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新编白话版》 第1章 石头缘起 话说在那古老得掉渣的年代,咱们的女娲娘娘正忙着炼石头补天的大业的时候,在无稽崖那旮旯, 她鼓捣出了成千上万块巨无霸石头,每块都跟小山似的,十二丈高,二十四丈宽,数了数,整整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 娘娘眼尖,挑了三万六千五百块满意的去补天,剩下一块孤零零的,就被随手丢在了青埂峰下,开始了它的“自闭”生涯。 这块石头啊,也是个有脾气的。 眼看着兄弟姐妹们都上天享福去了,自己却因为“身材不达标”被遗弃,那叫一个憋屈。 于是,它开启了日夜不停的“唉声叹气”模式,感觉自己就是石头界的“落榜生”。 某天,正当这石头自个儿在那儿抹眼泪呢,嘿,一僧一道两位大神级人物,踏着仙气飘然而至,那气质,简直了,比网红还吸睛。 俩人聊着聊着就坐到了石头旁边,开始了一场说走就走的“心灵鸡汤”之旅。 从神仙打架讲到妖怪谈恋爱,再从天上扯到人间富贵花。 石头一听,嘿,这凡间生活听起来比它的“石头梦”还精彩,心里头那个痒痒啊! 可转念一想,自己不过是一块糙石头,咋混进那花花世界呢? 无奈之下,它只好豁出去了,开口就是一套“土味情话”: “两位大神,小弟我石头一枚,不懂礼数,多见谅哈。 刚才听您二位聊得热火朝天,我这心里头跟猫抓似的,也想去人间凑凑热闹。 虽然我不够高端大气上档次,但我这心,可是比水晶还透亮呢! 您二位一看就是能改天换地的高手,带带我呗,让我体验一下凡间的纸醉金迷,我保证,这辈子都记着您的好!” 俩仙师一听,乐了,笑道: “你这小石头,还挺有想法的嘛。 不过,人间虽好,却也是苦乐参半,‘美中不足,好事多磨’这八字箴言可不是白说的。” 石头一听,立马变身“粘人精”,死缠烂打求了n次,直到俩神仙被缠得没办法,只好妥协: “好吧好吧,带你出去见见世面,但丑话说在前头,到时候别哭鼻子说想回家哦。” 石头头点得跟拨浪鼓似的,信誓旦旦:“放心,我石头一颗,说到做到,比钻石还恒久远!” 那僧见状,开始逗它:“你啊,既没天赋异禀,又不够机灵,顶多算个垫脚石。 不过,看在你这么诚恳的份上,我就勉为其难,用我的佛法给你整个容,再送你一场人间旅行吧。等你历劫归来,咱们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说着,僧人念起了咒语,手指一挥,那大石头瞬间变成了个晶莹剔透、小巧玲珑的美玉吊坠,闪得人眼花缭乱。 僧人满意地点点头:“嗯,这模样倒是挺招人喜欢,不过还差点灵魂。来来来,我再给你刻几个字,让人一看就知道你不是凡物。” 石头激动得差点没蹦起来,连声追问:“大师,您给我整了啥超能力啊?咱们这是要去哪儿浪啊?提前透露一下呗,省得我到时候找不着北。” 僧人神秘一笑:“急什么,好戏在后头呢。你就安心在我袖子里待着吧,咱们的目的地,那可是个文化人扎堆,贵族遍地,繁华似锦的好地方,保证让你乐不思蜀。” 就这样,石头带着满心的期待和一点点小忐忑,被僧人揣进了袖子里,跟着他们一路飘摇,向着那未知而又充满诱惑的凡间之旅进发。 接下来的故事,那叫一个离奇!跨越了不知多少世的轮回与劫难。 话说有那么一天,空空道人这老兄,修仙路上跑偏了,一脚油门踩到了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那叫一个荒无人烟,鸟不拉屎的地方。 嘿,你猜怎么着?他眼尖啊,一眼瞅见块大石头,上面刻满了字,跟天书似的。 一读之下,好家伙,原来这石头是个有故事的主儿! “哎哟喂,石头兄,你这自传体小说写得比我修仙还刺激啊!” 空空道人一拍大腿,乐不可支, “不过嘛,你这故事缺了点啥,时间线乱糟糟,朝代也模糊,里头还没个英雄豪杰撑场面,全是些妹子们的爱恨情仇,这能火吗?” 石头兄一听,乐了: “老兄,你这就不懂行情了。咱不讲那些高大上的治国理政,就讲接地气的小人物情感大戏。 年代?随便套个汉唐风,谁在乎呢! 关键是故事得有趣,得有共鸣;你看现在人,压力大,就爱看点轻松解压的,咱们就来个情感大放送,保管他们看了直呼过瘾!” “再说啊,那些老套的才子佳人故事,都腻歪了。咱们这个,真实、生动,还有那么点小幽默,小哲理。 让读者在哈哈一笑中,也能品出点人生百味。不比那些狗血剧强?” 空空道人一听,嘿,还真有那么点道理。 他又细细品味了一番,发现这《石头记》里,虽然有批判,有揭露,但更多的是对人性、情感的深刻洞察。 这哪是小说啊,简直是人生导师手册嘛! 于是,他二话不说,抄起家伙就开干,把书稿誊写得工工整整。 改名的环节也是创意满满,“情僧”这名儿一出,感觉整个人都升华了。 还有那《风月宝鉴》,听着就文艺范儿十足,其实背后都是对世态炎凉的深刻反思。 最后啊,还得提提咱们的大咖——曹雪芹先生。 人家在悼红轩里闭关修炼,十年磨一剑,愣是把这故事打磨得那叫一个精致。《金陵十二钗》,光听名字就让人浮想联翩。 还有那首打油诗,简直是自嘲界的巅峰之作: “满纸荒唐话,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好了,故事开篇已毕,咱们就瞧瞧这石头上的传奇吧! 第2章 仙草还泪 话说当年,地球那小子调皮得很,板块一挪动,东南角就“咔嚓”一声,来了个大型“拆迁改造”。 结果呢,那儿蹦出个地名叫姑苏,美得跟画儿似的。 姑苏城里有个阊门,简直就是繁华界的网红打卡圣地,风流倜傥得让人眼馋。 阊门外头有条十里长街,走着走着,嘿,仁清巷就冒了出来,巷子里还藏着一座迷你版古庙,小得跟葫芦似的,大伙儿都亲切地叫它“葫芦庙”。 庙旁边住着位本地的大佬,甄费,字士隐,退休的乡绅一枚,日子过得悠哉游哉。 他老婆封氏,那叫一个贤良淑德,典型的“家里好帮手”,两人虽不是首富,但也是当地响当当的人物。 甄士隐先生,性格淡如水,名利场上的浮云他都不带瞅一眼的,每天就忙着赏花、逗竹子、品酒吟诗,活脱脱一个避世高人。 可他也有烦心事:年过半百,膝下就一小棉袄,三岁的小英莲,宝贝得跟啥似的,就是缺个继承家业的儿子。 夏日炎炎,热得能煎蛋,士隐在书房里啃书,啃累了,书一扔,趴在桌上打算眯一会儿,结果直接跟周公喝茶去了。 梦里头,他飘到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正纳闷呢,一僧一道悠悠走来,边走边唠嗑。 道士一脸好奇地凑近问道:“嘿,你手里这憨态可掬的家伙是咋回事?打算上演哪一出大戏啊?” 和尚笑眯眯地回应:“别急嘛,好戏即将开场,这不,正赶上几段风流往事要结个尾。那帮子情种还没轮回呢,咱们就顺手牵羊,把这呆子也带上,让他去人间溜达一圈,体验体验红尘烟火。” 道士接茬笑道:“哟呵,风流债又要下凡搅动风云了?不过话说回来,他们打算在哪片土地生根发芽呢?” 和尚乐呵呵地揭秘: “这事儿可真够奇葩的,西边灵河边上,三生石畔,有那么一株绛珠草,天天被赤瑕宫的神瑛侍者用甘露滋养,这才活蹦乱跳过了千年。 后来啊,它吸收了天地灵气,又偷喝了点雨露精华,摇身一变成了个美女,天天在离恨天外闲逛,饿了啃个蜜青果,渴了喝口愁海水。 就因为没还上那灌溉之恩,心里头总有个小疙瘩。 巧了嘛这不是,神瑛侍者心血来潮,要下凡历练,还在警幻仙子那儿报了名。 仙子就问了,这恩还没报呢,何不趁机了了? 绛珠仙子就说了:‘他给我甘露,我没水还,既然他要做人去,我就跟去,把我这一世的眼泪都给他,算是还清了。’ 这一来二去的,就凑齐了一堆风流债,组团下凡去了。” 道士听后,不禁摇头感叹:“活久见啊,还眼泪这招儿都能想出来!这故事比那些老掉牙的情情爱爱细腻多了。” 和尚点头附和:“没错,以前的风月故事,顶多讲讲才子佳人,诗词歌赋,家里那点吃喝拉撒根本不提。而且,都是偷香窃玉、私奔私会的套路,没这么真情实感。这次他们下去,不管是痴情还是花心,或是贤妻良母型的,都得跟前人的故事不一样。” 道士脑洞大开:“那我们俩也下去掺和一脚,渡几个人,也算积德行善了?” 和尚一拍即合:“正合我意!先去警幻仙子那儿把这呆物交接了,等他们投完胎,咱俩再动身。现在虽然半壁江山的人都下去了,但大部队还没集合呢。” 道士爽快答应:“行,跟你混了!” 甄士隐在一旁听着,云里雾里的,但总觉得这“蠢物”不简单。 他堆起笑脸,上前套近乎:“二位仙师好啊!” 仙师们也客气地回礼。 甄士隐继续追问:“刚才那因果轮回,听得我三观都刷新了,但我这脑袋瓜儿有点不够用,没全懂。二位要是看得起我,给咱详细说道说道,我洗耳恭听,争取早日开窍,别以后走歪了路。” 二仙师听后哈哈大笑:“老弟啊,这可是宇宙大秘密,不能随便泄露天机哦!到时候你记得我们俩就行,保管你跳出苦海。” 甄士隐虽感困惑,但好奇心更甚,笑道:“秘密归秘密,那‘蠢物’能让我瞅瞅不?” 僧人故作神秘,笑道:“说起这物,咱俩缘分不浅。” 说罢,从怀中掏出一块晶莹剔透的美玉,上面刻着“通灵宝玉”四个大字,还有几行小字。 甄士隐正要细看,僧人却突然说:“到了‘太虚幻境’了。” 说着,一把夺回宝玉,与道人穿过一座雄伟的石牌坊,牌坊上“太虚幻境”四个大字熠熠生辉,两侧对联更是引人深思: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甄士隐心里跟猫挠似的,刚想跟上去,轰隆一声巨响,梦醒了,眼前是烈日和摇曳的芭蕉。 奶妈抱着英莲过来,甄士隐一看宝贝闺女,啥烦恼都忘了,抱着闺女又是亲又是逗,还带她去看庙会的热闹去了。 正当咱打算踏上归途的档口,嘿,您猜怎么着?从远处晃晃悠悠地溜达来一僧一道, 那和尚模样儿真够逗的,头顶癞痢闪亮,脚丫子还光着,跟踩了风火轮似的; 道士呢,一瘸一拐,头发乱得跟鸡窝似的,俩人看起来跟刚从疯人院逃出来似的,但聊起天来那叫一个眉飞色舞,乐不可支。 眼瞅着他俩晃晃悠悠到了甄士隐家门口,正撞见甄士隐宝贝似的抱着小英莲呢。 那和尚突然跟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大哭起来,对着甄士隐就嚷: “哎哟,施主啊,您这是哪门子操作?怎么把个命里带刺儿、连累父母的小祖宗给搂怀里了?” 甄士隐一听,心里头直犯嘀咕,这和尚是不是酒劲儿还没过,净说些胡话,于是也就没往心里去。 谁成想,这和尚还挺执着,一个劲儿地念叨: “放手吧,放手吧,咱这是为你好啊!” 甄士隐被缠得头都快大了,心想赶紧带着宝贝闺女进屋避难去。 结果,那和尚非但不罢休,还指着甄士隐哈哈大笑,边笑边念了四句打油诗: 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 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 士隐一听就心里明镜似的,暗自嘀咕: “这俩人背后的故事,比戏文还精彩!早知如此,我非得拽着问个痛快不可,现在人都不见了影儿,真是悔得肠子都青了!” 第3章 雨村起落 正当他自个儿在那儿脑补大戏呢,隔壁葫芦庙的角落里,蹦跶出个落魄书生——贾化,江湖人称“雨村哥”,那叫一个响当当的绰号。 雨村哥,老家胡州,祖上荣光,诗书传家,官宦世家出身,可惜生不逢时,家族没落,亲戚散的跟秋风扫落叶似的,就剩他一人单打独斗。 他觉得在老家混日子没奔头,索性北上京城,打算闯出一片天,重振家族雄风。 结果嘛,来了这儿,也是诸事不顺,只好蜗居寺庙,靠卖字为生,跟士隐就成了隔壁老王,哦不,隔壁老贾,常来常往的好邻居兼好友。 雨村哥见士隐站在门口发呆,跟捡了宝似的,满脸堆笑凑上去: “老兄,你这是在守株待兔,等啥大新闻呢?” 士隐一听,乐了:“哪有的事,我家小公主闹腾,我出来哄她呢。正好无聊得紧,你这一来,简直是及时雨啊!走,书房去,咱们好好唠唠嗑,解解闷。” 说着,他打发人把宝贝闺女送回屋,亲自拉着雨村哥的手,一路笑哈哈进了书房。 小书童机灵地奉上茶水,两人刚热乎了几句,门外就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严老爷到!” 士隐一听,慌忙起身:“哎呀,不好意思,我得去迎驾,马上回来继续咱们的龙门阵。” 雨村哥也连忙起身,客气道:“您忙您的,我就当自个儿家,稍等片刻不打紧。” 于是,士隐匆匆迎客,雨村哥则在书房里翻书解闷,还别说,这一翻,还真翻出了点“意外收获”。 雨村哥正翻着书,忽闻窗外有女子轻咳,好奇心驱使他探头一看,嘿,一丫鬟正摘花呢,虽非倾国倾城,但也是小家碧玉,别有一番风味。 雨村哥看得眼睛都直了,跟被定身术定住似的。 丫鬟采完花,正欲离去,猛一抬头,见窗内一人,头戴破帽,身穿丐帮同款,穷得叮当响,但身形魁梧,脸盘大气,剑眉星目,一看就不是池中之物。 丫鬟心里嘀咕:“这汉子,威武是威武,怎就落魄至此?八成就是我家老爷常说的贾雨村了。总说要帮衬他,一直没机会。咱家也没这穷亲戚啊,肯定是他没错。看来,他这苦日子也快熬到头了。” 想着,丫鬟忍不住又回头多看了两眼。 雨村哥见状,心里那个美呀,以为这妹子对他有意思,心里直乐呵:“这女子,定是慧眼识珠,我的红尘知己啊!” 不多时,小童来报,前面留饭,雨村哥知道不便久留,便潇洒地从侧门溜之大吉。 士隐送走客人,听说雨村自个儿走了,也就没再去请。 转眼间,中秋佳节至,士隐家宴已散,他又在书房另设小宴,亲自跑到庙里请雨村来赏月。 自打那次丫鬟“深情”回望后,雨村哥就认定自己找到了灵魂伴侣,心里头那叫一个美。 中秋之夜,对着明月,他更是诗兴大发,吟出五言绝句一首: 未卜三生愿,频添一段愁。 闷来时敛额,行去几回头。 自顾风前影,谁堪月下俦? 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楼。 吟完诗,雨村哥又想起自己的壮志未酬,不禁再次长叹,高声念出一副对联: 玉在椟中求善价, 钗于奁内待时飞。 说来也巧,士隐恰好路过,耳尖的他一听这话,便乐了: “哟,雨村兄,你这胸怀壮志,比那月亮还圆呢!” 雨村一听,连忙摆手,笑中带刺地回:“哪里哪里,不过是借古人的风雅,随口胡诌两句,哪敢在您面前班门弄斧。” 随即话锋一转,“话说回来,老先生今夜如此雅兴,定有喜事?” 士隐笑得眯起了眼:“这不中秋佳节嘛,团圆之夜,想着你孤身在庙里,或许冷清,便备了些薄酒,邀你来家中热闹热闹,不知给不给面子?” 雨村一听,喜上眉梢,爽快应下:“如此盛情,岂有不从之理?” 说罢,二人并肩迈向那灯火阑珊的书院。 进门不久,茶香四溢,桌上已是琳琅满目,佳肴美酒,色香味俱全,无需多言,自是人间美味。 二人先是轻酌慢饮,谈笑风生,随着酒意渐浓,竟不自觉地较上了劲,玩起了斗酒游戏。 窗外,邻里间丝竹声声,与空中那轮皎洁的明月相映成趣,月光如练,为这酒宴添了几分诗意与豪迈。 雨村酒至半酣,望着那轮明月,灵感突现,即兴吟道: 时逢三五便团圆,满把晴光护玉栏。 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 士隐一听,拍手叫好:“哈哈,我就知道,老兄你绝非池中之物!这诗一出,简直就是预示着你即将一飞冲天,青云直上啊!来来来,必须满饮此杯,以示庆祝!” 说罢,亲自为雨村斟满酒。 雨村接过酒杯,一饮而尽,随后谦逊一笑:“嘿嘿,酒后之言,当不得真。不过说到学问嘛,我或许还能凑合。但眼下嘛,囊中羞涩,连进京的路费都是个问题,京城虽好,却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啊。” 士隐一听,佯装生气:“哎呀,你早说啊!我早有资助之心,只是见你从未提及,还以为你志在四方呢。既如此,咱们不谈那些虚的,‘义’字当头,我帮你定了!明年大考在即,你必须进京一搏,若能金榜题名,才不枉你多年苦读。至于盘缠衣物,全包在我身上,也算我没白看你这块金子发光!” 言罢,即命小童速取五十两纹银与两套冬衣,又贴心叮嘱: “十九号黄道吉日,乘船西行,待你金榜题名时,我们再聚首,那才叫一个痛快!” 雨村感激不尽,连连道谢,二人继续畅饮,直至东方既白,方才尽兴而散。 士隐送走雨村,回到家中倒头便睡,直到日上三竿,梦中犹自回味昨夜欢聚。 醒来后,他思忖着再添两封推荐信,助雨村在京城站稳脚跟。 不料派人寻去,却得知雨村已五更天启程,还特地留话: “读书人不拘小节,黄道黑道皆是路,唯理字当先,此番匆忙,未及面别,望见谅。” 士隐闻言,苦笑摇头,心中却满是欣慰与期待。 第4章 士隐遭变 这时间过得比翻书还快,一眨眼,元宵节就悄咪咪地来了。 士隐老兄心血来潮,吩咐家仆霍启抱着宝贝闺女英莲,去凑那花灯会的热闹。 谁承想,霍启这家伙半夜里肚子造反,急不可耐,就把英莲往一家门槛上一放,自个儿溜去解决了。 等他哼着小曲儿回来,嘿,英莲小宝贝早就不见了踪影! 霍启吓得魂飞魄散,满大街找了一宿,愣是没找着,心里头那个怕啊,直接脚底抹油,开溜了。 士隐夫妇一觉醒来,发现女儿没回家,心里那个急啊,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 立马派人满城搜罗,结果跟大海捞针一样,连个影儿都没捞着。 这夫妻俩,一辈子就指望这么个贴心小棉袄,突然就这么没了,哭得那叫一个撕心裂肺,差点儿就要上演“寻女记”的悲情大戏了。 一个月下来,士隐先是被愁病倒了,封氏夫人也是茶饭不思,病恹恹的,天天请大夫上门,家里跟药罐子铺似的。 再说那三月十五,葫芦庙里本想来个炸供品大派对,结果和尚们不是喝高了就是沉迷游戏,油锅直接玩起了“飞天遁地”,火苗嗖嗖地往窗纸那儿窜。 这地界儿,竹篱笆木板墙一搭,简直就是天然的“引火装置”,瞬间引爆“连环火灾”模式,整条街秒变火焰山现场直播。 军民们拼了老命救火,但那火势,嗨得跟夜店dj似的,根本停不下来。 烧了一宿,第二天火才慢慢消停,那场面,简直是“人间炼狱”。 甄家更是倒霉催的,紧挨着火场,一夜之间,豪宅变废墟,那叫一个惨不忍睹。 甄士隐夫妻俩带着几个幸存的家人,急得直跳脚,最后商量着先去田庄避避风头。 可这年头,天灾人祸不断,田庄也不太平,盗贼横行,官府天天忙着抓贼,哪还有安宁日子过? 士隐一咬牙,忍痛把田庄卖了,带着老婆孩子外加俩丫鬟,投奔岳父封肃去了。 封肃老丈人,家住大如州,虽然出身农家,但家里还算有点小钱。 看到女婿这副落魄样,心里头那个五味杂陈啊。 好在士隐还有点银子,想着让岳父帮忙置办点房产田地,好有个安身立命之所。 结果这封肃,半真半假地给弄了些破田烂屋,士隐这书生啊,哪是干农活的料,勉强撑了两年,日子越过越紧巴。 每次见面,封肃还要念叨几句,说他们不会持家,光知道享受。 士隐心里那个悔啊,加上之前的种种不顺,身体是一天不如一天,贫病交加,眼看就要“领盒饭”了。 嘿,说巧不巧,咱这位主角,手里拄着根拐杖,跟跳慢三步似的,颤颤悠悠地晃出门去,打算溜达溜达散散心。 这不,一出门就撞见个跛脚道士,那哥们儿,打扮得跟从丐帮毕业似的,破鞋烂衣,嘴里还跟念经一样,嘟囔着几句打油诗: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士隐一听,乐了,凑上去打趣:‘哥们儿,你这是念经呢?我就听见“好”、“了”二字循环播放。’ 道士嘿嘿一笑:‘你能听出“好”与“了”,说明咱俩有缘,有慧根!这世上的事儿,好就是好,了了就了,不好就不了,要想好,必须了。我这歌儿,就叫《好了歌》!’ 士隐一听,心里头那个透亮,跟开了天窗似的,笑眯眯地说:‘嘿,那我给你来个现场解读版,咋样?’ 道士一拍大腿:‘来来来,你解,我听着!’ 士隐清了清嗓子,开腔了: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 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 蛛丝儿结满雕梁, 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 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 如何两鬓又成霜? 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 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 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 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 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 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 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 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 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 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道士一听,乐得跟个孩子似的,手舞足蹈:‘哎呀,这解读,绝了!咱走起!’ 说着,士隐也不含糊,一把抢过道士的大布包,背在肩上,头也不回,跟着这疯癫道士,就这么飘然而去,留下一地惊掉的下巴和满街的八卦。 这事儿,立马成了邻里间的热门话题,传得沸沸扬扬。 封氏一听,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差点没哭晕,赶紧找老爹商量对策,派人四处搜寻,结果跟大海捞针似的,半点音讯没有。 最后,也只能靠着父母,还有两个忠心耿耿的丫鬟,仨人日夜不停,做些针线活换俩钱儿,勉强过日子。 封肃老头虽然天天念叨,但也是无奈之举。 这天,甄家的大丫鬟正门口忙着买线呢,突然一阵‘肃静回避’的吆喝声,跟唱大戏似的。 大伙儿都伸长脖子看新县太爷上任。 丫鬟也好奇,躲在门缝里偷瞄,只见一队队衙役捕快风风火火,紧跟着一顶豪华大轿,里面坐着个戴黑帽穿红袍的官老爷。 丫鬟心里直嘀咕:‘这官老爷,咋这么眼熟呢?’ 晚上正准备歇下,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说是府台大人派人来问话。 封肃一听,吓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心里直犯嘀咕: ‘这是哪路神仙找上门来了?我这是招谁惹谁了?’ 第5章 雨村遭革职 话说封肃老爷子一听公差大哥上门,那速度,跟脚底抹了油似的,满脸堆笑就迎了出去,跟见了亲爹似的客气: “各位爷,有啥吩咐您说话!” 公差们可不含糊,嗓子一亮:“甄大爷呢?快请出来!” 封肃一听,心说这误会大了,连忙摆手加赔笑: “大爷您搞错了,我姓封不姓甄。我那前女婿倒是姓甄,可人家早云游四海,当和尚去了,都一两年没音讯了,您这是要找他?” 公差们也是一脸懵:“真假咱不管,太爷发话了,既是你女婿,你就得跟咱走一趟,把事情跟太爷当面锣对面鼓说清楚,省得咱们跑断腿。” 说完,也不等封肃多啰嗦,直接半推半搡就把他给“请”走了。 封家上下,那叫一个乱,跟炸了锅似的,都不知道这是哪门子的“惊喜”。 到了半夜三更,月亮都躲起来了,封肃这才哼着小曲儿回来了,满脸春光灿烂。 家里人一看,这啥情况?赶紧围上来问。 封肃得意洋洋地开腔了: “嘿,你们不知道吧,咱们这位新来的太爷,贾化,贾老爷,胡州人氏,跟我那前女婿啊,铁哥们儿! 今儿个路过,瞅见咱家娇杏丫头买线呢,还以为甄家搬回来了呢。 我一五一十说清楚,贾老爷还感慨了一番。 问起我那外孙女,我说看花灯时丢了, 他大手一挥:‘小事儿,我派人找!’ 临走还赏了我二两银子,说是喝茶钱。” 甄家娘子一听,心里头那个五味杂陈啊。 第二天,天还没亮透,贾雨村那边就派了人,两封白花花的银子,四匹锦缎耀眼得很,说是谢甄家娘子的。 还给封肃递了封密信,里头藏着小心思,想让封肃探探甄家娘子的口风,想把娇杏纳为二房。 封肃一听,乐得跟个孩子似的,恨不得立马去提亲,在女儿面前那是好说歹说,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晚上,一顶小轿悄无声息,娇杏就这么被“送”进了贾府。 贾雨村一看,心花怒放,直接赏了封肃百两银子,还给甄家娘子送了一堆好东西,说是让她安心等好消息,女儿的事他上心着呢。 封肃回家,嘴都合不拢了,心里头那个美呀。 说起来,娇杏这丫头,当年就那么不经意一回眸,愣是把自己给“卖”了个好价钱。 谁能想到,这一眼万年,直接晋升成了贾府的女主人。 短短一年,儿子都抱上了,再过半年,正房夫人一病不起,娇杏就这么顺理成章地坐上了正位。 话说当年,贾雨村那小子,靠着甄士隐的慷慨解囊,十六日一早就风风火火地奔向了京城,说是赶考,没想到一考成名,中了进士,还混进了外班,如今更是摇身一变成了知府大人。 虽说本事不小,但人嘛,总有那么点贪念和小傲娇,对上司那是爱搭不理,同事们看他都跟看外星人似的。 这不,还没满一年呢,就被上司逮着机会,一本奏章上去,说他“狡猾得跟狐狸似的,还乱改规矩,打着清廉的幌子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搞得地方上鸡飞狗跳,百姓们那叫一个苦啊”。 皇帝一听,龙颜大怒,直接给他发了张“离职证”。 这消息一传到府里,官员们那叫一个高兴,就差没放鞭炮庆祝了。 咱们这位贾大人呢,心里头那个恨啊,但表面功夫做得足,愣是没露出半点不悦,还是那副笑嘻嘻的模样,把公事交接得妥妥的,还把这些年搜罗的银子、家当,连带家眷仆人一股脑儿打包送回老家,自己倒落得个清闲自在,游山玩水去了。 有那么一天,他晃悠到了扬州,一打听,嘿,今年的盐政大人竟是林如海,这名字取得,海一样的深邃,人还是前科的探花郎,现在更是兰台寺大夫,老家姑苏的,新官上任才一个多月,火得不行。 说起来,林如海家那可是真正的贵族加学霸家族,列侯世袭,到他这儿都第五代了。 按说只能袭三代,但皇上心疼他们,又多加了一代,到他老爹那。 林如海自个儿也是凭本事考上的,家里有钱有势,还有文化气息,可惜子嗣不旺,就一个小儿子,去年还夭折了,几房小妾也没个动静。 现在家里就靠正妻贾氏生的宝贝女儿黛玉撑着门面,五岁的小丫头,聪明伶俐,夫妻俩那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当儿子一样培养着。 贾雨村呢,这时候正好病怏怏的,在客栈里躺了一个月才缓过来。 钱袋子也瘪了,正愁没地儿落脚呢,巧了,俩老朋友住这儿,听说盐政大人要招家庭教师,他眼睛一亮,赶紧托朋友帮忙,把这差事给拿下了。 教的是个小女娃,还有两个小丫鬟陪着,女娃身子弱,功课也不重,贾雨村这日子过得,比退休还悠闲。 转眼间又是一年花开花落,谁知黛玉她妈贾氏夫人突然撒手人寰,黛玉守丧哭得那叫一个伤心。 贾雨村本想趁机走人,但林如海舍不得女儿中断学业,就把他留了下来。 结果黛玉因为伤心过度,旧病复发,连着几天没去上课。 贾雨村一个人闲着也是闲着,天晴了就出去遛弯儿,日子嘛,就这么悠哉游哉地过着。 第6章 偶遇故友 这天,贾雨村偶然间漫步至城外,心中涌起一股想要领略乡村风光的念头。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经意间踏入了一个山水相依、竹林环绕的秘境。 在这片静谧之中,一座庙宇若隐若现,显得尤为神秘。 庙宇虽显破败,门巷倒塌,墙垣斑驳,但门前那块匾额上的“智通寺”三字,却依然清晰可见。 贾雨村走近一看,只见庙宇前还挂着一副破旧的对联,上面写着: “身后有馀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 他心中暗自思量:“这两句话,虽文字浅显,却意味深长。我游历过不少名山大寺,却从未见过如此发人深省的对联。这庙里,或许真藏着个经历过人生风雨的智者,不妨进去探访一番。” 于是,贾雨村推门而入,只见庙内空荡荡的,只有一个老态龙钟的和尚在角落里煮粥。 那和尚看上去耳聋眼花,牙齿掉得七零八落,说起话来也是含糊不清,答非所问。 贾雨村见状,心中不免有些失望,便转身离开了庙宇。 走出庙宇后,贾雨村决定到村里的酒馆里喝上几杯,以解心中烦闷。 他慢悠悠地朝酒馆走去,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 他循声望去,只见一位客人从座位上站起来,热情地迎了出来,嘴里还念叨着: “真是奇遇!奇遇啊!” 贾雨村定睛一看,原来这位客人竟是他在京城时认识的古董商人冷子兴。 两人一见面就寒暄起来,贾雨村对冷子兴的见识和能力一直颇为赞赏,而冷子兴也借着贾雨村的文化底蕴来提升自己的格调。 两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 贾雨村眼睛顿时亮了起来,笑逐颜开地打趣道: “哎呀,老兄你这是何时悄无声息地溜达到这儿的?我竟然一点风声都没收到,今儿个偶遇,真是缘分不浅,比那月老的红线还灵验呢!” 冷子兴哈哈一笑,摆摆手道: “去年年底才回的窝,这不,又打算往京城窜一窜,顺道儿来这儿找老朋友叙叙旧,人家盛情难却,硬是多留了我两日。 我呢,反正也是闲云野鹤一只,就图个自在,打算月半再动身。 今儿朋友有事忙,我就溜出来溜达溜达,没想到这一溜达,就撞见了你这位大才子,真是巧得不能再巧了!” 说着,他一把拉过贾雨村,按在凳子上,招呼小二重新上酒上菜,两人边喝边聊,好不惬意。 几杯酒下肚,贾雨村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问道: “京城那边最近有啥新鲜事儿没?我这耳朵可都馋了。” 冷子兴故作神秘地一笑:“新鲜事儿嘛,倒是没几桩,不过你家同宗那边,倒是有点意思。” 贾雨村一愣:“我家同宗?我在京城可没亲戚啊。” 冷子兴一拍大腿:“嗨,咱俩都姓贾,五百年前说不定还是一家呢!我说的是荣国府,那可是响当当的名号,不会辱没了你的名声吧?” 贾雨村一听,乐了:“原来是他们啊,说起来,咱们贾家枝繁叶茂,遍布五湖四海,哪能一个个都认得过来。荣国府这一支,确实同谱,但人家那是金碧辉煌,咱们这些小门小户的可不敢高攀,久而久之,也就生疏了。” 冷子兴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先生此言差矣,如今的宁荣两门,可不如往昔那般风光了。” 贾雨村眉头一挑:“哦?当年他们可是风光无限,怎么突然就萧条了呢?” 冷子兴叹了口气,开始娓娓道来:“这事儿啊,说来话长……” 贾雨村打断他: “说来听听,我正愁没乐子呢。 去年我去金陵,本想寻访六朝遗风,结果路过他们老宅,那气派,啧啧,两府相连,占了大半条街。 虽然门前冷清,但里面那亭台楼阁,依旧气势恢宏,花园里的花花草草也是生机勃勃,哪看得出半点衰败之相?” 冷子兴嘿嘿一笑: “贾兄啊,你这进士出身,怎么在这事儿上犯糊涂了? 古人说得好,‘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他们现在虽然外表光鲜,内里可早就空了。 人口越来越多,事儿也越来越杂,主仆上下,只知道享福,没一个能挑大梁的。 花钱如流水,还不懂得节俭,这日子能长久吗?更别提那子孙后代了,一代不如一代啊!” 贾雨村一听,也愣住了:“这诗礼之家,怎么会教出这样的后代?别的不说,就宁荣两府,那可是教育界的楷模啊。” 冷子兴摇了摇头,继续他的八卦: “说的就是这两府呢。 我给你细细道来: 当年宁国公和荣国公,那可是亲兄弟,一文一武,威震四方。 宁国公去世后,贾代化接了班,又生了俩儿子,大儿子命薄,小儿子贾敬呢,一心向道,炼丹烧汞,把家业都扔给了儿子贾珍。 这贾珍啊,更是个混不吝,把宁国府搅得鸡飞狗跳。 再说荣府,那稀奇事儿就出在这儿……” 他顿了顿,喝了口酒,继续说道: “荣国公去世后,长子贾代善接班,娶的是史侯家的小姐,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贾赦,二儿子贾政。 贾代善一走,老太太当家,贾赦袭了官,贾政呢,从小爱读书,本想科举出身,结果老爷子临终前给皇上打了个小报告,皇上念旧情,直接让贾赦袭了官,还额外赏了贾政个主事衔,让他去部里历练,现在已经是员外郎了。 贾政的夫人王氏,那叫一个能干,头胎生了个公子贾珠,十四岁就中了秀才,可惜英年早逝。 二胎生了个小姐,大年初一出生,够稀奇吧? 更稀奇的是,后来又生了个公子,一出生嘴里就含着块玉,上面还有字呢,就叫宝玉。 你说这事儿,是不是比戏文还精彩?” 雨村一听,笑得眼睛都快没了缝儿: “嘿,这小子真是奇了怪了,来历绝对不简单,我估摸着。” 子兴在一旁撇撇嘴,冷笑一声回应: “可不是嘛,街坊邻里都这么传,他奶奶宝贝得跟什么似的。 记得周岁抓周那场戏,贾政老爷子是煞费苦心,摆了一堆宝贝让他挑,你猜怎么着? 他愣是一样不碰,专挑脂粉钗环,气得贾政老爷子是吹胡子瞪眼,直骂他‘将来指定是个风流种子’,自此便不大待见他。 可咱们史老太君啊,那是真心疼他,当眼珠子似的护着。 更绝的是,这小子七八岁那会儿,淘气得能上天,但聪明劲儿也是一绝,说出来的话句句雷人, 什么‘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儿是泥捏的,见了女儿家就觉得神清气爽,见着男娃就嫌味儿大’,你说逗不逗? 我估摸着,这小子将来在感情路上,绝对是个高手中的高手!” 第7章 子兴话贾府 雨村一听这话,脸色瞬间严肃起来,打断道: “慢着慢着!你们啊,都把他想简单了。这位小友,绝非普通的风流胚子。怕是连政老前辈都给他表象给迷惑了。 要我说,没点学问积淀,不懂点人生哲理,再加上那么一点点超脱世俗的悟性,还真看不透他这身能耐背后的东西。” 子兴一听,眼睛顿时亮了,跟猫见了鱼似的: “哎呀妈呀,您这一说,我感觉自己快成文盲了,快,快给我科普科普这其中的玄妙!” 雨村故作深沉地摸了摸下巴(虽然并没有胡子),然后以一种仿佛站在脱口秀舞台上的架势开口了: “听好了啊,我说这世上的芸芸众生,除了那极少数的大圣大恶,其余的基本都一个德行,中庸之道嘛。 大圣们,那是时代的宠儿,应运而生; 大恶们呢,则是乱世的搅屎棍,应劫而生。 你看那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孟董韩、程朱理学,哪个不是正面教材,顺应天命的? 再看看蚩尤共工、桀纣始皇、王莽曹操那些个,简直就是反面典型,专门给历史添堵的。 大圣们忙着建设美好世界,大恶们则忙着拆家。 至于咱们说的清明灵秀之气,那可是天地间最纯净的能量,专挑好人好事儿的人附身; 而那些残忍乖僻的邪气呢,就只能找些歪瓜裂枣当宿主了。 现在咱们这太平盛世,满大街都是吸饱了清明灵秀之气的好人,那剩余的灵气啊,就像春天的细雨和微风,滋润着每一个角落。 而那些邪气呢,只能躲在阴暗角落里瑟瑟发抖,偶尔出来透透气,还得防着被灵秀之气给‘教育’一番。 它们要是真碰上了,那场面,就跟武侠小说里的高手对决似的,不打个天昏地暗不罢休。 所以啊,这些被邪气稍微沾点边的人,既成不了圣人,也做不了大魔头,他们要是生在富贵之家,那就是情圣一枚;书香门第出身,那就是隐士高人;就算生在寒门,也铁定能混出个名堂来,比如网红啊、明星啊,反正不会是默默无闻的小角色。 你看历史上的许由、陶潜、阮籍、嵇康,还有唐明皇、宋徽宗,再到近现代的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他们要是活在今天,那也是妥妥的网红大咖,风云人物!” 子兴一听,眼睛顿时一亮,恍然大悟地笑道: “嘿,照您这逻辑,成功了就成了人生赢家,失败了不就成千古罪人了吗?哈哈,这标准够狠的!” 雨村闻言,点头如捣蒜:“ 对头,对头!你算是把精髓给抓住了!这两年我四处游历,还真碰上过俩奇葩小子。 说到宝玉,我估摸着他也得是这路数。 就说近点的,金陵城里的甄家,那可是如雷贯耳,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甄家,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甄家和咱贾府,那是亲戚加世交,铁得跟啥似的,我跟他们家打交道,那年头可不少了。” 雨村笑得前俯后仰,差点没岔气: “去年我在金陵混的时候,有人推荐我去甄府当家教,嘿,那宅子,奢华又不失礼数,简直就是教育界的vip专享包厢。 可那学生,才刚开始启蒙,就搞得我比辅导考科举的还头大。 最逗的是,他读书非得俩妹子陪着,不然字都不认识,脑袋还跟浆糊似的。 他一本正经地跟小跟班们说:‘女儿’这俩字,尊贵得跟阿弥陀佛、元始天尊似的,说错前得先漱口,不然等着挨收拾! 这小子,暴脾气、顽劣、憨傻全占了,但一见姑娘,立马变样,温文尔雅,聪明伶俐,跟换了个人似的。 他爹没少揍他,愣是不改。每次挨揍就‘姐姐’‘妹妹’地叫,被姑娘们笑他是不是求情呢? 他还一本正经地回答:‘真的管用,疼的时候喊一声,好像真不疼了,我都成习惯了。’ 你说逗不逗?再加上他那溺爱孙子的祖母,一看见孙子受罚就找我麻烦,我只好脚底抹油,溜了。 现在我在巡盐御史林家当家教呢,这种小子,家业迟早败光,师长的话也当耳边风。” 子兴接过话茬: “说到咱贾府的小姐们,那也是顶呱呱的。 政老爷的大闺女元春,因为贤淑被选进宫当女官。 迎春是赦老爷小妾生的,探春是政老爷的庶女,惜春则是宁府珍大爷的亲妹子。 史老夫人疼孙女,都搁一块儿养着,听说个个都是学霸。” 雨村又乐了:“甄家起名也是一绝,直接按男娃名儿来,不跟风什么‘春’啊‘红’的。没想到贾府也跟风?” 子兴摆摆手: “非也非也,元春是正月初一生的,才这么叫,其他几个跟着用‘春’字罢了。 上一代也是按兄弟名儿来的。 你东家林公的夫人,荣府赦、政俩兄弟的胞妹,娘家就叫贾敏,回去查查就知道了。” 雨村一拍大腿: “怪不得我那学生读到‘敏’就念成‘密’,写的时候还偷工减料。原来有这层渊源! 这女学生,行事作风就是不一样,她妈肯定是个厉害角色。 现在知道她是荣府的孙女,也就不奇怪了。可惜啊,上个月她妈走了!” 子兴叹了口气:“老一辈的四位仙女,最小的都下凡了,老一辈的也快凑一桌麻将了。就看这些小辈,谁能抱得美人归了。” 雨村哥接话道:“对对对!政公家那个衔玉而生的宝贝疙瘩,还有个长孙。赦公怎么连个影儿都没有?” 子兴弟摇摇头: “政公家热闹着呢,小妾还给添了个丁,至于啥样,我就不知道了。 现在俩儿子一个孙子,未来咋样,咱就搬个小板凳,慢慢瞧。 赦公那边,俩儿子,老大贾琏,二十好几了,娶的是政老爷夫人王氏的娘家侄女,亲上加亲,结婚两年了。 这琏哥,捐了个同知的官,但不爱读书,就爱混社会,能说会道,人情世故玩得溜。 现在住在叔父家,帮着打理家务。 娶了那么个厉害的老婆后,家里地位直线下降,大家都夸他老婆。 那嫂子,长得美,说话直,心思深,咱们这些大老爷们儿,只能仰望啊!” 雨村哥一听这话,乐不可支,哈哈笑道: “瞧瞧,我说的准没错吧!咱们刚才聊的那几位,八成是正邪难辨、一路火花带闪电的主儿,未来走势,谁说得清呢!” 子兴弟摆摆手,一脸无所谓: “管他正邪两道,咱俩在这儿操着别人的心,肝儿都操碎了,来来来,先干一杯,压压惊,解解乏!” 雨村哥顺势而为,笑道:“对对对,光顾着侃大山,我这酒壶都快见底了。” 子兴弟打趣道:“可不是嘛,聊人家的八卦,比下酒菜还香,多喝几杯,乐在其中,怕啥!” 雨村哥抬头望向窗外,故作惊讶: “哎呀,这天色说晚就晚,城门眼瞅着就要关了,咱俩可别成了夜游神。不如,咱们悠哉游哉晃进城去,找个地儿继续咱们的龙门阵?” 子兴弟一拍即合:“成嘞,走着!” 两人正欲起身结账走人,背后突然传来一嗓子: “雨村兄,恭喜恭喜啊!我可是专程赶来给你送喜讯的!” 雨村哥一听,心里头那个好奇啊,连忙转身,瞪大眼睛四处张望: “嘿,这大晚上的,是哪位贵客驾到,让我瞧瞧?” 第8章 雨村复职 话说雨村兄正火急火燎地回头一望,嘿,这不是那谁嘛,张如圭大兄弟! 想当年,咱俩可是同穿一条裤子,共饮一壶水的战友啊,后来还一起打包袱回了老家。 这位老兄,地道的本地人,自从被革了职,就成了家里蹲的资深玩家。 这不,听说朝廷要重启旧将,他立马跟吃了兴奋剂似的,满世界找门路,结果咱俩就这么巧,街头偶遇了。 他一见我,那热情劲儿,跟过年似的,上来就是一顿恭喜。 咱俩客套了几句,他悄咪咪地就把那劲爆消息塞我耳朵里了,我一听,心里头那叫一个乐呵,俩人相视一笑,各自回家做白日梦去了。 冷子兴这家伙,耳朵比兔子还灵,一听风就是雨,立马给我支了个招: “兄弟,找林如海啊,让他给你搭个桥,直通京城贾政那尊大佛。” 我一听,嘿,有道理,谢过冷兄,脚底抹油直奔住处,翻箱倒柜找邸报,一确认,心里头跟开了花儿似的,透亮! 第二天,我满脸春光地找上林如海,打算聊聊这档子事。 林兄悠悠然地说: “缘分啊,我家那口子刚走,丈母娘心疼小女儿,直接派了豪华游轮来接,就等她身子骨硬朗点了。 说起来,你教我闺女的情分,我还没还呢,这不,机会来了! 我已经备好了一封金光闪闪的推荐信,打算让我亲哥出手,保你官复原职。 跑腿费那些小事,我都给你打点好了,你就别操那闲心了。” 我一听,那叫一个感动,点头如捣蒜,嘴里还客气着: “林兄,您亲戚大人是干啥的?我怕我冒冒失失的,去了京城给人家添乱。” 林如海哈哈一笑,说: “咱俩啊,五百年前是一家,我那亲戚可是荣国公的后人,大表哥是赦恩侯,一等将军,威风凛凛;二表哥政存周,工部员外郎,低调得跟隐士似的,人好得没话说,和那些花花公子型的官员完全不是一个画风。 所以我才敢把你托付给他,不然,岂不是砸了我的招牌,也辱没了你的才名?” 雨村一听,心里头对冷子兴那小子的话更是深信不疑,感激之情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啊! 林如海一拍大腿,笑道: “得了,别挑日子了,就月初二,咱们说走就走!让玉儿进京,你搭个顺风车,多顺溜的事儿啊!” 雨村一听,乐得跟捡了宝似的,心里头那个美呀,直点头应承下来。 说干就干,林如海立马张罗起送别的礼物和饯行的宴席,雨村则是乐颠颠地全盘笑纳,心里盘算着这回重返官场的顺风车可算是坐上了。 黛玉妹子呢,身子骨刚好些,心里头一百个不愿意离开老爹去外祖母家。 可外祖母的盛情难却,再加上老爹如海一番深情厚谊的“洗脑”: “闺女,你老爹我这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再婚?不存在的,这辈子都不可能了! 你身子弱,年纪又小,妈没了,兄弟姐妹也缺,去外祖母家,跟表姐表妹们作伴,我也好放心些,你咋还犹豫上了呢?” 一番话下来,黛玉泪眼婆娑,最终还是依依不舍地挥别,带着奶娘和荣府的一众“老江湖”,浩浩荡荡乘船启程。 雨村则像是个忠诚的小护卫,领着俩小书童,屁颠屁颠地跟在黛玉的小船后头。 转眼间,他们抵达了那繁华似锦的大都市——神京。 雨村先是一番捯饬,整得跟要去相亲似的,再带上俩“熊孩子”,揣着“远房亲戚”的万能通行证,直奔荣府而去。 贾政大人早就拜读了妹夫的推荐信,一见雨村这架势,嘿,身材魁梧,谈吐不凡,关键是还爱读书,正中贾政下怀,他可是个爱才之人,尤其喜欢提携后进,扶危济困,家族的好传统那是一脉相承。 再加上是妹夫力荐,贾政那是直接给雨村开了绿灯,暗地里没少为他奔走,愣是在朝廷里给他谋了个复职的美差。 没多久,金陵应天府长的位置空了出来,雨村那是水到渠成,顺利补位。 辞别贾政时,两人那叫一个依依不舍。 雨村挑了个黄道吉日,风风光光地上任去了。 再说那日,黛玉轻移莲步,弃舟登岸,嘿,你猜怎么着?荣国府的轿子和拉行李的大队人马,早就在那儿候着多时了,跟等啥大明星似的。 黛玉心里头那个嘀咕啊,母亲常念叨,外祖母家那可是非同凡响。 瞧瞧这几日遇见的三等仆妇,吃穿用度,比寻常人家高出好几个档次,这进了正门,还不得闪瞎眼? 于是乎,黛玉走起路来那叫一个谨慎,说话轻声细语,生怕多说一句多走一步,就成了别人茶余饭后的笑料。 一坐进轿子,进城路上,她透过纱窗往外一瞅,好家伙,那街市的繁华,人潮涌动,简直是热闹非凡,跟进了大观园似的。 轿子晃晃悠悠,半天光景,突然街北头俩大石狮子映入眼帘,霸气侧漏,跟着就是三间兽头大门,门前一排穿戴得跟花儿一样的守卫,站得笔直。 正门紧闭,跟古代皇宫似的,只有东西两边的小门人来人往。 再往上一瞅,门楣上挂着块匾,上书“敕造宁国府”,五个大字金光闪闪,黛玉心里头嘀咕:“这指定是外祖母长房家了。” 再往西溜达几步,嘿,又是三间大门,这回是荣国府无疑。 不过呢,不直接走正门,从西边角门进了。 轿夫们抬啊抬,到了个拐弯处,跟商量好似的,齐刷刷停下,退出来了。 后面的婆子们纷纷下轿,赶上前来,换上三四个十七八岁的俊朗小厮,一个个穿戴整齐,跟接新娘子似的,又把黛玉抬了起来。 一路颠簸,到了个垂花门前,轿子稳稳当当停下。 小厮们功成身退,婆子们一拥而上,卷起轿帘,小心翼翼地把黛玉请了出来。 黛玉扶着婆子的手,迈过门槛,只见两旁是抄手游廊,中间是穿堂,正中还摆了个紫檀大理石的大插屏,气派得很。 绕过插屏,眼前豁然开朗,三间小巧的厅堂,后面便是正房大院。 正面五间上房,雕梁画栋,美轮美奂,两边游廊厢房,挂满了鸟笼,鹦鹉、画眉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台阶之上,几个穿着鲜亮的小丫头,一见他们来,笑靥如花,迎了上来: “老太太刚还念叨您呢,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说着,三四个人争着打起帘子,里面传来通报声: “林姑娘到啦!” 第9章 黛玉进府 黛玉刚踏进房,就见两位妇人搀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迎了上来,不用猜,这便是外祖母了。 黛玉正欲行礼,老太太一把将她搂入怀中,心肝宝贝地叫着,眼泪哗哗地流。 这下可好,满屋子的人,没一个不跟着抹眼泪的,黛玉也是哭得梨花带雨。 好一阵子,大家才劝住了,黛玉这才正式拜见外祖母。 这位便是冷子兴口中的史氏太君,贾赦、贾政的老娘,厉害着呢! 贾母拉着黛玉的手,一一介绍起来: “这是你大舅母,温柔贤惠;这是你二舅母,端庄大方;还有你珠大哥的媳妇,珠大嫂子,也是个可人儿。” 黛玉一一行礼问好。 贾母又吩咐道:“把姑娘们也叫来吧,今儿个远客来了,就免了她们的功课。” 众人应声而去了。 嘿,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三位奶妈领着五六个小丫鬟,跟护着三位仙子似的姐妹,浩浩荡荡地进来了。 头一号姐姐,身形匀称中带着点儿丰满美,脸蛋嫩得跟刚剥壳的荔枝似的,鼻子滑得像上好的鹅脂,性格温柔得能滴出水来,一看就让人心里暖洋洋的。 紧接着,二号佳人登场,她呀,肩膀虽略显单薄,但腰细得能掐出水,个子高挑,鸭蛋脸配上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和细长的眉毛,眼神里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文采飞扬,简直让人过目难忘,心想:“这姑娘,真是人间难得几回见!” 再瞧那三号小宝贝,年纪尚幼,模样还透着几分稚气,像是春天里刚冒尖的嫩芽,嫩得能掐出水来。 三位姑娘,从头到脚,钗环裙袄,那叫一个整齐划一,跟复制粘贴似的。 黛玉见状,连忙起身相迎,一番寒暄后,众人围坐一堂。 丫鬟们手脚麻利地端上香茗,茶香四溢,话题也随之展开,无非是聊聊黛玉母亲生前的种种,说到伤心处,贾母老人家眼眶一红,感慨道: “我这心里头啊,最疼的就是你娘了。说走就走了,连最后一面都没见上,现在看到你,我这心里头,跟针扎似的疼啊!” 说着,一把搂过黛玉,泪水就下来了。 大伙儿连忙上前安慰,好一阵子才算是平复了情绪。 大家伙儿打量着黛玉,别看这丫头年纪不大,那举手投足间,透着股子不凡的气质,虽身子骨看着弱不禁风,但那股子自然流露的风情,让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个有故事的孩子。 于是有人关切地问:“平日里都吃些什么药调理身子?怎么没见好转呢?” 黛玉轻轻一笑,答道: “我这身子啊,打小就这样了,药罐子不离身,名医看了不知凡几,方子开了一堆,却总不见效。 记得三岁那年,还有个癞头和尚跑来说要带我去修行,我爹娘哪舍得啊,直接给拒了。 他还说什么,若是不舍,这病怕是好不了了,除非让我隔绝尘世烦恼,连亲戚朋友的哭声都不让听,你说这不是疯话嘛! 最后啊,还是吃着我的人参养荣丸过日子呢。” 贾母一听,乐了:“巧了不是,我这儿正让人配药呢,多给你备一份就是了。” 话还没说完,只听后院有人笑着说: “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 黛玉奇怪道: “这些人个个都不敢出声,恭恭敬敬的,这来的是谁,这么放肆无礼?” 心里想着,只见一群媳妇丫鬟围着一个人从后房门进来。 这个人打扮和众姑娘不同,光彩夺目,好像神仙妃子: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脖子上戴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褃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 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材苗条,姿态风骚,脸上含着笑却不显露,没开口笑先听到声音。 黛玉连忙起身接见。 贾母笑着说:“你不认识她,她是我们这里有名的泼辣货,南方俗称‘辣子’,你只管叫她‘凤辣子’就行。” 黛玉正不知道怎么称呼,只见众姐妹都忙告诉她:“这是琏嫂子。” 黛玉虽然不认识,也听母亲说过,大舅贾赦的儿子贾琏,娶的就是二舅母王氏的内侄女,从小当男孩教养的,学名王熙凤。 黛玉忙陪笑行礼,称呼“嫂子”。 这王熙凤拉着黛玉的手,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又送回贾母身边坐下,笑着说: “天下真有这么漂亮的人,我今天才算见到了! 况且这浑身的气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倒像是嫡亲的孙女,怪不得老祖宗天天嘴里心里都惦记着。 只可怜我这妹妹命苦,怎么姑妈就去世了!” 说着,就用手帕擦眼泪。 贾母笑着说: “我刚好了,你倒来招我。你妹妹大老远才来,身子又弱,刚劝住了,快别再提以前的事了。” 这王熙凤听了,忙转悲为喜说: “正是呢!我一见到妹妹,心思都在她身上了,又是喜欢,又是伤心,竟然忘了老祖宗。该打,该打!” 又忙拉着黛玉的手,问: “妹妹几岁了?上学了没有?现在吃什么药? 在这里别想家,想要什么吃的,玩的,只管跟我说,丫鬟婆子们不好了,也只管跟我说。” 一边又问婆子们: “林姑娘的行李东西搬进来了吗?带了几个人来?你们赶紧打扫两间下房,让她们去歇歇。” 说话的时候,已经摆上了茶果。 王熙凤亲自捧茶捧果。 又见二舅母问她:“月钱发了没有?” 王熙凤说:“月钱已经发完了。刚才带着人到后楼上找缎子,找了半天,也没见到昨天太太说的那种,怕是太太记错了?” 王夫人说:“有没有,不要紧。” 又说道:“该随手拿出两块给你这妹妹做衣裳的,等晚上想着叫人再去拿,可别忘了。” 王熙凤说:“这我倒是先想到了,知道妹妹这两天就到,我已经准备好了,等太太过目了好送来。” 王夫人一笑,点头不说话。 第10章 众人相见 茶果一撤,贾母就吩咐俩老嬷嬷领着黛玉去见俩舅舅。 这时,贾赦家的邢夫人,跟屁股着火似的,嗖地一下站起来,笑眯眯地说: “哎哟,我带这外甥女去,省事又贴心。” 贾母一听,乐了:“对对对,就你了,去吧去吧,不用来回跑了。” 邢夫人应了声“好嘞”,拉着黛玉和王夫人的手,跟大伙儿道了别,一路送到穿堂口。 一出垂花门,嘿,小厮们跟变戏法似的,推来辆翠绿绸子的车。 邢夫人拉着黛玉坐稳当,婆子们麻利地放下车帘,小厮们吭哧吭哧抬起车,先拉到宽敞地儿,再给驯骡套上,轰隆隆出了西角门,往东一拐,穿过荣府大门,又进了个黑得发亮的大门,直到仪门前才停下。 小厮们一溜烟散了,车帘一掀,邢夫人挽着黛玉的手,迈进了院子。 黛玉心里琢磨,这院子房子,八成是荣府后花园里的小天地。 进了那三层仪门,嘿,好家伙,正房厢房游廊,一个个小巧精致得跟啥似的,跟之前那高大上的风格完全两样。 院子里,树木山石,应有尽有,那叫一个自然和谐。 进了正室,一群花枝招展的姬妾丫鬟早候着了,邢夫人让黛玉坐下,还特地派人去书房请贾赦。 不一会儿,回来个人传话: “老爷说了,身子骨不爽利,见了姑娘俩都伤心,不如不见。让姑娘别惦家,跟着老太太和舅母,就跟在自己家一样。姐妹们虽不聪明,但人多热闹,能解闷儿。有啥委屈,别憋着,咱是一家人。” 黛玉听了,赶紧站起来,一一应了。 坐了一会儿,就起身告辞。 邢夫人非要留她吃晚饭,黛玉笑着说: “舅母爱我,我本不该推辞,但还得去见二舅舅呢,领了饭不敬,改日再来蹭饭,舅母别见怪哦。” 邢夫人一听:“也是这个理儿。” 便叫了几个嬷嬷,用那车把黛玉风风光光送去,自个儿送到仪门,还叮嘱几句,眼巴巴看着车走远才回。 转眼,黛玉到了荣府,下车跟着嬷嬷们东拐西绕,穿过穿堂,绕过大厅,来到个大院子,正中间五间大房,厢房耳房一应俱全,四通八达,气派得跟皇宫似的,跟贾母那温馨小窝截然不同。 黛玉心想,这才是真正的豪门核心啊。 一进门,先被一块赤金九龙大匾闪了眼,上书“荣禧堂”三个大字,霸气侧漏。 旁边还刻着“某年月日,书赐荣国公贾源”,下边还有皇帝老儿的玉玺印呢。 再看屋里,紫檀桌上古铜鼎、金蜼彝、玻璃器皿摆得满满当当,墙上挂着威风凛凛的龙画。 地上一排楠木椅,还有副对联,乌木黑底,银字闪亮: “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焕烟霞。” 落款是“同乡世教弟勋袭东安郡王穆莳拜手书”,这面子,杠杠的! 说起来,王夫人平日里啊,不爱凑热闹在正室待着,偏爱那正室东侧的温馨小耳房,于是老嬷嬷便领着黛玉,轻巧地迈进了东边的房门。 一进门,嘿,那临窗的大炕上,铺着猩红洋罽,软和得跟云朵似的。 炕上呢,大红金钱蟒的靠背,石青金钱蟒的引枕,还有秋香色金钱蟒的大条褥,整个一豪华动物园的节奏嘛! 两边梅花式的小洋漆几,左边摆着文王鼎、匙箸香盒,透着股子文雅气;右边呢,汝窑美人觚里插着鲜花,娇艳欲滴,旁边还散落着茶碗痰盒这些小物件,生活气息满满。 再往地下一瞅,西边一字排开四张椅子,银红撒花的椅搭子,底下还配着脚踏,坐上去估计能舒服得打盹。 椅子两边,高几上茶碗花瓶错落有致,整个房间布置得既讲究又不失温馨。 老嬷嬷们热情地招呼黛玉上炕坐,炕沿上俩锦褥子对得整整齐齐,但黛玉估摸着这位置可能暗含玄机,便婉拒了,选了东边的椅子优雅落座。 这时,本房的丫鬟们机灵得很,茶水立马就端了上来。 黛玉轻抿一口,边喝边细细打量这些丫鬟,一个个妆容精致,服饰华丽,举止间透着股子大家风范,果真是与众不同。 茶香袅袅间,一个穿红绫袄、青缎掐牙背心的丫鬟笑盈盈地走来,说: “太太请林姑娘挪个窝,到那边坐坐。” 老嬷嬷一听,立马又领着黛玉穿梭起来,来到了东廊的三间小正房。 这屋里,炕上横着张炕桌,书籍茶具堆得满满当当,看来王夫人也是个爱书之人。 靠墙那边,半旧的青缎靠背引枕,透着股子岁月的味道。 王夫人自个儿坐在西边下首,也是半旧的青缎坐褥,一派随和模样。 见黛玉进来,她连忙往东让座,黛玉心里明镜似的,这八成是舅舅贾政的专座。 炕边三张椅子,也是半旧的弹墨椅袱,黛玉选了张坐下。 王夫人一个劲儿地拉她上炕,最后黛玉只好挨着王夫人挤了挤,两人挨挨擦擦的,倒也亲热。 王夫人开始拉家常: “你舅舅啊,今儿个斋戒去了,得改日再见。 不过有句话我得嘱咐你,咱们家三个姑娘,个个都是好样的,以后你们一块儿读书认字、学针线、玩耍,可得互相谦让着点。 但有件事儿,我得提前给你打个预防针,家里有个‘混世魔王’,孽根祸胎一个,今天庙里还愿去了,晚上你见了可别吃惊。 他啊,谁都敢惹,你记得躲远点,连你姐姐妹妹们都绕道走呢!” 黛玉以前也常常听老妈总爱念叨那位二舅母家的表哥,说是含着玉出生的奇人,淘气得能上房揭瓦,书本一丢比扔废纸还利索,就爱往姑娘堆里扎,外祖母还宠得没边儿,全家上下都绕着他转。 这不,一听王夫人那话茬儿,心里头明镜似的,准是他没跑了。 黛玉笑着接茬: “舅母说的,莫非就是那位衔玉而生的哥哥?家里时,娘亲也常提,说他比我大上一岁,小名叫宝玉,淘气归淘气,对咱们姐妹倒是挺上心的。 我这来了,自然是和姐妹们腻一块儿,兄弟们嘛,自有他们的天地,我哪敢去搅和。” 王夫人一听,乐了: “你这丫头,还不知其中奥妙呢!宝玉这孩子,打小就被老太太宠上了天,跟姐妹们一起娇生惯养的。 姐妹们要是哪天不搭理他,他还消停点;要是一搭理,嘿,他那小宇宙就爆发了,整出一堆幺蛾子来。 所以啊,我得提醒你,他那张嘴,甜的时候蜜里调油,野的时候没大没小,疯起来更是没边儿,你别往心里去。” 黛玉连连点头应承。 正说着,一小丫鬟匆匆来报: “老太太那边饭好了,请夫人和姑娘移步。” 王夫人拉起黛玉,俩人从后门溜烟儿似的穿过长廊,拐过角门,眼前豁然开朗,一条南北通透的夹道映入眼帘。 南边是座小巧的抱厦厅,北边则是粉嘟嘟的大影壁,后面藏着个温馨的小屋。 王夫人笑眯眯地指给黛玉看: “看,那就是你凤姐姐的闺房,以后缺啥少啥,找她准没错。” 院门口几个小厮,跟一排小松树似的站得笔直,见王夫人来了,个个儿跟见了猫的老鼠似的,一动不动。 穿过一道穿堂风,贾母的后院就到了。 一进门,伺候的人早就候着,见王夫人,立马张罗起桌椅来。 李嫂子端饭,熙凤摆筷子,王夫人添汤,那叫一个井井有条。 贾母端坐中央,四周空椅四张,熙凤眼疾手快,拉着黛玉坐了首席。 黛玉哪敢啊,推让一番,贾母乐了: “今儿你是客,坐这儿是应当的。” 黛玉这才敢落座。 贾母又让王夫人坐,迎春、探春、惜春三姐妹也依次告座。 丫鬟们手持拂尘、漱盂、巾帕,伺候得无微不至。 一顿饭吃得静悄悄的,连根针掉地上都能听见。 饭后,丫鬟们轮番上阵,先上茶,后漱口,再奉茶,规矩一套接一套。 黛玉心里犯嘀咕,家里可没这讲究,但入乡随俗,也只能一一照办。 贾母见状,笑问黛玉读啥书,黛玉答: “刚啃完《四书》。” 转而好奇地问起姐妹们,贾母摆摆手: “她们啊,认得几个字,不至于当睁眼瞎就算不错了!” 第11章 宝黛初会 话音未落,门外已是一阵轻盈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小丫鬟蹦蹦跳跳地进来,脸上挂着藏不住的笑意,嚷道: “瞧!宝玉来啦!” 黛玉心里正嘀咕呢: “这位宝玉公子,到底是怎样一位懒散的少爷,或是懵懵懂懂的小顽童?要是个愣头青,不见也罢。” 正这么想着,丫鬟话音未落,门帘一掀,走进来一位翩翩少年。 只见他头顶束发嵌宝的紫金冠,闪闪发光,眉间勒着二龙抢珠的金抹额,气派非凡。 身着一袭二色金线绣百蝶穿花的大红箭袖,腰间束着五彩丝线攒成的花结长穗宫绦,外罩一件石青色起花八团倭缎排穗褂,脚踏青缎粉底小朝靴,整个人像是从画中走出来的。 脸盘儿就像中秋的满月,肤色胜似春晓的鲜花,鬓发如刀裁般整齐,眉毛墨画般浓黑,脸庞宛如桃花瓣,眼睛闪烁着秋水般的柔情。 就算眉头微蹙,也像是在笑;就算瞪人一眼,也满是深情。 脖子上挂着金螭璎珞,还有一根五色丝绦,下面系着一块美玉,真是风流倜傥,玉树临风。 黛玉一见,惊得差点没稳住心神,心中暗忖: “奇怪,怎么好像在哪儿见过似的,这眼熟劲儿,简直了!” 宝玉见了贾母,恭恭敬敬请了安,贾母笑眯眯地吩咐: “快,去给你娘问个好。” 宝玉应声而去,不多时又转回来,不过这回换了装扮,更显几分随性不羁。 一头短发编成小辫,红丝绳扎得整整齐齐,最终汇成一根大黑亮的大辫子,从头顶垂到发梢,还挂着四颗大珠子,金八宝坠角闪闪发光。 身上换了件银红撒花的半旧大袄,项圈、寄名锁、护身符一样不落,下面露出半截松花撒花的绫裤腿,搭配着锦边弹墨袜和厚底大红鞋,整个人更添了几分俊朗。 那张脸,白得像敷了粉,唇红得像是抹了胭脂,眼睛一转,多情得能滴出水来,说话间总是带着笑意。 那股子天生的风流劲儿,全在眉宇间;那满心的情思,全堆在眼角里。 外表看起来完美无缺,可心里那点小九九,谁又能轻易看透呢? 贾母乐呵呵地打趣道: “哎哟,外头的客人还没见着呢,你就急着脱衣裳了?还不快去见见你妹妹!” 宝玉眼尖,早瞅见多了位姐妹,心里头一合计,准是林姑妈家的千金,连忙上前作了个揖,那叫一个恭敬。 俩人寒暄过后,宝玉坐定细细打量,嘿,这妹妹真是与众不同:眉毛弯弯的,像是藏着轻烟似的,既愁又媚;眼睛嘛,含情脉脉,喜中带忧。 那神态,愁得两颊都生动了,身子骨儿看着就让人心疼,泪光闪烁,喘气都透着股娇弱。 静下来时,美得跟花儿映水似的;一动起来,又像是风中的柳枝,柔弱无骨。 宝玉心里直嘀咕:“这心窍啊,比那比干还多一窍;这病弱样儿,比西施还胜三分呢!” 于是,他笑眯眯地说:“这位妹妹,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似的。” 贾母笑得合不拢嘴:“又胡说了,你几时见过她?” 宝玉眨眨眼:“虽未亲眼见,但瞧着面善,心里头就当是老朋友了,今儿个就当久别重逢,也挺好嘛!” 贾母一听,乐得更欢了:“好好好,这样更亲热了。” 说着,宝玉就挪到黛玉身边坐下,又细细端详起来,随口问道: “妹妹可读过书?” 黛玉轻声道:“不曾正经读过,只上过一年学,认得几个字罢了。” 宝玉好奇:“那妹妹大名是?” 黛玉报了名。 宝玉接着问:“可有表字?” 黛玉摇摇头:“尚未有。” 宝玉一拍大腿:“那我给妹妹赠一个,就叫‘颦颦’如何?绝妙!” 探春在一旁好奇追问由来,宝玉得意洋洋: “《古今人物通考》有云,西方有石名黛,可作画眉之用。妹妹这眉尖微蹙的模样,用这两个字,岂不是双妙!” 探春笑他:“怕是你又在瞎编吧?” 宝玉不服:“除了《四书》,别的我可没少编,怎么就单说我呢?” 话锋一转,他又问黛玉:“妹妹可有玉?” 众人一头雾水,黛玉心想他定是因自己有玉才问,便答道: “我没有。那玉定是稀罕物,哪能人人都有。” 这话一出,宝玉突然跟发了疯似的,摘下自己的玉就往地上摔,边摔边骂: “什么稀罕玩意儿,连人都不挑,还说什么通灵不通灵的!我不要了!” 吓得众人一哄而上抢玉。 贾母急眼了,一把搂住宝玉: “我的小祖宗,你生气打骂人我管不着,可这玉是你的命根子啊!” 宝玉哭得跟泪人似的: “家里姐妹都没有,就我有,没意思。现在来了个天仙似的妹妹也没有,这玉定不是好东西!” 贾母连忙哄他: “你妹妹原是有玉的,只是她母亲去世时舍不得,就随葬了。 一来全了孝心,二来也让姑妈在天之灵有个念想。 所以她才说没有,不是故意炫耀。 你怎能跟她比?快好好戴上,别让你娘知道了。” 说着,亲自从丫鬟手里接过玉,给宝玉戴上。 宝玉一听,觉得挺有道理,也就不闹了。 这时,奶娘来问黛玉的住处,贾母安排道: “就让宝玉搬出来,跟我住套间暖阁,你林妹妹先住碧纱橱里。等过完冬,春天再给她好好布置个房间。” 宝玉一听,连忙求情: “好祖宗,我就在碧纱橱外头睡,方便又不打扰您。” 贾母想了想,也就答应了。 每人配一个奶娘和一个丫头照料,其他人在外间候着。 这边熙凤也不含糊,立马派人送来了一顶藕合色的花帐,还有锦被缎褥,一应俱全,那叫一个周到。 黛玉轻装上阵,就带了俩人:一位是打小照顾她的王嬷嬷,奶妈界的元老级人物;另一位嘛,是个十岁出头的小丫头片子,雪雁是也,跟了她这么多年,跟小妹妹似的。 贾母一瞅,雪雁嫩得能掐出水,王嬷嬷又老得能当古董,心想这俩肯定伺候不好黛玉这娇花儿,便大手一挥,把自个儿身边的二把手鹦哥,打包送给了黛玉。 还别说,迎春她们也是这待遇,除了亲妈似的乳母,外加四位教导嬷嬷,贴身俩丫鬟管首饰洗澡,外头还有五六个小丫头负责打扫卫生跑腿儿。 这边厢,王嬷嬷和鹦哥正陪着黛玉在碧纱橱里享福呢;那边厢,宝玉的乳母李嬷嬷和大丫鬟袭人,则在外头大床上站岗放哨。 说起来,袭人以前也是贾母的心头好,原名珍珠,后来因为贾母觉得宝玉身边缺个死心塌地的小棉袄,看中了袭人的忠厚老实,就赐给了宝玉。 宝玉这家伙还挺文艺,知道她本姓花,又联想到“花气袭人”的诗句,一拍大腿,改名“袭人”了。 袭人呢,也是个死心眼的,跟了谁就眼里心里全是谁,现在满脑子都是宝玉那点子事儿,还时不时为他那古怪脾气操碎了心。 夜深人静,宝玉和李嬷嬷都进入了梦乡,袭人却是个夜猫子,见里头黛玉和鹦哥还亮着灯,就自个儿卸了妆,偷偷摸摸溜进去,笑嘻嘻地问: “林妹妹,咋还不睡美容觉呢?” 黛玉连忙招呼:“袭人姐姐,快请坐。” 鹦哥在一旁打趣: “林姑娘正为今儿个的事伤心呢,说一来就惹宝玉发了疯病,万一那玉有个闪失,可不就成她的罪过了。我费了好大劲才哄好。” 袭人一听,乐了:“妹妹快别往心里去,以后还有更奇葩的事儿等着你笑呢!为这点小事伤神,你得准备多少眼泪才够啊?放宽心!” 黛玉连连点头:“姐姐们的话,我记住了。只是那块玉,到底啥来头?上面还有字呢!” 袭人神秘兮兮地说:“连家里人都说不清楚,说是生下来就从嘴里掏出来的,还带着个眼儿呢。要不,我这就给你拿来瞅瞅?” 黛玉忙摆手:“算了算了,夜深了,明儿再看也不迟。” 几人又东拉西扯了一番,这才各自歇下。 第二天一早,黛玉先去给贾母请安,接着又溜达到王夫人那儿。 一进门,嘿,王夫人正和凤姐儿头对头研究金陵来的信呢,旁边还站着俩王夫人娘家的媳妇,叽叽喳喳说着什么。 黛玉虽不明就里,但探春她们可门儿清,原来是在讨论那金陵城里的大款薛家,他们家那混世魔王薛蟠,仗着有几个臭钱,闹出了人命官司,现在正被应天府审着呢。 王子腾舅舅收到消息,赶紧派人来通报,打算把薛蟠弄进京来避风头。 第12章 雨村判案 却说黛玉和姐妹们到了王夫人那里,正赶上王夫人跟她哥哥家来的人商量家务事呢,还提到姨母家摊上了人命官司啥的。 一看王夫人事儿挺多,姐妹们就出来,跑到寡嫂李纨屋里去了。 李纨呢,是贾珠的老婆。 贾珠虽然死得早,可留下个儿子叫贾兰,现在五岁了,都开始上学读书啦。 李纨也是金陵有名的官宦人家的女儿,她爹叫李守中,曾经是国子监祭酒呢。 他们家族里男女老少就没有不读诗看书的。 到李守中这儿,他就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所以生李纨的时候,就不咋让她使劲读书,就给几本《女四书》《列女传》《贤媛集》啥的三四本书,让她认识几个字,记住前朝那几个贤惠的女人就得了。 还让李纨把纺线织布、舂米打水这些事儿当重点。所以就给她取名李纨,字宫裁。这李纨年纪轻轻就守了寡,虽然住在这富贵人家,可整天就跟块枯木头、死灰似的,啥也不关心,就知道伺候长辈、养孩子,再就是陪着小姑子们做做针线、读读书啥的。 现在黛玉虽然是寄住在这儿,可有这些姐妹陪着,除了老爸,别的也没啥可操心的了。 咱再说说那个贾雨村,他补上了应天府的官儿,刚一到任,就有一件人命官司的案子报上来了。 原来是两家争着买一个丫鬟,谁也不让谁,结果就打起来把人给打死了。 这时候贾雨村马上把原告叫过来审问。 原告就说:“被打死的那是我家主人。那天买了个丫鬟,没想到是拐子拐来卖的。拐子先拿了我家的银子,我家小爷说第三天才是好日子,到时候再接进门。可这拐子又悄悄把丫鬟卖给薛家了。我们知道了就去找卖主,想把丫鬟夺回来。谁知道薛家在金陵那可是一霸呀,仗着有钱有势,那些豪奴就把我家小主人给打死了。凶犯和他们的仆人都跑没影了,就剩下几个局外人。我告了一年的状,也没人给做主。求大老爷把凶犯抓起来,铲除坏人,救救我们这些孤寡之人吧,我家主人在地下也会感激不尽的!” 贾雨村一听,火冒三丈:“哪有这样的破事儿!打死人就这么白白跑了,还抓不回来?” 说着就要发签派人立刻把凶犯家族里的人抓来拷问,让他们老实交代凶犯藏在哪儿,同时再发海捕文书。 正要发签的时候,就看见旁边站着个门子一个劲儿使眼色,不让他发签。 贾雨村心里那叫一个奇怪呀,只好停了手,马上退堂,到了密室,把侍从都打发走,就留那个门子伺候。 这门子赶紧上来问好,笑着问:“老爷这一路加官进禄的,八九年了,就把我给忘了?” 贾雨村说:“看着可老面熟了,就是一时想不起来。” 那门子笑着说:“老爷您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呀,连自己出身的地儿都忘了?不记得当年葫芦庙里的事儿啦?” 贾雨村一听,跟被雷劈了似的,这才想起以前的事儿。原来这门子以前是葫芦庙里的小沙弥,庙被火烧了以后没地方去,想去别的庙修行,又受不了那份冷清。 他觉得当门子这活儿挺轻松热闹的,就趁着年纪不大留起头发,当了门子。 贾雨村哪能想到是他呀,赶紧拉着手笑着说:“原来是老熟人呀。” 又让他坐下好好聊聊。这门子哪敢坐呀。 贾雨村笑着说:“咱这贫贱之交可不能忘。你我是老熟人了,再说这是在我私人的地方,既然要长谈,哪有不坐的道理?” 这门子一听,这才告了座,斜着身子坐下了。 贾雨村就问刚才为啥不让他发签。 门子说:“老爷您都到这一省当官了,难道就没抄一张本省的‘护官符’?” 贾雨村忙问:“啥是‘护官符’呀?我咋不知道呢。” 门子说:“这还了得!连这个都不知道,还咋当长久的官儿!现在但凡当地方官的,都有一个私人的小单子,上面写着本省最有权有势、超级有钱有地位的大乡绅的名字。每个省都这样。 要是不知道这个,一不小心惹了这样的人家,不但官当不成了,只怕连小命都保不住呢!所以这玩意儿外号就叫‘护官符’。 刚才说的那个薛家,老爷您可惹不起呀!他这个官司其实不难断,就是碍着情分面子,所以才不好办。” 一边说着,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抄好的‘护官符’递给贾雨村。 贾雨村一看,上面都是本地大族名宦人家的顺口溜。 那顺口溜写得可清楚了,下面还注着他们祖宗的官爵和家族分支情况。 石头也抄了一张,现在照着石头上抄的给您说说: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宁国、荣国二公的后代,一共二十房分支,宁荣两府的直系八房在京城外面,现在在老家住着的有十二房。) 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保龄侯尚书令史公的后代,一共十八房,在京城住着的有十房,在老家住着的有八房。) 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都太尉统制县伯王公的后代,一共十二房,在京城住着的有两房,其他的在老家。) 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紫薇舍人薛公的后代,现在领着内务府的钱粮做生意,一共八房分支。)” 贾雨村还没看完呢,就听见有人传点,报告说:“王老爷来拜访。” 贾雨村一听,赶紧穿上官服出去迎接。过了一顿饭的工夫,才回来接着细问。 这门子说:“这四家都互相有亲戚关系,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互相扶持遮掩,都有照应。现在告的这个打死人的薛家,就是那个‘丰年大雪’的‘雪’家。也不光靠这三家,他们家在京城内外的世交亲友也不少呢。老爷您现在想抓谁呀?” 贾雨村听他这么说,就笑着问门子:“照你这么说,这案子咋了结好呢?你大概也知道这凶犯躲哪儿了吧?” 门子笑着说:“不瞒老爷说,不但这凶犯的去向我知道,就连这拐卖人的我也知道,那个死了的买主我也清楚得很。 我给老爷您细细说说:这个被打死的死鬼呢,是本地一个小乡绅的儿子,叫冯渊。从小父母就没了,也没个兄弟,就自己一个人守着点薄产过日子。长到十八九岁的时候,特别喜欢男的,不喜欢女的。这也是上辈子作孽,可巧就碰见这拐子卖丫鬟,他一眼就看上这丫鬟了,铁了心要买回来当小妾,还发誓再也不跟男的来往了,也不娶第二个老婆了。 所以说定了第三天才接进门。谁知道这拐子又偷偷把丫鬟卖给薛家了。他想卷了两家的银子跑到别的省去。谁知道没跑成,被两家抓住了,打得那叫一个惨,两家都不肯收银子,就只要人。 那薛家公子哪是肯让步的人呀,就吆喝着手下人一顿打,把冯公子打得稀巴烂,抬回家去三天就死了。 这薛公子本来早就选好日子要去京城的,出发前两天,偶然碰见这个丫鬟,就想买了直接进京。谁知道闹出这事儿来。 他打了冯公子,抢了丫鬟,跟个没事儿人似的,只管带着家眷走他的路。 他这儿有兄弟奴仆在这儿处理事儿呢,也不是为了这么点小事儿就值得他逃跑。 这先不说,老爷您猜猜被卖的这个丫鬟是谁?” 贾雨村笑着说:“我咋能知道呢。” 门子冷笑着说:“这人说起来还是老爷您的大恩人呢!她就是葫芦庙旁边住的甄老爷的小姐,叫英莲的。” 贾雨村惊讶地说:“原来是她呀!听说养到五岁被人拐走了,咋现在才拿出来卖呢?” 门子说:“这种拐子专门偷拐五六岁的小孩,养在一个偏僻的地方,到十一二岁的时候,看看长得咋样,带到别的地方去卖。 当年这个英莲呀,我们天天哄着她玩,虽然隔了七八年了,现在十二三岁的样子,模样是好看了不少,不过大概的相貌还是没变,熟人一眼就能认出来。 而且她眉心有个米粒大小的红痣,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所以我能认得。偏巧这拐子又租了我的房子住,那天拐子不在家,我还问过她呢。 她是被拐子打怕了,打死也不敢说,就说拐子是她亲爹,因为没钱还债,所以卖她。 我又哄了她好几次,她又哭了,就说‘我不记得小时候的事儿了!’这就肯定没错了。 那天冯公子看了,给了银子,拐子喝醉了,还自己感叹呢:‘我今天的罪孽可算满了!’后来又听说冯公子定了三天后接人,她又发愁了。 我又看她可怜,等拐子出去了,就让我老婆去劝她:‘这冯公子肯定得挑个好日子来接你,肯定不会把你当丫鬟看。 再说他可是个超级风流的人,家里也有钱,平常最讨厌女人了,现在居然肯花钱买你,以后的事儿不用说都知道。就忍个两三天,有啥好愁的!’她听这么一说,才稍微不那么愁了,觉得自己这下有好日子过了。谁能想到天下还有这么不顺心的事儿呢,第二天,她又被卖给薛家了。 要是卖给第二个人还好,这薛公子那可是出了名的‘呆霸王’,是天下头号任性爱惹事儿的人,而且花钱跟流水似的,把英莲打得落花流水,生拉硬拽地就给拖走了,现在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呢。 这冯公子白高兴一场,心愿没达成,还花了钱,送了命,可不是可惜嘛!” 贾雨村听了,也叹气说:“这也是他们的命不好,不是偶然的。不然这冯渊咋就偏偏看上这英莲了呢?这英莲被拐子折磨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有个出路,又是个多情的人,要是能跟冯渊在一起,倒是件好事儿,偏又出了这档子事儿。 这薛家就算比冯家有钱,想想他们家那人,肯定姬妾成群,花天酒地的,不一定能像冯渊对一个人那么专情。 这真是梦幻一样的缘分,偏偏遇上这一对苦命的儿女。 咱先别议论他们了,就说现在这官司,咋判才好呢?” 门子笑着说:“老爷当年多英明果断呀,现在咋成了没主意的人了呢!我听说老爷您补上这个官儿,也是靠贾府、王府的帮忙。 这薛蟠就是贾府的亲戚,老爷您为啥不顺水推舟,做个顺水人情,把这案子给结了,以后也好去见贾府、王府的人呀。” 贾雨村说:“你说的也有道理。可这是人命关天的事儿呀,我承蒙皇上隆恩,重新被起用,正是要尽心尽力报答的时候,哪能因为私人关系就违法呢?这事儿我实在是做不出来。” 门子听了,冷笑着说:“老爷说的都是大道理,可现在这世道,这道理行不通呀。 您没听说过古人说:‘大丈夫要会看时机行动’,还说‘会趋吉避凶的才是君子’。照老爷您这么说,不但不能报效朝廷,自己都保不住,您还是再好好想想吧。” 贾雨村低着脑袋想了半天,才说:“那照你说咋办呢?” 第13章 薛家进贾府 门子说:“我已经想了个特别好的主意:老爷您明天坐堂审案的时候,就装装样子,发文书签子去抓人。 那凶犯肯定是抓不来的,原告这边呢,您就把薛家族里的人和那些奴仆抓几个来拷问。 我在暗地里调停,让他们报个暴病身亡,再让他们家族和地方上的人一起递一张保呈。 老爷您就说:‘我会扶鸾请仙,在堂上设个乩坛,让大家都来看。乩仙批了,说死者冯渊和薛蟠是上辈子的冤家,现在狭路相逢,该有个了结。薛蟠现在得了怪病,被冯渊的鬼魂追着,已经死了。这祸都是拐子惹起来的,拐子是哪个乡哪个姓的人,按法律处置,别的就不说了’啥的。 我在暗地里嘱咐拐子,让他老实招供。大家一看乩仙批的和拐子说的一样,别的也就都不会怀疑了。 薛家有的是钱,老爷您判个一千也行,五百也行,给冯家当烧埋的费用。 那冯家也没啥重要的人,就是为了钱,有了这银子,估计也就没啥话说了。老爷您觉得我这主意咋样?” 贾雨村笑着说:“不妥,不妥。我再想想,看看能不能压得住大家的嘴。” 两个人商量完,天也晚了,就没啥可说的了。 到了第二天坐堂审案,把该抓的人都抓来审问,贾雨村一看,冯家人口少,就是想多要点烧埋的钱。 薛家仗着有钱有势,就是不让步,所以这案子才一直没判下来。 贾雨村就徇私枉法,胡乱把这案子给判了。 冯家得了不少烧埋银子,也就没啥可说的了。 贾雨村判完这个案子,赶紧写了两封信,给贾政和京营节度使王子腾,就说“您外甥的事儿已经办完了,不用操心了”之类的话。 这事儿都是葫芦庙里那个小沙弥现在当门子的人出的主意,贾雨村又怕他把自己以前贫贱的时候的事儿说出去,心里就很不踏实。 后来到底找了个错儿,把他远远地发配走了才算了事儿。 现在先不说贾雨村了。 就说那个买了英莲打死冯渊的薛公子,也是金陵人,本来是书香世家。 就是现在这薛公子小时候他爹就死了,他寡母可怜他是独苗,就特别溺爱他,结果养成个败家子。 他们家有百万的家产,现在领着内务府的钱粮,采办杂料。 这薛公子学名薛蟠,字文起,五岁的时候就奢侈得很,说话也傲慢。虽然也上过学,不过就认识几个字,整天就知道斗鸡走马、游山玩水。 虽然是皇商,可那些生意上的事儿啥都不懂,就靠着他爷爷的老关系,在户部挂个名,领点钱粮,别的事儿都是伙计和老家人去办。 他寡母王氏是现任京营节度使王子腾的妹妹,和荣国府贾政的夫人王氏是亲姐妹,今年四十来岁,就薛蟠这一个儿子。 还有个女儿,比薛蟠小两岁,小名叫宝钗,长得那叫一个漂亮,举止也很优雅。以前她爹活着的时候,可喜欢这个女儿了,让她读书识字,比她哥强十倍。 她爹死了以后,看见哥哥不能好好照顾母亲,她就不把读书写字当回事儿了,就专心做针线、管家务,好给母亲分忧。 最近皇上崇尚诗礼,征集有才能的人,降下天大的恩宠,除了选妃嫔以外,凡是当官的人家的女儿,都要把名字报到礼部,准备选去给公主郡主当陪读,当个才人赞善啥的。 二来呢,薛蟠他爹死了以后,各省那些做生意的掌柜、总管、伙计啥的,看见薛蟠年轻不懂事儿,就趁机骗他,京城的几处生意也慢慢不行了。 薛蟠早就听说京城是最繁华的地方,正想过来玩玩呢,就趁着这个机会,一是送妹妹去参选,二是看望亲戚,三是自己去户部把旧账算一算,再领点新的钱粮——其实就是想游览游览京城的风光。 所以早就收拾好了行李细软,还有送亲戚朋友的各种土特产啥的,正挑好日子准备出发呢,没想到偏偏碰见拐子又在卖英莲。 薛蟠看见英莲长得不错,就想买下来,又碰上冯家来抢人,他仗着自己厉害,就让手下的豪奴把冯渊给打死了。 他就把家里的事儿一一托付给家族里的人和几个老家人,然后就带着母亲和妹妹出发了。 他把这人命官司当成儿戏,觉得花几个臭钱就没有摆不平的事儿。 一路上也不知道走了多少天。快到京城的时候,又听说舅舅王子腾升了九省统制,奉旨去边疆巡查。 薛蟠心里可高兴了:“我正愁进了京城有个亲舅舅管着我,不能随便乱花钱呢,这下可好,他又升官走了,这可真是天随人愿呀。” 就跟他母亲商量:“咱们在京城虽然有几处房子,可这十来年都没人去住,那些看房子的人说不定偷偷租给别人了。得先派几个人去打扫打扫才好。” 他母亲说:“何必这么张扬呢!咱们这一进京城,应该先去拜访拜访亲戚,要么去你舅舅家,要么去你姨爹家。 他们两家的房子很宽敞,咱们先凑合住着,再慢慢派人去收拾,不是更省心吗?” 薛蟠说:“如今舅舅正忙着升官走呢,家里肯定乱成一团,咱们这时候一窝蜂地跑过去,多没眼力见儿呀。” 他母亲说:“你舅舅家虽然升了官走了,可还有你姨爹家呢。这几年,你舅舅和姨娘两边,经常带信儿叫咱们来。现在咱们来了,你舅舅虽然忙着走,你贾家姨娘未必不会苦苦挽留咱们。 咱们要是忙着收拾房子,不是让人觉得奇怪吗?你的心思我知道,守着舅舅姨爹住着,肯定觉得不自在,不如你自己找个地方住,我带着你妹子去你姨娘家,你觉得咋样?” 薛蟠一听母亲这么说,知道拗不过,只好吩咐人赶紧奔荣国府去。 那时候王夫人已经知道薛蟠官司的事儿,多亏贾雨村给摆平了,这才放了心。 又听说哥哥升了官去边疆了,正愁娘家亲戚来往少了有点寂寞呢。 过了几天,忽然家人来报:“姨太太带着哥儿姐儿,全家进京了,正在门外下车呢。” 王夫人高兴得赶紧带着女眷们出去迎接,把薛姨妈他们接了进去。 姐妹们多年没见,那场面不用说,又是哭又是笑,聊得可热闹了。 忙又领着去拜见贾母,把带来的礼物啥的都送了。全家都见过了,又赶紧设宴接风。 薛蟠也拜见了贾政,贾琏又领着拜见了贾赦、贾珍等人。 贾政就派人跟王夫人说:“姨太太年纪也不小了,外甥年轻不懂事,在外面住着怕惹事儿。咱们东北角上有个梨香院,十来间房子,一直空着呢,打扫打扫,请姨太太和姐儿哥儿住进去挺好。” 王夫人还没来得及留呢,贾母也派人来说:“请姨太太就在这儿住下,大家亲近些。” 薛姨妈正想跟大家住一起好管管儿子呢,要是住外面,又怕他惹祸,赶紧道谢答应了。 又私下跟王夫人说:“日常开销啥的我们自己出,这样才合适。” 王夫人知道他们家也不缺这点钱,就随了她的愿。从这以后,薛家母子就住在梨香院了。 原来这梨香院就是当年荣国公晚年静养的地方,小小的,挺精巧,有十来间房子,前厅后舍都有。 还有一个门通着街,薛蟠家人就走这个门进出。西南有个角门,通着一条夹道,出了夹道就是王夫人正房的东边了。 每天要么吃完饭,要么晚上,薛姨妈就过来,要么跟贾母闲聊,要么跟王夫人唠嗑。 宝钗呢,就天天跟黛玉、迎春姐妹们在一起,要么看书下棋,要么做针线,过得可开心了。 不过薛蟠一开始可不想在贾家住呢,怕姨父管着不自在。 可无奈母亲非要在这儿住,贾家又特别热情地挽留,只好先住着。 一边让人打扫自己的房子,准备以后搬过去。谁知道在这儿住了还不到一个月呢,贾家那些子弟们,他就认识了一半。 那些纨绔子弟,都喜欢跟他来往。 今天喝酒,明天赏花,甚至聚在一起赌博嫖娼,越来越不像话,把薛蟠带得比以前坏了十倍。 虽然贾政教育儿子有一套,管家也有办法,可一是家族人多,管不过来;二是现在的族长是贾珍,他是宁府长孙,又继承了官职,家族里的事儿都是他管;三是事情又多又杂,贾政自己又生性潇洒,不把这些俗事儿当回事儿,有空就看看书下下棋,别的事儿都不怎么在意。 而且这梨香院隔着两层房子,又有个门单独开着,可以随便进出。 所以这些子弟们就放开了玩,薛蟠想搬家的念头也就慢慢打消了。 第14章 宁府赏梅 现在说说林黛玉,自从她来到荣府,贾母那是百般疼爱,吃啊住啊啥的,跟宝玉一个样儿,迎春、探春、惜春三个亲孙女都得往后靠。 宝玉和黛玉两个人亲密友爱,跟别人也不一样,白天一起走一起坐,晚上一起睡一起醒,那叫一个言和意顺,一点矛盾都没有。 没想到突然来了个薛宝钗,年纪也大不了多少,但是品格端正,长得又美,大家都说黛玉比不上她。 而且宝钗为人豁达,随遇而安,不像黛玉那么孤傲,瞧不起人,所以比黛玉更得下人们的心。那些小丫头子们也都喜欢跟宝钗玩。 这样一来,黛玉心里就有点郁闷不服气,可宝钗却啥也没感觉到。 那宝玉呢,还小着呢,天性有点傻乎乎的,看兄弟姐妹都一个样,没啥亲疏远近之分。因为跟黛玉一起跟着贾母吃住,所以比别的姐妹更熟络些。 熟络了就更亲密,亲密了就难免有时候要求太高,有点小矛盾。 这天也不知道为啥,他俩言语不合起来,黛玉气得一个人在屋里掉眼泪,宝玉又后悔自己说话冒失,跑过去哄她,黛玉这才慢慢消了气。 东边宁府的花园里梅花盛开,贾珍的老婆尤氏就摆酒,请贾母、邢夫人、王夫人她们赏花。 这天先带着贾蓉的老婆,两个人来当面请。 贾母她们早饭后就过来了,在会芳园里玩,先喝茶后喝酒,不过都是宁荣两府女眷的家宴小聚,也没啥新鲜好玩的事儿可记。 一会儿宝玉觉得累了,想睡午觉,贾母让人好好哄着,歇一会儿再来。 贾蓉的老婆秦氏赶紧笑着说:“我们这儿有给宝叔收拾好的屋子,老祖宗放心,交给我就行。” 又对宝玉的奶娘丫鬟们说:“嬷嬷、姐姐们,让宝叔跟我来。” 贾母知道秦氏是个特别靠谱的人,长得袅娜纤巧,做事又温柔平和,是重孙媳里最得意的一个,看她去安置宝玉,自然放心。 当下秦氏领着一群人来到上房内间。 宝玉抬头看见一幅画贴在上面,画的人物倒是挺好,可这故事是《燃藜图》,也不看是谁画的,心里就有点不舒服。 又有一幅对联,写着:“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看了这两句,就算屋子精美,摆设华丽,他也坚决不在这儿睡了,忙说:“快出去!快出去!” 秦氏听了笑着说:“这儿不好,那去哪儿呢?不然去我屋里吧。” 宝玉点头微笑。 有个嬷嬷说:“哪有叔叔去侄儿房里睡觉的道理?” 秦氏笑着说:“哎呀呀,不怕他生气。他能有多大呀,就忌讳这些!上个月你没看见我那个兄弟来了,虽然和宝叔同岁,两个人站一块儿,说不定那个还高点呢。” 宝玉说:“我咋没见过?你带他来我瞧瞧。” 众人笑着说:“隔着二三十里呢,往哪儿带去呀,以后有的是日子见呢。” 说着大家就来到秦氏房里。 刚到房门,就有一股甜甜的香味飘过来。 宝玉觉得眼饧骨软,连说“好香!” 进房往墙上看,有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两边有宋学士秦太虚写的一副对联,写着: “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 案上摆着武则天当年镜室里的宝镜,一边放着赵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盘里装着安禄山掷过伤了杨贵妃乳房的木瓜。 上面摆着寿昌公主在含章殿下睡的榻,挂着同昌公主制的联珠帐。 宝玉含笑连说:“这里好!” 秦氏笑着说:“我这屋子估计神仙都能住。” 说着亲自展开了西施浣过的纱衾,移了红娘抱过的鸳枕。 于是众奶娘伺候宝玉睡好,慢慢都散了,只留袭人、媚人、晴雯在廊檐下看着猫儿狗儿打架。 第15章 宝玉入梦 话说宝玉刚闭上眼睛,就迷迷糊糊睡过去了,好像秦氏在前面,就悠悠荡荡跟着秦氏,到了一个地方。 只见朱栏白石,绿树清溪,真是人迹罕至,一尘不染。 宝玉在梦里高兴,心想:“这地方真好玩,我就在这儿过一辈子,就算回不了家也愿意,总比天天被父母师傅打强。” 正瞎想着呢,忽然听见山后有人唱歌: “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 寄言众儿女,何必觅闲愁。” 宝玉听出是女子的声音。 歌声还没停,就看见那边走出来一个人,身姿轻盈,跟别人不一样。 宝玉看见是个仙姑,高兴得赶紧作揖问道:“神仙姐姐从哪儿来呀,要去哪儿呢?也不知道这是啥地方,求神仙姐姐带着我。” 那仙姑笑着说:“我住在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是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的警幻仙姑。管人间的风花雪月,掌管尘世的女怨男痴。 最近因为风流冤孽在这儿纠缠,所以来查看机会,散布相思。今天跟你相遇,也不是偶然。 这里离我的地方不远,也没啥别的东西,只有我自己采的仙茶一盏,亲自酿的美酒一瓮,会跳舞唱歌的仙女几个,新填的《红楼梦》仙曲十二支,跟我去玩玩不?” 宝玉一听,就忘了秦氏在哪儿了,跟着仙姑来到一个地方,有个石牌横着,上面写着“太虚幻境”四个大字,两边有一副对联,写着: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转过牌坊,就是一座宫门,上面横着写了四个大字,叫“孽海情天”。 又有一副对联,写着: “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 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 宝玉看了,心里想:“原来是这样。但不知道啥是‘古今之情’,啥是‘风月之债’?从现在起我得好好领略领略。” 宝玉光这么一想,没想到就把邪魔招到心里去了。 当下跟着仙姑进了二层门,到两边的配殿,都有匾额对联,一时也看不过来,只看见几处写着:“痴情司”“结怨司”“朝啼司”“夜怨司”“春感司”“秋悲司”。 看了之后,宝玉对仙姑说:“麻烦仙姑带我到各个司里玩玩呗,行不?” 仙姑说:“这些司里装的都是天下所有女子过去未来的册子,你这凡胎肉眼,不能先知道。” 宝玉听了,哪肯答应,再三央求。 仙姑没办法,说:“好吧,就在这个司里随便看看吧。”宝玉高兴得不行,抬头看这个司的匾额,是“薄命司”三个字,两边对联写着: “春恨秋悲皆自惹, 花容月貌为谁妍。” 宝玉看了,就感叹起来。 进了门,看见有十几个大柜子,都用封条封着。 看那封条上,都是各省的地名。 宝玉一心只找自己家乡的封条看,就没心思看别的省的了。 只见那边柜子上封条上写着七个大字:“金陵十二钗正册”。 宝玉问:“啥是‘金陵十二钗正册’?” 警幻说:“就是你们省十二个最出色的女子的册子,所以叫‘正册’。” 宝玉说:“常听人说,金陵很大,怎么就十二个女子?现在光我家里,上上下下,就有几百个女孩子呢。” 警幻冷笑着说:“你们省女子是多,不过挑重要的记下来。下面两个柜子就稍微次一点。其他普通的,就没资格记在册子上了。” 第16章 梦游太虚幻境 宝玉一听,嘿,还有“金陵十二钗”的副册和又副册呢,这可比看连续剧还过瘾! 他手一挥,先打开了又副册的小抽屉,抽出本册子,跟拆盲盒似的翻开。 哟,这首页上,既不是俊男靓女,也不是山水风光,就一团乱糟糟的乌云浊雾,水墨晕染得跟世界末日似的。 底下几行小字,挺文艺范儿: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 心比天高,身为下贱。 风流灵巧招人怨。 寿夭多因毁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 宝玉挠挠头,接着往后翻,一簇鲜花配张破席,旁边几句: “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 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 宝玉一脸懵,扔下这本,又扑向副册。 这回,桂花树下,一滩干涸的沼泽,荷花莲藕都蔫了,旁边写着: “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 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 宝玉还是摸不着头脑,又换了一本。 正册登场,那叫一个震撼! 两棵枯木挂着玉带,雪地里埋着金簪,旁边四句诗: “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 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 宝玉心里直嘀咕,这唱的哪出啊? 刚想问,一想仙姑的嘴严着呢,扔又舍不得,继续往后翻,只见画着一张弓,弓上挂着香橼,歌词跟上: “二十年来辨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 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兕相逢大梦归。” 后面又画着两人放风筝,一片大海,一只大船,女子掩面泣,又是四句: “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 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 后面又画几缕飞云,一湾逝水。诗曰: “富贵又何为,襁褓之间父母违。 展眼吊斜晖,湘江水逝楚云飞。” 后面又画着一块美玉,落在泥垢之中,叹息声声: “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 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 后面又画恶狼追美女,惊悚一幕: “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 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粱。” 后面是古庙美人独坐,看破红尘: “勘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 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 接着后面是冰山雌凤,命运多舛: “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 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 接着后面是荒村纺绩女,判词道尽沧桑: “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 偶因济刘氏,巧得遇恩人。” 接着后面是茂兰旁的美人,凤冠霞帔映春光: “桃李春风结子完,到头谁似一盆兰。 如冰水好空相妒,枉与他人作笑谈。” 接着后面是高楼悬梁影,情海幻情身: “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 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 宝玉还想探究竟,仙姑笑盈盈: “好啦好啦,小聪明别瞎猜,仙机不可泄。走,带你玩好玩的去,别在这儿伤脑筋啦!” 宝玉迷迷糊糊间,手一松,卷册便滑落在地,他脚步踉跄,紧跟着警幻仙姑溜达到了后头。 嘿,这一瞧,简直是亮瞎眼啊! 珠帘垂挂,绣幕轻扬,画梁雕栋,奢华得让人词穷。 朱红大门闪金光,玉石窗棂亮堂堂,简直就是仙境plus版。 再一嗅,仙花异草香气扑鼻,好地方,绝对是神仙也向往的桃花源! 这时,警幻仙姑笑得跟花儿似的: “各位小仙女,快出来接客啦,有贵客到!” 话音未落,几位仙子翩翩而至,衣裙飘飘,美得像春日里最绚烂的花朵,媚得赛过秋月下的温柔。 一见宝玉,她们纷纷向警幻投来“你逗我呢?”的眼神,抱怨道: “姐姐,你说好等绛珠妹子的,怎么领来个凡尘小子?这地方可是咱们女儿的净土,别让他给污染了!” 宝玉一听,心里那个慌啊,想溜又不敢动,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透着“不合时宜”四个大字。 警幻见状,赶紧拉住宝玉,对着众姐妹一番解释: “各位妹妹别急,听我慢慢道来。原本想直接去荣府找绛珠,结果路过宁府,遇上宁荣二公的灵魂,他们托我个事。 说咱家这百年富贵,眼看就要到头了,子孙虽多,却无人能挑大梁。 特别是宝玉这小子,性格古怪,聪明是聪明,就是缺根筋。 他们求我,用这情欲声色给他醒醒脑,说不定能让他开窍,走上正道,也算咱们家族的一大幸事。” 说罢,拉着宝玉进了屋。 一股奇异的香气扑鼻而来,宝玉好奇得直挠头: “这是啥香,这么勾魂?” 警幻神秘一笑: “这可是独家秘方,尘世难寻。‘群芳髓’,懂不?采集天下名山奇花异草之精华,再混以宝林珠树之油,闻一口,包你飘飘欲仙。” 宝玉听得眼睛直放光,羡慕得不行。 坐下后,小丫鬟端上茶来,清香四溢,宝玉又忍不住问: “这茶也有名堂吧?” 警幻抿嘴一笑:“此乃‘千红一窟’,采自放春山遣香洞,用仙花灵叶上的晨露烹煮,喝一口,仿佛尝遍世间千红万紫。” 宝玉连连点头,直呼好茶。 环顾四周,瑶琴宝鼎,古画新诗,应有尽有。 更绝的是,窗下还挂着几根小绒毛,梳妆台上偶尔能见到粉渍,生活气息满满。 墙上挂着一副对联: “幽微灵秀地,无可奈何天。” 宝玉看了,心里那个羡慕啊,简直要冒泡了。 接着,宝玉又打听起众仙姑的名字来,一个个名字听起来都透着仙气: 痴梦仙姑、钟情大士、引愁金女、度恨菩提,各有各的风情。 不一会儿,宴席摆开,琼浆玉液,佳肴满桌,宝玉更是被那酒的香气勾得魂不守舍。 “这酒叫什么名堂?”他急不可耐地问。 警幻笑道:“此乃‘万艳同杯’,集百花之蕊,万木之液,再佐以麟髓酒曲,凤乳曲子,喝一口,仿佛与万艳同醉。” 宝玉一听,连连赞叹。 第17章 依言成婚 喝酒正酣时,突然间,舞台上多了十二个轻盈的舞女,她们笑眯眯地凑过来,问今儿个想听啥新词新曲。 警幻仙子悠哉游哉地说: “嘿,把咱们新出炉的《红楼梦》十二支曲子搬上来给大伙儿乐乐。” 舞女们一听,脆生生地应了声,随即轻启檀板,慢拨银筝,一曲悠扬的“开辟鸿蒙……”悠悠响起。 才唱了个头,警幻就忍不住点评了: “这调调,不像凡尘俗世的那些老套戏文,没那些生旦净末的框框,也不拘泥南北九宫的规矩。 它呀,要么是咏个人儿,要么是叹件事儿,随性而起,就能谱成曲子,懂的人自然懂其中的韵味。 你啊,估摸着也够呛能完全领略这韵味,要是没了曲谱光听曲,就跟嚼蜡似的,乏味得很。” 说着,她转头吩咐小丫鬟,把《红楼梦》的原稿取来,亲自递给了宝玉。 宝玉接过书,一边跟着曲子的节奏翻页,一边沉醉在那字里行间与旋律之中。 这唱的啥?且听我细细道来: 【红楼梦引子】打从混沌初开,谁才是那为情所困的种?还不是为了那风月里的浓情蜜意。趁着这天时地利人和,心里头那股子郁闷劲儿,咱就借着这曲子,抒发抒发。于是乎,就有了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 【终身误】都夸那金玉良缘好,可我只念着咱那木石前盟的情深。瞧瞧,一个如同山中高士般纯净如雪,一个却是世外仙姝,寂寞得让人心疼。唉,这才明白,人间的事儿啊,总是美中不足。就算能举案齐眉,心里那疙瘩还是解不开。 【枉凝眉】一个是天上的仙葩,一个是地上的美玉,俩人都完美无瑕。要说没缘分吧,这辈子又偏偏遇上了;要说有缘吧,这心事儿咋就老是成不了呢?一个白白叹息,一个空自牵挂。就像那水中月、镜中花,看得见摸不着。眼泪儿啊,从秋流到冬,又从春流到夏,不知能有多少! 宝玉听着这曲子,心里头直嘀咕,这调调儿听着散漫,也看不出啥门道,但那声韵凄美,直教人心神荡漾。 他也不去深究这背后的故事了,就图个耳根子清净,解解闷儿。 再往下看,曲儿一首接一首: 【恨无常】正享受着荣华富贵呢,转眼无常就找上门了。眼睁睁看着一切化为乌有,芳魂也随风飘散。遥望家乡,路远山高,只能在梦里向爹娘诉说:孩儿已赴黄泉路,爹娘啊,记得要早日抽身,莫让悲伤缠身! 【分骨肉】一帆风雨,三千路途,骨肉亲情都抛在了脑后。怕爹娘哭坏了身子,嘱咐他们别为我牵挂。人生穷通有定数,离合岂能无因缘?从此天各一方,各自保重吧。我去了,勿再挂念。 接下来的曲子,从乐中悲到世难容,从喜冤家到虚花悟,每一首都像是打开了一个新世界的大门,让宝玉听得是又悲又喜,又叹又悟。 直到最后那首《收尾·飞鸟各投林》,道尽了人生的百态:有权有势的,到头来家业凋零;富甲一方的,金银散尽;有恩有义的,或许能逃过一劫;无情无义的,迟早得报应。这世间的分分合合,早就是注定了的。看破红尘的,或许能寻得一片清净;执迷不悟的,只能是枉送了性命。就像是那飞鸟投林,最终只留下一片白茫茫的干净世界,啥也不剩了! 歌曲唱完,警幻仙子瞅着他那无精打采的模样,摇头笑道: “这呆小子,还没开窍呢!” 宝玉一听,连忙摆手让歌姬们偃旗息鼓,自个儿揉着眼,嘟囔着: “头晕乎乎的,怕是酒劲儿上来了,得眯会儿。” 警幻见状,轻挥衣袖,残席瞬间消失,领着宝玉踏入一间香气扑鼻、富丽堂皇的闺房,里头摆设之奢华,直让宝玉瞠目结舌。 更绝的是,屋里还坐着位佳人,她容颜娇媚,既有几分宝钗的端庄,又不失黛玉的婀娜,看得宝玉心里直犯嘀咕: “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这时,警幻仙子悠悠开口: “瞧瞧这世间,多少豪门贵胄的温柔乡,都让那些花花公子和浪荡女给搅和了。 最可气的是,那些自诩风流的家伙,整天把‘好色不淫’、‘情而不淫’挂嘴边,全是自欺欺人的鬼话。 告诉你吧,好色即是淫,动了真情更是情深意淫。 咱俩这巫山云雨的前奏,不就是被你的颜控加情圣属性给带起来的吗? 我喜欢你,就因为你是古今第一痴情种子,哦不,第一淫人,不过是心灵层面的哈!” 宝玉一听,吓得差点从椅子上蹦起来: “仙姑,您这是误会大了!我平日里懒得翻书,我爸妈都头疼,哪敢跟‘淫’字沾边? 再说,我这小屁孩儿,连‘淫’字怎么写都不清楚呢!” 警幻仙子笑眯眯地说: “别紧张,淫嘛,分很多种。那些只看皮相、沉迷声色犬马的,不过是肤浅之辈。 而你,天生自带一股子痴劲,我们称之为‘意淫’。 这词儿,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你小子算是独一份儿。 在闺房里,它能让你们成知己;但出了门,可能会让你显得格格不入,被人侧目。 不过放心,你祖宗宁荣二公特地托梦给我,我不能看你光在女儿堆里打转,不顾世俗眼光。 所以,我特地安排这场盛宴,美酒佳肴、仙乐飘飘,还把我那宝贝妹妹,小名可卿的,许配给你当一夜夫妻。 今儿个就好好享受这仙界的甜蜜吧,以后啊,得学着点儿孔孟之道,多干点正经事。” 说完,她神秘兮兮地传授了几招“云雨秘籍”,推着宝玉进了屋,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关门走人。 宝玉那小子,迷迷糊糊地遵着警幻仙姑的吩咐,愣是卷入了点儿女情长的事儿,这事儿吧,咱就不细扒了,你懂的。 第二天醒来,嘿,那叫一个柔情似水,和可卿妹子腻歪得跟啥似的,难舍难分。 俩人手牵手出去溜达,冷不丁就溜达到了一个诡异地方——满地荆棘,野兽成群,更绝的是,一条黑漆漆的小溪横在眼前,连个桥影儿都没有。 正犯嘀咕呢,警幻仙姑嗖的一下从后头追上来了,急吼吼地说: “嘿,小子,别往前凑了,回头是岸啊!” 宝玉一愣,赶紧刹车: “哎,这是哪路神仙地界?” 警幻一本正经: “此乃迷津也,深不见底,广袤千里,里头没船,就一木筏子,还是俩怪咖掌舵撑篙,金银不眼红,专渡有缘人。你小子今儿个误打误撞跑这儿来,万一掉下去,我可就白费口舌提醒你了!” 话音未落,迷津里头水声轰鸣,跟打雷似的,一群夜叉海鬼跟抢红包似的,嗖地就把宝玉给拽下去了。 宝玉吓得一身冷汗,直呼: “可卿,快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啊!” 这一嗓子,吓得袭人她们一群丫鬟跟救火似的,呼啦一下围上来,又是搂又是哄: “宝玉别怕,咱们都在呢,梦里的妖魔鬼怪伤不了你分毫!” 另一边,秦可卿正屋外头训小丫头们看紧点,别让猫狗打架呢,冷不防听见宝玉梦里喊她小名,心里直嘀咕: “我这小名儿隐秘得很,他怎么知道的?还在梦里喊,真够逗的。” 第18章 家道艰难谋出路 话说这秦氏听见宝玉在梦里叫她乳名,心里那叫一个纳闷呀,可又不好细问。 这时候宝玉迷迷糊糊的,好像丢了啥东西似的。 大伙赶紧端上桂圆汤,宝玉喝了两口,就起身整理衣服。 袭人伸手给他系裤带的时候,冷不丁摸到大腿那儿,感觉凉飕飕一片湿乎乎的,吓得赶紧把手缩回来,问咋回事。 宝玉脸通红,把袭人的手一捏。 袭人多机灵一姑娘呀,年纪本来就比宝玉大两岁,最近也懂点事儿了,一看宝玉这模样,心里就猜到一半了,也羞得脸红了,不敢再问。 整理好衣裳,就去贾母那儿,胡乱吃了晚饭,又回到这边。 袭人瞅着奶娘丫鬟不在的时候,拿了件内衣给宝玉换上。 宝玉红着脸央求道:“好姐姐,千万别告诉别人哈。” 袭人也害羞地笑着问:“你梦见啥故事啦?咋流出来那些脏东西呢?” 宝玉说:“哎呀,一言难尽。” 接着就把梦里的事儿详细跟袭人说了,说到警幻教的那云雨之事的时候,羞得袭人捂着脸笑。 宝玉本来就喜欢袭人温柔妩媚,就拉着袭人也试试警幻教的事儿。 袭人知道贾母把自己许给宝玉了,觉得现在这样也不算越礼,就跟宝玉偷偷试了一把,还好没人看见。 打这以后,宝玉看袭人就跟别人不一样了,袭人对宝玉也更上心。 咱再说说荣国府,这一大家子人算起来,人口虽然不算多,从上到下也有三四百号人呢;事儿也不算多,一天也有一二十件,乱得跟麻似的,没个头绪。 正琢磨从哪件事儿、哪个人开始写好呢,嘿,正好从千里之外,芝麻大点儿一个小人家,跟荣国府有点关系,这家人正往荣国府来呢,那就从这家人说起吧,还能有点头绪。 你说说这家人姓啥叫啥,跟荣国府有啥关系呢?听我慢慢道来。 刚才说的这小人家呀,是本地人,姓王。 祖上当过一个小官儿,以前跟凤姐的爷爷、王夫人的爹认识。 贪图王家的权势,就联宗认作侄儿。那时候只有王夫人的大哥、凤姐的爹和王夫人在京城,知道有这么一门联宗的亲戚,其他人都不认识。 现在这家的爷爷死了,就一个儿子,叫王成。 因为家业萧条,又搬回城外老家去住了。王成最近也病死了,就剩下个儿子,小名叫狗儿。 狗儿也有个儿子,小名叫板儿,媳妇姓刘,还生了个女儿,叫青儿。 一家四口,还是种地为生。狗儿白天做点小生意,刘氏又要打水舂米啥的,青板姐妹俩没人管,狗儿就把岳母刘姥姥接过来一起过。 这刘姥姥是个多年的老寡妇,没儿没女,就靠两亩薄田过日子。 现在女婿接过来养活,她当然愿意啦,就一心一意帮着女儿女婿过日子。 这年秋末冬初,天气冷起来了,家里过冬的事儿还没准备呢,狗儿心里烦,几杯闷酒,在家里没事儿找事儿生气,刘氏也不敢顶嘴。 刘姥姥看不过去了,就劝道: “姑爷呀,你别嫌我多嘴。咱庄户人家,哪个不是老老实实的,有多大碗就吃多少饭。 你就是小时候靠着老家的福,吃喝惯了,现在才把持不住。有了钱就顾头不顾尾,没钱了就瞎生气,这算啥男子汉大丈夫呀!咱现在虽然住在城外,可到底也是天子脚下。 这京城里面,到处都是钱,可惜就是没人会去拿。你在家里瞎蹦跶也没用。” 狗儿急了:“你就会在炕上瞎白话白话道叫我去打劫偷东西呀?” 刘姥姥说:“谁叫你偷去啦。总得想个办法呀,不然那银子能自己跑到咱家来?” 狗儿冷笑道:“有办法我还等到现在?我又没有收税的亲戚,当官的朋友,有啥办法可想?就算有,人家也未必理咱呢!” 刘姥姥说:“这可不一定。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咱先想想办法,说不定菩萨保佑,就有机会了呢。我倒给你们想出个机会来。 当年你们不是跟金陵王家联过宗嘛,二十年前,人家对你们还不错呢。 现在肯定是你们摆架子,不肯去亲近人家,所以才疏远了。想当年我和女儿还去过一趟呢。 他们家二小姐特别爽快,会待人,也不拿架子。现在是荣国府贾二老爷的夫人。 听说现在年纪大了,更可怜穷人、照顾老人了,最喜欢斋僧敬道,施舍钱粮。 现在王府虽然升了官去边疆了,可这二姑太太说不定还认得咱们呢。 你为啥不去走动走动,说不定她念旧,能给点好处呢。要是她发点善心,拔根汗毛都比咱腰粗呢。” 刘氏在旁边插嘴说:“你说得倒轻巧,就咱这模样,咋好去人家门上呢。人家那些看门的也未必肯给咱通报呀。去了不是自找没趣嘛。” 谁知道狗儿名利心最重,听这么一说,心里就活动起来了。 又听他老婆这话,就笑着接话:“姥姥既然这么说,而且当年你还见过这姑太太一次,那你老人家明天就去一趟,先试试咋样。” 刘姥姥说:“哎呀呀!可不是说嘛,‘侯门深似海’,我算啥呀,人家又不认识我,我去了也是白去。” 狗儿笑着说:“没事儿,我教你个办法:你带着外孙板儿,先去找陪房周瑞,要是见了他,就有点希望了。这周瑞以前跟我爹办过一件事儿,我们关系可好了。” 刘姥姥说:“我也知道他。就是好久没走动了,不知道他现在啥样。这也没办法了,你是个男人,又这模样,肯定去不了。我们姑娘是年轻媳妇,也不好抛头露面的,还是我这老脸去碰碰运气吧。要是真有点好处,大家都好;就算没银子,我也能去公府侯门见见世面,也不枉活这一辈子。” 说完,大家笑了一阵。晚上就商量决定好了。 第19章 周瑞家的引见 第二天天还没亮,刘姥姥就起来梳洗了,又把板儿教训了几句。 板儿才五六岁,啥也不懂,听见刘姥姥带他进城玩,高兴得啥都答应。 刘姥姥就带着他进城,找到宁荣街。来到荣府大门的石狮子前,看见好多轿子马车,刘姥姥不敢过去,就掸了掸衣服,又嘱咐了板儿几句,然后蹭到角门前。 看见几个挺胸凸肚、指手画脚的人坐在大板凳上,东拉西扯地聊天呢。 刘姥姥只好蹭上去问:“大爷们好福气呀。” 那些人打量了她一会儿,问:“哪儿来的?” 刘姥姥陪着笑说:“我找太太的陪房周大爷,麻烦哪位大爷帮我请他出来一下。” 那些人听了,都不理她,过了半天,才说:“你远远地在墙角那儿等着,一会儿他们家有人出来你再问。” 里面有个年纪大的人说:“别耽误她的事儿,别逗她了。” 就对刘姥姥说:“那周大爷去南边了。他在后头那一片住着呢,他老婆在家。你要找他,从这边绕到后街上后门那儿去问。” 刘姥姥听了谢过人家,就带着板儿绕到后门。看见门前有一些做小买卖的担子,有卖吃的,有卖玩意儿的,二三十个小孩子在那儿闹哄哄的。 刘姥姥拉住一个问:“小哥儿,有个周大娘在家不?” 孩子们说:“哪个周大娘?我们这儿有三个周大娘呢,还有两个周奶奶,你说的是哪个行当的?” 刘姥姥说:“是太太的陪房周瑞。” 孩子说:“这个容易,你跟我来。” 说着,蹦蹦跳跳地领着刘姥姥进了后门,到一院墙边,指着说:“这就是他家。” 又喊:“周大娘,有个老奶奶找你呢,我带过来了。” 周瑞家的在屋里听见了,赶紧迎出来,问:“谁呀?” 刘姥姥赶紧迎上去问:“哎呀,周嫂子!” 周瑞家的看了半天,才笑着说:“刘姥姥,你好呀!你说说,这才几年呀,我都忘了。快家里坐。” 刘姥姥一边走一边笑着说:“你是贵人多忘事,哪还记得我们呢。” 说着,就进了屋。 周瑞家的叫雇的小丫头倒上茶来喝着。 周瑞家的又问板儿:“你都长这么大啦!” 又聊了些别的闲话。 又问刘姥姥:“你今天是路过还是特意来的?” 刘姥姥就说:“我是特意来看看嫂子你,二来也给姑太太请个安。要是能带我见见姑太太就更好了,要是不行,就麻烦嫂子帮我转达一下心意。” 周瑞家的一听,就猜到几分来意了。 因为以前她丈夫周瑞争买田地的时候,狗儿帮了不少忙,现在刘姥姥来了,也不好拒绝。 二来也想显摆显摆自己的面子。 听刘姥姥这么说,就笑着说: “姥姥你放心。你大老远诚心诚意来了,哪能不让你见着真佛呢。 按理说,来客人了我不该管传话的事儿。我们这儿分工明确:我们男的只管春秋两季收地租,闲的时候就带着小爷们出门。 我就管跟着太太奶奶们出门的事儿。因为你是太太的亲戚,又看得起我,投奔我来了,我就破个例,给你通个信儿。 不过姥姥你不知道,我们这儿跟五年前不一样了。现在太太不大管事了,都是琏二奶奶管家。你知道这琏二奶奶是谁不?就是太太的内侄女,当年大舅老爷的女儿,小名叫凤哥的。” 刘姥姥听了,惊讶地说:“原来是她呀!怪不得呢,我当年就说她不错。这么说来,我今天还能见到她了。” 周瑞家的说:“那当然。现在太太事儿多心烦,有客人来,能推的就推了,都是凤姑娘接待。今天宁可不见太太,也得见她一面,才不枉来这一趟。” 刘姥姥说:“阿弥陀佛!全靠嫂子帮忙了。” 周瑞家的说:“说啥呢。俗话说:‘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就一句话的事儿,又不麻烦我啥。” 说着,就叫小丫头到倒厅上悄悄打听打听,老太太屋里摆饭了没有。小丫头去了。这两人又聊了些闲话。 刘姥姥说:“这凤姑娘今年不过二十岁吧,就这么有本事,当这么大的家,可真难得。” 周瑞家的听了说:“我的姥姥呀,跟你说了你都不信。这凤姑娘年纪虽小,做事可比一般人厉害多了。长得跟美人似的,少说也有一万个心眼子。要是比口才,十个会说话的男人都说不过她。等你见了就信了。就有一点,对下人太严了点。” 正说着,小丫头回来说:“老太太屋里摆完饭了,二奶奶在太太屋里呢。” 周瑞家的一听,赶紧起身,催着刘姥姥说:“快走,快走。这时候她吃饭有空,咱们赶紧去。要是晚一步,来回事的人多了,就不好说话了。再等她睡午觉,就更没时候了。” 说着一起下了炕,整理整理衣服,又嘱咐了板儿几句,跟着周瑞家的,弯弯曲曲地往贾琏的住处走去。 先到了倒厅,周瑞家的让刘姥姥在那儿等一会儿。 自己先过了影壁,进了院门,知道凤姐还没下来,就先找着凤姐的一个心腹通房大丫头,叫平儿平儿周瑞家的先把刘姥姥的来历说了,又说: “今天人家大老远特意来请安。当年太太经常见她,今天不能不见,所以我就带她进来了。等奶奶下来,我再详细跟她说,奶奶肯定不会怪我莽撞的。” 第20章 初见凤姐 平儿听了,就拿了主意:“让他们进来,先在这儿坐着。” 周瑞周瑞家的,就出去把刘姥姥和板儿领进院来。 上了正房的台阶,小丫头掀起猩红毡帘,刚进堂屋,就闻到一股香味,也不知道是啥味儿,身子就像在云里一样。 满屋子的东西都闪闪发光,让人眼花缭乱。刘姥姥这时候只能点头咂嘴念佛。 然后来到东边这间屋,是贾琏的女儿大姐儿睡觉的地方。 平儿站在炕沿边,看了刘姥姥两眼,只好问个好让坐。 刘姥姥看见平儿穿得绫罗绸缎,戴着金银首饰,长得花容月貌的,还以为是凤姐呢。 刚要叫姑奶奶,忽然看见周瑞家的叫她平姑娘,又看见平儿叫周瑞家的周大娘,这才知道不过是个有点体面的丫头。 于是让刘姥姥和板儿上了炕,平儿和周瑞家的对面坐在炕沿上,小丫头倒了茶来喝。 刘姥姥只听见咯当咯当的响声,好像打箩柜筛面似的,忍不住东瞧西望。 忽然看见堂屋柱子上挂着一个匣子,底下还坠着一个秤砣一样的东西,不停地晃。 刘姥姥心里想:“这是啥宝贝呀?有啥用呢?”正发呆的时候,只听见当的一声,又像金钟铜磬似的,吓了她一跳。接着又是一连八九下。 刚要问,就看见小丫头们乱跑,说:“奶奶下来了。” 周瑞家的和平儿赶紧起身,叫刘姥姥“只管等着,到时候我们来叫你。” 说着,都迎出去了。 刘姥姥屏住呼吸,侧着耳朵等着。 只听见远远地有人笑声,大概有一二十个妇人,衣裙沙沙作响,走进堂屋,往那边屋里去了。 又看见两三个妇人,捧着大漆捧盒,进这边来等着。 听见那边说了声“摆饭”,渐渐地人才散出去,只有几个伺候端菜的人。 半天没动静之后,忽然看见两个人抬了一张炕桌来,放在这边炕上,桌上摆满了鱼肉,不过动了几样。 板儿一看,就吵着要肉吃,刘姥姥一巴掌打了过去。 忽然看见周瑞家的笑嘻嘻地走过来,招手叫她。 刘姥姥会意,就带着板儿下炕,到堂屋,周瑞家的又跟她嘀咕了一会儿,才到这边屋里来。 只见门外挂着大红撒花软帘,南窗下是炕,炕上铺着大红毡条,靠东边板壁放着一个锁子锦靠背和一个引枕,铺着金心绿闪缎大坐褥,旁边有雕漆痰盒。 凤姐戴着秋板貂鼠昭君昭君围着攒珠勒子,穿着桃红撒花袄,石青刻丝灰鼠披风,大红洋绉银鼠皮裙,粉光脂艳,端端正正坐在那里,手里拿着小铜火箸儿拨手炉里的灰。 平儿站在炕沿边,捧着一个小小的填漆茶盘,盘里有一个小盖钟。 凤姐也不接茶,也不抬头,只管拨手炉里的灰,慢慢地问:“怎么还不请进来?” 一边说,一边要起身拿茶的时候,看见周瑞家的已经带着两个人站在地下了。 这才赶紧要起身,还没起来呢,就满面春风地问好,又怪周瑞家的怎么不早说。 刘姥姥在地下已经拜了好几拜,问姑奶奶好。 凤姐忙说:“周姐姐,快扶起来,别拜了,请坐。我年轻,不认识,也不知道啥辈分,不敢称呼。” 周瑞家的赶紧回答:“这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个姥姥。” 凤姐点点头。 刘姥姥已经在炕沿上坐下了。板儿躲在背后,怎么哄都不肯出来作揖。 凤姐笑着说:“亲戚们不常走动,都疏远了。知道的呢,说你们嫌弃我们,不肯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眼里没人呢。” 刘姥姥赶紧念佛说:“我们家穷,走不起,来了这儿,别给姑奶奶丢脸,就是管家爷们看着也不像样。” 凤姐笑着说:“这话听着让人恶心。不过是靠着祖父的虚名,当了个穷官儿,谁家有啥呀,不过是个空架子。俗话说,‘朝廷还有三门子穷亲戚’呢,何况你我。” 说着,又问周瑞家的回太太了没有。 周瑞家的说:“现在等奶奶的指示呢。” 凤姐说:“你去瞧瞧,要是有人有事就算了,要是有空,就回一声,看太太怎么说。” 周瑞家的答应着去了。 这里凤姐叫人拿些果子给板儿吃,刚聊了几句闲话,就有好多媳妇管事的来回话。 平儿回了话,凤姐说:“我这儿陪客呢,晚上再来回。要是有要紧的,就带进来现办。” 平儿出去了,一会儿进来说:“我都问了,没啥要紧事,我就让他们散了。” 第21章 得银而归 凤姐点点头。只见周瑞家的回来,对凤姐说:“太太说了,今天没空,二奶奶陪着就行。多谢费心想着。要是白来逛逛就算了,要是有啥说的,只管告诉二奶奶,都一样。” 刘姥姥说:“也没啥说的,就是来看看姑太太、姑奶奶,也是亲戚的情分。” 周瑞家的说:“没啥说的就算了,要是有话,只管跟二奶奶说,跟跟太太说一样。” 一边说,一边给刘姥姥使眼色。 刘姥姥会意,不说话吧,今天来能干啥呢? 刘姥姥只得忍耻说道:“论理今儿初次见姑奶奶,不该说,只是大老远奔了你来,也少不得说了。” 刚说到这儿,就听二门上小厮们回说:“东府里的小大爷进来了。” 凤姐忙止刘姥姥:“不必说了。” 一面便问:“你蓉大爷在那里呢?” 只听一路靴子脚响,进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长得清秀俊俏,穿着轻裘宝带,美服华冠。 刘姥姥这时候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躲都没地方躲。 凤姐笑道:“你只管坐着,这是我侄儿。” 刘姥姥这才扭扭捏捏在炕沿上坐了。 贾蓉笑道:“我父亲打发我来求婶子,说上回老舅太太给婶子的那架玻璃炕屏,明日请一个要紧的客,借了略摆一摆就送过来。” 凤姐道:“说迟了一日,昨儿已经给了人了。” 贾蓉听着,嘻嘻地笑着,在炕沿上半跪着说:“婶子若不借,又说我不会说话了,又得挨一顿好打呢。婶子只当可怜侄儿罢。” 凤姐笑道:“也没见你们,王家的东西都是好的不成?你们那里放着那些好东西,只是看不见,偏我的就是好的。” 贾蓉笑道:“那里有这个好呢!只求开恩罢。” 凤姐道:“若碰一点儿,你可仔细你的皮!” 因命平儿拿了楼房的钥匙,传几个妥当人抬去。 贾蓉喜得眉开眼笑,说:“我亲自带了人拿去,别由他们乱碰。” 说着便起身出去了。 这里凤姐忽又想起一事来,便向窗外叫:“蓉哥回来。” 外面几个人接声说:“蓉大爷快回来。” 贾蓉忙复身转来,垂手侍立,听啥指示。 那凤姐只管慢慢吃茶,出了半天神,又笑道:“罢了,你且去罢。晚饭后你来再说罢。这会子有人,我也没精神了。” 贾蓉应了一声,方慢慢退去。 这里刘姥姥心神方定,才又说道:“今日我带了你侄儿来,也不为别的,只因他老子娘在家里,连吃的都没有。如今天又冷了,越想没个派头儿,只得带了你侄儿奔了你老来。” 说着又推板儿道:“你那爹在家怎么教你来?打发咱们作啥事儿来?只顾吃果子咧。” 凤姐早已明白了,听他不会说话,因笑止道:“不必说了,我知道了。” 因问周瑞家的:“这姥姥不知可用了早饭没有?” 刘姥姥忙说道:“一早就往这里赶咧,那里还有吃饭的工夫咧。” 凤姐听说,忙命快传饭来。 一时周瑞家的传了一桌客饭来,摆在东边屋内,过来带了刘姥姥和板儿过去吃饭。 凤姐说道:“周姐姐,好生让着些儿,我不能陪了。” 于是过东边房里来。 又叫过周瑞家的去,问她才回了太太,说了些啥? 周瑞家的道:“太太说,他们家原不是一家子,不过因出一姓,当年又与太老爷在一处作官,偶然连了宗的。这几年来也不大走动。当时他们来一遭,却也没空了他们。今儿既来了瞧瞧我们,是他的好意思,也不可简慢了他。便是有什么说的,叫奶奶裁度着就是了。” 凤姐听了说道:“我说呢,既是一家子,我如何连影儿也不知道。” 说话时,刘姥姥已吃毕了饭,拉了板儿过来,咂着嘴道谢。 凤姐笑道:“且请坐下,听我告诉你老人家。方才的意思,我已知道了。若论亲戚之间,原该不等上门来就该有照应才是。 但如今家内杂事太烦,太太渐上了年纪,一时想不到也是有的。况是我近来接着管些事,都不知道这些亲戚们。 二则外头看着虽是烈烈轰轰的,殊不知大有大的艰难去处,说与人也未必信罢。 今儿你既老远的来了,又是头一次见我张口,怎好叫你空回去呢。 可巧昨儿太太给我的丫头们做衣裳的二十两银子,我还没动呢,你若不嫌少,就暂且先拿了去罢。” 那刘姥姥先听见告艰难,只当是没有,心里便突突的,后来听见给她二十两,喜得又浑身发痒起来,说道: “嗳,我也是知道艰难的。但俗语说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凭他怎样,你老拔根寒毛比我们的腰还粗呢!” 周瑞家的见他说的粗鄙,只管使眼色止他。凤姐看见,笑而不睬,只命平儿把昨儿那包银子拿来,再拿一吊钱来,都送到刘姥姥的跟前。 凤姐乃道:“这是二十两银子,暂且给这孩子做件冬衣罢。若不拿着,就真是怪我了。这钱雇车坐罢。改日无事,只管来逛逛,方是亲戚们的意思。天也晚了,也不虚留你们了,到家里该问好的问个好儿罢。” 一面说,一面就站了起来。 刘姥姥只管千恩万谢的,拿了银子钱,随了周瑞家的来至外面。 周瑞家的道:“我的娘啊!你见了她怎么倒不会说了?开口就是‘你侄儿’。我说句不怕你恼的话,便是亲侄儿,也要说和软些。蓉大爷才是她的正经侄儿呢,他怎么又跑出这么一个侄儿来了。” 刘姥姥笑道:“我的嫂子,我见了她,心眼儿里爱还爱不过来,那里还说的上话来呢。” 二人说着,又到周瑞家坐了片时。 刘姥姥便要留下一块银子与周瑞家孩子们买果子吃,周瑞家的如何放在眼里,执意不肯。刘姥姥感谢不尽,仍从后门去了。 第22章 奉命送花 话说周瑞家的送刘姥姥走了之后,就去回王夫人话。 谁知道王夫人不在上房呢,问丫鬟们,才知道去薛姨妈那儿聊天去了。 周瑞家的一听,就转出东角门,往东边院子走,奔梨香院去。 刚到院门前,就看见王夫人的丫鬟金钏儿和一个刚留头的小女孩站在台阶坡上玩呢。 看见周瑞家的来了,就知道有话回,就朝里努嘴儿。 周瑞家的轻轻掀帘子进去,只见王夫人和薛姨妈正长篇大套地聊家务人情啥的。 周瑞家的不敢惊动,就进里间去了。 只见薛宝钗穿着平常衣服,头上随便挽着个发髻,坐在炕里边,趴在小炕桌上跟丫鬟莺儿正描花样子呢。 看见她进来,宝钗才放下笔,转过身来,满脸堆笑说:“周姐姐坐。” 周瑞家的也赶紧陪着笑问:“姑娘好?” 一面在炕沿上坐下了,就说:“这都有两三天没见姑娘去那边逛逛了,莫不是你宝兄弟冲撞了你?” 宝钗笑着说:“哪儿的话。就是我那老毛病又犯了,所以这两天没出屋子。” 周瑞家的说:“可不是嘛,姑娘到底有啥病根儿呀,也该趁早请个大夫来,好好开个方子,认真吃几剂药,一下子除了根才好。小小年纪落下病根儿,可不是闹着玩的。” 宝钗听了就笑说: “别提吃药了。为这病请大夫吃药,不知道白花了多少银子呢。啥名医仙药都不管用。 后来多亏一个秃头和尚,说专治无名之症,就请他看了。他说我这是从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幸亏先天身体壮,还没啥大事,要是吃平常药,没用。 他就说了个海上方,又给了一包药末子当引子,那味道可怪了,异香异气的。也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 他说发病的时候吃一丸就好。还挺奇怪,吃他这药还真有点效。” 周瑞家的就问:“不知道是啥海上方呀?姑娘说说,我们也记着,告诉别人,要是遇见这样的病,也是做好事呢。” 宝钗见问,就笑说:“不用这方子还好,用了这方子,能把人烦死。东西药料都有限,就难得‘可巧’两个字: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的白芙蓉蕊十二两,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两。把这四样花蕊,到第二年春分这天晒干,和在药末子一起,全都研好。还要雨水这天的雨水十二钱……” 周瑞家的忙说:“哎哟!这么说来,这得三年工夫呢。要是雨水这天不下雨,那可咋办呢?” 宝钗笑着说:“所以说哪儿有这么巧的雨呀,要是没雨就只能再等呗。白露这天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天的霜十二钱,小雪这天的雪十二钱。把这四样水调匀,和了药,再加十二钱蜂蜜,十二钱白糖,做成龙眼大的丸子,放在旧瓷坛里,埋在花根底下。要是发病了,拿出来吃一丸,用十二分黄柏煎汤送下。” 周瑞家的听了笑着说:“阿弥陀佛,真坑人呐!等十年都不一定这么巧呢。” 宝钗说:“还挺好,自他说了以后,一两年间可巧都得了,好不容易配成一料。现在从南边带到北边,就埋在梨花树底下呢。” 周瑞家的又问:“这药有名字不?” 宝钗说:“有。也是那癞头和尚说的,叫‘冷香丸’。” 周瑞家的听了点点头,又说:“这病发作的时候到底啥样啊?” 宝钗说:“也不觉得咋地,就是有点喘咳嗽,吃一丸下去就好点了。” 周瑞家的还想说啥呢,忽然听见王夫人问:“谁在房里呢?” 周瑞家的赶紧出去答应了,顺便回了刘姥姥的事儿。 等了一会儿,见王夫人没说话,正想退出去呢,薛姨妈忽然又笑说:“你先别走。我有个东西,你带回去。” 说着就叫香菱。 只听帘栊一响,刚才和金钏玩的那个小丫头进来了,问:“奶奶叫我干啥?” 薛姨妈说:“把匣子里的花儿拿来。” 香菱答应了,去那边捧了个小锦匣来。 薛姨妈说:“这是宫里头的新鲜花样,用纱堆的花儿十二支。昨天我想起来,放着怪可惜的,不如给姐妹们戴去。昨天要送去,偏又忘了。你今天来得巧,就带去吧。你家的三位姑娘,每人一对,剩下的六枝,给林姑娘两枝,那四枝给凤哥吧。” 王夫人说:“留着给宝丫头戴呗,还想着她们干啥。” 薛姨妈说:“姨娘不知道,宝丫头怪得很,她从来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 说着,周瑞家的拿了匣子,走出房门,看见金钏还在那儿晒太阳呢。 周瑞家的就问她:“那个香菱小丫头,就是常说临上京的时候买的,为她还打了人命官司的那个小丫头不?” 金钏说:“可不就是她。” 正说着呢,只见香菱笑嘻嘻地走来。 周瑞家的就拉着她的手,仔细看了一会儿,就跟金钏儿笑说:“模样真好,竟有点像咱们东府里蓉大奶奶的样子呢。” 金钏儿笑着说:“我也这么觉得。” 周瑞家的又问香菱:“你几岁到这儿来的?你父母现在在哪儿呢?今年几岁了?老家是哪儿的?” 香菱听了,都摇头说:“不记得了。” 周瑞家的和金钏儿听了,反倒叹息伤感了一会儿。 第23章 依次送花 一会儿周瑞家的拿着花到王夫人正房后头去。 原来最近贾母说孙女儿们太多了,挤在一处不方便,就只留宝玉黛玉在这边解闷,把迎春、探春、惜春三个人挪到王夫人这边房后三间小抱厦里住,让李纨陪着照顾。 周瑞家的就顺路先到这儿来,看见几个小丫头在抱厦里等着听使唤呢。 迎春的丫鬟司棋和探春的丫鬟待书正掀帘子出来,手里都捧着茶盅,周瑞家的就知道她们姊妹在一处坐着呢,就进了内房,只见迎春探春正在窗下下围棋。 周瑞家的把花送上,说明了缘故。两人忙停下棋,都欠身道谢,让丫鬟们把花收了。 周瑞家的答应着,就说:“四姑娘不在房里,只怕在老太太那边呢。” 丫鬟们说:“那屋里不是四姑娘?” 周瑞家的一听,就往这边屋里来。 只见惜春正跟水月庵的小姑子智能儿一起玩呢,看见周瑞家的进来,惜春就问她啥事。周瑞家的就把花匣打开,说明了原因。 惜春笑着说:“我正跟智能儿说呢,我明天也剃了头跟她当姑子去,可巧这就送花儿来了,要是剃了头,这花儿戴哪儿呢?” 说着,大家笑了一回,惜春让丫鬟入画来把花收了。 周瑞家的就问智能儿:“你啥时候来的?你师父那秃头去哪儿了?” 智能儿说:“我们一大早就来了。我师父见了太太,就去于老爷府里了,叫我在这儿等他呢。” 周瑞家的又问:“十五的月例香供银子得了没有?” 智能儿摇头说:“我不知道。” 惜春听了,就问周瑞家的:“现在各庙月例银子谁管着?” 周瑞家的说:“是余信管着。” 惜春听了笑着说:“这就对了。她师父一来,余信家的就赶紧过来,跟她师父嘀咕了半天,估计就是为这事。” 周瑞家的又和智能儿唠叨了一会儿,就往凤姐那儿去。 穿过夹道从李纨后窗下过,隔着玻璃窗户,看见李纨在炕上歪着睡觉呢,就越过西花墙,出西角门进了凤姐院子。 走到堂屋,只见小丫头丰儿坐在凤姐房中门槛上,看见周瑞家的来了,连忙摆手叫她往东屋里去。 周瑞家的会意,轻手轻脚往东边房里走,只见奶子正拍着大姐儿睡觉呢。 周瑞家的悄悄问奶子:“姐儿睡午觉呢?也该叫醒了。” 奶子摇头。 正说着呢,只听那边一阵笑声,还有贾琏的声音。 接着房门一响,平儿拿着大铜盆出来,叫丰儿舀水进去。 平儿就走到这边来,一看见周瑞家的就问:“你这老东西又跑来干啥?” 周瑞家的赶紧起身,把匣子递给她,说送花儿的事儿。 平儿听了,就打开匣子,拿了四枝,转身走了。 过了一会儿,手里拿出两枝来,先叫彩明吩咐道:“送到那边府里给小蓉大奶奶戴去。” 然后才让周瑞家的回去道谢。 周瑞家的这才往贾母这边来。 穿过穿堂,一抬头忽然看见她女儿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刚从婆家来。 周瑞家的忙问:“你这会儿跑来干啥?” 她女儿笑着说:“妈身体一向好?我在家里等了半天,妈也不出去,啥事儿这么忙得回不了家?我等烦了,自己先到老太太跟前请安了,这会儿来请太太的安。妈还有啥没办完的差事呀,手里拿的啥东西?” 周瑞家的笑着说:“嗨!今儿偏偏来了个刘姥姥,我自己多事儿,为她跑了半天,这会儿又被姨太太看见了,送这几枝花给姑娘奶奶们。这还没送完呢。你这会儿跑来,肯定有事儿。” 她女儿笑着说:“妈还真会猜。实话跟你说吧,你女婿前儿因为多喝了两杯酒,跟人吵架,不知道咋回事被人告了,说他来历不明,要递解还乡。所以我来跟妈商量商量,这事儿求谁能摆平呢?” 周瑞家的听了说:“我就知道。这有啥大不了的事儿!你先回家等我,我给林姑娘送了花儿就回家。这会儿太太二奶奶都忙着呢,你回去等我。这有啥呀,急成这样。” 女儿听说,就回去了,还说:“妈,快点来。” 周瑞家的说:“知道了。小丫头片子没经过啥事儿,就急成这样。” 说着,就到黛玉房里去了。 谁知道这会儿黛玉不在自己房里,在宝玉房里大家一起解九连环玩呢。 周瑞家的进来笑着说:“林姑娘,姨太太让我送花儿给姑娘带来了。” 宝玉听说,先问:“啥花儿?拿来给我。” 一面早伸手接过来了。 打开匣子一看,原来是宫制堆纱新巧的假花儿。 黛玉就从宝玉手里看了一眼,就问:“是单给我一个人的,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呢?” 周瑞家的说:“各位都有了,这两枝是姑娘的。” 黛玉冷笑着说:“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 周瑞家的听了,一声不吭。 宝玉就问:“周姐姐,你跑那边干啥去了。” 周瑞家的就说:“太太在那儿呢,我去回话,姨太太就顺便让我带来了。” 宝玉说:“宝姐姐在家干啥呢?这几天咋也不过来这边?” 周瑞家的说:“身体不大好呢。” 宝玉听了,就跟丫头说:“谁去瞧瞧?就说我和林姑娘打发人来请姨太太姐姐安,问问姐姐啥病,吃啥药。按理说我该亲自去的,就说刚从学里来,着了点凉,改天再亲自去看。” 说着,茜雪就答应去了。 周瑞家的自己走了,没话了。 原来这周瑞的女婿,就是雨村的好朋友冷子兴,最近因为卖古董跟人打官司,就让女人来讨情分。 周瑞家的仗着主子的权势,也不把这事儿放心上,晚上求求凤姐儿就完事儿了。 到了掌灯的时候,凤姐卸了妆,去见王夫人回话:“今儿甄家送来的东西,我收了。咱们送他们的,趁着他家有年下进鲜的船回去,一起都让他们带回去吧?” 王夫人点头。 凤姐又说:“临安伯老太太生日的礼已经准备好了,派谁送去呢?” 王夫人说:“你看谁闲着,就叫四个女人去就是了,这又不是啥正经事儿还来问我。” 凤姐又笑着说:“今天珍大嫂子来,请我明天过去逛逛,明天也没啥事儿。” 王夫人说:“有事没事都没啥。她经常来请,有我们在,你不方便去,她不请我们,单请你,肯定是诚心叫你去散散心,别辜负了她的心意,就算有事也该过去。” 凤姐答应了。这时候李纨、迎春、探春等姐妹们也来请安完了,各自回房。 第二天凤姐梳洗好了,先回王夫人,然后才来跟贾母告辞。 宝玉听了,也要跟着去逛逛。 凤姐没办法,只好答应,等着宝玉换了衣服,姐儿俩坐上车,一会儿就进了宁府。 第24章 宝玉会秦钟 早有贾珍的妻子尤氏和贾蓉的妻子秦氏婆媳俩,带着好多姬妾丫鬟媳妇等在仪门迎接。尤氏一看见凤姐,先笑骂一阵,一手拉着宝玉一起进上房坐下。 秦氏献了茶,凤姐就说:“你们请我来干啥?有啥好东西孝敬我,赶紧拿出来,我还有事儿呢。” 尤氏秦氏还没来得及答话,地下几个姬妾先就笑着说:“二奶奶今儿不来就算了,既然来了可就由不得二奶奶了。” 正说着呢,贾蓉进来请安。 宝玉就问:“大哥哥今儿不在家么?” 尤氏说:“出城给老爷请安去了。你怪无聊的,坐这儿干啥?为啥不去逛逛?” 秦氏笑着说:“今儿巧了,上回宝叔马上要见的我那兄弟,他今儿也在这儿,估计在书房呢,宝叔为啥不去瞧瞧?” 宝玉听了,马上就下炕要走。 尤氏凤姐都忙说:“小心点,急啥?” 一面就吩咐好好跟着,别委屈了他,可不能跟跟着老太太过来的时候比。 凤姐说:“既然这样,为啥不把这秦小爷请进来,我也瞧瞧。难道我还见不得他?” 尤氏笑着说:“算了算了,不用见他,比不上咱们家的孩子,胡打海摔惯了。人家的孩子都是斯斯文文的,乍一见你这破落户,还不得被笑话死。” 凤姐笑着说:“普天下的人,我不笑话他们就不错了,还能让这小孩子笑话我?” 贾蓉笑着说:“不是这意思,他腼腆,没见过大场面,婶子见了,别生气。” 凤姐说:“不管他啥样,我也要见一见!别放屁了。再不带我看看,给你一顿好嘴巴。” 贾蓉笑嘻嘻地说:“我不敢扭着,这就带他来。” 说着,果然出去带进一个小后生,比宝玉瘦点,眉清目秀,粉面朱唇,身材俊俏,举止风流,好像比宝玉还强点,就是怯怯羞羞的,有女儿态,腼腆含糊,慢慢给凤姐作揖问好。 凤姐高兴得先推宝玉,笑着说:“比下去了!” 就伸手一把拉了这孩子的手,让他在身边坐下,慢慢问他几岁了,读啥书,兄弟几个,学名叫啥。 秦钟一一回答了。 早有凤姐的丫鬟媳妇们看见凤姐第一次见秦钟,没准备礼物,就赶紧过那边去告诉平儿。 平儿知道凤姐跟秦氏关系好,虽然是小后生,也不能太寒酸,就自己拿主意,拿了一匹尺头,两个“状元及第”的小金锞子,让人送过去。 凤姐还笑着说太简单了啥的。 秦氏等人谢了。 一会儿吃过饭,尤氏、凤姐、秦氏等人抹骨牌,就不说了。 那宝玉自从见了秦钟人品出众,心里就有点失落,呆了半天,自己心里又犯傻了,就想: “天下竟然有这样的人物!现在看来,我简直成了泥猪癞狗了。可恨我为啥生在这侯门公府之家,要是生在寒门薄宦之家,早就跟他结交了,也不枉活这一辈子。 我虽然比他尊贵,可这锦绣纱罗,也不过裹着我这根死木头,美酒羊羔,也不过填了我这粪窟泥沟。‘富贵’二字,没想到害了我!” 秦钟自从见了宝玉形容出众,举止不凡,又戴着金冠,穿着绣服,还有骄婢侈童,秦钟心里也想: “果然这宝玉怪不得人溺爱他。可恨我偏偏生在清寒之家,不能跟他耳鬓交接,可知‘贫窭’二字限制人,也是世间最不痛快的事儿。” 两人都胡思乱想。 忽然宝玉问他读啥书。 秦钟见问,就实话实说了。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说了十来句,就觉得更亲密了。 一会儿摆上茶果,宝玉就说:“我们俩又不喝酒,把果子摆在里间小炕上,我们去那儿坐,省得吵你们。” 于是两人进里间去吃。 进里间后,秦氏一面张罗给凤姐摆酒果,一面忙进来嘱咐宝玉道: “宝叔,你侄儿要是说话不注意,你千万看着我,别理他。他虽然腼腆,可性子倔强,不大随和,这是有的。” 宝玉笑道:“你去忙吧,我知道了。” 秦氏又嘱咐了她兄弟一回,才去陪凤姐。 一时凤姐、尤氏又打发人来问宝玉:“要吃啥,外面有,只管要。” 宝玉只答应着,也没心思在饮食上,只问秦钟近日家务等事。 秦钟说:“我的老师去年病故了,家父又年纪大了,身体残疾,公务繁忙,所以还没商量再请老师的事儿,目前就在家温习旧课。再读书这事儿,必须有一两个知己做伴,时常一起讨论,才能有进步。” 宝玉没等他说完,就答道:“正是呢,我们有个家塾,家族里有不能请老师的,就可以去家塾读书,子弟们中也有亲戚可以附读。 我因为老师上年回家去了,现在也荒废着呢。我父亲的意思,也是想暂时送我去温习旧书,等明年老师来了,再各自在家里读。我祖母说,一来家学里的子弟太多,怕大家淘气,反而不好,二来也因为我病了几天,就暂且耽搁着。 这么说来,你父亲现在也为这事儿操心呢。今天回去,你为啥不禀告你父亲,就到我们家塾来,我也陪着你,彼此都有好处,岂不是好事?” 秦钟笑道:“家父前几天在家提起请老师的事儿,也提到这里的义学挺好,原本想来和这里的亲翁商议引荐呢。只是这里又忙,不好为这点小事来打扰。宝叔要是觉得我还能给你磨墨洗砚啥的,为啥不赶紧促成这事,这样我们彼此都不荒废学业,又可以常在一起聊天聚会,又能让父母开心,又能得到朋友之乐,岂不是美事?” 宝玉道:“放心,放心。咱们回去告诉你姐夫姐姐和琏二嫂子。你今天回家就禀告你父亲,我回去再禀告祖母,肯定能很快办成。” 两人商量定了。 这时候天已经掌灯了,出来又看他们玩了一会儿牌。 算账的时候,又是秦氏和尤氏输了戏酒的东道,说定后日吃这东道。 一面就叫人送饭。 吃罢晚饭,因为天黑了,尤氏说:“先派两个小子送这秦相公回家。” 媳妇们传出去半天,秦钟告辞起身。 尤氏问:“派了谁送去?” 媳妇们回说:“外头派了焦大,谁知焦大醉了,又在骂人呢。” 尤氏和秦氏都说:“偏又派他干啥!放着这些小子们,哪个派不得?偏要惹他。” 凤姐说:“我整天说你太软弱了,纵容家里人这样可不行。” 尤氏叹道:“你难道不知道这焦大?连老爷都不理他,你珍大哥哥也不理他。只因他小时候跟着太爷们出过三四回兵,从死人堆里把太爷背出来,救了太爷的命,自己饿着,却偷东西给主子吃,两天没水喝,得了半碗水给主子喝,他自己喝马尿。就凭着这些功劳情分,有祖宗的时候都另眼相看,现在谁还敢难为他。他自己又老了,又不顾体面,一味喝酒,喝醉了就骂人。我常跟管事的说,别派他差事,就当他是个死人算了。今儿又派了他。” 凤姐说:“我咋不知道这焦大。倒是你们没主意,有这样的人,为啥不打发他远远地去庄子上就完了。” 说着,就问:“我们的车准备好了没?”地下众人都应道:“伺候好了。” 凤姐起身告辞,和宝玉携手同行。尤氏等人送到大厅,只见灯烛辉煌,众小厮都在丹墀侍立。 那焦大又仗着贾珍不在家,就是在家也不能把他咋样,就更加放肆了。 趁着酒兴,先骂大总管赖二,说他不公道,欺软怕硬,“有了好差事就派别人,像这等黑更半夜送人的事,就派我。没良心的王八羔子!瞎充管家!你也不想想,焦大太爷跷跷脚,比你的头还高呢。二十年头里的焦大太爷眼里有谁?别说你们这一起杂种王八羔子们!” 正骂得兴起,贾蓉送凤姐的车出去,众人喝他他也不听,贾蓉忍不了,就骂了他两句,让人捆起来, “等明天酒醒了,看你还寻死不寻死!” 那焦大哪里把贾蓉放在眼里,反大叫起来,赶着贾蓉叫: “蓉哥儿,你别在焦大跟前使主子性儿。别说你这样儿的,就是你爹,你爷爷,也不敢和焦大挺腰子!不是焦大一个人,你们就做官儿享荣华受富贵?你祖宗九死一生挣下这家业,到如今了,不报我的恩,反和我充起主子来了。不和我说别的还可,若再说别的,咱们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 凤姐在车上跟贾蓉说:“以后还不早打发了这个没王法的东西!留在这里岂不是祸害?要是亲友知道了,还不得笑话咱们这样的人家,连个王法规矩都没有。” 贾蓉答应“是”。 众小厮见他太撒野了,只得上来几个,揪翻捆倒,拖往马圈里去。 焦大越发连贾珍都说出来,乱嚷乱叫说:“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牲来!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咱们‘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 众小厮听他说出这些没天日的话来,吓得魂飞魄散,也不顾别的了,就把他捆起来,用土和马粪满满的填了他一嘴。 凤姐和贾蓉等也远远地听到了,便都装作没听见。 宝玉在车上见这般醉闹,倒也有趣,就问凤姐道: “姐姐,你听他说‘爬灰的爬灰’,什么是‘爬灰’?” 凤姐听了,连忙立眉嗔目断喝道:“少胡说!那是醉汉嘴里乱说,你是什么样的人,不说没听见,还倒细问!等我回去回了太太,仔细捶你不捶你!” 唬得宝玉忙央告道:“好姐姐,我再不敢了。” 凤姐说:“这才对。等到了家,咱们回了老太太,打发你同秦家侄儿学里念书去要紧。” 说着,却自回往荣府而来。 第25章 互看金玉 话说凤姐和宝玉回家后,见过了众人。宝玉先跟贾母说了秦钟要上家塾的事儿,说自己有了个伴读的朋友,可以发奋读书了,还一个劲儿地夸秦钟人品好,让人怜爱。 凤姐也在旁边帮腔,说秦钟过几天还来拜见老祖宗啥的,把贾母说得高兴起来。凤姐又趁机请贾母后日去看戏。 贾母虽然年纪大了,可还挺有兴致。 到了后日,尤氏又来请,贾母就带着王夫人、林黛玉、宝玉等人去看戏。 到了晌午,贾母回来休息了。 王夫人本来就喜欢清静,见贾母回来,她也跟着回来了。 然后凤姐坐了首席,大家玩得很开心,一直到晚上也没啥事儿。 再说宝玉送贾母回来后,等贾母睡了午觉,他想去看戏取乐,又怕打扰秦氏她们,想起薛宝钗最近在家养病,还没去看望呢,就想去瞧瞧她。 要是从上房后角门过去,又怕碰到别的事儿,万一再碰到他爹,那就更麻烦了,还是绕远路吧。 当下众嬷嬷丫鬟伺候他换衣服,见他不换,还是出了二门。 众嬷嬷丫鬟只好跟着,还以为他去那府里看戏呢。 谁知道他到了穿堂,就向东向北绕着厅后走。 偏巧顶头遇见了门下清客相公詹光和单聘仁两个人走来,一看见宝玉,就笑着跑上来,一个抱住腰,一个拉着手,都说: “我的菩萨哥儿,我说做了个好梦呢,好不容易碰到你了。” 说着,给宝玉请安,又问好,啰嗦了半天,才走开。 老嬷嬷叫住他们,问:“二位爷是从老爷那儿来的不?” 两人点头说:“老爷在梦坡斋小书房里睡午觉呢,没事儿。” 一边说一边走了。 说得宝玉也笑了。 于是宝玉转弯向北奔着梨香院去了。 可巧银库房的总领叫吴新登,仓上的头目叫戴良,还有几个管事的头目,一共七个人,从帐房里出来,一看见宝玉,赶紧都垂手站住。 只有一个买办叫钱华,因为好长时间没见宝玉了,忙上来打千儿请安,宝玉忙笑着把他扶起来。 众人都夸宝玉字写得好,说啥时候赏他们几张贴贴。 宝玉笑道:“你们在哪儿看见的?” 众人说:“好几处都有呢,都夸得不得了,还跟我们要呢。” 宝玉笑道:“不值啥,你们跟我的小幺儿们说一声就行了。” 一边说一边往前走,众人等他过去,才各自散了。 闲话少扯,咱说宝玉来到梨香院,先到薛姨妈屋里,正看见薛姨妈在那儿做针线活儿呢,还有丫鬟们陪着。 宝玉赶紧请安,薛姨妈忙一把拉过他,抱在怀里,笑着说:“这么冷的天,我的儿,难为你想着来,快上炕坐着吧。” 让人倒滚烫的茶来。 宝玉问:“哥哥不在家?” 薛姨妈叹口气说:“他呀,就是没笼头的马,天天忙得不着家。” 宝玉又问:“姐姐可好了?” 薛姨妈说:“好了好了,你前几天还想着派人来看她呢。她在里间呢,你去瞧瞧,里间比这儿暖和,你在那儿坐着,我收拾收拾就进去跟你说话。” 宝玉一听,忙下炕来到里间门前,只见吊着半旧的红绸软帘。 宝玉掀帘一迈步进去,就看见薛宝钗坐在炕上做针线,头上挽着漆黑油光的发髻,穿着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棉裙,都是半新不旧的,看着也不奢华。 嘴唇不点就红,眉毛不画就翠,脸像银盆,眼睛像水杏。 话不多,别人都说她藏着聪明,安分随时,自己说这是守拙。 宝玉一边看一边问:“姐姐可大好了?” 宝钗抬头看见宝玉进来,连忙起身笑着回答:“已经好了,多谢惦记。” 说着,让宝玉在炕沿上坐下,马上叫莺儿倒茶。 一边又问贾母、王夫人安好,别的姐妹们咋样。 一边看着宝玉头上戴着银丝嵌宝紫金冠,额上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身上穿着秋香色立蟒白狐腋箭袖,系着五色蝴蝶鸾绦,项上挂着长命锁,记名符,还有一块出生时衔下来的宝玉。 宝钗笑着说:“整天听人说你的这块玉,我还没仔细瞧过呢,今儿我倒要看看。” 说着就挪近了些。 宝玉也凑上去,从脖子上摘下来,递给宝钗。 宝钗托在手上,只见这玉像雀卵那么大,灿烂得像朝霞,莹润得像酥油,还有五色花纹缠着。 这就是大荒山中青埂峰下的那块顽石的幻相。 那顽石也记下了自己的幻相和癞僧刻的篆文,现在按样子画在后面。 不过它的真身很小,才能从胎里的小儿嘴里衔下。 要是按真身画,字就太小了,看的人费眼睛,也不好。 所以现在只按样子画,稍微有点规矩,让人在灯下醉中也能看。 现在说明这个原因,就不会有人说胎里的小儿嘴有多大,怎么能衔这么大的东西之类的话了。 通灵宝玉正面图式:通灵宝玉。 注云:莫失莫忘,仙寿恒昌。 通灵宝玉反面图式: 注云:一除邪祟,二疗冤疾,三知祸福。 宝钗看完,又翻过正面细看,嘴里念道:“莫失莫忘,仙寿恒昌。” 念了两遍,回头对莺儿笑着说:“你不去倒茶,在这儿发啥呆呢?” 莺儿嘻嘻笑着说:“我听这两句话,好像和姑娘项圈上的两句话是一对儿。” 宝玉一听,忙笑着说:“原来姐姐那项圈上也有八个字,我也看看。” 宝钗说:“你别听她的,没有啥字。” 宝玉笑着央求:“好姐姐,你都看我的了。” 宝钗被缠得没办法,就说:“也是别人给了两句吉利话,刻上去了,让天天戴着,不然沉甸甸的有啥意思。” 一边说一边解开排扣,从里面大红袄上把那珠宝晶莹、黄金灿烂的璎珞掏出来。 宝玉忙托着锁看,果然一面有四个篆字,两面八个字,共成两句吉谶。 也按样子画下来: 音注云:不离不弃。音注云:芳龄永继。 宝玉看了,也念了两遍,又念自己的两遍,笑着说:“姐姐这八个字倒真和我的是一对。” 莺儿笑着说:“是个癞头和尚送的,他说必须刻在金器上……” 宝钗不等她说完,就嗔怪她不去倒茶,一边又问宝玉从哪儿来。 宝玉这时候离宝钗很近,只闻到一阵阵凉森森甜丝丝的幽香,却不知道是啥香气,就问:“姐姐熏的啥香?我咋从来没闻过这味儿。” 宝钗笑着说:“我最怕熏香了,好好的衣服,熏得烟燎火气的。” 宝玉又问:“那这是啥香?” 宝钗想了想,笑着说:“哦,是我早上吃了丸药的香气。” 宝玉笑着说:“啥丸药这么好闻?好姐姐,给我一丸尝尝。” 宝钗笑着说:“又瞎闹,药能乱吃吗?” 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外面有人说:“林姑娘来了。” 话还没落音呢,林黛玉就摇摇摆摆地走了进来,一看见宝玉,就笑着说:“哎哟,我来得不巧了!” 宝玉等人赶紧起身笑着让座,宝钗笑着问:“这话咋说?” 黛玉笑着说:“早知道他来,我就不来了。” 宝钗说:“我更不明白这意思了。” 黛玉笑着说:“要来一群都来,要不来一个也不来,今儿他来了,明儿我再来,这么错开着来,不就天天有人来了?也不至于太冷落,也不至于太热闹。姐姐咋不明白这意思呢?” 宝玉看见黛玉外面罩着大红羽缎对衿褂子,就问:“下雪了吗?” 地下的婆娘们说:“下了半天雪珠子了。” 宝玉又问:“拿我的斗篷了没?” 黛玉就说:“是不是,我来了他就该走了。” 宝玉笑着说:“我啥时候说要走了?不过是拿来预备着。” 宝玉的奶娘李嬷嬷就说:“天又下雪,也不早了,就在这儿跟姐姐妹妹一起玩玩呗。姨妈这儿有茶果子呢。我叫丫头去拿斗篷来,跟小幺儿们说散了吧。” 宝玉答应了。李嬷嬷出去,让小厮们都散了。 第26章 喝酒插曲 这儿薛姨妈已经摆了几样细茶果,留他们吃茶。 宝玉夸前几天在那府里珍大嫂子的鹅掌鸭信好吃。 薛姨妈一听,忙把自己糟的拿出来给他尝。 宝玉笑着说:“这个得就酒才好。”薛姨妈就叫人去灌最上等的酒来。李嬷嬷就上来说:“姨太太,酒就算了吧。” 宝玉央求道:“妈妈,我就喝一杯。” 李嬷嬷说:“不行!当着老太太、太太,你喝一坛都行。那天我一没留神,不知道哪个没调教的,就为了讨好你,不管别人死活,给你一口酒喝,害得我挨了两天骂。姨太太不知道,他性子又坏,喝了酒更捣乱。有一天老太太高兴了,让他随便喝,啥时候又不许他喝,我这不是白受罪嘛。” 薛姨妈笑着说:“老货,你放心吃你的去。我也不让他多喝。就算老太太问起来,有我呢。” 一边叫小丫鬟:“来,让你奶奶们去,也喝杯酒暖暖身子。” 那李嬷嬷听这么说,只好和众人去喝点酒。这儿宝玉又说:“不用暖了,我就爱吃冷的。” 薛姨妈忙说:“这可不行,喝了冷酒,写字手会抖。” 宝钗笑着说:“宝兄弟,亏你平时杂七杂八的学问学了不少,难道不知道酒性最热,要是热着喝下去,发散得快,要是冷着喝下去,就凝结在里面,得用五脏去暖它,那不受害吗?以后可别喝冷酒了。” 宝玉听这话有道理,就放下冷酒,让人暖了再喝。 黛玉磕着瓜子,抿着嘴笑。 正巧黛玉的小丫鬟雪雁走来给黛玉送小手炉,黛玉就含笑问她:“谁叫你送来的?难为他费心,难道我就冷死了?” 雪雁说:“紫鹃姐姐怕姑娘冷,让我送来的。” 黛玉一边接过来,抱在怀里,笑着说:“也亏你听她的话。我平时跟你说的,全当耳旁风,怎么她说了你就听,比圣旨还快呢!” 宝玉听这话,知道黛玉是借着这话奚落他,也没话回,就嘻嘻笑两声。 宝钗知道黛玉一向这样,也不理她。 薛姨妈就说:“你平时身子弱,禁不得冷,他们惦记你不好吗?” 黛玉笑着说:“姨妈不知道。幸亏是在姨妈这儿,要是在别人家,人家不得生气?好说就显得人家连个手炉都没有,巴巴地从家里送一个来。不说丫鬟们太小心了,还当我平时轻狂惯了呢。” 薛姨妈说:“你这多心的,这么想,我可没这心思。” 说话的时候,宝玉已经喝了三杯了。 李嬷嬷又上来拦着。 宝玉正高兴呢,和宝黛姊妹说说笑笑的,哪肯不喝。 宝玉只好央求:“好妈妈,我再喝两杯就不喝了。” 李嬷嬷说:“你可小心点,老爷今儿在家,小心问你的书!” 宝玉一听这话,心里就不舒服了,慢慢放下酒,低下了头。 黛玉赶紧说:“别扫大家的兴!舅舅要是叫你,就说姨妈留着呢。这个妈妈,喝了酒就拿我们醒脾!” 一边悄悄推宝玉,让他赌气,一边悄悄嘟囔:“别理那老货,咱们只管玩咱们的。” 那李嬷嬷不知道黛玉的意思,就说:“林姐儿,你别帮着他。你倒劝劝他,说不定他还听点。” 林黛玉冷笑着说:“我为啥帮他?我也犯不着劝他。你这妈妈太小心了,往常老太太也给他酒喝,如今在姨妈这儿多喝一口,料也没啥事儿。说不定姨妈这儿是外人,不该在这儿喝呢。” 李嬷嬷听了,又急又笑,说:“真真这林姐儿,说出一句话来,比刀子还尖。你这算啥。” 宝钗也忍不住笑了,拧了一下黛玉的腮,说:“真真这个颦丫头的一张嘴,让人恨也不是,喜欢也不是。” 薛姨妈一边又说:“别怕,别怕,我的儿!来这儿没好的给你吃,别把这点事儿放在心里,倒让我不安。只管放心吃,有我呢。吃完晚饭再走,就算醉了,就跟着我睡。” 又叫人:“再烫热酒来!姨妈陪你喝两杯,就吃饭吧。” 宝玉听了,又来劲了。 李嬷嬷吩咐小丫头们:“你们在这儿小心着,我回家换衣服就来,悄悄跟姨太太说,别由着他多吃。” 说着就回家了。 这儿虽然还有三两个婆子,都是不顶事儿的,见李嬷嬷走了,也都悄悄找方便去了。 只剩两个小丫头,乐得讨宝玉欢喜。 幸亏薛姨妈千哄万哄的,只让他喝了几杯,就收了。 做了酸笋鸡皮汤,宝玉痛痛快快喝了两碗,吃了半碗碧粳粥。 一会儿薛林二人也吃完了饭,又沏上浓茶大家喝了。薛姨妈这才放心。 雪雁等三四个丫头吃了饭,进来伺候。 黛玉问宝玉:“你走不走?” 宝玉斜着眼睛,懒洋洋地说:“你要走,我就和你一起走。” 黛玉说:“咱们来了这一天,也该回去了。还不知道那边怎么找咱们呢。” 说着,两人就告辞。 第27章 宝玉摔杯 小丫头忙捧过斗笠来,宝玉把头低一低,让她戴上。 那丫头把大红猩毡斗笠一抖,往宝玉头上一合,宝玉就说:“罢了,罢了!好蠢的东西,你轻点!难道没见过别人戴过的?我自己戴吧。” 黛玉站在炕沿上说:“啰嗦啥,过来,我瞧瞧。” 宝玉赶紧走近。 黛玉用手整理,轻轻笼住束发冠,把笠沿掖在抹额上,把那颗核桃大的绛绒簪缨扶起,颤巍巍地露在外面。 整理好了,端详了端详,说:“好了,披上斗篷吧。” 宝玉听了,才接过斗篷披上。 薛姨妈忙说:“跟你们的妈妈都还没来呢,等会儿不迟。” 宝玉说:“我们倒去等他们,有丫头们跟着就行了。” 薛姨妈不放心,到底叫了两个妇女跟着他们兄妹俩才放心。 他们道了谢,直接回贾母房里了。 贾母还没吃晚饭,知道是从薛姨妈那儿来的,更高兴了。 见宝玉喝了酒,就让他回自己房里歇着,不许再出来了。让人好好伺候着。 忽然想起跟宝玉的人来,就问众人:“李奶子咋不见?” 众人不敢直说回家了,只说:“才进来的,想是有事儿又走了。” 宝玉踉跄着回头说:“她比老太太还舒服呢,问她干啥!没有她我还能多活两天。” 一边说一边来到自己的卧室。 只见笔墨在案,晴雯先迎出来,笑着说:“好,好,让我研了那些墨,你早起高兴,只写了三个字,丢下笔就走了,哄得我们等了一天。快来写完这些墨才罢!” 宝玉忽然想起早上的事儿,就笑着问:“我写的那三个字在哪儿呢?” 晴雯笑着说:“这个人可醉了。你头里去那府里,嘱咐贴在门斗上,这会子又这么问。我怕别人贴坏了,亲自爬高上梯地贴上,这会子手还冻得僵冷呢。” 宝玉听了,笑着说:“我忘了。你的手冷,我给你暖暖。” 说着就伸手握住晴雯的手,一起仰头看门斗上新写的三个字。 一会儿黛玉来了,宝玉笑着说:“好妹妹,你别撒谎,你看这三个字哪个好?” 黛玉仰头看门斗上,新贴了三个字,写着“绛云轩”。 黛玉笑着说:“个个都好。怎么写得这么好了?明儿也给我写一个匾。” 宝玉嘻嘻笑着说:“又哄我呢。” 又问:“袭人姐姐呢?” 晴雯朝里间炕上努嘴。 宝玉一看,只见袭人和衣睡着在那儿。 宝玉笑着说:“好,太早了点。” 又问晴雯:“今儿我在那府里吃早饭,有一碟子豆腐皮的包子,我想着你爱吃,跟珍大奶奶说了,只说我留着晚上吃,叫人送过来,你吃了吗?” 晴雯说:“快别提。一送了来,我就知道是我的,可我才吃了饭,就放在那儿。后来李奶奶来了看见,说:‘宝玉未必吃了,拿了给我孙子吃去罢。’她就叫人拿了家去了。接着茜雪捧上茶来。宝玉因让“林妹妹吃茶。” 众人笑说:“林妹妹早走了,还让呢。” 宝玉吃了半碗茶,忽又想起早起的茶来,因问茜雪道:“早起沏了一碗枫露茶,我说过,那茶是三四次后才出色的,这会子怎么又沏了这个来?” 茜雪道:“我原是留着的,那会子李奶奶来了,她要尝尝,就给她吃了。” 宝玉听了,将手中的茶杯只顺手往地下一掷,豁啷一声,打了个粉碎,泼了茜雪一裙子的茶。 又跳起来问着茜雪道:“她是你那一门子的奶奶,你们这么孝敬她?不过是仗着我小时候吃过她几日奶罢了。如今逞的她比祖宗还大了。如今我又吃不着奶了,白白的养着祖宗作什么!撵了出去,大家干净!” 说着便要去立刻回贾母,撵他乳母。 原来袭人实未睡着,不过故意装睡,引宝玉来怄他顽耍。 先闻得说字问包子等事,也还可不必起来,后来摔了茶钟,动了气,遂连忙起来解释劝阻。早有贾母遣人来问是怎么了。 袭人忙道:“我才倒茶来,被雪滑倒了,失手砸了钟子。” 一面又安慰宝玉道:“你立意要撵他也好,我们也都愿意出去,不如趁势连我们一齐撵了,我们也好,你也不愁再有好的来伏侍你。” 宝玉听了这话,方无了言语,被袭人等扶至炕上,脱换了衣服。 不知宝玉口内还说些什么,只觉口齿缠绵,眼眉愈加饧涩,忙伏侍他睡下。 袭人伸手从他项上摘下那通灵玉来,用自己的手帕包好,塞在褥下,次日带时便冰不着脖子。 那宝玉就枕便睡着了。 彼时李嬷嬷等已进来了,听见醉了,不敢前来再加触犯,只悄悄的打听睡了,方放心散去。 次日醒来,就有人回:“那边小蓉大爷带了秦相公来拜。” 宝玉忙接了出去,领了拜见贾母。 贾母见秦钟形容标致,举止温柔,堪陪宝玉读书,心中十分欢喜,便留茶留饭,又命人带去见王夫人等。 众人因素爱秦氏,今见了秦钟是这般人品,也都欢喜,临去时都有表礼。 贾母又与了一个荷包并一个金魁星,取“文星和合”之意。 又嘱咐他道:“你家住的远,或有一时寒热饥饱不便,只管住在这里,不必限定了。只和你宝叔在一处,别跟着那些不长进的东西们学。” 秦钟一一的答应,回去禀知。 他父亲秦业现任营缮郎,年近七十,夫人早亡。因当年无儿女,便向养生堂抱了一个儿子并一个女儿。 谁知儿子又死了,只剩女儿,小名唤可儿,长大时,生的形容袅娜,性格风流。 因素与贾家有些瓜葛,故结了亲,许与贾蓉为妻。 那秦业至五旬之上方得了秦钟。 因去岁业师亡故,未暇延请高明之士,只得暂时在家温习旧课。 正思要和亲家去商议送往他家塾中,暂且不致荒废,可巧遇见了宝玉这个机会。 又知贾家塾中现今司塾的是贾代儒,乃当今之老儒,秦钟此去,学业料必进益,成名可望,因此十分喜悦。 只是宦囊羞涩,那贾家上上下下都是一双富贵眼睛,容易拿不出来,为儿子的终身大事,说不得东拼西凑的恭恭敬敬封了二十四两贽见礼,亲自带了秦钟,来代儒家拜见了。然后听宝玉上学之日,好一同入塾。 第28章 宝玉秦钟上学 话说秦业父子就专门等着贾家来人送上学选日子的信儿呢。 原来宝玉急着要和秦钟碰面,别的啥都顾不上了,就选了后天一定去上学。 还说:“后天一早让秦相公到我这儿来,咱们在这儿会合,一起去。” 然后就打发人送了信。 到了那天一大早,宝玉起来的时候,袭人早就把书啊笔啊那些文具啥的包好了,收拾得妥妥当当,坐在床沿上发呆呢。 看见宝玉醒了,就只好伺候他梳洗。 宝玉看她闷闷不乐的,就笑着问:“好姐姐,你咋又不开心了?难道是怪我上学去了,把你们扔下冷清了?” 袭人笑着说:“这说的啥话。读书可是好事儿,不然一辈子没出息,最后能咋样呢。但就有一点:读书的时候就好好想着书,不读的时候就多想想家。别跟他们瞎闹,碰到老爷可不是闹着玩的。虽说要奋发图强,可功课别太多,一是贪多嚼不烂,二是身子也得保重。这就是我的意思,你可得明白。” 袭人说一句,宝玉应一句。 袭人又说:“厚衣服我也包好了,交给小子们了。学校里冷,想着添衣服,可不像在家里有人照顾。脚炉手炉的炭也交出去了,你让他们添。那帮懒家伙,你不说他们就不动,白白冻坏了你。” 宝玉说:“你放心,在外面我自己会弄好的。你们也别闷在这屋里,多跟林妹妹一起玩玩才好。” 说完,都穿戴好了,袭人催他去见贾母、贾政、王夫人他们。 宝玉又去嘱咐了晴雯麝月几句,这才出来见贾母。 贾母也免不了嘱咐几句。 然后去见王夫人,又出来到书房见贾政。 偏巧这一天贾政回家挺早,正在书房里跟那些清客相公们闲聊呢。 忽然看见宝玉进来请安,说要上学去,贾政冷笑道: “你要是再提‘上学’这俩字,连我都觉得丢人。依我看,你就玩你的去才对。小心弄脏了我的地,靠脏了我的门!” 那些清客相公们赶紧起身笑着说: “老世翁别这么说。今天世兄这一去,两三年就能出人头地了,肯定不像以前那样小孩子气了。快到吃饭的时候了,世兄赶紧走吧。” 说着就有两个年纪大的拉着宝玉出去了。 贾政就问:“跟着宝玉的是谁?” 只听外面答应了两声,早进来三四个大汉,打千儿请安。 贾政一看,认得是宝玉的奶娘的儿子,叫李贵。 就跟他说:“你们整天跟着他上学,他到底读了啥书!肚子里净是些乱七八糟的话,学了些调皮捣蛋的事儿。等我有空了,先揭了你的皮,再跟那个不长进的算账!” 吓得李贵赶紧双膝跪下,摘了帽子,磕头磕得咚咚响,连连答应“是”,又回话说:“哥儿已经念到第三本《诗经》了,什么‘呦呦鹿鸣,荷叶浮萍’,小的不敢撒谎。” 说得满座的人都哄堂大笑起来。贾政也忍不住笑了。就说:“就算再念三十本《诗经》,也是自欺欺人,哄人玩呢。 你去给学里的太爷请安,就说我说的:什么《诗经》古文,都别瞎应付,先把《四书》讲明白背熟了,这才是最要紧的。” 李贵忙答应“是”,见贾政没话说了,这才退出去。 这时候宝玉一个人站在院子外面不出声等着,等他们出来,就赶紧走了。 李贵他们一边掸衣服,一边说:“哥儿听见了没?可要揭我们的皮呢!人家的奴才跟着主子还能挣点好面子,我们这些奴才白陪着挨打受骂。以后可怜可怜我们才好。” 宝玉笑着说:“好哥哥,你别委屈,我明天请你。” 李贵说:“小祖宗,谁敢指望你请啊,只求你听一句半句的话就好了。” 说着,又到贾母这边,秦钟早就等着了,贾母正跟他说话呢。于是两人见过了,辞别了贾母。 宝玉忽然想起还没跟黛玉告别呢,又赶紧跑到黛玉房里去告别。 这时候黛玉正在窗下对着镜子化妆呢,听宝玉说上学去,就笑着说:“好啊,这一去,肯定是要‘蟾宫折桂’了。我不能送你了。” 宝玉说:“好妹妹,等我下了学再吃饭。胭脂膏子也等我回来再做。” 啰嗦了半天,这才走了。 黛玉忙又叫住他问:“你怎么不去跟你宝姐姐告别呢?” 宝玉笑而不答,直接跟秦钟上学去了。 原来这贾家的义学,离这儿也不远,就一里地左右,是老祖宗立的,怕族里有穷得请不起老师的子弟,就到这里来读书。 凡是族里有当官的,都出银子,按照俸禄多少帮忙,当学费。 专门推举年纪大品德好的人当塾掌,专门教导子弟。 现在宝玉和秦钟来了,一一都互相拜见了,就开始读书了。 从这以后,他们俩同来同往,同坐同起,更加亲密了。 贾母又疼惜他们,也时常把秦钟留下来,住个三天五天的,跟自己的重孙一样疼爱。 看见秦钟不富裕,又给他些衣服鞋子啥的。不到一个月,秦钟在荣府就熟了。 宝玉本来就不是安分的人,一味地随心所欲,又犯了老毛病,悄悄跟秦钟说: “咱们俩一样大,又是同学,以后别论叔侄了,就当兄弟朋友得了。” 一开始秦钟不肯,架不住宝玉不依,只叫他“兄弟”,或者叫他的表字“鲸卿”,秦钟也只好乱叫起来。 原来这学校里虽然都是本家族的人和一些亲戚的子弟,俗话说得好:“一龙生九种,种种各不同。” 人多了,就啥人都有,有下流的人混在里面。 自从宝玉、秦钟来了,都长得跟花似的,又看见秦钟腼腆温柔,还没说话脸就红了,羞羞答答的,像个女孩子,宝玉天生就会低三下四,赔着小心,性情体贴,说话温柔,所以他们俩更加亲密,也难怪那些同学起了疑心,背地里你一言我一语,说坏话造谣,整个书房里都是。 原来薛蟠自从住在王夫人那里后,就知道有个家学,学里有很多年轻人,他就动了龙阳之兴,所以也假模假样来上学读书,其实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白送些学费礼物给贾代儒,一点进步都没有,就为了结交些小兄弟。 谁想到这学里有好几个小学生,贪图薛蟠的钱和吃穿,被他哄上手了,也不用多说。 还有两个多情的小学生,也不知道是哪一房的亲戚,也没考证真名实姓,就因为长得妩媚风流,整个学校都给他们俩起了外号,一个叫“香怜”,一个叫“玉爱”。 虽然都有偷偷喜欢的意思,有点不纯洁的心思,但是都怕薛蟠的威风,不敢去招惹。现在宝玉、秦钟一来,看见他们俩,也不免有点喜欢,又知道他们是薛蟠的相好,所以也不敢轻举妄动。 香怜、玉爱心里,也对宝玉、秦钟有好感。所以四个人心里虽然有情意,但是还没表现出来。 每天一到学校,各自找地方坐,但是八只眼睛互相看,或者暗示,或者借别的话说事儿,远远地互相明白心意,但是表面上还装作怕人看见。 第29章 学堂众生相 没想到偏偏有几个狡猾的看出了名堂,都在背后挤眉弄眼,或者咳嗽扬声,这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正巧这一天贾代儒有事,早就回家了,只留下一句七言对联,让学生对,明天再来上课,又把学里的事儿交给贾瑞暂时管理。 巧的是薛蟠现在不怎么来学校了,所以秦钟趁着这个机会跟香怜挤眉弄眼,递暗号,两人假装上厕所,走到后院说悄悄话。 秦钟先问他:“家里大人管你交朋友不?” 话还没说完,就听见背后咳嗽了一声。 两人吓得赶紧回头看,原来是同学叫金荣的。 香怜有点急,又羞又怒,问他:“你咳嗽啥?难道不许我们说话?” 金荣笑着说:“许你们说话,难道不许我咳嗽?我就问你们:有话不明说,鬼鬼祟祟的干啥呢?我可抓住你们了,还赖啥!先让我抽个头儿,咱们就一声不吭,不然大家就闹起来。” 秦钟和香怜急得脸通红,就问:“你抓住啥了?” 金荣笑着说:“我现在抓住的是真的。” 说着,又拍着手笑着嚷:“贴得好烧饼!你们都不买一个吃去?” 秦钟香怜又气又急,赶紧进去跟贾瑞告状,说金荣无缘无故欺负他们俩。 原来这贾瑞是个爱占便宜没品行的人,在学校里公报私仇,勒索子弟们请他,后来又帮着薛蟠弄些钱和酒肉,任凭薛蟠横行霸道,他不但不管,还助纣为虐讨好。 薛蟠本来就是个花心的人,今天喜欢这个,明天喜欢那个,最近又有了新朋友,就把香怜、玉爱扔一边了。 就连金荣也是以前的好朋友,有了香怜、玉爱后,就不理金荣了。 最近香怜、玉爱也被他抛弃了。 所以贾瑞也没了依靠的人,不说薛蟠喜新厌旧,只怪香怜、玉爱不在薛蟠面前提携他,所以贾瑞、金荣他们一帮人,也在嫉妒这两个人。 现在看见秦钟、香怜来告金荣,贾瑞心里就更不舒服了,虽然不好骂秦钟,却拿香怜出气,反说他多事,狠狠地抢白了几句。 香怜讨了个没趣,连秦钟也不好意思地各自回座位了。 金荣更得意了,摇头晃脑,嘴里还说很多闲话,玉爱听了不服气,两个人隔着座位叽叽咕咕地吵起来。 金荣一口咬定说:“刚才明明看见他们俩在后院亲嘴摸屁股,一对一干那事儿,撅草根抽长短,谁长谁先来。” 金荣只顾得意乱说,却没想到还有别人。 谁知道又惹恼了一个人。你猜这个人是谁? 原来这个人叫贾蔷,也是宁府里正儿八经的玄孙,父母早死了,从小跟着贾珍生活,现在十六岁了,比贾蓉还风流俊俏。 他们兄弟俩最亲近,经常在一起。 宁府人多嘴杂,那些不得志的奴仆们,专门造谣诽谤主人,所以不知道又有什么坏话传出来。 贾珍也听说了一些不好的传言,自己也想避嫌,现在就分了房子,让贾蔷搬出宁府,自己过日子去了。 这贾蔷长得好看,心里也聪明,虽然名义上是来上学,其实也就是做做样子。还是斗鸡走狗,赏花玩柳。 仗着上面有贾珍溺爱,下面有贾蓉帮忙,所以族人谁敢惹他。 他跟贾蓉最好,现在看见有人欺负秦钟,怎么能不管呢? 现在自己要出来打抱不平,心里又想了想,想道: “金荣、贾瑞他们都是薛蟠的朋友,以前我跟薛蟠也挺好,要是我出头,他们告诉了老薛,我们不就伤了和气?要是不管,这谣言传出去,大家都没面子。现在何不想个办法制服他们,又能平息谣言,又不伤面子。” 想好了,也假装上厕所,走到外面,悄悄地把跟着宝玉的书童叫茗烟的叫到身边,这么这么,嘱咐了他几句。 这茗烟是宝玉第一个得用的人,又年轻不懂事,现在听贾蔷说金荣这么欺负秦钟,连他爷宝玉都牵连在内,不给他点厉害,下次更嚣张了。 这茗烟本来就爱欺负人,现在得了这个信,又有贾蔷帮忙,就一头冲进去找金荣,也不叫金相公了,就说: “姓金的,你算啥东西!” 贾蔷就跺跺脚,故意整整衣服,看看太阳说:“是时候了。” 就先跟贾瑞说有事要先走一步。 贾瑞不敢强留他,只好让他走了。 这里茗烟先一把揪住金荣,问道:“我们干那事儿不干那事儿,关你屁事,反正没干你爹!你是好小子,出来跟你茗大爷比划比划!” 吓得满屋子的子弟都呆呆地看着。 贾瑞忙吆喝:“茗烟不得撒野!” 金荣气得脸发黄,说:“反了!奴才小子都敢这样,我只跟你主子说。” 就伸手要去抓打宝玉秦钟。 还没动手呢,就从脑后嗖的一声,飞来一块砚台,也不知道是谁扔的,幸好没打着,却打在别人的座位上,这个座位上是贾兰贾菌。 这贾菌也是荣国府近派的重孙,他妈妈也是寡妇,一个人守着贾菌。 贾菌跟贾兰最好,所以两人坐一桌。 谁知道贾菌年纪虽小,志气可大,特别淘气不怕人。 他在座位上冷眼看见金荣的朋友暗地里帮金荣,扔砚台打茗烟,没打着茗烟,落在他桌上,把一个磁砚水壶打碎了,溅了一桌子黑水。 贾菌哪能忍,就骂:“好混蛋们,这不都动手了吗!” 骂着,也抓起砚台要打回去。贾兰是个省事的,忙按住砚台,极力劝道:“好兄弟,跟咱们没关系。” 贾菌哪忍得住,就两手抱起书匣子,往那边扔过去。 到底是年纪小力气小,没扔到地方,刚到宝玉秦钟桌上就落下来了。 只听哗啦一声,砸在桌上,书啊纸啊笔啊砚啊撒了一桌,又把宝玉的一碗茶也砸得碗碎茶流。 贾菌就跳出来,要揪打那个扔砚台的。金荣这时候随手抓了一根毛竹大板,地方小人数多,哪经得起他舞动长板。 茗烟早挨了一下,乱嚷:“你们还不来动手!” 宝玉还有三个小厮:一个叫锄药,一个叫扫红,一个叫墨雨。 这三个哪有不淘气的,一起乱嚷:“小婊子养的!动兵器了!” 墨雨就拿起一根门闩,扫红锄药手里都是马鞭子,一窝蜂地冲上去。 贾瑞急得拦这个劝那个,谁听他的啊,闹得不可开交。 那些小顽童有的趁机帮着打太平拳凑热闹,有的胆小躲在一边,有的站在桌子上拍着手儿乱笑,喊着叫着。 一时间乱成一锅粥。 外面李贵等几个大仆人听见里面造反了,赶紧进来一起喝住。 问是啥原因,大家说法不一,这个这么说,那个那么说。 李贵先骂了茗烟他们四个一顿,撵了出去。 秦钟的头早撞到金荣的板上,起了一层油皮,宝玉正拿着褂子角给他揉呢,看见喝住了众人,就说: “李贵,收书!拉马来,我去回太爷去!我们被人欺负了,不敢说别的,守礼来告诉瑞大爷,瑞大爷反倒说我们不对,听着人家骂我们,还调唆他们打我们茗烟,连秦钟的头也打破了。还在这里读什么书!茗烟他也是为有人欺负我才这样的。不如散了吧。” 李贵劝道:“哥儿别着急。太爷有事回家去了,这时候为这点事儿去打扰他老人家,倒显得咱们没理。依我的主意,哪里的事儿哪里解决,何必去惊动他老人家。这都是瑞大爷的不是,太爷不在这儿,你老人家就是这学校里的老大了,大家都看着你呢。大家有了错,该打的打,该罚的罚,怎么闹到这地步还不管?” 贾瑞说:“我吆喝了他们都不听。” 李贵笑着说:“不怕你老人家生气,平时你就有点不正经,所以这些兄弟才不听。要是闹到太爷那儿去,连你也脱不了干系。还不快想办法解决了。” 宝玉说:“解决啥?我肯定要回去的!” 秦钟哭着说:“有金荣,我就不在这儿念书了。” 宝玉说:“这是为啥?难道有人能来,咱们倒来不得?我一定要回去跟大家说清楚,撵了金荣去。” 又问李贵:“金荣是哪一房的亲戚?” 李贵想了想说:“也不用问了。要是问起来,更伤了兄弟们的和气。” 茗烟在窗外说:“他是东胡同里璜大奶奶的侄儿。那算啥硬气的人,也来吓唬我们。璜大奶奶是他姑姑。你那姑妈就会拍马屁,给我们琏二奶奶跪着借东西。我就看不起她那样的主子奶奶!” 李贵赶紧喝止,说:“就你这小狗崽子知道,乱说啥!” 宝玉冷笑道:“我还当是谁的亲戚呢,原来是璜嫂子的侄儿,我就去问问他!” 说着就要走。叫茗烟进来包书。 茗烟包着书,又得意地说:“爷也不用自己去见,等我到他家,就说老太太有话问他呢,雇辆车拉进去,当着老太太问他,多省事。” 李贵忙喝道:“你要死啊!小心回去我先揍你,然后再回老爷太太,就说宝玉全是你调唆的。我好不容易劝好了一半,你又来个新法子。你闹了学堂,不想办法平息了,还往大里闹!” 茗烟这才不敢说话了。 此时贾瑞也怕事情闹大了,自己也脱不了干系,只得委屈着来央求秦钟,又央求宝玉。 一开始他们俩都不肯。 后来宝玉说:“不回去也行,只要让金荣赔个不是就罢了。” 金荣先是不肯,后来禁不住贾瑞也来逼他去赔不是,李贵等人也只好好言劝金荣说: “本来就是你惹的事儿,你不这样,这事怎么收场呢?” 金荣没办法,只得给秦钟作了个揖。 宝玉还不依,非要金荣磕头。 贾瑞只想赶紧把这事平息了,又悄悄劝金荣说: “俗话说得好:‘杀人不过头点地。’你既然惹出了事,就低低头,磕个头就完事儿了。” 金荣无奈,只得走上前来给秦钟磕头。 第30章 金寡妇受辱 话说金荣因为人多势众,又加上贾瑞勒令,只好赔了不是,给秦钟磕了头,宝玉这才不吵闹了。 大家散了学,金荣回到家,越想越气,嘟囔着: “秦钟不过是贾蓉的小舅子,又不是贾家的子孙,来附学读书,跟我也没啥两样。他就仗着宝玉跟他好,就目中无人。 他要是干点正经事,那也没啥可说的。 他平常就跟宝玉鬼鬼祟祟的,还当别人都是瞎子看不见呢。 今天他又去勾搭人,偏偏被我撞见了。就算闹出事来,我怕啥呀?” 他母亲胡氏听见他在那儿嘀嘀咕咕,就问: “你又跟谁置气呢?好不容易我求你姑妈去说了,你姑妈费了好大劲才在西府琏二奶奶跟前说了情,你才得了这个念书的地方。 要是不靠着人家,咱们家哪有本事请得起先生?再说人家学里,茶是现成的,饭也是现成的。 你这两年在那儿念书,家里还省了不少开销呢。省下来的钱,你又爱穿鲜亮衣服。 还有,要不是在那儿念书,你能认识薛大爷?那薛大爷一年不给就算了,这两年也帮了咱们七八十两银子呢。 你要是把这学房闹得待不下去了,再想找这么个地方,我告诉你,比登天还难! 你给我老老实实地玩一会儿就去睡觉,那才好呢。” 于是金荣忍气吞声,不一会儿就去睡了。 第二天照旧去上学。这事儿咱就先不说了。 再说金荣他姑姑,原来许给了贾家玉字辈的嫡派,叫贾璜。 不过他们家族可不像宁荣二府那么有钱有势,这也不用细说了。 这贾璜夫妻守着点小产业,又时常到宁荣二府去请请安,还会奉承凤姐儿和尤氏,所以凤姐儿尤氏也时常资助他们,他们才能过日子。 这天正好天气晴朗,家里也没事,就带着一个婆子,坐上车,来看看寡嫂和侄儿。 闲聊的时候,金荣的母亲就把昨天贾家学房里的事儿,从头到尾一五一十地跟小姑子说了。 这璜大奶奶一听,那火“噌”地就上来了,说:“这秦钟小崽子是贾门的亲戚,难道荣儿不是贾门的亲戚?人可别太势利了,再说他们都干的啥有脸的好事!就是宝玉,也犯不着这么向着他。等我去东府瞧瞧我们珍大奶奶,再跟秦钟他姐姐说说,让她评评这个理。” 金荣的母亲一听这话,急得不行,忙说:“都怪我嘴快,告诉了姑奶奶,求姑奶奶别去,别管他们谁对谁错。要是闹起来,咱在那儿哪站得住脚。要是站不住脚,家里不但请不起先生,还得在他身上多花好多钱呢。” 璜大奶奶说:“哪管得了那么多,等我说了,看看到底咋样!” 也不听嫂子劝,一面叫老婆子看好车,就坐上往宁府去了。 到了宁府,进了车门,在东边小角门前下了车,进去见了贾珍的妻子尤氏。 也不敢摆架子,客客气气地寒暄了一番,说了些闲话,才问:“今天咋没看见蓉大奶奶呢?” 尤氏说: “她这些日子也不知道咋了,月经两个多月没来了。 请大夫瞧了,又说不是怀孕。 这两天,一到下午就懒得动,话也不想说,眼神也发晕。 我跟她说:‘你别拘礼,早晚不用照例来请安,好好养着就行。 就是有亲戚来,有我呢。要是长辈怪你,等我替你解释。’ 连蓉哥我都嘱咐了,我说:‘你不许累着她,不许惹她生气,让她静静养着就好了。她要是想吃啥,只管到我这儿来拿。要是我这儿没有,就去你琏二婶子那儿要。要是她有个好歹,你再想娶这么个模样好、性情好的媳妇,打着灯笼都找不着。’ 她这为人行事,哪个亲戚、哪个长辈不喜欢她?所以我这两天可心烦了,急得不得了。 偏偏今天早晨她兄弟来看她,谁知道那小孩子不懂事,看见他姐姐不舒服,就算有事儿也不该跟她说呀,别说是这么点小事,就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也不该说。 谁知道他们昨天在学房里打架,也不知道是哪儿来附学的一个人欺负了他。 还说了些不干不净的话,都告诉她姐姐了。婶子,你是知道那媳妇的:看着见了人有说有笑,会办事儿,可她心细,心思又重,不管听见啥话,都得琢磨个三天五天的。这病就是从这性子上思虑出来的。 今天听说有人欺负了她兄弟,又是恼又是气。恼的是那些狐朋狗友搬弄是非,气的是她兄弟不好好念书,在学里吵闹。 她听了这事儿,今天连早饭都没吃。我听见了,就去她那儿安慰了她一会儿,又劝了她兄弟一会儿。 我叫她兄弟到那边府里找宝玉去了,我看着她喝了半盏燕窝汤,我才过来。 婶子,你说我心焦不心焦?再说现在也没个好大夫,一想到她这病,我心里就像针扎似的。你们知道有啥好大夫不?” 金氏听了半天话,把刚才在嫂子家那股要去找秦氏理论的气势,早吓得扔到爪哇国去了。 听见尤氏问有没有好大夫,连忙回答:“我们也没听说有啥好大夫。现在听大奶奶这么一说,说不定还是怀孕呢。嫂子可别让人瞎治。要是认错了,那可不得了。” 尤氏说:“可不是嘛。” 正说着呢,贾珍从外面进来,看见金氏,就问尤氏:“这不是璜大奶奶吗?” 金氏赶紧给贾珍请安。 贾珍跟尤氏说:“让大妹妹吃了饭再走。” 说完就到那屋里去了。 金氏本来是要找秦氏说说秦钟欺负她侄儿的事儿,听见秦氏有病,不但不能说,也不敢提了。 而且贾珍尤氏又对她这么好,她反倒由怒转喜,又说了一会儿话,才走了。 金氏走了以后,贾珍才过来坐下,问尤氏:“今天她来有啥事儿吗?” 尤氏回答: “倒也没说啥。一进来的时候,脸上好像有点生气的样子,说了半天话,又提起媳妇这病,她脸色才慢慢好了。 你又叫她吃饭,她听说媳妇病了,也不好意思光坐着,又说了几句闲话就走了,也没求啥事儿。 现在说说媳妇这病,你赶紧找个好大夫来给她瞧瞧要紧,可别耽误了。 现在咱们家请的这些大夫,都不咋地,一个个都是听人说啥他就跟着说啥,人怎么说,他就加几句文绉绉的话再说一遍。 倒是挺殷勤,三四个人一天轮流着来四五趟看脉。他们商量着开个方子,吃了也不见效,还弄得一天换四五套衣服,坐起来见大夫,其实对病人一点好处都没有。” 贾珍说:“可不是嘛。这孩子也糊涂,何必换来换去的,要是再着凉了,更麻烦。 衣裳再好有啥用,孩子的身子要紧,就是一天穿一套新的,也不值啥。 我正进来要跟你说呢:刚才冯紫英来看我,看见我有点不高兴,就问我咋了。我就告诉他说,媳妇身子很不舒服,因为找不到好太医,也不知道是怀孕还是生病,也不知道有没有妨碍,所以我这两天心里着急。 冯紫英就说他有个小时候的老师,姓张叫友士,学问可大了,医术也很高,还能断人生死。 今年是来给他儿子捐官的,现在住在他家呢。这么看来,说不定媳妇的病在他手里就能治好呢。我马上派人拿着我的名帖去请了。 要是今天天晚了他来不了,明天肯定来。而且冯紫英又马上回家亲自去求他,一定让他来瞧瞧。等这个张先生来了再说吧。” 第31章 张太医论病 尤氏听了,心里很高兴,就说:“后天是太爷的生日,到底咋办呢?” 贾珍说:“我刚才去太爷那儿请安,还请太爷来家受一受大家的礼。 太爷说:‘我清净惯了,不愿意去你们那是非场里闹。你们肯定说是我的生日,要让我去受众人的头,还不如你把我以前注的《阴骘文》好好写出来刻了,比让我无故受众人的头强百倍呢。要是后天这两天一家人要来,你就在家好好款待他们就行。也不用给我送啥东西来,连你后天也别来,你要是心里不安,你今天就给我磕个头。要是后天你要来,又带着好多人来闹我,我可跟你没完。’ 太爷这么说了又说,后天我是不敢去了。把来升叫来,吩咐他准备两天的筵席。” 尤氏就叫人把贾蓉叫来:“吩咐来升按照老规矩准备两天的筵席,要丰盛。你再亲自去西府请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和你琏二婶子来逛逛。你父亲今天又听说了一个好大夫,已经派人去请了,想必明天一定来。你把你媳妇这些日子的病症细细地跟他说说。” 贾蓉一一答应着出去了。 正好刚才去冯紫英家请那个先生的小子回来了,就回话说: “奴才刚才到了冯大爷家,拿着老爷的名帖请那先生去。 那先生说:‘刚才这里大爷也跟我说了。但是我今天拜了一天的客,才回到家,现在实在没精神,就是去了府上也不能看脉。’ 他说等休息一夜,明天一定到府上。他还说,他‘学问不高,医术也不精,本来不敢当这么重的推荐,因为我们冯大爷和府上的大人都这么说了,又不得不去,你先替我回明大人。大人的名帖我实在不敢当。’还是让奴才把名帖拿回来了。哥儿替奴才回一声儿吧。” 贾蓉转身又进去,回了贾珍尤氏的话,才出来叫来升,吩咐他准备两天筵席的事儿。 来升听了,就去照办了。咱先不说这个了。 再说第二天中午,有人回话说:“请的那张先生来了。” 贾珍就把他请到大厅坐下。 喝了茶,贾珍才开口说:“昨天承蒙冯大爷介绍老先生的人品学问,又听说您精通医术,我真是佩服得不得了。” 张先生说:“我就是个粗俗的人,见识浅陋,昨天因为冯大爷说了,知道大人您谦虚礼贤下士,又派人来请,我哪敢不来。但我实在没什么真本事,真是惭愧。” 贾珍说:“先生别太谦虚了。就请先生进去看看我儿媳妇,全靠您高明的医术,让我们放心。” 于是,贾蓉带着张先生进去。 到了贾蓉的屋子,看见秦氏,贾蓉就对张先生说:“这就是我媳妇。” 贾蓉说:“请先生坐下,我先把我媳妇的病说一说,再看脉怎么样?” 那先生说:“依我看,还是先看脉再说。我第一次来府上,也不了解情况,但是我们冯大爷一定要我来看看,我不得不来。现在看了脉息,看看我说得对不对,再把这些日子的病势讲讲,大家商量个方子,能用不能用,到时候大爷再决定。” 贾蓉说:“先生实在高明,现在真是相见恨晚。就请先生看看脉息,能不能治,好让我父母放心。” 于是家里的媳妇们捧来大迎枕,一面给秦氏拉着袖口,露出脉来。 先生伸手按在秦氏右手脉上,数了一会儿脉搏,又换了左手,也是一样。诊完脉息,先生说:“我们到外面坐吧。” 贾蓉就和先生到外间房里床上坐下,一个婆子端来茶。 贾蓉说:“先生请茶。” 陪着先生喝了茶,贾蓉就问:“先生看这脉息,还能治不?” 先生说:“看尊夫人这脉息:左寸沉数,左关沉伏,右寸细而无力,右关需而无神。左寸沉数,是心气虚而生火;左关沉伏,是肝家气滞血亏;右寸细而无力,是肺经气分太虚;右关需而无神,是脾土被肝木克制。心气虚而生火,就会月经不调,晚上睡不着觉;肝家血亏气滞,肯定肋下疼胀,月经推迟,心中发热;肺经气分太虚,就会时不时头晕,寅卯时肯定会出汗,像坐在船上一样;脾土被肝木克制,肯定不想吃饭,精神倦怠,四肢酸软。 依我看这脉息,应该有这些症状才对。要是把这个脉当成怀孕的喜脉,那我可不敢这么认为。” 旁边一个贴身伺候的婆子说:“可不是嘛。先生说得真准,都不用我们说了。现在我们家里有好几位太医老爷瞧着呢,都没说得这么确切。有一个说是喜脉,有一个说是病,这个说没关系,那个说怕冬至,总没个准话。求老爷给我们说明白点儿。” 那先生笑着说:“大奶奶这个症候,可是被那些人给耽误了。要是在第一次来月经的时候就用药治,不但不会有今天的病,而且现在都全好了。现在把病耽误到这个地步,也是应该有这个灾。依我看,这病还有三分能吃了我的药看看,要是晚上能睡着觉,那就又多了两分把握。 依我看这脉息:大奶奶是个心性高强、聪明过人的人,太聪明了,就会不如意的事儿多,不如意的事儿多,就会思虑过度。这病是忧虑伤脾,肝木太旺,经血所以不能按时来。大奶奶以前来月经的日子问一问,肯定不是缩短,肯定是延长的。是不是?” 这婆子回答:“可不是嘛,从没有缩短过,有时候长两天三天,甚至十天都有。” 先生听了说:“妙啊!这就是病源了。以前要是能吃养心调经的药,哪至于到这个地步。现在明显是水亏木旺的症候。等我开个方子看看。” 于是写了方子,递给贾蓉,上面写着: 益气养荣补脾和肝汤 人参二钱、白术白术(土炒)、云苓三钱、熟地四钱 归身二钱(酒洗)、白芍白芍(炒)、川芎川芎、黄芪三钱 香附米二钱(制)、醋柴胡八分、怀山怀山药(炒)、真阿胶二钱(蛤粉炒) 延胡索钱半(酒炒)、炙甘草八分 引用建莲建莲子(去心)、红枣二枚。 贾蓉看了,说:“高明得很。还要请教先生,这病对性命到底有没有妨碍?” 先生笑着说:“大爷是个聪明人。人病到这个地步,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吃了这药也得看缘分。依我看,今年一冬是没事的。总是过了春分,就有希望全好了。” 贾蓉也是个聪明人,也不再往下细问了。 于是贾蓉送了先生走,把这药方子和脉案都给贾珍看了,把先生说的话也都回了贾珍和尤氏。 尤氏跟贾珍说:“从来大夫都不像他说得这么痛快,想必用的药也不错。” 贾珍说:“人家本来就不是混饭吃、久惯行医的人。因为冯紫英跟我们好,好不容易求了他来。既然有这个人,媳妇的病说不定就能好了。他那方子上有人参,就用前几天买的那一斤好的。” 贾蓉听了,才出来叫人打药去煎给秦氏吃。不知道秦氏吃了这药病势怎么样,且听下回分解。 第32章 宁府排家宴 话说这天是贾敬的寿辰,贾珍先把上等好吃的东西、稀奇的果品装了十六个大捧盒,让贾蓉带着家下人等给贾敬送去,还跟贾蓉说: “你留神看看太爷喜欢不喜欢,然后行个礼。你就说:‘我父亲遵照太爷的话不敢来,在家里率领全家都向太爷行了礼了。’”贾蓉听完,就带着人去了。 这时候渐渐有人来了。 先是贾琏、贾蔷到了,先看看各处的座位,还问:“有啥好玩的不?” 家人回答:“我们爷本来打算请太爷今天来家,所以没敢准备玩意儿。前些天听说太爷又不来了,现在叫奴才们找了一班小戏儿和一档子打十番的,都在园子里戏台上准备好了。” 接着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儿、宝玉也都来了,贾珍和尤氏把他们接了进去。 尤氏的母亲已经在这儿了。 大家见过面,互相让了座。 贾珍和尤氏亲自递了茶,说道:“老太太本来就是老祖宗,我父亲又是侄儿,这样的日子,本来不敢请她老人家,但是这个时候天气正凉爽,满园的菊花又盛开,想请老祖宗过来散散心,看着众儿孙热闹热闹,就是这个意思。谁知道老祖宗又不肯赏脸。” 凤姐儿还没等王夫人开口,就先说:“老太太昨天还说要来呢,因为晚上看着宝兄弟他们吃桃子,老人家嘴馋,吃了大半个,五更天的时候就起来了两次,今天早晨觉得身子有点疲倦。就让我回大爷,今天肯定来不了了,说有好吃的要几样,还要很烂的。” 贾珍听了笑道:“我说老祖宗是爱热闹的,今天不来,肯定有原因,要是这样那就行了。” 王夫人说:“前些天听你大妹妹说,蓉哥儿媳妇身上有点不大好,到底怎么样了?” 尤氏说:“她这病得的也奇怪。上个月中秋还跟着老太太、太太们玩了半夜,回家还好好的。到了二十号以后,一天比一天懒,也不想吃东西,这都快半个多月了。月经又有两个月没来了。” 邢夫人接着说:“别是怀孕了吧?” 正说着呢,外面有人回话说:“大老爷、二老爷和一家子的爷们都来了,在厅上呢。” 贾珍连忙出去了。 这时候尤氏才说:“以前大夫也有说是怀孕的。昨天冯紫英推荐了他以前的一个老师,医道很好,瞧了说不是怀孕,竟然是个很严重的病症。昨天开了方子,吃了一剂药,今天头眩晕的情况稍微好了点,别的也没见有啥大的效果。” 凤姐儿说:“我说她要是不是十分支持不住,今天这样的日子,肯定会挣扎着来。” 尤氏说:“你是初三那天在这里见到她的,她强撑着半天,也是因为你们娘儿俩好,她才舍不得走。” 凤姐儿听了,眼圈红了半天,半天才说:“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个年纪,要是因为这个病有个啥三长两短,活着还有啥意思!” 正说话的时候,贾蓉进来了,给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儿都请了安,然后回尤氏说: “刚才我去给太爷送吃的,还回话说我父亲在家里伺候老爷们,款待一家子的爷们,遵照太爷的话不敢来。太爷听了很高兴,说:‘这才对。’还叫告诉我父亲母亲好好伺候太爷太太们,叫我好好伺候叔叔婶子们和哥哥们。还说那《阴骘文》,赶紧刻出来,印一万张散给人。我把这些话都回我父亲了。我这会子得赶紧出去打发太爷们和合家爷们吃饭。” 凤姐儿说:“蓉哥儿,你站住。你媳妇今天到底怎么样了?” 贾蓉皱着眉头说:“不好呗!婶子回去瞧瞧就知道了。”于是贾蓉出去了。 这里尤氏问邢夫人、王夫人:“太太们在这里吃饭呢,还是去园子里吃好?小戏儿现在在园子里准备好了。” 王夫人跟邢夫人说:“我们干脆吃了饭再过去吧,也省些事儿。” 邢夫人说:“很好。” 于是尤氏就吩咐媳妇婆子们:“快送饭来。” 门外的人一齐答应了一声,都各自端着自己的去了。 不一会儿,摆上了饭。 尤氏让邢夫人、王夫人和她母亲都坐上座,她和凤姐儿、宝玉坐在旁边。 邢夫人、王夫人说:“我们来本来是给大老爷拜寿,这不是成了我们来过生日了吗?” 凤姐儿说:“大老爷本来就喜欢安静,已经修炼得像神仙了。太太们这么一说,这就叫‘心到神知’了。” 一句话说得满屋子的人都笑了起来。 于是,尤氏的母亲和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儿都吃完饭,漱了口,净了手,才说要往园子里去。 贾蓉进来跟尤氏说:“老爷们和众位叔叔哥哥兄弟们也都吃完饭了。大老爷说家里有事,二老爷不爱听戏又怕人闹得慌,都走了。别的一家子爷们都被琏二叔和蔷兄弟让过去听戏去了。刚才南安郡王、东平郡王、西宁郡王、北静郡王四家王爷,还有镇国公牛府等六家,忠靖侯史府等八家,都差人拿着名帖送寿礼来,都回了我父亲,先收在帐房里了,礼单都登记好了。老爷回谢的名帖都交给各来人了,各来人也都按惯例赏了,众来人都吃了饭才走。母亲该请二位太太、老娘、婶子都到园子里坐着去。” 尤氏说:“也是刚吃完饭,就要过去了。” 凤姐儿说:“我回太太,我先去瞧瞧蓉哥儿媳妇,我再过去。” 王夫人说:“很对,我们都要去瞧瞧她,就怕她嫌闹得慌,说我们问她好就行了。” 尤氏说:“好妹妹,媳妇听你的话,你去开导开导她,我也放心。你就快点到园子里来。” 宝玉也要跟着凤姐儿去瞧秦氏,王夫人说:“你看看就过去吧,那是侄儿媳妇。” 于是尤氏请了邢夫人、王夫人和她母亲都去会芳园了。 凤姐儿和宝玉这才跟贾蓉一起到秦氏这边来。 进了房门,悄悄地走到里间房门口,秦氏看见了,就要站起来,凤姐儿说:“快别起来,看起猛了头晕。” 于是凤姐儿紧走了两步,拉住秦氏的手,说:“我的奶奶!怎么几天不见,就瘦成这样了!” 于是就坐在秦氏坐的褥子上。宝玉也问了好,坐在对面椅子上。 贾蓉叫:“快倒茶来,婶子和二叔在上房还没喝茶呢。” 秦氏拉着凤姐儿的手,强笑着说: “这都是我没福气。这样的人家,公公婆婆把我当自己的女儿一样对待。婶娘的侄儿虽说年轻,但是他尊敬我,我也尊敬他,从来没有红过脸。就是一家子的长辈同辈之中,除了婶娘不用说了,别人也没有不疼我的,也没有跟我不好的。 这如今得了这个病,把我那要强的心一分也没了。在公婆跟前还没孝顺一天,就是婶娘这么疼我,我就算有十分孝顺的心,现在也不行了。我自己想着,未必能熬得过今年去呢。” 宝玉正盯着那《海棠春睡图》和秦太虚写的“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笼人是酒香”的对联,不知不觉想起在这里睡午觉梦到“太虚幻境”的事儿来。 正出神呢,听到秦氏说了这些话,就像万箭攒心一样,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下来了。凤姐儿心里虽然十分难过,但是怕病人看见大家这个样子反而更心酸,就不是来开导劝解的意思了。 看见宝玉这个样子,就说:“宝兄弟,你也太婆婆妈妈的了。她病人不过是这么说说,哪里就到那个地步了?再说能多大年纪的人啊,稍微病一下就这么想那么想的,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添病吗?” 贾蓉说:“她这病也不用别的,只要能吃些饮食就不怕了。” 凤姐儿说:“宝兄弟,太太叫你快过去呢。你别在这里一直这样,倒让你媳妇心里也不好。太太那里又惦记着你。” 又跟贾蓉说:“你先跟你宝叔叔过去吧,我再坐一会儿。” 贾蓉听说,就跟宝玉一起去会芳园了。 这里凤姐儿又劝解了秦氏一番,又低声说了很多贴心话。 尤氏派人请了两三遍,凤姐儿才跟秦氏说:“你好好养着吧,我再来看你。应该你这病会好,所以前些天就有人推荐了这个好大夫来,再也不用怕了。” 第33章 贾瑞起淫心 秦氏笑着说:“任凭是神仙也好,能治得了病治不了命。婶子,我知道我这病不过是在挨日子。” 凤姐儿说:“你别光这么想,病怎么能好呢?总要想开了才是。况且听大夫说,要是不治,怕春天不好呢。现在才九月半,还有四五个月的时间,什么病治不好呢?咱们要是不能吃人参的人家,这就难说了,你公公婆婆听见能治好你,别说一天二钱人参,就是二斤也吃得起。好好养着吧,我去园子里了。” 秦氏又说:“婶子,恕我不能跟过去了。闲了的时候还求婶子常过来看看我,咱们娘儿们坐坐,多说几回话。” 凤姐儿听了,不觉得眼圈又红了,就说:“我得了空一定常来看你。” 于是凤姐儿带着跟来的婆子丫头和宁府的媳妇婆子们,从里头绕进园子的便门来。 只见:黄花满地,白柳横坡。 小桥通着若耶之溪,曲径接着天台之路。 石中清流激湍,篱落飘香;树头红叶翩翻,疏林如画。 西风乍紧,刚停了莺啼;暖日当暄,又添了蛩语。 遥望东南,建着几处依山的榭;纵观西北,结着三间临水的轩。 笙簧盈耳,别有幽情;罗绮穿林,倍添韵致。 凤姐儿正看着园中的景致,一步一步走来赞赏着。 突然从假山石后走过来一个人,向前对凤姐儿说:“请嫂子安。” 凤姐儿猛然看见了,把身子往后一退,说:“这是瑞大爷不是?” 贾瑞说:“嫂子连我也不认识了?不是我是谁!” 凤姐儿说:“不是不认识,猛然一见,没想到是大爷到这里来了。” 贾瑞说:“也是我和嫂子有缘。我刚才偷偷溜出席,在这个清净地方散散步,没想到就遇见嫂子也从这里来。这不是有缘吗?” 一边说着,一边眼睛不住地瞅着凤姐儿。 凤姐儿是个聪明人,看见他这个样子,怎么能猜不透八九分呢,就向贾瑞假意含笑道: “怪不得你哥哥时常提起你,说你很好。今天见了,听你说这几句话,就知道你是个聪明和气的人了。这会子我要到太太们那里去,不能和你说话,等有空了咱们再说话。” 贾瑞说:“我要到嫂子家里去请安,又怕嫂子年轻,不肯轻易见人。” 凤姐儿假意笑道:“一家子骨肉,说什么年轻不年轻的话。” 贾瑞听了这话,再没想到今天有这个奇遇,那神情模样更加不堪了。 凤姐儿说:“你快入席去吧,小心他们抓住罚你酒。” 贾瑞听了,身上都木了半边,慢慢走着,一面回过头来看。 凤姐儿故意把脚步放慢了些,看见他走远了,心里暗暗想:“这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哪里有这样禽兽的人。他要是这样,什么时候叫他死在我手里,他才知道我的手段!” 于是凤姐儿才移步往前走。 转过了一重山坡,看见两三个婆子慌慌张张地走来,看见凤姐儿,笑着说:“我们奶奶见二奶奶一直不来,急得不得了,叫奴才们又来请奶奶来了。” 凤姐儿说:“你们奶奶就是个急脚鬼。” 凤姐儿慢慢走着,问:“戏唱了几出了?” 那婆子回答:“有八九出了。” 说话之间,已经来到了天香楼的后门,看见宝玉和一群丫头们在那里玩呢。 凤姐儿说:“宝兄弟,别太淘气了。” 有一个丫头说:“太太们都在楼上坐着呢,请奶奶就从这边上去吧。” 凤姐儿听了,提着衣服上了楼,看见尤氏已经在楼梯口等着呢。 尤氏笑着说:“你们娘儿俩太好了,见了面就舍不得来了。你明天搬来和他住着吧。你坐下,我先敬你一杯。” 于是凤姐儿在邢王二夫人前告了坐,又在尤氏的母亲前周旋了一番,还是和尤氏坐在一桌上吃酒听戏。 尤氏叫拿戏单来,让凤姐儿点戏,凤姐儿说:“亲家太太和太太们在这里,我哪里敢点。” 邢夫人王夫人说:“我们和亲家太太都点了好几出了,你点两出好的我们听。” 凤姐儿站起身来答应了一声,才接过戏单,从头一看,点了一出《还魂》,一出《弹词》,递过戏单说:“现在唱的这《双官诰》,唱完了,再唱这两出,也就是时候了。” 王夫人说:“可不是呢,也该趁早叫你哥哥嫂子歇歇,他们又心里不静。” 尤氏说:“太太们又不常过来,娘儿们多坐一会儿才有趣,天还早呢。” 凤姐儿站起身来望楼下一看,说:“爷们都去哪儿了?” 旁边一个婆子说:“爷们才到凝曦轩,带着打十番的去那里吃酒了。” 凤姐儿说:“在这里不方便,背地里又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尤氏笑着说:“哪里都像你这么正经人呢。” 于是说说笑笑,点的戏都唱完了,才撤下酒席,摆上饭来。 吃完了,大家才出园子来,到上房坐下,喝了茶,才叫准备车,向尤氏的母亲告了辞。 尤氏率领众姬妾和家下婆子媳妇们才送出来,贾珍率领众子侄都在车旁侍立,等着呢,看见邢夫人、王夫人说:“二位婶子明天还过来逛逛。” 王夫人说:“算了,我们今天坐了一整天,也乏了,明天歇歇吧。” 于是都上车去了。 贾瑞还不时地拿眼睛瞅着凤姐儿。 贾珍等进去后,李贵才拉过马来,宝玉骑上,跟着王夫人走了。 这里贾珍同一家子的弟兄子侄吃过了晚饭,大家才散了。 第二天,还是众族人等闹了一天,这就不用细说了。 从这以后凤姐儿不时亲自来看秦氏。 秦氏有时候好几天,有时候还是那样。 贾珍、尤氏、贾蓉好不焦心。 再说贾瑞到荣府来了几次,偏偏都遇见凤姐儿往宁府那边去了。 这一年正是十一月三十日冬至。到交节的那几天,贾母、王夫人、凤姐儿天天差人去看秦氏,回来的人都说:“这几天也没见添病,也不见好。” 王夫人跟贾母说:“这个症候,遇到这样的大节不添病,就有很大的指望了。” 贾母说:“可不是嘛,好个孩子,要是有个什么原因,可不叫人疼死。” 说着,一阵心酸,叫凤姐儿说:“你们娘儿俩也好了一场,明天大初一,过了明天,你后天再去看看她。你仔细瞧瞧她那情况,要是好点了,你回来告诉我,我也高兴高兴。那孩子平时爱吃的,你也常叫人做些给她送过去。” 凤姐儿一一答应了。 到了初二,吃了早饭,来到宁府,看见秦氏的情况,虽然没怎么添病,但是脸上身上的肉都瘦干了。 于是和秦氏坐了半天,说了些闲话,又把这病无妨的话开导了一遍。 秦氏说:“好不好,春天就知道了。现在过了冬至,又没怎么样,说不定能好呢。婶子回老太太、太太放心吧。昨天老太太赏的那枣泥馅的山药糕,我倒吃了两块,好像还能消化。” 凤姐儿说:“明天再给你送来。我到你婆婆那里瞧瞧,就要赶着回去回老太太的话去。” 秦氏说:“婶子替我向老太太、太太请安吧。” 凤姐儿答应着就出来了,到了尤氏上房坐下。 尤氏说:“你冷眼瞧瞧媳妇怎么样?” 凤姐儿低了半天头,说:“这实在没办法了。你也该把一应的后事用的东西给她料理料理,冲一冲也好。” 尤氏说:“我也叫人暗暗准备了。就是那件东西找不到好木头,暂且慢慢办吧。” 于是凤姐儿喝了茶,说了一会儿话,说:“我要赶紧回去回老太太的话去呢。” 尤氏说:“你可慢慢说,别吓着老太太。” 凤姐儿说:“我知道。” 于是凤姐儿就回来了。 到了家中,见了贾母,说:“蓉哥儿媳妇请老太太安,给老太太磕头,说她好些了,求老祖宗放心吧。她再稍微好点,还要给老祖宗磕头请安来呢。” 贾母说:“你看她怎么样?” 凤姐儿说:“暂且无妨,精神还好呢。” 贾母听了,沉吟了半日,因向凤姐儿说:“你换换衣服歇歇去罢。” 凤姐儿答应着出来,见过了王夫人,到了家中,平儿将烘的家常的衣服给凤姐儿换了。 凤姐儿方坐下,问道:“家里没有什么事么?” 平儿方端了茶来,递了过去,说道:“没有什么事。就是那三百银子的利银,旺儿媳妇送进来,我收了。再有瑞大爷使人来打听奶奶在家没有,他要来请安说话。” 凤姐儿听了,哼了一声,说道:“这畜生合该作死,看他来了怎么样!” 平儿因问道:“这瑞大爷是因什么只管来?” 凤姐儿遂将九月里宁府园子里遇见他的光景,他说的话,都告诉了平儿。 平儿说道:“癞蛤蟆想天鹅肉吃,没人伦的混帐东西,起这个念头,叫他不得好死!” 凤姐儿道:“等他来了,我自有道理。” 且说贾瑞那边,一心惦记着凤姐儿,只盼着能再见到她。 等了几日,终于找着个机会又往荣府来。他满心欢喜地来到凤姐儿住处,却不知自己正一步步走进凤姐儿设好的陷阱。 贾瑞见了凤姐儿,那脸上的表情简直没法看,满脸谄媚地说:“嫂子,可把我给想坏了。” 凤姐儿心中冷笑,面上却假意温柔地说:“瑞大爷,这是怎么说的,可不敢这么轻薄。” 贾瑞哪里听得进去,只一个劲儿地往前凑,嘴里还说着些不三不四的话。 凤姐儿眼珠一转,计上心来,说道:“瑞大爷,这大白天的也不方便说话,晚上你到西边那间空屋子里等我。” 贾瑞一听,乐得找不着北了,连连点头答应。 到了晚上,贾瑞果然傻乎乎地去了那间空屋子等着。 可他左等右等,也不见凤姐儿的影子。正着急呢,突然进来一个人,贾瑞还以为是凤姐儿,高兴得扑上去,结果却发现是个男的。 这可把贾瑞吓得够呛,转身就想跑。 可哪还跑得掉啊,被那几个人一顿好打。 贾瑞吃了这个大亏,却还不死心,还想着凤姐儿。他也不想想,自己这是惹了个什么样的厉害人物。 这贾瑞啊,真是色迷心窍,不知死活。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34章 毒设相思局 话说凤姐正跟平儿唠嗑呢,就有人回话说:“瑞大爷来了。” 凤姐赶紧下令:“快请进来。” 贾瑞一看凤姐让他进去,心里那叫一个美,急忙就进了屋,见到凤姐,满脸堆笑,一个劲儿地问好。 凤姐呢,也装出一副热情的样子,又是让茶又是让坐。 贾瑞瞅着凤姐那打扮,整个人都酥了,眼睛直勾勾地问:“二哥哥咋还不回来呢?” 凤姐说:“谁知道啥原因呢。” 贾瑞笑嘻嘻地说:“别是路上被啥人给绊住脚了,舍不得回来呗。” 凤姐说:“也说不定呢。男人嘛,见一个爱一个的多了去了。” 贾瑞赶紧说:“嫂子这话可不对,我就不是那样的人。” 凤姐笑着说:“像你这样的人可不多见,十个里也挑不出一个来。” 贾瑞一听,乐得抓耳挠腮,又说:“嫂子天天也怪闷的吧。” 凤姐说:“可不是嘛,就盼着有个人来说说话解解闷儿。” 贾瑞马上接话:“我天天闲着呢,天天来给嫂子解闷咋样?” 凤姐笑骂道:“你哄我呢吧,你哪能舍得往我这儿来。” 贾瑞连忙发誓:“我在嫂子跟前要是有半句谎话,天打雷劈!我平时听人说嫂子厉害,在你跟前一点错都不能犯,所以有点怕。现在看嫂子是个有说有笑特别疼人的,我咋能不来呢,死了都愿意!” 凤姐笑着说:“果然你是个明白人,比贾蓉他们强多了。我看贾蓉他们长得清秀,还以为他们机灵呢,谁知道是两个糊涂虫,一点都不懂人心。” 贾瑞听了这话,心里那叫一个美,不由自主地又往前凑了凑,眼睛盯着凤姐的荷包看,还问戴着啥戒指。 凤姐小声说:“正经点,别让丫头们看笑话。” 贾瑞就像听到了圣旨一样,赶紧往后退。凤姐笑着说:“你该走了。” 贾瑞说:“我再坐会儿呗,嫂子可真狠心。” 凤姐又小声说:“大白天的,人来人往,你在这儿不方便。你先回去,等晚上起了更,你悄悄到西边穿堂儿等我。” 贾瑞一听,跟得了宝贝似的,忙问:“你可别骗我。那儿人多,咋躲呀?” 凤姐说:“你放心。我把上夜的小厮都放假了,两边门一关,就没别人了。” 贾瑞听了,高兴得不行,赶紧告辞走了,心里觉得这下肯定能得手。 盼到了晚上,贾瑞果然偷偷摸摸地进了荣府,趁着关门的时候,钻进了穿堂。 一看,嘿,漆黑一片,一个人都没有。 往贾母那边去的门已经锁上了,只有向东的门没关。 贾瑞竖着耳朵听,半天也没人来。 突然听到“咯噔”一声,东边的门也关上了。贾瑞急得不敢出声,只能悄悄出来,想把门弄开,可门关得死死的。 这时候想出去也出不去了,南北都是大墙,想跳也没地方爬。 这屋里又是穿堂风,空荡荡的,现在是腊月天,夜又长,风呼呼地吹,冷得刺骨,贾瑞这一夜差点没冻死。 好不容易盼到早上,一个老婆子先把东门打开了,进去叫开西门。 贾瑞瞅着老婆子背对着他,一溜烟地抱着肩膀跑了出来。 幸好天还早,人都没起,他从后门一路跑回了家。 原来贾瑞父母早死了,就他爷爷贾代儒教养他。 贾代儒平时管得可严了,不许贾瑞随便出门,就怕他在外面喝酒赌钱,耽误学业。 现在看到他一夜没回来,就认定他在外面不是喝酒就是赌钱,要么就是嫖娼宿妓,哪能想到还有这档子事儿呢。所以气了一晚上。 贾瑞也吓得够呛,回来只能撒谎,说:“去舅舅家了,天黑了,舅舅留我住了一夜。” 贾代儒说:“你出门向来得跟我报告,咋能自己就跑出去了?就冲这也该打,何况你还撒谎。” 于是狠狠地打了贾瑞三四十板子,还不许他吃饭,让他跪在院子里读文章,非得补出十天的功课才行。 贾瑞冻了一夜,又挨了打,还饿着肚子,跪在风里读文章,那叫一个惨。 可这贾瑞色心不改,过了两天,一有机会又来找凤姐。 凤姐故意埋怨他说话不算数,贾瑞急得赌咒发誓。 凤姐一看他自投罗网,就想再想个办法让他知道厉害,改了这毛病,于是又约他说:“今天晚上,你别去那儿了。你在我这房后的小过道里那间空屋子等我,可别莽撞。” 贾瑞说:“真的?” 凤姐说:“谁哄你呀,你不信就别来。” 贾瑞说:“来,来,来。死也来!” 凤姐说:“这会儿你先走吧。” 贾瑞觉得晚上肯定能成,就先走了。 凤姐这边呢,开始安排人,设下圈套。 贾瑞就盼着晚上快点来,可偏巧家里来了亲戚,一直等到吃了晚饭才有空。 这天已经掌灯的时候了。 又等他爷爷睡下了,他才溜进荣府,直奔那夹道里的屋子等着,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那儿干转。 左等不见人,右等也没动静,心里就想:“别是又不来了,再冻我一夜可咋办?” 正瞎琢磨呢,就看见黑乎乎地来了一个人。 贾瑞认定是凤姐,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像饿虎扑食一样,等那人刚到门前,他就像猫抓老鼠似的,抱住就喊:“亲嫂子,等死我了。” 说着,抱到屋里炕上就亲嘴扯裤子,嘴里“亲娘”“亲爹”地乱叫。 那人一声不吭。 贾瑞拉下自己的裤子,硬邦邦地就想往里进。 突然灯光一闪,只见贾蔷举着个火捻子照着问:“谁在屋里?” 只见炕上那人笑着说:“瑞大叔想臊我呢。” 贾瑞一看,竟然是贾蓉,羞得没地儿钻,不知道咋办才好,转身就想跑,被贾蔷一把揪住说: “别走!现在琏二嫂已经告到太太那儿了,说你无故调戏她。她先使了个脱身计,哄你在这儿等着,太太都气死过去了,所以叫我来抓你。刚才你又拦住她,没话说了吧,跟我去见太太!” 贾瑞听了,吓得魂都没了,连忙说:“好侄儿,你就说没看见我,明天我重重谢你。” 贾蔷说:“你要谢我,放了你也不算啥,就不知道你谢我多少?再说口说无凭,写个文书吧。” 贾瑞说:“这咋写呀?” 贾蔷说:“这也不难,就写你赌钱输了外人的帐,借我们家银子若干两就行。” 贾瑞说:“这容易。可现在没纸笔呀。” 贾蔷说:“这也容易。” 说完翻身出去,纸笔现成,拿来让贾瑞写。 他们俩一唱一和,贾瑞只写了五十两,然后画了押,贾蔷收起来。 接着又折腾贾蓉。贾蓉一开始咬牙不答应,只说:“明天告诉族里的人评评理。” 贾瑞急得直磕头。 贾蔷又做好做歹,贾蓉也写了一张五十两的欠条才罢。 贾蔷又说:“现在要放了你,我可担着风险呢。老太太那边的门早关了,老爷正在厅上看南京来的东西,那路肯定过不去,现在只能走后门。要是这一走,碰到人,我也完了。等我们先去探探路,再来带你。这屋你也不能藏,一会儿就来堆东西。我给你找个地方。” 说完,拉着贾瑞,熄了灯,来到院子外面,摸到大台矶底下,说:“这儿好,你就蹲着,别出声,等我们来。” 说完,他们俩走了。 第35章 正照风月鉴 贾瑞这时候没办法,只能蹲在那儿。 心里正盘算呢,就听到头顶上“哗啦”一声,一桶尿粪从上面直泼下来,正好浇了他一身一头。 贾瑞忍不住“哎哟”了一声,赶紧捂住嘴,不敢出声,满头满脸浑身都是尿屎,冷得直打哆嗦。 只见贾蔷跑来说:“快走,快走!” 贾瑞像得了救命稻草一样,三步两步从后门跑回了家,天都三更了,只能叫门。 开门的人看到他这模样,问咋回事。 他没办法,只能撒谎说:“天黑,掉茅厕里了。” 回到自己房间换衣服洗漱,这时候才想到是凤姐耍他,心里那个恨呀,可再想想凤姐的模样,又恨不得马上搂在怀里,一夜都没合眼。 从这以后,贾瑞满脑子都是凤姐,可又不敢去荣府了。 贾蓉他们俩还经常来要银子,他又怕爷爷知道,这相思本来就难熬,又添了债务,白天功课又紧,他二十来岁还没娶媳妇,最近老想着凤姐,难免就干些那啥的事儿,再加上两回冻着又折腾,这么几方面一夹攻,不知不觉就得了病:心里发涨,嘴里没味儿,脚下像踩棉花,眼睛像喝了醋,晚上发烧,白天没精神,小便还带精,咳嗽带血。这些症状,不到一年全有了。 于是就撑不住了,一头倒下,闭上眼睛还做乱七八糟的梦,满嘴胡话,吓人得很。 到处请医生看病,什么肉桂、附子、鳖甲、麦冬、玉竹这些药,吃了几十斤也没见好。 很快又到了年底,春天来了,这病更重了。贾代儒也着急了,到处请医生,都没效果。 后来要吃“独参汤”,贾代儒哪有这能力呀,只能去荣府找。 王夫人让凤姐称二两给他,凤姐回话说:“前些天刚给老太太配了药,那整的太太又说留着给杨提督的太太配药,昨天我已经送过去了。” 王夫人说:“咱们这边没有了,你打发个人去你婆婆那边问问,或者去你珍大哥哥府里再找找,凑凑给人家。吃好了,救人一命,也是你的好事。” 凤姐听了,也不派人去找,就拿些渣末泡须凑了几钱,让人送去,还说:“太太送来的,再也没有了。” 然后回王夫人,说都找了,凑了二两送去了。 贾瑞这时候要命心切,啥药都吃,就是白花钱,不见效。 忽然有一天,有个跛足道人来化斋,说专治冤孽病。 贾瑞正好在屋里听见了,直着嗓子喊:“快请那位菩萨进来救我!” 一边喊一边在枕头上磕头。 众人没办法,只能把那道士带进来。 贾瑞一把拉住,连叫“菩萨救我!” 那道士叹气说:“你这病吃药没用。我有个宝贝给你,你天天看,这命就能保住。” 说完,从褡裢里拿出一面镜子——两面都能照人,镜子把上刻着“风月宝鉴”四个字——递给贾瑞说: “这东西是太虚幻境空灵殿上警幻仙子做的,专治邪思妄动的病,有济世保生的功效。所以带到世上,专门给那些聪明英俊、风雅的公子哥看。千万不能照正面,只能照背面,记住,记住!三天后我来拿,保证你好了。” 说完,假装要走,众人留也留不住。 贾瑞收了镜子,心想:“这道士有点意思,我照照试试。” 想完,拿起“风月宝鉴”照背面,只见一个骷髅在里面,吓得贾瑞赶紧捂住,骂道:“道士混蛋,吓唬我!我再照照正面是啥。” 想着,又照正面,只见凤姐在里面招手叫他。 贾瑞心里一喜,晕晕乎乎地觉得进了镜子,跟凤姐云雨一番,凤姐又把他送出来。 到了床上,“哎哟”一声,一睁眼,镜子从手里掉下来,还是反面立着一个骷髅。 贾瑞觉得身上都是汗,床单已经湿漉漉的一片了。 心里还是不满足,又翻过来照正面,只见凤姐还招手叫他,他又进去。 这样三四次。到了这次,刚要从镜子里出来,就看见两个人走来,拿铁锁把他套住,拉着就走。 贾瑞叫着:“让我拿了镜子再走。” 就说了这一句,就再也不能说话了。 旁边伺候贾瑞的人,只见他先拿着镜子照,掉下来又睁开眼捡起来,最后镜子掉下来就不动了。 众人上来一看,没气了。 身子底下凉冰冰的一大滩,不用说,懂得都懂。 这才赶紧给他穿衣服抬床。 贾代儒夫妇哭得死去活来,大骂道士:“这是啥妖镜!要是不早点毁了这东西,祸害可大了。” 于是让人架火来烧,就听到镜子里哭着说:“谁叫你们看正面了!你们自己把假的当成真的,干嘛烧我?” 正哭着呢,只见那跛足道人从外面跑进来,喊着:“谁毁‘风月宝鉴’,我来救!” 说着,直接进了中堂,抢过镜子,飘然而去。 当下,贾代儒料理丧事,到处去报丧。 三天后开始做法事,七天后出殡,把灵柩寄放在铁槛寺,以后带回原籍。 这时候贾家众人都来吊唁,荣国府贾赦给了二十两银子,贾政也是二十两,宁国府贾珍也给了二十两,别的族人贫富不等,有的三两五两,数都数不过来。 还有同窗们凑的份子,也有二三十两。贾代儒家虽然不富裕,但也把这事办得风风光光。 谁知道这年年底,林如海来信了,说是病重,写信来接林黛玉回去。 贾母听了,心里又发愁,只能赶紧打点林黛玉起身。 宝玉心里不舒服,但父女之情也不好阻拦。于是贾母一定要贾琏送她去,还让带回来。 什么土特产、路费啥的,不用说,肯定都安排得妥妥当当。 赶紧选了日子,贾琏和林黛玉跟贾母等人告别,带着仆人,坐船去扬州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36章 秦氏去世 说起凤姐啊,自打贾琏护送黛玉去扬州后,她那叫一个无聊透顶。 每晚呢,也就跟平儿逗逗乐子,然后就跟头小猪似的,倒头就睡。 这不,某晚,俩人正围着炉子,懒洋洋地绣着花儿,被窝都熏得香喷喷的,准备就寝。 俩人躺在床上,掰着手指头算贾琏他们走到哪儿了,聊着聊着,天都三更半夜了,平儿那小丫头早就跟周公下棋去了。 凤姐呢,眼皮子开始打架,迷迷糊糊间,秦可卿竟然飘进来了,笑眯眯地说: “凤姐儿,睡得香啊!我回娘家,你也不来送送,咱俩平时那么铁,我舍不得你啊,特地来道个别。还有件事儿,非你不可,别人搞不定。” 凤姐一听,半梦半醒地问:“啥大事儿啊?包我身上!” 秦可卿摇摇头:“凤姐,你可是咱们女中豪杰,比那些穿官服的爷们还强,咋连点老理儿都不懂?‘月满则亏,水满则溢’,还有‘站得高摔得狠’。 咱们家风光百年了,万一哪天乐极生悲,来个‘树倒猢狲散’,那多丢人,枉费了诗书世家的名声!” 凤姐一听,心里咯噔一下,立马坐直了: “对对对,你说得在理,那咋办呢?” 秦可卿一撇嘴: “你啊,就是爱操心。 世事轮回,兴衰自有定数,人力难改。 但咱们可以未雨绸缪,现在趁着风光,把后路铺好。 就两件事儿,一是祖坟的祭祀,得有个稳定的钱袋子;二是族学,也得有固定的经费。 咱们得趁现在有钱,多置办些田产房产,将来不管是祭祀还是族学,都不愁没钱。 再定个规矩,大家轮流管,公平又和谐,还能防着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凤姐一听,眼睛亮了:“高,实在是高!快说说具体咋整?” 秦可卿接着说: “祖坟边多买点地,以后祭祀的钱就有了着落;族学也设在那儿,统一管理。 这样一来,就算将来家道中落,子孙还能回家种地读书,祭祀也能一直传下去。 别光顾着眼前的繁华,忘了‘盛宴必散’的古训。 听说最近还有大喜事,那更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但别忘了,这都是一时的。 不早点打算,到时候哭都来不及。” 凤姐急了:“啥喜事啊?透露点呗!” 秦可卿神秘一笑: “天机不可泄露,不过咱俩这么铁,我送你两句话,记住了啊—— ‘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 话音未落,外面云板响了四下,凤姐猛地惊醒,原来是场梦。 正愣神呢,外面人来报: “不好了,东府的蓉大奶奶没了!” 凤姐一听,吓得一身冷汗,定了定神,赶紧穿衣往王夫人那儿赶。 那时候啊,家里上上下下,没一个不惊讶的,心里头都犯嘀咕。 老一辈的呢,想着他平时多孝顺;同辈的呢,念着他平日里的和睦亲密;小一辈的呢,则是怀念他的慈爱。 就连家里的仆人老小,也都念叨着他平日里的怜贫惜弱,慈老爱幼,这一想啊,全都哭得跟啥似的,悲嚎一片。 咱们言归正传,宝玉这家伙,因为林妹妹最近回了娘家,自个儿落得个孤零零的,连玩的心思都没了,一到晚上就早早睡去,跟冬眠似的。 这不,梦里还听说秦氏姐姐没了,噌的一下就坐起来,心里跟被刀捅了似的,疼得直哼哼,结果,噗嗤一声,还真就吐出一口血来。 吓得袭人她们连忙围上来,又是扶又是问的,还说要找贾母请大夫。 宝玉倒是一脸淡定:“别急别急,小事儿一桩,急火攻心,血走岔了道儿。” 说着就爬起来,换了衣裳,非要去见贾母,说是立马就得去瞧瞧。 袭人心里那个急啊,但又不敢拦,只能由着他去了。 贾母一看宝玉这架势,就劝:“刚咽气的人那儿,不干净,再说夜里风大,明儿早去也不迟。” 可宝玉哪听得进去,执意要去。 贾母只好命人备车,多派了几个随从,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到了宁国府,嘿,那场面,府门大敞,灯笼高挂,亮堂堂的跟白天似的,人来人往乱糟糟的,里头哭声震天响。 宝玉下了车,一路小跑到灵堂前,哭得那叫一个伤心。 随后又去见了尤氏,结果尤氏正胃疼老毛病犯了,躺在床上起不来。 接着宝玉又去见贾珍,一进门,好家伙,贾家上下,能叫上名的都来了,跟开家族大会似的。 贾珍哭得跟泪人儿一样,边哭边跟贾代儒他们念叨: “咱这媳妇,比儿子还强十倍呢,这一走,咱们长房算是后继无人了。” 说完又是一阵嚎啕。 大伙儿赶紧劝:“人都不在了,哭有啥用,还是商量怎么办后事要紧。” 贾珍一拍大腿:“怎么办?倾家荡产也得办好!” 正说着,秦家的人也到了,秦业、秦钟,还有尤氏的亲戚姐妹都来了。 贾珍立马指派贾琼他们几个去招呼客人,自己则忙着请钦天监的人来挑日子,定下了七七四十九天的停灵期,三天后发讣告。 这四十九天里,还请了一百零八位和尚在大厅念经超度,又找了九十九位道士在天香楼做法事,说是解冤洗业。 灵堂前更是不得了,五十个高僧五十个道士,对着坛子做功德。 至于贾敬嘛,听说长孙媳没了,心想自己眼看就要得道升仙了,可不能这时候沾了红尘俗气,前功尽弃,所以干脆就不管了,全权交给贾珍操办。 贾珍瞅见老爹不管事儿,那叫一个放飞自我,奢华起来没完没了。 挑棺材板那会儿,几副杉木板愣是一个都看不上眼。 说来也巧,薛蟠这家伙刚好来吊唁,一看贾珍这愁眉苦脸的,问明缘由,一拍大腿: “嘿,巧了不是,我店里藏着块好板,叫什么樯木,打潢海铁网山那疙瘩来的,做成棺材,保管万年不朽。 原先是义忠亲王老千岁要的,结果他那边出了岔子,就给搁置了,现在还封在店里吃灰呢,没人敢买。 你要的话,直接拉走!” 贾珍一听,乐开了花,立马派人去抬。 大伙儿一瞧,嘿,这板子,底儿厚得有八寸,纹理美得像槟榔,味道还带点檀香和麝香的味儿,敲一敲,声音清脆得像金玉碰撞,直教人啧啧称奇。 贾珍笑眯眯地问:“这得值多少银子啊?” 薛蟠摆摆手:“别说一千两,你就是翻个倍也未必买得到。啥钱不钱的,给工匠们几两辛苦钱就成了。” 贾珍感激涕零,立刻安排人开锯上漆。 贾政在一旁劝道:“这玩意儿可不是一般人能享用的,用上好杉木也就足够了。” 贾珍心里那个急啊,恨不能自己替秦可卿躺那棺材里,哪听得进这些。 这时,又爆出个新闻,秦可卿的丫鬟瑞珠,见主子去了,也跟着一头撞柱,追随而去。 这事儿,整个家族都炸了锅,纷纷称赞其忠烈。 贾珍二话不说,以孙女之礼厚葬瑞珠,还把她和秦可卿的灵柩一块儿停在了会芳园的登仙阁。 第37章 凤姐协理宁府 再说秦可卿的另一个丫鬟宝珠,见她主子无后,竟主动请缨,要当义女,负责摔丧驾灵的事儿。 贾珍乐得合不拢嘴,当即宣布,以后都得叫宝珠小姐。 宝珠呢,也是真心实意,哭得跟泪人似的,未嫁女的丧礼,办得那叫一个哀婉动人。 家族上下,包括仆人丫鬟,都按照老规矩行事,井井有条。 贾珍心里还有个小九九,觉得贾蓉那黉门监的身份,写在灵幡经榜上不够气派,连执事的人手都显得不够档次。 正琢磨着呢,首七第四天,大明宫掌宫内相戴权大人亲自上门来祭奠了。 贾珍趁机提起想给贾蓉捐个官的事儿。 戴权一听就笑了:“是想让丧礼更风光些吧?” 贾珍连连点头:“老内相英明!” 戴权接着说: “巧了不是,龙禁尉正好缺俩人。 昨天襄阳侯家老三找我,花了一千五百两给他儿子买了个缺。 咱们是老交情了,看着他爷爷的面子,我就应了。 还剩一个,永兴节度使冯胖子也想插一脚,我没搭理他。 既然是你家孩子要,赶紧写个履历来。” 贾珍一听,赶紧吩咐人准备。 不一会儿,履历就送来了,上面详详细细写着贾蓉的出身背景,那叫一个显赫。 戴权接过履历,随手递给小厮: “拿去给户部老赵,让他给办个五品龙禁尉的票,再填上这履历,明天我来收银子。” 说完,戴权就准备走人。 贾珍依依不舍地送到门口,还问银子的事儿。 戴权说:“你去户部亏大了,直接给我一千二百两得了。” 贾珍感激得差点儿没跪下,说等丧期过了,亲自带贾蓉上门道谢。 俩人这才依依惜别。 嘿,话音未落,又听见外面吆喝声起,嘿,这不是忠靖侯史鼎家的夫人驾到嘛! 王夫人、邢夫人、还有咱们那位凤辣子凤姐,一溜烟儿地就把贵客迎进了正堂。 这边刚安顿好,那边锦乡侯、川宁侯、寿山伯三家的祭礼又浩浩荡荡摆满了灵前,场面那叫一个壮观。 不多时,三位大佬下轿,贾政他们赶紧迎上前去,一路护送到大厅,那叫一个热情似火。 亲朋好友来来往往,跟走马灯似的,数都数不过来。 这四十九天里,宁国府门前那是白茫茫一片真干净,哦不对,是白漫漫人来人往,花团锦簇中官轿进出不断,热闹得跟庙会似的。 贾珍这家伙,心思一转,吩咐贾蓉第二天换上吉服,把衙门的手续给办了。 灵堂上的摆设,统统按五品大员的规格来,气派得很。 灵牌上金光闪闪写着: “天朝诰授贾门秦氏恭人之灵位”,那叫一个庄严。 会芳园的大门敞得开开的,两边还搭起了鼓乐厅,青衣小哥们按时按点奏乐,那场面,整齐得跟刀切的一样。 门口还立着两块大红牌子,金光闪闪的大字写着: “防护内廷紫禁道御前侍卫龙禁尉”,看着就让人肃然起敬。 对面高台上,僧道对坛念经,榜文上写着: “咱们宁国公的宝贝孙媳妇,龙禁尉贾门秦氏恭人的丧事,四大部洲的中心地带,太平盛世的咱这儿,僧道两界的大佬都来给面子,修斋祈福,朝天叩佛”, 还有一堆祈福消灾的话,咱就不一一念了,反正意思到了就行。 贾珍呢,虽然表面上看着挺满意,但心里头那个愁啊,为啥?家里尤氏又病了,这丧事里里外外一堆事,他怕招待不周,让人家笑话。 正烦着呢,宝玉这小子凑过来问:“大哥,事儿都安排得妥妥的,你还愁啥呢?” 贾珍一肚子苦水,就跟宝玉倒了。 宝玉一听,乐了:“这有啥难的,我给你推荐个人,管保这个月的事儿办得漂漂亮亮的。” 贾珍一听,眼睛一亮:“谁啊?” 宝玉一看周围人多嘴杂,就凑到贾珍耳边嘀咕了两句。 贾珍一听,乐得跟啥似的,拉着宝玉就往外走,一边走一边笑: “还是宝兄弟有办法,咱们这就去!” 说着,俩人就这么拉着手,跟大伙儿告了个别,直奔上房去了。 嘿,说来也巧,这天儿不是啥正经节日,亲戚朋友们来得稀稀拉拉,就那么几位至亲女眷,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儿,还有族里几位女眷,围坐一堂,冷清中带着几分温馨。 突然,外面有人通报:“大爷到!” 这一嗓子,吓得屋里的婆娘们“嗖”地一下,跟玩儿捉迷藏似的往后躲,唯独凤姐儿,不紧不慢,优雅起身。 贾珍啊,这几天身子骨本来就不爽利,加上心里头那个愁啊,简直能拧出水来,还硬撑着拄拐走了进来。 邢夫人她们见状,赶紧关切道: “你这身体,还连着几天忙里忙外的,该歇歇了,咋又跑这儿来了?” 贾珍一边扶着拐杖,一边挣扎着要下跪请安,说是来道个辛苦。 邢夫人她们哪能让啊,赶紧叫宝玉上去搀着,还让人搬椅子给他坐。 贾珍死活不坐,勉强笑着开口: “侄儿有件大事,得求二位婶子,还有凤姐儿妹妹帮衬。” “啥事儿这么急?”大伙儿都好奇了。 贾珍苦笑:“这不,孙媳妇没了,儿媳妇又病倒了,家里头乱成一锅粥。 我想着,能不能请凤姐儿妹妹屈尊一个月,来这儿帮忙打理打理,我这心里头才能踏实。” 邢夫人一听乐了:“嗨,就为这事儿啊。凤姐儿现在二婶子家呢,你直接跟你二婶子说就成了。” 王夫人却有些犹豫:“她毕竟年轻,没经历过这些大事,万一搞砸了,岂不是让人笑话?还是找别人吧。” 贾珍一听,急了: “婶子,您这是怕凤姐儿受累啊。 我跟您说,凤姐儿打小就有决断力,现在更是成熟稳重。 这事儿,除了她,我真想不到第二个人了。 您就看在我,还有我那病倒的儿媳妇面上,还有我那已故孙媳妇的份上,帮帮忙吧!” 说着,眼眶都红了。 王夫人心里其实也挺担心凤姐儿搞不定,但看贾珍这么诚恳,心也就软了几分。 她瞅瞅凤姐儿,那丫头正一脸跃跃欲试呢。 凤姐儿平时就爱揽活儿,显摆自己的能耐,虽然家里大事小事都管得井井有条,可这红白喜事还没试过手,心里头正痒痒呢。 见王夫人动摇,凤姐儿赶紧添把火: “太太,您就答应了吧,大哥哥都说到这份上了。外面的事儿大哥哥都安排好了,我就负责里头,有啥不懂的,问您就是。” 王夫人一想,也有道理,就没再吱声。 贾珍一看凤姐儿答应了,乐得跟啥似的,又作揖又道谢: “那就辛苦凤姐儿妹妹了,等这事儿办妥了,我再去府上好好谢你。” 凤姐儿连声还礼。 贾珍急吼吼地从袖筒里掏出宁国府的金字招牌对牌,一股脑儿塞给宝玉,吩咐道: “宝兄弟,快给凤丫头送去,告诉她,喜欢什么就尽管拿这牌子去取,甭跟我客气。 但求一点,别心疼银子,漂亮才是王道!还有啊,得跟那边府里一样,待人接物得周到,别怕人背后嘀咕。除了这两点,我啥都不操心了。” 凤姐瞅着这烫手山芋,没敢直接接,眼神儿往王夫人那儿瞟。 王夫人见状,笑眯眯地说: “你哥都这么说了,你就放手去干吧。不过,别自个儿瞎做主,遇到事儿,记得先问你哥,还有我这嫂子,咱们商量着来。” 宝玉一听,眼疾手快地从贾珍手里接过对牌,硬塞给凤姐,还不忘关心: “凤姐姐,你打算住这儿呢,还是每天来回跑?天天来的话,得多累啊。要不,我让人赶紧收拾个院子出来,你住着也舒坦。” 凤姐噗嗤一笑:“不用啦,那边也离不开我,天天来串门也挺好。” 贾珍一听,只好作罢,又扯了几句家常,这才撤了。 女眷们散去后,王夫人拉着凤姐问:“今儿个感觉咋样?” 凤姐摆摆手:“太太您先回吧,我这儿得先捋捋思路,不然心里没底儿。” 王夫人一听,也就带着邢夫人她们先撤了,剩下的事儿,自然有凤姐张罗。 凤姐进了那三间带抱厦的屋子,往椅子上一坐,心里头就开始盘算: 这宁国府啊,第一大问题就是人多手杂,东西说丢就丢; 第二,干活儿没个主心骨,一到关键时刻就推三阻四; 第三,花钱如流水,还老有人浑水摸鱼,多领乱报; 第四,不管大事小事,分配不均,有人累成狗,有人闲得慌; 第五,家里下人一个个跟大爷似的,有头有脸的不服管,没头没脸的又不上进。 这五大难题,简直就是宁国府的特色风俗,且看咱们凤姐姐怎么一一化解,咱们下回接着聊! 第38章 凤姐威严 话说咱们宁国府的大管家来升,一听到凤姐要掌舵家里的大小事务,立马召集了兄弟们开大会: “兄弟们,西府的琏二奶奶,那可是个狠角色,要接管咱们了。 以后她要是来要点啥,或是吩咐两句,咱们可得比伺候皇上还小心。 这一个月,咱们就辛苦点,早出晚归,别到时候让人家说咱们宁国府的人不中用,丢了咱老脸。 凤姐啊,那可是有名的‘辣妹子’,脸上一抹酸,心里硬邦邦,谁惹毛了她,可不管你是谁,直接开涮!” 大伙儿一听,纷纷点头:“对头,对头!” 还有人打趣道:“说真的,咱们这府里啊,还真需要凤姐来好好整治整治,现在都乱成一锅粥了。” 正聊着,来旺媳妇风风火火地拿着对牌来领东西,那单子上的数目,看得人眼花缭乱。 大伙儿赶紧让座倒茶,一边吩咐下人按数取货,一边亲自抱着东西,跟来旺媳妇一路护送到仪门口,才放心让她自个儿抱进去。 凤姐一上任,立马给彩明下了命令: “给我整本账簿来,咱们得好好算算账!” 接着,又叫来了来升媳妇,要她交上家口花名册。 凤姐还特意叮嘱:“明天一早,所有家人媳妇都得来报到,听候差遣。” 她大略翻了翻名册,问了来升媳妇几句,就潇洒地坐车回家了,一晚上啥事没有,睡得那叫一个香。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凤姐就精神抖擞地来了。 宁国府的婆娘媳妇们早就候着了,只见凤姐和来升媳妇正忙着分配任务,大伙儿都不敢打扰,只敢在窗外偷听。 只听见凤姐那清脆的声音: “既然交给我了,我就不客气了,我可不像你们奶奶那么好说话。以后别再说什么‘我们府里一直这样’的话,都得按我的规矩来。谁要是敢偷懒,不管你是谁,一律严惩不贷!” 说完,她让彩明念起花名册,一个个点名,那叫一个认真。 分配完任务,凤姐又发话了: “这二十人分两组,专门负责招待客人,倒茶递水;那二十人也是两组,专门管亲戚们的茶饭;还有四十人,专门守灵,上香添油,啥也别管,就专心干这个。 还有管茶器的、管酒饭的、管祭礼的、管灯油蜡烛的,都给你们分好了。 剩下的,按房子分,谁守哪块地,东西丢了坏了,就找谁算账。 来升媳妇,你每天得盯着,谁偷懒、赌博、打架,立马告诉我,敢包庇,我连你一块儿收拾! 以后啊,各行有各行的规矩,谁乱了套,就找谁谈话。 我手下的人,都自带钟表,做事讲究效率。你们上房也有钟,卯正二刻我点名,巳正吃饭,午初刻领牌回话。 晚上我查完一圈,上夜的交钥匙。第二天还是卯正二刻,咱们继续奋斗。 这几天大家辛苦点,事儿办妥了,你们家大爷自然不会亏待你们。” 说完,凤姐又让人发了茶叶、油烛、鸡毛掸子、扫帚啥的,还搬来了桌布、椅套、坐垫、痰盂、脚凳一堆东西。 一边发,一边登记,谁管哪,谁领啥,清清楚楚。 大伙儿领了东西,心里也有了底,不再像以前那样挑肥拣瘦,乱成一团。 各房的东西也不再乱丢,客人来了也井然有序。 以前那种手忙脚乱、推诿扯皮、偷奸耍滑的事儿,第二天就统统不见了踪影。 凤姐儿一看自己那架势,威风凛凛,说一不二,心里头那叫一个美滋滋。 尤氏突然病倒了,贾珍哥儿哭得跟泪人似的,饭都吃不下。 凤姐儿心疼了,每天亲自从荣府那边儿,熬上各种花样儿的小粥,配上精致小菜,派专人送到宁府,劝他们多少吃点儿。 贾珍也是心疼凤姐,特地吩咐每天送顶好的菜到她的抱厦里,专享待遇啊。 凤姐儿这人,勤劳得跟小蜜蜂似的,每天天不亮,卯正二刻一到,就嗖的一下子窜到宁府,开始她的点卯大业。 人家还独爱在抱厦里办公,不跟那些妯娌们凑热闹,就算是贵客来访,她也懒得出去应酬,妥妥的“高冷范儿”。 这不,五七正五这天,佛道两界的高手齐聚一堂,又是开方破狱,又是点灯招魂的,热闹得跟庙会似的。 道士们忙着给三清玉帝打报告,和尚们则是念经超度,尼姑们也不甘示弱,穿着花里胡哨的,在灵前叽里咕噜念咒,场面那是相当壮观。 凤姐儿知道今天人多,特意在家养精蓄锐了一晚。 寅正时分,平儿就开始催她起床梳妆打扮。 一番折腾后,喝了两口甜丝丝的奶子糖粳米粥,漱了口,一看时间,嘿,卯正二刻,刚刚好。 来旺媳妇她们早就候着了,凤姐儿一出马,那排场,明角灯高挂,上面“荣国府”三个大字闪闪发光,缓缓驶向宁府。 到了宁府,那门灯、戳灯亮得跟白天似的,一群穿孝服的仆人站得笔直。 车一到,小厮们退散,媳妇们一拥而上,掀开帘子,凤姐儿优雅下车,丰儿扶着,俩媳妇打着灯,那叫一个气派。 宁府的媳妇们一溜烟儿上来请安,凤姐儿迈着四方步,悠悠然进了会芳园,直奔登仙阁灵前。 一瞅见棺材,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哗啦啦往下掉。 院子里小厮们等着烧纸呢,凤姐儿一嗓子:“供茶烧纸!” 锣声一响,音乐起,大圈椅立马到位,凤姐儿一坐,放声大哭,那哭声,感染力强得,全家上下男女老少,一听她哭,立马跟上节奏,哭得那叫一个此起彼伏。 贾珍和尤氏一看,赶紧派人劝,凤姐儿这才收住眼泪。 来旺媳妇赶紧递上茶,让她漱漱口。 凤姐儿漱完,跟大伙儿打了个招呼,就回抱厦继续她的工作。 点名时,发现少了个接客的,立马叫人找来。 那人一来,吓得跟孙子似的。 凤姐儿打趣道:“哟,我还纳闷儿呢,谁这么大胆,原来是你啊!平时看你挺有面儿的,怎么我的话就不听了?” 那人哭丧着脸说:“奶奶,我每天都早起的,今儿个不知怎的,回笼觉睡过头了,您就饶了我吧。” 正说着,荣国府的王兴媳妇探头探脑地进来了,凤姐儿先不问迟到的,先问王兴媳妇: “哟,王兴家的,你这是唱的哪出啊?” 王兴媳妇一听,赶紧汇报:“领牌子拿线,准备车轿的装饰呢。” 说着,递上单子。 凤姐儿让彩明一念,数目对得上,大手一挥,登记、发牌,王兴家的乐呵呵走了。 凤姐正欲开口,嘿,巧了不是,荣国府的四大管家爷们儿齐刷刷进门,一个个跟讨债似的,手里攥着单子,就等着领牌子办事儿呢。 凤姐眼皮都不抬,吩咐彩明:“小明子,把单子念来听听。” 一听完,四件事儿,凤姐手指头一勾,点了俩: “这俩账算岔了,回去重算,算明白了再来!” 说完,单子一扔,那俩哥们儿跟霜打的茄子似的,灰溜溜走了。 这时,张材家的在一旁候着,凤姐瞅她一眼,笑问: “张姐,您这是有啥喜事要报啊?” 张材家的一听,赶紧递上单子,笑眯眯地说: “凤姐,咱那车轿的围子刚做好,得领点裁缝工钱。” 凤姐接过单子,往彩明那儿一丢:“记上。” 等王兴家的交了牌子,核对无误,这才让张材家的去领钱。 紧接着,又让彩明念下一个单子,说是宝玉那小子书房装修完,要买纸料糊墙。 凤姐一听,又是爽快地一挥手:“收着,记好,等张姐那边搞定,再给他。” 凤姐话锋一转,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我说啊,明儿个他要是睡过头,后儿个我也迷糊了,这家里不就乱套了嘛。本想放你一马,但我这人讲究原则,头一回松了口,以后谁还听我的?还是现在立规矩的好。” 说着,脸色一沉,大喝一声:“带出去,赏他二十大板!” 顺手把宁国府的对牌一丢:“告诉来升,他这个月工资扣了!” 众人一看凤姐这架势,心里直打鼓,赶紧行动起来,拖人的拖人,传话的传话,那倒霉蛋儿还没反应过来,屁股已经挨了板子,回来还得给凤姐磕头谢恩。 凤姐悠悠道:“记住了,明天再有误事的,四十大板伺候,后天的六十,想挨打的,尽管给我误!” 说完,大手一挥:“都散了吧!” 窗外的人一听,跟得了圣旨似的,各忙各的去了。 这荣宁两府,领牌子的交牌子的,人来人往,热闹得很。 那被打的哥们儿,一脸尴尬地走了,心里头算是彻底领教了凤姐的厉害。 从此以后,大伙儿谁也不敢偷懒,一个个跟上了发条似的,兢兢业业,生怕哪天自己也成了那挨板子的主儿。 第39章 出殡准备 话说今儿个宝玉瞅着人多热闹,生怕秦钟小子受了啥委屈,就悄咪咪地跟他合计: “走,咱俩上凤姐那儿蹭个座去。” 秦钟一听,摆手说:“凤姐忙着呢,还不待见客,咱俩一去,不是添堵嘛。” 宝玉却不以为然:“她哪敢嫌咱们烦,走,跟哥走就对了!” 说着,拽起秦钟就直奔凤姐的地盘。 凤姐正吃饭呢,见这俩活宝突然驾到,笑着打趣: “哟,你们俩这是飞毛腿啊,快进来歇歇。” 宝玉嘻嘻笑道:“咱俩特地绕远儿来的。” 凤姐一挑眉:“怎么着,在外面吃灰了?还是老太太那儿吃香的喝辣的?” 宝玉摇头晃脑:“哪能跟那帮糙人混一桌,咱是陪老太太吃过来的。” 边说边找了位置坐下。 凤姐刚放下碗筷,宁国府那边的媳妇就来领钱了,说是为了办香灯事。 凤姐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 “我还琢磨你们怎么还不来,差点以为你们给忘了呢。现在来也行,要是真忘了,那银子可就归我咯。” 媳妇笑得比哭还难看:“可不是嘛,差点就给耽误了,多亏想起来了。” 领完钱,脚底抹油跑了。 登记完毕,秦钟八卦心起: “你们这牌子满天飞,万一有人复刻一张,领了银子开溜咋办?” 凤姐翻眼道:“照你这么说,天下大乱了。” 宝玉也来凑热闹:“咱家咋没人拿这牌子办事呢?” 凤姐反将一军:“人家办事的时候,你还在梦里跟周公下棋呢。倒是你,那夜校啥时候开班啊?” 宝玉哀嚎:“恨不得现在就去,可他们磨磨蹭蹭的,书房都没整利索。” 凤姐乐了:“你求我啊,求我我就催他们。” 宝玉直接上手:“好姐姐,快给牌子,让他们抓紧办!” 凤姐躲闪:“我这老腰都要被你摇散架了,放心,东西早就安排了。” 宝玉不信邪,凤姐干脆叫彩明翻账本给他看,这下他才消停。 正乱着呢,有人报:“苏州的信使昭儿到了!” 凤姐连忙召见。 昭儿一进来就行礼问安,凤姐急着问:“有啥急事?” 昭儿一五一十道:“二爷让我回来报信,林姑老爷九月初三走了。二爷带着林姑娘送葬,年底应该能回来。还让我给老太太、奶奶您请安,顺道带点厚衣服。” 凤姐问了一圈儿,昭儿都说见过了,麻溜儿退了出去。 凤姐转头对宝玉笑道:“你林妹妹这回要长住了。” 宝玉一听,眉头紧锁:“哎,这几天她指不定哭成啥样了。” 说着,还叹了口气。 凤姐心里惦记着贾琏的事儿,但面上还得处理手头的活计,直到晚上才抽空把昭儿叫来细问。 完后,立马张罗着打包衣物,和平儿一块儿忙活到半夜,生怕漏了什么。 还不忘叮嘱昭儿:“路上机灵点,别让二爷乱来,少喝酒,别带坏他,不然回来我饶不了你!” 一通忙活完,天都快亮了,凤姐累得眼皮打架,随便眯了会儿,又精神抖擞地去宁府报到了。 眼瞅着出殡的大日子一天天逼近,贾珍大爷那是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亲自驱车,还带着一帮子阴阳司的官员,浩浩荡荡直奔铁槛寺,打算亲自勘查这寄放灵柩的风水宝地。 到了地儿,他是一遍遍叮嘱住持色空师傅:“您可得给我整得漂漂亮亮的,新鲜玩意儿多备点,名僧大师多请几位,咱得让老祖宗风光大葬!” 色空师傅一听,连忙张罗起晚膳来,可贾珍大爷心里装着事儿,哪有心思吃饭啊,天一黑,城也回不去了,就在寺庙里的小净室凑合了一宿。 第二天一早,贾珍大爷又风风火火进城忙活着出殡的各项事宜,同时还不忘派人快马加鞭回铁槛寺,再整饬一番停灵的地方,连厨房、茶水这些细枝末节都安排得妥妥当当,生怕怠慢了老祖宗的魂儿。 再瞧瞧咱们凤姐,那也是个能人儿,眼见时间紧迫,她是里里外外一把手,分配任务那叫一个井井有条。 这边派了荣府的车马人丁护送王夫人,那边自己送殡的事儿也得亲自盯着,占个好位置。 你说巧不巧,这时候偏偏赶上缮国公家也办丧事,王邢二位夫人得去帮忙; 西安郡王妃过生日,寿礼得送; 镇国公家添丁进口,贺礼不能少; 还有自家大舅子王仁拖家带口往南边跑,家信得写,礼物得备; 迎春妹妹又病了,看病抓药的事儿全得她操心。 这凤姐啊,忙得跟陀螺似的,连饭都顾不上吃,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刚回宁府,荣府的人就追来了,回了荣府,宁府的人又找上门。 凤姐见了这阵仗,心里头乐开了花,心想:“这忙活得值,可不能让人家说咱偷懒!” 于是,她更加卖力,把家里家外打理得井井有条,族里上下那叫一个佩服得五体投地。 到了出殡前一晚,家里那是热闹非凡,小戏班子、杂技团轮番上阵,亲朋好友齐聚一堂。 尤氏夫人在内室休息,外头的大小事务全靠凤姐一人张罗。 族里的妯娌们,有的害羞,有的放不开,都不如凤姐那般从容不迫,大气磅礴。 凤姐那是眼睛都不带眨的,指挥若定,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她掌握之中。 这一夜,灯火通明,宾客如云,热闹得跟过年似的。 到了第二天清晨,吉时一到,六十四位青衣汉子齐刷刷地上前请灵,那铭旌上的字儿,写得跟圣旨似的,一长串头衔,听着就让人肃然起敬。 再看那些新做的执事陈设,耀眼得很,跟新嫁娘似的。 宝珠姑娘,虽然还没出嫁,但摔盆驾灵那套活儿干得,那叫一个凄美动人,看得人心都碎了。 嘿,那时候啊,送葬的队伍里官家子弟可不少,阵容豪华得跟啥似的。 镇国公牛清的孙子,现在顶着一等伯头衔的牛继宗来了;理国公柳彪的孙子,新晋一等子爵柳芳也来了;还有齐国公陈翼的孙子,那可是世袭的三品威镇将军陈瑞文,治国公马魁的孙子马尚,修国公侯晓明的孙子侯孝康,一个个都是响当当的人物。 不过啊,缮国公那边有点遗憾,家主诰命夫人过世了,他孙子石光珠正守孝呢,没赶上这场面。 这六家,加上宁国府、荣国府,当年合称“八大公”,那叫一个风光无限。 除了这些,还有南安郡王、西宁郡王的孙子们,忠靖侯史鼎,平原侯家的蒋子宁,定城侯的孙子谢鲸,襄阳侯的孙子戚建辉,景田侯的孙子五城兵马司的头儿裘良,一个个名字响亮得跟放鞭炮似的。 还有那些个王孙公子,比如锦乡伯的公子韩奇,神武将军的公子冯紫英,陈也俊、卫若兰这些个哥们儿,多得数都数不过来,简直就是一场贵族大聚会嘛! 说到女眷们,那轿子也是一排排的,大的小的,加起来得有上百顶,加上各种车辆,浩浩荡荡,简直能摆出一里多地去。 前面还有各种执事、装饰、杂耍,场面壮观得能吓你一跳。 走着走着,路边突然冒出好些个彩棚,跟变戏法似的。 里头摆满了宴席,音乐声、笑声交织在一起,都是各家来路祭的。 东平王府、南安郡王、西宁郡王、北静郡王的祭棚一个接一个,特别是北静王,人家当年功劳大,到现在子孙还袭着王爵呢。 这位北静王水溶,年纪轻轻的,长得那叫一个俊朗,性格又谦逊,简直就是偶像级别的人物。 听说宁国府有个大事,他二话不说就来了,之前还亲自上门吊唁,这回又设了路祭,派手下官员在这儿候着。 他自己呢,五更天就起来上朝,忙完公务就换上素服,坐着大轿,鸣锣开道,浩浩荡荡就来了。 宁府的大队人马一到,那阵势,简直就像一座移动的银山。 开路的人一看,赶紧回去报告贾珍。 贾珍一听,连忙带着贾赦、贾政迎了上去,按国礼相见。 水溶在轿子里欠了欠身,笑着打招呼,一点架子都没有,还是以世交的称呼接待他们。 贾珍感动得不行,说:“我家这丧事,还劳烦郡王大驾光临,真是折煞我们了。” 水溶笑道:“世交之间,说这些就见外了。” 说完,他还吩咐手下官员代他祭奠。 贾赦他们赶紧还礼,然后又过来谢恩。 水溶这人真是谦逊到家了,他还问贾政: “听说你们家有个含着宝玉出生的孩子,我一直想见见,总是没机会。今天他在不在?要是在的话,不如请出来见见。” 贾政一听,连忙回去叫宝玉换上便服过来。 宝玉早就听家里人夸过水溶,说他是个贤王,才貌双全,还特别潇洒,就是一直没机会见。 这回一听水溶要见他,心里头那个乐啊,跟吃了蜜似的。 他一边走,一边偷偷瞅着轿子里的水溶,心想:“这王爷,果然名不虚传,近看肯定更帅!” 至于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咱们下回分解。 第40章 凤姐弄权铁槛寺 话说到宝玉这家伙,一抬眼就瞅见北静王水溶,那打扮,简直了! 头上顶着个银光闪闪的王冠,跟戴了朵白云似的,身上披着绣着龙啊浪啊的白蟒袍,腰带还是碧玉配红绳,整个人帅得跟画里走出来的一样,美得冒泡! 宝玉一看,嗖的一下就窜过去了,想行礼,水溶也是客气,直接从轿子里伸出手,俩人就跟好久不见的老友似的,握上了。 水溶一瞧宝玉,嘿,这小子也不含糊,银冠束发,额上还勒着双龙出海的小装饰,白蟒箭袖,腰上的银带还镶着珠子,面若桃花,眼睛亮得跟黑珍珠似的。 水溶乐了:“果然名不虚传,这‘宝’‘玉’二字,用你身上,贴切!” 接着就好奇了:“你那衔着来的宝贝呢?拿出来瞅瞅。” 宝玉一听,赶紧从衣服里掏出来,递了过去。 水溶左看右看,还念了念上面的字,问:“真那么灵?” 贾政在旁边打圆场:“说是这么说,还没试过呢。” 水溶一边夸着宝贝神奇,一边亲手给宝玉戴上,还拉着他问东问西,几岁啦?读什么书啊?宝玉一一作答,那叫一个从容。 水溶看着宝玉,心里那叫一个满意,转头跟贾政笑道: “您这儿子,简直就是龙生龙,凤生凤,将来啊,‘雏凤清于老凤声’,前途无量啊!我这可不是随便说说,是真觉得这孩子行!” 贾政一听,赶紧谦虚:“哪里哪里,犬子哪敢当此夸奖。承蒙您吉言,要是真有那么一天,那也是他的福气。” 水溶话锋一转,认真起来: “不过话说回来,这孩子这么优秀,家里肯定宝贝得不得了,但咱们做长辈的,可不能溺爱过头了,不然容易耽误学业。 我年轻时就吃过这亏,您家宝玉可得注意啊。要是家里学不进去,欢迎来我这儿,我这儿可都是高人,包他学问嗖嗖往上涨!” 贾政一听,连忙点头应承。 水溶想了想,还从手腕上撸下一串念珠,递给宝玉: “今天来得匆忙,没带啥好礼,这是皇上赐的鹡鸰香念珠,就当是见面礼了。” 宝玉接过来,转手就给了贾政,俩人一块儿谢过。 这时候,贾家其他人也上来请水溶回去,水溶摆摆手: “人家都去仙界享福了,咱们这些凡人哪好打扰。我虽然有点小权,但也不能坏了规矩啊。” 贾家人一看,水溶这么坚持,只好道谢告辞,一场葬礼风风光光办完,水溶这才在众人目送下,缓缓离去。 话说宁府那送葬的队伍,一路上热闹非凡,跟赶集似的。 刚到城门口,嘿,贾赦、贾政、贾珍这些大佬们带着各自的同事下属,一个个祭棚摆开,轮流祭拜,场面那叫一个壮观。 大家伙儿客气一番后,浩浩荡荡地出了城,直奔铁槛寺的大道而去。 这时候,贾珍拉着贾蓉,挨个给长辈们请安,让他们上车坐轿的。 老一辈的比如贾赦他们,纷纷钻进了车轿,小一辈的,比如贾珍这拨,也准备骑马跟上。 凤姐心里头惦记着宝玉,生怕这小子在野外撒欢儿,不听家里人话,贾政又忙,没空管这些小事。 凤姐怕宝玉出啥岔子,到时候没法跟贾母交代,就赶紧派人去喊他。 宝玉没法,只好跑到凤姐车前。 凤姐一见他,就乐了:“哎哟,我的宝兄弟,你这金贵的身子,跟女孩子似的,可别学他们骑马跟猴子似的。来来来,跟姐姐我坐车里,多舒服啊!” 宝玉一听,立马从马上下来,噌噌噌爬进凤姐的车里,两人一路说说笑笑,乐呵着往前走。 正走着呢,突然两匹马嗖的一下从旁边窜出来,跟飞似的,到凤姐车前就停下了。 俩骑士下车就喊:“奶奶,前面有地方歇脚,您要不要更衣休息一下?” 凤姐一听,赶紧问邢夫人和王夫人的意思,结果回话说不用歇了,让她自己看着办。 凤姐一想,得嘞,那就歇会儿吧。 于是一声令下,马车一拐,就往北边的庄子去了。 宝玉在车里急了,连忙叫人请秦钟。 秦钟正跟着他老爹坐轿呢,一看宝玉的小厮跑来,说要去吃饭歇脚,他抬头一看,凤姐的车往北去了,宝玉的马还跟在后面呢,心想宝玉这是跟凤姐同车了啊。 秦钟也不含糊,带着马就追了上去,一块儿进了庄子。 庄子里的家人早就把闲杂人等赶跑了,可这儿房子少啊,村里的婆娘们也没地儿躲,只好由着他们了。 那些村里的姑娘媳妇儿,一看凤姐、宝玉、秦钟这三人,那气质、那穿戴、那风度,哪个不稀罕得直瞪眼? 凤姐进了庄子里的小屋,让宝玉他们先去外头玩儿。 宝玉他们一听,立马拉着秦钟和小厮们四处溜达。 啥锹啊、镢啊、锄啊、犁啊的农具,宝玉见都没见过,觉得新鲜得不得了,连问带摸的。 小厮们在一旁一一解释,宝玉听了直点头,还感慨道: “怪不得古人说‘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原来是真的啊!” 走着走着,宝玉看到一间房里有个纺车,又好奇起来。 正要上手试试,突然一个十七八岁的村姑跑过来喊:“别动坏了!” 小厮们连忙喝止宝玉。 宝玉赶紧撒手,笑着说:“我就是没见过,想试试嘛。” 那村姑也不含糊:“你们哪会这个,站开,我纺给你们看。” 秦钟在一旁偷着乐,小声对宝玉说:“这丫头挺有意思啊。” 宝玉一听,一把推开他,笑道:“再乱说,我揍你啊!” 正说着,村姑已经开始纺线了。 宝玉刚要开口,那边一个老婆婆喊:“二丫头,快来!” 村姑一听,丢下纺车就走了。 宝玉正觉得无聊透顶,嘿,这时候凤姐那边派人来喊他们两兄弟进去。 凤姐刚洗完手,正换衣服呢,还不忘抖抖身上的灰尘,转头问他们要不要换衣服。 宝玉摆摆手,说不换,凤姐也就作罢了。 家里的仆妇们忙活着,端来了路上用的全套装备:茶壶茶杯、精致的小食盒,各式各样的零食。 凤姐她们喝完茶,等仆妇们收拾停当,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地上车出发了。 旺儿这小子在外头早准备好了红包,赏给了村里的主人。 村里的婆娘们来领赏,凤姐一副“多大点事儿”的表情,宝玉却瞪大眼睛找二丫头,结果愣是没瞧见。 上了车,车子刚拐个弯,嘿,说曹操曹操到,二丫头抱着她小弟弟,跟几个小丫头片子有说有笑地走了过来。 宝玉心里那个急啊,恨不得立马跳车跟着去,但想想也知道大家肯定不同意,只好眼巴巴地看着,直到车跑得没影了。 没走多远,咱们又跟上了大部队的葬礼队伍。 前面那法鼓金铙敲得震天响,幢幡宝盖排场十足,铁槛寺的和尚们全副武装来接灵了。 到了寺里,又是一通忙活,重新布置香坛,把灵位安在内殿的小偏房里,宝珠小姑娘也被安排进去陪着。 外面,贾珍忙着招待各路亲友,有的留下来吃饭,有的客套两句就走了。 公侯伯子男们一拨接一拨地散场,直到太阳快下山了才消停。 里头呢,凤姐是接待女眷的一把好手,从高官贵妇到普通亲戚,一个个送走,直到中午饭点过了才搞定。 只有几个特别亲的亲戚,打算等三天道场做完再走。 邢、王两位夫人知道凤姐忙,也打算进城去,王夫人还想带宝玉回去,结果宝玉一到郊外就像脱缰的小马,死活不肯回,非要跟凤姐混。 王夫人没办法,只好把宝玉交给凤姐,自己先撤了。 说起来,这铁槛寺啊,是宁荣二公当年修的,现在还有香火钱和地租呢,专门给京里那些过世的老人家找个便宜的地方寄放。 寺里阴阳两宅都备得妥妥的,方便送灵的人暂住。 不过现在呢,家族里人丁兴旺,贫富不均,性格也各异。 有的家里穷点但安分守己的,就住这儿了;有的讲究排场又有钱的,嫌这儿不方便,非得到外面找个好地方,好在事情办完后能舒舒服服地吃吃喝喝。 就像这次秦可卿的丧事,大家都挤在铁槛寺,就凤姐嫌挤,早就派人去馒头庵(哦对,就是那水月庵,因为馒头做得好得了个外号)找姑子净虚,让她腾出两间房来。 到了水月庵,和尚们的功课刚结束,吃过茶饭,贾珍就让贾蓉去请凤姐休息。 凤姐一看还有几个妯娌陪着女眷呢,就找了个借口溜了出来,带着宝玉和秦钟直奔水月庵。 秦业的身体不给力,来不了,就让秦钟来等着安灵。 秦钟这小子自然就跟在凤姐和宝玉后头,一行人到了水月庵,净虚带着她的两个徒弟智善、智能出来迎接。 大家寒暄一番后,凤姐他们就去净室换衣服洗手。 凤姐一瞅智能,嘿,这丫头又长高了,模样也更水灵了,就逗她说: “你们师徒最近怎么都不来串门了?” 净虚忙解释道: “可不是嘛,这几天忙死了,胡老爷家添了公子,太太特意送了十两银子来,让我们念三天《血盆经》,连轴转啊,都没空去给您请安呢。” 第41章 秦钟调戏智能儿 不说老尼陪着凤姐了,咱们来说秦钟和宝玉,这俩小子正殿上疯玩呢,智能儿一露面,宝玉就乐了: “嘿,能儿来啦!” 秦钟却一脸不屑:“理她干嘛?” 宝玉憋着笑:“别装蒜,那天老太太屋里没人,你俩那点小动作我可都看见了。现在还装!” 秦钟笑得无奈:“那真没有的事。” 宝玉不依不饶:“有没有不管,你让她给咱倒杯茶来,这事就算翻篇。” 秦钟哭笑不得:“你这逻辑真奇,我叫她倒和你叫她倒有啥区别?” 宝玉眨眨眼:“我喊的是命令,你喊的可是温情满满哦。” 秦钟只好投降:“能儿,给咱倒杯茶来。” 智能儿这丫头,打小就在荣府混,谁不认识她啊?长大了,懂了点风花雪月,一眼就看上了秦钟那风流样,秦钟呢,也被她的娇媚迷得不行。 俩人心照不宣,就差没挑明那层窗户纸了。 一见秦钟,智能儿心里跟开了花似的,屁颠屁颠去倒茶。 秦钟伸手:“给我。” 宝玉也不甘示弱:“给我!” 智能儿抿嘴一笑:“就为杯茶争成这样,我手里有金子啊?” 说着,宝玉眼疾手快抢过茶,边喝边准备继续逗乐,这时智善来喊智能儿去帮忙摆茶点,他俩哪顾得上吃这些,坐会儿又溜出去疯了。 凤姐坐了没多久,也回屋休息去了,老尼紧跟其后。 婆娘们一看没啥事,纷纷散去,屋里就剩几个贴心小丫鬟。 老尼瞅准时机,凑上前:“凤姐啊,我有点私事想求太太,您先给我指条明路?” 凤姐一听,来了兴趣:“啥事这么神秘?” 老尼双手合十: “阿弥陀佛,说起来话长。 早年我在长安善才庵时,有个大财主张家,他家女儿金哥,来庙里进香,结果被长安府李衙内看上了。 李衙内非要娶她,可金哥早跟长安守备家的公子定了亲。 张家两头为难,守备家还不依不饶,闹上了官司。 张家急得不行,派人来京城找门路,想退亲。 我琢磨着,长安节度云老爷跟咱家交好,能不能请太太或老爷写封信,让云老爷说和说和?” 凤姐一听,乐了:“这小事一桩,但太太可不管这些家长里短。” 老尼不死心:“太太不管,您不是还有主意嘛。” 凤姐摆摆手:“我又不缺钱花,不干这档子事。” 老尼一听,心凉了半截,叹了口气: “可张家已经知道我来求府里了,要是咱们不管,人家还以为咱府里没这能耐呢。” 凤姐一听这话,来了劲:“你了解我,我从不信什么鬼神报应,我说行,那就能行。让他们拿三千两银子来,这事我包了。” 老尼一听,喜出望外:“有,有,这不难!” 凤姐补充道:“我可不图他们银子,这三千两是给跑腿的小厮的辛苦费,我一分不要。三万两我也拿得出,不在乎这点。” 老尼连连点头:“那奶奶明天就动手吧?” 凤姐翻眼道:“你看我哪天闲过?既然答应了,自然麻利解决。” 老尼奉承道:“这点小事,别人头疼,您一出手就搞定。太太都夸您能干,啥事都推给您,您可得悠着点,别累坏了身子。” 一番话说得凤姐心花怒放,也不觉得累了,俩人越聊越欢。 嘿,谁想到秦钟这小子,趁着夜色朦胧,想来个秘密幽会,直奔智能那儿去。 刚溜到后屋,嘿,智能正一个人在那儿洗茶碗呢,秦钟一个箭步冲上去,搂着人家就是一顿亲。 智能急得直跺脚:“你这是干啥呢!再这样我可要喊了!” 秦钟死皮赖脸地求:“姑奶奶,我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你今天不答应,我就赖这儿不走了!” 智能白了他一眼:“你想怎样?除非我能跳出这火坑,远离这些是非,才考虑你呢。” 秦钟一拍大腿:“这事儿好办,但远水解不了近渴啊。” 话音未落,他“噗”地一吹灯,屋里瞬间黑灯瞎火,接着就把智能抱上了炕,俩人开始了不可描述的小动作。 智能挣扎了半天,无奈力气不够,又不好意思大声叫唤,只好半推半就地从了。 正到关键时刻,突然一人闯进来,把他们俩按得死死的,一声不吭。 俩人心头一紧,谁啊这是?吓得动都不敢动。 只听见那人“噗嗤”一笑,俩人才听出来,原来是宝玉这家伙。 秦钟立马跳起来,抱怨道:“你这不是捣乱嘛!” 宝玉嘿嘿一笑:“你不答应,咱俩就大声嚷嚷,看谁怕谁。” 智能趁机摸黑逃之夭夭。 宝玉拉着秦钟出门,笑道:“你还跟我较劲呢?” 秦钟赔笑:“行行行,只要你不张扬,你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 宝玉眨眨眼:“现在不说,晚上再跟你慢慢算账。” 到了晚上,凤姐在内屋,秦钟和宝玉在外屋,一群婆子在外头打地铺守夜。 凤姐怕宝玉的通灵玉丢了,特地等他睡下后,让人把玉拿来,自己枕边放着才安心。 至于宝玉和秦钟晚上怎么算账,咱就不知道了,毕竟那是人家的小秘密,咱们不能瞎编不是? 一夜无话,转眼到了第二天。 贾母和王夫人派人来看宝玉,还让他多穿点衣服,没事就回家。 宝玉哪肯啊,秦钟又撺掇着他求凤姐再留一天。 凤姐心里盘算着,丧事虽然大体上妥了,但还有些小细节得处理,正好借此机会再住一晚,既能在贾珍面前卖个好,又能帮净虚那尼姑把事情办妥,还能顺了宝玉的心意,贾母知道了肯定高兴。 于是她爽快地答应了,但条件是明天必须走。 宝玉一听,连忙“千姐姐万姐姐”地求情,最后又争取到了一天的时间。 凤姐这边也没闲着,她悄悄把昨天老尼姑的事交代给来旺儿。 来旺儿心里跟明镜似的,立马进城找关系,假借贾琏的名义写了封信,连夜送到长安县。 就那点路程,两天功夫就搞定了。 那节度使云光,跟贾府交情匪浅,这点小事当然得给面子,回信一封,来旺儿就乐呵呵地回来了。 再说秦钟和智能,两人依依不舍,私下里不知许了多少山盟海誓,最后只能含着泪告别。 凤姐又去铁槛寺转了一圈,宝珠这丫头倔得很,死活不肯回家,贾珍只好派了几个丫鬟陪着她。 第42章 元春封妃 话说宝玉瞅着那外书房收拾得窗明几净,心想着和秦钟来个深夜书房派对,结果秦钟这家伙,身体比林黛玉还林黛玉,郊外风吹草动一下,外加和智能儿的“深夜小剧场”,直接把自己整成了病号。 这下好了,咳嗽发烧,食欲不振,整天躺在床上哼哼唧唧,跟个大熊猫似的。 宝玉呢,只能望天兴叹,心里那个郁闷啊,只能等秦钟这哥们儿满血复活再约了。 再瞧瞧凤姐那边,云光的回信一到手,事儿就成了。 老尼姑跑去张家一通风报信,守备家倒是挺识相,默默收下了退婚大礼包。 可张家那对父母,典型的“财迷心窍”,偏偏生了个“情比金坚”的女儿。 一听说要退婚,小姑娘直接上演了一出“麻花绳上的芭蕾”,自己把自己给挂了。 守备家的公子也是个痴情种子,听说心上人香消玉殒,二话不说,也跟着跳了河,上演了一出“生死相随”的悲情大戏。 张李两家这下可好,钱没了,人也没了,凤姐却在背后数钱数到手抽筋,王夫人她们还跟个没事人一样。 这下凤姐的胆子更肥了,以后这种事,她可是要“大展拳脚”了。 转眼到了贾政的寿辰,宁荣两府那是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正当大家吃得满嘴流油,看得眉飞色舞的时候,门房突然大喊一声: “皇上的使者到!” 吓得贾赦贾政他们手里的筷子都差点掉了。 赶紧的,戏停了,酒撤了,香案摆上了,中门大开,一群人齐刷刷跪在地上等圣旨。 只见夏太监骑着高头大马,带着一群小太监浩浩荡荡地来了。 这夏太监啊,一脸的笑眯眯,跟捡了钱似的。 一到厅上,往南边一站,就跟皇帝亲临似的,开口就是: “皇上有旨,贾政大人,您得立马进宫,去临敬殿见皇上!” 说完,连口茶都不喝,拍屁股就走了。 留下贾赦他们一群人,面面相觑,心里直犯嘀咕: 这到底是福星高照还是祸从天降啊?没办法,只能赶紧换上朝服,进宫探个究竟了。 贾母一家子心里头那个七上八下的,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不停派人快马加鞭地传递消息。 过了好一阵子,突然赖大他们几个管家气喘吁吁地冲进大门,边跑边喊: “大喜事啊!老爷说了,赶紧请老太太带着太太们进宫谢恩去!” 这时,贾母正站在大堂廊下,心神不宁呢,邢夫人、王夫人、尤氏、李纨、凤姐,还有迎春姐妹和薛姨妈都围着她。 一听这消息,贾母赶紧把赖大叫进来,细细盘问。 赖大喘着气说: “咱们就在外头候着,里头啥情况一概不知。 后来夏太监出来报喜,说咱家大小姐成了凤藻宫尚书,还加封了贤德妃呢! 老爷出来也是这么吩咐的。 现在老爷又往东宫去了,让老太太您赶紧带着太太们进宫谢恩。” 这一听,贾母心里头那块大石头总算是落地了,全家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气,跟过年似的。 于是,大伙儿纷纷换上最好的行头,贾母带着邢夫人、王夫人、尤氏,浩浩荡荡四顶大轿进宫去了。 贾赦、贾珍也换上朝服,领着贾蓉、贾蔷,一路护送贾母的大轿。 这下子,宁国府和荣国府上下,那叫一个欢天喜地,每个人脸上都写着“得意”俩字,笑声、说话声此起彼伏,热闹极了。 可这边正乐呵着呢,那边水月庵的小尼姑智能却偷偷溜进城,跑去找秦钟。 结果被秦钟他爸秦业发现了,直接给智能轰了出去,还把秦钟揍了一顿。 秦业自己也被气得旧病复发,没几天就撒手人寰了。 秦钟本就身子弱,再加上挨了打,看到老爹被自己气死,那叫一个后悔莫及,病得更重了。 宝玉听说了这事儿,心里头那叫一个不是滋味,元春封妃的喜事也冲不散他的愁云。 贾母他们进宫谢恩、回家、亲朋好友来道贺,宁荣两府这些天热闹得跟啥似的,可宝玉就像没魂儿似的,啥也提不起兴趣。 大伙儿都笑他越来越呆了。 不过,好消息还是有的!贾琏和黛玉要回来了,还提前派了人来报信,说明天就能到家。 宝玉一听,脸上总算有了点笑模样。 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贾雨村也进京面圣了,多亏了王子腾大人多次举荐,这次来是为了补缺京城的官职。 他和贾琏是远房亲戚,又和黛玉有师徒之谊,就一路作伴来了。 林如海的后事也办妥了,贾琏这才启程回京。 本来还得些日子才能到,但一听元春封妃,他们就日夜兼程往回赶,一路平安无事。 宝玉啊,就关心黛玉一句“平安”,别的啥都不在乎了。 这日子可算是盼到了,明天午后,琏二爷和林妹妹终于要进府了! 一见面,那场面,简直是悲喜交加的大片现场,眼泪鼻涕一大把,哭着哭着又笑开了花儿。 宝玉呢,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黛玉,心里那个美呀,这丫头咋就越长越水灵了呢? 黛玉也是不含糊,大包小包的书籍往屋里搬,跟搬家似的。 一边忙着收拾新窝,一边还不忘给小伙伴们分礼物,宝钗、迎春、宝玉,一个不落。 宝玉呢,想起自己宝贝疙瘩似的鹡鸰香串,想献给黛玉讨个欢心,结果黛玉一瞅,嫌弃地说: “哟,这哪是男人戴过的东西,我不要!” 说完,那串子就跟扔飞镖似的飞出去了。 宝玉只能尴尬地收回,心里默默吐槽: “这妹子,脾气真够大的!” 贾琏呢,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拜见各位大佬,然后溜回自己的小窝。 一进门,嘿,凤姐正忙得像陀螺一样转呢。 见贾琏回来,凤姐还是笑眯眯地招呼: “哟,国舅爷回来啦!这一路风尘仆仆的,辛苦了辛苦了。我特地备了接风酒,给您洗洗尘,咋样,给面子不?” 贾琏一听,连忙摆手: “哎呀妈呀,哪敢哪敢,你太客气了。” 平儿和丫鬟们上茶行礼,贾琏和凤姐就拉起了家常。 凤姐开始自黑模式: “我这人啊,又笨又直,人家给点好处我就心软。 太太非让我管家,我其实是赶鸭子上架啊。 家里那些管家奶奶们,个个都是人精,我这小辈哪敢得罪? 还有啊,珍大哥那次非让我帮他几天,结果搞得一塌糊涂,他现在还后悔呢。 你回来正好,帮我跟他说说好话呗。” 正说着呢,外面有人声,凤姐一问,原来是姨太太派香菱来问话的。 贾琏趁机提起香菱,说她长得那叫一个标致,结果被薛大傻子给祸害了。 凤姐一听,乐了: “你小子出去一趟还没看够美女啊?要是真喜欢,我拿平儿跟你换咋样? 薛大傻子那小子也是贪心不足蛇吞象,为了香菱跟姨妈闹了好久呢。 姨妈看香菱人好又漂亮,才正式纳她为妾。 结果没多久就腻了,我倒是替香菱不值呢。” 话还没说完呢,小厮就来报说老爷在大书房等二爷了。 贾琏一听,连忙整理衣装往外冲。 第43章 赵嬷嬷求事 凤姐瞅着平儿,眨眨眼: “嘿,方才姨妈那边火急火燎的,还派香菱来传话? 平儿你逗我呢,哪来的香菱,你这小机灵鬼又编故事了。” 平儿捂着嘴笑:“旺儿家的那个嫂子啊,真是越来越不靠谱了。” 她凑近凤姐,压低声音: “奶奶的私房钱,挑这时候送来,二爷在家呢! 幸好我机智,在门口截胡了,不然二爷一问,奶奶哪藏得住秘密啊。 二爷那财迷样,恨不得把铜板都抠下来花,知道奶奶有私房,还不得想方设法给榨干喽? 我赶紧接过钱袋,还假装训了送钱的人几句,结果奶奶您耳朵尖,还问起香菱来了。” 凤姐一听,笑得前俯后仰: “哈哈,我就说嘛,姨妈哪会那么巧,知道你二爷在家就派人来?原来是你这小蹄子在捣鬼。” 正乐呵着,贾琏进来了,凤姐赶紧招呼摆酒席,夫妻俩对坐开吃。 凤姐虽然海量,但今天得陪好贾琏,不敢放开了喝。 酒过三巡,贾琏的奶妈赵嬷嬷来了,一进门就被夫妻俩热情地请上桌,还要让她上炕坐。 赵嬷嬷连连摆手,最后在炕边找了个舒适的小凳,还配了个小脚踏,坐得稳稳当当。 贾琏体贴地给赵嬷嬷夹了几样好菜,凤姐也不忘关怀: “妈妈,您牙口不好,这些软乎的多吃点。” 又转头吩咐平儿:“早上的那碗火腿肘子,炖得烂烂的,正适合妈妈,快去热来。” 接着又推荐起好酒:“妈妈,尝尝我儿子孝敬的惠泉酒,味道可好了。” 赵嬷嬷爽朗一笑: “好,我喝,奶奶也陪我一杯,别喝多了就行。 我今天来可不是单纯喝酒的,有正事求奶奶呢。你答应我的事,可别忘了哈。 我这奶大的儿子啊,嘴上跟抹了蜜似的,一到关键时刻就忘了我这把老骨头。 我现在也就指望我那俩孙子了,奶奶你多关照他们几分。” 凤姐拍着胸脯保证: “妈妈您放心,两个奶哥哥的事就是我的事。 您还不知道您儿子的脾气?对外人比对自家人还好。 可咱家的奶哥哥们,哪个不是出类拔萃的?您多疼他们,谁敢有二话?别让外人捡了便宜去。 我这话说得可能有点偏,但咱们心里都清楚,谁是真正的一家人。” 这话一出,满屋子的人都笑开了花。 赵嬷嬷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直念佛: “真是祖宗保佑啊,遇到这么明事理的奶奶。说到内外人,你爷是没这界限的,心软得很,别人一说好话他就答应了。” 凤姐笑着接话:“可不是嘛,对外人他软得跟棉花似的,对咱们这些自家人倒是硬气得很呢!” 赵嬷嬷乐得合不拢嘴:“奶奶这话我爱听,再喝一杯好酒庆祝庆祝。以后有奶奶做主,我这心里就踏实了。” 贾琏这时候脸皮薄,只能尴尬地笑着喝酒,嘴里蹦出俩字: “胡扯!” 然后一拍桌子: “快上饭,吃完我得跟珍大爷合计大事去!” 凤姐一听,赶紧扯回正题: “正事要紧,老爷刚才找你聊啥大事了?” 贾琏眨眨眼:“还不是省亲那点事儿嘛。” 凤姐眼睛一亮:“哟,省亲定了?” 贾琏嘿嘿一笑:“差不多快板上钉钉了。” 凤姐乐得跟朵花似的:“皇恩浩荡啊,以前听故事听戏,哪有这等好事儿?” 赵嬷嬷也凑热闹:“可不是嘛,我这老骨头都快被这省亲给绕晕了,到底咋回事儿啊?” 贾琏开始滔滔不绝,说皇帝老儿多孝顺,心疼宫里那些妹子们想家,就定了个规矩,每月二六日,家属可以进宫团聚。 太上皇和皇太后一听,乐得跟啥似的,直夸皇帝孝顺,还特批贵戚们可以请皇帝家的大轿子来家里坐坐,一家人好好亲热亲热。 这不,周贵人和吴贵妃家都开始忙活了。 赵嬷嬷一听,双手合十: “阿弥陀佛,原来这么回事儿,那咱们家也得准备接大小姐回府啦?” 贾琏一脸傲娇: “那当然,不然咱们忙啥呢?” 凤姐一听,眼睛放光: “这下我可要长长见识了,要是我早生几十年,这些老人们也不会说我没见过世面了。 想当年太祖皇帝巡游,那场面,啧啧,可惜我晚生了那么几十年。” 赵嬷嬷也怀念起来: “那场面,我这辈子都忘不了,咱们贾府那时候为了接驾,银子花得跟黄河水似的。 说起来,咱们王府那时候也是风光无限啊……” 凤姐接话:“对对对,我爷爷那时候可是外交一把手,外国人来都得靠咱们养活,海上的船啊货啊,全都是咱们家的。” 赵嬷嬷越说越起劲: “这事儿谁不知道? 现在还有句顺口溜呢,‘东海龙王缺床找江南’,说的就是你们王府。 还有甄家,那才叫个富贵,四次接驾,不是亲眼见,谁信啊?银子多得跟米似的,随便撒,都不带眨眼的。” 凤姐点头如捣蒜: “对对对,我常听我爷爷他们说起,就是好奇甄家怎么就这么有钱呢?” 赵嬷嬷笑着揭秘: “告诉你吧,还不是拿皇上的钱给皇上花,图个面子呗,谁家会这么奢侈啊?” 正聊得热火朝天呢,王夫人那边又派人来探风,问凤姐饭吃了没。 凤姐一听,心里明镜似的,知道有事找上门,匆匆扒拉了几口饭,漱漱口就要走。 这时,二门的小厮们又跑来通报: “东府的蓉大爷和蔷大爷到了!” 贾琏刚放下漱口杯,平儿正端着水盆伺候他洗手呢,一见这俩小子,贾琏直接问: “啥事儿?快说!” 凤姐见状,停下脚步,打算听听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贾蓉先开口: “我爸让我来跟叔叔说一声,老爷们已经拍板了,打算从东边那块地儿,挨着咱们东府的花园子,一路往北,量好了,三里半宽,正好建个省亲别墅。 图纸都让人去画了,明天就能到手。 叔叔您刚回来,累了吧,就不用亲自跑一趟了,咱们明儿一早再细聊。” 第44章 秦钟之死 贾琏一听,乐了: “哎呀,多谢大爷体谅,我就不去凑热闹了。 这主意好,省事又方便,要是另找地儿,麻烦不说,还显得咱们没规矩。 你回去告诉大爷,这方案我满意,他要改主意,可得拦着点儿,别瞎折腾。 明儿一早,我去给他请安,再详谈。” 贾蓉连连点头,应了好几个“是”。 接着,贾蔷凑上前来: “还有啊,大爷让我下姑苏去请老师,挑女孩子,买乐器啥的,还让我带着管家的两个小子,外加单聘仁、卜固修两个清客,一块儿去。所以先来跟叔叔报备一声。” 贾琏上下打量了贾蔷一番,笑道: “你小子能行吗?这活儿虽小,门道可不少。” 贾蔷嘿嘿一笑:“边学边干呗。” 这时,贾蓉在灯影下悄悄扯了扯凤姐的袖子,凤姐心领神会,笑道: “你也太操心了,大爷选人自有他的道理,你担心他不在行?谁不是从不会到会的? 孩子们都长大了,‘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嘛。 大爷让他去,不过是挂个名头,哪会真让他去讨价还价。我觉得挺好的。” 贾琏点头:“那是自然,我不是要拦你,就是得帮他算算账。” 又问:“这银子从哪儿出?” 贾蔷答:“刚也商量了,赖爷爷说不用从京里带,江南甄家还欠咱们五万两呢。写封信,带张汇票去,先支三万,剩下的留着买花烛、彩灯、帘子帐子啥的。” 贾琏满意地点点头:“这主意妙。” 凤姐赶紧插话: “既然这样,我手头有两个得力的,你带他们去,也省你不少事。” 贾蔷一听,乐坏了:“我正想跟婶婶要人呢,这可巧了。” 问起名字,凤姐转头问赵嬷嬷,赵嬷嬷愣在那儿没反应过来,平儿笑着推了她一把,她才回过神来: “一个叫赵天梁,一个叫赵天栋。” 凤姐嘱咐了几句,就风风火火地走了。 贾蓉赶紧送凤姐出门,又小声说: “婶子要是缺啥,列个单子给蔷兄弟,让他一并办了。” 凤姐白了他一眼: “少来这套,我东西多得是地儿放,稀罕你们这点小恩小惠?” 说完,一溜烟儿没了影。 嘿,这边贾蔷也悄悄问贾琏: “哥,需要啥宝贝?我顺道给你整点回来,孝敬孝敬。” 贾琏一听,乐了:“嘿,你小子,刚学会走路就想跑啊。我缺啥会写信告诉你的,别在这儿瞎琢磨了。” 说完,就打发他俩走了。 紧接着,来汇报事情的人一波接一波,贾琏头都大了,直接下令: “二门那儿的,今儿个啥也别往里传了,都攒着明天一块儿处理。” 凤姐呢,忙到三更半夜才回屋歇着,一夜安静得很,啥事儿没有。 第二天一大早,贾琏起床先给老爹贾赦和大哥贾政请了安,然后就直奔宁府去了。 他召集了一堆老管事、还有那些个文人墨客,一块儿商量怎么给皇上他老人家准备个豪华版的“回家看看”场所。 这边忙着规划宫殿,那边还得操心人手问题。 工匠们一到位,那场面,金银铜铁、砖瓦土木,跟搬家似的,忙得不可开交。 头一炮就是拆宁府的会芳园,直接并入荣府东边,那边下人住的房子也全给拆了。 虽说宁荣两府之间有条小巷隔着,但那是自家地盘,不是大马路,连起来方便得很。 会芳园里原本就有活水,这下省了引水的功夫。 园子里的石头树木不够?没事,贾赦住的老荣府里多的是,搬过来就是。 两府一合并,省钱又省力,就算还差那么点,也差不了多少了。 这整个工程啊,全靠一个名叫山子野的老江湖全盘操持,他那是真有两把刷子。 贾政呢,对这些俗事不太感冒,就放手让贾赦、贾珍、贾琏他们还有赖大、来升这些管家去折腾。 种花种草、建楼造阁这些细活,山子野也都有他的规矩。 贾政自己呢,下了朝就四处转转,碰到大事才跟贾赦他们商量商量。 贾赦则是典型的甩手掌柜,小事不管,大事要么贾珍他们去汇报,要么写个简报,实在不行就叫贾琏、赖大他们来听令。 贾蓉专门负责打造那些金光闪闪的器皿,贾蔷则已经踏上了前往姑苏的征途。 贾珍和赖大他们忙着点人头、造册子、监工,忙得跟陀螺似的,反正啊,这府里天天都是热闹非凡,咱们就先说到这儿吧。 话说咱们这位宝玉少爷啊,最近家里是风起云涌,老爹贾政忙着处理大事,没空搭理他的学业,他心里头那叫一个偷着乐。 可偏偏这时候,好哥们儿秦钟那病秧子身子是一天不如一天,宝玉急得跟啥似的,书都看不下去了。 这天早上,宝玉刚洗完脸刷完牙,正琢磨着怎么跟贾母请假去看秦钟呢,一出门就看见茗烟那小子在门边跟做贼似的探头探脑。 宝玉心里一咯噔,赶紧上前: “嘿!茗烟,你搁这儿演谍战片呢?” 茗烟一脸惊恐: “少爷,不好了!秦相公快挂了!” 宝玉一听,吓得差点没站稳: “啥?昨天还好好的,怎么说没就没了?” 茗烟直摆手: “我也不知道啊,他家人刚跑来告诉我的。” 宝玉一听,撒腿就往贾母那儿跑,跟老太太一说,贾母也是一脸愁容: “快去吧,多带几个人,看看他,尽尽心意就回来,别磨蹭。” 宝玉一听,跟打了鸡血似的,衣服都来不及换好就往外冲,车还没备好,他就在厅里急得跟陀螺似的转圈圈。 好不容易车到了,宝玉一骨碌钻进去,李贵、茗烟几个也跟在后面。 到了秦钟家,嘿!那叫一个冷清,门可罗雀。 宝玉一行人直接杀到内室,吓得秦钟家的亲戚们跟见了鬼似的四处乱窜。 秦钟呢?早就躺那儿不省人事了,脸色白得跟鬼似的,就剩一口气吊着了。 宝玉一看这架势,眼泪刷地就下来了: “鲸兄啊!宝玉来了!” 连喊几声,秦钟都没动静。 宝玉不死心: “我是宝玉啊!你真的不认识我了吗?” 这时候,秦钟的灵魂已经飘到半空中了,看着一群小鬼拿着锁链来抓他。 他哪里肯就范啊?心里头还惦记着家里的烂摊子、银子没着落、智能儿也不知所踪。 他求爷爷告奶奶地跟小鬼们说好话: “各位大爷行行好让我回去跟宝玉说句话吧!” 小鬼们哪里理他啊?一个个铁面无私地训他: “读过书的人怎么还这么不懂事?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 正闹着呢秦钟突然听到“宝玉来了”这四个字心里头一激动又求起小鬼们来了: “各位大爷看在宝玉的面子上让我回去吧!” 小鬼们一听是宝玉的名字都愣了连判官都紧张起来了。 判官赶紧让手下放人小鬼们虽然心里不乐意但也不敢违抗只好把秦钟的灵魂放了回去。 秦钟微微睁开眼看到宝玉在旁边叹了口气: “你怎么才来啊?再晚一步就见不到了。” 宝玉拉着他的手眼泪哗哗地流: “你有啥话要说就快点说吧!” 秦钟虚弱地说: “以前咱俩都太自大了现在才知道错了。你以后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光宗耀祖才是正道啊!” 说完长叹一声就走了。 第45章 进园拟匾 话说秦钟这一走,宝玉那是哭得跟个泪人似的,李贵他们几个围着转,哄了半天才算是收了声,可那眼眶还是红的跟兔子似的,回去的路上跟丢了魂儿一样。 贾母一看,心疼得不行,直接掏了腰包,几十两银子外加一份体面的奠仪,让宝玉代表全家去送了秦钟最后一程。 七天后,秦钟这事儿就算翻篇了,但宝玉心里那道坎儿还过不去,天天念叨着,大家也只能陪着他一块儿感伤,毕竟生离死别这事儿,谁也替不了谁。 转眼间,园子里的工程也告一段落了,贾珍他们兴冲冲地回来找贾政: “老爷,您瞧瞧,咱们的大作已经竣工了,大爷都验收过了,就差您老人家点头了。那些亭台楼阁啊,就等着您给赐名挂匾呢!” 贾政一听,眉头一皱,这题词可不是闹着玩的,得有点水平才行。 他想了想,说:“这事儿难啊,按理说得请贵妃来题,可她没亲眼见过,哪能瞎写呢?要是等她来了再题,这满园的景致岂不是都成了无字天书,看着都冷清。” 旁边那些清客们一听,乐了: “老爷,您这顾虑有道理,但我们有个好主意。 咱们先按景色随便起几个名儿,挂上去应应急。 等贵妃娘娘来了,再让她定夺,这不就两全其美了吗?” 贾政一听,觉得这主意挺新鲜,就点头同意了。 他还自嘲说:“我这人,年轻时候还懂点风花雪月,现在啊,老眼昏花,又忙得脚打后脑勺,这些文雅事儿早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我自己写的,怕是连自己都看不下去,更别提给园子添彩了。” 清客们一听,哈哈大笑:“老爷您太谦虚了,咱们集思广益,好的留下,不好的扔了,保证让您满意。” 贾政一听这话,也来了兴致:“行,今儿个天气好,咱们就边逛边想,说不定灵感就来了呢!” 说着,他就领着大伙儿,浩浩荡荡地朝园子里走去。 于是贾珍先去大观园里给大伙儿通风报信。 巧了嘛这不是,宝玉最近因为想念秦钟,整个人跟霜打的茄子似的,贾母心疼得紧,老让人带他去园子里散散心。 这不,宝玉刚好也溜进去了,正撞见贾珍走过来,笑眯眯地说: “嘿,小祖宗,快溜吧,你老爹快来了!” 宝玉一听,拉着奶妈和小厮们,跟脚底抹油似的,嗖的一下就跑没影了。 刚转过弯,迎面撞上贾政带着一群客人,想躲都来不及,只能乖乖靠边站。 贾政最近听说宝玉在学堂里对对联挺有一套,虽然书读得不咋样,但有点小才情,今儿个碰巧遇上,就让他跟着长见识。 宝玉呢,一头雾水,但也只能乖乖跟着。 一到园门口,贾珍带着一群手下恭候多时,跟门神似的。 贾政发话了:“把门关上,咱们先看外头再进去。” 贾珍一挥手,门哐当就关上了。 贾政先绕着门转了几圈,这园子门啊,五间宽,顶上瓦片整齐,门啊窗啊都雕着新鲜花样,没刷红漆,一派清新脱俗。 贾政一看,心里头乐开了花,赶紧让人开门。 一进门,嘿,一座翠绿的山屏挡着路,跟欢迎仪式似的。 客人们纷纷点赞:“这山,绝了!” 贾政摇摇头:“没这山挡着,一眼望穿园子,还有啥意思。” 众人点头如捣蒜:“高见!没点儿墨水,想不出这招。” 再往里走,白石嶙峋,有的像妖怪,有的像猛兽,上面还长满青苔,藤蔓缠绕,中间藏着条小路。 贾政大手一挥:“咱们就走这条小路,绕一圈再出去,这才叫游园嘛。” 贾珍开路,贾政拉着宝玉,慢悠悠进了山口。 抬头一看,山顶上有块白石,跟镜子似的,贾政回头笑问: “各位,这儿取个什么名好?” 客人们七嘴八舌,有的说“叠翠”,有的说“锦嶂”,还有“赛香炉”“小终南”,五花八门的。 其实啊,他们都知道贾政想考考宝玉,就随便应付应付。 宝玉心里明镜似的,也不慌。 贾政一看,行,你来吧。 宝玉悠悠地说:“古人说得好,编新的不如说旧的,刻古的总比雕今的强。这地方又不是主景,随便题个‘曲径通幽处’就挺好。” 众人一听,纷纷竖大拇指:“高!二世兄天赋异禀,咱们这些书呆子比不了。” 贾政笑而不语,心里头琢磨着呢。 进了石洞,那叫一个美,绿树成荫,鲜花怒放,一股清泉在花木间穿梭,流到石头缝里去了。 再往北走,嘿,视野开阔了,两边楼阁高耸,雕梁画栋,藏在树丛里。 往下看,溪水清亮,石头台阶跟踩着云似的,白石栏杆围着水池,石桥三座,石狮子还吐着水呢。 上了桥上的亭子,贾政又问:“这亭子怎么命名?” 有人提议:“《醉翁亭记》里有‘有亭翼然’,就叫‘翼然’吧。” 贾政摇摇头:“这亭子傍水而建,得跟水沾边儿。我看就用个‘泻’字。” 一客人拍手:“妙!‘泻玉’二字绝了。” 贾政瞅瞅宝玉,让他也来一个。 宝玉想了想:“老爷的‘泻’字好,但用在这儿有点俗。咱们这可是皇家别墅,得文雅点。不如叫‘沁芳’如何?” 贾政摸着胡子,不置可否,众人却纷纷夸宝玉有才。 贾政又来一招:“匾额有了,再来副对联。” 宝玉往四周一看,灵感来了,张口就来: “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 贾政一听,笑了,众人也跟着夸。 一行人继续逛,一草一木都不放过。 突然,眼前一亮,一片粉墙围着几间小屋,竹子多得跟森林似的。 众人惊呼:“好地方!” 进去一看,曲曲折折的走廊,石子铺的小路,房间精致得很,里头家具都是量身定制的。 穿过房间,还有个小门通往后院,梨花、芭蕉应有尽有,还有个小花园。 最绝的是,后院墙下有个小泉眼,水顺着小沟流进园子,绕着竹子转一圈再出去,跟捉迷藏似的。 贾政笑着调侃道:“这儿嘛,勉强过得去。想想要是能在月光下,坐这窗边读读书,这辈子也算没白活。” 说完,他瞥了眼宝玉,吓得宝玉赶紧低头装鹌鹑。 客人们连忙打圆场,转移话题:“这匾额得题四个字才应景。” 贾政挑眉笑问:“哪四个字?” 有人提议“淇水遗风”,贾政摇头:“俗气。” 另一个说“睢园雅迹”,贾政还是摇头:“也俗。” 贾珍笑着推宝玉:“还是让咱们宝兄弟来露一手吧。” 贾政却怼道:“他自个儿还没动手呢,就先挑别人的刺,真是个嘴炮选手。” 客人们附和:“说得对,可咱拿他咋办呢?” 贾政赶紧补上一句:“别惯着他!” 然后给宝玉下任务:“今天你尽管放开了说,先议论一番,再动手题字。刚才那些提议,有没有能用的?” 宝玉认真想了想:“感觉都不太行。” 贾政冷笑:“怎么个不行法?” 宝玉解释道:“这是皇上首肯的地方,得歌颂圣明才行。四字匾嘛,古人现成的多得是,何必费那劲。” 贾政反问:“‘淇水’‘睢园’不是古人的?” 宝玉摇头晃脑:“那些太老套了。我看‘有凤来仪’四字正好。” 众人一听,纷纷叫好。 贾政嘴上骂着“你这小子,眼光倒挺毒”,心里却暗暗点头, 接着命道:“再给我来副对联。” 宝玉张口就来: “宝鼎茶香烟还绿,幽窗棋散指微凉。” 贾政听完,故作不满:“也就这样吧。” 说完,领着大家往外撤。 第46章 游览大观园 刚要走,贾政突然想起点啥,转头问贾珍: “这房子、家具都齐活了,那窗帘、帐幔、摆设这些,也都配套准备好了?” 贾珍回话:“摆设早就备下了,到时候一摆就行。至于帘子帐幔,听琏兄弟说还差点。当初都按图纸尺寸定好了,应该这两天就能补齐。” 贾政一听,就知道这事贾珍没操心到位,立马派人去叫贾琏。 不一会儿,贾琏匆匆赶来,贾政一连串问题甩过去,问他总共有多少种,现在到了多少,还差多少。 贾琏从靴子里掏出个小纸条,一看,汇报得头头是道: “那绣花的、刻丝的、各种绸缎的帘幔加起来一百二十套,昨天到了八十,还差四十。 帘子嘛,总共四百挂,全到了。 还有猩猩毡的、金丝藤的、黑漆竹的、五彩线的,每样都得了一半,秋天前肯定全齐。 桌椅套、床围这些,每样一千二百件,也都备好了。” 一行人边走边聊,走着走着,眼前豁然开朗,一片青山环绕中,隐约可见黄泥矮墙,墙上还插着稻穗当装饰。 墙内杏花烂漫,如火如霞,几间茅草屋点缀其间。 外面则是桑树、榆树、木槿、柘树,新芽嫩枝编成的篱笆弯弯曲曲。 篱笆外,山脚下有口土井,旁边还放着辘轳之类的打水工具。 田里种着各种蔬菜,一片生机勃勃。 嘿,贾政大人这一笑,可就把咱这地儿夸上了天: “瞧这儿,还真有点内味儿!虽说全靠人力堆砌,但瞅一眼,我这心就飘到田园牧歌里去了。来来来,咱先进去歇个脚,享受享受这片刻宁静。” 话音未落,脚还没跨进门槛呢,路边一块大石头,跟等着表扬似的立在那儿,显然是等着哪位才子佳人来题词。 “绝了绝了!这地方要是挂上个牌匾,那简直就是田园风光的升级版啊!这石头往这一摆,整个画面都活了起来,范成大那老兄的田园诗都黯然失色了。” 众人七嘴八舌,热闹非凡。 贾政大手一挥:“行嘞,各位才子才女,别藏着掖着了,来两句?” 这时,有人机灵地提了一嘴: “大少爷不是说了嘛,‘创新不如复古’,咱们干脆来个复古风,‘杏花村’如何?” 贾政一听,乐了,转头对贾珍说: “你小子,点子不错!不过,这地儿还缺点啥?对了,酒旗子! 明天给我整一个,不用多华丽,就跟村里那土味风情一样,竹竿一挑,往树上一挂,完美!” 贾珍连连点头,又补了一句: “还有啊,这园子里不能养那些花里胡哨的鸟,得整点接地气的,鸡鸭鹅走起,这才和谐嘛!” 贾政一听,乐了:“对,就这么办!” 说到起名,宝玉这小子可坐不住了,没等贾政发话,就蹦了出来: “古诗有云,‘红杏梢头挂酒旗’,咱们就叫‘杏帘在望’怎么样?” 众人一听,眼睛都亮了:“高,实在是高!这‘在望’二字,既含蓄又应景,跟‘杏花村’那叫一个绝配!” 可宝玉这家伙,偏偏要唱反调: “你们啊,太俗了!直接用‘杏花’俩字,土得掉渣。咱们得有点文化底蕴,不是有句诗嘛,‘柴门临水稻花香’,我看,‘稻香村’这名儿,既雅致又不失田园风味!” 众人一听,纷纷拍手叫好,连声赞叹: “妙哉妙哉!” 可贾政不干了,脸一黑: “你这小子,懂几个古人,背几首诗就在这显摆?刚才那是逗你玩呢,你还当真了!” 说完,领着大伙儿进了草堂。 这草堂啊,简陋得跟个农家小院似的,一点贵族气息都没有。 贾政心里那叫一个满意,转头问宝玉:“咋样?这地儿?” 众人一看这架势,赶紧给宝玉使眼色,让他说点好听的。 可宝玉这家伙,倔得跟头牛似的: “没咱家‘有凤来仪’好!” 贾政一听,气不打一处来: “你这小子,就知道那些花花绿绿的玩意儿,哪懂这清幽之美?都是读书少的缘故!” 宝玉也不甘示弱:“老爷您说得对,但‘天然’二字何解?” 这一问,可把大伙儿问住了。 最后还是有人出来解围: “‘天然’嘛,就是自然而然形成的,不是人工雕琢出来的。” 宝玉一听,更来劲了: “可这儿明明就是人造的啊!四周没邻居没靠山没靠水的,孤零零一座庄园站在这儿,哪像自然之景啊?古人说的‘天然图画’那才是真绝色呢!” 话还没说完呢,贾政大人就火了: “给我把这小子拖出去!” 刚拖出去又喊了回来: “回来回来!再给你一次机会题一联看看!要是还不通就罚你!” 宝玉无奈只好念道: “新涨绿添浣葛处,好云香护采芹人。” 贾政一听直摇头:“更不行了!” 说完领着大伙儿继续往前走。 这一路上啊穿花越柳抚石听泉的别提多惬意了。 突然听见水声潺潺从石洞里流出来上面藤蔓倒挂下面落花漂浮美得跟画似的。 大家一看这景致纷纷叫好:“绝了绝了!” 贾政一看这架势赶紧问: “各位觉得叫啥名儿好?” 有人说:“就叫‘武陵源’吧!” 贾政一听笑了:“太俗了太俗了!” 又有人说:“那‘秦人旧舍’呢?” 宝玉一听直摇头:“这更不行了说避乱多不吉利啊!我看还是叫‘蓼汀花溆’吧!” 贾政一听还是摇头:“你这小子净瞎扯!” 话说一行人正打算溜进那港洞探险,贾珍冷不丁冒出一句: “哎,说船呢,采莲小船有四艘,但那豪华游轮还在造船厂趴窝呢。” 贾政一听,乐了:“嘿,这游轮泡汤了,咱们得走陆路了。” 贾珍一挥手:“走山道,一样能领略美景!” 说着,他就当起了向导,大家跟在他身后,手脚并用,跟攀岩似的往山上爬。 这一路,水面上那叫一个落英缤纷,水却清澈见底,跟翡翠似的泛着光,弯弯曲曲,美得让人心醉。 池边绿树成荫,桃红柳绿交织成一片,密不透风,感觉连风都透不进来,更别说尘土了。 突然,眼前一亮,一座红栏杆的小桥从柳荫中探出了头,过桥后,简直就是四通八达的迷宫啊。 眼前这座瓦房,简直就是个小清新,水磨砖墙,青瓦盖顶,还镶着花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都给它当背景了。 第47章 宝玉展才情 贾政围着房子转了两圈,摇摇头:“这房子,看着挺没劲儿。” 一进门,嘿,好家伙,一座巨石屏风差点没把贾政给撞飞了,四周还围着各种奇形怪状的石头,跟迷宫似的。 房子呢?全给遮住了,连棵树苗都不给长。 不过,地上那些草倒是挺有意思的,爬的、长的、垂的、绕的,五颜六色,香气扑鼻,比香水还上头。 贾政来了兴趣:“这些草,有意思,就是不认识。” 有人说:“可能是薜荔藤萝吧。” 贾政一摆手:“得了吧,那俩货没这味儿。” 宝玉这时候跳出来,跟报菜名似的,一口气说了好几种草的名字,听得众人一愣一愣的。 结果话还没说完,就被贾政一句“谁问你了”给噎了回去,吓得宝玉赶紧往后缩。 贾政溜达着进了游廊,一看这地儿,五间大房子,四面通风,绿窗红柱,那叫一个雅致,比前面的那些地儿强多了。 他感慨道:“在这儿煮个茶,弹个琴,啥香都不用点了。这设计,绝了!大家得给这地儿起个好名字,再整副对联,才算没白来。” 众人一听,纷纷开动脑筋,“兰风蕙露”四个字就这么定了。 贾政又问:“那对联呢?” 有人提议了一对,结果“斜阳”俩字被大家吐槽了一番。 又有人念了一对新的: “三径香风飘玉蕙,一庭明月照金兰。” 贾政正琢磨呢,看到宝玉在一旁缩着脖子不敢说话,就逗他: “嘿,你小子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等着我们请你呢?” 宝玉一听,赶紧接话: “这地儿哪儿有‘兰麝’、‘明月’啊,你们要非按这些字眼来,我写到明年也写不完。” 贾政一听,乐了:“谁逼你了?” 宝玉趁机提议:“匾额就叫‘蘅芷清芬’,对联嘛,‘吟成荳蔻才犹艳,睡足酴醿梦也香’。怎么样?” 贾政一听,笑道:“你这是套用古人的句子啊,不够原创。” 众客却纷纷点赞:“套用得好也是本事嘛,就像李白套用‘黄鹤楼’写‘凤凰台’一样。 这联子,比‘书成蕉叶’还多了几分幽静和活泼呢。” 贾政一听,笑得合不拢嘴:“你们啊,真是越来越会说了。” 众人边聊边溜达,脚还没迈多远呢,眼前猛地一亮,嘿,一座气势磅礴的楼阁就这么直愣愣地立在那儿了,高楼叠起,跟玩儿积木似的,四周还围着一圈儿精致的宫殿,那场面,简直就像月亮周围围着一群星星,美得不像话。 弯弯曲曲的回廊绕啊绕,青松小手一挥,就搭上了屋檐的肩,白玉栏杆绕着台阶转圈圈,金色的兽面在太阳底下闪啊闪,跟金子做的一样,还有那彩绘的螭头,五颜六色,跟调色盘似的。 贾政一看,乐了:“哟,这就是正殿啊,不过,这奢华劲儿,够可以的!” 旁边的人连忙点头:“对对对,就得这么气派!虽说贵妃娘娘讲究节俭,但这场合,这礼仪,得讲究,讲究嘛!” 说完,大家继续往前走,走着走着,一座玉石牌坊突然闯进视线,上面雕着龙啊、螭啊的,精致得跟艺术品似的。 贾政摸着下巴问:“这牌坊上得刻啥字好呢?” 大伙儿七嘴八舌:“‘蓬莱仙境’,这名字绝了!” 可贾政却摇摇头,不说话,一脸高深莫测。 宝玉呢,看着这一切,心里头那个激动啊,好像以前见过似的,但又想不起是哪儿了。 贾政让他来题词,他光顾着回味眼前的美景,压根儿没心思搭理。 大伙儿一看,以为他累了,纷纷给贾政打圆场: “老爷,要不改天再题?” 贾政虽然有点不乐意,但一想到贾母会担心,就笑着调侃道: “这小子,也有才思枯竭的时候啊。行,给你一天时间,明天再不行,我可要家法伺候了!这可是门面担当,得好好琢磨!” 一行人继续他们的游园大业,贾政这才发现,从进门到现在,也就逛了半拉子地方。 这时,有人来报,说雨村那边有动静了。 贾政乐了:“看来今儿个是逛不完了。不过,咱们从这边溜达出去,也能看个大概。” 说着,就带着客人来到了一座大桥前,河水哗啦啦地流,跟水晶帘子似的。 原来这桥还是个闸门,专门引水进园子的。 贾政好奇这闸的名字,宝玉随口就来:“这是沁芳泉的源头,就叫‘沁芳闸’吧!” 贾政一听,乐了:“嘿,你这小子,偏不用‘沁芳’二字,咱们得有点新意不是?” 接着逛,他们经过了清雅的小堂屋、简陋的茅草屋、石头砌的围墙、花编的门窗,还有藏在林子里的尼姑庵、道姑房,以及那些七拐八拐的长廊、方方正正的楼阁、圆圆滚滚的亭子。 贾政走得腿都酸了,也就没细逛。 突然,眼前又冒出一座院子,他笑道:“哈哈,这回可以歇歇脚了。” 说着,就领着大家穿过桃花丛,绕过竹篱花障编成的月洞门,一进院子,嘿,粉墙黛瓦,绿柳依依,美得跟画似的。 贾政和众人就这么悠哉游哉地走了进去。 嘿,一进门,两边游廊手拉手,就像欢迎咱们的大拥抱。 院子里,几块山石悠闲地躺着,一边芭蕉叶轻轻摇曳,另一边呢,一棵西府海棠傲立其中,那架势,活脱脱一把撑开的绿伞,上面还挂着红宝石似的花朵,美得让人挪不开眼。 大家一看,眼睛都亮了:“哇塞,这花绝了!见过那么多海棠,就数它最妖娆。” 贾政大叔慢悠悠地说:“这啊,叫‘女儿棠’,外国的贵族花。传说是‘女儿国’的特产,那地方海棠遍地,不过嘛,听听就算了,别太当真。” 大家一听,乐了:“虽然不靠谱,但这名字咋就这么火呢?” 宝玉小哥跳出来解释:“估摸着是诗人大佬们觉得它红得像姑娘的脸蛋,弱得像生病的姑娘,一股子闺房味儿,所以才叫‘女儿棠’。后来被好事者一传十,十传百,就这么流传开了。” 众人一听,纷纷点头,直呼内行。 聊着聊着,大家就在廊下榻上开起了茶话会。 贾政提议:“给这地儿整个响亮的名字呗!” 一个客人说:“‘蕉鹤’怎么样?文艺范儿十足!” 另一个不服:“‘崇光泛彩’才是王道,听着就高大上!” 众人一拍即合:“‘崇光泛彩’,就这了!” 宝玉也点头,但突然又叹了口气:“可惜啊可惜。” 大家一脸懵:“咋的了?” 宝玉解释说:“这儿芭蕉海棠并存,红绿相间,多和谐。光说芭蕉,海棠寂寞;光说海棠,芭蕉也孤单。得找个词儿,把俩都夸了。” 于是,宝玉一拍大腿:“‘红香绿玉’,完美!” 贾政却摇头晃脑:“不行不行,不够味儿。” 接着,咱们就进了屋。 哇塞,这装修,简直闪瞎眼! 四面都是雕花木板,什么流云、蝙蝠、松树、梅花、山水、花鸟,应有尽有,都是大师级作品,还镶着宝石,闪闪发光。 隔断也是五花八门,圆的、方的、花的、叶的,应有尽有。 墙上还有专门给古董留的槽,琴、剑、瓶子、屏风,挂得整整齐齐,跟墙融为一体。 大家看得目瞪口呆:“这设计,绝了!脑洞咋这么大呢!” 贾政他们走着走着就懵了,左看右看都是门和窗,跟走迷宫似的。 好不容易找到出口,又看到一群自己的“双胞胎”——原来是大镜子在搞鬼。 绕过镜子,门更多了,简直让人怀疑人生。 贾珍大哥乐呵呵地说:“跟我来,保证不迷路。” 带着大家左拐右拐,终于找到了后门。 门外是蔷薇和宝相花的海洋,再一转,一条小溪横在眼前。 大家好奇地问水从哪来,贾珍一指: “那边闸口流过来的,绕山绕水,才到这呢。” 大家一听,直呼神奇。 结果,走着走着又被大山挡住了路,大家纷纷吐槽: “这路咋比迷宫还难走啊!” 贾珍又笑了:“看我的。” 带着大家在山脚一拐,嘿,一条大路直通大门,简直柳暗花明又一村。 大家欢呼:“太刺激了!这设计,绝了!” 然后,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了门。 至于宝玉嘛,心里还惦记着里面的美景呢。 见贾政没赶他走,就悄悄跟着到了书房。 结果,贾政突然想起来: “你小子还在这晃悠呢?逛不够啊?老太太该担心了!快滚回去!” 宝玉一听,只好灰溜溜地撤了。 第48章 宝黛闹别扭 话说宝玉走到院子外面,几个跟贾政的小厮立马冲上来,拦腰就把他抱住了,一个个笑嘻嘻地说: “今天多亏了我们,老爷才高兴,老太太还特地派人问了好几次呢,都是我们回话说老爷喜欢。 不然,老太太直接叫你进去,你哪有机会展示才华啊? 大家都夸你那些诗,比外面的强多了。 今天得了这么好的彩头,是不是该赏我们点啥?” 宝玉笑着挥手:“每人一吊钱!” 小厮们却摆摆手:“一吊钱谁没见过,不如把你那荷包赏给我们吧!” 话音未落,一个解荷包,一个拆扇囊,宝玉身上的配饰被一抢而空。 他们还催着:“快给老太太送上去吧!” 说着,就簇拥着宝玉往贾母那边去了。 贾母那边,早就让人来瞧了好几回了。 宝玉一到,奶娘丫鬟们也跟着,见宝玉没事,心里都乐开了花。 不一会儿,袭人端了茶来,发现宝玉身上的佩饰全没了,笑着打趣: “这些没脸没皮的小子,又把你的宝贝搜刮走了。” 林黛玉一听,走过来一看,果然空空如也,转头对宝玉说: “我给你的那个荷包也被他们顺走了?你以后再想让我给你做东西,门儿都没有!” 说完,气呼呼地回房,把宝玉拜托她做的香袋——才做了一半的——拿出来就剪。 宝玉一看这架势,知道不妙,赶紧追上去,可惜还是晚了一步,香袋已经被剪破了。 宝玉看着那个被破坏的香袋,心里那个气啊,那可是黛玉的心血啊。 他连忙解开衣领,从红袄里掏出黛玉送的荷包,递给她看: “你看看,这是什么!我哪次把你的东西随便给人了?” 黛玉一看,荷包完好无损地被宝玉贴身藏着,心里又悔又愧,刚才真是冲动了。 宝玉见状,趁机逗她: “你别剪了,我知道你懒得给我做东西,这荷包我还给你,行吧?” 说着,就把荷包扔给黛玉,转身就走。 黛玉更气了,眼泪说来就来,拿起荷包又要剪。 宝玉赶紧抢过来,笑道: “好妹妹,饶了我吧!” 黛玉扔下剪刀,擦着眼泪说: “你别跟我忽冷忽热的,要恼就彻底点。” 说完,上床背对着宝玉继续抹眼泪。 宝玉哪肯罢休,一个劲儿地“妹妹”长“妹妹”短地哄着。 这时,贾母那边找宝玉找得急,丫鬟们回话说宝玉在林姑娘房里。 贾母一听,乐了:“好,好,好!让他们姐弟俩好好玩玩吧。刚才他老子拘着他半天了,让他开心会儿。就是别让他们吵架,别伤了他。” 黛玉被宝玉缠得没办法,只好起身说: “你再这样不让我清净,我就走了。” 说着就要往外走。 宝玉连忙跟上:“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边说边把荷包戴上,黛玉伸手就要抢: “你说不要的,现在又戴上,我都替你害臊!” 说完,“噗嗤”一声笑了。 宝玉趁机说:“好妹妹,明儿再给我做个香袋吧。” 黛玉故作傲娇:“那得看我心情。” 说着,两人笑着出了门,往王夫人房里去了,正巧宝钗也在那里。 现在王夫人那边简直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听说贾蔷已经从姑苏那边带回来十二个姑娘,还顺便请了老师,连舞台道具啥的也都搞定了。 这边厢,薛姨妈搬到了东北角一处清幽的宅子里,把梨香院腾了出来,好好修整了一番,打算让新请的老师们在那儿教这些姑娘们唱戏。 她又指派了几位家里老一辈的、曾经登台唱过戏的女人们,虽然现在都成了白发苍苍的老太太,但经验丰富,负责带队管理。 贾蔷呢,则被任命为大管家,专门负责这帮姑娘们的日常开销、银钱出入,还有所有物料的采购和账目管理。 接着,林之孝家的跑来汇报: “搞定啦,咱们买的十个小尼姑、小道姑都到位了,连新做的二十套道袍也做好了。 还有位特别的,是个带发修行的小姑娘,苏州人,出身书香门第,官宦之后。 她小时候体弱多病,家里人试了多少办法都不行,最后她自己入了佛门,身体才好了起来。 所以到现在还留着头发,今年刚十八岁,法号妙玉。 她父母都不在了,身边就俩老嬷嬷和一个小丫头照顾着。 这丫头文采不错,经文早就学透了,长得还特别标致。 听说长安城有观音菩萨的遗迹和贝叶经文的宝藏,去年就跟着师父上来了,现在住在西门外的牟尼院。 她师父算命特别准,可惜去年冬天去世了。 妙玉本想送师父回乡安葬,但师父临终前说,‘你这孩子不适合回乡,留在这儿静心修行,自有你的好果子吃’。 所以她就没回去。” 王夫人一听,不等林之孝家的说完,就急着说: “既然这样,咱们干嘛不接她来家里住呢?” 林之孝家的回答:“我请过她了,可她说,‘侯门深似海,我怕你们用权势压我,我才不去呢。’” 王夫人笑了:“这丫头出身官宦,自然有点傲气,咱们下个正式帖子请她,不就得了?” 林之孝家的应声而去,安排人写请帖去了。 至于后来派车接人的事儿,咱们先按下不表,那是后续的事儿了。 这边刚安顿好,那边又有人喊凤姐去挑纱绫,说是工程上要用;还有人催她去开库房,收金银器皿。 王夫人和她的丫鬟们也是忙得团团转。 宝钗见状,提议说:“咱们就别在这儿添乱了,去找探春玩吧。” 于是,她和宝玉、黛玉一块儿,溜达到迎春她们的房间去了。 王夫人他们每天忙得跟陀螺似的,直到快十月底,总算搞定了一切: 账本一笔笔核对无误,古董文玩也摆得满满当当;连鸟雀都备齐了,仙鹤、孔雀,还有鹿兔鸡鹅,全养在园子里,增添了不少生气。 贾蔷那边也是热闹,二十出杂戏都排练好了,小尼姑道姑们也都学会了念经。 贾政这才松了口气,拉着贾母他们逛园子,挑挑毛病,添添彩头,确保万无一失。 挑了个黄道吉日,上书皇帝,请求让贾妃回家省亲。 嘿,皇上还真准了,定在下年正月十五。 这下贾府更忙了,连过年都顾不上好好过。 转眼间,元宵节就快到了。 从正月初八开始,太监们就忙着踩点,规划贾妃的行程:哪儿换衣服,哪儿休息,哪儿吃饭,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还有一堆管事的太监,带着小喽啰们,设置关卡,指挥贾府人怎么迎送,怎么行礼,规矩多得能绕晕人。 外面呢,工部官员和兵备道也出动了,清扫街道,驱赶闲杂人等。 贾赦他们也没闲着,忙着张罗花灯烟火,到十四号晚上,一切准备就绪,全家人都兴奋得睡不着觉。 第49章 元妃省亲 到了十五号凌晨,贾母他们这些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按品级穿上盛装,园子里更是布置得跟仙境似的,金光闪闪,香气扑鼻,静得连根针掉地上都能听见。 贾赦他们在西街门外候着,贾母她们则在荣府大门外等着。 街上围得严严实实,就等着贾妃大驾光临。 左等右等,终于来了个太监报信,说还早呢,贾妃得吃完晚饭,拜完佛,看完灯宴,才能动身。 凤姐一听,乐了:“老太太,咱们先回去歇着,到时候再来也不迟。” 于是贾母她们就先撤了,留下凤姐在园子里张罗。 还吩咐人带太监们去吃饭喝酒,免得他们饿着肚子等。 蜡烛一担担地挑进来,园子里灯火通明。 刚点完灯,外面就传来马蹄声,一群太监气喘吁吁地跑进来,都知道是“来了,来了”,各自站好位置。 贾赦他们领着男眷在西边,贾母她们领着女眷在东边,眼巴巴地等着。 终于,红衣太监们骑着马缓缓而来,下马、赶马、站定,一套流程走下来,看得人眼花缭乱。 接着,龙旗凤辇、香炉提炉、冠袍带履,一样样过去,最后才是贾妃的金顶凤舆,缓缓抬进大门。 贾母她们连忙跪下迎接,几个太监赶紧跑过来扶她们起来。 贾妃下了舆,换上便装,再坐上舆轿进园子。 园子里那叫一个美啊,香烟缭绕,花灯璀璨,音乐声此起彼伏,简直就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一样。 贾妃自己心里也感慨万分,想当年在大荒山青埂峰下,那叫一个凄凉寂寞啊。 多亏了那癞僧跛道,把她带到这繁华世界来。 本想写篇《灯月赋》或者《省亲颂》来纪念一下,但又怕落入俗套。 心想啊,这景致再美的文字也形容不尽,还不如省点笔墨,直接享受这美好时光来得实在呢! 嘿,说起那贾妃啊,坐在金碧辉煌的轿子里,一眼望去,园子里那叫一个奢华,简直亮瞎眼! 她心里头那个嘀咕啊:“这得是花了多少银子啊,真是钱不当钱使!” 正琢磨着呢,一太监“扑通”跪下,手里还拿着拂尘,跟请佛爷似的: “娘娘,船备好了,请上船!” 贾妃这才缓缓下轿,踏上那艘“水晶宫”般的游船。 这河,清得跟翡翠似的,弯弯曲曲跟游龙一样。 河边呢,石栏上挂满了五彩斑斓的灯笼,亮堂堂的,跟银河落九天似的。 树啊,虽然光秃秃的,但工匠们那是手艺了得,愣是用绸子、纸啊这些材料,给它们穿上了“春装”,每棵树上还挂着好几盏小灯笼,跟开了花似的。 池塘里就更热闹了,荷花、水草、野鸭、白鹭,全都是假的,但做得跟真的一样,晚上一亮灯,那叫一个梦幻! 走着走着,到了个石砌的小港口,上面还挂着块匾,写着“蓼汀花溆”。 这四个字啊,是上次宝玉那小子随口说的,贾政老爹竟然就当真了,给挂这儿了! 你说这贾家,诗书传家,来往的都是文化人,怎么就没人给题个好点的词呢?非得用小孩的玩笑话,这不是暴发户附体嘛! 说起来,贾妃和宝玉那姐弟情深啊,跟母子似的。 宝玉小时候,贾妃就手把手教他认字,那时候宝玉肚子里装的书,可都是贾妃的功劳。 贾妃进宫后,还时常惦记着宝玉,写信回来千叮咛万嘱咐的。 前阵子,贾政听说宝玉在学堂里表现不错,还有点儿小才情,就让他给园子题词。 宝玉那小子也不含糊,虽然写的不是啥惊世骇俗的好词,但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已经很不错了。 而且啊,贾妃看到是弟弟写的,心里头肯定乐开了花。 所以啊,这“蓼汀花溆”虽然有点小瑕疵,但贾政老爹还是给挂上了。 结果贾妃一看那匾上的字就笑了:“‘花溆’这俩字儿挺好的嘛,干嘛还加个‘蓼汀’呢?” 旁边的小太监一听,立马屁颠屁颠地跑下去告诉贾政老爹。 贾政一听,得嘞,赶紧让人给换了。 船儿轻轻靠岸,大家换乘轿子,那叫一个风风火火闯宫殿! 一抬眼,哇塞,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映入眼帘,前面还立着个石牌坊,上面四个大字“天仙宝境”,霸气侧漏! 贾妃一看,赶紧摆手:“换,换成‘省亲别墅’,这才接地气嘛!” 一行人浩浩荡荡进了宫,这宫里的布置,简直闪瞎了我的钛合金狗眼!灯火通明,香灰满地,树上挂满了彩灯,跟过节似的。 门窗金光闪闪,感觉自己瞬间变身土豪。 帘子、地毯、香炉、扇子,每一样都精致得让人想尖叫。 这哪是宫殿啊,简直是“人间仙境,妃子乐园”! 贾妃转悠了一圈,突然发问:“这大殿咋连个匾额都没有呢?” 随行的太监吓得一哆嗦,跪着回话: “娘娘,这是正殿,咱们哪敢乱来啊!” 贾妃微微一笑,表示理解。 接着,礼仪太监一挥手,乐队奏起欢快的乐章,贾家男人们排排站好,准备行礼。 结果昭容姐姐一句话:“免了免了,都是一家人嘛!” 女眷们也跟着享受了这vip待遇。 茶过三巡,贾妃终于下座了,音乐也识趣地停了下来。 她换身衣服,准备出宫探亲去。 到了贾母房里,那叫一个温馨感人! 贾母她们死活不肯受礼,跪得比谁都勤快。 贾妃一看这架势,眼泪刷地就下来了,一手挽贾母,一手牵王夫人,心里那个五味杂陈啊! 大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最后只能抱头痛哭。 邢夫人她们在旁边看得直心疼,赶紧上来劝慰。 好不容易止住了眼泪,母女姊妹们开始叙旧。 贾妃问起薛姨妈她们怎么没来,王夫人说她们是外眷,没得到允许不敢进来。 贾妃一听,赶紧让人请。 薛姨妈她们进来后也是一番客气,最后大家围坐一起聊起了家常。 这时贾政也来凑热闹了,在外面问了声好。 贾妃隔着帘子跟他聊了几句家常话后突然感慨起来: “想当年咱们家虽然不富裕但一家人其乐融融;现在虽然富贵了但亲人却各奔东西真是没意思啊!” 贾政也是一把辛酸泪啊回了一堆感激皇恩、效忠朝廷的话还劝贾妃保重身体。 最后贾政提起了园子里的亭台楼阁都是宝玉题的想让贾妃赐个名。 贾妃一听乐了:“这小子还真有两把刷子!” 宝玉进来后贾妃更是拉着他的手不放又是摸头又是笑的说:“看你小子长得多快!” 结果话没说完眼泪又下来了。 尤氏、凤姐等人走上前来,恭敬地禀报: “宴会已经准备好了,请贵妃娘娘移步赏游。” 元妃闻言起身,吩咐宝玉作为向导,一行人缓缓步入园门。 只见园内灯火辉煌,如同火树银花,各种布置美不胜收,令人叹为观止。 他们沿着精心设计的路径,先后游览了“有凤来仪”的雅致,“红香绿玉”的绚烂,“杏帘在望”的田园风光,还有“蘅芷清芬”的清新脱俗。 每登上一座楼阁,跨过一道水渠,翻越一座小山,都仿佛置身于一幅幅流动的画卷之中,元妃不住地称赞,还不忘提醒: “日后切莫如此奢华,今日已是极致了。” 一行人终于来到正殿,元妃免了众人的礼数,大家入座后,盛宴随即开启。 贾母等人在下首作陪,尤氏、李纨、凤姐等人更是亲自为元妃端茶送酒,服务周到。 第50章 众人作诗 元妃兴致盎然,命人取来笔墨纸砚,亲自提笔,挑选了几处她最为喜爱的景致赐名。 只见她挥毫泼墨,写下: “顾恩思义”作为正殿的匾额,并配以对联: “天地启宏慈,赤子苍头同感戴; 古今垂旷典,九州万国被恩荣。” 接着,她宣布:“这园子就叫‘大观园’吧!” 随后,“有凤来仪”被她更名为“潇湘馆”,“红香绿玉”则变成了“怡红快绿”,并命名为“怡红院”,“蘅芷清芬”则被赐名为“蘅芜苑”,“杏帘在望”处则成了“浣葛山庄”,正楼命名为“大观楼”,东面的小楼叫“缀锦阁”,西面的斜楼则称为“含芳阁”。 此外,还有“蓼风轩”、“藕香榭”、“紫菱洲”、“荇叶渚”等雅致之名,以及数十个四字匾额,如“梨花春雨”、“桐剪秋风”、“荻芦夜雪”等,多得都数不过来了。 元妃还特意吩咐,原有的匾联不必摘下,都留着。 随后,她即兴赋诗一首: “依山傍水造园精,多少心血筑此成。 天上人间美景聚,大观园中芳名应。” 写完后,她笑着对姐妹们说: “我这人没什么才情,更不擅长吟诗作对,你们心里都清楚。 今晚就勉强凑个数,不辜负这美景就好。 等以后有空了,我一定补上《大观园记》和《省亲颂》,好好记录今天的事情。 你们也别闲着,每人题个匾额,写首诗,根据各自的水平来,别被我这点微末之才给限制了。 没想到宝玉也会题咏,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潇湘馆’、‘蘅芜苑’这两处,我特别喜欢,其次是‘怡红院’和‘浣葛山庄’,这四个地方,一定要写出特别的诗句来才行。 之前题的对联虽然不错,但现在咱们再来每人赋一首五言律诗,就当是我现场考考你们,看看我这些年教你们的成果如何。” 宝玉听了,只得点头答应,下去准备去了。 在迎春、探春和惜春三姐妹中,要说才华出众,探春算是佼佼者,但她心里也清楚,跟薛宝钗和林黛玉比起来,自己还是差点意思,所以也就跟着大家伙儿混混日子,应付差事罢了。 李纨呢,也是硬着头皮,勉强凑了几句诗来应景。 贾妃开始一一审视姐妹们的作品,只见: 迎春的“旷性怡情”匾额下,诗云: “园成景备特精奇,奉命羞题额旷怡。 谁信世间有此境,游来宁不畅神思?” 探春的“万像争辉”,则道: “名园筑出势巍巍,奉命何惭学浅微。 精妙一时言不出,果然万物生光辉。” 惜春的“文章造化”更显意境: “山水横拖千里外,楼台高起五云中。 园修日月光辉里,景夺文章造化功。” 李纨的“文采风流”也别有风味: “秀水明山抱复回,风流文采胜蓬莱。 绿裁歌扇迷芳草,红衬湘裙舞落梅。 珠玉自应传盛世,神仙何幸下瑶台。 名园一自邀游赏,未许凡人到此来。” 轮到薛宝钗和林黛玉,那更是不凡: 宝钗的“凝晖钟瑞”: “芳园筑向帝城西,华日祥云笼罩奇。 高柳喜迁莺出谷,修篁时待凤来仪。 文风已着宸游夕,孝化应隆归省时。 睿藻仙才盈彩笔,自惭何敢再为辞。” 林黛玉的“世外仙源”则是: “名园筑何处,仙境别红尘。 借得山川秀,添来景物新。 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 何幸邀恩宠,宫车过往频。” 贾妃看完,大加赞赏,笑道: “到底还是薛林二位妹妹的作品独树一帜,咱们这些做姐姐的,可没法儿比啊!” 原来,林黛玉本想今晚大展身手,把大伙儿都比下去,没想到贾妃只让每人一题一咏,她也不好违抗,就随意写了首五言律诗应付。 这时,宝玉还在那儿奋笔疾书呢,刚搞定“潇湘馆”和“蘅芜苑”的,正琢磨着“怡红院”的。 他写了句“绿玉春犹卷”,刚好被宝钗看见。 宝钗瞅准机会,趁大家不注意,悄悄推了他一下: “你忘了他不喜欢‘红香绿玉’了? 改叫‘怡红快绿’,你这又用‘绿玉’,不是故意跟他较劲嘛? 再说,写芭蕉的诗词多了去了,换个字吧!” 宝玉一听,急得满头大汗: “我这会儿脑子短路了,想不出啥好词儿。” 宝钗笑他:“简单,把‘绿玉’的‘玉’换成‘蜡’不就得了?” 宝玉疑惑:“‘绿蜡’有啥讲究?” 宝钗咂嘴笑道:“你今晚就这水平了?以后金殿对策,怕是要忘词儿哦!唐钱珝有诗云‘冷烛无烟绿蜡乾’,你连这都忘了?” 宝玉一听,恍然大悟,笑道: “该死!现成的都忘了,你真是我的一字之师!以后我就叫你师父,不叫姐姐了!” 宝钗也笑:“快别贫了,赶紧写你的,谁是你姐姐?穿黄袍的那位才是正主儿呢!” 边说边笑,生怕他耽误时间,自己先撤了。 宝玉这才继续埋头苦干,终于完成了三首诗作。 这会儿,林黛玉心里头憋屈着呢,一肚子才华没地儿使,自然高兴不起来。 她瞅见贾宝玉在那儿绞尽脑汁地憋四首诗,心想: “嘿,我何不帮他两把,让他少掉几根头发呢?” 主意打定,她便踱步到宝玉桌前,轻声细语地问: “咋样了,大才子?写完没?” 宝玉抬头,一脸疲惫却带着点小得意: “快了快了,就差那首‘杏帘在望’了。” 林黛玉一听,嘴角一扬: “得了,你先把你那三首宝贝疙瘩抄录好,等你这边搞定,我这边‘杏帘’也就新鲜出炉了。” 说完,她低下头,眼珠子一转,一首诗就蹦了出来,随手写在纸条上,揉成个小纸团,轻轻一抛,精准落在宝玉面前。 宝玉打开一看,嘿,这诗写得,比自己那三首加起来还亮堂十倍! 乐得他差点没蹦起来,赶紧工工整整地誊写好,呈了上去。 贾妃接过来看: 有凤来仪 秀玉初成实,堪宜待凤凰。 竿竿青欲滴,个个绿生凉。 迸砌妨阶水,穿帘碍鼎香。 莫摇清碎影,好梦昼初长。 蘅芷清芬 蘅芜满净苑,萝薜助芬芳。 软衬三春草,柔拖一缕香。 轻烟迷曲径,冷翠滴回廊。 谁谓池塘曲,谢家幽梦长。 怡红快绿 深庭长日静,两两出婵娟。 绿蜡春犹卷,红妆夜未眠。 凭栏垂绛袖,倚石护青烟。 对立东风里,主人应解怜。 杏帘在望 杏帘招客饮,在望有山庄。 菱荇鹅儿水,桑榆燕子梁。 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 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 贾妃看了连连点头: “不错不错,咱们宝玉这是开挂了呀!” 当即决定把“浣葛山庄”改名叫“稻香村”,听起来就一股子田园诗意。 接着,她又吩咐探春,用彩纸把这些诗重新誊抄一遍,让太监送到外面去显摆显摆。 贾政他们一看,也是赞不绝口,纷纷表示: “这文采,绝了!” 贾政还趁机献上了自己的《归省颂》,想凑个热闹。 元春心情好,赏赐也大方,特意赐了宝玉和贾兰一堆好吃的,什么琼酥金脍,应有尽有。 不过,贾兰还小,啥也不懂,就跟着妈妈和叔叔行礼,没什么特别的故事好讲。 至于贾环,因为年初生了场病还没好利索,正躲在一边养着呢,也就没啥动静了。 那时,贾蔷正带着十二个女戏子在楼下等得急不可耐,突然,一个太监像阵风似的跑来,大喊: “诗做完了,快上戏单来!” 贾蔷赶紧把戏单和演员名单递上。 不一会儿,太监出来,只点了四出戏:《豪宴》、《乞巧》、《仙缘》和《离魂》。 贾蔷立刻张罗起来,女孩子们歌声震天,舞姿妖娆,虽是演戏,却把悲喜交加演得淋漓尽致。 戏刚演完,又一太监捧着金盘,上面堆满糕点,进来就问: “谁是龄官?” 贾蔷一听就明白,这是赏给龄官的,高兴得连忙接过,让龄官磕头谢恩。 太监还转达贵妃的话: “龄官演得好,再演两出,随便哪两出都成。” 贾蔷应承下来,想让龄官演《游园》和《惊梦》,可龄官任性,非要演《相约》和《相骂》。 贾蔷拗不过她,只好依了她。 贵妃听后大为高兴,还特意嘱咐别为难这孩子,多加教导,并赏了两匹宫缎、两个荷包、金银锞子还有一堆吃的。 之后,宴席撤了,大家继续游园。 路过一座寺庙,贾母赶紧洗手进去烧香拜佛,还题了个匾:“苦海慈航”,顺便也给庙里的尼姑道士们赏了些好处。 没过多久,太监来报: “赏赐的物件都准备好了,请娘娘过目。”说完递上清单。 贾妃仔细看了,都挺满意,就让按这单子发。太监领命,开始一一分发。 贾母那儿最豪华,金子玉如意、沉香拐杖、伽楠念珠,还有“富贵长春”宫缎、“福寿绵长”宫绸,金银财宝一大堆。 邢夫人、王夫人就少了几样。 男人们则是书、墨、金银酒杯之类的。 宝钗、黛玉这些姑娘小姐们,每人一套新书新砚台,还有金银锞子。 宝玉也一样。贾兰则是金银项圈和锞子。 尤氏、李纨、凤姐她们则是金银锞子和表礼。 另外,还有一大堆礼物是给丫鬟奶娘们的。 至于贾珍、贾琏他们,就简单多了,表礼一份,金锞子一对。 剩下的彩缎、金银、美酒佳肴,则是赏给园子里那些管事和杂役的。 大家谢完恩,太监又来报时: “丑正三刻了,娘娘该回宫了。” 贾妃一听,眼泪就下来了,但又得强颜欢笑,拉着贾母、王夫人的手不放,反复叮嘱: “别惦记我,照顾好自己。现在皇上恩典大,一个月能见一次呢,别伤心。下次回来,可别这么铺张浪费了!” 贾母她们哭得话都说不清了。 贾妃虽然舍不得,但皇家的规矩不能破,只好含泪上车走了。 这边的人好不容易把贾母、王夫人劝住,搀着她们出了园子。 第51章 茗烟私会 话说贾妃回宫后,第二天就觐见皇上谢恩,还汇报了回家省亲的情况,皇上听后龙颜大悦,直接赏了一堆好东西,像彩缎、金银这些,给贾政和后宫的妃子们,这些咱们就不细聊了。 再来说说荣宁两府,这几天为了迎接贾妃,大家伙儿可是拼了老命,一个个累得跟霜打的茄子似的,精疲力尽。 好不容易把园子里的东西都收拾利索了,花了两三天呢。 这里面,凤姐绝对是劳模,事儿多责任重,别人还能偷个懒,她可不行,加上她那股子要强劲儿,生怕被人说闲话,硬是挺着跟没事人一样。 反观宝玉,那叫一个悠闲自在,简直就是闲得发慌。 这不,一大早袭人的老妈就亲自来跟贾母请假,说接袭人回家吃年茶,晚上才回来。 宝玉一看,嘿,这下更没人管了,干脆拉着丫头们玩起了骰子、围棋,各种游戏轮番上阵。 正玩得起劲儿呢,突然有丫头来报: “东府的珍大爷请咱们去看戏,还有花灯呢!” 宝玉一听,立马来了精神,吩咐换衣服准备出门。 刚要走,贾妃又赐来了糖蒸酥酪,宝玉心想袭人爱吃这个,就让人留着给她了。 自己则跟贾母打了个招呼,乐颠颠地去看戏了。 到了贾珍那边,好家伙,戏台上热闹非凡,《丁郎认父》、《黄伯央大摆阴魂阵》,还有《孙行者大闹天宫》、《姜子牙斩将封神》这些大戏轮番上演,神啊鬼啊妖啊怪啊的,还有扬幡过会、号佛行香的仪式,锣鼓喧天,声音大得连巷子外面都能听见。 街上的人纷纷点赞: “这戏真热闹,一般人家可玩不起!” 可宝玉呢,看着这繁华热闹的场景,心里却觉得有点儿过了头,坐了一会儿就坐不住了,开始四处溜达。 他先跑到里面跟尤氏还有那些丫鬟姬妾们聊起了天,逗乐了一番,然后又溜出了二门。 尤氏他们还以为他出去看戏了,也就没管他。 贾珍、贾琏、薛蟠他们正忙着猜拳行令,玩得不亦乐乎,也没注意到宝玉不在。 至于跟着宝玉的小厮们,年纪大的知道宝玉晚上才回来,就趁机溜去赌博、吃茶或者干别的去了;年纪小的则全挤到戏房里看热闹去了。 宝玉溜达着,发现四周静悄悄的,心想: “嘿,那间藏着美人画的小书房,今儿得空去瞅瞅,那美人儿估计正寂寞呢,我得去给她解解闷。” 想着,他就往书房晃悠。 刚到窗边,嘿,里头传来阵阵“嗯哼”声,宝玉心里咯噔一下: “难不成那画儿成精了?” 他鼓起勇气,舔破个小窗洞往里一窥——哟呵,不是画儿活了,是茗烟那小子正跟一姑娘上演“现场教学”呢! 宝玉一嗓子:“哎哟喂,这什么情况!” 一脚把门踹开,吓得俩人跟筛糠似的。 茗烟一看是宝玉,腿一软就跪下了:“二爷,您听我解释……” 宝玉一瞪眼:“大白天的,你们这是唱的哪一出?珍大爷知道了,你小子皮不得紧?” 他瞅了瞅那姑娘,模样还算清秀,脸红得跟熟透的苹果似的,低着头跟鹌鹑似的。 宝玉急了:“快跑啊,还愣着干啥!” 姑娘一听,跟兔子似的窜了。 宝玉还追出去喊:“别怕别怕,我不会告密的。” 茗烟在后面直嘀咕:“您这不就明摆着告诉全世界了吗?” 宝玉又问姑娘多大,茗烟挠头: “大概十六七吧,具体我也没细问。” 宝玉摇头晃脑:“你这小子,连人家多大都不知道,还混呢?真是白交你这个朋友了。” 接着又问名字,茗烟乐了:“这名字说来话长,简直就是一出大戏。她妈生她时梦见一匹锦,上面全是富贵花,所以就叫卍儿了。” 宝玉一听,乐了:“这名字,绝了,将来指定是个有福之人。” 说完,他还陷入了沉思,不知道在想啥。 茗烟凑上来:“二爷,怎么不看戏了,跑这儿来了?” 宝玉摆摆手:“戏看多了腻味,出来透透气,没想到撞见你小子干这好事。” 茗烟嘿嘿一笑:“这会儿没人,我带您去城外溜达溜达,神不知鬼不觉的。” 宝玉摆手:“不好不好,万一被拐子盯上咋办?还是近点的地方好,随时能撤。” 茗烟犯难了:“近处哪有好玩的地儿啊?” 宝玉一拍大腿:“去找你花大姐姐啊,看看她在捣鼓啥。” 茗烟一拍脑门:“对对对,怎么把这位大神忘了!” 又担心:“要是他们知道我带您乱跑,不得打死我啊?” 宝玉拍胸脯:“放心,有我呢。” 说完,俩人骑着马,悄悄溜出了门。 到了袭人家,茗烟先去叫门。 袭人家正热闹呢,一大家子人围着吃果茶。 听到声音,花自芳出去一看,是他俩,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连忙把宝玉抱进来,在院子里大喊: “宝二爷驾到啦!” 袭人一听,手里的茶碗差点没扔出去,飞奔出来拉住宝玉: “你咋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 宝玉笑眯眯的:“这不是想你了嘛,来看看你。” 袭人松了口气,笑道:“你也真是的,来也不说一声。” 又转头问茗烟:“还有谁跟来了?” 茗烟笑得跟朵花似的:“就我们俩。” 袭人一听又急了:“你俩这是胡闹!万一遇到人怎么办?老爷知道了怎么办?这街上人来人往的,万一有个闪失……” 茗烟委屈巴巴:“二爷非要来,这能怪我吗?” 花自芳赶紧打圆场:“来了就来了嘛,别多说了。家里简陋,委屈二爷了。” 袭人妈也迎了出来,袭人拉着宝玉进屋。 屋里几个小姑娘见宝玉进来,害羞得跟什么似的。 花自芳母子俩生怕宝玉冻着饿着,又是让座又是倒茶摆果盘的。 袭人笑着阻止:“别忙了别忙了,我知道二爷的规矩。” 说着就把自己的坐垫铺在炕上让宝玉坐还把自己的脚炉手炉都贡献出来了。 她妈和哥则忙着摆了一桌子好吃的。 袭人看了一圈说:“也没啥好吃的就这些松子穰还凑合二爷您就将就着尝点吧。” 说着就挑了几个剥好的松子穰送到宝玉嘴边。 宝玉一瞅,嘿,袭人那眼睛跟小兔子似的,微红中带着点粉光,滑溜溜的。 他悄悄凑过去:“我说,你这是哭鼻子了还是咋的?” 袭人噗嗤一笑:“哭?我那是沙子迷了眼,揉的!” 一句话,就把小风波给化解了。 再看宝玉,一身大红金蟒的炫酷装扮,外加石青色貂皮大衣,那排穗儿随风摇曳,简直帅呆了。 袭人打趣道:“哟,这是要去哪儿赴宴啊,穿得这么拉风?” 宝玉嘿嘿一笑:“去珍大爷家看了场大戏,顺道换了身行头。” 袭人点头,又催他:“得了,别在这儿晃悠了,快回去吧,这地儿不适合你。” 宝玉眨眨眼:“那你回家我才放心,我还给你藏了宝贝呢。” 袭人小声笑道:“小声点,别让人听见。” 说着,她就把宝玉那块通灵玉摘下来,给屋里的姐妹们开开眼: “瞧瞧,这就是传说中的宝贝,平时总说想见,今天看个够吧。再稀罕的,也就这么回事儿。” 一圈传看下来,又给宝玉挂回了脖子上。 然后吩咐袭人的哥哥:“去,雇辆车,把咱宝玉安全送回家。” 花自芳一拍胸脯:“骑马送也行!” 袭人摇摇头:“骑马太招摇,还是坐车稳妥。” 花自芳一听,立马去张罗了辆小轿。 众人依依不舍地送宝玉出门,袭人还不忘给茗烟塞了点果子和零花钱: “去买点花炮放放,记得别声张哦。” 直到看着宝玉稳稳当当地上了轿,她才松了口气。 第52章 劝诫宝玉 宝玉这一走,他房里的丫鬟们可就像脱缰的野马,围棋的、掷骰子的、抹牌的,玩得不亦乐乎,瓜子皮都铺成地毯了。 这时候,李嬷嬷拄着拐杖慢悠悠地进来了,一看这乱糟糟的场面,再一看宝玉不在,立马开启了“唠叨模式”: “我说你们啊,我一不在就翻天了是吧?宝玉那小子也是,只看得见别人的错,看不见自己的。自己的屋子让你们糟蹋成这样!” 丫鬟们心里明镜似的,知道宝玉不在乎这些,李嬷嬷也管不着她们了,所以一个个都装作没听见。 李嬷嬷还一个劲儿地问东问西,丫鬟们就随便应付两句。 有个胆大的还小声嘀咕:“这老货真烦人!” 李嬷嬷的眼睛又盯上了桌上的酥酪: “这酥酪怎么不放我屋里去?” 说着就要动手。 一个丫鬟连忙拦住:“哎哎哎,那是给袭人留的,您吃了她又要生气。” 李嬷嬷一听就不乐意了: “我就不信她这么小气!我吃她一碗牛奶怎么了?我喂她长大的呢!我就吃给她看看!” 说着,就赌气把酥酪吃了个底朝天。 另一个丫鬟赶紧打圆场: “您别生气嘛,她们不会说话。宝玉经常给您送东西呢,哪会因为这点小事不高兴。” 李嬷嬷哼了一声:“别哄我开心,上次为了一杯茶撵走茜雪的事我可记得清清楚楚。以后有事儿再找你们算账!” 说完,气呼呼地走了。 不多时,宝玉回家,立马吩咐人去接袭人。 一进门,只见晴雯懒洋洋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宝玉好奇地问:“你这是病了?还是赌钱输了?” 秋纹在一旁解释:“她其实是赢了的,但李老太太一来,她不知怎的就输了,气得直接睡过去了。” 宝玉笑着摇摇头:“别跟她一般见识,随她去吧。” 话音刚落,袭人就进来了,两人寒暄了几句。 袭人一连串地问宝玉吃饭了没,什么时候回来的,还替家人问候了其他姐妹。 接着,两人开始换衣卸妆。 宝玉想吃酥酪,丫鬟们却告诉他被李奶奶吃了。 宝玉正要发作,袭人赶紧打圆场: “哎呀,那酥酪我本来就不爱吃,吃了还肚子疼,吐得稀里哗啦的。她吃了正好,省得浪费了。我现在就想吃风干栗子,你帮我剥几个,我去铺床。” 宝玉一听,信以为真,立刻放下酥酪,开始剥栗子。 剥着剥着,宝玉见屋里没其他人,便笑着问袭人: “今天那个穿红衣服的姑娘是你什么人啊?” 袭人答道:“那是我表妹。” 宝玉赞叹了几句,袭人却打趣道: “你不会是觉得她配不上那身红衣服吧?” 宝玉连忙否认:“哪里哪里,我是觉得她气质出众,要是能留在咱们家就好了。” 袭人冷笑:“你这是说我们都是奴才命,连亲戚也不例外?非得挑好的才往你家送?” 宝玉连忙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 话没说完,就被袭人打断了: “行了行了,知道你嘴甜。不过说真的,我那表妹可是娇生惯养的,明年就要出嫁了。” 宝玉一听“出嫁”二字,心里不是滋味,正郁闷呢,又听袭人叹道: “自从我来了这儿,姐妹们就聚少离多。现在我也要走了,她们又都散了。” 宝玉一听这话里有话,急忙追问: “你要走?什么时候?” 袭人解释道:“我妈和我哥商量着,让我再忍一年,明年他们来接我回家。” 宝玉一听就急了:“为什么要你走?你不能留下吗?” 袭人无奈地说:“我又不是你们家的家生子儿,一家子都在外面,我怎么能一直留在这儿?” 宝玉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但又不甘心: “那我去求老太太留下你。” 袭人摇摇头: “老太太再喜欢我,也不能违背常理啊。我们家来赎我,是合情合理的。 而且,我不过是个普通人,比我好的多的是。 我在这儿这么多年,先伺候史大姑娘,现在伺候你,已经够本了。我走了,自然会有更好的人来接替我。” 宝玉听了这话,心里更急了: “我不管,我就是要留下你。我去跟老太太说,多给你家银子。” 袭人笑道:“你妈妈不会强留我的。就算不给银子,你们硬要留下我,她也不敢不从。但咱们家从不干仗势欺人的事。你喜欢我,可以多给我些好处,但无缘无故留下我,对你没好处,反而让我们骨肉分离。老太太和太太是不会同意的。” 宝玉听了这话,彻底死心了:“这么说,你是非走不可了?” 袭人点点头:“是的。” 宝玉叹了口气:“早知道你们都要走,我就不该把你们弄来。现在好了,就剩我一个孤家寡人了。” 说完,赌气上床睡觉去了。 原来,袭人在家里头,一听她妈和哥哥打算把她赎回去,她立马表态说: “打死我也不回去!” 还振振有词地说: “当初家里揭不开锅,就我还值俩钱,不卖我咋养活一家老小? 现在我好不容易进了贾府,吃穿用度跟主子一个样,还不用挨骂受气。 再说,虽然现在我爸不在了,但你们日子也过得有模有样,不缺吃少穿的。 如果真困难到要卖我,那再凑点钱赎我回来也成,但现在明明不缺钱嘛!就别瞎折腾了,当我死了吧,别再提赎我的事儿了!” 说完,还哭天抢地地闹了一阵。 她妈和哥哥看她这么坚决,知道硬来是不行了。 再说,当初签的是死契,想着贾府是大户人家,心慈手软,说不定求求情,连赎金都免了。 而且贾府对待下人那是出了名的宽厚,恩多威少,尤其是像袭人这样贴身伺候小姐的丫鬟,待遇更是比别家的小姐还好,哪还能忍心让她回去过苦日子呢? 这么一合计,母子俩也就彻底打消了赎人的念头。 后来,宝玉那事儿一出,他们更是觉得庆幸,心想这下子袭人在贾府算是稳了,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地,简直是意外之喜,从此彻底放心,再也没提过赎人的事儿。 瞧瞧咱们这位宝玉少爷,打小就让袭人头疼不已,那性格,比猴儿还难捉摸,淘气起来能上天入地,憨起来又让人哭笑不得。 最近更是仗着老太太的宠爱,父母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直接放飞自我了,整天随心所欲,跟个脱缰的野马似的。 袭人想拉他回正道,难啊,比登天还难! 这不,今儿个借着赎身的风,袭人打算来个曲线救国,先探探他的口风,再慢慢收拾他。 一看宝玉那小样儿,睡着了还皱着眉头,袭人心里就软了,气也消了大半。 其实啊,她哪是真想吃栗子,还不是怕宝玉又因为点小事儿闹别扭,到时候又得鸡飞狗跳。 于是,她灵机一动,编了个吃栗子的借口,想把这茬儿给混过去。 小丫头们一听有栗子吃,乐颠颠地就去了,留下袭人自个儿去对付宝玉。 “哎哟,我的大少爷,您这是唱的哪出啊?怎么哭上了?” 袭人一边笑一边给宝玉擦眼泪, “您要是真想留我,我哪儿都不去。” 宝玉一听这话,眼睛一亮,跟逮着救命稻草似的: “那你说说,我要怎么做你才能留下?” 袭人笑得跟朵花似的: “咱们俩这关系,还用多说吗?不过今天你得答应我几件事儿,我才算你真心留我。” 宝玉一听,连忙点头: “行行行,别说两三件了,就是两三百件我也答应!” 袭人一听这话,心里乐开了花,但面上还是一本正经: “第一件事儿,你得改改你那性子,别整天由着自己的性子来。 第二件嘛,不管你真喜欢读书还是假喜欢,在老爷和别人面前,你得给我装出个爱读书的样子来,别让老爷再为你操心了。 还有啊,别整天毁僧谤道、玩脂弄粉的,更别吃人家嘴上的胭脂了!听见没?” 宝玉一听,连忙点头如捣蒜: “都改都改!还有啥快说!” 袭人一看宝玉这态度,心里那叫一个满意啊: “没了没了,就这些。你只要能做到这些啊,我保证你八抬大轿都抬不走我!” 宝玉一听这话更乐了: “那你就在这长住了呗!八抬大轿早晚的事儿!” 袭人一听这话就笑了: “我可不稀罕那玩意儿!有那福气也没那道理。再说了啊,就算真有那么一天啊,我也得看看那轿子是不是镶金嵌玉的才肯坐呢!” 俩人正聊着天,秋纹突然走进来,喊道: “都快半夜三更了,该睡了。老太太刚派嬷嬷来问,我告诉她你已经睡了。” 宝玉一听,赶紧让人拿表来看,嘿,果然快十二点了。 他这才起身洗漱,换上睡衣准备就寝,这事儿就算翻篇了。 第53章 宝黛趣事 第二天清早,袭人醒来,感觉身体沉甸甸的,头疼得像要裂开,眼睛也胀得难受,浑身上下跟火烧似的。 起初还硬撑着,后来实在撑不住,索性穿着衣服躺炕上睡去了。 宝玉见状,赶紧跑去跟贾母汇报,请了大夫来瞧。 大夫说:“就是个小风寒,吃几副药发散一下就好了。” 开完方子,下人煎好药,袭人刚喝下,宝玉就让她捂上被子发汗,自己则跑去黛玉那儿瞧瞧。 此时黛玉正躺在床上小憩,丫鬟们都出去透气了,屋里静悄悄的。 宝玉轻手轻脚地掀开绣着花边的帘子,走进内室,见黛玉睡得正香,便走过去轻轻推她: “好妹妹,刚吃完饭怎么又睡上了?” 黛玉被唤醒,一看是宝玉,便说: “你出去溜达溜达吧,我昨儿闹了一宿,现在还没缓过来,浑身疼。” 宝玉笑道:“疼是小事,睡多了病才大呢。我来给你解闷,聊着聊着就不困了。” 黛玉闭着眼睛说:“我不困,就是想歇会儿,你去别处玩会儿再来吧。” 宝玉赖着不走:“我能去哪儿啊,看到别人就烦。” 黛玉噗嗤一笑:“那你就在这老实坐着,咱们聊聊天。” 宝玉提议:“那我也躺下。” 黛玉点头:“随你。” 宝玉又说:“可没枕头了,咱俩共用一个吧。” 黛玉啐道:“胡扯!外面不是有吗?拿一个来。” 宝玉出去转了一圈,回来笑着说: “那些我都不要,不知道是哪个老婆子的。” 黛玉睁开眼,坐起身来笑道: “你真是我命里的‘克星’!用这个吧。” 说着,把自己的枕头推给宝玉,又拿了一个自己枕上,两人并肩躺下。 黛玉注意到宝玉左边脸颊上有块血渍,大小跟纽扣似的,便凑近用手轻轻摸了摸,问: “这又是谁给抓的?” 宝玉侧过身,边躲边笑: “不是抓的,可能是刚才帮她们调胭脂,不小心蹭上的。” 说着就要找手帕擦。 黛玉直接用自己的帕子帮他擦干净了,嘴里还念叨: “你又搞这些,搞就搞吧,还留下证据。万一舅舅没看到,别人看到了,又当新鲜事儿传,到时候舅舅知道了,咱们都得挨训。” 嘿,宝玉这家伙,耳朵像是被棉花塞住了,对话全当耳旁风,偏偏对黛玉袖中飘出的那股子幽香情有独钟,简直是香到心坎里去了。 他猛地一拽黛玉袖子,跟侦探似的,非得探个究竟。 黛玉笑得花枝乱颤:“我说宝玉啊,这大冬天的,谁没事揣个香包满街跑啊?” 宝玉一脸坏笑:“那这股子勾魂摄魄的香,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黛玉故作神秘:“谁知道呢,说不定是衣柜里的香味偷偷跑我衣服上来了。” 宝玉直摇头:“这香,可不一般,绝不是那些凡尘俗香能比的。” 黛玉翻了个白眼,调侃道:“我又不是天上的仙女,哪有人给我送什么奇香异宝?就算有,也没个兄弟姐妹帮我捣鼓那些花儿雪儿的。” 宝玉笑得合不拢嘴:“你这张嘴啊,一说起来就没完没了,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还真当自己是话痨女王了。” 说时迟那时快,他起身就往黛玉的痒穴上招呼,黛玉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直呼: “宝玉,你再这样,我可真生气了哦!” 宝玉这才收手,笑得跟朵花似的:“还说不说了?” 黛玉连忙求饶:“不说了,不说了,再也不敢了。” 说完,还不忘调皮地加一句: “话说,我有奇香,你有没有什么‘暖香’藏着掖着?” 宝玉一脸懵:“‘暖香’?啥玩意儿?” 黛玉笑得前俯后仰:“笨蛋一个!你有你的通灵宝玉,人家就有金锁来配;人家有‘冷香’,你就该整个‘暖香’来对对碰嘛!” 宝玉这才恍然大悟,笑道:“你这丫头,刚才还求饶呢,现在就变本加厉了。” 说着又要动手,黛玉连忙讨饶:“好哥哥,我错了还不行吗?” 宝玉得意洋洋:“行,饶了你,但你得让我再闻闻那勾人的香。” 说完,就拉着黛玉的袖子往鼻子上凑,跟小狗似的嗅个不停。 黛玉一把夺回袖子:“行了行了,该撤了。” 宝玉却赖着不走:“撤?不存在的,咱们得好好聊聊人生,聊聊理想。” 说着,两人又躺下,黛玉用手帕遮脸装睡,宝玉则开始他的胡侃模式,从天文地理聊到人生哲学,黛玉呢,就假装没听见,只顾着逗宝玉讲他进京的趣事和扬州的风土人情。 宝玉见黛玉一副慵懒模样,生怕她憋出内伤来,便眼珠一转,来了招“逗你玩”: “哎,听说你们扬州那边衙门里炸了锅,有个大新闻,你晓得不?” 黛玉一听,立马精神了,眨巴着大眼睛问: “啥大新闻,快说说?” 宝玉憋着笑,张口就来:“说是扬州城外有座黛山,山里藏了个林子洞,神秘得很呢!” 黛玉一听乐了:“你这家伙,又瞎掰,我扬州长大的,咋不知道这山?” 宝玉嘿嘿一笑:“世界那么大,你得慢慢看嘛。听我细细道来,你再评判不迟。” 宝玉继续他的“胡编乱造”: “这林子洞里啊,住着一窝耗子精,腊八快到了,它们也开始忙活起来。 老耗子发话了:‘人间都在煮腊八粥,咱们也得弄点果子过节。’ 于是派了个小探子去打前站。小探子回来报告说,山下庙里果子多得是,特别是那香芋,听着就流口水。 老耗子一听,乐了,立马派兵遣将去偷。 结果分到最后,香芋成了烫手山芋,没人愿意接这活。 这时,一只不起眼的小耗子站了出来:‘我来!’大家一看,这小家伙瘦得跟竹竿似的,都摇头。 小耗子不服气了:‘别看我小,我有的是智慧和勇气,变个香芋混进去,保证神不知鬼不觉。’大家半信半疑,让它露一手。 结果你猜怎么着?它一变,成了个大美女!大家笑得前俯后仰,说它变错了。 小耗子得意洋洋地说:‘你们不懂,林老爷家的千金小姐,那才是真正的‘香芋’呢!’” 黛玉听完,笑得花枝乱颤,坐起来就揪宝玉的耳朵: “好你个宝玉,竟然拿我开玩笑!” 边说边在宝玉胳膊上拧了一把。 宝玉连连告饶:“好妹妹,饶命啊,我再也不敢了!我是闻着你身上的香气,才想到这个故事的。” 黛玉笑得合不拢嘴:“骂了人还说是典故,真是服了你。” 这时,宝钗推门而入,一脸好奇地问: “谁在讲典故呢?我也来凑凑热闹。” 黛玉拉着宝钗坐下,指着宝玉说: “你看他,刚才还拿我寻开心呢。” 宝钗一听就乐了:“宝兄弟啊,你肚子里的墨水多着呢,就是有时候关键时刻掉链子。比如前晚写诗,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这会子倒聪明起来了。” 黛玉笑得更欢了:“还是宝姐姐了解他,这报应来得可真快!” 正说着呢,宝玉房里突然传来一阵阵喧闹声,打断了他们的欢声笑语。 第54章 排揎袭人 话说宝玉在林黛玉的闺房里,正开玩笑地提起“耗子精”的趣事,不料宝钗突然闯入,借着元宵节的“绿蜡”典故,巧妙地调侃了宝玉一番。 三人瞬间陷入了一场欢乐的唇枪舌剑中,互相打趣,笑声连连。 宝玉心里其实还惦记着黛玉,生怕她饭后犯困,一不小心吃多了积食,或是夜里精神过头睡不着,这些都不利于她的健康。 幸好宝钗的到来,让房间里的气氛更加活跃,黛玉也被逗得没了睡意,宝玉这才松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大家不约而同地竖起耳朵。 林黛玉先忍不住笑了:“这肯定是李嬷嬷和袭人在那儿拌嘴呢。袭人就算了,李嬷嬷要是真动起气来教训她,那可就是老顽童发威了。” 宝玉一听,急着要过去看看,宝钗连忙拉住他,笑道: “你可别跟着掺和,李嬷嬷年纪大了,咱们得让着她点,别跟她计较。” 宝玉连连点头:“知道了知道了。” 走到门口一看,只见李嬷嬷拄着拐杖,对着袭人一顿数落: “你这小没良心的,我白疼你了!现在好了,我来了你都不带搭理的,还躺在炕上装大爷。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些小心思,整天想着怎么迷惑宝玉,让他听你的。 你也不瞧瞧自己,不过是个几两银子买来的丫头,竟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兴风作浪! 再这样下去,我就把你随便配个小子算了,看你还能不能继续作妖!” 袭人一听,起初还以为李嬷嬷是因为她躺着不高兴,赶紧解释自己是因为生病才这样。 可越听越不对劲,李嬷嬷的话越说越难听,什么“哄宝玉”、“妆狐媚”的,最后还提到了“配小子”。 袭人心里又是羞愧又是委屈,眼泪不由自主地就掉了下来。 宝玉听了那些话,心里虽不爽,但也只能硬着头皮替袭人解释,说什么她病了得吃药之类的。 他还补了一句:“你们不信,可以去问别的丫鬟嘛。” 李嬷嬷一听这话,火更大了,嚷嚷道: “你就护着她们这些小狐狸精,哪还记得我这老妈子!你让我问谁去?这府里谁不向着你?谁不是袭人给收拾得服服帖帖的!我啥都知道。我这就去找老太太评理去。 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现在倒好,有了新人忘旧人,还让这些丫鬟来欺负我。” 边说边抹眼泪。 这时,黛玉和宝钗她们也闻声而来,劝道: “嬷嬷,您大人有大量,就别跟他们一般见识了。” 李嬷嬷一看她俩来了,更是找到了倾诉对象,从那天喝茶茜雪被撵,到昨天酥酪的事儿,一股脑儿全倒了出来,说个没完。 正巧凤姐刚在上房算完账,听到后面吵吵嚷嚷的,不用猜也知道是李嬷嬷又犯浑了,专挑宝玉的刺。 今儿她还输了钱,正愁没地方撒气呢。 凤姐赶紧过来,拉着李嬷嬷的手笑道: “嬷嬷,消消气。今儿老太太心情好,咱们可不能让她老人家扫兴。 您是长辈,哪能跟小辈计较这些。您说谁不对,我替您教训他。 家里刚炖了野鸡,正热乎着呢,走,咱们喝酒去。” 说着就拉着李嬷嬷走,还不忘吩咐丰儿: “给李奶奶拿上拐杖和手帕。” 李嬷嬷被凤姐这么一哄,脚底下跟抹了油似的,跟着就走了,嘴里还嘟囔着: “我这把老骨头豁出去了,今儿个就撒泼一回,总比受那狐狸精的气强!” 宝钗和黛玉跟在后面,看着凤姐这架势,忍不住拍手笑道: “这风来得真是时候,直接把那老太太给吹走了。” 宝玉摇摇头,叹气道:“这又是哪门子的账,尽挑软的捏。昨天也不知是哪个姑娘倒霉,被他记恨上了。” 晴雯在一旁打趣道:“谁那么不长眼得罪她啊,得罪了也就罢了,还连累我们。” 袭人边哭边拉着宝玉:“你为了我得罪了嬷嬷,现在又要得罪这些人,我这心里怎么受得了。你别再拉别人下水了。” 宝玉看袭人病成这样,还添了这么多烦恼,连忙安抚她躺下休息,自己则守在旁边,劝她别想太多,安心养病。 袭人冷笑了一声:“要真为这些小事生气,我在这屋里一天都待不下去。但日子久了,总这样也不是办法。 我常劝你别为了我们得罪人,可你总是不听。 你一时为我们出头,他们可都记在心里呢,万一哪天我们有个什么闪失,他们还不定怎么落井下石呢。” 说着,眼泪又下来了,但怕宝玉担心,又强忍着。 老嬷嬷手脚麻利地煎好了两碗药,宝玉一看她那满头的汗珠子,心疼得不行,硬是不让她动弹,自己端着药碗,就像哄小孩似的,就着枕头边儿给喂了下去。 然后,他转头吩咐小丫鬟们赶紧铺床,准备让老嬷嬷好好休息。 袭人躺在床上,软绵绵地来了一句: “你小子,饭吃了没?赶紧去老太太、太太那儿露个脸,陪姑娘们乐呵乐呵再回来。我也好趁机偷个懒,眯瞪一会儿。” 宝玉一听,心里那个无奈啊,但还是乖乖地帮袭人摘了发饰,看她安稳躺下后,才匆匆往贾母那边赶。 吃完饭,贾母还想拉着老管家们打几圈牌解解闷,宝玉心里头却惦记着袭人,跟个归心似箭的鸟儿似的,嗖的一下就飞回了房。 一进门,嘿,袭人已经跟周公下棋去了。 宝玉自己虽然也困得不行,但看看外面的天色,还早得很呢。 晴雯她们几个丫头早就跑出去找乐子了,就剩下麝月一个人在外屋,借着昏黄的灯光,自个儿玩起了骨牌。 宝玉走过去,打趣道:“嘿,你咋不跟她们去疯啊?” 麝月抬头,一脸无辜:“没钱啊,怎么疯?” 宝玉一听,乐了:“床底下那堆宝贝,还不够你输的?” 麝月却认真起来:“她们都出去了,我得守着这个家啊,再说袭人还病着呢。这屋里灯火通明的,得让老嬷嬷和小丫鬟们也歇歇脚。” 宝玉一听,心里头那个暖啊,这麝月,真是个贴心的小棉袄。 他笑着说:“那行,我陪你,你去玩吧。” 麝月却摇摇头:“有你在,我更不用去了,咱俩说说话,多好。” 宝玉想了想:“那咱干点啥呢?怪无聊的。哎,对了,早上你不是说头痒吗?我给你梳梳头吧。” 麝月一听,眼睛都亮了,连忙点头。 于是,两人就开始忙活起来。 宝玉拿着梳子,一下一下地给麝月梳头。 刚梳了没几下呢,晴雯就像个风一样的女子,嗖的一下冲进来拿钱。 一看这场景,她立马就开启了嘲讽模式: “哟呵,还没喝交杯酒呢,就先梳上头了?” 宝玉一听这话茬儿不对,赶紧打圆场: “来来来,我也给你梳梳。” 晴雯白了他一眼:“我可没那福气。” 说完,拿钱走人,还不忘摔个帘子表示不满。 宝玉和麝月对着镜子相视而笑,宝玉还故意逗麝月说: “这屋里啊,就属晴雯最能磨牙了。” 麝月一听这话茬儿不对头啊,赶紧摆手示意宝玉别乱说话。 结果话音刚落呢,晴雯又跟个炮仗似的冲进来了: “我怎么磨牙了?你给我说清楚!” 一番嬉笑打闹之后呢,晴雯气呼呼地走了。 最后呢,宝玉帮麝月梳完了头之后呢就让她悄悄地服侍自己睡下了生怕吵醒了袭人。 这一夜啊平静得就像湖面上的水一样啥事儿都没有发生。 第55章 凤姐弹妒意 次日清晨醒来,袭人发现自己夜里出了不少汗,感觉身体轻松了不少,于是只喝了点米汤,打算好好休息。 宝玉见状也放了心,饭后便溜达到薛姨妈这边闲逛。 这时正值正月,学堂放了年假,女孩子们也避开了针线活,大家都挺清闲。 贾环也跑过来凑热闹,正巧碰上宝钗、香菱和莺儿在围棋盘上斗智斗勇。 贾环一看,嘿,这好玩,我也要加入! 宝钗平时对贾环就像对宝玉一样,没啥偏见,见他想来玩,就让他坐下了。 一局十文钱,贾环头一回就赢了,心里乐开了花。 可惜好景不长,连着输了几把,他就有点急眼了。 轮到他掷骰子定胜负,心里默念着:“七点赢,六点也还行,莺儿再掷三点我就翻盘了!” 结果他狠劲一扔,一个骰子稳稳当当五点,另一个跟陀螺似的转个不停。 莺儿兴奋地喊“一”,贾环则瞪大眼睛,嘴里乱喊:“六!七!八!” 可那骰子偏偏就是“一”。 贾环急眼了,直接上手抢骰子,还想拿钱走人,说是六点。 莺儿不干了:“明明是一嘛!” 宝钗一看贾环急了,转头就训莺儿: “越大越不懂事,爷们儿会赖你账?快把钱放下!” 莺儿委屈巴巴地放下钱,嘴里还嘀咕: “一个当爷的,还跟我们几个小钱计较,以前宝二爷输了那么多都没急,剩下的钱还被小丫头们抢了去,他还笑呢。” 宝钗一听,赶紧打断她。 贾环哭丧着脸说:“我怎么能和宝玉比呢?你们都怕他,都向着他,就欺负我不是嫡出的。” 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宝钗赶紧安慰他:“好弟弟,别这么说,让人笑话。” 同时还不忘瞪了莺儿一眼。 这时,宝玉溜达过来了,一看这阵仗,就问咋回事。 贾环低着头不说话。 宝钗心里明镜似的,知道贾府的规矩,兄弟们都怕哥哥,但宝玉偏偏是个例外。 他心想:“兄弟们都有父母管教,我何必多管闲事,弄得生分。再说,我是嫡出,他是庶出,我已经够遭人议论了,哪还能再去管教他。” 他还有个更逗的想法——他从小在姐妹堆里长大,觉得女儿家才是天地间的精华,男人嘛,不过是些浮云罢了。 所以,他对那些男人们都不怎么感冒,除了家里的长辈和孔子这样的圣人,他得给点面子。 至于兄弟之间,他也就是表面上过得去,从不觉得自己得给弟弟们做榜样。 这也就是为什么贾环他们不怕宝玉,却怕贾母的原因了。 嘿,宝钗一看宝玉那架势,生怕他又要给贾环上政治课,赶紧跳出来打圆场,生怕气氛尴尬。 宝玉呢,一脸无奈:“我说环小子,大过年的你哭丧着脸干啥?这儿不好玩就换地儿嘛,你书读那么多,咋还读成书呆子了?东西不好就换,哭鼻子能换来宝贝吗?你是来找乐子的,不是来找哭的。快别自找没趣了,走人吧!” 贾环一听,只好灰溜溜地撤了。 赵姨娘一看儿子这德行,心里那个急啊,问: “又在哪儿碰钉子了?” 贾环闷声不响,再问就竹筒倒豆子全说了: “跟宝姐姐她们玩,莺儿那丫头欺负我,还讹我钱,宝玉哥也赶我走。” 赵姨娘一听,火冒三丈: “你个小兔崽子,谁让你去凑那热闹?自己找不痛快!哪不能玩,非得去那儿找骂!” 正说着呢,凤姐那大嗓门就在窗外响起来了,啥都听见了。 她隔着窗就喊:“哎哟,大过年的,孩子有点小错,你教育两句就得了,至于吗?他自有长辈管着,你骂那么凶干啥?环小子,来来来,跟姐玩去。” 贾环一听凤姐召唤,吓得一激灵,连忙应着出来了。 赵姨娘见状,也只好闭嘴。 凤姐拉着贾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我说环小子啊,你咋这么没志气呢?姐常跟你说,吃喝玩乐随你挑,想跟谁玩就跟谁玩。你倒好,不听姐的话,净学些歪门邪道。自己不争气还怪别人偏心。输了几个钱就这样了?” 贾环小声嘀咕:“输了一二百呢。” 凤姐一听乐了:“哟呵,你还知道心疼钱啊?算了算了,丰儿去取点钱来,给环小子拿去玩。不过记住了啊下次再这样下三滥的招数使出来姐可饶不了你!” 说完一挥手让贾环跟着丰儿走了。 贾环拿着钱屁颠屁颠地去找迎春她们玩了去了。 话说宝玉正和宝钗嬉笑打闹,突然有人喊: “史大姑娘到啦!” 宝玉一听,噌地一下站起来就往外冲。 宝钗笑着喊住他:“哎,等等我,咱俩一块儿去瞧瞧她。” 说完,她也下了床,和宝玉一块儿来到贾母那儿。 只见史湘云在那儿笑得跟朵花似的,说个不停。 一瞅见他俩,忙不迭地问好打招呼。 这时,林黛玉在一旁,问宝玉: “你刚才哪儿野去了?” 宝玉随口答:“在宝姐姐家呢。” 黛玉翻了个白眼,嘲讽道:“我就说吧,得亏那儿把你绊住了,不然你早飞这儿来了。” 宝玉笑着打哈哈:“我就那么点儿爱好,偶尔去串串门,你还吃味儿啊?” 黛玉一撇嘴:“谁稀罕,你爱去哪儿去哪儿,我可没让你陪我解闷。” 说完,气呼呼地回房了。 宝玉赶紧跟上,追问:“这又是哪门子的气?就算我说错话了,你也得给我个机会赔罪不是?自己生闷气多没意思。” 黛玉没好气道:“我乐意,你管不着!” 宝玉笑道:“我哪敢管你,就怕你气坏了身子,我可心疼。” 黛玉更来气了:“我病死了也碍不着你事!” 宝玉赶紧打圆场:“大年初一的,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干嘛。” 黛玉赌气道:“就提死怎么了?我现在就死给你看!” 宝玉也豁出去了: “行,你要这么闹,我还不如死了清净呢。” 正说着,宝钗过来解围: “湘云找你呢,快去吧。” 推着宝玉就走了。 留下黛玉一人,对着窗子抹眼泪。 没多久,宝玉又溜回来了。 一见黛玉哭得梨花带雨的,心疼得不行,正准备开口安慰,却被黛玉抢先: “你还回来干嘛?现在有人陪你玩,陪你聊天,陪你作诗,还怕你生气把你拉走,我这儿成了多余的了是吧?” 宝玉一听,赶紧凑近低声说:“你这是糊涂了,不知道‘亲不间疏,先不僭后’的道理?咱俩是姑舅兄妹,宝姐姐是两姨的,论亲疏她差远了。再说,咱俩从小一块儿长大,她哪能比得上你?” 黛玉啐了一口:“谁要你疏远她了,我是在乎我的心意!” 宝玉也急了:“我也是为了我的心啊,你咋就不懂我呢?” 黛玉这才低头不语,半晌才说:“你老怪别人让你不痛快,自己还不是让人难受。你看看今天这么冷,你还把披风脱了,也不怕冻着。” 宝玉嘿嘿一笑:“还不是见你生气,我一着急就给忘了。” 黛玉叹了口气:“到时候生病了,又嚷嚷着要吃的。” 正说着,湘云蹦跶过来:“二哥哥,林姐姐,你们俩天天腻一块儿,我来了都不理我了。” 黛玉打趣道:“你这舌头啊,连个‘二’都说不利索,整天‘爱’哥哥的叫,下棋还得闹出‘幺爱三四五’的笑话。” 宝玉也跟着笑:“你再这么学她,连你自己也得变结巴了。” 湘云不服气:“她老爱挑人刺儿,自己也不是十全十美。你挑个别人的毛病让我看看,我就服你。” 黛玉好奇地问是谁,湘云一挑眉:“你要能挑出宝姐姐的错,我就服你。我反正比不上你,她哪有你厉害啊。” 黛玉冷笑:“我哪敢挑她的刺儿啊。” 宝玉赶紧打圆场,岔开话题。 湘云乐了:“那我可就盼着将来有个结巴的林姐夫,天天让你听‘爱’‘厄’的,哈哈,那才乐呵呢!” 一句话逗得大家哈哈笑,湘云也笑着跑开了。 第56章 宝玉气袭人 话说史湘云从屋里跑了出来,怕林黛玉追上来,宝玉在后面忙喊: “小心别摔着了!哪就能这么快追上啊?” 林黛玉追到门前,被宝玉叉手拦在门框上,宝玉笑着劝道: “饶了她这一回吧。” 林黛玉掰着手指头说:“我要是饶了云儿,我就不活了!” 湘云见宝玉拦住门,想着黛玉出不来了,就站那儿笑着说: “好姐姐,饶了我这一回吧。” 正巧宝钗来到湘云身后,也笑着说: “我劝你俩看在宝兄弟的份上,都把手松开得了。” 黛玉说:“我不依。你们是一伙的,都来戏弄我是不?” 宝玉劝道:“谁敢戏弄你啊!你不打趣她,她哪敢说你。” 这四个人正闹得不可开交呢,有人来叫吃饭,这才一起往前边去。 那天早早就掌灯了,王夫人、李纨、凤姐、迎春、探春、惜春等人都到贾母这边来,大家闲聊了一会儿,就各自回去睡觉了。 湘云还是到黛玉房里睡。 宝玉送她俩到房里,那天都二更天多了,袭人催了好几次,宝玉这才回自己房里睡觉。 第二天一大早,宝玉就披着衣服趿拉着鞋往黛玉房里跑,没看见紫鹃和翠缕,只见她俩还躺在床上睡觉呢。 那林黛玉严严实实地裹着一幅杏子红绫被,睡得可安稳了。 那史湘云呢,一把黑头发拖在枕头上,被子只盖到胸口,一条雪白的胳膊露在被子外面,还戴着两个金镯子。 宝玉看见了,叹气道:“睡觉还是这么不老实!等会儿风一吹,又该喊肩膀疼了。” 一边说着,一边轻轻地给她盖上被子。 林黛玉早就醒了,感觉有人,一猜就是宝玉,翻个身一看,果然是他。 就说:“这大早上的跑过来干啥?” 宝玉笑着说:“这还早呢!你起来瞧瞧。” 黛玉说:“你先出去,我们要起来了。” 宝玉听了,转身出去。 黛玉起来叫醒湘云,两人都穿好衣服。 宝玉又进来了,坐在镜台旁边,只见紫鹃、雪雁进来伺候梳洗。 湘云洗了脸,翠缕拿着洗脸水要泼,宝玉说: “站着,我顺便洗一下就完了,省得再跑一趟。” 说着就走过来,弯腰洗了两把。 紫鹃递过香皂,宝玉说:“这盆里的就不少,不用搓了。” 又洗了两把,就要手巾。 翠缕说:“还是这毛病,啥时候能改啊?” 宝玉也不理她,赶紧拿过青盐擦了牙,漱了口。 弄完了,看见湘云梳完头了,就走过去笑着说: “好妹妹,帮我梳个头呗。” 湘云说:“这可不行了。” 宝玉笑着说:“好妹妹,你以前还帮我梳过呢。” 湘云说:“现在我忘了,不会梳了。” 宝玉说:“反正我又不出门,也不戴帽子啥的,随便扎几根辫子就行。” 说着,就千妹妹万妹妹地求她。 湘云没办法,只好扶着他的头,给他梳辫子。 在家里不戴帽子,也不梳总角,就把四周的短发编成小辫,往头顶上一归拢,编一根大辫子,用红绦系住。 从头顶到辫梢,一路四颗珍珠,下面有金坠脚。 湘云一边编着,一边说:“这珠子只有三颗了,这一颗不对。我记得是一样的,怎么少了一颗?” 宝玉说:“丢了一颗。” 湘云说:“肯定是在外头掉了,被人捡去就便宜他了。” 黛玉在一旁洗手,冷笑道:“也不知道是真丢了,还是给了人镶什么戴去了!” 宝玉不说话,因为镜台两边都是化妆品啥的,顺手拿起来赏玩,不知不觉又顺手拿起胭脂,想往嘴边送,又怕史湘云说。 正犹豫呢,湘云果然在身后看见了,一手抓着辫子,伸手“啪”的一下,把胭脂从宝玉手里打掉,说: “你这不长进的毛病,啥时候能改啊!” 话还没说完呢,袭人进来了,看见这情形,知道他们梳洗过了,就回去自己梳洗。 忽然看见宝钗来了,就问: “宝兄弟去哪儿了?” 袭人笑着说:“宝兄弟哪还有在家的时间啊!” 宝钗一听,心里就明白了。 又听袭人叹气说:“姐妹们和气是和气,但也得有个分寸礼节啊,哪能没日没夜地闹呢!任凭别人怎么劝,都当耳旁风。” 宝钗听了,心里琢磨:“可别小瞧了这个丫头,听她说话,还挺有见识。” 宝钗就在炕上坐下,慢慢闲聊的时候套问袭人年纪家乡啥的,留神观察,觉得她说话做事挺让人敬重。 一会儿宝玉来了,宝钗才出去。 宝玉就问袭人道:“怎么宝姐姐和你聊得这么热闹,看见我进来就跑了?” 问了一声袭人不回答,再问的时候,袭人才说:“你问我?我哪知道你们啥情况。” 宝玉听了这话,看袭人脸色跟平常不一样,就笑着说:“咋还生气了?” 袭人冷笑道:“我哪敢生气!只是从今以后你别再进这屋子了。反正有人伺候你,也别再来使唤我。我还是回去伺候老太太去。” 一边说着,一边就在炕上闭上眼睛躺下了。宝玉看见这情况,吓了一跳,赶紧过来劝。 袭人就是闭着眼睛不理他。 宝玉没招了,看见麝月进来,就问: “你姐姐这是咋了?” 麝月说:“我知道啥?你自己想想就明白了。” 宝玉听了,呆在那儿一会儿,觉得没意思,就起身叹气道: “不理我拉倒,我也睡觉去。” 说着,就起身下炕,到自己床上歪着躺下了。袭人听他半天没动静,微微打着呼噜,以为他睡着了,就起身拿一领斗篷来,给他盖上,只听“呼”的一声,宝玉就把斗篷掀开,还闭着眼睛装睡。 袭人知道他啥意思,就点点头冷笑道: “你也别生气,从现在起我就当哑巴,再不说你一句,行了吧?” 宝玉忍不住起身问道: “我又咋了?你又劝我。你劝我也就算了,刚才也没见你劝我,一进来你就不理我,还赌气睡觉。我都不知道为啥,这会子你又说我恼了。我啥时候听见你劝我啥话了。” 袭人道:“你心里还不明白,还等我说呢!” 正闹着呢,贾母派人来叫他吃饭,他就往前边去,胡乱吃了半碗,又回自己房里。 只见袭人睡在外头炕上,麝月在旁边玩骨牌。 宝玉知道麝月和袭人关系好,就连麝月也不理了,掀起软帘就往里间走。 麝月只好跟着进来。 宝玉就把她推出去,说:“别惊动你们。” 麝月只好笑着出来,叫了两个小丫头进来。 宝玉拿一本书,歪着看了半天,要茶喝的时候,抬头看见两个小丫头站在地上。 一个大点儿的长得特别水灵,宝玉就问:“你叫啥名字?” 那丫头说:“叫蕙香。” 宝玉又问:“谁给你起的名字?” 蕙香说:“我原来叫芸香,是花大姐姐给我改成蕙香了。” 宝玉说:“正经该叫‘晦气’得了,啥蕙香啊!” 又问:“你有几个姐妹?” 蕙香说:“四个。” 宝玉说:“你排第几?” 蕙香说:“第四。” 宝玉说:“明天就叫‘四儿’,别叫什么‘蕙香’‘兰气’的。那一个也配不上这些花名,别玷污了好名字。” 一边说着,一边让她倒了茶来喝。 袭人和麝月在外间听了抿着嘴笑。 这一天,宝玉也不怎么出房间,也不和姐妹们、丫头们打闹,自己闷闷的,就拿着书解闷,或者弄弄笔墨,也不使唤别人,只叫四儿答应。 谁知道四儿是个特别聪明乖巧的丫头,见宝玉用她,就想尽办法笼络宝玉。 到了晚上吃完饭,宝玉因为喝了两杯酒,眼睛发饧耳朵发热,要是以前呢,有袭人她们在,大家嘻嘻哈哈挺有兴致,今天却冷冷清清一个人对着灯,好没意思。 想把她们赶走呢,又怕她们得意,以后更来劝;要是拿出主子的规矩吓唬她们,又觉得太无情。 没办法,干脆当她们死了,反正日子也得过。 就当她们死了,没牵挂了,反而能高兴点。于是就让四儿剪灯、煮茶,自己看了一会儿《南华经》。 正看到《外篇·胠箧》这一篇,上面写着: 故绝圣弃知,大盗乃止,擿玉毁珠,小盗不起;焚符破玺,而民朴鄙;掊斗折衡,而民不争;殚残天下之圣法,而民始可与论议。 擢乱六律,铄绝竽瑟,塞瞽旷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聪矣;灭文章,散五采,胶离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毁绝钩绳而弃规矩,攦工倕頫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 看到这里,宝玉觉得很有意思,趁着酒兴,不禁提笔接着写: 焚花散麝,而闺阁始人含其劝矣,戕宝钗之仙姿,灰黛玉之灵窍,丧减情意,而闺阁之美恶始相类矣。 彼含其劝,则无参商之虞矣,戕其仙姿,无恋爱之心矣,灰其灵窍,无才思之情矣。 彼钗,玉,花,麝者,皆张其罗而穴其隧,所以迷眩缠陷天下者也。 写完,扔下笔就睡觉了。 头刚挨着枕头就睡着了,一夜都不知道去哪儿了,直到天亮才醒。 翻身一看,只见袭人和衣睡在被子上。 宝玉把昨天的事都忘了,就推推她说:“起来好好睡,别冻着了。” 第57章 贾琏偷情 原来袭人见宝玉没日没夜地和姐妹们打闹,要是直接劝他,估计也改不了,所以就用柔情来提醒他,想着他不过半天片刻就好了。 没想到宝玉一天一夜都不回头,袭人自己反倒没主意了,一晚上都没睡好。 现在看见宝玉这样,估计他心意回转了,就故意不理他。 宝玉见她不应,就伸手给她解衣服,刚解开扣子,就被袭人把手推开,又自己扣上了。 宝玉没办法,只好拉着她的手笑道: “你到底咋了?” 问了好几声,袭人睁开眼睛说:“我也没啥。你睡醒了,就去那边房间梳洗,再晚就赶不上了。” 宝玉说:“我去哪儿啊?” 袭人冷笑道:“你问我,我知道?你爱去哪儿去哪儿。从今以后咱俩各走各的,省得鸡飞狗跳的,让别人笑话。反正那边腻了就到这边来,这边又有个什么‘四儿’‘五儿’伺候。我们这些人,可是白‘玷污了好名好姓’。” 宝玉笑着说:“你今天还记着呢!” 袭人道:“一百年都记着呢!不像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晚上说了,早上就忘了。” 宝玉见她满脸娇嗔,忍不住了,就从枕边拿起一根玉簪,一掰两段,说: “我再不听你的话,就跟这个一样。” 袭人赶紧捡起簪子,说: “大清早的,这是干啥呀!听不听有啥要紧的,值得这样。” 宝玉说:“你哪知道我心里急!” 袭人笑着说:“你也知道着急啊!那你知道我心里咋想的不?快起来洗脸去。” 说着,两人就起来梳洗。 宝玉去上房后,谁知道黛玉来了,看见宝玉不在房间,就翻弄桌上的书看,正好翻出昨天的《庄子》。 看到宝玉续写的地方,又气又笑,不禁也提笔续了一首诗: 无端弄笔是何人?作践南华《庄子因》。 不悔自己无见识,却将丑语怪他人! 写完,也去上房见贾母,然后去王夫人那里。 谁知道凤姐的女儿大姐病了,正乱着请大夫来看病。 大夫说:“给夫人奶奶们道喜,姐儿发热是出疹子了,不是别的病。” 王夫人和凤姐听了,赶紧派人问:“好不好啊?” 医生回答:“病虽然凶险,但是顺的,倒还不要紧。准备桑虫猪尾要紧。” 凤姐听了,立刻忙起来:一边打扫房间供奉痘疹娘娘,一边告诉家人不要煎炒东西,一边让平儿打点铺盖衣服让贾琏隔房睡,一边又拿大红布给奶子丫头亲近的人做衣服。 外面又打扫干净房间,留住两个医生,轮流斟酌诊脉下药,十二天不让回家。 贾琏只好搬到外书房去斋戒,凤姐和平儿都跟着王夫人天天供奉娘娘。 那个贾琏,一离开凤姐就想找事,自己睡了两晚上,就受不了了,就从小厮里挑了长得清秀的来泻火。 没想到荣国府里有个特别不成器的烂酒鬼厨子,叫多官,大家都觉得他懦弱无能,叫他“多浑虫”。 因为他从小父母在外面给他娶了个媳妇,今年二十来岁,长得有几分姿色,谁见了都喜欢。 她生性轻浮,最喜欢拈花惹草,多浑虫也不管,只要有酒有肉有钱,啥都不管,所以荣宁二府的人都能得手。 因为这个媳妇长得特别漂亮,又很轻浮,大家都叫她“多姑娘儿”。 现在贾琏在外面难熬,以前也见过这个媳妇,丢过魂,只是怕老婆,又怕男宠,一直没下手。 那多姑娘儿也对贾琏有意思,就是没机会。 现在听说贾琏搬到外书房了,她没事就去招惹。 弄得贾琏像饿老鼠一样,就和心腹小厮商量,一起遮掩谋划,用很多钱贿赂他们。 小厮们哪有不答应的道理,何况都和这媳妇是好朋友,一说就成了。 这天夜里二更天,多浑虫喝醉了在炕上躺着,贾琏就溜过去相会。 一进门看见她那模样,早就魂飞魄散了,也不用谈情说爱,就宽衣解带动起来。 谁知道这媳妇有天生的奇趣,男人一挨身,就觉得浑身筋骨都软了,让男人像躺在棉花上一样,再加上淫荡的话,比妓女还厉害,男人到这时候哪还有惜命的。 那贾琏恨不能把身子化在她身上。 那媳妇故意说浪话,在下面说:“你家女儿出疹子,供着娘娘,你也该忌两天,倒为了我脏了身子。快离开我这儿吧。” 贾琏一边大力动着,一边喘着气回答:“你就是娘娘!我哪管什么娘娘!” 那媳妇越浪,贾琏越丑态百出。 完事后,两人又海誓山盟,难分难舍,从此就好上了。 一天大姐疹子退了,十二天后送了娘娘,全家祭天祭祖,还愿焚香,庆贺完了,贾琏又搬回卧室。 看见凤姐,正应了那句俗话“新婚不如远别”,更有无限恩爱,就不啰嗦了。 第二天早上,凤姐去上房后,平儿收拾贾琏在外的衣服铺盖,没想到从枕套里抖出一绺头发来。 平儿会意,赶紧拽在袖子里,就走到这边房间来,拿出头发,笑着对贾琏说: “这是什么?” 贾琏看见了慌了,抢上来要夺。 平儿就跑,被贾琏一把揪住,按在炕上,掰着她的手要夺,嘴里笑着说: “小蹄子,你不赶紧拿出来,我把你膀子撅折了。” 平儿笑着说:“你就是没良心的。我好意瞒着她来问你,你倒还赌狠!你只赌狠,等她回来我告诉她,看你怎么办。” 贾琏听说,赶紧陪笑央求道:“好人,赏我吧,我再也不赌狠了。” 话还没说完呢,就听见凤姐的声音进来了。 贾琏听见了松了手,平儿刚起身,凤姐就走进来了,让平儿快开匣子,给太太找样子。 平儿赶紧答应着找,凤姐看见了贾琏,忽然想起来,就问平儿:“拿出去的东西都收进来了吗?” 平儿说:“收进来了。” 凤姐说:“可少什么没有?” 平儿说:“我也怕丢一两件,仔细查了查,也不少。” 凤姐说:“不少就好,只是别多出来什么吧?” 平儿笑着说:“不丢就万幸了,谁还能添东西呢?” 凤姐冷笑道:“这半个月难保干净,或者有相好的丢下东西:戒指,汗巾,香袋儿,再就是头发,指甲,都是东西。” 这一番话,说得贾琏脸都黄了。 贾琏在凤姐身后,只望着平儿杀鸡抹脖地使眼色。 平儿只装着看不见,笑着说:“怎么我的心就和奶奶的心一样呢!我就怕有这些个,留神搜了一搜,竟一点破绽也没有。奶奶不信的时候,那些东西我还没收呢,奶奶亲自翻一遍去。” 凤姐笑着说:“傻丫头,他就算有这些东西,哪能就让咱们翻着了!” 说着,找了样子又上去了。 平儿指着鼻子,晃着头笑着说:“这件事怎么谢我呢?” 喜得贾琏浑身痒痒,跑上去搂着,“心肝肠肉”乱叫乱谢。 平儿还是拿着头发说:“这是我一辈子的把柄了,好就好,不好就抖露出这事来。” 贾琏笑着说:“你只好生收着罢,千万别叫她知道。” 口里说着,瞅他不防,便抢了过来,笑道: “你拿着终是祸患,不如我烧了他完事了。”一面说着,一面便塞于靴掖内。 平儿咬牙道:“没良心的东西,过了河就拆桥,明儿还想我替你撒谎!” 贾琏见她娇俏动情,便搂着求欢,被平儿夺手跑了,急的贾琏弯着腰恨道: “死促狭小淫妇!一定浪上人的火来,他又跑了。” 平儿在窗外笑道:“我浪我的,谁叫你动火了?难道图你受用一回,叫她知道了,又不待见我。” 贾琏道:“你不用怕她,等我性子上来,把这醋罐打个稀烂,他才认得我呢!他防我像防贼的,只许他同男人说话,不许我和女人说话,我和女人略近些,他就疑惑,他不论小叔子侄儿,大的小的,说说笑笑,就不怕我吃醋了。以后我也不许他见人!” 平儿道:“他醋你使得,你醋他使不得。他原行的正走的正,你行动便有个坏心,连我也不放心,别说他了。” 贾琏道:“你两个一口贼气。都是你们行的是,我凡行动都存坏心。多早晚都死在我手里!” 一句未了,凤姐走进院来,因见平儿在窗外,就问道: “要说话两个人不在屋里说,怎么跑出一个来,隔着窗子,是什么意思?” 贾琏在窗内接道:“你可问他,倒像屋里有老虎吃他呢。” 平儿道:“屋里一个人没有,我在他跟前作什么?” 凤姐儿笑道:“正是没人才好呢。” 平儿听说,便说道:“这话是说我呢?” 凤姐笑道:“不说你说谁?” 平儿道:“别叫我说出好话来了。” 说着,也不打帘子让凤姐,自己先摔帘子进来,往那边去了。 凤姐自掀帘子进来,说道:“平儿疯魔了。这蹄子认真要降伏我,仔细你的皮要紧!” 贾琏听了,已绝倒在炕上,拍手笑道: “我竟不知平儿这么利害,从此倒伏他了。” 凤姐道:“都是你惯的他,我只和你说!” 贾琏听说忙道:“你两个不卯,又拿我来作人。我躲开你们。” 凤姐道:“我看你躲到那里去。” 贾琏道:“我就来。” 凤姐道:“我有话和你商量。” 第58章 宝玉悟禅 话说贾琏听凤姐说有话商量,就停下脚步问啥话。 凤姐说:“二十一是薛妹妹的生日,你到底咋想的呢?” 贾琏说:“我能咋想?你连多少大生日都料理过了,这会子倒没主意了?” 凤姐说:“大生日料理有一定规矩。如今她这生日,不大不小的,所以跟你商量。” 贾琏听了,低头想了半天说:“你今儿糊涂了。现有例子,那林妹妹就是…往年咋给林妹妹过的,如今照给薛妹妹过就行。” 凤姐听了,冷笑道:“我难道不知道?我本来也这么想定了。但昨儿听见老太太说,问起大家年纪生日,听见薛大妹妹今年十五岁,虽不是整生日,也算快成年了。老太太说要给她做生日。想来要是真做,肯定跟往年给林妹妹的不一样。” 贾琏说:“既然这样,就比林妹妹的多加点。” 凤姐说:“我也这么想,所以问问你的意思。我要是私自添东西,你又怪我不跟你说清楚。” 贾琏笑道:“得了吧,这空头情我不领。你不查我就够了,我还怪你!” 说着,就走了,不说他了。 再说史湘云住了两天,要回去。 贾母说:“等过了你宝姐姐生日,看了戏再走。” 史湘云就只好住下。 又派人回去把自己以前做的两色针线活拿来,当给宝钗生日的礼物。 谁想到贾母自从宝钗来了,喜欢她稳重平和,正好她过第一个生日,就自己拿出二十两银子,叫了凤姐来,交给她办酒戏。 凤姐凑趣笑道:“老祖宗给孩子们过生日,不管咋弄,谁敢争啊,还办啥酒戏。既然高兴要热闹,就自己花几两呗。巴巴地拿出这霉烂的二十两银子当东道,这意思还叫我赔上。要是真拿不出来也罢了,金的、银的、圆的、扁的,压塌了箱子底,就光卡我们。看看,谁不是儿女?难道将来只有宝兄弟能送你老人家上五台山?那些私房钱只留给他,我们现在虽不配用,也别苦了我们。这点钱够酒还是够戏啊?” 说得满屋子人都笑了。 贾母也笑道:“你们听听这嘴!我也算会说的,咋说不过这猴儿。你婆婆也不敢跟你顶嘴,你倒跟我顶嘴。” 凤姐笑道:“我婆婆也一样疼宝玉,我没处诉冤,倒说我强嘴。” 说着,又逗得贾母笑了一回,贾母十分高兴。 到了晚上,众人都在贾母跟前,黄昏后大家娘儿姊妹说笑的时候,贾母问宝钗爱听啥戏,爱吃啥东西。 宝钗深知贾母是老人,喜欢热闹戏文,爱吃甜烂的食物,就都按贾母平时喜欢的说了。 贾母更加欢喜。 第二天就先送衣服玩物当礼物,王夫人、凤姐、黛玉等人都有随礼,各不相同,就不详细说了。 到了二十一日,就在贾母内院搭了个家常小巧戏台,定了一班新出的小戏,昆腔弋腔都有。 在贾母上房摆了几桌家宴酒席,没有一个外客,只有薛姨妈、史湘云、宝钗是客,其余都是自己人。 这天早上,宝玉因为不见林黛玉,就到她房里去找,只见林黛玉歪在炕上。 宝玉笑道:“起来吃饭去,就开戏了。你爱看哪一出?我好点。” 林黛玉冷笑道:“你既然这么说,你就叫一班戏来,挑我爱的唱给我看。这会子犯不上踩着人借光儿问我。” 宝玉笑道:“这有啥难的。明天就这么办,也让他们借咱们的光。” 一边说,一边拉起她,携手出去。 吃了饭点戏的时候,贾母一定先让宝钗点。宝钗推让了一遍,没办法,就点了一折《西游记》。 贾母自然欢喜,然后就让凤姐点。凤姐也知道贾母喜欢热闹,更喜欢搞笑的戏,就点了一出《刘二当衣》。 贾母果真更喜欢了,然后就让黛玉点。黛玉就让薛姨妈、王夫人等人先点。 贾母说:“今天本来就是我特意带你们取笑,咱们只管咱们的,别理他们。我巴巴地唱戏摆酒,难道是为他们?他们在这里白听白吃,已经便宜了,还让他们点呢!” 说着,大家都笑了。 黛玉才点了一出。 然后宝玉、史湘云、迎春、探春、惜春、李纨等人都点了,接着就开始演。 上酒席的时候,贾母又让宝钗点。宝钗点了一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 宝玉说:“就点这些戏。” 宝钗说:“你白听了这几年戏,哪里知道这出戏的好处,排场好,词藻更妙。” 宝玉说:“我从来怕这些热闹。” 宝钗笑道:“要说这一出热闹,你还算不懂戏呢。你过来,我告诉你,这出戏热闹不热闹。——是一套北《点绛唇》,铿锵顿挫,韵律不用说很好,就那词藻里有一支《寄生草》,填得极妙,你哪里知道。” 宝玉听她说得这么好,就凑过来央求:“好姐姐,念给我听听。” 宝钗就念道: 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 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 没缘法转眼分离乍。 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 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宝玉听了,高兴得拍膝画圈,称赞不已,又夸宝钗没有不知道的书,林黛玉说:“安静看戏吧,还没唱《山门》,你倒《妆疯》了。” 说得湘云也笑了。于是大家看戏。 到晚上散场的时候,贾母特别喜欢那个演小旦的和演小丑的,就让人带进来,仔细看越发觉得可怜。 问了年纪,小旦才十一岁,小丑才九岁,大家叹息了一阵。 贾母让人另外拿些肉果给他们两个,又赏了两串钱。 凤姐笑道:“这个孩子扮上活像一个人,你们再看不出来。” 宝钗心里也知道,就只一笑不肯说。 宝玉也猜着了,也不敢说。 史湘云接着笑道:“倒像林妹妹的模样儿。” 宝玉听了,忙瞅了湘云一眼,使个眼色。 众人听了这话,留神细看,都笑起来了,说果然不错。 一会儿就散了。 晚上,湘云换衣服的时候,就让翠缕把衣包打开收拾,都包起来。 翠缕说:“忙啥,等走的时候再包不迟。” 湘云说:“明天一早就走。在这里干啥?——看人家的鼻子眼睛,啥意思!” 宝玉听了这话,赶紧走近拉着她说:“好妹妹,你错怪我了。林妹妹是个多心的人。别人分明知道,不肯说出来,都是怕她恼。谁知你不注意就说了出来,她岂不恼你。我是怕你得罪了她,所以才使眼色。你这会子恼我,不但辜负了我,而且反倒委屈了我。要是别人,哪怕得罪了十个人,与我有啥关系。” 湘云摔手道:“你那花言巧语别哄我。我也本来不如你林妹妹,别人说她,拿她取笑都行,就我说了就不对。我本来就不配说她。她是小姐主子,我是奴才丫头,得罪了她,使不得!” 宝玉急得说:“我倒是为你,反倒是我的不是了。我要有外心,立刻就化成灰,叫万人踩!” 湘云说:“大正月里,少信嘴胡说。这些没要紧的恶誓、散话、歪话,说给那些小性儿、行动爱恼的人、会管治你的人听去!别让我啐你。” 说着,就一直走到贾母里间,气鼓鼓地躺着去了。 宝玉没趣,只得又来找黛玉。 刚到门槛前,黛玉就推出来,把门关上。宝玉又不明白啥意思,在窗外只是小声叫“好妹妹”。 黛玉总不理他。 宝玉闷闷的,自己反省。 袭人知道原因,这时候不能劝。 宝玉就呆呆地站在那里。 黛玉以为他回房去了,就起来开门,只见宝玉还站在那里。 黛玉反倒不好意思,不好再关,只得抽身上床躺着。 宝玉跟着进来问:“凡事都有个原因,说出来,人也不委屈。好好的就恼了,到底为啥啊?” 林黛玉冷笑道:“问得好,我也不知道为啥。我本来就是给你们取笑的,——拿我比戏子取笑。” 宝玉说:“我没有比你,我没笑,为啥恼我呢?” 黛玉说:“你还要比?你还要笑?你不比不笑,比人比了笑了的还厉害呢!” 宝玉听说,没法分辨,一声不吭。 黛玉又说:“这事儿还能原谅。那你为啥又和云儿使眼色?这安的啥心?莫不是她和我玩,她就自轻自贱了?她原是公侯的小姐,我原是贫民的丫头,她和我玩,要是我回了口,岂不她自惹人轻贱呢。是这主意不是?这却也是你的好心,只是那一个偏又不领你这好情,一般也恼了。你又拿我作情,倒说我小性儿,行动肯恼。你又怕她得罪了我,我恼她。我恼她,与你何干?她得罪了我,又与你何干?” 宝玉听了,才知道刚才和湘云私下说话,她也听见了。 细想自己本来是为他们两个,怕生矛盾,才在中间调和,不想没调和成功,反倒落了两处的埋怨。 正合着前几天看的《南华经》上,有“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又说“山木自寇,源泉自盗”等话。 因此越想越没意思。再仔细想想,眼下不过这两个人,还没应酬好,将来还想干啥?想到这里也不用分辨回答,自己转身回房了。 林黛玉见他走了,就知道他回去想没意思了,赌气走了,一句话也没说,不禁自己更加生气,就说: “这一去,一辈子也别来,也别说话。” 宝玉不理,回房躺在床上,只是瞪着眼。 袭人深知原因,不敢就说,只拿别的事来解释,就说:“今天看了戏,又勾出几天戏来。宝姑娘一定要还席的。” 宝玉冷笑道:“她还不还,管谁啥事。” 袭人见这话不是往日的口吻,就又笑道:“这是咋说?好好的大正月里,娘儿们姊妹们都高高兴兴的,你又这副样子了?” 宝玉冷笑道:“他们娘儿们姊妹们高兴不高兴,与我无关。” 袭人笑道:“他们随和,你也随和,大家不都有趣。” 宝玉说:“什么是‘大家彼此’!他们有‘大家彼此’,我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说到这句,不觉流下泪来。袭人见这光景,不敢再说。 宝玉细想这句的趣味,不禁大哭起来,翻身起来到桌前,于是提笔写了一偈: 你证我证,心证意证。 是无有证,斯可云证。 无可云证,是立足境。 写好后,自己虽然觉得解悟了,又怕别人看了不理解,所以也填了一支《寄生草》,也写在偈后。 自己又念了一遍,觉得没牵挂了,心里得意,就上床睡了。 谁想到黛玉见宝玉这么果断地走了,就以找袭人为由,来看看情况。 袭人笑着回:“已经睡了。” 黛玉听说,就要回去。 袭人笑道:“姑娘请等一下,有一个字帖儿,瞧瞧是啥话。” 说着,就把刚才那曲子与偈语悄悄拿来,递给黛玉看。 黛玉看了,知道是宝玉一时感慨而作,不觉可笑可叹,就对袭人道:“作的是玩意儿,没啥关系。” 说完,就拿着回房去,和湘云一起看。第二天又给宝钗看。 宝钗看那词说: 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 肆行无碍凭来去。 茫茫着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 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 看完,又看那偈语,又笑道: “这个人悟了。都是我的不是,都是我昨儿一支曲子惹出来的。这些道书禅机最能改变人的性情。明天认真说起这些疯话来,存了这个意思,都是从我这一支曲子上来,我成了罪魁祸首了。” 说着,就撕了个粉碎,递给丫头们说:“快烧了。” 黛玉笑道:“不该撕,等我问他。你们跟我来,包管叫他收了这个痴心邪话。” 第59章 猜灯谜 三人果然都往宝玉屋里来。 一进来,黛玉就笑道:“宝玉,我问你:最尊贵的是‘宝’,最坚硬的是‘玉’。你有啥尊贵?你有啥坚硬?” 宝玉竟不能回答。 三人拍手笑道:“这么笨,还参禅呢。” 黛玉又说:“你那偈末说,‘无可云证,是立足境’,固然好了,只是据我看,还不够好。我再续两句在后。” 于是念道:“无立足境,是方干净。” 宝钗说:“实在这才悟彻了。当年南宗六祖惠能,刚开始找师父到韶州,听说五祖弘忍在黄梅,他就去当火头僧。 五祖想找继承人,让徒弟们各出一偈。上座神秀说:‘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 那时惠能在厨房舂米,听了这偈,说:‘美是美,但是还没彻底。’ 就自己念了一偈说:‘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五祖就把衣钵传给他。 今儿这偈语,也一个意思。只是刚才这句机锋,还没完全了结,这就丢开手不管了?” 黛玉笑道:“那时不能答,就算输了,这会子答上了也不稀奇。只是以后再不许谈禅了。连我们两个知道的、能的,你还不知道不能呢,还去参禅呢。” 宝玉自己以为觉悟了,不想突然被黛玉一问,就不能答,宝钗又举出“语录”来,这都是平时没见过她们这么能的。 自己想了想:“原来她们比我的知觉在先,还没解悟,我如今何必自寻苦恼。” 想完,就笑道:“谁又参禅,不过一时玩话罢了。” 说着,四人又和以前一样了。 忽然有人报,娘娘差人送出一个灯谜儿,让大家去猜,猜着了每人也作一个送进去。 四人听说忙出去,到贾母上房。 只见一个小太监,拿了一盏四角平头白纱灯,专为灯谜而制,上面已有一个,众人都争着看乱猜。 小太监又下令说:“众小姐猜着了,不要说出来,每人只暗暗写在纸上,一起封进宫去,娘娘自验是否。” 宝钗等听了,近前一看,是一首七言绝句,没啥新奇的,嘴里少不得称赞,只说难猜,故意寻思,其实一见就猜着了。 宝玉、黛玉、湘云、探春四个人也都解了,各自暗暗写了半天。 一并把贾环、贾兰等叫来,一起各怀心思都猜了,写在纸上。 然后每人拿一物作成一谜,工工整整写了,挂在灯上。 太监去了,到晚上出来传谕: “前娘娘所制,都已猜着,只有二小姐与三爷猜的不对。小姐们作的也都猜了,不知对不对。” 说着,也把写的拿出来。 也有猜着的,也有猜不着的,都胡乱说猜着了。 太监又把颁赐之物送给猜着的人,每人一个宫制诗筒,一柄茶筅,只有迎春、贾环二人没得。 迎春自认为是玩笑小事,并不介意,贾环就觉得没趣。 又听太监说:“三爷说的这个不通,娘娘也没猜,叫我带回去问三爷是个啥。” 众人听了,都来看他作的啥,写道是: 大哥有角只八个,二哥有角只两根。 大哥只在床上坐,二哥爱在房上蹲。 众人看了,大笑起来。 贾环只得告诉太监说:“一个枕头,一个兽头。” 太监记了,领茶而去。 贾母见元春这么有兴致,自己越发高兴,就命赶紧做一架小巧精致围屏灯来,放在屋里,让姊妹们各自暗暗作了,写出来粘在屏上,然后预备下香茶细果以及各色玩物,作为猜着的奖励。 贾政朝罢,见贾母高兴,何况在节间,晚上也来凑趣取乐。 设了酒果,备了玩物,上房悬了彩灯,请贾母赏灯取乐。 上面贾母、贾政、宝玉一席,下面王夫人、宝钗、黛玉、湘云又一席,迎春、探春、惜春三个又一席。 地下婆娘丫鬟站满。李宫裁、王熙凤二人在里间又一席。 贾政因不见贾兰,便问:“怎么不见兰哥?” 地下婆娘忙进里间问李氏,李氏起身笑着回道: “他说方才老爷并没去叫他,他不肯来。” 婆娘回复了贾政。 众人都笑说:“天生的牛心古怪。” 贾政忙遣贾环与两个婆娘将贾兰唤来。 贾母命他在身旁坐了,抓果品给他吃。 大家说笑取乐。 往常只有宝玉长谈阔论,今日贾政在这里,便惟有唯唯而已。 余者湘云虽系闺阁弱女,却素喜谈论,今日贾政在席,也自缄口禁言。 黛玉本性懒与人共,原不肯多语。 宝钗原不妄言轻动,便此时亦是坦然自若。 故此一席虽是家常取乐,反见拘束不乐。 贾母亦知因贾政一人在此所致之故,酒过三巡,便撵贾政去歇息。 贾政亦知贾母之意,撵了自己去后,好让他们姊妹兄弟取乐的。 贾政忙陪笑道:“今日原听见老太太这里大设春灯雅谜,故也备了彩礼酒席,特来入会。何疼孙子孙女之心,便不略赐以儿子半点?” 贾母笑道:“你在这里,他们都不敢说笑,没的倒叫我闷。你要猜谜时,我便说一个你猜,猜不着是要罚的。” 贾政忙笑道:“自然要罚。若猜着了,也是要领赏的。” 贾母道:“这个自然。” 说着便念道: “猴子身轻站树梢。 ——打一果名。” 贾政已知是荔枝,便故意乱猜别的,罚了许多东西,然后方猜着,也得了贾母的东西。 然后也念一个与贾母猜,念道: “身自端方,体自坚硬。 虽不能言,有言必应。 ——打一用物。” 说毕,便悄悄的说与宝玉。 宝玉意会,又悄悄的告诉了贾母。 贾母想了想,果然不差,便说:“是砚台。” 贾政笑道:“到底是老太太,一猜就是。” 回头说:“快把贺彩送上来。” 地下妇女答应一声,大盘小盘一齐捧上。 贾母逐件看去,都是灯节下所用所玩新巧之物,甚喜,遂命:“给你老爷斟酒。” 宝玉执壶,迎春送酒。 贾母因说:“你瞧瞧那屏上,都是他姊妹们做的,再猜一猜我听。” 贾政答应,起身走至屏前,只见头一个写道是: “能使妖魔胆尽摧,身如束帛气如雷。 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 贾政道:“这是炮竹嗄。” 宝玉答道:“是。” 贾政又看道: “天运人功理不穷,有功无运也难逢。 因何镇日纷纷乱,只为阴阳数不同。” 贾政道:“是算盘。” 迎春笑道:“是。” 又往下看是: “阶下儿童仰面时,清明妆点最堪宜。 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 贾政道:“这是风筝。” 探春笑道:“是。” 又看道是: “前身色相总无成,不听菱歌听佛经。 莫道此生沉黑海,性中自有大光明。” 贾政道:“这是佛前海灯嗄。” 惜春笑答道:“是海灯。” 贾政心内沉思道:“娘娘所作爆竹,此乃一响而散之物。迎春所作算盘,是打动乱如麻。探春所作风筝,乃飘飘浮荡之物。惜春所作海灯,一发清净孤独。今乃上元佳节,如何皆作此不祥之物为戏耶?” 心内愈思愈闷,因在贾母之前,不敢形于色,只得仍勉强往下看去。 只见后面写着七言律诗一首,却是宝钗所作,随念道: “朝罢谁携两袖烟,琴边衾里总无缘。 晓筹不用鸡人报,五夜无烦侍女添。 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 光阴荏苒须当惜,风雨阴晴任变迁。” 贾政看完,心内自忖道:“此物还倒有限。只是小小之人作此词句,更觉不祥,皆非永远福寿之辈。” 想到此处,愈觉烦闷,大有悲戚之状,因而将适才的精神减去十分之八九,只垂头沉思。 贾母见贾政如此光景,想到或是他身体劳乏亦未可定,又兼之恐拘束了众姊妹不得高兴玩耍,即对贾政云: “你竟不必猜了,去安歇罢。让我们再坐一会,也好散了。” 贾政一闻此言,连忙答应几个“是”字,又勉强劝了贾母一回酒,方才退出去了。 回至房中只是思索,翻来覆去竟难成寐,不由伤悲感慨,不在话下。 且说贾母见贾政去了,便道:“你们可自在乐一乐罢。” 一言未了,早见宝玉跑至围屏灯前,指手画脚,满口批评,这个这一句不好,那一个破的不恰当,如同开了锁的猴子一般。 宝钗便道:“还像适才坐着,大家说说笑笑,岂不斯文些儿。” 凤姐自里间忙出来插口道:“你这个人,就该老爷每日令你寸步不离方好。适才我忘了,为什么不当着老爷,撺掇叫你也作诗谜儿。若果如此,怕不得这会子正出汗呢。” 说的宝玉急了,扯着凤姐儿,扭股儿糖似的只是厮缠。 贾母又与李宫裁并众姊妹说笑了一会,也觉有些困倦起来。 听了听已是漏下四鼓,命将食物撤去,赏散与众人,随起身道: “我们安歇罢。明日还是节下,该当早起。明日晚间再玩罢。” 第60章 入住大观园 话说贾元春从那日逛了大观园回宫后,就下令让探春把那天所有的题咏都抄录好整理妥当,自己给排个优劣,还让人在大观园刻在石头上,当成千古风流的雅事。 贾政就派人到处找手艺好的工匠,在大观园打磨石头刻字。 贾珍带着贾蓉、贾萍等人监工。 因为贾蔷又要管着十二个女戏子和其他事,不太方便,所以贾珍又把贾菖、贾菱叫来监工。 某日,然后开始忙活起来,这咱就先不说了。 再说那个玉皇庙和达摩庵两处的十二个小沙弥和十二个小道士,现在要从大观园挪出去。 贾政正想着把他们打发到各个庙里去住呢。没想到后街上住的贾芹的妈周氏,正盘算着找贾政谋个事儿给儿子管管,好弄点钱花。 正巧听到这事儿,就坐轿子来找凤姐。凤姐看她平时不端架子,就答应了。 想了几句话就回王夫人说:“这些小和尚小道士可不能打发到别处去,万一娘娘出来要用呢。要是散了,再用的时候可就麻烦了。依我看,不如把他们送到咱们家庙里铁槛寺去,每个月派个人拿几两银子买柴米就行,说用的时候,一叫就来,一点不费事。” 王夫人听了,就跟贾政商量。 贾政听了笑着说:“你这一提醒,还真是这么回事。” 马上叫贾琏来。 这时候贾琏正和凤姐吃饭呢,一听叫他,不知道啥事儿,放下饭就走。 凤姐一把拉住他,笑着说:“你站住,听我说话。要是别的事儿我不管,要是小和尚的事儿,你可得听我的。” 然后就这么这么说了一套。 贾琏笑着说:“我不知道,你有本事你去说。” 凤姐一听,把头一梗,把筷子一放,腮帮子一鼓,似笑非笑地瞅着贾琏说:“你说真的还是开玩笑呢?” 贾琏笑着说:“西廊下五嫂子的儿子贾芸来求了我两三回了,想找点事儿干。我答应了,让他等着呢。好不容易有这事儿,你又给抢了。” 凤姐笑着说:“你放心。园子东北角上,娘娘说了,要多种松柏树,楼底下还得种些花草。等这事儿完了,我保证让贾芸管这工程。” 贾琏说:“要是这样也行。不过昨儿晚上,我就想换个花样,你就扭扭捏捏的。” 凤姐听了,“嗤”地一声笑了,向贾琏啐了一口,低下头接着吃饭。 贾琏笑着走了,到了前面见贾政,果然是小和尚的事儿。 贾琏就按凤姐的主意说:“现在看来,贾芹挺有出息的,这事儿就交给他办吧。就按园子里的规矩,每个月让贾芹去领就行。” 贾政本来也不太管这些事儿,听贾琏这么说,就同意了。 贾琏回到房里告诉凤姐,凤姐马上让人去告诉周氏。 贾芹就来见贾琏夫妻,那是千恩万谢。 凤姐又故意让贾琏先支三个月的钱,让贾芹写了领条,贾琏批了票画了押,马上把对牌发出去。 银库按数发出三个月的供给,白花花二三百两。 贾芹随手拿一块,扔给旁边的人,让他们买茶喝。 然后叫小厮回家跟他妈商量。 马上雇了大叫驴,自己骑上,又雇了几辆车,到荣国府角门,叫出二十四个人,坐上车,直奔城外铁槛寺去了。这就先不说了。 现在说说贾元春,在宫里整理完大观园题咏后,突然想起大观园的景致。 自己逛完后,贾政肯定小心翼翼地封锁起来,不让人进去打扰,那多冷清啊。 家里又有几个会写诗的姐妹,为啥不让她们住进去呢,也不能让美女们没地方去,花花草草也没了光彩。 又想到宝玉从小在姐妹堆里长大,跟别的兄弟不一样,要是不叫他进去,他肯定孤单,心里不舒服,贾母和王夫人也得担心。 还是得让他也进去住才行。 想好了,就叫太监夏守忠到荣国府下一道谕旨,让宝钗她们在园子里住,别封锁起来,让宝玉也进去读书。 贾政和王夫人接到谕旨,等夏守忠走了,就去回明贾母,派人进去各处收拾打扫,安装帘幔床帐。 别人听了还行,就宝玉听了这谕旨,高兴得不得了。 正和贾母商量要这个要那个呢,忽然丫鬟来说:“老爷叫宝玉。” 宝玉一听,就像被打了个焦雷,一下子没了兴致,脸都变了,拉着贾母扭来扭去,像扭股儿糖似的,说啥也不敢去。 贾母只好安慰他说:“宝贝儿,你只管去,有我呢,他不敢把你咋样。再说你又写了那么好的文章。估计娘娘叫你进去住,跟你说几句话,就是不让你在里面淘气。她说话,你好好答应就行。” 一边安慰,一边叫了两个老嬷嬷来,吩咐“好好带着宝玉去,别让他老子吓着他。”老嬷嬷答应了。 宝玉只好去,一步挪不了三寸,磨磨蹭蹭地到了这边。 正巧贾政在王夫人房里商量事儿呢,金钏儿、彩云、彩霞、绣鸾、绣凤等一群丫鬟都在廊檐底下站着呢,一看宝玉来了,都抿着嘴笑。 金钏一把拉住宝玉,悄悄笑着说:“我嘴上刚擦的香浸胭脂,你现在吃不吃啊?” 彩云一把推开金钏,笑着说:“人家正不自在呢,你还逗他。趁现在老爷心情好,赶紧进去吧。” 宝玉只好挨进门去。 原来贾政和王夫人在里屋呢。 赵姨娘打起帘子,宝玉躬着身子进去。 只见贾政和王夫人对面坐在炕上说话,地下一溜椅子,迎春、探春、惜春、贾环四个人都坐在那儿。 一看见他进来,只有探春、惜春和贾环站了起来。 贾政一抬头,看见宝玉站在跟前,那叫一个帅气,再看看贾环,长得不咋地,举止也粗俗。 又想起贾珠来,再看看王夫人,就这么一个亲生儿子,平时宝贝得很。 自己胡子都白了,想到这些,平时讨厌宝玉的心就少了八九分。 半天说:“娘娘吩咐说,你天天在外面瞎玩,越来越懒了,现在让你被管着,跟你姐妹在园子里读书写字。你可得好好用心学习,再不安分守己,你可小心点!” 宝玉连连答应了几个“是”。 王夫人把他拉到身边坐下。 他们姐弟三个又坐下了。 王夫人摸着宝玉的脖子说:“前儿的丸药吃完了没?” 宝玉回答:“还有一丸。” 王夫人说:“明天再拿十丸来,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让袭人伺候你吃了再睡。” 宝玉说:“自从太太吩咐了,袭人每天晚上都想着,叫我吃。” 贾政问:“袭人是谁?” 王夫人说:“是个丫头。” 贾政说:“丫头叫个啥不行啊,谁这么刁钻,起这么个名字?” 王夫人看贾政不高兴了,就替宝玉掩饰说:“是老太太起的。” 贾政说:“老太太咋知道这话,肯定是宝玉。” 宝玉看瞒不过了,只好站起来回答:“平时读诗,记得古人有一句诗叫‘花气袭人知昼暖’。因为这个丫头姓花,我就随口起了这个名字。” 王夫人赶紧说:“宝玉,你回去改了吧。老爷也别为这小事生气。” 贾政说:“其实也没啥,不用改了。就是能看出来宝玉不务正业,就爱弄这些花里胡哨的词。” 说完,大喝一声:“不争气的东西,还不出去!” 王夫人也忙说:“去吧,只怕老太太等你吃饭呢。” 宝玉答应了,慢慢退出去,向金钏儿笑着伸伸舌头,带着两个嬷嬷一溜烟跑了。 刚到穿堂门前,就看见袭人靠着门站在那儿,一看宝玉平安回来,笑盈盈地问:“叫你干啥呢?” 宝玉告诉他:“没啥,就是怕我进园里淘气,嘱咐嘱咐。” 一边说,一边回到贾母跟前,把事儿说了一遍。 只见林黛玉在那儿呢,宝玉就问她:“你住哪儿好呢?” 林黛玉正想着这事儿呢,一听宝玉问,就笑着说:“我觉得潇湘馆好,喜欢那几竿竹子和一道曲栏,比别的地方安静。” 宝玉听了拍手笑说:“跟我想的一样,我也想让你住这儿呢。我就住怡红院,咱俩离得近,又都安静。” 两人正商量呢,贾政派人回贾母说:“二月二十二日子好,哥儿姐儿们可以搬进去。这几天派人进去收拾。” 薛宝钗住了蘅芜苑,林黛玉住了潇湘馆,贾迎春住了缀锦楼,探春住了秋爽斋,惜春住了蓼风轩,李氏住了稻香村,宝玉住了怡红院。 每一处添两个老嬷嬷,四个丫头,除了各人奶娘和贴身丫鬟不算,还有专门收拾打扫的。 到了二十二号,一起进去,园子里马上就花枝招展,香气扑鼻,不像以前那么冷清了。 第61章 共读西厢 再说宝玉自从进了花园,心满意足,也没啥别的贪心了。 每天就跟姐妹丫鬟们在一起,读书、写字、弹琴下棋、画画吟诗,啥都干,可开心了。 他还写了几首即事诗,虽然不算好,但都是真情实感,给你念念几首哈。 《春夜即事》 霞绡云幄任铺陈,隔巷蟆更听未真。 枕上轻寒窗外雨,眼前春色梦中人。 盈盈烛泪因谁泣,点点花愁为我嗔。 自是小鬟娇懒惯,拥衾不耐笑言频。 《夏夜即事》 倦绣佳人幽梦长,金笼鹦鹉唤茶汤。 窗明麝月开宫镜,室霭檀云品御香。 琥珀杯倾荷露滑,玻璃槛纳柳风凉。 水亭处处齐纨动,帘卷朱楼罢晚妆。 《秋夜即事》 绛芸轩里绝喧哗,桂魄流光浸茜纱。 苔锁石纹容睡鹤,井飘桐露湿栖鸦。 抱衾婢至舒金凤,倚槛人归落翠花。 静夜不眠因酒渴,沉烟重拨索烹茶。 《冬夜即事》 梅魂竹梦已三更,锦罽鹴衾睡未成。 松影一庭惟见鹤,梨花满地不闻莺。 女儿翠袖诗怀冷,公子金貂酒力轻。 却喜侍儿知试茗,扫将新雪及时烹。 因为这几首诗,有些势利的人,一看是荣国府十二三岁的公子写的,就抄下来到处夸。 还有些轻浮的子弟,喜欢那些风骚妖艳的句子,也写在扇面上、墙上,时不时地念一念赞一赞。 所以就有人来找宝玉求诗求字求画。 宝玉可得意了,整天弄这些事儿。 谁知道平静中出了麻烦,有一天宝玉突然不自在起来,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在园子里呆不住,就到外面瞎混,还傻乎乎的。 园子里那些人大多是女孩子,天真烂漫,坐卧不讲究,嘻嘻哈哈没心没肺的,哪知道宝玉的心事啊。 宝玉心里不自在,就在园子里犯懒,只在外面瞎逛,茗烟看他这样,想让他开心,想来想去,都是宝玉玩腻了的,不能让他开心。只有一样,宝玉没见过。 想好了,就跑到书坊,把古今小说还有飞燕、合德、武则天、杨贵妃的外传和传奇剧本买了好多,拿给宝玉看。 宝玉哪见过这些书啊,一看就像得了宝贝。 茗烟嘱咐他可别拿到园子里去,“要是让人知道了,我可就惨了。” 宝玉哪舍得不拿进去啊,犹豫半天,把那些文笔好的挑了几套进去,放在床顶上,没人的时候自己偷偷看。 那些太露骨的,都藏在外面书房里。 有一天正好是三月中旬,早饭后,宝玉拿着一套《会真记》,走到沁芳闸桥边桃花底下的一块石头上坐着,打开书仔细看。 正看到“落红成阵”,一阵风吹来,把树上的桃花吹下一大半,落得满身满书满地都是。 宝玉想抖下来,又怕踩了,就兜着花瓣来到池边,抖在池子里。 花瓣浮在水面,飘飘荡荡,流出了沁芳闸。 回来一看地上还有好多,宝玉正犹豫呢,就听背后有人说:“你在这儿干啥呢?” 宝玉一回头,原来是林黛玉来了,肩上扛着花锄,锄上挂着花囊,手里拿着花帚。 宝玉笑着说:“好啊好啊,来把这些花扫起来,扔到水里。我刚扔了好多在那儿呢。” 林黛玉说:“扔到水里不好。你看这里的水干净,一流出去,到有人家的地方就脏了臭了,还是把花糟蹋了。那角落里我有个花冢,现在把花扫了,装在绢袋里,用土埋上,时间长了就跟着土化了,多干净。” 宝玉听了高兴得不行,笑着说:“等我放下书,帮你收拾。” 林黛玉说:“什么书?”宝玉一听慌了,赶紧藏起来,说:“不过是《中庸》《大学》。” 林黛玉笑着说:“你又在我面前捣鬼。赶紧给我看看,肯定好看。” 宝玉说:“好妹妹,对你我可不怕。你看了可别告诉别人啊。这真是好书!你看了,连饭都不想吃了。” 一边说一边递过去。 林黛玉把花具放下,接过来一看,从头看起,越看越喜欢,不到一顿饭的工夫,十六出都看完了,觉得词写得真好,回味无穷。 虽然看完了书,可还在出神,心里默默记诵。 宝玉笑着说:“妹妹,你说好不好?” 林黛玉笑着说:“果然有趣。” 宝玉笑着说:“我就是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 林黛玉听了,脸一下子红到耳朵根,马上竖起两道眉毛,瞪着眼睛,有点生气地说:“你这该死的胡说!好好的把这些淫词艳曲弄来,还说这些混话欺负我。我告诉舅舅舅母去。” 说到“欺负”两个字,眼睛又红了,转身就走。 宝玉急了,赶紧拦住说:“好妹妹,饶了我这一回吧,是我说错了。要是我有心欺负你,明天我掉池子里,让癞头鼋吞了,变成大乌龟,等你以后做了‘一品夫人’病老归西的时候,我到你坟上给你驮一辈子碑。” 说得林黛玉“嗤”地一声笑了,揉着眼睛,笑着说:“你也就会这调调,还胡说。‘呸,原来是苗而不秀,是个银样镴枪头。’” 宝玉听了,笑着说:“你这个我也告诉去。” 林黛玉笑着说:“你说你过目成诵,难道我就不能一目十行么?” 宝玉一边收书,一边笑着说:“赶紧把花埋了吧,别提那个了。” 两人就收拾落花,刚埋好,只见袭人来了,说:“哪儿都找不到你,摸到这儿来了。那边大老爷身体不好,姑娘们都过去请安了,老太太叫你也去呢。快回去换衣服去吧。” 宝玉听了,忙拿了书,跟林黛玉道别,跟袭人回房换衣服去了。 这里林黛玉看宝玉走了,又听见姐妹们也不在房里,自己闷闷的。 正想回房,刚走到梨香院墙角,就听见墙里面笛韵悠扬,歌声婉转。 林黛玉知道是那十二个女孩子在演习戏文呢。 不过林黛玉平时不太喜欢看戏文,就没在意,接着往前走。 偶然两句飘到耳朵里,清清楚楚,一字不落,唱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林黛玉听了,很有感触,就停下来仔细听,又听到唱道:“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听了这两句,不觉点头感叹,心里想:“原来戏里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道看戏,未必能领略这其中的趣味。” 想完又后悔不该瞎想,耽误了听曲子。 又侧耳听的时候,只听唱道:“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林黛玉听了这两句,心动神摇。 又听到“你在幽闺自怜”等句,更是如醉如痴,站都站不住了,就蹲在一块石头上,细细品味“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这八个字的滋味。 忽然又想起前几天看到古人诗里有“水流花谢两无情”的句子,还有词里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的句子,再加上刚才看的《西厢记》里“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的句子,都一下子想起来了,凑到一起。 仔细琢磨,不觉心痛神痴,眼里落泪。正没个办法呢,忽然觉得背上被拍了一下,回头一看,原来是……且听下回分解。 第62章 贾芸求事艰难 话说林黛玉正沉浸在那情思缠绕、纠结不清的时候呢,突然有人从背后拍了她一巴掌,说道:“你一个人在这儿干啥呢?” 林黛玉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嘿,不是别人,竟然是香菱。 林黛玉就说:“你这傻丫头,吓我一大跳。你这会儿从哪儿冒出来的呀?” 香菱嘻嘻笑着说:“我来找我们姑娘呢,咋找都找不着。你们紫鹃也在找你呢,说琏二奶奶送了啥茶叶给你。走呗,回家坐着去。” 一边说着,一边拉着林黛玉的手就回潇湘馆了。 果然呢,凤姐送了两小瓶上好的新茶来。林黛玉和香菱坐了一会儿,她们也没啥正事儿聊,就是说说这个绣得好,那个刺得精,下下棋,看看书,然后香菱就走了。 这事儿咱就先放一边儿。 现在说说宝玉哈,被袭人找回家去,嘿,果然看见鸳鸯歪在床上看袭人的针线活呢。 鸳鸯一看见宝玉来了,就说:“你去哪儿晃悠了?老太太等着你呢,叫你去那边给大老爷请安。赶紧换衣服走哇。” 袭人就赶紧进房去拿衣服。 宝玉坐在床沿上,脱了鞋等靴子的时候,回头一瞅,哟,鸳鸯穿着水红绫子袄儿,青缎子背心,束着白绉绸汗巾儿,脸朝着那边低着头看针线,脖子上还戴着花领子。 宝玉就把脸凑到她脖项那儿,闻那香油气,还不停地用手摩挲,那皮肤白腻的程度可不比袭人差呢。 宝玉就像个猴儿似的扑上去,嬉皮笑脸地说:“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赏给我吃呗。” 一边说着,一边像扭股糖似的粘在鸳鸯身上。 鸳鸯就喊:“袭人,你出来瞧瞧。你跟他一辈子,也不劝劝,他还这么皮。” 袭人抱着衣服出来,对着宝玉说:“左劝也不改,右劝也不改,你到底想咋的呀?你再这么着,这地方可就容不下你了。” 一边说着,一边催他穿衣服,然后跟鸳鸯一起去见贾母。 见过贾母,出来到外面,人马都准备好了。 刚要上马,嘿,就看见贾琏请安回来了,正下马呢。 两人面对面,互相问了两句话。 这时候旁边冒出一个人来,“请宝叔安。” 宝玉一看,这人长脸,身材高挑,年纪也就十八九岁,长得那叫一个斯文清秀,看着挺面善,就是想不起来是哪一房的,叫啥名字。 贾琏就笑了:“你咋发呆呢,连他都不认识?他是后廊上住的五嫂子的儿子芸儿。” 宝玉就笑了:“哦,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我咋给忘了。” 然后就问他母亲咋样,这会子在干啥呢。 贾芸指着贾琏说:“找二叔说句话。” 宝玉就笑了:“你这小子,比以前更精神了,倒像我的儿子。” 贾琏笑着说:“你也不害臊,人家比你大四五岁呢,就给你当儿子啦?” 宝玉笑着问:“你今年十几岁了?” 贾芸说:“十八岁。” 原来这贾芸最机灵了,听宝玉这么说,就笑着说:“俗话说得好哇,‘摇车里的爷爷,拄拐的孙孙’。虽然我岁数大,可山再高也高不过太阳不是。自从我爹没了,这几年也没人管我教我。要是宝叔不嫌我笨,认我当儿子,那可就是我的福气了。” 贾琏笑着说:“你听见了吧?认儿子可不是那么好收场的事儿。” 说完就进去了。 宝玉笑着说:“明天你要是闲着,就来找我,别跟那些人鬼鬼祟祟的。这会儿我可没空。明天你到书房来,咱唠唠嗑,我带你去园子里玩。” 说着就扳鞍上马,一群小厮围着他往贾赦那边去了。 见到贾赦,原来就是有点小感冒,先把贾母问的话转达了,然后自己请了安。 贾赦先站起来回了贾母的话,接着就叫人来:“带哥儿去太太屋里坐着。” 宝玉退出来,来到后面,进了上房。 邢夫人看见他来了,先站起来,请过贾母安,宝玉才请安。 邢夫人拉他上炕坐着,问了问别人的情况,又让人倒茶来。一杯茶还没喝完呢,就看见贾琮来问宝玉好。 邢夫人就说:“去哪儿找这皮猴儿去!你那奶妈咋不管管你,把你弄得黑眉乌嘴的,哪像个大家子念书的孩子!” 正说着呢,贾环和贾兰叔侄俩也来了,请了安,邢夫人就让他们坐在椅子上。 贾环看见宝玉跟邢夫人坐在一个垫子上,邢夫人还对宝玉又摸又揉的,心里早就不舒服了,坐了一会儿,就跟贾兰使眼色要走。 贾兰只能跟着他,一起起身告辞。 宝玉看见他们要走,自己也站起来要一起回去。 邢夫人笑着说:“你坐着,我还有话跟你说呢。” 宝玉只能又坐下了。 邢夫人对他们俩说:“你们回去,替我向你们各自的母亲问好。你们的姐姐妹妹都在这儿呢,闹得我头疼,今天就不留你们吃饭了。” 贾环他们答应着,就出去回家了。 宝玉笑着说:“不是说姐姐们都来了吗,咋没看见呢?” 邢夫人说:“她们坐了一会儿,都不知道跑后面哪个屋里去了。” 宝玉说:“大娘刚才说有话说,啥话呀?” 邢夫人笑着说:“哪有啥话呀,就是让你等着,跟姐妹们吃完饭再走。还有个好玩的东西给你带回去玩。” 娘俩说着话,不知不觉就到晚饭时间了。 摆好桌椅,放上饭菜,母女姐妹们吃完饭。 宝玉去跟贾赦告辞,跟姐妹们一起回家,见过贾母、王夫人等,各自回房休息。 这事儿咱就先不说了。 再说贾芸进去见了贾琏,打听有没有啥事儿。 贾琏告诉他:“前几天有个事儿,你婶子再三求我,我就把事儿给贾芹了。他答应我,说明天园子里还有几处要栽花木的地方,等这工程出来,一定给你。” 贾芸听了,半天说:“既然这样,那我就等着呗。叔叔也别在婶子面前提我今天来打听的事儿,到时候再说也不迟。” 贾琏说:“提这干啥,我哪有那闲工夫说闲话。明天一大早我还得去兴邑走一趟,当天就得赶回来。你先等着,后天晚上你来问问情况,来早了我可没空。” 说完就回后面换衣服去了。 贾芸从荣国府出来回家,一路上琢磨,想出个主意,就直接去他舅舅卜世仁家。 原来卜世仁开着香料铺呢,刚从铺子里回来,看见贾芸进来,互相打了招呼,就问他这大晚上的来干啥。 贾芸说:“舅舅,有个事儿求你帮衬帮衬。我有点事儿要用冰片麝香,舅舅你就赊给我四两,八月份我肯定把银子送来。” 卜世仁冷笑着说: “别再提赊账的事儿了。前几天我们铺子里一个伙计,给他亲戚赊了几两银子的货,到现在都没还上。 所以我们大家都赔了,还立了合同,再也不许给亲戚赊账了。 谁要是赊账,就得罚二十两银子请客。再说现在这货也少,你就是拿现银子来我们这小破铺子里买,也没有这些货,只能去别的地方找。这是一。 二来呢,你也没啥正事儿,赊了货肯定又是瞎折腾。你就说舅舅每次见你都觉得你不靠谱。 你也得有点主见,赚点钱,吃得好穿得好,我看着也高兴。” 贾芸笑着说: “舅舅说得倒轻巧。我爹没的时候,我年纪小,不懂事儿。后来听我妈说,我们家办丧事的时候,还多亏舅舅们出主意呢。 难道舅舅不知道,我们家就还有一亩地两间房子,现在在我手里也没乱花呀。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能咋办呢?还好是我呢,要是别人,死皮赖脸三天两头来缠着舅舅,要三升米二升豆子的,舅舅也没办法呀。” 卜世仁说:“我的儿,舅舅要是有,那还能不给你?我天天跟你舅母说,就愁你没个算计。你要是能行,去大房那儿,就算见不着他们爷们,也低低头,跟他们的管家或者管事的套套近乎,也能弄个事儿管管。前几天我出城,看见你们三房里的老四,骑着大叫驴,带着五辆车,还有四五十个和尚道士,往家庙去了。他就是有本事,这事儿就落到他头上了!” 贾芸听他唠叨得心烦,就起身告辞。 卜世仁说:“咋这么急呢,吃了饭再走呗。” 话还没说完,他老婆就说:“你又糊涂了。你说没米,刚买了半斤面回来给你吃,这会子还装啥大方。留外甥饿着呀?” 卜世仁说:“再买半斤添上不就得了。” 他老婆就叫女儿:“银姐,去对门王奶奶家问问,借二三十个钱,明天就还。” 夫妻俩这么说着,贾芸早就说了好几声“不用费事”,跑得没影儿了。 第63章 倪二慷慨相助 咱先不说卜世仁他们两口子,单说贾芸赌气离开舅舅家,顺着原路往回走,心里正烦着呢,一边想事儿一边低头走,没想到一头撞在一个醉汉身上,把贾芸吓了一跳。 就听那醉汉骂道:“你娘的!瞎了眼啦,撞我干啥。” 贾芸赶紧躲,结果早被那醉汉一把抓住,面对面一看,嘿,不是别人,竟然是邻居倪二。 原来这倪二是个泼皮,专门放高利贷,在赌场上混吃混喝,还爱打架喝酒。 这会儿刚从欠钱的人家要了利息回来,喝得醉醺醺的,被贾芸撞了,正没好气呢,抡起拳头就要打。 就听见有人喊:“老二住手!是我撞了你。” 倪二听见是熟人的声音,睁开醉眼一看,是贾芸,赶紧松开手,摇摇晃晃地笑着说:“原来是贾二爷呀,我该死,我该死。这会子你去哪儿呀?” 贾芸说:“跟你说了你也不懂,我平白无故又碰了一鼻子灰。” 倪二说:“没事儿没事儿,有啥不顺心的事儿,跟我说,我给你出气。这三街六巷的,不管是谁,要是得罪了我醉金刚倪二的街坊,我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贾芸说:“老二,你先别生气,听我跟你说说这事儿。” 然后就把在舅舅卜世仁那儿的事儿告诉了倪二。 倪二听了大怒,“要不是你舅舅,我肯定骂得更难听,可把我气死了。算了,你也别愁了,我这儿有几两银子,你要是有用,就拿去买东西。但是有一点,咱俩做了这么多年街坊,我在外面放账是出了名的,你却从来没跟我张过嘴。也不知道你是嫌我是个泼皮,怕丢了你的面子,还是怕我难缠,利息高?要是怕利息高,这银子我不要利息,也不用写欠条,要是怕丢面子,那我可不敢借给你了,咱就各走各的。” 一边说着,一边真就从包里掏出一卷银子来。 贾芸心里琢磨:“平时倪二虽然是个泼皮无赖,但是也挺仗义的。要是今天不领他这个情,怕他没面子,再惹出事儿来。不如借了他的,以后加倍还他。” 想好了就笑着说:“老二,你果然是个好汉,我哪能不想着你呢,就是不好意思跟你开口。不过我看你平时结交的都是有胆量有本事的人,像我们这种没本事的你也看不上。我要是跟你开口,你肯定不借给我。今天既然你这么仗义,我哪能不领情呢,回家我按规矩写个欠条给你送来。” 倪二大笑说:“你可真会说话。我可不喜欢听这话。既然说‘结交’,还放啥账收利息呀!既然把银子借给你,还图利息,那就不是结交了。废话也不多说了。既然你看得起我,这是十五两三钱有零的银子,拿去买东西吧。你要是写欠条,就赶紧把银子还我,我借给有指望的人去。” 贾芸听了,一边接过银子,一边笑着说:“我不写欠条了,着啥急呀。” 倪二笑着说:“这可不行。天也黑了,我也不请你喝茶喝酒了,我还有事儿呢,你赶紧回去吧。我让你给我家带个信儿,让他们早点关门睡觉,我今天不回家了,要是有急事儿,让我女儿明天一早到马贩子王短腿家找我。” 一边说着,一边摇摇晃晃地走了,这事儿咱就先不说了。 再说贾芸碰到这事儿,心里也觉得挺稀罕,觉得倪二还真有点意思,就是怕他明天酒醒了又来要账,心里有点犹豫。 又一想:“没事儿,等这事儿成了,加倍还他就是了。” 想好了,就走到一个钱庄,把银子称了称,十五两三钱四分二厘。 贾芸看见倪二没撒谎,心里更高兴了,收了银子,回到家,先去隔壁把倪二的信告诉了他老婆,然后才回家。 看见他母亲在炕上捻线呢,看见他回来,就问他这一天去哪儿了。 贾芸怕他母亲生气,就没提在舅舅那儿的事儿,只说在西府等琏二叔呢,又问他母亲吃了饭没。 他母亲说吃过了,还有饭给他留着呢。 小丫头拿过来给他吃。 那天已经掌灯的时候了,贾芸吃了饭收拾收拾就睡了,一晚上也没啥事儿。 第二天一早起来,洗了脸,就出南门,到大香铺里买了冰麝,然后就往荣国府去。 打听了一下,贾琏出门了,贾芸就往后面走。到了贾琏院门前,看见几个小厮拿着大扫帚在那儿扫院子呢。 这时候周瑞家的从门里出来,叫小厮们:“先别扫了,奶奶要出来了。” 贾芸赶紧上前笑着问:“二婶婶去哪儿呀?” 周瑞家的说:“老太太叫呢,估计是裁啥布料。” 正说着呢,就看见一群人簇拥着凤姐出来了。 贾芸知道凤姐喜欢别人奉承,爱排场,赶紧把手缩起来,恭恭敬敬地跑上去请安。 凤姐连正眼都没看他,还往前走,就问他母亲咋样,“咋不来我们这儿逛逛呢?” 贾芸说:“我妈身体不太好,但是经常念叨着婶子呢,想来看看,又来不了。” 凤姐笑着说:“你可真会撒谎,要不是我提起她,你肯定不说她想我。” 贾芸笑着说:“我可不敢在长辈面前撒谎。昨天晚上还提起婶子呢,说婶子身体弱,事儿又多,亏得婶子精神好,把事儿都料理得妥妥当当,要是别人,早累趴下了。” 凤姐听了满脸笑容,不由自主地就停下了脚步,问道:“你们娘俩咋在背后说起我来了?” 贾芸说:“有个原因,我有个朋友,家里有点钱,开香铺。 他捐了个通判,前几天选了云南一个地方,带着家眷一起走了,这香铺也不开了。 就把账清了清,该给人的给人,该便宜卖的就便宜卖了,像这些贵重的货,都分给亲戚朋友了。 他就给了我一些冰片和麝香。我就跟我妈商量,要是转手卖了,不但卖不出原价,而且谁家会花那么多银子买这个呀,就算是有钱人家,也用不了多少,买了也不划算。 要是送人呢,也没谁配用这些,那不就白瞎了嘛。所以我就想到婶子了。 以前我还看见婶子花大价钱买这些东西呢,别说今年贵妃在宫里,就是这个端午节,这些香料肯定比平时多十倍都不止。 所以我想来想去,只有孝顺婶子才合适,也不算浪费了这些东西。” 一边说着,一边把一个锦匣举了起来。 凤姐正准备办端午节的礼物,要买香料药饵呢,看见贾芸这么一来,听了这番话,心里又得意又高兴,就叫丰儿:“把芸哥儿的东西接过来,送回家去,交给平儿。” 又说:“看你这么懂事,怪不得你叔叔经常提起你,说你说话明白,心里有主意。” 贾芸听了这话,觉得有门儿,就又往前凑了凑,故意问:“原来叔叔也提起过我呀?” 凤姐刚要告诉他让他管事儿的事儿,又赶紧打住了,心里想:“我现在要是告诉他,他肯定觉得我为了这点东西就给他事儿做,显得我太贪小便宜了。今天先不说这事儿。” 想好了,就把让他监种花木工程的事儿一个字都没提,随便说了两句不咸不淡的话,就往贾母那儿去了。 贾芸也不好再提,只能回去。 因为昨天见过宝玉,宝玉让他到外书房等着,贾芸吃了饭就又进去了,到贾母那边仪门外的绮霰斋书房。 看见焙茗和锄药两个小厮在下棋,为了抢一个“车”正吵架呢,还有引泉、扫花、挑云、伴鹤四五个小厮呢,他们有的在房檐上掏小雀儿玩。 贾芸进了院子,把脚一跺,说道:“猴头们淘气,我来了。” 众小厮看见贾芸进来,都一哄而散了。 贾芸进了房里,就坐在椅子上问:“宝二爷没下来?” 焙茗说:“今儿总没下来。二爷说什么,我替你去瞧瞧。” 说着,就出去了。 贾芸就在这儿看字画古玩,等了一顿饭的工夫还不见人来。 再看看别的小厮,都跑出去玩了。 正烦闷着呢,就听见门前有个娇声嫩语的声音喊了一声“哥哥”。 贾芸往外一瞧,看见是个十六七岁的丫头,长得细巧干净。 那丫头看见贾芸,就赶紧躲了过去。 正巧焙茗走来,看见那丫头在门前,就说:“好,好,正愁没信儿呢。” 贾芸看见焙茗,也赶紧走出来,问咋回事。 焙茗说:“等了这一天,也没个人过来。这就是宝二爷房里的。好姑娘,你进去带个信儿,就说廊上的二爷来了。” 第64章 小红遗帕惹相思 那丫头一听,才知道是本家的爷们,就不像刚才那么回避了,死死地盯着贾芸看了两眼。 就听贾芸说:“啥廊上廊下的,你就说是芸儿就是了。” 半晌,那丫头冷笑了一声:“依我说,二爷还是回家去吧,有啥话明天再来。今儿晚上得空儿我回了他。” 焙茗说:“这是咋说的?” 那丫头说:“他今儿也没睡午觉,自然吃的晚饭早。晚上他又不下来。难道让二爷在这儿傻等着挨饿呀!不如回家去,明天来才是正事儿。就算有人回来带信,那也不靠谱。他不过嘴上应着,哪会真给带呢!” 贾芸听这丫头说话干脆利落还挺俏,就想问她名字,可一想是宝玉房里的,又不好意思问,只能说:“这话倒是,我明天再来。” 说着就往外走。 焙茗说:“我去倒茶,二爷喝了茶再走。” 贾芸一边走一边回头说:“不喝了,我还有事儿呢。” 嘴里说着,眼睛还瞅着那丫头,只见那丫头还站在那儿呢。 贾芸就直接回家了。 第二天来到大门前,嘿,可巧遇见凤姐正要去请安呢,刚上了车,看见贾芸来了,就叫人把他拦住,隔着窗子笑着说: “芸儿,你胆子不小哇,敢在我面前耍花样。怪不得你送东西给我,原来是有事求我。昨天你叔叔才跟我说你求他呢。” 贾芸笑着说:“求叔叔这事儿,婶子就别提了,我昨天正后悔呢。早知道这样,我一开始就求婶子,这会子事儿早办完了。谁能想到叔叔办不成呢。” 凤姐笑着说:“怪不得你事儿没成,昨天又来找我。” 贾芸说:“婶子可别误会,我没那心思。要是有那心思,昨天就求婶子了。现在婶子既然知道了,我就不找叔叔了,求婶子好歹疼我一点儿。” 凤姐冷笑着说:“你们就爱绕远路,这让我咋说。早点跟我说一声,有啥办不成的,多大点事儿,还耽误到现在。园子里还要种花呢,我正愁找不到人,你早来不就早完了。” 贾芸笑着说:“既然这样,婶子明天就派我呗。” 凤姐想了半天说:“这个我看着不太好。等明年正月里烟火灯烛那个大活儿来了,再派你吧。” 贾芸说:“好婶子,先把这个活儿派给我呗。要是这个办得好,再派我那个活儿。” 凤姐笑着说:“你倒会盘算。算了,要不是你叔叔说,我才不管你的事儿呢。我也就是吃了饭过来一趟,你中午过后就来领银子,后天就进去种树。” 说完,让人驾着车就走了。 贾芸那叫一个高兴啊,就来到绮霰斋打听宝玉的消息,谁知道宝玉一大早就去北静王府了。 贾芸就傻呆呆地坐到中午,打听凤姐回来,就写了个领票去领对牌。 到了院外,让人通报了一声,彩明走了出来,拿了领票进去,批了银数和年月,把对牌一起交给了贾芸。 贾芸接过来一看,批的银数是二百两,心里那叫一个美,赶紧走到银库那儿,把票给收牌的人,领了银子。 回家告诉母亲,母子俩都高兴得不行。第二天一大早,贾芸先去找倪二,把银子如数还了。 倪二看见贾芸有了银子,就把钱收了,这事儿咱就不说了。 贾芸又拿了五十两银子,出西门找到花儿匠方椿家里去买树,这事儿也先放一边。 现在说说宝玉,自从那天见了贾芸,说让他第二天来聊聊。 说完这话,他本来就是富贵公子,哪能把这事儿真放在心上,结果就给忘了。 这天晚上,从北静王府回来,见过贾母、王夫人等,回到园子里,换了衣服,正要洗澡呢。 袭人被薛宝钗叫去打结子了,秋纹和碧痕去催水,檀云因为母亲生日出去了,麝月又在家里养病。 虽然还有几个干粗活听使唤的丫头,估计也叫不来,都跑出去找伴玩去了。 没想到这一会儿工夫,就剩宝玉一个人在房里。偏偏宝玉想喝茶,连着叫了两三声,才看见两三个老嬷嬷走进来。 宝玉一看她们,赶紧摆摆手说:“算了算了,不用你们了。” 老婆子们只能退出去。 宝玉一看没丫头,只能自己下来,拿了碗去茶壶那儿倒茶。 就听见背后有人说:“二爷小心烫着,让我们来倒。” 一边说着,一边走上来,早把碗接过去了。 宝玉吓了一跳,问:“你在哪儿呢?突然冒出来,吓我一跳。” 那丫头一边递茶一边说:“我在后院子里呢,刚从里间的后门进来,难道二爷没听见脚步声?” 宝玉一边喝茶,一边仔细打量那丫头:穿着几件半新不旧的衣裳,一头黑油油的头发,挽着个发髻,脸长长的,身材小巧,十分俏丽干净。 宝玉看了,就笑着问:“你也是我这屋里的人么?” 那丫头说:“是的。” 宝玉说:“既然是这屋里的,我咋不认识你呢?” 那丫头一听,冷笑了一声说:“不认识的多了,又不止我一个。我从来也不递茶递水,拿东拿西的,那些眼见的事儿一点也不做,你哪能认识我呢。” 宝玉说:“你为啥不做那些眼见的事儿呢?” 那丫头说:“这话我也难说。就一句话回二爷:昨天有个叫啥芸儿的来找二爷。我想二爷没空,就让焙茗回他,让他今天早点来,没想到二爷又去北府了。” 刚说到这儿,就看见秋纹和碧痕嘻嘻哈哈地笑着进来了,两个人提着一桶水,一手撩着衣裳,走得歪歪扭扭,水洒得到处都是。 那丫头赶紧迎上去接。 秋纹和碧痕正抱怨呢,“你弄湿了我的裙子”,那个又说“你踹了我的鞋”。 忽然看见有人出来接水,一看,不是别人,原来是小红。 两人都很诧异,把水放下,赶紧进房里东瞧西望,也没别人,就宝玉在那儿,心里就很不舒服。 只能准备好洗澡的东西,等宝玉脱了衣服,两人就带上门出来,走到那边房里去找小红,问她刚才在屋里说啥了。 小红说:“我哪在屋里呀?就是我的手帕子不见了,去后面找手帕子呢。没想到二爷要喝茶,叫姐姐们一个都不在,我就进去倒了茶,姐姐们就来了。” 秋纹听了,对着小红的脸啐了一口,骂道: “没脸的下流东西!正经叫你去催水,你说有事儿,让我们去,你倒等着捡这巧宗儿。一点一点地,这就来了。难道我们还不如你呀?你也拿镜子照照,配不配递茶递水!” 碧痕说:“明天我跟她们说,凡是要茶要水送东西的事儿,咱们都别动,就让她去。” 秋纹说:“这么说,不如我们散了,单让她在这屋里呢。”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正吵着呢,就看见有个老嬷嬷进来传凤姐的话说: “明天有人带花儿匠来种树,你们都注意点,衣服裙子别乱晒。那土山上一溜都拦着帷幕呢,可别乱跑。” 秋纹就问:“明天不知道是谁带匠人来监工呢?” 那婆子说:“说是后廊上的芸哥儿。” 秋纹和碧痕都不知道,就又瞎问别的话。小红听见了,心里明白,就知道是昨天在书房外面看见的那个人。 原来这小红本姓林,小名叫红玉,因为“玉”字犯了林黛玉和宝玉,大家就都把这个字隐起来,都叫她“小红”。 她本来是荣国府里世代的旧仆,她父母现在管着各处的房田事务。 小红今年十六岁了,分人到大观园的时候,就把她分到怡红院了,那儿倒也清静幽雅。没想到后来让人住进来,偏偏这地方又被宝玉占了。 小红虽然是个不懂事儿的丫头,但是长得有几分姿色,心里就老想着往上爬,总想在宝玉面前表现表现。 可是宝玉身边的人,都是能说会道厉害得很,她根本插不上手。 没想到今天刚有点机会,又被秋纹她们一顿骂,心里早就凉了一半。 正闷闷不乐呢,忽然听见老嬷嬷说起贾芸来,心里一动,就闷闷不乐地回到房里,躺在床上暗暗盘算,翻来覆去的,也没个主意。 忽然听见窗外有个低低的声音喊:“红玉,你的手帕子我拾到了。” 红玉一听赶紧走出来看,不是别人,正是贾芸。 红玉不由得脸一红,问道:“二爷在哪儿拾到的?” 贾芸笑着说:“你过来,我告诉你。” 一边说着,一边就伸手去拉她。 小红赶紧转身跑,结果被门槛绊倒了。 第65章 宝玉凤姐中邪 话说红玉心神恍惚,正想着贾芸呢,忽然就迷迷糊糊睡过去了,还梦见贾芸要拉她,她一转身跑,结果被门槛绊了一跤,吓醒了,才知道是个梦。 这一晚上她翻来覆去睡不着。 第二天起来,就有几个丫头来找她去打扫房子、提洗脸水。 红玉也不梳洗,随便在镜子前挽了挽头发,洗洗手,腰里系个汗巾子,就去打扫房屋。谁知道宝玉昨天见了红玉,就留了心。 想直接点名叫她来使唤吧,又怕袭人她们寒心,也不知道红玉这人咋样,要是好还罢了,不好的话到时候不好退回去。 所以心里闷闷的,早上起来也不梳洗,光坐着发呆。 他下了窗子,隔着纱屉子往外看,看见好几个丫头在扫地,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可就是没看见昨天那个丫头。 宝玉趿拉着鞋晃出房门,假装看花儿,这儿瞧瞧那儿望望,一抬头,看见西南角上游廊底下栏杆那儿好像有个人,可面前有棵海棠花挡着,看不清楚。 他又走了一步仔细一看,可不是昨天那个丫头在那儿发呆嘛。 想迎上去,又不好意思。正想着呢,碧痕来催他洗脸,他只好进去了。 再说红玉正发呆呢,袭人招手叫她,她就走过去。 袭人笑着说:“咱这儿的喷壶还没收拾过来呢,你去林姑娘那儿,把她们的借来用用。” 红玉答应了,就往潇湘馆去。 走到翠烟桥,抬头一看,山坡上高处都是帷幔,这才想起来今天有匠役在里头种树。 她转身一看,远处一群人在那儿挖土,贾芸正坐在山子石上。 红玉想过去,又不敢,只好闷闷地去潇湘馆拿了喷壶回来,无精打采地回房里一倒。 大家都以为她一时不舒服,也没人管她。 很快过了一天,原来第二天是王子腾夫人的寿诞,人家来请贾母王夫人,王夫人看贾母不舒服,就没去。 倒是薛姨妈、凤姐儿还有贾家几个姊妹、宝钗、宝玉一起都去了,晚上才回来。 正巧王夫人看见贾环放学了,就让他抄个《金刚咒》念念。 贾环坐在王夫人炕上,让人点灯,装模作样地抄写。 一会儿叫彩云倒茶,一会儿叫玉钏儿剪蜡花,一会儿又说金钏儿挡了灯影。 丫鬟们平时就讨厌他,都不理他。 只有彩霞还跟他合得来,倒了杯茶给他。 彩霞看见王夫人和人说话,就悄悄跟贾环说:“你老实点吧,何苦到处讨人厌呢。” 贾环说:“我知道了,你别哄我。现在你跟宝玉好,不理我,我都看出来了。” 彩霞咬着嘴唇,在贾环头上戳了一指头,说:“没良心的!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两人正说着呢,凤姐来了,拜见了王夫人。 王夫人就东一句西一句地问她,今天都有哪些客人,戏好不好看,酒席怎么样。 说了没几句,宝玉也来了,进门见了王夫人,规规矩矩说了几句,就叫人把抹额拿掉,脱了袍服,脱了靴子,一头扎进王夫人怀里。 王夫人就用手在他身上脸上摩挲,宝玉也搂着王夫人的脖子说这说那。 王夫人说:“我的儿,你又喝多酒了,脸上滚烫。你还乱揉,一会儿酒劲上来了。还不在那儿安静地躺一会儿。” 说着就叫人拿个枕头来。 宝玉一听就下来,在王夫人身后躺下,又叫彩霞给他拍着。 宝玉就跟彩霞说笑,可彩霞淡淡的,不怎么搭理他,两眼光往贾环那儿看。 宝玉就拉她的手说:“好姐姐,你也理理我嘛。” 一边说一边拉她的手,彩霞把手一抽,说:“再闹,我就嚷了。” 两人正闹着,贾环听见了,他平时就恨宝玉,现在看见宝玉跟彩霞闹,心里那股毒气就压不住了。 虽然不敢明着来,可老在心里算计,就是没机会下手。 现在离得这么近,他就想用热油烫瞎宝玉的眼睛。 于是故意装作失手,把那油汪汪的蜡灯往宝玉脸上一推。 只听宝玉“哎哟”一声,满屋子的人都吓了一跳。 赶紧把地上的戳灯挪过来,又拿了三四盏屋里的灯照着看,只见宝玉满脸满头都是油。 王夫人又急又气,一边让人给宝玉擦洗,一边骂贾环。 凤姐三步两步上炕去给宝玉收拾,一边笑着说:“老三还是这么毛手毛脚的,我说你上不了台面。赵姨娘也该好好教导教导他。” 一句话提醒了王夫人,王夫人不骂贾环了,把赵姨娘叫过来骂:“养出这么个黑心没道理的下流种子,也不管管!好几次我都没计较,你们还得寸进尺了!” 赵姨娘平时虽然嫉妒凤姐和宝玉,可也不敢露出来,现在贾环又惹事,她受了这气,不但不敢吭声还得去给宝玉收拾。 只见宝玉左边脸上烫了一溜燎泡,幸好眼睛没事。 王夫人看着心疼,又怕明天贾母问起来不好回答,又把赵姨娘数落了一顿。 然后安慰了宝玉一会儿,又让人拿败毒消肿的药来敷上。 宝玉说:“有点疼,不过没事。明天老太太问,就说是我自己烫的。” 凤姐笑着说:“就算说是自己烫的,也得挨骂,为啥不小心看着,让自己烫了!反正有一场气生,明天你随便怎么说吧。” 王夫人让人好好把宝玉送回房,袭人她们见了,都慌得不行。 林黛玉见宝玉出去了一天,就觉得闷得慌,没个说话的人。 晚上派人问了两三遍回来没,这才回来,还偏偏烫着了。 林黛玉赶紧去瞧,只见宝玉正拿镜子照呢,左边脸上敷了一脸药。 林黛玉还以为烫得很厉害,忙上去问怎么烫的,要看看。 宝玉见她来了,忙把脸遮着,摇手叫她出去,不想让她看。 他知道林黛玉有洁癖,见不得这些东西。 林黛玉自己也知道自己有这毛病,知道宝玉怕她嫌脏,就笑着说:“我看看烫哪儿了,有啥好遮着藏着的。” 一边说一边凑上去,硬把宝玉的脖子扳过来瞧了瞧,问他疼得咋样。 宝玉说:“不怎么疼,养一两天就好了。” 林黛玉坐了一会儿,闷闷地回房了。 一晚上啥也没说。 第二天,宝玉见了贾母,虽然自己承认是自己烫的,跟别人没关系,可贾母还是把跟着的人骂了一顿。 过了一天,宝玉寄名的干娘马道婆进荣国府来请安。 看见宝玉,吓了一跳,问起原因,说是烫的,就点着头叹息了一会儿,在宝玉脸上用指头画了画,嘴里嘟嘟囔囔念了一会儿,说:“肯定能好,这不过是一时的灾。” 又跟贾母说:“祖宗老菩萨您不知道,那经典佛法上说的可厉害呢,一般王公卿相人家的孩子,一生下来,暗地里就有好多促狭鬼跟着,有空就拧他一下,掐他一下,吃饭的时候把饭碗打掉,走路的时候推他一跤,所以那些大家子孙好多都长不大。” 贾母听了,赶紧问:“这有啥佛法能破解不?” 马道婆说:“这容易,就是多做些好事就行了。那经上还说,西方有个大光明普照菩萨,专门管照耀阴暗邪祟,要是有善男善女虔诚供奉,就能保佑儿孙康宁安静,再没有惊恐邪祟撞客的灾。” 贾母说:“那怎么供奉这位菩萨呢?” 马道婆说:“也不值啥,除了香烛供养,一天多添几斤香油,点上个大海灯。这海灯就是菩萨现身法像,昼夜不能灭。” 贾母说:“一天一夜得多少油?告诉我,我也好做这件功德。” 马道婆听这么说,就笑着说:“这也不一定,随施主菩萨们随心意给就行。像我们庙里,就有好几处王妃诰命供奉呢:南安郡王府里的太妃,许愿大,一天四十八斤油,一斤灯草,那海灯就比缸小一点,锦田侯的诰命次一等,一天不过二十四斤油,还有几家有五斤的、三斤的、一斤的,都不拘多少。小家穷人家舍不起这些,就是四两半斤,也得给点。” 贾母听了,点点头琢磨。 马道婆又说:“还有一件,要是为父母尊长供奉,多给点没事,要是像老祖宗您现在为宝玉,给多了不好,还怕哥儿受不住,折了福。也别乱给,大的七斤,小的五斤就行了。” 贾母说:“既然这样,你就一天五斤吧,每月一起送来。” 马道婆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慈悲大菩萨”。 贾母又让人来吩咐:“以后宝玉出门的日子,拿几串钱给他的小厮们带着,遇见僧道穷苦人好施舍。” 说完,马道婆又坐了一会儿,就去各院各房问安,闲逛了一圈。 一会儿来到赵姨娘房里,两人见了面,赵姨娘让小丫头倒了茶给她喝。 马道婆看见炕上堆着些零碎绸缎角,赵姨娘正粘鞋呢。 马道婆说:“我正没鞋面子呢。赵奶奶你有零碎缎子,不拘啥颜色,给我弄双鞋面。” 赵姨娘听了,叹口气说:“你看看这里头,还有哪一块是成样的?成样的东西也到不了我手里!有的没的都在这儿,你不嫌弃,就挑两块吧。” 马道婆果真挑了两块收起来。 赵姨娘问:“前些天我送了五百钱去,在药王跟前上供,你收了没?” 马道婆说:“早给你上供了。” 赵姨娘叹口气说:“阿弥陀佛!我要是手头宽裕点,也时常上个供,就是心有余力不足。” 马道婆说:“你放心,等环哥儿长大了,得了一官半职,到时候你想做多大功德不行?” 赵姨娘听了,鼻子里笑了一声,说:“算了吧,别再说了。现在就这样,我们娘俩能比得上这屋里哪一个?有了宝玉,就跟得了活龙似的。他还是个小孩子,长得招人喜欢,大人偏疼他点也就算了,我就是不服这个主儿。” 一边说一边伸出两个指头。马道婆会意,就问:“可是琏二奶奶?” 赵姨娘吓得忙摇手,走到门前,掀帘子看看外面没人,才回来悄悄跟马道婆说: “不得了,不得了!提起这个主儿,这家私要不都被她搬到娘家去,我就不是人。” 马道婆听她这么说,就试探她口气说:“我还用你说,难道别人都看不出来?也亏你们心里不琢磨,就由着她。倒也妙。” 赵姨娘说:“我的娘,不由着她,谁还敢把她怎么样?” 马道婆听说,鼻子里一笑,半天说:“不是我说造孽的话,你们没本事!也难怪别人。明着不敢怎么样,暗里也该算计了,还等到现在!” 赵姨娘听这话有道理,心里暗暗欢喜,就说:“怎么暗里算计?我有这心思,就是没能干的人。你要是教我这法子,我大大地谢你。” 马道婆听说这话有门儿,就故意说:“阿弥陀佛!你快别问我,我哪知道这些事。罪过,罪过。” 赵姨娘说:“你又来了。你是最肯帮人的人,难道就眼睁睁看着我们娘俩被人摆布死了不成?还怕我不谢你?” 马道婆听说,就笑着说:“要说我不忍心看你们娘俩受委屈还差不多,要说谢我,你可算错了。就算是我想要你谢,你有啥东西能打动我?” 赵姨娘听这话口气松动了,就说:“你这么个明白人,咋糊涂起来了。你要是法子灵验,把他们俩绝了,以后这家私不就是我环儿的。到时候你要啥没有?” 马道婆听了,低了半天头,说:“那时候事情成了,又没凭据,你还理我呢!” 赵姨娘说:“这有啥难的。现在我虽然手里没啥,也攒了几两私房钱,还有几件衣服簪子,你先拿些去。剩下的,我写个欠银子的文契给你,你要保人也有,到时候我照数给你。” 马道婆说:“真这样?” 赵姨娘说:“这还能撒谎。” 说着叫过一个心腹婆子,在她耳边嘀咕了几句。 那婆子出去一会儿,回来就写了个五百两的欠契。 赵姨娘按了手印,走到橱柜里把私房钱拿出来,给马道婆看,说:“这个你先拿着做香烛供奉的费用,好不好?” 马道婆看看白花花的银子,又有欠契,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满口答应,伸手先把银子抓起来掖好,然后收了欠契。 又在裤腰里掏了半天,掏出十个纸铰的青面白发的鬼,还有两个纸人,递给赵姨娘,悄悄教她: “把他们俩的生辰八字写在这两个纸人身上,再把五个鬼一起掖在他们各自的床上就完了。我就在家里作法,肯定有效。千万小心,别害怕!” 正说着呢,王夫人的丫鬟进来找说:“奶奶可在这里,太太等你呢。” 两人这才散了。 第66章 僧道解救 却说林黛玉因为看见宝玉这几天烫了脸,总不出门,就时常在一起说说话。 这天饭后看了两篇书,觉得无聊,就跟紫鹃雪雁做了会儿针线,更觉得烦闷。 就靠着房门出了会儿神,信步走出来,看阶下新长出来的嫩笋,不知不觉出了院门。 往园子里一看,四顾无人,只有花光柳影,鸟语溪声。 林黛玉就往怡红院走,看见几个丫头舀水,都在回廊上围着看画眉洗澡呢。 听见房里有笑声,林黛玉进去一看,原来是李宫裁、凤姐、宝钗都在这儿呢,她们一见林黛玉进来就笑:“这不又来了一个。” 林黛玉笑着说:“今天真齐,谁下帖子请来的?” 凤姐说:“前儿我打发丫头送了两瓶茶叶去,你去哪儿了?” 林黛玉笑着说:“哦,我倒忘了,多谢多谢。” 凤姐又说:“你尝了可还好?” 话还没说完,宝玉就说:“论理还可以,只是我说不太好,也不知道别人尝着怎么样。” 宝钗说:“味道淡,颜色也不太好。” 凤姐说:“那是暹罗进贡来的。我尝着也没啥意思,还不如我平时吃的呢。” 林黛玉说:“我吃着好,不知道你们的口味咋样?” 宝玉说:“你要是爱吃,把我这个也拿了去吃吧。” 凤姐笑着说:“你要爱吃,我那儿还有呢。” 林黛玉说:“真的?那我就打发丫头去取。” 凤姐说:“不用取,我打发人送来就是了。我明儿还有件事求你,一起打发人送来。” 林黛玉听了笑着说:“你们听听,吃了人家一点茶叶,就使唤人了。” 凤姐笑着说:“我求你,你倒说这些闲话,吃茶吃水的。你既然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做媳妇?” 众人听了都笑起来。 林黛玉红了脸,一声不吭,就回过头去了。 李宫裁笑着跟宝钗说:“真真我们二婶子诙谐得很。” 林黛玉说:“什么诙谐,不过是贫嘴贱舌讨人厌罢了。” 说着就啐了一口。 凤姐笑着说:“你别做梦!你给我们家做媳妇,少啥了?” 指着宝玉说:“你瞧瞧,人物儿,门第配不上,根基配不上,家私配不上?哪一点还玷辱了你呢?” 林黛玉转身就走。 宝钗叫住她:“颦儿急了,还不回来坐着。走了倒没意思。” 说着就站起来拉住她。刚到房门前,只见赵姨娘和周姨娘两个人进来瞧宝玉。 李宫裁、宝钗、宝玉等人都让她们坐。 只有凤姐只跟林黛玉说笑,正眼都不看她们。 宝钗刚要说话,王夫人房里的丫头来说:“舅太太来了,请奶奶姑娘们出去呢。” 李宫裁听了,连忙叫着凤姐等人走了。 赵姨娘和周姨娘也忙辞别宝玉出去。 宝玉说:“我也不能出去,你们千万别叫舅母进来。” 又说:“林妹妹,你先站一会儿,我说句话。” 凤姐听了,回头跟林黛玉笑着说:“有人叫你说话呢。” 说着就把林黛玉往里一推,跟李纨一起走了。 这里宝玉拉着林黛玉的袖子,只是嘻嘻地笑,心里有话,就是说不出来。 林黛玉禁不住脸红了,挣着要走。 宝玉忽然“哎哟”了一声,说:“好头疼!”林黛玉说:“该,阿弥陀佛!” 只见宝玉大叫一声:“我要死!”身子一纵,离地跳了三四尺高,嘴里乱嚷乱叫,说起胡话来了。 林黛玉和丫头们都吓慌了,忙去报告王夫人、贾母等人。 这时候王子腾的夫人也在这儿,大家都一起来了,宝玉越发拿刀弄杖,寻死觅活,闹得翻天覆地。 贾母、王夫人吓得浑身发抖,“儿”一声“肉”一声地放声大哭。 这下惊动了所有人,连贾赦、邢夫人、贾珍、贾政、贾琏、贾蓉、贾芸、贾萍、薛姨妈、薛蟠并周瑞家的一干家中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众媳妇丫头等,都来园内看视。登时园内乱成一团麻。 正没个主见,只见凤姐手持一把明晃晃钢刀砍进园来,见鸡杀鸡,见狗杀狗,见人就要杀人。 众人越发慌了。 周瑞媳妇忙带着几个有力量的胆壮的婆娘上去抱住,夺下刀来,抬回房去。 平儿、丰儿等哭得天昏地暗。 贾政等心中也有些烦难,顾了这里,丢不下那里。 别人慌张自不必讲,独有薛蟠更比诸人忙到十分去:又恐薛姨妈被人挤倒,又恐薛宝钗被人瞧见,又恐香菱被人臊皮,知道贾珍等是在女人身上做功夫的,因此忙得不可开交。 忽一眼瞥见了林黛玉风流婉转,已酥倒在那里。 当下众人七言八语,有的说请端公送祟的,有的说请巫婆跳神的,有的又荐玉皇阁的张真人,种种说法不一。 也曾百般医治祈祷,问卜求神,总无效验。眼看太阳落山了。 王子腾夫人告辞去后,次日王子腾也来瞧问。接着小史侯家,邢夫人弟兄辈并各亲戚眷属都来瞧看,也有送符水的,也有荐僧道的,总不见效。 他叔嫂二人愈发糊涂,不省人事,睡在床上,浑身像火炭一般,口内无般不说。 到夜晚间,那些婆娘媳妇丫头们都不敢上前。 因此把他二人都抬到王夫人的上房内,夜间派了贾芸带着小厮们挨次轮班看守。 贾母,王夫人,邢夫人薛姨妈等寸步不离,只围着干哭。 此时贾赦,贾政又恐哭坏了贾母,日夜熬油费火,闹得人口不安,也都没了主意。 贾赦还各处去寻僧觅道。 贾政见不灵效,着实懊恼,因阻贾赦道:“儿女之数,皆由天命,非人力可强者。他二人之病出于不意,百般医治不效,想天意该如此,也只好由他们去罢。” 贾赦也不理这话,仍是百般忙乱,那里见些效验。看看三日光阴,那凤姐和宝玉躺在床上,亦发连气都将没了。 合家人口无不惊慌,都说没了指望,忙着将他二人的后世的衣履都治备下了。 贾母,王夫人,贾琏,平儿,袭人这几个人更比诸人哭的忘餐废寝,觅死寻活。 赵姨娘,贾环等自是称愿。 到了第四日早晨,贾母等正围着宝玉哭时,只见宝玉睁开眼说道:“从今以后,我可不在你家了!快收拾了,打发我走罢。” 贾母听了这话,如同摘心去肝一般。 赵姨娘在旁劝道:“老太太也不必过于悲痛。哥儿已是不中用了,不如把哥儿的衣服穿好,让他早些回去,也免些苦,只管舍不得他,这口气不断,他在那世里也受罪不安生。” 这些话没说完,被贾母照脸啐了一口唾沫,骂道:“烂了舌头的混帐老婆,谁叫你来多嘴多舌的!你怎么知道他在那世里受罪不安生?怎么见得不中用了?你愿他死了,有什么好处?你别做梦!他死了,我只和你们要命。素日都不是你们调唆着逼他写字念书,把胆子唬破了,见了他老子不像个避猫鼠儿?都不是你们这起淫妇调唆的!这会子逼死了,你们遂了心,我饶那一个!” 一面骂,一面哭。 贾政在旁听见这些话,心里越发难过,便喝退赵姨娘,自己上来委婉解劝。 一时又有人来回说:“两口棺椁都做齐了,请老爷出去看。” 贾母听了,如火上浇油一般,便骂:“是谁做了棺椁?” 一叠声只叫把做棺材的拉来打死。 正闹得不可开交,只闻得隐隐的木鱼声响,念了一句:“南无解冤孽菩萨。有那人口不利,家宅颠倾,或逢凶险,或中邪祟者,我们善能医治。” 贾母,王夫人听见这些话,哪里还耐得住,便命人去快请进来。 贾政虽不自在,奈贾母之言如何违拗,想如此深宅,何得听的这样真切,心中亦希罕,命人请了进来。 众人举目看时,原来是一个癞头和尚与一个跛足道人。 见那和尚是怎的模样:鼻如悬胆两眉长,目似明星蓄宝光,破衲芒鞋无住迹,腌臜更有满头疮。 那道人又是怎生模样: 一足高来一足低,浑身带水又拖泥。 相逢若问家何处,却在蓬莱弱水西。 贾政问道:“你道友二人在那庙里焚修。” 那僧笑道:“长官不须多话。因闻得府上人口不利,故特来医治。” 贾政道:“倒有两个人中邪,不知你们有何符水?” 那道人笑道:“你家现有希世奇珍,如何还问我们有符水?” 贾政听这话有意思,心中便动了,因说道:“小儿落草时虽带了一块宝玉下来,上面说能除邪祟,谁知竟不灵验。” 那僧道:“长官你那里知道那物的妙用。只因他如今被声色货利所迷,故不灵验了。你今且取他出来,待我们持颂持颂,只怕就好了。” 贾政听说,便向宝玉项上取下那玉来递与他二人。那和尚接了过来,擎在掌上,长叹一声道:“青埂峰一别,展眼已过十三载矣!人世光阴,如此迅速,尘缘满日,若似弹指!可羡你当时的那段好处:天不拘兮地不羁,心头无喜亦无悲,却因锻炼通灵后,便向人间觅是非。 可叹你今日这番经历:粉渍脂痕污宝光,绮栊昼夜困鸳鸯。沉酣一梦终须醒,冤孽偿清好散场! 念毕,又摩弄一回,说了些疯话,递与贾政道:“此物已灵,不可亵渎,悬于卧室上槛,将他二人安在一室之内,除亲身妻母外,不可使阴人冲犯。三十三日之后,包管身安病退,复旧如初。” 说着回头便走了。 贾政赶着还说话,让二人坐了吃茶,要送谢礼,他二人早已出去了。 贾母等还只管着人去赶,那里有个踪影。 少不得依言将他二人就安放在王夫人卧室之内,将玉悬在门上。 王夫人亲身守着,不许别个人进来。 至晚间他二人竟渐渐醒来,说腹中饥饿。 贾母,王夫人如得了珍宝一般,旋熬了米汤与他二人吃了,精神渐长,邪祟稍退,一家子才把心放下来。 李宫裁并贾府三艳,薛宝钗,林黛玉,平儿,袭人等在外间听信息。 闻得吃了米汤,省了人事,别人未开口,林黛玉先就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薛宝钗便回头看了他半日,嗤的一声笑。 众人都不会意,贾惜春道:“宝姐姐,好好的笑什么?” 宝钗笑道:“我笑如来佛比人还忙:又要讲经说法,又要普渡众生,这如今宝玉,凤姐姐病了,又烧香还愿,赐福消灾,今才好些,又管林姑娘的姻缘了。你说忙的可笑不可笑。” 林黛玉不觉的红了脸,啐了一口道:“你们这起人不是好人,不知怎么死!再不跟着好人学,只跟着凤姐贫嘴烂舌的学。” 一面说,一面摔帘子出去了。 不知后面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67章 贾芸拜访宝玉 话说宝玉养了三十三天病后,身体强壮了,脸上疮痕也平服了,就又回大观园内。这咱先不说。 最近宝玉生病的时候,贾芸带着家下小厮坐更看守,那红玉和众丫鬟也在这儿守着宝玉,这么多天下来,大家都混熟了。 红玉看见贾芸手里的手帕子,好像是自己以前掉的,想问又不好问。 没想到和尚道士一来,用不着男人了,贾芸又去种树了。 这事儿吧,她想放下又放不下,想问又怕人猜疑,正犹豫不决呢,忽听窗外有人问:“姐姐在屋里没有?” 红玉一看,是本院的小丫头佳蕙,就说:“在家里,你进来罢。” 佳蕙跑进来,往床上一坐,笑道:“我好造化!刚才在院子里洗东西,宝玉叫我往林姑娘那里送茶叶,花大姐姐交给我送去。可巧老太太给林姑娘送钱来,正分给丫头们呢。见我去了,林姑娘就抓了两把给我,也不知道多少。你替我收着。” 说完就把手帕子打开,把钱倒出来,红玉给她一五一十地数了收起。 佳蕙说:“你这阵子心里到底咋样啊?依我说,你干脆回家住两天,请个大夫瞧瞧,吃两剂药就好了。” 红玉说:“啥话呀,好好的,回家干啥!” 佳蕙说:“我想起来了,林姑娘身子弱,常吃药,你就跟她要些来吃,不也一样嘛。” 红玉说:“胡说!药能随便混吃吗?” 佳蕙说:“你这也不是个长久办法呀,又懒吃懒喝的,到底想咋整?” 红玉说:“怕啥,还不如早点死了干净!” 佳蕙说:“好好的,咋说这些话呢?” 红玉说:“你哪知道我心里的事儿!” 佳蕙点头想了一会儿,说:“也不怪你,这地方难待。就像昨天老太太说宝玉病了这些日子,跟着伺候的人都辛苦了,现在宝玉好了,各处还完愿,就按等级赏跟着的人。咱年纪小,上不去,我也不抱怨,可你咋也不算里头呢?我心里就不服。袭人就算得十分,咱也不恼她,本来人家就该得。说良心话,谁能比她呀?别说她平时殷勤小心,就算不殷勤小心,咱也比不过。可气晴雯、绮霰他们几个,都算上等里去了,仗着老子娘的脸面,众人捧着他们。你说可气不可气?” 红玉说:“犯不着气他们。俗话说得好,‘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谁能守谁一辈子呢?不过三年五载,各人干各人的去了。到时候谁还管谁呀?” 这两句话把佳蕙感动了,眼睛一红,又不好意思哭,勉强笑道:“你这话倒是。昨儿宝玉还说明儿咋收拾房子,咋做衣裳,好像有几百年的事儿要忙呢。” 红玉听了冷笑两声,刚要说话,一个没留头的小丫头跑进来,拿着些花样子和两张纸,说:“这是两个样子,叫你描出来呢。” 说完往红玉那儿一扔,转身就跑。 红玉往外喊:“到底是谁的呀?话都不说完就跑,谁蒸下馒头等着你,怕冷了不成!” 小丫头在窗外喊:“是绮大姐姐的。” 说完咕咚咕咚又跑了。 红玉赌气把样子扔一边,找笔,找半天都是秃的,就说:“前儿一枝新笔,放哪儿了?咋一时想不起来。” 一边说着一边出神,想了一会儿笑道:“是了,前儿晚上莺儿拿了去了。” 就对佳蕙说:“你替我取来。” 佳蕙说:“花大姐姐还等着我给她抬箱子呢,你自己取去呗。” 红玉说:“她等着你,你还坐着闲扯?我不叫你取,她也不等你了。坏透了的小蹄子!” 说完自己出房,出了怡红院,往宝钗院内去。 刚到沁芳亭畔,看见宝玉的奶娘李嬷嬷走来。 红玉笑着问:“李奶奶,你去哪儿了?咋从这儿来呢?” 李嬷嬷站住一拍手说:“你说说,好好的宝玉又看上那个种树的啥云哥儿雨哥儿的,这会子逼着我叫他来。明儿让上房里听见,可不好。” 红玉笑说:“你老人家真就依了他去叫了?” 李嬷嬷说:“那能咋办呢?” 红玉笑说:“那一个要是知道好歹,就别进来。” 李嬷嬷说:“他又不傻,为啥不进来?” 红玉说:“进来的话,你老人家该和他一起呀,不然他一个人乱碰,可不好呢。” 李嬷嬷说:“我哪有那工夫跟他走?告诉他一声,回来打发个小丫头子或者老婆子带他进来就完了。” 说完拄着拐杖走了。 红玉听说,就站那儿出神,也不去取笔了。 这时候,一个小丫头跑来,看见红玉站那儿,就问:“林姐姐,你在这儿干啥呢?” 红玉抬头一看是小丫头坠儿。 红玉说:“去哪儿?” 坠儿说:“叫我带芸二爷进来。” 说完跑了。 红玉刚走到蜂腰桥门前,就看见坠儿引着贾芸来了。 贾芸一边走一边拿眼瞅红玉,红玉装作和坠儿说话,也用眼溜贾芸。 四目相对,红玉脸一红,一扭身往蘅芜苑去了。 贾芸跟着坠儿来到怡红院。 坠儿先进去通报,然后领贾芸进去。 贾芸一看,院里有点山石,种着芭蕉,还有两只仙鹤在松树下剔翎。 一溜回廊上吊着各色笼子,养着各种仙禽异鸟。 上面小小五间抱厦,隔扇雕镂新鲜花样,上面挂个匾额,写着“怡红快绿”。 贾芸心想:“怪道叫‘怡红院’,原来匾上是这四个字。” 正想着,就听里面隔着纱窗子有人笑说:“快进来罢。我咋就把你忘了两三个月!” 贾芸一听是宝玉的声音,赶紧进去。 抬头一看,金碧辉煌,文章熌灼,却看不见宝玉在哪儿。 一回头,看见左边有架大穿衣镜,从镜后转出两个十五六岁的丫头说:“请二爷里头屋里坐。” 贾芸连正眼都不敢看,连忙答应。 又进一道碧纱厨,看见一张小床上悬着大红销金撒花帐子。 宝玉穿着家常衣服,靸着鞋,倚在床上拿着本书,看见他进来,把书扔下,笑着站起来。 贾芸忙上前请安。 宝玉让坐,贾芸就在下面一张椅子上坐了。 宝玉说:“自从那个月见了你,我叫你往书房里来,谁知接二连三好多事儿,就把你忘了。” 贾芸说:“总是我没福,偏偏赶上叔叔身体不好。叔叔现在可好了?” 宝玉说:“大好了。我倒听说你辛苦了好几天。” 贾芸说:“辛苦也是应该的。叔叔好了,也是我们一家子的造化。” 说着,有个丫鬟端茶来。 贾芸嘴里和宝玉说着话,眼睛却瞅那丫鬟。 只见这丫鬟细挑身材,容长脸面,穿着银红袄儿,青缎背心,白绫细折裙。 不是别人,正是袭人。 贾芸自从宝玉病了在这儿混了两天,把有名的人认了一半。 他知道袭人在宝玉房里不一样,见她端茶来,宝玉又在旁边坐着,就忙站起来说:“姐姐咋给我倒茶呢。我来叔叔这儿又不是客,我自己倒罢。” 宝玉说:“你坐着。丫头们跟前也这样。” 贾芸说:“虽这么说,叔叔房里的姐姐们,我哪敢放肆呢。” 一边说一边坐下吃茶。 宝玉和他说些没要紧的闲话,说谁家戏子好,谁家花园好,谁家丫头标致,谁家酒席丰盛,谁家有奇货,谁家有异物。 贾芸就顺着他说。 说了一会儿,见宝玉有点懒懒的,就起身告辞。 宝玉也没怎么留,就说:“你明儿闲了,只管来。” 还让小丫头坠儿送他出去。 贾芸出了怡红院,见四顾无人,就慢慢走,和坠儿一长一短地说话,先问她“几岁了?名字叫啥?你父母干啥的?在宝叔房里几年了?一个月多少钱?宝叔房里有几个女孩子?” 坠儿都告诉他了。 贾芸又问:“刚才和你说话的,是叫小红不?” 坠儿笑说:“她是叫小红。你问她干啥?” 贾芸说:“刚才她问你啥手帕子,我倒拣了一块。” 坠儿听了笑说:“她问了我好几遍,可有看见她的帕子。我哪有那工夫管这事儿!今儿她又问我,她说我要是帮她找着了,她还谢我呢。刚才在蘅芜苑门口说的,二爷也听见了,不是我撒谎。好二爷,你既拣了,给我罢。我看她拿啥谢我。” 原来上月贾芸进来种树的时候,拣了一块罗帕,知道是园里人丢的,但不知道是谁的,不敢造次。 现在听见红玉问坠儿,就知道是红玉的,心里可高兴了。 又见坠儿要,心里就有了主意,从袖内拿出自己的一块手帕,对坠儿说:“我给是给你,你要是得了她的谢礼,可不许瞒着我。” 坠儿满口答应,接了手帕,送贾芸出去,回来找红玉。 再说宝玉打发贾芸走后,歪在床上,有点迷糊。 袭人走过来,坐在床沿上推他,说:“咋又要睡觉?闷得慌,你出去逛逛呗。” 宝玉拉着袭人的手笑说:“我要去,就是舍不得你。” 袭人笑说:“快起来罢!” 一边说一边拉宝玉起来。 宝玉说:“去哪儿呢?怪腻烦的。” 袭人道:“你出去就好了。老这么蔫头耷脑的,心里更烦。” 宝玉无精打采的,只好听她的。 晃出房门,在回廊上调弄了一会儿雀儿,出了院子,顺着沁芳溪看了一会儿金鱼。 看见山坡上两只小鹿箭似的跑来,宝玉不明白啥意思。 正纳闷呢,就看见贾兰拿着小弓追下来,看见宝玉,站住笑说:“二叔叔在家里呢,我还以为出门去了。” 宝玉说:“你又淘气了。好好的射它干啥?” 贾兰笑说:“这会子不念书,闲着干啥?所以演习演习骑射。” 宝玉说:“把牙栽了,就不演了。” 说着,宝玉顺着脚来到一个院门前,看见凤尾森森,龙吟细细。 抬头一看,匾上写着“潇湘馆”三字。 宝玉信步走入,只见湘帘垂地,悄无声息。 走到窗前,闻到一缕幽香从碧纱窗中透出。 宝玉就把脸贴在纱窗上往里看,听见黛玉细细地长叹一声说:“‘每日家情思睡昏昏。’” 宝玉听了,心里痒痒的,再看,只见黛玉在床上伸懒腰。 宝玉在窗外笑说:“为啥‘每日家情思睡昏昏’?” 一边说一边掀帘子进去了。 第68章 黛玉被拒生误会 黛玉自觉忘情,红了脸,拿袖子遮脸,翻身向里装睡。 宝玉刚要去搬她身子,黛玉的奶娘和两个婆子就进来了,说:“妹妹睡觉呢,等醒了再请来吧。” 刚说完,黛玉就翻身坐起来,笑说:“谁睡觉呢。” 那两三个婆子笑说:“我们还以为姑娘睡着了。” 说着叫紫鹃进来伺候,然后都走了。 黛玉坐在床上,抬手整理鬓发,笑问宝玉:“人家睡觉,你进来干啥?” 宝玉见她星眼微饧,香腮带赤,神魂早荡了,一歪身坐在椅子上,笑说:“你刚才说啥?” 黛玉说:“我没说啥。” 宝玉笑说:“给你个榧子吃!我都听见了。” 两人正说话呢,紫鹃进来了。 宝玉笑说:“紫鹃,把你们的好茶倒碗我喝。” 紫鹃说:“哪有好的呢?要好的,等袭人来。” 黛玉说:“别理他,你先给我舀水去。” 紫鹃笑说:“他是客,自然先倒茶再舀水。” 说着就去倒茶了。 宝玉笑说:“好丫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 林黛玉登时撂下脸来,说:“二哥哥,你说啥呢?” 宝玉笑说:“我没说啥呀。” 黛玉就哭说:“现在听了外面的村话,也来取笑我。我成了爷们解闷的了。” 一边哭一边下床往外走。 宝玉慌了,忙赶上去说:“好妹妹,我一时该死,你别告诉别人。我再敢说,嘴上就长个疔,烂了舌头。” 正说着,袭人来了,说:“快回去穿衣服,老爷叫你呢。” 宝玉听了,像打了个雷,也顾不上别的,赶紧回来穿衣服。 出了园子,看见焙茗在二门前等着,宝玉就问:“你知道叫我干啥不?” 焙茗说:“爷快出来吧,反正得去,去了就知道了。” 一边说一边催宝玉。 转过大厅,宝玉心里还嘀咕呢,就听墙角边一阵哈哈笑,回头看见薛蟠拍着手笑出来,说:“要不说姨夫叫你,你能出来这么快?” 焙茗也笑说:“爷别怪我。”忙跪下了。 宝玉愣了半天,才明白是薛蟠哄他出来。 薛蟠连忙打恭作揖赔不是,又求宝玉“别难为小子,都是我逼他去的。” 宝玉也没办法,只好笑问:“你哄我也罢了,咋说我父亲呢?我告诉姨娘去,评评这个理,行不?” 薛蟠忙说:“好兄弟,我就是想让你快点出来,忘了忌讳这话了。改日你也哄我,说我父亲就完了。” 宝玉说:“哎呀,越发该死了。” 又对焙茗说:“反叛肏的,还跪着干啥!” 焙茗连忙叩头起来。 薛蟠说:“要不是我也不敢惊动你,只因明儿五月初三是我的生日,古董行的程日兴不知从哪儿弄来这么粗这么长粉脆的鲜藕,这么大的大西瓜,这么长一尾新鲜的鲟鱼,这么大一个暹罗国进贡的灵柏香熏的暹猪。你说,这四样礼可难得不?那鱼和猪就是贵又难得,这藕和瓜亏他咋种出来的。我赶紧孝敬了母亲,又给你们老太太、姨父、姨母送了些去。现在留了些,我自己吃怕折福,想来想去,除了我就你配吃,所以特请你来。可巧唱曲儿的小么儿也来了,我和你乐一天咋样?” 一边说一边来到他书房。 只见詹光、程日兴、胡斯来、单聘仁等还有唱曲儿的都在这儿,看见他进来,都请安问好。 喝了茶,薛蟠就叫人摆酒。 话还没说完呢,众小厮七手八脚摆了半天,才停当坐下。 宝玉看见瓜藕新奇,就笑说:“我的寿礼还没送来呢,倒先扰了。” 薛蟠说:“那你明儿送我啥?” 宝玉说:“我能有啥可送的?要说银钱吃的穿的东西,到底不是我的,只有我写一张字,画一张画,才算是我的。” 薛蟠笑说:“你一提画儿,我想起来了。昨儿我看人家一张春宫,画得可好了。上面还有好多字呢,我也没细看,就看落的款,是‘庚黄’画的。真真好得不得了!” 宝玉听了,心里猜疑:“古今字画也见过不少,哪有个‘庚黄’?” 想了半天,笑起来,拿过笔在手心写了两个字,问薛蟠:“你看真了是‘庚黄’?” 薛蟠说:“咋看不真!” 宝玉把手一撒,给他看说:“别是这两字吧?其实和‘庚黄’也差不多。” 众人一看,原来是“唐寅”两个字,都笑说:“想必是这两字,大爷一时眼花了。” 薛蟠只觉没意思,笑说:“谁知他‘糖银’‘果银’的。” 正说着,小厮来回话“冯大爷来了”。 宝玉就知道是神武将军冯唐之子冯紫英来了。 薛蟠他们一齐叫“快请”。 话还没说完呢,冯紫英一路说笑就进来了。 众人忙起席让坐。 冯紫英笑说:“好呀!也不出门了,在家里高乐呢。” 宝玉薛蟠都笑说:“好久不见,老世伯身体可好?” 紫英回答:“家父倒也托庇康健。近来家母偶感风寒,病了两天。” 薛蟠看见他脸上有青伤,就笑说:“这脸上又和谁打架了?挂彩了。” 冯紫英笑说:“从那次把仇都尉的儿子打伤后,我就记着再不怄气了,咋还会打架呢?这脸上是前天打围,在铁网山让兔鹘捎了一翅膀。” 宝玉说:“啥时候的事儿?” 紫英说:“三月二十八日去的,前儿也就回来了。” 宝玉说:“怪道前儿初三四儿,我在沈世兄家赴席不见你呢。我要问,不知怎么就忘了。单你去了,还是老世伯也去了?” 紫英说:“可不是家父去,我没法儿,去罢了。难道我闲疯了,咱们几个人吃酒听唱的不乐,寻那个苦恼去?这一次,大不幸之中又大幸。” 薛蟠众人见他喝完了茶,都说道:“且入席,有话慢慢的说。” 冯紫英听说,便立起身来说道:“论理,我该陪饮几杯才是,只是今儿有一件大大要紧的事,回去还要见家父面回,实不敢领。” 薛蟠宝玉众人那里肯依,死拉着不放。 冯紫英笑道:“这又奇了。你我这些年,那回儿有这个道理的?果然不能遵命。若必定叫我领,拿大杯来,我领两杯就是了。” 众人听说,只得罢了,薛蟠执壶,宝玉把盏,斟了两大海。 那冯紫英站着,一气而尽。 宝玉道:“你到底把这个‘不幸之幸’说完了再走。” 冯紫英笑道:“今儿说的也不尽兴。我为这个,还要特治一东,请你们去细谈一谈,二则还有所恳之处。” 说着执手就走。 薛蟠道:“越发说的人热剌剌的丢不下。多早晚才请我们,告诉了。也免的人犹疑。” 冯紫英道:“多则十日,少则八天。” 一面说,一面出门上马去了。 众人回来,依席又饮了一回方散。 宝玉回至园中,袭人正记挂着他去见贾政,不知是祸是福,只见宝玉醉醺醺的回来,问其原故,宝玉一一向他说了。 袭人道:“人家牵肠挂肚的等着,你且高乐去,也到底打发人来给个信儿。” 宝玉道:“我何尝不要送信儿,只因冯世兄来了,就混忘了。” 正说,只见宝钗走进来笑道:“偏了我们新鲜东西了。” 宝玉笑道:“姐姐家的东西,自然先偏了我们了。” 宝钗摇头笑道:“昨儿哥哥倒特特的请我吃,我不吃,叫他留着请人送人罢。我知道我的命小福薄,不配吃那个。” 说着,丫鬟倒了茶来,吃茶说闲话儿,不在话下。 却说那林黛玉听见贾政叫了宝玉去了,一日不回来,心中也替他忧虑。 至晚饭后,闻听宝玉来了,心里要找他问问是怎么样了。 一步步行来,见宝钗进宝玉的院内去了,自己也便随后走了来。 刚到了沁芳桥,只见各色水禽都在池中浴水,也认不出名色来,但见一个个文彩炫耀,好看异常,因而站住看了一会。 再往怡红院来,只见院门关着,黛玉便以手扣门。 谁知晴雯和碧痕正拌了嘴,没好气,忽见宝钗来了,那晴雯正把气移在宝钗身上,正在院内抱怨说:“有事没事跑了来坐着,叫我们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觉!” 忽听又有人叫门,晴雯越发动了气,也并不问是谁,便说道:“都睡下了,明儿再来罢!” 林黛玉素知丫头们的情性,他们彼此顽耍惯了,恐怕院内的丫头没听真是他的声音,只当是别的丫头们来了,所以不开门,因而又高声说道:“是我,还不开么?” 晴雯偏生还没听出来,便使性子说道:“凭你是谁,二爷吩咐的,一概不许放人进来呢!” 林黛玉听了,不觉气怔在门外,待要高声问他,逗起气来,自己又回思一番:“虽说是舅母家如同自己家一样,到底是客边。如今父母双亡,无依无靠,现在他家依栖。如今认真淘气,也觉没趣。” 一面想,一面又滚下泪珠来。 正是回去不是,站着不是。 正没主意,只听里面一阵笑语之声,细听一听,竟是宝玉、宝钗二人。 林黛玉心中益发动了气,左思右想,忽然想起了早起的事来:“必竟是宝玉恼我要告他的原故。但只我何尝告你了,你也打听打听,就恼我到这步田地。你今儿不叫我进来,难道明儿就不见面了!” 越想越伤感起来,也不顾苍苔露冷,花径风寒,独立墙角边花阴之下,悲悲戚戚呜咽起来。 原来这林黛玉秉绝代姿容,具希世俊美,不期这一哭,那附近柳枝花朵上的宿鸟栖鸦一闻此声,俱忒楞楞飞起远避,不忍再听。 真是:花魂默默无情绪,鸟梦痴痴何处惊。 因有一首诗道:颦儿才貌世应希,独抱幽芳出绣闺,呜咽一声犹未了,落花满地鸟惊飞。 那林黛玉正自啼哭,忽听“吱喽”一声,院门开处,不知是那一个出来。 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69章 黛玉葬花 话说林黛玉正伤心哭泣呢,忽然听到院门响,只见宝钗出来了,宝玉、袭人一群人送她。 林黛玉本想上去问问宝玉,又怕当着众人问让宝玉不好意思,就闪到一边,让宝钗走了。 等宝玉他们进去关了门,她才转过身,望着门还掉了几滴泪。 觉得没啥意思,就转身回来,无精打采地卸了妆。 紫鹃和雪雁平常知道林黛玉的脾气:没事就坐着发呆,不是皱着眉就是叹气,好好的也不知道为啥,常常眼泪流个不停。 一开始还有人劝,怕她想父母、想家,受了委屈,就用话安慰她。 谁知道后来一年到头老这样,大家都看习惯了,也不管她了。 所以也没人理她,由着她闷坐,自己睡觉去了。 林黛玉靠着床栏杆,两手抱着膝盖,眼睛含着泪,像木雕泥塑似的,一直坐到二更天多才睡了。 一晚上啥也没说。 到了第二天,也就是四月二十六日,原来这天未时是芒种节。 古代风俗:凡是芒种节这天,都要摆各种礼物,祭饯花神,说芒种一过,就是夏天了,花都谢了,花神退位,得送送人家。 闺阁里更流行这个风俗,所以大观园里的人都早早起来了。 那些女孩子们,有的用花瓣柳枝编成轿马,有的用绫锦纱罗叠成旌旗,都用彩线系着。 每棵树上、每枝花上,都系着这些东西。 满园里绣带飘飘,花枝招展,再加上这些人打扮得比桃花杏花还美,让燕子嫉妒、黄莺惭愧,一时也说不完。 再说宝钗、迎春、探春、惜春、李纨、凤姐等人还有巧姐、大姐、香菱和众丫鬟们在园子里玩,就是不见林黛玉。 迎春说:“林妹妹咋不见呢?好个懒丫头!这会子还睡觉不成?” 宝钗说:“你们等着,我去把她闹起来。” 说着就丢下众人,一直往潇湘馆去。 正走着呢,只见文官等十二个女孩子也来了,上来问好,说了一会儿闲话。 宝钗回身指着说:“他们都在那儿呢,你们找他们去。我叫林姑娘就来。” 说着就往潇湘馆走。 忽然抬头看见宝玉进去了,宝钗就站住低头想了想:宝玉和林黛玉从小一起长大,他们兄妹间常常不避嫌疑,嘲笑喜怒无常,而且林黛玉向来爱猜忌,爱使小性子。 现在自己也跟进去,一方面宝玉不方便,另一方面林黛玉会多心。 算了,还是回来得好。 想完就抽身回来。 刚要去找别的姐妹,忽然看见前面有一双玉色蝴蝶,像团扇那么大,一上一下迎风飞舞,可有意思了。 宝钗想扑来玩玩,就从袖子里拿出扇子,往草地上去扑。 只见那一双蝴蝶忽起忽落,来来往往,穿花度柳,要过河去了。 引得宝钗蹑手蹑脚地一直追到池中滴翠亭上,累得香汗淋漓,娇喘吁吁。 宝钗也不想扑了,刚要回来,就听见滴翠亭里面有人小声说话。 原来这个亭子四面都是游廊曲桥,建在水池上,四面雕镂的格子糊着纸。 宝钗在亭外听见说话,就停下脚步仔细听,只听见说:“你瞧瞧这手帕子,果然是你丢的那块,你就拿着,要不是,就还给芸二爷去。” 又有一个人说话:“可不是我那块!拿来给我吧。” 又听见说:“你拿什么谢我呢?难道白找来了不成。” 又回答说:“我既然答应谢你,自然不哄你。” 又听见说:“我找来了给你,自然你要谢我,但只是捡到的人,你就不拿什么谢他?” 又回答说:“你别胡说。他是个爷们,捡到我的东西,自然该还的。我拿什么谢他呢?” 又听见说:“你不谢他,我怎么回他呢?况且他再三再四地和我说了,要是没谢礼,不许我给你呢。” 半天,又听见回答说:“也罢,拿我这个给他,算谢他的吧。——你要是告诉别人呢?得发誓。” 又听见说:“我要是告诉一个人,就长一个疔,日后不得好死!” 又听见说:“哎呀!咱们只顾说话,别让人来悄悄在外面听见了。不如把这格子都推开,要是有人看见咱们在这里,他们只当咱们说玩话呢。要是走到跟前,咱们也能看见,就别说了。” 宝钗在外面听见这话,心里一惊,想道:“怪不得从古到今那些奸淫狗盗的人,心思都挺机灵。这一打开,看见我在这里,他们不得害臊啊。况且刚才说话的声音,很像宝玉房里的红儿。她向来眼空心大,是个头等刁钻古怪的东西。今天我听了她的短儿,万一她急了造反,狗急跳墙,不但惹事,我也没趣。现在赶紧躲也躲不及了,少不得要用个‘金蝉脱壳’的法子。” 还没想完呢,就听见“咯吱”一声,宝钗就故意加重脚步,笑着叫道:“颦儿,我看你往哪儿藏!” 一边说一边故意往前赶。 那亭子里的红玉和坠儿刚一推窗,就听见宝钗这么说着往前赶,两个人都吓傻了。 宝钗反而对着他们笑说:“你们把林姑娘藏哪儿了?” 坠儿说:“哪儿见过林姑娘了。” 宝钗说:“我刚才在河那边看见林姑娘在这里蹲着玩水呢。我想悄悄吓她一跳,还没走到跟前,她就看见我了,朝东一绕就不见了。别是藏在这里头了。” 一边说一边故意进去找了找,抽身就走,嘴里说:“一定是又钻到山子洞里去了。遇见蛇,咬一口也罢了。” 一边说一边走,心里又好笑:这件事算遮过去了,不知道他们俩会怎么样。 谁知道红玉听了宝钗的话,就信以为真,等宝钗走远了,就拉着坠儿说:“坏了坏了!林姑娘蹲在这里,肯定听见咱们说话了!” 坠儿听了,半天也不说话。 红玉又说:“这可咋办呢?” 坠儿说:“就算听见了,关谁啥事,各人干各人的就完了。” 红玉说:“要是宝姑娘听见,还倒罢了。林姑娘嘴里又爱刻薄人,心思又细,她一听见了,万一走漏了风声,可咋办呢?” 两人正说着呢,只见文官、香菱、司棋、侍书等人上亭子来了。 两人只好不说了,和他们玩闹起来。 只见凤姐站在山坡上招手叫人,红玉连忙丢下众人,跑到凤姐跟前,堆着笑问:“奶奶使唤我干啥事?” 凤姐打量了打量她,见她长得干净俏丽,说话知趣,就笑着说:“我的丫头今儿没跟着我来。我这会儿想起一件事来,要使唤个人出去,不知道你能干不能干,说的全不全?” 红玉笑着说:“奶奶有啥话,只管吩咐我说去。要是说的不全,耽误了奶奶的事,任凭奶奶责罚就是了。” 凤姐笑着说:“你是哪位小姐房里的?我让你出去,她回来找你,我好替你说。” 红玉说:“我是宝二爷房里的。” 凤姐听了笑着说:“哎哟!你原来是宝玉房里的,怪不得呢。也罢了,等他问,我替你说。你到我们家,告诉你平姐姐:外头屋里桌子上汝窑盘子架底下放着一卷银子,那是一百六十两,给绣匠的工价,等张材家的来要,当面称给他瞧了,再给他拿去。再里头床头间有一个小荷包拿了来。” 红玉听了就走了,回来只见凤姐不在这山坡上了。 看见司棋从山洞里出来,站着系裙子,就赶上去问:“姐姐,不知道二奶奶去哪儿了?” 司棋说:“不知道。” 红玉听了,又四下里看了看,只见那边探春、宝钗在池边看鱼。 红玉上去陪笑问:“姑娘们可知道二奶奶去哪儿了?” 探春说:“往你大奶奶院里找去。” 红玉听了,就往稻香村来,正好看见晴雯、绮霰、碧痕、紫绡、麝月、待书、入画、莺儿等一群人来了。 晴雯一看见红玉,就说:“你就疯吧!院子里花儿也不浇,雀儿也不喂,茶炉子也不烧,就在外头瞎逛。” 红玉说:“昨儿二爷说了,今儿不用浇花,过一天浇一回就行。我喂雀儿的时候,姐姐还睡觉呢。” 碧痕说:“茶炉子呢?” 红玉说:“今儿不该我烧茶炉子的班儿,有茶没茶别问我。” 绮霰说:“你听听她这嘴!你们别说了,让她逛去呗。” 红玉说:“你们再问问我逛了没有。二奶奶使唤我说话取东西的。” 说着把荷包举给他们看,他们才不说话了,大家分路走开。 晴雯冷笑着说:“怪道呢!原来爬上高枝儿了,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不知道说了一句话半句话,名儿姓儿知道了没有呢,就把她得意成这样!这一两次不算啥,以后还得听着点呢!有本事从今儿出了这园子,远远地在高枝儿上才算本事。” 一边说着一边走了。 第70章 宝钗扑蝶 这里红玉听了,也不好分辨,只好忍着气去找凤姐。 到了李氏房中,果然看见凤姐在这里和李氏说话呢。 红玉上去回话说:“平姐姐说,奶奶刚出来,她就把银子收起来了,等张材家的来讨,当面称了给他拿去了。” 说着把荷包递上去,又说:“平姐姐教我回奶奶:才旺儿进来讨奶奶的示下,好往那家子去。平姐姐就按奶奶的主意打发他去了。” 凤姐笑着说:“她怎么按我的主意打发去了?” 红玉说:“平姐姐说:我们奶奶问这里奶奶好。原是我们二爷不在家,虽然迟了两天,只管请奶奶放心。等五奶奶好些,我们奶奶还会了五奶奶来瞧奶奶呢。五奶奶前儿打发了人来说,舅奶奶带了信来了,问奶奶好,还要和这里的姑奶奶寻两丸延年神验万全丹。若有了,奶奶打发人来,只管送在我们奶奶这里。明儿有人去,就顺路给那边舅奶奶带去。” 话还没说完呢,李氏就说:“哎哟哟!这些话我可听不懂。什么‘奶奶’‘爷爷’的一大堆。” 凤姐笑着说:“怪不得你不懂,这是好几家子的话呢。” 说着又对红玉笑着说:“好孩子,难为你说得全。别像他们扭扭捏捏的像蚊子似的。嫂子你不知道,如今除了我随手使的几个丫头老婆之外,我就怕和他们说话。他们必定把一句话拉得老长,咬文嚼字,拿腔拿调,哼哼唧唧的,急得我冒火,他们哪里知道!以前我们平儿也是这样,我就问她:难道非得装蚊子哼哼才是美人了?说了几次才好点。” 李宫裁笑着说:“都像你这泼皮破落户才好。” 凤姐又说:“这一个丫头就好。刚才两回,说话虽不多,听那口气就干脆。” 说着又对红玉笑着说:“你明儿伺候我去吧。我认你作女儿,我一调理你就出息了。” 红玉听了,扑哧一笑。 凤姐说:“你笑啥?你说我年轻,比你能大几岁,就作你的妈了?你还做梦呢!你打听打听,那些比你大的,赶着我叫妈,我还不理呢。今儿抬举你了!” 红玉笑着说:“我不是笑这个,我笑奶奶认错辈数了。我妈是奶奶的女儿,这会子又认我作女儿。” 凤姐说:“谁是你妈?” 李宫裁笑着说:“你原来不认得她?她是林之孝的女儿。” 凤姐听了十分诧异,说:“哦!原来是她的丫头。” 又笑着说:“林之孝两口子都是闷葫芦,一句话也不说。我整天说,他们倒是配成了一对夫妻,一个天聋,一个地哑。哪里想到养出这么个伶俐丫头来!你十几岁了?” 红玉说:“十七岁了。” 又问名字,红玉说:“原叫红玉的,因为重了宝二爷,如今只叫红儿了。” 凤姐听说皱了皱眉,把头一扭,说:“真讨人嫌!得了玉就了不起似的,你也玉,我也玉。” 接着说:“既然这么愿意跟着我,我还和他妈说,‘赖大家的如今事多,也不知道这府里谁是谁,你替我好好挑两个丫头我使’,她答应着。她倒好,不挑,还把这女孩子送到别处去。难道跟着我必定不好?” 李氏笑着说:“你可是又多心了。她进来在先,你说话在后,怎么能怨她妈呢!” 凤姐说:“既然这样,明儿我和宝玉说,叫他再要人去,叫这丫头跟着我去。可不知道她本人愿意不愿意?” 红玉笑着说:“愿意不愿意,我们也不敢说。只是跟着奶奶,我们也能学学眉眼高低,出入上下,大小的事也能见识见识。” 正说着呢,只见王夫人的丫头来请,凤姐就辞别了李宫裁走了。 红玉回怡红院去,不说了。 现在说说林黛玉,因为晚上没睡好,第二天起来晚了,听说众姐妹都在园子里搞饯花会,怕人笑她懒,赶紧梳洗了出来。 刚到院子里,就看见宝玉进来了,笑着说:“好妹妹,你昨儿可告我了不曾?让我悬了一夜心。” 林黛玉就回头叫紫鹃说:“把屋子收拾了,放下一扇纱屉,看那大燕子回来,把帘子放下来,拿狮子倚住,烧了香就把炉罩上。” 一边说一边又往外走。 宝玉见她这样,还以为是昨天中午的事呢,哪知道晚上还有那档子事,还打躬作揖的。 林黛玉正眼都不看他,各自出了院门,一直找别的姐妹去了。 宝玉心里纳闷,自己瞎琢磨:看这情形,不像是为昨天的事,但只是昨天我回来晚了,又没见着她,再没有冲撞她的地方了。 一边想,一边不由得跟着追了来。 只见宝钗、探春正在那边看鹤舞呢,看见林黛玉去了,三个一起站着说话。 又见宝玉来了,探春就笑着说:“宝哥哥,身上好?我整整三天没见你了。” 宝玉笑着说:“妹妹身上好?我前儿还在大嫂子跟前问你呢。” 探春说:“宝哥哥,你往这里来,我和你说话。” 宝玉听说,就跟着她,离开了宝钗、黛玉,到了一棵石榴树下。 探春说:“这几天老爷叫你了没?” 宝玉笑着说:“没有叫。” 探春说:“昨儿我恍惚听见说老爷叫你出去呢。” 宝玉笑着说:“那肯定是别人听错了,并没叫。” 探春又笑着说:“这几个月,我又攒下十来吊钱了,你还拿了去,明儿出门逛的时候,要是有好字画,好精巧的玩意儿,替我带些来。” 宝玉说:“我在城里城外、大庙小庙逛,也没见啥新奇精致的东西,左不过是那些金玉铜瓷没处放的古董,再就是绸缎吃食衣服了。” 探春说:“谁要这些。就像你上回买的那柳枝编的小篮子,整竹子根抠的香盒儿,胶泥垛的风炉儿,这就好了。我喜欢得不得了,谁知他们都爱上了,都当宝贝似的抢了去。” 宝玉笑着说:“原来要这个。这不值啥,拿五百钱出去给小子们,管拉一车来。” 探春说:“小厮们知道啥。你拣那朴素不俗气、直爽不笨拙的,这些东西,你多多地给我带些来。我还像上回的鞋给你做一双,比那一双还下功夫,咋样呢?” 宝玉笑着说:“你提起鞋来,我想起个故事:那一回我穿着,可巧遇见了老爷,老爷就不高兴,问是谁做的。我哪敢提‘三妹妹’三个字,我就回说是前儿我生日,舅母给的。老爷听了是舅母给的,才不好说啥,半天还说:‘何苦来!虚耗人力,作践绫罗,做这样的东西。’我回来告诉了袭人,袭人说这还罢了,赵姨娘气的抱怨得不得了:‘正经兄弟,鞋搭拉袜搭拉的没人看的见,且做这些东西!’” 探春一听,登时沉下脸来,说:“这话糊涂到啥地步!我咋是该做鞋的人呢?环儿难道没有份儿,没人给他做?一般的衣裳是衣裳,鞋袜是鞋袜,丫头老婆一屋子,抱怨这些话干啥!给谁听呢!我不过是闲着没事,做一双半双,爱给哪个哥哥弟弟,随我的心。谁敢管我不成!这也是白气。” 宝玉听了,点头笑着说:“你不知道,他心里自然又有个想法了。” 探春一听,更来气了,把头一扭,说:“连你也糊涂了!他那想法自然是有的,不过是那阴微鄙贱的见识。他只管这么想,我只管认得老爷、太太两个人,别人我一概不管。就是姊妹弟兄跟前,谁和我好,我就和谁好,我也不知道啥偏的庶的。论理我不该说他,但忒昏愦的不像了!还有笑话呢:就是上回我给你那钱,替我带那玩意儿。过了两天,他见了我,也是说没钱使,怎么难,我也不理论。谁知后来丫头们出去了,他就抱怨起来,说我攒的钱为什么给你使,倒不给环儿使呢。我听见这话,又好笑又好气,我就出来往太太跟前去了。” 正说着,只见宝钗那边笑道:“说完了,来罢。显见的是哥哥妹妹了,丢下别人,且说梯己去。我们听一句儿就使不得了!” 说着,探春宝玉二人方笑着来了。 宝玉因不见了林黛玉,便知她躲了别处去了,想了一想,索性迟两日,等她的气消一消再去也罢了。 因低头看见许多凤仙石榴等各色落花,锦重重的落了一地,因叹道:“这是她心里生了气,也不收拾这花儿来了。待我送了去,明儿再问着她。” 说着,只见宝钗约着他们往外头去。 宝玉道:“我就来。” 说毕,等他二人去远了,便把那花兜了起来,登山渡水,过树穿花,一直奔了那日同林黛玉葬桃花的去处来。 将已到了花冢,犹未转过山坡,只听山坡那边有呜咽之声,一行数落着,哭的好不伤感。 宝玉心下想道:“这不知是那房里的丫头,受了委屈,跑到这个地方来哭。” 一面想,一面煞住脚步,听她哭道是: “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 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释处, 手把花锄出绣闺,忍踏落花来复去。 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 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 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 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 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闷杀葬花人, 独倚花锄泪暗洒,洒上空枝见血痕。 杜鹃无语正黄昏,荷锄归去掩重门。 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 怪奴底事倍伤神,半为怜春半恼春: 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不闻。 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 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 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宝玉听了不觉痴倒。 不知道后面会咋样呢,且听下回分解。 第71章 冯府聚会 林黛玉因为昨夜晴雯不给开门的事儿,错怪到宝玉身上。 第二天又赶上饯花的日子,心里正有股无名火没处发呢,又勾起了伤春的愁思,就去埋那些残花花瓣,不由得感花伤己,哭了几声,顺口念了几句诗。 没想到宝玉在山坡上听到了,一开始只是点头感叹,后来听到“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这些句子,一下子在山坡上悲痛得不行,怀里兜着的落花也撒了一地。 想想林黛玉那花容月貌,将来也有找不到的时候,那不得心碎肠断啊! 既然林黛玉终归会找不到,推到别人身上,像宝钗、香菱、袭人这些人,也会有找不到的时候。 宝钗她们终归找不到的时候,那自己又在哪儿呢? 自己都不知道在哪儿、去哪儿,那这地方、这园子、这花、这柳,又不知道会属于谁了。 就这么一而二、二而三反复琢磨下去,真不知道这时候自己算个啥玩意儿,啥也不知道,真想逃离这世界,跳出这尘世的网,才能解释这股悲伤。 真是“花影不离身左右,鸟声只在耳东西”。 林黛玉正伤心呢,忽然听到山坡上也有哭声,心里想:“人人都笑我有点傻病,难道还有一个傻子不成?” 想着,抬头一看,是宝玉。 林黛玉看见,就说:“呸!我以为是谁,原来是这个狠心短命的……” 刚说到“短命”两个字,又把嘴捂住了,长叹一声,自己转身就走。 宝玉在山坡上悲痛了一会儿,忽然抬头看不见黛玉了,就知道黛玉看见他躲开了,自己也觉得没意思,抖抖身上的土站起来,下山顺着原路往怡红院走。 正巧看见林黛玉在前面走,赶紧追上去,说:“你站住。我知道你不理我,我就说一句话,说完就放手。” 林黛玉回头看见是宝玉,本来不想理他,听他说“只说一句话,从此放手”,这话有点意思,就站住说:“有一句话,你说。” 宝玉笑着说:“两句话,说了你听不听?” 黛玉听说,转身就走。 宝玉在后面叹着气说:“既有今日,何必当初!” 林黛玉听见这话,不由得站住了,回头说:“当初怎么样?今日怎么样?” 宝玉叹着气说:“当初姑娘来了,那不是我陪着玩闹吗?只要是我心爱的,姑娘要,就拿去,我爱吃的,听见姑娘也爱吃,赶紧干干净净收起来等姑娘吃。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丫头们想不到的,我怕姑娘生气,我替丫头们想到了。我心里想着:姐妹们从小一起长大,亲也好,热也好,和和气气的,才显得比别人好。现在谁想到姑娘人大了心也大了,不把我放在眼里,倒把外四路的宝姐姐、凤姐姐放在心坎上,把我三天不理四天不见的。我又没个亲兄弟姐妹。虽然有两个,你难道不知道是和我不同母的?我也和你一样是独一个,只怕和我的心一样。谁知道我是白操心了,弄得有冤没处诉!” 说着,不由得掉下眼泪来。 黛玉听了这话,看了这情景,心里不由得灰了大半,也掉下泪来,低头不说话。 宝玉见她这样,又说:“我也知道我现在不好了,但不管怎么不好,我在妹妹面前绝不敢有错。就算有一两分错处,你要么教导我,让我下次注意,要么骂我两句,打我两下,我都不灰心。谁知道你总不理我,让我摸不着头脑,失魂落魄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就算死了,也是个屈死鬼,任凭高僧高道忏悔也不能超生,还得你说明白原因,我才能托生呢!” 黛玉听了这话,把昨晚的事儿全忘到九霄云外了,就说:“你既然这么说,昨天我去了,你为啥不叫丫头开门?” 宝玉很惊讶地说:“这话从哪儿说起?我要是这么做了,立刻就死了!” 林黛玉啐了一口说:“大清早起死呀活的,也不忌讳。你说有就有,没有就没有,起什么誓呢。” 宝玉说:“真没有看见你去。就是宝姐姐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林黛玉想了想,笑着说:“是了。肯定是你的丫头们懒得动,丧声歪气的也是有的。” 宝玉说:“肯定是这个原因。等我回去问问是谁,教训教训她们就好了。” 黛玉说:“你的那些姑娘们也该教训教训,只是我按理不该说。今天得罪了我的事儿小,要是明天宝姑娘来,什么贝姑娘来,也得罪了,事儿不就大了。” 说着抿着嘴笑。 宝玉听了,又是咬牙,又是笑。 两人正说着话呢,丫头来请吃饭,就都往前头去了。 王夫人看见林黛玉,就问:“大姑娘,你吃那鲍太医的药好点了没?” 林黛玉说:“也就那样。老太太还叫我吃王大夫的药呢。” 宝玉说:“太太不知道,林妹妹是内症,天生身体弱,所以禁不住一点风寒,不过吃两剂煎药就好了,散了风寒,还是吃丸药好。” 王夫人说:“前儿大夫说了个丸药的名字,我给忘了。” 宝玉说:“我知道那些丸药,不过叫她吃什么人参养荣丸。” 王夫人说:“不是。” 宝玉又说:“八珍益母丸?左归?右归?再不,就是麦味地黄丸。” 王夫人说:“都不是。我只记得有个‘金刚’两个字的。” 宝玉挠挠头笑着说:“从来没听过有个什么‘金刚丸’。要是有‘金刚丸’,自然有‘菩萨散’了!” 说得满屋子人都笑了。 宝钗抿着嘴笑说:“想是天王补心丹。” 王夫人笑着说:“是这个名儿。现在我也糊涂了。” 宝玉说:“太太倒不糊涂,都是叫‘金刚’‘菩萨’给弄糊涂了。” 王夫人说:“扯你娘的臊!又欠你老子捶你了。” 宝玉笑着说:“我老子再不为这个捶我。” 王夫人又说:“既然有这个名儿,明天就叫人买些来吃。” 宝玉笑着说:“这些都不管用。太太给我三百六十两银子,我给妹妹配一料丸药,保证一料不完就好了。” 王夫人说:“放屁!什么药这么贵?” 宝玉笑着说:“真的呢,我这个方子和别的不一样。那个药名儿也古怪,一时也说不清。只说那头胎紫河车,人形带叶参,三百六十两还不够呢。龟大何首乌,千年松根茯苓胆,诸如此类的药都不算稀奇,只是在群药里算。那做主药的,说起来吓人一跳。前儿薛大哥哥求了我一两年,我才给他这方子。他拿了方子又找了二三年,花了上千的银子,才配成了。太太不信,只问宝姐姐。” 宝钗听说,笑着摇手说:“我不知道,也没听见。你别叫姨娘问我。” 王夫人笑着说:“到底是宝丫头,好孩子,不撒谎。” 宝玉站在那儿,听见这么说,一回身把手一拍,说:“我说的是真话呢,倒说我撒谎。” 嘴里说着,一回身,看见林黛玉坐在宝钗身后抿着嘴笑,用手指头在脸上画着羞他。 凤姐在里间屋里看着人放桌子,听见这话,就走过来笑着说:“宝兄弟不是撒谎,这事儿倒是有。上回薛大哥亲自和我来寻珍珠,我问他干啥,他说配药。他还抱怨说,不配也罢了,现在才知道这么费事。我问他什么药,他说是宝兄弟的方子,说了多少药,我也没工夫听。他说不然我也买几颗珍珠了,只是定要头上戴过的,所以来和我寻。他说:‘妹妹就没散的,花儿上也得,掐下来,过后儿我拣好的再给妹妹穿了来。’我没法儿,把两枝珠花儿现拆了给他。还要了一块三尺上用大红纱去,乳钵乳了隔面子呢。” 凤姐说一句,那宝玉念一句佛,说:“太阳在屋子里呢!” 凤姐说完了,宝玉又说:“太太想,这不过是将就呢。正经按那方子,这珍珠宝石定要在古坟里的,有那古时富贵人家装裹的头面,拿了来才好。现在哪里为这个去刨坟掘墓,所以只是活人戴过的,也可以使得。” 王夫人说:“阿弥陀佛,不当家花花的!就是坟里有这个,人家死了几百年,这会子翻尸盗骨的,作了药也不灵!” 宝玉对林黛玉说:“你听见了没有,难道二姐姐也跟着我撒谎不成?” 脸望着黛玉说话,却拿眼睛瞟着宝钗。 黛玉就拉着王夫人说:“舅母听听,宝姐姐不替他圆谎,他支吾我。” 王夫人也说:“宝玉很会欺负你妹妹。” 宝玉笑着说:“太太不知道这原因。宝姐姐先在家里住着,那薛大哥哥的事儿,她也不知道,何况现在在里头住着呢,自然是越发不知道了。林妹妹刚才在背后羞我,肯定以为我撒谎呢。” 正说着,只见贾母房里的丫头来找宝玉和林黛玉去吃饭。 林黛玉也不叫宝玉,自己起身拉着那丫头就走。 那丫头说等着宝玉一块儿走。 林黛玉说:“他不吃饭了,咱们走。我先走了。” 说着就出去了。 宝玉说:“我今儿还跟着太太吃吧。” 王夫人说:“罢了,罢了,我今儿吃斋,你正经去吃你的去。” 宝玉说:“我也跟着吃斋。” 说着就叫那丫头“去罢”,自己先跑到桌子上坐了。 王夫人对宝钗等人笑着说:“你们只管吃你们的,由他去。” 宝钗笑着说:“你正经去罢。吃不吃,陪着林姑娘走一趟,她心里正不自在呢。” 宝玉说:“理她呢,过一会儿就好了。” 一会儿吃过饭,宝玉一方面怕贾母惦记,另一方面也惦记着林黛玉,急忙要茶漱口。 探春、惜春都笑着说:“二哥哥,你成天忙啥呢?吃饭吃茶也这么忙忙碌碌的。” 宝钗笑着说:“你叫他快吃了去看林妹妹吧,叫他在这里瞎掺和啥。” 宝玉吃了茶,就出来,一直往西院走。 正巧走到凤姐儿院门前,只见凤姐蹬着门槛子拿耳挖子剔牙,看着十来个小厮们挪花盆呢。 看见宝玉来了,笑着说:“你来的好。进来,进来,替我写几个字儿。” 宝玉只得跟了进去。 到了屋里,凤姐命人取过笔砚纸来,对宝玉说:“大红妆缎四十匹,蟒缎四十匹,上用纱各色一百匹,金项圈四个。” 宝玉说:“这算啥?又不是帐,又不是礼物,怎么个写法?” 凤姐说:“你只管写上,反正我自己明白就行。” 宝玉听说只得写了。 凤姐一面收起,一面笑着说:“还有句话告诉你,不知你依不依?你屋里有个丫头叫红玉,我要叫了来使唤,明天我再替你挑几个,可使得?” 宝玉说:“我屋里的人也多的很,姐姐喜欢谁,只管叫了来,何必问我。” 凤姐笑着说:“既然这样,我就叫人带她去了。” 宝玉说:“只管带去。” 说着就要走。 凤姐说:“你回来,我还有一句话呢。” 宝玉说:“老太太叫我呢,有话等我回来再说吧。” 说着就来到贾母这边,只见都吃完饭了。 贾母问他:“跟着你娘吃了什么好的?” 宝玉笑着说:“也没什么好的,我倒多吃了一碗饭。” 又问:“林妹妹在哪儿呢?” 贾母说:“里头屋里呢。” 宝玉进来,只见地下一个丫头吹熨斗,炕上两个丫头打粉线,林黛玉弯着腰拿着剪子裁什么呢。 宝玉走进来笑着说:“哦,这是干啥呢?才吃了饭,这么空着头,一会儿又头疼了。” 林黛玉不理他,只管裁自己的。 有一个丫头说:“那块绸子角儿还不好呢,再熨一熨。” 林黛玉就把剪子一撂,说:“理它呢,过一会儿就好了。” 宝玉听了,只是纳闷。 只见宝钗、探春等人也来了,和贾母说了一会儿话。 宝钗也进来问:“林妹妹干啥呢?” 看见林黛玉裁剪,笑着说:“妹妹越发能干了,连裁剪都会了。” 林黛玉笑着说:“这也不过是撒谎哄人罢了。” 宝钗笑着说:“我告诉你个笑话儿,刚才为那个药,我说了个不知道,宝兄弟心里不舒服了。” 林黛玉说:“理他呢,过会儿就好了。” 宝玉对宝钗说:“老太太要抹骨牌,正没人呢,你抹骨牌去罢。” 宝钗听说,笑着说:“我是为抹骨牌才来的?” 说着就走了。 林黛玉说:“你倒是去罢,这里有老虎,看吃了你!” 说着又裁。 宝玉见她不理,只得还陪笑说:“你也出去逛逛再裁不迟。” 林黛玉总不理。 宝玉就问丫头们:“这是谁叫裁的?” 林黛玉见问丫头们,就说:“凭他谁叫我裁,也不管二爷的事!” 宝玉正要说呢,只见有人进来回说“外头有人请”。 宝玉听了,忙撤身出来。 林黛玉向外头说:“阿弥陀佛!等你回来,我死了也罢了。” 第72章 宝钗羞笼红麝串 宝玉出来,到外面,只见焙茗说:“冯大爷家请。” 宝玉听了,知道是昨天的话,就说:“要衣裳去。” 自己便往书房里来。 焙茗一直到了二门前等人,只见一个老婆子出来了,焙茗上去说:“宝二爷在书房里等出门的衣裳,你老人家进去带个信儿。” 那婆子说:“放你娘的屁!倒好,宝二爷如今在园里住着,跟他的人都在园里,你又跑了这里来带信儿来了!” 焙茗听了,笑着说:“骂的是,我也糊涂了。” 说着一径往东边二门前来。 正巧门上小厮在甬路底下踢球,焙茗把原故说了。 小厮跑了进去,半天抱了一个包袱出来,递给焙茗。 回到书房里,宝玉换了,命人备马,只带着焙茗、锄药、双瑞、双寿四个小厮去了。 一直到了冯紫英家门口,有人报给了冯紫英,冯紫英出来迎接进去。 只见薛蟠早已在那里等着了,还有许多唱曲儿的小厮和唱小旦的蒋玉菡,锦香院的妓女云儿。 大家都见过了,然后吃茶。 宝玉擎着茶笑着说:“前儿说的幸与不幸的事儿,我白天想晚上想,今天一听到召唤就来了。” 冯紫英笑着说:“你们令表兄弟倒都实诚。前天不过是我的借口,诚心请你们喝一杯,怕你们又推辞,所以说了那句话。今天一邀请就来了,谁知道都信真了。” 说完大家一笑,然后摆上酒来,依次坐好。 冯紫英先命唱曲儿的小厮过来敬酒,然后命云儿也来敬。 那薛蟠三杯酒下肚,不由得忘了情,拉着云儿的手笑着说:“你把那新样儿的私己曲子唱个我听,我喝一坛怎么样?” 云儿听说,只得拿起琵琶来,唱道: “两个冤家,都难丢下,想着你来又记挂着他。两个人形容俊俏,都难描画。想昨宵幽期私订在荼コ架,一个偷情,一个寻拿,拿住了三曹对案,我也无回话。” 唱完笑着说:“你喝一坛子罢了。” 薛蟠听说,笑着说:“不值一坛,再唱好的来。” 宝玉笑着说:“听我说来:这么滥饮,容易醉还没味道。我先喝一大海,发个新令,有不遵守的,连罚十大海,逐出席外给人斟酒。” 冯紫英、蒋玉菡等人都说:“有理,有理。” 宝玉拿起海来一口气喝干,说:“现在要说悲、愁、喜、乐四个字,还得说出女儿来,还要注明这四个字的原因。说完了,喝门杯。酒面要唱一个新鲜时样曲子,酒底要席上生风一样东西,或者古诗、旧对、《四书》《五经》里的成语。” 薛蟠没等说完,先站起来拦住说:“我不来,别算我。这竟是捉弄我呢!” 云儿也站起来,推他坐下,笑着说:“怕什么?这还亏你天天喝酒呢,难道你连我也不如!我回来还说呢。说是了,罢了,不是了,不过罚上几杯,哪里就醉死了。你现在一乱令,倒喝十大海,下去斟酒不成?” 众人都拍手说妙。 薛蟠听说没办法,只得坐了。 听宝玉说:“女儿悲,青春已大守空闺。女儿愁,悔教夫婿觅封侯。女儿喜,对镜晨妆颜色美。女儿乐,秋千架上春衫薄。” 众人听了,都说:“说得有理。” 薛蟠独扬着脸摇头说:“不好,该罚!” 众人问:“怎么该罚?” 薛蟠说:“他说的我都不懂,怎么不该罚?” 云儿便拧他一把,笑道:“你悄悄的想你的罢。回来说不出,又该罚了。” 于是拿琵琶听宝玉唱道: “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展不开的眉头,捱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 唱完,大家齐声喝彩,独薛蟠说无板。 宝玉饮了门杯,便拈起一片梨来,说道:“雨打梨花深闭门。” 完了令。 下该冯紫英,说道:“女儿悲,儿夫染病在垂危。女儿愁,大风吹倒梳妆楼。女儿喜,头胎养了双生子。女儿乐,私向花园掏蟋蟀。” 说毕,端起酒来,唱道: “你是个可人,你是个多情,你是个刁钻古怪鬼灵精,你是个神仙也不灵。我说的话儿你全不信,只叫你去背地里细打听,才知道我疼你不疼!” 唱完,饮了门杯,说道:“鸡声茅店月。” 令完,下该云儿。 云儿便说道:“女儿悲,将来终身指靠谁?” 薛蟠叹道:“我的儿,有你薛大爷在,你怕什么!” 众人都道:“别混他,别混他!” 云儿又道:“女儿愁,妈妈打骂何时休!” 薛蟠道:“前儿我见了你妈,还吩咐他不叫他打你呢。” 众人都道:“再多言者罚酒十杯。” 薛蟠连忙自己打了一个嘴巴子,说道:“没耳性,再不许说了。” 云儿又道:“女儿喜,情郎不舍还家里。女儿乐,住了箫管弄弦索。” 说完,便唱道: “荳蔻开花三月三,一个虫儿往里钻。钻了半日不得进去,爬到花儿上打秋千。肉儿小心肝,我不开了你怎么钻?” 唱毕,饮了门杯,说道:“桃之夭夭。” 令完了,下该薛蟠。 薛蟠道:“我可要说了:女儿悲──” 说了半日,不见说底下的。 冯紫英笑道:“悲什么?快说来。” 薛蟠登时急得眼睛像铃铛一般,瞪了半日,才说道:“女儿悲,嫁了个男人是乌龟。” 众人听了都大笑起来。 薛蟠道:“笑什么,难道我说的不是?一个女儿嫁了汉子,要当忘八,他怎么不伤心呢?” 众人笑弯了腰说道:“你说的很是,快说底下的。” 薛蟠瞪了一瞪眼,又说道:“女儿愁----” 说了这句,又不言语了。 众人道:“怎么愁?” 薛蟠道:“绣房撺出个大马猴。” 众人呵呵笑道:“该罚,该罚!这句更不通,先还可恕。” 说着便要筛酒。 宝玉笑道:“押韵就好。” 薛蟠道:“令官都准了,你们闹什么?” 众人听说,方才罢了。 云儿笑道:“下两句越发难说了,我替你说罢。” 薛蟠道:“胡说!当真我就没好的了!听我说罢:女儿喜,洞房花烛朝慵起。” 众人听了,都诧异道:“这句何其太韵?” 薛蟠又道:“女儿乐,一根〈毛几〉〈毛巴〉往里戳。” 众人听了,都扭着脸说道:“该死,该死!快唱了罢。” 薛蟠便唱道:“一个蚊子哼哼哼。” 众人都怔了,说:“这是个什么曲儿?” 薛蟠还唱道:“两个苍蝇嗡嗡嗡。” 众人都道:“罢,罢,罢!” 薛蟠道:“爱听不听!这是新鲜曲儿,叫作哼哼韵。你们要懒待听,连酒底都免了,我就不唱。” 众人都道:“免了罢,,倒别耽误了别人家。” 于是蒋玉菡说道:“女儿悲,丈夫一去不回归。女儿愁,无钱去打桂花油。女儿喜,灯花并头结双蕊。女儿乐,夫唱妇随真和合。” 说毕,唱道: “可喜你天生成百媚娇,恰便似活神仙离碧霄。度青春,年正小,配鸾凤,真也着。呀!看天河正高,听谯楼鼓敲,剔银灯同入鸳帏悄。” 唱毕,饮了门杯,笑道:“这诗词上我倒有限。幸而昨日见了一副对子,可巧只记得这句,幸而席上还有这件东西。” 说毕,便干了酒,拿起一朵木樨来木樨道:“花气袭人知昼暖。” 众人倒都依了,完令。 薛蟠又跳了起来,喧嚷道:“了不得,了不得!该罚,该罚!这席上又没有宝贝,你怎么念起宝贝来?” 蒋玉菡蒋玉菡说道:“何曾有宝贝?” 薛蟠道:“你还赖呢!你再念来。” 蒋玉菡只得又念了一遍。 薛蟠道:“袭人可不是宝贝是什么!你们不信,只问他。” 说毕,指着宝玉。 宝玉没好意思起来,说:“薛大哥,你该罚多少?” 薛蟠道:“该罚,该罚!” 说着拿起酒来,一饮而尽。 冯紫英与蒋玉菡等不知原故,云儿便告诉了出来。 蒋玉菡忙起身陪罪。 众人都道:“不知者不作罪。” 少刻,宝玉出席解手,蒋玉菡便随了出来。 二人站在廊檐下,蒋玉菡又陪不是。 宝玉见他妩媚温柔,心中十分留恋,便紧紧地搭着他的手,叫他:“闲了往我们那里去。还有一句话借问,也是你们贵班中,有一个叫琪官的,他在那里?如今名驰天下,我独无缘一见。” 蒋玉菡笑道:“就是我的小名儿。” 宝玉听说,不觉欣然跌足笑道:“有幸,有幸!果然名不虚传。今儿初会,便怎么样呢?” 想了一想,向袖中取出扇子,将一个玉玦扇坠解下来,递与琪官,道:“微物不堪,略表今日之谊。” 琪官接了,笑道:“无功受禄,何以克当!也罢,我这里得了一件奇物,今日早起方系上,还是簇新的,聊可表我一点亲热之意。” 说毕撩衣,将系小衣儿一条大红汗巾子解了下来,递与宝玉,道:“这汗巾子是茜香国女国王所贡之物,夏天系着,肌肤生香,不生汗渍。昨日北静王给我的,今日才上身。若是别人,我断不肯相赠。二爷请把自己系的解下来,给我系着。” 宝玉听说,喜不自禁,连忙接了,将自己一条松花汗松花了下来,递与琪官。 二人方束好,只见一声大叫:“我可拿住了!” 只见薛蟠跳了出来,拉着二人道:“放着酒不吃,两个人逃席出来干什么?快拿出来我瞧瞧。” 二人都道:“没有什么。” 薛蟠那里肯依,还是冯紫英出来才解开了。 于是复又归坐饮酒,至晚方散。 宝玉回至园中,宽衣吃茶。 袭人见扇子上的坠儿没了,便问他:“往那里去了?” 宝玉道:“马上丢了。” 睡觉时只见腰里一条血点似的大红汗巾子,袭人便猜了八九分,因说道:“你有了好的系裤子,把我那条还我罢。” 宝玉听说,方想起那条汗巾子原是袭人的,不该给人才是,心里后悔,口里说不出来,只得笑道:“我赔你一条罢。” 袭人听了,点头叹道:“我就知道又干这些事!也不该拿着我的东西给那起混帐人去。也难为你,心里没个算计儿。” 再要说几句,又恐怄上他的酒来,少不得也睡了,一宿无话。 至次日天明,方才醒了,只见宝玉笑道:“夜里失了盗也不晓得,你瞧瞧裤子上。” 袭人低头一看,只见昨日宝玉系的那条汗巾子系在自己腰里呢,便知是宝玉夜间换了,忙一顿把解下来,说道:“我不希罕这行子,趁早儿拿了去!” 宝玉见她如此,只得委婉解劝了一回。 袭人无法,只得系在腰里。 过后宝玉出去,终久解下来掷在个空箱子里,自己又换了一条系着。 宝玉并未理论,因问起昨日可有什么事情。 袭人便回说:“二奶奶打发人叫了红玉去了。他原要等你来的,我想什么要紧,我就作了主,打发他去了。” 宝玉道:“很是。我已知道了,不必等我罢了。” 袭人又道:“昨儿贵妃打发夏太监出来,送了一百二十两银子,叫在清虚观初一到初三打三天平安醮,唱戏献供,叫珍大爷领着众位爷们跪香拜佛呢。还有端午儿的节礼也赏了。” 说着命小丫头子来,将昨日所赐之物取了出来,只见上等宫扇两柄,红麝香珠二串,凤尾罗二端,芙蓉簟一领。 宝玉见了,喜不自胜,问“别人的也都是这个?” 袭人道:“老太太的多着一个香如意,一个玛瑙枕。太太、老爷、姨太太的只多着一个如意。你的同宝姑娘的一样。林姑娘同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只单有扇子同数珠儿,别人都没了。大奶奶、二奶奶他两个是每人两匹纱,两匹罗,两个香袋,两个锭子药。” 宝玉听了,笑道:“这是怎么个原故?怎么林姑娘的倒不同我的一样,倒是宝姐姐的同我一样!别是传错了罢?” 袭人道:“昨儿拿出来,都是一份一份的写着签子,怎么就错了!你的是在老太太屋里的,我去拿了来了。老太太说了,明儿叫你一个五更天进去谢恩呢。” 宝玉道:“自然要走一趟。” 说着便叫紫绡来:“拿了这个到林姑娘那里去,就说是昨儿我得的,爱什么留下什么。” 紫绡答应了,拿了去,不一时回来说:“林姑娘说了,昨儿也得了,二爷留着罢。” 宝玉听说,便命人收了。 刚洗了脸出来,要往贾母那里请安去,只见林黛玉顶头来了。 宝玉赶上去笑道:“我的东西叫你拣,你怎么不拣?” 林黛玉昨日所恼宝玉的心事早又丢开,又顾今日的事了,因说道:“我没这么大福禁受,比不得宝姑娘,什么金什么玉的,我们不过是草木之人!” 宝玉听他提出“金玉”二字来,不觉心动疑猜,便说道:“除了别人说什么金什么玉,我心里要有这个想头,天诛地灭,万世不得人身!” 林黛玉听他这话,便知他心里动了疑,忙又笑道:“好没意思,白白的说什么誓?管你什么金什么玉的呢!” 宝玉道:“我心里的事也难对你说,日后自然明白。除了老太太,老爷,太太这三个人,第四个就是妹妹了。要有第五个人,我也说个誓。” 林黛玉道:“你也不用说誓,我很知道你心里有‘妹妹’,但只是见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 宝玉道:“那是你多心,我再不的。” 林黛玉道:“昨儿宝丫头不替你圆谎,为什么问着我呢?那要是我,你又不知怎么样了。” 正说着,只见宝钗从那边来了,二人便走开了。 宝钗分明看见,只装看不见,低着头过去了,到了王夫人那里,坐了一回,然后到了贾母这边,只见宝玉在这里呢。 薛宝钗因往日母亲对王夫人等曾提过“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等语,所以总远着宝玉。 昨儿见元春所赐的东西,独他与宝玉一样,心里越发没意思起来。 幸亏宝玉被一个林黛玉缠绵住了,心心念念只记挂着林黛玉,并不理论这事。 此刻忽见宝玉笑问道:“宝姐姐,我瞧瞧你的红麝串子?” 可巧宝钗左腕上笼着一串,见宝玉问他,少不得褪了下来。 宝钗生的肌肤丰泽,容易褪不下来。 宝玉在旁看着雪白一段酥臂,不觉动了羡慕之心,暗暗想道:“这个膀子要长在林妹妹身上,或者还得摸一摸,偏生长在他身上。” 正是恨没福得摸,忽然想起“金玉”一事来,再看看宝钗形容,只见脸若银盆,眼似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比林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不觉就呆了,宝钗褪了串子来递与他也忘了接。 宝钗见他怔了,自己倒不好意思的,丢下串子,回身才要走,只见林黛玉蹬着门槛子,嘴里咬着手帕子笑呢。 宝钗道:“你又禁不得风吹,怎么又站在那风口里?” 林黛玉笑道:“何曾不是在屋里的。只因听见天上一声叫唤,出来瞧了瞧,原来是个呆雁。” 薛宝钗道:“呆雁在那里呢?我也瞧一瞧。” 林黛玉道:“我才出来,他就‘忒儿’一声飞了。” 口里说着,将手里的帕子一甩,向宝玉脸上甩来。 宝玉不防,正打在眼上,“嗳哟”了一声。 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73章 清虚观打醮 宝玉正发愣呢,没想到林黛玉把帕子甩过来,正打在眼睛上,吓了一跳,问是谁。 林黛玉摇着头笑着说:“不敢不敢,是我失手了。因为宝姐姐要看呆雁,我比划给她看,不小心失手了。” 宝玉揉着眼睛,想说啥又不好说。 这时候,凤姐来了,说起初一在清虚观打醮的事儿,就约着宝钗、宝玉、黛玉等人去看戏。 宝钗笑着说:“算了算了,怪热的。啥没看过的戏啊,我就不去了。” 凤姐说:“那儿凉快,两边还有楼呢。咱们要去,我前几天就打发人把那些道士都赶出去,把楼打扫干净,挂上帘子,一个闲人都不许放进庙去,那才好呢。我都跟太太回了,你们不去我去。这些日子也闷得慌。家里唱动戏,我又不能舒舒服服地看。” 贾母听说,笑着说:“既然这样,我跟你去。” 凤姐一听,笑着说:“老祖宗也去,那敢情好!就是我又不能好好享受了。” 贾母说:“到明天,我在正面楼上,你在旁边楼上,你也不用到我这边来立规矩,好不好?” 凤姐笑着说:“这就是老祖宗疼我了。” 贾母又跟宝钗说:“你也去,连你母亲也去。这么长的日子,在家里也是睡觉。” 宝钗只得答应着。 贾母又打发人去请了薛姨妈,顺路告诉王夫人,要带着她们姊妹去。 王夫人一方面身上不好,另一方面预备着元春有人出来,早就回了不去,听贾母这么说,笑着说:“还是这么高兴。” 就打发人到园里告诉:“有要逛的,只管初一跟老太太逛去。” 这话一传开,别人都还好,就是那些丫头们天天不得出门,听了这话,谁不想去。 就算主子懒得去,她们也百般撺掇着去,所以李宫裁等人都说去。 贾母越发心中喜欢,早吩咐人去打扫安置,这里就不细说了。 单说初一这一天,荣国府门前车辆纷纷,人马簇簇。 那些执事的人,听说贵妃做好事,贾母亲去拈香,又是初一,还是端阳节,所以动用的东西,一色都是齐全的,跟往日不同。 不一会儿,贾母等人出来了。 贾母坐一乘八人大轿,李氏、凤姐、薛姨妈每人一乘四人轿,宝钗、黛玉二人共坐一辆翠盖珠缨八宝车,迎春、探春、惜春三人共坐一辆朱轮华盖车。 然后贾母的丫头鸳鸯、鹦鹉、琥珀、珍珠,林黛玉的丫头紫鹃,雪雁、春纤,宝钗的丫头莺儿、文杏,迎春的丫头司棋、绣桔,探春的丫头待书、翠墨、惜春的丫头入画、彩屏,薛姨妈的丫头同喜、同贵,外带着香菱,香菱的丫头臻儿,李氏的丫头素云、碧月,凤姐的丫头平儿、丰儿、小红,还有王夫人两个丫头也要跟凤姐去的金钏、彩云,奶子抱着大姐儿带着巧姐儿另在一车,还有两个丫头,一共又连上各房的老嬷嬷奶娘并跟出门的家人媳妇子,乌压压的占了一街的车。 贾母等都坐轿走了老远了,这门前还没坐完呢。 这个说:“我不跟你在一处。” 那个说:“你压了我们奶奶的包袱。” 那边车上又说:“蹭了我的花儿。” 这边又说:“碰折了我的扇子。” 叽叽呱呱,说笑个不停。 周瑞家的走来走去地说:“姑娘们,这是在街上,让人笑话。” 说了两遍,才好了点。 前头的全副执事摆开,早到了清虚观了。 宝玉骑着马,在贾母轿前。 街上人都站在两边。 快到观前,只听钟鸣鼓响,早有张法官执香披衣,带领众道士在路旁迎接。 贾母的轿刚到山门以内,贾母在轿里看见有守门大帅并千里眼、顺风耳,当方土地、本境城隍各位泥胎圣像,就命住轿。 贾珍带领各子弟上来迎接。 凤姐知道鸳鸯等在后面,赶不上来搀贾母,自己下了轿,忙要上来搀。 可巧有个十二三岁的小道士,拿着剪筒,照管剪各处蜡花,正想找机会藏出去,不想一头撞在凤姐怀里。 凤姐就一扬手,照脸一下,把那小孩子打了一个筋斗,骂道:“野牛肏的,胡朝那里跑!” 那小道士也不顾拾烛剪,爬起来往外还要跑。 正好宝钗等下车,众婆娘媳妇围得风雨不透,只见一个小道士滚了出来,都喝声叫“拿,拿,拿!打,打,打!” 贾母听了忙问:“咋回事儿啊?” 贾珍忙出来问。 凤姐上去搀住贾母,就回说:“一个小道士儿,剪灯花的,没躲出去,这会子混钻呢。” 贾母听说,忙说:“快带了那孩子来,别唬着他。小门小户的孩子,都是娇生惯养的,哪里见过这个阵仗。要是唬着他,倒怪可怜见的,他老子娘岂不疼得慌?” 说着,就叫贾珍去好生带了来。 贾珍只得去拉了那孩子来。 那孩子还一手拿着蜡剪,跪在地下乱抖。 贾母命贾珍拉起来,叫他别怕。 问他几岁了。 那孩子吓得说不出话来。 贾母还说“可怜见的”,又跟贾珍说:“珍哥儿,带他去罢。给他些钱买果子吃,别叫人难为了他。” 贾珍答应,领他去了。 这里贾母带着众人,一层一层地瞻拜观玩。 外面小厮们见贾母等进入二层山门,忽见贾珍领了一个小道士出来,叫人来带去,给他几百钱,不要难为了他。 家人听说,忙上来领了下去。 贾珍站在阶矶上,问:“管家在那里?” 底下站的小厮们见问,都一齐喝声说:“叫管家!” 登时林之孝一手整理着帽子跑了来,到贾珍跟前。 贾珍说:“虽说这里地方大,今儿没想到来这么些人。你使的人,你就带了往你的那院里去,使不着的,打发到那院里去。把小幺儿们多挑几个在这二层门上同两边的角门上,伺候着要东西传话。你可知道不知道,今儿小姐奶奶们都出来,一个闲人也到不了这里。” 林之孝忙答应“晓得”,又说了几个“是”。 贾珍说:“去罢。” 又问:“怎么不见蓉儿?” 一声未了,只见贾蓉从钟楼里跑了出来。 贾珍说:“你瞧瞧他,我这里也还没敢说热,他倒乘凉去了!” 喝命家人啐他。 那小厮们都知道贾珍素日的性子,违拗不得,有个小厮便上来向贾蓉脸上啐了一口。 贾珍又说:“问着他!” 那小厮便问贾蓉道:“爷还不怕热,哥儿怎么先乘凉去贾蓉垂着手,一声不敢说。 那贾芸、贾萍、贾芹等听见了,不但他们慌了,连贾璜、贾打扁、贾琼等也都忙了,一个一个从墙根下慢慢溜上来。 贾珍又跟贾蓉说:“你站着干啥?还不骑了马跑到家里,告诉你娘母子去!老太太同姑娘们都来了,叫他们快来伺候。” 贾蓉听说,忙跑了出来,一叠声要马,一面抱怨道:“早都不知干啥的,这会子寻趁我。” 一面又骂小子:“捆着手呢?马也拉不来。” 待要打发小子去,又恐后来对出来,说不得亲自走一趟,骑马去了,这就不说了。 且说贾珍刚要抽身进去,只见张道士站在旁边陪笑说:“论理我不比别人,应该里头伺候。只因天气炎热,众位千金都出来了,法官不敢擅入,请爷的示下。恐老太太问,或要随喜那里,我只在这里伺候罢了。” 贾珍知道这张道士虽然是当日荣国府国公的替身,曾经先皇御口亲呼为“大幻仙人”,如今现掌“道录司”印,又是当今封为“终了真人”,现今王公藩镇都称他为“神仙”,所以不敢轻慢。 二来他又常往两个府里去,凡夫人小姐都是见的。 今见他这么说,就笑着说:“咱们自己人,你又说起这话来。再多说,我把你这胡子还挦了呢!还不跟我进来。” 那张道士张道士笑,跟了贾珍进来。 贾珍到贾母跟前,控身陪笑说:“这张爷爷进来请安。” 贾母听了,忙说:“搀他来。” 贾珍忙去搀了过来。 那张道士先哈哈笑道:“无量寿佛!老祖宗一向福寿安康?众位奶奶小姐纳福?一向没到府里请安,老太太气色越发好了。” 贾母笑着说:“老神仙,你好?” 张道士笑着说:“托老太太万福万寿,小道也还康健。别的倒罢了,只记挂着哥儿,一向身上好?前日四月二十六日,我这里做遮天大王的圣诞,人也来的少,东西也很干净,我说请哥儿来逛逛,怎么说不在家?” 贾母说:“果真不在家。” 一面回头叫宝玉。 谁知宝玉解手去了才来,忙上前问:“张爷爷好?” 张道士忙抱住问了好,又跟贾母笑着说:“哥儿越发发福了。” 贾母说:“他外头好,里头弱。又搭着他老子逼着他念书,生生的把个孩子逼出病来了。” 张道士说:“前日我在好几处看见哥儿写的字,作的诗,都好得不得了,怎么老爷还抱怨说哥儿不大喜欢念书呢?依小道看来,也就罢了。” 又叹道:“我看见哥儿的这个形容身段,言谈举动,怎么就同当日国公爷一个样儿!” 说着两眼流下泪来。 贾母听说,也由不得满脸泪痕,说:“正是呢,我养这些儿子孙子,也没一个像他爷爷的,就只这玉儿像他爷爷。” 那张道士又跟贾珍说:“当日国公爷的模样儿,爷们一辈的不用说,自然没赶上,大约连大老爷、二老爷也记不清楚了。” 说毕呵呵又一大笑,说:“前日在一个人家看见一位小姐,今年十五岁了,生得倒也好个模样儿。我想着哥儿也该寻亲事了。若论这个小姐模样儿,聪明智慧,根基家当,倒也配得过。但不知老太太怎么样,小道也不敢造次。等请了老太太的示下,才敢向人去说。” 贾母说:“上回有和尚说了,这孩子命里不该早娶,等再大一大儿再定罢。你可如今打听着,不管他根基富贵,只要模样配得上就好,来告诉我。便是那家子穷,不过给他几两银子罢了。只是模样性格儿难得好的。” 说毕,只见凤姐笑着说:“张爷爷,我们丫头的寄名符儿你也不换去。前儿亏你还有那么大脸,打发人和我要鹅黄缎子去!要不给你,又恐怕你那老脸上过不去。” 张道士呵呵大笑道:“你瞧,我眼花了,也没看见奶奶在这里,也没道多谢。符早已有了,前日原要送去的,不指望娘娘来作好事,就混忘了,还在佛前镇着。待我取来。” 说着跑到大殿上去,一时拿了一个茶盘,搭着大红蟒缎经袱子,托出符来。 大姐儿的奶子接了符。 张道士方欲抱过大姐儿来,只见凤姐笑着说:“你就手里拿出来罢了,又用个盘子托着。” 张道士说:“手里不干不净的,怎么拿,用盘子洁净些。” 凤姐笑着说:“你只顾拿出盘子来,倒唬我一跳。我不说你是为送符,倒像是和我们化布施来了。” 众人听说,哄然一笑,连贾珍也掌不住笑了。 贾母回头道:“猴儿猴儿,你不怕下割舌头地狱?” 凤姐笑着说:“我们爷儿们不相干。他怎么常常的说我该积阴骘,迟了就短命呢!” 张道士也笑着说:“我拿出盘子来一举两用,却不为化布施,倒要将哥儿的这玉请了下来,托出去给那些远来的道友并徒子徒孙们见识见识。” 贾母说:“既这么着,你老人家老天拔地的跑什么,就带他去瞧了,叫他进来,岂不省事?” 张道士说:“老太太不知道,看着小道是八十多岁的人,托老太太的福倒也健壮,二来外面的人多,气味难闻,况是个暑热的天,哥儿受不惯,倘或哥儿受了腌臜气味,倒值多了。” 贾母听说,便命宝玉摘下通灵玉来,放在盘内。 那张道士兢兢业业地用蟒袱子垫着,捧了出去。 这里贾母与众人各处游玩了一回,方去上楼。 只见贾珍回说:“张爷爷送了玉来了。” 刚说着,只见张道士捧了盘子,走到跟前笑着说:“众人托小道的福,见了哥儿的玉,实在可罕。都没什么敬贺之物,这是他们各人传道的法器,都愿意为敬贺之礼。哥儿便不希罕,只留着在房里顽耍赏人罢。” 贾母听说,向盘内看时,只见也有金璜,也有玉玦,或有事事如意,或有岁岁平安,皆是珠穿宝贯,玉琢金镂,共有三五十件。 因说道:“你也胡闹。他们出家人是那里来的,何必这样,这不能收。” 张道士笑着说:“这是他们一点敬心,小道也不能阻挡。老太太若不留下,岂不叫他们看着小道微薄,不像是门下出身了。” 贾母听如此说,方命人接了。 宝玉笑着说:“老太太,张爷爷既这么说,又推辞不得,我要这个也无用,不如叫小子们捧了这个,跟着我出去散给穷人罢。” 贾母笑着说:“这倒说的是。” 张道士又忙拦道:“哥儿虽要行好,但这些东西虽说不甚希奇,到底也是几件器皿。若给了乞丐,一则与他们无益,二则反倒遭塌了这些东西。要舍给穷人,何不就散钱与他们。” 宝玉听说,便命收下,等晚间拿钱施舍罢了。 说毕,张道士方退出去。 第74章 宝黛再生嫌隙 这里贾母与众人上了楼,在正面楼上归坐。 凤姐等占了东楼。 众丫头等在西楼,轮流伺候。 贾珍一时来回:“神前拈了戏,头一本《白蛇记》。” 贾母问“《白蛇记》是什么故事?” 贾珍说:“是汉高祖斩蛇方起首的故事。第二本是《满床笏》。” 贾母笑着说:“这倒是第二本上?也罢了。神佛要这样,也只得罢了。” 又问第三本,贾珍说:“第三本是《南柯梦》。” 贾母听了便不言语。 贾珍退了下来,至外边预备着申表,焚钱粮,开戏,这就不说了。 且说宝玉在楼上,坐在贾母旁边,叫个小丫头子捧着方才那一盘子贺物,将自己的玉带上,用手翻弄寻拨,一件一件的挑与贾母看。 贾母因看见有个赤金点翠的麒麟,便伸手拿了起来,笑着说:“这件东西好像我看见谁家的孩子也带着这么一个的。” 宝钗笑着说:“史大妹妹有一个,比这个小些。” 贾母说:“是云儿有这个。” 宝玉说:“他这么往我们家去住着,我也没看见。” 探春笑着说:“宝姐姐有心,不管什么他都记得。” 林黛玉冷笑着说:“他在别的上还有限,惟有这些人带的东西上越发留心。” 宝钗听说,便回头装没听见。 宝玉听见史湘云史湘云东西,自己便将那麒麟忙拿起来揣在怀里。 一面心里又想到怕人看见,他听见史湘云有了,他就留这件,因此手里揣着,却拿眼睛瞟人。 只见众人都倒不大理论,惟有林黛玉瞅着他点头儿,似有赞叹之意。 宝玉不觉心里没好意思起来,又掏了出来,向黛玉笑着说:“这个东西倒好顽,我替你留着,到了家穿上你带。” 林黛玉将头一扭,说:“我不希罕。” 宝玉笑着说:“你果然不希罕,我少不得就拿着。” 说着又揣了起来。 刚要说话,只见贾珍贾蓉的妻子婆媳两个来了,彼此见过,贾母方说:“你们又来做什么,我不过没事来逛逛。” 一句话没说了,只见人报:“冯将军家有人来了。” 原来冯紫英家听见贾府在庙里打醮,连忙预备了猪羊香烛茶银之类的东西送礼。 凤姐听了,忙赶过正楼来,拍手笑着说:“嗳呀!我就不防这个。只说咱们娘儿们来闲逛逛,人家只当咱们大摆斋坛的来送礼。都是老太太闹的。这又不得不预备赏封儿。” 刚说了,只见冯家的两个管家娘子上楼来了。 冯家两个未去,接着赵侍郎也有礼来了。 于是接二连三,都听见贾府打醮,女眷都在庙里,凡一应远亲近友,世家相与都来送礼。 贾母才后悔起来,说:“又不是什么正经斋事,我们不过闲逛逛,就想不到这礼上,没的惊动了人,因此虽看了一天戏,至下午便回来了,次日便懒怠去。 凤姐又说:“打墙也是动土,已经惊动了人,今儿乐得还去逛逛。” 那贾母因昨日张道士提起宝玉说亲的事来,谁知宝玉一日心中不自在,回家来生气,嗔着张道士与他说了亲,口口声声说从今以后不再见张道士了,别人也并不知为什么原故,二则林黛玉昨日回家又中了暑:因此二事,贾母便执意不去了。 凤姐见不去,自己带了人去,也不在话下。 且说宝玉因见林黛玉又病了,心里放不下,饭也懒去吃,不时来问。 林黛玉又怕他有个好歹,因说道:“你只管看你的戏去,在家里作什么?” 宝玉因昨日张道士提亲,心中大不受用,今听见林黛玉如此说,心里因想道:“别人不知道我的心还可恕,连他也奚落起我来。” 因此心中更比往日的烦恼加了百倍。 若是别人跟前,断不能动这肝火,只是林黛玉说了这话,倒比往日别人说这话不同,由不得立刻沉下脸来,说道:“我白认得了你。罢了,罢了!” 林黛玉听说,便冷笑了两声,“我也知道白认得了我,那里像人家有什么配的上呢。” 宝玉听了,便向前来直问到脸上:“你这么说,是安心咒我天诛地灭?” 林黛玉一时解不过这个话来。 宝玉又道:“昨儿还为这个赌了几回咒,今儿你到底又准我一句。我便天诛地灭,你又有什么益处?” 林黛玉一闻此言,方想起上日的话来。 今日原是自己说错了,又是着急,又是羞愧,便颤颤兢兢地说道:“我要安心咒你,我也天诛地灭。何苦来!我知道,昨日张道士说亲,你怕阻了你的好姻缘,你心里生气,来拿我煞性子。” 原来那宝玉自幼生成有一种下流痴病,况从幼时和黛玉耳鬓厮磨,心情相对;及如今稍明时事,又看了那些邪书僻传,凡远亲近友之家所见的那些闺英闱秀,皆未有稍及林黛玉者,所以早存了一段心事,只不好说出来,故每每或喜或怒,变尽法子暗中试探。 那林黛玉偏生也是个有些痴病的,也每用假情试探。 因你也将真心真意瞒了起来,只用假意,我也将真心真意瞒了起来,只用假意,如此两假相逢,终有一真。 其间琐琐碎碎,难保不有口角之争。 即如此刻,宝玉的心内想的是:“别人不知我的心,还有可恕,难道你就不想我的心里眼里只有你!你不能为我烦恼,反来以这话奚落堵我。可见我心里一时一刻白有你,你竟心里没我。” 心里这意思,只是口里说不出来。 那林黛玉心里想着:“你心里自然有我,虽有‘金玉相对’之说,你岂是重这邪说不重我的。我便时常提这‘金玉’,你只管了然自若无闻的,方见得是待我重,而毫无此心了。如何我只一提‘金玉’的事,你就着急,可知你心里时时有‘金玉’,见我一提,你又怕我多心,故意着急,安心哄我。” 看来两个人原本是一个心,但都多生了枝叶,反弄成两个心了。 那宝玉心中又想着:“我不管怎么样都好,只要你随意,我便立刻因你死了也情愿。你知也罢,不知也罢,只由我的心,可见你方和我近,不和我远。” 那林黛玉心里又想着:“你只管你,你好我自好,你何必为我而自失。殊不知你失我自失。可见是你不叫我近你,有意叫我远你了。” 如此看来,却都是求近之心,反弄成疏远之意。 如此之话,皆他二人素习所存私心,也难备述。 如今只述他们外面的形容。 那宝玉又听见她说“好姻缘”三个字,越发逆了己意,心里干噎,口里说不出话来,便赌气向颈上抓下通灵宝玉,咬牙恨命往地下一摔,道:“什么捞什骨子,我砸了你完事!” 偏生那玉坚硬非常,摔了一下,竟文风没动。 宝玉见没摔碎,便回身找东西来砸。 林黛玉见他如此,早已哭起来,说道:“何苦来,你摔砸那哑吧物件。有砸他的,不如来砸我。” 二人闹着,紫鹃雪雁等忙来解劝。 后来见宝玉下死力砸玉,忙上来夺,又夺不下来,见比往日闹的大了,少不得去叫袭人。 袭人忙赶了来,才夺了下来。 宝玉冷笑道:“我砸我的东西,与你们什么相干!” 袭人见他脸都气黄了,眼眉都变了,从来没气的这样,便拉着他的手,笑道:“你同妹妹拌嘴,不犯着砸他,倘或砸坏了,叫他心里脸上怎么过的去?” 林黛玉一行哭着,一行听了这话说到自己心坎儿上来,可见宝玉连袭人不如,越发伤心大哭起来。 心里一烦恼,方才吃的香薷饮解暑汤便承受不住,“哇”的一声都吐了出来。 紫鹃忙上来用手帕子接住,登时一口一口的把一块手帕子吐湿。 雪雁忙上来捶。 紫鹃道:“虽然生气,姑娘到底也该保重着些。才吃了药好些,这会子因和宝二爷拌嘴,又吐出来。倘或犯了病,宝二爷怎么过的去呢?” 宝玉听了这话说到自己心坎儿上来,可见黛玉不如一紫鹃。 又见林黛玉脸红头胀,一行啼哭,一行气凑,一行是泪,一行是汗,不胜怯弱。 宝玉见了这般,又自己后悔方才不该同她较证,这会子她这样光景,我又替不了她。 心里想着,也由不的滴下泪来了。 袭人见他两个哭,由不得守着宝玉也心酸起来,又摸着宝玉的手冰凉,待要劝宝玉不哭罢,一则又恐宝玉有什么委曲闷在心里,二则又恐薄了林黛玉。 不如大家一哭,就丢开手了,因此也流下泪来。 紫鹃一面收拾了吐的药,一面拿扇子替林黛玉轻轻的扇着,见三个人都鸦雀无声,各人哭各人的,也由不得伤心起来,也拿手帕子擦泪。 四个人都无言对泣。 一时,袭人勉强笑向宝玉道:“你不看别的,你看看这玉上穿的穗子,也不该同林姑娘拌嘴。” 林黛玉听了,也不顾病,赶来夺过去,顺手抓起一把剪子来要剪。 袭人紫鹃刚要夺,已经剪了几段。 林黛玉哭道:“我也是白效力。他也不希罕,自有别人替他再穿好的去。” 袭人忙接了玉道:“何苦来,这是我才多嘴的不是了。” 宝玉向林黛玉道:“你只管剪,我横竖不带他,也没什么。” 只顾里头闹,谁知那些老婆子们见林黛玉大哭大吐,宝玉又砸玉,不知道要闹到什么田地,倘或连累了他们,便一齐往前头回贾母王夫人知道,好不干连了他们。 那贾母王夫人见他们忙忙的作一件正经事来告诉,也都不知有了什么大祸,便一齐进园来瞧他兄妹。 急的袭人抱怨紫鹃为什么惊动了老太太,太太,紫鹃又只当是袭人去告诉的,也抱怨袭人。 那贾母、王夫人进来,见宝玉也无言,林黛玉也无话,问起来又没为什么事,便将这祸移到袭人紫鹃两个人身上,说“为什么你们不小心伏侍,这会子闹起来都不管了!” 因此将他二人连骂带说教训了一顿。 二人都没话,只得听着。 还是贾母带出宝玉去了,方才平服。 过了一日,至初三日,乃是薛蟠生日,家里摆酒唱戏,来请贾府诸人。 宝玉因得罪了林黛玉,二人总未见面,心中正自后悔,无精打采的,那里还有心肠去看戏,因而推病不去。 林黛玉不过前日中了些暑溽之气,本无甚大病,听见他不去,心里想:“他是好吃酒看戏的,今日反不去,自然是因为昨儿气着了。再不然,他见我不去,他也没心肠去。只是昨儿千不该万不该剪了那玉上的穗子。管定他再不带了,还得我穿了他才带。” 因而心中十分后悔。 那贾母见他两个都生了气,只说趁今儿那边看戏,他两个见了也就完了,不想又都不去。 老人家急的抱怨说:“我这老冤家是那世里的孽障,偏生遇见了这么两个不省事的小冤家,没有一天不叫我操心。真是俗语说的,‘不是冤家不聚头’。几时我闭了这眼,断了这口气,凭着这两个冤家闹上天去,我眼不见心不烦,也就罢了。偏又不嚈这口气。” 自己抱怨着也哭了。 这话传入宝林二人耳内。 原来他二人竟是从未听见过“不是冤家不聚头”的这句俗语,如今忽然得了这句话,好似参禅的一般,都低头细嚼此话的滋味,都不觉潸然泣下。 虽不曾会面,然一个在潇湘馆临风洒泪,一个在怡红院对月长吁,却不是人居两地,情发一心! 袭人因劝宝玉道:“千万不是,都是你的不是,往日家里小厮们和他们的姊妹拌嘴,或是两口子分争,你听见了,你还骂小厮们蠢,不能体贴女孩儿们的心。今儿你也这么着了。明儿初五,大节下,你们两个再这们仇人似的,老太太越发要生气,一定弄的大家不安生。依我劝,你正经下个气,陪个不是,大家还是照常一样,这么也好,那么也好。” 那宝玉听见了不知依与不依,要知端详,且听下回分解。 第75章 宝黛和解 林黛玉跟宝玉吵完嘴后,也挺后悔,可又没理由去找宝玉。 于是整天闷闷不乐,好像丢了啥东西似的。 紫鹃明白她的心思,就劝道:“要说前几天那事儿,姑娘确实有点太急躁了。别人不了解宝玉那脾气,咱们还能不知道?为那块玉,都闹了不是一两次了。” 林黛玉啐道:“你倒来数落我的不是。我咋急躁了?” 紫鹃笑道:“好好的,为啥又把那穗子给剪了?要说起来,宝玉也就三分不对,姑娘倒有七分错呢。我看他平时对姑娘挺好的,都是姑娘小性子,老冤枉他,才弄成这样。” 林黛玉正想说话呢,就听到院外有人叫门。 紫鹃听了听,笑着说:“这是宝玉的声音,肯定是来赔不是的。” 林黛玉听了说:“不许开门!” 紫鹃说:“姑娘又不对了。这么热的天,大太阳底下,把他晒坏了可咋办?” 说着就出去开门,果然是宝玉。 一边让他进来,一边笑着说:“我还以为宝二爷再也不上咱这儿来了呢,没想到这会子又来了。” 宝玉笑着说:“你们把小事说得那么严重。好好的为啥不来?我就算死了,魂儿也要一天来一百趟。妹妹好点没?” 紫鹃说:“身上的病好了,就是心里气不顺。” 宝玉笑着说:“我知道为啥生气。” 一边说着,一边走进来,只见林黛玉又躺在床上哭。 那林黛玉本来没哭,听到宝玉来了,心里一难受,忍不住就掉眼泪了。 宝玉笑着走近床边,说:“妹妹身体好点没?” 林黛玉只顾擦眼泪,不搭理他。 宝玉就挨着床沿坐下,笑着说:“我知道妹妹不生我气。要是我不来,让别人看着,倒像是咱们又吵架了似的。要是等他们来劝咱们,那时候咱们不就生分了?还不如现在,你要打要骂随便,千万别不理我。” 说着,又把“好妹妹”叫了好几万声。 林黛玉本来是不想理宝玉的,这会子听到宝玉说怕别人觉得他们吵架生分了这句话,又觉得宝玉跟自己亲近,忍不住又哭起来,说:“你也别哄我。从现在起,我可不敢亲近二爷了,二爷也当我走了吧。” 宝玉听了笑着说:“你去哪儿啊?” 林黛玉说:“我回家去。” 宝玉说:“我跟你去。” 林黛玉说:“我死了。” 宝玉说:“你死了,我当和尚!” 林黛玉一听这话,立马拉下脸来,问道:“你要死了吧,胡说啥呢!你家好几个亲姐姐亲妹妹呢,明天都死了,你几个身子去当和尚?明天我把这话告诉别人去评评理。” 宝玉知道自己这话太冒失了,后悔得不行,脸一下子红了,低着头不敢吭声。幸好屋里没人。 林黛玉直勾勾地瞅了他半天,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看到宝玉憋得脸紫胀,就咬着牙用手指头使劲在他额头上戳了一下,哼了一声,咬着牙说:“你这……” 刚说了两个字,又叹了口气,还是拿起手帕擦眼泪。 宝玉心里本来就有好多心事,又说错了话,正后悔呢,又见林黛玉戳他一下,想说又说不出来,自己叹气自己哭,所以自己也有感触,不知不觉也掉眼泪了。 想用手帕擦,又忘了带,就用袖子擦。 林黛玉虽然哭着,却一眼看见了,看到他穿着崭新的藕合纱衫,竟然用衣服擦眼泪,就一边自己擦着眼泪,一边回身把枕边的一块绡帕子拿起来,朝宝玉怀里一扔,一句话不说,还是捂着脸哭。 宝玉看到她扔过来手帕,赶紧接住擦了眼泪,又凑近一点,伸手拉住林黛玉一只手,笑着说:“我的五脏都碎了,你还光哭。走,我跟你到老太太那儿去。” 林黛玉把手一甩说:“谁跟你拉拉扯扯的。一天比一天大了,还这么没皮没脸的,连点道理都不懂。” 一句话还没说完,就听到有人喊:“好了!” 宝林二人没防备,都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只见凤姐跳了进来,笑着说:“老太太在那儿抱怨天抱怨地的,叫我来看看你们好了没。我说不用看,过不了三天,他们自己就好了。老太太骂我懒。我来了,果然跟我说的一样。也没见你们俩有啥可吵的,三天好了,两天又恼了,越大越像孩子了!这会儿拉着手哭呢,昨天咋又成了乌眼鸡似的!还不跟我走,到老太太跟前,让老人家也放心。” 说着拉着林黛玉就走。 林黛玉回头叫丫头们,一个都没有。 凤姐说:“叫她们干啥,有我伺候你呢。” 一边说,一边拉着就走。 宝玉在后面跟着出了园子。 到了贾母跟前,凤姐笑着说:“我说他们不用人操心,自己就会好。老祖宗不信,非得叫我去说和。我到那儿要说和呢,谁知道这俩人倒在一块儿互相赔不是了。又笑又说的,就像‘黄鹰抓住了鹞子的脚’,两个都扣上了,哪儿还用得着人去说和。” 说得满屋子人都笑了。 这时候宝钗也在这儿。 那林黛玉一句话不说,挨着贾母坐下。 宝玉没啥说的,就对宝钗笑着说:“大哥好日子,偏偏我又不好了,没别的礼送,连个头都磕不了。大哥不知道我病了,还以为我懒,找借口不去呢。要是明天他恼了,姐姐帮我分辨分辨。” 宝钗笑着说:“这也太多事了。你就算要去也不敢惊动你,何况你身体不好,兄弟们天天在一块儿,要有这心思倒生分了。” 宝玉又笑着说:“姐姐知道体谅我就好了。” 又说:“姐姐咋不去看戏呢?” 宝钗说:“我怕热,看了两出,热得不行。要走呢,客人又不散。我没办法,就说身上不好,来了。” 宝玉听了,自己觉得不好意思,只得又找话说笑着说:“怪不得他们拿姐姐比杨贵妃呢,原来也是体态丰满怕热。” 宝钗一听,气得不行,想发火又不好发火。 想了一会儿,脸一红,就冷笑了两声,说:“我像杨贵妃,可我没个好哥哥好兄弟能当杨国忠的!” 他们正说着呢,正巧小丫头靛儿因为找不到扇子,就跟宝钗笑着说:“肯定是宝姑娘藏了我的。好姑娘,赏给我吧。” 宝钗指着她说:“你小心点!我跟你玩过,你再怀疑我。你去跟那些平时跟你嘻嘻哈哈的姑娘们那儿问问去。” 说得靛儿跑了。 宝玉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当着这么多人,比在林黛玉跟前更不好意思,就赶紧转身跟别人找话说去了。 林黛玉听到宝玉奚落宝钗,心里可得意了,刚要搭话也趁机取笑一下,没想到靛儿找扇子,宝钗又说了两句话,她就改口笑着说:“宝姐姐,你看了两出啥戏啊?” 宝钗看到林黛玉脸上有得意的样子,肯定是听到了宝玉刚才奚落的话,遂了她的心愿,又看到她问这话,就笑着说:“我看的是李逵骂了宋江,后来又赔不是。” 宝玉就笑着说:“姐姐通今博古,啥都知道,咋连这出戏的名字都不知道,说了这么一串。这叫《负荆请罪》。” 宝钗笑着说:“原来这叫《负荆请罪》啊!你们通今博古,才知道‘负荆请罪’,我不知道啥是‘负荆请罪’!” 一句话还没说完,宝玉林黛玉两个人心里有鬼,听了这话脸一下子羞红了。 凤姐对这些不太懂,但看到他们三个人的样子,就知道咋回事,就笑着问别人:“你们大热天的,谁吃生姜了?” 大家不明白啥意思,就说:“没吃生姜啊。” 凤姐故意摸着腮帮子,奇怪地说:“既然没人吃姜,咋这么辣辣的?” 宝玉林黛玉两个人听了这话,更不好意思了。 宝钗还想说啥,看到宝玉特别不好意思,样子都变了,也就不好再说了,只得笑了笑收住了。 别人都不明白他们四个人的话,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 第76章 龄官画蔷 一会儿宝钗凤姐走了,林黛玉笑着对宝玉说:“你也试试比我厉害的人了。谁都像我嘴笨心拙的,让人随便说呢。” 宝玉正因为宝钗多心了,自己没意思,又看到林黛玉来问他,更没好气了。 想说两句,又怕林黛玉多心,没办法,忍着气,无精打采地走了出来。 谁知道现在正是大夏天,又过了早饭时间,各处的主人仆人大多都因为白天长精神疲倦,宝玉背着手,走到一处,一处鸦雀无声。 从贾母那儿出来,往西走穿过堂,就是凤姐的院子。 到了他们院门口,只见院门关着。 知道凤姐平时的规矩,天热的时候,中午要歇一个时辰,进去不方便,就进了角门,来到王夫人的上房。 只见几个丫头手里拿着针线,却在打盹儿呢。 王夫人在里间凉榻上睡着,金钏儿坐在旁边捶腿,也眯着眼迷迷糊糊的。 宝玉轻轻地走到跟前,把她耳朵上戴的坠子一摘,金钏儿睁开眼,看到是宝玉。 宝玉悄悄地笑着说:“就困成这样?” 金钏抿嘴一笑,摆摆手让他出去,又闭上眼,宝玉看到她,就有点舍不得走,悄悄地探头看看王夫人闭着眼,就从自己身边荷包里掏出香雪润津丹,往金钏儿嘴里一送。 金钏儿也不睁眼,只管含着。 宝玉上来就拉着她的手,悄悄地笑着说:“我明天跟太太要你,咱们在一块儿吧。” 金钏儿不回答。 宝玉又说:“不然等太太醒了我就要。” 金钏儿睁开眼,把宝玉一推,笑着说:“你忙啥!‘金簪子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连这话都不明白?我告诉你个巧事儿,你往东小院子里拿环哥儿同彩云去。” 宝玉笑着说:“随他们咋去吧,我只守着你。” 这时候王夫人翻身起来,照着金钏儿脸上就打了一巴掌,指着骂道:“下贱小娼妇,好好的爷们,都让你教坏了。” 宝玉看到王夫人起来了,赶紧一溜烟跑了。 这里金钏儿半边脸火辣辣的,一声不敢吭。 马上众丫头听到王夫人醒了,都忙进来。 王夫人就叫玉钏儿:“把你妈叫来,把你姐姐带出去。” 金钏儿听说,赶紧跪下哭着说:“我再也不敢了。太太要打骂,随便发落,别把我赶出去就行。我跟了太太十来年了,这会子撵出去,我还能见人不见人呢!” 王夫人本来是个宽厚仁慈的人,从来没打过丫头,现在看到金钏儿干这种无耻的事儿,这是她平生最恨的,所以气得不行,打了一下,骂了几句。 虽然金钏儿苦苦哀求,也不肯留下她,最后还是把金钏儿的妈白老媳妇叫来了,把她领走了。 那金钏儿含羞忍辱地出去了,这就不说了。 再说宝玉看到王夫人醒了,自己没趣,就赶紧进大观园。 只见烈日当空,树阴满地,满耳朵都是蝉叫声,安静得一个人都没有。 刚走到蔷薇花架那儿,就听到有人哽咽的声音。 宝玉心里奇怪,就站住仔细听,果然花架那边有人。 现在是五月,蔷薇花正是花叶茂盛的时候,宝玉就悄悄地隔着篱笆洞一看,只见一个女孩子蹲在花下,手里拿着根绾头发的簪子在地上抠土,一边悄悄地流泪。 宝玉心里想:“难道这也是个傻丫头,又像黛玉来葬花不成?” 又自己叹气说:“要是真也葬花,那可就是‘东施效颦’了,不但不新鲜,还更让人讨厌了。” 想完,就想叫那女子,说:“你别跟着那林姑娘学了。” 话还没出口,幸好又看了一眼,这女孩子面生,不是个丫鬟,倒像是那十二个学戏的女孩子里面的,可又分不清她是生旦净丑里的哪个角色。 宝玉赶紧把舌头一伸,捂住嘴,自己想:“幸好没冒失。前两次都因为冒失了,黛玉也生气,宝钗也多心,现在再得罪了她们,就更没意思了。” 一边想,一边又恨自己不认识这个是谁。 再仔细看,只见这女孩子眉毛皱着像春天的山,眼睛含着愁像秋天的水,脸小腰细,袅袅婷婷的,很有林黛玉的样子。 宝玉早就不忍心丢下她走,只管呆呆地看着。 只见她虽然用金簪划地,可不是在挖土埋花,竟然是在土上写字。 宝玉眼睛跟着簪子的起落,一笔一划一点一勾地看着,数了数,十八笔。 自己又在手心用手指头按着她刚才下笔的规矩写了,猜猜是个啥字。 写完一想,原来是个蔷薇花的“蔷”字。 宝玉想:“肯定是她也要作诗填词。这会子看到这花,有了感触,或者偶然想出两句,一时兴起怕忘了,在地上画着琢磨呢,也说不定。看看她下面再写啥。” 一边想,一边又看,只见那女孩子还在那儿画呢,画来画去,还是个“蔷”字。 再看,还是个“蔷”字。 里面的女孩子早就痴迷了,画完一个又画一个,已经画了好几千个“蔷”了。 外面的宝玉也看呆了,两个眼睛只管跟着簪子动,心里却想:“这女孩子肯定有啥说不出来的大心事,才这样。外面都这样了,心里不知道咋煎熬呢。看她样子这么单薄,心里哪能受得了这煎熬,可恨我不能替她分担一点。” 夏天天气阴晴不定,一片云就能带来雨,忽然一阵凉风吹过,唰唰地下起一阵雨来。 宝玉看到那女子头上滴下水来,纱衣裳一下子湿了。 宝玉想:“这时候下雨。她这身子,哪禁得住暴雨一激!” 所以忍不住就说:“别写了。你看大雨,身上都湿了。” 那女孩子一听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只见花外有个人叫她别写了,下大雨了。 一方面宝玉脸长得俊,另一方面花叶繁茂,上下都被枝叶挡住了,刚露出半边脸,那女孩子只当是个丫鬟,根本没想到是宝玉,就笑着说:“多谢姐姐提醒我。难道姐姐在外头有啥遮雨的?” 一句话提醒了宝玉,“哎哟”了一声,这才觉得浑身冰凉。 低头一看,自己身上也都湿了。 说声“不好”,只得一口气跑回怡红院去了,心里还惦记着那女孩子没地方躲雨。 原来明天是端午节,那文官等十二个女子都放学了,进园子里各处玩。 正巧小生宝官、正旦玉官两个女孩子,正在怡红院跟袭人开玩笑,被大雨拦住了。 大家把沟堵上,水积在院子里,把些绿头鸭、花鸂鶒、彩鸳鸯,捉的捉,赶的赶,缝了翅膀,放在院子里玩,把院门关上了。 袭人等都在游廊上嘻嘻哈哈的。 宝玉看到门关着,就用手敲门,里面的人只顾着笑,哪能听见。 叫了半天,拍得门山响,里面才听见了,估计着宝玉这会子不会回来。 袭人笑着说:“这会子谁叫门呢,没人去开。” 宝玉说:“是我。” 麝月说:“是宝姑娘的声音。” 晴雯说:“胡说!宝姑娘这会子来干啥。” 袭人道:“让我隔着门缝瞧瞧,能开就开,要是不能开,就让他淋着去。” 说着,就顺着游廊到门前,往外一瞧,只见宝玉淋得像落汤鸡一样。 袭人看到又着急又觉得好笑,赶紧开了门,笑得弯着腰拍手说:“这么大雨天在外面跑啥?哪儿知道爷回来了。” 宝玉一肚子气,满心想把开门的踢几脚,等开了门,也没看是谁,还当是那些小丫头呢,就抬腿踢在肋上。 袭人“哎哟”了一声。 宝玉还骂道:“下流东西们!我平时对你们好,你们得意了,一点都不怕,还拿我取笑。” 嘴里说着,一低头看到是袭人哭了,才知道踢错了,赶紧笑着说:“哎哟,是你来了!踢哪儿了?” 袭人从来没受过这么大的气,今天忽然被宝玉生气踢了一下,又当着好多人,又是羞,又是气,又是疼,真觉得没地方待了。 想发作,又觉得宝玉不一定是故意踢她,没办法,忍着说:“没踢着。赶紧换衣服去。” 宝玉一边进房间脱衣服,一边笑着说:“我长这么大,今天是头一回生气打人,没想到就偏偏踢着你了!” 袭人一边忍着疼换衣服,一边笑着说:“我是开头的人,不管大事小事好事坏事,自然该从我开始。只是别说踢了我,明天顺手又踢别人。” 宝玉说:“我刚才不是故意的。” 袭人道:“谁说你是故意的!平时开门关门,都是那些小丫头们的事儿。她们皮惯了,早就让人恨得牙痒痒,她们也不怕。你当是她们,踢一下,吓唬吓唬她们也好。刚才是我淘气,不让开门的。” 说着,雨停了,宝官、玉官也早走了。 袭人只觉得肋下疼得心里难受,晚饭也没好好吃。 到了晚上洗澡的时候脱了衣服,只见肋上青了碗大一块,自己也吓了一跳,又不好声张。 一时睡下,梦中都觉得疼,不由得“哎哟”之声从睡梦中哼出来。 宝玉虽说不是故意的,可看到袭人懒懒的,也睡不安稳。 半夜里听到“哎哟”声,就知道踢重了,自己下床悄悄拿着灯来照。 刚到床前,只见袭人咳了两声,吐出一口痰来,“哎哟”一声,睁开眼看到宝玉,也吓了一跳,说:“干啥呢?” 宝玉说:“你梦里‘哎哟’,肯定是我踢重了。我瞧瞧。” 袭人道:“我头上发晕,嗓子里又腥又甜,你倒照照地下吧。” 宝玉听说,果然拿着灯往地下一照,只见一口鲜血在地上。 宝玉慌了,只说:“不得了了!” 袭人见了,心里也凉了半截。 要知道后面怎么样,且听下回分解。 第77章 晴雯撕扇 话说袭人看到自己吐的鲜血在地上,心里顿时凉了半截,想起平常听人说“少年吐血,年月不保,就算命长,最终也是废人”。 这么一想,她平日里想着以后争荣夸耀的心一下子全没了,眼睛里不知不觉就掉下泪来。 宝玉看到袭人哭了,心里也不好受,就问:“你感觉咋样啊?” 袭人勉强笑着说:“好好的,能有啥感觉!” 宝玉立刻就想叫人烫黄酒,找山羊血黎洞丸来。 袭人拉住他的手说:“你这一闹可不得了,会惊动好多人,到时候别人还得埋怨我轻狂。本来别人都不知道,你这一闹大家都知道了。你不好,我也不好。明天你打发个小子去问问王太医,弄点药吃吃就行了。悄悄进行不好吗?” 宝玉一听觉得有道理,也就算了,给袭人倒了茶让她漱口。 袭人知道宝玉心里不踏实,要是不让他伺候吧,他肯定不答应,而且还会惊动别人,所以就由着他去伺候自己了。 这一天正好是端阳节,家家门上插着蒲艾,胳膊上系着虎符。 中午的时候,王夫人摆了酒席,请薛家母女等人来赏午。 宝玉看到宝钗淡淡的,也不跟他说话,心里明白是因为昨天的事儿。 王夫人看到宝玉没精打采的,以为是因为金钏儿的事儿让他不好意思,也就更不理他了。 林黛玉看到宝玉懒懒的,就以为是他得罪了宝钗心里不自在,所以自己也懒懒的。 凤姐昨天晚上王夫人就把宝玉和金钏儿的事儿告诉她了,知道王夫人不自在,自己哪敢说笑啊,也就跟着王夫人的脸色行事,更显得淡淡的。 贾迎春姊妹们看到大家都没啥意思,自己也就都没意思了。 所以,大家坐了一会儿就散了。 林黛玉天生就喜欢散不喜欢聚。 她有自己的道理,她说:“人有聚就有散,聚的时候欢喜,散的时候多冷清啊,一冷清就伤感,所以还不如不聚呢。就像花一样,开的时候让人爱慕,谢的时候就让人惆怅,所以还不如不开呢。” 所以别人觉得欢喜的时候,她反而觉得悲伤。 那宝玉的性子呢,就只愿常常相聚,生怕一时散了会增添悲伤,花呢,就只愿常常开着,生怕一时谢了就没趣了。 一直到宴席散了花也谢了,虽然有万般悲伤,那也没办法了。 所以今天这宴席,大家都没兴致散了,林黛玉倒不觉得啥,反倒是宝玉心里闷闷不乐,回到自己房间里长吁短叹。 偏偏晴雯上来换衣服,一不小心又把扇子掉地上了,还把扇子骨给摔折了。 宝玉就叹着气说:“蠢才,蠢才!以后可咋办啊?明天你自己当家立事了,难道也这么顾前不顾后的?” 晴雯冷笑着说:“二爷最近气可大得很呢,动不动就给人脸色看。前儿连袭人都打了,今儿又来找我们的不是。要踢要打随爷的便。不就是摔了把扇子嘛,平常那么好的玻璃缸、玛瑙碗不知道弄坏多少了,也没见爷这么大气过。这会子一把扇子就这么着了。何苦来呢!要是嫌弃我们,就打发我们走,再挑好的使唤。好离好散的,不好吗?” 宝玉听了这些话,气得浑身乱战,就说:“你不用忙,以后有散的日子!” 袭人在那边早就听见了,赶紧跑过来对宝玉说:“好好的,这又是咋了?我说我不在就得出事儿吧。” 晴雯冷笑着说:“姐姐会说话,那就该早来啊,也省得爷生气。自古以来,就是姐姐一个人伺候爷,我们可没伺候过。姐姐伺候得好,昨天才挨了窝心脚,我们不会伺候,说不定明天还不知道得啥罪呢!” 袭人听了这话,又是恼怒又是羞愧,刚想说几句话,又看见宝玉已经气得脸都黄了,没办法,只好忍了性子,推着晴雯说:“好妹妹,你出去逛逛,是我们不对。” 晴雯一听她说“我们”两个字,自然知道她说的是她和宝玉,心里顿时又添了酸意,冷笑几声,说:“我倒不知道你们是谁,别让我替你们害臊了!就是你们鬼鬼祟祟干的那些事儿,也瞒不过我去,还称起‘我们’来了。明公正道的,连个姑娘都还没挣上去呢,也不过和我似的,还称‘我们’。” 袭人羞得脸都紫胀起来了,想了想,原来是自己把话说错了。 宝玉一边说:“你们气不忿,我明天偏抬举她。” 袭人赶紧拉住宝玉的手说:“她就是个糊涂人,你跟她计较啥?而且你平常都是有担待的,比这大的事儿都过去了多少了,今儿这是咋了?” 晴雯冷笑着说:“我本来就是个糊涂人,哪里配和我说话呢!” 袭人听了说:“姑娘这是跟我拌嘴呢,还是跟二爷拌嘴呢?要是心里恼我,你就只跟我说,别当着二爷的面吵,要是恼二爷,也不该这么吵得让万人都知道。我也就是为了把事儿劝开,大家都保重。姑娘倒来寻我的晦气。又不像是恼我,又不像是恼二爷,夹枪带棒的,到底是啥主意呢?我也不多说了,让你说去。”说着就往外走。 宝玉对晴雯说:“你也别生气,我也猜到你的心事了。我回太太去,你也大了,打发你出去好不好?” 晴雯听了这话,不由得又伤心起来,含着泪说:“为啥是我出去?要是嫌弃我,变着法儿打发我出去,那可不行。” 宝玉说:“我啥时候经过这种吵闹啊?肯定是你要出去了。不如回太太,打发你走吧。”说着,站起来就要走。 袭人赶紧回身拦住,笑着说:“去哪儿啊?” 宝玉说:“回太太那儿去。” 袭人笑着说:“这多没意思啊!真要去回,你也不怕臊得慌?就算她真的要走,也等这气消了,找个没事的时候跟太太说也不迟啊。这会子急急忙忙地当成一件正经事儿去回,岂不是让太太犯疑?” 宝玉说:“太太肯定不会犯疑,我就明说是她闹着要走的。” 晴雯哭着说:“我啥时候闹着要走了?就算生了气,还拿话压派我。只管去回,我一头碰死了也不出这门儿。” 宝玉说:“这也奇了。你又不走,又闹啥呢?我可经不起这吵,还不如走了倒干净。”说着一定要去回太太。 袭人见拦不住,只好跪下了。 碧痕、秋纹、麝月等众丫鬟听到吵闹声,都在外面一声不吭地听着消息呢,这会子听见袭人跪下央求,就都一齐进来跪下了。 宝玉赶紧把袭人扶起来,叹了一口气,坐在床上,叫大家起来,对袭人道:“叫我怎么办才好啊!这心都碎了也没人知道。”说着不知不觉就掉下泪来。 袭人看到宝玉流泪了,自己也哭了。 晴雯在旁边哭着,刚想说点啥,就看见林黛玉进来了,于是就出去了。 林黛玉笑着说:“大过节的咋好好的就哭起来了?难道是为争粽子吃争恼了不成?” 宝玉和袭人扑哧一笑。 黛玉说:“二哥哥不告诉我,我问你就知道了。”一边说着,一边拍着袭人的肩膀,笑着说:“好嫂子,你告诉我。肯定是你俩拌嘴了。告诉妹妹,我给你们劝和劝和。” 袭人推着她说:“林姑娘你闹啥呢?我们就是个丫头,姑娘可别乱说。” 黛玉笑着说:“你说你是丫头,我就拿你当嫂子待。” 宝玉说:“你何苦来替她招骂名儿呢。都有人说闲话了,你还说她。” 袭人笑着说:“林姑娘,你不知道我的心事,除非一口气上不来死了,不然没办法。” 林黛玉笑着说:“你死了,别人不知道咋样,我先就哭死了。” 宝玉笑着说:“你死了,我去做和尚。” 袭人笑着说:“你老实点吧,何苦还说这些话。” 林黛玉伸出两个指头,抿着嘴笑着说:“都做了两个和尚了。我从今以后可都记着你做和尚的遭数儿呢。” 宝玉一听,知道她在说前儿的话,自己一笑也就算了。 过了一会儿黛玉走了,就有人来说“薛大爷请”,宝玉没办法只好去了。 原来是去喝酒,不能推辞,只好喝到最后散席了。 晚上回来的时候,已经带着几分酒意了,踉踉跄跄地来到自己院子里,只见院子里早就把乘凉的枕榻摆好了,榻上有个人睡着。 宝玉还以为是袭人呢,就一边在榻沿上坐下,一边推那个人,问道:“疼好点了没?” 只见那个人翻身起来说:“何苦来,又招我!” 宝玉一看,原来不是袭人,是晴雯。 宝玉把她一拉,拉在身旁坐下,笑着说:“你的性子越发娇惯了。早上就是摔了把扇子,我不过说了那两句,你就说了那些话。说我也就罢了,袭人好意来劝,你又扯上她,你自己想想,该不该?” 晴雯说:“怪热的,拉拉扯扯干啥!让人看见像啥!我这身子也不配坐在这里。” 宝玉笑着说:“你既然知道不配,为啥还睡着呢?” 晴雯没话说了,嗤的又笑了,说:“你不来就行,你来了就不配了。起来,我洗澡去。袭人麝月都洗了澡。我叫她们来。” 宝玉笑着说:“我才又喝了好些酒,也得洗一洗。你既然没洗,那就拿水来咱们两个洗。” 晴雯摇着手笑着说:“算了吧,算了吧,我可不敢惹爷。还记得碧痕打发你洗澡,足足有两三个时辰呢,也不知道干啥呢。我们也不好进去。后来洗完了,进去一看,地下的水淹着床腿,连席子上都汪着水,也不知道是怎么洗的,笑了好几天呢。我可没那工夫收拾,也不用跟我洗了。今儿也凉快,刚才洗了,现在可以不用再洗了。我倒点水来,你洗洗脸通通头。刚才鸳鸯送了好些果子来,都湃在那水晶缸里呢,叫她们拿给你吃。” 宝玉笑着说:“既然这样,那你也不许洗去了,只洗洗手来拿果子来吃吧。” 晴雯笑着说:“我慌张得很呢,连扇子都摔折了,哪里还配打发吃果子。要是再打破了盘子,那还更不得了呢。” 宝玉笑着说:“你爱打就打,这些东西本来就是借来用的,你爱咋样就咋样,各自性情不同嘛。比如那扇子本来是扇风的,你要撕着玩也可以,只是别在生气的时候拿它出气。就像杯盘,本来是盛东西的,你要是喜欢听那一声响,故意打碎也可以,只是别在生气的时候干。这就是爱物了。” 晴雯听了,笑着说:“既然这么说,那你就拿扇子来我撕。我最喜欢撕了。” 宝玉听了,就笑着递给她。 晴雯果然接过来,嗤的一声,撕成了两半,接着又嗤嗤几声。 宝玉在旁边笑着说:“响得好,再撕响些!” 正说着呢,只见麝月走过来了,笑着说:“少作点孽吧。” 宝玉赶紧追上去,一把将她手里的扇子也夺了递给晴雯。 晴雯接了,又撕了几半,两个人都大笑起来。 麝月说:“这是咋说的,拿我的东西开心。” 宝玉笑着说:“打开扇子匣子你随便挑,都是好东西。” 麝月说:“既然这么说,那就把匣子搬出来,让她尽力地撕,岂不是更好?” 宝玉笑着说:“你就搬去。” 麝月说:“我可不造这孽。她又没折了手,叫她自己搬去。” 晴雯笑着,倚在床上说:“我也乏了,明天再撕吧。” 宝玉笑着说:“古人说‘千金难买一笑’,几把扇子能值几个钱!”一边说着,一边叫袭人。 袭人才换了衣服走出来,小丫头佳蕙过来捡起破扇子,大家乘凉,这就不用详细说了。 第78章 湘云到来 到了第二天中午,王夫人、薛宝钗、林黛玉众姊妹正在贾母房里坐着呢,就有人回话说:“史大姑娘来了。” 不一会儿就看见史湘云带着众多丫鬟媳妇走进院子来。 宝钗、黛玉等人赶紧迎到阶下相见。 年轻的姊妹们好几个月没见了,一旦相逢,那亲密劲儿就不用说了。 一会儿进了房间,请安问好,都见过了。 贾母说:“天热,把外头的衣服脱了吧。” 史湘云赶紧起身宽衣。 王夫人笑着说:“也没见穿上这些干啥呢?” 史湘云笑着说:“都是二婶婶叫穿的,谁愿意穿这些啊。” 宝钗在一旁笑着说:“姨娘不知道,她穿衣裳啊还更爱穿别人的衣裳呢。还记得去年三四月里,她在这里住着的时候,把宝兄弟的袍子穿上,靴子也穿上,额子也勒上,猛一看倒像是宝兄弟,就是多了两个坠子。她站在那椅子后边,哄得老太太直叫‘宝玉,你过来,小心那上头挂的灯穗子招下灰来迷了眼。’她只是笑,也不过去。后来大家撑不住笑了,老太太才笑了,说‘倒扮上男人好看了’。” 林黛玉说:“这算啥。前年正月里接了她来,住了没两天就下起雪来了,老太太和舅母那天想是才拜了影回来,老太太的一个新新的大红猩猩毡斗篷放在那里,谁知眼错不见她就披上了,又大又长,她就拿了个汗巾子拦腰系上,和丫头们在后院子扑雪人儿去,一跤栽到沟跟前,弄了一身泥水。” 说着,大家想起以前的事儿,都笑了。 宝钗笑着对那周奶妈说:“周妈,你们姑娘还是那么淘气不淘气了?” 周奶娘也笑了。 迎春笑着说:“淘气也罢了,我就嫌她爱说话。也没见睡在那里还是咭咭呱呱,笑一阵,说一阵,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些话。” 王夫人说:“只怕现在好了。前天有人家来相看,眼见有婆婆家了,还是那样。” 贾母问:“今儿还是住着,还是回家呢?” 周奶娘笑着说:“老太太没看见衣服都带来了,可得住两天。” 史湘云问:“宝玉哥哥不在家么?” 宝钗笑着说:“他再不想着别人,就只想宝兄弟,两个人好憨的。这可见还没改了淘气呢。” 贾母说:“现在你们都大了,别提小名儿了。” 正说着呢,只见宝玉来了,笑着说:“云妹妹来了。前儿打发人去接你,你咋不来呢?” 王夫人说:“这里老太太才说了这一个,他又来提名道姓的了。” 林黛玉说:“你哥哥得了好东西,等着你呢。” 史湘云问:“啥好东西?” 宝玉笑着说:“你信她呢!几天不见,越发高了。” 湘云笑着说:“袭人姐姐好?” 宝玉说:“多谢你记挂。” 湘云说:“我给她带了好东西来了。” 说着,拿出手帕子来,挽着一个疙瘩。 宝玉说:“啥好的?你倒不如把前儿送来的那种绛纹石的戒指儿带两个给她。” 湘云笑着说:“这是啥?”说着就打开了。 众人一看,果然就是上次送来的那绛纹戒指,一包四个。 林黛玉笑着说:“你们瞧瞧他这主意。前儿一般的打发人给我们送了来,你就把他也就带来岂不省事?今儿巴巴的自己带了来,我当又是什么新奇东西呢,原来还是这个。真真你是个糊涂人。” 史湘云笑着说:“你才糊涂呢!我把这理说出来,大家评一评谁糊涂。给你们送东西,就是使来的人不用说话,拿进来一看,自然就知道是送姑娘们的了,要是带着丫头们的东西呢,这得我先告诉来人,这是那一个丫头的,那是那一个丫头的,那使来的人明白还好,要是再糊涂点,丫头的名字他都不记得,混闹胡说的,反而把你们的东西都弄糊涂了。要是打发个女人来还好,偏偏前儿又打发小子来,那可怎么说丫头们的名字呢?横竖我来给他们带来,多清白。” 说着,把四个戒指放下,说:“袭人姐姐一个,鸳鸯姐姐一个,金钏儿姐姐一个,平儿姐姐一个:这倒是四个人的,难道小子们也能记得这么清楚?” 众人听了都笑着说:“果然明白。” 宝玉笑着说:“还是这么会说话,不让人。” 林黛玉听了,冷笑着说:“她不会说话,她的金麒麟会说话。” 一边说着,一边就起身走了。 幸好大家都没听见,只有薛宝钗抿嘴一笑。 宝玉听见了,自己也后悔又说错了话,忽然看见宝钗一笑,不由得也笑了。 宝钗看见宝玉笑了,赶紧起身走开,去找林黛玉说话。 贾母对湘云说:“喝了茶歇一歇,去瞧瞧你的嫂子们。园里也凉快,跟你姐姐们去逛逛。” 湘云答应了,把三个戒指儿包上,歇了一会儿,就起身要去瞧。 凤姐等人去。众奶娘丫头跟着,到了凤姐那里,说笑了一回,出来便往大观园来,见过了李宫裁,少坐片时,便往怡红院去找袭人。 史湘云回头说道:“你们不必跟着,只管瞧你们的朋友亲戚去,留下翠缕伏侍我就是了。” 众人听了,自去寻姑觅嫂,早剩下湘云翠缕两个人。 翠缕道:“这荷花怎么还不开?” 史湘云道:“时候没到呢。” 翠缕道:“这也和咱们家池子里的一样,也是楼子花?” 湘云道:“他们这个可不如咱们的。” 翠缕道:“他们那边有棵石榴,接连四五枝,真是楼子上起楼子,这也难为它长得这么好。” 史湘云道:“花草也是同人一样,气脉充足,长得就好。” 翠缕把脸一扭,说道:“我才不信这话呢。若说同人一样,我怎么不见头上又长出一个头来的人?” 湘云听了,由不得一笑,说道:“我说你不用说话,你偏要说。这叫人怎么好答言?天地间都赋阴阳二气所生,或正或邪,或奇或怪,千变万化,都是阴阳顺逆。很多一生出来人罕见的就奇,究竟理还是一样。” 翠缕道:“这么说起来,从古至今,开天辟地,都是阴阳了?” 湘云笑道:“糊涂东西,越说越离谱。什么‘都是些阴阳’,难道还有个阴阳不成!‘阴’‘阳’两个字还只是一字,阳尽了就成阴,阴尽了就成阳,不是阴尽了又有个阳生出来,阳尽了又有个阴生出来。” 翠缕道:“这可糊涂死我了!什么是个阴阳,没影没形的。我只问姑娘,这阴阳是怎么个样儿?” 湘云道:“阴阳可有什么样儿,不过是个气,器物赋了成形。比如天是阳,地就是阴,水是阴,火就是阳,日是阳,月就是阴。” 翠缕听了,笑道:“是了,是了,我今儿可明白了。怪道人都管着日头叫‘太阳’呢,算命的管着月亮叫什么‘太阴星’,就是这个理了。” 湘云笑道:“阿弥陀佛!刚刚的明白了。” 翠缕道:“这些大东西有阴阳也罢了,难道那些蚊子,虼蚤,蠓虫儿,花儿,草儿,瓦片儿,砖头儿也有阴阳不成?” 湘云道:“怎么会没有阴阳呢?比如那一个树叶儿还分阴阳呢,那边向上朝阳的便是阳,这边背阴覆下的便是阴。” 翠缕听了,点头笑道:“原来这样,我可明白了。只是咱们这手里的扇子,怎么是阳,怎么是阴呢?” 湘云道:“这边正面就是阳,那边反面就为阴。” 翠缕又点头笑了,还要拿几件东西问,因想不起个什么来,猛低头就看见湘云宫绦上系的金麒麟,便提起来问道:“姑娘,这个难道也有阴阳?” 湘云道:“走兽飞禽,雄为阳,雌为阴,牝为阴,牡为阳。怎么没有呢!” 翠缕道:“这是公的,到底是母的呢?” 湘云道:“这连我也不知道。” 翠缕道:“这也罢了,怎么东西都有阴阳,咱们人倒没有阴阳呢?” 湘云照脸啐了一口道:“下流东西,好生走罢!越问越问出好的来了!” 翠缕笑道:“这有什么不告诉我的呢?我也知道了,不用难我。” 湘云笑道:“你知道什么?” 翠缕道:“姑娘是阳,我就是阴。” 说着,湘云拿手帕子握着嘴,呵呵的笑起来。 翠缕道:“说是了,就笑的这样了。” 湘云道:“很是,很是。” 翠缕道:“人规矩主子为阳,奴才为阴。我连这个大道理也不懂得?” 湘云笑道:“你很懂得。” 一面说,一面走,刚到蔷薇架下,湘云道:“你瞧那是谁掉的首饰,金晃晃在那里。” 翠缕听了,忙赶上拾在手里攥着,笑道:“可分出阴阳来了。” 说着,先拿史湘云的麒麟瞧。 湘云要他拣的瞧,翠缕只管不放手,笑道:“是件宝贝,姑娘瞧不得。这是从那里来的?好奇怪!我从来在这里没见有人有这个。” 湘云笑道:“拿来我看。” 翠缕将手一撒,笑道:“请看。” 湘云举目一验,却是文彩辉煌的一个金麒麟,比自己佩的又大又有文彩。 湘云伸手擎在掌上,只是默默不语,正自出神,忽见宝玉从那边来了,笑问道:“你两个在这日头底下作什么呢?怎么不找袭人去?” 湘云连忙将那麒麟藏起道:“正要去呢。咱们一处走。” 说着,大家进入怡红院来。 袭人正在阶下倚槛追风,忽见湘云来了,连忙迎下来,携手笑说一向久别情况。 一时进来归坐,宝玉因笑道:“你该早来,我得了一件好东西,专等你呢。” 说着,一面在身上摸掏,掏了半天,呵呀了一声,便问袭人:“那个东西你收起来了么?” 袭人道:“什么东西?” 宝玉道:“前儿得的麒麟。” 袭人道:“你天天带在身上的,怎么问我?” 宝玉听了,将手一拍说道:“这可丢了,往那里找去!” 就要起身自己寻去。 湘云听了,方知是他遗落的,便笑问道:“你几时又有了麒麟了?” 宝玉道:“前儿好容易得的呢,不知多早晚丢了,我也糊涂了。” 湘云笑道:“幸而是顽的东西,还是这么慌张。” 说着,将手一撒,“你瞧瞧,是这个不是?” 宝玉一见由不得欢喜非常,因说道……不知是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79章 宝玉诉肺腑 话说宝玉看见那麒麟,心里那叫一个欢喜,伸手就去拿,笑着说:“亏得你捡到了。你在哪儿捡到的呀?” 史湘云笑着说:“幸亏是这个,要是明天把印也丢了,难道也就这么算了不成?” 宝玉笑着说:“丢了印倒平常,要是丢了这个,我可就该死了。” 袭人倒了茶给史湘云喝,一边笑着说:“大姑娘听说前儿你有大喜事儿了。” 史湘云红了脸,喝着茶不说话。 袭人说:“这会子又害臊了。你还记得十年前不,咱们在西边暖阁住着的时候,晚上你跟我说的那些话儿?那会子不害臊,这会子咋又害臊了呢?” 史湘云笑着说:“你还说呢。那会子咱们那么好。后来我们太太没了,我回家住了一阵子,怎么就把你派给跟二哥哥了,我来了,你就不像先前那样待我了。” 袭人笑着说:“你还说呢。先前一口一个姐姐长姐姐短地哄着我给你梳头洗脸,做这个弄那个,现在长大了,就拿出小姐的款儿来了。你既然拿出小姐的款儿,我哪还敢亲近呢?” 史湘云说:“阿弥陀佛,冤枉死了!我要这样,就立刻死了算了。你瞧瞧,这么大热天,我来了,肯定赶紧先来瞧瞧你。不信你问问翠缕,我在家的时候时时刻刻哪一回不念你几声。” 话还没说完呢,袭人跟宝玉赶紧劝道:“玩话你咋又当真了呢。还是这么性急。” 史湘云说:“你不说你的话噎人,倒说我性急。” 一边说着,一边打开手帕子,把戒指递给袭人。 袭人那是感谢得不行,笑着说:“你前儿送你姐姐们的,我已经得了,今儿你又亲自送来,可见你没忘了我。就这一个事儿就能看出你的心意来。戒指能值几个钱呀,可见你的心是真的。” 史湘云说:“谁给你的呀?” 袭人道:“是宝姑娘给我的。” 湘云笑着说:“我还以为是林姐姐给你的呢,原来是宝钗姐姐给你的。我天天在家里想着,这些姐姐们再没一个比宝姐姐好的。可惜我们不是一个娘养的。我要是有这么个亲姐姐,就算没了父母,那也没啥妨碍的。”说着,眼睛圈儿就红了。 宝玉说:“罢了,罢了,罢了!别提这个话。” 史湘云说:“提这个咋了?我知道你的心病,恐怕你的林妹妹听见,又怪我夸宝姐姐。是不是为这个呀?” 袭人在旁边扑哧一笑,说:“云姑娘,你现在长大了,越发心直口快了。” 宝玉笑着说:“我说你们这几个人难说话,果然没错。” 史湘云说:“好哥哥,你别说话,教我恶心。只会在我们跟前说话,见了你林妹妹,又不知道啥样了。” 袭人说:“先别说玩话,正有一件事儿还要求你呢。” 史湘云就问:“啥事儿?” 袭人道:“有一双鞋,抠了垫心子。我这两天身上不舒服,做不了,你有工夫替我做做不?” 史湘云笑着说:“这又奇了,你家放着那么多巧人不算,还有什么针线上的、裁剪上的人,咋教我做起来呢?你的活计叫谁做,谁好意思不做呀。” 袭人笑着说:“你又糊涂了。你难道不知道,我们这屋里的针线活,是不要那些针线上的人做的。” 史湘云听了,就知道是宝玉的鞋了,于是笑着说:“既然这么说,那我就替你吧。只是有一件,你的我才做,别人的我可不能做。” 袭人笑着说:“又来了,我是个啥呀,就烦你做鞋了。实话告诉你,可不是我的。你别管是谁的,反正我领情就是了。” 史湘云说:“论理,你的东西也不知道烦我做了多少了,今儿我不做的原因,你肯定也知道。” 袭人道:“我还真不知道。” 史湘云冷笑着说:“前儿我听见把我做的扇套子拿着跟人家比,赌气又铰了。我早就听见了,你还瞒我。这会子又叫我做,我成了你们的奴才了。” 宝玉赶紧笑着说:“前儿那事儿,本来不知道是你做的。” 袭人也笑着说:“他本来不知道是你做的。是我哄他的话,说是新近外头有个会做活的女孩子,扎的花出奇的好看,我叫他拿了一个扇套子试试看好不好。他就信了,拿出去给这个瞧给那个看的。不知怎么又惹恼了林姑娘,铰了两段。回来他还叫赶着做去,我才说了是你做的,他后悔得啥似的。” 史湘云说:“越发奇了。林姑娘她也犯不上生气呀,她既然会剪,就叫她做呗。” 袭人道:“她可不做呢。就算这样,老太太还怕她劳累着了。大夫又说要好生静养才好,谁还敢烦她做呀。去年好一年的工夫,做了个香袋儿,今年半年了,还没拿针线呢。” 正说着呢,有人来回话说:“兴隆街的大爷来了,老爷叫二爷出去会。” 宝玉一听,就知道是贾雨村来了,心里那叫一个不自在。 袭人赶紧去拿衣服。 宝玉一边蹬着靴子,一边抱怨道:“有老爷和他坐着就得了呗,回回都一定要见我。” 史湘云一边摇着扇子,笑着说:“自然是你能会宾接客,老爷才叫你出去呢。” 宝玉说:“哪里是老爷,都是他自己要请我去见的。” 湘云笑着说:“主雅客来勤,自然你有些让他欣赏的好处,他才只要会你。” 宝玉说:“罢了,罢了,我也不敢称雅,就是个俗中又俗的俗人,并不愿同这些人往来。” 湘云笑着说:“还是这个性子不改。现在长大了,你就不愿读书去考举人进士的,也该常常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世务,日后也有个朋友。没见你成年家只在我们队里搅和些啥!” 宝玉听了说:“姑娘请到别的姊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污了你知经济学问的。” 袭人道:“云姑娘快别说这话。上回也是宝姑娘说了一回,他也不管人脸上过的去过不去,就咳了一声,拿起脚来走了。这里宝姑娘的话还没说完呢,见他走了,登时羞得脸通红,说又不是,不说又不是。幸亏是宝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闹成啥样,哭成啥样呢。提起这个话来,真真的宝姑娘叫人敬重,自己讪了一会儿就去了。我倒过不去,只当他恼了。谁知过后还是照旧一样,真真有涵养,心地宽大。谁知这一个反倒同他生分了。那林姑娘见你赌气不理他,你得赔多少不是呢。” 宝玉说:“林姑娘从来没说过这些混账话不曾?若她也说过这些混账话,我早和她生分了。” 袭人和湘云都点头笑着说:“这原是混账话。” 原来林黛玉知道史湘云在这里,宝玉又赶来,肯定是为了麒麟的缘故。 所以心里琢磨着,近日宝玉弄来的外传野史,多半才子佳人都是因为小巧玩物撮合的,要么有鸳鸯,要么有凤凰,要么玉环金佩,要么鲛帕鸾绦,都是由小物而成就终身。 今忽见宝玉也有麒麟,就怕借此生隙,跟史湘云也做出那些风流佳事来。 于是悄悄走来,见机行事,观察二人的意思。 不想刚走来,正听见史湘云说经济一事,宝玉又说:“林妹妹不说这样混账话,若说这话,我也和她生分了。” 林黛玉听了这话,不觉又喜又惊,又悲又叹。 所喜的是,果然自己眼力不错,平常就认他是个知己,果然是个知己; 所惊的是,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称扬于我,那亲热厚密,竟不避嫌疑; 所叹的是,你既然是我的知己,自然我也可以是你的知己呀,既然你我为知己,那又何必有金玉之论呢;既然有金玉之论,也该你我都有,那又何必来一宝钗呢! 所悲的是,父母早逝,虽有铭心刻骨之言,无人为我主张。 况且近日每觉神思恍惚,病已渐成,医者更说气弱血亏,恐致劳怯之症。 你我虽为知己,但恐自不能久待;你纵为我知己,奈我薄命何! 想到这里,不禁滚下泪来。 待进去相见,自觉无味,便一面拭泪,一面抽身回去了。 第80章 金钏投井 这里宝玉忙忙地穿了衣裳出来,忽见林黛玉在前面慢慢走着,似有拭泪之状,便忙赶上来,笑着说:“妹妹往哪里去?怎么又哭了?又是谁得罪了你?” 林黛玉回头看见是宝玉,便勉强笑着说:“好好的,我何曾哭过。” 宝玉笑着说:“你瞧瞧,眼睛上的泪珠儿还没干呢,还撒谎呢。” 一边说,一边禁不住抬起手来替她拭泪。 林黛玉忙向后退了几步,说:“你又要死了!作什么这么动手动脚的!” 宝玉笑着说:“说话忘了情,不觉的动了手,也就顾不了死活了。” 林黛玉说:“你死了倒不值什么,只是丢下了什么金,又是什么麒麟,可怎么样呢?” 一句话又把宝玉说急了,赶上来问道:“你还说这话,到底是咒我还是气我呢?” 林黛玉见问,方想起前日的事来,遂自悔自己又说造次了,忙笑着说:“你别着急,我原说错了。这有什么的,筋都暴起来了,急的一脸汗。” 一边说,一边禁不住近前伸手替他拭面上的汗。 宝玉瞅了半天,方说出“你放心”三个字。 林黛玉听了,怔了半天,方说:“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不明白这话。你倒说说怎么放心不放心?” 宝玉叹了一口气,问道:“你果不明白这话?难道我素日在你身上的心都用错了?连你的意思若体贴不着,就难怪你天天为我生气了。” 林黛玉说:“果然我不明白放心不放心的话。” 宝玉点头叹道:“好妹妹,你别哄我。果然不明白这话,不但我素日之意白用了,且连你素日待我之意也都辜负了。你皆因总是不放心的缘故,才弄了一身病。但凡宽慰些,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 林黛玉听了这话,如轰雷掣电,细细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恳切,竟有万句言语,满心要说,只是半个字也不能吐,却怔怔的望着他。 此时宝玉心中也有万句言语,不知从那一句上说起,却也怔怔的望着黛玉。 两个人怔了半天,林黛玉只咳了一声,两眼不觉滚下泪来,回身便要走。 宝玉忙上前拉住,说:“好妹妹,且略站住,我说一句话再走。” 林黛玉一面拭泪,一面将手推开,说:“有什么可说的。你的话我早知道了!”口里说着,却头也不回竟去了。 宝玉站着,只管发起呆来。 原来方才出来慌忙,不曾带得扇子,袭人怕他热,忙拿了扇子赶来送给他,忽抬头见了林黛玉和他站着。 一时黛玉走了,他还站着不动,因而赶上来说道:“你也不带了扇子去,亏我看见,赶了送来。” 宝玉出了神,见袭人和他说话,并未看出是何人来,便一把拉住,说:“好妹妹,我的这心事,从来也不敢说,今儿我大胆说出来,死也甘心!我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这里,又不敢告诉人,只好掩着。只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 袭人听了这话,吓得魄消魂散,只叫“神天菩萨,坑死我了!”便推他道:“这是那里的话!敢是中了邪?还不快去?” 宝玉一时醒过来,方知是袭人送扇子来,羞得满面紫涨,夺了扇子,便忙忙的抽身跑了。 这里袭人见他去了,自思方才之言,一定是因黛玉而起,如此看来,将来难免不才之事,令人可惊可畏。 想到这里,也不觉怔怔的滴下泪来,心下暗度如何处治方免此丑祸。 正裁疑间,忽有宝钗从那边走来,笑着说:“大毒日头地下,出什么神呢?” 袭人见问,忙笑着说:“那边两个雀儿打架,倒也好玩,我就看住了。” 宝钗道:“宝兄弟这会子穿了衣服,忙忙的那去了?我才看见走过去,倒要叫住问他呢。他如今说话越发没了经纬,我故此没叫他了,由他过去罢。” 袭人道:“老爷叫他出去。” 宝钗听了,忙道:“嗳哟!这么黄天暑热的,叫他做什么!别是想起什么来生了气,叫出去教训一场。” 袭人笑着说:“不是这个,想是有客要会。” 宝钗笑着说:“这个客也没意思,这么热天,不在家里凉快,还跑些什么!” 袭人笑着说:“倒是你说说罢。” 宝钗因而问道:“云丫头在你们家做什么呢?” 袭人笑着说:“才说了一会子闲话。你瞧,我前儿粘的那双鞋,明儿叫他做去。” 宝钗听见这话,便两边回头,看无人来往,便笑着说:“你这么个明白人,怎么一时半刻的就不会体谅人情。我近来看着云丫头神情,再风里言风里语的听起来,那云丫头在家里竟一点儿作不得主。他们家嫌费用大,竟不用那些针线上的人,差不多的东西多是他们娘儿们动手。为什么这几次他来了,他和我说话儿,见没人在跟前,他就说家里累的很。我再问他两句家常过日子的话,他就连眼圈儿都红了,口里含含糊糊待说不说的。想其形景来,自然从小儿没爹娘的苦。我看着他,也不觉的伤起心来。” 袭人见说这话,将手一拍,说:“是了,是了。怪道上月我烦他打十根蝴蝶结子,过了那些日子才打发人送来,还说‘打的粗,且在别处能着使罢,要匀净的,等明儿来住着再好生打罢’。如今听宝姑娘这话,想来我们烦他他不好推辞,不知他在家里怎么三更半夜的做呢。可是我也糊涂了,早知是这样,我也不烦他了。” 宝钗道:“上次他就告诉我,在家里做活做到三更天,若是替别人做一点半点,他家的那些奶奶太太们还不受用呢。” 袭人道:“偏生我们那个牛心左性的小爷,凭着小的大的活计,一概不要家里这些活计上的人作。我又弄不开这些。” 宝钗笑着说:“你理他呢!只管叫人做去,只说是你做的就是了。” 袭人笑着说:“那里哄的信他,他才是认得出来呢。说不得我只好慢慢的累去罢了。” 宝钗笑着说:“你不必忙,我替你作些如何?” 袭人笑着说:“当真的这样,就是我的福了。晚上我亲自送过来。” 一句话未了,忽见一个老婆子忙忙走来,说:“这是那里说起!金钏儿姑娘好好的投井死了!” 袭人唬了一跳,忙问“那个金钏儿?” 老婆子道:“那里还有两个金钏儿呢?就是太太屋里的。前儿不知为什么撵他出去,在家里哭天哭地的,也都不理会他,谁知找他不见了。刚才打水的人在那东南角上井里打水,见一个尸首,赶着叫人打捞起来,谁知是他。他们家里还只管乱着要救活,那里中用了!” 宝钗说:“这也奇了。” 袭人听说,点头赞叹,想素日同气之情,不觉流下泪来。 宝钗听见这话,忙向王夫人处来道安慰。这里袭人回去不提。 却说宝钗来至王夫人处,只见鸦雀无闻,独有王夫人在里间房内坐着垂泪。 宝钗便不好提这事,只得一旁坐了。 王夫人便问:“你从那里来?” 宝钗道:“从园里来。” 王夫人说:“你从园里来,可见你宝兄弟?” 宝钗道:“才倒看见了。他穿了衣服出去了,不知那里去。” 王夫人点头哭道:“你可知道一桩奇事?金钏儿忽然投井死了!” 宝钗见说,道:“怎么好好的投井?这也奇了。” 王夫人说:“原是前儿他把我一件东西弄坏了,我一时生气,打了他几下,撵了他下去。我只说气他两天,还叫他上来,谁知他这么气性大,就投井死了。岂不是我的罪过。” 宝钗叹道:“姨娘是慈善人,固然这么想。据我看来,他并不是赌气投井。多半他下去住着,或是在井跟前憨顽失了脚掉下去的。他在上头拘束惯了,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处去顽顽逛逛,岂有这样大气的理!纵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 王夫人点头叹道:“这话虽然如此说,到底我心不安。” 宝钗叹道:“姨娘也不必念念于兹,十分过不去,不过多赏他几两银子发送他,也就尽主仆之情了。” 王夫人道:“刚才我赏了他娘五十两银子,原要还把你妹妹们的新衣服拿两套给他妆裹。谁知凤丫头说可巧都没什么新做的衣服,只有你林妹妹作生日的两套。我想你林妹妹那个孩子素日是个有心的,况且他也三灾八难的,既说了给他过生日,这会子又给人妆裹去,岂不忌讳。因为这么样,我现叫裁缝赶两套给他。要是别的丫头,赏他几两银子就完了,只是金钏儿虽然是个丫头,素日在我跟前比我的女儿也差不多。”口里说着,不觉泪下。 宝钗忙道:“姨娘这会子又何用叫裁缝赶去,我前儿倒做了两套,拿来给他岂不省事。况且他活着的时候也穿过我的旧衣服,身量又相对。” 王夫人道:“虽然这样,难道你不忌讳?” 宝钗笑道:“姨娘放心,我从来不计较这些。”一面说,一面起身就走。 王夫人忙叫了两个人来跟宝姑娘去。 一时宝钗取了衣服回来,只见宝玉在王夫人旁边坐着垂泪。 王夫人正才说他,因宝钗来了,却掩了口不说了。 宝钗见此光景,察言观色,早知觉了八分,于是将衣服交割明白。 王夫人将他母亲叫来拿了去。再看下回便知。 第81章 宝玉遭笞 却说王夫人叫金钏儿的母亲上来,拿了几件簪环当面赏给她,还吩咐请几个僧人来念经超度。 她母亲磕了头谢恩后就出去了。 原来宝玉见过贾雨村回来听到金钏儿含羞赌气自尽的事儿,心里早已经五内俱伤,进来又被王夫人数落教训,也没法回嘴。 看到宝钗进来,这才找着机会出来,迷迷糊糊不知道去哪儿,背着手低着头,一边感叹一边慢慢走着,不知不觉就走到厅上。 刚转过屏门,没想到对面来了个人正往里走,巧得很撞了个满怀。 只听那人喝了一声“站住!” 宝玉吓了一跳,抬头一看,不是别人,正是他爹贾政,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气,只好垂着手站在一旁。 贾政说:“好好的,你垂头丧气叹啥气呢?刚才贾雨村来了要见你,叫了你半天你才出来,出来后一点也不大方洒脱,还是蔫头耷脑的。我看你脸上一团忧愁烦闷的气色,这会子又唉声叹气。你那些还不够,还不自在?无缘无故这样,为啥呀?” 宝玉平常虽然嘴皮子厉害,可这时候一心都在为金钏儿伤心呢,恨不得马上就死了跟金钏儿去。 现在见了他爹说这些话,根本就没听见,只是傻站着。 贾政见他害怕的样子,回答也不像平常那样,本来没生气的,这下倒生了三分气。 刚要说话,忽然有人来回话:“忠顺亲王府里有人来,要见老爷。” 贾政听了,心里疑惑,暗暗琢磨:“平常跟忠顺府也没来往,今天为啥派人来呢?” 一边想一边让人“快请”,急忙走出来看,原来是忠顺府的长史官,赶紧接进厅上坐下献茶。 还没来得及说话呢,那长史官先就说:“下官我来这儿,可不是随便来的,都是奉了王爷的命令,有件事儿求您。看在王爷的面子上,麻烦老大人您做主,不但王爷会知道您的好,我们这些人也感激不尽。” 贾政听了这话,摸不着头脑,赶紧陪着笑起身问道:“大人既然奉了王爷的命令来,不知道有啥吩咐,希望大人说明白,我好照着办。” 那长史官就冷笑说:“也不用您办啥大事,就用您一句话就行。我们府里有个唱小旦的叫琪官,一直好好在府里,现在竟然三五日不见人了,到处找也找不着,所以到处打听。这城里十个人里有八个人都说,他最近跟那个衔玉的公子关系特别好。我们这些人听了,知道您家跟别的人家不一样,不能随便进去要人,所以就告诉了王爷。王爷也说:‘要是别的戏子呢,一百个也行,可这个琪官随机应变,又谨慎老实,很合我老人家的心,绝对不能少了这个人。’所以求老大人您转告您儿子,把琪官放回来,一方面能让王爷高兴,另一方面我们也不用这么辛苦到处找了。”说完,赶紧鞠了一躬。 贾政听了这话,又惊又气,马上叫宝玉来。 宝玉也不知道咋回事呢,赶紧跑来,贾政就问:“你这个该死的奴才!你在家不读书也就算了,怎么又干出这些无法无天的事儿来!那琪官现在是忠顺王爷面前伺候的人,你算啥玩意儿,无缘无故把他引逗出来,现在祸事到我头上了。” 宝玉听了吓了一跳,赶紧回答:“我真不知道这事儿。连‘琪官’两个字是啥我都不知道,更别说‘引逗’了!”说着就哭了。 贾政还没来得及说话呢,只见那长史官冷笑说:“公子也别掩饰了。要么你把他藏在家里,要么你知道他在哪儿,早点说出来,我们也少受点累,难道你不想积点德?” 宝玉一个劲儿说不知道,“恐怕是谣言,不一定是真的。” 那长史官冷笑说:“现在有证据,还赖啥?肯定得在老大人面前说出来,不然公子你可吃亏了。既然你说不知道这个人,那红汗巾子怎么到你腰里了?” 宝玉听了这话,吓得魂都没了,目瞪口呆,心里想:“这话他咋知道的!他既然连这么机密的事儿都知道了,别的事儿估计也瞒不过他,不如打发他走了,免得再说出别的事儿来。” 就说:“大人既然知道他的底细,怎么连他买房子置地这么大的事儿倒不知道呢?听说他现在在东郊离城二十里有个啥紫檀堡,他在那儿买了几亩地几间房。说不定就在那儿呢。” 那长史官听了,笑着说:“这么说肯定在那儿。我去看看,要是有就算了,要是没有,还得来请教。”说着,就急忙走了。 贾政这时候气得眼睛都歪了,一边送那长史官,一边回头命令宝玉“不许动!回来有话问你!” 一直把那官员送走了。 刚回身,忽然看见贾环带着几个小厮一阵乱跑。 贾政喝令小厮“快打,快打!” 贾环见了他爹,吓得骨头都软了,赶紧低头站住。 贾政就问:“你跑啥?带着你的那些人都不管你,不知道去哪儿瞎逛,像野马一样!”喝令叫跟着他上学的人来。 贾环见他爹盛怒,就趁机说:“刚才我不是跑,是从那井边过,看见井里淹死了一个丫头,我看那脑袋那么大,身子那么粗,泡得实在吓人,所以才赶紧跑过来了。” 贾政听了很惊讶,问:“好好的,谁跳井了?我家从来没这样的事儿,从祖宗以来,都是宽厚对待下人。——大概是我近年对家务事儿疏忽了,肯定是那些办事的人夺权欺负人,才弄出这种暴殄轻生的祸事儿。要是外人知道了,祖宗的脸往哪儿搁!”喝令赶紧叫贾琏、赖大、来兴。 小厮们答应了一声,刚要去叫,贾环赶紧拉住贾政的袍子,贴着膝盖跪下说:“父亲别生气。这事儿除了太太房里的人,别人一点都不知道。我听我妈说……”说到这儿,就回头四处看看。 贾政明白他的意思,看了一眼众小厮,小厮们明白,都往两边后面退去。 贾环就悄悄说:“我妈告诉我说,宝玉哥哥前几天在太太屋里,拉着太太的丫头金钏儿想强奸人家没成,还打了一顿。那金钏儿就赌气跳井死了。” 话还没说完呢,把贾政气得脸跟金纸似的,大喝“快把宝玉给我拿来!” 一边说一边就往里边书房走,还说“今天要是再有人劝我,我就把这官帽子、家产都给宝玉,我去当罪人,把这几根烦恼的头发剃了,找个干净地方自己了断,也免得辱没了祖宗生了个逆子。” 众门客仆从见贾政这模样,就知道又是为宝玉,一个个都吓得不敢说话,赶紧退出去。 贾政喘着粗气直挺挺坐在椅子上,满脸泪痕,一个劲儿喊“拿宝玉!拿大棍!拿绳子捆上!把各个门都关上!有人往里头传信,立刻打死!” 众小厮们只好齐声答应,有几个去找宝玉。 那宝玉听见贾政吩咐他“不许动”,就知道没好事儿,哪想到贾环又添了这么多话。 正在厅上干着急呢,想找个人往里头传个信,可偏偏没个人,连焙茗也不知道在哪儿。 正盼着呢,只见一个老嬷嬷出来。 宝玉像得了宝贝似的,赶紧跑上去拉住她,说:“快进去告诉:老爷要打我呢!快去,快去!要紧,要紧!” 宝玉一是急了说话不清楚,二是这老婆子耳朵聋,竟然没听见说的啥,把“要紧”两个字听成了“跳井”,就笑着说:“跳井让她跳去,二爷怕啥?” 第82章 众人反应 宝玉见是个聋子,就着急说:“你出去叫我的小厮来。” 那老婆子说:“有啥大不了的事儿?早完事儿了。太太又赏衣服又赏银子,能有啥事儿!” 宝玉急得直跺脚,正没地方找呢,只见贾政的小厮走来,逼着他出去了。 贾政一看见他,眼睛都红紫了,也来不及问他在外头跟戏子瞎混,送私人物品,在家不好好读书,调戏母亲的婢女这些事儿,只喊着“把嘴堵上,狠狠打死!” 小厮们不敢违抗,只好把宝玉按在凳子上,举起大板打了十来下。 贾政还嫌打得轻,一脚踢开拿板子的,自己夺过来,咬着牙死命打了三四十下。 众门客见打得太凶了,赶紧上去夺劝。 贾政哪肯听啊,说:“你们问问他干的这些事儿能饶不能饶!平常都是你们这些人把他惯坏了,到这地步还来劝。明天要是弄到他杀君杀父,你们才不劝是吧!” 众人听这话不好听,知道贾政气急了,赶紧又退出去,只好找人进去报信。 王夫人不敢先回贾母,只好赶紧穿好衣服出来,也不管有没有人,急忙往书房跑,慌得众门客小厮都赶紧躲开。 王夫人一进房,贾政更是火上浇油,那板子打得又狠又快。 按着宝玉的两个小厮赶紧松手走开,宝玉早已经动弹不得了。 贾政还想打呢,早被王夫人抱住板子。 贾政说:“罢了,罢了!今天肯定要把我气死才罢休!” 王夫人哭着说:“宝玉虽然该打,老爷您也得保重自己啊。况且这么热的天,老太太身体也不好,打死宝玉事儿小,要是老太太有个三长两短,那事儿可就大了!” 贾政冷笑着说:“别提这话。我养了这个不孝的孽障,已经不孝了,教训他一下,还有这么多人护着,不如趁今天干脆勒死他,断了以后的祸患!”说着,就要绳子来勒死宝玉。 王夫人赶紧抱住哭着说:“老爷虽然应该管教儿子,也要看在夫妻的份上啊。我现在都五十岁的人了,就这一个孽障,肯定得靠着他,我也不敢使劲劝。今天您非要他死,不是故意断我的活路吗。要勒死他,赶紧拿绳子先勒死我,再勒死他。我们娘儿俩不敢有怨言,到了阴曹地府也有个依靠。”说完,趴在宝玉身上大哭起来。 贾政听了这话,不由得长叹一声,坐在椅子上,泪如雨下。 王夫人抱着宝玉,只见他脸色苍白,气很弱,底下穿着一条绿纱小衣全是血渍,忍不住解开汗巾看,从屁股到腿,要么青要么紫,要么整块要么破了,没一点好地方,不由得放声大哭起来,“苦命的儿啊!” 因为哭着喊“苦命儿”,忽然又想起贾珠来,就喊着贾珠哭着说:“要是你活着,死一百个我也不管了。” 这时候里面的人听说王夫人出来了,那李宫裁、王熙凤和迎春姊妹早就出来了。 王夫人哭着贾珠的名字,别人还好,只有宫裁忍不住也放声哭了。 贾政听了,那眼泪跟滚瓜似的滚下来。 正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忽然听见丫鬟说:“老太太来了。” 一句话还没说完呢,只听窗外颤巍巍的声音说:“先打死我,再打死他,不就干净了!” 贾政见他母亲来了,又急又痛,赶紧迎接出来,只见贾母扶着丫头,喘着粗气走来。 贾政上前躬身陪着笑说:“这么热的天,母亲生啥气亲自走来?有话叫儿子进去吩咐就行。” 贾母听说,就停下脚步喘了一会儿,厉声说:“你原来是跟我说话!我倒有话吩咐,只是可怜我一辈子没养个好儿子,却让我跟谁说去!” 贾政听这话不对,赶紧跪下含着泪说:“儿子教训儿子,也是为了光宗耀祖。母亲这话,我当儿子的怎么受得了?” 贾母听说,就啐了一口,说:“我说一句话,你就受不了,你下这么狠的手打板子,难道宝玉就受得了?你说教训儿子是光宗耀祖,当初你父亲怎么教训你来!”说着,不由得就滚下泪来。 贾政又陪着笑说:“母亲也别伤心,都是儿子一时冲动,从现在起再也不打他了。” 贾母就冷笑着说:“你也别跟我使性子赌气。你的儿子,我也不该管你打不打。我猜你也厌烦我们娘儿们。不如我们赶紧走,离了你,大家都干净!”说着就叫人去看轿马,“我和你太太宝玉马上回南京去!” 家里人只好答应着。 贾母又叫王夫人说:“你也别哭了。现在宝玉年纪小,你疼他,他将来长大成人,当官做宰的,也未必想着你是他母亲。你现在倒别疼他,只怕将来还少生一口气呢。” 贾政听说,赶紧叩头哭着说:“母亲这么说,贾政没地方站了。” 贾母冷笑着说:“你分明是让我没地方站,你还说起你来!只是我们回去了,你心里干净,看还有谁让你打。”一边说,一边只让人赶紧收拾行李车轿回去。 贾政苦苦哀求认罪。 贾母一边说话,一边又惦记宝玉,赶紧进去看,只见今天这顿打跟平常不一样,又是心疼,又是生气,也抱着哭个不停。 王夫人和凤姐等人劝了一会儿,才渐渐止住。 早有丫鬟媳妇等上来,要搀宝玉,凤姐就骂道:“糊涂东西,也不睁开眼瞧瞧!打成这样了,还要搀着走!还不快进去把那藤屉子春凳抬出来。” 众人听说赶紧进去,果然抬出春凳来,把宝玉抬放在凳子上,跟着贾母王夫人等进去,送到贾母房中。 那时候贾政见贾母气还没消,不敢随便走,也跟着进去。 看看宝玉,果然打得很重。 再看看王夫人,“儿”一声,“肉”一声,“你替珠儿早死了多好,留着珠儿,你爹也不生气,我也不用操这半辈子心了。这会子你要是有个好歹,丢下我,我靠谁去!”数落了一场,又哭“不争气的儿”。 贾政听了,也就灰心了,后悔不该下这么重的手打宝玉。 先劝贾母,贾母含着泪说:“你不出去,还在这儿干啥!难道还没打够,非得看着他死了才走不成!” 贾政听说,这才退了出去。 这时候薛姨妈同宝钗、香菱、袭人、史湘云也都在这儿。 袭人满心委屈,又不好太表现出来,见众人围着,灌水的灌水,打扇的打扇,自己插不上手,就干脆走出来到二门前,叫小厮们找焙茗来仔细问问:“刚才还好好的,为啥打起来了?你也不早点来透个信儿!” 焙茗急着说:“偏巧我没在跟前,打到一半我才听见。赶紧打听原因,原来是为了琪官和金钏姐姐的事儿。” 袭人道:“老爷怎么知道的?” 焙茗说:“那琪官的事儿,多半是薛大爷平常吃醋,没地方出气,不知道在外头挑唆了谁,在老爷跟前告了状。那金钏儿的事儿是三爷说的,我也是听老爷的人说的。” 袭人听了这两件事儿都对得上,心里也就信了八九分。 然后回来,只见众人都在给宝玉治伤。 弄好了之后,贾母让人“好好抬到他房里去”。 众人答应着,七手八脚,赶紧把宝玉送到怡红院里自己床上躺好。 又忙乱了半天,众人渐渐散去,袭人这才进前来精心服侍,问到底是咋回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83章 宝玉伤情众人探望 话说袭人见贾母、王夫人等人走了以后,就来到宝玉身边坐下,含着泪问他:“咋就被打成这样了呢?” 宝玉叹了口气说:“还不是为了那些事儿,问这个干啥!就是下边疼得厉害,你瞧瞧打坏哪儿了。” 袭人听说,就轻轻伸手进去,想把中衣褪下来。 宝玉稍微动一下,就咬着牙叫“哎哟”,袭人赶紧停住手,这样反复了三四次才褪下来。 袭人一看,只见腿上半段青紫一片,有四指宽的僵硬痕迹鼓起来了。 袭人咬着牙说:“我的妈呀,咋下这么狠的手!你要是听我一句话,也不至于落到这地步。幸亏没伤到骨头,要是打出个残疾来,可让人咋办呢!” 正说着呢,只听丫鬟们说:“宝姑娘来了。” 袭人听见,知道来不及穿好中衣,就拿了一床袷纱被给宝玉盖上。 只见宝钗手里托着一丸药走进来,对袭人说:“晚上把这药用酒研开,给他敷上,把那淤血的热毒散开,就能好了。” 说完,把药递给袭人,又问:“这会儿好点了没?” 宝玉一面道谢说:“好了。”又让宝钗坐。 宝钗见他睁开眼说话,不像先前那样没精神,心里也宽慰了不少,就点点头叹道:“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于到今天这地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疼啊。” 刚说了半句又赶紧咽住,后悔自己话说得急了,不由得红了脸,低下头。 宝玉听这话这么亲切、这么有深意,忽然见她又咽住不往下说了,红了脸,低下头只管弄衣带,那一种娇羞怯怯的样子,没法形容出来,心里顿时大畅,把疼痛早忘到九霄云外了,心里琢磨着:“我不过挨了几下打,他们一个个就露出这些怜惜悲感的样子,真让人觉得好玩、好看,可怜又可敬。要是我一时倒霉横死了,他们还不知道得多伤心呢!既然他们这样,我就算一时死了,能得到他们这样的反应,一生的事业就算全白费了,也没啥可惜的,要是冥冥之中还不觉得开心,那可真是糊涂鬼了。” 正想着呢,只听宝钗问袭人道:“好好的咋就动了气,打起来了呢?” 袭人就把焙茗的话说了出来。 宝玉原来还不知道贾环的话呢,听袭人一说才知道。 因为怕宝钗多心,又赶紧拦住袭人道:“薛大哥哥从来不这样的,你们可别瞎猜。” 宝钗一听,就知道宝玉是怕她多心,用话拦着袭人呢,心里暗暗想道:“打成这模样,疼都顾不过来呢,还这么细心,怕得罪人,可见在我们身上也挺用心的。你既然这么用心,咋不在外头大事上多下点功夫呢,老爷也能高兴,也不至于吃这样的亏。不过你怕我多心,拦袭人的话,难道我不知道我哥哥平时放纵自己,毫无顾忌的性子。以前为了一个秦钟,就闹得鸡飞狗跳的,现在肯定比那时候更过分了。” 想完,就笑着说:“你们也别怨这个怨那个。依我看,说到底还是宝兄弟平时不端正,老跟那些人来往,老爷才生气。就是我哥哥说话不注意,一时说出宝兄弟来,也不是故意挑唆:一是本来就是实话,二是他本来就不注意这些防嫌的小事。袭姑娘从小就只见宝兄弟这么细心的人,你啥时候见过天不怕地不怕,心里有啥就说啥的人呢。” 袭人因为说出薛蟠来,见宝玉拦她的话,早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怕宝钗不高兴,听宝钗这么说,更觉得羞愧得没话说了。 宝玉又听宝钗这番话,一半是正经道理,一半是打消自己的疑心,觉得比先前更畅快了。 刚要说话呢,只见宝钗起身说:“明天再来看你,你好好养着吧。刚才我拿了药来交给袭人,晚上敷上就好了。” 说完就走出门去。 袭人赶紧送出院外,说:“姑娘费心了。等宝二爷好了,亲自来谢你。” 宝钗回头笑着说:“有啥好谢的。你就劝他好好静养,别胡思乱想就行了。别惊动老太太、太太他们,要是传到老爷耳朵里,虽然现在没啥事儿,将来要是想起来,终归是要吃亏的。”说着,就走了。 袭人抽身回来,心里着实感激宝钗。 进来看到宝玉迷迷糊糊似睡非睡的样子,就退出去,自己去梳洗了。 宝玉默默躺在床上,无奈屁股疼得像针挑刀挖一样,还热得跟火烧似的,稍微动一下,就忍不住“哎哟”一声。 那时天色快晚了,因为看见袭人走了,有两三个丫鬟伺候着,这会儿也没啥事儿叫她们,就说:“你们去梳洗吧,等我叫的时候再来。” 众人听了,也都退出去了。 这里宝玉昏昏沉沉的,只见蒋玉菡走了进来,诉说忠顺府抓他的事儿,又看见金钏儿进来哭着说因为他投井的事儿。 宝玉半梦半醒的,也没在意。 忽然又觉得有人推他,恍恍惚惚听到有人悲伤的哭声。 宝玉从梦中惊醒,睁眼一看,不是别人,正是林黛玉。 宝玉还怕这是做梦呢,赶紧把身子撑起来,对着脸仔细一看,只见林黛玉两个眼睛肿得跟桃子似的,满脸泪光,不是黛玉还能是谁? 宝玉还想再看呢,无奈下半截疼得厉害,支持不住,就“哎哟”一声,又倒下去了,叹了口气,说:“你又跑过来干啥!虽说太阳落下去了,可地上的热气还没散呢,走两趟又该中暑了。我虽然挨打了,可一点儿也不觉得疼。我这样子,是装出来哄他们的,好在外面传传,让老爷听听,其实都是假的。你可别当真。” 这时候林黛玉虽然不是嚎啕大哭,可越是这种无声的哭泣,气都噎在喉咙里,更让人觉得难受。 听了宝玉这番话,心里虽然有万句话,可就是说不出来,过了半天,才抽抽噎噎地说:“你以后可都改了吧!” 宝玉听说,就长叹一声,说:“你放心,别说这样的话。就算为这些人死了,我也心甘情愿!” 一句话还没说完呢,就听见院外人说:“二奶奶来了。” 林黛玉就知道是凤姐来了,连忙站起来说:“我从后院子走吧,等会儿再来。” 宝玉一把拉住说:“这可奇了,好好的咋怕起她来了。” 林黛玉急得直跺脚,悄悄地说:“你瞧瞧我的眼睛,又该被她取笑开心了。” 宝玉一听赶紧放手。 黛玉三步两步转到床后,出了后院走了。 凤姐从前面进来了,问宝玉:“好点了没?想吃啥,叫人去我那儿拿。” 接着,薛姨妈又来了。 一会儿贾母又派人来了。 到了掌灯的时候,宝玉只喝了两口汤,就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接着,周瑞媳妇、吴新登媳妇、郑好时媳妇这几个常来常往的有年纪的媳妇,听说宝玉挨打了,也都进来。 袭人赶紧迎出来,悄悄地笑着说:“婶婶们来晚了一步,二爷刚睡着了。” 说着,一面带她们到那边房里坐下,倒茶给她们喝。 那几个媳妇子都悄悄地坐了一会儿,对袭人说:“等二爷醒了,你替我们说说。” 袭人答应了,送她们出去。 刚要回来,只见王夫人派了个婆子来,说:“太太叫一个跟二爷的人呢。” 袭人一听,想了想,就回身悄悄告诉晴雯、麝月、檀云、秋纹等人说:“太太叫人,你们好好在房里,我去去就来。” 说完,跟那婆子一起出了园子,来到上房。 王夫人正坐在凉榻上摇着芭蕉扇子,看见她来了,说:“随便叫个谁来都行,你又丢下他来了,谁伺候他呢?” 袭人见王夫人这么说,连忙陪笑回答道:“二爷刚睡安稳了,那四五个丫头现在也好了,会伺候二爷了,太太放心。恐怕太太有什么话吩咐,打发她们来,一时听不明白,倒耽误事儿了。” 王夫人说:“也没啥话,就是问问他这会儿疼得怎么样了。” 袭人道:“宝姑娘送来的药,我给二爷敷上了,比先前好些了。刚开始疼得躺都躺不稳,这会儿都睡沉了,可见是好些了。” 王夫人又问:“吃了什么没有?” 袭人道:“老太太给了一碗汤,喝了两口,就嚷着干喝,要吃酸梅汤。我想着酸梅是收敛的东西,刚挨了打,又不许叫喊,肯定急得那热毒热血都在心里呢,要是吃了酸梅汤激在心里,再弄出大病来可咋办呢。所以我劝了半天他才没吃,只拿那糖腌的玫瑰卤子和了吃,吃了半碗,又嫌吃腻了,不香甜。” 王夫人说:“哎哟,你不该早来和我说。前儿有人送了两瓶子香露来,本来要给他点儿的,我怕他瞎糟蹋了,就没给。既然他嫌那些玫瑰膏子腻烦,把这个拿两瓶子去。一碗水里只用挑一茶匙儿,就香得不得了呢。” 说着就叫彩云来,“把前儿的那几瓶香露拿了来。” 袭人道:“只拿两瓶来就行,多了也是白糟蹋。等不够了再要,再来拿也是一样。” 彩云听说,去了半天,果然拿了两瓶来,交给袭人。 袭人一看,只见两个玻璃小瓶,有三寸大小,上面是螺丝银盖,鹅黄笺上写着“木樨清露”,另一个写着“玫瑰清露”。 袭人笑着说:“好金贵的东西!这么个小瓶子,能有多少?” 王夫人说:“那是进贡的,你没看见鹅黄笺子?你好好给他收着,别糟蹋了。” 袭人答应着,刚要走呢,王夫人又叫住她:“站着,我想起一句话来问你。” 袭人赶紧又回来。 王夫人见房里没人,就问道:“我恍惚听见宝玉今儿挨打,是环儿在老爷跟前说了啥话。你听见这个了没?你要是听见了,告诉我,我也不吵出来让人知道是你说的。” 袭人道:“我倒没听见这话,是为二爷霸占着戏子,人家来和老爷要,为这个打的。” 王夫人摇摇头说:“也为这个,还有别的原因。” 袭人道:“别的原因我实在不知道了。我今儿在太太跟前大胆说句不知好歹的话。论理……”说了半截又赶紧咽住。 王夫人说:“你只管说。” 袭人笑着说:“太太别生气,我就说了。” 王夫人说:“我有啥好生气的,你只管说来。” 袭人道:“论理,我们二爷也该让老爷教训两顿。要是老爷再不管,将来不知道做出啥事儿来呢。” 第84章 宝玉赠帕黛玉题诗 王夫人一听这话,就合掌念了声“阿弥陀佛”,不由得赶着袭人叫了一声“我的儿,亏了你明白,这话和我的心一样。我咋能不知道管儿子呢,先前你珠大爷在的时候,我是咋管他的,难道我现在倒不会管儿子了?只是有个原因:现在我想,我都快五十岁的人了,总共就剩他一个了,他又长得单薄,况且老太太宝贝得很,要是管紧了他,万一再有个好歹,或者把老太太气坏了,到时候全家上下不安,那可不得了。所以就纵容他了。我常常苦口婆心地劝一阵,说一阵,气的骂一阵,哭一阵,那会儿他听,过后还是老样子,非得吃了亏才罢了。要是打坏了,将来我靠谁呢!”说着,不由得滚下泪来。 袭人见王夫人这么悲伤,自己也不觉伤心起来,陪着落泪。 又说:“二爷是太太养的,太太能不心疼嘛。就是我们做下人的伺候一场,大家落个平安,也算是造化了,要是这样下去,连平安都没了。那一天那一时我不劝二爷呢,只是再劝也劝不醒。偏生那些人又肯亲近他,也怨不得他这样,总是我们劝得不好。今儿太太提起这话来,我还记挂着一件事儿,每次都想来回太太,讨太太个主意。只是我怕太太疑心,不但我的话白说了,连个容身之地都没了。” 王夫人听了这话有原因,赶紧问道:“我的儿,你有话只管说。近来我因为听见众人前前后后都夸你,我只以为你不过是在宝玉身上留心,或者在众人跟前和气,这些小好处好,所以把你和老姨娘一样看待。谁知道你刚才和我说的话全是大道理,正和我的想法一样。你有什么只管说什么,只要别让别人知道就行。” 袭人道:“我也没啥别的说。我就想着讨太太一个示下,怎么想个法儿,以后还是让二爷搬出园外来住就好了。” 王夫人听了,大吃一惊,忙拉着袭人的手问道:“宝玉难道和谁做怪了不成?” 袭人连忙回答道:“太太别多心,没有这话。这不过是我的小见识。现在二爷也大了,里头姑娘们也大了,况且林姑娘、宝姑娘又是两姨姑表姊妹,虽说都是姊妹们,到底是男女有别,日夜在一起坐着不方便,不由得让人担心,就是外人看着也不像样。一家子的事儿,俗话说‘没事常思有事’,世上多少没头脑的人,多半都是无意中做出事儿来,有心人看见了,就当有事儿,反过来说坏了。只是预先不防着,肯定不好。二爷平时的性格,太太是知道的。他又偏好在我们这儿闹,要是不防着,前后错了一点半点,不管真假,人多嘴杂,那些小人的嘴有啥避讳的,心情好了,说的比菩萨还好,心情不好,就贬得连畜牲都不如。二爷将来要是有人说好,不过大家就这么过去了,要是叫人说出一个不好字来,我们不用说,粉身碎骨,罪有万重,都是平常小事,但后来二爷一生的声名品行不就完了嘛,二来太太也难见老爷。俗话说‘君子防不然’,不如现在防着点儿好。太太事情多,一时肯定想不到。我们想不到也就算了,既然想到了,要是不回明太太,罪过就更大了。近来我为这事儿日夜担心,又不好跟别人说,只有灯知道罢了。” 王夫人听了这话,就像被雷轰电掣了一样,正触到金钏儿的事儿,心里越发感激袭人不尽,忙笑着说:“我的儿,你竟然有这样的心胸,想得这么周全!我咋能没想到这里呢,只是这几次有事儿就忘了。你今儿这一番话提醒了我。难为你成全我们娘儿俩的声名体面,真真是我不知道你这么好。罢了,你且去罢,我自有道理。只是还有一句话:你今既然说了这样的话,我就把他交给你了,好歹留心,保全了他,就是保全了我。我自然不会辜负你。” 袭人连连答应着去了。 回来的时候正好宝玉睡醒了,袭人就把香露的事儿回明了宝玉。 宝玉喜不自禁,马上让人调了来试试,果然香得很。 因为心里记挂着黛玉,满心想派人去,只是怕袭人,就想了个办法,先让袭人去宝钗那里借书。 袭人去了,宝玉就叫晴雯来吩咐道:“你到林姑娘那里看看她在干啥呢。她要是问我,就说我好了。” 晴雯说:“无缘无故的,去干啥呢?总得说句话儿,才像那么回事儿。” 宝玉说:“没啥可说的。” 晴雯说:“要不,送件东西,或者取件东西,不然我去了咋搭讪呢?” 宝玉想了想,就伸手拿了两条手帕子递给晴雯,笑着说:“也罢,就说我叫你送这个给她去了。” 晴雯说:“这又奇了。她要这半新不旧的两条手帕子?她又该恼了,说你打趣她。” 宝玉笑着说:“你放心,她自然知道。” 晴雯听了,只得拿了帕子往潇湘馆来。 只见春纤正在栏杆上晾手帕子,看见她进来,忙摆手儿,说:“睡下了。” 晴雯走进来,屋里黑乎乎的。也没点灯。 黛玉已经睡在床上了,问是谁。 晴雯忙答道:“晴雯。” 黛玉说:“干啥?” 晴雯说:“二爷送手帕子来给姑娘。” 黛玉听了,心里纳闷:“干啥送手帕子来给我?”就问:“这帕子是谁送他的?肯定是上好的,叫他留着送别人去吧,我这会儿不用这个。” 晴雯笑着说:“不是新的,就是家常旧的。” 林黛玉听见,更纳闷了,着实细心琢磨,想了一会儿,才恍然大悟,连忙说:“放下,去吧。” 晴雯听了,只得放下,抽身回去,一路盘算,不明白啥意思。 这里林黛玉领会了手帕子的意思,不觉神魂飘荡:宝玉这番苦心,能领会我这番苦意,让我又喜又悲,忽然好好的送两块旧帕子来,若不是领会了我的深意,单看这帕子,又让我觉得可笑,再想这是私下传递给我,又让我害怕,我自己常常好哭,想来也没意思,又让我觉得羞愧。如此左思右想,一时心里像火烧一样。 黛玉不由得情思绵绵,叫人掌灯,也顾不上嫌疑避讳等事儿了,就走到案前研墨蘸笔,在那两块旧帕子上走笔写道: 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却为谁? 尺幅鲛鮹劳解赠,叫人焉得不伤悲! 其二 抛珠滚玉只偷潸,镇日无心镇日闲。 枕上袖边难拂拭,任他点点与斑斑。 其三 彩线难收面上珠,湘江旧迹已模糊, 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识香痕渍也无? 林黛玉还要往下写时,觉得浑身火热,面上作烧,走至镜台揭起锦袱一照,只见腮上通红,自羡压倒桃花,却不知病由此萌。一时方上床睡去,犹拿着那帕子思索,不在话下。 却说袭人来见宝钗,谁知宝钗不在园内,往她母亲那里去了,袭人便空手回来。 等至二更,宝钗方回来。 原来宝钗素知薛蟠情性,心中已有一半疑是薛蟠调唆了人来告宝玉的,谁知又听袭人说出来,越发信了。 究竟袭人是听焙茗说的,那焙茗也是私心窥度,并未据实,竟认准是他说的。 那薛蟠都因素日有这个名声,其实这一次却不是他干的,被人生生的一口咬死是他,有口难分。 这日正从外头吃了酒回来,见过母亲,只见宝钗在这里,说了几句闲话,因问:“听见宝兄弟吃了亏,是为什么?” 薛姨妈正为这个不自在,见他问时,便咬着牙道:“不知好歹的东西,都是你闹的,你还有脸来问!” 薛蟠见说,便怔了,忙问道:“我何尝闹什么?” 薛姨妈道:“你还装憨呢!人人都知道是你说的,还赖呢。” 薛蟠道:“人人说我杀了人,也就信了罢?” 薛姨妈道:“连你妹妹都知道是你说的,难道他也赖你不成?” 宝钗忙劝道:“妈和哥哥且别叫喊,消消停停的,就有个青红皂白了。” 因向薛蟠道:“是你说的也罢,不是你说的也罢,事情也过去了,不必较证,倒把小事儿弄大了。我只劝你从此以后在外头少去胡闹,少管别人的事。天天一处大家胡逛,你是个不防头的人,过后儿没事就罢了。倘或有事,不是你干的,人人都也疑惑是你干的,不用说别人,我就先疑惑。” 薛蟠本是个心直口快的人,一生见不得这样藏头露尾的事,又见宝钗劝他不要逛去,他母亲又说他犯舌,宝玉之打是他治的,早已急的乱跳,赌身发誓的分辩。 又骂众人:“谁这样赃派我?我把那囚攮的牙敲了才罢!分明是为打了宝玉,没的献勤儿,拿我来作幌子。难道宝玉是天王?他父亲打他一顿,一家子定要闹几天。那一回为他不好,姨爹打了他两下子,过后老太太不知怎么知道了,说是珍大哥哥治的,好好的叫了去骂了一顿。今儿越发拉下我了!既拉上,我也不怕,越性进去把宝玉打死了,我替他偿了命,大家干净。” 一面嚷,一面抓起一根门闩来就跑。 慌的薛姨妈一把抓住,骂道:“作死的孽障,你打谁去?你先打我来!” 薛蟠急的眼似铜铃一般,嚷道:“何苦来!又不叫我去,又好好的赖我。将来宝玉活一日,我担一日的口舌,不如大家死了清净。” 宝钗忙也上前劝道:“你忍耐些儿罢。妈急的这个样儿,你不说来劝妈,你还反闹的这样。别说是妈,便是旁人来劝你,也为你好,倒把你的性子劝上来了。” 薛蟠道:“这会子又说这话。都是你说的!” 宝钗道:“你只怨我说,再不怨你顾前不顾后的形景。” 薛蟠道:“你只会怨我顾前不顾后,你怎么不怨宝玉外头招风惹草的那个样子!别说多的,只拿前儿琪官的事比给你们听:那琪官,我们见过十来次的,我并未和他说一句亲热话,怎么前儿他见了,连姓名还不知道,就把汗巾儿给他了?难道这也是我说的不成?” 薛姨妈和宝钗急的说道:“还提这个!可不是为这个打他呢。可见是你说的了。” 薛蟠道:“真真的气死人了!赖我说的我不恼,我只为一个宝玉闹的这样天翻地覆的。” 宝钗道:“谁闹了?你先持刀动杖的闹起来,倒说别人闹。” 薛蟠见宝钗说的话句句有理,难以驳正,比母亲的话反难回答,因此便要设法拿话堵回他去,就无人敢拦自己的话了,也因正在气头上,未曾想话之轻重,便说道:“好妹妹,你不用和我闹,我早知道你的心了。从先妈和我说,你这金要拣有玉的才可正配,你留了心。见宝玉有那劳什骨子,你自然如今行动护着他。” 话未说了,把个宝钗气怔了,拉着薛姨妈哭道:“妈妈你听,哥哥说的是什么话!” 薛蟠见妹妹哭了,便知自己冒撞了,便赌气走到自己房里安歇不提。 这里薛姨妈气的乱战,一面又劝宝钗道:“你素日知那孽障说话没道理,明儿我叫他给你陪不是。” 宝钗满心委屈气忿,待要怎样,又怕他母亲不安,少不得含泪别了母亲,各自回来,到房里整哭了一夜。 次日早起来,也无心梳洗,胡乱整理整理,便出来瞧母亲。 可巧遇见林黛玉独立在花阴之下,问他那里去。 薛宝钗因说“家去”,口里说着,便只管走。 黛玉见她无精打采的去了,又见眼上有哭泣之状,大非往日可比,便在后面笑道:“姐姐也自保重些儿。就是哭出两缸眼泪来,也医不好棒疮。” 不知宝钗如何答对,且听下回分解。 第85章 宝玉思汤 话说宝钗分明听到林黛玉刻薄她,因惦记着母亲哥哥,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边林黛玉还站在花阴下,远远望着怡红院。 只见李宫裁、迎春、探春、惜春等人都去了怡红院后,陆续散了,唯独不见凤姐儿来。 林黛玉心里琢磨着:“咋她不来瞧宝玉呢?就算有事缠着,她也肯定会来晃悠一下,讨老太太和太太欢心呀。今儿这么晚还不来,肯定有原因。” 正猜疑着,一抬头,又看见一群人往怡红院去了。 定睛一看,原来是贾母搭着凤姐儿的手,后面邢夫人、王夫人跟着周姨娘和丫鬟媳妇等人都进了院。 黛玉看了点点头,想起有父母的好处,眼泪又流了满脸。 不一会儿,宝钗和薛姨妈也进去了。 忽然紫鹃从背后走来,说:“姑娘,吃药去吧,开水又凉了。” 黛玉说:“你到底想干啥?就知道催,我吃不吃药关你啥事!” 紫鹃笑着说:“咳嗽才好点,又不吃药了。现在虽然是五月,天热,但也得小心点呀。大清早就站在这潮湿的地方半天了,该回去歇歇了。” 这话提醒了黛玉,她才觉得腿酸,站了半天,慢慢扶着紫鹃回潇湘馆去了。 一进院门,看到满地竹影错落,苔痕有浓有淡,不由得想起《西厢记》里“幽僻处可有人行,点苍苔白露泠泠”两句,暗暗叹道:“双文啊双文,真是命薄之人。但你虽命薄,还有孀母弱弟,如今林黛玉命薄,连孀母弱弟都没有。古人说‘佳人命薄’,可我又不是佳人,为啥命比双文还薄呢!” 一边想一边走,没留神廊上的鹦哥看见林黛玉来了,“嘎”的一声扑下来,吓了她一跳,说:“作死的,又扇了我一头灰。” 那鹦哥飞回架子上,叫着:“雪雁,快掀帘子,姑娘来了。” 黛玉停下脚步,用手敲着架子问:“添食水了没?” 那鹦哥长叹一声,声音竟和林黛玉平时叹气一个样,接着念道:“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尽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黛玉和紫鹃听了都笑起来。 紫鹃说:“这都是姑娘平时念的,难为它咋记住了。” 黛玉把架子摘下来,挂在月洞窗外的钩上,然后进了屋子,在月洞窗内坐下。 吃完药,窗外竹影映在纱上,屋里阴阴翠润,竹席生凉。 黛玉无聊,隔着纱窗逗鹦哥玩,还把平时喜欢的诗词教给它念。这先不说了。 再说宝钗回到家,看见母亲正在梳头呢。 母亲一见她就说:“你大清早起跑回来干啥?” 宝钗说:“我看看妈身体好不好。昨天我走了,不知道那家伙又来闹没?” 说着在母亲身旁坐下,忍不住哭起来。 薛姨妈见她哭,自己也撑不住,哭了一场,一边劝她:“我的儿,别委屈了,等我收拾他。你要有个好歹,我指望谁去!” 薛蟠在外面听见,赶紧跑过来,对着宝钗左一个揖右一个揖,说:“好妹妹,饶了我这一次吧!昨天我喝了酒,回来晚了,路上撞着啥了,回家还没醒,不知道胡说了啥,自己都不记得了,怪不得你生气。” 宝钗本来掩面哭着,听他这么说,又好笑了,抬头向地下啐了一口,说:“你别装模作样。我知道你心里嫌我们娘儿俩,想变着法儿让我们离开你,你就清净了。” 薛蟠忙说:“妹妹这话从哪说起呀,这样我连站的地方都没了。妹妹从来不是多心说歪话的人。” 薛姨妈接着说:“你就光听你妹妹的歪话,昨天晚上你说的话能对吗?你真是昏头了!” 薛蟠说:“妈也别生气,妹妹也别烦恼,从今以后我再不和他们一起喝酒闲逛了行不?” 宝钗说:“这不明白过来了嘛!” 薛姨妈说:“你要有这决心,那龙都能下蛋了。” 薛蟠说:“我要是再和他们一起逛,妹妹听见了尽管啐我,再叫我畜生,不是人,咋样?何苦呢,为我一个人,让娘儿俩天天操心!妈为我生气还情有可原,要是让妹妹为我操心,我更不是人了。现在父亲没了,我不能多孝顺妈多疼妹妹,还让娘生气妹妹烦恼,真连畜生都不如。” 说着,眼睛里也滚下泪来。 薛姨妈本来不哭了,听他一说又伤心起来。 宝钗勉强笑着说:“你闹够了,这会又把妈惹哭了。” 薛蟠赶紧收了泪,笑着说:“我哪惹妈哭了!算了算了,不提这个了。叫香菱来倒茶给妹妹喝。” 宝钗说:“我也不喝茶,等妈洗完手,我们就过去。” 薛蟠说:“妹妹的项圈我瞧瞧,只怕该清洗一下了。” 宝钗说:“黄澄澄的洗它干啥?” 薛蟠又说:“妹妹现在也该添点衣裳了。要啥颜色花样,告诉我。” 宝钗说:“那些衣服我还没穿遍呢,又做啥新的?” 一会儿薛姨妈换了衣裳,拉着宝钗进园去瞧宝玉。 到了怡红院,看见抱厦里外回廊上站着很多丫鬟老婆,就知道贾母等人都在这儿。 母女俩进来,大家见过后,只见宝玉躺在榻上。 薛姨妈问他好点没。 宝玉忙要起身,嘴里说着“好些”,又说:“别惊动姨娘和姐姐,我受不了。” 薛姨妈忙扶他躺下,又问他:“想啥呢,只管告诉我。” 宝玉笑着说:“我想起来,自然会跟姨娘说。” 王夫人又问:“你想吃啥?回来给你送来。” 宝玉笑着说:“也不想吃啥,就是上次做的那小荷叶儿小莲蓬儿的汤还好些。” 凤姐在一旁笑着说:“听听,口味不咋高贵,就是太费劲了。眼巴巴地想着吃这个。” 贾母立刻叫人去做。 凤姐笑着说:“老祖宗别急,等我想想这模子谁收着呢。” 回头吩咐个婆子去问管厨房的要。 那婆子去了半天,回来说:“管厨房的说,四副汤模子都交上来了。” 凤姐想了想,说:“我记得交给谁了,多半在茶房里。” 又派人去问管茶房的,也没收到。 最后还是管金银器皿的送来了。 薛姨妈先接过来瞧,原来是个小匣子,里面装着四副银模子,都有一尺多长,一寸见方,上面凿着豆子大小的图案,有菊花的,有梅花的,有莲蓬的,有菱角的,共有三四十样,做得十分精巧。 薛姨妈笑着对贾母和王夫人说:“你们府上真是想得绝了,喝碗汤还有这么多花样。要不说出来,我见这个都不知道干啥用的。” 凤姐也不等别人说话,就笑着说:“姑妈哪知道呀,这是去年备膳的时候他们想的法儿。不知道用啥面印出来,借着新荷叶的清香,全靠好汤,其实也没啥意思,谁家常吃这个呀。那一回做样子做了一回,他今天咋想起来了。” 说着接过来,递给个妇人,吩咐厨房里立刻拿几只鸡,再添点东西,做十来碗。 王夫人说:“做这么多干啥?” 凤姐笑着说:“有个原因:这东西平常不怎么做,今儿宝兄弟提起来了,单做给他吃,老太太、姑妈、太太都不吃,好像不太好。不如借着机会大家一起吃,我也跟着沾个光。” 贾母听了,笑着说:“猴儿,把你机灵的!拿着公家的钱做人情。” 大家都笑了。 凤姐也忙笑着说:“这不相干。这点小东道我还孝敬得起。” 回头吩咐妇人,“跟厨房说,好好做,在我的账上领银子。” 妇人答应着去了。 宝钗在一旁笑着说:“我来了这么几年,留神看着,凤丫头再怎么巧,也巧不过老太太去。” 贾母听了,回答说:“我现在老了,哪还巧啥呀。当年我像凤哥儿这么大年纪的时候,比她还厉害呢。她现在虽说不如我们那时候,也算是不错了,比你姨娘强多了。你姨娘可怜见的,不怎么说话,跟木头似的,在公婆面前就不咋显好。凤儿嘴甜,怪不得人疼她。” 宝玉笑着说:“要是这么说,不怎么说话的就不疼了?” 贾母说:“不怎么说话的也有不说话的可爱之处,嘴甜的也有让人讨厌的地方,倒不如不说话的好。” 宝玉笑着说:“就是嘛。我说大嫂子不怎么说话呢,老太太也和对凤姐姐一样看待。要是光会说话的让人疼,这些姐妹里头也就凤姐姐和林妹妹让人疼了。” 贾母说:“提起姐妹,不是我当着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万确,从我们家四个女孩儿算起,都不如宝丫头。” 薛姨妈一听,忙笑着说:“这话老太太说偏了。” 王夫人也笑着说:“老太太经常背地里跟我说宝丫头好,这可不是假话。” 宝玉本来是想让贾母夸林黛玉的,没想到反夸起宝钗来,有点意外,就看着宝钗一笑。 宝钗早扭过头去和袭人说话了。 忽然有人来请吃饭,贾母站起来,让宝玉好好养着,又嘱咐了丫头们一番,才扶着凤姐儿,让着薛姨妈,大家出了房间。 贾母问汤好了没,又问薛姨妈她们:“想吃啥,只管告诉我,我有本事让凤丫头弄来咱们吃。” 薛姨妈笑着说:“老太太也逗她。她弄了东西孝敬,也吃不了多少。” 凤姐笑着说:“姑妈可别这么说。我们老祖宗就是嫌人肉酸,要不嫌人肉酸,早把我吃了呢。” 一句话没说完,把贾母众人都逗得哈哈大笑。 宝玉在房里也忍不住笑了。 袭人笑着说:“真真的二奶奶这张嘴能吓死人!” 宝玉伸手拉着袭人笑着说:“你站了半天,累不?” 一边说,一边拉她在身旁坐下。 袭人笑着说:“可又忘了。趁宝姑娘在院子里,你跟她说,让莺儿来打上几根络子。” 宝玉笑着说:“亏你提醒。” 说着,就仰头向窗外喊:“宝姐姐,吃完饭叫莺儿来,麻烦她打几根络子,有空不?” 宝钗听见,回头说:“咋会没空呢,一会儿叫她来就是了。” 贾母等人还没听清,都停下问宝钗。 宝钗解释了,大家才明白。 贾母又说:“好孩子,叫她来给你兄弟打几根。你要是没人使唤,我那儿闲着的丫头多呢,你喜欢谁,只管叫了来使唤。” 薛姨妈和宝钗都笑着说:“只管叫她来做就是了,哪有啥使唤的地方。她天天也是闲着淘气。” 大家说着往前走,忽然看见史湘云、平儿、香菱等在山石边掐凤仙花呢,看见他们走来,都迎了上来。 不一会儿到了园外,王夫人怕贾母累了,就让她到上房里坐。 贾母也觉得腿酸,就点头答应了。 王夫人叫丫头赶紧去铺座位。 那时赵姨娘推说生病,只有周姨娘和众婆娘丫头们忙着打帘子、立靠背、铺褥子。 贾母扶着凤姐儿进来,和薛姨妈分宾主坐下。 薛宝钗和史湘云坐在下面。 王夫人亲自捧着茶奉给贾母,李宫裁奉给薛姨妈。 贾母对王夫人说:“让小妯娌们伺候着,你也坐下,好说话。” 王夫人就坐在一张小杌子上,吩咐凤姐儿说:“老太太的饭放在这儿,添了东西来。” 凤姐儿答应着出去,让人去贾母那边告诉,那边的婆娘赶紧往外传,丫头们都赶过来。 王夫人又说:“请姑娘们来。” 请了半天,只有探春和惜春来了,迎春不舒服,不吃饭,林黛玉就不用说了,平时十顿饭只吃五顿,大家也不在意了。 第86章 莺儿打络子 不一会儿饭来了,大家摆好桌子。 凤姐儿用手巾裹着一把牙箸站在地下,笑着说:“老祖宗和姑妈别让了,听我说就行。” 贾母笑着对薛姨妈说:“我们就这样。” 薛姨妈笑着应了。 于是凤姐儿放了四双筷子:上面两双是贾母和薛姨妈的,两边是薛宝钗和史湘云的。 王夫人和李宫裁等都站在地下看着放菜。 凤姐儿先忙着要干净家伙,给宝玉拣菜。 不一会儿,荷叶汤来了,贾母看了看。 王夫人回头看见玉钏儿在那边,就让玉钏儿给宝玉送去。 凤姐儿说:“她一个人拿不了。” 正巧莺儿和喜儿来了。 宝钗知道她们吃过饭了,就对莺儿说:“宝兄弟正叫你去打络子,你们两个一起去吧。” 莺儿答应着,和玉钏儿一起出来。 莺儿说:“这么远,怪热的,咋端过去呢?” 玉钏儿笑着说:“你放心,我有办法。” 说着,叫一个婆子来,把汤饭等放在一个捧盒里,让她端着跟着,自己和莺儿空着手走。 一直走到怡红院门内,玉钏儿才接过来,和莺儿一起进了宝玉房间。 袭人、麝月、秋纹三个人正和宝玉玩呢,看见她们来了,都忙起来,笑着说:“你们俩咋来得这么巧,一起来了。” 一边说,一边接过来。 玉钏儿在一张杌子上坐下,莺儿不敢坐。 袭人赶紧端了个脚踏来,莺儿还不敢坐。 宝玉看见莺儿来了,十分欢喜,一看见玉钏儿,就想起她姐姐金钏儿,又是伤心又是惭愧,就把莺儿丢下,和玉钏儿说话。 袭人见宝玉不理莺儿,怕莺儿不好意思,又见莺儿不肯坐,就拉着莺儿出来,到那边房里去吃茶说话了。 这里麝月等人准备了碗箸伺候宝玉吃饭。 宝玉就是不吃,问玉钏儿:“你母亲身体好?” 玉钏儿满脸怒色,正眼都不看宝玉,半天,才说了个“好”字。 宝玉觉得没趣,半天,又陪笑问:“谁叫你给我送来的?” 玉钏儿说:“不过是奶奶太太们!” 宝玉见她还这样,就知道是因为金钏儿的事,想低声下气哄她,又觉得人多不好哄,就想各种办法把人都支出去,然后又陪笑问长问短。 那玉钏儿开始不高兴,见宝玉一点脾气没有,任凭她怎么骂,还是温柔和气,自己倒不好意思了,脸上有了三分喜色。 宝玉就笑着求她:“好姐姐,你把那汤拿过来我尝尝。” 玉钏儿说:“我从来不会喂人吃东西,等他们来了再吃。” 宝玉笑着说:“我不是要你喂我。我是因为走不动,你递给我吃了,你好赶紧回去交代,好去吃饭。我要是耽误你时间,你不饿坏了。你要是懒得动,我忍着疼下去拿。” 说着就要下床,忍不住“哎哟”一声。 玉钏儿见他这样,忍不住站起来说:“躺下吧!那是前世造的孽,这会现世报。我哪只眼睛看得上你!” 一边说,一边“哧”的一声又笑了,端过汤来。 宝玉笑着说:“好姐姐,你要生气就在这儿生吧,见了老太太和太太可得和气点,要不又该挨骂了。” 玉钏儿说:“吃吧,吃吧!别跟我甜言蜜语的,我可不信。” 说着,催宝玉喝了两口汤。 宝玉故意说:“不好吃,不吃了。” 玉钏儿说:“阿弥陀佛!这还不好吃,啥好吃。” 宝玉说:“一点味儿都没有,你不信尝尝就知道了。” 玉钏儿真就赌气尝了一口。 宝玉笑着说:“这好吃了吧。” 玉钏儿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是宝玉哄她吃一口,就说:“你既然说不好吃,现在说好吃也不给你吃了。” 宝玉只管央求陪笑要吃,玉钏儿又不给他,一面又叫人去吃饭。 丫头刚进来的时候,忽然有人来回话:“傅二爷家的两个嬷嬷来请安,想见二爷。” 宝玉听说,就知道是通判傅试家的嬷嬷来了。 那傅试原来是贾政的门生,这些年靠着贾家的势力得意,贾政也很看重他,和别的门生不一样,他经常派人来走动。 宝玉平时最讨厌愚男蠢女,今天咋又叫两个婆子过来呢? 原来有个原因:只因宝玉听说傅试有个妹妹,叫傅秋芳,也是个美女,常听人说才貌双全,虽然自己没见过,但心里十分向往,不叫她们进来,怕薄待了傅秋芳,所以赶紧叫进来。 那傅试本来是暴发户,因为傅秋芳有几分姿色,聪明过人,傅试就想靠着妹妹和豪门贵族联姻,不肯轻易许人,所以耽误到现在。 现在傅秋芳二十三岁了,还没许人家。 无奈那些豪门贵族又嫌他穷酸,根基浅,不肯求配。 傅试和贾家亲密,也有自己的心思。 今天来的两个婆子偏偏很没见识,进来只刚问了好,说了没两句话。 那玉钏见生人来,也不和宝玉厮闹了,手里端着汤只顾听话。 宝玉又只顾和婆子说话,一面吃饭,一面伸手去要汤。 两个人的眼睛都看着人,不想伸猛了手,便将碗碰翻,将汤泼了宝玉手上。 玉钏儿倒不曾烫着,唬了一跳,忙笑了,“这是怎么说!” 慌的丫头们忙上来接碗。 宝玉自己烫了手倒不觉的,却只管问玉钏儿:“烫了那里了?疼不疼?” 玉钏儿和众人都笑了。 玉钏儿道:“你自己烫了,只管问我。” 宝玉听说,方觉自己烫了。 众人上来连忙收拾。 宝玉也不吃饭了,洗手吃茶,又和那两个婆子说了两句话。 然后两个婆子告辞出去,晴雯等送至桥边方回。 那两个婆子见没人了,一行走,一行谈论。 这一个笑道:“怪道有人说他家宝玉是外像好里头糊涂,中看不中吃的,果然有些呆气。他自己烫了手,倒问人疼不疼,这可不是个呆子?” 那一个又笑道:“我前一回来,听见他家里许多人抱怨,千真万确的有些呆气。大雨淋得跟水鸡似的,他反告诉别人‘下雨了,快避雨去罢。’你说可笑不可笑?时常没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河里看见了鱼,就和鱼说话,见了星星月亮,不是长吁短叹,就是咕咕哝哝的。且是连一点刚性也没有,连那些毛丫头的气都受的。爱惜东西,连个线头儿都是好的;糟踏起来,那怕值千值万的都不管了。” 两个人一面说,一面走出园来,辞别诸人回去,不在话下。 如今且说袭人见人去了,便携了莺儿过来,问宝玉打什么络子。 宝玉笑向莺儿道:“才只顾说话,就忘了你。烦你来不为别的,却为替我打几根络子。” 莺儿道:“装什么的络子?” 宝玉见问,便笑道:“不管装什么的,你都每样打几个罢。” 莺儿拍手笑道:“这还了得!要这样,十年也打不完了。” 宝玉笑道:“好姐姐,你闲着也没事,都替我打了罢。” 袭人笑道:“那里一时都打得完,如今先拣要紧的打两个罢。” 莺儿道:“什么要紧,不过是扇子,香坠儿,汗巾子。” 宝玉道:“汗巾子就好。” 莺儿道:“汗巾子是什么颜色的?” 宝玉道:“大红的。” 莺儿道:“大红的须是黑络子才好看的,或是石青的才压的住颜色。” 宝玉道:“松花色配什么?” 莺儿道:“松花配桃红。” 宝玉笑道:“这才娇艳。再要雅淡之中带些娇艳。” 莺儿道:“葱绿柳黄是我最爱的。” 宝玉道:“也罢了,也打一条桃红,再打一条葱绿。” 莺儿道:“什么花样呢?” 宝玉道:“共有几样花样?” 莺儿道:“一炷香,朝天凳,像眼块,方胜,连环,梅花,柳叶。” 宝玉道:“前儿你替三姑娘打的那花样是什么?” 莺儿道:“那是攒心梅花。” 宝玉道:“就是那样好。” 一面说,一面叫袭人刚拿了线来,窗外婆子说“姑娘们的饭都有了。” 宝玉道:“你们吃饭去,快吃了来罢。” 袭人笑道:“有客在这里,我们怎好去的!” 莺儿一面理线,一面笑道:“这话又打那里说起,正经快吃了来罢。” 袭人等听说方去了,只留下两个小丫头听呼唤。 宝玉一面看莺儿打络子,一面说闲话,因问她“十几岁了?” 莺儿手里打着,一面答话说:“十六岁了。” 宝玉道:“你本姓什么?” 莺儿道:“姓黄。” 宝玉笑道:“这个名姓倒对了,果然是个黄莺儿。” 莺儿笑道:“我的名字本来是两个字,叫作金莺。姑娘嫌拗口,就单叫莺儿,如今就叫开了。” 宝玉道:“宝姐姐也算疼你了。明儿宝姐姐出阁,少不得是你跟去了。” 莺儿抿嘴一笑。 宝玉笑道:“我常常和袭人说,明儿不知那一个有福的消受你们主子奴才两个呢。” 莺儿笑道:“你还不知道我们姑娘有几样世人都没有的好处呢,模样儿还在次。” 宝玉见莺儿娇憨婉转,语笑如痴,早不胜其情了,那更提起宝钗来!便问他道:“好处在那里?好姐姐,细细告诉我听。” 莺儿笑道:“我告诉你,你可不许又告诉他去。” 宝玉笑道:“这个自然的。” 正说着,只听外头说道:“怎么这样静悄悄的!” 二人回头看时,不是别人,正是宝钗来了。 宝玉忙让坐。 宝钗坐了,因问莺儿“打什么呢?” 一面问,一面向他手里去瞧,才打了半截。 宝钗笑道:“这有什么趣儿,倒不如打个络子把玉络上呢。” 一句话提醒了宝玉,便拍手笑道:“倒是姐姐说得是,我就忘了。只是配个什么颜色才好?” 宝钗道:“若用杂色断然使不得,大红又犯了色,黄的又不起眼,黑的又过暗。等我想个法儿:把那金线拿来,配着黑珠儿线,一根一根的拈上,打成络子,这才好看。” 宝玉听说,喜之不尽,一叠声便叫袭人来取金线。 正值袭人端了两碗菜走进来,告诉宝玉道:“今儿奇怪,才刚太太打发人给我送了两碗菜来。” 宝玉笑道:“必定是今儿菜多,送来给你们大家吃的。” 袭人道:“不是,指名给我送来的,还不叫我过去磕头。这可是奇了。” 宝钗笑道:“给你的,你就吃了,这有什么可猜疑的。” 袭人笑道:“从来没有的事,倒叫我不好意思的。” 宝钗抿嘴一笑,说道:“这就不好意思了?明儿比这个更叫你不好意思的还有呢。” 袭人听了话内有因,素知宝钗不是轻嘴薄舌奚落人的,自己方想起上日王夫人的意思来,便不再提,将菜与宝玉看了,说:“洗了手来拿线。” 说毕,便一直的出去了。 吃过饭,洗了手,进来拿金线与莺儿打络子。 此时宝钗早被薛蟠遣人来请出去了。 这里宝玉正看着打络子,忽见邢夫人那边遣了两个丫鬟送了两样果子来与他吃,问他“可走得了?若走得动,叫哥儿明儿过来散散心,太太着实记挂着呢。” 宝玉忙道:“若走得了,必请太太的安去。疼的比先好些,请太太放心罢。” 一面叫他两个坐下,一面又叫秋纹来,把才拿来的那果子拿一半送与林姑娘去。 秋纹答应了,刚欲去时,只听黛玉在院内说话,宝玉忙叫“快请”。 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87章 袭人获赏 话说贾母从王夫人那里回来,看到宝玉一天比一天好,心里那叫一个欢喜。 因为怕将来贾政又叫宝玉,就把贾政的亲随小厮头儿叫来,吩咐他:“以后要是有会人待客这些事儿,你老爷要叫宝玉,你就别上来传话,直接回他说我说了:一是宝玉被打得太重,得好好养几个月才能出门;二是他星宿不利,祭了星不能见外人,过了八月才能出二门。” 那小厮头儿听了,领命走了。 贾母又让李嬷嬷、袭人等人把这话告诉宝玉,让他放心。 那宝玉本来就懒得和那些士大夫男人打交道,最讨厌戴高帽子穿礼服去贺吊往来这些事儿,今天得了这句话,那可美坏了,不但把亲戚朋友都给杜绝了,就连家里早晚请安这些事儿也都随他便了。 天天就在园子里闲逛睡觉,不过每天一大早去贾母王夫人那儿溜达一圈就回来,还心甘情愿给丫鬟们当差,过得那叫一个悠闲自在。 有时候像宝钗这些人见机劝他,他还生气,说:“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的女儿,也学那些钓名沽誉的,成了国贼禄鬼那一路的。这都是前人没事找事,写那些文章,本来是为了教导后世那些臭男人的,没想到我倒霉,连闺阁里都染上这风气,真是对不起天地的钟灵毓秀。” 所以就把古人也给连累了,除了四书,把别的书都给烧了。 大家看他这么疯疯癫癫的,也不跟他说那些正经话了。 只有林黛玉从来没劝他去立身扬名啥的,所以宝玉特别敬重黛玉。 闲话少扯。 现在说说王凤姐,自从金钏死了以后,忽然有几家仆人常来孝敬她东西,还时不时地来请安奉承,她自己就犯嘀咕了,不知道啥意思。 这天又有人来孝敬东西,晚上没人的时候她就笑着问平儿:“这几家平时不大管我的事儿,咋突然跟我这么近乎呢?” 平儿冷笑道:“奶奶连这都想不起来了?我猜他们的女儿肯定是太太房里的丫头,现在太太房里有四个大丫头,一个月一两银子的分例,剩下的都是一个月几百钱。现在金钏儿死了,他们肯定想弄这两银子的好差事呢。” 凤姐听了,笑道:“是了是了,还是你提醒了我。我看这些人也太不知足了,钱也赚够了,苦事儿又轮不到他们,弄个丫头应付一下也就罢了,还想这个。也罢了,他们几家的钱也花不到我跟前,这是他们自找的,送啥我就收啥,反正我有主意。” 凤姐安了这个心,就故意拖着,等那些人把东西送足了,才找机会回王夫人。 这天中午,薛姨妈母女俩和林黛玉等人正在王夫人房里一起吃东西呢,凤姐找着机会回王夫人说:“自从玉钏儿姐姐死了,太太跟前少了个人。太太要是看准了哪个丫头好,就吩咐一声,下个月好发月钱。” 王夫人听了,想了想,说:“依我说,啥是例啊,有四个五个够使就行了,干脆免了吧。” 凤姐笑道:“论理,太太说的也对。这本来是旧例,别人屋里还有两个呢,太太倒不按例了。况且省下一两银子也有限。” 王夫人听了,又想了想,说:“也罢,这个分例就关了吧,不用补人了,就把这一两银子给玉钏儿妹妹吧。她姐姐伺候了我一场,没个好结果,剩下她妹妹跟着我,吃个双份也不过分。” 凤姐答应着,回头找玉钏儿,笑道:“大喜,大喜。” 玉钏儿过来磕了个头。 王夫人问道:“正要问你,现在赵姨娘周姨娘的月例多少?” 凤姐说:“那是定例,每人二两。赵姨娘有环兄弟的二两,一共是四两,另外还有四串钱。” 王夫人说:“都按数给他们了?” 凤姐见问得奇怪,忙说:“咋不按数给!” 王夫人说:“前儿我恍惚听见有人抱怨,说短了一吊钱,是啥原因?” 凤姐忙笑道:“姨娘们的丫头,月例原是人各一吊。从去年他们外头商议的,姨娘们每位的丫头分例减半,人各五百钱,每位两个丫头,所以短了一吊钱。这也怪不着我,我倒乐得给他们呢,他们外头又扣着,难道我添上不成。这个事儿我不过是接手,怎么来怎么去,我也做不了主。我倒说了两三回,还是添上这两分的。他们说只有这个项数,我也难再说了。现在我手里每月连日子都不错给他们呢。以前在外头关着,那个月不闹饥荒,啥时候顺顺溜溜地得过一遭儿。” 王夫人听说,也就算了,过了半天又问:“老太太屋里几个一两的?” 凤姐说:“八个。现在只有七个,那一个是袭人。” 王夫人说:“这就对了。你宝兄弟也没有一两的丫头,袭人还算是老太太房里的人。” 凤姐笑道:“袭人原是老太太的人,不过给了宝兄弟使。他这一两银子还在老太太的丫头分例上领。现在说因为袭人是宝玉的人,裁了这一两银子,那可不行。要是说再添一个人给老太太,这个还可以裁他的。要是不裁他的,就得给环兄弟屋里也添上一个才公平。就是晴雯麝月等七个大丫头,每月人各月钱一吊,佳蕙等八个小丫头,每月人各月钱五百,这还是老太太的话,别人能恼能气啥呢。” 薛姨妈笑道:“就听凤丫头这嘴,就像倒了核桃车子似的,听她算账也清楚,道理也公道。” 凤姐笑道:“姑妈,难道我说错了不成?” 薛姨妈笑道:“说的哪有错,就是你慢点儿说岂不省力。” 凤姐刚要笑,又忍住了,等王夫人发话。 王夫人想了半天,对凤姐说:“明天挑个好丫头送去给老太太使,补袭人,把袭人的一分裁了。从我的每月二十两银子里,拿出二两银子一吊钱给袭人。以后凡事有赵姨娘周姨娘的,也有袭人的,只是袭人的这一分都从我的分例上匀出来,不用动官中的钱就是了。” 凤姐一一答应了,笑着推薛姨妈说:“姑妈听见了吧,我平时说的话咋样?今儿果然应了我的话。” 薛姨妈说:“早就该这样。模样儿自然不用说了,她那行事大方,说话和气还带着刚硬要强,这实在难得。” 王夫人含泪说:“你们哪知道袭人那孩子的好处?比我的宝玉强十倍!宝玉要是有造化,能让她长长久久地伺候一辈子,也就罢了。” 凤姐说:“既然这样,就给她开脸,明着放在屋里不好吗?” 王夫人说:“那就不好了,一是都年轻,二是老爷不许,三是那宝玉见袭人是个丫头,纵有放纵的事儿,还能听她劝,现在成了跟前人,袭人该劝的也不敢十分劝了。现在就先这么着,等过二三年再说。” 说完半天,凤姐见没啥话说了,就转身出来。 刚到廊檐上,就看见有几个执事的媳妇子在等她回事呢,见她出来,都笑道:“奶奶今儿回啥事儿呢,这么半天?可别热着了。” 凤姐把袖子挽了几挽,踩着那角门的门槛子,笑道:“这里过堂风倒凉快,吹一吹再走。” 又告诉众人说:“你们说我回了半天话,太太把二百年头里的事儿都想起来问我,我能不说嘛。” 又冷笑道:“我从今以后倒要干几样厉害事儿了。抱怨给太太听,我也不怕。那些糊涂油蒙了心,烂了舌头,不得好死的下作东西,别做娘的春梦!明儿一裹脑子扣的日子还有呢。现在裁了丫头的钱,就抱怨咱们。也不想想自己是啥身份,也配使两三个丫头!” 一面骂,一面走了,自己去挑人回贾母话去了,这事儿就不说了。 第88章 湘云辞行 却说王夫人等这里吃完西瓜,又说了一会儿闲话,各自才散去。 宝钗和黛玉等回到园子里,宝钗约黛玉去藕香榭,黛玉说立刻要洗澡,就各自散了。 宝钗自己走,顺路进了怡红院,想找宝玉聊聊解解午倦。 没想到一进院子,鸦雀无声,连两只仙鹤在芭蕉下都睡着了。 宝钗就顺着游廊来到房中,只见外间床上横七竖八都是丫头们在睡觉。 转过十锦槅子,来到宝玉的房里。 宝玉在床上睡着了,袭人坐在旁边,手里做着针线,旁边放着一柄白犀麈。 宝钗走近前来,悄悄地笑道:“你也太小心了,这屋里哪还有苍蝇蚊子啊,还拿蝇帚子赶啥?” 袭人没防备,猛一抬头看见宝钗,忙放下针线,起身悄悄笑道:“姑娘来了,我都没防备,吓了一跳。姑娘不知道,虽然没有苍蝇蚊子,可有一种小虫子,从这纱眼里钻进来,人也看不见,只等人睡着了,咬一口,就像蚂蚁夹的。” 宝钗说:“怪不得。这屋子后头又靠水,又都是香花儿,这屋里头又香。这种虫子都是花心里长的,闻着香就扑。” 说着,又瞧她手里的针线,原来是个白绫红里的兜肚,上面绣着鸳鸯戏莲的花样,红莲绿叶,五色鸳鸯。 宝钗说:“哎哟,好鲜亮的活计!这是谁的呀,值得费这么大工夫?” 袭人向床上努嘴儿。 宝钗笑道:“这么大了,还带这个?” 袭人笑道:“他本来不带,所以特意做了个好的,叫他看见由不得他不带。现在天气热,睡觉都不留神,哄他带上了,夜里就算盖不严些,也不怕了。你说这一个就费了工夫,还没看见他身上现在带的那个呢。” 宝钗笑道:“也亏你有耐心。” 袭人道:“今儿做的工夫大了,脖子低得怪酸的。” 又笑道:“好姑娘,你略坐一坐,我出去走走就来。” 说着就走了。 宝钗只顾看着活计,没留神,一蹲身,正好坐在袭人刚才坐的地方,又觉得这活计实在可爱,不由地拿起针来,替她接着绣。 没想到林黛玉遇见史湘云,约她来给袭人道喜,两人来到院中,见静悄悄的,湘云就转身先到厢房去找袭人。 林黛玉却来到窗外,隔着纱窗往里一看,只见宝玉穿着银红纱衫子,随便睡着在床上,宝钗坐在旁边做针线,旁边放着蝇帚子,林黛玉见了这景儿,连忙把身子一藏,手捂着嘴不敢笑出来,招手叫湘云。 湘云一见这情况,只当有啥新鲜事儿,忙也来看,正要笑的时候,忽然想起宝钗平时待她厚道,就忙捂住嘴。 知道林黛玉不让人,怕她言语中取笑,就忙拉过她来说:“走罢。我想起袭人来,她说午间要到池子里去洗衣裳,想必去了,咱们那里找她去。” 林黛玉心里明白,冷笑了两声,只得跟着走了。 这里宝钗刚绣了两三个花瓣,忽然听见宝玉在梦中喊骂说:“和尚道士的话咋能信呢?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 薛宝钗听了这话,不觉愣住了。 忽然袭人走过来,笑道:“还没醒呢。” 宝钗摇头。 袭人又笑道:“我才碰见林姑娘史大姑娘,她们进来没?” 宝钗说:“没见她们进来。” 又向袭人笑道:“她们没跟你说啥话?” 袭人笑道:“左不过是她们那些玩话,有啥正经说的。” 宝钗笑道:“她们说的可不是玩话,我正要告诉你呢,你又忙忙地出去了。” 一句话没说完,只见凤姐儿派人来叫袭人。 宝钗笑道:“就是为那话了。” 袭人只得唤起两个丫鬟来,和宝钗一起出怡红院,往凤姐那里去。 果然是告诉她这事,又叫她给王夫人叩头,还说不必去见贾母,倒把袭人弄得不好意思了。 见过王夫人急忙回来,宝玉已经醒了,问起原因,袭人含糊答应,到了夜里人静的时候,袭人才告诉宝玉。 宝玉喜不自禁,又对她笑道:“我看你还回不回家去了!那一回往家里走了一趟,回来就说你哥哥要赎你,又说在这里没着落,终久算什么,说了那么些无情无义的生分话吓唬我。从今以后,我看谁还敢叫你去。” 袭人听了,就冷笑道:“你倒别这么说。从此以后我是太太的人了,我要走连你也不必告诉,只回了太太就走。” 宝玉笑道:“就算我不好,你回了太太就走了,叫别人听见说我不好,你走了你也没意思。” 袭人笑道:“有什么没意思,难道作了强盗贼,我也跟着罢。再不然,还有一个死呢。人活百岁,横竖要死,这一口气不在,听不见看不见就罢了。” 宝玉听见这话,忙捂住他的嘴,说:“罢,罢,罢,不用说这些话了。” 袭人深知宝玉性情古怪,听见奉承吉利话又厌虚而不实,听了这些尽情实话又生悲感,就后悔自己说冒撞了,连忙笑着用话岔开,只拣宝玉平时喜欢谈的问。 先问他春风秋月,再谈到粉淡脂莹,然后谈到女儿如何好,又谈到女儿死,袭人忙捂住嘴。 宝玉谈得正高兴的时候,见她不说了,就笑道:“人谁不死,只要死得好。那些个臭男人,只知道文死谏,武死战,这二死是大丈夫死名死节。还不如不死的好!必定有昏君他才谏,他只顾邀名,猛拚一死,将来把君置于何地!必定有刀兵他才战,猛拚一死,他只顾图汗马之名,将来把国置于何地!所以这都不是正死。” 袭人道:“忠臣良将,是出于不得已才死。” 宝玉道:“那武将不过仗着血气之勇,疏谋少略,他自己无能,送了性命,这难道也是不得已!那文官更不能和武将比了,他念两句书就装在心里,要是朝廷稍有瑕疵,他就胡谈乱劝,只顾他邀忠烈之名,浊气一涌,即时拚死,这难道也是不得已!还要知道,那朝廷是受命于天,他不圣不仁,那天地断不把这万几重任给他。可知那些死的都是沽名,并不知大义。比如我此时若果有造化,该死于此时的,趁你们在,我就死了,再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之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为人,就是我死得得时了。” 袭人忽然听见这些疯话,忙说困了,不理他。 那宝玉才合眼睡着,到第二天也就忘了。 一天,宝玉因为各处玩得腻了,就想起《牡丹亭》的曲子来,自己看了两遍,还不满足,听说梨香院的十二个女孩子中有个小旦龄官唱得最好,就特意出角门去找。 只见宝官玉官都在院子里,见宝玉来了,都笑嘻嘻地让坐。 宝玉就问:“龄官独在那里?” 众人都告诉他说:“在她房里呢。” 宝玉忙到她房里,只见龄官独自倒在枕上,见他进来,动都不动。 宝玉平时和别的女孩子玩惯了,只当龄官也和别人一样,就进前来坐在旁边,又陪笑央她起来唱“袅晴丝”一套。 没想到龄官见他坐下,忙起身躲避,正色说道:“嗓子哑了。前儿娘娘传我们进去,我还没唱呢。” 宝玉见她坐正了,再仔细一看,原来就是那天蔷薇花下划“蔷”字的那个。 又见这情况,从来没经过这番被人嫌弃,自己就讪讪地红了脸,只得出来了。 宝官等不明白为啥,就问原因。 宝玉就说了,然后出来。 宝官就说:“只略等一等,蔷二爷来了叫他唱,是必唱的。” 宝玉听了,心里纳闷,就问:“蔷哥儿哪去了?” 宝官道:“才出去了,一定还是龄官要什么,他去变弄去了。” 宝玉听了,觉得奇特,站了一会儿,果然看见贾蔷从外头来了,手里提着个雀儿笼子,上面扎着个小戏台,并一个雀儿,兴兴头头地往里走找龄官。 见了宝玉,只得站住。 宝玉问他:“是个什么雀儿,会衔旗串戏台?” 贾蔷笑道:“是个玉顶金豆。” 宝玉道:“多少钱买的?” 贾蔷道:“一两八钱银子。” 一面说,一面让宝玉坐,自己往龄官房里来。 宝玉这时候把听曲子的心都没了,就想看他和龄官咋回事。 只见贾蔷进去笑道:“你起来,瞧这个玩意儿。” 龄官起身问是什么,贾蔷道:“买了雀儿给你玩,省得天天闷闷的不开心。我先玩给你看。” 说着,就拿些谷子哄那个雀儿在戏台上乱串,衔鬼脸旗帜。 众女孩子都笑道“有趣”,独龄官冷笑了两声,赌气仍睡去了。 贾蔷还只管陪笑,问她好不好。 龄官道:“你们家把好好的人弄了来,关在这牢坑里学这个劳什子还不算,你这会子又弄个雀儿来,也偏生干这个。你分明是弄了他来打趣形容我们,还问我好不好。” 贾蔷听了,不觉慌起来,连忙赌身立誓。 又道:“今儿我那里的香脂油蒙了心!费一二两银子买他来,原说解闷,就没有想到这上头。罢,罢,放了生,免免你的灾病。” 说着,果然将雀儿放了,一顿把将笼子拆了。 龄官还说:“那雀儿虽不如人,他也有个老雀儿在窝里,你拿了他来弄这个劳什子也忍得!今儿我咳嗽出两口血来,太太叫大夫来瞧,不说替我细问问,你且弄这个来取笑。偏生我这没人管没人理的,又偏病。” 说着又哭起来。 贾蔷忙道:“昨儿晚上我问了大夫,他说不相干。他说吃两剂药,后儿再瞧。谁知今儿又吐了。这会子请他去。” 说着,便要请去。 龄官又叫“站住,这会子大毒日头地下,你赌气子去请了来我也不瞧。” 贾蔷听如此说,只得又站住。 宝玉见了这般景况,不觉痴了,这才领会了划“蔷”深意。 自己站不住,也抽身走了。 贾蔷一心都在龄官身上,也不顾送,倒是别的女孩子送了出来。 那宝玉一心裁夺盘算,痴痴地回至怡红院中,正值林黛玉和袭人坐着说话儿呢。 宝玉一进来,就和袭人长叹,说道:“我昨晚上的话竟说错了,怪道老爷说我是‘管窥蠡测’。昨夜说你们的眼泪单葬我,这就错了。我竟不能全得了。从此后只是各人各得眼泪罢了。” 袭人昨夜不过是些顽话,已经忘了,不想宝玉今又提起来,便笑道:“你可真真有些疯了。” 宝玉默默不对,自此深悟人生情缘,各有分定,只是每每暗伤“不知将来葬我洒泪者为谁?” 此皆宝玉心中所怀,也不可十分妄拟。 且说林黛玉当下见了宝玉如此形像,便知是又从那里着了魔来,也不便多问,因向他说道:“我才在舅母跟前听的明儿是薛姨妈的生日,叫我顺便来问你出去不出去。你打发人前头说一声去。” 宝玉道:“上回连大老爷的生日我也没去,这会子我又去,倘或碰见了人呢?我一概都不去。这么怪热的,又穿衣裳,我不去姨妈也未必恼。” 袭人忙道:“这是什么话?他比不得大老爷。这里又住的近,又是亲戚,你不去岂不叫他思量。你怕热,只清早起到那里磕个头,吃钟茶再来,岂不好看。” 宝玉未说话,黛玉便先笑道:“你看着人家赶蚊子分上,也该去走走。” 宝玉不解,忙问:“怎么赶蚊子?” 袭人便将昨日睡觉无人作伴,宝姑娘坐了一坐的话说了出来。 宝玉听了,忙说:“不该。我怎么睡着了,亵渎了她。”一面又说:“明日必去。” 正说着,忽见史湘云穿得齐齐整整地走来辞说家里打发人来接他。 宝玉林黛玉听说,忙站起来让坐。 史湘云也不坐,宝林两个只得送他至前面。 那史湘云只是眼泪汪汪的,见有他家人在跟前,又不敢十分委曲。 少时薛宝钗赶来,愈觉缱绻难舍。 还是宝钗心内明白,他家人若回去告诉了他婶娘,待他家去又恐受气,因此倒催他走了。 众人送至二门前,宝玉还要往外送,倒是湘云拦住了。 一时,回身又叫宝玉到跟前,悄悄地嘱道:“便是老太太想不起我来,你时常提着打发人接我去。” 宝玉连连答应了。眼看着他上车去了,大家方才进来。 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89章 结诗社众人起兴 这年贾政又被点了学差,选定八月二十日起身。 这天拜过宗祠和贾母后就出发了,宝玉等子弟把他送到洒泪亭。 贾政出门后,外面的事儿也记不了那么多。 单说宝玉每天在园子里瞎逛荡,真把光阴给虚度了,岁月就这么白白过去了。 这天正无聊呢,只见翠墨进来,手里拿着一副花笺送给宝玉。 宝玉就说:“哎呀,我忘了,刚还说要去瞧瞧三妹妹呢,你这倒来了。” 翠墨说:“姑娘好点了,今儿也不吃药了,就是凉着了一点儿。” 宝玉听说,就展开花笺看,上面写着: 妹妹探春谨奉: 二哥,前些天晚上雨过天晴,月色如洗,我可惜这美景难得,哪舍得去睡觉呢。 都半夜三更了,我还在桐槛下溜达,没想到被风露给欺负了,结果就生病了。 昨天承蒙二哥亲自来关心嘱咐,还多次派丫鬟来问候,又送了鲜荔枝和真卿的墨迹,这关爱也太深了吧! 现在我趴在床上默默想事儿的时候,想到历来古人在争名夺利的场子里,还能弄个有山有水的地方,远远地招呼,热情地挽留,找几个志同道合的人在里面玩,要么弄个诗坛,要么开个诗社,虽然是一时兴起,却成了千古佳话。 我虽然没啥本事,但也有幸住在这有山有水的地方,还很羡慕薛姐姐和林姐姐的才华。 风庭月榭,可惜没把诗人聚起来;帘杏溪桃,说不定能在这儿喝醉了吟诗呢。 谁说只有男人能有莲社那样的雄才,咱们女子也不能落后啊。 要是二哥能像雪一样飘然而至,我就在这儿扫花等着。此谨奉。 宝玉看了,高兴得拍手笑道:“还是三妹妹高雅,我现在就去商量。” 说着就走,翠墨跟在后面。 刚到沁芳亭,就看见园中后门上值日的婆子拿着一个字帖走来,见了宝玉,就迎上去说:“芸哥儿请安,在后门等着呢,叫我送来这个。” 宝玉打开看,上面写着: 不肖男贾芸恭请: 父亲大人万福金安。 儿子自从承蒙天恩,被认在您膝下,日夜想着孝顺您,可就是找不到孝顺的地方。 前些天因为买办花草,托大人的福,认识了很多花匠,还认识了很多名园。 忽然看到一种白海棠,很难得。 所以想尽办法,只弄到两盆。 大人要是把我当亲儿子看,就留下赏玩吧。 因为天气热,怕园子里的姑娘们不方便,所以不敢当面拜见。 奉书恭启,并叩台安。男芸跪书。 宝玉看了,笑道:“就他来了,还有别人不?” 婆子说:“还有两盆花儿。” 宝玉说:“你出去说,我知道了,难为他想着。你把花儿送到我屋里就行。” 一面说,一面和翠墨往秋爽斋去,只见宝钗、黛玉、迎春、惜春都在那儿了。 大家见他进来,都笑着说:“又来了一个。” 探春笑道:“我不算俗气吧,偶然起个念头,写了几个帖子试试,没想到一叫都来了。” 宝玉笑道:“可惜迟了,早该起个社的。” 黛玉说:“你们只管起社,可别算上我,我可不敢。” 迎春笑道:“你不敢谁还敢呢。” 宝玉说:“这可是正经大事,大家都振作起来,别你谦我让的。有主意就说出来大家商量。宝姐姐也出个主意,林妹妹也说句话。” 宝钗说:“你急啥,人还不全呢。” 话还没说完,李纨也来了,进门笑道:“真雅致!要起诗社,我自荐当掌坛。春天的时候我就有这意思。 我想了想,我又不会作诗,瞎折腾啥,就忘了,也没说。 既然三妹妹高兴,我就帮你弄起来。” 黛玉说:“既然一定要起诗社,咱们都是诗翁了,先把这些姐妹叔嫂的字样改了才不俗气。” 李纨说:“太对了,要不大家起个别号,彼此称呼起来也雅。我就叫‘稻香老农’了,这没人占。” 探春笑道:“我就叫‘秋爽居士’吧。” 宝玉说:“居士啥的,当主人不太恰当,还啰嗦。这里梧桐芭蕉多的是,指着梧桐芭蕉起个号倒好。” 探春笑道:“有了,我最喜欢芭蕉,就叫‘蕉下客’吧。” 大家都说别致有趣。 黛玉笑道:“你们快把她牵走,炖了脯子吃酒。” 大家不明白。 黛玉笑道:“古人说过‘蕉叶覆鹿’。她自称‘蕉下客’,那不就是一只鹿了?快做鹿脯来。” 大家听了都笑起来。 探春笑着说:“你别忙着使巧话骂人,我也给你想了个特别好的美号。” 又对大家说:“当年娥皇女英在竹子上洒泪成斑,所以现在斑竹又叫湘妃竹。她住潇湘馆,又爱哭,以后想林姐夫的时候,那些竹子也要变成斑竹了。以后就叫她‘潇湘妃子’得了。” 大家一听,都拍手叫好。 林黛玉低下头不说话了。 李纨笑道:“我给薛大妹妹也想了个好的,就三个字。” 惜春迎春都问是啥。 李纨说:“我封她‘蘅芜君’,你们觉得咋样?” 探春笑道:“这个封号极好。” 宝玉说:“我呢?你们也给我想一个。” 宝钗笑道:“你的号早有了,‘无事忙’三个字很恰当。” 李纨说:“你还是用你的旧号‘绛洞花主’吧。” 宝玉笑道:“小时候干的事儿,还提它干啥。” 探春说:“你的号多着呢,又起啥。我们爱叫你啥,你就答应着就行。” 宝钗说:“我再送你一个号吧。有个最俗的号,却最适合你。天下难得的是富贵,又难得的是闲散,这两样你都有了,就叫你‘富贵闲人’吧。” 宝玉笑道:“当不起当不起,你们随便叫吧。” 李纨说:“二姑娘四姑娘起个啥号?” 迎春说:“我们又不大会诗,起啥号啊?” 探春说:“虽然这样,也起一个呗。” 宝钗说:“她住紫菱洲,就叫‘菱洲’,四丫头在藕香榭,就叫‘藕榭’得了。” 李纨说:“就这么着好。但按年龄我最大,你们都得听我的,保管说了大家都满意。 咱们七个人起社,我和二姑娘四姑娘都不会作诗,得把我们三个让出来。 我们三个各管一件事。” 探春笑道:“都有号了,还这么叫,不如没有。以后错了,也得立个罚约。” 李纨说:“先把社立起来,再定罚约。我那儿地方大,就在我那儿作社。 我虽然不会作诗,但这些诗人也不嫌弃我这俗人,我当东道主人,我也跟着清雅起来了。 要是推我当社长,我一个社长可不够,还得再请两位副社长,就请菱洲藕榭两位学究来,一个出题限韵,一个誊录监场。 也不能规定我们三个不作诗,要是碰到容易的题目韵脚,我们也随便作一首。 你们四个可是要限定的。要是这样就开始,要是不依我,我可不敢跟着瞎掺和了。” 迎春惜春本来就懒得作诗,又有薛林在前头,听了这话正合心意,两人都说:“极是。” 探春等也知道她们的意思,见她们服了,也不好强求,只得依了。 笑着说:“这话也好笑,好好的我起个主意,反叫你们三个来管我了。” 宝玉说:“既然这样,咱们就去稻香村吧。” 李纨说:“都是你急,今天不过商议商议,等我再请。” 宝钗说:“也得定好几天一会才好。” 探春说:“要是会得太多,又没意思了。一个月之中,只可两三次才好。” 宝钗点头说:“一个月只要两次就够了。” 定好日期,风雨无阻。 除了这两天,要是有高兴的,愿意加一社的,或者愿意去别人那儿,或者跟着来,也可以,多活泼有趣。” 大家都说这个主意好。 探春说:“本来是我起的意,我得先作个东道主人,才不辜负我这兴致。” 李纨说:“既然这样,明天你就先开一社咋样?” 探春说:“明天不如今天,现在就很好。你就出题,菱洲限韵,藕榭监场。” 迎春说:“依我说,也别随一个人出题限韵,拈阄才公平。” 李纨说:“我刚才来的时候,看见他们抬进两盆白海棠来,倒是好花。你们何不就咏起它来?” 迎春说:“都还没赏呢,先作诗。” 宝钗说:“不过是白海棠,又不一定非得见了才作。古人的诗赋,也不过都是寄托情感罢了。要是都等见了才作,现在也没这些诗了。” 迎春说:“既然这样,那我限韵。” 说着,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诗来,随手一揭,这首竟是一首七言律,递给大家看了,都该作七言律。 第90章 赖嬷嬷贺孙得官 迎春掩了诗,又对一个小丫头说:“你随口说一个字。” 那丫头正倚门站着,就说了个“门”字。 迎春笑道:“就是门字韵,‘十三元’了。头一个韵定要这个‘门’字。” 说着,又把韵牌匣子拿过来,抽出“十三元”一屉,又命那小丫头随手拿四块。 那丫头便拿了“盆”“魂”“痕”“昏”四块来。 宝玉说:“这‘盆’‘门’两个字不好作呢!” 待书一样预备下四份纸笔,大家就都悄悄各自思索起来。 只有黛玉要么摸摸梧桐,要么看看秋色,要么和丫鬟们说笑。 迎春又让丫鬟点了一支“梦甜香”。 原来这“梦甜香”只有三寸来长,有灯草那么粗,因为容易烧完,所以就用这香烬当时间限制,要是香烧完了还没写完就得罚。 一会儿探春就先有了,自己提笔写出来,又改了改,递给迎春。 又问宝钗:“蘅芜君,你有了没?” 宝钗说:“有是有了,就是不好。” 宝玉背着手,在回廊上踱来踱去,对黛玉说:“你听,他们都有了。” 黛玉说:“你别管我。” 宝玉又看见宝钗已经誊写出来了,就说:“不得了!香只剩一寸了,我才有了四句。” 又对黛玉说:“香就完了,你还蹲在那潮湿的地上干啥?” 黛玉也不理他。 宝玉说:“可顾不上你了,好歹也写出来吧。” 说着也走到桌前写了。 李纨说:“我们要看诗了,要是看完了还不交卷是要罚的。” 宝玉说:“稻香老农虽然不善作诗却善于看诗,又最公道,你就评评优劣,我们都服。” 大家都说:“自然。” 于是先看探春的稿上写着: 咏白海棠限门盆魂痕昏 斜阳寒草带重门,苔翠盈铺雨后盆。 玉是精神难比洁,雪为肌骨易销魂。 芳心一点娇无力,倩影三更月有痕。 莫谓缟仙能羽化,多情伴我咏黄昏。 接着看宝钗的是: 珍重芳姿昼掩门,自携手瓮灌苔盆。 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 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 欲偿白帝凭清洁,不语婷婷日又昏。 李纨笑道:“到底是蘅芜君。” 接着又看宝玉的,写着: 秋容浅淡映重门,七节攒成雪满盆。 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为魂。 晓风不散愁千点,宿雨还添泪一痕。 独倚画栏如有意,清砧怨笛送黄昏。 大家看了,宝玉说探春的好,李纨正要推宝钗这诗有身份,又催黛玉。 黛玉说:“你们都有了?” 说着提笔一挥而就,扔给大家。 李纨等看她写道是: 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 看了这句,宝玉先喝彩起来,只说“从哪儿想来的!” 又看下面写着: 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 大家看了也都不禁叫好,说“果然和别人不一样。” 又看下面写着: 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拭啼痕。 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 大家看了,都说这首最好。 李纨说:“要说风流别致,自然是这首,要说含蓄浑厚,还是蘅稿好。” 探春说:“这评得有理,潇湘妃子当居第二。” 李纨说:“怡红公子是压尾,你服不服?” 宝玉说:“我的那首本来就不好,这评得最公。” 又笑道:“只是蘅潇二首还要斟酌。” 李纨说:“本来就是按我的评论,和你们没关系,再多说的必罚。” 宝玉听说,只得罢了。 李纨说:“从现在起我定在每月初二、十六这两天开社,出题限韵都要依我。 这期间你们有高兴的,你们只管另选日子补开,哪怕一个月每天都开社,我也不管。 只是到了初二、十六这两天,一定要到我那里去。” 宝玉说:“到底得起个社名才是。” 探春说:“太俗了不好,太新了,刁钻古怪也不好。正好才是海棠诗开头,就叫个海棠社吧。虽然俗点,因为真有这事儿,也就不碍事了。” 说完大家又商议了一会儿,稍微吃了点酒果,就各自散去了。 有回家的,有往贾母王夫人那儿去的。 这时候别人也没啥事儿了。 且说袭人看见宝玉看了字贴儿就慌慌张张地和翠墨走了,也不知道是啥事。 后来又看见后门上婆子送了两盆海棠花来。 袭人问是哪儿来的,婆子就把宝玉前面的事儿说了。 袭人听说就让他们摆好,让他们在下房里坐,自己走到自己房里称了六钱银子封好,又拿了三百钱走来,都递给那两个婆子说:“这银子赏那抬花来的小子们,这钱你们打酒吃。” 那婆子们站起来,眉开眼笑,千恩万谢的不肯收,见袭人执意不收,才领了。 袭人又问:“后门上外头可有该值班的小子们?” 婆子忙应道:“天天有四个,原预备着里面差使的。姑娘有啥差使,我们吩咐去。” 袭人笑道:“有啥差使?今儿宝二爷要打发人到小侯爷家给史大姑娘送东西去,正好你们来了,顺便出去叫后门小子们雇辆车来。回来你们就到这儿拿钱,不用叫他们又往前头瞎碰去。” 婆子答应着去了。 袭人回房,拿碟子盛东西给史湘云送去,却见槅子上碟槽空着。 回头见晴雯、秋纹、麝月等都在一处做针线,袭人问道:“那一个缠丝白玛瑙碟子哪儿去了?” 大家见问,都你看我我看你,都想不起来。 半天,晴雯笑道:“给三姑娘送荔枝去了,还没送来呢。” 袭人道:“家常送家伙多的是,巴巴的拿这个去。” 晴雯说:“我何尝不是这么说。她说这个碟子配上鲜荔枝才好看。我送去,三姑娘见了也说好看,叫连碟子放着,就没带来。你再瞧,那炁子尽上头的一对联珠瓶还没收来呢。” 第91章 送画具起稿入园 秋纹笑道:“提起瓶来,我又想起个笑话。我们宝二爷说孝心一动,也孝敬到二十分。那天看见园里桂花,折了两枝,本来自己要插瓶的,忽然想起来说,这是自己园里刚开的新鲜花,不敢自己先玩,巴巴的把那一对瓶拿下来,亲自灌水插好了,叫个人拿着,亲自送一瓶进老太太那儿,又进一瓶给太太。谁知他孝心一动,连跟的人都得了福了。正好那天是我拿去的。老太太见了这样,喜得不得了,见人就说:‘到底是宝玉孝顺我,连一枝花儿也想得到。别人还只抱怨我疼他。’你们知道,老太太平时不大和我说话的,有些不入她老人家的眼。那天竟叫人拿几百钱给我,说我可怜见的,生得单柔。这可是想不到的福气。几百钱是小事,难得这个脸面。到了太太那儿,太太正和二奶奶、赵姨奶奶、周姨奶奶好些人翻箱子,找太太当年年轻的颜色衣裳,不知给哪一个。一见了花,连衣裳也不找了,就看花儿。又有二奶奶在旁边凑趣儿,夸宝玉又是怎么孝顺,又是怎样知好歹,有的没的说了两车话。当着众人,太太也觉得有光,堵了众人的嘴。太太越发喜欢了,现成的衣裳就赏了我两件。衣裳也是小事,年年横竖也有,却不像这个彩头。 晴雯笑道:“呸!没见过世面的小蹄子!那是把好的给了人,挑剩下的才给你,你还充有脸呢。” 秋纹道:“凭他给谁剩的,到底是太太的恩典。” 晴雯道:“要是我,我就不要。若是给别人剩下的给我,也罢了。一样这屋里的人,难道谁又比谁高贵些?把好的给他,剩下的才给我,我宁可不要,冲撞了太太,我也不受这口软气。” 秋纹忙问:“给这屋里谁的?我因为前儿病了几天,家去了,不知是给谁的。好姐姐,你告诉我知道知道。” 晴雯道:“我告诉了你,难道你这会退还太太去不成?” 秋纹笑道:“胡说,我白听了喜欢喜欢。那怕给这屋里的狗剩下的,我只领太太的恩典,也不犯管别的事。” 众人听了都笑道:“骂的巧,可不是给了那西洋花点子哈巴儿了。” 袭人笑道:“你们这起烂了嘴的!得了空就拿我取笑打牙儿。一个个不知怎么死呢。” 秋纹笑道:“原来姐姐得了,我实在不知道。我陪个不是罢。” 袭人笑道:“少轻狂罢。你们谁取了碟子来是正经。” 麝月道:“那瓶得空儿也该收来了。老太太屋里还罢了,太太屋里人多手杂。别人还可以,赵姨奶奶一伙的人见是这屋里的东西,又该使黑心弄坏了才罢。太太也不大管这些,不如早些收来正经。” 晴雯听说,便掷下针黹道:“这话倒是,等我取去。” 秋纹道:“还是我取去罢,你取你的碟子去。” 晴雯笑道:“我偏取一遭儿去。是巧宗儿你们都得了,难道不许我得一遭儿?” 麝月笑道:“通共秋丫头得了一遭儿衣裳,那里今儿又巧,你也遇见找衣裳不成。” 晴雯冷笑道:“虽然碰不见衣裳,或者太太看见我勤谨,一个月也把太太的公费里分出二两银子来给我,也定不得。” 说着,又笑道:“你们别和我装神弄鬼的,什么事我不知道。” 一面说,一面往外跑了。秋纹也同她出来,自去探春那里取了碟子来。 袭人打点齐备东西,叫过本处的一个老宋妈妈来,向她说道:“你先好生梳洗了,换了出门的衣裳来,如今打发你与史姑娘送东西去。” 那宋嬷嬷道:“姑娘只管交给我,有话说与我,我收拾了就好一顺去的。” 袭人听说,便端过两个小掐丝盒子来。先揭开一个,里面装的是红菱和鸡头两样鲜果,又那一个,是一碟子桂花糖蒸新栗粉糕。 又说道:“这都是今年咱们这里园里新结的果子,宝二爷送来与姑娘尝尝。再前日姑娘说这玛瑙碟子好,姑娘就留下顽罢。这绢包儿里头是姑娘上日叫我作的活计,姑娘别嫌粗糙,能着用罢。替我们请安,替二爷问好就是了。” 宋嬷嬷道:“宝二爷不知还有什么说的,姑娘再问问去,回来又别说忘了。” 袭人因问秋纹:“方才可见在三姑娘那里?” 秋纹道:“他们都在那里商议起什么诗社呢,又都作诗。想来没话,你只去罢。” 宋嬷嬷听了,便拿了东西出去,另外穿戴了。 袭人又嘱咐她:“从后门出去,有小子和车等着呢。” 宋妈去后,不在话下。 宝玉回来,先忙着看了一回海棠,至房内告诉袭人起诗社的事。 袭人也把打发宋妈妈与史湘云送东西去的话告诉了宝玉。 宝玉听了,拍手道:“偏忘了他。我自觉心里有件事,只是想不起来,亏你提起来,正要请他去。这诗社里若少了他还有什么意思。” 袭人劝道:“什么要紧,不过玩意儿。他比不得你们自在,家里又作不得主儿。告诉他,他要来又由不得他,不来,他又牵肠挂肚的,没的叫他不受用。” 宝玉道:“不妨事,我回老太太打发人接他去。” 正说着,宋妈妈已经回来,回复道生受,与袭人道乏,又说:“问二爷作什么呢,我说和姑娘们起什么诗社作诗呢。史姑娘说,他们作诗也不告诉他去,急的了不的。” 宝玉听了立身便往贾母处来,立逼着叫人接去。 贾母因说:“今儿天晚了,明日一早再去。” 宝玉只得罢了,回来闷闷的。 次日一早,便又往贾母处来催逼人接去。 直到午后,史湘云才来,宝玉方放了心,见面时就把始末原由告诉他,又要与他诗看。 李纨等因说道:“且别给他诗看,先说与他韵。他后来,先罚他和了诗:若好,便请入社,若不好,还要罚他一个东道再说。” 史湘云道:“你们忘了请我,我还要罚你们呢。就拿韵来,我虽不能,只得勉强出丑。容我入社,扫地焚香我也情愿。” 众人见他这般有趣,越发喜欢,都埋怨昨日怎么忘了他,遂忙告诉他韵。 史湘云一心兴头,等不得推敲删改,一面只管和人说着话,心内早已和成,即用随便的纸笔录出,先笑说道:“我却依韵和了两首,好歹我却不知,不过应命而已。” 说着递与众人。 众人道:“我们四首也算想绝了,再一首也不能了。你倒弄了两首,那里有许多话说,必要重了我们。” 一面说,一面看时,只见那两首诗写道: 其一 神仙昨日降都门,种得蓝田玉一盆。 自是霜娥偏爱冷,非关倩女亦离魂。 秋阴捧出何方雪,雨渍添来隔宿痕。 却喜诗人吟不倦,岂令寂寞度朝昏。 其二 蘅芷阶通萝薜门,也宜墙角也宜盆。 花因喜洁难寻偶,人为悲秋易断魂。 玉烛滴干风里泪,晶帘隔破月中痕。 幽情欲向嫦娥诉,无奈虚廊夜色昏。 众人看一句,惊讶一句,看到了,赞到了,都说:“这个不枉作了海棠诗,真该要起海棠社了。” 史湘云道:“明日先罚我个东道,就让我先邀一社可使得?” 众人道:“这更妙了。” 因又将昨日的与他评论了一回。 至晚,宝钗将湘云邀往蘅芜苑安歇去。 湘云灯下计议如何设东拟题。 宝钗听他说了半日,皆不妥当,因向他说道:“既开社,便要作东。虽然是顽意儿,也要瞻前顾后,又要自己便宜,又要不得罪了人,然后方大家有趣。你家里你又作不得主,一个月通共那几串钱,你还不够盘缠呢。这会子又干这没要紧的事,你婶子听见了,越发抱怨你了。况且你就都拿出来,做这个东道也是不够。难道为这个家去要不成?还是往这里要呢?” 一席话提醒了湘云,倒踌蹰起来。 宝钗道:“这个我已经有个主意。我们当铺里有个伙计,他家田上出的很好的肥螃蟹,前儿送了几斤来。现在这里的人,从老太太起连上园里的人,有多一半都是爱吃螃蟹的。前日姨娘还说要请老太太在园里赏桂花吃螃蟹,因为有事还没有请呢。你如今且把诗社别提起,只管普通一请。等他们散了,咱们有多少诗作不得的。我和我哥哥说,要几篓极肥极大的螃蟹来,再往铺子里取上几坛好酒,再备上四五桌果碟,岂不又省事又大家热闹了。” 湘云听了,心中自是感服,极赞她想的周到。 宝钗又笑道:“我是一片真心为你的话。你千万别多心,想着我小看了你,咱们两个就白好了。你若不多心,我就好叫他们办去的。” 湘云忙笑道:“好姐姐,你这样说,倒多心待我了。凭他怎么糊涂,连个好歹也不知,还成个人了?我若不把姐姐当作亲姐姐一样看,上回那些家常话烦难事也不肯尽情告诉你了。” 宝钗听说,便叫一个婆子来:“出去和大爷说,依前日的大螃蟹要几篓来,明日饭后请老太太姨娘赏桂花。你说大爷好歹别忘了,我今儿已请下人了。” 那婆子出去说明,回来无话。 这里宝钗又向湘云道:“诗题也不要过于新巧了。你看古人诗中那些刁钻古怪的题目和那极险的韵了,若题过于新巧,韵过于险,再不得有好诗,终是小家气。诗固然怕说熟话,更不可过于求生,只要头一件立意清新,自然措词就不俗了。究竟这也算不得什么,还是纺绩针黹是你我的本等。一时闲了,倒是于你我深有益的书看几章是正经。” 湘云只答应着,因笑道:“我如今心里想着,昨日作了海棠诗,我如今要作个菊花诗如何?” 宝钗道:“菊花倒也合景,只是前人太多了。” 湘云道:“我也是如此想着,恐怕落套。” 宝钗想了一想,说道:“有了,如今以菊花为宾,以人为主,竟拟出几个题目来,都是两个字:一个虚字,一个实字,实字便用‘菊’字,虚字就用通用门的。如此又是咏菊,又是赋事,前人也没作过,也不能落套。赋景咏物两关着,又新鲜,又大方。” 湘云笑道:“这却很好。只是不知用何等虚字才好。你先想一个我听听。” 宝钗想了一想,笑道:“《菊梦》就好。” 湘云笑道:“果然好。我也有一个,《菊影》可使得?” 宝钗道:“也罢了。只是也有人作过,若题目多,这个也夹的上。我又有了一个。” 湘云道:“快说出来。” 宝钗道:“《问菊》如何?” 湘云拍案叫妙,因接说道:“我也有了,《访菊》如何?” 宝钗也赞有趣,因说道:“越性拟出十个来,写上再来。” 说着,二人研墨蘸笔,湘云便写,宝钗便念,一时凑了十个。 湘云看了一遍,又笑道:“十个还不成幅,越性凑成十二个便全了,也如人家的字画册页一样。” 宝钗听说,又想了两个,一共凑成十二。 又说道:“既这样,越性编出他个次序先后来。” 湘云道:“如此更妙,竟弄成个菊谱了。” 宝钗道:“起首是《忆菊》,忆之不得,故访,第二是《访菊》,访之既得,便种,第三是《种菊》,种既盛开,故相对而赏,第四是《对菊》,相对而兴有余,故折来供瓶为玩,第五是《供菊》,既供而不吟,亦觉菊无彩色,第六便是《咏菊》,既入词章,不可不供笔墨,第七便是《画菊》,既为菊如是碌碌,究竟不知菊有何妙处,不禁有所问,第八便是《问菊》,菊如解语,使人狂喜不禁,第九便是《簪菊》,如此人事虽尽,犹有菊之可咏者,《菊影》《菊梦》二首续在第十第十一,末卷便以《残菊》总收前题之盛。这便是三秋的妙景妙事都有了。” 湘云依说将题录出,又看了一回,又问“该限何韵?” 宝钗道:“我平生最不喜限韵的,分明有好诗,何苦为韵所缚。咱们别学那小家派,只出题不拘韵。原为大家偶得了好句取乐,并不为此而难人。” 湘云道:“这话很是。这样大家的诗还进一层。但只咱们五个人,这十二个题目,难道每人作十二首不成?” 宝钗道:“那也太难人了。将这题目誊好,都要七言律,明日贴在墙上。他们看了,谁作那一个就作那一个。有力量者,十二首都作也可,不能的,一首不成也可。高才捷足者为尊。若十二首已全,便不许他后赶着又作,罚他就完了。” 湘云道:“这倒也罢了。” 二人商议妥贴,方才息灯安寝。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92章 螃蟹宴众人欢聚 话说宝钗和湘云两人商量好了之后,一晚上啥事儿也没有。 第二天,湘云就请贾母等人来赏桂花。 贾母他们都说:“这丫头有兴致,得去凑凑她这雅兴。” 到了中午,贾母果然带着王夫人、凤姐,还请了薛姨妈等人一起进园来。 贾母就问:“哪处好呢?” 王夫人说:“老太太您喜欢哪处就在哪处。” 凤姐说:“藕香榭已经摆好了,那山坡下两棵桂花开得可好了,河里的水又清又绿,坐在河当中的亭子里多敞亮,看着水眼睛也清亮。” 贾母听了,说:“这话很对。” 说着,就带着众人往藕香榭去。 原来这藕香榭盖在水池里,四面有窗户,左右有曲廊可以通,也是跨水接岸,后面还有曲折的竹桥暗暗连着。 众人上了竹桥,凤姐赶紧跑上来搀着贾母,嘴里说:“老祖宗您只管大步走,没事儿的,这竹子桥就是咯吱咯喳响。” 一会儿进了榭里,只见栏杆外面另外放着两张竹案,一个上面摆着杯筷酒具,一个上头摆着茶筅、茶盂等各种茶具。 那边有两三个丫头在煽风炉煮茶,这边另外几个丫头也在煽风炉烫酒呢。 贾母高兴得忙问:“这茶想得真周到,而且这地方好,东西都干净。” 湘云笑着说:“这是宝姐姐帮我准备的。” 贾母说:“我说这孩子细致,啥事都想得妥当。” 一面说着,一面又看见柱子上挂着的黑漆嵌蚌的对子,就让人念。 湘云念道:“芙蓉影破归兰桨,菱藕香深写竹桥。” 贾母听了,又抬头看匾,回头对薛姨妈说:“我小时候,家里也有这么一个亭子,叫‘枕霞阁’。 我那时候也只像他们这么大年纪,和姊妹们天天去玩。 有一天谁知道我失了脚掉下去,差点没淹死,好不容易救上来,到底被那木钉把头碰破了。 现在这鬓角上那指头顶大的一块窝儿就是那时候破的。 大家都怕我经了水,又怕我着了风,都说活不成了,谁知道竟然好了。” 凤姐不等别人说话,先笑着说:“那时候要是活不成,现在这大福可叫谁享呢! 可见老祖宗从小儿的福寿就不小,神差鬼使碰出那个窝儿来,好盛福寿的。 寿星老儿头上原是一个窝儿,因为万福万寿盛满了,所以倒凸高出些来了。” 话还没说完,贾母和众人都笑得软了。 贾母笑着说:“这猴儿惯得不得了了,只管拿我取笑,恨得我撕你那油嘴。” 凤姐笑着说:“等会儿吃螃蟹,怕积了冷在心里,逗老祖宗笑一笑开心开心,一高兴多吃两个就没事了。” 贾母笑着说:“明天叫你日夜跟着我,我倒常笑笑觉得开心,不许回家去。” 王夫人笑着说:“老太太因为喜欢她,才惯得她这样,还这么说,她明天越发没礼貌了。” 贾母笑着说:“我喜欢她这样,况且她又不是那不知高低的孩子。 家常没人的时候,娘儿们本来就该这样。 横竖礼体不错就行,没的倒叫她像神儿似的干啥。” 说着,大家一起进了亭子,献过茶,凤姐忙着搭桌子,拿杯筷。 上面一桌,贾母、薛姨妈、宝钗、黛玉、宝玉,东边一桌,史湘云、王夫人、迎春、探春、惜春,西边靠门一桌,李纨和凤姐的,虚设座位,两人都不敢坐,只在贾母王夫人两桌上伺候。 凤姐吩咐:“螃蟹不可多拿来,仍旧放在蒸笼里,拿十个来,吃了再拿。” 一面又要水洗了手,站在贾母跟前剥蟹肉,第一次让薛姨妈。 薛姨妈说:“我自己掰着吃香甜,不用人让。” 凤姐就奉给贾母。 第二次的便给宝玉,又说:“把酒烫得滚热的拿来。” 又命小丫头们去取菊花叶儿桂花蕊熏的绿豆面子来,预备洗手。 史湘云陪着吃了一个,就下座来让人,又出去到外头,让人盛两盘子给赵姨娘周姨娘送去。 又看见凤姐走来道:“你不惯张罗,你吃你的去。我先替你张罗,等散了我再吃。” 湘云不肯,又让人在那边廊上摆了两桌,让鸳鸯、琥珀、彩霞、彩云,平儿去坐。 鸳鸯因向凤姐笑道:“二奶奶在这里伺候,我们可吃去了。” 凤姐儿说:“你们只管去,都交给我就是了。” 说着,史湘云又入了席。 凤姐和李纨也胡乱应个景儿。 凤姐还是下来张罗,一会儿出去到廊上,鸳鸯等正吃得高兴,见她来了,鸳鸯等站起来说:“奶奶又出来干啥?让我们也享受一会儿。” 凤姐笑着说:“鸳鸯小蹄子越发坏了,我替你当差,倒不领情,还抱怨我。还不快斟一钟酒来我喝呢。” 鸳鸯笑着忙斟了一杯酒,送到凤姐唇边,凤姐一扬脖子喝了。 琥珀彩霞二人也斟上一杯,送到凤姐唇边,那凤姐也喝了。 平儿早剔了一壳蟹黄送来,凤姐说:“多倒些姜醋。” 一面也吃了,笑着说:“你们坐着吃罢,我可去了。” 鸳鸯笑着说:“好没脸,吃我们的东西。” 凤姐儿笑着说:“你和我少作怪。你知道你琏二爷爱上了你,要和老太太讨了你作小老婆呢。” 鸳鸯说:“啐,这也是作奶奶说出来的话!我不拿腥手抹你一脸算不得。” 说着赶来就要抹。 凤姐儿央告道:“好姐姐,饶我这一遭儿罢。” 琥珀笑着说:“鸳丫头要去了,平丫头还饶他?你们看看他,没有吃了两个螃蟹,倒喝了一碟子醋,他也算不会揽酸了。” 平儿手里正掰了个满黄的螃蟹,听如此奚落她,便拿着螃蟹照着琥珀脸上抹来,口里笑骂“我把你这嚼舌根的小蹄子!” 琥珀也笑着往旁边一躲,平儿使空了,往前一撞,正恰恰的抹在凤姐儿腮上。 凤姐儿正和鸳鸯嘲笑,没防备唬了一跳,嗳哟了一声。 众人撑不住都哈哈的大笑起来。 凤姐也禁不住笑骂道:“死娼妇!吃离了眼了,混抹你娘的。” 平儿忙赶过来替她擦了,亲自去端水。 鸳鸯说:“阿弥陀佛!这是个报应。” 贾母那边听见,一叠声问:“见了什么这样乐,告诉我们也笑笑。” 鸳鸯等忙高声笑着回答:“二奶奶来抢螃蟹吃,平儿恼了,抹了他主子一脸的螃蟹黄子。主子奴才打架呢。” 贾母和王夫人等听了也笑起来。 贾母笑着说:“你们看她可怜见的,把那小腿子脐子给她点儿吃也就完了。” 鸳鸯等笑着答应了,高声又说道:“这满桌子的腿子,二奶奶只管吃就是了。” 凤姐洗了脸走来,又伺候贾母等吃了一回。 黛玉独不敢多吃,只吃了一点儿夹子肉就下来了。 贾母一时不吃了,大家才散了,都洗了手,有看花的,有弄水看鱼的,游玩了一会儿。 王夫人就回贾母说:“这里风大,才又吃了螃蟹,老太太还是回房去歇歇罢了。要是高兴,明天再来逛逛。” 贾母听了,笑着说:“正是呢。我怕你们高兴,我走了又怕扫了你们的兴。既然这么说,咱们就都去罢。” 回头又嘱咐湘云:“别让你宝哥哥林姐姐多吃了。” 湘云答应着。 又嘱咐湘云宝钗二人说:“你两个也别多吃。那东西虽好吃,不是什么好的,吃多了肚子疼。” 第93章 菊花诗各展才情 二人忙应着送出园外,仍旧回来,让人把残席收拾了另摆。 宝玉说:“也不用摆,咱们且作诗。把那大团圆桌就放在当中,酒菜都放着。 也不必拘定座位,有爱吃的大家去吃,散坐岂不便宜。” 宝钗说:“这话极是。” 湘云说:“虽如此说,还有别人呢。” 因又命另摆一桌,拣了热螃蟹来,请袭人,紫鹃,司棋,待书,入画,莺儿,翠墨等一处共坐。 山坡桂树底下铺下两条花毡,命答应的婆子并小丫头等也都坐了,只管随意吃喝,等使唤再来。 湘云便取了诗题,用针绾在墙上。 众人看了,都说:“新奇是新奇,只怕作不出来。” 湘云又把不限韵的原因说了一番。 宝玉说:“这才是正理,我也最不喜限韵。” 林黛玉因不大吃酒,又不吃螃蟹,自令人掇了一个绣墩倚栏杆坐着,拿着钓竿钓鱼。 宝钗手里拿着一枝桂花玩了一会儿,俯在窗槛上掐了桂蕊掷向水面,引的游鱼浮上来唼喋。 湘云出一回神,又让一回袭人等,又招呼山坡下的众人只管放量吃。 探春和李纨惜春立在垂柳阴中看鸥鹭。 迎春又独在花阴下拿着花针穿茉莉花。 宝玉又看了一回黛玉钓鱼,一回又俯在宝钗旁边说笑两句,一回又看袭人等吃螃蟹,自己也陪他饮两口酒。 袭人又剥一壳肉给他吃。 黛玉放下钓竿,走至座间,拿起那乌银梅花自斟壶来,拣了一个小小的海棠冻石蕉叶杯。 丫鬟看见,知她要饮酒,忙着走上来斟。 黛玉说:“你们只管吃去,让我自斟,这才有趣儿。” 说着便斟了半盏,看时却是黄酒,因说道:“我吃了一点子螃蟹,觉得心口微微的疼,须得热热的喝口烧酒。” 宝玉忙说:“有烧酒。” 便令将那合欢花浸的酒烫一壶来。 黛玉也只吃了一口便放下了。 宝钗也走过来,另拿了一只杯来,也饮了一口,便蘸笔至墙上把头一个《忆菊》勾了,底下又赘了一个“蘅”字。 宝玉忙说:“好姐姐,第二个我已经有了四句了,你让我作罢。” 宝钗笑着说:“我好容易有了一首,你就忙的这样。” 黛玉也不说话,接过笔来把第八个《问菊》勾了,接着把第十一个《菊梦》也勾了,也赘一个“潇”字。 宝玉也拿起笔来,将第二个《访菊》也勾了,也赘上一个“绛”字。 探春走来看看道:“竟没有人作《簪菊》,让我作这《簪菊》。” 又指着宝玉笑道:“才宣过总不许带出闺阁字样来,你可要留神。” 说着,只见史湘云走来,将第四第五《对菊》《供菊》一连两个都勾了,也赘上一个“湘”字。 探春说:“你也该起个号。” 湘云笑着说:“我们家里如今虽有几处轩馆,我又不住着,借了来也没趣。” 宝钗笑着说:“方才老太太说,你们家也有这个水亭叫‘枕霞阁’,难道不是你的。如今虽没了,你到底是旧主人。” 众人都道有理,宝玉不待湘云动手,便代将“湘”字抹了,改了一个“霞”字。 又过了一顿饭的工夫,十二题已全,各自誊出来,都交与迎春,另拿了一张雪浪笺过来,一并誊录出来,某人作的底下赘明某人的号。 李纨等从头看起: 忆菊蘅芜君 怅望西风抱闷思,蓼红苇白断肠时。 空篱旧圃秋无迹,瘦月清霜梦有知。 念念心随归雁远,寥寥坐听晚砧痴, 谁怜我为黄花病,慰语重阳会有期。 访菊怡红公子 闲趁霜晴试一游,酒杯药盏莫淹留。 霜前月下谁家种,槛外篱边何处愁。 蜡屐远来情得得,冷吟不尽兴悠悠。 黄花若解怜诗客,休负今朝挂杖头。 种菊怡红公子 携锄秋圃自移来,篱畔庭前故故栽。 昨夜不期经雨活,今朝犹喜带霜开。 冷吟秋色诗千首,醉酹寒香酒一杯。 泉溉泥封勤护惜,好知井径绝尘埃。 对菊枕霞旧友 别圃移来贵比金,一丛浅淡一丛深。 萧疏篱畔科头坐,清冷香中抱膝吟。 数去更无君傲世,看来惟有我知音。 秋光荏苒休辜负,相对原宜惜寸阴。 供菊枕霞旧友 弹琴酌酒喜堪俦,几案婷婷点缀幽。 隔座香分三径露,抛书人对一枝秋。 霜清纸帐来新梦,圃冷斜阳忆旧游。 傲世也因同气味,春风桃李未淹留。 咏菊潇湘妃子 无赖诗魔昏晓侵,绕篱欹石自沉音。 毫端蕴秀临霜写,口齿噙香对月吟。 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 一从陶令平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 画菊蘅芜君 诗余戏笔不知狂,岂是丹青费较量。 聚叶泼成千点墨,攒花染出几痕霜。 淡浓神会风前影,跳脱秋生腕底香。 莫认东篱闲采掇,粘屏聊以慰重阳。 问菊潇湘妃子 欲讯秋情众莫知,喃喃负手叩东篱。 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 圃露庭霜何寂寞,鸿归蛩病可相思? 休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片语时。 簪菊蕉下客 瓶供篱栽日日忙,折来休认镜中妆。 长安公子因花癖,彭泽先生是酒狂。 短鬓冷沾三径露,葛巾香染九秋霜。 高情不入时人眼,拍手凭他笑路旁。 菊影枕霞旧友 秋光叠叠复重重,潜度偷移三径中。 窗隔疏灯描远近,篱筛破月锁玲珑。 寒芳留照魂应驻,霜印传神梦也空。 珍重暗香休踏碎,凭谁醉眼认朦胧。 菊梦潇湘妃子 篱畔秋酣一觉清,和云伴月不分明。 登仙非慕庄生蝶,忆旧还寻陶令盟。 睡去依依随雁断,惊回故故恼蛩鸣。 醒时幽怨同谁诉,衰草寒烟无限情。 残菊蕉下客 露凝霜重渐倾欹,宴赏才过小雪时。 蒂有余香金淡泊,枝无全叶翠离披。 半床落月蛩声病,万里寒云雁阵迟。 明岁秋风知再会,暂时分手莫相思。 众人看一首,赞一首,彼此称扬不已。 李纨笑着说:“等我从公评来。 通篇看来,各有各人的警句。 今日公评:《咏菊》第一,《问菊》第二,《菊梦》第三,题目新,诗也新,立意更新,恼不得要推潇湘妃子为魁了,然后《簪菊》《对菊》《供菊》《画菊》《忆菊》次之。” 宝玉听说,喜得拍手叫“极是,极公道。” 黛玉说:“我那首也不好,到底伤于纤巧些。” 李纨说:“巧的却好,不露堆砌生硬。” 黛玉说:“据我看来,头一句好的是‘圃冷斜阳忆旧游’,这句背面傅粉。 ‘抛书人对一枝秋’已经妙绝,将供菊说完,没处再说,故翻回来想到未拆未供之先,意思深透。” 李纨笑着说:“固如此说,你的‘口齿噙香’句也敌的过了。” 探春又说:“到底要算蘅芜君沉着,‘秋无迹’,‘梦有知’,把个忆字竟烘染出来了。” 宝钗笑着说:“你的‘短鬓冷沾’,‘葛巾香染’,也就把簪菊形容的一个缝儿也没了。” 湘云说:“‘偕谁隐’,‘为底迟’,真个把个菊花问的无言可对。” 李纨笑着说:“你的‘科头坐’,‘抱膝吟’,竟一时也不能别开,菊花有知,也必腻烦了。” 说的大家都笑了。 宝玉笑着说:“我又落第。 难道‘谁家种’,‘何处秋’,‘蜡屐远来’,‘冷吟不尽’,都不是访,‘昨夜雨’,‘今朝霜’,都不是种不成?但恨敌不上‘口齿噙香对月吟’,‘清冷香中抱膝吟’,‘短鬓’,‘葛巾’,‘金淡泊’,‘翠离披’,‘秋无迹’,‘梦有知’这几句罢了。” 又说:“明儿闲了,我一个人作出十二首来。” 李纨说:“你的也好,只是不及这几句新巧就是了。” 大家又评了一回,复又要了热蟹来,就在大圆桌子上吃了一回。 宝玉笑道:“今日持螯赏桂,亦不可无诗。我已吟成,谁还敢作呢?” 说着,便忙洗了手提笔写出。 众人看道: 持螯更喜桂阴凉,泼醋擂姜兴欲狂。 饕餮王孙应有酒,横行公子却无肠。 脐间积冷馋忘忌,指上沾腥洗尚香。 原为世人美口腹,坡仙曾笑一生忙。 黛玉笑道:“这样的诗,要一百首也有。” 宝玉笑道:“你这会子才力已尽,不说不能作了,还贬人家。” 黛玉听了,并不答言,也不思索,提起笔来一挥,已有了一首。 众人看道: 铁甲长戈死未忘,堆盘色相喜先尝。 螯封嫩玉双双满,壳凸红脂块块香。 多肉更怜卿八足,助情谁劝我千觞。 对斯佳品酬佳节,桂拂清风菊带霜。 宝玉看了正喝彩,黛玉便一把撕了,令人烧去,因笑道:“我的不及你的,我烧了他。你那个很好,比方才的菊花诗还好,你留着他给人看。” 宝钗接着笑道:“我也勉强了一首,未必好,写出来取笑儿罢。” 说着也写了出来。 大家看时,写道是: 桂霭桐阴坐举觞,长安涎口盼重阳。 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 看到这里,众人不禁叫绝。 宝玉道:“写得痛快!我的诗也该烧了。” 又看底下道: 酒未敌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 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余禾黍香。 众人看毕,都说这是食螃蟹绝唱,这些小题目,原要寓大意才算是大才,只是讽刺世人太毒了些。 说着,只见平儿复进园来。 不知作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94章 村妪讲故事 话说众人看到平儿来了,都纷纷问道:“你们奶奶干啥呢?咋不来呢?” 平儿笑着说:“她哪有空儿来呀。她说没好好吃着,又不能来,所以叫我来问问还有没有螃蟹,要几个拿家去吃。” 湘云赶忙说:“有,多着呢。”赶紧让人拿了十个极大的螃蟹。 平儿还说:“多拿几个团脐的。” 众人又拉平儿坐下,平儿不肯。 李纨拉住她笑道:“偏要你坐。”把她拉到身边坐下,端了一杯酒送到她嘴边。 平儿忙喝了一口就要走。 李纨说:“偏不许你去。显见得只有凤丫头不听我的话。”接着又吩咐嬷嬷们:“先把盒子送回去,就说我留下平儿了。” 那婆子一会儿拿着盒子回来说:“二奶奶说,叫奶奶和姑娘们别笑话她要嘴吃。这个盒子里是方才舅太太那里送来的菱粉糕和鸡油卷儿,给奶奶姑娘们吃的。”又对平儿说:“说叫你来你就贪玩儿不肯走。劝你少喝一杯吧。” 平儿笑着说:“多喝了又能把我咋样?”一边说着,一边只管喝,还吃着螃蟹。 李纨搂着她笑道:“可惜你这么个好模样,命却平常,只落得在屋里使唤。不知道的人,谁不把你当成奶奶太太看。” 平儿一面和宝钗湘云等吃喝,一面回头笑着说:“奶奶,别只摸我,怪痒的。” 李氏说:“哎哟!这硬的是啥?” 平儿说:“钥匙。” 李氏说:“啥钥匙?要紧梯己东西怕人偷了去,还带在身上。我成日家和人说笑,有个唐僧取经,就有个白马来驮他,刘智远打天下,就有个瓜精来送盔甲,有个凤丫头,就有个你。你就是你奶奶的一把总钥匙,还要这钥匙干啥。” 平儿笑着说:“奶奶喝了酒,又拿我打趣取笑儿了。” 宝钗笑着说:“这倒是真话。我们没事评论起人来,你们这几个都是百个里头挑不出一个来,妙在各人有各人的好处。” 李纨说:“大小都有个天理。比如老太太屋里,要没那个鸳鸯可咋行。从太太起,那一个敢驳老太太的回,现在她敢驳回。偏老太太只听她一个人的话。老太太那些穿戴的,别人不记得,她都记得,要不是她经管着,不知叫人诓骗了多少去呢。那孩子心也公道,虽然这样,倒常替人说好话儿,还倒不依势欺人的。” 惜春笑着说:“老太太昨儿还说呢,她比我们还强呢。” 平儿说:“那原是个好的,我们那里比的上她。” 宝玉说:“太太屋里的彩霞,是个老实人。” 探春说:“可不是,外头老实,心里有数儿。太太是那么佛爷似的,事情上不留心,她都知道。凡百一应事都是她提着太太行。连老爷在家出外去的一应大小事,她都知道。太太忘了,她背地里告诉太太。” 李纨说:“那也罢了。”指着宝玉说:“这一个小爷屋里要不是袭人,你们度量到个什么田地!凤丫头就是楚霸王,也得这两只膀子好举千斤鼎。她不是这丫头,就得这么周到了!” 平儿笑着说:“先时陪了四个丫头,死的死,去的去,只剩下我一个孤鬼了。” 李纨说:“你倒是有造化的。凤丫头也是有造化的。想当初你珠大爷在日,何曾也没两个人。你们看我还是那容不下人的?天天只见他两个不自在。所以你珠大爷一没了,趁年轻我都打发了。若有一个守得住,我倒有个膀臂。”说着滴下泪来。 众人都说:“又何必伤心,不如散了倒好。”说着便都洗了手,大家约往贾母王夫人处问安。 众婆子丫头打扫亭子,收拾杯盘。 袭人和平儿同往前去,让平儿到房里坐坐,再喝一杯茶。 平儿说:“不喝茶了,再来罢。”说着便要出去。 袭人又叫住问道:“这个月的月钱,连老太太和太太还没放呢,是为啥?” 平儿见问,忙转身至袭人跟前,见方近无人,才悄悄说道:“你快别问,横竖再迟几天就放了。” 袭人道:“这是为啥,唬得你这样?” 平儿悄悄告诉他道:“这个月的月钱,我们奶奶早已支了,放给人使呢。等别处的利钱收了来,凑齐了才放呢。因为是你,我才告诉你,你可不许告诉一个人去。” 袭人道:“难道她还短钱使,还没个足厌?何苦还操这心。” 平儿笑着说:“何曾不是呢。这几年拿着这一项银子,翻出有几百来了。她的公费月例又使不着,十两八两零碎攒了放出去,只她这梯己利钱,一年不到,上千的银子呢。” 袭人道:“拿着我们的钱,你们主子奴才赚利钱,哄的我们呆呆的等着。” 平儿说:“你又说没良心的话。你难道还少钱使?” 袭人道:“我虽不少,只是我也没地方使去,就只预备我们那一个。” 平儿说:“你倘若有要紧的事用钱使时,我那里还有几两银子,你先拿来使,明儿我扣下你的就是了。” 袭人道:“此时也用不着,怕一时要用起来不够了,我打发人去取就是了。” 平儿答应着,一径出了园门,来至家内,只见凤姐儿不在房里。 忽见上回来打抽丰的那刘姥姥和板儿又来了,坐在那边屋里,还有张材家的周瑞家的陪着,又有两三个丫头在地下倒口袋里的枣子倭瓜并些野菜。 众人见她进来,都忙站起来了。 刘姥姥因上次来过,知道平儿的身分,忙跳下地来问“姑娘好”,又说:“家里都问好。早要来请姑奶奶的安看姑娘来的,因为庄家忙。好容易今年多打了两石粮食,瓜果菜蔬也丰盛。这是头一起摘下来的,并没敢卖呢,留的尖儿孝敬姑奶奶姑娘们尝尝。姑娘们天天山珍海味的也吃腻了,这个吃个野意儿,也算是我们的穷心。” 平儿忙道:“多谢费心。”又让坐,自己也坐了。又让“张婶子周大娘坐”,又令小丫头子倒茶去。 周瑞张材两家的因笑道:“姑娘今儿脸上有些春色,眼圈儿都红了。” 平儿笑着说:“可不是。我原是不吃的,大奶奶和姑娘们只是拉着死灌,不得已喝了两盅,脸就红了。” 张材家的笑着说:“我倒想着要吃呢,又没人让我。明儿再有人请姑娘,可带了我去罢。”说着大家都笑了。 周瑞家的道:“早起我就看见那螃蟹了,一斤只好秤两个三个。这么三大篓,想是有七八十斤呢。” 周瑞家的道:“若是上上下下只怕还不够。” 平儿说:“那里够,不过都是有名儿的吃两个子。那些散众的,也有摸得着的,也有摸不着的。” 刘姥姥道:“这样螃蟹,今年就值五分一斤。十斤五钱,五五二两五,三五一十五,再搭上酒菜,一共倒有二十多两银子。阿弥陀佛!这一顿的钱够我们庄家人过一年了。” 平儿因问:“想是见过奶奶了?” 刘姥姥道:“见过了,叫我们等着呢。” 说着又往窗外看天气,说道:“天好早晚了,我们也去罢,别出不去城才是饥荒呢。” 周瑞家的道:“这话倒是,我替你瞧瞧去。”说着一径去了,半日方来,笑道:“可是你老的福来了,竟投了这两个人的缘了。” 平儿等问怎么样,周瑞家的笑着说:“二奶奶在老太太的跟前呢。我原是悄悄的告诉二奶奶,‘刘姥姥要家去呢,怕晚了赶不出城去。’二奶奶说:‘大远的,难为他扛了那些沉东西来,晚了就住一夜明儿再去。’这可不是投上二奶奶的缘了。这也罢了,偏生老太太又听见了,问刘姥姥是谁。二奶奶便回明白了。老太太说:‘我正想个积古的老人家说话儿,请了来我见一见。’这可不是想不到天上缘分了。”说着,催刘姥姥下来前去。 刘姥姥道:“我这生像儿怎好见的。好嫂子,你就说我去了罢。” 平儿忙道:“你快去罢,不相干的。我们老太太最是惜老怜贫的,比不得那个狂三诈四的那些人。想是你怯上,我和周大娘送你去。”说着,同周瑞家的引了刘姥姥往贾母这边来。 二门口该班的小厮们见了平儿出来,都站起来了,又有两个跑上来,赶着平儿叫“姑娘”。 平儿问:“又说什么?” 那小厮笑着说:“这会子也好早晚了,我妈病了,等着我去请大夫。好姑娘,我讨半日假可使的?” 平儿说:“你们倒好,都商议定了,一天一个告假,又不回奶奶,只和我胡缠。前儿住儿去了,二爷偏生叫他,叫不着,我应起来了,还说我作了情。你今儿又来了。” 周瑞家的道:“当真的他妈病了,姑娘也替他应着,放了他罢。” 平儿道:“明儿一早来。听着,我还要使你呢,再睡的日头晒着屁股再来!你这一去,带个信儿给旺儿,就说奶奶的话,问着他那剩的利钱。明儿若不交了来,奶奶也不要了,就越性送他使罢。” 那小厮欢天喜地答应去了。 第95章 众人谈姥姥 平儿等来至贾母房中,彼时大观园中姊妹们都在贾母前承奉。 刘姥姥进去,只见满屋里珠围翠绕,花枝招展,并不知都系何人。 只见一张榻上歪着一位老婆婆,身后坐着一个纱罗裹的美人一般的一个丫鬟在那里捶腿,凤姐儿站着正说笑。 刘姥姥便知是贾母了,忙上来陪着笑,福了几福,口里说:“请老寿星安。” 贾母亦欠身问好,又命周瑞家的端过椅子来坐着。 那板儿仍是怯人,不知问候。 贾母道:“老亲家,你今年多大年纪了?” 刘姥姥忙立身答道:“我今年七十五了。” 贾母向众人道:“这么大年纪了,还这么健朗。比我大好几岁呢。我要到这么大年纪,还不知怎么动不得呢。” 刘姥姥笑道:“我们生来是受苦的人,老太太生来是享福的。若我们也这样,那些庄家活也没人作了。” 贾母道:“眼睛牙齿都还好?” 刘姥姥道:“都还好,就是今年左边的槽牙活动了。” 贾母道:“我老了,都不中用了,眼也花,耳也聋,记性也没了。你们这些老亲戚,我都不记得了。亲戚们来了,我怕人笑我,我都不会,不过嚼的动的吃两口,睡一觉,闷了时和这些孙子孙女儿顽笑一回就完了。” 刘姥姥笑道:“这正是老太太的福了。我们想这么着也不能。” 贾母道:“什么福,不过是个老废物罢了。”说的大家都笑了。 贾母又笑道:“我才听见凤哥儿说,你带了好些瓜菜来,叫他快收拾去了,我正想个地里现撷的瓜儿菜儿吃。外头买的,不像你们田地里的好吃。” 刘姥姥笑道:“这是野意儿,不过吃个新鲜。依我们想鱼肉吃,只是吃不起。” 贾母又道:“今儿既认着了亲,别空空儿的就去。不嫌我这里,就住一两天再去。我们也有个园子,园子里头也有果子,你明日也尝尝,带些家去,你也算看亲戚一趟。” 凤姐儿见贾母喜欢,也忙留道:“我们这里虽不比你们的场院大,空屋子还有两间。你住两天罢,把你们那里的新闻故事儿说些与我们老太太听听。” 贾母笑道:“凤丫头别拿他取笑儿。他是乡屯里的人,老实,那里搁的住你打趣他。” 说着,又命人去先抓果子与板儿吃。 板儿见人多了,又不敢吃。 贾母又命拿些钱给他,叫小幺儿们带他外头顽去。 刘姥姥吃了茶,便把些乡村中所见所闻的事情说与贾母,贾母益发得了趣味。 正说着,凤姐儿便令人来请刘姥姥吃晚饭。 贾母又将自己的菜拣了几样,命人送过去与刘姥姥吃。 凤姐知道合了贾母的心,吃了饭便又打发过来。 鸳鸯忙令老婆子带了刘姥姥去洗了澡,自己挑了两件随常的衣服令给刘姥姥换上。 那刘姥姥那里见过这般行事,忙换了衣裳出来,坐在贾母榻前,又搜寻些话出来说。 彼时宝玉姊妹们也都在这里坐着,他们何曾听见过这些话,自觉比那些瞽目先生说的书还好听。 那刘姥姥虽是个村野人,却生来的有些见识,况且年纪老了,世情上经历过的,见头一个贾母高兴,第二见这些哥儿姐儿们都爱听,便没了说的也编出些话来讲。 因说道:“我们村庄上种地种菜,每年每日,春夏秋冬,风里雨里,那有个坐着的空儿,天天都是在那地头子上作歇马凉亭,什么奇奇怪怪的事不见呢。就像去年冬天,接连下了几天雪,地下压了三四尺深。我那日起的早,还没出房门,只听外头柴草响。我想着必定是有人偷柴草来了。我爬着窗户眼儿一瞧,却不是我们村庄上的人。” 贾母道:“必定是过路的客人们冷了,见现成的柴,抽些烤火去也是有的。” 刘姥姥笑道:“也并不是客人,所以说来奇怪。老寿星当个什么人?原来是一个十七八岁的极标致的一个小姑娘,梳着溜油光的头,穿着大红袄儿,白绫裙子--” 刚说到这里,忽听外面人吵嚷起来,又说:“不相干的,别唬着老太太。” 贾母等听了,忙问怎么了,丫鬟回说“南院马棚里走了水,不相干,已经救下去了。” 贾母最胆小的,听了这个话,忙起身扶了人出至廊上来瞧,只见东南上火光犹亮。 贾母唬的口内念佛,忙命人去火神跟前烧香。 王夫人等也忙都过来请安,又回说“已经下去了,老太太请进房去罢。” 贾母足的看着火光息了方领众人进来。 宝玉且忙着问刘姥姥:“那女孩儿大雪地作什么抽柴草?倘或冻出病来呢?” 贾母道:“都是才说抽柴草惹出火来了,你还问呢。别说这个了,再说别的罢。” 宝玉听说,心内虽不乐,也只得罢了。 刘姥姥便又想了一篇,说道:“我们庄子东边庄上,有个老奶奶子,今年九十多岁了。他天天吃斋念佛,谁知就感动了观音菩萨,夜里来托梦说:‘你这样虔心,原来你该绝后的,如今奏了玉皇,给你个孙子。’原来这老奶奶只有一个儿子,这儿子也只一个儿子,好容易养到十七八岁上死了,哭的什么似的。后果然又养了一个,今年才十三四岁,生的雪团儿一般,聪明伶俐非常。可见这些神佛是有的。” 这一夕话,实合了贾母王夫人的心事,连王夫人也都听住了。 宝玉心中只记挂着抽柴的故事,因闷闷的心中筹画。 探春因问他“昨日扰了史大妹妹,咱们回去商议着邀一社,又还了席,也请老太太赏菊花,何如?” 宝玉笑道:“老太太说了,还要摆酒还史妹妹的席,叫咱们作陪呢。等着吃了老太太的,咱们再请不迟。” 探春道:“越往前去越冷了,老太太未必高兴。” 宝玉道:“老太太又喜欢下雨下雪的。不如咱们等下头场雪,请老太太赏雪岂不好?咱们雪下吟诗,也更有趣了。” 林黛玉忙笑道:“咱们雪下吟诗?依我说,还不如弄一捆柴火,雪下抽柴,还更有趣儿呢。” 说着,宝钗等都笑了。 宝玉瞅了她一眼,也不答话。 一时散了,背地里宝玉足的拉了刘姥姥,细问那女孩儿是谁。 刘姥姥只得编了告诉他道:“那原是我们庄北沿地埂子上有一个小祠堂里供的,不是神佛,当先有个什么老爷。” 说着又想名姓。 宝玉道:“不拘什么名姓,你不必想了,只说原故就是了。” 刘姥姥道:“这老爷没有儿子,只有一位小姐,名叫茗玉。小姐知书识字,老爷太太爱如珍宝。可惜这茗玉小姐生到十七岁,一病死了。” 宝玉听了,跌足叹惜,又问后来怎么样。 刘姥姥道:“因为老爷太太思念不尽,便盖了这祠堂,塑了这茗玉小姐的像,派了人烧香拨火。如今日久年深的,人也没了,庙也烂了,那个像就成了精。” 宝玉忙道:“不是成精,规矩这样人是虽死不死的。” 刘姥姥道:“阿弥陀佛!原来如此。不是哥儿说,我们都当他成精。他时常变了人出来各村庄店道上闲逛。我才说这抽柴火的就是他了。我们村庄上的人还商议着要打了这塑像平了庙呢。” 宝玉忙道:“快别如此。若平了庙,罪过不小。” 刘姥姥道:“幸亏哥儿告诉我,我明儿回去告诉他们就是了。” 宝玉道:“我们老太太,太太都是善人,合家大小也都好善喜舍,最爱修庙塑神的。我明儿做一个疏头,替你化些布施,你就做香头,攒了钱把这庙修盖,再装潢了泥像,每月给你香火钱烧香岂不好?” 刘姥姥道:“若这样,我托那小姐的福,也有几个钱使了。” 宝玉又问他地名庄名,来往远近,坐落何方。 刘姥姥便顺口胡诌了出来。 宝玉信以为真,回至房中,盘算了一夜。 次日一早,便出来给了茗烟几百钱,按着刘姥姥说的方向地名,着茗烟去先踏看明白,回来再做主意。 那茗烟去后,宝玉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好容易等到日落,方见茗烟兴兴头头的回来。 宝玉忙道:“可有庙了?” 茗烟笑道:“爷听的不明白,叫我好找。那地名座落不似爷说的一样,所以找了一日,找到东北上田埂子上才有一个破庙。” 宝玉听说,喜的眉开眼笑,忙说道:“刘姥姥有年纪的人,一时错记了也是有的。你且说你见的。” 茗烟道:“那庙门却倒是朝南开,也是稀破的。我找的正没好气,一见这个,我说‘可好了’,连忙进去。一看泥胎,唬的我跑出来了,活似真的一般。” 宝玉喜的笑道:“他能变化人了,自然有些生气。” 茗烟拍手道:“那里有什么女孩儿,竟是一位青脸红发的瘟神爷。” 宝玉听了,啐了一口,骂道:“真是一个无用的杀才!这点子事也干不来。” 茗烟道:“二爷又不知看了什么书,或者听了谁的混话,信真了,把这件没头脑的事派我去碰头,怎么说我没用呢?” 宝玉见他急了,忙抚慰他道:“你别急。改日闲了你再找去。若是他哄我们呢,自然没了,若真是有的,你岂不也积了阴骘。我必重重的赏你。” 正说着,只见二门上的小厮来说:“老太太房里的姑娘们站在二门口找二爷呢。” 第96章 贾母率众游大观园 话说宝玉听到有人叫他,赶紧跑进去一瞧,只见琥珀站在屏风那儿说:“快去吧,等着你说话呢。” 宝玉来到上房,看到贾母正和王夫人还有众姐妹商量着给史湘云还席的事儿呢。 宝玉就说:“我有个主意哈。既然没有外客,那吃的东西也别规定死了啥样,谁平时爱吃啥就做几样。也别按那种正规桌席摆,每人面前摆个高几,放上自己爱吃的一两样东西,再来个什锦攒心盒子,弄个自斟壶,多别致呀。” 贾母一听,说:“嘿,这主意不错。”赶紧让人告诉厨房:“明天就做我们爱吃的,按人数装盒子。早饭也在园子里吃。” 这么一商量,很快就掌灯了,一晚上也没啥事儿。 第二天大清早,这天天气可好了。 李纨一大早就起来,看着老婆子和丫头们扫落叶、擦桌椅,准备茶酒器皿啥的。 这时候丰儿带着刘姥姥和板儿进来了,说:“大奶奶可真忙呢。” 李纨笑着说:“我说你昨天去不成,就光惦记着今天去。” 刘姥姥笑着说:“老太太留我呢,让我也热闹一天。” 丰儿拿着几把大小钥匙,说:“我们奶奶说了,外面的高几可能不够用,干脆打开楼,把收着的那些拿下来用一天。奶奶本来该亲自来的,这不和太太说话呢嘛,请大奶奶开了门,带着人去搬。” 李纨就让素云接过钥匙,又让婆子把二门上的小厮叫几个来。 李纨站在大观楼下往上看,让人上去打开缀锦阁,把东西一张一张往下抬。 小厮、老婆子、丫头们一起动手,抬了二十多张下来。 李纨说:“小心点哈,别慌里慌张跟鬼追似的,小心碰坏了。” 又回头对刘姥姥笑着说:“姥姥,你也上去瞧瞧。” 刘姥姥一听,那可高兴了,拉着板儿就爬梯子上去了。 进去一看,乌压压堆着些围屏、桌椅、大小花灯啥的,虽然不太认识,但看着五彩斑斓的,可奇妙了。 念了几声佛,就下来了。 然后锁上门,一起下来了。 李纨说:“怕老太太高兴,干脆把船上的划子、篙桨、遮阳幔子都搬下来准备着。” 大家答应着,又去忙活,把这些东西都搬下来了。 让小厮叫驾娘们到船坞里撑出两只船来。 正忙活着安排呢,贾母带着一群人进来了。 李纨赶紧迎上去,笑着说:“老太太高兴,这么早就进来了。我还以为你没梳头呢,我刚摘了菊花准备给你送去。” 说着,碧月就捧着一个大荷叶式的翡翠盘子过来了,里面装着各种折枝菊花。 贾母挑了一朵大红的插在鬓角上。 回头看见刘姥姥,笑着说:“过来戴花儿。” 话还没说完呢,凤姐就把刘姥姥拉过来,笑着说:“我来给你打扮打扮。” 说着就把一盘子花乱七八糟地插在刘姥姥头上。 贾母和大家笑得不行。 刘姥姥笑着说:“我这脑袋也不知修了啥福,今天这么体面。” 大家笑着说:“你赶紧拔下来扔她脸上,把你打扮得跟个老妖精似的。” 刘姥姥笑着说:“我虽然老了,年轻的时候也爱漂亮,喜欢花儿粉儿的,今天老了也风流一把。” 说着笑着,就来到沁芳亭子上了。 丫鬟们抱来一个大锦褥子,铺在栏杆榻板上。 贾母靠着柱子坐下,让刘姥姥也坐在旁边,问她:“这园子咋样啊?” 刘姥姥念着佛说:“我们乡下人到了年底,都上城买画儿贴。平时闲着没事,大家就说,啥时候能到画儿上去逛逛。想着画儿也就是假的,哪有这真地方好呢。没想到我今天进这园子一看,比画儿强十倍呢。要是有人能照着这园子画一张,我带回去给他们看看,死了也值了。” 贾母一听,指着惜春笑着说:“你看我这小孙女儿,她会画画。明天让她画一张咋样?” 刘姥姥一听,高兴得赶紧跑过去,拉着惜春说:“我的姑娘。你这么大年纪,长得又好,还这么能干,别是神仙托生的吧。” 贾母歇了一会儿,就带着刘姥姥到处逛逛。 先到了潇湘馆。 一进门,两边都是竹子夹着路,地上全是苍苔,中间一条石子小路。 刘姥姥让出路给贾母她们走,自己走边上土地。 琥珀拉着她说:“姥姥,你上来走,小心苍苔滑了。” 刘姥姥说:“没事儿,我们走惯了,姑娘们走你们的。可惜你们的绣鞋,别弄脏了。” 她光顾着和上面的人说话,没注意脚下,结果滑倒了,咕咚一跤。 大家都拍手笑起来。 贾母笑骂道:“这些小蹄子,还不赶紧扶起来,光站着笑。” 说话的时候,刘姥姥已经爬起来了,自己也笑了,说:“刚说完就打脸了。” 贾母问她:“扭着腰没?让丫头们给你捶捶。” 刘姥姥说:“哪有那么娇气。我一天不摔两下都不正常,要是摔一下就捶,那还得了。” 紫鹃早把湘帘打起来了,贾母她们进来坐下。 林黛玉亲自用小茶盘端着一碗茶给贾母。 王夫人说:“我们不喝茶,姑娘别倒了。” 林黛玉一听,就让丫头把自己窗下常坐的椅子挪到下首,请王夫人坐。 刘姥姥看到窗下桌子上有笔砚,书架上全是书,就说:“这肯定是哪个哥儿的书房。” 贾母笑着指黛玉说:“这是我外孙女儿的屋子。” 刘姥姥仔细打量了黛玉一番,笑着说:“这哪像小姐的绣房,比上等书房还好呢。” 贾母问:“宝玉咋不见呢?” 丫头们说:“在池子里船上呢。” 贾母说:“谁准备的船呀?” 李纨赶紧说:“刚才开楼拿高几,我怕老太太高兴,就准备下了。” 贾母刚要说话,有人回话说:“姨太太来了。” 贾母她们刚站起来,薛姨妈就进来了,坐下笑着说:“今天老太太高兴,我来晚了。” 贾母笑着说:“我刚还说来晚了要罚呢,没想到姨太太也来晚了。” 说笑了一会儿,贾母看到窗上的纱颜色旧了,就跟王夫人说:“这纱新糊上的时候好看,时间长了就不鲜亮了。这院子里也没个桃杏树,竹子又是绿的,再用绿纱糊上就不好看了。我记得咱们以前有四五样颜色糊窗的纱呢,明天给换上。” 凤姐赶紧说:“昨天我开库房,看见大板箱里有好些匹银红蝉翼纱,有各种花样,颜色又鲜,纱又轻软,我拿了两匹出来,想做两床绵纱被,肯定好。” 贾母笑着说:“呸,都说你啥都见过,连这纱都不认识,明天还吹牛。” 薛姨妈她们都笑着说:“她再见过世面,也比不上老太太呀。老太太教教她,我们也听听。” 凤姐也笑着说:“好祖宗,教教我吧。” 贾母笑着对薛姨妈她们说:“这纱比你们年纪都大呢。怪不得她认成蝉翼纱,确实有点像,不知道的都这么认为。这正经名字叫‘软烟罗’。” 凤姐说:“这名字真好听。我这么大了,纱罗也见过几百样,还没听过这名字呢。” 贾母笑着说:“你才活多大,见过几样稀罕东西就吹牛。这软烟罗就四种颜色:雨过天晴色、秋香色、松绿色、银红色。要是做帐子、糊窗屉,远远看着就跟烟雾似的,所以叫‘软烟罗’。银红色的又叫‘霞影纱’。现在上用的府纱都没这么软厚轻密了。” 薛姨妈笑着说:“别说凤丫头没见过,我也没听过。” 凤姐一边说,一边让人拿一匹过来。 贾母说:“就是这个。以前就是糊窗屉,后来我们拿这个做被做帐子,还挺好。明天找几匹银红的给糊窗子。” 凤姐答应着。 大家看了都称赞不已。 刘姥姥也眯着眼看个不停,念着佛说:“我们想拿这做衣裳都不行,拿来糊窗子,太可惜了。” 贾母说:“做衣裳不好看。” 凤姐赶紧把自己身上穿的大红绵纱袄子襟儿拉出来,给贾母和薛姨妈看,说:“看我的这袄儿。” 贾母和薛姨妈都说:“这也是上好的了,这是现在上用内造的,都比不上这个纱呢。” 凤姐说:“这薄片子,说是上用内造,连官用的都比不上。” 贾母说:“再找找,说不定还有青色的呢。要是有,给刘亲家两匹,做个帐子我挂,剩下的添上里子,做些夹背心子给丫头们穿,别放着发霉了。” 凤姐赶紧答应,让人送去。 贾母起身笑着说:“这屋里窄,再去别处逛逛。” 刘姥姥念着佛说:“都说大家子住大房。昨天看了老太太正房,大箱子大柜子大床,真威风。那柜子比我们一间房子还大还高。怪不得后院子有个梯子。我还想不明白上房晒东西为啥要准备个梯子,后来才想起来是开顶柜放东西用的,没梯子可上不去。今天又看了这小屋子,比大的还整齐。满屋子东西都好看,就是不知道叫啥,我越看越舍不得走。” 凤姐说:“还有好的呢,我带你去瞧瞧。”说着就带着刘姥姥离开了潇湘馆。 远远看见池子里有人在撑船。 贾母说:“他们既然准备了船,咱们就坐吧。”一边说着,就往紫菱洲蓼溆那边走。 还没到池边,就看见几个婆子捧着一色捏丝戗金五彩大盒子走过来。 凤姐赶紧问王夫人早饭在哪摆。 王夫人说:“问问老太太在哪就在哪摆。” 贾母听说,回头说:“你三妹妹那里就好。你带着人去摆,我们从这里坐船去。” 凤姐听说,就带着探春、李纨、鸳鸯、琥珀,还有端饭的人,抄近路到了秋爽斋,在晓翠堂上调开桌案。 鸳鸯笑着说:“天天咱们说外面老爷们吃酒吃饭都有个篾片相公,拿他取笑。咱们今天也有个女篾片了。” 李纨是个厚道人,听了不明白。 凤姐知道说的是刘姥姥,笑着说:“咱们今天就拿她取个乐儿。” 两人就这么商量着。 李纨笑着劝:“你们别瞎闹,又不是小孩子,还这么淘气,小心老太太说你们。” 鸳鸯笑着说:“跟你没关系,有我呢。” 正说着,贾母她们来了,大家随便坐下。 先让丫鬟端来两盘茶,大家喝完。 凤姐拿着西洋布手巾,裹着一把乌木三镶银筷子,安排座位,按席摆好。 贾母说:“把那张小楠木桌子抬过来,让刘亲家坐我旁边。” 大家一听,赶紧抬过来。 凤姐一边给鸳鸯使眼色,鸳鸯就拉着刘姥姥出去,悄悄嘱咐了刘姥姥一番,又说:“这是我们家的规矩,要是错了我们就笑话你。” 安排好了,然后回来坐下。 薛姨妈是吃过饭来的,不吃,就坐在一边喝茶。 贾母带着宝玉、湘云、黛玉、宝钗一桌。 王夫人带着迎春姊妹三个人一桌,刘姥姥靠着贾母一桌。 贾母平时吃饭,旁边都有小丫鬟拿着漱盂、麈尾、巾帕啥的。 现在鸳鸯不当这个差了,今天鸳鸯却接过麈尾来拂着。 丫鬟们知道她要捉弄刘姥姥,就躲开让她。 鸳鸯一边站着,一边悄悄跟刘姥姥说:“别忘了。” 刘姥姥说:“姑娘放心。” 刘姥姥坐下,拿起筷子,沉甸甸的不顺手。 原来是凤姐和鸳鸯商量好的,专门拿了一双老年四楞象牙镶金的筷子给刘姥姥。 刘姥姥一看,说:“这叉爬子比俺们那儿铁锨还沉,哪里使得惯。” 说得大家都笑起来。 第97章 金鸳鸯三宣牙牌令 只见一个媳妇端着一个盒子站在那儿,一个丫鬟揭开盒盖,里面盛着两碗菜。 李纨端了一碗放在贾母桌上。 凤姐故意挑了一碗鸽子蛋放在刘姥姥桌上。 贾母这边说声“请”,刘姥姥就站起来,大声说:“老刘,老刘,食量大似牛,吃一个老母猪不抬头。”然后鼓着腮帮子不说话。 大家先是愣住了,后来一听,上上下下都哈哈大笑起来。 史湘云笑得一口饭都喷了出来,林黛玉笑得岔了气,趴在桌子上“哎哟”,宝玉早滚到贾母怀里,贾母笑着搂着宝玉叫“心肝”,王夫人笑得用手指着凤姐,说不出话来,薛姨妈也笑得口里茶喷了探春一裙子,探春手里的饭碗都扣在迎春身上,惜春离了座位,拉着奶母叫揉肠子。 下面的人没有一个不弯腰屈背的,有躲出去蹲着笑的,也有忍着笑上来给姐妹换衣裳的。 只有凤姐和鸳鸯还撑着,继续让刘姥姥。 刘姥姥拿起筷子,只觉得不好使,又说:“这里的鸡儿也俊,下的蛋也小巧,怪俊的。我且夹一个。” 大家刚止住笑,一听这话又笑起来。 贾母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琥珀在后面给她捶背。 贾母笑着说:“这肯定是凤丫头使坏,别信她的话。” 刘姥姥正夸鸡蛋小巧,要夹一个,凤姐笑着说:“一两银子一个呢,你快尝尝,凉了就不好吃了。” 刘姥姥就伸筷子去夹,哪里夹得起来,满碗里搅和了半天,好不容易夹起来一个,刚伸着脖子要吃,又滑下来滚到地上了。 赶紧放下筷子要去捡,早有下面的人捡出去了。 刘姥姥叹着气说:“一两银子,还没听见响儿就没了。” 大家都没心思吃饭了,都看着她笑。 贾母又说:“这会子又把那个筷子拿出来,又不是请客摆大筵席。都是凤丫头支使的,还不换了呢。” 下面的人本来没预备这牙箸,是凤姐和鸳鸯拿出来的,听这么说,赶紧收了回去,也照样换上一双乌木镶银的。 刘姥姥说:“去了金的,又是银的,到底不如俺们那个顺手。” 凤姐说:“菜里要是有毒,这银子下去了就试得出来。” 刘姥姥说:“这个菜里要是有毒,俺们那菜都成砒霜了。那怕毒死了也要吃尽了。” 贾母见她这么有趣,吃得又香,就把自己的菜端过来给她吃。 又让一个老嬷嬷把各样的菜给板儿夹在碗上。 一会儿吃完了,贾母她们都去探春卧室里说闲话。 这里收拾完残桌,又摆了一桌。 刘姥姥看着李纨和凤姐对坐着吃饭,感叹道:“别的不说,我就喜欢你们家这行事。怪道说‘礼出大家’。” 凤姐赶紧笑着说:“你别多心,刚才就是大家开玩笑。” 话还没说完,鸳鸯也进来了,笑着说:“姥姥别生气,我给你赔个不是。” 刘姥姥笑着说:“姑娘说啥呢,咱们哄着老太太开心,有啥可生气的!你先嘱咐我,我就明白了,大家就是取个乐儿。我要心里生气,也就不说了。” 鸳鸯就骂:“为啥不倒茶给姥姥喝。” 刘姥姥赶紧说:“刚才那个嫂子倒了茶,我喝过了。姑娘也该吃饭了。” 鸳鸯就坐下了。 婆子们添上碗箸,三人吃完。 刘姥姥笑着说:“我看你们这些人就吃这么一点儿,也不饿。怪不得风一吹就倒呢。” 鸳鸯就问:“今天剩的菜不少,都哪去了?” 婆子们说:“还没散呢,在这儿等着一起分给他们吃。” 鸳鸯说:“他们吃不了这么多,挑两碗给二奶奶屋里平丫头送去。” 凤姐说:“她早吃了饭了,不用送。” 鸳鸯说:“她不吃了,喂你们的猫。” 婆子听了,赶紧拣了两样拿盒子送去。 鸳鸯说:“素云哪去了?” 李纨说:“他们都在这儿一起吃呢,找她干啥。” 鸳鸯说:“那算了。” 凤姐说:“袭人不在这里,你倒是叫人送两样给她。” 鸳鸯听说,就叫人也送两样去。 然后鸳鸯又问婆子们:“回来吃酒的攒盒装上了没?” 婆子说:“估计还得一会儿。” 鸳鸯说:“催着点。” 婆子答应着。 凤姐她们来到探春房中,只见她们娘儿们正说笑呢。 探春喜欢宽敞,这三间屋子没隔断。 当地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堆着各种名人法帖,还有几十方宝砚,各色笔筒,笔海里插的笔跟树林似的。 那一边放着一个斗大的汝窑花囊,插着满满的一囊水晶球儿似的白菊。 西墙上挂着一大幅米襄阳《烟雨图》,左右挂着一副对联,是颜鲁公的墨迹,写着:“烟霞闲骨格,泉石野生涯。” 案上摆着大鼎。 左边紫檀架上放着一个大观窑的大盘,盘内盛着数十个娇黄玲珑大佛手。 右边洋漆架上悬着一个白玉比目磬,旁边挂着小锤。 那板儿稍微熟了些,就要摘那锤子去敲,丫鬟们赶紧拦住他。 他又要佛手吃,探春拣了一个给他说:“玩罢,吃不得的。” 东边便设着卧榻,拔步床上悬着葱绿双绣花卉草虫的纱帐。 板儿又跑过来看,说“这是蝈蝈,这是蚂蚱”。 刘姥姥忙打了他一巴掌,骂道:“下作黄子,没干没净的乱闹。倒叫你进来瞧瞧,就上脸了。” 打得板儿哭起来,众人忙劝解方罢。 贾母因隔着纱窗往后院内看了一回,说道:“后廊檐下的梧桐也好了,就只细些。” 正说话,忽一阵风过,隐隐听得鼓乐之声。 贾母问“是谁家娶亲呢?这里临街倒近。” 王夫人等笑回道:“街上的那里听的见,这是咱们的那十几个女孩子们演习吹打呢。” 贾母便笑道:“既是他们演,何不叫他们进来演习。他们也逛一逛,咱们可又乐了。” 凤姐听说,忙命人出去叫来,又一面吩咐摆下条桌,铺上红毡子。 贾母道:“就铺排在藕香榭的水亭子上,借着水音更好听。回来咱们就在缀锦阁底下吃酒,又宽阔,又听的近。” 众人都说那里好。 贾母向薛姨妈笑道:“咱们走罢。他们姊妹们都不大喜欢人来坐着,怕脏了屋子。咱们别没眼色,正经坐一会子船喝酒去。” 说着大家起身便走。 探春笑道:“这是那里的话,求着老太太姨太太来坐坐还不能呢。” 贾母笑道:“我的这三丫头却好,只有两个玉儿可恶。回来吃醉了,咱们偏往他们屋里闹去。” 说着,众人都笑了,一齐出来。 走不多远,已到了荇叶渚。 那姑苏选来的几个驾娘早把两只棠木舫撑来,众人扶了贾母,王夫人,薛姨妈,刘姥姥,鸳鸯,玉钏儿上了这一只,落后李纨也跟上去。 凤姐儿也上去,立在舡头上,也要撑舡。 贾母在舱内道:“这不是顽的,虽不是河里,也有好深的。你快不给我进来。” 凤姐儿笑道:“怕什么!老祖宗只管放心。” 说着便一篙点开。 到了池当中,舡小人多,凤姐只觉乱晃,忙把篙子递与驾娘,方蹲下了。 然后迎春姊妹等并宝玉上了那只,随后跟来。 其余老嬷嬷散众丫鬟俱沿河随行。 宝玉道:“这些破荷叶可恨,怎么还不叫人来拔去。” 宝钗笑道:“今年这几日,何曾饶了这园子闲了,天天逛,那里还有叫人来收拾的工夫。” 林黛玉道:“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喜他这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偏你们又不留着残荷了。” 宝玉道:“果然好句,以后咱们就别叫人拔去了。” 说着已到了花溆的萝港之下,觉得阴森透骨,两滩上衰草残菱,更助秋情。 贾母因见岸上的清厦旷朗,便问“这是你薛姑娘的屋子不是?” 众人道:“是。” 贾母忙命拢岸,顺着云步石梯上去,一同进了蘅芜苑,只觉异香扑鼻。 那些奇草仙藤愈冷逾苍翠,都结了实,似珊瑚豆子一般,累垂可爱。 及进了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中供着数枝菊花,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 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 贾母叹道:“这孩子太老实了。你没有陈设,何妨和你姨娘要些。我也不理论,也没想到,你们的东西自然在家里没带了来。” 说着,命鸳鸯去取些古董来,又嗔着凤姐儿:“不送些玩器来与你妹妹,这样小器。” 王夫人凤姐儿等都笑回说:“他自己不要的。我们原送了来,他都退回去了。” 薛姨妈也笑说:“他在家里也不大弄这些东西的。” 贾母摇头说:“使不得。虽然他省事,倘或来一个亲戚,看着不像,二则年轻的姑娘们,房里这样素净,也忌讳。我们这老婆子,越发该住马圈去了。你们听那些书上戏上说的小姐们的绣房,精致的还了得呢。他们姊妹们虽不敢比那些小姐们,也不要很离了格儿。有现成的东西,为什么不摆?若很爱素净,少几样倒使得。我最会收拾屋子的,如今老了,没有这些闲心了。他们姊妹们也还学着收拾的好,只怕俗气,有好东西也摆坏了。我看他们还不俗。如今让我替你收拾,包管又大方又素净。我的梯己两件,收到如今,没给宝玉看见过,若经了他的眼,也没了。” 说着叫过鸳鸯来,亲吩咐道:“你把那石头盆景儿和那架纱桌屏,还有个墨烟冻石鼎,这三样摆在这案上就够了。再把那水墨字画白绫帐子拿来,把这帐子也换了。” 鸳鸯答应着,笑道:“这些东西都搁在东楼上的不知那个箱子里,还得慢慢找去,明儿再拿去也罢了。” 贾母道:“明日后日都使得,只别忘了。” 说着,坐了一回方出来,一径来至缀锦阁下。 文官等上来请过安,因问“演习何曲”。 贾母道:“只拣你们生的演习几套罢。” 文官等下来,往藕香榭去不提。 这里凤姐儿已带着人摆设整齐,上面左右两张榻,榻上都铺着锦裀蓉簟,每一榻前有两张雕漆几,也有海棠式的,也有梅花式的,也有荷叶式的,也有葵花式的,也有方的,也有圆的,其式不一。 一个上面放着炉瓶,一分攒盒;一个上面空设着,预备放人所喜食物。 上面二榻四几,是贾母薛姨妈,下面一椅两几,是王夫人的,余者都是一椅一几。 东边是刘姥姥,刘姥姥之下便是王夫人。 西边便是史湘云,第二便是宝钗,第三便是黛玉,第四迎春、探春、惜春挨次下去,宝玉在末。 李纨凤姐二人之几设于三层槛内,二层纱厨之外。 攒盒式样,亦随几之式样。 每人一把乌银洋錾自斟壶,一个十锦珐琅杯。 大家坐定,贾母先笑道:“咱们先吃两杯,今日也行一令才有意思。” 薛姨妈等笑道:“老太太自然有好酒令,我们如何会呢,安心要我们醉了。我们都多吃两杯就有了。” 贾母笑道:“姨太太今儿也过谦起来,想是厌我老了。” 薛姨妈笑道:“不是谦,只怕行不上来倒是笑话了。” 王夫人忙笑道:“便说不上来,就便多吃一杯酒,醉了睡觉去,还有谁笑话咱们不成。” 薛姨妈点头笑道:“依令。老太太到底吃一杯令酒才是。” 贾母笑道:“这个自然。”说着便吃了一杯。 凤姐儿忙走至当地,笑道:“既行令,还叫鸳鸯姐姐来行更好。” 众人都知贾母所行之令必得鸳鸯提着,故听了这话,都说“很是”。 凤姐儿便拉了鸳鸯过来。 王夫人笑道:“既在令内,没有站着的理。”回头命小丫头子:“端一张椅子,放在你二位奶奶的席上。” 鸳鸯也半推半就,谢了坐,便坐下,也吃了一钟酒,笑道:“酒令大如军令,不论尊卑,惟我是主。违了我的话,是要受罚的。” 王夫人等都笑道:“一定如此,快些说来。” 鸳鸯未开口,刘姥姥便下了席,摆手道:“别这样捉弄人家,我家去了。” 众人都笑道:“这却使不得。” 鸳鸯喝令小丫头子们:“拉上席去!” 小丫头子们也笑着,果然拉入席中。 刘姥姥只叫“饶了我罢!” 鸳鸯道:“再多言的罚一壶。” 刘姥姥方住了声。 鸳鸯道:“如今我说骨牌副儿,从老太太起,顺领说下去,至刘姥姥止。比如我说一副儿,将这三张牌拆开,先说头一张,次说第二张,再说第三张,说完了,合成这一副儿的名字。无论诗词歌赋,成语俗话,比上一句,都要叶韵。错了的罚一杯。” 众人笑道:“这个令好,就说出来。” 鸳鸯道:“有了一副了。左边是张‘天’。” 贾母道:“头上有青天。” 众人道:“好。” 鸳鸯道:“当中是个‘五与六’。” 贾母道:“六桥梅花香彻骨。” 鸳鸯道:“剩得一张‘六与幺’。” 贾母道:“一轮红日出云霄。” 鸳鸯道:“凑成便是个‘蓬头鬼’。” 贾母道:“这鬼抱住钟馗腿。” 说完,大家笑说:“极妙。” 贾母饮了一杯。 鸳鸯又道:“有了一副。左边是个‘大长五’。” 薛姨妈道:“梅花朵朵风前舞。” 鸳鸯道:“右边还是个‘大五长’。” 薛姨妈道:“十月梅花岭上香。” 鸳鸯道:“当中‘二五’是杂七。” 薛姨妈道:“织女牛郎会七夕。” 鸳鸯道:“凑成‘二郎游五岳’。” 薛姨妈道:“世人不及神仙乐。” 说完,大家称赏,饮了酒。 鸳鸯又道:“有了一副。左边‘长幺’两点明。” 湘云道:“双悬日月照乾坤。” 鸳鸯道:“右边‘长幺’两点明。” 湘云道:“闲花落地听无声。” 鸳鸯道:“中间还得‘幺四’来。” 湘云道:“日边红杏倚云栽。” 鸳鸯道:“凑成‘樱桃九熟’。” 湘云道:“御园却被鸟衔出。” 说完饮了一杯。 鸳鸯道:“有了一副。左边是‘长三’。” 宝钗道:“双双燕子语梁间。” 鸳鸯道:“右边是‘三长’。” 宝钗道:“水荇牵风翠带长。” 鸳鸯道:“当中‘三六’九点在。” 宝钗道:“三山半落青天外。” 鸳鸯道:“凑成‘铁锁练孤舟’。” 宝钗道:“处处风波处处愁。” 说完饮毕。 鸳鸯又道:“左边一个‘天’。” 黛玉道:“良辰美景奈何天。” 宝钗听了,回头看着他。 黛玉只顾怕罚,也不理论。 鸳鸯道:“中间‘锦屏’颜色俏。” 黛玉道:“纱窗也没有红娘报。” 鸳鸯道:“剩了‘二六’八点齐。” 黛玉道:“双瞻玉座引朝仪。” 鸳鸯道:“凑成‘篮子’好采花。” 黛玉道:“仙杖香挑芍药花。” 说完,饮了一口。 鸳鸯道:“左边‘四五’成花九。” 迎春道:“桃花带雨浓。” 众人道:“该罚!错了韵,而且又不像。” 迎春笑着饮了一口。原是凤姐儿和鸳鸯都要听刘姥姥的笑话,故意都令说错,都罚了。至王夫人,鸳鸯代说了个,下便该刘姥姥。 刘姥姥道:“我们庄家人闲了,也常会几个人弄这个,但不如说的这么好听。少不得我也试一试。” 众人都笑道:“容易说的。你只管说,不相干。” 鸳鸯笑道:“左边‘四四’是个人。” 刘姥姥听了,想了半日,说道:“是个庄家人罢。” 众人哄堂笑了。 贾母笑道:“说的好,就是这样说。” 刘姥姥也笑道:“我们庄家人,不过是现成的本色,众位别笑。” 鸳鸯道:“中间‘三四’绿配红。” 刘姥姥道:“大火烧了毛毛虫。” 众人笑道:“这是有的,还说你的本色。” 鸳鸯道:“右边‘幺四’真好看。” 刘姥姥道:“一个萝卜一头蒜。” 众人又笑了。 鸳鸯笑道:“凑成便是一枝花。” 刘姥姥两只手比着,说道:“花儿落了结个大倭瓜。” 众人大笑起来。只听外面乱嚷。 第98章 妙玉奉茶 话说刘姥姥两手一比划,说道:“花儿落了结个大倭瓜。” 众人一听,那可都哈哈大笑起来。 接着呢,大家喝过门杯,刘姥姥又逗趣道:“跟你们说实话哈,我这手脚笨得很,又喝了酒,万一不小心把这瓷杯子给打碎喽。有没有木头杯子给我拿一个来呀,要是掉地上也没啥事儿。” 众人一听,又笑开了。 凤姐听她这么说,赶紧笑着回道:“真要木头杯子呀?我给你拿。不过先说好了哈,这木头杯子可不是单个的,是一套,得把一套都喝一遍才行。” 刘姥姥心里就琢磨开了:“我刚才就是开个玩笑,没想到还真有。我在村里那些乡绅家也吃过席,金杯银杯倒是见过不少,可从来没听过木头杯子。哦,我明白了,肯定是小孩用的木碗,想哄我多喝两碗呢。不管了,反正这酒跟蜜水似的,多喝点也没啥。” 想完就说:“拿来看看再说。” 凤姐就让丰儿去前面里间屋的书架子上,把十个竹根套杯取来。 丰儿刚要走,鸳鸯笑着说:“我就知道你那十个杯还小。而且你刚才说是木头的,现在又拿竹根的来,不好看。不如把我们那儿的黄杨根整抠的十个大套杯拿来,让她喝十下。” 凤姐笑着说:“那更好了。” 鸳鸯果然让人去拿。 刘姥姥一看,又惊又喜:惊的是一连十个杯子,从小到大排下来,那大的跟个小盆子似的,第十个小的也有手里杯子两个大;喜的是这杯子雕镂得那叫一个奇妙,上面有山水树木人物,还有草字和图印呢。 刘姥姥赶忙说:“拿小的就行,咋这么多呀?” 凤姐笑着说:“这杯子可不能只喝一个。我们家因为没有这么大的量,所以没人敢用。姥姥既然要,好不容易找出来,就得挨个喝一遍才行。” 刘姥姥吓得赶紧说:“这可不敢,好姑奶奶,饶了我吧。” 贾母、薛姨妈、王夫人知道她年纪大了,经不起这么喝,就笑着说:“说笑归说笑,可不能多喝,就喝这第一杯吧。” 刘姥姥说:“阿弥陀佛!我还是用小杯喝吧。把这大杯收起来,我带回去慢慢喝。” 说得众人又笑起来。 鸳鸯没办法,只好让人倒满一大杯,刘姥姥两手捧着喝。 贾母和薛姨妈都说:“慢点儿,别呛着。” 薛姨妈又让凤姐给刘姥姥夹菜。 凤姐笑着说:“姥姥想吃啥,说出来,我给你夹。” 刘姥姥说:“我哪知道啥名儿,样样都好。” 贾母笑着说:“你把茄鯗夹点给她。” 凤姐依言夹了些茄鯗放进刘姥姥嘴里,笑着说:“你们天天吃茄子,尝尝我们这茄子做得好吃不。” 刘姥姥笑着说:“别哄我了,茄子哪能做出这味儿,要是这样,我们也不用种粮食,光种茄子得了。” 众人笑着说:“真是茄子,不哄你。” 刘姥姥诧异道:“真是茄子?我白吃了半天。姑奶奶再喂我点,我仔细尝尝。” 凤姐又夹了些放进刘姥姥嘴里。 刘姥姥细嚼了半天,笑着说:“虽说有点茄子香,可还是不像茄子。快告诉我是啥法子做的,我也弄着吃去。” 凤姐笑着说:“这也不难。你把刚下来的茄子把皮削了,只要净肉,切成碎钉子那样,用鸡油炸了,再把鸡脯子肉还有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腐干、各色干果子,都切成钉子大小,用鸡汤煨干,把香油一收,再加上糟油一拌,盛在瓷罐子里封严,要吃的时候拿出来,用炒的鸡瓜一拌就成了。” 刘姥姥听了,摇头吐舌道:“我的佛祖哟!得十来只鸡来配它,怪不得这味儿呢!” 一面说笑,一面慢慢把那杯酒喝完了,还一个劲儿地摆弄那杯子。 凤姐笑着说:“还没尽兴呢,再喝一杯吧。” 刘姥姥忙说:“可不得了,再喝就醉死了。我就是喜欢这杯子的样子,亏你们能做出这样的杯子。” 鸳鸯笑着说:“酒喝完了,到底这杯子是啥木头做的呀?” 刘姥姥笑着说:“怪不得姑娘不认识,你们在这金门绣户的,哪能认识木头!我们天天和树林子做街坊,困了枕着木头睡,乏了靠着木头坐,荒年饿了还吃木头,眼睛里天天见着木头,耳朵里天天听着木头,嘴里天天讲着木头,所以好歹真假,我还是认得的。让我认认。” 一面说,一面仔细端详了半天,说:“你们这样的人家肯定没有那不值钱的木头,那容易得的木头你们也不收着。我掂量着这杯子挺重,肯定不是杨木,这一定是黄松的。” 众人一听,哄堂大笑起来。 只见一个婆子走来问贾母:“姑娘们都到了藕香榭了,请示下,现在就演还是再等一会儿?” 贾母忙笑着说:“哎呀,把她们给忘了,就让她们演吧。” 那个婆子答应一声就去了。 不一会儿,就听见箫管悠扬,笙笛一起响起来。 正赶上风清气爽的时候,那乐声穿过树林、越过水面传过来,自然让人心情舒畅。 宝玉先忍不住了,拿起壶来倒了一杯,一口就喝干了。 又倒上一杯,刚要喝,只见王夫人也要喝,让人换暖酒,宝玉连忙把自己的杯子捧到王夫人口边,王夫人就在他手里喝了两口。 一会儿暖酒来了,宝玉又回到自己座位上,王夫人提着暖壶下了席,众人都出了席,薛姨妈也站起来,贾母忙让李纨、凤姐接过壶来:“让你姨妈坐下,大家才好。” 王夫人听这么说,才把壶递给凤姐,自己坐下了。 贾母笑着说:“大家喝上两杯,今天可真有意思。” 说着举起杯子让薛姨妈喝,又对湘云、宝钗说:“你们姐妹俩也喝一杯。你妹妹虽然不太会喝,也别饶了她。” 说着自己先干了。 湘云、宝钗、黛玉也都干了。 这时候刘姥姥听见这么好听的音乐,又有了酒,越发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 宝玉下了席走到黛玉身边笑着说:“你瞧刘姥姥那模样。” 黛玉笑着说:“当年圣乐一奏,百兽都跟着跳舞,现在就一头牛在跳。” 众姐妹都笑了。 一会儿音乐停了,薛姨妈出了席笑着说:“大家的酒也差不多了,出去散散步再坐吧。” 贾母也想散散步,于是大家都出了席,跟着贾母一起玩。 贾母想带着刘姥姥散散心,就拉着刘姥姥到山前树下转了半天,又给她介绍这是什么树,这是什么石头,这是什么花。 刘姥姥一一记住了,又对贾母说:“谁知道城里不但人尊贵,连雀儿也是尊贵的。偏这雀儿到了你们这里,也变俊了,还会说话了。” 众人不明白,就问啥雀儿变俊了,会讲话。 刘姥姥说:“那廊下金架子上站的绿毛红嘴的是鹦哥儿,我认识。那笼子里黑老鸹子咋又长出凤头来,也会说话呢。” 众人听了都笑起来。 一会儿只见丫鬟们来请大家吃点心。 贾母说:“喝了两杯酒,还不饿。算了,就把点心拿到这里来,大家随便吃点吧。” 丫鬟就去抬了两张小桌子来,又端了两个小捧盒。 揭开一看,每个盒里有两样:这个盒里一样是藕粉桂糖糕,一样是松穰鹅油卷,那个盒里一样是一寸来大的小饺儿…… 贾母就问啥馅的,婆子们赶紧回答是螃蟹馅的。 贾母听了,皱着眉头说:“这油腻腻的,谁吃这个!” 另一样是奶油炸的各色小面果,贾母也不喜欢。 就让薛姨妈吃,薛姨妈只拣了一块糕,贾母拣了一个卷子,只尝了一口,剩下的半个递给丫鬟了。 刘姥姥看见那小面果子都玲珑剔透的,就拣了一朵牡丹花样的笑着说:“我们那儿最巧的姐儿们,也剪不出这么个纸样来。我又爱吃,又舍不得吃,包些带回去给她们做花样子倒好。” 众人都笑了。 贾母说:“等你回家的时候我送你一坛子。你先趁热吃这个吧。” 别人不过拣自己爱吃的一两点就完了,刘姥姥以前没吃过这些东西,而且做得小巧,不占盘子,她和板儿每样都吃了些,就吃了半盘子。 剩下的,凤姐又让人攒了两盘并一个攒盘,给文官她们吃去。 忽然看见奶子抱着大姐儿来了,大家逗着她玩了一会儿。 那大姐儿抱着一个大柚子玩,忽然看见板儿抱着一个佛手,就要佛手。 丫鬟哄着她去拿,大姐儿等不及,就哭了。 众人赶紧把柚子给了板儿,把板儿的佛手哄过来给她才好了。 那板儿玩了半天佛手,这会儿又两手抓着些果子吃,又看见这柚子又香又圆,觉得更好玩,就当球踢着玩去了,也不要佛手了。 当下贾母等人喝过茶,又带着刘姥姥来到栊翠庵。 妙玉急忙迎了进去。 到了院子里,看见花木茂盛,贾母笑着说:“到底是修行的人,没事就收拾,比别的地方好看多了。” 一面说,一面就往东禅堂走。 妙玉笑着往里让,贾母说:“我们刚都吃了酒肉,你这里有菩萨,冲了罪过。我们就在这儿坐坐,把你的好茶拿来,我们喝一杯就走。” 妙玉听了,赶紧去煮茶。 宝玉留神看着她怎么做。 只见妙玉亲自捧着一个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小茶盘,里面放一个成窑五彩小盖钟,捧给贾母。 贾母说:“我不喝六安茶。” 妙玉笑着说:“我知道。这是老君眉。” 贾母接过来,又问是什么水。 妙玉笑着回答:“是去年攒的雨水。” 贾母就喝了半盏,笑着递给刘姥姥说:“你尝尝这个茶。” 刘姥姥一口就喝光了,笑着说:“好是好,就是淡了点,再熬浓点就更好了。” 贾母众人都笑起来。 然后众人用的都是一色官窑脱胎填白盖碗。 第99章 刘姥姥醉卧怡红院 妙玉把宝钗和黛玉的衣襟一拉,两人跟着她出去,宝玉悄悄地跟在后面。 只见妙玉让她们俩在耳房里,宝钗坐在榻上,黛玉坐在妙玉的蒲团上。 妙玉自己在风炉上扇着水,重新泡一壶茶。 宝玉就走了进去,笑着说:“你们俩吃私茶呢。” 两人都笑着说:“你又跑来蹭茶喝。这里没你的。” 妙玉刚要去拿杯子,就看见道婆把上面的茶盏收了起来。 妙玉赶紧说:“把那个成窑的茶杯别收了,放在外面吧。” 宝玉会意,知道是刘姥姥喝过了,妙玉嫌脏不要了。 又见妙玉又拿出两只杯子来。 一个旁边有个耳,杯子上刻着“〈分瓜〉瓟斝”三个隶字,后面还有一行小字是“晋王恺珍玩”,又有“宋元丰五年四月眉山苏轼见于秘府”一行小字。 妙玉就倒了一杯,递给宝钗。 那一只形似钵而小,也有三个垂珠篆字,刻着“点犀{乔皿}”。 妙玉倒了一杯给黛玉。 还是把自己平时喝茶的那个绿玉斗倒了一杯给宝玉。 宝玉笑着说:“常说‘世法平等’,她俩用那么好的古玩奇珍,我就用个俗器。” 妙玉说:“这是俗器?不是我吹牛,只怕你家里也未必找得出这么一个俗器来。” 宝玉笑着说:“俗话说‘随乡入乡’,到了你这儿,自然把那些金玉珠宝都看成俗器了。” 妙玉听他这么说,十分欢喜,又找出一个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竹根的大杯子,笑着说:“就剩这一个了,你能喝得了这一海吗?” 宝玉高兴地说:“能喝得了。” 妙玉笑着说:“你虽能喝得了,也没这么多茶让你糟蹋。岂不闻‘一杯为品,二杯就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牛饮骡了’。你喝这一海成啥了?” 说得宝钗、黛玉、宝玉都笑了。 妙玉拿着壶,只往杯子里倒了约一杯。 宝玉细细喝了,果然觉得这茶特别好,不停地夸赞。 妙玉严肃地说:“你这次喝的茶是托她俩的福,要是只有你自己来,我是不给你喝的。” 宝玉笑着说:“我知道,我也不领你的情,只谢她俩就是了。” 妙玉听了,才说:“这话明白。” 黛玉就问:“这也是去年的雨水?” 妙玉冷笑着说:“你这么个人,竟是个大俗人,连水都尝不出来。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着的时候,收的梅花上的雪,一共得了那一鬼脸青的花瓮一瓮,总舍不得喝,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打开。我只喝过一回,这是第二回了。你怎么尝不出来?隔年攒的雨水哪有这么轻浮,怎么能喝。” 黛玉知道她天性怪僻,不好多话,也不好多坐,喝完茶,就约着宝钗走了出来。 宝玉和妙玉陪着笑说:“那茶杯虽然脏了,扔了多可惜呀?依我说,不如就给那穷婆子吧,她卖了也能过日子。你看行不?” 妙玉想了想,点头说:“这也行。幸亏那杯子我没用过,要是我用过,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给她。你要给她,我也不管你,只交给你,快拿去吧。” 宝玉笑着说:“自然是这样,你可别跟她说话递东西,不然连你也脏了。只交给我就行。” 妙玉就让人拿来递给宝玉。 宝玉接了,又说:“等我们出去了,我叫几个小厮来河里打几桶水来洗地怎么样?” 妙玉笑着说:“这更好了,只是你嘱咐他们,抬了水只搁在山门外头墙根下,别进门来。” 宝玉说:“这是自然的。” 说着,就把杯子袖在袖子里,递给贾母房里的小丫头拿着,说:“明天刘姥姥回家的时候,给她带去。” 交代清楚了,贾母已经出来要回去。 妙玉也没怎么挽留,送出山门,回身就把门关上了。这事儿就不说了。 且说贾母觉得身上乏累,就让王夫人和迎春姐妹陪着薛姨妈去喝酒,自己就往稻香村去休息。 凤姐赶紧让人把小竹椅抬来,贾母坐下,两个婆子抬着,凤姐、李纨和众丫鬟婆子围着一起走了,这事儿也不说了。 这里薛姨妈也就告辞走了。 王夫人打发文官等人出去,把攒盒分给众丫鬟们吃,自己也趁机歇着,随便歪在刚才贾母坐的榻上,让一个小丫头放下帘子,又让她给自己捶腿,吩咐她:“老太太那儿有信儿,你就叫我。” 说着也歪着睡着了。 宝玉、湘云等人看着丫鬟们把攒盒放在山石上,有的坐在山石上,有的坐在草地上,有的靠着树,有的傍着水,可热闹了。 一会儿又见鸳鸯来了,要带着刘姥姥各处去逛逛,众人也都赶着取笑。 一会儿来到“省亲别墅”的牌坊底下,刘姥姥说:“哎呀!这里还有个大庙呢。” 说着,就爬下磕头。 众人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刘姥姥说:“笑啥?这牌楼上的字我都认识。我们那儿这样的庙宇最多,都是这样的牌坊,那字就是庙的名字。” 众人笑着问:“你认得这是什么庙?” 刘姥姥就抬头指着字说:“这不是‘玉皇宝殿’四个字?” 众人笑得拍手跺脚,还要拿她取笑。 刘姥姥觉得肚子里一阵乱响,赶紧拉着一个小丫头,要了两张纸就解衣服。 众人又是笑,又赶紧喝止她“这里使不得!” 忙叫一个婆子带她到东北边上去了。 那婆子指了地方,就乐得走开去歇息了。 那刘姥姥因为喝了些酒,她的脾气跟黄酒不合,又吃了好多油腻的东西,觉得口渴就多喝了几碗茶,结果就拉肚子了。 蹲了半天完事儿。 出来后,酒劲儿被风一吹,再加上她年纪大了,蹲了半天,忽然一起身,只觉得眼花头眩,分不清路了。 四处一看,都是树木山石楼台房舍,却不知道该往哪儿走了,只好顺着一条石子路慢慢走。 走到房舍跟前,又找不到门,找了半天,忽然看见一带竹篱,刘姥姥心里琢磨:“这里也有扁豆架子。” 一面想,一面顺着花障走过去,进了一个月洞门。 只见迎面有一带水池,只有七八尺宽,石头砌的岸,里面碧清的水往那边流去,上面有一块白石横架在上面。 刘姥姥就踩着石头过去,顺着石子甬路走,转了两个弯,看见有一房门。 于是进了房门,只见迎面一个女孩儿,满面含笑迎了出来。 刘姥姥忙笑着说:“姑娘们把我丢下来了,要我碰头碰到这里来。” 说了,只觉那女孩儿不答。 刘姥姥便赶来拉她的手,“咕咚”一声,便撞到板壁上,把头碰得生疼。 细瞧了一瞧,原来是一幅画儿。 刘姥姥自忖道:“原来画儿有这样活凸出来的。” 一面想,一面看,一面又用手摸去,却是一色平的,点头叹了两声。 一转身方得了一个小门,门上挂着葱绿撒花软帘。 刘姥姥掀帘进去,抬头一看,只见四面墙壁玲珑剔透,琴剑瓶炉皆贴在墙上,锦笼纱罩,金彩珠光,连地下踩的砖,皆是碧绿凿花,竟越发把眼花了,找门出去,那里有门? 左一架书,右一架屏。 刚从屏后得了一门转去,只见他亲家母也从外面迎了进来。 刘姥姥诧异,忙问道:“你想是见我这几日没家去,亏你找我来。那一位姑娘带你进来的?” 他亲家只是笑,不还言。 刘姥姥笑道:“你好没见世面,见这园里的花好,你就没死活戴了一头。” 他亲家也不答。 便心下忽然想起:“常听大富贵人家有一种穿衣镜,这别是我在镜子里头呢罢。” 说毕伸手一摸,再细一看,可不是,四面雕空紫檀板壁将镜子嵌在中间。 因说:“这已经拦住,如何走出去呢?” 一面说,一面只管用手摸。 这镜子原是西洋机括,可以开合。 不意刘姥姥乱摸之间,其力巧合,便撞开消息,掩过镜子,露出门来。 刘姥姥又惊又喜,迈步出来,忽见有一副最精致的床帐。 他此时又带了七八分醉,又走乏了,便一屁股坐在床上,只说歇歇,不承望身不由己,前仰后合的,朦胧着两眼,一歪身就睡熟在床上。 且说众人等她不见,板儿见没了他姥姥,急得哭了。 众人都笑道:“别是掉在茅厕里了?快叫人去瞧瞧。” 因命两个婆子去找,回来说没有。 众人各处搜寻不见。 袭人敠其道路:“是她醉了迷了路,顺着这一条路往我们后院子里去了。若进了花障子到后房门进去,虽然碰头,还有小丫头们知道,若不进花障子再往西南上去,若绕出去还好,若绕不出去,可够她绕回子好的。我且瞧瞧去。” 一面想,一面回来,进了怡红院便叫人,谁知那几个房子里小丫头已偷空顽去了。 袭人一直进了房门,转过集锦槅子,就听的鼾齁如雷。 忙进来,只闻见酒屁臭气,满屋一瞧,只见刘姥姥紥手舞脚的仰卧在床上。 袭人这一惊不小,慌忙赶上来将她没死活的推醒。 那刘姥姥惊醒,睁眼见了袭人,连忙爬起来道:“姑娘,我失错了!并没弄脏了床帐。” 一面说一面用手去掸。 袭人恐惊动了人,被宝玉知道了,只向她摇手,不叫她说话。 忙将鼎内贮了三四把百合香,仍用罩子罩上。 些须收拾收拾,所喜不曾呕吐,忙悄悄的笑道:“不相干,有我呢。你随我出来。” 刘姥姥跟了袭人,出至小丫头们房中,命她坐了,向她说道:“你就说醉倒在山子石上打了个盹儿。” 刘姥姥答应知道。 又与她两碗茶吃,方觉酒醒了,因问道:“这是那个小姐的绣房,这样精致?我就像到了天宫里的一样。” 袭人微微笑道:“这个么,是宝二爷的卧室。” 那刘姥姥吓的不敢作声。 袭人带她从前面出去,见了众人,只说她在草地下睡着了,带了她来的。 众人都不理会,也就罢了。 一时贾母醒了,就在稻香村摆晚饭。 贾母因觉懒懒的,也不吃饭,便坐了竹椅小敞轿,回至房中歇息,命凤姐儿等去吃饭。 他姊妹方复进园来。 要知端的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100章 钗黛释嫌议画理 话说那些姑娘们又进园子里来了,吃完饭,大家各自散了,也没啥别的事儿可说。 刘姥姥呢,带着板儿先来找凤姐儿,说道:“明儿个一早我肯定得回家去喽。在这儿住了两三天,日子过得可真快呀。我把古往今来没见过、没吃过、没听过的事儿都给经历了一遍。难得老太太、姑奶奶还有那些小姐们,连各房里的姑娘们,都这么怜贫惜老地照顾我。我这一回去也没啥能报答的,就只能请些高香,天天给你们念佛,保佑你们长命百岁,这就是我的心意啦。” 凤姐儿笑着说:“你可别高兴得太早。就因为你在这儿,老太太高兴得逛园子,结果被风吹病了,现在躺着说不舒服呢。我们大姐儿也着凉了,在那儿发热呢。” 刘姥姥听了,忙叹道:“老太太年纪大了,可经不住这么累哟。” 凤姐儿说:“往常老太太也进园子逛逛,不过就去一两个地方坐坐就回来啦。昨儿个因为你在,想让你多逛逛,结果一个园子走了大半。大姐儿是因为找我,太太给了她一块糕,她在风地里吃了,就发起热来喽。” 刘姥姥说:“小姐儿怕是不常进园子,那生地方儿,小人儿家本来就不该去。不像我们的孩子,会走了就满坟圈子跑。这一来可能是被风扑着了,二来只怕她身上干净,眼睛也净,说不定遇见啥神了呢。依我说,给她瞧瞧祟书本子,仔细看看是不是撞客着了。” 这一句话提醒了凤姐儿,就让平儿拿出《玉匣记》,叫彩明来念。 彩明翻了一会儿念道:“八月二十五日,病者在东南方得遇花神。用五色纸钱四十张,向东南方四十步送之,大吉。” 凤姐儿笑着说:“还真准,园子里头可不就是花神嘛!说不定老太太也是遇见花神了。” 一面叫人拿两份纸钱来,一个给贾母送祟,一个给大姐儿送祟。 果然,大姐儿安稳睡了。 凤姐儿笑着说:“到底是你们有年纪的人经历得多。我这大姐儿老是生病,也不知是啥原因。” 刘姥姥说:“这也正常。富贵人家养的孩子太娇嫩,自然经不住一点委屈。再说她小人儿家,太尊贵了,也禁不起。以后姑奶奶少疼她点就好了。” 凤姐儿说:“这也有道理。我想起来,她还没个名字呢,你就给她起个名字吧。一来借借你的寿,二来你们是庄家人,不怕你恼,到底贫苦些,你贫苦人起个名字,说不定能压住她。” 刘姥姥听说,就想了想,笑着说:“不知道她啥时候生的?” 凤姐儿说:“正好生日日子不好呢,七月初七日。” 刘姥姥忙笑着说:“这个正好,就叫她巧哥儿。这叫‘以毒攻毒,以火攻火’的法子。姑奶奶一定要用我起的这个名字,她肯定长命百岁。以后长大了,各人成家立业,要是有不遂心的事儿,肯定遇难成祥,逢凶化吉,就从这‘巧’字上来。” 凤姐儿听了,自然欢喜,忙道谢,又笑着说:“只希望她能应了你的话就好了。” 说着叫平儿来吩咐道:“明儿个咱们有事,恐怕不得闲儿。你这会儿把送姥姥的东西打点好,她明儿一早就好走得方便些。” 刘姥姥忙说:“不敢太破费了。已经打扰了几天,再拿着走,越发心里不安起来。” 凤姐儿说:“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些平常东西。好也罢,歹也罢,带回去,你们街坊邻舍看着也热闹些,也算是上城一次。” 只见平儿走过来说:“姥姥过这边瞧瞧。” 刘姥姥忙跟着平儿到那边屋里,只见堆了半炕东西。 平儿一样一样拿给她看,说道:“这是昨天你要的青纱一匹,奶奶另外送你一个实地子月白纱作里子。这是两个茧绸,做袄儿裙子都好。这包袱里是两匹绸子,年下做件衣裳穿。这是一盒子各样内造点心,有你吃过的,也有你没吃过的,拿去摆碟子请客,比你们买的强些。这两条口袋是你昨天装瓜果子来的,现在这个里头装了两斗御田粳米,熬粥可难得呢;这一条里头是园子里果子和各样干果子。这一包是八两银子。这都是我们奶奶的。这两包每包里头五十两,共是一百两,是太太给的,叫你拿去或者做个小本买卖,或者置几亩地,以后别再求亲靠友了。” 说着又悄悄笑道:“这两件袄儿和两条裙子,还有四块包头,一包绒线,可是我送姥姥的。衣裳虽是旧的,我也没怎么狠穿,你要是嫌弃我就不敢说了。” 平儿说一样刘姥姥就念一句佛,都念了几千声佛了,又见平儿也送他这些东西,还这么谦逊,忙念佛道:“姑娘说啥呢?这样好东西我还嫌弃?我就是有银子也没处去买这样的呀。只是我怪不好意思的,收了不好,不收又辜负了姑娘的心。” 平儿笑着说:“别这么见外,咱们都是自己人,我才这样。你放心收了吧,我还跟你要东西呢,到年下,你把你们晒的那个灰条菜干子和豇豆、扁豆、茄子、葫芦条儿各样干菜带些来,我们这里上上下下都爱吃。这个就算了,别的一概不要,别白费心思。” 刘姥姥千恩万谢答应了。 平儿说:“你只管睡你的去。我给你收拾好了就放在这儿,明儿一早打发小厮们雇辆车装上,不用你费一点心。” 刘姥姥越发感激不尽,过来又千恩万谢地辞了凤姐儿,过贾母这边睡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梳洗了就要告辞。 因为贾母身体不舒服,众人都过来请安,出去传请大夫。 一会儿婆子回来说大夫来了。 老妈妈请贾母进幔子去坐。 贾母说:“我也老了,啥没见过呀,还怕他不成!不要放幔子,就这样瞧罢。” 众婆子听了,便拿过一张小桌来,放下一个小枕头,便命人请。 一会儿只见贾珍、贾琏、贾蓉三个人把王太医领来了。 王太医不敢走甬路,只走旁阶,跟着贾珍到了阶矶上。 早有两个婆子在两边打起帘子,两个婆子在前导引进去,又见宝玉迎了出来。 只见贾母穿着青皱绸一斗珠的羊皮褂子,端坐在榻上,两边四个没留头的小丫鬟都拿着蝇帚漱盂等物,又有五六个老嬷嬷雁翅摆在两旁,碧纱橱后隐隐约约有许多穿红着绿戴宝簪珠的人。 王太医便不敢抬头,忙上来请了安。 贾母见他穿着六品服色,便知是御医了,也便含笑问:“供奉好?” 因问贾珍:“这位供奉贵姓?” 贾珍等忙回:“姓王。” 贾母道:“当日太医院正堂王君效,好脉息。” 王太医忙躬身低头,含笑回说:“那是晚晚生家叔祖。” 贾母听了,笑道:“原来这样,也是世交了。” 一面说,一面慢慢的伸手放在小枕上。 老嬷嬷端着一张小杌:连忙放在小桌前,略偏些。 王太医便屈一膝坐下,歪着头诊了半日,又诊了那只手,忙欠身低头退出。 贾母笑说:“劳动了。珍儿让出去好生看茶。” 贾珍贾琏等忙答了几个“是”,复领王太医出到外书房中。 王太医说:“太夫人并无别症,偶感一点风凉,究竟不用吃药,不过略清淡些,暖着一点儿,就好了。如今写个方子在这里,若老人家爱吃便按方煎一剂吃,若懒待吃,也就罢了。” 说着吃过茶写了方子。 刚要告辞,只见奶子抱了大姐儿出来,笑说:“王老爷也瞧瞧我们。” 王太医听说忙起身,就奶子怀中,左手托着大姐儿的手,右手诊了一诊,又摸了一摸头,又叫伸出舌头来瞧瞧,笑道:“我说姐儿又骂我了,只是要清清净净的饿两顿就好了。不必吃煎药,我送丸药来,临睡时用姜汤研开,吃下去就是了。” 说毕作辞而去。 贾珍等拿了药方来,回明贾母原故,将药方放在桌上出去,不在话下。 这里王夫人和李纨,凤姐儿,宝钗姊妹等见大夫出去,方从橱后出来。 王夫人略坐一坐,也回房去了。 刘姥姥见无事,方上来和贾母告辞。 贾母说:“闲了再来。” 又命鸳鸯来:“好生打发刘姥姥出去。我身上不好,不能送你。” 刘姥姥道了谢,又作辞,方同鸳鸯出来。 到了下房,鸳鸯指炕上一个包袱说道:“这是老太太的几件衣服,都是往年间生日节下众人孝敬的,老太太从不穿人家做的,收着也可惜,却是一次也没穿过的。昨日叫我拿出两套儿送你带去,或是送人,或是自己家里穿罢,别见笑。这盒子里是你要的面果子。这包子里是你前儿说的药:梅花点舌丹也有,紫金锭也有,活络丹也有,催生保命丹也有,每一样是一张方子包着,总包在里头了。这是两个荷包,带着顽罢。” 说着便抽系子,掏出两个笔锭如意的锞子来给他瞧,又笑道:“荷包拿去,这个留下给我罢。” 刘姥姥已喜出望外,早又念了几千声佛,听鸳鸯如此说,便说道:“姑娘只管留下罢。” 鸳鸯见他信以为真,仍与他装上,笑道:“哄你顽呢,我有好些呢。留着年下给小孩子们罢。” 说着,只见一个小丫头拿了个成窑钟子来递与刘姥姥,”这是宝二爷给你的。” 刘姥姥道:“这是那里说起。我那一世修了来的,今儿这样。” 说着便接了过来。 鸳鸯道:“前儿我叫你洗澡,换的衣裳是我的,你不弃嫌,我还有几件,也送你罢。” 刘姥姥又忙道谢。 鸳鸯果然又拿出两件来与他包好。 刘姥姥又要到园中辞谢宝玉和众姊妹王夫人等去。 鸳鸯道:“不用去了。他们这会子也不见人,回来我替你说罢。闲了再来。” 又命了一个老婆子,吩咐他:“二门上叫两个小厮来,帮着姥姥拿了东西送出去。” 婆子答应了,又和刘姥姥到了凤姐儿那边一并拿了东西,在角门上命小厮们搬了出去,直送刘姥姥上车去了。不在话下。 第101章 刘姥辞行细叮嘱 且说宝钗等吃过早饭,又往贾母处问过安,回园至分路之处,宝钗便叫黛玉道:“颦儿跟我来,有一句话问你。” 黛玉便同了宝钗,来至蘅芜苑中。 进了房,宝钗便坐了笑道:“你跪下,我要审你。” 黛玉不解何故,因笑道:“你瞧宝丫头疯了!审问我什么?” 宝钗冷笑道:“好个千金小姐!好个不出闺门的女孩儿!满嘴说的是什么?你只实说便罢。” 黛玉不解,只管发笑,心里也不免疑惑起来,口里只说:“我何曾说什么?你不过要捏我的错儿罢了。你倒说出来我听听。” 宝钗笑道:“你还装憨儿。昨儿行酒令你说的是什么?我竟不知那里来的。” 黛玉一想,方想起来昨儿失于检点,那《牡丹亭》《西厢记》说了两句,不觉红了脸,便上来搂着宝钗,笑道:“好姐姐,原是我不知道随口说的。你教给我,再不说了。” 宝钗笑道:“我也不知道,听你说的怪生的,所以请教你。” 黛玉道:“好姐姐,你别说与别人,我以后再不说了。” 宝钗见他羞得满脸飞红,满口央告,便不肯再往下追问,因拉他坐下吃茶,款款的告诉他道:“你当我是谁,我也是个淘气的。从小七八岁上也够个人缠的。我们家也算是个读书人家,祖父手里也爱藏书。先时人口多,姊妹弟兄都在一处,都怕看正经书。弟兄们也有爱诗的,也有爱词的,诸如这些‘西厢’‘琵琶’以及‘元人百种’,无所不有。他们是偷背着我们看,我们却也偷背着他们看。后来大人知道了,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才丢开了。所以咱们女孩儿家不认得字的倒好。男人们读书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读书的好,何况你我。就连作诗写字等事,原不是你我分内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内之事。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便好了。只是如今并不听见有这样的人,读了书倒更坏了。这是书误了他,可惜他也把书糟踏了,所以竟不如耕种买卖,倒没有什么大害处。你我只该做些针黹纺织的事才是,偏又认得了字,既认得了字,不过拣那正经的看也罢了,最怕见了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 一席话,说的黛玉垂头吃茶,心下暗伏,只有答应“是”的一字。 忽见素云进来说:“我们奶奶请二位姑娘商议要紧的事呢。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史姑娘、宝二爷都在那里等着呢。” 宝钗道:“又是什么事?” 黛玉道:“咱们到了那里就知道了。” 说着便和宝钗往稻香村来,果见众人都在那里。 李纨见了他两个,笑道:“社还没起,就有脱滑的了,四丫头要告一年的假呢。” 黛玉笑道:“都是老太太昨儿一句话,又叫他画什么园子图儿,惹得他乐得告假了。” 探春笑道:“也别要怪老太太,都是刘姥姥一句话。” 林黛玉忙笑道:“可是呢,都是他一句话。他是那一门子的姥姥,直叫他是个‘母蝗虫’就是了。” 说着大家都笑起来。 宝钗笑道:“世上的话,到了凤丫头嘴里也就尽了。幸而凤丫头不认得字,不大通,不过一概是市俗取笑,更有颦儿这促狭嘴,他用‘春秋’的法子,将市俗的粗话,撮其要,删其繁,再加润色比方出来,一句是一句。这‘母蝗虫’三字,把昨儿那些形景都现出来了。亏他想的倒也快。” 众人听了,都笑道:“你这一注解,也就不在他两个以下。” 李纨道:“我请你们大家商议,给他多少日子的假。我给了他一个月他嫌少,你们怎么说?” 黛玉道:“论理一年也不多。这园子盖才盖了一年,如今要画自然得二年工夫呢。又要研墨,又要蘸笔,又要铺纸,又要着颜色,又要……” 刚说到这里,众人知道她是取笑惜春,便都笑问说“还要怎样?” 黛玉也自己掌不住笑道:“又要照着这样儿慢慢的画,可不得二年的工夫!” 众人听了,都拍手笑个不住。 宝钗笑道:“‘又要照着这个慢慢的画’,这落后一句最妙。所以昨儿那些笑话儿虽然可笑,回想是没味的。你们细想颦儿这几句话虽是淡的,回想却有滋味。我倒笑的动不得了。” 惜春道:“都是宝姐姐赞的他越发逞强,这会子拿我也取笑儿。” 黛玉忙拉他笑道:“我且问你,还是单画这园子呢,还是连我们众人都画在上头呢?” 惜春道:“原说只画这园子的,昨儿老太太又说,单画了园子成个房样子了,叫连人都画上,就像‘行乐’似的才好。我又不会这工细楼台,又不会画人物,又不好驳回,正为这个为难呢。” 黛玉道:“人物还容易,你草虫上不能。” 李纨道:“你又说不通的话了,这个上头那里又用的着草虫?或者翎毛倒要点缀一两样。” 黛玉笑道:“别的草虫不画罢了,昨儿‘母蝗虫’不画上,岂不缺了典!” 众人听了,又都笑起来。 黛玉一面笑的两手捧着胸口,一面说道:“你快画罢,我连题跋都有了,起个名字,就叫作《携蝗大嚼图》。” 众人听了,越发哄然大笑,前仰后合。 只听“咕咚”一声响,不知什么倒了,急忙看时,原来是湘云伏在椅子背儿上,那椅子原不曾放稳,被他全身伏着背子大笑,他又不提防,两下里错了劲,向东一歪,连人带椅都歪倒了,幸有板壁挡住,不曾落地。 众人一见,越发笑个不住。 宝玉忙赶上去扶了起来,方渐渐止了笑。 宝玉和黛玉使个眼色儿。 黛玉会意,便走至里间将镜袱揭起,照了一照,只见两鬓略松了些,忙开了李纨的妆奁,拿出抿子来,对镜抿了两抿,仍旧收拾好了,方出来,指着李纨道:“这是叫你带着我们作针线教道理呢,你反招我们来大顽大笑的。” 李纨笑道:“你们听他这刁话。他领着头儿闹,引着人笑了,倒赖我的不是。真真恨的我只保佑明儿你得一个利害婆婆,再得几个千刁万恶的大姑子小姑子,试试你那会子还这么刁不刁了。” 林黛玉早红了脸,拉着宝钗说:“咱们放他一年的假罢。” 宝钗道:“我有一句公道话,你们听听。藕丫头虽会画,不过是几笔写意。如今画这园子,非离了肚子里头有几幅丘壑的才能成画。这园子却是像画儿一般,山石树木,楼阁房屋,远近疏密,也不多,也不少,恰恰的是这样。你就照样儿往纸上一画,是必不能讨好的。这要看纸的地步远近,该多该少,分主分宾,该添的要添,该减的要减,该藏的要藏,该露的要露。这一起了稿子,再端详斟酌,方成一幅图样。第二件,这些楼台房舍,是必要用界划的。一点不留神,栏杆也歪了,柱子也塌了,门窗也倒竖过来,阶矶也离了缝,甚至于桌子挤到墙里去,花盆放在帘子上来,岂不倒成了一张笑‘话’儿了。第三,要插人物,也要有疏密,有高低。衣折裙带,手指足步,最是要紧,一笔不细,不是肿了手就是跏了腿,染脸撕发倒是小事。依我看来竟难的很。如今一年的假也太多,一月的假也太少,竟给他半年的假,再派了宝兄弟帮着他。并不是为宝兄弟知道教着他画,那就更误了事,为的是有不知道的,或难安插的,宝兄弟好拿出去问问那会画的相公,就容易了。” 宝玉听了,先喜的说:“这话极是。詹子亮的工细楼台就极好,程日兴的美人是绝技,如今就问他们去。” 宝钗道:“我说你是无事忙,说了一声你就问去。等着商议定了再去。如今且拿什么画?” 宝玉道:“家里有雪浪纸,又大又托墨。” 宝钗冷笑道:“我说你不中用!那雪浪纸写字画写意画儿,或是会山水的画南宗山水,托墨,禁得皴搜。拿了画这个,又不托色,又难滃,画也不好,纸也可惜。我教你一个法子。原先盖这园子,就有一张细致图样,虽是匠人描的,那地步方向是不错的。你和太太要了出来,也比着那纸大小,和凤丫头要一块重绢,叫相公矾了,叫他照着这图样删补着立了稿子,添了人物就是了。就是配这些青绿颜色并泥金泥银,也得他们配去。你们也得另爖上风炉子,预备化胶,出胶,洗笔。还得一张粉油大案,铺上毡子。你们那些碟子也不全,笔也不全,都得从新再置一分儿才好。” 惜春道:“我何曾有这些画器?不过随手写字的笔画画罢了。就是颜色,只有赭石,广花,藤黄,胭脂这四样。再有,不过是两支着色笔就完了。” 宝钗道:“你不该早说。这些东西我却还有,只是你也用不着,给你也白放着。如今我且替你收着,等你用着这个时候我送你些,也只可留着画扇子,若画这大幅的也就可惜了的。今儿替你开个单子,照着单子和老太太要去。你们也未必知道的全,我说着,宝兄弟写。” 宝玉早已预备下笔砚了,原怕记不清白,要写了记着,听宝钗如此说,喜的提起笔来静听。 宝钗说道:“头号排笔四支,二号排笔四支,三号排笔四支,大染四支,中染四支,小染四支,大南蟹爪十支,小蟹爪十支,须眉十支,大着色二十支,小着色二十支,开面十支,柳条二十支,箭头朱四两,南赭四两,石黄四两,石青四两,石绿四两,管黄四两,广花八两,蛤粉四匣,胭脂十片,大赤飞金二百帖,青金二百帖,广匀胶四两,净矾四两。矾绢的胶矾在外,别管他们,你只把绢交出去叫他们矾去。这些颜色,咱们淘澄飞跌着,又顽了,又使了,包你一辈子都够使了。再要顶细绢箩四个,粗绢箩四个,担笔四支,大小乳钵四个,大粗碗二十个,五寸粗碟十个,三寸粗白碟二十个,风炉两个,沙锅大小四个,新瓷罐二口,新水桶四只,一尺长白布口袋四条,浮炭二十斤,柳木炭一斤,三屉木箱一个,实地纱一丈,生姜二两,酱半斤。” 黛玉忙道:“铁锅一口,锅铲一个。” 宝钗道:“这作什么?” 黛玉笑道:“你要生姜和酱这些作料,我替你要铁锅来,好炒颜色吃的。” 众人都笑起来。 宝钗笑道:“你那里知道。那粗色碟子保不住不上火烤,不拿姜汁子和酱预先抹在底子上烤过了,一经了火是要炸的。” 众人听说,都道:“原来如此。” 黛玉又看了一回单子,笑着拉探春悄悄的道:“你瞧瞧,画个画儿又要这些水缸箱子来了。想必他糊涂了,把他的嫁妆单子也写上了。” 探春“嗳”了一声,笑个不住,说道:“宝姐姐,你还不拧他的嘴?你问问他编排你的话。” 宝钗笑道:“不用问,狗嘴里还有像牙不成!” 一面说,一面走上来,把黛玉按在炕上,便要拧他的脸。 黛玉笑着忙央告:“好姐姐,饶了我罢!颦儿年纪小,只知说,不知道轻重,作姐姐的教导我。姐姐不饶我,还求谁去?” 众人不知话内有因,都笑道:“说的好可怜见的,连我们也软了,饶了他罢。” 宝钗原是和他顽,忽听他又拉扯前番说她胡看杂书的话,便不好再和他厮闹,放起他来。 黛玉笑道:“到底是姐姐,要是我,再不饶人的。” 宝钗笑指他道:“怪不得老太太疼你,众人爱你伶俐,今儿我也怪疼你的了。过来,我替你把头发拢一拢。” 黛玉果然转过身来,宝钗用手拢上去。 宝玉在旁看着,只觉更好,不觉后悔不该令他抿上鬓去,也该留着,此时叫他替他抿去。 正自胡思,只见宝钗说道:“写完了,明儿回老太太去。若家里有的就罢,若没有的,就拿些钱去买了来,我帮着你们配。” 宝玉忙收了单子。 大家又说了一回闲话。 至晚饭后又往贾母处来请安。 贾母原没有大病,不过是劳乏了,兼着了些凉,温存了一日,又吃了一剂药疏散一疏散,至晚也就好了。 不知次日又有何话,且听下回分解。 第102章 大伙凑钱给凤姐庆生 话说王夫人看到贾母在大观园不过是受了点风寒,不是啥大毛病,吃了两剂药就好了,这才放心。 正商量着给贾政送东西呢,贾母就派人来叫她。 王夫人赶紧带着凤姐过去了。 王夫人又问贾母:“这会儿感觉好点没?” 贾母说:“今天可好多了。刚才你们送来的野鸡崽子汤,我尝了尝,味道不错,还吃了两块肉,心里可舒服了。” 王夫人笑着说:“这是凤丫头孝敬您的。她可真有孝心,怪不得您平时疼她。” 贾母点头笑着说:“难为她想着我。要是还有生的野鸡崽子,再炸两块,咸滋滋的,吃粥可香了。那汤虽好,就是配稀饭不太合适。” 凤姐听了,赶紧答应,让人去厨房传话。 贾母又对王夫人说:“我叫你来不为别的。初二是凤丫头的生日,前两年我早就想给她过生日,可都赶上有大事,就给耽误了。今年人都齐了,估计也没啥事,咱们好好乐一天。” 王夫人笑着说:“我也正想着这事呢。既然老太太高兴,那就赶紧商量商量咋过吧。” 贾母笑着说:“我想以前不管谁过生日,都是各自送各自的礼,太俗气了,也显得生分。今天我想个新法子,既不生分,又好玩。” 王夫人忙问:“啥新法子呀?老太太您咋想的就咋来。” 贾母笑着说:“我琢磨着,咱们也学学小户人家,大家凑份子,根据自己的情况出点钱,一起给凤丫头过生日,你说好玩不好玩?” 王夫人笑着说:“这个主意好,可这咋凑法呢?” 贾母一听更高兴了,赶紧派人去请薛姨妈、邢夫人等,又让人去叫姑娘们和宝玉,还有宁国府里珍儿媳妇和那些有头有脸的管事媳妇也都叫来。 那些丫头婆子们看贾母这么高兴,也都跟着高兴,赶紧分头去请人。 没一会儿工夫,老的少的,上上下下一大屋子人。 薛姨妈和贾母对着坐,邢夫人、王夫人坐在房门前的两张椅子上,宝钗姐妹几个坐在炕上,宝玉坐在贾母怀里,地上站了满满当当一群人。 贾母让人拿几个小杌子来,给赖大母亲等几个年纪大又有体面的老妈子坐。 贾府有个风俗,伺候过父母的老家人比年轻主子还有面子。 所以尤氏、凤姐她们只能站着,赖大的母亲等几个老妈子道了个歉,就坐在小杌子上了。 贾母笑着把刚才的想法跟大家说了一遍。 谁不想凑这个热闹呀?有和凤姐关系好的,有愿意这么干的,有怕凤姐的,还有想奉承她的。 反正大家都出得起钱,一听这话,都痛快地答应了。 贾母先说:“我出二十两。” 薛姨妈笑着说:“我跟着老太太,也出二十两。” 邢夫人、王夫人说:“我们可不敢跟老太太一样,矮一等,每人出十六两吧。” 尤氏、李纨也笑着说:“我们再矮一等,每人出十二两。” 贾母忙跟李纨说:“你寡妇失业的,哪能让你出这个钱,我替你出了。” 凤姐赶紧说:“老太太您可别冲动,先算算账再揽事儿。您现在身上已经有两份了,这会儿又替大嫂子出十二两,现在说得高兴,回头又该心疼了。到时候又说都是为了凤丫头花的钱,想个巧法子哄着我拿出三四份来暗地里补上,我还蒙在鼓里呢。” 这话把大家都逗笑了。 贾母笑着说:“那你说咋办?” 凤姐笑着说:“生日还没到呢,我就已经受宠若惊了。我一分钱都不想出,惊动这么多人我心里不安。不如大嫂子那份我替她出了,到生日那天我多吃点东西,就当享福了。” 邢夫人她们听了都说好。 贾母这才答应。 凤姐又说:“我还有句话呢。我想老祖宗出二十两,这里面还有林妹妹和宝兄弟的份子钱。姨妈出二十两,也有宝妹妹的一份。这挺公平。可二位太太每人出十六两,自己出得少,又不给别人出,这有点不公平。老祖宗吃亏了!” 贾母听了笑着说:“还是我的凤丫头向着我,说得对。要不是你,我又被她们哄了。” 凤姐笑着说:“老祖宗把林妹妹和宝姐姐交给二位太太,一人管一个,多出点少出点,每人替她们出一份不就公平了。” 贾母忙说:“这办法好,就这么办。” 赖大的母亲站起来笑着说:“这可不对呀!我替二位太太生气。在那边是儿子媳妇,在这边是内侄女儿,咋不向着婆婆姑娘,倒向着别人呢。这儿媳妇成了陌生人,内侄女儿倒成了外人了。” 这话把贾母和大家都逗得哈哈大笑。 赖大的母亲又问:“少奶奶们出十二两,我们是不是该再少点?” 贾母说:“那可不行。你们虽然地位低点,可我知道你们都是有钱人,跟少奶奶们出一样的就行。” 那些老妈子赶紧答应。 贾母又说:“姑娘们意思一下就行,每人按一个月的月例出。” 又回头叫鸳鸯:“你们也凑几个人,商量着出点。” 鸳鸯答应着,不一会儿就带着平儿、袭人、彩霞等几个小丫鬟来了,有出二两的,有出一两的。 贾母问平儿:“你不给你主子过生日呀?还跟着出份子?” 平儿笑着说:“我自己另外准备了,这是官中的钱,也该出一份。” 贾母笑着说:“这才是好孩子。” 凤姐又说:“这下都全了。还有二位姨奶奶,也得问问她们出不出。尽到礼数,不然她们还以为我们小瞧她们了。” 贾母一听赶紧说:“对呀,咋把她们忘了。只怕她们忙,叫个丫头去问问。” 不一会儿丫头回来说:“每位姨奶奶也出二两。” 贾母高兴地说:“拿笔砚来算算一共多少。” 尤氏悄悄骂凤姐:“你这个贪心的小蹄子!这么多婆婆婶子凑钱给你过生日,你还不满足,又拉上两个穷姨奶奶干啥?” 凤姐也悄悄说:“你少废话,等会儿出去再跟你算账。她们两个有啥钱呀?有了钱也是白送给别人,不如拿来咱们乐一乐。” 这么一算,一共凑了一百五十两多。 贾母说:“一天的戏和酒用不了这么多。” 尤氏说:“又不请客,酒席也不多,这些钱够两三天的花销了。主要是戏不用花钱,能省一笔。” 贾母说:“凤丫头说哪个戏班好,就请哪个。” 凤姐说:“咱们家的戏班都听腻了,花点钱请外面的戏班来听听吧。” 贾母说:“这件事就交给珍哥媳妇办。让凤丫头啥也别操心,好好享受一天。” 尤氏答应着。 又说了一会儿话,看贾母累了,大家才慢慢散去。 尤氏送邢夫人、王夫人走了以后,就去凤姐屋里商量咋过生日。 凤姐说:“你不用问我,看老太太的眼色行事就行。” 尤氏笑着说:“你这个家伙,运气也太好了。我还以为有啥大事呢,原来就为这个。出了钱不算,还让我操心,你咋谢我?” 凤姐笑着说:“你别瞎扯,又不是我叫你来的,谢啥谢!你怕操心?那你现在就去跟老太太说,再换个人来。” 尤氏笑着说:“你看你得意的样儿!我劝你收敛点,别太满了,不然要出事。”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才散开。 第二天,把银子送到宁国府,尤氏刚起来梳洗,问是谁送来的,丫头们说是林大娘。 尤氏让人把她叫来。 丫头去下房把林之孝家的叫来了。 尤氏让她坐在脚踏上,自己一边梳洗一边问:“这一包银子有多少?” 林之孝家的说:“这是我们底下人的银子,先送过来。老太太和太太们的还没送呢。” 正说着,丫头们说那府里的太太和姨太太派人送份子钱来了。 尤氏笑骂道:“这些小蹄子,就记得这些不重要的事。昨天老太太一时高兴,学小户人家凑份子,你们还当真了。赶紧把人请进来,好好招待,再打发他们走。” 丫头们应着,把人请进来,一共两封,连宝钗、黛玉的都有了。 尤氏问还少谁的,林之孝家的说:“还少老太太、太太、姑娘们和底下姑娘们的。” 尤氏又问:“还有你们大奶奶的呢?” 林之孝家的说:“大奶奶那份,等会儿过去,银子都从二奶奶手里发,都有了。” 尤氏梳洗好了,让人准备车,去了荣府,先去见凤姐。 只见凤姐把银子封好了,正要送去。 尤氏问:“都齐了?” 凤姐笑着说:“都齐了,赶紧拿走,丢了我可不管。” 尤氏笑着说:“我有点不放心,当面点点。” 说着就按数点了一遍,发现没有李纨的那份。 尤氏笑着说:“你搞啥鬼呢?咋没有大嫂子的?” 凤姐笑着说:“这么多还不够呀?少一份就少一份呗,不够了我再给你。” 尤氏说:“昨天你在人面前装好人,今天又耍赖,我可不依你。我找老太太要去。” 凤姐笑着说:“你厉害。以后有事我也不客气,你可别抱怨。” 尤氏笑着说:“你也怕呀。要不是看你平时孝敬我,我才不饶你呢。” 说着,把平儿的那份拿出来,说:“平儿,把你的收起来,不够了我给你添。” 平儿会意,说:“奶奶先拿着,要是有剩下的再赏我一样。” 尤氏笑着说:“只许你主子耍赖,就不许我做人情呀。” 平儿只好收起来。 尤氏又说:“我看你主子这么抠门,弄这些钱能花哪儿去!花不完,留着带进棺材呀。” 说完,尤氏又去贾母那儿请安,说了两句话,就去找鸳鸯商量怎么让贾母高兴。 商量好了,尤氏临走把鸳鸯的二两银子还给她,说:“这还花不完呢。” 然后又去王夫人那儿说了会儿话。 王夫人在佛堂,尤氏就把彩云的那份也还了。 趁凤姐不在,又把周、赵二位的也还了。 她们两个不敢收。 尤氏说:“你们可怜见的,哪有闲钱?凤丫头要是知道了,有我顶着呢。” 她们两个千恩万谢地收了。 尤氏这才坐车回家。 转眼就到了九月初二,园子里的人都听说尤氏把生日办得很热闹,不但有戏,还有耍百戏和说书的,都准备好好玩一玩。 李纨跟姐妹们说:“今天是正经的社日,可别忘了。宝玉也不来,肯定是光想着热闹,把清雅给忘了。” 说着就让丫头去看看宝玉干啥呢,赶紧叫来。 丫头去了半天回来说:“花大姐姐说,宝玉今天一早就出门了。” 大家都很惊讶,说:“不可能出门呀。这丫头糊涂,乱说。” 又让翠墨去。 翠墨回来说:“真出门了。说是有个朋友死了,去探丧了。” 探春说:“肯定没这事儿。不管啥情况,今天也不能出门呀。把袭人叫来问问。” 正说着,袭人来了。 李纨她们说:“今天不管有啥事,也不该出门。第一,你二奶奶生日,老太太都这么高兴,大家都来凑热闹,他倒走了。第二,又是第一社的正日子,他也不请假,就私自走了。” 袭人叹气说:“昨天晚上他就说了,今天一早有要紧事去北静王府,很快就回来。我劝他别去,他不听。今天一早起来就要穿素衣服,估计是北静王府里的重要姬妾死了。” 李纨她们说:“要是这样,去走走也行,可也该回来了。” 大家商量着:“咱们先作诗,等他回来罚他。” 正说着,贾母派人来请,大家就都去了。 袭人跟贾母说了宝玉的事,贾母不高兴,让人去接宝玉。 原来宝玉心里有件私事,头一天就吩咐茗烟:“明天一早我要出门,在后门口准备两匹马,别让别人跟着。跟李贵说我去北静王府了。要是有人找我,就说我在北静王府,不让他们找,反正我很快就回来。” 茗烟也不知道咋回事,只能照办。 今天一早,果然有两匹马在园后门等着。 天亮了,宝玉穿着一身素衣服,从角门出来,一句话不说就跨上马,一弯腰顺着街就跑了。 茗烟也赶紧骑马跟上,在后面问:“去哪儿呀?” 宝玉说:“这条路去哪儿?” 茗烟说:“这是出北门的大道。出去可冷清了,没啥好玩的。” 宝玉说:“我就要冷清的地方。” 说着加了一鞭子,马转了两个弯就出了城门。 茗烟更摸不着头脑了,只能紧紧跟着。 跑了七八里路,人越来越少,宝玉才勒住马,回头问茗烟:“这儿有卖香的吗?” 茗烟说:“有香,不知道你要啥样的?” 宝玉想了想说:“别的香不行,得要檀、芸、降三样。” 茗烟笑着说:“这三样可不好找。” 宝玉犯难了。 茗烟看他为难,就问:“要香干啥呀?我见二爷平时小荷包里有散香,找找呗。” 这话提醒了宝玉,他伸手从衣襟上拉出一个荷包,摸了摸,有两星沉速,心里挺高兴,就是觉得不太恭敬。 又一想自己带的比买的好。 接着又问炉炭。 茗烟说:“这可没地方找。荒郊野外的哪有呀?要用这些咋不早说,带着多方便。” 宝玉说:“糊涂东西,要是能带着,我还这么急着跑出来干啥。” 茗烟想了半天,笑着说:“我有个主意,不知道二爷觉得咋样?我想二爷不止要这些,可能还要别的。这也不是事儿。再往前走二里地就是水仙庵了。” 宝玉一听忙问:“水仙庵在这儿?太好了,咱们就去那儿。” 说着加鞭往前走,回头跟茗烟说:“水仙庵的姑子常去咱们家,咱们去借个香炉,她肯定答应。” 茗烟说:“别说咱们家的香火,就是不认识的庙里,跟他们借,他们也不敢拒绝。不过我奇怪,二爷平时最不喜欢水仙庵,今天咋又想去了?” 宝玉说:“我平时就讨厌那些不懂事的人乱供神乱盖庙。都是那些有钱的老头和傻婆子,听个神就盖庙供着,也不知道那神是谁,就因为听了点野史小说就信了。比如这水仙庵供的是洛神,其实根本就没洛神,那是曹子建编的。这些笨蛋还塑了像供着。今天正好合我心意,借他们的用用。” 说着就到了水仙庵门口。 老姑子看到宝玉来了,特别意外,就像天上掉下个宝贝似的,赶紧上来问好,让老道去牵马。 宝玉进去也不拜洛神像,光看着。 那塑像虽是泥做的,可真有“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样子,“荷出绿波,日映朝霞”的姿态。 宝玉看着看着就掉眼泪了。 老姑子献了茶。 宝玉跟她借香炉。 姑子去了半天,连香、供品、纸马都准备好了。 宝玉说:“这些都不要。” 就让茗烟捧着香炉去后院,找个干净地方,可找了半天也没找到。 茗烟说:“井台那儿咋样?” 宝玉点头,一起走到井台边,把香炉放下。 茗烟站到一边。 宝玉掏出香点上,含着泪行了个半礼,就让收起来。 茗烟答应着,可没收,趴下磕了几个头,嘴里念叨:“我茗烟跟着二爷这么多年,二爷的心思我都知道。就今天这事儿没告诉我,我也不敢问。这受祭的人虽然不知道是谁,肯定是个天下无双的姐姐妹妹。二爷心里有话不好说,我替二爷祝祷:要是芳魂有感,香魂多情,虽然阴阳两隔,可既然是知己,就常来看看二爷。你在阴间保佑二爷下辈子也变成女孩儿,跟你们在一起,可别再托生成大老爷们儿了。” 说完又磕了几个头才起来。 宝玉听他没说完就笑了,踢了他一脚说:“别胡说,让人听见笑话。” 茗烟起来把香炉收了,跟宝玉走着说:“我跟姑子说了,二爷还没吃饭,让她随便弄点东西,二爷凑合吃点。我知道今天家里大排筵宴,可热闹了,二爷是为这个才躲出来的。在这儿清净一天,也算尽了心意。要是不吃东西可不行。” 宝玉说:“戏和酒都不吃,吃素的还行。” 茗烟说:“这就对了。还有,咱们出来了,有人不放心。要是没人不放心,晚点进城也没事。要是有人不放心,二爷就得赶紧回城。第一,老太太、太太放心了;第二,礼也尽了。就算回家去看戏喝酒,也不是二爷故意的,是陪着父母尽孝道。二爷要是光想着自己,不顾老太太、太太担心,刚才受祭的阴魂也不安生。二爷您想想我说得对不?” 宝玉笑着说:“你的心思我猜到了,你是想着就你一个人跟我出来,怕回去担责任,所以拿这大道理劝我。我来这儿就是尽个礼,等会儿就回去吃酒看戏,又没说今天不回城。这样既完了我的心愿,又能让大家放心,多好。” 茗烟说:“这更好了。” 说着两人来到禅堂,果然那姑子准备了一桌素菜,宝玉随便吃了点,茗烟也吃了。 两人骑上马又往回走。 茗烟在后面一直嘱咐:“二爷好好骑着,这马不常骑,您手里抓紧点。” 不一会儿就进了城,还是从后门进去,急急忙忙来到怡红院。 袭人她们都不在,只有几个老婆子看屋子,看见宝玉回来了,高兴得眉开眼笑,说:“阿弥陀佛,可算回来了!把花姑娘急坏了!上头正坐席呢,二爷赶紧去吧。” 宝玉一听,忙把素服脱了,找了身华服换上,问在哪儿坐席,老婆子说在新盖的大花厅上。 宝玉赶紧往花厅走,耳朵里已经隐隐约约听到歌管之声。 刚到穿堂那儿,就看见玉钏儿一个人坐在廊檐下抹眼泪,一看见他,就收了眼泪说:“凤凰来了,快进去吧。再不来,都要翻天了。” 宝玉赔着笑说:“你猜猜我去哪儿了?” 玉钏儿不说话,只顾擦泪。 宝玉赶紧进厅里,见到贾母、王夫人等,大家就像得了宝贝似的。 宝玉赶紧给凤姐行礼。 贾母、王夫人都说他不懂事,“怎么一声不吭就自己跑了,这还了得!下次再这样,等你爹回来,肯定打你。” 又骂跟着的小厮们都听他的,去哪儿也不回一声。 又问他到底去哪儿了,吃了啥,有没有吓着。 宝玉只说:“北静王的一个爱妾昨天死了,我去吊唁。他哭得厉害,我不好马上就回来,所以多等了一会儿。” 贾母说:“以后再私自出门,不先告诉我们,一定让你爹打你。” 宝玉答应着。 又要打跟着的小子们,大家赶紧求情,又劝道:“老太太别担心了,他都回来了,大家该放心乐一乐了。” 贾母一开始不放心,很生气,现在看见他回来了,高兴还来不及呢,哪还有气,也就不提这事儿了,还怕他不舒服,或者在外面没吃饱,路上吓着了,反而百般哄他。 袭人也赶紧过来伺候。 大家接着看戏。 当天演的是《荆钗记》。 贾母、薛姨妈她们看得心酸落泪,有的叹气,有的骂。 要想知道后面咋样,且听下回分解。 第103章 凤姐生日闹风波 嘿,大家正看着演《荆钗记》呢,宝玉和姐妹们坐一块儿。 林黛玉瞅着《男祭》这一出,就跟宝钗说:“这王十朋也太不通情理了,在哪祭不行啊,非得跑到江边去干啥!俗话说‘睹物思人’,天下的水都来自一处,随便在哪舀一碗水看着哭不就得了。” 宝钗没搭腔。 宝玉回头要热酒敬凤姐儿。 原来贾母说今天跟平常不一样,一定要让凤姐好好乐一天。 她自己懒得坐席,就在里间屋里榻上歪着跟薛姨妈看戏,想吃啥就拣几样放在小几上,随便吃着说着话。 把自己两桌席面赏给那些没席面的大小丫头和应差听差的妇人等,让她们在窗外廊檐下坐着随便吃喝,不用拘束。 王夫人和邢夫人在地下高桌上坐着,外面几席是姑娘们坐。 贾母不时吩咐尤氏她们:“让凤丫头坐在上面,你们好好替我招待,她一年到头辛苦得很。” 尤氏答应了,又笑着回话说:“她坐不惯首席,坐在上头扭扭捏捏的,酒也不肯喝。” 贾母听了,笑着说:“你不会弄,等我亲自让她去。” 凤姐儿赶紧进来笑着说:“老祖宗别听她们的,我都喝了好几杯了。” 贾母笑着,让尤氏:“快把她拉出去,按在椅子上,你们轮流敬她。她再不吃,我真要亲自去了。” 尤氏一听,忙笑着又把她拉出来坐下,让人拿了台盏倒上酒,笑着说:“一年到头难得你孝顺老太太、太太和我。我今儿也没啥疼你的,亲自倒杯酒,乖乖在我手里喝一口。” 凤姐儿笑着说:“你要真心孝敬我,跪下我就喝。” 尤氏笑着说:“瞧把你能的,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我告诉你,好容易今天这一遭,过了今儿,以后还不知道啥时候能有这样呢。趁着现在多喝点。” 凤姐儿看推不过,只好喝了两杯。 接着众姐妹也来敬酒,凤姐儿也只能每人喝一口。 赖大妈妈看贾母这么高兴,也来凑趣,领着些嬷嬷们也来敬酒。 凤姐儿也不好推脱,只得喝了两口。 鸳鸯她们也来敬,凤姐儿实在不行了,忙央求说:“好姐姐们,饶了我吧,我明天再喝。” 鸳鸯笑着说:“真的呀,我们就这么没面子?就是在太太跟前,太太还赏脸呢。平常还有点面子,今天当着这么多人,倒拿起主子的款儿来了。我本来就不该来。不喝,我们就走。” 说着真要回去。 凤姐儿忙赶上拉住,笑着说:“好姐姐,我喝就是了。” 说着拿过酒来,满满地斟了一杯喝干。 鸳鸯这才笑着散去,然后大家又入席。 凤姐儿觉得酒劲儿上来了,心里突突直跳,想回家歇歇。 这时候耍百戏的上来了,她就跟尤氏说:“准备赏钱,我要洗洗脸去。” 尤氏点头。 凤姐儿瞅人不注意,就出了席,往房门后檐下走。 平儿留了个心眼,也赶紧跟了过来,凤姐儿就扶着她。 刚到穿廊下,就看见她房里的一个小丫头在那儿站着,看见她俩来了,转身就跑。 凤姐儿起了疑心,忙叫她。 那丫头一开始装听不见,后来平儿也叫,没办法只好回来。 凤姐儿更疑心了,忙和平儿进了穿堂,把小丫头叫进来,关上槅扇。 凤姐儿坐在小院子的台阶上,让那丫头跪着,吩咐平儿:“叫两个二门上的小厮来,拿绳子鞭子,把这没眼力见的小蹄子打烂了!” 那小丫头吓得魂都没了,哭着光磕头求饶。 凤姐儿问:“我又不是鬼,你看见我,不说规规矩矩站住,咋还往前跑?” 小丫头哭着说:“我真没看见奶奶来。我又惦记着房里没人,所以跑了。” 凤姐儿说:“房里既然没人,谁叫你来的?你就算没看见我,我和平儿在后面扯着嗓子叫了你十来声,越叫你越跑。离得又不远,你聋了啊?还跟我顶嘴!” 说着扬起手一巴掌打在脸上,那小丫头一栽,这边脸上又一下,小丫头子两边脸立马紫胀起来。 平儿忙劝:“奶奶小心手疼。” 凤姐儿接着说:“你接着打,问她跑啥。她再不说,把她嘴撕烂了。” 那小丫头一开始还嘴硬,后来听见凤姐儿说要烧红烙铁来烙嘴,才哭着说:“二爷在家里,打发我来这儿看着奶奶,要是看见奶奶散了,就先去送信。没想到奶奶这会子就来了。” 凤姐儿听出话里有事儿,“叫你看着我干啥?难道怕我回家啊?肯定有别的原因,快告诉我,我以后疼你。你要不细说,马上拿刀子割你的肉。” 说着,回头从头上拔下一根簪子,往那丫头嘴上乱戳,吓得那丫头一边躲一边哭求说:“我告诉奶奶,可别说我说的。” 平儿在一旁劝,一边催她快说。 丫头这才说:“二爷也是刚到房里,睡了一会儿醒了,打发人来瞧瞧奶奶,说才坐席,还得好一会儿才来。二爷就开了箱子,拿了两块银子,还有两根簪子,两匹缎子,叫我悄悄送给鲍二的老婆,让她进来。她收了东西就往咱们屋里来了。二爷叫我来瞧着奶奶,后面的事儿我就不知道了。” 凤姐儿听了,气得浑身发软,忙站起来直接回家。 刚到院门,又看见一个小丫头在门前探头,一看见凤姐儿,也缩头就跑。 凤姐儿喊着名字把她喝住。 那丫头本来就机灵,看躲不过去了,干脆跑出来,笑着说:“我正想告诉奶奶呢,可巧奶奶来了。” 凤姐儿问:“告诉我啥?” 那小丫头就把二爷在家的事儿又说了一遍。 凤姐儿啐了一口说:“你早干啥去了?这会子我看见你了,你来装好人!” 说着也扬手一下打得那丫头一个趔趄,然后轻手轻脚走到窗前。 往里一听,只听见里头有说有笑。 那妇人笑着说:“啥时候你那阎王老婆死了就好了。” 贾琏说:“她死了,再娶一个还不是这样,能咋地?” 那妇人说:“她死了,你把平儿扶了正,估计还好点。” 贾琏说:“现在连平儿也不让我碰了。平儿一肚子委屈也不敢说。我命里咋就犯了‘夜叉星’。” 凤姐儿听了,气得浑身乱抖,又听见他俩都夸平儿,就怀疑平儿平时背地里也有怨言,这酒劲儿越发上来了,也不想那么多,回身就把平儿打了两下,一脚踢开门进去,也不管不顾,抓着鲍二家的就打。 又怕贾琏跑出去,就堵着门站着骂:“好淫妇!你偷主子汉子,还想治死主子老婆!平儿过来!你们这对奸夫淫妇,都嫌弃我,在外面还哄我!” 说着又把平儿打几下,打得平儿有冤没处诉,光气得干哭,骂道:“你们干这些不要脸的事儿,好好的拉上我干啥!” 说着也去撕打鲍二家的。 贾琏本来就喝多了酒,进来的时候挺高兴,没想到事儿没办好,现在看见平儿也闹起来,酒劲儿也上来了。 凤姐儿打鲍二家的,他又气又愧,不好意思说,现在看见平儿也打,就上来踢骂道:“好娼妇!你也动手打人!” 平儿气弱,忙停了手,哭着说:“你们背地里说话,为啥拉上我?” 凤姐儿看见平儿怕贾琏,更生气了,又赶上去打平儿,还非得让打鲍二家的。 平儿急了,跑出去找刀子要寻死。 外面众婆子丫头忙拦住解劝。 这时候凤姐儿看见平儿寻死,就一头撞在贾琏怀里,叫着:“你们合起伙来害我,被我听见了,还都来吓唬我。你勒死我!” 贾琏气得从墙上拔出剑来,说:“不用寻死,我也急了,一起杀了,我偿命,大家都干净。” 正闹得不可开交呢,只见尤氏她们一群人来了,说:“这是咋回事儿,好好的咋就闹起来了。” 贾琏看见人来了,越发“倚酒三分醉”,耍起威风来,故意要杀凤姐儿。 凤姐儿看见人来了,就不像刚才那么泼辣了,丢下众人,哭着往贾母那边跑。 这时候戏已经散了,凤姐儿跑到贾母跟前,趴在贾母怀里,只说:“老祖宗救我!琏二爷要杀我呢!” 贾母、邢夫人、王夫人她们忙问咋回事儿。 凤姐儿哭着说:“我刚回家换衣裳,没想到琏二爷在家里跟人说话,我还以为有客人来了,吓得不敢进去。在窗户外头听了一听,原来是和鲍二家的媳妇商量,说我厉害,要拿毒药给我吃了治死我,把平儿扶了正。我一气,又不敢跟他吵,就打了平儿两下,问她为啥害我。她不好意思了,就要杀我。” 贾母她们听了,都信以为真,说:“这还得了!快把那下流东西抓来!” 话还没说完,只见贾琏拿着剑追来了,后面还跟着好多人。 贾琏仗着贾母平时疼他们,连母亲婶母也不怕,就闹起来了。 邢夫人王夫人看见了,气得忙拦住骂道:“这下流种子!你反了天了,老太太在这儿呢!” 贾琏斜着眼说:“都是老太太惯的她,她才这样,连我也骂起来了!” 邢夫人气得夺下剑来,只管叫他“快出去!” 那贾琏耍赖撒泼,胡说八道。 贾母气得说:“我知道你也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叫人把他老子叫来!” 贾琏听见这话,才趔趄着脚出去了,赌气也不回家,就往外书房去了。 这里邢夫人王夫人也说凤姐儿。 贾母笑着说:“啥要紧事儿!小孩子年轻,跟馋嘴猫似的,哪能保证不这样。从小大家都这么过来的。都是我的错,他多喝了两口酒,凤丫头又吃醋了。” 说得大家都笑了。 贾母又说:“你放心,明天我叫他来给你赔不是。你今天别过去臊着他。” 接着又骂:“平儿那蹄子,平时我看她挺好,咋暗地里这么坏。” 尤氏她们笑着说:“平儿没啥错,是凤丫头拿她出气。两口子不好对打,都拿平儿撒气。平儿委屈得啥似的,老太太还骂人家。” 贾母说:“原来是这样,我说那孩子不像那种狐媚子。既然这样,可怜见的,白受他们的气。” 就叫琥珀来:“你出去告诉平儿,就说我的话:我知道她受委屈了,明天我叫凤姐儿给她赔不是。今天是她主子的好日子,不许她胡闹。” 原来平儿早就被李纨拉到大观园去了。 平儿哭得说不出话来。 宝钗劝她说:“你是个明白人,平时凤丫头对你多好,今天不过是她多喝了一口酒。她不拿你出气,拿别人出气不成?别人还得笑话她喝醉了。你就这会儿委屈,平时对你的好,不都白费了?” 正说着呢,琥珀来了,说了贾母的话。 平儿觉得脸上有光了,这才慢慢好了,也不往前头去。 宝钗她们歇了一会儿,才去看贾母和凤姐儿。 宝玉就让平儿到怡红院来。 袭人忙接着,笑着说:“我本来想让你的,可大奶奶和姑娘们都让你,我就不好让了。” 平儿也笑着说“多谢”。 接着又说:“好好的从哪儿说起,无缘无故白受了一场气。” 袭人笑着说:“二奶奶平时待你好,这不过是一时气急了。” 平儿说:“二奶奶倒没啥说的,就是那淫妇欺负我,她还拿我凑趣,还有我们那糊涂爷也打我。” 说着又委屈起来,忍不住落泪。 宝玉忙劝道:“好姐姐,别伤心,我替他们两个赔不是。” 平儿笑着说:“跟你有啥关系?” 宝玉笑着说:“我们兄弟姐妹都一样。他们得罪了人,我替他们赔不是也是应该的。” 又说:“可惜这新衣裳也弄脏了,这里有你花妹妹的衣裳,为啥不换下来,拿点烧酒喷一喷,熨一熨。把头也重新梳一梳,洗洗脸。” 一面说,一面吩咐小丫头子们舀洗脸水,烧熨斗来。 平儿平时就听说宝玉专能和女孩儿们打交道,宝玉平时因为平儿是贾琏的爱妾,又是凤姐儿的心腹,所以不敢跟她太亲近,觉得不能尽心,一直觉得遗憾。 平儿今天看见他这样,心里也暗暗琢磨:果然传言不虚,想得真周到。 又看见袭人特意打开箱子,拿出两件不常穿的衣裳给她换,就赶紧脱下自己的衣服,忙去洗了脸。 宝玉在一旁笑着劝道:“姐姐还该擦点脂粉,不然就像跟凤姐姐赌气似的。而且今天又是她的好日子,老太太还派人来安慰你。” 平儿听了觉得有道理,就去找粉,可找不到粉。 宝玉忙走到妆台前,把一个宣窑瓷盒揭开,里面放着一排十根玉簪花棒,拈了一根递给平儿。 又笑着对她说:“这不是铅粉,这是紫茉莉花种,研碎了兑上香料做的。” 平儿倒在手掌上看,果然轻白红香,四样都好,涂在脸上也容易匀净,还能滋润肌肤,不像别的粉又青又重还涩滞。 然后看见胭脂也不是成张的,是一个小小的白玉盒子,里面装着一盒,像玫瑰膏子一样。 宝玉笑着说:“外面卖的胭脂都不干净,颜色也淡。这是上好的胭脂拧出汁子来,淘洗干净了渣滓,配上花露蒸叠成的。只用细簪子挑一点抹在手心里,用一点水化开抹在唇上,手心里的就够打脸颊了。 平儿照着弄,果然鲜艳异常,而且甜香满颊。 宝玉又把盆里的一枝并蒂秋蕙用竹剪刀剪下来,给她插在鬓上。 忽然李纨打发丫头来叫她,这才忙忙地走了。 宝玉因为一直没在平儿面前尽过心,而且平儿又是个极聪明极漂亮的上等女孩儿,跟那些粗俗的人不一样,心里一直觉得遗憾。 今天是金钏儿的生日,所以一天都不开心。 没想到后来闹出这件事儿,竟然能在平儿面前稍微尽点心,也算是今天意外的快乐。 于是就歪在床上,心里美滋滋的。 又想到贾琏只知道用淫乐取悦自己,不知道疼惜女人。 又想到平儿没有父母兄弟姊妹,一个人,伺候贾琏夫妇俩。 贾琏那么俗气,凤姐儿那么厉害,她竟然能周全妥帖,今天还遭罪,想来这个人命真苦,比黛玉还惨。 想到这儿,又伤感起来,不知不觉流下眼泪。 看见袭人她们不在房里,就尽情地落了几滴伤心泪。 又起来,看见刚才的衣裳上喷的酒已经半干了,就拿熨斗熨了叠好,看见平儿的手帕子忘了拿,上面还有泪渍,又拿到脸盆里洗了晾上。 又高兴又悲伤,闷了一会儿,也往稻香村去,说了一会儿闲话,掌灯了才散。 平儿就在李纨那儿歇了一夜,凤姐儿只跟着贾母。 贾琏晚上回房,冷冷清清的,又不好去叫人,只好胡乱睡了一夜。 第二天醒了,想起昨天的事儿,觉得很没意思,后悔得不行。 邢夫人惦记着昨天贾琏喝醉了,一大早就过来,叫贾琏到贾母这边来。 贾琏只好忍着羞愧过来,在贾母面前跪下。 贾母问他:“咋回事儿?” 贾琏忙陪着笑说:“昨天是喝了酒,惊扰了老太太,今天来领罪。” 贾母啐了一口说:“下流东西,喝了黄汤,不好好睡觉,还打起老婆来了!凤丫头平时嘴厉害,像个霸王似的,昨天吓得可怜。要不是我,你把她伤了,这会子咋办?” 贾琏一肚子委屈,不敢分辨,只认错。 贾母又说:“那凤丫头和平儿不是美人坯子吗?你还不满足!整天偷鸡摸狗,脏的臭的都往屋里拉。为了这些淫妇打老婆,还打屋里的人,你亏还是大家子的公子出身,真丢人。要是你眼里有我,你起来,我饶了你,乖乖地给你媳妇赔个不是,把她领回家,我就高兴了。不然,你就出去,我也不受你的跪。” 贾琏听这么说,又看见凤姐儿站在那儿,也没好好打扮,哭得眼睛肿着,也没擦脂粉,黄黄的脸,比平常更觉得可怜可爱。想着:“不如赔个不是,彼此也好了,又能讨老太太喜欢。”想完,就笑着说:“老太太的话,我不敢不听,只是这样更把她惯坏了。” 贾母笑着说:“胡说!我知道她最懂礼,不会冲撞人。她以后要是得罪了你,我自然给你做主,让你降伏她。” 贾琏听说,赶紧爬起来,给凤姐儿作了个揖,笑着说:“原来是我的不是,二奶奶饶了我吧。” 满屋子的人都笑了。 贾母笑着说:“凤丫头,不许恼了,再恼我就恼了。” 说着,又命人去把平儿叫来,让凤姐儿和贾琏两个安慰平儿。 贾琏见了平儿,越发顾不得了,所谓“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听贾母一说,便赶上前来说道:“姑娘昨日受了屈了,都是我的不是。奶奶得罪了你,也是因我而起。我赔了不是不算外,还替你奶奶赔个不是。”说着,也作了一个揖,引得贾母笑了,凤姐儿也笑了。 贾母又命凤姐儿来安慰他。 平儿忙走上来给凤姐儿磕头,说:“奶奶的千秋,我惹了奶奶生气,是我该死。” 凤姐儿正自愧悔昨日酒喝多了,不念素日之情,浮躁起来,为听了旁人的话,无故给平儿没脸。今反见他如此,又是惭愧,又是心酸,忙一把拉起来,落下泪来。 平儿道:“我伏侍了奶奶这么几年,也没弹我一指甲。就是昨儿打我,我也不怨奶奶,都是那淫妇治的,怨不得奶奶生气。”说着,也滴下泪来了。 贾母便命人将他三人送回房去,“有一个再提此事,即刻来回我,我不管是谁,拿拐棍子给他一顿。” 三个人从新给贾母,邢王二位夫人磕了头。 老嬷嬷答应了,送他三人回去。 至房中,凤姐儿见无人,方说道:“我怎么像个阎王,又像夜叉?那淫妇咒我死,你也帮着咒我。千日不好,也有一日好。可怜我熬的连个淫妇也不如了,我还有什么脸来过这日子?”说着,又哭了。 贾琏道:“你还不足?你细想想,昨儿谁的不是多?今儿当着人还是我跪了一跪,又赔不是,你也争足了光了。这会子还叨叨,难道还叫我替你跪下才罢?太要足了强也不是好事。” 说的凤姐儿无言可对,平儿嗤的一声又笑了。 贾琏也笑道:“又好了!真真我也没法了。” 正说着,只见一个媳妇来回说:“鲍二媳妇吊死了。” 贾琏凤姐儿都吃了一惊。 凤姐忙收了怯色,反喝道:“死了罢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一时,只见林之孝家的进来悄回凤姐道:“鲍二媳妇吊死了,他娘家的亲戚要告呢。” 凤姐儿笑道:“这倒好了,我正想要打官司呢!” 林之孝家的道:“我才和众人劝了他们,又威吓了一阵,又许了他几个钱,也就依了。” 凤姐儿道:“我没一个钱!有钱也不给,只管叫他告去。也不许劝他,也不用震吓他,只管让他告去。告不成倒问他个‘以尸讹诈’!” 林之孝家的正在为难,见贾琏和他使眼色儿,心下明白,便出来等着。 贾琏道:“我出去瞧瞧,看是怎么样。” 凤姐儿道:“不许给他钱。” 贾琏一径出来,和林之孝来商议,着人去作好作歹,许了二百两发送才罢。 贾琏生恐有变,又命人去和王子腾说,将番役仵作人等叫了几名来,帮着办丧事。 那些人见了如此,纵要复辨亦不敢辨,只得忍气吞声罢了。 贾琏又命林之孝将那二百银子入在流年帐上,分别添补开销过去。 又梯己给鲍二些银两,安慰他说:“另日再挑个好媳妇给你。” 鲍二又有体面,又有银子,有何不依,便仍然奉承贾琏,不在话下。 里面凤姐心中虽不安,面上只管佯不理论,因房中无人,便拉平儿笑道:“我昨儿灌丧了酒了,你别愤怨,打了那里,让我瞧瞧。” 平儿道:“也没打重。” 只听得说,奶奶姑娘都进来了。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第104章 黛玉感怀诉衷肠 话说凤姐儿正在安慰平儿。 突然一大群姐妹们涌了进来。 她赶紧让大家坐下。 平儿也忙着给大家倒茶。 凤姐儿笑着说:“今天大家怎么这么齐,好像我发了请帖似的。” 探春笑着说:“我们有两个事儿,一个是我的,一个是四妹妹的,还有老太太的意思。” 凤姐儿好奇地问:“啥事儿这么急?” 探春说:“我们搞了个诗社,第一次聚会人就不全,大家都不好意思,所以就乱了套。我觉得得请你来当个监社御史,铁面无私的那种。另外,四妹妹画画需要的东西这儿缺那儿缺的,跟老太太一说,老太太说:‘可能后面楼底下还有以前剩下的,找找看,有就用,没有就去买。’” 凤姐儿笑道:“我又不会写诗,要我干嘛?” 探春说:“你不用写,你只要看着我们,谁偷懒不干活,该怎么罚就怎么罚。” 凤姐儿笑着说:“你们别逗我,我猜到了,哪里是请我当监社御史,分明是想让我当个掏钱的冤大头。你们搞什么诗社,肯定是要轮流请客的。你们的零花钱不够了,就想出这个法子来敲我一笔,是不是?” 一番话把大家都逗笑了。 李纨笑着说:“你真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 凤姐儿说:“你这个大嫂子,姑娘们交给你带着学习,他们不听话,你得管教。现在他们搞诗社,能花几个钱,你就不管了?老太太、太太就算了,你是每个月有十两银子的月钱,比我们还多两倍。老太太、太太还说你寡妇失业的,可怜,不够用,又有个小子,又给你加了十两,和老太太、太太一样。还有园子地,大家给你交租子。年终分年例,你又是最多的。你娘儿们,主子奴才加起来不到十个人,吃的穿的还是官中的。一年下来,也有四五百银子。现在你每年出一二百两银子陪他们玩玩,能几年?他们出嫁了,难道还要你赔不成?现在你怕花钱,撺掇他们来闹我,我乐得去吃个河枯海干,我还不知道呢!” 李纨笑着说:“你们听听,我才说了一句话,他就疯了,说了一大堆无赖泥腿市俗的话。你这样的人,亏你还生在诗书大宦名门之家做小姐,出嫁了还这样,要是生在贫寒小户人家,做个小子,还不知道你会怎么下作贫嘴恶舌的呢!天下人都被你算计了!昨天还打平儿,亏你下得去手!那酒难道都灌狗肚子里去了?气得我都想给平儿打抱不平。想了半天,好不容易等到‘狗长尾巴尖儿’的好日子,又怕老太太心里不高兴,所以没来,但气还没消。你今天又惹我了。给平儿捡鞋也不要,你们两个应该换个位置才对。” 说得大家都笑了。 凤姐儿忙笑着说:“原来不是为诗为画来找我,这脸子竟然是为平儿来报仇的。没想到平儿有你这么个撑腰的。早知道,就算有鬼拉着我的手打他,我也不打了。平姑娘,过来!我当着大奶奶姑娘们给你赔个不是,原谅我酒后失德。” 大家又都笑了。 李纨笑着问平儿:“怎么样?我说一定要给你争口气才罢休。” 平儿笑着说:“虽然这样,但奶奶们开玩笑,我受不了。” 李纨说:“什么受不了,有我呢。快拿钥匙叫你主子开楼房找东西去。” 凤姐儿笑着说:“好嫂子,你先和他们回园子里去。我正要把这米账算一算,那边大太太又派人来叫,不知道又有什么事儿,得过去一趟。还有年底你们要添补的衣服,还没准备给他们做呢。” 李纨笑着说:“这些事儿我都不管,你只要把我的事儿办完了,我好休息,省得这些姑娘小姐闹我。” 凤姐儿忙笑着说:“好嫂子,给我点时间。你是最疼我的,怎么今天为了平儿就不疼我了?以前你还劝我,事情虽多,也要保重身体,找时间休息,你今天怎么反而逼我?再说,别人的年底衣裳耽误了没关系,他们的要是耽误了,就是你的责任,老太太不会怪你不管闲事,这现成的话你也不说了?我宁愿自己受责备,也不敢连累你。” 李纨笑着说:“你们听听,他说得好不好?他真会说话!我问你,这诗社你到底管不管?” 凤姐儿笑着说:“这是什么话,我不参加诗社花几个钱,不就成了大观园的叛徒了,还想在这里吃饭?明天一早我就上任,先放下五十两银子给你们慢慢做东道。过几天,我又不写诗作文,只是个俗人。‘监察’也好,不‘监察’也好,有了钱了,你们还会赶我走?” 大家又都笑了。 凤姐儿说:“过会儿我开了楼房,所有这些东西都叫人搬出来给你们看,如果可以用,就留着用,如果少了什么,按照你们的单子,我叫人替你们买。画绢我就裁出来。那图样不在太太那里,在那边珍大爷那里。告诉你们,别去碰钉子。我派人去取来,一起叫人连绢交给相公们矾去,怎么样?” 李纨点头笑着说:“这难为你了,如果真的这样,那就算了。既然如此,我们回家去吧,等他不送来再来闹他。” 说着,就带着她的姐妹们走了。 凤姐儿说:“这些事儿没别人,都是宝玉惹出来的。” 李纨听了,忙回身笑着说:“正是为宝玉来的,反倒忘了他。第一次聚会就是他耽误了。我们不好意思说他,你说该怎么罚他?” 凤姐想了一想,说:“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叫他把你们各人屋子里的地扫一遍才好。” 大家都笑着说:“这话不错。” 正说着,一个小丫头扶着赖嬷嬷进来了。 凤姐儿等人忙站起来,笑着说:“大娘坐。” 又都向他道喜。 赖嬷嬷坐在炕沿上,笑着说:“我也高兴,主子们也高兴。如果不是主子们的恩典,我们这喜从何来?昨天奶奶又派彩哥儿来赏东西,我孙子在门口磕头了。” 李纨笑着说:“什么时候上任?” 赖嬷嬷叹道:“我不管他们,随他们去吧!前几天在家里给我磕头,我没好话,我说:‘哥哥儿,你别说你是官儿了,横行霸道的!你今年活了三十岁,虽然是人家的奴才,一落娘胎,主子恩典,放你出来,上托着主子的洪福,下托着你老子娘,也是公子哥儿似的读书认字,也是丫头、老婆、奶妈捧凤凰似的,长大了。你哪里知道‘奴才’两个字怎么写!只知道享福,也不知道你爷爷和你老子受的苦,熬了两三辈子,好不容易挣出你这么个东西来。从小三灾八难,花的银子也照样打出你这么个银人儿来了。到二十岁上,又蒙主子的恩典,许你捐个前程在身上。你看那正根正苗的忍饥挨饿的有多少?你一个奴才秧子,小心折了福!现在乐了十年,不知道怎么弄神弄鬼的,求了主子,又选了出来。州县官儿虽小,事情却大,作为那一州的州官,就是那一方的父母。你不安分守己,尽忠报国,孝敬主子,只怕天也不容你。’” 李纨凤姐儿都笑着说:“你也太多虑了。我们看他也就好了。前几年还进来了两次,这几年没来了,年下生日,只见他的名字就算了。前几天给老太太、太太磕头,在老太太那院里,见他又穿着新官的服色,倒发的威武了,比先前也胖了。他这一得了官,正该你乐呢,反倒愁起这些来!他不好,还有他父亲呢,你只管享受你的就行了。有空坐个轿子进来,和老太太打一天牌,聊一天天,谁好意思委屈你。回家也是一样,楼房厦厅,谁不敬你,自然也是老封君似的。” 平儿倒了茶。 赖嬷嬷忙站起来接了。 笑着说:“姑娘不管叫哪个孩子倒来就行了,又让我受宠若惊。” 说着,一边喝茶,一边又说:“奶奶不知道。这些小孩子们都要管得严。就算这么严,他们还会找机会闹个乱子来让大人操心。知道的说小孩子们淘气,不知道的,人家就说仗着财势欺人,连主子名声也不好。我没办法,经常把他老子叫来骂一顿,才好一些。” 又指着宝玉说:“不怕你嫌我,现在老爷不过这么管你一管,老太太护着你。当年老爷小时候挨你爷爷的打,谁没见过。老爷小时候,何曾像你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还有那大老爷,虽然淘气,也没像你这样无法无天,也是天天挨打。还有东府里你珍哥儿的爷爷,那才是火爆脾气,一生气,什么儿子不儿子的,简直就像审问犯人一样。现在我看着,听着,觉得珍大爷管儿子也有点像当年老祖宗的规矩,只是管得不够严格。他自己也不注意自己的行为,这些兄弟侄儿怎么会怕他呢?你心里明白,喜欢我这么说,不明白,嘴上不好意思,心里不知道怎么骂我呢。” 第105章 李纨起社定章程 正说着,赖大家的来了,接着周瑞家的、张材家的都进来回话。 凤姐儿笑着说:“媳妇来接婆婆了。” 赖大家的笑着说:“不是接他老人家,是想问问奶奶姑娘们能不能赏脸。” 赖嬷嬷听了,笑着说:“我真是糊涂了,正事儿不说,却说些陈年旧事。因为我们家小子选上了官,亲戚朋友都要来祝贺,少不了要在家里摆酒。我想,摆一天酒,请这个也不是,请那个也不是。又想了想,托主子的福,没想到有这样的荣耀,就算倾家荡产,我也愿意。所以吩咐他老子连摆三天酒:第一天,在我们那破花园里摆几桌酒,演一台戏,请老太太、太太们、奶奶姑娘们去散散心,外头大厅上再演一台戏,摆几桌酒,请老爷们、少爷们去增增光;第二天再请亲戚朋友,第三天再把我们两府里的下人们请一请。热闹三天,也是托主子的福,风光风光。” 李纨凤姐儿都笑着说:“什么时候?我们一定去,就怕老太太高兴要去也说不准。” 赖大家的忙说:“定在十四号,就看我们奶奶的面子了。” 凤姐笑着说:“别人不知道,我一定去。先说好,我没贺礼,也不知道赏什么,吃完就走,可别笑话我。” 赖大家的笑着说:“奶奶说哪里话?奶奶要赏,赏我们三二万银子就有了。” 赖嬷嬷笑着说:“我才去请老太太,老太太也说去,看来我这张老脸还行。” 说完又叮嘱了一番,才起身要走,看见周瑞家的,突然想起一件事,就说:“对了,还有一件事要问奶奶,周嫂子的儿子犯了什么错,不用他了?” 凤姐儿听了,笑着说:“正是我要告诉你媳妇,事情多忘了。赖嫂子回去告诉你家老头子,两府里不许收留他,让他自己走吧。” 赖大家的只得答应。 周瑞家的忙跪下求情。 赖嬷嬷忙说:“什么事?说给我评评理。” 凤姐儿说:“前几天我过生日,里面还没开始喝酒,他小子就先醉了。老娘那边送了礼来,他不说在外面张罗,反倒坐着骂人,礼也不送进来。两个女人进来了,他才带着小厮们往里抬。小厮们还好,他拿的一盒子倒失手了,撒了一地馒头。人走了,打发彩明去说他,他反倒骂了彩明一顿。这样无法无天的混账东西,不赶他走还等什么!” 赖嬷嬷笑着说:“我当什么事呢,原来就为这个。奶奶听我说:他有错,打他骂他,让他改过,赶他走绝对不行。他又不像是我们家的家生子,他现在是太太的陪房。奶奶只顾赶他走,太太脸上不好看。依我说,奶奶教训他几板子,警告他下次,还是留着他好。不看他的娘,也看太太的面子。” 凤姐儿听了,就对赖大家的说:“既然这样,打他四十棍,以后不许他喝酒。” 赖大家的答应了。 周瑞家的磕头起来,又要给赖嬷嬷磕头,赖大家的拉着她才算了。 然后他们三人走了,李纨等也就回园中去了。 到了晚上,凤姐果然叫人找了许多旧收的画具送到园中。 宝钗等选了一会儿,能用的东西只有一半,把另一半又列了个单子,给凤姐儿去照样置买,细节就不说了。 一天,外面矾了绢,起了稿子进来。 宝玉每天就在惜春这里帮忙。 探春、李纨、迎春、宝钗等也常去那里闲坐,一方面观赏画画,另一方面也方便聚会。 宝钗觉得天气凉爽,夜晚也越来越长,就到母亲房中商量准备一些针线活。 白天到贾母处、王夫人处请安两次,免不了又要陪坐闲聊一会儿,园中的姐妹们那里也要找时间闲聊一会儿,所以白天不太闲,每晚灯下的女红要做到三更天才睡。 黛玉每年春分秋分之后,总会犯咳嗽病,今年秋天因为贾母高兴,多游玩了两次,不免劳累了身体,最近又咳嗽起来,感觉比往常更严重,所以总不出门,只在自己房中休养。 有时候闷了,又盼着姐妹们来说些闲话解闷,等到宝钗等人来看望她,说不上三五句话又觉得烦了。 大家都体谅她生病中,而且平时身体就娇弱,受不了一点委屈,所以她接待不周,礼数不周,也没人责怪。 这天宝钗来看她,说起了她的病情。 宝钗说:“这里常来的几位太医虽然都不错,但你吃他们的药总不见效,不如再请个更高明的人来看看,治好了不是更好?每年春夏之交都要闹一场,你又不是老人,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 黛玉说:“没用的。我知道我这病是好不了的。别说病,就是平时我是什么样子,也就知道了。” 宝钗点点头说:“确实是这样。古人说‘食谷者生’,你平时吃的那些东西竟然不能滋养精神气血,也不是好事。” 黛玉叹道:“‘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也不是人力可以强求的。今年感觉比往年更严重了。” 说话间,已经咳嗽了两三次。 宝钗说:“昨天我看你的药方,人参肉桂好像太多了。虽说是益气补神,但也不宜太热。我觉得,首先应该平肝健胃,肝火一平,就不会克土,胃气没病,饮食就可以养人了。每天早上用上等燕窝一两,冰糖五钱,用银铫子熬成粥,如果吃习惯了,比药还强,最是滋阴补气的。” 黛玉叹道:“你平时待人,固然是极好的,但我是最敏感的人,总以为你心里有鬼。前些天你说看杂书不好,又劝我那些好话,我真的很感激你。以前是我错了,直到现在才明白。仔细想想,我母亲去世得早,又没有兄弟姐妹,我今年十五岁了,竟然没有一个人像你前些天那样教导我。难怪云丫头说你好呢,我以前听她夸你,还不高兴,昨天我亲身经历了,才知道。比如你要是说了那个,我肯定不会放过你,你却不介意,反而劝我那些话,可见我以前确实错了。如果不是前些天看出来,今天我这话也不会对你说。你刚才说让我吃燕窝粥,虽然燕窝不难得到,但我身体不好,每年犯这个病,也没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做。请大夫,熬药,人参肉桂,已经闹得天翻地覆,现在我又想出新花样来熬什么燕窝粥,老太太、太太、凤姐姐这三个人可能不会说什么,但那些下人们,难免会嫌我多事。你看这里的人,因为老太太多疼宝玉和凤丫头两个,他们还虎视眈眈,背地里说三道四的,何况是我呢?况且我又不是他们这里正经的主子,原本就是无依无靠投奔来的,他们已经够嫌我了。现在我还不知道进退,何必让他们咒我呢?” 宝钗笑着说:“这样说,我也和你一样。” 黛玉说:“你怎么比我?你又有母亲,又有哥哥,这里又有买卖田地,家里还有房有地。你不过是亲戚的情分,白住在这里,一切大小事情,又不花他们一分钱,想走就走。我是一无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纸,都和他们家的姑娘一样,那些小人怎么会不多嫌我呢?” 宝钗笑着说:“将来也不过是多花一副嫁妆的钱,现在也不用担心这个。” 黛玉听了,不由得脸红了,笑着说:“人家刚把你当个正经人,把心里的烦恼告诉你,你却拿我开玩笑。” 宝钗笑着说:“虽然是开玩笑,但也是真话。你放心,我在这里一天,就陪你一天。你有什么委屈烦恼,只管告诉我,我能解决的,自然帮你解决一天。我虽然有个哥哥,你也是知道的,只有个母亲比你稍微强一些。咱们也算是同病相怜。你也是个明白人,何必作‘司马牛之叹’?你刚才说的也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明天回家和妈妈说了,可能我们家还有,给你送几两,每天让丫头们熬,又便宜,又不会引起轰动。” 黛玉忙笑着说:“东西是小事,难得的是你这么关心我。” 宝钗说:“这有什么值得说的!我只担心我在每个人面前照顾不周。就怕你烦了,我先走了。” 黛玉说:“晚上再来和我说说话。” 宝钗答应了就走了。 黛玉喝了几口稀粥,依旧靠在床上。 没想到天还没黑,天就变了,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秋雨绵绵,天气阴晴不定,天色渐渐暗下来,又阴沉又黑,加上雨滴打在竹梢上,更觉得凄凉。 知道宝钗不会来了,就在灯下随便拿了一本书,是《乐府杂稿》,里面有《秋闺怨》《别离怨》等词。 黛玉不禁心中有所感触,也忍不住抒发自己的情感,写下了《代别离》一首,模仿《春江花月夜》的格调,就命名为《秋窗风雨夕》。 词中写道: 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 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 助秋风雨来何速!惊破秋窗秋梦绿。 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移泪烛。 泪烛摇摇爇短檠,牵愁照恨动离情。 谁家秋院无风入?何处秋窗无雨声? 罗衾不奈秋风力,残漏声催秋雨急。 连宵脉脉复飕飕,灯前似伴离人泣。 寒烟小院转萧条,疏竹虚窗时滴沥。 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窗纱湿。 写完后放下笔,正准备睡觉,丫鬟来报说:“宝二爷来了。” 话还没说完,就见宝玉戴着大箬笠,披着蓑衣。 黛玉不觉笑了:“哪里来的渔翁!” 宝玉忙问:“今天好些了吗?吃药了没有?今天吃了多少饭?” 一边说,一边摘下箬笠,脱下蓑衣,忙一手举起灯来,一手遮住灯光,照着黛玉的脸仔细看了看,笑着说:“今天气色好了些。” 黛玉看到宝玉脱下蓑衣,里面只穿着半旧的红绫短袄,系着绿汗巾,膝盖下露出油绿绸撒花裤子,下面是掐金满绣的绵纱袜子,穿着蝴蝶落花鞋。 黛玉问道:“上面怕雨,下面这鞋袜子不怕雨?还挺干净的。” 宝玉笑着说:“我这一套是齐全的。有一双棠木屐,刚才穿着来的,脱在廊檐上了。” 黛玉又看那蓑衣斗笠不是市面上卖的普通货,非常精致轻巧,就说:“是什么草编的?难怪穿上不像刺猬似的。” 宝玉说:“这三样都是北静王送的。他闲了下雨时在家里也是这样。你喜欢这个,我也给你弄一套。别的都罢了,只有这斗笠有趣,竟然是活的。上面的顶子是活的,冬天下雪,戴上帽子,就把竹签子抽了,拿下顶子,只剩下这圈子。下雪时男女都戴得,我送你一顶,冬天下雪戴。” 黛玉笑着说:“我不要他的。戴上那个,像个画上画的渔婆了。” 说完才意识到话没经过思考,和刚才说宝玉的话连起来了,后悔莫及,羞得脸通红,便伏在桌上不停地咳嗽。 宝玉却没在意,看到桌上有诗,就拿起来读了一遍,又忍不住叫好。 黛玉听了,忙起来抢在手里,向灯上烧了。 宝玉笑着说:“我已经背熟了,烧了也没关系。” 黛玉说:“我也好了许多,谢谢你一天来几次看我,下雨还来。现在天晚了,我也该休息了,你先回去吧,明天再来。” 宝玉听了,回手从怀里掏出一个核桃大小的金表,看了看,那指针已指向戌时末亥时初,忙又收起来,说:“本来该休息了,又打扰你半天。” 说着,披上蓑衣戴上箬笠出去了,又转身回来问:“你想吃什么,告诉我,我明天一早告诉老太太,不是比老婆子们说得清楚?” 黛玉笑着说:“等我夜里想到了,明天早上告诉你。你听雨下得更大了,快走吧。有人跟着没有?” 两个婆子答应:“有人,外面拿着伞点着灯笼呢。” 黛玉笑着说:“这天气还点灯笼?” 宝玉说:“没关系,是明瓦的,不怕雨。” 黛玉听了,回手从书架上拿下一个玻璃绣球灯,命点一支小蜡烛,递给宝玉,说:“这个又比那个亮,正是雨里点的。” 宝玉说:“我也有这么一个,怕他们不小心滑倒打破了,所以没点来。” 黛玉说:“跌了灯值钱,跌了人值钱?你又不习惯穿木屐。那灯笼叫他们前面照着。这个又轻巧又亮,本来就是雨里自己拿着的,你自己手里拿着这个,不是更好?明天再送来。即使失手也值不了多少钱,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小心了!” 宝玉听了,连忙接过来,前面两个婆子打着伞提着明瓦灯,后面还有两个小丫鬟打着伞。 宝玉就把这个灯递给一个小丫鬟捧着,宝玉扶着她的肩膀,一直去了。 接着蘅芜苑的一个婆子,也打着伞提着灯,送来一大包上等燕窝,还有一包洁粉梅片雪花洋糖。 说:“这比买的好。姑娘说了:姑娘先吃着,吃完了再送来。” 黛玉说:“回去说‘费心’。” 命她外面坐了吃茶。 婆子笑着说:“不吃茶了,我还有事呢。” 黛玉笑着说:“我也知道你们忙。现在天又凉,夜又长,更该聚个夜局,痛快赌两场了。” 婆子笑着说:“不瞒姑娘说,今年我可沾光了。反正每晚各处有几个守夜的,误了更也不好,不如聚个夜局,又守了更,又解闷。今晚正好轮到我坐庄,现在园门关了,就该开始了。” 黛玉听了笑着说:“难为你了。误了你发财,冒雨送来。” 命人给她几百钱,买点酒喝,避避雨气。 那婆子笑着说:“又让姑娘破费赏酒喝了。” 说着,磕了一个头,外面接了钱,打伞走了。 紫鹃收起燕窝,然后移灯下帘,服侍黛玉睡下。 黛玉在床上感慨宝钗的好意,一方面羡慕她有母亲和哥哥,另一方面又想宝玉虽然平时相处得很好,但终究有些嫌疑。 又听到窗外竹梢和焦叶上的雨声淅沥,清冷透进帘子,不由得又流下了泪。 直到四更天快结束时,才渐渐入睡。 要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106章 鸳鸯拒婚抗贾赦 话说林黛玉直到深夜才渐渐入睡,这边咱们先不提她。 现在来说说凤姐,因为邢夫人找她,不知道啥事,赶紧打扮一番,坐车就过去了。 邢夫人把屋里的人都支走,悄悄跟凤姐说:“叫你来不为别的,有件棘手的事,你爹让我去跟老太太要鸳鸯,我拿不定主意,先跟你商量商量。你爹看上老太太的鸳鸯了,想让她进房,我估摸着这事儿老太太可能不答应,你有办法不?” 凤姐一听,忙说:“依我看,咱就别去碰这个钉子了。老太太没了鸳鸯,饭都吃不香,哪能舍得?再说了,老太太平时聊天时总说,你爹年纪大了,还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的,不保养身体,官也不好好当,整天和小老婆喝酒。太太你听了这话,觉得老太太喜欢你爹吗?现在躲还来不及呢,这不是找事儿吗?你爹年纪大了,做事不靠谱,太太你该劝劝他才是。不像年轻那会儿,现在家里一大群人,还这么闹,怎么见人啊?” 邢夫人冷笑道:“大户人家三妻四妾的多了去了,咱们就不能有?我劝了也不一定听。就算是老太太的心肝宝贝,这么大年纪的官老爷要了,也不一定能拒绝。我叫你来,就是商量商量,你倒好,先给我一顿数落。难道我还得求你去?自然是我去说。你还说我不劝,你还不知道那脾气,劝不了,还得跟我生气。” 凤姐知道邢夫人性格固执,只知道顺着贾赦来保护自己,其次就是贪财,家里大事小事都是贾赦说了算。凡是涉及到钱的事,只要经她手,就特别抠门,还美其名曰“为了弥补贾赦的浪费”。儿女奴仆,谁也不靠,谁也不听。现在听邢夫人这么一说,就知道她又犯倔了,劝也没用,赶紧陪笑说:“太太这话太对了。我多大年纪,懂什么轻重?想来父母跟前,别说一个丫头,就是再大的宝贝,不给爹给谁?背地里的话哪能信?我就是个傻子。琏二爷要是哪天犯了错,爹妈气得要死,恨不得立刻打死他,可一见面,也就罢了,还是拿着爹妈心爱的东西赏他。现在老太太对爹,肯定也这样。我觉得,老太太今天高兴,要讨今天就讨。我先去逗老太太笑,等太太过去了,我找借口走开,把屋里的人也带走,太太好跟老太太说。给了更好,不给也没啥,别人也不知道。” 邢夫人听她这么一说,又高兴起来,又告诉她:“我的想法是先不跟老太太要。老太太要说不给,这事就完了。我心里想着先悄悄跟鸳鸯说。她虽然害羞,我细细跟她说,她自然不会说话,就妥了。那时候再跟老太太说,老太太虽然不同意,但鸳鸯愿意,俗话说‘人走茶凉’,自然就妥了。” 凤姐笑道:“到底是太太有智谋,这是万无一失的。别说是鸳鸯,谁不想往上爬,不想出人头地?这半个主子不做,倒愿意做个丫头,将来配个小子就完了。” 邢夫人笑道:“正是这个理。别说鸳鸯,就是那些大丫头,谁不愿意这样?你先过去,别露一点风声,我吃了晚饭就过来。” 凤姐心想:“鸳鸯平时挺有个性的,虽然这么说,但保不准她愿意。我先过去了,太太后过去,如果她同意了还好,如果不同意,太太这多疑的人,肯定会怀疑我泄露了风声,让她拿腔作势的。那时候太太又看到我说中了,羞恼成怒,拿我出气,那多没意思。不如一起过去,她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就不会怀疑到我身上了。” 想完,笑着说:“刚才来的时候,舅妈那边送了两笼子鹌鹑,我让他们炸了,本来想赶在太太晚饭时送过来的。我进大门时,看到小子们抬车,说太太的车坏了,拿去修了。不如现在坐我的车一起过去好了。” 邢夫人听了,就让人换衣服。 凤姐忙着伺候了一会儿,两人坐车过来。 凤姐又说:“太太去老太太那里,我要是跟着去,老太太要是问我去干嘛,就不好说了。不如太太先去,我换了衣服再来。” 邢夫人听了觉得有理,就自己去了贾母那里,跟贾母聊了一会儿,就假装去王夫人房里,从后门出去,路过鸳鸯的房间。 只见鸳鸯正坐在那里做针线,看到邢夫人,忙站起来。 邢夫人笑道:“在做什么?我看看,你扎的花儿越来越好了。” 一边说,一边接过她手里的针线看了看,一个劲地夸好。 放下针线,又上下打量。 只见她穿着半新的藕合色绫袄,青缎掐牙背心,下面水绿裙子。身材苗条,鸭蛋脸,乌黑的头发,高高的鼻子,两边腮上微微的几点雀斑。 鸳鸯见她这样看自己,自己倒不好意思起来,心里觉得奇怪,笑着说:“太太,这会儿不早不晚的,过来干嘛?” 邢夫人使了个眼色,让跟的人都出去。 邢夫人便坐下,拉着鸳鸯的手笑道:“我特意来给你道喜了。” 鸳鸯听了,心里已经猜到几分,不觉脸红,低头不说话。 听邢夫人说:“你知道你爹跟前没个可靠的人,心里想买一个,又怕那些人贩子家出来的不干净,也不知道有什么毛病,买回来,三天两头,又要闹鬼。所以想在府里挑个家生女儿收了,又没个好的:不是模样不好,就是性格不好,有了这个优点,没了那个优点。所以暗中观察了半年,这些女孩子里,就你是最好的,模样,做事,性格,温柔可靠,样样齐全。打算跟老太太要了你去,收在屋里。你跟外面新买的不一样,你一进去,马上就能提升地位,封你为姨娘,又体面,又尊贵。你又是个要强的人,俗话说的,‘金子总会发光’,谁知被你爹看中了你。现在这样,你可满足了你一直以来的心愿,也堵住了那些嫉妒你的人的嘴。跟我回去见老太太吧!” 说着拉起她的手就要走。 鸳鸯脸红,挣脱不开。 邢夫人知道他害羞,又说:“这有什么害羞的?你又不用说话,跟着我就是了。” 鸳鸯还是低头不动。 邢夫人见他这样,又说:“难道你不愿意?如果你真的不愿意,那真是个傻丫头。放着主子奶奶不做,倒愿意做丫头!三年两年,不过配个小子,还是奴才。你跟了我们去,你知道我性格好,又不是那种不容人的人。你爹对你们又好。过一年半载,生了一男半女,你就和我平起平坐了。家里你想使唤谁,谁还不动?现成的主子不做,错过这个机会,后悔就晚了。” 鸳鸯还是低头不说话。 邢夫人又笑道:“你这么个爽快人,怎么又这么犹豫?有什么不满意的,只管跟我说,我保证让你满意。” 鸳鸯还是不说话。 邢夫人又笑道:“你肯定有父母,你自己不肯说,怕害羞。你等他们问你,这也是应该的。我去问他们,让他们来问你,有话只管告诉他们。” 说完,就往凤姐房里去了。 凤姐早就换了衣服,因为屋里没人,就把这事告诉了平儿。 平儿也摇头笑道:“我看这事不一定行。平时我们私下聊天,听他的意思,他不一定愿意。也只能看着办了。” 凤姐说:“太太一定会来这屋里商量。如果同意了还好,如果不同意,白挨一顿骂,当着你们,脸上多不好看。你告诉他们炸鹌鹑,再配几样,准备吃饭。你先去别处逛逛,估计他们走了再来。” 平儿听了,就照办了,然后自由自在地往园子里去了。 这边鸳鸯见邢夫人走了,肯定会去凤姐房里商量,肯定会有人来问他,不如躲了这里,于是找到琥珀说:“老太太要是问我,就说我病了,没吃早饭,去园子里逛逛就回来。” 琥珀答应了。 鸳鸯也去园子里,到处游玩,不想正好遇到平儿。 平儿见没人,就笑道:“新姨娘来了!” 鸳鸯听了,脸红了,说:“难怪你们串通一气来算计我!等着我跟你主子闹去就是了。” 平儿听了,后悔失言,就拉他到枫树下,坐在一块石头上,索性把刚才凤姐过去回来的所有情况都告诉了他。 鸳鸯脸红了,对平儿冷笑道:“这是咱们好,比如袭人、琥珀、素云、紫鹃、彩霞、玉钏儿、麝月、翠墨,跟了史姑娘去的翠缕,死了的可人和金钏,去了的茜雪,连上你我,这十来个人,从小什么话不说?什么事都不做?现在因为都长大了,各自忙各自的去了,但我的心里还是跟以前一样,有话有事,从不瞒着你们。这话我先放在你心里,先别跟二奶奶说:别说大老爷要我做小老婆,就是太太现在死了,他三媒六聘地娶我去做大老婆,我也不去。” 平儿刚想笑着回答,突然听到山石后面哈哈的笑声,两人吓了一跳,忙起身往山石后面找,原来是袭人笑着走出来问:“什么事情?告诉我。” 说着,三人坐在石头上。 平儿又把刚才的话告诉了袭人:“说真的,这话按理我们不该说,这个大老爷太好色了,稍微有点姿色的,他就不放过。” 平儿说:“你既然不愿意,我教你个办法,不用费事就解决了。” 鸳鸯问:“什么办法?你说来听听。” 平儿笑着说:“你只管跟老太太说,就说已经给了琏二爷了,大老爷就不好再要了。” 鸳鸯啐道:“什么东西!你还敢说!上次你主子不是这么胡说的?谁知道应验到今天了!” 袭人笑道:“她们两个都不愿意,我就去跟老太太说,让老太太说已经把你许给宝玉了,大老爷也就死心了。” 鸳鸯又气又羞又急,骂道:“两个小蹄子不得好死!人家有为难的事,拿你们当正经人,告诉你们帮我出出主意,你们倒好,轮流取笑我。你们以为自己都有了好结果了,将来都是做姨娘的。依我看,天下的事未必都如人意。你们先别太得意了,别乐极生悲!” 两人见她急了,忙陪笑求饶:“好姐姐,别多心,咱们从小都是亲如姐妹,不过私下里偶尔开个玩笑。你的打算告诉我们,我们也放心。” 鸳鸯说:“什么打算!我就是不去就行了。” 平儿摇头说:“你不去,大老爷未必会放过你。大老爷的脾气你是知道的。虽然你是老太太房里的人,现在不敢把你怎么样,将来你总要离开老太太的。那时候落入他的手中,就不好办了。” 鸳鸯冷笑道:“老太太在一天,我就一天不离开这里。如果老太太去世了,他好歹还要守三年孝,没有娘刚去世他就先纳小老婆的道理!等过了三年,谁知道又是什么情况,到时候再说。就算到了绝境,我剪了头发去做尼姑,不然,还有一死。一辈子不嫁男人,又能怎样?至少干净!” 平儿袭人笑着说:“这丫头真是不要脸,越说越离谱了。” 鸳鸯说:“事已至此,害羞有什么用!你们不信,就慢慢看着吧。太太刚才说,要找我父母去。我看他们去南京找去!” 平儿说:“你父母都在南京看房子,没上来,迟早会找到的。现在你哥哥嫂子还在这里。可惜你是家里的家生女儿,不像我们两个是单身在这里。” 鸳鸯说:“家生女儿又怎样?‘牛不喝水强按头’?我不愿意,难道还要杀了我父母不成?” 第107章 平儿袭人议此事 正说着,只见她嫂子从那边走过来。 袭人说:“当时找不到你父母,一定和你嫂子说了。” 鸳鸯说:“这个女人专门是个‘九国贩骆驼的’,听了这话,她能不奉承去吗!” 说话间,她嫂子已经到了跟前。 她嫂子笑着说:“哪里找不到,姑娘跑到这里来了!你跟我来,我有话跟你说。” 平儿袭人都忙让座。 她嫂子说:“姑娘们请坐,我找我们姑娘说句话。” 袭人平儿都装作不知道,笑着说:“什么话这么急?我们这里猜谜语赢手帕呢,等猜完这个再去。” 鸳鸯说:“什么话?你说吧。” 她嫂子笑着说:“你跟我来,到那里我告诉你,反正是好事。” 鸳鸯听说,站起来,照她嫂子脸上狠狠啐了一口,指着她骂道:“你快夹着尾巴离开这里,越远越好!什么‘好事’!宋徽宗的鹰、赵子昂的马,都是好画。什么‘喜事’!状元痘灌的浆又满是喜事。难怪你整天羡慕人家女儿做了小老婆,一家人都靠她横行霸道,一家人都成了小老婆了!看得眼热了,也想把我推进火坑。我要是得宠了,你们在外面横行霸道,自己就封自己为舅爷了。我要是失宠了,你们就把尾巴一缩,生死由我。” 一边说,一边哭,平儿袭人拦着劝。 她嫂子脸上挂不住,说道:“愿不愿意,你好好说,不用牵扯别人。俗话说,‘当着矮子别说矮话’。姑娘骂我,我不敢还嘴,这两位姑娘又没惹你,小老婆长小老婆短的,人家脸上怎么过得去?” 袭人平儿忙说:“你别这么说,她也不是在说我们,你别牵扯别人。你听见哪位太太,太爷们封我们做小老婆?况且我们两个也没有父母兄弟在这里靠我们横行霸道。她骂的人自然有她骂的道理,我们犯不着多心。” 鸳鸯说:“她见我骂她,她不好意思,没话找话,又想挑拨你们两个,幸亏你们两个明白。本来是我急了,没分清楚,她就抓住这个机会了。” 她嫂子自觉没趣,赌气走了。 鸳鸯气得还在骂,平儿袭人劝了她一会儿,才消气。 平儿问袭人:“你躲在那里做什么?我们都没看见你。” 袭人说:“我本来是去四姑娘房里看我们的宝二爷的,谁知道晚了一步,说是回家了。我疑惑怎么没遇到呢,想去林姑娘家找,又遇到他的人说也没去。我正疑惑是不是出园子了,可巧你从那里来了,我一躲,你也没看见。后来他又来了。我从树后面走到假山后面,我却看见你们两个说话了,谁知道你们四个眼睛没看见我。” 话还没说完,又听到身后笑道:“四个眼睛没看见你?你们六个眼睛竟然没看见我!” 三人吓了一跳,回头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宝玉走来。 袭人先笑道:“找我好苦,你从哪里来?” 宝玉笑道:“我从四妹妹那里出来,迎头看见你来了,我就知道是找我的,我就藏起来了逗你。看你低着头过去了,进了院子就出来了,见人就问。我在那里好笑,只等你到了跟前吓你一跳的,后来见你也躲躲藏藏的,我就知道也是要逗人了。我探头往前看了一看,却是他们两个,所以我就绕到你身后。你出去,我就躲在你躲的地方了。” 平儿笑道:“咱们再往后找找,说不定还能找出两个人来。” 宝玉笑道:“这可再没了。” 鸳鸯已经知道话都被宝玉听了,只趴在石头上装睡。 宝玉推他笑道:“这石头上冷,咱们回房里去睡,不是更好?” 说着拉起鸳鸯来,又忙让平儿来家坐吃茶。 平儿和袭人都劝鸳鸯走,鸳鸯才站起来,四人一起往怡红院来。 宝玉已经把刚才的话都听见了,心里自然不高兴,只默默地歪在床上,任由他们三个在外间说笑。 那边邢夫人因为问凤姐鸳鸯的父母,凤姐回答说:“他爹叫金彩,两口子都在南京看房子,不常来京城。他哥哥金文翔,现在是老太太那边的买办。他嫂子也是老太太那边洗衣房的头儿。” 邢夫人就叫人叫来金文翔的媳妇,仔细地跟她说了。 金家的媳妇自然高兴,兴冲冲地去找鸳鸯,只希望一说就成,没想到被鸳鸯一顿抢白,又被袭人平儿说了几句,羞恼地回来,就对邢夫人说:“不行,她反而骂了我一顿。” 因为凤姐在旁,不敢提平儿,只说:“袭人也帮他抢白我,也说了许多不识好歹的话,没法回复主子。太太和老爷再商量买别的吧。估计那小蹄子也没那么大福气,我们也没那么大造化。” 邢夫人听了,说:“又跟袭人什么关系?他们怎么知道的?”又问:“还有谁在跟前?” 金家的说:“还有平姑娘。” 凤姐忙说:“你不该打她一顿让她回来?我一出门,她就溜了,回家连个影子都摸不着!她肯定也帮着说什么了!” 金家的说:“平姑娘不在跟前,远远看着像是她,但也不确切,不过是我瞎猜。” 凤姐就命人去:“快把她叫来,告诉她我回家了,太太也在这里,请她来帮忙。” 丰儿忙上来回道:“林姑娘派人下了请帖请了三四次,她才去了。奶奶一进门我就叫她去的。林姑娘说:‘告诉你奶奶,我有事烦她。’” 凤姐听了才罢休,故意还说“天天烦她,有什么事!” 邢夫人没办法,吃完饭回家,晚上告诉了贾赦。 贾赦想了一会儿,立刻叫贾琏来说:“南京的房子还有人看着,不止一家,马上叫金彩来。” 贾琏回道:“上次南京的信来,说金彩已经得了痰迷心窍,那边连棺材银子都赏了,不知道现在是死是活,就算是活着,也是人事不知,叫来也没用。他老婆子又是个聋子。” 贾赦听了,哼了一声,又骂道:“下流东西,偏你这么清楚,还不快滚!” 吓得贾琏赶紧退出去,一时又叫传金文翔。 贾琏在外书房等着,既不敢回家,又不敢去见他父亲,只能听着。 过了一会儿,金文翔来了,小厮们直接带他进了二门里,过了五六顿饭的工夫才出来走了。 贾琏暂时不敢打听,过了一会儿,又打听贾赦睡了,才敢过来。 到了晚上凤姐儿告诉他,才明白了事情的经过。 鸳鸯一夜没睡,到了第二天,他哥哥回来告诉贾母要接他家去逛逛,贾母同意了,让他出去。 鸳鸯本来想不去,但又怕贾母起疑,只好勉强出来。 他哥哥只好把贾赦的话告诉他,又承诺他怎么体面,怎么当家作姨娘。 鸳鸯只是坚决不愿意。 他哥哥没办法,只好去回复贾赦。 贾赦生气了,说:“我这话告诉你,叫你女人向他说去,就说我的话:‘自古嫦娥爱少年’,他肯定是嫌我老了,大概他恋着少爷们,多半是看上了宝玉,也可能是贾琏。如果有这个心思,叫他早点死了这条心,我要他不来,以后谁还敢要?这是一件事。第二件,想着老太太疼他,将来自然会往外聘作正头夫妻去。叫他好好想想,不管他嫁到谁家,也难逃我的手掌心。除非他死了,或者一辈子不嫁男人,我就服了他!如果不是这样,叫他趁早回心转意,有多少好处。” 贾赦说一句,金文翔应一声“是”。 贾赦说:“你别骗我,我明天还打发你太太过去问鸳鸯,你们说了,他不答应,就没你们的事。如果他答应了,小心你的脑袋!” 金文翔忙不迭地答应了,退出回家,也没等告诉他女人转告,就直接当面说了这些话。 把鸳鸯气得无话可说,想了一想,就说:“就算我愿意去,也必须得你们带我去回复老太太。” 他哥嫂听了,只当他回心转意了,都高兴得不得了。 他嫂子立刻带他来见贾母。 恰巧王夫人、薛姨妈、李纨、凤姐儿、宝钗等姊妹以及外面的几个管事有头脸的媳妇,都在贾母跟前凑趣。 鸳鸯高兴极了,拉着他嫂子,到贾母跟前跪下,一边哭一边说,把邢夫人怎么来说,园子里他嫂子又怎么说,今天他哥哥又怎么说,“因为不答应,刚才大老爷就干脆说我恋着宝玉,不然就是等着往外聘,我就算到了天上,这一辈子也逃不出他的手心,迟早要报仇。我已经下定决心,当着众人在这里,我这一辈子别说是‘宝玉’,就是‘宝金’、‘宝银’、‘宝天王’、‘宝皇帝’,不管怎样我都不会嫁人!就是老太太逼着我,我宁愿一刀抹死,也不会从命!如果有福气,我死在老太太之前,如果没有福气,该要饭的命,服侍老太太去世后,我也不跟着我父母哥哥去,我要么寻死,要么剪了头发做尼姑去!如果说我不是真心的,只是暂时拿话来敷衍,以后再图别的,天地鬼神,日头月亮照着我的嗓子,从嗓子里头长疔烂了出来,烂化成酱在这里!” 原来她一进来时,就袖了一把剪子,一边说着,一边左手打开头发,右手就剪。 众婆娘丫鬟忙来拉住,已经剪下半绺来了。 众人看时,幸好她的头发极多,剪的不透,连忙替她挽上。 贾母听了,气得浑身乱颤,口中只说:“我总共就剩这么一个可靠的人,他们还要来算计!” 因为看到王夫人在旁,就对王夫人说:“你们原来都是哄我的!外面孝敬,暗地里算计我。有好东西也来要,有好人也要,剩下这么个毛丫头,见我待他好了,你们自然心里不舒服,弄开了他,好摆布我!” 王夫人忙站起来,不敢还一句话。 薛姨妈见连王夫人也怪上了,反而不好劝了。 李纨一听鸳鸯的话,早就带着姊妹们出去了。 探春是个有心人,想到王夫人虽然委屈,但怎么敢辩解;薛姨妈也是亲姊妹,自然也不好辩解;宝钗也不方便为姨母辩解,李纨、凤姐、宝玉一概不敢辩解,这正是需要女孩儿出面的时候;迎春老实,惜春还小,因此窗外听了一听,便走进来陪笑向贾母说:“这事与太太有什么关系?老太太想一想,也有大伯子要收屋里的人,小婶子怎么会知道?就算知道,也装不知道。” 还没说完,贾母笑道:“可是我老糊涂了!姨太太别笑话我。你这个姐姐他很孝顺我,不像我那大太太一味怕老爷,婆婆跟前不过是应付差事。可是委屈了他。” 薛姨妈只答应“是”,又说:“老太太偏心,多疼小儿子媳妇,也是有的。” 贾母说:“不偏心!” 然后又说:“宝玉,我错怪了你娘,你怎么也不提醒我,看着你娘受委屈?” 宝玉笑道:“我偏着娘说大爷大娘不对吗?总共一个不是,我娘在这里不认,却推给谁?我倒要认是我的不是,老太太又不信。” 贾母笑道:“这也有道理。你快给你娘跪下,你说太太别委屈了,老太太年纪大了,看在宝玉的份上吧。” 宝玉听了,忙走过去,就要跪下,王夫人忙笑着拉他起来,说:“快起来,快起来,这可不行。难道你替老太太给我赔不是吗?” 宝玉听了,忙站起来。 贾母又笑道:“凤姐儿也不提醒我。” 凤姐儿笑道:“我倒不怪老太太的不是,老太太倒找上我了?” 贾母听了,和众人都笑道:“这可奇怪了!倒要听听这不是。” 凤姐儿说:“谁让老太太会调理人,调理得像水葱一样,怎么能怪人要?我幸亏是孙媳妇,如果是孙子,我早就要了,还等到现在呢。” 贾母笑道:“这倒是我的不是了?” 凤姐儿笑道:“自然是老太太的不是了。” 贾母笑道:“这样,我也不要了,你带了去吧!” 凤姐儿说:“等修了这辈子,下辈子托生个男人,我再要吧。” 贾母笑道:“你带了去,给琏儿放在屋里,看你那没脸的公公还要不要了!” 凤姐儿说:“琏儿不配,就只配我和平儿这一对烧糊了的卷子和他混吧。” 说得众人都笑起来了。 丫鬟回来说:“大太太来了。” 王夫人忙出去迎接。 第108章 薛蟠瞎撩柳湘莲 话说,王夫人听说邢夫人来了,赶紧出去迎接。 邢夫人还不知道贾母已经知道了鸳鸯的事情,本想过来打听消息,但一进院子,就有好几个婆子偷偷告诉她了,她这才意识到。 邢夫人本想转身回去,但里面已经知道了,再加上王夫人出来迎接,她只好硬着头皮进去。 她先向贾母请安,贾母却一言不发,邢夫人自己也觉得有些尴尬。 凤姐儿早就找了个借口避开了。 鸳鸯也回自己房间生闷气去了。 薛姨妈和王夫人等人担心邢夫人面子上挂不住,也就渐渐退了出去。 邢夫人也不敢轻易离开。 贾母见没人了,才开口说:“我听说你给你丈夫说媒来了。你倒是挺守妇道的,但这贤惠也太过分了吧!你们现在孙子儿子一大堆,你还怕他,连劝两句都不行,还由着他胡来!” 邢夫人满脸通红,回答说:“我劝过好几次了,他不听。老太太您还不知道吗,我也是没办法。” 贾母说:“他要是逼你杀人,你也去杀吗?现在你想想,你兄弟媳妇本来性格就老实,又体弱多病,家里上上下下哪件事不是她操心?你这个媳妇虽然帮忙,但也是天天忙里忙外。我现在已经自己减少了很多事。他们两个就算有做得不够的地方,有鸳鸯在,那孩子还细心些,我的事情他还会想着点,该去的,他就会去;该添什么,他就会提前告诉他们。鸳鸯要是不这样,他娘俩里里外外,大大小小,哪能不疏忽一两件?我现在反而要自己操心不成?还是天天跟你们要东西?我这屋里有的没的,就剩他一个,年纪也大些,我什么脾气性格他还知道些。再者,他还讨主子们的喜欢,也不指着我和这位太太要衣裳,也不和那位奶奶要银子。所以这几年,他说的话,从你小婶和你媳妇起,到家里的大大小小,没有不信的。所以我不仅靠他,连你小婶媳妇也都省心。我有这个人,就算是媳妇和孙子媳妇没想到的,我也不会缺什么,也不会生气。现在他要是走了,你们找个什么人来服侍我?你们就是找个珍珠般的人来,不会说话也没用。我正打算派人去跟你丈夫说,他想要什么人,我这里有钱,让他尽管买,就是这个丫头不行。留下他服侍我几年,就跟他日夜尽孝一样。你来得正好,你就去说,这样更合适。” 说完,贾母叫人:“请姨太太和姑娘们来聊聊天,本来挺高兴的,怎么又都散了?” 丫头们忙答应着去了。 大家又赶紧回来。 只有薛姨妈对丫头说:“我才来,又要做什么去?你就说我睡觉了。” 那丫头说:“亲爱的姨太太,姨祖宗!我们老太太生气呢,您老人家不去,就没完没了了,就当疼我们吧。您老人家嫌累,我背您去。” 薛姨妈说:“小鬼头,你怕什么?不过骂几句就完了。” 说着,只好和这小丫头走来。 贾母忙让座,又笑着说:“咱们打牌吧。姨太太的牌也生疏了,咱们坐一起,别让凤姐儿混了咱们。” 薛姨妈笑道:“正是呢,老太太替我看着点。咱们四个娘儿们打呢,还是再添一个?” 王夫人笑道:“可不止四个。” 凤姐儿说:“再添一个人热闹些。” 贾母说:“叫鸳鸯来,让他坐在我下首。姨太太眼神不好,咱们的牌都让他看着点。” 凤姐儿叹了口气,对探春说:“你们这些读书识字的,怎么不学算命呢?” 探春说:“这又奇怪了。这会儿你不集中精神赢老太太几个钱,还想算命。” 凤姐儿说:“我正想算算今天该输多少呢,我还想赢呢!你看看,还没上场,左右都埋伏好了。” 说得贾母薛姨妈都笑了。 不一会儿,鸳鸯来了,就坐在贾母下首,鸳鸯下面就是凤姐儿。 铺上红毡,洗牌告幺,五人开始打牌。 打了一会儿,鸳鸯见贾母的牌已经很好,只等一张二饼,就给凤姐儿递了个暗号。 凤姐儿正要发牌,故意犹豫了半天,笑着说:“我这一张牌肯定在姨妈手里扣着呢。我不发这一张,就下不来了。” 薛姨妈说:“我手里没有你的牌。” 凤姐儿说:“我回头是要查的。” 薛姨妈说:“你只管发,我看看是什么。” 凤姐儿就把牌放在薛姨妈面前。 薛姨妈一看是个二饼,就笑着说:“我倒不稀罕它,就怕老太太胡了。” 凤姐儿听了,忙笑着说:“我发错了。” 贾母笑得把牌都扔下来了,说:“你敢拿回去!谁让你错了?” 凤姐儿说:“我这不是想算算命吗。这是自己发的,也怪不了别人!” 贾母笑着说:“是啊,你自己该打自己那嘴,问自己才是。” 又对薛姨妈笑道:“我不是小气爱赢钱,就是个彩头。” 薛姨妈笑道:“可不是这样,哪有那么糊涂的人说老太太爱钱呢?” 凤姐儿正数着钱,听了这话,忙把钱穿上了,对大家笑着说:“够了我的了。不为赢钱,就为赢彩头。我到底小气,输了就数钱,快收起来吧。” 贾母的规矩是鸳鸯代洗牌,因为和薛姨妈说笑,没注意鸳鸯没动手,贾母说:“你怎么生气了,连牌也不给我洗。” 鸳鸯拿起牌来,笑着说:“二奶奶不给钱。” 贾母说:“她不给钱,那是她走运了。” 就让小丫头:“把她那一吊钱都拿过来。” 小丫头真就拿了过来,放在贾母旁边。 凤姐儿笑着说:“赏我吧,我照数给就是了。” 薛姨妈笑道:“果然是凤丫头小气,不过是玩玩罢了。” 凤姐儿听了,就站起来,拉着薛姨妈,回头指着贾母平时放钱的小木匣子笑着说:“姨妈看看,那里不知玩去我多少了。这一吊钱玩不了半个时辰,那里的钱就招手叫他了。等这一吊也叫进去了,牌也不用打了,老祖宗的气也消了,又有正经事让我去办了。” 话没说完,引得贾母众人笑个不停。 偏偏平儿怕钱不够,又送了一吊来。 凤姐儿说:“不用放我这儿,也放在老太太那儿吧。一起叫进去倒省事,不用做两次,让箱子里的钱费事。” 贾母笑得手里的牌撒了一桌子,推着鸳鸯,说:“快撕她的嘴!” 平儿照办了,也笑了一会儿,才回来。 到院子门口遇见贾琏,问他:“太太在哪儿呢?老爷叫我请过去呢。” 平儿忙笑着说:“在老太太跟前呢,站了半天还没动呢。趁早儿别去了。老太太生了半天气,这会儿亏二奶奶凑了半天趣儿,才稍微好了点。” 贾琏说:“我过去只说讨老太太的示下,十四号去赖大家不去,好准备轿子。又请了太太,又凑了趣儿,不是挺好?” 平儿笑着说:“依我说,你还是别去了吧。全家连太太宝玉都有错,这会儿你又添乱去了。” 贾琏说:“已经完了,难道还补不成?再说和我无关。第二,老爷亲自吩咐我请太太的,这会儿我打发人去,要是知道了,正没好气呢,拿这个出气怎么办。” 说着就走。 平儿见他说得有理,也就跟了过来。 贾琏到了堂屋里,就放轻了脚步,往里间探头,只见邢夫人站在那里。 凤姐儿眼尖,先看见了,使眼色不让他进来,又给邢夫人使眼色。 邢夫人不好就走,只好倒了一碗茶,放在贾母面前。 贾母一转身,贾琏没注意,就没躲开。 贾母就问:“外面是谁?倒像个小子一伸头。” 凤姐儿忙起身说:“我也好像看见一个人影,我去看看。” 一边说,一边起身出来。 贾琏忙进去,陪笑道:“打听老太太十四号出门不出门?好准备轿子。” 贾母说:“既然这样,怎么不进来?还鬼鬼祟祟的。” 贾琏陪笑道:“看见老太太打牌,不敢打扰,不过是叫媳妇出来问问。” 贾母说:“就忙到这时候,等他回去,你问多少问不得?哪次你这么小心过!又不知是来当耳报神的,还是来当探子的,鬼鬼祟祟的,倒吓我一跳。什么下流种子!你媳妇和我打牌呢,还有半天功夫,你回家再和赵二家的商量怎么治你媳妇去吧。” 说着大家都笑了。 鸳鸯笑着说:“鲍二家的,老祖宗又扯上赵二家的了。” 贾母也笑着说:“可不是,我哪里记得什么抱着背着的,提起这些事来,不由得我不生气!我进了这个家门,从重孙子媳妇做起,到现在我也有重孙子媳妇了,前前后后五十四年,经历了大风大浪,稀奇古怪的事也见过不少,就没遇到过这样的事。还没离开我这里呢!” 贾琏一声也不敢吭,忙退了出来。 平儿站在窗外悄悄笑着说:“我说了你不听,最后还是撞进网里了。” 正说着,邢夫人也出来了,贾琏说:“都是老爷惹的祸,现在都推到我和太太身上。” 邢夫人说:“你这个没孝心的,雷打的下流种子!人家还替老子去死呢,白说了几句,你就抱怨了。你还不好好的,这几天生气,小心他打你。” 贾琏说:“太太快过去吧,叫我来请了好半天了。” 说着,送他母亲过去那边。 邢夫人把刚才的话简单说了几旬,贾赦没办法,又觉得羞愧,从此就装病,也不敢见贾母,只派邢夫人和贾琏每天过去请安。 只好又到处派人去买,最后花了八百两银子买了个十七岁的女孩,名叫嫣红,收在房里。 这事就不多说了。 这里打了半天天的牌,吃完晚饭才结束。 这一两天也没什么事。 转眼到了十四号,一大早,赖大家的媳妇又来请。 贾母高兴,就带着王夫人、薛姨妈和宝玉姐妹们,到赖大的花园里坐了半天。 那花园虽然比不上大观园,但也相当整齐宽敞,泉水、石头、林木、楼阁亭台,也有好几处让人惊叹的。 外面厅上,薛蟠、贾珍、贾琏、贾蓉和几个近亲的,远亲的也没来,贾赦也没来。 赖大家里也请了几个现任官员和几个世家子弟作陪。 因为其中有柳湘莲,薛蟠自从上次见过一次,就念念不忘。 又听说他喜欢演戏,而且演的都是生旦爱情戏,不免误会了他的意图,误以为他是风月场上的人,正想和他交往,可惜没有机会,今天正好遇上,觉得无可无不可。 而且贾珍等人也仰慕他的名声,酒壮人胆,就请他演了两出戏。 演完下来,移到他旁边坐着,问长问短,说东说西。 那柳湘莲本是世家子弟,读书不成,父母早逝,性格豪爽,不拘小节,酷爱舞枪弄剑,赌博喝酒,以至于眠花宿柳,吹笛弹筝,无所不为。 因为他年纪轻,长得又帅,不了解他身份的人,却误认为他是演员一类。 那赖大的儿子赖尚荣和他一向交好,所以他今天被请来作陪。 不想酒后别人还好,只有薛蟠又犯了老毛病。 柳湘莲心中早已不快,想趁机溜走,无奈赖尚荣死活不放。 赖尚荣又说:“刚才宝二爷又嘱咐我,刚进门虽然见了,但人多不好说话,叫我告诉你散了别走,他还有话说。你既然一定要走,等我叫出他来,你们见了再走,与我无关。” 说着,就命小厮们到里面找一个老婆子,悄悄告诉她“请出宝二爷来。” 那小厮去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果然看见宝玉出来了。 赖尚荣对宝玉笑着说:“好叔叔,把他交给你,我去忙别的了。” 说完,就走了。 宝玉就拉着柳湘莲到厅侧的小书房里坐下,问他这几天有没有去秦钟的坟上看看。 湘莲说:“怎么能不去?前几天我们几个人去放鹰,离他坟上还有二里地。我想今年夏天雨水多,怕他的坟塌了。我背着众人,去看了看,果然又动了一点。回家后就弄了几百钱,第三天一早出去,雇了两个人收拾好了。” 宝玉说:“难怪呢,上个月我们大观园的池子里长了莲蓬,我摘了十个,叫茗烟去坟上供他,回来我也问他有没有被雨冲坏。他说不但没冲,而且比上次还新了些。我想着,不过是这几个朋友新修了。我只恨我天天被关在家里,一点自主权都没有,一动就有人知道,不是这个拦就是那个劝的,能说不能做。虽然有钱,也不由我支配。” 湘莲说:“这个事也不用你操心,外面有我,你心里有数就行。眼前十月初一,我已经准备好上坟的开销。你知道我一贫如洗,家里没什么积蓄,就算有几个钱,也是随手就花光,不如趁现在留一点,省得到时候手忙脚乱。” 宝玉说:“我也正想派茗烟找你,你又不大在家,知道你天天东奔西跑,没个固定的去处。” 湘莲说:“这也不需要找我。这个事大家各尽其责。现在我还要出门去走走,外面逛个三年五载再回来。” 宝玉听了,忙问:“这是为什么?” 柳湘莲冷笑道:“你不知道我的心思,到时候你自然明白。我现在要告辞了。” 宝玉说:“好不容易见面,晚上一起散了不好吗?” 湘莲说:“你那表兄还是那样,再坐下去恐怕会有事,不如我避开的好。” 宝玉想了想,说:“既然这样,避开他是对的。只是你如果真的要远行,必须先告诉我一声,千万别悄悄走了。” 说着就流下了眼泪。 柳湘莲说:“当然要告别的。你就别告诉别人了。” 说完就站起来要走,又说:“你们进去吧,不用送我。” 一边说,一边出了书房。 刚到大门前,就看见薛蟠在那里大吵大闹,说:“谁放小柳儿走了!” 柳湘莲听了,火冒三丈,恨不得一拳打死他,但又想到酒后打人不好,又碍着赖尚荣的面子,只好忍了又忍。 薛蟠忽然看见他走出来,如获至宝,忙踉踉跄跄地走上来一把拉住,笑着说:“我的好兄弟,你去哪儿了?” 湘莲说:“马上就回来。” 薛蟠笑着说:“好兄弟,你一走都没兴致了,好歹坐一会儿,你就疼疼哥哥吧。不管你有什么要紧事,交给哥哥,你就别忙了,有你这个哥哥在,你要当官发财都容易。” 湘莲见他这么无耻,心中又恨又愧,早有计策,便拉他到没人的地方,笑着说:“你是真心和我好,还是假心和我好呢?” 薛蟠听这话,心里乐开了花,斜着眼忙笑着说:“好兄弟,你怎么问起我这话?我要是假心,立刻死在你面前!” 湘莲说:“既然这样,这里不方便。等坐一会儿,我先走,你随后出来,跟我到我住的地方,咱们另外喝一夜酒。我那里还有两个特别好的孩子,从来没出过门。你可以不用带一个人,到了那里,服侍的人都是现成的。” 薛蟠听这样说,高兴得酒醒了一半,说:“真的吗?” 湘莲说:“当然,人家真心对你,你倒不信了!” 薛蟠忙笑着说:“我又不是傻子,怎么会不信呢!既然这样,我又不认识路,你先去了,我去哪儿找你?” 湘莲说:“我住在北门外,你舍得家,愿意在城外住一夜吗?” 薛蟠笑着说:“有了你,我还要家干什么!” 湘莲说:“既然这样,我在北门外的桥上等你。咱们先回席上喝酒去。你看我走了之后你再走,他们就不会注意了。” 薛蟠听了,连忙答应。 于是两人又回到席上,喝了一会儿。 薛蟠急不可耐,只拿眼盯着湘莲,心里越想越高兴,左一杯右一杯,不用别人让,自己就喝了又喝,不知不觉已经喝得差不多了。 湘莲便起身出来,趁人不注意走了,到了门外,吩咐小厮杏奴:“先回家去吧,我到城外就回来。”说完,就骑马直奔北门,到桥上等薛蟠。 没过多久,只见薛蟠骑着一匹大马,远远地赶来,张着嘴,瞪着眼,头像拨浪鼓一样不停地左右乱看,等他从湘莲马前过去,只顾往远处看,没注意近处,反而过去了。 湘莲又是好笑,又是恨,便也骑马跟了上去。 薛蟠往前看,渐渐人烟稀少,便又圈马回来再找,没想到一回头看见了湘莲,如获至宝,忙笑着说:“我就说你是个守信用的人。” 湘莲笑着说:“快往前走,小心别人看见跟上来,就不方便了。”说着,就先骑马往前走,薛蟠也紧紧跟上。 湘莲见前面人迹稀少,又有一片芦苇塘,便下马,将马拴在树上,对薛蟠笑着说:“你下来,咱们先发个誓,以后要是谁变心,告诉别人,就应了誓。” 薛蟠笑着说:“这话有道理。”连忙下马,也将马拴好,便跪下说:“我要是将来变心,告诉别人,就天打雷劈!” 话还没说完,只听“嘡”的一声,脖子后面就像被铁锤砸了一样,只觉得眼前一黑,满眼金星乱冒,身不由己地倒了下来。 湘莲走上前看看,知道他是个外行,不经打,只用了三分力气,往他脸上拍了几下,立刻就像开了个水果店一样。 薛蟠还想挣扎着起来,又被湘莲用脚尖点了点,再次跌倒,嘴里说:“本来是你情我愿的,你不愿意,好好说就是了,为什么要骗我出来打我?”一边说,一边乱骂。 湘莲道:“我让你这个瞎了眼的,认认清楚柳大爷是谁!你不求求饶,还敢骂我!我打死你也没意思,就给你点厉害瞧瞧。” 说着,就拿起马鞭,从背到腿,打了三四十下。 薛蟠酒已经醒了大半,觉得疼痛难忍,不禁发出“嗳哟”的声音。 湘莲冷笑道:“也不过如此!我还以为你不怕打呢。”一边说,一边又把薛蟠的左腿拉起来,朝苇塘的泥水里拖了几步,滚得满身泥水,又问:“你现在认得我了吗?” 薛蟠不答应,只是哼哼。 湘莲又扔下鞭子,用拳头往他身上打了几下。 薛蟠便乱滚乱叫,说:“我知道你是正人君子,是我错了。” 湘莲道:“不用提别人,你就说现在。” 薛蟠哼哼着说:“现在没什么好说的。不过你是正人君子,我错了。” 湘莲道:“还要说得更诚恳些才饶你。” 薛蟠哼哼着说:“好兄弟。” 湘莲便又打了一拳。 薛蟠“嗳哟”一声说:“好哥哥。” 湘莲又连打两拳。 薛蟠忙“嗳哟”叫道:“好爷爷,饶了我这不长眼的瞎子吧!从今以后我敬你怕你了。” 湘莲道:“你把那水喝两口。” 薛蟠一边听着,一边皱眉说:“那水太脏了,怎么喝得下去!” 湘莲举拳又要打。 薛蟠忙说:“我喝,我喝。”说着,只好俯身在芦苇根下喝了一口,还没咽下去,就“哇”的一声,把刚才吃的东西都吐了出来。 湘莲道:“这么脏的东西,倒熏坏了我。”说着,丢下薛蟠,便牵马走了。 这里薛蟠见他走了,心里才放下心来,后悔自己不该认错人。 想要挣扎起来,无奈全身疼痛难忍。 谁知贾珍等人在席上忽然发现他们两个不见了,到处找也找不到。 有人说:“好像出北门去了。” 薛蟠的小厮们平时都怕他,他吩咐不许跟去,谁还敢去找? 后来还是贾珍不放心,命贾蓉带着小厮们沿着踪迹一直找到北门,下桥走了二里多路,忽然看见芦苇坑边薛蟠的马拴在那里。 大家都说:“好了!有马肯定有人。”一起走到马前,只听芦苇中有人的呻吟声。 大家忙走过去一看,只见薛蟠衣衫破烂,面目全非,浑身上下滚得像个泥猪一样。 贾蓉心里已经猜到了九分,忙下马让人扶他出来,笑着说:“薛大叔天天调情,今天调到芦苇坑里来了。一定是龙王爷也看上你风流,要你做驸马,你就撞到龙角上了。” 薛蟠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哪里还能爬上马? 贾蓉只好命人赶到关厢里雇了一顶小轿,薛蟠坐了,一起进城。 贾蓉还想抬他去赖家赴宴,薛蟠百般恳求,又让他不要告诉别人,贾蓉才答应了,让他自己回家。 贾蓉仍然回到赖家向贾珍汇报,并描述了刚才的情形。 贾珍也知道是湘莲打的,笑着说:“他应该吃点亏才好。” 晚上散了后,就来探望。 薛蟠自己在卧室里养伤,推说生病不见客。 贾母等人回来各自回家时,薛姨妈和宝钗看见香菱哭得眼睛肿了。 问明原因,忙赶来看薛蟠,脸上身上虽然有伤痕,但并未伤筋动骨。 薛姨妈又是心疼,又是生气,骂了薛蟠一顿,又骂了柳湘莲一顿,想要告诉王夫人,派人去抓柳湘莲。 宝钗忙劝道:“这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他们一起喝酒,酒后翻脸也是常有的事。谁喝醉了,多挨几下打,也是有的。再说咱们家无法无天,也是众所周知的。妈不过是心疼的缘故。要出气也容易,等三五天哥哥养好了出去时,那边珍大爷琏二爷这些人也未必就不管了,自然会准备个酒席,叫那个人来,当着众人给哥哥赔礼道歉就是了。现在妈如果把这事当大事告诉别人,反而显得妈偏心溺爱,纵容他惹事生非,今天偶然吃了一次亏,妈就这样大动干戈,依靠亲戚的势力欺负普通人。” 薛姨妈听了说:“我的儿,还是你想得周到,我一时气糊涂了。” 宝钗笑着说:“这样才好。他又不怕妈,又不听人劝,一天比一天放纵,吃过两三次亏,他也就改了。” 薛蟠躺在炕上痛骂柳湘莲,又命令小厮们去拆他的房子,打死他,和他打官司。 薛姨妈制止了小厮们,只说柳湘莲一时酒后失态,现在酒醒了,后悔莫及,怕罪逃走了。 薛蟠听见这样说,想知道究竟如何...... 第109章 香菱入园学诗忙 薛蟠听到这样的话,怒气才慢慢平息。 几天后,虽然疼痛消失了,但伤痕还在,他只能装作生病在家,不好意思见亲戚朋友。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到了十月。 因为有些商铺的伙计要回家算账,家里不得不准备酒席为他们送行。 其中有个叫张德辉的,年纪已经过了六十,在薛家商铺里负责总管,家里也有些积蓄。 他今年也要回家,明年春天才会回来。 他提到今年纸张和香料的供应不足,明年肯定会涨价。 他打算明年让他的大儿子先来商铺照看,自己则在端午节前顺路进一些纸张、香料和扇子来卖。 除去关税和其他开销,还能赚好几倍的利润。 薛蟠听了,心里盘算:“我现在挨了打,正不好意思见人,想躲个一年半载,又没地方去。天天装病也不是办法。而且我这么大个人,文不成武不就,虽然家里做生意,但我从来没拿过秤和算盘,对各地的风俗习惯和道路也不熟悉。不如我也准备些本钱,和张德辉一起出去闯荡一年。赚不赚钱无所谓,至少可以躲躲羞耻。再者,出去看看山水也是不错的。” 他心里已经决定,酒席结束后,就和张德辉说了自己的想法,让他等一两天一起出发。 晚上,薛蟠把这件事告诉了母亲。 薛姨妈听了虽然高兴,但又担心他在外面惹事,花掉本钱倒是小事,因此不让他去。 她说:“你还是好好待在家里,这样我才能放心。我们也不缺钱,你在家里安分守己,比赚几百两银子强多了。” 薛蟠已经下定决心,哪里肯听。 他说:“你总是说我不懂世事,这个不知道,那个也不学。现在我下定决心要断绝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想要成为有用的人,学习做生意,你又不让我去,我该怎么办呢?我又不是一个女孩子,把我关在家里,什么时候是个头?而且张德辉是个年纪大、有德行的人,我们和他家是世交,我和他一起去,怎么会出错呢?就算我一时糊涂,他自然会提醒我。至于货物的价格和市场情况,他都很清楚,我自然会向他请教,这样不是更顺利吗?过两天我不告诉家里,自己悄悄出发,明年发了财回家,那时候你们就会知道我的厉害了。” 说完,他赌气去睡觉了。 薛姨妈听他这么说,就和宝钗商量。 宝钗笑着说:“哥哥如果真的想要做正事,那当然是好事。但他在家里说得好听,到了外面旧病复发,就更难管束了。但我们也不用担心太多。如果他真的改了,那是他一生的福气。如果他不改,妈妈也没有别的办法。我们尽人事,听天命吧。他这么大个人了,如果总是担心他不懂世事,不能出门,不能做事,今年关在家里,明年还是老样子。他既然说得这么有道理,妈妈就当作是丢了八百一千两银子,让他试一试。反正有伙计们帮忙,他们也不至于好意思骗他。而且他出去了,周围没有助兴的人,也没有依靠的人,到了外面,谁还怕谁,有吃的就吃,没吃的就饿着,无依无靠,他看到这样,可能会比在家里更懂事。” 薛姨妈听了,想了半天说:“你说的对。花点钱,让他学点乖也是值得的。” 商量好后,就休息了。 第二天,薛姨妈请张德辉来,在书房里让薛蟠招待他吃饭,自己则在后廊下,隔着窗户,千叮咛万嘱咐张德辉要照看薛蟠。 张德辉满口答应,吃完饭告辞,又说:“十四号是个出行的好日子,大少爷可以马上准备行李,雇好骡子,十四号一大早就出发。” 薛蟠非常高兴,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薛姨妈。 薛姨妈就和宝钗、香菱以及两个年老的嬷嬷连夜准备行李,安排薛蟠的奶爸老苍头一个,当年懂事的老仆人两个,还有薛蟠平时用的两个小厮,主仆一共六个人,雇了三辆大车,专门拉行李和物品,又雇了四个长途骡子。 薛蟠自己骑一匹家里养的铁青大骡子,另外还准备了一匹坐骑。 所有事情都准备好后,薛姨妈和宝钗等人连夜劝告他的话,就不用细说了。 到了十三号,薛蟠先去向他舅舅告别,然后过来向贾府的众人告别。 贾珍等人不免又要为他饯行,这些细节就不细说了。 到了十四号一大早,薛姨妈和宝钗等人一直陪着薛蟠出了仪门,母女两个含泪看着他离去,才回来。 薛姨妈从京城带来的家人不过四五户,还有两三个老嬷嬷和小女孩,现在跟薛蟠一走,外面只剩下一两个男人。 因此,薛姨妈当天就到书房,把所有的陈设、玩器和帘幔等物品都搬进来收藏,命令那两个跟去的男人的妻子也进来睡觉。 又命令香菱把她的房间也收拾得严严实实的,“把门锁上,晚上和我一起睡。” 宝钗说:“妈妈既然有这些人作伴,不如让菱姐姐和我作伴。我们的园子又空,夜长了,我每晚做活,多一个人不是更好吗?” 薛姨妈听了,笑着说:“是我忘了,本来就应该让她和你一起去。我前几天还和你哥哥说,文杏还小,不太懂事,莺儿一个人不够伺候的,还要买一个丫头来伺候你。” 宝钗说:“买的不知道底细,如果看错了人,花了钱是小事,惹麻烦就不好了。不如慢慢打听,如果有知道来历的,买个还差不多。” 一边说,一边命令香菱收拾了被褥、化妆品,让一个老嬷嬷和臻儿送到蘅芜苑去,然后宝钗和香菱才一起回到园子里。 香菱说:“我本来要和奶奶说的,大爷走了,我和姑娘作伴去。又担心奶奶多心,以为我贪玩,想在园子里玩,谁知道你竟然说了。” 宝钗笑着说:“我知道你心里羡慕这个园子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是没有机会。就算每天来一次,也是匆匆忙忙的,没什么意思。所以趁着这个机会,干脆住上一年,我也多一个作伴的,你也如愿以偿。” 香菱笑着说:“好姑娘,你趁着这个机会,教我写诗吧。” 宝钗笑着说:“我说你是‘得陇望蜀’。我劝你今天第一天进来,先出园东角门,从老太太开始,到处走走,问候一声,也不必特意告诉他们说你搬进园子来。如果有人提起原因,你只顺便说我带你进来作伴就行了。回来进了园子,再到每个姑娘的房间里走走。” 香菱答应着正要走,只见平儿匆匆走来。 香菱忙问好,平儿只好陪着笑问好。 宝钗于是对平儿笑着说:“我今天带她来作伴,正要去告诉你奶奶一声。” 平儿笑着说:“姑娘说的是哪里话?我竟然无言以对。” 宝钗说:“这才是正理。店铺也有主人,庙里也有住持,虽然不是大事,但终究要告诉一声,就算是园子里守夜的人知道多了他们两个,也好关门候户。你回去告诉一声吧,我就不派人去了。” 平儿答应着,又对香菱笑着说:“你既然来了,也不去拜访一下邻居?” 宝钗笑着说:“我正要她去呢。” 平儿说:“你先不必去我们家,二爷病了在家里。” 香菱答应着去了,先从贾母那里开始,这些细节就不说了。 且说平儿见香菱走了,便拉着宝钗忙说:“姑娘可听到我们的新闻了?” 宝钗说:“我没听到新闻。因为连日来忙着安排我哥哥出门,所以你们这里的事,我一概不知,连姐妹们这两天也没见。” 平儿笑着说:“老爷把二爷打了个动弹不得,难道姑娘就没听说?” 宝钗说:“早上隐约听到一句,也不确定。我也正要去看你奶奶,没想到你来了。又是为了什么打他?” 平儿咬牙切齿地说:“都是那个贾雨村什么风村,半路上哪里来的饿不死的野杂种!认了不到十年,生了多少事!今年春天,老爷不知在哪里看到几把旧扇子,回家后看家里所有的这些好扇子都不中用,立刻叫人到处寻找。谁知就有一个不知死活的冤家,外号叫石呆子,穷得连饭都没得吃,偏偏他家就有二十把旧扇子,死也不肯拿出大门来。二爷费了好大劲,见了这个人,再三劝说,把二爷请到他家里坐着,拿出这扇子稍微看了看。据二爷说,这些扇子是再也找不到的,全是湘妃、棕竹、麋鹿、玉竹的,都是古人的真迹。因此来告诉了老爷。老爷便叫买他的,要多少银子给他多少。偏偏那个石呆子说:‘我饿死冻死,一千两银子一把我也不卖!’老爷没办法,天天骂二爷没能耐。已经答应给他五百两,先给银子再拿扇子。他还是不卖,只说:‘要扇子,先要我的命!’姑娘想想,这能有什么办法?谁知道雨村那没天良的听说了,就设了个法子,诬陷他欠了官银,把他抓到衙门里去,说他欠官银,要变卖家产来赔偿,把这扇子抄了来,按官价送给了老爷。那石呆子现在死活不知。老爷拿着扇子问二爷说:‘人家怎么就弄来了?’二爷只说了一句:‘为这点小事,弄得人家倾家荡产,也不算什么本事!’老爷听了就生气了,说二爷拿话堵他,因此这是第一件大事。这几天还有几件小事,我也记不清了,所以都凑在一起,就打起来了。也没用板子棍子,就站着,不知拿什么乱打了一顿,脸上打破了两处。我们听说姨太太这里有种丸药,治棒伤的,姑娘快找一丸给我。” 宝钗听了,忙叫莺儿去要了一丸来给平儿。 宝钗说:“既然这样,替我问候奶奶,我就不去了。” 平儿答应着去了,这些细节就不说了。 且说香菱见过众人之后,吃过晚饭,宝钗等人都去了贾母那里,她便往潇湘馆来。 这时黛玉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见香菱也进园来住,自然很高兴。 香菱笑着说:“我这一进来了,也得了空,无论如何教我写诗,就是我的福气了!” 黛玉笑着说:“既然要写诗,你就拜我为师。我虽然不是很懂,大体上还能教你。” 香菱笑着说:“如果真的这样,我就拜你为师。你可不许烦我。” 黛玉说:“这有什么难的,不过是起承转合,中间的承转是两副对子,平声对仄声,虚的对实的,实的对虚的,如果有了奇妙的句子,连平仄虚实不对也没关系。” 香菱笑着说:“难怪我常拿一本旧诗,偷空看一两首,有的对得非常工整,有的却不对,又听说‘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看古人的诗,也有对得顺的,也有二四六对错的,所以我一直很疑惑。现在听你一说,原来这些格调规矩都是次要的,只要词句新奇就好。” 黛玉说:“正是这个道理,词句终究还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立意。如果意境真切,连词句都不用修饰,自然就好,这叫做‘不以词害意’。” 香菱笑着说:“我就喜欢陆放翁的诗‘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说得真有趣!” 黛玉说:“绝对不能学这样的诗。你们因为不懂诗,所以看到这种浅近的就喜欢,一旦陷入这种格局,就再也学不出来了。你只听我说,如果你真心想学,我这里有《王摩诘全集》,你先读他的五言律一百首,细心揣摩透熟,然后再读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接着再读李青莲的七言绝句一二百首。肚子里先有了这三个人的作品作为基础,然后再看陶渊明、应瑒,谢、阮、庾、鲍等人的作品。你又是个非常聪明伶俐的人,不用一年的工夫,不愁成不了诗人!” 香菱听了,笑着说:“既然这样,好姑娘,你就把这书给我拿出来,我带回去夜里读几首也是好的。” 黛玉听了,就叫紫娟把王右丞的五言律拿来,递给香菱,又说:“你只看有红圈的都是我选的,有一首读一首。不明白的问你姑娘,或者遇到我,我讲给你听。” 香菱拿了诗,回到蘅芜苑中,什么都不管,只对着灯一首一首地读起来。 宝钗连催他几次睡觉,他也不睡。 宝钗见他这么用心,只好随他去了。 一天,黛玉刚梳洗完,只见香菱笑嘻嘻地送书来,又要换杜律。 黛玉笑着说:“一共记住了多少首?” 香菱笑着说:“所有红圈选的我都读完了。” 黛玉说:“可领略到一些诗的滋味没有?” 香菱笑着说:“领略到一些滋味,不知道对不对,说给你听听。” 黛玉笑着说:“正要讨论,才能进步。你说说看。” 香菱笑着说:“我觉得诗的好处,有时候嘴里说不出来,但想起来却很真切。有时候看起来似乎不合理,但仔细一想却很有情理。” 黛玉笑着说:“这话有点意思了,但不知道你从哪里体会到的?” 香菱笑着说:“我看他的《塞上》一首,那一联说:‘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想来烟怎么会直?太阳自然是圆的:这‘直’字似乎不合理,‘圆’字似乎太俗气。但合上书一想,倒像是看到了这景象。如果说要找两个字来替换这两个字,似乎再也找不到更合适的了。还有‘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这‘白’‘青’两个字也似乎不合理。但想来,必须用这两个字才能形容得恰到好处,念在嘴里就像含着一个重重的橄榄。还有‘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这‘余’字和‘上’字,难得他怎么想出来的!我们那年上京来,那天晚上就停船靠岸,岸上又没有人,只有几棵树,远远的几家人家在做晚饭,那个烟竟然是碧青色的,连云直上。谁知道我昨晚读了这两句,就像我又回到了那个地方。” 正说着,宝玉和探春也来了,也都坐下听她讲诗。 宝玉笑着说:“既然是这样,也不用看诗了。会心的地方不在于多,听你说了这两句,就知道‘三昧’你已经领悟了。” 黛玉笑着说:“你说他这‘上孤烟’好,你还不知道他这句还是套用前人的作品。我给你看看这一句,更比这个淡雅而自然。” 说着就把陶渊明的“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找出来,递给香菱。 香菱看了,点头称赞,笑着说:“原来‘上’字是从‘依依’两个字上变化出来的。” 宝玉大笑着说:“你已经领悟了,不用再讲,再讲就学杂了。你就开始写吧,一定会写得很好。” 探春笑着说:“明天我给你发个请柬,请你加入我们的诗社。” 香菱笑着说:“姑娘何苦取笑我,我不过是心里羡慕,才学着玩罢了。” 探春和黛玉都笑着说:“谁不是玩?难道我们是认真写诗吗?如果说我们认真写成了诗,出了这个园子,人家不笑掉大牙才怪。” 宝玉说:“这也算是自暴自弃了。前几天我在外面和一些文人商量画画的事,他们听说我们成立了诗社,求我把稿子给他们看看。我就写了几首给他们看,谁不真心佩服。他们都抄去了,还刻印了。” 探春和黛玉忙问:“这是真的?” 宝玉笑着说:“说谎的是那架子上的鹦鹉。” 黛玉和探春听了,都说:“你真是胡闹!且不说那不是好诗,就算是好诗,我们的笔墨也不应该传到外面去。” 宝玉说:“这怕什么!自古以来,闺阁中的笔墨不传出去,现在也没人知道了。” 正说着,只见惜春派了入画来请宝玉,宝玉就去了。 香菱又催着黛玉换出杜律来,又求黛玉和探春两人:“出个题目,让我去写,写完了拿来,你们给我改正。” 黛玉说:“昨晚的月色很好,我正想写一首,但还没写成,你就写一首吧。用十四寒的韵,你爱用哪个字就用哪个字。” 香菱听了,高兴地拿着诗回去,又苦思冥想地写了两句诗,又舍不得杜诗,又读了两首。 这样茶饭不思,坐立不安。 宝钗说:“何苦自寻烦恼。都是颦儿引的你,我去找他算账。你本来头脑简单,再加上这个,更变成傻子了。” 香菱笑着说:“好姑娘,别逗我了。” 一边说,一边写了一首诗,先给宝钗看。 宝钗看了笑着说:“这首诗不好,不是这样写的。你别怕羞,只管拿去给他看看,看他怎么说。” 香菱听了,就拿了诗去找黛玉。 黛玉看时,只见写道是: 月挂中天夜色寒,清光皎皎影团团。 诗人助兴常思玩,野客添愁不忍观。 翡翠楼边悬玉镜,珍珠帘外挂冰盘。 良宵何用烧银烛,晴彩辉煌映画栏。 黛玉笑着说:“意思倒是有了,只是措辞不够雅致。都是因为你读的诗太少,被它束缚住了。把这首诗丢开,再写一首,只管放开胆子去写。” 香菱听了,默默地回来,索性连房间也不进了,只在池边树下,或者坐在山石上出神,或者蹲在地上抠土,来往的人都感到诧异。 李纨、宝钗、探春、宝玉等人听说了,都远远地站在山坡上瞧着他。 只见他一会儿皱眉,又自己含笑一会儿。 宝钗笑着说:“这个人一定是要疯了!昨晚嘀嘀咕咕直到五更天才睡下,还没吃一顿饭的工夫天就亮了。我就听见他起来了,忙忙碌碌梳了头就去找颦儿。一回来了,呆了一天,写了一首诗又不好,这会子自然又在另写了。” 宝玉笑着说:“这正是‘地灵人杰’,老天生人再不会白白赋予情感。我们整天叹息可惜他这么个人竟然俗了,谁知道到底有今天。可见天地是公平的。” 宝钗笑着说:“你如果能像他这样用心就好了,学什么会不成呢。” 宝玉没有回答。 只见香菱兴高采烈地又往黛玉那边去了。 探春笑着说:“咱们跟着去,看他有没有写出有意思的诗。” 说着,大家一起往潇湘馆来。 只见黛玉正在和香菱讨论诗。 众人就问黛玉写得怎么样。 黛玉说:“自然是很难为他了,只是还不够好。这一首过于牵强,还得另写。” 众人就要看诗,只见写道: 非银非水映窗寒,拭看晴空护玉盘。 淡淡梅花香欲染,丝丝柳带露初干。 只疑残粉涂金砌,恍若轻霜抹玉栏。 梦醒西楼人迹绝,余容犹可隔帘看。 宝钗笑着说:“不像是在吟月了,月字下面加一个‘色’字倒还合适,你看每句都是在写月色。这也罢了,原来诗就是这么随口胡诌出来的,再过几天就好了。” 香菱本来觉得这首诗妙极了,听了这话,自己也没了兴致,不肯放弃,便要再思考起来。 因为看到他的姐妹们在说笑,他就自己走到台阶前的竹下散步,挖空心思,耳朵不听别的,眼睛不看别的。 一会儿,探春隔着窗户笑着说:“菱姑娘,你先休息一下吧。” 香菱心不在焉地回答说:“‘闲’字是十五删的韵,你错韵了。” 众人听了,都忍不住大笑起来。 宝钗说:“真的是诗魔了。都是颦儿引的他!” 黛玉说:“圣人说,‘诲人不倦’,他又来问我,我哪有不说的道理。” 李纨笑着说:“咱们拉他去四姑娘房里,让他看看画,让他清醒一下才好。” 说着,真的出来拉了他过藕香榭,到了暖香坞中。 惜春正感到疲倦,在床上躺着睡午觉,画缯立在墙上,用纱罩着。 众人唤醒了惜春,揭开纱看时,十分中才有了三分。 香菱看到画上有几个美人,就指着笑着说:“这一个是我们的姑娘,那一个是林姑娘。” 探春笑着说:“凡是会写诗的都画在上面了,快学吧。” 说着,大家玩笑了一会儿。 各自散去后,香菱满心里还是想着写诗。 到了晚上对着灯发呆,直到三更天才上床睡觉,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直到五更天才迷迷糊糊地睡着。 天一亮,宝钗醒了,听了听,他安稳地睡了,心里想:“他折腾了一夜,不知道有没有写成?这会儿累了,先别叫他。” 正想着,只听香菱在梦中笑着说:“这下有了,难道这首诗还不好?” 宝钗听了,又是感叹又是好笑,连忙叫醒了他,问他:“你得到了什么?你这么诚心,都通了仙了。学不成诗,还弄出病来怎么办。” 一边说,一边梳洗完毕,和姐妹们一起去贾母那里。 原来香菱苦心学诗,精神集中,白天写不出来,忽然在梦中得到了八句。 梳洗完毕后,就急忙记录下来,自己也不知道好坏,就拿来找黛玉。 刚到沁芳亭,只见李纨和众姐妹们正从王夫人那里回来,宝钗正在告诉他们香菱梦中写诗说梦话的事。 众人正笑着,抬头看见他来了,就都争着要诗看,且听下回分解。 第110章 群贤齐聚大观园 话说香菱看到大家都在说笑,就迎上去笑着说:“你们看看我写的这首诗。如果你们觉得可以,我就继续学写诗;如果还是不行,我就放弃写诗的念头了。” 说完,她把诗递给黛玉和其他人看。 诗是这样写的: 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 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 博得嫦蛾应借问,缘何不使永团圆! 大家看了之后笑着说:“这首诗不仅好,而且新颖有趣。正如俗话说的‘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诗社一定会邀请你的。” 香菱听了心里并不相信,觉得他们是在哄骗自己,还一直问黛玉、宝钗等人。 正说着,几个小丫头和老婆子急匆匆地走来,笑着说:“来了好多姑娘和奶奶们,我们都不认识,奶奶和姑娘们快去认亲吧。” 李纨笑着说:“这是哪里的话?你倒是说清楚是谁的亲戚?” 那些婆子和丫头都笑着说:“奶奶的两个妹妹都来了。还有一个姑娘,说是薛大姑娘的妹妹,还有一个小伙子,说是薛大爷的兄弟。我正要去请姨太太,奶奶和姑娘们先上去吧。” 说完,她们就走了。 宝钗笑着说:“不会是我们薛蝌和他妹妹来了吧?” 李纨也笑着说:“不会是我们婶子又来京城了吧?他们也不可能凑在一起,这真是奇事。” 大家都觉得奇怪,一起来到王夫人的上房,只见屋子里挤满了人。 原来邢夫人的哥哥和嫂子带着女儿岫烟来京城投靠邢夫人,恰好凤姐的哥哥王仁也来京城,两家人一起结伴而来。 在路上,他们又遇到了李纨的寡婶带着两个女儿——大女儿叫李纹,小女儿叫李绮——也来京城。 大家一聊起来,发现都是亲戚,于是三家人就一起同行。 后面还有薛蟠的堂弟薛蝌,因为他父亲在京城时已经把妹妹薛宝琴许配给了梅翰林的儿子,他正准备进京完婚,听说王仁来京城,他也带着妹妹赶了过来。 所以今天大家都聚在一起,来拜访各自的亲戚。 于是大家互相问候,贾母和王夫人都非常高兴。 贾母笑着说:“难怪昨天晚上灯花爆了又爆,结了又结,原来是应在今天。” 一边聊着家常,一边看着带来的礼物,一边安排酒饭。 凤姐自然忙得不可开交。 李纨和宝钗也和婶母、姐妹叙旧。 黛玉一开始很高兴,但后来想到别人都有亲戚,只有自己孤单一人,没有亲戚,不禁又流泪。 宝玉知道她的心情,安慰了她一番。 然后宝玉急忙来到怡红院,对袭人、麝月、晴雯等人笑着说:“你们还不快去看看!谁知道宝姐姐的亲哥哥是那个样子,他的堂兄弟举止又不一样,倒像是宝姐姐的亲兄弟似的。更奇怪的是,你们整天说宝姐姐是绝色美人,你们现在看看他的妹妹,还有大嫂子这两个妹妹,我简直无法形容了。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华灵秀,生出这些人上人来!我真是井底之蛙,整天自以为现在的这几个人是独一无二的,谁知道不必远寻,就是本地风光,一个比一个强,现在我又有了更深的见识。除了这几个,难道还有别人吗?” 一边说,一边自笑自叹。 袭人见他又有了魔意,便不肯去看。 晴雯等人已经去看了一遍回来,笑着说:“你快去看看吧!大太太的一个侄女,宝姑娘一个妹妹,大奶奶两个妹妹,就像四根水葱一样。” 话还没说完,只见探春也笑着进来找宝玉,说:“咱们的诗社越来越兴旺了。” 宝玉笑着说:“正是这样。这是你一时高兴成立了诗社,所以鬼使神差地来了这些人。但有一件事,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写诗?” 探春说:“我刚才都问过他们了,虽然他们谦虚,但从他们的样子看,没有不会的。即使不会也没关系,你看香菱就知道了。” 袭人笑着说:“他们说薛大姑娘的妹妹更好,三姑娘你怎么看?” 探春说:“如果是真的,就连他姐姐和这些人都比不上她。” 袭人听了,既惊讶又笑着说:“这也奇怪了,还能再好到哪里去呢?我倒要去看看。” 探春说:“老太太一看到她,喜欢的不得了,已经逼着太太认她做干女儿了。老太太要养活她,刚才已经定下来了。” 宝玉高兴地忙问:“这是真的吗?” 探春说:“我什么时候说过谎!” 又笑着说:“有了这个好孙女,就忘了这个孙子了。” 宝玉笑着说:“这倒没关系,本来就应该多疼女儿一些才是正理。明天是十六,我们是不是该开诗社了?” 探春说:“林妹妹刚起来,二姐姐又病了,总是不太顺利。” 宝玉说:“二姐姐又不太写诗,没有她又有什么关系。” 探春说:“干脆等几天,等新来的混熟了,我们邀请他们一起参加诗社不是更好吗?现在大嫂子和宝姐姐心里自然没有写诗的兴致,况且湘云还没来,颦儿刚好,大家都不太合适。不如等云丫头来了,这几个新的也熟了,颦儿也好了,大嫂子和宝姐姐心里也闲了,香菱的诗也进步了,这样邀请一满社不是更好吗?我们现在先去老太太那里听听,除了宝姐姐的妹妹不算外,她一定是住在我们家的。如果那三个不住在我们这里,我们恳求老太太留下他们在园子里住下,我们岂不是多添了几个人,更有趣了。” 宝玉听了,高兴得眉开眼笑,忙说:“你说得对。我终究是个糊涂心肠,只是一时高兴,却没想到这些。” 说着,兄妹俩一起来到贾母这里。 “果然王夫人已经认了宝琴做干女儿,贾母非常高兴,连园子里也不让她住,晚上跟着贾母一起睡。 薛蝌自己住在薛蟠的书房里。 贾母就对邢夫人说:“你侄女也不必回家了,就在园子里住几天,逛逛再回去。” 邢夫人的兄嫂家中原不富裕,这次来京城,原本是依靠邢夫人给他们安排房子,帮助他们。 听到这样的话,他们当然愿意。 邢夫人就把岫烟交给了凤姐。 凤姐考虑园子里的姊妹多,性格各异,而且也不方便另外安排一个地方,不如送到迎春那里去,如果日后邢岫烟有什么不满意的事情,即使邢夫人知道了,也与自己无关。 从那以后,如果邢岫烟在大观园住满一个月,凤姐也会按照迎春的标准给她一份。 凤姐冷眼观察岫烟的性格为人,发现她并不像邢夫人和她的父母的那样,而是一个温和可爱的人。 因此,凤姐又可怜她家贫命苦,比其他姊妹更疼她一些,邢夫人倒不太关心这些。 贾母和王夫人因为喜欢李纨的贤惠,而且她年轻守寡,令人敬佩,现在看到她的寡婶来了,就不肯让她去外面住。 李婶虽然很不愿意,但无奈贾母坚持,只好带着李纹和李绮在稻香村住下来。 现在安排好了,谁知道保龄侯史鼐又调任外省大员,不久就要带着家眷去上任。 贾母因为舍不得湘云,就留她在家里,原本想让凤姐另外安排一个地方给她住。 史湘云坚决不肯,只想和宝钗住在一起,所以就算了。 这时大观园比之前更热闹了。 李纨是领头的,还有迎春、探春、惜春、宝钗、黛玉、湘云、李纹、李绮、宝琴、邢岫烟,再加上凤姐和宝玉,一共十三个人。 说起年龄,除了李纨年纪最大,其他十二个人都不过十五六七岁,有的三个同年,有的五个同岁,有的两个同月同日,那两个同刻同时,相差的多半是时刻月分而已。 连他们自己也分不清,只是随便叫“弟”“兄”“姊”“妹”。 现在香菱满心满意只想写诗,又不敢太打扰宝钗,正好史湘云来了。 那史湘云又特别爱说话,哪里受得了香菱请教他谈诗,更加高兴,没日没夜地高谈阔论起来。 宝钗笑着说:“我实在受不了这么吵。一个女孩子,总是把写诗当作正经事来讲,让有学问的人听了,反而会笑话说不守本分。一个香菱还没闹清楚,偏偏又添了你这么个话匣子,满嘴说的是些什么:怎么是杜甫的沉郁,韦应物的淡雅,又怎么是温庭筠的绮靡,李商隐的隐僻。放着两个现成的诗人不知道,提那些死人做什么!” 湘云听了,忙笑着问:“是哪两个?好姐姐,你告诉我。” 宝钗笑着说:“呆香菱用心苦,疯湘云话多。” 湘云和香菱听了,都笑了起来。 正说着,宝琴来了,披着一件金翠辉煌的斗篷,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做的。 宝钗忙问:“这是哪里来的?” 宝琴笑着说:“因为下雪,老太太找了这件给我。” 香菱上来瞧了瞧说:“难怪这么好看,原来是孔雀毛织的。” 湘云说:“哪里是孔雀毛,是野鸭子头上的毛做的。可见老太太疼你了,这样疼宝玉,也没给他穿。” 宝钗说:“俗话说‘各人有缘法’。他也没想到他会这个时候来,既然来了,又有老太太这么疼他。” 湘云说:“你除了在老太太跟前,就在园子里,这两处只管玩乐吃喝。到了太太屋里,如果太太在屋里,你只管和太太说笑,多坐一会儿没关系,如果太太不在屋里,你别进去,那屋里人多心坏,都是要害我们的。” 说得宝钗、宝琴、香菱、莺儿等都笑了。 宝钗笑着说:“说你没有心眼,你又有心眼,虽然有心眼,到底嘴太直了。我们的琴儿就有点像你。你天天说要我做亲姐姐,我今天让你认她做亲妹妹好了。” 湘云又看了宝琴半天,笑着说:“这一件衣裳也只有她穿才配,别人穿了,实在不配。” 正说着,只见琥珀走来笑着说:“老太太说了,让宝姑娘别管得太严了,琴姑娘还小呢,让她爱怎么样就怎么样。要什么东西只管要去,别多心。” 宝钗忙起身答应了,又推宝琴笑着说:“你也不知是哪里来的福气!你倒去吧,小心我们委屈了你。我就不信我那些儿不如你。” 说话间,宝玉黛玉都进来了,宝钗还在开玩笑。 湘云笑着说:“宝姐姐,你这话虽然是玩笑话,却有人是真心这么想的。” 琥珀笑着说:“真心生气的再没别人,就只是他。” 说着,手指着宝玉。 宝钗湘云都笑着说:“他不是这样的人。” 琥珀又笑着说:“不是他,就是他。” 说着又指着黛玉。 湘云便不作声。 宝钗忙笑着说:“更不是了。我的妹妹和他的妹妹一样。他喜欢的比我还疼呢,哪里会生气?你信口胡说。你的嘴有什么真凭实据。” 宝玉一向知道黛玉有点小性子,而且还不知道最近黛玉和宝钗的事情,正担心贾母疼宝琴他心里不自在,现在看到湘云这样说了,宝钗又这样回答,再观察黛玉的神情也不像是以前那样,果然和宝钗说的相符,心中闷闷不乐。 心想:“他们两个平时不是这么好,现在看来竟然比任何人都好十倍。” 一时林黛玉又赶着宝琴叫妹妹,并不提名道姓,就像亲姐妹一样。 那宝琴年轻心热,而且本性聪明,从小读书识字,现在在贾府住了两天,大概人物都已经知道了。 又看到众姐妹都不是那种轻浮的人,而且又和姐姐们都相处得很好,所以也不肯怠慢,其中又看到林黛玉是个出类拔萃的,就更加和黛玉亲近。 宝玉看着只是暗暗地惊讶。 一时宝钗姐妹去薛姨妈房里,湘云去贾母那里,林黛玉回房休息。 宝玉就去找黛玉,笑着说:“我虽然看了《西厢记》,也曾有明白的几句,说了取笑,你曾经生气过。现在想来,竟然有一句不明白,我念出来你解释给我听听。” 黛玉听了,就知道有话要说,于是笑着说:“你念出来我听听。” 宝玉笑着说:“那《闹简》上有一句说得最好,‘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这句最妙。‘孟光接了梁鸿案’这五个字,不过是现成的典故,难得的是这‘是几时’三个虚字问得有趣。是几时接的?你说给我听听。” 黛玉听了,忍不住也笑了起来,于是笑着说:“这原问得好。他也问得好,你也问得好。” 宝玉说:“以前你只怀疑我,现在你也没话说,我反而落单了。” 黛玉笑着说:“谁知道她竟然真的是个好人,我平时只当她藏奸。” 于是把说错了酒令起,连送燕窝病中所谈之事,细细告诉了宝玉。 宝玉才知道原因,于是笑着说:“我说呢,正纳闷‘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原来是从‘小孩儿口没遮拦’就接了案了。” 黛玉于是又说起宝琴来,想起自己没有姐妹,不免又哭了。 宝玉忙劝道:“你又自寻烦恼了。你看看,今年比去年更瘦了,你还不保养。每天好好的,你一定是自寻烦恼,哭一会儿,才算过完了这一天的事。” 黛玉擦泪说:“近来我只觉得心酸,眼泪却像比去年少了些。心里只管酸痛,眼泪却不多。” 宝玉说:“这是你哭惯了心里疑的,哪里有眼泪会少的!” 正说着,只见他屋里的小丫头送了猩猩毡斗篷来,又说:“大奶奶才打发人来说,下了雪,要商议明天请人写诗呢。” 话还没说完,只见李纨的丫头来请黛玉。 宝玉便邀着黛玉一起去稻香村。 黛玉换上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罩了一件大红羽纱面白狐狸里的鹤氅,束一条青金闪绿双环四合如意绦,头上罩了雪帽。 两人一起踏雪而行。 只见众姐妹都在那边,都是一色大红猩猩毡与羽毛缎斗篷,只有李纨穿着一件青哆罗呢对襟褂子,薛宝钗穿着一件莲青斗纹锦上添花洋线番羓丝的鹤氅;邢岫烟还是家常旧衣,并没有防雪的衣服。 一时史湘云来了,穿着贾母给他的一件貂鼠脑袋面子大毛黑灰鼠里子里外发烧大褂子,头上戴着一顶挖云鹅黄片金里大红猩猩毡昭君套,又围着大貂鼠风领。 黛玉先笑着说:“你们看看,孙行者来了。他也拿着雪褂子,故意装成个小骚达子。” 湘云笑着说:“你们看看我里面的打扮。” 一边说,一边脱了褂子。 只见她里面穿着一件半新的靠色三镶领袖秋香色盘金五色绣龙窄褃小袖掩衿银鼠短袄,里面短短的一件水红装缎狐肷褶子,腰里紧紧束着一条蝴蝶结子长穗五色宫绦,脚下也穿着麀皮小靴,越显得蜂腰猿背,鹤势螂形。 众人都笑着说:“偏他只爱打扮成个小子的样子,原来比他打扮女儿更俏丽了些。” 湘云说:“快商量写诗!我听听是谁的东家?” 李纨说:“我的主意。想来昨天的正日已经过了,再等正日又太远,恰好又下雪,不如大家凑个社,又替他们接风,又可以写诗。你们觉得怎么样?” 宝玉先说道:“这个提议很好。只是今天晚了,如果到明天,天晴了又没意思。” 众人说:“这雪未必会晴,即使晴了,这一夜下的也够我们欣赏了。” 李纨说:“我这里虽然好,但不如芦雪庵好。我已经派人去烧地炕了,我们大家围着炉子写诗。老太太可能不太感兴趣,况且我们这些小玩意儿,只需告诉凤丫头一声就行了。你们每人一两银子就够了,送到我这里来。” 指着香菱、宝琴、李纹、李绮、岫烟,“五个不算在内,我们里面二丫头病了不算,四丫头告假也不算,你们四个人送了来,我包总五六两银子也足够了。” 宝钗等人一齐答应了。 于是又拟定了题目和韵脚,李纨笑着说:“我心里已经自己定了,等到了明天临时,反正会知道的。” 说完,大家又闲聊了一会儿,才一起去贾母那里。 当天无事。 到了第二天一早,宝玉因为心里惦记着这件事,一晚上都没睡好,天一亮就爬起来。 掀开帐子一看,虽然门窗还关着,但只见窗上光辉夺目,心里早就犹豫起来,埋怨说一定是天晴了,日光已经出来了。 一边忙着起来打开窗屉,从玻璃窗内往外一看,原来不是日光,而是下了一夜的大雪,已经有一尺多厚,天上仍然像搓绵扯絮一般。 宝玉这时非常高兴,忙叫人起来洗漱完毕后,只穿着一件茄色哆罗呢狐皮袄子,罩着一件海龙皮小小鹰膀褂,束了腰,披着玉针蓑,戴着金藤笠,登上沙棠屐,急忙往芦雪庵去。 出了院门,四处一望,没有其他颜色,远远的是青松翠竹,自己却像装在玻璃盒里一样。 于是走到山坡下,顺着山脚刚转过去,已经闻到一股寒香扑鼻。 回头一看,正是妙玉门前的栊翠庵中有十几株红梅,像胭脂一样,映着雪色,分外显得精神,非常有趣! 宝玉便停下脚步,细细地欣赏了一会儿才走。 只见蜂腰板桥上一个人打着伞走来,是李纨派去请凤姐的人。 宝玉来到芦雪庵,只见丫鬟婆子正在那里扫雪开路。 原来这芦雪庵建在傍山临水的河滩上,一带几间,茅檐土壁,槿篱竹窗,推窗就可以垂钓,四周都是芦苇覆盖,一条小路蜿蜒穿过芦苇过去,就是藕香榭的竹桥了。 众丫鬟婆子见他披蓑戴笠而来,都笑着说:“我们刚才还说少一个渔翁,现在都齐全了。姑娘们吃了饭才来呢,你也太心急了。” 宝玉听了,只好回来。 刚走到沁芳亭,看到探春正从秋爽斋来,围着大红猩猩毡斗篷,戴着观音兜,扶着小丫头,后面一个妇人打着青绸油伞。 宝玉知道她要去贾母那里,便站在亭边等她过来,两人一起出园前去。 宝琴正在里面房间梳洗更衣。 一时众姐妹都到齐了,宝玉只嚷着饿了,连连催饭。 好不容易等饭菜摆上来,头一道菜就是牛乳蒸羊羔。 贾母便说:“这是我们老年人的药,没见过天日的东西,可惜你们小孩子吃不得。今天另外有新鲜的鹿肉,你们等着吃。” 众人答应了。 宝玉却等不及,只拿茶泡了一碗饭,就着野鸡瓜齑急忙吃完了。 贾母说:“我知道你们今天又有事情,连饭也不顾吃了。” 便叫“留着鹿肉给他晚上吃”,凤姐忙说“还有呢”,这才罢了。 史湘云便悄悄和宝玉商量道:“有新鲜的鹿肉,不如我们要一块,自己拿到园子里弄着,又玩又吃。” 宝玉听了,巴不得一声,便真的和凤姐要了一块,叫婆子送到园子里去。 一时大家散后,进园一起往芦雪庵来,听李纨出题限韵,独不见湘云宝玉两人。 黛玉说:“他们两个再到不了一块,如果到了一块,生出多少故事来。这会儿一定在算计那块鹿肉去了。” 正说着,只见李婶也走来看热闹,因问李纨道:“怎么一个带玉的哥儿和那一个挂金麒麟的姐儿,那样干净清秀,又不少吃的,他们两个在那里商量着要吃生肉呢,说的有来有去的。我只不信肉也生吃得的。” 众人听了,都笑着说:“不得了,快把他们两个带来。” 黛玉笑着说:“这一定是云丫头闹的,我的卦再不错。” 李纨等人忙出来找到他们两个说:“你们两个要吃生的,我送你们到老太太那里吃去。那怕吃一只生鹿,撑病了不与我相干。这么大雪,怪冷的,替我作祸呢。” 宝玉笑着说:“没有的事,我们烧着吃呢。” 李纨说:“这还罢了。” 只见老婆们拿了铁炉、铁叉、铁丝网来,李纨说:“小心割了手,不许哭!” 说着,同探春进去了。 凤姐派了平儿来回复说不能来,因为正在忙着发放年例。 湘云见了平儿,哪里肯放。 平儿也是个好玩儿的,平时跟着凤姐无所不至,见这样有趣,乐得玩笑,于是褪去手上的镯子,三个人围着火炉,便要先烧三块吃。 那边宝钗黛玉平素看惯了,不以为奇,宝琴等人及李婶深感罕事。 探春和李纨等人已经议定了题目和韵脚。 探春笑着说:“你闻闻,香气这里都闻到了,我也去吃。” 说着,也去找他们。 李纨也随来说:“客人已经齐了,你们还吃不够?” 湘云一边吃,一边说:“我吃这个才爱喝酒,吃了酒才有诗。如果不是这鹿肉,今天我一定不能写诗。” 说着,只见宝琴披着凫靥裘站在那里笑。 湘云笑着说:“傻子,过来尝尝。” 宝琴笑着说:“怪脏的。” 宝钗说:“你尝尝去,好吃的。你林姐姐身体弱,吃了不消化,不然她也爱吃。” 宝琴听了,便过去吃了一块,果然好吃,便也吃起来。 一时凤姐派了小丫头来叫平儿。 平儿说:“史姑娘拉着我呢,你先走吧。” 小丫头去了。 一时只见凤姐也披了斗篷走来,笑着说:“吃这样好东西,也不告诉我!” 说着也凑到一起吃。 黛玉笑着说:“哪里找这一群花子去!罢了,罢了,今天芦雪庵遭劫,生生被云丫头糟蹋了。我为芦雪庵大哭一场!” 湘云冷笑着说:“你知道什么!‘是真名士自风流’,你们都是假清高,最可厌的。我们这会儿腥膻大吃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绣口。” 宝钗笑着说:“你回来如果写得不好,把那肉掏出来,就把这雪压的芦苇子摁上些,以完此劫。” 说着,吃完了,洗漱了一会儿。 平儿戴镯子时发现少了一个,四处找了一番,踪迹全无。 众人都感到诧异。 凤姐笑着说:“我知道这镯子的去向。你们只管写诗去,我们也不用找,只管前头去,不出三日包管就有了。” 说着又问:“你们今天写什么诗?老太太说了,离年又近了,正月里还应该写些灯谜让大家玩乐。” 众人听了,都笑着说:“差点忘了。现在赶紧写几个好的,准备正月里玩。” 说着,一起来到地炕屋内,只见杯盘果菜都已经摆好,墙上已经贴出了诗题、韵脚、格式。 宝玉湘云两人忙看时,只见题目是“即景联句,五言排律一首,限二萧韵。”后面还没有列次序。 李纨说:“我不会写诗,我只起三句吧,然后谁先有了谁先联。” 宝钗说:“还是分个次序吧。”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111章 芦雪庵争联即景诗 话说薛宝钗提出要分个次序,还说让她写出来。说完就叫众人拈阄来定顺序。这头一个拈到的恰好是李纨,然后就按这个顺序一个个来。王熙凤这时候说话了:“既然这么着,那我也说一句放在最前头吧。”众人听了都笑着说:“这可更妙了。”于是宝钗就在“稻香老农”上头补了个“凤”字。李纨呢,又把作诗的题目给王熙凤解释了一遍。王熙凤想了老半天,最后笑着说:“你们可别笑话我啊,我就想出一句比较糙的话,剩下的我可就不知道了。”众人都笑着说:“越是糙话才越好呢,你说了就赶紧忙你的正事儿去吧。”王熙凤就笑着说:“我寻思着吧,下雪的时候肯定刮北风。昨儿晚上我听了一整晚的北风呼啸,就想出一句来,就是‘一夜北风紧’,你们看行不行?”众人听了,都互相看看,然后笑着说:“这句虽然糙了点儿,可是没看到后面的句子之前,这正是会作诗的起法呢。不但好,而且还给后面的人留了不少发挥的空间。就拿这句开头吧,稻香老农你快写下来,然后接着往下续。”王熙凤和李婶、平儿又喝了两杯酒,就自己走了。 这边李纨就写了:“一夜北风紧,”然后自己接着联道:“开门雪尚飘。入泥怜洁白,”香菱跟着说:“匝地惜琼瑶。有意荣枯草,”探春也不慢,说道:“无心饰萎苕。价高村酿熟,”李绮也接上:“年稔府粱饶。葭动灰飞管,”李纹接着说:“阳回斗转杓。寒山已失翠,”岫烟也说道:“冻浦不闻‘潮’。易挂疏枝柳,”湘云马上说道:“难堆破叶蕉。麝煤融宝鼎,”宝琴紧接着:“绮袖笼金貂。光夺窗前镜,”黛玉也接口道:“香粘壁上椒。斜风仍故故,”宝玉这才说道:“清梦转聊聊。何处梅花笛,”宝钗跟着说:“谁家碧玉箫。鳌愁坤轴陷,” 李纨笑着说:“我去给你们看热酒去。”宝钗就让宝琴接着联诗。这时候只见湘云一下子站起来说:“龙斗阵云销。野岸回孤棹,”宝琴也站起来说道:“‘吟’鞭指灞桥。赐裘怜抚戍,”湘云那可是个急性子,又不肯让着别人,而且她比别人都敏捷,只见她扬起眉毛,挺了挺身子说道:“加絮念征徭。坳垤审夷险,”宝钗听了是连声称赞,自己也联道:“枝柯怕动摇。皑皑轻趁步,”黛玉赶忙联道:“剪剪舞随腰。煮芋成新赏,”一边说一边还推宝玉,让他联诗。宝玉呢,正看着宝钗、宝琴、黛玉三个人和湘云抢着联诗呢,觉得特别有趣,哪里还顾得上联诗。现在被黛玉这么一推,才联道:“撒盐是旧谣。苇蓑犹泊钓,”湘云就笑着说:“你快下去吧,你在这儿也不中用,还耽搁我呢。” 正说着呢,就听到宝琴联道:“林斧不闻樵。伏象千峰凸,”湘云忙不迭地联道:“盘蛇一迳遥。花缘经冷聚,”宝钗和众人又赶忙称赞。探春又联道:“‘色’岂畏霜凋。深院惊寒雀,”湘云这时候正口渴呢,急忙忙地喝茶,结果被岫烟抢了先:“空山泣老鸮。阶墀随上下,”湘云赶紧丢下茶杯,连忙联道:“池水任浮漂。照耀临清晓,”黛玉马上联道:“缤纷入永宵。诚忘三尺冷,”湘云又忙笑着联道:“瑞释九重焦。僵卧谁相问,”宝琴也忙笑着联道:“狂游客喜招。天机断缟带,”湘云又赶忙说道:“海市失鲛绡。”林黛玉可不让他说完,紧接着就说:“寂寞对台榭,”湘云忙联道:“清贫怀箪瓢。”宝琴也不客气,连忙说道:“烹茶冰渐沸,”湘云见大家这么玩得有趣,又是笑又是忙着联道:“煮酒叶难烧。”黛玉也笑着说:“没帚山僧扫,”宝琴也笑着说:“埋琴稚子挑。” 湘云笑得腰都弯了,急忙念了一句。众人就问:“你到底说的是啥呀?”湘云大喊道:“石楼闲睡鹤,”黛玉笑得捂着胸口,高声嚷道:“锦罽暖亲猫。”宝琴也忙笑着说:“月窟翻银浪,”湘云忙联道:“霞城隐赤标。”黛玉忙笑着说:“沁梅香可嚼,”宝钗笑着说好,也忙联道:“淋竹醉堪调。”宝琴也忙道:“或湿鸳鸯带,”湘云忙联道:“时凝翡翠翘。”黛玉又忙道:“无风仍脉脉,”宝琴又忙笑着联道:“不雨亦潇潇。” 湘云笑得趴在那儿,都没力气了。众人看着他们三个人抢着联诗,都顾不上自己作诗了,光在那儿笑。黛玉还推湘云让她继续往下联,还说:“你也有才华用尽的时候呀,我倒要听听你还有什么话说。”湘云就趴在宝钗怀里笑个不停。宝钗把她推起来,说:“你要是有本事把‘二萧’这个韵全用完了,我才服你。”湘云站起来笑着说:“我这哪里是作诗呀,简直就是在拼命呢。”众人就笑着说:“那还是你来说吧。”探春早就料到没自己联诗的份儿了,所以早就写好了,就说:“还没收住呢。”李纨听了,接过来就联了一句:“欲志今朝乐,”李绮收了一句道:“凭诗祝舜尧。” 李纨就说:“够了够了。虽然没有把韵都用完,但是要是为了凑韵而生硬地去用一些字,反而不好了。”说完,大家就细细地评论了一番。这一评论发现湘云联的最多,大家就笑着说:“这都是那块鹿肉的功劳啊。”李纨也笑着说:“一句句去评的话,都还挺连贯的,只是宝玉又排在最后了。”宝玉就笑着说:“我本来就不太会联句,就担待我一下呗。”李纨笑着说:“也不能每次都担待你呀。一会儿说韵太难了,一会儿又出错了,一会儿又说不会联句了,今天必须罚你。我刚刚看到栊翠庵的红梅特别有趣,我想折一枝回来插在瓶子里。妙玉那个人可真让人讨厌,我都不想理她。现在就罚你去给我取一枝来。”众人都说:“这个惩罚又文雅又有趣。”宝玉也很乐意,答应了一声就要走。湘云跟黛玉一起说:“外面冷得很呢,你先喝杯热酒再去。”湘云早就拿起酒壶,黛玉递过去一个大杯子,满满地斟了一杯。湘云笑着说:“你喝了我们的酒,要是取不来,就加倍罚你。”宝玉赶忙喝了一杯,冒着雪就去了。李纨想让人好好跟着,黛玉连忙阻拦说:“不用,有了人跟着,反而不好。”李纨点头称是,一边让丫鬟拿一个美女耸肩瓶来装上水,准备插梅花。还笑着说:“等会儿回来该咏红梅了。”湘云忙说:“我先作一首。”宝钗赶忙说:“今天可绝对不能再让你作了。你都抢了那么多了,别人都闲着也没趣儿。等会儿回来还罚宝玉,他说他不会联句,现在就让他自己作诗去。”黛玉笑着说:“这话很对。我还有个主意,刚刚联句的时候有的人联得少,不如就挑联得少的人来作红梅诗。”宝钗笑着说:“这话说得太对了。刚刚邢岫烟、李纹、李绮三位有点屈才了,而且又是客人,宝琴、黛玉、湘云三个人抢着联了好多,我们其他人都别作了,就只让他们三个作才是。”李纨就说:“绮儿也不太会作诗,还是让琴妹作吧。”宝钗只好同意了。又说:“就用‘红梅花’三个字作韵,每人作一首七律。邢大妹用‘红’字韵,你们李大妹用‘梅’字韵,琴儿用‘花’字韵。”李纨说:“就这么饶过宝玉,我可不服。”湘云忙说:“有个好题目让他作。”众人就问是什么题目。湘云说:“让他就作‘访妙玉乞红梅’,这不是很有趣吗?”众人听了,都说“有趣”。 话还没说完呢,就看到宝玉笑着拿了一枝红梅进来了。丫鬟们赶忙接过来,插在瓶子里。众人都笑着道谢。宝玉笑着说:“你们现在就赏玩吧,可不知道费了我多少精力呢。”说着,探春早就递过来一杯暖酒。丫鬟们也走上来接过宝玉的蓑笠掸雪,各个房里的丫鬟也都送衣服来了,袭人也派人送了一件半旧的狐腋褂来。李纨让人把蒸好的大芋头盛了一盘,又把朱橘、黄橙、橄榄等东西盛了两盘,让人带给袭人。湘云就把刚刚的诗题告诉宝玉,还催着宝玉快点作诗。宝玉说:“好姐姐妹妹,让我自己选韵吧,别限韵了。”众人都说:“随你作去吧。”一边说一边大家就看梅花。这枝梅花只有二尺来高,旁边有一根横枝伸出来,大概有五六尺长,横枝上的小枝分岔开来,有的像蟠螭,有的像僵蚓,有的孤孤单单像笔一样挺直,有的密密麻麻聚在一起像树林一样,花朵红得像胭脂,香气比兰蕙还要浓郁,大家都纷纷称赞。 这时候,邢岫烟、李纹、薛宝琴三个人都已经把诗写好了,各自拿了出来。众人就按照“红梅花”三个字的顺序看过去,只见上面写着: “咏红梅花得红字 邢岫烟 桃未芳菲杏未红,冲寒先已笑东风。 魂飞庾岭春难辨,霞隔罗浮梦未通。 绿萼添妆融宝炬,缟仙扶醉跨残虹。 看来岂是寻常‘色’,浓淡由他冰雪中。 咏红梅花得梅字 李 纹 白梅懒赋赋红梅,逞艳先迎醉眼开。 冻脸有痕皆是血,酸心无恨亦成灰。 误吞丹‘药’移真骨,偷下瑶池脱旧胎。 江北江南春灿烂,寄言蜂蝶漫疑猜。 咏红梅花得花字 薛宝琴 疏是枝条艳是花,春妆儿女竞奢华。 闲庭曲槛无馀雪,流水空山有落霞。 幽梦冷随红袖笛,游仙香泛绛河槎。 前身定是瑶台种,无复相疑‘色’相差。” 众人看了都笑着称赞了一番,还指着最后一首说这首更好。宝玉看到宝琴年纪最小,才华又敏捷,心里觉得很惊奇。黛玉和湘云倒了一小杯酒,一起向宝琴祝贺。宝钗笑着说:“三首诗各有各的好。你们两个天天捉弄我都厌烦了,现在又来捉弄她了。”李纨又问宝玉:“你写好了吗?”宝玉急忙说:“我本来有了,刚刚一看那三首诗,又给吓忘了。让我再想想。”湘云听说就拿了一根铜火箸敲着手炉,说:“我要击鼓了。要是鼓停了还没作出来,又要受罚的。”宝玉笑着说:“我已经有了。”黛玉拿起笔说:“你念,我来写。”湘云就敲了一下,笑着说:“一鼓绝。”宝玉笑着说:“有了,你写吧。”众人听他念道: “酒未开樽句未裁,” 黛玉写了下来,摇摇头笑着说:“起句平平。”湘云又说:“快点儿。”宝玉笑着说: “寻春问腊到蓬莱。” 黛玉和湘云都点头笑着说:“有点意思了。”宝玉又说: “不求大士瓶中‘露’,为乞嫦娥槛外梅。” 黛玉写了,又摇摇头说:“只是凑巧而已。”湘云急忙催二鼓。宝玉又笑着说: “入世冷挑红雪去,离尘香割紫云来。 槎枒谁惜诗肩瘦,衣上犹沾佛院苔。” 黛玉写完了,湘云他们刚要评论呢,就看到几个丫鬟跑进来回话说:“老太太来了。”众人赶忙迎了出去。大家还笑着说:“老太太怎么这么高兴呀。”说着就远远看到贾母围着大斗篷,戴着灰鼠暖兜,坐着小竹轿,打着青绸油伞,鸳鸯、琥珀等五六个丫鬟,每个人也都打着伞,簇拥着轿子过来了。李纨等人赶忙往上迎,贾母让人止住,说:“就站在那儿就行了。”到了跟前,贾母笑着说:“我瞒着你们太太和凤丫头就来了。大雪天的,我坐着这个轿子没事,没必要叫她们娘儿们来踩雪。”众人赶忙上前接过斗篷,搀扶着贾母,一边答应着。贾母来到屋里,先笑着说:“好漂亮的梅花啊!你们也挺会玩乐的,我来得正是时候。”说着,李纨早就让人拿了一个大狼皮褥子铺在中间。贾母坐下后,笑着说:“你们就像平常一样说笑吃喝就行。我因为白天短了,不敢睡午觉,打了一会儿牌,就想起你们来了,我也来凑个热闹。”李纨早就又捧过手炉来。探春另外拿了一副杯筷,亲自斟了暖酒,递给贾母。贾母喝了一口,就问:“那个盘子里是什么东西呀?”众人赶忙捧过来,回答说:“是糟鹌鹑。”贾母说:“这个还不错,撕一两点腿子来。”李纨赶忙答应了,洗了手亲自来撕。贾母又说:“你们还是像我没来一样坐下说笑,让我听听。”又对李纨说:“你也坐下,要是不这样,我就走了。”众人听了,才依次坐下,只有李纨挪到了最下边。贾母就问大家在做什么,众人就说在作诗。贾母说:“作诗还不如作些灯谜呢,大家正月里好玩。”众人都答应了。说笑了一会儿,贾母就说:“这里潮湿,你们别坐太久了,小心受潮。”又说:“你四妹妹那里暖和,我们去看看她的画儿,到过年的时候能不能画好。”众人笑着说:“哪里能过年就画好呀,只怕到明年端阳节能画好就不错了。”贾母说:“这还得了,她画画比盖这园子还费功夫呢。”说着,还是坐着竹椅轿,众人围随着,过了藕香榭,走进一条夹道。东西两边都有过街门,门楼上里外都嵌着石头匾。现在进的是西门,朝外的匾上刻着“穿云”二字,朝里的刻着“度月”二字。来到堂中,进了朝南的正门,贾母下了轿,惜春已经接了出来。从里面游廊走过去,就是惜春的卧房,门斗上有“暖香坞”三个字。早就有几个人打起猩红毡帘,一进去就感觉暖香拂面。大家进了屋子,贾母也不坐,就问:“画在哪儿呢?”惜春笑着回答说:“天气冷了,胶的粘性都凝固不润了,画了恐怕也不好看,所以就收起来了。”贾母笑着说:“我过年就要这幅画,你可别偷懒。快拿出来,赶紧给我画。” 话还没说完呢,忽然看到王熙凤披着紫羯绒褂,笑着走过来,嘴里说道:“老祖宗今天也不告诉别人,自己就偷偷来了,可让我好找。”贾母看到她来了,心里当然高兴,就说:“我怕你们冷着了,所以不让人告诉你们。你可真是个机灵鬼儿,到底还是找到我了。按道理,孝敬也不是体现在这上面的。”王熙凤笑着说:“我哪里是怀着孝敬的心来找您的呀。我到了老祖宗那里,静悄悄的,问小丫头们,她们又不肯告诉我您在园子里。我正疑惑呢,忽然来了两三个尼姑,我心里就明白了。那尼姑肯定是来送年疏,或者要年例香例银子的,老祖宗过年事情多,肯定是躲债去了。现在我来告诉老祖宗,债主已经走了,不用躲着了。我已经预备了稀嫩的野鸡,请您去吃晚饭,再晚一会儿可就老了。”她一边说,众人一边笑。王熙凤也不等贾母说话,就叫人抬过轿子来。贾母笑着,搀着王熙凤的手,又坐上轿子,带着众人,有说有笑地出了夹道东门。一眼望去四周都是银装素裹的,忽然看到宝琴披着凫靥裘,站在山坡上远远地等着,身后一个丫鬟抱着一瓶红梅。众人都笑着说:“少了两个人,原来她在这儿等着呢,也是去弄梅花去了。”贾母高兴得赶忙笑着说:“你们看这山坡上,配上她这个人品,再加上这件衣裳,后面还有这梅花,像什么呀?” 众人都笑着说:“就像老太太屋里挂的仇十洲画的艳雪图。”贾母却摇头笑道:“那画里哪有这么好看的衣裳,人也没这么水灵。”话还没说完呢,只见宝琴背后转出一个披大红猩毡的人来。贾母就问:“那又是哪个女孩儿呀?”众人都笑着说:“我们都在这儿呢,那是宝玉。”贾母也笑了,说道:“我的眼睛真是越来越花了。”说话间,走到近前,可不就是宝玉和宝琴嘛。宝玉笑着对宝钗、黛玉等人说:“我刚刚又去了栊翠庵,妙玉让我给你们每人送一枝梅花来,我已经打发人送去了。”众人都笑着说:“多谢你费心了。” 说着话儿,就出了园门,来到贾母房中。吃完饭,大家又说笑了一阵。忽然薛姨妈也来了,说道:“好大的雪啊,一天都没来给老太太请安。今天老太太是不是不太高兴呀?正该赏雪才是呢。”贾母笑着说:“哪里不高兴了,我刚刚找姐妹们玩了一会儿呢。”薛姨妈笑着说:“昨儿晚上,我本来想着今天和我姨太太借园子用一天,摆上两桌简单的酒,请老太太赏雪。又看到老太太休息得早。我听女儿说老太太心里不太痛快,所以今天也没敢惊动。早知道这样,我就该请的。”贾母笑着说:“这才是十月里的第一场雪,往后下雪的日子多着呢,不用着急破费。”薛姨妈笑着说:“要是真这样,那就算我的孝心到了。”王熙凤笑着说:“姑妈您可仔细别忘了。现在您先称出五十两银子来,交给我保管着,一下雪,我就准备好酒菜。姑妈您也不用操心,也不会忘了这事儿。”贾母笑着说:“既然这么说,姨太太就给她五十两银子让她收着,我和她每人分二十五两。到下雪的时候,我就装着心里不舒坦,把这事儿混过去。姨太太就更不用操心了,我和凤丫头还能得到实惠。”王熙凤一拍手,笑着说:“太妙了。这和我的想法一样。”众人听了都笑了。贾母笑着呸了一声,说:“没脸的,顺着竿子就往上爬。你不该说姨太太是客人,在咱们家受委屈,应该咱们请姨太太才对,哪有让姨太太破费的道理。不这么说呢,还有脸先要五十两银子,真不害臊。”王熙凤笑着说:“我们老祖宗最是有眼力见儿的,试一试,姑妈要是松口呢,拿出五十两来,就和我分;现在看这情形是不行了,就翻过脸来拿我做法子,说出这些大方话来。现在我也不和姑妈要银子了,我替姑妈出银子置办酒,请老祖宗吃,另外我再封五十两银子孝敬老祖宗,就当罚我多管闲事了,这样好不好?”话还没说完,众人已经笑得趴在炕上了。 贾母又说起宝琴雪下折梅比画儿里的还好,就细细地问起宝琴的年庚八字和家里的情况。薛姨妈心里琢磨着,大概贾母是想给宝玉求配呢。薛姨妈心里其实也觉得合适,只是宝琴已经许给梅家了,因为贾母还没明说,自己也不好直接说出来,就半遮半掩地告诉贾母说:“可惜这孩子没福,前年她父亲就去世了。她小时候见的世面可不少,跟着父母到处游历,这一省逛一年,明年又到那一省逛半年,所以天下十停儿地方走了有五六停儿了。那年在这里,就把她许给梅翰林的儿子了,谁知道第二年她父亲就过世了。现在她母亲又得了痰症。”王熙凤不等她说完,就唉声叹气地跺脚说:“真不巧,我正想做个媒呢,没想到已经许了人家。”贾母就问:“你想给谁说媒呀?”王熙凤说:“老祖宗您就别管了,我心里觉得他们两个挺般配的。现在既然已经许了人家,说也没用了,不如不说了。”贾母也知道王熙凤的意思,听到宝琴已经许了人家,也就不再提这事儿了。大家又闲聊了一会儿才散了。这一晚也没什么特别的事儿。 第二天雪停了,太阳出来了。吃过饭,贾母又亲自嘱咐惜春:“不管冷啊热的,你只管画去。到过年的时候,实在画不完也就算了。但最要紧的是,把昨天琴儿和丫头站在梅花旁边的情景,一笔不差地画上。”惜春听了,虽然觉得很为难,但也只好答应了。不一会儿,众人都过来看她怎么画。惜春却在那儿发呆出神呢。李纨就笑着对众人说:“咱们让她自己想去,咱们先聊聊天儿。昨天老太太让作灯谜儿,我和绮儿、纹儿晚上睡不着觉,我就编了两个关于四书的灯谜。她俩每人也编了两个。”众人听了都笑着说:“这倒是应该做的。你先说出来,我们猜猜看。”李纨笑着说:“‘观音未有世家传’,打四书里的一句。”湘云马上接口说:“‘在止于至善’。”宝钗笑着说:“你再好好想想‘世家传’这三个字的意思,然后再猜。”李纨也笑着说:“再想想。”黛玉笑着说:“哦,我知道了,是‘虽善无徵’。”众人都笑着说:“这句才对呢。”李纨又说:“‘一池青草草何名’。”湘云又急忙说:“这肯定是‘蒲芦也’。不是这个还能是什么呢?”李纨笑着说:“这个可真难为你能猜到。纹儿的灯谜是‘水向石边流出冷’,打一个古人名。”探春笑着问道:“是不是山涛呀?”李纹笑着说:“是。”李纨又说:“绮儿的是个‘萤’字,打一个字。”众人猜了半天。宝琴笑着说:“这个意思可有点深,不知道是不是花草的‘花’字呢?”李绮笑着说:“正是呢。”众人就问:“萤和花有什么关系呀?”黛玉笑着说:“妙得很呢,萤不就是草化的嘛。”众人这才明白过来,都笑着说好。宝钗说:“这些灯谜虽然好,但是不符合老太太的意思,不如作一些简单通俗的东西,大家雅俗共赏才好。”众人都说道:“是呀,也应该作些浅显的俗物灯谜才是。” 湘云想了一会儿,笑着说:“我编了一首‘点绛唇’,说的可真是个俗物,你们猜猜看。”说着就念道: “溪壑分离,红尘游戏,真何趣,名利犹虚,后事终难继。” 众人都不明白,想了半天,有的猜是和尚,有的猜是道士,还有的猜是偶戏人。宝玉笑了半天,说:“都不是。我猜着了,一定是耍的猴儿。”湘云笑着说:“这个才对呢。”众人就问:“前面都好理解,最后一句怎么解释呢?”湘云说:“那些耍猴儿的,哪一个不是把猴儿的尾巴剁掉的呀。”众人听了,都笑了起来,说:“就她编的灯谜也是这么刁钻古怪的。”李纨说:“昨天姨妈说琴妹见的世面多,走的地方也多,你正应该编灯谜儿,现在可就用上了。你的诗又写得好,为什么不编几个让我们猜猜呢?”宝琴听了,点头含笑,自己去寻思了。宝钗也想出了一个灯谜,念道: “镂檀锲梓一层层,岂系良工堆砌成。 虽是半天风雨过,何曾闻得梵铃声。 打一物。” 宝玉也想出了一个,念道: “天上人间两渺茫,琅玕节过谨提防。 鸾音鹤信须凝睇,好把欷歔答上苍。” 黛玉也有了一个,念道: “何劳缚紫绳,驰城逐堑见狰狞。 主人指示风雷动,鳌背三山独立名。” 探春也有了一个灯谜,刚要念的时候,宝琴走过来笑着说:“我小时候去过的地方古迹可不少,我现在挑了十个地方的古迹,写了十首怀古诗。诗虽然写得粗糙,但是怀念往事,又暗暗隐藏着十件俗物。姐姐们猜猜看。”众人听了,都说:“这可真巧。为什么不写出来大家一起看看呢。”要知道后面的事儿,那就得看下回分解了。 第112章 胡庸医乱用虎狼药 众人听说宝琴以素日所经各省古迹为题,作了十首怀古绝句,里头还隐含着十样东西呢,都觉得自然又新奇巧妙,争着去看。只见上面写道: 《赤壁怀古其一》 赤壁沉埋水不流,徒留名姓载空舟。 喧阗一炬悲风冷,无限英魂在内游。 《交趾怀古其二》 铜铸金镛振纪纲,声传海外播戎羌。 马援自是功劳大,铁笛无烦说子房。 《钟山怀古其三》 名利何曾伴汝身,无端被诏出凡尘。 牵连大抵难休绝,莫怨他人嘲笑频。 《淮阴怀古其四》 壮士须防恶犬欺,三齐位定盖棺时。 寄言世俗休轻鄙,一饭之恩死也知。 《广陵怀古其五》 蝉噪鸦栖转眼过,隋堤风景近如何。 只缘占得风流号,惹得纷纷口舌多。 《桃叶渡怀古其六》 衰草闲花映浅池,桃枝桃叶总分离。 六朝梁栋多如许,小照空悬壁上题。 《青冢怀古其七》 黑水茫茫咽不流,冰弦拨尽曲中愁。 汉家制度诚堪叹,樗栎应惭万古羞。 《马嵬怀古其八》 寂寞脂痕渍汗光,温柔一旦付东洋。 只因遗得风流迹,此日衣衾尚有香。 《蒲东寺怀古其九》 小红骨践最身轻,私掖偷携强撮成。 虽被夫人时吊起,已经勾引彼同行。 《梅花观怀古其十》 不在梅边在柳边,个中谁拾画婵娟。 团圆莫忆春香到,一别西风又一年。 众人看了,都直夸奇妙。宝钗先开了口:“前八首在史书上都能找到依据,可后两首却没处考证,咱们也不大明白,不如重新作两首得了。”黛玉赶忙阻拦说:“宝姐姐可真是太‘胶柱鼓瑟’、矫揉造作了。这两首虽然史书上没记载,可咱们就算没看过那些外传,不知道详情,难道连两本戏都没看过吗?三岁小孩都知道呢,何况咱们?”探春也说:“这话没错。”李纨又接着说:“况且她原本就到过那些地方。这两件事虽然没根据,但古往今来,以讹传讹,有些好事的人就故意弄出这些古迹来糊弄人。就像那年进京的时候,单是关夫子的坟,就见到了三四处。关夫子一生的事迹那可都是有凭有据的,怎么会有这么多坟呢?自然是后来的人敬重他生前为人,也许是从这份敬重里附会出来的,也有可能啊。再看《广舆记》上,不只是关夫子的坟多,自古以来有些名望的人,坟就不少,没根据的古迹就更多了。如今这两首诗虽然没根据,可不管是说书唱戏的,还是求签上的注批,男女老少,平常俗语里,人人都知道,人人都在说呢。而且又不是看了《西厢记》《牡丹亭》这样的词曲,怕看了什么邪书。这根本没什么妨碍,就留着吧。”宝钗听了,这才作罢。大家猜了一会儿,都没猜中诗里隐含的东西。 冬天白天短,不知不觉又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众人就一起去吃饭了。这时有人向王夫人禀报:“袭人的哥哥花自芳进来了,说他母亲病重,很想念女儿。他来求恩典,想接袭人回家看看。”王夫人听了就说:“人家母女一场,哪有不许她回去的道理。”一边就叫人把凤姐儿叫来,把这事告诉了凤姐儿,让她斟酌着去办理。 凤姐儿应了一声,回到自己屋里,就吩咐周瑞家的去告诉袭人事情的缘由。又嘱咐周瑞家的:“再传一个跟着出门的媳妇,你们两个人,再带两个小丫头,跟着袭人去。外面安排四个上了年纪的跟车的。要一辆大车,你们坐,再要一辆小车,给丫头们坐。”周瑞家的答应了,正要走,凤姐儿又说:“袭人是个省事的,你告诉她我的话:叫她穿几件颜色鲜亮的衣服,包一大包袱衣裳带着,包袱也要包好点儿,手炉也拿个好的。临走的时候,让她先来我这儿让我看看。”周瑞家的答应着去了。 过了半天,果然看到袭人穿戴整齐来了,两个丫头和周瑞家的拿着手炉和衣包。凤姐儿看袭人头上戴着几枝金钗珠钏,很是华丽,再看身上穿着桃红百子刻丝银鼠袄子,葱绿盘金彩绣绵裙,外面套着青缎灰鼠褂。凤姐儿笑着说:“这三件衣裳都是太太赏给你的,倒是挺好的,只是这褂子太素净了些,现在穿着也冷,你应该穿件大毛的。”袭人笑着回答:“太太就只给了这灰鼠的,还有一件银鼠的。说等到年下再给大毛的,还没拿到呢。”凤姐儿笑着说:“我倒是有一件大毛的,只是我嫌那凤毛儿出得不好了,正打算改改呢。也罢,先给你穿去吧。等年下太太给你做的时候我再做,就当你还我一样的。”众人都笑着说:“奶奶总是这么大方。一年到头大手大脚地替太太不知暗地里补贴了多少东西,真的是补贴了多少都说不清,哪还会和太太去计较呢?偏偏这个时候又说这种小气话打趣儿。”凤姐儿笑道:“太太哪能想得到这些?说到底这又不是什么正经大事,再不好好照看,也是关系着大家的体面呢。说不得我自己吃点亏,把众人都打扮得体体面面的,哪怕我落个好名声也好啊。要是弄得一个个像‘烧糊了的卷子’似的,别人首先就会笑话我当家当得把人都弄成叫花子了。”众人听了,都感叹说:“谁能像奶奶这么圣明呢!对上体贴太太,对下又疼爱下人。”一边说着,一边只见凤姐儿让平儿把昨天那件石青刻丝八团天马皮褂子拿出来,给了袭人。又看包袱,只有一个弹墨花绫水红绸里的夹包袱,里面只包着两件半旧棉袄和皮褂。凤姐儿又让平儿把一个玉色绸里的哆罗呢包袱拿出来,再包上一件雪褂子。 平儿走去拿了出来,一件是半旧大红猩猩毡的,一件是大红羽纱的。袭人道:“一件我就受不起了。”平儿笑着说:“你拿这猩猩毡的。顺手把这件拿出来,让人给邢大姑娘送去。昨天那么大的雪,人人都有厚衣服,不是猩猩毡就是羽缎羽纱的,十来件大红衣裳,映着大雪,多整齐好看。就只有她穿着那件旧毡斗篷,显得越发拱肩缩背的,可怜巴巴的。现在把这件给她吧。”凤姐儿笑着说:“我的东西,她私自就要送人。我一个人还花不够呢,再加上你也这么大方,可真好啊!”众人笑着说:“这都是奶奶平日里孝敬太太,疼爱下人的表现。要是奶奶平日是个小气的人,只看重东西,不顾念下人的,姑娘哪还敢这样做呢。”凤姐儿笑道:“所以说知道我心思的,也就是她还能懂个三分罢了。”说着,又嘱咐袭人:“你妈要是好了就算了,要是不行了,你就只管住下,打发人回来告诉我,我再另外派人给你送铺盖去。可别用别人家的铺盖和梳头的东西。”又吩咐周瑞家的:“你们自然也知道这里的规矩,我就不用多说了。”周瑞家的回答:“都知道。我们到了那儿,总会让他们家的人回避。要是住下的话,肯定得另外要一两间内房。”说完,就跟着袭人出去了,又吩咐人预备灯笼,然后坐车往花自芳家去了,这事儿就先不提了。 这边凤姐儿又把怡红院的两个嬷嬷叫过来,吩咐道:“袭人恐怕一时回不来了,你们平常也知道那些大丫头们,哪两个懂事些,挑出来到宝玉屋里值夜。你们也好好照看着,别由着宝玉瞎胡闹。”两个嬷嬷去了一会儿,回来回话说:“安排了晴雯和麝月在屋里,我们四个人本来就是轮流着带班值夜的。”凤姐儿听了,点头说:“晚上催他早点睡,早上催他早点起。”嬷嬷们答应了,就回园子去了。过了一会儿,周瑞家的果然带了消息回来告诉凤姐儿:“袭人的母亲已经停床了,不能回来。”凤姐儿回明了王夫人,一面派人到大观园去取袭人的铺盖和妆奁。 宝玉看着晴雯和麝月两人把东西打点好,送去之后,晴雯和麝月都卸了妆,换了裙袄。晴雯就只在熏笼上围坐着。麝月笑着说:“你今天别装小姐了,我劝你也活动活动。”晴雯说:“等你们都走光了,我再动也不迟。有你们在一天,我就先享受一天。”麝月笑着说:“好姐姐,我铺床,你把那穿衣镜的套子放下来,把上面的划子划上,你的个子比我高些。”说着,就去给宝玉铺床。晴雯“嗐”了一声,笑着说:“人家刚坐暖和了,你就来捣乱。”这个时候宝玉正坐着发闷呢,心里想着袭人的母亲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忽然听到晴雯这么说,就自己起身出去,放下镜套,划上划子,进来笑着说:“你们暖和着吧,都弄好了。”晴雯笑着说:“终究是暖和不了多久的,我又想起来汤婆子还没拿来呢。”麝月说:“难得你还能想起来!她平常又不用汤婆子,咱们在这熏笼上暖和着呢,不像那屋里的炕那么冷,今天可以不用。”宝玉笑着说:“这话可不行,你们两个都在那上头睡了,我在外边没人陪着,我会害怕的,一晚上都睡不着。”晴雯说:“我就在这儿。麝月到外边睡去。”说话间,天已经二更了,麝月早就放下帘幔,移了灯,炷了香,伺候宝玉躺下,两人才睡下。 晴雯就在熏笼上,麝月在暖阁外边。到了三更以后,宝玉在睡梦中叫袭人。叫了两声,没人答应,自己就醒了,这才想起袭人不在家,自己也觉得好笑。晴雯已经醒了,就笑着叫麝月:“连我都醒了,她守在旁边还不知道,真是个死睡的。”麝月翻身打个哈欠笑着说:“他叫袭人,跟我有什么关系!”然后问干什么。宝玉要喝茶,麝月赶忙起来,只穿着红绸小棉袄儿。宝玉说:“披上我的袄儿再去,小心着凉。”麝月听了,回手就把宝玉披着起夜的一件貂颏满襟暖袄披上,下去到盆里洗手,先倒了一钟温水,拿了大漱盂,宝玉漱了一口,然后才到茶格上取了茶碗,先用温水涮了涮,从暖壶里倒了半碗茶,递给宝玉喝了;自己也漱了漱口,喝了半碗。晴雯笑着说:“好妹子,也赏我一口儿。”麝月笑着说:“你可越来越得寸进尺了!”晴雯说:“好妹妹,明天晚上你别动,我伺候你一晚上,怎么样?”麝月听了,只好也伺候她漱了口,倒了半碗茶给她喝了。麝月笑着说:“你们两个别睡,说着话儿,我出去走走就回来。”晴雯笑着说:“外面有个鬼等着你呢。”宝玉说:“外面自然有明亮的大月亮,我们说话,你只管去。”一边说,一边咳嗽了两声。 麝月就开了后门,掀起毡帘一看,果然月色很好。晴雯等她出去,就想吓唬她玩玩。仗着自己平日比别人身体壮,不怕冷,也不披衣服,只穿着小袄,就蹑手蹑脚地下了熏笼,跟在后面出来了。宝玉笑着劝道:“小心冻着,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晴雯只摆摆手,随后出了房门。只见月光像水一样,忽然一阵微风,只觉得寒气透骨,不禁毛骨悚然。心里想:“怪不得人说热身子不能被风吹,这一冷可真厉害。”正想吓唬麝月呢,就听到宝玉在屋里大声说:“晴雯出去了!”晴雯赶忙回身进屋,笑着说:“哪里就把她吓死了?就你爱大惊小怪的,像个老太婆!”宝玉笑着说:“倒不是怕吓唬坏了她,一来是怕你冻着不好,二来她没防备,要是一喊,万一惊醒了别人,别人不说咱们是在玩,反而会说袭人才走了一晚,你们就疑神疑鬼的。你来把我这边的被子掖一掖。”晴雯听了,就上来掖了掖被子,伸手进去暖了暖,宝玉笑着说:“好冷的手!我就说会冻着吧。”一边又看到晴雯两腮像胭脂一样红,用手摸了摸,也觉得冰冷。宝玉说:“快进被子里来暖和暖和吧。”话还没说完,就听到咯噔一声门响,麝月慌慌张张笑着进来了,说:“吓了我一大跳。在黑影子里,山子石后面,我看到一个人蹲着。我刚要叫喊,原来是那个大锦鸡,见了人就一飞,飞到亮处我才看清楚了。要是冒冒失失一嚷,可就把人都闹醒了。”一边说,一边洗手,又笑着说:“晴雯出去我怎么没看见?肯定是想吓唬我去了。”宝玉笑着说:“这不是她嘛,正在这儿暖和呢!我要是不叫得快,你可真要被吓一跳了。”晴雯笑着说:“也不用我吓唬了,这小蹄子自己就把自己吓得够呛了。”一边说,一边又回到自己被子里去了。麝月说:“你就这么像‘跑解马’似的,打扮得这么单薄就出去了?”宝玉笑着说:“可不就这么出去了。”麝月说:“你可真不会挑日子!你出去站一会儿,皮都得冻破了。”说着,又把火盆上的铜罩揭开,拿灰锹重新把熟炭埋了埋,拈了两块素香放上,再把铜罩盖上,到屏风后面重新剔了灯芯,这才睡下。 晴雯因为刚刚一冷,现在又一暖,不知不觉打了两个喷嚏。宝玉叹息说:“怎么样?到底是伤风了。”麝月笑着说:“她早上就说不舒服,一天都没吃饭。她现在还不知道保养,还想着捉弄人。明天病了,那就是自作自受。”宝玉问:“头上热不热?”晴雯咳嗽了两声,说:“没关系,哪有这么娇嫩了。”正在这时,外间房里十锦格上的自鸣钟当当响了两声,外间值夜的老嬷嬷咳嗽了两声,说道:“姑娘们睡吧,明天再说吧。”宝玉这才悄悄笑着说:“咱们别说话了,又要惹她们说话了。”说着,大家才睡了。 到了第二天起来,晴雯果然觉得鼻子塞,声音也重了,懒得动。宝玉说:“可千万不要声张!太太要是知道了,又要让你搬回家去养病了。回家虽然也好,可到底冷些,不如就在这儿。你就在里间屋里躺着,我叫人请个大夫,悄悄从后门进来看看就行了。”晴雯说:“虽然这么说,你到底还是要告诉大奶奶一声,不然一会儿大夫来了,人家问起来,怎么说呢?”宝玉觉得有道理,就叫来一个老嬷嬷吩咐道:“你去回大奶奶,就说晴雯只是冷着了点,不是什么大病。袭人又不在家,她要是回家养病,这里就更没人了。传个大夫,悄悄从后门进来看看,别告诉太太就行了。”老嬷嬷去了半天,回来说:“大奶奶知道了,说吃两剂药好了就算了,要是不好,还是出去养病为好。现在这个时候天气不好,怕传染给别人事小,姑娘们的身子可是要紧的。”晴雯躺在暖阁里,只管咳嗽,听了这话,生气地喊道:“我又不是得了瘟病,还怕传染人!我要是离开了这儿,看你们这一辈子都别头疼脑热的。”说着,真的要起来。宝玉赶忙按住她,笑着说:“别生气,这本来就是她的职责,她就怕太太知道了说她不好,就随便说了一句。你平常就爱生气,现在肝火肯定更旺了。” 正说着呢,有人回说大夫来了。宝玉就走过来,躲在书架后面。只见两三个守后门口的老嬷嬷带了一个大夫进来。这里的丫鬟们都回避了,有三四个老嬷嬷放下暖阁上的大红绣幔,晴雯从幔子里伸出一只手来。那大夫看到这只手上有两根指甲,足有三寸长,还有金凤花染得通红的痕迹,就赶忙转过头去。有一个老嬷嬷急忙拿了一块手帕遮上。那大夫诊了一会儿脉,起身到外间,对嬷嬷们说:“这位小姐的病症是外感内滞,最近天气不好,算是个小伤寒。幸亏小姐平日饮食不多,风寒也不严重,只是血气本来就弱,偶然感染了些,吃两剂药疏散疏散就好了。”说完,就跟着婆子们出去了。 这时候,李纨已经通知过后门上的人和各处丫鬟回避了,那大夫只看到园中的景致,没见到一个女子。不一会儿出了园门,就在守园门的小厮们的班房里坐下,开了药方。老嬷嬷说:“您老先别走,我们小爷事儿多,恐怕还有话要问呢。”大夫急忙说:“刚才那不是小姐吗?那屋子就跟绣房似的,还放下幔子来,怎么会是位爷呢?”老嬷嬷悄悄笑着说:“我的老爷呀,怪不得小厮们说今天请了个新大夫来,真不了解我们家的事儿。那屋子是我们小哥儿的,那个人是他屋里的丫头,就是个大丫鬟,哪是什么小姐啊?要是小姐的绣房,小姐病了,您能那么容易就进去吗?”说完,拿了药方就进去了。 宝玉一看药方,上面有紫苏、桔梗、防风、荆芥这些药,后面还有枳实、麻黄呢。宝玉就说:“该死,该死,他把女孩儿们当成我们一样来治,这怎么行呢!不管有什么内滞,这枳实、麻黄哪里是女孩儿们禁得起的。这是谁请来的?快打发他走!再请一个熟悉的来。”老婆子说:“用药好不好,我们可不懂这个理儿。现在再叫小厮去请王太医倒容易,只是这个大夫又不是通过总管房请来的,这轿马钱得给他呀。”宝玉问:“给他多少?”婆子说:“给少了不好看,怎么也得一两银子,这才符合我们家的礼数。”宝玉又问:“王太医来了给多少?”婆子笑着说:“王太医和张太医平常来了,也没给过钱,不过每年四大节日会送一次大礼,那是固定的年例。这个人是新来的,就来这一次,得给他一两银子才行。”宝玉听了,就叫麝月去取银子。麝月说:“花大奶奶把银子放在哪儿还不知道呢。”宝玉说:“我经常看到她在螺甸小柜子里取钱,我和你去找找看。”说着,两人来到宝玉堆东西的房子,打开螺甸柜子,上面一格子都是些笔墨、扇子、香饼、各色荷包、汗巾之类的东西,下面一格有几串钱。于是又打开抽屉,才看到一个小簸箩里放着几块银子,还有一把戥子。麝月就拿了一块银子,提起戥子问宝玉:“哪颗星儿是一两的?”宝玉笑着说:“你问我?真有趣,你倒像个刚来的。”麝月也笑了,又想去问别人。宝玉说:“挑那块大的给他就是了。又不是做买卖,算这些干什么!”麝月听了,就放下戥子,挑了一块掂了掂,笑着说:“这块恐怕有一两了。宁可多给些也好,别少了,省得那穷小子笑话,不说咱们不会用戥子,倒说咱们小气呢。”那婆子站在外头台矶上,笑着说:“那是五两的锭子缺了半边,这一块至少还有二两呢!现在又没夹剪,姑娘收了这块,再挑一块小些的吧。”麝月早就关上柜子出来了,笑着说:“谁还去找!多了就多了,你拿去吧。”宝玉说:“你只管快点叫茗烟再去请王大夫来就是了。”婆子拿了银子,就自己去办事了。 不一会儿,茗烟果然请来了王太医。王太医诊了脉之后,说的病症和之前差不多,只是药方上果然没有枳实、麻黄这些药,倒是有当归、陈皮、白芍等药,药量也比之前的方子减少了些。宝玉高兴地说:“这才是适合女孩儿们的药呢,虽然要疏散病气,但也不能太猛了。去年我病了,是伤寒加上内里饮食停滞,他看了之后,还说我禁不起麻黄、石膏、枳实这些猛药呢。我和你们比起来,我就像那长在野坟圈子里几十年的老杨树,你们就像秋天芸儿送给我的刚开的白海棠,连我都禁不起的药,你们怎么禁得起呢。”麝月等人笑着说:“野坟里难道只有杨树吗?难道就没有松柏?我最讨厌杨树了,那么大一棵笨树,叶子就那么一点儿,没风的时候它也乱响。你偏拿它来比,也太不文雅了。”宝玉笑着说:“松柏可不敢比。连孔子都说:‘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可见这两样东西高雅,只有那些不怕羞臊的人才拿来乱比呢。” 正说着呢,只见老婆子把药取来了。宝玉让人把煎药的银吊子找出来,就吩咐在火盆上煎药。晴雯说:“正经该让他们茶房里去煎,弄得这屋里都是药味,怎么行呢。”宝玉说:“药味比任何花香果子香都高雅。神仙采药炼丹,还有那些高人逸士采药制药,药香是最妙的东西。这屋里我正想着各种香味都齐了,就只差药香了,现在刚好全了。”一边说,一边早就叫人把药煨上了。又嘱咐麝月打点些东西,派个老嬷嬷去看看袭人,劝她少哭。把这些事都安排妥当之后,才到前面贾母和王夫人那里去请安吃饭。 正巧凤姐儿正在和贾母、王夫人商量说:“天又短又冷,不如以后让大嫂子带着姑娘们就在园子里吃饭。等天长暖和了,再来回跑也不碍事。”王夫人笑着说:“这也是个好主意。刮风下雪的时候这样更方便。吃了东西受了冷气可不好,空着肚子走来走去,一肚子冷风,再吃些东西也不好。不如就用后园门里头的那五间大房子,反正那里横竖有女人们值夜,挑两个厨子女人在那里,专门给姐妹们做饭。新鲜菜蔬是有分例的,可以到总管房里去支取,或者要钱,或者要东西,那些野鸡、獐子、狍子之类的野味,分些给她们就行了。”贾母说:“我也正这么想呢,就是怕又多添一个厨房事情会多些。”凤姐儿说:“不会多事的。都是一样的分例,这边增加了,那边就减少了。就算多费些事儿,小姑娘们在冷风里跑来跑去的,别人还可以,第一林妹妹怎么禁得住?就连宝兄弟也禁不住,更别说众位姑娘了。”贾母说:“正是这个道理。上次我就想说这话,只是看你们大事太多了,现在又添了这些事儿……”要想知道后面的事情啊,且听下回分解。 第113章 平儿巧掩虾须镯 贾母说:“正是这个理儿呢。上次我就想这么说,只是见你们事儿多,如今又添了这些事,你们虽然不敢抱怨,可难免会觉得我只疼这些小孙子、小孙女儿们,就不体谅你们这些当家人了。你既然把这事儿说出来了,那可就更好了。”当时薛姨妈、李婶都在这儿坐着呢,邢夫人和尤氏婆媳也过来请安了,还没走呢。贾母就对王夫人等人说:“今天我才说这话,平常我不说,一来是怕助长了凤丫头的威风,二来是怕众人不服气。今天你们都在这儿,都是经历过妯娌姑嫂相处的,还有像她这么想得周到的人吗?”薛姨妈、李婶、尤氏等人都笑着说:“真的是很少见呢。别人也就是表面上做做样子,讲个礼数情分,可她是真的疼爱小叔子和小姑子啊。就算在老太太您跟前,那也是真心孝顺的。”贾母点着头,感叹道:“我虽然疼她,可又怕她太机灵了也不是好事儿。”凤姐儿赶忙笑着说:“老祖宗这话说错了。世人都说太聪明伶俐的人,恐怕活不长。世人都这么说,大家也都信,可唯独老祖宗您不该这么说,也不该信这话呀。老祖宗您可比我要伶俐聪明十倍呢,怎么现在还这样福寿双全的呢?说不定我以后比老祖宗还厉害呢!我要活上一千岁,等老祖宗您归了西,我再死呢。”贾母笑着说:“要是所有人都死了,就剩下咱们两个老妖怪,那还有什么意思啊。”说得众人都笑了起来。 宝玉心里记挂着晴雯和袭人这些事儿,就先回园子里去了。到了屋里,满屋子都是药味儿,一个人也没看见,就瞧见晴雯独自躺在炕上,脸烧得通红通红的,他又伸手摸了摸,只觉得烫手。宝玉赶忙把手放到炉子上烘暖了,再伸进被子里摸了摸晴雯的身子,也是滚烫的。于是他就说:“别人走了也就算了,麝月和秋纹怎么也这么无情,都各自走了呢?”晴雯说:“秋纹是我让她去吃饭的,麝月是刚刚平儿来找她出去了。两个人鬼鬼祟祟的,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肯定是在说我病了出不来的事儿。”宝玉说:“平儿不是那样的人。而且她并不知道你病了才专门来看你的,想来一定是来找麝月说话,偶然看到你病了,顺口说特意来看你的病,这也是做人机灵、懂得周旋的常事。就算不出去,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你们平常关系又好,肯定不会为这种不相干的事伤了和气的。”晴雯说:“这话倒也对,只是我纳闷她为什么突然要瞒着我呢。”宝玉笑着说:“那我从后门出去,到那窗根底下听听她们说些什么,回来再告诉你。”说完,他还真就从后门出去了,到窗户下面偷偷地听着。 就听到麝月小声地问:“你是怎么发现的呢?”平儿说:“那天洗手的时候就发现镯子不见了,二奶奶不让嚷嚷,出了园子,马上就告诉园子里各处的嬷嬷们小心查访。我们只怀疑是邢姑娘的丫头,本来就穷,小孩子家没见过世面,拿了去也是有可能的。却没想到竟然是你们这儿的。幸亏二奶奶当时不在屋里,你们这儿的宋嬷嬷去了,拿着这只镯子,说是小丫头坠儿偷的,被她看见了,来告诉二奶奶的。我赶忙接过镯子,想了想:宝玉对你们这些丫头是格外用心在意、争强好胜的,那一年有个良儿偷玉,才过了一两年,还有人提起这事儿来解气呢,这会子又出了一个偷金子的。而且还偷到街坊家去了。偏偏是他这儿的人做出这种丢脸的事儿。所以我反倒急忙叮嘱宋嬷嬷,千万不要告诉宝玉,就当没这回事,也别跟任何人提起。第二呢,要是老太太、太太知道了也会生气的。第三,袭人和你们也没面子。所以我就回二奶奶说:‘我去大奶奶那儿,谁知道镯子从手腕上褪下来了,丢在草根底下,雪深没看见。今天雪化完了,黄澄澄的在太阳底下照着,我就捡起来了。’二奶奶也就信了,所以我来告诉你们。你们以后可得提防着她点儿,别使唤她到别的地方去。等袭人回来,你们商量商量,想个法子把她打发出去就行了。”麝月说:“这个小娼妇,也见过不少东西了,怎么眼皮子这么浅呢。”平儿说:“说到底这镯子能有多重呢,本来就是二奶奶说的,这叫做‘虾须镯’,倒是这颗珠子还不错。晴雯那丫头是个暴脾气,要是告诉她了,她肯定忍不住。一时生气了,不管是打还是骂,最后还是会嚷嚷出来,那就不好了,所以只告诉你让你留心就是了。”说完就告辞走了。 宝玉听了这些话,又是高兴,又是生气,还叹了口气。高兴的是平儿竟然这么体贴自己,生气的是坠儿偷东西,叹气的是坠儿这样一个伶俐的人,竟然做出这种丑事。于是他回到屋里,把平儿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晴雯。又说:“平儿说你是个要强的人,现在病着,听了这话肯定会更添病的,等病好了再告诉你。”晴雯听了,果然气得蛾眉倒竖,凤眼圆睁,马上就要叫坠儿。宝玉急忙劝道:“你这一喊出来,岂不是辜负了平儿对咱们的一片心意了。不如领了她这个情,过后再打发坠儿走就行了。”晴雯说:“虽然这么说,可是这口气怎么忍得下去啊!”宝玉说:“这有什么好气的呢?你只管养病就行了。” 晴雯吃了药,到晚上又吃了一次药,夜里虽然出了些汗,但是还不见好,仍然发烧,头疼鼻塞,声音也很重。第二天,王太医又来诊病,重新调整了药剂。虽然烧稍微退了些,可还是头疼。宝玉就对麝月说:“去拿鼻烟来,让她闻一闻,痛痛快快打几个喷嚏,也许就通窍了。”麝月真的就去拿了一个金镶双扣金星玻璃的扁盒子来,递给宝玉。宝玉翻开盒盖,里面画着西洋珐琅的黄发赤身女子,两肋还有肉翅,盒子里装着些真正的汪恰洋烟。晴雯只顾着看画儿,宝玉说:“快闻闻,跑了气就不好了。”晴雯听了,急忙用指甲挑了些烟末儿闻进鼻子里,没什么感觉。于是又多挑了些闻进去。忽然觉得鼻子里一股酸辣味儿直冲到囟门,接连打了五六个喷嚏,眼泪鼻涕一下子都流出来了。晴雯赶忙把盒子收起来,笑着说:“不得了,好痛快啊!拿纸来。”早有小丫头递过来一沓细纸,晴雯就一张一张地拿来擦鼻子。宝玉笑着问:“怎么样?”晴雯笑着说:“确实感觉通畅些了,只是太阳穴还疼。”宝玉笑着说:“干脆全用西洋药来治一治,说不定就好了。”说着,就对麝月说:“你去跟二奶奶要些药来,就说是我说的:姐姐那儿经常有那种西洋贴头疼的膏子药,叫做‘依弗哪’,找一点来。”麝月答应了,去了好一会儿,果然拿了半节来。然后找了一块红缎子角儿,剪了两块指顶大的圆形,把药烤软和了,用簪子挑着摊在缎子上。晴雯自己拿着一面靶镜,贴在两边太阳穴上。麝月笑着说:“病得像个蓬头鬼似的,现在贴了这个,倒显得俏皮了。二奶奶贴惯了,倒不怎么显眼。”说完,又对宝玉说:“二奶奶说了,明天是舅老爷生日,太太说让你去呢。明天穿什么衣服?今天晚上就打点好,省得明天早上手忙脚乱的。”宝玉说:“什么顺手就穿什么呗。一年到头过生日的太多了,都闹不清了。”说着,就起身出了房间,往惜春屋里去看画儿了。 刚到院门外边,忽然看到宝琴的小丫鬟小螺从那边走过来,宝玉赶忙追上去问:“去哪儿啊?”小螺笑着说:“我们两位姑娘都在林姑娘房里呢,我现在也往那儿去。”宝玉听了,转身就和小螺一起往潇湘馆去了。到那儿一看,不但宝钗姐妹在,连邢岫烟也在呢,四个人围坐在熏笼上讲着家常话。紫鹃反倒坐在暖阁里,靠着窗户做针线活。一看到宝玉来了,都笑着说:“又来了一个!可没你的地方坐了。”宝玉笑着说:“好一幅‘冬闺集艳图’啊!可惜我来晚了一步。不过这屋子比别的屋子暖和,这椅子坐着也不冷。”说着,就坐在黛玉平常坐的、搭着灰鼠椅搭的椅子上。看到暖阁里有一个玉石条盆,里面三五一簇地栽着一盆单瓣水仙,还点缀着宣石,就一个劲儿地称赞:“好花啊!这屋子越发热闹了,这花香得也越发清幽了。昨天怎么没看到呢。”黛玉就说:“这是你家的大总管赖大婶子送给薛二姑娘的,两盆腊梅,两盆水仙。她送了我一盆水仙,送蕉丫头一盆腊梅。我本来不想要的,又怕辜负了她的心意。你要是想要,我转送给你怎么样?”宝玉说:“我屋里已经有两盆了,只是没有这个好。琴妹妹送给你的,怎么能又转送给别人呢,这可绝对不行。”黛玉说:“我一天到晚药吊子不离火,就像用药养着似的,哪里还禁得住花香来熏呢?只会让身体更弱了。况且这屋子里一股药香,反而把这花香给搅和坏了。不如你把花抬走,这花也能清净些,没有杂味来干扰它了。”宝玉笑着说:“我屋里今天也有病人在煎药呢,你怎么知道的?”黛玉笑着说:“这话可真奇怪了,我本来就是无心说的话,我怎么会知道你屋里的事呢?你不早点来听那些老故事,现在来了,自己大惊小怪的。” 宝玉笑着说:“咱们明天再结社就有题目了,就咏水仙腊梅。”黛玉听了,笑着说:“算了,算了!我可不敢再作诗了,作一次,罚一次,真是丢人。”说着,就用两手捂住脸。宝玉笑着说:“何必呢!又来取笑我了。我都不怕丢人,你倒捂起脸来了。”宝钗笑着说:“下次我来组织一社,出四个诗题,四个词题。每个人作四首诗,四阕词。第一个诗题是《咏〈太极图〉》,限用一先的韵,五言律诗,要把一先的韵都用完,一个都不许剩下。”宝琴笑着说:“这么一说,就知道姐姐不是真心要起社了,这明摆着是为难人嘛。要是真论起来,也能勉强凑出来,不过是颠来倒去地用些《易经》上的话生搬硬套,到底有什么意思呢。我八岁的时候,跟着我父亲到西海沿子上去买洋货,谁知道有个真真国的女孩子,才十五岁,那脸蛋就和西洋画上的美人一样,也披着黄头发,梳着联垂,满头戴的都是珊瑚、猫儿眼、祖母绿这些宝石,身上穿着金丝织的锁子甲洋锦袄袖,还带着倭刀,也是镶金嵌宝的,真的比画上的还好看。有人说她精通中国的诗书,会讲五经,还能作诗填词呢,所以我父亲就拜托了一位通事官,请她写了一张字,写的就是她作的诗。”众人都觉得惊奇,纷纷称奇道异。宝玉急忙笑着说:“好妹妹,你拿出来给我看看吧。”宝琴笑着说:“在南京收着呢,现在哪里去拿啊?”宝玉听了,特别失望,就说:“没福分见到这种世面了。”黛玉笑着拉着宝琴说:“你别骗我们了。我知道你这一来,你的这些东西肯定不会放在家里,肯定都带过来了,现在又撒谎说没带来。他们也许会相信,我可不信。”宝琴听了,脸就红了,低着头微笑着不说话。宝钗笑着说:“就这个颦儿爱说这些话,把你都问得没话说了。”黛玉说:“要是带过来了,就给我们见识见识也好啊。”宝钗笑着说:“箱子笼子一大堆还没整理好呢,也不知道在哪个里面呢!等过些日子整理好了,找出来大家再看就是了。”又对宝琴说:“你要是还记得,为什么不给我们念念呢?”宝琴这才回答说:“记得是首五言律诗,外国的女孩子能写出这样的诗也很不容易了。”宝钗说:“你先别念,等把云儿叫来,也让她听听。”说着,就叫小螺来吩咐说:“你到我那儿去,就说我们这儿有个外国美人来了,作了一首好诗,请你这个‘诗疯子’来看看,再把我们那个‘诗呆子’也带来。”小螺笑着就去了。 过了一会儿,就听到湘云笑着问:“哪个外国美人来了?”一边说着,一边果然和香菱来了。众人笑着说:“人还没见到,声音先到了。”宝琴等人赶忙让座,然后把刚才的话又重新说了一遍。湘云笑着说:“快念来听听。”宝琴就念道: 昨夜朱楼梦,今宵水国吟。 岛云蒸大海,岚气接丛林。 月本无今古,情缘自浅深。 汉南春历历,焉得不关心。 众人听了,都说:“真不容易啊!竟然比我们中国人还厉害呢。”话音刚落,就看到麝月走过来,说:“太太派人来告诉二爷,明天一早要到舅舅那儿去,就说太太身体不太舒服,不能亲自来。”宝玉赶忙站起来答应说:“是。”又问宝钗和宝琴去不去。宝钗说:“我们不去,昨天已经单独送了礼去了。”大家又说了一会儿话,这才散了。 宝玉让各位姐妹先走,自己落在后面。黛玉又叫住他问:“袭人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啊?”宝玉说:“自然是等送了殡才回来呢。”黛玉还有话想说,却又没说出口,出了一会儿神,就说:“你去吧。”宝玉也觉得心里有好多话,只是嘴里不知道该说什么,想了想,也笑着说:“明天再说吧。”一边下了台阶,低头刚要迈步,又急忙回身问道:“现在夜里越来越长了,你一晚上咳嗽几次?醒几次啊?”黛玉说:“昨天夜里好多了,只咳嗽了两遍,只是睡了四更的一个更次,就再也睡不着了。”宝玉又笑着说:“正好有句要紧的话,现在才想起来。”一边说,一边就挨过身来,悄悄说:“我想宝姐姐送你的燕窝——”话还没说完,就看到赵姨娘走了进来瞧黛玉,问:“姑娘这两天好吗?”黛玉就知道她是从探春那儿来,路过这儿,顺便来看看。黛玉赶忙陪笑着让座,说:“难得姨娘还想着我,这么冷的天,还亲自过来。”又赶忙让人倒茶,同时使眼色给宝玉。宝玉明白了,就走了出去。 正好是吃晚饭的时候,见到了王夫人,王夫人又叮嘱他早去。宝玉回来后,看晴雯吃了药。这天晚上,宝玉不让晴雯挪出暖阁,自己就在晴雯的外边睡。又让人把熏笼抬到暖阁前面,麝月就在熏笼上睡。一晚上也没什么事儿。 到了第二天,天还没亮的时候,晴雯就叫醒麝月说:“你也该醒了,怎么总是睡不够呢!你出去叫人给他预备茶水,我来叫醒他就行了。”麝月赶忙披衣起来说:“咱们叫醒他,让他穿好衣服,把火箱抬过去,再叫他们进来。老嬷嬷们已经说过了,不让他在这屋里,怕过了病气。现在她们要是看到咱们挤在一起,又该唠叨了。”晴雯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两人刚要叫的时候,宝玉已经醒了,赶忙起身披衣。麝月先叫小丫头进来,收拾妥当之后,才让秋纹、檀云等人进来,一起伺候宝玉梳洗完毕。麝月说:“天又阴沉沉的,恐怕要下雪了,穿那套毡子的衣服吧。”宝玉点了点头,马上就换了衣服。小丫头用小茶盘端了一盖碗建莲红枣儿汤来,宝玉喝了两口。麝月又端过来一小碟法制紫姜,宝玉含了一块。又嘱咐了晴雯一番,就往贾母那儿去了。 贾母还没起来呢,知道宝玉要出门,就打开房门,让宝玉进去。宝玉看到贾母身后宝琴面向里还睡着没醒呢。贾母看到宝玉身上穿着荔色哆罗呢的天马箭袖,大红猩猩毡盘金彩绣石青妆缎沿边的排穗褂子。贾母问:“下雪了吗?”宝玉说:“天阴着,还没下呢。”贾母就叫鸳鸯来:“把昨儿那一件乌云豹的氅衣给他罢。”鸳鸯答应了,走去果取了一件来。宝玉看时,金翠辉煌,碧彩闪灼,又不似宝琴所披之凫靥裘。只听贾母笑道:“这叫作‘雀金呢’,这是哦啰斯国拿孔雀毛拈了线织的。前儿把那一件野鸭子的给了你小妹妹,这件给你罢。”宝玉磕了一个头,便披在身上。贾母笑道:“你先给你娘瞧瞧去再去。”宝玉答应了,便出来,只见鸳鸯站在地下揉眼睛。因自那日鸳鸯发誓决绝之后,他总不和宝玉讲话。宝玉正自日夜不安,此时见他又要回避,宝玉便上来笑道:“好姐姐,你瞧瞧,我穿着这个好不好。”鸳鸯一摔手,便进贾母房中来了。宝玉只得到了王夫人房中,与王夫人看了,然后又回至园中,与晴雯麝月看过后,至贾母房中回说:“太太看了,只说可惜了的,叫我仔细穿,别遭踏了他。”贾母道:“就剩下了这一件,你遭踏了也再没了。这会子特给你做这个也是没有的事。”说着又嘱咐他:“不许多吃酒,早些回来。”宝玉应了几个“是”。 老嬷嬷跟至厅上,只见宝玉的奶兄李贵和王荣,张若锦,赵亦华、钱启、周瑞六个人,带着茗烟,伴鹤,锄药,扫红四个小厮,背着衣包,抱着坐褥,笼着一匹雕鞍彩辔的白马,早已伺候多时了。老嬷嬷又吩咐了他六人些话,六个人忙答应了几个“是”,忙捧鞭坠镫。宝玉慢慢的上了马,李贵和王荣笼着嚼环,钱启周瑞二人在前引导,张若锦,赵亦华在两边紧贴宝玉后身。宝玉在马上笑道:“周哥,钱哥,咱们打这角门走罢,省得到了老爷的书房门口又下来。”周瑞侧身笑道:“老爷不在家,书房天天锁着的,爷可以不用下来罢了。”宝玉笑道:“虽锁着,也要下来的。”钱启李贵等都笑道:“爷说的是。便托懒不下来,倘或遇见赖大爷林二爷,虽不好说爷,也劝两句。有的不是,都派在我们身上,又说我们不教爷礼了。”周瑞钱启便一直出角门来。 正说话时,顶头果见赖大进来。宝玉忙笼住马,意欲下来。赖大忙上来抱住腿。宝玉便在镫上站起来,笑携他的手,说了几句话。接着又见一个小厮带着二三十个拿扫帚簸箕的人进来,见了宝玉,都顺墙垂手立住,独那为首的小厮打千儿,请了一个安。宝玉不识名姓,只微笑点了点头儿。马已过去,那人方带人去了。于是出了角门,门外又有李贵等六人的小厮并几个马夫,早预备下十来匹马专候。一出了角门,李贵等都各上了马,前引傍围的一阵烟去了,不在话下。 第114章 晴雯拼命补雀裘 这里晴雯吃了药,仍不见病退,急的乱骂大夫,说:“只会骗人的钱,一剂好药也不给人吃。”麝月笑劝他道:“你太性急了,俗语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又不是老君的仙丹,那有这样灵药!你只静养几天,自然好了。你越急越着手。”晴雯又骂小丫头子们:“那里钻沙去了!瞅我病了,都大胆子走了。明儿我好了,一个一个的才揭你们的皮呢!”唬的小丫头子篆儿忙进来问:“姑娘作什么。”晴雯道:“别人都死绝了,就剩了你不成?”说着,只见坠儿也蹭了进来。晴雯道:“你瞧瞧这小蹄子,不问他还不来呢。这里又放月钱了,又散果子了,你该跑在头里了。你往前些,我不是老虎吃了你!”坠儿只得前凑。晴雯便冷不防欠身一把将他的手抓住,向枕边取了一丈青,向他手上乱戳,口内骂道:“要这爪子作什么?拈不得针,拿不动线,只会偷嘴吃。眼皮子又浅,爪子又轻,打嘴现世的,不如戳烂了!”坠儿疼的乱哭乱喊。麝月忙拉开坠儿,按晴雯睡下,笑道:“才出了汗,又作死。等你好了,要打多少打不的?这会子闹什么!”晴雯便命人叫宋嬷嬷进来,说道:“宝二爷才告诉了我,叫我告诉你们,坠儿很懒,宝二爷当面使他,他拨嘴儿不动,连袭人使他,他背后骂他。今儿务必打发他出去,明儿宝二爷亲自回太太就是了。”宋嬷嬷听了,心下便知镯子事发,因笑道:“虽如此说,也等花姑娘回来知道了,再打发他。”晴雯道:“宝二爷今儿千叮咛万嘱咐的,什么‘花姑娘’‘草姑娘’,我们自然有道理。你只依我的话,快叫他家的人来领他出去。”麝月道:“这也罢了,早也去,晚也去,带了去早清静一日。” 宋嬷嬷听了,只得出去唤了他母亲来,打点了他的东西,又来见晴雯等,说道:“姑娘们怎么了,你侄女儿不好,你们教导他,怎么撵出去?也到底给我们留个脸儿。”晴雯道:“你这话只等宝玉来问他,与我们无干。”那媳妇冷笑道:“我有胆子问他去!他那一件事不是听姑娘们的调停?他纵依了,姑娘们不依,也未必中用。比如方才说话,虽是背地里,姑娘就直叫他的名字。在姑娘们就使得,在我们就成了野人了。”晴雯听说,一发急红了脸,说道:“我叫了他的名字了,你在老太太跟前告我去,说我撒野,也撵出我去。”麝月忙道:“嫂子,你只管带了人出去,有话再说。这个地方岂有你叫喊讲礼的?你见谁和我们讲过礼?别说嫂子你,就是赖奶奶林大娘,也得担待我们三分。便是叫名字,从小儿直到如今,都是老太太吩咐过的,你们也知道的,恐怕难养活,巴巴的写了他的小名儿,各处贴着叫万人叫去,为的是好养活。连挑水挑粪花子都叫得,何况我们!连昨儿林大娘叫了一声‘爷’,老太太还说他呢,此是一件。二则,我们这些人常回老太太的话去,可不叫着名字回话,难道也称’爷’?那一日不把宝玉两个字念二百遍,偏嫂子又来挑这个了!过一日嫂子闲了,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听听我们当着面儿叫他就知道了。嫂子原也不得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当些体统差事,成年家只在三门外头混,怪不得不知我们里头的规矩。这里不是嫂子久站的地方,再一会,不用我们说话,就有人来问你了。有什么分证话,且带了他去,你回了林大娘,叫他来找二爷说话。家里上千的人,你也跑来,我也跑来,我们认人问姓,还认不清呢!”说着,便叫小丫头子:“拿了擦地的布来擦地!”那媳妇听了,无言可对,亦不敢久立,赌气带了坠儿就走。宋妈妈忙道:“怪道你这嫂子不知规矩,你女儿在这屋里一场,临去时,也给姑娘们磕个头。没有别的谢礼,____便有谢礼,他们也不希罕,____不过磕个头,尽了心。怎么说走就走?”坠儿听了,只得翻身进来,给他两个磕了两个头,又找秋纹等。他们也不睬他。那媳妇嗐声叹气,口不敢言,抱恨而去。 晴雯方才又闪了风,着了气,反觉更不好了,翻腾至掌灯,刚安静了些。只见宝玉回来,进门就嗐声跺脚。麝月忙问原故,宝玉道:“今儿老太太喜喜欢欢的给了这个褂子,谁知不防后襟子上烧了一块,幸而天晚了,老太太,太太都不理论。”一面说,一面脱下来。麝月瞧时,果见有指顶大的烧眼,说:“这必定是手炉里的火迸上了。这不值什么,赶着叫人悄悄的拿出去,叫个能干织补匠人织上就是了。”说着便用包袱包了,交与一个妈妈送出去。说:“赶天亮就有才好。千万别给老太太,太太知道。”婆子去了半日,仍旧拿回来,说:“不但能干织补匠人,就连裁缝绣匠并作女工的问了,都不认得这是什么,都不敢揽。”麝月道:“这怎么样呢!明儿不穿也罢了。”宝玉道:“明儿是正日子,老太太,太太说了,还叫穿这个去呢。偏头一日烧了,岂不扫兴。”晴雯听了半日,忍不住翻身说道:“拿来我瞧瞧罢。没个福气穿就罢了。这会子又着急。”宝玉笑道:“这话倒说的是。”说着,便递与晴雯,又移过灯来,细看了一会。晴雯道:“这是孔雀金线织的,如今咱们也拿孔雀金线就像界线似的界密了,只怕还可混得过去。”麝月笑道:“孔雀线现成的,但这里除了你,还有谁会界线?”晴雯道:“说不得,我挣命罢了。”宝玉忙道:“这如何使得!才好了些,如何做得活。”晴雯道:“不用你蝎蝎螫螫的,我自知道。”一面说,一面坐起来,挽了一挽头发,披了衣裳,只觉头重身轻,满眼金星乱迸,实实撑不住。若不做,又怕宝玉着急,少不得恨命咬牙捱着。便命麝月只帮着拈线。晴雯先拿了一根比一比,笑道:“这虽不很像,若补上,也不很显。”宝玉道:“这就很好,那里又找哦啰嘶国的裁缝去。”晴雯先将里子拆开,用茶杯口大的一个竹弓钉牢在背面,再将破口四边用金刀刮的散松松的,然后用针纫了两条,分出经纬,亦如界线之法,先界出地子后,依本衣之纹来回织补。补两针,又看看,织补两针,又端详端详。无奈头晕眼黑,气喘神虚,补不上三五针,伏在枕上歇一会。宝玉在旁,一时又问:“吃些滚水不吃?”一时又命:“歇一歇。”一时又拿一件灰鼠斗篷替他披在背上,一时又命拿个拐枕与他靠着。急的晴雯央道:“小祖宗!你只管睡罢。再熬上半夜,明儿把眼睛抠搂了,怎么处!”宝玉见他着急,只得胡乱睡下,仍睡不着。一时只听自鸣钟已敲了四下,刚刚补完,又用小牙刷慢慢的剔出绒毛来。麝月道:“这就很好,若不留心,再看不出的。”宝玉忙要了瞧瞧,说道:“真真一样了。”晴雯已嗽了几阵,好容易补完了,说了一声:“补虽补了,到底不像,我也再不能了!”嗳哟了一声,便身不由主倒下。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经重新润色洗稿后如下: 贾母就吩咐鸳鸯:“把昨天那件乌云豹的氅衣拿给宝玉吧。”鸳鸯应了一声,去了一会儿就拿了一件来。宝玉一看,那衣服金翠闪耀,光彩夺目,和宝琴披的凫靥裘完全不同。只听贾母笑着说:“这叫‘雀金呢’,是哦啰斯国用孔雀毛捻成线织成的。前儿把一件野鸭毛的给了你小妹妹,这件就给你吧。”宝玉忙磕了个头,然后披在身上。贾母笑着又说:“你先去给你娘看看再走。”宝玉答应着出来了,看见鸳鸯站在那儿揉眼睛。自从鸳鸯发誓不再和宝玉亲近后,她就一直不和宝玉说话。宝玉整天为此事心里不安,这时候见她又要躲开,就走上前去笑着说:“好姐姐,你看看我穿着这个好不好看呀。”鸳鸯一甩手,就进贾母屋里去了。宝玉没办法,只好去王夫人屋里,给王夫人看了,然后又回到园子里,让晴雯和麝月也看了,最后回到贾母屋里回话说:“太太看了,直说可惜了的,让我小心穿着,别糟蹋了。”贾母说:“就只剩下这一件了,你要是糟蹋了就再也没有了。现在专门给你做一件也是不可能的事了。”说着又叮嘱他:“不许多喝酒,早点回来。”宝玉连着应了几个“是”。 老嬷嬷跟着宝玉来到厅上,只见宝玉的奶哥哥李贵和王荣、张若锦、赵亦华、钱启、周瑞六个人,带着茗烟、伴鹤、锄药、扫红四个小厮,背着衣包,抱着坐褥,牵着一匹雕鞍彩辔的白马,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了。老嬷嬷又对这六个人嘱咐了几句,六个人赶忙答应了几个“是”,急忙捧起马鞭,扶着马镫。宝玉慢慢骑上马,李贵和王荣拉着嚼环,钱启和周瑞在前面引路,张若锦和赵亦华在两边紧紧挨着宝玉的身后。宝玉在马上笑着说:“周哥、钱哥,咱们从这个角门走吧,省得走到老爷书房门口还得下来。”周瑞侧过身子笑着说:“老爷不在家,书房天天锁着呢,爷其实不用下来的。”宝玉笑着说:“虽然锁着,也还是要下来的。”钱启、李贵等人都笑着说:“爷说得对。要是图省事不下来,万一碰到赖大爷或者林二爷,虽然不好说爷什么,也得劝两句。要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都得算在我们头上,还会说我们不教爷礼数呢。”周瑞和钱启就带着宝玉一直出了角门。 正说着话呢,迎面就看到赖大进来了。宝玉赶忙勒住马,想要下来。赖大急忙跑过来抱住宝玉的腿。宝玉就在马镫上站起来,笑着拉着他的手,说了几句话。接着又看到一个小厮带着二三十个拿着扫帚簸箕的人进来,这些人看到宝玉,都顺着墙根垂手站着,只有那个带头的小厮打了个千儿,请了个安。宝玉不知道他的名字,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马走过去之后,那个人才带着人离开。于是出了角门,门外又有李贵等六个人的小厮和几个马夫,早就预备好了十来匹马在那儿等着呢。一出角门,李贵等人都各自骑上马,前面引路,两边围护着,像一阵烟似的走了,这事儿就先不说了。 这边晴雯吃了药之后,病还是不见好,急得她大骂大夫:“就知道骗钱,连一剂好药都不给人开。”麝月笑着劝她:“你也太心急了,俗话说:‘病来的时候像山倒一样快,病好的时候却像抽丝一样慢。’又不是太上老君的仙丹,哪有那么灵验的药啊!你就安心静养几天,自然就会好的。你越急越不容易好。”晴雯又骂那些小丫头:“都跑到哪里去了!看我病了,都胆大得很,都跑了。等我好了,一个个地扒了你们的皮!”吓得小丫头篆儿赶忙进来问:“姑娘,您要做什么呀?”晴雯说:“难道别人都死光了,就剩下你了吗?”正说着呢,坠儿也慢慢地蹭了进来。晴雯说:“你看看这个小蹄子,不叫她她还不来呢。这里又发月钱了,又分果子了,你应该跑在最前面才对。你往前一点,我又不是老虎,不会吃了你!”坠儿只好往前凑了凑。晴雯冷不防欠起身来,一把抓住她的手,从枕边拿起一丈青,就往她手上乱戳,嘴里骂道:“要这爪子有什么用?拿不了针,拈不动线,就知道偷嘴吃。眼皮子浅得很,手脚又不干净,丢人现眼的,不如戳烂算了!”坠儿疼得又哭又喊。麝月赶忙拉开坠儿,把晴雯按倒躺下,笑着说:“刚出了汗,又开始作。等你好了,想打多少下打不了?现在闹什么呢!”晴雯就叫人把宋嬷嬷叫进来,说:“宝二爷刚刚告诉我,让我告诉你们,坠儿很懒,宝二爷当面使唤她,她动都不动,连袭人使唤她,她还在背后骂人。今天一定要把她打发出去,明天宝二爷会亲自回太太的。”宋嬷嬷听了,心里就知道是镯子的事情被发现了,就笑着说:“虽然这么说,也得等花姑娘回来知道了,再打发她吧。”晴雯说:“宝二爷今天千叮咛万嘱咐的,什么花姑娘、草姑娘的,我们心里有数。你就听我的。” 晴雯说:“宝二爷今天千叮咛万嘱咐的,什么花姑娘、草姑娘的,我们心里有数。你就听我的话,赶快叫她家里人来领她出去。”麝月也说:“这也好,早走晚走都是走,早带走一天早清静一天。” 宋嬷嬷听了,只好出去叫了坠儿的母亲来,收拾好坠儿的东西,又来见晴雯等人,说道:“姑娘们这是怎么了,我侄女儿有不对的地方,你们教导她就是了,怎么就要撵出去呢?好歹也给我们留点儿面子啊。”晴雯说:“你这话就等宝玉回来问他吧,和我们可没关系。”那媳妇冷笑着说:“我哪有胆子去问他呀!他哪件事不是听姑娘们的安排?就算他答应了,姑娘们不答应,也不顶用啊。就像刚才说话,虽然是背地里,姑娘就直接叫他的名字。姑娘们这么做行,我们这么做可就成没规矩的人了。”晴雯听了,一下子急得脸通红,说道:“我叫了他的名字了,你去老太太跟前告我去,说我撒野,把我也撵出去好了。”麝月赶忙说:“嫂子,你就带着人先出去吧,有什么话以后再说。这个地方哪能容你在这儿大喊大叫地讲规矩呢?你看看谁跟我们讲过规矩?别说嫂子你了,就是赖奶奶、林大娘,也得让着我们三分呢。就说这叫名字的事儿,从小到现在,都是老太太吩咐过的,你们也都知道,怕不好养活,还特意写了他的小名儿,到处贴着让人叫,就是为了好养活。连挑水挑粪的人都能叫,何况我们呢!就说昨天林大娘叫了一声‘爷’,老太太还说她呢,这是其一。其二呢,我们这些人经常要回老太太的话,难道不叫着名字回话,还得称‘爷’不成?每天宝玉这两个字不得念上二百遍啊,偏偏嫂子你要来挑这个理儿!等哪天嫂子有空了,到老太太、太太跟前,听听我们当面怎么叫他就知道了。嫂子本来也没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当什么体面的差事,成年在三门外头混,怪不得不知道我们里头的规矩呢。这儿不是嫂子你能久站的地方,再待一会儿,不用我们说话,就会有人来问你了。要是有什么辩解的话,先带着她走,你回了林大娘,让她来找二爷说话。家里这么多人,你也来,我也来,我们认人问姓还认不清呢!”说着,就叫小丫头:“拿擦地的布来擦地!”那媳妇听了,无话可说,也不敢久留,赌气带着坠儿就走了。宋妈妈忙说:“怪不得你这嫂子不懂规矩,你女儿在这屋里一场,临走的时候,也该给姑娘们磕个头啊。就算没有谢礼,____就算有谢礼,姑娘们也不稀罕,____不过磕个头,也算是尽了心。怎么能说走就走呢?”坠儿听了,只好转身进来,给晴雯和麝月磕了两个头,又去找秋纹等人,她们也都不理睬她。那媳妇唉声叹气的,却不敢吭声,只能怀着怨恨走了。 晴雯刚刚又受了风,又生了气,感觉更不舒服了,翻来覆去折腾到掌灯时分,才刚刚安静了些。这时只见宝玉回来,一进门就唉声叹气,又跺脚。麝月忙问怎么回事,宝玉说:“今天老太太高高兴兴地给了我这件褂子,谁知道不小心后襟子上烧了一块,幸亏天晚了,老太太和太太都没发现。”一边说一边脱下来。麝月看了看,果然有指顶大的一个烧破的洞,就说:“这肯定是手炉里的火星子迸上去了。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赶快叫人悄悄地拿出去,找个能干的织补匠人补上就行了。”说着就用包袱包起来,交给一个嬷嬷送出去了。还说:“最好赶天亮就补好。千万不能让老太太和太太知道。”那婆子去了半天,又拿回来了,说:“不光是织补匠人,就连裁缝、绣匠和做女工的都问过了,都不认识这是什么料子,都不敢接这个活儿。”麝月说:“这可怎么办呢!明天不穿也罢了。”宝玉说:“明天可是正日子,老太太和太太都说了,还让我穿着这个去呢。偏偏头一天就烧了,多扫兴啊。”晴雯听了半天,忍不住翻身说:“拿来给我看看吧。没那个福气穿也就算了,现在又在这儿着急。”宝玉笑着说:“你这话倒也对。”说着就递给晴雯,又把灯移过来,仔细看了一会儿。晴雯说:“这是用孔雀金线织的,现在咱们也拿孔雀金线像界线那样密密地织,说不定还能混过去呢。”麝月笑着说:“孔雀线倒是现成的,可是在这里除了你,还有谁会界线这种针法呢?”晴雯说:“没别的办法了,我就拼了这条命吧。”宝玉急忙说:“这怎么行呢!你才好一点,怎么能做活呢。”晴雯说:“不用你婆婆妈妈的,我自己心里有数。”一面说,一面坐起来,挽了挽头发,披上衣服,只觉得头重脚轻,满眼金星乱冒,实在是撑不住。可是要是不做,又怕宝玉着急,只好咬着牙忍着。然后让麝月只帮着拈线。晴雯先拿了一根线比了比,笑着说:“这虽然不太像,但是补上的话,也不会很明显。”宝玉说:“这就很好了,到哪里去找哦啰嘶国的裁缝啊。”晴雯先把里子拆开,用茶杯口大的一个竹弓把衣服背面钉牢,再把破口的四边用金刀刮得松松散散的,然后用针纫了两条线,分出经纬,就像界线的方法一样,先把底子界出来,再按照衣服本来的纹路来回织补。补两针,就看看,再织补两针,又端详端详。无奈头晕眼花,气喘吁吁,体力不支,补不了三五针,就得趴在枕头上歇一会儿。宝玉在旁边,一会儿问:“喝不喝些开水呀?”一会儿又说:“歇一歇吧。”一会儿又拿一件灰鼠斗篷披在她背上,一会儿又拿个拐枕让她靠着。急得晴雯央求道:“小祖宗啊!你就只管睡吧。你要是再熬上半夜,明天眼睛熬坏了,可怎么办呢!”宝玉见她着急,只好胡乱睡下,可还是睡不着。过了一会儿,只听到自鸣钟敲了四下,刚刚补完,晴雯又用小牙刷慢慢地把绒毛剔出来。麝月说:“这就很好了,如果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宝玉赶忙要过来看看,说:“真的和原来一模一样了。”晴雯已经咳嗽了好几阵,好不容易补完了,说了一句:“补是补了,到底还是不像,我也实在没有力气再补了!”哎哟了一声,就不由自主地倒了下去。要想知道后面的事情啊,那就得听下回分解了。 第115章 宁国府除夕祭宗祠 话说宝玉见晴雯把雀裘补完,那晴雯已是累得像散了架似的,神思都有些恍惚了。宝玉赶忙叫小丫头来给晴雯捶打捶打,这两人你捶我、我捶你地闹了一会儿才歇下。嘿,没多大一会儿,天就大亮了。宝玉呢,也不打算出门了,只一个劲儿地催着快请大夫来。 不一会儿,王太医就到了。他给晴雯诊了脉,这眉头就皱起来了,满脸疑惑地说:“昨天看着都已经好些了呀,今天这脉象怎么反而虚微浮缩起来了呢?难道是吃多了东西?再不然就是费神太过了。外感倒是没了,不过这汗后没调养好,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一边嘟囔着,一边就出去开了药方进来。宝玉接过药方一看,发现那些疏散驱邪的药都给减了,反倒加了茯苓、地黄、当归这些个补神养血的药。宝玉急忙叫人去煎药,一边叹气一边念叨:“这可咋整呢!要是晴雯有个三长两短的,那可都是我的罪过啊。”晴雯在枕头上听了,就说道:“好我的爷呀!您忙您的去吧,哪就那么容易得痨病了呢。”宝玉没法子,只好走了。到了下午,说身上不舒服就又回来了。 晴雯这病虽说重,可她呀,平常就是个出力不动心的主儿,而且一向吃得清淡,饥一顿饱一顿的对她也没啥影响。这贾家宅子里有个特别的风俗秘法,不管是主子还是奴才,只要稍微有点伤风咳嗽,总是先饿着,然后才是吃药调养。所以晴雯前几天生病的时候,就净饿了两三天,又谨慎地吃着药调理,现在虽然劳累了些,又调养了几日,病也就慢慢见好了。最近园子里的姐妹们都在自己房里吃饭,做饭啥的也方便,宝玉自己也能变着法儿地弄些汤啊羹啊来吃,这些事儿就不多啰嗦了。 袭人送她母亲的殡回来之后,麝月就把平儿说的宋妈和坠儿的那些事儿,还有晴雯撵走坠儿的话,一件一件地都跟宝玉说了。袭人也没说别的,就说晴雯这性子太急了些。只是呢,李纨因为节气的原因感冒了,邢夫人又正害着火眼,迎春和岫烟都忙着早晚伺候吃药呢,李婶的弟弟又把李婶和李纹、李绮接回家去住几天,宝玉又看到袭人老是思念母亲,满脸的悲伤,晴雯还没完全好:这么一来,诗社的日子,都没人有心思搞活动了,就这么空了好几社了。 这时候已经到了腊月,眼瞅着就快过年了,王夫人和凤姐就开始忙活着办过年的事儿了。王子腾升做了九省都检点,贾雨村补授了大司马,协理军机参赞朝政,这些事儿就不多提了。 再说贾珍那边,把宗祠的门打开,让人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把供器也收拾好了,又把神主牌位请出来,还打扫了上房,就为了能把祖宗的遗真影像挂起来。这时候啊,荣国府和宁国府里,从上到下,没有一个不忙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 这天,宁府里尤氏刚起来,正和贾蓉的媳妇一块儿打点着要送给贾母这边的针线礼物呢。正巧,有个丫头捧着一茶盘押岁锞子进来了,回话说:“兴儿回奶奶,前儿那一包碎金子总共是一百五十三两六钱七分呢,这里面的成色不一样,总共铸了二百二十个锞子。”说完就把东西递上去了。尤氏接过来瞧了瞧,哟,这些锞子的样式还挺多的呢,有梅花样式的,有海棠样式的,还有笔锭如意样式的,再有就是八宝联春样式的。尤氏就吩咐说:“把这个收起来,叫他赶快把银锞子交进来。”丫鬟答应着就去了。 过了一会儿,贾珍进来吃饭,贾蓉的媳妇就很懂事地回避了。贾珍就问尤氏:“咱们春祭的恩赏领了没有啊?”尤氏说:“今天我打发蓉儿去领了。”贾珍就说:“咱们家虽然不缺这几两银子花,可这好歹也是皇上的恩典啊。早点领回来,给那边老太太看过,用来置办祖宗的供品,对上那是领受皇上的恩情,对下那也是托祖宗的福分呢。咱们就算是用一万两银子来供祖宗,也比不上这个来得体面,还能沾恩得福呢。除了咱们这样的一两户人家之外,那些世袭的穷官儿家,要是没有这点银子,拿啥来上供过年呀?皇上的恩典可真是够大的,想得也周到。”尤氏说:“就是这个理儿呢。” 两人正说着呢,就听有人回话说:“哥儿来了。”贾珍就让把他叫进来。只见贾蓉捧着一个小黄布口袋进来了。贾珍就说:“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呢?”贾蓉陪着笑回答说:“今天不是在礼部领,又分到光禄寺库上去领了,所以又到了光禄寺才领到手。光禄寺的那些官员们都问父亲好呢,说好多天没见,都特别想念。”贾珍听了就笑着说:“他们哪里是想我呀。这不是快过年了嘛,不是惦记着我的东西,就是想着我的戏酒了。”一边说着,一边就去看那个黄布口袋,只见上面印着“皇恩永锡”四个大字,另一边还有礼部祠祭司的印记,还写着一行小字,写的是“宁国公贾演、荣国公贾源恩赐永远春祭赏共二分,净折银若干两,某年月日龙禁尉候补侍卫贾蓉当堂领讫,值年寺丞某人”,下面还有一个朱笔花押。 贾珍吃完饭,洗漱完了,换了靴子和帽子,让贾蓉捧着银子跟着,先去回了贾母和王夫人,又到这边回了贾赦和邢夫人,这才回家去。他把银子拿出来,让人把口袋拿到宗祠的大炉子里烧了。又对贾蓉说:“你去问问你琏二婶子,正月里请人吃年酒的日子定好了没有。要是定好了,叫书房里清楚地开个单子来,咱们再请人的时候,可不能重了。去年就不小心重了几家,这不说咱们没注意,倒像是咱们两宅商量好了送虚情怕麻烦似的。”贾蓉赶忙答应着就去了。不一会儿,就拿了请人吃年酒的日期单子来了。贾珍看了看,让交给赖升去看看,请客的时候可别重了这上面的日子。他自己就在厅上看着小厮们抬围屏,擦抹几案和金银供器呢。这时候,只见小厮手里拿着个禀帖和一篇账目,回话说:“黑山村的乌庄头来了。” 贾珍就说:“这个老东西今天才来。”说着,贾蓉就接过禀帖和账目,急忙展开捧着,贾珍背着手,在贾蓉手里看那红禀帖上写着:“门下庄头乌进孝叩请爷、奶奶万福金安,并公子小姐金安。新春大喜大福,荣贵平安,加官进禄,万事如意。”贾珍看了就笑着说:“庄家人还挺会说话的呢。”贾蓉也笑着说:“别看这文法,就图个吉利罢了。”一边说着,一边急忙展开单子看,只见上面写着:“大鹿三十只,獐子五十只,狍子五十只,暹猪二十个,汤猪二十个,龙猪二十个,野猪二十个,家腊猪二十个,野羊二十个,青羊二十个,家汤羊二十个,家风羊二十个,鲟鳇鱼二条,各色杂鱼二百斤,活鸡、鸭、鹅各二百只,风鸡、鸭、鹅二百只,野鸡、兔子各二百对,熊掌二十对,鹿筋二十斤,海参五十斤,鹿舌五十条,牛舌五十条,蛏干二十斤,榛、松、桃、杏穰各二口袋,大对虾五十对,干虾二百斤,银霜炭上等选用一千斤,中等二千斤,柴炭三万斤,御田胭脂米二石,碧糯五十斛,白糯五十斛,粉粳五十斛,杂色粱谷各五十斛,下用常米一千石,各色干菜一车,外卖粱谷、牲口各项之银共折银二千五百两。外门下孝敬哥儿姐儿玩意儿:活鹿两对,活白兔四对,黑兔四对,活锦鸡两对,西洋鸭两对。” 贾珍就让把乌进孝带进来。不一会儿,乌进孝就进来了,只在院子里磕头请安。贾珍让人把他拉起来,笑着说:“你还挺硬朗的嘛。”乌进孝笑着回答:“托爷的福,还能走动呢。”贾珍说:“你儿子也大了,该让他来走走也好啊。”乌进孝笑着说:“不瞒爷说,我们这些人走惯了,不来还觉得闷得慌呢。他们可不是都想见识见识天子脚下的世面?他们到底还年轻,怕路上出什么差错,再过几年就可以放心让他们来了。”贾珍说:“你走了几天啊?”乌进孝回答说:“回爷的话,今年雪可大了,外面的雪都有四五尺深呢,前天忽然一暖一化的,路上难走得很,耽搁了几天。虽然走了一个月零两天,可是日子有限了,怕爷着急,这不就赶着来了。”贾珍说:“我说呢,怎么今天才来。我刚看那单子上,今年你这个老家伙又来跟我讨价还价了。”乌进孝赶忙上前两步,回话说:“回爷的话,今年年成实在不好。从三月下雨开始,一直到八月,竟然没有连续晴过五天的。九月里一场碗大的雹子,周围一千三百里地,连人带房子还有牲口粮食,打伤了成千上万的,所以才这样。小的可不敢说谎。”贾珍皱着眉头说:“我原以为你至少能带来五千两银子呢,这点儿够干什么的!现在你们一共就剩下八九个庄子了,今年还有两处报了旱涝,你还跟我讨价还价,这不是让我没法过年嘛。”乌进孝说:“爷这边的地方还算好的呢!我兄弟离我那儿只有一百多里地,谁知道情况差得太多了。他现在管着那府里的八处庄地,比爷这边多好几倍呢,今年也就这些东西,不过多了两三千两银子,也是有困难的啊。”贾珍说:“正是呢,我这边还可以,没有什么额外的大开销,不过是一年的费用多一些。我自己节省点儿也就行了。再说了,过年该送礼请客的,我脸皮厚点儿,能省就省,也就过去了。不像那府里,这几年添了好多花钱的事儿,有些钱是必须要花的,可是又不增加些银子产业。这一两年倒赔了不少钱,不找你们要,找谁说理去!”乌进孝笑着说:“那府里现在虽然添了事,可也是有来有往的,娘娘和万岁爷难道不赏赐吗?”贾珍听了,笑着对贾蓉等人说:“你们听听,他这话可笑不可笑?”贾蓉等人忙笑着说:“你们这些在山坳海沿子上的人,哪里知道这里面的道理。娘娘难道能把皇上的国库给我们不成!她心里就算有这个想法,也做不了主啊。哪有不赏赐的道理,不过按时按节也就是些彩缎古董玩意儿。就算赏银子,最多也就是一百两金子,才值一千两银子,够一年的什么开销?这两年哪一年不多赔出去几千两银子!头一年省亲的时候,光盖那个花园子,您算算那一共花了多少钱,就知道了。再这么过两年,再来一回省亲,恐怕就要穷得叮当响了。”贾珍笑着说:“所以说他们这些庄家人老实,只看到外面的风光,不知道里面的难处。这就好比黄柏木做磬槌子——外头体面里头苦啊。”贾蓉又笑着对贾珍说:“真的,那府里是穷了。前儿我听凤姑娘和鸳鸯悄悄商量,要偷老太太的东西去当银子呢。”贾珍笑着说:“那又是你凤姑娘的鬼点子,哪里就穷到这个地步了。她肯定是看到花钱的地方太多了,实在赔得太狠了,不知道又要从哪项开支里省钱,就先想出这个办法让人知道,说穷到这个份上了。我心里可有个小算盘呢,还没到这个地步。”说着,就让人带乌进孝出去了,还叮嘱要好好招待他,这事儿就先不说了。 这里贾珍吩咐把刚才那些东西,留出供祖宗用的,再从各样东西里取一些出来,让贾蓉送到荣国府里去。然后自己留下家里要用的,剩下的按照等级分好,一堆一堆地放在月台下,让人把族里的子侄们叫来分给他们。接着荣国府也送来了很多供祖宗的东西和贾珍要的东西。贾珍看着把供器都收拾好了,趿拉着鞋,披着猞猁狲大裘,让人在厅柱下的石矶上太阳照着的地方铺了一个大狼皮褥子,晒着太阳悠闲地看着各子弟们来领取过年的东西。看到贾芹也来领东西了,贾珍就叫他过来,说:“你干什么也来了?谁叫你来的?”贾芹垂着手回答说:“听到大爷这里叫我们领东西,我没等人去叫就自己来了。”贾珍说:“我这些东西,原本是给那些闲着没事干、没什么收入的小叔叔兄弟们的。前两年你闲着的时候,我也给过你。你现在在那府里管事,在家庙里管和尚道士们,每个月除了你的份例,这些和尚的份例银子都从你手里过,你还来领这个,也太贪心了吧!你自己看看,你穿得像个手里有钱办事的人吗?以前说你没收入,现在又怎么说?看起来还不如以前呢。”贾芹说:“我家里本来人口就多,花费大。”贾珍冷笑着说:“你还跟我狡辩。你在家庙里干的那些事,你以为我不知道呢。你到了那里就成大爷了,没人敢不听你的。你手里又有了钱,离我们又远,你就称王称霸起来了,天天晚上招聚些不三不四的人赌钱,还养着老婆孩子。你现在这个样子,还敢来领东西?领不到东西,领一顿打才好呢。等过了年,我肯定要跟你琏二叔说,把你换回来。”贾芹脸一红,不敢答话。这时候有人回话说:“北府水王爷送来了字联和荷包。”贾珍听说,赶忙让贾蓉出去招待,“就说我不在家。”贾蓉去了,这里贾珍看着东西都领完了,就回房和尤氏吃晚饭去了,一晚上也没什么事。到了第二天,比往日更忙了,这些就不多说了。 第116章 荣国府元宵开夜宴 已经到了腊月二十九了,东西都准备好了,两府都换了门神、对联、挂牌,新刷了桃符,到处都是焕然一新的。宁国府从大门、仪门、大厅、暖阁、内厅、内三门、内仪门一直到正堂,一路正门大开,两边台阶下都是一色的朱红大高照,点起来就像两条金龙一样。第二天,有诰封的贾母等人,都按照品级穿上朝服,先坐八人大轿,带着众人进宫朝贺,行礼领宴之后回来,就在宁国府的暖阁下轿。那些没有跟着进宫的子弟们,都在宁府门前排好队等着,然后被引进宗祠。且说宝琴是第一次来,就一边仔细地打量着这个宗祠。原来宁府西边另一个院子里,黑油栅栏里面有五间大门,上面挂着一块匾,写着“贾氏宗祠”四个字,旁边写着“衍圣公孔继宗书”。两旁还有一副长联,写的是: 肝脑涂地,兆姓赖保育之恩, 功名贯天,百代仰蒸尝之盛。 也是衍圣公写的。走进院子里,白石铺的甬路,两边都是苍松翠柏。月台上放着青绿古铜鼎彝等器物。抱厦前面上面挂着一个九龙金匾,写着“星辉辅弼”,是先皇御笔。两边一副对联,写着: 勋业有光昭日月,功名无间及儿孙。 也是御笔。五间正殿前挂着一个闹龙填青匾,写着“慎终追远”。旁边一副对联,写着: 已后儿孙承福德,至今黎庶念荣宁。 都是御笔。里面香烛明亮,锦幛绣幕,虽然摆着神主牌位,却看不太清楚。只见贾府的人按照昭穆顺序排好站定:贾敬主祭,贾赦陪祭,贾珍献爵,贾琏、贾琮献帛,宝玉捧香,贾菖、贾菱展拜毯,守焚池。青衣乐队奏乐,三次献爵,拜兴完毕,焚帛奠酒,礼仪结束,音乐停止,众人退出。 众人簇拥着贾母来到正堂上,影前高高地挂着锦幔,彩色的屏风遮挡着,香烛辉煌。上面正中间挂着宁荣二祖的遗像,都是披蟒腰玉的打扮;两边还有几轴列祖的遗影。贾荇、贾芷等人从内仪门依次排列站着,一直到正堂的廊下。门槛外面是贾敬、贾赦,门槛里面是各位女眷。家人们和小厮们都在仪门之外。每一道菜送过来,传到仪门的时候,贾荇、贾芷等人就接过来,按照顺序传到台阶上贾敬的手里。贾蓉是长房长孙,只有他跟着女眷在门槛里面。每次贾敬把菜传到贾蓉手里,贾蓉就传给他的妻子,他妻子又传给凤姐、尤氏等人,一直传到供桌前,才传给王夫人。王夫人再传给贾母,贾母才把菜放在桌上。邢夫人在供桌的西边,面向东站着,和贾母一起把菜放在供桌上。一直到把菜饭汤点酒茶都传完了,贾蓉才退下台阶,回到贾芹那一排的首位。凡是名字从“文”字旁的,以贾敬为首,下面名字从“玉”字旁的,贾珍为首,再下面名字从“草”字头的,贾蓉为首,左昭右穆,男东女西,等贾母拈香下拜的时候,众人这才一起跪下,一时间,五间大厅,三间抱厦,内外廊檐,阶上阶下两丹墀内,到处都是人,挤得满满当当,就像花团锦簇似的,没有一点儿空隙。周围鸦雀无声,只听到金铃玉佩轻轻晃动发出的叮当声,还有大家起跪时靴子和鞋子摩擦的飒沓声。 这一套礼仪结束后,贾敬、贾赦等人就赶忙退出来,到荣府专门等着给贾母行礼。 尤氏的上房里早就铺满了红毡子,地上放着像鼻三足鳅沿鎏金珐琅大火盆,正面炕上也铺着崭新的猩红色毡子,还摆着大红彩绣云龙捧寿的靠背引枕,外面另外搭着黑狐皮的袱子,大白狐皮做的坐褥,然后请贾母上去坐。两边又铺上了皮褥子,让贾母那一辈的两三个妯娌也坐下了。这边横头排插之后的小炕上,也铺了皮褥子,让邢夫人等人坐下了。地下两边相对摆放着十二张雕漆椅子,每张椅子上都有一色灰鼠椅搭和小褥子,每张椅子下面还放着一个大铜脚炉,让宝琴等姐妹们坐在这儿。尤氏用茶盘亲自捧着茶给贾母,贾蓉的妻子捧着茶给各位老祖母,然后尤氏又捧着茶给邢夫人等人,贾蓉的妻子又捧着茶给各位姐妹。凤姐、李纨等人就在地下伺候着。茶喝完了,邢夫人等人就先起身来伺候贾母。贾母喝着茶,和老妯娌们闲聊了两三句,就说要看轿。凤姐儿赶忙上去搀扶。尤氏笑着回话说:“已经给老太太预备下晚饭了。每年老太太都不肯赏脸在这儿用过晚饭再走,难道我们真就不如凤丫头会伺候人不成?”凤姐儿搀着贾母笑着说:“老祖宗,咱们快走,回家吃饭去,别理她。”贾母笑着说:“你这儿供着祖宗呢,忙得不可开交的,哪能经得起我在这儿折腾。况且每年就算我不在这儿吃,你们不也得给我送过去嘛。还不如就送过去呢,我吃不完留着明天再吃,这样还能多吃点儿呢。”贾母这话一说,众人都笑了。贾母又吩咐尤氏:“你可要好好安排个妥当的人夜里看着香火,这事儿可大意不得。”尤氏答应了。然后就走出来,到暖阁前上了轿。尤氏等人闪过屏风后,小厮们才领着轿夫,把轿抬出大门。尤氏也跟着邢夫人等人一起到了荣府。 这边轿子出了大门,这一条街上,东边满满当当排列着宁国公的仪仗执事乐器,西边也满满当当排列着荣国公的仪仗执事乐器,来往的行人都被拦住,不能从这儿过。不一会儿就到了荣府,也是大门正厅一路直开到底。不过现在就不在暖阁下轿了,过了大厅,就转弯向西,到贾母这边的正厅上下轿。众人簇拥着一起到了贾母的正室之中,也是锦裀绣屏,到处都是新崭崭的。当地的火盆里烧着松柏香和百合草。贾母坐定后,有老嬷嬷来回话:“老太太们来行礼了。”贾母赶忙又起身要去迎接,只见两三个老妯娌已经进来了。大家挽着手,笑了一会儿,互相让了让。喝完茶后,贾母只送到内仪门就回来,重新坐好。贾敬、贾赦等人领着子弟们进来了。贾母笑着说:“一年到头的,辛苦你们了,就不用行礼了吧。”一边说着,一边男的一起,女的一起,一批一批地都行过礼了。左右两旁摆好了交椅,然后又按照长幼顺序依次归坐接受行礼。两府的男女、小厮、丫鬟也按照差役的上中下等级都行完礼后,就开始散发押岁钱、荷包、金银锞子,接着摆上合欢宴。男的在东边,女的在西边依次坐好,献上屠苏酒、合欢汤、吉祥果、如意糕之后,贾母起身到内间去换衣服,众人这才各自散去。 那天晚上,各处的佛堂、灶王前都焚香上供了,王夫人正房的院子里也设着天地纸马香供,大观园的正门上也挑着大明角灯,两边还有两溜高照,各处都有路灯。上上下下的人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一整夜都是人声嘈杂,欢声笑语不断,爆竹声也是此起彼伏,接连不断。 到了第二天五鼓的时候,贾母等人又按照品级盛装打扮,摆好全副执事进宫朝贺,同时也祝贺元春生日。领完宴回来,又到宁府祭过列祖列宗,这才回来接受众人行礼,然后就换衣服休息去了。所有来贺节的亲友一概不见,只和薛姨妈、李婶二人聊聊天,或者和宝玉、宝琴、钗、玉等姐妹们下围棋、玩抹牌。王夫人和凤姐可是天天忙着请人吃年酒,那边厅上院里都是戏酒,亲友来来往往的,这一忙就忙了七八天。 很快元宵佳节就快到了,宁荣二府都张灯结彩的。十一日的时候贾赦请贾母等人,第二天贾珍又请,贾母都去随便坐了半天。王夫人和凤姐儿连日被人请去吃年酒,都记不清被请了多少次了。 到了十五这天晚上,贾母就在大花厅上让人摆了几桌酒席,还定了一班小戏,到处都挂满了各式各样的漂亮花灯,带着荣宁二府的子侄孙男孙媳等一大家子人举办家宴。贾敬一向不喝酒,所以也没请他,到了十七日祖祀结束后,他就又出城去修养了。就是这几天在家的时候,他也是在净室里静静待着,对外界不闻不问的,这些就不多说了。贾赦稍微领了贾母的赏赐,也就告辞走了。贾母知道他在这儿大家都不自在,也就随他去了。贾赦回到自己家里和门客们一起赏灯喝酒,那自然是歌舞升平,满眼都是锦绣繁华,他这种取乐的方式和这边又不一样了。 这边贾母的花厅上一共摆了十来桌酒席。每一桌旁边都设了一个小几,几上摆着炉瓶三事,烧着御赐的百合宫香。还有八寸来长、四五寸宽、二三寸高的点着山石布满青苔的小盆景,上面都是新鲜花卉。又有小洋漆茶盘,里面放着旧窑茶杯和十锦小茶吊,茶吊里泡着上等的名茶。这些东西都是一色的紫檀透雕,上面嵌着大红纱透绣花卉和草字诗词的璎珞。原来绣这个璎珞的是一个姑苏女子,名叫慧娘。她出身书香宦门之家,本来就精通书画,只是偶尔绣一两件针线活当作消遣,并不是拿来卖的东西。这屏上绣的花卉,都是模仿唐、宋、元、明各名家的折枝花卉,所以格式配色都很雅致,根本不是那些一味浓艳的工匠作品能比的。每一枝花旁边都用古人题这种花的旧句,诗词歌赋都有,而且都是用黑绒绣出草字来的,那字迹的勾踢、转折、轻重、连断都和笔写的草书没什么两样,也不像市面上绣品的字迹那么死板僵硬。她不靠着这个手艺赚钱,所以虽然天下人都知道,但真正拥有的人很少,那些世宦富贵之家,没有这个东西的可太多了,现在大家都称这个为“慧绣”。没想到现在竟然有那些唯利是图的人,最近模仿她的针法,骗那些不懂的人赚钱。可惜这慧娘命短,十八岁就死了,现在想再得到一件这样的东西都不可能了。凡是有这个东西的人家,就算有一两件,也都珍藏着舍不得用。有一群翰林文魔先生们,因为特别爱惜“慧绣”的精美,就觉得这“绣”字不能完全体现它的妙处,这样的笔迹要是说一个“绣”字,好像有点贬低它了,于是大家商量了一下,就把“绣”字去掉,换成了一个“纹”字,所以现在都称为“慧纹”。要是有一件真正的“慧纹”之物,那价格可就没边儿了。贾府最兴盛的时候,也只有两三件,去年把其中两件进贡上去了,现在就只剩下这一副璎珞了,一共十六扇,贾母当成宝贝一样,不放在请客用的各种陈设里面,只留在自己这边,高兴摆酒的时候拿出来赏玩。还有各种旧窑小瓶里都点缀着“岁寒三友”“玉堂富贵”等鲜花草。 上面两桌是李婶和薛姨妈坐的。贾母在东边设了一个透雕夔龙护屏矮足短榻,靠背、引枕、皮褥子都齐全。榻的一头又设了一个非常轻巧的洋漆描金小几,几上放着茶吊、茶碗、漱盂、洋巾之类的东西,还有一个眼镜匣子。贾母斜靠在榻上,和众人说笑了一会儿,又自己拿起眼镜朝着戏台上看了看,然后朝着薛姨妈和李婶笑着说:“原谅我老了,骨头疼,就这么放肆地歪着陪你们了。”又让琥珀坐在榻上,拿着美人拳给她捶腿。榻下面不摆酒席,只有一张高几,高几上摆着璎珞、花瓶、香炉等东西。另外又设了一个精致的小高桌,上面放着酒杯、匙箸,把自己这一桌设在榻旁边,让宝琴、湘云、黛玉、宝玉四个人坐在这儿。每一道菜、每一个果子送上来,先捧给贾母看,贾母要是喜欢就留在小桌上尝一尝,然后再撤下来放在他们四人的席上,就当他们四人是跟着贾母坐的。所以下面才是邢夫人、王夫人的座位,再下面就是尤氏、李纨、凤姐、贾蓉的妻子。西边一路就是宝钗、李纹、李绮、岫烟、迎春等姐妹。两边大梁上,挂着一对联三聚五玻璃芙蓉彩穗灯。每一桌前面竖着一柄漆干倒垂荷叶,荷叶上插着烛信,烛信上插着彩烛。这荷叶是錾珐琅的,烛信可以转动,现在都把荷叶扭转向外,让灯光都往外照,这样看戏就看得特别清楚。窗格和门户都拆下来了,全都挂满了彩穗各种宫灯。廊檐内外和两边游廊罩棚,也都挂满了各色羊角、玻璃、戳纱、料丝,或者是绣的、画的、堆的、抠的、绢的、纸的各种灯。廊上的几桌酒席,就是贾珍、贾琏、贾环、贾琮、贾蓉、贾芹、贾芸、贾菱、贾菖等人坐的。 贾母也派人去请族里的男女老少,可是呢,他们有的是年纪大了懒得凑这个热闹,有的是家里没人不方便来,有的是被疾病缠身想来也来不了,有的是嫉妒富贵、自愧贫穷所以不来,甚至还有的是讨厌凤姐的为人赌气不来的,还有的是害羞、怕见人不敢来的:所以虽然族里人很多,但女客来的只有贾菌的母亲娄氏带着贾菌来了,男子只有贾芹、贾芸、贾菖、贾菱这四个现在在凤姐手下办事的人来了。虽然人不是很全,但在家庭小宴里,这样也算挺热闹的了。这时候又有林之孝的妻子带着六个媳妇,抬着三张炕桌,每张炕桌上搭着一条红毡,毡上放着选净的一般大的新铸的铜钱,用大红彩绳串着,每两个人抬一张。一共三张。林之孝家的指挥着把其中两张摆在薛姨妈和李婶的席下,把一张送到贾母的榻下来。贾母就说:“放在这儿就行了。”这些媳妇们都很懂规矩,放下桌子后,就把钱都打开,把彩绳抽掉,散堆在桌上。这时候正唱着《西楼·楼会》这出戏,快要结束的时候,于叔夜赌气走了,那文豹就开始插科打诨说:“你赌气走了,正好今天是正月十五,荣国府老祖宗家宴,我骑着这马,赶快进去讨些果子吃才是要紧的呢。”他这么一说,引得贾母等人都笑了。薛姨妈等人都说:“这小鬼头,真机灵,怪可怜见的。”凤姐就说:“这孩子才九岁呢。”贾母笑着说:“难为他说得这么巧妙。”说完就说了一个“赏”字。早有三个媳妇已经在手下准备好了簸箩,听到这个“赏”字,就走上前去,在桌上的散钱堆里,每人撮了一簸箩,走出来朝着戏台说:“老祖宗、姨太太、亲家太太赏文豹买果子吃的!”说着就朝着台上撒去,只听到豁啷啷满台都是钱响的声音。贾珍、贾琏早就叫小厮们抬了大簸箩的钱在那儿暗暗地准备着呢。听到贾母一赏,后面的事情,且听下回分解… 第117章 贾府元宵夜宴 却说贾珍和贾琏早就暗暗地预备下了大簸箩的钱,听到贾母说了个“赏”字,他俩赶忙叫小厮们快快撒钱。就听那满台都是钱响的声音,贾母可高兴坏了。 这两人就站起身来,小厮们急忙把一把崭新的暖银壶捧到贾琏手里,然后跟着贾珍快步走到里面。贾珍先走到李婶的席前,弯下身子取下杯子,一转身,贾琏就赶忙斟了一盏酒,接着又走到薛姨妈的席前,也斟上了酒。李婶和薛姨妈赶忙起身,笑着说道:“二位爷就坐着吧,何必这么多礼呢。”于是呢,除了邢夫人和王夫人,满席的人都离了席,垂着手在旁边伺候着。贾珍他们走到贾母的榻前,因为榻比较矮,这两人就屈膝跪了下来。贾珍在前面捧着杯子,贾琏在后面捧着酒壶。虽说就他们两个人在这儿奉酒,可贾环那些兄弟们呢,也都按照排班顺序,一个接一个地跟着他俩进来了,看到他俩跪下,也都一溜儿跪下了。宝玉也急忙跟着跪下了。史湘云悄悄推了推他,笑着说:“你这时候跟着跪下来做什么呀?要是这样的话,你也去斟一轮酒岂不是更好?”宝玉悄悄笑着回答:“再等一会儿再去斟酒。”说着,等贾珍和贾琏斟完酒站起身来,他才跟着起来,又去给邢夫人和王夫人斟了酒。贾珍笑着问:“妹妹们那边怎么办呢?”贾母等人都说:“你们去吧,让她们自在些就好。”这么一说,贾珍等人才退了出去。 这时候啊,天还没到二更呢,戏台上正演着《八义》中的《观灯》这八出戏。正演得热闹的时候,宝玉突然下了席往外走。贾母就说:“你往哪儿去呀!外面的爆竹可厉害着呢,小心天上掉下来的火纸把你给烧着了。”宝玉回答说:“我不往远走,出去一下就回来。”贾母就吩咐婆子们好好跟着。于是宝玉就出来了,只有麝月、秋纹和几个小丫头跟着他。贾母就说:“袭人怎么不见呢?她现在是不是有点拿大了,光支使小丫头出来。”王夫人赶忙起身,笑着回话说:“她妈前几天没了,因为守热孝,不方便到前面来。”贾母听了点了点头,又笑着说:“跟主子可谈不上这孝与不孝的。要是她还跟着我,难道这时候也不在这儿吗?都怪我们太宽松了,有人使唤就行,也不查这些事儿,结果就成了惯例了。”凤姐儿赶忙过来,笑着回话说:“今天晚上就算她没孝在身,那园子里也得她看着呀,灯烛烟花什么的最是危险的。这里一唱戏,园子里的人谁不想偷偷来瞧瞧。她做事还细心,能到处照看照看。再说了,这一散场后宝兄弟回去睡觉,什么东西都得齐全才行。要是她也来了,众人又不上心,散了回去,铺盖是冷的,茶水也不齐备,什么都不方便,所以我就叫她不用来了,只看着屋子就好。这样散场后东西都是齐备的,我们在这儿也不用担心,还能让她尽了礼数,这不是三全其美的事儿嘛。老祖宗要是想叫她,我去叫她来就是了。”贾母听了这话,忙说:“你这话很对,比我想得周到,千万别叫她来了。只是她妈什么时候没了的,我怎么都不知道呢。”凤姐笑着说:“前儿袭人亲自来回老太太的,怎么倒忘了呢。”贾母想了想,笑着说:“想起来了。我的记性真是不如以前了。”众人都笑着说:“老太太哪里能记得这些事儿呢。”贾母又感叹道:“我想着啊,她从小就伺候我一场,又伺候了云儿一场,最后给了那个小魔王宝玉,亏她能忍受这么多年。她又不是咱们家土生土长的奴才,也没受过咱们家什么大恩典。她妈没了,我本想着给她几两银子办丧事的,结果也给忘了。”凤姐儿说:“前儿太太赏了她四十两银子,这也就行了。”贾母听了,点头说:“这还差不多。正好鸳鸯的娘前儿也死了,我想她爹娘都在南边,我也没让她回家去守孝,现在让她们两个作伴儿去吧。”又吩咐婆子拿些果子、菜馔、点心之类的东西给她们两个吃去。琥珀笑着说:“还等这时候呢,她早就去了。”说完,大家又继续吃酒看戏。 且说宝玉一直来到园子里,那些婆子见他回房,就不跟着去了,只坐在园门里的茶房里烤火,还和管茶的女人抽空喝点酒、打打牌。宝玉到了院子里,虽然灯光亮堂堂的,却没有人声。麝月就说:“他们是不是都睡了?咱们悄悄进去吓唬他们一跳。”于是大家就蹑手蹑脚地进了镜壁一看,只见袭人和鸳鸯两个人面对面都歪在地上的炕上,另一头有两三个老嬷嬷在打盹儿。宝玉还以为她们两个睡着了呢,刚要进去,忽然听到鸳鸯叹了口气,说道:“可知道这天下的事儿难说得很。按理说你一个人在这儿,父母在外面,每年他们东奔西走的,没个准儿,想来你是不能给他们送终的了,偏偏今年他们就死在这儿,你倒能出去送终了。”袭人说:“是啊。我也没想到还能看到父母离世。太太又赏了四十两银子,这也算是养我一场了,我也不敢再有什么非分之想了。”宝玉听了,急忙转身悄悄对麝月等人说:“谁知道她也在这儿呢。我这一进去,她又该赌气走了,不如咱们回去吧,让她们两个清清静静地说会儿话。袭人正一个人闷着呢,她能来真是挺好的。”说着,就又悄悄地出来了。 宝玉就走到山石后面去站着,要撩起衣服小解,麝月和秋纹都站住了,背过脸去,嘴里笑着说:“蹲下再解小衣,小心肚子着凉。”后面两个小丫头知道是小解,就赶忙先出去到茶房里去准备了。这时候宝玉刚转过来,就看见两个媳妇子迎面走来,问是谁,秋纹说:“宝玉在这儿呢,你大呼小叫的,小心吓着人。”那两个媳妇子赶忙笑着说:“我们不知道,大过节的可别惹祸了。姑娘们这几天可辛苦了。”说着,就走到跟前了。麝月等人问:“你们手里拿的是什么呀?”媳妇子们说:“是老太太赏给金、花二位姑娘吃的。”秋纹笑着说:“外面唱的是《八义》,又不是《混元盒》,哪里跑出来‘金花娘娘’了。”宝玉笑着说:“揭开让我看看。”秋纹和麝月赶忙上去把两个盒子揭开。两个媳妇子急忙蹲下身子,宝玉看了看,两个盒子里都是席上有的上等果品和菜馔,就点了点头,迈步就走。麝月和秋纹赶忙胡乱把盒盖一扔,就跟了上去。宝玉笑着说:“这两个女人还挺和气的,很会说话,她们天天都累得很呢,还说你们连日辛苦,不是那种自夸功劳的人。”麝月说:“好的人是挺好,那些不懂礼的可就太不懂礼了。”宝玉笑着说:“你们是明白人,就把那些粗笨可怜的人当成是不懂事的,包容一下就好了。”一边说着,一边就来到了园门。那几个婆子虽然在喝酒打牌,却不停地出来打探,看到宝玉来了,也都跟上了。来到花厅的后廊上,只见那两个小丫头,一个捧着小沐盆,一个搭着手巾,还拿着沤子壶在那儿等了好久了。秋纹先赶忙伸手到盆里试了试,说道:“你越大越粗心了,这弄的是什么冷水呀。”小丫头笑着说:“姑娘你看看这天,我怕水冷,特意倒的是开水,这还冷了呢。”正说着呢,恰巧看见一个老婆子提着一壶开水走来。小丫头就说:“好奶奶,过来给我倒上点吧。”那老婆子说:“小少爷,这是老太太泡茶用的水,劝你到别处去舀吧,走几步路又不会把脚走大了。”秋纹说:“不管是谁的,你不给是吧?我可就把老太太的茶吊子拿来洗手了。”那老婆子回头一看是秋纹,急忙提起壶来就倒。秋纹说:“够了。你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这么没眼力见儿,谁不知道这是老太太的水呀!要是不应该用的人,敢要吗?”老婆子笑着说:“我眼花了,没认出这姑娘来。”宝玉洗了手,那个小丫头拿小壶倒了些沤子在他手里,宝玉擦了擦。秋纹和麝月也趁着热水洗了一回,擦了擦,跟着宝玉进来了。 宝玉就要了一壶暖酒,也从李婶和薛姨妈这儿开始斟酒,两人也让他坐。贾母就说:“他还小呢,让他斟去,大家都把这杯干了。”说着,自己就先干了。邢夫人和王夫人也赶忙干了,让他们两个。薛姨妈和李婶也只好干了。贾母又吩咐宝玉:“把你姐姐妹妹们的酒也都斟上,不许乱斟,都要让她们干了。”宝玉听了,答应着,一个一个按照顺序斟了酒。到了黛玉面前,偏黛玉不喝,拿起杯子,放在宝玉的嘴唇上,宝玉就一口气喝干了。黛玉笑着说:“多谢。”宝玉又替她斟上一杯。凤姐儿就笑着说:“宝玉,别喝冷酒,小心手发抖,明天写不了字,拉不了弓。”宝玉急忙说:“没有喝冷酒。”凤姐儿笑着说:“我知道没有,不过就是白嘱咐你一下。”然后宝玉把里面的人都斟完了酒,只有贾蓉的妻子是丫头们斟的酒。宝玉又出来到廊上,给贾珍等人也斟了酒。坐了一会儿,才又进来回到原来的座位上。 不一会儿,上汤之后,又接着端上元宵来。贾母就吩咐把戏先停一停,说:“这些小孩子怪可怜见的,也给他们些热汤热菜吃了再唱吧。”又吩咐把各种果子、元宵之类的东西拿些给他们吃。戏停了一会儿,就有婆子带了两个经常在门下走动的女先生进来,在那边放了两张杌子让她们坐下,把弦子和琵琶递给她们。贾母就问李婶和薛姨妈想听什么书,她们两个都说:“随便什么都好。”贾母又问:“最近有没有添些什么新书啊?”那两个女先生回答说:“倒是有一段新书,是残唐五代的故事。”贾母问叫什么名字,女先生说:“叫《凤求鸾》。”贾母说:“这个名字倒挺好的,不知道是因为什么起的这个名字,你先大概说说原因,如果好的话再说下去。”女先生说:“这书上说的是残唐的时候,有一位乡绅,本来是金陵人氏,名叫王忠,曾经做过两朝的宰辅。现在告老还乡了,膝下只有一位公子,名字叫做王熙凤。”众人听了,都笑了起来。贾母笑着说:“这和我们的凤丫头重名了。”旁边有媳妇赶忙上去推那女先生,说:“这是二奶奶的名字,别乱说。”贾母笑着说:“你说,你说。”女先生赶忙笑着站起来,说:“我们真是该死了,不知道是奶奶的名讳。”凤姐儿笑着说:“怕什么,你们尽管说就是了,重名重姓的多着呢。”女先生又接着说:“这一年,王老爷打发王公子上京赶考,那天遇到大雨,就进到一个庄上避雨。谁知道这个庄上也有个乡绅,姓李,和王老爷是世交,就把这个公子留在书房里住下了。这个李乡绅没有儿子,只有一位千金小姐。这位小姐芳名叫雏鸾,琴棋书画,没有不通的。”贾母急忙说:“怪不得叫《凤求鸾》呢。不用说了,我都猜到了,肯定是这个王熙凤要娶这个雏鸾小姐为妻。”女先生笑着说:“老祖宗原来听过这一回书啊。”众人都说:“老太太什么没听过呀!就算没听过,也能猜到了。”贾母笑着说:“这些书都是一个套路,无非就是些佳人才子的故事,最没意思了。把人家的女儿说得那么坏,还说是佳人,编得一点影子都没有。一开口就是书香门第,父亲不是尚书就是宰相,生个小姐就必定是爱如珍宝。这个小姐必定是通文知礼,什么都懂,简直就是个绝代佳人。只要一见到一个长得清俊的男人,不管是亲是友,就想起终身大事来了,父母也忘了,书礼也忘了,人不人鬼不鬼的,哪一点像佳人了?就算是满腹文章,做出这种事来,也算不上是佳人了。就好比男人满腹文章去做贼,难道王法就因为他是才子,就不把他当成贼来处理了吗?可见那些编书的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再者说了,既然说是世宦书香大家的小姐都知礼读书,连夫人都是知书识礼的,就算是告老还乡了,这样的大家庭人口肯定不少,奶母丫鬟伺候小姐的人也不少,怎么这些书上,只要有这种事,就只有小姐和一个紧跟的丫鬟呢?你们好好想想,那些人都是干什么的,这不是前言不搭后语吗?”众人听了,都笑着说:“老太太这么一说,把那些谎话都给揭穿了。”贾母笑着说:“这是有原因的:编这种书的人,有一种是嫉妒人家富贵,或者有求于人却不能如愿,所以就编出这些东西来污蔑人家。还有一种呢,是他自己看这种书看入迷了,自己也想有个佳人,所以就编出来取乐。他哪里知道那些世宦读书人家的道理呢!别说他书上那些世宦书礼大家了,就拿我们这种中等人家来说,也没有这样的事,更别说是那些大家族了。可见这都是些胡编乱造的话。所以我们从来不许说这些书,丫头们也不懂这些话。这几年我老了,她们姐妹们住得远,我偶尔闷了,说几句听听,她们一来,就赶忙停了。”李婶和薛姨妈都笑着说:“这正是大家的规矩,连我们家也不会让孩子们听到这些杂话。” 第118章 凤姐儿的笑话 凤姐儿走上前来斟酒,笑着说:“罢了,罢了,酒都冷了,老祖宗喝一口润润嗓子再接着掰谎。这一回就叫做《掰谎记》,就发生在本朝本地本年本月本日本时,老祖宗一张嘴可不能说两家话,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是真是谎先不说,再来说说那些看戏观灯的人。老祖宗先让这两位亲戚喝一杯酒,看两出戏之后,再从昨天的话开始掰谎怎么样?”她一边斟酒,一边笑着说,还没说完呢,众人都已经笑得东倒西歪了。那两个女先生也笑得停不下来,都说:“奶奶好口才。奶奶要是一说书,我们可真就没饭吃了。”薛姨妈笑着说:“你收敛一点,外面还有人呢,不像往常一样。”凤姐儿笑着说:“外面就只有珍大爷。我们还是按哥哥妹妹来论,从小就在一起淘气,这么大了。这几年因为成了亲,我现在都立了多少规矩了。就算不是从小的兄妹,按照伯叔来论,那《二十四孝》里的‘斑衣戏彩’,他们不能来逗老祖宗笑一笑,我好不容易把老祖宗逗得笑了一笑,让老祖宗多吃了一点东西,大家都高兴,都应该谢我才是,难道还反而笑话我不成?”贾母笑着说:“可是这两天我都没有痛痛快快地笑一场,倒是多亏了她才让我一路笑下来,心里痛快了些,我再喝一杯酒。”喝着酒,又吩咐宝玉:“也敬你姐姐一杯。”凤姐儿笑着说:“不用他敬,我讨老祖宗的寿就行了。”说着,就把贾母的杯子拿起来,把剩下的半杯酒喝了,然后把杯子递给丫鬟,另外拿了一个用温水浸着的杯子换上。于是各席上的杯子都撤下去了,另外拿温水浸着的杯子斟上新酒,然后大家才又重新坐好。 女先生回话说:“老祖宗要是不听这书,要不我们弹一套曲子听听吧。”贾母就说:“你们两个弹一套《将军令》吧。”两人听了,急忙调弦按拨弹奏起来。贾母就问:“天有几更了?”众婆子赶忙回答:“三更了。”贾母说:“怪不得感觉冷飕飕的了。”早有丫鬟们拿了添换的衣裳送过来。王夫人起身笑着说:“老太太不如挪到暖阁里的地炕上吧,这两位亲戚也不是外人,我们陪着就是了。”贾母听了,笑着说:“既然这样说,不如大家都挪进去,岂不是更暖和?”王夫人说:“恐怕里间坐不下这么多人。”贾母笑着说:“我有办法。现在也不用这些桌子了,只用两三张桌子并起来,大家挤着坐在一起,又亲热,又暖和。”众人都说:“这才有趣呢。”说着,众人便起了席。那些媳妇们赶忙撤去残席,在里面把三张桌子顺直并好,又重新添换了果馔摆好。贾母就说:“大家都不要拘礼了,只听我安排你们坐就好。”说完就让薛姨妈和李婶正面上座,自己向西边坐下,又叫宝琴、黛玉、湘云三个人紧紧挨着自己左右坐下,然后对宝玉说:“你挨着你太太坐。”于是宝玉就坐在邢夫人和王夫人中间,宝钗等姐妹在西边,挨着顺序下去就是娄氏带着贾菌,尤氏和李纨中间夹着贾兰,最下面横头的位置就是贾蓉的妻子。贾母便说:“珍哥儿带着你的兄弟们去吧,我也该睡了。” 贾珍赶忙答应,又都进来。贾母说:“快去罢!不用进来了,刚坐好又都起来。你也快歇着吧,明天还有大事呢。”贾珍赶忙答应了一个“是”,又笑着说:“留下蓉儿斟酒才是。”贾母笑道:“正是忘了他。”贾珍答应了,就转身带着贾琏等人出来了。这两人自然是高兴得很,便叫人把贾琮和贾璜各自送回家去,然后就邀了贾琏去寻欢作乐去了,这事儿就先不提了。 这里贾母笑着说:“我刚才想着呢,虽然这些人在这儿取乐,却没有一对齐全的,就把蓉儿给忘了。现在可全了,蓉儿就和你媳妇坐在一块儿,倒也团圆了。”这时候有媳妇回话说要开戏了,贾母笑着说:“我们娘儿几个正说得高兴呢,又要吵起来了。而且那些孩子们熬夜怪冷的,也罢,叫他们先歇歇,把咱们自家的女孩子们叫过来,就在这台上唱两出给他们瞧瞧。”媳妇听了,答应着就出去了,一边急忙派人去大观园叫人,一边到二门口叫小厮们来伺候。小厮们赶忙到戏房里把班里所有的大人都带出去,只留下小孩子们。 不一会儿,梨香院的教习带着文官等十二个人,从游廊的角门出来了。婆子们抱着几个软包,因为来不及抬箱子,就估摸着贾母爱听的三五出戏的行头包了来。婆子们带着文官等人进去见过贾母,就垂手站着。贾母笑着说:“大正月里的,你师父也不放你们出来逛逛。你们打算唱什么呀?刚才那八出《八义》闹得我头疼,咱们来点儿清淡的就好。你看看,薛姨太太和这位李亲家太太都是懂戏的人家,不知道听过多少好戏呢。这些姑娘们也都比咱们家姑娘见过的好戏多,听过的好曲子也多。如今这小戏子又是那有名的玩戏家的班子,虽然都是小孩子,却比大班还厉害呢。咱们可不能被人说三道四的,好歹得弄个新花样儿。叫芳官唱一出《寻梦》,只用提琴和管箫合奏,笙笛就一概不用了。”文官笑着说:“这也是,我们的戏自然是入不了姨太太和亲家太太姑娘们的法眼的,不过就是让你们听听我们的发音口齿,再听听喉咙罢了。”贾母笑着说:“正是这个理儿呢。”李婶和薛姨妈都高兴得笑着说:“好个机灵的孩子,他还跟着老太太打趣我们呢。”贾母笑着说:“我们这本来就是随便玩玩儿的,又不是出去做买卖,所以就不怎么合时宜。”说着又说:“叫葵官唱一出《惠明下书》,也不用化妆抹脸。就用这两出让他们听听新鲜的。要是偷一点儿懒,我可不会答应。”文官等人听了就出来,赶忙去装扮上台,先是《寻梦》,然后是《下书》。众人都听得安安静静的,薛姨妈笑着说:“真是亏了他们,戏也看过几百班了,从来没见过用箫管的。”贾母说:“也有,只是像刚才《西楼·楚江晴》那一支,有小生吹箫配合的比较多。这种大套的确实少,这也得看主人讲究不讲究罢了。这有什么出奇的呢?”说着指了指湘云说:“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她爷爷有一个小戏班子,偏巧有一个弹琴的凑了过来,就像《西厢记》里的《听琴》、《玉簪记》里的《琴挑》、《续琵琶》里的《胡茄十八拍》,就跟真的一样了,比这个怎么样?”众人都说:“这就更难得了。”贾母就叫一个媳妇过来,吩咐文官等人让她们吹一套《灯月圆》。媳妇领命就去了。 当下贾蓉夫妻二人给众人斟了一轮酒,凤姐儿见贾母十分高兴,就笑着说:“趁着女先生们在这儿,不如叫她们击鼓,咱们玩个‘春喜上眉梢’的酒令怎么样?”贾母笑着说:“这是个好令,正合时宜呢。”急忙叫人取了一面黑漆铜钉花腔令鼓来,交给女先生们击着,又从席上取了一枝红梅。贾母笑着说:“要是传到谁手里鼓声停了,就喝一杯酒,也要说个什么才好。”凤姐儿笑着说:“依我看啊,谁能像老祖宗这样要什么有什么呢。我们这些不会的,岂不是很没意思。依我看呢,也要雅俗共赏,不如谁输了谁说个笑话吧。”众人听了,都知道她平常就很会说笑话,肚子里有无数新鲜有趣的话。今天这么一说,不但在席上的人高兴,就连在地下伺候的老老少少没有一个不高兴的。那些小丫头子们都急忙跑出去,找这个叫那个地告诉她们:“快来听,二奶奶又要说笑话儿了。”众丫头子们就挤了一屋子。于是戏也演完了,音乐也停了。贾母吩咐拿些汤点、果菜给文官等人吃,然后就叫击鼓。那些女先生们都是很熟练的,击鼓的节奏或紧或慢,有时候像残漏滴水一样缓慢,有时候又像豆子迸溅一样急促,有时候像受惊的马乱跑一样慌乱,有时候又像闪电一样突然又暗下去。鼓声慢的时候,传梅也慢,鼓声快的时候,传梅也快。恰恰传到贾母手里的时候,鼓声突然停住了。大家都呵呵一笑,贾蓉赶忙上来给贾母斟了一杯酒。众人都笑着说:“自然是老太太先有喜了,我们才能跟着沾点喜气呢。”贾母笑着说:“这酒喝了也就罢了,只是这个笑话可有点难讲。”众人都说:“老太太的笑话比凤姐儿的还好还多呢,赏一个让我们也笑一笑吧。”贾母笑着说:“也没什么新鲜好笑的,只好厚着脸皮说一个了。”于是说道:“有一家养了十个儿子,娶了十房媳妇。只有第十个媳妇聪明伶俐,心眼儿巧,嘴巴又乖,公婆最是疼爱,整天说那九个媳妇不孝顺。这九个媳妇觉得委屈,就商量说:‘咱们九个心里其实是孝顺的,只是不像那个小蹄子嘴巴那么巧,所以公公婆婆老了,只说她好,这委屈向谁诉说去呢?’大媳妇有了主意,就说:‘咱们明天到阎王庙去烧香,和阎王爷说说去,问问他,为什么让我们托生的时候,单单给那小蹄子一张乖嘴,我们都是笨嘴笨舌的。’众人听了都觉得这个主意不错。第二天就都到阎王庙去烧香了,九个人都在供桌底下睡着了。九个魂儿就在那儿专等阎王驾到,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正着急呢,只见孙行者驾着筋斗云来了,看见这九个魂儿就要拿金箍棒打,吓得这九个魂儿急忙跪下央求。孙行者问是怎么回事,九个人就仔仔细细地告诉了他。孙行者听了,把脚一跺,叹了口气说:‘这事儿幸亏遇到我了,要是等阎王来了,他也不会知道的。’九个人听了,就求他说:‘大圣发个慈悲,我们就好了。’孙行者笑着说:‘这也不难。那天你们妯娌十个托生的时候,正巧我到阎王那儿去了,因为撒了泡尿在地上,你那小婶子就吃了。你们现在要是想变得伶俐嘴乖,有的是尿,再撒泡尿你们吃了就是了。”说完,大家都笑了起来。凤姐儿笑着说:“好啊,幸亏我们都是笨嘴笨腮的,不然也得吃猴儿尿了。”尤氏和娄氏都笑着对李纨说:“咱们这儿谁是吃过猴儿尿的,别装没事人儿。”薛姨妈笑着说:“笑话好不好不重要,只要应景就能让人发笑。”说着又击起鼓来。小丫头子们就想听凤姐儿的笑话,就悄悄和女先生说好,以咳嗽为暗号。不一会儿传了两遍,刚传到凤姐儿手里,小丫头子们就故意咳嗽,女先生就停住了。众人齐声笑道:“这下可抓住她了。快喝了酒说一个好的,可别太逗人笑了,笑得肠子疼。”凤姐儿想了一想,笑着说:“有一家也是过正月半,全家一起赏灯吃酒,那可真是热闹非凡啊,祖婆婆、太婆婆、婆婆、媳妇、孙子媳妇、重孙子媳妇、亲孙子、侄孙子、重孙子、灰孙子、滴滴搭搭的孙子、孙女儿、外孙女儿、姨表孙女儿、姑表孙女儿……哎哟哟,真是热闹得很!”众人听她这么一说,已经笑了,都说:“听这贫嘴的,又不知道在编排哪一个呢。”尤氏笑着说:“你要是想招惹我,我可就撕你的嘴了。”凤姐儿起身拍手笑着说:“人家费劲儿地说,你们却捣乱,那我就不说了。”贾母笑着说:“你说你说,下面怎么样了?”凤姐儿想了一想,笑着说:“下面就是大家围坐了一屋子,吃了一夜酒就散了。”众人见她一本正经地说完了,没有别的话了,都愣愣地还等着下文呢,只觉得没什么意思,冰冷冰冷的。史湘云看了她半天。凤姐儿笑着说:“再说一个过正月半的。几个人抬着个房子大的炮仗往城外去放,引得上万的人跟着去瞧。有一个性急的人等不及了,就偷偷拿香点着了。只听‘噗哧’一声,众人哄然一笑就都散了。这抬炮仗的人抱怨卖炮仗的扎得不结实,还没等放就散了。”湘云说:“难道他本人没听到响声吗?”凤姐儿说:“这个人本来就是聋子。”众人听了,回想一下,不由得都放声大笑起来。又想起前面那个没说完的笑话,就问她:“前面那个怎么样了?也该说完啊。”凤姐儿把桌子一拍,说道:“真啰嗦,到了第二天是十六日,年也过完了,节也过完了,我看着人们忙着收东西还忙不过来呢,哪里还知道下面的事了。”众人听了,又笑了起来。凤姐儿笑着说:“外面已经四更天了,依我说,老祖宗也累了,咱们也该像‘聋子放炮仗——散了’吧。”尤氏等人用手帕捂着嘴,笑得前仰后合的,指着她说:“这个家伙真是个贫嘴。”贾母笑着说:“这凤丫头真是越来越贫嘴了。”一边说,一边吩咐道:“她提到炮仗了,咱们也把烟火放了来解解酒。” 贾蓉听了,急忙出去带着小厮们就在院子里安好屏架,把烟火都设置吊挂好了。这些烟火都是各地进贡来的,虽然不是很大,但是非常精巧,各种各样的故事造型都有,还夹杂着各种花炮。林黛玉体质娇弱,禁不起那噼里啪啦的声音,贾母就把她搂在怀里。薛姨妈搂着湘云。湘云笑着说:“我不怕。”宝钗等人笑着说:“她就爱自己放大炮仗,还会怕这个?”王夫人就把宝玉搂进怀里。凤姐儿笑着说:“我们是没人疼的了。”尤氏笑着说:“有我呢,我搂着你。也不怕害臊,你这孩子又撒娇了,听到放炮仗,就像吃了蜜蜂儿屎似的,今天又轻狂起来了。”凤姐儿笑着说:“等散了,咱们到园子里去放。我比小厮们放得还好呢。”说话之间,外面就一种接一种地放起烟火来,又有许多的满天星、九龙入云、一声雷、飞天十响之类的零碎小爆竹。放完烟火之后,又让小戏子们打了一回“莲花落”,撒了满台的钱,让那些孩子们满台抢钱取乐。又上汤的时候,贾母说:“夜长了,感觉有点饿了。”凤姐儿赶忙回话说:“有预备的鸭子肉粥。”贾母说:“我想吃点清淡的。”凤姐儿赶忙说:“也有枣儿熬的粳米粥,是预备太太们吃斋的时候用的。”贾母笑着说:“不是油腻腻的就是甜的。”凤姐儿又赶忙说:“还有杏仁茶,只怕也是甜的。”贾母说:“这个还差不多。”说着,又吩咐人撤去残席,在外面另外摆上各种精致的小菜。大家就随便吃了一些,用过漱口茶之后,才各自散去。 十七日一大早,又到宁府去行礼,伺候着掩上宗祠的门,收好祖宗的影像,才回来。这一天就是薛姨妈家请吃年酒。十八日是赖大家,十九日是宁府赖升家,二十日是林之孝家,二十一日是单大良家,二十二日是吴新登家。这几家呢,贾母有的去,有的不去,有的是高兴一直等到众人散了才回来,有的是玩得差不多了,待个半天或者一时就回来。凡是亲友来请或者来赴宴的,贾母一概怕拘束就不去,自有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儿三个人去料理。连宝玉也除了王子腾家去了之外,其余的也都不去,只说是贾母留下解闷儿。所以反而是家里下人的家宴,贾母可以自在些的地方,才高兴去逛逛。闲言少叙,且说当下元宵佳节已经过了—— 第119章 探春初掌权 且说元宵佳节一过,只因当今圣上以孝治天下,眼下宫中有一位太妃身体欠安,所以各宫的嫔妃们都减少膳食、免去妆容,不但不能省亲,连宴乐活动也都取消了。这样一来,荣府今年元宵也就没有灯谜集会了。 刚把年节的事儿忙完,凤姐儿就小产了,在家调养了一个月,没法理事。天天都有两三个太医来给她用药。凤姐儿呢,一向自恃身体强壮,虽然不出门,但心里还盘算着各种事儿,想起什么事来,就叫平儿去回王夫人,不管别人怎么劝,她都不听。王夫人这下就觉得像少了条胳膊似的,一个人能有多少精力呢?但凡有大事,她就自己拿主意;那些家里的琐碎事儿,就都暂时让李纨来协助管理。 李纨是个崇尚品德而不太看重才能的人,这么一来,下人们难免就有点放纵了。王夫人于是又让探春和李纨一起处理事务,只说等过了一个月,凤姐儿身体调养好了,再把事情交还给她。谁知道凤姐儿生来气血就不足,又加上年纪轻不知道保养,平常还争强好胜、用尽心思,心力就更亏损了。所以虽然是小产,身体却着实亏虚得厉害,一个月之后,又添了下身出血的病症。她虽然不肯说出来,可众人看她脸色蜡黄、人也消瘦了,就知道她没有好好调养。王夫人只让她好好吃药调养,不让她操心事儿。她自己也害怕落下大病,被人笑话,就想偷偷地调养,恨不得一下子就恢复如初。哪知道一直吃药调养到八九月间,才慢慢好起来,下身出血的症状也渐渐止住了。这都是后话了。 如今呢,王夫人见这种情况,探春和李纨一时半会儿也脱不了身,园子里人又多,又怕照顾不过来,于是又特地请了宝钗来,拜托她处处多留心:“那些老婆子们都不中用,一有空闲就喝酒打牌,白天睡觉,夜里也打牌,这些我都知道。凤丫头在的时候,她们还有些害怕,现在估计又要偷懒占便宜了。好孩子,你是个稳妥的人,你的兄弟姊妹们年纪又小,我又没功夫,你就替我辛苦几天,照看照看。要是有想不到的事儿,你就来告诉我,可别等老太太问起来,我却没话回。那些人要是不听话,你只管告诉我。可别弄出什么大事来才好。”宝钗听了,只好答应下来。 这时候已经到了孟春时节,黛玉的咳嗽病又犯了。湘云呢,也因为受了时气的影响,在蘅芜苑卧病在床,一天到晚医药不断。探春和李纨住的地方有些距离,两人最近一起共事,和往年不一样了,来往回话的人也不方便,所以两人商量好了:每天早晨都到园门口南边的三间小花厅去会合办公,吃过早饭,到中午才回房。这三间厅原本是预备省亲的时候,那些执事太监们休息的地方,省亲之后就用不着了,每天只有婆子们值夜班。如今天气暖和了,不用怎么收拾,稍微布置一下,就够她们俩在这儿办事休息了。这厅上还有一块匾,写着“辅仁谕德”四个字,家里人平常都简单地叫它“议事厅”儿。现在她们俩每天卯正(早上六点左右)就到这儿,中午才散。那些执事媳妇们来来往往回话的,一个接着一个,络绎不绝。 众人一开始听说李纨独自管理事务,心里都暗暗高兴,想着李纨一向是个厚道的人,对下人多是施恩,很少惩罚,自然比凤姐儿好糊弄。后来又添了一个探春,众人也都觉得不过是个没出阁的年轻小姐,而且平常看起来也是最平和恬淡的,所以都没把她们当回事儿,比在凤姐儿管事的时候更加懈怠了。可巧的是,接连几天有王公侯伯世袭官员等十几处人家,都是荣宁二府非亲即友或者世交之家,有的升迁,有的降职,还有的有婚丧红白等事,王夫人忙着贺喜、吊唁、迎接、送行,忙得不可开交,前面都没什么人照应了。她俩就整天都在厅上办事。宝钗呢,则每天在上房监察,等到王夫人回来才散。每天晚上有空做针线活的时候,在睡觉之前,她还会坐着小轿带着园子里值夜的人到处巡察一遍。她们三个人这么一管理,众人反倒觉得比凤姐儿当差的时候更加谨慎了。于是,里里外外的下人们都在暗地里抱怨说:“刚刚走了一个‘巡海夜叉’,又添了三个‘镇山太岁’,这下可好,连夜里偷偷喝酒玩乐的时间都没有了。” 这一天,王夫人正要去锦乡侯府赴宴,李纨和探春早就梳洗好了,伺候着王夫人出门之后,就回到厅上坐下了。刚喝着茶呢,就见吴新登的媳妇进来回话,说:“赵姨娘的兄弟赵国基昨天死了。昨天已经回过太太了,太太说知道了,让回姑娘和奶奶来处理。”说完,就垂手站在旁边,不再说话了。当时来来回回回话的人不少,都在探听她俩办事的能力呢:要是办得妥当,大家就会有敬畏之心;要是有一点差错或者不当之处,不但不会服气,出了二门还会编出好多笑话来取笑她们。吴新登的媳妇心里早就有了主意,要是在凤姐儿面前,她早就殷勤地说出好多主意,又翻出许多旧例来让凤姐儿挑选施行。现在呢,她瞧着李纨老实,探春又是个年轻的姑娘,所以就只说了这么一句话,想试探一下她俩有什么主见。探春就问李纨。李纨想了想,说:“前儿袭人的妈死了,听说赏了四十两银子。也赏他四十两银子就行了。”吴新登家的听了,赶忙答应了一声“是”,就接过对牌要走。探春说:“你先回来。”吴新登家的只好回来。探春说:“你先别去支银子。我问你:那几年老太太屋里的几位老姨奶奶,有家里的和外头的这两种区别。家里的要是死了人,赏多少银子;外头的死了人,又赏多少银子,你先说两个例子给我们听听。”这一问,吴新登家的就都忘了,赶忙陪着笑脸回话说:“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赏多少,谁还敢争啊?”探春笑着说:“你这话说得太荒唐了。依我说,赏一百两倒好。要是不按照旧例来,别说你们会笑话,明天也不好跟二奶奶交代啊。”吴新登家的笑着说:“既然这么说,我去查旧账,现在一时真记不得了。”探春笑着说:“你办了这么多年的事,还记不得,反倒来为难我们。你平常回你二奶奶的时候也现查去?要是有这个道理,凤姐姐还算不得厉害,只能算宽厚了!还不赶快找了来给我看。再晚一天,不说你们粗心,倒像是我们没主意了。”吴新登家的被说得满脸通红,急忙转身出去了。那些媳妇们都吓得伸舌头。这里又开始回别的事情了。 不一会儿,吴家的把旧账拿来了。探春看的时候,发现两个家里的赏银都是二十两,两个外头的都赏过四十两。另外还有两个外头的,一个赏过一百两,一个赏过六十两。这两笔底下都有原因:一个是因为要把父母的灵柩迁到隔省,额外赏了六十两;一个是现买葬地,额外赏了二十两。探春就把账本递给李纨看了。探春说:“给他二十两银子。把这账本留下,我们再仔细看看。”吴新登家的就走了。 忽然,赵姨娘进来了,李纨和探春赶忙让她坐下。赵姨娘一开口就说:“这屋里的人都欺负我也就罢了。姑娘你也得想想,应该替我出出气才是。”一边说,一边就鼻涕眼泪地哭起来了。探春急忙说:“姨娘这话是说谁呢?我都不明白。谁欺负姨娘了?说出来我给姨娘出气。”赵姨娘说:“姑娘你现在就在欺负我,我告诉谁去!”探春听了,急忙站起来,说:“我可不敢。”李纨也站起来劝解。赵姨娘说:“你们都坐下,听我说。我在这屋里辛辛苦苦熬了这么大年纪,又有你和你兄弟,现在连袭人都比不上了,我还有什么脸面?连你也没脸面了,更别说我了!”探春笑着说:“原来是为这个啊。我说我可不敢违法违理呢。”说完就坐下了,拿着账本翻给赵姨娘看,又念给她听,还说:“这是祖宗留下来的老规矩,人人都得遵守,难道就我能改了不成?也不光是袭人,将来环儿要是收了外面的丫头,自然也是和袭人一样的。这本来就不是什么争大争小的事,也谈不上有脸没脸的话。他是太太的奴才,我是按照旧规矩办的。要是办得好,那是领了祖宗的恩典,太太的恩典;要是办得不公平,那是他自己糊涂不知福,也只好由他去抱怨了。太太连房子都赏给别人了,我要是一文钱都不赏,我也没什么没脸的;要是赏了,我也没什么有脸的。依我说,太太不在家,姨娘就安安静静地养神吧,何苦要操心这些事呢。太太满心都疼我,因为姨娘常常生事,都寒心了好几次了。我要是个男人,能出去的话,早就走了,出去干一番事业,到时候自然有我的一番道理。偏偏我是个女孩子,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能乱说。太太心里都明白着呢。现在因为看重我,才让我管理家务,我还没做一件好事呢,姨娘就先来作践我。要是太太知道了,怕我为难,不让我管了,那才是真的没脸呢,连姨娘也跟着没脸了!”一边说,一边忍不住流下泪来。赵姨娘没别的话反驳,就说:“太太疼你,你就更应该拉扯拉扯我们。你只顾着讨太太的欢心,就把我们给忘了。”探春说:“我怎么忘了?你让我怎么拉扯?这也得看你们自己啊,哪个主子不疼那些能干的人呢?哪有好人需要别人拉扯的?”李纨在旁边一个劲儿地劝说:“姨娘别生气了。也怪不得姑娘,她心里就算想拉扯,嘴里也不好说出来啊。”探春急忙说:“大嫂子你也糊涂了。我拉扯谁?哪有姑娘家拉扯奴才的?他们的好坏,你们应该知道,和我有什么关系呢。”赵姨娘气得问道:“谁让你拉扯别人去了?你要是不当家我也不来问你。你现在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的。现在你舅舅死了,你多给个二三十两银子,难道太太会不依你?分明太太是个好太太,都是你们这些人尖酸刻薄,可惜太太有恩却没地方使。姑娘你放心,也用不着你的银子。等你出了阁,我还想让你额外照顾赵家呢。现在还没长全羽毛,就忘了根本,只知道往高枝儿上飞了!”探春没等她说完,就气得脸色发白,气喘吁吁的,一边抽抽搭搭地哭着,一边问道:“谁是我舅舅?我舅舅年下才升了九省检点,哪里又冒出一个舅舅来?我平常还按照礼数尊敬你,怎么反倒敬出这些亲戚来了。既然这么说,环儿出去的时候,为什么赵国基又站起来,又跟他上学?为什么不拿出舅舅的派头来?何苦呢,谁不知道我是姨娘生的,非要过个两三个月就找个由头,彻底地翻腾一番,生怕别人不知道,还故意地显摆显摆。也不知道是谁给谁没脸?幸亏我还明白,要是糊涂不懂道理的,早就急了。”李纨急得只管劝解,赵姨娘还在不停地唠叨。 忽然听到有人说:“二奶奶打发平姑娘来说话了。”赵姨娘听了,才住了口。只见平儿进来了,赵姨娘赶忙陪着笑脸让坐,又急忙问道:“你奶奶好些了吗?我正想去看呢,就是没空儿。”李纨见平儿进来,就问她来做什么。平儿笑着说:“奶奶说,赵姨奶奶的兄弟没了,怕奶奶和姑娘不知道旧例,如果按照平常的例子,只能给二十两。现在请姑娘斟酌着,要是再添些也可以。”探春早就擦干了眼泪,急忙说:“又好好的添什么,谁又是二十四个月才生下来的?难道他也是那种出兵放马背着主子逃出命来的人不成?你主子可真够巧的,叫我开了先例,她来做好人,拿着太太不心疼的钱,乐得做人情。你告诉她,我不敢随便添减,胡乱出主意。她要是想添,等她好了出来,爱怎么添就怎么添去。”平儿来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了大概,现在听了这一番话,更加明白了,看到探春脸上有怒色,就不敢像平常高兴的时候那样对待她,只是在一边垂手默默站着伺候。 这时候,宝钗也从上房过来了,探春等人赶忙起身让坐。还没来得及说话呢,又有一个媳妇进来回话。因为探春刚刚哭过,就有三四个小丫鬟捧着沐盆、巾帕、靶镜等东西进来了。这时候探春正盘着腿坐在矮板榻上,那个捧着沐盆的丫鬟走到跟前,就双膝跪下,高高地捧着沐盆,那两个小丫鬟也都在旁边屈膝捧着巾帕和靶镜、脂粉之类的东西。平儿看到待书不在这儿,就急忙上来给探春挽袖子、卸镯子,又接过一条大手巾,把探春面前的衣襟挡住。探春这才伸手到面盆里洗脸。那个媳妇就回话说:“回奶奶和姑娘,家学里支取环爷和兰哥儿一年的公费。”平儿先说道:“你急什么!你睁大眼睛看见姑娘在洗脸,你不出去伺候着,先来回话。在二奶奶跟前你也这么没眼力见儿吗?姑娘虽然宽宏大量,我要是去回了二奶奶,就说你们眼里都没有姑娘,到时候你们吃亏了,可别怪我。”吓得那个媳妇赶忙陪着笑脸说:“我粗心了。”一边说,一边急忙退出去了。 第120章 立威众人事 探春一边擦脸,一边朝着平儿冷笑着说:“你来得晚了一步,还有更可笑的呢:连吴姐姐这么个办事老练的人,也不查清楚了,就来糊弄我们。幸亏我们问她,她居然还有脸说忘了。我说她回你主子事的时候也忘了再去找吗?我料想你那主子可没那个耐性等她去找。”平儿急忙笑着说:“她有这一次,保管腿上的筋早折了两根。姑娘别信她们。她们是瞅着大奶奶像个菩萨,姑娘又是个腼腆的小姐,所以就偷懒来糊弄。”说着,又朝着门外说:“你们就尽管撒野吧,等奶奶病好了,咱们再说。”门外的那些媳妇们都笑着说:“姑娘,你是个最明白的人,俗话说,‘一人作罪一人当’,我们可不敢欺负蒙蔽小姐。现在小姐是娇客,要是真的惹恼了,我们可就死无葬身之地了。”平儿冷笑着说:“你们明白就好。”又陪着笑脸对探春说:“姑娘知道二奶奶本来事情就多,哪里能照顾到这些,保不住就会有疏忽的地方。俗话说,‘旁观者清’,这几年姑娘在旁边看着,也许有该添该减的地方,二奶奶没做到的,姑娘不妨增减一下。第一呢,这对太太的事情有好处;第二呢,也不枉姑娘对我们奶奶的一番情义了。”话还没说完呢,宝钗和李纨都笑着说:“好丫头,怪不得凤丫头特别疼你呢!本来没有什么可增减的事情,现在听你这么一说,倒要找出两件事来斟酌斟酌,才不辜负你这番话。”探春笑着说:“我一肚子气,没人让我发泄,正想拿她奶奶出出气呢,偏巧她就来了,说了这些话,让我都没主意了。”一边说,一边叫刚才那个媳妇进来,问道:“环爷和兰哥儿在家学里这一年的银子,是做什么用的?”那个媳妇就回话说:“一年里在学里吃点心或者买纸笔,每位有八两银子的费用。”探春说:“凡是爷们的费用,都是各屋领了月钱的。环哥的是姨娘领二两,宝玉的是老太太屋里袭人领二两,兰哥儿的是大奶奶屋里领。怎么在学里每人又多这八两?原来上学是为了这八两银子啊!从今天起,把这一项免了。平儿,回去告诉你奶奶,这是我的话,务必把这一条免了。”平儿笑着说:“早就该免了。去年奶奶就说要免的,因为年下忙,就给忘了。”那个媳妇只好答应着去了。这时候就有大观园里的媳妇捧着饭盒来了。 待书和素云早就抬过来一张小饭桌,平儿也忙着上菜。探春笑着说:“你说完话就去忙你的吧,在这儿忙什么呢。”平儿笑着说:“我本来也没什么事。二奶奶打发我来,一是来说话,二是怕这里人手不够方便,本来就是让我来帮着妹妹们伺候奶奶和姑娘的。”探春就问:“宝姑娘的饭怎么不一起端来吃呢?”丫鬟们听了,急忙到檐外叫媳妇去说:“宝姑娘现在在厅上一起吃,叫他们把饭送到这儿来。”探春听了,高声说道:“你们别胡乱支使人!那些可都是办大事的管家娘子们,你们支使她们要饭要茶的,连个高低都不知道!平儿在这儿站着,你去叫去。” 平儿赶忙答应了一声就出来了。那些媳妇们都急忙悄悄拉住她,笑着说:“哪里用得着姑娘去叫,我们已经派人去叫了。”一边说,一边拿手帕掸着石矶说:“姑娘站了半天也累了,在这太阳影里歇一歇吧。”平儿便坐下了。又有茶房里的两个婆子拿了个坐褥铺下,说:“石头冷,这坐褥可干净着呢,姑娘将就坐一坐吧。”平儿赶忙陪着笑说:“多谢。”一个婆子又捧了一碗精致的新茶出来,也悄悄笑着说:“这可不是我们平常喝的茶,原本是伺候姑娘们的,姑娘润润口吧。”平儿急忙欠身接了过来,然后指着那些媳妇悄悄说:“你们也太不像话了。她可是个姑娘家,不肯发脾气,这是她有涵养,你们就小瞧欺负她。要是真把她惹急了,不过说你们办事粗糙罢了,你们可就要吃大亏了。她要是撒个娇儿,太太也得让着她一二分,二奶奶也不敢把她怎么样。你们就这么大胆子小看她,这不是鸡蛋往石头上碰嘛。”众人都赶忙说:“我们可不敢大胆,都是赵姨奶奶闹的。”平儿也悄悄说:“行了,好奶奶们。‘墙倒众人推’,那赵姨奶奶本来就有点颠三倒四的,有了事就都赖她。你们平常眼里没人,心思又坏,我这几年难道还不知道?二奶奶要是稍微差点劲儿,早就被你们这些奶奶们给整倒了。就算这样,一有机会,你们还要为难她一下,好几次都被人说闲话了。大家都觉得她厉害,你们都怕她,只有我知道她心里也不是不怕你们呢。前儿我们还说起这事儿呢,她不可能事事都顺顺当当的,肯定得生两场气。那三姑娘虽然是个姑娘家,你们可别小看了她。二奶奶在这些大姑子小姑子里头,也就单单怕她五分呢。你们现在倒不把她放在眼里了。” 正说着呢,只见秋纹走过来了。众媳妇们赶忙问好,又说:“姑娘也歇一歇吧,里面正在摆饭呢。等撤了饭桌子,再去回话吧。”秋纹笑着说:“我可不像你们,我等不及。”说着就要往厅上走。平儿急忙叫:“快回来。”秋纹回头看见了平儿,笑着说:“你又在这儿充当什么外围的防护呢?”一边说,一边回身坐在平儿的坐褥上。平儿悄悄问:“回什么事儿呀?”秋纹说:“问一问宝玉的月银还有我们的月钱什么时候才能领。”平儿说:“这又不是什么大事。你赶快回去告诉袭人,就说是我的话,不管有什么事儿今天都别回。要是回一件,肯定驳回一件;回一百件,就驳回一百件。”秋纹听了,急忙问:“这是为什么呀?”平儿和那些媳妇们就赶忙告诉她原因,又说:“正想找几件厉害的事儿,拿有体面的人开刀立规矩,给大家做个榜样呢。你们何苦先来撞这个枪口呢。你要是去说了,他们要是拿你们做一两个例子,又碍着老太太、太太;要是不拿你们做例子,人家又会说偏心,仗着老太太、太太的威势就怕,不敢动,只拿软柿子捏。你听听吧,二奶奶的事儿,还得驳回两件,才能让大家闭嘴呢。”秋纹听了,伸了伸舌头笑着说:“幸亏平姐姐在这儿呢,不然得碰一鼻子灰了。我赶紧回去告诉他们。”说着就起身走了。 接着宝钗的饭送来了,平儿赶忙进去伺候。这时候赵姨娘已经走了,三个人就在板床上吃饭。宝钗面向南,探春面向西,李纨面向东。那些媳妇们都在廊下静静地等着,里面只有她们贴身伺候的丫鬟在,别人一概不敢擅自进去。这些媳妇们都悄悄议论说:“大家都省点儿事儿吧,别存着没良心的想法。连吴大娘都讨了没趣儿,咱们又算哪根葱啊。”她们一边悄悄议论着,一边等着吃完饭好去回话。只觉得里面鸦雀无声的,都听不到碗筷的声音。不一会儿,只见一个丫鬟把帘子高高掀起,又有两个丫鬟把桌子抬了出来。茶房里早就有三个丫头捧着三沐盆水在等着了,看到饭桌出来了,这三个人就进去了,一会儿又捧出沐盆和漱盂来,这才有待书、素云、莺儿三个人,每人用茶盘捧着三盖碗茶进去。等她们三个人出来后,待书吩咐小丫头子:“好好伺候着,我们吃完饭来换你们,可别又偷偷坐着偷懒去了。”那些媳妇们这才一个一个慢慢安分地去回话,不敢像先前那样轻慢疏忽了。 探春的气刚刚才慢慢平下来,就对平儿说:“我有一件大事,早就想和你奶奶商量了,现在正好想起来。你吃完饭赶快过来。宝姑娘也在这儿呢,咱们四个人商量商量,再仔细问问你奶奶行不行得通。”平儿答应着就回去了。 凤姐儿就问平儿去哪儿了这一天,平儿就笑着把刚才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讲给她听。凤姐儿笑着说:“好啊,好啊,好个三姑娘!我就说她不错。只可惜她命不好,没投胎到太太肚子里。”平儿笑着说:“奶奶这话说得糊涂了。她就算不是太太亲生的,难道谁敢小瞧她,不把她和别人一样看待吗?”凤姐儿叹着气说:“你哪里知道啊,虽然庶出和正出都是一样的女儿,可女儿毕竟比不上男人,将来谈婚论嫁的时候,现在有一种轻狂的人,先得打听姑娘是正出还是庶出,好多人因为是庶出就不要呢,却不知道别说庶出了,就是咱们家的丫头,比别人家的小姐还强呢。将来不知道哪个没福气的挑正庶挑错了事儿呢,也不知道哪个有福气的不挑正庶把她娶走了。”说着,又朝着平儿笑着说:“你知道吗,我这几年想了多少节省的法子,一家子人没有不在背地里恨我的,我现在是骑虎难下了。虽然看透了一些事儿,可是一时也难以放松;二来呢,家里出去的多,进来的少,不管大事小事还是按照老祖宗那时候的规矩办,可是一年的进账却不如以前了。节省得多了,外人要笑话,老太太、太太也得受委屈,家里的下人也抱怨我刻薄;要是不趁早想些节省的办法,再过几年就都赔光了。”平儿说:“可不是嘛!将来还有三四位姑娘,还有两三个小爷,还有一位老太太,这几件大事还没办呢。”凤姐儿笑着说:“我也想到这儿了,差不多够了:宝玉和林妹妹他们俩一娶一嫁,可以不用官中的钱,老太太自然会拿出自己的私房钱来。二姑娘是大老爷那边的,也不算。剩下三四个,最多每人花上一万银子。环哥娶亲花费有限,花上三千两银子,随便从哪儿省一点也就够了。老太太的事儿出来的时候,该准备的都会准备好的,不过一些零碎的花销,最多也就三五千两。现在再节省一些,慢慢也就够了。就怕现在平白无故又出一两件事儿,那就不得了了。——咱们先别担心以后的事儿了,你先吃饭,快去听听她商量什么事儿。这正好是个机会,我正愁没个帮手呢。虽然有个宝玉,可他又不是能管这些事儿的料,就算收服了他也没用。大奶奶是个佛爷,也没用。二姑娘更没用,而且还不是这屋里的人。四姑娘还小呢。兰小子更小。环儿就像个胆小怕事的小冻猫子,只等着有热灶火坑就往里钻呢。真是一个娘肚子里生出来的,差别却这么大,我一想到这儿就不服气。再说林丫头和宝姑娘她们俩倒是挺好的,偏偏又是亲戚,又不好管咱们家的家务事。而且一个是弱不禁风的美人灯儿,风一吹就坏了;一个是打定了主意,‘不干己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就算十分去问她,也问不出什么来。算来算去就只剩下三姑娘一个人了,心里明白,嘴上也能说。又是咱们家的正经主子,太太又疼她,虽然表面上淡淡的,都是因为赵姨娘那个老东西瞎闹,心里其实和宝玉一样呢。环儿就不一样了,实在让人难以疼爱,要是依着我的性子,早就把他撵出去了。现在她既然有这个主意,正应该和她合作,大家互相帮衬,我也不会孤孤单单的了。按照正理,从天理良心上来说,咱们有她帮忙,咱们也能省些心,对太太的事儿也有好处。要是从私心藏奸的角度来说,我也太狠毒了,也该收敛一下了。回头看看,如果再穷追猛打,大家恨极了,在暗地里笑里藏刀,咱们就两个人四只眼睛,两颗心,一时不防,反而坏事了。趁着这个机会,她出来主持料理,大家就会把以前对咱们的怨恨暂时放下了。还有一件事,我虽然知道你很明白事理,但是怕你心里转不过弯儿来,现在嘱咐你:她虽然是个姑娘家,心里却什么都明白,只是说话谨慎;她又比我有文化,更厉害一层呢。现在俗话说‘擒贼必先擒王’,她现在要立规矩,肯定先拿我开刀。要是她要驳回我的事儿,你可别争辩,你越恭敬,说驳得对才好。千万别想着怕我没脸,和她一争执,就不好了。”平儿不等她说完,就笑着说:“你也太把人看扁了。我刚才已经这么做了,现在你又反过来嘱咐我。”凤姐儿笑着说:“我是怕你心里眼里只有我,完全不考虑别人,所以才不得不嘱咐你。既然你已经做在前头了,是比我更明白。你又急了,满嘴都是‘你’‘我’的。”平儿说:“就说‘你’!你要是不依,这儿还有嘴巴子,再打一顿。难道这脸上还没尝过打的滋味儿不成!”凤姐儿笑着说:“你这个小蹄子,要拿捏我多少回啊。看我病成这样,还来气我。过来坐下,反正也没人来,咱们一起吃饭才是正经事。” 说着,丰儿等三四个小丫头进来放小炕桌。凤姐儿只吃燕窝粥,还有两碟子精致的小菜,每天的分例菜已经暂时减掉了。丰儿就把平儿的四样分例菜端到桌上,给平儿盛了饭。平儿一条腿跪在炕沿上,半个身子还站在炕下,陪着凤姐儿吃了饭,又伺候她漱口洗脸。洗漱完了,嘱咐了丰儿一些话,才往探春那儿去。只见院子里静悄悄的,人都已经散去了。要知道后面的事儿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121章 探春理家改革 话说平儿陪着凤姐儿吃了饭,伺候完漱口洗脸这些事儿,才往探春那儿去。到了地方,只见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丫鬟婆子这些亲近伺候的人在窗外候着。 平儿进了厅里,瞧见她姐妹三个正在议论家务事呢,说的是年内赖大家请吃酒的时候,他家花园里的那些事儿。见平儿来了,探春就叫她在脚踏上坐下,说道:“我想的这事儿啊,没别的。你看,咱们一个月有二两月银,丫头们也另有月钱。前儿又有人来说,咱们一个月要用的头油脂粉,每人又是二两。这就跟刚才说的家学里那八两银子的事儿一样,重重叠叠的。这事儿虽小,钱也不多,但怎么看都不太妥当。你奶奶怎么就没想到这个呢?”平儿笑着回答:“这里头是有原因的。姑娘们用的这些东西,自然是该有定例的。每个月买办买了这些东西,让女人们各房交过来,咱们收着,也就是预备姑娘们用的,总不能咱们天天自己拿着钱找人去买头油、脂粉吧。所以呢,外头的买办就统一领了去,按月让女人按房交给咱们。姑娘们每月这二两银子,原本不是为了买这些东西的,主要是当家的奶奶或者太太有时候不在家,或者忙得没空闲,姑娘们偶然要几个钱使的时候,就不用到处找人要了。这本来是怕姑娘们受委屈才这么安排的,所以这个钱可不是专门用来买这些东西的。可我冷眼瞧着,各房里咱们的姐妹,有一半都是自己现拿钱去买这些东西的。我就奇怪了,不是买办那边捣鬼,拖些日子才交货,就是买回来的不是正经好货,弄些不能用的东西来糊弄人。”探春和李纨都笑着说:“你也看出来了。捣鬼应该是没有的,他们也不敢,就是会拖些日子,催急了,也不知道从哪儿弄些东西来,也就是有个名儿,实际上根本不能用,最后还得现买。就用这二两银子,另外叫别人的奶妈子或者兄弟哥哥家的儿子去买才靠谱。要是用官中的人去买,还是老样子。也不知道他们用的什么法子,难道是铺子里不要的坏东西,他们都弄来专门给咱们的?”平儿笑着说:“买办买的就是那样的东西,要是他买了好的来,买办能善罢甘休吗?肯定会说他使坏心眼儿,想抢这个买办的活儿呢。所以他们也只能这么做,宁可得罪了里头的人,也不敢得罪外头办事的人。姑娘们只能使唤奶妈妈们去买,这样他们也就不敢说闲话了。”探春说:“就因为这个,我心里不舒坦。钱花了两份,东西还白扔一半,这么算下来,反倒多花了冤枉钱,还不如把买办这一项每个月都免了呢。这是一件事。还有第二件事,年前去赖大家的时候,你也去了,你看他家那小园子和咱们这个比起来怎么样?”平儿笑着说:“还没有咱们这个一半大呢,树木花草也少得多。”探春说:“我和他家女儿闲聊的时候才知道,就那么个小园子,除了他们自己戴的花,吃的笋菜鱼虾之外,一年包出去还能剩下二百两银子呢。从那天起我才明白,哪怕是一片破荷叶,一根枯草根子,都是能值点钱的。” 宝钗听了笑着说:“可真是富家小姐的想法。虽然是千金小姐,原本不知道这些事,但你们都是念过书识过字的,难道没看过朱夫子有一篇《不自弃文》吗?”探春笑着说:“虽然看过,可那不过是勉励人自励的话,都是些虚头巴脑的词儿,难道都真有这回事儿?”宝钗说:“朱子也有虚头巴脑的话?那可是句句都有道理的。你才办了两天事,就被利益冲昏了头脑,把朱子的话都看成虚浮的了。你要是再出去见识些利弊大事,恐怕连孔子都要看轻了!”探春笑着说:“你这么个通情达理的人,难道没看过子书?以前《姬子》上说:‘登利禄之场,处运筹之界者,窃尧舜之词,背孔孟之道。’”宝钗笑着问:“那底下还有一句呢?”探春笑着说:“现在要是断章取义,把底下一句念出来,那不就成了我自己骂自己了吗?”宝钗说:“天下没有什么东西是没用的,既然能派上用场,那就值钱。可惜你这么个聪明人,这些正儿八经的大事都没经历过,现在开始了解也有点晚了。”李纨笑着说:“叫人家来,不说正事,你们俩倒在这儿讨论起学问来了。”宝钗说:“学问里就包含着正事呢。在小事上用学问这么一提,这小事的层次就更高了。要是不用学问来引导,那就都变得俗气了。” 这三个人就这么打趣说笑了一会儿,然后又接着谈正事。探春接着说:“咱们这个园子只比他们的大一半,要是加一倍算的话,一年就能有四百两银子的利息。要是现在就想着靠这个赚银子,那可就显得小家子气了,不是咱们这样人家该干的事儿。要是能派两个可靠的人,咱们园子里有这么多值钱的东西,就这么任由别人糟蹋,也有点暴殄天物了。不如在园子里的老妈妈们当中,挑出几个本分老实、懂得园圃之事的,安排她们专门收拾料理园子,也不用让她们交租纳税,只问问她们一年能给咱们孝敬些什么。这样一来呢,一是园子有专人修理,花木肯定会一年比一年长得好,也不用到时候临时忙乱;二是东西也不会被糟蹋,不至于白白浪费;三是老妈妈们也能有点小收入,不枉在园子里辛苦这么多年;四则呢,也能省了那些花匠、山子匠、打扫人的工钱。把这些有余的钱拿来补不足的地方,未尝不可啊。”宝钗正在地上看墙上的字画呢,听她这么一说,就点一下头,等探春说完了,就笑着说:“好啊,这么做的话,三年之内都不用担心饿肚子了!”李纨笑着说:“好主意。这要是真做起来,太太肯定高兴。省钱倒是小事,最主要的是有人专门打扫,各司其职,还允许她们去卖点东西赚钱。用权力驱使,用利益诱导,就再也没有不尽职的了。”平儿说:“这件事得姑娘您说出来才行。我们奶奶虽然也有这个想法,但可能不太好开口。现在姑娘们住在园子里,不能给姑娘们多弄些好玩的东西来,反而让人去监管修理园子,就为了图省钱,这话肯定不好说出口。”宝钗急忙走过来,摸着平儿的脸笑着说:“你把嘴张开,我看看你的牙齿舌头是什么做的。从早上到现在,你说的这些话,一套一套的。既不奉承三姑娘,也不说你奶奶想不到这些,也不是三姑娘说一句,你就跟着说一句‘是’。反正三姑娘说一套话,你就能接上一套话。总是三姑娘想到的,你奶奶也想到了,只是肯定有不能办的原因。现在又是因为姑娘们住的园子,不好因为要省钱就让人去监管。你们想想,要是真的把园子交给人去赚钱,那人肯定一朵花都不许别人掐,一个果子都不许动了,姑娘们自然不敢这么做,天天就得和小姑娘们吵个没完没了。她这种长远的考虑,不卑不亢的态度。她奶奶就算和咱们关系不好,听了她这一番话,也肯定会自愧不如,变得更好,关系不好的也会变好了。”探春笑着说:“我早上起来一肚子气,看到她来了,突然想起她主子来,平常当家的时候使出来的都是些撒野的人,我一见到她就生气。谁知道她来了,就像老鼠见了猫似的站了半天,怪可怜的。接着又说了那么些话,不说她主子对我好,反倒说‘不枉姑娘对我们奶奶平日的情意了’。就这一句话,我不但没气了,还觉得惭愧,又伤心起来。我仔细想想,我一个女孩子家,自己还弄得没人疼没人顾的,我哪还有什么好的地方去对待别人呢。”说到这儿,不免又流下泪来。李纨等人见她说得恳切,又想到她平日老是被赵姨娘诽谤,在王夫人跟前也因为赵姨娘受连累,也都忍不住流下泪来,都赶忙劝道:“趁着今天清净,大家商量两件兴利除弊的事,也不枉太太委托咱们一场。还提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干什么呢?”平儿赶忙说:“我已经明白了。姑娘就说让谁去做就行了。”探春说:“虽然这么说,但也得回你奶奶一声。咱们在这儿挑挑拣拣的,本来就不合适,都是因为你奶奶是个明白人,我才这么做的。要是她是个糊涂、多疑又善妒的人,我可不肯这么干,倒像是故意找她茬儿似的。怎么能不商量就做呢。”平儿笑着说:“既然这样,我去说一声。”说完就走了,过了半天回来,笑着说:“我就说我这是白跑一趟,这么好的事,奶奶哪有不答应的。” 探春听了,就和李纨让人把园子里所有婆子的名单拿来,大家一起商量,大概定了几个人。又把这些人都叫了来,李纨大致跟她们说了一下情况。这些人听了,没有不愿意的,还有人说:“那一片竹子就交给我吧,用不了一年,明年又能长出一片来。除了家里吃的笋,一年还能交些钱粮呢。”另一个说:“那一片稻地交给我,一年这些小鸟雀吃的粮食就不用动官中的钱粮了,我还能交些钱粮呢。”探春刚要说话,就有人回禀说:“大夫来了,进园子给姑娘看病呢。”众婆子只得去接大夫。平儿急忙说:“就你们这样,一百个也不成体统,难道没有两个管事的头目带着大夫进来?”回话的那个人说:“有,吴大娘和单大娘她们两个正在西南角的聚锦门等着呢。”平儿听了,这才作罢。 众婆子走了之后,探春问宝钗的意见。宝钗笑着回答:“开头顺利的人往往到最后就懈怠了,话说得好听的人往往是贪图利益的。”探春听了点头称赞,然后就指着册子上的几个人给她们三个人看。平儿赶忙去拿笔砚来。她们三个人说:“这个老祝妈是个稳妥的人,况且她老头子和儿子代代都是管打扫竹子的,现在就把所有的竹子都交给她。这个老田妈本来就是种庄稼的,稻香村一带凡是有菜蔬稻稗之类的,虽然是小打小闹,不用认真大规模耕种,但也得她去,再按时加点培植,不是更好吗?”探春又笑着说:“可惜啊,蘅芜苑和怡红院这两个大地方竟然没有能产生利息的东西。”李纨赶忙笑着说:“蘅芜苑更厉害呢。现在香料铺和大集市、大庙卖的各种香料香草儿,不都是这些东西吗?算起来比别的利息还大呢。怡红院先不说别的,就单说春夏天一季的玫瑰花,能开多少花啊?还有那一带篱笆上的蔷薇、月季、宝相、金银藤,单是这些不起眼的草花晒干了,卖到茶叶铺、药铺去,也能值几个钱呢。”探春笑着说:“原来是这样。只是弄香草的没有在行的人。”平儿赶忙笑着说:“跟着宝姑娘的莺儿她妈就是会弄这个的,上回她还采了些晒干了编成花篮葫芦给我玩呢,姑娘难道忘了?”宝钗笑着说:“我刚刚还夸你呢,你倒来捉弄我了。”三个人都很诧异,都问这是为什么。宝钗说:“绝对不行!你们这儿有多少能用的人啊,一个一个都闲着没事干呢,这时候我又弄个人来,那些人肯定连我都看扁了。我倒是给你们想出一个人来:怡红院有个老叶妈,她就是茗烟的娘。那是个老实的老人家,她和我们莺儿的娘关系特别好,不如把这事交给叶妈。她有不懂的,不用咱们说,她就会去找莺儿的娘商量。哪怕叶妈完全不管,就交给那一个,那也是她们之间的私情,要是有人说闲话,也怨不到咱们身上了。这么做的话,你们办得又公正,事情又能办得很妥当。”李纨和平儿都说:“太对了。”探春笑着说:“虽然如此,就怕他们见利忘义。”平儿笑着说:“没关系,前儿莺儿还认了叶妈做干娘呢,又请吃饭又请喝酒的,两家关系好得很呢。”探春听了,这才作罢。然后又一起商量出几个人来,都是她们四个人平常冷眼相看选中的,就用笔圈了出来。 不一会儿,婆子们回来禀报说大夫已经走了,把药方送了上来。三个人看了,一面派人出去取药,监督煎药服用,一面探春和李纨明确告诉众人:某人负责某处,按照四季,除了家里规定要用多少之外,剩下的就任凭你们拿去获利,到年终再算账。探春笑着说:“我又想起一件事:要是年终算账收钱的时候,自然是要交到账房去的,这样一来,上头又多了一层管事儿的,钱还在他们手心里,又得被剥一层皮。现在咱们弄出这个事儿来,派了你们,已经是越过他们直接办事了,他们心里肯定有气,只是说不出来。你们年终去交账的时候,他们还不得想法子捉弄你们啊?再者说,这一年里管什么的,主子有一整份,他们就能得半份。这是家里的老规矩,大家都知道的,别的偷偷摸摸的还不算。现在这个园子是咱们新创的办法,就别交到他们手里了,每年交账,直接交到里头来才好。”宝钗笑着说:“依我看啊,里头也不用交账了,这个多了那个少了的,反倒多事儿。不如问问他们谁愿意领这一份,他就揽一宗事去做。不过是园子里人的一些花费。我都给你们算出来了,就那么几宗事:不过是头油、胭粉、香、纸,每一位姑娘几个丫头,都是有定例的;还有各处的笤帚、撮簸、掸子以及大小禽鸟、鹿、兔吃的粮食。不过就这几样,都让他们包了去,不用到账房去领钱了。你算算,这能省下多少啊?”平儿笑着说:“这几宗虽然小,可一年总共算下来,也能省下四百两银子呢。”宝钗笑着说:“就是啊,一年四百两,两年就是八百两,这钱拿去租房子能租好几间呢,薄地也能添几亩了。虽然还有剩余的,但他们辛苦忙了一年,也得让他们剩点钱,补贴补贴自家。虽然是以兴利节用为主要目的,但也不能太吝啬了。就算再省个二三百两银子,失了大体统也不好看。所以这么做的话,外头账房里一年少出个四五百两银子,也不会觉得太拮据了,他们里头的人也能得到些小补贴。这些没什么营生的妈妈们也能宽裕些了,园子里的花木也能每年长得更好,你们也能得到可用的东西。这差不多就不失大体了。要是一味地想省钱,哪儿找不到几个钱呢。凡是有多余利润的,都交到官中去,到时候里外都怨声载道的,那不是丢了你们这样人家的面子吗?现在园子里这几十个老妈妈们,如果只给了这几个人好处,剩下的肯定会抱怨不公平。我刚刚说的,他们只负责这几样东西,也未免太宽裕了。一年除了这个之外,让他们每人不论有没有剩余,只拿出一些钱来,大家凑在一起,单独分给园子里这些妈妈们。他们虽然不料理这些事情,但也是日夜在园子里照看当差的人,关门闭户、起早贪黑、下大雨下大雪的时候、姑娘们出入的时候、抬轿子、撑船、拉冰床,这些粗活都是他们的差事。一年在园子里辛苦到头了,这园子里既然有收益,他们也应该分点。还有一句最实在的话,说得更直白一点:你们只管自己宽裕了,不分点给他们,他们虽然不敢明着抱怨,但心里肯定不服气,只会偷偷地假公济私,多摘你们几个果子,多掐几枝花,你们有冤都没处诉。他们也分点好处,你们有照顾不到的地方,他们就替你们照顾了。” 第122章 甄府宝玉现身 众婆子听了这个说法,不用再受账房的辖制,也不用和凤姐儿算账,一年不过多拿出一些钱来,一个个都高兴得不得了,齐声说:“愿意,这可比出去被账房揉搓着,还得往外掏钱强多了。”那些没分到管事地方的人听了,每年年终又能无故分到钱,也都高兴起来,嘴里说道:“他们辛苦收拾园子,是该剩下点钱补贴补贴的。我们怎么好意思‘稳坐吃三注’呢?”宝钗笑着说:“妈妈们也别推辞了,这本来就是你们分内应当的。你们只要日夜辛苦点,别偷懒,也别放纵别人吃酒赌钱就行了。不然的话,我也不该管这事儿,你们也都听见了,姨娘亲口嘱托我三五回说大奶奶如今又不得闲儿,别的姑娘又小,托我照看照看。我要是不答应,这不是明摆着让姨娘操心嘛。你们奶奶又多病多痛的,家务事儿又忙。我本来就是个闲人,就算是街坊邻居,遇到这种情况也得帮把手,更何况是亲姨娘托我呢。我只能舍小就大,顾不上别人嫌不嫌弃我了。要是我只想着自己的小名声,沽名钓誉,到时候有人酒醉赌博出了事,我怎么有脸去见姨娘呢?你们到时候后悔可就来不及了,就连你们平日里的老脸也都丢尽了。这些姑娘小姐们,这么大一个花园,都是你们照看的,就因为看你们是三四代的老妈妈,最是循规蹈矩的,原本就应该大家齐心,顾全些体统。你们要是反而放纵别人任意吃酒赌博,姨娘听见了,教训一顿也就罢了,要是被那几个管家娘子听见了,她们都不用回姨娘,直接就会教导你们一番。你们这些年长的反而被年轻的教训,虽说她们是管家,管得着你们,可你们自己有点体统不好吗?何必让她们来作践你们呢。所以我现在给你们想出这个额外的进益办法,也是为了让大家齐心把这园子照顾得妥妥当当的,让那些有权执事的人看到咱们这么严肃谨慎,不用他们操心,他们心里能不敬重佩服吗?这也不枉我给你们筹划进益的一番苦心,既能夺了他们的权,给你们生出利来,难道还不能实行无为而治,分担他们的忧虑吗?你们好好想想我的话。”家人们听了都欢呼雀跃地说:“姑娘说得太对了。从今往后姑娘奶奶们就只管放心吧,姑娘奶奶这么疼顾我们,我们要是再不领情,那可真是天地不容了。” 刚说到这儿,就见林之孝家的进来了,说道:“江南甄府里的家眷昨天到了京城,今天进宫朝贺去了。这时候先派人来送礼请安呢。”说着,就把礼单递了上去。探春接过来一看,上面写着:“上用的妆缎蟒缎十二匹,上用杂色缎十二匹,上用各色纱十二匹,上用宫绸十二匹,官用各色缎纱绸绫二十四匹。”李纨也看过了,说:“用上等的封儿赏他们。”又让人回了贾母。贾母就叫人把李纨、探春、宝钗等人都叫过来,把礼物看了看。李纨把礼物收起来,一边吩咐内库的人说:“等太太回来看看再正式收起来。”贾母说:“这甄家可和别家不一样,上等的赏封赏给来人,只怕过一会儿又打发女人来请安,得预备下尺头(绸缎衣料)。”话还没说完呢,果然有人回禀说:“甄府四个女人来请安了。”贾母听了,赶忙让人带进来。 那四个女人都四十往上的年纪了,穿戴的东西和主子比起来也差不了多少。请安问好之后,贾母让人拿了四个脚踏来,她们谢过坐,等宝钗等人都坐下了,才都坐下。贾母就问:“什么时候进的京城啊?”四人赶忙起身回答:“昨天进的京。今天太太带着姑娘进宫请安去了,所以让我们女人们来请安,问候姑娘们。”贾母笑着问道:“这么多年没进京,没想到今年来了。”四人也都笑着回答:“是啊,今年是奉旨进京的。”贾母又问:“家眷都来了吗?”四人回答说:“老太太和哥儿,两位小姐还有别的太太都没来,就只太太带了三姑娘来了。”贾母问:“有人家了吗?”四人说:“还没有。”贾母笑着说:“你们大姑娘和二姑娘这两家,和我们家关系可好了。”四人笑着说:“正是呢。每年姑娘们写信回去都说,全亏府上照应着。”贾母笑着说:“什么照应啊,原本就是世交,又是老亲,这都是应该的。你们二姑娘更好,一点也不自尊自大,所以我们两家才走得亲近。”四人笑着说:“这是老太太过谦了。”贾母又问:“你家这哥儿也跟着你们老太太吗?”四人回答说:“也是跟着老太太呢。”贾母问:“几岁了?”又问:“上学了没有?”四人笑着说:“今年十三岁了。因为长得齐整,老太太可疼他了。这孩子自幼就淘气得很,天天逃学,老爷太太也不好太管教。”贾母笑着说:“这都快成我们家的孩子了!你家这哥儿叫什么名字?”四人说:“因为老太太把他当作宝贝一样,他又长得白,老太太就给他取名叫宝玉。”贾母就对李纨等人说:“偏也叫个宝玉。”李纨赶忙欠身笑着说:“从古至今,同时隔代重名的可多了。”四人也笑着说:“起了这个小名儿之后,我们上下都疑惑,不知道哪家亲友家好像也有一个叫这个名字的。只是这十来年没进京,都记不太真切了。”贾母笑着说:“哪里敢啊,这就像是我的孙子一样。来人啊。”众媳妇丫头答应了一声,走近了几步。贾母笑着说:“到园子里把咱们的宝玉叫过来,让这四个管家娘子瞧瞧,比他们家的宝玉怎么样?” 众媳妇听了,急忙去了,不一会儿就簇拥着宝玉进来了。那四人一见,赶忙起身笑着说:“吓了我们一跳。要是我们没进府来,要是在别处遇见了,还以为是我们家的宝玉随后也进京了呢。”一边说,一边都走上前来拉着宝玉的手,问长问短的。宝玉也赶忙笑着问好。贾母笑着问:“比你们家的长得怎么样?”李纨等人笑着说:“四位妈妈刚一说,就知道模样是相仿的了。”贾母笑着说:“哪有这么巧的事儿?大家子里的孩子再养得娇嫩,除了脸上有残疾或者长得十分黑丑的,大概看上去都是一样的齐整。这也没什么奇怪的。”四人笑着说:“现在看来,模样是一样的。听老太太说,淘气的程度也一样。不过我们看啊,这位哥儿的性情可比我们家的那个好些。”贾母赶忙问:“怎么看出来的呢?”四人笑着说:“刚才我们拉着哥儿的手说话的时候就知道了。我们家那个啊,只说我们糊涂,别说拉手了,他的东西我们稍微动一动都不行。他使唤的人还都是女孩子们。”四人还没说完呢,李纨姐妹等人就忍不住笑出了声。贾母也笑着说:“我们这时候要是也派人去见你们家的宝玉,要是拉他的手,他也肯定会勉强忍耐一会儿的。要知道咱们这样人家的孩子,不管他们有什么刁钻古怪的毛病,见到外人的时候,肯定得做出正经的礼数来。要是他不做出正经礼数,也绝不能任由他刁钻古怪下去。就算是大人溺爱孩子,也是因为他一是长得招人喜欢,二是见人时候的礼数竟然比大人做得还不错,让人见了觉得可爱又可怜,所以才在背地里纵容他一点。要是他一味地没里没外,不给大人争光,不管他长得怎么样,都是该打死的。”四人听了,都笑着说:“老太太这话太对了。虽然我们家宝玉淘气古怪,可有时候见了客人,规矩礼数比大人还周到呢。所以没有人见了不喜欢的,只说为什么还打他呢。却不知道他在家里无法无天的,大人想不到的话他偏偏会说,想不到的事他偏要做,所以老爷太太才恨得没办法。就算是使性子,那也是小孩子的常情,胡乱花钱,这也是公子哥儿的常情,怕上学,也是小孩子的常情,这些都还能治得过来。可第一点,天生就有这种刁钻古怪的脾气,这怎么能行呢。”话还没说完呢,就有人回禀说:“太太回来了。”王夫人进来问过安之后,那四人给王夫人请了安,大概说了两句。贾母就叫她们歇歇去。王夫人亲自捧过茶来,她们才退出去。四人告辞了贾母,就往王夫人那儿去了。说了一会儿家务事,然后打发她们回去了,这些就不必细说了。 这里贾母高兴得逢人便说,还有一个宝玉,而且行事作风也差不多呢。众人都觉得天下这么大,当官的这么多,同名的人也很多,祖母溺爱孙子这种事古今都常有,不是什么稀罕事,所以都没放在心上。只有宝玉是那种迂阔呆公子的性情,还以为是那四个人为了讨好贾母说的话呢。后来宝玉到蘅芜苑去看湘云的病,史湘云对他说:“你就放心地闹吧,以前是‘单丝不成线,独树不成林’,现在有了个对子了,要是闹急了,再打得狠了,你就逃到南京去找那一个去。”宝玉说:“那种谎话你也信啊,偏又有个宝玉了?”湘云说:“怎么列国有个蔺相如,汉朝又有个司马相如呢?”宝玉笑着说:“这也罢了,偏又模样儿也一样,这是没有的事。”湘云说:“怎么匡人看见孔子,只当是阳虎呢?”宝玉笑着说:“孔子和阳虎虽然长得一样,可是名字不同,蔺相和司马相如虽然名字相同,可又长得不一样,难道我和他就两样都一样不成?”湘云没话回答了,就笑着说:“你就会胡搅蛮缠,我也不和你争辩了。有也罢,没有也罢,和我没关系。”说着就躺下了。 宝玉心里又疑惑起来了:要说肯定没有,可又好像有;要说肯定有,又没有亲眼见过。心里烦闷,回到房里在榻上默默地琢磨,不知不觉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竟然到了一座花园里面。宝玉惊讶地说:“除了我们大观园,竟然还有这样一个园子?”正在疑惑的时候,从那边来了几个女孩儿,都是丫鬟。宝玉又惊讶地说:“除了鸳鸯、袭人、平儿之外,竟然还有这么一帮人?”只见那些丫鬟笑着说:“宝玉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宝玉以为是在说自己,急忙笑着说:“因为我偶然走到这儿,不知道这是哪位世交的花园,好姐姐们,带我逛逛吧。”众丫鬟都笑着说:“原来不是咱们的宝玉。他长得倒还干净,嘴也挺乖巧的。”宝玉听了,急忙说:“姐姐们,这里也还有个宝玉?”丫鬟们急忙说:“宝玉这两个字,我们是奉老太太、太太的命令,为保佑他延寿消灾才这么叫的。我叫他,他听见就高兴。你是从哪里来的野小子,也乱叫他的名字。小心你的臭肉,打不烂你才怪。”又有一个丫鬟笑着说:“咱们快走,别让宝玉看见了,又说跟这个臭小子说了话,把咱们熏臭了。”说完就径直走了。 宝玉纳闷地想:“从来没有人这么辱骂我,他们怎么能这样?难道真的有我这样一个人?”一边想一边顺着路就走到了一所院子里。宝玉又惊讶地说:“除了怡红院,竟然还有这么一个院落。”忽然走上台矶,进到屋里,只见榻上有一个人躺着,那边有几个女孩儿在做针线,也有嬉笑玩耍的。只见榻上的那个少年叹了口气。一个丫鬟笑着问:“宝玉,你不睡又叹什么气呢?想必是因为你妹妹病了,你又在这儿瞎愁瞎恨呢。”宝玉听了,心里也很吃惊。只见榻上的少年说:“我听老太太说,长安都中也有个宝玉,和我一样的性情,我就是不信。我刚刚做了一个梦,竟然梦到都中的一个花园子里,遇见几个姐姐,都叫我臭小厮,不理我。好不容易找到他房里,偏偏他在睡觉,空有一副皮囊,真性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宝玉听了,急忙说:“我是来找宝玉才到这儿的。原来你就是宝玉?”榻上的人急忙下来拉住他说:“原来你就是宝玉?这可不是在梦里了。”宝玉说:“这怎么是梦呢?这是真真实实的。”话还没说完呢,就见有人来说:“老爷叫宝玉。”吓得两个人都慌了。一个宝玉就走,一个宝玉急忙叫:“宝玉快回来,快回来!” 袭人在旁边听到他在梦中自己叫自己,急忙推醒他,笑着问:“宝玉在哪里?”这时候宝玉虽然醒了,可神志还迷迷糊糊的,就朝着门外指着说:“刚刚出去了。”袭人笑着说:“那是你做梦迷糊了。你揉揉眼睛仔细看看,那是镜子里照的你的影子。”宝玉往前看了看,原来是那面大镜子正对着床,自己也笑了。早有人捧过漱盂和茶卤来,漱了口。麝月说:“怪不得老太太常嘱咐说小人屋里不可多有镜子。小人魂魄不全,镜子照多了,睡觉就会惊恐做噩梦。现在在大镜子那儿安了一张床。有时候放下镜套还好,往前天气热了,人困倦得很,哪能想到放镜套啊,就像刚才就忘了。肯定是先躺下的时候看着影子玩,一闭上眼睛,自然就会做些乱七八糟的梦,不然怎么会看着自己叫着自己的名字呢?不如明天把床挪开才是正经事。”话还没说完呢,就见王夫人派人来叫宝玉,也不知道有什么话要说—— 第123章 紫鹃试玉情真切 话说宝玉听王夫人叫他,赶忙跑到前边来,原来是王夫人要带他去拜见甄夫人。宝玉自然是高兴得很,急忙去换衣服,跟着王夫人就去了。到了那儿一看,他家的情形啊,和荣宁二府也没太大差别,可能还有一两处更胜一筹的地方呢。宝玉仔细一打听,嘿,还真有一个叫宝玉的。甄夫人留他们吃饭,一直到傍晚才回来,这下宝玉才信了。因为晚上回了家,王夫人又吩咐准备上等的酒席,还定了名班大戏,邀请甄夫人母女过来。过了两天,甄夫人母女也没多客气,就回任上去了,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 这天宝玉见湘云的病渐渐好了,就想去看看黛玉。到那儿的时候,正赶上黛玉刚睡午觉,宝玉不敢打扰,看到紫鹃正在回廊上做针线活,就过去问她:“昨天夜里黛玉咳嗽好些了吗?”紫鹃回答说:“好些了。”宝玉笑着说:“阿弥陀佛!可盼着她好了。”紫鹃觉得好笑,就说:“哟,你也念起佛来了,可真是新鲜事儿!”宝玉也笑着说:“这不是‘病笃乱投医’嘛。”一边说着,一边瞧见紫鹃穿着弹墨绫薄绵袄,外面只罩着一件青缎夹背心,宝玉就伸手在她身上摸了摸,说:“穿得这么单薄,还坐在风口里,这天风可馋得很,天气又不好,你要是再病了,可就更麻烦了。”紫鹃就说:“打今儿起,咱们就光说话,可别动手动脚的了。都一年大似一年了,让人看着不尊重。那些个混账东西们背地里说你的坏话,你从来都不放在心上,还像小时候一样行事,这怎么能行呢。姑娘常常吩咐我们,不让我们和你说笑。你最近瞧瞧,姑娘躲你都还怕躲得不够远呢。”说完就起身,拿着针线进别的屋子去了。 宝玉见这情形,心里就像被浇了一盆冷水似的,眼睛只瞅着竹子,发了好一会儿呆。正好祝妈过来挖笋修竿子,他就失魂落魄地走出来,一时之间魂儿都不知道跑哪儿去了,脑子也一片空白,随便找了块山石就坐下发起神来,不知不觉眼泪就流下来了。这一坐就坐了好久,差不多有五六顿饭的工夫,心里千思万想的,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碰巧雪雁从王夫人房里拿了人参回来,路过这儿,突然扭头看见桃花树下的石头上有个人手托着腮帮子在出神,仔细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宝玉。雪雁心里犯嘀咕:“怪冷的天,他一个人在这儿干嘛呢?春天的时候啊,身体有毛病的人都容易犯病,难道他犯傻病了?”一边想着一边走过去蹲下笑着问:“你在这儿干什么呢?”宝玉突然看见雪雁,就说:“你又来找我干什么?你难道不是女孩子吗?她既然怕嫌疑,不让你们理我,你还来找我,要是被人看见了,岂不是又要惹出是非来?你赶紧回家去吧。”雪雁听了,只当是他又受了黛玉的委屈,只好回到屋里。 这时候黛玉还没醒呢,雪雁就把人参交给紫鹃。紫鹃就问她:“太太在做什么呢?”雪雁说:“太太也在睡午觉呢,所以我等了半天。姐姐,我给你说个笑话儿:我等太太的时候,和玉钏儿姐姐在下房里聊天,谁知道赵姨奶奶招手叫我。我还以为有什么事儿呢,结果啊,她和太太请了假,要出去给她兄弟伴宿坐夜,明天送殡去,跟她的小丫头子小吉祥儿没衣裳,想借我的月白缎子袄儿。我心里想啊,她们一般也有两件衣服的,去那种脏地方恐怕弄脏了自己的舍不得穿,所以才借别人的。就算借我的弄脏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可我又想,她平常也没给咱们什么好处啊,所以我就说:‘我的衣裳簪环都让姑娘叫紫鹃姐姐收着呢。现在得先去告诉她,还得回姑娘呢。姑娘身上又病着,这事儿就更麻烦了,耽误了你出门,不如再找别人转借吧。’”紫鹃笑着说:“你这个小机灵鬼儿还挺会算计的。你不借给她,还往我和姑娘身上推,让人怨不着你。她这是现在就走呢,还是等明天一早才去?”雪雁说:“这会子就走的,恐怕现在已经走了。”紫鹃点了点头。雪雁又说:“姑娘还没醒呢,是谁给宝玉气受了,让他坐在那儿哭呢。”紫鹃听了,急忙问在哪儿。雪雁说:“在沁芳亭后头桃花底下呢。” 紫鹃一听,赶忙放下针线,又嘱咐雪雁好好听着叫她:“要是有人找我,你就说我马上回来。”说完就出了潇湘馆,径直去找宝玉。走到宝玉跟前,笑着说:“我不过就说了那两句话,也是为了大家好,你就赌气跑到这风口里来哭,要是哭出病来吓唬我啊。”宝玉忙笑着说:“谁赌气了!我是因为听你说得有道理,我想你们既然这么说,那别人肯定也会这么说,将来慢慢地都不理我了,所以我就自己伤心起来了。”紫鹃便挨着他坐下了。宝玉笑着说:“刚刚对面说话的时候你还走开呢,这会子怎么又挨着我坐了?”紫鹃说:“你都忘了?前几天你们姊妹两个正在说话呢,赵姨娘一头就走了进来。我刚刚听说她不在家,所以来问问你。正好是前天你和她刚说了个‘燕窝’就没再说下去,一直也没再提起,我正想着问问你呢。”宝玉说:“也没什么要紧的。不过我想着宝姐姐也是客居在这里,既然吃燕窝,又不能间断,要是总是找她要,也太实在了。虽然不方便跟太太要,我已经在老太太跟前稍微提了一下,估计老太太会和凤姐姐说的。我还没把事情全告诉她呢。现在我听说每天给你们送一两燕窝,这就行了。”紫鹃说:“原来是你说了,那可多谢你费心了。我们还正纳闷呢,老太太怎么突然想起来让人每天送一两燕窝来呢?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宝玉笑着说:“这要是天天吃习惯了,吃上三两年就好了。”紫鹃说:“在这儿吃习惯了,明年要是回家去,哪里有闲钱吃这个呀。”宝玉听了,吃了一惊,急忙问:“谁?回哪个家去?”紫鹃说:“你妹妹要回苏州老家去。”宝玉笑着说:“你又说瞎话。苏州虽然是原籍,可是她姑父姑母都不在了,没人照看,才到这儿来的。明年回去找谁呢?可见是撒谎。”紫鹃冷笑一声说:“你可别小瞧人。你们贾家是大族,人口众多,可除了你们家,别人也都是只有一父一母,难道房族里就真的再没有别人了吗?我们姑娘来的时候,是老太太心疼她年纪小,虽说有叔伯,但不如亲生父母,所以才接来住几年。长大了该出嫁的时候,自然是要送回林家的。难道林家的女儿能在你们贾家待一辈子不成?林家虽然穷得没饭吃了,但也是世代书香门第,肯定不会把自家的人丢在亲戚家,落得被人耻笑。所以啊,早的话明年春天,晚的话秋天。就算这儿不送她回去,林家也肯定会有人来接的。前天夜里姑娘还和我说了,让我告诉你:把以前小时候玩的东西,她送给你的,你都收拾出来还给她。她也把你送她的都收拾好了放在那儿呢。”宝玉听了,就像头顶上打了个焦雷一样。紫鹃就看着他,看他怎么回答,结果宝玉一声不吭。突然晴雯找来了,说:“老太太叫你呢,谁知道你在这儿呢。”紫鹃笑着说:“他在这儿问姑娘的病症呢。我给他说了半天,他就是不信。你拉他去吧。”说完,自己就走回房去了。 晴雯见宝玉呆呆的,一头热汗,满脸涨得发紫,急忙拉着他的手,一直把他拉到怡红院里。袭人见他这样,慌了神,只说是被时气感染了,热汗被风一吹就成这样了。没想到宝玉发热还只是小事,更严重的是他两个眼珠直直的,口角边还流出口水来,自己都没感觉。给他个枕头,他就躺下,扶他起来,他就坐着,倒了茶来,他就喝茶。大家见他这样,一下子都忙乱起来,又不敢冒冒失失地去回贾母,就先派人出去请李嬷嬷。 不一会儿李嬷嬷来了,看了半天,问他几句话也不回答,用手摸了摸他的脉门,又在嘴唇和人中上边用力掐了两下,掐得指印深得很,他竟然都不觉得疼。李嬷嬷只说了一声“可了不得了”,“呀”的一声就搂着宝玉放声大哭起来。急得袭人赶忙拉她说:“你老人家看看,可怕不可怕?先告诉我们,我们好去回老太太、太太。你老人家怎么先哭起来了呢?”李嬷嬷捶床捣枕地说:“这可不行了!我白白操心了一辈子啊!”袭人她们因为觉得她年老见识多,所以才请她来看,现在听她这么一说,都信以为真了,也都跟着哭起来。 晴雯就把刚才的事情告诉了袭人。袭人听了,急忙跑到潇湘馆来,看到紫鹃正在伺候黛玉吃药,也顾不上什么了,就走上前问紫鹃道:“你刚刚和我们宝玉说了些什么呀?你去看看他吧,你去回老太太吧,我也不管了!”说完就坐在椅子上。黛玉突然看见袭人满脸着急愤怒,还有泪痕,举止和平常大不一样,也不免慌了神,急忙问怎么了。袭人定了定神,哭着说:“不知道紫鹃姑奶奶说了些什么话,那个呆子眼睛都直了,手脚也冰凉了,话也不说了,李妈妈掐他都不疼了,已经死了大半截了!连李妈妈都说不行了,在那儿放声大哭呢。恐怕这会子都已经死了!”黛玉一听这话,李妈妈可是个有经验的老人,她说不行了,那肯定是不行了。“哇”的一声,把肚子里的药全都呛了出来,五脏六腑像被火烤一样疼痛,剧烈地咳嗽了好几阵,一时间脸涨得通红,头发也乱了,眼睛肿起来,青筋都暴起来了,喘得头都抬不起来。紫鹃急忙上前捶背,黛玉伏在枕头上喘息了半天,推开紫鹃说:“你不用捶了,你还不如拿绳子来勒死我呢。”紫鹃哭着说:“我没说什么呀,不过是说了几句玩笑话,他就当真了。”袭人道:“你还不了解他,那个傻子常常把玩笑话当真。”黛玉说:“你说了什么话,趁早去解释解释,他说不定就醒过来了。”紫鹃听了,急忙下了床,和袭人一起到了怡红院。 谁知道贾母、王夫人等人都已经在那儿了。贾母一看见紫鹃,眼睛里就冒火,骂道:“你这个小蹄子,和他说了什么?”紫鹃赶忙说:“没说什么呀,不过是说了几句玩笑话。”谁知道宝玉一看见紫鹃,才“嗳呀”了一声,哭了出来。大家一看,这才都放下心来。贾母就拉住紫鹃,还以为是她得罪了宝玉,所以拉着紫鹃让宝玉打她。谁知道宝玉一把拉住紫鹃,死也不放手,说:“要走把我也一起带走。”大家都不明白,仔细一问,才知道是紫鹃说“要回苏州去”这句玩笑话惹出来的。贾母流着泪说:“我还以为是什么要紧的大事呢,原来是这句玩笑话。”又对紫鹃说:“你这孩子平时最是聪明伶俐的,你又知道他有个呆劲儿,平白无故地哄他干什么呢?”薛姨妈劝道:“宝玉本来就是实心眼儿,正巧林姑娘又是从小就来的,他们两个一块儿长大,比别的姊妹感情更深。这时候突然说一个要走,别说是他这个实心的傻孩子,就是心肠冷硬的大人听了也要伤心的。这不是什么大病,老太太和姨太太就放心吧,吃一两剂药就好了。” 正说着呢,有人回禀说林之孝家的和单大良家的都来瞧宝玉了。贾母说:“难为她们还想着,让她们进来瞧瞧吧。”宝玉一听一个“林”字,就在床上大闹起来,说:“不得了了,林家的人来接她们了,快把她们打出去!”贾母听了,也急忙说:“打出去!”又赶忙安慰他说:“那不是林家的人。林家的人都死光了,没人来接她的,你就放心吧。”宝玉哭着说:“不管是谁,除了林妹妹,别人都不许姓林!”贾母说:“没有姓林的来,凡是姓林的我都打走。”一面吩咐众人:“以后别让林之孝家的进园子来,你们也别说‘林’字。好孩子们,你们听我的话吧!”众人赶忙答应,又不敢笑。这时候宝玉又一眼看到十锦格子上摆着的一只金西洋自行船,就指着乱叫说:“那不是来接她们的船来了,就停在那儿呢。”贾母急忙让人拿下来。袭人赶忙拿下来,宝玉伸手要,袭人递给他,宝玉就把船掖在被子里,笑着说:“这样就去不成了!”一边说,一边死死地拉着紫鹃不放手。 一会儿有人回禀说大夫来了,贾母赶忙让快请进来。王夫人、薛姨妈、宝钗等人就暂时躲到里间去了,贾母则端端正正地坐在宝玉身旁。王太医进来看到这么多人,急忙上前给贾母请安,然后拿过宝玉的手诊了一会儿脉。紫鹃在旁边不得不低着头。王大夫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站起来说:“世兄这病啊,是急痛迷了心窍。古人曾经说过:‘痰迷有好几种情况。有因为气血亏虚,饮食不能消化化痰而迷心窍的,有因为恼怒中痰裹着而迷心窍的,也有因为急痛堵塞而迷心窍的。’这也是痰迷心窍的病症,是急痛导致的,不过是一时堵塞,比起其他的痰迷病症好像还轻一些。”贾母说:“你就说怕不怕,谁要听你背药书呢。”王太医急忙躬身笑着说:“不要紧,不要紧。”贾母说:“真的不要紧?”王太医说:“真的不要紧,都包在晚生身上。”贾母说:“既然这样,请到外面去坐,开药方吧。要是吃了药好了,我另外准备一份上好的谢礼,让他亲自捧着送来磕头,如果耽误了,我就派人去拆了太医院的大堂。”王太医只是躬身笑着说:“不敢,不敢。”他原本听了说“另备上等谢礼让宝玉去磕头”,所以一个劲儿地说“不敢”,竟然没听到贾母后面说拆太医院的玩笑话,还在说“不敢”,贾母和众人反倒笑了。不一会儿,按照药方煎了药给宝玉服下,果然觉得比之前安静了些。可是宝玉就是不肯放紫鹃走,只说她走了就是要回苏州去了。贾母和王夫人没办法,只得让紫鹃守着他,另外叫琥珀去伺候黛玉。 黛玉不时地派雪雁来打听消息,这边的事情她都知道了,心里暗暗叹气。幸好大家都知道宝玉本来就有点呆气,从小他和黛玉就亲密,现在紫鹃的玩笑话也是常情,宝玉生病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所以没有怀疑到别的事情上去。 晚上宝玉稍微安稳了些,贾母、王夫人等人才回房去。一夜之间还派人来问了好几次情况。李奶母带着宋嬷嬷等几个上了年纪的人用心看守着,紫鹃、袭人、晴雯等人日夜陪伴着宝玉。有时候宝玉睡着了,也一定会从梦中惊醒,不是哭着说黛玉已经走了,就是说有人来接她了。每次惊醒的时候,都得紫鹃安慰一番才作罢。当时贾母又让人把祛邪守灵丹和开窍通神散等各种秘制的好药,按照药方给宝玉服用。第二天又吃了王太医开的药,慢慢就好起来了。宝玉心里明白,因为害怕紫鹃回去,所以有时候还故意装疯卖傻。紫鹃从那天起也特别后悔,现在日夜辛苦伺候,却没有一点怨言。袭人等人也都安心了,就笑着对紫鹃说:“都是你惹的祸,还得你来治。也没见过我们这个呆子,听风就是雨的,以后可怎么办呢。”这事儿就先这么放下了。 第124章 姨妈慰颦意似慈 因为这时候湘云的病已经好了,天天过来瞧宝玉,看到宝玉清醒了,就把他生病时的疯狂样子形容给他听,引得宝玉自己趴在枕头上笑。原来他之前那样子自己竟然都不知道,现在听人说了还不信呢。没人的时候紫鹃在旁边,宝玉又拉着她的手问:“你为什么吓唬我?”紫鹃说:“不过是哄你玩玩的,你就当真了。”宝玉说:“你说得那么有情有理的,怎么会是玩笑话呢。”紫鹃笑着说:“那些玩笑话都是我编的。林家实际上已经没什么人了,就算还有人那也是极远的亲戚。林家的族人也都不在苏州居住,在各省漂泊不定呢。就算有人来接,老太太肯定也不会放她走的。”宝玉说:“就算老太太放她走,我也不会答应的。”紫鹃笑着说:“你当真不答应?恐怕只是嘴上说说罢了。你现在也长大了,连亲事都定下来了,过个两三年再娶了亲,到时候你眼里还能有谁啊?”宝玉听了,又惊问道:“谁定亲了?定的是谁啊?”紫鹃笑着说:“年前我听老太太说,要把琴姑娘许给你呢。不然怎么会那么疼她?”宝玉笑着说:“人人都说我傻,我看你比我还傻。那不过是句玩笑话,她已经许给梅翰林家了。要是真的定了她,我还能像现在这样吗?之前我发誓赌咒要砸那劳什子的时候,你都没劝过我,还说我疯了呢。刚刚这几天才好点,你又来气我。”一边说,一边咬牙切齿的,又接着说:“我只希望现在我立刻就死了,把心掏出来给你们看看,然后连皮带骨都化成一股灰——灰还有形迹呢,不如再化成一股烟——烟还能凝聚,还能被人看见,得一阵大风把我吹得四面八方都散了,这才好呢!”一边说,一边又滚下泪来。紫鹃急忙上前捂住他的嘴,给他擦眼泪,又赶忙笑着解释说:“你别着急。这是我心里着急,所以才来试探你。”宝玉听了,更加诧异了,问道:“你又着急什么呢?”紫鹃笑着说:“你知道的,我又不是林家的人,我和袭人、鸳鸯是一伙儿的,偏偏把我给林姑娘使唤。偏偏她又和我特别好,比她从苏州带来的人还好上十倍,一时一刻我们两个都分不开。我现在心里发愁呢,她要是走了,我肯定得跟着她去。我全家都在这儿,我要是不去,就辜负了我们平日里的情谊,要是去呢,又要抛弃本家。所以我心里疑惑,才编出这个谎话来问你,谁知道你就这么傻闹起来了。”宝玉笑着说:“原来是你在愁这个,所以你才是傻子呢。从今往后你可别再愁了。我就告诉你一句实在话:活着,咱们就一块儿活着;死了,咱们就一块儿化成灰化成烟,怎么样?”紫鹃听了,心里暗暗盘算着。突然有人回禀说:“环爷和兰哥儿来问候了。”宝玉说:“就说多谢他们,我刚睡下,不用进来了。”婆子答应着去了。紫鹃笑着说:“你也好得差不多了,该放我回去看看我们那一位了。”宝玉说:“正是呢。我昨天就想让你回去的,偏巧给忘了。我已经大好,你就回去吧。”紫鹃听了,就开始收拾铺盖、妆奁之类的东西。宝玉笑着说:“我看你文具里头有三两面镜子,你把那面小菱花镜给我留下吧。我放在枕头旁边,睡觉的时候也好照照,明天出门带着也轻便。”紫鹃听了,只好给他留下,先让人把东西送过去,然后告别了众人,自己回潇湘馆去了。 林黛玉最近听说宝玉这个样子,难免又添了些病症,多哭了几场。现在看到紫鹃回来了,问了原因,知道宝玉已经大好了,还是让琥珀去伺候贾母。到了夜里人都安静下来后,紫鹃已经脱了衣服躺下的时候,悄悄地对黛玉笑着说:“宝玉的心可真实在,一听说咱们要走就那样了。”黛玉没有回答。紫鹃停了半晌,自言自语地说:“一动不如一静。咱们这儿就算是好人家,别的都容易,最难能可贵的就是从小一块儿长大,脾气性情都互相了解。”黛玉啐了一口说:“你这几天还不累呀,趁现在还不休息一下,还在这里瞎唠叨什么。”紫鹃笑着说:“我可不是瞎唠叨,我这可是一片真心为姑娘你着想呢。我为你愁了好几年了,你没有父母也没有兄弟,谁会是知疼着热的人呢?趁早趁着老太太还明白硬朗的时候,把大事定下来才是要紧的。俗话说,‘老健春寒秋后热’,要是老太太哪天有个好歹,到时候虽然也能把事情办了,可就怕耽误了好时机,还不能称心如意呢。那些公子王孙虽然多,可哪一个不是三妻四妾的,今天向着这个,明天向着那个?就算来一个天仙似的人物,也不过是过个三夜五夜的,就被丢到脖子后面去了,甚至有的为了妾室或者丫头就反目成仇了。要是娘家有人有势力的还好些,像姑娘你这样的人,有老太太在一天就还好一天,要是没了老太太,就只能任人欺负了。所以说啊,拿主意才是最要紧的。姑娘你是个明白人,难道没听过俗语说:‘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吗?”黛玉听了,就说:“这丫头今天是不是疯了?怎么出去了几天,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我明天一定要回老太太,把你退回去,我可不敢要你了。”紫鹃笑着说:“我说的可是好话,只不过是让你心里留个神,又没让你去做坏事,何苦要回老太太,让我吃亏呢,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呢?”说完就自顾自地睡了。黛玉听了这话,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未尝不伤感,等紫鹃睡了,就一直哭到天亮,到了早晨才打了个盹儿。第二天勉强洗漱了一下,吃了些燕窝粥,就有贾母等人亲自来看望了,又嘱咐了好多话。 现在是薛姨妈的生日,从贾母开始,所有人都有祝贺的礼物。黛玉也早早地准备了两样针线活送去。这一天还定了一本小戏请贾母、王夫人等人来看,只有宝玉和黛玉两个人没能去。等到散场的时候,贾母等人顺路又去看了他们两个一遍,然后才回房去。第二天,薛姨妈家又让薛蝌陪着各位伙计喝了一天酒,忙忙碌碌地过了三四天才完事。 因为薛姨妈看到邢岫烟长得端庄文雅、稳重,而且家里穷,是个朴素的姑娘。就想把她说给薛蟠做妻子。可是薛蟠平常行为举止轻浮奢侈,薛姨妈又怕糟蹋了人家姑娘。正在犹豫的时候,突然想起薛蝌还没娶亲呢,看他们两个就像是天生一对,于是就和凤姐儿商量这件事。凤姐儿叹了口气说:“姑妈您也知道我们太太有些固执,这事儿我得慢慢谋划。”正好贾母去看凤姐儿的时候,凤姐儿就和贾母说:“薛姑妈有件事想求老祖宗,只是不好开口。”贾母急忙问是什么事,凤姐儿就把求亲这件事说了。贾母笑着说:“这有什么不好开口的?这是再好不过的事了。等我和你婆婆说了,她还能不答应?”说完就回房去了,立刻让人去请邢夫人过来,硬是要做这个保媒的人。邢夫人想了想:薛家的根基不错,而且现在又很有钱,薛蝌长得又好,再加上贾母做保,那就将计就计答应了吧。贾母特别高兴,急忙让人请薛姨妈来。两个人见了面,自然是互相说了好多客气话。邢夫人马上让人去告诉邢忠夫妇。他们夫妇本来就是来投靠邢夫人的,哪有不答应的道理,早就满口说妙极了。贾母笑着说:“我就爱管闲事,今天又管成了一件事,不知道能得到多少谢媒钱呢?”薛姨妈笑着说:“这是自然的。就算抬来十万两银子,恐怕您也不稀罕。但只有一件事,老太太既然是主婚人,还得再找一个人比较好。”贾母笑着说:“别的没有,我们家断手断脚的人还有两个呢。”说完就叫人去把尤氏婆媳两个人叫过来。贾母把事情的缘由告诉了她们,彼此都赶忙道喜。贾母吩咐说:“咱们家的规矩你们都知道,从来没有两亲家争礼争面子的。现在你就算是替我在中间料理这件事,也不能太吝啬,也不能太铺张,把他们两家的事情办周全了再回来告诉我。”尤氏急忙答应了。薛姨妈高兴得不得了,回家后急忙让人写了请帖补送给宁国府。尤氏很了解邢夫人的性情,本来不想管这事儿,可是贾母亲自嘱咐了,也只能答应,只能揣测着邢夫人的意思去做事。薛姨妈是个随和的人,还比较好说话。这事儿就先不说了。 现在薛姨妈已经把邢岫烟定为儿媳了,全宅子的人都知道了。邢夫人本来想把岫烟接出去住,贾母说:“这有什么关系呢,两个孩子又不能见面,就是姨太太和她一个是大姑,一个是小姑,又有什么关系呢?而且都是女孩子,正好亲近呢。”邢夫人这才作罢。 薛蝌和岫烟之前在路上有过一面之缘,大概两个人心里也都满意。只是邢岫烟比以前更拘束了些,不好意思和宝钗姐妹一起闲聊,再加上湘云是个爱打趣人的,她就更觉得难为情了。幸亏她是个知书达礼的人,虽然是女孩子,却不是那种假装害羞、故意轻薄造作的人。宝钗自从见到她以后,看到她家里穷,二则别人的父母都是年老有德的人,只有她的父母是酗酒糊涂的人,对女儿也不怎么上心,邢夫人也不过是看在面子上,并不是真心疼爱她,而且岫烟为人高雅稳重,迎春又是个有气无力的人,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怎么能照顾到她呢?凡是闺阁里日常要用的东西,如果有缺少的,也没人照顾她,她又不跟别人开口,宝钗倒是在暗中常常体贴她、接济她,又不敢让邢夫人知道,也是怕她多心、说闲话的缘故。现在却出人意料地成就了这门亲事。岫烟心里先是看中了宝钗,然后才看中薛蝌的。有时候岫烟还和宝钗闲聊,宝钗仍然以姐妹相称。 这天宝钗去看黛玉,正好岫烟也去看黛玉,两个人在半路上相遇了。宝钗笑着把岫烟叫到跟前,两个人一起走到一块石壁后面,宝钗笑着问她:“这天还冷得很呢,你怎么都换成夹衣了?”岫烟被问,低着头不回答。宝钗就知道又有原因了,又笑着问道:“肯定是这个月的月钱又没拿到。凤丫头现在也变得这么没心没肺了。”岫烟说:“她倒是想着按时给呢,因为姑妈打发人跟我说,一个月用不了二两银子,让我省下一两给爹妈送出去,要用什么东西,反正有二姐姐的东西,凑合着用就行了。姐姐你想啊,二姐姐也是个老实人,也不怎么留心,我用她的东西,她虽然不说什么,可是她那些妈妈和丫头,哪一个是省事的,哪一个嘴巴不厉害的?我虽然在那屋里,却不敢随便使唤她们,过个三五天,我还得拿出钱来给她们打酒买点心吃才好。因为一个月二两银子都不够用,现在又少了一两。前几天我悄悄把棉衣拿去当了几吊钱做盘缠。”宝钗听了,愁眉苦脸地叹着气说:“偏偏梅家全家都在任上,后年才能回来。要是他们在这里,琴儿嫁过去之后,就可以再商量你的事情了。离了这里就不好办了。现在不先把她妹妹的事情办完,也不敢先给你娶亲啊。现在可真是件难事。再拖个两年,又怕你熬出病来。等我和妈再商量商量,要是有人欺负你,你就忍着点,千万别自己熬出病来。不如把那一两银子明天也索性给了她们,这样大家都省心。你以后也不用白白给那些人东西吃了,她们要是尖酸刻薄就让她们去,实在听不下去了,你就躲开。要是缺了什么东西,你可别小家子气,只管来找我。并不是做了亲以后才这样,你刚来的时候咱们就很好了。就是怕别人说闲话,你打发小丫头悄悄跟我说就行了。”岫烟低着头答应了。宝钗又指着她裙子上的一个碧玉佩问道:“这是谁给你的?”岫烟说:“这是三姐姐给的。”宝钗点头笑着说:“她看到别人都有,就你没有,怕别人笑话你,所以才送你一个。这是她聪明细心的地方。但还有一句话你得知道,这些装饰品本来是出自达官富贵人家的小姐身上的,你看我从头到脚有这些华丽的装饰吗?七八年之前,我也是这样的,现在时代不同了,所以我该省的都省了。将来你一到我们家,这些没用的东西,恐怕还有一箱子呢。咱们现在不能和她们比,总要实实在在、守本分才是主要的,不要和她们比才好。”岫烟笑着说:“姐姐既然这么说,我回去就摘下来。”宝钗急忙笑着说:“你也太听话了。这是她的好意送给你,你要是不戴着,她岂不是会怀疑。我不过是偶然提到这个,以后知道就行了。”岫烟又急忙答应,又问:“姐姐这时候要去哪里?”宝钗说:“我要去潇湘馆。你先回去把当票叫丫头送来,我在那儿悄悄把衣服取出来,晚上再悄悄给你送回去,早晚能穿,不然着凉就麻烦了。但不知道你当在哪里了?”岫烟说:“叫‘恒舒典’,在鼓楼西大街。”宝钗笑着说:“这可巧了,都在一家了。伙计们要是知道了,肯定会说‘人还没过来,衣服先过来了’。”岫烟听了,就知道是她家的本钱,也不由得红了脸笑了一下,然后两个人就分开了。 宝钗就往潇湘馆去了。正好她母亲也来瞧黛玉,正在说闲话呢。宝钗笑着说:“妈什么时候来的?我都不知道。”薛姨妈说:“我这几天一直忙,总没来看看宝玉和她。所以今天来看看他们两个,都已经好了。”黛玉赶忙让宝钗坐下,然后对宝钗说:“天下的事情真是让人意想不到啊,怎么能想到姨妈和大舅母又成了一门亲家呢。”薛姨妈说:“我的儿啊,你们女孩子家哪里知道,自古就有句话说:‘千里姻缘一线牵’。管姻缘的有一位月下老人,他预先就注定好了,暗地里只用一根红丝线把两个人的脚拴住,不管你们两家隔着海,隔着国,就算有世仇的,最终也有机会成为夫妻。这件事都是出人意料的,不管是父母还是本人都愿意了,或者是年年都在一起的,以为肯定是定了的亲事,如果月下老人没有用红线拴住,也不可能在一起的。就像你们姐妹两个的婚姻,现在也不知道是近在眼前,还是远在天涯海角呢。”宝钗说:“只有妈,说着说着就把我们拉上了。”一边说,一边趴在她母亲怀里笑着说:“咱们走吧。”黛玉笑着说:“你看,这么大了,离了姨妈就像个最成熟稳重的人,见到姨妈就撒娇。”薛姨妈用手抚摸着宝钗,叹着气对黛玉说:“你这个姐姐就和凤哥儿在老太太跟前一样,有了正经事就和她商量,没事的时候多亏她能让我开心。我看到她这样,多少忧愁都散了。”黛玉听了,流着泪叹着气说:“她偏偏在这里这样,分明是气我这个没娘的人,故意来刺我的眼。”宝钗笑着说:“妈看她轻狂,倒说我撒娇呢。”薛姨妈说:“也怨不得她伤心,可怜没父母,到底是没有亲人。”又抚摸着黛玉笑着说:“好孩子别哭。你看到我疼你姐姐你就伤心了,你不知道我心里更疼你呢。你姐姐虽然没了父亲,可到底有我,还有亲哥哥,这就比你强了。我常常和你姐姐说,心里很疼你,只是在外面不好表现出来。你这儿人多嘴杂,说你好话的人少,说你坏话的人多,不说你无依无靠,为人处世值得人疼,只说我们看老太太疼你了,我们就跟着巴结你了。”黛玉笑着说:“姨妈既然这么说,我明天就认姨妈做娘,姨妈要是嫌弃不认,那就是假意疼我了。”薛姨妈说:“你要是不嫌弃我,认了才好呢。”宝钗急忙说:“认不得的。”黛玉说:“怎么认不得?”宝钗笑着问道:“我且问你,我哥哥还没定亲事呢,为什么反而先把邢妹妹说给我兄弟了,这是什么道理?”黛玉说:“他不在家,或者是属相生日不合,所以先给兄弟说了。”宝钗笑着说:“不是的。我哥哥已经看中了,只等回来就下聘礼了,也不用说出是谁,我刚刚说你认不得娘,你仔细想想。”说着,就和她母亲挤眼睛发笑。黛玉听了,就一头趴在薛姨妈身上,说道:“姨妈不打她我不依。”薛姨妈急忙也搂着她笑着说:“你别信你姐姐的话,她是逗你玩呢。”宝钗笑着说:“真的呢,妈明天和老太太求了把她许给宝玉,岂不比外面找的好?”黛玉就伸手要抓她,嘴里笑着说:“你越来越疯了。”薛姨妈急忙也笑着劝,用手把她们分开才作罢。又对宝钗说:“连邢岫烟我都怕你哥哥糟蹋了她,所以才说给你兄弟。别说黛玉这孩子了,我是断断不肯把她许给你哥哥的。前儿老太太想把你妹妹说给宝玉,偏巧她已经有了人家,不然可真是一门好亲事呢。前儿我说定了邢岫烟,老太太还打趣说:‘我原是想把她的人弄过来,谁知道她的人没到手,倒被她弄走了我们的一个去了。’虽是玩笑话,仔细想想还真有点意思。我想宝琴虽说有了人家,我虽没合适的人能给宝玉,但难道就一句话也不说?我寻思着,你宝兄弟是老太太那样疼爱的,他又生得那般模样,要是在外头找,肯定不会中意的。不如干脆把你林妹妹许给他,这不是四角俱全的好事嘛。” 林黛玉刚开始还怔怔地听着,听到后面说到自己身上,就啐了宝钗一口,脸涨得通红,拉着宝钗笑道:“我只打你!你为什么引出姨妈这些没正经的话来?”宝钗笑着说:“这可奇怪了!姨妈说你,为什么要打我呀?”紫鹃赶忙也跑过来笑着说:“姨太太既然有这个主意,为什么不和太太说去呢?”薛姨妈哈哈笑着说:“你这孩子,急什么呢?想必是想催着你姑娘早早出阁,然后你也好赶紧找个小女婿呢。”紫鹃听了,脸也红了,笑着说:“姨太太真是倚老卖老起来了。”说完,转身就走了。黛玉先骂道:“又和你这蹄子有什么相干?”后来看到这情形,也笑起来说:“阿弥陀佛!该,该,该!也让你碰了一鼻子灰去了!”薛姨妈母女还有屋内的婆子丫鬟们都笑了起来。婆子们也笑着说:“姨太太虽然是玩笑话,可倒也没错呢。等有空的时候和老太太一商量,姨太太做媒保成这门亲事,那是千妥万妥的。”薛姨妈说:“我要是提出这个主意,老太太肯定会高兴的。” 话音未落,忽然看见湘云手里拿着一张当票,嘴里笑着说:“这是个账本吗?”黛玉看了看,也不认得。地下的婆子们都笑着说:“这可真是个稀罕物儿,这个见识可不是白给人长的。”宝钗急忙一把接过来,一看,就是岫烟刚刚说的那张当票,赶忙折起来。薛姨妈忙说:“那肯定是哪个妈妈的当票子丢了,回来肯定急着找呢。你从哪儿拿到的呀?”湘云说:“什么是当票子呀?”众人都笑着说:“真是个呆子,连个当票子都不知道。”薛姨妈叹着气说:“也怪不得她,她可是真正的侯门千金,而且年纪又小,哪里会知道这个?她又哪里能见到这个?别笑她呆子,要是给你们家的小姐们看了,也都会变成呆子的。”众婆子笑着说:“林姑娘刚刚也不认得呢,更别说其他姑娘们了。就说宝玉吧,他倒是经常在外面走动的,恐怕也没见过呢。”薛姨妈赶忙把当票的事儿给她解释清楚。湘云和黛玉听了才笑着说:“原来是这样。人也太会想钱了,姨妈家的当铺里也有这种东西吗?”众人笑着说:“这又傻了。‘天下老鸹一般黑’,难道还会有两样的?”薛姨妈又问是在哪里捡到的?湘云刚要说话,宝钗急忙说:“这是一张已经作废没用的,不知道哪年就销账了的,香菱拿着哄她们玩的。”薛姨妈听了这话觉得是真的,也就不再追问了。 正在这时,有人回话说:“那府里的大奶奶过来请姨太太说话呢。”薛姨妈就起身去了。 这里屋里没人的时候,宝钗才问湘云是在哪里捡到的。湘云笑着说:“我看见你弟媳妇的丫头篆儿悄悄地递给莺儿。莺儿就随手夹在书里了,还以为我没看见呢。我等她们出去了,偷偷拿出来看,竟然不认得。知道你们都在这儿,所以拿来让大家认认。”黛玉急忙问:“怎么她也当衣裳了?既然当了,怎么又给你呢?”宝钗见问,不好瞒着她俩,就把刚才的事情都告诉了她们俩。黛玉就说“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不禁感叹起来。史湘云却生起气来,说:“等我去问问二姐姐!我去骂那些老婆子和丫头一顿,给你们出气怎么样?”说着,就要走。宝钗急忙一把拉住她,笑着说:“你又发疯了,还不给我坐下呢。”黛玉笑着说:“你要是个男人,出去打个抱不平还行。你又充什么荆轲聂政的,真是好笑。”湘云说:“既然不让我去问她,明天也把她接到咱们苑里一起住,好不好?”宝钗笑着说:“明天再商量吧。” 刚说完,就有人禀报:“三姑娘和四姑娘来了。”三人听了,赶忙掩住嘴巴,不再提这件事了。要想知道后面的事儿,那就得听下回分解喽。 第125章 老太妃薨逝 话说那三人见探春等进来,赶忙把刚才的话藏起来不再提了。探春等人问过好后,大家说笑了一会儿才散开。 您猜怎么着?上回提到的那位老太妃去世了。这可不得了,凡是有诰命的夫人都得入朝,按照爵位守孝。皇帝还下旨通告天下呢:凡是有爵位的人家,一年内不许摆宴席、奏乐;普通老百姓三个月内不能办婚事。贾母、邢夫人、王夫人、尤氏、许氏婆媳祖孙这些人啊,每天都得入朝跟着祭祀,一直到未正(下午两点)以后才回来。在皇宫里的偏宫待了二十一天后,才把灵柩请到叫孝慈县的地方。这孝慈县的皇陵离京城来回得走上十来天呢,现在把灵柩请到这儿,还得停放几天,然后才能放入地宫,这么一折腾就得一个月的光景。宁国府的贾珍夫妻二人,那肯定也是要去的。这两府的主子都走了,家里没了主心骨啊,于是就对外说尤氏生孩子了,这样把她腾出来,帮着料理荣国府和宁国府的事情。又拜托薛姨妈在园子里照看那些小姐和丫鬟们。薛姨妈没办法,也只能搬到园子里来住。宝钗那儿有湘云、香菱陪着;李纨那儿呢,虽然李婶母女现在有时候走了,但偶尔也会来住个三五天不定,贾母又把宝琴交给她照看;迎春那儿有岫烟;探春呢,因为家务事太多太杂,而且时不时地有赵姨娘和贾环来捣乱,特别不方便;惜春住的地方又小,再加上贾母千叮咛万嘱咐让薛姨妈照看林黛玉,薛姨妈向来就最疼爱黛玉,现在正好赶上这事儿,就搬到潇湘馆和黛玉住一个房间了,对黛玉的药饵饮食照顾得那叫一个精心。黛玉感激得不得了,以后就像称呼宝钗那样称呼薛姨妈,对宝钗就直接叫姐姐,对宝琴就直接叫妹妹,就好像是同胞姐妹一样,比和其他人显得更亲近。贾母见这样,也特别高兴、放心。薛姨妈呢,就只管照看这些小姐们,约束那些丫鬟们,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务可不肯多嘴。尤氏虽然每天都过来,也不过是应个名儿,走个过场,也不肯乱摆威风,而且她家里面上下也就剩她一个人料理了,再加上每天还要照看贾母、王夫人休息的地方所需要的饮食、铺设这些东西,所以也特别操劳。 当下啊,荣国府和宁国府的主人们都这么忙,那些执事的人呢,有的跟着入朝,有的在外面照看主子休息的地方,还有的提前去安排这些地方的,也都各自忙得晕头转向。这么一来,这两处的下人们没了正经管束,也都开始偷懒了,有的还趁机拉帮结派,和那些暂时管事的人一起作威作福。荣国府只留下赖大还有几个管事的人照管外面的事务。赖大手下常用的那几个人已经走了,虽然另外安排了人,可都是些生面孔,用起来就是不顺手。而且这些人无知得很,要么骗人没个节制,要么告状没个根据,要么举荐没个缘由,各种各样的坏事,到处惹是生非,真是说也说不完。 又看到那些官宦人家,凡是养着唱戏的男女优伶的,都一概免除他们的戏子身份,打发走。尤氏等人商量好了,等王夫人回家说清楚后,也想打发走那十二个女孩子。还说:“这些人本来就是买来的,现在虽然不唱戏了,也可以留着使唤,让那些教习们自己离开就行了。”王夫人却说:“这些学戏的和普通使唤的可不一样。他们也是好人家的儿女,因为没本事才被卖了来干这个,装丑扮鬼地过了好几年。现在有这个机会,不如给他们几两银子做路费,让他们各自回家去吧。当年祖宗在世的时候都是有这样的先例的。咱们要是现在不这么做,那可就是损阴德,而且还显得小气。现在虽然有几个年纪大的还在这儿,那是他们各自有原因,不肯回去,所以才留下来使唤,等长大了就配给咱们家的小厮们。”尤氏说:“现在我们也去问问这十二个女孩子,有愿意回去的,就带个信儿,叫他们的父母亲自来领回去,给他们几两银子做盘缠,这样才妥当。要是不叫他们的父母亲人来,只怕有那些混账人冒名顶替领出去又转卖了,那不就辜负了这份好意嘛。要是有不愿意回去的,就留下来。”王夫人笑着说:“这话说得妥当。”尤氏等人又派人告诉了凤姐儿。同时跟总理房里说,每个教习给八两银子,让他们自便。把梨香院的所有东西都清查登记好,派人值夜。然后把十二个女孩子叫来当面问,结果一多半都不愿意回家。有的说父母虽然还在,可只把卖自己当回事儿,这一回去还得被卖掉;有的父母已经死了,或者是被叔伯兄弟卖掉的;有的说没地方可投靠;还有的说舍不得这里的恩情不想走。愿意走的只有四五个人。王夫人听了,只好把愿意走的留下。让这四五个人的干娘领回家去,单等他们的亲生父母来领,把不愿意走的分散到园子里使唤。贾母就把文官留下来自己使唤,把正旦芳官指给宝玉,把小旦蕊官送给宝钗,把小生藕官指给黛玉,把大花面葵官送给湘云,把小花面豆官送给宝琴,把老外艾官送给探春,尤氏就讨了老旦茄官去。当下这些人都各得其所,就像倦鸟出笼一样,每天在园子里玩耍。大家都知道她们不会做针线活,也不习惯干活儿,所以都不太责备她们。其中有一两个懂事的,担心将来没有一技之长,也把唱戏的本事丢开,开始学起针线纺织这些女红活计。 有一天正好是朝廷里的大祭,贾母等人五更天就出发了,先到休息的地方吃点点心之类的,然后入朝。早膳结束后,才退回到休息的地方,吃过早饭,稍微休息一会儿,又入朝等到中午和晚上的祭祀都结束了,才出来到休息的地方休息,吃过晚饭才回家。巧的是这个休息的地方是一个大官的家庙,是尼姑修行的地方,房子又多又干净。东西两个院子,荣国府就租了东院,北静王府租了西院。太妃和少妃每天休息的时候,看到贾母等人在东院,彼此出出进进的,都能互相照应。外面那些琐碎的事情就不多说了。 再说说大观园里,因为贾母和王夫人天天不在家,又送灵柩去了,得一个月才回来,那些丫鬟婆子们都有空闲了,大多都在园子里游玩。又把梨香院伺候的那些婆子们都撤回来,分散在园子里听使唤,这么一来园子里就多了几十个人。因为文官这些人啊,有的心性高傲,有的仗势欺人,有的挑吃挑穿,有的嘴巴厉害,大概不安分守己的人比较多。所以那些婆子们心里都有怨言,只是嘴上不敢和她们争论。现在戏班子解散了,大家算是称了愿,有的就不再计较了,可也有心胸狭窄还记着旧怨的,不过因为这些人都分到各房名下了,也不敢来招惹。 正巧这天是清明节,贾琏已经准备好了每年惯例的祭祀用品,带着贾环、贾琮、贾兰三个人去铁槛寺祭祀烧纸。宁国府的贾蓉也和族里的几个人各自准备了祭祀用品前往。因为宝玉病还没大好,所以没去成。吃过饭后觉得困倦,袭人就说:“天气这么好,你出去逛逛吧,省得放下碗就睡觉,心里积着食。”宝玉听了,只好拄着一根拐杖,趿拉着鞋,走出院子。因为最近把园子分给那些婆子们料理,各司其职,都在忙的时候呢,有修竹子的,有砍树的,有栽花的,有种豆子的,池塘里还有驾船的婆子们夹泥种藕。香菱、湘云、宝琴和丫鬟们都坐在山石上,瞧着他们取乐。宝玉也慢慢走过来。湘云见他来了,笑着说:“快把这船打出去,他们是来接林妹妹的。”大家都笑了起来。宝玉脸一红,也笑着说:“人家生病呢,谁要是好意的,你还这样打趣人家。”湘云笑着说:“这病也和别人的不一样,本来就好笑,你倒说起我来了。”说着,宝玉也坐下了,看着大家忙乱了一会儿。湘云说:“这儿有风,石头上又冷,咱们到别处坐坐吧。” 宝玉本来也打算去看林黛玉,就起身拄着拐杖告别他们,从沁芳桥一带的堤上走过来。只见柳丝垂下像金线一样,桃花盛开如丹霞,山石后面,有一棵大杏树,花已经全落了,叶子茂密翠绿,上面已经结了像豆子大小的许多小杏子。宝玉就想:“病了几天,竟然把杏花盛开的美景错过了!不知不觉都已经‘绿叶成荫子满枝’了!”于是抬头望着杏子树不舍得离开。又想起邢岫烟已经选了夫婿这件事,虽然男女婚嫁是大事,不能不办,可是又觉得少了一个好姑娘。不过两年,恐怕也要像这杏树一样“绿叶成荫子满枝”了。再过几天,这杏树的果子落了,树枝空了,再过几年,岫烟恐怕头发也白了,容颜也衰老了,所以不免伤心起来,对着杏树不停地流泪叹息。正在悲叹的时候,忽然有一只小鸟飞过来,落在树枝上不停地叫。宝玉又犯了呆气,心里想:“这小鸟肯定是杏花盛开的时候来过这儿,现在看到没有花只有叶子和杏子了,所以才乱叫。这叫声肯定是啼哭的声音,可惜公冶长不在眼前,不能问它。也不知道明年杏树再开花的时候,这个小鸟还记不记得飞到这儿来和杏花相聚呢。” 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忽然看到一股火光从山石那边冒出来,把小鸟惊飞了。宝玉吓了一大跳,又听到那边有人喊道:“藕官,你不要命了,怎么弄些纸钱进来烧?我回去告诉奶奶们去,看仔细你的皮肉!”宝玉听了,更加疑惑起来,急忙转过山石看过去,只见藕官满脸泪痕,蹲在那里,手里还拿着火,守着那些纸钱灰在伤心。宝玉急忙问道:“你给谁烧纸钱呢?可别在这儿烧。你要是为父母兄弟烧的,你告诉我姓名,我到外面叫小厮们包好写上名字去烧。”藕官看到宝玉,一声不吭。宝玉问了好几次都不回答,忽然看到一个婆子恶狠狠地走过来拉藕官,嘴里说:“我已经告诉奶奶们了,奶奶们气坏了。”藕官毕竟还是个孩子,怕被羞辱没脸,就不肯走。婆子说:“我就说你们别太得意忘形了,现在可不是在外面能随便乱闹的时候。这是有规矩的地方。”指着宝玉说:“连我们家的爷都守规矩呢,你算个什么东西,跑来胡闹。害怕也没用,跟我快走!”宝玉急忙说:“她没烧纸钱,原来是林妹妹叫她来烧那些写坏了的字纸的。你没看清楚,反倒错怪她了。”藕官正在没主意的时候,看到宝玉,本来就有点害怕,忽然听到他这样掩饰,心里由忧转喜,也壮着胆子说:“你真的看清楚是纸钱了吗?我烧的是林姑娘写坏了的字纸!”那个婆子听她这样说,更加生气了,就弯腰在纸灰里挑那些没烧尽的纸,挑出两点在手里,说:“你还嘴硬,有证据在这里。我只和你到厅上去讲!”说着,拉起袖子就要拽着藕官走。宝玉急忙拉住藕官,用拐杖敲开那婆子的手,说:“你只管拿着那个回去。实话说给你听:我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杏花神跟我要一挂白纸钱,还说不能让本房的人烧,要找一个生人替我烧了,我的病才会好得快。所以我准备了这白纸钱,特意和林姑娘说了让她烦藕官来,替我烧了祈福。本来是不许任何人知道的,所以我今天才能起来,偏偏被你看见了。我现在又不舒服了,都是你冲了!你还要去告她。藕官,你只管去,见到她们你就照我说的话说。等老太太回来,我就说她故意冲撞神灵,保佑我早死。”藕官听了更加有了主意,反倒拉着婆子要走。那婆子听了这话,急忙丢下纸钱,陪着笑脸央求宝玉说:“我原来不知道啊,二爷要是告诉了老太太,我这个老婆子可就完了。我现在就回奶奶们那儿去,就说爷是祭神呢,是我看错了。”宝玉说:“你也不许再回去了,我就不说出去。”婆子说:“我已经回去说了,叫我来带她,我怎么能不回去呢。也罢,就说我已经叫到她了,被林姑娘叫走了。”宝玉想了想,才点头答应。那婆子只好走了。 第126章 戏子起波澜 这里宝玉问她:“到底是为谁烧纸呢?我想啊,如果是为父母兄弟,你们肯定都让外面的人烧过了,在这里烧这几张,肯定有私下的原因。”藕官因为刚才宝玉保护自己心里很感激,知道他和自己是一类人,就含着泪说:“这件事,除了你屋里的芳官和宝姑娘屋里的蕊官,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今天被你遇见,又有你这样帮我,不得不告诉你,只是不许再对别人讲。”又哭着说:“我也不方便当面和你说,你只回去偷偷问芳官就知道了。”说完,装作没事的样子走了。 宝玉听了,心里纳闷,只好慢慢走到潇湘馆,看到黛玉越发瘦得可怜,问起来,比以前已经算是好多了。黛玉看到他也比以前瘦了很多,想起以前的事情,忍不住流下泪来,稍微聊了几句,就催宝玉回去休息调养。宝玉只好回来。因为惦记着要问芳官其中的缘由,偏偏湘云、香菱来了,正在和袭人、芳官说笑,不好叫她,怕别人又追问,只好忍着。 这时候芳官又跟着她干娘去洗头。她干娘偏要先让自己的亲女儿洗过了,才叫芳官洗。芳官看到这样,就说她偏心:“把你女儿洗剩下的水给我洗。我一个月的月钱都被你拿着,沾我的光还不算,还把剩下的东西给我。”她干娘羞愧变成恼怒,就骂她:“不识抬举的东西!怪不得人人都说戏子没有一个好惹的。不管你是什么好人,进了这一行,都被带坏了。你这个小崽子,还挑三拣四,说些咸淡话,就像咬群的骡子似的!”娘儿俩就吵起来了。袭人急忙派人去说:“别乱嚷嚷,瞅着老太太不在家,一个个连句安静话都不说。”晴雯说:“都是芳官不懂事,不知道张狂个什么劲儿,会唱两出戏,就像杀了贼王,擒了反叛似的。”袭人道:“一个巴掌拍不响,老的也太不公平了,小的也太可恶了。”宝玉说:“怪不得芳官。自古就说:‘物不平则鸣’。她没亲没故的,在这里没人照顾,赚了她的钱,还作践她,怎么能怪她呢。”又对袭人道:“她一个月多少钱?以后不如你把钱收过来照顾她,不是更省事吗?”袭人道:“我要是想照顾她哪里没照顾了,难道是为了她那几个钱才照顾她?那不是找骂嘛。”说着,就起身到那屋里拿了一瓶花露油,还有些鸡蛋、香皂、头绳之类的东西,叫一个婆子送给芳官,让她另外找水自己洗,别再吵闹了。她干娘更加羞愧,就说芳官“没良心,冤枉我克扣你的钱。”就往她身上拍了几把,芳官就哭起来了。宝玉就走出去,袭人急忙劝道:“干什么呢?我去说她。”晴雯急忙先过来,指着她干娘说:“你老人家太不懂事了。你不给她洗头的东西,我们给她东西,你不害臊,还有脸打她。她要是还在戏班子里学艺,你敢打她吗?”那婆子说:“一日叫娘,终身是母。她给我难堪,我就打得!”袭人叫麝月说:“我不会和人吵架,晴雯性子太急,你快去吓唬她两句。”麝月听了,急忙过来说道:“你先别嚷嚷。我且问你,别说我们这一处,你看看满园子里,谁在主子屋里教导自己女儿的?就算是你的亲女儿,既然分了房,有了主子,自有主子能打能骂,再不然那些大些的姑娘姐姐们能打能骂,谁允许老子娘又在中间管闲事了?都这样管,又要让她们跟着我们学什么?越老越没规矩了!你看到前儿坠儿的娘来吵架,你也跟着学?你们放心,因为最近这个病那个病的,老太太又没心思管,所以我没去回禀。等过两天有空了,咱们好好回禀一回,大家都把威风收一收才好。宝玉才刚好一些,连我们都不敢大声说话,你反倒把人打得狼哭鬼叫的。主子们才出门几天,你们就无法无天了,眼里没了我们,再过两天你们是不是就要打我们了。她不要你这个干娘,难道还怕被粪草埋了不成?”宝玉气得用拄杖敲着门槛子说道:“这些老婆子都是铁石心肠,这可真是件奇事。不能照看也就罢了,反倒折磨人,天长日久的,可怎么好啊!”晴雯说:“什么‘如何是好’,都撵出去算了,这些中看不中用的!”那婆子羞愧得满脸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再看那芳官,只穿着海棠红的小棉袄,底下是丝绸撒花夹裤,裤脚敞着,一头乌黑油亮的头发披在脑后,哭得像个泪人儿似的。麝月笑着说:“把个莺莺小姐,倒弄成拷打红娘了!这会子也不打扮了,还这么松松垮垮的。”宝玉说:“她本来的模样就极好,可别弄紧衬了。”晴雯走过去拉着她,替她洗净了头发,用手巾拧干,松松地挽了一个慵妆髻,让她穿好衣服到这边来了。 接着,管厨房的婆子来问:“晚饭做好了,送不送啊?”小丫头听了,进来问袭人。袭人笑着说:“刚刚吵了一阵,也没注意听钟敲了几下了。”晴雯说:“那劳什子又不知道怎么了,又得去摆弄。”说着,就拿过表来看了看,说:“再等半杯茶的工夫就行了。”小丫头就走了。麝月笑着说:“说起淘气,芳官也该打几下。昨天是她摆弄那个坠子,没一会儿就弄坏了。”说话间,就把食具都准备好了。不一会儿,小丫头捧着盒子进来站住了。晴雯和麝月揭开盒子一看,还是只有四样小菜。晴雯笑着说:“都已经好了,还不给做两样清淡的菜吃。这稀饭咸菜要吃到什么时候啊?”一面摆好饭菜,一面又看盒子里,发现有一碗火腿鲜笋汤,急忙端过来放在宝玉跟前。宝玉就在桌上喝了一口,说:“好烫!”袭人笑着说:“我的菩萨,才几天没见荤腥,就馋成这样了。”一边说,一边急忙端起来轻轻用嘴吹着。看到芳官在旁边,就递给芳官,笑着说:“你也学着伺候人,别总是傻呆呆地光知道睡。吹的时候嘴劲小点,可别吹上唾沫星子。”芳官照着做,吹了几口,很是妥当。 她干娘也赶忙端着饭在门外伺候着。以前芳官刚到的时候是从外面认的干娘,然后就一起到梨香院去了。这个干婆子本来是荣府里的三等人物,不过是让她给那些女孩子们浆洗衣裳的,都没进过内室伺候,所以不知道内室的规矩。现在也是托了她们的福才进了园子,跟着女儿到房里来。这婆子刚刚被麝月教训了一顿,才知道了一点儿规矩,生怕不让芳官认她做干娘,那样就会有很多吃亏的地方,所以心里就想着讨好她们。现在看到芳官吹汤,就急忙跑进来笑着说:“她毛手毛脚的,小心把碗打了,让我来吹吧。”一边说,一边就伸手去接。晴雯急忙喊道:“出去!就算她把碗砸了,也轮不到你吹。你什么时候有空儿跑到这儿来了?还不出去。”又骂小丫头们:“你们这些没心眼儿的,她不懂,你们也不知道告诉她!”小丫头们都说:“我们撵她了,她不出去,说她她又不信。现在连累我们受气,你可相信了吧?我们能去的地方,有你能去的一半就不错了,还有一半是你去不了的呢。何况又跑到我们去不了的地方还不算,还伸手动嘴的。”一边说,一边把她推了出去。台阶下几个等着拿空盒子家伙的婆子看到她出来,都笑着说:“嫂子也不照照镜子,就进去了。”羞得那婆子又恨又气,只能忍耐着。 芳官吹了几口,宝玉笑着说:“好了,小心伤了元气。你尝一口,看行了吗?”芳官只当是开玩笑,只是笑着看袭人等人。袭人道:“你尝一口又何妨。”晴雯笑着说:“你看我尝。”说着就喝了一口。芳官看到这样,自己也尝了一口,说:“好了。”就递给宝玉。宝玉喝了半碗,吃了几片笋,又吃了半碗粥就不吃了。众人收拾好东西拿出去了。小丫头捧着沐盆进来,宝玉洗漱完毕,袭人等人就出去吃饭了。宝玉使了个眼色给芳官,芳官本来就伶俐,又学了几年戏,什么事不懂啊?就假装头疼不吃饭了。袭人道:“既然不吃饭,你就在屋里陪着,这粥给你留着,等饿了再吃。”说完,就都走了。 这里就剩下宝玉和她两个人了,宝玉就把刚才从火光那里开始,怎么见到藕官,又怎么撒谎保护她,还有藕官让自己问芳官的事,从头到尾详细地告诉了她一遍,又问她藕官祭的到底是谁。芳官听了,满脸含笑,又叹了口气,说:“这件事说起来既可笑又可叹。”宝玉急忙问是怎么回事。芳官笑着说:“你说她祭的是谁?她祭的是已经死了的菂官。”宝玉说:“这是朋友之间的情谊,也是应该的。”芳官笑着说:“哪里是什么友谊啊?她简直是疯傻的想法,说自己是小生,菂官是小旦,在戏里常扮演夫妻,虽然是假的,可是每天那些唱词和表演的情节,都是真正的温存体贴的事情,所以这两个人就像入了魔一样,即使不唱戏的时候,平常吃饭喝水、起居坐卧,两个人也是你恩我爱。菂官一死,她哭得死去活来的,到现在都忘不了,所以每逢节日都烧纸。后来补了蕊官进来,我们看她对蕊官也是一样的温柔体贴,还问过她是不是喜新厌旧呢。她说:‘这里面有个大道理。就好比男人死了妻子,有的必须要续弦的,那也得续弦才对。只是不把死去的人抛开不提,那就是情深意重了。如果因为死了的人就不再续弦,孤独终老,耽误了大事,也不合情理,死者反而会不安心的。’你说她是不是又疯又傻?说起来是不是很可笑?”宝玉听了这一番傻话,却正合了他的傻性子,不禁又高兴,又悲叹,又觉得奇妙无比,说道:“上天既然生出这样的人,又何必用我们这些须眉浊物来玷污这个世界呢。”又赶忙拉着芳官叮嘱道:“既然这样,我也有句话要叮嘱她,我要是当面和她说恐怕不太方便,得你去告诉她。”芳官问是什么事。宝玉说:“以后绝对不能再烧纸钱了。这纸钱本来就是后人搞出来的歪门邪道,不是孔子的遗训。以后每逢节日,只准备一个香炉,到时候随便焚香,只要心诚,就能够感动神灵。愚蠢的人本来就不知道,不管是神佛还是死人,一定要分出个等级来,各种各样的规矩。却不知道只要‘诚心’这两个字就够了。就算是在匆忙逃难的时候,即使连香都没有,只要随便有土有草,只要干净,就可以用来祭祀,不只是死者能享受祭祀,就是神鬼也会来享用的。你看看我那桌子上,只设一个香炉,不管日期,经常焚香。他们都不知道原因,我心里可是各有各的想法。随便有清茶就供一杯茶,有新水就供一盏水,或者有鲜花,或者有鲜果,甚至有荤菜羹汤,只要心诚意洁,就是佛也会来享用的,所以说,关键在敬重而不在虚名。以后快让她别再烧纸了。”芳官听了,就答应着。不一会儿,吃过饭,就有人回禀说:“老太太、太太回来了。” 且说众人听闻老太太与太太归来,皆忙整衣装,有序地前去迎候。 那贾母与王夫人此番外出,虽为守制尽孝之事,但一路的劳顿也是难免。贾母毕竟年事已高,此番归来,面上带了些许倦意,然眼神之中依旧透着矍铄。王夫人则在一旁小心搀扶着,轻声与贾母说着话,似是在安慰,又似在禀报些府中的事务。 府中的下人们见主子回来,皆恭敬地垂首站着,大气也不敢出。贾母环视众人,微微点头,众人这才松了口气。随后,众人簇拥着贾母与王夫人进了屋子,各自就座。 这边宝玉在屋内,听到消息后也赶忙整理了下衣冠,带着芳官出了房门。他心中想着,老太太与太太离开这些时日,府里发生了诸多事情,不知该如何向她们说起呢。芳官则是有些怯生生地跟在后面,毕竟她身份低微,在这样的场合里自是不敢造次。 到了正堂,众人皆已聚齐。贾母先是问了问家中这几日是否安宁,尤氏忙上前回禀说,虽有些小波折,但都已妥善处理。贾母听后,又看向宝玉,问道:“宝玉,你身子可大好了?”宝玉忙恭敬地答道:“回老太太的话,孙儿已经好了许多,多亏了众人的照料。”贾母满意地点点头,又叮嘱他莫要再淘气,要多多保养身子。 王夫人也关切地看了看宝玉,又环视众人,见大家都安然无恙,这才放心。她心中暗自思忖,此次守制之事虽繁琐,但幸得府中众人各司其职,并未生出大乱子。 此时,李纨走上前,向贾母和王夫人细细诉说着园中的事务,从梨香院的女孩子们的安置,到各房丫鬟婆子们的情况,皆说得有条不紊。贾母和王夫人一边听着,一边偶尔点头,或是插问几句。 且说那藕官,自被宝玉救下后,心中一直忐忑不安,生怕那婆子日后又生事端。她在园子的一角,远远地望着正堂方向,心中默默祈祷着不要被牵连。旁边的蕊官看出了她的心思,轻声安慰道:“姐姐莫要担心,宝二爷既已应下,定会护得咱们周全的。”藕官听了,虽略感安心,但仍是愁眉不展。 而那与芳官起过争执的婆子,此刻也躲在人群后面,不敢抬头。她心中懊悔不已,想着自己一时冲动,差点闯出大祸,若是被老太太知晓,自己定是没有好果子吃的。 这边众人还在正堂叙话,气氛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府中的人际关系复杂,各种利益纷争、情感纠葛皆在这看似平常的对话与相处之中。而这一切,如同大观园里的繁花盛景,表面繁荣,内里却有着数不清的故事与秘密。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127章 柳叶渚众女起纷争 话说宝玉听闻贾母等人回来,就多添了一件衣服,拄着拐杖到前边去,把众人都见了个遍。贾母等人因为每日都很辛苦,所以都想早点歇息,这一晚上就没什么事儿。第二天五更天呢,又朝着朝中去了。 离送灵的日子不远了,鸳鸯、琥珀、翡翠、玻璃这四个人啊,都忙活着打点贾母要用的东西;玉钏、彩云、彩霞等人呢,就在那儿收拾王夫人要用的东西,当面清点好了交给跟着去的管事媳妇们。跟着去的丫鬟婆子加起来一共是六个小丫鬟,十个老婆子媳妇子,男仆还没算在内呢。连着好几天都在收拾驮轿要用的器械。鸳鸯和玉钏儿都不跟着去,就在家看屋子。前几天就先把帐幔铺陈这些东西发出去了,有四五个媳妇和几个男人领了东西,坐了几辆车绕着道先到休息的地方,把东西铺陈好,就在那儿等着了。 到了送灵这天,贾母带着贾蓉的媳妇坐了一乘驮轿,王夫人在后面也坐了一乘驮轿,贾珍骑着马带着众家丁护卫着。还有几辆大车,是婆子丫鬟们坐的,车上还放着些随时要换的衣包之类的东西。这天薛姨妈和尤氏带着众人一直送到大门外才回来。贾琏担心路上不方便,就先打发他父母起身去赶上贾母和王夫人的驮轿,自己也带着家丁在后面押着东西跟着。 荣府里呢,赖大又加派了些人夜里值班,把两处厅院都给关上了,所有进出的人呢,都得走西边的小角门。太阳落山的时候,就把仪门也关上了,不让人随便出入。园子里前后东西的角门也都锁上了,只留下王夫人大房后面经常是姐妹们出入的那个门,还有东边通薛姨妈那儿的角门,这两个门因为在内院,就不用关锁了。里面的鸳鸯和玉钏儿也各自把上房关好,带着丫鬟婆子到下房去休息了。每天林之孝的妻子进来,带着十来个婆子夜里值班,穿堂里又安排了好多小厮坐着打梆子,这安排得可算是十分妥当了。 有一天清晨,宝钗春困刚醒,撩开帷帐下了床,感觉有点微微的寒意,打开门一看,哟,园子里的土湿润润的,青苔青青的,原来是五更的时候下了几点小雨。于是就把湘云等人叫起来,大家一起梳洗。湘云说两腮有点痒痒,恐怕是又犯了杏癍癣,就问宝钗要些蔷薇硝来。宝钗说:“前儿剩下的都给我妹子了。”又接着说:“颦儿配了好多呢,我正想找她要些,可是今年竟然没发痒,就给忘了。”于是就叫莺儿去取些来。莺儿刚要走呢,蕊官就说:“我跟你一起去,顺便看看藕官。”说着,两人就一起出了蘅芜苑。 这两人一路上你一言我一语的,一边走一边说笑,不知不觉就到了柳叶渚,顺着柳堤往前走。莺儿看到柳叶刚刚吐出浅碧的颜色,柳丝就像垂下来的金线一样,就笑着说:“你会不会拿柳条子编东西啊?”蕊官就问:“编什么东西呀?”莺儿说:“什么都能编啊,玩的用的都行。我先摘些下来,带着叶子编个花篮儿,再采些各色的花放在里头,那才好玩呢。”说着,也不去取硝了,伸手就去挽那翠绿的柳枝、采那金黄的柳条,采了好多嫩柳条,让蕊官拿着,自己就一边走一边编起花篮来,沿路看到花就采一两枝,编出了一个玲珑精巧、有提梁的篮子。那枝条上本来就满是翠绿的叶子,把花放上去,看起来特别别致有趣。蕊官高兴得直笑,说:“姐姐,给我吧。”莺儿说:“这个咱们送给林姑娘,回来咱们再多采些,编几个大家一起玩。”说着,就到了潇湘馆。 黛玉正在早晨梳妆呢,看到这个篮子,就笑着说:“这个新鲜的花篮是谁编的呀?”莺儿笑着说:“我编了送给姑娘玩的。”黛玉接过来笑着说:“怪不得人家都夸你手巧呢,这个玩意儿可真别致。”一边看,一边让紫鹃把篮子挂起来。莺儿又问候了薛姨妈,然后才跟黛玉要硝。黛玉赶忙让紫鹃包了一包,递给莺儿。黛玉又说:“我已经好多了,今天想出去逛逛。你回去跟姐姐说,不用过来问候妈了,也不敢劳烦她来看我,让她梳了头和妈都到你那儿去,连饭也端到那儿去吃,大家一起热闹热闹。” 莺儿答应着出来,就到紫鹃房里找蕊官,看到藕官和蕊官两人正说得高兴,舍不得分开呢。莺儿就说:“姑娘也要去呢,藕官先跟我们去等着不是挺好的吗?”紫鹃听这么一说,也说道:“这话倒是,她在这儿淘气也有点讨厌了。”一边说,一边就用一块洋巾把黛玉的匙箸包起来,交给藕官说:“你先带着这个去,也算办了一趟差了。” 藕官接过来,笑嘻嘻地和她俩一起出来,沿着柳堤就走。莺儿又采了些柳条,干脆就坐在山石上编起来,又让蕊官先把硝送回去再回来。她俩就爱看莺儿编东西,哪里舍得走啊。莺儿一个劲儿地催:“你们再不走,我就不编了。”藕官就说:“我跟你去,然后很快就回来。”这才两人走了。 这边莺儿正在编呢,何婆的小女儿春燕走过来,笑着问:“姐姐在编什么呢?”正说着呢,蕊官和藕官也回来了。春燕就对藕官说:“前儿你到底烧什么纸啊?被我姨妈看见了,想要告你没告成,反倒被宝玉赖了她好多不是,气的她一五一十地告诉我妈了。你们在外面这两三年是积了什么仇啊,到现在还没解开?”藕官冷笑着说:“有什么仇啊?是他们不知足,还反过来怨我们呢。在外面这两年,别的先不说,就说我们的米菜,不知道被他们赚了多少回家,全家都吃不完,还有每天买东买西赚的钱呢。我们偶尔让他们帮个忙,就怨天怨地的。你说他们有没有良心?”春燕笑着说:“她是我姨妈,我也不好向着外人说她坏话。怪不得宝玉说:‘女孩子没出嫁的时候,就像一颗无价的宝珠,出了嫁啊,不知道怎么就变出好多不好的毛病来,虽然还是颗珠子,可是没了光彩,就像颗死珠子了;再老一些呢,更不像珠子了,简直就是鱼眼睛了。明明是一个人,怎么能变出三样来呢?’这话虽然有点混,可也有点道理。别人不知道,就说我妈和我姨妈,她俩老姐妹,现在越老越把钱看得重了。以前她们俩在家的时候就抱怨没个差使,没个进益,幸亏有了这个园子,把我挑进来了,巧的是把我分到了怡红院。家里省了我一个人的费用不说,我每个月还能剩个四五百钱呢,这还说不够。后来老姐妹俩都被派到梨香院去照看你们,藕官认了我姨妈做干娘,芳官认了我妈做干娘,这几年确实宽裕了不少。现在挪到园子里来,也算是放开手脚了,可还是贪得无厌。你说好不好笑?我姨妈刚和藕官吵了一架,接着我妈就为了洗头的事和芳官吵起来了。芳官连让她洗头都不让。昨天发了月钱,推脱不掉了,买了东西先让我洗。我想了想:我自己有钱,就算没钱要洗头的时候,不管是袭人、晴雯还是麝月,随便跟她们谁说一声,也都容易,何必借这个光呢?真没意思。所以我就没洗。她又叫我妹妹小鸠儿洗了,才让芳官洗,果然就吵起来了。接着又要给宝玉吹汤,你说可笑不可笑?我看到她一进来,就告诉她那些规矩了。她就是不信,还硬装知道,结果讨了个没趣。幸亏园子里人多,没人能记得清楚谁是谁的亲戚。要是有人记得,就我们一家人在这儿吵,多丢人啊。你这会子又跑来弄这个。这一带地上的东西都是我姑娘管着的,一得到这个地方,比得到永远的基业还厉害呢,每天早起晚睡的,自己辛苦不说,每天还逼着我们来照看,生怕有人糟蹋了,又怕耽误了我的差使。现在进来了,老姑嫂两个看得可小心了,一根草都不许人动。你还掐这些花儿,又折这些嫩树,她们马上就会来的,小心她们抱怨。”莺儿说:“别人乱折乱掐是不行的,就我可以。自从分了地之后,每天各房都有份例,吃的就不说了,单说花草这些玩意儿。谁管什么,每天就得把各房里姑娘丫头戴的,必要送些折枝的过去,还有插瓶的。只有我们说:‘一概不用送,等要的时候再跟你们要。’可到现在也没要过一次。我现在就算掐些,他们也不好意思说我。” 话音还没落呢,她姑娘还真拄着拐棍儿走来了。莺儿、春燕等人赶忙让座。那婆子看到采了好多嫩柳,又看到藕官等人采了好多鲜花,心里就不舒服,看着莺儿在编东西,又不好说什么,就对春燕说:“我叫你来照看,你就贪玩不回去了。要是叫你,你又该说我使唤你了,拿我当挡箭牌自己玩乐。”春燕说:“你老又使唤我,又怕这怕那的,现在反倒来说我。难道你要把我劈成八瓣儿不成?”莺儿笑着说:“姑妈,你别信小燕的话。这些都是她摘下来的,麻烦我给她编,我赶她走,她都不走。”春燕也笑着说:“你可别玩了,你只顾玩,老人家可就当真了。”这婆子本来就是个愚昧顽固的人,而且年纪大了,脑子也糊涂了,只认钱,什么情面都不管,现在心疼得不得了,又没有办法,听莺儿这么一说,就倚老卖老,拿起拄杖朝着春燕身上打了几下,骂道:“小蹄子,我在说你呢,你还跟我顶嘴。你妈恨得牙根痒痒,想撕你的肉吃呢。你还跟我像敲梆子似的硬顶。”打得春燕又羞愧又着急,哭着说:“莺儿姐姐是开玩笑的,你老就当真打我。我妈为什么恨我呀?我又没把洗脸水烧糊了,我有什么错啊!”莺儿本来是开玩笑的,突然看到婆子真的生气了,赶忙上去拉住,笑着说:“我刚刚是开玩笑的,你老人家打她,我多不好意思啊。”那婆子说:“姑娘,你别管我们的事,难道因为姑娘在这儿,就不许我管孩子了?”莺儿听了这种蠢话,赌气脸一红,撒开手冷笑说:“你老人家要管,什么时候不能管,偏我说了句玩笑话你就管她了。我看你管去!”说完,就坐下接着编柳篮子。 偏偏春燕的娘又出来找她,喊道:“你不来舀水,在这儿干什么呢?”那婆子就接着说:“你来看看,你的女儿连我都不服了,在这儿数落我呢。”那婆子一边走过来一边说:“姑奶奶,又怎么了?我们家丫头眼里没娘了是吧,连姑妈也不放在眼里了?”莺儿看到她娘来了,只好又把事情的缘由说了一遍。她姑娘根本不容人说话,就把石头上的花和柳拿给她娘看,说:“你看看,你女儿这么大的孩子就知道玩。她先领着人糟蹋我,我还能说什么?”她娘本来就因为芳官的事还在生气,又恨春燕不顺她的心,就走上前去打了个耳光,骂道:“小娼妇,你才出去混了几年?你也跟着那些轻狂浪荡的小妇人们学,怎么就管不了你们了?别人我管不了,你是我肚子里掉出来的,难道我还不敢管你?既然你们这些蹄子能去的地方我去不了,你就该死在那儿伺候,又跑出来浪荡。”一边说,一边抓起柳条子,直接就往她脸上送,问:“这叫什么?这编的是你娘的x!”莺儿赶忙说:“那是我们编的,你老别指桑骂槐。”那婆子特别嫉妒袭人、晴雯这些人,她知道凡是房里大些的丫鬟都比自己有体统、有权势,每次看到这些人,心里又害怕又嫉妒,难免又气又恨,而且还迁怒到其他人身上,又看到藕官,藕官又是她姐姐的冤家,这几股怒气就凑到一块儿了。 那春燕哭着往怡红院跑去了。她娘又担心别人问她为什么哭,怕她说出自己打她的事,又要受晴雯等人的气,就着急起来,赶忙喊道:“你回来!我告诉你再去。”春燕哪里肯回来啊?急得她娘跑过去拉她。她回头看到,就跑得更快了。她娘只顾追她,没注意脚下被青苔滑倒了,引得莺儿等三个人都笑了。莺儿赌气把花和柳都扔到河里,自己回房去了。这可把那婆子心疼得直念佛,又骂道:“小心眼的小蹄子!糟蹋了花儿,会遭雷劈的。”自己就掐了些花给各房送去了,这事儿就先不说了。 再说春燕一直跑到院里,正好碰到袭人往黛玉那儿去问安。春燕一把抱住袭人,说:“姑娘救我!我娘又打我了。”袭人看到她娘也来了,有点生气,就说:“三天两头儿的,打完干女儿打亲女儿,你是显摆你女儿多呢,还是真不知道王法了?”这婆子来了几天了,看袭人平时不怎么说话,以为是好脾气的,就说:“姑娘你不知道,别管我们的闲事!都是你们惯的,现在还管什么?”说着,又要赶着去打。袭人气得转身就进屋里去了,看到麝月正在海棠树下晾手巾,听到这么吵闹,麝月就说:“姐姐别管,看她能怎么样。”一边使眼色给春燕,春燕会意了,就直接朝着宝玉跑去了。大家都笑着说:“这可真是没事都能闹出事儿来。”麝月对那婆子和众人说:“怪不得这嫂子说我们管不着她们的事,我们就算是无知管错了,现在我们请出一个管得着的人来管一管,嫂子就会心服口服,也知道规矩了。”说完就回头叫小丫头子:“去把平儿给我叫来!平儿要是没空就把林大娘叫了来。”那小丫头子答应着就走了。那些媳妇们都笑着上来说:“嫂子,快求求姑娘们把那孩子叫回来吧。平姑娘要是来了,可就不好了。”那婆子说:“不管是哪个平姑娘来,也得讲个理啊,没有娘管女儿大家管着娘的道理。”众人笑着说:“你以为是哪个平姑娘呢?是二奶奶屋里的平姑娘。她要是好心呢,说你两句;她要是一翻脸,嫂子你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说话间,小丫头子回来说:“平姑娘正忙着呢,问我干什么,我告诉她了,她说:‘既然这样,那就先把她撵出去,告诉林大娘在角门外打她四十板子就行了。’”那婆子听这么一说,可舍不得走啊,泪流满面地央求袭人等人说:“好容易我才进来,况且我是个寡妇,家里没人,正好能一心无挂地在这儿伺候姑娘们。姑娘们也方便,我家里也能省些开销。我这一去,又得自己生火过日子,以后恐怕没了活路了。”袭人看她这样,早就心软了,就说:“你既然想在这儿,又不守规矩,又不听话,还乱打人。怎么弄了你这么个不懂事的来,天天吵架,也让人笑话,失了体统。”晴雯说:“别理她,打发她走才是正经的。谁有闲工夫跟她斗嘴。”那婆子又央求众人说:“我虽然错了,姑娘们吩咐了,我以后一定改过。姑娘们这也是行善积德啊。”又央求春燕说:“本来是因为要打你才闹起来的,结果也没打成你,我现在反倒受罪了。你也替我说说好话吧。”宝玉看她这么可怜,就把她留下了,吩咐她以后不许再闹。那婆子过来一一谢过大家,然后就下去了。 这时候平儿走过来,问是怎么回事。袭人等人忙说:“已经没事了,不用再提了。”平儿笑着说:“‘得饶人处且饶人’,能省事就省事吧。这才走了几天,就听各处大大小小的人都在闹事,一处还没处理完另一处又闹起来了,都不知道该管哪一处了。”袭人笑着说:“我还以为就我们这儿闹呢,原来还有好几处。”平儿笑道:“这算什么。正和珍大奶奶算呢,这三四日的工夫,一共大小出来了八九件了。你这里是极小的,算不起数儿来,还有大的可气可笑之事。” 袭人好奇得很,赶忙问道:“还有什么可气可笑的大事呢?你快给我们说说呗。”平儿左右看了看,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说:“我跟你们说啊,那府里有个小厮,平日里看着老老实实的,谁知道呢,趁着主子们都忙得顾不上,他居然偷偷把府里的一些东西拿出去卖了。这事儿本来也不容易被发现,可巧就被一个老妈子看见了。那老妈子本想装作没看见,可这小厮也不机灵,没给老妈子一点好处。这老妈子一气之下,就把这事儿捅到珍大奶奶那儿去了。” 众人听了,都惊得瞪大了眼睛。麝月说:“这小厮可真是胆大包天,府里的东西他也敢偷出去卖。”平儿接着说:“还有更离谱的呢。那府里有个丫鬟,和一个外面来送东西的伙计看对眼了。这丫鬟啊,偷偷摸摸地和那伙计在府里一个偏僻的角落约会。结果被巡逻的家丁发现了,这事儿一下子就传开了。珍大奶奶知道后,气得脸都绿了,直说现在的下人是越来越没规矩了。” 众人听着这些事儿,不禁感叹起来。春燕在一旁听着,也忘记了刚刚自己的遭遇,说:“这府里下人多了,难免有几个不安分的。可这也太不像话了,要是被老爷知道了,还不得大发雷霆啊。” 平儿点点头说:“谁说不是呢。现在府里的事儿啊,就像一团乱麻。主子们忙外面的事儿,下人们就开始在底下搞小动作。我们这些做下人的,还得在中间给他们擦屁股,真是累得够呛。” 正说着呢,突然有个小丫鬟跑过来,气喘吁吁地说:“平姑娘,二奶奶叫您呢,说是有急事找您商量。”平儿一听,忙对众人说:“我得先走了,你们也都小心着点儿,别再出什么乱子了。”说完,就急匆匆地跟着小丫鬟走了。 袭人看着平儿远去的背影,对众人说:“平儿这一天到晚忙得脚不沾地的,也真是不容易。咱们啊,还是自己守好自己的本分,可别再给她添麻烦了。”众人纷纷点头称是。 这时候,宝玉从屋里走了出来,伸了个懒腰说:“你们在这儿聊什么呢,这么热闹?”春燕忙把刚刚平儿说的那些事儿又给宝玉讲了一遍。宝玉听了,皱着眉头说:“这府里怎么净出这些事儿呢?咱们应该想个法子好好管管才是。” 麝月笑着说:“宝二爷,您能有什么法子呢?这事儿啊,还得靠平姑娘她们这些管家的人。咱们只要自己不添乱就行了。”宝玉想了想,觉得麝月说得也有道理,就说:“那咱们就先做好自己的事儿吧。不过,要是真有什么能帮忙的地方,咱们也不能袖手旁观。” 众人又闲聊了一会儿,就各自散去忙自己的事情了。这荣国府里啊,每天都在上演着各种各样的故事,有欢笑,有争吵,也有无奈。不过,日子还得一天天地过下去,至于以后还会发生什么事儿,谁也说不准呢。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