知道我去天枢宫了?” 裴瑍无奈地道:“还不是怕你又偷偷去人界冒险?” 谢溦松开他,从百宝袋里取出一袋炒瓜子,道:“你剥瓜子给我吃好不好?” 裴瑍柔声道:“好。” 看他坐在一旁认真地剥起了瓜子,谢溦仿佛又回到了在人界做土地时那些无忧无虑的时光。谢溦躺下来,把头枕在他腿上,一眼不眨地盯着裴瑍的下巴。 裴瑍被他看得失笑出声,连小腹都在震,把剥好的几十颗瓜子递给他,低声问道:“好看吗?” 谢溦道:“吃了裴少爷给我剥的瓜子,裴少爷当然是天底下最好看的人了。” 裴瑍“嗯”了一声,然后系好装瓜子的袋子,严肃地道:“那不剥了。” 谢溦哑然失笑,直起身子捧住他的脸,用那双裴瑍最招架不住的双眼直直地望着他,道:“瑍瑍全天下最好看了,最最好看!找遍三界,都没有比瑍瑍长得更合我心意的人!” 裴瑍严肃装不下去了,抓住谢溦的手,便深深吻住他的唇。 在推倒谢溦前的那一刻,裴瑍心中想的是:这瓜子居然还是甜的,难怪谢溦喜欢,味道确实不错。 作者有话要说:  瑍瑍魔怔了,原味瓜子也吃出甜了啧啧啧。 第三十八章 庚泽回到人界时,天气晴朗,但是风很大。 在烈烈风声中,一只蝴蝶风筝在后花园中随风飘舞,翅膀颤颤巍巍的。淳于献拿着风筝的滚轴,穿着江南最好的绣娘绣出来的衣衫,裙底和衣袖上是大片大片精緻的芙蓉花,身后是在寒风中依旧鲜艷的月季。庚泽站在一旁望着她,面上仿若冰雪消融。 淳于献见了他,温柔的眉眼中透露出一丝委屈,她道:“我收不回来风筝了。” 这么大的风,她怎么可能收得回来。庚泽接过她手中的滚轴,用力捲动风筝线。忽然又一阵大风颳过,风筝线骤然断裂,那个蝴蝶风筝振翅扑向天边的灿烂艷美的落霞,庚泽呆了一瞬,便错过了收回风筝的机会。 淳于献因为丢了风筝有些难过,但是庚泽不欲在淳于献面前露出自己的不同,只是安慰她道:“明日再给你买一个。” 淳于献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听他说要再买一个,便抱住他的脖颈,笑盈盈地道:“夫君,你真好。” 庚泽对着她一笑,却看到淳于献被风筝线割伤的双手。一时间心疼和欣喜都在他心中交织着,神是不会被风筝线割伤的,他的努力没有白费。 第72页 他小心翼翼地牵起淳于献的手,责备她道:“下次不要再这样了,我会心疼。” 淳于献就像一个真正的凡人少女一样,听他说心疼时,脸颊一红,嗫嚅道:“其实也没那么痛……” 但是庚泽却不由她置喙,牵着她进房上药。上好药之后,庚泽在她如玉般的手指上轻轻一吻,问道:“饿了吗?今晚给你蒸鸡蛋羹。” 她原本正因为庚泽在自己手上的吻而害羞,却在听到鸡蛋羹后双眼发亮,点了点头:“好!” 庚泽去了小厨房,而淳于献坐在屋里捂着自己发红的脸,陷入了沉思。 她从黑暗中醒来时,庚泽告诉她,他们俩都没有亲人,因为情投意合而结成了夫妻,还有过一个孩子。只是那个孩子不幸夭折了,而淳于献也是因此备受打击,失去了记忆。 淳于献抚摸着自己平坦的小腹,不敢相信这里曾经孕育过一个小生命。但是她醒过来这些时日,庚泽也一直没有碰过她,最多只是吻吻她的唇。 想到这些,淳于献又“哎呀”一声捂住了自己的双眼,觉得好害羞。 吃晚饭的时候,淳于献问道:“夫君以后还要去外地经商吗?” 上次就是庚泽不在,才有两个男子闯进了她屋里。她一直不敢告诉庚泽,觉得庚泽听了之后一定会生气。幸而她没有受什么伤,所以便决意不告诉庚泽了。 庚泽放下筷子,无奈地望着她道:“我也想陪着你,只是还要经商养家。” 淳于献委屈地撅了撅嘴,她觉得家里已经很富裕了,可是庚泽总是一外出就是一个月。虽然家里有下人,她还是会担忧害怕,也会想念庚泽。 但是她不想任性,庚泽每次回家时看起来都很累,所以她决定开开心心地把面前的鸡蛋羹吃完,那是庚泽对她的心意。 裴瑍趁谢溦小憩的时候,偷偷地来了天同宫。 不知为何裴意不在,而益算星君也没睡觉。他提了几壶钟山的好酒,送给益算星君,算是答谢益算星君这些年来对裴意的照顾。 益算星君接过那几壶酒,嘆道:“你怎么这么小气,才几壶酒就想打发我?” 裴瑍拔开酒塞,酒香瞬间溢了出来,益算星君这才没了意见。 裴瑍见他满意了,才问道:“裴意呢?” 益算星君道:“不知道,可能去哪玩了吧。” 他又犹豫了一番,问道:“天界一般……都怎么称唿我?” 这个问题问得益算星君一怔,随即便嗤道:“你想别人怎么叫你?除了长辈们和我,不都是喊你帝君吗。” 裴瑍几欲遁地,接下来的话让他觉得难以启齿,可他总觉得不问清楚不行,于是他问道:“那为什么谢溦这几天总是叫我裴少爷?” 益算星君捧腹大笑,见到裴瑍窘迫的神情,才停了笑道:“他倒是很有情趣。”他又想了想道,“你歷劫回来的时候,司命星君没给你想起歷劫之事的药水?” 裴瑍道:“我觉得不必想起,便没要。” 益算星君又笑道:“你还是去要一份吧。” 既是如此,裴瑍便拜别了益算星君。前往天府宫问司命星君要了一瓶药水,拿着药水急匆匆地赶回了钟山。 他下界歷劫前叮嘱过司命星君,写得越惨越好,所以他不欲想起那些事。却不知受谢溦和傲因影响,他的一生也没那么惨。 谢溦已经醒了,正在殿外扫雪。见了他,谢溦便笑道:“去哪了?” 裴瑍心虚地道:“去找益算星君了,给他送些东西。” 没说几句,裴瑍便说自己要处理卷宗,进了书房。而谢溦虽然觉得他今天有些莫名其妙,却还是没说什么。 裴瑍坐在书案上前,想了想,还是喝了那瓶药水。然后他便觉得有些困,趴在书案上睡着了。 过了许久,谢溦扫完雪走进书房,看到他趴在案上睡得正酣,于是抱起他放在榻上。看到一个打开的药瓶,谢溦便拿起来闻了闻,却是什么也没发现。 裴瑍这一觉一直睡到夜色阑珊,而谢溦帮他将案上的卷宗分类整理好,坐在桌前仔细翻阅,打算等他醒了之后简要地讲给他听。 裴瑍醒来时,惊声喊道:“谢兄?” 谢溦被他吓了一跳,连忙放下手中的卷宗,上前去看到连髮丝都被汗水浸湿的裴瑍,握住他的手问道:“怎么了,做噩梦了?” 他喘着气,紧紧地反握住谢溦的手,过了半晌才平静下来。 裴瑍望着谢溦的双眼,道:“谢兄,我想起在人界的事了。” 谢溦一怔,随后才弯起唇角道:“挺好的,裴小少爷。” 裴瑍抱紧谢溦,仿佛抱紧一件失而復得的宝物。而谢溦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嘆道:“明明是你歷完劫就抛下我回天界了,却像我抛弃了你一样。” 不管谢溦说什么,他就是不松手,勒得谢溦喘不过气,谢溦无奈地道:“小少爷,先松手好不好?” 裴瑍数年来对谢溦的爱意在心中翻涌,涨得他难受,依依不捨地放开了谢溦。 他微红的眼角和抿起的嘴唇,简直同在人界时一模一样。谢溦只好拿出杀招哄他,他捧起裴瑍的脸,温柔地亲吻裴瑍的唇角。 第73页 谢溦低声道:“我们在钟山。”不在人界了。 见裴瑍还是难受,谢溦索性决定说开,柔声道:“裴瑍,我盼着你想起来,是因为在人界时,我们比在天界相处得好。我不希望你总是小心翼翼地对我,我心悦你,同你是一样的。” “除非是你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或者不喜欢我了,我不会放弃你的。” 裴瑍倒在他肩上,喉咙中发出一声压抑的嘆息。他不过是怕谢溦失望的看着自己,更怕谢溦不再看自己。 谢溦手指在裴瑍发间穿梭,轻轻地抚摸他的后脑,仿佛是无声地安慰。最后裴瑍拥住他又陷入沉睡时,谢溦在心中感嘆他比在人界时要难哄得多。 天同宫内,裴意摇醒了益算星君,益算星君微微一笑道:“你回来了。” 裴意望着桌上的几壶酒,问道:“这是谁送的?” “苍霖帝君今天拿来的,我闻着倒是不错。” 裴意闷闷不乐地应了声,然后靠在床头不说话了。 益算星君揉了揉双眼,低声问他:“我前些日子交给你的那本剑诀练得怎么样了?” 他天生聪慧,早就把那本剑诀练得有形有状。于是便像献宝一样告诉了益算星君,等着他夸奖自己一番。 益算星君却是深思熟虑了一番,问道:“阿意,你现在还怕打雷吗?” 裴意总是同他在一起,如今长大了之后,即使是再遇到雷雨夜,他在自己身边睡得安宁,益算星君也看不出个所以然。 裴意看着他期盼的眼神,一时之间竟是不知该如何回答。良久,他才答道:“应当是不怕了。” 益算星君却很是欣慰,道:“文昌帝君送你来之前,应当告诉过你,你终有一日是要回钟山的。” 却只见裴意面色骤然一变,道:“我不回钟山。” 益算星君嘆了一声,柔声道:“你不回钟山,难道要永远留在我这里?” 裴意闷声道:“师父这么快就不想要我了?” “你明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益算星君无奈地道。 “反正我就是不想在苍霖帝君手底下做事。” 他躺在益算星君身侧,拉起被子捂住自己的头。他从小便有这个习惯,每次一这样,便意味着他不想听益算星君说话。 可是既然他快成年了,一切便要开始尽早打算,比如学习如何布雨。他父亲庚泽是决计不可能继承钟山了,而照裴瑍和谢溦的情状,八成也不会再有条小烛龙。益算星君猜想,这整个钟山的重担,终有一日可能还是要压在裴意肩上。 于是他问道:“苍霖帝君到底哪里得罪了你?” 许久他才听到裴意在被子里沉声道:“他是个无情无义的负心汉!” 益算星君一惊:“怎么这么说?” 裴意不肯说,他便把被子从裴意头上揭开,裴意才道:“他抛弃了我母亲和我,还把他的情人带回钟山,也不来看我,就像没有我这个孩子一样……” 这是什么话,他怎么会是裴瑍的孩子,益算星君哭笑不得:“这话是谁告诉你的?” “天君告诉我的,还能有假?” 既然是天君说的,益算星君便懂了。本来裴意的出生便被天君瞒了下来,偏偏之前裴瑍总是胁迫天君钦点谢溦飞升,还自顾自的下界去歷劫,这八成是天君对裴瑍的报復。 益算星君摸了摸裴意的头,想到那时裴瑍对自己也是兇巴巴的,于是心里一乐,也懒得帮他解释。他决定将这个烫手山芋丢给裴瑍,并且开始期待他被裴意叫父君那日的表情。 第三十九章 一场秋雨一场寒,秋深时节,淳于献莫名便开始小病不断。不是咳嗽就是发热,没有一日是好受的。庚泽寻了好几个大夫,都说只是患了风寒,吃几剂药便好,但是他总感觉淳于献慢慢地消瘦了下去。 淳于献的身体,是他求一个能起死回生的妖打造的。那只妖用泥土和树枝浇筑成肉身,并召回了淳于献的魂魄。这一切都不难,只是那只妖向庚泽索取的代价令他寻求了多年。 只是他不曾料到凡人的躯体竟如此孱弱,之前淳于献醒来时,先是无法开口说话,好不容易医好了,却又开始生病。 帝君给的假期如同白驹过隙一般匆匆流逝,再过不久自己便要回天界,到时候谁来照顾淳于献?庚泽聆听着暗夜中淳于献轻柔的唿吸声,目光一凝。 这几年,裴意的眉目都长开了,其他人从眉眼间也看不出来他同庚泽有什么关系。 于是裴瑍再次登门拜访益算星君,而裴意坐在一旁,浑身都绷紧了,就像一只刺猬一样,整个人都透露着对裴瑍的拒绝之意。 谢溦再次同昔日的上司相见,气氛十分融洽,两个人倒不似裴瑍与裴意之间那般剑拔弩张。益算星君不常出门,谢溦便把从源贞那里听来的天界逸事都讲给他听。 裴瑍笑着听谢溦讲故事,听到精彩处便随着益算星君一起笑,十分捧场。直到裴意仿佛无法忍受一般蹙起眉,打断了谢溦,沉声道:“父君此次前来,想要什么我已经知道了,我是不会同你去钟山的。” 言罢,他还冷冷地瞥了谢溦一眼。 第74页 裴瑍听到这声“父君”,看向益算星君,却只见益算星君转过头望向空旷的远处。于是他问道:“你是在叫我?” 裴意语带讽刺地道:“怎么?父君同小情人在钟山厮混得太开心,已经不记得你还有个儿子了?” 听到这句话,益算星君神色一凛,沉声道:“裴意,好好说话!”然后他饱含歉意地望向谢溦,却见谢溦望着裴意,面上看不出什么被人羞辱的恼意。 本来是想看裴瑍的笑话,却不曾想到裴意当着谢溦的面说出这样的话来,益算星君便对着裴瑍轻咳了一声,望向天君殿,暗示是天君误导了裴意。 裴瑍在听到这句话时也下意识地望向谢溦,怕他误会。见到谢溦似笑非笑的神情,裴瑍心中一沉,对裴意道:“本君不是你父亲。” 裴意却呈现出一副仿佛懒得同他辩驳的样子,认定了是他不负责任,怎么也不肯相信他说的话。 一旁的益算星君蹙起眉,道:“无论同苍霖有无关系,你迟早是要回钟山的。” “师父!” 益算星君暗暗后悔,不该为了看裴瑍笑话便放任裴意相信天君的话,于是他对裴意道:“休要再胡闹了,苍霖确然不是你父亲。” 裴意沉默了,他不信谁也无法不信益算星君。但是他已信了天君十几年,更何况如果裴瑍是在益算星君不知情的状态下有了他的呢? 于是他问道:“那我父亲是谁?” 此言一出,裴瑍和益算星君都沉默了,他们实在是无法解释这一切。 谢溦自裴意说裴瑍是他父亲开始,便一直在仔细地打量裴意的眉眼。他一直觉得裴意的面相有些眼熟,但是裴意同裴瑍却是无甚相似。既然益算星君说裴意是钟山的人,那么只剩下一个结果了,裴意是庚泽与淳于献的孩子。 在心底推敲出这个答案之后,谢溦的面色骤然沉了下去。他不是圣人,尽管找回记忆之后他从未想要闹过,但不代表他忘记了淳于献害了他和谢沅性命的事实。 裴瑍看到谢溦有些严峻的面色,却以为他信了裴意的鬼话。于是裴瑍紧紧地握住谢溦的手,低声道:“谢溦,我不是他父亲。” 谢溦宽慰般回握住他的手。 看着因着他们的小动作,面色又难看了几分的裴意,裴瑍问道:“你化过龙吗?” 裴意嗤道:“和你有什么关系?” 裴瑍嘆道:“钟山帝君一脉,都是自打出生起便是烛龙,你的真身恐怕不是烛龙吧?” 烛龙是修炼不成的,裴意出生便是应龙,怎么可能是裴瑍的血脉。裴意面色一僵,转过身背着他们,一言不发。 益算星君看他被说透了,嘆道:“你从小我便教你,钟山肩负着天下苍生的要脉。如今你长大了,却不想负起这个责任了?” 裴意此生最恨不负责任的人,于是讷讷地道:“不是这样。” “如今你快要成年了,不去钟山同帝君学习,将来应当怎么办?” 沉默了许久之后,裴意终于点头道:“我会去钟山,只不过不是今天。” 裴瑍无奈地同他约好三日之后在钟山见,便携着谢溦飞速地赶回了钟山。这件事,他真的不知该如何向谢溦解释。于是他同谢溦一个坐在榻前,一个坐在桌边,相对无言。 看到谢溦的双眼都红透了,裴瑍心中一痛,蹲在榻前直视他的双眼,谢溦却避开了他的视线。 “你不信我?”裴瑍问道。 而谢溦双眼紧闭,缄口不语。他不是因为不信裴瑍而委屈,而是为了裴意的存在而委屈。如今裴意看起来同谢沅一般大,令他心中无比酸涩疼痛。 过了许久,谢溦才从往事中回过神来,哑声道:“我信你。” 谢溦把头埋进他肩部,明明已经缓过来,却在感受到裴瑍身体温度的那一刻,又委屈地无以復加。他的泪水浸湿了裴瑍的肩头,裴瑍退开一点,看着他眼底的水泽和被濡湿的长睫,不知他究竟是信还是不信。 裴瑍涩然道:“你还是不信我?” 谢溦不断地摇头,环住他的脖颈,低声道:“裴意同你长得一点也不一样,我怎会不信你。” “那你是怎么了?” 怎么了,难道要跟他说,看到裴意好好地活在世上,他十分不开心,甚至感到痛苦?可是多年前的事,都是淳于献的选择,不是裴意的。但想起裴意这条命其中有谢沅的份,谢溦就觉得难以忍受。 “裴瑍。” “嗯?” “我非常非常喜欢你。” 裴瑍一怔,随即便反应过来,谢溦这又是要搪塞他。但是谢溦依在他怀中,鼻息沉重,他实在是无法逼问谢溦。于是他只好轻轻亲吻谢溦的发心,轻嘆一声,不再问他。 天色未晚,益算星君便已经开始犯困。看他不停地打着哈欠,裴意的眼底便红了:“若不是我,师父也不会变成这样。” 益算星君目光一凝,嘆道:“你怎么还在想这件事?” 裴意从背后紧紧地抱住他,低声问道:“师父是不是觉得我太过累赘,才想送我回钟山?” 看着这双有力地箍住自己腰际的手,回想起当初裴意还不到自己手掌三分之一的软绵绵的手,益算星君微微一笑,道:“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了,去钟山为苍生降雨是你必须要承担的职责。”也是裴意应当替他母亲所还的债。 第75页 裴意早就被他说服了,嘴上却说:“我捨不得离开师父,我走了,谁替师父盖被子,谁给师父取暖?” 益算星君当年耗尽半身法力救裴意的性命,之后便不再寒热不侵。每到晚间都是裴意拥着他,就像一个小火炉一样温暖。 “师父活了这么多年,难道没有你就不行?”益算星君又打了个哈欠,浑然不在意裴意的话。 裴意心底却涌起浓浓的不悦来,绕到益算星君正面,一字一句地道:“师父若是没了我,一定过不好。” 益算星君拍拍他的头,不欲与他计较这些,懒声道:“我困了。” 他倒头便睡,裴意无奈地从他身后拥住他,心底充斥着浓浓地不舍。 人界这一日降了大雪,淳于献已经许久不曾下过床了。 看她缠绵病榻,庚泽心如刀绞。他瞒着裴瑍悄悄回了一趟天界,寻了些人界不曾有过的天才地宝带回来,通通都餵给了淳于献,然而她却不曾好起来过。 这一日淳于献精神方好,庚泽替她穿好衣服,温声道:“我们要出门一趟去寻医,辛苦你了。” 淳于献捂住双唇轻咳,道:“我有什么辛苦的,反倒是夫君终日为了我劳累奔波。” 庚泽打算带淳于献去妖界,找当初召回淳于献魂魄的那只妖,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明日便是裴瑍批下来的最后一天假,庚泽心如磐石,拥着淳于献上了马车,打算再也不回天界了。 这几日裴瑍无比忙碌,庚泽不在,裴意还在学习怎么降雨,还有一个半月便要开春。 听说稻荷已经能开口说话了,只是在谢溦的授意下,稻荷并不曾告诉过任何人是庚泽伤了她。稻荷虽然恢復了一些,但是还无法任职。往年都是她与钟山交接,今年换了虞芷,事务上有诸多不顺。 谢溦看在眼里,只能帮他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今日本该是庚泽回天界的日子,一直到天色将晚,钟山都不曾有人踏入。裴瑍处理完今日的事务,坐在书案前闭起双眼小憩。 谢溦上前去替他揉了揉紧绷的双肩,却听他沉声道:“庚泽联繫不上了。” 见谢溦疑惑的眼神,裴瑍嘆道:“今日他本该回来,我召他回钟山,却不曾收到他的回音。” 在庚泽想要辞去钟山职务的那一天,裴瑍便隐隐约约觉得要出事,因此他才将裴意找了回来,却不料庚泽真的如此大胆,竟已不接自己的传召。 钟山一年只有初冬时节能闲上几日,其余的时节都要为了降雨而劳碌。如今少了庚泽,裴意又年纪尚小不堪用,裴瑍心底一沉,不知等春季来临时该如何是好。于是便给翊圣真君传了消息,托他帮忙在人界寻找庚泽。 翊圣真君爽快地答应了他,人界本来便有武神在寻找伤了稻荷的人,如今不过是再多找一个庚泽罢了。 第四十章 庚泽带着淳于献去那只妖的住处,不料却扑了个空。房子里布满了灰尘,想必是有些时日都没有主人居住过。 灰尘太大,淳于献用帕子捂住口鼻,压抑着喉间的痒,尽力不让自己咳出声来。若是咳起来,不仅自己的胸腔会无比疼痛,庚泽也会跟着担心。淳于意走出房间,清了清嗓子,问道:“夫君这究竟是要找谁?” 庚泽对着她勉强一笑,温声道:“是之前救过你的一位神医,若不是他,我便再也见不到你了。” 看到他眸中的情意,淳于献心中仿佛被烫到一般莫名疼痛。她忽然有些自我厌弃,低声道:“还是算了吧。” 庚泽心神不定,没有听清她这句近乎呢喃的话。庚泽握住她有些冰冷的手,问道:“你说什么?” 淳于献低下头,敛去眼底的湿意道:“没什么。” 将淳于献安置在一间客栈中,庚泽叮嘱她不必等自己吃饭,然后便出了门。这座小镇离妖界很近,平日里同妖界也是和平相处,夜里会有妖市,庚泽打算去打听一下消息。 那只替淳于献再造身躯的妖名为秋岸,是捏人偶驾驭傀儡的一把好手。庚泽听传闻说他能替凡人再造身躯,便找到了他,一番威逼利诱,秋岸便答应了他。 秋岸找来桐木做骨,又将昔日淳于献同庚泽结缡时的一缕青丝烧成灰,融进泥土中捏成人身。淳于献是神,赴死时魂灵与身躯都消散得无影无踪。庚泽与秋岸数年才召回淳于献的魂魄,让淳于献再次睁开双眼。 秋岸是个很贪心的妖,当年他从庚泽这里得到了不少好处,若不是如今淳于献病痛缠身,庚泽是绝不愿再来找秋岸的。 夜幕降临之后,小镇先是安静了许久,随即便热闹起来。妖市搭在镇外的不远处,灯火通明,传出阵阵欢声笑语。 庚泽行走在妖市中,即使他身上的仙气令众妖厌烦,但是他们没有表现出来。这些年来因好奇而来逛妖市的神仙不少,庚泽绝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妖怪们都好客,绝不会赶走自己的客人。 听到熟悉的声音,庚泽停驻在一只笔妖面前。笔妖正在为几个女妖作画,画的倒是十分动人。看到庚泽,他笔尖一抖,又瞬间画了一朵花将墨渍掩盖了过去。等到笔妖画完,收下了几位女妖作为交换的物品,庚泽上前问道:“秋岸在何处?” 第76页 笔妖心中一嘆,他同秋岸有些交情,听说过秋岸为庚泽做过的事,早已猜到庚泽会寻到这里来。他一边清洗笔,一边答道:“我许久不曾见过秋岸了,不知他如今在何方。” 庚泽坐在桌前,就那样静静地望着笔妖。其余一些想要来换画的妖怪们看到这里坐着一个神官,都不欲上前了。那笔妖将笔挂在笔架上,长嘆一声道:“神君何必如此?我是真的不知道秋岸去了哪里。” 见庚泽大有一坐不起的架势,等了许久之后,那笔妖才道:“神君不如去问问妖市上的百晓生,得到的消息也比我这里的来得真切。” 看这笔妖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庚泽便起身去找那所谓的百晓生。百晓生是一只鼠妖,正在和别人吹嘘妖界没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一见庚泽,鼠妖便乐了,他笑嘻嘻地对庚泽道:“我便知晓今日要做一桩神仙的生意,这不是上门了吗。” 庚泽正欲开口,鼠妖又道:“慢!我知道你要什么,你知道我要什么吗?” 妖市中的规矩便是一物换一物,庚泽便问道:“你要什么?” 那鼠妖敛起笑容道:“我要你一片龙鳞。” 周围围观的妖怪们都暗暗抽气,不敢相信鼠妖胆大至此,竟敢索要龙身上最重要的东西。龙鳞不易脱落,若是要拔下来,庚泽必定要吃一番苦头。 谁料庚泽默然了半晌,却真的从衣袖中拿出一片龙鳞来递给他。这是多年前他受那四十鞭时脱落的一片鳞,被他收了起来,没想到今日便派上了用场。 鼠妖喜滋滋地接过那片龙鳞,而后递给庚泽一页纸,欣然道:“你要找的人如今便在那里。” 庚泽接过那张纸,便飞速往上面写的地方飞去。鼠妖看着他匆匆的身影,“啧”了一声,重重地摇了摇头,嘆他这一切又是何必。 庚泽将秋岸从他的藏身之地揪出来时,秋岸正喝得酩酊大醉。见了庚泽,秋岸霎时间便清醒了大半,他当日答应庚泽替淳于献铸造身体时,便料到日后会有这么一遭。只是他贪心,明明知道后果,还是答应了庚泽。 秋岸缩在地上,颤声道:“神君!放过小人吧!” 看到他这番形状,庚泽方才明白他瞒下了一些事情。庚泽抽出腰间的佩剑,将剑尖指向秋岸喉间,剑在柔和月光的照射下却映出冰冷的光泽。 他涩然问道:“你究竟隐瞒了什么?” 锋利的剑尖将秋岸颈间划出一道血痕,他痛哭流涕道:“神君,小人错了!当日小人是看您心切,实在是不忍心教您失望啊……” 淳于献乃是黄帝女魃,天生神躯。她的魂灵,岂是区区泥土和树枝筑成的身体能承受得住的。淳于献被唤醒之后,身体必将因为承受不住灵气而日益衰败。这副再造的身躯,也迟早会再次化为泡影。 庚泽剑尖一抖,冷声道:“若是有办法解决,我便放过你。” 秋岸浑身都在发抖,眼泪鼻涕煳成一团。他本性贪婪,最是贪生怕死,此刻他实在是不敢再次欺瞒庚泽了。于是他忍住恐惧,道:“神君,真的没有任何办法了……” 他看着庚泽令人心惊的神情,不由得紧紧闭住了双眼,等待着庚泽的剑刺穿他的喉咙。然而许久之后,秋岸却听到庚泽嘶哑的声音:“滚。” 庚泽收回剑之后,秋岸立即连滚带爬地离开了那里。 一个人站在这荒郊野外,庚泽的手紧紧地握住剑柄,甚至不敢回客栈去见淳于献。他在夜色中独立了将近半个时辰,寒风吹过他宽大的衣袖,他禁不住打了个寒颤,拖着疲惫的身躯回了客栈。 裴意的到来不但没有让裴瑍轻松,反而使他更加忙碌了。 按理说唿风唤雨应是龙的本能,可是裴意莫名便召不出雨水来。他连降雨都做不到,更别提其他的。裴瑍不仅要忙碌所有事务,还要教导裴意,不多几日整个人都消瘦了。 谢溦陪着他教导裴意时,忽然看到裴意在电闪雷鸣时握紧的双拳和泛白的指节,他疑道:“你怕打雷?” 裴意被揭穿之后便恼羞成怒:“你胡说什么!” 晚间谢溦给裴瑍到了一杯热茶,然后犹疑着问裴瑍:“裴意是不是怕打雷?” 裴瑍一怔,道:“益算星君倒是提过,但是又说他如今已经不怕了,难道他是因为这个才无法降雨?” 谢溦觉得,大约便是这个原因了。裴瑍便表示会同他说上一说,希望能让他克服这些恐惧。 裴瑍本有些奇怪,作为龙族,为何裴意会怕打雷,却听谢溦笑道:“总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天生便喜好雨水。” 听到这句话,裴瑍原本温柔的神情忽然一滞,谢溦见他变了神色,奇道:“怎么了?” 裴瑍涩然道:“没什么。” 他只是忽然想起那年在江南的木雕店前,谢溦笑着问他:“难道对你来说,下雨天不才应该是好天气吗?”当时他惊讶欢喜于谢溦对他喜好的洞察入微,如今却又为了自己的敏感心中有百般疑虑。 见谢溦勾住他的手指,陷入沉睡。裴瑍便将心中的担忧都暂且压下,拥着他躺了下去。 开春时,谢溦忽然跟裴瑍说,有要事要去一趟人界。裴瑍旁敲侧击地问询了一番,却什么也没问出来。但是他心中总有些不敢证实的猜测,于是他悄悄地跟在了谢溦身后。 第77页 谢溦先是去找了源贞,又同源贞一起下了人界。 一座雅致的府邸中,四处挂着红布,鞭炮噼里啪啦地燃烧着。谢溦和源贞隐去身形站在一旁观礼,见新郎对着花轿射出三支钝头箭,又同新娘挽着红绸跨过火盆,欢天喜地的拜了堂。 新郎面上的喜悦仿佛能够感染所有人,源贞和谢溦出了喜堂,源贞笑着问道:“如今你可是放心了?” 谢溦笑着点了点头,道:“如今沅沅有了好归宿,竟是比我父母还要早成婚……” 谢溦心中喜悦,便由着源贞笑话他。谁知源贞忽然面色一变,望着谢溦身后,惊声道:“帝君?” 谢溦飞速转过身,见到身后裴瑍苍白的面容,心底惊惶不定。 源贞上前对裴瑍道:“帝君先同谢溦回钟山吧,有话好好说。” 在天界分了头,源贞依旧有些担忧,却只能让他们自己说明白。等到了钟山,裴瑍进了屋子,沉默不语。谢溦上前去握住裴瑍的手,喃喃道:“裴瑍……” 裴瑍问道:“你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半晌后,谢溦才答道:“那日你在人界找到我时,我便想起来了。” 沉默了许久,谢溦问他:“你生气了,气我瞒着你?” 裴瑍摇了摇头,涩然道:“我不是生你的气。” 谢溦试探般将头靠在他肩上,温声道:“你还记得之前我对你说的话吗,我盼着你能够同我毫无芥蒂的相处,就像我做土地时那样,所以我没有告诉你。”他怕裴瑍知道之后,又陷入对自己的愧疚之中。 裴瑍反握住他的手,他日日盼着谢溦不要想起来,无非是怕谢溦恨他。他一直因为当年的事而自责,不仅仅是因为没有管好下属,还因为自己太过自傲而没有护好谢溦,让他亲眼看着谢沅被淳于献杀害。 “旱神已死,庚泽也受了罚,我都不在乎了,你又何必让这些事桎梏你?” 裴瑍望着他,眼底却是一片通红。他从未在谢溦面前露出如此情状,令谢溦一时之间心疼无比。他哑声道:“不要安慰我。” “明明受了委屈的是你,安慰别人的却也是你……” 听他声音哽咽嘶哑,谢溦打断了他:“不是别人。”他一双动人的眼睛直直地望着裴瑍,眼中是浓重的情意,“我安慰的是你。” “这天下除了我父母和谢沅,我便只爱你一个,所以不想你觉得愧疚。” 谢溦蹭了蹭他的脸,柔声道:“你总是觉得我爱你没有你多,其实你早就是我此生唯一的心愿和支柱。” 一开始便是他强迫谢溦,出现在一个恰巧谢溦孤立无援的时候,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后来他同谢溦在一起,感受得到谢溦没有那么爱歷劫时的他,于是他总是怕。 谢溦对他微微一笑,嘆道:“不要怕。” 如今他们在一起,是最好的时候,谢溦知道裴瑍是心疼自己,但是谢溦不希望他再瞻前顾后。 他只要裴瑍全心全意的爱他便好。 一滴泪水落在谢溦面上,被裴瑍轻轻拂去。他的感情本不应该是自己的枷锁,而应该是谢溦在这苍茫天地间的归宿。 他将谢溦紧紧抱住,终于在此刻放下了所有前尘过往。 第四十一章 客栈那间上房中还燃着一盏灯,静谧的夜晚中,连雪从窗棂上落下的声响都清晰可闻。庚泽轻轻推开门,本已快燃尽的烛火摇曳了一瞬,便熄灭了。 淳于献倚在床头,骤然被惊醒,她许久才适应面前的一片漆黑:“庚泽?” 庚泽给灯盏中加了些灯油,温柔的灯光映在他的面容上,他坐在床边:“怎么还没睡?” 淳于献握住他冰冷的手掌,道:“今日在马车里睡了太久,没什么困意。” 不待淳于献问出声,庚泽便柔声道:“我没找到那位神医……不过我们一定会找到他,一定会让他治好你。” 看出他面上笑容的勉强,淳于献心中无比酸涩,觉得是自己拖累了他。淳于献依偎在他怀中,听着庚泽沉稳的唿吸声,很快便陷入了沉睡。 第二日起庚泽便开始早出晚归,在各处找寻救治淳于献的方法,然而过了好几天都没有丝毫下落。眼见淳于献一日接连一日的消瘦,他心急如焚。 淳于献躺在榻上无力起身,她低声道:“我们回江南吧。” “什么?”庚泽心中思绪万千,没有听清。 淳于献对着他勉力一笑:“夫君,我想回江南。” 明明自己千般万般想留住她,她却说出这种仿若放弃一般的话语。庚泽一时间心底竟涌现出一丝怒气,但是被他压了下去。他沉声道:“这几日我寻到了许多奇人异士,正在搜寻替你治病的方法,等替你治好了病,我们就回江南。” 淳于献收回落在庚泽身上的目光,望着帐顶喃喃道:“这几日我总是觉得自己浮在空中,看着自己躺在床榻上沉睡,是不是阎王已经派遣使者来收取我的魂魄了?” 庚泽心中一颤,柔声道:“不要胡思乱想,不管用什么办法,一切都会好的。”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望着庚泽,眼中是柔情万千,道:“这天地间,生老病死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我总有一天是要……” 第78页 庚泽打断了她接下来的话,匆忙地站起身子道:“我再去问问那些人有没有想出什么办法。” 淳于献望着他离去的身影,想要试着坐起来靠在榻上,却连手也抬不起来。她闭上双眼,许久才忍不住哽咽出声。若是能朝暮相伴,谁愿意先走一步?她每次感到灵体分离,心中便多一分恐慌,也多一分确信。庚泽为她如此奔波,她不是不领情,只是怕庚泽会失望。 难道剩余的这些日子都要耽于奔波和无望之事?淳于献回想起江南的雨季,淅淅沥沥的雨落在后院的鱼塘里,庚泽同她撑着伞在池塘边,几尾锦鲤见了庚泽便亲昵地凑上来,而庚泽转身折下丛中一朵牡丹花插在她鬓边——淳于献望着窗台上的雪,无比想念江南的夏日。 冬日雨雪少,江南只有几场小雪,因此裴瑍带着谢溦和裴意前往北方降雪。 谢溦闲人一个,一边嗑瓜子一边观赏裴意的数次落败。裴意法力不够,数日前才学会降雨,还是在化出龙形的状态下。饶是谢溦再不喜欢裴意,也不得不赞嘆小龙在云间穿梭时的威风凛凛。然而哪怕再威风,也不过是零星几片小雪花,还未落到地上便消融了。 怕耽搁得太久,裴瑍只好亲自上阵,念诀降了一场茫茫大雪。 回到钟山时,裴瑍吩咐裴意自己去练功,然后才对上谢溦的双眼,问道:“怎么了?” 一路以来谢溦望着裴瑍的双眼闪闪发光,他拽住裴瑍的衣袖摇了摇:“为什么我从未见你在施法时化成龙身?” 裴瑍失笑道:“我若是施法还要化成龙身,那这么多年都白修炼了。” 谢溦有些失望地松开他的衣袖,闷闷地应了一声,然后去看话本嗑瓜子了。本来还想看看苍霖帝君有多威风,看来是看不到了。 “有机会给你看。”裴瑍无奈地哄他。 谢溦本以为要等个几百年,没曾想不过三日裴瑍便实现了他的心愿。 三日后北方又要降雪,裴瑍依然是让裴意先来,然而裴意化为龙形半晌之后,连半片雪花都未见到。平日里严厉无比的帝君此时却轻咳一声,对裴意道:“今日便算了,许是你前几日太累了。” 裴意失落无比,又化为人身,静静地等待裴瑍念诀。谁料裴瑍忽然飞身凌驾在云层上,化身烛龙。而一旁的谢溦忍不住上前几步,想要看得再清晰些。 烛龙在云间穿梭,凝在一起的云彩遮住了太阳,但是在云层之上,阳光将龙鳞照得闪闪发亮。人界开始落雪,而在看不到的天界,裴瑍在空中飞驰,身影无比落拓洒然。 裴意本来还在疑惑以他的功力,为何还要化成龙身来降雪,却只见裴瑍离他们越来越近,然后停在了谢溦身边。 长须随风舞动,烛龙将高傲的头颅低下,递到了谢溦面前。 裴意本想嗤笑出声,却见谢溦眼中盛满了笑意,然后伸出手轻轻地抚摸了一下烛龙的龙角。裴意看到谢溦目中的光芒,终是忍住了喉间未发出的嘲讽声,像是什么也没有看到一般背过身去。 深冬时节,淳于献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也一日比一日沉默。庚泽更是心急,他无法再回天界,也无法让天界知道淳于献的存在。但是他寻遍了方法,也不能让淳于献好起来。 难道真如秋岸所说,真的没有任何办法了? 淳于献清醒时总想回江南,庚泽望着她沉睡的容颜,索性抱起她,抛下所有行李和客栈里聚集的那些妖和散仙,日行千里,回了江南。 淳于献醒来时,一睁眼便看到了熟悉的青纱帐,再环顾四周,看到熟悉的陈设,用力地眨了眨眼。再睁开眼时依旧是漂亮的雕花木椅和桌上新买的茶杯,她不禁微微一笑。魂归故里,一颗心也仿佛有了着落。 庚泽推开门,端着一碗鸡蛋羹,热腾腾的鸡蛋羹将香油的香气烘到了淳于献鼻间。淳于献坐起身子,笑盈盈地对庚泽道:“夫君给我蒸了鸡蛋羹?” 她没问为何今晨还在边境的客栈里,傍晚却又置身于江南这座令她魂牵梦萦的宅邸中。她满心喜悦,只想立刻尝尝庚泽手中那碗鸡蛋羹。 这么久以来,从未见她如此惬意过。庚泽忍不住也微微一笑,餵她吃完了那碗鸡蛋羹,然后点上了淳于献熟悉的薰香。 第二日麻雀在廊间叽叽喳喳,庚泽替淳于献穿好衣衫,扶着她站在庭间。淳于献喜爱一切鲜活美丽的景物,于是庚泽化开池塘上的薄冰,添上几尾灵动的锦鲤,又施法降下一层浅浅的雪,落在苍翠的竹叶上。 淳于献很是高兴,伸出手去逗弄锦鲤。而庚泽望着空中,等待着裴瑍的到来。他这里一旦施法降雪,裴瑍必定会有所察觉。 裴瑍再次来到这个庭院,看到熟悉的面容,先是无比庆幸没有带着谢溦,随后胸中便燃起了滔天怒火。他化出剑来指着庚泽的胸膛,怒道:“你怎么敢!” 淳于献失去庚泽的支撑,跌坐在地。庚泽不顾裴瑍,扶起惊慌的淳于献,让她坐在一旁,然后直直地跪在裴瑍面前,双目通红:“帝君,她现在只是个凡人,求您救救她吧!” 裴瑍恨不得一剑杀了庚泽,从前他只觉得庚泽是被淳于献矇骗,却没想到他不但自私,还已经疯魔了,他问道:“凭她害了十几条人命吗?” 第79页 庚泽握住裴瑍的剑尖,鲜血源源不断地从他指缝滴落,他哽咽道:“帝君,她已经偿还了一条命了,这条是我好不容易才救回来的,求求您了……” 裴瑍丝毫没有被打动,他只觉得庚泽自私无比,他抽出庚泽握着的剑尖,一时间气血上涌,只觉得目眩。淳于献杀了十三个无辜的人,饶是如此,天君和他还是放过了淳于献腹中本不应诞下的幼子。她做过的一切,难道仅仅凭她是神尊,一死便能抵消?这世间没有任何人的性命比其他人的性命贵重,这是一笔淳于献根本无法偿还的债。之前的一切,不过是随着淳于献的死而不了了之,从来都不是了结。 眼前滴落在雪上的鲜红无比刺目,淳于献颤声问道:“你们在说什么?” 裴瑍原本一眼也不愿看到她,此刻却发现淳于献体内缺魂少魄,再一看,分明是一副泥土捏成的身躯。他望着庚泽,质问道:“这便是你所说的凡人?分明不过是附着在泥土上的神魂罢了,你还要在此自欺欺人!” 庚泽忽然竭力喊道:“不是的!” 泪水从他眼眶中滚落,他道:“从她醒的那日起,江南没有一日不是风调雨顺的;她会受伤,伤口无法自愈;她会生病,会因为吹了冷风患上风寒……她怎么就不是凡人?” 裴瑍看着他此刻的神情,只觉得一颗心都冷透了。当日天君处罚了庚泽之后,本不愿让他留在钟山,可裴瑍觉得庚泽尚且是个正直的神仙,况且苍生还指望着钟山,因此让庚泽留在钟山将功赎罪。如今看来,是他错了。 淳于献望着僵持的裴瑍和庚泽,泪盈于睫:“谁害了十几条人命,谁是附在泥土上的神魂?” 庚泽紧闭双眼,不敢作答。而裴瑍望着淳于献,眼中的冰冷令她心惊胆颤。 第四十二章 淳于献望着裴瑍,哽咽道:“是我吗?” 裴瑍不愿回答她,只是冷声对庚泽道:“你千方百计地要她活着,你怎知她愿不愿意?你既召回了她的魂魄,为何不将记忆一起还给她?” 庚泽无法作答,淳于献听到这里,打了一个冷战,又哑声问道:“我害死了十几个人?” 裴瑍半晌才答道:“是,当日你身为神尊,却为了一己私心,用十二个孩子的性命换自己腹中孩子的性命,还害死了其中一个孩子的兄长。被人揭穿后,你为了谢罪才自我了断。现在的你,不过是庚泽做出来慰籍自己的一个人偶罢了。” 他的话宛如夏日空中响起的一道炸雷,将淳于献整个人都噼成两半。她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是这样的人,更不敢相信自己会做出这样的事,十三个无辜的人,还有十二个都是孩子。 淳于献浑身都开始发抖,从口中呕出大片的鲜血来。她的神魂同这副泥做成的身躯早已不再契合,如今受了刺激,她感觉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庚泽连忙抱住她,替她擦去唇边的血迹,却发现她眼中空茫茫,仿佛看不到自己一般。 裴瑍看到他们的情状,收回手中的剑,问道:“稻荷是你打伤的吗?” 庚泽神情一滞,答道:“我无意伤她性命,只是不想她泄露出看到我的事情。” “所以你就让她变成一个不能言语不能动弹的废人?” “凡人寿命不过百年,但稻荷仙子总会有休养好的那一天……”庚泽依旧在为自己辩解。 裴瑍打断了庚泽,看了看淳于献,漠然道:“她活不了多久了,天界不会知道这件事,我不会杀你们,你也不要让本君听到你为了她再做出什么谋取他人性命的事。” 若不是怕谢溦知道,裴瑍必定要带他二人回天界受罚。裴瑍转身离开这个他一刻也不想多待的地方,在心中一嘆,冷声道:“庚泽,你永世都不要再回钟山了。” 今日之事,是庚泽本想最后一搏,若是裴瑍肯帮他……可是裴瑍不肯。 裴瑍离去后,淳于献枯坐在地上,失神地望着庚泽。庚泽抚上她的脸,心中剧痛,柔声道:“你已经偿还过了……” 听到这句话,她轻轻推开庚泽的手,觉得自己整颗心一寸一寸地冷了下去。 裴瑍回到钟山时,在漫天大雪中徘徊了许久,等到心中的怒气尽数散去,才推开了内殿的门。谢溦看他肩上全是雪,愣了一瞬,问道:“你去哪里了?” 裴瑍拂去衣衫上的雪,低声道:“同文昌帝君商量些事。” 谢溦不疑有他,放下手里的书,冲着他温和地笑。 他对上谢溦的目光,骤然间便有些鼻酸,他坐在谢溦身边,把头埋在谢溦肩上,闷声道:“为什么会有人只顾自己的性命,全然不顾旁人?” 明明他作为钟山的帝君,天生的神,却从来没有将他人的性命看作可随意置喙之物。 不知裴瑍缘何问出这种话,以为是文昌帝君同他说了什么,谢溦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思虑了半晌,才道:“这世间有许多凡人以为自己尊贵,为了自己的利益,将其他人都视为蝼蚁。在这些人心中从来没有道德与良善,有的只不过是计较是否值得。其余人改变不了这些人,只能做好自己。” 裴瑍伸手环住谢溦的腰,谢溦揽住他的肩,又道:“比如很多富商为了钱财,剋扣手底下的工人,让他们没日没夜的劳作。但是也有身居高位者不求自身,却祈盼风调雨顺,万民安康。” 第80页 “源贞曾同我提起过,神仙们最是尊重凡人的生命。那些从人界飞升的神君们,也都是良善正直之辈,因此自然是无法理解有些凡人能自私到什么地步。” 裴瑍满心都是失望,道:“还是有神仙,将其他人的生命都视作尘埃。” 谢溦心中一窒,忽然想起往事,他沉吟道:“只有旱神那样的,才会觉得用凡人一世来同自己的孩子交换十分值得。但是没有哪个母亲,会认为用其他孩子的命来换自己孩子的,是一件值得的事。不过是神仙们活得久了,觉得凡人数十年的光阴不过只是弹指间,却不曾想那是一个凡人和他们亲朋的一生。” 听到谢溦说起旱神,又想到无辜丧命的那些孩童,以及一口一个“裴哥哥”的谢沅,裴瑍心中难过无比。 裴瑍不是不明白谢溦说的这些话,只是想不通庚泽作为神仙,却为何如此冥顽不灵。 他抬起头,犹豫着问道:“你还恨旱神吗?” 谢溦看着裴瑍湿漉漉的双眼,道:“我不知道。”他如今知晓父母和谢沅都过得很好,身边又有裴瑍相伴,已经很少再想起往事。 “如今我连裴意都容得下,已经懒得再去恨旱神了。” 裴瑍从来没想过这件事能瞒得住谢溦:“当日旱神同天君做了交易,若是天君保下她的孩子,她便自裁谢罪,因此天君才留下了裴意。” 谢溦握住裴瑍的手,淡然道:“若是旱神未死,我或许还会继续恨她。但是这一切都是她的选择,又不是裴意的,我何必同裴意计较?” 旧事确然同裴意无关,只是想到裴意的父亲做下的煳涂事,裴瑍心中忽然升起一丝惶恐:若是裴意知道自己的母亲尚在人世,会和庚泽一样煳涂吗? 见他走神,谢溦温柔地在他唇上碰了一下,道:“你不要再担忧我会怎么想裴意了,我知道裴意也承担着为苍生降雨的责任,不会计较这个。” 裴瑍看着他,只觉得心中的爱意满得快要溢出来。 裴意修炼十分刻苦,每日都比裴瑍和谢溦起得早,学习处理卷宗也十分勤勉。他同谢溦相熟之后,慢慢地便不再与谢溦针锋相对,但偶尔还是会刺上谢溦和裴瑍几句。只因谢溦不愿意同孩子计较,他自己便也渐渐羞于同谢溦唇枪舌战。 裴瑍日日指导裴意,发现他也不过是性子太过骄傲,嘴又毒了些,其实是个认真刻苦的孩子。 犹豫了好几日,裴瑍终究还是修书一封,传到了天同宫。 益算星君来探望裴意的那一日,裴意无比开心。他满心欢喜地扑到益算星君怀中,撒娇般连声唤着师父。益算星君被他撞得后退几步,站稳了之后才拍了拍少年的背,道:“我有话同你说。” 他又看向裴瑍,眼中带了些问询之意:“我将这孩子带走一天,帝君可愿意?” 裴瑍点了点头:“他这些日子十分刻苦,今日便放他一天假吧。” 眼见着益算星君带着裴意出了钟山,谢溦笑着对裴瑍道:“他们倒是师徒情深。” 见益算星君带着自己往人界走,裴意疑道:“师父,我们不是回天同宫吗?” 益算星君看他一眼,目光中充满着裴意看不懂的复杂情绪。他蹙起了眉,沉声道:“我们不回天同宫,我这次来,是想带你去见你母亲。” 十几年来,除了天君,裴意从未听任何人提起过自己的双亲。天君骗他说裴瑍是他父亲,而他母亲是个凡人。他还以为母亲早已逝世,如今骤然听到益算星君的话,有些不可置信。 裴意停下脚步:“我母亲不是已经不在人世了吗?” 益算星君重重地抚摸裴意的发心,道:“……原本不想让你知道,你母亲确实已经不在人世了,只是有人復活了她。” 裴意心中狂喜,没有人会不期盼母亲。十多年来虽然有益算星君陪着他,裴意也时常会想为何没有母亲陪着自己。因此他误以为裴瑍是自己的父亲时,才会对裴瑍和谢溦横眉冷眼。 但是此时看着益算星君难看的面色,裴意心中的热意冷却了一些:“谁復活了她?” 益算星君答道:“……是你父亲,钟山的庚泽神君。” 裴意听说过这位神君,只是从未谋面,更不曾想过,他竟然才是自己的父亲。 “庚泽神君行逆天之举,将你母亲的神魂注入泥土做成的身躯中,唤醒了她。” 听到益算星君的话,裴意迷惑不解:“神魂?我母亲不是凡人吗?” 益算星君久久不语,他从未想过有告诉裴意真相的这一天,但是他理解裴瑍的决定,也期盼着裴意的抉择:“你母亲是旱神。” 益算星君的话仿若一道晴天霹雳,震得裴意的识海混乱无比。 幼时他在文昌帝君身边跟过几年,那时经常有人提起旱神,一直到几年后才无人议论。那些神君们并不知道裴意便是旱神拼命要保住的孩子,交谈时也并未避着裴意,因此裴意也知道旱神便是那个杀了十三个凡人的神。 小时候,裴意甚至十分惧怕这个众仙口中兇残的神女,却从未料到这个被众神摒弃的人竟然是自己的母亲。 “怎么会……” 第81页 见面前的少年渐渐红了双眼,益算星君长嘆一声:“旱神无法有孕,为了保住你的性命,她做下了错事。也是为了保住你,她选择了自裁。” 明明应是他渴望已久的深重的母爱,负罪感却压得裴意喘不过气来。他还未回神,泪水已经打湿了前襟:“是因为我,她才杀了十三个人?” 益算星君不语,见他默认,裴意跪倒在地,哭得抽气:“师父,师父,师父……” 益算星君替他拭去面上流淌的泪水,温声道:“告诉你这些,是因为你母亲如今活不了多久了。庚泽行逆天之事,却没想过那副泥土做成的身躯,如何承受的住神魂。我今日带你去人界,便是想无论如何,都要让你见你母亲一面。” 裴意跪倒在益算星君面前,不断地抽泣。益算星君心中不忍,这是他养大的孩子。他捧起裴意的脸颊,道:“阿意,先不要难过。告诉我,你想去见她吗?” 裴意感到自己无法唿吸,良久才顺过气来。他望着益算星君,眼中半点光亮也无:“想。” 他想看看,自己的母亲究竟是什么人,他想问问她,有没有想过他是否愿意背负着滔天大罪降生到这人世间? 听到他说想去见淳于献,益算星君心中一沉,却还是温声道:“既是如此,便先擦干眼泪,同我去人界吧。” 第四十三章 裴意与益算星君站在略显萧瑟的庭院中,原本苍翠的冬青此时也黯淡了,池塘中结了厚厚的冰,面前的宅邸门窗紧闭,屋后的小厨房中传来阵阵炊烟。 裴意闭上双眼,不敢上前去。 益算星君轻轻握住他的手,嘆道:“你母亲时日无多,就歇息在这间屋子里。” 听了益算星君的话,他走到廊下,想要透过窗棂往里望一望,却什么也看不到。忽然有一个人拎着食盒走过来,见到裴意后一愣,问道:“谁?” 裴意转身看见他的脸,心中有种说不出的酸楚。天界的神君们,没有哪个不是容光焕发威风凛凛的,而面前这人,面色灰暗,目中无神,甚至不如一般凡人看起来精神。 听他未答,庚泽略略皱起了眉,正准备请他离开,身后的益算星君便走上前来,对着庚泽行了一个平礼:“庚泽神君。” “益算星君?”许久庚泽才认出他,“不知益算星君有何要事?” 益算星君心中对他并无任何好感,也不愿解释过多,只是道:“无他,不过是想探望一番神尊罢了。” 庚泽面色一变,哑声道:“帝君说过不会告知天界……” “若是他告知了天君,那么你见到的就不是本君,而是前来捉拿你的武神了。”益算星君嗤道。 眼见着益算星君与庚泽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裴意心中升起一丝烦躁,转身便推开了门。 庚泽冲上来掐紧了少年的手腕,一字一句地道:“不许进去。” 裴意并不说话,只是低着头。腕骨上传来的痛意,令他紧紧地抿起了唇。见庚泽捏着裴意的手腕不肯放,益算星君上前用剑柄将庚泽的手击落,冷声道:“本君奉劝庚泽神君,待人处事不要锋芒太露。” 门外这一番响动还是惊醒了庚泽不欲惊醒的人,只听青纱帐内传来又低又轻柔的声音:“谁在外面?” 这声音虚弱又温柔,裴意趁着庚泽被益算星君拦住,霎时间便沖了进去。层层叠叠的青纱帐掩盖住了榻上人的身影,但是淳于献从纱帐里向外望去,却看到了一个少年人的身形,她心中慌乱,问道:“你是谁?庚泽在何处?” 裴意有些喘不过气,眼底迅速湿润了起来。他伸出颤颤巍巍的手,揭开了面前的纱帐。榻上的女子撑着床檐半靠着,挽着松松的髮髻,身上披着一件青色的外衫,惊慌地看着他。 淳于献莫名觉得面前的少年眼熟,她这几日,不肯同庚泽多说话,只盼着自己尽早一命呜唿。她心中怕极了那日裴瑍口中的自己,每日都在害怕。但是见到眼前的少年,她就像瞬间遗忘了恐惧一般,呆呆地靠在床檐上看他。 庚泽神君解开益算星君的制挡后冲进来,就见到淳于献望着裴意,而裴意僵硬地站在那里,手中还紧紧捏着纱帐。 庚泽怒道:“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听到他激越的声音,裴意下意识地转过头来,眼底积蓄的湿意一瞬间尽数滑落。庚泽见他满面泪痕,一时失语,却只见少年直挺挺地跪在榻前,握住了淳于献的手。 手心的暖意令淳于献有些不知所措,她轻轻地拭去裴意面上的泪水,语气中带有安慰的意味:“不要哭……” 益算星君站在庚泽身后,微微嘆气:“阿意,还不叫母亲?” 偏偏裴意双唇抿得紧紧的,眼中的泪水不停地涌出来,却半个字也没有吐出。 不是没有了吗?庚泽说,那个孩子明明没有保住,淳于献回握手中的温暖,哽咽道:“……阿意?” 裴意失声痛哭,将脸埋在她手心,颤声道:“母亲。” 一旁的庚泽怔忡了半晌,望向益算星君,却只见益算星君蹙着眉看着裴意。 淳于献想要出声哄他,却觉得有疼痛从胸腔传了出去,四肢百骸都跟着痛。这疼痛令她骤然清醒,那日裴瑍的话语又重现在耳边:“你为了一己私心,用十二个孩子换自己孩子的性命。” 第82页 她忽然松开裴意的手,声嘶力竭地喊道:“你走!快走!我的孩子早就死了!” 淳于献的反应令当场的人猝不及防,庚泽看着状若癫狂的她,道:“献娘?” 她喊过这一声之后,骤然平静了下来。益算星君看着她此刻的眼神,忽然想起那日在殿中,那位心意坚定的神尊也是如此的眼神。 裴意还想靠近她:“母亲,我是裴意,天君救了我,我活得好好的。” 淳于献却冷冷地望着他:“别人说什么,你便信什么?我的孩子早就死了,我不想看到你,你快走。” 益算星君电光火石之间忽然仿佛与她心意相通,他将满目疑虑的裴意拉起来,道:“今日打扰神尊了,我们这就告辞。” 裴意不肯走,依旧回头望着淳于献,却没有在她面上看出丝毫不舍。 回天界的一路上,裴意都一言未发。 益算星君知晓他心中难受,可是裴瑍交代的事情,只完成了一半。他轻柔地拍了拍裴意的头,温声道:“阿意,庚泽神君抹去了你母亲的记忆,你确实是她的孩子。” 他抬头望着益算星君,涩然道:“我知道……我一见她,便不由自主地想亲近她。” 益算星君无言,半晌后才问他:“阿意,若我现在告诉你,有办法能救你母亲呢?” 裴意勐地握住他的手:“什么办法?” 益算星君神情复杂:“你母亲神魂完好,不过是那副躯体不便罢了,若是能找到一副能容纳得了她的神魂的躯体来替代……” 裴意打断了他,目中满是失望:“是帝君让你试探我?” “阿意……” 裴意松开他的手,向后退了一步,惨澹一笑:“师父,我是你教导长大的,你居然不相信我?以为我也会做出那种事?” 益算星君早知这句话问出来,总有一番不愉,他嘆道:“阿意,那是你母亲。” 裴意道:“师父和帝君都怕我会重蹈我母亲的覆辙?那师父可以放心了,偏偏我自小最将师父的话放在心上,师父教导的仁善我从未敢忘记过,我不会用无辜之人来换我母亲的生机。” 看他身形微微颤抖,益算星君无法解释。他本不想答应裴瑍,但裴瑍总要确认裴意是否值得培养,是否能肩负得起责任。这个带裴意去见淳于献的人,只能是他。然而无论裴意的选择是什么,都难免要对他失望。 裴意哽咽道:“既已回了天界,师父便回天同宫休养吧。师父身体不好,莫要让我担心了。” 不待益算星君回答,他便匆匆离去。所幸看到裴意是朝着钟山的方向走了,益算星君站了许久,直到看不见裴意的身影,才回了天同宫。 一直到夜色漆黑,在外游荡的裴意才回到了钟山的神殿内。 裴瑍正在院中的松树下等他,见他回了钟山,那他的选择也不言而喻了。 见到裴瑍,裴意行了一礼,道:“帝君不必担心,我回来了。” 裴瑍嘆道:“阿意,是我逼着你师父去的。” 他面色未动,只是拱手道:“我累了,先告辞了。” 裴瑍并未拦他,只是道:“不要告诉谢溦这件事,他便是从前被你母亲杀了的那第十三个人。” 裴意整个人都僵住了,想起自己以前对谢溦的冷嘲热讽,都被谢溦一笑置之。一片雪花落在他额心,冰得他重重地一颤。 说完了该说的话,裴瑍便回房了。而裴意站在钟山这冰天雪地中,久久回不过神来。 裴意和益算星君走后,庚泽被淳于献冰冷的面容一刺,转过头不敢看着她:“你想起来以前的事了?” 淳于献低声道:“我什么也没有想起来。” 那为什么如此笃定地说裴意不是自己的孩子? 还未待庚泽问出声,淳于献便道:“阿意的确是我们的孩子。” 听她承认,再想起这几日两人之间仿若冷战一般的气氛,庚泽似乎想到了什么,便不敢再问,却只听淳于献问道:“夫君,我从前是什么样子的人。” 庚泽坐在她榻边,想起旧日在峄城遇到她,答道:“是温柔又善良的人。” 淳于献问道:“什么温柔善良的人,会忍心杀害十三人的性命?” 庚泽道:“你不过是……太喜欢孩子了。” 淳于献没有说话,不知信还是不信,良久她才道:“夫君,我饿了。” 午后他为淳于献做的饭在与益算星君争执时打翻了,现在已经过去了许久,她自然是饿了。庚泽替她掖了掖被角,柔声道:“我去给你做饭。” 淳于献微微一笑,道:“我想吃鸡蛋羹,还想吃虾。” 见她露出这些天来的第一个笑容,庚泽心中一喜,以为是见到裴意还活着,激得她有了生的欲望。于是庚泽跌跌撞撞地站起来,道:“我去给你做虾仁蒸蛋,很快就回来。” 淳于献笑道:“好。” 在庚泽放下青纱帐,一脚踏出门时,淳于献忽然叫住了他:“夫君,谢谢你。” 庚泽掩上门:“我很快就回来。” 第83页 子时,天空中月光正盛,只有几颗稀疏的星子散发着微光。 裴瑍忽然听到庚泽在人界召请他,他见谢溦正在熟睡,轻手轻脚穿好衣衫,叫上了裴意前去人界察看。 坐在榻上的庚泽披头散髮,怀中抱着一副已然有些僵硬的身躯,说出的话几不可闻。 月光穿过窗棂,照亮了他怀中青衣女子惨白的脸,显然已经死去多时。头颅枕在庚泽胳膊上微微后仰,露出颈间的淤青。 裴瑍蹙起眉,见到地上打翻了的一碗蛋羹,里面混着几颗虾仁,冷却后已经闻不到丝毫香气。望着身后的满面泪痕的裴意,裴瑍不禁轻嘆一声,退出了门外。 第四十四章 大约无论生前是风光无限还是穷困潦倒,是善是恶,是神仙还是凡人,死后也不过是一缕轻烟,一抔尘土罢了。 天色晦暗,庚泽在天亮前将淳于献那副泥土做的躯体又烧成尘土,敛进了一个青色的瓷瓶里。庚泽抱着那瓷瓶,木然对裴瑍道:“她生前做那人见人赶的旱神的时候,从未受过供奉……死后总该有人替她燃上几年香火。” 人已经没了,庚泽做什么裴瑍都不会阻止,只是看着庚泽眼中仿佛完全看不到裴意,忍不住喟嘆一声。裴意才刚刚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谁,淳于献便用一根细软的腰带硬生生将自己勒死在了青纱帐下。 眼下裴意仿若还未回过神一般,只是默默地随着庚泽收敛母亲的尸骨。 淳于献倒是真爱这孩子。 裴瑍对裴意道:“若是没有什么话讲,便随我回钟山吧。” 裴意茫茫然抬头看他,双唇微颤,实在是说不出什么话来。反倒是庚泽看着他那同淳于献有几分相似的面容,哽咽着想唤他的名字,却只是道:“……你要随帝君好好修炼。”他和淳于献都知道自己不配。 庚泽抱着那青色瓷瓶,对着裴瑍深深一拜,便离去了,只留身后的少年看着他愈来愈远的孤寂身影,悄然红了眼眶。 纵使想要安慰他,裴瑍却有心无力,便把他送回了天同宫,由着他同自己最亲的人诉苦。 再回到钟山,天光已然大亮。谢溦早就起来了,正在整理书架,见他回来便奇道:“你们大清早的去哪里了?整个大殿就只剩我一人。” 裴瑍上前揽住他的腰,道:“益算星君有些不舒服,我送裴意回去,顺便看看他。” 谢溦一惊:“很严重吗?我才到天同宫时,便觉得他同其余几位星君不太一样,仿佛是丧失了修为,看着很是虚弱。” 裴瑍摇摇头:“一场小病,过几日便好了。” 谢溦这才安了心,原来裴瑍揽住自己的腰只是为了撒娇。他便勾住裴瑍的小指,笑道:“今年开春同碧霞宫之间的公务便交给我吧?我也好多去看看师姐。” 裴瑍在他颈间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情不自禁地蹭了蹭:“都依你。” 这厢裴意回了天同宫,仿佛乳燕投林一般扎进益算星君怀中,将头枕在他膝上,语声中带上一丝实打实的哭腔:“师父……” 益算星君抚上他后颈,柔声道:“莫要难过。” 裴意哽咽道:“我不难过,她都没认我。” “说什么气话,她爱你胜过爱世上任何一个人。”益算星君捧起他的头,认真地道。 淳于献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裴意。两次自裁,头一次是为了令裴意平安出生,第二次是为了抵她应当偿还的那些债。将自己勒死在床上谈何容易,可淳于献偏偏狠得下这个心,也难怪她有胆量杀那么多凡人。 益算星君犹豫了一瞬,问道:“你还记得你十三岁时那场雷劫吗?” 裴意抬眼深深望他:“自然记得,我永生都不会忘。” 益算星君沉吟道:“你出生时便是应龙,谈不上十三岁便歷劫,彼时我担忧还会再来一次,于是四处查访,但终究未查清这雷劫是从何而来。” 他也未曾将此事告诉过任何人,现在想来,想必是淳于献当年在天君面前立了誓,而庚泽在人界想方设法地復活了淳于献之后,这雷劫便应在了裴意身上。 益算星君将这猜想说给裴意听后,又望着少年泫然欲泣的神情,嘆道:“她怕她活着,对不起被她害了的那些人,还会害了你。” 裴意终于在益算星君怀中痛哭出声,他先是恨淳于献杀了那么多人,害自己一出生便背负着罪责,又是气淳于献不认他,而庚泽也视他于无物……但是此刻听了益算星君一番话,恨还在,却无法不为这自己迟迟知道的爱意而悲恸。 鼻涕眼泪都煳在师父衣襟上,师父一双温暖的手落在他双肩,仿佛哄幼时的他一般轻拍着。裴意握紧了益算星君衣角,仿佛要把这碎了的肝胆都哭出来。 几日后裴意回到钟山,谢溦看着他坚毅了几分的面容,不免打趣他:“小裴意怎么没几日便长大了?” 裴意却未曾像往日一般回讽,而是对谢溦一笑。 这以往双眼长在头顶上的小应龙思虑半晌,叫了谢溦一声神君,想着不过分亲近,还带了些尊敬。谢溦觑着他,有些惊讶,却又听裴意问他帝君去了哪。 谢溦道:“去人界办公务了。” 第84页 看到桌上有一大捧瓜子皮,裴意还是忍不住道:“神君真是很闲。” 这才正常,谢溦笑道:“总归我不会降雨,只好便宜我了。” 裴意却坐下来捻起一颗瓜子,去了皮放入口中嚼了嚼,贊道:“好香。” 这时裴瑍从人界归来,看到两人之间的气氛异常融洽,忍不住微微一笑,上前来对裴意道:“明日起照常修炼,不得迟起。” “我从未起迟过。”裴意不满道。 然而裴瑍已经无心理他,殷勤地帮谢溦收拾了桌上的瓜子皮,便携了谢溦回书房替自己研墨。不多时书房内传来裴瑍仔仔细细教谢溦写卷宗的声音,这批卷宗要拿去碧霞宫,可马虎不得。 暮冬时谢溦携着卷宗去了碧霞宫,见过碧霞元君,又同虞芷交接了卷宗,便前去探访稻荷。稻荷依旧是躺在床上,只有几根手指能动,不过碧霞元君请太上老君来看了一回,说是开春便能发声了。所幸神仙不用进食,否则稻荷早就饿死了。 谢溦坐在稻荷榻边,给她念新一批从源贞那里搜刮来的卷宗。他翻过一页,啧了一声道:“这人太惨了,生前便灾厄不断,死后还进了拔舌地狱。” 稻荷瞪他一眼,意为是这人活该,作恶多端才会这么惨。 他一笑,双眼下压弯起来,道:“师姐现在不必忙公务,还有我念故事给你听,是不是比这人要好上千万倍?” 稻荷神情微微一滞,轻轻地吐出了一口气。 谢溦握住她的手,柔声道:“我知道师姐好强,躺在此处这么久恐怕早就烦了。师姐且忍忍,等过了春天许是一切都好了。” 她眨了眨眼,眸中尽是无奈。 太上老君所言不虚,开春时碧霞宫正忙得不可开交,稻荷便开了口。虽然尚且有些中气不足,但是句句都气势凌人。 谢溦见到她又明媚起来的面容,一颗心才落了地。稻荷所遭受的一切原本都是因他而起,若是真的好不了,他永远都无法释怀。 稻荷能说话之后见到谢溦的第一面,便是咬牙切齿的问道:“庚泽在哪?我定要让他也尝尝躺这么久的滋味。” 谢溦无奈地道:“裴瑍说他已经将庚泽逐出钟山,流放到人界了,如今谁也不知他在哪里。” 这同开除神藉有何区别?稻荷气势瞬间弱了下去,道:“也不必如此,我如今也好了……” 知道她嘴硬心软,谢溦道:“裴瑍说庚泽以前便犯过错,如今又犯了错,不得不罚。” 以前犯的那个错,自然就是稻荷讨厌了庚泽这么多年的原因。稻荷这便不再多言,只是又瞪了谢溦一眼。 谢溦被这一眼瞪得哭笑不得:“又怎么了?” 稻荷撇撇嘴:“一口一个‘裴瑍说’,你真是……” 谢溦理直气壮的挺了挺背,笑眯眯地道:“那是因为他说的都是我想的。” 稻荷好笑地望着他,骤然间气势又凌厉起来:“若是他敢欺负你,一定要告诉我,让他知道从我们碧霞宫出去的人可不是好惹的。” “源贞也这么说过,裴瑍哪里敢。”谢溦忍不住哈哈大笑,“就不能是我欺负他?” 稻荷眄他一眼:“你哪里捨得?” 谢溦双手将笑成一朵花般的面容捂住,只是不停抖动的双肩泄露了此刻愉悦无比的心情。 春季裴瑍不甚忙,在教导裴意的闲暇之余,腆着脸向碧霞宫讨了种子,非要在钟山给谢溦栽出几株花来。只是一直到春末,裴意降雨的法术已经使得有模有样,帝君那几颗可怜的种子连芽也没发。谢溦笑他他也不气馁,终日对着几个空荡荡的花盆使劲。 一直到夏初,他渐渐开始忙碌,才离了那几个花盆。 文昌帝君听说庚泽被逐出钟山,终于捨得从手下给钟山调了个人,虽然不会降雨,但听说卷宗写得很是出色。 那位神君名为知书,来了钟山,有些不适应,跟谁说话都结巴脸红。裴意这下找到了乐子,每日都要和他说几句话才好。谢溦仔细一问,才知道原来他是打小就这样,等到相处熟了便不会了。 如今降雨有裴瑍和裴意,写卷宗也有了人,谢溦成了真真正正的闲人。在钟山呆得无聊之至时,便只好去碧霞宫和源贞那里串门,一直到碧霞元君和源贞都烦了,勒令他半个月不许进门。 他在钟山无所事事,骨头都松了,犹豫了很久,才在一天夜里叫住了裴瑍:“我回人界去当土地怎么样?” 裴瑍手中的书重重落在书案上,一双漆黑的眼睛望着他:“什么?” 他半晌无言,许久才道:“你看,我也只有土地当得最好,我去人界当土地,你也可以来看我……” 裴瑍冷声打断他:“不许。” 稻荷哪里看透了他,他可捨得的很。裴瑍头一回理也不理他,兀自上了榻,背对着谢溦睡了一夜。而谢溦望着他的背,悠悠嘆了无数口气。 第四十五章 每一年夏日都是钟山最忙的时候,裴瑍星斗才稀时便出门,一直到夜色浓沉时才归来。多雨的夏日,似乎恰好掩饰了他和谢溦之间仿佛如冰冻般的氛围。 裴瑍同谢溦已经五日不曾说过话了,每次谢溦试图同他交谈,他都以事务繁忙为由躲避。 第85页 在他因心绪不佳而教导裴意越发严苛时,裴意终于忍不住摔了手里的卷宗,冷笑道:“帝君同神君吵嘴,何必迁怒于我?” 他忍不住辩驳:“我们没有吵架。” 裴意反讥道:“那你这几天闹什么别扭?”他说完便捧着卷宗回天同宫了,这几日因为裴瑍他憋了一肚子气,需要好好消一消。 这夜裴瑍回到房中,谢溦正蹙着眉睡在书案上,晚风从忘了关的窗户外吹进来,一缕吹得烛火摇摇曳曳,一缕吹得谢溦垂下来的衣袖飘来飘去。 裴瑍才抱起谢溦,他便醒了,他伸手紧紧环住裴瑍的腰,声音喑哑:“不要躲着我。” 这么多年,怀中温热的身躯都是裴瑍唯一的期盼,他轻轻地把谢溦放在榻上,嘆息道:“不躲你。” 他妥协了,谢溦却忽然委屈而恼怒,施法击落了裴瑍的发冠,发冠掉在枕边,发出一声低沉的闷响。谢溦抬头咬住裴瑍的嘴唇,裴瑍轻轻“嘶”了一声,谢溦便退开,红着双眼问他:“为什么不听我说?” 裴瑍抬手擦拭了一下唇角,道:“我怕被你说服。”他扣住谢溦的手,仅仅是十指相连都令他悸动,“我怎么狠得下心拒绝你?” 这话温柔地叫谢溦鼻酸,他瞬间便做出抉择:“我哪里也不去了,就在钟山陪着你。” 裴瑍摩挲着谢溦的手指,望着他道:“我听你说。” 谢溦道:“没什么好说的了,我本想着我留在钟山,什么也帮不上你……便想回人界。” “不是什么都帮不上,”裴瑍长长地嘆了一口气,“你在这里,我才能安心。” 所有不快全都消融了,谢溦把额头抵在裴瑍肩上,裴瑍道:“明日起你同我一起去人界降雨吧?” “好。” 裴瑍轻抚着谢溦的背,心道:再等等罢。 天君到底还是知晓了庚泽在人界做出的事,虽然裴瑍尽力隐瞒,但是毕竟庚泽被他驱逐出钟山,他又一直含煳不清不肯说出真正的原因。天君便派人一路顺着线索查,最终还是查到了秋岸那里。 天君传召裴瑍时,一贯沉稳的面容下隐藏着怒火:“庚泽去了何处?” 裴瑍低垂着眼睫道:“我也不知,天君若是想罚他,便派武神去搜寻他吧。” 一个不在神藉上的神君怎么找?听到他在这里推诿,天君更是生气。 裴瑍却还道:“庚泽召回的那位并不是真正的旱神,我也已经处罚过他,天君又何必追着不放?” 怒极反笑,天君道:“如今你又不介意了,不知是谁当初拼死也要同旱神算清那笔帐?” 裴瑍辩解道:“有什么能比活着的人重要?谢溦尚且还不知晓这件事,我也不想让他知道。而裴意已经同庚泽相认,若是知道庚泽不仅被开除神藉,还要抓回来受罚,他该怎么想?” 这一长串话有理有据,天君无言以对,便只好道:“总之苦主是你,随你怎么办吧!” 天君见裴瑍表面尊敬,不知下一句又要说出什么来,便立刻下了逐客令。 裴瑍却抖了抖衣袖,问道:“我还有事想问询天君。” “快问!” 裴瑍道:“旱神虽已消逝,想必天君也知道人界如今多了一种邪祟,名为旱魃,不知天君有何见解?”他不知道庚泽是何时开始着手復活旱神,因此忧心这也是庚泽唤醒旱神所带来的灾难。 既是说起正事,天君怒火暂熄。他沉吟了半晌,道:“天道自然,两相平衡。这天地间有雨神,便有旱神。既是没了旱神,便自然会有替代的东西。” 听完天君的话,裴瑍暗暗一嘆,想必钟山从此又要多上一项剷除旱魃的事务了。 从那日谢溦妥协留在钟山起,他便时常发呆,裴瑍问他怎么不去碧霞宫或是去找源贞,他只是笑了笑道:“他们都忙,我就不去烦他们了。” 这日裴瑍夜间醒来,下意识伸出手,却揽了个空。他轻轻地走出房门,发现谢溦侧身坐在廊下静静地望着漆黑的夜空,面上尽是迷茫。 裴瑍忽然想起谢溦还未飞升前,在谢太尉身侧鞍前马后的那些日子。因为有旱神久居,谢太尉在峄城没有一日是不操劳的。那时谢溦随着官员们终日照着地形图勘测每一处迂迴,常常忙到深夜,但是他从不喊一声累,仿佛能替父亲分忧便是他最大的愿望。 裴瑍望着浓浓夜色中谢溦的背影,悄然退回了房间。许久后谢溦回来在他身旁躺下,依偎进他怀中时,他伸出手紧紧地抱住了谢溦。 钟山新来的那位知书神君虽然腼腆,却很是热情,谢溦问过他之后,他便手把手地教起了谢溦写卷宗。文昌帝君手底下派来的正儿八经写卷宗的神君,自然比裴瑍这样上司式的人物会教得多。夏日卷宗堆满了偏殿,刚刚上手的谢溦分担了一小部分,感动得知书神君眼泪汪汪。 直到谢溦的卷宗写得比源贞还要漂亮的时候,裴瑍书房里的书案几乎已经成了他的专属。 裴瑍表面不满这些卷宗占去了谢溦大半心神,动不动便与谢溦在书案上痴缠,扰得谢溦好气又好笑。实则裴瑍看到谢溦愈来愈忙碌,却又因而渐渐亮起来的双目,深深地松了一口气。 第86页 在不甚忙的秋冬两季,谢溦秉烛坐在书案前慢悠悠地审阅卷宗。钟山近一年的事务进入收尾阶段,如今钟山的一切都井然有序。 裴瑍坐在榻上,手中举着一本书,目光却落在谢溦身上无法移开。终于,谢溦抬头望他,眸中尽是笑意:“这么好看?” 裴瑍笑着哑声道:“是很好看。” 谢溦吹熄了灯,在夜色与风声中吻上裴瑍温热的唇,然后便等待着裴瑍将这个吻不断加深。 十年后。 谢溦躺在老黄牛的背上,手里捻动着一根长长的狗尾巴草。清明前后最是雨多,只是天气逐渐暖和起来,因此微小的雨点被风吹落在谢溦衣襟上,倒是很凉快。 老黄牛慢悠悠地嚼着草,谢溦把草帽扣在脸上,踏踏实实地睡了一觉。 这场大梦一直梦到被稚嫩的童声喊醒,谢溦拿开草帽,看着面前的一老一少,从黄牛背上跳下来,柔声问那身形佝偻的老人:“您说什么?” 搀扶着老人的小童道:“我们想去京都,大哥哥你知道怎么走吗?” 谢溦笑道:“从此处往西南方向走七八里便能走上官道,再走十几里才有驿站。” 老人面上显出难色,此时天色渐晚,这一老一小不知何时才能走到驿站。谢溦沉吟半晌,对老人道:“老人家,再走下去后半夜难免要风餐露宿,我家就在不远处,不如在我家歇一晚,明日再走吧。” 一只颤颤巍巍的手搭了上来,老人浑浊的双眼之中充满了感激:“真是谢谢你了。” 走到一座土地庙前,谢溦停下将黄牛背上的老人扶下来,然后对疑惑的老人解释道:“我是这里的扫地人。” 这座土地庙地处郊外,却香火不断,各方的乡镇都来这里祈愿,直因这座土地庙无比的灵验。 谢溦笑道:“这座土地庙很是灵验,老人家若是有什么心愿,可以去拜一拜。” 老人点了点头,随着谢溦进了庙中。 灶里的火将将歇了,锅里的粥还是烫的。谢溦盛了两碗粥出来,迅速炒好了两个小菜,端到祖孙俩面前。他和裴瑍根本不需要进食,这每日的清粥是裴瑍巴巴求来的。怕二人吃不饱,谢溦把源贞给的点心拿了两盒来放在桌上。 小童一手一块点心,笑眯眯地对谢溦道了谢,吃得不亦乐乎。看得出来这孩子教养极好,只是衣着什么的都过于陈旧了,谢溦猜测他们或许是家道中落,去京都投奔亲戚。 院中传来争吵的声音,老人拘谨地站起了身子。谢溦示意他不必担忧,然后打开门走了出去。 裴意几乎同裴瑍一般高了,两人之间的气氛剑拔弩张,裴意眉梢带着怒气:“天君说什么便是什么?凭什么要妇孺们同那些人一样遭受这些罪过?” 裴瑍冷静地道:“这些人生在那个地方,便是前世註定今生有这么一遭。” 裴意气得唿吸沉重,谢溦走下台阶,担忧道:“这又怎么了?” 裴瑍低声解释道:“北边战事不断,天君下令要罚……” 既是天君要罚,便只能从天灾上下手。这是亘古不变的法则,不知这两人又是怎么吵了起来。谢溦蹙起眉望着裴意,却见裴意目光一凝,同样皱着眉:“你怎么又捡了人回来?” 谢溦知道他此刻浑身是刺,见谁都不满意,不欲同他计较,只是道:“这祖孙二人要赶远路,我不过是留他们住一晚罢了。” 裴意冷哼一声,道:“随便你们,我回钟山找知书交接。”不待裴瑍答话,他便拂袖而去。 谢溦无奈地与裴瑍对视了一瞬,这两年裴意仗着裴瑍和他心中的一点愧意,愈发地嚣张。 自从裴意成年的那一刻起,裴瑍便开始实施自己多年的谋划。他先是託了文昌帝君,将谢溦下放到人界做回了土地,又打着看望谢溦的旗号,一日一看望。等到众人察觉时,人界这一小座土地庙俨然已经成了苍霖帝君的办公地点了。 幸而知书神君很有一套,那样一个见了谁都脸红的人,却把文昌帝君手下另一员“大将”拐来了钟山。那位女神君比知书神君还要优秀,自请从文昌帝君那里调进钟山,纵使再不舍,文昌帝君还是同意了。裴瑍兴高采烈地替他二人主持了婚礼,从此夫妻俩联手处理钟山的事务,简直教裴瑍不能更省心。 最辛苦的只有裴意,裴瑍降完雨便甩甩手施施然回了土地庙,而裴意却要在天界和人界之间奔波劳累。他不是忍气吞声的人,直接向裴瑍表达了自己的不满,裴瑍却严肃地道:“小孩子就是要多歷练歷练,想当年庚泽神君办事可是让人半点都挑不出错。” 裴意气得瞪眼,却没反驳他。只是从此他也不住钟山了,同知书神君交接完便立刻头也不回地往天同宫去。裴瑍委婉地表示这样不太好,怕他太累,他却道:“只需帝君放火,不许我点灯?” 裴瑍和谢溦都被他噎得说不出话,索性便随他去了。 谢溦打开门,没有过多解释,只是对老人笑道:“这是我的朋友。” 谢溦盛了一碗粥给裴瑍,又对老人道:“旁边的厢房空着,不嫌弃的话还请您在那里歇一晚吧。” 老人摆手道:“岂敢岂敢,还要多谢您收留。” 第87页 夜里谢溦熟睡中忽然一动,惊醒了裴瑍:“怎么了?” 谢溦眸中困意退去,沉声道:“那老人在我像前垂泪,我去看看。” 裴瑍握住他的手,道:“一起去吧。” 谢溦和裴瑍隐去身形站在神像旁,听那老人哭诉。原来老人的儿子早些年在京城做了官之后就抛弃了在乡下的家人,他只当没这个儿子,一直尽心尽力地教育孙子,不盼孙子成材,只望他成为一个良善的人。 可谁料家乡遭了旱灾,儿媳死于民乱。他一人带着孙子前去投奔儿子,如今只愿土地保佑他那儿子不是一个丧尽天良的人,能救救他们。 退出神殿,谢溦低声问道:“那老人的家乡便是天君要惩罚的地方吗?” 裴瑍摇了摇头:“不是,明日我同裴意去看看。” 谢溦悄悄走进厢房,小童睡得正香,谢溦往老人包袱里塞了一道平安符和一些散碎银子,便回了房里。 裴瑍坐在榻前等他,他顺势坐在裴瑍怀里。裴瑍轻轻吻了吻他的额头,道:“不要担心,明日便能解决了。” 旱灾一解,即便老人儿子是个恶人,老人也有回乡的余地。 谢溦点点头,柔声道:“睡吧。” 裴瑍望着他,问道:“如今在这里,你开心吗?” 谢溦一愣,旋即便笑了出来:“开心。” 裴瑍便也笑了,在他唇上辗转片刻,然后用近乎嘆息的语调道:“谢溦,我喜爱你胜过所有。” 谢溦回抱住他,道:“我知道。” 知道你有多喜欢我,知道我有多喜欢你。知道你会尽力满足我的所有愿望,只为了让我开心片刻。知道你是一个有责任心的人,放不下钟山,知道你为了我所做的一切。 裴瑍温声道:“睡吧。” 谢溦在他温热的怀抱中,心头的喜悦仿佛快要炸裂开来。 窗外又开始落雨,这样淅淅沥沥的雨声,只有他们能听得到。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到此就完结啦!一直拖着没有完结是因为我在思考是该让谢哥哥留在钟山,还是让瑍瑍放手。后来我才觉得是我想得过于复杂了,谢哥哥能为了瑍瑍留在钟山,瑍瑍为什么不能为他想一个两全之法? 这篇文是我第一篇文,写的时候才知道自己真的有很多很多不足。所以实在是感激各位读者的支持,真的太感谢你们,陪着我等着我叙述完了我对谢溦和裴瑍的喜爱。 谢谢你们!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