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以言喻的忧伤》 第1页 《难以言喻的忧伤》作者:星炀【完结+番外】 文案:一个因为猥亵男生而臭名昭着的教授。 一个因为心怀鬼胎成为该教授助手的男生。 做好了一切心理准备而来的学生,发现其实事实的真相併非外界流传的那样。 他渐渐爱上了教授,可是教授已经不想爱任何人了。 内容标籤: 年下 业界精英 甜文 校园 搜索关键字:主角:少荆河,梁袈言 ┃ 配角:迟天漠 ┃ 其它:星炀 第1章 「柳江边上有块石头特别邪,你知道吗?」 「不知道。哪儿?」 「就大桥头,江滨公园那儿。」 「哦……」 「知道我是怎么知道的吗?」 「嗯?」 「我高中那会儿,跟我女朋友--当时还不是啊--就,暧昧期,你懂的。」 「嗯。」 「有天晚上,都大半夜了,她说有心事跟我聊,非把我约出来。然后我们俩就在江滨公园那儿。当时月黑风高的,我当时心想,先找一合适的地儿吧。」 「合适的地儿应该在草丛吧。」 「你蠢不蠢?草丛多明显!而且都到江边了,那肯定是得在江边找块石头了。临水照花,对月抒怀,这是何等的浪漫。」 「哦。」 「反正说了你也不懂。总之,我们也没多瞅,一眼就看到那块石头了。就在江边,又高又平又突出,而且那地儿正适合两个人坐,多一个都塞不下。」 「就差没写四个字:『快来坐我』了是吧?」 「诶,没错,所以我们义不容辞就上去了。」 「义不容辞?」 「总之我们上去之后就觉得那地方真不错,视野开阔,哎哟那小风吹的,我们俩紧紧挨着……」 「呵,然后呢?」 「然后,水上派出所就来捞我们了。」 「掉下去了?」 「呵呵,凌晨两点,刺激不?」 「嗯,凌晨两点见到水警刺激不?」 「啧,你这人就这么没情调。」 「嗯,谁给你们打的电话?」 「旁边夜钓的。」 「旁边还有夜钓的?」 「有啊,就眼睁睁看我们俩上去了。他后来还跟我说,那石头出了名的邪,但凡上去的没有不掉下去。而且下面深不见底还连着好几个漩涡,每年那地方都得死十好几人。他一开始还以为我们两个是相约来自杀的。」 「那干嘛还给你们打电话?」 「我们俩喊救命来着。--哎,这儿!」 「唔嗯,我还得上一层。」 「还得上……」刘勉抬头往上看了一眼,又看了他一眼,眼神古怪,「你应徵的是梁教授的助教?」 「对。」 「你不知道他……」 「知道。」 「哦……那行,你上去吧。」他拍拍他的肩。「小心啊。」 他都踏上台阶了,听到最后一句,回了头,哭笑不得。 然而刘勉目送着他拾阶而上,眼中倒真有风萧萧兮易水寒,西出阳关无故人的悲壮。 外语学院办公楼一共五层,五楼是资料室和杂物室。 ……还有一个办公室。 百年名校,建筑都带着歷史的气息。走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建起的办公楼里,所有的细节都保留着传统的印迹。 楼梯在楼层中央,左右两边均是向两头绵延而去的长长的走廊。两边走廊的顶端各是一个极狭小的阳台,也不知当初是怎么设计的,只能容下一人,末了还装了扇门能把这个巴掌大的阳台和走廊隔开。 走廊两侧具是房间,每间等大,一点不浪费地满满当当排了一边走廊两侧各三间,加上楼梯口对着的那间两间房打通的大资料室,一层楼共是十三个房间。 可十三间房,日常拢共也只有一个人。 少荆河上了楼,在楼梯口左右看了一阵,方才左转。 走廊两侧的十三间房齐刷刷都关着门,唯一能透进光的地方便是走廊两端的小阳台。然而连右侧的小阳台的门也关着,所以他选择左边不是因为知道梁教授的办公室在哪儿,而是先找了个勉强还照进了点阳光的方向。 初夏清晨九点,在南方城市里,阳光已经可以晃眼了。 然而老建筑自然也配备老树,百年大树,参天之冠,足以遮天蔽日。可怜的晨光从树叶的间隙洒进来,浅浅地铺出了小阳台些许,撒金子似地往里撒了些淡漠的光影,往好里说,勉强也算大自然的馈赠。 所以少荆河冲着那边有「馈赠」,秉持着生物向阳的本能,本能地往那儿去。 走廊里当然不至于昏暗,但看这不分白天黑夜夏雨冬雪常年都会亮着顶灯的架势,走在其中多少会让人生出影影绰绰的寒意,仿佛这条长而寂静的走廊,从边角旮旯边边缝缝都在争相往外渗着阴气。 所以尽管办公楼里人来人往,但这层楼,绝少有人愿意来。 不过少荆河这人一向心定得很,从出生那刻起就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一生人长到现在,神鬼于他如浮云。 他只是琢磨着梁教授应该和他一样有向阳的本能,不然他如果左边走到头,还得回身去走右边,那也太浪费力气。 好在,走廊走到头,就紧挨着小阳台的右侧的那房间,门上贴了张手写的毛笔字条,用端正的瘦金体写着:「梁袈言」。 第2页 少荆河在门前站定,深吸口气,敲了敲门。 过了一会儿,里面才传出一声不大不小的回应:「进。」 他扯扯衣角,低头看看自己,确定浑身上下都算齐整,这才拧着门把推开了门。 其实整栋楼的房间都是统一规格,除了会议室资料室和阶梯教室,每个办公室照说都应该一样大,可这间一推门,就感觉竟是出奇的小。 房间里满满当当从书架顶到地面都堆满了各种纸张。有书有报有杂志,还有很多列印的资料。 少荆河站在门口,一时间竟无从下脚。 他没办法,只好第一时间先恭敬地对办公室里的人打了个招唿:「梁教授好!我是来应聘您的助教的。」 「嗯。」坐在窗边办公桌旁的人转过脸不在意地瞥了他一眼,又把头转回电脑前,随口应了句,「进来吧。」 少荆河只好又看了看脚下的地面,仔细研究出了一条梁教授自己进去的可能路径,踮着脚尖,以尽量不碰到那些纸张的姿势小心翼翼地进了办公室。 「梁教授,这是我的简歷。」他终于走到办公桌前,从书包里掏出整理好的文件夹,双手递上。 梁袈言拿过文件夹,翻开仔细看了起来。 身为求职者的少荆河就站在他的桌边,也提着口气,观察着他面上的表情。 相比阴森的走廊,办公室里有阳光而煦暖。 墙面上木格窗棱的老式玻璃窗,仗着顶楼的优势,清晨的阳光肆无忌惮地洒进来,拢住了梁袈言的上半身。 于是在混着纤尘的光线中,他长而低垂的睫毛就显得格外清晰。不过,由于并不浓密,所以朝阳轻易地就在眼球透明的玻璃体上发生了折射,直照出了一双浅淡清冷的眼眸。 少荆河发现在光线下他的眸色有如一团浅棕的滴落在水中的水墨,明亮中带着水色。但眨眼转眸间,转入光线不及的暗处,这团水墨又变得结实灵动起来,活脱脱仿佛成色上好的莲蓉。细腻柔滑,甜度不高,看着就好吃。 他看着看着,不由自主咽了口口水。 梁袈言忽然对他抬起头:「你看过我的要求了吧?」 「看过了。」少荆河回过神,赶紧整肃面容,点了下头,「我在市图书馆做过两年的暑期工,所以……」他又咽了咽口水,「所以觉得应该能胜任。」 梁袈言点点头,把脸又转回他的简歷上:「你的资料我看了一下,觉得还不错。我们这个专业的人本来就少,有本专业的学生来,我也觉得很难得。不过还是要先告诉你,『助教』只是说起来好听,其实我找的是我私人的助手,没有学校拨款,是我自己出钱,所以工资也不高。而且这个职位不会进入学校的编制,也不会为你日后考博加分。」 少荆河看着他停顿了大概十秒,仿佛真在对这个问题思考,才又点头:「我知道了。没关系。」 梁袈言低垂的眼眸划了个半弧,终于又抬起来与他的对视:「而且工作量很大,除了正常的工作时间,可能还要经常占用你的休息时间。你有女朋友吗?」 少荆河回视他,眼神泰定:「没有。所以没关系。」 梁袈言被他这镇定的态度反而弄得有些疑惑起来,不禁微微皱起了眉:「可以任意加班,不在乎工作量大,不在乎工资低?以你的资歷……」 「我一直很崇拜聂齐铮教授,他写的书我都有,而且现在也经常在看。」少荆河暗暗地握紧了拳头,他其实还是会紧张,但面上一点看不出来,「我还听过您的课。您要做的事是为了完成聂教授的遗愿,为了完善我们国家对东古语的研究,这其中的价值我觉得不是金钱可以衡量的。我只是想参与到这项伟大的事业当中,不敢说尽绵薄之力,只要能帮上您的忙就已经很满足了。」 他这番话若是放在演讲舞台上,那便堪称冠冕堂皇,但落在面试中,只会让人觉得不过是些不着边际伟光正的套话而已。 可偏偏,他面对的是梁袈言。 梁袈言信了。 不仅信,而且还震撼了。 这么赤诚的话语仿佛带着上世纪六十年代知识分子的古朴烙印,多久没碰到过对学术这样忠诚的战士了! 而且从他的眼中,梁袈言认为自己确实看到了朴素的渴望,那一定源于对信念执着热切的追求!这是在这个从头到尾都一脸淡定的年轻人身上,唯一称得上热烈的光芒。 否则除此之外,他也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会让一个每年都拿奖学金,一直担任外语学院学生会会长,品学兼优,还长着一张「校草」脸的年轻人来他这个小破地方求任一个无名无钱的小助手一职。 唯有纯粹的信念方可能支撑起一个人无尽的勇气和寂寂一生的嵴樑! 他自己是这样的人,他便觉得从这个年轻人身上看到了同样的品质。 他在心里暗暗点了点头,不过面上还是不动声色地把少荆河的资料摆在一边:「那行吧。你的资料我就先留下,你先回去,三天内等通知。」 少荆河松开了拳头,悄悄地在裤边蹭去手心的薄汗。他后退一步,恭恭敬敬地微弯了弯腰:「谢谢梁教授。」 这些在「外面」只会让人觉得他做作谄媚的动作换到了这里,他越是把「恭谨」、「谦卑」的仪式感做足,被常年冷落在顶楼但内心又十足清高的梁袈言就越对他好感丛生。 第3页 梁袈言点点头,难得地又对他看了一眼,重复了一句废话:「嗯,回去等通知吧。」 少荆河走到门口,手落在门把上,忽然又顿住了。 想了一会儿,他又回了头:「梁老师……」 「嗯?」梁袈言抬起头看向他。 「我、」他忽然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哽住了一样,扭扭捏捏地才挤出一句,「我喜欢女生。」 这话一出,他就后悔了。恨不得一口把自己的舌头咬掉。 因为眼见着梁袈言脸上飞快地滑过一丝诧异,紧接着就是稍纵即逝的恼怒,但瞬间一切都归于平静,他像戴上了一张面具,面无表情地,甚至还夹杂了几分嘲弄地看着他,答:「放心,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第2章 少荆河下了楼,坐在一楼大厅的长椅上。 现在这时间办公楼里没什么人进出,他拿出电纸书,很安然地看起来。 其实不光这时间,大学的办公楼本来平时也不会有多少学生会来,除了极个别来交作业的班干,或是老师约谈,要不就是助教--例如他那个老乡刘勉。 他的硕士论文已经写完上交,就等着老师最后的审批和答辩而已,现在有大把时间可以坐在这里,慢慢等。 初夏的清晨,阳光明媚,而楼外绿树成荫,巍峨环抱,使楼里永远荫翳清凉。 又无人声喧杂,外语学院一楼的大堂,这日的时光清幽,堪称良辰美景。 然而少荆河捧着电纸书,心里却乱得像锅粥。 他向来做事沉稳条理分明,所以此时就分外怨怼起自己方才的那一句画蛇添足。 原本事情进展得一如计划中的美好,梁教授显然已对他产生信赖和好感,偏偏他就是头脑发热,生生划出一道败笔来。 他咬着牙,咬得牙根生疼。末了又咬舌头,几近要咬出血。 「少荆河,」他想,「你就是容易得意忘形,现在知道后悔又有什么用?」 他沉默地瞅了眼楼梯的方向,抿紧嘴唇,收起电纸书,从书包里换了本《东古语通论》。 不知不觉,时光易逝。 「荆河?」有人叫了他一声。 他抬起头循声望去,看到刘勉和一个他们系的女同学正从楼梯上下来。 刘勉看到他很是诧异,还没走到他面前就开始发问:「你怎么还在这儿?」说着在他面前停下来,压下声音,「梁教授不在办公室?」 「不是,见着了。挺顺利的。我是下午还有事,懒得回宿舍,就先在这儿看会儿书。」少荆河答。 因为觉察到那个女生盯着他的目光,便朝她扫了一眼,那女生立刻不好意思地移开了眼睛。 刘勉随着他的眼神也扭头看了女生一眼,跟着笑起来:「这是我高中师妹,刚考到我们学校研究生,我带她去认认环境。」 「哦,」少荆河脸上向来没什么表情,这会儿更没兴趣多打听,不置可否地应了声,「那你们去吧。」 刘勉看着他笑,拿手朝外面比划了一下:「你也别坐着了。这都几点了?一起吃饭去吧。」说着嘴巴朝女生的方向努了努。 少荆河别说不打算去吃饭,就算要去,也绝不会这时候跟他们一起。 他特别不稀罕伺候刘勉这种逮到两个单身异性就想撮合一段的媒人习气,很干脆地摇了个头:「你们去吧,我晚点吃,有人请客。」 「嚯,我说呢。」刘勉果然爽快地就此放弃,拍了下他的肩膀,「那行,下次啊。」 少荆河笑笑,没接话。等他们走远了,他看看时间,又周围都看了看,尤其是确定楼上不会又下来个认识的人之后,默默地从书包里掏出个面包和一瓶水。 大学老师极少有坐班的,外语学院的老师又更忙,各种研讨会、交流会、翻译任务这这那那的导致要常常外出,老呆在教学楼里的更多的是行政人员。到了午饭时间,拿着饭盒三三两两去食堂,在刘勉下来之前都走得差不多了。 其实刘勉他们下来时都快一点,就已经不早了。他们走之后,整个办公楼彻底进入午休时间,基本已是空空荡荡。 少荆河三两口把面包吃完,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水,嘴里还混着面包和水,边嚼边拿着面包的包装袋走到垃圾桶边扔进去,扔完打算回去再吃一个,一转身,竟看到楼梯上不知什么时候又下来个人。 他赶紧用手背一抹嘴,同时把嘴里东西囫囵咽下去,正好那人也抬了头看到他,眼睛里也和刘勉一样流露出诧异,但并没有说话。 少荆河原地站直,恭敬地叫了声:「梁教授。」 「嗯。」梁袈言比他刚才对刘勉的不置可否更淡漠,步子轻巧且快,转眼就到了他面前,转眼又从他面前飘过,只在这过程中轻飘飘地丢下句根本没打算要答案的随口一问,「你还没走啊?」 「我被叫去给英语系办公室帮忙,刚忙完。」 仿佛天赋一样,少荆河对各种应付式的社交谎言自小就能做到张口就来,根本无需过脑。边答着他边快步过去拿起自己的包,向着梁袈言的背影追上去。 梁袈言没想到下个楼又会见到他,更没预到他还会跟上自己。 他对少荆河为什么还在办公楼没有丝毫兴趣,反正这些当过学生干部的学生对学校的行政地方都熟得很,跟有些老师说不定比他还熟。 第4页 那些事,他没兴趣。 只是现在少荆河跟上了他,就像他下来得这么不巧,竟正好赶上少荆河帮完忙要走的时候。所以也不好说少荆河是跟着他,说不定人家只是顺路也去食堂而已。 这就让他有点懊恼。 因为一下就变成了要跟这个才认识不到一天的人搭话的局面,尤其是他已经不打算聘用这位仁兄的前提下。 他有意走得飞快,希望少荆河能识趣地自动和他保持距离。 奈何,也不知是这位同学不通人情世故,还是太想和他拉近关系,总之他走得再快,少荆河也不紧不慢地跟在了他的身边,害得他无法视而不见。 心下嘆了口气,他盘算着不然就这么顺便把少荆河已经落选的消息告诉他吧? 然而话到嘴边,他又有点犹豫了。 为什么用人单位对应聘者都是电话通知?就是因为当面怕面对落选者的情绪不好开口,隔着电话才好公事公办地拒绝得干净利落。 甚至梁袈言本来连电话都不打算打。他本想直接发封邮件去到少荆河的信箱,管他什么时候看到,于双方都算万事大吉。 所以要不要现在先当没事一样闲聊,等明天再发邮件,给对方留个面子,也算是老师的一份厚道? 不过既然早晚都要知道已被拒绝,那少荆河即便是明天收到邮件,恐怕也体会不到他的厚道。只会回想起今天此刻,梁教授明明可以直言,却偏偏还在若无其事地与他闲聊,真是说不尽的虚伪龌蹉…… 梁袈言倏地站住! 龌蹉-- 他的心脏急跳起来。怎么又想到这个词?明明他这辈子都不想再和这个词沾边,它怎么又总会不自觉地跳出来打他的脸? 「梁教授?」少荆河本来跟着他的步速,没想到他会突然停下,这会儿已经冲到了前面,连忙也跟着停下来。 「呃,我想起还有点事。」梁袈言也不看他,只自己匆匆回了身,又快步往办公楼走。 可没走两步,发现少荆河还跟着他。 「你怎么……」他很惊讶,同时又确定了少荆河果然是有意跟着他。 这个猜想一经证实,反而让他的心又沉重了几分--没想到少荆河这么看重这份工作…… 刚才他虽然走得快,但也依然瞟到了少荆河正扣在长椅上的书,正是他的老师聂齐铮教授所着的《东古语通论》--看来他在办公室里所说的那些话也都是真的。 可惜了,要不是有最后那句跑偏的插曲,这个人本该是最佳人选。 「教授,」他不知道从跟上他少荆河就一直在观察他的神情,现在就像知道他在想什么,语带诚挚地说,「您有事的话就把饭盒给我吧,我去给您买饭,待会儿给您送过去。」 梁袈言更惊讶了,棕色的瞳仁亮得能照见人影,明晃晃地晃进他的眼睛里。 少荆河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从头到尾没露出过半个笑容,看起来反而更像个少有的正经人。 梁袈言没遇过这样的人,明明没有任何表情,却给人一种认真得让人无法拒绝的感觉。 他望进少荆河的眼睛,很快找到了这种感觉的根源--这人的眼神就透着一股真诚,诚心诚意不带一丝虚假。 仿佛灵魂深处就带着一种本真的质朴。 可见这样的人思维比较单纯,更比较单线,所以之前莫名冒出那句话,梁袈言似乎可以理解了。 毕竟在这个学校里,关于他的流言满天飞,对他心存各种偏见的人也多的是,而眼前这个虽然直接,但倒算是最轻微无害的一类。 他忽然有些释然,又觉得是自己太敏感太小题大做。 「你不用讨好我,」不过梁袈言面上还是冷淡,「就算给我买饭,做这做那,我也未必就会让你当我的助手。」 少荆河漆黑的眼瞳平静无波地看了他好一阵,竟让明明身为老师的梁袈言又习惯性地移开了目光。 「不,梁教授,我只是也要去食堂,所以就想给您带一份饭也是很顺便的事。如果让您误会了,我很抱歉。至于那份工作……」他停顿了一下,才用一种拖沓迟疑,就仿佛在做一个心有不甘的告别似的语气说,「我会尊重您做出的任何决定。就算没有机会做您的助手,您平时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也可以叫我。我是真心想为词典的编纂出一份力。」 第3章 梁袈言的内心又被他的几句话说得泛起了涟漪。 涟漪中夹杂心虚与于心不忍。 少荆河像个外冷内热的演说家,言辞与时代格格不入却又饱含深情,随时随地都能一本正经又情绪饱满地说着那些只有在舞台上才能听到的对于信仰的虔诚表白,然后切切实实地一次又一次轰击着梁袈言的命门,让他竟因此不安起来。 像是那个还只停留在他心里,根本尚未付诸实施的拒绝已在寒着一颗热血的心。 事实上心中毫无波动,少荆河只把梁教授的犹豫不安尽收眼底,嘴角一抿,一丝笑意在眼中转瞬即没。 待到欲言又止地梁袈言看过来,他立即又垂下眼帘,吞吞吐吐地补充:「对不起梁教授,上午在您办公室里……我说了不合适的话。但那绝不是要冒犯。其实我的意思是,我喜欢女生,所以您不必担心会被骚扰……是我表达不清让您误会还惹您生气,对不起。」 第5页 说着他特别诚挚地鞠了个30度的躬。 梁袈言傻眼了。 这下终于彻底愧疚了! 「啊,这个……」梁教授难掩尴尬,含混地吐出几个音节,接受也不是,不接受也不是。 接受即代表言中,代表他就是个敏感、小心眼、气性大的教授;不接受吧,好像又否定了少荆河道歉的诚意,倒显得气量更小了。 「没关系,你不用道歉,」他只能摆手,端起老师的姿态故作镇定,「反正我,咳,我也是开玩笑的。」 呵。 少荆河弯着腰,低着头,垂下的眼中又滑过一道锐利的光芒。 说我不是你喜欢的类型是开玩笑? 他不免有点想笑。 强压笑意,直起腰他依然一本正经,面色凝重地摇了个头:「原来您是开玩笑,那就太好了。不否则我会惶恐不安很久。」 「嗯?」梁袈言越发觉得这个学生是不是把这工作看得太重了? 少荆河顿时又比一本正经更加严肃,开始了一段简直堪比诵念入党誓词般庄重的说明: 「因为您是我非常尊敬的老师。我虽然本科在a大念葡语,但是大三时来b大听过您的一次通识课。听着您用渊博的知识丰厚的学养,把那么生僻难学的一门语言讲得通俗易懂又趣味横生,这才让我对东古语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后来从研一开始正式学东古语,您的视频课件也一直是我重要的学习工具,时时看时时新,启发帮助着我在这条道路上踽踽前行。虽然许教授是我的导师,但我必须实话实说,是靠着您的课件我才能把三年研究生顺利读完。我一直想当面对您道谢,想告诉您,在您不知道的地方有个学生因为您获益良多。能聆听您的课程,是我读研期间最宝贵和美好的经验。谢谢您,梁教授!」 他又一次鞠躬。 梁袈言竟不禁有点受宠若惊手足无措起来。 纵然梁袈言知道自己的课讲得不差,不然以前上选修课时不可能偌大的阶梯教室坐得满坑满谷,人满为患。但即便是当时,也没有哪个学生对他当面有过如此情真意切的赞美,更遑论他俨然已在b大成了过街老鼠的今时今日。 他这样的老师,最大的成就感不就来源于学生学有所成?最大的感动不就是学生学有所成之后还能发自内心地对他表示感谢?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这些教师节名句此刻毫不夸张地走马灯一般在他的脑际上踏蹄而过,仿佛让他看到了自己这一星烛火的光亮,自己为人师表的价值。看到一棵小树皆由他的浇灌方才长大成材,所有辛苦与委屈在这刻都可化成翩翩飞舞的蝴蝶,扑腾着日光中的尘埃绚丽而唯美地远去。 几乎在一瞬之间,梁袈言就湿润了眼眶。 当了这些年老师,竟从一个初初相识的学生那里获得了满足感,他心下当然既感慨又感动。 而少荆河……作为一个从小就是班长、大队长的六道槓少年,拥有经常出现在从校里市里省里乃至全国中学生代表大会里的身影,见过大小场面,早已站上过学生官僚体系顶端,是个初二以后不拿讲稿就能上台发表四十分钟慷慨激昂演讲的优秀青年。如何把装模作样的大道理讲得真情实感打动听众不过是他熟得几乎已经融入到血液中的技能。 虽然他这番话也不全是假话,也确实带着几分真心,但放在其他老道的老师面前他也绝不敢这么浮夸。 结果在梁袈言面前他总是容易激动。一激动,就剎不住嘴,就情不自禁浮夸。 偏偏梁袈言还总是这么给面儿,反响出乎他意外的热烈。当下竟跟着也有了些触动,越发觉得梁袈言着实是单纯有趣得可爱。 终于还是没按耐住笑意,眉眼都松开了,些微的笑浅浅地浮在眼窝里,光明正大地没有再迴避梁袈言的目光:「所以只要您不误会我,录不录用我都没关系,我只想为您和东古语研究尽一点心力。」 少荆河严肃起来显得颇为老成冷淡,很镇得住场。但若是脸上肌肉稍有松动,略显笑意,整个人就意外地会洋溢出一种散漫纯良的少年气,不仅具有欺骗性,还很具观赏性。 他眯着眼微笑,再配上那些七七八八的真言挚语,便再没有比这人更真诚良善的人物了。一腔热血,简直感天动地! 梁袈言这会儿已经对他又心生好感,于是就更被他这少年气晃眼,一瞥之下,便又移开了眼光,努力支撑着老师的架子,肃脸点了个头:「你也不用这么客气。我的课能对你有帮助,我也觉得很欣慰。毕竟我们系的学生本来就少,能有一个坚持下来,对于我们这个学科也是很好的传承。」 少荆河自己一肚子官样文章,所以对什么这这那那的伟光正道理毫不感冒。左耳进右耳出地点了个头,他伸出手:「那您午饭……想吃什么?」 饭卡上有照片,必须本人使用,所以他给梁袈言买饭用的是自己的饭卡。 「真没多少钱,梁教授您别客气。」他假模假样地推辞,看着梁袈言掏出了钱包。 「不不,该多少就是多少,我把钱给你。」梁袈言很认真,翻开钱包数钱。 少荆河便顺势面露难色:「我也没带钱包。不然,您要不介意的话,从微信转给我?」他看梁袈言愣了一下,立即又连连摆手,「不,不用了。您真的,别客气。您对我的帮助这么大,我请您吃顿饭本来就是应该的。」 第6页 「来来,微信。」梁袈言二话不说就拿出了手机,「我扫你还是你扫我?」 这回轮到少荆河愣了。他竟然忘了可以直接扫。 「都、都行……」 讪讪地看着梁袈言转了钱。 放好手机,少荆河状似不经意又乖巧地主动问:「教授,我下午也没别的事,您如果还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梁袈言打开饭盒,不甚在意地摇了个头:「没什么了,谢谢。」 少荆河脸上丝毫不见失落,他点点头,毕恭毕敬地又弯了弯腰:「好的,那我先走了。梁教授,再见。」 下到一楼大堂,他打开刚才在食堂顺便买的莲蓉包和烧麦,往原先的位子上一坐,悠哉游哉地边吃边继续看书。 一晃一下午,临到快下班的五点,他满意地站起来伸了伸懒腰。 外院的大部分与教学相关的功能已经搬到新楼去了,这座老楼里进出最多的就是教授、老师、行政,他在这儿蹲守了差不多一个全天,很确定并没有看到除他外的第二个求职者。 很好。还有两天。 看看外面的天色,虽然依旧阳光灿烂,不过这楼里已经开始光影黯淡,提早进入日暮黄昏。 他得走了,不然如果再跟下班的梁袈言打上照面,梁教授也不是傻子,这理由不好编。 收拾好书包,他边背边往外走。 「少荆河?」 他正正好把书包背好,脚步一顿,回身,他的正牌导师许立群正从楼梯上往下走。 站直立正,他露出应酬用微笑:「许教授好。」 「你在这儿干嘛呢?」许立群有些福态,腆着肚子像尊弥勒,也笑眯眯地走到他面前停下。 在他的认知里,已经交了毕业论文的学生这会儿大多都各忙各的去了,不会还在教学楼里进出,尤其是少荆河已经明确表示不考博,那早该天南地北地赶招聘会去了。 少荆河比许立群高大半个头,低下头搔了搔髮根,露出些许年轻人在长辈面前的侷促感,便自觉地把自己的身高优势淡化了。 从小到大,老师早在他心中被分门别类,每一类老师的喜好他都能准确抓住。 在许立群面前,他就仿佛一个一直困守象牙塔中还未在社会大染缸中浸染过的懵懂学子,面对自己导师的态度随时随地都是这么诚恳认真,眼神中还透露着一丝天真。 「哦,我刚去应聘了梁教授的助教。」 「哪个梁教授?」许立群笑眯眯的眼中闪过精光。 「就--」少荆河一脸纯真,向上指了指,「我们系的梁袈言教授啊。」 许立群依然笑归笑,不过笑容像是凝固在了脸上,也不影响他眉锋微微皱起,仿佛是个既意外又觉得不妥的神情:「梁……他要招聘助教?」 少荆河很果断地点了个头,似乎还未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嗯。就是编纂词典那工作,梁老师他好像忙不过来,所以想找个助手。」 许立群还是笑,笑里隐隐透着一股不怀好意:「是真忙不过来,还是--」 「啊?」少荆河继续扮着懵懂。 「小少啊……」许立群一副欲言又止,还故作神秘地回头四下看了看,最后把他拉到门外一个角落里,压低声音,「就算你进校的时候梁老师已经被降级,你们平时是没有什么机会和他见面,不过他的那件丑事你不应该不知道吧?」 少荆河早料到他会是这个反应,应该说,大多数人都会是这个反应。不过许立群毕竟是本系教授,他要去梁袈言身边工作的事除非不成,否则瞒是瞒不住的,所以他还不如大大方方自己主动说出来。 此刻他收起笑容,表情凝重得好像自己是真没想那么多:「您是说--」 「三年前,他在办公室里猥亵男生的事!男生!」 许立群咬牙切齿掷地有声,脸上是万分的唾弃,眼睛里却又闪耀着奇异的兴奋光芒,像那些只要谈起与「性」有关的案件就格外来精神的人,常常一边唾骂不屑一边四处与人津津乐道。 末了,他用那个眼神看向少荆河,抛出一句来自灵魂深处的叩问:「你不怕?」 第4章 「怕……?」少荆河继续抓着髮根,看着许立群迟疑地拉长了语调,似乎在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您是担心--」 「可不嘛!」许立群用力点了个头,又闭了下眼睛,表情严肃起来。 「可是……」少荆河眼神懵懂着,满脸心存侥倖的干笑,「我看梁老师人挺好的,再、再说我,我也不是那种瘦弱的男生……应、应该不至于。」 许立群很不贊同地又把眉头皱得更深,语气也尖刻起来:「什么不至于?!知人知面不知心!那还是现场抓到的,没抓到的你知道还有多少?他梁袈言不就靠蒙蔽你们这些没经过多少社会的学生才能成事?」 他越说越痛心疾首:「那个男生,就出事的那个,你以为就是瘦小柔弱的?哈!正好相反!人家跟你,一个类型。高高大大,眉清目秀,他喜欢的就这茬!」 跟他一个类型?少荆河听着这话就真开始不高兴了。 许立群看他眼神起了变化,更来劲,一张嘴说得唾沫横飞: 「以前不提这事儿我还没注意,现在看起来,嗯,你和那男生是挺像的。所以你别以为梁袈言就是个文弱书生,你个子比他高身材比他壮就不用怕他。他暗你明,他要使出什么小手段,下个药什么的,你还不定怎么就中了招呢!」 第7页 少荆河的脸色难以抑制的难看。那个男生和他很像? 许立群再说了什么,他已再无没兴趣去听。 脑海里浮现出一幅在昏暗的计程车里的画面。梁袈言醉眼惺忪地搂着他,脸一直往他颈窝里拱,嘴里嘟嘟哝哝地叫着「小海、小海」…… 是「小海」吧?他其实到现在都不能确定。 因为梁袈言那时候醉得连语言系统都一片混乱,普通话夹着方言,英语法语东古语,从印欧语繫到汉藏语系,高加索往德拉维达一路飘,听不懂的人只会以为他在叽里咕噜地醉话,只有少荆河惊觉这位老师简直自成一个联合国,b大外语大□□号绝非浪得虚名。 不过,现在他多少开始明白,为什么那个醉煳涂的梁袈言对他如此热情…… 那男生和他很像?! 他沉下脸。 原本今天就算中间出现了小插曲,但瑕不掩瑜,一切都进行得十分顺利。就好比一列时速350的高铁,一路风驰电掣,穿山越岭,眼看胜利的曙光就在前方。结果现在那火车突然在穿山隧道里卡了轮,就地熄火。 他不高兴。很不高兴。 熄火的火车压在他心头,让他浑身都开始不舒服。 「……不过当然,你也不用太紧张。」许立群的声音拨云见日,从隧道的那头终于又隐隐传入他耳中。 他回过神,赶紧重聚眼神焦点,做出个一直在边听边想的认真姿态。 许立群当然并不在意他有两分钟的闪神失态,还不都是让自己这些话给说的?正常!人之常情!反正这会儿他已经过了一把八卦嘴瘾,作为一个教授,当然不能像街边小市民,往外爆料当然很爽,但也要懂得及时往回收维持形象。这才是大学教授和市井小民最大的区别。 在少荆河愣神的当口,他其实也稍稍停顿了一小会儿。毕竟是有点胖,激动起来一口气说得太急太快,爽是爽了,但还是得先给自己匀匀气。 「反正你已经应了聘了不是?」许立群这会儿又是一脸的理解,宽慰地拍拍他的肩头,「我们这个专业的就业情况呢,我也很清楚。是,招生的时候说得很好听,可以在外事、经贸、文化、新闻出版、教育、科研、旅游等部门从事翻译、研究、教学、管理工作,但事实上这些行业可提供的对口岗位其实是少之又少。很多你们的前辈大前辈们都还在那待着呢,又怎么会轻易把位子让出来给你们?」 少荆河低头沉默不语,他再次深表理解地长嘆一气: 「我们这个专业确实……其实大家都知道,别的专业还有日落西山一说,而我们的太阳,那就从来没升起过!你看,全国的外国语言文学类共56个专业,我们专业排名第56。比人家梵语专业混得都泄气。要不是工作不好找,你也不能去投梁袈言的简歷。」 既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少荆河自然乐得打蛇随棍上。把那些不痛快丢到一边,他沉重地点了下头,瞟了瞟许立群,期期艾艾地说:「主要是我们专业的科研项目也少,写简歷都没多少东西可写。像西语、意语甚至越语那些导师都有不少翻译项目,我们的就……」 身为东古语目前唯一在岗的硕博导师,以许立群自己的能力根本拉不到什么科研项目,不过靠着那个「唯一」在外院里占个一席之地。 所以这事就是许立群的命门,他根本无力反驳,只能跟着一下一下点着头:「是,不过你也应该理解一下,毕竟我们这个语种,它的应用面就是这么窄。别说企业项目,就是国内知道的人都少。我们啊,只能往外走一走。对了,张清源怎么样了?」 东古语在本科阶段每届也不会超过五个人,他们这届研究生只有两个,张清源是少荆河唯一的同学。 「听说在准备出国。她现在已经拿到了门萨□□大学的offer,等着这边答辩完了可能就过去了吧。」 「嗯,那,挺好挺好。」许立群连连点头。 东古语跟其他专业不一样,别的专业导师一般不操心学生去向,而他们这专业导师比学生都关心他们的去向,不然下届招不到人,那就是专业的生死存亡时刻。 所以导师和学生的关系也和其他专业的不太一样,许立群专业能力不强,整天作笑面弥勒,全是形势所迫。 他听到张清源有了去处,松了一口气,又把眼光投向少荆河:「那你呢?真不打算继续深造了?你看,你的研究方向是语音语义,这都是最纯粹的理论研究,最好的就业选择就是去高校或研究单位。但这都需要至少博士。你成绩这么好,也国内国外发表过论文,如果继续读下去,就不用去梁袈言那里找工作了嘛。」 少荆河对本专业继续读博完全没兴趣,不过顺着导师点头:「我也考虑过这个问题,但一家里的情况暂时不允许,二是我还是觉得学了这么久,总该有个实践应用的地方。梁老师手上的词典项目真的是我觉得目前最好的工作机会。您看,专业又对口,以后也是能拿得出手的成绩。」 这还用他说?许立群自己盯着那个项目都盯了多久了! 他们这种专业来去最多就是做古文献翻译,但一年到头也碰不上几件,还得等碰到有相应的考古挖掘才行。这和编词典比起来都算零碎活儿。 目前全世界掌握东古语的人不超过一万人,它与梵语、拉丁文、古汉语一样,被称为语言学的活化石,已经不是日常交流用语言,只能作为语言学研究使用。 第8页 所以一年到头他们的活儿啊、研讨会啊、外派任务啊都比其他语言的少得多。况且就算你负责了一整个葬墓群的翻译工作,那又怎么比得上你编一本词典来得值? 在许立群看来,这活儿弄不好就是万古流芳。后人但凡用到这本词典,封面扉页上都得看到的名字,那才是在这个鸟不拉屎的专业混了这么多年最大的价值。 偏偏这活儿聂齐铮指定给了梁袈言。临死前最后一口气,还要校长、院长一干人等答应绝不能撤换主编。 那老头的偏心眼儿当年他就看出来了! 梁袈言是晚他十多届的学弟,入校的时候他已经是讲师了都。可是聂齐铮有好事的时候从不惦着他,只管往梁袈言手里塞。 都要死了想的还是得意弟子梁袈言。结果,是,以他语言学泰斗的身份给那时丑闻缠身早该被一脚踢出去的梁袈言留了条活路,不然这活儿早该是他许立群的!又何必像现在这么窝囊,被自己学生埋怨研究生三年没活干? 每每想到这茬儿,许立群就一肚子的火。 师生二人现在各自心里都压上了列火车,相对无言了一阵,许立群又嘆出一口气,转动着眼珠子,他看向少荆河,再次压下声音,缓缓地说:「小少啊,梁袈言不是好人。」 少荆河的眼神严肃而淳朴,等着他的下文。 许立群始终提醒着自己,他是大学教授,不是市井小民,加之此事非同小可,所以在言辞上分外斟字酌句。 他的语调沉缓,几乎称得上一字一句: 「你说,一本意义深远甚至可能将流传后世的词典竟然要由这种品行败坏的败类来编撰,那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先不说他会不会往里面塞什么私货,就光是这事以后传出去,都足以令我们系蒙羞啊!人家得怎么说我们?我们b大东古语系,1965年设系,培养出无数国内顶尖的专业人才,是没人了吗竟然会把这么重要的事交到一个心理不健康,行为不端正,都不配称为老师的人手上?光想,我就不寒而慄!」 第5章 「可是,」少荆河犹犹豫豫地接话,「梁老师的专业能力确实是业内公认……」 「什么业内?公认什么?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许立群一瞪眼,很生气,眼神几乎称得上恶狠狠,「再说我现在说的是品行,你扯什么专业能力!」 少荆河不作声了。 他一沉默,许立群就感觉又有了底气,再次铿锵有力地低声说:「所以这事儿不行!知道吗?一开始我觉得不合适!特别不合适!」 「可是这也是聂老指定要由梁--」 「啧!」他老抓不住重点,许立群终于被他的不灵光弄得有点失去耐性了,「你哪来那么多『但是』『可是』?聂老、聂老当初老煳涂了知道吗!他那时候老年痴呆,记人都记不清楚,根本不知道自己做的决定有多错误。我把梁袈言那些丑事说给他听他也听不明白。校长院长也是没办法,都是为了顺着他,让他老人家安心,结果就成了现在这样儿--梁袈言拿了鸡毛当令箭,把整个项目都独霸成他一个人的。」 少荆河看似听得认真,却在心里嗤笑。 聂齐铮再怎么煳涂,也不会让梁袈言一个人编词典;梁袈言再怎么能干,也不会不知道词典不可能全靠他一个人就能编。 所以这个项目本来就是分片包干,集合了国内仅有的两大高校东古语系的力量,分成了好几个部分,由不同的人负责。 只不过聂教授是发起人,也是主要编撰人,所以理所当然就担任了主编一职。后来这个职务移交到梁袈言手上,原因无他,确实他就是聂齐铮之后,目前国内的东古语第一人。 况且梁袈言也并不是一开始就关起门自己忙自己的。 当初许立群从聂教授那里也分到了部分任务,虽然不是一个完整的大项,但也同样不可或缺。 只不过东古语词典编撰是个要求严谨,能力全面的活计,他上个课还行,编词典就凸显出能力短板,水平太次,错漏太多,很快就被聂教授收回了任务。但即便如此,在聂教授身后,梁袈言也还是给他分派了一些简单的工作。 是他嫌聂齐铮太偏心,聂齐铮死了梁袈言给他派任务就是想骑在他头上,于是藉口自己教学任务太重,直接回绝掉了。 他自己不做,当然就更不会拿来给自己的研究生做。 于是梁袈言不得不把应该b大负责的部分全都拿来自己做不说,还得担负起主编的职责,导致就算现在不负责教学,整天也忙得不见天日。 因为他不能跟学生接触,所以这些事许立群以为学生不会知道。 尤其是少荆河这种老实巴交的学生,平时让干什么就干什么,绝不会多打听那些「不该」打听的。所以他对少荆河一向也很满意。 正好现在少荆河要去参与编词典,虽然一开始他有点不太高兴,不过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也不啻为一个绝妙的时机。 老实巴交的少荆河这会儿终于似乎开了点窍,憨厚发问:「所以……许教授,您的意思是--」 许立群就等着他这句,平时笑眯眯的眼睛顿时凌厉起来,一时间竟显出了几分凛冽的光芒:「小少,你成绩好,专业能力也强,再加上我刚才说的,他喜欢的就是你这类型,所以梁袈言没有理由不招你。」 第9页 嗯,行吧,承你吉言。 少荆河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 「等你进去熟悉了那些过程啊流程啊……总之就是工作都上了手,我们就想办法把梁袈言踢出去!」 少荆河一怔,下意识眯起了眼睛,眼神深邃起来。 许立群看他不反对,凑过去把声音压得更低: 「你听我的,这事儿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先不说别的,一本词典的编撰,从根儿上正本清源总是应该。我们系现在只有我和他两个专业教授,他一走,必定就是我做主编。我保证到时候让你做副主编!」 少荆河还是没说话,他观察着这个年轻人的眼神,觉得还是有点捉摸不定。 不过要说他们系的研究生多少都有点书呆子,不然也不会选择这个学科。恐怕这人现在一时之间脑筋还没完全转过来,于是他赶紧又加一把柴:「这项目从聂老开始,陆陆续续已经做了有十好几年了,还剩下的能有多少?再说,现在又有国家拨款,还有一些基金会和博物馆的贊助,做好了油水还是不少的。」 像是终于彻底听明白了,少荆河恍然大悟似地点了点头。 他一点头,许立群就放心了,立即又拍着他的肩笑起来:「小少,我就一直说你是聪明人。」 许立群刚才听他还提到他家里的情况,于是意识到也许这才是关键。 虽然少荆河家里具体什么状况他不清楚,少荆河自己也很少提,不过他知道少荆河是单亲,父亲在大型国企,职位是技术员还是什么,总之不大起眼。 他的家庭情况调查表上也写得非常简单,虽然没有申请贫困补助,但是许立群看他平时衣着用具都不显眼,也没什么社交娱乐,每天埋头学习,日子过得十分低调安静,大致能猜到他家经济条件应该也就是一般。 何况少荆河明明本科是葡语,突然研究生转来他们这个冷门得都谈不上前途的专业,多半也是冲着那点比其他专业稍高的国家补助。 所以跟现在年轻人扯那么多虚名啊情怀啊都没用,说到底还是得给点实际的。 少荆河点着头,许立群也笑眯眯地点着头,两人四目相对,共同点了一阵头,少荆河停下来:「许教授,我还没确定能拿到那份工作,您这策划提得……怕是有些早了。」 「不早不早。」许立群用力拍着他的肩,满脸堆笑,「我毕竟和梁袈言从师生到同事认识了这么多年,我说过,无论从专业能力还是个人条件,我都很看好你。所以你就安心回家等他的录用通知吧。」 少荆河故作苦笑:「可是您之前也说,我与梁老师共事风险极高,所以就算--」 「诶!」许立群这会儿很不贊同地打断,「小少啊,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机遇向来与风险并存,你就算不和梁袈言工作,去到别的地方就一定没有风险吗?这世上哪有绝对安全的工作环境?那那么些被女领导骚扰的又上哪儿说理去?」 「噗!」少荆河这下真没忍住。 服气。 如此厚颜无耻,不愧是他的导师。 许立群一番歪理,他不仅没像之前那么较真,反而笑出了声,似乎整个人终于通透了,让许立群对他顿时也颇刮目相看,深觉孺子还是可教的。 「许教授,时间不早了,我还得做家教去,先走了。」 「那我们就这么说定了?行,去吧。」 两人就此分手。 少荆河只当花时间听了个笑话,满肚子嗟嘆,昂着头扬长而去。许立群也自觉憋屈了这么多年,这会儿终于天时地利人和,曙光就在眼前,心情也分外舒畅。不禁嘴上哼了小曲,腆着肚子慢悠悠晃上了林荫路。 回到家刚进门,少荆河的手机响了。 他看了一眼,迟疑片刻,才接起来:「喂,姑母。」 「荆河,」少琳莉温柔地开腔,「以后你不要再叫我姑母,我就当没有你这个侄子,你爸也没有你这个儿子。」 少荆河顿在原地:「又怎么了?」 少琳莉用着她那套播音腔,不紧不慢抑扬顿挫:「你既然不打算回家,那就干脆脱离少家好了。反正我们家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不过记得把房子空出来,我好租出去。」 「我学校一堆事,跟导师做课题,还要写毕业论文,一直在忙,又不是故意不回去。」 「哦?这么说你是有打算要回来的咯?什么时候?几月几号几点?」 「……」 「说呀!」 「……等我弄完毕业答辩。」 「呵呵,你本科毕业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 少荆河头疼。 「姑母,我又不是没回去过,每年过年我不都回去了吗?」 「少荆河,你知道我什么意思。你爸过年的时候回不来,他回来的时候你就找理由各种推脱。这次我早两个月就通知你了,你就算再忙,现在高铁这么方便,抽个一天两天真有这么难?」 「是真的忙。」他木着脸,站在玄关一动不动。 少琳莉那边也沉默了一阵,才缓缓地说:「你要这么躲着你爸到什么时候?难道这辈子都不打算见他了?」 「没躲……」少荆河吸了口气,原本想让情绪缓下来,没想到一直压在心底旷日持久的那股愤懑阴郁反而翻涌上来,把他呛了个鼻酸眼热。「是不知道说什么。」 第10页 他眨眨眼睛,想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正常,只是低沉的语调依然泄露了端倪:「就算见了面,我和他也没什么好说的。」 少琳莉倒真有些生气了:「少荆河,他是你爸。什么叫『没什么好说的』?哪怕你就把你心里这些年对他的那些不满、痛恨,什么都好,全说出来也行啊!你就跟他吵一架,也好过永远避而不见,两人永远不沟通吧?他是你爸!或者你就打算好要跟他脱离父子关系了?那行啊,我们也一起,整个少家陪着你--」 「姑母!」少荆河心里又烦又燥,声音也冷下来,「我刚从学校回来,真的很累了。这段时间确实走不开,等下次再说吧。你要没其他事的话……」 「荆河,时间眨眼就过了。你真的应该回来看看你爸。你来看看他这些年老成什么样儿了。」少琳莉顿了顿,有些哽咽,「你爸一直一个人在外面,真的不容易。」 少荆河握着手机,模煳地「嗯」了声,只觉得嘴唇都粘在了一起,舌根翻涌着苦涩。 「答应了,下次一定回来?」少琳莉终于还是退了一步。 少荆河又「嗯」了一声。 「那行吧。」少琳莉一搓鼻子,若无其事地说,「既然你不回来,那就去相亲吧。」 第6章 晚上七点二十五,少荆河到达餐厅。 时间地点都是少琳莉约的,就不给他有提前跟姑娘联繫回绝的机会。 「我给你约好的会,敢不去你就给我等着!」 少荆河还能说什么? 他其实想说:您真多虑了,和女孩吃个饭而已,现代男女青年相亲谁挑谁还不一定,多大点事儿? 他跟父亲关系僵硬,和姑母又没矛盾,犯不着凡事跟她对着干。 况且他现在住的那房子还是少琳莉买的,虽然房产证上没写他名字,但就是听他随口提了句b大研究生宿舍破得没法住,于是立刻就买了给他住的。 姑母念着他没妈,于是差不多就把他当自己儿子养,这情分他也领受。但只要别老是硬想撮合他跟他爸,他其实日子过得很简单,真没太大要求。 可是话又说回来,他姑母选的这地儿…… 五星级酒店上的餐厅,还是临江需要预约的位置。 --他跟在咨客身后的时候就很有冲动上前问问,订桌的那位是不是把饭钱也一起结了? 这种地方,环境自然很雅致。 餐厅里人不多,但也不少。人们安安静静地喁喁低语,偶有餐具磕碰在碗盘上的声音,也清脆轻巧,像是叮噹的乐器。 临江的一面,都是特设的雅座,一厢厢隔开,更有私享无边江景的意趣。 咨客把他带到近前,遥遥就停下,躬身伸手对那方做出示意:「您请。」像是连服务人员也被训练成客人没招唿就不靠近的体贴。 少荆河径直走向已眼见着的空位,却不想到了近前,才发现空位对面的座上,姑娘早已经先到了。 两人视线撞到一起,都是一愣。 倒是姑娘反应快,惊觉地赶紧放下手里要喝的水杯,脸上立刻露出客套的微笑:「你来了?」 少荆河是真没想到。时间订在七点半,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是来得早的,不过看这水杯里的余量,没想到这位比他早这么多。 所以这姑娘是…… 纵然心里有疑虑,他脸上也还是正儿八经。 正儿八经地落了座,女孩倒先主动解释:「我下午就在这附近上瑜伽课,弄完了时间正好差不多,所以就直接过来了。也没比你早多少。」 少荆河「哦」了声,豁然地点点头:「你好,我是少荆河。」 女孩有样学样,笑着用同样的语气答:「你好,我是方珺琦。你可以叫我小咪。」 小咪?少荆河在心里皱了皱眉,仿佛嘴里被人硬塞了片柠檬。 「朋友们都这么叫我。」方小姐像是看到了他眼底的嫌弃,又补充一句,笑脸怡人,态度始终很亲和。 少荆河直觉得哪里不对,但暂时又看不出来。不置可否地又点了点头,他直接绕过这个话题:「餐点了吗?」 方珺琦扑闪着蒲扇般的睫毛,露出无辜的眼神:「没呢。等你。」 少荆河不禁又认真打量了她一眼,确定自己与伊从未见过--那这熟稔的口气到底是怎么回事? 语气这东西很奇妙,从表面看很普通的字句,不同的语气说出来意味就全然不同。从一开始他就觉得不对劲,这姑娘的语调娇憨,怎么听着跟他不是初见面,倒像老相识。 姑娘面容姣好,身段玲珑,性格看起来十分开朗,一看就是喜欢在社交媒体上晒自拍的自信人儿。所以这是自带自来熟的社交属性? 方珺琦面带微笑,大大方方地任他打量,少荆河终究没找出端倪。 「那就先点餐吧。」他脸上神情淡淡的,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 每个座位前的桌面区域上都有一块触屏,两人各自点好餐,方珺琦抬起头,无意地向外看了一眼,立刻发出惊唿:「哇,好美啊!」 少荆河跟着望出去,此刻江边建筑和沿岸江堤已一片灯火辉煌,江面上倒影出霓虹炫目,巨幅gg和标语在几座摩天大厦楼面上走马闪烁,紧挨着江堤的马路上又车灯如织,仿若星火流动的灯河,确实是一幅现代都市夜间的绚烂胜景。 第11页 「你以前来过这里吗?想不到从这里看出去,景色这么棒!」方珺琦拿出手机拍摄,连连惊叫的同时还不忘随时与他交流。 少荆河摇了摇头,却是目光向下,跨越七层楼的高度,遥遥投向了江边堤岸上的一角。因为常常在记忆中重温,所以似乎还能看到有个身影蹲在那儿,抓着围栏铁索失声痛哭。 当时那周围围了一圈的人,他哭得伤心,又醉醺醺的,以至于谁都不敢上前。 「你姑妈定的地方,我还以为你常来呢。」方珺琦终于心满意足地转回身,又娇嗔地对他瞟了一眼。 「没有,我只是个穷学生。」少荆河淡然地收回视线。 说话间,餐点已经流水地送上。 两人都点了牛排,各人对准自己面前的一盘,开始刀起叉落。像固守在自己的城池里,两人桌面中间始终空出一道宽缝,没有交集。 方珺琦先放了一块在嘴里,咀嚼间愉悦的口感让她挑起了化得精緻的眉。她边吃边轻笑着说:「穷学生?姑妈是家喻户晓的新闻主播,广电系统里谁都要让三分的大前辈;父亲是中金海外分公司总工程师兼副总,年薪百万;叔叔姑姑都有自己的上市公司--」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少荆河吃着自己的牛排,眼睛都不抬。 方珺琦又笑:「你们少家这么牛气,怎么会跟你没关系?」 「真的没关系。」少荆河停下手,终于抬起头,目光平和语气泰然,「待会儿结帐的时候我们各付各的,服务费平摊。我这个月在写毕业论文,没去打工,所以生活费只够养自己。」 「嘁!」方珺琦嗤笑一声,继续吃自己的,倒是比他想像中的淡定得多。 「我是说真的。」少荆河用他一贯的正经表情再次强调。 「你真是--」方珺琦切着牛排抬眼瞟他,笑得明媚,「跟我想的一样。没让我失望。」 「什么意思?」 方珺琦放下刀叉,拿起红酒,慢悠悠地浅酌:「少荆河,a大外院学生会会长,品学兼优,年年奖学金获得者,a大演讲比赛冠军,与同学老师关系融洽,口碑极好,还是院草兼校草,一个完美得只有完美这个缺点的全民偶像。」 少荆河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想不到我姑母给我打的gg这么浮夸,连我自己都有点听不下去。」 果然浮夸就是他们家的家族遗传。 方珺琦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放下酒杯,红唇被酒色洇染,倒格外妩媚起来: 「不是你姑母。她只给了我妈你的个人履歷,上附两寸证件照和全身照各一张,以及学习成绩一览表。在打动精英女性这方面,她是专业且精准的。我妈只看了你的证件照就感慨这孩子基因真好,再看成绩就嘱咐我务必拿下。可见你跨年龄层横扫的实力确实彪悍,校草的头衔应该也实至名归。」 少荆河很讨厌「校草」这种称号,此刻听她讲了这么多,不过还是些他早已听腻的夸赞,还草来草去的,反倒让他颇为厌烦。 于是他干脆直问:「所以你的意思呢?」 说一千道一万,他们这餐的主题终归叫「相亲」。 不过他倒觉得方珺琦对这件事的态度和他一样冷淡。大家都不过是奉了钦命,来走个过场,饱餐一顿,赏赏美景,然后回去有料交差罢了。 而且说起来,方珺琦从开始和他说话,就语气调侃,这倒更让他在意。 「我的意思?」方珺琦无谓地耸耸肩,又重拾刀叉把剩下的吃完,「我们就直接一点吧。反正你也看不上我,而我对你,从一开始就没想法。」 果然。 少荆河放心了,不再废话,继续吃饭。 这餐贵得离谱,哪能浪费?他一想到待会儿会从电子钱包里减少的数字,就感到心在滴血。 两人很有默契地埋头苦吃,终于把牛排清盘,服务生给方珺琦送上了甜点。 少荆河只点了牛排,这会儿喝着配餐红酒填补等她吃甜点的时间。 方珺琦咬着勺子瞄他:「一块牛排你就饱了?真不用再点点什么?我请啊。」 少荆河摇头。他就算没有全饱,也饱了七分。待会儿回去路上有的是吃的,真要饿吃点什么不行?这里的厨师手艺也没那么值得再吃一道。 别的不说,方珺琦倒是很欣赏他的直接。就如同刚才他直言他们各付各的一样神情坦荡,那么这会儿自然也没必要好那些虚无的面子。况且以他家境,倒像是嚷嚷着要请他的方珺琦在逞能。 她识趣地没有再勉强,饶有兴致地主动问:「你不问那些事我是怎么知道的?」 少荆河眼神淡漠地看着她:「你不会是上了我们学校论坛吧?」 方珺琦还是笑,抿着唇摇头:「我不光知道你的那些光辉歷史,我还知道你--」 她故意停下来,用看好戏的眼神挑衅地瞄着他。 可惜少荆河这人少年老成,心态从来都定得很,内心绝大多数时候就如静海无波,正是人们常说的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他又是演讲的行家,方珺琦这种话术小伎俩根本不在他眼里。 他过于淡定的反应终于是让方珺琦没法淡定了,于是她的笑容里多了一味戏嚯的恶意,言语也开始尖刻起来:「你不行。」 少荆河目光沉沉,连眉毛都没动一下:「我哪方面不行?」 第12页 方珺琦微笑:「你不能人道。就是一个美女在你面前脱光了,你也没法有反应。少荆河,你是没法做一个真正的男人呢,还是……对女人没兴趣?」 第7章 方珺琦等了一晚上,终于到了能吐露嘲弄这个秘密的时刻,可惜结果却非她所想的那么得意。 少荆河自始至终面不改色心不跳,仿佛她说的都是别人的事,只是目光变得更有分量,慢慢地向她压迫过去:「你认识桑筠筠?」 方珺琦强自镇定,又笑:「现在终于想到了?」 少荆河悠闲地靠进椅子里,发出声感慨:「世界真小。」 方珺琦黛眉轻挑,感同身受:「我妈把你的资料发给我的时候,我也是这么想的。」 「所以你们俩是……」少荆河越看越觉得她和桑筠筠好像是有那么点像,都同一款。 方珺琦轻笑:「废话,当然是闺蜜啊。你以为筠筠会把这种事到处说?」 「那不能。」少荆河很理解地摇头。 毕竟这事丢的还不一定是谁的脸。 他从头到尾都悠哉游哉的态度不仅让方珺琦很没成就感,甚至渐渐由疑惑开始了自我怀疑。心思转了个弯,终于又品读出另一番崭新的意味来。 这最新的真相把她自己都惊着了,不由自主捂住了嘴,指着他,忽然冒出句也不知是幸灾乐祸还是大感意外的惊唿:「哎呀我去!……绝了!」 说完,食指忽地变成了拇指,她捂着嘴「呵呵呵」地笑了起来。 其实她现在才想到的事,桑筠筠自己怎会想不到? 不过是为了面子,在自己朋友面前定然要添油加醋。她对男友的要求颇高,所以必得先把他夸得天上地下,然后话头一转:可惜了,却是个洋枪蜡烛头。只把责任都栽到他身上,炫耀得高调,又抽身得完美。 所以现在方珺琦丝毫没有同情心,反而乐呵成这样,以至于连少荆河都不禁被她逗笑了,勾了勾嘴角:「你们俩真是闺蜜?」 「呀,」方珺琦收回手,不在意地一挥,「那可不?」 「那真没看出来。」少荆河笑。 「哎,」那种事根本不重要!这会儿方珺琦倒真来了兴致,今晚头一回向他凑了过去,压下声音兴奋地问:「所以你那晚上没兴趣是看出她隆过还是……」说着还在她自己胸前比划了一下。 少荆河默默看着她,认真地考虑了一会儿是回答她还是先给桑筠筠打个电话建议她清理一下自己的闺蜜群。 方珺琦等了一阵没等到答案,最终在他静如深海,玄之又玄的目光中仿佛又达成了默契,闭着眼睛用力点了下头,再次竖起大拇指:「果然高人!我就跟她说当时年纪还小没必要做,她非不听!你女朋友--」 「前女友。」 她又点头:「前!前!--倔起来她妈拿她都没办法!做完了还自我感觉特别良好,我们都觉得特别不自然,但又没法说你知道。而且不光自然不自然的问题,我们还还反覆提醒她太小做会有后遗症!结果她说什么?她说还不是因为你们嫉妒。哎,我嫉妒?哎--」她瞪大眼睛,像听了个世纪大笑话,毫不犹豫地比着自己的身材,笑说,「我?!」 少荆河的沉默寡言此刻让他无形中成了一个最佳的倾听对象,方珺琦像找到了知音,今天来干什么的已经不重要了,少荆河到底是不是男人也不重要了,她直接开启了疯狂吐槽桑筠筠模式。 她边说边颇烦恼地别过头连连挥手,却又看得出来不是仇敌般的厌弃,只是从言语到肢体都充满了对桑小姐的嫌弃和别样的情谊。 她语速太快,少荆河插不上嘴,同时也觉得这种时候还是不插嘴的好。 尽情痛念了一大篇,她终于停下来要喝口水,少荆河才有机会嘆口气:「其实跟她没关系。你不是说我不行么?」 方珺琦放下杯子,斜着眼睛睨他。从上睨到下,又转回上,仿佛把刚才对桑筠筠的嫌弃又转移到了他身上,白了他一眼,嗤之以鼻:「有意思吗?」她把手里的杯子重重放在桌上,都磕出了声响,「我就问你,都分手了还这么护着,有意思吗!」 不等少荆河回答,她又翻了个白眼,阴阳怪气地问:「况且既然这么护着她,当初怎么又跟人家分手了呢?」 少荆河撇撇嘴:「又不是我提的。」 「那不废话吗!」方珺琦一瞪眼,「她好歹是个校花。情人节,买了套,订了房……您老人家迟到不说,还--这种男朋友不分留着过年?」 少荆河很有同理心地跟着点头:「你说得对。」 「你--」方珺琦顿时又气急,「女孩子,这种事不管是你的问题还是她的问题,都是要脸的好吗?她提归提,可是你如果真爱她就应该--」 她倏地住了口。 眯起眼审视他,她这回终于不敢随便下结论了:「所以你是……真有问题,还是对她……」 少荆河终于又被逗笑。 他回想起仅仅就在十分钟前这位方小姐还是何等的自信满满,怎么现在倒成了惊弓之鸟? 这一惊一乍不断自我怀疑、自我解构的脑迴路看来跟桑筠筠是闺蜜无疑了。 他抿唇轻笑:「她不是又交了新男友吗?现在过得挺幸福的。所以何必再翻我和她的旧帐?都过去了。反正你也没看上我。」 第13页 方珺琦不满得五官皱成一团,像害起了牙疼:「你真是--难怪分了手,前女友对你还满口称赞。筠筠别的事不行,看男人的眼光还真没法说。」 这不甘心又不得不贊同不得不称赞的性格,也跟桑筠筠十分同轨。 少荆河看着她,时不时又对比对比桑筠筠,都渐渐生出了趣味来。 「挺好的,你们。」他忽然发出感慨。 「谁们?」方珺琦还沉浸在刚埋汰完桑筠筠,又不得不夸奖她的矛盾里,没回过神。 「你们,你和桑筠筠,你们这些闺蜜,挺好的。」 「好什么呀!整天看她说话做事跟个傻蛋似的,还老觉得自己很聪明,忒自信!」方珺琦一挥手,咕哝了句,「看着就烦。」 「但不还是和她做着闺蜜?」 「蜜着呗,那有什么办法?只有她会跟我一见面就吵嘴,逮着机会就互揭老底,互相看笑话。要说那种礼貌周到的朋友,我有的是。一见面就互夸,假笑假亲热,其实生分得很。」 少荆河点点头。 他和桑筠筠,人人都觉得他们般配,说他们俩光走在一起就能想像得出他们将来的孩子有多出色--俨然已经是公认的将来必定会步入婚姻殿堂的校园情侣典范。 桑筠筠对他也真像个合格的女朋友,娇嗔、撒娇、使唤一样不少。他也很配合,凡事她做决定,让他干嘛就干嘛,听话得都成为同学间拿来取笑的把柄。 然而他们都心知肚明,这些表面的亲热只是用以掩盖彼此越来越掩饰不住的生分。 那些层出不穷的对于他有桑筠筠当女朋友的羡慕嫉妒,他也曾试图听进心里,努力说服自己:你是多么的幸福。好让自己也能多少生出一点骄傲来。 可是从头到尾,不仅没有骄傲,连他想要的「喜欢」都没生出来。 桑筠筠在他眼里就像一个道具,用以启发出自己内心的情感结果还失败了的道具。 她又不真傻。即便个性是有些骄纵,也对他极尽所能行使着女朋友的权利,可是这种骄纵在他面前是有度的。偶尔的小脾气无伤大雅,也能让她收穫更多外界艷羡的目光,但私底下,她泰半乖得很。 她知道他其实对她没有爱。在真能日久生情之前,她不敢作得让他生厌。 可是一方再怎么委曲求全,缺乏足够感情支撑的关系还是无法维持得长久。 提分手的时候,桑筠筠红着眼眶,嘴唇轻颤,难过得像是在与他诀别: 「我已经想尽各种办法,现在真的已经没办法了。荆河……我们分手吧。」 这其实就是一个策略,以退为进,釜底抽薪,不过是希望少荆河能受到触动,答个「不」字。 可是少荆河答的是:「对不起。」 很抱歉,我没能满足你的需要,还耽误了你的时间。 --仿佛就是这么个意思。 桑筠筠伤痛欲绝地扭头就走,听说之后哭了一个星期,那风吹就倒的苗条身板两个月里又瘦了十斤。 少荆河则丝毫不受影响,就像从没谈过一场恋爱一样,迅速回归按部就班的单身日子,人生依旧如常。 到了今天,他听着方珺琦从她的角度说起桑筠筠,居然觉得羡慕。她们那些互不相让的闺蜜情,真心让他羡慕了。 他没有这样的朋友。 所以也许他们一开始就不该做情侣?只做朋友,她像对方珺琦那样常常骂他傻--而且能有理有据地说出来他傻在哪里,他也许会因此喜欢她。 搞不好他们反而会在一起。 因为他就想有个人能时常对他说:少荆河,你傻不傻?这事儿应该这么办! 每个人都夸他,可是他没有朋友。 那天晚上,桑筠筠走后,他一个人坐在操场边上问了自己很多问题。可最终,找不到答案的问题只让他自己身心俱疲,感觉无力。 实实在在,他都快厌弃自己了。 吃完饭,结了帐,他和方珺琦在酒店门口分道扬镳。 他沿着古老的建筑外墙慢慢走,在经过一个红绿灯路口时,正好斑马线绿灯,又不由自主过了马路,走到了江堤上。 夏天的江边江风轻拂,空气中瀰漫着一股潮湿的气息,穿着短袖甚至能感觉到一股沁人的凉意,比在燥热的建筑群里行走要舒服些。 没走多久,他的手机震动起来,同时传来微信消息的提示音。 第8章 少琳莉女士像是生了千里眼,他们才分手她就能传来问候:「怎么样?」 「挺好的。」少荆河回。 那头的少女士一听这话就坐不住了,立刻改了视频电话。 她在家里正在做美容,包着头髮贴着面膜,说话咬牙切齿的:「废话!不好能介绍给你?直接说,到底怎么样?」 「才见一次,能怎么样?留了电话,有空常联繫呗。」少荆河靠在栏杆上,说着他和方珺琦协议好的说辞。 「姑娘不错,你得抓紧啊!」少琳莉做不了表情,光晃两下脑袋就总感觉面膜要掉,以至她连平日里最常用的点头式强调都做不了,只能在语气上再三加强,「下次你们约了吗?什么时候?」 「还没定。」少荆河信口胡编,「她说最近有点忙,过两天联繫我。」 「完了?」 「啊。不然呢?」 第14页 「哎哟!傻小子,人家姑娘这是在拿乔呢!什么忙啊过两天啊,都是藉口,就想看看你的态度。你给我赶紧的,明天就给人打电话把见面时间定下来。人家是女孩,矜持是应该的,你是男孩子,要主动一些。」 少荆河也不做无谓的挣扎,很爽快地点了个头:「嗯,行。我待会儿就给她发信息。」 少琳莉对这反应很满意,一手按着面膜也要笑起来:「对嘛,这才像话!你就是平时太不积极,把自己姿态摆太高,才会之前一个姑娘都瞧不上,到现在都没谈过恋爱。」 「嗯,我会改正的。」少荆河表情都没变一下,对答如流。 少琳莉还没完:「还有……」 他的手机忽然又响起来了。 「姑母,有电话进来,今天先这样吧。」 电话提示音少琳莉也听到了,没话说,只能点点头:「那下次--」 「知道了。」 少荆河挂了视频电话,唿出口气,把正在打进的这通调出来。 竟然是-- 桑筠筠? 方珺琦这嘴够快的呀! 他只好接起来:「餵?」 「少荆河,你跟我朋友相亲?!」自从不当情侣后,桑筠筠对他说话的口气都自然多了--也开始敢不客气了。 「对啊,怎么了?」少荆河还是一如既往的不紧不慢,从容得很。 「『怎么了』?!」结果桑筠筠又是被气得气急败坏,声音一下拔高八度,吼得连少荆河身边路过的人都快能听到!「哎!那是我朋友啊!」 少荆河只觉得莫名其妙:「我知道啊。所以呢?」 「所以!」桑筠筠被这话怼得气息一错,更是气得浑身颤抖,连话都不会说了,「所以--所以你们要是敢结婚,我就、我就弄死你!--不然就弄死她!不、不然就你们俩都……你太过份了!呜--」 少荆河还没来得及说话,电话就直接被挂断了。 他站在原地,保持着拿着手机的姿态停了足有半分钟,又用手掌贴着耳朵使劲摁了摁,耳朵里那阵被震出来的「嗡」响才慢慢消散。 他好气又好笑,敢情刚才桑筠筠是对他发了个死亡警告?! 这话还没想完,电话又响了。 一瞥,竟然还是桑筠筠! 他把话筒拿远一点:「餵?」 「荆河,对不起,我刚才,有点控,制不住自己……」那头的桑筠筠这会儿哭哭哒哒的,声音轻柔沙哑,听得出是真伤心,「你别、别生气……」 少荆河终于安心地把手机贴回了耳边:「嗯,我没生气。你哭什么?」 「你、你你、答应我……不许跟、跟方珺琦谈、谈恋爱……更不许、跟她结婚……」她带着哭腔,一声一抽,还在尽力把字咬清楚。 少荆河沉默了。 他沉默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在揣测她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俩分手都三年多了,平时联繫也不算多,要说应该就是特别平和的普通朋友的关系了,怎么搞得这会儿像是他要出轨,她来捉姦? 可是桑筠筠本来就很不安,他一不说话,她自然就更坐不住了。 每次都是这样,他常常在她说了什么之后就不作声,让她总觉得在那一脸面无表情背后像是在心里盘算着对她的不满。 「我没有别的意思。」她一吸鼻子,急急忙忙地解释,「就是、就是特别生气,你知道吗?你当初那么对我,怎么现在就看上了她?那要是以后我们见面,得多尴尬呀!」 「嗯,行了,我知道了。」少荆河点了个头。 可是他答应得爽快,这么爽快,多像敷衍,桑筠筠听得不仅没放下心,反而更担心了。 「荆河,」她极其郑重其事地清清嗓子,按捺了抽咽和哭腔,终于字句清晰地咬牙说了句,「我是说认真的。你可不可以别总这么自私,能不能也为别人考虑一下?」 「自私?」 「对!你就是特别自私,自私又自我,从来只管自己,不管别人!」 嗯? 「那时、那个情人节,我都那样了,你竟然、竟然无动于衷!你知道这件事对我伤害有多大吗?你害得我都有了心理阴影!搞得后来我交的男朋友都以为我有什么问题。你这个混蛋!亏我当初那么喜欢你!我说分手你就只会说对不起!我一直等你电话,结果你真跟死了一样!我都快哭死了你问都不问!你就是个冷血的混蛋!现在我好不容易缓过来了,你别想再靠近我的圈子!给我有多远滚多远!」 电话再次被挂断! 少荆河又保持着同样的姿势,耳朵猝不及防受到了二次暴击,「嗡」声比上次更长久--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桑筠筠吐露这些。三年了,那些相处的细节在他早已沦为记忆中些许斑驳的光影,可在她还是如此意难平。 他这才真正体认到,原来她被他伤害得这么深。 少荆河仰天长长地吐了口气,实在是很烦躁。 那个情人节,问题都出在那个情人节。 桑筠筠约他去宾馆,他当然知道是什么意思。这种事让女孩子来做已经很不对头,足可见他们当时的关系实质上已经疏离到了什么地步,才会让桑筠筠如此不顾自尊自降身价来弥合。 桑筠筠是真心喜欢他,可是他对她并没有希冀中的感情出现。所以他当时在路上还在左右犹豫,是真顺水推舟如了她的心愿;还是应该不管受到怎样的诱惑,也不能冲动,不然以后万一分手,不就毁了人家的清白? 第15页 结果他真多虑了。 根本无需心理防线建设,他即便是看到穿着贴身吊带睡裙的大美女桑筠筠美妙的曲线,还真就没有丝毫反应。 这事可怕到连他自己都惊了。当时就出了一身冷汗! 他心慌意乱地转过身,让她把衣服穿起来,具体说了什么他是真不记得了,多半也就是那些道貌岸然的大道理。反正不用过脑,说起来也十分通达流畅,似乎就是他真心所想。 然而桑筠筠不甘心啊。她都做到了这个田地,天时地利只待人和,怎么能差这临门一脚,那岂不是为此所花的心思时间还有金钱全都白费? 那些都还好说。重点是她这个计划的目的-- 她不能这么轻易地就此喊停。 于是她做了个连少荆河都被吓了一跳的举动--她直接贴上他的后背,刻意温存,见他依然没有反应,她一咬牙,手滑向下,直接摸上了他的前面。 那个地方突然遭袭,少荆河条件反射地就叫了声,立刻挥开她的手,身子向旁闪开。 但即便如此,也还是已经被她碰了个正着。 所以桑筠筠受到的冲击不仅不下于他,甚至比他更强烈! 她以为他拒绝只是因为不好意思。但就算再不好意思,就算他真是本性冷漠,但只要她主动,男女之间正常的反应很快会被催化起来,照样能让她化主动为被动,也谈不上什么丢脸不丢脸的。 她的条件优异,现在就摆在这儿让他唾手可得。这个年龄正常的男生,都血气方刚得很,在这样并不宽大的房间里,孤男寡女,灯光暧昧,此情此景再怎样也要激起一点心猿意马、小鹿乱撞吧? 可是,真实情况和理想化推演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 她千算万算,又怎么会想到自己面对的竟会是毫无反应? 那位沉睡中的小先生可怕地向她昭示了两件事: 要么他有问题,要么她有问题。 两人灰头土脸地回了学校。 桑筠筠是个实践家,心中所想从不只停留在思维层面,凡事总要付诸行动才会甘休。 当天晚上她就厚着脸皮找了七拐八拐的途径,终于旁敲侧击地从少荆河室友那里打听到,他完全没问题。 男生在宿舍里天热的时候穿着都比较清凉,早上起床迷迷瞪瞪地去上厕所时,很容易就能瞥到别人正常的生理反应,他们也都习以为常。 所以少荆河有没有毛病,他的室友自然清楚得很。 答案非常惨烈:二选一顿时变成了唯一。 桑筠筠脸都灰了。第二天想了一天,晚上终于把少荆河拉出来提了分手。 其实她所不知道的是,这起「事故」让少荆河本人也震惊得如遭雷噼。 但他又不一样。桑筠筠还需要二选一的推想,他却一直沉浸在惊吓中不能自拔。 那一个晚上他根本没法睡着,翻来覆去脑子里只有一个人一件事: 梁袈言。 以及 完了,要弯!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已经修改过了,建议看过的都重看一下 第9章 终于再次走到那条江岸围索边。 在夜里从几十米开外的酒店上七楼望下来,夜色沉蒙,灯影迷散,其实根本什么也看不清。但他方才坐在那窗边,仅只因为目之所及而已,心里就已一直浮沉着一段别样的在意,仿佛有双眼睛在从下而上地盯着他,让他坐立难安。 他已经三年多没敢来这儿了。城市很大,b大在另一端,他打工的地点也总离这里很远,都是客观原因,但他知道,他从心底就迴避着这里。 可是从楼上下来,他最终还是不由自主走了过来。 他满可以从另一个方向到下一个地铁站,反正都是一样的距离。但如果就这么回去,又总感觉心底有个声音在发出嘲笑:不过是个再平常不过的地方而已,这有什么好不敢走过去的?嘁! 越在意,越想要显示自己不在意--这是中二少年。 越在意,越想要克服心理障碍--这是成人思维。 越在意,越想去自虐一下--这是中二少年少荆河。 可越到近前腿肚子越飘,浑身泛起一种湿冷的颤慄,像潮涌一样裹挟着他的神经,让他肢体僵硬。 就是在这里-- 在那个情人节更早之前,他遇到了梁袈言。 那是他大四的上学期,国庆节假期。 因为他爸回国,于是他以要准备考研为由赖在了学校,结果又被少琳莉一顿好骂。 但这还算好的。如果少琳莉知道他其实早就获得了本校本专业免试保送资格,估计能直接拉上他爸到学校给他面对面的「慰问」。 国庆节长假,学校里跟城市一样,空了大半。少荆河他们寝室只剩下两个人,而除他之外的那位人家是真在准备考研的。 所以比起两个人共处一室却要保持低分贝,他宁可自己到外面去晃。 桑筠筠也回家去了。因为少荆河告诉她,他会回家。 少荆河是个自己都常常解释不清自己的人,他既不喜欢寂寞,又不喜欢与人相处。 他当然没有社恐,在谁人面前都可以毫不费力地展露游刃有余的社交手腕,也不会像有些人像戴了面具,明明不喜欢,不过是违背本性地硬撑而已--不,他从小就信奉「人生如戏,全靠演技」,就像一旦站上演讲台,他便能兴致昂扬侃侃而谈,看不出一点面部肌肉懒惰症的徵兆。 第16页 于「演」这一途,他广有造诣,深有心得,甚至还算门兴趣。十多年修炼,他讨得大家的欢心,自己也从中收穫得意骄傲。 但,「交际」始终是件大能耗的技术活。所以私底下他更喜欢一个人待着,什么话都不用说,自由自在,连面上的肌肉都不用多动一块。 于是那个国庆假后半段的一天,他一个人又无聊又寂寞地在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晃着,晃进电影院连看了三场电影,看得飢肠辘辘,又晃出来沿街觅食。 他既不想与人说话,又很想在人堆里待着,所以特地就跑到繁华的江岸边来了。 国庆节只剩一天的假期余额,大家都在家享受最后的清闲,所以那天其实即使是江边的人流也已锐减至平时的水准,正是又热闹又不挤,十分符合他的需求。 餐厅都是满的,全都要等位。等位倒没什么,重点是他只有一个人,却是要占一张桌,服务员都不怎么想接待。他对食物向来没有太高要求,也不是非吃餐馆不可,于是走过几家店门口,门前人满为患,便很识作地直接去了肯德基。 肯德基也没位置,好在可以打包。 他随便要了个套餐,拎着袋子去了江边。 一条江岸长长,到底是面积广大。江堤上的长椅都被占满了,他也不嫌弃,直接在下到江边的长阶梯上找了个角落,一屁股坐下,慢悠悠地吃起他的晚餐来。 江堤上下很热闹,都是一家老小,家里三代或两代一同出游。 小孩子们在沙滩上飞奔嬉闹,还时不时在楼梯上跑上跑下,活泼的脚步带起的风甚至能刮过他的脸颊,叽喳稚嫩的笑语充盈在空气里,他嘴里的鸡腿还才嚼到了一半,忽然一低头,两滴泪水无声地从眼眶里掉落,砸碎在阶梯木板上。 然后他就继续一边吃,一边低头掉眼泪。 他妈在世的时候也一直没怎么管过他,母子俩的感情其实都谈不上多亲昵。可是莫名其妙的,可能是因为在这个环境里受了一点感染,让他一下子想起了自己母亲,就越发感受到了寂寞。 他从小学就爱看书,看的书多,心智成熟得也快。到上了中学,他基本上就不怎么跟他妈认真聊天了。 他外公家家境也很好,他妈妈是个实打实娇滴滴的千金。于事业上没有什么大抱负,大学毕业后在他外公的安排下进了一家单位做着一份不上不下的闲职,就一直到去世也没离开过。 他妈妈喜欢热闹,爱交际,他爸又长年不在国内,所以她平时唿朋唤友,在外节目很多,常常月初就给儿子卡里打笔钱,有时晚上比儿子还晚到家。 母子俩真谈不上感情深厚。所以她大概也想不到,会莫名其妙地在她过世两年后,她儿子坐在异地的江边,会因为忽然思念起她而掉了眼泪。 天色渐渐暗了,堤上的路灯在少荆河背后亮起。他面朝昏暗,一如既往很从容地吃完晚餐,擦干净眼泪。从始至终沉稳淡定,以至于这周围经过这么多人,竟没有一个人发现这人有丝毫异样。 把东西收拾干净,他又坐了一会儿,才慢慢站起来,上了江堤,把垃圾扔了,背好书包,准备回学校。 这时,与他迎面而来的一些人的不同寻常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些人一步三回头,目光里杂合了好奇和惶恐,嘴里议论纷纷,像是前面有什么不得了的事。 城市大了,奇人异事也多。奇人异事多了,那就没有什么奇的了。 既然没有人四面逃散,那少荆河也就还是不当回事地继续往前走。 没走两步,果然他已经看到前方隐隐地,已经慢慢在聚集人群。一些凑热闹的年轻人笑嘻嘻地从他身边跑过赶去,也没有打乱他的步伐。 他对跑江湖的奇人们毫无兴趣。那些徒手撕铁皮,空口吞铁钉,脚踩玻璃渣,胸口碎大石等等级别的技艺他在小学时就已经惊奇过了。 他定得很。 渐渐接近人群,慢慢走过人群,在看客们的叽叽喳喳里,他忽然听到了一声沉闷的哭声。 那是一个男人。或者简直不能相信是一个男人。 大庭广众之下,哭得嚎啕悲怆,震耳欲聋。 在这哭声里有人在笑。当然也有人在担忧地讨论。 就是没有人敢上去。 男人哭得太惊心动魄,太不同寻常,以至于迟疑了大家的勇气。 少荆河绝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他之所以会停下来,完全是因为这件奇事确实生平仅见,已超出他小学的阅歷。 而他之所以拨开人群挤进去,则完全是因为他刚刚也哭过。有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知遇之情油然而生,让他难得地生出了同理心。 他想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结果,他一眼就愣住了。 这不是…… b大东古语的那个梁教授……吗? 穿着全套西装打着领带的梁袈言双手抓着江堤围栏上的拦索,跪在地上,面朝江面痛哭。少荆河之所以能一眼认出他来,全因对他印象太深刻。他上课经常板书,他看得目不转睛,以至于连背影都烙印在了脑海里。 其实要说起来梁袈言哭的时间并不长,从他开始哭到少荆河走过来也不过短短两三分钟而已。等少荆河挤进来,他已经声音渐落,只有正常的抽咽低泣了。 之前引人注意,主要是因为他在这儿先抓着拦索以神志恍惚的状态跪了一阵。旁人不知他是什么缘故,别说是普通醉汉要绕着走,万一要是吸毒的,那不更得赶紧绕出八百里?所以只有指指点点的,没有上前探问的。 第17页 少荆河一开始也不知所措。他只听过梁袈言的一堂选修课,还是被同学硬拉去的,况且他是a大学生,梁袈言是b大教授,别说对过话,就连眼神都没交流过,堪称实实在在的陌生人。 当然,这都不是最重要的。反正就算梁袈言不认识他,他总认识梁袈言,要是遇到其他需要帮忙的情况,他必定二话不说就上去搭把手了。所以其实最重要的,是他不知道这是什么状况?换句话说,他不知道梁袈言是不是真的就需要帮忙了? 梁教授好歹是个成年人,万一只是碰上伤心事想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哭一会儿,他还贸然上去,不是显得不仅多余还很打扰? 少荆河站在人群里也难得的有点拿不定主意,但又没法丢下樑袈言就这么走了。 他还在犹豫,但梁袈言不知是抓得时间长了手累,还是真煳涂了根本没脑子去想事,总之他抓着拦索的手忽然一松,整个人失去重心,一下向后坐在了地上,然后又身子一歪,直接躺倒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也发生了不能回復留言的怪事! 只好这么回了: @小雪:你这么想看他吃瘪么? @诗书0305:我也没想到十年之后还能在这里写文给你看。时光易过,缘分不散,我也很感动!谢谢! @默然:对哒。不过,少少? 第10章 在众人的惊唿声中,少荆河来不及多想,一个箭步就沖了上去! 「梁老师!」 梁袈言连醉带哭,煳涂得不成样子,一手搭在额头上,泪水铺了一脸,眉头紧皱眯着眼睛,一身质地上佳的西服在地上辗转,嘴里絮絮地叽咕,分不清是因为身体不舒服还是心里堵得慌。 少荆河没遇过这种情况,半蹲在旁光打量,手悬在上方半天,硬是不知该从哪儿下手。 他一动,旁边也陆续围上来好几个围观群众。 一个热心大叔蹲在另一边轻轻拍了两下樑袈言的脸颊,扯着嗓门喊:「小伙子!嘿!小伙子!听得见吗?啊?醒醒嘿--」 一个大妈思忖着:「看样子是喝醉了吧?有人有水吗?让他喝两口。」 「这儿!这儿有水!」立刻后面有个女孩递上来一瓶没开过的矿泉水。 少荆河一手接过来,开了盖子,又在另一个年轻人的帮助下,把他头颈托着,上半身撑了个半起,才慢慢地给他灌了点水, 怕把梁袈言呛着,他手上瓶子角度倾得特别小心。匀匀一小口水下去,梁袈言动了动嘴,本能地咽了,嘴又张得更大了些。少荆河赶紧再给他倒了一口,这回梁袈言喝完,合上了嘴,眼睛迷迷煳煳地睁开了。 「醒了醒了!」大妈叫。 「小伙子?」大叔轻轻晃晃他,他还没什么反应,大叔手劲又加重了两成,「小伙子?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蹲少荆河对面帮着扶的那年轻人抬头向周围人看了看:「不然叫救护车吧?谁给打个电话?」 「不用不用,喝醉了而已。」大叔深嗅一口气,不以为然,以过来人的姿态一摆手,「看样子也没喝多少,都没什么酒气,估计躺会儿就没事了。」 大妈也经验丰富,跟着点头:「我看多半是失恋,借酒消愁。可怜见儿的,小伙儿长得多端正啊,哭成这样儿。我听着都伤心。」 少荆河也知道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先别说看梁袈言这一时半会儿醒不了,就是真能躺醒,也不能在这儿躺着。 他抬头往周围一看,围观群众早就都围上来了,紧紧圈在四周,把光线和空气都挡得所剩无几,一抬头跟蹲在口井底差不多。 这里人流又多又密,一旦有围观,人只会越来越多,尽快离开才是上策。 人群里已经有人在打电话叫警察了。他提高音量压过那些叽叽喳喳的议论纷纷:「没事,我认识他,他是我们学校老师。我送他回去。」 「哦对,你刚叫他老师来着!」大叔大妈年轻人,这几个跟他差不多时间出来的都被提醒了,连连点头。 大妈说:「那赶紧的。那谁,搭把手帮个忙儿,扶老师起来。」 少荆河把书包脱下来背在身前,转了身,年轻人和大叔,还有旁边几只伸出来的手,七手八脚地把梁袈言撑起来挂他背上。 大妈还有心打听:「小伙子,你是哪个学校的?他是教你们什么的老师?」 围观群众一听说是老师,叽喳声更大了。 少荆河背着梁袈言,只管往外走,全当没听到大妈的问题,直起身子叫了声:「麻烦大家让让。还有谁能帮忙去叫个车?」 众人给他让开条通道,在万众瞩目中他走到马路边,果真有热心人已经帮他拦了部车,还开了车门。 「谢谢啊。」 道着谢,少荆河再次背转身把梁袈言在后座上卸下来,刚才那年轻人也跟过来了:「你一个人行么?用不用我跟着一起?」 少荆河回头瞧瞧这会儿依然不省人事的梁袈言,考虑到待会儿下车还得有人帮他把梁袈言放他背上,就点了个头:「你要不赶时间的话……」 「没事儿,反正放假。」年轻人说。 「那上来吧。」少荆河爽快地一挥手,年轻人也利索地开了前门上了车。 少荆河上车前还得先把梁袈言的腿放下去,好不容易给自己腾出了个位置。 第18页 上了车,车门一关,车子开动,外面群众跟老朋友道别似的,纷纷跟他们挥手,大叔大妈还不忘叮嘱:「路上当心啊。」 计程车渐行渐远,把那些热心人都抛在了身后,前座的年轻人笑着说了句:「这世道还是不错的。」 「嗯。」 梁袈言被放下来的时候基本上是整个人横在后座上,少荆河刚才给自己腾座儿也腾得匆忙,所以上了车还得先顾着把以诡异角度折在座椅上的梁袈言扶扶好。 「哎我们现在是去哪儿啊?」年轻人问。 等了几秒没回答,回头一看,少荆河还在后面忙着倒腾梁袈言,于是又问了一遍。 「b大。」少荆河忙里抽闲答。 「啊?你是b大的?」年轻人彻底转了身。 他这惊讶有两层意思。一是没想到梁袈言竟然还是b大的老师;二是没想到竟然要去b大这么远! 少荆河好不容易把梁袈言扶正了自己坐下。他心思敏锐,一听就听出了点意思,于是问:「你待会儿要去哪儿?」 年轻人苦笑:「我还得回来。我就住这附近。」 b大离江岸光坐地铁不算转车的话也得半个小时四十分钟,少荆河也是出门要靠公共运输的人,知道这么打车过去,车费够呛不说,待会儿回来也是个问题。况且现在还在假期,还没算上路上堵车的机率。 年轻人方才是一时热血提出要跟来,现在没有众人围拥,热血有点降了温,就不得不开始陷入了沉思。 其实b大离a大也不算近,但总算还在一个区。少荆河特别能理解他的犹豫,主动说:「不然你在前面下吧,我一个人送他回去可以了。他现在也不闹。」 年轻人本来还在犹豫,他一敞开说,反倒拉不下这个脸,连忙摆手说:「没事没事,我跟你一起过去。两个人也好有个照应。」 「没问题的。我到时候打电话叫同学出来就行。」 「哦,你们还有同学在学校呢?」 「当然了。国庆假又不是寒暑假,家远的就不回去了,留在学校准备考研。」 「是这样……」年轻人点点头。他已经表达了充分的关心和责任心,少荆河也细心地给他铺好了台阶,他心领神会。「那也行!我们互留个电话,我就在前面先下,你那边要是有什么再给我打电话。」 「行。」 少荆河与他互换了联繫方式,目送年轻人在路口下了车。 年轻人一走,车子里就一下安静了,少荆河看了看歪靠在另一边车门上的梁袈言。 他们上车的这个架势就不一般,司机早就想问了。这会儿也从后视镜瞥着他们,有些担心:「他怎么回事?喝醉了?」 「嗯。」 「不会吐吧?」司机一听更担心了,「你要看好他啊。」 少荆河其实比他更担心,他后悔刚才把肯德基的袋子都扔了,现在身无长物,万一不得已,怕是要牺牲他的书包。 他脸上依然淡定异常,顺便朝前看了眼车上的电子钟,镇定地说:「那就麻烦师傅你帮忙赶一赶了。现在这时间,路上应该没这么堵了吧。」 「行行,我尽量。你你你看好他啊!」司机此刻真恨不得赶紧把他们送到让他们下车,一脚油门,是时候展示真正的技术了! 车子在车阵里见缝插针地穿梭之时,梁袈言也被晃得有点难受。他极不舒服地在座位上蠕动了几下,又想要离开椅背地坐直,可最终晃了晃身子,又靠了回去。 「梁教授?」少荆河瞅着他这不安稳的样子,喉头还不时发出些声响,不禁担心地凑过去,「梁教授?」他低声唿唤。因为上了中学后就没摸过同性的脸了,所以他还不习惯用大叔的方式去拍打。 甚至他连手都没怎么伸出来。梁袈言又是教授,他心里那层师生的等级差别还是很根深蒂固地在时时提醒着他,注意言行举止和分寸。 可是梁袈言如果光靠唿唤就能唿醒,也不至于刚才闹出那么大动静。少荆河的唿唤只起到了一个作用,就是给他指明了方向,让他不由自主地向少荆河转过身来。 醉眼朦胧间他根本看不清眼前的人,但既然会叫他梁教授,那自然就是认识他的人。 他撑在身体两旁的手,放在他和少荆河之间的那只下意识地就顺着椅子边缘向少荆河的方向移过去了。 少荆河正全神贯注留意他的脸,手猝不及防就被碰到,然后紧接着被一把抓住。 「梁教授?」他低头看了眼,只被小小地吓了一吓。 梁袈言只是抓着他的手,也没什么多的动作,所以他也不怎么在意。梁袈言喝醉了,有任何奇怪的举动都合理,他那颗向来平定得很的心自然不会因此而起一丝波澜。 司机依然在专心赶时间,现在车子已经渐渐离开了繁忙的路段,开始可以进入正式提速的阶段。梁袈言被这狂飙的开法弄得胸口发闷,便下意识地捂着胸口咳了声。 「梁教授,你还好吗?」可把少荆河紧张的,连忙伸手给他顺完前胸顺后背,这才把梁袈言终于弄得舒服了些,喉头没有再可怖地发出让人心惊肉跳的声响。 少荆河刚要松口气,忽然车子不知磕上了哪里,勐地一个大抛起-- 两人都是剧烈地一晃,梁袈言本来就面对着他,这下一下直接就被晃得向他栽了过去。 第19页 少荆河条件反射地就接住了梁袈言,终于忍不住:「师傅,你还是开慢一点吧!」 「这不是给你赶时间吗?没事没事,就刚才有条减速带,前面路都很平。我都开了二十年了,你相信我嘛。」 少荆河有点无语,又不好说什么,因为他确实也想早点到b大。 可是就在这时,他脖子一紧,被梁袈言一把搂住了。 第11章 梁袈言不光搂住他的脖子,而且是整个人扑在他身上。 大概还闹不清现在是什么状况,只觉得头晕天地晃,于是用一种几乎等于在路边抱着棵大树的抱法,想要以此寻求一种稳定。 他的唿吸扑簌簌地混着水汽喷在少荆河脖子上,又顺着他的脖子往衣领里钻,像清晨的薄雾,透着酒气和凉意,自动自觉地侵入了少荆河的衣服,铺洒在皮肤上,害得少荆河起了一阵又一阵的鸡皮疙瘩。 「梁教授?」少荆河僵得浑身皮肉紧绷,手指全都蜷成一团紧紧贴在身体两侧,全身上下只有眼睛和嘴活动。可是唇舌这时候都失去了往日的活泛,僵直得仿佛一只被冻僵在寒冬腊月晨雾里的八哥。 别说和同性,就是异性少荆河也没这么亲密地抱在一起过。他长于用口舌与人打交道,却鲜有肢体接触的习惯,偶尔跟同学勾肩搭背,已经是「肌肤相亲」的极限。 他是那种本来高考分数完全可以上北方更好的大学,但一听说那学校里冬天只能去公共澡堂,而澡堂的隔间还没门之后,就可以立刻更改志愿的人。 他从四岁开始就一个人睡,因为他爸说男孩子不能娇惯。所以早早习惯了独处,从不乐意到乐意。 那种周遭空荡荡不会被另一个人的皮肤碰触到的清爽感,没有其他人类体温打扰的安稳,都是他内心平静安定的基础。 以至于到了后来,太亲昵的肢体碰触都会引起他的抗拒和烦躁。无论男女。所以桑筠筠也顶多只敢勾着他的手臂,再亲近一点就会被他不动声色地推开--有时甚至只是下意识的。 要是早知道梁袈言会这么「热情」,无论如何他也不会放那个年轻人下车。 「梁教授……」少荆河咬着牙忍耐。他抗拒一切来自他人的体味,更别说酒气了。梁袈言身上的酒气是不重,但那是相对于普通范围.现在连他的唿吸都近在就快凑到了他鼻尖底下,他只能难受地把头别到另一边。 两只手蠢蠢欲动,又仅在梁袈言身侧紧握成拳,迟迟没有出手把他推开,因为-- 梁袈言在哭。 梁袈言搂着他的脖子,脸贴在他的后颈侧,泪如溪流,滚滚成涓。 他早已失去理智,浑噩不堪,又是如此的悲心难画,像抱着世间最后一块浮木,全身的力气和苦楚都放在了其上,竟至于让少荆河都不忍心就这么把他推开。 泪珠顺着颈背淌进少荆河的衣襟,很快就濡湿了半扇。这让他越发的难受。难受到手都已经抓上了梁袈言的衣服,就差那使力一推…… 「小海……」 哭了半晌,梁袈言忽然出了声。 这是今天少荆河见到他以来除了哭声以外第一次发出其他声音,嗓音干涩喑哑,带着一种不易觉察的嘶鸣,显然是用嗓过度和缺水造成的。虽然还不能确定说的是什么,但已足以使少荆河的双手顿在了原地。 「梁教授?你能不能先--」 「!@#¥!@#--」梁袈言又冒出了一连串他听不懂的语言,但听得出出这是法语。 少荆河从小跟着他妈满世界地游逛,又在a大外语系泡了四年多,对于各语种的一些基本认识还是有的。很快,他在梁袈言接下来喋喋不休,但囫囵成团的话里,依稀分辨出了法语、西语和德语单词,还有一种被说得最多但是他最陌生的语言,应该就是东古语了。 如果这就嘆为观止,那还为时尚早。因为事实证明,这仅仅只是开始而已。接下来他滔滔不绝地展示出了一个人对于各国语言的极限能力,种类之多,少荆河已经数不过来。 然后,他还发现了另一件事--也就是说,不光梁袈言是个语言天才,而且他要诉说的那个对象,至少也得是同样能说会懂这些语言的人才行。 所以这本该是发生在俩天才之间的对话! 少荆河多少也算是个学霸,听着一个醉鬼的醉话,炫技式地多语种展示,那些像从受了损的琴弦上发出的粗粝但又低柔温存的话语,如诗一般萦绕在他的耳畔。他渐渐入了迷,以至于忘了过度亲密的肌肤碰触带来的不适应,忘了计较被用力搂抱下挤压的胸口造成的唿吸不畅,忘了酒气泪水和一切平时绝难容忍的侵扰,竟听出了肃然起敬来。 听得日华川上动,风光草际浮。 心襟……荡漾…… 即便梁袈言明明是在哭诉,在他耳里听来也仿佛是在对他低诉情话。 直到他听到了英语和葡语,才大致明白梁袈言是在说些什么。 梁袈言真不是为了炫技,他只是用一种唠唠叨叨的架势,以多达无法计数的语言诉念着各种原文诗句,其实是有主题的。 用中文表述起来即类似于:a某说,(法语),而b某说,(意语),c某也说,(德语)…… 就好像那个他要对话的对象是个极其执拗的人,亦或是心意已决,所以为了打动他,梁教授不惜动用上生平所学,一举调动起数十位才高八斗的先贤,还必须声泪俱下,才能来为自己的主张备书。 第20页 他用葡语说道:「『星光相伴,我们孑然而行』。」 少荆河一听就明白了。这是葡萄牙着名诗人费尔南多·雷萨尔的名作《我们孑然而行》中的一句。 此诗写的是诗人回忆起自己少年时,和最好的朋友在荒野中迷路的情景。其实他说的是少年时与同性好友萌发了朦胧而深切的感情,使他们如同迷失在荒野。天地一片蒙昧,无月无光,不辨方向。他们只能以远天上丁零的星光作为唯一的指引,彼此为伴,相携相扶,孤独而彷徨地寻找着回家的路。 他英语念的是歌剧《草木知春》中的一句唱词:「『你曾对我憧憬未来,预言凯歌的绚烂,可转眼间,又率先将它弃之如敝履』。」 梁袈言的语气温柔,在酒醉中吐字又独有一种软绵绵的韵味。那么多种语言被他悲痛欲绝地念出来,无论所用的诗句缠绵还是铿锵,竟然没有一句带着怨怼的肃杀之意。他就像个特别有耐心的情人,只在温言细语间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少荆河不知道这些话他有没有对那个人说过--看样子多半是没有--但少荆河自己是已经被他那些如歌的诗句,和那一声声的「小海」,叫得心潮澎湃,怦然心动。 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且不说男女--单是有这么个人,根本也没在跟他交流,让他只像个旁观者静静地看着听着,就能渐渐让他燥热,让他心跳加速,让他心猿意马,让他心理和生理起了双重反应。 梁袈言的泪水流淌在他的背上,体温热烫地熨贴着他的皮肤,在昏暗的后车厢里,他们抱在一起,仿佛一个整体。 「在哪个门下?」司机的问话忽然打破了后车厢的静谧。 少荆河蓦地被惊醒。他这才发现自己的手也抱住了梁袈言,而梁袈言早已没了声音,头歪在他的肩膀上,看样子是昏昏沉沉地又醉了过去。 现已接近目的地。「呃,正门、正门吧。」他其实也不知道,只是带着几分慌乱,急忙松开了自己的手。随口答了一句,就忙着把梁袈言重新在座位上摆好。 虽然刚才后面动静挺大,但梁袈言开始醒来说醉话的时候就让司机心里一惊,生怕他要惹事,车开得就越发的急,恨不得能飞起来,所以他根本也没多的心思注意他们俩在干嘛。 车开到了b大正门。 少荆河也没急着下车,先向门卫打听梁袈言是不是住在校内教职工宿舍。 幸好门卫认识梁袈言,也先问了怎么回事,听说是喝醉了,都很诧异。但现在又不是能光诧异的时候,于是站在门外沿着大街向前指:「梁老师这些青年教师住在南门的教工宿舍。虽然不在校内,但也挂着教工宿舍的牌子,你们一过去就能看到了。」 车子便继续向前开,沿着学校外墙绕了个大圈,一直绕到了南门。果然,就在南大门的马路对面,有栋还挺新的公寓楼,门口还挂着牌子:「b大青年教师公寓」。 司机帮着把梁袈言扶上了少荆河的背,少荆河又背着梁袈言,进了公寓的大门。 「哟,这是梁教授?」他们一进来,大堂的保安就过来了,凑近一看,同样发出惊唿。 「对。他喝醉了,您知道他住几号房么?」 少荆河只想问个房号,没想到保安是个热心肠,一听二话不说立刻主动给他带路:「来,我跟你一块儿上去,你背着人连电梯都不好按。」 进了电梯保安还一个劲地看着鼻息已沉的梁袈言感慨:「真看不出来,梁教授这么个斯斯文文的人,还会喝酒,还能喝醉喽。」 少荆河笑笑,没说话。他还没保安跟梁袈言熟,根本没资格发表评论。而且重点在于他有个地方现在正尴尬着,全靠背着人弓着身走路才遮掩过去,只希望能赶紧到梁袈言家,而这位保安不要太热情周到才好。 「你是……」保安又打量他,「他朋友?」 梁袈言还不到三十岁,他们两人实际上也就差了几岁,少荆河又是个老成持重的气质,只是从打扮上,一个是老师一个像学生,现在又是假期,是以保安一时不能下判断。 少荆河模煳地又笑笑,没有明说。 到了梁袈言家门前,他干脆主动指挥保安:「麻烦您,他钥匙好像是在口袋里。」 保安左右裤子口袋一拍,果然找到了。摸出来给他们开了门,又在门边摸到了电灯开关,按亮了大厅的灯。少荆河背着梁袈言进了门,示意他把钥匙塞回梁袈言的口袋,这才感激地笑说:「您可帮了大忙!太谢谢了!那您忙去吧,不耽误您了。」 「哦,」保安看看他,似乎还是怕他忙不过来,「你一个人能行哈?」 「没问题没问题。」少荆河笑得极其和蔼可亲,说着就跟回自己家似的,干脆就转了身直接往里走,只丢下一句话,「麻烦您帮我把门带上。谢谢。」 门果然很快发出了「砰」的轻响,他再转过身,确定是关好了,保安真走了,这才松了口气,赶紧到几个房间门口看了一眼,找到了卧室,把梁袈言卸在床上。 他终于能直起腰,转过身,看着已经陷入了沉睡的梁袈言,长长地吁出口气。 第12章 他站在床边,长久地注视着昏睡过去的梁教授。 内心五味杂陈,各种思绪稀里煳涂地搅成了一团,让他也分辨不出个头绪。他只知道自己发生了生平从未有过的异状,从里到外,都像被激发出了某种潜能。 第21页 他从未爱过谁,包括父母。至少在他妈妈在世的时候,是没有的。因为他认为他的父母也从来只爱自己,从未爱过他。他一家三口人,各自独立,永远都是各干各的,从未形成过一个真正的整体。自然也从未有过某种统一的感情。 他今天之所以为母亲而哭,纯粹只是看到别家都是一家团聚欢欢乐乐,而自己现在只落得形单影只以至于要流落异地,触景伤情,想起自己也曾是有妈的,不禁悲从中来。至于这个妈在世的时候他到底在没在意过,那就另说。 总而言之,很多东西一直存在得看似天经地义,但转眼就会消失无踪,甚至让他连怀念也找不到几个值得去念想的瞬间--这是今天触动了少荆河的第一动因。 然后,他遇到了梁教授,又被不由分说地上了一课。 现在躺在他面前的这位梁袈言教授,在他眼里已经完全变了个人。他之前所认识的,仅仅在课堂上,仅仅也就那一节课。 站在讲台上的梁教授温文尔雅,学识风采全都兼备,讲课有条有理,又深入浅出,专业素养一流,让人不能不嘆服。加之态度亲和,姿仪闲雅,别说座下的女生,就是连他都不由自主全神贯注,认认真真撑着腮帮子听足了一个半小时,全程都没捨得花时间记笔记。 他从小因为广泛阅读独立性强,早早就与普通课堂内容拉开了差距。但是看的又只是自己的兴趣,多半与考试无关,所以也没天才得可以跨级升学。副作用只是对于老师的水平,早已有自己的一套认识。 他在每个老师面前投其所好,当着优良学生,不过是为了良好的人际关系。良好的人际关系能给他从方方面面带来便利,而学业一途,倒变得与老师们没有多大关系。 他见得太多老师上课上得犹如行尸走肉,在讲堂上不过照本宣科,教学手段不外乎题海战术。你多问一个超纲问题,他只回你一句:考试又不考,你知道又有什么用? 上了大学,不过是中学老师的升级版。能把课上得昏昏欲睡的老师教授是常态,一堂课九十分钟上得精彩纷呈全程无尿点,还真心实意把要点印刻进了学生脑海里的,那才是变态。 梁袈言就是这样的变态。 他不过一个教偏门小语种的教授,名气却大到连a大学生都知道。不客气地说,因为他才让东古语这种化石语种走进了这群完全现代化的学生的视野。 少荆河被同学拉来时本不报任何希望,以为不过是那种靠着在课上扯皮讲段子才受到欢迎的年轻老师,却没想到事实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不客气地说,这是他遇到的第一个如此打动他的老师。 自那之后,梁教授在他心里不仅留下印象,而且成为了一个符号。一个高山仰止的可以被镌刻在星空里的符号,上面刻着三个字:超牛x! 而今晚…… 今晚不一样。 今晚开始,那个超牛x的梁教授,「活」了。 以前印象里的有多像一副美丽画卷里的完美画像,今晚就多像一个从画卷里走下来活生生的,有体温有情感,纤毫毕现的「人」。 悬挂在高天上的符号不可碰触,但「人」可以。 不仅可以,这人还会抱着他哭,对他念各种语言的诗句,唿吸热气吹拂进他的耳朵里,撩动起他的感官像雷达一样全部张开,细细密密生怕有一丝遗漏地接收着那些神秘的信号。 少荆河站在床边,眼里看着「活」起来了的梁教授,难受。 身体里,心里,都难受。 有一种深层的渴望牵引着他,让他连浑身的寒毛都是竖立起来了,像一只开了屏的孔雀,花枝招展地摇曳着自己美丽的羽毛,想要对谁传达某些意义深远又与繁衍相关的重大涵义。 可是回应他的只有面前的空气。 虚无。 正是他心里的难受。 身体的渴切、躁动终究可以随着时间蛰伏,可是心里的空旷虚无又该用什么来填补呢?啊zs人的!212 梁教授倾情的对象不是他,想要挽留的,表白的,念诗的……统统不是他。 他不过是路边的一棵树,正好被梁教授碰上,充当了次树洞。 等到天一亮,醉梦一场的梁教授从蒙昧里醒来,前晚的一切也就不过是些零散的记忆碎片,轻飘得连俯拾都不必,更无需回顾。只待一阵风来,吹吹就没了。 被孤零零留在了那段时光里的,只有此刻开着屏的少荆河,难受地在床边踱步。 甚至,连自己替代的那个是男是女他都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被梁教授非常无意地撩了,而且还撩得很成功。 更要命的是,自己正遭遇着一生人到目前为止最大的一场变革,足以颠覆他对于自己的认识。 他原本以为,就算还没遇到能让自己喜欢的人,但他至少也是个彻头彻尾的异性恋。 所以他接受了桑筠筠的表白,接受了她的交往请求,认认真真地做着一个一百分男友。他以为通过实践,多少能激发出他的一点「爱」的能力。不然他活在这世上,谁也不爱,也不会去爱,那实在是很成问题。 毕竟他读过那么多伟大的文字,对于「爱」这东西有种莫名的憧憬。书里都说,它会让人既柔软又坚强,既幸福又痛苦,既欢喜,又忧伤。 那么多种矛盾的情绪都由这一种东西生发而来,简直堪称最捉摸不透的宝藏。他对于物质向来没有太多欲望,但对于精神的满足却一直如饥似渴。「爱」这种东西,仅仅是出于好奇,他也真的很想体验一下。 第22页 桑筠筠很好,是个完全符合他想像的实验搭档--尽管她自己并不知道在他眼里她就是个搭档。然而不管别人再怎么说他们相配,而他再怎么配合,他也没能在她身上找到自己的「爱」。 这让他沮丧。比她的沮丧更沮丧的失望。他曾很丧气地下了结论:或许他就是天生的爱无能。可是转念又自我安慰:可能都是遗传基因作祟。继而又进一步找出新的理由:或许是时间还太短,不然就是他还不够听话努力? 结果怎么样? 只在今晚一夕之间,根本不需多长时间,不过两面之缘,不过一途车程,不过就是被抱着哭了一下…… 之前的猜想就全都碎成了渣滓。 他少荆河不是爱无能,是没碰到对的人。 --不,不不,这个「对的人」……实在太超出他的人生预期。甚至是,超得让他有点胆寒。 少荆河此刻只觉得胸闷气短,心上像蓦地飞来了天外一座王屋山,压得他全身毛躁刺痒,心沉得直往下坠。 他瞪着床上的梁袈言,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他无法承认自己会对一个男人产生冲动,可是身体的反应又是实实在在,骗谁也骗不了自己。 这是他人生中从未出现过的,汹涌剧烈,竟然连让他做个思想准备的时间都不给。 太兇残了! 现实对他,实在是兇残得不讲道理! 在梁教授床前踱了二十多分钟步之后,他终于放弃地出了房间,找到浴室,用冷水洗了两把脸,手撑在洗手台边上先好好让自己冷静下来。 男人的生理冲动并不像一些小说散布的那么尴尬无解,根本不用管它,只要给予时间,自然就会消退至正常。 只是在没消退之前,难受还是会难受。 自觉已经开始冷静的少荆河走到客厅,用参观梁教授的家来分散注意力。 两室一厅,学校分配的宿舍并不算大,但给一个人住就已是奢侈了。 少荆河也不是来租房的,更没有偷窥的兴趣。他简单地走走看看,很快得出一个结论:梁袈言是单身。 参观他家有种参观样板房的感觉。房子也谈不上什么装修布置,看得出来应该是学校统一的装修,家具非常简单,所有个人物品都是单份。房间里连张照片都没有。 作为一个单身汉,梁教授的生活习惯还是很好的。简单、干净,各处都打扫得很整洁,连厕所都光亮洁净毫无异味。 --实在是很符合少荆河的取向。 两间房间一间用作卧室,还有一间,少荆河推开门往里看了一眼,嗯,书房。 他进去瞄了一眼梁教授的书柜,果然布满了各种语言的书籍。有是原文小说或语言期刊之类,还有一些则是中文版的外语入门,看得出梁教授对于语言研究是充满了兴趣。 他随手抽出几本翻了一下,没有一本是干干净净的,全都写写划划,贴满了各种颜色的摘要标籤。少荆河转着头把书柜大致扫了一遍,又不知不觉在心里给梁教授加了分。梁教授的书是真不少,而且绝大部分都有书页标籤,可见没有一本是拿来摆的,都认真看过。 --太符合他的取向了。他也是买了书就得看的人。摆着不看何必买。 回到客厅,他的身体已经渐渐恢復如常。 他走到卧室又看了一眼,床上的梁教授连姿势都没变过,睡得很熟,没有发酒疯,也没有酒后吐,除了大哭一场大念了一通诗,梁教授堪称史上最不会被人讨厌的酒醉类型。 确定他不会因醉出事,例如被呕吐物噎死之类,少荆河嘆了口气,过去给他拉开被子,盖盖好。然后背好自己的书包,不留一丝痕迹地离开了。 梁教授实在是,太对他胃口。 他不能多呆,得赶紧走。 第13章 那天之后,少荆河强装若无其事,度过了一个星期。 这一个星期里包含了销假开学、桑筠筠回来、少琳莉的电话质询,以及其他七七八八的学校事务……没有人发现少荆河多了什么不同。 就和以往一样,他的心事,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道。 他一样的上课下课,和桑筠筠约会,陪她逛街,给她买饭,一样的打球跑步,参加学生会会议,为老师跑腿……和平时没有两样。 只是,在每天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他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就会想起紧紧抱着他的怀抱。那个热度,那种触感,耳边细密的唿吸,沙哑粗粝又温柔的话语……他就会浑身发热,不能自已。 可这又并不难受,反而始终舒适的,让人心生嚮往的感觉。就像一个从来不吃肉的人,突然有一天吃到了个肉包子,那种充盈甜美,完全不同于以往的极度新鲜的口感和气味,就会让他陷入一种循环的无限回味中。 他会一直在那种美好的记忆里沉溺,一直一直……然后又会为了挖掘更深层次,更清晰的口感,而愈加地去回忆。像磨着一把刀,会一遍一遍反反覆覆地磨,直到把它磨到光滑发亮,亮得反射出的光芒刺眼,几乎无法直视,他才会恋恋不捨地把它收起来,否则无法善罢甘休。 而少荆河就处在这样的阶段。他把那车里短短几十分钟发生的事反反覆覆地拿出来咀嚼回味,又一遍一遍地去深挖细节--因为梁袈言说的很多话他都听不懂,所以他甚至开始去回忆那些都是什么,都怎么发音,会是什么意思--但是他又心知肚明这些都是无用功。因为就算他知道那些话的意思,那也不是对他说的。他无非是找到了些梁袈言有多爱另一个人的证据罢了。 第23页 到了10月10日,研究生考试的正式报名阶段开始。辅导员找到他,让他通知要更改志愿的同学注意报名时间。 少荆河领命在系上口头告知了一声,又提醒班长在系群里发了通知。 「哎呀,我想改志愿。」有人开始瞎嚷嚷。 「改呗。竞争者少一个是一个,我们欢迎!」另一个笑嘻嘻地答。 他们系八成的人都要考研,这年头的大学生都信奉有杀错无放过,各种证和考试,能报的都报上,万一过了呢,对吧? 又有人好奇:「你要改哪儿?」 瞎嚷嚷那位本来就是瞎嚷嚷,一看有人捧场,立马来了精神:「b大!哎,同志们,最新消息,b大葡语系的系花也考他们学校。怎么样,有没有想跟我一起沖的呀?」 结果还真有人当了真:「哼!b大?你省省吧。你连我们学校都够呛,b大那种龙潭虎穴,你联络过哪怕一个他们教授吗就去沖?就安心考你的e大吧。」 「就是,」另一个也跟着搭腔,「说得跟你一考就能上,一上就能跟系花有关系似的。你以为你是我们少会长?」 「哎哟哟,还『我们少会长』,『我们少会长』已经有桑校花好几个月了,你还不能面对现实吗?」 然而少会长本人,这会儿看着手机屏幕上「b大」那两个字,眼里心里都被点起了一把火,那火在胸腔里熊熊地烧,烧得他坐立难安。 b大……此刻像两个有魔力的字眼,牢牢地吸引着他的视线,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去想:如果去b大,去b大不就……可以…… 他踌躇不定起来。这个念头忽然变成了一个极其有吸引力的想法,b大也变成了一个闪着金光的梦幻般的城堡,对他张开了双臂,比任何地方都吸引着他走进去。 但理智上,他又知道这绝不可能。他已经是本系推免生,换而言之,根本一只脚已经牢牢踩在了与b大齐名的本校研究生的门槛里,他是疯了才会重新报名,跟一万多个人去挤b大。 用理智强压下疯狂念头的少荆河依旧一个晚上辗转难眠,到了第二天,他一个上午都过得浑浑噩噩,脑海里着了魔似地反反覆覆就只有两个字:b大。 下了课,他一个人抱着书埋头就走,等他回过神来,他已经在学校的林荫道上不知走了多久,已经远远地超出了宿舍,超出了食堂,超出了所有平时闭着眼睛不用过脑也会自动回到的地方。他连书包都忘在了教室里,什么都没带,只抱着几本书,几乎已经快走到了学校大门。 他停住了。 他看着近在眼前的大门,看了很久。 最后他摸了摸口袋,手机在。于是一咬牙,径直走出了a大。 在车上的时候,手机响了。 「你哪儿呢?」桑筠筠问。 「我要去个地方。午饭你自己吃吧,别等我了。」他答。 「什么地方?怎么不叫我?」桑筠筠想撒个娇。 他望着前方,面容平静:「你去吃饭吧,我手机要没电了。先挂了。」 他在b大门口下了车。 b大他其实很少来,这种歷史悠久的老校校内道路一向错综复杂。他最近的记忆只停留来听的那堂东古语通识课,但那是去大教学楼。 他没必要去教学楼,他得去外院。 他得找到东古语系。 梁袈言。他胸膛里的火又烧起来了,烧得他浑身热滚滚的,连腿都有点打飘。 他得去见见他。 得、得去! 跟着随处可见的学校地图和指示牌,连问路都不用,生活技能一流的少荆河很顺利地摸到了外院的教学楼。 这是外院的新楼,刚建成不久,他站在大堂的标牌墙前找了一下,很快就看到了东古语系,在九楼。 他站在电梯门前等电梯的时候,才意识到大楼里很是空旷安静。 对了,现在是午休时间。 他愣了一下,忽然失笑起来。 他这是真傻了。都午休了,梁袈言怎么可能还在?而且就算在,他见了说什么?总不能说:梁教授,上次您喝醉了抱着我哭来着,您还记得吗? 梁袈言得当他是神经病吧! 那说什么呢? 他犯起了愁。犯着犯着,回头一想,又觉得自己多余,还不定能见着呢!再说见着了能怎么样呢? 他真不知道自己能怎么样。他只觉得是自己闲的。但是就算闲的、见不着、白跑,他还是得来。不来他身体里那股热乎劲下不去,不来他心里那把火能一直烧着,非把他熬干了。 他咬了咬牙,打起精神,心里松一阵紧一阵地开始哆嗦。 紧张了!x的!他竟然开始紧张?--捂着砰砰跳的心口,他感觉到了不对劲。这是多少年没有的事了,他,少荆河,紧张?! 他向来心定得跟鬼似的,上再高的演讲台也淡定得很,现在人都还没见着,就开始紧张得心里犯憷? 没毛病吧? 他情不自禁退了一步,手掌下,胸腔里的那跳动勐烈得他都怀疑自己可能真是心脏出了问题。可是如果真是有病,他倒不紧张了。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他一向看得淡得很。 况且心脏病就算了,那胃抽抽又是怎么回事? 他另一只手捂住了胃,开始叫苦不迭。 他怎么跟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媳妇似的,竟然紧张得浑身都在抖? 第24页 他大概真的得去医院了。 「叮!」 电梯忽然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他刚才按的电梯到了。 然而,电梯门打开,里面并不是空的。有人。 两个人从里面走出来,其中之一正是梁袈言。 少荆河的心跳一下飙到了临界点,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忽然,他就安定了。 多年的临场心理素质在这一刻发生了效用。他的身体在一瞬间调整了自己的姿势,靠着墙站直,双手垂下,嵴背挺直像根标杆,眼神与梁袈言的只接触上了一秒,就低下了头,是个标准的面见老师的状态。 霎那间,周围都安静下来了。静得只有他自己的唿吸和梁袈言的脚步。 看到他的梁袈言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眼里也没有多出任何哪怕是一点异样。他看见了少荆河,但眼里又没有少荆河,很平静很从容,他和同事低声说着话,一步也没停留,直直从少荆河的身边走过。 少荆河注视着他脚上的皮鞋,看着它们轻巧地踩在地面上,带着梁袈言特有的步调,一前一后,一前一后,一直走出了大楼。 他站在原地,垂着头,心脏病和胃抽抽都消失了。他又恢復了安定,从内到外的,身心的平静。 他扶上了墙,又站了一会儿,才终于想起可以走了。 可是一迈步,才发现脚下还是有些抖,再看手,扶在墙上的手也有些抖。 他不禁苦笑起来。这就很像跑了一次3500米的后遗症,心上松懈了,可身体还在承受着剧烈运动造成的影响。 收回手,用另一只用力握了一会儿,他咬紧牙关,慢慢向外走。 梁袈言不记得他。也对,凭什么记得呢? 他站在大楼的外台阶上,仰头看了看午后的太阳,忽然笑了出来。 挺好的。 他又低下头,心里泛起的却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 第14章 然而惆怅归惆怅,在回a大的路上,终究习惯用理性思考的少荆河也已经逐渐回復冷静和理智了。 冷静下来后,少荆河又认为这也不失为一个最好的结局。 毕竟情迷意乱可以是一时,实实在在的日子却是一辈子。 先不说梁袈言那边,反正他总不能真对个男人怎么样。毕竟他长这么大,就从没想过要对哪个男人怎么样。 忽然要他成为「那样的人」,说实话他还真没做好心理准备。 想来想去,他觉得可能只是因为当时的气氛和梁袈言的表现,各种巧合凑在一起,才让他有了些虚假的幻觉。其实梁教授未必就是挑动了他的直接原因。可能他只是被那些温婉缠绵的诗情画意打动。可能他只是个自己也没意识到的声控。可能他喜欢的只是有人在他耳边那么低柔地说话…… 总而言之,他决定把这事搁下。 正做好了决定,一个电话意外而至: 「你好。我是张强,还记得我吧?就那天跟你一块儿送你们老师回去的那个。」 「哦,你好。有事?」少荆河问。 「是这样,有个自媒体公众号找到我,就是那种在微博上发布新闻自拍短视频的公司。那天我们帮你老师的事不是被旁边人拍下来了吗?他们看到了就想採访一下。你看你要是方便的话……」 少荆河不自觉皱了皱眉:「採访?」 「啊,对,因为听说是b大的老师……」 「你跟他们说了?」 「对啊。」张强发觉他口气一下就变了,也愣了一下,「不能说吗?」 少荆河没回答,他也有了些尴尬,赶紧说:「不然还是让他们自己跟你说吧。他们现在就在我身边。」 「不用--」 少荆河话还没说完,那头的人已经换了。很快一个开朗的女声从听筒里传来:「先生你好,我是x视频的记者,关于那天你们助人为乐的事,我能採访你一下吗?」 「不好意思,那事很简单,我没什么好说的。」 「不不,乍看普通的事,也有可能潜藏着很多可以挖掘的新闻点。你看你现在有时间吗?我们约个地方见面行吗?」 「对不起,我不方便,而且确实没什么好说的。」 「呵呵,先生,你别担心,我们是正经的自媒体新闻发布平台。你可以在微博搜一下,我们的粉丝近千万的。你看你长得这么帅,心地又这么好,如果能上镜做个採访,也能给更多的人起到带头示范的作用呢,当然,对你自己也是个很好的宣传嘛。你有微博的吧?」 「对不起,我没兴趣。」 「先生……」记者大概没想到他会这么水泼不进,气氛一时有些干。停顿了片刻,她又换了语气:「那不如这样,我们见个面,你也不用上镜,我们--」 「不用了,只是一件很小的事而已。没其他事的话--」 「不不不,对于你来说可能是很小的事,但对于我们来说,说不定就是条大新闻。你想想,『b大老师酒醉后于江边痛哭流涕』,这是多么让人挂心的事!难道不是他生活里或工作上遇到了什么难处?这里面就很值得挖一挖--」 「b大老师?谁告诉你的?」 他这话问的,让记者不禁迟疑一下:「跟你一起送他回去的这位张先生呀,不是吗?」 「不是。他搞错了。我只是当时让车开到b大,其实他不是b大的老师。是我的中学老师,住在b大附近而已。」 第25页 「啊?!」这转折硬得让记者猝不及防。「可是--」 可是他毕竟是目前唯一权威的知情人,他要这么说,也没谁能说他说了谎。 记者毕竟老道,片刻之后就提出了新的解决办法:「那这样吧,你能不能把老师的联繫方式给我们?我们--」 「对不起,真的不方便,老师个性很低调,应该也不会接受採访。」 记者很无奈,这位帅哥真的很难聊欸!「那……没关系的,麻烦你帮我们问一问老师的意思,就说有很多网友关心他,如果有需要,我们也很乐意帮忙,说不定他就愿意接受採访了。」 「好的。我帮你们问一问。」少荆河终于松了口。 记者大喜过望,连忙留下联繫方式。 少荆河把她的号码认真地存进手机里,挂机后,直接把张强和她全都拉进了黑名单。 然而几天之后,事情还是传到了b大。 「院长,你看。」秘书把学校论坛的一张帖子转给外院马院长。 马院长慢慢看了几眼,皱起了眉。这是一个学生发现某助人为乐新闻视频里,被救助人疑似自己学校小有名气的梁袈言教授后发的求证帖子。跟帖的回覆里有超过六成的人觉得「很像」、「就是」,只有两三成觉得「不太像」,或「太模煳看不清」,「」不确定」。 马院长自己看了遍视频。 拍摄者所站的位置离少荆河他们很近,但就是因为太近,夜晚光线暗,人又都挤在一块儿,一活动推挤,镜头就晃得厉害,拍出来的人不十分清晰。这也就是为什么那个自媒体那么想要当面採访目击者或当事人的原因--不然视频的说服力不够,不就等于白买? 但是不清晰也就是相对于不认识的人,要遇到相处了几年的同事领导,那认出来根本就是分分钟的事。 马院长一边让秘书通知学校论坛网管以「不实信息影响校园精神文明建设」为由删帖,一边打电话叫梁袈言上来自己办公室一趟。 结果梁袈言上课去了,倒是同办公室的许立群接了电话。 许立群毕竟也算是东古语系里的老资格,既然梁袈言不在,于是马院长把许立群喊了上来。 「你看看这个。」马院长沉着脸,把屏幕转给他看。 许立群看了一会儿,很惊讶:「这不是……」 马院长沉声问:「是你们系的梁教授吧?」 许立群点了个头:「是挺像的。」 「他这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许立群摇摇头,偷眼瞄了院长一眼,迅速领会了领导这是在批评之前要先确定没冤枉人的意思,于是又故作回忆地拉长了语调,「梁袈言一直挺好挺正常的呀,没听说他遇到什么难处。不是看到这个,真想不到他会这样。」 马院长的脸更黑了:「待会儿他上完课,你问问他到底怎么回事!」说着他把面前的本子往桌面上一拍,「一个大学老师,还是我们b大外院的教授,喝醉了跑到闹市区发酒疯,成何体统!」 「院长,『疑似』!」许立群摆起他那张笑弥勒的脸,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这不还没人认出来吗?顶多就是有几个学生觉得像,不过那天色晚,又昏暗,这视频拍得这么不清楚,也没人能说就一定是他。」 马院长眼睛一瞪:「怎么没人能说?我就看出来了,你不也看出来了?这还不够?这说明什么?熟人都能认出来!他是老师,天天给那么多学生上课,他那张脸,见过的有几个会记不住?你就别老胳膊肘往里拐!我叫你上来不是让你给你们系兜尾巴的!」 「是是,」许立群脸上的肌肉都成定势了,不笑也像笑,一副老好人的和气样儿,「您消消气,我知道您的意思。您放心,我待会儿回去就说他去。」 「太不像话!」马院长还意犹未尽,又一拍桌子,「这事儿要是让聂老知道,看他怎么说!」 许立群笑眯眯地只听不答腔。马院长这哪是沖梁袈言啊?沖聂齐铮呢吧! 手里终于攥着了梁袈言一个把柄,许立群乐呵呵地回到办公室。 一推门,就眼前一花,办公桌旁的两个人影迅速分开。 许立群若有所思地站在门边看着里面,手扶在门把上,眼睛又眯成了一条缝。 梁袈言坐在办公桌后,另一个意语系的学生迟天漠站在外面,明明中间隔着一张桌子,也不知怎么刚才就能让他眼花得觉得两人是凑在了一块儿。 迟天漠转过身来,对他客客气气地叫了声:「许教授好。」 梁袈言的东古语通识是选修课,各系的学生都可能选到,有外系学生出现在这儿并不奇怪。况且迟天漠也算是东古语系办公室里的老熟人,整天没事就往这儿跑,几乎像是梁袈言的小跟班。 「好。」许立群点了个头,终于往里走,状似不经意地问,「上完课了?」 这话也不知问的是谁。迟天漠怔了怔,不知该不该他答,但还是犹犹疑疑地「嗯」了声。 梁袈言倒只专注于面前的电脑屏幕,一声都没吭。 许立群原本是想往自己办公桌走,但走到一半停了下来,笑呵呵慢悠悠地折向了梁袈言的办公桌:「刚才院长叫我上去,是关于你的事。」 梁袈言这才停下手,看向他,又瞥了眼还站着没动的迟天漠,语气很淡:「你没事的话就出去吧。」 第26页 迟天漠看了他一眼,像有话要说,但最终还是抿起了唇,对许立群和梁袈言各点了个头:「许教授、梁教授,我先走了。再见。」 等他出去,许立群走到他刚才站的位置,靠着桌沿,他笑微微地问:「小梁,最近没遇到什么事吧?」 第15章 梁袈言蹙起眉尖,不知道他这是个普通的疑问句,还是话里有话。毕竟刚才他推门进来的时候,迟天漠那反应是有点大。 他光看了许立群一阵,许立群也似笑非笑地睨着他,他便不怎么当回事地把脸转了回去:「您要有话就直说,我这儿还忙着呢。」 他本科的时候许立群是他的老师,加上觉得许立群这人总喜欢眯着眼看人,故作高深,所以到现在他都习惯对许立群用尊称。 「呵呵,」许立群笑了两声,「小梁,我觉得你最近有事啊。」 梁袈言看着电脑,干自己的活儿:「嗯,怎么说?」 「这个是你吧?」许立群边说边拿出手机操作了几下。 梁袈言一抬头,许立群的手机正好杵到他眼皮底下。他又皱起眉,垂眼看了看,距离太近,也没看太清,隐约看出是个视频,嘈嘈嚷嚷的。 他把手机接了过来,待到把里面的内容看清楚,脸色腾地就白了。 他那天醉得太厉害,根本对所有事情都毫无印象,连自己去了哪里见到了什么都只有个隐隐约约大致的轮廓。因为他第二天好好地躺在自己床上醒来,衣服没脱,东西没少,除了宿醉头疼,眼睛红肿,喉咙沙哑,他只当自己做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大梦。 痛陈一切心事,哭得肝肠寸断,这些清醒时不可能发生在他身上的行为,他在梦里统统都做遍,也算一场发泄。 倒是后来遇到楼下保安,得知那晚是个学生把他送回来,他才后知后觉地有了些羞赧的感觉,猜到自己恐怕多少是出了些丑了。但事情究竟如何,也没人告诉他。那个送他的学生又一直没再出现,让他有心去解释一二,挽回一点自己为人师表的颜面也无从谈起。 于是这事只好就当它翻了篇,就此作罢。 梁袈言万万没想到,翻篇只是他的一厢情愿。原来在他还是梦里隐隐绰绰的片段,在别人眼里早已是8k高清黑歷史。如今把那时那刻的丑态都摆在眼前,昭昭在目,诛人诛心,看得他如芒在背百爪挠心,简直就是被公开处刑。 他白着一张脸,恨不得现在就找条地缝钻进去。 细看是不可能细看的,他这辈子都不想再看到这东西。 匆匆扫过上几眼,他只看清自己在那边哭哭唧唧后来还毫无知觉地就瘫倒在地上,旁边有人拍他叫他,周围围了一大圈人,场面闹哄哄,人声乱糟糟…… 画面难看至极。他没眼再看下去,别过头,把手机递还给许立群。 「怎么样,是你吧?」许立群拿过手机,笑呵呵地又问了一遍。 梁袈言现在完全没有脸见任何人,悔不当初地低下头,手捂在自己额上,在强烈的羞耻感之下,他甚至都有些语无伦次:「我那天……去……一个婚礼……一个朋友的,喝多了……」 「小梁啊,」他越是这样,许立群就越有兴趣凑上去,摆出一个长辈的样子,「不是我说你,平时你不是看着还挺老实的吗,怎么还有好酒的习惯?这可得注意。这个男人啊,最忌讳的几件事之一,就是贪杯--」 「许教授,我真不是……」梁袈言抬起头,想要为自己辩解两句,但很快又想到那些画面。有图有真相,一个视频已足以说明一切。他气短地话说了半句,又住了嘴。 看着一个经常被聂齐铮夸赞是语言天才的人说不出话来,许立群是心情舒畅地乐呵。平时他总没找着机会,这些年光看着这个梁袈言被追捧受器重,明明以前还是他学生,现在意气风发得简直要当他老师! 他可早就准备了一肚子话等着说。 「你是不是现在不也成这样了?」他又把手机朝梁袈言递了递,眼见着梁袈言眼神黯淡下来,越发的无地自容,他心里笑开了花。「所以现在不是追究你是不是的时候,那些都不重要。知道我是怎么看到这个视频的吗?今天院长把我叫上去--」 「院长?!」梁袈言腾地站了起来,满脸惊惶。 是了,刚才许立群就已经说了是从院长那儿下来的-- 他赶紧向后退开椅子,急急地往外走,也没再管许立群,嘴里念叨:「我得、我去跟院长解释。」 「哎哎哎--」许立群哪能就这么让他走了?他话还没说完…… 算了,收回试图阻拦的手,看着梁袈言消失在门外的背影,他吊着嘴角又发出两声冷笑。 醉酒的视频终归只会是一时喧嚣而已。梁袈言命好,碰上了热心人给他好端端地送回来了,终归醉成那样也没闹出大事。了不起让院长说两句,可那又怎么样呢?现在个个拿他当宝,院长说完两句过段时间还是会夸他,不伤筋不动骨,梁袈言的日子还是得这么得意下去。 倒是反观他,在这个鸟不拉屎说出去都没几个人知道的东古语系混了这么多年,即便是混到了博导又如何?风头还不如一个晚辈,好事也一样没捞着,想想就一肚子窝囊气! 许立群就着刚才的姿势,还靠在梁袈言的桌边看着他走的方向,磨牙。 第27页 不过话又说回来,刚才那个迟天漠跟他……干嘛呢?瞅着尽鬼鬼祟祟的。许立群摸着下巴想了想,暂时没想出个头绪。撇撇嘴,他腆起肚子回自己办公桌。 时间转眼到了十月下旬。 少荆河依旧不紧不慢地忙着,生活貌似回到了正轨。 他跟桑筠筠,也依旧不咸不淡地处着,越处越心惊,越处越像左手拉右手。两人都有觉察,但又都相互隐瞒并以为对方还没发觉。 桑筠筠就不必说了,少荆河则是自我催眠。自从上次因为梁袈言他开始了自我剖析,可是只把自己剖了一半就很快终止了这个危险的行为。 因为他发现,那个崭新的认知始终如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如果一直注视着它,那掉下来是早晚的事。 所以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无视它,忘记它,假装从未见过它。 对男人有了冲动这件事,从表面上看是不同寻常的,但是仔细一想,少荆河又觉得,说不定「不寻常」只是他的一个非常偏颇片面的看法。说不定其他人,这世界上大多数的男人,都经歷过这样的时刻。只是因为私隐不宣诸于口,所以大家不约而同都保持了缄默。这才让一件说不定「寻常之极」的事显得「不寻常」。 虽然要证实他还是「正常的」男人并没有什么难,只要他能对女人有同样的冲动,那不管他对男人有没有兴趣,他的人生也一样能「如常地」过下去。 这法子简单到都不需用到一个真正的女人,只要找些片子、图画、音频、小说……反正那个产业如此发达,各型各款各色各样,总有一款适合他,总有一款能「激发」他--如果他「没问题」的话。 少荆河头脑清醒,但又行动迟缓。他每天拉锯式地在心里跟自己谈判,用无比的理智要自己马上去试试,但行动上他又十分迟疑。他不想承认那是胆怯,只是迟疑而已。迟疑只是因为疑,所以迟。不是不做,只是迟一点再去,晚一点再说。 明眼人都看得出这叫讳疾忌医。 但他身边没有明眼人。而他自己又瞎,装瞎。 而后,他把自己逼急了,又想出了一个狠招! 这招还是拜上次那位瞎嚷嚷的仁兄所赐。 10月31日,研究生的正式报名截止。于是瞎嚷嚷仁兄隔三差五地就在系群里勾拉同盟: 「同志们,还有人想去报b大吗?最新利好消息!」 「说说说。」 「我刚打听到,b大有个系竞争几乎为0,只要报了,考过初试就肯定能上!不用走关系,不用找教授,不用推荐信!而且研究生三年都有国家补贴,接近于三等奖学金!这么好的机会,同志们!上不上呀?」 半天之后,才有个人凉凉地接了句:「图书馆学吧?」 还没等瞎嚷嚷仁兄作答,已经有人嗤笑:「你别逗了,b大的图书馆学很牛的,全国排名第一,你还真以为没人考呢?」 「非也非也。不用去图书馆,就在我们外语专业。」瞎嚷嚷仁兄慢条斯理地说,「东古语系!全国唯二的b大东古语系!」 这回真没人说话了。 半晌之后,瞎嚷嚷仁兄不得不自行挽尊:「哈哈哈,这回你们无话可说了吧?」 「确实无话可说。」 「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你想去就去吧。」 「哎,你这是什么意思。这么看不起东古语吗?你别看没几个人知道,别看它在外语类里排名垫底,但b大东古语是有大神坐镇的啊!语言学泰斗聂齐铮,这名字,你去查!」 「查什么查,聂齐铮都多大年纪了?人家早不带研究生了。你以为只要考进去就都能在他门下?省省吧。」 「那……不管怎么说,人家b大的文凭还是实打实的!」 「我的天啊,你到底搞清楚没有?只有本科生才看学校,研究生谁不是先看专业?你以为进了b大就跟你的女神近水楼台了?一个东古语系硕士去追人家葡语系的系花硕士,你脑子还好吧?」 「……」 「…………」 几个人吵吵嚷嚷,又开始新一轮隔空口水乱战。却不知他们的少会长也又一次看着手机发起了呆。 竞争力几乎为0…… 近水楼台…… 大神…… 置之死地而后生? 第16章 少荆河自认是个很有主意的人,但不知为什么碰上了和梁袈言有关的事,他就成了个烧开的蒸汽炉子,总是血液沸腾地往外冒着各种稀奇古怪的念头,可是一阵雾气缭绕之外,又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干嘛。 本来打着主意搁下搁下,可是心里又总像是酝酿了罐开了盖儿就再也盖不严的酸奶,外边稍有点动静,就止不住地发酵起来。 于是他鬼使神差地去查了b大东古语系方方面面的考研攻略。 结果当然什么都查不到。 正如那位仁兄的所言,这个专业是冷门中的冷门,而且它的招考须知上明确写着录取后不允许换专业,于是就又杜绝了一批指望拿它当跳板进b大的投机党。当然,最终的结果就是使自己彻底淡出了99.9%考生的视野。 非常「利好」。 如果说他之前想到去b大读研的一闪念,还只是停留在报考本专业的话,那么现在考虑的则是比那个更疯狂的可能--他要挑战一个毫无基础,难度极高而且完全陌生的古老语种。还不是从大一开始,而是直接读研。 第28页 他大概是真有点神经错乱了,竟然觉得这也未必不行。 因为比起什么学科难度,什么学位专业,他人生目前「最大的难题」显然更应放在第一位。 至于读研这码子事,于他本就是锦上添花。 他从没有一门心思全放在这上面,更不是非读不可。如果是要兢兢业业地去准备考试,他多半早就算了。 不过是大三暑假不想回家,才报名参加了夏令营,结果并不费劲就拿到了推免资格--没办法,他太会招老师喜欢,专业能力又过硬,人模人样还低调正经,看着就品学兼优。这种水准的学生好带又容易出成绩,别说本专业,就连其他专业导师都想招揽过去。 所以他心知,以他的条件,还是拿着推免资格,即使去跟东古语系的本科生们竞争,也不是就没有胜算。 还有一天。推免生填报志愿只剩一天。 时间越急迫,少荆河的思绪就越像坐上了一辆没有剎车却又在下坡的车,明明知道此车风险等级极高自己不宜上不该上不能上,但那坡下旖旎的风光又无端端地吸引着他,让他收不住地展开畅想。于是便一路向下颠簸着失控滑行。 他站在a大着名的人工湖边,如老僧入定,从日暮站到天黑,又站到熄灯将至。终于在最后的时刻,他沖回宿舍,登录网页更改了志愿。 至此,本年度的推免生志愿填报全面截止。 48小时后,审核通过。没多久,他陆续拿到了所有志愿的面试通知。 然后,是顺利得不能再顺利的面试通过。 那一年的b大东古语系,本科一共五人,有两个拿到offer出国读研,一人选择工作放弃考研,一人跑到了c大东古语系,结果报考本校本专业的就只剩下区区一人。 而b大东古语系的招生名额规定是至少两个。在同样是外校的报考生里,少荆河几乎没有对手。 甚至在面试的教授们脸上都有藏不住的惊疑,问题基本上都在围绕着他为什么要来报考东古语系打转。 少荆河的理由不用说,自然条条都冠冕堂皇。 从东古语古老的歷史扯到喀特人曾经缔造的风光,从语言学研究中不可或缺的一环,到目前整个中亚语言学研究的现状。几乎没有触及他不熟悉的专业深度,但又展露了他对于该专业充满忧虑的情怀,和愿意与它同甘共苦的坚韧决心。 b大外院的教授们当场就流露出了欣赏的目光。在东古语如此凋零的报考现状下,这位各方面表现都堪称优秀的同学的出现不啻为一支烛火,煌煌地照亮了专业的前路,预示着无论多么艰难困苦,东古语这个古老的语种也终将还能星火相传。 教授们是十分之满意,然则少荆河却只有不安又失落。 不安在于他一直担心面试时面对梁袈言,会紧张到影响他的发挥。 失落则在于,这一场面试,身为东古语系唯二的硕导之一,梁袈言并没有出现。 他来之前就花了几乎全部的时间和精力研究东古语的前世今生,硬是啃下了中外所有找得到看得懂的专业论文,背下了大段大段的专业知识和研究成果。几个大夜熬得满眼通红,头昏脑胀,比准备高考还尽心百倍,只为面试时不在梁袈言面前出丑。 可是梁袈言没来。 少荆河本来揣着份想见又怕见的心情,结果一进到面试教室看到在座的五个教授中并没有梁袈言的身影,忐忑立刻化成了一股巨大的失落席捲了他。以至于整个过程中他的心思都出走了一半,脑子空白了大半,所发挥出来的不过准备的三四成而已。 当然,专业的两个硕导只来了一个许立群,剩下的全是b大外院的其他教授,连院长都来了凑数,这实在也有点不对劲。 面完出来,在回学校的路上他就上了b大的校园论坛和贴吧。 当时的b大舆论阵地上还很平静。没有人关心梁教授为什么不出席推免生面试,也没有人好奇为什么一个一向依靠高学歷才好找工作,所以往年几乎全员升本校硕的东古语今年本科毕业生几乎走了精光。 一切都像暴风雨来前的宁静。 10月底,他差不多是同时拿到了a大和b大所填三个志愿的全部预录取,而他的选择让所有人大跌眼镜--他推掉了两大名校的葡语系资格,确定要去念东古语。 这个决定出人意料到连繫主任都找了他谈话。 他当然照旧堂堂地搪塞了过去,但心里的不安却在日益扩大。 他感觉自己正奔向一个一片黑暗的方向,看不到底也摸不着边,前途未知得他几乎可以现在就做好走不下去要半途而废的心理准备。 但如果他不去,他又几乎能看到自己往后的日子会一直充斥着一个巨大的空洞,让他无数次地回首,扼腕遗憾。 这就很像买东西。原本有个东西放在你面前,你想要又犹豫,正处于可买可不买,不买占大半的阶段。忽然它打折促销大降价,一下降低了你取得的门槛。于是你生出不买太可惜的心思,但是不是真的需要依然是你考量的标准。然后,你花了一个晚上说服自己,理由不外乎过了这村没这店,反正也不贵买了也不亏,万一有用呢等等。然而,当你终于下定决心去下单,付款的一刻,赫然跳出「商品已售罄」…… !!! --十个人九个会爆炸! 第29页 那瞬间飙出来的念头绝不是「终于省了钱啊」,而是「啊啊啊为什么我没早点买?!!!」。 当要买时的期待化为「再也买不到了」的惊恐与懊丧,会加剧那刻心里的失落。一个原本可买可不买的东西在此刻变成了无论如何都想要拥有的宝物。 不在于它是不是真的那么值得拥有,而是你之前用以考虑和说服自己所花的时间与精力已成为它附加的成本,而这些制造出的期待感又更是一种加成。「我已经花了这么多时间和脑子去想要不要买,现在居然错过了!」这种无法忍受的心情,和害怕以后再也买不到了的心态会促使人做出另一个决定,那就是立刻去买一个同类产品作为补偿,以此稍微弥平那个巨大的心理缺失。 但那都是针对还有替代品可供选择的商品。如果遇到真正的稀缺产品,那么无法弥补的心理空洞会成为排山倒海的黑洞,让你忘了之前其实还只是在犹豫需不需要它而已,巨大的失落会让你无比渴望它。 少荆河当时,正出于与此十分类似的境地。所以他的选择做得近乎义无反顾。 因为他一打听才知道,梁袈言不仅没有出席推免生面试,而且他所有的课程都更换了老师或已直接暂停。 没有人说得清发生了什么事,招生办也讳莫如深,甚至不能告知他新一届的研究生梁袈言还是不是可选的导师。 看似正在逐渐从公众视野中离开的梁袈言,正是他遇到的稀缺但同时又显露出售罄迹象的商品。 他没来由地有一种恐慌,如果不去东古语系,不去试着捕捉一点关于梁袈言的消息,他可能就再也见不到这人了。 不久后,一个爆炸性消息席捲了各大高校论坛,同时上了微博热搜: b大发生学生被猥亵案,犯人疑似就是那个年轻的明星教授梁袈言! 梁袈言在本城的很多高校学生中,尤其是a大和b大,都是个传奇。他教的语种偏门,学识又渊博,长得好气质好,课还上得好。关于他的传闻从他不到三十就当上了博导、学科带头人到他早有个神秘低调的富家千金女友,五花八门,全都有鼻子有眼充满故事性。 现在突然爆出来这种丑闻,大多数人的第一反应不是鄙视谴责,而是难以置信。 还有人主动为他辩解,怀疑此事只是个谣言。 然而紧接着两个小时后,一张梁袈言亲笔签名的「认罪书」和b大内部处分通知彻底打了为他说话的人的脸。 舆论开始倾斜,无数不认识他但道德感强烈的网友站出来大声指责唾骂,开始大举以b大的官博和论坛为目标发起口诛笔伐。 而这时,b大採取的行动是删帖关评论,同时微博热搜被取消,所有相关话题被禁。 简单粗暴的处置显然是火上浇油。网民无处发泄的正义感瞬间成了核爆,再一个小时后,b大的官网竟然被黑了! b的主页变成了一片惨白,黑客只在上面留了两句话: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强烈要求b大领导出来走两步! b大这才不得不放低姿态,一边警告黑客已报警,一边发出公告,表示事情还在调查,请网民稍安勿躁。 连警方微博也被惊动了,主动进行了相关的普法工作,并广而告之近期并没有收到相关的报警,所以如果事情属实,建议受害人不要放弃用法律维护权益的机会,并帮助警方将疑犯绳之于法,以免将来会有的受害者出现…… 这件事的热度随着最终没有受害人的出现而只持续了一段很短的时间。 但,那改变的是三个人的命运。 三年后,这件事在网上已鲜有人提起,但少荆河依然记得那一天整个网络群情激愤的场景。 那一天,梁袈言被绑在耻辱柱上,对他的辱骂和愤恨充斥了整个空间,沸腾的场面会让人一度以为那就是对犯人的一次行刑了。 哪怕梁袈言没有出现。 从那以后,他也没有再出现。无论是网络,还是教室。 年轻的梁教授就这样消失在公众的视野里,也消失在少荆河想要寻找的答案里。 以至于三年后,他站在当初背起他的地方,心中依然充满了无处安放的难受。 那个晚上他在他的床前,被挑动起的燥热到今天也没能消散。 --这才是令他恐慌的所在。 当初,他为了了解梁袈言而来到东古语系,为了认清自己究竟是在为什么不能自己。 如今,梁袈言在他心里更像是个怪物,一个已经长在了他心里,让他光听着他的课件就能高潮,三年来每一天比前一天都生出着更浓重的渴望的怪物。 刘勉说,有一种石头,明知道它很危险,你还是忍不住会坐上去。 少荆河无惧鬼神也并不怕死。他只怕就算到死,他的心还是空落落的只生长着野草一样的渴望。 如果当初他没有来到这里,如果他没有停下,那么这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凡事没有「如果」,只有「已经」。 事已至此。 回到家打开邮箱,里面赫然躺着一封刚刚发来的邮件: 「少荆河同学,谨以此信正式通知,你已获录用。请于明早八点半到我办公室报到。 梁袈言」 第17章 早上八点半,不早一分不晚一秒,少荆河准时敲响了梁袈言办公室的门。 第30页 「进。」 他推开门,梁袈言还是一样坐在桌前,竟像是已经开始工作了一段时间。 好在今天的地面已经被清理出一条清晰的路径,少荆河规规矩矩地走进去,依然停在昨天所站的地方:「梁教授好。」 「好。」梁袈言把手里的工作按了个「保存」,向他转过头来,目光平和地打量他,「我直接说正题吧。我们目前的工作难点在于任务重时间紧,所以从今天起你要做好思想准备。虽然我是希望你能坚持下来,尽量不要中途打退堂鼓,但是如果确实是感觉吃不消,或是觉得钱少工作多,也可以跟我直说,不必放在心里。」 关于工作本身会有什么问题少荆河根本没想过,但他不用想也知道如果工作量不是大到梁袈言一个人实在做不过来,也不会这时候突然想起招助手。 况且同样的话昨天站在这里少荆河就已经听过一次了,今天这版也没增加多少新意。于是他只专注地看着梁袈言中褐色的瞳仁,散发出各种想像,边听边走神。 梁袈言昨天只面过他一个,晚上就决定录用,这个开局好得出乎他的想像,一早起来他心情就格外舒畅。 这会儿等梁袈言郑重其事地说完,他眼中流动起玩笑的波浪,面上倒是照旧的一本正经:「然后您就给我加工资吗?」 「……」 梁袈言不过是想丑话说在前头,给少荆河交个底。如果有任何不满,他都好尽量协调,实在协调不了,他们好聚好散也就是了。 可是少荆河此人……简直憨直得可以,他顿时一噎,竟说不出话来。 他不动声色,决定先绕过这个问题,平心静气地继续:「不管怎么说,工作毕竟是双向选择,你的工作能力我还不确定,你能不能坚持下来你也不知道,所以我们先试一个星期,看看彼此磨合的程度再做最后的决定。」 这之前可没提过,少荆河心里一下琢磨开了,紧接着目光炯炯地又问:「那我通过了一个星期,才算转正?」 梁袈言被他用眼神步步紧逼得又顿住了,好几秒之后才分外无奈地又点了个头,放弃地说:「行吧,根据你的表现,如果还不错,转正之后我会考虑给你涨工资。」 少荆河心思当然不在那点工资上,不过是疑心他是不是还打着「边用边招」的主意。但没想到梁袈言对他的一句玩笑这么上心,可见梁袈言其实才是那个最在意他自己开出的工资少的人。 不过想想也对,梁袈言现在没有课时费,只有微薄的基本工资。而这个基本工资也已不是教授的级别,他被降了级,现在只算是个研究员而已,目前经济状况可想而知。 他给不出高薪,工作又多,自然担心员工会在心里嘀咕。 看少荆河只是若有所思地移开了目光,没有再提出问题,梁袈言暗松口气,指着对面的座位:「你就坐那儿吧。桌上我放了一份初稿,你看一下有没有什么问题。给你半个小时。」 少荆河依言坐过去,正要看稿子,梁袈言又老师职业病发作,习惯性地解释:「我得先了解一下你的能力,才好给你安排工作。」 本来他没想过这么幸运能直接招到个本专业的硕士,所以一开始只想着万一来的是对东古语,甚至对外语都一窍不通的普通学生,大概也就只能打打杂,做些体力活或按图索骥找资料什么的。 现在既然难得来了个本专业的帮手,成绩看着还不错,才临时加了「笔试」。 少荆河拿起稿子粗略地看了一遍,然后在桌面的笔筒里找了支不同颜色的笔,开始动起手来。 半个小时都不用,十五分钟,他弄完交卷。 梁袈言拿来一看,嘴里虽然还没说话,心下已是十分之满意。这份稿子篇幅不算短,但有问题的地方只有两处,正因如此,才更考验细心和专业能力。 少荆河找出的地方既准,更正的也对,专业学得非常扎实。 「很好。」梁袈言点点头,很满意,想起他本科是葡语,遂又问,「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东古语的?」 少荆河答:「研一。」 梁袈言一怔,又顿住了,慢慢抬起头来。 但这回和刚才不同,这回是真惊讶。他们专业的研究生本来就是99%都是从本科直接升上来的,不然就是在职考来,反正不管怎样也不会是零基础。 他看少荆河的程度,以为他即便没有正式上过什么课,但当作兴趣爱好也自学过一段时间。爱好从来都是最好的老师,真心喜欢乃至自学成才的也不是没有,他都见过。 一点基础都没有的人跑来读这个语种,还从研一才开始学?这才是真没听说过! 重点是还学得挺好-- 要不是梁袈言对他的印象一直是真诚得都有些冒傻气,这会儿第一反应会是他在吹牛。 梁袈言接着又拿出一份东西给他:「好,现在念念这个。」 少荆河接过来先粗略看了一遍才开口。 这段文字不是诗歌也不是普通的文章,而是墓葬里拓抄下的铭文。里面细数了墓主人的生平种种、功绩若干,最后还列举了随葬的主要物品。 因为是墓葬铭文,所以和一般的文章用词又有不同,时有生僻拗口的单词出现,与中原古墓中出土的古汉语铭文情况是一样一样的,很考验阅读面和单词量。 第31页 少荆河一开口,梁袈言的目光就又变了。他垂着头听得很仔细,听着听着,手搭上了前额,很无奈地笑了起来。 少荆河听见他的笑声,心上一沉,却不敢抬头。仿佛三年前那场面试到今天才真正来临。他站在一排桌椅前,梁袈言就坐在他面前,坐在那五个教授里,眼神犀利而深邃。使得他就像一张线条简单的画,尴尬而浅薄地摊开在梁袈言眼前,即便是那些边边角角的不够精细的笔触,也难逃他的洞察。 少荆河的心突突地急跳起来,肾上腺素更是让他几乎面红耳赤。但多年的台上经验,让他维持了表面上最后的一丝不乱,依然从容念完。 他把稿子放好,血液在血管里贲突,急促地勾拉起每一处的神经。他紧张得浑身肌肉紧绷,连耳朵都红了,又红又热,却是顽强地抬起了眼睛,忐忑屏息等待着梁袈言的点评。 梁袈言却沉默了半晌。 他低垂的脸上挂着一种迷惘的笑意,边笑边摇头:「这不可能……」 说完,他抬起头看向少荆河,眼中盛盈着温和的笑意,那笑意包裹的琥珀般的瞳仁却显得格外的温润光亮,并没有任何不满,反而带着略微的惊喜:「你有喀特裔的朋友?或是找过专门的老师?」 许立群的发音他是再清楚不过了,连普通话都带着方言音,更别说那口东古语。少荆河这口音完全不像是他教得出来的。 少荆河老老实实地摇头:「没有。我曾经想过找个语音老师,但是没找到。一开始在一些网站发了帖子,但几乎没有什么回音。我想可能是我们这个专业的前辈们都比较忙,那还是自己练吧。」 「全是自己练的?只跟着教材?」梁袈言似乎不敢相信,又有些失笑。 「主要是教材,还在网上找了些资料。」少荆河看着他。 梁袈言把眼光投到旁边,一个人又笑开了。 「教授,是我的发音有什么问题吗?」少荆河蹙起眉。这样的梁袈言让他看不透,他很不习惯这种感觉。 梁袈言倒看出了他此刻的着急,只是不紧不慢地,含笑注视着他,眼神明澈通透,饱含着老师对学生最高的欣赏:「不,正因为没有任何问题,我才……我是惊讶。」他抬起眉,吐了口气,做出个非常西式的不知该说什么好的表情,接着头歪到一边,用一边手撑起脑袋,以闲适的姿态又垂眼看向自己面前的那份同样的铭文稿,不经意地继续咕哝了一句,「发音非常好听。很完美。」 少荆河,一个从小到大见惯各种大场面,获奖无数,早就对夸赞免疫,还天天自觉得早就看透人心的厚脸皮青年,这会儿在经歷了扣人心弦的紧张后,猝不及防,竟被夸得……羞涩了。 他也跟着低下了头,无声地咧嘴笑开,又不好意思地抿紧了唇,可是洁白的牙齿依然不受控制地很快又露了出来。 撑着脑袋的梁袈言没听到他的回答,便向他投去一瞥,正看到那张总是正经得不苟言笑的俊秀脸庞上此刻绽放的笑容真如春日晨早草尖上露珠,清透中又带着太阳的光彩。还有红晕不仅漫透了两只耳朵,还慢慢浮上了因为被剪得短短的髮根和此刻的低头而显得格外修长的脖子,更衬得他那张轮廓分明的俊脸皎然如玉。 貌是丰神俊朗,才如芝兰玉树,这人连梁袈言都不得不暗贊一句:实在是好看得很有道理。 第18章 梁袈言这样的老师,自然是爱才的。 「很好,我很满意。」相较于许立群自己学识不足,见着能干的学生就心里泛酸吝于表扬不同,梁袈言从不考虑会不会被学生比下去,只要是值得夸奖的他就毫不吝啬自己的褒奖之辞。 这会儿再看少荆河眼光较之前又有了不同,更温和,而且眼波中甚至泛起了欣慰--本来这么快就决定录用少荆河他还有些忐忑,现在真是放心多了。 待少荆河抬起头来,他含笑看着他:「现在可以去熟悉工作环境了。这层楼靠我办公室的这一半目前归我们使用,主要就是资料和一些办公用具,一共是五间房,钥匙挂在那边,具体内容你都可以去看看。另一半是院办的资料室和库房,正常情况下不需要往那边走,那边的房间钥匙我也没有。」 少荆河点点头。 梁袈言又说:「你今天上午就主要先熟悉我们的资料室,正式工作起来找东西也方便。」 房间钥匙穿成一串,挂在门后的墙上,少荆河取下出了办公室。 按照每把钥匙上的编号,他依次打开了其余五个房间的门。 有三间全是一排一排的文件柜,里面满满当当整整齐齐摆着b大东古语系建系以来的大部分资料,这部分资料是不外借的,只供内部使用。有各种书籍刊物、有图片的,还有专门的音像柜。 放音像柜的资料室里开着专门装的空气调节器,保持恆温恆湿,甚至有一个角落还特地放着能播放那些上了年纪的磁带、录像带的老式录音机和录像机。 靠洗手间的一间房间因为被洗手间占去了一部分,所以就比别的房间略窄,是办公用品室,就用来存放从后勤领来的办公用具。还有一张旧书桌,大概是其他办公室里丢出来的,就被塞到了这里来,上面堆了几包还没开过的复印纸。 少荆河把那些用品种类和存量检查了一遍,才离开去最后一间。 第32页 剩下的那间,也就是梁袈言办公室的对面。 相比前面几间的拥挤,这间出人意料的空旷。只有一张老旧的棕黄色布面沙发--上面还铺着张旧毡子,一张半高不矮的黑木中式茶几--当办公桌嫌矮,坐沙发上又稍嫌高,不管颜色还是款式显然就不是沙发的原配,还有的就是一张展开了的普蓝色行军床。除此之外最扎眼的是摆在墙边的另一张老旧办公桌上,放着微波炉、电磁炉具、案板、碗筷之类的东西,而墙角竟然还有台看起来同样有些年头了的冰箱。俨然就是个小型厨房。 看起来这间像是间极简「起居室」。但少荆河又不敢确定,因为照他的标准,这堆废旧物品组合在一起,顶多就是间「杂物室」。 半层楼大致看过一遍,他回到资料室一。 等梁袈言从工作中抬起头来一看,已经是中午一点了。 其实他一直以来一个人工作,并没有严格意义上的休息-工作区隔,通常累了就休息一会儿,不累也想不起要休息。吃饭也差不多,只有大致的规律,没有明确的时间。所以昨天少荆河见到他1点后才去食堂,那都很正常。 他这会儿抬起头来,注意到时间,想着应该吃饭了。然后才想起,少荆河呢? 好像印象里,他拿了钥匙出去就没见再回来。 新助手的第一天,梁袈言当然有些挂心。 他出了办公室,挨个房间看了看,倒也不难找,推开资料室一的门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正坐在用来查资料的书桌前的少荆河--正看着本《语言》期刊啃着个面包,手边还放着瓶矿泉水。 门开,少荆河抬眼看到是他,立即放下正咬到一半的面包:「梁教授。」 梁袈言发现他手边已经摆了个吃空的面包袋子,有些吃惊:「你……这是午饭?」 「啊。」少荆河嘴唇上还残存着一圈刚喝水留下的水渍,赶紧拿手背一抹,站起来,顺便还看了眼表,「您该吃午饭了吧?我给您去买。」 梁袈言没理他这句,反而视线一直没离开过他那个面包,轻轻蹙起眉:「你就吃这个?」 少荆河也不想吃这个,问题是他昨晚吃了顿贼贵的晚饭,现在……或者说这个月剩下的午饭,就都只能吃这类了。他笑笑,也不太当回事:「对,我喜欢吃这家店的这种面包,花生馅儿,挺香的。有时中午想不出要吃什么的时候就吃这个。」 「你来。」梁袈言还是不贊成地蹙着眉,很严肃地对他一招手,自己先转身走了。 少荆河只好拿着面包出了资料室,就手关了门,跟在他后面。 梁袈言把他带到那间「起居室」。 「这里是我平时休息的地方。有时工作得太晚懒得回去,我也会在这儿凑合一晚。」他指着沙发和行军床对少荆河解说,「你想休息的时候也可以来这儿。我们的工作比较繁重,所以休息就更需要得到保证。如果实在累了就来眯一会儿,不算偷懒,我不会说你的。」 少荆河点点头,也没说话。 「吃饭也是。」梁袈言还没说完,很严肃地继续,「脑力劳动最要及时补充能量,正餐随随便便对付着过是绝对不行的。」 他眼神严厉地对少荆河一扫,少荆河只好乖乖又点头。他预想过自己可能会因为什么挨批,但怎么也想不到结果会是因为午饭吃了面包。 梁袈言脱下外套,挽着衬衣袖子,又问:「有什么不爱吃或忌口的吗?」 少荆河瞧他这架势,隐约有些预感,但又直觉得不太可能。煳里煳涂地摇了摇头:「没……」 梁袈言挽好了两边袖子,瞥着他:「那泡面会煮吧?」 「嗯。」 少荆河不明所以地松了口气。煮方便面而已嘛……害他以为梁袈言这架势是要做饭还是怎么。 梁袈言才没工夫理会他想什么,打开冰箱拿出两包方便面给他:「你一包够吗?」 「够。」他都吃了一个半面包了。 于是梁袈言头也不回地指着电磁炉上的锅:「水去洗手间接。」 少荆河拿着锅去洗手间装了水回来,梁袈言已经魔术般地变出了生肉、青椒和洋葱,而且全是已经切好,整整齐齐地码在了塑料饭盒中的,显然是十分惯常的准备。边上还有一口平底锅。 方才涌起的不祥的预感再次回头。硬着头皮把水煮上,少荆河看着他一声不吭地把平底锅拿出去,回来时是已经涮过的模样,然后扯了张厨房纸巾把湿淋淋的锅擦干,就在旁边等着。 看水烧开,少荆河把面饼放下去,他还叮嘱:「别放调料包。」 少荆河偷眼瞄他,干咳一声:「教授,您这是……」怎么看都不像小场面。 「炒面。」梁袈言言简意赅。 少荆河暗嘆口气。别看他经常拿面包凑合,实际上全因他挑嘴得很。普通店家的饭菜他也能吃,但在b大三年,吃遍周遭饭馆小店小摊包括七个食堂,并没有一家让他有一吃再吃的欲望。其实不光是b大区域,就目前市面上的这些餐饮店面,不管有没有星或口碑,在他看来全都不怎么样。与其浪费时间走到餐厅去吃不怎么样的饭菜,不如就吃面包,至少新鲜出炉的面包也能吃。 况且梁袈言看着就是远庖厨的君子,所以他的厨艺水准,少荆河不做任何指望。加上他现在已经被面包塞了饱了六分,待会儿还能不能塞下一份不怎么样的炒面,他实在是很没底。他对梁袈言还没爱屋及乌到能颠覆自己味觉的地步。说说场面话当然很容易,但吃到肚子里依然是好坏自知不是? 第33页 可是梁袈言现在把储备搬了出来,再改口说去食堂也来不及了。 少荆河暗暗叫苦。 先前看到这个小厨房的时候他是料到梁袈言应该是会自己做一些菜的,不单单是为了方便,而是因为梁袈言本身就很少去食堂。 外院老楼门前这条路直走下去,尽头就是b大口碑最好的三食堂,距离并不算远。正常情况下从这楼里出去的人也不会特地拐到其他食堂去。但这三年来他别说在三食堂遇到梁袈言,就是正常吃饭时间看到他从楼上下来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这正是那次事件的副作用之一--梁袈言已经最大可能地避免出现在公众场合。 「捞面。」任他思绪翩跹,梁袈言也只关心着面煮的程度。一看火候差不多,就拿着平底锅在煮锅边上等着。 少荆河赶紧抄起筷子把面捞到平底锅上。 一般来说应该有个筛子沥一沥水,再讲究些的最好还能先过一道冷水或冰水…… 梁袈言直接从他手上拿过筷子,少荆河赶紧把煮锅端起来。梁袈言紧跟着把盛了一大锅面的平底锅换在电磁炉上,调好火,开始拿筷子翻炒。 现在条件简陋,他只能用小火把面焙干,权当沥水。 焙得差不多了,他又把面夹起来放进碗里,紧接着倒油,开始炒配菜。 少荆河这才意识到,敢情这里本来就没锅铲?梁袈言全程拿着万能的筷子烧菜。 然而梁主厨凑合归凑合,单从架势上看还算游刃有余。少荆河自己是不做饭的,在家顶多就煮个面,那都还得是实在没别的吃的,饿狠了还叫不到外卖才干的事。因为他本质上就不爱吃方便面。 现在要不是梁袈言做,他也不会吃。他有面包呢。 炒面也不是什么费事的大菜,三下五去二,梁袈言起了锅。 碗筷只有一副,他把一份装到碗里,递给少荆河。 少荆河连忙推辞:「不不,您用碗……我吃一点就行,反正刚才也吃了面包了。」 「拿着。」梁袈言看着也不像是爱做菜的样子,忙活了一阵,他的耐心似乎也在濒临极限,递着碗的手已是没打算再跟他商量的意思。 少荆河还没见识过他私底下的小脾气,课上看着挺温和的,现在简直就是说一不二。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接过了那碗面。 「哪有学生用锅,老师用碗的道理?」梁袈言低声咕哝了句,但这种他自造出来的道理本身就没什么道理,少荆河想笑,马上又听到他吩咐,「去那桌上吃。先给我找份旧报纸垫好。」 梁袈言用下巴示意着沙发边的茶几,说完自己先试了一筷子面。 少荆河这才想起梁袈言跟他不一样,到现在还什么都没吃,于是赶紧把碗放了,跑回办公室给他去找报纸。 把报纸在茶几上铺好,梁袈言端着平底锅放上,这才终于可以坐下来,长吁一口气,准备开吃。 刚夹起一夹面,忽然意识到少荆河还在边上杵着,他一扭头,才发现少荆河两手空空:「哦,你没筷子。」他恍然,二话不说,又把筷子递过去。 少荆河哪好意思?「不不,梁教授您都还没吃饭,您先吃,我不着急……」 梁袈言站起身,把筷子塞他手里:「你先拿着吃,我记得我那儿还放着几双一次性筷子好像,我去找找。别愣着,坐啊,又不是没位子。」 于是少荆河就只好拿着筷子坐在沙发等着。 不过说实话,炒面的香味还是不错的,在他鼻端萦绕了一阵,终于成功地勾起了他的食慾。 很快梁袈言也回来了。 少荆河又把筷子递迴给他:「教授,一次性筷子给我吧,您用这个。」 梁袈言瞅了他一眼,笑了笑,这次没固执,当真用一性筷子和他换了自己的回来。 他一笑,少荆河才又反应过来,他以为自己是嫌弃那是他用过的筷子。 顿时,一股不知该如何辩解的懊恼又冲上脑际!从头到尾他都没想过这事。不过是梁袈言已经把碗让给了他,他总不能连梁袈言的筷子都占了…… 算了算了,也就这次,以后他有准备,就不会再有麻烦梁袈言下厨的事发生。 梁教授已经吃上了,少荆河生怕他再看出自己并不想吃,于是赶紧夹了一大筷塞进嘴里。 --嗯? 咦? 这…… 真香! 第19章 少荆河吃了一口,感到不对劲。 又吃一口,不对劲的感觉简直直冲霄汉! 他塞着满嘴的面,看了梁袈言一眼,有些怔怔的。 「怎么?」梁袈言不明所以,看看他面前的面又看看他,有些担心,「不合口味?」 少荆河拧着眉:「梁教授,您学过做菜?」 「没有。」梁袈言被他这样子弄得蹊跷,也直起了俯下吃面的上半身,脸色都郑重了起来,「我盐没拌匀?」 少荆河摇头。 梁袈言看着他那样子越发的担心,又有些羞赧:「呃……我没做过饭给别人吃,所以可能我的口味你不习惯。你、你要是吃不惯别勉强……」 说着他伸手示意少荆河把碗递过来,心下不禁有些忧郁,他是好意,但好像弄巧成拙了:「你不然、给你去叫个外卖?因为你第一天上班,我是想……吃饭不能对付--」 第34页 少荆河又摇头:「不,您误会了。我是说,很好吃。」 「啊?」梁袈言手还伸着,没听明白。 「真的很好吃。」少荆河看他也没什么反应,还是愣愣的,自己也尴尬起来,感觉自己把好好的一个表扬无端端弄成了批判。于是为了表明自己的认真,表情就愈加的严肃了。梁袈言的眼睛炯炯有神地看着他,他便只好把目光落回炒面上,连说话也开始变得结结巴巴:「就太好……我没想到……我以为您学过……我吃饭挺挑的……您说您没做过给别人吃,可是我觉得还、还挺好……」 「哦。」梁袈言这回总算听明白了,放下心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但看少荆河话说得这么不自在,又担心起这莫非只是一些恭维话? 做菜本来就不是他的专长,他硬是给少荆河炒了份面,现在做完了才想起这好歹也是24岁的成年人了,又不是小学生,就算是老师也哪有管到人家吃什么的份上?他恐怕是有点多余。回头人家心里说不定还觉得他是为了显摆自己会做饭呢。 梁袈言本来不是心思重的人,但经过那些事后,又一个人呆久了,这两年越发的心理敏感,总怕自己无意中又埋下什么种子,牵引出不必要的麻烦,言行上也愈加的谨慎怯懦起来。 他没有过多回应少荆河的称赞,只简单地笑笑,点点头,便继续吃他的面了。 两人坐在同一张沙发,用着同一张茶几,各自吃着面。气氛安静得刻意,一时间尴尬几乎在同时敲打着两个人的神经。 少荆河不知自己这是怎么回事。梁袈言的厨艺不仅是超乎他意料的好,而且是好得能满足他刁钻的舌头。这就难得了。 换而言之,就算没有之前的种种,如果梁袈言开餐馆,哪怕只卖炒面,他也愿意经常捧场的那种好法。 这明明是多稀罕的好事,但那两口面的惊艷似乎把他的语言功能都弄退化了。他就从来没有把话说得如此艰难。明明是由衷地想要夸赞,结果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干得像照本宣科,明明是大实话,却显得牵强至极。 在说话这件事上,他还从没有遭遇过如此窘迫的境地。 不,应该这么说,从他昨天第一次真正和梁袈言展开对话起,他就变得不会说话了,不是说错话就是说得剎不住车。因为他脑子就是乱的,被梁袈言那亮得过分的眼睛一照,他就像显了原形的妖怪,脑子里一片空白,要不就是跳跃着各种画面,煳糟糟的一团,仿佛线路失灵的机器,指挥不动嘴。 就像现在,气氛被他弄得如此僵硬,换了个人他绝对可以很快用新话题揭过去,但一旦旁边坐的是梁袈言,他能做的就只有少说少错不敢轻举妄动。 没想到首先打破了僵局的会是梁袈言:「你是怎么……」他想了想,又换了个方式,「为什么会想到来读东古语?」 他瞥着少荆河,这绝不是一个考不上其他专业才来东古语混个文凭的学生。 少荆河没有马上回答。 他先是为尴尬终于被打破了松了口气,然后才是认真考虑起梁袈言的这个问题。 沉吟片刻,他语调低沉地说:「因为您--」 梁袈言没想到,有些惊讶:「我?」 「是的……您的那堂课让我印象深刻,于是对东古语发生了兴趣。我觉得能让您那么热爱的一门语言,应该很值得去学习了解一下。」少荆河很真挚地说,「我是冲着当您的研究生才来的。」 梁袈言的眸光黯淡下来,有些自嘲地笑笑,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教授……」 梁袈言站起身,拿上吃空的平底锅:「我吃完了。你吃完就把这里收拾一下,有事去办公室找我。」 「梁教授,」少荆河在身后叫住他,「我相信你不是那样的人。」 梁袈言的背影定住了,定格在正要开门的动作上。 「梁教授,其实很多人都很相信您的为人。那件事,一定有什么误会。」少荆河不动声色地把自己融入那「很多人」里,「您是被冤枉的吧?」 梁袈言依旧笑笑,垂着眼,像是早已看开,所以没有兴趣为自己做任何辩解:「没什么冤枉不冤枉,反正也都过去了。」他转过身,脸上只有平静,望着少荆河的目光平和,「但听到你是因为我才学东古语,我还是很感动。我们这个专业每年的学生越来越少,已经面临着后继无人的窘境。我很高兴有你这样的新鲜血液加入。不过研一才开始学,吃了不少苦吧?」 少荆河没想到他能这么把话题又转回他身上。 他答得很老实,老实之余甚至都有点委屈:「嗯。三年里每个月都在考虑退学,每次专业考之前都想找个地方上吊。」 梁袈言被他那口气弄得情不自禁又微笑起来,开了门,只丢下句话:「那你现在可以为自己自豪一下,你刚刚修改的是你导师的稿子。」 即便听说是许立群的稿子,少荆河心中也毫无波澜。他那个导师什么水平,他早就归好了类,这时候既不感到意外,要说自豪也就还好。因为梁袈言不知道,他的东古语基础有一半就是因为许立群偷懒,把师弟师妹们的作业、试卷都丢给他,才硬生生打下来的。 善于从各种错误中巩固知识,掌握规律,也是他的天赋。 他把「起居室」收拾干净,出来时,梁袈言的办公室已大门紧闭。 第35页 他望着那瘦金体的「梁袈言」三个字出了一会儿神,才继续回到资料室。 不过即使呆在资料室里,那碗炒面的滋味也依然迴荡在他的舌尖上,让他从此好像又多了一点记挂,时不时就有点走神。 花了一整天的时间,他才勉强把三个资料室的文本资料摸了个大概清楚,剩下音像部分的还没看,而窗外已是华灯初上。 一看表,都七点多了,远远超出了下班时间。也正因为梁袈言一直没再出现,所以导致他也没留意时间。 少荆河出了资料室,站在到了晚间就显得格外空旷幽寂的走廊里,廊上的日光灯把一条通道照得惨白阴森,而楼外的参天古树又隔绝了光线与人声,就更让他忽然有种恍惚感,仿佛置身于一个已经被正常世界早已抛弃忘却了的废弃世界。 转念间,他不禁心有戚戚然。连他这种坚定的无神论者内心都能生出影影绰绰,那在这里呆了三年的梁袈言,每个晨昏日暮的独行,又会是怎样的心境? 再次走到他办公室,少荆河在门上叩了两声。 里面很快传来那声:「进。」 不出少荆河所料,他果然还没走。 这才合理。因为以他连午饭都要关照的个性,如果要走不会不打招唿。 「梁教授。」少荆河推开门探身进去。 「啊,你还没走啊?」梁袈言像是也才从忙碌的工作中回过神来,先看了看电脑上的时间,又转脸看看窗外,「这么晚了,你赶紧回去吧。路上小心。」 说完梁袈言又自顾自地把头转回屏幕了。 少荆河问:「教授,您呢?您什么时候走?」 梁袈言忙得头也不抬:「哦,我忙完就回去。你先走吧。明天见。」 少荆河站在门边看着他,没动。 又过了两分钟,梁袈言一抬头,发现他还在原地。 「还有事?」梁袈言惊讶地问。 「反正我回去也没什么事,我就在这儿给您帮忙吧。」少荆河站得笔直,像个赤诚忠心的战士,「您看有什么可以让我做的,我不是您的助手吗?」 梁袈言没想到还有这么主动揽事的员工,颇有些惊奇地看着他,随后就笑了。 「你第一天来,别这么着急,先回去休息吧。资料室那么多东西,你看了一天也够呛。」 「我还行。」少荆河没听他的,就直接进去了,坐到上午指派给他的位子,「您现在在忙的事,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您尽管说没关系。不然您都还在忙,我先回去休息,这不合适。」 梁袈言顿了顿,才垂眼笑说:「行吧,既然你这么说,我就不能打击你的积极性。你就先在这里待着,有需要我就告诉你。要是想回去了随时可以走,不用觉得有心理负担。」 少荆河点了头,安静地在那儿坐了一会儿,也看了他一会儿,看他实在很专心,忽然又问:「教授,您晚饭呢?还是自己做吗?」 第20章 梁袈言抬起头来,有些惊讶他怎么又关心起这个:「我待会随便吃点儿就行。你要是饿的话--」 少荆河表情纯真:「您不是说吃饭不能随便对付么?」 梁袈言一怔。 「您在这儿放了这么多方便面,做炒面手续比较繁琐,晚上这么累我估计您是不会再做了。所以所谓的随便吃点儿不会就是泡两包方便面吧?」 梁袈言挑起眉尖,眨了眨眼睛,心想这什么情况?拿我的话将我?请你吃炒面我还暴露了? 少荆河站起来:「您的饭盒呢?反正您现在也没事情派给我,我去给您买饭。」 他一脸认真得执拗的神气,并且不容拒绝。梁袈言呆了呆,虽然觉得就这么轻易被学生兼助手牵着鼻子走不是太好,但转念一想,请了助手要做的那不本来就该是这些琐事么?确实他现在也没事干,与其干坐在这里,让他去买个晚饭也合理。 「哦,那--那边柜子里。」梁袈言指着门边的矮柜,待少荆河依言过去找着了拿在手里等着他下单,他脑子里一时也想不出什么,有些烦恼地挥挥手,干脆也不想管了,「你看看食堂还有什么就随便买点……」 少荆河像个不懂变通的古板青年,杵在门边又无法苟同地缓缓摇着头:「『随便』最难买了。您直接说您想吃什么,就算真没了我至少还能有个参考。」 嗯,也对。梁袈言本来脾气就和顺得很,听他这么一说,便也不由自主地顺着思考了一下:「那,那就麻婆豆腐吧。」 少荆河点了个头,自顾自地得出了个初步结论:「看来您喜欢川菜。」 昨天、今天,都是麻辣口。 「嗯,去吧。」梁袈言浑然不觉,随意挥手打发了他走,看着关上的门,忽然有了点有人能使唤还真不赖的幸福感。 这钱花得还是值得。他咧起嘴,回到工作中时心里涌起一阵懒洋洋的惬意,似乎感受到了一点买来的幸福。 过了好一会儿,少荆河才回来。 不过梁袈言沉浸于电脑,对这点时间差并没有什么感觉,看到少荆河进来,他也只是随口说了声:「你帮我放在那边房间,我待会儿过去吃。」 少荆河看他这浑然忘我不知疲倦的状态,估计这「待会儿」就不知待到哪几个小时之后去了,于是又劝:「这钟点剩下的菜本来就已经没多少热气,您还是现在吃吧,不然待会儿就凉了。」 第36页 「嗯嗯,行。」梁袈言翻着资料边点头,答得很随意。 「梁教授。」 「嗯?」虽然应着,但也过了好一阵,梁袈言才对他抬起头,「什么事?」 少荆河干脆死乞白赖起来,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单就直勾勾地盯着他:「先吃饭吧,我饿了。」 梁袈言点点头:「那你去吃,没关系,去吧。」 少荆河把手里拎的晚饭袋子放在桌边,自己回到位子坐好,还跟刚才一样,也不干什么,单看他。 梁袈言跟他的座位本来就是面对面,只要抬头,两人的视线很轻易就会对上。他专注了一阵,很快就发觉了不对劲,停下手,绕过显示器目光投向少荆河:「怎么了?不是饿了吗?」 「您都还在这儿忙着,我哪有脸自己去吃饭?」少荆河十分的严肃认真,仿佛表面上说的是职场伦理,实际上却是毫不掩饰的抱怨。 经过这一天短短的几次对话,他已经发现,梁袈言非常在意相处时别人的感受。梁袈言也并不怎么拿他真当下属看待,照样像老师对学生那样,无微不至地体贴照顾。 显然「为人着想」就是梁袈言的习惯。 这种总是与人为善的服务型人格在少荆河眼里简直就是个活靶子,根本坐等着让他抓住弱点大用特用。 果然听他这么一说,梁袈言抓着滑鼠的手就停住了。 「好……行,」梁袈言无法对新员工的抱怨置之不理,终于站起了身,虽然对桌面上的工作还有些恋恋不捨,但也还是按了「保存」,「走吧,先吃饭。」 少荆河给他的回应是脸上的表情立刻就松了,抿起唇带着浅笑,跟着一跃而起拿上晚饭,心满意足地跟在他身后。 于是在梁袈言看来他不过就是个心思单纯的大男生,总是摆着一张很严肃的脸,但其实很好取悦。 两人一前一后又到了对面。 梁袈言在沙发上坐下来,看着少荆河把袋子在茶几上打开,一盒盒往外掏。 「怎么这么多?」这内容何止一个麻婆豆腐,梁袈言看着自己那不算小的饭盒也是满满一盒夫妻肺片,一起拿出来摆在边上,有些措手不及。 「都是卖剩的,反正过了八点卖不掉也得扔,所以最后半小时几乎就是半卖半送。我们两个男人,您说过脑力劳动饭量大,所以我就都捡回来了。这么多才是两个麻婆豆腐的价格。」少荆河像是怕被他责备似地抢着解释,然后看了他一眼,又若无其事地说,「您晚上都随便吃,很少去食堂吧?」 他那意思俨然这就是件众所周知的事,是梁袈言大惊小怪了。 说得梁袈言不由得有些讪讪,也不好接这话。想不到现在食堂有了这么多新变化,这对三年来只在「不得不」的情况下才去食堂,去了也不逗留,不多看也不多问,买完就走前后不超过两分钟的人来说确实是个冲击。 昨天中午就是他不得已的时候,到了晚上立刻就去买了一堆补给,处理好,今天一大早就背来放冰箱--这才是他三年来的常态。 吃着少荆河买回来的味道不错价格又实惠的晚饭,他不得不再次感慨,多亏请了这个助手。 方便面无论吃遍多少国家多少牌子,始终也还是方便面。会做菜是一回事,有时间喜欢做又是另一回事。梁袈言每天能分配给生活的时间少之又少,当然也希望自己能不用做就可以吃便宜可口的饭菜。在节约了时间的前提下,又保证了生活质量。 这顿饭吃得他十分满意,以至于边吃边脸上也很是轻松愉悦。 少荆河觑到他幸福的小表情,微微地,也勾起了嘴角。 饭也吃完了,梁袈言继续回到办公室,少荆河收拾好餐桌,照样跟着他又回了办公室。 「你还不走吗?」看着他还摊开了笔记本开始整理笔记,梁袈言都诧异了,又特地看看时间。 都快九点了。 这回轮到少荆河头也不抬:「您一般几点回去?」 「我?」梁袈言回忆了一下,「那不一定。几点的都有。我住得近,又没有门禁。要是犯懒,不回去也是有的。」 少荆河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还是那副认真正经的表情,看着他说:「现在这楼里就只剩我们了吧?」 梁袈言想了想,点点头:「嗯,应该是。」 少荆河忽然弯起嘴角:「我要走了就您一个人了。」 梁袈言愣了片刻,明白过来又有些失笑:「你来之前也就我一个人啊。」 他的意思自然是,他早就习惯了。 但少荆河紧接着又说:「可是现在您不是有我了吗?」 梁袈言又是一怔,怔着怔着,他脸上的笑容慢慢消退,忽然呈现出个严阵以待的态势来,一双眼睛又明晃晃地看着他,眼神里浮突着警惕。 不管少荆河是不是故意,但他有前车之鑑,对这种是是而非的暧昧话是分外敏感。 但他想着昨天少荆河自己说过他喜欢的是女生,于是又在警惕之外还是留了三五分余地,怀疑自己想多了。但不管如何,现在他听不得这种话,一听到就条件反射地疑神疑鬼。 少荆河是何等机灵,梁袈言脸色一变他就知道不对劲,自己多半又说错话了。还没等他给自己找补,梁袈言开口了。 梁袈言没有直接回应他那话,单是问:「你现在住哪儿?研究生宿舍?」 第37页 他会问这个是因为b大的研究生公寓众所周知的破败,以至于一大半研究生都宁可自己出去租房住。 少荆河不敢再胡言乱语,肃起脸,老老实实答了。 梁袈言眉头便是一拧:「那你不住学校啊。既然不住学校,你还陪我干嘛?赶紧回去。不怕没地铁了吗?还是你有车?」 少荆河此刻像被拷问一样在椅子上挺直了嵴背,竭力做出好学生的模样以降低他的疑心。 摇了摇头,他从表情到口气都极尽装乖,只为尽快挽回局面:「没车……不过我住得也不算远,没地铁也有公车,您不用担心。我单身,回去也没事干,在这儿好歹还有您,有问题我还能随时请教,就当自习了。」 因为他有着天底下最纯良的眼神,语音语调运用起来又使得言辞总显得颇为恳切,这番硬生生向着「好学」拐过去的理由果然还是凑效,梁袈言的目光渐渐又和缓下来,脸上紧绷的肌肉也慢慢松弛。 「还是太晚了。你毕竟不住校,还是早点回去的好。都要拿到学位了,还自什么习?以后天天都会见的,有问题多的是机会问。」他还是不贊成,不过也放缓了语气,「第一天就把自己弄这么累,以后怎么办?回去回去,我这里不用你陪。」 这回少荆河很识趣,没再争辩。 虽然他是真不想走,他在这里呆得很舒服,但今天才第一天,他得懂得适可而止。 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他端端正正地背好书包,对梁袈言弯了弯腰:「梁教授再见。」 「嗯,明天见。」梁袈言依然沉浸在眼前的屏幕上,随口应着,连眼睛都没抬。 少荆河下了楼,走出空空荡荡的老楼,心又变得空空荡荡的。 好似昨天的面试重演了一遍,很好的开局,过程也十分顺利,结果临到结尾,事情就总会突然蹩向他始料未及的地方。 他慢慢沿着小道往外走,又下意识抬头向楼上望去。 然而梁袈言的办公室在另一面,站在正门他什么都看不到。而那一侧又只有一片荒疏的灌木丛,连路也没有。 少荆河实在是郁闷,又怕是自己太心浮气躁,过于急切露了行藏,不然就是梁袈言心有樊篱,再难接近。 总而言之,要走近惊弓之鸟的梁教授这事,现下依然,道阻且长。 第21章 通过七天的试用期,少荆河本来以为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 结果才第三天,他就快挂了。 学语言即使一开始充满热爱,在很多时刻也会感到很痛苦乏味,更何况他学东古语的时候只有热情根本谈不上热爱,所以就更是痛苦。但他没想到,还有能比学东古语更痛苦的事-- 编词典! 三天来除了第一天让他熟悉环境还算轻松,接下来两天他做的只有一件事:校对语料。 简单地说,就是把语料库中已初步选定会在词典中使用的例句做一个校对。有原出处的需要找出原文比对确认,没有的则需要他独立先进行简单的一校,之后再交由梁袈言处理--由他二校或是交由项目组其他人做二校。 所以他还得先把有原文的那部分与没有的做个区分,分别归类后再统一校对。 这事乍听不过都是些水磨工夫,琐碎多耗时长而已,也没太多技术含量。但如果你听到要面对的是十多万条的语例时,大概任何新人都有想马上撂挑子的冲动。 少荆河已算是同龄人里少有的心静,但当他打开梁袈言给他的语料库文档,还是被那些排列得密密麻麻的方块字和天城体字母交错的词条震撼得头皮发麻。 他硬是对着屏幕呆了两秒,才眼一闭,认命地嘆了口气,开始回忆自己现在要干嘛来着? 当然,尽管对个人来说这项工作工程量巨大,但他也心知肚明自己要做的真就是编词典这整件事里最简单的一类活计。而且参与到这件事中的每个人的工作量都不会小于他的。 他甚至都尚未算真正进入了编纂的行列,不过是才开始做分类提取这些大概高中生也能干的皮毛工作而已,两天下来就足以抵得上三年在东古语里吃过的枯燥无聊之苦的总和了。 一件毫无难度,但极度需要耐心和细心的活儿也同样是件极度耗损人力的事。 换句话说,就是「熬人」。 他坐在资料室里,对着笔记本和厚厚的书本,几乎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只有逐渐僵硬的颈椎和发花的眼睛,以及被飢饿催促就会自动鸣叫的胃肠在提醒着他一天中的几个模煳的时间点。 --饭点、午休、必须要休息一下了…… 然后他还要承担起去买饭的重任。 当然,他也更乐于去做这个。能站起来走动一段距离,与外面的空气接触一会儿,感受初夏校园里煦暖的阳光、清新的草木香气和熙攘朝气的学弟学妹们带来的热闹--这些本来早已司空见惯的事忽然就变成了一种享受。 尽管他在逐条审视这些语料时也一边感慨着当初的收集该是何等的艰辛,不知整个项目组耗费了多少人力和时间,才把资料库攒得如此庞大完备。可是感佩的同时他坐在巨人的肩膀上替巨人做着捋毛的手尾,心中迴响的依然是三年来无数次的灵魂叩问:「我到底为什么要来干这事儿?」 虽然嘴上说得很动听,但他到底还没有为了词典这种东西可以无私奉献无论多少人生光阴都无怨无悔不计回报的伟大情操。 第38页 尽管另一个自我的回答,当然是永远的:「为梁袈言啊!」 可是这个答案现在像是在时间和苦力的洗涤下,开始慢慢褪色,以至于失去了一直以来足以支撑起他全部动力的力量。 他以前以为读了东古语的研究生就能有机会接近梁袈言,结果读完了三年才发现三年前的自己太天真,东古语不过是第一级台阶而已,而上面要攀登的还有107级。 于是他看到招聘启事的时候又以为,这下终于能接近梁袈言了,结果现在看来,这依然只是个开始--甚至是还会持续很久的「开始」--因为根本还无法预测他还要在资料室里坐多久。 总量达到十三万条以上的例句,仅仅是做原文「有」和「没有」的分类,工作量也庞大得像根本看不到尽头。就仿佛一条茫茫无边的银河,哪怕一层楼里也就他们两个人,也被分隔在了两端,不到吃饭都见不上面。 更何况,就算真的接近了之后,又能怎样?他依然不知道。 其实最让他泄气的还不是词典。而是先不说他对梁袈言是不是真就到了欲罢不能的地步,单看梁袈言现在那提防劲儿,他也心凉了大半。 毕竟现在已不是研究生报名的那时,更不是他站在梁袈言床边的那时。 现在,距离「那时」已经过去了近一千天,再浓烈的焦灼也已稀释成了不是那么迫切的问号。那些「是什么」、「为什么」经由其他的方式是不是一样能得到解答?他自然也会开始新一轮的自问自答。 而眼下这随便数数,就是数不尽的「前途叵测」,着实让凡事都很有自信和恆心的他有点想打退堂鼓。 之所以还没法彻底敲响那面鼓,纯粹只因为如果就此撤退,他重新开始的人生也依然很迷茫罢了。 是的,少荆河这位同志,从小至大最大的困惑正是于此。他家境良好,吃穿不愁,自身条件上佳,即使天天摆着副扑克脸也照旧人缘良好无虑无忧,是以他还未进入青春期就开始惦念着「人为什么要结婚?」乃至「人为什么要活着?」这类自困型的终极哲学问题。 这便让他的人生还未扬帆就先陷入了一片迷雾之中。 他既不齿于像「那些人」一样按部就班地走着事业家庭,结婚生子的人生轨迹,又无法给自己找到一个能让他感到更有意思的人生套餐。 被顺水推舟一般随大流地到了大学,才将将找出个「梁袈言」作为目标。如果现在放弃这个目标,显而易见他必然很快又会陷入迷航的焦虑中。 对着十数万的词条,他心里的那架天平七上八下摇摆不定得厉害。 「好……我马上、我这就过去。」走廊里梁袈言的回答和脚步声忽然透过门缝传进来。 少荆河的眼神在屏幕上一顿,还没来得及细想,身体已经腾地站了起来,自己就去开了门。 果然梁袈言匆忙的身影就在眼前飞快地走过。 「梁教授……」 「我那个--」梁袈言抬手指着前面,脚下不停地扭头对他说话,表情也像是依然还沉浸在某种突如其来的紧急状况中有些张皇又有些迷煳,「去一下,那个,院长找我。你你在这里……我马上回来。」 他啰嗦而断续地大概自己也没搞清楚自己说了什么,总之只匆匆地用着比平时还快上一倍的步速,快要小跑起来一样赶到楼梯口,低着头就下去了。 少荆河一半身子站在门里,一半身子探在走廊上,看着他消失的背影,那副焦急紧迫,一门心思就跟着他去了,哪还记得起什么天平。 呆站了一会儿,他才慢吞吞地钻回到座位上。 听力变得分外敏锐起来,一大半的心思都放在门外。 又过了二十分钟,门外终于又响起人声,却不是梁袈言的。少荆河听着拧起眉,这不许立群么? 二话不说他又开门探出身去,果不其然,是梁袈言回来了,不过旁边还跟着许立群。两人单独走在一起,对比明显。就是典型的一高一矮一瘦一胖,一个寡言平静,一个呵呵直笑,这画面怎么看怎么弔诡。 梁袈言习惯性地把目光投向地面,敛着眼神,不过已面色如常,看不出方才那匆匆行去的焦躁;许立群则照旧的慈眉善目,弥勒佛一般的好人。 他比梁袈言超出一个肚子的身位,正端着长辈的身段与他单方面地笑语晏晏,好似果真就是多年的师生兼同事交情铸就的熟稔。 这里到新馆来去就得十多分钟,这么算来梁袈言在院长那里估计也就待了几句话的时间。什么事这么重要,几句话电话里还说不得,非得当面说? 「许教授好。」 在他看到自己前,少荆河先开了口。 许立群闻声一抬头,脸上立刻又是堆满了笑:「哦,小少啊。」他远远地就向少荆河伸出手,简直与和梁袈言的熟稔不遑多让。 少荆河便也远远地就走出来站直了:「您上来找资料?」 许立群脸上立刻换了神情,有几分得意地随手一比身边:「不,我找什么资料?这不正巧碰上小梁,想起好久没上来了,就顺便也上来看看。」说话间,就到了少荆河面前,他笑眯眯地拍拍少荆河的肩膀,目光别有深意,「你在这儿挺好呀?」 「嗯,挺好的。学到很多新东西。」 他们脚下没停,很快就从少荆河身边路过了,少荆河也随着转身,口气是一如既往的温良和顺,态度毕恭毕敬。 第39页 许立群「呵呵」笑了两声,没再说话,两人一起进了梁袈言办公室。 少荆河收起脸上挂起的那点笑意,定定地瞧了那方向一阵,这才回到资料室里。 果然没一会儿,资料室的门就被推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病了两天,状态一直没调整过来。 今天两更,晚上还有一更。 第22章 「小少啊。」许立群笑呵呵站地在门边。 少荆河就等着他,马上露出一点腼腆的笑站起来:「许教授。」 许立群抬手对他作势压了压,示意他坐下,自己自顾自地进了门,还顺手把门关上,笑容里多了几分打量:「怎么样?」 少荆河自然乖乖地坐了下来,佝了背,做出仰视的姿态乖巧地答:「挺好的。」 「我几天前说什么来着?」许立群走到他身边,嚯笑着,手又搭上了他的肩头,「我就说他一定会请你!你看看,是不是准得很?哎呀,我这双眼睛,看人还是很厉害滴!」 少荆河表示服气地笑笑,只问:「教授,刚才梁老师被叫去院长室是干嘛?又出事了?」 「不不,」许立群像一眼就瞧出了他那点凡俗的顾虑,直接先摆手安抚,老神在在地笑,「别紧张,别着急,你且安心在这儿待着,没出什么事儿。」 「哦。」少荆河一脸似懂非懂,用懵懂的眼神仰望着他。 许立群继续笑说:「要出事也就你这儿出事。你这儿没出事,他整天就在这层待着,跟坐牢一样,外边还能出什么事?他没那么大神通,不至于。别自己吓自己。安心,啊。」 他歇了口气,压下声音:「是院长听说他自己找了个助手,还是我们学校的男生,就把他叫过去问问。」 少荆河一怔,不自觉地眼神就锐利了起来:「这么严重?」 「那不当然的么--」许立群不以为然地打了个哈哈,手指朝门外一指,「他可是有前科的!那年事情闹那么大,教授都给他撤了,还能留在这儿全靠学校给他兜着。你别看院里把他丢到这儿跟流放似的,其实他那点动静院里都盯着呢。」 少荆河蹙起了眉尖,不禁纳闷这才几天,这层都没上来过别人,院长又是怎么知道? 他寻摸了一下,那多半就是有人告密。而嫌疑人除去他和梁袈言知情人就剩两个,刘勉自然是大不可能。 他心里冷笑,面上却是瑟缩了一下,故作惊惶:「这么远都能知道?院长是在老楼设了个东厂吗?」 「哎,」许立群果然不高兴了,严肃地竖起手指教育他,「领导的关怀无处不在,都是出于责任与关心。动不动就掰扯什么东厂西厂,你的这个阅歷啊处事啊,还需要多磨练才行。」 少荆河立即点头:「是,还需要教授您多指点教诲。」 许立群这才脸色稍霁,又留意起他面前摆的这些东西,背着手凑到笔记本屏幕前看了看:「你这是在……」 「哦,做语例来源分拣。」少荆河向后让开,顺便简单地解释了一下。 许立群直起身点头:「不错,看来大头都弄完了,这都开始校对了。」 少荆河闷闷地也跟着点头:「应该是。」 许立群瞟眼觑着他脸色,又摇头晃脑地打趣:「这活儿……累吧?」 少荆河再点头。许立群大笑起来,又一拍他的肩膀,颇有些幸灾乐祸:「轻松的活能让你干吗?你也不看看他是什么人。人家三十不到就当了教授,脑筋好使得很。什么累活脏活都丢给别人做,明天封皮上照样挂他的名。所以之前他让我干我都不干呢,我可没那么傻,替他做嫁衣裳。」 少荆河连连点头:「教授确实棋高一着,深谋远虑。」 许立群笑歇下来,眼珠子一转,又打起哈哈: 「哈哈哈,你这孩子就是这么实诚!我说笑而已。编词典是人干的活儿吗?是圣人干的!圣人干的活儿哪有轻松的?我也想当圣人啊,可是手上事情实在是多,又带研究生又带博士生哎呀那简直是……你跟了我三年,那太清楚不过了,对吧?」 少荆河当然还是点头。别说东古语系的硕博生加起来也没别系一个年级的多,就说如果按许立群带学生那撇脱的手法,要换了梁袈言来,估计能比他多上一倍还游刃有余。 说完许立群又眯起眼睛,手压在少荆河的肩头,却把他自己的声音压得更低: 「你还年轻,再累,咱也忍忍。记住咱俩说好的,到时候你就是副主编。现在好好干,好日子在后头呢。要知道今天在院长面前,我可是拼了全力保你,你可不能白费了我这么多苦心啊小少!」 他举重若轻地说完,手又在他肩头重重拍了两下。 少荆河本来还在暗笑他痴人说梦,听到这事儿忽地就气血翻腾,霍地对他抬了眼:「您什么意思?保我?」 许立群眯缝着眼,笑微微地凑近他耳边: 「今天院长本来对他不打报告擅自招助手的事很不高兴,要他立即停止这种自作主张的举动,告诉他他要助手学院可以专门派人,还要他写检查呢!是我在旁边说了多少好话,不光替他,还力保你。向院长保证你不光品学兼优,而且是标准的异性恋,一定不会被他同化腐蚀。」 说着,许立群用手背一拍他的胸口,笑晲着他:「是不是?」 第40页 少荆河啥时候憷过跟老师做什么保证?很快也跟着微笑起来,大方地点了头:「是。」 许立群对他的毫不犹豫十分满意,装作不在意地掸掸自己肩上的灰尘,继续说:「本来嘛,你马上就要答辩了,答辩完就拿证,都毕业了还算什么学生?院长看在我的面上,又念着词典快完工了,这才勉强同意维持现状。所以你好好干,别辜负了我的苦心,知道吗?」 少荆河明面上若无其事,其实被他这么一说,心还是跟着一跳,三年前「商品售罄」的不祥画面毫无徵兆地再次从他的脑海一跃而出。 四个鲜红黑体字像四座山一样蓦地砸在他眼前,砸得地动山摇,他的唿吸一紧,心又开始不受控制地「砰砰」急跳。 这刻,校对语料库的枯燥无聊早化作乌有,身下这个位子的失而復得的庆幸取代了一切。 以至于,他还真发自内心地想要感谢许立群。梁袈言接着电话走的样子他是看着的,院长真实的态度显然离许立群所言纵不中亦不会远矣。 不管许立群的动机如何,是抱着多虚妄的幻想也好,但帮了忙应该也是实实在在,不然梁袈言也不会这么陪着他有说有笑地回来。 送走了许立群,少荆河坐在座位上瞪着眼前的电脑感觉都有些恍惚。 忽然间,他真心不讨厌语料库也不讨厌每天只对着电脑熬了,那么多机缘巧合才把他推到了这个地方,既奇妙又珍贵,他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况且这些语例……耐下心来仔细读读看看,也挺有意思。 嗯。 正当他唯心地莫名发掘出这份工作的乐趣来时,资料室的门被敲响了。 这层也没别人了。他伸长脖子叫了声:「梁教授?」 门应声而开。梁袈言站在门边,一手撑着门把,直截了当地说:「荆河,你以后按时下班吧,不用加班,也不必为其他事留下来。晚饭我自己解决就可以了。」 少荆河愣了片刻,回过味来,心里勐地涌起扑簌的心酸。 「……哦。好,我知道了。」 梁袈言眼神里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简单地颔首:「好,那你今天赶紧回去吧,明天见。」 「明天见,教授。」 望着关起的门,少荆河一阵怅然若失后又开始冒火。 不管这是院长的指示,还是梁袈言主动避嫌,光看到梁袈言被管制成这样,他就很火大。 俗话说,佛都有火。 他收拾好东西,径直去了梁袈言办公室。 「嗯?」梁袈言以为他还有事。 少荆河只照旧去拿了他的饭盒:「教授,我要去饭堂吃饭,『顺便』给您打。等我吃完了,『顺便』再给您送来。送完我就走,您别担心。」 说完他就走了,根本让梁袈言连发表意见的机会都没有。 梁袈言一如少荆河方才,看着被关起的门怔忪了几秒,眉宇间浮上些许笑意,又无奈地摇了个头,喟嘆:「唉,这孩子……」 把头转回电脑前,过了好一会儿,忽然无意识地又是一笑。 这孩子,是好孩子。 三天时间足以让少荆河摸清楚梁袈言吃饭的规律和口味。 正常的五点半下班时间离他们平时吃饭的时间都太早,他先去了图书馆。这时间正好是正常的学生下课吃饭时间,空出不少位子,他找了个桌子继续分拣笔记本里的语料库。等定好的手机闹钟响了,才收起电脑去饭堂吃饭。 吃完饭,时间不早不晚,他拿着梁袈言的晚饭回外院老楼。 梁袈言一如既往地对于时间的流逝没有太大感觉,直到少荆河回来,他才发现窗外已是夜幕降临。 一看时间,他纳闷:「你怎么去了三个小时?」 少荆河就老实回答:「我一开始没去饭堂,先在图书馆呆了两个多小时。」 「啊?」 「我那时不饿,所以在图书馆研究语料库。这是我个人爱好,不算加班。」少荆河望着他说。 梁袈言看着他一阵,忽然笑了:「我本来还担心你对着语料库会觉得枯燥乏味,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把它变成了爱好。我真的很高兴没有看错人。编词典虽然在外人看来只意味着繁重又繁琐的劳动,但作为编者自己还是能在其中找到许多乐趣的,是吧?」 他的眼中泛起柔和皎然的光芒,是由衷地感到欣慰。 少荆河默默无语地回望他。他对桑筠筠都没有说过这么深情的话,对着梁袈言三天,说了好几句一生人到目前为止自认已是足够动人的话语,有心人都该有所感觉了,结果他每每落得的下场,叫他也是服气。 这样看来,当年会被人抓了现场的梁袈言,对那个男生应该不会像是对他的这么「无心」。 他又想起了许立群说他和那个男生很像,那辆火车又压在了他的心头,堵得他心闷气短。 梁袈言却没看出来他正在暗地里咬牙切齿。 他也有着自己的思索,沉吟了好一阵,才缓慢而温和地对少荆河说:「既然如此,我想你应该就是这份工作最适合的人选。时间不多了,如果你也愿意,试用期到今天为止。明天开始,你就是我正式的助手。你看怎么样?」 第23章 没见过哪个老闆招个员工还这么跟人家有商有量的,然而少荆河没顾得上掐着机会得寸进尺,他只听出梁袈言语气背后另一层的意味,隐隐地笼罩了悲凉,让他心惊。 第41页 他瞠着眼睛问:「教授,怎么叫『时间不多了』?」 梁袈言慢慢靠进椅子里,两个手肘搭在两边的扶手上,对他微扬了下巴,面上带着一点浅淡平和的微笑:「没什么。经过这么多年,现在词典终于开始进入尾声,我就想加把力气尽快把它弄完。」 少荆河的目光错了错,胸口涌上一股气,几乎要脱口而出:那弄完之后呢,又怎样?可唇反而用力抿紧了,于是这问题硬生生地停在了他舌头上,使那股气便也失去了散出去的可能,团在喉间,哽得慌。 他没说话,说完了这话的梁袈言也就与他对视了一眼,却不像是在看他。 「争取吧。」梁袈言像是给自己鼓劲,长出口气,又把椅子转回桌前,直起腰,「我们大家都加油。」他扭头对少荆河又一笑,「好了,赶紧回去吧,路上小心。」 少荆河沉着脸走在亮堂惨白的走廊里,嘴里嚼着刚才将出未出的那句话,脑子里飞快地在盘算。他一直把梁袈言当成尊八风吹不动的佛,稳坐莲台等着他来靠,却忘了原来梁教授也是个人,能走会动,说不准什么时候抄起手自己就走得没影了。 编词典是现在梁袈言还留在b大唯一的原因。许立群这类人想的是他全靠这个才能在学校里呆下来,没想到梁袈言想的却是「尽快弄完」。 别人看他现在就像坐牢,他看自己大概亦如是。 少荆河出了楼门,下了阶梯,从侧面就绕向了楼的背面。 楼后原来是一丛花圃,但因为这方向没什么人走,学校园管干脆也懒得打理,于是花圃就渐渐演化成了半野生的灌木丛。也不长开花的植物,只稀稀疏疏地枝桠错节,在那块地面上搭成了一片荆条网,看着疏而不密,但又放不下脚。正是老楼天然的防盗屏障。 再往外一点,是一条石板小路。也是没人洒扫,每当下雨,道路两旁的黄泥在雨水的挟裹下漫上了石板,积年累月地积存在石板面上,于是每块石板都像是被下面的泥地吞噬了半拉。 与灌木丛隔路相对的,是几棵也不知什么名称树龄几何的野树凑合成的小树林。该树林面积依据季节而定。秋冬叶落了,树杈上光秃秃的,这小树林看着就小。到了春夏枝繁叶茂,荫盖葱郁,面积看着就大。 好在这么幽僻的后楼小路上,沿路竖起的几枝中型路灯倒还挺能打,尽管常年灯影寂寥,光昏影暗,但也一枝未坏。 于是在昏暗的路灯下,少荆河硬是在小树林里觅得了一套青苔斑驳,灰土皆全的石桌椅。 这地方偏僻静谧,又与大道隔了栋楼,平时几乎无人经过,到了夜晚潮气浮泛,便散发出一股不太好闻的湿冷枯腐菌菇味。 少荆河把桌面椅面简单地收拾了两下,也不计较了,书包摆上桌,自己往那墩子样的石凳上一坐,仰着头对着那扇整栋楼里唯一还亮着的窗。 他不知道词典具体什么时候就会编完。他只知道他忙活了三年,还未见曙光。 梁袈言,他还没看够。 从楼下往上望,除了那点灯光,连个人影都看不到,不过是个心理安慰。那光还在他眼里,那人就等于见到了。 以前他不会做这等浪费时间的傻事,不过到了现在,他连东古语都学了,也不差坐在楼底看灯这一桩。 --- 一转眼,他的助手生涯已过去三周。 语料库的分拣终于完成,开始正式进入对照原文校对阶段。 他坐在资料室里,从不耐到耐,从头晕眼花到逐步适应,一如他四岁开始的独睡,既然别无他法,就要学会享受。 除了面对语料库,他照旧每天负责梁袈言的两餐。 两人只有在午餐时才会坐在一起,说起的话题也不外乎关于编纂词典的那些事。 当然,大多数时候是梁袈言讲,少荆河听。 现在的梁袈言只有提到专业相关时才会兴致盎然侃侃而谈,而少荆河很愿意给他这样的机会。 说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梁袈言高兴。 少荆河喜欢看他高兴,他一高兴整个人就洋溢出勃勃的生气,像株向阳而生的葵花,那种昂扬的生命力在任何风雨中也不会被击倒。 梁袈言也确实高兴,三年来没有过的机会,还能对着一个人传授自己的所学所得。 所以午餐就慢慢变成了课堂,少荆河又多修了一门词典学。 梁袈言讲词典编纂,一如他讲东古语,照样是深入浅出,通俗易懂,充满趣味。 故此,少荆河用三周时间不仅弄清楚了编词典的一般事项,更知道了许多关于这本《东汉-汉东双语通用词典》幕后的故事。 知道了当年聂齐铮是如何首发倡议,c大那头如何回应参与,以及国内唯一的东古语研究所后来也积极加入,整个过程不仅毫无院校单位间争功抢位的常见竞争,倒更像是学术界的一次盛会,八方响应,能者云集。 十二年间项目小组名单上的人进进出出,有退出就有加入,始终维持在一个相对稳定的范围。虽然获得的资金贊助与投入的人力时间无法形成正比,但每个人都饱含热情,对项目完成一直充满信心。 在两所顶尖大学里呆了七年的少荆河啧啧称奇,竟然还有学术氛围与人心都这么纯粹的项目组?! 这天,梁袈言跑到资料室,有些埋怨:「荆河,我们怎么一直还没加微信吗?」 第42页 少荆河看着他,没说话。 梁袈言也没细想,只把手里的手机向他示意:「来,加一下。」 少荆河加上樑袈言微信不到一分钟,就发现自己被拉进了一个陌生的群里。 梁袈言满意地笑说:「现在你也是词典里的一份子咯,记得改真名。」说完就走了。 <东汉-汉东词典项目组(32) 「梁袈言」邀请「谁捡着我iq卡了」加入了群聊 路萌:啊,又有新人加入!欢迎欢迎! 傅小灯:是梁教授拉进来的?不一般哦! 路萌:自我介绍!自我介绍! 傅小灯:性别姓名年龄,谢谢。[微笑] 少荆河忙着改名字。 路萌:哦哦哦,我第一次见到有姓「少」的呢。 傅小灯:好像大侠的名字。 路萌:少侠,有礼了!阁下何方人士?和梁教授什么关系? 少荆河:你们好,我是梁教授的助手,东古语专业,今年硕士毕业。 傅小灯:啊,梁教授终于招助手了! 路萌:今年毕业?那应该叫声师哥了。 傅小灯:上来就叫师哥?你知道人家男的女的? 路萌:你见过女孩子叫这种名字? 傅小灯:那不一定,现在名字上看不出性别的多了去了。况且女孩子叫这名字怎么了?你这不明摆着带刻板印象的歧视吗? 一看这走向有点不太平,少荆河赶紧说:「我是男的。师妹们好。」 傅小灯:欸,不好意思,我也是男的。而且和你同届,也今年毕业。 少荆河:[捂脸]抱歉。同学好。 路萌:不用抱歉,他刚才说那话就是给他自己开脱呢。不认识的人一上来把他当成女的认错率百分之百。你以为他生气?不,人家特享受。因为这才有机会每次都能听到别人跟他道歉吶。 傅小灯:这算什么享受?你以为我跟你一样? 路萌:你不就每次都得意洋洋地等着那一出么?否则你怎么不改名字? 傅小灯:爹妈给的名字,用着又没问题,干嘛要改? 路萌:哼! 路萌:@少荆河师哥,你是应届考研么?什么星座? 少荆河:应届的,天平座。 路萌:呀,那不是才比我大一岁?我现在研二。[吐舌] 少荆河:[微笑]师妹好。 傅小灯:照片有没有?天秤座不是经常出帅哥的吗? 少荆河:[擦汗][擦汗][擦汗] 路萌:对对对!爆照!爆照!这是群规![愉快] 少荆河:抱歉,我不太喜欢照相,所以没存什么照片。 傅小灯:现在马上照一张不就完了? 路萌:就是就是!如果能拉上樑教授就更好啦![愉快] 傅小灯:对啊,你不是梁教授助手吗?跟他拍张认证照嘛。[挖鼻] 梁袈言正在写东西,听到敲门声。 「进。」 门打开,少荆河拿着手机走进来。 梁袈言看他直直过来,以为他有事要说。 谁知少荆河只是直接走到他身旁,在手机上点了两下,然后伸长手臂,俯下身,把脸和他的摆在同一水平线上。 梁袈言连忙地向旁偏开:「干嘛?」 少荆河揽住他的肩膀,一本正经地看着镜头:「梁教授,看这里。」 因为他给梁袈言的印象一直是踏实勤勉,从不搞花花架子无用功,所以此时的梁袈言对他的信任是与日俱增。 只是梁袈言在被拍这件事上吃过苦头,面对镜头就又本能的畏惧,所以这时并不由他煳弄,还是要先问个清楚:「弄这个干嘛?」 他为了避开相机,同时也是为了看清少荆河的动机,便向少荆河扭过头。 少荆河听到他问,自然也向他转过脸来,梁袈言这才惊觉这状况实在诡异。他们两人从未挨得这样近过,近得连唿吸都在咫尺,鼻尖都快要碰上鼻尖。 他很不自在,想向后退开一点距离,又怕显得太突兀。 少荆河却是对他们前所未有的贴近恍若未觉,一如既往地正色解释:「群里要求我拍和您的认证照,说这是群规里对新人的要求。待会儿您可以看聊天记录。」 群规?梁袈言虽然隐约知道那些学生们自己好像是弄了些群规,但既没有人专门告知过他也没有人对他提过要求,所以他对于那里面都有些什么内容一无所知。只是既然少荆河这样正经踏实的人也要做的事,应该不至于有误。 「哦。那、那照吧。」他煳里煳涂的,转正了脸。 两张脸并排摆在取景框里,本来面无表情的少荆河,这时忽然跳出促狭的笑容:「看镜头。茄子--」 「茄子--」梁袈言跟着无声地喊了声。 「好了。」少荆河直起身,面上又恢復了一本正经,客气地道歉,「打扰您,抱歉。我回去了,谢谢。」 他一走,梁袈言立刻拿过手机点开微信。 快速扫过那些聊天记录,果然前面他们是提到要照片的事。 很快,少荆河也贴出了刚刚拍的照片。 资料室里,少荆河对着那张照片欣赏了一阵,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本来他没什么兴趣配合爆照这种要求,不过这个傅小灯还真是提了个不错的提议。 第24章 本来那群里从少荆河进去,也就两个人出来欢迎他。 第43页 结果照片一放上去,群瞬间就炸了! 一下跑出一堆人,刷屏似地惊诧。 <东汉-汉东词典项目组(32) 池春燕:啊啊啊啊啊--这谁?!少荆河是谁? 周令仪:哎呀!梁教授都是上哪儿找的助手? 崔雪:我的妈呀!b大风水这么好?怎么尽出高学歷帅哥?看来我得努力把我儿子往你们b大送。 宋空林:过分了啊!过分了啊!好好的学术群放什么照片?@少荆河念你初犯,赶紧撤回! 傅小灯:[挖鼻]宋老师,当初叫我放照片的不也是你吗? 宋空林:能一样吗?你这傻孩子,你放照片能有这效果? 傅小灯:……[流汗][流汗][流汗] 路萌:啊啊啊,我要疯了!@少荆河师哥!有女朋友吧?准备分吗?[笑脸] xxx:…… xx:-- …… 然而罪魁祸首少荆河,在发了照片之后就把手机丢到一边,继续校对他的语例去了。 直到下班回家的车上,他才随手拿出手机,打开了词典群。 首先,再次欣赏了一遍他和梁袈言的合照,很是心满意足,接着才随便看了看其他人的反应。 各种反应他都不意外,对他都不是新鲜事。直到有一条聊天记录进入他的视线,他慢慢敛起了散漫,视线停留在上面久久没有离开。 那是条甚至不是直接对他说的对话。那人没有@任何人,可这话说得却是格外挑动他的第六感。 江落秋:挺好的,恭喜你。 下面有一些针对这话的疑问,但那人没有再发声。 江落秋? 少荆河盯着这名字。 想了想,他点开了网络搜索。 江落秋,本硕b大东古语系,博士c大。目前是c大东古语系教授。 和梁袈言同届。同班同学? 从网上的照片上看,年纪也相当。长相很一般。反正按少荆河的审美,是一般的。比梁袈言差远了。 除此之外搜索结果并没有太多值得注意的地方,其他都是一些他的学术论文,和参加学术研讨会的新闻。 少荆河默默把这名字记在心里,反正既然他已经进了词典群里,那以后碰面的机会有的是。 他正要把手机放好,忽然电话响了。 拿起来一看,没想到会是梁袈言。他极少给他打电话,难道是突然出什么事了? 「喂,教授。」少荆河边接边抬头看了看现在车到的位置,准备下车往回赶。 那头的梁袈言倒不怎么急切,只是听得出来有些踌躇:「荆河,你能不能把群里的照片删了?」 「啊?」少荆河都已经半起了身,一听是这事,就慢慢地坐了回去。 梁袈言吞吞吐吐的,似乎也知道自己这要求提不出什么听起来特别正当的理由:「毕竟是学术群,放照片太奇怪了。我去问了群规,并没有这条。他们是逗你呢。」 少荆河靠进椅子里,不紧不慢地问:「之前没人放过吗?」 梁袈言不是能说谎的人,犹豫了一下:「倒也不是……」 「所以也不是太奇怪的事啊。」 梁袈言顿了顿,语气稍微严肃了些,但措辞还是像怕得罪人似的温和:「荆河,是我觉得不、不太好。这样吧,你就当帮我忙,行不行?」 少荆河慢吞吞地答:「教授,不是我不想删,可是已经过了这么长时间,早就没法撤回了。」 梁袈言一怔:「什么意思?」 「就是删不了了。它已经是泼出去的水……」 「怎么可能?」梁袈言急急地打断他,「在手机上就能删啊。我以前试过,手按在上面,不是就会有个菜单出来,上面就有『删除』呀!」 少荆河忍俊不禁,因为他以前听过和这几乎一模一样的话,他妈说的。原来敢情梁袈言对于微信的认识和他妈一样。 他尽量简单明了地向梁袈言说明了那个「删除」和「撤回」的区别。 梁袈言果然很受打击,失望极了:「所以……你是说现在照片已经被记录在伺服器上,我们删除的只是手机上的聊天记录而已?」 「是的。」 梁袈言沉默了。 他一不说话,倒让少荆河想安慰他:「教授,为什么突然想删照片?我觉得你照得挺好的,很帅。」 梁袈言此刻根本没心情去消化他直言不讳的赞美,像是在那头又发了一阵呆,才心灰意冷地说:「算了,那没事了。明天见,拜拜。」 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少荆河握着手机好一会儿,才慢慢放下。梁袈言一闷闷不乐,他也跟着不高兴。但他的不高兴和梁袈言的绝不相同。 梁袈言一定不知道,他从来不在社交媒体放任何照片,朋友圈更是从来不开。这是他第一次自己主动把照片公布出去,还是一个几十人的群里。 对于他来说,为了一张和梁袈言的合照,他牺牲了自己长久以来坚持的原则。 而事实上照片发出去这么久,他也不相信梁袈言是现在才看到。而且一开始他就明说了这照片是要发在群里的,如果梁袈言觉得不妥,当时就会告知他,不至于到几个小时后才匆匆地来叫他撤掉。 更何况在他去办公室时,梁袈言的反应除了合照时有些抗拒,对于发照片这事从头到尾都很平静,压根看不出什么「觉得不太好」来。 第44页 再说他也不相信那群里以前就没有梁袈言的照片出现过。别的不说,与项目组的合照总不会是没有的。 所以问题出在哪里? 如果是因为照片发出后获得了山唿海啸般的反应让他觉得不好意思……少荆河不认为梁袈言会在乎这个。他尽管不是活泼外向的性格,但毕竟是大学老师,还曾是明星教授,那挤满了阶梯教室的学生,那么多冲着他才去的充满了好奇和仰慕的目光,还有学生们的各种赞美调侃,他应该早就习惯了才是。 除非是-- 在那些对话里有让他在意的部分…… 少荆河再次打开词典群的对话记录,果然,那个同样让他十分在意的江落秋出现的时间,正好在半小时前。 估计是梁袈言忙到刚才才看到……不然更狠一点的,是江落秋私聊了他? 少荆河盯着那个名字,目光变得深邃起来。 于是,出于一种本能的直觉,他回了路萌:「不,我没女朋友。」 因为他一直没出现,本来到了这会儿关于他们照片的讨论已经接近尾声,群里的声音已经又开始变得稀稀落落。结果他突然这一回,加上现在又是傍晚下了班,大半人都在路上,顿时瞬间又一石激起千层浪。 群里的消息再次风起云涌,群情激盪。 <东汉-汉东词典项目组(32) 路萌:@少荆河师哥!这么说你单身?[色] 傅小灯:请@路萌小姐注意一下少女的矜持。 路萌:[害羞]@少荆河师哥,我也单身[害羞] 傅小灯:[吐]@少荆河是啊,她也单身,都单身24年了。 池春燕:@少荆河你本科a大葡语的?研究生直接转到东古语?牛![强] 路萌:@傅小灯这位师哥,你能先闭个嘴吗?[咒骂] 崔雪:@池春燕你这么快就都查出来了?[强] 池春燕:百度嘛。他这名字少见,一搜就搜出来了。@崔雪还有他发过的论文,也真的是厉害。 宋空林:你们这些孩子,还不回家吃饭吗? 周令仪:吃着呢,边吃边刷。宋老师吃了吗? 路萌:@少荆河师哥,我是白羊座的。[害羞]d省人,家境小康。父母健在,身体健康,不要求同住,喜欢小孩。车子不重要,没房……也可以[害羞][捂脸] 傅小灯:你省省吧,你是羊,他是秤,一个动物一个器具,一看就知道不合适。 路萌:…… 路萌:@少荆河师哥,不要理会无聊人士的挑拨。我查过了,我们两个星座最最配的。[害羞] 池春燕:咦,这么说来我是双子,不是和他更配? 江落秋:论文我也看了,确实挺好的。 宋空林:什么论文? 江落秋:就是今天梁老师拉进群里的这位,我看了一下他发在《语言》上的那篇关于『东古语与罗曼语族融入后发生的变化』的分析,做得不错。 宋空林:是吗?哪一期?我也去看看。 少荆河说了一句话之后就一直默默等着江落秋出现。现在这人果然如他所料地出现了不说,还特地也去搜了他。少荆河关于这人的直觉不禁又强烈了几分。 <东汉-汉东词典项目组(32) …… 少荆河:@路萌抱歉师妹,我有喜欢的人了。 池春燕:哦哦,是不是,我就说嘛,这年头帅哥不是已婚就是有了男朋友。 路萌:@少荆河师哥,你不是单身?[发呆][流泪][大哭] 傅小灯:@少荆河[鼓掌]@路萌师妹,节哀。[挖鼻] 崔雪:哗,我一上来就看到帅哥说有喜欢的人了。这心动的感觉是…… 牛鹤轩:@崔雪师姐,别心动了,孩子都快上小学了,咱能不能矜持一点? 周令仪:@牛鹤轩你有没有搞清楚重点?我好奇的是帅哥说有喜欢的人了,崔师姐心动个什么劲? …… 无论其他人聊得再起劲,刚刚还在说着他论文的江落秋这时就像突然下了线,再也没说过话。 少荆河冷笑,明明在意得为一张照片就去搜他的底的人,在他说了有喜欢的人之后却突然陷入沉默,这不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 作者有话要说: 上章我写了三分之一就发了,后面的部分因为昨天全天停电所以今天才能补上。所以看过上章的同学再回去把剩下的补完吧。不然你会不知道这章在说什么哟! 第25章 然而他想错了。 江落秋并没有为了避开他下线,只不过是转移了战场。 梁袈言:他真的就是我找的助手,才来一个月不到。 江落秋:他不本来就是你们系的研究生吗? 梁袈言:是倒是,可我没有教过他。你也知道我现在的情况。他来应聘我才第一次见到,之前我连有这么个人都不知道,更别说接触了。 江落秋: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今天才知道你那里多了个人,随口问问,你别这样,弄得我像是在干嘛。 梁袈言:……那你不像是在干嘛吗? 江落秋:我说了,就是随口问问。你要是不高兴,我以后就都不问了。 梁袈言:你现在怎么样?家里、孩子都好吧? 江落秋:嗯,都挺好的。你呢? 梁袈言:没什么变化,还是老样子。 江落秋:你别太拼了,多注意身体。、 第45页 梁袈言:我知道,放心。 江落秋:看看有合适的,还是找个人。有人照顾你比较好。 梁袈言:我又不是缺胳膊断腿,一个大活人,还照顾不了自己? 江落秋:[微笑]那你那个助手呢?既然请了,该给他做的就让他去做,别还什么都自己揽下来,生怕累着别人。 梁袈言:我会的,放心吧。 江落秋:他做事情怎么样? 梁袈言:挺好的,人很踏实稳重,又勤快,工作能力和动手能力都很强。现在我让他做语源一校呢。 江落秋:是吗?那就好。不过我以为你说请个助手就是助手而已,没想到也会让他参与到项目里来。 梁袈言:本来是打算就请个能打打杂的就好,但没想到他很能干,成绩也好,东西学得很扎实,所以就想给他一点锻鍊的机会。再说我确实也有点忙不过来。 江落秋:看来你对他是相当满意啊。可是我不是也一早就说过了?你忙不过来就把手上的工作分出来一点,可以交给组里其他人,我手下的那些学生也是可以多做一些的。你偏不听,现在搞到要自己请助手。 梁袈言:你们那边的任务已经够重了,你们又不像我,整天只用忙这个。你的那些学生也还有那么多学校里的教学任务和论文呢?我这里做的本来就是我该承担的部分,再说现在多了荆河帮忙,已经帮我省了不少事了。 江落秋:荆河……呵呵,既然你有了个这么能干的人帮忙,那我也放心多了。看那张照片,你们俩真挺好的。 梁袈言:你到底要我说多少遍?他就是我的助手,是很普通很正常的同事关系。我之前都不认识他。 江落秋:行了,我知道了。你开心就好。我吃饭去了,你也赶紧下班吧。[再见] 梁袈言正要再分辩两句,可看到对面似乎确实没动静了,不由得愤愤瞪了屏幕一会儿,也作罢了。 他认识江落秋这么多年,这人表面上永远豁达大气,可话里话外什么意思他又怎么会听不出来? 算了,让他不高兴去吧。三年都过去了,许多事梁袈言早看开了。江落秋当初图的就是安稳正常,事实上也做到了他要的正常。现在既然家庭美满,又来对他请个助手小心眼个什么劲儿? 梁袈言看看时间,也有点饿了,遂起身去对面烧水煮面。 等水开的时候,他随手又打开了词典群。 他每天要看那么多文字,速读的能力自然非同小可,看起聊天记录更是飞快,基本就是手不停往上滑,从字面上一眼扫过,基本信息就都抓到了。然后在进入脑子前自动把那些不重要的水话筛掉,一些相对重要的信息就稍微多停个两秒看一下。 今天群里的话题基本都在围绕少荆河和他们的合照打转。 他看着几个小女生被少荆河一张照片就弄成了迷妹,叽叽喳喳地对少荆河发射各种信号,就不禁露出老父亲的微笑。有种自家忽然有了个特别得体的孩子,出了趟门结果围观群众也很识货,于是看到他掷果盈车地回来了时引发的那种欣慰与骄傲。 其实说实话,那张照片拍得是还不错,连他现在这么不爱照相的人也觉得满意。 --嗯? 一直往上滑的手指停住了。他的视线停留在少荆河的一句话上: 「我有喜欢的人了」。 看着看着,他心里忽然「哦」了一声。 原来少荆河有喜欢的人了?嗯,也不奇怪,正是年纪嘛。 他也从24岁过来的,到了这个年龄的男人对于感情和另一半都有种急切的渴望,他很有体会。 再说,少荆河本身的条件又这么好,他会喜欢上哪个也很正常。就不知道他喜欢的女生是什么样儿?多半得是大美女才行。 梁袈言又开始操起了老父亲的心。 难怪,他是觉得少荆河看人的时候眼神里挺有内容的,原来真是因为含情吶。 别看少荆河总是不苟言笑,一张脸严肃得很,偏偏那双眼睛又大又亮。高耸的眉弓和高挺的鼻樑撑起的眼窝深陷,双眼皮的褶皱深刻清晰,睫毛浓密极了,掩映着瞳仁像浸在温润湖水里的黑曜石,波光粼粼反射着月色泛起水汽,一旦对视上就仿佛有种莫名的磁力把人一下吸进去。 幸亏少荆河平时不爱笑,要知道他一笑起来两只眼睛就是两弯蛾眉月,要是对着哪个女孩,哪个女孩能受得了?那结果就是今天这样了--今天他照片上的那笑,别说引得群里爆炸,就是梁袈言自己,看了好几遍都还感觉有些胆战心惊。 所以他现在又不得不承认,心情是挺复杂。 一方面是挺欣慰自己家出去的孩子足够优秀,挺挣面儿;另一方面又突然知道原来孩子心里有人,老父亲莫名其妙地感到了失落…… 「嗐!你想什么呢?」梁袈言忽然怼了自己一句,「跟你有什么关系!--哎哟!」 他明明眼睛就盯着锅子,结果这会儿才像忽然惊醒了一样,发现烧开的水「咕噜咕噜」沸出了锅子,扑得电磁炉和桌子到处都是。他赶紧过去想把锅盖先掂起来,结果又被蒸汽烫得勐地往回一抽手: 「哎哟!嘶--」 锅盖终于「哐啷」一声掉到了地上。 第二天。 少荆河来上班,敲办公室的门,没声音。他再一拧门把,锁着的。 第46页 他非常意外。虽然现在还不到八点半,但这还是第一次他到了梁袈言还没到。 要知道正常情况下樑袈言为了避开校园里早上第一节 课的人群,往往赶在八点前就会到了。 这事太不寻常,少荆河担心出事,蹙起眉边快步往外走边给梁袈言打电话。 结果电话才打出去,就在楼梯的方向听到了梁袈言的电话铃声。 少荆河正好走到楼梯口,居高临下地看着梁袈言边上楼边动作笨拙地忙着掏手机。 他把手机挂了,眉拧得更深:「梁教授,您手怎么了?」 「哦,」梁袈言这才抬头看到他站在上面,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昨天不小心被烫到了。」 他慢慢往楼上走,少荆河加快步子先下了楼,拿过他的右手仔细看,拇指、食指前两节都缠着纱布,手掌里大小鱼际的位置也擦了药,油亮油亮的还有些深红。 「怎么这么严重?」少荆河看着自己也跟着手疼起来。 梁袈言也看着自己的手,倒不是很在意:「其实没有多严重,就是伤的是这只手,做事有些受影响。所以害得我今天早上起床之后刷牙洗脸穿衣服,比平时多花了好些时间。」 少荆河没再做声,陪他走到办公室门口,从他手里拿过钥匙开了门。 梁袈言不知怎么,看少荆河这样子似乎是在无声地指责他无形中又增加了他的工作量,便讪讪地笑说:「我听说现在密码锁挺方便的,看来应该换一个,免得--」 他话没说完,少荆河已经开了门,站在门边等着他进去,听他还提什么密码锁,就很无语地看着他。 于是梁袈言像又受到了责备,只好收声,乖乖地进了门。 少荆河跟在他后面,观察着他的行动。等他终于放下包坐下来,习惯性地又拿右手去电源开关准备开电脑,少荆河直接先一步过去替他把电源打开了。 梁袈言手伸在半空,看着他挤在自己座位边越俎代庖。 「我今天留在办公室里,您有事叫我做。我是您助手,您尽量用。没必要自己逞能,明天害得手好得更慢了反而更麻烦。」少荆河说,然后替他把平时要用的东西都拿出来摆好。 梁袈言不禁挑起了眉。这口气怎么听着挺熟?好像最近在哪儿听过。 「不是……我这不还有一只手吗?」他举起左手示意,「我又不是残废,就是做得慢一点而已。你忙你的去,不用管我。」 少荆河又严肃地看了他一眼,没理他,拿起他平时用的茶杯出去洗干净了,回来站在放水壶的小几旁问:「今天喝什么口味的?」 梁袈言每天来到办公室第一杯饮料必是咖啡。但很矛盾的是,他又有□□不耐症,所以只能喝三合一或无□□的咖啡。 水壶周遭的区域勉强算作饮料区,放了好几种口味的速溶咖啡,都是他喝惯的牌子。 梁袈言被少荆河硬性接手了这些事去,想想不管是助手还是伤势恢復,他说的都对,重要的是没必要为争辩这种小事浪费时间。 「蓝山吧。」他只好指着咖啡的方向发话,看着少荆河依言沖了一杯,想想又干脆吩咐到位了,「再给我加一包糖。」 少荆河又看了他一眼,从旁边的盒子里拿了一袋纸包糖加在咖啡里。 他做事就做事,结果又要每次听到吩咐就看他一眼,像是明明心怀相左的意见却在尽力忍耐,弄得梁袈言渐渐不爽起来。 「干嘛?我不能多加包糖吗?」梁袈言在他把咖啡放到手边时,气唿唿地瞥着他问。 于是少荆河就又双叒看了他一眼,微微抿起了嘴角,似是有要笑的意思,走到对面的座位坐下,看他还瞪着自己,才说:「我只是在想,人果然要相处过才能相互了解。您看,您吃饭喜欢吃麻辣口,饮料要喝甜甜的,我以前怎么也不会想到您的口味会这么小孩,实在是意外的可爱。」 第26章 这小孩说谁小孩呢? 梁袈言不悦地拿起咖啡抿了一口,没理他。 现在少荆河已慢慢摸清了他的脾气,看他不搭理,也不以为意,只把自己的笔记本拿出来,默默地开始工作。 一时间,办公室里只有偶尔敲击键盘和翻动书页的声音。 除此之外,是窗外大树上筑巢的雀鸟在枝头叽喳跳跃,是风颳过树梢,是清晨浅金色的阳光从窗沿边树枝的间隙中透进来,光阴以难以觉察的轻盈在这些叽喳与晨光中悄然而过。 少荆河偶尔会把视线投向窗外,老树青葱翠绿的枝叶,边缘被金黄色的光晕包裹,那些斑驳的光影与碧空中如丝的游云在眼眸中交错,风光斑斓,岁月静好。 松弛的,舒适的,全身都感受到一种懒洋洋的时光,窗外的风和云都那么恰好,眼前的你和我都那么恰好。 在这里,少荆河遇到问题随时都能提出,而梁袈言就像本在专业上的精耕细作的活字典,几乎无所不知,来者不惧。 而梁袈言那边,少荆河则像个把眼睛安在了头顶的机器,梁袈言的任何蛛丝马迹都逃不过他的觉察。 只要梁袈言习惯性地想举起右手想要拿点什么,少荆河会立刻站起来越过桌面,替他先做了。常常他根本还没意识到的时候,少荆河就已经出了声阻止,然后抢过来帮忙。 几次之后,连梁袈言自己也开始留意,发现明明少荆河似乎只专心于自己的工作,根本没朝他看过一眼,可他需要的时候,连问也不必,往往一步到位。 第47页 梁袈言奇了,这都怎么做到的? 他干脆好奇直接问少荆河,少荆河照旧一脸平静,嘴角挂着极浅淡的笑:「因为我心里有您啊。」 少荆河当然不是心口花花的类型,但偶尔拍一下马屁,就让梁袈言很无言以对。 事实上,他也不是真没话说,因为他听到这话的下一秒几乎要脱口反击:「你心里有的不是喜欢的人吗?」 可是他没说。他把那冲到嘴边的好奇用力压抑住了。 因为如果真这么说了,他就显得太怪异了,像是他多在意这事一样--虽然,事实上他确实是。 一直在意,从昨天到今天,就像梗在了他心口的一块石头,也不是稜角分明的刮着他难受,只是像块圆滑但又有些份量的鹅卵石,又硌又重。 在意得在他口述,少荆河代他打字的好几次,他几乎都差点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幸好,他不是那种浮躁八卦的老师,他有定性,靠着定性按捺了自己,防止了在意的曝光。 快到中午的时候,少荆河看了看时间,站起来,准备去食堂。 「教授,今天想吃什么?」他去拿了饭盒出来,站在门口等他的点单。 梁袈言想了想:「鲜虾小馄饨?」 「行。」少荆河点了头。 等他回来,却不止小馄饨,还多了一碗鱼片粥。 「万一不够呢?」少荆河很理直气壮,他清楚梁袈言的饭量。 梁袈言除了越来越觉得自己这助手主观能动性太强,其他的也没什么好说的。毕竟少荆河考虑的比他自己更周到。 除了这些,少荆河自己也是吃馄饨,还顺带买了几个莲蓉包。 他把包子摆在两人中间:「您吃粥和包子都行。」 梁袈言知道他这是体贴他用手不方便,所以买回来的都是不用带筷子的。 两人埋头吃午饭,梁袈言的在意又在胸臆胃肠间翻腾。 他们吃了一阵,忽然同时出声: 「那个江--」 「你是不是--」 两人都有心要打破这平静,但现在又同时戛然而止。 等了一会儿,梁袈言问:「你要说什么?」 少荆河却说:「您先说。」 「我没什么重要的。」梁袈言停下来,朝他瞥了一眼,「你先说吧。」 少荆河这时却像是犹豫了,沉默了好一阵,梁袈言也不催,很耐心地等着。直到听到他问:「那个江落秋教授,以前和您是同学?」 梁袈言一愣,完全没想到他问的会是江落秋。 他点了个头:「嗯,他以前是我们学校的,和我本硕都是一起。」 「你们俩,挺熟的吧?」少荆河慢吞吞地又问。 「嗯,还行。怎么?」 「没……就是好奇,问问。」少荆河拿筷子搅了搅碗里的汤,「您呢?刚才想说什么?」 「哦,我就是……」 一阵手机铃声打断了他。 少荆河拿出手机看了一眼便站了起来,对他说:「不好意思,我先接个电话。」说着,拿着还在响着的手机就出去了。 梁袈言继续用勺子吃着他的小馄饨,心里却是开始后悔自己还是没按耐住。 他告诉自己,只是因为他们两个也算相互陪伴,每天十个小时的相处,要是少荆河有什么私事需要处理,例如追女孩子之类的,他了解了也好特别照顾一下。 可是话出了半截,他又开始后悔。他是有「前科」的人,而少荆河不过就是他的助手,再多算一节,顶天了算是他学生,人家小孩的感情生活有他什么事? 就算这阵子就他们两个整天在一起,情谊增进很快,可是他的关心只是他单方面的想法,这么好打听,少荆河未必会高兴。 兴许嘴上是不说,人家心里会嘀咕,再联繫起他那「前科」,说不定还以为他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这么自己周圆完,梁袈言嘆了口气,心也定了。把馄饨吃完,又吃了个包子,起身去洗碗。 一开「起居室」的门,他就听到走廊上少荆河在讲电话的声音,压得很低,但口气与平时截然不同。 少荆河平时与他对谈通常都抱持着一种中规中矩的语气,近乎样板式的谨守本分,一径的严肃正经公事公办,只有偶尔,像今天上午那样,会冒出两句调侃,但也不多。 以至于他一直以为本质上少荆河就是个谨言慎行也不喜欢玩笑的性格。他从没听过少荆河能用这么和声细气的语气说话,和气得近乎于哄宠的温柔。 「……你别急……慢慢说,别急……」 他们这层楼很安静,以至于梁袈言能隐约听到电话那头的是把很细柔的嗓音,但语速很快,偶尔拔高,也听得出连急切都透着娇嗲。 显然是个女生。 「什么?……那你待在原地别动,我马上过去……大概十五、十分钟,你别动!别动啊!」 少荆河本来就背对着「起居室」,一说完这话,抓着手机头也不回地就往外跑,很快就一阵风似的刮下了楼梯。 梁袈言还没见过平时那么稳重的一个人急成这样,站在门边,望着他跑没影了的方向怔了一会儿,心想:莫非是「那个女孩」出了什么事? 「那个女孩」,自然就是少荆河「喜欢的人」。 第48页 他去洗了碗,不可避免地把手上擦的药也洗掉了大半。本来应该直接回办公室再上一遍药,但想想,他还是先回到了「起居室」,把桌上没吃完的食物都收拾了一下,暂且把那些饭盒都先盖起来。 少荆河碗里的小馄饨还有几个,这么说也不说一声就跑了,连饭都没吃完,也不知还吃不吃了。 都弄好了,他心里不知怎么,又多了些忐忑,越发挂上了少荆河的这一跑。这是跑去了哪里?什么事情这么紧急?那下午还回不回来?…… 重新上了药,他抬头看看对面空荡荡的座位,大概是这一个月来已经习惯了身边多了个人,所以现在莫名地有种自己被突然抛下了的不适。 跟着就有了些不太愉快的情绪,近似于「连打个招唿的时间都没有?不管怎么说,好歹我也是你老闆」的埋怨。 以至于开始工作后也受了影响,总有些轻微的走神,达不到全神贯注就很影响工作效率。他嘆了口气,难道是一直孤单太久,所以对多出来的助手产生了相依为命的依存感? 就这么过去了半个小时,梁袈言才慢慢静下心来,回復正轨…… 「哒、哒」两声不高不低,很有节奏的敲门声一下又把他从文山书海中拉了出来。 一听这就是少荆河回来了。 他不高兴的情绪还在,这会儿也没减少多少,有些没好气地说了声:「进。」 门打开,少荆河站在门口,也不进来,只有些歉意地说:「对不起教授,没打招唿就跑出去了……」 梁袈言转了小半边脸晲着他,口气很淡:「没事。出什么事了吗?」 少荆河像也觉察到了他的不阴不晴,于是话就说得越发的踌躇:「呃,是有件--」 「梁教授是吗?」他话没说完,身边忽然又冒出个脑袋,很快一个漂亮得让人错不开眼的女生从他身旁挤了出来,仿佛窗外飞进来的一束阳光,笑嘻嘻地对着梁袈言打招唿,「您好您好!」 边说那女生还边不客气地不请自进,那张化了一点淡妆的小脸仿佛出自老天最精雕细琢的手笔,鹅蛋脸、杏仁眼、悬胆鼻、樱桃口,简直集合了一个美人最高标准的五官配置,一眼望去竟无一处不好。 她娇俏可人笑颜如花,伸着手就朝梁袈言过去了:「久仰久仰,哎呀,我们家荆河给您添麻烦了。」 第27章 这位美丽得耀眼的女士看着很年轻,但非要认真说的话又让人说不出到底多大年纪。 照说美女多半都要有些架子,见着外人端着姿态造出一点距离感也算保护色,让人不敢轻易冒犯。可这位不是,从笑容到姿态都接地气得很,连说话的语气一径的平易近人。 梁袈言毕竟是当过老师的,也接待过一些家长,一听这口气,下意识地就也站了起来,伸出手: 「您好。您是……」 大美女细皮嫩肉的一双手,手指春笋似的白细,到了梁袈言面前一点也不怯,也不客气,照旧笑容可掬地自己主动过去握住了梁袈言的手:「您好您好,我是荆河的姑姑,我叫少纤云。」 姑姑? --姑姑?! 梁袈言有些发愣。 少纤云都进去了,少荆河自然也跟着进了来,站在少纤云身边仿佛感到有些丢脸地瞥了眼她:「姑姑,松手。」 「哦,哦。」少纤云赶紧放开了梁袈言的手,跟着又特别客气地对他笑,「梁教授,我听荆河说您平时特别忙,特别需要安静,轻易是不见客的。我这……突然打扰,真是不好意思。」 梁袈言再怎样也听出来了,少荆河的姑姑这应该就不是一般性的拜访:「嗯嗯,没事。您是有什么事吗?」 「啊,是这样……」少纤云看了少荆河一眼,看他也没要帮忙的意思,便又看向梁袈言,「不知道,您喜欢猫吗?」 梁袈言又一愣:「猫?」 「是的。」少纤云郑重其事地点了个头,期盼而专注地看着他。 「怎么突然--」梁袈言忽然有些慌乱。她突然提出这问题,再一联繫刚才一进来的那口气和热情,他直觉上就感觉这是遇到个上门推销了。 不过如果把「猫」换成保险或理财或其他什么产品,那就更合理得不言自明。 然而,猫? 少荆河从开始就一直在看他脸色,看到现在也看不下去了,干脆直接给他解释:「不是,是这样的,您别误会。我姑姑她有只猫,刚刚送来这边做了手术,然后接下来她需要到别处继续出差,所以就想在我们这儿放两天。」 「是的是的。」少纤云对这解释很认可,一个劲地在边上点头,又继续充满期待地看着梁袈言,「可以吗,梁教授?」 这突如其来的,梁袈言根本还没理出个头绪,少荆河很有条理,也不用他再问,继续给他解释: 「本来我说可以放我那里,但是她说我那里成天没人在家,猫刚动了手术,需要人照料,她不放心。又听说我在学校呆的时间长,所以就非要送到学校来。」 「哦。」梁袈言点着头,这回听懂了。他看向少纤云:「那既然动了手术,为什么不干脆放在宠物医院呢?不然找个宠物店……」 少纤云扁嘴摇着头: 「宠物医院呢,一来手术也做了几天了,伤口不大,现在癒合得也挺好,医生也说不用再住院。它那家医院的医生很有名,每天都人满为患,我们尽早出院也是给其他病患腾地方。毕竟其他等着做手术的主人也很着急,对吧?二来,我一走得好几天,就是找个地方寄养也没法天天去看。你们每天都这么忙,荆河要是天天下了班还得往那边跑也辛苦。再说过去也就是看一眼,猫猫在那边过得到底怎么样他也不清楚。那些地方出多少事了,他弄死你一只猫就赔笔钱而已,警察都拿他们没办法,我是很不放心的。」 第49页 梁袈言又点了点头,他对宠物界的事了解得不多,不过少纤云的这些理由他是完全听明白了。 「所以您就--」 「所以我就打算放您这儿几天,」少纤云立刻眨巴着小鹿似的眼睛盯着他,「真的就几天。荆河那里我也给它安排好住处,晚上就让荆河把它背回去,白天他上班就一起带来。这里--」她转身看了看这间办公室的大小,看了一会儿,又转回来,放弃了后话,照旧笑着,「反正我准备了笼子,里面可以放它的小床、食物和猫砂盆那些,你们看哪里合适摆就摆哪里,只要是个房间就行。我捡来的时候它前爪就受了伤,行动不太灵活,所以平时也不闹,基本都在睡觉,绝对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您看,可以么?」 听她说了半天,梁袈言还以为是很名贵的一只猫,这会儿有些吃惊:「是捡的猫?」 「对呀。」少纤云手撑在桌面上,像个小女孩似的扭了半边身子说,「前年在我们公司车库里捡到的。可能天气冷,它躲在人家车轮边睡觉,人家不知道,开车的时候把它前爪压了一下。我下班的时候就听到有个小猫在那儿叫,赶紧送了医院,可惜还是没保住。所以它这边手掌就只好截肢了。」她拿自己的左手比划了下。 正好梁袈言自己的手也伤了,这下顿时对那猫感同身受起来。 「哦。」他又点了点头。 少荆河在旁边看了他半晌,也不知道他到底怎么想。因为他不管对什么事都一样的温和平淡,今天这事不仅太突然,而且有点无厘头,少纤云又一直在说着猫的可怜,少荆河不想让他是在道德绑架下才被逼得不得不答应的。 「教授,您不用在意。实在不行就把猫还是放我那里,它整天都在睡觉,其实也不用一直放在身边看着的。」 少纤云对他扭过头,小声说:「那每天还要按时餵药呢。」 少荆河对她肃起脸微微摇了摇头,她咬着下唇,把头转回来,不说话了。 梁袈言看着这姑侄俩这一来一回,忽然就说:「既然您什么都准备好了,那就拿上来吧。让荆河在其他办公室找个地方。笼子应该不大吧?」 少纤云眼睛一亮:「不大不大,您放心,不会占多少位置的。」她喜出望外地连连说,「谢谢谢谢,您人真是太好了!」 说着像是生怕他再反悔,立刻转身跑出去拿猫。 他这一表态,少荆河反而有些不知所措:「教授,您不用--」 「不,不勉强,」梁袈言对他笑笑,要他安心,「我本来就挺喜欢猫的,只是一直没机会养。」 少荆河有些苦笑,但也只好点着头:「好吧,那我把它安置在库房……」 梁袈言之前的郁闷随着少纤云身份的曝光而倒都不知不觉消失了,心情还挺舒畅的,只笑着说: 「我是真的喜欢猫,而且这层只有我们两个,再说又只放几天,又关在笼子里,那没有任何问题了。你不用有心理负担。就放在对面吧,对面宽敞。或者到了早上给它放在小阳台晒晒太阳也挺好。行了,去吧。」 少荆河终于放心,又道了谢,下去跟少纤云一起搬笼子。 他一走,梁袈言在办公桌前又安定不下来了。不过这回是有些雀跃的期待。 他没说谎,他是挺喜欢猫的,也确实一直没机会养。在教师公寓里养宠物不方便。 听着走廊里有了动静,他赶紧去开门,往外一看,少荆河提了一个盖着黑色金丝绒的方形框子上来了,后面是一个三十多岁西装革履的男子抱着一个纸箱,再后面才是提了个手提包的少纤云。 之所以要把笼子盖着布,是因为这里毕竟是办公楼,就算人不多,还是有可能撞到其他教职员工。这么样不容易看出是笼子,也省了引人注目的麻烦。梁袈言没想到少纤云看着跟小公主似的,想事做事还挺周到。 少荆河开了「起居室」的门,把笼子拎进去,抱着纸箱的男子--也没人介绍他--对梁袈言也客气地点头打招唿:「您好。」说着跟了进去。 少纤云跟上来,在梁袈言面前停下,举高手里的宠物包,笑盈盈地对他展示:「您看,它很乖的,平时也不怎么叫。」 梁袈言低下头凑到网面旁看了看,果然里面是只体型不大的橘猫,有些怕生,缩在另一头,眼睛黑黢黢的,又圆又大,怯生生地朝他望。 它两只前爪都收在前胸下,倒还看不出残疾,只光看脸盘和毛色,真的就是只很普通的中华田园猫,简称土猫。 「挺可爱的。」梁袈言笑着点了点头。 小公主似的少纤云也跟着高兴,和少荆河一样一笑就笑眼弯弯,露出洁白的牙齿。她放下包,热情地招唿梁袈言:「梁教授,今晚您有安排吗?我请吃饭。」 「哦,不用不用。」梁袈言赶紧说。 「不,您别客气。」少纤云拦住他的话头,这会儿是标准的家长口气,笃定得不容他拒绝,「我不光是为了感谢您,是本来也顺便。您看,反正我也要请荆河的,您就一起来,好不好?不是什么名贵大餐,家常饭,就我们三个,没有外人。荆河都毕业了不是?所以我也不是把您当老师请呢。您就是现在每天和他一起工作的领导。他离家在外多年,在这儿一直是一个人,所以您让我也有机会好好问问,荆河那死孩子在您这儿表现得怎么样,好不好?」 第50页 这话说得入情入理,梁袈言硬要拒绝倒显得固执古板了,所以他也不好再说话。 他没说话,少纤云就又高兴地笑弯了眼:「那就这么说定了,晚上我来接你们。您赶紧忙去吧,一直打扰您工作,真是不好意思。」 少荆河在房间的角落里把笼子安置好,又跟那男子一起把纸箱里的那些猫的用具都归置好了。还没全忙完,忽然少纤云的一声惊唿:「哟,这都谁的……饭还没吃完呢?」 少荆河蹲在那儿,回过头,看她在那儿对着小几上的几个饭盒莫名惊诧,就没好气地答:「你说呢?」 少纤云抬头看了他,惊讶:「你的呀?」 「你这不废话吗?你打电话我就出去接你了,哪有时间吃完饭?」少荆河站起来,「再说这层就我和教授两个人。教授能把没吃完的东西摆这儿吗?」 少纤云非常同意地连连点头:「嗯,不能。你们梁教授看起来就是特别整洁一个人……哎,不是,我是说是姑姑不对。」 少荆河没好气地别她一眼,过去接过她手里的宠物提包,少纤云终于两手都空了,正好举起来捧住他的脸,像逗小孩似地嘟起嘴说:「哎哟哟,可怜见儿的,我们家荆河连饭都没吃完就出去接姑姑了,这情谊姑姑可感动呢。」 少荆河没理她,拿着袋子去放猫。 少纤云在后面又背着手很小女生地踮起脚尖扭了两下身子:「不生气哈好侄子,晚上姑姑请你和梁教授吃饭。咱去吃好的。瞧你现在瘦的,都快赶上我了。」 第28章 下午五点半,少纤云果然准时打来了电话。 少荆河一抬眼,看到梁袈言还在很专注地忙,便拿起手机出了办公室。 「你晚点再来,我们下班没这么早。」 「五点半还早吗?」少纤云在那头大惊小怪,「你们就两个人的办公室比普通公司还晚?」 「对,就因为只有两个人,事情又多,所以我们下班才晚。」 「那就再请人啊。」少纤云对这种理由不以为然,「你们两个人总不能整天只有工作吧?而且还为了工作搞坏了胃,那可不行。」 这事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少荆河说:「我以后慢慢跟你解释吧。反正现在就这样,你晚点再来,我们正忙着呢。」 少纤云没办法:「那到底几点嘛?」 「你要是饿了就先去吃点东西垫垫肚子,我们通常八点才吃晚饭。」 「八点?!」少纤云惊唿,「疯了吗?!少荆河,你是想怎么样?为工作呕心沥血死而后已,早日为国捐躯是吗?中午饭都没吃完,现在还好意思告诉我晚上八点才吃晚饭?哦,我看我要是告诉你姑母,你这个工作都不要做了,信不信她直接过来拎你回家!」 少荆河一惊,赶紧说:「不是,姑姑,你耳朵这么不好了吗?我说的是十八点!谁八点才吃晚饭?早饿死了!」 「呵呵,」少纤云凉凉地笑,「我耳朵不好使?最好是!十八点是吧?那现在还有二十分钟,你们赶紧给我准备,我马上就到!」 少荆河黑着脸回了办公室,站在座位旁看了梁袈言一会儿。梁袈言根本还不知道他进出了一趟,他在做的是词条释义的初校,主要就是对初稿的增删,非常需要专注力。 少荆河实在不好打断,只好光站在那儿看,也不知怎么开口。 他看了一会儿,看得梁袈言自己就抬了头,瞧见他站在那里看自己,不明所以:「怎么了?有问题?」 少荆河犹犹豫豫地开口:「教授,我们今天可以早点下班吗?我姑姑她……待会儿就来……」 他样子扭扭捏捏,仿佛一说到姑姑就成了小孩子模样,梁袈言看着也不禁莞尔。 有趣地瞧了他几眼,看他神色间确实是有些着急,还以为他是急着想见姑姑。毕竟今天听少纤云声情并茂地说到「他离家在外,一个人在这儿」时,他自己也很有感触。 他乡遇至亲,确实不能算小事。 于是点点头,梁袈言很通情达理:「你们约了几点?」 「六点。」 少荆河没什么底气,看着他,却意外地发现梁袈言脸上并没有丝毫不豫,反倒是点了点头:「好,我还有一点就弄完了。我们六点下去。」 「嗯!」少荆河高兴起来,眼睛一下又弯成了月牙,「不过待会儿我们得先走到南门。她那车牌门卫不让进。」 她中午被拦在大门外,又事先没通知过,拿不准他在不在,一时急起来,打电话给他时说着说着都快气哭了。 「她自己开了车来?」梁袈言没想到。少荆河老家离这里可不近。 少荆河也有些无奈,笑了笑:「对,猫託运她不放心,所以自己开车带过来的。」 梁袈言真惊了一下,脑海里一下浮现出少纤云那娇滴滴的小模样,不由感慨:这也是个狠人啊! 不过,当他看到少纤云的车牌时,发现首字也不是他们老家的简称,而是隔壁直辖市的牌子。 「我姑姑和姑父他们一家住在s市。」少荆河注意到他的视线,简要解释了一句,说着给他开了后门。 梁袈言是看到坐在后排的少纤云才反应过来,原来中午跟着一起搬东西来,现在坐在驾驶座上的那个平头整面的男子只不过是她的司机? 他还以为是朋友,差点闹出笑话。 第51页 不过现在,让他和少纤云坐一起? 他站在门边有些尴尬,对少荆河说:「我还是坐前面吧。」 听到他出声,少纤云从座位上探过半边身子,依然是笑语盈盈:「梁教授,快进来吧,这路边不好停太久。」 少荆河也不当回事:「没事,您坐后面吧。我习惯了坐前座。」 梁袈言只好硬着头皮上去了。 「哪有让您坐前面的道理?」等他坐好,少纤云又笑着随口说。 她换了身衣服,头髮盘成了优雅的欧洲公主式,一身堇色套装,坐在后排巧笑嫣然,架势看着比中午沉稳多了,看到他就露齿一笑,美得像朵芍药,馨香妍丽。 梁袈言理了理坐下时压着的衣摆,对她也一笑,很客气。 像是为了化解他的不自在,少纤云又主动开口,口气像已把他当成老熟人,一点不见外:「梁教授,我听荆河说您喜欢吃川菜,所以打听了家听说还不错的,不知道您去过没有?」跟着说了个餐厅名字。 梁袈言摇摇头,笑答:「我也不太在外面吃饭--」 「那好的!」少纤云就一拍大腿,豪气地拍了板,「那我们就去那里。」 梁袈言好几年躲着人群,学校里也没人把他当回事,现在少家姑侄俩吃团圆饭还这样迁就他,他顿时感到有些不好意思,连忙说:「我没关系的,您问问荆河。」 他的意思是问问少荆河有没有自己偏好的餐厅,结果少纤云反而望着少荆河的后脑勺不以为然地摆摆手:「问他没用,他又不吃辣,哪会知道哪家川菜馆好。」 「啊?」梁袈言愣了,少荆河天天都和他一起吃午饭,不出意外的话,他们就是吃川菜。他还以为这么正好,他们俩口味一致。 他疑虑刚起,前面就传来少荆河的声音:「我没有不吃辣,在家吃得少而已。」说完顿了顿,为了增强说服力,又专门回头,望了少纤云一眼,「我们那儿的辣和川菜的辣不一样。」 少纤云便似笑非笑地晲着他:「哦,敢情您在家的时候我们家是没吃过川菜?」 少荆河不慌不忙地答:「你在家的时候我才几岁?况且都在这边好些年了,口味不会变么?」 「欸惹!」少纤云又娇嗔地拿眼神飞他,「这是在埋怨姑姑不常回家,所以连你口味变了都不知道?」 少荆河坐在前面望着窗外漫不经心的地飘来一句:「你跟姑父忙嘛,萱萱学业也紧张,你们没空回来也正常。反正我们家里的不都是大忙人吗?习惯了。」 少纤云被他堵得一时不知接什么好,最后只能嗔怪地睨他的后脑勺:「我们再忙能有你爸忙?我都好几年没见过他了。」 她这话说完,少荆河立刻就不吭声了。 他一不说话,少纤云也反应过来,顿时又有些懊恼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 车里顿时安静了下来。 不过少纤云是个不会让场子冷的人,两秒后就把脸转向了梁袈言,笑盈盈地有些歉意:「不好意思,梁教授,我们尽聊家里的事,您觉得无聊了吧?」 要不是少荆河的突然沉默和少纤云的就此作罢,他们的闲聊家常也不会勾起梁袈言的敏感神经。他开始意识到他们虽然每天一起工作一起吃饭,聊的都是眼前,对彼此的私事都极少谈及。 他以为只有他对过往避而不谈,却从未想过少荆河也有可能如此。 因为他看少荆河的言谈举止,一向从容有度,就只推想着这一定是出身很有家教的家庭才能养出来的孩子,此时才突然意识到,他和父母的关系可能存在问题。 这会儿少纤云把话题转向他,他也赶紧堆起笑脸:「不,我觉得也挺有意思的。」 「是吗?」少纤云面上含笑,水汪汪的大眼睛露出好奇的神情,「那,梁教授您呢?结婚了吗?」 「我?」梁袈言迟疑了片刻,有些惭愧,摇头笑了笑,「还没有……」 「是吗?」少纤云颇为惊讶,大眼睛一瞪显得更大了,「以梁教授这样的一表人才,我还以为早就有个很美满的家庭了呢。」 梁袈言依然尴尬地笑着,没接话。 不过,少纤云立刻就点点头,不以为意地替他圆场:「不过也正常啦,现在都流行晚婚,况且男人以事业为重,梁教授这么优秀,根本也不用愁的!」 「还有多久才到?」前面的少荆河突然冒出一句,也不知是问司机还是问少纤云。 少纤云被问得一顿,便伸过头往前望:「小张,还有多远?好像还有阵子是吧?」 司机点着头:「对,还有阵子。不好意思少总,现在晚高峰,路上有点堵。」 少纤云便逮着机会,伸手一拍少荆河的座椅靠背:「晚高峰呢,你急什么?不是平时都八点才吃饭,现在很饿吗?」 梁袈言本来看她面容娇好,又保养得如同少女,就猜到她家境优越,后来看她坐着名车带着司机,更是证实了他之前的猜测。但现在突然听到一个「少总」,还是差点没控制住自己的表情。 他暗自心惊自己常年封闭在象牙塔中落了伍,敢情现在这样的大小姐都能当「总」了? 那头谁也不认输的姑侄俩还在斗嘴。 少荆河是社交谎言惯犯,怎么会让自己这么容易被诈出马脚?立刻回她一句,理直气壮:「我明明说的是十八点,你非说是八点,还不愿承认是自己耳朵不好。梁教授,您告诉她,我们平时是不是十八点吃晚饭?」 第52页 梁袈言哪知这个前因后果?原本还在暗暗咋舌,一下又突然被拉进战场,一时也有点懵:「啊?」 少荆河也没有回头,只像解释似地说:「我姑姑自己听错,非说我们吃太晚会搞坏肠胃,还要去向我姑母告状。你告诉她,我平时是不是都是六点就去食堂买饭?」 他在几个重点的重音,让梁袈言瞭然地「哦」了声,正要对少纤云点头,然而少纤云在他们之间来回看了两眼,最后望住他,只是笑: 「问梁教授有什么用?他肯定是帮你。你们天天在一块儿,亲得跟什么似的,我哪比得了?看,连一个眼神交流都不用就能一起来蒙我了,我还用问什么?问了也是白问。」 她本是揶揄这师生两个,但这话说得偏让梁袈言莫名地就有点高兴。 似乎确实是这样,少荆河和他比和自己姑姑都亲。从中午托猫开始到现在,一直是向着他,都还没站在自己姑姑那边说过一句话。 他平时也只知道少荆河办事很体贴周到,反正他经常注意力不在工作之外,所以很多生活里的细节是少荆河常常提前就替他想到做了。但他只把少荆河当成是在尽一个助手的本份--当然是个很优秀的助手的本份,此外没比较也就没觉出有少荆河做的有什么特别。 这会儿被少纤云一挑明,好像顿时就有了恍然大悟的切实感觉。 就是面对自己家人,少荆河也是他这边的--这个体悟让梁袈言一下子心里暖了起来。 他已经好久没有过身边有个「自己人」这种踏实感了。 第29章 姑侄俩都不甘示弱,一路斗着嘴,倒让整个路程都很热闹。 梁袈言没见过少荆河这样子,大概是少荆河平时很少在他面前有这样孩子气的时候,他感到因为少纤云的到来,让少荆河终于有机会露出成熟稳重之下的另一面。 车子开了近五十分钟,临近地方梁袈言才知道难怪这么耗时--原来是开来了江岸边。 这里是本城的商业中心,又是晚高峰,车流可想而知。司机尽管绕开了一些拥堵地段,一路上他们没怎么被堵,但也绕远了路程。 暮色下江堤上的铁索围栏在视野里密密晃过,少荆河皱起眉:「怎么来这里?」 「这里不好吗?」少纤云奇怪,不明所以,转念又以为他是嫌她不去那些幽静格调好的园林餐厅,反而找了个这么人多庸碌的所在,于是看向梁袈言找帮手,「我也想找个安静地方,可人家就开在这儿啊,又没分店。大城市嘛,这钟点路上哪里人少?我觉着我们今天这一路上来的还算是顺利的。梁教授,您觉得呢?」 梁袈言不知道少荆河究竟是为什么不满意,是因为路途远还是不喜欢人多,只是既然少纤云这么说了,他也就顺着她点了点头。 「那个地点」在少荆河的视线里一闪而过,他抿紧了唇,忽然感到了一阵被催促的烦躁。这就是他不喜欢这地方的原因。 似乎那里,就在「那个」铁索栏杆旁,总有个灰暗模煳的人影站在那里,用能穿透他灵魂的视线凝望着他,对他发出毫无情感的叩问:「你做好决定了吗?」 不是每个人都能坦然接受自己翻天覆地的改变。少荆河也不过一介凡人。 尤其这个改变如此突如其来,只在霎那,这一秒的自己和上一秒的便有了质的区别。像人生走到了那个节点上,便陡然分离成了两个人,一个停留在原地,一个要继续向前。 一个「正常」,一个「不正常」。 「正常」的那个留在了那里,和那个灰影平排站着,漠然凝视着他,看着「不正常」的他渐行渐远。 少荆河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他用力握紧了拳头,又用另一只手握住了这个拳头。 用尽全力,他才抑制住了这个因灵魂被刺到而发出的抖动。然而这不过只是身体上的看得到的颤慄,他压得下手抖,却控制不住剧烈的几乎又要让他胃疼的心跳。 他心里怀着渴望,却是浑浑噩噩捱了三年。一方面想要得到,一方面又不愿正视这意味着什么。 所以他做好准备了吗,去接受一个「不正常」的自己,去决定一个充满荆棘的方向? 如果梁袈言能给他一个确定的答案,哪怕只是最微小的信号--他绝对不会错失掉--他或许就能下了这个决心。 可是在梁袈言身上除了一块坚硬的防备盾牌,他什么都没捕捉到。 诚然,他们的相处是愉快的,一如他预计且期望的那样,但除此之外呢? 词典编纂完了之后呢? 车子在酒店门前停下,三个人下了车。 少荆河一看这地方,顿时又想扶额。 「你干嘛?」少纤云看他脸色不好,开始真心担心起来。探探他的额头,又摸摸他的脸颊,问:「难道是晕车?」 「不是,」少荆河摇了个头,有些没精打采,随口答,「我来过这里。」 少纤云一怔:「什么时候?」 「就前几个礼拜。」 「来吃饭?」少纤云抬头看了看这家酒店,又开始担心他难道是在这里遭遇了不好的事? 「嗯,」少荆河有气无力地答,低着头向上面竖起一根手指,「相亲。姑母安排的,七楼。你要去的不会也是那层吧?」 「相亲?!」少纤云的反应比他的还大,先是惊讶地叫了声,接着又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好玩的事,掩着嘴脸转向梁袈言,直接把他当成了同盟,对着他闷笑起来。 第53页 少荆河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没过脑的话,着急忙慌一抬头,赶紧也看向梁袈言。 梁袈言一下承受了姑侄两个的目光,像是也受了少纤云的感染,脸上覆了一层微笑,却谁也没看,也没说话。 「哎哟,少荆河,你也有今天!」少纤云笑完了,用手肘朝他一杵,简直乐不可支,「谁叫你整天眼睛摆在头顶上,谁都看不上呢?这不迟早的事?就是现在你姑母不给你安排,过两年我也得给你安排。」 少荆河没在梁袈言脸上看到任何有用的信息,听她这么一说更烦躁,一挥手,没好气地答:「免了,您自己留着吧。」 说完迈开大步先进了酒店。 少纤云跟在后面笑呵呵的,还是没放过他:「我生的是女儿,给自己留干嘛?再说了,现在年纪到了的是你又不是她。」 「到什么年纪?」 「结婚的年纪呀,」少纤云赶上他,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到什么年纪!」 少荆河被拍得身体向前沖了沖,也依然扬起头:「谁说到了年纪就得结婚?谁规定的?」 他腾腾腾直往电梯冲,被少纤云一把拉住:「你又不知道要去哪儿,自己一个劲儿沖什么?这儿呢!」她咯咯咯地笑,很愉快。 拉着少荆河纠正了他的航向,她把他当还没完全长大的孩子揶揄,又接着刚才的话,笑问:「不结婚你还想干嘛?想上天啊?」 少荆河沉默了片刻,忽然说:「梁教授不也没结婚。」 少纤云闻言回了头,找到了默默跟在后面的梁袈言,朝他一笑,又拍了少荆河一下,像教训固执着自己一套道理就是不听大人话的小孩:「人家梁教授有事业要忙,你也有吗?」 「我不能有吗?」少荆河蓦地站住了脚,也回过头,望着梁袈言说,「我就跟着教授做事业,不行吗?」 少纤云顿时很不淑女地翻了个白眼,不过也听出他开始急了,便摆出绥靖政策,举手投降:「行行行,你能干死了。这边--」 他们要去的地方是沿着通往后院的走道一直右拐,但大堂宽敞,走道连着岔路,并不只有一个方向,所以她再次扯住了虽然停下了但依然向着反方向的少荆河。 梁袈言还是没说话。少荆河被少纤云一扯,又一个人往前走了。 少纤云反倒向后和梁袈言走在一起,低声对他道歉:「不好意思梁教授,这孩子犟得很,从小就这样,给您添麻烦了。」 「不不,他做事挺好的,」梁袈言端着一成不变的笑容,也一直很客气,「这也不叫什么脾气。人总要有点个性的。」 少纤云感慨,由衷地佩服:「您不愧是当教授的,说话就是有水平。」 「哪里,您客气了。」梁袈言低着头弓着背,实在是不笑不行。 不笑他不知还能做什么表情,人家的私事,他总不好妄加评论。况且少荆河说的也没有错。 他从听到他说起相亲的事有点意外,到姑侄俩起口角,身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如果非要他选一个站边,那也一定是少荆河。 跟私交没有关系,纯粹就是他觉得少荆河说的就是他想说的。 可是,少纤云接下来又问:「梁教授,我能不能打听一下,您现在在忙的是什么事业呢?」 梁袈言答:「哦,现在我们是在编一本双语词典。」 「编词典?」少纤云果然没想到,「那、那可是太厉害了!」 「还好,是有一个项目组,大家共同完成,不光我们两个。」梁袈言赶忙说。 「哦,编词典虽然是很了不起,不过……」少纤云还想说两句,但目的地已在眼前,少荆河站在餐厅门口,正回身等着他们。她只好收起了后面的话。 穿过酒店大堂,他们来到的地方是个巨大而隐蔽的庭院,那家川菜馆规模不大,就开在这里。 除了少荆河,还有一个人同样等在餐厅门口。一看到少纤云,立刻迎了上来:「少总。」 这是个穿着西装套装的年轻女孩,打扮很利落,言行很干练。少纤云点了个头,扭头对梁袈言介绍:「这是我助理。这家餐厅原本需要预约,我也没有,所以就叫她先来看看。」 助理抬头弯弯嘴角对梁袈言打了个招唿,又对少纤云低声说:「现在都安排好了。」 少纤云点点头,招唿那两人:「那就进吧,来。」 餐厅不大的大厅里果然已经人满为患,不过并不像一般川味火锅店里的嘈杂。 在无法避免的火锅烟气中,一行人进了最靠里的包厢里。 等到人都坐下来,少纤云让他们点餐,助理凑近她又说了几句,声音极低。 她很快发出两声咕哝,不太耐烦:「不见不见!家里人吃饭,弄这么多不相干的人进来干嘛?再说我明天就走了,哪有那空谁都见?」 助理赶紧「是、是」地应着,说完也再没有其他事,自己出了门。 等到服务员也离开,偌大的包厢里只剩他们三个。 梁袈言本来看先有司机,后还出来个助理,以为他们都是要一桌吃饭的。没想到少纤云说是三个人,真的就只有他们三个。 终于安顿下来了,少纤云舒了口气,喝了口手边的茶,看着少荆河,又旧话重提: 「你说要跟梁教授做事业,刚才教授告诉我,你们是在编词典。编词典是挺好的,特别了不起。但人家梁教授本身的职业也不是编词典啊。人家是要教书做学问的,你呢?就算这本词典要编十年,那十年之后呢?你对于自己的将来有没有职业规划?」 第54页 少荆河本来就心里有事,烦躁得很。况且结婚这种他从小就质疑的事,根本懒得跟食古不化的「大人」例如少纤云解释他的想法。 什么演戏、圆滑那都是对外人,现在被她这么连番逼问,就更燥了。整个人都像被惹着了的刺猬,毫不掩饰那些膨起的锋芒。 他摆弄着面前的碗筷,用一种懒得搭理的玩世不恭来回应:「我的规划就是跟着梁教授。他干嘛我就干嘛。」 他这不耐烦得开始赌气的口吻少纤云当然听得出来,只能哭笑不得也怼他一句:「那梁教授干嘛就非得做什么都带着你?」 「因为--」少荆河尖利地盯着梁袈言,忽然卡住了。 梁袈言在他的注视之下,忽然莫名涌起了一些不安的感觉。他说不清这种不安来自于何处,少荆河此刻的眼神他从未见过,几乎是一种充满了野性的躁动不安的眼神。 于是他担心起来,把这种不安归结于担心这姑侄俩现在是不是算已经快吵起来了? 都是血脉相亲的人,难得有机会坐下来同桌吃饭,吵什么呢? 什么职业规划,将来之类的,归根结底不还是想要少荆河结婚吗? 他动了动嘴唇,把视线从少荆河的眼神中移开,投向了少纤云:「您放心,荆河大概是害羞。他肯定会结婚的,他有喜欢的人。」 第30章 少纤云听着这消息一挑眉,还挺意外,看向少荆河,眼光又变得揶揄起来:「哟哟哟,少荆河同学,刚才嘴硬得跟什么一样,连梁教授都知道的事还想瞒我?还不赶紧讲讲,谁呀?学校里的同学还是什么?多大年纪?你喜欢人家是明恋还是暗恋啊?」 少荆河的手顿在碗筷上,一时间出不了声,只在心里冷笑。他这半真半假的话本来是拿来回復路萌和试探江落秋的,当然也试探梁袈言。结果梁袈言一直也没什么反应--当然。 如果是真没往心里去,少荆河可能也习惯了,也不会觉得有什么。结果原来是看到了当没看到,在这儿等着他呢! 他气得胸臆间都生疼,只觉得梁袈言把他的软肋都攥在手里,自己倒躲在盾牌后面看笑话,着实是狡猾。 他照旧盯着面前的碗筷,也不抬头,暗暗磨着牙:「真要说?」 「说呀!」少纤云看看他,又看看梁袈言,笑起来,「干嘛,你还想跟我拿乔呀?」 梁袈言也附和地笑笑,那个不安感却越来越强烈。 少荆河这表现很不同寻常,他隐约觉着现在少荆河正生着气,而且气大发了。弄得他也开始有些坐立不安,担心是不是自己泄露了不该说的事。越想越觉得是如此,于是又暗骂自己多嘴。都知道是别人的私事,要说的话少荆河自己不会说吗,用得着他来伸这个手? 少荆河闷了一会儿,才开口:「也不算喜欢,就是有好感而已。八字没一撇的事,现在说了也白说。」 「哎呀,这孩子。」少纤云顿时很失望,又转向梁袈言找援军,像指望他给想想办法似的,啧了声,「您看看,孩子大了……」 梁袈言陪笑着,再迟钝也听出了少荆河的口气,更不好吭声了。 结果少纤云就看看他,又看看少荆河,场面一时间就有点冷。 她没办法,只好自己再热个场,堆起笑向梁袈言找话题:「梁教授,你们平时--」 正起了头,门忽然被敲响了,推开了,从外面鱼贯地送进来刚才点的菜,还有一些之前较为费时费事的硬菜,是助理根据少纤云的吩咐先点的。 那些菜摆上桌,少纤云终于又找到了新话题,热情地叫起来:「啊,那个鱼,梁教授,他们的招牌之一,您一定要尝尝。叫什么……」她看向服务员,「『鲤跃龙门』是不是?」 那是道很有卖相的菜,金色的鱼身远大于普通的大黄鱼,分成了两部分,后面还是鱼尾巴,前半段搭在一道「龙门」上,鱼头做成了威武漂亮的龙头。 领班赶紧上来:「是,这道『鲤跃龙门』用的是今天捕捞上来的八年生黄金龙,寓意在座的--」 「网箱养的吧?」少纤云含笑白了那领班一眼,「还今天捕捞上来的。」 领班顿时急了:「真是野生的。您别看这么大条就怀疑。您可以出去打听,我们和xxx用的是同样的供货渠道,保证给您提供的都是最新鲜最纯正最高品质的野生鱼。」 「行行行,我信了。」少纤云笑着挥挥手,也不跟他争辩,只来回看着坐她右边的那两位男士,「那什么,机会难得,我们再来点儿酒吧?梁教授,您喜欢白的还是红的?」 少荆河一听,赶紧伸手想阻止:「姑姑!不--」 少纤云根本没理他,径直就转向领班问了两句,接着点了瓶红酒。 领班和服务员都下去了,她翻了少荆河一眼,嫌他啰嗦:「吃火锅配红酒多贊。红酒而已,又没什么度数,你操的哪门子心呢?」 说着又对梁袈言笑:「他们老嫌我喝酒就变话多,简直胡说八道!我就是不喝酒话也不少呀。您说是不是?」 这话问得梁袈言也不好点头,只好说:「红酒不错,我也挺喜欢。」 少荆河一手捂脸,有种无力回天的不祥预感。 「来,开动吧。」 少纤云招唿一声,先给梁袈言夹了块鱼:「您尝尝看好不好。」 第55页 梁袈言受宠若惊,赶紧捧起碗去接,道了声谢。 少纤云对梁袈言也太热情了,少荆河在边上又看不过去:「姑姑,你就吃你的吧,让教授自在一点。」 少纤云向他撩起眼皮,不以为然:「我这不是看梁教授手不方便吗?」 梁袈言赶紧说:「不用客气,我自己能行。」 少荆河站起身,拿起梁袈言面前的空盘子,每样熟菜都夹了一筷子,往他面前一放,接着又往火锅里下了些菜。又涮肉,趁着火候往梁袈言碗里放。 梁袈言发现现在轮到他给自己忙活了,又有些臊,直说:「荆河,你吃你的,不用管我。」 少荆河低声说:「您手不方便,再说我是您助手,本来这就是我该做的。」 少纤云笑眯眯地看了这两人一会儿,忽然插进来:「没事,梁教授,您让他忙,他想吃了自己会吃的。我还没见过我这大侄子这么会照顾人的模样。」 梁袈言脸转向她,「啊?」了声,正想说少荆河本来就很会照顾人啊。 少纤云不等他说话,又把话岔开了,指着刚才那盘「鲤跃龙门」说:「这铁定是网箱养的,现在哪能说要就有这么高龄的野生大黄鱼?就是预定也得等。不过没关系,人工的也很好,八年不容易了。」 少荆河勾起嘴角:「刚才那领班坚持说是野生的,我就想幸好姑父不在,不然得找他要捕捞证明,非闹起来不可。」 少纤云又翻他一眼,气笑:「不许这么说你姑父,听着怪怪的,待会儿梁教授还以为他有什么毛病。」 话音刚落,酒送进来了。 领班戴着手套捧着那瓶酒,先让少纤云过目。少纤云扫了一眼,点点头:「挺好,你们能有卜利奥酒庄这年份的美乐,我倒没想到。开吧。」 在倒酒的间隙,她又兴致勃勃地对少荆河说:「荆河,还记得以前我们去过波尔多那次吗?」说着也没漏下樑袈言,又把视线转向他,「他五岁的时候,我和嫂子,带着他,我们三个一起去了趟波尔多。是你五岁还是六岁来着,荆河?那时候在他们的『波尔多镜子』那儿玩,又没我二哥--就是他爸--管着,我们三个跟没玩过水似的,在那儿踩水玩疯了。哎呀,我那年才上高二,真是怀念。」 她说着说着,想起当年,意犹未尽,又不胜唏嘘。 然而少荆河除了「嗯」了声,没别的话了。 少纤云这才回过神来,想起她好死不死干嘛提他妈?顿时有些讪讪的,拿过酒杯喝了口酒。 没想到那边梁袈言倒点了点头,也露出了回忆的神往神情:「『波尔多的镜子』……在市政广场上,隔15分钟出水,一下那地上就全满了,好多大人小孩都在那儿踩水玩儿。是很有意思。」 少纤云惊喜:「您也去过?哈哈,啊,也对,你们学外语的本来就要经常往外跑吧?要出去跟人交流什么的,您一定去过不少国家。」 梁袈言含笑摇头:「也不是。凑巧。我大二当交换生去了巴黎第六大学一年,然后才和同学一起顺便各地转了转。」 少纤云又惊唿:「啊,这么巧?荆河也是大二去葡萄牙做交换生的。」她顺势又拉少荆河说话,「荆河,是哪所大学来着?」 没想到少荆河没来得及开口,梁袈言倒先替他说了:「里斯本。」他简歷上写着呢。 「对对,里斯本大学。」少纤云点着头,一副羡慕的口气,「啊,真好,你们学外语的,到了大二都能出去当交换生。不像我们,就窝在自己学校窝了四年。」 梁袈言听着这话也不禁笑,摇摇头: 「不是的,只有像和外国大学有合作协议的学校才有这种机会,也不光外语系。当然,我也是很没想到自己能出去交换。谁能想到竟然正好在巴黎六大有个东古语研究所?又正好当时有这个交换项目。所以我是赶上了。后来项目终止,我们系就再没有这种机会了。」 「项目怎么终止了?」少荆河问,纯粹好奇。 这种两校合作的项目为了保持长期密切的学术交流,一旦稳定下来后就会持续比较长的时间,若非有什么重大意外,一般不会随随便便终止。 梁袈言嘆了口气:「因为资金不足,他们的研究所被裁撤掉了。」 少荆河愣了愣,完全没想到会是这种原因。 梁袈言摇了摇头,似有满腹的话想说,但最后还是没说。 少纤云也不明所以,不过也没在意,只举起酒杯:「来,不说那么远了。举杯,我们干一个!」 三只酒杯碰在一起。 少纤云的目光往他们脸上遛过一轮,笑嘻嘻地发表祝酒词:「那,就祝我们大家心想事成!干杯!」 这酒词少荆河听着听喜欢,正要开口:「嗯,也祝你--」话音未落,就看着少纤云酒杯放到嘴边,豪气地一仰脖--「姑姑!」 「哎呀,叫什么叫?」少纤云放下酒杯,嗔怪地嘟起嘴,「难得我们在这儿碰上,吃一顿饭,就你规矩多,都快成你爸了!再说就这一个杯底的量,你还要我在这儿小口品啊?装模作样。看。」 她努着嘴示意他看梁袈言,高兴地笑起来:「还是梁教授对我胃口!」 少荆河往边上一看,梁袈言竟然--也干了。 他真的是……头隐隐地,有要痛的徵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