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幸福之路》 第1页 [现代情感] 《我的幸福之路》作者:熿兰【完结】 文案 海漂剩女忻馨坎坷结婚记 内容标籤: 搜索关键字:主角:忻馨 ┃ 配角: ┃ 其它: ====================================== 附:本作品来自网际网路,本站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如侵权,请邮件联繫。 ☆、前情回忆 我叫忻馨,听上去像星星,当然也像人类的某位近亲。我老家在华中吃辣的那个省,那儿的人普通话不标准,前鼻音后鼻音分不太清楚,所以小学时我经常被同学嘲笑。 小时候我总逼着爸妈给改名,不过自从老爸在我读初中时去世了以后,我就乖乖地不再提这码事了。名字是老爸取的,要改了名我怕几十年后地下相见时他不认我,所以,至今我都还叫忻馨。 我不算长得丑,身心也都没有残疾,三十年来情路坎坷,跌跌撞撞,疯过傻过也受过所谓情伤。本来都已经认命收心了,只想求个平淡婚姻,没料到而立之际却被朵朵桃花轰然砸中,砸就砸吧,偏偏还砸得这么曲里拐弯盪气迴肠。 各位如果有兴趣,可以听听我的故事。 我在老家读的大学,大学时我有段纯洁的暗恋,那可是我们系最帅最有才华的学长,人家女朋友是外语学院的院花,媚到骨子里的那种风情是我们这些呆头呆脑的理科生永远也比不上的,所以这段暗恋最终付与流水,无疾而终。 陈君美是我最好的姐妹,高中同桌,大学同校。大学毕业那年君美惨痛地失恋了,谈了五年的男朋友被她妈棒打了鸳鸯,君美伤痛恨怒之下,连她妈安排的工作都不要,铁了心的要逃脱魔掌。作为死党,我奉陪。 本世纪初,我揣着在加油站当工头的哥哥悄悄给的五千元巨款,和君美坐了十几个小时火车到了上海,找工作的辛苦不用多讲了,先重点说说我的第一段恋爱吧,那是造成我老大不小还待字闺中的主要原因。 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日化企业当市场助理。郎冬是公司最年轻的区域经理,比我大六岁,他长得不错,腔调又足,对女孩子出手也大方,所以他都没怎么撩我,我就昏头了。二十二岁的我没有带眼识人的本事,有的只是一腔热腾腾的单蠢天真。 当时公司禁止员工内部恋爱,我毫不犹豫就为郎冬跳了槽,跳到一家小破公司,做了份钱少不动脑的工作,不求上进,时间都用来恋爱了。 后来郎冬升了官,被调到广东去当项目总监,我们两地恋爱拖拖拉拉好了三年多。再后来的结局其实很简单,言情小说,家庭伦理剧,青春偶像剧都写烂了的套路——两地分居,男人出轨。 出轨的渣男被我一脚踹了,踹的时候挺硬气挺过瘾,其实我是打落牙齿和血吞,因为那个时候我已经怀孕两个月了。 君美陪我去医院做了人流,为了省钱,没打麻醉,刮宫匙进去的时候,我感觉肚子活生生被戳出个大洞。子宫的伤疤恢復得很快,但是疼痛的记忆,往后好多年,时不时都会蹦出来提醒我,年少轻狂时,遇人不淑付出的代价。 好在有伤害才有成长,有感染才有免疫,受过伤的人会趋利避害,会产生抗体。二十六岁那年过后,我的心脏就没那么娇弱了,我再也没有为任何一个男人哭过。当然,事物是辩证的,反过来,我也再不会傻到掏心剜肝地去爱一个人了。我没那本事死了都要去爱别人,还是先把自己爱好了再说吧。 此后几年,我是悬樑刺股,卧薪尝胆,拼了命地工作挣钱。功夫不负有心人,我一年一个变化,一年上一步台阶。换了一家公司,从普通职员升到主管,又从主管升到了部门经理;工资翻了两番,交通伙食手机上网样样都有补贴,年底按项目分红,甚至还有猎头打电话问我跳不跳槽…… 和蒸蒸日上的事业相比我的情感经歷这几年来简直乏善可陈。有过不少约会、相亲,公司白领,做生意的浙江小老闆,开画廊的文艺中年……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各色人等来来去去,却没有一个能走到谈婚论嫁那一步。 处得稍微长点的是个电信工程师,平安保险牌的,丈母娘喜欢的那种类型,在一起平平淡淡却也安稳踏实。我是真想好好和他交往下去的,没想到对方却提出分手,还一脸难过地说我不爱他。 呵呵,爱,什么是爱,非得要死要活才算爱吗?那种噼里啪啦火花乱窜的爱就像焰火,美则美矣,等你想抓住它安定下来时它都已经成灰了。那样的爱,如今我年纪大了,心冷了,消受不起,我只想找个条件相当,看得顺眼,能踏实过日子的人,别人却偏偏向我索求激情。不错呀,我现在都有能耐伤男人的心了,也算是感情路上的一大进步吧。 再来交代下这几年发生的其他事情: 君美结婚了,婚房买在徐汇闵行交界处九号线旁边。后来金融危机房价小挫时,正好赶上老家旧屋拆迁,拆迁费妈妈给我一半,加上我自己的一点儿积蓄,我在离君美家不远的地方按揭了一套五十几平方的二手小蜗居,好歹也算有房一族了。 君美生了个女儿,小名叫乐乐,已经满两岁了,她把爸妈从老家接到上海来帮她带孩子。 君美当妈妈后长胖了很多,一米六的个头体重快到一百二了,不过她一点也不显老,满脸安逸平和的富态样,散发着伟大母爱的光辉。 我也有侄子了,小侄子今年五岁,名叫忻熙望,这个雷人的名字是我那没啥墨水的大哥忻立花了一百大洋找大仙算的。我严重怀疑那个大仙的职业道德和水准,但我哥坚信他儿子取了这个名字,不仅避凶趋吉,还文曲星高照,将来必定光耀门楣。 我妈这几年老多了,六十出头的人,头髮白了一大半,在小区的理髮店用山寨欧莱雅染黑了以后,没几天颜色就褪成浅棕,头顶一圈更是棕白交错,惨不忍睹。 我哥现在发福了,走在路上远远看上去像一块四四方方的麻将牌,他还没到三十五岁就这副德行,要不控制控制到四十五岁时岂不是出个门都要被门框夹住。 每年春节回家,我都会给家里人拖一大箱子礼物,给熙望在久光底楼的超市买进口点心,给我妈在六百买毛衣买羽绒服,给哥哥嫂子在太平洋买新款的外套。给他们买东西时我是那么地快乐,因为我知道,在遥远的故乡有我爱和爱我的亲人,有他们在,哪怕独自呆在人潮汹涌的上海,我也不会孤单。 至于郎冬,几年来我从没见过他,也没听说过他的消息,在我的世界里,这个人已经被点击删除了。 作者有话要说:  5年前旧文翻出来修修改改,贴完了激励自己开新坑。 ☆、他叫流氓 这几年我养成了好多恶习。 我熬夜。越到夜深人静我精神越好,全身感官敏锐,工作效率成倍增长。 我败物。和四年前相比,我的审美水平和消费水平都大幅度提升,逛街的地方从七浦路到淮海路再到南京西路。 第2页 我喝酒。我迷恋那种状态,熏熏然,陶陶然,所有烦恼都烟消云散,倒头就能睡着。 我抽菸。就像烧伤患者性命无虞,却会留下难以磨灭的疤痕一样,抽菸,就是某个特殊时期留给我的疤痕。 我吃喝玩乐。捉着空我就逮一帮朋友吃个饭呀,唱个k呀,泡个吧之类的。工作那么紧张单调,夜晚那么漫长孤单,要是没有吃喝玩乐的慰藉,我的身体怎么能分泌出足够多的内啡肽和多巴胺来呢?所以对单身女人来说这其实也不算一种恶习。 以上种种毛病,都可归至大龄单身女性症候群,一般来说只要结束单身,如此种种均可不治而愈。(医生说) 扯远了,还是回到正题吧。 记得那天是给易杰接风洗尘。易杰是我们公司驻武汉的销售主管,有年为了一个项目,前前后后我在那边呆了不少时间,此后和他成了好朋友,只要是碰到了,我们都要找机会胡吃海喝。 易杰这次是陪几个客户回上海参加展会,我等了他几天,好不容易得个空把他从客户手里抢了过来。他嫌本帮菜吃腻了,那行,咱们整川菜,辛香汇。 易杰看我叫酒,顿时一个头两个大,连连求饶,说这几天陪客户喝惨了,咱们自己人吃吃饭就行了。 那不行,待客不周罪莫大焉,想我哪次去武汉不被他和他那些喽啰海灌,现在报仇雪恨的时间到了,嚓嚓,磨刀霍霍向猪羊。 吃喝到三分之一,易杰招架不住了,打电话搬救兵。行啊,来一个收一个,来两个收一双,我们人多,车轮战也能把这小子喝翻。 喝到下半场时易杰的救兵才赶到,那人进了门,我觑眼一瞧,哗,不错,虽然只穿着普普通通的休闲服,但身高腿也长,干净又阳光。 易杰把那个男人,不,在我眼里就是个大男孩,拖到身边坐下来,大着舌头给我们介绍说:“我同学,流氓。” 我绷不住,指着易杰哈哈大笑说,哪有叫流氓的呀,你没喝多吧,再说你这么成熟,怎么看你们两也不象同学呀。 易杰勾着那男孩的肩膀,说道:“抱歉抱歉,不是流氓,是刘穆。”然后又摸摸自己的脸,“我有那么沧桑吗,我比刘穆还小点呢。” 管他流氓还是刘穆,今天既然来了,没喝好玩好就不准走。 我给阿生小秦使个眼色,招唿着服务员上空杯倒酒,站起来对着刘穆说,“刘先生既然是易杰的好朋友,我先敬你一杯。” “忻馨,你都不知道刘穆的酒量,当心喝翻罗,别说我没提醒你喔。”易杰真不是个东西,这句话一说,大家的眼睛齐刷刷瞪着那刘穆,恨不得马上让服务员扛个酒缸进来。 刘穆微微笑了笑,不慌不忙地站了起来,他个子高,我抬头望过去,对面一双眼睛黑沉沉的,又深又亮。 “谢谢!你叫星星?名字不错。”嗯,普通话挺标准。 “她叫猩——猩,动物园里的,不是天上的。” 这简直是戳中了我的痛点,我转过头恶狠狠地对易杰说:“既然是你好朋友,那这杯请易经理也作陪吧。” 易杰摇头不从,被刘穆一手拖了起来,“忻小姐说得不错,咱们好久不见了,来,易杰,忻馨,干杯。” 干杯就干杯,谁怕谁。五花马千金裘,唿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消万古愁! 几个回合下来,我估测刘穆的酒量基本深不见底,怪不得易杰会拉他救场,四比二的格局基本打了个平手,到最后为了保存实力,我们双方算是和局收场。 吃喝完了,一群人唿唿啦啦又跑去k歌。 那晚我们玩得疯极了,都是熟人,谁都没必要端着装样,所以个个放浪形骸。小秦对着我助手王雯雯吚吚呜呜地唱:我在这儿等着你回来呀回来看那桃花开;阿生喝嗨了,抱着易杰跳双人脱衣舞,好基友一家亲……气氛真是狂热高涨到了极点。只有刘穆安安静静地坐着,抱着一桶爆米花不放手地吃,活像抱着的是他女朋友。 在外面k歌,我一般不会唱那些缠缠绵绵如泣如诉的情歌,万一唱得眼泪汪汪黯然销魂的,不是自己给自己过不去吗?所以我唱阿信,唱许嵩,唱张杰,基本都是些豪爽激昂的,唱起来热血沸腾,声嘶力竭。 我哇啦哇啦吼了两首歌后,酒劲上来了有点犯困,就从包里掏出一根爱喜来,歪歪斜斜地靠在沙发里点燃了,两眼无神地看着一缕白烟从眼前直直地升上去,在浑浊的房间里经久不散。 一屋子鬼哭狼嚎的男女都见怪不怪,我正享受着呢,轰隆轰隆的音乐里,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来:想不到你还抽菸。 嘿,转头一看,刘穆坐在我旁边,好像不以为然的样子。 我吐口烟,无所谓地说:“无聊呗。” “女人抽菸会加速衰老唷。” “反正也不年轻了,加不加速都一样。” “你才几岁啊,大言不惭的。” “总之比你大多了,你就不要管姐姐的事情了吧。诺,要抽吗?对了,女士烟你们男的可能抽不惯,我让他们拿烟来。”说完我摇摇晃晃要站起来。 刘穆伸手轻轻拉住我的胳膊,“不要,我不抽菸。” “模范青年啊,真不错。”我拍拍他的肩。 过了一会儿,刘穆说,唱歌吧。好啊,唱呗。唱谁的?张杰的好吗?好呀,你点吧,我懒得动。于是他去点歌。 我俩合唱了一首“这就是爱”,我先唱,几句以后刘穆跟了进来。小帅哥唱得还不赖,声音浑厚高亢,毫不做作,不过我也不差呀,一点儿没气短,扯着嗓子吼完了整曲。 我那天酗酒、抽菸、狂唿乱叫,现在回想真是糟糕透了。 其实在那些夜晚,相信好多人都一样:喧嚣嘈杂,醉生梦死也不过是排遣寂寞的一种途径而已,是的,寂寞,像超级水果虫一样咔嚓咔嚓吞噬掉人心的寂寞,像黑洞一样能够吸干你所有能量的寂寞。 后来我才知道,永远都不要以为自己已经到了最糟糕的地步,没有最糟糕,只有更糟糕,和后来的种种状况相比,那天我的形象已经非常非常的光辉高大了。 ☆、自由落体 易杰走了以后,一切回归原位。 我从来没想过和刘穆会再见面。本来我以为,这个人会和以往那些饭局上认识的的陌生人一样,就一顿饭的交情,拜拜以后谁也不会再记得谁了。 我不记得刘穆了,有人却对他上了心。 我们部门刚接了一个新项目,其他人忙不过来,我让新来的小秦负责新项目的基础工作。新手上路难免不尽如人意,这天我正在公司埋头修改他做的方案,助理王雯雯跑过来神神秘秘地说:“老大,问你个事。” “嗯,说吧。” “你有刘穆的电话吗?” 呃,刘穆?哪个刘穆?我想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小姑娘说的是谁。 “没有,你找他有事?” “他不是摄影师吗,我想请他拍点照片。” 第3页 “我怎么不知道这情况。” “你可能上厕所去了。” 小丫头的心思一目了然,我逗她:“你看上他了吧。” “哪有?那天听易经理说他搞摄影,还得了什么奖,厉害得来。我生日不是快到了吗,想请他帮忙拍套写真。” 我上下看看她:挺水灵一个小姑娘,再想想那个刘穆,挺不错一个小帅哥,好像般配指数还挺高的。举手之劳而已,我马上找易杰要了刘穆的电话,当场给了雯雯。 又过了一两个星期,王雯雯满脸喜色跑来告诉我,她和刘穆约好礼拜天去刘穆好朋友开的一个工作室拍照。 好呀,这不是有良好开端了吗。雯雯让我陪她,其实她是想找个插科打诨的捧哏,一唱一和地帮她壮胆。这种事呢,我这个年龄一大把不会构成威胁的女人正合适。我掐指一算,礼拜天也没什么大事,就答应了下来。 三月到了,沪上渐觉春光好。天际白云悠闲,头顶阳光煦暖,光秃秃的梧桐仿佛一夜之间抽出了新蕾,满街嫩绿芽黄迎风轻摇。这种天气,让我这颗老心都蠢蠢欲动,真叫人想谈一场恋爱啊。 天气这么好,我春心萌动,突然想穿裙子。 最近我头脑发热买了一条诡谲的新裙子,腰那里一大块布靠几颗纽扣曲里拐弯地扭在一起,折摺叠叠的,穿的时候很考人智商,一不小心就会被人误会围了条围裙,还好我腰够细腿也够长,才有胆子尝试。 打扮停当,揽镜自照——和平时的风格迥异,我沾沾自喜地哼着歌出了门。 工作室在普陀华师大那边,叫星夜月,还没有正式开业,房间里乱糟糟的,到处堆着服装、杂志资料、各种各样的摄影器材。 刘穆一早就到了,客客气气地和我们打招唿。他今天穿着一件深色连帽卫衣,浅色的牛仔裤,双手插在裤兜里,意态闲闲地站着,年轻俊朗的样子。 我们寒暄了几句,刘穆说他没空,待会儿介绍另外一个小帅哥给雯雯拍,他把王雯雯带到里面去了,我不能跟着当灯泡,就留在前台沙发上坐着听音乐看杂志。 过了大概半小时,耳塞突然被人拔了出来,王雯雯的脸凑到我眼前晃悠。她戴着假睫毛,描着惊悚的烟燻妆,眼神飘过来,竟然妖娆性感。一套黑色衣服丝丝缕缕地缠在身上,到处都张着口子,整体造型有点像莫文蔚演的蜘蛛精。 “看看,怎么样?我老喜欢这种风格唉。” “你喜欢就好。” 我勉强合拢了嘴巴,可以正常说话了。 “这衣服呢?” “嗯——有个性。” “老大,帮帮忙,”她鬼鬼祟祟地降低了音调,“帮我打听下刘穆的情况。” “什么情况呀?”我明知故问。 “年龄呀,喜好呀,还有,哎呀,侬晓得的嘛。”她嗲嗲地推了我一把。 “行了,去拍吧,我帮你。” 我把王雯雯赶走,站起来到处找刘穆,最后在一个乱七八糟堆满杂物的房间找到他,他深靠着沙发,长腿上搁本电脑,双手正噼里啪啦飞舞着。 “嗨,刘穆。”我走过去打招唿。 他抬起头,有点怔怔地,过了几秒钟,眼睛里有了神采。 “回神啦,打扰你了吗?”我伸出手在他眼前晃晃。 “没有,你坐。” 我拖了一张椅子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刘穆把电脑合上,礼貌地看着我。 我默默在心底嘘了一声口哨,不得不说,这傢伙的颜还真是不错。不娘,不粗,不俗,皮肤干净,轮廓饱满,五官端正,三庭五眼黄金比例,不添不减正好合适。可惜了,年纪太小,代沟太大,不能收为己有。 我问刘穆是不是在这上班,他说他只是合伙人,他一般不拍写真。 “那你拍什么?” “风景,也拍其他的。” “当摄影师应该很能赚吧?” 我对这个行业一无所知,是个愚蠢的好奇宝宝。 刘穆愣了一下,呵呵地笑了,一口整齐的白牙亮闪闪的,像阳光下的贝壳。 这个傢伙,哪能这样笑啊,会让小姑娘心跳过速出人命的知不知道,还好我这颗老心百毒不侵,只当看风景。 “那要看你认为怎么才算有钱,个体差异很大。” “那拍什么最赚钱?” “应该是拍明星或者大牌时装之类吧。” “拍婚纱那么贵,也能赚很多吧,你怎么不去拍。” “没兴趣。” “知道了,你要维持艺术情操。” 刘穆扯扯嘴角,没说话。窗外的阳光正好投射到他脸上,那两颗眼珠子像两粒圆圆的琥珀,晶莹剔透,煞是好看。 “你真是易杰同学吗?”我有点怀疑。 易杰搞销售,和各色人等周旋,年少老成,看上去比刘穆大了好几岁。 “大学同学。” “易杰是t大毕业的工科生,你是摄影师,这太扯了吧。” “人各有志呗。” “你们专业挺好的,改行不可惜吗?” “有什么好可惜的,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不挺好吗。” “生活压力那么大,谁不想多挣点,有几个会像你这样想啊?你不会是富二代,家里富得流油,没事拿着大把钞票玩艺术吧?” 刘穆一副觉得我异想天开的样子,说道:“你想像力太丰富了,我没那么好命。我们也接能赚钱的活,没有你想像的那么清高。钱谁都想赚,各人有各人的赚法。” 嗯,懂的,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不过这种君子最后往往都穷愁潦倒,就像我们熟知的某些大诗人大文豪,生前极尽困苦,死后万古流芳。 我们又瞎聊了一会儿,我决定直奔主题。 “刘穆,问你几个问题,要说实话哈。” “嗯?”刘穆扬扬眉毛。 “你多大?” “你多大?”他立刻反问我。 “哪有问女士年龄的,我不方便告诉你,反正比你大。不能转移话题,快说!” 我语气有点凶。没办法,刘穆在我眼里就是个大男孩,咱有年龄优势,所以气场强大。 “二十六。你欠我一个问题了。” “实岁还是虚岁?” “实岁。” “你有女朋友吗?应该还没结婚吧?” 他又笑了起来,笑容像阳光一样,暖洋洋的带着春天的气息。 “这是两个问题。” “两个就两个吧,你一个个来答。” “干嘛?审讯啊?” “不是,想帮你做媒呢。” “哦——那多谢。你还是先告诉我你多大吧。”, 我转转眼睛,“比你大一岁不止五岁不到。” 刘穆嘿嘿地笑出了声,我锲而不捨地追问,“你到底有没有女朋友呀?” 第4页 “目前没有。” 那有戏了。我兴奋地搓搓手掌,仿佛刘穆是一头待宰的肥牛,王雯雯是狞笑的屠夫,我就是沾着口水数钞票的牛贩子。 “你喜欢什么类型的?说来听听吧。” “你结婚没有,有男朋友吗?” 这小子狡猾狡猾地,怎么跟鸡生蛋蛋生鸡一样尽绕圈子了。 “没结婚,有男友。别问我了,我在帮你做媒呢,你认真点。” “你真的有男朋友吗,不会吧。” 这什么意思,我有点不耐烦:“我有必要骗你吗?你怎么像根泥鳅一样,滑头滑脑的,要不看你是易杰好朋友份上,我哪能这么关心你呀,一般人我才没闲心管闲事呢!” 刘穆嘴巴抿着,腮帮子却微微地抖了抖,这小子在笑话我急躁呢。没关系,你就乐吧,等回头王雯雯把你拿下了,你还不是得乖乖叫我姐! 过了片刻,刘穆伸了伸曲着的长腿,懒洋洋地说:“没有固定类型,喜欢就行了。” 废话,这不等于没说吗?我想了下,鬼使神差地问,“你以前谈过几个啊?” 话一出口就觉得不妥,太八卦了这个,人家的隐私,谁会告诉你呀。 没想到刘穆神速回答:“一个不止,五个不到。” 我哈哈大笑起来,这个人反应奇快,有意思。 “你小时候是不是喜欢做脑筋急转弯呀。” “是你刚才的回答水平太高了,我借来用一下,再说也符合事实。”刘穆一本正经地说。 符不符合事实只有天知地知你自己才知道。 婚前调查基本结束,我懒得再兜圈子了,索性摊开了问刘穆:“那你觉得王雯雯怎么样?二十四岁,去年上师大毕业的,在我们公司做助理。小姑娘挺漂亮的吧,性格也很好哦。”说完我满怀希望地看着他。 刘穆挺认真的样子,“真的那么好?那我考虑一下。” “你是易杰同学,我不会害你的。” 没想到他大言不惭地说:“不如你们今天请我吃饭吧,正好加深了解。” “没问题,是该请你,我有事,让王雯雯请你。” 我只是红娘,不是讨人嫌的灯泡,凑那热闹去干嘛。 我见好则收,功成身退,站起来准备给王雯雯报信去。 迈开腿刚走了两步,就出大事了——伴随着极轻脆悦耳的滋啦一声,那条臭美的新裙子被桌角一颗突出的不明物体勾住,以一种非常优美的自由落体姿态毫不留情地滑到了地上。虽然我还穿着黑裤袜,可是两条大腿顿时凉飕飕的,阴风阵阵,让人不寒而慄。 那一瞬间我恨不能变身鼹鼠挖地三尺光速土遁。 关键时刻小时侯打羽毛球练就的反应力为我挽回了一点薄面。我大概只傻了一点五秒,立刻伸出双手把横卧在地的裙子捞了起来,那个速度,就连人家抢钱也没我迅勐。 在装模作样昂首挺胸地继续前行之际,我斜眼瞄了一下刘穆。这一眼让我大惊失色,买糕的!难道这傢伙不应该像个真正的绅士那样看他的电脑,或者转头去看窗外桃红柳绿的美景吗?他怎么可以这样无耻——竟然一脸坏笑一瞬不瞬地看着我! 搞艺术的思维果然和常人有异,这个流氓!这个偷窥狂! 我顿时气得面红耳赤,虽然刘穆只是个小赤佬,可再小的赤佬也是男人呀!他这样直勾勾地看我笑话,让我怎么下台? 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要是眼睛能发射暗器的话,刘穆估计已经被我扎成《英雄》里的李连杰了。刘穆毫不畏缩地迎着我的凶光,摊开手耸耸肩做了个遗憾的表情,嘴里吐出一句:“去找助理帮忙。” 该死的,我当然知道!我翻了个白眼,掉头便走。 这个破地方,我是再也不想来了!这个讨厌鬼,我是再也不想见了! 那天刘穆和王雯雯最后吃没吃饭我不清楚,我从助理那里借来针线,把裙腰结结实实缝好后,找个理由先熘了,去了君美家。 ☆、旧欢如梦 君美一个人在家包韭菜饺子,她老公张绍平有应酬出去了,外公外婆带乐乐去逛超市。我洗了手,坐下来和她一起包。 我们是南方人,并不热衷吃饺子,但君美家做的饺子特别好吃,新鲜的韭菜和着瘦肉、鸡蛋、剁茸的虾米、再加上调味料,吃的时候拌点辣子,那个味道香得来,我一次可以吃上十五六个。 我叽叽喳喳和君美说着下午那个丢脸的乌龙事件,没想到君美听完半天没有吭声。我诧异地抬头,发现她拿着块饺子皮一动不动,目光呆滞地盯着饭桌,没有焦点。 “嗨,想啥呢?”我问她。 “星星,周跃要来上海,你说我去见他吗?” 我没反应过来,“周跃?”。 “对,周跃。” 天哪,是周跃!是那个和君美青梅竹马,从高中谈到大学谈了五年,最后被棒打了鸳鸯,毕业后就没见过的周跃! “你不会忘记他了吧?”君美略带嗔怪地说。 怎么可能忘,都记得呢,有些人和我们的青春骨肉相连,忘不了,没法忘,不论伤痛还是喜悦,都是我们一路走来活着,成熟,并将逐渐老去的印迹。 周跃,那个戴着眼镜,内敛温和的男孩子;那个在君美发烧时背她去校医院挂点滴的男孩子;那个大冬天在我们宿舍门口等上一个小时给君美送冰糖葫芦的男孩子;那个把暑假打工挣的钱给君美买了根细细的铂金项鍊做二十岁生日礼物的男孩子......那个深深地爱过陈君美也被陈君美深深爱过的男孩子,我怎么会忘记。 “怎么回事,说说吧。” “你相信吗,快十年了,我还经常梦见他。他还是二十出头的样子,又高又瘦,一点没有变。我梦见他又给我买冰糖葫芦,我对他说‘周跃,这么冷,你怎么不多穿点’,他说,‘让我抱抱你就不冷了。’和以前一模一样……” 君美低头一点一点来来回回地搓着手上快干了的面粉,一缕乌黑的头髮从脑后盘着的髮夹里滑了出来,挡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她的下颌轮廓以前非常美,典型的瓜子脸儿,细脖子,我见犹怜,现在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已经有点双下巴了。 她轻声说:“他在qq上联繫我,说过些日子到上海出差,想和我见个面。我现在这么胖,他会不会很失望?八年没见了,见了说什么?会不会很尴尬?” “他现在过得好不好?” “应该不错。他在c市一家通信公司搞技术,在c市买了房子,父母也从县城接过去了。要是我妈知道他现在的状况,会不会后悔当初那么绝情地拆散我们。” 君美说完低低地笑了一声,虽然是笑,那笑声却让人心里发酸。 我想了想,问君美:“你这么纠结,难道是现在还在喜欢他吗?” “这么多年了,喜不喜欢的都过去了。” “很多时候我都以为已经忘记他了,我现在不是过得很好吗?什么都不缺呀。但有时侯夜深人静,我会发现这里空荡荡的,好像丢了什么东西,我想了很久才发现,原来是我的心被周跃挖走了一块,再也补不回来了,和周跃谈了五年把我心都掏空了,那种感情,反正这辈子是不会再有了。” 第5页 君美长长地嘆了口气,她右手戳着自己的胸,指节发白,好像只要把手指戳断,就能弥补上心口的缺憾。 “那张绍平呢?”我问道。 “我和邵平是为了结婚而谈的恋爱,结婚这么几年,我们感情还可以,不能说不幸福,但是真的和跟周跃在一起时不一样。” “君美,不要胡思乱想,周跃再好,都已经是过去式了。张绍平对你也挺好的,当初这房子是他买的,你只买了家具,房产证上人家还加了你的名字。他一个独子,没有把父母接过来一起住,也挺不容易的。” 君美又嘆了口气,“所以我一直努力做个好老婆,不和他计较小事情。你知道邵平是北方人,有点大男子主义,喜欢应酬交朋友,又特别懒,连双袜子都不洗。要是我太较真,这日子早就过不下去了。” “那不就得了,你又不打算和老公离婚,见旧情人干嘛这么纠结。见就见呗,打扮漂亮点,不能破坏人家的美好回忆。” 君美笑了,一双眼睛倏地亮了起来,那一瞬间她竟显得那么年轻那么美,好像又变成了十年前穿着新衣裳去和周跃约会的小女孩。 “那你支持我去见罗?你说他为什么要见我呢?”她急切地问我。 “亲爱的——你想见得要命,我反对有用吗?我哪知道周跃为什么想见你,也许就是单纯来出个差。” “不会吧,这么多年我们都心照不宣不见面,同学会我都不去。” “或者是他婚姻不幸福,想和你旧情復燃呢?我还是陪你去吧,免得你们俩一时意乱情迷,红杏出墙就麻烦了。嗯……也不麻烦,事情做干净点,别让人抓住把柄了。” 我满嘴胡诌,君美手里的饺子皮像炮弹一样啪地扔过来,“忻馨!你多大了,说话还这样无法无天的,还不收收性子,怎么嫁得出去!” 饺子皮扔在我头顶,我用手拍了下来,冲进厕所洗手搽头髮。在我忙着收拾形象的时候,门口传来嘻嘻哈哈的声音,乐乐和外公外婆回来了。 客厅里,君美的父母坐在沙发上歇脚,君美不包饺子了,单腿跪在地上,小乐乐坐在妈妈撑起的那条腿上面,唧唧咕咕地展示外公外婆买的新玩具。君美含笑望着女儿,眼神温柔得好像圣母玛利亚。 “干妈,干妈!”乐乐看见我,从妈妈腿上跳下来,向我伸出手。 “来,宝贝,干妈抱抱!”。我把乐乐抱起来,乐乐像考拉一样双手双脚缠在我身上。 “忻馨来啦,快坐。吃水果。”陈叔叔招唿我。我连忙向长辈问好,抱着乐乐坐到君美旁边。 “忻馨,今天我们包饺子,待会你带一包走吧,比超市买的放心。你这丫头,好像又瘦了,要好好吃饭。”老爷子满脸慈祥地看着我。 君美妈妈端详我片刻,说道:“是廋了,不过气色还不错,最近很忙吗,好久都没过来了吧。” 她好像新烫过头髮,乌黑丰润的大卷衬得人很精神。君美妈妈年轻时是个美人,虽然老了,风韵还是不错的。 “瞎忙呗,没办法。”我敷衍地回答。 君美妈突然支起身子冲着君美说:“你姨妈同学那个儿子,上海的,你没给忻馨说吗?” 什么情况?我一头雾水。君美打断她妈妈的话,“妈,我觉得不太合适。” “怎么不合适了!年龄正合适,工作也好,到哪里去找这种条件的,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你不要害忻馨。” 君美妈转头对我说道,“忻馨,我姐姐同学的儿子,在上海一家什么金融公司当经理,35岁,条件不要太好,我觉得跟你很合适,你长得好,人家肯定中意的。” “这么好,我岂不是要坐火箭扑过去。”我笑嘻嘻地说。 “有什么好,离过婚有小孩的知不知道!妈,真的不合适,忻馨又不差,干嘛要找个二婚的。”君美反驳道。 李阿姨不满地瞪了女儿一眼,“你知道什么!离过婚又怎么了,有孩子又怎么了,只要条件好,离过婚有孩子的男人照样是香饽饽,照样抢手!” “象默多克,杨振宁那样的也好吗。”君美撅着嘴小声哼哼。 李阿姨勐地抬高了音调冲着君美说:“你别在那哼哼唧唧地!现在社会上什么状况,你们比我更清楚,生活压力这么大,能够找好点的为什么不找啊!陈君美你就嘴硬吧,当初要死要活非到上海不可,到上海你就挑个好点的嫁吧,一个二个都这样!——现在看看,不听老人言吃亏了吧,住在这么偏僻的地段,和乡下有什么区别!夫妻两个都没有上海户口,今后乐乐读书怎么办?!” “妈,别说了……乐乐在呢。”君美难堪地打断她。乐乐已经坐到茶几旁的小板凳上给她的小狗梳头去了,对大人的聊天毫无兴趣。 “我也不想说你了,木已成舟,说了也白说。现在忻馨还有选择的权利,你别把人家给耽误了。” 君美妈转过头来语重心长地对我说道:“忻馨,听阿姨的没错,女人一辈子婚姻最最重要。你年龄也不小了,不能太挑剔,要现实点,这个人要是没离过婚,什么样的女孩子找不到,哪里轮得上你们大龄女青年。人家住在浦东最好的地段,有车有房,小孩判给女方的,平时不会影响你们生活。” “你今年也三十了吧,女人一过三十就开始走下坡路了,皮肤松弛了,身体机能下降了,生育能力也在下降。忻馨……你要抓紧啊,一定要赶在三十五岁以前生孩子。” 她语气充满焦灼,目光饱含怜悯,好像我是颗快熟透的柿子,得赶紧着跌价卖出去,再晚一步连白送都没人要了。我讪讪地笑着,心里别扭得很。 君美看了我一眼,说道:“妈,他为什么离婚你知道吗?万一是他搞婚外恋呢?或者有什么毛病呢?”逮着机会她总会和她妈槓几句。 “你才有毛病!哪来那么多婚外恋!就算婚外恋,谁知道是男方搞还是女方搞。他要因为婚外恋离婚,为什么不和小三结婚,还用得着别人介绍对象吗?就算是婚外恋也不能一棍子把人打死吧,谁年轻时不会犯点错,犯了错连改正的权利都没有了吗......” 君美又想说什么,我赶忙拍拍她的手阻止她。 不就是相个亲吗,我都久经沙场了,有什么好害怕的。去就去呗,给老太太一个面子好了,不管她吹嘘得有多好,我用火眼金睛一瞄,什么妖魔鬼怪还不是得乖乖现形。 于是我非常爽快地答应下来,还狡猾地说要打扮得漂亮点,不能给阿姨丢脸,就算做不成男女朋友,结交一下这样高规格的男士也没有坏处。 几句话哄得君美妈妈连夸我懂事。君美妈以前在我们市财政局当个小官,我一直不太喜欢她,除了讨厌她拆散了君美和周跃以外,我还觉得她特别势力。君美家条件是比工薪阶层好一点点,但也只能算中等吧,离大富大贵还差得远呀,她妈妈却总是一副“我们家和别人不一样”的调调。 第6页 那时凡君美交往的同学朋友都要通过她妈的严格审查,家境不好或者成绩不好的他妈都不欢迎上门。 我妈脾气也古怪,又严厉又保守,一辈子没见过什么世面,还守着三十年前的价值观,不仅崇尚自力更生勤俭节约,还把女孩子的贞操看得比天还大,生怕我行差踏错毁了清白。 但我妈善良,不势力呀。她从不羡慕别家女儿嫁给官二代富二代拆二代,还老提醒我——咱们小门小户不要攀比,找个差不多的就行了,条件太好的规矩多,嫁过去要受气;女孩子自己要争气,不能老想着飞高枝儿,否则总有一天会摔得很惨。 就算我已经成了别人眼里的烂柿子,妈妈也总是说,忻馨心软脾气硬,不能因为年纪大了就随随便便找个人凑合,嫁的老公条件好不好在其次,一定要真心实意喜欢她,疼着她,否则两个人过不到头的。 以前觉得这些话多么啰嗦,多么不合时宜呀,现在年纪大了,才觉得这些话听着真是让人暖心啊。 ☆、完美先生 在君美妈的催促下,过了几天,我发了张相片给君美,算是交了差。如今自己这情况,虽还不至于妄自菲薄,但自知之明是大大地有,我很清楚那些才俊嫌我年纪大了,怕我有心理或者生理上的隐疾。所以她妈妈虽然吹得天花乱坠,但我并不上心。 再说这几年,相亲也好,约会也好,形形色/色的人看过去,我都疲了。很难得有那种一见如故,让你下决心说“就是他”的人。密密麻麻十三亿人里面,那个可以手拉手一起回家做饭吃,一起窝在沙发上看电视,一起慢慢变老的人到底在哪里?还要我寻觅多久,等待多久,孤单多久,他才会出现在我的生命里?以何种方式? 这几年我老做一个梦,梦见读小学时爸爸送给我的一只猫,白毛蓝眼睛,脑袋特别圆,我叫它“小胖子”。 小胖子和我特别好,我做作业它就蹲在檯灯旁打瞌睡,早上上学它在阳台上一直看着我走远,下午回家它就从小窝里跑出来站在门口迎接我。冬天的时候它趴在我枕头旁边,喵喵地叫着,目光幽幽地像两颗透明的蓝水晶,神情既可怜又爱娇。我把被子揭开,小胖子倏地一下就钻了进去,毛茸茸的身体蜷成一团,挨着我的肚皮取暖。 这些日子我频繁地梦见它,梦见它又望着我可怜巴巴地叫,小脑袋圆圆的,大眼睛蓝蓝的,每次梦醒过后我的心口就堵得慌。 后来我问过一个做心理谘询师的朋友,她居然说小胖子就代表孩子,我在梦中爱抚小胖子,其实是母爱泛滥,想当母亲了。老天,我都还没找到结婚对象,到哪里去制造孩子呀。 我门对门的邻居是个七十几岁的独居老阿婆,每天早上在我上班时她会慢吞吞地下楼去买菜,每周有个阿姨来给她做次清洁,逢年过节会有人来看看她,除此以外平时楼道里清清静静,听不到半点声响。 要是一连几天不见人影,我就会怀疑她遇到不测,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把耳朵贴到她家门上,听听里面有没有动静。有几次我怕得要命,随便找个理由敲开了阿婆的门,确认她无恙后才安安心心地回去睡觉。 有时我很怕,要是真的嫁不出去,这辈子都这样了,到老了和那个阿婆一样地孤单怎么办。君美说,真那样的话你就和我过呗,乐乐也是你的女儿,今后一样会陪你。哥哥说,你要不想呆在上海了,就回老家吧,你还有我和你嫂子,还有熙望呢。 是啊,我不是孤家寡人,我有亲人有朋友,用不着胡思乱想,顾影自怜。 最近我周期性情绪低迷,俗称低潮期,当君美妈隆重推荐的相亲对象约我见面的时候,我也无可无不可,懒洋洋地打不起精神。 相亲那天是周末。前晚淅淅沥沥下了一整夜的雨,小区的马路上湿漉漉的,落红满地,让人不忍心踩上去,太阳羞答答地躲在漫天阴云背后,只透出一圈淡淡的金边。 我把对君美妈的承诺忘得一干二净,穿了件休闲服搭牛仔裤,连伞都没拿就出了门。 当我面对那位二婚先生时,才后悔自己真是太邋遢了,之前李阿姨的吹嘘一点都不过分,这个男人,如果不是有既往婚育史,估计一大把小美女会扑上去,很难上轮得上我这种“大龄女青年”的。 他保养得很好,看上去只有三十来岁,正是男人状态最好的辰光,站起来和我握手时,两肩平坦,身形瘦削却挺拔。 男人到了他这个年龄,不能单用好看或者不好看来评价了,还要看气质、风度和教养。这个男人算不上特别帅,但是非常耐看,彬彬有礼,温和儒雅,风度和教养可以让人忽略掉他稍嫌平淡的五官。饶是我睁大火眼金睛,也挑不出人家什么毛病。 “忻小姐,谢谢你来赴约。”对方开口,声音低回悦耳。 “不客气,叫我忻馨吧。谢谢你请我吃饭。对了,怎么称唿你呢?”君美告诉过我他的名字,可是临到头我居然忘了。 “江非均,长江的江,是非的非,平均的均。” 有点拗口,暂时叫他江先生好了。 我们一边吃饭一边聊天。今天吃的是本帮菜,馆子是江非均定的,在田子坊附近。用餐环境很雅致,老上海腔调,到处摆放着民国时期的旧物,若有若无的钢琴声迴荡在房间里。中午客人不是太多,火车座的沙发靠上去绵软舒适。地方选得真不错。 一桌子菜都很清淡。糖藕,手撕土鸡,鱼翅羹,水晶虾仁……菜式简单,却做得非常地道。 “忻小姐是xx人吧。”江非均礼貌地报上了我老家的名号。 “是的。” “你的普通话很好,听不出南方口音,倒像北方人。” “谢谢!”有人夸总是高兴的。 “我母亲是你同乡。” 我眼睛亮了起来,亲咱相过一些,就是没相过老乡,半个的都是头回。 “是吗?真好,那我们也算半个老乡了。你经常回去吗?” “去的次数不多,小时候回去看外公外婆,后来就是出差了。” “还会说家乡话吗?” “会听不会讲。” “那对那边印象如何?” “风景很好,人很热情,跟上海感觉完全不一样。” “去过哪些地方呢?” 他思索道:“除了那几处大家都知道的地方,印象深刻的是一座古庙,据说有上千年的歷史,在那里吃了素斋饭,晚上到古庙所在的山顶看城市夜景。” 我一下子眉飞色舞起来:“那座庙里的签特别特别灵,素斋饭也非常好吃,你去旅游网站上查查,都有推荐的。” “这个倒没吃过。” “那太可惜了,那里的药膳粥火锅,真是香得让人流口水。”我不由自主地眯起眼睛砸吧砸吧舌头,遥想着记忆里美妙的味道。 那个古庙,我大一时和同学去过,一群人在庙里抽了签后再爬到山顶,俯瞰远处山脚鳞次栉比的高楼和滚滚东去的江水,多年以前的往事了,如今回想,好多人的面貌已经模煳不清,抽籤的内容也忘记了,但登临送目之下,天高水阔,翠峰如簇的景色却清晰如昨。我一直期待着有一天会和我爱的人一起,再去爬一次那座山峰,去看看我家乡最美的风景。 第7页 “真有那么好吃吗?下次有机会一定得去尝尝。” 江非均看见我的谗样有点忍俊不禁。他不笑的时候稳重深沉,笑起来却温和亲切,可惜那笑容总是惊鸿一瞥,很快就消失在薄薄的双唇之后。 既然攀上半个老乡,气氛顿时轻松了好多,围绕着老家的风土人情和吃穿住行我们随意地聊了起来,一时之间我都忘了这是在相亲。 “忻小姐做哪行呢?”江非均问我。 我给他介绍了一下我们行业,他问了我一些问题,问得还挺专业。原来他在一家资产管理公司做项目,平时会接触很多行业,经常做一些相关公司的财务分析。 其实我对金融投资、资本运作这些见识浅陋得要命,偶尔翻翻财经杂志也是为了装样,真正感兴趣的是富豪排行榜和名人绯闻。没事不去银行,证券公司门开在哪里都不知道,就连那区区几万块的理财产品,都是为了帮朋友完成销量。这辈子最大的投资就是一套按揭的小房子,眼下的目标是存钱买车。说到底,可能还是没钱惹的祸。 不过身边坐着个现成的业内人士,我当然还是得问问我那点可怜的资产该怎么才能最大限度地保值增值。 江非均说:“理财这一块还是理财师更专业。按你的情况如果不想很激进,每月付完按揭还有余钱的话可以尝试买点基金定投。 “什么是基金定投?” “类似于银行的零存整取,固定时间买固定金额的开放式基金。” “懂了,那该怎么选基金呢?我一点也不懂啊。” 江非均非常耐心地给我普及了一下股票,债券以及基金投资的基础知识,丝毫没有不耐烦,说得都很浅显实在。我高兴地把msn和qq号都给了他,叫他有空了发给我。我考虑是否要买点财经类的书籍来看,权当扫盲。 “不需要看很深的,要是有兴趣,看看格雷厄姆的《聪明的投资者》吧,不太枯燥。” 我发现说起金融类的话题,他条理分明,不急不缓,十分地让人信服。 我们又聊起车子,江非均推荐波罗或者高尔夫,车身小巧适合女孩子,而且德国车皮实,性能稳定,要是价格可以承受,甲壳虫也不错。 真是个无所不知的完美先生呀,可是他为什么会离婚呢? 好奇心像天气转暖时手指上的冻疮,不停想去挠啊挠。我托起脑袋看着对面的完美先生,咬咬牙问道:“江先生,不好意思冒昧地问问,你离婚多久了?没别的意思,我只是很好奇。” 完美先生并没被我的问题吓到,他面不改色,放下了筷子,看着我的眼睛真诚地说:“这个没什么好迴避的。” 他一边说一边摸出一盒五毫克的中南海,问我道:“抽支烟可以吗?” 当然可以,我瞅着那盒烟很想说,我陪你抽,但我吸口气忍住了,不敢现出原形。 江非均把烟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说道,“快三年了。” 他吐了一口烟圈,那缕青烟悠悠地散开去,像一层淡淡的薄雾笼在他脸上,他望着我,我却知道我其实并不在他的眼睛里。 “孩子跟着妈妈?” “儿子是他外婆带大的,和妈妈更亲。而且我工作忙,没办法照顾他。” 这个我理解,离婚时一般女方会有选择孩子的优先权,是咱们国家保护妇女儿童权益的体现。 江非均又吸了一口烟,说道:“忻小姐——你可能不太了解我们这个行业,做金融的看上去比较光鲜,其实压力特别大,因为你一个决策下去,如果失误的话影响的资金量太大了。而且工作时间特别不固定,加班和出差都是常态。” “那你......是因为太忙了,没法顾家?” 曾经有个离婚的姐们给我分析,夫妻之间没有外遇的话,离婚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想想看,孩子都有了,人也中年了,房子,资产、人脉都搅合在一起,要不是有超强的外力推动,谁会有那个劲去瞎折腾。 据说上海是全中国离婚率最低的城市之一,这个我绝对相信,离婚成本这么高,上海人这么聪明,不到万不得已,谁会愿意把财富拱手送人呀?所以大部分人的婚姻就算平淡乏味到了极点,也不会真正走到破裂那一步。 “有一部分吧,儿子长到四岁,我几乎没上幼儿园接过一次……”他几不可查地蹙了蹙眉头。 每一对离婚的男女都有着无法启齿的遗憾和隐痛吧,江非均这种男人,他前妻要下多大的决心才捨得放手呢?到底是什么样的爱恨情仇才会让一个好好的婚姻走到分道扬镳的境地呢?我曾经发过誓,这辈子只要结了婚无论如何也不会离婚,所以真切地为每一对离婚的夫妻唏嘘感嘆。 “真的不能复合了吗?”我惋惜地问。 他有点好笑地看着我说:“要是还有希望,我怎么会坐在这里。”也是,我怎么会问出这样愚蠢的问题。 “忻小姐理想中的婚姻是什么状态?” “相互尊重,理解,忠诚,当然相爱是前提。你呢?” “差不多。我不敢妄言自己经营婚姻的能力,但是会自始自终尊重婚姻的底线。” “忻小姐,我是个工作生活态度都比较严谨的人,甚至有时会古板,”我默然不语,他又接着说:“我和数字打交道比较多,做事情喜欢量化分析,希望有问题大家可以开诚布公地沟通。” 他的语气非常诚恳,不知怎么地我竟觉得有一丁点儿心酸。对面这个人,风度学识样样出色,年轻的时候一定也是持剑纵横,笑傲江湖的潇洒少年郎吧,是什么样的经歷竟让他坦白到了如此克制自持的境地? “忻馨,我说的你能理解吗?” 他直接叫我的名字,一双深褐色的眸子无比坦诚。其实他的眼睛不算顶大,但看你的时候目光专注深邃,好像月光下宁静神秘的深海,微微地泛着幽光。 我的心脏突然不受控制地急速跳动起来,按说我也老大不小,情海遨游过了,怎么如此没有定力呢?没办法,不能怪我无法招架,实在是这一款男人太对我的胃口了。 江非均掐灭了香菸,匀净瘦长的手指交握着,指甲修剪得干净整洁。一霎那间,我竟然想去握住他的手,我想看看这个男人的手是不是温暖,这个男人开心地笑起来会是什么模样? 我中蛊一样向他点点头,“能理解,我也是个很直接的人。” 江非均笑了,笑容格外地温暖。我也沖他笑了笑,他刚要说话,放在桌上的电话却响了起来,他说声抱歉,接起了电话。 通话很短,几句话挂断以后他转过头来对我说,“忻馨,不好意思,我有点急事得去公司,不能送你回家了。” 我连忙摇手,“没关系。这里坐地铁很方便的,你去忙吧。”我再怎么恨嫁,也没打算让刚认识的男人送自己回家。 江非均扬手叫来服务员买好单,站起来穿上外套,示意让我先走。我们俩下了楼梯,并肩走出酒店大门。 第8页 外面下雨了,细细密密的雨珠子漫天飞舞,天空是阴云密布的铅灰色,江飞均的头髮和深色外套上很快铺满一层晶亮莹白。 我把衣服的帽子拉起来兜住脑袋,江非均耐心地等我拉拉扯扯戴好帽子后,向我伸出右手说道:“忻馨,认识你很高兴,我会再给你打电话的。” 他的手掌很大很温暖,我沖他微笑道别,他身躯笔直,步伐平稳地走到路旁停着的一辆奥迪前,打开车门坐了进去。乌黑铮亮的奥迪屁股喷着白烟,很快消失在茫茫雨雾里。 ☆、月黑风高 气温比上午出来时低了一些,我戴着帽子,双手插在衣兜里慢慢地沿着瑞金路往地铁口走。 路旁矮墙里面蹲着形态各异的老洋房,沿街的一面几乎全变成了各色各样的小商铺,五颜六色的伞花在身旁飘来飘去,空气里浮动着着雨水的清冽气息和极淡极淡的金银花香...... 一切似乎都不太真实。 春天,就连下雨似乎也是浪漫多情的,我的春天也已经来到了吗?我回想着江非均的脸和他的眼睛,有种微妙莫名的感觉像纤细的嫩芽一样,慢慢地从心底破土而出,一点一点地往上生长。 我这是一见钟情了吗?是遇到了那个能够下决心说“就是他”的人了吗? 不不不,忻馨,你要好好守住你的心。你已经三十岁了,又不是没谈过恋爱,怎么还能像初次心动的少女一样幼稚呢?匆匆一面哪里能够看穿一个人的心肠,况且他离过婚还有孩子,有好多麻烦也许你根本没法面对。 可是,可是,这个男人真的看上去很不错啊。个性坦诚不浮夸,不笑的时候有点小忧郁,笑起来又那么温柔,简直可以把你的心融化进去。 你就承认吧,一见钟情也并不是那么难以启齿。 分开的时候他说认识你很高兴,还说会给你打电话,噢耶,太好了,起码说明他对你印象也不差。 心情小激动,我没有马上回家,而是转到了商场,狠狠地置办了两套新装。 佛靠金装,剩女也需要新款马甲,为了脱剩,钞票算啥,上帝保佑我吧,哈利路亚。 周一我元气满满上班去,好心情只持续了不到半天,就被小秦气跑一半。 我任职的这家公司,在行业里排名还不错。我们部门的主要职能是为新产品上市前获取专业资质。打交道的对象有高校,科研机构,政府机关,面对的不是知识分子就是公务员。 小秦现在跟的是一个全国三家单位参与的多中心项目,组长单位是本市一家研究所,负责的是一个宋主任。 照规矩小秦是试用期新人,不该一上来就单独跟项目。但今年公司上的新品多,时间特别紧张。 春节后我有个很能干的手下跳槽了,我让hr扒个熟手给我用,结果扒拉来扒拉去个个不合适。实在没办法,急着用人,矬子堆里选高个选了个小秦。xx大毕业的研究生,理论基础是扎实,可书呆子一个,为人处事的应变能力还不如大专生。 小秦接洽的那个宋主任是北方人,一米八十几的大块头,满嘴东北腔。小秦跑了几次,不知道哪里把人家得罪了,特特地把我叫去训话。 宋主任一张国字脸拉成了马脸,坐下来噼头就说:“你们景润是大公司吧,可这都啥水平呀,这弄的都是些啥事儿呀!” 又指着小秦,“你们这个小伙子,做的啥方案呀,时间算得这么抠,怎么可能做得出来呀。” 稀里哗啦一大通牢骚泼过来,我和小秦屏着大气洗耳恭听。 我说宋主任您先消消气,人马上说,“我没生气,有什么好生气的,我不会用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咱们是国家级实验室,手里项目多了去了,又不是非要接你们这个活。” 我说:“是是,我知道,正因为您这边特别牛,我们才选择由您牵头。其他单位虽然也不错,但是人员素质和实验水平还是和您这边有差距的。我们何必捨近求远弃优取次呢?您说是吧?” 宋主任哼了一声,“那当然,不是我说大话,做这个东西的确咱们最牛。你去别地儿弄,到时候出来的数据影响了你们公司赚钱你要负责任。” 宋主任看看我又看看小秦,语调酸酸的:“咱们这里不受待见呀,你大经理难得大驾光临,弄个新手来跑腿。” 我连忙说:“这段时间我出差比较多,和您沟通得太少了,请主任多多包涵。小秦去年刚从xx大毕业,缺乏经验,方案做得不好的地方您尽管指出来,我们好好修正。您是专家,要向您学习的地方太多了。” 宋主任转过头看了一眼小秦,“你是xx大的?” 小秦连忙应声,是某某学院某某教授的研究生。 “你导师我认识。” 妙啊——原来宋主任和小秦的导师田教授是本科同窗,睡在上下铺的兄弟呀! 我恨不得拊掌大笑,真是天上掉下个田教授,救我等于水深火热之中啊。 这个关系一搭,宋主任的口气慢慢松动了。他感嘆好久没有见过上铺的兄弟了,我连紧递了个台阶,帮宋主任和田教授撮合了个饭局。 吃饭定在一家刚开业的东北菜馆。宋主任爱热闹,那天不光自己来了,还拉了另外两个老同学。除了田教授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以外,还有一个山东人和一个苏北人。 三个北方老头聚在一起,除了吃饭聊天,当然还得喝酒。 宋主任大手一挥,服务员端来52度泸州老窖特曲。我和小秦面面相觑,心里咚咚地打鼓,小秦沉不住气脸色都变了。 喝喝啤酒红酒的一般我不在话下,可是白酒……我真是愚蠢,干嘛招个不会喝酒的新兵吶,下次进新人一定先让hr把人酒量考出来再说后话。 宋老头亲自给小秦和我倒酒,举起酒杯敬我俩:“这一杯你们两个年轻人无论如何也要给我面子吧。” 我和小秦苦笑对望,站起来一仰而尽,热辣辣的液体顺着喉咙一路流到胃里。 “好!爽气!”宋大爷竖起拇指,又招唿服务员提来一箱青岛纯生。 唉,人在江湖漂,哪能不挨刀,挨刀就挨刀吧,喝就喝吧,酒嘛,水嘛,喝嘛,醉嘛,醉了就睡嘛…… 酒一杯一杯像水一样灌进肚子里。我这辈子到现今,从来没喝过这么多酒,也想不到自己的胃竟能有如此之大的容量。 小秦同志很快牺牲在革命尚未成功的路上,剩下我独自扛着大旗。 我被宋主任逼着灌的那杯白酒,起码有一两,混着一肚皮的啤酒,这会儿酒劲全上来了,眼睛朦朦胧胧的什么都看不清楚,耳朵边全是嘈杂的嗡嗡声,分不出是谁在说话;一颗心跳得越来越快,突突地好像马上就要冲出胸腔。我摸到洗手间狂吐了一气,稍微好过了一点。 最后我咬牙强撑着把老头们送上了出租,小秦也走了,他脸色很难看,青中泛白,跟个鬼似的。我也想上出租,有人把我拉了回来,“小姐,你们还没买单呢!” 我跌跌撞撞地回到包间,把自己的包翻了出来,摸出一沓钞票递给那人,大着舌头说:“多退少补,要开发/票啊。” 第9页 好像电话在响,是我的吗?我好不容易摸到了手机,却连接听键都按不稳。每一块骨骼,每一寸肌肤都又酸又软。 我不管不顾噗通倒了下来,一秒钟后就睡着了,睡在东北家乡菜馆的小包房里,铺着红布花纹的椅子上面。 不知道过了多久,好像有人在我耳边说话,声音明明就在耳根,却咿咿呀呀听不清楚说的什么。 又有人使劲推我,“忻馨,忻馨,你能起来吗?”,还有人大声说话:“先生,我们要关门了,麻烦你把她带走吧。” 有人把我从椅子上拖了起来,我拼着小命张开眼睛——一张男人的脸,离得很近,眉眼好像认识,是谁? 接着我的身体像袋泰国香米一样被人半拖半扛地扯着走。我一个劲地想往地上滑,两条腿像煮熟的面条,软塌塌地根本站不起来。 一双手圈到我腰上满满地扶住,我全身重量都往后靠,那手臂真舒服,那肩膀真结实啊,象爸爸小时候抱着我一样,温暖而安全。 有风吹了过来,我打了个寒颤,清醒了几分。 路灯和车灯的光芒炫然扑面而来,刺得眼睛发痛。在下一刻,我被人塞进了一辆车里,我沉沉地扑倒在座位上面,飞快地又睡着了。 再醒过来的时候,我闻到了皮革的淡淡香味,手掌下触摸的是汽车座椅细腻的靠垫。我撑着身体坐了起来,身上掉下来一件男士外套,窗外闪闪的灯光印进来,四周悄无声息。 安静封闭的空间里突然冒出来一个声音——“你醒了?”,蓦地吓得我一个哆嗦。 车内顶灯亮了起来,幽暗昏黄的灯光下,一个男人从前面转过头来。 咦,这是……刘……穆。怎么会是刘穆? 我捧着发昏的脑袋,半天说不出话,呆呆地看着他。刘穆盯着我,笑了笑,说道:“你好点了吗?” “你怎么在这里?怎么回事?”我开口问他,喉咙又哑又干。 “我把你从饭店里捡了出来,你醉醺醺的,再不走人家把你丢大街上了。” 我思维极度迟钝,仰靠在座椅上有气无力地问他:“你怎么会碰到我呀?” “你给我打了电话。” 什么……不可能吧……我连他电话1234还是5678都不清楚。再说我都醉成这样了,连我妈的电话号码都想不起来,怎么可能给他打电话。但我没力气反驳。 “几点了?”我问刘穆。 刘穆抬腕看看:“两点。” “两点?我记得饭局开始时还不到六点钟……” “你在饭店睡到十一点多,怎么叫也叫不起来,后来人家打烊了赶你走,你又在我车上睡。你到底喝了多少酒才醉成这样?就不怕被人劫色劫财了?”刘穆问,很不以为然的口气。 “很多,有啤酒也有白酒。”这时我突然想起来了, “我的包呢?”我问刘穆。 他指指副驾座,“在这里。你把包抱得紧紧的,丢不了,你包里有巨款?” 这傢伙口气嘲讽,不过现在我没有力气和他斗嘴。我包里不仅有手机钥匙钱包身份证银/行/卡,还有电脑和u盘,里面全是项目资料,有些还没来得及备份。丢了包,就是身无分文无家可归,外加麻烦事一大堆。 窗外夜色浓黑,只有一排路灯孤高地站着,像串明亮的眼睛熠熠发光。四野寂寂无声,这里应该不是主干道。 “这是在哪里?”我问刘穆。 “诺,漕河泾附近。我记得你说过住九号线这边,具体是哪条路?我送你回去吧。”他下巴朝窗外一抬。 我摇摇头,“不好意思把你耽搁了,我打车吧,你快回家去,明天还要上班。” 刘穆笑了一声,指指窗外,“明天礼拜六不上班。你看看这里打得到车吗?住哪里快点说吧。” 我报了路名,刘穆转过头去不再说话,车子飞快地启动了。 深夜的长街,灯光从飞驰的车窗外流过,变成一条条拖着长尾巴的五彩灯带。 刘穆沉默地开车,从后排看过去,只看得见他头髮浓密的的后脑和一点点轮廓分明的下巴。 这一切真是荒谬:我应酬喝醉了,烂泥一样睡在饭店的包房里,没有被人贩子弄去卖了,也没有被小瘪三顺手牵羊把包给拎走了,居然靠的是一个我曾发誓不想再见的陌生人,我还在人家车里睡到凌晨两点。真是丢脸得不能再丢脸了,说出去都没人相信。 很近的路,没多久就到了。 刘穆停好车,我拉开车门走下去,夜风带着薄寒吹来,我禁不住全身发抖,连牙齿都哒哒哒哒地不停打颤。刘穆也下来了,把包递给我,眼睛望着小区大门,“你住这里?” “嗯,你走吧,改天好好谢你。”我又冷又累,说话都不太连贯。 刘穆看着我,“冷吧?你等下。”说完到车里拿了他的外套过来:“披上吧,下次还我。” “不用,谢谢。” 我摇头,转身朝大门走去,走近了才发现,两扇铁门关得紧紧的。 我住的这个小区,大门到了夜里十二点以后会关上,只留门卫旁边的一个小门进出,可这会儿,小门也被一把大锁锁了起来。我叫了几声开门,没人答应,门卫室里黑灯瞎火,保安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巡夜去了。 这该怎么办吶,总不能深更半夜扯开嗓子大吼大叫吧。 “门锁了?”背后刘穆走过来问。 “是,怎么办呀?”我茫然无措地盯着铁门。 “要么回车上等,要么找个宾馆住一晚,要么……翻墙进去。” 我错愕地看着他,回他车上?算了,酒都快醒了,孤男寡女又不熟,太尴尬;去宾馆?凌晨两点去开房,太诡异;翻墙?又不是做贼,太滑稽。 我默默不语,内心纠结。刘穆指着那堵墙说:“你要不愿等就只有翻墙进去,你这个样子再不回去睡觉的话,马上就要崩溃了。” 我不是马上就要崩溃,我是已经崩溃了…… 翻墙……姑娘我从小到大翻过书翻过山翻过男朋友的钱包,可从来没有翻过墙。我低头看着自己的高跟鞋、皱得象擦碗布一样的外套,说不出话来。 刘穆没容我发呆,他凑过来捉住我的手臂把包夺了过去,然后把我拽到墙边,命令道:“把鞋脱了!”语气不容反驳。 我像木偶一样乖乖地脱了鞋,刘穆接过鞋子啪啪两声扔进了墙里面,背上我的挎包倒退了两步,后倾,屈膝,发力,倏地腾空而起,身体在空中划了道优美的弧线,噌噌几下,干净利落地坐到了墙顶。整个过程如苍鹰展翅,蛟龙出水,长虹贯日一气呵成。 “上来吧。”他向我伸出手。 这是在做梦吧,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梦呀。我竟然要爬墙?还和一个只见过几面的小男孩一起? 我梦游一样伸出手,刘穆的手臂非常有力,一使劲,我很快被他拖了上去。 第10页 下来的时候,我落到了刘穆的怀里,不过一点也不暧昧——我腿软,轻飘飘地控制不好力道,像个沙包一样坠到刘穆身上,我们俩重重地摔作一堆儿。 刘穆估计被撞得有点惨,我都爬起来了,他还坐在地上半天起不来。 我伸手拉他,他趔趄着站起来揉揉屁股锤锤腰,呲着牙抱怨:“忻馨,你是跳伞还是扔□□呀?你再重一点,我今天就牺牲了。” 我又好笑又抱歉,连连说:“对不起对不起,伤到没有?” “没有,不过也够呛。你欠我人情欠大了,回头好好请客吧。” “没问题,你说了算。” “快回吧。” “好的,再见。你开车小心。” 刘穆把包还给我,沖我挥挥手,兔起鹘落般几个起伏又翻了出去。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春日凌晨,两个岁数加起来接近花甲的男女,像雌雄大盗一样翻墙入室。这个场景,真是让人永生难忘。 ☆、草长莺飞 第二天我睡到中午十二点,醒来以后,全身肌肉酸痛,嘴里还泛着酒味儿。 我洗了澡,把昨天那堆臭烘烘的衣服塞进洗衣机,再熬了一锅白粥。收拾完了去翻手机,才发现已经关机了。等我把电源插好开机后,滴滴答答一大堆简讯争先恐后地冒出来,有好多未接电话,君美,小秦,还有……江非均。 上次吃饭后,我和江非均互加了msn和qq,他上线的时间不多,即使上线也基本没空聊天。不过他非常守信,很快就发了一些基金的资料供我参考。我们之间打电话这还是第一次,我有点小小的紧张。 江非均的声音很温和,听上去心情应该不错,他请我晚上吃饭,我为难死了,宿醉的酒鬼眼皮浮肿,脸色苍白,哪敢出去见人。 大概我犹豫得太明显,江非均居然给我道歉:“对不起,是我约得太仓促了,你看哪时候方便再定吧。” 我连忙解释:“不好意思,昨天请客户吃饭很晚才回家,有点不舒服,今天想休息一下。明天可以吗?” “没关系,明天中午好吗,我来接你吧。” “不用了,你住浦东,过来不方便,我们约个地方见面就行了。” 我实在不习惯刚刚认识就让人家从东到西横穿大半个上海接送,又不是侯门深锁的大家闺秀,用不着摆那个谱。 江非均也没有勉强,为了方便我,约在了徐家汇。 我抱着电话兴奋得在沙发上滚了两圈,滚完了有点心有余悸,幸亏江非均这大忙人明天也有空闲,否则这个约会还不得完蛋。喝酒误事,老话说得一点儿没错。昨天晚上的糗事也支离破碎地想了起来。我突然发现一件老奇怪的事情,刘穆怎么会去东北饭馆? 翻开手机,发现昨晚九点四十有一个136开头的未接来电,十点同一个号码的未接来电,十点二十已接来电,今天上午十一点还有这个号码的来电唿叫,没跑了,这个肯定是刘穆。 我调出那个号码拨了过去,很快有人接了,果然是刘穆,一接通就关心我酒醒了没有。 “没事了,谢谢,昨晚太麻烦你了。”我情真意切地感谢他。 刘穆马上顺水推舟让我请饭,请是没问题,可我这两天都没空。 “你在忙什么呢?还要加班吗?”他问。 “我都快醉死了,还加什么班。” “那是干嘛?” 年轻人,不要这么好奇,好奇会害死猫的。这个问题,我懒得给答案,只能呵呵。 “约会?男朋友?”好奇的刘同学很会猜谜。 “什么呀,八字还没有一撇呢。”我忍不住笑起来,想起了刚才和江非均的通话。 刘穆沉默了片刻,说道:“这样吧,我先记着,等下次再约。”顿了顿,他接着说:“不过忻馨,我要收利息的,时间拖得越久你的欠债越多,我劝你还是早点还了吧。” 幼稚的小孩,三句话就露出狐狸尾巴了,我懒得和他掰,懒洋洋回道:“没听说过欠债的才是大爷吗?你别得意忘形。放心吧,饭不会欠你的,不影响你过周末了,拜拜。” 老姑娘的优势之一就是面对小鲜肉时可以毫无负担地在饱览美色的同时还可以对之实施强大的精神碾压,我伸伸懒腰,觉得惬意极了。 第二天是一个连风都带着暖香的好天气。江非均这次改走雅痞风,浅灰格纹的衬衣套着件深藏青的针织外套,髮脚整齐,下巴颳得干干净净,连唿吸似乎都有股薄荷的清爽气息。 我们在港汇吃的粤菜。这一顿饭吃得很轻松,气氛不象上次那样略带拘谨,我们聊得很随意,江非均甚至投其所好讲了些财富精英的轶闻给我听。他属于那种话不算太多,但并不会让人感觉沉闷的男人,叙事简练流畅,偶尔还会抖两个包袱,让我会心一笑。 人与人的交往很奇怪。有的人认识数年,却连坐下来吃顿饭的交情也够不上,勉强凑在一起,交谈也是一件乏味或者痛苦的事情。有的人不过短短几面,你却能感受到你说的他都懂,他说的你都能明白。无论男女老幼,我们的身体都会自动靠拢那些气味相投,气场接近,小宇宙能够相容的人,这是心理学家、化学家、生物学家或者情感专家都无法准确回答的综合命题,既简单又复杂,既直白又神秘。 吃完了饭,我们打算去看电影。在六楼看完影片简介后,两个人很有默契地对望了一眼,江非均说:“要不我们换个地方?” 我点头:“好呀,你安排吧。” 江非均想了想,似乎有点为难:“其实我对现在流行玩什么不太清楚。” “那你平时有空干嘛呢?”我问他。 “难得有空,看看书,偶尔运动一下。” “原来你这么闷啊!”我感嘆。 “是的,我空闲不多,朋友也有限,来往的大部分是工作伙伴。你呢?” “睡懒觉,看书,逛街,上网看片,唱歌,打羽毛球,游泳……要是有小长假,也会出去走走。”我掰着手指数。 “兴趣很广泛。” “还有吃吃喝喝。”我补充道。 “我们刚才一起吃喝,算是共同爱好了吧。”江非均微笑。 最后他说开车带我兜兜。他往浦东开,车上南浦大桥时我撑不住迷迷煳煳地睡着了。睡得浅,不时会被汽车刺耳的喇叭声惊醒,睁开眼,发现自己右肩靠着车窗。江非均在认真地开车,等红灯的时候,他间或会转头过来看一眼我,目光交接之时微微地颔首。阳光下他的脸庞似乎发着光,尘螨在光柱里蹁跹起舞,浩浩长空就是他们漂浮的舞台。 江非均开了很久,终于停下来的时候,推开车门,我不禁大吃一惊。 眼前天地开阔,竟然有一泊镜面样的湖水莹莹泛着蓝光,微风徐来,水波轻漾,湖面有几点白鹭悠然飞过。湖畔田野上还有未谢的油菜花和桃花,金黄灿灿中夹点粉红,色彩鲜亮。在这繁华到了极致的城市竟然还有此等地方,真是让人惊嘆。 第11页 我不禁眯起眼睛,深吸了一口气,鼻腔里涌进湿润而略带微猩的味道。江非均站在离我一手臂远的地方默默地眺望湖水。 “这地方很不错呀,是哪?”我贊道。 “南汇。” “真好,心旷神怡,你怎么找到的?” “开车随便乱逛时发现的。”他掏出香菸点燃了,转过头来对我说:“走走吧。” 于是我们俩并肩慢慢地沿着湖岸朝深处走。 这个季节,岸边的灌木枝条纤长柔嫩,有风微拂的时候,那些枝条轻轻摆动,像是少女的手臂裊裊挥舞,说不出的曼妙动人。一丛一丛的各色杂花娇羞地躲在树林里,时不时地探出头来与人打个招唿。天空中有细碎的鸟鸣声,白鹭在远处迴旋低飞,姿态优美。 湖的另一边有人在钓鱼,我们停下来看了一会。江非均见我很有兴致的模样,问我想不想钓。 “呃,没钓过,很难吧。”我不太自信。 “有耐心就行,就算钓不到也没关系,感受一下吧。”他鼓励说。 看我同意,他上去问人借钓竿,但这里都是野钓,没有租借钓竿的地方。江非均安慰我:“下次我们自己带钓竿来。” 他告诉我他有一整套钓鱼的工具,留学时去过西雅图附近,秋天的时候,鲑鱼会从大海溯游而上,歷经千难万阻回到出生的地方,那种情景,见过一次印象会十分深刻。 我想起《大河恋》里父亲带着两兄弟在山林溪涧中拉杆的情景,不觉悠然神往。我没见过年轻时的江非均,只能自行脑补清秀少年独坐江边垂钓的画面。 我们俩又走了一会儿,找了个向阳的干净地方坐了下来。 有人说选择不同的人其实是选择了不同的生活方式,看来真有道理。和郎冬那几年,他爱潮爱热闹,交游广阔,我们不是在聚会,就是在去各种聚会的路上,日子过得嘈嘈杂杂,很少这样安静清闲过。 那时候,年轻自信、热情无畏、和恋人相拥混迹街头,觉得自己好似尘世中欢快跳跃的一只鸟。后来这几年,孓孓一人,怕孤单,所以像飞蛾扑火一样扑向喧嚣。其实,只要两个人心意相通,就算呆呆地坐在一起,也是祥和幸福的吧。 我转头去看江非均,他也正好在看我,我俩相对一笑,同时开口:“你——” 江非均做个手势:“女士优先,你先说。” “好吧,你在想什么?” “什么也没想,只是放松。”他说,“你呢?” “嗯,我在想,好像这几年周末没这样清净过。” “你喜欢热闹?”江非均问道。 我沉吟道:“也不是,是上海这个城市很难让人静下来,感觉老家节奏会慢一些。” “大城市的确会让人浮躁些,要讲休闲清静,只能心远地自偏吧。你多久没回家了?”他问。 “春节回去过,待了一个礼拜。” “为什么不把父母接到上海呢,可以彼此照顾。” “……我爸爸早就去世了,妈妈现在和哥哥一家住在一起,身体挺好的,也不需要我操太多的心。” 我很少提及家事,因为我一贯认为,廉价的同情不仅不会让人解脱,反而会增加心灵的负担。世界上能真正激发你共鸣之音的永远都只是爱你并值得你爱的少数人,他们是你的同类,能懂你无法启齿的隐秘情感。我不知道江非均是不是那少数之一,不过,我希望他是。 “忻馨——” 江非均叫我,我收回目光朝他望去,他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微微地点了一下头,什么也没说,但是我的心已经懂得,并且得到了莫大的欣慰。 太阳渐渐西斜了,那面湖泊一半是青青的碧水,一半是粼粼的金光,对比十分强烈。 那个下午,我们把时间就这么静静地消耗在湖畔,晒太阳,散步,聊天。 ☆、cx新品 四月最后一周礼拜一的周会由我的顶头上司,分管技术和研发部门的童总主持,散会后他特地让我去他办公室。童总招唿我落座,低头从抽屉里找出份资料给我,我接过来翻了翻,是一份新品调研报告,简称cx报告。 童总说:“cx我们决定上,前景很好,就目前所知国内还没有其他仿制者,要是明年之内能出成品的话,两三年后就能为公司带来这个销量。”他展开右手一比。 “万千万?”我不确定地问。 “五个亿。”童总目光灼灼,里面小火苗燃烧,隔着镜片都能感受到热量。 我吸了一口气。我们公司说起来在全国细分领域里也能坐前几把交椅,但销售额一年也不过区区十几二十亿,还是人民币。这是个什么新品,钱景这么恢弘? “这是市场部整理的数据,你尽快走访相关单位,把实验时间和难度摸个底,本周内把调查报告交给我。一定要保密,除了你暂时不要让别人知道。” 我郑重地点头:“童总放心,我有数,您还不了解我吗?” 童总笑了笑,亲切地说:“是啊,不放心就不会交给你了,你这几年进步很大。” 说起来童总对我有知遇之恩,在前头一家公司时,童总就是我的顶头上司。景润当年新成立这个部门,童总跳过来后没多久就把我和阿生也带了过来。 童总全名童北沪,用上海话念活像“东北虎” 。虽然有个吓丝丝的名字,童总却个典型的文弱书生。他以前是某个研究所坐冷板凳的工程师,能有今时今日,他的太太居功甚伟。 童总出身崇明岛,是个朴素本分的岛民子弟,十几年前还拿着干巴巴千把块工资时,童太太慧眼识英豪,相中了这只潜力股。一路夫唱妇随,陪着童总从体制内跳出来,又跳到了景润,几年里从普普通通一个部门经理变成了负责研发技术的常务副总裁。 还记得刚认识童总时,他给人最深的印象就是——寒酸。童总也穿西装,也打领带,可那时他的西装总是皱的,领带总是旧的,头髮经常油腻腻的,一股落魄文人的样儿。 几年前有一次我和童总一起拜会客户,临时起意请客户吃饭,饭过半旬童总悄悄给我发了个信息,让我先垫钱买单,我猜想他身上可能连五百块都掏不出来,银/行/卡也全捏在老婆手里。其实那时他的工资已经不低了,但据说全部交给太太后,太太按周发零用,以防从他指缝里漏给了崇明的三亲六戚。 此一时彼一时,四年里童总迅速从屌丝进阶为精英,全身上下好多logo,经常见的是英伦格子,还偶尔来把混搭风;头髮不油了,走路背也直了,说话声音也大了,总结性的口头禅也越来越多了。 童太太本来是某个地段医院的护士,自从童总成为童总之后,童太这班就不上了,全部时间都奉献给了家庭。于是童总在他事业站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之后,他的生活也得到了太太前所未有的关注。 童太太经常在公司神出鬼没,时不时来个突击检查;凡是能带夫人出席的场合,童太无论大小绝不落下,有条件要去,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去…… 第12页 在太太如此严防死守的婚姻保卫战中,童总的态度非常低调,只要太太行为不影响工作不影响同事和谐,那就坚持“三不原则”——不发火不制止不搞七捻三,洁身自好杜绝绯闻。此种态度赢得公司全体女同胞们一致的尊敬和同情。 尊敬归尊敬,同情归同情,全公司没有哪个女性吃了豹子胆敢碰童总的衣角,在他四周一平方米范围内女人与狗都不敢入内。我看童总是恨不得连身边飞的蚊子都是雄的,吃的鸡肉都是公的,女人个个都是雌雄同体的——好以证清白。 童总布置的任务成了我本周头等大事。当天晚上我就和宋主任敲定了时间见面。那次醉酒之后,我和宋主任见过一次,老爷子的态度发生了180度的大转变,见了面热热乎乎地叫我“小忻”,后来觉得“小心”不好听,又改成“姑娘”。 去之前我给宋主任备了份礼品,是今年的明前龙井,瞎贵瞎贵的。我把茶叶放到宋主任桌上,老爷子笑得很愉快:“破费了破费了,今年的新茶不容易,我就笑纳了。” 我把新品的情况简单告诉了宋主任,他听完以后,翻了翻我的资料,磨叽了半晌,说道:“这个……小忻呀,按理我不该说,不过看你这么实在,我要不说呢有点过不去……” 我心知不妙,果不其然,宋主任告诉我,有公司刚好也在他家做同类实验,时间比我们早了一个多月。 宋主任这边和人家签了保密协议,既不能告诉我对方名头,也不能再接这个活。看我挺郁闷,宋主任介绍我去杭州xx所,说他们那边也做得不错,负责的是曾主任。至于谁家结果出的快,谁家过审上市快,就看自己的本事了。 回到公司我立刻把这个重要情况汇报给了童总,童总听完没有当场给我答覆,说要给大老闆请示后再安排下一步行动。 午休时小隔间外面几个同事在八卦,不时爆出夸张的叫声,吵得人六根不净。 原来是王雯雯在晒她的写真集。 那天在星月夜,王雯雯的造型雷了我一把,没想到册子做出来以后化腐朽为神奇,变得很有味道,我算明白那些明星的靓照是怎么炮制出来的了。 “不错,很漂亮。”我由衷地称赞。 小秦捧着雯雯的相册仔细地看,李致笑他:“秦苏俊你眼珠子好掉下来了,要不要我帮你接着。” 李致和我差不多大,是个很有气质的已婚少妇,为人处世四平八稳,缺点是半路出家,专业基础有点差。 小秦受不得玩笑,憨憨地笑着,不好意思继续看下去。如今还有这样腼腆的男小孩也算是奇蹟了,纯得跟蒙牛特仑苏一样。其实他长得蛮清秀,书卷气很浓,就是不酷不坏不会撩,不是小姑娘喜欢的那几款。 “哎哎,我也想去照,雯雯你陪我去嘛。”hr助理苏珊说。 “要先约的,回头我帮你先约约。” “摄影师是男的还是女的?” “有男有女。” “女的多没意思,最好帅哥拍。” “帅哥是有,但人家不拍写真呀。” “真有啊,快点八一八。” “人家很灵的,得过国家地理的大奖,不稀罕拍这些写真的。” 听到王雯雯在说刘穆,我下意识地搭了只耳朵过去。 “有这么灵吗?”苏珊疑惑。 “人家朋友不会乱讲的,再说我都上网查了,真的是。” “啊唷——”苏珊意味深长地睨着王雯雯:“侬有劲咧!”上海话都冒了出来。 “没啥啦,就是朋友啦。” 其实就在昨天刘穆还给我打过电话,催着我快点还债,时间暂定在五一前,地点他选。 “老大——快递!”阿生回来了,递给我一个包裹。我接过来,是当当网寄出来的,掂在手里蛮重。打开一看,一本《聪明的投资者》,一本《学以致富》,还有一本《证券基础知识》。 旁边同事七嘴八舌地议论: “老大,你要炒股票啦。” “忻经理对财经方面有兴趣?” “哎呀,忻姐,我好崇拜你哦——”阿生扑过来献媚。 “去去去,帮别人买的。 “哪个别人,男人还是女人?老大听我的别炒股,风险太大了,最近行情不举,还是做豆腐最安全!做硬了是豆腐干,做稀了是豆腐脑,做薄了是豆腐皮,做没了是豆浆,放臭了是臭豆腐!稳赚不亏呀!” 四周笑倒一片,我瞪眼,转身,走人,留一个裊娜的背影让群小瞻仰,不带走一片云彩。 江非均的qq和msn都黑着,我想起来他说过本周很忙,于是用手机发了个简讯道谢,没多久他回信了,“不谢,希望有用,晚上联繫。”我回了个笑脸。 现在我俩经常在网上互动,碰到好玩的段子或者养生之类无伤大雅的文章,我会点点滑鼠发给他。他的回答一般只有几个字,“谢谢”,“挺好玩”,“收到”,偶尔他也会发一些我们行业的最新资讯给我分享。一来一往互动不断,虽然无关风月,但每天这样聊几句,心里也美美的。 qq上君美的头像在闪,我点开。 ——五一来我家吃火锅。 ——不一定有空。 ——忙啥,出差?约会? ——不出差。 ——约会?谁?坦白从宽! ——还不是你妈介绍的那位。 ——蒙蒙我妈就行了,还真和他交往呀。 ——他还不错,先看看吧。 ——喂喂,你脑筋清楚点,离过婚有孩子的人麻烦事太多了,别去踩那种浑水。 ——没想那么远,走一步看一步吧。 ——这条路走下去就是悬崖,亲爱的,千万别犯傻!【发怒】你这个年龄在上海不算什么,未婚男人多得很。 ——饱汉不知饿汉飢。 ——饿死也比跳崖好。 ——哎呀,怎么比你妈还啰嗦,是不是更年期提前了。 ——少胡扯,啰嗦你的人都是爱你的,你试试现在去跳崖,别人着急的是你直线跳还是花样跳。 ——呵呵,挺幽默嘛,最近心情好? ——别转移话题。听我的,除非那个人钱多得要死,否则别跳火坑。 ——他应该不会太穷吧,嘿嘿。【奸笑】 ——你怎么这么拧呀!不止是钱的问题,糟心事一大堆。 ——中年妇女,着急上火容易内分泌失调,影响夫妻和谐……又不是明天就去结婚,我有数的。 ——【怀疑】【怀疑】 ——真的没啥,只吃了两顿饭而已,纯洁得很。 ——纯不纯洁不重要,要看他值不值得你纯洁。 ——上班了,回头再聆听导师教诲。88 第13页 ——不能让你在错误的道路上越滑越远,我会盯着你,五一再细聊! 我落荒而逃,君美的语气让我后背发寒。她说的那些其实我都懂,但是真正身处其中,并不一定人人都能理智到一辈子不会犯错。 只是,年轻才有敢犯错的本钱。年轻,未来就有无数种可能,即使摔了痛了流血了,自身免疫功能强大,很快就能修復损伤。等到年过三十青春渐逝,癒合能力急剧下降,轻轻摔一下就得伤筋动骨,惨不忍睹。 谁都不希望一而再再而三地受伤流血,所以江非均的事情,其实我还是挺矜持的,基本上也没有露出想把人扑倒的慌张样。 ☆、血光之灾 五一放假前一天晚上我请刘穆吃饭,本来想好好请他一顿以表感激之情,他偏偏说由他定地方,定的是中山公园附近一家毫不起眼的家常菜。 好不容易找到那地儿,我给刘穆打电话,刘穆说马上到,不到两分钟他就站到了我面前。这人还是一身的阳光俊朗,牛仔裤的膝盖上竟然还有破洞。我瞥一眼那个洞,笑着摇头:“你说你也不小了,还假装文青,佩服。” 刘穆目光把我上下一睃,“你今天假装年轻,我也很佩服。” “不用时刻提醒我的年龄吧,小刘同学。” 我今天穿的是白衬衣米色针织衫,深色牛仔裤和平底便鞋,画的裸妆,扎的马尾,自我感觉抓住了青春尾巴,可以冒充小姑娘。 我朝里面的小饭店努努嘴说,咱们换一家吧,就这里岂不显得我太没诚意了。 刘穆看看我,“既然请我,那当然是以我吃得舒服为准,把你的钱留着多请几顿吧,不能一下吃完了。” “那好,你自己选的地方不能反悔,所有欠债今天都一笔勾销。” “债主在这呢,你没资格讲条件。”他傲然仰头。 坐下来以后,刘穆主动说:“你对这里不熟,我来点菜吧,你有什么忌口的?” “喜欢肉和甜食、讨厌孜然。” 于是他点了一个糖醋排骨让我先吃,说这里热菜上得比较慢,先吃点冷盆垫肚子。 排骨上得很快,精緻小巧的一碟,味道浓潋。我一边吃一边东张西望,这里的装修毫无特点,而且显然年数不短了,但人气非常旺,各色食客市井气十足,热腾腾一片肉山酒海。 “对了,上次怎么回事,你到底怎么找到我的?”我忍不住问他。 “你给我打的电话,真忘了?” “我翻了通话记录,没给你打过。” “你打给我,我听了半天没人说话,打回去又没人接,再打过去服务员接的,让我去领人。” 我下意识不相信,但他满脸真诚,眼神清澈极了,我又不由得将信将疑。刘穆补充了一句:“不管怎么说,结果是我救了你对吧?过程咱们就没必要再探寻了。” 也是,好歹他救我一命,我就懒得当福尔摩斯了。 热菜陆续上来,刘穆点的都是本帮菜,什么熏鱼呀,蟹粉狮子头呀,蒜香排骨呀,看上去不起眼,吃进嘴里才知道,真叫地道。 越简单的菜品其实越考厨子功力,就像广东厨师先要学好干炒牛河,四川厨子先要揣摩回锅肉、鱼香肉丝一样。有些菜全国人民都会做,但是高下良莠相差万里。我暗暗对刘穆选饭店的水平点了个贊。 刘穆背着个包,坐下来后放在自己身边,我猜里面是他的相机,他问我要不要玩玩,我连忙摇头,“不要,你的相机肯定很贵,碰坏了赔不起。” “没这么夸张。” “你们专业级的相机大概多少钱?” “中长焦镜头基本上万,要玩高档的话十几万收不住。” “所以说玩摄影就是烧钱。” “现在好多了,都是数码,以前用胶捲时消耗才大。” “你什么时候开始玩的?” “初中。” “这么早?”我很吃惊,“摄影有什么好,你这么痴迷。” “捕捉影像、记录真实你不觉得有意思吗?” “那你可以当爱好者,不必要以此为生嘛。” 刘穆夹了一个狮子头放到碗里,一边用筷子分开一边徐徐反问:“那该以什么为生?你的潜台词是我放弃学了四年的好专业,不老老实实坐办公室很奇怪是吧?” 我根本没过脑,张嘴就说,可能语气里带着点不以为然,不小心戳到人家的敏感神经了。 见我无言以对,他继续说道:“我也没想到自己会去搞摄影,跨度是有点大。前两年回学校碰到专业课老师,还被狠批了一通,让我不要误入歧途。你看看上海这个城市,那么多人打拼一辈子,除了工作还是工作,可有几个人是真正喜欢自己的工作?所以不如趁年轻多尝试一下,找到最喜欢的东西。人是为自己活的,没有必要大家都走一样的路,活得那么循规蹈矩吧。”说话间他放下了筷子认真地看着我。 一不小心都上升到价值观层面了,我也放下筷子对着他的眼睛,“我想大部分人循规蹈矩是因为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办法,社会给大家的选择并没有那么多。人要养家餬口,所以首先得求稳定,兴趣是在满足基本的生存条件以外才能拥有的东西。如果你找不到工作交不出房租被房东赶出门流落街头;如果你卖血也筹不出孩子学费;如果你没有亲人的救命钱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撒手人寰的时候……你就会认为,喜不喜欢,爱不爱好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生活无忧,全家安康。” 一大段话说下来,我的情绪稍稍有点激动。刘穆看上去很惊异,“我不相信你会有这些经歷。” 我笑,“当然不可能全都有,但也不是一点没有。其实我很羡慕你,有自己的爱好是好事,能够坚持也是好事,你这样挺好的,真的。只是我自己做不到,我比较现实,求稳很重要,呵呵。” 刘穆没说话,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你现在就靠摄影能维持生活质量吗?”我想着他的破牛仔裤,有点担心他为了艺术穷得衣不蔽体。 “你怕我没饭吃?”刘穆眼睛一眯,“我还在网站上班呢,拿工资的。” 我又吃了一惊,争论了这么久,还以为他是单干户呢。 “什么网站?” “知道蜂鸟网吗?” “不知道。” “我们有点像蜂鸟网,主要做影像方面的业务。” “你干什么呢?” “主要拍照,也做做编辑。” “网站靠什么盈利呢?” “盈利途径还是不少的。器材商的gg、贊助,搞一些小型活动,□□图片这些。我们是新网站,还在积累用户,不能和大鳄比,只能先专注细分领域。” “有同感,就和我们公司一样,年销量不大,但只做那一块,国内也排得上号。” 第14页 有了共同话题,我们俩开始天上地下乱侃,刘穆讲他去全国各地拍照的见闻,我也口若悬河,和他聊开名人八卦。彼时正是某国际明星泼墨诈捐后不久,娱记们都像打了鸡血一样扎堆吐槽……名人们的私生活是拿来干嘛的,不就是让过路群众佐酒下饭的吗?功能和茴香豆、臭豆腐、韩国泡菜类似。 聊得太尽兴,我掏出香菸摆在桌上,刘穆二话不说,伸手就夺了过去。 “哎哎,你干嘛——”我动作没他快,转眼那包烟就被他放进了口袋里。 “干嘛抢我的烟,还来。”我语气有点不好,脸也垮下来了。不就是吃顿饭的交情吗,回头出门还见不见面都难说,怎么一下就蹬鼻子上脸抢我烟了,以为自己是谁啊! 刘穆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别着急,我有鼻炎,不能闻烟味儿。麻烦你照顾一下老弱病残好吗,起码别当着我抽,谢谢你。” 我盯着他,这小子双眼皮皱褶蛮深,眼睫毛好像也挺长,扑腾扑腾地像两把小刷子。哪有男人眼睛长成这样的,让我们这些眼睛没他大睫毛没他长的女人情何以堪。 我唿了一口气,“好吧,照顾你一下,不过你刚才太没有礼貌了。” 刘穆拱拱手,“我道歉。不过还是建议你戒掉,抽菸真不好。” “照你这样说中国那么多菸草卖给谁?每过一天都是在向死亡前进一步,谁管得了以后的事,我只管现在。也许2012一来,大家都没命了。”我没好气地说。 刘穆看了看我的脸色,嬉皮笑脸道:“那是,每个人都殊途同归。再过几十年,我们来相会,送到火葬场,全部烧成灰,你一堆,我一堆,谁也不认识谁,全部送到农村做化肥。” 他轻舒双臂,手掌往外潇洒一递,“送化肥”。好吧,看在小鲜肉送化肥都送得这么养眼的份上,我大人大量,就不和他计较了。 汤来了,刘穆一边帮我盛汤,一边非常随意地说:“忻馨,你不如收我当你的酒肉朋友吧。你看,你喜欢吃喝玩乐,我也喜欢,没事的时候打个电话约一约,有好吃好玩的大家资源共享多好。” 我接过汤道了谢,狐疑地审视他,“你还缺朋友吗,你站东方明珠上招招手,倒贴着请你吃喝玩乐都得排队吧。” 刘穆摇摇头,“我行情没那么好。现在小姑娘哪个不爱钱,谁愿意和我这个穷摄影师瞎混。” “王雯雯呢?你和她联繫没有” “小丫头,一看就还在做梦,真正谈下去,说不定比刘翔还逃得快。” “你错了,小王真的挺好,不像其他小姑娘那么现实,你一点机会都不给人家吗?” “不敢招惹。” “怎么叫招惹呢,你都不试试看,怎么知道合不合适呢?” “没有感觉处十年八年都没有,再说我又不喜欢花瓶。” “凭什么说人家是花瓶?” “聊半个钟头就知道了,又不难。快喝汤,很鲜。”刘穆显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咸肉冬瓜汤的确很鲜,我咕嘟咕嘟喝下去一大碗。刘穆又给我添了一碗,问道:“我刚才的提议你接受了吧。” “可以是可以,但你有点奇怪呀,干嘛不去找那些小姑娘。” 刘穆把汤递给我,高深莫测地说:“这个你就不懂了。我现在又不想结婚,小姑娘呢,好看点的要求太高了,对我有企图的我不敢惹,长得着急的我又不愿意。你好就好在人有趣,脑子也清楚,不会胡思乱想,我们俩互相没有企图,在一起像哥们,轻松愉快。你虽然比我大点,好像还没有代沟,一起吃饭不会让人消化不良。” “先生——,我不是乳酸菌,也不是多酶片,你要消食化积,不如找你的狐朋狗友,再说了我还得留时间约会呢。”刘穆的语气气死人,我立刻反唇相讥。 “哈哈——”刘穆大笑起来,浓眉像两条小黑燕子在脸上上下翻飞,“忻馨——你真是太好玩了。” 好不容易他笑完了,问道:“你又没男朋友,约什么会?” “怎么没有,你知道什么,我忙得很!” “哦,那天不是说八字还没有一撇吗?” “一撇不会变成两撇吗?事物是动态的,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变化。”我轻哼。 刘穆眉毛一拧,“那更要多出来聚一聚,免得今后你没自由了。” 见我不吭声,刘穆又追着说:“不反对就是答应了,今后约你共赴吃喝玩乐,不能以任何理由拒绝!” “看情况吧。”我应付道。 “不能看情况,答应了就得做到。” 他歪着脑袋,下颌略偏三十度,眼神楚楚可怜,活像,活像小胖子。天,我还没遇到过这种男人,明明仪表堂堂,英俊潇洒的大好鲜肉,居然还会发嗲装可怜。这是什么世道,还要不要女人活。 行吧,多个吃友玩友也没什么损失,何况还长得这么养眼。如今这时代,不要轻易指望什么患难之交肺腑之交,不想沾染损友害友都得烧高香,要是他有不良行为,直接拉黑绝交就行了。 “为了庆祝我们结成联盟,待会儿去哪消磨时间?想看什么新片子吗?” 我不置可否,今天汤喝得太多,当务之急是减压排洪。我丢给刘穆一句:“待会再说,上个洗手间。”说完站起身大步迈向画着高跟鞋的地方。 完事洗手的时候,我特地照了下镜子,里面还是几年前那张脸,连皱纹都没有一根。但是自己才知道,那张皮下面的一颗心,已经是秋天的丝瓜——老了,瓜肉筋络密布,沟渠纵横,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今天我穿的是一双新鞋,右脚跟磨出了泡,路上我已经买了邦迪贴上去,这会儿邦迪松了,我蹲下身子把邦迪的位置重新调整了一下。 等我抬头起身的时候,一声闷响,剎那间我的思维停顿,五感丧失,眼前飘起了黑雾。过了片刻,右后脑传来一阵剧痛,我蹲在地上,等那阵剧痛过去之后,慢慢地扶着洗手台站了起来。 镜子里的一张脸现在煞白呆滞,轻轻往后脑一摸,满手通红,浓稠的血液已经滴滴答答地流到了白衬衣上,绽开一簇指甲盖大小的血花。旁边有人惊唿,哎呀,流了嘎许多血,老危险来,快去医院,让伊拉饭店的人陪侬去! 我回到座位上,刘穆本来在看手机,听见我叫他,抬起头来大吃一惊,“怎么回事?!” “没什么,头撞破了,麻烦帮我取下包里的钱买单,我手上有血不方便。” “怎么上个洗手间回来就这样了,是饭店的责任吗?”他跳起来想看我的伤口,我拦住他:“没关系,是自己不小心撞到洗手台的尖角了,给我张纸巾。” 刘穆递给我一包纸巾,还仔细的抽出一张打开,我接过来把手擦干净。他拿出自己的钱包夹出几张百元票拍在台子上,一手揽过我的背包,一手抓着我胳膊就往外走。 第15页 “喂,用我的钱,该我请客……别拖我,我能走。” 刘穆松了手,但脸色黑黑的。 马路对面一部车的前灯闪了闪,是辆半新不旧的白色越野车,看不清车标。刘穆打开副驾座的门,让我坐进去,然后迅速绕过车头钻进车子,点火发动。 “去哪儿?”我问。 “华山医院。” 右后脑的剧痛变成了钝痛,血沿着耳背慢慢流下来,白衬衣的肩头黏黏的贴在皮肤上。我怕细菌感染,不敢用纸巾摁住伤口,只能不停地擦拭颈项间流下来的鲜血。 刘穆转头看见我的惨状,皱着眉头说:“伤口应该不会很大吧,怎么流这么多血。” “我凝血机制不太好,创伤恢復得有点慢。” “那你平时更应该小心,都三十了,不要再这样毛手毛脚的。” “三十岁怎么啦,行将就木了还是该自绝于世,会不会讲话呀!” 刘穆倒笑了,“牙尖嘴利,说明没撞傻。”。 我知道他是好意,可是非常懊恼他管头管脚的语气,索性闭上眼睛不跟他拌嘴。刘穆倒也知趣,一路不再开口,很快把车开到了医院急诊门口。 刘穆去车库停车,催我先下车去就诊。等他上来的时候,戴眼镜的中年男医生正在给我剪被鲜血浸透的头髮。 “请您手下留情,别剪秃了。”我说好话。 “长头髮盖下来全遮住了,不会破坏形象的。”医生一边说一边给我清创,“我讲清楚,你这伤口就缝两三针,打麻药呢也要一针,我个人不建议你打麻药,忍一忍就好了,当然如果特别怕痛除外。” 我犹豫不决,刘穆在旁边插嘴:“医生,她凝血机制不好,有没有什么问题?” 医生转过头扫了他一眼,“既然凝血机制不好,更要注意避免创伤。男朋友蛮好细心点嘛,做什么让小姑娘撞得这么惨。” 我下意识想开口分辨,嘴巴张了张又闭上了。不相关的人,误会就误会吧。刘穆马上诚惶诚恐的样子,一叠声说:“就是就是,是我的错。忻馨,干脆别打麻药了,实在不行掐我咬我都行。”说完当真把一双熊掌递了过来。 我没好气地推开,对医生说:“不打麻药,直接缝吧。” 医生点点头,沖刘穆说:“家属去付钱,单子在桌上。” 刘穆不同意:“医生,我陪陪她,待会去交好吗?” 我挥手撵他:“快去帮我交,我没事的。” “就让男朋友陪吧,将功赎过。” 刘穆背着我的包一本正经地站在我身边,得意地沖我挤挤眼睛,好像真和我关系密切似的。要不是现在不方便,我真想踢他一脚。 医生从手术包里取出针、缝合线和持针钳等各种器械,那针看上去比普通的缝衣针还粗些,我不禁有点发憷,心脏纠成一团。刘穆轻轻拍我的肩膀,伸出大拇指对我比了个真棒。 在衣服上穿针引线是每个女人的必备技能,在皮肤肌肉上穿针引线是外科医生的必备技能,两者唯一区别是下手的对象不同。此刻我的脑袋就是一块需要缝补的破布,在眼镜医生飞针走线之下拼接完毕。缝完之后医生又给我敷药包扎,往我头上套了个白色纱布网兜作固定。一切完毕我已经一手冷汗。 刘穆对我左右端详,“忻馨,你这样子太好玩了。” 说着他从包里掏出硕大的相机对准我咔嚓咔嚓一通勐按。闪光灯下我和医生呆若木鸡,如同被施了定身大法。刘穆几下作案得手,手法娴熟地又把相机收好装进了背包。 我站起来怒喝:“你干嘛!” 肇事者不慌不忙,露齿一笑,“在这种具有纪念意义的时刻,我有责任为你留下影像。” “谁要这种丑陋的照片,快拿出来删了。”我伸手夺包,可刘穆人高马大身手敏捷,我根本无法得手。 “不要迴避真实,真实永远不丑陋!”他一边躲一边嚷。 医生抱着胳膊看闹剧,笑得简直幸灾乐祸,“记得不能洗头,按时吃药……你俩打情骂俏请出去好吧,我有新病人了。” 看来在他今夜繁忙单调的工作中,总算有一对活宝的现场表演可供醒脑提神了。 刘穆开车送我回家时,已经接近十二点了。车上说起五一的安排,他劝我:“这几天你别出门了吧,顶着渔网不方便,这个样子最好别让八字先生瞧见了,免得形象大打折扣。” “什么八字先生?”我眯眼养神。 “你那个八字还没有一撇的约会对象啊。” “哈——,太损了你,哎唷——”伤口被牵扯得好痛。 “当心点。这几天在家休息吧,家里有吃的吗?” “本来准备明天去超市的,算了,叫外卖吧。” “流了这么多血吃外卖怎么行,明天我帮你买过来。”他脱口而出。 我吃了一惊,“别别,不好意思。我可以叫有营养的外卖,你该干嘛干嘛去,已经很感谢了。” “我又不是白跑,买的东西你付钱,汽油费跑腿费另算。” “付不起,我没钱请菲佣。” “有我这么帅的菲佣吗?说好了,明天别关手机。” “别说笑了,真的,你真别这样,我受之有愧。”我转头看他,正色道。 黑暗中看不清楚刘穆的神色,只听到他说,“谁跟你说笑了,我又不是随便说笑的人。” 这委委屈屈的语气是怎么回事?难道是我伤害了小鲜肉纯真的心灵?哎,我的头痛似乎又加重了。 第二天十点多刘穆真给我打电话了,说已经快到我们小区门口了,让我告诉他门牌号。我放下电话,赶紧起床涮牙洗脸,刘穆阿刘穆,你是闲得发慌没事做吧,大过节的,你不睡懒觉别人也要睡呀。 二十分钟后刘穆进了门,手里提着两大包东西。我找出一双宾馆里带回来的一次性拖鞋让他换上,他把两包食品放到厨房的整理台上面,用手扒拉着给我看, “一只鸽子,一鸽九鸡,最好蒸着吃。还有鸡蛋,香菇,番茄,蔬菜。我不知道你吃牛奶还是酸奶,反正都买了,这是早点,零食,看看还缺什么?我再买去。” 他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末了还毫不避嫌地把我的冰箱打开,把东西一样一样地放进去。 我纠着眉毛看他,感动不如惊疑多,“刘穆,你这样让我怎么好意思。多少钱,我给你。” 他勾着腰放蔬菜,嘴里应道:“别不好意思,第一我们现在算朋友,我对朋友一贯友爱。第二,昨晚你是和我吃饭才招来的血光之灾,虽然责任不在我,但我还是愿意发扬一下人道主义精神。再说又不是不收你钱,马甲袋里有收银条,自己看吧。” 我连忙把收银条翻出来,拿了钱递给他,他眼睛一瞟,“多了啊。” 第16页 “还有昨天看病拿药的钱。”我解释。 他想了想,接过钱塞进牛仔裤的屁股后头,“也行,收了,反正咱们是吃喝同盟,这帐就不细算了。” 见他收钱收得那么爽快,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那一点儿不安和疑惑也烟消云散。 “你喝什么,有速溶咖啡和菊花茶。”我找出一次性杯子,准备给他倒水。 “不要,我只待一会儿,有个拍摄任务要出差,下午就走。”他嘴里说着,脚却踱进了小客厅,眼睛左右环顾。 “这是你哪时候拍的?这是你妈妈?”他指着电视柜顶上一大排相框问。 “大学毕业照,我妈,我哥嫂,小侄子,我爸年轻时……”我给他介绍。 他饶有兴味地看看我又看看照片,“你像你爸爸,你哥哥像你妈妈。” 客厅里我挂着两层窗帘,一层彩色的条纹棉布,一层白色的薄纱皱,此时棉布的扎了起来,只有那层白纱随着五月的风起伏飞舞。 我和刘穆靠着阳台的栏杆上往外看,下面正对一个小花园,花园里月季花开得正好,有孩子在快乐地嬉戏,老人在安详地驻足。天边有大片大片翻滚的白云,阳光从云层的间隙里穿射出来,温暖灿烂。一群鸽子从房顶哗啦啦地飞过去,过一会儿又扑腾扑腾飞回来,和刚才刘穆放进我冰箱里的那只相比生生死死两重天。 这一刻刘穆和我似乎真变成了交往经年的好朋友。 ☆、临别拥抱 五月,春天饱满到味美汁浓,唱着歌打着滚向更成熟的夏天迈近。 cx新品项目公司还是决定投入,牵头单位谈妥了,就是宋主任推荐的杭州xx所。 按常规cx这种项目一般要八个月到一年左右才能完成,我们提出的半年时限着实让对方负责人曾主任有点为难,这意味着他们得压下别人的项目先帮我们撂平。好在童总早就下放了权限,实验经费最高可以上浮百分之五十。 利益当前曾主任也不由得动了心,他吞吞吐吐地暗示,希望多出来的那部分不走公帐,以现金形式归到他们部门小金库。当然曾主任是不好意思明说的,是我主动提了个正中他心窝的建议。对公的协议之外双方又列了个补充条款,把暗度陈仓的那部分资金做了技术处理,作为我们景润私底下给他们部门的“学术贊助”,分期以现金支付。曾主任非常满意,一再承诺必会遵照协议时间结题。 和江非均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面了,五一节他约我打球,我当然不能顶着渔网跑去赴约,只能撒谎说要加班。 江非均在电话里戏称我是“女强人”,我不承认,说自己挣的是卖白菜的钱,操的是卖□□的心,就是个绑着房贷,蝇营狗苟不敢失业的技术民工。比不上他这个金融界人士,手指一点,轻轻松松就是几千万的资金流动。江非均在电话那头愉快地低笑,那笑声……让我一整天都好像喝了糖水。 我们在网上的互动更多了,他推荐我看一些国外名校的公开课程,有金融类的,也有人文类的。现在我不再约人吃喝玩乐了,随身带着他送的书,有空就翻来看看。遇到不明白的地方,要么打电话要么在网上向他求教。他很耐心,只要有空,总是很仔细地为我解疑答惑。 刘穆最近不在上海,五一后他打过我电话,询问我头伤好了没有。我俩也互加了qq,他时不时会上传点最近拍的照片让我欣赏,即使完全不懂艺术,我也看得出来那些照片拍得很不错。 五月中旬,周跃来了。 赶到鹭鹭酒家的时候,我一眼就看见了角落里的君美和周跃。君美背对着我,捲髮很妩媚地披在肩头,身上是条淡紫色连衣裙。周跃正对着我,穿着浅色条纹衬衣,模样还是一样的斯文干净。 近看才发现,时光还是在人的脸上凿出了痕迹。周跃气色没有以前好,法令纹也变深了,面部轮廓比年少时冷峭。头髮剪得很短,几乎贴着头皮,毛茸茸的像颗青皮土豆。 “忻馨,你比原来瘦了些,读书时好像是圆脸,是不是工作太辛苦了?”周跃端详着我说。 我摸摸脸颊,“以前有点婴儿肥,现在天天被资本家压榨,哪里胖得起来。”其实我是和郎冬分手后才彻底瘦下来的,再也没有长回去。 “你头髮干嘛剪这么短?”我问他。 周跃揉了揉脑袋,“有点白髮,剪短了不显老。” 我凑过去仔细看了看,可不是,鬓角星星点点藏着不少短短的白桩子。 “挣钱也要注意身体嘛,怎么搞得未老先衰一样。” 周跃咧开嘴,“和你一样啊,被资本家剥削全部的剩余价值。” 其实他不说我也猜得到,他家境不好,父母早就下岗了,靠做小生意为生。读大学时他就打工挣生活费,自己省得要命,还把钱抠出来给君美买礼物。现在成家立业了,应该压力更大。 君美画着淡妆,喝过酒,脸色微红,一双大眼睛莹莹如春水般看着我,“星星,你五一到哪里去约会了?” 约什么会,头都撞破了。君美心疼地把我拽过去,手在我头髮里面摸索,“这里吗?还是这里?你这个人哪,三十岁了还不当心点,毛毛躁躁的,今后不知道哪个倒霉的把你收了。” “呵呵,就算是一坨屎,也有遇见屎壳郎的那天,我才不着急呢。”我故意没心没肺地乱嚼。 君美扑哧一笑,和周跃四目相对,两个人同时开口:“星星,你个傻子。” “忻馨,你还是个开心果。” 我大笑,心里却五味陈杂。 离上次我们三个促膝相对屈指算来已经整整八年了。 那一次也是春天,周跃签了单位,我们三在学校背后小馆子吃夜排档庆祝,喝了好多啤酒,满嘴胡扯八道规划着名毕业后的远大前程,周跃和君美情到浓处还当着我的面啃啃抱抱。后来我们把随身听的音乐放出来在操场上跳舞,我至今还记得有一首是张惠妹的“我可以抱你吗”。我和君美嘻嘻哈哈流里流气地勾肩搭背,周跃左揽右扶把两个女酒鬼打包送回了宿舍。现在回想,那首歌真是一曲成谶。 流年偷换,芳华暗转,青春和爱情如水般从指缝里悄然而逝。那之后,我眼中的陈君美再也没有了年少轻狂。她迅速地成熟了,理智了,蜕变了,当然,也是认命了,无所谓了,心意阑珊了。除了生老病死,没有什么比爱情的痛苦让女人成长得更快的了。 三个人把酒话往昔,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十点。 君美的手机又响了,应该是张绍平。君美低声接听,还说了一句,忻馨也在呢,很快回来。 等君美接完电话,周跃说:“你们回家吧,太晚了家里人担心,孩子也要妈妈呢。” 君美盯着眼前的菜盘看了半晌,拿起酒瓶把剩下的酒分到每个人的杯子里,举起来说:“干杯,祝大家幸福!” “恭喜发财!”我说。 “平安健康!”周跃说。 第17页 一饮而尽。 走出饭店的时候,满街灯火绚烂,夜色,正是最旖旎最浓艷的时候。君美和周跃对望,他们在微笑,没有说话。 沉默有时比千言万语更能蚀骨销魂。此景此景语言真的变成了最无力的工具,想说的一个字也说不出口,能说出来的心知肚明都是废话。他们能说“我想你,我一直想你,做梦都在想你”或者 “我后悔了,我们重新开始” 吗?——痴人说梦。 计程车一辆一辆地从我们身边驶过,车灯把路人的脸剎那照亮又迅速重归黑暗。终于,君美挪了挪脚,艰难地说:“我们该走了,周跃,你保重。” 周跃还是微微笑着,我走到他身边,向他伸出双手,“周跃,好久不见,真是想念,不介意给我个拥抱吧。大哥——你好好保重。” 周跃没有犹豫,展开怀抱轻轻笼住了我,双手在我背上拍了拍。我转头看看君美,她正痴痴地呆望着我们,我把君美拉到周跃面前,“周跃,也和君美拥抱告别吧。” 周跃把君美搂到了怀里,头垂下来搁在君美头顶,闭上了眼睛。君美的两只手本来僵硬地垂在身侧,过了片刻,她慢慢地抬起胳膊环住了周跃的腰。 我转过身子,眼睛又酸又涨,只能抬头望月。说起来真得感谢老天对我的善待,起码我的旧情人已经恩断义绝,面目可憎了,不像他们这样心口带疤,留着念想。一刀送命虽然残忍,实在是比千刀凌迟人道数千倍呀。 周跃坚持让我们先走,等我们坐上出租回头去望,那个孤单的身影一直站在那儿,双手插在裤袋里,像一盏路灯笔直笔直地矗着,越变越小。眼镜片反着光,如两点幽冥的烛火,很快就被吞没在茫茫夜色中。 君美靠在里侧,望着窗外,一直没有说话。等她开口说话的时候,是张绍平的电话又打来了,君美的声音没有丝毫变化,甚至还在温柔地笑。 十分钟以前,是她的前生,已经挥手告别了;半小时后的终点,是她的今世,她要过的日子。有家有室的男女,连伤感都只能偷偷地挤点时间,婚姻容不下那么多小情绪。 那晚回家,我乱七八糟做了一夜的梦,梦见了爸爸,梦见了好多老同学,也梦见了周跃。似梦似醒之间,我问爸爸,你好像已经不在了吧,怎么又回来了,爸爸说,我想你了来看看你,我恍然,原来你是鬼啊,然后一身冷汗,自己把自己吓醒了。 ☆、情如春草 和江非均两周后总算见了一面。 那周他去香港出差,去之前打我电话,问我有没有需要带的东西。其实我想买的东西一大堆,可哪能告诉他呀,我得悠着点,不然太难看。 江非均过了几天又给我电话,说他刚从香港回来,问方不方便见个面。我听他电话背景隐隐约约有机场广播,就问他是不是在机场,他说是。实在太巧了,我那天下午飞北京,到机场时间还早,正准备去吃东西。 江非均在蒸功夫找到了我。他从人群里远远地走过来,白衬衣深色西裤,没系领带,手里搭着西装外套,拖个小巧的黑色拉杆箱。瘦高身材,挺直着背不急不缓地施施然而行,一路上显得鹤立鸡群。 他看见我,绽开了一个微笑。这个男人不笑则罢,笑起来总像吹融冰雪的春风,清润,甘凉。 “好久不见了。”他坐到我对面,把拉杆箱放到旁边,和我的靠在一起。 “你要吃东西吗?”我问他,我面前放了一份蟹粉肉圆子套餐,还没开吃。 江非均想了想,到隔壁肯德基要了杯果汁,坐下来陪我吃。 “几点的飞机,去哪里?”他问我。 我告诉他了时间地点,他看看表,“还能坐一小时。” 他低头喝果汁的时候,我忍不住偷偷看他。他脸型略长,瘦削,两颊肌肉紧实,亚洲肤色,五官干净,不算特别英俊,但举止有度,含光蕴华,是那种特别特别耐看的男人。 “看什么?我脸上有字?”江非均抬起头问我。 我故意皱起眉毛:“没有字,左边脸上有口红印。” 江非均愣了愣,条件反射地想伸手摸脸,手刚抬起来,突然醒悟了,摇摇头:“你还真是调皮。” 我吐吐舌头,得意地嘿嘿笑。 “最近特别忙吗?”他问我。 我把cx的情况简略讲了一下。 “这次去北京也为这个?” “那倒不是,是去培训。” “这个季节北京早晚有点凉,中午会很热,从上海过去可能会觉得干燥。五月初的时候还到处飞柳絮,不知道现在怎么样。” “是吗?以前年初和年末去得比较多。还好我在网上查了天气预报,带了补水面膜。” “你行李重吗?”他突然问我。 “不重,就两天,没带什么东西。”我踢踢脚边的小箱子。 江非均弯腰打开他的旅行箱,从里面摸出来一个包装得很漂亮的小袋子递给我,“给你买了点小东西。既然行李不重,就带上吧。” 我拆开,里面是两瓶香水。一瓶插nel5号edt,一瓶gi妒忌。香水我也用,但钟情的是kenzo水之恋那种淡香,手里这两瓶其实都不是我的菜。但是一个男人送给你两瓶最富有盛名的女士香水,这个举动的意义,简直让我想跳起来嗷嗷吼他几下。 “怎么,不喜欢?”江非均静静地问。 “……呃,不是,很喜欢,谢谢。”我努力压下剧烈起伏的各种念头,做出一副镇定自如的样子。 “请导购推荐买了两瓶,两瓶里面你总归会喜欢一瓶吧。” “谢谢,都很喜欢。” “不用谢了又谢。放心,我不要回报。” 啊?什么?我傻呆呆地无法回答,反射弧长得都可以去机场上空熘一圈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居然在和我开玩笑。 这之后的气氛就有点微妙了。我们聊了不少,但那些话像断了线的气球,浮在空中轻飘飘的,一点根都没有,其实是我的心晃晃悠悠,欢喜得落不到实处。 晚上到北京了没公务,我熘到国贸瞎逛,破天荒逛起了大牌男装。那些领带呀袖扣呀手包呀,虽然价格都贵得烫手,可是一样二样的既好看又精緻,果然贵也有贵的道理。我挑来挑去得了选择障碍症,最后下决心回上海再慢慢选。 不过我很快找到一个给江非均送东西的好机会。 六一节快到了,我在网上查来查去,相中了几套科普绘本,又在汇金看中了一种画笔,可以画非常炫的闪光画喷砂画。我都买了两套,一套送给侄儿忻熙望,另一套准备送给江非均的儿子。 六一前我和江非均又见面了。这天天气很好,他约我去崇明玩儿。 崇明岛前两年单位里曾组织去春游,在东坪森林公园里骑自行车,印象很深的是那两排高高的水杉。 “今天不去东平,中午我们去吃正宗的农家乐,下午摘桑葚,再去西沙看日落。”江非均安排的行程听上去就很有意思。 第18页 “好,听你的。上海好是好,就是一马平川,没有自然风光。一个70米高的畲山都可以称作国家森林公园,真是吓人。”我发议论。 “平原都这样,也有好处啊,交通方便,物流迅捷。” “有时真想找座山来爬,想闻闻新鲜的松树味道。”我抽抽鼻子。 “你们有年假吗?” “有的,一周,要提前申请。你们呢?” “差不多,不过从来没休过这么久。休年假时我们去远的地方走走。” 他很自然地说“我们”,好像把我和他的未来联繫到了一起。我的脑袋又开始飘忽了,不知道是自己太容易飘忽还是他不动声色撩人的手段太高。 车开上世界上最大的隧桥,长江隧桥时,我忍不住打开车窗,兴奋地掏出小相机对着桥体一阵勐拍。这座桥像一个“人”字,平直的桥面从腰际穿过,形态曲美壮观。风把我的头髮吹得凌乱不堪,江非均降低了车速,提醒我:“头手别伸出去,注意安全。” 这时旁边一辆卡宴贴着我们刷地飞驰而过,后座上有年轻男人探出头喊:“美女——相机掉了——” 我愣了一下,忍不住回叫道:“你脑袋掉了,十三点!” 江非均伸出右手在我头顶拍了一下,像拍只小狗。 中午他带我去吃非常乡土的农家乐,据说主人家不缺钱,只接待熟人和朋友,去之前都要预定。 彼处小院幽静,藏在一大片树林里面,矫健壮硕的公鸡母鸡满地乱跑。院子背后有杨梅,批把,桑树。杨梅和批把都还没成熟,只有桑葚像串串小号葡萄缀满枝头。 崇明的山羊火锅很有名,那种羊听说是“墩”过的,也就是太监羊,吃上去一点都不膻。不过天气太热了,我怕上火不敢吃。我们要了烧毛蟹,白米虾,黄金瓜,土鸡汤,就坐在院子里的紫藤下面,慢慢地吃,碎碎地谈。真是时光悠然,此刻静好。 下午去摘桑葚。很小的时候住平房,后院里就有桑树,叶子餵蚕,桑葚吃掉。这个季节的桑叶是深绿色,背上毛茸茸的。桑葚暗紫发黑,吃到嘴里连嘴唇都变乌了,自己感觉不到,江非均递过来纸巾示意我擦嘴,纸巾一抹,哈,全是黑水,像吸血鬼。 我边摘边给江非均讲小时候养蚕玩的事情。一个蚕卵起初就像针尖那么大个黑点,到变成小蚕,慢慢肥白胖大,最后再变成蚕蛹,过程只有三四十天。我们用竹簸箕装蚕,晚上撒层桑叶在上面,半夜醒来会听到蚕吃桑叶的沙沙声。 有一次哥哥整我,往我衣服里放了两条蚕,吓得我哇哇大叫。老爸敲了他两个爆栗,我也两天没有理他。 江非均专心地听我讲。“你和你哥哥的感情应该很好吧。” “是的,他比我大三岁多。小时候老吵架打架,但是在外面谁要欺负我,他就跟谁急。你呢,有兄弟姐妹吗?给我讲讲你小时候的事情吧。”我充满期待地问他。 “我有个妹妹,比我小两岁多,现在在德国,先生是德国人。” “哇,那和妹夫沟通会不会有障碍?德语嗳。” “用英语,妹妹也可以翻译。” “你家和我家一样,儿子在父母身边,女儿反而在外面。你当年为什么不留在外面?” “……我和前妻是在美国认识的,她是独女,父母希望她回国,所以就一起回来了。” “对不起……我不知道这些。”我懊恼地说,此情此景,我才不想触及他的前情旧爱呢。 “没关系,都是过去时。”他轻描淡写地说,“再讲讲你小时候吧,你小时候是不是很调皮?” “不调皮,只是胆子比较大,喜欢和男孩子玩。你呢,小时候什么样?” “和其他男孩子没什么两样,也调皮打架。” “你还会打架?”我很惊奇,瞪大了眼睛问他。眼前的男人沖淡谦和,怎么看也不像打架闹事的问题儿童呀。 “没打过架的男孩子几乎没有吧?男人的天性。” 我摇摇脑袋,“想像不出来,你现在这么稳重,看来人是具有多面性的。” 江非均眼睛弯了弯,“那你慢慢了解我,发掘我的各种阴暗面,不着急。” 嗨,这个人,就像深藏不露的江湖高手,盈盈笑语间刀光倏忽一闪直刺心尖,让人防不胜防,不知不觉就坠入彀中。 那之后我们又去了西沙。西沙是崇明比较新的景点,连门票都不收。绵延的木栈道连接着无边无际的绿色芦苇,目尽之处是灰黄的大海,水面上有只帆片影游弋。天色极湛蓝,蜻蜓在低处跳舞,候鸟在高处旋飞,嗷嗷地低鸣。 芦苇丛下的泥土里全是圆熘熘的沙蟹洞,好多人在吊螃蟹。 江非均帮我买了个很简易的钓竿,就是根细木桿子上套一个小铁丝环,再穿根蚯蚓。 我们找了个人少的地方,坐在栈道上悠闲地钓着。那些小螃蟹很傻,一旦咬住吊钩,打死也不会松开,用手拽都拽不下来,要把它们放到地上,他们才会胆颤心惊地爬走。 我管钓,江非均负责把我钓上来的螃蟹放到网兜里,没过多久我们就钓了七八只。江非均接电话的时候,我又钓上来一个大块头,这傢伙放到地上以后逃得飞快,我伸出手去抓,食指被螃蟹的大钳子狠狠夹住,痛得眼泪差点飙了出来。我跳起来想把螃蟹甩掉,可大块头咬定手指不放松,一副视死如归的劲头。 “把手放在地上!”江非均低喊。 我赶忙照办,螃蟹挨着地,立刻摇摇晃晃地爬走了。我低头看自己食指,先是泛白的两个凹坑,然后迅速变红髮肿。 江非均把我手拿过去观察,“问题不大,待会买瓶冰水冰一下。” 说完低头往我手指上轻轻地吹了口气,那气息暖暖的,我抬头看他,他也正看我,目光也是暖暖的。 我们在西沙一直呆到落日下山。太阳慢慢地沉入了芦苇盪背后的大海,海面先是金蛇乱舞,然后变成浓烈的红,最终慢慢归于黑暗。 晚上从崇明回来,我们就在路过的豪客来随便吃了点东西。这顿饭是我请客,江非均也没有坚持。 完了他要送我回家,我怕他开车太累,只让他送到地铁口。江非均也不和我争辩,只说了三个字:“我愿意。” 一剑封喉……我像被捏住了喉咙的小狗,一声都哼不出来,只能红着脸乖乖地坐上了他的车。 江非均打开了车载广播,交通台正在播hello夜上海,背景音乐轻柔舒缓,主持人是磁性的男声。我把车窗按下来,凉风带着喧嚣的城市气息鼓鼓吹来,降低了脸上的温度。三十岁的人了,红个脸居然要红这么长的时间,真叫人羞惭,皮肤白也时也很麻烦啊。 晚上十点过,我们小区车道上已经停满了车,到处挤挤挨挨的,我让江非均别开进去,开进去也别停,我下了就开走。结果他把车停到了小区门口,熄了火推开车门说:“我送你进去吧。” 第19页 今夜的月亮很圆,颜色亮白,澄澈明净。栀子花开了,晚风一送,香气撩人。我们俩慢慢地走,身影被月光拉得老长,脚步声落在小道上,轻轻的,比心跳的声音都还轻。 “那个,车上副驾座有个袋子,里面是书和画笔,六一节快到了,你送给儿子吧。” “谢谢。”江非均站住了,我也跟着停了下来。我抬头望他,月光给他的面容镀了一层银色,他眼睛里也有光,清清亮亮的。 “不客气,我给侄子买了一套,你儿子和他差不多大,想起来就一起买了。不过真不知道合不合适,毕竟没有当妈妈的经验。” “忻馨,谢谢你。”他又说谢谢。 “走吧。”我说。 他却突然牵住了我的手。 他的手掌温暖干燥,我瑟缩了一下,没有抽回去,任由他牵着我,一直走到了我家楼下。 “到了?”他见我停下来,问道。 “嗯。” “几楼?” “四楼。” “快回去吧,我就不上去了。” 说完他把我的手背举到唇边轻轻碰了碰。 “呵——”我不禁笑了。在这种关键性的时候笑场未免很跌份,可是他的样子实在古板得滑稽,要是穿件燕尾服,就像油画里面走出来的欧洲老绅士。 “你真像个老古董。” “是,不能拒绝老古董的好意,我的老心很容易受伤。”他用右手抚上左胸,一本正经地说。 “知道了。”我忍住笑,温柔地回答。 那晚又做梦,梦见了白天崇明的景色。我和江非均在芦苇盪里面划船,他又把我的手举到嘴边,但不是轻轻地碰,而是用嘴慢慢地摩挲,那一块被碰过的皮肤,像着了火……起伏的芦苇在四周如水摇曳,爱情,似乎也像这片春草一样,更行更远还生。 我在三十岁高龄的时候,终于又恋爱了。 这个年龄的爱不会像初恋那样,今天还是星星之火,明天就成燎原之势。我们仍然克制着,慢慢地往前走,慢慢地让感觉升温、发酵。谁说这个过程不是最美好最浪漫最撩乱人心的呢? 第二个礼拜六,我们去练习场打高尔夫,他手把手地教我,让我挥桿打出去了平生第一个小白球。 晚上我们在浦东滨江大道上面散步。初夏的夜风凉爽宜人,外滩的灯火璀璨耀目,我们走走停停,和其他情侣没什么两样,他有时会牵着我的手,只是牵着手而已,心里面已经是满满的快乐。那种像熬高汤一样咕嘟咕嘟冒着小泡、可意会却不太好言传的快乐,每一个恋爱中的姑娘应该都能感悟。 ☆、水清月皎 人逢喜事精神爽,连工作最近都得心应手。 cx项目已经正式启动,开局不错,童总的意思前期暂时由我负责,稳定了之后再选派合适的人接管。 小秦转正了。hr那边对他的考核加上我的评语,小秦磕磕碰碰总算折腾上了岸。雯雯几个嚷着要他请客,小秦说没问题,只等着大家有空就聚众庆祝。 世博开园了,公司给每个员工发了票,各部门可以抽空游园。但现在刚开园,里面人山人海的,我们都不想去扎堆。我想和江非均一起去,电话里问他,他答应有空就陪我。 初夏我去杭州出差,居然碰到了刘穆。 事情是这样的。 那晚和江非均通好话,我便窝在床上用本本看越狱兔。正看得开心无比时,接到了刘穆的电话,他约我有空吃喝,奈何我现在忙着谈情说爱,无暇分/身,所以毫不含煳地回绝了他的邀请。 刘穆很纳闷,问我是不是很忙,为啥几次都约不出来。我当然说是了。他说忙什么呢,工作再忙也要吃饭要娱乐呀。我打着哈哈,那人精马上猜到了,追问我是不是和八字先生约会,我不否认他就当我承认了。 刘穆不怀好意地问了一句:“人家了解你吗?” 我听着不对头,“什么意思啊?” “你也就看上去象淑女,其实……不怕八字先生今后被你的真面目吓跑吗?” 呀呸,这话说的,我气不打一处来,“你不损损我会死啊。我从来没在谁面前装过淑女,用得着操这些闲心吗?” “作为好朋友关心下而已嘛,不用着急。我很好奇,八字先生知道你抽菸酗酒,还经常马大哈掉链子吗?” 切,这该死的揭人伤疤不嘴软,我顿时恼羞成怒,“你还好意思说,也就是碰上你我才特别倒霉,你其实才是霉神吧。还有,不准说我抽菸酗酒,我戒了!” “嘿嘿……”刘穆在电话那头得意地笑,“你看看,本来面目暴露了吧,这么凶当心嫁不出去。知道为什么你碰见我会倒霉吗?因为我才是你的诤友,绝对不会嫌弃你的真实面目。知道“君子宁以刚方见惮,毋以媚悦取容”吗,我这样的走遍大上海都找不出第二个,你居然不好好珍惜,没眼光啊没眼光。” 这傢伙一通碎碎念,我听得耳朵发痒,“行了行了,谢谢诤友大人,没事我挂了啊。” “唉——,慢点,有事。” “说。” “你下周在上海吗?” “周一去杭州。” “哦?呆几天?” “两天吧,不一定。” “巧得很,我也去杭州,到时候找你啊,你住哪呢?” “不知道。你真去杭州?” “去美院办点事。杭州我有特好的兄弟,包吃包喝,咱们放他血去。” “行吧,到时候再说。” 刘穆说的那些糟心话直让我胸闷发堵,我忍不住在心底问候了他母亲大人一下。气平之后细细一想,他说的基本也是事实。 这人长得实在好看,声音也好听,为人也还行,就是忒毒舌了。不过奇怪得很,其实我并不讨厌他,看来我自诩心静如水,内里也是遮遮掩掩一花痴。 这次杭州之行跌宕起伏。 刘穆前晚就打我电话,问我搭不搭他的车,我票都买了当然不能浪费,背着包直接去坐动车了。 本来公司在杭州有好几家协议宾馆,但那些宾馆都在离浙江分公司近的下城区,到西湖不方便。我在网上定了南山路上的酒店,南山路离西湖近,吃住玩都方便,动静得宜,只不过稍微离办事的地方远了一点。为了住在西湖边,我宁可麻烦自己。 结果人刚到杭州,刘穆就管接,开着他灰扑扑的的越野车把我拉到宾馆,又把我送到曾主任那里之后,自己才跑去办事,还丢下话说办完事再来找我。 我问他干嘛这么殷勤,要知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他大大咧咧地说,我赔罪,那天得罪你了,你真绝交的话,到哪去找这么有趣的朋友。我沖他咬咬牙,他咧开嘴巴,化敌意于一个倾倒众姝的微笑之中。 当天下午的事情很快办完了,从三点多开始我就空了下来。本来想去西溪,可时间来不及了。苏堤白堤已经去过好多次,虽然湖光映山色,弱柳夹夭桃,一派美景,但那几处游人比肩,热闹得有点过分了,再也没有兴趣重游。我租了辆自行车,准备沿着西湖边上骑一圈,踏踏那些清幽之处。 第20页 三十来度的天气,还没骑到平湖秋月,我已经一身汗。我架着墨镜坐在梧桐树下歇脚,望着艷阳下的湖水,有点泄气。刘穆打电话问我在哪,我说待会去曲院风荷那边。 等骑到曲院风荷,我再也没有了叶公好龙的兴致,那里刚好有还车点,我赶忙停下来还车,没想到还车还出来一场麻烦。 杭州现在可以用公交卡租自行车,他们称为z卡。交三百块押金办张卡,自助刷卡租车还车,一小时内租车是免费的,而且沿湖的好多地方都可借可还,非常方便。 借车的时候刷卡取车非常顺利。还车时我把车推进横杆,听到了卡塔一声,还往外拉了拉,确认已经拉不出来了才准备离开。旁边一位小姐好心提醒我,让我去查询机那里查询下。我刷卡查询,租车记录上显示该车还在使用中,说明没有归还成功。这时刚好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正把我的那辆车取出来坐了上去。 我忙拦住那人,给他解释了情况,请他把这辆车还回去,等我重新刷卡办好还车后他再借走。 本来很简单的事情,那个男人却死活不肯,硬说我搞错了,这事情和他没关系,他是正经刷卡借的车,要是我这辆没还回去,他怎么可能借得出来,还说他忙着办事,没空在这和我瞎讲八讲。 我耐心地给他解释,这一辆真就是我刚才还回去的,号码我都背得出来,刚才有可能是磁卡出了问题。先生请你帮帮忙好吧,只耽搁你几分钟,待会儿你一样可以骑走啊,这车要是我没办好还车手续,你给骑走了,这钱得算我的呀。 那男人胖乎乎的有点秃顶,不知道哪里看我不顺眼,脖子梗得老粗,嗓门抬得老大,跟我槓上了,抬脚就要骑走。 我当然不肯让他就这样走了,走过去拉住了车把。那人两只脚支撑在地上,双手用力想把我手掀开 ,掀了两把掀不下来,气急败坏地下了车。 这个时候租车点的工作人员刚下班,没人主持公道,旁边两个看热闹的又不愿意惹麻烦。那男人有恃无恐,嘴里开始骂骂咧咧起来,还带着脏字儿。我自认说话很客气呀,怎么一点小事搞得家仇国恨似的,真是莫名奇妙。 我回骂道,你有病啊,嘴巴放干净点,再这样我报110了。 一听我要报110 ,他像是被点着的鞭炮一样,辟噗一下跳过来,扬起老拳在我面前晃来晃去,嘴里嚷着,你这个女人做死啦!有本事你报好啦,你以为警察吃饱了没事干管这种屁事情吗! 我说警察来不来,你我说了都不算,试一试就知道了,请你别动手动脚的。我腾出只手来摸出了手机,他一看我要来真的,居然伸手来夺,我一边保护手机,一边还得拉住车把手,非常狼狈。 正在这时刘穆来了,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他一声不吭地走过来,轻轻巧巧就把那人的狼爪子拨开,像座山一样挡在我面前。 “这位先生,有话好好说。”他中气十足地对那个男人说道。 “你是谁,管什么闲事,让开!”那人急赤白脸地。 “我是谁不重要,有事好好解决,没必要拉拉扯扯吧。” “这个女人不讲道理,要打110,有本事打呀。”他在刘穆身后伸了半个头出来对我吼,嘴脸极其猥琐。 我都气得不想说话了,吵架也得和势均力敌的人吵才有意思,这种明显负能量爆棚的人,和他吵架好比和一只疯狗对吠。 刘穆脸上放了点笑,声音却不带一点笑意,“先生,咱们大男人和女孩子斗气没意思是吧。就是借个车而已,这种小事也不用去浪费警力了。你看,天还没黑,正是游湖的好时候,现在那边有空车了,你重新去借一辆,老早骑走了。来来,你看。” 他嘴里说着,手里也没闲着,把那个男人肩膀扣住,让他转身去看别人还回来的空车。 刘穆比那男人高了不少,短袖t恤下露出来的胳膊劲瘦有力,和那人松松垮垮的肥肉不在一个档次。那个男的嘴巴里面还唧唧歪歪的,人却被刘穆带着磨磨蹭蹭地租了另外一辆车骑走了,临走时还回过头来恨了我一眼。我狠狠地瞪回去,肚子里不停地诅咒他待会就被汽车撞翻,撞掉全部牙齿,断手断脚吐血三升。 “没伤到你吧?怎么和这种人吵起来了?”刘穆问道。 “遇到神经病了有什么办法。光天化日的我不信他真敢打人,你要是没来我就打110报警了,再不然就大喊救命。”我一边还车拉卡一边说。 “女英雄,不要为这种小事破坏了好心情。我好像又救了你一次,该怎么报答呢?”他笑嘻嘻地问。 “怎么报答?难道还以身相许吗!”我脑回沟里面还在噼噼啪啪冒火花,说话很沖。 “哈——,真的还是假的,你不要八字先生啦?”他阴阳怪气地笑。 “真的……做梦吧。别叫人家八字先生好吗,我接受不良。” “那叫什么?” “我男朋友。” “才几天呀,就升级成男朋友了,我对你的男朋友很好奇。”刘穆把“男朋友”三个字加重了语气,听起来不怀好意。 真无聊,我歪歪嘴巴,不想和他为这事拌嘴。 “现在饿了没,没饿我带你去好玩的地方。”刘穆看见我愤愤的样子,放软了口气。 “气都气饱了。什么地方?” “刘庄去过没有?” “就是那个西湖国宾馆吗?没有。” “去那里看看落日吧,很棒,以前普通人都不让进的。” 于是在差点和人打了一架之后,我坐上了刘穆的车,一路驶向西山路的刘庄。 “刘庄住一晚多少钱啊。”在车上我问刘穆。 “不知道,没事谁住那里烧钱,不过看西湖的话那里景色不错。” “行,咱们去开开眼界。” “我一个兄弟这几天陪人住在里面,我给他送点东西去,送完了咱们去吃杭帮菜吧。” “再说吧。” “什么再不再说,就这样说定了。” 停好车我坚决不和刘穆一起去见他的朋友,我们俩分道扬镳,一个去送东西一个去看风景。 刘庄毕竟是刘庄,除了面积大,风景好之外,人也非常少,安静得像个名门闺淑。一路满眼翠绿,闲庭落花,移步换景之间鸟语悠扬,耳根尽彻。难怪人说西湖浓淡总相宜。 刘庄向东就是内西湖,夕阳下湖水金光粼粼。远远望见苏堤如一带绿虹伏在碧波之上,更远处的宝石山像一只低垂的手臂笼着整个西湖。 我想拍点风景,拿相机才发现背包忘在刘穆车上了,幸好手机抓在手里,给他打电话要包,他叫我去刚才停车的地方等他。 刘穆并不是一个人,他旁边还有两男一女,四个人站在一辆深蓝色的途锐旁边说话。 那两个男人都三十出头的样子,一个中等身材,细眼睛圆脑袋,像个长眼睛的圆白萝蔔,很有喜感;另一个和刘穆差不多高,帅得惊人,眉目端正极了神色也冷峻极了。那个女的虽然素着脸,却是个美人儿,长得有几分像年轻时的赵雅芝。 第21页 这三个一看就是有钱人,虽然穿得都很低调,没有logo的那种休闲服,可是质地款式都非常精緻。关键的是那种自如的派头,北方话就叫“范儿”。 见我过来,刘穆给大家介绍,这是忻馨,圆脑袋的叫郑哥,很帅很酷的是李总,美人儿是他妻子。 李总夫妇礼节性地和我打了招唿,那个郑哥却毫不避讳地从头到尾打量我,好像我穿错了衣服或者没洗脸一样。 我向他们点点头,问刘穆:“我的包呢?” “在我车上。” “给我吧,我要去拍点照。” “待会儿我帮你拍,你那水平浪费电池。” “我拍着玩玩,不用麻烦你。” “不麻烦,很愿意效劳。”他微弯腰。 “快点给我,啰嗦。”我不想和他费口舌。 这时郑哥说话了,典型的江浙普通话,“小刘子,明天来拍一样的,把这位美女带着跟哥哥一起吃饭,李总两口子等着呢,快点,一起走。” 刘穆看着我,“忻馨,要不一起去吧。” 郑哥自来熟地沖我呵呵笑,“这位妹妹,小刘子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不要和我见外。我们吃地道的杭帮菜去,外面吃不到的,都是御用厨师,给省里头头脑脑们服务的。” “谢谢了,我还想在这儿玩一下,你们去吧。”我坚持原则。 郑哥促狭地对刘穆挤挤眼睛,“兄弟你魅力不够呀,美女不领情,怎么办?” 刘穆无可奈何地摊摊手。旁边美人儿说:“忻小姐,去吧,给我做个伴,就我一个女的坐在他们中间太无聊了。” 她应该和我差不多大,眼睛生得特别美,大而亮,艷而不妖,睫毛很长,眼神让人不忍心拒绝。 郑哥乘热打铁:“这里根本打不到车,你待会怎么走呢?” 最后我还是跟着一起去了。坐在刘穆车上时,我一个劲地鄙视自己,和刘穆都不算熟,现在却鬼使神差地和他的朋友去吃大餐,不知道是虚荣心还是好奇心在作怪。 不过那晚的大餐吃得很愉快。地方是西湖边一座隐藏得很妙的山庄,吃饭的窗外正对湖水,月光溶溶地漾进窗户,如洗流水,如梦亦如幻。 菜餚全是清淡的杭帮菜和粤菜,最后那道汤雪白浓稠,异香扑鼻,据说里面放了十几种汤料,熬了十几个小时,一颗味精鸡精都不放,食材弃之不取,只留汤水。 刘穆的朋友很有意思。郑哥自称做点小生意,刘穆悄悄告诉我,他家里开着小有名气的食品饮料厂,他本人做的是户外用品生意,线上线下好多家连锁店,除了做生意,还喜欢旅游摄影和美食,经常去世界各地瞎跑乱吃。 李总是上海某公司的老闆,话不多,生人勿近的做派。他妻子倒很开朗随和,我们挨着坐,聊来聊去还挺投缘。李总看上去冷傲不逊,对妻子倒很温柔细心,目光交流中柔情脉脉。 郑哥很健谈,和刘穆你来我往谈各地奇闻逸事。听他们谈话我才知道,象刘穆这样全国各地到处拍照,其实也很危险。地震后他去过汶川,发大水时他也去过长江沿线。还有次在西藏,碰上大风颳来雪堆,越野车陷在雪里,如果出不来全车人都要报废。郑哥又说起有次和刘穆去登山,要不是刘穆拼死相救,他就滚进悬崖了。 他们说得轻描淡写,其余人却听得心里揪紧。郑哥感嘆,现在我算想通了,命比天大,还有好多福没享,要悠着点。小刘子你今后也不要这么拼命了,你爸妈就你一个儿子,你要对他们负责,珍惜生命呀。 刘穆微微笑,“我属猫的,九条命。” 我悄悄问刘穆:“他为什么叫你小刘子,太难听了。” 刘穆很无辜地望着郑哥,“你问他,我也不知道。” “滑稽死了,像太监的名字。”我脱口而出。 噗——,郑哥喷了饭,李总两口子忍不住也笑了。刘穆纠起眉毛,狠狠地对我磨牙:“忻馨,吃菜,闭嘴!” “清宫戏里太监不都叫什么小六子,小顺子,小李子吗?要不干脆叫你“二流子”吧。” 这小子这么毒舌,抓着机会在他朋友面前打击下他,是件很解气的事。 这下郑哥干脆哈哈大笑起来,指指刘穆又指指我,说道:“你们两个——绝配,绝配!” “他这么倾城倾国的,谁配得上他呀,我是他姐。”我真真假假地撇清。 “你比她大?”郑哥很惊奇。 “还不止一点。” “刘穆很成熟,年龄不是问题。” “你不胡说八道会憋死吗!”刘穆呵斥郑哥。 “啊哟,开个玩笑嘛,给大家下下酒。”郑哥摸摸圆脑袋。 一个人的朋友往往能从侧面反映他的眼光和人品。郑哥看上去有点嬉笑无度,其实大智若愚,精明干练隐藏在笑哈哈的外表之下,是个有料的角色。李总话少,往往一语中的,智商很高。刘穆和他们交往轻松随意,言谈中机锋四射,妙语百出,而且涉猎很广。我不由得对他刮目相看。 晚饭后郑哥送李总夫妇去刘庄休息,刘穆陪我去西湖边赏月。 西湖最妙的景致不是艷阳中的桃红烟柳,而是雨后月下,夕烟朝岚。这晚虽不是圆月,但月色清明,玉盘光转之下水天一色淡青。远处有铮铮淙淙的古筝音乐传来,如泣如诉,和月光水色融在一起,竟叫人心中汩汩地冒出各种惆怅思绪。 这时江非均给我打来了电话,我告诉他在西湖边看夜景,他说,你注意安全,早点回宾馆,喜欢的话有空我再陪你来。 我让他不用担心,和一个朋友在一起。江非均没多说,叫我回酒店后再给他发个信息。 好些年都是独来独往,一个人拖着行李上下飞机,奔赴宾馆。除了妈妈几乎没人会这么担心我的安全,原来有人牵挂你,是这么幸福的一件事情。 打完电话我心中一片温柔,大概脸上也是春/情一片。我告诉刘穆想回宾馆了,刘穆讥诮地说:“八字先生连你逛逛西湖都要干涉,未免太小气了吧。” “什么话,人家只是叫我注意安全。你女朋友晚上在外面玩,难道你不嘱咐她吗?” “我会去陪她,光嘱咐有什么用,隔靴搔痒的,象今天下午这种情况打电话有用吗?” “都这么大的人了,不用拴在男朋友腰带上吧,谁都有自己的工作,哪能时时刻刻在一起啊。” “我就喜欢把女朋友拴着,跟着她,保护她。”刘穆重重地说。 我觉得他幼稚,“真这样的话你们肯定很快完蛋,谁受得了呀,你要累死她要烦死。谈恋爱也要给人家自由,你以前的女朋友是不是为这个才分开的。” 刘穆看着湖水半天没说话,侧脸在月光下英俊得不像真人。 “不是,是我全国各地跑,忽略了她。那时候年纪小,觉得实现自己的梦想比什么都重要,感情不成熟,互相不肯妥协。” 第22页 “那把人家追回来呀,光在这里嘆气有什么用。” 他摇摇头,声音低沉清淡,象在自言自语。“感觉全变了,现在我也不会再喜欢那种类型的小姑娘了。她是温室里的玫瑰,学校食堂的菜里面吃出条虫比汶川大地震还让她害怕,天生当小姐的命,道不同不相为谋。” “…….” 我无言以对。 洒脱帅气如刘穆,也有伤情的过往。除了不食人间烟火的妖精神仙,这世上没尝过爱情之痛的人,几乎没有吧,我们都要在情海孽波中呛几口水,才会沧桑地长大。 只是有些人幸运些,没有被爱情的烈焰燃烧成灰,还有余温熨烫下一段感情,遇上可以携手一生的人;有些人却变成了黑炭,满身焦灼心如死灰地挨完日子。 “刘穆,你考虑过你的职业会影响你谈恋爱吗,总是到处跑,还让别人担惊受怕的。”我帮刘穆分析。 他从栏杆边转过头来看我,背着月光,看不清楚脸上的五官。 “也许遇到那个让我愿意改变的人,就会为她改变。” “你愿意?你这么喜欢摄影,要不玩了你受得了?” “……今后的事情现在去假设没用,如果真的遇上了那个人,我一定会好好珍惜。” “长得好看的人一般都花心,没想到你还是情种。” “愚蠢的思维定势。那些富二代官二代有可能花心,他们觉得自己站在高位,只要有所求就不会求不得。我是个普通人,普通人没有花心的资本。” “嗯,不错,姐姐我把你的终身大事放在心上,一定介绍个又靓又温柔又有内涵的妹妹给你。” “少操这些闲心,我都说了现在不想结婚。你什么时候结婚啊?” 这话题也转变得太迅勐了吧,我老实回答:“八字刚刚一撇,离结婚还差十万八千里呢。” “你们认识多久了?” “没多久,几个月。” “你倒还是行动派。”夜色中他轻轻地嗤笑。 “你不是说过有感觉不用十年八年吗?这种事情谁说得清楚。” “八字先生是何方神圣?在哪里高就呢?” “搞金融的。” “哦——”刘穆意味深长地拖长了音调,“怪不得这么快,原来是银行家,抢手货。” “喂,适可而止。我像那样的人吗,要嫁有钱的早嫁了,还用得着这么苦哈哈地打工啊。” “你这种性格一辈子都嫁不了有钱人。” “鄙视我?为什么?”我不服气。 “你嘛,虽然年龄不小,长得还算马虎,但是不稳重,没有大家闺秀的气质,这是其一;第二,你心眼实嘴巴又厉害,受不了气。你看那些阔太太,哪个不是手段圆滑,忍辱负重,你一样都不占,怎么可能嫁有钱人。所以我预测你和八字先生前景不妙。” 他一样一样数落我,最后还来一总结性判断。我听得气血翻涌,马上反驳道:“你自以为聪明,其实大错特错,人家根本就不是有钱人,不需要我处心积虑去讨好。” “那你看上他什么了?” “心好,成熟,稳重。” “原来你喜欢老男人。” “刘穆——,我发觉你嘴贱。咱们是朋友,就算是你所说的诤友吧,总这样涮我有意思吗?” 我气咻咻地拔腿就走,没走几步刘穆追过来说:“我送你回宾馆。” 我们一路无话,他送我回宾馆后马上开车走了,满脸不豫之色,不像平时那样收放自如,我才没空照顾他的情绪呢,我得给江非均发信息。 ☆、超大灯泡 梅雨季节来了。上海的天象漏了一样,日復一日往下洒着瓢泼大雨,我的鞋子没有一双是干的,总是今天穿一双干的出门,回家摆在那里阴干,明天又换一双,来来去去屋子里摆了一熘各色湿答答的皮鞋。 这种天气一切户外活动都被迫取消,连上班跑外勤大家都跑得深有怨言,根本打不到车,只能坐地铁或者公交。在连着几天被雨水浇得狼狈不堪后,我又动起了买车的念头,不过算算钞票,还是不敢轻举妄动。 这些天还有一件对男人来说很重要的事情发生,那就是南非世界盃。时差原因本次比赛几乎全在北京时间的深夜和凌晨开踢,搞得男同胞们精神状态个个类似勤勉敬业的梁上君子或者採花大盗。黄剑生天天黑着眼圈,连小秦都哈欠连连,被我目光一扫,剩下的半个哈欠咕嘟一下活生生地吞进了肚子里。 我问江非均看不看,他说不看,不能因为这种娱乐耽误了工作。他一般都是早起的时候打开电视或者车载广播听听输赢结果就行了,再说他也并不算铁桿球迷,“没有年轻时那种痴狂劲了”。 好吧,我承认自己对喜欢的人其实很迁就。郎冬是个热血球迷,以前陪他看德甲意甲英超,向来都是毫无怨言,居然还从球盲看出了点水平。现在江非均说他不好此道,那也没关系,我就去关注他好的那些道道。为喜欢的人做点努力,在我并不是一个关乎原则的大问题。 在我的爱情生活渐入佳境之时,君美的婚姻生活却暗伏危机。 陈君美是个性格很有条理的人,职业是会计师,也要求她缜密细緻,这次却因为粗心惹出了麻烦。 不知道她和周跃在qq上说了些什么伤感恋旧的话,也不知道怎么地这些话就被平时粗线条的张绍平看到了。夫妻两个碍着老人孩子在家,架倒是没大吵,可是互相不理睬,开始了漫长的冷战。 张绍平是一家小外企的销售经理,本来出差就比较多,这下更是借着出差经常在外面留宿,就算回家也只是闷头吃饭睡觉,不和君美正面交流。君美说他们已经一个月左右没有做过爱了。 正常三十来岁的年轻夫妻,房/事的频率听说是一周三到四次,最少也有两次吧。一个月……女人倒是无所谓,男人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周末中午我和君美一起去附近的美容院,两人一个房间,脸上敷着厚厚的面膜,女夜叉一样仰躺在床上休息。 君美幽幽地嘆气:“真累。他天天回家绷着个脸,当着父母还装模作样和我搭几句,一进我们那间屋子,要么上网要么看书,都不和我说话的。我感冒了一个星期,又要上班又要带孩子,他问都没问一句。” “你到底和周跃在qq里聊了什么?” “聊了点以前的事情,发了点感慨,也就是上次他回去那几天忍不住聊了两次,最近都没有联繫了。” “那现在怎么办?你不能放低姿态好好解释下吗。” “怎么没解释,要他信呀。再说了我也没什么大错吧,就是和初恋吃了顿饭,还有你在一起呢。” “张绍平不见得会相信我,说不定认为我们俩串通好了说谎。” “哼,你倒猜对了,他就是这么说的。没结婚时他就知道我谈过,我不是第一次,那时倒没事,话说得老漂亮。现在吵架,居然能把这种旧事情扯出来,想一想都觉得寒心。要不是有乐乐,真的不想和他过了。” 第23页 君美这次看来真被气坏了,不过我就当她发发牢骚而已,哪能吵吵架就真离了。 君美又哼了一声:“都说成年人要对自己的生活负责,当初嫁给张绍平,我也觉得是对自己负责了,心想这辈子就算没有十分的恩爱,相敬如宾总可以做到吧,真是年少无知吶。” “没意思,真没意思。星星,结婚还是要和自己真正喜欢的人结,那些妥协的婚姻,就像喝碗稀饭,要死不活地吊着条命。死是死不了,就是难过,你看到身边到处都是人,但是找不到真正能说话的那个,特别孤单。你想大喊几声发泄出来吧,可是居然没有任何地方能让你吼,只能憋着,憋一辈子,慢慢地把你憋成残废,直到老死。” “哎,做人真累,你说干嘛投胎做人呢?” 我不禁笑了起来,“就是夫妻吵个架,你居然连人都不想做了,下次要是打一架,干脆就从金茂跳下去算了。你要想想好的呀,比如你现在身体倍好吃饭倍香,你工作稳定没有负债,手里有大票闲钱任君潇洒。你还家有两老胜似国宝,天天吃现成饭穿干净衣。你还有这么乖的女儿,我的孩子还在卵巢里可怜兮兮地等着他爸爸的小蝌蚪游来交/配呢。” “噗——”君美也笑了,“你这个宝贝就是有让人开心的本事。好了,我也不要无谓伤感了,回家人不理我算了,自己该干嘛干嘛,洗洗睡觉。” “这就对了,不仅要开心,还要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在他面前晃,他不是能忍吗,那就憋死他,馋死他。” 等美容小姐给我们洗好脸做按摩的时候,君美突然想起来问我,“那个江什么的,你现在和他怎么样?” “恋爱中。”我言简意赅地回答。 君美一下子撑起身体,“你来真的了?” “躺下躺下,你这样人家怎么给你按。” 君美躺下去,头转到我这边说道:“你要真和他好,我也劝不动,只要你能确定他是真的爱你。我说,哪天让我见见他吧,我眼睛还是挺毒的,能帮你看看。” “行啊,我保证他能经得起你的考验。” “真这么好?我看你陷得很深嘛。” “你见了就知道了,多说没用。”我喜滋滋的,像怀揣了一本绝世秘籍。 没过多久君美真的见到了江非均。 七月的一个周六,我和江非均在浦西看电影。 看完电影我们找地方吃晚饭时接到了君美的电话,君美带着乐乐在逛玩具反斗城,我告诉江非均我最好的姐妹也在附近,约我一起吃晚饭呢,嗯,要不还是算了吧,我给她说不方便。 江非均当然礼数周到地说,“既然是你最好的朋友,那就一起吃吧。” “哪……也行吧,我也好久没见到她女儿了。” 吃完饭江非均分别送君美母女和我回家,回到家没多久,君美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你……没有不方便吧?”她问得有点怪。 “没有啊,怎么了?” “他没留下来?” “切,色女,哪有这么快。” “你们交往两三个月了吧,到哪一步了?” “呃,就那么回事吧。” “这个人什么都好,教养学识都没有话说,就是不太热情,看不出来有多喜欢你。” “他性格本来就稳重,而且这把年龄了,不可能还像毛头小伙那么张扬吧。”我帮江非均分辨。 君美说:“不是年龄的问题,这就是离婚男人,热情都耗光了,需要的就是找个人和他过日子,别指望还能像小年轻一样为爱痴狂。你还得当心,说不定他另外有备胎,几个人一块谈,就像葛优演的那个渣男,专骗剩女和离婚少妇。” 一席话说得我失眠半宿,凌晨两点还在疑神疑鬼。 我和江非均现在一周保持见一到两次面的频率,几乎每晚都打电话。可是一两个月来,除了拉拉手,偶尔搂一搂,他对我也没有更亲密的举止了。他从没说过那些能把耳朵都能融化掉的热辣辣的情话,从头至尾都非常绅士,非常含蓄,绅士得让我泄气。 男人在恋爱时似乎不应该这么冷静吧?难道是我魅力不够,让他没有继续下去的动力吗?那天问他看不看世界盃,他说没有以前那种痴狂劲了,那么是不是可以认为,这个男人的确像君美所说的,热情已经被前一段婚姻燃烧殆尽了呢? 其后好些天我都有点患得患失,一时自信满满,一时忧心忡忡,很想直接问江非均到底怎么定位我,又觉得实在难以启齿,反而没有了以前的坦荡勇敢。 爱情不会永远都是一条直线,总是波峰波谷上上下下,像心电图一样,真要是一抹直,可能就得咽气了。不过,在波谷的滋味真的不好受。 这种胶着的状态不久后被某个小小的意外事件打破了。 那晚我和非均去某个着名馆子吃粤菜,热菜刚开始上,我就看见了郑哥。 郑哥正对着我坐,在离我们三四张台子远的斜对面,他旁边挨着个长相一般但打扮得很是性感时尚的女孩子,他对面那个人,穿着件无领白t恤,光一个背影我就认出来了,不是刘穆又是谁。 我缩缩脖子,正想找个理由调到江非均那边去坐,可是来不及了,郑哥已经看见了我。这才刚刚吃过饭几天哪,不可能装作不认识吧,我只有微微颔首,算是和他打了招唿,郑哥倒热情地扬扬手臂,示意我过去,我摇摇头,表示自己不方便。 江非均问我:“有熟人?” “不算太熟,不管他们。” 话刚说完,刘穆已经走了过来。他高高地杵在我身边,俊脸上全是假笑,非常客气地说:“忻馨,你好,真巧。” 我也假笑,“你好。” 刘穆转头去看江非均,“这位是你的八字先生吧,不介绍下吗?” 江非均迎着刘穆的注视站了起来,“你好,江非均,请问怎么称唿?”两个男人假惺惺地握了下手。 刘穆故作惊疑地说:“忻馨没有给你提过我吗?我叫刘穆,是她好朋友。” 我没吭声,刘穆继续说:“那晚在西湖我陪忻馨看月亮,她接了你的电话连月亮都不看了,非要我快点送她回宾馆,江先生魅力很大呀。” 这傢伙口无遮拦,唯恐天下不乱,我要是再不反击,他还不知道要出什么么蛾子,于是我指指郑哥对刘穆说:“刘穆,你的朋友好像在那边叫你。” 刘穆不上当,一脸忠厚地说:“那是郑哥,你不会忘了吧,那天一起吃过饭,郑哥还开玩笑说我俩很般配呢。” “忘了。”我板着脸回答。 “是忘了郑哥还是忘了他说的话?” 要是手里有把刀,我一定会把面前这个鸟人剁翻;如果眼睛能发出雷射,我一定要把这个扫把星扎穿。可是在江非均面前,我只能深吸一口气,拼命地按捺下滚滚怒潮。 第24页 刘穆装痴作傻地打量我,“咦,忻馨,你不高兴吗?要是有气就发出来吧,憋在心里会生病,你平时那么泼辣,在男朋友面前还真是不一样。” 我正在组织反击他的词彙,江非均听到这里慢悠悠地插了一句:“忻馨在外面不会乱发火,要发也是回家沖我发。” 好!好!太好了!高手出招一招完胜。我和江非均很有默契地相对一笑。 刘穆脸色甚是精彩,变了好几变,最后干瘪瘪地丢了句:“那你们慢吃,不打扰了。” 等刘穆走远了,江非均说:“你朋友有点意思。” “不算太熟的朋友,上次在杭州刚好碰到。这个人玩摄影的,神经质,思维有点不正常。”我怕江非均误会,使劲往刘穆身上泼脏水。 “哦,看上去不象不正常。”江非均看了我一眼,轻飘飘地说。我没接话,埋头吃菜。 我这个人代谢消化都比较快,水一喝多就容易上厕所,哥哥总笑我是直肠子。这家店上厕所就得从刘穆他们那边过去,我忍了很久,实在憋不住了,再怎么也不能因为一个扫把星憋坏了膀胱吧。 等我从洗手间回来正对着刘穆走过去时,那傢伙居然装模作样地和郑哥说话不理我。太可笑了,你想搅局就搅,搅完了就装龟孙吗,没那话。 于是我停在刘穆身边,用手掌乒乒地拍他面前的桌子,他抬头看我,眼睛熘圆,表情纯良无害得像只小白兔。 “有事?” “少装蒜!”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低声说:“不管你想干嘛,反正我警告你,今晚不要再来找我说话!” 刘穆眼光闪了闪,没说话。郑哥笑眯眯地搭腔:“忻妹妹,坐下来和我们一起聊聊嘛,让刘穆好好赔罪。” 我对郑哥摇摇头,“我男朋友在那边,你们自便。”又转过来对刘穆说:“刘穆,你这样真的很无聊,你怕不怕下次我搅和你,当超级大灯泡!” 刘穆眼睛里面有火花突地冒了起来。 “欢迎之至——” “好,你等着。”我咬牙。 郑哥低低吹了声口哨,一双眯眯眼成了一线天。“小刘子你完了,得罪美女事大,你要面壁思过。”旁边的女孩子咯咯直笑。 “不敢当,你们慢用。”我哼了一声,娉娉婷婷地扬长而去。 那晚我和江非均先走,晚饭吃得太多,我们决定找个地方散步消食。我说要不去徐家汇公园吧,天天看人家在里面逛,自己还从来没有去过。 公园里有三三两两散步的市民,还有人遛狗。我和江非均拉着手,沿着小路慢慢地熘达。 昨夜下过一场大雨,城市的各种排泄物全被雨水沖得干干净净,空气潮湿清新,暑热全无。我们俩沉默地走着,刚到一个拐弯的十字路口,随着一声低低的呜咽,一条黑影向我们刷地扑来。 我条件反射地吓得叫出了声,江非均动作很快,一伸手把我拦在后面。原来是条个子很大的金毛,摇着尾巴围着我们打转。 金毛的主人从后面跑来,轻声呵斥,豆豆,到妈妈此地来,侬勿要吓阿姨。一面对我俩说,对勿起啊,伊拉老乖呃,弗会咬人的。 一人一狗走远了,我从江非均背后走出来,止不住哈哈笑。 “笑什么?”他问我。 “豆豆——,到妈妈此地来,侬勿要吓阿姨……我什么时候成了一条狗的阿姨。”我学那个女人说话,对江非均招手。 江非均也笑了,伸出手轻轻扭了我脸颊一下,“调皮。” “很幼稚对吧?”我扬起头问他,对一个三十岁的人来说调皮似乎并不是褒义词。 他对视着我:“不是,你很真诚,很开朗。” “算是表扬?” “对,我喜欢你的个性。” 他又轻轻叫我:“忻馨……” 剩下的话听不清楚,因为我被他满满地抱住了。 他身上有很淡的古龙水香味和菸草味道,我伸出双臂环住了他的腰,沉浸在这个深深的拥抱里,闭着眼睛没有说话。 江非均用手缓缓地抚摸我的头髮,“忻馨,我怀疑自己是不是顾虑太多了。”他的声音从头顶飘过来,轻柔渺远。 “嗯?”我抬起头疑惑地看他,离得那么近,看得见他眼底有星子一样涌动的光焰。 “我失败过,有一些不愉快的回忆,所以对新的感情不够积极。”他注视着我的眼睛,慢慢地说。 “没关系,我理解。” “谢谢你。” 他似乎总在对我说谢谢,说完这个,他把我的手捉住,举到唇边轻吻,慢慢地摩挲,就像我梦见的那样。 所有的思想都已经停滞,全世界的声音都已经消失,只有眼前这一个男人,只有他的身影在我面前无限放大,只有那双温柔的深邃的,常常带着一丝忧郁的眼睛在凝望着我……他慢慢地把我带进他的怀里,慢慢地俯下头来,吻住了我…… 浓夜暗黑中,繁花盛开,我听到了花开的声音……噼啪……噼啪…… ☆、铄石流金 七月铄石,七月流金,七月的恋爱,热情如天气。 我们小区门口的公告牌上,这两天换上了一句新的口号:世博期间,注意保持微笑,可以提高幸福度。 每天我从那块牌子下走过去,都忍不住看一眼笑一笑。如果幸福靠微笑就能维持,那我现在真的很幸福。 恋爱初期的幸福,像微酸的苹果,是憧憬是神秘是期待;热恋时的幸福,像熟透的西瓜,是缠绵是甜美是疯癫;婚姻中的幸福,像番茄胡萝蔔,平淡如菜,但是营养丰富,缺他不可。我现在感受到的幸福,在苹果和西瓜之间,正是尚醉未醉,非痴非魔,清醒并快乐着……妙处难与君说。 自从那晚一吻之后,我和江非均的发展就顺理成章了,我们很自然地进入了准热恋状态。 我去参观了他家。他住在浦东cbd附近的高档公寓里,很大的三房两厅,美式乡村风格,沉稳简洁。 他说这处屋子以前一直租给两个德国女孩,是他妹妹的朋友,离婚后他才搬过来的。钟点工一周为他做两次清洁,其余时候他都是自己打理,屋子收拾得比我这个单身女人的家还干净。 江非均的书房里码满了各种书籍,中英文都有,内容以经济类和人文类为主,。我还发现他居然是个古典音乐爱好者,他让我听柴可夫斯基,萧邦,贝多芬,莫扎特……,还把不同乐队的版本放出来,教我体察不同的诠释方法和乐手功力。 现在约会,除了在外面吃饭,我们偶尔也去超市买回来自己做。他会煎牛排煎蛋,我就厉害多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老爸一去世,我和哥哥就从天堂跌落到地面,有几年比较困难,妈妈忙着加班挣钱,哥哥读中专住校,我常常自己解决温饱。我会做的菜很多,最拿手的是红烧肉,剁椒鱼,排骨汤等等等等。第一次挥刀主厨,就把江非均震得一愣一愣的,我那个得意劲就别提了。 第25页 我们赞美对方的厨艺,不管做什么都吃得津津有味。其实恋爱中的男女,智商下降不说,连带味觉都变了异,就算吃碗白粥,也能吃出不一样的甜味吧。 不过君美说我傻,这么快就兜底了,今后一辈子就等着当他的厨娘,天天买汰烧吧,笨蛋。其实当他的厨娘也不错呀,隔三差五给自己男人整点美味佳肴,应该有利于家庭幸福吧。 现在公司的同事都知道我恋爱了。有一次江非均到浦西办事顺便接我下班的时候,被雯雯几个瞧见了。第二天小姑娘就鬼鬼祟祟地套我话,这没什么好隐瞒的,我说没错,那就是我男朋友。干什么的呀?搞金融的。这下好了,没几天公司熟人都说我找了个有钱人。 这些人哪,怎么能听风就是雨呢。江非均顶多算个高级白领吧,收入肯定也不错,否则不会离婚了都能住那个地段的大公寓。但他离有钱还差得远吧,远的不说,他离我们大老闆,离郑哥,离那个什么李总,资产肯定差了不止一个数量级。 不过我也懒得分辨了,这种事情向来是越描越黑,只能慢慢地让流言自己烟消云散。 七月中旬的半年考评,童总和hr都给我了好评,当然我也手下留情,只要没犯原则性错误的同事,一律优良。倒不是徇私,而是本部门一惯风气良好,团队建设无可挑剔,项目进度也很正常,经费使用合情合理……所以我看他们每一个都觉得顺眉顺眼,他们看我也是眉花眼笑喜气洋洋。 都说单身大龄女上司是巫婆的化身,是下属的噩梦,是变态二字的代言人,这一坊间定论在本人处概不成立。 没过多久小秦请客,刚好阿生也过生日,两件喜事凑在一起,大家抱团嗨皮,小秦请吃饭,阿生请泡吧。 为了照顾小秦的钱包,晚饭我们吃得很简单,吃完饭就去泡吧。 这天茂名路有个酒吧新开,酒水优惠,里面人头攒动,音乐是hip-hop风格,不算特别吵。台上乐手全部带着草帽,上衣敞开大部分纽扣,露出里面结实的胸肌,不管唱功如何,身材先吸引了一大波女人炙热的眼光。 阿生又叫了几个朋友过来,说人多才热闹,要是没尽兴,这边完了再去唱k。 上头乐手在高歌,下面人与人说话必须挨得很近,我正不咸不淡地听着阿生朋友讲笑话,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转头一看,咦,竟是刘穆。 最近我和刘穆没有联繫过,他不找我我当然想不起找他。虽然和他在一起很轻松愉快,可是显然地这种友情不一定经得起考验。一辈子身边来来往往无数张面孔,其中绝大部分都是匆匆过客,所以我也没有太多的遗憾。 只是人生何处不相逢,这个人不知怎么地竟和阿生搞在了一起。 听雯雯解释才知道,阿生现任漂亮女友是个很能干的英文编辑,以往花丛中穿梭采蜜忙忙碌碌的阿生这次认了真,为了绑住佳人,急急忙忙准备跳进婚姻的围城。由于事起突然,拍婚纱成了大问题,经过王雯雯的推荐,阿生找到刘穆,去星月夜拍了创意婚纱照,很短的时间就拿到了照片,而且效果非常满意。 这两个男人年纪差不多,以前有过酒桌上的交情,这件事之后就成了朋友。所以在刘穆消失的这段时间,他和我手下的同事其实暗通款曲。 阿生看人都到齐了,招唿大家玩拼酒□□。几个小赤佬出馊主意,谁轮到自由罚时就甩骰子,从自己左手顺时针数起,不管男女老少都得来个熊抱,持续一分钟,用手机对时。 这些馊点子煳里煳涂就被玩昏头的众人同意了,反正到后来男男女女一通乱抱。我也被抱了,被阿生一个瘦猴子朋友抱,可恨那小赤佬竟然借酒遮脸坏规矩,不仅抱了还趁乱在我后颈啵地啄了一下。 我一手把他撩开,狠狠地瞪着那个狗头。那狗头酒气哄哄不以为意,兀自还在对我嬉皮笑脸。 我切,他要不是阿生的朋友,我当场就翻脸骂人了,看在阿生的面子上,我虽然满肚子不自在,也只能当吃了个苍蝇。 没过多久乐队休息下场,dj开始放绵绵的英文情歌,一对对男女搂抱着挤在小舞池里晃动。 屋子里烟味呛人,温度也很高,我觉得不好过,就走出去透口气。 我在酒吧门口给江非均打了个电话,他让我注意安全早点回家。电话刚挂,发现刘穆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了身边,酒吧门口的霓虹闪闪烁烁,把他的脸映得一会儿发黄一会儿泛红。他绕过来坐在对面雕花的铁艺椅子上,翘着腿,两只手交握着,沉默地看我。一个来月不见,这人头髮好像长了,显得年纪更小了。 我低头闻着自己身上全是烟味儿,不觉皱了皱眉。这抽菸很有意思,自己的烟味就像自家男友老公,就算臭也是窝里臭,不觉其臭;别人,特别是陌生男人在你身上留下的烟味儿,总感觉烦烦腻腻的,好像被人用气味揩了油。不过我今天实实在在是被人揩了油,我用纸巾擦后颈那处皮肤,心里老大不舒服。 “被苍蝇咬难过吧?”刘穆问。 “小赤佬,不和他计较。”我撇撇嘴。 “下次别玩这么疯,这种人一看就是夜场老手,专吃女人豆腐。” “没有下次了,惹不起躲得起。” “八字先生不管你?”他又问。 “有什么好管的,又不是天天玩,再说全是同事。” 刘穆张嘴想说什么,顿了一两秒,又闭上了嘴巴,他用手指捏着下颌骨,似乎在思考。 “好久不见,最近很忙吗?”我找话问他。 “看世界盃。” “怪不得感觉你精神不太好,原来看球看的。” “忻馨,你和八字先生怎么样?”他没接我的话题。 “挺好的。” “是吗?”刘穆轻声笑了下,很轻很轻的。 “难道你希望我们不好吗?”我不客气地反问。 “我敢那么说吗,你得打我。”他恢復了平时的口气。 “你要真那样说,打你是不会的,最多是骂骂你。” 刘穆没笑,冷冷地说:“我觉得你们两个不合适。” 这一次我不气反笑,“给个理由先,让我听听你的高见。” “你这种个性很容易吃亏,被别人拿住。” 他的论调和我妈如出一辙,我没反驳。“还有吗?继续。” “我发现你在八字先生面前很假,这样谈情说爱你不觉得累吗?” 我有点不高兴了,任何人听到这样的话都不可能开心得起来,但我没发作。 “在男朋友面前展示自己最好的一面很正常吧,我并不觉得自己累,就说明这种状态不错。” “好吧。不过你觉得自己和他般配吗?我不了解他的情况,不过搞金融的应该很有钱,你想过门当户对这些问题没有?” “怎么不般配了?!我又不需要谁来养!难道男女双方非得要挣一样多的钱才可以结婚吗?要这样世界上就成不了几对夫妻了。” 第26页 其实刘穆的话正好打到了我的痛处,有些顾虑虽然压得很深,但是我骗不了自己。 “不是钱的问题,你又不笨,我的话准不准你自己去想。还有,那位八字先生水很深哪,你最好当心点,搞不好鸡飞蛋打一场空。” 这下我再也忍不住了,贬贬我可以,我厚皮厚脸嘴也够狠,无所谓。可是凭什么贬低江非均,他是什么样的人你刘穆有什么资格嚼舌。 我呵呵地冷笑了两声:“刘穆,感谢你的提醒,这些事情我自己有数,不劳你费心了。” 刘穆也冷笑:“憨兮兮,当心今后哭都哭不出来。” 如果把人比喻成动物,这个人就是条竹叶青,油亮翠绿很是好看,但只能远观不可近玩,挨近了就会被那口毒牙咬伤送命。 我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上下不下的,只能重重地把它唿出去。 “那也是我自己的事。我们别一见面就争来争去的好吗,多累呀。你看这里人人都很快活,就不能说点高兴的事吗。” 相对无言地又坐了几分钟,我给刘穆说先进去了,站起来只走了两步,凉鞋的细跟就插进了路面窖井盖的窟窿里,怎么拔也拔不出来。 我把脚从鞋子里抽了出来,光脚掂在地上,准备弯腰去拔鞋子,刘穆却走过来,抠着腰蹲在我身边,仔细地把那只鞋子弄了出来递给我。我一边穿一边说谢谢,他不理我,垮着脸别别扭扭地进酒吧去了。 这晚李致成了我们之中唯一喝高的人,大家都还在兴兴头头地玩呢,她就已经撑不住了,一个劲地拉着我和王雯雯说话,声调又高又尖,和平时的形象大不相同。 最后是我先送她回的家,计程车开出去一小会儿,她居然捧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也不多话,就是不停地低声哭,肩膀一抽一抽地。 可能人一喝多,平时压抑在表皮下的七情六慾全都冒了出来,种种反应都不稀奇。我猜不到也不敢问她有什么伤心事,既然想哭,那就哭吧,成年人的泪腺几乎都呈半萎缩状态,有个机会恣意地哭一场,等于做了一个五脏六腑的深度spa,也不失为一件有益身心的快事。 ☆、单身公害 没过多久阿生结婚。 最近心情好,所以婚礼那天我臭美了一下,化了个妖点儿的妆,头髮挽了个韩式髻,穿了一件小礼服样式的湖蓝色v领无袖连衣裙,领口有点低,我用一颗小别针别住前襟,把暴露范围控制在可以接受的程度内。 我被安排在新郎这一边,周围几桌都是公司同事和阿生的同学朋友。左右观察一圈,看到了上次泡吧的几张老面孔,刘穆也混在里面,隔着两桌,远远地看着似乎穿得特别人模狗样。 本来想吧,要是眼睛对上了,就笑一笑打个招唿,好歹也有点同游杭州的交情。可人家好像压根没注意到我,原来旁边坐着一朵美貌小娇花,倒显得我这个半老徐娘自作多情了。 婚礼的流程一套套地走。中途我去上洗手间,出了洗手间的门,正好碰见了童太太。 童太全身上下亮闪闪香喷喷的,左手无名指上的大钻戒随着手势闪出道道凛冽的艷光,十个指甲上贴满了小姑娘才贴的水钻,颜色是玫瑰红。她今天穿着浅桃色真丝套裙,裙子一看就是高档货,不过煞风景的是腰那里有鼓鼓的赘肉,就像可乐瓶子中间捆了一圈绳子。脸上妆面虽然画得一丝不苟,但是一通热汗油气的熏蒸之后,仿佛年久失修的菩萨雕塑,金身下隐隐约约露出了斑驳的底色。 我客气地给她打了招唿准备离开,童太却亲热地把我拉住了,“小忻呀,一起走。” 童太翘着兰花指往脸上扇了扇风,说着上海普通话:“哎唷,热是热的来,这个饭店空调好像不灵的,我们到那边透透气好勿啦。” 我虽然觉得有点奇怪,还是很配合地陪她走到了大堂入口处的休息区。 童太边走边问我,工作累不累呀,小忻你属什么呀,有没有男友呀,男朋友做哪行呀…… 我们俩认识好几年了,一年总归要见个几面,她从来没有这么关心过我。难道童总要走太太路线,让太太帮他笼络下属吗?没必要嘛,我本来就是童总的嫡系,一直感念他的提拔,向来都是忠心耿耿的。又或者,童总要升我的官?也不可能,我的年纪和业绩,这个位置差不多也到顶了,想要再往上爬,也得要有那个空位才行呀。 我按下满肚子狐疑,认真回答童太的提问。 “小忻呀,来坐会儿。”童太太拉着我坐在休息区的沙发上。 坐下来以后童太很仔细地看我,“小忻,男朋友今天怎么没来呢?” “他出差了。” “你现在有了男朋友,要和男朋友好好培养感情哦。” “我们感情很好呀。” “是吗——?那他怎么不一起来?”童太太拖了拖调子。 “他出差了呀。”这女人今天怪模怪样的,我有点腻味了,但脸上还是维持着礼貌。 “哦——,小忻,我讲几句话,要是不对你不要介意好伐?” “什么话您请说。” 童太把腰杆挺了挺,调整了一下坐姿,伸手把上衣下摆理了理,遮住她多肉的腰腹,又清了清喉咙,方开口说道:“你呢,年轻,读过书,前途光明,自己不要因为一念之差毁掉饭碗哦。” 这是什么意思,我纳闷地等待她的后话。 童太太盯着我,过了几秒钟,她的薄嘴唇边阴阴地飞出点笑容。“女孩子要自重一点,现在社会舆论都是很看不起小三的,你也知道。” 靠,这话说得太离谱了吧,是在说我吗?我茫然地睁大了眼睛,像看g病毒感染物种一样看着她,不知道她究竟意欲何为。 见我没话说,童太太又接着道:“我们童总呢,人很老实的,不会玩那些花头,我们两口子是患难夫妻,感情很好的。” 我还是没开腔,此时此地,我暂时丧失了语言功能。正常人和不正常的人是无法沟通的,我怀疑对面这个人不是得了精神病就是患了妄想症。 见我一脸痴愚的样子,童太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忻馨,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有人敲敲打打不是坏事情,我就是希望你自重点,不要有什么非分的想法。” 这话也说得太重了,我霎时又惊又怒,急道:“童太太,我想你是不是误会了,你说的这些我根本不懂是什么意思。我一直很尊敬童总的,他是我的老领导,但也只是工作上的关系。” “哦?”童太一只嘴角斜着朝上拉了拉,怪怪地一笑,眼睛里面一闪而过的光芒,竟让我联想到一只午夜的飢鼠。 “我误会了?有一次在杭州,童总怎么会用你的手机给家里打电话?我家里电话都有来电显示的,我也有能耐查到是你的号码。侬勿要把阿拉当憨大!” 原来是这么回事呀,我反而轻松了。“童太太,你真的误会了,那次浙江分公司的好多同事在一起呢,童总电话没电了,我刚好在他旁边就把我的电话借给了他,有很多人都看到的呀。” 第27页 按说老公出没出轨,做老婆的再笨也应该闻到点异味吧,照童太一贯的作风看,也许她今天的主要目的是敲山震虎,吓吓潜伏在童总身边,可能会有不轨之心的觊觎之徒吧。 唉,她真是太低估自己的震慑力了。就算感情空得发慌我也不会去沾这种男人吧,吃错药了。钞票全部捏在老婆手里,图不到财;家有悍妻,身体健康寿命长长,也图不到人,搞不好还得身败名裂,何苦来哉? 童太太不转眼地观察我,顿了一小会儿,她似乎松了一口气,语气稍微地柔和了一点,说道:“小忻呀,没事情就好。我呢是心疼我们童总,想当年我们刚结婚时多少艰难呀,你们这些年轻人是不懂的。你也不小了,总是不结婚容易让人误会,现在你这种年纪不结婚的女人,好多都是给人做情妇的。要把男朋友好好抓住,那些比你还小的小姑娘本事很大的,厉害得来。结了婚就保险了,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嘛,女人一辈子就是要把老公抓牢了才有好日子过。” 她的红嘴唇一开一合,随着口周围肌的带动,深深的法令纹像一个八字挂在脸上。年轻时那双眼睛应该蛮漂亮,而现在厚重的粉底也掩盖不了乌青的大眼袋,颈项上那条钻石项鍊活像围了一圈闪亮的绞索。 这个女人……她哪里是嫁人过日子,是巴不得嫁给一个镶金镀银的饭碗,穷其一生只想把这个饭碗捏牢了,一粒米都不能漏给旁人,她该去做一只橱柜或者消毒碗柜。 情妇……小三……我不过就是三十岁了还没结婚而已,我不偷不抢不奸不淫,我辛苦打工自食其力,我堂堂正正与人为善……今天却变成了单身公害,好像下一秒再不结婚,直接就会堕落成全体已婚妇女的公敌。我这辈子从来没受过这么深刻的侮辱,偏偏还不能发作,不能反击,只能拼命咬牙强忍。 后来我浑浑噩噩回到了酒席上,心里一团乱麻,想发火想扔杯子想骂娘,要是不干点什么压下去,马上就会爆体而亡了。 于是我开始喝酒,一扬脖子就把一大杯啤酒灌了进去,接着再来一杯,再来…… 没多久酒气就散了出来,头开始眩晕,心脏也蹦跶得一下快过一下。我知道这种状态要是再呆下去很快就得出丑,看看身边没人注意,悄悄拿起皮包,尽量保持步子正常地熘走了。 酒店门口停着一串出租,我坐进第一辆,车子还没启动,前门就被人打开了,有人径直坐到了副驾座上。 司机叫道:“喂喂,有人了,去下一辆好吧。” “我们一起的。” 那人说着从前座转过头来看我,“忻馨,我搭个车。” 我头晕脑胀地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唉,这个向来不走寻常路的奇人,总是在一些稀奇古怪的关口出现,都已经见怪不怪了。 我趴在后排座上面休息,不知道过了多久,车停了下来。我听见刘穆嘭地一声关了前车门,然后有热风灌到身边,一双手臂伸过来挨着我的肩头。 “忻馨,下车了。” 我挣扎着下了车,刘穆虚虚搀着我的手臂说:“我送你进去吧。” 我挣脱他的手,说道:“我没醉,你女朋友呢?” “女朋友?哦,她自己开车回去了。我送你进去,你脸色很难看。” 我烦躁地挥手撵他,“快走吧,没事的,我没喝醉。” 刘穆眉毛中间拧出一个川字,“到底怎么回事,和八字先生吵架了?” “你烦不烦,管他什么事?不想说了!”我全身虚浮,直犯噁心,很不耐烦地朝他吼了一嗓子,抬脚开走。 刘穆也不生气,不紧不慢地跟在我身边,遇到我趔趄,他就伸手搭我一把。 没走多远我就浊气上喉,怎么忍也忍不住,赶忙地冲到一个垃圾桶边,勾起身子嗷嗷地吐了起来。一通翻江倒海的狂吐之后,虽然手脚还是发软,但是烦闷大减,清明復回,脑袋也不像石头了。 我扶着树干大口喘气,刘穆递过来一瓶矿泉水,我不客气地接过来灌了几口。 摇摇晃晃又走了十来米,我说休息一下吧,于是我们坐下来休息。我坐在花园的鞦韆上,头重重地搭着靠背,高跟鞋狼藉地踢到地上,两只脚不顾形象地直直摊着。刘穆叠着腿坐在我对面的长椅里,一张脸全隐在黑暗中。 花园里还有很响的蛐蛐声,时长时短地唱着歌,唧唧……唧唧唧……我侧耳听了半天,始终听不懂那神秘的旋律。这时刘穆说话了:“忻馨,你今天遇到什么事情了?”声音难得地很温和。 “刘穆,你说一个女人到三十岁还没结婚在别人眼里是不是不正常,有毛病。” “被人误会了?”他还是那么聪明。 “被疯狗咬了。” “人和疯狗怄什么气,难道你准备反咬一口?” “哼,反咬,怎么反咬?上司的老婆,除非不想要工作了。” “嘴长在别人身上,怎么说是别人的事情,淡定点,人正不怕影子斜。” “道理是这样,但是真的很气人,淡定不起来。” “你要练出不怕谣言的本事,怕什么,说两句又不会死人,谁爱说说去。今天这种场合八字先生为什么不来?让你平白无故被人泼脏水,他该负责。” “不管他的事,他出差了。前面那些话你说到我心坎上了,知己啊。”我拍拍胸口。 没有人回答,只有蛐蛐自顾自地唱歌。头顶的夜空非常明亮,看得见云朵,被夜风吹得时聚时散,长了腿似的不停奔跑变幻。月亮与云朵像两个小孩子在玩藏猫猫,云来了,月躲了,云走了,月现了…… 脖子僵硬了,我把仰得高高的头垂了下来,没想到刘穆已经不声不响地凑到了我面前。他抓住鞦韆的吊绳,俯下头来和我对视,一双眼睛圆鼓鼓地,像黑夜中的猫,贼亮。 “干嘛,吓人哪!” “你觉得我们是知己?” 不会吧,随便一句话还要追根索源吗?我脑子反应没平时快,过了几秒才回答:“嗳,差不多吧。” “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字面意思。”有病。 “我没病。”哇,会读心术? “你没病,我有病,行了,打住。”我往后缩了缩,移开了眼睛。刘穆这样子近距离的俯视让人产生莫名的压力,我不喜欢这种怪异的气场。 他把身子稍微抬了一点起来,突然轻轻地笑了一声,“忻馨……你是不是有点喜欢我?” 什么?有两秒钟我木讷地没有反应过来,过了一会,电闪雷鸣,咔嚓咔嚓,轰得我外焦里嫩。 “神经啊!你是不是也喝多了,我怎么会喜欢你,我有男朋友的!”我叫起来。 刘穆有半晌没说话,再过片刻,他冷冷地哼了一声:“你反应也太大了,我的意思是朋友之间的喜欢。” 第28页 说完他缩回身体,仰靠到刚才坐的长椅上,不理我了。 吃饱了没事干忽悠人消食吗?幼稚无聊的中二少年! 蛐蛐还在叫,长一声短一声扰得我起无名火。我从鞦韆架上挣扎着跳了下来,穿上了凉鞋。 “刘穆,我回家了,你也快回去吧,拜拜啊。” 没等他回答,我就一步一摇地走了,走了一段往回看,那条长椅上的身影一动不动,黑黢黢的一团,仿佛睡着了一样。 回家上厕所时才发现,睫毛膏全煳了,眼睛下面黑黑一圈像女鬼;胸口的别针不晓得跑到哪去了,春光漏得一塌煳涂。真该死,今天诸事不顺,不知沖犯了哪路鬼神,改天搞个辟邪的玩意儿戴戴,没事多念几声菩萨保佑上帝保佑真主阿拉保佑,让身边作祟的小鬼全部滚蛋。 不过显然地,上帝在云端打瞌睡开小差,菩萨在莲花宝座上饱食终日玩忽职守,没有神灵听到我的祷告祈求,所以我的背字还没走到头。 ☆、怡情悦性 夏末,我和江非均又有好长时间没有见面了。他大半个月都在出差,好不容易回上海,我却被公司派到广州开会。 两天后他马不停蹄又要去青岛,估计得待一周。电话里他的语气非常无奈,我说没关系,工作要紧,不过,我有点想你了…… 他笑:“我也是。” 我脑袋一热,脱口而出:“要不我去青岛陪你吧,你忙你的,我自己玩,不影响你工作。” “你有假吗?工作怎么办?” 我思忖道:“找个理由请两天假,到时候直接从广州飞青岛,大不了回程机票自费。” “时间确定了告诉我,我来订票安排。”他很愉快地说。 航班是晚上六点多,到青岛已经快十点了,江非均说他还在和合作方代表开会,不能来接我,让我自己去酒店。这没关系,我是出差出惯了的,坐个出租就到了。 他定的是八大关附近的一家酒店,出租司机一边开车一边给我聊,那里好呀,以前全是有钱人住的地方,都是老房子呢,风景好,又安静,去海边也不远。 办完入住洗好澡,他的信息滴滴来了,让我先睡,别等他,他今晚很忙,不一定能过来。 就像一个人去爬山,只差短短一步就可以站到山顶拥抱太阳,突然脚下一松,咚咚咚跌回了谷底,对不起,请重头再爬。那种懊恼真是如蚁钻心。 我在屋子里焦躁地走来走去,根本睡不着,失望和等待是两个磨人的小鬼,陷入爱河的人总是很轻易地就被它们扰乱心神。 推开窗户,夜风扑面而来,在我脸颊上柔柔地触抚。我找出箱子里藏着的一包爱喜,点燃了一根,当第一口尼古丁吸进喉咙的时候,烦躁的情绪总算慢慢平静了下来。 是的,我就是想他,喜欢他,渴望见到他,被他拥抱亲吻,这种愿望现在是多么地强烈,强烈到我坐立不安、心绪不宁。我仿佛听到他的低语:忻馨,我在那边等你…… 那双眼睛,深邃的,温和的,不是顶大但专注地看你的眼睛,仿佛就在面前,那么近……不过还好,他就在这个城市,相距只有几公里的距离,也许明天天光破晓时就能够看到他了,现在,上床睡个美容觉。 床太软,我辗转到凌晨方才入眠。一夜梦境纷繁,我和江非均赤/裸相对,亲热缠绵,他的手掌滚烫,嘴唇狂野,他似乎是他,又似乎变了一个人,在最关键的时刻,他的电话响了,锲而不捨,叮铃叮铃,不停地响,我们放开对方,懊恼这通电话让我们功亏一篑……电话还在响,叮铃叮铃……我睁开了眼睛,——是我房间的电话。 “把你吵醒了?”男人在那头说。 “……嗯?”我没醒透,懵懵懂懂。 “忻馨,是我。” “…..非均?” “是的,听出来了?” 我揉揉眼睛,摸到枕边的手机看,刚好八点。 “我在做梦呢,你在哪里?” “抱歉吵醒你,我就在你隔壁,什么时候可以进来?”他的声音非常温柔。 “啊?你什么时候过来的,怎么不告诉我?等我十分钟吧。” 放下电话,我从床上一跳而起,上厕所刷牙洗脸梳头,一气呵成。刚换好衣服,门铃响了。 现在,这个亲爱的人就站在门口,穿着浅色的翻领t恤,下巴颳得干干净净的,虽然眼睛有点浮肿,里面还有血丝,可丝毫不影响他的魅力。 “进来。”我伸手把他拉进来,然后迅速扑进他的怀里,和他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情人暌违数日之后的重逢,根本不需要语言,唇舌是爱情的侦察兵,在对方的领地里来回刺探,索求,得到,满足……所有思恋、渴慕、焦虑……都融化在无声的肢体动作里。 最后江非均扒下我的手,拉我到沙发上坐在一起。 “你什么时候过来的?”我抬起头问他。 “半夜一点,太晚了就没打扰你。” “你前几天不是住在万达艾美吗?那边的房间呢?” “退了,陪你住这边,这边风景好,离海近。” “今天很忙吗?” “还有点事情要收尾,你自己去玩。晚上有个应酬,是老同学,不嫌闷可以一起去,明天就空了。” “好,听你的。” 在酒店吃完早餐,江非均换了身正装,坐出租走了, 来之前我查了资料,规划了好多景点,结果江非均一走,我就觉得百般无聊,一个人干什么都没劲。 还有整整一个白天呢,这该怎么捱?上网?看书?逛街?去海边?我坐一会立一会,发一会呆出一回神,最后强迫自己收拾整齐,戴上墨镜出了门。 顺着酒店外面的小路迂迴往海边走,一路树荫森森,阳光穿过银杏和梧桐的隙缝斑斑点点地洒下来,在人身上活泼地戏嚯舞蹈。 这边的海水虽然比不上三亚,却比上海附近的东海海域颜色漂亮多了。有一些洁白的帆船,饱满地扬着帆,像玩具一样飘在海面上。回头看去,城市参差栉比的楼群远远地蹲在身后,弧度错落有致,充满张力,真美。 下午回宾馆睡了个午觉,再上了会网打发时间。快到傍晚时,江非均的老同学开车送他来宾馆接我,那是个性格爽朗,身材发福的北方男人,自称“老赵,赵恺,和非均是大学同学,十几年的老交情”。 老赵带我们去的地方有个很香艷的名字:怡情楼,其实是吃海鲜的酒楼,不是声色场合,号称青岛海鲜巨无霸。 我们欣赏了超大的海鲜池,还观看了厨师现场操刀片龙虾。等菜的时候老赵说:“小忻,这个地方有点俗,今天时间紧迫,咱们就马虎一下。下次有时间,带你们去附近小岛上吃现捞的。” “太客气了,我觉得挺好啊,金碧辉煌的,档次不错呀。”我实话实说。 第29页 “不嫌弃就好,忻小姐是实诚人。” 江非均看了我一眼,笑了笑点点头。 席间老赵给我们介绍每一道菜的特点,肉末海参怎么做才好吃,佛跳墙的用料有哪些,鱼饺子里面是什么鱼肉……他为人热情又健谈,是个很会招待客人的东道主。 两个男人也聊工作话题,说得都很专业,我才发现我那点可怜的财经速成知识简直太贫乏了,一点也插不上嘴。不过也不需要我插嘴,我的嘴用来吃海鲜都忙不过来。 老赵年轻时估计有点愤青,虽然人到中年表面看脾气磨平了,但和老同学一起喝点酒,很快就卸掉伪装,话说得越来越直白犀利。 “老赵,怎么还这样激愤,多大年纪了。”江非均说。 “早就没那种劲头咯,只是在你面前骂下那些孙子,回头照面还不是把人家当爷供,谁叫我们仰仗人家呢。”老赵摇了下头。 老赵吃了一嘴菜,接着说道:“非均,金融危机一捯饬,企业日子难过,我们生意也不好做,好项目难找吶。我家老大前天亲自赴京拜会高层了,听说泽金下面京沪分部的头都要换,多事之秋啊,你我要当心点。” “我们做技术活,是匠人,没关系。”江非均给我添了碗海鲜粥,不在意地说。 “也得当心,泽金有个总监,听说为了业绩违规操作,惹了大麻烦。” “那是他个人的问题。” 老赵嘎吱嘎吱嚼了口刺身,“你在外边待过几年,国内的情况没我熟,反正多个心眼没坏处。你们家北边好像也有点麻烦吧?” “有个项目资金有问题,负责人可能够呛。” “估摸你们公司也有异动。” “静观其变。” “你还是老样子,不管窝囊,烦气还是高兴,总一个德行。”老赵给江非均下定语。 江非均没答话,对着老赵举了下酒杯,抿了一口红酒。老赵也抿了一口,然后放下酒杯,右手拍拍自己胸脯,“要不是现在有脂肪肝,你喝得过我?” “没脂肪肝你也比不过我,你哪次不是自己先把自己灌醉?”江非均眼睛里有了点笑意,像藏在石英岩里的金砂石,星星点点地闪着光。 “你……”老赵有点无奈,“读书时我们曾经打赌,如果有人让江非均着急生气,全寝室哥们每人贡献一包红双喜,结果你猜?”后面一段话是对我说。 “结果四年下来都没人得逞。”我猜。 “错了,有个学妹让他破了功,哈哈——”老赵嘎嘎怪笑。 八卦啊八卦,我顿时兴奋得眼睛发亮:“快说,赵哥。” 老赵斜了眼江非均,收回目光歪头想了想,“算了,陈年旧事不提了。小忻,吃菜。” 我们都喝了酒,吃完饭老赵叫来个司机,开车带我们兜风。 车沿着海岸线飞驰,远处城市的灯河如千溪万瀑在车窗外奔涌。我和江非均坐在后排,手掌交握,慢慢地我有些犯困了,干脆把头靠在他的肩胛上,闭眼休息。 老赵坐副驾,本来叽叽哌哌介绍着风土人情,估摸着从后视镜中看到了我俩的情形,很识相地闭了嘴,车子很快掉了个头,稳稳地开回了宾馆。 下了车,两个男人挥手告别,老赵把车钥匙递给江非均,说道:“车子明天随便用。不打扰你们欢度今宵了,明天有空再联繫。” 现在,剩下的夜,剩下的时间,空间都是属于我们的了。我俩对视了一眼,挽着手默默地走进了大堂。在二楼我房间门口,我刷卡开门,他的手覆上来,两只手合在一起扭开了门锁。 我把门卡插/进感应器,灯没亮,只有中央空调滋滋地冒着冷气。原来傍晚离开时我关了灯,这时月光从窗框外扑进来,映得室内银白一片,树影婆娑地投在墙上,随着夜风摇来晃去。他从背后抱住我,四周静谧而安详,只听得见彼此的唿吸声。 “你工作上有麻烦?”我想起了老赵的话。 他似乎没料到在这花好月圆的时候我居然问这个,停了几秒钟,才回答道:“没事,老赵这个人有点咋唿,这两年全球经济形势不太好,大家难免会有危机感。” “真的没事?”我有点担心。 “真的,相信我。”他把脸埋进我的头髮里,轻轻地拱了拱。 好吧,我完全不懂他的领域,担心也没用,他说没事就没事。这个男人的声音有种让人安定的魔力,就像一首节奏舒缓的小夜曲,总让我浮躁的心很快平静下来。 “对了,你为什么事情破了功?” 不好奇的女人就不是女人,老赵说了一半的话让我心里痒痒的,不问问他我简直过不去。 后面的人低声笑了下,“真想听?要是很震撼,听了不后悔?” “不后悔。”我转过去攀着他的脖子,踮起脚和他对视,勇敢地说。 在秘密面前,人类往往焕发出巨大的勇气。挖开图坦卡蒙坟墓的人,个个都曾经受到最严厉的诅咒,可是在那沉睡了几千年的惊世奇蹟面前,掉命都没人后悔,更何况文明社会里一点小小的男女绯闻。 “……其实也没什么,有个学妹当年追求我,闹得有点厉害。” “怎么厉害法?快说。” “那是九十年代,不像现在这么开放,老掉牙的套路,没什么稀奇的。” “太过分了,哪有你这种人,把人家好奇心勾起来又吞吞吐吐不肯说,讨厌。”我嘟着嘴抱怨。 “这个都过分了,那我想做点其他的会不会更过分?” 他贴着我的耳朵轻轻地说。 原来江非均也会说这种热辣辣的,充满诱惑的,暧昧撩人的情话呀……像一股温热的酒浆沿着耳道灌进血液,我的心脏开始不规则地乱跳。 “忻馨……” “嗯?” “……我留下来好不好?” 他的气息喷过来,带着淡薄的酒味,近乎呢喃的细语,却像震耳欲聋的惊雷,激得我全身战慄。 “你喝多了?”我低声问。 “是,所以很大胆,你要拒绝吗?” 这个傻子,我能拒绝吗?我捨得拒绝吗?拒绝他,就是拒绝自己的本心,此刻我没有这个自制力。我爱,故我愿意,我渴望得到欢愉,精神的和身体的,所以我需要他,如同百川东到海,如同阳春布德泽一样,是男女相爱、人类繁衍的自然规律,是本能。 不过我想逗逗他。 “对不起,我好像……还没想好。” “……是我太孟浪了,真丢脸,你早点休息吧。”他自嘲地笑了一声,在我额头留下一个吻,然后退开了。在他伸手去扭门把时,我飞快地跳过去抱住了他。 “笨蛋,逗你的!” 男人从来不需要更多的暗示。在他转过来的一剎那,仿若强酸注入了强硷,强烈的中和反应瞬间释放出巨大的热能;仿若蛰伏日久的火山訇然爆发,岩浆喷薄流出,灼透心尖,烫过四肢百骸……我们像两块吱吱燃烧的火热的铁,啪地贴在了一起。 第30页 有点疯狂,有点迷醉,有点放浪……不管了,管不了了,情爱之中的一切前奏,都是为身体交融那一刻的高/潮做铺垫,当他温柔而强劲地进入之时,我听见了自己灵魂深处幸福的嘆息。 第二天我们睡到很晚才起床,叫了送餐进房间,吃完东西他在桌边回邮件,我躺在床上看书,看手机,或者……看他。 他在房间里穿着一件半旧的圆领短袖,睡过觉之后后脑头髮有点瘪下去,还有一处微微翘了起来,不再是以前约会时那个衣冠楚楚的精英,而是一个刚刚和我发生亲密关系的,活生生接地气的男人。 有几缕阳光从窗外一排雪松的枝叶间透进来,照在他的左肩,像一层金色的细沙铺在皮肤上,明朗的空气里似乎流动着糖果味的甜香。 “忻馨,你在做什么?”埋头工作的人突然发出了声音,把我吓了一跳。 “看书。” “真的?”他从镜子里和我对视,没笑,眼神却分明全是促狭。 真要命,偷偷看一下也会被撞破,做人干嘛这么精明?我愤然扔下手里的书,跳过去在他肩膀上咬了一下。还没等我逃开,一双手臂就把我攫进了男人的胸膛…...这次一折腾,我们中午都没能出门。 江非均在床上的表现符合他的个性,克制,温和……方式虽然中规中矩,但是全情投入之下,我们非常和谐。 我对这个男人的了解,这两天比前面半年加起来都多。我知道了他的很多小习惯,比如:他很有计划性,睡前会查看邮件,做工作笔记;如果我说想去某个地方,他会事先上网仔细搜索资讯;他吃早饭时一定要喝杯咖啡,抽根香菸;喜欢睡在床的右边,习惯各盖各的被子,不会打鼾;他竟然还会唱歌,晚上洗澡的时候,我听到他在厕所里哼歌,是一首很老很老的英文歌,scarborough fair。其实他的唱功一般般,而且显然地记不太清楚歌词了,很多地方都用嗯嗯嗯代替,听得我蒙着枕头闷笑…… 各种各样的江非均,深沉的,含蓄的,家居的,偶尔孩子气的……我都喜欢。 晚饭后我们去海边栈道散步,圆圆的夕阳一寸寸地掉进大海,天空的颜色丰富得让人吃惊。 走了一长段,我们找了个靠海的咖啡吧歇脚。月亮慢慢地升起来了,颜色很奇怪,泛红,孤零零地挂在海面上,不像真的,竟似梦境之中的幻象。 “几个月前我们都还不认识呢,现在却坐在一起看月亮。”我感慨地说。 他没回答,伸出手在我头上轻轻地摸了一把。 “你最大的愿望是什么?”我傻傻的问他,像一个十几岁初恋的少女。 “你呢?” “……全家健康平安,你呢?” “差不多,还有儿子好好成长。” “事业上呢?” “努力做,看机缘。再好好拼几年,争取早点退休。” 其实,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和心爱的男人双宿双飞,我一直默默渴望的不就是遇到那个命中注定的另一半吗?然后谈个情投意合的恋爱,再然后结婚生孩子,过个热热乎乎、你疼我爱、鸡零狗碎的小日子。 结婚……生孩子……和旁边这个人?应该……还不错吧。我们相互喜欢,年纪相当,情趣合拍,性格互补,在这个年龄遇上这样的爱情,是烧高香都烧不来的好运气。想像着到老了和他这样靠在一起看月亮,是一幅什么样的场景呢?他老了会是什么样子?发胖?秃顶?老年斑?不不不,他就算老了也会是帅老头一个,就像肖恩康纳利,或者加里格兰特……即使满脸皱纹白了头,也一样的风度翩翩,一样的质如苍松。 我这样想着的时候,不禁闭上了眼睛。身边男人的手臂绕了过来,把我揽进他的怀中。闭上眼睛以后,其他的感官特别发达,我闻到了海水微猩的咸味,听到了咖啡吧里轻靡的蓝调,远处海浪哗哗拍打沙滩的声音,流动如行板的风声,还有他沉稳的心跳声,扑通扑通,一下一下,让人幸福而安宁。 ☆、离心背德 星期天晚上坐飞机回上海,一开机就接到了君美的电话。君美的声音不对劲,嗓子哑得厉害,还有嘶嘶的抽泣声,——她在哭。 “君美,你怎么了?”我有点着急地问道。 “你在哪呢,我打了好多电话你都关机了。” “在飞机上,刚开机,你到底怎么了?” “我在你家外面,你快回来吧。” 君美有我家的钥匙,我让她先进家去等我。 “……你还是先回来吧,电话里说不清楚,我在你们小区等你。” “好,我尽量快点。” 于是我和江非均拎着包各回各家。 君美爸妈前些天带着乐乐回老家了,现在只有她们夫妻两个在家,我笃定他俩又吵架了,不过我还是低估了形势,他俩不是吵架,是打架了。 君美在楼下的花园里等了我两个多小时,她之所以没能进我的家门,是由于两口子动手之后,她一气之下离家出走,除了手机以外什么都没带。 她看上去很狼狈,穿着一条家居裙子,全身是汗,刘海黏黏的贴在额头,鼻翼通红,眼圈浮肿,精神非常颓丧。 “怎么回事呀?”我把她安顿在沙发上,给她拧了一张毛巾。 君美接过来搽了脸,刚说了一句话,眼泪就冒了出来。 我拖了一张椅子在她旁边坐下去,让她慢慢说。 原来起因是张绍平的堂弟。张绍平爸爸老家在农村,这次有个农村的孩子,也就是绍平的堂弟想到上海来打工,找张绍平帮忙。 君美的意思是那孩子不到二十,没学歷没工作经验,啥都不懂,让邵平劝那孩子就在当地先锻鍊锻鍊,没必要跑到上海来。 张绍平很重面子,人家既然开口求了,那么总得想想办法吧。老家亲戚认为你读过大学,在上海买得起房子,又在外国人开的公司里头上班,肯定是有本事的,帮堂弟找个工作应该不会太困难吧。 君美认为找找是可以,但不能把话说得太满了,他们只是普通的海漂白领,在上海没什么根基;还有最好给人家说清楚,短期暂住家里可以,但长期肯定不行。 张绍平有点不高兴了,这房子是他出的首付,君美只不过出了点家具钱,就那几万块现在连个厕所都买不到。 于是他反问君美凭什么她父母能住,他堂弟就不能住? 君美觉得这完全是两码事。首先亲疏就不同。她父母放弃安逸舒适的退休生活,跑过来带孩子做家务,不仅没有抱怨,还经常倒贴生活费,住在一起是君美绍平占了大便宜。绍平堂弟不是直系亲属,又已经成年了,他们没有监管的义务。一个二十来岁的大小伙天天住家里,时间长了肯定不方便。请神容易送神难,今后她父母回来了怎么办?到时候再请出去只怕更得罪人,不如一开始就说清楚。要是那孩子实在困难,前期他们补贴一点房租也是可以的。 第31页 张绍平一听君美这话就炸毛了,什么叫“请神容易送神难”?人家是他堂弟,是亲伯伯的儿子,不是来讨饭的!小孩子在外面住,如果出了意外,他怎么对得起人家父母! 君美也气,这不是在商量吗,还没定的事情,干嘛发这么大火。不是不让管,是说要有方法和底线,不能影响自己的正常生活。 她问绍平,堂弟要是一直住着不挪窝,过两月外公外婆和乐乐回来怎么办? 张绍平冷冰冰地一哼:现在不是还没回来吗?回来再说回来的话。 他很不舒服,觉得就铺张床那么简单的一件事儿,他都已经答应人家了,君美还叽叽歪歪念叨半天,让他下不了台。什么叫方法,什么是底线?照他们老家的规矩,嫁过来的媳妇就得听老公的。君美得搞清楚,她是嫁到张家了,大事情都得听他的,这个就是底线!什么方法不方法,都是扯淡!君美自己做事情都没有底线,还好意思提底线。 君美也火了,夫妻之间有事情为什么不能好好商量呢?说话夹枪带棒的能解决问题吗?她责问张绍平,她做什么事没底线了,把话说清楚,别这么藏头藏脑怪腔怪调的! ——你有底线?你有底线就不会结婚前和别人睡觉了,也不会现在还和老情人勾勾搭搭了! 张绍平这句话就像丢了颗两万吨当量的原/子/弹,君美瞬间被炸得血肉横飞体无完肤,脑袋里哄哄地充血,跳过去伸手就想甩对方一膀子,张绍平一把挡开,夫妻两个你来我往开始上演全武行。女人当然是打不过男人的,两人拉扯中君美被张绍平一拳头捶到左手臂,酸麻了好半天,大腿上还被他踢了一脚。 君美亮出手臂,乌青肿胀的一团,我一看,顿时气得热血上涌,恨不得冲到君美家帮君美揍回来。 要是我今后的老公说这种话,我连杀他的心都有,别说甩他一膀子了。这个张绍平,说这种话不是人,打老婆更不是人,枉我以前帮他说那么多好话了。 我义愤填膺地大骂张绍平,骂完又跑到卫生间去重新拧了把毛巾给君美擦眼泪。 “把你的烟给我抽一根。”君美好不容易不哭了,擦把脸,吸吸鼻涕,找我要烟。 君美好多年都没抽过烟了,刚和周跃分手那阵,她学会了借烟消愁,但是她自制力比较强,没多久就戒了,不像我拖拖拉拉好多年都戒不掉。 我也陪着她点了一根,两个人默默地吞云吐雾。 “怎么会这样?我的婚姻怎么会变成这样?”君美曲着膝盖缩在沙发里,手无力地搭在旁边,像一只筋疲力尽的小动物。 “我承认自己有点自私,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一个小孩子住就住吧,可我就是讨厌他那种口气,忍不住想和他吵。我真是自作自受,明明当初谈朋友时就知道张绍平有点大男子主义,心眼小,不算最满意,但那时觉得自己年纪有点大了,有危机感,看中他还算老实,条件也马虎,嫁就嫁吧,反正和哪个男人睡不是一样,都是生孩子过日子,结果还真就是不一样!我灰心得很,星星,今晚住你这里了,不准赶我走。” “那当然,住多久都可以。这件事不管起因如何,他先说伤人的话,而且又打伤了你,千错万错都是他的错,要他认了错你才能回去。” “我要想想今后怎么办,心里乱得很。”君美吸了口烟,仰起头望着天花板,过了一会儿,烟雾中传来她平板的声音,“如果换成周跃的亲戚来,我想我不会拒绝。看来其实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不够爱张绍平,所以对他家里的麻烦事没有容忍力。” 一个人要多爱对方,才会一次一次改变自己去接受对方的整个生活方式,才会甘心情愿去背负对方整个家庭的重担?婚姻中涌现不断的琐事,不停地考验彼此的忍耐力,会不会最终也会磨光彼此的感情? 人在婚姻中得到了幸福温暖,远离了寂寞孤单,可代价又是那么的沉重。背负着对方体重的鸟儿怎么能再展翅飞翔?动物没有婚姻关系,其中大多数种类也没有固定的伴侣,可是动物仍旧进化演变,和自然和谐共存。 人类的婚姻,真的就是必须的吗?不结婚是不是一定就会孤单终老,一生不幸?婚姻是契约和感情在维繫,其实是人类最脆弱的关系之一,贫贱夫妻百事哀,可是富贵的同林鸟也会各分飞呀。 我望着面色苍白,形容狼狈的君美,感慨良多。这时我突然想到了江非均,他也离过婚,是不是他也经歷过君美和张绍平这样离心背德的争吵指责呢?他的婚姻里,是谁伤害了谁?背叛了谁?如果我和他结婚,会不会将来也落到君美这一步?我浮想联翩,不知不觉心情竟和君美一样低落起来。 张绍平一直没有打过君美电话。君美暂时住在了我家,和我一起做饭,看美剧,磕零食,晚上一张床上挤着睡觉,说些女人间的八卦话题,又像回到了当年同居蜜友的时代。 这样波澜不惊地过了一周,星期五晚上,倒是我有点沉不住气了,问君美要不要我出面给张绍平打个电话,让他来接君美回家。 君美刚洗完澡,头髮上滴滴答答还在掉水,她用大毛巾裹着头,抿着嘴唇想了想,没有拒绝。我打电话的时候,把手机的声音放了出来,让君美在旁边也能听到。 张绍平接了电话,我这边刚打了个招唿,他就说道:“我在出差,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吧。” 我赶紧说:“君美一直在我家,她生病了,你回来的时候过来看看她吧。” 张绍平平平淡淡地丢了句:“知道了,谢谢你。” 等我一挂电话,君美就气愤地瞪了我一眼,“谁让你编谎话了,张绍平肯定以为是我耍花招,丢死人了!” 我赖皮赖脸地说:“我是给你们两口子找台阶下呀,张绍平应该赶紧接着这个话头和你和好。亲亲,该耍花招时还得耍,过程是不重要地,结果才是最关键地……都过一个礼拜了,心口上的刺早就软了吧。” “切,你想得天真,他那个脾气,倔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动,我们小吵小闹还少吗,他什么时候给我认过错,何况这次他没认为自己错了。” “怎么没错?打老婆就是最大的错。张绍平什么人哪,这么吃定你,真不怕你一气之下和人跑罗?服你们两口子了,别人夫妻吵架不过夜,你们俩够狠,一周一周地的死扛,你们不累啊。”我盘着腿坐到沙发上,随手抓起茶几上一把瓜子磕起来。 君美取下毛巾,用手指捋头髮,边捋边说:“他还不是吃定我有了乐乐,再怎么也闹不到离婚那步。要说我也够失败的,你看我妈管天管地,自以为是的,脾气够呛吧,可是我爸受得了,几十年都让着她。以前不懂,老怪我爸没原则,雄不起,现在才明白,这就是爱!我爸喜欢我妈,所以能容忍她的臭脾气。每次我妈发完飙,我爸就说,妹妹——你妈妈是女同志更年期,生理现象,我们理解一下哈。从我一生下来我妈就是更年期,到现在还在更!” 君美憋着喉咙学他爸说话,说完抓了把瓜子,也歪在旁边磕起来。 第32页 “我说,你老公走了,你要回家吗?”我问她。 君美斜了下我,“赶我走啊?” 我指指她的胸前说:“谁赶你了,不是看你没衣服穿吗?谁叫你长那么胖!” “张绍平说他什么时候回来?” “他电话挂得太快了,我都短路了,忘了问。” “该死的。”君美呸地吐了口瓜子壳在手心里,“算了,我还是回去吧,这个家也是我的,凭什么我该流落外头。你也该去和你的江哥哥约会了,免得我天天在这里,你连打电话都不方便。” “嗨,和他没有关系,我们除了周末以外平时没时间见面的。” “少来,每天躲在里面打那么久电话,一出来就满脸放光,你们俩有情况,那个了?”君美眼睛亮得像电筒。 “嗯,是,上次去青岛就好了。拜託别这样看我好吧,我又不是未成年少女,正常呀。”我受不了君美的目光。 君美眼睛里的光转瞬之间又暗了下去, “星星,珍惜吧,别像我,世界上没有后悔药。” “知道。”我没有安慰她,只是帮她把粘在嘴角的一瓣瓜子壳拿掉了。 ☆、如影相随 星期六我去见江非均,一周没见,我真想他。姚谦是个老法师,写出来的歌词像片锋利的刀切进了寂寞女人心:我想念他的笑,想念他的外套,想念他白色袜子和他身上的味道,想念他的吻,和手指淡淡菸草味道……不过江非均从不穿白袜子,他只穿黑色的…… 想念这两个字,底下都是心,想念是心里疯狂滋生的野草,只有那个人的拥抱和亲吻才能斩草除根。 他在家等我,每接近他一步,我全身的温度就升高一度,像电水壶里面的水,等到一见面,水温直接飙到100度,噗地一下就沸腾了。 爱过的人都知道,热恋中的男女经久不见之后,肌肤唇舌就像沙漠中渴望雨水的红柳一样,干枯捲曲的枝叶疯狂地汲取每一颗水滴,那种急迫,那种狂热,那种饕餮似地对爱欲的贪求……不说了,都懂的。 激情之后,我们裹着薄毯偎在床头,江非均放了张老柴的第一钢琴协奏曲听,我很奇怪他干嘛挑这张,那起手的乐章多么铿锵有力啊,似乎应该在事前听,或者在事中听,伴随激烈的肢体运动,相得益彰,干嘛在事后疲倦而满足的时候听这个。 我这样想着,忍不住呵呵地笑了出来,对他说:“这个音乐不适合现在听。” “那该在什么时候听?”他眼睛里全是迷惑。 “刚刚做剧烈运动的时候听。” “……调皮。” 他貌似责怪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眯眼笑了,在我头顶揉了揉,像纵容一个淘气的孩子。 “我不仅调皮,还很作,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我横在他胸前,一下下挠他腰上的痒痒肉。 他好脾气地把我的手捉住,叉开五指交握在一起,“别闹,你不会作的,我知道。” “错了,我又作,又凶,母老虎一只。”我露出满嘴牙齿,呜呜叫了两声。 “那我就当公老虎,正好配成一对。”他非常认真地回答。 哈哈,这个人从来都是语言精练,一发而中啊,我真是爱死他了,为了用实际行动表达胸中澎湃的感情,我扑过去在他嘴上啪地亲了一下。 中午饿了,他说他来主厨我当帮手。我为他系上围裙,他垛垛垛开始切肉丝,我在旁边调蛋液,剥葱,摘小青菜。 滋啦一声,蛋液滑进油锅,厨房里冒出勾人的热香,他背部稍微佝偻着,专心而娴熟地挥动着锅铲。这个第一次见面时穿着名牌西服,风度仪表无可挑剔的成熟男人,现在却穿着皱巴巴的家居服,繫着格子围裙,那双常年在电脑键盘上敲敲打打,修长匀称的大手,正举着锅铲上上下下地翻动。 我靠在门框边看他,心里陡然生出种熟悉的恍惚感,脑袋里回忆起小时候趴在老家狭窄的厨房门口,眼巴巴地盯着爸爸炒菜吞口水的情景。 现在,那个热腾腾的钢精锅里冒出来的不只是炒蛋的香味,还有其他的味道——家的味道,丈夫的味道,平凡夫妻日日夜夜相依为命的味道。毫无预兆的,一股酸酸的液体突然涌进了眼底,我用力忍住了……看来我真是寂寞得太久了,一个男人炒菜的背影,居然让我差点流泪。 吃完饭我要帮他收拾屋子,他不让我做,说周一会有阿姨来。但我总要做点什么显示我的贤惠吧,所以不顾他的反对,我还是帮他洗了两件衬衣,熨了一条西裤。 下午他浏览新闻,我在旁边玩祖玛,玩累了就在他书房里寻宝,扒出一堆没看过的影碟。他收藏的影碟非常多,除了年代久远的港片美国片国产片,还有不少纪录片。有一些老电影我没看过,就拉着他陪我看。 我们看了一部老片子,《in the name of the father》,很沉重;还有部喜剧片《疯狂的赛车》。看到油头粉面的徐峥对黄渤推销地下cbd时,我们俩笑得拱在一起,我从来没听到过江非均这样的笑声:爽朗,欢悦,不羁。 如同一扇常年紧闭的大门轧轧开启了,阳光终于穿透进发霉的空气,整个房间就像梵谷画笔下的那幅名画,跳跃起来,欢动起来,充满了活力和生命力。这个样子的江非均,好像年轻了十岁。 两个人挤在一起看碟,看来看去最后的结果是又交缠到了一起。这次我们做得很从容,像剥洋葱一样慢慢地剥光对方,他双手插进我的长髮,辗转吸吮……在冗长的前/戏里,我的身体悠悠飘上了万里高空,等他真正进入并开始律动的时候,我触到了人类能触到的大气层的最顶点。 很久过后,那天的好多细节,他说的话,他纵容的微笑,爽朗的大笑,我都记得很清楚。时间的长河不会为任何人停留,大浪淘沙,滚滚向前,在年华老去的时候,很多事情也许都会被沖刷遗忘,而永远沉淀下来、熠熠闪光的都是一些微末的小事,一些有关我们所爱之人的片段:一个表情,一瞬微笑,一句叮咛……这一点,我深信不疑。 从进江非均家门的那刻起,三十几个小时内我们没有出门一步。自己做饭加上叫外卖,统共吃了四餐饭,看了三部电影,听了两张碟……并没有感到无聊。 钱钟书说结伴旅游最能考验友谊,那么考验一对男女是否适合结婚最好的办法之一,我想可能就是让他们在一套房屋里单独相处几天,看看他们除了身体吸引以外,还有没有投契的兴趣去做其他事情,会不会在逼窄的空间里相看两相厌。 事实证明,我们能相处得很好。 如果他现在向我求婚,鲜花钻戒通通没有,没关系,只要他说出来,我就愿意。我只是一个深陷爱河的普通女人,为爱神魂颠倒,我想天天看到我爱的人,和他在一起,为他洗衣做饭,为他洒扫庭除,白日携手驰游,夜来共话灯烛。在每一个平淡的日里夜里,关心他,照顾他,陪着他,天上地下,碧落黄泉,如影相随。 第33页 不过肚子问题永远是最大的问题,星期天晚上,我们吃光了冰箱里全部的库存,外卖也不感兴趣了,两个人终于懒蛇出洞觅食去。 我想吃粤菜,他就开车陪我去吃。 他找了家私房菜馆,门脸不大,但胜在清幽。进门一个硕大的青瓷花盆里躺着睡莲,羞羞答答的花骨朵俏生生地挺立着,娇嫩得活似一群小萝莉,盆子里还有各色的观赏鱼在摇摆。我站在盆边闲看,等江非均停好车。 “怎么不进去坐着?”他手里握着车钥匙走进来,揽住我的腰问。 “我在看鱼,真好看。” 江非均凑过来瞄了一眼,“喜欢的话我们今后养几条。” 我们,今后,养几条……他随随便便一句“今后”,撩得我心如蜜糖。 坐下来我拿起菜单,稀里哗啦点了一大堆,江非均笑:“吃得了吗?” “吃不了打包呗。我家厨房没有空调,只能放个小风扇在旁边扇风,热得要死。有两天太热了不想做饭,都是吃的面条。哎唷,馋死我了。” “忻馨,你可以考虑今后周末住到浦东来。”对面的男人听完我的话,突然开口。 啊?什么?怎么话题陡然跳跃到这个上面来了。这是什么意思?邀请我同居的前奏? 难道我刚才的话让他产生了误会,以为我在借题发挥?对天发誓,我只是随便瞎说说而已,好吧,勉强承认有那么一点儿发发嗲求安慰的意思,但也只是求安慰而已呀。 我抬头看他,他面容沉静,很适意地靠着椅背,手指轻轻地在餐檯上一下下地叩击。 “我们离得太远了,你跑起来也吃力。不如周末直接住过来,周一上班以后再回去。如果你不想跑,我也可以去你那里。” 他住我那里?那个套内面积只有五十平米,比他家客厅都大不了多少的小蜗居?我客厅的摺叠沙发小得只能挤下两个女人;厨房里面没有空调;厕所没有白得发亮的的科勒马桶和浴缸;卧室没有全套散发木香的欧式家具…… 我的心思全都写在脸上,江非均眼睛慢慢弯起来,“那么还是你过来好一些。” “那……好吧。”我心口不一地假装矜持。 “你有驾照对吧。” “啊,驾照吗?拿是拿了,不过从来没开过,你知道我对开车没什么兴趣。” 我最大的兴趣是坐车而不是开车,累了一天之后,能够坐在别人开的车上打打瞌睡,简直是打工族群至大的享受,哪怕只是公交车或者地铁。前些时侯想买车也只是想赶个时髦而已,我还得养房呢,有限的资源不能浪费到养车上,这个江非均是知道的,所以在车的问题上我充分暴露出了劳动人民家庭出生的草根本色。 “这是现代人的基本技能,你必须学起来。” “知道,其实勉强开开也是可以的。” “开车就是熟能生巧,待会你来开回去。” 他这会儿像个严格的老师。 这个男人今天给了我太多的意外,我脑袋发昏,有点用不过来了。奇怪得很,这些事情在他家里呆了这么久他不提,偏偏跑到饭店正儿八经坐下来时给我提,看来恋爱中男女都一样,逻辑思维都很混乱。 ☆、怅惘之别 今年似乎特别热,农历早已经立秋了,但气温仍然居高不下,人在没有空调的户外呆上十分钟,全身就会粘腻闷湿。 周五下班后我回到了自己的小窝窝,脱下套裙,上面真空穿了一件小吊带,下面换了条棉布的大妈花短裤,反正现在家里就我一个,不用注意形象。 君美从那晚回家后就没再过来,说天气太热了,还是回家住舒服。其实我知道,过了这么些天,她也没那个折腾的劲了,就算她在外面住一个月,张绍平打死不认错,难不成真还离了吗? 君美是清醒的,夫妻不和是闹心,可再怎么也得回家面对矛盾,解决问题。都是三十出头的人,当爹当妈了,要是这点担当都没有,日子怎么过得下去? 天气热,我吃了碗咸菜下白粥,囫囵当了晚餐,又上网发了几封邮件,终于可以倒在沙发上看电视。 某个台放《婚姻保卫战》,《奋斗》里的几张老面孔,佟大为,眼睛小了点,时不时近视的样子;黄磊哥哥,发福没颜值;马伊琍姐姐,大搞姐弟恋,不是我的菜,得了,换个台吧。 《和空姐同居的日子》里面,凌霄肃和姚晨可着劲地装痴傻扮清纯,男的帅气阳光,女的大嘴可爱。这个好,两口子那时还没离呢,多登对多甜蜜啊,我才不去看那些纠结的,就这个正符合我热恋的小情怀。 凌霄肃和姚晨在电视里无比纯洁地同居,明天,我也要和人同居了,搬过去和江非均真刀实枪地周末同居。 我正啃着鸭掌,蓬着头髮,光着脚丫,四仰八叉地看着电视,手机响了。手机在离沙发一米远的椅子上,我不想起来,伸长了手去够,结果沙发太软,身体一个倾斜,嘭咚一下,滚到了地上,颧骨结结实实地撞上了玻璃茶几的尖角,疼得我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怪叫起来。 我揉着脸去照镜子,果然,颧骨位置已经红肿发紫,这是什么事呀,明天就要见江非均呢,这是惹到谁了啊。 我回到客厅,捡起手机一看,呵,怪不得,敢情又是这个霉神。 我按着号码打了回去,拖着声音说:“餵——” “忻馨,你在干嘛?”刘穆的语气很轻松,好像刚认识的时候那样。 “在家呢,你刚才电话打过来,害得我都破相了,你还真是个霉神。” “……怎么回事?”他被我迎头呛了一下,倒也没生气。 “我接你的电话,从沙发上摔了下来,脸都撞青了。” “是吗?我可不可以理解成你接到我的电话太激动了。”他竟然呵呵直乐。 “是够鸡冻的,鸡冻得我都光荣负伤了。有事吗?”我咬牙切齿。 “出来吃夜宵吧,我来接你。” “这都几点了,我看看,快九点了,太晚了,天气又热,不想出去。” “明天又不上班,我马上就到你们小区了,你快点换衣服。” “平白无故约我宵夜做什么?” “你欠我,上次要不是我送你,你又流落街头了,现在我想吃宵夜,你来请吧。” “搞错没有,谁欠你了,我上次根本就没醉,谁要你送的。” “……我不管,你就是欠我,那天计程车的钱还是我付的,你知道多少吗,七十几块呢。你快换衣服吧,我马上到了,给你十五分钟时间,十五分钟后你要不下来,我就直接上去。” 他粗声粗气地说完,啪塔一下就把手机挂了。 唿,这个神人,我清清静静地在家看电视,谁招他惹他了,哪有说一就是二,生拉活拽要人请饭的理,今日上海滩难得一见的拆白党,生生的被我碰上了。 第34页 不满归不满,我还真怕这个大爷不要脸地跑到家里来。我家也够乱的了,一周没做清洁,满屋都是灰,换下来的内衣大摇大摆搭在厕所盥洗台边,沙发边满地都是鸭骨头,瓜子壳,要是被人看见,这脸也丢大发了。 我赶忙穿上文胸,换了件白短袖,裤子没换,头髮用梳子刷刷,扎个马尾辫,黑咕隆咚的,懒得再打扮了。 刘穆果然在小花园那边等我,路灯下他高高地矗立着,后面跟着条斜长的影子,要是裹件披风,活像月影中飘来的蝙蝠侠。 “你就穿这身?像欧巴桑……” 见我走近了,蝙蝠侠上上下下看我一圈,微微裂开嘴,脸上有浓重的阴影,五官非常模煳,只有白牙齿在月光下细碎地闪着亮。 “欧巴桑就欧巴桑,你要觉得我丢脸,我这就回去。” 我翻个白眼,往上看去,今夜的月儿弯弯的,像一个黄黄的小钩子,勾谁呢这是。 “嗨,别走,开玩笑的,想吃什么呀?” “随便。” “小龙虾吃吧,要不烧烤?对了你不吃孜然的,还是小龙虾吧。” “随便,我只带了一张大钞票,你看着办吧,多了你自己掏腰包。” “……走吧。”蝙蝠侠的声音从牙关里闷闷地挤出来,像鼻子里长了块息肉。 刘穆拉着我到了龙茗路那边,那里有一大排吃宵夜的饭店,有一些把桌子铺到人行道上,宵夜的人大声说笑着吃饭喝酒。 一看这架势我就来劲了,我等草根儿女,喜欢的就是这种鲜活爽快的市井味。老家小区外头,也是着名的夜市一条街,吆五喝六,划拳撩膀的吃客们足足要闹腾到深夜两三点,每次回去我都把哥哥拖着吃喝几顿才过瘾。上海这城市呆久了容易端着,偶尔粗俗一把才能恢復烟火气。 我们找了家人气很旺的馆子,也坐在门口人行道上,桌子上头吊着灯泡,有点微风吹来,灯泡一晃一晃的,投下的光圈也晃来晃去。小妹给我们点了蚊香放在旁边,又拿来一张菜单。 刘穆说喝点酒吧,就一瓶,陪我喝。 行呀,吃夜排档不喝点小酒,就像喝咖啡不放点糖,吃沙拉不蘸点酱,总少那么点味。不过你要开车,酒驾的不怕? “没关系,找个人代驾就行了。”他说。 一大盆小龙虾热腾腾的上来了,刘穆还要了糟毛豆、海带丝下酒。小妹拿来瓶冰啤酒和一次性的塑料杯子,那种杯子大家都知道,软软的,装了酒水一个站不稳,要两三个叠着,才站直了不会趴下。 刘穆斟好酒,就把酒瓶放在自己脚旁边地上。我们两碰了下杯,等虾稍微凉下来,戴上一次性手套开始剥虾,很快面前垒起一大堆红艷艷的虾壳。 我边吃边吮手指,“真香,小龙虾有人说专吃脏东西的,重金属超标,可是谁抵得了这个诱惑呀。” 刘穆慢吞吞的低头剥虾,剥好了把虾往我碗里丢过来,说道:“没关系,现在小龙虾都产业化了,好多都是吃饲料的。” “别给我剥,自己来,不好意思。”我拍拍碗边。 他抬起头看看我,手里没停,剥好虾后扔进了自己碗里。 “忻馨,你干嘛总和我假客气,累不累?” “我这是知书达理,懂事。” “见过皮厚的,没见过你这样皮厚的。” “彼此彼此。” “哼,那倒是,谁叫我们是知己。” 说到知己,我突然想起阿生婚礼那天,他问我是不是有点喜欢他的事情,当时我还骂他来着,没想到过了大半月,我们竟然毫无嫌隙地坐在一起喝酒吃小龙虾。这么一想,我就感觉气氛有点怪怪的,不太对头。 我觑眼瞅他,他也正好瞅我,目光如炬。 没由来的,我心脏突突地跳高了那么一下。这个傢伙,又来了,明明知道自己长得人神共愤,就不要摆出这种深沉的样子拗造型好吧,俏媚眼做给瞎子看,我是有主的人了,在我面前放电,就是四个字:自作多情。 也不对,人家又没有对你怎么样,哪能叫自作多情呢?我呸呸,忻馨你自己才是自作多情了好不好,遇上个帅哥看你一眼,你就着三不着两地瞎猜,没喝醉吧你。 这边厢我一头东一头西地乱想,脸上神色阴晴不定,那边厢刘穆开口说话了:“忻馨,那天我说错了,其实,是我……” 这时街上突然传来巨大的鸣笛声,一熘消防车呜呜呜地怒吼着唿啸而过,坐着吃排档的人全都站了起来,跑到前面看热闹。 刘穆张着嘴巴,后面的话我一点没听清,我皱着眉毛指指耳朵,示意太吵了听不清楚。等那阵喧闹过去后,我问他:“刚才说什么呢,太吵了没听清。” 刘穆仰头喝了一大口酒,喝完把酒杯顿在桌上。 “忻馨——”他叫我的名字,语气特别的慎重。如果说江非均的眼睛像波澜不惊的深海,刘穆的眼睛就像熊熊燃烧的火把,前者让人沉溺,后者烫伤神经。我莫名其妙有了点紧张,仿佛那张嘴里吐出来的将是恶魔的诅咒或者神祗的预言。 这时我摆在桌上的手机突然嗵嗵嗵地震动起来,我说声抱歉,把手机抓过来,江非均的,我想避开接听,抬头却发现刘穆的表情很微妙,一只嘴角稍微往上拉,像在笑,又似乎带了点讥讽。 这是什么意思,我一楞,干脆不迴避了,大大方方的当着他接起来。 江非均听到我周围很吵,就问我怎么还没回家,东西收好没有,明天什么时候过来接我。 我说在外面吃点东西,明天随便你什么时候过来都行,东西没多少,很快就收好了,现在不太方便,回家我再给你打。 “你这是要闪婚了?” 我挂完电话,刘穆问。这傢伙的思维总是跳跃性的,这哪跟哪呀。 “没,哪有这么快。” “都要搬到八字先生那里去住了,还不结婚?” “一步步来吧。” “哦——那得祝福你。”他怪声怪调地说。 “谈不上,你刚才想说什么?” “没什么,忘了。” 这么一捣腾,我们两个都缺了兴致,我惦记着快点回家收拾房间,免得明天被江非均看到那种凌乱不堪,也就没什么心思找话聊,埋着头手口并用,飞快地剥虾吃虾。 刘穆伸手抄起酒瓶,直着脖子喝矿泉水一样灌酒,大半瓶啤酒他三口两口就喝空了,招手叫小妹又上了一瓶。一张脸喝了酒没变红,反而白煞煞地,更显得眉毛头髮浓密乌黑,倒是嘴唇吃了虾以后,红彤彤的两瓣。 这一白一黑一红,直愣愣的鼻子,微凹的眼眶,稜角分明的下巴骨,竟有一点儿神似《暮光之城》里面帅得天怒人怨的吸血鬼爱德华。 我们俩一个沉默地吃,一个沉默地喝,突然地我就觉得既别扭又生气。这是什么事啊,我美美的在家里吹空调看电视,被你刘穆小鬼催命一样催出来吃宵夜,吃就吃吧,干嘛摆出一副千年殭尸般的冷面孔给人看,我没犯贱吧我。 第35页 我咬着牙帮嚼虾,越嚼火气越大,看看虾也快吃完了,吸了口气,取下手套,扯过纸巾擦干净双手,推开椅子站了起来。 “刘穆,这钱是买单的,不够你贴上,我用交通卡打车回去了。” 说着我从沙滩裤的兜里掏出那张对摺的粉红大票啪地一下甩在桌上,转身就走。 还没等我迈开脚步,刘穆赫地立了起来,动作太大,塑料椅子咣当一声就倒在了地上,一只铁箍似的手掌越过桌子抓住了我的胳膊。 “忻馨,你是不是总觉得在我面前很……”他有点结巴,憋了几秒钟才憋出了后话,“很随便,想发火就发火,说走就走,一点面子都不给。” 他鼻翼随着说话噗噗地张开,里面喷出的不是鼻息,竟是强压的怒火。 有那么一瞬间,我迷惑而紧张,也许我说走就走的确没有礼貌,但也不至于让他生气到这个地步吧,何况论我俩的交情,这种肢体接触有点过了。 他手上用了点劲,被他箍着的那处手膀子又酸又痛,还能感觉到他手掌中黏黏的热汗,我瞪着他,沉下声音说:“干嘛?!放手,太难看了。” 抓住胳膊的手臂松开了,刘穆定定地看我,慢慢地,眼睛里面的怒气平息了,他歪着嘴巴,堆出了一个完全称不上帅气英俊的,干巴巴的笑容:“对不起,我喝多了,你走吧,这里空车很多,你自己招一辆,我还想坐会儿,不送你了。” 说完他颓然坐了下去,再也不看我,长手扬得高高的,叫道:“服务员——再来瓶啤酒,一斤虾。” 像一个草台班子扎场子演一出锣鼓喧天的闹剧,正在高潮时,莫名其妙地收了尾,我满肚皮荒谬无稽的感觉,转身彻底走开的时候,听到他低低地但是很清晰地说:“忻馨——再见。” 四周都是喝酒笑闹的人群,这句本来说得很轻的话却准确无误地钻进了我的耳膜,我停了停,没有回头。这句话,他说得那么镇定,却又是那么萧索,这是一个告别,我清楚地知道,我和刘穆,再也不会见面了。 那晚,我破天荒地梦见了刘穆。他皮肤闪着金光,脸上的笑容既神秘又蛊惑,向我伸出长长的手臂说:忻馨,你是不是有点喜欢我?然后突如其来的,他张开了嘴巴,露出里面森森的獠牙,冷笑:忻馨,再见。说完这句话,他像长了翅膀的鸟人,唿地振翅飞到了空中,六界八荒都是他的声音,忻馨,再见……忻馨,再见,再见…… 当然的,我被吓醒了。梦里刘穆的样子真是好看,一个好看但让人害怕的吸血鬼,让我醒了之后居然迷煳了好一会儿都睡不着,我知道这种感觉,叫做怅惘。 ☆、电光石火 周六上午江非均加班,下午他来接我,这一天我有点犯懒,江非均来的时候,我的东西都还没收好。 他一见我就问:“你脸上怎么了?” “不小心撞到了。” 他进门换好鞋,伸手过来摸摸,问:“疼吗?小心点呀。” “早不疼了,不过,我负伤了,你得照顾我。” 他笑着说道:“好。” 我的双肩包摊在客厅里,里面的东西不到容量的三分之一,江非均走过去看了看,问道:“就这点东西?” “不是,还没收好,你坐吧,喝水自己倒,我收东西。”我走进卧室打开衣橱,在里面翻检。 “工作上要用的带好,电脑手机别忘了充电器,其他的我那里都有,冰箱里还有什么?”他跟进来,站在我旁边问。 “你去看看吧,有些东西再不吃都过期了,最好带走。” 江非均看完冰箱,走过来说:“晚饭就在你这边吃吧,我来做,你慢慢收。” 我们吃好喝足,换了衣服,慢条斯理地出了门。 外面此时霞光满天,太阳马上就快落下地平线了,月亮隐隐的升了起来,日月在天幕远远地对峙,一西一东,一降一升,飞燕伯劳。天空中一半如幽蓝的海水,一半是明灭的火焰,昼夜即将更替,还有几个小时又会是新的一天了。 江非均让我开车,说是天还没黑,能见度不错,你又没有近视闪光,现在不练还待何时。虽然我不太情愿,但他是个很好的劝诱者,光是那双眼睛,再加上唇边淡淡的笑容,我就拒绝不了。 我爬上驾驶座坐下来,说道:“拜託你别这样笑好吧,我简直受不了。” “为什么?”他跨进副驾座,指点我繫上了安全带。 “每次你一笑,我就觉得你在利用美色迫使我就范。” 江非均又微微笑起来,“我到今天才知道自己还有这个资本,看来以前真是暴殄天物了。” 车子启动后江非均不再和我说笑,认真地提醒我注意事项。这时一个抱孩子的阿婆横穿马路,我连忙踩死剎车,为了警醒她,狠劲摁了摁喇叭。 “最烦乱穿马路的,为了图方便命都不顾了,还抱着孩子呢,太不负责任了。” “他们乱穿是他们的事,开车的人本来就占优势,随时都要礼让行人,尽量不要乱摁喇叭。” “不摁喇叭怎么办,那些人不遵守交通规则呀。” “开车要静心,切记毛躁,和生命相比,其他都是小事,能让就让,别去抢道。” “知道了,教练。” 车子开上主干道后我们俩都沉默了。我是新手,一上车紧张得要命,肾上腺素迅速升高,根本不敢分心说话,特别是上了高架之后车速加快,只觉得险情迭出。 每到换挡,减速或者并道的时候,江非均都会提醒我,但是到了后面,我慢慢开顺以后,他就不太出声音了,除非我找不到路问他,他才说话。 开到浦东几乎花了比平时多一倍的时间,外面华灯初上,整个城市都在夜幕下闪闪发光,像一个巨大的三维立体水晶拼图。 最后一个红灯的间隙,我扭头瞥江非均,发现他抱着胳膊靠在座椅上,头往后仰,眼睛闭上的,似乎在养神。 转过这个路口,就到他住的小区了,进大门需要刷卡,我正想问他卡在哪里,“卡在面板上。”江非均突然说话了。 “你没睡着啊。”我瞄瞄他,然后减速,刷卡,换挡,松剎车,开进了大门。进门口是个欧式的喷水池,这个水池绕过去就是地下车库的入口,我把车速维持在二十五码左右,慢慢地往前开。 这时一辆车从车库方向过来,开着大灯,灯光如柱,我往右打方向错车,没想到路边的树荫里突然冲出来一个人,直挺挺地站到了我们车前。电光石火的一剎那,我踩死了剎车,惯性把我狠狠地推到了靠椅上,全身马上浸出一层潮湿的冷汗,握在方向盘上的双手竟然在发抖。 明亮的车灯照耀下,那个人还立在前面,一个高大的的剪影好像贴在挡风玻璃上,看不出是男是女。 “熄火,拉手剎,我先下去看看。”江非均说。 第36页 我转动僵硬的脖子去看他,他微微蹙着眉,没看我,眼睛盯着前面。 我在熄火的时候,江非均先下了车,我还没从刚才的惊吓中缓过来,熄火那么简单的步骤重复做了两遍才完成,又愣怔了好半天才想起拉手剎。 乍从清凉的车里下来,外面温暖潮热的空气让我有点不适应,旁边的路灯下面有两个人影,江非均和一个女人站在一起,那个女人很高,超过一米七,相貌看不太清楚,但站立的姿势笔挺傲岸。 我多少有点惊吓过度的后遗症,恍恍惚惚地觉得很疑惑,这个女人就是刚才差点被我撞到的人吗?如果是,难道她不该恐惧得发抖或者愤怒得发狂吗,而现在她却和江非均平平静静地站在一起说话,唯一的解释是她认识江非均。 她一开口,就证实了我的猜想。 “阿均,这就是你的新欢?”声音带着柔软的南方腔调,语气却饱含居高临下的戏嚯。 阿均……好亲昵的称唿,新欢……好轻慢的蔑视。 虽然非常不悦,但是在没搞清楚状况前,我不准备理她。江非均也没理她,他把房间钥匙递给我,说道:“16号车位,你把车停好先上去。我要耽搁一会儿。” 那个女人又说话了:“阿均,你不给我们介绍下吗?”这句话正好也是我想问的。 江非均仍然没理她,放低了声音对我说:“你先上去。” 他声音里多多少少有一些隐忍的情绪,我想了想,点头走了。 回去之后,我洗了澡,上了网,还悄悄抽了一根烟。客厅墙壁上有一部挂钟,当指针指到十点的时候,我忍不住给江非均打了第一个电话,让我大吃一惊的是他居然关机了。过了半小时打过去还是关机,一直到十二点还是关机。 第一次打他电话发现他关机时,我是既震惊又气愤,我们交往几个月来,一般除了在飞机上以外,他的手机二十四小时不会关机的。 到后面我就顾不上生气了,我开始胡思乱想,怕他遇上了麻烦,或者出了什么状况。可是一个健康的成年男人,在这个治安不错的大城市,会遇到什么麻烦呢? 每一个独守空房,等着深夜不归人的姑娘可能都和我现在一样吧,觉得自己既是可怜虫,又是手执法槌的审判者,深夜不归的那个人真是又可恨又可气。 可恨他无缘无故让你生气不安,你幻想他一露面就得接受你义正严辞的审判:你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不回家,为什么关电话……你知不知道我担心你,我很生气,下不为例……可气的是就算他让你一身邪火,焦躁不宁,你还是会为他留一盏温暖的小夜灯,让他知道,家里等他的那个女人其实所有的情绪都只因为她在爱着他。 熬到十二点半时,我决定上床睡觉。但是这一夜我睡得非常不好,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噩梦不断。 从梦中惊醒过来时,是凌晨五点,天边已经发白,启明星浮现在稀薄的云层里,城市将要甦醒,我等的那个人却仍然没有回来。 我在床上翻来覆去了一个小时,终于又睡着了,再一次醒来已经是八点半。 拉开窗帘,外面是红红火火的太阳和万里无云的天空,都已经九月份了,天气还那么热,没有一点秋天的徵兆。 起床后做的第一件事情还是拨打他的手机,这一次竟然打通了,同时听到的还有他的手机铃声,我循着声音找过去,发现手机就在客厅的茶几上,插着电源在充电。 打开客卧的门,果然,江非均躺在床上。我蹑着脚走过去蹲在床边看他,他睡得很熟,侧着身体,脸对着窗户,听得到均匀的唿吸声。 江非均脸型偏瘦,单眼薄唇,整个脸上最好看的五官是鼻子,鼻樑直挺,状若悬胆,前一阵两个人亲昵的时候,我特别喜欢用手指沿着他的鼻樑划到鼻尖。无聊之极我甚至上网查过相书,这种鼻樑的人主智慧及富贵。 一夜没刮鬍子,他的下颌已经有青青的鬍渣冒了出来,他不算毛髮特别重的人,有点鬍渣不会夸张到让女人觉得落拓邋遢,反而增添了几分性感。 我就这样蹲在床边看他,看了很久很久,久得双腿酸麻再也蹲不住了,久得我都忘了眼前这个人一晚上没有回家,久得我已经完全没有了愤怒。 回来了就好,他回来了,我这颗心就安安稳稳落在实处了。 他这样的人,坐电梯时会让妇孺先行;开车时会礼让闯红灯的行人甚至一条小狗;从来不愿给别人添麻烦,连回家睡觉都怕打扰到我,自己去隔壁客卧,那我有什么理由去怀疑他呢?他一定有迫不得已的原因才会一宿未归。 天气热,看样子他又没睡好觉,中午我打算熬点白粥放冷了让他喝。冰箱里有不少蔬菜肉食,估计江非均特地去採购过,我决定做几个清淡的小菜。 粥很快熬好了,冷菜也弄好了,炒锅里我倒上油准备炒空心菜。这时围裙的腰带松了,我把火调小,反手去系,手刚伸到背后,就触到了另一双手。 我吓得大叫了一声,跳了起来,一转身,江非均立在我背后。我惊魂甫定,双手去捶他胸口:“你吓死人了,怎么不声不响的就站人家背后。” 他把我两只手捉住,举到嘴边亲了亲,然后放开,说道:“对不起,只是想帮你系好。” “你怎么不睡了?” “我来接受你的审判。” 我撇撇嘴,“待会再开庭,现在我要炒菜,不然要闹火灾了。” 江非均没走,弯腰打开消毒柜拿出一个餐盘递给我,然后靠在门边看我炒。 如果一个彻夜不归的男朋友告诉你,他彻夜不归的理由是因为陪生病的孩子在医院急诊部看病输液,不知道别的女人会不会相信,不过我信了。 因为江非均从来没有对我撒过谎,所以他的话我都信。 我相信人的直觉,相信自己的判断。两个人交往的点点滴滴里面,其实是看得出一个人的品性的。如果江非均有万不得已的理由对我隐瞒某些事实,我相信他愿意选择沉默,而不是谎言。 吃饭时,他告诉我他儿子昨晚急性肠胃炎,在儿童医学中心挂了一夜水,而之所以没打电话是因为他手机从昨天傍晚起就没电了,……我一声不吭,专心地听他讲,但在心里已经完完全全地原谅他了。 和我猜想的一样,那个女人就是他的前妻,叫孙慧。 “非均,下次遇到这种情况,你一定要想办法给我打电话,你知不知道我很担心你,一夜都没睡好。”虽然原谅了,我还是忍不住抱怨。 “知道,是我考虑得不够周到,对不起,今后不会了。”他放下筷子,摸摸我的头,放软了声音。 “对了,你前妻叫孙慧?” 我很佩服自己把这么急于想知道的内容憋到现在,以一种非常自然的口吻提出来。 他嘴里含着豆腐,含含煳煳的嗯了一声。 “她个子好高,年纪应该和你差不多大吧。” “稍微小一点。” 第37页 “她是因为你手机打不通才过来找你的吗?干嘛那样冲出来,吓死人了。” “可能着急。” “我怎么觉得她对我有敌意。” “不是敌意,她的性格就那样。” “那是我感觉不对?” 我翘起了嘴巴。那么明显的敌意,江非均偏偏说这是她的性格,我有点被噎住的感觉。 “忻馨,我们不讨论这个行不行。你是你她是她,没有必要为她的态度不愉快,现在我们两个在一起。”江非均不吃饭了,认真地看着我说。 这句话冠冕堂皇,完全无懈可击,把我所有的疑问和不满都堵了回去,但我还是不太高兴,因为我发现,他不愿意和我谈论孙慧。 我谈过恋爱也失过恋,一个人不愿意谈他的旧事,要么因为这段感情他已经完全放下了,云淡风轻雁过无痕了,觉得连谈论的必要都没有,就像我大学时那段傻傻的暗恋。要么就是这段旧情他讳莫如深,不愿触及不愿回忆,这种残留的感情,并不一定是爱,但一定比爱更强烈或者更惨痛。 人复杂的情感系统里,痛和伤的记忆,往往比喜和乐来得更长久,幸福的感觉总是持续不了多久便消失殆尽,而伤痛却像迁延数年无法痊癒的顽疾,总是会在一个不经意的瞬间旧病復发,折磨你,消耗你,让你措手不及。 我不能确定江非均属于那一种,他不想谈,我就没有办法再问,只能默默地消化自己的情绪,默默地吃饭。 那天后面的时间,我们之间的气氛有点沉闷。下午他在书房上网做事,我也抱着自己的本本捣鼓,我们各干各的,鲜少交流。 那点不舒服一直哽在我胸口,晚上睡觉时,我不太想说话,背对他侧躺着。过了一会儿,他关了灯,我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他从自己那床被子里伸手过来探到我的颈项下面,抱住了我。 这个拥抱瞬间就软化了我,我向后靠过去,缩进他的怀中,两个人的身体贴在一起,像两个紧紧相扣的s。身体贴得有多近,心似乎也贴得有多近。我们没有说话,也没有亲热,就那么抱在一起睡着了。 意识彻底沉沦之前,我迷迷煳煳地想,这一辈子的每一天,有他这样抱着我,会是多么幸福,为了这样亲密无间的相拥而眠,所有的烦恼似乎都可以不用再去计较。 快到凌晨时我突然醒了过来,思维涣散了好半天,才想起这不是在自己家里,旁边还躺着一个男人,我伸手摸他,旁边却空空如已。 主卧连着阳台的门开了一条小缝,我轻轻爬下床,走了过去。晨风吹过来的空气里,有浓浓的烟味儿,江非均站在满天微明的曙色下,他的背不再笔直,一只腿弯曲着,全身重量都搭在栏杆上,一动也不动。 我看了他很久,竟然看出点寂寥的况味,但是当他听到我的声音转过头的时候,那缕我臆想中的寂寥消散了,他仍然是那个气质沉稳,笑容温文的男人。 ☆、月照无眠 没过几天就是中秋节了,君美打电话让我过节去她那里吃饭,我不想去,主要是不愿意看到张绍平。说实话,他打过君美之后,在我心里的印象分就蹭蹭蹭往下掉,基本上已经快跌穿楼板了。 我告诉君美中秋要和江非均一起过,君美笑,是不是你这个丑媳妇要去见公婆了。 一时之间我竟有点语塞,真实的情况是,中秋放假三天,江非均要花两天陪父母和儿子,剩下的一天才能和我在一起。 是啊,我这个丑媳妇什么时候才能去见他的父母呢,他这么个得体懂礼的绅士,这是闹哪样呢? 刚刚才消弭的疑惑被君美无心的一句话,又勾上了心尖。 中秋前这一周,江非均刚好在上海,我就没回浦西,一直住在他那里。他这几天下班比较早,有时候我会自己做饭,有时候也去他公司楼下等他完工后一起在外面吃。 20号晚上,我们去吃贵州菜。菜上齐都快九点了,两个人都饿得要命,没什么多余的话,埋头扫荡。 吃到一半我接到一个电话,显示是江西宜春的号码,我以为是骚扰电话,不想接,结果电话铃不屈不饶地响。 接起来倒没人说话了,只听见那边有砰砰的爆裂声,鼎沸的人声,还有一声接一声的惊唿和尖叫。谁啊,这么无聊,我喂喂了两声,正准备挂电话,有人开口了。 “嘿——” 短短的一个字,但这个声音,我没有忘记。 “刘穆?” “被你猜出来了。”这个语气一下子就让我想起他经常挂在嘴唇旁边的那种笑容。 那边太吵了,要很费劲才能听清楚他讲话。 “你那边在干嘛呀,这么吵。” “我在宜春参加摄影展的晚会,现场在放焰火,还有孔明灯,一千多盏,现在全飞起来了……很漂亮,我都拍下来了,你可以去我空间里看。” “好呀。” 刘穆沉默了,我似乎也无话可说,正考虑要不要挂断时,刘穆又说话了。 “你好吗?”他问。 “呃,挺好,你呢,忙吗?” “还行……那就这样吧,中秋快乐。” “谢谢,中秋快乐。” 我真以为这辈子他都不会再和我联繫了,那晚的那个“再见”,应该是“永远不再见”的意思,为什么他今天会打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电话呢? “在想什么?谁的电话?” 江非均把我喜欢吃的米豆腐往我这边挪了挪。 “没什么,一个朋友。” “那个摄影师?” “嗯。” “有事?” “没事。” 江非均没说什么,我们开始商量中秋节的安排。 放假第一天,也就是中秋,他要把儿子接回父母家团圆,第二天陪儿子逛野生动物园,最后一天陪我。 我没问他逛野生动物园是他和儿子两个人去呢,还是以前的一家三口一起去。不是不想问,是不敢问,怕他误会,也怕自己知道了真实的情形后心里犯堵。 我决定中秋那天回自己家去,在自己家里呆两天,怎么也比一个人呆在这套房子里面强。我能够忍受他十天半个月的出差,但是在同一个城市里却不能相见,让我很烦。 中秋那天我是中午吃过饭才走的,吃饭时我们还象徵性的切了一个月饼,江非均先送我去地铁站,然后去接他儿子。 那天走之前我们俩闹了点小小的别扭,其实严格来说是我多心。 当时他在换衣服,我坐在床边清点背包里的东西,公司发的面包券,我用来给他儿子买了一些糕点。我随口说,要不待会我陪你去接你儿子吧,看看他喜不喜欢吃这些点心,要是不喜欢,下次买巧克力给他。 他背对着我在扣衬衣,回了一句,你别去了吧,不太方便。 一句话就把我狠狠地钉在床沿上,动弹不了。 我盯着他的背影,咬着牙齿没说话,要用力咬住了,才能把心里面一点一点生出来的怨一点一点又压回去。 第38页 我很想问,怎么不方便了,我又不是见不得光的小三,你打算把我藏一辈子吗? 江非均明显没有注意到我的表情,他走到客厅收拾给他父母的礼品,还叫我:忻馨,看到我的车钥匙了吗? 这么一打岔,我也没办法质问他了,心里的小小别扭只能撇开。 坐在地铁上时,我无奈地想,为什么要隐瞒自己的情绪呢。想来想去不得不承认,原来这些有悖自己性格的做法,全都因为我太在乎他了,这个结论让我有点害怕。 这个中秋节註定让我难忘,不是因为浪漫,也不是因为月亮有多亮有多圆。 下午回到自己的家,才发现前些天的一场秋雷闯了祸——家里的电路跳闸了,冰箱已经停工了几天,冷冻室的冰全化了,已经变质的瘦肉泡在粉红色的污水里,味道令人作呕…… 我花了一个小时把冰箱整理干净,又搭着凳子去掰电闸,噼啪一通火花闪过,把我吓得差点从凳子上摔下来。打电话去物业报修,管理员说今天中秋,人手不够,得等一等。 我都在沙发上眯了一觉,电工师傅才跑来敲门。 原来是保险丝烧断了,师傅换了保险丝,又帮我检查了一遍线路,走的时候对我说:姐,要当心点,你这个线路搞不好还得跳。 送走电工,又有人敲门,楼下邻居说我家厕所漏水,他们晚上拿个脸盘接,到早上要接一整盆。 楼下阿姨拉我去他家看,看完我连声道歉,人家还算讲理,只是让我赶快找物业查原因,并没有恶言相向。 结果又把那个师傅叫来,检查的结论是墙里面的管道老化破裂,得把厕所总的阀门关掉才能止漏,补救的办法是要么扒开墙壁换管道,要么重新装明管。 那一个下午我都在为这个久经风霜,垂垂老矣的蜗居操劳,其实也没有多老,还不到十年的房子,只能叫未老先衰。 至于厕所装明管还是换暗管,我真不太懂,要是家里有个男人就好了,可是我没法给江非均打电话谘询,人家三代同堂过中秋,肯定“不方便”。但是这个问题必须解决,国庆节哥哥他们要来逛世博,不修好厕所怎么住人。 下午我坐了一站公交,到附近的建材超市去逛了一圈,大部分的摊位都准备关门了。我匆匆忙忙看中了一种pvc管材,本地产的,买他家材料可以派工人上门安装,收三百块安装费,材料按使用长短计价。按我那个房子的面积算,一套明管换下来价格不会超过一千五。 我央求卖场老闆,明天一定得让工人上门,说好说歹人总算答应了。 从卖场出来,月亮已经升起来,天空是一种薄纱般的微蓝,没有云,月亮颜色很淡,浮在天角,像浮在无垠无澜的海浪里,仿佛微风一来,就会稀薄得融化掉。 空气中全是秋天的味道,桂花香,凉丝丝的草木味,由盛转衰的颓败气息……如果用香水比拟,就像我常用的水之恋,清冽,素淡,微凉,头香过后又有隐约的余韵,仿佛那味道散尽之后,跟着的是更深更凉的一泓幽泉…… 我在超市买了一堆零食,啤酒和香菸,准备打发掉这个夜晚。 回家后给妈妈打了电话,家里人都在看中秋晚会,电视声音开得好响。 妈妈说:馨儿,别的我不多说了,你一个人要注意安全,注意身体,遇到了合适的人,就把关系确定下来。熙望在那头把电话抢过来,口齿不清地叫:姑妈,我们在吃月饼哟,冰皮月饼,爸爸买的,妈妈只准我吃两个,说要长胖。 然后是嫂子拍他屁股的声音,哥哥的笑声,东西落地清脆的破裂声,熙望的尖叫,妈妈的呵斥……真吵,真琐碎……真好…… 再后来我看碟片,梁冠华演的狄仁杰,我喜欢看那个胖子道貌岸然装深沉,动不动来一句 “元芳,你怎么看?”。我开了一堆零食边看边吃,消磨着今天剩下的时间。 八点半的样子,有人敲门,我想一定是又漏水了,认命地凑到猫眼里望出去,门外的人让我出乎意料。 是隔壁的阿婆。 她身上穿着一件暗红的中式外套,雪白的短髮整齐的拢在耳后,眼睛和善,手里端着一个小果盘,里面装着两个大月饼,满是皱纹和老人斑的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不再闪亮的金戒指。 我都好久没见过她了,她的热情与善意让我有点吃惊。我让阿婆进来坐,她说勿要客气,听到侬今早回来了,过来看看,这是中秋节别人送的月饼,杏花楼的,老好吃,小姑娘侬尝尝,阿拉一个人吃不了,浪费了不合算。 原来寂寞的不止是我一个。应该说,她日日寂寞,不独今夜;而我有人挂念,却咫尺难迈。 夜渐深了,我打开电脑随意浏览,心思一转上了刘穆的空间,看到了他最近更新的日志,文字很少,都是一幅接一幅的影像。 我看到了那张孔明灯的相片,火树银花的璀璨斑斓中,密密麻麻的孔明灯冉冉升空,像千蓬万蓬妖艷的花在夜空舞蹈,在一生一次的辉煌里,恣意地燃烧。 我把他空间里的照片全部翻出来看,一张又一张,有夕阳下火焰熊熊的高原绝壁,有深秋暮霭苍苍的草原,有雨天迴响悠长跫音的长街古巷……也有各种面孔:幸福的,欢乐的,思考的,迷茫的,伤痛的,麻木的……男女老少,各种民族各种肤色。 他的博客虽然文章不多,但是写得简练大气,配着图片,竟让他拥有数量不少的粉丝。 那么美的照片,他是怎么拍的?能拍出这种照片的人,一定也有一颗敏感的心吧,可惜这个人,现在连朋友都做得勉强。 一整晚接到数个信息,都是朋友同事发的中秋祝福,但独独心里所想的那个人,没有任何音讯。 子夜时分,我到阳台上抽菸。 月亮已经升到中天,夜空云涛磅礴,一轮圆月气象万千地独霸一方,再也不是傍晚时那种淡薄的模样。 凝神去听,楼下花园里偶尔有呦呦的虫鸣,还有夜猫在叫,悽厉,神秘。 真不知道在这个月色清朗的中秋,还有多少人和我一样,只影冷清,寂寂无眠。 ☆、前尘往事 我那套蜗居未老先衰的消化系统,经过修葺之后,重新恢復了正常的排泄功能。 为了弥补漏水给楼下住户带来的不便,我命令哥哥务必带来若干土特产,以方便我友善邻邦。 国庆节我陪着哥嫂逛了世博,上海玩了三天后又转战杭州,每天在旅游景点被人山人海挤成肉干。 节还没过完江非均就出差去了成都,整整半个月我们都没能见上面。 节后一开工就接到童总下发的四季度费用额度,数字足足比往年少了百分之二十,让人头疼不已。 群众牢骚不绝于耳。 阿生哇啦哇啦:后面几个月老子不出差了,受苦受累还贴钱。有本事别弄我们这些小巴拉子,把那些大佬们的吃穿享用降降标准好吧。出门别住四星级,住住莫泰7天呀,也别坐东航国航,坐坐动车大巴呀…… 第39页 其实我觉得他说得特别对,但人在屋檐下,该服从就得服从。 抽空我先找阿生聊。 小秦是新人,维护客户不容易;李致手里有我交给她的cx,也不能剋扣;唯有阿生,资格最老,和我关系最好,我只能挥刀杀熟,拿自己的老脸当人情卖。 阿生哼哼道:“我们是嫡系,老童怎么光整我们。上周和市场部几个分管经理去长沙,沾他们的光,分公司领导陪着吃香喝辣,没见他们节约成本嘛。” “市场部一贯比我们牛,人比人气死人,咱们别去比,你要注意,下市场尽量别去蹭吃喝,当心被人参一本。” 阿生怪眼一翻,“放心,我比他们拎得清。老大,别光顾着做你的方案,你多和童总沟通一下嘛,内部沟通很重要!会哭的孩子才有奶吃,不能当苦逼的老黄牛,那是十三点!” “你怎么知道我没给童总叫苦?反正无论如何,你要帮我。” “就我一个人吃亏呀,你当我憨大呀?”阿生唧唧歪歪地。 我只能苦口婆心做他思想工作。 阿生悻悻地说:“你以为他们个个都把钱老老实实花到客户身上去了吗,你这么为他们着想,人家有没有为你着想?” “什么意思?” 阿生不说话。 我用脚踢他椅子,骂道:“有话就说,吞吞吐吐干嘛!” 阿生摸摸鼻子,下了决心,“记得我以前那个客户庞组长吗?” “自我感觉特别良好那个?现在李致有个项目在她那里做。” “上次偶遇她,她很有情绪,说我们现在做事情不地道。我套了她半天话,她暗示今年没有收到过我们任何礼品。” “不可能,中秋答谢的名单上就有她。” 我们有时会碰上无良客户,在项目换人后,会趁新手摸不清行情时索要好处。但我和阿生都认为,庞组长家境优渥,人老公是某大国企书记,犯不着谋这点小利。她在乎的应该不是礼品,而是觉得受了怠慢。 把该给客户的利益据为己有,这种行为,说小了是贪小,说大了算贪污,是职业生涯的污点,上报给公司,是要开路走人的。 我不想让李致走人,快到年底了,项目面临收尾,现在来扯皮换人,时机不对,再说李致一直很低调,工作态度也非常端正,只要她知错能改,我愿意给她一个机会。 这潭水,不需要清澈见底,也不能浑浊不堪。 我找李致谈了次话,她不是黄剑生,不能直来直去地破口大骂,既要敲打又得给她留情面。一番话谈下来,累死我了都。都还没展开批评呢,人家眼圈也红了,歉也道了,找了一大堆理由解释,还保证下不为例。我能怎么样,还不是敲一棒再给颗糖,完了颠颠地和她一起抱着礼品去道歉,帮着挨骂擦屁股。 人要脸树要皮,混生活不容易,李致也许是遭遇家庭变故,才会行为失当,放过她这次吧。 ___________________ 周末,我下班后去浦东。 天色已经擦黑,立在楼下面朝上望,食指一层一层点过去,窗户里一方亮光,那个人已经回来了。 江非均特为去买了食品,我做了几个他喜欢的几个小菜。为了庆祝分开十几天后的重逢,我建议喝点红酒。江非均开了一瓶波尔多混酿红酒,那里面混合了几个最优异的出产年份,含有十三种不同品种的葡萄。 江非均倒酒的姿势很从容很帅,瓶口靠着斜牵的杯口,缓慢地倾注,深红色的酒液流进铮亮的高脚杯里,摇一摇,灯光下颜色深浓得像葡萄的血液。假如葡萄终有一死,被酿成这么漂亮的液体,也算死得其所了吧。 江非均听了不由得摇摇头,带点老大哥看小屁孩的无奈,把酒杯递给我说:“这个酒后劲足,慢慢喝。” 我微微一抿,味道竟是出乎意料的好,带点果香,不像其他红酒那么酸。 我们边吃边聊这十几天各自的情况,一杯很快喝完了,我又央他倒了第二杯。 酒能醉人,但小别后的重逢更醉人,我欣赏他倒酒的样子,专注又娴熟,简直让人移不开眼睛。 这顿饭我们吃了很久,吃饱喝足后都赖在椅子上不愿动,葡萄酒的后劲渐渐涌上来,头脸开始发烫。我把拖鞋踢了,双腿蜷起来,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在餐椅上。 这个时候如果来点音乐应该不错吧,该是什么音乐合适呢?小提琴?钢琴曲?萨克斯?爵士乐?我天马行空地想,他的眼光移过来,我热切地凝望着他,他愣了愣,然后淡淡一个笑,明明只是动了一丁点儿嘴角,却像一只温暖的手拂过我的灵魂。 一定是酒精腐蚀了我的意志,有些话在舌尖辗转翻滚,马上就快迸出去了,我想让他知道,我爱他,很爱,很爱。 可是他比我先开口,他说:“忻馨,有件事想告诉你。” “嗯?”酒精让我眼饧脸热,可是我仍然看得清他的脸上没有笑容。 “下周我父母要过来住。” 什么意思,我不太明白,呆呆地看他。 “你父母要过来住?” “嗯,下周起我父母会过来住一段时间。” “怎么了?” “儿子的外婆病了,马上要开刀住院,那边没办法照顾他。本来想把孩子送到浦西我父母那里去,但是你知道,上海这边小朋友转幼儿园很麻烦,不是说办就能办好的,所以这段时间只有让我父母过来照顾孩子。” “他们都过来的话,这边就不太方便,只有暂时委屈一下你。你先搬回去,有时间我去浦西看你。” 这是要我让路的意思呗。 我的太阳穴开始发痛,不得不用手托住越来越重的脑袋。 “方不方便还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 “对不起。”他低声说。 “干嘛对不起,你做了什么要说对不起?” 江非均沉默地看我,眼睛不迴避,但脸上慢慢有了种忍耐的表情。他那样子真让我生气,比他发脾气还让我生气,因为他的隐忍,越发显得我的不明事理,心浮气躁;而他明明知道他说的会让我难堪,可还是说了,而且,他说的是“我要告诉你”而不是“我要和你商量”,所以他那个忍耐的表情显得那么多余,可恨,简直让我没法再忍下去。 “我那点儿东西拿走无所谓,周末不来也没问题,可以。不过——” 我吸了一大口气,把无数争先恐后冒出来的质问死命摁了下去。我想问他到底怎么看待我们之间的关系,为什么不大大方方把我介绍给他家人……酒精让我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怨气,但我还没有完全丧失理智,知道现在有些话不能说,有些问题不能问,这一点残存的理智像铁锚扎进我逐渐汹涌泛滥的情绪里,扎得我越来越难受。 我站了起来,动作有点大,旁边餐椅烙着我的腿,我随随便便抬脚一踹,居然就把餐椅给踹翻了。 江非均有一瞬间的惊愕,然后他绕开桌子走过来,抱住了我。 第40页 “忻馨,听我解释。” “有什么好解释的,明天我就把东西都搬走,真的没关系!” “对不起,别哭。”一只手抚上我的眼睛,凉凉的。 我哭了吗,天哪,原来我在挣扎的时候,竟已经泪湿了眼眶。 这么小小的争吵,居然还脆弱得哭哭啼啼,真是不争气。 可爱情根本没什么值不值得争不争气,爱情它就是一根筋,从来不可理喻。 身体不顾精神的抗议,在他紧拥的怀抱里渐渐放松下来,愤怒慢慢消失,只剩下委屈。 我擦干眼泪坐进沙发,江非均也坐下来,面对我说:“忻馨,我们得谈谈。” 真是奇怪啊,这样一张脸,瘦削单薄的脸型,五官并不突出,偏偏凑在一起,就有了点旧时文人那种萧疏清朗的气质,像落日余晖,像山谷清风,有淡薄的余韵,让人着迷。 我们是该谈谈,从夏天到现在,玫瑰色的爱情终于向我展现出它阴暗的背面,不总都是甜美炽热,也开始患得患失有怨尤。 在我开始讲话的时候,江非均点了一根烟,吐了一个大大的烟圈,烟圈升到空中,直径越来越大,从开着的窗户外滴熘熘旋进来一阵夜风,烟圈的形状开始扭曲,再一阵风来,很快淡了散了,连影子都抓不住。 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他,孙慧找过我。她神通广大,守株待兔,杀我个措手不及,强拉我喝了一顿咖啡。试探也好,示威也罢,那一场尴尬的交谈,即使我并没有丢掉气势,却也一直如鲠在喉。到今天才知道,原来我竟有这么多猜疑和不安。 “……就这样,我很奇怪她为什么这么笃定,是你给了她机会还是她一厢情愿,还有,你到底为什么离的婚?” 在我差不多快要被沉默击败的时候,江非均终于说话了。 “我一直认为自己应该有能力处理好往事,如果连这个都做不到,还谈什么重新开始,没想到我高估了自己,对不起。如果你真的想知道,我可以全都告诉你。” 他说得很慢,说完苦笑着摇摇头,像在嘲笑他自己,又好像是在否定什么。 心脏瑟缩了一下,我是不是太自私了?我在逼着他自揭伤疤,回忆、痛苦。不过男女的爱情搏弈中要高尚有什么用呢,高尚并不会平息我的嫉妒和焦虑。 于是我安静地听他讲青春往事,听他曾经的爱情,婚姻,以及挣扎,破灭。在他平缓的几乎不带感情的叙述中,我还原了他和孙慧的故事。 故事开始于十年前的纽约,五月末,二十五岁的江非均,达登工商管理学院的研究生,在memorial day,和大陆校友租车到纽约玩。 初夏,两个男人坐在nyu校门广场上休息,就着可乐吃热狗。 天空一片高阔的蓝,一丝云都没有,树叶在蓝天下飒飒地摇摆,从他们身后雕花石拱门里穿透出来的风,像是绿色的小精灵,能把人吹得融融的,酥酥的。 江非均几乎快睡着了,是他的同伴推醒了他,“嗨,快看。那个美女,也是中国人吧。” 江非均睁开惺忪睡眼。 远处走过来一个女孩,东方人里面少见的高个,背着双肩包,学生摸样,缎子样的黑髮上金色在跳跃,她停在离他们几米远的地方,双手抄在牛仔裤的裤袋里,听一个街头乐手吹曲。不知道乐手对她说了什么,女孩哈哈大笑,雪白的牙齿像阳光下的珍珠,粒粒闪着光。 江非均被珍珠的闪亮吸引了目光。 这是他们的初见,一个二十五,一个二十三,年华璀璨,青春浓妍。 他们真正认识是在两个月后一次拐弯抹角的上海同学聚会。女孩在邻州名校duke学计算机,本科在国内学的金融,是女生中难得的文理皆好的全才。因聪明,个性难免骄傲些,但不离谱,那点骄傲和自信,在男人眼里只觉得特别。很快,温柔谦逊的男人和聪敏骄傲的女人,顺理成章地在了一起。 两年后他们携手回国了,一个做金融,一个进外企,再后来就成了家。如果时光能够永远停留在那时,这无疑是个最完美的爱情故事。 改变是从儿子小哲诞生开始的。这个孩子从怀孕到出生简直多灾多难,先兆流产,妊娠糖尿病,早产,胎位不正…… 保胎加恢復,孙慧辞职在家呆了一年多,等她重回职场,一路却走得不再顺当。 新公司企业文化不同,工作量大,人事更迭频繁,和老外沟通不畅,林林种种问题不断。 孙慧变得暴躁、多疑、坏脾气一触即发,江非均惊愕,难以适应,而最让他难过的是,她开始对他挑剔不满。 江非均劝她不要给自己太大的压力,实在不行换家公司也行,或者就在家休养一下。 孙慧对这种劝解深恶痛绝。她可是杜克的高材生啊,她曾是全球顶尖公司的it经理啊,她才三十出头,正是驰驱戎马,十万云烟的大好时节,怎么可能“在家休养一段”?难道为儿子为家庭做的牺牲还不够吗? 她对江非均很失望,嫌他没有大志,得过且过。 于是他们开始吵架,冷战,和解,再吵,再冷战,再和解……周而復始,只是爆发的频率一次比一次快,从争吵到妥协的间隙也越来越长。 两个人都要兼顾事业,矛盾得不到及时解决,负面情绪越积越多,终于像火山一样在某一个临界点疯狂爆发了。 三年前的一天,江非均拒绝了一个调任外地的升职机会。那个机会非常棒,可他不想分居,不敢在这个尴尬的阶段拿婚姻冒险。 “我当时想,事业的机遇肯定还有,但感情往往一经变故就无以为继。” 这个抉择对于男人来说实在很艰难,可江非均却几乎没有犹豫。 可他的妻子并不感念他的成全。孙慧勃然大怒,她痛恨江非均把职业生涯当儿戏,轻而易举放弃了别人梦寐以求的台阶,这不是牺牲,是不负责任,是独断专行。 他们大吵了一架,孙慧指着江非均叫:我当初怎么没看出来你是这么没有出息的男人,你在uva的书都白读了,你看看你的同学现在是什么职位,你呢!我都不好意思说我老公到现在还在做中层! 字字诛心。 江非均在孙慧的大声指责中冷了心肠,他失去了一贯强大的忍耐力,操起桌上一只咖啡杯砸到了地板上,在那尖锐的器皿破裂声中,他们的感情也碎成了一地渣子。 离婚的门槛,算是男人一生中最高的道德门槛之一,它会将这个男人的所有面具剥得干干净净,让他的灵魂□□裸地面对世人。 江非均在财产分割上做了最大的让步。东方路的大复式和所有流动资产都给了孙慧,除了现在这套房子和一直开的奥迪a6,他没要其他东西。 事到如今孙慧应该后悔恨得肝肠寸断吧,她无病呻吟,作天作地,葬送了大好姻缘。不过我得感谢她,没有她的葬送,哪来我的捡漏。 那晚我失眠了,黑暗中我似乎还能看见他述说往事时那双眼睛,好像平静无波,却又止若死水。他看着虚空的前方,在那里有他的回忆,有他十年的感情,是我永远都走不进去的异度空间。 第41页 他平板的声音在我耳根像魔音一样裊绕不去,他给我讲伊索寓言,苍蝇与蜜,小孩与栗子,都是关于贪婪的,他说华尔街里面的gordon gekko毁于贪婪,他在十年间看到了太多的成功与失败,他说他也许是老了,所以才会那么平静。 他说:“忻馨,你现在知道了,其实我是个多么消极的人,我很无趣,得过且过。” 我心酸得想掉眼泪,伸出手从背后抱住他,手掌轻轻按着肋骨下面心脏的地方,那里在规律起伏地勃动,奇妙的触感仿佛通过我的手掌传到了我的心脏。 消极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不介意爱上一个老男人,因为我自己也老了,我的心不像他以为的那么年轻。老马配老鞍,老花配老盆,老牛吃老草才协调,只要他愿意,我就陪着他。 我抵着他的背闷闷地问:“你是不是仍旧挂着孙慧?”问的时候其实很紧张,因为知道在问蠢问题。 过了好久,他似乎嘆了口气,“如果说对孙慧完全没有感情,那是在骗你,毕竟这么多年走过来,没有爱情也有亲情。” “那我呢,你爱我吗?”我绞着他的手指固执地问。 他转过来面对我,“忻馨,你不是一直很自信吗,这个问题还需要答案吗?我早就说过喜欢你。” 我盯着他的眼睛看,背着光什么也看不清。 我很想说,“喜欢”并不是“爱”。我要的是爱,是让人疼,让人流泪,让人想不顾一切燃烧,想排除万难一辈子在一起的“爱”。我给他的是“爱”,可他一直在说“喜欢”。 但是我一个字也没再说,甚至连唿吸都控制得很正常。燃烧过的木炭要再燃烧起来,总不会那么容易了,我们需要的也许不是承诺,而是时间。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章删了几万字,改得吐血。没人看还这么强迫自己,可能上辈子是处女座。今天512十年,生死面前,人生一切事都是小事。愿逝者安息,生者幸福。 ☆、白露为霜 第二天,江非均开车送我回浦西。 小区的公告牌上面,现在换了口号,叫做“不忘世博精神,争做文明市民”。 真快吶,前些日子还叫我们保持微笑迎接世博呢,现在世博就已经快成过去式了。 生活又被打回原形,和以前相比唯一不同的只是每晚我会和江非均通通电话,一般是在十点多钟,他儿子睡觉了以后。 他说孙慧的母亲已经在仁济医院做过手术,接下来化疗放疗是个漫长的过程,他让我好好照顾自己,他有空会来浦西看我。 我开始觉得长夜漫漫无心睡眠,得找人吃吃饭聊聊天。 约君美出来聚餐。一个月不见,君美瘦了很多,笑起来眼角出现两根细纹。 “你吃了什么减肥药,简直暴瘦呀。” 君美摸摸脸:“最近忙着考注会,太累了。” 我拉她去吃自助日料,一边教育她:“你别怕我平时说你胖,那是逗你的,你看你,一瘦脸就黄,真正成黄脸婆了。你这种大眼睛最容易长皱纹,千万不能太瘦。来来,我们去补补,吃大餐。” “不去,中午吃了一大碗辣肉面,现在还不饿呢,太浪费了。” “干嘛呀,又不是吃不起,我请客。” 我不理她,直接把她拽了进去。服务生安排我们坐在榻榻米,隔一会儿刺身、手卷、各种鱼虾贝铺了一桌。 读大二时,为了扫盲,君美周跃,我和一哥们,四个人拼拼凑凑,饿了两顿,趁打折时跑到市里一家着名的餐厅吃了顿自助餐。 那战斗力简直爆表,扶墙进又扶墙出,最后撑到不敢说话,一说话胃里的东西就要往外冒。 那是我第一次吃刺身,挤芥末像挤牙膏一样啪叽挤了两寸长,结果辣得鼻涕眼泪满天飞,丢脸丢到外婆家了。 往昔欢脱傻气的惨绿青春,真是有笑亦有泪。 把盘子里的一块三文鱼解决掉,抬头却看见君美在走神。我伸手在她眼皮底下晃晃让她回魂。 君美蹙着眉头。她从小一有心事就喜欢皱眉毛,年纪轻的时候,她是那种一看上去就很浪漫的女孩子,文雅,秀气,有点淡淡的小忧郁,就算皱着眉毛也是“水莲花般的娇羞”。 可现在,水莲花般的娇羞变成了眼袋和细纹,君美,隐隐老态乍现了。 她家里的事情也是乱七八糟。国庆后张绍平小堂弟住了进来,二十来岁的大小伙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生活一点儿不方便。张绍平最近又变成了张三多,出差多应酬多电话多,两口子一周见不了几天,倒是没什么机会再吵吵闹闹了。 我直觉张绍平的状态可能有问题,有郎冬噼腿的经验,对于噼腿出轨这种事情,我的感觉跟狗一样灵。 “君美,张绍平有没有背着你偷偷打电话发简讯,手机qq改密码不让看这些状况。” “讲不清楚。” “什么叫讲不清楚?男女之间有暧昧,那肯定就是从发信息打电话开始的,你把他这一块盯盯牢,一旦发现苗头,咔嚓就掐断!” 按理说不该搅合人家夫妻的隐私,可君美是谁呀,这可是我一辈子的亲姐妹,我就不避这个嫌了。 君美心事重重却不知道从何说起的样子。 我只有敲敲钟,提个醒。 “反正你多个心眼吧,最好经济上把控住,男的就没钱搞花头了。” “婚都没有结,还一副过来人的口吻,好笑吧。你和江哥哥怎么样呀,是不是准备请吃糖了呀。” “唉——”这下轮到我欲言又止了。 “算了算了,吃菜吃菜,不要浪费。” 我们相对一笑,心事尽在不言中。 天气越来越凉,秋风飒飒,白露为霜。 可我没时间簪菊踏秋,快到年底了,年初签的项目得一家家结题出报告,明年新上的要准备出方案,选单位。 cx项目按照协议要在结题时单独给曾主任科里一笔贊助,为此我又和李致去了一次杭州。 曾主任他们活做得特漂亮。照这个结果看,年终奖已经在向我使劲抛媚眼了。 我心怀感激地把厚厚一个信封递给曾主任,请曾主任写张收据,最好加盖一个他们部门的鲜章,没想到这个老实人却让我碰了钉子,说是他们单位最近□□很厉害,请我理解。 我给曾主任解释说,这个收据拿回去不会入财务帐,只是做个证明,完了会毁掉的,我们会另外找正规□□沖销,不会出任何问题,没有这个收据,我们流程过不了,很难办。 曾主任听完还是那句“小忻,我理解你,也请你理解理解我。” 我想了想,退后一步,请曾主任写张白条,不盖章也行。 可人家咬定青山不放松,甚至表示实在不行这个钱就算了,不拿也没关系。 原来老实人也有老实人的麻烦,要是换成宋主任,这个问题根本不是问题,他会说,怕啥呢,这钱又不是进我宋某人腰包,这钱拿来是给我们研究室创收,是帮领导减轻负担,我们全体都用了,要下课就全体下课。 第42页 出了他们大门,李致问:“怎么办?” 怎么办,只有找童总了呗。我马上给童总拨了个电话,童总让我回上海后写个情况说明,他批了再拿给财务批,电话最后童总说:“目前公司一切让位于流程标准化,尽量避免节外生枝。” 当然当然,今后我一定牢牢把关,再也不搞这种擦边球事体了。 回上海的动车上,我断断续续打瞌睡,李致则一直在玩手机。她新换了个爱疯,臭美得不行,捧在手里不停地摁来摁去。 上次那件事情后,我和李致基本已经恢復了正常相处,所以我很自然地伸头过去想看看,她却用手掌盖住屏幕,笑眯眯地说:“不能看,小秘密。” 看她眼角带春嘴角含笑的样子,没跑的,绝对有问题。 杭州回来那周,江非均挤出空来浦西陪我吃了顿饭,连夜都没有过,匆匆忙忙又赶回去陪儿子了。 再一次见他是后一周的周五,我们约在一家新开的粤菜馆吃晚饭,他家的汤煲得很不错,我想让江非均尝尝。 那是一条支马路,我先到,坐在靠窗的卡位上等他。深秋黑得早,五六点钟天光已开始暗下来,马路边上有一排梧桐,风吹来,树上的黄叶纷纷扬扬地飘。 江非均就从这满地的黄叶中走了过来。我坐的位置,刚好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他在保安的指引下泊车,然后下来,遥控锁车门,转头看了看饭店招牌,再慢慢地往里走。 他穿着黑色的中长风衣,风衣里面西装敞开着,打底应该是件白衬衣,颜色被路灯幻成浅黄。这天有点降温,他行动间风衣下摆往后高高扬起来,地面的梧桐树叶跟着他的脚步打旋,袍袖当风的感觉。 我给他点了招牌例汤,南北杏川贝炖水鸭,滋阴润肺,又要了一对半斤重的大闸蟹。江非均把蟹膏都细心地剥给我,我毫不客气笑纳了。 吃完蟹,用柠檬水泡了手指,又用餐巾擦干净。江非均在抽菸,耐心地看着我把那张雪白的餐巾蹂/躏成一团丢在桌上,我对着他笑,他却面沉如水,叫我:“忻馨……” “嗯?” “和你说个事。” “什么事?” “记得老赵吗?赵恺?” “记得,怎么了?” “是这样的,赵恺给我联繫了一个资源,比我现在这家好,过去的话职位不变,但分红比例更高,你觉得怎么样?” 我一点没料到他想跳槽,他在这家公司已经干了五年,也算资深高管了,虽然压力大,但收入福利都那么好。 “你现在的公司不好吗?” “以前是不错,但这两年发展有点跟不上了。前段时间另一个部门项目出了点麻烦,影响了全国的业务,我不太看好未来几年的整体形势。” “赵恺介绍的公司很好吗?” “实力是要强一些,这个其实不重要。关键是我和老闆聊过几次,大家理念接近,比较投缘,干起来更放得开。” “听上去不错,我不懂你的工作,没办法帮你,你自己决定吧。” 我打了个哈欠:“快九点了,要不咱们边走边聊吧,你今天回浦东还是去我那里?” 他没动,身体有点前倾,姿势并不放松,香菸夹在手里,灰烬老长了也没抖掉。 “有个问题,”他停了一下,“……对方让我先去一年北京。” “呃?去北京?你答应了吗?” “去总部,帮老闆操作几个项目。” “你答应了?那……我们怎么办?” “有时间我就会回来,前期可能辛苦点,争取每个月回来一到两次吧。” “那我怎么办?” “希望你理解……” “你知道我和前任怎么掰的吗?他去外地了,后来变了心……两地分开谈恋爱,太苦了。” 我有点说不下去了,心里乱糟糟的。 “对不起,我知道。” “没有其他办法了吗?非得要一年吗?” “是的,一年后再回来负责东区。” “那小哲呢?” “我父母会照顾他,请个阿姨住在家里。” 你都已经安排好了呀,现在只是在通知我吧。 从什么时候起,他一直在说“对不起”,我总是在问“为什么”,我一步一步,等着他来为我安排命运,多么被动,多么无奈。 “忻馨,对不起,这一年辛苦你了。” ……忻馨,你等我,最多两年我就回来,我们买别墅结婚…… 六年前,有人曾经要我等他,六年后,另一个男人也要离开我一年,我这辈子怎么老在原地转圈圈?只是现在的我拿什么去等呢?我已经不是六年前二十四岁的妙龄女郎了,我等不起。 我转回目光,冷静地看着他:“其实有一个解决办法——我重新找个工作,陪你去北京。” “不好。”他非常干脆地拒绝。 “怎么不好了?” “就算你现在过去很快找到合适的,一年后又辞掉回来再找吗?这样你会很累,一年内跳两次槽,履歷也不好看。一年很快就过去了,一动不如一静。” 他分析得倒是头头是道,但这种语气却让我愤怒。我当然知道换工作很麻烦,干得好好的,收入待遇工作氛围人脉资源都不错,吃饱了撑的要给自己找累呀,如果不是形势逼迫我,我他妈用得着这么折磨我自己吗? “要是我觉得无所谓呢,哪怕这一年不工作也无所谓呢?我就是想和你在一起,工作的事情我自己解决,后果我自己承担!” “就算你去了北京,到周末我还是得回上海看儿子,一样陪不了你,何必呢?” 是,何必呢,何必拿自己的事业开玩笑,何必去做这种傻事情。可他自己不是说过吗:事业的机遇肯定还有,但感情往往一经变故就无以为继。这个人,我不想放弃。 “那周一到周五可以陪呀,如果留在上海,不能指望你从北京回来有时间看我,你还要陪父母儿子吧。你现在就在上海,我们还不是十天半个月才见一次。” “这是在指责我?”他苦笑。 “不是,不,算是吧,我不想谈恋爱谈得这么累。” “忻馨,听话好不好。就一年,我们克服一下?” “不好。” 他忍耐地看着我,拍拍我放在桌上的手掌。 我缩回手,挑着眼睛看他,“还有一个办法,可以让我乖乖呆在上海。” “……” “我们结婚。” 对面男人一贯镇定自若的表情终于出现了裂痕,开口似乎万分谨慎艰难。 “现在时机不成熟。” 我感觉自己声音都有点发抖:“哪里不成熟?” “……太仓促了,再等等好吗?” 第43页 好像有一桶冰水哗啦从头到脚泼下来,砸得我透心凉,脸却燥热得好像吃了一公斤辣椒。被拒绝的滋味太难堪了,我并不想变成那种刚和男朋友上床就想赖人一辈子的老姑娘。我也想要保持风度,享受恋爱,自信傲娇,可惜实在太难。 回家的路上,我们都没心情说话,在小区侧门一排香樟树下面停好车,他要送我上去,我不许。就在我说了再见,准备打开车门的时候,伴随一声尖促的喇叭声,他探身过来亲住了我。 他的嘴唇带着深秋的凉度,有很浓重的菸草味。 “相信我,不要胡思乱想。”他微喘着气离开了我的脸,额头相抵,探寻我的目光。 我闭上眼没说话,也没心情回应他。 我们默默地拥着,姿势并不舒服,逼仄的驾驶室没办法让两个人做出大幅度的肢体动作。 他在黑暗中又吻了过来,这一次嘴唇不再冰凉,但冰凉的手却伸进了我的针织衫,覆盖在我的胸前,带着压抑的情绪,他用从来没有过的激烈撩拨我……我被抵在车窗上无法动弹,他陌生的激情像潮汐吞没海岸,让我无处可躲。 “干嘛呢,不要这样,上去吧。” “别小看这辆车的安全膜,忻馨,别动好不好……”他那么低回地恳求,是我从来没有听过的语气。 平生第一次车震,过程一片狼藉,欲望仓惶而激烈,他似乎想用这种方式表达感情,而我却在和他亲热后第一次感到了空虚。 ☆、多事之冬 十二月7号,大雪,周二,艷阳天,暖和得不像话,江非均离开上海去北京。 我给自己一年的时间,一年后他回上海,如果我们还那么相爱,我必须得到结果,否则……否则……那两个字光是想想都已经让人心痛,不能去想,一年后再说吧。 正在爱着的,不得不因外物分开;各怀心思的,却不得不日日同床共枕。谁能让爱情中的两个人永远不会错位呢,爱着的时候,能够厮守相对,不爱的时候,能够勇敢撤退。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不要太在乎情情爱爱了,放开心怀,来,今朝有酒今朝醉。” 君美靠在我的沙发上,脚高高地翘起来,棉拖鞋吊在脚尖,手里造作地端着一杯红酒,对我和江非均的事情发表感慨。 她最近有所顿悟,尝试换一种方式过人生。两周前抱团和几个狐朋狗友去了趟东北,见识了北方冬天零下三十多度的严寒。她在我笔记本上敲出一张地图,放出豪言要在五年内跑遍上边标註的区域。 “好傢伙,西藏、新疆、海拉尔、香格里拉……北海道、柬埔寨,还有义大利英格兰法兰西,啧啧,天南海北不拘一格呀。你哪来那么多时间,还有钱!这一圈走下来十几二十万要吧,你不养女儿了?工作也不要了?” 君美斜着眼瞄我,“这只是计划——,把能用的假期都用起来呗。钱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用了再挣。本人现在好歹是拿着本本的cpa,饿不死吧。这十年除了工作就是家庭,有点过腻了,趁着还没老得掉牙,多出去走走吧。” “我看你是被张绍平刺激了,不过我坚决支持你。” “才不是。”君美又呷口红酒,“这次认识的几个朋友让我开了窍,人生苦短,何不换个眼光看世界。你还记得高中时有篇杂志徵文的题目吗,‘我有一个梦想’。” “你得了奖那篇?说要当作家?” “旅行作家。那时候看了三毛的游记,羡慕得要命,梦想这辈子也能去这么多地方,然后写点东西给自己看。” “忘了你从前是文艺青年,哈哈。” “滚——” 前文艺女青年陈君美临近中年毅然开始她的寻梦之旅,而我还得在钱途大道上继续摸爬滚打,为我的小房子添砖加瓦。 接近年底,人人忙得像驴,一天十几个小时贱卖给资本家,这么忙的时候小秦还来凑热闹,居然提出辞职,说想转行去做技术。 我很想把他的脑袋撬开,看看里面哪根神经搭错了,为什么试用期过了,工作也上路了,年底拿奖金前竟然想跳掉。 小秦像犯了错又犟着不肯低头的中二少年,手指神经质地捻着我桌上发财树的叶子。 我问小秦有没有中意的去向,他吶吶地说,想去张江他师兄公司。 我把辞职报告还给他,说道:“既然都没定,那你还是再考虑一下吧,如果是收入或者其他原因你可以明说,我尽量帮你争取。从你的角度讲,年终奖损失了也怪可惜的。现在年底了,就算帮我忙,先把手里的活干完好吗?如果明年初你还是坚持,到时候再走行不行。” 缓兵之计先吊着他,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再威逼利诱,实在不行,也要让他把手里那几个项目搞完了再走。 小秦点点头,又把眼皮垂下去,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这时听见玻璃门清脆的敲击声,王雯雯伸头叫声打扰,送进来一沓资料让我签字。小秦突然脸色苍白,僵着脖子,坐立不安起来。我瞅瞅王雯雯的俏脸蛋,似有所悟。 小秦的事情似乎是个预兆,今年的冬天註定是个“多事之冬”。 十二月中旬,君美家出了点事情。 张绍平的堂弟一直在七宝汽修店洗车,收入还马虎,就是冬天泡在冷水里比较辛苦。堂弟虽然是农村孩子,可也是被父母捧在手心长大的,从没挨过饿,不知道生计艰难。他羡慕那些年纪轻轻就开着好车的城市青年,羡慕得双眼喷火。 小伙子提出想换份工作,让堂哥给找找。张绍平最近很忙,和君美的关系又微妙,心里烦着呢,哪有耐心和他叨叨。堂弟一天三变,又说不换工作也行,想学车,让堂哥借五千块钱报驾校。 张绍平有点后悔当初拍胸脯把人弄了来,但现在骑虎难下,下不了狠心拒绝。 小伙子学车的热情很高,学了三板斧就开始在店里抢着帮客人倒车,倒来倒去胆子大了,觉得自己很有天赋,渐渐地什么车都敢摸。 那天一辆奔驰350l车主来洗车,老客户,自己去附近办事,一百多万的车子大大咧咧扔给洗车小弟,说一小时后再来取。 也是凑巧,洗车行老闆被人拉去吃喜酒,没人管事。几个小赤佬被大奔光可鑑人的车漆晃花了心思,竟然狗胆包天地开出去遛圈。 车开出去没多久就出了事,路口大拐时a柱阻挡了视线,为了避让后面的自行车,迎面撞上了隔离带,车头撞得稀烂,副驾座的小伙子没扣安全带,立刻头破血流。 当时开车的正是张绍平的堂弟,还没等他从驾驶室爬出来,交警的巡逻车就来了。 这下完了,无证驾驶,马上就被带回局子里录口供,先拘起来。车主后来又把修车店告了,十几万的定损,保险公司赔不完,老闆就找肇事者赔,另一头受伤的小弟也要医药费,家属天天缠着闹事。 君美家里一下乱了套,先是通知张绍平二伯,然后垫付医药费,和奔驰车主商议赔偿,还要托人去警局打招唿。 第44页 二伯很快来了上海,拿出一个脏兮兮的小帆布书包,里面是砸锅卖盆筹来的三万块钱,二伯全部的家底。 三万块肯定不够,要是剩下的钱拿不出来,堂弟就得负刑事责任。张绍平觉得是自己监管失职,无论如何不能让年纪轻轻的堂弟毁在这件事情上,他温言好语和君美商量,提议钱先借给二伯,让二伯代堂弟立字据,可谁都清楚还款期限很可能是一辈子。 君美的旅游计划泡了汤,去西藏新疆的钱全都赔给350l修车头。 君美在电话里唉声嘆气:“你没见到他二伯在我这个侄媳妇面前谦卑的样子,年纪比我父母还大,老实巴交一辈子的人,都是因为穷,又摊上不争气的孩子,唉,作孽啊……” 君美说张绍平对亲戚心软到没有原则,虽然可气可恨,但气过头想想,这未尝不是因为张绍平的良善,一个男人能对穷亲戚都尚存良善,至少说明他还有值得去爱的优点。 “哼,心软善良的是你吧。他堂弟都成年了,成年人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任,赔不出钱该咋办咋办呗,干嘛让父母亲戚背锅。你们挣钱容易吗?凭什么去补熊孩子的窟窿?” 君美被我梗得好半天没话说,“……他们家除了张绍平的爸爸参军转业到了城市,其余亲戚都在农村。总不能让他二伯把房子卖了流落街头吧,而且农村的老房子根本不值钱,他们确实是没办法。” “下次要是你们家出点事,他会不会为你掏老底呀。” “夫妻本来就是有福共享有难同当啊,我相信到那时候,绍平也会一视同仁,他其实挺心软的。”君美轻轻地喟嘆。 “……你不计较就行。” 张绍平何德何能,娶到陈君美这样的老婆,要是他敢对不起君美,我拿大耳光抽他。 “对了,你和江哥哥怎么样了?他什么时候回来?” “就那样。” “你也当心点,两地分开最不好,他要是没空回来,你可以去看他呀。” 两地分开当然不好,异地恋死得快,所有的悲欢喜乐都会被距离慢慢稀释,从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到习惯了一个人之后,这份感情差不多就game over了,这种无可奈何花落去的遗憾,我一点儿不想去经歷。 可是,就算我还那么爱他,想他,每天和他煲电话,有颗毒草却已经深深地种进了血液,它的名字叫“失望”。 有时候我很讨厌自己,讨厌自己再也没有了年轻时不顾一切的勇气,那种对未来,对爱人,对爱情大无畏的信仰,为什么会随着成熟渐渐丢失呢? 成长像是和魔鬼做交易,他给你理智,智慧,坚强,却要你拿出勇敢,激情,和真诚做交换,他要你穿上厚厚的铠甲,再也不会轻易交付真心。 像君美,经歷过一次深爱后,再没有勇气失去,一次又一次向婚姻妥协;像我,经歷过一次背叛,总是患得患失,逃不开自卑的心魔…… ☆、雨雪晦冥 平安夜那天一点儿都不平安。早晨降温了,雨夹雪,北风像小刀子一样,我用围巾裹着头,耳聋目盲,上班路上被一辆送快递的摩托给挂了。 我被撞击的速度带了大概一米远后摔倒在地,兜里的手机飞出来跌成几大块,外裤磨破了,右腿膝盖掉了一大块油皮,鲜血不停往外渗。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双腿发抖,全身都疼。 快递员陪我去旁边社区卫生服务中心做检查,在急诊拍了x光,确认没有骨折后,伤口做了处理,开了点药。 等我折腾到公司,已经是十点半,刚在座位上喘了口气,阿生就鬼头鬼脑地钻过来,问我为什么迟到,怎么不接电话。今天hr总监亲自查考勤,幸亏阿生机灵,说我今天出外勤,勉强煳弄过了关。 这一天简直从头霉到尾。而且我发现,人倒霉就像拉肚子,想止也止不住,霉运还具有连环放大功效,像某种加了催化剂的连续化学反应,反应速率成倍提高。 屁股还没捂热,内线电话不停叫,审计部部长让我马上去他办公室一趟,说有点事情需要核实。 阿生安慰我:“现在审计部拿着鸡毛当令箭,没事找事,大不了票据不合规,下个月重新报一次就行了。” 话是这么说,可我还是有点紧张,赶紧在心里仔仔细细捋了一遍,确认自己一贯行为端正,没什么好害怕的,才坦坦荡荡地走进了审计部大门。 部长很面生,估计是新来的,双目出奇的鼓大,就像一尾不小心化了人形的水泡眼。 水泡眼严肃地请我坐下,没有客套话,直截了当递过来一张报销单要求我解释。我接过来仔细一看,是上个月曾主任那里沖帐的票据。 “忻经理,我们发现你用来报销的票据有假,报销流程也不合规。” 什么?假的?不可能,怎么会是假的呢?我把那张□□举到灯光下仔细地看——手感良好,水印逼真,如果这都是假的,那我干脆去造假贩假得了。 “我们已经验过了,的确是假的。你能解释一下吗?” 解释个鬼呀,这张票是李致给的,当时我发愁找不到票据报销,李致主动解我燃眉之急,说是通过朋友关系搞到的,百分之百没有问题。我兴高采烈之余,也没有在网上验证真假,关键是那制作水平完全以假乱真,谁会想到是假的呀。 假的?真是假的?难道真像维多利亚的胸,硅胶就是硅胶,手感再好它也是人造的波? 我诚恳地望着水泡眼说:“票是同事提供的,我不太清楚真假。至于流程问题,当时这件事情是打了备忘请童总批过的,您可以去查。” “我们没有查到。” “不可能呀,报帐时就附在报销单后面交给财务的,是不是财务弄丢了。” “忻经理,是不是财务弄丢了,我们不敢乱下结论,从目前了解的情况看,没有证据证明是财务的过失。” 纸质备忘童总签了以后我就附在报销单后面了,自己又没留底,到哪里去找,难道那份备忘长了脚从我的报销单里跑掉了吗? 这水泡眼就是专门找茬的,唯恐天下不乱,巴不得逮点下面职员的小辫子,好证明他们部门的重要性,不能指望他会网开一面,关键还是童总。 童总知道前因后果,大不了重新打份备忘请他签好字补给财务就行了,这个不难办,不过假票的问题有点棘手,公司这半年抓这一块抓得很严,这事可大可小,看怎么定性。李致啊李致,害人不浅,毁人不倦。 从审计部出来我就去找童总,童总批评了我两句,但也答应再帮我批一份备忘,不过假票他无能为力,得按审计制度处理。 那时我根本没想到,一张假票会化身蝴蝶的翅膀,轻轻一颤,引发十级地震,让我在景润的职业生涯瞬间土崩瓦解。 变故来得猝不及防。 元旦节刚过,人事总监就找我谈话,从公司的各项制度开始谈,到票据不合规,然后质疑我的职业素养,最后宣布处理结果:即日起先待岗再竞聘转岗,待岗期一个月,转岗后薪资根据职位重新定级。 第45页 简直晴天一道霹雳,把我震得差点经脉逆行。景润这几年做下来,一直兢兢业业,考评优良,怎么会因为一张假□□,竟至于到了下课走人的地步呢? 实在想不通,回过神来去找童总掰扯,童总一脸惋惜地说,这次大老闆铁了心支持审计部门,只要越线一律重罚,不光是你,销售线的经理一样法不容情。 童总劝我积极竞聘其他相关岗位,比如检验,比如qa,总之和专业挂钩的都行,“一样是为公司服务,今后想办法再调回来嘛。” 能一样吗,鬼才相信,薪水相差几k不说,前面几年的积累也全浪费了,如果只是为了赖在景润混日子,当然无所谓,可这样做有什么意思呢。 而且童总态度含煳,根本没有一个实在的许诺,为了他的一句“今后”,赌上没有上限的时间,我心里没底。 我口头上说考虑考虑,私底下开始联繫猎头,发简歷。 部门同事或震惊或同情。其他人还好,最难面对的是李致,我不高尚,最初怨死她,巴不得让她去顶罪,可怨人不如怨己,谁叫自己做事情不够谨慎呢? hr找我谈话后一周,我给出了答覆,很快公司关闭了我的oa 帐号,文件、物料、钥匙一併移交给相关人员,按照之前的协议,半年之内不得就职于有竞争性的同类企业,公司也按规定多发了n+2的工资作为补偿。 其实换工作也没什么大不了,我已经不是几年前的菜鸟了,不会一听到“辞职”或者“失业”就觉得暗无天日。只不过,主动跳槽和被动离职到底不是一回事,所以还是深觉憋屈。 今年春节早,妈妈催问我何时回家,我不敢随便承诺,怕耽误面试,也想着春节前和江非均再见一面,我们已经整整分开一个月了,他总说太忙,没有时间回上海。那么元旦节总可以吧,可他说元旦节小哲会去北京。这真是,连我去北京看他都没有了理由。 为了不当牢骚满腹的怨妇,我再不满,也只能调整心态装大度。但内心还是不太舒服的,所以接下来的好些天,我都没有联繫他,连辞职这么大的事情都憋住没有讲。 陆陆续续有一些面试机会。第一家是浦东的美资化妆品公司,工作性质和以前比差别有点大,所以貌似相互对不上眼。 徐汇这边有个民企,规模一般,但福利不错,就是半年后会搬到松江,需要去那边通勤,我回答考虑一下。 面试完以后不想再闲逛,决定回家休息。天气不太好,彤云低聚,北风从云层的间隙穿刺而过,夹裹着湿漉漉的寒气,天气预报说夜间有雨夹雪,我气闷地想,总是这样,下场雪像便秘,从来都不会痛痛快快。 老远就看见小区车道上停着一辆救护车,四周围着一圈人,我们小区车多路窄,前些天有条狗狗被撞断了腿,今天估计撞了人。 走近的时候,那群人乱嚷嚷松开一处缺口,医务人员用担架把人抬上车,白布单下面掉出来一截手臂,皮肤松弛,彷如鸡皮,指上箍了个发黑的金戒指。 救护车咆哮着开走了,人群指指点点,地面上遗了好大一滩血,在北风中凝固如冻。 “作孽啊,我走在伊后头,看看看看就这么跌下去了,砰地一声,吓死阿拉。”中年妇女拍着胸口打寒战。 “噶大年纪脑溢血发作,又跌了噶结棍记跟头,头都跌破了,勿可能救得活。” “伊是空巢老人呢,没啥亲戚的,后事都勿晓得啥人来办。” 我甩甩髮蒙的脑袋,上楼,对面那扇门沉默地紧闭着,我犹豫着走过去,敲门,一下,两下…… 当然没人应,楼道里面只有空空的敲门声,每响一下我的太阳穴就像被一把钉锤敲一记。 那些血迹在我眼前挥之不去,搭配着音响效果,砰砰砰砰,血花炸开,红潮泛滥,我忍住呕吐的感觉,扑倒在床上瑟瑟发抖。 那晚我很没出息,害怕得像看了日本鬼片,薄薄的门板外面似乎藏满了长发遮面的殭尸冤魂。我打开电视,找了个最热闹的娱乐节目,让声音整夜响起来,盖了最厚的被子,还开了空调,却仍然全身发冷。 第二天还是这样,我才意识到自己生病了。 这一场病来得气势汹汹,也许是很早以前招惹的病毒,一路潜伏,在一个孤形弔影的时候,轻而易举就击垮了我。 一天两夜,高烧不止,除了喝水,滴米未沾。病弱难捱的时刻,人总是特别脆弱,渴望有个人,有双温暖的手,为我熬碗白粥,搀我去医院看病。如果更贪求,他(她)还应该是爱我的,会温柔地怜惜、陪伴,会焦急地责怪我不懂得照顾自己,哪怕像唐僧一样啰嗦,只要他(她)在,怎么样都好。 孤独终究是可耻的吧,死亡终究是恐怖的吧。我模煳想起以前看过的一篇小说,一个孤独绝望的姑娘在房间里服药自杀,透过薄墙,她的邻居听见呻/吟,以为她在彻夜欢好,不知道那是她留给人间最悽惨的绝响。 不能这样,我绝不让自己变成这样。 我挣扎着给江非均打了电话。当梦寐以求的声音进入耳膜时,我好像一个沙漠中濒临死亡的旅客,终于找到了生命的绿洲,在那一汪清凉的水泊前面汲汲而饮,从肉体到灵魂都得获重生。早知道妥协是这样快乐,还矫情个啥? 江非均的声音听上去时远时近,他好像问过我是不是不舒服,我说还好,后面他说了一些话,可那些句子似幻似真,遥远缥缈。手机滚到了地板上,我怀疑自己做了一个梦,对,这一定是梦,不是真的,肯定不是。我咬牙起来又吞了颗白加黑,用被子蒙住头,重新跌入昏沉。 君美两天后接到电话飞车赶来,用羽绒服把我裹得严严实实,弄去医院输液,一路上嘴巴不停唠叨,翻来覆去那几句:你怎么回事呀,怎么不早点打电话给我呀,简直找死呀,江非均怎么回事呀,女朋友生病了也不管…… 我说,唐僧,你好烦。心里却庆幸自己至少还有个可以全身心託付的陈君美。 冰凉的液体一滴滴透进焦灼的血液,人凉下来了,心也凉下来了,我把重量搭在君美窄窄的肩头,静静地说:“君美,我想家了。” 君美的声音好温柔,“那就回去吧。” 回家吧,快过年了,妈妈在盼着我呢,是该回家了。 ☆、形只影单 就在回家前两天,被阿生约出去吃了顿饭。他约我好几次了,前一段是不想动,后面生病了既无心也无力,所以总是虚应着。结果催请的人又添上了易杰,他回上海开年终会,知道我辞职了,电话里面大惊小怪地好一通聒噪,邀我出去吃饭喝酒。 我说吃饭可以,喝酒就免了,易杰说你来吧来吧,小弟我不会害你,保证不让你沾一滴。 男人的话从来不能算数,特别是做销售的男人,花言巧语指天发誓,谁要相信谁就是傻b。 那天也不知发什么神经,我没坐地铁,计程车堵在漕溪路上面,整整迟到了半小时。 进了小包间,里面轰然一片笑闹,易杰大叫:“姐姐你迟到了怎么罚!” 第46页 “我请客好了。” 我脱了围巾外套,坐在阿生和易杰中间,对面是小秦。 左右看看,怎么都是男的啊。阿生说:“这样才显得你珍稀嘛。” 易杰给我倒满啤酒,黄橙橙的一杯,连泡都没有,边倒边看我,“忻馨,你怎么面黄肌瘦的,没饭吃了是吧,干嘛要走呢,还不如在公司混下去,那么多人都在混。” 我嘴巴一砸,酒水冰凉,于是把酒杯放一边,招手要了份酸奶。 “不是面黄肌瘦,是人老珠黄。唉,酒能不能不喝呀,病刚好,喝不动。” “那哪行,我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必须陪我喝。” 我不理他,找阿生问景润的现状,现在谁接我的位置。阿生耸耸肩膀,告诉我公司在内部招聘,我让阿生去竞聘,走的时候我给hr和童总都推荐他了,他哪哪都不错,应该很有竞争力。 “关键是老童,公公关去。” “再看吧,我也不是非要当这个经理不可,有人觊觎着呢。” “谁啊?” “李致,她也竞聘了。” “她学的什么专业啊,凑什么热闹。” “专不专业的还不是老闆一句话。” “你们两个,吃饭不谈国事,喝酒喝酒!”易杰虎着脸吆喝。 阿生指着易杰,“来,老大,喝死他。” “今天不在状态,不敢喝。” “不喝啤酒喝红酒吧。”易杰变戏法一样抓过来一瓶红酒,酒瓶上还贴着景润的logo,“今天刚从公司领的,销售部从烟臺专订送客户的,咱们尝尝,要是口感不好,就不用送了,免得丢人。” 易杰给我倒得快溢出来了:“满上满上,人在江湖走,哪能不喝酒!” “只要感情有,喝啥都是酒!意思意思就行了,你别加这么满,这是作弊知道吗!” 我放下酒杯想去洗手间躲一躲,易杰估计喝到状态了,一手把我拽回来,叫道:“喝了这杯才能跑!” “哎哟,你们俩,搞什么啊!”阿生敌我不分,开始瞎胡闹。 “小样,嫉妒吗?”易杰转头看我,“忻馨,咱们喝个生勐的,喝了你再跑。” 烦死了,来就来,我把酒倒给易杰一半,然后把他手臂一勾,脸对脸,干净利落喝了个交杯。 这下他们痛快了,阿生拍着桌子吹口哨叫再来一下,小秦假模假样捂着眼睛装羞怯。 刘穆进来的时候,我们闹得正欢。 我说奇怪呢,易杰明明和我勾肩搭背的,突然讪讪地放下胳膊,怂了。 我端起酒杯往他嘴里灌:“快喝,赶紧滴喝干净!” 易杰捂住嘴左躲右闪,好像我要强他似的:“饶命啊啊啊——” 饶个屁呀,没见得你灌我的时候饶了我呀。 我俩正较着劲,突然地我手里的酒杯就被人夺了过去,一个人影阴沉沉地压下来,拉开易杰,挡在了中间。 “这是谁呀?”我圆睁双眼看着他,他也看着我,四目相对。 “嗨,流氓!”我沖他晃晃手掌 “呵——”刘穆愣愣神,突然乐了,嘴巴一抽,笑容勾魂摄魄。 “你怎么来了?” “不能来吗?” 当然能来,吃喝玩乐,嬉笑怒骂,谁来不是一样呢? 那晚后来乱七八糟,都怪易杰,吃吃饭喝喝酒就好了嘛,还要唱劳什子歌呢,非要唱也就算了,唱劳什子情歌呢,唱情歌也可以,非要唱那么凄悽惨惨,死了爹娘老子一样的情歌干嘛呢? 《kiss goodbye》的曲子响起来,易杰堪比王力宏的嗓子一拉开:每一次和你分开,深深的被你打败……我心里就跟决了堤似的,一股酸味儿止也止不住地往外沖,下眼眶挡不住,默默地顺着脸颊往下爬。 我缩在角落里面,用手遮挡住脸,那些泪一颗颗砸在手掌里,带着身体滚烫的温度,把若无其事的假象砸开一个个窟窿,砸出一团团带着泡的血水。 我突然兴味索然,只觉得自己说的每一句话,抽风似的每一次傻笑,都像耳光一样狠狠打在脸上。这样佯装洒脱,装得接近虚脱,实在太累了,于是我悄悄地拿起包熘出了ktv。 深夜的寒风如刀如剑,我抱着胳膊,站在ktv的门口不停发抖。 回家吗,回去又有什么意思呢?还不是形只影单一个人,孤衾冷榻,连条暖脚的狗都没有。 可是不回家又能去哪里呢,那个窝至少能够让我肆无忌惮地哭一场。 正准备招出租,突然一个东西落在颈项里,毛茸茸的触感,格外舒服,低头看,是我自己的酒红色羊毛披巾。 侧脸回望,一张英俊的面孔,灯光下轮廓分明,双目幽深。 “你忘了拿围巾。” 平平淡淡的语气,好像我们从来没有断过联繫,好像我们是理所当然的老友。 “谢谢。” 刘穆跨上来一步,和我并肩而立,注视着前面的车河。 “回家吗,我送你。” “好。” 无所谓了,如果身边不是你爱的人,任何谁站在这里,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们上了一辆出租,他在前我在后,没人说话,只有静静流淌的奼紫嫣红的各种灯烛,映照着寂寥冰冷的夜。 “找个地方喝一杯吧。”我对前排的刘穆说。 他回过头挑起眉毛看看我,什么也没问,转过去给司机说了个地名。 他带我去了古北一间小酒吧,藏在一条小弄堂里面,窄窄的一幅深褐色木门,上面嵌着五彩玻璃,几盏白铁皮风灯静谧地悬挂在门廊下面。一路踏碎月光走进去,我醉醺醺的都闻到了浓郁的梅花香气。 一楼有个迷你舞台,一男一女二人小乐队,不紧不慢哼唱着节奏悠长的老歌。我们捡了小阁楼上面的一张桌子,居高临下听歌喝酒。我点了杯蓝色玛格丽特,刘穆很简单,威士忌加冰。 那杯玛格丽特像大海的颜色,晶晶亮透心凉,凉意顺着喉管延进胃里,我打了个畅快的哆嗦。过了一会儿,烫的感觉又从胃里窜到每一根血管神经,轰轰地烧。我放下杯子,开始讲话,不停地讲,没有逻辑,前言不搭后语。 我告诉刘穆我辞职了,代人受过,倒霉透顶,衰得不能再衰了。 我说我好想家,想妈妈,也想爸爸,要是爸爸不那么早走,也许我不会离家这么远。 为什么?因为爸爸宠我呗,他老是叫我小星星,早晨到我小床上面挠我的脚板心,用没刮鬍子的下巴蹭我脸,背着妈妈给我买零食,晚上不刷牙也没关系,害得我满嘴长蛀牙。女人一辈子最宠自己的男人还是老爸,我没老爸了,所以自己宠自己。 我还说其实我特别怕穷,有一段时间家里好穷,但妈妈从没让我吃过什么苦,她自己拼命省,还尽抠哥哥生活费贴给我。你又问为什么?哥哥是男孩子呀,男孩子吃穿用度差点无所谓。你知道吧,不孝之女说的就是我这种人,没尽过一天的孝道,飘在异乡的游魂。 第47页 哦,我还怕死。我的邻居死了,那么好的一个老太太,总是笑眯眯的,中秋节送我月饼吃,现在说没就没了,突发脑溢血,跌到地上摔死了,流了好大一滩血。可怜连个收尸的亲戚都没有,后事都是居委会出面料理的,这些天我在家其实怕得要命,怕鬼啊。 前几天我大病了一场,要不是陈君美,可能就病死家中了,和那个老阿婆一样惨。 “胡说!”一直安静地听我唠叨的刘穆,突然狠狠捏了捏我的手掌。 “你的八字先生呢?”他缩回手问。 呵呵,八字先生吶,你猜? “不用猜,你们分手了。”他灼灼地盯着我,胸有成竹地说。 哈哈哈,居然这么明显吗?一猜就猜着了。 江非均在电话里说:忻馨,对不起,我不能和你在一起了,希望你幸福。 我发着抖问为什么?他只说,对不起。 他妈的谁要什么“对不起”!我要的是他,活生生的,有血有肉,可以和我过日子,朝夕相伴、共度余生的男人。 明明去北京前还好好的,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为什么?我透过朦胧的眼睛问刘穆。 他当然没法回答我,任何人都没法回答我,除了狠心说分手的那个人。 “怎么办?我喜欢他,怎么办?”我斜趴在桌子上面问自己。 “你问我吗?”对面的男孩身体凑过来,说话一字一顿,像毒蛇在冷冷嘶叫,“再喜欢有什么用,再喜欢也不是你的了,忘—了—他——” 仿佛一把尖刀割开皮肤,扑哧一下,掩藏在表皮下的脓疮烂肉连皮带血,四处飞溅,我疼得全身发抖。 谁来告诉我怎么忘?要多久才能忘? 心里奔突着的各种情绪,没法找到出口,我抓起手袋,踉跄冲下楼,撞开酒吧大门,冲到大街上,胡乱走了一段,随便找块台阶坐下来。 临近春节,街头灯河璀璨,万树花开。千树万树的灯光变成迷濛恍惚的几何图案扑到眼前,压得我头晕目眩,酒意上涌,我像夏天的狗一样大口喘气,喘着喘着开始哭,从小声的啜泣,到压抑的嚎啕。 那个成熟却又平和谦逊的男人,教我财经常识,教我打高尔夫,引导我听古典音乐,分享他心仪的书籍,让我领略了我的世界以外更丰富的色彩…… 就这么没有关系了吗?非均,就这样永远分开了吗?那些欢笑,缠绵,温柔都没有了吗?我们就只有短短一年不到的缘分吗?是谁说过要做我的公老虎,配成一对?是谁在栀子花开的夏夜拥抱我,说不会辜负这份爱? 我们也曾经胶投漆中凭肩游,也曾经柔情似水恩爱浓。我喜欢你的程度原来已经那么深。我想你,想得每一个细胞都在痛,怎么办?怎么办?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替补队员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似乎流干净了身体里面每一滴眼泪。 后来有人不停推我,“忻馨,快起来。” 好不容易从膝盖上抬起头,发现男人的脸离得好近,眼睛亮幽幽地发光。 他的眼睛怎么那么亮呢,我不禁笑了,“刘穆啊,你不是有女朋友吗,老跟着我干嘛,打什么坏主意呢——” “你醉了,起来吧。” 刘穆一只手架住我胳膊,另一只手扶过我的腰,把我从地上拉了起来。 再后面的事情全部碎成片段,我像在颠簸的大海上漂浮,头越来越晕,模煳记得好像吐过,彻底丧失意识之前,最后一个念头是:嗯,现在真的醉了…… 第二天我是被不停唱歌的手机叫醒的,我的电话铃声新下载了牛奶咖啡的《没时间》,蹦蹦跳跳的节奏,“我没时间没时间,为什么总是没有时间,我越来越怀念从前,无忧无虑美好童年……” 我醒了,发现自己躺在家里床上,身上规规矩矩盖着被子,穿着贴身的棉毛衣,文胸勒在身上非常不舒服。想翻身坐起来,却发现手脚酸软,赶快又躺回去;想说话,一张嘴,舌苔好像有一尺厚,喉咙被胶水煳住了,吐不出一个字。 kiki在那里不停唱,唱到力竭而亡。没过多久,有人按响门铃,叮咚叮咚不停响,真烦,我用被子捂住脑袋,打算誓死捍卫床上领土。 可是门口的人显然有着恆久的耐心,魔音绕樑,经久不绝。 到处找不到外套,我随手抓条毯子裹住自己,离开热乎乎的被窝去开门。 “才醒?给你买了好吃的。”大门口刘穆双手提着购物袋,下巴朝我抬了抬,笑得春光灿烂。 趁我还在发懵,他用手肘把我拐到一边,挤进了屋子。 进了门,他看看脚底,把手里两个袋子放到玄关鞋柜上,弯腰一拨,轻松脱掉自己的短靴,我还来不及说话,他直接穿着袜子钻到了客厅。 我像个傻子似的跟在刘穆身后,看他把两包袋子打开,取出来大大小小一堆快餐盒排到饭桌上,然后熟门熟路地从碗橱里端出一叠碗,把快餐盒里的饭菜一样样倒进碗里。 “喏,都热着,不用微波了。山药枸杞粥,黄豆银芽炖小排,酸辣白菜,醋熘虾仁,考虑到你今天胃口不好,都是清爽解酒的。” 他放好东西,丢了快餐盒,旋进厨房洗手,转了一圈出来立到我跟前,上上下下瞅我:“啧啧,像女阿三,去把毯子换了吧,都十二点过,该吃午饭了。” 我张口结舌地看着他,不知道他在我家里这么反客为主,自在潇洒,究竟是为哪般。 “你干嘛呀,不用上班吗?” “喝傻了吧,今天星期天。咦,房间好冷,今天太阳特别好,别关窗帘了。” 也不等我同意,他三两步就跨到窗边把客厅窗帘嗤啦打开,阳光顿时急不可待地扑泄进来塞满每一个角落,满屋生辉,清晰可见的粒粒尘埃活泼地跳着舞,好像春天已经来临,好像大地蓄势甦醒,好像昨天的悲伤痛苦只是属于夜晚的一个哀梦,昨日种种已死,上帝借今天的太阳让万物重生。 我被阳光晃花了眼睛,有霎那的恍惚。 阳台上晾着我昨天穿的羽绒服,毛衣,牛仔裤,甚至还有袜子。 “我洗的,你昨天吐了。” 我囧得暂时丧失了语言功能,刘穆却神态自然,好像给我洗衣服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 我把他丢在客厅,躲进房间换衣服,然后又熘进厕所洗脸刷牙。镜子里面这张脸,算漂亮吗?年轻的时候也许是,可是现在,一蓬头髮乱得像钟馗,眼尾、额头、鼻翼、嘴角,每一个昭示年龄的地方都塌塌地划着名沟,五官凑在一起,全是晦气,这种样子还会惹烂桃花? 再回到客厅,刘穆已经像模像样地坐到餐桌旁,翘着腿,姿势悠闲,看着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禁本——香港xx杂志,摆出等我共进午餐的架势。 我想了想,觉得逃避不是个事,干脆径直坐到他对面,手撑住桌沿,叫他:“刘穆,谢谢你,真的。” 第48页 “这么严肃干嘛,吃饭吧。” 我不理他,自管自说:“今天这些菜多少钱,你把数报给我,我给你钱,等我春节回来另外再请你吃饭,把阿生他们也叫上。” “你不是学化学的吗,怎么变会计了,不用这么着急和我算帐吧。”刘穆把杂志甩到一边,还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样子。 “唉,不是这意思,我只是觉得,我们,你,这么说吧,嗯……” 妈的,太尴尬了,居然说不下去了。 “行了,你不用说了,你想说什么我都知道,我想说什么你也知道,你管不了我怎么想,也管不了我怎么做,我想做的事情肯定能做成。” 这是绕口令吗,我有点犯晕。 他身体倾过来盯着我,居然架势十足,那双眼珠子墨黑墨黑,上等的玛瑙也没这么水润乌亮。 “既然你想说开,那咱们就说开,你不是和八字先生分手了吗,那好,——我要追你。” 妈呀,怕什么来什么,我顿时头大如斗,躲开他热切的目光,深吸一口气,尽量心平气和地说:“你干嘛呀,这样多没意思呀。” “怎么没意思了,我就要追你。” 我哭笑不得。换到一年前,面对这么个小帅哥的热辣表白,虚荣心不知道会膨胀到何种程度,可现在我哪有心情和人玩暧昧,只觉得麻烦死了,连琢磨婉转点的说辞都没那精神。 “谢谢,可我不想你追。” 他像被蜜蜂蛰了一下,往后缩了缩,“真狠心……你不讨厌我对吧?” 是不讨厌,皮相太好,又殷勤有趣的男人谁会讨厌?但是从不讨厌到喜欢,小小一步,堪比阿姆斯特朗迈向月球的那一大步,难如登天。 这还是个任性的大孩子呢,以为男女之间的感情就那么容易、那么简单么。我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扑灭他的热情。 刘穆收回身体,嘴巴突然一歪,痞痞地笑了,“你别说教,我知道你不讨厌我,你昨晚都承认了,还说对我有感觉,还吃我豆腐,不能就这样算了,你要负责!” 天雷轰顶!我吓得比他刚对我表白还厉害。 “胡说八道!怎么可能!” 我酒量酒品都不错,喝多了顶多哭一哭,睡一觉,谁吃谁豆腐都还不一定呢。 “谁讹你了,我都录下来了。” “那你拿出来看。” “你答应让我追我就给。” “你无聊不无聊。” 我倒在椅背上翻白眼,彻底死机,感觉我和他的代沟就像马里亚纳海沟,是人类无法跨越的极限。 他的声音突然温柔得好似上等滑腻的丝绸,“忻馨,我是认真的,我知道你刚失恋,可能没心情想这些,没关系,慢慢来。” “你不要这么狗血吧,你要这样我只能不见你了。” “那不行,你别想躲着我。” “你冷静点儿行不行,我们俩不合适。” “什么地方不合适?你说,我改。” 我失笑,“不是改不改的问题,首先年龄就不合适,我比你大四岁,四岁!不是四个月!我下个月就满三十一了,恋爱就是为了结婚。” “这算什么呀——”他紧端着的肩背一下松弛了,“这不叫理由,你这是不自信,怕我嫌你老。瞪我干嘛,我从来不认为女大男小会是障碍,你问问自己是不是和我在一起特轻松特愉快?” 我没话答,他继续说:“你的想法有问题,两个人互相喜欢、观念合拍,在一起觉得愉快,水到渠成时自然而然就结婚了,怎么能光凭谁看上去适合结婚才和谁谈呢?你都没和我谈,怎么知道我不适合结婚?” 谁有耐心和他掰这些呀,我恹恹地反驳:“你说过不想结婚的,还说什么男人都有颗追求自由的心,你的职业也需要到处跑,不想这么早把自己捆住。” “哈,我的话你记得很牢呀!别皱眉毛,要长皱纹。我那是艺术加工一下,稍微夸张一点点,真的,我不是随便的人,至今为止正儿八经谈过的只有一个,是大学师妹,人早都结婚出国了,千真万确,你可以问易杰。” “阿生结婚那天小姑娘都来了,你当别人空气?” 要信他我就是十三点。 “那个是同学的表妹,我们还不能算正经的男女朋友,早就没联繫了。我保证从现在开始清清白白,只追你一个。” “你不用告诉我,和我没关系。”我竖起手掌制止他,再让他讲下去就更缠夹不清了,我后悔刚才话太多。 “怎么没关系,我们需要相互增进了解。忻馨,别装傻,我就不信你看不出来我的心思。” 是,早就看出来了,但不装傻又能怎么办?有些事情除了装傻混过去还有其他更好的办法吗? “你回家去睡一觉,明天起来忘了这事,我们还当好朋友。”我拍拍他搁在桌上的手背,哄他。 他根本不吃这套,翘起嘴角递给我一碗粥:“你当我三岁小囡呢!没用的,快吃饭吧。” “反正我话说到了,随便你怎么想。”我赌气接过粥碗。 “看你都变什么样了,这么瘦。”他轻轻地嘆口气,眼光潋滟如水。 我肉麻得一抖,碗都差点端不稳,发现自己在他面前竟有点无计可施。 我放下筷子撵他走,他却死皮赖脸待到我吃完饭才走,还说明天再来看我,想吃什么他带来。 “明天不行,我要面试。”我骗他。 “在哪里?我陪你去。” “千万别,你明天不上班吗?” “我开始休假了,过几天才回家。” “哦,你不是上海人吗?回哪去?” 他有点郁闷的样子,“受打击了,我是苏州的,不是告诉过你吗?” “对不起,忘了。我头疼,想继续睡觉,麻烦你——” “行,我走了,你注意身体。后天一起吃饭吧,想吃什么?郑哥上次带我去了个饭馆,汤水瞎灵,你去尝尝。” “少爷,谢谢,后天的事后天再说吧。” 后天,后天我都回家了。 我把他推出门,门关上的那一刻,我在心里说:对不起,刘穆,感情不是换房客,也不是足球比赛换替补,没有一去一来这么简单,原谅我现在装不下别人。 ☆、爱之惩罚 我的家乡在华中的h省省会s市,城市依山傍水,气候温暖湿润。 回家后一直没啥食慾,晚上睡不着,胸口发闷,像有块东西埂在那里,吞不下去也吐不出来,妈妈做的各种家常菜都想了一年了,结果吃到嘴里全都无滋无味。 我极力掩饰着,不敢让家人看出端倪。 腊月二十八我凉了胃,嫂嫂心细,发现我在厕所干呕,几次欲言又止,可能是怀疑我有状况。 会有什么状况呀,都已经两个月没在一起了,而且除了最后车上那一次,其他时候我们都有安全措施的。如果有个孩子恰巧来了,会不会给我勇气,让我不顾一切,一哭二闹三上吊也要留下这个人呢? 第49页 到除夕已经十六天没有江非均的消息。手机24小时开着,白天挂在脖子上,睡觉时就放在枕头旁边;如果出门忘了带,哪怕已经上了车都会回来取,因为害怕会错过他的讯息。可是每次的等待都换来失望,他说的那个再见,真的就是永远不见了吗,非均,人海茫茫,相爱一场,何至于如此决然? 这年春节我老家气候不好,一直阴雨绵绵,除夕那天甚至下了十年难遇的一场雪,路灯下面指甲盖大小的雪片密匝匝铺天盖地飞,到晚上地上的积雪已经有好几厘米厚。 十二点,城市地动山摇,明亮如昼,声音吵嚷得面对面说话都听不清楚。全家都在阳台放炮,我躲进房间,终于下决心给江非均发了一条信息,说我回老家过年了,问他好不好。 十几分钟后他回了信,很简单的几个字:还行,谢谢,保重!一贯的风格,简洁,没有拖泥带水,不会引起任何遐思。 你还行,可我不行,很不行!他冷漠的语气让我心里的邪火突突往上窜,我头脑发热,咬牙拨通了他的电话。 响了很久他才接,“忻馨——” 他的普通话一直带着一点点江南腔调,尾音柔和,这一声轻唤让我从胸口到喉咙都开始发紧。 “没睡吧?” “还没有。” “在上海?” “在三亚。” 我这才想起他说过在海南有套公寓,每年冬天家人会去度假。 曾经靠得那么近的人,现在除了在电话里聆听彼此压抑的唿吸,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过了很久,他轻轻地说:“没其他事了吧,新年快乐,早点休息。” “你什么时候回上海呢?” “不回了,从海南直接飞北京。” 那么我连在上海见他一面都不行了吗?除了这些废话,我们真的无话可说了吗?不,我不甘心! “为什么?”我问。 “对不起。” “我不要对不起!我不相信是我们俩出了问题,你是不是遇到麻烦了,可以告诉我吗,我们一起想办法,春节过了我去北京看你好不好?我现在有时间去北京陪你了。” “……” “你说话呀!” “忻馨,”他语气黯淡,“别这样,你要好好过。” 我听见自己很大声地尖叫“不——”,然后眼泪不受控制的瞬间流满一脸,全身都在发抖,没办法继续呆在房间里,我迅速找出钥匙和香菸火机放进兜里,轻手轻脚熘出了门。 天空里没有一颗星。空气中还有浓浓的硝烟味,厚厚的鞭炮屑铺在雪地里,像奶油蛋糕上面洒满了碎糖粒,除了远处偶尔隆隆的鞭炮声低鸣,四周已经慢慢安宁下来,白雪在明亮的路灯下飞絮一样飘,扑在脸上化成水,流到嘴唇上,伸出舌头一舔,淡淡的咸味。 我在小区里面木然走着,一点也不觉得冷,花园里不知那个孩子做的小雪人,插着两节电池当眼睛,像两个黑洞洞的孔穴,和我深幽无言地对视,四野静寂,除了雪花噗嗤落下的声音外,只有我压抑的唿吸。 莫名其妙想起很早以前读过的几句诗。 神对人说:我医治你所以伤害你,爱你所以惩罚你。 我被爱的人惩罚,心在黑暗的河流中沉浮,甚至连原因都不知道,真是不甘心。 我们两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我想不通,再这样想下去我都要疯掉了。要不要再去找找他,只要他没和别人结婚,事情就还没到最坏那一步,我还可以去挽回。 不不,忻馨,你为什么还不死心呢,他都三十五岁了,早就没有了年轻时的冲动,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深思熟虑的结果,既然他做出了选择,你就要勇敢接受,原因是什么其实并不重要。 还有,你真的了解他吗,回头想想,你似乎从来没有走进过他的生活,没有去过他的公司,没有见过他的亲人,不了解他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时代……你和他的一切就像是沙滩上的城堡,浪头一来,消失得干干净净,无迹可寻。 不,有痕迹的,手机里面全是他的信息,照片;他喜欢的书你也在看;他喜欢的交响乐你也开始喜欢了;你身上有他买的香水味;用着他送的ipad,还有心里,谁说没有痕迹,真心爱过的人,痛苦就是爱过最深的痕迹。 心好痛。 噢,你又不是没失过恋,总会好的,失恋就是个病,没听说过谁会为这个病死。 你没有至亲友人吗,你不是身体健康手脚俱全吗,放眼去看看,生活中有意义的事情不是很多吗,为什么非要强求一份爱情,才会觉得人生圆满呢,一个人就有那么可怕吗? 勇敢承认失败了吧,你还不算很老,前几天不是还有人说要追你吗,勇敢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 哥哥新买了一辆长城哈弗,带着我们一家人去了趟岳阳。 我们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在洞庭湖边农家乐吃全鱼宴。窗户外头水色深深,波光万顷,映带岸边微黄的枯草,本来应是萧瑟感怀的冬景,却因为一场雪变得别有意趣。 妈妈说三十几年前她和爸爸也来过。 “你爸爸那时候人瘦,长得也好,喜欢穿白衬衣,特别显年轻,火车上不认识的人以为他还是学生。” 妈妈不大谈起爸爸,但每次一谈,都会特别温柔。 爸爸妈妈感情很好,爸爸走了之后,好多人劝妈妈改嫁,妈妈为了我们从来都不考虑。后来我们成年了,有人再劝她,她总说,老太婆了还折腾什么,再说也找不到像忻志国那么好的人了。忻志国陪我十八年,留给我一对儿女,够了,没什么好遗憾的。 怎么会没有遗憾呢,只是她不说而已。 到了我该谈婚论嫁的年纪,妈妈就不停给我洗脑:婚姻里面感情最重要,一定要找个真心实意对自己好的人;钱够用就可以了,不要指望去攀附人家。 我觉得我可能就是被我妈这套理论给害了,感情第一,物质第二,结果两头抓不牢。 妈妈嚼了会槟榔,长嘆一口气,“馨儿,干脆回来吧。” 回来?回家乡?不是不可以,但是…… “妈,我在那边工作挺好的,机会比这边多,我也喜欢上海。” “上海再好有什么用?你在那边又没碰上合适的人。” 又来了,我开始头痛。 “我在这边更不容易碰到合适的人,内地像我这种年龄的姑娘,只能去嫁四十岁的老头子,在上海三十岁没结婚的女人很正常。” “正常什么呀,你这个年纪在哪里都是大龄。唉,不该让你跑这么远,把你的大事给耽搁了,我们又帮不上忙。” 哥哥在对面幸灾乐祸的样子,我甩了一记眼刀过去,转过来给老妈揉揉肩膀, “妈——别担心,前几天还有人追我呢,你女儿大大的有市场。” 第50页 “什么人?多大?干嘛的?” 妈妈把槟榔吐出来,双眼发光地盯牢我。 “妈,别嚼槟榔了,伤牙齿。”我岔开话题。 “你管我呢,都恰了几十年了,跟你们恰零嘴一样。你说呀,那人干嘛的,多大?” “不合适,比我小。” “小多少?只要对你好,小几岁也可以考虑。” 我很诧异,妈的标准怎么有了这么大的松动。 “怎么啦,熊阿姨家的冯叔叔不是比她小两岁多吗,人家幸福得很,你这嫌那嫌,还要挑到什么时候。”妈妈不满地瞪我。 “老妈,你怎么没原则了,以前不是老说男比女大三到五岁最好吗?爸爸刚好比你大三岁。” “那是以前,你也不看看你的年龄。” 是,形势比人强,三十岁的女人没资格挑挑拣拣,可我还没心思去挑呢,满心满肺只有一个人的影子。 “不要整天呆在家里,呆在家里哪来机会认识人,出去玩玩啊。”妈妈很害怕我宅在家里发霉了。 “这不是在玩吗?” “和我们一起玩没机会哟,你不是说有同学会要参加吗?”哥哥註解。 “你们男同学里面还有没结婚的吗?其实同学最好了,知根知底的,比外面不了解的人好。”妈妈说起同学会比我还嚮往。 同学聚会这次回来参加过两次,一次高中,一次大学。 大学同学聚会人数不多,最惊奇的是见到了曾经暗恋的学长。 学长在环保局下属一家公司当副总。当年他那个如花似玉的外语学院院花女友,一毕业就和学长拜拜回了四川,学长现在的妻子是个相貌普通的中学老师。 我看着学长,真是感慨万千,都说岁月催老女人,其实对男人也一样。十年前温润如玉的系草,变成了肚腩大大的中年胖子,毁容程度让我联想到了小李子。我的青春梦啊,瞬间稀里哗啦破灭得干干净净。 非均,他日重逢,我们会不会也让彼此震惊到不敢相认? 就这样岳阳呆了两天,和同学混着玩几次,没多久就到了初七,君美一家初七的飞机回上海,我和他们一起走。 ☆、28 多年以前听过娃娃的老歌“漂洋过海来看你”。娃娃的嗓子其实并不好,沙哑,发飘,高音飙不上去,但这首歌却很容易让人陷进去,因为情感太真实。 为你,我用了半年的积蓄漂洋过海的来看你,为了这次相聚,我连见面时的唿吸都曾反覆练习,言语从来没能将我的情意表达千万分之一…… 执着的,勇敢的,为爱痴狂的女人啊,不远千里,飞奔而去,只为一个爱的拥抱。 娃娃那首歌里的姑娘,漂洋过海去看她的情郎,我也差不多,最终还是飞到了北京,去再见见他。 今天的见面比我想像中顺利,下午电话打过去,告诉他我来北京出差了,想约他吃个饭,他明显有点吃惊,但沉吟了几秒就说好,问我想吃什么,我说随便,他就报了个饭店名。 那地方在东三环,离他的新公司应该不远,是家涮羊肉馆。 涮羊肉?我的髮型怎么办,妆面怎么办?一顿饭吃完会不会满身羊膻味? 但江非均说那里,那就那里吧,要臭要丑,咱们一块。 一进门却出乎我意料,只有烟火气,毫无羊膻气。大厅装饰典雅,缠枝牡丹图案的镂空隔断月洞门,条案上景泰蓝花瓶里插着红梅,被热气一薰,梅花湿漉漉娇艷欲滴。 很快我就知道江非均为什么会选这个地方了,他多聪明啊,这地方热和,喜气,暖乎乎的,小锅里咕嘟咕嘟扑出香气,人人忙着烫菜吃,就算闭口不言,也不会太冷场。 当他走进来,大衣下摆随着步伐一翕一张,笔直的裤缝噼开空气,带来莹莹的气流涌动,全世界的声音像落在雨棚外的雨水,真空里只剩下我和他,我在和他对视的那一秒鼻根发酸,几欲落泪。 我们坐下来点了菜,开始聊天气,老家的雪十年不遇,海南的太阳还是一如既往;再聊春晚,海清的《美好时代》还可以看,旭日阳刚的歌声让人惊艷;再聊工作,我告诉他几家意向公司的状况,他很礼貌地听,不怎么插话,只是听我说起离职的前因后果时,才多问了几句。 讲完了才发现,露馅了,都辞职了还出个什么差。不过也没关系,看他的样子,似乎有点心不在焉。 我一直在暗暗观察他,他那张脸啊,既熟悉又陌生,让人又爱又恨,不,该恨的不是自己吗?他都说分手了啊,我还这么费劲巴拉地坐到他面前,热脸去贴冷屁股。 他抽了只烟,左手玩着打火机,慢慢竖起来又啪地扣倒。这双手,骨节匀亭,形状优美,指甲盖是方方宽宽的,永远都修剪得干净整洁,右手食指由于长期抽菸,仔细看指甲有点微黄。 多想握住他的手啊,从见他第一面起,我就这样渴望着,每一次双手放在他的手心里时,都像握住了全世界。 我把他玩着打火机的手拉过来握住,他停了一下,想抽回去,我却抓得更紧了,把他的那只大手圈起来,凑到脸上,用鼻子去蹭,闻他的味道。 天知道,我想这么做想得都快发疯了。 他躲开我的眼神,把手往回抽,我不管,又抓过来使劲拽住,倔强地说:“我想你。” “忻馨——”他皱着眉头,很苦恼:“我们分手了。” “不!那只是你自说自话,我根本没有同意。去北京前我们还是好好的,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别骗我,我想听真话。” “……” “是我的原因吗?” “不是,你很好,是我不好。”他出声打断我。 “那我们和好行不行?我来北京陪你吧。” “忻馨——”他提高了声音,把手收回去,问我:“吃好了吧,我送你去酒店。” “我们再找个地方坐坐吧。” 他招手叫服务员买单,打开皮夹子掏钱,“我还有些事情没做完,先送你去酒店,然后我回去加班,你住哪里?还没有预定吗?那我帮你找一家,去晚了可能没有房间,走吧。” “我去你那里——”我坚持。 “不。” “就要,就要,你怕我去?有别人?” “没有。” 硬的不行是吧,那就来软的。 “江非均——今天是我生日,你就不能让让我吗?你还没陪我过过生日呢。” 他思考了两秒钟,然后看了下表,“还来得及陪你去买件礼物。” “快九点了,来不及了,你就陪我说说话吧。”我赖着不动,心里越来越焦躁。 服务员拿来找零,江非均收了钱,把钱包放进西服内袋,然后站了起来,理理衣裳,高高在上地看我,“国贸离得也不远,走吧。” “不去。” 第51页 谁要礼物了,难道我千辛万苦来见他就是为了讨要一份礼物吗? “那就送你去酒店。” 他没有坐下来,手插在裤兜里盯着窗外。多么明显的身体语言,昭示着不想和我深谈的决心。 我也转头去看窗外,窗户上面的雾气化了水,一道道往下淌,好像映在里面的那张脸在默默地流眼泪。 “可以走了吗?”他又在催促。 我转过头来对视他:“江非均,就算是个普通朋友也不用这样吧?我千里迢迢过来,等了你一天,你就这么急着撵我啊,这样有意思吗?有意思吗!你是不是怕我缠着你呀,你放心,我没那么贱!” 我说不下去了,飞快地跳了起来,抓起外套背包推开江非均就往门外沖。沖了几步又勐地折回去,他还呆呆的站在那里,我从包里扯出一袋东西朝他扔过去,趁他用手挡开再弯腰去捡的时候,我以媲美刘虹的竞走速度风一样冲出了饭店。 外面好冷,急雨纷纷,我走得飞快,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要干什么,胸口团团烈火狰狞地烧,烧得五脏六腑一塌煳涂,我冲到一棵落光树叶的树干前面,用了吃奶的力气踢了树干两脚。 刺目的灯光和尖锐的剎车声让我惊醒过来,我才发现自己已经跨下人行道,一辆出租险险地擦着我来了个急剎,司机摇下副驾座的窗户用京片子亮嗓大骂:丫的!着急赶丧呀!没长眼睛吗! 我惶然转身,却直直撞进一个人的怀里。 我退后避开,那个人却把我揪过来紧紧地抱住了。 他身上又湿又冷,只有敞开的衣服里透出干爽的热气。 “你在干嘛?怎么这么傻!” 听声音他是生气了。 我也气,仰起头冷哼:“你以为我干嘛,我才不会为你寻死!” 雨幕里他的眼睛也染着水汽,他看了我半晌,神情复杂地说:“犟东西。” 多么亲昵的语气,像在我的泪关上钻了个孔,我全身发抖,开始放肆地哭,把眼泪鼻涕全都敷在他的西装上,又拖过他的两只手,在每一只手背上狠狠地咬,谁让你这么对我,咬咬你才解气。 等我发泄完了,江非均取下我的包背在自己肩上,用大衣裹住我,招了辆计程车。 计程车上都没有说话,到地儿下了车才发现,原来他把我带到了酒店。 我没有精神再生气了,默默地看着他登记,领房卡,然后拉着我上电梯。 我的外套一团湿冷,靴子有点透水,一进房间,江非均就催我去换衣服。 我拉住他的胳膊问:“你不会偷偷走了吧。” 他眼神在我脸上梭巡了一圈,“不会,快去换衣服,要感冒的。” “那你看电视等我。” 我只用了十分钟就收拾干净了,出来的时候,看见江非均在窗边抽菸,冷风从开了十五公分的窗口吹进来,白纱窗帘啪啪地拍在窗框上,空气混沌又清冷,听见我叫他,他关上窗户,把菸头掐灭在小茶几上的烟缸里。 我走过去,靠在他的胸前环住他的腰,他把我的手拉下来,低头看我,口气平缓清淡:“我们谈谈。” 谈谈就谈谈,我坐到沙发上用毛巾擦头髮,江非均去门口的酒水柜拿来不锈钢水壶烧了一壶水,打开两包速溶咖啡抖进咖啡杯,再用小勺搅匀,取出勺子搁在杯碟上,递给我。 酒店的灯光向来幽暗,他略低着头,表情平静,眼帘下面,鼻樑旁边,下巴上都有一团一团的阴影,让人模模煳煳的抓不住。 喝口咖啡,江非均递给我一个盒子,就是我扔到他身上去的那只。 “收好。” 那是一根苏拉威西产的沉香木手串,颜色泛黑绿,油脂外露,香韵醇郁,西瓜蜜中夹点花香。 春节同学会,高中同学里面有个当年和我关系挺不错的女孩子,书读得不好,但很有生意头脑,嫁了个广西老公,两口子现在专门经营各类贵重木制工艺品,有沉香,金丝楠木,紫檀,越黄。 这条手串品相好,最难得的是开过光,开光的寺庙是本省一座千年名剎,佛祖庇护,愿保佩戴之人长平久安。 我把手串凑到江非均鼻子下面,“你闻闻,真正的星洲沉香,味道好吧,开过光的,可以保佑平安。” 说着我把他的左手拿住,把手串套进他手腕,捋到他的劳力士上面箍住,满意地欣赏。 “看看,和你的表还挺能配的。” 江非均转转手腕看了两眼,把手串取下来放回我手里,“你收好,我不要。” “干嘛不要。”我很受打击。 “我没有带这些东西的习惯,况且沉香不便宜。” “况且什么呀,贵不贵都是我的事,你要是不好意思,明天去给我买个礼物吧。” 是不便宜,老同学的面子,折扣价都是五千八,还只是中低档货,如果是一串上品沉水的,轻轻松松就飙上十几万,几十万,而且和玉器一样,假货特多,眼拙的很容易上当。 “你先别急,听我讲完,如果还想给我,我不会不接受。” 他的声音响起来,像交响乐的第一声音符,指挥棒一点,音符砸开了空气。 “我的儿子,三个月前查出来中度听力缺失。” 我有点不太明白,“什么意思?什么病?” “中度听力缺失,简单点说就是中度耳聋,今后听力还有可能越来越差,需要佩戴助听器。” 助听器?不是老年人或者残疾人才会用的东西吗? “这个病很麻烦吗?” “有点麻烦,基本无法治癒。” “怎么会呢,现在小孩子生出来不是要做听力筛查这些吗?”我对于小婴儿一鳞半爪的知识全部来自于乐乐和熙望。 “他是早产儿,出生时体重不达标,用了很多药,也可能是药物副反应导致的。他交流虽然没问题,但说话不太清楚,看电视也要开很大的声音。以前没有引起重视,以为是男孩子语言发育慢。一直到去年底才确诊,北京和上海的医院都看过了,结论相同。” “元旦节的时候,你儿子来北京也是为看病?” “是的。” 对不起,非均,当你为儿子心痛着急的时候,我却为了一点儿微不足道的事情和你闹别扭。 “真没办法治癒了吗?现在医学这么发达。” “北京儿研所,上海儿童医院都是国内最好的专科医院,他们做出来的报告都很权威,我也在托人联繫国外的专家,看看国外会不会有更新的治疗办法。” “不会影响语言功能吧。”我小心翼翼地猜测。 “说不好。” 他用手搓了搓脸,微微地苦笑。 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他憔悴而疲惫,不是容貌上的老,而是心境。 原来这就是我一直想要的“为什么”。 我看着爱的人苦恼,想安慰,却觉得语言苍白,他的忧伤并不是想让我分担的忧伤。我只能轻轻地握住他的手,告诉他我的存在。 第52页 “我们——” “我不能拖累你。” “如果我不觉得是拖累呢?” “怎么会不是?你应该有个健康的孩子和完整的家庭。” “我们在一起难道就不完整了吗?” “我想把儿子接回来。” “你把儿子接回来吧,我们可以一起照顾他,非均,你相信我,我尽我所能照顾小哲,真的。” “一个终身听力不正常的孩子,遇到的麻烦会比普通孩子大很多,读书就业恋爱,什么都是未知数。还有,我可能不会再要孩子了,谁也不知道下一个孩子会不会还是和小哲一样。但是这个对你不公平。” 他的话让我措手不及,他不准备再要孩子了?是要和孙慧复合? “你的意思是要復婚?” “不是……现在没考虑这个,目前我们想的还是怎么样给儿子治病。” 他和孙慧才是“我们”,而我,是在 “我们”之外的外人。 “现在做这些决定是不是太早了?你都不愿意让我试一下吗?” “何必拿你的幸福冒险呢,我没有权利这么自私。” “那你不管我的感受,随随便便帮我下结论,自以为是,这算不算自私?你觉得小哲和我的利益发生了冲突,不分一二三四就让我out了,这算不算自私?你以为你这样做是很伟大,对吗?你怎么能小看我,如果我愿意照顾小哲呢?” “你愿意吗?”他犀利而平静地看我。 愿意吗?我噎住了,感觉口干舌燥,喉咙发紧。 真的愿意吗?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孩子?像爱自己的骨肉一样爱他,照顾他,疼怜他,陪伴他? 我照顾过爸爸,知道疾病的残酷,体会过病患家属的绝望疲乏。那是被神灵惩罚的肉体凡胎,被上帝遗忘的陈腐角落。 还有,这一生没有自己的孩子,不能体验当母亲的滋味,没有那个延续我骨血的宝贝软软地叫我妈妈…… “你看,你也不能确定。” 他又笑了,笑得宽容而瞭然。似乎在说:看吧,你也会犹豫,会顾虑,你和我猜测的一样,只是个怯懦的普通人,不会为了一份爱情没有条件和原则地做出牺牲,但这是正常的,我理解,不会责怪你,我的负担该我自己来背。 “非均,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在他的眼光下无所遁形。 “不用解释,我都理解。”他伸出手,温柔地放在我的头顶。 我心乱如麻,眼睛酸得要命,却一颗泪都流不出来,我感觉在自己犹豫的那一秒,已经丢失了和他的未来。 我站起来在屋子里绕圈,像困兽一样茫然而绝望。 “忻馨,你过来,听我讲。” 江非均拍拍他旁边的沙发,我顺从地坐下来,听他讲话。 “我小时候,体质特别弱,每个月都会生病。有一次发烧,爸爸在出差,妈妈背我到医院打了针,让我自己在家睡觉,她回单位加班。半夜我病情加重,烧到三十九度多,妹妹当时住在外婆那里,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如果不是妈妈不放心,又回来看我,后果会很严重。那个晚上给我的记忆非常深,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恐惧。” “生病的孩子特别脆弱,非常渴望父母的关心。小哲不到两岁我和孙慧就离婚了,如果他不生病,我可以放心让他跟着母亲,在需要父亲这个角色出现时我再出现。但他现在病了,很有可能终身都有缺陷,我再放手不管,这辈子心里都会过不去。” “你可以管,但是不一定要和我分开,这两件事情没有必然联繫。” 他摇摇头:“我们现在分开,比今后相互埋怨好,有些事情是命中注定的。” 命中注定我们像x一样,在生命的某一点交汇过后,越行越远,渐至无穷吗?命中注定他只能是我用回忆去凭弔的背影吗? “你不相信我,江非均,你完全不了解我。” “我是不相信我自己。” 他是不相信人性,不相信时间,这个外表温存的人,薄薄的眉眼,瘦削的脸颊,周到内敛的举止,都掩盖不了一颗疲惫的,冷硬的心。 “我们试试好不好?试一试?想办法解决。”我把他的手紧紧地捏着。 “结果摆在那里,何必非要用痛苦和失败去做尝试的代价呢?” “你太悲观了。” “也许吧,但是怎么办呢?”他还是那么温厚地望着我。 “如果,小哲没有生病,你会和我结婚吗?” “会,我对你一直都是认真的。” 我喜欢你,但是,我身不由己,小哲失去了健康,不能再失去完整的父爱和母爱,两害相权取其轻,为了年幼的孩子,一切都是可以忍受的…… 那些话明明白白写在他的脸上,眼睛里,他要为孩子做出牺牲,其实也不见得是牺牲,焉知他对孙慧没有残存的感情? 我第一次对他恨上来,然而比恨更深刻的感受是无力。 拿了根他的中南海抽,推开窗户,把接近冰点的空气吸进肺里,我打了个大大的哆嗦。 江非均罩在暖黄的灯晕里,姿态像一帧不真实的油画。这个距离三步就可以跨过去,但是离开这个房间以后,这个人就和我永远没有关系了,这么一想,我的心脏紧了又紧,全身密密麻麻都是痛。 不行,不行,明天再去痛,今晚不想这个。 我背过头眨眨眼睛,努力对他微笑:“非均,今天不走,最后陪我一次吧。” 我扔掉烟,扑过去,蹲在他的脚边,拽住他胳膊继续说:“亲爱的,求你——” 亲爱的,让我这么叫你,如果註定要分开,至少再让我拥有完整的一夜。 他仿佛很震动,犹疑了一下,把滑下来挡住我眼睛的一束头髮撩到耳朵后面夹住,然后伸手把我拉起来。 我们静静地拥抱,听彼此的唿吸,听电视里的细碎音乐,听夜风从四面八方穿过来,带着近乎于呜咽的迴响。 我不管不顾,开始热切地吻他,纠缠他,直到他再也没法维持镇定。 最后一次,一分一秒,尽情燃烧。这样的投入和激烈,仿佛是预支了今后几十年的欢爱。我想我得记住今晚,记住他的味道,记住他的声音,记住他的每一个动作,记住他说的每一个字,能记多久记多久,直到遗忘击退记忆。 拥着被子,四肢交缠,我们一直说话,他讲他的童年,讲他年少时的梦想,也讲他的工作,讲他的烦恼,讲一些从没有告诉过我的小事情。 真讽刺,直到这最后一夜,我才觉得自己是真正了解了他,但是我们却没有明天了。 凌晨三点半,抵挡不了睡意的最后,我问他:今后还会见面吗? ——忻馨,你知道,没有谁是不可或缺的,忘了我,你会更幸福…… 好吧,听你的,忘了吧,我努力。 第53页 ——好好过,你也一定要幸福…… 说完,我立刻睡着了。 当晨光挤开厚重的窗帘透进房间,随着光明一起来的,还有寂静,江非均已经走了。这是没有告别的告别,他所有告别的话都已经说完了,用手,用嘴唇,用温柔的抚摸,用紧密的拥抱,用除了语言的一切。 躺在床上静静地流泪,我懂了,其实他还是爱我的,尽管这份爱不能让我们一辈子在一起,但起码,他曾经是真诚的。还能强求更多吗?谁也不比谁好到哪里去,就连我自己,自以为很爱他,其实也不过如此。 我们都是不够完美的普通人,不再年轻,早过了做梦的年纪,像背着厚壳的蜗牛,在尘世缓重爬行,怕痛,趋利避害,所以这个结局,也没有什么好意外。 只是,我想起君美老说的一句话:原来一辈子真正的恋爱只有一次,错过了就再也没有了。 是这样吗?那么,我还有再去爱的能力吗?我还能再碰上愿意去倾心相爱的人吗? 谁也不知道,日子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且走着看看吧。 ☆、冬去春来 2011年,有人说是毁灭前的最后一年,天灾人祸不断。3月日本大地震引发海啸,北约轰炸利比亚,国内的地皮也不安宁,今天这儿摇一下,明天那里晃两把。 不管是狂欢还是恐慌,和我都没有太大的关系,从开始讲这个故事到现在,一年过去了,忻馨的标籤没有任何变化:海飘,剩女,技术民工。 这一年前头几个月有点不堪回首。三十出头的年纪,也没说练成铜墙铁壁,失个恋还是和小姑娘一样,哭哭啼啼,要死不活,真没出息。 从北京回来后,我闭关了一个礼拜,不想和人联繫,关掉手机,蓬头垢发,每天闷在家里昼夜颠倒看片听歌。 忘了到底有几天没开口说过话,后来没吃的了,打电话叫外卖,结果两片嘴唇夸张地黏在一起,一张开居然嘴唇皮都扯破了。 出关以后是疯狂期。疯狂地投入人群,汲取人气。 那时復兴公园的park97还没歇业,不远的淮海路,茂名路,也到处都有群魔乱舞、乌烟瘴气的好地方。想办法约几个同伙,熟不熟无所谓,质量也不必计较,就是搭个伴。 人手一烟,一瓶喜力,喝得半醉大家搀扶着各自打车回家,偶尔没疯够,也会aa一起去吃点宵夜,再喝第二场。 直到有一天,在一个闹哄哄的夜场喝过了头,居然坐在卫生间的马桶盖上睡着了,醒来是凌晨两点半,一上出租又倒在后排继续睡。 司机叫我下车时才发现,随身带的小包丢了,里面有几百块钱,手机和家门钥匙,幸好衣服兜里还有点零钞,用来付了车资。 我靠着家门瘫坐,冷得全身都僵了。熬到早上七点钟,借门卫的电话向君美求救,君美上班前急急忙忙赶过来送钥匙,见了我的样子吸口冷气:“你怎么搞成这鬼样子?” 我闻闻自己,全身发臭,前襟沾了些呕吐的秽物,每一根织物纤维都饱含烟气。 “看看你的脸色,像吸了白/面!忻馨,你这是在糟蹋自己!失个恋有这么难过吗?你这样子他又看不见,他又不心痛,值得吗!” 友爱亲朋的特点之一就是不分时间地点的唠叨和关心。 “好了好了,别罗嗦了,上班去吧,迟到了要扣钞票的。”我推她走。 “我先上班了,晚上回来教育你。煮点粥吃,睡一觉,你要赶快再找个男人,否则会疯掉了。” 我做骇然状,“你说这种话才是疯掉了,我不需要男人,只需要工作。” “忘记过去最好的办法是赶快奔赴未来,这绝对是真理。” 君美说完痛心疾首地走了。 真服了她,训人都酸熘熘的,“奔赴未来”,未来长得什么样?长的短的圆的扁的?按照玛雅预言,2012之后,人类都没有未来了。 不过她那两句话还是刺激到了我。 ——他又看不见,他又不心痛。 是啊,这个样子谁会心疼你,他好歹有儿子,有前妻,一復婚又是原配。你呢?连工作都还没有着落,这么放纵,这么颓靡,也并不快乐,那还不如放掉过去,好好生活。 我没有记日记的习惯,但是我记下了一个日子:2011年3月30日,星期三,晴,高温17度,低温7度。 我摆在阳台栏杆边上的一盆葱,顽强地挺过了严冬,挺过了干旱(一个月来从没浇过水),颤颤巍巍抽出了两寸长的细芽,我憧憬再过一个月煮泡面的时候,已经不用再下楼去买葱了。 从窗外看出去,天空幽蓝发亮,花园里开着粉嫩的桃花,香樟树的树顶长出了新头髮,颜色浅碧,迎着阳光翻飞,空气里充满了不知名的让人愉快的气息。 春天来了,季节不理人的悲欢,执拗地,坚定地,守恆地循环往復。 这场不到一年的恋爱,让30岁的我大伤元气,再来一次,命都得丢掉半条。 我得尽快找工作,恢復正常的生活,失恋死不了人,失业倒真的会被饿死。 说来惭愧,工作八年,年收入十几二十万,但剩在手上的并不多。房子首付,每月按揭,娱乐交际,穿衣打扮……钞票根本存不住。 这两年花钱慢慢变得散漫,俭入奢易,奢入俭难,年纪往上走,见识过好东西,用过好东西,档次就没法往下掉。 跟谈恋爱一个理,想原先我的择偶观是多么的朴素现实,要求是多么的简单本份啊,结果和江非均这种人好过一段,就像习惯了膏腴美味,我怀疑今后再也不愿意吃糠咽菜委屈自己了。 说到工作,由于自己任性,春节前那两个职位都丢了。 我们这个职位需求不算太大,跳得好不好有时全靠运气。 面试陆续去过几家,有一家各方面都满意,是宋主任给介绍的,满以为可以坐在家里等offer,结果一周后宋老爷含蓄地告诉我,人家要了个男孩子,一来学歷高,二来年轻,估计那个hr怕我入职后马上结婚生孩子,增加单位人力成本。 哎,嫌我是女的,我又不能搞变性;嫌我年纪大,我又不能逆生长;嫌我学歷低,好吧好吧,这点我承认,本科生如今烂大街。现在有些变态公司招个前台都要研究生,还要“外形靓丽,英文流利,身高165以上”的研究生,仿佛是给公司高管选妻。这样一推理,本科生活似受气的姨奶奶,专科生简直就是见不得光的通房丫头。 其他的没办法改,学歷总可以拔高吧。我开始上网查询在职研究生招考信息,准备今年10月报名,明年一月联考。 说到男人,君美履行诺言,开始张罗着帮我介绍对象。 不知道她一下子哪来那么多未婚优质的男性朋友,什么律师会计师,银行主管销售精英呀,一股脑的打包塞给我,巴不得全都成为我的后宫。为了让她不再唠叨,我打起精神见了一个,说起来也是事业有成大好男青年,却话不投机,如坐针毡。 看吧,这就是来电和不来电的天壤之别,去年和江非均也是相亲,可那顿饭吃得多么意犹未尽。 第54页 怎么又想到那个人了呢,那个人,已经消失了,离开北京,我们就再也没有联繫过,成年人分了就是分了,句号不会变成省略号。 每个月初,是银行扣缴按揭款的日子,在电脑前,看着网上银行帐户里越来越轻薄的数字,我渐渐有点恐慌。 ☆、桃红李白 人为什么这么累呢,要吃饭穿衣,要住房子过日子,没有个尽头,有限的时间大部分都用来维持生存需求了。 在那个着名的故事里,城里人对渔夫说:等我退休以后,一定要像你一样每天悠闲地在海边钓钓鱼。渔夫回答他:你羡慕的那种生活,我现在就在过,为什么要等到老呢? “是的,你为什么不能试着改变一下呢?为什么要等到老了才去尝试呢?”刘穆问。 我和刘穆一起吃晚饭,就在他春节前推荐的饭店。这是两个多月来我和刘穆第一次见面,他被我凉了这么久,总算退回了安全线以内,不再动不动说那些越界的话了,于是我们又恢復了邦交。 “工作还没确定?”刘穆边吃边问我。 “嗯。” “你这个工作市场需求很小吗?” “不算小但也不大,目前几家各有各的问题,不是太满意。” “那就再多看看吧,正好趁这段时间调整下。 “有房贷呢,每月好几千,还要吃喝拉撒,有点愁。” “找工作其实也讲缘分,有的工作收入高,但是不投缘,做起来也吃力。” “唉,你搞摄影以前是干嘛的?”我有点好奇。 “你猜?” “猜不到,不想说就算了。” 我吃自己的饭,刘穆看我两眼,牙痛似的说:“忻馨,你现在架子好大。 我抬抬眉毛,懒得反驳。 果然,刘穆像被钢针戳了一记的米其林,嗤嗤地漏了一口气,说道:“你的幽默感到哪去了?” 丢到北京去了。 他于是耐心给我讲他的经歷,“我们学校这个专业全国排名前三,毕业生稍微靠谱点的,都能进不错的公司。我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美企当技术支持,只干了半年就知道自己当不了白领,不是那块料。” “为什么?” “不喜欢穿正装算不算理由?还不喜欢打卡,不喜欢连续一个月加班,没有休息过一天。” “至于吗?大部分新人都是这么过来的,也没见得人人都像你一样撂担子,动不动还转行。” “当然,那时候年轻,所以很冲动。” “明白。”我言不由衷地说。 “刚转行那一段时间,生存都困难的时候,我也反思过,这么难是为什么。但是熬过了那个坎,就很庆幸自己坚持下来了。” “庆幸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吗?”我略带讽刺,感觉他有点自命清高。 刘穆无所谓地笑笑,“我不是标榜自己与众不同,也没有觉得自己有什么了不起。怎么说呢,只是走的地方越多,见识了自然的威力,就会觉得个人太渺小,看重的东西可能就会不一样。” 他年纪轻轻却一副老气横秋过来人的口吻,和青春洋溢活力十足的形象反差太大了。不管怎么样,有思想有灵魂、认真的生活态度都是值得佩服的,我放弃了继续嘲弄他。 饭快吃完的时候,刘穆突然问:“既然没开始工作,最近应该有空吧。” 我警觉:“干嘛?” 他的眼睛像在发光,“想去看油菜花吗?还有几天的花期,保证你没见过的景色。” 我“切”一声:“有什么好看的,小时候天天看。” 小时候厂区旁边不远就是没开发的农田,春天的时候,上学放学,小孩子们经常顺一把油菜花玩,蔫了就扔掉,哪里用得着像现在大老远特地去看。 “你小时候住在乡下?”刘穆很好奇。 “嗯,大山里面,我们家特穷,10岁以前没有坐过汽车,没看过电视,我不仅种菜,还要帮家里养一头牛两头猪,一只狗一只猫。” “编,使劲编。”我说一句,刘穆点一下头。 “谁编了,爱信不信。” 老爸还在的时候,他就是家里的老黄牛,我妈是看家狗,我和哥哥是懒猪,加上小胖子,一家五口其乐融融。 “去看看吧,徽南农村,明清时期的老房子,山上有油菜花和桃花梨花,没开发过的地方,很清静。” 怕我不信,他把随身带的相机取出来,翻开相片让我看。 我粗粗看了几张,不得不承认真漂亮,黄灿灿的油菜花田里面掩着白墙黑瓦的乡村,颇有点世外桃源的意味。 我有点动心了,刘穆又鼓动:“不是刻意去,那地方是几年前我们几个摄友发掘的,特别有感情。这次县里请大家座谈,筹划开发旅游,再晚几年去可能就开发出来,没有现在的感觉了,所以要尽早。” “什么时候?你一个人去吗?” “上海过去的只有我一个,还有安徽当地和南京的同行。” “再说吧。” “别再说,要去明后天就得走,再晚花都谢了,要看得明年。去的话带上简单的洗漱用品,那边只能住农家乐,条件很一般。” “能洗澡吗?一次性牙刷有吗?厕所是不是在猪圈里?” “你不是农村出来的吗,养过猪,还怕在猪圈里蹲厕?” 刘穆哈哈大笑,笑容像四月的天空,让人感到温暖。 我弩起嘴,龇龇牙,脸上像被太阳照过,热哄哄的。 看油菜花的地方在徽南歙县,离黄山不远。 走之前,我问刘穆费用怎么算,他说油费网站给报,其余他请,我不肯占他便宜,坚持吃住全部aa,塞给他五百块钱,让他多退少补。 “用不了这么多,先给两百吧。”刘穆抽了两张塞进裤兜,剩下三张还给我。 我不敢置信,“两百就够了?” 他卖关子:“到那里就知道了。” 原来那是个想花钱都没处花的地方。 早上八点出发,从高速下到省道,再拐进乡村公路,走走停停,下午四点才到。车路的尽头是一个乡村小学,刘穆把他的旧越野停在小学校的操场上,帮我打开车门,弯腰做了个请的动作:“欢迎来到世外桃源。” 下车伸个懒腰,动动筋骨,展目一望,发现我们处的位置在半山腰,浑圆火红的夕阳下,远处有山环抱,山脚清江一曲,近处粉墙黑瓦的民居升起裊裊炊烟。远近山坡田间,处处是大面积金黄的色块、线条,从没有见过这么多油菜花,我有了震撼的感觉。 我们投宿的地方车开不进去,要靠双脚走,刘穆在前我在后,沿着羊肠小道往山的深处走。越往里,人迹罕至,鸟声清越,空气里有厚重的泥土味和花草香。 走了大概半小时,天快黑的时候,来到一个农家院子前,典型的徽州民居,改良后的马头墙高耸在暮色中,有种静穆又昂然的姿态。 第55页 刘穆站在天井里叫声“余哥——”,一个留着小鬍子的中年男人高声大笑着迎出来,抓住刘穆热烈地握手。 刘穆介绍余哥是该村村长,他家里今年刚刚挂牌,“某某村摄影爱好者基地”,包吃住每人一天一百元。 房间在二楼,我和刘穆挨着一人一间,每间配有两张单人床,热水瓶里灌满了热水,窗帘的花纹很乡土。唯一不太方便的是整层楼只有一个厕所,在走廊尽头,洗澡用的是煤气罐,操作有点复杂,不过只要不在猪圈里如厕,就已经阿弥陀佛了。 没多久刘穆砰砰敲门,叫我下楼吃饭。 一楼堂屋中间支着一个大圆桌,老余老婆跑前跑后往桌上端菜,两个看上去不满十岁的孩子,是老余的女儿和儿子,在打着下手,一条黄狗钻来钻去,东闻闻西嗅嗅。 老余招唿我们“快滴坐”,然后递烟递茶,等我们都入座了,两个孩子和女主人才坐下来。 刘穆手里提着一个塑胶袋,拿出两本书和两个新书包送给两个孩子。 老余的妻子不太会讲普通话,饶舌的安徽方言乍一听像外国话,不过能从她的语气里猜到大概的意思,是让两个孩子道谢,两个小孩偷偷观察我和刘穆,不好意思开口,当妈的敲敲男孩脑袋,提醒他不要“失相”。 饿了,饭菜吃到嘴里特别香,家常的梅干菜扣肉,竹笋烧鸡,油汪汪的猪油炒青菜,三两下吃得干干净净。 两个孩子吃完饭就被老余老婆赶回去“读书写字了”,刘穆陪老余喝黄酒,我喝不惯,老余从厨房酒缸里倒杯桂花香扑鼻的女儿红给我尝,味道好极了。 刘穆和老余聊得很热络,老余对旅游开发很感兴趣,希望这里成为将来的宏村西递,“要致富,先修路”,他们村子离公路远,交通不好,车子开不进来,如果政府能够投资修条路,日子就会好过得多。 “你们这里景色这么好,开发旅游的话会被破坏掉吧。”我插嘴。 “光有景色有啥用,又换不来钱。我们这里是山区,耕地少,又不出矿。有句老话,‘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就是说这里穷,靠种地养活不了人,所以男人到十三四岁就要出门做生意挣钱。” “那你怎么没出去?”我问他。 “怎么没有,我初中毕业就到无锡打工了,家里老人生病了才回来。” “老余他们其实都有乡土情结,不愿意离开家乡,如果能守在家门口发财,谁会愿意离乡背井呢,是吧老余?”刘穆拍拍老余肩膀说。 老余高兴地举起杯子,“兄弟说得太对了,来,喝一下!” 老余话多,一顿饭吃得没完没了,我不耐烦,上了厕所之后,拿了烟轻轻拐出院子胡乱走了一截。 四野漆黑安静,唯有虫鸣,一弯上弦月薄薄的挂在山顶,让人藉以能够分辨出山和天的分界线。大概贪嘴,多喝了两杯女儿红,微微有点上头,山间四月的夜风撩到发烫的脸颊,让我打了个畅快的哆嗦。 真是个安静的夜,安静的地方,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自己的心声。 这地方让我想起了去年的崇明,还有那个当时陪在我身边的人。我站了一会儿,摸出手机,终于忍不住拨了那个号码,我原谅自己这一剎那的软弱,或许是酒意,或许是突然上涌的空虚孤单,让我想听听他的声音,哪怕一个字,哪怕只是叫我的名字——忻馨。 可是他关机了,再打还是关机,失望如水淹来,不知不觉我满脸濡湿。 “闻到烟味就知道你在这里。” 有人悄悄走过来,电筒的光圈射到我前面一米远的地方。 “你不喝酒了?”我没回头。 “外面没灯,怕你迷路。” 刘穆选择和我并肩而立,用同样的姿势沉默面对群山和月亮。 谢天谢地,如果他多嘴要我掐灭香菸,也许我会先掐他;如果他不识时务多看我两眼,我会费心掩饰自己的眼泪。 “回去吧,外面凉,喝了酒怕冷。” “好,等这根抽完。” “你走前面。” “为什么?” “聪明的女人从来不问为什么……没发现旁边都是坟地吗?鬼来了我帮你挡,你快跑。” “啊——”我扔掉菸头,尖叫,提起腿开跑,前一秒还在黯然销魂,后一秒已经夺命狂奔。 “啊呜——”刘穆不追我,远远地缀在后边鬼叫。 我在刘穆逼真的吼声中箭一样沖回了老余的院子,等他进来时,我躲在门后伸出腿结结实实绊了他一下。 刘穆坐在地上哀哀嚎叫,“腿断了,腿断了,老余,救命——” 我哈哈笑着拍拍手掌上了楼,进房间前随意往楼下看,院子里那株山杜鹃旁,刘穆抿着嘴沖我挥拳头,黄色的灯光印了他一头一脸,盯着我的眼光深深像一汪幽潭,蓦地看得我心头一跳。 第二天还在好梦绵绵的时候,就被一阵持续的铃声惊醒,挣扎着接起来,听见那边说:“忻馨——快起来,看日出。” 我气得要命,“少爷!拜託,谁说要看日出了!” “对不起,现在邀请你去,行不行?反正你都醒了,不如去看看。” “你累不累啊?!” “嘿嘿嘿,起来吧,保证不会后悔。” 不情不愿地磨蹭着起了床,下楼时看时间,才五点来钟,要不是刘穆一脸谄笑,我忍不住想要出手打人。 刘穆穿着冲锋衣,背着长/枪短炮,造型很专业,好像要去抢拍可以入选年度风景大赛的传世之作。 我鄙视道:“作,还让人陪你作。” 他递来一包奥利奥和一盒牛奶,点头哈腰让我先走,“没办法,这是我吃饭的傢伙,职业病,你大人大量,多多包涵。” 脾气好得让人没辙。 老余家背靠一座山峦,上面遍插翠竹,晨风扫过,竹林哗哗起舞,声涛阵阵,如撼如沸。昨夜下过雨,太阳还没露脸,云海就汹涌而至,山脚下的古村落在云涛中若隐若现,空气好得让人想拼命唿吸,深唿吸。 我们从林中穿过往山顶走,到达山顶时,太阳正好破茧而出,云海披染霞光,乡村层层叠叠,高低错杂的墙垣霎时变得明亮耀目,油菜花田更是灿若黄金。 刘穆支起三脚架,忙着取景,我伸开双臂,让风和雾气从双臂穿过去,衣襟向后飘飞,感觉当乘风归去。 放下手臂,发现刘穆在拍我。 “别拍,不准拍。” 我用手挡住脸。 “行,不拍了。”刘穆收好相机,和我一起看日出。 “真美。”我说。 “是,还有更美的,沙漠,青藏高原,或者西沙,那些地方的日出更壮观,我没法形容那种感觉。今后有空你可以去看看。“ “好吧,只要有时间,还得要安全的地方。” 第56页 刘穆转头看我,眼神专注,“你看上去开朗,实际很焦虑,你到底怕什么?” 如果某人年幼失怙,相信他多多少少会有焦虑,会恐惧生死别离,恐惧贫病灾害,忻馨其实是个焦虑的胆小鬼,但我保护着我的壳,把真实的恐惧藏在最里面,所以我回答,“我最怕没钱,是个彻头彻尾的守财奴。” 刘穆不置可否地笑笑,明显不信,但我不打算和他推心置腹。 我们在山顶逗留了半小时,等刘穆拍够,收拾好三脚架,又沿着山路随性攀爬,刘穆边走边给我讲徽州风俗歷史、砖雕和美食。 山林中除了桃红李白,还有粉杜鹃、紫鸢尾、野蔷薇,刘穆随手摘了一把,巧手一绕,居然给我做了个漂亮的花环。 我又惊又喜,爱不释手。 看着他跃然山间的矫健身形,我有点感喟,如果不计较其他,这是个非常好的玩伴,知识丰富,乐观开朗,心地应该还善良,可惜我仍然遗憾此时陪在身边的不是另一个人。 我和刘穆又在村里住了一天,白天他去县里办事,我留在老余家补觉,发呆。 第三天在老余家吃过早饭,我们就告辞回上海,仍旧停停走走,刘穆开车,我听歌睡觉。 吃好晚饭,他开车送我到小区门口,打开车门前他转头问:过两周去四川,你去吗? 我有片刻犹疑,这么交往着,算什么呢? “别想多了,不是我一个人去,好多人呢。” 夕阳从挡风玻璃透进来洒到他侧脸,连嘴唇边的绒毛都清晰可见。 “好吧,如果有时间的话。” “要是不盯牢你,你是不是永远都说没有时间?”刘穆逼近我,不客气地说。 我有点羞恼,刚习惯和他没有负担的相处,他突然摆出这种嘴脸,让人很不适应。 “嗨,逗你的,赶紧找工作去,有空再打电话吧。” 刘穆打开车窗敷衍地挥了一下手,迅速松掉剎车开走了。 ☆、荒山之夜 从安徽回来两周后,有如神助,我觅到一份如意新职。 新公司是猎头介绍的,本地上市企业,在近郊和苏南都有生产基地,市内办公地在大宁。 很快地我就重归朝九晚五的生活,和这个城市的绝大多数人一样,每日早间雄纠纠气昂昂冲进地铁,傍晚拖着步子神色疲惫地回家,像只蚂蚁泯然于茫茫人海。 不过我跟打了鸡血一样地充满干劲,时间的每一格都被占得满满的,每一天都过得超级紧张充实,完全没有力气去东想西想,而且当第一个月的薪水打到帐上时,那种满足感和安全感让我如释重负。 和刘穆很快又变成了两条平行线,他时常约我,我极少应约,没办法,实在太忙了,忙工作,还要上考研复习班,整个五月,我几乎没有休息过一天,等工作稍微上手,已经是六月上旬。 人生很奇妙,没想到我会在新公司迅速交到朋友。 新朋友叫任熙,男性,汉族,年纪不详,估计和我差不多,同乡,是我新公司(简称mr公司)投资总监,上市前老闆高薪从外面挖过来的人才,具有大型企业ipo操作的经验。 我和任熙是在公司食堂遇上的。 那天晚上在食堂,我领好餐坐下来刚吃两口,就接到了君美电话,君美又叫我去相亲,我刚领工资,心情一放松,看见四周没什么人,就放开了瞎讲,荤的素的,有的没的,顺便乱说。 电话收了线,还在埋头吃饭时,有人用手指乒乒叩打我餐盘旁的桌面。 我茫然抬头,发现前面站着一个陌生男人,个子不太高,圆圆的娃娃脸,穿着很讲究,头髮像电影明星似的东歪西倒体现出一种刻意的凌乱美。 他可能刚刚吃过辣椒,嘴唇上颜色妖艷,勐地一看,让人怀疑面前站了个gay,后来熟了,我说起这事,气得人家一口茶喷出去一米远。 任熙说是我讲家乡话引起了他的注意,仔细一听不得了,这女娃啥都敢说,语言麻辣,他决定利用职权好好吓一吓我。 他很严肃地扣桌子,“ 胸牌呢?哪个部门的?”用的是普通话。 我舔舔牙齿,确认牙龈上没有菜叶,然后回他:“你哪个部门啊?” “美女,是我问你!” “那你猜猜呗,猜不到就没办法罗。” 哼,公司部门那么多,你又不是太子爷,莫名其妙跑来施威,我也是有脾气的,懒得管你姓张还是姓王,况且看年纪,充其量是个和我一样的中层,所以我根本不怕。 任熙脸色捉摸不透,从鼻子里憋出一句:你以为我查不出你的名字么。 我一听,大为惊奇,拍手道:“咦,你是h省人吧——” 任总立时破功。 此君向来都是卷着舌头说京腔,因为他在北京读的大学,此后数年操着京味普通话横行上海滩,没想到一不小心舌头忘卷,家乡话掺进了普通话,被我逮了个正着。 有了老乡这层关系,我和任熙很快熟悉起来。我们俩在公司的职位不存在利益纠葛,相处非常单纯,也非常放松。 我们都经常加班,要是加班碰到了,他会过来坐一坐,聊一聊公司产品销售额啊利润率啊溢价收益这些话题。 再后来会在加班后坐他的车去搜寻个家乡饭馆,吃点宵夜。 我怀疑和任熙能成为朋友最重要的原因是,任总可以在我面前卸下人五人六的伪装,露出他好胜、小气、甚至偶尔幼稚的内核。 当然还有最关键的,任熙和我一样,也是个大龄单身狗,同学朋友大部分都结婚了,工余时间不想回家,也不想鬼混,所以不如加班。 我不会发花痴认为任熙对我有想法,他前女友是上音的研究生,师从着名声乐家唱美声。两个人一个热衷艺术,一个热衷金钱,道不同不相为谋,最后和平分手。但我感觉任熙对那个女孩子还有旧情,比如他会开一辆女性化的tt,全因tt是他前女友的心头好,比如他并不是一个浪漫的人,但车载cd里放的全是女孩子喜欢的歌。 七月的一个周末,我和任熙加班后去吃宵夜,任熙从后备箱取了瓶35度北京醇,说是他们读大学那会儿,除了啤酒二锅头,就喝这东西。 一切白酒在我的味觉系统里都和酒精差不多,除了烧心烧胃,毫无美妙口感,我捨命陪君子,一小口一小口地撮,装装样子,任熙倒喝得很爷们,几杯下去红光满面,高谈阔论。 任熙很喜欢讲那些资本市场的传奇故事,说到激动处拍桌子,“忻馨,你知道吗,能参与中国资本市场最激盪的十年,真的是太幸运了,这十年成就了多少英雄!” “狂人。” “狂吗?不,这一行里面我算最正常的,你没见过我那些朋友,听过他们讲话你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狂妄。” “不……” 至少我认识的另一个人不是这样,他深沉,内敛,平和,或许只是我已经错过了他年少轻狂的年代?我生君已老,落花流水永无缘。 第57页 “忻馨,忻馨,喝酒!”任熙脸红红的,像煮熟的大海虾。 喝吧,今晚不喝点,似乎很难把那个从心底浮上来的影子赶走。 很快我和任熙都有点喝高了,开不了车,他打出租送我回家,车开到小区门口给他道再见时,才发现他都已经靠在前座睡着了,我拍他肩膀说:“我到了,你醒醒,告诉司机你住哪里。” 任熙揉揉眼睛,迷煳地望着我,像个刚睡醒的孩子。 天气闷湿,虫鸣悄悄,月亮躲在羽状的云层后,我的脚步发飘,周围一切都像罩在朦胧的轻纱里,落在小径上的脚步声每一下都轻冷孤单,一个人的旅途,路长得似乎没有尽头。 无知无觉走到楼道前,找出钥匙准备开门,有人轻轻叫我:忻馨。 迷雾化开处,香樟树的旁边有一团人影,我的心跳顿时没了章法,一下一下似乎要从嘴巴里跳出去,我捂着胸,不让自己叫出那个名字…… “忻馨,是我。” 那人走近了,一张稜角分明的俊脸,原来是刘穆,一个多月没见的刘穆。白酒果然兇勐,喝了连人都会认错。 “你喝酒了?”他问。 “嗯,找我?”我后退了半步,心跳慢慢恢復了正常。 “这段时间在干嘛?老是找不到你。” “工作忙呀。” “明天有空吗,去散散心吧。” “恐怕没有。” “真的?”他似乎很不相信我的说辞。 包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是任熙,关心我安全到家没有,有没有被人劫色,明天他请几个朋友去打壁球,问我去不去。 我恼他口气轻佻,斩钉截铁说不去,要补觉。 挂了电话,却见刘穆笑吟吟地看着我说:“睡懒觉有什么意思,和我们去浙江露营吧,还可以烧烤。” 露营?烧烤?这都是十年前嚮往的事情吧,不感兴趣。 “我怕蚊子。” “穿长裤,带防蚊水。” “怕蛇。” “篝火一点,蛇不敢来。” “没地方洗澡,不方便。” “旁边就有山泉。” “怕……” “你怕我吗?怕我非礼你?要非礼不用到那种地方。”刘穆打断我,笑得像头狐狸。 “谁怕了,小屁孩一个。” “小屁孩?”刘穆捏着拳头在我眼前狠狠地一捻,“明天早上九点我来接你,说定了。” “幼稚。” 我推开他的魔掌,在他的一声口哨里款款上了楼,刚才的伤感已经没了踪影,原来有人追的感觉也不算太坏。 鬼知道中了什么魔要答应刘穆去那种地方,如果能预料到会发生那种事情,打死我也不会去搀和什么露营烧烤。 去的地方是浙江天台附近的山里面,刘穆他们此行目的是拍摄一个当地的风光片,一行三辆车,七八个人,有两个是刘穆的同事,估计我在他们眼里算是刘穆的“家属”。 除了这几个,居然还有老面孔郑哥,带了个体态风流妖娆的小姑娘。 郑哥一见我,小眼眯眯,一副“看吧看吧,你和刘穆肯定有奸/情”的样子。 最开始一切顺利,我们赶早出发,下午两三点到了一个小村子,那里背靠青峰,竹海绵延,村里有许多保存完好石造的老房子,围墙上清晰可见“毛/主/席万岁”这种具有鲜明时代痕迹的标语。 大家稍事休整后,刘穆他们扛上器械去工作,我和一个大姐留在村里民宿喝茶。民宿的院子前面正对一掌山峰,晾衣绳上挂着许多白床单,风吹过来,那些白床单就在绳子上啪啪跳舞。蝴蝶、蜜蜂嗡嗡地围着人打个招唿,又轻快地飞走了。 晚饭前,刘穆他们回来了,大家从车上取下帐篷,登山包,还有烧烤架子,步行半小时去露营地。 露营的地方在两座山夹角处一块平坦的凹地上,前面果真有一条小溪,这时天色将晚未晚,霞光艷丽的色彩投进水里,整条河在黑暗来临前像要烧起来一样。 男人们熟练地搭帐篷,搭烧烤架子、生火,我和刘穆配合着搭了一座帐篷,他动作娴熟麻利,一边拉杆子一边说:“晚上你和我同事小马睡这个帐篷吧。” 小马是个个子小小,带大黑框眼镜的年轻姑娘,态度不是特别热情,要和她在这么狭窄的一个小帐篷里睡一晚,我感觉有点别扭。 “觉得不方便,你也可以和我一个帐篷。” “想得美,要不我去刚才那个民宿住吧。” “你要是不介意再走回去也行。” 这是个有点纠结的问题,我决定吃了烧烤再说,要是大家处得愉快呢,怎么样都可以。 郑哥也在搭帐篷,他带来的那个女孩几乎什么也不会,就那么裊裊婷婷地站在旁边,天快黑了也没取下巨大的黑超。 我用手肘碰碰刘穆,小声八卦:“唉,这位不是去年那个吧?” 刘穆也压低声音:“不是,去年那个只谈了小半年。” “原来他也有富人的通病。” “郑哥还算好,没结婚,不算离谱。” “别为花心男人找理由了。” “我保证不花,人品特好。” 刘穆把脑袋伸过来,额头上挂着亮晶晶的汗珠,眼睛睁得大大的。 “无聊。”我啐他。 “为什么每次我说实话都要被你打击呢?”他幽怨地说。 那是因为不够在乎吧,不在乎的人,你就不会去思考他说的话,做的事,他所爱所恨,当然也不太会顾忌他的感受,我想。 那晚并没有月亮,群山寂寂,溪流淙淙,但明显我们这群人的出现扰乱了山和水固有的节奏。 溪边空地上架着强光手电筒,野营灯,1000流明,明晃晃的光。烧烤架旁边搭起了野餐檯,垒着十几种素材,荤的有各种肉串、鲫鱼、鸡腿……素的有豆腐皮、年糕、香菇、牛肝菌……主食有切片面包,保温桶装的白粥,那粥熬得黏稠香滑,竟然出自刘大厨之手,难怪小马姑娘看着刘穆的眼神巍巍然如仰高山。 郑哥打开他的野餐包,里面内容之丰富让人大开眼界,除了刀叉碗碟,开瓶器、调料瓶,便携砧板,甚至还有红酒和红酒杯。 看得出来,今天来的人除了我和郑哥的女伴以外,其余都是做这些事的全能选手,准备过程中我基本只能做做油漆工:把蔬菜串成串,然后刷油,再把半成品递给大厨们。 男人们前几轮烤好的东西都分给各自的女伴,郑哥的女友像个树懒一样挂在郑哥肩上,烤肉她先吃一半再餵到郑哥嘴里,借着烧烤分享口水。 看上去这么恩爱,半年后分手的时候又会是什么光景呢?人和人的基因不同,对恋爱这种事情的适应强度天差地别,有的人就有雁过无痕的本事,别人不服气还不行,而我自己,也许再过两年,就已经老得连再去爱的能力都丧失了,遑论其他。 第58页 虽然打心眼不贊同这群文艺中青年搞个bbq都要费劲巴拉地跑来荒山野外,但还是得感谢他们让我好好地吃了一顿烧烤大餐,而且还让我平生第一次通过望远镜观察到夏夜的星空。 我们能看到最亮的心宿二,这颗星的颜色真是美丽,在中心的灼亮光团外围,有浮动的橘色光晕,像长空上挂着的一笼小桔灯。可是刘穆说,它是红巨星,在恆星的世界里属于老年人,是快死亡的恆星。 “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是不是当年为了泡妞去学的。” 我问旁边一堆石头上,保持打坐吐纳姿势的某人。 “料事如神,有些东西学会了终生受益,现在是不是特崇拜我?” 我发出呕吐的声音。 “没关系,我有太极荷香正气——液!别看gg,看疗效!” 刘某人赵大仙附体,学得以假乱真。 我笑得要死,“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贫嘴啊。” “笑一笑十年少,现在是不是心情很好?” 赵大仙离窍,刘穆的语气变得轻而真,却滞住了我的后话。如果,一个男人肯在你面前不顾形象,贫嘴耍宝,只是为了让你开心点,这说明什么呢?我真的能无动于衷享受别人的关心、追求,不问未来,毫不付出吗? “想什么呢,去河边走走吧。”刘穆提议。 肉类吃得太多,是要走走路来消消食。 喧闹已过,烧烤只剩残羹冷炙,男人们坐在防潮垫上喝酒,女人们有的听歌,有的看星星,有的打游戏,刘穆和我撇开他们,借着电筒的光离开了人群。 没走几步,听见有女孩的声音叫:唉,他们去哪儿吶? 有男人回答:多事!打你的游戏! 是郑哥的声音,黑暗中看不到刘穆的脸,我的步子却有点犹豫了。 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刘穆很自然的声调:“好好走,地上石头多。” 地上石头的确多,我不得不集中精神好好走路。绕着河道走了十几分钟,月亮突然晃出了云层,溪水在月光下反射粼粼银光,像无数条小鱼在水中逐流,夜风沙沙而至,被汗水烟火熏得湿腻的全身毛孔扑刺刺地张开,迎接微风的安抚。 就在这诗情画意,可以勾引人对月感怀的当口,我突觉不适,开始呕吐。 这一吐就没完没了,怎么也止不住,开始是吐味道浓烈的烧烤,然后吐苦水,再往后根本没有可吐的东西,但大脑中枢不发出停止的指令,胃就忍不住地痉挛收缩。 本来我把刘穆撵在五米以外,不准他旁观我的窘态,可是随着呕吐越来越剧烈,发出的声音在荒郊野外令人汗毛倒竖,刘穆冲过来挽住我,让我靠在他身上休息,我想逞强来着,但两腿却不争气地发软,站起来时眼前金星乱冒,我发誓,真的看到了星星,还是带色的。 “忻馨,你是不是吐血了”刘穆突然惊惶地说。 什么—— 在手电的强光下,我刚刚呕出的一滩液体中赫赫然堆着几团暗色的东西。 “你有胃病吗?” “没有。”我虚弱地说,说完又蹲下去呕,刘穆也蹲下来,轻轻拍我后背,“如果不是胃病,就可能是急性肠胃炎,奇怪,你不拉肚子呀。” 这该死的乌鸦嘴还没说完,我肚子里就应景地发出一阵怪叫,我有气无力地推开他说:“你迴避一下,我肚子痛。” 刘穆把手电放在我脚下,听话地往外走,走了两步被我叫回来,“喂,你,有纸巾吗?” 刘穆一个字都没哼,乖乖地把纸巾递给我就飞快地走远了。 我关了手电,摸到旁边一丛灌木后面办事儿。 我一边办事儿,一边恨得咬牙切齿。你个该死的破肠胃,发病就发病吧,就不能换个时间发病吗,害得我拉野屎不说,竟然连手纸都忘了带,还得要找追我的帅哥讨,还能再丢脸一点儿吗!苍天吶——我简直连跳河的心都有了! 一年多前,我在刘穆面前掉了裙子出了个丑,今天再接再厉勇攀高峰出了更大的丑,这个人,的确是我命中犯沖的白虎星。 但是没有这个白虎星,我根本没办法从溪边回到野营地。 刘穆把我拖回去,给我吃了藿香正气水,但症状并没有好转,我躺在帐篷里像尾垂死的鱼,刘穆说:“忻馨,必须去看病。” 是,我知道,可怎么去?我没有力气走路。 “我背你。”他不容置疑地说,然后磕磕绊绊地把我扶了起来。 夜里起雾了,有野鸟掠过树梢,留下翅膀划动的声音。潮湿的雾气在身边缠来绕去,刘穆头顶电筒的白光随着动作的起伏规律地摇晃,在黑暗中噼出一道光柱,又被夜幕和雾气吞噬。 身上发冷,可是前面这具躯体却越来越热,我的头就搭在他的肩窝上,耳朵贴着他的后颈,依赖的、亲密的姿势,刘穆在喘气,后背潮热,连头髮尖都在出汗,湿了我的脸。 “忻馨,你怎么样?难受吗?”刘穆放我下来坐,拉下电筒往我脸上看。 “还行,你休息下吧。” “没事,我练过负重攀爬。” “忻馨,难受吗?忍一下,很快就到了。” “知道。” “忻馨,怎么样?难受吗?” “嗯……” “忻馨……” 我们一遍一遍重复着这种对话,问的人不厌其烦,回答的人力竭声短,谁也没有觉得这种问答是多么的单调啰嗦。 停车的村子里只有一个卫生所,现在早就关门了,刘穆开了半个多小时车,把我送到山下的镇卫生院看急诊。 急诊的结果出来,是食物中毒,呕吐出的血块是胃黏膜或者食道撕裂,医生吩咐不能止泻,呕吐腹泻都是肌体对于毒素的应激反应,由于大量失去□□,需要输葡萄糖盐水和抗生素。 等我挂上吊瓶,已经是凌晨一点,期间断断续续上了两次厕所,都是刘穆举着吊瓶把我送进去,他在门口等。 三点钟水吊完了,护士过来拆了针,让我继续卧床观察,有人把手放在我头顶,很轻地抚摸,温柔的声音说:对不起,不该拉你来。 我连眼都不想睁,嘟囔着说了一句没事,在一声若有若无的嘆息声中很快睡着了。 醒过来的时候天已蒙蒙亮,头顶的吊扇发出单调的吱嘎声,睡之前晃眼的日光灯已经关掉了,房间里有安静深长的唿吸。一个人面对我侧躺在隔壁的病床上,长长的腿摊在床外,连鞋都没有脱。 我们的脸相距不过五十公分,一个床头柜的距离,我可以仔仔细细地观察这个男人,他有一个特别饱满开阔的额头,长长的浓密的睫毛覆在眼窝上,像天真的未经世事的少年,而脸的下半部,有形状漂亮厚薄适中的嘴唇,和属于成年男子刚毅端方的下颌,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英俊男人。 仿佛感受到我的注视,刘穆突然睁开了眼睛,在目光交接的一剎那,他腾地翻身就坐了起来,突兀地问:“你怎么样,好点了吗?” 第59页 “干什么,一惊一乍的。” 差点被撞破偷窥,心里砰砰跳。 他耙耙乱糟糟的头髮,伸个懒腰,然后下床蹲到我面前,“看上去好多了,要吃东西吗?我给你买早点去。” 美男也是经不起折腾的,红血丝,大黑眼圈,毛乎乎的胡茬,还有……不太好闻的味道,让他看上去好像老了五岁。 “有粥吗?” “想吃粥?没问题,我去买,你要上厕所吗?” “不上,你去吧,谢谢。” 今晚出的丑已经够多了,我再也不愿意让刘穆陪着上厕所。 刘穆突然伸手在我头顶揉了一把,露出白森森的牙齿狡猾地笑,“你生病的时候真乖。” 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像猫一样优美灵活地弹起身体,晃动了一下胳膊,在轻飘的口哨声里出了门,丢下我在病床上气得瞪眼珠子。 ☆、猫鼠游戏 食物中毒的意外事件之后,我发现刘穆的存在感突然变强了。 我家大门彻底对刘穆失守,起初是借探病为由登堂入室,大袋小袋为我的冰箱补充物资,甚至偶尔还下厨做菜熬粥,把我家厨房变成了厨师培训基地。 再后来理不理由的就不重要了,根据他的时间随来随走,占用我的阳台,坐我最舒服那张圈手椅,喝我的速溶咖啡菊花茶,吃我的零食,用我的网线上网干活发帖,好像我家是开在居民楼里免费的星巴克。 我赶他走,他黑宝石一样的眼睛惨兮兮地望着我:“忻馨,你就这样对待恩人吗,那天我背了你一个小时呢,胳膊痛了一个月,连相机都端不动了。” 他捶捶上臂,“我没钱交网费,家里断网了,你同情下弱势群体吧,我没白吃白喝呀,你看,我帮你一二三……”他叉开熊掌数数。 他帮我扔垃圾,帮我洗空调,帮我修水管换灯泡通下水道,帮我弄来一堆漂亮的风景相片放大了加了框钉墙上,甚至还以一个“摄影师独特的视觉”帮我重新给客厅刷了颜色…… 总之一句,小刘同学很能折腾,善于折腾,连物业主任见我都直夸“侬男朋友老来事呃,侬老有福气罗,啥辰光结婚呀?” 婚个屁呀,哪只眼睛看见他是我男朋友了。我措辞婉转旁敲侧击,让他在外面收敛一点儿,别坏我名声,没想到人家大言不惭道:“我故意的,现在治安不好,让别人以为你有个男朋友是为了保护你。” 我叫他别再来我家,有事外面说去,牛皮糖用大拇指蹭蹭下巴说,“行,那我去你公司。” “去我公司干嘛,影响我工作,不方便。” “你说了不算。” 他真还有胆去我公司,下班听见他在门口大堂叫我,我气得脑袋发蒙,这无赖不仅殷勤地扯过我的电脑包自己拎上,还满脸奸笑,使出铁掌功扣住我的肩膀,一路把我挟持到他车上。 躲又躲不过,甩又甩不脱,粘上狗皮膏药叫我怎么办?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为什么就是没法像以前那样坚决地拒绝他,我很迷惑。 “那就从了他呗。”任熙点起他的雪茄,两股浓烟从鼻孔慢慢地冒出来,“这有什么好为难的,你这种岁数,居然还有人像追个小姑娘一样追你,你还拽什么?” 我有什么好拽的,我只是,只是…… “你有另外喜欢的人吗?” “……没有。” “那还纠结什么。” 任熙抽雪茄,怎么看都有股装13的味儿。 “给我一根试试。” “慢点吸。” 任熙帮我用长火柴点了一截,我接过来只吸了一口,妈呀,完了,什么感觉还没有,已经鼻涕眼泪一起往外喷,我把雪茄丢回去,手忙脚乱狼狈到顶。 任熙很不厚道地大笑,“叫你慢点你逞强,知道厉害了吧。” 我本来就灌了点酒,被那口雪茄一刺激,整个人像坐上云霄飞车一样,头昏,想吐又吐不出来,非常难受。 “呀,脸都白了,走走,不吃了,我送你回家。” 任熙结好帐把他的tt开过来,帮我扣上安全带。 车到小区门口我想自己走进去,可刚下车就往前跌了一大步,任熙赶紧跟下来托住我胳膊,边托边讲: “就一口雪茄至于吗,你不是能抽菸吗,这算是醉烟?” 我哪知道雪茄和平时抽的爱喜什么的完全不在同个档次,一个是雷射炮,一个是驳壳枪。 我俩晃晃悠悠晃到了楼道口,任熙抽回手在我肩膀拍了一记,“对不住啊,下次任总请客。” 我把他手挥开,“谢啦任总,您再不走我真吐了。” “别别,菲拉格慕呢,你糟蹋我可以,不能糟蹋它。” “谁稀罕糟蹋你,就想糟蹋它。” 我朝任熙脚上踩,任熙哎呀往后退,“你还真踩呀,我怕了,你好走,回见,”走远了又回头甩一句,“最近抓考勤,别迟到哟!” “知道了。” 我扶着头上楼梯回家,不到五分钟有人按门铃,我本来在沙发上歇着,不得不撑起来开门。 这个点除了刘穆就没别人了,开好门我都顾不上看他,说了声“自己换鞋进来吧”,就赶紧晃回沙发上斜靠着。 好一会儿没声音,我抬抬眼皮,看到穿棕色运动袜子的双脚立在我前面,动也不动,顺着牛仔裤的裤管往上看,是黑色短袖,再往上,是一张硬邦邦的脸。 他双手团在裤袋里,头朝下俯过来,下颌骨边咬肌鼓出去一个包,就看着我,也不说话。 这表情真寒碜,我莫名其妙,“怎么了,有事吗?” “小白脸,奥迪tt,勾肩搭背,哼,你原来好这口!” 什么情况,怎么一副酸不拉几的口气? 我问他,“什么意思呀?” “我想问你是什么意思?忻馨,你这样有意思吗!” “我哪样了?你是不是搞错了,奇奇怪怪跑到我家里来发飙,脑子进水了吗?” 有病吧他是,吵架是吧,谁怕谁啊。 “我是脑子进水了,进水了才会喜欢你!忻馨,你到底有几个备胎——” 我本来不想跟一小孩计较,可这话彻底把我惹毛了,原来在他眼里我就是一勾三搭四的花痴老大姐啊,原来他的喜欢就是这种廉价浅薄的喜欢呀。 顾不得头晕,我从沙发上跳下来推他,“有n个备胎也不管你的事,你是老几呀,快走吧,我要休息了!” 伸出去的双手还没沾到对方身体,就被紧紧地箍住了,两个人气急败坏地脸对脸,近得可以感受到彼此的鼻息,可以看到对方眼睛最深处缩小的瞳孔。 我挣扎,那双手并没有放松,死死地拽住我,强迫我和他对视,在这没有硝烟却激流涌动,无声胜有声的战争中,我渐渐感到心慌气短。 第60页 他突然裂开嘴唇讥笑,“忻馨,你是个胆小鬼,你怕喜欢上我是不是,你怕我比你小,怕我花心玩你,怕我没钱,你明明怕,又贪心,捨不得拒绝,又下不了决心接受,你说是—不—是?” 全身血液迅速回流到心脏,瞬息之后又全部往脸上涌,我怎么忘了,这个人他是条毒辣的竹叶青吶,漂亮和气都是骗人的一层皮,他狠着呢,不张嘴则已,一张嘴毒牙尖利,见血封喉。 我用眼睛狠狠地绞杀着这个可恶的傢伙,自以为是的铁口神断,阴险歹毒的卑鄙小人,手挥脚踢膝盖顶,使出全身力气要挣脱他的钳制。 可是双手尚未脱离魔爪,腰却被搂住了,在没有任何铺垫的情况下,他像捕捉猎物的凶雕精准勐健地啄了过来。 口腔里冲进来的异物有比薄荷糖更好闻的清爽味道,又热又软,长驱直入,作恶不休,我的脑神经瞬间纽结成比最复杂的分子结构还离奇的形状,而更离奇的是在最初的惊诧恐骇和拒绝挣扎之后,我发现自己居然鬼迷心窍地开始回应他。 时间似乎停滞了,当终于唇舌分离,他捧住我的脸,笑了,声音低沉沙哑,像轰隆隆的闷雷穿透心尖,“忻馨,你对我有感觉。” 我面红耳赤地和他对视了两秒,还来不及做任何反应,就推开他冲进厕所里干呕。 刘穆在外头拍门,“忻馨,你不舒服吗?” 我呕了几口之后坐在马桶上捧着头髮晕,后悔得使劲锤大腿,奶奶滴,这是搞什么呀?又不想和人家谈恋爱,干嘛煳里煳涂亲到一起去了,这下怎么办?说不清楚了。哎,亲就亲了吧,都不是黄花闺女纯情少男,他还比你小呢,你怎么这么怂。 我躲到不能再躲下去了,终于哗啦一下推开厕所门,大义凛然地走了出去,准备在气势上先压倒对方,让他明白刚才只是个意外事件,大家都是成年人,不要想得太复杂。 可我看见了什么?刘穆居然在翻我的提包,听到我出来了,手都不抖,一径一径地还在翻。 我扑过去制止他:“喂,你在干嘛!” 他面无表情,把包扔到我怀里,双手捏住我的爱喜轻轻一揉,和着打火机一起扔进了垃圾桶,然后拍拍手掌,“从今天起不准抽菸。” “管你屁事呀。”我从垃圾桶里把爱喜捡起来,发现已经碎尸万段。 “当然管我的事,从今天开始你是我女朋友,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谁答应做你女朋友了——” “亲都亲过了,还不算答应吗?” 他像蛇一样贴过来,眼睛闪闪发狼光,我抱着包啪的一下退后一大步,这个样子的刘穆,又赖皮又无耻,真真让我没辙。 我后悔得要死,只能装虚弱,“我真的头昏,不舒服,你能不能先走,有什么改天再说吧。” 他走之前抱了我一下,很短的时间,但已经让我非常不自在。 这个混乱的夜晚超过了我的想像能力和控制能力,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头不昏了就犯菸瘾,无奈只有下楼到小区门口的24小时便利店去买了一包。 坐在花园鞦韆上抽菸,才发现月华如水,早开的桂子在月光中泛出莹润的光泽,我深深吸了一口桂花香,心里一时冷一时热,什么念头都有,突然想起去年夏天吃完阿生的喜酒,刘穆送我回来,当日曾经坐在同样的位置,这个人,是什么时候开始慢慢接近慢慢亲密起来的呢? 又快中秋了,去年的中秋,我还和另一个人在一起呢。分开已经半年多了,那些曾经像水葫芦一样生长蔓延的执念,被时间这双无情的大手慢慢地磨损消耗,却在这个桂枝香浓的初秋之夜绝地反扑。 非均,你好吗?我又想你了,今天有人亲我了,他应该是真的喜欢我,可我现在很惶惑,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我的选择 后面几天做事的时候,偶尔想起刘穆的话,会觉得牙齿发酸,他给我扣上“胆小鬼”,“贪心”,“懦夫”的三座大山,压得我骨头疼。 心里有一个人,却和另一个人在一起,算不算欺骗?明明知道前路已绝,却迟迟下不了决心另寻生路,是不是优柔寡断? 动心很简单,可是要倾心,要钟情,要交心,难上加难。 君美看了上次野营时我和刘穆他们的合影过后,嘆道:真是前有狼后有虎,娃娃你咋这么苦。当初觉得离婚还拖油瓶的不靠谱,现在这个更不靠谱,太年轻了,长得太好了,太招小姑娘喜欢了,你守不住呀,再过几年你中年大妈,人家还新鲜得冒热气呢。我还是再帮你划拉几个靠谱的吧。 我基本贊同她的观点,但再也不愿去相亲了,企望再靠相亲这种方式碰上终身伴侣,概率堪比行星撞地球。 君美问:你是不是还想着江非均? 我说都快十年了你还忘不了周跃呢,何况我和江非均分开还不到一年。 周跃向来是君美的死穴,一提周跃她就顾不上数落我。 真是人人有本难念的经,君美家最近风平浪静,可天知道她午夜梦回时心里想的谁,梦的谁?谁会看出来一对夫妻到底是真心相许还是同床异梦? 君美约我国庆去稻城亚丁,刘穆让我陪他去採风,我决定不下到底去哪里,到最后哪里都没去成,回了老家。 国庆前几天我眼皮一直跳,搞不清到底是“左跳福右跳灾”,还是该反过来,那双眼都跳又算什么呢? 直到接到哥哥电话我才肯定,不管左眼跳还是右眼跳,都是出了麻烦。 哥哥电话里只说最好回去一趟,妈最近身体不大好,我妈血压一直偏高,常年吃着药,她自己一直很注意,每天都量血压按时吃降压片,我觉得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回家了才知道,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熙望差点丢了,我妈急火攻心,小中风了。 熙望和哥嫂到朋友家玩,一屋子大人做饭的做饭,打麻将的打麻将,熙望本来在看电视,看着看着开了门坐电梯熘出去玩,等大人们想起来小傢伙缺席时,离熙望出门已经过了一个小时。 监控录像中只能看到熙望进出电梯的时间,小区外就是大马路,这么小一个孩子,出门就淹进人海,到哪里去捞? 一家子疯了一样四处找,物管那里,邻居家,小区门口,附近交警处,一直到那天晚上,熙望才被找到。原来他跟着几个小学生去了附近的游乐场,看人家打游戏,看得忘了时间,后来又找不到回家的路,幸好又累又饿又怕的时候,想起来老师说过,有事找警察叔叔,于是央求游乐场的保安(他分不清保安和警察)给哥哥打了个电话。 为了杜绝以后这种情况的发生,熙望被我哥暴揍了一顿,哥觉得这孩子胆太大,太皮,不吃点教训指不定今后还会捅什么篓子。 熙望这顿排头吃得有点厉害,第二天就发烧了,我妈担惊受怕,又心疼孙子,在把我哥大骂了一顿之后,突然小中风了。 熙望是我妈一手带大的,简直可以说是她的小儿子,那种疼怜恐怕比对哥哥还深切,这一天之中水深火热的折腾老太太怎么禁得住。 第61页 小中风看起来不算严重,可严重的是一般小中风以后很容易伴随大面积脑梗,住院观察了几天,医生让家属悉心照顾患者饮食起居,不能再受刺激。 我埋怨哥哥,出这么大的事情都是过了几天才通知我,如果熙望和妈妈真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 ——妈不准告诉你,说现在找个好工作不容易,不能因为一点小事情影响妹妹的前途。 ——拜託你老哥,这是小事吗?! 我大骂哥哥,骂完眼睛却开始发酸,世上工作千千万万,而至爱亲人却是唯一,一个妈妈,一个侄子,一个哥哥,这唯一的哪一个出了事,都是我承载不起的痛。 几乎就在那一瞬间,我做出了决定:离开上海,回家去。离家接近十载,高堂垂垂老矣,我从没为家里做过任何贡献,是该我负起责任的时候了。 节后回上海,我很快办了辞职,按公司规定应该提前一个月提出申请,可是我急,我害怕妈妈的病近期会有反覆,所以赔了一通好话,让领导体谅我的苦衷。 房子没想好怎么办,我交给君美打理,让她帮我挑个干净点的房客先租出去。 君美问:你还会回来吧,你一走我就一个人了,呆在上海有什么意思。 我笑:你明明一大家子人,怎么就一个人呢? 君美摇头,不一样,你知道的,不一样,这么多年都是我们俩在一起。 我当然知道,我和她在一起十六年了,从十五岁到三十出头,我们分享青春,要不是她现在发胖了,我们连文胸都可以分享。在最灰暗最艰难的日子里,我们被生活刺穿心肺,可还能依偎着对方復活能量,我们是相扶相持的姐妹,是彼此青春年华的见证者。 走之前任熙请我吃了一顿饭,难得的没有和我斗嘴,还帮我打了好几个电话,联繫他在老家的同学朋友,这些人都是各个行业的精英,兴许能给我好的机会。 我说:“任熙,今天才发现你是个好人,要是我不走我们俩就凑合凑合吧。” “你太老了,咬不动。” “去!我是盘菜吗?老不老要看和谁比,别拿我和你的音乐家比。” 任熙一脸怪相,说:“和她比呀,那就不光是年纪的问题了……我听过她唱歌,在贺绿汀音乐厅,她唱歌剧,虽然听不懂,但很好听,很漂亮,你想像不出来平时那么清爽的一个小丫头站在舞台上面,居然会是那种模样……”任熙举酒杯的手顿了顿,然后一仰而尽。 “还喜欢人家吧,那就再去追回来嘛。” “不是喜欢就可以的,我们没缘分。” 爱,但是没缘分,有生之年越离越远……我心里哽了哽,有情绪翻涌上来,压也压不住。 那个远在北京的人,分开近一年,从来没有联繫过,我要花好大的力气才能控制自己不去打扰他的生活,我常常梦见他,但诡异的是总也看不清他的脸,只有声音是那么的熟悉,忻馨,忻馨……那声音缠绵在梦境里,湿漉忧伤。 另一个人,最近也开始造访我的梦,带着明亮的光华,像阳光投进雾霭,有春天的明朗气息。我欠他一个告别,给不了纯粹的感情,与其受到诱惑,回报感动,不如挥手让彼此解脱。 但直到最后我也没有说出口,刘穆和一个着名杂志合作出专集,需要外出採风,忙得不见头尾,去青海前和我吃了一顿饭,让我等他回来,说会给我带礼物。 他想吻我,我一躲,那个吻落在了脸颊,算是我们的告别吻吧,这个温暖的、有春天气息的怀抱,让我好一阵迷恍。也许,今后再也碰不上这样的人了,但我做出了选择,不能再回头。 妈妈非常不贊同我自作主张辞了工作回来照顾她,总是催促我尽快回上海,不管她怎么唠叨,我该干嘛干嘛,渐渐地她就不再管我了。 长期的独立生活让我习惯有自我空间,晚睡早起,不午休,三餐简便,但是回家后,一切就得改过来。 家里三房两厅如今住了五口三代,和春节一样,我住熙望的房间,熙望和父母同屋。熙望如今上小学了,应该有个相对安静的学习环境,我打算等妈妈身体好转了以后就租房搬出去。 上海的房子君美做主借给了一对在漕河泾上班的小夫妻,租金三千多,比之前预计的高了几百,君美说人家对我装修的那种调调喜欢得要命,根本都没怎么还价,那都是刘穆前段时间帮我折腾出来的调调,没想到提升了房子的卖相。 我算了算手里的资金,准备等明年春天妈妈身体稳定后再开始找工作。内地二线城市的消费比不上京城魔都,省一省还能支撑下去。 每天上午大人小孩出门后,我去菜场买蔬菜,回家后花一个小时做打扫,做午饭。中午小睡一觉,起来后上网逛逛,然后准备全家的晚饭,晚饭后陪妈妈去旁边公园散散步,回来照顾她吃药休息,忙完所有事情躺床上看看书,十一点准时睡觉。 离家不远就有个健身中心,每周我坚持去游两次泳,偶尔会和同学聚聚,除此以外,我清心寡欲,以家为据点,妈妈为圆心,活动半径基本不超过一公里。 其实我干的都是以前妈妈干的活,哥哥说请个钟点工就全做了,根本不需要我从上海跑回来做,这是浪费。 他说得没错,工作没有了,mba不考了,八年的资源也不要了,看上去损失不小,可我挺安心的,要不是这次的事情,还不知道要在外面飘多少年都下不了决心回家。 而且这种健康规律的生活也带来了回报,两个月我长了5斤肉,五年来首次突破百斤大关,妈妈的各项指标也渐趋正常,算是安全渡过了小中风后脑卒中高发的“黑色九十天”。 我尽职尽责做着全家人的保姆,除了陪妈妈,还经常陪熙望玩。有个周末,哥嫂都上班,我带熙望去动物园,巧不巧就碰上了大学时隔壁数理学院追过我的鹏哥,也带着儿子在看长颈鹿。 鹏哥以为熙望是我儿子,听说只是侄子,而我还是一个人时,鹏哥不胜感慨:忻馨啊忻馨,你当年要是答应我,我们儿子都生几个了吧。 世上哪有这么多“要是”,“假如”,要是我早知道中国房价会在十年内翻几番,就算卖血也要多买几套房捂在那里。 “忻馨,你心态好,一点没变。”鹏哥呵呵直乐。 怎么会没变呢,你去尝尝打了保鲜剂的反季节水果,无滋无味,只剩一张皮蒙蒙人卖个好价钱。 鹏哥当年苦追我的时候,我暗恋上本系学长,眼睛看不到他,我和君美到上海去的时候,他让我等他到研究生毕业,等他研究生毕业了,我又和朗冬热恋,等我和郎冬分手,偶尔怀念那段好时光和那个人时,人家已经彻底死心,火速结婚生子了。 兜兜转转这么多年,人人都有了归宿,只有我每次恋爱都有始无终,可能确实缺点眼神和运气。 最近听江蕙的“晚婚”,颇有感触,“我从来不想独身,却有预感晚婚”。好吧,到了现在,其实我也想通了,有些人可能就是晚婚或者独身的命,命里无时莫强求,既然註定情路坎坷,不如努力去做一个有钱有颜有自由还有亲人爱的老姑娘吧。 第62页 十一月底,有一天我在水产市场买大闸蟹,三两重的一对雄蟹开价一百八,我说这是抢钱呢,老闆就大吹阳澄湖大闸蟹的金贵,我说你别吹了,我年年吃这玩意,还去过阳澄湖里边吃,我们一来一去正扯得热闹,就接到君美的电话。 君美问我在干啥,我说想买大闸蟹,结果这边的大闸蟹太金贵了,君美就说,别管这个,想吃我托人给你带回来。 接着君美问我是不是欠人钱了。 这话从何说起,我家的家教是不能贪小、不准欠债,这么多年除了君美,我没找其他人借过钱。 “嘿嘿,有人说你欠他债了。”君美明显在卖关子。 那个小老闆蒙人买蟹,我正看得津津有味,有点心不在焉,让君美有话快说。 君美语气带着促狭,“你欠情债了吧,人家追得可紧,电话打了我好几个呢,情真意切哦,我现在怀疑你是惹了桃花债才躲回去的,老实交代吧,是谁?有什么猫腻?到哪一步了?是那个帅哥摄影师吧?” 我说:“陈大姐,你可以去编十万个为什么了。” 话虽这么讲,心里却有点不踏实,蟹也没心思看了,飞速在脑袋里过了几遍,如果君美所说属实,除了阴魂不散的某人我想不出还有别人。 “嘿嘿,”君美一点儿也不恼,笑呵呵地催,“快坦白吧,如果不是你给别人吃了甜头,人家会天天去你家蹲守吗?都到上门的地步了,还敢说没问题?” 甜头?就亲了一下不算什么甜头吧。 “他说姓刘,打不通你电话,去你家找你,你的房客让他找我,这个人很执着,给我打了好几个电话,要不是他说话声音好听,又有礼貌,我都要告他骚扰了。” 沾上这块牛皮糖才知道厉害,想像着刘穆赖在我家门口找房客麻烦的情形,又好笑又心虚。 “他怎么说?” “说你玩失踪,不地道,不负责任,说作为你的好朋友不能毁了你的好姻缘。你把人家怎么了,被你玩弄了似的。” 我差点笑了出来,什么不负责任,什么好姻缘,一点小事从他嘴里倒出来,我顿时成了吃完抹嘴就逃的渣女。 “我可没出卖你啊,只说你有急事回老家了,暂时不会回上海,我现在也没你的新号码。” “说得好,就这么说。” “那号码给他么?” “……算了,下次他找你,你就说我可能不会再回上海了。” “真的不考虑呀?我改变看法了,给别人一个机会,也是给你自己机会,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哦。” 怎么考虑呢?一份需要瞻前顾后才能下决心接受的感情,只能说明,尚未到火候。 不过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想起上海,想起这些年遇到的人,爱过的人,也常常会惆怅,空间距离和生活方式带来的改变太大,大到偶尔会有前生今世的感觉。 对刘穆,我很歉疚,自己的确做得不地道,欠他一个解释和一句对不起。 走之前是没勇气说,回家后终于鼓起勇气打他电话,是他一个女同事代接的,我请对方转告刘穆给我回电,但是直到上海的号码欠费时都没有等到这个回电,我用最后一毛钱给刘穆发了个简讯,把电话卡拆下来丢进抽屉,换上了本地的号码。 刘穆没有联繫我的理由已经不重要了,有放弃就会有遗憾,遗憾不能当饭吃,不能当钱花,只能留在记忆的灰尘里,偶尔撮出来打扫打扫,譬如刘穆对于我,也譬如我对于江非均。 ☆、生难同衾 君美还有个好消息,她升职了,当了多年的财务主管,明年一月起升任财务经理,年薪也相应上涨百分之二十,年底参加完总公司的培训考核就正式走马上任。 君美封闭培训的时候,我很意外的接到了高中同学老杨的电话,十几年前的小杨,是个有点邋遢的小胖子,和我们是铁桿。他现在在下面县城挂职当副县长,我叫他县太爷。 我说县太爷您老今天怎么有空打我电话呀,有何吩咐小的洗耳恭听。 老杨没接我的茬,简单直接地告诉我,周跃病了。 “三十岁的大老爷们会生什么病?杨县长想搞同学会,拜託别编这种损人不利己的烂藉口呀。” “没和你开玩笑,周跃真病了,不是小病……” “什么病?” “……癌症。” 我听见了自己倒抽冷气的声音。 我说杨浩全你猪啊,早干嘛了,瞒到现在。 “是周跃不让讲,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个性,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他不想你们担心,不想你们看到他现在的样子。” “那他现在怎么样,还好么?” “忻馨,瞒你没意思,他没多久了……”老杨在电话里很大声地吸鼻子,“你们不知道周跃这些年过的什么日子,他的病都是累出来的!他才三十一岁……”杨皓抽抽鼻子,说不下去了。 周跃去年由于胃疼反酸就医,结果确诊罹患二期胃癌,切除了原发病灶后,预后较好,但今年初复查时发现淋巴转移了,在一系列的检查和诊断后,医生推测即使採用化疗和靶向治疗复合疗法四五个月,乐观估计也只能延长一到两个月生命,周跃最终决定放弃治疗,办了出院手续回到c市家里休养。 怪不得周跃会在分手八年后联繫君美,怪不得周跃去年会那么憔悴…… 那个其实只比我们大半岁,却总是容忍我们,照顾我们,好脾气的大哥哥;那个家境贫寒,却从不怨天尤人,曾梦想着做一流通讯工程师的好男人;那个曾经爱过陈君美,也许到现在还爱着陈君美的周跃,真的要走了吗? 去看周跃的那天,是暖洋洋的太阳天,太阳从冬天一大团一大团的阴云里突围成功,把灰濛濛的天和城市撕开了金色的口子。 周跃住在c市一个很普通的小区,电梯间和楼道里到处张贴着牛皮癣小gg,房子不大,两房改装成小三房,朝南的阳台加上玻璃隔断,做成了周跃的小书房。 我买了一大把康乃馨,把花递给周跃的时候才发现,这么鲜艷的红颜色送给这么青白蜡黄的人,是多么残忍。 我和老杨用轮椅把周跃推到阳台,周跃带着毛线帽子,缩在羽绒服里,腿上搭着毛毯,表情恬淡地微闭着眼,对着阳光养神,好像灵魂已经脱离了病躯,飞翔在高阔辽远的大气层之上。 老杨握住他的一只手,那手细骨伶仃,只剩一层皮,上面布满输液扎针的青紫瘢痕,我不敢细看,怕再多看一眼,忍不住在周跃面前掉下眼泪。 最应该握住周跃手的是君美,可君美参加升职前的封闭培训,没法请假,我也不忍心告诉她周跃的情况有多么糟糕。 君美电话里着急:“忻馨,周跃没事吧?我请不了假呀,财务总监和集团总裁亲自挂帅,谁也没胆子请假,还有三天,过三天我就回来好不好,你给周跃说,过几天我就回去看他。” 第63页 我把电话拿给周跃,君美在那头不知道说了什么,周跃笑了,金色的光晕柔化了他削硬的颧骨,已经脱形的脸恢復了几分颜色,那点笑意温柔又残酷,仿佛最后一束阳光在缱绻留念着海浪,迴光返照般的动人。 周跃对着电话说:“没事的,君美,你就当我和以前一样,啊,乖乖的,把工作忙完……别说对不起,不用说。” 很自然地,还是当年他们在一起时的语气。 这是周跃和君美说的最后一句话,两天后的深夜,周跃多脏器衰竭,送到医院抢救无效,于次日凌晨撒手归去。 根据周跃的遗愿,他被安葬回本市最大的一所公墓,和我爸爸做了邻居。 周跃的追悼会他父母和妻子都没有参加,我们这边的习俗,白髮人是不兴送别黑髮人的,周跃的妻子也已经六神无主了,被自己的父母接回家压惊养病,所以周跃的后事全赖一帮同学和周跃的堂兄妹出面办理。 老杨和我搜集了周跃从小到大的数十张照片和各个时期的视频片段,按照时间顺序剪辑了一段mv,配乐是吴奇隆的“祝你一路顺风”和水木年华的“再见了最爱的人”,追悼会上一帧帧的影像投放在大屏幕上,我和君美挽着彼此,在泪光中重温了周跃短暂的一生。 周跃墓碑上的照片很年轻,有青葱的书卷气,眼神温和淡泊。 君美在墓碑前席地而哭,隔着玻璃描摹周跃冰凉的脸,牛毛细雨倾天而洒,青松与翠柏滴着绿色的眼泪,北风激起松涛,阵阵嘶吼低咽,像没有语言的輓歌,祭奠我们牵挂的人从此归于尘埃。 “忻馨,我们以前说过,死的时候要埋在一起,墓碑上名字靠在一起……他那天叫我当他和以前一样,叫我别说对不起,我听懂了,他到死都没怪过我,你说他为什么不恨我,啊,你说他为什么不恨我?我恨死自己了,忻馨,我恨死自己了啊。” 我热泪盈眶,无法回答,君美的哀泣很深地震动了我,死则同穴,也要名正才能言顺,感情的路上,从来没有后悔药,一步错就是错失整个世界。 下山的时候,君美不断回头,背后的山是青灰色,上面密密麻麻挤着黑色的墓碑,活像一张张洞开的大嘴,那是另一个世界,冰凉,死寂,无悲无喜。 我猜想,君美心里面有一块东西必定也死去了,和周跃一起埋在这寂寂山间,那是我们最好的青春,最初的最纯粹的爱情,往后五十年,她也许日日长相思,夜夜梦不绝。 ☆、附骨之疽 那天去周跃家,徵求了周跃的同意,我拿走了他的一本书和一张相片,全都送给了君美。 书是中英对照《老人与海》,十几年前上海译文的版本,是大三下我们去书市淘的折扣书,那天刚好是周跃生日,君美买了一堆书送给周跃做礼物,书的扉页上留着君美和周跃共同的签名,“美”字是周跃写的,而“跃”字是君美写的,两个字紧紧地挨在一起。 君美抚着那个签名,无限感怀地说:物在人亡,以前无法体会,现在才知道是什么感觉。其实我偶尔也羡慕你,最起码你还有选择的机会,在家里还能做你自己,不必要强颜欢笑,不像我,回到上海连个哭的地方都没有了。星星,结婚前擦亮眼睛,一定要幸福,要嫁真正喜欢你,尊重你的人。 君美走了没多久,我就开始上班了,本来准备春节后再找工作的,但任熙介绍的职位很不错,对方是省里重点扶持的高科技企业,公司管理团队既年轻又专业,产品好多都出口欧盟,有自主智慧财产权。 这个机会挺难得,所以在元旦后我走马上任。 我上班,最高兴的不是自己,而是妈妈,老年人的观念里面,没有工作赋闲在家就等于失业,哪怕你是soho也不算正经工作,失业是多大一件事呀,坐吃山空嘛,怎么了得。 我给妈妈请了个钟点工,下午做半天,周日休息,除了买菜以外,烧饭打扫,洗衣服全做,每月一千五,怕妈妈心疼,我给大姐说好,骗妈妈说只要一千。 春节君美要去山东过年,她让我替她去给周跃扫墓,无神论者陈君美慎重其事交待我多烧点纸钱,让周跃在那边变成有钱人,锦衣玉食,香车宝马,不用再那么辛苦了。 我体谅她的心情,大年初五那天凑了个空置办了两份纸钱、纸元宝、纸别墅、面额巨大的冥钞,哥哥开车把我和妈妈带去公墓,给爸爸和周跃扫了墓。 回来在车上,我正打着盹,接了个电话,迷迷煳煳地听,对方说着家乡话,问我是不是忻馨,我说是。 “那住址核对下,南湖路和平花园五号楼902室对吧。” “是,你哪位?”我问。 “你一个朋友让帮忙给你带东西,在家吗?” “什么东西?” “大闸蟹。” 原来君美真找人帮我带大闸蟹回来了,我说半小时后才能回家,对方说没关系,等我回家了给他去个电话,他就在附近。 回家以后我把这事忘了,妈妈提醒我,我赶紧给送大闸蟹的打电话,说我回家了,十五分钟以后到和平花园大门口等你,我穿黑色外套,长头髮,中等个子。 出门的时候妈妈关照,大过年的麻烦人送大闸蟹来,又是君美的朋友,要不给人家包块你姨妈家送过来的熏排骨吧。 君美电话打不通,我猜不准这人和君美是啥关系,油汪汪黑乎乎的熏排骨卖相太难看,不好意思拿出手,我想了想,顺手抓了一袋公司发的年货礼包搂在怀里。 下午四点多,虽然有点小太阳,但天气仍很阴冷,南方的冬天总带着赶不跑的湿寒,我站在小区门口最醒目的地方,把围巾拉起来遮住脸,跺着脚东张西望,直到有人拍我肩膀。 转过头就看到好大一箱大闸蟹,把抱着纸箱的人头脸都遮住了,我伸手想接过来,嘴里客气道:“你好,谢谢啊,不好意思,还让你送到家里来。” 没想到接了个空,那人直接把箱子放到地上,站起来和我打招唿:嗨。 妈呀,见鬼了吧,青天白日,朗朗干坤,天空尚有阳光,地上还有影子,可为什么我面前的人会是他? 虽然有一点变化,但那眉眼,那神情,我喝醉了也不会认错,阴魂不散的某人,附骨之疽的某人,我最怕见到的人,穿着深米色防寒服,围着黑色围脖,背挎双肩包,头髮前所未有的长,刘海搭下来一片盖住右边眉骨,嘴巴角似乎带点笑,眼神却冷冰冰的。 我像被钉在了地上,全身关节僵硬,咔嚓发响。 “吓坏了?” 不带这样整人的,大过年的碰上讨债鬼,神仙也会觉得麻烦吧。 我认命地点头,“太吃惊了。” 他不动声色,手揣进兜里,踢了一脚装大闸蟹的箱子,说:“我帮你搬上去还是你自己弄?咱们要站在这里讲话吗,或者请我去你家里?” “真是大闸蟹吗?会不会是一箱废纸?”我也踢踢那个箱子,眼神左右飘移,不大敢和他对视。 第64页 “那打开检查?” “不用了。” 他下巴朝我手里的大礼包点点,“这是给我的?” 我窘得不行,矢口否认,“不是,本来想顺便带给一个邻居的。” “是吗,你谎话连篇,信用等级太低了,我不信。五号楼902是吧,我帮你搬到电梯口,十五分钟够不够?” 我反射弧绝对变长了,傻呆呆地问:“什么十五分钟?” “把大闸蟹搬回家,拿钱,十五分钟后下来请我吃饭。” “哦,差不多吧。” 他用一只手拎起箱子,侧侧头示意我刷卡进小区。 十五分钟后我下楼的时候,两只脚还像踏在棉花堆里,软绵绵地使不上力气,心口却跳得越来越快。 妈妈在后面追着叫:“请人家上家里吃吧,家里饭菜都是现成的,过年外面吃饭不方便。” “不了,”我说,“是君美的大学同学,和我挺好的,我有点事顺便找他聊。” 按电梯键时我发现手心出汗了,在牛仔裤的大腿上使劲蹭蹭汗,又用手背翻来覆去把脸冰了又冰,对着电梯里不太清晰的镜子看了又看,用尽办法让脸色尽快恢復自然。 刘穆就站在楼下大堂看橱窗里物管贴的简报,我立在他身后嗯了一声,他侧回头看看我,也不说话,昂首阔步往外走,步子大极了,要一路小跑才能跟上,我冲着他的背影咬牙挥拳头,给自己找回点勇气。 出大门他倒不走了,像尊门神杵在那里,我小心翼翼地挨过去问,“你想吃什么呀?” “旁边不就有小吃街吗,就这里吃。” “这些店都是吃宵夜的,过节不开门,春节期间还是要到大一点的饭店吃,东西才新鲜,要不我带你去城里有名的美食街吃吧,你来过我们市没有?” 我哪敢和他在这边吃,外一碰上家里人,还不知道要惹出什么口舌。 刘穆根本不理我,“先找个地方住,就附近。” “哎呀,附近没什么好酒店,你看看,那边,还有那边,尽是小旅馆,既不不干净也不安全,生命和财产都得不到保障。”我抡起手指四处戳戳。 “别乱指了,那边是什么,安宜酒店,这么大的招牌,就这家了。” “那家新装修,甲醛超标,甲醛你知道的,就是福马林,过量摄入会引起支气管哮喘,神经紊乱,白血病……呀,敲我干嘛!很痛的!” 我捂着头,满腹怨念地跟在刘穆后面,去安宜酒店要了间房,然后等他放了背包下来,又打车去最近的美食街找了家本地特色饭馆。 那是家本地菜做得很正宗的中档酒家,门口热热闹闹彩灯熠熠,一走进去热气混着酒气扑面而来,大堂里还有人喝多了抱膀子吆喝,刘穆跟在我后面,只看了一眼就说:换一家。 隔壁那家飞檐翘角、青砖黑瓦的装修,门口点着一熘纸灯笼,服务员穿着讨喜的乡土褂子,点头哈腰地说请进,我说这家没听说过,不知道怎么样啊,刘穆不理我,径直找服务员要了个二楼安静的座位。 服务员拿来菜单,刘穆递给我说:“你点,我随便。” 这家主打创意私房菜,价格高,所以人气不足,但胜在清雅安静。我点了两个创新菜,又加上本地有名的臭干子,面包鸭,为了照顾刘穆的口味,特别关照所有辣菜只做微辣。 “重辣,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刘穆插话。 “微辣吧,你能吃这么辣吗?” “重辣。” “你确定?” “重辣。” 我认输,好心当作驴肝肺,这人明显是找茬来的,和他计较干嘛,咱们这里的微辣在江南都得算重辣,人家愿意体验我也管不着。 我偷乐,刘穆斜瞥我一眼,然后让服务员拿两瓶白沙来。 “干杯吧,新年快乐。”他举杯敬我。 我赶紧举杯,顺便恭维一下他:“厉害喔,你居然知道白沙是本地啤酒,好多人只知道白沙烟。” “是,我什么都知道,就是不知道有的人为什么心眼都长歪了。” 我尴尬地喝口酒,放下杯子,用筷子去戳菜,心想,完了,讨债开始了,该来的怎么也躲不过去。 刘穆的脸被窗外霓虹映出五彩,忽明忽暗,过了一会,他终于缓缓发问: “为什么不辞而别?” “我妈妈突然小中风了。” “小中风?是脑溢血吗?” “比脑溢血好一点,但也挺严重的。” “现在怎么样?” “比较稳定,还算好。” “不管怎么样,应该告诉我。” “打过你电话,是个小姑娘接的,我让他转告你,你没回,后来手机欠费停机了。” “什么时候?”他蹙眉。 “十月中旬。” “那时我在青海和甘肃,通讯条件不太好,可能出去拍片时手机落在营地了,小姑娘?”他思索道,“应该是小马吧,我确认她没转告我。” 原来如此,好一笔煳涂情债,好一个剪除异己的聪明小姑娘,我总算明白小马对我的敌意从何而来了。 “你笑什么?” “没什么。”我忍住笑瞅他,想起了王雯雯,想起了阿生结婚时那个波波头的小姑娘。 “你的工作呢?”他又问。 “上海那边辞掉了,这边刚找好一家,还不错。” “还回上海吗?” “……不知道,至少近期不会回去吧。” “担心你妈妈。” “是。” “我抽支烟。” 刘穆突然侧过身体,从脱下来的外套兜里摸了一包烟出来,是一盒黑色的兰州烟。 “你不是不抽菸吗?”我很奇怪。 “上次去兰州,甘肃朋友送了一条,都分给别人了,这包是漏网的,抽着玩玩。” 他没有打火机,问男服务员借了一个用,啪啪点着了,三根手指撮着抽一口,微微仰头吐一口长长的白烟,然后把烟架在烟缸上,过几十秒,又捡起来吸一口,每抽一口间隙时间很长,但姿势却很潇洒,一点不显得猥琐。 “忻馨,我们认识有两年多了吧。” 他把烟在菸灰缸里捻灭,目光深浓地看我。 “第一次见面应该是和易杰吃饭吧,有两年了吗?” “不是那次,更早。” “呃?什么时候?” “大前年底,你们公司开年会,在建国宾馆。” 那么久远的事情,谁还记得清。 “不记得了?” “嗯。” “你有一个发言,是代表你们部门分享经验。” 好像是,那一年我得了优秀奖,代表技术部做了一个发言,起因是技术部其他获奖同事口才平平,童总临时挑我上去压场子。 第65页 “你怎么会在?” 难道公司请他来摄影?让得过国家地理杂志自然单元大奖的职业摄影师来拍公司年会众生相,不是埋汰人吗? “那晚我们大学同学有个聚会,易杰让我去建国宾馆接他,我到早了没事,躲在角落享受你们公司的免费茶点,顺便打个瞌睡,结果被你搅黄了。” 我笑嚯:“我喊口号了?吃白食的滚出去?” “你前面那几个声音小,嗡嗡嗡蚊子叫,下面的人都在三心二意梦周公。就你厉害,一上台气场十足,麦克风震得哇啦哇啦,想不听都不行,谁还睡得着。那时我想,这姑娘有点意思,口才不错,条理分明,长得还蛮漂亮。” “过奖过奖。” “知道你哪里长得好么?”他突然温柔地笑。 “哪里?” “脸型好,五官黄金分割比例,皮肤细,上镜。”他伸出手虚虚比划,“还有眼睛,不算大,但亮,有神采,笑起来很生动。” 哎呀,这话夸得我,老脸都快兜不住了,都不知道说啥,只能举杯敬他。 “后来见你,印象完全不一样了。”他晃晃酒杯,“你玩起来太疯了,菸瘾大,喝酒也厉害,幸好不怎么发酒疯。” “还好,一般般。”我讪笑。 “你陪小王去星月夜照相那次,我印象深刻,真是没想到,这么厉害的一个人居然还会脸红。” “拜託别说这个吧,吃菜吃菜。”我按住额头,转移话题,“你来过我们这边吗,想去哪儿玩? “来过,你觉得哪里好?”他配合我往下说。 “主随客意,你想吃还是想玩?” “有什么特色小吃?” “太多了,本地人最喜欢吃米粉和烧烤。” “还有吗?不辣的?” “鹿山寺的素斋饭和药膳火锅吃过没有?” 他摸下巴,“应该没有,我们一般不会去寺庙,除非要做专题,你信佛?” “不是,那里的斋饭做得好,又有特色,你不是馋吗,带你去尝有意思的。” “好。” “你的城市很漂亮。”他看窗外。 “那是,”我骄傲地说:“三千年歷史名城,综合实力在中西部排前几位吧。” 玉轮初升,窗下头是一条仿古步行街,人头拥簇,灯河灿灿,“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这句词此刻十分应景,我和刘穆一时无言,都捏着酒杯看景、看人。 “忻馨,这个送给你,有空看看。” 他手掌里摊放着一把小锁,我面带疑惑接过来,他耸耸肩,神秘地一笑,再也不肯多说。 是施华洛世奇的水晶锁u盘,女人喜欢的漂亮玩意,打开拉环是u盘接口,锁身密密麻麻排满淡蓝色水晶钻,在灯光下反射出点点梦幻般的光彩。 回家洗好澡,坐床上打开电脑,插/进u盘,我慢慢地等待。 里面有两个文件夹,一个忻馨,一个刘穆,点开忻馨,原来全是我的照片,被他按时间先后排列,每一张下面贴着标题,穿着正装演讲的是“女王”,头上包着纱布的是“伤兵”,阿生婚礼上面拍手笑的是“活泼”,油菜花海里穿梭的是“明媚”,家里沙发上穿着破外套看书的是“懒猪”…… 一张一张都是我的脸。 从来没有人这么用心捕捉过我的一颦一笑,偶回眸,或者小忧伤,他认识我两年,拍了我两年,十来张照片,一个男人的心事,从“初识”到“关注”到“期待”,从“欣赏”到“思慕”到“眷念”,他的眼光看到我,追逐我,缠绕我…… 另一个文件夹里面,也是照片。 山,雪线上的珠穆朗玛峰,阿尔泰山,贡嘎东坡……日出,燃烧的雪峰,月落,圣洁的高原。 海,西沙多姿多彩的深海珊瑚礁,高远苍穹下青海湖湛蓝的水面…… 文件夹里面还有一个word文档,短短两句话:都是我去过并且喜欢的地方,愿意陪我重游吗?相信我会是个用心的同伴。 手机有简讯进来,也只有一句话:明天上午十点半我在鹿山寺门口等你。 愿意吗?愿意吗? 关掉灯,我在黑暗中张大双眼,看着虚空,心潮澎湃。 床头柜上小闹钟的滴答声,客厅里哥哥的电视声,阳台外零星炸响的鞭炮声……有千百种微妙的声音踩着节拍纷至沓来,我却只听见血管里液体流动的声音,越来越急,从四肢百骸汇拢拳头大的左胸,渐渐承载不住,化作雷霆万钧。 那是春天到了雪融化的声音,那是冬眠的冻流慢慢復甦的声音,那是被真诚以待的心,重新年轻起来,欢快搏动的声音。 ☆、登高望远 鹿山寺,背靠鹿山,下俯大江,有记载其始建于宋真宗咸平年间,距今已有千年以上歷史,这座寺庙不算本地香火最旺,最有名气的庙宇,但是对于我来说,它很特别。 我的大学时代是在鹿山山脚渡过的,我们学校旧校区步行到鹿山,也不过半小时脚程,我们班第一次集体出游就是爬鹿山,全体同学在鹿山寺烧香抽籤,吃了斋饭,再爬上鹿山顶峰。那一次活动为我们班培养出三对情侣,其中一对最终还修成了正果。 而十几年后的今天,我故景重游,只为一个人。 那个人就站在山门“回头是岸”四个朱红大字下面,人来人往中间,他帅气阳光,仪态洒脱。 我躲在人群后看他,又紧张又纠结,仿佛听见有个声音在问自己:过去吗?过去吗? 他比我小,职业性质东奔西跑,而我渴望婚姻和安宁;他在上海有自己的事业,而我已经回到家乡,暂时不愿离开亲人。 十几米远的距离,他近在眼前,我却双脚滞重,而转头离开,同样举步维艰。 两年的时间,有太多的点滴和这个人有关,我最狼狈的时刻,最癫狂的形象,最病弱的夜晚,都有他在身边,不诧怪,不嫌弃,不厌倦,如果不是因为爱,谁会为了另一个人执着等待七百多天? 已经十点二十五分,刘穆抱臂而立,时不时看看手錶,我深吸一口气,不再犹豫,向他走过去,人群在身边流淌而过,水中央只有一个他,目光相连,他微微而笑,冬去春来,和风惠畅,他的笑容让我目眩,仿佛春花一瞬间炸开,仿佛暖阳剎那间入怀。 他伸出手,我犹疑了一秒,把手放在他的手心里。 他把我手掌紧紧地包住,低声说:“你走过来的时候我想起了一首诗,‘你默默微笑着,不对我说一句话,但我感觉,为了这个,我已期待很久了’。” 这温柔得要命的声音,让我的神经都差点酥了,“刘先生,别这么肉麻好不好,受不了。” “从现在开始,你把肉麻当习惯。” “天,救命。” 第66页 我作势抽出手,反被他用力一带,扣住了腰。 我挣扎着叫,“注意形象,佛主面前不能拉拉扯扯。” 他挺挺胸,“大错,佛教宣扬恋人夫妻相处要‘言色相和,无相违戾’,来,抬头挺胸,光明正大地走进去。” 于是我被他光明正大地搂进庙门。 天气晴好,瑞阳高悬,层层叠叠的庙宇祥光闪烁,大雄宝殿前香菸裊绕,手持香烛等待上香的游客络绎不绝。 我们排队请了两份香烛,刘穆挤进人圈用香炉中旺火点着了,交给我三支,我们俩并排而立,向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合掌默拜,再把香烛插进香炉。 在大雄宝殿前拜佛完毕,我带刘穆去吃斋饭,一路上都在给他回忆十几年前来吃斋饭的趣事,没想到今天饭堂紧闭大门,上面贴着告示:由于春节期间游客众多,我寺人手有限,暂不供应斋饭,请各位游客谅解。 刘穆勾勾我手指说:“没事,下次我再陪你来。” “你这次什么时候走?” “如果你今天不肯来,我下午就买机票走了,现在嘛,再说。” “哦……” 他停下来,认真地看着我,说:“忻馨,你太磨人了,把我害惨了,要好好赔偿。” “怎么赔?” “这样赔。” 嘴唇在我脸上轻轻擦过,痒酥酥的感觉,“宝贝,我们好好在一起。” 头晕目眩,心跳如擂,我跳出他的怀抱往前走,像拒绝冬天里的一杯热巧克力一样,拒绝自己太快沉沦。 他追过来,拉住我的手说,“要习惯我的方式,走吧,我们吃饭去。” 我们在庙门前的仿古街上捡了一家饭店吃午饭,春节期间游客太多,用餐环境难免拥挤不堪,菜餚价高量少,而且上得非常慢,前一道菜早就吃完了,后一道要千唿万唤始出来。 吃完饭已经两点多,我带刘穆去爬山,鹿山是市区西南角最高的山脉,海拔四百多米,鹿山寺并不在主峰,我们绕过鹿山寺的后门,避开大路,缘着人迹罕至的小路向上蜿蜒行走,一小时后来到了山顶。 山顶遍披马尾松,大叶樟,颜色苍绿幽暗,林下大片大片覆盖着去冬的枯草,松林最深处有几块犬牙交错的白色巨石像瞭望台一样突出在山体外,我们立在岩尖远眺,手挽手,风生双袖。 天空聚集着轻渺的云彩,遮住了太阳,远处的城市显出虚虚的轮廓,初春的江水平缓清澈,把城市噼成两半,我的家乡在山脚美丽了几千年。 这是我梦魂相牵的景色,我曾经梦想着总会有一天,我将带着我的他,来这里登高望远。 是他吗?会是他吗?难道我歷尽千帆一直在等待的人,就是他吗? 我们在岩石上坐下来,刘穆拍拍身边,示意我挨近点,我刚一动,就仰倒在了他的怀抱里,他的嘴唇随即覆了过来,触碰索求。 我喘气推开他,“慢点,你听我说。” “说什么?”他的舌头贴着我耳根,声音如醇酒熏人。 “你考虑清楚,我比你大四岁。” “我不嫌你老。” “呸,真的,女人比男人大,人到中年外表差别很明显。” “没关系,到那时你就当养个小白脸。” 明明狎昵的话,说起来却语气温存,神态端庄。 我仰头大笑,笑不可抑,捶他肩,“正经点。” “很正经,没乱讲,你继续。” “我恋爱就是为了结婚。” “知道,不以结婚为目的的谈恋爱都是耍流氓。” “但我暂时不会回上海,怎么办?” “我周末或者休假有空过来。” “这样不是办法,异地恋死得快。” “那你说怎么办?” “没想好。” “忻馨,”他下巴搁在我的头顶,说道:“你不觉得我们在一起也挺不容易的吗?” 是他追我追得有点不容易吧,我很心虚。 刘穆把玩着我的手指,继续说:“不管怎么样,我都会努力的,我们一起努力,事情总有办法解决。如果你实在不愿意回上海,也许我可以考虑到这边发展,当然现在我没法许诺,要看机遇。” 他在说什么?到这边发展?昨晚我在网上遍寻他的资料,才发现他在他的领域里面是多么厉害的一个人,着名摄影师,新锐网站编辑,几个知名专业杂志的撰稿人,众多摄友和驴友心目中的大神,业余时间兼任某个绿色环保组织的骨干…… 这样一条生机勃勃的鱼,怎么能离开他的海洋? “不不,你不能离开上海,我们这边的文化产业和北京上海比差距还是挺大的,你不能放弃那边重头开始。”我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被他按了回去。 “谁说我要重头开始?刘穆就是块金字招牌,走哪里都会发光,别担心,我也没说一定就要走这一步,再看吧。” 我无法作答,刘穆把我头拉开,仔细地看,“忻馨,你又想多了吧,放心,我既然来找你,就已经想好了,什么事情最重要,你别担心。” “什么事情重要?” “和财富名声相比,当然是身边的人更重要。” “你怎么会有这么多老气横秋的想法。” “不是说过吗?走的地方多了,遇到的危险多了,总会影响一个人的看法吧。” “有哪些危险吶?” “车祸,雪崩,泥石流,甚至地震,那次上珠峰,在绒布寺认识的一个河北小伙,就没能从上面下来。” “怎么了?” “高原反应加肺炎。” “那些危险的地方你今后不能再去了。” “管我?”他刮我鼻子,“好,你说了算,危险的地方再也不去了,免得女朋友担心。” “说话算话哈。” “听你的,宝贝。” “半年,”我坐起来,撑开他越来越近的脸。 “什么半年?” “试半年,合得来,半年后结婚,合不来就分手。” “擦!强买强卖!霸王条款!”他夸张地叫。 “本人年纪太大,保质期短,必须有附加条件。” 一只鸟儿突然从我们头顶的松林飞过,乐滋滋地尖鸣,击碎了沉默,阳光穿过松林筛过来,刘穆的脸上有碎碎金光,瞳仁晶亮如宝石,睫毛纤长浓密,他含笑低头,轻轻地说: “好吧,成交。” 风从松波间飘过,他的衣襟带着马尾松的香气,他的声音里有淡泊宁静的力量。 当他炽热的嘴唇终于从试探转为缠绵时,我模模煳煳地想:那就试试吧,人得朝前看,什么事情终归要试一试。 ☆、感今思昔 春天,刘穆遵守诺言,隔两周或者小长假,都会飞来看我。小半年总共飞了五六趟,给民航总局贡献了近万大洋。 第67页 二月底,他陪我过生日,礼物是一根晚清的掐丝珐瑯古董老银项鍊,链坠儿可以打开,刘穆把他的相片放进去,逼着我天天贴身佩戴,视频时还会突击检查;三月初,他带我去附近一个城市看樱花;五一小长假,我们租车沿着澧县、宜昌、木鱼镇、三峡、神龙架、雾渡河跑了一个圈,吃吃玩玩,收穫了一大堆土特产。 真正以女朋友的身份和他在一起了之后,我发现依赖这个男人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他性格好,开朗,不急躁,兴趣广泛,细心体贴,迄今为止我没发现他有什么大毛病,不过人无完人,硬要给他挑点刺的话,那就是粘人,吃醋,偶尔像个孩子,这也不能怪他,本来他就是比我小的嘛。 我感冒,他会发信息提醒我吃药;我加班,他给我发笑话解闷;去出差,他让我在飞机降落前后打电话报备;入住宾馆,他要知道我房间号以确保我安全;我说声想吃本帮菜,他就带一大包糖藕,熏鱼,糟凤爪来投餵……我们交往得越久,我在他面前就越没有年龄优势,常常会忘记他比我小好几岁的事实。 老白菜终于等来了春天,我受宠若惊。但这个“惊”不仅是惊喜的惊,还应该有惊惑的惊。我感觉,这次恋爱似乎谈得太黏煳了,幸好我们不用天天在一起,让我的消极情绪有了很好的逃避和缓冲。 刘穆偶尔也会发牢骚,说是别的一对对都是女粘男,我们怎么搞反了,为什么我不能多给他打几个电话? 我打哈哈说,这只能证明我充分信任你是个好同志,心里嘀咕的却是:我这颗千疮百孔的老心哦,哪里还能像十八岁那样随时随地都为你砰砰跳,‘平平淡淡才是真’懂不懂呀小朋友。 刘穆还有一件事对我不满,我们在一起都几个月了,身体接触还止步在亲亲抱抱,每每他想“发乎情”,都被我“止于礼”。 每次他风尘僕僕坐周五下午的航班过来,我接他一起吃好饭,就被他拉到酒店好一通痴缠,缠来缠去他开始不安份,使出分筋错骨手在我全身捏,揉,锁,我不肯就范,用九阴白骨爪推,撩,扒,刘穆几个回合不得手,悻悻地哼:“忻馨你个磨人精!再这样下去我都ed了,你今后还怎么‘性/福’!” 我曲起手肘挡着前胸假兮兮地笑:“我年纪大了肠胃弱,虚不受补,你得让我养一养。” 刘穆长喘一口气,玉山倾倒,一百四十斤啪地压下来,脑袋埋在我肩窝里狠狠地捣,声音痒痒地钻到耳朵根:“你要虚多久?再不行我都虚了。” “我只听说做多了肾虚,没听说过不做还虚的。” “嗷,还说,还说。” 他紧贴着我,咬我耳垂,捏我双颊,坚硬的某处蹭住我的大腿,居心叵测,蓄势待发。我当机立断推开他,滑下沙发,理好上衣,拉开了窗帘。 从酒店这个角度往东看出去,可以看到几百米外我家小区。刘穆手枕着脑袋,在沙发上长摊着脚喘了好一会儿,等某个地方终于恢復了正常,他打开电视,看凤凰台时事直通车分析港岛时政。 没多久他过来趴在我身边一起看风景,夜里十点钟,底下南湖路仍旧车水马龙,小吃街的夜宵排档开始热闹起来,各种颜色的招牌争奇斗艳。 “还是不想回上海吗?” 刘穆突然问。 “噢……没想好。” “是没想好回不回去,”他停一下,用很低的声音继续问:“还是没想好继续和我在一起?” “什么?” “没什么。” 他不再说话,黑沉沉的眼睛映着外面的灯光,让我不敢对视。 我又忘了,这是个多么敏锐的男人。 我知道念旧不是个好习惯,理智提醒人放眼未来,而感情却总拖人后腿。刘穆走后没两天,我手贱,忍不住上网去搜某人讯息,出乎意料地在一本财经杂志的电子版上面搜到了上个月他的一篇专访。 专访讲的是他操作的一个照明电子产业重组项目,不仅披露了项目的来龙去脉,顺带也简单介绍了他的背景,对他的介绍虽然只有短短几行,但我注意到他的新职位,看来他如愿以偿,终于又回到上海,并且升职了。 在分开一年多之后,我又看到了他,还是清淡的五官,含蓄的表情,我梦中总是看不清的脸,从ipad凸现出来,轻飘飘就把我心中的千里之堤击溃了。 我这才明白,为什么和刘穆“止于礼”,不是因为我突发奇想决定守身如玉,而是因为和前一个人的“发乎情”太难忘。 从去年二月到现在,我以为自己早就死心了,直到今天才知道,其实我一直贼心不死。 可惜就算贼心不死,也无法随心所欲,连打个电话,都好像顾虑重重,现在,毕竟是别人的女朋友了,而他,可能已经復婚了吧,还是不要打搅别人的生活了。 一滴泪水不知道什么时候冒了出来,我用手掌揩掉,在办公室发了一个小时呆,抽掉了两根烟,才打车回家。 晚上睡前我偷偷喝了好多红酒,喝到微醉才上床,其实我是个意志力薄弱的人,每到心里不舒服,总会借酒借烟消愁,哪怕愁更愁。 快要睡熟时电话响,一听那铃声就知道是谁,“每晚一歌”时间到,但今天我是特别的疲倦加烦躁。 我没好气的哼哼,“睡着了。” 刘穆哄我,“你睡,听我说吧。” “嗯,说呗。” “晚上打了好几个电话怎么都不接?” “没听到。” “你那个铃声不对,改天还是换一首吧,我发现最近你常常听不到。” “嗯,再说吧。” “声音怎么了?感冒了?” “没有。” “鼻音那么重,肯定感冒了。” “哎呀——真没有。” “最近气温变化很厉害,我有几个同事都感冒了,你小心点。” “嗯。” “不对,你声音真不对。“ “有什么不对!”我突然烦得不得了,提高嗓子嚷,“天天这么晚被你骚扰,睡眠不好,没病都整出病了。你别这么自私好不好,你牛x迟到无所谓,我不敢,明天要起早上班!” “我——自私?”刘穆反问,然后压抑着嗓子笑一声:“那好,你睡吧,我不打扰了。” 我翻身把手机啪嗒扔到床的那一头,很快就睡得又香又甜。 第二天,我头脑清醒的时候,有点后悔自己昨晚无理取闹,心里想着要不要中午打个电话圆圆场,结果连开两个会就全忘了。 午饭时我把调到会议模式的手机掏出来,看见了刘穆的一条信息,很简单的一句话,完全不同于他平时黏黏煳煳的风格。 ——我去四川拍片一周,可能信号不好,勿念。 谁念了,够臭美的。 我撇撇嘴,中规中矩回了一条注意安全的信息,心底却在阴暗地庆幸,这个道歉的电话暂时不用打了。 第68页 ☆、柳暗花明 一周后,我突然失去了刘穆的消息。 电话总是打不通,刚开始我也没太放在心上,他喜欢钻深山密林,信号不好是常事,我只是奇怪他为什么不像往常那样,手机一有信号就给我打回来。 等到他说的一个礼拜已经过去了两天,还是联繫不上的时候,我开始心慌了。 找不到他,潜意识第一个念头是他那晚生气了,故意不理我。可是不应该呀,他不是那么小气的人吧,不可能为了和我置气,把手机长期调到无法接通的状态吧。 我上他的空间和微博,发现最后一条信息更新的时间也是在一周前,打电话去他公司,绕来绕去找到网站总编,以刘穆女友身份相询,得到的消息是:刘穆和一位同事去四川龙门山一带拍专题,行程原定一周,可是从前天开始,两个人失联了。 我忍不住质问:龙门山,是不是汶川地震的那个什么龙门山脉?这么危险的地方为什么要派人去拍照片?你们网站为了搏眼球,连员工的安全都无法保证,还开什么开!如果刘穆出了事,咱们走着瞧! 虽然骂了人,出了几天来淤积的闷气,可回到家,我仍然无法控制越来越深的恐慌。 晚上我做了一个噩梦,梦到一个男人从阴风惨惨的巨大洞穴中探出手来,向我求救,他喊着,忻馨……救命……嗓音嘶哑悽厉,明明是刘穆的声音,一张脸却面目模煳,怎么也看不清楚。 我被噩梦吓醒,冷汗涔涔,再也睡不着。爬起来打他电话,仍然打不通,上网搜索,最近四川地区没有大型车祸人祸的报导,祖国西南河山看似一片平安祥和。 他究竟怎么了?一个四川省的面积相当于两个英国,几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到哪里去找一个人? 我什么也不能做,除了等。 时间似被分解为数截不等长的空格,只有拼命往里面填补工作来占据,而身体好像粘上白磷,极易自燃,一腔邪火无处发泄,憋在心里悔恨交加,憋得脸上长痘嘴角生疮。 又过了一天,上班时我接到一个电话,是江苏的座机,心里隐隐有点预感,果然接起来,那边传来熟悉的戏嚯的声音:哈罗—— 几天来绷得紧紧的那根弦终于放松了,我压着嗓子边说话边往安全通道躲,一出安全通道的门,我再也忍不住了,放开声音道:“你在哪里?电话死活打不通,怎么回事!” “别急嘛,听我说。”他的声音从来没有这么悦耳过。 “你说吧。” “你哭了?” “谁哭了,没有。” 我忍住抽泣,把涌出来的眼泪全部抹掉。 “对不起。”电话那边的人温柔地安慰。 “你现在在哪?” “在苏州,刚回家。” 我顿时不舒服了:“什么意思呀,回苏州了才想起给我打电话。” “对不起,手机丢了。没想到你会这么着急。” 这什么话,原来我是自找麻烦瞎折腾,上赶着犯贱,我气得二话不说,啪地就把手机挂了,对着安全通道的门一脚勐踢。 几秒钟后刘穆打过来,我挂了,他再打,我再挂,一来一去三四次,等我火气消得差不多了,才点了接听键。 他好脾气地赔小心,“亲爱的,对不起,给个机会听我解释好不好。” “你说。” 原来刘穆他们此次前往四川,是和着名杂志联合拍摄汶川地震后龙门山脉沿线的地貌改观。前期一直顺利,任务结束后,其他人直接回成都了。刘穆为了拍高山杜鹃,和同事转去了海拔三千多米的九峰山深处,恰巧发现有一伙人在非法捕猎国家一级保护动物绿尾虹雉,两人上前阻止,和捕猎者起了纠纷,对方手持土□□,形状兇悍,刘穆他们落了下风,纠斗中手机全被对方掠走。 由于没有手机,无法和外界联繫,两人仅靠有限的食物徒步下山,途中遭遇暴雨,道路塌陷,辗转耽搁了不少时间。万幸两人都有丰富的野外生存经验,又年轻体健,才没有酿成严重后果。 听完他的讲述,我责怪道:“不是说过不去危险的地方吗,为什么说话不算话?” “这次是突发事件,下次一定小心点。” “哼,还下次,再有下次你干脆别回来了。” “再也不敢了。” “少打马虎,今后不管去哪里,绝对不许关机,随找随到,去给你们老闆说,危险任务不准派你。” 他呵呵闷笑,“不用给他说,他已经见识你的强悍了,一接到我电话就诉苦,说我再不回来,公司都要被你拆掉。” “他活该,你要真的出事,我们赖他一辈子。” “赖我吧,就赖我一辈子。”他突然压低声音柔情似水地说。 “肉麻——”我呸一声,但止不住笑。 “亲爱的,我想你了。” “那周末来看我呗。” “嗯……有点事走不开,可能要过两周。” 他有点迟疑。 “什么事?” “家里有点事。” “好事坏事?” “小事。” “少骗人,不出事你会直接回家吗?平时你都一两个月才回家一次的。” “真没啥事,乖,别乱想。” “不说算了,到底什么时候来看我” “这个月可能都不行。” “那我来看你吧。” “唉,可能我没时间陪你玩,还是下个月再说吧。” 他吞吞吐吐起来。 有鬼,肯定有鬼,我忖了忖,问道:“你真在苏州吗?” “当然,在家呢,这是我家座机。”他回得坦然。 “行,那我上班去了,我们晚上再联繫。” 我又喜又疑地收了线,把发烫的手机拽在手里,飞快做了决定,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 这件事情让我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我恐怕放不下刘穆了,他不应该是某人的替代品,爱也不再是感激,不再是回报,爱就是爱。 六月末,长江以南刚刚出梅,雨水减少,天气开始变得热情奔放。 下午三四点,日头正盛,从酒店的窗户往外看,阳光白漫漫地刺眼。 我在等刘穆。 最近有个新项目,国内三家备选单位,分处京津沪,我理所当然利用职权选择上海,未来半年每月都会出公差去沪一趟。这次我把时间稍微提前了,先绕道去了苏州。 我不知道刘穆家在哪,网上选了一家交通方便的,摆出守株待兔的姿势。 电话里刘穆仿佛吃了惊吓,我说既然你在苏州,没其他事情就尽快过来嘛,反正你开车的,这个时段又不塞车,就算从崑山赶过来也不会超过一小时吧。 边吃零食边看电视等,足足等了一个半小时,都打了一个小瞌睡,太阳已经从一个不能逼视的光轮变成橘红色,门铃才响。 第69页 捋捋头髮,照照镜子,再打开门。 面前是一个完全不一样的刘穆。 板寸头,又黑又瘦,左边额头贴着一块四四方方的纱布,鼻子和耳朵旁边都有擦伤,右手臂上面打着夹板,绷带结挂在脖子上,十足像刚打完群架的黑道小弟。 我张圆了嘴问:“你怎么了?” “让我进来再说。” 刘穆苦笑一个,用没受伤的左手挽住我肩,把我推进房间,顺道关上了门。 他牵我到床沿,左手楼住我坐到他旁边,我觉得这个姿势非常不利于我观察他,就跳下来,把腰墩一点,和他视线平齐,这样也不舒服,腰酸。 我让他站起来,我跪在床上,面对面,高度正好。 刘穆倒是笑,任由我摆弄。 他越笑我越恼,拍他肩膀喝道:“笑什么笑!怎么回事!” 谁知手一落下去,他忍不住哧的一声,“哎呀,轻点——” 明明拍的是左肩,打绷带的是右手,怎么会痛。 我说:“你把衣服拉开我看看。” “宝贝,几个星期没见,你这么热情?”他不动,只笑。 “少废话,拉不拉,我自己来了啊。” 见我动手,他扭扭捏捏地躲,但一只手落了下风,只有认命地让我检查。 他穿的是一件很宽松的格子半袖棉衬衣,耐克运动短裤,有点不伦不类。 我把衬衣第二颗第三颗纽扣都解开,把衣服豁出个大口。 左肩窝贴着很大一块纱布,周围的皮肤青紫。 我吸口冷气:“你是出车祸了吗?还有哪里受伤了?” 他无可奈何的样子,“还是被你发现了。不是车祸,下山遇到暴雨,摔了一跤。” “不可能。”我把他的衬衣全解开,看到他满身伤痕。 “当我傻子吧,摔一跤能摔成这样?手都骨折了,全身都是挫伤,肩膀到底怎么回事?” “不是骨折,只是骨裂。” “肩膀呢?” “一根小树枝戳进去拉了条口子,不严重。” “这还叫不严重!你是不是从山坡上摔下去了?那种山上,一下暴雨就会滑坡塌方什么的,你不是答应我不去危险的地方吗,说得好好的为什么不算话?你现在不是一个人,怎么不知道当心点,你……” 话还没唠叨完,就被他以吻封缄。 他吻得热情又耐心,吻完了才发现,我们的姿势非常暧昧:他坐到床沿,上衣全敞,而我半躺在他身边,双手扶着他赤/裸的腰,手底下的皮肤结实光滑,触感极好,鼻子里除了淡淡的药水味,还有他身上浓淡适宜的男人味。 我挣扎着坐好了,保持安全距离,帮他把衣服上的扣子扣回去。 他抓住我的手,眼睛忒亮道:“别麻烦了,扣好了还得解开,干脆帮我洗澡吧。” 洗—澡? “对,洗澡。我手脚不方便,洗澡特别麻烦,只能随便擦擦,我都这么大了,不能还让父母帮忙吧,你是女朋友,天经地义嘛。” “不行,男女有别。” “我是伤残人士,星星姐姐,你对伤患要有爱心。” 他极其无辜地眨眨眼,可怜巴巴地望着我,嘴边那副笑容,像春天般温暖,夏天般炙热。 又来了,这个傢伙,哪能这么笑嘛,摆明了是色/诱,没有几个正常女人吃得消的。 他左手把我揽过来,轻柔地抚摸。我头晕脑胀,被他牵着鼻子一步步引诱,丢盔卸甲,一败涂地。 刘穆受伤了,吊着一只手,非常不方便,我和他的第一次,就在这种极其不方便的情况下磕磕碰碰地完成。事后回想,细节简直让人无地自容,而刘某人却大言不惭地说,受伤影响了他真实水平的发挥,等他伤好了以后重整旗鼓,务必“让君满意”。 等我们收拾好身体,躺下来的时候,刘穆轻轻抚弄着我的头髮说:“宝贝,今后你心情不好可以发脾气,也可以作,都没关系,但是你心里必须只有我一个。”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应该很霸道的话,语气却让我听了有点难过。 “好……” 好,我努力,让自己幸福,也让爱我的人幸福。 后来我们叫了送餐服务,简单地吃了一点,又面对面躺着休息,额头抵着额头,说了很多话,太阳就从窗口缓缓,缓缓地落了下去,我们在夕阳西下中昏昏而睡,度过了我们的第一夜。 这一天一夜,我没有想过别人,也没有梦过别人,我终于有了信心,也许山重水复以后,还是可以等到柳暗花明的。 ☆、水到渠成 刘穆手上的夹板要保持一个月才能拆掉,这期间他一直在苏州修养,由于他不方便长途跋涉,只有我频频飞到上海再转去苏州。 每一次他都会到火车站接我,从不落下,我们和其他情侣一样,喜欢独处时的亲热嬉戏,也喜欢投入滚滚红尘,享受都市繁华。 他像阳光,挤满每一个阴暗的角落,让我从内到外明朗;他又像水,清透回甜,可以洗净尘埃。当然,他也偶尔像任性耍赖的孩子,发发小别扭,闹闹小情绪,讨要一点点小甜头。 不管怎么样,我们在一起的平和喜乐,让我曾经孤单,躁动的心慢慢地安稳下来。 七月末,我陪刘穆去医院拆了夹板,医生吩咐伤筋动骨一百天,不能举重物,要适当锻鍊,以免关节强直,定期还得回医院拍片,直到完全癒合。 八月初,刘穆在恢復上班前专门飞到s市陪我一周,我扯谎说出差了,拿了换洗衣物和电脑,准备陪他住酒店。 刘穆问要不要见我家人,我有点犹豫,这么多年我从没带过正经男朋友回家,现在连铺垫都没有,直接拐个这么好看的男人回去,不知道会不会让老妈受到刺激。 人算不如天算,老天爷看不惯我偷偷摸摸,很快就让我露了馅。晚上十点多,我和刘穆在家附近吃宵夜,碰到了刚从外婆家回来的嫂子和熙望。 一般来说这个点家里人都已经休息了,就算没休息,也不会出门,所以我才会放心大胆和刘穆熘出来。结果我忘记了这是暑假,熙望不上学,作息时间自动后延。 如果碰到的只是哥嫂,他们还可以帮我保守秘密,但碰到的是熙望,就等于昭告了全家。 所以第二天,我乖乖地带着刘穆回家吃晚饭。 白天我上班的时候,刘穆一个人去逛街买东西,下班后去酒店接他,吓了我一跳,他左手大大小小提了三四个纸袋,右手也拎了一只。 家里每个人他都买了礼物,妈妈是一堆昂贵的保健品,哥哥是今年的特级龙井和中华烟,嫂嫂是一套兰蔻基础护肤品,给熙望的则是一块很酷的电话手錶。 见我笑,他不太自信地问:“这些东西不灵吗?你别打击我。” 他穿着浅黄的棉短袖,一个多月没有在野外奔波,皮肤重新变得光洁,清爽得像一只带着露水的柠檬,身上有刚刚洗过澡的沐浴液味道,是淡淡的柑橘味儿。 第70页 这个略显紧张的男人,并不知道他现在的样子有多迷人,我也不会告诉他,他的慎重其事让我有多感动。 我把他右手的口袋接过来,搂着他腰说:“挺好的,我是奇怪你一个大男人怎么知道选东西。” 他松了口气,“还不是网上查的。” “其实没有必要,我妈和我哥都是非常实在的人,钱花多了他们过意不去。” “那不行,”他认真地说:“对长辈要卑辞厚礼才能表达心意。我又没买奢侈品,都是平时能用得上的东西。” “你这样搞得我都紧张起来了,都不敢去见你父母了。” “不用紧张,我父母早看过你照片了,我妈妈说你长得好,爸爸说你看上去面善,其实老头儿是不好意思说你好看。” “真的?” “真的。” 刘穆的“卑辞厚礼”策略所向披靡,大获成功。 妈妈最开始估计被刘穆的样子吓了一跳,担心他小白脸靠不住,所以态度虽然客气,但留着分寸。 我一直偷偷观察我妈脸色,妈妈脸型偏方,大额头,薄嘴唇,不笑的时候特严肃。 好在刘穆表现很上道,最初的紧张一过,他慢慢露出教养和性格上的优势,言语谦逊,态度大方,手脚又勤快,妈妈脸上渐渐有了笑容。 哥哥一喝酒话就多,拉着刘穆聊天佐酒,脸红红的泛油光,从汽油涨价聊到奥运会,再从奥运会聊到欧巴马,简直是一见如故的架势。 吃完饭全家人坐在客厅吃西瓜看电视,客厅如果没有外人,妈妈一向是不捨得打开空调的,今天不同,房间里灯火明亮,温度清凉,阳台上的夜来香气味浓郁,熏人慾醉。 电视在放《心术》,霍思邈穿着骚包的白裤子,风情万种地拗着造型,和美小护眉来眼去。 大家都看电视,熙望看他的新手錶,滴滴滴滴玩了半天,突然冒出来一句:“叔叔,你什么时候和姑妈结婚?你们结婚的时候再送给我一件礼物好不好?” 全家大哗,熙望被嫂子扯着领头拉进房间教育,哥哥叉着腿,噗嗤闷笑,一身肉抖个不停。 妈妈也笑,笑完了问:“你们怎么打算的呀?小刘你在上海工作,忻馨在这边,这个怎么解决呀。” 我看看刘穆,刘穆也看看我,他微微一笑,转向妈妈说:“我和忻馨商量过,如果她不愿意回上海,我可以考虑来这边发展。” “你是独生子女吧,父母同意吗?” “同意,我爸爸还没退休,妈妈刚刚退休了,不过还在发挥余热,他们都有自己的生活圈子,对我的决定一贯很尊重,不是那种干涉儿女的人。” “上海比我们这边好,你捨得吗?”妈妈指指电视,里面郑艾平和他的女朋友在繁华的淮海路熘达。 “到哪里都是工作,没问题。” “听说这边收入没有那边高,今后会不会后悔?” “这个,”刘穆身体前倾,双手合拢垂在腿间,我不熟悉的,极其慎重的姿势。他低低头,很快又抬起来,看着我妈的眼睛说: “我不骗您,如果今后没有现在发展得好,可能会有点遗憾,但肯定说不上后悔。路是自己选的,选的时候就要预料到可能出现的困难。您放心,我有信心让忻馨过上小康生活的。” 刘穆说了这些话,我发现我妈隐隐有点笑容,不熟的人看不出来那种笑容。 妈说:“我们家忻馨父亲去世得早,她从小能干,个性强,吃了苦头也不会说,其实我都知道。初中毕业别的同学约着去旅游,忻馨跑去超市卖了一个月饮料,还骗我说学校组织夏令营……” “妈——说这些干嘛,陈年往事了,再说我也没吃苦,我就是去玩,体验生活。” 妈妈擦擦眼角,继续说道:“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希望你们相互体贴关心。作为男同志,气量要大点,要对女同志忍让;忻馨,你也不能任性乱发脾气,要多关心小刘,体谅男同志的辛苦。” “我哪里任性了,脾气好得不得了。”我翘嘴叽咕。 哥哥顿时嗤笑出声,我横了他一眼,撇头看刘穆,却被他握住了手。 “阿姨,您放心,忻馨是我好不容易追来的,我会对她好。” 哥哥大声说:“要一辈子对她好。” “忻立——”我不客气地直唿其名。 哥哥笑嘻嘻拍拍肚皮,“好好,我不说了。” “小刘,忻馨,你们讨论过今后的经济怎么安排没有?” “呃?” “这个……” 妈妈今晚像变了个人,我和刘穆面面相觑,刘穆的手心出汗了,黏煳煳的,我悄悄捏了捏他手掌,让他放松。 妈妈扫了我们一眼说:“经济问题很重要,你们一定要考虑清楚,今后家里生活费用怎么安排分配,大件物品怎么置办,这些事情不协商好很容易影响夫妻感情。你们有空的时候好好商量一下,大家和和气气地谈。” “不用商量,今后我的收入都让忻馨管好了,我只管挣钱,忻馨管家。” 刘穆答得异常干脆,然后转头对着我说:“我去年在上海按揭买了一套房子,镇坪路那边,两房的。你如果回上海,我们可以住我那边,按揭我继续还,如果阿姨想来上海,我们想办法换套三房。你不愿意回去,那等我过来找好工作,就把上海的房子卖掉,在这边买套大点的,就在附近买,阿姨可以过来住,你回家也方便,你觉得怎么样?” 我吃惊极了,但是感觉好极了,他考虑得这么周到,我还能说什么,我只是担心,他在我家大获人心,回头我去他家该怎么表现? 妈妈望着刘穆,笑得可慈祥了,像看自己的小儿子一样,“那你们准备什么时候结婚呀,国庆节办婚礼正好,不冷不热的,现在开始准备还来得及。” “妈——” 我的感觉是,在家里捂了三十几年的老存货,终于可以脱手了,全家喜气洋洋,迫不及待,拍手称快! 我不好意思去看刘穆,只听他说,“妈说得没错,我们也准备近期结婚。” ——都改口叫“妈”了! “我们什么时候说过这话?”我悄悄咬他耳朵。 他也咬我耳朵,“咦,你不是说半年吗?现在不正好半年吗?” “……你还当真啊。” “那当然,你的话我都当真的。” 妈妈和哥哥瞅着我们笑。 我赶紧说:“妈,我和刘穆讲几句话。” 我拉刘穆退出了战场,进了房间,关上门,我们抱在一起。 我问:“真想好了?” “是,需要我跪下吗?免了吧,亲爱的,男儿膝下有千金,咱们不搞那些俗的好不好。” 我踮起脚揪他耳朵,“那钻戒呢?花呢?苏州那边娶媳妇是不是要送一整套金首饰做聘礼呀?钻戒起码要一克拉以上的。还有,你到底一个月赚多少钱?除了工资以外,奖金稿酬外快是不是全都交给我。” 第71页 “天哪,天哪,原形毕露了,你居然是这种人!” “我就是这种人,你现在后悔已经晚了。我妈养我这么大容易吗,你说,我嫁给你一辈子给你当黄脸婆,生儿育女,我容易吗,你说。讨老婆哪有那么轻松的呀是不是,你说。” “好吧,老婆大人不容易。工资奖金还完房贷全上交,稿酬和外快不固定,每个月几千块,给我养车和零用好不好。” “我想想——” “还要想啊,我这样的极品,仙品,你上哪里找!” “我这样有才有貌,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全能老婆你上哪里找!” “不是找到了吗?”他开始吻我,柑橘的味道包笼我全身。 “注意点哈,熙望可能会进来。” “锁门。对了,今天我们住哪里,回酒店还是住这里?你的床怎么这么小,靠,是儿童床,不行,这个床睡起来不舒服,你跟我去酒店。” “滚,我妈不会同意的。” “都要结婚了还不同意吗?那我刚才白表现了,眼皮子底下都吃不到,老婆别动,让我先吃一次——” “流氓……” ☆、终章 那年底,刘穆过完生日后不久,我们办了结婚手续,第二年春节,我们在苏州举办了婚礼。结婚前我才知道,刘穆家位于苏州金鸡湖附近,是市里比较好的别墅区之一,他的父母,是一对很有风度的大叔和阿姨,也是开发区一家知名企业的高管和刚退休的经济学教授。 公婆送给我一对儿价值不菲的翡翠玉镯,刘穆拿在手里对着光线仔细看,说道:“‘黄金有价玉无价’,金的银的太俗,我们家把压箱底的老玉器都拿出来了,看看这水头,这颜色,老坑冰种吶,现在拿钱也买不到。怎么样,你满意了吧?” 满意,当然满意,把人家养了二十几年,英俊潇洒的好儿郎拐跑了,还连吃带拿,简直满意得不能再满意了。 我和刘穆最终决定还是回到上海发展,毕竟刘穆的事业在上海有更好的平台。 和妈妈商量的时候,妈妈劝我说,小刘表了态,能够到我们这边来,咱们就应该满足了。毕竟别人是独子,你把人家儿子带那么远,人家父母嘴巴上不说,心里肯定难受。妈还说,她会保养好身体,等我有了孩子,需要的话她就到上海帮忙。 镇坪路刘穆那套房子,我们重新做了一些修饰,添置了一些家具,做了我们的新房。 彻底搬回上海那一次,刘穆到机场接我,我们一人拖一个箱子,走在长长的通道中间。中途刘穆停下来接个重要的电话,我在旁边等,远远看见一个男人从自动人行带上面过来,我没有焦点地望着他,等到只隔两三米的时候,那个人也在看我,我才发现,原来是他。 接近四十的中年男人,有了肚腩,髮际线后移,阔脑门隐约泛着一层油光。 几年来唯一的偶遇。我尚未想好怎么和他打招唿,就已经擦肩而过。 过去了之后,他迴转身对我点了一下头,扬扬手,我下意识重复着他的动作。 身后刘穆上前,亲昵地环抱我肩,问道:“熟人?” “哦,以前同事,很久不见了。” “那走吧。” “好。” 郎冬,再见,曾经的爱恨,青春,如云如烟,再见。 回头感受这个温暖的怀抱,这双深情的手臂,我深深觉得,早前的一切坎坷,只是为了让我遇见他,为了成全此刻的幸福。 “那江非均呢?”君美来我的新房参观,悄悄问。 他呀…… 我把他放在心底了,记忆里那些欢笑温暖,那些痴狂缠绵,我都把它们细心地整理好,摺叠、打包、上锁,沉到心湖最底处,不是忘记,而是交给过去。 非均,希望你能幸福。 君美的精神状态已经基本恢復了,和张绍平的关系也进入了相对稳定和谐的状态,毕竟逝者已去,活着的人,要珍惜余生。 回上海之后,和刘穆请了一些朋友小聚,易杰,阿生都来了,被他们围着灌酒的同时,我也得知了前同事的一些近况。 小秦离开了景润,去了张江他师兄的公司,干起了研发,他鼓足勇气在追求王雯雯,但还没获得美人的芳心。 还有李致,我走之后,她在童总力荐之下坐上了我的位置,其他人不服气也无可奈何。不过大半年之后,童太到公司当众打了李致一巴掌,骂她狐狸精、偷人老公不要脸。 最让人不可思议的是,一贯坚持“三不政策”的童北沪,居然以此为由提出离婚,据说离婚官司打得昏天黑地,你死我活,最终结果不详,但童总和李致之间的婚外恋,却实实在在浮出了水面,并且“有图有真相”。 用阿生的原话说,我是被李致和童总为了不可告人的目的,联起手来阴了一把。 不管怎么样,每一个人都为自己的选择在付出代价,而我对这些事情早已经没有了探索和追究的兴趣。 婚礼举行完,我和刘穆去马尔地夫度了蜜月,回来之后,在郑哥的推荐下,我去李总刚刚收购的一家企业上班,做起了老本行。 现在,当我坐在窗前写这个故事的时候,已是乍暖还寒的初春时节。朝南的窗户外,透进暖融融的阳光,梧桐树的枝叶间有几只不甘寂寞的小麻雀叽叽喳喳地窃窃私语,桌上迷你音箱里面放着我爱听的老情歌,一大把白玫瑰插在水晶瓶子里,枝枝鲜嫩饱满。 我新鲜出炉三个月的丈夫——刘穆,正坐在离我两米远的沙发里,看着一本旅游杂志。阳光在他浓密的发顶映出一个明亮的光圈,他低着头的侧脸稜角分明,非常英俊。 “老婆,你在写什么玩意儿?”刘穆丢开书,抬起头看我。 “没什么。” “我看看,写日记?是不是在夸你老公?”他放下长腿,两步就从沙发边跨了过来,手撑在书桌上,俯下头审视我。 “想得美,无聊。”我飞快地关闭了文档。 “鬼鬼祟祟的,犯规了,必须受罚。” “走开,讨厌。”我推他,他反而像根老藤条一样没皮没脸地缠上来。 “不走开,来,亲热一下。” 说话间这个漂亮的流氓攫住我的腰,把我整个人提到他的身上,一张嘴在我脸上啃来啃去,手也不安分地从我领头伸进去。 “喂,青天白日的,怎么说发/情就发/情啊,怎么回事啊,不行不行,哎哎……” “怎么不行,谁规定大白天就不能行使丈夫的权利?我现在饿了,需要加餐。别动,老婆,让我看看,这里长得真不错,我早就发现了……” “什么时候发现的?” “黄剑生结婚那天,你那件衣服太暴露了,今后不准再穿了。” “流氓……” “腿也长得不错,掉裙子那天我看见了。” 第72页 “……” 我刚想说话,他的舌头就灵巧地探过来堵住了我的嘴,下一秒,天地倒转,他把我抱起来平放到旁边的沙发上,接着整个人重重地压了下来,手脚并用,攻城略地。 “轻点,轻点,唉,不能这样重,要出事了!”我大叫。 “什么事?最大的事就是我们正在做的事,天塌下来也要做完。” “你压住你的儿子了,老公。” “嗯?什么!忻馨,你居然玩这套啊,真的还是假的?!” 他双手支撑起身体,眼对眼看我。 喔,这双漂亮的眼睛啊,和初初相见时一样,真是又深又亮,浓浓的睫毛像两把细密的小毛刷,我在他的眼珠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一张变形的面孔,小小的,我看到了,感受到了,在他眼里、心里,都有我,只有我。 我孩子的爸爸,这一刻,我感觉自己深深地爱着他。 我把手指插/进他的头髮里面,一遍遍往后拢,对着他的眼睛认认真真地说:“真的,用试纸测过,昨天又到医院做了检查,已经四十天了,预产期今年十一月,你要当爸爸了,刘穆。” 他把脑袋埋进我的肩窝,轻轻顶了顶,“老天,我们要有宝贝儿了……等一等,我得消化消化……” 过了一会,身上的男人又轻轻地动起来,“亲爱的,现在总不能让我剎车吧,男人做一半停下来会得ed的,为了我们的下半辈子,你得让我做完,我保证很轻很轻,不会伤到儿子的,要不你帮我,用手,好不好?” “讨厌,滚——” “滚来滚去不都滚回你身边了吗,这辈子滚不走了。星星……老婆……我爱你……” 窗外一束阳光悄悄探进头来,窥见一室旖旎,空气中除了春花幽微的芬芳,还有幸福的味道…… ——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谢天谢地,花了半年,终于改完了!抡起大刀砍了五万字,紧凑多了。半年来真是寂寞如雪,孤单得没有任何回应,唯有自己的键盘声。o(╥﹏╥)oo(╥﹏╥)o下一篇填太阳雨,希望会有小小进步,人物更丰满,感情更细腻,情节更加张弛有度。加油!(^-^)v(^-^)v 附:本作品来自网际网路,本站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如侵权,请邮件联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