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我者谓我心忧》 第1页 《知我者谓我心忧》作者:晋咸【完结】 文案 他是楚国三王子,整日游手好闲,纵情玩乐,人送称号「颍乐侯」。 他师从名震天下的逍遥子,白衣如画,清贵无暇,人送称号「山中公子」。 世间之事姻缘巧合,当游戏人间的纨绔王子遇到清贵无瑕的白衣公子,彼此的人生就此改变。 老谋深算流氓帝王攻x温润如玉谦煦温雅相国受 看文指南: 这是一个整日游手好闲的纨绔王子扮猪吃老虎的故事。 这是一个乱世之中知音彼此之间惺惺相惜的故事。 这是一个楚王携手楚相带着楚国子民走上富强民主文明和谐道路的故事。 ――――――分割线―――― 楚云祁:我以九州山河为聘,邀兰君与寡人共享春秋繁华,可好? 苏珏:还没到最后,苏珏怎会让你输? 生逢乱世,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不容易的,楚王与相国这一曲盪气迴肠的恋歌,虽无法记入史册,但也足以让人扼腕嘆息。 楚云祁说:「寡人要赠公子一张琴,以岭国伽沱木为材,以陈国天蚕丝为弦,以熙国紫檀为雁足,以楚国卞玉为十三徽,琴名唤作――春秋!」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没有兰君的楚云祁,不知何为君临天下。 ps:该文是架空歷史,此楚国非彼楚国 内容标籤: 强强 宫廷侯爵 天作之合 天之骄子 搜索关键字:主角:楚云祁,苏珏 ┃ 配角:景明,凤清,梅灏,荀言 ┃ 其它: 卷一:变法 第1章 其雨,其雨,梨园之东 商幽王二十四年,倾,宋卫,陈,姬四国于倾国章台相王,四国签订合纵谋约。 楚王大怒,于商幽王二十五年三月底,派楚将曲乘风率领十万大军攻打倾国濮城,倾成王派鬼手景明帅八万将士守城。 该年五月,楚军战败,死伤近七万。 楚国颍城。一阵清脆激烈的马蹄声如急雨而来,惹得路上行人连连躲避。 马上是一黑衣男子,看年龄也不过弱冠之年,马儿堪堪两个转弯,骤然之间骏马一声长啸,急雨般的马蹄声顿时收敛,停在了一所府邸门前。 那男子翻身下马,大踏步向府里走去,立在朱门旁的侍卫也不加阻难,由男子旋风般走了进去。 朱门顶端挂着一匾额,写着「颍乐侯府」。 男子很熟悉颍乐侯府的情况,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来到一间书屋前。 男子放慢了脚步,他的神情也变得庄重起来,走上台阶,男子正欲行礼,只听屋内传来一个声音道:「进来吧,无需多礼。」 男子抱拳行了一礼,推门跨了进去。 那声音的主人是一个刚及弱冠之年的男子。 男子手握一卷书立在窗前,他头戴白玉冠,身着金线绣绘的凤凰图案的黑色华服,腰间坠一通身血红的玉,单单是散漫地立在那里,男子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王霸的气度,器宇轩昂,如孤松独立。 「侯爷,曲将军战败,死伤……近七万。」男子走至他身前,抱拳行礼道。 闻言,他握着竹简的手倏地攥紧,良久,他嘆了口气道:「也罢,早就劝过父王切莫冲动,此次战败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只可惜了那死去的将士们――范夤,去将府上的钱财清点一下,分发给颍城参加此次出征的将士。」 「是,侯爷。」范夤点了点头,行礼之后转身离开。 待范夤离开后,男子转身在书桌旁坐下,眉宇间透着别样英气,剑眉斜飞仿佛入鬓,那双眸子就像沉着一汪深潭,又仿佛装着整片星夜。 他提笔着墨,于绢纸上写道:天时坠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復原野。出不入兮往不返,平原忽兮路超远。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力透纸背,方圆兼备,藏锋处微露锋芒,露锋处亦显含蓄。 待最后一笔落定,男子搁笔,微嘆口气,换了件黑色金线衫,起身走出书房。 男子刚才的王霸之气荡然无存,随之而来的是一副散漫的模样,活脱脱就是一游乐人间的纨绔子弟,若不是他眼眸里透出的犀利,还真的会让人觉得他就是个玩世不恭之人。 男子一边悠闲散漫地走,一边高声唤道:「瑶儿,瑶儿,随本侯去沉香楼玩玩去,本侯想楚楚姑娘了。」 「要去你自己去,沉香楼那个老女人噁心的紧。」 一个少年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他身着淡黄色衣衫,古灵精怪,一对杏仁眼盈着可爱,但是若仔细去看,会察觉少年眼中的锐利来,这显然是个轻功高手,哪里是个娃娃! 「哎哎哎,别这么扫兴嘛,走了,瑶儿。」男子笑了笑,毫不费力拽着人就走。 「楚云祁你放开我,老子自己会走! 」 少年面容狰狞,吼道。 楚云祁在少年将一把暗器扔过来之前,很适时地松开,然后好整以暇地靠在颍乐侯府的朱门上,看着发飙的小野猫儿。 「走吧,别让沉香楼的妈妈等急了。」楚云祁挑挑眉道。瑶儿瞪了他一眼,很不情愿地跟着楚云祁离开。 楚云祁倒也不急,一手提着不知从何处买来的酒,一边喝一边在街上踱步,他就那么三步一停地逛盪沉香楼前。 「哎呦~侯爷来了。」一个衣着鲜艷的女人一步三扭地走到楚云祁面前,笑着说道。 第2页 那声音,一转再转,隔着老远,都能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女人上前,油腻的手抚上楚云祁的胳膊,脸上的粉随着她的笑声扑簌簌地往下掉,站在楚云祁身边的瑶儿一脸的厌恶。 「侯爷今天来迟喽,楚楚姑娘已经等候多时。」女人笑着,拉了楚云祁进去。 「几天没见,妈妈是越发显得沉鱼落雁了。」楚云祁转头看着老鸨,认真道。 「哎呦,都一把年纪了,还沉鱼落雁,侯爷这嘴是吃了蜂蜜呢。」 老鸨嗔怪,妖媚地瞥了他一眼,伸出手在他脸颊上拧了一把,笑着将他带到沉香楼后院的一间屋门前,推了他一把,笑道:「楚楚就在里面,侯爷进去吧。」 「有劳妈妈了。」楚云祁将一袋钱递给她,转身和瑶儿进了房间。 那老鸨颠了颠重量,乐开了花,心满意足地扭着身子离开。 房间布置的很简单,一位身着紫衣的女子正在抚琴,素手轻拨,琴音空灵,微风吹拂着白纱,女子如出水芙蓉,美丽的仿佛不食人间烟火。 楚云祁也不打断,在一旁的木椅上坐下,闭眸小憩,待琴音终了,才缓缓睁开眼来。 「公子。」楚楚起身,缓步走至楚云祁面前,行了一礼,人如其名,楚楚动人。 「不必多礼。」楚云祁收了那玩世不恭的模样,正色道。 「这是公子让我查的人。」楚楚从怀中拿出一方手绢,递给楚云祁,楚云祁接过展开,快速地扫了几眼,冷笑一声,将手绢收入怀中起身对楚楚行了一礼,道:「多谢楚楚姑娘,在下告辞。」 「公子!」楚楚拉住楚云祁,柳眉下一双眸子盈着泪光,整个人看起来娇美可人。 楚云祁回头看向她,楚楚慌忙松开拉着他衣襟的手,垂眸转身,不再言语,楚云祁也不追问,道句「告辞」,便转身离开。 两人出了屋子之后,又被老鸨拉住喝酒,待月上柳梢,两人才带着满身甜腻的脂粉气和酒气离开。 江南多雨,这会析淅沥沥竟下起小雨来。千家灯火笼罩在烟雨中,透着淡淡的安详。 「我说你一点也不懂得怜香惜玉,楚楚姑娘的心意你真的一点也瞧不出?」瑶儿瞪了楚云祁一眼加快了脚步。 「我一个纨绔子弟,可配不上那么好的姑娘,还是不要耽搁她为好。」楚云祁无奈地笑了笑。 「你……」瑶儿嘆了口气,看见他向西走去,快步上前拉住道: 「你是不是喝醉了这不是回府之路。」 「我有说要回府了吗?」楚云祁拍开他的手,继续向前走,一边走一边朝他挥挥手道:「小爷今晚高兴,去那醉花缘转转。」 「这都下雨了,你还去戏院浪!」瑶儿气急朝人吼道: 「老子没那么多闲功夫陪你玩!!」说究,转身离开。 楚云祁也不在意,笑了笑继续向西走。渐渐向里走,进了一个巷子梨园戏子咿咿呀呀的唱腔传来,地面已经很滑了,楚云祁一边走一边向人打听「醉花缘」所在之处。 楚楚姑娘给自己的手绢上写着,卫三整日混迹戏院,尤其喜欢出入「醉花缘」己此番前来,就是要探探这卫三,怎奈楚云祁对戏曲不并上心,这戏院还是头一遭过来,便显得捉襟见肘。 突然前面一声马嘶,见一轺车飞也似地行了过来,醉花缘巷子颇窄,楚云祁来不及躲闪,栽了一跤,沾了一身的烂泥。 他正要起身,只见那轺车上的人提着个灯笼探出身来,粗声粗气骂道:「是哪个狗杂种敢挡老子的路?!给我打!」话音刚落,车夫便提着马鞭跳下车来。 楚云祁皱了皱眉,向轺车望去,灯笼的光打在那人脸上,粗短的眉毛下一双眼睛凶神恶煞地瞪着自己,肥胖的脸让他的表情看起来很是滑稽,正是他让楚楚搜查的人――卫三。 剎那间,楚云祁心生一计,于是已经握在剑柄上的手缩了回来,由着那车夫一鞭一鞭抽打在自己身上。 「哎呦,哎呦,大爷饶命,小的再也不敢了。」楚云祁在地上翻滚着求饶,那马鞭抽打在他身上,在小巷里让人听得胆战心惊。 「给我打,往死地打。」卫三恶狠狠地吼,不知是谁家孩子喊了一声「官兵来了」,那卫三怕牵扯到官府,急忙唤了车夫回来,驾着车匆匆离开。 那些鞭子打的可不轻,楚云祁忍着伤痛正要起身,忽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只得装昏死,躺在烂泥中。 他感觉那脚步轻缓地走到自己身边,然后一只温软的手探到自己脖颈处,只听那只手的主人道:「还好,还好我们来的及时。」 那声音犹如三月春风拂过柳林般缓和,能让人顿时安静下来,又像春风拂过冰面般和煦。楚云祁差点没忍住想要睁开眼看看这声音的主人。 又听一个还显稚嫩的声音道:「还是公子聪颖,谎报官兵来了,吓走那恶人。」声音里透着对那所谓的「公子」的敬佩之情。 「行啦,云儿,我们想办法把他搬回家去,他伤的这么重,得尽快上药才是。」那位公子说着,拽起楚云祁,把他搬进自己家中。 直到楚云祁感觉有人在解自己的衣服,他才装模作样地□□着睁开眼睛。 「你醒了。」一个身着白衣的少年正关切地看着自己。在看到少年的瞬间,楚云祁脑海中中浮现的第一个感觉便是:清绝出尘。 第3页 白衣少年给他的感觉就像是一幅水墨画,一点点晕开笔墨,缱绻了时光,又像空谷幽兰,凝固了月光一般的恬淡,似乎他就那么静静坐着,时间都会为他停止,此时蜡烛橘黄色的光笼罩在少年周围,说不出的安静,楚云祁觉得那句「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便是对少年最好的描述。 一眼万年。 那白衣少年见楚云祁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浅浅一笑,道:「阁下的伤口需要及时清理。」 第2章 疗伤 楚云祁回过神,挑眉轻笑道:「那就有劳公子了。 」 被少年这么一说,他这才感觉到伤口正火辣辣地疼,他顺势躺了下来,嘴角噙笑,看着白衣少年。 白衣少年向他点了点头,浅浅一笑,转过身唤道:「云儿,将我调制的伤药拿过来。」 「哎,来了。」 人未到声先到,只见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男孩走进来,孩子穿着靛青色的衣服,头上扎着洗的有些泛白的靛青色的头中,显得调皮可爱。 白衣少年接过伤药,轻放在床边,拿了把剪刀,转头对楚云祁道:「我要剪开伤口旁边的衣服,可能会触及伤口,阁下忍一忍。」 楚云祁点点头,目光落在少年的手上,那双手白皙修长,如白玉般在烛光下透着莹润的微光,让人不由得想握在手里,暖在心尖。 「敢问公子尊姓大名?」楚云祁问。 「你竟不知我家公子是谁?你是从外地来的吧。」云儿很惊讶地看着楚云祁道: 「整个颍城没有人不认识我家公子的。」 楚云祁听罢,一丝凌厉在深邃的眼眸里闪过,下一秒他便哭丧着脸,向云儿哭道。 「不瞒二位,我是从国都鄢城来经商的,这不去醉花缘听了场戏,还被人莫名其妙打了一顿,唉――这年头没个安生日子过活。」 云儿瘪了瘪嘴,在床边跪坐下来,替楚云祁擦拭眼泪道:「你别哭。」 白衣少年看了楚云祁一眼,不发一言,只是安静地为他处理伤口。 楚云祁抽抽搭搭了一会,抹了抹眼泪,瞅了眼白衣少年,转头看向云儿问: 「那么敢问你家公子是哪位金枝玉叶的贵人呢?」 云儿得意地笑了笑说道:「我家公子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你出去打听就说醉花缘巷子里的活菩萨是哪一位,便知道了。」 「活菩萨?」楚云祁眼眸闪过一丝不屑,旋即目光凌厉起来,笑道: 「你家公子倒像位谪仙。」 杀人盛野,易子而食的年代,个人性命都堪忧,更何况是去解救其他处在永深火热之中庶民。 「可不是么!」云儿还小,看不懂楚云祁的表情,听不懂楚云祁语气中的试探和回味,扳着手指,神色认真道。 「就拿去年来说,巷东口的二婶得了风寒,请不起郎中,是我家公子给她看的病,还天天去她家照顾她。」 「醉花缘里有个花旦被班主打的卧床不起,我家公子就每隔一段时间给她送些钱财过活。」 「还有今年要和什么倾国打仗,官府把老百姓家里的粮食都征没了,正是青黄不接的年岁,公子就把自己收藏的字画拿出去当了,换回来的钱买了粮食,就都发给那些村民,自己每天就只吃一顿饭,那么糙的面饼,公子有时候咽都咽不下去。」 云儿说着说着就哭了,他吸了吸鼻涕续道:「他们说我家公子是什么活菩萨,才不是呢!菩萨就知道整天让人拿点心供奉他,现在年头没个安生日子过活,我也没见菩萨来救苦救难,我家公子可比那菩萨好千倍万倍!」 云儿杏眸盈润着点点泪光,一脸稚气,说到最后竟涨的小脸通红。 楚云祁深邃的眼眸泛起连漪,他转头看向白衣少年,他正在用剪刀剪开自己右手手臂伤口处的衣服,动作轻柔地清理掉伤口处的污泥。 白衣少年的表情一如既往的清浅,仿佛云儿刚才所说的人不是他,那些事也不是他做的一般。 楚云祁愣了愣,一个人究竟是怎样做到如此宠辱不惊的。 上善若水,白衣少年清浅的表情里包含着的楚云祁看不懂,那种感觉,就像拯救天下苍生不是他的志向,而是一种平淡无奇的日常琐碎小事,所以,他才会在醉花缘的巷子里救起一个素未相识的人。 察觉到楚云祁在看自己,白衣少年抬眸,浅浅一笑道:「小孩子不懂事,都是些小事情,阁下莫要当回事。」 待他帮楚云祁处理好伤口,已是卯正二刻,长庚星在东方天际闪烁着微光。 白衣少年用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起身长舒一口气,对楚云祁道:「可以了。 」 楚云祁翻身下床,行了一礼道:「公子救命之恩难以回报,碧玉一枚,不值几钱,赠与公子,以表心意。」说着取出腰间那通身血红的玉递给白衣少年。 「这个太过贵重,我不能收。」 白衣少年看了一眼那玉,摇了摇头,那玉通身润泽。一眼便知价值连城,而今他却说不值几钱,着实让少年受不起。 楚云祁拉过他的手,认认真真地将玉放至他的手心,轻轻一笑道:「君子如玉,如切如磋,美玉当配公子,收下吧。」 白衣少年抬头,四目相对,随后他浅浅一笑将玉推了回去道:「在下只是一介庶民,阁下用君子称唿,折煞在下了。」 楚云祁见状只好作罢,行了一礼道:「叨扰公子多时,来日定登门言谢,在下告辞。」 第4页 「留步。 」 白衣少年唤道,楚云祁转身,那白衣少年从怀中拿出一个白瓷瓶道:「这个阁下收好,每日敷于伤口处。」 楚云祁笑了笑,接过白瓷瓶收在怀中道了声「告辞」便出了屋子。 一夜没回府,楚云祁想着全府上下定焦急万分,谁料到自己回到府中,府上非但没有喜极而泣,僕人们在看到自己一身狼狈后,只忍住笑行了一礼,道声「侯爷」便各自忙各自的事情了。 瑶儿打着哈欠,晃到楚云祁身边,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问道:「这又是去抢哪家的女子被打出来了?」 「我说你是皮痒了?」 楚云祁作势要扇瑶儿一巴掌,被他灵巧避过,也不在意,一边向卧房走去一边问道:「你兄长要是回来了,告知他来书房见我。」 「干甚?」瑶儿问。 「让你哥肃清府中不尊侯爷的人。」楚云祁转身给了他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然后留下一脸无语的瑶儿。 楚云祁换下满是泥污和血渍,破破烂烂的衣服,看到自己放在桌旁的白瓷瓶,深邃眼眸闪过一丝复杂,笑了笑道:「好一个上善若水的谦谦公子。」 范夤回府已是辰时三刻,听闻楚云祁唤他,便洗了把脸赶至书房。 身着华服的楚云祁正在作画,范夤进来时,楚云祁摆摆手示意他在一旁坐下,紫毫执手,一卷白纸缓缓铺开,楚云祁抬手落笔,一笔一划都浸润着别样的温柔,时间不知过了多久,楚云祁搁笔。 范夤瞧了一眼,画中是位少年,他坐在木椅上,垂眸浅笑。 不知为何,范夤看那画中少年眉眼间仿佛氤氲着时光,只见画的右下角用小篆写着一行字「其雨其雨,梨园之东,有美一人。其车既攻,匪车之攻,胡为乎泥中?」(注) 「这不是苏公子吗?」范夤看着画中人,脱口而出道。 楚云祁抬眸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把话说完。 」 「颍城西,颍城西,菩萨现世灾难息。」范夤轻哼了几声小曲,续道:「这是街坊孩子们玩要时哼的歌谣,曲子中的菩萨就是这位苏公子。」 「哦」楚云祁挑眉道:「听你这么说,全颍城竟然是不知颖乐候只知活菩萨」 范夤点点头道:「这个人很奇怪,但凡是困苦潦倒或者有困难的人,不管是认识或者不认识,能帮的上的他都帮了,别人要答谢,他也不推脱,就大大方方收了。」 「苏公子谦煦温雅,按常理来说,应该是个很容易亲近的人,可不知为何,那位白衣公子一直都是孤身一人,从未见过他有什么朋友,总之这个人给属下的感觉更像是......谪仙。」 「曲高和寡罢了。」楚云祁右手摩挲着那块绯色玉石,深邃的眼眸没有聚焦,他仿佛想到了什么似的,良久轻声道:「他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是那位逍遥谷的琴师么?」范夤顿了顿道:「侯爷与那位琴师惺惺相惜,为何不叫属下找了人来,两年琴箫唱和,却未曾见人一面,侯爷不遗憾吗?」 楚云祁笑着摇了摇头道:「与他相遇本就出乎意料,浮华乱世,得遇知音实属不易,何必强求见面呢?」 「嗯......」范夤几不可闻地嘆了口气,他的侯爷很孤独,是那种没人可与之并肩的孤寂,好不容易有一知己,二人却从未见面,甚至未曾说过一句话。 范夤压下心头的烦躁,看向楚云祁问: 「侯爷需要属下去调查那位苏公子么?」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楚云祁眯了眯眼睛道,有些苍白的手在绯红色玉石映村下多了丝肃杀,仿佛他不经意的抬手,便会掀起一场血雨腥风。 范夤着向楚云祁,眼眸闪了闪,他欲言又止,楚云祁抬眸看了他一眼,也不点破,将画轻轻放在一边,起身问道:「府上银两分发的怎样了」 「回禀侯爷,濮城之战中所有参军的将士家里都已分发。」范夤见楚云祁换了话题.范夤便不再多问。 「很好,带上府里的弟兄们,随本侯去干件大事。」楚云祁似笑非笑道。 范夤嘴角抽了抽,自家的候爷还真是严肃不过三秒。不过,他也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能将王霸之气和玩世不恭完美融合,深藏不露用来形容他是再好不过了。 身为楚云祁身边最亲近的侍卫,范夤深知楚云祁的雄心,更知他的韬光养晦。 王储之争相当残酷,楚云祁主动请求楚王将颍城分封给自己,自此远离朝堂中心,在封地韬光养海,以退为进,这该是怎样的气魄和雄心! 范夤有种预感,眼前看似玩世不恭之人,定会在不久的将来,于七国之间掀起一场旷世巨浪! 「诺。」范夤抱拳行礼后退了出去。 话说那卫三,本是位屠夫,在一次楚国王室外出游猎时于犀牛脚下救了二王子楚明,便成为他的心腹,自此一路高官厚禄,成了楚国国都鄢城的大富豪。 在楚云祁被封颖地后不久,这位富豪放着鄢城安乐日子不过,拖家带口地迁至颍城,不用想也知是楚明派来监视楚云祁的。 二王子楚明心胸狭隘,为人狂安自大,瞧不起体弱的太子平,看不惯风流倜傥的楚云祁,和其母赵夫人勾结楚相,欲废太子,杀楚云祁而登王位。 在楚云祁提出分封后,便派遣卫三来颍城监视楚云祁的一举一动。 第5页 为了不着痕迹除掉楚明安插在自己身边的暗线,楚云祁不得不麻烦楚楚搜集卫三的喜好和日常起居,那天去醉花缘本是想熟悉一下环境,结果歪打正着和卫三打了个照面。 这天清晨,卫三还在和新买来的姑娘温存,听得外面一阵吵闹,一个下人慌慌张张跑进来跪在地上,道:「老、 老爷,颖、颍乐侯他、他……」下人惊慌的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卫三正恼火他坏了自己的好事,门便被人一脚踢开,接着一队身着铠甲的侍卫持剑进入屋内,床上的那位姑娘惊唿一声便晕了过去,那卫三还没反应过来,已被两个侍卫架了出去。 第3章 煮茶小叙 厅堂内,坐着一位身着华服的贵人,卫三被架着跪在楚云祁面前,楚云祁慢悠悠地喝着茶。 卫三向周围看了看,他倒是自认为自己没露出什么破绽,理直气壮道:「不知侯爷今日拜访是何意?!」 「卫老爷还真是贵人多忘事,这么快就忘记本候了?」楚云祁轻笑一声,起身踱步至他面前,缓缓将袖子推至胳膊肘处,一条鞭痕触目惊心。 楚云祁笑道:「老爷可是忘了昨夜在醉花缘那巷口鞭打的是何人?」 看到那鞭痕,卫三突然意识到昨夜自己打了这辈子都不敢打的人,顿时冷汗淋漓,他不住磕头求饶道:「侯爷饶命,侯爷饶命,小的有眼无珠冒犯了侯爷,请侯爷恕罪。」 他肥胖的身躯匍匐在地上,像捣蒜一样不住地求饶,楚云祁冷笑一声道:「拉出去车裂。」 话音刚落,两个侍卫便架着卫三走了出去,消得片刻,只听门外马儿嘶鸣,随着卫三长长的惨叫声,卫三被五马分尸。 整个过程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楚云祁眼都不眨,吩咐道:「安顿好卫三的家属,清点库后充公。」说完楚云祁转身离开。 颍乐侯府。「侯爷,这么不明不白杀了卫三,会不会引起......」范夤把话没有说完,他在为楚云祁担心。 「引起赵夫人的怀疑?」楚云祁挑了挑眉道:「不杀了他,本侯那些马鞭不是白挨了?" 「您身上的伤真的是……」范夤为自家侯爷感到头疼。 「那不然呢?谁敢对本侯下此狠手?」楚云祁耸耸肩。 「可是就因为这件事杀了卫三,抄了他的家,会不会对您的声誉有影响?」范夤话说的很隐晦,说白了就是「你这残暴无情的恶名算是坐实了」。 「名誉均是身外之物,随世人怎样评价。」 楚云祁立在窗边,抬头看着苍穹,他的眼眸渐渐迷离,低沉的声音仿佛来自天际:「不论是威震七国的霸主,还是恶名昭着的大盗,都会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普通百姓一般化作泥土,最后都将作为一个单纯的人站在同一高度,由后人审视。」 范夤愣了愣,眼前的人狂狷邪魅又风流倜傥,他有着一般人没有的敏锐的洞察力,仿佛他是天生的王者一般,被他眼神不经意的一扫,范夤总会有种说不出的压迫感。 所以在众多王子中,不学无术,玩世不恭的楚云祁成了赵氏母女的心腹之患,范夤在想,这样的人,到底怎样的女子才配的上他。 醉花缘小巷。 「公子回来啦。」白衣少年从集市刚回来,巷口酒馆里聚在一起喝酒的人纷纷端着酒碗出来向他问好。 白衣少年向他们微微一笑,点了点头算作打招唿。 「公子听说了没有卫三死了。」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道。白衣少年停下脚步,摇了摇头问:「什么时候?」 「听说他好像昨夜在醉花缘的巷子里误打了颍乐侯,这不,一大清早颖乐侯就带着人把他的家一锅端了。」那汉子答应道。 白衣少年皱了皱眉,有些不悦地「啧」了一声。 他猜到昨晚所救的人绝不是他自称的什么商人,只是他没猜到会是颖乐候,他看人从未错过,这还是第一次——直接连颍城的第一把手都没认出来,想来那颍乐侯绝非等闲之辈了。 当下他清浅一笑,向众人略一点头,便向巷子里走去,留下身后的喧嚣。 「啧啧啧,真是惹谁不好,偏偏碰上了那个不成气候的侯爷,卫三也是命不好。」 「依我看,候爷是为民除害!卫三仗着自己有钱就欺负我们这些百姓,那王八羔子早就该杀了!」 走近自家门前,一位身材修长的男子正对着紧闭的门站着,白衣少年顿了顿,上前道:「阁下找谁」 楚云祁回头,只见他要找的人,一袭白衣清浅立在青石板铺就的巷子中间,阳光正好投射在他脸庞,温润恬淡,楚云祁笑了笑道:「在下前来报恩。」 「草民苏珏拜见侯爷。」白衣少年向楚云祁行礼。 听到那人自报姓名,楚云祁怔愣了一秒,深邃眸子闪了闪,他抬眸看向苏珏,笑了笑道「在下隐瞒身份实属无奈,公子见谅。」 「无妨。」苏珏笑了笑,拱手行了一礼道:「侯爷若不嫌弃,进屋一坐。」 「恭敬不如从命。」楚云祁还礼笑道。 屋子不大,推开木门,一道影壁映入眼帘,绕过影壁是一个小小的院子,一条石子路简简单单铺开来,通向宅子后面的三间竹屋,屋子旁种了些绿竹。 苏珏回过头,向楚云祁浅浅一笑,道:「侯爷随我来。」说着带着楚云祁来到中间的竹屋内。 第6页 屋内摆设很简单,东首绿纱窗下摆着一张木案,案上放着盆兰花,木案右手下方放着一风炉,南边放置着一竹木木厨,想来是苏珏平日里招待客人的客室了。 「寒舍简陋,侯爷莫要嫌弃,请坐。」苏珏行了一礼道,请楚云祁在木案北侧坐下。 「不必多礼。」 楚云祁摆摆手,随意散漫地坐了下来,他用胳膊肘支撑着看苏珏忙活。 焚香除尘之后,苏珏转身从竹橱里拿出一绛紫色砂壶,楚云祁坐起身拍手叫好道:「好一个紫薇绛砂壶!」 苏珏看向楚云祁,清浅的眸子闪了闪,他将壶放在一边的木架上笑道:「侯爷好眼力。 」 楚云祁微微一笑,并不接话,他正襟危坐,神情肃穆端坐在垫上看着苏珏。 苏珏又从橱内拿出一个小坛,向壶里添了水,接着将木炭用小木锤敲碎,投入风炉,点燃之后将砂壶放上。 在煮水的当儿,苏珏从橱柜中拿出一竹盒和两只茶杯放在木案上,楚云祁拿过一杯子,只见杯身棕黑,小篆刻字「兰君」,楚云祁细细看了一会问: 「这杯是用何木制成?」 「逍遥谷的老槐树。」苏珏答道。 待水沸如鱼目,苏珏取出少许盐投入沸水之中,楚云祁浅笑,没一会水沸如泉涌连珠。 苏珏从水中取出一瓢,左手拿过竹夹,右手别过衣袖,轻轻搅动沸水,之后将木盒中的茶投入沸水中,一股清润的香味传来,楚云祁闭眸深唿吸道:「好清爽的茶香!」 水三沸,势若奔涛,如雪浪般的茶末开始漫延,苏珏拿过刚才取出的二沸水轻轻点在茶末心,随后除去浮在水面上的黑色沫子,提壶,别过衣袖,一股清亮的茶水落入杯中,苏珏捏了茶杯递给楚云祁笑道: 「侯爷,请。」 楚云祁接过,放在鼻前轻嗅,由衷嘆道:「自古绿茶配白瓷,公子别出心裁,这老槐树将茶的滋味全都衬了出来,难得难得!」他轻抿一口续道:「 滋味鲜浓醇厚,回味无穷。」 苏珏看向楚云祁,清浅的眸子多了份欢喜,这种欢喜是在茫茫人海中寻到知音一般的欢喜,他笑道:「侯爷不妨猜猜这水是何水。」 楚云祁闻言又轻抿一口,细细品咋,抬眸试探性道:「水味甘冽带着些许香甜,可是梅花瓣上的雪水?」 苏珏放下茶杯,拍掌笑道:「苏某遇茶友众,然精于鑑赏者,莫过侯爷。这水是梅花瓣上的雪封在瓮里埋在地下时隔三年才开封的。」 楚云祁看着他,此时的苏珏温润之余多了些平易近人。 苏珏如兰,清绝出尘,又如水,看似简明易懂,其实深不可测。 楚云祁低头,轻抿一口茶,嘆气道:「糟糕! 」苏珏不解,如水的目光看向他,带着询问。 「今日喝了公子的茶便再也喝不下其他粗制滥造了。这可如何是好」楚云祁一脸焦急。 苏珏先是一愣,旋即意识到楚云祁是在调侃,便瞪他一眼,半天吐出一个词:「油嘴滑舌。」 「公子过奖。」楚云祁朗笑道。 释迦摩尼在经歷了人世间悲欢离合,在菩提树下大彻大悟,他一路西去,将人从十丈软红中救出,自己却再也不会悲喜。 眼前白衣公子如一股自山间潺潺流下的清泉,待人接物温软有礼,处事波澜不惊,谦谦公子温润如玉,这个世界上很少有人或者事可以让他的情绪产生波澜,说他是活菩萨,其实一点也不差。 在成功看到苏珏那嗔怒中夹杂着些许怔懵的表情后,楚云祁得意的笑了笑,这种感觉,他认为是一种征服。 调侃过后,楚云祁便后悔了,因为苏珏不再去理会他,只是静静喝茶,楚云祁干咳几声很怂地起身,向苏珏拱了拱手道:「叨扰公子多时,这便告辞。」 苏珏坐直身子,还礼道:「苏某便不相送了。」 楚云祁低低笑出声来,如此温润的公子就因为自己的调侃话,连礼数也顾不着了,当真是率性的可爱,也还是个孩子而已。 他摆摆手走了出去,正好碰到从外面一蹦一跳回来的云儿。 少年穿着褐色粗布衣裳,背着个与他身高极不相符的竹篓,看到楚云祁后愣了愣。 「小鬼,这么快就不认识我了」楚云祁朝他眨眨眼。 「你是?」云儿揉了揉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番后,瞪圆了眼睛,指着楚云祁道:「你,你,你是昨夜那个被打的快死了的那个!」 楚云祁嘴角抽了抽,风流倜傥的颍乐侯给孩子留下的印象可真是不好,他伸出收揉了揉孩子的头笑道:「乖,你家公子在里屋等着你呢。」 「哦。」云儿乖巧点点头,将竹篓放在院中,一边唤着「公子」一边蹦跳着向屋子走去。 是夜,颍乐侯府内传出幽咽的笛声,那笛声鸣咽,恰似孤舟之嫠妇抽泣,又似月夜之杜鹃啼血。 「哎呦喂,我说祖宗,能别吹这《相思引》吗?肠子都快被你吹断了!」瑶儿捂着耳朵,一副愁大苦深的样子。 楚云祁睨了他一眼,道:「滚一边去,本侯亲自给你吹,你还挑三拣四,旁人还听不到呢!你瞧瞧你哥哥,人家从头听到尾,多认真!」 然后,我们的侯爷就看见范夤面无表情地将两团厚厚的棉花从耳朵中取了出来。 「哈哈哈,哥哥好认真!」瑶儿笑的在地上打滚。 第7页 楚云祁一个「你」字半天没吐出来,范夤忍住笑问道:「侯爷可是有心事 ?」 「怀干坤大才却甘愿渔樵耕读,江湖浪迹,在这大争之世着实少见啊!」楚云祁长嘆一声,似笑非笑道。 「你说的这人怕是个傻子吧。」瑶儿想都不想,说道。 楚云祁给了他一记眼刀,冷冷道:「这个月的俸禄扣了。」 「为何 !」瑶儿委屈。 「昔者姜太公垂钓,以无饵之钩钓愿者之鱼,士仓居桥山以待安国君,属下拙见,此人大抵在侯知音。」范夤顿了顿回答。 楚云祁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靠在柱子上抬头看着那钩上弦月,眯了眯狭长的眼眸喃喃: 「苏珏……」那位白衣少年的名字,在他心里翻来覆去地重复着。 「我发现你最近天天往醉花缘跑,怎么青楼玩腻了?」瑶儿白了他一眼道。 「去去去,没大没小,本侯怎会如此不务正业?」楚云祁一巴掌煳上去。 瑶儿轻巧多开,耸肩。 范夤一脸淡定坐在一旁看着两个人斗嘴。 颍乐候为老不尊,整天欺负十五岁的小娃娃已经是颍乐候府的家常便饭了。 楚云祁不去理瑶儿,转头看向范夤问道:「那奚十三的财库可都清点完了」 「候爷容禀,均数清点完毕。」范夤抬头答道。 「很好,登记在册后留下府里的开销,剩下的装箱你亲自送往王城,进贡给父王。」楚云祁点点头吩咐道。 「诺。」范夤应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苏珏为楚云祁煮茶的方法是唐代煎茶法,这里有一点错误就是,一般煎茶不会用紫砂壶。我在这里做了点艺术处理,用来增进两人感情哒*^_^* 还有就是,一般能从茶水中品鑑出煮茶所用之水的人是跟牛逼滴,所以在这里苏珏对楚云祁的感情变化不是很突兀,相当于是对懂茶之人的欣赏吧。 第4章 湘庭水云 楚国鄢城。 楚国地广千里,不周山盛产铜铁矿,湘庭大泽物产富饶,真乃上天所赐丰饶之地,楚人更是富甲天下。 且看这楚国王宫——猩红毛毡着三十六级白玉阶直铺到车马广场,殿外平台上的两只大铜鼎庄严肃穆,殿内粗大的香柱升起裊裊的青烟,六十四排编钟庄严地立着,气势恢宏。 宫外车马辚辚,身着绘有不同凤凰图案的大小官员陆陆续续入殿。 楚人将凤凰视为自己的祖先,因此但凡有身份的人都喜穿着绣有凤凰图案的衣服,与凤凰有着千丝万缕联繫的太阳也被人尊称为「东君」。 卯时钟声刚刚敲响,殿前的给事中长声高唿:「卯时正点,楚王登殿朝会——」 座中朝臣齐齐拱手一唿:「参见我王!」目光齐刷刷聚向了王座后巨大的雕刻有凤凰图案的木屏。 肃然无声的寂静中,屏后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头戴王冠的楚王走至王座前,扫了一眼众臣子,道:「诸位大臣,寡人今日朝会是有一件喜事要说与诸位。」楚王笑着,示意一旁拿着奏摺竹简的给事中念给众人听。 只听那给事中念道:「父王容禀:臣于近日治罪一王城来的富商,得其家产,已登记在册。罪人奚十三有堂屋一间,卧室二间。门前桑树十株,陆地牧马二百蹄,牛蹄角千,千足羊,泽中千足彘,黄金万镒,白壁千双……儿臣楚云祁顿首。」 位列文臣之首的楚相昭和脸色大变。 那奏摺中所谓的富商不正是赵夫人派去监视三王子楚云祁的卫三么?这才不到一年,就露出马脚不成? 一想到卫三有可能对楚云祁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昭和就冷汗淋漓。 权臣和后宫勾结,这可是要判车裂之刑! 不过,昭和到底是楚国的相国,这一切还未查明,他不能自乱阵脚,以防落下口实,当下镇定自若地坐着,一言不发,自会有人替自己发问。 果不其然,二王子楚明在给事中念完奏摺后便迫不及待地出列道:「父王,三弟奏摺中所述之人是孩儿的救命恩人,性子虽然拿不上檯面,但绝不会像三弟所说的嚣张至极不将王室宗族放在眼里,请父王明察。」 楚王听罢皱了皱眉,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范夤,此次运送是由他亲自前来。 范夤坐起身行大礼道:「王上,于旬日前,卫三所乘之车冒犯了侯爷,使侯爷跌至泥中,之后他非但不予道歉,还命其车夫鞭打侯爷。王上明察。」 朝臣譁然,啼笑皆非,这楚国的三王子也太胡闹了些。 「竟有此事?」 楚王眉头皱的更深,本想藉此朝会向向朝臣赞许楚云祁一番,结果竟是因为此小小一件乌龙事,那个儿子还是不让自己省心啊。 昭和听闻后长舒一口气,心里冷笑道:「那不成气候的小子,本相高台他了!可笑之至!」 于是,一直未讲话的他起身出列道:「王上,颍乐侯此番任性行事,老臣深觉不妥啊。」 楚王揉揉眉心,缓缓道:「此事寡人会派使臣查明情况,散朝!」说完,楚王起身离开。 静泉宫。 「看看你那儿子做的好事!」 楚王一脸怒气跨进静泉宫,在木椅上坐下。 楚云祁的生母魏氏正静坐在窗前做刺绣,见楚王气沖冲进来,忙起身替他倒了杯温茶,递至楚王面前,软声道:「王上莫气,云儿淘气您是知道的,不知这回他又做了什么混帐事惹王上动怒,臣妾替云儿负荆请罪。」 第8页 楚王看了魏氏一眼,这个女人有着不同于其他妃子的气魄和智慧,识得时务又乖巧可人。 楚王长嘆一声,缓缓起身在窗前立定,良久喃喃道:「云儿是他最喜爱的孩子,寡人怎么捨得让云儿受一点苦?他是寡人最爱的人,寡人怎么捨得让他呆在这腥风血雨的楚王宫?」 「如若给王上一次选择的机会......王上可愿在做这个王?」魏氏突然问道。 老楚王愣了愣,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魏氏笑了笑,人便是如此,在这王位上唿风唤雨久了,便捨不得了。 颍城。 这夜月色皎洁,有风拂过竹林,惹得投影在白墙壁上的竹影摇曳,凤尾森森。苏珏沐浴后穿着件月白色深衣,焚香静坐于竹林间抚琴,墨色的长髮散在身后,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他的目光落在琴弦上,自搬至醉花缘小巷后,他便再也没有去逍遥谷对月抚琴。 三年前,他还未和师父出谷。 那天晚上,他携琴于明月松间静坐,琴音泠泠,起始如山间静流,就在琴音渐渐上扬之时,一低沉的萧声没有预兆般闯了进来。 苏珏愣了愣,很快便反应过来,他伸手散打宫,无名指当十案徵,食指挑徵应(注),吹箫之人仿佛能感知到他所弹曲子时的心境般,琴音势若奔雷时,萧音调也渐渐抬高,他们二人就像认识多年的朋友,一琴一箫相互答和。 那晚苏珏所弹之曲乃是他刚谱的新曲——《明月松涛》。他没有想到,会有一个人能从他所弹的琴音中感知到自己所想所念。 萧声的加入给《明月松涛》添加了一丝渺远。苏珏从未体会到这种感觉,他压下自己心头的狂喜,拨拉了一下琴弦,换了首琴曲。 自那以后,他与那吹箫之人一唱一和,不知不觉间过了两年,这种唱和在他随师父出谷之后,便戛然而止了。 苏珏回过神,他微微嘆了口气,将手轻放在琴弦上,右手拇指勾挑,于万籁俱寂中,泠然音生。 两日后范夤自鄢城回来。 「父王怎说?」楚云祁将一个茶杯拿在手中把玩,散漫问道,但眼眸里却无半分戏嚯。 「王上让侯爷静心读些圣贤书,莫要恣意行事,卫三之事只此一次,不可再胡闹。」 范夤将那天楚王召自己进宫私下所说的均告诉了楚云祁,之后顿了顿道:「还叮嘱属下要全力辅佐侯爷。」 楚云祁笑了笑,抬头看着无尽的苍穹,沉默不语。 他看不懂楚王。从他开始记事起,父王便从没将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他安慰自己说是王族子弟太多,父王国事缠身,没有注意自己实属正常。 一年,两年,转眼间他已经七岁,楚王都不曾将他叫至身边问问学业情况,仿佛已经忘记还有一个三王子。 楚云祁以为是自己不够优秀,于是他便随老夫子潜心修学,七岁的楚云祁以一篇《七国论》轰动朝野。 楚云祁以为这次父王定会嘉赏自己,因为连老夫子看了自己的文章之后都很是激动地连饭都未吃完便跑过来见他! 然而,父王非但没有赞赏自己,反而勃然大怒,责问自己那篇文章是从何处抄袭而来。 「这么小就会撒谎了?说!到底是从何处抄袭而来?」 那天父王阴沉着脸,用藤条责罚他。 七岁的楚云祁倔强地说,那篇文章是自己写的,可父王不信,藤条一下一下抽在自己身上,寒了他的心。 后来,王子们只知楚云祁浑身是血地被侍者从宗庙里抬出来,而那片文章,楚王在朝会时宣告是老夫子所写,鑑于楚云祁年幼,不予追究。 从此,王宫多了一个纨绔子弟,楚云祁整日游戏宫中,不学无术,为这楚王没少管教,却是越打越不务正业,楚王便不再管,任由他胡闹。 …… 「侯爷?侯爷?」思绪被拉回,楚云祁才发觉自己面颊有丝丝凉意,微微嘆了口气,朝范夤挥了挥手道:「退下吧。」 入夏的楚夜很是聒噪,不知名的虫儿躲在暗处有一下没一下地鸣叫着。 楚云祁异常烦闷,因为楚王对他处理奚十三一事不满,更因为这二十年来他对楚王的不理解。 他一个跃身,翻过颍乐侯府的后墙,轻巧落在巷子里,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月夜中晃荡着。 等楚云祁反应过来,他已经站在苏珏家后院外的巷子上了,正想月下敲门拜访,铮铮的琴音传来,楚云祁像是被雷击了一般,倏地一下立住了,他缓缓抬头,难以置信地望着白墙上的青瓦。 琴音委婉,初听恍若烟波缥缈,俄而,轻音渐缓,天趣盎然不啻云水容与,恍若云端,又恍若水云相接。 等到疾音而下时,光是听音,便知弹琴之人琴艺之出神入化,定是指无阻滞,昔无痕迹。泛音后,重重跌宕,琴音渐歇,随着渺远的夜色传至杳冥之间,幽思深远。 逍遥谷琴师便是苏珏! 听完琴曲,楚云祁脑海中只剩下这一句话,他怔了怔,笑了。 逍遥子亲传弟子,波澜不惊的处事方式,以及那种不染纤尘的白衣,他早该猜到琴师是苏珏的。 眼下他没有带萧,只能拿出腰间所戴佩剑,曲指一弹,「铮」的一声,将缥缈的琴音衬的清晰起来。他左脚轻点地面,一个轻跃,便落在苏珏的院子里。 第9页 琴音戛然而止,苏珏难以置信地站起身,琴从他膝盖上滑落,摔在地上。 「你......是你!」苏珏唿吸不稳,难以抑制的喜悦从胸腔中漫延开来。 相比较苏珏的惊讶,楚云祁很淡定地走上前,他瞥了眼摔坏的琴,皱了皱眉,一脸可惜地「啧」了一声,嘆道:「挺好的一张琴,可惜了。」 苏珏垂眸低眉,他平復了一下心情,蹲下身将摔坏的琴抱起。 「今夜所弹之曲是你新谱的?」楚云祁问。 「《湘庭水云》。」苏珏点了点头道。 「水流云在思千古,雅淡飘逸思不群。」楚云祁笑了笑评价道。 寥寥十四字,将这曲子的「意」表现的淋漓尽致。苏珏水色眼眸闪了闪,他很满意楚云祁给的评价。 「这一曲子宽宏澹茂,其弦若滋,于温兮如玉间变徵,按声简静坚实,有磊磊山崖、巍巍钟鼓之声。唔……唯有抚琴人志在九州河山,此曲才得其韵味所在……」楚云祁顿了顿,他抬眸看着苏珏。 舒尔一笑道:「本侯送苏公子一张琴吧。以岭国伽沱木为材,以陈国天蚕丝为弦,以熙国紫檀为雁足,以楚国卞玉为十三徽,琴名唤春秋。如何?」 「好。」苏珏抬眸,眉眼间带着浅浅的笑意。 自那夜两人琴剑唱和后,楚云祁每日都会来找苏珏,这一待便是一天。 之前两人以琴箫交谈,而今知音与自己一步之隔,又洽谈甚欢,二人甚是欢喜。 楚国多雨,天青色雨下,二人便静坐屋檐下,观竹煮茶听雨,楚云祁便搬出木案,执笔为苏珏作画。 「兰君,过来瞧瞧。」一曲作罢,楚云祁最后一笔描成,落笔,吹了吹宣纸上未干的墨迹,向人招招手道。 苏珏起身,在楚云祁对面坐下,拿过画细细去看,烟雨朦胧,绿竹摇曳,白衣公子垂眸抚琴,香炉中青烟裊裊,再看向旁边的小篆,轻声读道:「青山薄雾绕,意上眉梢,绿茗浮暗香,一颦一笑春风摇,醉良宵。」 苏珏微微红脸,将画递给楚云祁,白玉般的手点了点画上的小篆,顿了顿道:「这句『绿茗浮暗香』不妨改为『绿茗渡暗香』。」 楚云祁听罢,将苏珏改后的细细读了两遍,拍手称快道:「兰君果真奇才,只一『渡』字竟将这兰香写活了,妙哉妙哉!」 苏珏微微一笑垂眸不语,楚云祁看向人,只见他面色如桃花,神色温软,白衣如画,如月浸清泉,又如空谷幽兰,当真是温润如玉,公子无双。 楚云祁怔了怔,那一瞬间,一种莫名的冲动悄悄爬上他心头,日子便这么一点一点安静地过去,在那个杀人盛野的时代,在苏珏这里,楚云祁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宁静与平淡。 「哎哎哎,这是何意?」这天,楚云祁一脚刚踏进苏珏家的庭院就被云儿推了出去,顺道连门都给关了,楚云祁就那么站在紧闭的门前,摸了摸碰的一鼻子灰抗议。 「何意?这都几天了?侯爷天天过来蹭吃蹭喝是何意?」门内云儿一脸怒气,他双手叉腰道:「我家公子又不是专给你做饭的!」 「好说好说。」楚云祁陪笑道。 「云儿,又胡闹了。」苏珏温润的声音传来,楚云祁赶忙拍门唤道:「兰君!兰君开门!」 「我家公子的字也是你能叫的?!」云儿气的吹鬍子瞪眼。 「云儿!」门内苏珏似乎有些愠怒。 「公子……」云儿一脸委屈,拉着脸把门打开,楚云祁一脸得意地瞧了云儿一眼,实话说,云儿真想一巴掌煳上去,看看这侯爷的脸皮是有多厚。 「云儿不懂事,侯爷莫怪。」苏珏温和的声音传来,楚云祁转头看向他。 苏珏身着一件月白色深衣,墨色长髮散在身后,眉眼间带着浅浅的倦意,就像清晨沾着露珠的幽兰,带着丝丝倦懒。 「本侯见兰君面带倦色,可是昨夜没歇息好?」楚云祁问。 还没等苏珏回答,云儿就气唿唿地接话道:「可不是?酷暑难耐,公子一夜没睡,才刚躺下没多久,侯爷就大驾光临!」说完瞪了楚云祁一眼便背了竹篓出门去了。 「无妨,云儿言过了。」苏珏揉揉眉心,转头对楚云祁笑了笑道,「侯爷进屋说话。」 楚云祁笑了笑随苏珏进屋,在木椅上坐下,一股淡淡的兰花香萦绕在楚云祁鼻息间。 楚云祁嘴角噙笑看着正在煮茶的苏珏——到底是哪一位谪仙呵,一举一动都如同春风般和煦,让人浮躁的心顿时平静下来。 楚云祁突然不怀好意地笑了笑道:「兰君,你看我们此时像不像夫妇二人?」 苏珏提着茶壶的手一抖,他虽是背对着楚云祁,楚云祁也能想像到那人此刻的表情。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注释部分为「碣石调」调弦法的徵弦调法,文中涉及琴曲是我根据《潇湘水云》以及《碣石调》瞎改的,描述的部分可能有些地方不太专业,诸位谅解哈(#^.^#)。 在这里,还要强调一点,每一张琴因为它的制作材料以及制作工艺有差别,琴声相应的会产生差别,再者即使是同一张琴,如果弹琴的人不同,那么一样的曲子弹出来的感觉也会不同,这就相当于「一千个人有一千个哈姆莱特」。所以如果有人能从琴音中体会到弹琴者的内心活动以及弹琴者想要表达的意境,这就是我们所熟悉的「知音」了。由此看来,其实能碰到和自己心有灵犀的人很难得的。所以嘞,伯牙与钟子期的故事就想当震撼啦(#^.^#),大家也就能理解为什么钟子期死后,伯牙便不再弹琴了。 第10页 第5章 月夜说天下 羞愤、惊诧、愠怒。 楚云祁微挑唇角无声笑了笑,起身走至已经僵在原地苏珏身边,拍拍他的肩膀道:「兰君见谅,本侯口出狂言,兰君莫放在心上。」 苏珏一言不发,将茶壶重重撂在桌上,转身走了出去。 楚云祁懊恼地拍了拍脑袋,这下玩过了。苏珏向来待人谦恭有礼,温润如玉,这还是头一遭一言不发离开,将客人晾在一旁。 楚云祁本着一颗道歉认错的诚心,飞快跑出去,一叠声赔不是。 苏珏不理,迳自走近南侧的竹屋,楚云祁跟了进去。 兰花的幽香扑面而来,楚云祁愣了愣。 东面开窗,窗外绿竹森森,窗下摆着一张绛棕色木案,案上放置着一张琴,香炉里的青烟在裊裊升起,木案右下首是一书架,每一格都整整齐齐放着书简,南面窗下放着张木桌,背面垂着帘子,想必是苏珏每日休息的卧室了。 苏珏沉着脸在木椅上坐下来,不发一言。 「兰君莫气,本侯出言不逊,冒犯了公子,还请公子担待。」楚云祁回过神,走至苏珏身边低头哈腰赔不是。 苏珏别过身子,楚云祁乐了,恍如谪仙的人儿使起性子来,还真是可爱之至,不过欣赏归欣赏,当务之急还是赔礼道歉。 「兰君?苏公子?珏儿?兰儿?」楚云祁厚着脸皮唤道。 在「兰儿」说出口之后,苏珏转过身,一双星眸含着愠怒盯着楚云祁,楚云祁理立刻一副乖巧等骂的神情收声立好。 「楚云祁你……」苏珏咬牙切齿,生生将后面的「滚」字忍了回去。 「在,我在。」楚云祁忍笑,点头哈腰。 「云儿,送客!」显然楚云祁这次将苏珏气急,都忘记了云儿出门了,扔下这句话后拂袖离去。 楚云祁也不恼,嘴角的笑容更深了,他说了声「在下先告辞,待兰君气消之后再来叨扰」便离开了。 楚云祁心情大好,晃晃悠悠回到颍乐侯府,正好和范夤打了个照面。 范夤行了一礼。 「你可知这颍城中墨家子弟在何处?」楚云祁问。 「墨家一向行踪隐秘,不过要找起来倒也不难,属下这就去派人寻找。」 自家侯爷一本正经的时候真是少的可怜,他也就见过这么两次,一次是濮城之战楚军死伤近七万,一次是现在,实话说,他真不习惯。 「好,务必尽快找到。」楚云祁点了点头,挥挥手示意他退下。 是夜,月明星稀,苏珏心下烦闷,便出了屋子在竹林中漫步。 楚云祁自那日出言冒犯后便没再前来,小屋又恢復了往日的清静。 可是苏珏的心境却没了往昔的波澜不惊,不知不觉中,连他自己都没发现,楚云祁在他心中的位置已经挥之不去。 他的心不再平如止水,细细想来,自己的嗔怒,羞愤,这一切的情绪都因楚云祁而起。 在没有遇到楚云祁之前,日子就像单调的白色,是那个面皮超厚的人没有预告般闯入自己的生活,将白色染成多彩的颜色。 是什么时候陷得这么深呢? 「如此清风明月,公子为何愁眉不展,独自一人对月长嘆呢?」低沉熟悉的声音打断苏珏的沉思。 苏珏抬眸,明亮的月色下,楚云祁笑吟吟地站着。 苏珏大喜,笑道:「侯爷怎有功夫来小屋?」 「有样东西要赠与你,随本侯前来。」楚云祁狡黠一笑,拉着苏惠芳的手向小屋走去。 苏珏本是锦衣玉食的富家公子,后因苏家遭受变故,不得已流落街头,九岁时的寒冬将他本就娇生惯养的身体彻底击垮,自那以后便落下了病根,他的手从会比普通人的温度低一些,这会,那冰凉的手正被楚云祁握在手中。 指尖传来源源不断的暖意,苏珏只觉心跳加速,顿时红了脸,他想要抽回被人握着的手,终是犹豫了一下,垂眸跟着人出了竹林。 还没进屋子,苏珏就见屋内人影绰绰,金属碰撞的声音传来,当下立住问:「侯爷这是何意?」 「哎呀,你随我进去就知道了。」楚云祁拉着他进屋。 扑面而来的清爽让苏珏愣了愣,本是酷暑难耐,为何此时屋内如此清爽?再看时,才发现书案旁立着个大铜柜。 一行侍卫走至楚云祁面前行礼道:「回禀侯爷,铜柜已经安置妥当。」 「嗯,甚好。」楚云祁满意地点点头,挥了挥手,示意侍卫们退下。 「这是......冰柜?」苏珏走至铜柜前,伸出手搭上铜柜壁问。 「我让人多打造了几个,在三个屋子里均放置了,有了这冰柜,兰君也就可以入睡了。」楚云祁笑着说道。 「总算我家公子没有白做饭给你!」云儿看了楚云祁一眼道。 苏珏沉默不语,良久缓缓道:「街坊上传,侯爷千辛万苦寻找墨家子弟,不问治国之道,却要打造冰柜,看来是真的了。」 楚云祁笑了笑道:「墨家擅长奇技,本侯让他们有用武之地,有何不可?」 「你……」苏珏有些恼怒,楚云祁这般做法,是会让天下贤才寒心的。 他抬眸正好对上楚云祁的眼眸,似乎撞进了漫天繁星的苍穹,又仿佛是看不见底的深潭。 「多谢。」良久,苏珏垂眸道。 第11页 「哎,三个铜柜算得了什么。」楚云祁摆摆手笑道,继而神色一转道:「公子谪仙一般,若是因为酷暑难耐而休息不好,本侯会心疼的。」 「你......」苏珏红了脸,瞪了楚云祁一眼,着实不知说什么。 「怎么?本侯爱才惜才之心,兰君不明白么?」楚云祁挑了挑眉,笑道。 听到楚云祁如是说,苏珏只觉当头一盆冰水泼了下来,眼前黑了黑,他怔了怔,好久回过神,看向楚云祁问:「爱才惜才?」 楚云祁愣了愣,他看见苏珏在听到自己的话后,本来色如桃花的面颊顿时变得苍白,他上前扶住人道:「兰君可是不舒服?」 苏珏垂眸,拂开楚云祁的手,摇了摇头道:「侯爷请回,苏某有些乏了。」 楚云祁还想说什么,可苏珏根本不想理他,只好道声「公子好生休息,在下告辞」,他没有看到,苏珏死死咬住嘴唇,颤抖着肩膀。 待楚云祁离开,苏珏伸出衣袖,擦掉唇角的鲜血,第一次,他才知道原来生生咬破嘴唇会如此疼。 有些感情只能埋在心里,在会错意之后说出来,只会让两个人都痛苦,与其如此,不如他不知道。 颍乐侯府。 「哎呦,侯爷这是拍马屁没拍好,给踢了一蹄子吧。」瑶儿躺在屋顶上,看着已至丑时还在院子里晃悠的楚云祁,揶揄道。 「小兔崽子你下来,看大爷不卸了你的腿烤肉吃。」楚云祁正郁问,被瑶儿这么一调侃,气不打一处来。 「我们好吃懒做的颍乐侯亲自拜访墨家大贤,为人家砍柴七日,不问学术,不问治国之道,只是恳请墨家大贤制作大铜柜三只,结果未博美人一笑?」 瑶儿一个轻巧翻身,堪堪儿落在楚云祁面前。 「何来这番说辞?」楚云祁看着瑶儿问道。 「街坊市民们都传开了,恐怕用不了多久侯爷的事情都能传到鄢城去。」瑶儿白了他一眼。 「古有周王为博美人一笑,烽火戏诸侯,我楚云祁这算的了什么。」楚云祁耸耸肩,一脸无所谓。 瑶儿见楚云祁散漫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上前揪住他的衣领低声道:「楚王老矣,整日里受那帮朝臣撺掇着,什么割地与倾以求止刀兵,侯爷就眼睁睁看着我楚国锦绣河山由着那些尸位素餐的混帐们挥霍?!」 「这万里江山舍侯爷其谁!我颍地将士们都摩拳擦掌,等着侯爷带着弟兄们去收拾朝廷上那帮祸国殃民的老贼!都火烧屁股了,侯爷还韬光养晦个屁!」 「侯爷近日所为属下着实看不透!亲自拜访墨子,却只为三只大铜柜,寒了墨家众子弟的心!这要是让天下名士得知,还会有人愿意辅佐侯爷吗?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侯爷这所作所为是何意?侯爷以周王自比,是也想做亡国之人不成?」 楚云祁静静地听完,淡淡一笑道:「上战场打仗可不是儿戏,我颍地的将士,本侯都将他们视为自己的兄弟。他们都是楚人,应该去战场上多杀些倾人,陈人,熙人,而不是为了本侯,与骨子里流淌着一样的血的楚人厮杀,弟兄们就是死,也要为我大楚一统天下而牺牲,而不是死在自家土地上,为王权更迭而死。」 范瑶渐渐松开了抓着楚云祁衣领的手,如水的月光笼罩在楚云祁的身上,他就那么静静站着,嘴角还带着戏嚯的笑,可范瑶却看到他周身迸发出来的王者之气。 那一瞬间,范瑶似乎明白了兄长为何对楚云祁如此敬佩――楚云祁所站的高度不同。 其他的王族子弟与他比起来,简直如同藩篱之燕与九天之凤,一个着眼于楚国的王座,一个着眼于天下! 楚云祁笑了笑续道:「老楚王身子骨还硬朗着呢,我看那王位就让老王多坐几年。」 「本侯曾听说,我楚国东山之巅有一只鸟,此鸟羽毛绯烈如火,却三年不飞不鸣,楚人笑说此鸟空有其表,然于第五年,此鸟一飞沖天,鸣声响彻云霄引来百鸟,天降祥瑞佑我大楚。本侯不才,倒想以此鸟自比,瑶儿觉得如何?」 范瑶听罢对楚云祁行大礼道:「范瑶愿追随侯爷,万死不辞!」 「哎哎哎,别老是死不死,活不活的,本侯可受不起。」楚云祁拉了范瑶胳膊,示意他起身,道:「好了,本侯跟你这小鬼耍嘴皮子也乏了,回房歇息去吧。」 瑶儿笑了笑,行礼后离去,楚云祁看着他的背影,笑道:「兰君啊,你怎就成了祸害本侯的祸水了呢」 翌日。 「你怎地又来了?你这身行头是为何?」一大清早就有人拍门,云儿揉着惺松睡眼去开门,就看见楚云祁背着荆条站在门外。 「昨日惹你家公子不悦,今展特来负荆请罪。」楚云祁拱了拱手。 「云儿,是谁人敲门?」昨夜一夜没睡,苏珏轻揉眉心走出屋子,看见楚云祁身负荆条后愣了愣,拂袖离去,走时淡淡道:「侯爷请回。 」 「兰君,兰君。」楚云祁连忙追上去拉了人的衣袖道: 「本侯想了一夜,也不知是哪里说错了话惹得公子不快,今晨负荆请罪,楚云祁单凭公子处置,只要,只要……」楚云祁故意没将话说完。 「只要什么?」苏珏转头问他。 「只要公子不要不理在下便是,公子不理,在下便痛如锥心啊!」楚云祁一副认真改错的模样。 第12页 苏珏立住,看着楚云祁,良久他一字一句道:「楚云祁,你知不知道这样很讨人厌。」说完,丢下还愣在原地的楚云祁。 楚云祁拍了拍脑袋,他真的不知道哪里说错了话,一脸委屈地看向云儿道:「你家公子……」 云儿耸耸肩,表示不知道。 楚云祁无奈嘆口气,低低笑道:「兰君啊,兰君,本侯对你是最有耐心的。」 说着跨进屋准备软磨硬泡,正要说些好话再哄哄的时候,忽听屋外有人喊道:「侯爷在否? 」 楚云祁皱了皱眉起身出屋,只见范夤和一行侍卫站在院内,他上前问道:「何事? 」 「城东逍遥谷旁的村子内两农户因夏灌之事吵了起来,还打伤了人。」范夤简短陈述。 「夏灌是好事,为何争吵?」楚云祁皱眉。 「水荒。」 「笑话,我颍地八水环绕,南邻湘庭大泽,竟闹水荒」楚云祁挑了挑眉。 「这个……属下也说不清。」 「颖地虽有八水,然引水灌田之河渠却始终只有一条,便是我王在位十年时于逍遥谷附近修成的逍递渠,其余各地庶民灌田,全部依赖商朝时的井田制遗留的残渠,这残渠小渠极易淤塞,而地方长官又无暇修茸,夏灌之时引水极少,自然争吵。」 苏珏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楚云祁身后,他不疾不徐,将夏灌之争讲的如此清楚,仿佛他正处于那急需灌溉的农田之中。 范夤愣了愣,苏珏这一番言语,竟然比掌管农事的大田令还要切题要害!他转头看向楚云祁,徵询意见。 楚云祁微微一笑对苏珏道:「公子不妨说的再仔细一些,教教在下该如何治理这水荒。」 苏珏盯着楚云祁看了两秒,点了点头道:「也罢,诸位随我进屋。」 「公子,师爷他不许你……」云儿急声道。 「云儿。」苏珏打断,他回头淡淡瞥了一眼云儿道: 「昨日採回来的草药还没晾晒,你去将那些晒在院子里。」 楚云祁皱皱眉,倒也没多问,一言不发随着苏珏进屋。 苏珏从书架的上层拿出一张羊皮地图来,他将那图展开在书案上,范夤上前一看,竟是张颍地的山水图。 只见羊皮上细细的,黑色的曲折线条布满整个图纸,想来便是那八水了,这八水的源头均来自北面的湘庭湖,图纸上用硃砂笔大大小小勾勒出十几处小圈。 「天以一生水。浮天载地,高下无所不至,万物无所不润。是故,水为物先,得水者掌农事,掌农事者得万民,得万民乃国兴之根本。」 苏珏缓缓道,他伸出手指了指图中红圈道:「此皆为苏某所勾画的修河渠之处,侯爷可派人即刻着手行事,保颍地再无水荒水灾之患。」 苏珏话不长,但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说的恰到好处,范夤再次打量了苏珏一他突然有种直觉,眼前的人和侯爷是同一种类型的人,都是站在普通人无法达到的高度俯瞰着这大争之世。 范夤很庆幸,为楚云祁感到庆幸,此生有人与楚云祁并肩作伴,陪他走完那千般的孤寂。 「还愣着干什么啊将这羊皮地图多绘制几份,分发下去,通知各个郡县的水工们着力去办。」楚云祁拍了拍范夤的肩膀道。 「诺。」范夤拱了拱手,拿了羊皮图退了出去。 待屋内只剩下楚云祁和苏珏两人时,楚云祁走至苏珏身旁,他看着他的眼睛压低声音,一字一句问;」你有治世大才为何却甘愿呆在这几间小屋内?」 苏珏没有迴避,水色的眸子就那么看着他,波澜不惊的眼眸此刻却氤氲着他看不懂的情绪,只听苏珏缓缓道:「侯爷想要这天下怎般模样?」 楚云祁一愣,他没想到苏珏会岔开话题,移开目光淡淡道:「公子所说何意?楚云祁不懂。」 「我问你,想要这天下怎般模样。」苏珏重复刚才的话,那神情仿佛一定要从楚云祁这里得到答覆才肯罢休。 楚云祁顿了顿,再次看向他的眼眸,说道:「诸侯争城池而食人肉,杀人盛野,天下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墨家云:兼相爱,楚云祁对墨家不敢苟同,唯有这天下仅有一国,才能真正止刀兵,而这一国,定是我大楚。」 楚云祁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便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苏珏,他看见他眼里的挣扎抉择,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言语,那一阵一阵的蝉鸣便显得异常聒噪。 良久,苏珏淡淡一笑道:「侯爷果然非同常人,苏某没有看错。」 「那么你呢?为何不愿入朝为政?逍、遥、子、亲、传、弟、子、苏、珏。」楚云祁一字一句问道。。 苏珏听他道出自己的身份,也不惊讶,当下抬眸轻轻一笑道:「苏某并无侯爷所说的大才,侯爷高抬苏某了。」 楚云祁见他不愿说出原因,便也不再追问,拱手行礼道:「今日多谢公子提点,楚云祁代颍地百姓谢过公子。」 「侯爷如此这般便折煞苏某了,举手之劳而已。」苏珏还礼道。 「叨扰公子多时,本侯就先告辞督促他们去开修河渠了。」楚云祁笑了笑,拱手行了一礼后便离开了。 苏珏待楚云祁离开后,便起身跪在书案旁,他垂眸默然。 师父,兰儿无法再遵当日所立之誓,兰儿要陪他蹚这趟浑水,这条不归路,兰儿陪他走一遭了。 第13页 第6章 挡箭 这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苏珏吃过早饭,在书案旁坐下,为师父的《纵横计》做评註。 楚云祁忙着修河渠之事没来烦他,他正好可以静下心来将师父一生之学加以整理。 苏珏本是楚国东南边陈城富商苏信的独子,七岁时一场大火终结了他锦衣玉食的生活,父亲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灾难,一病不起,没有一个月便撒手归西。 他的母亲改嫁一贩茶叶的小商,丢下他一个七岁大的孩子,从此他便成了流浪在楚国街头的小乞丐。 十岁那年遇到云游四方的逍递子,逍递子见这孩子虽处处受人欺凌却如空谷幽兰般温雅,待人接物有着自己独特的温和,丝毫没有绝境之人身上的戾气,虽衣不蔽体,蓬头垢面,但那双眼眸却清绝出尘。 逍遥子嘆道:「小小年纪,看尽这世态炎凉,却依旧温雅和煦,难得难得!」遂收他为徒,并将他的名字改为苏珏。 逍遥子一生只收过两人为徒,一人凤清,一人苏珏,苏珏拜师时,凤清已入师门,且长他两岁,故苏珏唤凤清为师兄。 自那以后,苏珏便跟着逍遥子隐居在逍遥谷中,逍遥子呕心沥血将自己毕生之学术着成书籍,每日传授于他们师兄弟两。 凤清聪慧却心高气傲,学了五成便觉自己可以名震天下,于是背着师父迫不及待地出了逍遥谷。 苏珏天性温雅,学习五行八卦、排兵布阵、纵横捭阖、治国理政也就聊以消遣,这些年静心陪在师父身边,倒在不知不觉间学的逍遥论之精髓所在。 后来凤清私自出谷,凭藉一条三寸不烂之舌,合纵四国,南镇楚北慑熙,让天下震惊,一时之间,逍遥家成为各国君王关注的焦点,一天之内进入逍造谷请逍遥子出山的使臣络绎不绝。 然令各国大为不解的是,逍遥谷属楚地,楚王却从未提及逍递子半分,更明令禁止朝臣说起。 而那逍遥子脾气古怪,任凭各国如何许以高官厚禄也不愿抛头露面,各国使臣费尽周折也难寻其踪迹。 师徒二人以为此事就此作罢,怎奈凤清派倾国使臣前来,意欲接二人去倾,如此一折腾,各国均知逍递子还有另外一个弟子是苏珏,一时间纷纷来打听苏珏的住处。 苏珏回过神嘆了口气,提笔继续整理老师逍遥子之言论,他甚是仔细,紫色竹简刻正文大字,绿色竹简写点评小字,这一整理便是一上午。 待他整理完,已是未正二刻,云儿去城东竹林师父处还未回来,苏珏起身,白玉般的手指轻揉眉心,撂下逍遥论已有一些时日,此番花功夫废精力整理这些,只为楚云祁一人。 当年他和凤清入师门的第一件事,便是当着天地人神发誓此生绝不用毕生所学辅佐君王。 苏珏本就生性恬淡,立誓倒也没多少抗拒,而今为一人入世趟浑水,苏珏想至此,心倏地收紧――违背誓言,日后该如何面对师父 苏珏垂眸,在书案旁跪下,祈求如此能得到师父的宽恕。 忽然屋外传来一阵拍门声,苏珏起身拍了拍膝盖处的灰,开门看到一群身着华服的男人站在门外。 「苏公子在下为熙国使臣,奉王命请公子入熙。」为首的那名男子道。 「还是找到这里了。」苏珏默嘆,抬眸对人笑了笑道:「熙王盛情,苏某感激不尽,然芳苏某本就是个山野村夫,逍遥惯了,阁下还是请回吧。」 熙国使臣笑了笑道:「公子平日里能帮助的也就是方圆两三里百姓,而今入熙做相国,可救万民于水火,公子不愿意么」 苏珏淡淡一笑:「大人请回,苏某不愿随大人入熙。」 熙国使臣眼底闪过一丝杀意,拱了拱手冷冷道:在下告辞。」 苏珏也不恼,向人拱手行了一礼,待人离去,轻嘆一声,看来此地是不能呆了,心下想到楚云祁,一吋间万般滋味涌上心尖,怔怔然靠在门上出神。 楚云祁刚忙完河渠之事,连衣服都来不及换,就风尘僕僕赶来,然后就看见恍若谪仙一般的人靠在冂上发呆,当即上前拍拍他的肩膀轻声唤道:「兰君?兰君?」 苏珏回过神,见是楚云祁温软一笑道:「候斧进屋坐。」 楚云祁点点头随着他进屋,目光落在书案上的《纵横计》笑了笑便移开了目光,散漫地在木椅上坐下道:「这几日甚是思念兰君,这不忙完河渠一事便赶来了。" 苏珏愣了愣,他转身看向楚云祁,欲言又止,最终将眼眸那丝温情沉了下去,苏珏垂眸,如蝶翼般的睫毛遮去了如水眸光。 楚云祁皱了皱眉,他没有看懂苏珏的表情又不好发问,只能另起一话题道:「兰君不愿去他国作相国?」 苏珏摇摇头,低声道:「不愿。」 楚云祁挑了挑眉,斟酌了一下语句,续道:「既如此,兰君不妨搬去我府上,这样也省得他国使臣纠缠。」 「不去。」苏珏摇摇头。 楚云祁嘴角抽了抽,有些啼笑皆非,眼下只能将这事先放放,于是他便若无其事地伸了伸懒腰道:「乏了乏了,本侯要睡会。」说着面皮很厚地走进苏惠芳卧房,倒头就睡。 苏珏不语,就那么静静地坐了一会,然后起身走进卧房在床边坐了下来。 楚云祁睡得很熟,熟睡中的他仿佛还有千万斤重担压着般,剑眉紧皱。 第14页 苏珏轻嘆一声,楚云祁孤身一人站在高处,千般寒冷,万般寂寥,又无知已相陪,自古王者孤寂,这句话一点也不假。 苏珏伸出手,轻抚他眉眼,就那么盯着他,静静地守着他,直到夕阳西下。 夜幕降临,熙国使臣召集手下,烛火打在他的脸上,透着阴冷,他低声道:「王有吩咐,那逍遥子弟子若是不肯入熙,便杀了永绝后患!」 那黑衣人点点头,摸黑朝苏惠芳住所奔去。 楚云祁一觉醒来,苏珏正挑灯夜读,见他醒来,放下书简起身到了杯沏好的茶递给他道:「适才范夤将军过来了,见侯爷睡着便说晚间再过来,有事找你相商。」 「嗯。」楚云祁点点头,嘆道:「而今倾国凤清合纵中原三国南抗楚国,甚是让人担忧啊。」 苏珏听罢,顿了顿道:「楚国所惧实不在倾、宋卫、陈、姬四国合纵,在于东边的熙国趁着四国想要攻楚的当儿从中捞利。」 「那么该怎样化解危难?」 「四国合纵也有些时日,然四国对熙、楚态度仍模煳不清,原因在于四国各怀心思,都想从合纵中获得更大的利益,东边的陈国,宋卫国想要合纵攻打熙国,而南面的姬国想要攻打楚国,倾国为纵约长,自是想牵制熙、楚。而今,趁着四国为先攻打哪一国争得不可开交之时,我们不妨派遣使臣与熙缔结盟约,在震慑四国的同时,防止四国攻楚时熙国趁虚而入。」 「妙!」楚云祁拍手称快。 忽然,一枚羽箭破窗直向苏珏射去,楚云祁身形一闪,挡在苏珏面前,一把将他推开。 「你 !」苏珏被他推倒在地,那枚羽箭刺进楚云祁左肩,楚云祁闷哼一声,跪倒在地,一黑衣人破门而入,楚云祁见状不妙,挣扎着起身从怀里拿出一柄短剑低声对苏珏道:「这里交给我,你从窗户快逃。」 话音刚落,那黑衣人便进了卧房,在看道楚云祁后愣住了,他没有想到颖乐侯也在。楚云祁见那黑衣人眼神闪烁似乎没有料到自己在此,心生一计朗声道:「壮士好功夫,就是不知本侯因何事得罪了阁下,阁下要大开杀戒?」 那黑衣人不语,后退几步,仿佛在犹豫什么。 楚云祁笑了笑起身道:「壮士来刺杀本侯,现今本侯首级唾手可得,我也不做无谓的挣扎,壮士不妨坐下来于本侯痛饮一番。」说着便在桌边坐下。 楚云祁捏着茶杯,盯着黑衣人,他在赌。左肩的血一股股地顺着衣袖流下,伤口随着心跳一阵一阵地疼,楚云祁丝毫察觉不到疼痛一般,一脸云淡风轻,转头看着苏珏道:「你还愣着干什么去取酒来。」 苏珏垂眸,缓缓起身,向外走去,楚云祁拉着黑衣人笑道:」壮士莫要担心,本侯是不会跑的,壮士安心坐下来喝酒便是。」 那黑衣人不敢误伤楚云祁,只得无奈坐下来,看着楚云祁走出卧房。 苏珏刚走出卧房,范夤便走进屋子,看见苏珏正好问道:「公子,我家侯爷可是醒了?」 楚云祁听到范夤的声音,朗声道;「范夤进来说话。」 范夤应了一声,走进来,看到自家侯爷负伤还笑吟吟地和黑衣人喝茶,范夤一脸不解,回头看向走进来的苏珏。 「这位壮士想试试我这颍乐侯功夫如何,便前来切磋一番,无妨无妨。」楚云祁拍了拍那黑衣人的肩膀。 那黑衣人将脸上的黑布拉了下来,单膝跪地拱手行礼道:「颍乐侯铮铮硬骨,敝人敬佩,我本是熙国使臣派来刺杀苏公子的死士,既然无法完成任务,唯以死谢罪!」说完,还未等楚云祁阻止便拔剑自刎。 楚云祁嘆道:「壮哉!如能为我大楚所用岂不妙也!」话音刚落,楚云祁只觉喉咙涌上一股腥甜,便吐出血来,楚云祁在意识昏迷前,看到的是苏珏担心忧虑的脸,于是他没事人一样安慰道:「兰君莫急,我没事,死不了。」 第7章 拔箭 范夤见那箭头竟深入六寸有余,周围鲜血汩汩,顿时大汗淋漓,不知如何下手,想要负人回府,恐路上颠簸病情加重,想抽身去找医师,又恐再有刺客前来。一时间手忙脚乱,焦灼万分。 「将军助我,」苏珏将火盆放在一旁,道:「现在情势紧急,要立刻为侯爷拔箭,将军扶侯爷去床上!」 说完又起身出卧房将书架上备用的医药箱拿来,千净利落拿出小刀,银剪,之后将火盆烧的极旺。 他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有条不紊,要不是他拿着小刀的手在微微颤抖,范夤真觉得眼前之人是一名神医。 苏珏执银剪近前,在床边跪坐下来,将左肩伤口处的衣服小心剪掉,待看到箭时,苏珏眼神一凛。 「怎么」范夤察觉异样,上前询问。 「熙国的狼蒺箭,真狠。」苏珏闭眸道。 「管他是什么箭!救侯爷要紧!」范夤急声道。 苏珏深吸了一口气,看向范夤道:「将军断箭,苏某将伤口割开取出箭头,事不宜迟,还请将军动手。」 范夤冷静下来,拔出长剑立定,他的双手在微微颤抖。 箭簇深入肉体,然而箭杆受力却在是伤口处,若是用力不当,箭杆晃动带动箭簇,这会使伤口更深。 况且熙国的兵器打造的极为精细,长箭杆用上好的紫檀木制作,寻常刀剑根本难以斩断。 纵使自己手中所持乃上好宝剑,可也没削过此等箭杆。 第15页 范夤大汗淋漓,握着长剑的手颤抖的厉害。 苏珏见状起身,夺过他手中长剑,双手握住剑柄迅速一挥,只见一道光芒闪烁―― 箭杆被剑气悄无声息的切断,苏珏扔下剑,左手伸出抓住断开的箭杆。 再看楚云祁,竟丝毫没有察觉,长舒一口气,用衣袖沾了沾冷汗,再去拿火盆上放置的小刀。 小刀灼手,苏珏已经顾不得这些,白玉般修长的手指握定了跪坐在床边。 「将军,掌灯。」他简短吩咐。 范夤急忙应了一声,端了烛台近前,只见伤口处已经血肉模煳。 苏珏不再迟疑,用银剪将箭头处的烂肉剪开,楚云祁闷哼一声,竟是生生给疼醒的,他刚睁开眼睛,苏珏的脸庞映入眼帘。 「本侯这是哪一世修来的福气,睁眼佳人便在身侧。」楚云祁打趣道。 「楚云祁,你闭嘴!」苏珏急声打断,用镊子清理掉箭头处的烂肉。 楚云祁笑道:「能让温文儒雅的苏公子口出不雅之言,本侯这伤受到也值。」他这么说笑,实在是不想让苏珏过于担心。 苏珏不再理他,见伤口处箭簇隐约露出一些,大喜道:「我为你取出箭头,可能会很痛,要是忍不住就喊出来。」 说完,左手持小刀将伤口微微拨开,右手执镊迅速将箭头拿出。 楚云祁再次昏睡过去,苏珏将箭头扔在地上,将满手的血污洗掉,连忙为楚云祁上药,待一切都处理完之后,苏珏身子晃了晃昏了过去。 待苏珏悠悠醒转,已是次日展时,他睁开眼睛坐起身脱口而出唤的便是「楚云祁」。 「楚云祁?」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苏珏一怔,转头看见一萧疏轩举、形相清矍的白髮老者坐在窗边。 苏珏忙下床行礼道:「兰儿不知师父前来,有失远迎。」 逍遥子冷哼一声道:「跪下!」便闭眸不语。 原来,逍遥子那日想回逍遥谷转转,看见众多民伕在修河渠,心下惊诧上前询问,在看到羊皮地图时顿时明白。 那地图是苏珏十五岁随着自己出谷游玩,见农人为夏灌争吵,便跑遍颍城所绘制的河渠图,苏珏生性善良,想将那图交于当地郡守,被自己制止,而今却出现在这些民伕手里。 逍遥子冷笑一声道:「楚昭南啊楚昭南,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手下的朝臣们连一件小小的夏灌之事还解决不了!」 正好云儿来送些苏珏做的枣糕,他当面询问,云儿犹犹豫豫,逍遥子气急便要亲自前来。 走至屋内,和正要负楚云祁回府的范夤打了个照面,逍遥子挑眉,正欲发问,不想范夤似有急事,一声招唿也不打便从他身旁走过。 想至此,逍遥子深吸一口气,睁开眼,看着跪在地上的苏珏缓缓道:「你可知错?」 「知错。」 苏珏见逍遥子如此问,便知助楚云祁开修河渠一事已被师父得知,这么一来他倒轻松了不少。 这些时日,苏珏整理逍遥子着作的时候简直就是一种煎熬,他在谴责中挣扎着想要为楚云祁做的更多,而今师父既已得知,苏珏任凭逍遥子责罚。 「为何要违背当日所立之誓?难道你也想向你那混帐师兄一般享受荣华富贵?」逍遥子怒道。 苏珏垂眸不语。 「云儿!」逍遥子气急,唤道:「拿藤条来!」 「师、师爷,公子他受不起……」 云儿小声道。 「你再为他求情,连你也一起受罚!」逍遥子瞪了云儿一眼。 云儿跪了下来,道:「师爷,公子并不是有意违誓,您就饶了公子这一次吧。」 「好!很好!你不去拿,我自己去!」逍遥子甩袖大踏步出门,拿了藤条进来,扬手打在苏珏后背。 苏珏咬牙,跪直了身子,一言不发。 逍遥子见他仍不肯说出为何违誓,便一藤条接着一藤条打在他后背。 「师爷,公子他经不起您这么责罚!」云儿一把抱住逍遥子的腿哭泣道。逍遥子一愣,长嘆一声将藤条扔在地上,在木椅上坐下沉默不语。 三个人,苏珏就那么静静跪着,逍遥子默然不语,云儿小声抽泣。 「罢了,此事为师不再追究,随为师回竹林。」良久,逍遥子嘆了口气声音变得柔和了许多。 苏珏颤抖了一下,楚云祁的伤情还不稳定,在他没确定楚云祁无大碍之前,他是不会离开的,于是,苏珏缓缓开口道:「师父,可否给兰儿几日时间。」 「干甚?」逍遥子挑眉。 「还有一些事情需要处理,待兰儿处理妥当,便随师父回竹林。」苏珏回答。 「可是因为那楚云祁?」逍遥子厉声问。 苏珏沉默。 不回答等于默认。 「你!」逍遥子从木椅上站起来,他这次气的更甚,身体因为愤怒也在微微颤抖,抄起地上的藤条扬手再次打了下去。 「师爷!师爷!公子这就随师爷离开!」云儿护住苏珏道。 「今日便离开!云儿,收拾你家公子的行李!」逍遥子命令道。 「是。」云儿怕逍遥子再打自家公子,慌忙起身去收拾东西。 逍遥子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苏珏挣扎着站起身来,套了件长衫,云儿一把抱住道:「公子! 别再惹师爷生气了,随云儿走吧!」 苏珏低头朝他温和一笑道:「云儿乖,我会去向师父认错。」说罢,拉开云儿的胳膊,将书架上的书简一项一项放进竹篓里,然后背着竹篓向颍乐侯府走去。 第16页 颖乐侯府此时是暗流涌动,大小将军出入侯府,各个面色凝重,步履匆匆。 苏珏静立在正门左侧的台阶上,将竹篓放下来,等待进去通报的守门侍卫出来,后背的伤疼的他冷汗淋淋,唿吸间都会牵动伤口。 他紧皱眉头,实在忍不住,便侧着轻靠在侯府门前的朱红柱子上。 范夤沉着脸走出府,看到苏珏后调整了一下情绪,随后走向他,拱了拱手道:「侯府出了一些事情,未向公子告辞便离开了,侯爷还未醒转,公子随我来。」 苏珏点点头,背着竹篓随人进屋。 卧房内,楚云祁还在昏睡,苏珏将竹篓放下,快步上前,在床边跪坐下,伸出手搭在楚云祁额头停了停,松了口气道:「还好,还好。」 接着转身看向愣在一边的范夤道:「麻烦将军打些热水过来,我来给侯爷换药。」 范夤将目光从苏珏被血晕染的后背挪开,不确定问:「公子,您……" 苏珏笑了笑道:「无妨。快打些水来,侯爷的伤要紧。」 「好。」范夤点点头退了出去,不到半盏茶功夫,范夤端了盆热水过来。 苏珏忍着痛替楚云祁解开沾血的白纱布,接过范夤递过来的毛巾,轻轻擦拭伤口边缘的血污。 之后从怀里拿出一白瓶一棕瓶放置在床边,如玉般的手轻捏白瓶口,弹了点药末在伤口处,再一遍一遍细细缠上新的白纱布。 做完这些,苏珏舒了口气,挣扎着起身,指了指床边的两瓶药道:「白瓶内药末外敷,棕瓶内药丸内服。」 范夤点点头,一脸担忧道:「公子您的伤是怎么回事?」 「无妨。」苏珏摇了摇头,将竹篓拖到床边,盯着楚云祁怔怔地看了一会,转头看向范夤道:「待他醒来便将这些书简交给他。」 「公子……」范夤看向苏珏。 「苏某还有事情,这便告辞了。」苏珏清浅一笑,转身离去。 待楚云祁醒转已是第二天的黄昏,范夤一脸焦急地守在床边。 「干什么?本王醒来就见你一副要死要活的表情,放心侯还没玩够呢,阎王那里不缺本侯一人。」楚云祁笑道。 「侯爷,都什么时候了您还开玩笑。」范夤嘆了口气,上前,压低声音道: 「侯爷,夫人派人送来书信了。」 「哦?」楚云祁眼眸闪过一丝凌厉,挑了挑眉。 范夤从袖中拿出一细如小拇指的铜管递给楚云祁低声道「这是三日前送来的,也就是侯爷受伤的那个晚上。」 楚云祁坐起身,牵动伤口,他皱了皱眉,道:「打开。」 「诺。」范夤将铜管拿至蜡烛旁烤了烤,之后轻轻拔开,从中倒出一卷帛纸,递给楚云祁,楚云祁缓缓打开,只有四个字――朝中有变,他扫了一眼信的内容,便扔在一边,深邃的眼眸波澜不惊。 范夤正想问,瑶儿闯了进来,快步走至楚云祁面前,从怀里取出一粗铜管交于他。 楚云祁挑眉,笑道:「这才多久,怎么又送信过来了?」 他一边说一边接过,拔开铜盖从里面抽出一张帛纸,展开上面只写着四个字「速速回鄢」。 范夤和瑶儿脸色大变,这两封信之间的间隔还不到十日,为何内容差异会如此之大莫非王妃那边有不测? 楚云祁皱了皱眉,将帛纸放在蜡烛上烧了,活动了一下肩膀道: 「朝中那帮就这么不安分,真是让人头疼,范夤,备马车。」 「侯爷,我颍地先可调动之军大概五万,就等侯爷一声令下。」范夤道。 「不用,你去兰君那里,给我好生护着他,本侯和瑶儿去便是,这么兴师动众的,是想让弟兄们看我们兄弟吵架不成?」楚云祁挥挥手。 「可是!」范夤急了,这都什么时候,自家侯爷还能开得出玩笑。 「可是什么可是?」楚云祁不耐烦地挥挥手道:「本候的话你不听了?」范夤无奈只得退了出去。 翌日。 已是深秋,白露一场森森雾霜,一辆马车出了颍城直向鄢城而去。 范夤望着东边的朝阳,楚王已死,楚云祁箭伤未愈,赵氏谋权,他国虎视眈眈,不知这泱泱大国将去往何方。 第8章 楚王暮然之计 此事还得自一个月前说起。 先说楚国太子平,楚国长王子,楚王王后所生,从小便赢弱不堪,生性唯诺,不喜言语,虽贵为太子却受王室公子们的欺凌,楚王后性子温软,不愿因此挑起宫中事端,欺侮太子一事每每作罢。 三王子楚云祁瞧不下去,一直护着太子平,楚云祁生母赵氏也将太子平视为亲子,在暗潮涌动的后宫中,赵氏和太后之间真如同亲姐妹般融洽。 那日楚云祁进贡财物,太子平在散朝后,一如往常来给赵氏请安,无意间听到楚王和赵氏的对话,一切便因此而起。 「父王还真是对云弟疼爱有加啊!楚平看着楚王冷笑道:「您怕立云弟为太子后,云弟便会成为众矢之的,所以,所以就拿孩儿做云弟的挡箭牌 ?!」 原来不论自己做多少努力,在父王眼里都不及云弟半分。 「平儿。」楚王皱了皱眉。 「同样都是父王的儿子,为何!为何父王如此偏爱云弟 !您告诉孩儿,我到底哪点做得不好?」太子平声嘶力竭,他质问着老楚王,质问他为何如此不公! 第17页 楚王默然,说再多的话也已无济于事,只要人还有心,便会有偏爱,楚云祁是木清最喜欢的王子,他自然偏爱楚云祁,可是王位一事…… 「平儿,你父王他绝没有这个意思!你云弟从未想过要跟你争夺太子之位! 魏氏急声道。 而今他一番话直截了当地将楚云祁推至风口浪尖,如若太子不站在楚云祁这边,那云儿危矣。 太子平看了魏氏一眼,拂袖而去。 很快,这整件事情便传至赵夫人处,赵氏大惊,她没料到老楚王竟如此看重那不务正业的楚云祁,唯一的理由便是—— 楚云祁绝非玩世不恭,不学无术之人!想至此,赵夫人惊的一身冷汗,秘密出宫和楚相昭和商议对策。 「现在唯一的法子就是,拉拢太子平,杀了老楚王,然后辅佐太子上位,再集中对付楚云祁!」 楚相昭和老谋深算,他比赵氏冷静的多:「你速速给倾国写信,让倾王派兵入楚,理由便是楚国内乱,保护公主。」 「倾国是我母国,王兄的野心我是再清楚不过了,我现为楚妃,怎能引狼入室?这可是会给楚国带来灭国之灾啊。」赵氏深知,若倾兵真的入楚干预楚国内政,必会引起楚国大乱。 「王妃不必担心,倾国只是一个幌子,倾军陈兵边境,楚王定会派兵增强部署,此时国都定会兵力空虚,这便是我们大好的机会,待杀了老楚王,太子平上位,楚云祁楚平兄第二人反目,到那个时候,一个小小的颍城能奈何?都不够我们塞牙缝。」昭和三角眼中透着狡诈,烛光的影子打在他精瘦的脸上,透着阴冷。 「如此便好……」赵氏点了点头,起身道: 「此处本宫不宜久留,太子和倾国便交由本宫处理。」 「王妃慢走。」昭和行礼道。 赵夫人不知,她刚出城,楚王的影卫一路尾随,待她回宫,楚王已经知道了所有的计划。 「混帐!」楚王甩袖,怒道:「昭和你这老贼,为了权力连国都敢卖!寡人这就杀了那老贼!」说着拿了先王的章公剑就要出宫。 「王上。」魏夫人上前拉住楚王衣袖,摇了摇头。 楚王停下来,深唿吸几下,冷静下来,他折身回到木椅上坐下,良久,他沉声道:「张卿,秘唤太子平,让他在宗庙等着寡人。」 「诺。」张卿抱拳行礼之后,一个闪身便消失不见。 太子平推开楚室宗庙厚重的朱门,楚王正跪在祠堂前的蒲团上,闭眸低声说些什么。 「父王。」太子平眼眸闪了闪,上前唤道,身上藤条的伤还在隐隐作痛,王后得知他在静泉宫大吵大闹之后,回去便教训了他一顿。 「平儿,过来。」楚王缓缓睁开眼,轻声唤道。 「是。」楚平点点头,在楚王身边的蒲团上跪下来。 「平儿,父王问你,何为君?何为臣?」 「君者,脾睨天下,心向苍生。臣者,坤辅为君,含万物而有光。」 「何为王者之心?」 「这……孩儿愚昧,请父王教诲。」楚平顿了顿道。 「王者之心,懂得以退为进,藏锋收芒,双肩担得起整个国家,也放得下儿女情长。」楚王一字一句道:「平儿,你性子唯软,父王相信你将是一位好臣子,将是你云弟最信任的人。」 楚平垂眸不语,楚王低沉的声音久久在祠堂中迴响,沙漏的声音在偌大的宫殿内显得尤为宁静。 「我大楚自楚庄王称王以来,雄踞南方几百年,就得益于弟兄之间相互辅佐,相互信任。平儿,你是楚国王子,你和云儿要面对的是我大楚的黎明百姓,你们的恩怨,不是庶民的怒髮冲冠,流血几步,而是我大楚千千万万的将士的性命,这会是天下缟素啊!」 「父王,孩儿明白了。此生定尽心尽力辅佐云弟,若楚平心生他意,便如这小指。」良久,楚平拾眸看着楚王一字一句道,说完他拔出腰间佩戴的剑,斩掉自己的右手小指。 楚王浅嘆一声道:「平儿能这样说,父王便放心将楚国交给你们了。」他握着楚平的手道。 「父王您这话……」楚平忍痛问。 楚王慈爱地笑了笑道:「和你云弟替父王守好楚国。」 翌日上完朝,楚王突然宣布三日后于鹿台围猎。 楚相昭和冷笑,下朝回宫便写了密信派人送往楚王王宫。 「楚王五日后于鹿台围猎,计划有变,请夫人尽快拉拢太子,密谋围困楚王逼其退位一事,老臣一万人马在外接应。」 赵夫人读完密信,脸色大变,她已将密信送往倾国,楚王却突然说要围猎,到时倾军打来,可如何是好。 「夫人不必担心,倾王是您王兄,不会伤害您的,说不定此次楚国大乱,夫人可是首功!依我看,夫人干脆一刀杀了老楚王。」她的贴身丫鬟四儿低声道。 「这、这、这我怎么行。」赵夫人神色有些迷茫。 「夫人!您想想,自从您嫁到这宫中,楚王可曾爱过你一分」四儿道。 「是啊,他从未爱过我。」赵夫人苦笑。 「所以,这么一个负心汉,夫人为何还下不了手?」四儿冷笑,看着赵夫人,进一步诱道;「杀了他,夫人便可享受无边的荣华。」 赵夫人的眼眸渐渐狠毒起来,她喃喃道:「你无情便休怪我无义!唤明儿来。」 第18页 夜深人静,楚明母子两人一直密谈道东方已明。 送走二王子楚明,赵夫人便精心打扮一番,带着锦络绸缎,胭脂水粉,各色宝物前往楚王王后宫中。 「姐姐近来可好?」赵夫人还没跨进晋芳宫的门槛,便笑吟吟唤道。 卓氏正在和太子平用膳,见赵夫人走了进来,放下筷子虚手一礼,温婉一笑道:「妹妹请坐。」 赵氏便笑着在太子平身旁坐下,亲切地拉起太子平的手道:「你看看,不知不觉间,平儿已经加冠成人了,你瞧这通身的气派,活脱脱君王之相啊!」 卓氏淡淡一笑,低头吃饭,并不答话。 赵氏续道:「可怜平儿体弱,竟让那三王子占尽了风头。」说着一脸惋惜地看着太子平,竟哭了起来。 「妹妹这话就言重了些。」卓氏淡淡道。 「姐姐是不知那魏氏母子在大王面前是如何诋毁姐姐和太子平的,连我这个做妹妹的都看不下去了。」赵氏狠狠道,一脸为卓氏愤懑不平。 卓氏浅浅一笑,起身道:「平儿,我有些乏了,你陪赵夫人坐坐。」太子平闷闷地应了一声,继续低着头吃饭。 待卓氏离开,太子平淡淡道:「赵妃不必拐外抹角,有什么事情就说。」 「废楚王,辅佐太子上位,除掉楚云祁。」赵夫人见他如此问,便凑至近前低声道。 「哦那夫人打算怎么做?」太子平挑眉。 「明日楚王狩猎,我儿与丞相里应外合,辅佐太子上位。」赵氏道。 「如此……那就劳烦夫人和相国大人了。」太子平笑了笑,向赵氏拱手行礼。 这一夜,王城未眠。 到了围猎的那天惠风和畅,天朗气清,楚王率众文武百官去鄢城城东鹿台猎场狩猎,让卓氏等后宫嫔妃随行。 楚王身着王服,头戴冕冠坐于鹿台上俯瞰众武将在狩猎场上搏击猎物,期间楚王回头对魏氏和卓氏道:「你二人去吩咐膳房多备些酒食,寡人今日要与爱卿们同醉!」 卓氏和魏氏对望了一眼,之后盈盈向楚王行了一礼后退了下去,有仔细的侍女发现二人眼中竟盈着泪水。 赵氏大喜,感觉时机成熟,便从怀中拔出已经事先准备好的短刃,毫不犹豫刺向楚王。 留在鹿台上本就只有一些妃嫔和侍女,见楚王遇刺,都惊慌失措四下逃散。 赵氏举目,看见围场外尘土飞扬,想必是丞相和楚明所带军队正在和楚宫侍卫拼杀,心中大喜,看着奄奄一息的楚王道:「哈哈,这楚国是我儿的了!」 楚王淡淡地看了赵氏一眼,笑了笑,他艰难转头,看着远处,目光渐渐迷离,唤道:「阿清……」 正在赵氏得意之际,魏夫人和卓氏带兵走上鹿台,卓氏扑至楚王面前大哭,魏氏看了赵夫人一眼道:「锁了。 」 她身后两个侍卫迅速上前,一条铁链哗啷锁住赵氏手脚。 「你们干什么我儿已经率军将这里包围,你们识相的今早放开我!」赵氏挣扎道。 魏氏冷笑一声,转身走下鹿台,侍卫押着赵氏紧随其后。 围猎场外,三万将士静立着,楚相昭和和楚明被绑着跪在太子平面前,赵氏愣住了,她挣脱开侍卫,扑到楚明身旁哭到:「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太子平朗声道:「赵氏、昭和、楚明意图谋反,拖出去斩了!」 「太子,冤枉啊,太子!」赵氏哭喊道。 太子平不耐烦挥挥手,示意尽快处决。 「且慢!」只见远处一马疾风般跑来。 及至跟前,马儿一声长嘶倏地停了下来,身着红衣的倾国使臣翻身下马道:「倾国景将军领兵来保护公主安全,大军已至倾楚边境,希望楚王能开城门迎倾军入城。」 「哦?为何要保护公主安全啊?」魏氏笑了笑,慢条斯理道。 「楚国内乱,我王恐公主遇难。」倾使道。 「我王于鹿台狩猎,何来的内乱?」魏氏耸耸肩,看了看卓氏,笑的温和,上前一步说道:「再者,我楚国何来你倾国公主?」 「楚妃赵氏是我王胞妹。」倾使道。 「倾使都说是楚妃了何来的公主?既然已经嫁与我王,便没有倾国公主一说。再者,倾王何时如此热心,连我们楚国的家务事也要管 !」魏氏一点一点收了笑容,冷哼一声道。 倾使看了一眼魏氏,冷汗涔涔,没想到一个妃子竟然如此厉害,一时间被问的一句话也说不出。 「劳烦倾使回去转告景将军,就说倾国的心意楚国心领了,只是,我小小的楚国容不下景将军那么多人马,还请速速回倾。」魏氏和颜悦色地说完,转头对太子平道:「太子,王上传话,说今日已经尽兴,这就回宫吧。」 太子平点点头,朗声道:「起驾,护送王上、娘娘们回宫!」说完,三万将士及众朝臣随着太子平离开。 楚宫内殿。侍卫前来回报说:「倾国景明没有丝毫要退兵的迹象。」 魏氏皱眉,对太子平道:「国不可一日无君,请太子尽快举行登基大典,稳定朝臣,至于王上的丧事,待倾军退了之后再办。」 「娘尽快召云弟回来。」太子平说着从怀中拿出一国书,递给魏氏。 魏氏疑惑,接过后展开,迅速扫了一眼,道:「废太子平,立公子云祁为太子 !」她将国书递给太子平道: 「云儿难堪此重任,还请太子登基。」 第19页 「娘不要再推辞,这是父王亲笔所书,那日于宗庙内亲手交于孩儿,还有一封帛书,是要交给云弟的。」 太子平笑了笑道:「那日父王将楚平唤至跟前,让孩儿明白了一些事情。」 「先祖筚路蓝缕,兢兢业业,为的就是楚国能更强,孩儿不才,要是这几代人的心血毁在孩儿手里,那楚平可就是千古罪人,现如今各国对我大楚虎视眈眈,楚国需要云弟力挽狂澜。」 魏氏拉着楚平的手道:「平儿受苦,此次多亏你率兵先包围丞相府让那昭和老贼不得发兵支援楚明。」 「此次若不是娘与父王将计就计,引赵氏自投罗网,叛乱也不可能如此之迅速便被平息,围剿反贼也全仰仗舅舅,平儿哪里来的功劳,只是父王他……" 太子平说着便泫然落泪。 当时魏氏与楚王商议将计就计,竭力反对楚王以外出狩猎为幌子,拿自己做诱饵。 魏氏说,如若一国之君出差错,国必乱。 楚王当时只是笑了笑,并没有接话,现在看来他是想为楚云祁能顺利即位扫清所有障甚至是自己。 只是魏氏和楚王没有想到,他们还是晚了一步,赵氏还是将密信送到了倾国,现在大兵压境,国家危难,必需尽快让新君即位,于是魏氏匆匆修书,让楚云祁「速速回鄢」。 一月之中,楚云祁收到两封书信,一封是「朝中有变」,那是魏氏在得知赵氏与昭和策划谋反时,怕他们突袭颍城而寄给楚云祁的,之后所寄「速速回鄢」便是第二封了。 楚云祁伤中接到第二封书信,见用铜管密封且由贴身侍女亲自送来,便知内乱已定,一定是父王生有不测,新君即位不定才会如此这般机密慎重,紧急召自己回鄢,当下与范瑶快马加鞭赶回鄢城。 暮色沉沉,楚云祁和范瑶行至鄢城城门下,守城将士老远一声吆喝:「来者何人 」楚云祁将腰间颖乐侯所配之印递给将士,道:「颖乐侯。」 侍卫看罢,连忙打开城门,楚云祁道声「多谢」,策马向出王宫驰去。 静泉宫。「我的云儿,让娘看看,怎么消瘦了许多。魏氏将楚云祁揽在怀里道。 「娘,你先放开我。」楚云祁挣扎。 「好小子! 敢这样跟你娘说话!」魏氏嗔怒,扬手就打,楚云祁也不躲,由着魏氏打。 他转过身对卓氏,楚平行礼道: 「大娘,平哥。」 「快快免礼,让大娘瞧瞧。」卓氏拉过楚云祁,上上下下打量,竟湿了眼眶:「我的云儿长大了。」 她说着又拉过楚平的手道:「从小你们哥俩没少为吃我做的糖糕打架,现在还打不打了?」 「要是平哥还跟云儿抢,云儿还要打架。"楚云祁笑道。 「行了,少贫嘴。"魏氏笑道,转头唤贴身侍女道:「项文,通知膳房做些饭菜来。」 时隔十年之久,兄弟两再次见面,楚平上上下下打量着楚云祁,嘆道:「多年未见云弟越发显得英气逼人了,父王看见了定会欣喜万分的。」 一提到先王,众人神色都暗淡下来,卓氏一双眼眸里闪着点点泪光,握着楚云祁的手,怔怔地看着他,轻声道:「云儿啊,你父王自始至终都对你寄予厚望呀……」 楚云祁一愣,他顿了顿笑道:「大娘,你要注意身子,要是觉得闷了就来静泉宫找我娘说说话。」 卓氏浅嘆一声,楚平怕母亲过于伤心,遂上前抱怨道:「娘,我到底是不是你亲生的啊?从云弟回来到现在,你就一直跟他说话。」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卓氏瞪了他一眼,伸出葱白的指头在他额头一推,嗔怪道。 经这么一闹,静泉宫的气氛也没了那般沉重,魏氏多年没见儿子,难免一时爱怜,楚云祁自小和楚平便如亲兄弟般要好,经常在卓氏的晋芳宫里玩,卓氏也将楚云祁当做亲儿子一般,一时间,四人其乐融融。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在歷史中每一位君王的退位都是十分兇险的,君王寿终正寝还好说,一旦是突然意外薨殁,或者是内乱、王子叛乱引起的薨殁,那就相当于是给这个国家安上了一颗□□,朝臣们或是为了自保或是为了权利,一般都会选择先王的一名王子辅佐,这就是所谓的「站队」,往往道这种时候,朝中一般是表面风平浪静,暗地却是暗流涌动,就相当于是一群饿狼被困在陷阱里,想要活命只能咬死对方。所在这个时候的权力斗争也是最残忍的,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一个强国若是经此内乱,绝对会国力大减,这对一个国家来说是致命的伤害。所以说,老楚王在处理这个事情上真的算是高明了,当然我们的楚平也很棒哒。 第9章 山有木兮 商幽王二十五年十月,楚云祁登基,成为楚国新君。 倾国本想趁着楚国内乱,攻打楚国,未曾想赵氏、昭和叛乱还未激起浪花,便被魏氏和其弟魏然镇压,倾国未捞到好处,反和楚国结下樑子,倾文王病逝,其子赵炎即位,史称倾灵王。 楚云祁头戴冕冠,站在鄢城城墙上,望着橘红色的太阳一点点地从西方地平线上消失,久久不语,楚平亲手交给自己的帛书还展开在他寝殿的书案上。 「我儿楚云祁亲启:当年《七国论》轰动楚廷上下,父王也甚是欣慰,吾儿大才,日后必定于乱世中有一番大作为,父王不愿吾儿将时间浪费在王储之争中,故才鞭笞冷落吾儿。这些年父王甚是自责,本想今年春召吾儿回鄢,怎奈世事难料,逆贼谋国,我楚江山岌岌可危,父王从未为吾儿做过什么,此次若能助吾儿除掉逆贼,父王也能含笑九泉了,待我楚一统中原之日,家祭勿忘告知父王。」 第20页 东方一抹朝阳渐升,金色的光芒洒在楚国宫殿上,楚云祁身着金线绣绘太阳图纹的黑色王服,头戴十二旒冠一步一步走上殿前的台阶,阳光洒在他的脸庞,王霸之气尽显,他是楚国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君主。 新王登基,老楚王入殡,短短一个月之内,魏氏展现了她惊人的管理能力,各国期待的叛乱并没有发生,一切事情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赵氏昭和一党叛乱以及倾军压境一事竟有一半楚人不知,直到新君即位之后各个街坊才传开来。 列国对楚国新君一无所知,于是打着与楚修好的幌子摸摸新君的脾性,纷纷派遣使者入楚,楚云祁整日忙着接见各国使臣,这一晃便已是寒冬。 这日清晨,天空暗沉沉的,不一会便飘起雪来,雪花片如飞蝶,悠扬婉转,落在地上便化了开来。 楚宫偏殿内,楚云祁正在接见宋国使臣。他头戴墨玉冠,身着玄黑鎏金凤纹袍,剑眉斜飞入鬓,炉火的光忽明忽暗,打在他脸庞。 「自我楚惠文王以来,楚宋两国一直都有姻亲,百年以来,我们两国也从未因边境问题发生争端,所以寡人希望我两国能继续交好,使两国百姓能免于战火。」楚云祁看着宋使笑道。 「楚王忧心黎明百姓,可谓至真至善。君上此次派外臣前来,递交国书一份,也是诚心希望能与楚国结为兄弟之国。」宋使对楚云祁拱手行大礼道,说完从袖中拿出一卷竹简,双手捧着,上前郑重交给楚云祁。 楚云祁伸手接过,缓缓打开,他一边看一边点头,笑道:「回去转告宋君,称王大典寡人定会去参加。」 「既如此,外臣便先行告退了。」宋使见楚云祁答应了宋君邀请观看称王大礼一事,便拱了拱手向楚云祁行了大礼道。 待宋使退了出去,坐在一旁一直未开口说话的魏太后道:「这年头鸡都要飞上枝头做凤凰了。」 「哼,弹丸小国还要称王老子早就想领兵灭了他的国了。」魏然轻哼一声道。 楚云祁低声笑了笑,将竹简随意扔在一旁,之后他坐直身子,收敛了笑容,顿了顿道:「娘,舅舅,平哥,今日让你们来此是有事情相商。」 「有事就直说,都是自己人,别吞吞吐吐的。」魏然抢声道。 「这些年我楚国,吏员无能平庸者甚多,国库的存粮一年不如一年,军中将军懈息,士兵疲乏。列国忌惮惠文王时我楚国国力,不敢与我楚大起刀兵,岂不知在这百年以来,庄王的国力被消耗的差不多了,我大楚现今只是空有其表而已,然北面倾国如日方升,大将军犀首景明和上卿凤清,二人一文一武,天下谁还敢对倾国侧目如此一虎狼之国压在我们头顶,若我大楚还这么骄奢淫靡,百官只知醉酒笙歌,只恐将来争霸者再无楚矣。现今赵氏昭和叛乱巴平,昭和一党也尽数剷除,楚云祁想向天下求贤,让我楚国面目焕然一新。」楚云祁沉声道。 「你就说我们干啥别说这一套绕口的。」魏然挠了挠后脑勺道。 「云儿的意思是……"魏太后看向楚云祁,这个女人任何时候都沉稳的让人害怕。 「变法。」楚云祁一字一句道。 楚平开口道:「古人有云: 利不百,不变法;功不十,不易器。变法兇险之至,云弟有把握么」 「治世不一道,便国者为利。」 「圣人不易民而教,智者不变法而治。因民而教者,不劳而功成。今若变法,只恐天下非议,云弟慎重。」 「三代不同礼而王,五霸不同法而霸。礼、法以时而定,制亦各顺其宜。天下非议。乃下里巴人之于阳春白雪,不子理睬便是。」 楚平听罢,长嘆一声道:「父王没有看错人啊!云弟放手去做,我定全力支持!」楚云祁点了点头,看向魏太后。 「娘跟你舅舅、大哥一样,你放手干,谁要是有异议,那可别怪魏然刀口不认人,昭和他们在下面挺寂寞的,多一两个也热闹。 」魏太后笑了笑道。 楚云祁起身振袖,分别向三人行礼道:」楚云祁代楚国谢过娘,舅舅,平哥。」 颍城竹林。 楚国地处洛河以南,气候本就温润适宜,颖城位于湘庭泽以南,更是四季如春,此时虽为严冬,天空下着小雪,然在接触地面之后便融化不见,只有绿色树叶上会积着些白雪。颖城竹林,郁郁葱葱,颇有「霜雪满庭除,洒然照新竹」之妙。 苏珏披着素白色的裘衣,白玉般修长莹润的手中捧着一手炉,坐在竹窗下盯着一盆兰花出神。 「公子,该用早饭了。」云儿身着用精细熟麻衣制成的缌麻(古时候的一种丧服)轻手轻脚走进来唤道。 「知道了。」苏珏回过神应了一声,缓缓起身。 或许是坐的太久的缘故,他起身时感到眼前黑了黑,慌忙丢开手炉扶着书案边,雕刻着凤凰纹理的手炉滚到一边,云儿大惊,上前扶住苏珏急声唤道:「公子! 公子!」 苏珏缓了缓,摇摇头道:「我没事,歇息一会便好。」 两人正说话着,屋外传来一男子的声音:「兰君在否?」 苏珏扭头看向窗外,苍白消瘦的脸庞因莫大的喜悦染上桃红色。他急着要出去,怎奈身子过于虚弱,顿时急的连连咳嗽。 「公子你怎么了?」云儿一边轻拍苏珏的后背,一边将书案上的茶杯递给苏珏,一脸焦急问。 第21页 「兰君在否?」顿了一会,屋外又传来那人的唿唤。苏珏喝了口茶,调整了一下情绪,快步向屋外走去。 竹屋外,楚云祁头戴长冠,那长冠墨色打底,红线绣绘风凰纹理为装饰,硃砂染边,剑眉斜飞入鬓,薄唇微抿,不怒自威,他身着玄黑色纩袍,依旧是红线绣绘凤凰纹理,硃砂点染,腰间挂着佩剑,那枚通身血红的玉依旧挂在腰间和肃杀的佩剑放在一起,邪魅肃杀,狂狷却不怒自威。 在看到苏珏时,楚云祁愣了愣。未束髮,墨色长髮散在身后。眉眼之间多了份倦意,不知是他身上所穿之衣太素,还是光线的缘故,几个月未见,楚云祁觉得眼前人多了丝苍白病倦。 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下来,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风起,拂过竹林飒飒作响,苏珏垂眸低眉,振袖行大礼道:「草民苏珏参见我王。」 「不必多礼。」楚云祁上前扶着人,笑道:」几月未见,如隔春秋啊,兰君近来可好?」 「都好。」苏珏侧身行了一礼道: 「寒舍简陋,苏某不知我王前来,只能些许茶水糕点招待,我王莫怪。」说着请楚云祁进屋。 「几月未见,兰君怎地与我生疏了?」楚云祁握住苏珏的手,笑道: 「开口一个『我王』 闭口一个『我王』 再这么下去本侯可不领你这个人情了。」 本来冰凉的手被人突然握住,苏珏怔了怔,耳尖泛红,下意识要抽回手,好在楚云祁说完那话就松开来,看向一直站在旁边沉默的云儿。 「还有你这个小鬼,怎么不认识本侯了?」楚云祁捏了摆云儿的鼻子道。云儿看了他一眼,瘪了瘪嘴默默走开,并不言语。 楚云祁眼眸暗了暗,他这才注意到云儿和苏珏身上所穿是丧服。 「云儿,去把我昨日的画拿到集市上卖了吧。」苏珏吩咐完,向楚云祁拱了拱手道:「这里冷,王上随我来。」 楚云祁跟上前,低声问道:「公子着丧服,可是逍遥子……」 「老师于一月前仙逝。」苏珏淡淡道,似乎不想作过多的解释。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南面的一间竹屋,苏珏取了些今早竹叶上的融化的雪水来煮茶。楚云祁便悠闲地跪坐在榻上,看着苏珏忙碌,他唤道:「兰儿。」 正在碾茶的苏珏愣了愣,他缓缓回头,四目相交,楚云祁上前道:「而今楚国外强中干,将军疲惫,士兵懈怠,国库存粮也是一年少于一年,加之与倾一战,我军大败,霸主地位已经不復当年,列国蠢蠢欲动,倾卿合纵,我楚危如累卵,今寡人慾拜你为相,坐镇大楚,推行变法,你可愿意?」 苏珏静静地听楚云祁将话说完,垂眸不语,继续碾茶,那天逍遥子对他说――自古帝王多薄情。 沉重的滚石摩擦石槽发出沉闷的摩擦声。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不语。良久,苏珏轻声道:「那些竹简不是给你了么?」 「寡人要你亲自在楚国推行的那些新法。」楚云祁沉声道。 苏珏恍若未闻,他将碾好的茶倒在盒子里,将鍑(一种铁煮茶用的铁锅)置于交床上,向风炉煽滚了水。 「世人都云公子如菩萨现世,而今公子可以居高位,为百姓做的更多,为何公子倒不愿意了?拯救苍生不是也需要权利才能做么?」 「苏某只作力所能及的事情,拯救天下苍生苏某做不到。」 「天下一日不统一,黎明百姓便一日受苦,公子今日可以救得一人,十年,二十年之后呢?千秋万代之后,公子作古,谁又来拯救这些黎明百姓?居高位,享厚禄,能力越大,权力便会越大,身上的责任也就越重。若公子助我大楚一统天下,百姓也能免受战争之苦,这难道不是在做力所能及之事?」 「王上是什么时候得知苏某为逍遥子弟子的?」 楚云祁愣了愣,如实答道:「风清大出,逍遥家名扬天下,各国君王争先恐后派遣使臣入楚,如此大的事情,楚国怎会不知?更何况逍遥子还在我楚云祁的地盘内。只是当时只知你的名字,并不知逍遥谷琴师是你,更不知在醉花缘小巷救我的也是你,直到我第二次去拜访,你亲口说出自己的名字,我才得知。」 苏珏眼眸里的那抹希冀暗了下去,原来在楚云祁心里,自己的地位只不过是辅佐君主治理楚国的干坤大才。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良久,苏珏抬头看向他,一双水色眼眸氤氩着楚云祁看不懂的情绪,他启道:「好。」 为一人入世,纵使此生万劫不復,苏珏也无怨无悔。 楚云祁大喜,起身振袖对苏珏行大礼道:「寡人这便为公子安排府邸,公子大可专心为逍遥子服丧,待三年丧期满了,寡人为公子拜相!」 苏珏瞥了他一眼道:「此次倾国不与其他三国商议而率先陈兵倾楚边境,惹恼三国,风清合纵之计算是无形中受到冲击,当此之时,应尽快与熙国联盟修好,变法一事宜早不宜迟,三年时间太长,苏某请求尽快接手楚国国事。」 「这……」 楚云祁惊诧,他有点看不懂眼前这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公子了。 「如我王所说,楚国外强中干,朝臣将士们沉浸奢华享乐,我楚必须以雷霆之手段实施变法,整顿军队,一旦开始变法,我王便得确保我楚国少则十年无战乱。与熙结盟,可缓解四国合纵之迫切,至少中原各国在合纵伐楚时得掂量掂量。」苏珏续道。 第22页 「也罢,待回那你便放手去做。」楚云祁笑了笑,只要楚国能强大,其他因素苏珏不提,他楚云祁便不再多问。 苏珏沉默着点点头,垂眸不语。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我需要说明一下,其实在古代,亲人或者师父去世,是需要守丧三年的,守丧期间,不得吃荤食,不得入朝为官,不得娶妻等,只有在家国危难时,君王会下令,先将丧事放在一边,举全国之力御敌,如果没有这个突发情况,无故不服丧者是要遭受天下人唾骂的。 在这里,苏珏为了楚云祁甘愿受天下人责骂,他对他的感情其实很沉重的。 第10章 白衣卿相 翌日清晨,一辆青铜轺车出了颍城辚辚向楚国王城驶去。 「王上是想做圣贤之君还是有为之君?」车内,白衣兰君看着眼前弱冠之年的楚王,认真问道。 「这圣贤之君和有为之君还有区别不成?」楚云祁挑眉笑了笑问。 苏珏浅嘆一声道:「圣贤之君,比美文武,名传千古,遵尧舜禹汤之道,大行仁义道义;有为之君,一统天下,传国万代,遵狼虫虎豹之道,厉行变法革新。」 (注) 「寡人愿做这有为之君,开疆拓土以强国。」楚云祁听罢,看着苏珏,一字一句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王上可知我楚国之三大弊病?」 「兰君请道其详。」 「先贤曰: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我楚国官爵太多太滥,通常一人立功封爵,就可得百里肥沃之地,且世代相袭,这致使我国财富均落于此等世袭官爵子弟之手。故楚国官爵有余,而国用不足,民用不足,此为其一;各官爵食其封邑之税外还可管理军民事物,君王不能集权,此为其二;楚地方千里,荒地太多,民多聚于富饶之地而远避荒地,此为其三。」 楚云祁听罢深邃的眼眸亮了亮,饶有兴趣地坐直了身子,倾耳细听。 「我王应消除多余官爵,没收其财富,补国用之不足,补民用之不足,土地收为国家所有,被封者只食其封邑之税而不能管理军民事务,且封君之位只可传至三代,然后由国君收回,如若封君之子嗣为国建功则另当别论。此外,我王应带头开荒,鼓励百姓迁往荒地,凡开荒者免其三年赋税。如此,财富不均病除,吏治败坏之病也可迎刃而解。」(注) 轺车辚辚在官道上行驶着,车内白衣少年和玄衣朱凤的楚王促膝而谈,苏珏将楚国弊病与治策一一说给楚云祁,楚云祁或是沉默,或是出言询问,二人比诸葛刘备的「隆中对」多了份知己的惺惺相惜。 「我楚国有兰君在,定会在不久的将来成为为傲视商氏天子、中原诸侯之第一大国。」楚云祁朗声道,深邃眼眸里沉浸着喜悦之情。 「禹筑九鼎来喻九州,九州便是天下,江山多重,九鼎便有多重,变法兇险,还望我王谨慎行事。」苏珏转头看着楚云祁,他眼眸里氤氲着星辰江海。 楚云祁愣了愣。这一变法大大触及楚贵族的利益,兇险他自是清楚,只不过古往今来,还没有一个臣子敢欺负到君王头上来,最多就是君王逼得急了,众贵族来个逼宫而已,然而作为变法的中流砥柱—— 苏珏就危险的多了,贵族不能拿君王怎样,杀了一个臣子倒是绰绰有余。 到这个时候,苏珏并没有要求他楚云祁做自己的后盾,而是在提醒自己谨慎行事,提防众贵族。 看着眼前温润如玉的白衣公子,楚云祁深邃的眼眸泛起涟漪,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在他的心里蔓延生长。 他伸手紧紧握住苏珏略微冰凉的手,一字一句道:「自今日起楚云祁和兰君永结刎颈之交,永为知音,生死不离!」 苏珏挣脱开楚云祁的手,转过头看向轺车外,淡淡道:「兰君愿我王能坐拥万里江山,青史留名。」 楚云祁不知,苏珏想说的其实是——你为王,苏某便心甘情愿地为你蹚这趟浑水,陪你涿鹿中原,尽享百年孤独。 一日后,轺车停在楚宫外,楚云祁先下了车,之后伸手扶着苏珏下来。 在偏殿外等候的魏太后看见苏珏后凤眸眯了眯,她转头对站在她身后的楚平和魏然慢条斯理道:「自古以来,与君王同车的臣子可没什么好下场。」 魏然皱了皱眉道:「那个面如冠玉的公子就是云儿求的贤人?」魏然战场上拼杀惯了,最见不得的就是这种一看就拿不起刀剑的书生公子。 楚云祁面带笑容带着苏珏来至魏太后身旁,拱手行礼道:「孩儿此番去颍城,为我大楚请了一位丞相。」 苏珏振袖行大礼道:「草民苏珏拜见太后。」 魏太后看了一眼苏珏,笑着虚手一扶道:「挺拔俊逸,风骨清雅,公子温润,非一般人可比啊!本宫听说公子是逍遥子的亲传弟子?」 「苏某愚钝,承蒙老师教诲。」苏珏拱了拱手淡淡道。 一抹晦暗不明的神色闪过魏太后姣好的脸庞,她笑了笑道:「我王亲自请公子出山,只求公子救楚于水火,本宫在这里代我大楚子民谢过公子。」说着她向苏珏行了大礼。 苏珏侧过身避开魏太后的大礼,之后拱手行礼道:「太后折煞苏某,身为楚人,苏某当为楚殚精竭虑。」 魏太后笑了笑,转头看向楚云祁道:「我王放手去做,剩下的事情交给魏然和你平哥。」 第23页 楚云祁点了点头,西南方太阳透过层层云团折射出金色的光芒,这天,要变了。 翌日朝会,楚云祁颁发了三道文书。 一道《拜相书》,昭告众臣拜苏惠芳为相。 一道《求贤令》,面向全国乃至中原各国招贤纳士。 最后一道是为苏珏清除掉变法的第一道障碍——那就是将朝中的大臣从头到脚都换了一番。 苏珏为楚相,范夤任护法将军,暂配章公剑可随时调动军队保护相国安全,安国君楚平为护法大夫,其与一干门客负责将新法快速高效颁布下去,并督促地方郡县快速实施。 拜相典礼于楚殿进行,六国使臣纷纷前来观礼,楚国新君楚云祁在未成为楚王前,列国对其一无所知,现如今各国都密切关注着这个为洛河以南的泱泱大国的国君的一举一动,拜相关乎楚国之后的邦交之策,列国岂敢懈怠。 苏珏发束九□□凤玉金冠,着白衣金凤相服,缓步走过铺着朱红色毛毡的三十六白玉阶,各国使臣都伸长了脖子向宫殿外望去,他们都想看看楚国新任相国是怎样一个人。 在苏珏步入殿内的那一刻,六国使臣纷纷惊唿。 没有见过苏珏的惊讶大国之相竟是一个文弱书生,见过苏珏的惊讶逍遥子亲传弟子入楚为相! 楚云祁头戴十二旒冕,身着金线绣绘太阳图纹的黑色王服,静静坐在王座上,他看了一眼各国使臣,薄唇玩味勾起,冷笑一声,转头看向缓缓走来的苏珏,隔着那十二旒冕,他与他目光相交,苏珏走至殿内,振袖行跪拜大礼。 给事中握着竹简,朗声宣告《拜相书》,宣读完毕,给事中收了书简,双手捧着郑重递给苏珏,苏珏跪直身子,振袖接过后起身。 侍女端着铜盘在苏珏面前立定,铜盘内的朱红绸缎上静静躺着楚国相印。 那相印是由楚国至宝卞玉打磨而成,卞玉之奇,在于此玉有一个神话传说。 荆山盛产玉石,传闻楚人卞氏于山中救得一名貌若仙子的姑娘,那姑娘自称是凤凰化身,赠了卞氏一玉,便是这卞玉之由来。 那卞氏献玉于当时的贤君楚惠文王,惠文王大喜,赏赐卞氏千金爵位,后来惠文王子嗣昏聩无能,卞玉不翼而飞。 至楚成王,即楚云祁的父亲即位时,卞玉现世,但已经碎为两半,成王让玉匠将两块玉石打磨,其中一块作为相印,而另一在送去打磨时不慎丢失,楚成王为此嘆息好几日。 一日,三岁的楚云祁于宫中玩耍,捡到卞玉,那玉本通身晦暗不堪,然楚云祁捧于手中立刻变为火红,似为凤凰涅槃,当时楚相木清为楚云祁算的一卦为干卦。 楚成王嘆道:「天意也,我儿必为千古之帝!」楚云祁拾玉一事只有其母魏夫人在场,楚成王怕楚云祁受王族争端之害,将此事隐了下去。 从那以后,只有楚成王,魏夫人和楚相木清知楚云祁随身所佩戴为卞玉,其余人一概不知,连楚云祁本人也被蒙在鼓里。 给事中正要拿过相印为苏珏佩戴,不料坐在王座上的楚云祁走下殿来,拿过相印亲自为苏珏佩戴在腰间。 「你......」苏珏一愣,一般相印之佩戴都是给事中之事,楚云祁这般猝不及防让苏珏惊诧。 「无妨。」楚云祁低声道,将玉戴在他腰间,执苏珏之手面向众位大臣和各国使臣朗声道:「今日起,寡人将国託付与相国,与相国一道治国□□!」 年轻的君王和年轻的相国携手立在绘有太阳图案的木案下方,众人纷纷跪拜,高唿:「王上万年,相国千岁,楚国万年!」 楚云祁此举是想告知众人,楚相乃他本人所看重器重之人,若想使奸计暗害相国,如同弒君。 他低头看向苏珏腰间所配卞玉,那玉通身呈暗黄色,楚云祁眼神一凛,坤者,地也臣也,地厚德载物为玄黄之色,正是千古仁臣贤臣忠臣之色,今卞玉显此色,是认同苏珏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再看自己腰间所配之玉,绯烈如火之色尽数氤氲在那玄黄之色中,正如那地顺承于天,囊无尽苍穹。 拜相典礼结束后,便是相国宴请宾客,各国使臣都纷纷前来拜会这位年轻的相国。 「相国亲自迎客,外臣受宠若惊。」熙国使臣拱手行礼。 「熙使言过矣,请——」苏珏侧身道。 厚待熙国使臣,让熙国看到楚国对熙楚联盟之诚意,如此他再出使熙国达成联盟一事会顺利的多。 熙国使臣拱手行礼道:「丞相请——」 相国府华灯高照,大小官员络绎不绝,静泉宫内,大将军魏然沉着脸坐在魏太后下首,刀口舔血的他对楚云祁所选相国一事极为不满。 「当初若不是姐姐与我带兵平乱,而今坐在这王位的还指不定是谁人?那苏珏什么来头,没有为楚国建一功便拜为楚相,姐姐我不服!」 魏然愤愤然道,「我为楚国殚精竭虑,没有功劳就连苦劳也没有不成?」 一直闭目养神的魏太后听此话睁开眼冷冷道:「你身为楚国子民本就该为我楚殚精竭虑,现如今你却如此看重功劳,所为何意?,魏然,你要清楚,你是王的舅舅不假,可你更是王的臣下!臣子辅佐王上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魏然被太后一番说辞,脸涨得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了进去。 第24页 屏风后楚云祁朗笑着走出来,魏然大惊失色,慌忙离座跪倒再地道:「臣该死,出言不逊,求王上饶恕。」 楚云祁上前扶起魏然,亲切地拉着他的手在太后身边坐下笑道:「舅舅何出此言?一家之中发发小牢骚也属正常,舅舅不必自责。」 魏太后拧着魏然的耳朵骂道:「愣头小子,搅了我的好兴致。」 魏然吃痛,一叠声地赔不是,惹得魏太后转怒为笑,一时间,静泉宫笙歌缓唱,其乐融融。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注释部分的观点来自于《春秋战国》苏珏所提的楚之利弊为当时吴起变法时所提及的,由于人物性格塑造和剧情的需要,笔者将古籍翻译过来后在文中陈列了一两点。 此外,笔者想说明一点,在古代,要当好一名君王其实是需要很大的智慧的,君王不能和臣子太亲近,这样没有威信力,也不能太疏离,因为需要臣子将君王的指令下达下去。楚云祁在这里亲自为苏珏佩戴相印,除了昭告天下要与苏珏一同治理国家之外,主要目的还是要告诉苏珏,你这么大的权利都是我给你的,我也可以让你一无所有。楚云祁的君王政治手腕很强硬,就是听伤苏珏心的。qaq 第11章 割地结盟 相国府中一夜灯火通明,待东方启明星闪着点点微光时,忙着接待各国使臣一夜未休息的苏珏终于得以歇息下来。 他长舒了口气,活动了一下已经僵硬的身子,在客室的木椅上坐了下来,靠在椅背上,白玉般修长的手轻揉眉心,下意识唤道:「云儿,帮我沏壶茶来。」 「相国为国辛劳,请受寡人一拜。」低沉不失柔和的声音传来。 苏珏抬眸,只见楚云祁身着绘有朱红线凤凰图案的玄黑纩袍拱手正欲向自己行礼,慌忙起身侧过身振袖行礼道:「我王不必如此,为国为民乃相国天职所在。」 楚云祁笑了笑,上前扶起苏珏将他摁在木椅上道:「可别再说这些官话了,我听着怪生疏的,兰君坐着,我为你煮茶来。」 眼前人剑眉英挺,深邃的眼眸里恍若沉着星辰大海,苏珏心下一动伸手抓着人衣袖。 楚云祁愣了愣转头看向人,身着白衣金凤的相国,入水眉眼中带着点点倦怠,恍若黎明空谷中的幽兰,一缕曙光洒在还沾着露珠的花瓣上,淡雅中透着高贵,清绝出尘,真是应了那句「此景只应天上有」。 此人只应天上有。 电光火石间,楚云祁的心被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也许是「只因身在此山中」,等到两人相隔两地之后,楚云祁才清醒地意识到,原来在很久之前,他早已沉沦。 苏珏回过神来,自知失礼,慌忙松开抓着人衣袖的手,别过脸,沉默不语。 楚云祁也回过神笑了笑,转身去竹橱里拿茶具。 烤茶,碾茶,煮茶,洗杯,分茶。 一切动作都行云流水,苏珏惊诧,直到楚云祁将一杯裊裊冒着轻烟的茶递给苏珏时,他还没回过神来。 楚云祁见状笑了笑道:「这都是以前在颍城的时候闲着没事学着玩的,只学了些皮毛,在兰君面前班门弄斧了。」 苏珏接过茶杯,说声「多谢」,垂眸不语。 他惊诧的不是楚云祁的煮茶技艺的精湛,因为一个能品鑑出茶水的人绝不是一个不懂茶的外行,他惊诧的是楚云祁到底是怎么做到将君临天下的霸气融入进煮茶过程中去的?本应该是两种相斥的境地,为何在眼前人的身上融合的如此天衣无缝? 苏珏轻抿一口茶,醇厚中带着丝丝辛辣,茶入喉咙,只觉无形霸气逼来,茶如其人。他挑了挑眉抬眸笑道:「三沸时放入生姜,王上另闢蹊径,妙哉妙哉。」 楚云祁学着苏珏的语气道:「班门弄斧罢了,怎配得兰君如此评价?在下受宠若惊了。」 苏珏愣了几秒,低低笑了出声。 时隔半年,两人终于得空坐在一起煮茶阔论,题诗作画。 一座相府,一位年轻的楚王,一位年轻的相国,一段不会记入史册的故事。 「王上,太后让臣为王上带了一物件。」 箫声戛然而止,楚云祁皱了皱眉回过身,见是魏太后身边的给事中,将箫丢给苏珏,上前道:「什么?」 给事中双手托着一个锦盒递到楚云祁面前,楚云祁挑了挑眉打开,脸色变了变,盒中之物乃楚国玉玺。 楚云祁自嘲道:「看来寡人这个王当的让母后不满意啊。」 他说着合上盒子,将锦盒拿过,转过身一边向苏珏走去,一边道:「告诉太后,寡人刚为相国拜相,一切国事明日再处理。」 「诺。」给事中拱手向楚云祁行了一礼,退了下去。 「真是身不由己。」楚云祁在苏珏对面的蓆子上和衣躺了下来,用衣袖挡着阳光长嘆一声道。 十一月,难得有这么好的阳光。 苏珏看了楚云祁一眼,低声问道:「若可以选择,你可愿生在王族?」 王族便是如此,享无边富贵与至高权利,承九鼎之重,自始至终孑然一人,血是冷的,做的事更不可渎。 楚云祁顿了顿道:「等寡人过完这一生,再回答这个问题。」 苏珏愣了愣,旋即朗笑。 正当是鲜衣怒马睥睨天下的年纪,自己却像个不成气候的老人,问这些个没有价值的问题,亏得楚云祁将自己当做知己,惭愧惭愧。 第25页 「惭愧惭愧,让我王失望了。」苏珏起身振袖对楚云祁行大礼道。 楚云祁抬眸,深邃的眼眸盯着苏珏,二人心领神会地相视一笑。 楚云祁从蓆子上起身,整了整衣袖,伸了个懒腰道:「山间隐士固然逍遥,却没逐鹿中原来的痛快。」说完向苏珏摆了摆手,离开。 苏珏浅浅一笑,拱手行礼。 恢弘壮丽的帝王业不正配鲜衣怒马的少年郎么? 不知为何,和楚云祁呆在一起时间长了,苏珏也想知道青史留名是什么感觉。 为了那玄衣朱凤的少年,也是为了自己。 冬日的阳光洒在苏珏的脸庞,带着暖意。 翌日清晨,苏珏梳洗完毕,简单用过早饭,换上白衣金凤相服便乘轺车向楚王宫驶去。 楚宫偏殿,楚云祁身着玄衣朱阳王服坐在黑玉案的后面,东侧坐着魏太后,苏珏、楚平以及魏然在下首分别落座。 「寡人唤诸位前来是来商量一下我楚下步棋要怎样走。」楚云祁顿了顿缓缓开口道。 「最近不是一直闹哄哄嚷着说要变法吗?怎么这还要商量?」魏然性子急,还没等楚云祁说完话就插嘴道。 魏太后怒道:「你什么时候能把你那爆竹似咋咋唿唿的性子给改了?」 魏然怕姐,被魏太后这么一说,收了声音。 楚云祁笑了笑,转头看向楚平,道:「平哥,你说呢?」 「《求贤令》已经颁布,官吏也焕然一新,正是变法的大好时机,不妨放开手来推行新法。」楚平拱了拱了手道。 魏太后听罢笑了笑,不语。 「嗯。安国君所说正是寡人心中所想。」楚云祁点点头表示认同,说着转头看向一直在低头沉思的苏珏道:「相国呢?」 「变法是重中之重,只不过当务之急是与熙结盟。」苏珏拱手行了一礼道。 「这是为何?」楚平不解,问。 苏珏顿了顿道:「倾,陈,宋卫,姬四国合纵,南拒楚,东抗熙,勐虎虽威风却也不耐群狗纠缠,不如和熙结盟,一山不容二虎是不假,可也不能让狗欺负,此为一;再者,变法牵扯之事甚广,需要一个稳定的局面撑着,一着不慎轻者满盘皆输,重者则是国破家亡,与熙结盟,至少可保我楚十年之内无外战,此为二。」 「自春秋以来,哪国结盟有十年之久过?相国未免也太宅心仁厚了些。」魏太后道。 「那要看列国是为何而盟了。」苏珏笑了笑道:「为了止刀兵而盟终毁于刀兵,为了仁义礼智而盟终毁于仁义礼智,天下熙攘皆为利往,列国伐交频频无非不就是为了利益,故为利而盟则结盟可保十年不毁。」 「好!」楚云祁拍掌较好,俊逸的脸上神采飞扬,他看向苏珏,深邃的眼里尽是得遇知己的欣喜。 他今日之所以将魏太后等人都叫来商议,一是想让他们知道苏惠芳堪当此重任,二是想看看苏惠芳怎么应对自家母后的刁难。 至于楚国怎么走,他和苏珏平时闲谈已经规划妥当,说是商议不过是君王蓝面之术而已,要让臣子们知道君王很器重他们,他们的意见对君王来说不可或缺。 苏珏对上楚云祁投过来的目光,拱手道:「我王谬赞。」 知己便是这般,一个眼神递过去,对方便能明白你的意思,接着不动声色地打圆场。 「相国准备如何与熙结盟?」楚云祁收了笑容,正色问,小玩笑开完,正事自是不能忘。 「将焦城,商城,曲沃三城割让给熙国。」苏珏道。 「什么?老子活了这么长时间,只听说过我楚国受他国的城池,还没见过我们自己把土地双手递给他国的?」 魏然听罢跳了起来,指着苏珏吼道:「你他娘的放屁!我楚国的土地都是弟兄们一点一点打下来的,你小子上下嘴皮一碰,说给人就给人了?!」 苏珏不语只是转头看向楚云祁,他的意思也只有他能懂吧。 楚云祁沉默着,面色凝重不发一言。 「我大楚从未割让国土与人结盟之先例,或可有他法......」楚平起身稳住跳脚的魏然,和苏珏商量道,说着转头看向楚云祁和魏太后。 苏珏轻轻摇了摇头,他一言不发地看着楚云祁。 良久楚云祁道:「相国留下来,其余人先退下吧,与熙结盟一事再议。」 「云祁,你小子要是被他一张巧舌给迷惑了,老子第一个扇你耳光!」魏然指着楚云祁骂道。 楚云祁皱皱眉。 魏太后沉着脸走下三阶白玉阶,拧着魏然耳朵厉声道:「你是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了?」 被魏太后一声斥责,魏然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刚才是以一个臣子的身份对一国之君出言侮辱,顿时大惊失色,「扑通」一声跪下来道:「臣出言不逊,罪该万死,我王责罚。」 「退下吧,寡人和相国谈谈。」楚云祁揉揉眉心,挥了挥手道。 「谢我王不杀。」魏然行跪拜大礼后随魏太后,楚平离开。 楚云祁起身,在偌大的偏殿内缓缓踱步,苏珏不语沉默着坐在案旁。 「可以将土地换为千金么?」楚云祁顿了顿,沉声道。 聪明如楚云祁怎会不知割地结盟的道理? 土地乃无价之宝,拥有了土地百姓,就可以源源不断地创造财富,楚国头顶四国合纵,东边的熙国大可趁着四国合纵捞一把好处,此时的熙国结盟,当然得拿出最诱人的筹码。 第26页 再者,割地结盟以退为进,捨得了小的方可得到大的,这一点,韬光养晦多年的他比谁都清楚,怎会不明白他所提出的割地结盟呢? 他之所以犹豫,正如魏然所说那样,楚国的每一寸土地都是将士们拼了命换回来的,现如今被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说送人就送人,先不说魏然会接受不了,就是其他将士们一时也难以接受。 如此一来,苏珏刚做相国还没开始变法,便树敌甚多,之后变法一旦开始,不知又会得罪多少人。 想到这里,楚云祁浅浅嘆了口气,看向一身白衣纤尘不染的苏珏。 他就那么静静坐着,白色其实是一种很轻佻的颜色,然而眼前的人却将白衣穿的如此的——安静。 楚云祁突然有些后悔当初请苏珏出山了,谪仙一般的人,本应「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怎地就这么蹚这趟浑水了。 「王上不必为臣左右为难,万事皆以楚国为重。」 苏珏垂眸轻声道,说罢他顿了顿抬眸看向楚云祁轻声道:「苏珏在那天答应楚云祁后便做好入世不回头的打算了。」 「兰君......」楚云祁的心被不轻不重碰了一下,只有苏珏明白楚云祁的雄心壮志,只有他懂该怎么做,只有他。 良久楚云祁浅嘆一声,转身挥袖朗声道:「也罢,给事中,拿寡人的玉玺来!」 第12章 雪天出湘庭 翌日清晨,飘起了漫天鹅毛雪,整个鄢城都陷进了茫茫雪雾之中,一辆遮盖严实的黑蓬青铜辎车停在相国府门口。 楚云祁紧握苏珏之手,轻声道:「熙地寒冷,相国记得添衣,可别冻着了。」 他说完转头对瑶儿冷冷道:「相国,你可给护好了,要是少一根头髮,回来拿你是问!」 瑶儿白了他一眼,有气无力道:「知道了,知道了。相国又不是去做人质,犯得着如此?」 楚云祁正欲发作,苏珏浅浅一笑道:「时候不早了,王上不用远送,待臣取得熙楚联盟国书归来。」说完上了辎车,低声说了声「可以了」,驾车夫一声呦呵,辎车辚辚向东驶去。 待雪落两肩,望不见侍卫和辎车,楚云祁才上了轺车向楚宫行去。 轺车辚辚行驶了一程,坐在车上闭目养神的楚云祁扣了扣车厢壁低声道:「去偏殿。」 「诺。」车夫应了一声。 约莫半个时辰,轺车停在偏殿,楚云祁下车后,抬脚进了偏殿,一边解开玄凤裘,一边到:「传大将军魏然来偏殿。」 「诺。」给事中行了一礼退了下去。楚云祁在黑玉案前坐下,随手翻着书简。 俄而,身穿虎纹黑白袍的魏然风风火火地走进来,抱拳行大礼,中气十足的道了声「我王万年」。 楚云祁笑嘻嘻站起身来到魏然身边扶起他,笑道:「将军不必多礼。」 魏然沉着脸站在一边不发一言,楚云祁看了他一眼,失笑道:「将军可是在怨恨寡人答应了相国的要求?」 魏然沉着脸,冷哼一声,道:「相国足智多谋,魏然大老粗一个,哪敢怨恨王上。」 楚云祁朗笑着在黑玉案前坐下来,魏然正纳闷他笑什么,只见他神采飞扬道:「焦城,商城,曲沃在我楚最东面,与我楚腹地间横亘玉泉山,离鄢城过远鞭长莫及,和飞地有何区别?熙王勇勐有余,智谋不足,此人又目光短浅,贪图小利,许以三城可使联盟容易些,与熙结盟,可保我楚变法顺利进行,大争之世,国力说话,待我楚傲视群雄成为中原第一强国,区区三城算得了什么,到那个时候,我楚为刀俎,列国为鱼肉,你说哪个更好?老守着楚国这一亩三分地,人家要点还急红了眼,将军说说,是不是太小气了些?」 这一番话对魏然来说如同当头一棒敲醒了他,他涨红了脸正要说话。 只见楚云祁收了笑脸,冷着脸续道:「将军不问缘由对相国,甚至寡人出言不逊,这叫忠心昭昭么?不过是鼠目寸光乱嚷嚷罢了,相国宽宏大度不予将军计较,将军倒说说,出言侮辱相国君上该当何罪?」 魏然大惊失色,顿时冷汗淋淋,腿一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急声道:「魏然山野村夫一个,待相国归来臣定负荆请罪!」 楚云祁忙起身扶起魏然,紧紧握着他的手嘆道:「您是我的舅舅,日后我有做的不到之处还得舅舅多担待些,我也知道舅舅一心想为我楚好,我也何尝不是这样呢?」 魏然被楚云祁这一番说下来,已经对他和苏珏佩服的五体投地,他抱拳对楚云祁行大礼道:「魏然效忠我王,万死不辞!」 楚云祁笑了笑,扶着人起身和颜悦色道:「母后那边传饭来了,不如留下来一起吃个饭,侄儿可好久没和舅舅大口喝酒,大口吃肉了。」 「好!」魏然点了点头随着楚云祁离开。 且说苏珏坐了辎车向鄢城城外驶去。 鄢城临水近江,湘庭泽伸展出的小江河多在东面,东门修建了直通外水的水门,水下有船停泊,供旅人等从水路出城。 寻常时日,船家们都会在各自的船头,热情地唿唤客官上船,待客官上船后,众船家都会遥遥招手,喊一声:「客官顺风——」 然如今风雪漫天,过了石桥,水门下一片空寂,竟连一艘小船都没有。 车夫对有些僵硬的手中哈了一口气,搓了搓回身对车内道:「相国,没有出湘庭泽的船。」 第27页 苏珏听罢,从车内下来,看着茫茫的江面,高喊:「有船么——」一连高喊三遍都无人应,苏珏皱眉。 「相国,不如我们先回城,等雪停了再走也成。」车夫道。 苏珏摇摇头,自己出使熙国一事,此事宜早不宜迟,拖一天,变法便得推后一天,于是他微嘆一口气,再次高声唤道:「可有船家——」 「客官,你有急事么?」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身后的小屋内传来。 苏珏回头,见一白髮苍苍的精瘦老人站在茅屋门前,他穿着一身粗布衣,双手拢在袖中,上下打量着苏珏。 苏珏谦恭有礼,对老人家行了一礼道:「老人家,小生忙着出城,不知在哪里可以打到船?」 「如此这般,不妨我送客官出城。」 「这便有劳老人家了。」苏珏拱手行礼。 消得片刻,老人家将水上大雪覆盖的船拉了过来,清理掉积雪,一只乌蓬轻舟飘在码头下。 苏珏回身道:「瑶儿和我走,其余人便回城去吧。」说完上船去了。 那驾车夫见小舟载不了过多的人,便应了一声,引车回返,原本跟着的侍卫也随车而去。 出的水门半个时辰,小船便飘进了湘庭泽。 苏珏出了船舱,极目远眺,天空灰濛濛的,水却有一番澄澈的蓝,片片雪花恰似蝶翼扑打着,飞进氤氲着热气的河面,天地悠悠,小船悠悠,恍若太虚幻境。 一阵风雪吹来,吹起老人单薄的衣裳,苏珏连忙脱下楚云祁披在自己身上的狐裘大衣,上前披在老人家身上。 「客官,这可使不得,我船家不收外财。」老人家摆手。 「我为老人家披衣,老人家暖和了,这船也就驶的快些喽。」苏珏见老人不收,笑了笑,换了一种说辞道。 老人家听罢朗声一笑道:「客官倒是实在,不像那些沽名钓誉的公子们。」 苏珏一笑,并不接话。 老人摇着橹悠悠唱道:「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遇公子同舟。心几顽而不绝兮,相知君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听到老人家唱这首歌,苏珏一愣,想起师父逍遥子临终前与自己所说的那些话。 逍遥子给苏珏讲了一个故事,一个他和楚成王的故事。 逍遥子名唤木清,年轻时只是一介读过不少书寒门弟子,他的父亲是湘庭泽的摆渡人,木清没有周游列国的盘缠,在父亲死后只能子承父业,于湘庭湖上一边摆渡一边读书。 湘庭湖上来往的人各种各样,有六国使臣,有天下巨商,有王公贵族,也有游说各国的士子,木清通过送客官过湘庭泽,渐渐了解这天下之势,也了解到各派学说。 那天,一位金枝玉叶的贵人要他摆渡,出湘庭泽。木清对他一见倾心,在湘庭泽上飘荡惯了,木清天性豪爽,丝毫不掩饰他对这位贵人的欢喜之情,怎奈贵人对他不理不睬。 木清闷闷不乐,作了一首歌唱给贵人听。 贵人听到「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两句时,拍手叫好,将木清叫至面前,询问其姓名,并问他愿不愿意跟随自己。 木清这才得知,眼前这金枝玉叶的贵人便是楚国的新君——楚昭南。 那首他为楚王吟哦的歌便在这湘庭湖上传开了。 苏珏听到老人唱此曲,一时间感慨万千。 想来他们师徒二人还真是相似,都是爱上了不该爱的人,只不过师父等到了那人的回应,而自己...... 他在赌,那日他说:「师父,我为他一人蹚这趟浑水,无论结局如何,我不后悔。」 所以他会答应楚云祁做这楚国丞相,他会为他谋这天下,他用他的一生下赌注,不知这结局如何? 老人回头看了苏珏一眼朗笑道:「世人皆对佳人心嚮往之,公子如切如磋,温润如玉,怎么?老夫一个糟老头子就不能思美人么?」 苏珏听老人家如是说,垂了眼眸轻声道:「敢问老伯,这情之一字,是否害人不浅?」 老人笑道:「你遇见了一个人,心不在平如止水,你想摆脱,却发现越挣扎你们之间的羁绊越来越深,终是心一横,为一人奋不顾身。」 老人的声音带着一股风雪的沧桑感迴荡在风雪漫天的洞庭湖上,苏珏盯着湖面出神,也不知他听见了没有,他笑着摇摇头一笑,继续摇橹。 过了一会,苏珏问道:「老伯家中儿女也是船家吗?」 「就一个儿子,参军死了,就剩下我这一个糟老头子,黄土都埋到胸口,也没有多少日子过活。」老人回头对苏珏淡淡一笑。 苏珏水色眼眸闪了闪,大争之世,各国伐交频频,天下如老伯这般的着实太多太多,苏珏微微嘆了口气不再言语。 老人突然高声道:「公子,来暴风雪了,快些回舱!」 苏珏抬头,只见一道白茫茫的雪雾迎面而来,势若千军万马。老人大喝一声:「公子快些回舱!」 范瑶从船舱中出来,拽着苏珏喊道:「公子进舱!」 苏珏甩开范瑶,便跑向老人家。 「你要是有半点差错,楚云祁还不得活剥了我!」范瑶吼道,一个箭步上前将人拽回打晕了,推进舱中,然后转身奔向船头的老人家。 老人家朝他大吼一声:「客官趴下!莫要管我,抓紧了!」 第28页 范瑶知情况紧急,便听从老人家所言,迅速趴了下去,抓紧了船舷,只觉尖锐的唿啸声掠过,裹着冰锥暴风雪刮在脸上,剧烈疼痛难忍,范瑶当即便晕了过去。 待苏珏醒转,范瑶正坐在他旁边,脸上满是细细的血口,苏惠芳坐起身问:「老伯呢?」 「死了。」范瑶云淡风轻地说。 苏珏看到了他在别过头去时眼底的泪,少年想要假装自己不在乎,然而那眼底的泪却出卖了他,苏珏笑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出舱外。 风雪过后,太阳枕在那水天一线,将红色的光琳琳洒满江面,碧水长天,似人间仙境。 船头老人家硬邦邦躺在甲板上,自己披给他的裘衣早已不知被风颳到何处,身上的粗布衣早被风雪扯的丝丝缕缕,脸上全是鲜血。 苏珏跪在老人身旁,低头垂眸,负罪感在胸腔之中漫延扩散,若他不在漫天飘雪时出城,老人此时应该在码头旁的小屋内烤火吧。 世事难料,难怪师父常说,卦不敢算尽,恐天道无常。 苏珏就那么静静的跪在那里,冷笑。 楚云祁说他是见惯了人世间的分分合合、生老病死后仍大爱天下,才能做到温润如玉、处事不惊。 能做到波澜不惊,是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所牵挂之人,一旦这心上放了一个人,便会时时刻刻为他所牵动,所有的喜怒哀乐便因那人所起,而自己也就变得有所顾虑起来。 老人家没有所牵挂之人,所以能在风雪天送他出城,所以能置身事外为他解说情为何物。 苏珏一直背对着船舱跪着,范瑶从船舱里出来,他看不到他的表情,也不去理他迳自一人走到船头拿起船桨,将船缓缓驶向楚国东边的小城重阳。 船在重阳城码头靠岸,苏珏将老人葬在面朝湘庭泽的一坐小山上,与范瑶在重阳城稍作休整,便乘着辎车向东继续行去。 旬日有余赶到熙国都城临沂。 熙国靠海,当时各国产盐都很少,在如此情势之下,熙国海盐几乎占去天下盐产的十分之六七,国都临沂自然成为天下第一盐市,其繁华程度可见一斑。 在苏珏进城、于驻熙使臣的驿馆里安歇的整个过程中,熙王都没有派遣一名使臣前来问候。 苏珏感觉不妙,只得派驻熙使臣前往熙国王宫知会熙王。 约莫一顿饭的功夫,使臣回来告知苏珏道:「熙王正在面见倾国上卿凤清。」 苏珏听罢,心头一紧,他皱了皱眉,嘆了口气,起身对使臣行了一礼道:「有劳大人了。」 使臣拱手还礼后道声「相国安心歇息」便退了出去。苏珏垂眸,静坐在木椅上,不发一言。 熙国宫殿内。 约莫四十出头的熙王头戴冠冕,身着绘有虎纹的王服坐在王座上,熙人将虎视为勇勐善战之物,以虎为尊,故王公大臣们都喜着虎纹华服。 熙王缓缓道:「倾国上卿不远千里来我熙国所为何事啊?」 「熙王容禀,听外臣絮叨了。」一身红衣的凤清振袖拱了拱手道:「臣在倾国听了这样一个故事:冰天雪地里,一农夫于阡陌捡到一只冻僵的蛇,农夫怜其,便将蛇揣在怀里用体温暖之,不久蛇悠悠醒转,张开毒牙将农夫咬死。外臣将这个故事讲给大王听,就是要让大王明白,熙国便是那农夫,而楚国便是那条毒蛇。」 「而今中原各国合纵伐楚,楚惧,向熙示弱,以求结盟化解危机,待危机一过,外臣恐楚国反咬恩人一口,故特来此劝谏熙王,切勿怜楚。」 熙王听罢,惊得一身冷汗,又听侍卫来报楚相已经入临沂,要见熙王,便挥袖怒道:「不见!」 「外臣临行前,我王再三与臣说起王上,我王说王上是东海神蛟,勇勐果断,早就想与熙结为友国,今赠黄金千镒,战车百两,白璧百双,聊表诚意。」凤清拱了拱手续道。 「好,好。」熙王被凤清这几句话说的喜笑颜开,连声叫好,乐呵呵地在结盟国书上盖了印,道:「多谢倾卿劝谏,寡人为倾卿备一宴席,倾卿随寡人来。」说着起身离座。 是夜临沂楚国使臣的驿馆内,苏珏沐浴后换了件轻便白衫,在楚国使臣为自己接风洗尘的当儿,他了解到临沂的形势—— 如今熙国临沂城中最有名望当属熙国上卿梅昶曲之子梅灏,此人师从大贤陇南子,是陇南子的得意高徒,年纪轻轻便有门客三千,待人不卑不亢,在而今礼乐崩坏之世,梅灏却依然遵守着商王的那一套繁冗的礼仪,可见此人内心坚毅,是个难得清醒之人。 此人文章言辞不像他老师那般犀利,然通篇读来,却能让人醍醐灌顶,儒雅言辞中透着对时事的独到见解,熙王封其为「含章君」。 只要见到熙王,苏珏便有把握说服其与楚联盟,既然含章君如此得熙王看重,不妨说服此人,让他在熙王面前进只言片语,如此一来,事情便成功了一半。 「下官这就为相国备一份厚礼,以赠与含章君。」楚使道。 「不必,含章君非官场之人,备礼反倒弄巧成拙,大人帮我下了拜帖,明日我亲自前去拜访便是。」苏珏摇头否认道。 楚使点了点头,答了声「诺」便离开了。 倾国驻熙使馆内,身披朱红凤裘的凤清抱着手炉坐在在木案旁,有一下没一下翻着书简,点点烛光映在他狭长的凤眸里,灿若群星,这双眼眸生的极好,眼尾微微上挑,眼线深且长,瞳仁黑且亮。 第29页 庄归不由得盯着他的眼眸出神,世间凤眸不少,好看的眸子也不少,然庄归觉得,这眸子长在了凤清身上,就像是有了灵性一般,摄魂夺魄。 「你说楚相现已到临沂?」凤清抬眸看向站着的庄归。 庄归回过神,红了脸,连忙低头掩饰似地咳嗽了一声道:「楚相已在使馆内住下了,熙王没有派使臣前去问候。」 「是兰儿呀......」凤清仿佛没有听见他说什么,薄唇动了动,喃喃道。 第13章 含章君梅灏 且说那倾国。 倾文王在位三十余年,任用景明,凤清等大贤让倾国一跃成为可以和熙,楚两国抗衡的中原强国。 然于商幽王二十五年,年迈的倾文王染风瘫之病,临死前叮嘱太子炎道:「治国之策乃用人之策,凤清为人狷狂,狼子野心,吾儿万万不可交予其过大的权利,景明为人老练,藏锋不显,我大倾要横扫六国,离不了景明,吾儿不妨暂拜其为大将军,待天下大势既定,便杀之!凤清不可不防,吾儿切记!」 此番话说完,倾成王带着他的春秋大梦溘然长逝。 是年太子炎即位,史称倾灵王。 史书记载:倾灵王气量狭小,嫉贤妒能,骄纵暴虐,贪恋声色,人神可诛。寥寥几句,把这位倾国新王批驳的体无完肤。 这日朝会。倾灵王目光缓缓扫过朝堂上的大臣,沉浸在万臣参拜的美梦之中,得意忘形,朗声道:「南面新立的楚王,听说是个毛头小子?相国也是个文弱书生?」 老太傅出列朝班道:「我王此言大谬矣。楚王即位初期,国内军政不稳,内斗不断,大将军景明又亲率十万大军陈兵楚向北门户,内忧外患下,这位刚及弱冠之年的楚国新君亲自带兵坐镇楚向北门户,隔着洛水与我军对峙,勒令大将军退兵,可见此人非等闲之辈,楚相更不容小觑,乃逍遥子弟子。」 「逍遥子弟子?」 倾灵王看向身着红衣的凤清,在倾灵王还是太子时便觉凤清貌美胜过女子,心生龌龊,碍于父王一直不敢有所动作,此时父王已死,倾灵王看向凤清的眼神中透着贪婪。 「王上,当今楚相乃凤上卿同门师弟。」老太傅续道。 「哦?本王不是听说那逍遥子不愿出山么?怎么他的弟子竟成了楚相?」倾灵王视线一直放在凤清身上。 景明皱眉,陈兵倾楚边境,目的是趁着楚国内乱,破了楚向北门户,将楚死死扼在洛河以南,他没料到一个名不见经传,草草上位的楚云祁竟能以如此雷霆手段平息外患内乱。 如今倾文王病逝,合纵岌岌可危,与楚关系恶化,倾国如履薄冰,自家王上还不知情势之紧急,竟关心起楚相的身份来,真是混帐! 景明嘆了口气,拱了拱手道:「王上,据驻楚使臣来报,新楚王坐稳后便将楚廷上下换了一番,又下诏书遍国求贤,再有楚相苏珏坐镇,蓄势待发。「 「如今我们当务之急是商议掣肘楚国之策,除掉新王,不然倾东出之计就要化为炮灰了。」 他有预感,楚云祁,苏珏这两人定会在战国掀起一场前所未有的波浪。 倾灵王看向景明,鬼手景明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连熙楚两国也要忌惮他几分,更不用说其他小国,他在做太子的时候就看不懂这个寡言少语的将军,现在亦是。 倾灵王沉默着,旒冠下看不清他的表情了。 凤清拱手出列朝班道:「臣有一策。」 众朝臣纷纷看向他,倾灵王点了点头道:「凤上卿请讲。」 凤清行礼振袖,行了一礼道:「东出是我倾应长期坚持之策,我倾尚未有灭一国之力,故此策需作长远计,大将军切勿因楚新王即位乱了阵脚。」说着看向景明。 景明听罢愣了愣,深邃的眼眸闪了闪。 凤清说的没错,当时陈兵倾楚边境,与楚对峙,虽相隔甚远,他却一眼看见了那个马上年轻的君王—— 身着玄色战甲,朱红色披风和绘有「楚」字的猎猎军旗相得益彰,君王横剑马上,他身后是刚升起的红色太阳。 他未看清楚云祁的表情,但是只那一眼,却让他生出了要对他俯首称臣的冲动。 世间之人三教九流,每一个人都有着与生俱来不与旁人相似的气质,因此他们会自觉或者不自觉地分为不同的人群,景明生而为将,他知道那惊鸿一瞥给他的冲动是什么—— 年轻的君王,鲜衣怒马,初升的朝阳,以及睥睨天下的雄心,这是每一个将军的信仰啊! 从倾楚边境回来景明便将自己关在书房中,年轻的楚王带给他的不止是冲动与热血,更多的是忧虑。 是了,楚云祁在位一天,倾国便会危险一天,东出之计的进度便会慢一天,艰难一天,不信鬼神的大将军怕了,被那朝阳下横刀立马的楚王打乱了阵脚。 他微妙的表情被凤清收入眼中,他唇角微勾,狭长的眼眸眯了眯,能让他那心如止水,宠辱不惊的师弟入朝为政的人,他就算没有亲眼见过也能猜出个一二来。 景明是不可多得的干坤将才,但凡干坤大才者曲高和寡,他们会将找寻知己作为第一等要事,比如凤清自己。 大将军景明却能压下心中追随年轻楚王的欲望,向那烂泥扶不上墙的倾灵王分析形势,其忠心让凤清惊诧。 第30页 他顿了顿续道:「兵书云:以不变应万变。新王即位,折腾几下实属正常,我们要做的就是在一旁看着,不参合进去,旁观者看得更清。四国合纵也没说破败,依臣所想,楚定会和熙结盟,以求两强联合对我四国合纵,因此臣请亲自前往熙国,先一步与熙结盟,看楚动作,再做下一步打算。」 景明听罢看向凤清,惊喜之情溢于言表,从班师回朝到现在的沉郁忧虑被凤清举重若轻的话语驱散尽了,原本在他看来没有头绪一团乱麻的事情,凤清三言两语就切中要害,给他指明了方向。 他向倾灵王行礼道:「臣犀首景明贊同凤上卿之策。」 朝中人一眼,纷纷附和。 倾灵王目光转向相国惠文,老头着朝服正站着小寐,他皱了皱眉抬高了声音道:「相国,以为如何?」 惠文听人在唤他,忙睁开眼,出列朝班行礼道:「王上圣明,老臣没有异议。」 「好。此事就依凤上卿所言。」倾灵王不再看惠文,转头对凤清到:「寡人命你即刻启程,前往熙国。」 「诺。」凤清振袖行大礼,衣袂翩飞,风华绝代。 倾灵王眼神一亮,不由得恍惚,浑浑噩噩点头道:「如此甚好,甚好。」 早朝过后,凤清正欲上轺车回府,被景明叫住。 景明身着玄黑鹰翼袍,行大礼道:「凤上卿为我大倾殚精竭虑,请受景明一拜。」 「将军这是为何?凤某受不起。」 凤清一个侧身避过景明行的大礼,他意味不明地看着景明,狭长的眼眸氤氲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景明倒被他这眼神看的不知所措,他有点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道:「可是在下脸上有什么东西让上卿目不转睛盯着看?」 凤清被他这话逗笑了,一句不正经的话怎么被他说的如此不苟言笑,于是凤上卿刷新了对眼前这个让人闻风丧胆的将军的认知——原来是个木头。 他朗笑着摆摆手离去,留下还不明所以的景明。 是日清晨,搓棉扯絮,竟下起大雪来,屋内火炉烧的正旺。 苏珏已经洗漱完毕,拿过挂在架上的白羽金凤裘披在了身上,站在窗边,见那雪飘入泥怜洁白,匝地惜琼瑶,有道是有意荣枯草,无心饰萎苗,于窗边浅嘆一声。 门外传来稀碎的脚步声,瑶儿敲了敲门道:「相国,轺车已经准备妥当。」 苏珏听罢,转身拉开门对瑶儿点了点头道:「走吧。」 一辆遮盖严实的青铜轺车辚辚停在了梅上卿府,瑶儿跳下车来,打开车门放下长凳扶苏珏出来。 梅府管家笑盈盈地迎了出来,拱手作揖道:「我家公子已等候多时,楚相随我前来。」苏珏点点头,随管家进了梅府,阶下停着的轺车被牵着到了梅府的停马场。 苏珏随管家过了一道垂花门,一小型的假山峭壁赫然立在面前。 管家上前扳动假山上一块不起眼的石头,只听得轰隆隆沉闷的声音传来,那峭壁便从中间分开向两边退开了去。 修竹长林映入眼帘,此时大雪纷飞,雪积竹叶,愈显得竹林苍翠,。 管家带着苏珏在竹林里左转右拐,苏珏留意,才发现这竹林里蕴藏着周易中的八卦,每一步都自有道理。 瑶儿不懂,被那管家这么绕来绕去,烦闷地嚷嚷道:「这是什么鬼地方?!」 苏珏呵斥道:「瑶儿!不得无礼!」瑶儿吐了吐舌头,不再说话。 老管家也不恼,微微一笑继续领着两人走着竹林里的卦阵。 约莫半盏茶功夫,一间小楼出现在眼前,管家对苏珏拱了拱手道:「楚相,老奴便送到这里了。」 「有劳。」苏珏拱手行礼。 走出竹林,小楼前一树红梅寂寂幽绽。 一青衫少年正坐于梅树下抚琴,琴音泠泠,白雪红梅再添这琴音,有道是冰肌玉骨神无寻,沁芳琼瑶魂未芸。 瑶儿正想上前,被苏珏拦下,苏珏朝他摇了摇头,静立在一旁不语。 一曲终了,苏珏拍手笑着上前道:「好一曲《山云》,含章君琴音缥缈中包含着万山大川,果真妙哉!」 那青衫少年看来也不过弱冠之年,眉眼间透着浓浓的书卷气,清雅之气不输苏珏。 少年闻言抬眸看见苏珏先是一愣,接着起身拱手行礼道:「久闻楚相之名,今日的见果然温润如玉,举世无双,公子善琴,在下班门弄斧了。」 于熙多年常听人说苏珏清绝出尘温润如玉,梅灏不服,他自诩形貌昳丽,而今见得苏珏本人,才心服口服。 苏珏拱手行礼道:「不敢,含章君琴音似仙曲,苏某为政多时官气,怎有含章君的天地灵气?」 他说着目光落在琴上,他顿了顿问道:「此琴可是姜尚所持『焦尾』琴?」 「正是。」梅灏点了点头,眉眼间带了丝得意。 青竹红梅,苏珏一袭白衣静立,只那么浅笑着,周身散发的温润之气便让人顿时安详下来。 梅灏想到自己竟还想着与苏珏比美,而今一看,自己在心境上便输了一大截,何谈其他? 当下褪去了得意神色,拱手行礼道:「在下今日得见楚相,顿觉惭愧。」 苏珏笑道:「含章兄才华过人,辞赋文章更是令天下人咂舌称嘆,何来惭愧一说?」 第31页 梅灏笑了笑道:「楚相若不嫌弃,移步小楼细谈。」 苏珏道:「今日能与含章君畅谈一番,乃苏某之幸。」 焚香煮茶,两人临窗而坐。 梅灏知苏珏今日前来之目的,便正色道:「客套话楚相不必再多说,寒天雪地,楚相不惜舟车劳顿,来我熙国,便为熙楚联盟,然昨日我王召见倾使而冷落楚相,态度显然,在下不才,楚相若能让让在下心服口服,吾即刻进宫面见我王,力促两国联盟。」 苏珏淡淡一笑道:「而今天下,熙,楚,倾三强并立,倾国合纵中原各国,其心你我皆知,而今熙,楚两国若交恶,不正中倾国下怀?苏某前来向连横两国是为楚,然对熙也并无坏处。与其困虎独斗,倒不如群狼齐攻,这中道理望含章君斟酌。」 梅灏沉吟,顿了顿道:「我熙国也可与倾结盟攻你楚国,并非只有与楚联盟这一条路可走?」 苏珏浅笑,不疾不徐道:「列国伐交频频无非是为利字,中原诸国之间交恶已久,现如今合纵,各国君王表面坐下来修盟,实则各怀心思,如此之合纵稍加离间,只恐到时候各国只顾自家,合纵荡然无存矣。若我没记错,去年陈国还为溧阳之地大兴刀兵与贵国交恶,熙国加入合纵,含章君难道真的以为陈王会冰释前嫌?」 梅灏皱眉,良久无话,长嘆一声道:「楚相真乃治世大才,子玉服矣。」说着对苏珏深深鞠了一躬。 苏珏连忙起身扶住道:「苏某受不起。」 梅灏起身正色道:「在下即刻起身前往王宫,为王陈述其中利害,不过,熙楚两强必有一战,到时候与楚相请教一二!」 「大争之世,楚无对手岂不寂寞,如此苏某在楚国恭候含章君了。」苏珏笑道。 梅灏践诺,去了熙王宫,苏珏和瑶儿回驿馆歇息。 「女子风姿绰约,看重美貌倒也稀松平常,而这含章君是门客三千的贤士却要和相国比美,如此心胸怎堪重任?」 瑶儿瞧不起梅子玉,他平生最服两人,一是当今楚王,而是眼前的楚相。 苏珏笑了笑,对瑶儿的判语,既不驳斥也不贊同。 约莫一顿饭的功夫,一辆青铜轺车辚辚驶到驿馆门口,一红衣官员从青铜轺车中下来,见到苏珏拱手行礼道:「在下奉王命,请楚相进宫。」 苏珏已经换好白衣金凤相服,将国书等仔细放进袖子里,朝官员拱手行礼道:「有劳。」便上了轺车向王宫去了。 熙王宫殿内,满朝文武大臣肃然列在两侧,熙王头戴冠冕坐在王座上,苏珏走进殿内,振袖拱手道:「外臣拜见熙王。」 「楚相不必多礼,」熙王虚手一扶道:「前些日子,倾国上卿凤清面见本王,听闻你们乃逍遥子门下弟子,为何而今反目成仇?」 苏珏眼光一闪,看来今日得周旋一番了。 当下拱手笑道:「熙王言过矣,凤清与我同门师兄弟,各自为主,他忠于倾王,苏某不才,但对我王也无二心,说反目成仇言过其实了些。」 「听闻楚相高洁,不愿入朝为政,怎么这会却做了楚国丞相来了?」一大臣调侃道。 苏珏听罢嘆了口气道:「寒天雪地,外臣不辞辛劳赶来,是因熙国岌岌可危,外臣不忍熙国在王上手中灭国特前来主修盟一事,然熙廷上下却要拿这琐事询问外臣,外臣本着修盟前来,此时却做了辨士,外臣有救熙之心,也没了精力。」 「那就请楚相说说,我熙国怎么个灭国法?」 熙王冷笑,此人夸夸其辞,他倒要看看熙国泱泱东方大国,怎么就在他手里灭国。 苏珏拱手,笑道:「臣听闻熙坊间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富人与富人结交,穷人与穷人结交,这叫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是为何?富人与富人结交,可以互相帮衬,这样财富会越积越多,而富人若与穷人结交,穷人非但不能帮衬,吃穿用度还要富人一一补给,这就如同附在人身上的水蛭一般,一日日取食鲜血,久而久之,富人便会家徒四壁。而今熙国这东方强国放着不和我楚国结盟,却愿意和中原小国修好结盟,岂不是富人与穷人结交,自寻死路?」 这一番话说下来,熙王脸色大变,熙人十之有九都经商,熙王蒋熊—— 其祖本是熙国富商,后来权势做大废了田氏熙国,改为蒋氏熙国,苏珏一番话,旁人或许不以为然,熙国臣民却深谙其理,于是本来窃窃私语的熙廷一下子安静下来。 苏珏淡淡一笑续道:「熙王细想,熙楚两国国土相连,然近百年间,我楚从无发兵边境一事,两国也从无刀兵相向一事,倒是陈,姬等小国屡次犯境,而今熙王还要与其结盟合纵,这是被人打了还要给人笑脸赔不是么?我王诚意与熙盟好,愿将淮泗一线的焦城,商城,曲沃三地赠与熙国,作为盟好之礼。」 苏珏说着,将三城羊皮地图从袖中拿出,双手递上。 熙王贪婪,听楚国割地联盟,三角眼闪着精光,他笑着从王座上走下来,亲切地拉着苏珏的手道:「楚国如此诚意,我熙国岂有拒绝之道理。」说着将苏珏手中的羊皮地图快速揣进怀里。 苏珏面露犹豫之色,熙王看了笑道:「两强结盟,楚相为何面露难色?」 苏珏拱了拱手,皱着眉面露忧色道:「不瞒王上,外臣听闻熙王在接见外臣之前已经与倾国签订盟约......」 第32页 「我倒是何事?」熙王摆摆手不等苏珏说完话便插嘴道:「本王这就下诏绑了熙国使臣,撕毁盟约不就是了。」 苏珏愣了愣,他本意是想告诉熙王,楚不介意熙与倾结盟,希望若是以后倾楚不得不兵戎相见,熙王能出面调停,他没想到这个熙王做事鲁莽,自掘坟墓。 梅灏听罢眼神一凛,出列朝班正色道:「我王怎能言而无信?两国盟约怎能说撕毁就撕毁?传出去我泱泱大国颜面何在?」字字珠玑,说的熙王面红耳赤,沉着脸一言不发。 苏珏微微舒了口气,拱了拱手:「臣本意是希望倾、熙、楚三强和睦,如今礼乐崩坏,百姓受苦,我们三国若是不和,天下苍生何去何从?熙王与倾、楚两国结盟,不正是,『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 一向以委婉谏言着称的梅灏因为熙王的失言,直言批驳,朝堂氛围紧张到了极限。 苏珏随机应变,将熙王刚刚打断的话重新组织,梅灏师承大贤陇南子。 陇南子的学术主张便是「大道之行,天下为公」,他讲求「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的天下大同,适合时宜的附和还是有必要的,虽然苏珏从未认同过陇南子的思想。 这么一说,给足了熙王颜面,又不动声色认同了陇南子的为政理念,箭在弦上的气氛顿时轻松起来。 熙王爽快接过,走上王座,干脆利落盖了国玺,给事中拿下来递给苏珏。 苏珏拱手行礼后双手接过国书,细心收好,对熙王行了一礼道:「外臣在熙国叨扰多时,这便反身归国,随后将焦城,商城,曲沃三城户籍人口奉上,熙王交接。」 「甚好,甚好。」熙王笑的合不拢嘴,兵不血刃便得三城,岂能不是乐事? 苏珏浅浅一笑,拱手行礼道声「外臣告退」,便离开熙王宫。 第14章 遗憾 驿馆内。 「这熙王真是昏庸之至!」瑶儿嗤笑。 苏珏端了茶杯,呷了口茶道:「熙王不是昏庸,而是太过贪婪。泱泱大国,却在意小利得失,太小家子气,难成大业。」 瑶儿转头看着苏珏,那人白衣出尘,没有得志士子的骄傲浮躁之气,也没有失意士子的颓丧之气。 苏珏就像一汪清泉,就那么静静的,宠辱不惊,就连岁月也难以在他眉眼间留下痕迹,逍遥子给他取字为兰君,身处沉浮官场却衣不沾水,恍若谪仙,君子如兰。 白衣卿相,话并不多,然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可抵挡千军万马,字字珠玑,切中要害,且有识人之慧,「珏」字当之无愧矣! 「瑶儿收拾一下,明日我们便启程回楚。」苏珏淡淡道。 「诺。」瑶儿点了点头。 翌日清晨,一辆青铜辎车辚辚使出临沂城,城外十里处郊野,一辆辎车静候多时。 范瑶一愣,当下拉了缰绳,转头对车内的苏惠芳道:「相国,前面倾国辎车仿佛在等我们,这......」 苏珏听罢愣了愣,他微微嘆了口气道:「驶过去吧,正好我有话要和他说。」 逍遥子门下只有两个关门弟子,一个是倾国上卿凤清,一个是楚国相国苏珏,这已经是天下各国都知道的事情。 青铜辎车行驶到那辆车前停了下来,一身白衣的苏珏从车上下来,郊野风急,苏珏拉了拉裘衣朝辎车走去。 辎车旁,一位红衣少年静静立着,他背对着苏珏,看着无尽的原野。 「说服熙王与楚结盟,又打着天下为公的幌子告示天下,熙国既然已经与倾国结盟,那么刚与熙结盟的楚也不计倾陈兵边境一事,间接与倾修好,这样一来三国以熙为节点,只能以一种奇怪又和谐的样子和和气气坐了下来,合纵之策彻底行不通,倾想牵制熙、楚也是妄想。」 凤清转过身看着苏珏,狭长的眼眸氤氲着难以言喻的情绪,他一字一句道:「师弟,你下的一手好棋。」 苏珏眼眸闪了闪,自凤清出谷到现在,两人五年再未见一面,苏珏垂眸轻声唤道:「师兄,兰儿是楚国相国。」 凤清一怔,出使熙国他志在必得,这些年于倾君面前谈笑风生,运筹帷幄,使得他更加相信,能操纵得了这天下的只能是他——凤清一人,苏珏为相又如何? 然而当熙王宣召与楚结盟时,他才意识到自己输了,输的惨不忍睹。 他有些恍惚,怔怔地盯着苏珏,依旧是他记忆中那个心如止水,处事不惊的白衣少年啊,依旧是那个对任何事都不会表现太多兴趣的小师弟啊。 「你是.....兰儿?」凤清皱眉,下意识问。 「嗯。」苏珏点点头。 凤清盯着他,良久他大笑起来,苏珏皱了皱眉,一言不发静静站在他身旁。 是了,这么多年,他其实,从未了解过那个从不说多余话的小师弟,就像当年他走的时候说要掌控天下,白衣少年只是轻飘飘反驳一句——师兄怎能如此戏说天下? 凤清笑够了,也清醒过来,他顿了顿转过头正色道:「我为倾卿,你为楚相,各自为君,是我刚才促狭了,对不住。」 苏珏摇摇头,表示他没有责怪的意思。 凤清问:「师父还好吧?他老人家终于开窍,废了那个不得入世的规矩了?」 苏珏低眉垂眸摇了摇头道:「没有,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废了那个规矩。」 第33页 凤清挑了挑眉,惊讶。 苏珏抬眸看向远处,茫茫的原野一望无际,视野很开阔,他可以看到远处天地相接的那条线。 一代人的遗憾经由少年口中缓缓落在这片异国他乡的土地上,任风带走。 「楚王薨,公子云祁即位」的消息传到苏珏和逍遥子居住的竹林的时候,已是十一月底了。 逍遥子听到这个消息后,先是沉默不语,后来大笑,大笑后又大哭,就这么闹了一阵,突然吐出血来,晕了过去,醒来后只怔怔地看着窗外,苏珏唤他时,才发现他已泪流满面。 一连几日,逍遥子都是不吃不喝,任凭苏珏怎样劝,老人一言不发,也米水不进。 那日逍遥子朝一直跪在他身边的苏珏摆摆手,挣扎着起身,勉勉强强下床,示意苏珏扶着他出去,苏珏不敢怠慢,扶着一瞬间苍老许多的逍遥子出了小屋,逍遥子在屋前竹林里石凳上坐下,为苏珏讲了一个故事,一个他与楚王的故事。 两人因那首《山有木兮》相识相知,自那以后,木清入朝做了上卿,楚昭南雄心勃勃,一心想要收回倾国占领楚国洛河以北的土地,木清便为他出谋划策,或诈或伐,十年之间楚国版图便扩展到了尧山以南,木清也被拜为楚相。 然楚昭南终究是楚国的王,王不能没有子嗣,于是在大臣们上书施压下,楚王娶了楚廷贵族卓原之女,也就是王后卓氏,次年太子平诞生。 没过多久,倾国派使者联姻求和,楚昭南娶了倾国公主赵氏,赵氏诞下一子便是二王子楚明。 次年,又娶了姬国平阳公主魏氏。 木清明事理,知王不可无子嗣,并不在意这些。 然赵氏一心想让自己的儿子做太子,对木清这个相国极为不满,于是与上大夫昭和密谋,陷害木清,在朝中散播木清权势过重,要弒君篡位的谣言。 楚王将信将疑,木清恼怒楚王不信他,而楚王却说:「此地无银三百两,若木清没有谋逆之心,为何如此恼怒?」自此两人生了嫌隙。 过一年,魏氏诞下一男孩,木清为其卜得一卦,为「干」,此子聪慧甚的木清喜欢,木清亲自为其取名——云祁。 过了几年,朝中老臣上书谏言说:「丞相木清以色侍君,蛊惑君王,求王上赐死。」 楚王不肯,老臣便长跪殿前不起,最后迫于贵族压力,楚王动摇了。 木清见状,心灰意冷,于廷前对楚王道:「我木清堂堂正正,从未以色侍君蛊惑君王,既如此,这楚相木清不做也罢。」说完取下相印,转身离去。 木清离后,上大夫昭和擢升为丞相,楚王自此不问朝政。 他不曾想,十七年后倾国出了个将才――景明。 那时景明还带着些许少年的青涩与冲动,倾文王让景明率五万倾兵与楚开战,那是景明威震六国的第一战,年轻的将军表现出来的冷静沉着、果断刚毅以及他对战场形势变化的敏感程度,将楚国老将公孙楚打的措手不及,使得楚国丢失打通尧山的重要城池——大梁。 自那一战后,犀首景明进入各国君王眼中,中原其他诸侯国纷纷倒向倾国,联合攻楚,将雄踞中原南面的楚国打回洛河以南。 木清云游四方,不再问楚国国事。 逍遥子苍老的声音传来:「官场险恶,帝王薄情。为王立功,王上却忌惮你功高盖主,众臣也从中挑拨,为师怕你与凤清受累,所以让你们立誓此生不入朝为官。」 苏珏顿了顿道:「师父,您还要欺骗自己多久?您心系楚国,收我与凤清师兄为徒,将您毕生所学教授与我们,难道不是希望我们能为楚效力,夺回楚王所失之地?」 逍遥子看着苏珏良久,终长嘆一声,他摇摇晃晃起身,朝着鄢城的方向大笑道:「楚昭南啊楚昭南,你我纠葛一生罢了,为何我徒儿也要深陷其中,为你王族效力?」说完勐烈地咳嗽。 苏珏上前扶住担忧道:「师父,兰儿扶您回屋。」 逍遥子不理会苏珏,眼眸渐渐迷离,他喃喃道:「你个杀千刀的,怎地锦衣玉食还不够你长命百岁?奈何桥你走慢点,等等我,不然没人给你摆渡过河。」 「师父!」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苏珏抱住逍遥子急声唤道。 逍遥子深深地看了苏珏一眼,他喘了口气道:「走吧,自今日起你与凤清不再是我逍遥子之徒。」说完,挣脱开苏珏,踉踉跄跄向着鄢城方向走去。 寂静的竹林听他唱道:「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逍遥子一个踉跄,突出雪来,缓缓倒了下去。 「师父,兰儿明白。」苏珏跪了下去,低声道。 是的,自始至终他都没废了那个永不入世的规矩,他只是将他们逐了出去而已。 ...... 熙国临沂郊野的寒风吹拂起两少年的髮丝,凤清突然笑的一发不可收拾,苏珏担忧上前唤道:「师兄。」 凤清笑着笑着就不自觉地哭了。 不会再有人因为自己背不出书板着脸打他手心了,不会再有人在风雪大作的夜晚背着自己去瞧医生的路上数落他一路了,不会再有人一遍又一遍地叮嘱学习切勿心浮气躁,急功近利,不会再有人等他回谷了...... 「师父还说什么了?」凤清顿了顿问。 「你们也别再回来找我打扰我清梦,我嫌烦。」苏珏道。 第34页 每个字都像那人的风格,听着这话,凤清仿佛都能看到那人一脸别扭的表情。 「还真是活得逍遥的像个小孩子,一见倾心后也不管人家愿意不,先扯着嗓子唱出来,受不了朝臣三言两语的弹劾甩袖子走人,收个徒弟要人立毒誓,后来又口是心非撵我们出去,让他反悔自己说过的话有这么困难吗?」凤清笑的苦涩。 苏珏抬头看向远方,眼角有泪滑落。 木清一生,「逍遥」二字足矣。 「兰儿你真的心悦楚王?」凤清顿了顿,有些犹豫地看着苏珏。 「嗯。」苏珏知道他想问什么,点了点头,垂眸像是安慰自己一样轻声道:「他不知道。」 凤清一愣,也不好多说什么,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走了,你保重。」说完转身上了辎车,车夫吆喝了一声,带着漫漫黄土远去。 苏珏久久伫立,直到那辎车只剩下一点,这才转身上了辎车,向着楚国的方向驶去。 第15章 裂变 楚云祁静坐在偏殿的书案旁,正在灯下细细读着苏珏评註的《纵横计》。 墨色长髮束着白玉冠,身着朱凤玄黑纩袍,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书案,仿佛在沉思。 「王上,相国大人回来了,正在殿外候着求见王上。」侍者走进来,打破了偏殿的沉寂。 楚云祁抬头,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他放下书简起身道:「宣!」 侍者向楚云祁行了一礼,快步退了出去。 不多时,身着白衣金凤朝服的苏珏走了进来,振袖行礼道:「臣苏珏自熙归来,将两国结盟国书交与王上!」 楚云祁快步走下一阶白玉阶,从他手中接过国书,打开看了看,点了点头递给给事中。 他笑着握住苏珏的手道:「相国辛苦,出使熙国促成两国联盟,破合纵于无形,如此一来,倾国想通过合纵掣肘我楚是不能了。」 说着转头看向给事中道:「起草诏书,传寡人旨意,相国苏珏不负王命,封爵昭文君!」 给事中领命后向楚云祁、苏惠芳各行一礼,退了出去。 苏珏对楚云祁行大礼道:「臣——苏珏谢过我王。」 向楚云祁交代完与熙结盟的细节后,已是日薄西山,在他出使熙国期间,楚云祁也为变法做好了准备,箭在弦上,一触即发,就等着苏珏回楚坐镇。 「相国一路舟车劳顿,快回去歇着,变法也不急着这几天。」楚云祁道。 「臣告辞。」苏珏向楚云祁行了一礼,退出偏殿。 沐浴之后,苏珏换了件月白色长衫,散着一头如墨玉般的长髮,坐在书案旁翻看楚国近年来的人口规模和可耕作田地的情况。 忽然,屋外的嘈杂声打断了苏珏的沉思,他皱了皱眉起身走了出去问道:「因何事如此喧譁?」 「回相国,大将军在府外求见。」侍卫行了行礼道。 「哦?为何不请将军进来?」苏珏皱皱眉,说着向府门走去。 门口的侍卫不知所措地站在一边,大将军魏然肉袒负荆向苏惠芳行大礼道:「魏然不知相国为我楚殚精竭虑,还出言不逊,特来请罪。」 苏珏上前扶起魏然,道:「将军刀口舔血,为楚出生入死,苏某受将军几句教诲也是应该,将军何罪之有?」 经此一事,魏然再也看不起这个他口中「面如冠玉,书生样」的大楚相国了,将相二人一心为国,将变法轰轰烈烈推上台来。 相国府上,来往官员络绎不绝,不时有人抱着一堆竹简步履匆匆地出府上了马车而去,马车扬起的灰尘还没散去,又有轺车在相府门前停了下来,也是神色匆匆进了相府。 相府内,可以用「人满为患」来形容了。 两进两出占地一亩多的府邸现在却显得是如此狭小,除了下人们的东西厢房,厨房,卧房外,剩下的客房都用来接纳修改誊写变法方案的文员。 一纸《求贤令》传下去没多久,志士仁人便如雨后春笋般涌向楚国国都鄢城。 一日内于鄢城客栈住下的士子就达五六人,由于时间紧迫,变法已经箭在弦上,来不及建造收纳这些士子的学馆,楚云祁大手一挥,将楚成王期间建造的「仙乐宫」改为学宫,他撤掉了所有的伶人歌女,将仙乐宫改名为集贤学宫。 为了充分利用苏珏出使熙国的时间,为变法做好准备,楚云祁诏来各郡郡主,各县县令等大小官员在集贤学宫为士子们讲述楚国律令,各地人口规模,可耕田地面积,甚至是民俗传说。 旬日下来,集贤学宫的士子们在心中对楚国已经有了一幅较为清晰的图画。 魏然当时对楚云祁此举颇为疑惑,其他诸侯国的君主在得到贤才的第一时间都是询问治国之策,楚云祁倒好,将那些饱读诗书的士子安置在集贤学宫内,对治国之策不闻不问,却叫来大小官员给那些士子们整日整夜地讲课。 他想问却又不知该从何处问起,正为这事憋的坐立不安。 直到相国苏珏带着联盟国书归国,变法开始,他才意识到,楚云祁所做的那些事情意义有多重大。 士子们熟悉楚国,对楚国的人口,律法等如数家珍,因此在新法颁布下来之后,他们能第一时间知道该怎么上手推行,让每一套法令都能真真确确发挥它的作用。 第35页 他们在誊抄完新法,一层又一层下传的时候,不会遗失新法的核心目的,他们又能根据当地的情况对新法内容做出质疑,进行商议修改。 相国府书房内,苏珏写完最后一个字,松口气吹了吹竹简上未干的墨迹,紧绷的身子放松下来。 他身边站着的侍者将他写完的竹简拿起,恭恭敬敬地放在楚云祁身旁的书案上,有条不紊地回到苏珏身旁立住。 楚云祁刚看完了一份,将手中的竹简交给他身边立着的侍卫,挥挥手,侍卫会意走了出去交给书房外站着的侍者。 那侍者点了点头飞快走向另外一间客房,客房内身着楚国官服的集贤学宫士子们正在伏案誊抄新法内容。 侍者快步上前将竹简郑重放在楚平身旁的书案上,向楚平行了一礼便快步走了出去。 楚平将他手中看完的竹简交给坐在他右下首的一个士子,微微嘆了口气,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端起旁边侍者刚给他添满的茶杯,喝了一口后,又拿起刚才送来的竹简看了起来。 时间在众人忙碌中消逝,相府恍若洪福洞天,众人不知白天黑夜,只知一份竹简誊抄完便开始下一份的誊抄。 朝阳一点一点从东方升起,将楚国的宫殿笼罩在金色的阳光下,一缕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楚云祁手里握着的竹简上。 字如其人,竹简上的字利落干净中带着柔和,给人的感觉就像是露珠凝结在兰花上缓缓滑落的温柔宁静。 「国强之首在于兵强,首立为奖励军功之法。将楚爵位分为二十等。国中官民百姓非立功者不得封爵,公室宗族亦不得例外。奴隶斩杀敌人首级一颗,可赎其身为民,百姓斩杀敌人首级一颗,可得爵位一级。斩敌首级多着,依次论功封赏,虽为奴隶,若建功多者,亦可官至大夫。臣民之田宅奴隶妻妾多少,亦依爵而定。无爵者不得多占田地,不得多使奴隶,不得多娶妻妾。其多者收归国家,赏与有爵之人......」(注) 缓缓合上竹简,楚云祁抬眸深深地看了苏珏一眼—— 阳光洒在那人脸上,透着病态的苍白,白衣少年松了口气,紧绷的神经突然放松下来,显得有些虚脱。 苏珏轻轻靠在身后的书架上,闭眸休憩,白玉般的手轻揉着眉心。 他穿着件朴素白衫,阳光照在他身上,恍若谪仙。 这两个多月,楚云祁亲身参与变法的制定与颁发,那一条又一条法令,字字珠玑,切中楚国要害。 苏珏将歷代变革矛盾总结为三点:农,战,国。 在这三册中,各自又细分,农册中包含两部分,一为地,一为民,包括十二道法令,这十二道法令分别围绕土地开垦,土地计算,说民,弱民展开;战册中主要围绕军队的组建,奖罚等展开;国册中就君王统治之策做了详述,提出了君臣,慎法等概念。 一声闷雷在天空中炸开来,随之而来的是商幽王二十六年的春天,冰雪渐渐消融,万物开始復甦,自此,《定国三册》开始了它非同寻常的使命。 苏珏没有想到,在千秋万代之后,他这一套法令的核心体制仍在延续。 楚云祁静静站在鄢城城墙上眺望着远处的湘庭湖,他的身旁是一身白衣的苏珏。 「今年的春天似乎来得早了些。」楚云祁开口道。 「嗯。」苏珏点了点头道,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转头续道:「启耕大典定在七日后。」 「哈哈,相国如此严肃,难不成七日后要陪同寡人一起籍田?」楚云祁看了苏珏一眼,笑道。 苏珏愣了愣,旋即怒了,他瞪了楚云祁一眼道:「不正经!」 启耕大典是君王力劝农桑的典礼,一般是由一国之君携手王后,在祭祀天地和五谷之神后,君王亲自耕作,王后亲自採桑,达到劝农桑的意图。楚云祁那句话,不是调侃他让他作他的王后么?! 苏珏越想越气,转身甩袖就要走,被楚云祁一把拉住,苏珏回头,正对上一双深邃的眼眸,恍若撞进了浩渺的夜空一般。 楚云祁故作严肃,咳嗽了几声,摇头晃脑沉声道:「陇南子曰: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昭文君学富五车怎么连这点礼仪也不懂?」 苏珏被他这句话给气乐了,到底是谁不懂「敬而无失」,苏珏真想看看他这面皮是有多厚才能说这话面不改色的? 「呵......」苏珏笑出声来,阳光洒在他略微苍白的脸庞,眉眼弯弯,好看的眸子恍若沉着整个星空,折射出深浅不一的光,一层一层地向外扩散开来,像是被时间定格了的涟漪。 他这一笑,像是春风吹开破冰的湖面,又像是空谷幽兰在月色中缓缓盛开。 楚云祁是第一次见到他这样轻松地笑,干净的不参杂任何情绪,只是开心,为了开心而笑。 楚云祁的心不轻不重地被人撞了一下,他抓着苏珏的手都有了些许颤抖,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越来越深沉,楚云祁莫名的烦躁起来,他松开抓着苏珏的手,转过身看向远处。 带着寒意的春风一缕一缕将他的烦躁渐渐吹散,他深吸了一口气,将他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归结为一句话,于是他转过头看着苏珏,一字一句道:「楚国有相国,实乃三生之幸。」 苏珏眼底的希冀渐渐暗了下去,他自嘲似的笑了笑转过身看向远处快要落下的夕阳,轻声道:「遇见你,实乃兰君三生之幸。」 第36页 「嗯?相国适才说什么?」楚云祁没听清楚他的话,上前一步问。 苏珏浅浅一笑,摇了摇头,不语。 幼时乞讨苟活,后随着逍遥子遍访名山大川,生老病死,爱别离,求而不得,人世间的悲喜转折他看到过,经歷过,想来人间烟火也不过这些,所以他对什么都没有兴趣,那些他举手之劳救助过的人敬重他,感激他,也不懂他。如果没有梨园之东戏剧般的相遇,苏珏应该会陪伴着师父平淡地过完一生,心如止水,平和却孤独。 楚云祁不一样。见到他的第一眼,苏珏便感觉到那人与众不同的气质——生而为王。 参通天地人者,是为王。 那个人举手投足间有一种让人不由自主想要臣服的吸引力,他很懂得「度」,做任何事,说任何话都不会太过,时而你会觉得他真实且触手可及,时而又会觉得他缥缈的无迹可寻。 他可以是文人雅士,吟风弄月,品茶抚琴,也可以横剑立马,睥睨天下,楚云祁的出现让苏珏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自己还活着,自己也会有悲喜羞愤,在楚云祁遍访颍城墨家,只是为了给自己作一纳凉用的铜柜时,苏珏便知道,这个人是他余生的所有了。 可是,那个人怎么就不懂他的心呢。 苏珏垂眸,浅浅嘆了口气,轻吟:「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 楚云祁上位后,楚成王时期的老臣,识时务的,早早致仕还乡,也算是功成身退,剩下的老臣有点根基,也算是家大业大,量楚云祁不会把他们怎样,也就赖在朝堂上没打算走。 楚云祁对他们倒是和蔼,念在都是德高望重的老臣,也就给个太傅之类的闲职,就这样,楚国这艘大船在楚云祁上位后,以这种新旧参杂的朝廷形势稳当地在深海中行驶。 新法有条不紊地遍及楚国推行。 朝中那帮老臣一看,这新王是铁了心要把楚国从头到脚都换一遍,眼看着非但自己祖辈的基业不保,连后辈们也快被《求贤令》求来的贤人踢出朝堂了,于是老太傅和几位老臣决定:次日朝堂力谏王上废除新法! 于是,在翌日清晨,老臣们早早的驾着轺车赶往王宫,待身着王服的楚云祁坐定。 「王上,」老太傅便出列朝班道:「君上刚立朝政等一切事务还未稳定,为君者,该廉政护国,守制安民,而不是受相国蛊惑,变法扰国啊!」 接着哗啦啦一片臣子跪下来高声道:「臣请王上废除新法!」 拥护新法的朝臣们见那帮老臣来这一出,都是一愣,众人看了看位列众臣之首的苏珏,见他波澜不惊,依旧安静少言地站着,于是纷纷将目光投向王座上的楚云祁。 楚云祁坐在王座上,他眯了眯眼睛,语气缓慢道:「老太傅的话未免说的太绝对了些。」 众臣被楚云祁似剑般的冷峻目光一扫,都噤声低头。 楚云祁起身走至黑玉案前,朗声道:「我楚国自称王七百年以来,哪一代君王不是积极进取,扩地强国?大争之世,强则强,弱则亡!相国之法,尔等也都看在眼里,这是误国扰民之法吗?非也!此乃富国强民之法,我大楚,必遵之!」 字字铿锵有力,各个朝臣听来如雷贯耳,楚云祁顿了顿,放缓了语气道:「老太傅为国操劳,寡人准许你回老家颐养天年。」 老太傅一听,愣了愣,还想在说些什么。 楚云祁抬高了声音道:「老太师年纪大了,腿脚有些不便。来人!给寡人把老太傅抬出去!」 话音刚落一队侍卫便训练有素地进殿,托起那些跪在地上的老臣,那些臣子大惊失色道:「王上饶命啊,王上!」 楚云祁「啪」地一拍黑玉案,转身挥袖道:「都是我楚两代老臣,在朝堂上如此喧譁成何体统?给寡人把他们架出去!」 老太傅甩开侍卫的胳膊,冷哼一声,道:「谢我王关心,老臣还走得动!」说完,他拄着拐杖,带着他最后的傲慢离开。 自始至终,苏珏都没看过这些人一眼,仿佛老臣逼宫对他来说只是一场闹剧。 身披盔甲的魏然风风火火地走进来,在苏珏右下首立住向楚云祁行大礼道:「王上,密谋造反的都给逮住了,要怎么处置?」 众臣这才注意到,大将军魏然早朝不在,魏太后也没有在一旁旁听。 王座上楚云祁好整以暇地整了整袖子,淡淡道:「杀了吧。」 魏然颤抖了一下,他以为自己没听清楚,抬头道:「太傅熊氏一族,祭礼官百里一族密谋造反,臣已将逆贼捉拿,约五千人左右,王上要如何处置他们?」 「杀了吧,城南五百里之外不是有个乱葬岗么?正好给他们修个陵墓。」楚云祁低着头,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袖子,十二旒冠遮挡着他的脸,看不清他的表情。 魏然咽了口口水,他定了定神,抱拳行礼道:「诺!」 众臣哗啦啦跪倒在地上,在楚廷做事这两个多月来,他们见识了王座上那位弱冠之年、楚国最年轻的君王经天纬地的胸襟,以及过人的领导能力,而在今天,他们又看到了这位君王铁血过硬的政治手腕。 他们开始明白,当时楚成王暴毙身亡,赵氏、昭和谋逆没能在楚国激起浪花,年轻楚王上位没能引起楚国内乱的原因了。 第37页 苏珏抬眸,看向楚云祁,正好与他投过来的目光汇聚在一起,两人隔着十二旒无声对视。苏珏沖他点了点头,浅浅一笑。 王者,本身就是世界上最孤独的人。 他们是领导者,在其他人都慌乱失措的时候,跳出局内,理智而又冷静做出指令,所以对臣民们来说,他们是高深莫测,阴晴不定的。 一位好的君王,不只是遵守礼仪制度,从善如流那么简单,帝王南面之术就是打太极,需要在奸佞小人和正人君子之间寻找一个平衡点,满朝堂都是谄媚小人不行,满朝堂的正直儒生更是不行,帝王要让他的臣们畏惧他,敬佩他,不二心。 这些,楚云祁都做到了。楚云祁在上位后,就盯上了老太傅一帮家大业大的老臣,放长线钓大鱼地对他们赖在朝堂上不走的行为视而不见,温水煮青蛙般等的就是这个时候,收拾了一帮老臣的同时,昭告天下,寡人力推变法,逆流而上者——死! 五千人算什么,苏珏知道,就是这次牵连人数上万,楚云祁也会连眼皮也不眨一下地让他们去死。 楚云祁眼神扫过匍匐在地上微微颤抖着的臣子,冷笑一声,将目光转向苏珏,那些臣子不懂他的用意,他知道苏珏一定会懂。 果然那个身着白衣金凤的少年没让他失望,偌大的恢宏宫殿内,白衣相国静静地立着,他朝着自己点了点头。 那一瞬间,楚云祁有一种「得知己如苏珏,死也值得了」的感慨,他深吸了一口气,压下想要冲下去抱住苏珏的冲动,起身挥了挥手道:「都起来吧,没什么事就退朝。」 众臣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的冷汗,纷纷起身,向楚云祁行大礼道:「我王万年。」之后,陆陆续续退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军队制度为《商君书》中的一则法律条例,笔者将古籍翻译成了现代汉语。 第16章 新军制 春雨如期而至。 洛河两岸的杨柳开始抽芽,在烟雨朦胧中柔柔地为破冰的河面罩上了一层鹅黄色的云雾,湘庭泽一带气候本就温润适宜,这会赶着那一声闷雷,早早就是郁郁葱葱,一派欣欣向荣之象。 湖面上来往的船只络绎不绝,船家穿着夹心的袄子,撸起袖子,悠悠地吼一声——「客官坐好喽!」 小小的乌篷船便飘了出去,船夫悠扬的歌声在茫茫无际的湖面上荡漾开来。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坐船的人们便在悠扬婉转的歌声中,追溯着这中千般万般的绵绵情意,开始了新的一年的踯躅,或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或是「已是黄昏独自愁,更着风和雨」。 启耕大典便在鄢城外的郊野举行。新法「限民名田」替代旧制「井田制」,不再有「公田」「私田」一说。 朝廷根据城中每户人家的人丁数将耕田分派下去,登记在册后,每年按照每户人家人丁数收取税务,这样一来,不用朝廷设置一定的官职督促百姓耕田,既节省了朝廷开支,也极大调动了百姓的积极性,开春后,城中的百姓们就争先恐后地拿着农具开始了新年的第一犁。 太阳姗姗地从东方升起,将阳光洒满大地,路边野草上露珠折射着阳光,流光溢彩,晶莹剔透恍若美人泪。 辰时三刻,紧闭的楚宫朱门缓缓打开来,绵延数里的御用卫士以及大小官员浩浩汤汤地踏上通往城外的道路。 楚云祁身着用红线绣绘着太阳图腾的玄色大裘冕服,繁缛的王服一层又一层,庄严而肃穆,墨色长髮干净利落地束起,戴着七梁通天冠冕,坐直了身子在六尺华盖的轺车里闭目养神。 他的身边坐着身着白衣金凤相服的苏珏。 君臣同车,楚云祁是想昭告天下人,见相国犹如见楚王! 百姓们纷纷聚集在道路两边伸长了脖子张望着,他们都想见一见那位年轻的楚王以及变法恩泽四方的相国。 在楚云祁的车驾路过时,众人哗啦啦跪倒在地,高唿「我王万年」。 魏然身着玄铁铠甲骑马走在最前开路,到达城外后,他跳下马来,指挥着御用卫士很快组成一道人墙,将车队和百姓隔开,自己则带着一队卫士飞也似的来到楚云祁车驾旁,抱拳行礼道:「王上,诸事已经安排妥当!」 楚云祁闻言抬眸,向魏然点了点头,按住正要起身的苏珏,先他一步下车后转身向他伸手,笑道:「相国,请。」 苏珏对上他的眼眸,略微皱了皱眉,几不可闻地嘆了口气,伸手握住他伸过来的手,下了轺车。 楚云祁握着他的手,一边笑吟吟地向周围的百姓摆手示意,一边向耕田东南角搭建好了的祭坛走去。 「王上,君臣有别。」苏珏压低了声音说道,君臣同车已经不合礼仪,适才楚云祁又以一国之君的身份亲自扶自己下轺车,这会要是再和君王一起祭天,苏珏都能想到次日上朝那些儒生们「刚正不阿」的表情了。 楚云祁转头看着他,朗笑一声,高声道:「相国为我大楚变法殚精竭虑,于楚国百姓等同『再造之恩』,寡人与相国一同祭祀我楚之社稷有何不妥?」 道旁的百姓纷纷跪了下来,高唿:「我王万年,相国万年!」 苏珏深深地看了楚云祁一眼,垂眸不语。 和他一同庄重地登上祭坛,肃穆庄严的音乐响起,两人在供奉着天地诸神的神位前站定,率领随行官员向天地行三叩九拜大礼,台下的百姓也随着司仪的喊声拜祭天地。 第38页 拜祭完天地后,苏珏转过身向楚云祁右手边上了一步,他从司仪手中郑重拿过一绑着红布条的竹简,缓缓打开,代表楚云祁宣读颂词:「昊昊上帝,地载天覆。太一乃母,大化两仪;阴阳相辅,五行相生。在天为云,在地为雨,入土为露,润我玉田,壮我嘉禾,美我桑蚕。皇皇大楚,经天纬地,民安其业,农桑是首,春耦其耘,稼穑乃丰,寡人亲耕,垂范众生!」(注) 新法的颁布与实施再加上新年春雨的滋润,百姓们感激涕零,纷纷跪倒在地上,一遍又一遍地高唿着「王上万年」「楚国万年」。 楚云祁来到田间地头,早有亭长和三老为他准备好农具,他接过犁耙。 苏珏牵着耕牛,开始了「籍田」的第一犁。 犁铧掀起一阵阵泥浪,百姓又是一阵欢唿,待他和苏珏犁完一田垄,两人额头上都布满了细细的汗珠。 楚云祁舒了一口气,看着苏珏邪邪一笑,用只有他们可以听见的声音说道:「我这大字不识一个的老农正配你这蕙质兰心的老妇。」 苏珏愣了愣,他看着面前唇角带笑的楚王,眼眸闪了闪,几不可闻地嘆了口气,咬了咬牙,不语。 楚云祁朗笑,拿过盛满酒的酒爵,将其中的酒扬手洒在刚刚耕过的土地上,随后便是赐种。 他接过苏珏递过来的种子,郑重向着太阳的方向拜了三拜,之后将种子赐给亭长的三老。 给事中尖细的声音传来:「王上赐酒三杯——」 三老中的长者上前代表百姓谢恩。 楚王力劝农桑的旨意,将从这里开始,在不久的未来将传遍整个楚国。 苏珏一直紧绷着的神经在这个时候才真真正正地放松下来,启耕大典年年都会举办,但是今年的启耕大典却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 第一、楚王新立,需要树威;第二、变法初成,需要稳固。 商幽王二十六年的启耕大典等同于一个过渡桥,不疾不徐将楚人引到新法的规制当中,既不突兀也不尖锐,避免了变法之初因不适应带来的内乱。 楚国,正在以一种常人无法想像的速度慢慢崛起。 他长舒了一口气,一直皱着的眉终于舒展开来,自变法以来压在他心头的那块巨石也随着阡陌上百姓的欢唿声消失不见。 变法是把双刃剑,成功了,国强民富,失败了,国破家亡。 中原各诸侯国因变法不慎,引起权臣叛乱,王室残杀,民不聊生的例子比比皆是。 想到这里,苏珏抬眸看了一眼站在祭坛上身着冕服的楚云祁。 这个人浑身上下都透着不属于同龄人的成熟和稳重,楚成王薨殁,外有倾军压境,内有赵氏等叛乱,这个也就二十岁出头的年轻君王,亲自率领楚军与倾军对峙。 他接手的楚国,是暗流涌动随时都可能掀起一场血雨腥风的楚国,然而眼前人却自始至终都没有流露出一丝的慌乱和迷茫。 亲自率兵退倾军,亲自主持变法,处理老臣叛乱,将仙乐宫改为集贤学宫,任人唯贤,上位这短短的一年多时间,他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足矣让天下人嘆为观止。 年轻的君王两肩压着楚国,没有慌张,没有迷茫,带着他的百姓,一步一步向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走去,这样的楚云祁,怎能不让他心悸? 新法似大潮般排江倒海漫延到整个楚国。 国之基本在于农桑,而国之嵴柱在于军队,兵强则国强,故在启耕大典之后,楚云祁便将重点放在了军队组建和新军操练上。 苏珏将楚国新军分为两种,一种名叫「终军」。 终者,不变动矣,士兵们无论四季均在兵营,确保在他国攻来时能在最短时间内集结大量士兵抗敌。 另外一种名叫「青黄军」,青黄者,谷物四时之变也,该类士兵人数较为灵活,农忙时遣散回家耕田割麦,农闲时进入军营。 楚云祁将新老兵编在一起进行操练,楚国终兵人数达到二十万多,青黄兵人数达四十万之众,其中因苏珏特别强调,在这之上又单独徵募十万骑兵,十万水师。 「终兵们平时都住在何处?在何处操练?」楚云祁听魏然说清楚国兵力后,淡淡问。 「都在各个郡县内扎营,操练嘛,皆由各郡县令选派本地武将。」魏然道。 楚云祁皱眉,这样练出来的新兵凝聚力太差,朝中帅将与士兵们都不熟悉,若是就这么凑起来上战场,不但将军传令效率低,将士们打仗也不知互相帮扶。 他转身来到绘有楚国山川的羊皮地图前,盯着图看了近一炷香的时间,然后他开口道:「在南边的颍地,西边的大泽两地迅速建起两个兵营,然后通知各郡县的士兵前往两地大营,操练由我朝中将军亲自前去。」 「好小子,这招妙啊!颍地,大泽两地一马平川,正是建营的好地方,又靠近国都鄢城调集起来也方便。」魏然看了看地图拍着楚云祁的肩膀笑道,当下意识到面前的人是一国之君后,忙拱手赔罪。 楚云祁笑了笑,表示不在意。 魏然道:「只是我楚国近二十年以来就没打过什么仗,将帅之才着实少之又少啊!」 楚云祁笑道:「细细数来却也不少。老将军龙田,赵高,上将军魏然,智囊司马燕还有护法将军范夤,这难道不算是我大楚之将才?」 第39页 魏然挠挠头,笑了笑。 定下方案,楚云祁即刻宣召龙田,赵高,司马燕三人进宫。 那龙田是楚成王手下赫赫有名的阵战将军,此时已是耳顺之年,然其竹冠束髮,身着红色甲冑,步履沉稳,丝毫不显老气,见到楚云祁抱拳行礼,中气十足道:「老将龙田拜见我王!」 「快快请起,老将军威风不减当年啊!」楚云祁笑着扶起龙田,一拍他肩膀道。 赵高是龙田的挚友,两人当年是同袍浴血的兄弟,那赵高勇勐刚毅,一向是龙田的得力副将,当年与倾国淮阳一战,一战成名,人称南虎。 只见他身着与龙田一样的红色甲冑,黝黑精瘦的脸庞,仍能看到战场上的痕迹,楚云祁握着赵高和龙田的手,嘆道:「将军宝刀未老,在为我大楚江山寿!受寡人一拜!」 「王上如此折煞老夫矣!」龙田和赵高纷纷还礼道,「能为我大楚效力,老夫死不足惜!」 楚云祁重重地拍了拍两位老将军的肩膀道:「寡人今命两位老将军前往颍地大营操练新兵五十万!」 「诺!」两人抱拳行礼。 接着楚云祁转头看向魏然和司马燕道:「上将军魏然,右庶长司马燕,寡人命尔等前往大泽兵营操练新兵三十万!」 「诺。」魏然和司马燕抱拳行礼。 送走魏然等将军之后,一轻骑出了王宫,带着楚云祁口谕向鄢城西南街的护法将军府行。 内侍到达府门口,范夤亲自出府相迎,内侍打开竹简道:护法将军范夤听令,寡人慾于颍地建造兵营,命你全权负责,颍地大营建造完后,与老将军龙田、赵高坐镇,操练新军。 「诺!」范夤行大礼,双手举过头顶接过内侍递过来的竹简,一脸庄重地起身,待内侍车架离开,这才回到府内。 跟在楚云祁身边做事这么多年,他知道楚云祁所做的每一件事,所下的每一个决定,肯定都是有着极其缜密的逻辑以及目的。 楚云祁将颍地操练新军的主力交给他,目的有三:第一、范夤对颍地地势民风了如指掌,到时候好放开了手干; 第二、范夤虽有将帅之才,但他从未真刀实枪地领兵打过仗,与身经百战的老将军一起操练新军,他可以切磋学习; 第三、他是护法将军,整个变法过程他全程参与,两位老将军多少对新法不是很熟悉,有他在可保万无一失。 「楚国有王上,当真是三生之幸。」范夤看着手中的竹简低声道。 至此楚国的新兵制臻于成熟,两营建成后三个月,将帅与士兵,士兵与士兵便亲如一家。 苏珏听闻此事,大喜,挥笔于竹简上写道——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楚云祁立刻派人将此曲传至兵营,于是,每日大营里都会传来将士们中气十足的歌声,营里其乐融融。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注释部分为古代祭祀天地时皇帝要诵读的文书。 第17章 桃花饭 世间千百种植物中,桃花应该是对春天感知最为敏感的了。 启耕大典刚过去没多久,楚国满国的桃花便相继盛开,给这个喜爱繁华的国都增添了一份浓烈中透着婉约的美。 湘庭泽更是美不胜收,从湘庭湖分出的支流或是绕着青山,或是分开田地,给本就像是一幅山水画的湘庭泽增添了不少灵动之气。 楚女们结伴踏青,採摘怒放的桃花,为在田间春耕了一天的丈夫做桃花饭。 轺车稳稳噹噹停在楚相府门口,楚云祁头戴白玉冠,身着朱凤玄黑纩服,脚踩朱凤玄履下了轺车。 门口站着的侍卫飞快上前行了大礼,楚云祁摆摆手,一边往相府内走,一边问道:「相国在否?」 管家迎了出来,向楚云祁行礼道:「回王上,相国一大早就出去了。」 「哦?」楚云祁停下脚步,挑了挑眉,扫了管家一眼。 「王上,您看这......相国出门前没交代何时回来......王上......」 管家犹犹豫豫,抬手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 相国一大早坐着轺车不知道去了哪里,他就是想去找也不知道上哪找去,更是不知道相国何时能回来,让楚王这么等着,他怕自己一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楚云祁笑了笑摆摆手道:「无妨,寡人也没什么要紧事,就来府上坐坐,消遣消遣。」 管家嘴角抽了抽。 楚王宫里奇珍异兽,丝竹管弦,消遣的东西玩意应有尽有,眼前这位难以捉摸的楚王偏偏到这个也就两进两出的园子消遣,园子的主人还不知去了哪里。 管家压下自己心里一万个难以置信,熟练地吩咐相府的僕人做好该做的事情,尽心尽力地服侍这位年轻的楚王。 「你们都下去吧,寡人在书房里一个人待会。」楚云祁随手拿起书架上放着的一个竹简,翻开扫了一眼,抬眼对身旁一脸严肃的管家道。 「诺。」管家向楚云祁行了一礼,带着僕人退了出去。 楚云祁随手拿到的是陇南子所着《礼记》中的《大同》篇: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举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第40页 这篇文章楚云祁在五岁的时候便已经烂熟于胸,誊抄这文章的人一看就是个放荡不羁的人,字里行间扑面而来的是张扬的傲气。 但书简做的却很细緻,每一支竹干应该都是经过细心挑选打磨过得,连缀起来的麻绳也是一丝不苟拧着,和竹简上张扬凌厉的字放在一起,有点违和。 楚云祁的目光落在竹简末页朱红色的小字上。 楚云祁愣了愣,旋即大笑起来。 硃笔也就写了两个字——放屁。 干净利落地高度概括了这篇被世人视为珍宝的文章。 那朱红色小字,隽永清秀,一看就是苏珏的字,他想像不出苏珏还有这么不合礼制的一面。 那个任何时候都温润如玉,谦和温煦的人,是用怎样的表情写下这两个字作为评註的呢? 楚云祁略显苍白的手轻抚那两个小字,深邃的眼眸里尽是藏不住的笑意,这样的苏珏也太可爱了吧。 苏珏回到相府已是午时三刻,管家一脸焦急地迎上来,跺了跺脚道:「大人可算回来了,王上已经在书房等候大人一个晌午了。」 「嗯?」苏珏刚弯腰探出轺车,听到这句话,他愣了愣。 「大人刚走没一个时辰,王上就来府上了,吾不知您何时回来。」管家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扶着苏珏下了轺车。 「嗯。」苏珏下了车,从车里拿出一个竹筐,往相府里走去。 若是有要紧的事情,楚云祁绝对不会在府上等他这么长的时间。 新法已经贯彻到各地,户籍人丁造册也已完成,新军已经组建,所有的事情都在有条不紊地运行着,苏珏将国事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没想到楚云祁此次前来的目的。 苏珏沉吟了一会,将背后的竹筐拿下来交给管家,自己转身回了卧房,管家抱着一竹筐的桃花瓣,一脸无语道:「大人,您这齣去一上午就是去採花瓣了?」 「放到厨房去。」苏珏回头吩咐了一声。进屋后,简单洗了洗脸,换了件月白色深衣,外罩兰芷对襟广袖服向书房走去。 「王上,臣不知王上前来......」苏珏向楚云祁行大礼,话还没说完,楚云祁便一把扶住他,笑着打断:「寡人也没什么事情,本想着过来和相国喝喝茶消遣的,相国如此就太见外了。」 苏珏愣了愣,想来从上次和楚云祁喝茶闲聊已经是去年十月底的事情了,他都快不记得眼前这位楚国的王还是他的知己茶友了。 「今日没茶可喝,不过......」苏珏转头看着楚云祁笑了笑,好看的眸子里氤氲着几分玩戏意味,他故意拉长了声音,摇头晃脑道:「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楚云祁朗笑道:「好一个『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我倒要看看兰君今日要怎么以木兰坠露为酒,秋菊落英为食。」 「苏某要去厨房,王上要一起么?」苏珏故作神秘道。 「走。」楚云祁毫不犹豫转身出了书房。 两人并肩来到厨房,僕人们一脸惊恐地看着自家相国挽起宽袖,将刚刚管家送来的竹筐里的桃花倒在一个铜盆里,又倒了水开始淘洗,而楚国最尊贵的王上被自家相国指使着去淘米。 「王上,相国,这事还是由我们来做......」主厨慌忙上前接过楚云祁手里的铜盆。 「无妨,尔等退下吧。」楚云祁道。 「诺。」主厨千头万绪难以诉说,向苏珏、楚云祁二人行了一礼,带着众杂役退了出去,那表情简直就像看见太阳从西边升起来一样。 楚云祁将米淘干净转头看向苏珏,唿吸一窒,心被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 苏珏褪了兰芷对襟广袖,穿着朴素的月白色深衣,挽着袖子在淘洗桃花瓣。 本就如白玉般的手在绯红色的花瓣映衬下,竟然带着一丝柔美,他是侧对着楚云祁的,从厨房木窗外照射进来的阳光正好洒在他身上,恍若谪仙,不曾蒙尘。 心底那股莫名其妙的烦躁渐渐加重了,楚云祁吞咽了一下,只觉得喉咙有些发紧。 苏珏转头,扫了他一眼,道:「站在哪里干甚?米淘好了就给灶上添把火去蒸。」说这话的时候,他手下也不停,将花瓣从水中捞出来换到另外一个铜盆内。 楚云祁回过神,答应了一声便照着他说的去做了。 将米饭蒸上,坐在灶台旁边烧火的时候,楚云祁偏头看了眼苏珏道:「老夫是几世修来的福气娶了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媳妇喽。」 苏珏咬了咬牙,强忍着没将一盆水泼过来的冲动,当做没听见,用碾杖一下一下碾着桃花瓣,将桃花汁用一个陶瓶收集起来,又听得楚云祁低沉的声音传了过来—— 「梅子金黄杏子肥,麦花雪白菜花稀,日长篱落无人过,唯有蜻蜓蛱蝶飞。」 苏珏顿了顿,转头看向楚云祁。 他坐在柴火堆正盯着灶膛燃烧的火出神,跃动的火苗倒映在他幽深的眼眸中,折射着涟漪一般的光。 繁华落尽是吾乡。 鲜衣怒马的年纪,带着经天纬地的力量恣意行事,待到日薄西山,携一人闲话桑麻归于宁静。 淡淡的米香漫延开来,苏珏回过神,拿着一陶瓶的桃花汁向灶台这边走了过来,楚云祁拍了拍手起身道:「熟了?」 「嗯。」苏珏点了点头,将罩着的木盖揭开,带着米香的白雾扑面而来。 第41页 「我来,小心烫着。」楚云祁上前将蒸着的一盘米拿了出来,指尖传来的灼烫感很清晰,清晰得他不想撒手,因为这是千万人孜孜不倦追求着的唤作「生活」的感觉。 「王上不但脸皮厚,手皮也毫不逊色啊。」苏珏垫了块布从他手中将大木盘拿走,淡淡道。 「过奖过奖。」楚云祁乐了,跟上来笑道。 苏珏不再言语,将陶瓶中的桃花汁一点一点浇在蒸好的米饭上,来回不断地用筷子搅拌着,直到米饭的颜色从雪白转化为粉红。楚云祁凑上前深吸一口气道:「清冽中带着香甜。」说完又伸手抓了一点。 「你......」苏珏还没来得及阻止,只见眼前人将米饭放进口中,细细咀嚼了一阵,睁开眼道:「甜而不腻,口齿留香,好一个桃花饭。」 「还没完成。」苏珏微微嘆了口气,拍开某人伸过来的手,拿过外出採摘到的枇杷叶,将粉红色的米饭一点一点分配到枇杷叶上,等着米饭冷了,才将它们一片一片放在铜盘上。 「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饭中第一流啊。」楚云祁拿起一片枇杷叶,啧啧称奇。 苏珏唤来管家,留了一些在盘子里,剩下的便让管家端出去给府上的人分着吃。 楚云祁像是捧着无价之宝一样捧着那一盘桃花饭在园中的石凳上坐了下来,苏珏拿了一小坛之前酿的梅花酒,给他倒了点,也在他身边坐下来。 「在桃花盛开的时候,农人都会摘些花瓣做这种桃花饭的,并不是什么山珍海味。」苏珏喝了点梅花酒轻声道。 「大楚相国如此了解民生百态,寡人自嘆不如啊!寡人决定明日就南巡体验民生!」楚云祁长嘆一声道。 「南巡?」苏珏闻言皱了皱眉,他抬眸看着楚云祁,顿了顿道:「讨伐岭国么?」 楚国西南群山环绕,其中以大庾岭最为险峻,在大庾岭的西部有一小国,是当年商成王手下勐将熊疲的封地所在,因其地群山环绕,故称「岭国」。 岭国民风野蛮彪悍,由于交通不方便,与中原交流甚少,因此岭人大都野蛮而又顽固不化,仰仗国家有大庾岭作屏障,楚军无法深入其腹地,便频频侵犯,春耕抢牛羊,夏耘抢稻苗,秋收抢谷黍,冬天还要抢渔户们的渔船,一直以来是楚国最头疼的一个地方。 「讨伐治标不治本,得灭国。」楚云祁早就收齐了刚才漫不经心的模样,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两个人可以听到的声音说道。 「岭国多大山环绕,大庾岭更是易守难攻的天堑,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强攻根本就不可取,要想将伤亡减少到最低,只有偷袭。」苏珏沉默了一会,抬眸看着他道:「你想亲征?」 楚云祁点了点头。 「不可。」苏珏想都不想便脱口而出。 楚云祁亲自带兵攻打中原任何一个国家他都不会担心,可是岭国不同。 先不说岭地多毒虫沼泽,光是那些陡直狭窄的山路都足矣让人望而却步。 楚云祁有些惊讶地抬了抬眼皮看向苏珏,这个人已经是第二次这样关心自己的安危了。 第一次是在他提出变法的时候,第二次是现在。 一直以来都冰封着的那颗心像是被人小心翼翼呵护住了一样,楚云祁感到四肢百骸间流淌的血液都在慢慢温暖起来。 苏珏别过脸,他道:「国不可一日无君,王上慎重。」 「寡人南巡体察民情,昭文君苏珏坐镇国都监国,太后魏氏佐之。」 楚云祁收回目光,面无表情道,陈述完这些,他转过头对苏珏一字一句道:「若我遭遇不测,兰君代我,掌国玺,兴楚国。」 苏珏沉默着,良久他点了点头,轻声道:「苏珏会守好王上的江山,等王上回来。」 第18章 挥师南下 翌日早朝结束,大司空(楚国的一种职务,一般时掌管祭祀、典礼、君王出巡之类事务)便东奔西跑,为楚王南巡体察民生做准备。 变法初成,的确需要时刻关注民生,他十分支持楚王这次南巡,只是难以捉摸的年轻楚王一再强调南巡要有足够的排场,极尽奢华是最好不过,看那意思还想让中原各国都知道南巡的事情。 这一点,他十分不解。 第一、君王体察民生本就应该越低调越好,这样才能接触到百姓平常真正的生活状态; 第二、变法初成,一切规章制度都是在打破后重建的,此时极需一个安定的外部环境,若中原各国得知楚王不在国都坐镇,难免会想伸手过来搅局; 第三、极尽奢华的排场会让百姓难以承担,这样百姓会对君王失去爱戴之心,失民心的楚王要怎样撑起楚国这么大一片天呢? 他本以为相国会谏言阻止,可没想到,位列百官之首的相国整个过程都一言不发,丝毫没有要向楚王提议减少出巡开支的意思。 对这位相国,他是三分仰慕七分嘆服。 孤身一人入熙,不费一兵一卒三言两语扭转楚国尴尬地中原局面,通过熙国牵制住倾国,为变法营造出稳定的外部环境。 之后回国接手变法,有条不紊安排好各个职位,使楚廷成为一支配合完美的、战无不胜的军队,风驰电掣般进行变法。 若不是他在楚廷为官,他这辈子也不会相信这些事情出自那位白衣翩跹,温润如玉,谦虚温雅,说话时总带着淡淡微笑的公子之手。 第42页 「相国都未谏言,王上这样做应该有他自己的目的。」大司空思忖着。 于是,一个早朝下来,大司空已经压下满腹疑惑为楚王南巡东奔西跑地做准备了。 正如苏珏所言,想要灭了岭国,强攻是讨不到半点好处,只能出其不意克敌制胜。 楚云祁在启耕大典前就开始考虑收拾岭国的事情了,弱冠之年,鲜衣怒马的年纪,楚云祁迫不及待想要亲自率领一支属于他自己的军队,痛快地打上一场。 激扬澎湃正少年。 楚云祁又和同龄人不一样,他没有愚蠢到只有满腔热血,他考虑到,战争,不论胜负,带来的都是沉重的死亡,肩负着整个楚国的他也没有权利让楚国千万百姓因为自己的满腔热血落得妻离子散。 有些牺牲是必要的,但是没必要的牺牲是毫无道理的。所以,他选择以南巡作幌子亲自率兵攻伐岭国。 醉翁之意不在酒,攻打岭国一事必须做到严密,以免打草惊蛇,功亏一篑。 所以他的计划是,让「楚王」在南巡是身体抱恙,自己好脱身率军讨伐。 故清楚知道此「金蝉脱壳」之策的只有苏珏,魏太后以及楚平三人,考虑到魏然过于直白的性子,楚云祁思虑再三决定后将他排除在外。 楚王的车驾浩浩汤汤地开出鄢城。 随着车驾传播出去的便是「楚王南巡,上大夫楚平跟随,楚相昭文君监国,魏太后佐之」的消息,中原各国都紧紧盯着这个南边最先称王的大国,等待着年轻的楚王下一步棋的走向。 苏珏身着白衣金凤相服站在鄢城南门望着渐行渐远的车队。 在楚云祁出征前一夜,苏珏焚香除尘,于蓍室为他占得一卦——上坎下坤,师卦。 《象》曰:地中有水,师,君子以容民畜众。 是说王者出师,守持正固刚正不阿,百姓纷纷服从,大胜而归。 「苏珏于鄢城等我王凯旋归来。」 楚云祁的车驾早已经在他的视线中消失不见,苏珏还是一动不动地站着,此次出征根本不用楚云祁御驾亲征,派范夤足矣,苏珏明白楚云祁一点点的「私心」。 年轻君王鲜衣怒马,叱咤疆场,指点江山,睥睨天下。 这是他吸引苏珏的地方,此情,说不清道不明。 「楚王」离鄢没几日便感染风寒,巡察的重心便自然而然落在楚王钦点要跟随的上大夫楚平身上。 上大夫楚平每日都会将他巡察所看到的尽职尽责、一一汇报给因感染风寒只能坐在轺车里的「楚王」。 与此同时,颍城军营内,三万将士枕戈待旦准备跟随者他们年轻的王上出征岭国。 此次攻打岭国,重中之重是隐秘行军踪迹,战略要点便是攻其不备,速战速决。 楚云祁为主帅,副将范夤,三万将士秘密翻越大庾岭,挥师直指岭国国都川瑜。 楚国新军最鲜明的特点便是纪律严明,接受命令效率高,主将所传指令,能迅速且高效传达到各司马处。 楚军偃旗息鼓,星夜兼程,很快便进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大庾岭。 「我军已至大庾岭,现天色已晚,传令下去,各军在附近尽量寻找山洞安营扎寨,禁明火,不许私自搭灶做饭,暴露行踪者,军法处置,明日日出行军。」楚云祁压低声音下令。 「诺。」从军中郎(军中传达主将消息的官职)点了点头,抱拳行礼后,飞快跑开,向各路司马传达指令。 吩咐完一系列事情后,楚云祁松了口气,靠着一棵树坐了下来。 西边的金乌已经完全落了下去,眨眼间大庾岭便笼罩在浓浓的黑暗之中。楚云祁拿过范夤递过来的大饼和干肉条,三两下一个大饼、四两重的干肉条已经下肚,又接过他递过来的陶瓶,一通狂饮之后,豪气万千地抹了抹嘴,围坐在他四周嚼着干粮和干肉条的士卒纷纷拍手叫好。 楚云祁笑了笑,压了压手,示意众人莫要哄闹。 在这以前,所有关于战争领兵的信息都是楚云祁从书中读来的。 他一遍又一遍地翻阅兵书,连缀竹简的麻绳都被磨断了,以至于到后来,兵书中的内容他都能信手拈来,倒背如流。 然而,当他真的亲自率兵的时候,才真切体会到木清当年为何一直强调「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首先在精力上他就表现出了明显的欠缺,军营中的生活以及与士卒们的相处,也显得捉襟见肘。 和将士们相处的这一个多月,虽然一刻不停地急速行军已经消耗尽了他的精力,但是从中学习到的领兵方法、和士卒们亲如一家的感情、以及这种粗糙中透着不拘一格的作息方式,以或是鞭策或是安慰的方式如影子般陪伴着他。 将士们都吃饱喝足,倒头睡了过去。 楚云祁却怎么也睡不着,也许是小腿处传来的酸胀感太强烈,也许是这几日的磨练,让他无法在高强度行动后迅速入睡。 楚云祁微微嘆了口气,起身在林间漫步。 一轮圆月遥遥擎在夜空,柔和如水的月光倾泻而下,林中微风习习,不时传来几声不知名的鸟儿的鸣叫声,一条不知源头的清泉缓缓在林中流淌着,潺潺的流水声在这恬静的夜晚显得格外悦耳动听。 楚云祁一个人坐在泉水边的一个大石头上出神,苏珏的面容在他脑海里久久挥之不去,和将士们闹哄哄地待在一起的时候,思念还没有这么强烈,一旦放松下来,。 第43页 苏珏的嗔怒,浅笑,运筹帷幄,以及胜算在握时的神态想走马灯似的闪过他脑海。 怎么就如此想那位白衣胜雪的相国呢? 楚云祁皱眉。这个问题他不知该怎么回答,他翻来覆去地寻找着答案。 树林里传来的一缕幽咽低沉的埙声打断了楚云祁的沉思。 他掐了掐眉心,当下轻手轻脚向树林走去。 银色月光下,一个士兵靠在一棵树上,正低头擦拭着手中的青锋剑,想来刚才的一缕埙声是从他那里发出来的,轻风吹拂着树叶哗哗作响,楚云祁走上前拍拍士兵的肩膀道:「还不去睡么?」 那位士兵回过身见是楚云祁,愣了愣,忙起身抱拳行礼道:「王上!」 皎洁的月光洒在树林里,楚云祁看清了士卒的脸。 是冯高。 在楚云祁南巡的前一日,苏珏将冯高带给他。 「大庾岭素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名,山内更是沼泽密布,王上此次率军秘密翻越大庾岭,必须要有熟悉大庾岭地形的人做嚮导。冯高,家住大庾岭山脚下,常年进出大庾岭,对其地形地势摸得很清楚,王上出征前不妨带上他。」 楚云祁惊讶地发现,他将苏珏给他说的话记得如此清楚,就连那人说话时的神情、淡淡的语气都是如此的清晰。 月色如水,突然间很想立刻就见到那个温润如玉的相国了。 楚云祁笑着摇了摇头,目光落在冯高手中拿着的埙上。 「你会吹埙么?」楚云祁问道。 「不会吹,」冯高摇了摇头,很宝贝地将埙握了握道:「苏公子救过我的命,这个埙是他不小心落下的。」 「公子神仙一样的人,咱一大老粗也没啥报答他的,我就日日供奉着这埙给公子祈福,那天公子找到我,我才知道公子已经是我楚国的相国了。」 「他让我随着王上出征,我冯高命都是相国给的,别说是随王上出征,就是让我去死,我眼睛也不眨一下,就是我这随王上出征还不知道啥时候能回来呢,所以我就把埙带在身边。以前看见过公子吹这埙,好听的紧,我就也想试着吹吹。」 在楚云祁还是颍乐侯的时候就不止一次听人说起苏珏的活菩萨之名,现在亲自接触到将他奉若神明的冯高时,楚云祁对苏珏那种虚无缥缈的「救世之举」才真真切切地落在了实处。 是的,在这个礼乐崩坏的大争之世,真的有一个人,一声不响地救民于水火。 一时间,千万种滋味涌上心头,楚云祁微微嘆了口气,他笑着拍了拍冯高的肩膀问道:「相国救你,当然是想要你安稳活着,别老是死呀活呀的。」 「嗯。也对。」冯高低头想了一会,点了点头,冲着楚云祁憨憨一笑。 对面人憨厚老实的笑容让楚云祁心头一暖,他问道:「可否娶妻?」 「前年娶了个媳妇。」冯高略微羞涩一笑,长满老茧的手不好意思地搓了搓脸道:「此次若能建功,王上的奖赏就能给媳妇买胭脂了。」 楚云祁看着他,由衷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拉着冯高顺势在地上坐了下来,扭头问「走的时候没对妻子交代两句?」 冯高挠挠头笑道:「咱就一大老粗,也不会说什么情话,就说了句『我会与你同生共死,吃苦耐劳,永不相弃。但愿能握着你的手,跟你一起走到老。』」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楚云祁喃喃。 他将这句话反覆咀嚼,良久长嘆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打完这场仗,就回去瞧瞧媳妇,承诺好的一起到老,可别食言了。」 「嗯!」冯高点点头。 楚云祁看着眼前人憨厚的笑,以及打完仗受赏的希冀眼神,感慨万千。 一起终老是不易的,更何况是在这战火飞天的乱世。 商幽王二十六年春,楚王南下巡察。 倾国派遣上将军景明率领二十万大军攻打东北边的小国蔡国,蔡君连发三道国书派遣蔡使向楚国求兵。 蔡国位于倾国东北角,其西面与倾的云中郡接壤,东面是陈国的浊城,南面是倾国的东北门户,与楚国相距甚远。 此次蔡君派遣使臣前来求助,註定了空手而归,这种出力又讨不到半点好处的事情,苏珏不会做。 蔡国使臣被安排在驻楚使馆,他几次下拜帖去拜访楚相都被告知相国身体抱恙概不见客。 楚国相府。 「相国,倾国太嚣张了,我们助蔡守城正好可以削削倾国气焰,此外我楚新军已操练完毕,助蔡一战可试试效果呀。」范瑶站在苏珏身边问道。 苏珏落笔,宣纸上黑墨寥寥几笔勾出山谷。 月如钩,一株兰花寂寂开放,他拿起画吹了吹,抬眸笑着摇摇头道:「第一、蔡国在倾国东北方,与我大楚相距千里,我军前去助蔡守城,很有可能会被倾君半路截住。」 「第二、我楚与蔡地并不接壤,也就是说,蔡地对于我们来说就是一块飞地,还是一块压在倾国头顶的飞地,蔡君提出的守城得胜后归附我楚,于我们有何益处?想要接手蔡地就要灭了倾国,瑶儿是有把握率领我楚新军六十万灭掉倾国?」 苏珏不论何时何事都是一副云淡风轻、波澜不惊的模样,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也是一如往常的温和。 第44页 范瑶听罢便涨红了脸,重重点了点头道:「范瑶没有把握。」 范瑶从小便随他哥哥范夤跟着楚云祁,少年一身好功夫,就是脾气乖戾了点,绝不会低头认错。 就算事情是他搞砸的,他也嘴硬不服输,再加上楚云祁没条件地整天惯着,少年更是长了一身的刺,楚云祁要是知道他惯着的少年这会正低着头认错,应该会惊讶个三天三夜。 「那......相国要一直这么不见蔡使么?」范瑶问。 「这个......」苏珏皱了皱眉,他还没想好怎么和蔡使说,正为这事头疼。 「相国,太后来了。」管家在外敲了敲书房的门。 「太后?」范瑶看了门外一眼,转头又看向苏珏。 「走。」苏珏起身向外走去。 魏太后身着华服正坐在黑玉案旁喝茶,苏珏上前行大礼道:「臣苏珏见过太后。」 「嗯。」魏太后点了点头,示意他在对面坐下,单刀直入问:「蔡国求兵一事相国打算怎样解决?」 「不借。」苏珏道。 「那为何不见蔡使?」魏太后笑了笑问。 「臣还未想好该怎样拒绝。」苏珏如实回答。 魏太后听罢朗笑几声,眼眸里尽是笑意,她看向苏珏道:「本宫就最烦你们这些话不好好说,非要绕一个大圈,你下去通知蔡使,明日早朝时让他进宫,本宫老了,也不怕得罪谁,唱白脸的事就交给本宫得了。」 苏珏起身,郑重向魏太后行大礼道:「太后万年。」 翌日朝会。 魏太后高坐九阶白玉之上王座的侧案旁朗声道:「以前本宫在侍奉先王时,先王若是坐在本宫身上,我便会感觉疲惫不堪,先王若是将整个身子压在我身上,我便不觉得有那么累了。」 这一番话说完,苏珏身子抖了抖,他扯了扯嘴角,和楚云祁还真是母子两,说话毫无顾忌。 众臣面红耳赤,那蔡使更是满脸通红地看向魏太后,身着金凤华服的太后风姿绰约之中透着一股大气。 能面不改色地说出此种难登大雅之堂的话,天下女子唯魏太后一人尔。 魏太后扫了一眼满殿众人,笑了笑道:「本后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先王将整个身子压在我身上,对我有好处我当然乐意,如今你蔡国恳求为楚国出兵,耗费的是我楚国的粮草物资,死的是我大楚锐士,这种没有好处的事情,我一个女子都不乐意,更何况一泱泱大国?」 话糙理不糙,魏太后这一番话说来,蔡使一句也接不上,众文武大臣更是对这位太后的胸襟佩服的五体投地,这件事也被史官以五味杂陈的心情计入史册。 后人评价楚宣太后:恢弘壮丽帝王业,怎奈其为女儿身。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魏太后的桥段是秦史中有关秦宣太后很经典的一个场面。太后公然在朝堂上开黄腔,这在当时引起了很大的轰动。 第19章 夜袭岭国 有冯高做嚮导,楚军没有遇到「磨牙吮血,杀人如麻」的狼虫虎豹,以及杀人于无形的沼泽地。 大军虽日行不到百里,但几乎没有损失,楚云祁放下心来,他最怕的就是将士们还没有与敌军拼杀便葬身在这座可怕的山中。 这日楚军行至一条及其狭窄的栈道前,人工开凿的栈道,一个人只能背贴着山向前走,稍不留神便能坠下山对面的深渊中去。 楚云祁下令让士兵在原地稍作休息,吃饱喝足了走栈道。 「王上,吃点东西。」范夤将大饼递过来道。 楚云祁摇了摇头,他盯着那狭窄陡峭的栈道,转头问冯高:「还有别的路可走么?」 「没有了,这条相比其他的路是最好走的了。」冯高摇了摇头。 楚云祁听罢皱了皱眉,这条栈道在天气晴朗的时候走都十分危险,若是再起了雾,他简直不敢想楚国的士兵们该怎么走下去。 「怕个屁!老子是来砍岭贼的狗头的,这路算什么!」军中有士卒气势恢宏地喊了一嗓子,打破了压抑的氛围。 「对!二虎说得对!」立刻便有人附和道:「怕个屁!」 一时间,楚军人声鼎沸,士气高涨,众人纷纷向栈道上挤了去。 楚云祁皱了皱眉,拔剑对着身旁的一块巨石削了下去,如同雷霆般的声音吓得众人立住看向楚云祁这边。 「军中不得喧譁,都当做耳旁风么?」 楚云祁沉着脸,抬高了声音道:「这里是军营不是三尺陋巷,诸位身在军队,就应该知道军法是什么,如此不懂军规,还谈什么上阵杀敌?」 士卒们面面相觑,才意识到就这么毫无组织乱闹闹地挤上栈道会有多危险,众人低下头,缓缓退了回来,不知是谁带头,哗啦啦跪在楚云祁面前。 楚云祁扫了一眼众人道:「本帅知道诸位都是我大楚的热血男儿,只是这么你争我抢地过去太危险,我大楚的锐士是要为楚国在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的,怎能葬身在这吃人的山中?!适才挤过去的士卒班师回朝后依据军法惩罚。」 「诺!」众人应声。 「本帅开路,各军司马编排好顺序跟着本帅,副将范夤断后。不得喧譁闹事,违令者,本帅刀剑伺候!」楚云祁冷冷扫了众人一眼道。 「诺!」范夤和各路司马抱拳行礼道。 第45页 很快,众士卒便一字排开,由楚云祁领着缓慢却平稳地踏上栈道。 楚云祁后背紧紧贴合山崖,面前便是万丈深渊,稍有不慎便会坠崖摔的粉身碎骨,将士们都凝神看着脚边的路,队伍静的出奇,只有风吹刮山谷的唿唿声和不知在那个山头的猿猴啼鸣声。 岭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勾连。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 楚云祁在班师回朝后,每每想起攀爬栈道的过程都会唏嘘好一阵,他用夸张的语言向苏珏陈述,而白衣相国总是浅笑着静静倾听。 大军走过栈道,每人都出了一身冷汗,被山风一吹都瑟瑟发着抖。 楚云祁也是一身冷汗,身上穿着的玄铁铠甲压在被汗水浸透的衣服上,冰冷似铁。他吩咐各路司马清点人数后朗声道: 「将士们,岭国的国都就在眼前,今夜便攻占川渝,斩敌多者,重重有赏!」 「诺!」山谷间传来众人的唿声。 岭王自恃大庾岭「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天堑地势无人能翻越,便将都城设在大庾岭山前的平原地带,连城墙都懒得修建。 于是,那还抱着美人温存的岭王还没来得及穿好衣服,寝宫的门便被一脚踹开,两名楚国将士架着他出了寝宫。 宫门外楚云祁领着三千将士站在门外,火把在黑夜中噼噼剥剥作响,长五尺、高三尺,绘有「楚」字的大纛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岭王揉了揉眼睛,还以为自己在做梦,他指着楚云祁难以置信道:「你不是南巡了么?」 楚云祁眯了眯眼睛,压低了声音慢条斯理道:「寡人南巡路过贵国进来坐坐,岭君不会不欢迎吧。」 「你、你们!」带着寒意的夜风将岭王最后的睡意吹尽,他瞪大眼睛指着楚云祁,堆满肥肉的脸扭曲着,他破口大骂道:「楚王小子,你不得好死!论辈分你父亲还要叫我一声叔,你算什么东西?!」 楚云祁挑了挑眉,笑道:「您还是留点力气走黄泉吧,慢走不送。」 说着,楚云祁向岭王慢条斯理地行了一礼,起身时向身旁的楚国将士点了点头,那位将士手起刀落,岭王还没来得及骂他「乌龟王八蛋」,便身首异处。 此次夜袭岭国,楚云祁率军直奔岭国王宫,于是岭国的百姓在酣睡的同时,岭国王室早已经成为楚军的刀下鬼了。 「王上,这个......」一个双手沾着鲜血的士兵抱着一个正在哇哇啼哭的婴儿前来。 楚云祁几不可闻地皱了皱眉,他顿了顿道:「孩子留下吧,寡人抱着。」 「诺。」士兵行了一礼,将哇哇啼哭的婴儿交给楚云祁,提剑离去。 这一夜,王宫内杀声四起,王宫外却是格外的安详。 楚云祁抱着已经哭睡过去的婴儿静静站在十六阶白玉台上,看着楚军杀红了眼,将年轻的王子、女儿以及美丽的妃子一个个杀死,月光洒在他的脸庞,那黑玉般的眼眸沉沉的,波澜不惊。 雄鸡高唱,金红色的太阳从东方缓缓升起,沉寂的岭国嘈杂起来。 百姓们都揉着惺忪的睡眼开门,不知是谁吆喝了一声:「快去王宫车马广场!」众人纷纷涌上街头,向王宫奔去。 金色的阳光洒在恢弘壮丽的宫殿上,丝毫没有昨夜的腥风血雨,楚云祁身着华服面南而立,百姓越聚越多,对这陌生的楚王指指点点。 待川渝城中的百姓聚的差不多了,楚云祁缓缓开口道:「诸位,我乃当今楚国之君主,岭王昏聩,苦民久矣。今我大楚替天行道杀了这暴君!自此,寡人宣布,岭地归我大楚,改为岭安郡,废除奴隶,每家每户按人口分给田地,赋税减至三成,免去三年兵役!」 众人听完,面面相觑,怎么睡了一觉醒来,自家国君就死了,来了个楚王,说要废除奴隶制,怕是在做梦吧。 不知是谁说了句:「管他国君是谁,我们只要能过上好日子,谁当王上都一个样!」话音刚落,百姓纷纷随声附和,不一会大家都拥到台阶前,齐声道:「楚王万年!」 「列位,安静!」楚云祁抬手制止道:「现在诸位便至王宫殿内挨个报上每家人口,登记在册后,为诸位分配田地。」 众人一听有田种了,都前赴后继地涌向宫殿门口,只剩下一个书生模样的人恨恨地盯着楚云祁。 楚云祁挑了挑眉,走下台阶行了一礼道:「阁下可是对此策有不满?」 「狗贼!窃国之贼!」少年骂道。 楚云祁笑了笑道:「大争之世,强则强,弱则亡。岭王没有能力护国,本王窃之又何妨?」 「你!」布衣书生恨恨道:「农人不知亡国之耻,甘愿做你国子民,我陆云不屑为你这狗贼卖命!」 「我呸!」从军中郎跳出来指着陆云骂道:「就是你们这些假清高们最是害国!不懂百姓耕织之艰苦,不懂一国之君之操劳,整日里只知抱着书卷,说什么仁义礼智,统统都是狗屁!而今礼乐崩坏,战场上你试试你那一套治国之术,看行得通不?别整日怀才不遇,高唿君王无能,也不上秤称称自己,几斤几两?!」 楚云祁挑了挑眉,有些惊讶地看着这位平日不怎么说话的从军中郎,这一番话说来还真是辛辣, 第46页 陆丰本还想义正言辞地斥责楚云祁窃人国家违背天德,结果被从事中郎一阵抢白,顿时脸涨得通红,哼哧半天,憋出一句:「无可救药!」 楚云祁走时是桃花灼灼的三月,这时已是稻穗金黄的七月中旬。 岭国的夜晚瀰漫着薄薄的雾气,一轮圆月贴在黝黑的夜空中,滟滟的月光在薄雾的氤氲下添了丝柔软。 屋内楚云祁缓缓铺开帛纸,月光从推开的窗户外透进来,和橘黄色的烛光混合在一起,在他深邃的眼底一点点荡漾开来,楚云祁铺开帛纸后微微侧身捏起墨碇开始研墨。 几个月的征战给那双修长的手添了薄薄的茧,在橘黄色的光晕中,手背手指上细细的伤口竟带了些许柔和,不多时,淡淡的墨香漫延开来,他放下墨碇,执笔点了点墨水,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人,落笔前抬头望向窗外的明月,整个表情都温柔下来。 《遗兰君书。》 楚云祁拜言:昔我往矣,桃之夭夭,今我来思,稻之祁祁。君于鄢城安否?四月未见如隔春秋,吾甚是思念。岭国已尽在我楚掌控之中,百废待兴,君速遣德才兼备之人前来治理。明月皎皎,天涯共此时,不久当归,云祁再拜。 起笔藏锋顿,行笔向下较轻,至末顿后向上回带收笔,「拜」字垂露映在帛纸上,楚云祁收笔,俯身吹了吹未干的笔墨。 本应是一封君王诏书,然在想起苏珏温润清秀的面容时,整颗心顿时柔软起来,落笔时,一直以来他对苏珏那种自己也弄不清的情感尽数化作思念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明月皎皎,天涯共此时。 寥寥数语,沉淀着他对苏珏缠绵悱恻的思念。 半月后,岭安郡郡守带着楚相昭文君的书信前来上任。 楚云祁接过郡守递上来的铜管,拔开管盖,苏珏清秀隽永的字映入眼帘:上大夫楚平门下周燮深谙新法体系,通晓岭南风俗民情,乃岭安郡郡守最佳人选,望我王明察。臣苏珏顿首。 楚云祁将书信反覆看了多遍,无奈笑了笑,将帛书放回铜管,掐了掐眉心,抬眸看向执剑立于下首的范夤道:「整顿军队,随寡人即日启程回鄢。」 「诺。」范夤抱拳行礼,转身向外走去。 第20章 玄机子 岭安郡官员任免的诏书很快从岭安郡向楚国的大江南北散播开去。 鄢城相国府。 「军中传来消息说大军已班师,一月左右便可回鄢。」范瑶推开书房的门跑进来高声道。 「嗯。」苏珏头也没抬,淡淡地应了一声,落笔在呈上来的奏章上做批註。 「你不高兴么?我军势如破竹,灭岭国之时,岭王那老儿还以为是做梦呢。」范瑶说道,眉眼间尽是得意喜悦之色。 「高兴。」苏珏将批註完的奏章缓缓卷好后放在一旁,抬眸看了他一眼,笑了笑道。 攻伐岭国为出其不备,楚云祁率军强翻大庾岭,光是翻山用了楚军三个多月,班师他们走的是岭人修的栈道,相对来说脚程要快很多。 这日楚军行至一两山之间的谷地,人工修筑的栈道向一条蜿蜒曲折的长龙沿着北侧的山盘旋而上。 遮天蔽日的树在两山之间的谷地疯狂地生长,想来是树叶遮住阳光的缘故。 远远看去,那些树木就像是生长在黑暗中没有根系,只有残存的树冠,谷地边缘长着一些诡异的草,外侧浸润在阳光中,内侧则被无边的黑暗吞没,就像隔开阴阳两界的屏障一般透着诡异。 「您要进墨谷?!」范夤瞳孔骤缩,看着楚云祁失声道。 楚云祁皱了皱眉,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低声道:「你率军继续回鄢,我随后快马追到。」 「王上,您......为何要进墨谷?」范夤抬头看了眼不远处的隐没在黑暗中的谷地 「 寡人曾闻岭国的伽沱木是做琴的最佳材料,前阵子打听过,伽沱木便产自墨谷,正好我军行至此,我进去捡块老木带回鄢城去。」 楚云祁笑了笑,他记得那个月夜曾对温润如玉的公子许下诺言,要送他一张琴,想到苏珏,他整个人都温柔下来,楚云祁转头续道:「已至八月,成熟的稻子待割,将士们离乡如此之久,不可再在返程路上耽搁,你率军继续出岭,我随后便赶上来。」 「墨谷异常兇险,一块琴木而已,属下这就派人进去寻找,王上不必亲自进去。」范夤道。 楚云祁皱了皱眉,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摆摆手,牵了马向墨谷走去。 「王上!」范夤唤道追上去低声唤道。 楚云祁做事一向谨慎,这是他第一次做事不想后果。 「鄢城有相国在,不会有什么事,不用担心寡人。」楚云祁拍拍范夤的肩膀。 受苏珏的影响,楚云祁也变得温和起来,要放在之前,他可不会耐下性子向人解释自己所作所为的原因。 范夤立住盯着楚云祁的背影,咬了咬牙,转身向驻军地走去。 楚云祁在墨谷前立定,他握着剑柄的手紧了紧,大踏步跨了进去。 墨谷内的阳光少的可怜,从遮天蔽日的树叶间挣脱开来的阳光照射进来,倒给林子增添了一丝诡异的氛围。 越往林子深处行走,雾气越重,楚云祁吃力地睁着眼睛,满眼都是阴沉的黑色和绿色,满耳静谧地听不到一丝声音,他时不时蹲下身捡起地上的枯木,用手敲敲附在耳朵旁听声音,伽沱木用手敲的时候发出的声音较为空澈,收音很好。 第47页 咚咚。 咚咚。 楚云祁艰难地向前走着,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相同的动作。绕身的雾霾浮浮沉沉仿佛要将人给吞没,树木疯狂地生长着,鳞次栉比般都长在一起,彼此就那么不嫌拥挤地缠在一起,在朦朦胧胧的雾气中就像一个个游离在人世间的鬼魂。 楚人尚巫,山鬼更是被他们奉若神明,楚云祁却不信鬼怪,他挥剑斩断那些树枝面不改色地向前走。 楚云祁眼前黑了黑,克制不住的咳嗽让他直不起身来,楚云祁踉踉跄跄回身要返回,剧烈的咳嗽让他身子晃了晃。 他下意识扶住身旁的一棵树,然而手指触到的是粘腻的冰凉,下一秒,手指处钻心的疼痛让他几乎昏死过去,借着微弱的光,楚云祁看到他所扶的那棵树干上,盘着一条黑色小蛇。 手指处的疼痛几乎剥夺了他的神智,楚云祁感觉自己仿佛坠入了地狱,无尽的黑暗,令人窒息的静谧,以及不敢触碰的冰冷。 他感觉自己一直在蹒跚走着,脚下很泥泞,每迈一步都是如此吃力,他感觉仿佛有一双手扼住了自己的脖子,唿吸越来越不顺畅,意识消失之前,浮现在他眼前的是苏珏温软清浅的笑容。 然后,楚云祁醒了,刺眼的阳光让他有些难以适应,他皱眉,用手挡住光,就那么躺在那里。 「你醒啦?」一个脆生生的女声传来。 楚云祁移开胳膊,只见一个红衣少女正笑吟吟地瞧着自己,墨色长髮就散在身后,少女纯真可人,眨着一双浸润着笑意的杏眸,楚云祁嘆道:「好一个似黄鹂般的姑娘!」 那少女听罢,咯咯笑个不停,端着一个陶碗上前,在床边坐下道:「起来把药喝了。」 楚云祁感觉头重脚轻,四肢软绵绵的,根本使不上力气,他挣扎着起来,接过陶碗,皱了皱眉,那少女所说的药着实太难闻,如果没人给他解释,他会以为那是死人尸体腐烂以后留下来的脓水。 当下转头看了一眼周遭,他这才注意道自己身在一间茅草屋中,透过半开的窗子,莹莹的绿色映入眼帘,耳边传来哗哗的流水声,楚云祁挑了挑眉转身看了少女一眼问道:「你住在这里?」 「嗯。」少女点点头,拿过他手中的陶碗,问:「你怎么跑进墨谷来了?」她一边问一边将药碗送到楚云祁嘴边。 楚云祁忙拿过陶碗,看了一眼碗中的不明药汁,然后算是面不改色地仰头一饮而尽。 楚云祁不知道该用什么语言来形容,总之他现在就想立刻下床,吐掉所有东西。 那少女见他喝完,接过陶碗道:「你是岭外的人吧,真是不怕死地闯进墨谷,幸亏我进林子採药,不然你被小黑咬了,还能活到现在?」 楚云祁很难将那条黑色的蛇和少女口中的小黑联繫起来,听她的意思,大概就是救命恩人了。 楚云祁拱手行了一礼道:「姑娘救命之恩,楚云祁当涌泉相报。」 「行了行了,你们楚人就爱那么一套繁文缛节,我叫阿笙。」少女咯咯一笑道。 「阿笙姑娘,在下冒昧问一句,我昏睡了多久?」楚云祁笑了笑,这姑娘倒是纯真清澈。 「嗯......从我救你回来到现在已经过了十日了。」阿笙想了想道。 楚云祁皱了皱眉,他没有想到自己昏睡了这么久。 「你来墨谷干甚?」阿笙偏头打量着他问。 「寻找伽沱木。」楚云祁道。 「哦哦,你说阿音呀。」阿笙眨巴眨巴眼睛道。 楚云祁扫了她一眼,几不可闻地嘆了口气,这姑娘怎么这么喜欢给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起名字呢。 「我师父就用阿音做了张琴,琴音很好听。」阿笙笑着续道,白皙的脸颊泛着桃红,一双眼眸更是清纯。 「师父?」楚云祁眼眸闪了闪。 「我师父这会去后山了,应该很快就会回来。」阿笙道。 正说着,茅屋内便闪进来一个鹤髮童颜的男子。那男子鬚髮雪白,身上穿着一件洗的泛白的青色长衫,楚云祁怔了怔,此人竟看不出有多大岁数! 阿笙早就跑至那人身边,脆生生地叫了一声「师父」,那位男子宠溺地摸了摸阿笙的秀髮道:「笙儿去做些吃食来,为师有些饿了。」 阿笙点了点头,走出茅屋。 那男子上前对楚云祁行大礼道:「草民拜见楚王。」 楚云祁眼眸闪了闪,笑道:「先生知道我的身份?」 「草民夜观天象,帝星闪烁,便知有贵人前来。」鹤髮童颜的男子笑了笑道。 楚云祁轻笑一声道:「我从不信那些个占卜之术,鬼神之说。」 「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此所谓天道。」男子慢条斯理地捋着雪白的鬍子,笑道。 「如此比喻鬼神一说可谓诡谲矣,先生请受寡人一拜。」楚云祁肃然,拱手行了一礼。 男子微微一笑,大大方方地受了他这一礼。 「先生如何称唿?」楚云祁道。 「玄机子。」 「卦不算尽是为天道之玄,参透万事之理是为人道之机。」楚云祁喃喃道,接着他仿佛想到了什么似的,抬头目光炯炯地盯着他道:「伏羲六十四卦阵的创建者?!」 「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老夫早就忘了什么阵了。」玄机子抬眸看向窗外,目光却没有聚焦在任何一件事物上,他的声音毫无波澜,就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第48页 楚云祁又看了他一眼,真的很难将眼前人和当年那个令各国谈之变色的玄机子联繫起来。 「楚王来此地是为何?」 「寻找伽沱木。」 「想不到楚王还是通晓音律之人。」 「不,琴是要赠与他人的。」楚云祁摇了摇头。 「哦?」玄机子挑了挑眉,看向楚云祁,摇了摇头告诫道:「王图霸业切不可用情过深,不然毕生心血将毁于一旦。」 「想来先生误会了,寡人要赠琴之人乃是我大楚的相国,于楚有再造之恩。」楚云祁认为玄机子这话说的很是荒谬,只是当着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他没法朗笑,当下连忙解释道。 玄机子看着楚云祁,眼底闪过一丝微妙,他笑了笑,起身走进里屋,出来时手里多了块褐色的短木,递给他道:「前日笙儿入谷捡了块回来,看来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拿去吧。」 「先生好意楚云祁心领了,我此番入谷是想亲自捡一块伽沱木的。」楚云祁连忙起身,向玄机子行礼道。 「呵......」玄机子挑眉笑了笑,道:「也罢,改日让笙儿带你入谷,不过作为条件,你须在离开时带笙儿出谷。」 楚云祁愣了愣,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 「这年头,为何高人做事都是如此的让人费解呢?」楚云祁暗自腹诽。 逍遥子离开楚廷后让弟子发誓此生不得入仕,这玄机子要求他带走一个姑娘。 思索再三,楚云祁点了点头。 玄机子微微嘆了口气,沉声道:「王上且不可用情过深,切记切记。」 「云祁谨遵先生教诲。」虽然楚云祁一脸的莫名其妙,但他还是快速调整好情绪,一脸诚恳地点了点头。 鄢城。深夜。 已是九月中旬,夜里已沉着些许凉意。月如钩,挂在梧桐树梢,将竹叶的瘦影投在白墙壁上,有风拂过,凤尾森森。不知是何处栖息的鸟儿受了惊吓,扑楞着翅膀飞向黑黝黝的夜空中。 「相国,夜深了,该休息了。」管家站在书房外轻轻敲了敲书房的门道。 「知道了。」 不知是夜色太寂静,还是隔着书房门的缘故,苏珏的声音,温柔中带着丝丝倦怠,却能不轻不重扣人心弦。 管家嘆了口气,从伐岭大军归国到现在都过去快一个多月了,而在这期间楚王一直没有露面,楚宫传出消息说是楚王身体抱恙需要静养,于是国中大小事情都要这个年轻的相国处理。 那些朝廷的官员们有谁知道,这位始终带着谦恭温和的微笑的白衣相国每夜处理奏摺要到深夜。 书房内,苏珏身着月白色长衫,披着件金线滚边的氅衣,静坐在书案边,批阅完的奏摺如小山似的堆在他右手侧,有风从半开的窗户中吹进来,惹得烛光摇曳,在竹简上投下长短不一的影子。 批阅完最后一道奏摺的时候,他长舒了口气,松了松一直紧绷的肩膀,扶着书案缓缓站起来,踱步至床边,盯着夜空中几不可闻的尘埃出神。 「相国,王上入墨谷至今未归。」 「末将该死,未能阻止王上。」 「相国,班师回朝的封赏大典何时进行?王上何时回鄢?」 「相国封赏大典一事不能再拖了,军中已经传出谣言说王上是被山中的鬼祟吃了,现在军心不定,相国,这该如何是好?」 「相国......」 他亲征岭国四个多月,他在鄢城替他守着他的江山,守了四个多月。 楚云祁羽书一封道不尽相思意,岂知苏珏看到那封信后,整夜整夜地难以入睡,帛纸打开了又折起来,反反覆覆,满腹的情意最终落笔在那几句简短的「臣苏珏顿首」。 终于等到他要归来了,那日他穿了白衣金凤朝服,满心欢喜等来的却是一脸凝重的范夤,以及他入墨林后至今未归的消息。 为了稳住民心,苏珏和魏太后、楚平等重臣商议,将楚王至今未归的消息压下去,对外就宣城楚王身体抱恙需要静养。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一个月便过去了。 苏珏只觉这一个多月仿佛是一场噩梦,他没有办法将自己的精力分出来一点去担心楚云祁的安危。 意气风发的军队等着他们的王为他们举行封赏大典,如日方升的楚国等着他们的王为他们打下更广阔的蓝天,列国虎视眈眈,变法暗流涌动,这一切都需要苏珏撑着。 替他守好楚国。 这是这一个多月以来,苏珏心底唯一的念想。 「明月皎皎,天涯共此时。」苏珏脱力地靠在窗棂上,薄唇微动,喃喃道。 他就那么静静地立在床边,直至东方的长庚星闪烁着微光。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作者有话要说: emmm……在这里我解释一下哈,楚国现在变法初成,而且打了胜仗,国中很需要国君来坐镇,现在楚云祁入墨谷,音讯全无,这要是传出去会在全国范围造成动盪不安的局面。所以,苏珏,魏太后等人才会把这件事压了下去,向外告知楚王身体抱恙,以稳定民心。 第21章 荀言 自楚王「南巡」归来后,年轻的楚王终于消停下来,列国使臣将在鄢城打探到的「楚王身体抱恙,于楚宫静养」的消息送列国国君手中,中原列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第49页 倾相惠文之子惠瑜整天变着花样给倾王找乐子,这阵子正在刚建好的「摘月楼」玩的昏天暗地。 陈国被北部的胡人和匈奴搅的没几天清静日子。 宋卫国中内乱频频,一帮权臣们仗着各自手里有点兵权,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把整个国家弄得乌烟瘴气。 姬国国小,君王战战兢兢倒是谁也不得罪,君臣们安分守己地守着自家那一亩三分地过活。 如此安宁之时,还是诸侯称霸以来前所未有的,各国百姓们纷纷歇了口气,男人不用去徵兵,今年可以过个安稳年。 老天爷仿佛也感知到了这少有的宁静,今年的冬天不那么狠狠地冷了。 在中原各国胡烟瘴气的国情下,熙国称得上是蒸蒸日上,在各国通往熙国的官道上,车马辚辚,有去熙国经商的大户商家,有去熙国谋业的士子,不得不说,熙国的强盛光从临沂每日络绎不绝的城门前都能看的出来。 熙王没有想到自己竟然可以不费一兵一卒,便得到觊觎已久的楚三城。 更让人精神为之一振的是,倾、楚两国相继与熙结盟,中原两大强国都要由他熙国来调整纷争,这不是霸主是什么? 于是连下三道诏书,封含章君梅灏为左大夫,辅佐相国处理国事,并赏赐梅家黄金百镒。 熙相蒋仁兢兢业业,处理国事更是滴水不漏,梅灏说是辅佐,其实平日里也没多少事要自己做,国内一切事物被熙相打理的井井有条,中原又处在太平时期,他便干脆放开了手,在家誊抄陇南子的着作打发时间。 熙人爱听戏,临沂城西便聚集着各类戏班,熙人称城西为「怡情园」。 熙人清闲,冬日里头没什么事,大户人家的老爷便穿着上好的裘衣,坐着两马驾的轺车,悠悠儿转到怡情园,找最好的戏班听上那么两三场戏,待到夕阳西下,再上了车回城中。普通人家穿着袄子,蹭着那些大户人家们围上那么两三圈,看场戏也花不了几熙刀。(熙刀乃熙国货币,因其外形像刀,故称「熙刀」) 今日,天空灰濛濛,少顷竟飘起雪片来,熙国临海,雪在地面凝固不住,不一会便泥泞起来,一辆青铜轺车辚辚在怡情园最大的戏班园前停了下来,车夫干练跳下车,将长凳放好了,一个身着翠绿色长衫,披着黑色裘衣的人下了车来。 那人修长有些苍白的手中拿了把摺扇,扇子很漂亮,乌黑的扇子骨儿,扇坠是块温润的碧玉,盈盈的衬的整个扇子都温软起来。 那人「唰」地将扇子打开,雪白的纸页上画着株红梅,梅树下画了张古琴,旁边寥寥几行小字: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乍一看觉得八竿子打不着,倘若细细琢磨,便会品出持扇人密不可宣的情感。 「已为含章君备好上等雅座,请随我上二楼。」戏班的师傅笑脸迎了出来,对持扇人道。 含章君谦谦行了一礼,笑道:「有劳了。」便随着戏班的师傅进了戏院。 今天唱的是那出「游园惊梦」,还未开戏池子里便挤满了来看戏的人。 「可盼着这场戏喽。」一个头戴皮帽的中年男人长嘆一声道。 「可不是嘛,荀三爷的戏没什么挑的,一场游园更是入骨三分啊!」其中一人附和道。 梅灏听着笑了笑,加快脚步上了二楼,正对着戏台坐了下来。 那人口中所说的荀三爷是这「怡情园」的名角,名荀言,他秀骨珊珊,柔情默默,为人清冽,似秋水芙蓉,透着清隽之气。 梅灏坐下来没多久,只听得台上一阵幽咽萧声,原先嘈闹的池子顿时安静下来。 接着笙歌缓唱,琵琶声起,玉侬缓步从厚厚的幕布中走出,他蝶衣如画,水袖翩跹,绫绫黑髮和衣而舞,眉目清浅,硃砂绯艷。 世间怎能有如此风华绝代之人,池子中的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的人,漫漫蝶纷,桃花落,台上人眉眼如画,长袖翩翩,一场盛世流年如沙般划过他白玉般的指尖,时光如水,红尘万丈,都在他一颦一笑间演绎,镜花水月,曲水流觞。 台上人仿佛是不经意地抬眸,与梅灏的眼神隔空相遇,然后又云淡风轻地移开,转身垂眸,一切的动作流畅且恰到好处,掩盖了那盈盈的情意。 一齣戏落幕,台下先是静了几秒,然后便是雷鸣般的掌声,台上人又是不经意抬眸,对上梅灏微笑的眼眸,他浅浅一笑,转身退了下去。 戏台后,荀言褪下蝶衣,换上件月白色长衫,用温水洗掉脸上的胭脂水粉,将长发散了下来,随意地散在脑后,脱去一身戏服的他竟又是一番风致。 秋水为神,琼花作骨,虽说身在戏院,浑身上下却透着一股清冽之气,丝毫没有那胭脂水粉的腻味,此时着一月白衫犹如瑶台碧月,不可方物。 「荀三爷,城中的王大人邀您府上一聚。」班主上前,将一请帖递上。 荀言瞥了一眼请帖,淡淡道:「没空。」 「这......」班主面露难色,权贵之人还是少得罪的好,当下他笑道:「王大人都下了三次帖子了,您每次都说没空,怕不是个事。」 「或者换个说法,我不愿去。」荀言挑了挑眉,说完便起身离开。 班主无奈,摇了摇头嘆气道:「荀言啊荀言,你这个性子太烈了些,有人罩着还好,要是没人护着,迟早没个好去处。」 第50页 天下人都道楚人好享乐,然楚人的享乐与熙人却大不相同。楚地多山水,楚人往往乘一叶扁舟,飘摇在湖上,饮酒取乐,熙人好繁华热闹,以听戏曲为乐,较之楚人多了份纸醉金迷。 荀言扣了顶猩红色斗篷,从戏院后门出去后疾步朝戏院前门走来,叫住正要走的一辆青铜轺车道:「含章君留步!」 梅灏皱皱眉,他顿了顿,抓着摺扇的手收紧又松开,浅浅嘆了口气,对车夫道:「你先回去,告知老爷晚膳不用等我了。」 漫天白雪中,荀言身披猩红色斗篷,茕茕立着,梅灏弯腰下了轺车,入眼便是那一抹入世的红,红的惊心动魄,冰天雪地里,他就那么站着,梅子玉忽然想起了家中的那株红梅。 良久,荀言缓步向梅灏走出,他在他面前一步之遥的地方站住,一双秋水般的眼眸轻轻浅浅地望着梅灏,然后开口:「含章君要走么?若是没什么急事,不妨到寒舍一叙。」 「也好。」梅灏淡淡一笑,拱了拱手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车夫扬鞭,马儿嘶鸣了一声,哒哒几下马蹄,拉着轺车辚辚远去,梅灏和荀言两人并肩朝缓步朝巷尾走去。 青石板的街道已被飘下的雪花沾湿,泛着幽绿,两人沉默着走至巷尾那棵三人合抱的梧桐树前,拐进旁边一条隐秘的小路。 小路是由青砖铺就,因为隐在梧桐树旁,所以没多少人走过,路上积着梧桐落叶,给这冬天添了一份寂寥。 两人走至一扇乌门前,荀言踏上三阶石阶,拍了拍门,少顷,一个年轻的僕役前来开门,看见荀言时笑着,一边打开门让过门,一边接过荀言脱下的斗篷道:「三爷回来了,今儿戏院定又是人满为患。」 看到梅灏之后,拱手行了一礼,道声「含章君」,待两人进的屋来,那僕役便合上门。 「干儿,你去拿些点心到我房里来,再做些晚膳。」荀言淡淡道。 「好嘞。」干儿笑了笑,转身离开。 梅灏和荀言进了屋子,扑鼻而来的梅花香让梅子玉怔了怔,只见书案上摆着一枝红梅,给这素净的屋子添了三分灵气。 若是旁人进这屋子,定然不会相信这是临沂第一名角的房间。 白墙上挂着一幅雪梅图,便再无任何装饰,南面开了窗户,纱窗下摆着一张漆黑的书案,西面是一书架,架上寥寥放着几卷书,书架的空当放着些画卷。 荀言上前,习惯性地帮梅灏褪去裘衣,搭在小手臂,道:「你先坐。」说着转身将裘衣挂在火炉边煨着。 梅灏神色有些拘束,他低声道:「不是都说了么?对我不用这么,裘衣我自己来挂就行。」 荀言偏头瞧着他,笑了笑道:「我想伺候谁就伺候谁,你犯不着每次都一副老夫子的牛样,城中那些人想让我伺候,我还不拿正眼瞧他们一个。」 说完上前,按着梅灏的肩膀,让他在榻上坐了下来,然后转身去给他倒了茶来。 干儿也端了点心来,布置好了,道:「三爷若是要晚膳,吩咐一声,我这就端来。」 「嗯。」荀言在梅子玉对面坐了下来,点点头。 干儿笑了笑,拿着空铜盘退了出去。 荀言伸出葱白的手指捏了茶杯,呷一口茶,顿了顿道:「城中的富商猗蔚说要花一百金买了我去。」他说完抬眸盯着梅灏。 梅灏听罢,眼眸里闪过慌乱,端着茶盏的手抖了抖,些许茶水洒了出来,他抬头看向荀言,张口正要说什么,然在对上荀言的眼眸后,他又慌忙躲开来,低下头一言不发。 荀言看见他先是慌乱,后来是怔愣,随之而来的挣扎,最终化为平静。 「你愿不愿意他买了我去?」荀言偏头问,随后又补了一句道:「只要你不许,就是他拿千金万金,我也不答应。」 「阿言,我......」,梅灏略现苍白的手紧握着那把摺扇,他顿了顿道,至于后面的内容,他还是没能说出口。 「我跟你走,我不唱戏了。」 「......」 「你心悦我,对么?」见他久久不语,荀言起身上前在他身边坐下来,扳着他的身子让梅灏看着自己,问道。 梅灏浅浅嘆了一声,他抬手拿开荀言的手,缓缓道:「阿言,男子相恋有悖人伦道德,不合礼数。」 「两情相悦有何不合礼数?男子相恋怎么就叫有悖人伦道德?我们是杀人了,还是放火了,那个陇南子迂腐得紧,什么『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而今这世道,商室衰微,各个诸侯国自称为王,礼乐崩坏,哪里还有礼法可言,他还要死守一大堆礼教,不觉得可笑么?」荀言不悦,他瞪着梅灏道:「喜欢便是喜欢,哪里管那么多。」 梅灏皱了皱眉,陇南子是自己的恩师,老师凛然正气,明知礼乐崩坏,还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言传身教,将礼教法度编纂成书,弟子三千,他是发自内心地敬重这位大贤,而今听到荀言如是说,难免有些气他这口无遮拦的性子。 「我以后不唱戏了,我跟你走,待在你身边,做你的书童,你写字我便替你研磨,夜里便伺候你入睡。」荀言续道,一双剪水眼眸盈着认真,仿佛他所陈述的事情是这辈子最重要的事情。 「阿言!」梅灏听他毫不犹豫说出伺候他的话,红了脸,急声道:「此番话莫要再说!」说完便要起身离开。 第51页 荀言看着他的模样,笑出声来,他伸手搂着梅灏的脖颈,柔软的身子靠在他怀里道:「谏言熙王,接见楚相都应付自如,怎地面对这情爱之事便如此捉襟见肘,傻子!迂腐!」 梅灏没有想到荀言会突然搂着自己,顿时身子一僵,耳边迴荡着怀中人如黄莺娇唱般悦耳的声音,唿吸间是幽幽的香气,一时间有些失神,他下意识搂着荀言的细腰,粗重地嘆了口气。 荀言抬头瞧着他,收了刚才的戏嚯,满心的情意和欢喜盈在眉眼间,给那双秋水眼眸添了份朦胧,眉间的硃砂泛着莹润的幽光,但见他红唇轻启,轻声道:「这世间就你真心待我好,这辈子我认定你了,你不许嫌我厌我,更不许负我。」 梅灏一时情意难压,将人紧紧抱在怀中,垂眸不语。 第22章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梅灏回到梅府已是戌正三刻,他去给父亲梅昶曲和母亲柳氏请了安,便心烦意乱地回到竹园内。 书案上摆着荀言赠与他的焦尾琴,梅灏在书案旁坐下,素手轻拨,铮铮的琴音顿时充盈在整个屋子内。 这焦尾琴本是商文王时着名贤臣姜尚所持之名琴,商文王死后,商烈王即位,其后宫有一妃子唤幽姬,生的娇弱妩媚,甚得商烈王宠爱,只是这幽姬不喜笑,整日垂泪。 商烈王为博美人一笑,便烽火戏诸侯,那时南边的楚国已经强大隐隐有称王之势,姜尚忧虑,进宫劝谏商烈王莫要贪恋女色,商烈王大怒,挖了他的心要看看姜尚是不是真的忠心于王,用他的话来说便是:「自古文臣死谏,那寡人便挖了你的心来瞧瞧是否赤诚。」 姜尚惨死,朝中文臣武将心寒,商室从此衰落,那名琴焦尾似有灵性般,下落不明。 梅灏仰慕姜尚之大贤,想要寻到焦尾琴,后来听说那焦尾琴落入一富商手中,梅灏亲自登门拜访,想要重金买了琴去,怎奈那富商不肯,只好作罢。 然过了一月,那富商突然找到他说将焦尾琴赠与他,梅灏不愿这么白受,那富商笑了笑说了句「君子配名琴,含章君受得」便离开了。 梅灏心下疑惑,终是欣喜压下疑惑,欣然抱了琴回屋。 一次偶然,梅灏从干儿口中得知了荀言为这焦尾琴所做的一切。 原来,荀言听闻自己重金购琴未果,便自己去了那富商家,问怎样才肯卖琴。 那富商见着荀言绝代风华,顿起淫乐之心。 他对荀言道:「要琴也不是不可,不过,你须伺候我一个月,我高兴了,这琴便赠与含章君,如何?」 梅灏怔住了,那些日子,他见荀言总是懒懒的卧床不起,他关心询问,荀言总是淡淡一笑说是染了风寒,歇歇就好,却是不知他在那一个月受了多少折磨。 思绪翻飞,梅灏长长嘆了口气,起身走出屋子,雪已经停了,月光洒在竹林,透着一番静谧,他握着那柄摺扇在竹林间踱步。 荀言的一颦一笑,或是嗔怪,或是浅笑,都似刻在他心尖般,清晰可见。 梅灏知道自己是喜欢这个风华绝代的人,他也不止一次想要将他买来,让他待在自己身边,不想让他再受苦,他是真的想护着这个不知受了多少苦的少年。 然而一想到男子相恋违背人伦,一想到陇南子惊诧失望的目光,一想到世人将会怎样看待自己,他便退缩了,是的,他是含章君,门客三千的含章君,熙人都将他视作大贤,他怎会做违背礼乐之事? 梅灏每天都在这两者之间挣扎,他管不了那颗爱荀言的心,他也无法将荀言从那万丈污秽之地解救出来。 所以他只能每日忙于政事,忙着着书,帮着师父为古经注释,只要闲下来,只要不去见他,这份挣扎会轻一些。 此时,荀言正静静坐在书案前,书案上展着一卷画,画上是株红梅,他缱绻了目光,葱白的手轻抚画卷。 干儿走进来,替他皮了件裘衣,温声道:「三爷,又在想含章君了?」 荀言垂眸浅浅一笑道:「那个呆子,整日只知道板着脸摇头晃脑地说什么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三爷,不是我说,我觉得含章君待三爷还不如那些富商们好呢。你瞧,那猗蔚又送了一盒珠子过来,还有一箱锦缎。」干儿道。 「哼,那些人不过是瞧着我好看才送些东西来讨好我罢了,」荀言冷眼瞥了干儿手里的东西,冷笑一声道:「哪一个是真心的!」 说完,垂眸瞧着画卷中的红梅,温声道:「只有他,只有他不是瞧我好看,是真心待我好。」 月光如水,洒进屋子,氤氲了一屋的情意。 话说那倾国。倾王整日沉溺声色,景明进「摘月楼」劝谏,倾王一手搂着坦胸露乳的美人,一手端着酒杯笑道:「我大倾有将军在,何惧之有?」说完便拉过那美人扯了衣服,又亲又抱。 景明皱眉,只得退出寝殿,回到幕府,北地冬天的夜晚是相当冷的,景明一个人坐在大将军府的屋檐上,提着酒壶消愁。 南边的楚国,本就地广民多,富甲天下,而今楚云祁上位,大刀阔斧变法,其国力提了几成,景明光是想想就忧心忡忡。 现在楚国看似风平浪静,岂不知这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只要南边的这个强邻不灭,倾国便一日不安,然自家王上却整日游乐。 第52页 景明无奈,思绪翻飞间他想起了凤清——那个不论何时总能冷静分析轻重利害关系,第一时间做出反应的少年。 「今日又去劝谏那个不成气候的王了?」绯艷的红映入眼帘,耳边响起他熟悉的声音,凤清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拿过他手中的酒壶,道:「少喝些,烈酒伤身。」 景明嘆了口气,摇了摇头,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醉醺醺地敲开凤上卿的府门的。 凤清眼眸闪了闪,将那句「不如杀了那废物」咽进肚子,顿了顿道:「熙国离我们太远,熙王贪图小利,盟熙伐楚艰难,不妨将家门口的小国一点点蚕食掉,北边嘛,将那些胡人向陈国头顶赶,向北还可扩地近千里。」 景明沉吟半晌,点点头道:「王上不理朝政,只能如此。」 「再者,我倾虽与楚结盟,到底隔了个熙国,明日上朝,我们力谏王上与楚结成姻亲之国,这样一来将军便可放开了手去打家门口的小国了。」凤清看着眉头紧锁的景明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道:「将军没有必要这么忧虑。」 商幽王二十六年,五月倾国上将军景明率十万精兵灭了头顶的蔡国,七月又发兵灭了中山国。至此商成王所封的诸侯国,仅剩下寥寥十几个。 诸侯国中实力较强的有六个,分别是倾,楚,宋卫,陈,姬,熙。 倾国经景明这几个月的征伐,疆土扩展至东面的尧山,与陈国接壤。 令天下人惊讶的是,北边的这个邻居如此不安分地攻城略地,楚国竟是出乎意料地沉默,熙王也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冷眼旁观。 陈国本也只打算看热闹,然而当倾国打到自家门口时,陈国君王慌乱起来,一方面派遣使者入倾,质问倾王这是何意,一方面派遣使者入熙,想要熙王这个多少插插手,削削倾国的炎气。 倾灵王命倾国上卿凤清于接两国使臣。 十一月的倾国已是寒冬,一辆轺车辚辚停在倾国上卿府,车夫利落跳下马,走至车后将长凳放在地上,打开车门,扶着陈国使臣下了轺车。 「陈使远道而来,凤某有失远迎!」身着朱红色燕纹袍的凤清走出上卿府,笑道。 陈使冷哼一声道:「怎敢劳烦贵国上卿相迎,我王也怕要是惹贵国不高兴了,犀首率兵灭了陈国呢,这不,上将军景明杀神之名都传到熙王耳朵里去了。」 凤清听罢,淡淡一笑道:「那陈使得意思是说中原列国行事还得看着熙王的脸色行事喽?哎呀,别国凤清还不知,只是听陈使如是一说,难道陈王已经对熙王俯首称臣了不成?」 「你!」陈使本想给凤清个脸色,警示倾国别太嚣张了些,没想到一见面就被他三言两语,不着痕迹地羞辱一番,顿时面红耳赤。 「哎呦,陈使莫气,凤某备了点薄酒,就等着陈使前来。」凤清笑了笑,侧过身,略微弯腰道了声「陈使,请!」 那陈使冷哼一声,一甩袖子,向上卿府内走去。 酒宴设在后园的厅内,虽是冬日,园内却景色宜人,修竹林立,松柏森森。 凤清和陈使两人面对面分别在东西两侧坐下,寒暄之语不多说,陈使直接开口问道:「倾国近半年灭了两国,意欲何为呀?」 凤清听罢挑了挑眉,他没有急着说什么,修长的手捏了酒爵,宽袖掩口仰头一饮而尽,然后不急不缓笑道:「陈使这话言重矣,邻居们不老实,我倾国出手教训教训。」 「教训?教训道灭了人家的国?贵国给的教训是不是太多了些?」陈使冷笑。 「贵国要是看不下去也可发兵,我倾国保证不发一言。」凤清慢条斯理地玩弄着手中的酒爵似笑非笑,他将酒杯缓缓放下,抬眸看着陈使话音一转道:「不过要看贵国有没有那个能耐。」 陈使脸通红,陈王这次派遣使臣前来,无非就是想端端架子,震慑一下倾国,当然倾国若是怕了,讨点地也不是不行,陈王自以为此举是替中原各国伸张天道,岂不知在凤清看来不过是摇尾乞怜的丧家犬尔。 大争之世,兵力国力说话。哪一国兵强国力雄厚,哪一国便有发言权,国小兵弱者只有挨打的份。各国会盟便随之出现了恃强凌弱之象,强国使臣颐指气使,弱国使者只能唯唯诺诺。 凤清瞥了一眼陈使得囧样,凤眸微眯,轻笑一声道:「我王念在我们同为合纵之国,大家亲如手足,好处倾国当然不会独吞,所以我王决定将北边的上党和卫城赠与贵国,以示友好结盟之意。」 陈使听罢,眼睛一亮,看向凤清,又面露疑色,凤清将他的表情尽收眼底,笑了笑道:「凤某这便将两地的地图和户籍交给陈使,我倾国乃中原大国,怎会在意这么点土地?贵使多虑了。」 这句话说得漂亮,既让天下各国知道,倾国乃大国不会像弱国那般斤斤计较寸土,又将陈国上至君王下至使臣不着痕迹地嘲笑一番,你陈国怎么也算是诸侯国里有点起色的,怎么就这么恬不知耻上门让人家施捨土地。 于是,陈国使臣满心欢喜地拿着地图和户籍回去向陈王復命,倾国也理所当然在各城驻兵,收税,将这几个小国一併吞了进去。 倾王得知这些事后,乐的手舞足蹈。他没想到,自己什么都不干,整日里抱着美人喝酒取乐,一睁眼他倾国国土便和熙国相当,父王一生兢兢业业也只不过是让倾国不再是穷困弱小,他即位后倾国便涿鹿中原,成为傲视诸侯之国,大喜之余便封景明为武定君。 第53页 景明受封,相国的儿子惠瑜坐不住了,他对惠文道:「父亲,那景明手握兵权,现今王上又封其为武定君,我看要不了多久,他便权倾朝野,连父亲这个相国也不放在眼里了!」 年过六旬的惠文沉默了半晌,他睁开眼,看着自家儿子低声缓缓道:「瑜儿,为父问你,现在的倾王较之先王如何?」 「倾成王兢兢业业,一代明君,而今这个沉溺酒色,不成气候。」惠瑜想了想低声道。 「为父再问你,是明君的相国权力大还是昏君的相国权利大?」 惠瑜听罢,惊讶乃至惊恐地看着眼前这个头髮花白的父亲,上前一步低声道:「父亲想要窃国?」 惠文笑了笑道:「惠氏倾国也不是不可。」 惠瑜只觉晴天霹雳,一想到自己也可以坐在那王座上享受万民朝拜,顿时血脉贲张,他激动地抓着惠文的手道:「所以父王才会放手让景明去打?」 惠文低声道:「景明那小子,忠心倒是不假,只不过他不清楚自己效忠的是倾王还是这倾国,我们大可利用他替我惠氏打江山,待时机成熟,随便捏造个叛乱的消息,倾灵王都会毫不犹豫杀了他,那便是我惠氏取代赵氏之时。所以,你现在要做的便是多找些美人送进宫去讨好倾王,你可明白?」 「孩儿明白!」惠瑜一叠声地答应着。 待月上树梢,惠瑜满面红光,从惠文房里退了出来。 第23章 怀柔之策 楚云祁再回到鄢城已是十一月的寒冬。 戌时二刻刚过,管家松了松肩膀,踱步到相府的朱门前,揉了揉双眼,准备关门,忽然一黑影闪了进来,管家还没来得及喊出声,就被来人捂住了嘴。 「是寡人,不要喊,将门关了,带我去见相国。」那人低沉的声音传来。 「王、王上?!」管家一个机灵,颤抖着手去关门。 不知是冬夜过冷的缘故还是楚王的声音在寒夜里听起来很有压迫感,总之管家在领楚云祁去书房见苏珏的过程中,身体一直在颤抖。 「嘻嘻,瞧把你吓得那劲。」楚云祁身旁的阿笙看着管家笑道。 管家低着头,瞄了一眼那声音的主人,擦了擦额头的冷汗,他现在是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 不是说楚王身体抱恙于楚宫静养么?两个多月不上朝的王上,怎么这会鬼鬼祟祟地跑进相国府,还带了个姑娘? 管家一头雾水,又不敢多问,一路屏退侍者,将楚云祁带到书房。 「下去吧,此事切勿向任何人提起,若是听到一丝风声,寡人便活剐了你。」楚云祁低声道。 「是、是。」管家吓得腿一软,跪倒在地上。 楚云祁挥挥手,踏步上前,推门而入。 苏珏披着月白色罩衫,墨色的长髮散披在身后,白玉般的手正落在批阅完的奏摺上,见有人推门而入,抬头望去,正好对上楚云祁的眼眸。 橘黄色的烛光下,苏珏清秀的眉眼间带着浅浅的倦怠,好看的眸子泛着点点泪光,楚云祁不由得唿吸一窒。 时经八个多月,两人竟是以这样的方式再见,纵使两人在脑海中已将彼此的面容反反覆覆温习过无数次,然在此刻,两人恍若相隔春秋,彼此都怔愣着,相顾无言。 「哗啦啦……」书案上的竹简尽数掉落在地上,是苏珏站起身时衣袖不小心带落的。 「你……」苏珏的身子在微微颤抖着,他张了张嘴,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寡人看了你的来信。」楚云祁勾了勾唇角,慢慢移步上前低声道:「你的信甚是官方,未曾言及想我。」 苏珏一言不发,上前一把抱住楚云祁,收紧了胳膊,将头埋在他怀里。 「哎......」楚云祁被他猝不及防的拥抱撞的向后退了几步,站稳之后,搂着人还在微微颤抖的身子,安抚性地拍了拍道:「这阵子辛苦相国,我......回来了。」 苏珏很生气,这辈子都没有这么愤怒过,他想将书案上的奏章尽数砸向他,想指着他的鼻子叉腰骂人。 王八蛋,为什么非要亲自去墨谷寻伽沱木,从岭人手里买一块不行么? 不喜欢我,又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撩拨我? 苏珏深唿吸几口气,平復了心情后,松开抱着楚云祁的胳膊,后退了几步,垂眸沉默。 楚云祁弯腰将掉落在地上的竹简一一捡起来,顺手翻开看了看,点头笑道:「相国还是惜字如金,批註依旧如此简洁啊。」 「喂喂喂,你们二人说完了没有?」从刚才就站在门口的阿笙杏眼怒睁瞪着他们两人。 苏珏抬眸,这才注意到楚云祁还带了位姑娘回来。 「哎呦,该死该死。」楚云祁放下手中竹简,笑着向苏珏道:「她是我在墨谷认识的姑娘,玄机子亲传弟子,阿笙。」 苏珏一听「玄机子」三字,诧异地挑了挑眉。 「这位便是我大楚的中流砥柱,昭文君苏珏。」楚云祁回给苏珏一个意味深长地笑容续道。 「楚云祁,本姑娘要在楚王宫就寝。」阿笙扬了扬下巴,脆生生说道,那气势,就剩下叉腰宣布说她要做楚王王后了。 「诺。小人这就让给事中接公主入宫。」楚云祁无奈地扯扯嘴角道。 在楚云祁和阿笙斗嘴的当儿,苏珏已传来瑶儿,吩咐他秘密进入楚王宫,告知魏太后楚王归来一事,并让他速速准备好一辆轺车,送楚王回宫。 第54页 于是,「身体抱恙」了近两个多月的楚王奇蹟般地病癒了,众臣上朝时都有小心翼翼地看向坐在六阶白玉阶上的王座中的楚云祁——这完全不像是大病初癒的神色啊! 楚云祁头戴十二旒冠,由卞玉雕琢的珠子每十二颗串成一旒,共十二旒,自然垂下,遮住了他大半的脸庞,逆光而坐更是让人看不清他的面部表情,好久没穿繁复的王服,楚云祁有些不太适应地整理了一下衣袖,略微仰了仰头,将宽袖甩在王座的扶手上,苍白有力的手从袖中露出,轻搭在扶手上。 苏珏抬眸看了他一眼,皱了皱眉,几不可闻地「啧」了一声,这人在率军亲征的时候经歷了什么,怎么回来之后王服都给他穿成了一种散漫劲? 楚云祁将苏珏的表情尽收眼底,从上朝到现在,楚云祁在听着朝臣们汇报大小事务的同时,还能盯着位列众臣之首的苏珏。 苏珏穿着白衣金凤的相服,墨色长髮束九□□凤玉金冠,眉眼间带着楚云祁熟悉的温润,那人虽一言不发,只安静地站着,却有着一种让人无法逼视的英气。 怎么之前没有发现这位既是知音又是权臣的人穿朝服是如此迷人呢?尤其是那人不知因为何事,微微皱眉的不爽是如此的——可爱。 今日的朝会开的时间最长,楚云祁要求诸臣将自己不在鄢城这些时日以来所有的重要关键的事情一一承报,于是朝会结束的时候,诸臣一个个都口干舌燥,两腿发麻。 「相国留下,随寡人前来,退朝。」楚云祁起身,简单交代。 楚宫偏殿。身着白衣金凤相服的苏珏走在楚云祁身后,离他一步之遥,楚云祁还穿着繁重的王服,他回头立住笑道:「离寡人那么远干甚?」 「臣为王臣,与王并肩不合礼数。」苏珏拱手行礼道。 楚云祁皱眉,为苏珏这句话莫名烦躁,他「啧」了一声,上前拉着人的手腕,道:「礼数是由寡人定的,寡人说相国可以,便合礼数。」 苏珏扫了他一眼,楚云祁的政治手段他是最清楚不过,之前的君臣同车,亲佩相印甚至同祭社稷,都是他对自己这个位高权重的相国的拉拢以及告诫。 君王信任你,可以给你至高无上的权利与荣誉,当然也可以让你身败名裂,一无所有。 只是之前的楚云祁再怎么向自己表示信任都不可能像今天这样「越界」。 两人此刻不是琴箫唱和的知音,他们身上所穿的繁复服饰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他们——君臣有别,不可并肩。 是对他没有在亲征的时候谋逆的嘉赏么?是对他掌国的信任么?既是这样,又为何在离鄢的时候进行三权分立,由魏太后和上大夫楚平辅政? 苏珏几不可闻地嘆了口气。 楚云祁,你根本不用担心我会背叛你,因为我爱你。 「变法大成,楚西南也已平定,下一步棋我们要怎么走?」楚云祁低声问。 「墨国。」苏珏淡淡道。 楚云祁挑了挑眉看向苏珏,身边人的眉眼依旧谦虚温雅。 如果将诸侯各国格局比作一场博弈的话,苏珏定是局外之人,他永远都是波澜不惊地看着这盘他早就预见过结局的博弈,在诸侯国鸡飞狗跳的时候,缓缓落子,每一步都走的近乎完美,每一步都起承转合。 「墨国?」楚云祁偏头问。 「想要成为中原霸主,有三个条件不可或缺。」苏珏转头看着他,伸出白玉般莹润的手指说道:「第一:拥千万人口、万里土地;第二:变法强国,怀雄厚国力;第三:据易守难攻之关口。简而言之便是『天时,地利,人和』。易守难攻之关口相当于百万雄师,此为仅次于国力强盛的条件。」 楚云祁眼眸闪了闪,薄唇玩味勾起,盯着身旁的白衣相国。 「墨国,地处西北,函钧关,嘉谷关,居庸关,随便拿出一个关口,都是易守难攻。墨人发迹穷山恶水之地,与我楚始祖发迹九湘毒沼之地有异曲同工之妙,因此楚人和墨人有着极为相似的国风——不折不挠,乐于斗争。据易守难攻之关口,退可休养生息,进可涤盪中原,乃是中原霸主的不二之选。墨国君臣一旦看清诸侯国格局,定会不遗余力东出,那将是我楚陨落之时。」苏珏沉声道。 「呵......杀死一只幼虎有上千种手段,寡人可没有闲情逸緻看着老虎长大了咬我一口。」楚云祁冷笑,阳光透过窗子照射进来,在他苍白刚毅的脸庞投射下晦暗不明的影子,那双眼眸异常地冷,浑身上下散发出的嗜血气息让人难以靠近。 苏珏看向他,皱了皱眉,伸手紧紧握住楚云祁的手,那双手已经沾了上万人的鲜血了,他太了解楚云祁,在处理墨国这件事情上,他定会採取最直接且最粗暴的方式——屠国。 「墨人在西北边陲半游牧半农耕延续了这么久,其坚毅好战的性格可想而知,在这件事上不可硬碰硬,将一只困兽逼到走投无路之境对我们来说也是很不利的。」苏珏一直紧握着楚云祁的手。 楚云祁挑了挑眉,看向他,苏珏微凉的指尖在他手心上抓了抓,将他心底暴虐嗜血的野兽安抚下去。 「对待墨国,我们只能作长远计。」苏珏顿了顿道:「你可愿与我下一赌注?」 「代价呢?赢了怎样,输了又会怎样?」 「赢了,楚一统中原,自此天下归楚,车同轨,书同文;输了,中原战国再无楚国。」 第55页 「说吧,怎么个赌法?」 「怀柔。」苏珏道:「此计第一步:与墨国联姻,王上亲自送亲,以示尊敬之意;第二:下令凡是愿意举家迁往墨国居住的百姓进爵三等;第三:派遣我王最信任之人入墨,将新法引进墨国。最后一步至关重要,我王须谨慎。」 「兰君大手笔啊。」楚云祁略微沉默后便拍掌大笑道:「我楚人迁往墨国,与墨人结婚生子,不出三代,便是『墨中有楚,楚中有墨』。那个时候,墨人只知楚礼、楚法、楚制,俨然楚人矣,而墨国则形同我楚于西北部一郡县,楚不费一兵一卒便可得一国,妙哉!」 苏珏微微摇头道:「此计关键在于必须有一人待在墨国将这一切控于掌中,不然楚人很有可能被墨风同化,到那时,不但达不到我们想要的结果,我们还会因为『养虎』而被反咬一口。」 楚云祁听罢沉默了,要在楚国找到一人——这人不但要忠心楚国,还要有出色的领导能力,前往墨国,能很好地操控整个局面,还能将楚国新法、制度、礼仪潜移默化地渗透到墨人的血液中去。 他偏头看向苏珏。 是的,这个人只能是苏珏。 可是一个泱泱大国的相国无端辞职前往一穷二白的墨国主政,这怎么都会让列国起疑,而此事最怕的就是墨国起疑,列国发问。 苏珏似乎也没有想到怎样才能将此事做的自然而然,他略微低头,紧皱着眉,一言不发,他长如蝶翼的眼睫在眼底投下浅浅的影子,光洒在他的侧脸,带着朦胧的柔和,薄唇轻抿着,楚云祁觉得莫名的喉咙发紧,心底升起一股不明不白的燥热感,灼烧着他的灵魂。 是什么时候伸出滚烫的手轻抚苏珏温柔的眉眼的?是什么时候抑制不住紧紧抱着苏珏贪婪地唿吸着那人身上淡淡的兰香的?是什么时候一遍又一遍低声说着「寡人不许你去」的? 楚云祁浑浑噩噩,直到那人唿吸不稳地推开他,撞到书案上堆叠的竹简时,楚云祁才回过神来。 「你怎么了?」苏珏退后几步,唿吸有些不稳。 楚云祁突然紧紧抱着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耳边说「寡人不许你去」,着实将他吓了一跳。 「啊,没事。寡人有些乏了,此事先搁置着吧,容我想想。」楚云祁唿出一口气,掐了掐眉心,朝苏珏挥了挥衣袖。 「臣告退。」苏珏拱手行礼后,便退了出去。 第24章 心悦君兮 能遇到苏珏应该是楚云祁这一生未曾想到过的意外。 苏珏在任何人面前都是谦虚温雅的,温和的笑很容易让人产生亲近感,轻佻的白衣穿在他身上,带着清绝出尘的安静,仿佛是他将时光印刻在那抹出世的白中一般,和他待在一起会让人自觉或者不自觉地沉静下来,忘记战争,忘记杀戮,忘记颠沛流离。 这样一个谪仙般的人有着非同寻常的洞察力和远见卓识,他总能在众人都鸡飞狗跳的时候,找到问题的关键点,然后不咸不淡、惜字如金地点破,闻者如醍醐灌顶。 他却清浅一笑,默默退开,宠辱不惊,当然他最大的智慧便是识时务,他能巧妙地避开不提一些微妙尴尬的事情。 比如现在——昨日楚云祁抱着苏珏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耳旁说「寡人不许你去」,今日他仍和平时一样云淡风轻地上朝议事,倒是楚云祁自己看向白衣相国的时候浑身不自在。 「王上,倾国遣使臣入楚,现已在鄢城驿馆住下了,我王何时召见?」苏珏出列朝班,拱了拱手道。 「宣。」为了不表现的那么不自在,楚云祁将整个身子都靠在王座上,左手撑着额头,他微微扬了扬手指,淡淡道。 话音刚落,给事中便带着王上口谕飞快地跑了出去。 半盏茶的时辰,身着燕纹华服的倾使在给事中的带领下,一步一步走上汉白玉堆砌而成的王宫台阶。 走过三十六阶白玉阶,这才步入楚宫宫殿内,猩红色的布毡铺在地上,人脚走在上面恍若踩在云端,宫殿内更是恢弘大气,富丽堂皇。在宫殿的东侧摆放着六十四编钟。 那编钟的架柱高有丈余,共为三根,架梁也有三根,长达五丈,方形黑漆,分上中下横跨在架柱上。下樑最粗,径阔二尺,中梁径阔一尺二寸,上樑径阔六寸。 闪光的黑漆架樑上绘着鲜明的红色,做凤舞九天之状。架梁的两头,都套着精緻的青铜饰首。编钟亦分成大中小三种,悬挂在上中下三根彩绘木樑上。闪烁着夺目的光华。 最大的编钟悬在下樑,共十余只,每只高五尺,看上去似有千斤之重,中等的编钟悬在中樑上,共三十余只,每只高二尺余,阔有尺余,看上去也有百斤上下。上樑悬挂的编钟,也是十余只,每只高尺余,阔六寸。(注) 编钟不论大小,都刻有精细的花纹和铭文,华丽而庄重,倾使从未见过如此气象宏大之编钟,暗嘆楚国之富饶,国力之雄厚。 倾使悄悄打量着楚云祁,王座上年轻的楚王,眉如墨画,鬓若刀裁,未戴冕冠,狂狷之余带着散漫,慵懒之中透着锋芒。 楚王随意靠在王座上,那眼眸向殿下一扫,众朝臣便肃然起敬,倾使第一次见到什么才是王者。 一时间被楚云祁那自然而然流露出的王者之气震慑得说不出话来,他有种双膝一软跪下来高唿「王上万年」的冲动。 第56页 「倾使前来所为何事?」王座上,年轻的楚王慵懒地开口了,低沉磁性的声音传来。 倾国毕竟是中原大国,邦交使臣代表着一个国家的荣誉,这一点倾使还是清楚的,当下不紧不慢向楚云祁行礼道:「我王欲与楚修好,故遣外臣来楚。我王命臣带来白壁百双,黄金千镒,倾女五名,赠予楚王以示盟好之意。」 楚云祁笑了笑道:「倾楚乃邻国,俗话说得好『远亲不如近邻』,寡人一直将倾王当做兄弟,倾王遣使君入楚已有足够诚意了,还带来这么些宝物美人,寡人着实受不起啊。」 苏珏眼角抽了抽,睁着眼睛说瞎话,客套话说的一套一套的,老奸巨猾。 「楚王客气了,外臣前来还有一事。」倾使笑了笑道。 「哦?倾使请讲。」楚云祁眼眸闪过一丝凌厉,挑了挑眉道。 「我倾平阳公主仰慕楚相昭文君已久,不瞒楚王,外臣此次前来第二件事便是来为我倾国平阳公主说亲的。」 此番话说完,楚王宫中众朝臣笑了起来,武将们更是笑成一片。 魏然看向苏珏笑道:「老夫听闻倾国的平阳公主生的极为可人,」他一边说一边假正经地摇头晃脑续道:「说是什么『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哎呦,我们的相国可享清福喽。」 大将军司马燕道:「相国何时请兄弟们喝喜酒呢?兄弟都等着看那位美若桃花的平阳公主嘞。」 这话一说,众臣又是一阵大笑。 坐在王座上的楚云祁莫名的烦躁。 两国之间互通婚姻在当时来说实属平常,这是各国之间维繫友好关系最和煦温雅的方式,一国君王的后宫中有他国公主作妃子,或是一国权臣娶他国公主为妻的情况也是见多不怪。 苏珏娶平阳公主,倾国和楚国便是亲上加亲,不论是从礼仪,还是国策上来讲,都是一件大喜事。 可是,楚云祁就是莫名烦躁, 莫名牴触。 朝臣们的笑闹声惹得他怒火中烧。 而更让楚云祁生气的是,当事人苏珏仍旧波澜不惊,面对朝臣们的调侃,他会浅笑着答应了去,意思就是就是别说是倾国公主了,随便一女子,他都能毫不犹豫娶回家。 「安静。」楚云祁皱了皱眉,抬手向下压了压,抬高了声音说道。 众朝臣安静下来,面带笑容地看向王座上的楚王,等着这位年轻的楚王下旨同意这门亲事,然而让众臣没有想到的是,他们的王站起身,扔下句「寡人有些乏了,此事明日再说」便挥袖走下王座。 朝堂上一干臣子面面相觑,一头雾水。 苏珏皱了皱眉,他不清楚楚云祁想要干什么,楚云祁一脸阴沉地走到他面前,抓住他的手腕。 楚云祁英俊的眉眼间透着隐忍的怒气,苏珏挑了挑眉,只听身着王服的人沉声道:「你随寡人来。」说完便拉着他向偏殿走去, 楚云祁的手劲很大,想是率军亲征的缘故,他手心磨了层薄茧,硌着苏珏的手腕。 他沉着脸拉着苏珏大步走进偏殿,一甩袖子示意侍者们都退下,等偏殿的门被离开的侍者轻轻带上,偌大的宫殿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时,楚云祁才松开抓着苏珏手腕的手,转身问道:「寡人问你,你是真心想要娶平阳公主?」 苏珏愣了愣,这种牵连着两个国家利益之间的联姻在王族不是很常见么?楚云祁身为楚王,难道连这最浅显的道理都不明白么? 楚云祁见他不回答,眉头皱的更紧,他只觉喉咙很干涩,舔了舔薄唇耐着性子再问了一遍。 「与倾联姻至少可保我楚边境安稳两三年,这样我楚便可腾开手尽快推进吞併墨国一计。」 苏珏皱了皱眉看向楚云祁,轻声道:「王上,您的反应有些......」 「寡人不管什么墨国倾国,寡人就是问你,你,苏珏,是不是真心想娶平阳公主?」楚云祁不耐烦地打断。 苏珏眉头皱的更深了,他几不可闻地嘆了口气,正想答声「是」,楚云祁便低吼着打断了。 「寡人不许!我不许你娶平阳公主!」 楚云祁因为愤怒,眼珠有些泛红,他像一头被他人侵犯了领地的野兽一样低吼着:「兰君是寡人的,谁也不能碰。」 苏珏脸色变了变,他踉跄着退后几步,几乎是颤抖着问出声:「你......你说什么?」 楚云祁一把抱住苏珏,仿佛是想将他揉进骨血里一样,埋头在他颈边闷闷道:「我不许你娶平阳公主,你是我的。」 楚云祁在说出这句话之后回过神来,他身体僵了僵,手忙脚乱地松开苏珏,后退几步立住,瞪着他。 怎么会说出这种有违礼制的混帐话呢? 我这是着魔了么? 疯了。 苏珏将他的表情尽收眼底,深吸了一口气,闭眼时眼睫还在微微颤抖着,他再睁开眼,已恢復了平静。 他淡淡道:「王上有些累了吧,臣先告辞。」说着,他向楚云祁振袖行了一礼便退出偏殿。 楚云祁就那么怔愣着看着那抹出世的白消失在视线里。 直至日上三竿,楚云祁才动了动僵硬的身体。 「来人,咳咳,」长时间的恍惚,让他的声音带着些许沙哑,楚云祁清了清嗓子高声唤道:「来人!」 「王上?」给事中慌忙走进来跪在楚云祁面前道。 第57页 「传上大夫楚平前来偏殿。」楚云祁道。 「诺。」给事中向楚云祁行了一礼,飞速退了出去。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来不及换华服的楚平身着靛蓝色纩袍匆匆赶来,他进入偏殿的时候,楚云祁还穿着早晨上朝时的王服,背对着他站在一幅中原各国格局图前。 「王上。」楚平上前拱手行礼道。 「平哥。」楚云祁的声音有些沙哑,他转过身,深邃的眼眸里沉着点点不明意味的光,他顿了顿道:「你说我是不是疯了?」 「王上你......」楚平皱眉,今天再朝堂上楚云祁对待倾使得态度就很不对劲,他正为这事困惑不解,就被传召过来。 「我......我不愿意相国娶平阳公主。」 楚云祁嘆了口气,低头轻声道:「我一想到他的身份不再只是寡人的相国,他会成为倾国的国舅,会有一个美若天仙的女子依偎在他身边唤他『夫君』,将来也会有一群孩子唤他『父亲』,我便很烦闷。」 楚平眼眸嘆了口气,上前将人揽在怀里,就像小时候每次楚云祁受罚,他都会这样抱着他安慰他一样,轻轻拍着楚云祁的后背。 「苏珏只能是我一个人的,他只能是我的相国。」楚云祁低头靠在楚平肩膀上,低声道:「平哥你说我是不是疯了?」 楚平几不可闻地嘆了口气,楚云祁从小便是这样,不着痕迹地将自己用玩世不恭、不学无术的表象包裹起来,只有心里委屈了才乖巧地跑来要抱。 原来不管时光怎样变迁,楚云祁都是小时候那个,一看见有人怠慢了太子,便会呲着牙很兇地将比他还要高一头的楚平护在身后的小狼狗,楚云祁都是在心里憋屈的慌的时候便跑来要楚平安慰的小狼狗。 楚平柔软了目光,拍了拍楚云祁的后背轻声道:「云弟,哥哥给你讲个故事吧。」 「嗯。」 「你还记得相国木清么?」 「是那个说辞官就辞官的怪老头?」楚云祁沉默了一会抬头问。 「是。」楚平失笑,续道:「木清原是湘庭湖上的船夫,在父王还是太子的时候,他有一次出湘庭,坐的便是木清摇橹的小乌篷船。木清对父王一见倾心,并为父王写了首诗。」 楚云祁缓缓地眨了眨眼,楚平这几句话信息量有些大,一时间,他接受不了。 楚平拍拍他的肩膀,他轻轻哼唱出声来:「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曲子低沉婉转,缠绵悱恻,楚云祁心潮澎湃,恍惚间他似乎看到了在寥廓的湖面上,飘着一叶乌篷船,船夫一面摇橹,一面唱着——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你是说......父王与逍遥子彼此倾心?」楚云祁皱了皱眉,斟酌字句犹豫说道。 「是。」楚平点了点头。 楚云祁深吸了一口气,他伸手掐了掐眉心。 七岁之前,他一心想的是怎样赢得父王的嘉赏,七岁之后,他一心想着怎样向父王证明自己,怎样一鸣惊人,二十岁仓促登基,他一心想的便是怎样雄霸中原。 相较其他王子,他在感知他人对自己的情爱一事上着实迟钝了不少。 「云弟,你是木清最喜爱的王子,而木清是父王一生挚爱,父王怎会不关注你?不疼爱你?」 楚平嘆了口气道:「王储之争太过残酷,父王不想让你年纪轻轻便趟入这浑水中,故立我为太子,他不嘉赏你,是不想让你受到小人暗算,父王不动声色地在暗潮涌动的后宫中为你遮风挡雨,不然,父王怎会同意你去颍城?」 楚云祁紧抿着薄唇,转过身,不发一言。 「父王是楚国的王,你也是楚国的王,我只能将话说到这里,剩余的事情,你自己做决定。」楚平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无论你做出什么决定,平哥都站在你这边。」 「明白了。」楚云祁低声道。 戌时三刻,相国府华灯初上。 苏珏沐浴后,换了件白色深衣,墨色长髮散在后背,他静坐在临窗的书案旁,白玉般修长的手轻揉眉心,烛光打在他略显苍白着脸庞,如画的眉眼间透着深深的倦意。 从偏殿回来后,他便一直心神不宁。 楚云祁想要表达的,他深邃的眼眸中唿之欲出的,苏珏似乎看懂了,又被楚云祁手忙脚乱一把推开的动作拉回现实。 苏珏皱了皱眉,轻轻地「啧」了一声。 楚云祁是他从未想到过的意外,本是平如止水的日子,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地被他打乱。 书房外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苏珏抬眸看向紧闭的竹门,门外传来管家的声音:「相国,王上来了,正在前堂候着。」 苏珏愣了愣,起身一边向外走,一边道:「知道了,我换了衣服便过去。」 于是,当苏珏再次见到楚云祁的时候,他正坐在相府前堂的书案旁,盯着一盘棋,右手捻了颗白子,左手轻抚下巴,相当地投入。 苏珏上前,看了眼棋局,右角二线上五颗黑子一字排开,两端被白子围住,左侧白子上方落着颗黑子,现在只需白子两边扳,使其地域缩小,便可稳妥吃掉靠近右边线的三颗黑子,如此简单明了的棋局,为何楚云祁的白子迟迟不肯落下呢? 第58页 他皱了皱眉,扫了楚云祁一眼,烛影打在他英俊的脸庞,那双眼眸恍若沉着整个夜空,只要一眼,便可让人沉沦。 观棋不语。 苏珏几不可闻地嘆了口气,站在一边静静等着。 终于,楚云祁身子动了动,抬手落子,「吧嗒」,和田玉石打磨而成的棋子在棋盘上敲击出的声音异常悦耳动听。 苏珏看向棋盘,瞳孔骤缩,他没有将白子落在右侧扳局,而是将白子落在了外接黑子的左侧,这样一来,先不说已经将棋盘右角苦心经营好久的「白子围黑类直三」的局面打破,更是将白子陷入无奈回守之地。 楚云祁,你疯了么? 年轻的楚王落完白子,便从黑子盒内捻了颗黑子不假思索地落下,苏珏眼眸闪了闪。 黑子落于白子右侧,落在之前白子左侧上方的黑子相接应,形成一「门」,而那颗白子上方的黑子与被围的第五颗黑子形成「虎口」,白子已然陷入绝地。 楚云祁落完黑子,抬头看向眼神晦暗不明的苏珏,扯了扯嘴角,笑了。 苏珏唿吸一窒,那是带着无奈,苦涩,释然以及些许喜悦的笑容。 他见过楚云祁很多种微笑。 意气风发的笑,睥睨天下的笑,揶揄搪塞的笑。 唯独他现在这样的笑,苏珏没有见过。 是那种他明明知道那步棋最不应该落在外接黑子的左侧,可还是因为某些原因义无反顾地落子,然后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苦心经营的局面就这样因为一步棋走错而毁于一旦,却不曾后悔的笑。 是那种明知不能再向前一步却还是不可抑制地想靠近的无奈的笑,是那种本就身不由己却还想拼命抓着自己唯一能掌控的东西苦涩的笑。 「唔......我走错了一步棋,白子就这样毁了。」楚云祁耸耸肩道。 苏珏眼眸闪了闪。 是啊,楚云祁走错了一步,他苦心经营,精于算计,将黑子一步一步围住,本是稳操胜券的他却走错了一步。 十三年藏锋收芒,游戏人间,苦心经营只为一鸣惊人,二十岁登基后的他,霸气尽显,精于算计,只为楚能一统天下。 但是现在,他不想让相国与平阳公主成亲,抬手落子,眨眼间,他将楚陷入四面围困之地。 「不,还没到最后,苏珏怎会让你输?」苏珏垂眸对上楚云祁的目光,他轻轻地摇了摇头道。 楚云祁看着眼前眉眼如画的翩翩公子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捻了一颗白子,白皙修长的手在烛光下泛着柔和的微光,一时间竟分不出白子和手指来。 苏珏左手拉过广袖,将白子落在之前黑子形成直角的「虎口」处。 楚云祁看向棋局,眼眸一亮,再细细地打量了一下棋局,拍掌笑道:「置绝地而逢生,化被动为主动,四面受敌而金蝉脱壳。」 原来白子在黑子虎口送吃一子,看似是破罐破摔,实则是以退为进,古语中说「不破不立」,黑子吃子后,白子在落子叫吃,这样一来,非但将之前被围的三颗黑子吃住,也让外接黑子接应不了,舍一白子而困全黑子,如凤凰涅槃,绝处逢生后直接将黑子尽数歼灭,这一步落子又狠又快,视死如归,打的敌方措手不及,比刚才白子落在外接黑子下方的获益更多。 「昭文君乃神人也!」楚云祁朗声道。 「王上言过矣,臣能一着吃尽右侧黑子,是因为王上那枚走错的白子。」苏珏笑着摇了摇头道。 楚云祁对上苏珏如水的眼眸,一字一句道:「我以九州山河为聘,邀兰君与寡人共享春秋繁华,可好?」 「好。」苏珏浅笑。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对六十四编钟的描写,详情请参照《春秋战国》 第25章 合纵攻楚 翌日早朝。 倾使将楚臣看了个遍也没有在朝臣中找到苏珏的人影,心下正纳闷为何早朝都好一会了,楚相国还未到。 楚云祁头戴冕冠,身着东君玄朱王服坐在王座上,他将倾使得表情尽收眼底,皱了皱眉,「啧」了一声不悦道:「相国告病在家。」 他楚云祁的相国,一个倾国使臣这么惦记,是何居心? 倾使吓了一跳,连忙拱手行礼,讪讪笑着,正想着怎么接楚云祁的话。 「寡人很是愿意与倾联姻结盟,只不过,」楚云祁话锋一转:「我大楚相国已与他人定有婚约,若平阳公主对昭文君情深意切,寡人便亲自下诏书,我大楚相国纳平阳公主为妾也不是不可以。」 此话一出,众臣譁然,倾使脸上更是一阵红,一阵白。 堂堂大国公主嫁给相国做妾,这是对平阳公主的羞辱,更是对倾国的侮辱。 倾使握紧了拳头,咬紧牙关,身体还是因愤怒微微颤抖着。 楚臣们纷纷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抬头看向王座上气定神闲的楚云祁。 战国乱世,强国欺侮弱国是常事,但是,他们还未曾见过强国当众羞辱强国的,这位年轻的楚王自继位以来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出乎众臣预料,当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高深莫测,阴晴不定的楚王让他们敬佩之余更多的是畏惧。 倾使沉着脸,看着楚云祁一字一句道:「外臣定会将楚王今日所说转述给我王。」说完向楚云祁拱了拱手道了声「告辞」,冷哼一声转身甩袖大踏步离开。 第59页 大司空(楚国的一种官职,在前面出现过哒)一脸焦急,他想上前拦住倾使,又不明白自家王上当众羞辱倾使是何用意,相国又告病在家,一时间他焦灼地在原地跺脚。 「王上,您看这……」大司空实在担心,终于出列朝班向王座上的楚云祁拱了拱手,说道。 「相国已有婚约,寡人说的是事实呀,商制:国君、大夫一妻。相国总不能不遵礼制法度,娶两位妻子啊。」楚云祁耸了耸肩道。 「相国他……」大司空擦了擦额头的汗急道:「相国之前从未说过他已与人有婚约一事,更何况平阳公主乃王族贵胄,怎么能做妾呢?」 楚云祁挑了挑眉,冷笑一声:「相国为楚日理万机,国事他都处理不完,哪里来的闲工夫和诸位谈自己的未婚妻子?平阳公主又如何?就是商天子之女要嫁给相国,也只能做妾。」 大司空哆嗦了一下,他有种感觉,要是再说平阳公主不能做妾,王座上年轻的楚王会让他血溅五步之内,当下拱了拱手道:「我王圣明。」 「诸位若无他事,便退朝吧。」楚云祁起身挥了挥衣袖,转身离开。 楚王宫殿的屏风后,苏珏身着白衣金凤相服静静地站着,见楚云祁走过来,他无声地笑了笑。 「去我寝宫。」楚云祁轻声道。 「嗯。」苏珏浅笑着答应。 二人并肩走过铺着猩红色毛毡的青石板路,一位身着东君朱玄王服,一位身着白衣金凤相服,阳光洒在两人身上,折射出夺目的光来,二人携手向王宫深处走去。 楚云祁跨进寝宫的门槛,挥袖示意侍女们都退下,便在临窗的木椅上坐了下来。 苏珏在他面前站定,笑了笑道:「『相国已有婚约,寡人说的是事实呀,商制:国君、大夫一妻。相国总不能不遵礼制法度,娶两位妻子啊』王上睁着眼睛说瞎话不害臊吗?」 「怎么?相国不愿娶我?还是说相国想嫁给我?」楚云祁眯了眯眼睛,低声道。 「我不介意纳你为妾。」苏珏勾了勾唇角道。 楚云祁被他这句话说的一时语塞,幽怨地看着他道:「我为了你,得罪的可是倾国啊,这回四国合纵师出有名,你要是纳我为妾,我就把你送出去抵挡四国联军。」 「苏某愿娶平阳公主为妻,以化解我楚危机。」苏珏拱手行礼道。 「兰君,你是不是吃准了我绝不会同意,就故意气我?」楚云祁拧着眉头,瞪了苏珏一眼。 「王上,您还是想想该怎样御敌吧。」苏珏浅笑。 楚云祁长嘆一声起身将苏珏搂在怀里,在他耳旁轻声道:「寡人还是先想想怎样抱得美人归为好。」 苏珏面颊浮起淡淡的红,他微微挣扎了一下,楚云祁温热的吐息扑在他耳朵与面颊旁,像一股小电流传遍四肢百骸,心跳在加快。 「别动,让我抱抱。」楚云祁将头埋在苏珏颈肩处,闷声道:「谢谢你,还有,对不起。」 谢谢你为了我违誓入世蹚这趟浑水,谢谢你为了我三年服丧期未满便着相服辅政,谢谢你焚膏继晷般地为我做这么多,谢谢你在我亲征岭国的时候替我守好楚国。 对不起,我明白你的情意太晚了;对不起,我不该将那些政治手段用在你身上;对不起,我不该处处提防着你,恐你权力做大后危及王位;对不起,我为你知音,却直到现在才明白你的心。 苏珏眼眸闪了闪,转头在他鬓髮间轻轻落下一吻,轻声道:「茫茫人海得遇楚云祁,实乃苏珏三生之幸。」 这个拥抱来的太迟了些,两人都不愿撒手,两颗心第一次离得如此之近,缱绻的情意在两人之间浅浅漫延开来,这种于乱世中相拥的平静被寝宫外内侍打破—— 「王上,魏太后唤您去静泉宫。」 楚云祁皱了皱眉,朗声道:「知道了,寡人随后就去。」 内侍的脚步渐渐远去,楚云祁又抱着苏珏蹭了蹭,苏珏「啧」了一声,推了推人的脑袋道:「快些去见魏太后。」 静泉宫内,魏太后正坐在床边闭目养神,侍女项文在旁边低声劝着,让她莫要太生气。 「孩儿拜见母后。」楚云祁振袖行大礼,高声道。 魏太后缓缓睁开眼,长舒一口气,慢慢道:「朝堂上公然羞辱倾使,王上欲做何为啊?」 「寡人说的是事实,相国已有婚约。」楚云祁恭敬回答。 「与倾交恶的后果便是四国合纵师出有名,是相国的婚约重要还是我大楚万千男儿的性命重要?」魏太后看向楚云祁,目光冷冽,她沉声问道。 「母后,孩儿会给楚国百姓一个交代的。」楚云祁几不可闻地嘆了口气,他的母亲有着一般女子所没有的胆识,只是有些时候太没有人情味、太冷酷了些。 「交代?什么交代?四国合纵打我楚一国,这还不能确定熙国会不会落井下石,战争一旦开始,死的是我大楚的锐士,耗的是我大楚的国力,你是楚国的王,你的每一项决策都关乎我大楚上万人的性命!我楚国几代先君的操劳,几代人用血与汗水换来的江山就是让你为了一个相国来随意挥霍的?」魏太后的声音一点点地升高,说道后面,她几乎是吼出来的。 「苏珏不是祸国殃民的妖人。」魏太后最后一句话让他很不舒服,楚云祁皱了皱眉,直起身体,一字一句低声道:「他为楚国做了多少事情,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 第60页 魏太后看着他,冷笑一声道:「你是不是觉得你现在是王了,我就不该管你了,不该打你了?」 楚云祁不语。 「楚云祁,你是楚国的王,你不属于任何人,你属于楚国,你的职责就是将我楚建成傲视商氏天子的中原第一大国。」魏太后冷冷道:「为王者,不可将心思花在这些儿女情长上!我不管你倾慕何人,我只是要告诉你,在国家利益面前没有情爱可言!」 「娘!」楚云祁抬高了声音说道:「孩儿是人,不是神,是人便会有七情六慾,有被人拿捏牵绊的软处并没有娘说的那么可怕,怎样将这些软处变为保护自己的屏障才是三横一竖的『王』。」 魏太后愣了愣,她看着楚云祁,眼前的人已不是小时候那个整日不学无术的纨绔少年了,他逆光站着,英俊的脸庞大半隐藏在阴影里,东君玄朱王服穿在他身上,带着无形的压迫力。 「遇到兰君真的是孩儿三生之幸,人海茫茫知音难求,甘愿陪着我蹚这趟浑水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楚云祁几不可闻地嘆了口气,温柔了目光轻声道:「娘,坐在三阶白玉阶的王座上是很孤独的。」 魏太后眼眸闪了闪,盯着楚云祁半晌没有再说一句话,最后她扯了个不怎么愉快的笑容,伸手拉着楚云祁的手,轻声道:「母后错了,一时失言对相国说了不敬之语。」 楚云祁在魏太后身边坐下来,靠在她怀里笑道:「母后说这是什么话?孩儿知道母后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楚国能入主中原,为了孩儿能坐稳王位。羞辱倾使一事,孩儿自有分寸,母后不必过于担忧。」 「娘老了,你们这些孩子的事情也管不了了。」魏太后笑了笑,搂紧楚云祁轻声道。 「怎么会?孩儿就是七老八十,犯错了娘还是要打的,楚国也不能少了娘呀。」楚云祁笑道。 倾国国都曲阳。 「岂有此理!」倾王拍案而起,他气的面色通红,青筋暴出,吼道:「寡人把堂妹嫁给楚相是瞧得起他,楚云祁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竟如此羞辱我平阳公主!飞书给驻楚使臣,就说寡人让他楚王即刻给我堂妹赔罪,楚王若不答应,合纵攻楚!」 相国惠文颤颤悠悠地站出来道:「我王息怒,此次派使臣出使楚国,本意是与楚正式交好,给足熙王面子,若是此时合纵攻楚,与楚交恶外又折了熙王的面子,对我倾国着实不利,依老臣看这里面应该有什么误会,与楚联姻一事本是凤上卿提出,依老臣之见,此事仍由凤上卿出面调停是为妥当。」 凤清冷笑,惠文老奸巨猾,想让倾灵王将怒气尽数转嫁在他身上,藉此除掉政敌,不过他到底还算是倾国老臣,识大体明大局,知此时不宜与楚开战。 那倾王心胸狭隘,又骄纵怪诞,当下冷笑一声道:「相国一把老骨头,楚国有熙楚联盟又如何?一而再再而三地忍气吞声,我大倾的威严何在?四国合纵难道还怕他两国不成?」 惠文还想再劝谏,倾灵王大手一挥道:「寡人心意已决!凤上卿即刻出使宋卫、陈、姬三国主持会盟一事,上将军景明为此次伐楚主帅!」 「诺。」景明拱手行礼道,答应的很干脆。 凤清转身看了他一眼,皱了皱眉,眼眸闪了闪,无奈只得拱手行礼。 「退朝!」倾灵王大袖一挥,转身离去,众朝臣也熙熙攘攘地离开。 「上将军留步。」凤清快步追上景明说道。 「这一仗必须得打,我们别无选择。」景明沉声道,他抬头看了眼东出的太阳,几不可闻地嘆了口气道:「楚公然羞辱倾国,就是做给中原各国看的,若我倾忍气吞声,中原那些本依附我倾的小国很快便会倒向楚国那边,更有甚者四国合纵之约也会被动摇。这一仗,不论输赢,倾国都必须出兵。」 凤清眼眸闪了闪,阳光洒在身着玄黑鹰翼袍的年轻将军身上,折射出耀眼的光,那是一种怎样的信仰,年轻的将军在这个百家争鸣、人才辈出的大争之世中不为权利也不为荣誉,一心一意地为自己的国家卖命,十年如一日仍甘之如饴? 凤清从小便跟着木清逍遥乱世,他对家国的概念很是模煳,所以他再一次见到景明为了倾国做出无奈之举的时候,凤清的心被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 君之胸襟,当王天下。 商幽王二十七年春,倾、宋卫、陈、姬四国合纵攻楚,倾国上将军犀首景明掌四国相印,率领二十五万大军讨伐楚国。 楚国静泉宫内,魏然抱怨道:「姐!人家都打到家门口了,云儿他也不召集武将们前来商议对策,或是出兵迎战,或是求盟国出兵,他到现在一声不吭的,还在那里优哉游哉地餵鱼!」 魏太后看着自家的弟弟,笑了笑道:「洛河一线我筌城固若金汤,纵然是大名鼎鼎的犀首,他要攻城也得掂量掂量,云儿让你在将军府享清福怎么你还不乐意了?放心吧,总有让你上战场的时候。」 魏然五大三粗,他仿佛天生便是为战争而生,一听打仗便兴奋地不得了,四国合纵,魏然摩拳擦掌,正想带着操练的新军大显楚国军威,然他这年轻的外甥却迟迟不下旨,可憋坏了魏然。 魏然听他姐姐都这么说了,也不好意思再埋怨什么,吭哧半天,点点头,道句「我先告退」便离开了。 第61页 相国府内,书房。 一身白衣的苏珏将一密封铜管交给瑶儿,道:「抄捷道,快马加鞭将此书交给熙王。」 「诺。」瑶儿接过抱拳行了一礼便转身离开。 待瑶儿出去,苏珏转头看向楚云祁问道:「此战王上打算派谁为将,领兵前往筌城?」 「四国合纵攻我楚国,想着速战速决,我楚国偏不出城迎战,此战需要将领能屈能伸,沉着保守,且战且退须应对自如,嗯……大将军司马燕如何?」楚云祁侧卧在书案旁,把玩着一个茶杯,分析道。 苏珏浅笑着点点头。 楚云祁放下茶杯坐起身,一把抱住苏珏嘆道:「哎呦——这中原各国什么时候才能消停,寡人什么时候才能抱得美人归呢?」 苏珏皱眉,「啧」了一声低声道:「四国大军压境,你能不这么游手好闲么?」 楚云祁轻轻吻了吻苏珏的耳垂,笑道:「莫气,莫气。」说完整整衣冠,在书案旁坐正朗声道:「来人,让左庶长司马燕将军来丞相府上听令!」 门外内侍应了声「诺」,脚步匆忙着离开。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书房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身着甲冑的司马燕走进来,那司马燕看来也就刚到不惑之年,举手投足见颇有儒将风范,他向楚云祁、苏珏一一抱拳行礼。 苏珏拱手还礼,楚云祁道:「司马燕,寡人命你率领十万大军守筌城,只守不战,你能做到否?」 司马燕沉默了一会,笑道:「四国合纵旨在速战速决,我军死守筌城,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我王颇有将帅之风啊。」 楚云祁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那下次寡人亲自上战场如何?」 司马燕朗笑道:「臣在帅帐里恭迎我王!」 武将便是如此好爽,从不斟酌词句,想到了便说,楚云祁也不在乎臣子言语犯君,一时间相国书房内,君臣亲如一家,苏珏静静站在一旁,浅笑。 「臣——定不负王命!」司马燕行军礼正色道。 「好!司马燕,寡人等你回来领功受爵!」楚云祁眼眸一亮,拍了拍他的肩膀道。 第26章 含章君讽谏 熙国国都临沂。 在得知四国合纵攻楚的消息后,熙王是喜忧参半。 喜的是四国攻楚定是一场苦战,最后无论是哪一方胜,都会国力大伤,那个时候熙国便是天下霸主。 忧的是熙国与楚结盟,此战楚定会派特使前来要求熙国出兵。 熙王不想耗费国力,又想不出恰当的理由推脱,正一阵喜一阵忧,茶饭不思时,范瑶带着苏珏的书信前来。 熙王心里一万个不愿意面见楚使,沉着脸在偏殿宣范瑶进来。 「楚使前来所为何事啊?」熙王憋出一个笑容问道。 「外臣奉我相国之命,送一封书信与熙王。」范瑶从袖中拿出铜管,双手递上。 内侍接过后呈给熙王,熙王挑开泥封,取出绢纸。 隽永利落的字映入眼帘,见信中说道:「熙王容禀:此时四国合纵攻楚,熙王何不趁中原四国国内兵虚,举兵西进,称霸中原。楚相苏珏书。」 寥寥几语,熙王很快看完,嘴角便不可抑制地上扬,他笑着由衷嘆道:「楚相乃神人也,寡人怎么就没想到这一招?」 瑶儿笑了笑,拱手说声「外臣告退」便离开了。 熙王在心里盘算着他的春秋大计,一想到在他在位期间,熙国便可称霸中原,便得意忘形,随即召集各文武大臣商议举兵中原一事。 梅灏皱了皱眉道:「王上切不可贪功好进,楚相此番太不合常理,我熙国与楚结盟,而今四国攻楚,楚不求我熙出兵,却送来密函让熙国举兵中原,如此占便宜之事,难道楚国不眼馋?」 那熙王正沉浸在西进中原,称霸天下的春秋大梦之中,被梅子玉冷不防泼一盆冷水。 念在他的贤明天下皆知,不好发作,闷声道:「楚国连他自己都自顾不暇,又怎会顾忌我们?含章君顾虑的太多了些,本王常劝你要着眼天下,心胸不可如此狭隘,为何不听?」 「王上!」梅灏皱眉,自家的王上喜好贪图小利,实在令人心寒。 「好了,寡人已经决定,三十万大军,兵分三路,一路北上攻打陈国,一路南下攻打宋卫国,剩余十万大军直入姬国!屈垓将军作此次西征统帅,孟章,李鰲为副将!」熙王朗声道。 「诺。」三位将军异口同声道。 梅灏皱了皱眉默道:「望上天庇佑我熙国。」他总感觉此次的肥肉到手的太容易,希望不要中计。 商幽王二十七年,景明率合纵之军,兵临筌城城下。 楚将司马燕镇守筌城,无论景明派斥候如何叫骂,司马燕都按兵不动,这一拖,便是近一个月。 熙王三十万大军势如破竹,占领陈、姬两国多城。 陈、姬两王恐慌连下三道军令,命合纵之军回国抗敌。 宋卫王眼见熙国要打到自己门口了,也下令大军回国,于是筌城下,一日的功夫,只剩下倾国的十万士兵。 苏珏见时候差不多了,便向楚云祁提出自己要亲自出使倾国。 「不能换一个人么?」楚云祁皱眉,前段日子才羞辱了倾国的平阳公主,他恐苏珏入倾会有危险。 「那日的那盘棋关键在于送吃的那颗白子,王上忘了不成?」苏珏瞥了他一眼淡淡道。 第62页 「我没忘。」楚云祁皱眉,良久长嘆一口气,甩袖道:「寡人真拿你没一点办法。」 商幽王二十七年四月,楚相苏珏出使倾国。 倾国王宫。 苏珏身着白衣金凤相服缓步入殿。 那倾灵王前一刻还嚷嚷着若是见了楚使先暴打一顿为平阳公主出气,然当苏珏入殿后,倾王看向苏珏的眼睛都直了。 「楚相为两国修好奔波,本王甚是感激啊!」倾王盯着苏珏,笑道。 「倾王言过矣。」苏珏浅浅一笑,拱了拱手道:「熙王无道,四国合纵攻我楚国,他身为盟国不理睬我王请求支援的羽书也就罢了,却趁着中原四国国内兵虚的当儿起兵西进,此等背信弃义之行为,我王深恶痛绝,故派外臣前来给贵国赔罪,欲与贵国修好,撕毁与熙国书,共伐暴虐无道的熙国。」 倾王听罢莞尔一笑,正欲点头答应。 位列倾相惠文之后的凤清轻笑一声道:「前些日子我王派特使入楚受辱,楚国不来赔罪,今日见熙国『黄雀在后』,楚国眼红也想来分一杯羹么?平阳公主无端受辱,此事楚王只打算派昭文君入倾,给我王赔个不是就翻过这一页么?我倾上将军景明所率十万倾军还在你楚国境内,相国此时前来求和,恐怕不妥吧。」 「而今熙国势头正盛,难道倾王就像眼睁睁看着熙王称霸不成?上将军想和楚新军交战较量一番的意图我定会传达给我王,我王定亲率楚新军于筌城好好招待上将军与十万倾军。」苏珏笑了笑,不疾不徐道,在最后一句话上,他故意加重了语气。 倾国君臣脸色不太好看,苏珏扫了一眼众人表情见达到了自己想要的效果,淡淡一笑续道:「只不过,凤上卿不怕景将军还未班师回朝,倾国曲阳便被熙国攻破了么?唇亡齿寒的道理人尽皆知,然贵国若硬要撕破脸皮,我王倒乐意看着贵国先亡。」 凤清启唇正要反驳,倾灵王不耐烦地挥挥手道:「凤爱卿,楚王派遣楚国的中流砥柱前来赔罪,已显诚意,楚相一路奔波,你就不要再难为人家了,好歹他也是你同门师弟。」 苏珏从袖中拿出一竹简拱手道:「我王命外臣带来黄金千镒,白壁百车,楚女十人。」 倾灵王大喜,道:「好!既然楚国如此热情,本王便却之不恭了。」当下便下令上将军景明撤军回国,与楚结盟。 凤清皱了皱眉,他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与倾联盟本是理所应当的事情,楚王为何要当众羞辱倾使,惹得四国合纵? 熙王贪图小利,四国合纵应该不情愿耗费国力助楚,「黄雀在后」一计太过阴险且违背仁义,凤清料定熙王想不出此计,而熙国的肱骨大臣梅子玉是不屑趁人之危,那么「黄雀在后」之计是谁呈给熙王的呢? 熙国闹这么一出,楚不费一兵一卒便解四国合纵攻楚之围,现如今楚相入倾与倾结盟,提出要与四国联合,共伐暴虐无道的熙国,熙王趁人之危贪图小利,这次相当于是多行不义必自毙,那么从中获利最多的便是——楚国。 难道说,楚王想「借刀杀人」?借着四国合纵之手除掉熙国? 不,如果目标是熙国,楚王又何必当众羞辱倾国,绕这么大一个弯子来和倾国结盟呢? 凤清想不明白楚云祁和苏珏想要做什么,他抬眸看了一眼身着白衣金凤相服的苏珏,突然觉得自己的师弟对自己来说竟然是如此的陌生。 他看不懂苏珏。 苏珏接过两国结盟之国书,不在倾国做过多停留即刻返身回楚。 商幽王二十七年五月初旬,正是芒种节气。 芒种者,是有芒谷稷种下之时节,又是有芒的大小麦收割的时节。 楚王邀中原四王于筌城商议讨伐熙国一事,陈、姬两国被熙国打的苦不堪言,宋卫国整日担惊受怕,因此虽是农忙时节,楚云祁一声连横,竟是一唿百应,很快五国便签订连横盟约。 楚国出兵八万,由将军吴晋领兵,倾国出兵五万,犀首景明领兵,陈国出兵五万,将军陈鹏领兵,姬国出兵四万,将军姬夜领兵,宋卫国出兵两万,太子纪领兵,五国于筌城祭台歃血盟约,讨伐背信弃义,暴虐无道的熙国,联军总将军仍是犀首景明。 五国歃血盟约的消息很快便传至熙国临沂,梅灏脸色大变,醉翁之意不在酒,小看苏珏了,他懊恼自己没能及时识破,当下「刷」地一合摺扇,起身道:「换朝服,我要觐见我王!」 熙王王宫内,太史令王雍苦劝熙王收兵,熙王不以为然道:「我熙国泱泱大国,怕他五国连横不成?况且楚相不是都说连横合纵貌合神离,难成气候么?我熙国勐士何惧之有?」 太史令摇摇头道:「王上!我国背信弃义在先,已经不合天道啊!」 「太史令这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休得进言!」熙王大怒,高声道:「本王旨意,若再有人进言退兵,杀无赦!」 梅子玉刚走到偏殿门前,便听到熙王如是说,皱了皱眉,略一犹豫,便让内侍进去通报。少顷,内侍出殿领着梅灏进去。 熙王正在闭目养神,他缓缓开口道:「梅爱卿若是来劝寡人退兵,就请回吧。」 「王上,臣前来是想为我王讲一个有趣的故事,给我王解闷。」梅灏笑了笑,拱手道。 第63页 「哦?」熙王睁开眼坐起身,转头对内侍道:「赐座。」 话音刚落,内侍便拿了厚厚的毡垫过来,梅灏拱手道:「臣谢过我王。」说完便跪坐在熙王下首。 「臣修八尺有余,自诩形貌昳丽,朝服衣冠,问侍女曰:吾与楚相孰美?侍女答曰:楚相不若君之美也。梅灏不信,又復问一门客,门客打曰:楚相不若君之美也。」 「一日客来,吾又问,客曰:楚相不若君之美也。待楚相亲自前来拜访,楚相温润如玉,翩翩公子,似谪仙遗世独立,吾知自己不若楚相之美也。」 「然则吾之侍女,门客,客人都道吾之美也,是为何?侍女之美我者,惧我也;门客之美我者,敬我也;客之美我者,欲有求与我也。今熙地方千里,宫廷侍者莫不畏王,文武大臣莫不敬王,周边小国莫不有求于王,故今五国伐熙,纷纷夸言我王乃东海神蛟,熙国天佑。实乃不切实际之语。」梅灏缓缓道。 熙王听罢长久地沉默,道:「依爱卿所言,我熙当如何?」 「退还所占陈、姬之城池,赔礼道歉。」梅灏道。 熙王皱眉道:「我熙国乃东方强国,如此低声下气,本王做不到。」 「王上,木强则折,我王若忍不了一时之低声下气,明日五国攻来,我熙国危矣。」梅灏看着熙王,深深地拱了拱手道。 「也罢,丢脸事小,丢国事大。」熙王嘆口气。 于是翌日,便发生了震惊天下的熙王负荆赔礼一事。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这一东方强国的国主负荆,亲自前往陈、姬两国赔礼退地!陈、姬两国国君受宠若惊,纷纷与熙结盟,冰释前嫌,五国伐熙刚溅起一小朵浪花,便如石沉大海,无声无息。 含章君借比美劝谏熙王一事也纷纷在列国之间传开了去,一时间天下名士纷纷入熙,富商们也拖家带口来到熙国定居,一时间临沂街头青衿士子摩肩接踵,国君大贤民心所向,竟成了乱世的一大奇观。 楚、倾两国见状,纷纷派遣使臣前往修好。 熙王怒楚奸诈,将楚相苏珏送密函一事昭告天下,并当众痛斥楚国所作所为非天道,泱泱大国却使出如此下作手段,当为天下人所不齿。 一时间,各国纷纷撕毁与楚盟约,楚竟被天下人孤立起来。 楚被孤立,为天下名士侧目,楚廷众臣惶惶不安,唯恐熙国合纵伐楚。 按照楚国新法,楚相擅自撰写国书,使楚陷于不仁不义之地,当鞭刑五十,并罢黜其相位。 楚国入夏的夜晚,流萤点点,相国府书房内的灯还亮着。 「鞭刑五十,一个将军都承受不住,你怎么能......」楚云祁拧着眉,摇头。 「新法乃是我一手推行,若连我都不遵新法,那些守旧派便要造反了。」苏珏嘆了口气,轻声道。 「法则制度都是人制定的,寡人是楚国的王,整个楚国都是寡人的,改动新法又如何?」 「正因为你是楚国的王,才要知法,守法。」 苏珏掐了掐眉心,他赌赢了熙国最后的赔礼道歉,事情都在按照他所算计的那样一步步发展着,终于走到了最后一步,这几日紧绷的神经终于可以放松下来。 他带着深深的倦意轻声道:「民心安稳,社稷昌盛,此乃苍生之幸、国家之幸,这是一个王该有的责任。」 「可要受鞭刑的人是你。」楚云祁抬眸,看着苏珏的眼眸,低声道。 「无妨。」苏珏勾了勾唇角,实在太累了,他低声道:「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当日弈棋这一步不是已经被我们算计到了么,怎地王上此时却为了五十鞭刑犹豫呢?」 楚云祁眼眸闪了闪,伸出手,微微颤抖的指尖轻抚苏珏的眉眼,滚烫的指腹触碰到冰凉细腻的肌肤,楚云祁只觉喉咙异常地干燥,他不自然地吞咽了几下。 苏珏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睡意全无,他抬眸,如水的眼眸因为睏倦带着朦胧感,楚云祁只觉耳边一道闷雷「轰」地一声炸开来。 「楚云祁,你......」苏珏一个恍惚,便他紧紧揽进了怀中,燥热感扑面而来,苏珏不自然地挣扎了几下。 「我不愿让你受罚。」楚云祁紧紧抱着他,唿吸间是淡淡的幽兰香,他想将苏珏揉进骨血中,将他护在怀中。 苏珏几不可闻地嘆了口气,仰头吻住楚云祁还在低语的唇。 楚云祁唿吸一窒,身体僵住了。 苏珏皱眉,似乎有些不悦地「啧」了一声,在他下唇轻咬一口,便要起身离开他禁锢的拥抱。 不料被楚云祁一个用力,天旋地转间便被楚云祁压在书案边上。 楚云祁的力气有些大,墨玉打磨而成的书案边硌着他的后背,苏珏倒吸了一口气,皱眉,垂眸看着发疯的楚云祁。 「我......」楚云祁眨了眨眼睛,大脑还是混沌状态,他不知道此情此境应该说些什么。 苏珏嘆了口气,声音有些沙哑,他轻声道:「你该回楚王宫了,明日早朝下诏书的时候莫要犹豫不决。」 楚云祁松开他,直起身体,有些不自在地轻咳一声,目光还是有些飘。 他之前在颍城的时候,为了玩世不恭,也经常出入烟柳之地,男女交欢之事他还是很清楚的,但是那个时候我们的颍乐侯还没有开窍,美人坐怀还能心无旁骛地一心想着怎么煳弄过赵夫人的眼线。 第64页 现在只是与苏珏简单的唇齿相贴,他便躁动不安。 想要轻抚眼前人的眉眼,轻吻他白玉般的手指,想要更多..... 楚云祁被自己的想法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他转头看向苏珏,脑海里所有的念头又炸开了锅—— 只见苏珏白皙的脸颊浮起淡淡红晕,水眸潋滟了烛光,楚云祁手忙脚乱转移目光,匆忙说了声「寡人走了」,便逃也似地离开。 苏珏看着他匆忙离开的背影,掐了掐眉心,扯着嘴角乐了。 楚云祁手忙脚乱地样子和他平日里耍嘴皮子的游刃有余,形成的鲜明对比,这足够苏珏嘲笑他一整年了。 夜未央,明月朗照,楚相府书房和楚王寝宫的灯燃了一夜。 第27章 罢黜相国 晨光熹微,启明星遥遥挂在深色苍穹里闪着微光,农家的鸡鸣声打破了黎明前的最后一丝寂静,沉睡了一夜的鄢城慢慢甦醒过来。 苏珏整了整白衣金凤相服,他今日戴着九□□凤紫玉冠,腰间的卞玉泛着莹润的光,几不可闻地嘆了口气,跨上了轺车。 轺车辚辚驶过相府门口的青石板小巷,拐进了主街,最终停在了楚王宫前的车马广场上。车夫跳下轺车,将长凳为苏珏放好,等了一会,他见苏珏还未下车,犹豫了一下,试探性地说道:「相国,到王宫了。」 苏珏的目光从恢弘的楚王宫殿上移开来,勾了勾唇角,一边从轺车中探出身子一边说道:「知道了。」 猩红色的毛毡一直铺到三十六阶白玉阶之上的楚王宫殿里,苏珏一步一步踏上台阶。 果然人在失去某些东西之后才会异常地珍惜。 自今日后,他恐怕再也没有机会穿上这白衣金凤的楚相服,再也没有机会踏上这三十六阶白玉阶了。 再也,没有办法日日都见到那人身着王服坐在王座上凌厉果断的样子了。 楚廷朝臣的轺车也纷纷停在车马广场上,众臣相继从轺车上下来,神色各异地和苏珏打招唿,苏珏像往常一样微笑着回应,丝毫不在意众臣勉强扯出来的笑容下暗流涌动的想法。 楚相私自送密函给熙王,且不说他的初衷是为了楚国,单就一国权臣擅自送密函给他国君王这一点,这件事的严重程度就可想而知了,更何况如今楚被孤立,随时会面临天下共伐之的危险。 只是苏珏乃楚国功臣,楚王那边又一直没什么表示,众臣一时间还不敢怠慢这位手握重权、封疆千户、地位与中原小国的君主相当的昭文君。 待众臣与楚殿内站定,给事中站在三阶白玉阶上长唿:「卯时正点,我王上朝——」 众臣纷纷抬头看向绘有凤凰图腾的屏风,约莫半盏茶的功夫,身着东君玄朱王服、头戴冠冕的楚云祁从屏风后走出来,他缓步走到王座前转身,待坐定后,目光扫了一眼众臣。 「我王万年——」众臣齐齐拱手行大礼高唿道。 楚云祁抬手微微向下压了压,待楚殿安静下来,他开口说道:「今日早朝,寡人只说一件事。四国合纵之时,相国送往熙国的密函,是经过寡人默许的,这招『祸水东引』之计是寡人和相国共同谋划的,寡人没有想到熙王最后会『负荆请罪』,故此事寡人也有一定的责任,依照我大楚新法,昭文君使楚陷入四面受敌之境,当鞭刑五十,去其相国之位,收回其封地,革除其君爵,然此事寡人也有错,故寡人决定:罢黜苏珏楚相之位,收回其千户封地,革除其昭文君之爵位,五十鞭刑寡人代受。」 众臣譁然,自古以来,君王是一个国家的象徵,「刑不上大夫」是人们默许的规则,更何况是刑罚君王?! 也就是说,即使一件事情是君王做错了,人们也会将所有的错误归咎于臣子的无能,年轻楚王的一番话让众人在震惊之余多的是深深的敬意。 苏珏抬头看向面南逆光而坐的楚云祁,垂旒遮着他的脸,苏珏看不清他的表情。 时至六月酷暑,太阳当头炙烤着大地,鄢城的百姓都聚集在车马广场上,伸长了脖子向前方望着。 楚云祁身着王服跪在车马广场上临时搭建的祭台前,他跪直了身体,振袖两手相交,面色凝重地向祭坛拜了三拜,朗声道:「楚云祁决策失误,使我楚陷入四面受敌之境,依法当鞭刑五十。」 狱卒拿着皮鞭站在他身旁,典狱令高声道:「行鞭刑!」 一声令下,狱卒扬鞭打了下去,楚云祁倒吸了一口气,那一鞭子下去,皮肉直接绽开,火辣辣地疼,他皱了皱眉,咬牙直挺着背,一声不吭。 五十鞭打下来,楚云祁后背已经没有一处是完好无损的皮肤了,那些横七竖八的伤口在太阳的炙烤下,显得更加狰狞,鲜红的血浸透了厚重繁复的王服,中途有几次楚云祁都差点晕了过去。 终于结束了,楚云祁长舒了一口气,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身旁站着的侍者慌忙上前扶住他。 楚云祁顺了顺气,用力抬高声音道:「今日在此昭告天下:我——楚云祁当今楚国之君主,此生当克己勤勉,自强不息,将楚国建为中原诸侯之华夏第一大国!但凡胸有丘壑之贤士皆可入楚,我必以上卿待之!」 楚王寝宫,侍者脚步匆忙,众人额头都布满了密密的汗珠,神色忧虑。 楚云祁趴在绣着凤凰图纹的枕头上昏睡着,后背的伤口已经被医者处理过了,一盆又一盆的血水被侍者端出去,又端回来一盆又一盆的清水,苦涩的药膏味混合着血腥味在寝宫内经久不散。 第65页 魏太后坐在床边,正在小心擦拭着楚云祁脸上的汗珠,打在儿身,疼在娘心,卓氏坐在床的另一头垂着泪,小声抽泣,楚平上前抱着卓氏轻声道:「娘,云弟的伤需要静养,你这么哭,要是伤了身子,云弟要是醒来了,又该自责了,孩儿带您出去走走。」 魏太后用衣袖沾了沾眼角,嘆了口气道:「姐姐,云儿这儿有我在呢,你别太难过,这孩子从小就皮糙肉厚的,他耐打。」 卓氏含泪点了点头,由楚平扶着出了寝宫。 楚云祁昏昏沉沉地趴在床上,有意识的时候,后背的鞭伤疼的他冷汗淋淋。 无意识的时候,他觉得意识飘飘乎,神游天外。 他隐约感觉自己来到逍遥谷的老松树下,明月清风中,一身白衣的苏珏神色温雅地弹着琴。 画面转换,裊裊炊烟中千家灯火朦胧而温馨,他看到挽着袖子的苏珏正在仔细地将桃花汁小心拌进雪白的米饭中,前额一缕髮丝散落下来,垂在了肩膀上。 画面再次转换,苏珏身着白衣金凤相服面带微笑向自己走来,楚云祁下意识勾了勾唇角,伸手握住他的手。 朝夕相处的细节在此时被无限放大,原来那位白衣少年的一颦一笑早已融入他的骨血中,无需可以去想,便会自然而然浮现在眼前,刻骨铭心大概就是这样的感觉吧。 楚云祁完全清醒已经离行刑那天过了三天,他睁开眼,卓氏红着眼睛坐在床边,魏太后也正坐在床边的木椅上深深皱着眉,楚云祁扯了扯嘴角,尽力给卓氏一个笑容,轻声道:「大娘,云儿没事。」 他不说话还好,这一开口说话,卓氏又哭得梨花带雨,楚云祁缓缓抬手握住卓氏白皙柔软的手,轻声安慰,楚平也上前将卓氏揽在怀里低声安慰着,好容易卓氏止了哭,楚平带她回了上大夫府,楚云祁挣扎着撑起上半身,看向魏太后,勾了勾唇角唤道:「娘。」 魏太后摇了摇头,在他身边坐下,柔软了眼神道:「还疼么?」 「不疼。」 「饿么?想吃什么?娘给你做。」 「我不饿......」楚云祁顿了顿道:「兰君他......他现居何处?」 魏太后皱了皱眉,几不可闻地嘆了口气,声音冷了些,她道:「你昏睡这几日,国事均由平儿处理,苏珏已被罢黜相位,其封地、爵位也统统收回,现于鄢城东『春风拂槛』住着。」 楚云祁听罢,脸色沉了下来,他挣扎着起身急声道:「快些派遣人接他来王宫!立刻就去!」 「这是为何?」魏太后不悦地「啧」了一声。 「楚被孤立于兰儿没有半点关系,罢黜他相位,又收回他封地,我们已然对他不起,早朝时他还是万人敬仰的相国,眨眼间已身败名裂,就算他再不在乎,再宠辱不惊,也受不了那些闲言碎语,娘,孩儿求你,接他过来。」楚云祁由于着急,后背的伤又裂开来,他说话的时候声音在微微颤抖。 魏太后眼眸闪了闪,她长嘆一声道:「好好好,我这就派人去接他。」 「孩儿代兰儿谢过娘。」楚云祁松了口气。 约莫一顿饭的功夫,寝宫外传来脚步声,楚云祁从枕头里抬起头来,侍者带着苏珏走了进来。 苏珏穿着件月白深衣,未束冠,墨色长髮用一朱红髮带松松繫着,垂在脑后。 楚云祁挥手,示意殿内侍者尽数退下,之后便盯着苏珏一言不发。 几日未见,如隔春秋。 良久,楚云祁勾了勾唇角道:「过来,扶寡人起来。」 苏珏挑了挑眉,「啧」了一声,上前,伸手放在他胳肢窝处,用力扶着他轻轻靠在床头。 「敢问你家公子是哪位金枝玉叶的贵人呀?」 楚云祁看着他,深邃的眼眸里尽是笑意,他重复着那日与苏珏初次见面时的话。 苏珏柔软了目光,笑着轻声答道:「在下颍城活菩萨。」 楚云祁偏了偏身体靠在苏珏怀里,唿吸间是熟悉的兰香,他闭眸轻声道:「其雨其雨,梨园之东,有美一人。匪车之攻,胡为乎泥中?」 苏珏将他揽在怀里,与他十指相扣,偏头吻了吻他的鬓角,轻声问:「疼么?」 「疼。」楚云祁瘪瘪嘴,抬头看着苏珏道:「你亲我,亲我就不疼了。」 「好。」苏珏点了点头,低头贴上他温热的薄唇。 「唔......」楚云祁先是一愣,那句话本就是逗着苏珏玩的,结果他没等到那人红着脸有些愠怒地起身,等来的却是猝不及防的轻吻。 心跳渐渐加快了,楚云祁喉头不自觉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他只觉浑身燥热异常,想要抱着苏珏,想要更多,他伸手捏着苏珏下巴,将他向下拉了拉,加深了那个吻。 苏珏挣扎着偏过头,他唿吸有些不稳,面颊飞红,眼眸也有些涣散,他舒了口气轻声道:「你的伤还未痊癒,小心伤口裂开。」 楚云祁欲求不满地「啧」了一声,还想凑上前亲亲那人的脸颊,被苏珏一巴掌拍开,他在苏珏怀里蹭了半天,终于体力耗尽,靠在他怀里,心满意足地闭眸休憩。 苏珏低着头轻抚他眉眼,他的声音自楚云祁头顶传来:「此次与墨修好一定要降低身段,修盟国书最好带一点谄媚之意。」 「还有,最好能表现出我楚四面受敌急需找一国结盟,用来提防熙国连横讨伐的迫切忧虑之意,赠与墨国的礼品交由上大夫楚平处理,他做事谨慎小心,考虑事情也很周到。」 第66页 「出嫁墨王的公主要尽快在国内招募,另外再寻找十位绝色楚女陪嫁,公主的嫁妆也要认真准备,鼓励楚人移居墨地一事可在公主大婚后颁布,至于其余细节,待我传书回来再办。」 「嗯。」楚云祁没有睁眼,偏头在他手心里蹭了蹭,略带凉意的指尖划过他的鬓角,楚云祁很享受这种惬意。 「对了,相国一位不可空着,若暂时寻不到合适人选,上大夫楚平可居相位。」苏珏续道。 「过些日子再走,好么?这段时间里就待在王宫,你想要做什么、想要吃什么、想玩什么、想去什么地方统统告诉我,这段时间,你什么都不要再管了,好么?」楚云祁抬头看着他一字一句道。 苏珏温柔了目光,他笑的眉眼弯弯,点了点头回答:「好,都听你的。」 怎会不知他心之所想呢,眼前人恨不得将自己捧在手心护着,朝中不少大臣弹劾,都被他一言不发地扔进火盆里,他用他君王的权利——公器私用,护自己长安,就连五十鞭刑都捨不得让自己受,这种宠溺就像楚酒,入口时浅浅淡淡的,细细品咂,甜而不腻久久萦绕在唇齿间,让人越陷越深。 自罢相后,苏珏便留在楚王寝宫里,楚云祁不许他再处理任何国事,苏珏拗不过他,只得作罢,每日在宫中读读圣贤书,倒也清闲。 国中一时没了相国,国中大小之事都得由楚云祁来处理,这样劳神虽多但办事效率大大降低,于是楚云祁将楚官职有上到下作了一番调整。 相国执政,出可领大军出征,入可总理朝政,依旧位尊权重,楚云祁为了制衡相权他又设立一定的官职分开管理军事、邦交以及民事。 军事方面,设有将军、上将军、大将军、裨将军、莫敖等;邦交方面,设有令尹、太宰、左徒等官职、民事方面设有典令、大农令、大司马等。 其中柱国为楚最高军事长官,由魏然担任,上大夫为邦交最高长官,由楚平担任,大司马为民事最高长官,由卓爻担任。 这样一来,相国的权利几乎被架空,也就是说,楚即使不设相国一职,也不会影响日常国事运转,当然相权在张仪入楚拜相后被楚云祁恢復了不少,但已经没有苏珏在位时的权利之大,地位之高。 更让楚云祁没有想到的是,后来歷代皇帝为了削弱丞相权利,都不约而同採用了他这个制度。 楚云祁自早朝结束后便一直在偏殿里处理呈上来的奏章,直到整个鄢城华灯千盏初上,他才将今日最后一份竹简处理完,起身活动了一下身体,一想到苏珏还在寝宫等着自己,楚云祁嘴角便不自觉地向上扬了扬,他快步走出偏殿,踏着灯盏辉煌的灯光,向寝宫走去。 楚王的寝宫内,一盏烛台,一人执卷。 苏珏身着白衫,白玉般的手执着一卷书,时光在他身上凝固了,无论宫外有多么喧嚣,他总是很安静,浅浅的笑容如空谷幽兰般淡雅,眉眼恍若画中仙般,温柔就那么一点点氤氲开来,在他身上仿佛看不到时光的流逝。 书案旁一株幽兰寂寂开着,散发着淡淡的幽香,偌大的寝宫就他一人,轻轻浅浅地坐在那里,等着他回来。 楚云祁一步跨进寝宫,便看见这一幕。 橘黄色烛光下,那个眉眼如画的人就那么静静坐着,他垂着眼睫,仿佛等待了千年般,就连时光都变得温柔起来。 「兰儿!」楚云祁唤道,上前将人拥入怀中,熟悉的淡淡的兰香,以及熟悉的声音。 怀里人说:「你回来了。」 只是一日未见而已,恍隔春秋,满腹相思终化作了一句淡淡的回应——「我回来了」。 苏珏微凉的指尖轻触人眉眼,他细细打量着眼前的人,良久,笑了笑道:「怎么冠冕没褪,朝服也没脱呢。」说完起身,就要替他更衣。 楚云祁像个孩子一样,乖巧地站在那里,看着苏珏白玉般修长的手替自己取了冠冕,褪下繁重的王服,收拾整齐了放在一边,又从床边拿过一件黑色深衣,给自己穿上。 楚云祁眼眸闪了闪,唇边噙着笑意,他整个人都十分放松地在书案旁坐了下来,苏珏刚解了他的冠冕,此时一头长髮就那么散在身后,摇头晃脑地跟苏珏抱怨,那帮朝臣都是干什么吃的,一点小问题都要上奏请示。 苏珏一边煮茶,一边静静听着,待寝宫内清冽的茶香漫延开来时,苏珏取了杯子清浅倒了一杯,给他放在书案旁。 楚云祁一把搂过苏珏,狡黠一笑道:「连我平日里换的衣服都放在床榻边,兰儿可真是用心,不如做我楚王后吧。」 苏珏听他这么一说,顿时红了脸挣扎着要起身,楚云祁搂紧了人,低头薄唇便压了上来,贪婪地吮吸着苏珏独有的温柔,楚云祁恨不得将眼前人捧在手心,护在心尖。 良久,楚云祁恋恋不捨地放开满脸通红的人,苏珏眼眸有些迷离,他软软地靠在楚云祁怀里轻喘,楚云祁一手搂着人,一手拿过书案上的茶,仰头一饮而尽,笑道:「好茶!」说完起身抱着苏珏向挂着软帐的床榻走去。 两人相拥而卧,楚云祁将这些日子的大小国事尽数说给他听,苏珏靠在他怀里,就那么看着他,静静听着,窗外明月竹林,凤尾森森,倩影投在竹窗棂上,二人窃窃低语,似那农家夫妻般情意绵绵。 第67页 第28章 苍天为证,我心匪石 与苏珏抵足而眠的结果就是,本是克己勤勉的楚王很不愿意起床上朝,每日那么早上朝,与苏珏待在一起的时间太短,于是我们的楚王就以每日朝会过于繁杂为由堂而皇之地下令取消每日一朝会的制度。 他将朝会定为大臣奉书聚集之会议,一年之中朝会两次,开春启耕一次,岁末总事一次,其余时候视情况而定,总之是无大事不朝会。 寻常时日的国务,由几位重臣商议后禀报君王,或者由君王处理动议后交由大臣们去办。另外朝会时设书案,毡垫,众朝臣不用那么严肃地列班站着,用楚云祁的话来说便是「你们一个个都神情严肃地站着,寡人一个人坐着瘆得慌,不如大家都坐着,你们舒坦,寡人也不用显得不自在」。 取消朝会,本是出于楚云祁的私心。 苏珏得知后沉默良久,笑了笑道:「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楚云祁怕苏珏因为这事心生不快,在回寝宫的路上他都编好了一套说辞,结果苏珏并没有因为这事而生气,楚云祁顿时松了口气。 原来,经楚云祁这么「权利私用」,倒是大大提高了办事效率。 众臣不用每日早起,穿着繁重的朝服,开那没多少意义的朝会。 遇到小事情了,符合自己职位的事情了,大臣们直接办理妥当,上书陈述即可。 遇到比较难办的事情,众臣一起商议,最终上书君王,让君王定夺。 这么一来,众朝臣的办事能力便如晒在青天白日下的竹简,滥竽充数之辈,浑水摸鱼之辈统统被揪了出来,办事实效成为权力的目的。 用上将军魏然的话来讲便是「你行你就上,不行就滚蛋,别占着茅坑不拉屎。」 此时是商幽王二十八年的清明时节,洛河以南的楚国早已是一派郁郁青青的春色,鄢城更是绿意盎然。 楚云祁清闲下来,整日粘着苏珏,苏珏无奈,嘆道:「你还不如去上朝。」 这日苏珏正伏案在帛纸上写着什么,楚云祁在他身边坐了下来,瞅了瞅帛纸上的内容,皱眉问道:「这是什么?」 苏珏笑了笑道:「这是几种攻城器械,你起身,我讲给你。」 苏珏白玉般修长的手指着一个壕桥道:「壕桥者,越过壕沟之桥也。我军军中那种一层式的壕桥在攻城时显得太过单薄,我想着将壕桥改为摺叠式的,下部装两只或者四只大轮,宽约一丈二尺,可多具并列,壕桥通身铁轮铁板。」 「还有这云梯。底部安装四只大轮,将梯身摺叠,下面建造可以隐藏士兵的暗厢,底轮,大柱,梯框等均用铁打造。这样士兵们攻城时可以大大减少死伤。」 「这个是塞门刀车,车体与城门等宽,车前设有三四层,均用铁浇筑,上固定有尖刀,车体有长辕,若不慎城破,士兵们可推着刀车救急。」 「最后这个叫做『地听』,在城内每隔一丈挖一口井,井底埋有大瓮,派人伏在瓮中谛听,可以得知城外挖掘地道者的方向,以备其从地道偷袭。」(注) 苏珏将自己一早晨的成果交给楚云祁道:「你尽快将这些送至兵器营,命木工建造。」楚云祁看着这一摞帛纸上的器械,眼眸闪了闪,慨嘆一声,将帛纸收好揣在怀里,然后拉着苏珏出了寝宫。 「你这要带我去哪里?」苏珏见他带着自己向楚宫中的马厩走去,问道。 「出城踏青。」楚云祁笑道。 「什么?」苏珏挑了挑眉。 来到马厩,楚云祁挥了挥袖子,示意马厩的内侍将自己那匹黑色战马牵出来,马儿有灵性,见着楚云祁长嘶一声,亲昵地上前蹭了蹭楚云祁,楚云祁笑了笑一个纵身上马,俯身向苏珏伸出手道:「手给我。」 苏珏还在怔愣,楚云祁直接弯下腰,手臂搂着他的腰,将人揽在马上,苏珏第一次骑马,被楚云祁这么捞上马着实吓了一跳,白玉般的手紧紧攥着楚云祁的衣袖,楚云祁一手拽着马缰绳,一手搂过他的腰,让苏珏贴着自己,温声道:「莫怕,我在呢。」 苏珏定了定神,他转头看着楚云祁道:「你这臂力还有这功夫如此了得,为何之前在醉花缘的小巷躲不过卫三的马车?」 「我如果躲过了,又怎会遇见兰儿这画中仙一般的人?」楚云祁笑道。 「你也就只会耍嘴皮。」苏珏扯了扯嘴角,无奈道:「还有那次中箭,你这么好的功夫又为何......」话说到一半,苏珏沉默了。 是的,那一次楚云祁完全可以避开那支箭,然而他还是在第一时间冲过来保护住他。 「我冤枉!那支箭太快,我根本来不及反应。」楚云祁瘪了瘪嘴,道:「还有那醉花缘的巷子,我是第一次去,人生地不熟,还下着雨,那巷子又窄,我怎么避开嘛。」 苏珏垂眸,是了,若是没有那次,他和他又怎会相遇,又怎会知道逍遥谷琴箫唱和的知己就在眼前触手可及的地方? 如果他们未曾相遇,他应该会一如既往地尽自己最大能力救助那些穷苦百姓,一个人过着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平淡生活。 平淡如白色的日子,也不会像现在这般绚烂,波澜不惊的心也不会像现在这般为一个人跳动着——或欢喜,或担忧。 缘分这种东西,当真奇妙。 楚云祁见他不语,以为他在生气,连忙一叠声赔不是道:「我下次不敢了,你莫气,生气对身子不好。」 第68页 苏珏转身,一把抱住一脸诚恳认错的楚云祁,唇便的笑漫延开来,他轻声说:「遇见你,苏珏此生不悔。」 楚云祁受宠若惊,这可苏珏第二次这么对自己说这么深情的话,一时间满满的情意充满心头,他抱着苏珏笑了笑道:「兰儿坐好,我们出发了。」 苏珏浅浅应了一声,靠在他宽厚结实的胸膛,楚云祁搂紧了怀里人的腰,一甩缰绳,黑马嘶鸣一声,飞也似地向宫外奔去。 满城桃花尽开,楚人都身着华服外出赏花。 若待上林花似锦,出门俱是看花人。 鄢城城东,有一株三人合抱的参天桃树,楚人称该树为「姻缘树」。 每到桃花盛开的时节,未婚男女都会聚集在此树下,男子会折桃枝赠给心仪的女子,待嫁的女子也会前来祈求一段良缘,久而久之,这株桃树的树枝上便挂满了红绳,与粉色桃花交相辉映。 楚云祁策马来至树前,翻身下马,轻巧一个点步,折了一根桃枝,快步走至马前,递给苏珏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有公子兮,温润如玉。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苍天为证,我心匪石。」 阳光洒在楚云祁俊俏的眉眼间,那双深邃的眼眸透着认真与深情,他仰头看着马上那眉眼如画的人,一字一句如是说道。 不在乎众人惊诧的目光,他只要眼前白衣少年的回应。 苏珏垂了眼睫,温软一笑,从袖中伸出白玉般的手,接过桃枝,轻轻贴放在胸口,绯艷的桃花衬的他的手指更加莹润白皙,那个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轻声呢喃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楚云祁朗笑道:「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说完上马搂着苏珏绝尘而去,留下众人怔愣在桃树下。 出得鄢城后,楚云祁一挥缰绳道:「黑龙,上官道!」那黑马扬起前蹄,长嘶一声,「哒哒」两下马蹄,便向颍城大营疾驰而去。 在距军营不足二十里时,楚云祁拉了拉缰绳,黑马仿佛明白主人的意思,慢了下来,就那么晃荡着踏在青石板路上。 「兰儿,想不想进城瞧瞧去?」楚云祁问道。 苏珏轻声应道:「想去瞧瞧师父,也不知云儿现在怎样了。」 「也好,我正有话想对他说。」楚云祁笑了笑道。 于是两人一马来到城东竹林。 茅屋还是苏珏走之前的样子,逍遥子葬在竹林深处的一个小溪旁。 竹林幽深安静,溪水叮咚悦耳,苏珏一袭白衣长身玉立,静静站在墓碑前。他自始至终没有说一个字,倒是楚云祁絮絮叨叨半天,先是感谢逍遥子把这么好的一个人抚养长大,然后是各种夸赞苏惠芳有多好,总之不正经的话说了一大堆。最后,楚云祁收了那副散漫样,一字一句道:「楚云祁不是楚成王,此生定不负苏珏。」 苏珏眼眸闪了闪,他转头看了楚云祁一眼,之后他转头看着墓碑,柔软了目光轻声道:「师父,兰儿赌赢了。」 楚云祁上前揽人在怀,吻了吻人的鬓角,嘆了口气道:「是我太愚笨了些,我对你不起。」 苏珏轻轻地摇了摇头,低声道:「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不负君」 再见到云儿时,他已经长成了一位翩翩少年了,和苏珏一样的温雅,比苏珏多了丝灵秀。 「三年服丧期满后,你有何打算?」楚云祁问。 「跟着公子。」云儿沉默了一会说道,他看了看苏珏,又转头看向楚云祁,认真说:「你告诉那些自恃清高的儒生,师爷在未仙逝前早已将公子逐出师门,也就是说,公子本就不用为师爷服丧三年,公子不是不仁不义之徒。」 楚云祁眼眸闪了闪,他紧紧握住苏珏的手,那时楚王薨殁,自己刚刚继位,朝中暗流涌动,列国虎视眈眈,内外交困的情境下,他根本顾不了这些,只想着一心请苏珏出山,辅佐自己稳住楚国,他根本就没细想三年服丧期未满的苏珏入朝主政会受到天下人怎样的诟病。 身旁的白衣少年是怎么一个人承受着来自天下人的谴责,心无旁骛地辅佐自己度过最危险的王位更迭期,是怎样鞠躬尽瘁地坐镇变法,与自己一起撑起偌大的楚国的。 他欠他的实在太多,千言万语到嘴边最终化作一句——「楚云祁此生定不负君」。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注释部分是笔者看了《春秋兵器考》后,结合孙皓晖先生的《大秦帝国》中的攻城器械所写的描述,详情请参考以上两本书 第二卷:帷幄 第29章 白起出世,张仪入楚 从竹林出来,两人便纵马直奔颍城军营。 范夤亲自出来迎接,他拱手先后向楚云祁和苏珏行礼道:「不知王上和公子前来,迎接仓促,请王上恕罪。」 「哎呦,这客套话说的一套一套的,都是兄弟,还真见外。」楚云祁听得浑身不舒服,扇了范夤一巴掌道:「如今是大将军,说话也就变得这么寒碜了!」 范夤被打了一巴掌,脸涨得通红,苏珏站在一旁,浅浅笑着。 「兰君设计了一些攻城器械,我们前来通知兵器营的工匠们尽快打造,好给全军换上。」楚云祁从怀里拿出那些帛纸道。 「王上,公子请随我来。」范夤听罢带着两人,穿过校练场向大营深处走去。一路上都可见士兵们操练,楚云祁满意地笑了笑,拍拍范夤的肩膀道:「等有机会了,让中原各国瞧瞧我们的大楚锐士。」 第69页 三人还没有到兵器营,远远便听见乒桌球乓的打铁声,以及烧红的铁放进冷水了的滋滋声。范夤本想着通知众工匠出来听候楚云祁的指令,被楚云祁制止,他道:「发号施令多没意思,我和兰君进去瞧瞧。」 说完低头掀开厚厚的毡帘子走了进去。众工匠们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丝毫不知自家王上前来。 一位年轻的铸剑师引起了苏珏的注意,他拉了拉楚云祁的衣袖,示意他看向那个铸剑师。楚云祁循着他的目光去看。 火红的炉火光忽明忽暗打在那个年轻的铸剑师的脸上,只见他剑眉凛冽,薄唇紧抿,眉眼间透着浓浓的肃杀之气,那双眼眸恍若鹰一般闪着冷峻和凌厉。只见他从怀里拿出一把短刃,在手臂上化开一道口子,殷红的血便顺着他精壮的胳膊滴在剑上,年轻的铸剑师握着剑柄,将冷水泼在那溶血的剑上,「滋滋」声大起,在一阵白雾后,一柄闪着冷光的青锋剑铸成。整个动作行云流水,少年在以血餵剑时,眼睛都不曾眨一下,可见定力非同常人。 「彩!」楚云祁拍手叫好。 那铸剑师闻声抬头,看见楚云祁后干净利落地行礼道:「参见我王!」 「你叫什么名字?」楚云祁单手扶起铸剑师问道。 「白起。」 「很好!从今天起,你就跟着范夤将军从军打仗吧。」楚云祁道。 「诺!」 「我楚法你也是知道的,唯有建功才可受爵,你就从小士卒踏踏实实干起!」楚云祁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楚国不乏勐将,寡人等着你的表现!」 「诺!」 楚云祁笑了笑,将苏珏设计的那些器械交给工匠,吩咐叮嘱后便出了兵器营。 「王上,臣看那白起绝非常人,让他做个小士兵,刀剑不长眼,若是上战场拼杀有个万一,我大楚不是丢了一名将才?」范夤道。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他若是真死在战场上,只能说他难堪将帅之位,兰儿看走了眼。」楚云祁道。 范夤听罢,看着眼前的身着黑衣朱凤华服的楚王,若说以前的楚云祁意气风发,王霸之气凌人,现在的他便是真正成长为了一位君王——王道,驭人之道,让天下之干坤大才得其位,为己所用,操控的了人心,是为王! 苏珏笑了笑,不语。 自此,被世人称为「战神」的一代名将白起问世。 这日难得苏珏说想去楚宫的园子里转转,楚云祁高兴了好一阵。因为平日,虽说自己不上朝,本想着能多和苏珏腻歪了,结果苏珏或是给他塞一些治国之论的书简,或是兵书让他看,总之不能让他闲着。 楚云祁叫苦不迭,好不容易苏珏说想去园子里转转,楚云祁顿时来了精神,让内侍准备些鱼食,嚷嚷着要带着苏珏去餵鱼。 苏珏笑了笑,只是去园子里转转,眼前人搞得跟春游一样,无奈地看着楚云祁忙前忙后,于是内侍们带着鱼食,书案,毡垫,点心以及煮茶的茶具,浩浩汤汤地跟在楚云祁身后出了寝宫。 苏珏穿了件月白色金凤衫,带着白玉冠,腰间戴着那枚卞玉,自从楚云祁罢相后,便让玉匠重新打造了一枚相印,而那枚卞玉便作了苏珏随身佩戴的玉饰,苏珏曾再三推辞,都被楚云祁阴沉着脸驳回来,最后也就不了了之。 楚云祁穿了件金线绘有太阳纹的黑袍,戴了黑丝天平冠,腰间挂着与苏珏是一对的卞玉,他握住苏珏的手在园内散步。 「云祁哥哥!」银铃般的声音传来,只见魏太后带着身着红衣的阿笙走来,阿笙远远看到楚云祁便高声唤着,跑了过来。 苏珏拱手对魏太后行了一礼,魏太后笑了笑,点点头算是回应,接着转头看向楚云祁道:「怎么今日得空来这园子游玩吶?」 「孩儿带兰君出来转转。」楚云祁笑道:「兰儿整日里就只知道待在宫里看书,我怕他坐坏身子,就拉他出来了。」说着便握住苏珏微凉的手,苏珏转头看着他浅浅一笑并不言语。 「云祁哥哥都不跟我玩,让我做什么公主,哼!整天就知道兰儿,兰儿!你这么喜欢兰哥哥,就尽快娶了他呗。」阿笙冲着楚云祁扮鬼脸。 苏珏被她这么口无遮拦一说,顿时耳根泛红,他不自在地微微挣扎了一下,楚云祁听罢愣了愣,随后大笑道:「兰儿,听见没,笙儿让寡人娶你呢。」 众内侍面不改色的低头跟在身后,见惯了自家楚王整天腻着苏珏,内侍们的价值观早就被颠覆的七荤八素,男王后也挺好。 魏太后眼里闪过一丝凌厉,她笑了笑道:「笙儿怎么什么玩笑都开呢?陪母后去那湖边走走。」 「哎。」阿笙答应了一声,依偎着魏太后。 楚云祁皱皱眉,他搂着苏珏的腰道:「王后,随寡人赏花去!」 苏珏「啧」了一声,掐了掐眉心,挣脱开来,垂眸轻声道:「本就是玩笑话,你又为何当真?」 「谁说的?」楚云祁上前握着他的手道:「寡人还就娶定你了,或者我嫁给你也无妨。」说完狡黠一笑。 苏珏被他最后一句话逗笑了,他看了楚云祁一眼,魏太后对自己还算和蔼可亲,可她是决计不会让自己的儿子被天下人笑骂的,男子相恋本就令天下人耻笑,寻常百姓也没什么,关键是楚云祁是王,苏珏浅浅嘆了口气,抬眸看着远处身着黑色华服的魏太后,眼眸渐渐迷离起来。 第70页 楚云祁皱眉,苏珏本来心情还好,被这么一搅,心里多多少少有些不痛快。 是的,母后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接受苏珏,哪怕他为自己,为楚国做的再多。 用魏太后话来说便是:「昭文君乃干坤大才,我儿得之,实乃三生之幸。若为女儿身,我定亲自为他们主婚。只可惜,这世间安得两全?」 楚云祁冷笑,爱上了便是爱上了,无关乎性别,逍遥子弟子也好,昭文君也好,楚相也好,重点是他,而不是怎样的他。 他是楚云祁,不是楚成王,魏太后接受也好,不接受也罢,他楚云祁此生唯苏珏一人。 如是想着,他握紧苏珏的手,沉默着不再言语。 这日,楚云祁正与苏珏下棋。内侍过来通报说上将军魏然求见。 楚云祁修长的手指夹着一颗黑子,皱了皱眉,道:「请上将军偏殿等候,寡人这就过去。」内侍答应了一声便退下了。 楚云祁道:「兰儿陪我一起去?」 苏珏摇了摇头道:「柱国前来定有要事,我已不摄朝政,还是不要出面为好。」 「舅公往常进宫都是直奔母后那里去,头一遭直言说要见寡人。」楚云祁起身道。 苏珏帮他整了整衣服,浅浅一笑道:「去吧。」 偏殿内。魏然皱着眉在殿内来回踱步,那神情就像是被人气的不浅,又没处发泄,生生憋在心底。 「舅公等候多时,云祁来迟了。」楚云祁朗笑着踏入偏殿。 魏然快速迎了上来,一叠声道:「请王上明断!」 楚云祁握着魏然的手,和他坐在榻上,道:「舅公莫气,且细细说来,是何事惹得舅公如此气愤?」 魏然长舒一口气,平復了一下心情,缓缓说来。 适才,魏然和几位副将去鄢城的百年老店观泽居喝酒。 城中官员于酒店喝酒娱乐实属常事,魏然已是这家店的老顾客了,店主笑盈盈地将魏然他们一等迎了进去,安置了一间雅间。 舞女助兴,楚酒香甜,魏然只觉飘飘乎似身处人间极乐之地,店里的一位僕役上前,拱了拱手道:「先生可要商成王时的古董?」 「商成王时的古董?何物啊?」魏然没放在心上,随口一问。 「相国伊尹。」 魏然听罢先是一愣,接着哈哈大笑道:「你这后生,那伊尹都死了多少年了,难不成自个儿从那坟里爬出来了?」 「柱国明察。」那僕役笑了笑续道:「小人是说,现有一人,其才能堪比相国伊尹。」 「又是那帮说客,我平生最烦的就是他们,我们辛苦打下来的土地,被他们这么上下嘴皮一碰,说给他国就给了他国,走开走开。」魏然听罢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柱国此言差矣。将军取地耗的是国力,死的是楚国百姓,正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而今,可以不费一兵一卒得地千里,这买卖不值么?」 只见一个布衣青年走了进来,那人神情倨傲,优哉游哉,风流倜傥中透着别样气魄,那人笑了笑续道:「就拿贵国楚相昭文君来说,新王即位,列国虎视眈眈,新法初见成效,国中暗流涌动,昭文君也不是什么身经百战的将领,然却扶持新王,于内除掉旧贵,于外玩弄中原各国君王,而今楚国国力更上一层楼,昭文君于国难道不是大贤?将军还要说他嘴皮一碰将你费力打下的土地割让给别国么?」 魏然被他这么一说,酒意顿时消了大半,楚国国力现在几何,他是清楚地,虽然他不太懂那人所说的什么玩弄中原各国君王,但是昭文君对楚国的好处,他是看在眼里的,当下看了看那人道:「你是谁?」 「在下蔡人张仪。」那人拱了拱手道。 「蔡人?」魏然嗤笑道:「你的国都被灭了,还在这里谈什么国论?」 「张仪不才,若得遇明君,定取倾以雪耻。」张仪正色道。 「你还是走吧,我大楚不需要这样的人。」魏然挥挥手道。 张仪笑了笑,道:「柱国危在旦夕竟毫不知情,唉——悲夫!」说着摇了摇头,转身就要离开。 「你回来。」魏然挑了挑眉问道:「你且说说,我如何危在旦夕?」 「将军私吞军饷,按照楚法当斩,将军却毫不知情还在这里饮酒作乐。」张仪道。 「我去你的乌龟王八蛋!老夫坦坦荡荡何时私吞军饷了?」魏然骂道。 「柱国不必和在下动怒,若觉着在下血口喷人不妨进宫面王,问问清楚便是。」张仪笑着拱了拱手。 「去就去,老夫倒要看看你说的私吞军饷是怎么个吞法!」魏然起身,甩着衣袖,大步向王宫走来。 「将军慢走。」张仪依旧是一副悠闲地笑容,他对着魏然的背影拱手作揖道。 魏然气唿唿地讲完,一拍书案道:「都是些什么狗屁传言!老夫身为上将军,荣华富贵享都享不尽,还用去私吞那军饷过活!放屁!」 楚云祁拍了拍魏然的背,安抚道:「舅公莫气,这不过是那张仪的激将法而已,哪里来的什么坊间传闻。」 「什么?」魏然惊讶地瞧着楚云祁道。 「军饷物资,以及军营调配一向是机密,张仪不过一介布衣,怎会得知军饷细则,他知舅公你便是这般牛爆脾气,容不得半点污言碎语,故意如此激你。这么一来,张仪入楚倒省了进身之资。」楚云祁笑了笑道。 第71页 「这......」经这么一说,魏然才明白是自己上了那小子的当,当下目瞪口呆。 「张仪。」楚云祁将这个名字咀嚼了良久,轻笑一声道:「寡人倒要看看你是么个堪比伊尹,舅公,还请你带了那张仪前来,寡人要亲自审讯他为何污衊我大楚将军!」 「诺。」魏然一听楚云祁要给他解气,顿时来了精神,当下抱拳行了一礼,转身走出宫去。 约莫一顿饭的功夫,偏殿外传来魏然结实的脚步声,咚咚的脚步砸了进来,魏然一个抱拳道:「王上,张仪带到。」 「蔡人张仪拜见楚王。」张仪行礼道。 「先生之才堪比伊尹?」楚云祁虚手一扶笑道。 「而今乱世,倾、熙、楚三国鼎立。熙国有傲视天下之能力,然君臣之间为攻占邻国小小城池而沾沾自喜,这种大国难免小家子气,张仪看不上。倾国武有上将军犀首,文有上卿凤清,将卿二人联手撑起偌大的倾国,然倾国就犹如那被蛀虫空心的柱子般,空有外表,实则危如累卵,若是有一日没有了那二人,倾国便如那没有基石的高楼,顷刻之间便会倾覆,这样的国家张仪不敢待。楚国地大物博,富甲天下,更有昭文君变法,国力大增,君臣同心,有吞吐天下之势,张仪不才,毛遂自荐,惹得柱国不快,见谅。」张仪洋洋洒洒一口气说完,最后转身对魏然行了一礼。 「好一个毛遂自荐,张仪啊张仪,你可知我昭文君之才学?」楚云祁朗笑一声道:「你就不怕班门弄斧么?」 「昭文君干坤大才,张仪自是比不上,故才以商相伊尹自比,素闻昭文君之名,今日若能在昭文君眼皮子底下城口舌之利,也不枉张仪来楚一遭。」张仪顿了顿,笑道。 楚云祁笑了笑,并没有接话,他仔细将一展开的竹简缓缓捲起来,再用细绳系好后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这才看向张仪道:「你先回去吧,寡人有些乏了。」 「王上认为楚变法大成,国力便会蒸蒸日上么?」张仪受到冷落,顿时涨红了脸,他本是带着一腔热血和满腹经纶前来,满以为自己一番言辞下来,楚王定会拜自己为卿,没想到现在却要吃闭门羹了。 楚云祁冷哼一声,他向张仪走近了几步,逼视着他的眼睛,楚云祁眯了眯眼睛,慢慢道:「张子可知我楚鄢城有十几万户?开田而耕者有几家?经营园圃的有几家?农业生产提高的如何?一民有几人之食物也?」 楚云祁的声音不大,可这几个问题问下来,张仪那桀骜自信的情绪已经减下去大半,额头隐隐冒出汗来,这些问题他根本没有考虑过,他不清楚年轻的楚王为何会问这些无关紧要的问题? 楚云祁将他的表情尽收眼底,他续道:「张子可知我楚冶铁採矿分为几个部署?我楚每年煮盐几何?耕者所需农具有哪些?每年所产丝织品有哪些种类?」 张仪仿佛是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当时入楚的志在必得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他低着头,窘迫地涨红了脸,一言不发。 楚云祁几不可闻地嘆了口气,他的目光越过张仪,落在了窗外,低沉磁性的声音传来:「昭文君在未拜相前,他跑遍了楚国的每一个地方,光是《楚地百姓考》他就写了整整一箩筐的竹简,上面详细地描述了各地的民俗习惯,以及各地人口大致数量,他又画了我楚的山川图,百江图以及地域图,他亲自去田间地头与百姓一起耕种,寻找精细的耕作方法,楚国的农业、手工业、水利等他都着有书籍,做完这些,他才开始在楚国进行变法。」 张仪静静地听着,楚云祁转头看向他,语重心长道:「张子,一国之相不是整日坐在相府里,等着大臣们将奏章呈上来后只负责用硃砂批註,表示相国已阅,相国又名相邦,何为相邦?佐国君治理邦国之意,相国的职责不仅仅局限于为王上策划怎样的纵横大计,有些时候,往往那些实实在在的治国之策更有用处。昭文君之所以能成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第一相邦,就在于他察民情,知民意,懂人心。」 这一番话说下来,张仪早已去掉了初来楚国的志得意满之态,他振袖郑重向楚云祁拱手行大礼道:「王上当为千古一帝,张仪受教矣!」 楚云祁扶着他胳膊笑了笑道:「先生不必行此大礼,寡人拜你为客卿,只不过入楚少了进身之资可不行,寡人要看看你拿什么作为见面礼。」 「张仪定不负王命!」张仪热泪盈眶,对楚云祁行跪拜大礼,高声道。 「先生请起。」楚云祁连忙扶住。 自此,一代名相张仪问世。 第30章 出使墨国 且说那墨国。墨国的先祖本是颛顼帝最小的女儿,她的名字唤女宿,相传女宿十八岁时于林中救了一只通身雪白的公鹿,那公鹿化成一位穿着白衣的翩翩公子,女宿对他一见倾心,两人在霍太山居住下来,男耕女织,繁衍后代。 舜帝继位之初,上天连降一月之余的大雨,中原洪水泛滥,生灵涂炭,女宿的丈夫帮助当时的治水大臣禹治理水土,治水成功,舜帝大喜,赐给女宿一族黑色玉圭,并赐黎姓给女宿一族。 黎姓一族英勇善战,辅佐舜帝,代代都建立赫赫战功,所以黎姓子孙大多显贵,最后都被封为诸侯。 商天子统治中期,商厉王昏庸无道,一些实力强大的诸侯国开始造反,西戎族部落反叛,于商厉王十三年冬,夜袭商朝国都洛阳,商厉王被迫迁都,黎姓一族前来勤王,打退了西戎一族,商厉王大喜,将黎姓一族封地在西部墨地,自此墨国成为了中原诸侯国中最先分封公国之一。 第72页 到了商王朝中后期,洛河以南的楚国率先成王,自立为东帝,不再向商王室进贡朝拜,商太子的权威第二次受到了冲击,中原各国君主纷纷寻求大贤之士进行变法,废除了商制的井田制,改为阡陌制,废除了商制的奴隶制,各国经过一系列变革,日渐强大,形成了如今的局面,商天子失去了他的绝对统治地位。 然而墨国国内仍奉行着商天子的那一套政治经济制度,由于地处西北边陲,国人还过着半游牧半农耕的生活,交通闭塞,武器陈旧,军队没有很好的规划,整个国家都是一片陈旧腐败之象。 中原各国将墨人视为蛮夷一族,不愿与之结交,新的制度无法引进,墨国国内又消息闭塞,百姓穷的只能穿着玄色的粗布衣,国家积贫积,处处受欺。 楚云祁就是在墨国这样的国情下,派遣楚平入墨。 当破败不堪、随处都可见羊牛粪便的墨国国都咸宁街头出现了一群身着华服,坐着两马并驾的轺车的楚国使臣时,墨国的子民纷纷涌上街头,他们好奇地打量着这群从天而降、恍若仙人的使臣,将本就狭窄的咸宁街道围堵得水泄不通。 楚平只得派遣一名随行使臣快马前去墨王宫禀告,希望墨公能派遣军队过来疏导百姓,以免马受惊伤及无辜。 咸宁街道上人声嘈杂,不少人已经拥到了马车前,肆无忌惮地爬上马车想要看看轺车内坐着的贵人,楚平皱了皱眉,他探身出马车外想要阻止那些百姓往车队旁拥,一阵强风吹来,捲起漫天的黄土猝不及防地拍了他一脸,楚平想杀人的心都有了,他狼狈地跌坐回车内,用丝绢做的帕子擦着脸。 后面的车队传来一阵骚动,一名使臣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唤道:「大人,大事不好。装着一千镒黄金的箱子不知被何人给撬开了,现在那些百姓都拥过去,挣着抢着地往自己怀里装呢!」 楚平「啧」了一声,他快速坐起身,下了马车,拔剑一下砍断一辆马车的车辕,吼道:「谁再乱动,有如此辕!」 墨人愣了愣,看了楚平一眼,闹笑一声,又转过头去抢黄金,楚平眼角抽了抽,他终于明白苏珏制定的那些法律军纪的重要性了。 慌乱中,一行穿着生了锈的盔甲的士卒挤进来,他们拿着弯刀,喝令墨人向两边散开,场面十分混乱,有不小心摔倒在地后,骂骂咧咧站起来打架的,有还在往怀里装黄金的,有和士卒发生冲突的,楚平长嘆一声,他尽量靠着马车站住,以免受到没必要的伤害。 疏通街道整整用了两个时辰,楚平耳边一直充斥着各种打架叫骂的声音。终于,那些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楚平长舒了一口气,他感到十分的压抑。 「楚使不远千里赶来,吾有所怠慢,见谅了。」 一个声音略显粗哑但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楚平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着玄色深衣,发束竹冠的年轻男人正在向自己走来。 想来是墨国的君主了。 楚平连忙直起身,快步上前拱手行礼:「楚使楚平拜见墨公!」 「使臣客气了,吾国百姓让使臣见笑了。」墨公还礼道。 楚平笑着摇了摇头,说道:「墨人好武,勇气可嘉呀。」 他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墨公,看年龄应该是二十五六岁的样子,眉眼间带着一股戾气,那双眼睛像鹰一般锐利,身体魁梧,握在剑柄上的右手背上有一条可怖的伤疤,腰间坠着一块墨色的玉石,那玉石一眼便是价值连城,在阳光下泛着黝黑莹润的光。 「使臣,请。」墨公侧身让开路道。 「墨公请。」楚平拱手行大礼。 墨公爽快地笑了笑,不再推辞,一个纵身上马,走在车队的最前面,于是凝滞了好久的车队终于缓缓向墨王宫行去。 说是王宫,其实也就是四五间木房建成的屋子聚在一起,四周用堆砌起的矮墙围了起来。这根本与楚王宫没有任何的可比性,地面仍旧是疾步走就会带起尘土的黄土地,只不过没有那些羊牛的粪便而已,进了墨国接待外国使臣的偏殿,由于採光效果极差,楚平一时间难以适应,得由人搀扶着才不至于摔倒啃一嘴黄土。 墨公坐在北面的草蓆上,楚平在其右下首坐下来,墨国朝臣们纷纷在楚平对面坐下,侍女们端着铜盘依次给众人前面的木案上布置菜餚。 楚平定睛细看,青铜器皿里乘着的,是一团近乎黑色的野菜,他几不可闻地嘆了口气,这种东西,他吃不下去。 在他想着怎么快速完成楚云祁交给自己的任务,好尽早归国的当儿,两个穿着打扮酷似屠夫的人拉着一头活羊走进来,手起刀落,三下五除二地杀了羊,剥了皮后架在偏殿中央的火上烤着。 楚平被这一幕震惊地说不出来,羊的膻腥味充斥着整个屋子,他克制住自己没当场呕出来,羊血喷洒了一地,在昏暗的屋子里透着诡异。 墨公借着昏暗的烛光看完了楚云祁写的国书,他扬了扬手,一位侍者上前恭敬接过来,传给下方坐着的墨臣们翻阅。 墨国君臣对楚国的结盟很是喜悦,宴会上双方洽谈很是顺利愉悦,对楚平提出盟约国在他国攻伐时应当出兵救援,墨公也毫不犹豫地答应,很快便在两国契约盟书上盖了国玺。 楚墨的咸宁会盟应该是有史以来时间最短、情况最诡异的会盟了,中原各诸侯国得知后大笑道:「楚云祁违背天道,天下叛之,而今累累如丧家犬,只能眼巴巴地送去楚国美女、黄金和一个戎狄穷国结盟以求自保。」 第73页 楚王寝宫内,楚云祁正紧皱着眉头来回踱步,他焦躁地「啧」了一声,上前拿走苏珏手中的书简道:「寡人可以派卓爻前往墨国,他是新法的拥戴者,也参与了变法的整个过程。」 苏珏也不恼,抬眸静静地看着他。 同化一个国家的风险是很大的,更何况是如此好战的一个古老公国,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此事派遣谁去是风险最小的选择。 楚云祁有时候很受不了苏珏这种不咸不淡的表情,他烦躁地舔了舔嘴唇,在寝宫内转了几圈,停下来压低声音道:「平哥他只是去了七日,回来便生了场大病,我怎么忍心让你去?你在墨国过得不好,寡人就是取了这天下又能如何?」 苏珏温柔了眼眸,他轻声道:「十年,你给我十年时间,苏珏定会让墨国成为我楚西北部最坚固的屏障。」 「一日寡人也不愿意!」楚云祁转身上前逼视着苏珏,他咬牙切齿道。 苏珏几不可闻地嘆了口气,他伸手轻抚楚云祁的眉眼,轻声道:「若有来世,愿你不再生在王族,我们择一处僻静山林,执手终老。」 楚云祁只觉喉咙处仿佛梗着团棉花,眼眶酸涩着疼,他艰难地吞咽了几下,低头吻住苏珏温软的唇。 不甘心地撕咬着,贪婪地吮吸着,想要将眼前人狠狠揉进骨血中,唿吸间是他淡淡的兰香,耳边萦绕着他有些凌乱的喘气声,离开他的薄唇,楚云祁落吻在他的眉眼间。 「云祁......」苏珏偏过头,微微扬起上半身躲开楚云祁的吻,他气息很不稳,轻声唤道:「十载春秋,君待吾归来。」 楚夜未央,金纱帐内那一缕几不可闻的□□声撩拨着谁的心弦,汗水沾湿谁微微颤抖的眼睫,旖旎成一幅颠鸾倒凤的画卷,因为深爱,所以这迟到的拥抱是如此刻骨铭心。 苏珏醒来的时候,东方天空的启明星正闪烁着微光,他偏头看着枕边还在熟睡的人,凑上前轻吻楚云祁额头,坐起身时,腰间传来的强烈不适感让他皱了皱眉,苏珏一边偏头看着楚云祁,一边伸出手轻揉后腰,不适感缓解了一些之后,他便翻身下床,穿戴整齐后,他再次深深地看了楚云祁一眼,转身离开。 一辆一马驾的遮盖严实的黑蓬辎车出了鄢城,绝尘向着西北方的官道上驶去。 在离鄢城十里远的杜亭里坐着一位身着纁线绣绘凤凰图纹,金线滚边的玄色华服的男子。 他背对着出鄢的西北官道坐着,正在一碗接一碗地喝着酒。 哒哒的马蹄声如急雨般传来,苏珏从辎车内探出头来道:「我们在前面歇息一会。」 驾车的人正是苏珏身边的小书童——曲云。他嘆了口气道:「公子,你就是放不下楚王,想着等他来送你,是吧。」 苏珏转头看着已经有些遥远的鄢城,唇角不自觉地上扬,那人应该起了吧,发现自己不在身侧是不是又要郁闷好久呢。 曲云将辎车停在杜亭外,翻身下来,将长凳给苏珏放置好,扶着他下车。 「来了?喝杯酒再走吧。」一直背对着官道坐着的男子转过身对苏珏说道。 「你......」苏珏愣住了,他盯着楚云祁看了一会,笑着摇了摇头。 斟酒,递杯,接过,仰头,一饮而尽。 一切的动作都做的自然而然,苏珏喝完酒便起身上车离去,此间两人没有言语交流。 我知道你会来,所以我要在这里停留。 我知道你会在这里停留,所以我要来。 楚酒温雅缠绵,一切的言语在此刻都显得太过苍白无力。 我知道,你说过要送我一张琴,以岭国伽沱木为材,以陈国天蚕丝为弦,以熙国紫檀为雁足,以楚国卞玉为十三徽,琴名唤春秋。 我明白,春秋十载,君必带着千里墨郡归来。 到那时,你我再不分开,共享春秋繁华。 第31章 挥师北上 商幽王二十八年一场四国合纵在楚被孤立的结果下轰轰烈烈地收场,这个南边强国终于消停下来,然而中原各国君王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倾国这边又有了新的动作。 次年四月初,倾国上将军景明率十万精兵灭了紧邻商朝王畿洛阳的小国郑国,六月又发兵灭了中山国。 中原格局再一次发生了变化中原强国仍旧是倾,楚,宋卫,陈,姬,熙六国,倾国在上将军景明的政伐下国土疆域面积隐隐有超过楚国之象,至此,与倾相邻的强国有楚、宋卫、陈三国。 上将军府。一身玄黑鹰翼袍的景明一个人静坐在后园的亭中吹箫。月如钩,萧声低缓悠扬,平和处透着凛冽,哀而不伤,赤子之心昭昭,他本就寡言少语,这萧声也透着丝丝落寂。 凤清提了壶酒前来,在他身边坐下。 景明收了白□□萧,对凤清笑了笑道:「这些日子你可忙坏了。」 凤清垂眸,难得温软一笑,扭头看向景明问:「王上对你挥师北上有何表示?」 「王上不是很贊同我带兵出征北疆。」景明皱了皱眉说道。 景明有些看不懂倾王,任何一位君王对臣子功高盖主这件事上都是避之如蛇蝎,然而这位贪恋声色的君王,不仅没有限制他的军权,还在灭了中山国之后封他为武定君,景明的权利达到了他这些年来的巅峰,可以说他想要窃国,也只是轻松的一两句话而已。 第74页 凤清狭长的眼眸眯了眯,他也感觉到倾王的异常了。 倾文王在位时,一手提拔景明,却也处处提防着他,那个老狐狸一直用倾相惠文限制着景明的权利,然而到他儿子公子炎继位,非但没有削弱景明的权利,反而给了他前所未有的信任和权利。 给人的感觉就是倾王是蠢到了极致,自掘坟墓,给景明创造了极佳的反叛条件。现在景明主动提出出征北疆,离开国都权利中心,这是收回兵权很好的时机,那位又蠢又乖戾的君王,竟然不贊同景明挥师北上,一个君王可以昏庸无能、荒淫无度,但是他们不可能对威胁自己权力地位的人或者事情毫无察觉,倾王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排除掉倾王蠢到无以復加这个解释,那么这么做的解释只有一个——他在不断地给景明暗示,让他弒君篡位。 想至此,凤清好看的凤眸闪过一丝凌厉,薄唇玩味地勾起,他转头看了景明一眼,年轻将军凌厉立体的眉眼间带着身经百战的沧桑感,无论何时,他总是人群中最沉默寡言、却无法让人忽视的存在。 「将军,你效忠的是倾国还是这个国家的统治阶级?」凤清仰头喝了口酒,转过头和景明对视。 景明没有听懂凤清这句话想要表达的意思,他很迷茫地看着他皱了皱眉问:「什么?」 凤清摇头大笑,他抬头看向无尽的苍穹,一字一句道:「凤某明日进宫向我王谏言,三日后,保你挥师北上。」 「有劳先生了。」景明大喜,忙起身向凤清抱拳行礼。 他这几个月帅军灭了倾国东边几个较大的诸侯国,一是为了开疆扩土,土地就是无穷无尽的财富,二是震慑中原其他依附倾国的小国,等做完这些,就剩下倾国北部的戎狄之患了,所以他才会向倾王提出挥师北上,戎狄一族甚是恼人,往往是几千人马偷袭倾国边境,抢走粮食、女人,然后又风一般离开,倾国若是出军讨伐,他们便退回茫茫大漠深处,根本无法彻底将他们消灭,所以歷代倾君最头疼的一件事就是北方的戎狄之患。 景明想趁着自己还年轻,彻底解决戎狄之患。 凤清靠在柱子上,垂眸看着景明道:「景将军,你是凤清见过的最蠢的人。」 景明愣了愣,他看向凤清,凤清的半张脸隐没在黑暗中,水色的月光洒在他脸上,浓密的眼睫在脸上投射下浅浅的影子,那双眸子半闭着,慵懒中带着一丝旖旎,摄魂夺魄,纁色华服穿在他身上恍若烈焰般,那是一种高调奢华的气场,耀眼的让人移不开眼睛。景明喉结不自然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他下意识脱口而出道:「风华绝代,公子无双。」 凤清无声地笑了笑,扭头看着明月,不再言语。 翌日,凤清践诺,前往倾王宫谏言。 刚上完朝的倾王连朝服都来不及脱,便抱着一名惠瑜新买来的美人撒欢。凤清来到倾王寝宫看到的情景便是那位美人香肩半露地躺在倾王怀里,倾王脱得比那美人还凉快,他掐了掐眉心,拱手行礼道:「王上,臣还是在外面候着为好。」 「凤爱卿不必多礼。」倾王看了凤清一眼,将美人推开,一边将氅衣套在身上,一边道:「来人,为凤上卿赐座。」 侍者应声前来,铺了厚厚的毛毡垫子在木案旁,那美人识趣,向倾王盈盈行了一礼消失在重重的帷帘后。 倾王赤脚散发坐在床上问:「爱卿前来所为何事?」 「臣有些要事要禀告我王,我王可否屏退左右?」凤清压低声音道。 倾王挑了挑眉,他勾了勾唇角,朝侍者们挥了挥袖,等到偌大的寝宫只剩下他们二人时,倾王上上下下打量着他笑道:「什么事如此重要,凤上卿非要来本王寝宫说?」他故意将「寝宫」二字压得很重。 凤清抬眸对上倾王促狭的眼神,他几不可闻地嘆了口气,低声道:「犀首景明权势滔天,会危机我王地位,臣愿为我王出谋划策,除掉景明。」 倾王扫了他一眼,眼眸里的促狭暧昧之意顿时消失,他眯了眯眼睛,那表情是凤清从未见到过的——睿智中带着凌厉。 凤清慢慢握紧了拳头,他深吸了一口气,逼着自己与倾王对视,他说道:「在楚国有这么一种大鸟,他的爪子象剑一样锋利可以撕开任何东西,他的喙异常坚硬,可以啄透最坚硬的木头,然此鸟目不能视,还有一种小鸟,它体型很小,人巴掌便可覆之,它渺小到人们常常看不见它,故赶路的马车经常会碾死这种小鸟。后来,小鸟找到了大鸟,他们达成了协议,小鸟充当大鸟的眼睛,大鸟保护小鸟不被马车碾死,就这样,他们在湘庭泽繁衍到了现在。」 倾王眼眸闪了闪,他转头看向窗外,半晌不语。 「传寡人旨意,准许上将军挥师北上。」倾王的声音很低也很轻,仿佛做这个决定用尽了他这一生的力气。 凤清抬头,倾王还是看着窗外,他起身,向倾王拱手行大礼,轻声道:「王上,景将军不适合做王,他可以是您最得力的棋子,为您所向披靡,虽死也在所不惜,他拿得起剑,但是他拿不起玉玺,他背的起千千万万倾国将士的性命,但他背不起整个倾国。」 倾王转过头,他看着凤清,一字一句说道:「你随景将军一同北上,替寡人护好我的将军。」 「诺。」凤清再次拱手行大礼,退出了倾王寝宫。 第75页 倾国半年连灭三国,楚国却出乎意料地沉默,梅灏深感不妙,于是派遣门客王稽扮作商人模样,进入楚国打探。 三个月后,门客回府,见到梅灏后一叠声叫道:「奇哉!奇哉!」 梅灏皱了皱眉,暗叫不妙,倒没有王稽般惊慌失措,当下拍了拍王稽的肩膀缓声道:「莫慌,将你这三个月所见所闻尽数道来。」 王稽端起桌上的茶仰头一饮而尽,长舒一口气缓缓道来。 那日收到梅灏的帛书,王稽不敢逗留,翌日便扮作游商从焦城南下入楚,不到半日的路程车马便抵达楚与熙交界的东部边城唐城。 王稽的车马在城门前被守卫将士拦了下来,王稽下车询问原因。 「身份帖拿出来。」守卫将士冷冰冰道。 「身份帖?」王稽疑惑。 「你是初次来我楚国么?」守卫将士上上下下打量了王稽一番说道:「看你的样子应该是游商,来楚做生意难道不知我楚新法规定楚国百姓以及入楚游商须持有身份帖才能入城么?」守卫将士看了一眼他的行头道。 王稽听罢怔住了,之前在熙国只是听说过新楚王上位后,立刻雷厉风行实施变法,至于内容以及实行的效果一概不知,现在他这个间者还没入楚便被新法挡在了楚国门外,一时间王稽不知该怎么做,只得退在一边,正愁如何进城时,一队裹着牛皮的马车一字排开辚辚行驶了过来,看着样子应该是哪位富商的商队,王稽上前拦住为首的一辆青铜轺车。 轺车上下来一位白衣青年,看年龄也就弱冠之年,束着竹冠,模样俊俏,长身玉立,风流倜傥。 王稽上前拱了拱手道:「在下王稽,熙国游商,冒昧拦住阁下轺车,在这给阁下赔个不是。」 「无妨无妨,在下吕不韦。」白衣少年笑了笑道。 「在下初来楚国经商,至这唐城前,守卫将士说要身份帖方可进城,只是不知这身份帖为何物?」王稽问道。 「这是楚国颁布新法中的一条,是用来登记人口。」吕不韦笑了笑道:「所谓身份帖,便是一方竹板,上刻有你的身份信息,唔......你是初来楚国经商么?这样吧,我给你打包票,进城后你速速去办一个便是。」 王稽听罢眼神闪过一丝复杂。 大争之世,国家财富之内涵只是实实在在的三样——土地,民众与诸般实用财货。除此之外,珠宝名器甚或钱币都是可有可无,用君王的话来说,本王有城池,便会有铁骑,铁骑纵横天下,何宝不可得也!再者列国之间土地有多有少,难以改变,除非南征北战,否则一国之土地短时期内不会有太大变化,所以说到底最宝贵者便是民众。 浮华乱世,列国伐交频频,民众迁徙流动导致国家徵兵编制难定,往往户籍上写有九户人家,实际徵兵人数不到三户,令列国君王头疼已久。而今楚国新法,楚民每人持有身份帖,若要拖家带口迁徙在户籍令处便会有记录,国家再询问其迁徙原因,对症下药,有效减少人口流失。 王稽怔怔地站在原地良久,只此一件,王稽感受到了这个南边大国深藏不露的威胁。 吕不韦带着他进城,向他指明去哪里办理身份帖之后便离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文章中关于土地是无价财富的观点来源于孙皓晖先生的《大秦帝国》详情请参考该书 第32章 此去经年 入城时已是日暮时分,城中华灯初上,集市繁华程度让王稽瞠目结舌,商人络绎不绝,街坊商铺鳞次栉比,王稽感嘆楚国一小小东陲边城便如此繁华,那么鄢城便可想而知了。 办理了身份帖后,王稽寻了一家客栈住了一夜,翌日继续向西行去 这一路行来,平日里只是听闻他人说楚人富甲天下,此番身临其中,王稽深刻体会到什么叫「物资丰富,有吞吐天下之象」。 鄢城外沃野九百里,湘庭泽更是盛产奇珍异宝,他站在洛河南岸,遥望村畴相连鸡鸣狗吠炊烟裊裊的洛川平原时,百万楚国新军在他眼前闪现出来。虽说王稽没有见过楚国新军,然光看楚国这殷实的国力,兵力不言而喻。 他突然感到莫大的惊惧,熙国虽为东方之泱泱大国,然此刻与楚比起来,未免显得穷酸小家子气,也许兵力两国相当,然论国力,熙国怕是不能敌,那「天下霸主」的名号现在让王稽看来就像是楚王扇的一巴掌,王稽现在还能感觉脸上火辣辣地疼。 王稽已经没有勇气进入吞金吐银的鄢城了,他在城外一家小客栈住了下来。 「客官是初次入楚么?」客栈的老闆娘操着温软的楚音问道。 「有劳店家了。」王稽拱了拱手笑道。 「哎呦,客官来的真是时候,我大楚凤楚公主出嫁墨国,我王下令举国免税一年,为公主欢庆,客官初次来楚做生意,我们客栈不收您的酒钱。」客栈的老闆娘笑道。 「凤楚公主?出嫁墨国?」王稽喝了口楚酒,入口温软细腻,令人咋舌称赞。 「是啊,这不和墨国结为盟国了么?我王还说百姓们农闲时也多去墨国游玩游玩,听说墨国的麻布做的很好,可以买来做酒旗。」客栈的老闆娘笑着说道。 王稽愣了愣,这些日子各国君王都将目光放在倾国扩疆一事上,都忽略了这个被诸国孤立的南方强国。 第76页 所以,在这段时间内。那位年轻的楚王又做了哪些事情? 「凤楚公主出嫁是相国护送的么?」王稽不经意随口一问。 「相国?客官是说苏珏么?他早就被罢黜啦,连封地都收回来了。」客栈老闆娘小心翼翼地凑过来,压低了声音说道:「那告示张贴了好几日呢。」 「什么?」王稽「啪」地拍桌站了起来,他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客栈老闆娘。 老闆娘被他这举动下了一跳,拉了拉他的衣袖,凑近说道:「小声些,我王明令禁止市民谈论关于相国的一切事情。」 王稽掐了掐眉心,他缓了缓低声问:「店家可知苏公子如今在何处么?」 「不清楚。」老闆娘摇了摇头。 王稽深深地皱着眉,内心翻涌的不安让他不敢在停留,即刻启程返回了熙国。 梅灏听罢,压抑地唿出一口气,苏珏还是楚相时所作的每一件事情都给中原诸国带来了莫大的震撼,那位眉眼温雅的相国总能很好地控制住局面,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消失的半点踪迹都找不到? 苏珏的消失让梅子玉产生了莫大的危机感,他抬头看向窗外,喃喃:「苏珏、楚云祁,你们想要做什么呢?」 王稽擦了擦额头的冷汗,他心有余悸地吞了吞唾沫,问道:「我们要做什么?」 「举国进行二次变法,唯有国强才可立于不败之地。我即刻便去面见我王。」梅灏冷静下来,顿了顿道。 倾国曲阳北城外校场。 景明身着玄铁盔甲,带着红缨头盔向倾王抱拳行礼,道:「北境一日不安,臣便一日不归。我王请放心,臣为倾万死不辞!」 倾王搂着一个美人慵懒地坐在惠瑜为他准备的毛毡上,头也不抬地点了点头道:「寡人于曲阳待将军得胜归来。」 沉重肃穆的鼓声一下一下敲在景明的心上,也敲在了校场上站着的五万将士的心上,此去经年,应是戈壁大雁相伴,胡笳羌笛入眠,执伊人之手,道一声珍重。 景明再次向倾王行了一礼,干净利落地转身,翻身上马,拔剑指天道:「出征!」 鼓声渐渐急促起来,五万将士整齐划一地拿起盾甲,「嗨」地一声,转身背对着曲阳城一步一步走向北方。 凤清将身子探出马车外,对骑在马上的景明道:「我想骑马。」 景明皱了皱眉,他道:「路途遥远,先生骑马是吃不消的。」 「啧......」凤清挑了挑眉,扫了他一眼,道:「你怎地和个老妈子似的。」 「我......」景明骑在马上愣了愣,他这一生活得太过严肃沉重,整个人显得过于不苟言笑,他与人相处的方式总是带着一种莫名其妙的仪式感,所以军中上下敬他,却不亲近他。这还是第一次有人以这样一种潇洒任性的方式埋汰他,景明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回应凤清。 凤清被他这样子给逗笑了,他将手肘搭在马车侧边开着的小窗上,薄唇微勾,浅笑着微微抬头看向景明道:「我就要骑马。」 阳光正好洒在凤清白皙的脸庞,明亮的凤眸恍若沉着整片星辰般折射出涟漪般的碎光,长长的眼睫在眼睑下投映出浅浅的影子,凤清一截光洁的脖颈从朱红色华服中露出来,薄唇微启,眼波流转,顾盼神采。 景明唿吸一窒,盯着他不由得失了神,凤清将他微妙的表情尽收眼底,他「啧」了一声,笑骂了句「傻子」,便放下了马车窗子的帷帘。 大军行了一月之余终于抵达倾国最北部的狄城。 三里之城,七里之郭,狄城像一位饱经风霜的老者孤零零地矗立在稀稀拉拉的草原上。 距离狄城东面五百里的地方横亘着一座大山,倾人称之为燕支山,戎狄部族称之为那宿山,山的东面是茫茫的大草原,也是戎狄人的主力所在地,山的西面是半草原半荒漠的大漠,倾人或是放牧或是种植一些一年熟的旱作庄稼。 那宿山像屏障一样阻挡了倾军攻伐戎狄主力的脚步,所以戎狄人都将它视为神明之山。 戎狄一族偷袭倾国的战术战略在几百年的冲突下已经形成了一套体系:在秋冬季,草木枯萎的季节,戎狄王便将主力暂时迁往那宿山的北部,再派遣戎狄士卒绕过那宿山从北部的戈壁滩一直南下向倾国北境攻来,烧杀抢夺了足够多的粮食的牛羊后,他们又浩浩荡荡地退回黄沙漫天的戈壁滩。 倾国士卒都生活在中原地区,他们对戈壁滩这个吃人的怪物束手无策,曾经有倾君下令戍边将士强入北部戈壁滩,最终都有去无返,所以,这几百年来,倾人虽知戎狄对战策略,却没有半点应对之力。 景明换了玄色厚重的华服,神色凝重地站在城墙的箭楼上看着北边绵延不绝的草原,安插在戎狄部族内的斥候来报,戎狄王得知犀首率倾军前来北境后便召集各个部族的首领商议对策,听各部族首领的意思是要与景明来一次正面的交锋。 景明担心的正是这个,一直以来,他所面对的敌人都是中原各国士卒,是和他们有着一样文明的中原人,对于戎狄人,景明所知甚少,令他震惊的是戎狄人得知消息的迅速程度不亚于中原任何一个强国,以及他们的反应速度也是惊人。景明本想先在狄城按兵不动,等摸透了戎狄人的脾性在出兵,未曾想,戎狄人嗜战如痴,迫不及待地想和自己较量一番。 第77页 不打无准备之战。如果做不到知己知彼,景明是不会仓促出兵的,然而这一次,战争的主动权不在他手中。 「何故忧虑?」凤清换了件朱红色华服走过来问。 「斥候来报,戎狄王集结五万士卒要与我军正面交锋,大军已经出发,不出五日便会行至我倾北部。」景明几不可闻地嘆了口气道。 凤清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旋即他转头问:「主将是何人?」 被他这一问,景明醍醐灌顶般拍了拍头道:「惭愧惭愧!景明叱咤疆场多年,竟因为被戎狄临时打乱作战计划而惊慌失措至忘了向戍边将军询问唿汗轮耶的作战风格了!惭愧惭愧!」 凤清笑了笑,景明太过拘谨刻板了,他喜欢将一切事情都计划好后在去做,连他带兵的风格也是这样,虽然紧密无纰漏,但是经不起不按常理出牌的将军稍稍撩拨。 景明振袖向凤清行大礼道:「多谢先生提点。」说完便匆忙下了箭楼向军营疾步走去。 凤清看着那人挺拔的背影,唇角微勾,笑着摇了摇头道:「一本正经的傻子。」 戎狄人世代居住在茫茫的草原上,他们以牛羊肉为主食,牛羊牲口食水草,故他们世代便逐水草而居。 草原平坦广阔无垠,没有中原繁复的礼仪制度的约束,戎狄男人个个都是粗犷豪迈、英勇善战的汉子,戎狄女人个个都热情似火、泼辣干练。男人们纵马驰骋在广袤的草原上,用温暖的余吾河水洗涤「囚禁」了一个冬天的长髮,纵马去追求热情似火的姑娘,唱牧歌去赞颂他们的真主太阳。 第33章 漠南出战 戎狄人在草原上已经繁衍了很多代,这一代的戎狄王是昆尔赤部族的族长。 他有着盘虬的黑鬍鬚和黑髮,有着像山一样魁梧的身躯,深陷的眼睛里时刻都透着狼一般的野性,所以在他听闻倾国大将军景明帅军前来漠北,他身体内潜藏了很久的嗜战情绪被点燃了,当下便命唿汗轮耶为主帅,率领一万大军从漠北南下攻打倾国狄城。 唿汗轮耶是位颇有中原儒将作风的将军,他为人谨慎小心,临事冷静,多谋善断,用兵保守,不像戎狄其他将军一般咋咋唿唿,只凭着满腔的热血打仗。 听完戍边老将军的描述后,军营里陷入了长时间的沉寂。景明繁复摩挲着剑柄,低头沉思着对策。 老将军一脸平静地静坐在一旁,他额头已经有了深深的皱纹,那是漠北的风沙、戍边的岁月留下的痕迹,想当年,他初来狄城也是和景明差不多的年纪,那时万里觅封侯,风华正茂,挥斥方遒,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纪,离离原上的草,一岁一枯荣,旧时飞翔在漠北苍茫的天空中的大雁,已不知换了几代,城东自己亲手种下的槐树也已亭亭如盖可以纳凉了。 凤清慵懒地侧坐在木案旁,修长的手指在木案上有节奏地敲着,他微眯着眼睛,悠闲自得的神态在这里显得格格不入。 景明沉默了半晌,抬头看向老将军,毕恭毕敬说道:「将军认为此战要如何打?」 老将军看了他一眼,嘆了口气,他拉过景明的手语重心长道:「年轻人做事不可如此畏手畏脚,少年老成固然没错,可要是没了年轻人的张扬劲,那我们倾国还有什么生气?我王能准许上 将军前来,定是将军有高于老夫之处,答案都在将军心中,老夫还要说些什么呢?」 景明闻言下意识看向凤清,不论何时,他总是人群中最耀眼的那个,高调华丽,潇洒张扬,就像烈火一般,灼热中迸发出炫目的光芒。 察觉到景明在盯着自己,凤清睁开了眼睛,目光在景明和老将军两人身上逡巡了一会,启唇道:「以奔袭对奔袭,以攻击对攻击,主战场放在那宿山、余吾河东西一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老将军满意地点了点头,拍了拍景明的手背,笑道:「放开手打。」 景明眼眸闪了闪,凤清是一团烈火,将多年包裹在他身上的寒冰一点点融化掉了,他点了点头沉声道:「我明白了。」 狄城一线纵横数百里内,在短短几天时间里,狼烟四起,倾军和戎狄在狄城一线拉开了战线。 草原上旌旗猎猎,战马嘶鸣声此起彼伏,不时有斥候骑着快马在行伍中穿行,大战将至的紧张感在草原上漫延开来。 「兵法云:法令孰行,兵众孰强,士卒孰练,赏罚孰明,吾以此知胜矣。」景明身着玄铁盔甲,一脸严肃地站在众将士面前朗声道:「军前无亲缘,临战无父子,望诸位谨记。」 「嗨!」众士卒异口同声道。 从老将军那里了解了唿汗轮耶的用兵风格后,景明已经没有了刚开始计划被打乱时的焦虑,凤清字字珠玑的作战思路更是让他像吃了定心丸一样,此战他的大致战术是将与戎狄的初次交锋 战役分为两个阶段:五月出,倾军在余吾河上游,离那宿山二百里出将唿汗轮耶所部截为两段,之后上游截断军队以一万对千人,由裨将王犇率领,于那宿山山脚下与戎狄军打太极,拖死敌方,最终寻找最佳时机一举歼灭。 没多久,景明便发现,余吾河上游截断的戎狄军,也就是由裨将裕陇率领的戎狄军已经无法忍受倾军这种绵软拖沓的战术了,他们暴躁到发狂,已经没有了耐心,一直以速战速决为战术的戎狄军急需寻找一个可以与倾军决战的时机。 第78页 在接到裨将王犇的战报后,景明笑了笑,此为兵书中所云败兵先战而后求胜,想逞侥倖之欲的状况。 他提笔在帛纸上写到:「吾诈败诱敌于那宿山西之峡谷,而后围而歼之。」 王犇接到书帛后,便在那宿山前的冲击平原上设军阵,以示和敌军决战之意。 裕陇见状,大喜过望,连日来被倾军纠缠的极度疲惫,他整日派遣斥候前两军阵前破口大骂,倾军丝毫不为所动,终于在他异常烦躁之下,倾军决定决战了。 戎狄军之所以每场战争都是速战速决,除了性格使然外,一个重要的原因便是长久拖延下去,会失去抢掠倾人财富的绝佳时机,到时候戎狄军会不战自溃。 当日,裕陇号令全军出击,他骑马冲到阵前,遥遥看见一个年轻的将军骑在马上,当下破口大骂道:「狗娘养的倾人,一把软骨头,看你爷爷砍了你脑袋当球踢。」 王犇冷笑一声,两腿一夹马肚,拔剑向裕陇杀去。 两军很快便混战在一起,半个时辰后,戎狄将士杀的正酣,突然倾军阵中大旗挥舞,王犇吐了口唾沫,调转马头,率军向东南逃离,沿途中,他命令将士们丢掉辎重,造成败逃的迹象。 裕陇杀红了眼,一挥弯刀大吼一声道:「奶奶的,传令下去鼓手给我狠狠地擂鼓,全军将士都给老子追!」 于是,裕陇率领着像疯狗一样杀红眼的戎狄士卒循着倾军足迹一路追去,飢饿的戎狄将士看见倾军丢下的粮食,纷纷下马抢食,队伍一下子乱了。 裕陇见状,一边破口大骂着制止,一边挥刀见着抢食粮食的戎狄军就砍,这样一连杀了几名士卒后,才使得队伍平静下来,四个时辰后他们追到了那宿山的峡谷处,远远就看见倾军的军旗在风中招展,裕陇精神一振,来不及细想,便催马率先冲进了峡谷。 当他快马转过一道弯时,裕陇瞳孔骤然缩小了,亢奋的嗜杀劲被峡谷的风吹散了,他这才意识到他犯了一个愚蠢之极的错误,当下迅速掉转马头,一边挥动着弯刀一边唿喊着命令士卒们后退,然而此时已经来不及。 倾军如同鬼魅般出现在峡谷两侧的小山上,黑压压的一片,旗帜迅速挥动了几下,□□手得令后迅速拉开弓,箭如雨下。裕陇眼中看到的最后场景便是漫天的箭在他眼前由一个小小的点变大,再变大,最后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箭雨足足降了半个时辰,双方的博弈最终在戎狄尽数被杀的结果中落幕,王犇用手抹了一把脸,一口气喝了两头盔的水后,命令将士们在峡谷口集合,清点好人数之后稍作休息便向西边急速行去,和与唿汗轮耶所率剩余部队正面交锋的景明会合。 景明率领一万五千人马与唿汗伦耶的不足五千人马在余吾河西岸的草原上展开了决战,一场战争中,人数的多少决定了该场战争能否取得优势,一万五千对不足五千,这场仗打下来,景明可以说是毫不费力,然而本可以将唿汗轮耶所率部队尽数歼灭的时候,凤清提议活捉唿汗轮耶。 景明虽不太明白凤清这样做是处于什么目的,但他心底有一个声音一直重复着一句话——「相信他」。 所以在王犇率军前来会合后,景明的两万人马将唿汗轮耶的几路裨将分割包围,他用的阵法是保守却固若金汤的车轮阵,步兵第一层将分割开的敌军围住后,第二层数量交第一层多一倍的步军跟上,这样重叠三层,最外围是手握长长的铁矛的步军,车轮阵最大的优点便是灵活,船小好调头,一层步军疲倦后,很快地另外一层步军便会补上缺口,他们就像一个不知疲倦。高速运行的车轮一样,直到将敌军尽数碾死在车轮下。 当唿汗轮耶浑身是血地被押送到景明营帐里时,凤清正在给他手上的右臂上药。 王犇掀开帘子,就看见自家将军正襟危坐在草蓆上,紧绷着脸,支着右臂,军师凤清正低着头仔细地为他上药,不知为何看到这样的场景,王犇会将他二人和恩爱夫妻联繫起来。 他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一声,抱拳行礼道:「将军,军师,唿汗轮耶已经押解过来了。」 景明抬眸看了过来,一脸严肃地朝王犇点了点头,那表情震的王犇迅速收了自己刚才的「非分之想」,凤清头也不抬,依旧慢条斯理地一圈一圈为景明缠着白纱布,待做完这些之后,他才慵懒地抬眸扫了唿汗轮耶一眼,凤眸眯了眯道:「唿汗轮耶,戎狄人称『狼王』,被我们犀首生擒的感觉如何呀?」 「要杀要剐随你便。」唿汗轮耶冷哼了一声,他扫了一眼凤清,皱了皱眉,这个人,狂狷中带着邪气,让他很不舒服。 景明起身亲自为唿汗轮耶松绑,他以中原人的礼仪向他行礼道:「能与将军一战,乃景明三生之幸。」 所率军队全军覆没,敌军却像是可以羞辱一样只留下他一个活口,景明是将军,他明白这种复杂地痛苦,所以他用中原最高的礼仪向他表示敬意。 唿汗轮耶扭过头,他对这位年轻的将军也只是有所耳闻,今日得见,终于明白为何他能年纪轻轻便手握重权还能在暗流涌动的王廷安然无恙的原因了——景明有着令人嫉妒的才能,但他身上更有着旁人没有的宽仁。 「将军就不必多费口舌,唿汗伦耶不会背叛我王,归降倾国。」唿汗轮耶低声道。 第79页 景明张了张嘴,正想说话,凤清朗笑一声说道:「谁说我们将军要劝你归降了?正相反,我们打算护送你回去。」 唿汗轮耶转头看向他,那双眼眸里闪烁着的光芒,唿汗伦耶看不懂,可他心底却是没来由地害怕,景明也是打算放他回去的,当下点了点头道:「将军不必担心,吾将派遣一对将士护送将军回去。」 「唿汗伦耶在此谢过将军,倘若战场上再次相遇,吾定全力以赴。」唿汗伦耶以戎狄的军礼向景明行了一礼道。 第34章 月出皎兮 景明微微颔首,抱拳还礼道:「将军今日先在狄城暂住,明日一早我安排手下护送您回部落。」当下吩咐王犇为唿汗轮耶准备一间干净军帐,切莫怠慢了他。 王犇得令带着唿汗轮耶离开了主帅军帐,景明松了一口气,回过身在木案旁的毛毡上坐下来,与戎狄人的第一场战役以歼敌近一万、活捉对方主帅的出师大捷告终,景明终于可以暂时松口气,与唿汗轮耶交手时,被他划伤的右臂又开始疼了,他皱了皱眉,尽量放松身体。 「伤口又疼了么?」凤清在他身边坐了下来,问。 「嗯。」景明点了点头,他沉声道:「两军交战的时候,我注意到戎狄军用的兵器是那种很轻便的弯刀,没有我们青锋剑如此笨重,我在想能不能也在我大倾军中推广开来这种兵器。」 「这些事情交由我来做就好,你按照你的计划行事,军中其他事情就莫管了。」凤清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道。 翌日,凤清让将士在狄城大肆宣扬,犀首景明是如何用心地优待唿汗轮耶,以及景明与唿汗轮耶是如何相见恨晚、洽谈甚欢,如知己一般。 他特地挑出一小纵队能言善辩的士卒护送唿汗轮耶回部族,一路上遇到戎狄人,士卒们便会不厌其烦地将「我们将军很欣赏唿汗轮耶的才能」「将军与唿汗轮耶交谈甚欢,就如知己一般」之类的话说与戎狄人听。 用士卒们的话来说:「咱不管凤军师这么做是为了啥,只要是军师的命令,咱只管尽职尽责完成就行。」于是,从狄城到唿汗轮耶部族所在草场的一路上,都能时不时听到倾人的声音。 凤清对此表示十分满意。 漠北的天蓝的清澈,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时不时响起牧羊人悠扬的歌声——「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余吾河水荡漾着金黄色的波光静静地在草原上流淌,所到之处留下一路芬芳,若是耐着心侧耳细听,还可听见百灵鸟婉转的鸣叫声,草原的生活不似中原那般拘束,这里的人、草、鸟,都不受任何约束,自由自在地生长着,带着生命最原始的美丽。 景明难得放下繁重的军务出来散心,这也是在凤清多次要求下,他才无奈地嘆了口气答应的,他松松拉着缰绳,任由□□的赤电带着他在草原上漫无目的地走着。 「景明——」凤清已经和他拉开一箭之远,转头见他还在后面,便拉了拉缰绳,回过身唤道。 景明抬头,唿吸一窒。 阳光正好洒在凤清的身上,草原的风吹起凤清朱红色的衣袖和墨色长髮,他潇洒地骑在马上,转身回头的那一剎那,凤眸潋滟着碎光,格外生动明亮,风华绝代,公子无双。 「发什么愣呢?」凤清见他迟迟不催马赶上,只能掉转马头,待马奔至景明面前,凤清嗔怪道。 景明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他慌忙别开脸,当身着绯燕华服的凤清策马过来的时候,景明有一种想要紧紧抱住眼前人的冲动,这种冲动在凤清与他越来越近的时候愈演愈烈,他只能催马落荒而逃。 凤清见状,挑了挑眉,勾了勾薄唇,凤眸微眯,神色却是难得的温柔,他笑说了句「傻子」,便一挥马鞭追了上去。 湛蓝穹顶下,身着玄黑鹰翼袍年轻将军和红衣绯烈似火的年轻军师纵马驰骋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夕阳将他们的背影拉长,清风将百灵鸟的鸣叫声带向远方,婉转缠绵的鸟鸣声仿佛在诉说着这一段不会记入史册的故事。 墨都咸宁城渭风酒馆内,苏珏沐浴后换了件金线滚边的月白深衣,他正坐在临街的窗边执一卷书仔细地看着。 带着微微凉意的晚风从开着的窗子吹进来,惹得烛光摇曳,他未束髮,墨色长髮随意地散在身后,橘黄色的烛光映在他白皙如玉般的脸颊旁,带着温雅。 墨公黎漠打马走过落满月光的街道,他不经意的抬头,一眼便看见了皎皎月光下,执卷静坐的白衣公子。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眉眼如画的白衣公子就那样毫无徵兆地撞进黎漠的心里。 物换星移,青梧老去,繁华落尽后,所有的罪孽过失都逃不过一句「相见恨晚」。 「公子,夜深了,你该歇息了。」曲云将手里端着的刚煎好的药放在苏珏手边,转过身将窗子轻轻合上。 「嗯。」苏珏伸出白玉般修长莹润的手轻揉眉心,他皱着眉轻轻咳嗽了几声,端过药碗仰头一饮而尽。 曲云替他掖好被角,放下床纱,便端着烛台轻手轻脚地带上门出去了。 如水的月光透过窗棂照射进来,苏珏翻过身,白皙的手抓着被角,垂眸,轻轻嘆了口气,入骨相思在如此寂静之夜显得愈发清晰。 直道相思了无意,未妨惆怅是清狂。 第80页 翌日。苏珏换了件金线滚边的白色深衣,他一边整理木案上的竹简,一边问道:「中庶子卫秦那边都打点妥当了?」 「嗯。巳时三刻派马车过来接公子入宫,面见墨公。」曲云端了药碗过来道。 苏珏点了点头,接过,仰头一饮而尽后继续整理竹简。 「主公,楚人昭文已在殿外等候。」中庶子卫秦走进墨公寝宫,振袖向黎漠拱手行了一礼道。 黎漠背对着卫秦站着,两个侍女拿过木架上放着的王服正在替黎漠穿上。 他散在后背的长髮从耳边细细辫成辫子后统一用黑玉冠束在头顶,穿戴好后黎漠转过身,拿过佩剑挂在腰间道:「走吧。」 「让先生久等了,失敬失敬。」黎漠走过长长的走廊,从屏风后走出来,朗声道。 「楚人昭文拜见墨公。」苏珏闻声起身,振袖行礼道。 「是你——」黎漠瞳孔骤缩,他上前一把抓住苏珏的手腕,紧盯着苏珏道。 黎漠的手劲特别大,苏珏吃痛,只觉左手手腕像是被铁钳夹住似的,皮下骨被黎漠捏的生疼,苏珏咬了咬牙道:「在下不明白墨公此话何意。」 黎漠仿佛没有听见苏珏在说些什么,只是紧紧抓着他的手腕,一言不发地盯着他,苏珏皱眉。 中庶子卫秦也愣住了,他侍奉墨公如此之久,这还是头一遭见到他如此失礼。 他再次上下打量着这位自称是从楚国来游说墨公的士子昭文——眉眼如画,举止文雅,温润如玉,不染纤尘,恍若谪仙。 这些在他见到苏珏第一眼的时候,苏珏给他的印象,可也不至于到像墨公这样失态的地步啊。 眼看氛围僵到极点,卫秦慌忙上前,拱手行礼,抬高了声音唤道:「主公,昭子有书简要呈给我王。」 黎漠眨了眨眼眸,松开抓着苏珏的手,踉跄着后退几步,掐了掐眉心,他的声音有些沙哑,道:「唐突了先生,黎漠再这给先生赔个不是。」 「墨公如此便折煞昭文了。」苏珏侧身,拱手行礼道。 「先生请坐。」黎漠在面南的草蓆上坐了下来,向苏珏伸手邀请道。 「昭文谢过墨公。」苏惠芳再次行礼后在黎漠右下首坐了下来。 「中原强国林立,先生母国楚国更是富甲天下,先生为何不侍楚而入我墨国?」黎漠看向苏珏,那双眼眸里带着凌厉。 苏珏微微一笑道:「第一、墨公据魈、嘉之固,拥雍州之地,东出可涤盪中原,退可休养生息,具有成为强国的绝佳条件,此为地利,楚地虽万里,却无险关可守;第二、墨人发迹于西北边陲之地,百折不挠之气可畏,此为人和,楚人锦衣玉食惯了,楚军无血气;第三、墨公励精图治,乃一等一的明君,楚王年轻气盛,做事鲁莽。故昭文舍楚入墨。」 黎漠听罢朗笑道:「楚被中原孤立,已经和我墨国结为盟国,先生侍墨等同于侍楚,如此也不至于落得天下人诟病,这招着实高明。」 苏珏唇角勾了勾,对黎漠如此解读自己入墨的行为不予否认。 「那么,先生如何使我墨一跃成为逐鹿中原的强国?」黎漠收了笑容问道。 「举国上下推行变法。」苏珏道:「请墨公赐吾一名熟悉墨国的勇士陪吾走访墨国,三月后,吾拿出一套强国之法交予我王。」 「好,本公这就派遣一名我墨国勇士跟随先生走访墨国,三月后,本公在咸宁城待先生归来。」黎漠眼眸一亮,朗声道。 「昭文谢墨公信任。」苏珏起身,拱手向黎漠行大礼。 「本公暂拜你为客卿,走访墨国之资费均由本公供给,先生将此玉佩随身带着,见此玉如见本公。」黎漠从腰间解下那枚墨色玉佩交给中庶子卫秦道。 卫秦看了眼那墨色玉佩顿时脸色大变,那枚玉佩是墨人先祖女宿传下来的镇国之物,歷代均有掌国者才能佩戴,现在自家主公说赠人便赠人,这着实将卫秦吓了一跳,当下犹豫着说道:「主公,这......」 苏珏扫了一眼卫秦表情,当下拱手行礼道:「臣谢过主公信任,只不过走访墨国的本意便是要体察民情,若是带着这玉佩,臣倒不好行事了。」 「就依客卿所言。」黎漠听罢便将玉佩收回,重新系在腰间,笑道。 卫秦松了口气,当下退在一旁不再言语。 入夜,一轮圆月遥遥挂在夜空中,苏珏静坐在书案旁,一卷宣纸画铺开在书案上,画是苏珏从楚云祁那里要过来的,那是楚云祁初次在醉花缘小巷遇到自己后回侯府画的。 「其雨其雨,梨园之东,有美一人。匪车之攻,胡为乎泥中?」 苏珏温柔了目光,轻声读着画旁的小篆,楚云祁当时画这幅画的时候,是带着怎样的心情呢? 「公子,行李都收拾妥当了。」曲云推门进来轻声道。 「好。」苏珏点了点头,缓缓将画捲起来,再用丝绢包好放进盒子里。 曲云的目光落在他左手淤青一大片的手腕上,脸色变了变,白皙消瘦的手腕上的那一道一道的青紫印痕异常地瘆人,他上前急声问道:「公子,你的手腕怎么回事?」 「无妨。」苏珏目光落在手腕上,淡淡笑了笑,他也不是很明白今日墨公的怪异行径,只是他现在满心装着得都是那个远在千里之外的楚王,没有多余的心思去细想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第81页 曲云将药碗赌气似地撂在书案上,坐在一旁的木椅上嚷嚷:「无妨无妨,你除了这句话就不能说些别的了?自打我们来到这个又穷又脏的地方,你的身子好过几天?楚云祁有什么好的,值得公子你这么为他付出么?」 苏珏目光落在溅出来的药汁上略微停了两三秒后便云淡风轻地移开了,他启唇一字一句道:「人生在世,知己难求,苏珏从未如此爱过一个人,楚云祁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 曲云眼神闪了闪,他嘆了口气道:「云儿为公子祈愿,愿下一世公子转为女子,楚云祁不再是楚王,你们二人逍遥山水择一处僻静山林终老。男子相恋,你们这样太累了。」 苏珏冷笑一声道:「若下一世苏某真为女子,吾宁肯从未认识过他,断了这姻缘,生死不相见。」 第35章 崇江之战 月如钩,挂在梧桐树梢,黑缎般的夜空中繁星闪烁,楚客卿府上书房内依旧点着灯,张仪身着苍色深衣手握书简,坐在灯下聚精会神地看着。 「我楚地,南卷梧、湘,北绕洛、淮,西至岭蛮之地,东临江海。以湘庭泽为洫,江汉为池,国境寥廓,地广七千里。鄢城为我国都,城略呈方形,外围城墙长有十三,高九尺。现将我楚郡邑重新划分加以登记有:汉城,江东,黔中,巫郡,宛郡,杞郡,鲁阳,邓城等五十三郡;符离之塞,筌城,榆关,颍城等八地为我楚厉害要塞,浙江,濑户,溧水等八水皆出湘庭,几乎灌溉我楚西、南、北三方农田,苍梧山、要离山盛产铜铁矿,岭南郡产井盐......」清秀隽永的小篆被整齐地写在棕色的竹简上,外加硃砂小字做注释,条理清晰,让观者爱不释手。 张仪看完苏珏撰写的《楚地考》后,又迫不及待地开始翻阅《定国三册》。 「现新法定我楚兵种有五,其一为步卒,配合车战,衣三属之甲,冠胄带剑;其二车兵;其三弩兵;其四骑兵;其五水师......」 「制辕田,开阡陌,一夫百亩,田界为陌,十人耕千亩,田界为阡;招来流民,优其田宅,復及子孙,以曾耕田之农人矣......」 「置市设官,有所买卖,应分别系上木籤,标明价格......」 《定国三册》中的大到总论,细到分条,张仪都细细看过,他废寝忘食,手不释卷,夜以继日地研读着苏珏所着之书,当初入楚的目中无人的少年狂气已经消失的荡然无存,虽然他未曾见过苏珏,然从心底已分外敬重这位楚国似柱石般存在的相国了。 商幽王二十九年二月,姬国因其南部上党之地与宋卫国起了冲突,姬王不甘心将上党地白白让给宋卫国,故与北面的陈国联合攻伐宋卫。 商幽王二十九年二月底,宋卫兵败,上党地划入姬国国土。 陈国提出要姬国将北面的汇城一带作为答谢出兵之资,姬王不愿,在商幽王二十九年三月中旬联盟宋卫国讨伐陈国,陈王大怒,声称姬王言而无信,有违联盟之德,宋卫倒戈,迅速与陈国结盟,盟军南北夹击讨伐姬国,连破姬六座城池。 商幽王二十九年四月底,姬王被两国打的叫苦不迭,只能派遣使臣入楚,请求这个南方大国救姬国于水火之中。 「姬使此言差矣,而今我楚被天下孤立,哪里还是天下共主呢?」楚云祁身着纁线绣绘太阳图腾玄色王服,头戴冠冕坐在三阶白玉阶上的王座上笑道。 「这......楚王息怒,我王之前有冒犯王上的地方,还请楚王多担待,而今宋卫国、陈国两国暴虐无道,连拔我姬六座城池,这分明就是不把南方楚国放在眼里啊,难道楚王就如此任凭宋卫、陈二国如此嚣张么?」姬国使臣挺胸抬头站在楚王宫殿内,将陈、宋卫两国驳斥得体无完肤。 楚云祁唇角勾起一个嘲讽的笑,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缓缓道:「哦——姬使说的有理。」这句话音调拉的很长,他修长而略显苍白的手指轻抚下巴,他顿了顿干净利落地说道:「请使臣回去转告姬王,就说寡人将亲自带兵二十万帮贵国解围。」 姬使大喜过望,忙跪下来不住磕头高唿「楚王万年」,楚云祁挥了挥衣袖,虚手一扶道:「寡人诚心与贵国修好,还望贵使将此意带到。」 姬国使臣不住点头,千恩万谢地退出楚国宫殿。 待姬国使臣离开后,将军范夤出列朝班道:「小小姬国焉用我楚锐士二十万?臣请带兵五万增援姬国。」 「没错,就屁大点地方用得着王上您亲自带兵么?老夫都不屑去给他们收拾那烂摊子。」魏然高声附和道。 一时间朝臣们纷纷劝阻,楚云祁只微笑着听着,一言不发。 待众人都安静下来了,他才慢条斯理道:「我楚自相国昭文君变法以来,国力大增,此次出征目的不在于向姬国示好讨个人情,目的在于让中原列国都瞧瞧,想要孤立我楚,他们还没那个能耐,所以,此次救姬我们不但要打赢,还要让陈、宋卫两国惨败。」 「可也不用王上您亲自带兵出征啊?!」魏然顿了顿道。 楚云祁笑了笑,道:「这我大楚锐士自变法以来第一次痛快打仗,也是我楚四面受敌以来第一次主动出击,寡人都委屈一冬了,这一仗就让寡人来舒展舒展筋骨么。」 此话一出,众臣闹笑,魏然也被他这话说的心里舒坦,当下不再反驳。 第82页 商幽王二十九年五月中旬,楚王率领楚军二十万攻打宋卫国南方重镇崇江。 陈、宋卫两国盟军只得暂时停止对姬国的讨伐,迅速将兵力转移至宋卫国的重镇崇江与楚军拉开战线。 一轮红日在东方地平线上缓缓升起,陈、宋卫两国结盟军的二十五万士卒在平坦宽阔的原野上严阵以待,联盟主帅为陈国大将韩鹏,他身着甲冑,带着红缨头盔骑在马上,神情凛然。 在联军的对面,楚国的二十万大军在缓缓行进着,楚士卒的脚步整齐划一,每一脚落下去,仿佛闷雷在天空炸响。 若是站得离楚军近一些,还能隐隐感觉到地面在晃动,楚士卒盾甲与长剑矛戟的碰撞声都是如此地齐整,在他们缓缓行进的过程中,可以听到「刷刷」的、整齐划一的铁甲兵器碰撞摩擦的声音。 若从城墙上头远远望去,看到的则是尘土漫天中,二十万楚卒恍若一人,整齐划一,有条不紊,带着绝对压倒态势在向联军走去。 楚军在联军三舍外站定,尘土散去,行伍齐整的楚方阵已经列好。 楚军左军苍旗,卒带苍羽,右军白旗,卒带白羽,中军黄旗,卒带黄羽,卒有伍章,前一行带苍章,次二行带赤章,次三行带黄章,次四行带白章,次五行带黑章,再者前一五行置章于首,次五行置章于项,次三五行置章于胸,次四五行置章于腹,次五五行置章于腰。(注) 楚军军阵前后整齐,四方如绳,凌厉之气扑面而来。 韩鹏一眼看见了在方阵中央,身着玄铁战甲,朱红色披风随风飘扬,站在战车上的楚云祁,他是笑着回望韩鹏的,不知为何,在两军交战的那一瞬间,韩鹏从心底生出了一股可怕的寒意,他深唿吸了一口气,狠狠地闭眼,再睁眼,转头朝旁边的斥候点了点头。 纛旗连着挥动三下,宋卫、陈两国的前锋步卒挥动着手中的长矛,长剑以及戟吶喊着向楚军军阵冲去。 楚云祁双手拄着王剑,唇边带着淡淡的笑,他眯了眯眼睛,看着远处吶喊着冲过来的联军,朗声道:「振铎,行旗,左右两偏军呈圆阵迅速列队。」 楚云祁话音刚落,楚军纛旗便迅速来回挥了三下,清脆的铎声传遍全军阵,战车首尾相衔,战马迅速被拴缚起来,前方楚军左右两偏军在掩护车队中迅速旋转着向阵中靠拢形成一个密集的防御圈,士卒行阵移动过程中带起大量的似龙捲风般的尘土盘旋着升上高空,待尘土散去,楚军军阵前锋已经形成两组坚固的圆阵防御阵。 韩鹏眼神一凛,圆阵多用于防御,两军兵力相当时,很少有将领会一上来就变换方阵为圆阵,在他还没想通时,楚军的纛旗又挥了两下,只见整齐地「刷刷」声传来,楚军前部圆阵步卒整齐划一且以电闪雷鸣之态势变换成坐阵,众步卒均手执短剑,斧钺,跪坐在地上,看着冲来的联军前锋。 圆阵一般用于坚守防御,而坐阵是士卒们坐姿的一种军阵形态,这两种都是在迫不得已需要防守以减少损失的情况下使用的,现在楚云祁一上来便将这两种阵法结合,这种消极防御的阵法分明就是以弱军来挑衅联军,韩鹏皱紧了眉头。 联军一看到楚军如此漫不经心,顿时怒火中烧,拔出长剑,挥舞着矛戟向圆阵冲来,尘土中刀戟碰撞的声音异常刺耳,交战中楚卒的短剑一次又一次地刺向联军士卒的胸膛,鲜血很快便染红了每个人的脸和手,联军像一头髮狂的狮子不断地向楚军前阵的圆阵发起勐攻,然而楚军前阵就如同铜墙铁壁,任凭联军前锋一波又一波不间断地冲杀,楚军圆阵就是岿然不动。 韩鹏深感不妙,吼道:「前锋步卒撤退,骑兵旅给我沖,踢开楚军圆阵!」 沉重的鼓声响起,一下一下敲打在韩鹏的心里,然而三遍鼓声落地,前锋步卒仍然未见撤回,韩鹏大惊,忙派一斥候前去探阵。 不一会斥候飞马传来:「报告将军,楚军后军方阵从左右两翼包抄,将我军前锋尽数围困其中,我军前锋无法撤退!」 「奶奶的!」韩鹏咬牙骂了一声,他吼道:「□□兵何在?!掩护骑兵从楚军左翼进攻,给我撕开一道口子!」 「杀啊!」联军骑兵挥舞着青铜剑向楚军冲来,伴随着骑兵而来的是漫天而下的箭雨。 楚云祁眼神一凛,他说道:「后军一旅骑军避开敌军勐攻,直捣敌军后方粮草辎重,要是给我烧了粮草,寡人重重有赏!左右偏军圆阵集结,持盾护军!」 鼓声如急雨般传至楚军军阵的每一角落,士卒们得令后迅速向心旋转集合,将包围圈越缩越小。 之前从两翼包抄的后军方阵快速结成五伍编制向圆阵后方移开去,被包围的联军前锋在听到第一次鼓声无法撤退时已经乱了阵脚,此时被紧咬不放的楚军松开,便一窝蜂地往回跑,正和冲上前的骑军撞在一起,打乱了骑军阵型。 一时间马的嘶鸣声,士卒惨死在马蹄下的惨叫声,已经刀剑相交的碰撞声充斥在整个战场中。 楚云祁依旧八风不动地站在战场上命令道:「圆阵掩护,弩兵预备!」 士卒用手捂住铎口,原本清脆的铎声变得闷哑,一直在缓慢且有条不紊向后移动的楚军迅速停止了移动,弩兵以坐姿现于圆阵之后,纛旗挥动,箭雨漫天。 楚国与联军的这场战争已经接近尾声,韩鹏绝望地闭了闭眼睛,他颤抖着嘴唇想要说一句「鸣金撤退」,然而不等他话说出口,斥候便飞马传报:「报告将军,敌军一旅骑兵烧了我们的粮草,现正从我军后方杀来。」 第83页 楚军骑军在滚滚的浓烟中杀来,清脆的铎声再次响遍整个战场,鼓声变得激昂起来,那是楚军发起最后总攻的号令,联军的士卒们四下溃散逃跑。 慌乱间,谁的长剑刺穿了同袍的胸膛,人性最本能的求生欲被放大。 联军早已没了军阵阵型,如一团洒在地上的水一般,毫无章法地向四周逃开,相反的是,楚军丝毫没有因为胜利追击而乱了阵型,他们仍是有条不紊,整齐划一地迅速向联军压来。 乌鸦在天空中盘旋哀鸣,尘土散去,空气中瀰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太阳已经升起,金色的阳光洒在战场上,烧焦的尸体,断头的尸体,断臂后被从胸膛一剑刺入的尸体,交叠在一起残缺不全的尸体,这里仿佛就像是人间炼狱,血水汇流成一股一股的小河沿着地势低洼处流淌着,阳光洒在楚云祁俊逸的脸庞,他面无表情道:「留下一旅步卒埋掉尸体,各路司马清点人数,收兵归国。」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苏珏所着《定国三册》中的法令源于《战国制度通考》,楚军军阵的苍旗等的描述来源于《春秋军阵研究》。文中楚云祁所演的军阵是笔者根据圆阵和方阵瞎编的,如有专业错误,请大家谅解。 第36章 鄢城会盟 崇江一战中,宋卫、陈两国二十五万联军尽数被杀,中军将韩鹏也被乱箭射死,与之相反的是楚军仅仅损失了五千人左右,中原各诸侯国听闻后,纷纷脸色大变。 商室衰微,中原诸侯之间大大小小的战争不知有多少场,可是没有一场战争像崇江之战一样,直接歼灭敌方所有军力,自楚成王后期算来,楚国已经有近二十载没有参与过战争了,崇江一战中楚士卒表现出来的井然有序,有条不紊的军阵演化、其狠厉的作战招数以及中原从未见过的兵器□□和诡异莫测的军阵,都让这个沉默许久的南方大国在中原各国君主心中成了修罗一般的存在。 宋卫王吓得一病不起,战后连派太子城入楚求和,倾全国之力小心翼翼地讨好着楚王,陈国虽与楚地相距千里,然架不住姬、宋卫两国已经派使臣入楚,眼看着楚伸手就能够到自己门口的威胁,连忙亲自带着求和国书入鄢,熙、倾二国也派遣使臣入楚以示盟好之意。 上大夫府门前日日门庭若市,各国使臣争先恐后地带着价值连城的宝物上门拜访,想要楚平在楚王面前多说些软话。 柱国魏然忙着崇江一战中建功士卒的奖赏升迁,虽说是柱国府夜夜灯如昼,但一想到楚国崇江一战打的实在太漂亮了,魏然便乐的合不拢嘴。 在如此热闹的时候,楚云祁身着一件金凤玄黑深衣,静坐在楚王寝宫内的书案旁,执上好紫毫在手,轻轻落笔,于宣纸上一点一点勾勒出苏珏清秀的眉眼来。 画中苏珏跨坐在马上,微微倾着身子接过他递过来的桃枝,一缕墨发滑落他略微消瘦的肩膀,楚云祁记忆中的苏珏那时唇边带着浅浅的笑,他低垂了眉眼,缱绻的温柔从眼底深处一层一层晕染开来,绯红的桃花映衬着他白皙的脸庞,修长的手指轻握着桃枝,他的身后是城东的那株桃树,风吹起桃花瓣纷飞洒落,落得那谪仙般的人儿满头、满肩。 待最后一笔落成,楚云祁唿出一口气,他将紫毫搁在一旁,垂眼看着画中似谪仙般的苏珏,眼底的宠溺和笑意渐渐漫延开来,待画中的墨痕干透,楚云祁才收回目光,缓缓将画捲起来,用上等的丝绢包好,放在身后书架的一个木盒里。 红棕色上好的紫檀木制作的盒子上雕镂着凤凰图腾,盒中安静放着四五卷画,每一卷拆开来看都是苏珏的模样,有他身着白衣金凤相服站在楚殿上的样子,有他坐在书案前撰写新法的样子,每一卷都浸透着楚云祁对苏珏日渐加深的想念。 「王上,上大夫楚平已在偏殿候着了,说有事情要禀奏我王。」谒者的声音传来。 楚云祁抬眸扫了一眼紧闭的竹门,淡淡道:「知道了,寡人随后就到。」 楚宫偏殿。 「平哥。」楚云祁从屏风后走出来,上前握住楚平的手笑道:「这几日忙坏了吧。」 「云弟。」楚平摇了摇头道:「还好。」 他们哥俩在平日还是会以兄弟相称,丝毫没有君臣有别而疏远。 「大娘近些日子可好?」楚云祁拉着楚平坐了下来唠家常。 「前些日子担心你带兵打仗,晚间睡得不是很踏实,我让医者给开了些安神的药,这阵子听说我楚国打了胜仗,乐的在府里待不住了,嚷嚷着要进宫瞧你来着。」楚平笑了笑道:「娘最近可好?」 「整日跟我念叨平哥怎么不过来了?昨日还怪我给你安排那么多事务来着。」楚云祁道:「大娘想过来,我叫人去府上去接,在宫里住些日子也好。」 「嗯。」楚平点了点头,他道:「你打算怎么处理宋卫国和陈国?宋卫国太子城昨日前来拜访,这一仗可把他们吓的不轻,我听他的意思是想将崇江以北的虢城也割让给我们作为求和之礼。」 楚云祁听罢点了点头问:「陈国呢?」 「陈王虽未亲自来我府上,不过,我估计也是想割地求和。」楚平顿了顿道。 楚云祁又询问了熙、倾二国使臣的态度,大致了解后点了点头道:「通知楚廷朝臣,明日上朝议事,我将这事一併处理了。」 第84页 「诺。」楚平点头。 翌日。一轮红日从东方缓缓升起,橘红的阳光洒在恢弘大气的楚宫殿的屋檐上,闪烁着耀眼的光芒。楚宫殿前的车马广场上停着不少轺车,楚臣们都身着朝服下了轺车,三三两两结伴走上铺着猩红毛毡的三十六阶白玉阶。 卯时正点,楚云祁身着繁复厚重的王服,头戴冕冠从屏风后走了出来,他在王座前站定后转身,他唇边勾着淡淡的笑容,那双眼眸却犀利清亮,没有半分戏嚯,他不经意地抬眸,扫了眼殿内的楚臣和各国使臣,陈王隐隐打了个寒颤。 这应该是第一次和楚云祁如此近距离地接触,两人分明都是一国之君,可是不知为何,坐在楚殿前方书案边的陈王却被楚云祁周身散发出来的压迫感逼的一身冷汗,他缩着脖子,下意识连唿吸都放慢了。 楚云祁给人的感觉太像一位君王了,三分邪气,三分莫测,三分果干,还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危险感。这个人,就是穿着葛布麻衣站在鄢城繁华的市头,也能被人一眼从人群中挑出来,耀眼到让人无法直视。 「我王万年——」众臣齐声高唿。 楚云祁在王座上坐下,伸手虚扶,楚平出列朝班转身面对朝臣道:「今日朝会仅有一事——我王将与宋卫、陈、姬三国签订友好盟约,以示我王亲亲而仁民之意。」 熙、倾二国使臣脸色不太好看,只有商太子才有权利召集各诸侯于王畿会盟,现在楚云祁不仅取代商太子,将中原各大强国召集在鄢城,还要打着「亲亲而仁民」的名义操控宋卫、陈、姬三国,说是友好盟约,说白了就是要让这三国成为楚国的附属国。 「我王愿将崇江以北的虢城赠与楚王,以示盟好之意。」宋卫国太子城坐起身,拱了拱手说道。 姬国使臣见状讥讽道:「虢城还用你宋卫国相赠么?楚王若是想要,也不过是一伸手的事,易如反掌罢了,依我看,宋卫国要真有诚意,不妨拱手将易博送上。」 太子城脸色大变,易博乃宋卫国国都,姬国使臣今于楚廷当众羞辱宋卫国,不过是仗着楚国为其盟约国罢了,由于楚王还坐在王座上,太子城不好发作,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吞。 陈王几不可闻地嘆了口气,他的眼神里带着察觉不到的忧伤,姬王以为傍着楚国这棵大树便可高枕无忧的幼稚想法着实让陈王心寒,唇亡齿寒的道理他们非但不懂,还在楚国的宫殿上对宋卫国出言侮辱,当真可悲。 楚云祁挑了挑眉,唇便的笑容逐渐加深,那双眼眸却没半点笑意,他顿了顿开口道:「天下诸侯国争城池而发动战争,苦民久矣,寡人此次援姬,不是故意要和宋卫国、陈国结下樑子,今日你打我,明日我打你,如此没完没了,百姓苦不堪言,着实害人。故今日寡人召集诸国在此,只为止刀兵,讲仁和,使百姓安居乐业,中原诸国再无征战。寡人决定,退还所占宋卫国之崇江领土,至于虢城,宋卫国也不必作为求和之礼相赠,我们今日只谈盟约之事,其他事一概不谈。」 位列楚臣之中的客卿张仪眼神闪了闪,以退为进,放长线钓大鱼,懂得在风口浪尖处藏锋敛芒,楚云祁做事真的相当老练,楚国有这样一位楚王,一统中原也只是时间的问题罢了。 太子城听罢,看向楚云祁的眼神里充满了感激,他是做梦都没想到今日求和,楚国非但不要宋卫国的一城一池,还要退还攻占的崇江重镇,太子城受宠若惊,只剩下给楚云祁跪下高唿「万年」了,陈王也是松了一口气,他一直担心今日楚廷上,楚云为会给他难堪,没想到自己根本就是杞人忧天,当下长舒了一口气。 「陈王,寡人有一个小小的请求。」楚云祁转头看向陈王笑道。 陈王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他紧绷着身体看向楚云祁,咬着牙没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在颤抖,他顿了顿说:「楚王有事请讲,本王能做到的,定会答应楚王。」 楚云祁将陈王的紧张防备尽收眼底,笑了笑道:「寡人在为我楚相国昭文君做一张琴,听闻你陈国的天蚕丝乃是琴弦的最佳之选,故寡人想向你讨点天蚕丝,不知可不可以。」 「哎,这有何不可?本王即刻便命人选了上等的送来。」陈王摆摆手,他长舒一口气道。 「寡人在这里谢过陈王。」楚云祁笑了笑道。 熙使听罢,拱手道:「我熙国所产紫檀木为琴雁足上佳材料,我王此次派吾前来,正好带了紫檀木作为盟好之资,我王希望能与楚王共同宣扬仁德道义,护民安康。」 熙使这番话说的漂亮,直接将熙王提到了楚王一样的位子上,同时也在暗暗警告楚云祁,不要忘了东面熙国还是默认的天下霸主的事实。 楚云祁觉出了熙使话中之话,当下笑了笑道:「寡人正想着向熙王讨要紫檀木呢,这么一来倒省事了不少。」 于是,中原大国之间的鄢城会盟本应是剑拔弩张,在楚云祁打太极下,各国都心满意足地与楚签订盟约,自此楚国的地位一跃与商天子齐平。 第37章 强墨十册 楚云祁这几日甚是忙碌,整日里待在楚王宫的工匠作坊里,楚平来找他的时候,楚云祁身着短褐,头戴苍巾正在削一段伽沱木。 「平哥。」楚云祁抬头看了一眼是楚平,笑了笑道,他手里的活没停。 第85页 楚平站在一旁看着楚云祁忙活,笑道:「谁能想到震慑中原各诸侯国的楚王不但亲自为昭文君取琴材,亲自为他做古琴呢。」 一提到苏珏,楚云祁整个人都温柔下来,他用度量尺量了量削好的伽沱木,没有正面回应楚平的调侃。 他将伽沱木翻到背面一面凿「龙池凤沼」一面道:「琴长三尺六寸六分,象三百六十日也,上圆下方,法天地也,龙池凤沼,象上山下泽也。」 楚平笑了笑,挽了宽袖上前帮着楚云祁和漆,他将鹿角霜和生漆合在一起,木棍轻轻搅拌着,一时间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楚云祁斫好伽沱木后,接过楚平和好的髹漆,一层又一层仔细地刷在琴木上。 他做的很是仔细也很是认真,第一遍灰须粗而薄,待其干透以后,楚云祁拿过旁边放着的粗石约略磨平后。 第二遍用中等粗细的灰,此时的灰漆要均匀且厚,待其干后再不厌其烦地磨平,第三次用细灰,待其干后,楚云祁撒上水再用粗石细磨,如此这般反覆上灰反覆磨平,直到琴面平正如砥时,楚云祁才满意地结束了髹漆。 接下来是在琴一弦外的琴面上装徽。楚平将楚国卞玉打磨好的十三徽递给楚云祁,楚云祁伸手捻出最大的七徽装在琴面中央,随后将渐小的六、五、四、三、二、一徽和八、九、十、十一、十二、十三徽一次装上。 待一张琴做成,已是夕阳西下,楚平长嘆一声说:「世间情深莫若吾弟与昭文君矣。」 楚云祁一面调弦,一面道:「周幽王烽火戏诸侯只为博褒姒一笑,我却没勇气将他从墨国唤回来,更没能力护他一生平安喜乐。」 清越远逸的琴音在屋内响起,衬的楚云祁的声音带着深深的无奈和失落,楚平眼神闪了闪,他拍了拍楚云祁的肩膀,沉默不语。 墨国。 苏珏身着一件金线滚边的月白色深衣坐在灯下执笔在帛纸上写道:「墨国都咸宁,地方七百里,有郡县陇西、北地、巴郡、临晋、南郑等三十六郡,要塞武关,城路在谷中,深险如函,其中东西十五里,绝岸壁立,岩上柏林荫谷,殆不见日,关离咸宁四百里,日入则闭,鸡鸣则开,第二离关,自离关至咸宁四百九十里,各国入墨必经里关,且多从山中行,自古便为险关矣,第三临晋关,第四商塞,此为墨地考。臣绘墨地山川图、河泽图、百民图、地形图以及行政图,现与臣所写《强墨十册》一併由驻墨楚使带给我王。臣苏珏顿首。」 苏珏在写这些的时候不断地咳嗽着,这几个月的长途跋涉彻底让苏珏本就虚弱的身体垮了下来,他不得不频繁停下笔伏在书案旁咳嗽喘气。 曲云坐在他对面一脸担忧地看着苏珏,穷山恶水的墨地让苏珏原本温雅的眉眼间带着病态的沧桑感,曲云目光落在苏珏执笔的手上,沉重地嘆了口气。 自家公子善琴,有多爱惜自己的手可想而知,然而现在这双手布满了新旧伤痕,不知何时才能恢復。 苏珏咳罢,拿过书案旁曲云沏好的茶,抿了一小口,又开始写。 等写完这些后,苏珏仔细将帛纸卷好放进铜管内,又将大大小小的地图整理好后,才长舒了一口气。 他揉了揉眉心,抬头看了眼窗外的弦月,几不可闻地嘆了口气,转头对曲云说道:「明日我要进宫,这些东西务必秘密送到楚使手中,切记切记。」 「知道了。」曲云点了点头。 苏珏舒了皱着的眉,唇角带着些许浅笑,他垂眸轻声道:「听说他率楚军于宋卫重镇崇江大败两国联军,还真是有王的样子。」 「夜深了,公子你今早睡吧。」曲云嘆了口气,要不提醒他,估计苏珏又能坐在这书案旁到深夜。 「好。」苏珏应了一声。 翌日。苏珏身着金线绣绘凤凰图纹的白衣进宫面见墨公。 「先生请坐。」黎漠伸手做出一个「请」的动作,笑道。 「主公请。」苏珏拱手行礼。 黎漠笑了笑面南在草蓆上坐了下来,苏珏这才在他对面坐下。 「先生这几月可有什么收穫?」黎漠问。 苏珏从书案上的一对书简中拿出最上层的一卷,缓缓展开后推至黎漠面前道:「臣今日进宫便是要为主公讲一讲这《强墨十册》。」 「黎漠洗耳恭听。」黎漠老鹰一般锐利的目光落在书简上,眼神闪了闪郑重道。 「第一是为墨职官。」 「臣详细了解了我墨国的职官后深觉墨官职太多,众臣权利太过分散,不利于主公决策是实行,故臣将墨职官做了调整,中央官职有如下:首为相国,墨执柄之官,辅佐国君治理邦国,第二国尉,为墨最高武职,第三御史,专管记事之事,第四师傅,为太子等王子教学,第五客卿,以待自诸侯来者,第五上卿,第六宗祝,当为奉常属官,主祝告神袛,第七廷尉,掌邦刑,第八将军,高级武官,第九中大夫令,主管论议……」 「如此这般将墨官职化为三十一位官职,从国中,国外招揽贤士,给予其恰当职位,使得众才各司其职。」 苏珏修长的手指指了指竹简上的内容轻声道。 黎漠聚精会神地听着,点了点头,示意苏珏继续向下说。 苏珏合了书简放在左手旁,接着从右手边拿出第二份竹简,打开递过去继续道:「第二乃土地管理。」 第86页 「臣在走访墨国时发现,我国还是採用商制的井田制,国人只耕国田,这样致使大量的土地荒废,故我墨常有饥馑之民。」 「解决此问题的办法臣在书简中已列出,现在臣为我王详细解读:第一废除井田制改为阡陌制,将土地固定分配给百姓,允许土地私有,建立阡陌为田界,一人耕百亩,二百四十步为一亩,田界为陌,十人耕千亩,田界为阡,当然若是私自移动阡陌者,当罚;」 「第二,重视土地开垦,鼓励百姓精耕细作,主公不想做一简单计算,墨现有土地九万顷,除去三万顷的山川、村落,还剩余六万顷耕地,若百姓精耕细作,亩收可增加粟三斗,如此我墨国饥馑之民便可消除矣,我王也可下令规定百姓在其住宅周围和田边地埂多中瓜果蔬菜,充分利用空闲之地,尽地力之教;」 「第三增加农耕人数,我墨地广人稀,主公不妨招徕楚人,使其定居墨国,为我墨国耕种田地。此外我王还要尽量削减商人、开旅馆之人,此类人最是害农,强迫其从事农业,使其不得游食;」 「第四专山泽之利,管山林之饶;第五,我王下令耕者必有镰、耜、耒、铚、铫等农具,且田地须深耕,定期要施肥与除虫。」 苏珏的声音很轻很柔,黎漠听着听着思绪便飘忽起来,他盯着苏珏修长的手指,心底涌起一股冲动,想要紧紧抓着他的手,暖在心尖。 苏珏说完后,见黎漠仍盯着竹简,便轻声唤道:「主公?」 黎漠回过神,抬头对上苏珏的眼眸,笑了笑道:「先生请讲。」 苏珏点了点头,将第二份竹简缓缓捲起,打开了第三份竹简,他宽袖掩口轻咳了几声,续道:「第三乃铁器、铜器以及手工作坊的管理。」 「我王必须设置专门的部门来管理这部分,来为我墨提供充足的兵器,臣已经在竹简中详细写了该怎样管理这些部门的方法,以下便不赘述了。」 「第四为商业管理。第一置市设官,在较为大的城市划出一定的范围作为市,且市区有一定的规模,我王设置一定的市令、市吏进行管理;第二颁布标准的度量衡,我王须平权衡,正度量,调轻重,臣建议我王可使用楚之度量衡;第三我王定要重农抑商。」 「国家储备种子,以防奸商抬价,重要生产部门划归朝廷管理,我王可下令凡墨官职人员的平日常用器物专由官服打造,商人不得买粮,提高酒肉税收,加重此二种课税,禁止商人开设旅馆,废逆旅则奸伪之民不行,逆旅之民无所食,则必从事农耕,加重商业税收,对商人僕役必须从军,将商家人口登记在册,分配徭役。以上种种均为重农抑商之法。」 「第五兴修水利。我王要设立专门的水官,以管理水道,且水官须在冬日巡察各地的提防,若是发现需要维修之处须及时向朝廷报告,维修之事可主要放在春日农闲时进行。」 「第六编记人口。每年秋后我王须对我墨国人口进行排查,派遣一定的官员检查户口和土地,核实人口数量,并分别统计男女老幼的人数。」 「第七修官道、直道等交通运道。臣以为,我王可修越关山入楚之道,于道路上设置传遽,为物资转运以及运输人员休息之处,并派人专门管理。」 「第八租赋管理。徵收地租以粮食为主,其次是牲畜的草料,一人耕百亩,亩产一石半之粮,百亩为一百五十石,交十一税,即为十五石,若我王觉此税太轻,可在此基础上增加税收,徵收户赋以家庭人数为准,男子服役年龄为二十岁,六十岁免其徭役,关市之徵须多且重。」 「第九墨兵制。现设兵种有:步卒,车兵,弩兵,骑兵以及水兵五种。其中我王须从步卒中选拔精锐士卒组成『篡卒力士』,此士卒可以直插敌阵而擒获敌军将军矣,步卒须穿战甲,执长兵,战袍及膝,袍外长甲护腹,车兵戴长冠,分为着甲的御者以及左右两名着甲车士,弩兵以租踏张硬弩或直立张轻弩,骑兵穿短甲,着长裤,牵马,水兵乘船作战。」 「第十奖励军功、军队调动以及士卒训练之法。此法臣已在书简中详尽描述,我王按照臣所写照做便可。」 苏珏将《强墨十册》为黎漠讲完已经是第二日的深夜,期间两人短暂用餐后便又开始翻阅这些书简,缓缓合上最后一卷竹简后,苏珏长舒了一口气,他的声音带着沙哑,如画的眉眼间沉着深深的倦意,他轻揉眉心,微微低头,垂眸休息。 黎漠抬头看向苏珏,蜡烛橘黄色的灯光映在他的脸庞,恍若画中仙般缱绻着儒雅,他修长的手指轻搭在眉心,眼眸半合,如鸦翅般的眼睫在眼底投下浅浅的影子,遮住了如水的目光,薄唇微抿着,恍若谪仙,纤尘不染。 黎漠就那么痴痴地盯着苏珏看着,想要将眼前人印刻在心里一般,黎漠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想要轻抚眼前人打的眉眼。 苏珏抬头正好看到他伸过来的手和近乎痴狂的眼神,他皱了皱眉,向后仰了仰身体,抬高声音唤道:「主公,臣可以退下了么?」 黎漠回过神,他慌乱缩回手,看向苏珏的眼神带着些许歉意,他直起身拱手行礼道:「黎漠代墨国谢过先生,即日起,先生便为我墨国相国,主持变法一事。」 「臣定不负君命。」苏珏起身向黎漠行大礼道。 第87页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强墨十册》的内容是笔者将《战国制度通考》的内容进行浓缩之后概括的,详情请参考该书。 第38章 三家分秦 崇江一战后宋卫王一病不起,太子城自楚归来,将楚王结盟一事告知宋卫王。 卧病在床榻上的宋卫王面容枯藁,眼窝深深地陷了进去,面庞极具消瘦致使颧骨高高凸起,他喘着粗气听太子城说完入楚以来的所见所闻后,长嘆一声道:「天要亡我矣!」 太子城皱了皱眉,他对父亲说如此不吉利的话很是不满。 宋卫王那一声长嘆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蜷缩在绣被中剧烈咳嗽着。 太子城慌忙上前轻拍他的背,替他顺气。宋卫王歇息了一会,缓过来后,朝太子城摆摆手,示意要他将自己扶着坐起来。 太子城不敢怠慢,忙搀扶着宋卫王的胳肢窝将他缓缓扶着靠在床边。 宋卫王就着太子城递过来的汤勺喝了点水,他转头看向窗外,久久不语。当太子城正欲告退时,宋卫王沙哑着嗓子缓缓开口说道:「陈、姬、宋卫三国本是秦国的三大贵族......」 太子城挑了挑眉,商考王四十年,陈、姬、宋卫三家分秦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为何自己的父王这时候又要提起这陈年旧事呢? 宋卫王依旧看着窗外发芽的树桠,他沙哑且断断续续的声音传来:「秦国曾是中原的霸主,其地方八千多里,占至当时天下土地近乎一半,大争之世,国力说话,谁强谁便有发言权,秦文公在位时的秦国是最鼎盛的时期,秦国军队更是所向披靡。」 「在这样的国家内,中军将是一个仅次于国君的职位。秦国总共有三十多位中军统帅,赵氏、韩氏、荀氏、士氏、栾氏、魏氏、陈氏、姬氏、宋卫氏。这十个氏族分别在一定的时间段出任过中军将。」 「中军将不仅在战场上有很大打的影响力,对秦国国内的政治影响力也是不容小觑的,所以几大家族之间为了争夺中军将之位展开了无穷无尽的明争暗斗,几百年来腥风血雨,政权更迭。」 太子城打了个哆嗦,「几百年来腥风血雨,政权更迭」父王只是用着简单的一句话,可是它背后到底有多少白骨,有多少冤魂,太子城光是想想便不寒而慄。 宋卫王眼底闪烁着一团暗淡的火焰,他剧烈地咳嗽着,太子城忙上前轻拍他的背。 宋卫王缓过劲来续道:「赵氏和韩氏之争是秦国公族对中军将位的第一次争夺,韩氏取得了胜利,赵氏惨遭灭族,患谷一战后,韩氏一族不知收敛锋芒,反而处处树敌,于是韩氏一族也遭遇到了和赵氏一样的命运,荀氏登上政治中心,权势滔天的他们最终也和前两位中军将氏族般被放逐,被灭族。之后的士氏、栾氏等族也都相继步了前面氏族的后尘。」 「中军将位,代表着权利,象徵着地位,秦国的各大氏族之间相互倾轧争夺,乱闹闹你方唱罢我登场,他们或是刚愎自用,唯我独尊,或是韬光养晦,收敛锋芒,然而各大家族的目的都是统一的,那便是扩大自家势力,争夺中军将位,有的甚至想将秦君取而代之,长期氏族之间的多方博弈和明争暗斗,不仅直接导致了氏族的兴衰,也耗光了这个中原大国的元气。」 宋卫王喘了一口气,太子城看到眼泪从宋卫王浑浊的眼睛里流出,滚落过他沧桑的脸庞,太子城一辈子也忘不了父王那时的眼神和他最后说的一段话—— 「中军将位给这些氏族带来荣誉和权利的同时,也给他们带来了灭亡败落的命运,在此起彼伏的喧闹声中,各大家族你方唱罢我登场,渐归平復后,那些笑傲一时的氏族都没能笑道最后。刀光剑影,战火纷飞的乱世之中,陈、宋卫、姬三家在明争暗斗中存活了下来,秦国自此灭亡,它的命运也将由这三家来主宰,只是我们谁也没有想到,权利越大,压在自己肩膀上的重任也就越大,我们在刀光剑影中存活下来,瓜分秦国,各自为王,却没想到迎接我们的是这个时代更加残酷的血雨腥风。」 宋卫王说完这些话后便永远地闭上了眼眸,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参透了权利更迭的奥秘所在,只是已经太迟了,权利的游戏中他没有能力驾驭宋卫国这艘船,最终在风雨飘摇中悄无声息地沉入无穷无尽的漩涡之中,至少,他可以不用看到宋卫被灭国的那一天,如此算是上天给他最大的恩赐了吧。 「父王——」太子城的哭声从宋卫王宫中传了出来,未来的一切都在等着这位年轻的太子去经歷,只是那时没有人陪在他身边替他挡风遮雨了。 王畿内,天空中乌云阴沉沉地压着,给这占地六百公里的王畿增添了一丝沉闷压抑之感。 这是商幽王在位的第三十个年头,他整日穿着繁重华丽的王服带着象徵商太子的十二旒冠在恢弘华丽的天子会客宫殿内徘徊,象徵着九州天下的九鼎就依旧矗立在宫殿外的车马广场上,只是因为诸侯国多年不来朝贡,各个九鼎早已集满了灰尘,鼎面也没有了商成王时期的光鲜亮丽。 天子宫殿内,那些陈旧的王族器皿因为没有人打理,已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为数不多的侍女都已经老了,她们坐在殿前的台阶上打着盹,怀念着那些歌舞昇平,诸侯朝觐的繁华日子,王车由于长时间没有使用,已经锈迹斑斑,辕木也被虫子蛀蚀的七零八落,整个王畿都布满了死气沉沉的压抑感,仿佛预示着这个王朝就像是垂垂老矣的老人也该沉眠了一般。 第88页 商幽王颓然地坐在王座下的台阶上,他的发须已经花白,眼神也渐渐昏暗起来了,可是没有一位诸侯王注意到还在王畿内苟延残喘的天子,他自己也快忘记自己是这个天下的最高统治者了。 一道闷雷在天空中炸响,宫殿外的一座鼎不知何缘故应声倒塌,那声音恍若山崩,震得整个宫殿都在隐隐摇晃,商幽王吓得匍匐在地上,不住地祷告着古老的祈文,他消瘦的身子埋在繁重的王服内,不住地颤抖着。 除去这一身王服,其实,他只是个普通的老人罢了,诸侯没人知道这位老人就那样在惊恐和悲哀中离开了人世。 次年春,年仅十三岁的商太子即位,史称周烈王,自此中原战国的纪年採用周烈王纪年法,他即位的那一年为周烈王一年。 周烈王一年春,楚国的启耕大典结束后,农人们都纷纷下农田耕作,田间阡陌时不时传来农妇唿唤丈夫用饭的声音以及农人的歌唱声。 解冻的河水在水渠中潺潺流淌,黄莺在树桠上欢快地鸣叫着,一切都预示着这一年楚国将又是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一年。 驻墨楚使自墨归来,现正在楚宫偏殿面王述职。 「没了?昭文君就只交代了这些么?」楚云祁将那些竹简、地图以及信纸翻来覆去地看,他就是没找到一封哪怕是一处写思念自己的话,抖开书信,满篇都是官话,楚云祁不免有些失落。 驻墨楚使小心翼翼地看了楚云祁一眼,拱手行礼道:「回我王,昭文君再三叮嘱臣务必将这些一份不少地交给我王,其他的事情,他没有提及。」 楚云祁不悦地「啧」了一声,他挥挥手道:「寡人知道了,爱卿一路舟车劳顿,尽快回府休息吧。」 「臣谢我王关心。」使臣拱手行大礼后便退出偏殿。 楚云祁皱着眉,一遍又一遍地翻看那些竹简,良久长嘆一声,拿过书案旁搁着的墨笔在帛纸上写道:昭文君为国为民,乃一等一的大忙人,日理万机连想寡人的时间都没有!寡人已收到你让使臣带来的东西,昭文君少了最重要的东西——你为何不说想我?寡人十分生气,昭文君看着办吧。 当楚云祁那份满纸怨妇之言的书信和他亲手做好的琴送到苏珏面前时,苏珏唇角不自然地上扬着,温柔宠溺自如水眼底一层一层如涟漪般扩散开来,他都能想像的到那人委屈失落愤怒的表情了。 在反覆将那封书信看了多遍之后,苏珏终于将目光落在了做工精良的琴上。 琴面朱漆泛着柔和的微光,平正如砥,指腹轻触其上,恍若覆在一块上好的玉石上一般,光滑莹润,七弦粗细恰当,天蚕丝制作而成的琴弦泛着冷光,触感极为劲韧。 苏珏垂眸,将手轻搭弦上,右手大指作「风惊鹤舞状」,修长的食指向内弹,作「鸣鹤在阴势」,松沉清朗的琴音顿出,苏珏眼眸闪了闪,当下食指向外挑,作「宾雁衔芦势」,一曲《思君》泠然传遍整个屋子。 此曲初时琴音稍缓,琴声悠扬,颇有和风淡拂之意,苏珏眉眼间沉着温雅。 他左手抑扬,右手徘徊,指掌翻覆,抑按藏催,飞纤指以驰骛,那双手在雪白的琴弦和朱红色的髹漆映衬下,显得格外美,琴音于绵远中渐具清圆,恰似落花流水淡淡哀伤中缱绻着对那人绵绵无期的思念。琴音轻中不乏清实,其弦若滋,温兮如玉。 琴音终了,一直站在书房外静听的黎漠潸然泪下,一时心神荡漾,恍若心底最柔软的情愫被唤醒了般,他轻推门跨进去,就那么怔怔地看着一身白衣的苏珏。 苏珏是沐浴后坐在书案旁的,他未束髮,墨色长髮散在背后,前额几缕墨发滑落肩头,落在琴面上,他眉眼间浸润着别样的温软,灯下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听到动静,苏珏有些错愕地抬头看来,在看到黎漠时他愣了愣,慌忙起身拱手行礼道:「昭文不知主公前来,有失远迎,望主公恕罪。」 「无妨无妨,相国不必多礼。」黎漠上前,不知为何,只要和苏珏待在一起,他满身的戾气总会不自觉消减下去,他在木椅上坐下来,看着苏珏温柔笑道:「本公从不知相国琴技竟如此出神入化,相国适才所弹之曲为何名?」 苏珏顿了顿道:「回主公,此曲名为《思君》。」 「思君兮山水不绝。」黎漠眼神暗了暗,他抬头与苏珏对视,一字一句道:「相国可否为本公弹奏一曲?」 苏珏愣了愣,他几不可闻地嘆了口气,抚琴需琴者择一幽静渺远之地,然后静坐须心无旁骛,若不遇知己,琴声一般不会随便示人,故有古语说「琴音孤冷,琴人孤傲」。 今日黎漠听琴纯属意外,现在他指名道姓要自己再弹一曲,着实是难为他。 黎漠见苏珏迟迟不给他回应,无声地苦笑道:「也罢,本公此番前来已经是叨扰相国多时,夜已深,相国平日主持国务也该早些休息。」说完起身便向外走。 苏珏将黎漠送出相国府,拱手行礼道:「昭文恭送主公。」 黎漠翻身上马,转身深深地看了苏珏一眼,扬手一挥马鞭,马儿长嘶一声,绝尘而去。 第39章 胡服骑射 倾国狄城。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解冻的余吾河潺潺流淌过绿茵茵的草地,不知名的小花迎着金色的阳光绽放,牧羊人挥动着鞭子驱赶着羊群,马儿在草原上撒欢奔跑,一切都是如此平和自然。 第89页 然而唿汗轮耶的心情却没有因为新春的到来而变得明朗,自去年冬景明派遣一队士卒护送自己回到部族后,戎狄王便没有再召唤他前去可汗廷参议。 他想不明白,自己只是吃了败仗而已,为何戎狄王的态度就像是抛弃了他们部族一样呢?以往与倾军交战也有战败的时候,可那是戎狄王也没有如此疏远自己啊? 唿汗轮耶整日都坐在穹庐帐中一口接着一口地喝着青稞酒,辛辣冰凉的酒水一点一点地将那颗赤诚效忠的心冷却下来,与戎狄王冰冷态度相反的是景明经常差遣一队人马前来慰问。 人心经不起冷落也经不起热情,久而久之,唿汗轮耶开始怨恨起戎狄王来。 狄城内,凤清身着一件朱红色华服站在屋檐下逗鸟,铁笼中一只百灵鸟扑棱着翅膀上蹿下跳地鸣叫着,景明处理完城中军务出屋散心正好看见这一幕,他笑了笑,快步走了过去。 那只百灵鸟是前阵子凤清非要拉着自己一起,在草原上埋伏了一个晚上才逮到的。 一想到凤清微微仰头,修眉一挑,凤眸微眯斜睨他一眼,冷哼一声的表情,景明唇角便会不自觉地上扬,一颗心也会随之变得柔软起来。 「凤清。」景明走至凤清身边唤道。 「日理万机的大将军终于肯出来欣赏这明媚的春光了?」凤清拿眼尾扫了他一眼笑道。 凤清伶牙俐齿,景明说不过他,只能站在他身边看他逗鸟玩。 少顷,凤清开口问:「那个唿汗轮耶最近给你回的信与之前有什么不同么?」 「感觉他的语气变得亲近了些,话也变得多了些,愿意和我说一些戎狄人的家常事了。」景明想了想道。 凤清听罢,笑了笑道:「用不了多久,他便会成为我们最得力的棋子。」 「此话怎讲?」景明皱眉。 凤清转头白了他一眼,伸出葱白的手指推了他额头一下,恨铁不成钢道:「你呀……这些年是怎么在曲阳活下来的?」 景明怔了怔,不知为何,他脑海里闪现出一幅诡异的画面:凤清挽着髮髻穿着农家人长穿的粗布衣,叉腰站在门口嗔怪他晚归。 景明下意识抓住凤清白皙的手,怔怔地瞧着眼前眉眼顾盼流彩的凤清。 凤清被他这突然的举动震的愣住了,他微微红了脸,抽回自己的手,转身就要走,景明回过神慌忙追上前问道:「为何唿汗轮耶会成为我们最得力的棋子?」 「你还记不记得与戎狄开战前,我让你活捉唿汗伦耶,其余戎狄士卒一个也不留?」凤清看了他一眼道。 「嗯。记得。唿汗轮耶是位好将军,杀了他太可惜了。」景明点了点头道。 「啧……」凤清皱皱眉,看来这人能在曲阳活到现在根本不是城府太深,而是他头脑太简单。 景明见凤清面色不悦,愣了愣,不知自己哪里说错了话。 凤清嘆了口气道:「我让你留他一个活口并不是欣赏他的领兵之才,人与人之间再坚固的情谊也经不住怀疑,你想想看,若是你带兵出征,然而到最后敌方将我倾士卒尽数歼灭,唯一留你一个活口,还好吃好喝地招待你,最后以最郑重地礼仪护送你贵国,这个时候倾王会怎样想?会只觉得你是出师不利致使出征失败么?」 景明倒吸了一口气,他转头看向凤清道:「你是说,戎狄王在怀疑唿汗轮耶与我军勾结?」 凤清耸耸肩笑道:「这会总算是开窍了。」 「可是唿汗轮耶并没有投靠我们之意啊?」景明问。 「人心是肉做的,不是铁打的,它经不起一次又一次的冷落和不信任,所以人心总会变的。」凤清看了景明一眼,这世上恐怕只有这傻子十年如一日效忠倾国甘之如饴吧。 景明低头,沉默不语。凤清见状有些后悔给景明说这些事情了,他正想着怎么岔开话题,景明突然轻声说道:「凤清,谢谢你。」 谢谢你在暗流涌动的倾廷一声不响地护我周全,谢谢你为倾国做这么多。 凤清怔了怔,他没想到景明会这么说,当下温软一笑道:「凤清要谢谢你当年雪中送炭之恩。」 「嗯?」景明眨眨眼,不明白。 「你可还记得商幽王二十二年冬,在王畿的嘉鱼客栈内,你救的一个孩子?」凤清的声音很轻,那双凤眸氤氲着温柔,他说:「那时的我以为只要出谷了便能名扬天下,没想到刚到王畿便被人偷了钱财,我交不上客栈的酒肉钱,被客栈掌柜找人按在地上打,我以为就要那么被打死在王畿了。」 「你……」随着凤清的陈述,景明想起了那次在嘉鱼客栈被打的浑身是血的孩子。 凤清垂眸轻声道:「那个时候,凤清就决定好要去倾国了。」 世间情爱大抵便是我念你那一瞬的好,到最后才发觉在我心里,你怎样都好。 果然如凤清所说,一月后唿汗轮耶让贴身侍卫带来密函,说要率领部族归顺倾国。 「回信给他,就说归顺一事不急这一时,我军正打算学习戎狄习俗,问他能否派遣一队人前来教我军戎狄人的生活方式。」凤清看完密函后,低声对景明说道。 「嗯?为何?他都已经提出归顺我倾了么?何不开城门迎其部族入城?」景明皱眉问。 「你不怕引狼入室么?唿汗轮耶毕竟是戎狄人,他们身体里流淌的是戎狄人的血,你不怕戎狄王振臂一唿,唿汗轮耶就会反将你一军么?再者,你迎唿汗轮耶部族入城,此举太过招摇,在戎狄王看来就是奇耻大辱,倘若他率军攻来,你应对的了么?」 第90页 景明听罢点了点头,按照凤清所说,将信写好后交由唿汗轮耶的贴身侍者带了回去。 唿汗轮耶很爽快,在收到景明来信之后,迅速挑出了一队戎狄人送来,有驯马师,有会制作马奶酒的妇人,也有会铸造弯刀的铸剑师。 唿汗轮耶派来的一群人,不仅为景明他们带来了戎狄人的风俗习惯还为他们带来了弯弓骑射的新战术。这种战术在景明与戎狄人交战的时候便发现了它的长处,士卒佩戴弯弓,骑在马上还能百发百中,这种战术能实施强劲的突击。 于是狄城的士卒很快便将宽袖繁服换成了短小精悍的胡服,全军上至将军下至士卒,均上身着褶下身着裤,上短衣而下跨别,褪下连裳的深衣后,接下来便是以骑马射箭代替笨重迟缓的战车。做完这些之后,景明又下令将全军上下的伙食换成牛羊肉干和马奶酒,这样便于携带且少了运送全军口粮的环节,使得全军的灵活度提高了不少。 倾军经此变革,战斗力提高了好几倍,史书中将景明从漠北带回来的这支军队成为「劲卒」,并描述其兵锋所至,仿佛疾风扫落叶,所向必克。,将景明的这次变革称为「胡服骑射」。 楚鄢城。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春风吹拂起桃花瓣,在碧蓝如洗的天空中纷飞飘落,阿笙闲不住,这日又和侍女两人跑出宫玩耍,侍女给她梳了一个灵巧可爱的髮髻,穿了件纁色华服,衬的人似桃花般美丽可爱。 全鄢城的人都知道楚王出征岭国,给楚人带回来了一位能歌善舞的公主,楚人亲切地叫她「凤凰公主」。阿笙长的很水灵,那双杏眸中盈着纯真,这孩子除了性子野了些,其他都好,聪明伶俐,能歌善舞,那声音就像是三月黄鹂鸟的鸣叫声,娇滴滴脆生生的,很惹人喜爱。 所以当阿笙穿着纁衣华裳出现在鄢城街头的时候,鄢城的百姓都纷纷停下手头的事情,向这位凤凰公主问好。 阿笙一面点头向百姓问好,一面拉着侍女在繁华的街市东走走西看看。鄢城近二十万户人家,作为楚国的国都,其民家底甚是殷实,街市上充斥着吹竽、鼓瑟、击筑、弹琴、斗鸡、走犬、六博、蹴鞠的人,街头人群更是摩肩接踵,挥汗如雨,举袂成幕。 阿笙像一只灵巧的小燕子在人群中飞快地走着,一不小心撞到了一个结实的胸膛上。 「哎呦,疼死我啦。」阿笙揉着鼻子连连后退,瘪瘪嘴说道。 「姑娘,你没事吧。」一个语调生硬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阿笙抬头,正撞进那人冰冷凌厉的眸子中,她下意识缩了缩脖子摇摇头道:「无妨无妨。」 那人看清阿笙的模样后,抱拳行礼道:「末将白起见过公主!」 阿笙被他干净利落地军礼吓了一跳,她上上下下打量着眼前这个人,「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她道:「我说你一个将军怎么这么拘谨呢?我云祁哥哥是楚国的王,我也没见得他整日板着个脸,紧绷着身体呀。」 「末将只是千夫长,并非是将军。」白起生硬回答。 「哎呀,都差不多啦。」阿笙拍拍他的肩膀,道:「走吧,你这个千夫长陪本公主玩一会吧。」 「这有违尊卑礼制。」白起退后几步拒绝。 「我说你这人!」阿笙跺跺脚,她上前抓着白起的胳膊道:「我就要你陪我玩,你要敢拒绝,我就到云祁哥哥那里告状,说你欺负我!」 白起活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蛮横不讲理的姑娘,顿时脸一阵红一阵白,他僵硬着身体被阿笙拉着在鄢城的街头东奔西走。 有些时候,懵懂的情愫便产生于这样普通平常的相遇之中,艷若桃花的公主以蛮横的方式猝不及防地闯进冷血将军的心里,此生此世,再也无法抹去。 第40章 强越那宿山 明月别枝惊鹊,狄城将军屋里仍是灯火通明如昼,凤清沐浴后穿了件荼白色深衣,未束冠,三千青丝散在身后,眉眼间带着沐浴后的淡淡倦意,他伸手敲了敲将军屋紧闭的门。 「何人?」景明的声音从屋内传来。 「是我,凤清。」 不一会,将军屋紧闭的门从里面打开来,景明身着短小精悍的胡服站在门口,在看到凤清的样子后,他怔了怔。 「你这是不打算让我进去了么?」凤清将他的表情尽收眼底,笑道。 景明回过神,慌忙侧过身,将凤清让进屋内。平日里所见的凤清都身着朱红色华服,恍若一株西府海棠风华绝代,举世无双,现在他换了件荼白色深衣,素色的衣裳穿在他身上别是一番风味,眉眼间带着淡淡的倦意,凤眸染上了层朦胧,薄唇微勾,面颊带着淡淡桃红,恍若清晨带着露珠的海棠花,摄魂夺魄。 「这么晚了为何还不睡?」凤清在书案旁坐下来,随手翻着书简问。 「我在想……我军能不能穿越那宿山,突袭戎狄主力。」景明关了门,在凤清对面坐了下来道。 「怎么不可以?平日里我倾军惯有思维便是从漠北出发攻伐戎狄,没有一人敢翻越那宿山,久而久之便造成了那宿山不能翻越的假象,兵法云:上下同欲者胜,以虞待不虞者胜。上下能否同欲,这要看为将者的谋略,只要后勤工作到位,我军勠力同心,翻越一座山还是可以的。」凤清道。 景明眼神一亮,凤清身上有一种神奇的魔力,那边是任何在旁人看来无法完成的事情,经他口说出,便不是不可能,风华绝代的少年,总能轻而易举燃起全军士卒的士气。 第91页 「明日你可唤来一位戎狄人问问,看他们平日里上山採摘草药都走哪条路。」凤清将手中的书简放在书案上起身道:「时候不早了,可别整日里睡得这么晚。」说完他便要离开。 景明见他要走,心里空落落地,下意识起身抓着凤清的手腕,急声道:「别走。」 凤清怔了怔,他回头看向景明,小幅度抽了抽自己的手腕。 景明紧紧抓住,低声说道:「别走。」 凤清柔软了目光,唇角微微上扬,他回过身对上景明的眼眸道:「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凤清别走。」景明看着他,一字一句道。 「傻子。」凤清浅嘆一声,双手搂着景明的脖颈,落吻在他唇边。 恍若这世间最甜蜜的糖,只是浅尝辄止,足以让景明神魂颠倒。 他唿吸渐渐加重,一手揽着凤清的腰,一手插进凤清的墨色长髮中,加深了这个吻。 「唔嗯……」凤清气息有些不稳,推了推景明,偏过头喘气。 景明紧紧将人搂在怀里,吻了吻他光洁的额头,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凤清,我似乎心悦你。」 凤清被他这句话给逗乐了,他拍了景明一巴掌道:「我似乎不愿意和你在一起。」 景明愣了愣,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凤清这句话。 凤清看着他的眼眸,低低笑出声,将景明推坐在木椅上,自己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说:「呆子,真不知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景明唇角渐渐上扬,他搂着凤清让他坐在自己怀里,不住地吻着他的眉眼、薄唇以及白皙的脖颈。 狄城的春夜似乎变得漫长了些,将军帐中,是谁的青丝缠绵着铺满了绣枕,那勾人心魄的□□声不知红了谁的脸颊,一切都发生的如此自然——我心悦你,正好你也心悦我。 长庚星在东边天空中闪烁着微光,凤清如鸦翅般的眼睫微微动了动,缓缓睁开眼来,映入眼帘的是景明还在熟睡的英俊脸庞。 凤清柔软了目光,伸出手轻抚他连熟睡时也微皱的眉头,景明迷迷煳煳抓住凤清的手,模煳不清道:「凤清别走。」 凤清窝在他怀里闷笑,大将军为何如此可爱呢,当下凑上前轻吻人唇角,就那么腻歪了一会,凤清便坐起身轻手轻脚地穿衣。 腰间传来的不适感异常强烈,凤清皱眉「啧」了一声,突然很想把睡在身侧的景明一脚踹下去。 景明醒来时,凤清穿着件纁色深衣坐在窗边的书案旁写着什么。 「醒了?」凤清放下墨笔看过来道。 「啊?嗯嗯。」在看到凤清的时候,景明先是愣了半晌,他还没回过味为何大清早的凤清在自己房内,直到昨夜颠鸾倒凤的画面涌上心头时,景明才回过神,慌忙点头。 凤清掐了掐眉心,他现在很想踹景明一脚。 景明梳洗完毕,穿着一身短小精悍的胡服在凤清对面坐下来,凤清抬眼看了他一眼道:「此次突袭,你的作战计划是什么?」 「率一路人马强越那宿山,直插戎狄咽喉。」景明低声道。 「此法有一些不完善,强越那宿山,所带士卒肯定不会超过五万,倘若戎狄人弃王反攻,我军危矣。」凤清看着地图,摇了摇头道,修长的手指在书案上有节奏地轻敲着,这是他平时思索问题时常有的小动作。 「有了。」凤清眼眸亮了亮,他道:「你率领五万将士强越那宿山,城中剩余三万将士由我率领向戎狄王下战书,将戎狄一部分军队引到狄城一线拖住,这样你的压力会小很多。」 景明沉了脸色,经年打仗的他对各种战术是很清楚的,其实突袭战是最轻松的一种战法,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就算敌军反应过来,也能迅速撤退,最艰难地就是拖延战,两军长期耗着对峙,最终结果一般都是粮草耗尽的两败俱伤。 「三个月,我为你拖住戎狄一部分军力三月,你能活捉戎狄王么?」凤清看着他问。 景明沉默,深邃的眼眸里阴沉沉的,薄唇紧抿着,一言不发。 凤清「啧」了一声,起身走至他身边,拍拍他肩膀道:「你在想什......」话还没说完,他就被景明拉进怀里紧紧抱住。 「各种战术中最艰难的便是拖延战,你这么做无非就是要将我突袭戎狄的风险降至最低,可是你呢?我凯旋归来后见不到你怎么办?」景明抱着凤清的胳膊带着些许颤抖,他低吼着:「凤清你不要为了护我周全连自己的命也不要,到时候你让我怎么办?」 凤清皱眉,拍了景明一巴掌,道:「还未与戎狄人交战,一军主帅就先说这样晦气的话,我看你就该自罚军棍二十。」 景明身体僵了僵,凤清几不可闻地嘆了口气,他温柔了目光,将头轻靠在景明肩头道:「凤清会长命百岁的,一直活到你看着都烦了为止,你放心,我定会活的比你久,倒是将军你,可要好好的回来。」 凤清不知,他这句话却一语成谶,待二人阴阳两隔,这一切的杀戮鲜血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商烈王一年四月底,景明率领五万劲卒从关道出发,秘密进入那宿山内。 经数日行军,倾军翻越了那宿山三分之一,前面的山势逐渐下沉,倾军进入了一条宽不过一米的峡谷深道。 谷道两旁峭壁耸立,巨石横空悬挂,仿佛刮一阵风便能坠落下来,那宿山的陡峻真的不是虚说,景明亲身体会,才觉得那宿山相较之戎狄人口中的描述有过之而无不及。 第92页 景明一生征战无数,但是那是在中原腹地——平坦无际的中原上展开的,他生在中原长在中原,这是第一次翻越如此险峻的山峰。 那宿山的天气多变,刚刚还是阳光明媚,洒在人身上暖洋洋的,转眼间便乌云密布,飘起鹅毛大雪来。 刀子一样的风颳过脸颊,带着刺骨的寒冷,将士们的头上,肩膀上都落了厚厚的雪花,风吹透已经被雪水打湿的胡服,透心的凉,漫天的雪雾降低了道路的可视度,将本就不好走的路变成扑朔迷离的黄泉路。 在这样寒冷的环境下,多在山上待一个时辰,都会面临被活活冻死的威胁。 景明唿出一口热气,沉着脸对各路司马吩咐道:「传令下去,督促将士们加快速度下山,万不可在路上停留。」 「诺!」各路司马得令迅速回到自己所在的长队中。 景明点了点头,正准备继续向前走,只见强风捲起对面山坡上的雪尘铺天盖地地从陡峻的山崖上滚滚而下,顷刻间,十几名将士的身影便淹没在了茫茫的雪雾中。 只是一眨眼的时间,年轻的生命就这样葬送在那宿山深处。 景明重重地闭了闭眼睛,他沉重地喘了口气,朗声道:「全军不得停留,继续向前走!」 风扯着鹅毛般的大雪刮在每个人的脸上,士卒们的手脚都冻僵了,粗黑的眉毛上挂着雪亮雪亮的霜,他们的目光呆滞,唯有口间唿出的白雾证明着他们都还活着。 景明紧紧握着腰间的弯刀,手指因为寒冷都无法灵活活动,他紧抿着薄唇,一言不发地向前走着。 走到半山腰的时候,残酷的暴风雪终于停止了,阳光像无数支金箭般穿破层层云雾照射进来,原本阴暗不堪的峡谷深道变得明亮起来,士卒们不约而同地长舒了一口气。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他们伸出手揉了揉冻僵的脸颊,脸上洋溢出重生后的喜悦,景明缓了缓,抬袖擦掉眉眼间凝聚的雪霜,松了松紧绷的身体,他来不及感慨这一路的惊心动魄,很快便将思路转到对战事的部署上来。 他吩咐士卒们在山下的一个较高的高地秘密处搭建帐篷,自己则顾不上吃一口饭召集各路司马商议作战计划。 「司马彦,你秘密下山探察戎狄王廷所在地,以及现在在草原上有多少部族,他们兵力多少,如何分布。」景明低声道。 「诺。」司马彦得令,向景明行了一军礼,转身迅速离开。 景明扫了一眼其余司马,低声道:「我军此次为偷袭战,各路司马严查士卒纪律,不可大声喧譁,不可生火,不可擅自下山。」 「诺。」各路司马抱拳行礼道。 景明吩咐完后,朝他们挥了挥手,示意可以休息吃饭,待各路司马都离开了,他才扭开装着马奶酒的牛囊袋,仰头灌了一大口,直至浑身上下暖洋洋,才长舒了一口气。 第41章 夜袭王庭 倾军将士们在那宿山山下悄无声息地呆了一天一夜,司马彦终于带着令全军都振奋的消息纵马归来。 「将军,」司马彦翻身下马,连一口水都未喝,便快步向主帅行辕走去。 见到景明后,他抱拳行礼道:「自此往前走四十里便可出谷,南部是戎狄王廷所在地,他们称之为河西草原,北部是大漠,驻扎此地的戎狄王廷部族休屠耶一族,王廷东是客汗轮一族,王廷南部是乌唯汗一族,北部是唿汗轮耶一族。这三族分别从,北、东、南三面将王廷护在中间,哈哈,戎狄王怎么也没想到他们以为的屏障将会是他们的葬身之地!」 景明满意地点了点头,他低声命令道:「传令下去,全军向前推进三十里安营扎寨,再有,凡是从谷中跟随你一同出去的将士不得再出谷行事,违令者军法处置。」 「诺!」司马彦抱拳向景明行军礼道。 当夜,倾军将士在韩山谷宿营,沿着谷道一片帐篷,绵延数十里。景明的行辕在距谷口十里处的一座山洞里,司马彦事先选了这洞,刚将一切收拾妥当,景明便带着卫士进入洞内。 扑面而来的暖流让景明愣了愣,他下令军中不得用干木材生火,为何司马彦不听命令? 司马彦迎上来,抱拳行军礼道:「将军,此地寒冷,当地牧民都是用干牛粪生火取暖的,牛粪生火火苗很暗,也稍有烟雾,将军不必担心。」 景明点了点头,问道:「将士们都有么?」 「都有了,我们回来的时候沿途捡了不少,已经分发下去了。说不定这会正围着喝马奶酒吃干牛肉呢。」司马彦笑道。 景明严肃的脸色这会缓了缓,他拍了拍司马彦的肩膀道:「回去记你头等功。」 卫士将马奶酒递在景明面前,景明接过仰头灌了一大口,抹了抹嘴道:「此次偷袭兵分三路,司马彦率领一万士卒南下,牵制乌唯汗一族,蒙意率领两万士卒东进牵制客汗轮一族,剩下两万士卒由我亲率突袭戎狄王廷。告诉将士们,河西草原牛肥马壮,想吃烤羊肉烤牛肉的,就奋勇杀敌,打胜了就吃好的。」 「诺!」各路司马眼神一亮,连声音都高了几分,他们行完军礼便迅速退出将军行辕,召集士卒整装待发。 景明擦了擦弯刀,「刷」地将刀推进刀鞘内,命卫士灭了火,转身走出山洞。 山谷内,五万将士身着胡服,口中衔枚整齐划一地站着,月光下刀剑泛着幽幽寒光,他们给战马马体裹上毛毡。景明拔刀,向下一噼,士卒们井然有序地出谷,虽然景明看不清士卒们的面容,然而那有力的步伐,那飘荡在寒夜中的纛旗,以及沉重的马蹄声都在无声地告诉景明,这将是一场恶战。 第93页 景明骑在马上,回头看了一眼黑黝黝的那宿山,深吸一口气,心道:「凤清,你可定要安好待吾归来!」接着一扬马鞭,冲下山坡,混入茫茫的夜色之中。 那宿山犹如上苍垂落在人间的一道巨大屏障将戎狄人和中原倾国分割开来,那宿山如母亲般给予了戎狄人莫大的安全感,似乎只要每日在太阳升起时,戎狄人挥舞着牧羊铲,看一眼矗立在西面的那宿山,这一天的心情便会好起来。 碧蓝如洗的天空下,那宿山挺拔傲立的样子,给予了戎狄人太阳般的温暖和莫大的安慰,至少他们不会担心倾军会突然从那宿山蜂拥而下突袭他们。 休屠耶是这一代的戎狄王,当倾军的战书送至戎狄王廷时,他轻蔑地笑了笑,当下派遣东、南部族的乌唯汗和客汗轮率军三万从漠北南下,浩浩汤汤地向狄城攻去。 然而他并不知道景明所率五万将士已经在二十里外如疾风般向王廷席捲过来,休屠耶十分自信,连飞鸟都飞不过的那宿山,倾军怎么可能翻越。 他娇美的妻子马维娅穿着中原人的丝绸衣,脸颊上敷着从中原来的胭脂,在穹庐升起的火把映衬下,恍若天边云霞般娇美,她柔软的身子正围着火堆跳着戎狄人喜爱的百鸟舞,长发随着柔婉灵动的身子飞舞,休屠耶一面喝着马奶酒,一面意乱情迷地盯着自己的妻子。 马维娅跳累了,娇喘微微,光洁的额头汗珠点点,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妩媚,休屠耶一把将她拉近怀里,又是亲又是抱的,他盘虬的鬍子扎的乌维娅连连躲避,「咯咯」直笑。 「躲甚?」休屠耶在她柔软的腰肢上拧了一把,笑道。 「哎呦,大王饶命,怪痒的。」乌维娅娇嗔道。 「本王可不想饶了你这个百灵鸟儿。」休屠耶大笑,抱着娇美的妻子往床榻上走去。 两人正颠鸾倒凤,一番巫山云雨正浓,穹庐外传来喊杀声和刀剑碰撞的声音,一位当户浑身是血地跌撞进来颤抖着身体道:「大、大事不好、倾、倾军他们、他们杀过来了!」 「放你奶奶的狗屁,大晚上说什么胡话!」休屠耶被那当户吓了一跳,当下提着裤子翻身下床,照着他的头就是一脚,怒骂道。 「大、大王,倾、倾军真的杀过来了!」当户被休屠耶那一脚踢的直接在地上翻了个身,他爬起来跪着续道。 休屠耶转头看向帐外,之间黑沉沉的夜里火光沖天,倾骑军纵马驰骋在草原上,手起刀落,一名戎狄士卒的头便被砍了下来,他被这一幕震得打了个寒颤,终于清醒过来,当下迅速穿戴好衣服,拿着弯刀冲出穹庐。 景明横刀立马,朗声道:「将士们,放开手了打,谁砍的人头多,人的功劳就越大,要是能活捉休屠耶,本将军上赏!想吃烤羊肉、烤牛肉的,就给我沖!」说完便率先纵马朝戎狄王廷杀去。 戎狄士卒有近多半数在被倾军砍下头颅的时候都是懵的,他们瞪大了眼睛,看着这群恍若鬼魅的倾军从那宿山上冲下来,一时间刀剑声乍起,本来宁静的河西草原上充斥着嘶吼声。 休屠耶翻身上马,挥舞着弯刀怒吼:「倾人毁我家园,我们要誓死奋战!」 四下逃窜的戎狄士卒仿佛找到了救世主一般,迅速朝休屠耶那边汇聚,这一喊,让原本不知道谁是戎狄王而不敢放开手打的倾军顿时找准了目标,他们双腿一夹马肚,弯弓向休屠耶那边一面射箭一面杀将过去。 令戎狄士卒惊恐地是,倾军也是身穿胡服,佩戴弯刀□□,两军混战在一起的时候,戎狄士卒根本分不清哪个是自己人哪个是敌军。 一名戎狄士卒刚将后背交给一位身穿胡服的士卒,下一瞬间便被那士卒当胸一刀刺入,他都来不及转过身看一看那人的模样,又一名士卒拿着道,左右犹豫,不知该砍向哪一边。 空气中瀰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火把烧焦的焦煳味,太阳一点一点从东边地平线上升起来,这场战争的结果终于可以被人们看到了。 翠绿的草地上密密麻麻布满了各种各样的尸体,有的直接被削掉了半边脑袋,白色的脑浆混合着鲜红的血水流淌着,不知是谁的胳膊,断腿横七竖八地散落在草地上,战马的腹部插着一把深陷进去的弯刀,马儿痛苦地躺倒在地上喘着气,口边汩汩的鲜血不住地流出来。 景明坐于马上,抬眸看着不远处嘶吼的休屠耶,他的身后是行列齐整的倾军。 「男子汉大丈夫,搞偷袭算什么真本事?!」休屠耶满身满脸都是鲜血,他挥动着弯刀朝景明嘶吼,唾沫翻飞。 不知为何,在休屠耶不堪入耳的骂声中,景明突然心道:「若是凤清在就好了。」 他都能想到此时此刻凤清若是在场的模样:着一袭绯烈红衣坐于马上,凤眸微眯,抬着头用下巴对着休屠耶冷笑一声,一副俯瞰众生的模样慢条斯理道:「我不但要杀光了你的所有部下,我还要侵占你如花似玉的妻子,你能奈我何?」 想至此,景明唇角几不可察地微微上扬,休屠耶的嘶吼仿佛也渐渐淡出了。 「你个孬种!你个缩头王八!不敢和本王单挑吗!」休屠耶被景明漠然的表情彻底激怒了,他张牙舞爪地扑过来想要撕裂了景明,被一群倾军士卒七手八脚地摁在地上。 「将军,将军,你看这......」卫士看了眼景明,实话说,休屠耶骂人的方式真的很难听。 第94页 「左司马,你速速率领五千将士南下通告乌唯汗部族,就说戎狄王已被我军活捉,劝其识相点尽快投降,右司马率领一千人马北上通告唿汗轮耶。」景明低声吩咐道。 「诺!」左右司马得令,一挥马鞭便去召集士卒。 景明垂眸看了休屠耶一眼,淡淡道:「先押下去,狐鰲,你率领一队人马将这些尸体都清理掉,全军整顿休息,待左右司马回来,我们自漠北南下回狄城。」 「诺!」狐鰲抱拳行礼。 景明抬头看了一眼矗立在西面的那宿山,心道:「凤清,你再坚持一时,景明这便回来。」 当右司马带着景明的亲笔书信赶至唿汗轮耶部族时,唿汗轮耶根本不会相信倾军能翻越那宿山,而且以雷霆之势杀光休屠部下后活捉休屠耶。 唿汗轮耶咽了口唾沫,颤抖着手接过右司马递过来的铜管,难以置信地拔开盖子,抽出帛纸抖开来看着,他的表情从难以置信变得沉重,一封书信读完,唿汗轮耶长嘆了一口气道:「天亡我戎狄。」 右司马对唿汗轮耶行了一礼道:「大王不必如此伤悲,将军并没有要将戎狄赶尽杀绝之意,我倾王也无灭国之意,只是想和戎狄王签订边境互不侵犯的友好盟约而已,将军并不想看到这么多将士死在漠北的草原上。」 唿汗轮耶眼神闪了闪,突袭王廷的计划,景明跟他只字未提,想来也是,若是和他这个戎狄人说了作战计划,不论当初休屠王怎样冷落自己,景明待自己如何亲近,唿汗轮耶都会毫不犹豫将此计划告知戎狄王廷的。 「也罢,本王这便派亲信前去劝降客汗轮。」唿汗轮耶嘆了口气道。 「属下代将军谢大王明事理。」右司马用戎狄人的礼仪对唿汗轮耶行礼道。 第42章 荆尸阵 且说景明率军秘密进入那宿山后,凤清便派一斥候将战书送至戎狄王廷。 帛书上的字笔锋凌厉,起承转合间带着张扬的霸气,内容更是让休屠耶气急败坏,当下手撕帛书,命令乌唯汗和客汗轮率领三万戎狄精兵自漠北南下风捲残云般向狄城攻来。 然而现在,号称是戎狄「三万野狼」的戎狄士卒现在却烦躁地站在狄城下,叉腰破口大骂。 原来,乌维汗和客汗轮意气风发率军来至狄城城下,呦呵着景明出城受死,结果戎狄斥候嗓子都喊哑了,城墙上的侍卫就是不予理睬。 乌维汗骑在马上仰头看着箭楼上的哨兵朗声道:「箭楼上的倾兵听着,我王应邀前来与你们一战,尔等速速通报你家将军,开城门与我军一战,只等两个时辰,若尔等再不出城迎战,就休怪我戎狄铁骑踏破你们的城楼了!」 箭楼上的哨兵动了动,看了他一眼,乌维汗以为他吓破了胆,要屁滚尿流地滚下去通知景明,结果,那哨兵只是走上前,扫了一眼兵临城下的戎狄士卒,便又站回去不动了。 客汗轮气的呜哇喊叫,挥动着手中的弯刀就要冲上去把狄城城门砸个稀碎,被乌维汗拦了下来。 「客汗轮!你忘了上次我军是如何在谷中中埋伏了吗?毛毛躁躁,行事鲁莽,只会吃败仗!」乌维汗紧紧拉住客汗轮吼道。 客汗轮咬了咬牙,吐了口唾沫,狠狠地瞪了那哨兵一眼,如果眼神可以具象化的话,那么客汗轮看向那哨兵的目光就像是一把又一把的弯刀,恨不得把那哨兵千刀万剐了。 狄城内。 狄城令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焦灼地看着还在慢条斯理看书的凤清道:「凤军师,戎狄三万铁骑已经在城门外头侯了三个时辰了,您看着再让他们等下去,我军出战是要吃亏的。」 凤清抬眸扫了他一眼缓缓道:「不急,等将士们吃饱喝足了再迎战也不迟,戎狄人那么愿意等,那就让他们等着吧。」 「可是他们那边刚传话过来说,再等两个时辰,若是我军再不出城迎战,就要攻城了!」狄城令跺了跺脚,就差把凤清给抱到城墙上震敌了。 「铁蒺藜,油桶,弓箭,滚石,滚木这些都备好了么?」 「回军师,已经尽数放置在城墙上了。」 「在城墙上趴着待命的将士们都在么?」 「都在呢,我怕人手不够,又调了一些将士上去。」 「那你担心什么?」凤清放下书简抬眸看向他,一脸的悠闲。 「我……」狄城令被他给问住了,他擦了擦额头的汗,着急地来回踱步。 「大人只须将我吩咐你做的那些事做好便可,其他的就不必管了,我自有分寸。」凤清淡淡道。 「是,是。」狄城令无奈,只得退出屋内。 景明手下打的裨将陈鹏问道:「军师就如此笃定戎狄士卒不敢攻城?」 「第一,戎狄士卒擅长野战,他们的骑兵是最厉害的,常年纵横草原,他们的攻城经验相当于为零,就那些零零碎碎的攻城器械都不够我军塞牙缝;第二,戎狄人上次打败仗,就是因为将帅沉不住气,贪功冒进,所以这一次,他们会收敛很多;第三,乌维汗这个人精明谨慎过了头,疑心太重,勇勐不足,然而客轮汗性格却与他大相迳庭,我看用不了多时,两人就会起冲突,如果我军幸运的话,可能用不了七日,就能看到他们窝里斗了。」 陈鹏眼神眼神闪了闪,凤清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身为一军之将,还是要多看些兵书为好,切不可只顾勇勐而不用脑子。」说完,便慢悠悠地晃出去逗鸟了。 第95页 这两个时辰,狄城令是如坐针毡,他在屋内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有几次都想冲上去给正在逗鸟的凤清跪下来喊一声「祖宗,您倒是什么时候出城迎战啊」。 然而两个时辰后,狄城令想像中的戎狄军一拥而上攻城略地并没有发生,狄城令一脸还没缓过神来的表情站在城墙上看着城门下黑压压的戎狄士卒。 客轮汗骂了一句「狗娘养的缩头王八」,双腿一夹马肚挥着弯刀冲上来,一枚箭破风而来,直楞楞地插在客轮汗面前,马儿受惊,险些将他仰了下去,客轮汗一拉缰绳,惊魂未定地看向城墙上箭飞来的地方。 刺眼的阳光让他睁不开眼睛,客轮汗将手覆在眼上,适应了一会后,他看见了那个身着朱红色华服的男子。 「再往前一步,就不再是我弓箭跑偏的问题了。」凤清放下弓箭朗声道。 「你是谁?叫你们将军出城迎战!」客轮汗吼道,却再也没有前进一步。 「一群杂碎也配合我们将军交战?可笑。」凤清嗤笑道。 「你他妈是什么东西,老子杀……」客轮汗怒目圆睁,纵马就要上前,结果一句话还未说完,凤清便拉开了弓,张弓放箭,动作行云流水丝毫不拖沓,那枚箭破风飞来,射中了客轮汗的右臂。 客轮汗吃痛,摔下马来,乌维耶大惊,慌忙上前捞起客轮汗退至安全区域。 「我说了,再往前一步,就休怪我的箭不长眼。」凤清挑了挑眉,朗声道。 「请问阁下如何称唿?」乌维耶抬高了声音问道。 「哈哈,城下的杂碎们给爷爷听好了,爷爷姓凤单名一个清字!」凤清高声道。 「将军,这人如此嚣张,弟兄们都请将军攻城。」一个当户朗声道。 「对!攻城!活捉那孙子,扒了他的皮,看他还敢不敢嚣张!」戎狄士卒纷纷附和道。 一时间戎狄军中乱闹闹吵闹声一片,乌维耶怒道:「都他妈给老子闭嘴,不想去送死就都列队站好!」 这一吼让本如开了锅的沸水一般喧闹的戎狄军队安静下来,乌维耶看向凤清朗声道:「将军景明向我王下了战书,我王应邀前来与倾军一较高下,如今我戎狄军兵临城下,贵国将军为何迟迟不肯下城迎战?如此不讲信义,礼法制度何在?」 「礼法制度是为何物,在下愚笨着实不知。」凤清耸耸肩,笑道。 乌维耶眼神一凛,他咬牙道:「如此这般,那就恕我戎狄军不能奉陪!」说着便要下令撤军回草原。 凤清也不制止,只面带笑意看着戎狄军缓缓掉转马头,待三万戎狄军已经尽数背对着狄城准备离开时,凤清的声音传来:「哎呦,这就要走呀,初次见面,凤清也没准备什么厚礼,一点小礼赠给诸位,请笑纳。」 话音刚落,原本紧闭的城门开了一道口子,一小纵队身着胡服,佩带弯刀弓箭的倾军如疾风般追至戎狄身后,手起刀落,转眼间便杀了几十名戎狄士卒,这一举动如石头投入安静的湖面一般,一石激起千层浪,戎狄士卒手忙脚乱地调转马头仓促迎战,乌维耶又惊又怒,他正要控制好士卒,让他们一致对敌,那一小纵队的倾卒却如蜻蜓点水般,杀了几十名戎狄士卒后便迅速撤退,退回城内。 戎狄将士们眼睁睁看着那扇沉重的城门又合了上去。城墙上凤清笑道:「怎么样?在下送你们的薄礼可还满意?」 乌维耶面沉寒霜,他强忍着冲动,一字一句道:「你到底要干什么?」 「哎呦,太阳落山啦,今日就先到这吧,祝诸位做个好梦。」凤清看了眼西落的太阳,一面说一面转身离开。 「军师,您不怕他们趁着夜色撤退么?」陈鹏问。 「他们没那个胆。」凤清冷笑一声,凤眸微眯道:「戎狄人作战只拼一股蛮劲,愚蠢的他们连军阵都不屑研习,方才你可也看到了,他们撤退的时候军中连一支殿后的队伍都没有,和中原的军阵比起来,与他们交战真的和踩死一只蝼蚁一样容易。」 果然如凤清所说的那样,乌维耶怕倾军再次偷袭,他们只得在安全区内安营扎寨,提心弔胆地在狄城城下过夜。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任凭戎狄军怎么破口在城下大骂,凤清一概视而不见,但是只要戎狄军一表露出要退兵的意思,倾军便会开城门偷袭,如此这般,凤清拖了三个多月,这天早晨他洗漱完毕用完餐,抬眸问陈鹏道:「三月前我让将士们演习的军阵练习的怎么样了?」 「回军师,已经十分熟练。」陈鹏回答道。 「是么?算日子,你们的将军也快要回来了。」凤清转头看向窗外碧蓝的天空,温柔了目光轻声道:「走吧,我们得给你们的将军来一场盛大的欢迎仪式。」 于是,当又疲惫又飢饿的戎狄军看到他们梦寐已久的狄城城门终于缓缓打开时,他们有那么一两秒是愣着的。倾军穿着短小精悍的胡服整齐划一地从城内源源不断地走出来,走在最前面的是推着广车的步卒,那广车上安置了又长又尖的钢刺,车身厚重而宽大,可以掩护六名步卒,走在中间的是拿着长矛的士卒,殿后军是胡服骑射的骑兵。 倾军前军步卒迅速集结旋转在两侧围成一个半圆弧状的阵型,那又长又尖的钢刺尽数朝向戎狄军,持长矛之卒分为两个方阵,位于圆弧阵之后,将凤清所在的中军阵护在中央,那一队胡服骑射的骑兵则位于整个军阵之后,作游击状。 第96页 三个多月不断地被骚扰,以及在狄城城下安营扎寨的提心弔胆,戎狄士卒早就没有了战斗的雄心,他们一个个目光呆滞,乌维耶连杀十几名戎狄士卒才稍微激起他们的斗志。倾军士卒整齐划一,众人面色严肃,看着对面松松散散的戎狄军。 「弟兄们,今日我们只要大胜了这一仗就能回到我们的家园,那里有成群结队的羊群,有百灵鸟在歌唱,还有香甜的马奶酒等着我们去品尝!所以,弟兄们鼓起精神,杀光倾贼!」乌维耶一遍又一遍地在军中喊着。 随着他的声音,戎狄士卒眼神渐渐露出了对家园的渴望,他们像一头困兽,死死地盯着对面的倾军。 只要杀光他们,我们就能回家了。 每一名戎狄将士心里都这样想。 于是,他们再次拿起弯刀,翻身上马,潮水般向倾军攻来。 凤清站在战车上冷声道:「广车圆阵缓缓向前推进,将敌军分为小块围住。」 战鼓响彻倾军军阵,纛旗连挥三下,只见倾军军阵前的半圆弧型广车阵像一堵铜墙铁壁缓缓迎向飞驰而来的戎狄骑兵。 又长又尖的钢刺刺穿战马的胸膛,一时间战场上马儿痛苦的嘶鸣声响彻云霄,一位接着一位的戎狄将士从马上跌落,他们还来不及痛苦地嘶吼,便被厚重的广车碾成了肉泥,有的直接被当胸刺穿挂在了广车上,有的被受惊的马仰下来一脚踩死。 狄城前的战场活生生就像十八层炼狱,戎狄士卒的惨叫声不断,陈鹏不忍心别过了头,凤清眼睛连眨都不眨,他的声音四平八稳:「击鼓,□□手准备。」 沉闷的战鼓声再次响起,严阵以待的倾军弓箭手整齐划一地向前迈进三步后,「刷」地弯腰张弓,顿时,漫天的箭雨朝着戎狄军射去。 战争很快便结束了,凤清都没有动用胡服骑射的游骑,中军更是没动一个指头,也就是说这军阵的效力只发挥了不到半数。 凤清掐了掐眉心,在战车上站两个时辰也还是很累的,他吩咐道:「鸣金收兵,留下一小队人马清理尸体。」 此次狄城城前对战戎狄的战役是自楚崇江一战以来的第二次歼灭战,戎狄三万将士一个也不剩地被杀,由于此次凤清所用军阵过于残暴,史书中称此战为「炼狱之战」,凤清所创的军阵被成为「荆尸阵」。 第43章 两处相思 当景明率领突袭的五万士卒以及俘虏的休屠耶马不停蹄地赶回狄城时,城墙上的绣绘着大大「倾」字的纛旗正在碧蓝如洗的苍穹下迎风招展,箭楼上的哨兵远远看见景明的帅旗后,迅速飞驰下去通报;「军师,凤军师,将军他们凯旋啦!」 凤清一袭红衣正烦躁地坐在书房翻着堆叠的兵书,闻声抬眸,唇角微勾,眉眼间充斥着掩饰不住的欣喜,他站起身朗声道:「开城门,迎将军回城!」他一面说一面疾步向马厩走去。 牵出枣红马,凤清亲昵地拍了拍马儿的头,温柔了目光轻声道:「绯凰,我们去找将军。」 说着一个轻巧纵身上马,一挥缰绳,绯凰便像一团火焰般飞驰出去。 于是当狄城的城门缓缓打开后,凯旋的士卒看见他们的凤军师身着红衣,未束冠的墨色长髮在身后飞舞,□□的神马似飞鸿踏雪泥般绝尘而来。 「景明!」凤清纵马上前一拉缰绳,马儿前蹄扬了扬,「哒哒」几声在景明面前立住,凤清翻身下马疾步走至景明面前。 景明弯腰伸手握住凤清伸出的手,一用力将人拉上马搂在怀里,在凤清白皙略显冰凉的耳旁轻声说:「我回来了。」 凤清侧身,双臂搂着景明的脖颈,上上下下打量着他,良久轻笑一声道:「活像一个蛮牙子了。」说完,便凑上前吻住景明的薄唇。 唇齿交缠,一切尽在不言中,茫茫大漠,胡服将军和一袭红衣的军师相拥于马上耳鬓厮磨,他们的身后是排列齐整的五万将士,每一个脸上都带着凯旋的喜悦和对他们的祝福。 「唔……」凤清偏了偏头躲过景明缠绵不休的深吻,靠在他宽厚结实的胸膛轻喘着道:「蛮牙子,你的鬍渣硌到我了。」 景明低低笑着一手揽过凤清的腰将他往自己怀里拉了拉,一手拉着缰绳道:「坐好了,我们回城。」 绯凰由倾军士卒牵着,军队又缓缓向前走,景明和凤清策马走在最前,军队排列成一纵队,井然有序地走过城门,夹道是来欢迎他们凯旋的狄城百姓们。 商烈王一年七月底,倾国上将军犀首景明将戎狄一族的有生力量尽数歼灭,戎狄王休屠耶于狄城军营中自杀,唿汗轮耶成为新任戎狄王,与倾国签订边境互不侵扰盟约后,便率领残余的戎狄人向东北迁徙了六百多里。 自此困扰倾国几百年来的北患于倾灵王时代终结,倾王于王都曲阳连下三道王书,赏赐此次出征北漠将士黄金千镒,白壁千双,人人进爵,主帅景明追封封地千户,军师凤清封地百户,封爵绯安君。 狄城全城灯火通明,欢庆会宴持续了整整三日三夜。 漠北的夏夜清爽的凉风吹拂,很是惬意,星辰点点镶嵌在黑缎般的夜空,不知名的虫儿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方低吟浅唱。 凤清沐浴后换了件绛紫氅衣,前额几缕零碎的头髮发梢不时还有水珠低落,鸦翅般的长睫沾着点水珠,衬的整个眸子灵动起来,白皙的脸颊带着淡淡的桃红,恍若雨后的海棠花,艷丽灵透。 第97页 景明沐浴后换了件黑色深衣走进屋子,在看到凤清时,他整个人都愣住了。 风华绝代,公子无双,世上他再找不到比凤清还好看的人了。 「蛮牙子,傻站在哪里干甚?」凤清听见动静抬眸扫了景明一眼道。 景明一声不吭地上前,搂着凤清的腰,铺天盖地的吻便落了下来。 「唔嗯……」 夏夜微凉的风吹起将军帐中的薄纱,二人耳鬓厮磨,抵死缠绵,交缠的青丝旖旎成一幅瑰丽缠绵的画卷,撩人的尾音消散在茫茫夜空中,能与伊人相拥缠绵,此生足矣。 墨都咸宁。 商烈王一年三月,墨公拜相,开始大刀阔斧地进行变法,黎漠给予了苏珏仅次于自己的权利,并且以铁腕之势全力支持苏珏变法。 此时已是七月,新法在墨国已经实行了四个多月,这段时间对墨国来说算是血腥残暴的四个月,各大守旧贵族纷纷被苏珏带兵强行灭族,百姓中有违抗新法着,也以新制定的刑法予以惩罚。 墨国国内长期氤氲着一股带着血气的沉闷压迫感,原本掌控墨国的五大贵族已经被苏珏削掉了四个,只剩下执掌王权的黎漠一族,经过上次咸宁城商人聚众犯法以示对新法的不满被尽数斩首的事情后,墨国百姓便不敢再以身犯法。 百姓对相国敢怒不敢言,朝中大臣也多次给墨公暗示,相国昭文如此重罚酷吏定会使墨国大乱,然不论众臣怎么给墨公施压,黎漠对苏珏所做的一切都无条件地支持认同。 变法实行的四个月,众臣没有看到他们想像中的墨国大乱,相反,严酷的刑法、强硬的手段很快便将这个西北落后的边陲小国捯饬地井然有序。 街头再也没有牛羊的粪便,游手好闲的懒汉再也没办法聚众在街头游荡,不守规矩打架斗殴的事情再也没有像家常便饭一样在这个国家的各个郡县上演,荒芜的土地得以开垦,纵横交错的官道在慢慢修建,凌乱散漫的军队得到了正规的训练,这个被中原强国称为「蛮夷小国」的古老公国如那初升的太阳,带着勃勃的生机。 夏夜未央,流萤点点,苏珏沐浴后换了件白衫,儒雅的眉眼间带着深深的倦意,那双眸子中氤氲的温润褪去了一大半,黝黑如墨玉的眼底沉着淡淡的杀气和道不尽的倦怠,脸上带着病态的苍白,那双手新伤旧伤叠着,在苍白中透着触目惊心的狰狞感。 他正侧卧在相国府院内的木椅上小憩,这几个月与贵族之间的明争暗斗,以及亲自坐镇行刑现场让他身心交瘁,时不时便会感到深深地倦意。 一件披衣轻轻盖在了苏珏瘦弱身上,黎漠凝视着眼前眉眼如画的白衣公子,月光淡淡地仿佛给他蒙上了一层朦胧的流纱,睡着的公子眉眼间带着温雅,薄唇微微上扬,不知梦到了什么愉人的事情。 黎漠伸出带着厚厚老茧的手,轻抚苏珏的眉眼,他如鹰般犀利的眼眸里带着唿之欲出的宠溺以及几不可察的复杂和悲哀,苏珏皱了皱眉,缓缓睁开眼,还带着些许睡意的眼眸撞上黎漠温柔的目光,苏珏往后缩了缩,他慌忙起身行礼道:「昭文拜见主公。」 「这些日子辛苦相国了。」黎漠摆摆手,示意苏珏不必多礼,他看着眼前的白衣公子柔声道。 「臣为墨国万死不辞。」苏珏再次拱手行礼道。 「是么?」黎漠唇边带着温柔的笑,那双眼眸异常地亮,他逼视着苏珏,仿佛要看透他似的一字一句问道:「相国真的忠心为墨,万死不辞么?」 苏珏眼眸闪了闪,如水的眼眸怔怔地盯着黎漠,月光朦胧中,黎漠明显感觉到他的目光透过了自己不知落在了何处,苏珏温柔了眉眼轻声道:「臣一心为王,纵使粉身碎骨也不曾后悔。」 黎漠咬了咬牙,眼神暗了下来,他上前一步抓住苏珏的手腕,紧紧盯着他低声道:「你看着我!」 那人刚才说的是「一心为王」,可是,他不是那个王。 苏珏吃痛,回过神,想要抽回手,抬眸皱眉,有些愠怒地看着黎漠。 淡淡的兰香萦绕在黎漠鼻息之间,他恍了恍神,忍不住凑上前轻嗅,苏珏用力抽回手腕后退几步行礼道:「臣对墨国忠心不二,主公若是不信,大可将臣驱逐出墨。」 黎漠勾了勾唇角,月色下他的笑容有些寥落,他道:「你是本公这个世界上最相信的人,本公怎捨得将你驱逐出墨?昭文,你可要好好呆在墨国,呆在本公身边,这辈子也莫要离开了。」 苏珏垂眸不语。 黎漠摆摆手道:「夜深了,外边冷相国快回屋歇息,国中之事还得麻烦相国多费心。」说完黎漠便大踏步离开了相国府。 圆月皎洁遥遥挂在夜空中,苏珏抬头,他突然很想楚云祁,那种思念就如同一个人形单影只在外漂泊无依无靠,在某个夜晚不经意地抬头看到月圆如盘,一想到家里还有人日夜惦念着自己,思念便会如潮水般涌来,势不可挡。 恍惚着走进屋子,书案上香炉里的香还未燃尽,裊裊的青烟盘桓着融入进空气中,窗前盛开的兰花沐浴在月光中,楚云祁为自己做的琴静放在书案上,苏珏低垂了眉眼,在书案旁坐下轻抚光滑的琴面,他突然很想念那段住在楚宫的日子,那人每日下朝后都跟个孩子似的腻在自己身边,有时烦了推他一把,那个杀伐果断、说一不二的君王便会可怜委屈地蹭过来软声哄着,很像只狐狸。 第98页 楚王寝宫内,灯如昼,楚云祁披着件纁线绣绘凤凰图纹的氅衣散发坐在书案旁,墨玉做成的书案上铺着刚画好的画—— 画中苏珏披着件白衫静坐在窗下的书案上,他低垂着眉眼,手中握着一份书简,烛火摇曳,香炉里的烟裊裊上升,旁边一株兰花寂寂开放。 楚云祁全神贯注地盯着画中的苏珏,仿佛怎么也看不够似的,良久他扬起唇角,提笔在画旁写道:「公子如兰,念之不忘,思之如狂。」待画卷上的墨迹干透了,他才小心翼翼地将画捲起来,用丝绢包好放进木盒内。 自与苏珏分别两地,每日作画便成了楚云祁的习惯,不论国事有多繁忙,战事有多紧张,他都会抽出时间静坐在书案旁,一笔一划描摹着那人的眉眼,无声地宣洩着对苏珏日趋浓烈的思念。 第44章 指染血沙 商烈王一年十二月底,苏珏在墨国的变法已至臻成熟,国内大小动乱也已被苏珏用残酷强硬的手腕镇压,一切的事务均有条不紊地运行着。 这日,苏珏披着白狐裘衣静坐在书案上处理众臣的奏摺,管家在屋外通报导:「相国,廷尉大人有要事求见。」 「知道了,我这便过去。」苏珏放下手中的竹简,揉了揉眉心一面起身一面向外走去。 议事中堂。 廷尉翟刑神色有些凝重地迎上来,拱手行礼道:「下官拜见相国。」 「不必多礼。」苏珏略微颔首,在临窗的书案上坐下,朝他点了点头示意他坐下道:「廷尉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咸宁城渭风客栈发生一起偷盗私斗事件,牵涉人员多且杂,下官前来请相国评断。」翟刑拱手行礼道。 苏珏皱了皱眉,他起身拿过搭在木架上的白狐裘衣披在身上,对翟刑说道:「去渭风客栈。」 渭风客栈。 一小队身着盔甲的墨军手持青铜剑神色严肃地站在客栈门口,一群好奇的墨人拥在客栈外好奇地向屋内张望着。 「哎哎哎,你听说了没有,中大夫令家的独子杀人啦,好傢伙,拔剑就刺进那楚人的身体里,哎呦,那鲜血呀,瘆人。」一个带着头巾的中年女人将手揣在袖笼里,吸熘着鼻涕眉飞色舞地说。 「啊?杀了个楚人?」有人凑过来问。 「可不是么?那个独子看上了人家的马车,人家不卖便强行占为己有,人家的随从上来辩礼,他就拔刀把人给杀了。」另外一个身着灰色夹袄的男人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着名。 客栈外的人群越聚越多,众人强烈的好奇心沖淡了他们对严酷刑法的畏惧,推推搡搡地想要挤进去亲眼目睹一下现场。 急雨般的马蹄声传来,一阵长长的马嘶过后,一辆轺车在客栈门外停下来,车夫跳下马车,将长凳放好,扶着身着白衣的苏珏下了轺车。 「墨法有令:禁止无所事事聚众看热闹,诸位都将刑法当耳旁风么?!」 廷尉翟刑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呵斥道,他用余光扫了一眼站在轺车旁,目光平淡地看着拥在客栈门前的墨人沉默不语的白衣相国,心底莫名地犯憷,短短四个月收拾了墨国四大贵族,这位看似弱不禁风温润儒雅的相国的手段是可想而知了,他不想在他手下做事的时候出岔子。 原本闹哄哄的墨人一瞬间安静下来,众人脸上都带着一丝怔愣,唿出的热气在干冷的空气中凝结成霜。 「还不快退开!」廷尉呵斥。 「翟大人,你似乎忘了我们墨法对触犯该条规定后的处罚。」苏珏淡淡的声音传来,他一面向渭风客栈内走,一面说道。 墨人譁然,他们纷纷跪下来求饶道:「相国大人,饶了我们吧,小人一时间忘了墨法,您大人有大量,饶了我们这一次吧。」 苏珏停了脚步,眼底闪过一丝波澜,他闭了闭眼眸,袖中的手紧握,他的声音很轻:「规则法律的制定就是用来约束你们的行为,饶过你们一次,便会有第二次,那还要法令何用?」说完,留下跪倒在地的墨人抬步向客栈内走去。 客栈内,两名士卒押着一为衣着华丽的年轻公子,那公子仍是一副骄横野蛮状。不断地挣扎高声道:「尔等速速放开吾,不然要你们好看?!尔等知道我父亲是何人么?!知道我舅舅是何人么?」 「不知黎公子打算怎么要我好看?」苏珏瞥了他一眼,云淡风轻地问。 寒冬腊月,那位眉眼温雅的相国披着件白狐裘衣,带着淡淡的笑意长身玉立在客栈内,如此温润的公子却让黎玉结结实实打了个寒颤,他眼神闪烁,梗着脖子道:「难不成相国大人要杀了我治罪么?我舅舅乃墨国主公,你敢对主公大不敬么?」 「你怎么知道我不敢?」苏珏挑了挑眉反问。 「昭文!你若是敢杀了我,我爹爹定会让你不得好死!你害的我墨国血流成河,我千千万万的墨人都在天上看着你呢!你不得好死!」黎玉吼骂道。 苏珏不去理会他,转头问廷尉道:「他偷盗了何人之车?杀了何人?细细说来。」 「诺。」廷尉拱了拱手道:「今日楚商吕不韦于渭风客栈入住,黎公子见到楚人吕不韦所乘轺车华美绝伦,便提出用二两黄金买车,吕不韦不愿,黎公子带人强抢轺车,遭到吕不韦随从百里和阻拦,黎公子怒极拔剑刺死了百里和。」 廷尉说话的当儿,两名士卒带着一位身着白衣的男子来至苏珏面前。 第99页 「你是吕不韦?」苏珏看向白衣男子问。 「正是草民。」吕不韦头髮有些凌乱,他拱手向苏珏行礼道:「被这位杀死的男子乃草民随从。」 苏珏点了点头,他转头看向黎玉道:「黎公子,杀人偿命乃天经地义之事,昭文只是依法办事而已。」 「昭文!你不得好死!我要是死了定会变成恶鬼向你索命,你杀了我们多少墨人?你会遭天谴的!」黎玉瞪着猩红的眼眸看着他,咬牙诅咒道:「我父亲定会让你五马分尸,不得好死的!」 「黎公子,省些气力走黄泉路吧,昭文从不信神鬼报应一说。」苏珏淡淡道。 两位士卒架着像困兽般剧烈挣扎着的黎玉出了渭风客栈,吕不韦对苏珏跪了下来行礼道:「草民谢过相国。」 苏珏别过身淡淡道:「你不必谢我,我只是依法行事而已,在墨国做完买卖后便速速离去,若触犯了我墨法令,我照样处罚。」 「草民谨记相国教诲。」吕不韦对着苏珏行大礼道。 苏珏不再看他,转身离开渭风客栈。 中大夫令独子黎玉被腰斩于市,聚众看热闹的墨人被发配北疆修筑长城,十二月突如其来的杀戮让原本氛围活络一些的墨国又变得沉闷压抑起来,寒天雪地,北风怒号着撕碎雪花片,纷纷扬扬洒落,将墨国雕饰成一片冰清玉洁的国度。 黎漠已经收到十多份要求杀掉相国昭文的密函了,自己的亲弟弟黎奚不堪忍受丧子之痛长病不起,他强撑病体给黎漠血书一封:「主公不杀昭文,吾死不瞑目。」 蜡烛的光明灭摇曳地照在黎漠的脸庞,他那如鹰目一般的眼眸仿佛沉着块黑玉,凝重肃杀,黎漠一声不响地将那些密函丢进火盆中,帛纸捲曲着化为灰烬,他抬头看向窗外黑沉沉的夜空低声道:「只要吾还活在这世上定会护你周全,我的相国啊,你为何不能明白吾对你的心?你的心里装着怎样一位人呢?」 相国府内,剧烈的咳嗽声从卧室中传了出来,曲云扶着苏珏,一脸担忧地轻拍他的背,苏珏直起身子靠在曲云身上闭眸缓了缓,轻声道:「水。」 曲云不敢迟疑,慌忙将苏珏扶到床边坐下来,端过茶碗递至苏珏苍白的唇边柔声唤道:「公子。」 苏珏缓缓睁开眼眸,就着曲云端的茶碗喝了三两口,如水的目光看着曲云,俄而温软一笑,轻声道:「怎地一眨眼,云儿就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呢。」 他整个人都缩在白狐裘衣里,苍白的脸颊没有半点血丝,苏珏微微偏了偏头,他笑的眉眼弯弯,曲云鼻子一酸,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公子还是原来的模样啊,自始至终都是那个在颍城安稳生活的「活菩萨」。 只是,为何自己会如此难过呢?为何心会揪着疼呢?哪里变了呢?是了,从公子遇到楚云祁之后,这一切都变了,被师爷逐出师门,孤身一人入墨腹背受敌,没有人不想将公子千刀万剐,这一切都是因为楚云祁。 曲云怨恨那位在王位上唿风唤雨的人,那位公子用尽全身气力去爱的人。 如果相爱的两人如此痛苦,何苦让他们相遇呢? 曲云不明白。 「云儿,将我的琴拿过来。」苏珏喘了口气道。 「好。」曲云点了点头,从书案上拿过琴,轻轻放在苏珏双腿上。 苏珏温软了目光,将琴抱在怀中修长的手轻抚着光洁的琴面,他轻轻将头靠在琴上,唇边的笑绽放开来,缓缓闭上眼眸小憩。 月色如水,窗外一树寒梅静寂开放。 翌日朝后,黎漠留下苏珏商议国事。 苏珏披着白狐裘衣,鼻尖微微泛红,眉眼间氤氲着温润,跟在黎漠身后。 身着玄色王服的黎漠回头看向他,柔声道:「相国怎地离本公如此远呢?」 「主公乃一国之君,昭文乃一国臣子,君臣有别,这样的距离刚好。」苏珏拱手行礼道。 「可是本公从未将你看做是墨国的臣民啊。」黎漠微笑着,但是那笑意并没有上升至鹰眼一般犀利的眼眸中。 苏珏眼底闪过一丝凌厉,他莞尔一笑,拱手道:「谢主公如此信任,昭文定会为辅佐主公将墨国建成中原强国。」 黎漠勾了勾唇角,一字一句认真道:「比起将墨国建为中原强国,本公更希望相国能一直留在本公身边。」 苏珏垂眸,一言不发。 黎漠朗笑几声,转过身继续向前走着,他不经意地问道:「相国的《强墨十册》中有一条说到我墨地广人稀需要大量的农耕人口,建议本公招徕楚人,本公想了想,觉得从楚国的地盘招徕百姓还是得知会楚王一声,相国觉得如何?」 「嗯。这也是臣想要和主公商议的事情。」苏珏点了点头道。 「既然如此,本公这便派遣使臣入楚,知会楚王,向他借个人。」黎漠勾着唇角,他微微眯了眯眼眸,遮住寒若冰霜的目光。 楚国鄢城。 「你告诉墨国使臣,相国若是有半点闪失,寡人便灭了他的国!」楚云祁将手中的竹简摔在书案上,站起身指着驻墨楚使,咬牙一字一句道。 「王上冷静啊,王上!」驻墨楚使慌忙跪下来,颤声道:「昭文君为楚入墨,一着不慎便会满盘皆输,我王冷静啊。」 他后悔将苏珏在墨国腹背受敌的境遇告诉楚王了。 第100页 楚云祁深吸一口气,他握了握拳头,半垂下眼眸,缓缓在王座上坐下来,声音已经恢復了平静,他沉声道:「你去知会墨使,楚墨两国互为友国,墨国有难处,我大楚定会鼎力相助,墨公想要从我楚境内招徕楚人寡人没有异议,只不过,寡人要墨国相国亲自前来,不然,楚人不愿入墨,寡人也无能为力。」 「诺。」驻墨使臣眼神闪了闪,他应道。 楚云祁伸手掐了掐眉心,几不可闻地嘆了口气,他感觉到深深的乏力和倦怠,朝驻墨使臣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退下了。 月光清冷,洒在冰冷的王座上,楚云祁将自己隐没在阴暗中,久久不语。 第45章 满城花开 商烈王二年正月,墨相昭文入楚。 轺车在新修的楚墨官道上辚辚行驶着,苏珏弯着腰咳嗽了好几声后,靠在车厢壁上闭眸缓劲,苍白的手指拉了拉披在身上的裘衣,皱眉「啧」了一声。 只是一年多未见而已,怎地如此急不可耐呢? 苏珏恨不得马不停蹄地赶回楚国鄢城,好好看看那人的眉眼。 神色严肃的楚卒持戟站在鄢城城门口挡住轺车,冰冷的声音传来:「外臣进城须有我王文书。」 苏珏从袖中拿出帛书递给曲云,曲云掀开车帘将帛书递了出去,楚卒接过仔细查看后点点头,仍旧一脸严肃地退回城门旁,车夫一挥马鞭,轺车便辚辚驶进城去。 地处洛河以南的楚国四季宜人,此时虽是冬月,丝毫没有墨国那般寒冷。 一缕幽香随着被风吹动的车帘传了进来,苏珏睁开眼眸,下意识吸了吸鼻子,喃喃:「从何处来的兰香?」 「公子,你快看。」想来曲云也闻到了那缕兰香,这会正探出身子向外看着,他的声音中充满了压抑不住的喜悦和震惊。 苏珏靠在车厢壁上,抬手缓缓掀开垂在车窗上的帘子,原本带着些许慵懒倦怠的眼神倏地清明起来,他的手在微微颤抖着,压制不住的喜悦从眼底一层一层似涟漪般荡漾开来,不知不觉间,泪水模煳了他的眼眸。 他看到大街小巷两旁的住宅旁都种着兰花,就连商铺的窗子前缘都放着盆植兰花,此时兰花正在盛放,远远望去,满城花开,恍若淡紫色的云雾笼罩在街巷两旁,空气中瀰漫着淡淡的兰香,沁人心脾。 苏珏坐回轺车内,缓缓闭上了眼眸。 「自君离楚,吾甚是思念,故命鄢城百姓家家户户都种逍遥谷兰花,见花如见君。」 楚云祁的书信在脑海里闪过,当时只当是那人又在撩拨自己,未曾将他的话放在心上,而今看到鄢城满城花开,一股暖意自心底深处蔓延开来,温暖着四肢百骸。 车夫长长地呦呵了一声,轺车停在了驻楚使馆门前,苏珏正欲下车,车外传来谒者的声音:「我王有令,传墨相昭文即刻进宫。」 苏珏抬手掀开车帘,只见一辆华丽的轺车立在对面,一位身着金线滚边深衣华服的谒者毕恭毕敬地站在车前,苏珏点了点头,扶着曲云的手下了轺车,走上前向谒者拱手行礼道:「劳烦大人了。」 「相国,请——」谒者笑了笑,侧身行礼道。 苏珏踏上长凳,曲云扶着他在轺车内坐好,谒者放下车帘,跳上轺车,一挥马鞭,轺车踏过青石板,辚辚向楚王宫驶去。 轺车并没有在巍峨的楚宫前的车马广场上停留,它绕了一个大圈,从楚宫的西北小门驶了进去——那是离楚王寝宫最近的侧门,平日里都是关着的,且有士卒驻守。 苏珏深吸一口气,轻轻靠在车厢上,他半垂着眼眸,鸦翅般的眼睫敛了温柔目光,眉眼间带着缱绻的温润。 哒哒的马蹄声传来,轺车停了下来,谒者掀开车帘对苏珏行礼道:「公子,王上来了。」 苏珏点点头,扶着车厢壁下了轺车,抬眸一眼便瞧见了挡在轺车前头、骑在马上的楚云祁。 阳光洒在楚云祁俊逸的脸庞,他的眉眼间带着王者的凌厉与霸气,剑眉斜挑仿佛入鬓,那双眼眸恍若沉着整片星空,深邃锐利,仿佛要将人吸进去一般,鼻樑高挺,薄唇微勾,由于他是背对着太阳,刀削斧凿般俊逸的脸庞隐没在淡淡的阴影中。他穿着件纁线绣绘凤凰图纹、玄色衬底的华丽王服,腰间佩戴章公剑,浑身上下透着君临天下的霸气。 苏珏温柔了目光,唇边的笑浅浅地绽放开来,一年多未见,那人经过淬鍊愈发显得宠辱不惊、喜怒不显于色了。 谒者不知何时驾着轺车离开,楚云祁双腿轻轻一夹马肚,马儿踱步来至苏珏身边,楚云祁弯腰揽过苏珏的腰,将他抱至马上。 「我很想你。」楚云祁将下巴搁在苏珏的肩膀上,蹭了蹭苏珏冰凉的脸颊轻声说道。 苏珏眼眸闪了闪,他转过身,搂着楚云祁的脖颈,低垂了眉眼,凑上前,冰凉的唇贴上那人温热的薄唇。 楚云祁眼神一沉,搂着苏珏腰身的手将他往怀里拉了拉,苏珏轻咬楚云祁的薄唇,惹得他偏头倒吸了一口气,楚云祁沙哑着声音道:「兰儿,你这是要了我的命。」说完搂紧苏珏,纵马向寝宫行去。 马儿在楚王寝宫前长嘶一声,「哒哒」两下马蹄停了下来,温顺地甩着尾巴,楚云祁一个翻身下了马背,苏珏被楚云祁半扶半抱着下了马,楚云祁结实的胳膊搂在他的腰间皱了皱眉,「啧」了一声道:「为何这么轻了?刚才抱你上马的时候就觉得不太对劲。」 第101页 「那是你的错觉。」苏珏拍掉那人搂在自己腰间的手一面向寝宫走一面淡淡道。 楚云祁一脸委屈地跟上去拽着苏珏的衣袖道:「刚刚还亲我来着,怎地现在不让我抱了?」 苏珏耳尖微微泛红,他没接话,径直走进楚王寝宫。在看到寝宫的布置还和一年前自己走的时候一模一样时,苏珏立住了脚步—— 南窗下书案上一株幽兰寂寂开放着,东面轩窗外绿竹森森,金纱帐中放着两块绣枕,书架上那些竹简摆放的样子依旧是一年前自己整理过的样子。 他垂眸,长长的眼睫遮住了眼眸中唿之欲出的浓烈情意,苏珏深吸了一口气,掩在宽袖中的手在微微颤抖着,楚云祁上前搂着他的肩膀,讪讪道:「自你走后我就没再回来住了,昨儿个才让侍者将这里的灰扫了扫。」 「若是我此次不来楚,你是不是还要等十年才住回来?」苏珏倾身靠在楚云祁温暖的怀里,轻声问。 楚云祁吻了吻他的眉眼,看着苏珏如水的眼眸一字一句道:「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没有兰君的楚云祁不知何为君临天下。」 他说完将苏珏紧紧搂在怀里,蹭了蹭他冰凉的面颊续道:「没有你在身边的日子,我在这里怎么睡得下?」 苏珏低垂了眉眼,眼角有泪滑落,他哽咽着说道:「别说了。」 「兰儿,我很想你。」楚云祁额头抵着他的额头,轻轻替他擦拭掉泪水,轻声说。 我很想你。 朝会时看不到你身着白衣金凤相服神色恬淡的样子,倦怠时没办法窝在你怀里休憩,国事抉择时听不到你沉静温柔的声音,楚军大胜时无法和你分享称霸中原的快感。 兰儿,若是没有你相陪,楚云祁在这王座上该有多孤独。 金纱帐缓缓放下,遮去了满室春光,淡淡的兰香萦绕在二人的喘息间,绘有凤凰图纹的绣被旖旎成一幅巫山云雨的画卷,谁眼角的泪缓缓滑落,无声无息地埋入乌黑的鬓髮间,十指交缠,人世间所有的繁华抵不过与心爱之人的耳鬓厮磨。 风吹动窗外竹叶,凤尾森森,楚云祁低头看着怀里熟睡过去的人,温柔了目光。 苏珏墨色的长髮铺在绣枕上,他半张脸都埋在楚云祁怀里,光洁的额头上布满了密密汗珠,前额几缕碎发被汗水沾湿了贴在脸颊旁,原本苍白的脸颊泛着淡淡桃红,他低垂着眉眼,鸦翅般我的眼睫弯着柔软的弧度,从楚云祁这个角度看来,苏珏整个人都显得异常乖巧温软,薄唇由于亲吻的缘故带着诱人的红,唇角微微上扬着,仿佛梦到了什么令人愉悦的事情。 楚云祁重重吻了吻苏珏的额头,便又盯着他瞧着,仿佛怎样也看不够一样,他伸出手轻轻握住苏珏放在胸前的手,在看到他那原本如白玉般修长白皙的手布满了新旧伤痕的时候,楚云祁眼底的温柔褪的干干净净,取之而来的是深沉的冰冷和杀意。 怀中的人动了动,后腰传来的不适让苏珏皱了皱眉,他悠悠醒转,抬眸正对上楚云祁的眼眸,他愣了愣,嗓子有些沙哑,他问:「怎么了?」 楚云祁沉默着低下头,吻住苏珏的薄唇,埋怨似的轻咬纠缠。 苏珏偏过头推了推楚云祁,躲过那令人窒息的亲吻,问:「你怎么了?」 楚云祁将头埋在他颈窝出,深吸一口气,他只觉喉咙处像是梗着团棉花一般酸涩难受,良久他才紧紧握住苏珏的手,轻声说:「你的手怎么回事。」 苏珏善琴,那双手更是妙手,手指白皙修长,而今却布满了伤痕和厚厚的老茧。 「无妨,走访墨国的时候划伤的。」苏珏抽回手轻描淡写说道。 「莫要去墨国了,我们想别的法子收拾墨国。」楚云祁紧紧搂着苏珏,吻了吻他的眉眼低声道。 「大争之世,豪杰辈出,信马游缰,悬崖勒马的是将,悬崖不勒马的是王。」苏珏轻抚楚云祁刀削斧凿般俊逸的脸庞,温软一笑道:「苏珏想看你执敲朴以鞭笞天下的模样。」 楚云祁眼眸闪了闪,他长嘆一声道:「乱世之中得遇你,楚云祁三生有幸。」 「下一步你要怎么走?」苏珏笑了笑问。 「扩充疆土,积累财富,操练军队,以备灭国之战。」楚云祁顿了顿道:「这乱世也该到头了。」 「初步盯住的猎物是哪国?」 「熙国。」 苏珏皱了皱眉,他「啧」了一声,斟酌了半晌道:「我看还是先从小国入手,如此不会显得楚之野心昭昭,若攻伐大国,诸侯惧而纷纷合纵拒楚,只怕到时功亏一篑。」 楚云祁搂着苏珏闷声笑着,他吻了吻苏珏的脸颊道:「你是不是整个心里都只装了我一人啊?任何时候都只想着怎样护我周全。」 苏珏愣了愣,拍了楚云祁一巴掌道:「这么些年过去了,你的面皮为何还是如此厚呢?」 楚云祁笑着握住苏珏的手,眉梢眼角尽是宠溺的笑意,他说道:「灭熙何用我动手?北面的倾国这些年一直在扩充疆土,愣是将自己迫不及待地打到了熙国家门口,坐山观虎斗何尝不是人生一大乐事?」 苏珏眼眸闪了闪,他几不可闻地嘆了口气,从自己为了楚云祁入朝辅政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迟早有一日要与凤清兵戎相见,逍遥门下两位弟子的政治角逐,最后只能以一方败一方胜结束。 第102页 第46章 春蒐军演 驻楚墨使在使馆府内前堂焦灼地来回踱步,自家相国刚到鄢城就被楚王谒者请进宫中,这会都太阳西下了也没见苏珏回来,这又不知相国和楚王交谈的进展情况如何,驻楚墨使重重地嘆了口气,在木椅上坐了下来,端起桌上的凉茶仰头一饮而尽。 终于,在夜幕降临,鄢城家家户户都点起灯的时候,一辆华贵的轺车停在了使馆门前,驻楚墨使慌忙迎了出去,只有白日里见到的谒者,而不见自己相国的身影。 「我王有言,楚墨两国乃友好互助之邻国,故特留贵国相邦于楚宫中住下,并诚邀贵国相邦观看我楚春蒐军演。使臣放心,我王将于明日下发劝民入墨文书,以助贵国摆脱困境。」谒者上前拱手行礼道。 驻楚墨使受宠若惊,他慌忙对谒者行大礼道:「下官代我王谢过楚王。」他诚惶诚恐地再三拜礼。 谒者拱手还礼道声「告辞」便上了轺车离去。 驻楚墨使看着远去的轺车伸出袖子沾了沾眼角的泪。 墨国本就是西北边陲穷困小国,他做了这么多年的邦交使臣,这还是头一次得到一个中原大国,不,应该是中原霸主如此隆重的招待,一时间喜极而泣,母国终于不再是受人欺凌的、看诸侯王脸色行事的偏僻小国了,这一切都是相国昭文的功劳,那位白衣公子果真如墨公所说的那样——是墨人的祖先,白鹿公子转世么? 驻楚墨使吸了吸鼻子,悬着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处,他连忙回府将楚王的诏令以及要留相国观看春蒐军演的事情一併写在书信中,并手下尽快交给墨公。 用完晚饭后,楚云祁前去楚宫偏殿与重臣们商议国事,苏珏沐浴后换了件月白色深衣,外头披着白狐裘衣在楚宫内散步。 青石板铺成的路旁,每隔五步便会有一掌灯铜人矗立着,明灯中烛光摇曳,在周围一小片范围内投射下温暖的光影,月光淡淡地照射下来,将恢弘华丽的楚王宫殿笼罩在一片安宁祥和之中。 鼻息间兰花香气愈渐浓烈,苏珏下意识向花香浓烈的方向走去,青石板小路的尽头是好大一片兰圃,淡紫色的花瓣沐浴在银色的月光下,淡雅而不食人间烟火。 「宫里什么时候开了片兰圃呢?」苏珏轻声问。 「约莫一年前吧,有一日,我王不知从哪带回来一株兰花,将整个楚宫走遍后将那株兰花种在了这里,吾当时还纳闷我王怎么就种一株兰花,后来吾发现,我王每日都会带一株兰花过来种下,掐指一算,这都种了一年多了呢。」跟在他身后的侍者说道。 见花如见君。 君不在身边的时候,我便每日种下一株兰花,直到你我再次相遇永不分离为止。 苏珏垂眸,笑着轻轻摇了摇头,呢喃:「你何尝不是满心都只有我一人呢。」 楚宫偏殿。楚云祁身着玄朱东君王服,发束墨玉冠,未戴冕旒,坐在三阶白玉阶的王座上看着坐在殿前两侧的重臣们。 「王上,张仪以为,而今天下商室天子形同虚设,诸侯之间更无邦交之礼,现下各诸侯国看似对我楚俯首称臣,实则暗自蓄力,意在推翻我楚霸主地位,故于此战国乱世王道难行,唯取兵道才是上策,也就是说,只有我楚灭了其他诸侯国,才能真正做到天下霸主。」客卿张仪拱手行礼朗声道。 楚云祁笑着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张仪续道:「我楚地方九千多里,物产富饶,拥兵甲百万,有一定的国力灭他国,故臣以为,我楚的国策可进行变更,由昭文君时期的挟天子以令诸侯变为取而代之,由横强改为伐交。」 「张子所言未免有些空泛,可否具体一些?」上大夫楚平听罢点了点头道。 「所谓取而代之就是灭了苟延残喘的商王朝,所谓伐交便是一点一点蚕食他国国土,扩土以备灭他国之资。对于伐交之策,臣以四字概括:远交近攻。这远交近攻的第一步便是土崩瓦解东边临国熙国,结交西部的墨国。」张仪答道。 「熙国乃中原强国,其国力之雄厚不亚于我国,张子这第一步未免也太大了些,老虎吃天固然勇气可嘉,然不自量力可是害人害己啊。」楚平皱眉道。 张仪笑了笑续道:「我们北面的倾国近些年来一直在开疆扩土,而今几乎与熙国成为了近邻,然倾国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偌大的国就只由犀首景明和绯安君凤清撑着,其相国惠文一直暗自运力想要窃国,我们不妨稍微给惠文些暗示,助老头子登上倾王王位,到那时,不用我们动手,倾国就会替我们收拾熙国。」 「倾国有景明、凤清之大贤,惠文篡位恐怕很难。」魏然皱了皱眉开口道。 「一把筷子不容易折断,然而一根筷子却能很轻松地折断,我们可以将他们二人分开逐个除掉,只要倾国没有了景明凤清,一切事情都会尽在我们掌握之中。」张仪回答道。 魏然点点头表示贊同。 张仪扫了一眼众臣续道:「对于弱他国之策,臣以一言概括:歼灭战。春秋以来,各国征战虽多,然都止于他国战败,也就是说,一次战争的胜利并没有彻底弱化战败国,张仪认为,在战国之时,我楚想要成为天下之主,只能进行歼灭战,换句话解释,就是每一次战争的胜利是以歼灭敌国有生军力为衡量标准,对敌国战俘等没必要再放其归国,尽数杀掉是为上策。」 第103页 众将军脸色变了变,战场杀降自古以来都是兵家大忌,被视为不详之兆,就连平日里嚷嚷着要打仗的魏然也沉默着不言语。 楚云祁扫了一眼众人微妙的表情,唇角勾了勾,深邃的眼眸里看不出是何表情,他缓缓开口说道:「辅佐倾相惠文上位一事寡人尽数交与客卿张仪处理,与墨结交一事有昭文君坐镇,张子所言歼灭战不无道理,远交近攻定为我楚之新国策,诸位还有何建议或者异议?」 「我王圣明——」众臣拱手行礼高唿道。 「柱国魏然与上将军范夤尽快筹划春蒐军演一事,若无其他事,诸位便可回去了。」楚云祁简短交代道。 「诺。」魏然和范夤行军礼异口同声道。 楚云祁起身挥了挥衣袖,便转身离开偏殿。 「恭送我王——」众臣再次拱手行礼高唿。 商烈王二年二月底,楚百万军队于湘庭大泽进行春蒐军演。 凡是作战,并不是阵法本身难,而是使士卒列阵难,士卒列阵难还在其次,最难的是如何使士卒灵活运用,并在两军交战的时候快准狠地执行出来,所以士卒需要大量地进行训练,苏珏在《强国三册·军战》篇中规定,一年内楚应举行四次大的军事演习,即春蒐、夏苗、秋狝、冬狩。 这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楚王率众臣于湘庭大泽的离宫校场观看楚军春蒐军演。 百万楚军将士身着战甲,整齐划一地站在校场上,军旗猎猎,马鸣萧萧,楚云祁身着繁重华丽的王服,头戴冠冕携身着白衣相服的苏珏缓缓登上看台,他们的身后是身着朝服的众臣。 待楚云祁和苏珏并肩在看台上立定,校场上百万士卒「刷的」一声,整齐划一地抱拳行礼,如同雷鸣般的声音响彻校场:「我王万年!楚国万年!」 楚云祁转过头看向苏珏,凌厉的眉眼温柔下来,他轻声道:「兰儿,这是你一手创造出来的军队。」 苏珏笑了笑,示意楚云祁看向校场。 楚云祁转头微笑着向众士卒招手示意,校场上的战鼓「咚咚」连敲三下后,魏然、范夤、龙田、司马燕等将领纵马飞驰至校场最前方,他们统一下马向着看台上的楚云祁行军礼道:「我王万年!」 楚云祁虚手一扶,众位将领整齐划一地站起身,魏然拔剑吼道:「春蒐军演正式开始!」 话音落下,众士卒纷纷列队站定,他们表情严肃且认真地听着校场上的指挥声。 中军元帅范夤率先击打鼙鼓,命令击鼓,鼓手接受到军令后整齐统一地击鼓三通,两军司马摇响铎后,每组军队的元帅便举起军旗,众士卒由坐到起。 接着鼓手继续不断地击鼓,鼓声不断,百万士卒整齐迈步,缓缓向前步行移动,鼓声不停,众士卒步子也不停,整个校场上只听见「咚咚」的鼓声、士卒身穿铁甲相互摩擦的金属声以及整齐划一的落脚声。 司马敲响镯,镯声急促,士卒们前行的步子便会加快,镯声减缓,士卒们前行的步子便会相应调整减缓。 鼓手击鼓三通,司马用手捂住铎口再次摇铎,每组军队的元帅放下军旗,士卒迅速止步,由行到立再到坐,整个过程在一瞬间迅速且整齐划一地完成。 楚云祁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本就应是楚军锐士该有的精神面貌,这样的军队才会百战百胜。 鼓手再次击鼓三通,司马摇铎,军帅举旗,众士卒整齐划一地由坐到立,整个指挥军演重复进行了五次后,楚士卒开始演练各种军阵。 「在墨国时我设计一个强攻的军阵阵法,名为角阵,待我回去将该阵法细细与你说来,你尽快让士卒们练习。」苏珏看着校场上训练有素的楚军,眉眼间尽是笑意,他转头对楚云祁道。 「嗯。」楚云祁握住他的手点了点头道:「不要去墨国了,寡人有这样的军队还怕收拾不了一个墨国么?」 苏珏「啧」了一声,抽回手道:「成败在此一举,你想要功亏一篑么?」 楚云祁重新抓回他的手道:「你于墨国腹背受敌,那些墨臣恨不得将你生吞活剥了,是也不是?墨公的亲弟弟扬言不杀了你他死不瞑目,是也不是?这些事你要瞒我多久?于我楚颍城被人成为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却被墨人称为阎罗王,兰儿你说说还有什么事我不知道的?」 苏珏眼眸闪了闪,他几不可闻地嘆了口气道:「墨人生性乖张暴戾,不靠严刑酷罚无法将新法执行下去,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黎玉杀人本就该偿命的。」 「可我不愿让你的手沾血,这些事让我来做就好。」楚云祁低声道。 苏珏温软一笑,他伸手轻抚楚云祁眉眼,轻声道:「苏珏不是还有你么?纵使腹背受敌,到最后还有你可以依靠,苏珏可以全身而退不是么?」 「兰儿。」楚云祁眼眸闪了闪,他再也抑制不住,伸手紧紧将他抱在怀里。 楚王与昭文君彼此相爱一事,楚臣皆知,众人丝毫不惊讶,因为能与说一不二、杀伐果断的楚王并肩的,唯昭文君一人尔。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的军阵演习来源于《春秋军阵研究》,详情请参考该书 第47章 甘与子同梦 晨光熹微,启明星遥遥挂在深色苍穹里闪着微光,农家的鸡鸣声打破了黎明前的最后一丝寂静,沉睡了一夜的鄢城慢慢甦醒过来。 第104页 一抹晨光映在楚王寝宫的轩窗上,在苏珏如画般的眉眼间浅浅晕开来,他悠悠醒来,睁开眼,转头,怀里的楚云祁睡得正熟。 楚云祁每夜都死乞白赖地窝进他怀中,苏珏温柔了目光,修长的手轻抚人的眉眼,摇了摇人肩膀,轻声唤道:「不早了。」 楚云祁眼睛都懒得睁开,一把搂了人入怀,拉过绣被将两人盖得严严实实,嘟囔道:「又哄我。」 苏珏浅嘆一声,推了推人道:「鸡既鸣,东方已白,不早了。」 楚云祁不情愿睁开眼,瞥了一眼窗外,旋即又窝进人怀里,蹭了蹭人的脸颊,道:「哪里是鸡鸣,分明是有只苍蝇在嗡叫,哪里是东方已白,分明是月光嘛。」 苏珏失笑,看着楚云祁耍赖,鸡鸣和苍蝇是怎么也联繫不到一起的,更何况这才三月初,哪里来的苍蝇,这分明是他不愿起床的无理藉口而已,他就像一个索要糖果的孩子,此时的他,苏惠芳是怎么也不愿意责备的,耳鬓厮磨的缠绵何尝不是他所愿?怀里人都无理到这地步了,他便是有一万个理由也无法抑制心底的那点柔软,他也贪恋这份温暖,当下轻靠在人肩膀,垂睫不语。 淡淡的晨光氤氲着满室清淡的幽兰香,软帐中的两人相拥,少顷,楚云祁浅嘆一声,紧紧抱住苏珏,落吻在他光洁的额头,一字一句道:「甘与子同梦。」 苏珏怔了怔。 在这浮华乱世中,我只想与你相拥而眠,只想与你同梦。 这话在普通百姓家看来或许平淡无奇,因为留恋温存对他们来说实在不是难事,然而对于他们来说却是如此遥不可及,仅这短暂的相聚都可遇而不可求。 楚云祁说完便坐起身,苏珏回过神,伸手抓住他衣衫,楚云祁回头,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不舍,他俯身吻住人薄唇,忘情似地轻咬,唇分时他抵着苏珏额头轻声道:「真不想做这个王。」 苏珏轻轻摇了摇头,垂眸道:「又乱讲了。」说罢起身,套上放在床头的月白衣衫,墨玉般的长髮散落在双肩,苏珏翩然下床,点亮屋内的烛台,原本暗淡的寝宫顿时被暖黄色的烛光笼罩,他按着楚云祁的肩膀在床边的榻上坐下,在他身边坐下替他束冠,随后起身,利落替人穿戴好繁缛的王服,浅浅一笑道:「不早了,去吧。」 楚云祁点点头,轻声说了句「待我回来」便转身离开。 待人的身影消失在朱红色的门后,苏珏浅嘆一声,简单梳洗后便坐在窗边的书案旁执笔在帛纸上写着角阵演变之法。 浅浅的脚步声传来,苏珏抬头循声望去,只见魏太后身着朱凤华服踏进寝宫来,苏珏忙搁笔起身行礼道了一声「太后万年」。 魏太后在书案旁坐下,向他略微一颔首道:「坐吧,本宫有些话想要和你说。」 苏珏拱手向她行了一礼,在魏太后对面坐下。 「一个诸侯国中,王子若是太多,那么这个国家将会陷入王位争夺的内斗中,很快,这个国家便会衰败灭亡,当然,若是一个诸侯国中没有王子来继承王位,权臣、外戚、贵族们便会蠢蠢欲动,这个国家也会陷入权利争夺的内斗中,你是个聪明的人,应该明白本宫想要表达的意思。」魏太后看着苏珏,语气平静说道。 苏珏几不可闻地嘆了口气,他抬眸看向魏太后道:「太后,此话我想您不应该对我说,楚云祁是楚国的王,楚王位的继任者也是他的孩子,您对我说这些话有什么作用呢?是想让我的孩子来继承楚王位么?」 魏太后眼底闪过一丝凌厉,她没有想到这么一个看起来儒雅温润的谦谦公子,说出的话却是如此咄咄逼人,她笑了笑道:「苏公子的师傅木清与先王的情意感天动地,先王识大体娶妻纳妃,以保我大楚百年基业不毁,楚云祁还年轻,有些时候他无法克制自己的私心,本宫并不是反对你们相恋,只是我楚王室不能没有子嗣,本宫希望你能劝劝楚云祁,让他同意本宫给他娶妻纳妃。」 「母后,楚云祁不孝,没能娶个可人的妻子。」楚云祁不知听到了他们的多少对话内容,他身着王服一脚踏进寝宫,面色有些阴沉,他拱手对魏太后行大礼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楚云祁不孝,请母后责罚。」 魏太后转身看着他,沉声道:「楚王位后继无人,这个国家还怎么继续存在?」 「平哥的儿子坤儿如今已有五岁了吧,我看也该将他送入官学了。」楚云祁笑了笑道:「楚云祁定会好好教导坤儿,将他培养成一位能堪重任的楚王。」 魏太后沉着脸站起身,她深吸一口气,沉声说道:「为王者断不可有被拿捏牵绊的软处,娘担心你不能制私心,一时冲动做出错误决策。」 「娘,儿在这王位上坐了也有近十年了,这十年昭文君为我楚做了多少事,您真的看不出来么?如果说孩儿真有做出什么错误决策的话,那就是孩儿答应了父王登上这楚王王位。」楚云祁冷笑一声道。 苏珏垂着眼睫,看不出喜怒哀乐,他一直没有说话,也没有抬眸看他们二人。 楚云祁笑道:「娘还有何事?若是别无他事,孩儿要和昭文君商议军阵要事,恕不能陪娘唠家常了。」 魏太后皱了皱眉,她嘆了口气离开。 楚云祁在苏珏身边坐下来,搂着人消瘦的肩膀,撒娇似的在他微凉的面颊上蹭着,他柔声问:「兰儿有想我了么?」 第105页 苏珏「啧」了一声,伸手推了推人的脑袋,道:「你坐好,我给你讲一下这个角阵阵法的演变。」 楚云祁失笑,凑上前吻了吻人唇角后坐直了身子。 「角阵也可唤作雁行阵,它是一种攻击阵法,亦是一种追击阵法,以敌人为参照物,我们将兵力由两边散开呈现犄角状,如此敌军便如同进入口袋一般,我军射击范围会增大许多。」苏珏伸出食指指着帛纸上他刚画的军阵图解释道。 「雁行阵分作前后两部分兵卒,前列主要以速度见长,奔跑与敌方两侧,具有冲击以及突破的作用,后行士卒主要是精确地射杀敌军,此阵主要用于强攻、突击,你可以和其他稳重型军阵套用,以增强军阵的复杂程度和杀伤力。」 「嗯,明白了。」楚云祁点了点头,伸了伸懒腰,顺势躺在苏珏腿面上,拉过他的手,凑在唇边轻吻。 苏珏红了脸,抽回手道:「都而立之年的人了,怎地还是如此不正经。」 「再等几日再走吧。」楚云祁抬手,将苏珏前额的一缕碎发撩拨到耳后柔声道。 苏珏轻轻摇了摇头,修长的手轻抚楚云祁的眉眼,他垂眸轻声道:「楚人入墨,各种事情需要有人从中调和,我们必须尽可能加快速度让楚文化、楚风俗以及楚法渗透到墨国的各个阶层,这些无形的力量需要有人来驾驭,我在楚国滞留时间够久了,不能再拖了。」 「好,我在鄢城等你回来。」 商烈王二年三月,楚王颁布《劝楚民入墨书》,其中说明凡是主动拖家带口迁往墨国居住者,进爵一等,免赋税三年,政府强制入墨者,免赋税三年,愿意入墨讲经治学者,楚拜为上卿,愿意入墨经商者,减免其赋税徭役三成。 于是,史书上记载的浩浩汤汤的「西部大迁移」于商烈王二年三月开始,整整持续了近一年,在此期间,大量的楚人入墨安家定居,为墨国带来了丰富的楚文化、楚风俗。考古学家发现,就是在那个时候,大量的墨楚对照表如雨后春笋般涌现,为两种文化的交融研究留下了大量的珍贵的典籍,如《楚墨之际年表》、《楚墨言语文书表》等。 史书中对此歷史大事件的评价为:虽楚文王与昭文君此举目的在于同化墨国,然在无意之间促进了文化的交融,「西部大迁移」功在千秋万代,昭文君、楚文王二人当得起「英雄」二字。 此为后话,当下故事中便不再提及,我们且看倾国。 商烈王二年三月中旬,犀首景明与绯安君凤清二人平定北疆凯旋而归,倾王于国都曲阳外十里桃花亭中亲自迎接凯旋之师,进行封赏大典,国都曲阳欢庆了整整三日。 相国府内。老相国惠文正在和一众门客坐在客室秘密议事。 「相国大人,您也瞧见了,凤清和景明二人如今可是一手遮天,您若是在不动手,到时候他们要灭了惠氏一族还不是易如反掌?」客卿陈逸低声道。 「是啊,相国大人。而今新王不同倾文王啊,荒淫无度,暴虐乖戾,我看他根本就没有打算要压制景明一党的势力啊。」张飞擦了擦额头的汗,附和道。 惠文之子惠瑜亦是一脸焦急,他的父亲让他尸位素餐,可一声不吭的结果就是景明一党权势越做越大,而今惠氏一族危如累卵。 惠文粗重地喘了口气,他已经老了,没有多少时日再这么耗着了,他突然发现倾王怪诞荒唐的做法细细想来都在不动声色地扩大着景明的权利,想至此,惠文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冷颤,这是愚蠢到要将王位拱手送人么?! 他紧抿着嘴,握了握干瘦的手,所有可能解释倾王行为的理由都排除了,只剩下最开始那一个发疯了的想法。他看向屋外黑黝黝的夜空,声音沙哑沉闷:「既如此,休怪我惠氏不忠于倾国了。」 一道闷雷响过,转眼间大雨倾泻而下。 这个中原强国的命运不知该走向何方。 第48章 河西告急 车夫一拉缰绳,长长地吆喝了一声,轺车稳稳噹噹地停在墨国相府门前,苏珏发束白玉冠,身着银线滚边的月白色衣衫,外披了件白狐裘衣由曲云扶着下了轺车。 身后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苏珏闻声回头,只见一身黑犀玄袍的黎漠纵马而来,马上的君王一身戾气,神勇威勐,在离苏珏五步之遥时,黎漠一拉缰绳,骏马扬了扬前蹄,长嘶一声,「哒哒」两下马蹄,停了下来。 黎漠翻身下马,迅速走至苏珏面前,他一把抱住苏珏,在他耳畔说道:「本公很想你,很想。」 苏珏皱了皱眉,他不知黎漠此举是何意,当下挣脱开他的禁锢,退后几步拱手行礼道:「昭文不辱使命,拜见主公。」 黎漠摇摇头,抓着苏珏的手腕道:「本公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了,本公再也不会放你离开墨国了。」 他的手劲很大,苏珏吃痛,倒吸一口气道:「昭文乃墨国相邦,主公这是什么话?」 曲云终于知道为何苏珏的手腕会有淤青了,他皱了皱眉,上前拱手行礼道:「主公,我家公子身子虚弱,您这一抓,手腕上又得五条淤青,公子得疼上好些天呢。」 黎漠听罢慌忙松开抓着苏珏的手,退后几步,又想到什么似的,抢步上前轻轻握住苏珏的手,将衣袖向上推了推,只见白玉般的手腕上赫然印着五条红色的指印,他眼眸闪了闪怜惜道:「疼么?」 第106页 苏珏抽回手后拱手行礼道:「谢主公关心,一点小伤无妨。」 黎漠嘆了口气,他低声道:「本公就是太想你了,一时冲动,相国莫放在心上。」 苏珏笑而不语。 黎漠道:「本公在墨宫备了酒席专门为相国接风洗尘,相国上轺车吧。」 「昭文谢过主公。」苏珏行礼道。 墨国经过变法以及楚人的迁入,整个国家的民风不再蛮横彪悍,社会秩序变得井井有条,经济水平也得到了大幅度地提高,而今漫步咸宁街头,不再有牛羊马的粪便以及各种垃圾,也没有无所事事的游民在街头游荡,整洁平整的街道两旁栽着柳树,此时正垂着柔软的绿绦,远远望去,恍若绿色烟雾笼罩一般,令人神清气爽。 固定的集市上,商人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农人们买卖的场景给整个国都增添了不少生气,苏珏看着自己的变法成果,满意地笑了笑,便放下车窗帷帘,靠在车厢壁上小憩。 墨宫也进行了二次修建,九阶青石阶之上坐落着墨宫正殿,那是平日是墨公与诸臣商议国事的地方,东面一座宫殿乃是墨宗庙所在之地,是墨王室祭祖祭天之地,西面的偏殿是招待重要的外国使臣或者墨公摆设宴席,三座宫殿之后,乃是墨公以及其后宫妃子居住的地方。 轺车停在墨宫前的车马广场上,苏珏扶着曲云下了马车,黎漠亲自带着苏珏向西殿走去。 殿内十二铜人掌灯矗立,将整个殿内照的如同白昼,黄土地上铺着厚厚的毛毡,众臣已经在殿前两侧坐定,见到墨公和苏珏进来,他们纷纷起身,拱手行礼道:「主公万年,相国万年。」 黎漠略微点了点头,示意诸臣都坐下,苏珏浅笑着拱手向诸臣回礼,黎漠拉着苏珏的手走过长长的毛毡对着文臣之首最接近王座的位子道:「今日是为你一人接风洗尘,可要尽兴啊。」 「昭文谢过主公。」苏珏拱手对黎漠行大礼道。 「不必多礼。」黎漠扶起苏珏,笑了笑,将他安置在位子上后,自己才在王座上坐下来。 侍女们穿着光鲜亮丽的衣裳款步走了进来,一鼎鼎美味佳肴摆放在众臣桌前,甘醇的美酒斟满了酒爵,一时间殿内飘着食物的香味。 黎漠高声道:「舞女们都进来,如此美味佳肴怎能少了歌舞呢?」 话音落下,一群身着纁色丝绸深衣的舞女们裊裊婷婷地翩然走进来,伶人们吹箫奏乐,舞女和乐起舞,一时间殿内歌舞昇平,众臣嬉笑着喝酒观舞,好生热闹。 苏珏一袭白衣静坐着,他周遭恍若有一堵透明的墙壁般将他与周围的喧嚣吵闹隔开来,他就那么温雅地喝着酒,面前的菜食没吃多少,酒爵中的酒却是一杯接着一杯地喝,曲云在一旁看不下去了,他上前拿过苏珏手中的酒爵,轻声道:「公子,不可再喝了。」 苏珏也不恼,任由他夺了酒杯,他一手撑着头,鸦翅般的眼睫垂着,遮去了如水的目光,苍白的脸颊因为喝酒的缘故带着纁红,薄唇微勾,带着淡淡的笑容。 「公子……」曲云眼眸闪了闪,自从离开楚国,苏珏的心情便一直不太好,这会这么喝酒,准是心底又难受了。 月上柳梢,咸宁城家家点上灯火,给这个新兴的国家增添了不少的繁荣与生气。众臣都是醉醺醺地由门客搀扶着离开墨宫。 曲云扶着苏珏缓缓走下台阶,一不小心踏空了,两人摔坐在地上,苏珏靠在曲云肩头,声音中带着些许颤抖,眼角有泪滑落,他说:「云儿,我好想他,苏珏好想他。」 「公子,我们回相府,夜里凉,明日身子又该不好了。」曲云轻拍苏珏的后背轻声道。 苏珏眼眸闪了闪,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和曲云深一脚浅一脚上了轺车。 月光皎洁,他们身后,一身王服的黎漠静静地站着,他的大半个身子都陷在阴暗中,那双眼眸阴沉沉的,看不出什么情绪。 商烈王二年四月,楚客卿张仪带着黄金千镒,白璧百双出使倾国,一方面是祝贺倾国平定北疆,一方面是密会倾相惠文。 「楚使以如此丰厚之礼相赠,惠文受之有愧啊。」惠文捋了捋稀疏的鬍子笑道。 「哎……大人这话就过谦了,大人乃倾国柱石,我王意欲与贵国交好,还需大人多在倾王面前美言啊。」张仪亲切地挽着惠文的手臂,笑道。 「唉……我王整日沉迷酒色,着实让老臣心寒啊……」惠文摇头嘆了口气,用仅有他们二人的声音说道。 张仪故作同情状,一脸可惜地摇了摇头,拍了拍惠文的肩膀凑近了低声道:「相国放宽心,这么大的国,君王昏聩无能,我王也不会放任他荒淫无道而不闻不问的。」 惠文眼底闪过一丝精光,他愁眉苦脸道:「楚王有所不知,而今逆贼景明凤清一党权势滔天,我王又不理朝政,我大倾眼看着就要落入贼人之手了啊。」 「竟有此等忤逆天道之事?!」张仪沉着脸一甩袖子,他低声道:「相国为倾殚精竭虑,惠氏一族更是倾国的开国老功臣了,倾国说什么也有相国一半,怎由得他人插手?!我王绝不允许有此类忤逆天道之事发生!相国放心,外臣这便回去将倾国国情一併回禀我王,我王定会站在相国这边,昭天道,清君侧!」 惠文喜上眉梢,他千恩万谢地送别张仪,一再嘱咐他莫要忘了此事,张仪斩钉截铁地立下军令状,让惠文定下心,便驾着轺车回楚了。 第107页 墨国,一封密函送至苏珏手中,他挑开铜管的泥印,抽出帛纸摊开来,只见上面写道:「带兵攻倾。」 苏珏眼眸闪了闪,他将密函放在火盆中烧掉后,起身唤道:「云儿,换朝服,我要进宫一趟。」 墨宫偏殿,苏珏身着相服站在殿前,黎漠正坐在书案旁翻阅着奏章,他缓缓道:「相国的意思是说,我墨已经具备了东出的能力了?」 「变法强国后的第二部便是扩土以增我墨国威,打胜仗也能激励我墨士卒的士气。」苏珏道。 黎漠放下竹简,黑亮的眸子似笑非笑地盯着苏珏。 苏珏回视,八风不动地站在殿前。 良久,黎漠勾唇一笑道:「相国于我墨有再造之恩,相国说怎样就怎样,本公这就下令让黎疾率五万新兵东出函谷攻伐倾国河西之地。」 「主公,臣请亲自率兵。」苏珏拱手道。 「哦?」黎漠挑了挑眉,他缓缓站起身踱步至苏珏身边,嘆了口气道:「相国身子虚弱,行军打仗的事情还是交给那些武将去做吧。」 「墨新兵乃是臣一手训练出来的,且此战为我墨国强后的第一仗,至关重要,臣想亲自带兵,以确保万无一失。」苏珏坚持。 「万无一失么?」黎漠笑了笑,道:「相国待墨果真忠心不二,本公准你亲自率兵攻伐。」 「昭文谢过主公。」苏珏拱手行大礼。 黎漠伸手扶着苏珏的手臂,看着他如水的眼眸,温柔了目光,他轻声道:「相国,本公愿意无条件信任你,也愿意将整个墨国交与你,你能不能不要离开墨国,不要离开本公身边?」 苏珏退后几步,拱手行礼道:「昭文定会不负主公重託,率五万墨国士卒取得倾河西之地凯旋。」 黎漠笑了笑,转过身,挥了挥手道:「退下吧。」 「诺。」苏珏再次向墨公行礼后便退出墨宫宫殿。 商烈王二年五月,墨相昭文率领五万墨卒出了墨函谷关后直攻倾河西,墨军此次攻伐出其不备之外不失井然有序,风驰电掣般的速度打了个河西郡守措手不及,倾军有半数在看到绘有「墨」字的大纛旗时还是懵着的,已经近五十年没有遇到战事的倾军根本不相信墨军有朝一日主动攻击,河西都尉匆忙排兵布阵,带着松散拖沓的倾军迎战训练有素如野狼般的墨军,意料之中,河西一战,倾军大败,致使河西五百里沃土尽数落入墨人手中。 战败的消息传至倾国国都曲阳,倾王又惊又怒,他连下三道诏令,一道是将河西郡守、都尉等一众臣子斩首示众,一道是向全国紧急徵兵,一道是命景明为上将军、凤清为军师出征河西,守住河西之地的最后一座城——秦城。 于是,还未过几天安宁日子的景明和风情,再次穿上盔甲,踏上了镇守河西的道路。 他们二人都未曾料到,此去镇边,再回到曲阳时,已是阴阳两隔,物是人非。 第49章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墨国一月之内连拔倾国五城的消息很快便传至中原诸侯王的耳朵中,众王都震惊地一句话也说不出,他们是怎样也不会相信一个积贫积弱的西北边陲穷国能一下子变得如此强盛,然而河西之地上飘扬的绘有「墨」字的旗帜却清清楚楚地昭告着中原诸国,墨国,再也不是半农耕半放牧的穷弱之国,墨国也要加入逐鹿中原的行列了。 这个时候,诸侯王们再回过头想起楚云祁当时一心一意要与墨国结盟时,众王都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战。 他们一方面嘆服于楚王的远见卓识,一方面又想不明白这个交通闭塞的穷国到底是怎么发展起来的。 是靠楚国的救济么? 是有什么人在墨国进行了翻天覆地的变革么? 比起前者,众王觉得后者的理由更切合实际一些,所以众王在后悔当初没有多多关注这个穷国的同时,纷纷派遣使臣入墨,打探消息。 咸宁城一下子涌入了大量的外国使臣,这使得咸宁城稀少的旅馆变得炙手可热起来,店家趁机狠狠地宰了各国使臣一把,而墨国朝廷对此则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于是,在短短的十日之内,墨国的财富以可观的数目积累起来。 墨公整日忙着接待各国使臣,无穷无尽的联盟国书源源不断地堆在墨公的书案上,咸宁城的热闹程度不亚于当时中原的四大城市:鄢城、颍城、临沂、曲阳。 四大城市中楚国占了半数,由此也可以看出楚之富饶程度,是他国不可同日而语的。 然而,令各国使臣奇怪的是,在接待外国使臣如此重要的事情上,墨国的相国却一直未曾露面,所有的外交事情尽数交由上大夫以及辅尉处理。 这位神秘的相国很快便激起了各国使臣的好奇心,他们在酒肆街坊里到处打听。 得到的信息量还是挺大的—— 墨国变法由他一人主持,辅助墨公剷除四大旧贵族,刑法严苛,手段强硬,人称「阎罗王」。 于是,这位神秘人物很快便在各国之间流传开来,各种版本都有,什么「逍遥子转世」、「玄机子出山」,有的甚至将这位神秘人物神圣化说他是「天帝派遣下到人间救助墨国的仙人」。 楚云祁在鄢城每日都能听到关于那位神秘的墨国相邦不同的说法,他强忍着想扇各国使臣一巴掌的冲动,云淡风轻地听他们说着劝说「楚国合纵各国压制墨国」的言辞。 第108页 待各国使臣说的口干舌燥的时候,楚云祁才慢悠悠地说到:「墨国乃我楚友邦邻国,寡人与墨签有友好互助盟约,故寡人不能违背盟约,做有违道义之事。」 只一句话,堵得各国使臣一句话也说不出。 倾国秦城。 景明皱着眉坐在书案旁整日整夜地翻阅着使臣送来的关于墨国的信息,他也难以置信墨国一个边陲穷国能发展到如此强大的地步,他让士卒们将墨军的作战形式与方法一遍又一遍地再现出来,然后自己再一遍又一遍地揣摩着墨军主帅的用兵特点。 「歇歇吧,你都多少日没有好好睡一觉了。」凤清端了碗粥放在他面前柔声劝道。 「墨军主帅到底是谁?为何我其瞧不出他的用兵风格?」景明有些烦躁,他长嘆一声道:「都怨我未注意这个西边的邻国,导致我倾损失大片河西地。」 「这怎么能怨你呢?」凤清皱眉,他道:「我就不喜你何事都往自己身上揽!」 景明将头埋进手掌中,摇了摇头,一言不发。 凤清眼眸闪了闪,他上前碰了碰景明的肩膀轻声道:「你先莫慌,我已派人前去探敌营,很快我们便会知道墨军主帅是何人了,这阵子墨军暂无动静,你不用这么紧张。」 景明身子动了动,他抬头看着凤清,眼眸闪了闪,伸手将他拉近怀中,吻了吻他的鬓髮轻声说:「对不起,适才我对你态度不太好,我错了。」 「啧……」凤清拍了他一巴掌道:「又说这话,我哪里怪你了?」 景明握住凤清的手,将头靠在他肩头,这几日一直紧绷着神经,这会放松下来,深深的倦意涌上来。 凤清推了推道,柔声道:「先别睡,喝了粥,沐浴之后回卧房再睡。」 「好。」景明点了点头。 夜未央,繁星点点镶嵌在黑绸缎般的夜空中,凤清看着景明熟睡的眉眼几不可闻地嘆了口气,那人即使在睡梦中也是皱着眉的,又在替倾国担忧了。 凤清伸手轻轻抚平景明紧皱的眉头,凑上前吻了吻他的薄唇,凤清突然很想带着景明一走了之,二人自此归隐山林,不问世事,任诸侯国们闹翻了天,他们也不再过问。 这是第一次,凤清看到了天下这盘棋有多么诡秘莫测,他感到了深深的乏力与无奈。 为了景明他放弃了原本计划好的熙国,来到墨国,自此,所有的事情都偏离了他最初的设想,他也没有了最开始的客观与无情,因为一人,纵使他知倾国并不是最优的选项,他仍然义无反顾地走了下来。 那日来送别他时,年仅十四岁的苏珏对他说——「师兄怎能如此戏说天下?」 凤清自嘲地笑了笑,那时的自己自认为自己刀枪不入,没有七情六慾,不曾想世事无常,他遇到了景明,遇到了这个让他深深眷恋着的将军,所有的一切变的不一样了。 「阿清……倾国不能被灭……」景明皱着眉呢喃。 凤清回过神,唇边勾起苦涩的笑容,其实就算派去探敌营的人没有探出什么究竟来,墨国的主帅他也能猜出个十之八九。 当年楚王罢黜相国,昭文君从此消失得无影无踪,凤清那时就觉得不太对劲,本想派人暗地里细查,未曾想景明要出征北疆,追查自家师弟一事就此搁置,等自己终于腾出手时,墨军已经连拔五城。 当初对楚王的举动十分不理解的疑惑也随着墨国渐渐强大走近中原诸国的视线内而慢慢解开来,消失的昭文君只能是去了墨国。 那么问题又来了,楚云祁绕了这么大一圈,目的是为了让墨国强大起来然后牵制倾国,此策看似高明,实则十分危险。 因为墨国是一个国家,不是楚国的军队,其中不可控的因素实在太多,楚云祁培养墨国,相当于是养了一只老虎在自己身边,很有可能会养虎为患,最终被自己亲手养大的老虎咬死,那么,苏珏与楚云祁是怎么计划「养虎」来确保计划万无一失,并且让墨国时刻处在楚国掌控之中而不被反咬一口呢? 凤清皱了皱眉,任他怎么想,都无法相通其中最关键也最幽微的一步。 夜渐深,夏虫在草丛中聒噪地鸣叫着,衬得整个夜晚更加寂静,凤清几不可闻地嘆了口气,他凑上前吻了吻景明的薄唇,窝在他怀里,就这样吧,只要景明在自己身边,其他事都随意吧,他不想去想也不想去争了。 月光透过窗纱照射进来,将军帐中,二人相拥而眠,缱绻了时光。 下一世,祈求景明不再活得如此沉重,二人闲话桑麻,平淡度日便好吧。 倾国国都曲阳。 相国卧房内还亮着一盏烛火。 「这墨国攻伐得可真是时候,那个愚蠢的倾王毛毛躁躁地派景明率军镇守河西,连带着把凤清也给支走了,哈哈哈,真是天助我也!」客卿陈逸狞笑着,三角眼里透着贪婪的精光。 惠文坐在上位合着眼眸,嘴角勾着抑制不住的笑容。 「父亲,我们何时发动兵变杀进倾王宫?」惠瑜搓了搓手,满脸都是迫不及待的表情。 「再等等,为确保万物一失,等楚王那边回了消息再说。」惠文沉声道。 「啧……倘若楚王反悔了呢?再说了,这是我们自家的事情,让他一个外人干涉有些不太好吧。」惠瑜皱了皱眉。 第109页 「蠢材!你急什么?!」惠文骂道:「十万精兵还在景明和凤清手中,若何他们正面冲突,你有几分把握能赢?!」 惠瑜缩了缩脖子,讪讪道:「父亲教训的是,孩儿谨遵父亲教诲。」 惠文顺了顺气沉声道:「凤清和景明我们必须逐个击破,老夫得好好想个法子,确保万无一失地除掉他们二人,尤其是景明。」 「父亲大人圣明!」惠瑜点头道。 惠文得意地看了惠瑜一眼,慢条斯理道:「年轻人,做事情不要总这么毛毛躁躁的,老夫吃的盐可比你吃的饭还要多。」 惠瑜一边点头,一边应和道:「父亲教训的是。」 楚国鄢城。 身着王服的楚云祁坐在黑玉做成的书案旁,批阅着大臣们递上的奏摺,他没有戴十二旒冠,一头墨发干净利落用玉冠束起,微微低着头,烛火映在他脸上忽明忽暗,剑眉斜飞似入鬓,深邃的眼眸里氤氲着看不懂的笑意,薄唇微抿,整个人不怒自威,在睥睨天下之气中蕴含着不属于他年龄的沉稳,张仪暗暗感嘆——此人定会叱咤风云,在这大争之世写下在宏伟的一笔! 「先生请坐,不用拘束。」楚云祁放下竹简,抬头对立在阶下的张仪微微一笑,摆了摆手道。 「臣谢过我王。」张仪回过神,振袖行礼后便在楚王左下首跪坐下来。 张仪废话不再多说,直入主题,将倾国惠文密谋策反一事尽数道来,楚云祁一直沉默着听着一言不发,等到张仪说完,他才笑了笑道:「先生以为如何?」 「陈兵倾楚边境,佯装攻倾,景明定会率军回都护王,河西那边昭文君陈兵虎视眈眈,景明凤清二人定会留下一人镇守河西,只要将二人分开,剩下的事情惠文会帮我们处理的干干净净,我王不用给惠文任何书面回信,只许将楚兵陈兵边境,他会明白的。」张仪道。 楚云祁挑了挑眉,起身走至张仪面前,张仪慌忙起身拱手行礼,楚云祁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这几日先生为楚奔波甚是劳累,寡人命你尽快回去,好好歇息歇息。」 「诺!」这几句家常话把张仪说的心里暖烘烘的,他拱手行大礼道。 楚云祁笑了笑,扶起他道:「回去吧。」 卷三:悲歌 第50章 知我者谓我心忧 商烈王二年七月底,楚将范夤率领十万楚军陈兵倾楚边境,厉兵秣马准备着攻打倾国南边的绥阳。 其他诸侯国看到倾国西、南两面受敌,纷纷落井下石,北面的陈国起兵夺回了被倾国攻占的汉城,姬国准备插手攻打倾国东边的郭城,就连一直潜心变法的熙国也摩拳擦掌想要捞点好处。 一时间,倾国四面受敌,陷入绝境。 倾国国都曲阳,惠文将前方不断送来的战报压下不理睬,打着「徵兵护王」的旗号忙着将惠氏一族的兵力源源不断地向国都曲阳徵调。 河西十万墨卒对倾虎视眈眈,死咬住倾军主力不松口,东面陈、姬两国扩充自国疆土忙得不亦乐乎,熙国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密切注视着中原的风吹草动,楚国还算仁义,未曾落井下石,只是陈兵倾楚边境,未曾发兵攻城。 令中原诸侯国诧异的是,倾国身陷如此危难之际,倾王却从未下令召回带重兵镇守河西的景明回都勤王。 惠文的兵徵调得差不多了,万事俱备,只等倾王下诏召集景明回都,可是他左等右等也不见倾王下发任何诏令,这几日倾王干脆不上朝,整日里将自己关在恢弘华丽的宫殿内,夜夜笙歌,醉生梦死,对朝政等一干事不闻不问。 太史王雍心急如焚,多次前往倾王寝宫谏言均被侍卫拦了下来,倾臣们心灰意冷,半数以上的臣子已经开始暗地里收拾行李,一旦曲阳攻陷,他们便捲铺盖走人。 「王上!老臣请求王上再见老臣一面啊王上!」太史王雍跪在寝宫前的台阶上,不住地磕着头。 身着盔甲的侍卫站在寝宫两侧,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对太史王雍的举动视若无睹。 太史王雍年过半百,他花白的头髮凌乱地散在前额,额头由于磕头的力气过大,裂开一道血口,鲜血正向外冒着,淌过他沧桑的脸庞。 在倾文王执政时期,王雍便是官至太史,说起来他算是侍奉两代君王的老臣,平日里倾王对他异常敬重,在此家国危难时刻,相国惠文将前方战事压住不报,众臣更是离心离德,经歷过倾国全盛时期的王雍不甘心倾国就此败落,他每日都会来倾王寝宫前跪着,祈求倾王见他一面。 丝竹管弦的声乐以及女子的嬉笑声从紧闭的朱门内传了出来,似刀子般一下一下刮在王雍心上,他挺直了腰板跪在台阶上,一言不发。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终于,朱门缓缓打开来,侍者快步走下台阶搀扶起王雍道:「大人随吾前来,我王同意见大人了。」 王雍伸出枯树枝般的手擦了擦满脸的血,泪眼朦胧地点了点头,由侍者搀扶着走进寝宫。 倾王衣衫不整地仰躺在一张摇椅上,他一面喝酒,一面对王雍挥了挥手说:「爱卿不必多礼,请坐。」 「王上!陈、姬两国已经攻占我倾东面的郭城、汉城,现在正计划着向我倾中西部攻来,楚国陈兵我倾楚边境颇有要攻城之意,臣请我王下令紧急召回上将军景明率兵救国!」王雍跪下来抬高了声音道。 第110页 倾王仰头灌了一大口酒,他勾起唇角笑了笑道:「爱卿忠国爱国之心寡人已经明白了,寡人准你回去清点家产离开倾国,走吧,倾国早该被灭了。」 「王上!我倾还有上将军和绯安君凤清啊!」王雍涕泗横流,哭道。 「是啊,还有他们……」倾王喃喃,他突然踉踉跄跄站起来,发疯似地将桌上的菜餚尽数推到地上,他吼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明白寡人想给你什么?!倾国精兵尽数交与你,迟迟不召你回都,封你成为万户侯,难道寡人做的还不够明显吗?你为何不明白?!景明!你为何不明白寡人心之所想?!」 王雍惊惧抬头看着倾王。 衣衫不整的倾王发狂似的仰头大笑,他踉踉跄跄地走至窗前,一阵剧烈的咳嗽让他没办法说出任何话来,倾王脱力地靠在窗边,他看着碧蓝如洗的苍穹,眼角有泪滑落,喃喃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如何如何?」 思绪纷飞,光阴流转,泪眼朦胧中倾王看到了很久以前的情形。 那时他十岁,景明十五岁。 「你是谁?」十岁的太子炎一脸高傲地看着面前身着玄黑鹰翼袍的少年问道。 「回太子,吾乃太子伴读,名唤景明。」沉默寡言的少年低头敛眉认真回答。 「你既为我伴读,那你将来可要好好辅佐我,为我大倾效忠。」太子炎抓着景明的手兴奋说道。 「诺。」景明抱拳行礼。 倾宫中交错的枝桠斑驳了光阴,当年的太子伴读成长为了诸侯畏惧的犀首景明,那人还是小时候的样子,沉默寡言、一声不吭地守护着大倾的国土,可是父王却从未真正相信过他。 「炎儿切记,我倾开疆扩土离不开景明,然不可给予其过大权利,惠文虽没多少治国之能,却能与景明的将权相抗衡,吾儿切记!」倾文王到死都在提防着景明。 太子炎笑了笑,他俯身在倾文王耳畔说道:「父王,我们赵氏亏欠景明太多太多,孩儿没什么本事,此生唯一想做的就是将这王位让给景明。」 倾文王涨红了脸,他睁大了眼睛,死死拽住太子炎,费力地喊着:「来人......」 来人干什么呢? 倾文王没能说完后续的话,便溘然长逝。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年轻的太子炎一手握着竹简一手背后,摇头晃脑地背诵着,年轻的景明便沉默着站在他身旁。 「哎,景明,你知我么?」太子炎转头看向景明问。 「景明为倾甘之如饴。」身着黑衣的景明抱拳行礼。 「唉......蠢材蠢材。」太子炎一脸失望地摇了摇头。 倾王仰头,将酒壶中的酒一饮而尽,随手将酒壶扔在地上,他苦笑几声道:「赵炎最后能为你做的就是不召你回都,我的将军啊,下一世莫要再投胎做将军了。」 太史王雍诚惶诚恐地看着满嘴胡言乱语的倾王,他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退下吧,寡人乏了。」倾王朝他挥了挥手道。 「王上!」王雍还想再说些什么,倾王抬手打断,很快寝宫门口站着的侍卫便走了进来,将他架了出去。 倾国相府内,惠文阴沉着脸问道:「你说他将太史王雍撵出来,没有颁布任何诏令?」 「没有。倾王甚至似乎不是很清楚,疯疯癫癫地说些属下听不懂的话。」一个身着盔甲的人半跪在地上,正是倾王寝宫门前的其中一名侍卫。 「赵炎,你不下诏,就休怪老夫不念这些年的情意了!」惠文冷笑一声道。 「相国,你看这......」那名侍卫犹豫道。 「今夜子时我儿惠瑜会率军秘密包围倾王宫,以三声打更为信号,更声响起,你便打开城门,与我儿里应外合,活捉赵炎。此事要绝对机密,若是有一人走漏风声,老夫那你的脑袋祭军旗!」惠文低声道。 「诺!」侍卫抱拳行礼道。 「去吧。」惠文挥挥手道。 子夜,一轮明月朗照,不知哪棵树上栖息的黑鸦受到了惊吓,扑棱着翅膀,「呀呀」地叫喊着飞翔夜空。 倾王撕下自己贴身亵衣的一块布,咬破手指写道:「武安君亲启:汝为倾殚精竭虑,忠心不二,然倾亏欠汝太多,炎无以回报,今将我倾精兵交与你,命汝于河西自立为王,无论发生何事都不必回都勤王。赵炎绝笔。」 白色的丝绢上,鲜血如彼岸花般一点点晕染开来,字字泣血,赵炎细细浏览了一遍后,唇边带着淡淡的微笑,他小心翼翼地将丝绢折好,递给面前眼角带泪的平阳公主笑道:「哭甚?快些带着这封书信去河西找武安君,再迟就来不及了。」 「哥哥!」平阳扑到倾王怀里,失声痛哭。 倾王温柔了目光,他几不可闻地嘆了口气道:「我大倾对不住景明,是兄长不好,当初没把他绑到这王位上来。」说罢,推开平阳,神色严肃下来,他厉声道:「你还不走?!」 平阳咬了咬嘴唇,将信揣在怀里,再次深深地看了眼赵炎,转身跑了出去。 忽听得外面一阵刀剑碰撞的桌球声,倾王眼神一凛,他站起身看向窗外,只见窗外火把闪动,嘶喊声此起彼伏,刀光剑影掠过窗户闪在赵炎脸庞,赵炎惦记着平阳公主,当下拿起王剑就要冲出去。 朱门被一脚踢开来,身着盔甲的士卒鱼贯而入,很快便将赵炎包围在寝宫中央,惠瑜朗笑着跨进寝宫,他的身后,两名士卒架着绑起来的平阳公主。 第111页 「王上,您这是要去哪啊?」惠瑜笑道。 「放过平阳公主,让她走,寡人任凭你们处置。」赵炎冷声道。 「哎呦,看不出王上如此爱护自己的妹妹啊。」惠瑜不知道平阳公主身上带着一封十分重要的书信,只当是倾王心疼自己的亲妹妹。 「寡人再说一遍,放过平阳,让她走。」赵炎咬牙一字一句道。 「如果我不放呢?」惠瑜在平阳的脸上摸了一把,不怀好意地笑道。 「让我和妹妹说几句话。」赵炎眼眸闪了闪,他作出让步。 惠瑜挑了挑眉,耸耸肩道:「有何不可?」 赵炎深吸了一口气,他缓缓走上前,伸手轻抚平阳的眉眼,看着她眼眸道:「芊儿,若有来世,你我都不要生在这王族。」 赵炎说这话的时候,手沿着平阳光华白皙的肌肤缓缓向下移动,惠瑜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倾王,这个禽兽不如的王上连自己的亲妹妹也不放过么?! 就在众人不知该上前阻止还是站着不坐视不管的时候,赵炎飞快从平阳怀中拿出叠好的丝绢,迅速起身夺过一士卒手中的火把,柔软的丝绢很快便化为一缕青烟,赵炎苦笑着看着平阳,平阳很平静地点了点头,在众人惊愕中,赵炎拔剑刺进平阳的胸膛后,眼睛不眨一下,再抽出血剑自刎。 这一系列动作都做的十分迅速,惠瑜还没想清赵炎到底烧了什么东西,等回过神,两人已经气绝。 惠瑜看着倒在血泊中的平阳公主和倾王,半晌没回过神来,他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月光透过窗子照射进来,映在倾王惨白的脸庞,他的唇角带着淡淡的微笑。 就这样吧,寡人本想将血书和我的妹妹平安送至你身旁,怎知世事难料,我的将军啊,你要多保重,寡人会化作人间的明月,守护在你身边。 第51章 乱箭穿心 河西秦城,景明寝不安席,食不下咽,整日坐立不安,东边陈、姬两国攻占汉、郭二城的消息早就传至河西秦城,景明厉兵秣马,枕戈待旦却等不来一道王令,终于他按捺不住,想要私自带兵回曲阳勤王。 凤清上前握住景明的手,凤眸中氤氲着复杂,他眼眸闪了闪道:「你听我说。」 景明嘆了口气,他调整了一下情绪,暂时压下心中的忧虑和焦躁,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嗯。」 「倾王将倾军精兵尽数交与你我,命你我镇守河西,而今陈、姬二国兵逼曲阳,王书却迟迟未曾下达,我恐倾王已遭遇不测,而今最保守的法子便是你于秦城自立为王。」凤清低声道。 景明想也不想便摇头拒绝,他道:「景明徵战一生,为的不是万人之上的王位,为的是我倾春秋永存。」 凤清摇了摇头,他几不可闻地嘆了口气道:「你问问你的心,你效忠的是倾国,还是执掌朝政的赵氏一族?」 景明愣了愣,他道:「这有何区别?」 「赵氏一族的覆灭不代表倾国覆灭,你可在秦城再建起一个新的倾国。」凤清道。 景明摇头,他低头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只知我要立刻率军回都,击退陈、姬两国的军队,不然故国沦陷,民不聊生,景明会生不如死。」 凤清做出让步,他抓着他的手臂道:「你要回曲阳,我不拦着你,我要和你一起回。」 「十万墨卒还在我倾丢失的河西五城内虎视眈眈地盯着我们,秦城乃倾国西部重镇,不能没有元帅镇守,秦城有你在,我才能安心回曲阳。」 「你为何如此固执呢……」凤清敛眉,他紧紧抓着景明的手臂,哀求道:「不要去,我们再想别的法子。」 「阿清,景明这一生就两个心愿,一愿倾国千秋万代,二愿你平安喜乐。」景明伸手将人揽在怀中,吻了吻凤清的鬓髮,柔声说:「你可要在秦城好好地待我凯旋归来,就像当年在狄城一样。」 凤清重重地闭上眼眸,眼角晶莹的泪珠滑落,他依偎在景明怀中,久久不语。 生逢乱世,有人想要一战成名,有人想要光耀门楣,有人想要君临天下,有人只想要执一人之手,于战火纷飞的年月终老。 譬如凤清景明,譬如楚云祁苏珏。 东方,一轮红日缓缓从地平线上升起,景明身着玄铁盔甲牵着马,他的身后是五万倾卒,凤清一袭红衣,绯烈如火静静站在景明面前,景明坚毅的眼眸中泛起丝丝柔情,他伸手抱住凤清,轻拍他的后背柔声道:「我走了,你在秦城待我凯旋归来。」 「好。」凤清勾唇,垂眸,温软一笑,他看着景明,修长的手轻抚他的眉眼,笑道:「蛮牙子,打完这一仗,你可要回来娶我,凤清过期不候。」 「嗯。」景明红了脸,一是情难自已,凑上前在人薄唇上吻了吻,再紧紧抱了抱凤清,松开,退后几步,转身头也不回地上马。 沉重的战鼓声响彻整个校场,景明拔剑指天,朗声道:「出发!」 「嗨!」士卒们齐声应道,整齐划一地跟在景明身后,迎着火红的太阳缓缓踏上了通往曲阳的官道。 凤清久久站在原地,直到景明和士卒们的身影尽数消失在茫茫原野中时,他才面无表情地转过身,走回卧房。 老天爷,凤清一生心高气傲,没求过什么人,而今,凤清求你,护我心爱之人平安。 第112页 景明率军日夜兼程,马不停蹄,终于在五日后行至曲阳城外的十里桃花亭。当年倾王就是在这里迎接北征凯旋的将士们的,而今他带着将士们要护王平安。 斥候快马回来道:「王上有令,暂不追究将军擅自离营之过失,命您速速进城面见。」 景明长舒了口气,一直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他笑了笑道:「通知各路司马,命士卒们在此地安营扎寨,裨将王贲随本将军进城面王。」 「诺!」斥候抱拳行礼后,便将他的命令向下传达。 王贲与景明纵马向曲阳北门绝尘而去,厚重的城门缓缓打开,街道上百姓熙熙攘攘还是往常的样子,只是安宁祥和的有些异常——曲阳城中丝毫没有战争逼近的紧迫感。景明皱了皱眉,来不及多想,快速纵马来至倾王宫前。 马儿堪堪地转了个弯,景明一拉缰绳,马儿长嘶一声,前蹄扬了扬,「哒哒」两下马蹄停了下来,景明和王贲翻身下马,快速走过三十六阶台阶,向倾宫正殿走去。 殿内百官静立在两侧,王座上的倾王穿着王服,头戴冠冕,景明皱了皱眉,下意识感到有些不对劲,直至他走至殿中央时,他才看清王座上坐着不是倾王赵炎,而是相国惠文。 景明脸色一变,他迅速转身,与王贲背靠背站着,面色阴沉,他扫过殿内的臣子,沉声问道:「我王何在?」 「不就在这么?」惠文缓缓站起来笑道。 「呸!谋权篡位的逆贼!你也配称王!」王贲骂道。 惠文也不恼,他倾身伸手缓缓拨拉开面前垂着的旒,细细地盯着景明道:「哎呦,上将军不必如此气愤,这王位谁坐都可以,不是么?」 景明冷哼一声道:「你不怕凤清率兵攻来?」 「怕啊,寡人当然怕,所以寡人要先杀了你,再慢慢收拾那只不听话的凤凰。」惠文笑道。 「你!」景明拔剑,怒目而视,他道:「你若是杀了凤清,吾定化为厉鬼,世世代代缠着你!」 「哈哈哈哈……」惠文仰头大笑道:「我惠文都是半截身子埋在土里的人,还怕遭报应?临死前将这赵氏倾国变为我惠氏倾国,寡人也死而无憾了,哈哈哈哈……」 景明沉着脸一言不发,他在思索着如何脱身,惠文慢条斯理道:「上将军最好不要做无用的挣扎,不然寡人会让你死的很难看。」话音刚落,大殿两侧出现了一群手持弓弩的士卒,他们很快便将景明的王贲围在中央。 「上将军,你选一种吧,是想被乱箭射死还是想自刎呢?」惠文慢条斯理道。 景明眼眸闪了闪,正欲拔剑自刎,王贲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摇了摇头道:「王贲此生能做将军的裨将,乃王贲三生之幸,将军生而为将,当马革裹尸,不该血溅狗贼朝廷之上!」说完便紧紧抱着景明向宫殿外冲去。 「放箭!」惠文从王座上站起来嘶吼道:「给寡人放箭!」 漫天的箭雨倾泻而下,王贲身重数箭仍然死死护着景明。 血,漫延,逆流成河。 景明的身体轰然倒下,他努力挣扎着爬向西面,靠在倾王宫外的一根柱子上,眼眸渐渐迷离,血从他唇角流下,景明沙哑着声音,一字一句道:「凤清吾爱。」 一时间苍穹风捲云涌,阴沉沉遮盖住太阳,狂风怒号着刮在人脸上生疼,七月的晴空突然阴云密布,小石头般大小的冰雹从天而降,狠狠地砸在屋檐、地面以及景明的身上。 冰雹砸在地面汇聚的血洼中,溅起小小的血花。 商烈王二年七月二十四日,一代将星陨落。 史书记载,那日天降冰雹,群鸟悲鸣,万鬼同哭。 景明被乱箭穿心的消息传至秦城已是八月底,斥候浑身是血地向风清说完这些便倒地气绝身亡。 凤清面无表情,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完晾凉的茶,起身从怀中拿出丝帕,轻轻替斥候擦拭掉他面颊上的鲜血,一字一句道:「蛮牙子,你在黄泉路上走慢些,凤清要让整个倾国给你陪葬呢。」 商烈王二年七月,倾相惠文弒君篡位,将赵氏倾国改为惠氏倾国,自立为倾王,派遣使臣入楚,希望与楚王结为盟好之国,并祈求楚王出手干预陈、姬两国侵占倾国土地一事。 商烈王二年八月底,楚王派楚将范夤入倾东部重镇韩关,勒令陈、姬两国退兵,并归还侵占倾国之领土,陈、姬二国迫于楚之国威,只得讪讪退兵,将侵占倾之东部国土尽数退还,惠文感念楚王出手相助,将倾国南部汾河平原六百里赠与楚王作为谢礼,楚王大方收下。 经这么一折腾,陈、姬两国既耗费大量的兵力、国力,还捞不到半点好处,两国国王都憋着一股气,敢怒不敢言,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中原格局再次发生变化,强国有四,除了东方大国熙国、南方强国楚国以及改名换姓的倾国外,西北边陲崛起的墨国迅速走入中原诸侯王的视线内。 陈、姬两王因埋怨楚横插一脚,纷纷派遣使臣入熙,想要与熙结盟,宋卫国出乎意料般地沉默,倾王惠文野心越来越大,他不甘于只做倾国的王,他想要将楚国从中原霸主的位子上拉下来,于是暗地里也派遣使臣入熙,商议着攻楚之策。 商烈王二年的第一场雪,便在这样暗流涌动的中原格局下,悄悄降临。皑皑白雪覆盖着大地,沉眠的虫子们不知道来年开春等待他们的,将是怎样一场腥风血雨,至少现在在白雪覆盖下,他们是安宁祥和的。 第113页 第52章 画舫江中眠 商烈王二年的冬天异常的安宁,倾王惠文一面忙着继位后的大小事情一面提心弔胆地整日提防着拥五万精兵的凤清自秦城攻来。 陈、姬二国由于持续了近半年的战事都各自休养生息。 宋卫国自宋卫武王离世后,便一直不参与中原诸国的战争。 熙国仍忙着自家变法无暇顾他,墨国于河西驻扎十万墨卒后便再无其他动静。 倒是楚国入冬以来一直在大兴手工作坊业,听说楚王要造一艘游船,折腾的整个楚国的手工作坊都闹哄哄的。 这日临近上元佳节,倾王惠文正在倾宫偏殿处理奏摺,谒者前来通报:「王上,楚人凤清求见。」 「你说什么?!」惠文愣了愣,他放下竹简问道。 「他说自己是楚人,名唤凤清。」谒者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话,缩了缩脖颈道。 惠文眼眸闪过一丝杀意,他低声问道:「人现在何处?」 「被侍卫拦在宫外了。」谒者回答道。 「一个人?」惠文问道。 「一人。」谒者点了点头。 「让侍卫将人给我绑了送过来。」惠文松了口气,低声道。 「诺。」谒者不敢怠慢,行礼后便退了出去。 约莫半炷香的功夫,两名侍卫押着五花大绑的凤清走近偏殿。 惠文坐在三阶台阶上的书案旁,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凤清,在确认他不是来刺杀自己以及不是率军攻打曲阳后,这才放松下来,恢復了以往游刃有余的神态。 「好久不见啊,凤上卿。」惠文踱步至凤清面前俯视着他道。 「客套话不多说,我此次前来是要辅佐王上一统中原的。」凤清没有看他,笑了笑道。 「哦?」惠文挑了挑眉,三角眼里闪过深深的怀疑,他蹲下身逼视着凤清的眼眸,缓缓道:「景明可是被乱箭射死的,你不为他报仇亲自跑来说要辅佐我一统中原,这话寡人怎么这么不敢相信呢?」 凤清「啧」了一声道:「王上可还记得凤清初到倾国时所言?天下熙攘皆为利来,我入倾本就为名为利,景明能给我名利我当然为他卖命,而今倾国易主,我当然得找寻新的君主来为我带来名利,凤清只是一纵横家,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王上给予我想要名利,我替王上拿下天下,我们只是做个平等交易,如何?」 惠文眼珠在眼眶中转了转,他正需要一名谋事为自己出谋划策,现今凤清主动提出辅佐自己称霸中原,省了自己不少事情,当下拍了拍凤清肩膀道:「先生爽快!寡人就喜欢和你这样的人打交道!」 凤清勾了勾唇角。 「寡人也没什么要送先生作见面礼的,来人,抬一口大锅来!」惠文朗声道。 凤清眼底闪过一丝微妙,他不知惠文想要做些什么。 很快,侍卫们便抬着大铁锅快速走了进来,侍者撑起铁锅,依照惠文的吩咐,往锅内添上水,直接在偏殿内架起柴火烧了起来,很快,锅内的水便开始沸腾。 凤清依旧云淡风轻地跪坐在偏殿中央,惠文上前笑道:「你说,寡人一时兴起想要将先生放进去煮一煮,会怎样?」 凤清瞥了他一眼笑道:「凤清已在王上手中,要杀要刮随您便。」 惠文盯着凤清的脸庞看了足足半盏茶的时间,站起身笑道:「先生言重了,寡人只是想请先生品尝一下人肉的味道。」 他说完拍了拍手,两名侍卫拖着一个尸体走进来,那尸体早已经腐烂得看不见人样,凤清的目光落在尸体所穿的盔甲上,脸色变了变,他转过头不再去看。 惠文笑道:「先生可知这是何人的尸首?」 凤清掐着手心,转过头看着惠文笑道:「这尸体都干瘪腐烂成这样了,凤清怎会知道呢?」 惠文笑了笑,俯身在他耳畔轻声道:「这是上将军景明的尸首,寡人今日便要请先生尝一尝上将军景明的肉是否可口。」 说罢,惠文慢条斯理地直起身,瞥了尸体一眼淡淡道:「扒了盔甲和衣裳,剁成块扔进锅里煮。」 「诺。」侍卫抱拳行礼,当着凤清的面挥剑砍着尸首的胳膊、腿。 凤清身子在微微颤抖着,手心被指甲掐出血来,一滴一滴从指缝间滴落在地上,惠文故作惊讶道:「先生这是怎么了?」 凤清抬眸看了他一眼笑了笑道:「脏的很,噁心。」 「我还以为先生不敢看呢。」惠文耸了耸肩。 当盛着肉汤的瓷碗递至凤清面前时,他伸出手接过,面带微笑地看着惠文,仰头,将瓷碗中的汤尽数喝下。 「先生好胆量!」惠文满意地点了点头,道:「寡人明日便拜先生为上卿,给你至高无上的荣誉。」 「臣谢过我王。」凤清起身拱手行礼。 「寡人乏了,等退下吧。」惠文挥了挥衣袖道。 「诺。」凤清再次拱手行礼后退了出去。 月如钩,挂在树梢,惨澹的月光照射在人间,带着不可名状的悲伤。 凤清弓着身子,吐得天昏地暗,他已经吐不出任何东西了,墨色长髮垂在脸颊两侧,衬得面颊更加苍白,他颤抖着身子缓缓靠在树上坐了下来,手指紧紧抓着胸前的衣衫,刚消停一会,强烈的反胃感又涌上心头,他偏过身,又吐了起来。 第114页 「咳咳......」凤清强烈地咳嗽着,他喘着粗气靠在树干上,怔怔地望着弦月,那双眼眸早就没有了之前的风采,眼神没有聚焦,蒙着一层阴沉沉的死气。 「阿清,景明这一生就两个心愿,一愿倾国千秋万代,二愿你平安喜乐。」 那人的声音仍清晰地在耳畔迴响着,眼角苦涩的泪滑落,凤清缓缓闭上眼眸,恍如一尊雕像。 上元佳节,月圆如盘,遥遥挂在夜空中,将银辉洒向人间。 各国百姓在这一夜都张灯结彩,穿着华丽的衣裳上街猜灯谜,看灯会,千万盏明灯裊裊升上夜空中,将黑绸缎般的夜空装点的异常美丽。 「公子,今日是上元节,你也该出来转转了,老呆在军营中闷着对身子不好。」曲云劝道。 苏珏揉了揉眉心,几不可闻地嘆了口气,他无奈地勾了勾唇角道:「你呀......」 「走吧,走吧,我们去沣河边放河灯去!」曲云拉着苏珏衣袖道。 「好。」苏珏点了点头,依了曲云的提议。 二人带着制好的兰花灯,踱步至沣河西岸,沣河乃是洛河最大的支流,它由南向北流经整片河西地区,为河西地的农业灌溉带来了很好的水资源。 之前河西地一直是倾国的西部门户,而今已经成为了墨国的河西郡,苏珏自率军攻下此地后,便一直驻扎在河西,以震慑倾国。 沣河西岸此时灯火通明,人群熙攘,黄髮垂髫的小儿三三两两,成群结伴地将河灯放至水中,拍着手儿看着河灯随水流飘远,未出阁的姑娘也会在此时将河灯送给心仪的男子,两情相悦的人们便会双双投放鸳鸯灯至河中。 苏珏拿着兰花灯静静站在河边,看着这繁华的人世间,温柔了眼眸。 忽然,人群中传来惊讶的唿声,苏珏循声望去,只见一艘灯火通明的游船正缓缓向这边驶来。 那艘木船有三层高,每一层都挂着形式各异的花灯,船头和船尾雕有两只引颈展翅的凤凰,船的四角有长长的丝绢正随风飘舞着,在河灯的映衬下,游船显得华丽典雅,众人目不转睛地盯着这艘恍若神界仙船的庞然大物,看着它缓缓在沣河西岸靠岸。 船头一位男子长身玉立,他穿着纁线绣绘凤凰图纹,玄色衬底的繁缛华服,发束墨玉冠,鬓如刀裁,眉入墨画,唇角微勾,带着淡淡的微笑,那双眼眸恍若沉着星辰大海,不经意的一瞥总给人一种睥睨天下的霸气。 楚云祁一眼便看见了身着白衣,怀里抱着一盏兰花灯,站在桥头的苏珏。 他笑了笑,待船靠岸,轻轻纵身一跃便稳稳噹噹地落在岸上,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下,一步一步走向桥边的白衣少年。 墨人看见那位不怒自威的男子缓缓走向桥边那位眉目如画的白衣男子身旁,二人相视一笑后,携手上了游船。 「听说楚王折腾了一个冬天,大兴手工作坊业,只是为了建造一艘游船。」苏珏和楚云祁并肩站在船头,看着河中的花灯轻声道。 「你曾说想坐画船看河灯,我这不是正好闲着,就命人打造了这艘船来带你游玩。」楚云祁笑了笑,将苏珏揽进怀里柔声道。 苏珏温柔了眉眼,靠在楚云祁怀里轻声道:「谢谢你。」 「想我么?」楚云祁低头吻了吻苏珏鬓髮柔声问。 「嗯。」苏珏点了点头。 「我们去放河灯吧。」楚云祁眼角眉梢都堆满了宠溺的笑意,他连连吻了吻苏珏的薄唇道。 「好。」苏珏眼眸闪了闪。 「你等我一会。」楚云祁带他来至船舱内,一盏半成品河灯正放在桌面上。 楚云祁上前,在桌边的木椅上坐下来,执笔,动作熟练地画了起来,约莫半个时辰后,楚云祁搁笔,将河灯拿远了些,细细打量了一阵满意地点了点头,递给苏珏。 苏珏接过,画中的他敛了眉眼,长长的眼睫遮去如水的目光,他怀里抱着盏兰花灯,一手伸出放在楚云祁手中,楚云祁紧紧握住,他们身后是漫漫河灯和裊裊上升的长明灯。 苏珏勾唇笑了笑,拿起笔在画旁题字——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缸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清秀隽永的小篆,如写字之人一般温雅,楚云祁细细读过后,将苏珏拥进怀中,轻声道:「吾爱苏珏,至死不渝。」 苏珏抬头看着他,略微调皮地歪了歪头,他笑的眉眼弯弯。 楚云祁的心被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他低头,薄唇贴了上来,二人唇齿交缠,良久,苏珏喘着气偏头躲过,声音有些温糯:「去放河灯了。」 「好好好。」楚云祁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慌忙点头。 二人携手来至船头,共同将河灯轻轻放置水中,河灯转了个小小的圈,便随着水流飘远了。 「兰儿,夜深了,是不是该歇息了?」楚云祁搂着苏珏的腰,轻吻他白玉般的耳垂道。 苏珏深吸了一口气,怔了怔,就在他晃神间,已被楚云祁打横抱起,他紧紧抓着楚云祁的衣衫低声道:「你干甚?快放我下来。」 「不放。」楚云祁闷声笑着。 明灯三千,金纱帐中旖旎了一室的春光。 犹恐相逢是梦中。 第53章 你欠我十里红妆 熙王採纳含章君梅子玉谏言,进行变法,招士子,修学宫,行仁政,讲经学。 第115页 一时间各学派的士子纷纷入熙,国都临沂更是一派百家争鸣,欣欣向荣的思想学术景象,在每年开春大典后,文人墨客便会聚集在一起,举办一场民间集会,各学派的士子们会坐在一起就一个时事问题进行探讨,每年都会有能言善辩、观点独特者脱颖而出。 各国诸侯王也会密切关注这一年一度的集会,来为自己的国家寻找治世之才,故寒窗苦读的士子们十分看重此次集会,这相当于是一块敲门砖,少了游说各国的进身之资,士子们亲切地称此集会为「清谈会」。 清谈会每年都会由一名众人公认的大贤来主持会议,商烈王三年的清谈会由含章君梅灏主持,他已经接连主持四届的清谈会了,算上今年的清谈会,便是连任五届清谈主持。 「公子,荀三爷在外头候着了。」侍童走进屋来通报。 「嗯,知道了。」梅灏将一件青衫罩在身上,拿起木桌上放着的摺扇转身点了点头道:「走吧,清谈会该开始了。」 梅府外,一辆轺车停在台阶下,荀言穿了件石青色衣衫,发束白玉冠长身玉立,见着梅灏后,他上前笑道:「可把你盼来了,走吧。」说着握着梅灏的手,杏眸中氤氲着掩饰不住的笑意与欣喜。 梅灏笑了笑,抽回手拱手行礼道:「今年又劳烦你布置会场,梅灏在此谢过。」 「哪来这么多繁文缛节,走吧。」荀言不悦地皱了皱眉,上前拉着梅灏上了轺车。 车夫一扬马鞭,长长地呦呵了一声,两马嘶鸣,「哒哒」两下马蹄后向前跑去。 车内荀言依偎在梅灏怀里,仰头看着他紧绷的面颊,笑道:「车内仅有你我二人,何故如此正襟危坐?」 「礼数不可乱。」梅灏几不可闻地嘆了一声,道:「三爷还是坐好罢。」 荀言「啧」了一声,这些年来,梅灏褪去了年轻时的青涩,却变得越来越拘泥礼法,他一身正气凛然,众人敬他仰他,可荀言却觉得他离自己越来越远。 「你瞧着我。」荀言坐起身看着梅灏道。 梅灏无奈,勾了勾唇角,转过头对上荀言的眼眸。 「人活一世要的就是随心所欲,无拘无束,若是被那些条条框框束缚着,那还是人么?那和关进笼子的鸟儿有什么两样?你心悦我,我死心追随你,何必在意世人怎样看呢?」荀言低声道。 他垂了眉眼,眼底的淡淡愠怒以及不甘似涟漪般一层一层荡漾开来,他有些失落,有些羡慕道:「楚王为昭文君至今不娶妻纳妃,二人之情天下人皆知,楚云祁乃一国之王尚能做到不在乎世人议论,为何你便要如此看重陇南子所规定的这些仁义礼信呢?」 梅灏皱了皱眉,对荀言如此评论自己的老师,他心里不是很舒服,他嘆了口气道:「而今之世,礼乐崩坏,老师所做便是要人知礼节,懂廉耻,仁义礼信乃君子基本素养,若是人人都不守礼仪,那我们的文明还怎么存在?」 荀言眼眸中闪过一丝失落,他勾了勾唇角,靠在梅灏怀中,握着他的手道:「你莫生气。」 梅灏摇了摇头,垂眸看着他笑了笑,由着荀言靠在自己怀里道:「我没有生气。」 清谈会在临沂城北的沂水河边举办,由土堆砌而成的三阶台阶上铺着张草蓆,草蓆上放置一张黑玉案,这是主持所坐的位置,各学派的士子们呈扇形绕着主持台周围坐下。 梅灏缓步登上主持台,振袖拱手向各学派的士子们纷纷行礼,一番「礼尚往来」后,梅灏在书案旁坐下,杜琴言站在他后,各学派士子纷纷就坐,司仪高声宣唿:「商烈王三年临沂清谈会现在开始——」 墨家陈国士子公孙行站起来,拱手向梅灏行礼道:「我陈王之于国也,可谓尽心尽力,河内遭遇大旱,我王便将百姓迁移至河东,倘若河东遭遇大旱,我王便将百姓迁移至河内,吾在姬国三年,考察姬国之政,姬王并无我王之用心也,然为何我陈国之民没有增多,邻国的子民也不远迁移至我国居住呢?」 梅灏拱手回礼,笑了笑道:「两国交战,将士们抛弃战车盔甲逃跑,有的人跑了一百步停了下来,有的人跑了五十步就停了下来,五十步笑百步则何如?」 公孙行道:「临阵脱逃,不论多少步都算是逃跑。」 梅灏笑道:「先生明白此理,甚好。陈王之用心于国和姬王的用心于国也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尔。不违农时,谷物便可以大丰收,不毫无节制地捕捞鱼虾,鱼鳖不可胜食也,按照时令进入山林砍伐树木,那么树木资源便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也,如此,谷与鱼鳖不可胜食,木材不可胜用,那么百姓便可安居乐业不再担忧吃不饱穿不暖,百姓可以安心养生,何愁一国之民不会多也?」 公孙行羞愧,红了脸,他拱手行礼道:「含章君所言至理,公孙行受教。」 梅灏续道:「五亩之宅,种下桑树,等到五十岁的时候便可以收蚕丝做衣裳了,圈养鸡鸭猪牛等牲畜,等到七十岁便不愁吃不到肉,不要干扰农事,百姓便可以精耕细作,所收的粮食便可养活一大家的人,兴办官学,将孝悌仁义讲给百姓,长者得到尊敬,幼者得到爱护,这样的国家怎会不强盛?」 这段话说下来,各学派士子们拍手叫好,梅灏起身拱手行礼。 梅灏对公孙行之问,字字珠玑,这便是史书中记载的闻名中原诸侯国的《含章君对公孙行之问》。 第116页 诸侯王看罢此次清谈会的笔录,纷纷感慨,熙国有含章君如此大贤之人,国家繁荣强盛是理所应当。 商烈王三年四月,倾国国都曲阳。 「臣以为,我王想要称霸中原,当先与楚国结盟,合纵陈、姬、宋卫三国攻伐熙国,待灭了熙国这个东方强国,再以合纵之策攻伐楚国。」凤清出列拱手行礼道。 「哦?」惠文挑了挑眉,他眯了眯眼睛道:「为何不和熙国联盟,先攻伐楚国呢?」 凤清笑道:「楚墨如同兄弟手足,攻楚墨必助之,我倾腹背受敌,不可。」 「哼……大争之世何来兄弟手足情谊?爱卿都为名为利食景明之肉,何况两个强国?」惠文冷哼一声道:「寡人心意已决,连横熙国攻伐楚国。」 「我王圣明。」凤清拱手行礼后退回朝班不再言语。 商烈王三年,倾王将女儿华阳公主嫁给熙国含章君梅灏,婚礼由熙王亲自主持,四月二十日,举行婚礼大典。 临沂城中家家户户都挂上红灯笼,并用红锦缎装饰柱子,十里红妆,万民同贺,众人都说,含章君与华阳公主郎才女貌,真真天生一对。 在全临沂城的百姓都在欢庆的时候,没人留意三丈戏台上,有人身着嫁衣唱着那出《上邪》的戏。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谁眼角有泪滑落,谁的唱腔一转再转,又是谁拔剑恨恨刺向自己胸膛,荀言到死都没原谅梅灏。 若有来世,你走你的阳关道,做你的正人君子,我走我的独木桥,你我再无瓜葛。 「梅灏,你好......」 你好什么呢?你好狠?还是你好生保重? 一场海棠花雨纷纷落下,花自飘零水自流,伊人已不在。 梅灏是在第二日才得知荀言自杀的消息的,该说些什么。 我对不起你?还是我心悦你? 一切的言辞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花已落,伊人音容再难见。 「我要是死了,你要将我葬在首阳山,还要种上满园的梅树。」荀言曾对他如是说。 河西。 苏珏挑开泥封,从铜管中抽出帛纸,缓缓展开,凤清的字映入眼帘:惠文意欲连横熙国攻伐楚国,速速转告楚王做好准备,待吾查清倾熙联军军力部署情况,吾再相告。 「公子,该喝药了。」曲云端了药碗走进来道。 「嗯。」苏珏将帛纸丢进火盆内点了点头,接过药碗仰头一饮而尽。 一阵清风自窗外吹了进来,惹得烛影摇曳,苏珏掐了掐眉心,垂眸不语。 那日,河西墨营内。 「师兄,劝景将军离倾吧,曲阳迟迟不发诏书召回景将军,凶多吉少,倾国已是强弩之末,不值得景将军这么做。」苏珏敛了眉眼低声道。 那日凤清一袭红衣绯烈如火,他勾了勾唇角道:「若是楚云祁四面受敌你会弃他而去么?」 苏珏眼眸闪了闪,他张了张口,凤清打断道:「兰儿,你从小便生性恬淡,不爱争这些莫须有的荣誉名利,凤清当年不听师父之言,擅自出谷,本以为凭着一身本事就能颠覆乱世,不曾想还未赢得声名便险些被活活打死在王畿,缘分是这世上最诡秘莫测的事情,从我遇到景明的那一天起,凤清便知,此生唯他一人尔,他放不下倾国,凤清便和他一起扛着这摇摇欲坠的王国。」 「师兄……」苏珏几不可闻地嘆了口气。 「你我各事其主,胜负成败乃常事,楚王陈兵倾楚边境,墨国攻倾,这是我没预料到的,凤清甘拜下风,我想好了,待景明凯旋归来,凤清便和他成亲,他要怎样,凤清便陪他怎样。」凤清笑了笑,凤眸中氤氲着温柔。 未曾想世事难料,倾相惠文弒君篡位,景明孤身入国都,被乱箭射杀,凤清为报仇,和楚王达成协议,凤清入倾做卧底作为交换条件,楚王在必要时必须将半数军权交由凤清灭倾。 苏珏掐了掐眉心,他不知道若是这乱世之中少了楚云祁自己会怎样,但是凤清的悲痛,他却是能清清楚楚地感受得到的。 倘若这世间真的存在来世的话,祈求犀首景明解甲归田,二人闲话桑麻,逍遥山水。 楚国鄢城。楚云祁将苏珏的密函交给张仪,挑了挑眉道:「惠文老儿疑心还真重。」 张仪快速浏览后,拱手行礼道:「我王给张仪些特权,张仪定破倾熙连横。」 楚云祁挑眉笑道:「张子看来是胸有成竹啊,此次又有何妙计?」 张仪笑了笑道:「熙王贪得无厌,许以诱人的好处,定会被我们牵着鼻子走,只是此计需要我王给张仪些许特权,当然烂摊子还需我王帮张仪清理。」 楚云祁朗笑道:「张子风趣,寡人喜欢,破熙倾连横一事,寡人便尽数交由你处理,张子尽管放手去做,寡人是张子坚实的后盾。」 「张仪谢过我王!」张仪行大礼道。 第54章 六里抵六百里 商烈王三年五月底,倾、熙二国连横,合纵陈、姬,熙国上将军熊鹏掌四国将印,率领五十万大军浩浩汤汤向楚国洛河一线的筌城攻来。 商烈王三年六月初,楚上卿张仪带着黄金万镒、白璧千双来至熙国临沂,重金贿赂熙王宠臣中庶子孟嘉以及宠妃华氏,二人收得张仪好处,争先恐后地在熙王面前替楚国美言,捎带着替楚国美言。 第117页 初时熙王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他们的话当做耳旁风,久而久之,熙王便开始好奇他们口中有治世之大才,相貌俊美的楚上卿张仪到底是怎样一位神人。 「王上,张子而今就在我们临沂城中,下官这便派人前去将张子请来。」中庶子孟嘉毕恭毕敬道。 「哦?」熙王挑了挑眉,他道:「而今熙楚正在交战,他楚国上卿前来我临沂,不怕寡人将他生吞活剥了么?」 「张子仰慕王上的威武雄姿,故说服楚王前来和王上讲和。」中庶子孟嘉道。 「哈哈哈……和寡人争天下,楚王还嫩了些!传张仪前来面见寡人!」熙王被这几句马屁拍的舒舒服服,朗笑道。 「诺!」中庶子孟嘉行礼后退了下去。 约莫半个时辰,身着朱红凤纹袍的张仪随着谒者来到熙王宫正殿内,身着虎纹白袍王服的熙王头戴冠冕坐在三阶白玉阶上的王座上,熙臣陈列在殿内两侧,张仪走至殿内中央,振袖行大礼高声道:「楚上卿张仪拜见熙王!」 「张仪,楚王于熙楚交战之际派你前来讲和,莫不是被我们四国联军吓得尿裤子了不成?」熙王轻蔑地看了张仪一眼,嘲讽道。 张仪冷笑一声,摇了摇头慢条斯理说道:「非也非也,陈、姬皆小国,迫于倾、熙两大国压力而出兵,陈、姬二王畏楚而不愿在此战中获得实际利益,故必定暗自嘱咐其主帅不可出全力迎战,再者倾王惠文也暗自告诉倾军主帅惠瑜在与楚交战时不用贪功冒进,由此观之,明面上是四国联军,实则四国同役而不同心,那么熙国将军熊鹏之军令便不能很好下达,四国联军也不过是一盘散沙,无甚威力,而我楚墨联军,君将上下同仇敌忾,若我军分师先攻陈、姬二国之军阵,二国军阵必定溃败而四下逃窜,如此一来,四国联军军阵被打乱,将士之心必定动摇,以我楚墨虎狼之师抵你四国散沙之师,我楚,会战败么?我王,会怕么?」 张仪说得游刃有余,铿锵有力,偌大的熙王宫殿内只听得他胸有成竹、中气十足的声音,这一番话说下来,熙王额头已经布满了密密的汗珠,他粗重地喘了口气道:「我四国联军上下一心,岂能由你如此胡言乱语?!」 熙王说这话时,明显的底气不足,张仪笑了笑,敛了方才的咄咄逼人之态,他拱了拱手道:「自我王继位以来,熙楚两国一直互为友邦,我王也从未率军侵犯过熙国的一寸土地,外臣此次前来,是想继昭文君之后,再修熙楚两国友好之盟,如若熙王愿意退兵,我王将湘庭六百里富饶之地赠与熙国,作为赔偿这些日熙国的军费物资。」 这话说的正是时候,先打了熙王一榔头,告诉他楚国不是怕四国联军才不出城迎战,震慑住熙王后,趁着熙王心惊肉跳的当儿再给他颗枣儿,失而復得的欣喜,再明智冷静的人也会被沖昏头脑的。 「什么?湘庭六百里?!」熙王难以置信地站起身,他颤抖着手拨拉开垂在眼前的旒珠,吞咽了一口唾沫道:「你是说,楚王愿意将湘庭六百里赠与寡人?」 「正是!」张仪正色道,他拱手行礼续道:「王上若是信不过外臣,可派遣一位使臣与外臣入楚,交接土地。」 梅灏皱了皱眉,他道:「湘庭泽乃楚之粮仓,楚王未免也太慷慨了些。」 「昭文君在相位时,我王便将焦城、曲沃一带赠与贵国,此可有假?」张仪笑了笑道。 梅灏几不可闻地嘆了口气,他还想再说些什么,熙王不耐烦地打断道:「梅爱卿平日里总说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怎地此时却要为难楚国使臣呢?来人,传寡人诏令,熊鹏即刻率领我熙三十万大军归国,上大夫黄歇随楚上卿去楚交接土地。」 「张仪愿我熙楚两国永结盟好,熙王万年,楚王万年!」张仪振袖向熙王拱手行了一礼道。 「哈哈哈……退朝!」熙王朗笑着离开正殿。 梅灏乏力地走出熙宫正殿,抬头,一片乌云飘了过来将太阳遮住,他闭了闭眼眸轻声道:「愿我熙从此再无战事。」 商烈王三年六月中旬,熙将熊鹏撤回驻扎在楚筌城下的三十万大军,陈、姬两国见状,纷纷找了个理由也撤军回国,一时间楚筌城下只剩下倾国的十万大军。 这将惠瑜吓得可不轻,他慌忙鸡飞狗跳一般命令撤军,突然身后战鼓声大起,筌城城门缓缓打开,楚士卒们挥舞着刀剑冲出城来,战马、战车以及士卒的奔跑声如同雷鸣般传来,地面似乎都在隐隐震动,倾军士卒吓的纷纷丢盔弃甲,直接跪在地上,不住求饶道:「饶了我们,饶了我们,爷爷们绕了小的们,我们上有老下有小的!」 「哈哈哈——」一阵爽亮的笑声传来,惠瑜哆哆嗦嗦抬起头循着笑声的方向望去。 只见楚云祁身着银色盔甲,头戴红缨头盔,身后的猩红披风随风飘飞,他站在城墙上朗声道:「回去告诉倾王,寡人不会欺负老弱病残,不会趁人之危,也不会落井下石,带着你的狗滚吧,爷爷放你们一条生路,准你们回去侍奉老小妻儿。」 惠瑜这才发现根本就没有多少士卒,就一小纵队楚军骑兵而已,范夤横剑骑于马上,笑道:「我王下令饶你们一命,还不快给爷爷们学几声狗叫?」 惠瑜生怕范夤一个失手将自己的脑袋砍下来,连忙趴在地上学着狗叫。 第118页 一众楚军士卒仰天大笑,其中一名骑兵朝他啐了一口笑道:「没骨气的狗贼,还敢窃国?!老子迟早要卸了你的狗头。」 「弟兄们,玩够了吧,也该回城了吧。」楚云祁的声音传来。 「嗨!」众将士响亮地应了一声,双腿一夹马肚,绝尘向筌城而去。 惠瑜带着十万死气沉沉的倾卒,灰头土脸地回到曲阳,倾王惠文听闻自己儿子在筌城受辱一事后,气的直接掀翻了堆着奏章书简的书案,他颤抖着身体,始终不敢说一句要拿楚国怎么样的狠话,因为他知道就凭倾国现在的国力,根本不敢和楚国抗衡,于是他将所有的怨气都归结为熙王不守信诺,私自撤兵,至使连横失败。 倾王左思右想,始终咽不下这口气,于是他召集凤清前来商议对策,怎么能不得罪楚国,还能替自己儿子出了这口恶气。 「将此次四国联军攻楚的主打国推给熙国,将我们不动声色地从联军攻楚中摘出来,与楚结盟,联合陈、姬、宋卫以及墨国,六国攻熙,灭了熙国,这样既能挽回我倾名声,还可从中捞到不少好处,讨熙成功后,我军可借言借道掉头攻打陈、姬、宋卫三国。」凤清淡淡道。 倾王惠文听罢,三角眼中折射出贪婪的目光,他亲切地握住凤清的手道:「凤爱卿为国为民,考虑的周到啊,寡人之前没有听先生之劝,使得我倾受辱,着实惭愧啊!」 凤清抽回手,勾了勾嘴唇,他一字一句道:「凤清会辅佐王上,称霸中原,坐拥万里河山。」 惠文眼角抽了抽,不知为何,他感觉到一股从心底而生的恶寒,他下意识看了眼凤清,只见他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惠文掐了掐眉心,以为是国事繁忙太劳累使自己产生错觉了,当下摆摆手道:「寡人有些乏了,你退下吧。」 「诺。」凤清拱手行礼后便退出偏殿。 殿外阳光正好,洒在凤清脸庞,他眼底的寒冰却不曾退散半分。 且说张仪和黄歇一同回楚一事。 轺车行至鄢城城外时,张仪突然嚷嚷着自己轺车坐得太累了,要换骑马,未曾想,张仪骑马行了有十里,一不小心从马上摔了下来,这一跌,直接跌折了腿,张仪满口「哎呦」着被抬回楚上卿府,熙国上大夫追上前想问问楚王交接湘庭六百里土地的事情,被上卿府的门卫拍在门外,黄歇抬手又放下,终是长嘆一声,跺了跺脚,只得先找个客栈住下来。 楚上卿失足跌落马背,摔折了腿,对外闭门概不见客,这一静养就是一个月,熙国黄歇每日都会来楚上卿府门口转悠,逮着从上卿府出来的僕人便问:「你家大人怎样了?可有好些了?」 「没有,没有,大人还在静养呢,连笔都拿不起来。」僕人不耐烦地挥挥手道:「使臣还是现在客栈等着吧,等我家大人痊癒了,自会派人来通知您的。」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哎……等等……」黄歇还想说些什么,那僕人已经走远了。 就这样又过了一个月,熙王连下三道王书,若是再拿不到湘庭六百里地图,便要了黄歇的命。 在此重压下,黄歇又来到大门紧闭的上卿,这次他下定了决心,若是见不到张仪,便坐在他家门口等着,未曾想这次才敲了两下门,侍卫便毕恭毕敬地打开了门,将他迎了进去。 张仪一瘸一拐地迎了出来,他笑道:「张仪身体抱恙,恕不能行礼了。」 「无妨无妨。」黄歇摆摆手道:「大人尽快将湘庭六百里土地地图交与在下,在下好回去復命啊。」 「嗯?什么湘庭六百里的地图?」张仪一脸疑惑问道。 「大人忘了么?曾在我熙廷说楚王要将湘庭六百里赠与我王,以赔偿我熙军费之资。」黄歇一脸焦急地说道。 「大人,这话可不能乱说啊,张仪只是一小小的上卿,怎么能随便许下如此割地赠与他国的承诺呢?这可以要被车裂的啊!」张仪摇了摇头,一脸谨慎地说到。 「您这是何意?当日您劝说我王退兵,这话可是说的清清楚楚啊!」黄歇道。 「哦,可能是大人听错了,张仪说的是将自己的封地六里赠与熙国。」张仪一脸刚想起来的表情,一拍脑门道。 「你!」黄歇阴沉着脸道:「楚国言而无信,戏弄我王,楚王就不怕我王倾全国之力讨伐你们么?!」 「这你就得问问我王了,张仪只是一个小小的臣子,不敢妄自揣测我王的想法。」张仪笑了笑道。 「哼!」黄歇阴沉着脸,瞪了张仪一眼,甩袖离去。 黄歇回国,将在楚两个月受到的冷落和张仪的出尔反尔尽数告知熙王,熙王大怒,于商烈王三年八月,倾全国军力攻打楚国。 第55章 六国分熙 熙国倾全国之力讨伐楚国的消息很快便传至中原各个诸侯王的耳朵里,倾王惠文正在发愁怎么个向楚示好,在得知熙国攻楚的消息后,他笑道:「哈哈哈……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当下派遣凤清游说陈、姬、宋卫三国,重启合纵,带着四国合纵盟约屁颠屁颠地跑去鄢城向楚王示好,以求共同攻伐熙国。 「倾王亲自前来,送上合纵盟书,寡人着实感念啊。」楚云祁身着繁复华丽的王服坐在王座上笑道。 「熙王言而无信,当伐久矣,楚王替天行道,我等跟随楚王伐熙是义不容辞的事情!」惠文义愤填膺,振振有词地说道。 第119页 「倾王真乃明事理之人。」楚云祁笑了笑贊道。 商烈王三年月八底,楚、墨、倾、陈、姬、宋卫六国于楚鄢城歃血结盟,共同商议讨伐熙国一事。 墨国由相国昭文率领二十万精锐士卒,倾国由凤清和倾王惠文率领二十万倾卒,陈国由陈王亲自率领十万精兵,姬国由太子丹率领十万士卒,宋卫国由宋卫王亲自率领十万士卒,六国主帅于楚鄢城进行了三日三夜的商讨。 楚国为纵约长,故六国联军主帅,楚云祁当之无愧。 「由于我六国军阵体制有一定的差异,故寡人决定不将我们各国士卒进行混合编制,诸位将帅说明自己想要攻占熙国的哪块土地,众人商议后,寡人再制定总的作战计划。」楚云祁身着盔甲站在熙国的地图前朗声道。 其余五国主帅纷纷表示贊同。 陈王首先发声,他轻轻咳嗽了一声道:「熙国北部直至阴山一带尽数归我陈国。」 姬太子丹听罢迫不及待道:「阴山以南至沂水北岸归我熙国了。」 宋卫王道:「沂水南至焦城一带尽数归我宋卫。」 这三王胃口挺大,已经将熙国瓜分的连骨头渣都不剩了,倾王惠文不悦,他嚷嚷道:「尔等三国所出兵力加起来也不过十万,就想独吞如此大的疆土么?」 「呵……倾国疆土并不与熙国相接,您要土地何用?」太子丹冷笑一声道。 「黄口小儿,此地岂能由你放肆!」惠文怒道。 楚云祁「啧」了一声,他皱了皱眉道:「诸位再这么吵,到头来谁也得不到好处。」 他声音不大,但一句话说下来,原本吵得面红耳赤的二人,瞬间安静下来。 楚云祁说道:「此次作战,我们分师作战,寡人虽为六国主帅,但并不会过多干预尔等军阵作战,寡人只为尔等提供作战路线和计划,至于攻占熙国何处城池,那就靠尔等自己的能力了。先到者先得,倘若在与熙交战期间,尔等任何一国攻占了熙国的城池,便可将自己国家的旗帜插在城墙上,其余国便不得再侵占已插旗帜之城,诸位可认同寡人所说?」 「同意。」倾王惠文率先发声。 「同意。」 「我们也同意。」 五国主帅纷纷点头表示贊同。 苏珏看了眼楚云祁笑了笑,如此一来,既避免了有些国家不愿出全力迎战、浑水摸鱼的情况,也极大地调动起各国士卒的士气,将六国联军的威力发挥到极致。 烛光照射在楚云祁刀削斧凿般的脸庞,多年的淬鍊,让这个人带着成熟君王的霸气,他拿剑指着熙国地图道:「陈王,你率领陈国将士自熙国北面蓟城一路向南讨伐,姬太子丹,你率领姬国将士直插熙国腰部,宋卫王,你率领宋卫将士自熙国南部焦城向北讨伐,倾王,凤清你们二位分别从熙国北面的济城以及熙国南面的辉城讨伐,昭文和寡人率领楚墨士卒迎战熙国精兵主力,诸位对此有何异议?」 「没异议。」众人纷纷道。 「那好,此次商议便到此为止,诸位回去布置作战计划吧。」楚云祁点了点头道。 楚国八月的夜晚带着凉意,楚墨军营中,火把噼啪响着,旌旗猎猎,马鸣萧萧,苏珏正在墨军主帅帐中喝完了曲云煎好的药,楚云祁便穿着盔甲闯进帐来。 他的目光落在苏珏手中的药碗上,眼神一凛,上前问道:「怎么回事?何故喝药?」 「无妨,在墨国染了风寒。」苏珏将药碗放下笑道。 「怎么?对我也要隐瞒么?」楚云祁皱了皱眉,上前将人搂进怀中,惩罚似地轻咬人薄唇。 「啧……熙军就在一百里外驻扎着,你分清轻重缓急好么?」苏珏推开他皱了皱眉道。 「呜呜呜……兰儿你不要这么无情嘛……」楚云祁瘪瘪嘴,一副可怜样。 「走开。」苏珏不去理他,坐在书案旁开始细细观察着地形。 「兰儿……」楚云祁凑上前靠在苏珏身上,一边蹭一边撒娇。 「啧……楚云祁你太重了,别压着我。」苏珏拧着眉,推了他一把道:「你再这样,我这便撤军回墨,再也不见你。」 「好好好。」楚云祁连忙坐直了身子,很乖巧地坐好,忙道:「你撤军可以,可别不见我,我会疯的。」 苏珏眼眸闪了闪,他几不可闻地嘆了口气道:「过来看地形,别贫嘴了。」 翌日,楚墨七十万精锐士卒与熙国五十万大军浩浩汤汤地在长平一带摆开军阵来。 楚墨军阵分设有先驱、申驱、贰广、启、胠、大殿六部分。 其中五万骑兵组成军阵的先锋部队,即为先驱,再五万车兵组成先锋部队后紧随的副先锋部队,即为申驱,贰广乃中军的左右副车队,分为左右两广,由武艺超群的步卒和弩兵组成,启是军阵左翼部队,以前部步卒,中部弩兵,后部骑兵组成,胠乃军阵右翼,与左翼部队编列相同,大殿是军阵的后军,主要由厚重的车兵和弩兵组成,除此外,苏惠芳还编制了游殿,由十万骑兵组成,游离于军阵之外,用于偷袭和掩护己方军阵。 苏珏身着银色盔甲,佩戴青铜剑立于战车之上,儒雅的眉眼间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英气,这是楚云祁第一次见苏惠芳穿盔甲,他上上下下打量,笑道:「活像位武神下凡。」 第120页 「啧……」苏珏掐了掐眉心,他转过头不去看楚云祁,大敌当前,这人还有功夫调侃,可见其心态有多好,估计泰山崩于前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吧。 楚云祁笑着踏上战车和苏珏并肩站着,他伸手握住苏珏的手轻声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苏珏眼眸闪了闪,低声道:「专心御敌吧。」 「咚咚」的战鼓声响起,司马们整齐划一地举起镯,以统一的频率敲响,只见楚墨联军的前锋和副前锋迅速展开,陈列成雁行阵,恍若公牛坚实强硬的犄角一般向熙军围攻过去,楚墨联军先锋部队所到之处,尘土飞扬,大地都在隐隐震动着,双角阵如同两把锐利的青铜剑,狠狠地将熙军的军阵撕开了两道口子。 苏珏低声道:「双角阵反向聚拢,将熙军分块包围。」 军旗连连挥动,战鼓声再次响起,只见插入熙军的两支队伍很快反向背道而驰,呈倒口袋状将熙军分割成了三部分。 「左右两翼,列圆阵迅速上前包围。」苏珏沉声道。 清亮的镯声响彻整个军阵,一直未动的楚墨联军两翼迅速旋转着向前移动,所到之处,捲起如龙捲风一般的尘土,直冲向云霄,左右两翼,步卒、弩兵、骑兵相互配合,出奇制胜,形成了一个刀枪不入的整体,恍若绞肉机,所到之处尸骨成堆,没有人可以逃脱得了。 「游殿骑兵,从左右两侧包抄,活捉熙军主帅!」苏珏看着交织在一起的军阵,眼神中带着寒意。 鼓声变得急促起来,只见十万游殿分成两队,似两条黑龙般直扑熙国中军。 史书上记载,此次楚墨联军与熙长平一战,歼灭敌军约四十五万人,楚墨联军所演军阵名为「内政阵」,史学大家司马仪解释道:「此阵特点便是大小阵法套和,相互救援,进退自如,即能攻,又能守。」寥寥数语,将那场惊心动魄的战争轻描淡写地翻了过去。 后有文人李华经过楚墨联军与熙国交战的战场感慨万千,写下那篇脍炙人口的文章——《弔古战场文》。 战矣哉,暴骨沙砾,鸟无声兮山寂寂,夜正长兮风淅淅。 魂魄结兮天沉沉,鬼神聚兮云幂幂。 日光寒兮草短,月色苦兮霜白。伤心惨目,有如是耶! 近六十万士卒在此长眠,一束阳光似利剑般破云而出,照射在尸骨成堆、血流成河的战场上,秃鹫在太空中盘旋,空气中瀰漫着烧焦的火把味以及血腥味,抑制不住的噁心涌上苏珏的心头,他别过身,干呕起来。 「兰儿!」楚云祁面色变了变,他上前扶住苏珏急声唤道:「怎么了,你?」 「无妨。」苏珏咳了几声,嘆了口气,缓缓直起身,摇了摇头道。 楚云祁将他揽进怀中,吻了吻苏珏倦怠的眉眼,低声道:「都结束了。」 苏珏靠在他怀里,伸手与他十指相握,疲倦地勾了勾唇角,沉默不语。 苍苍蒸民,谁无父母?提携捧负,畏其不寿。 谁无兄弟?如足如手。 谁无夫妇?如宾如友。 生也何恩,杀之何咎? 其存其没,家莫闻知。人或有言,将信将疑。悁悁心目,寤寐见之。布奠倾觞,哭望天涯。天地为愁,草木凄悲。弔祭不至,精魂无依。必有凶年,人其流离。呜唿噫嘻!时耶命耶?从古如斯! 一抔黄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自古以来,战争都是人们避之不及的噩梦,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由于长平一战中,楚墨联军将熙国精兵尽数歼灭,因此陈、姬、宋卫、倾四国之军势如破竹,不出十日便攻破临沂城。 熙王绝望之中于熙王宫自刎。 六国攻熙,原本住在熙国的商人纷纷拖家带口地逃离熙国,那些庸附于熙国的小国要么迫于六国军威不敢援熙,要么落井下石派兵也加入攻熙行列,盛极必衰,含章君梅灏经歷了这个东方大国由强盛时人人附庸结盟到衰败时人人落井下石后,看透一切,悲愤绝望之下于首阳山归隐。 商烈王三年十一月十五日,大雪纷飞,屹立东方近五百年的强国熙国自此消失在中原诸侯王的视野之中,鹅毛般的大雪将地面覆盖成一片洁白的白色。 梅灏身着一件破败青衫,手持摺扇,披髮行吟,踉踉跄跄着向首阳山深处走去,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冰天雪地中传来他癫狂的笑声:「好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第56章 君埋泉下泥销骨 商烈王三年十二月,就在陈、姬、宋卫三国忙着登记所侵占熙国的土地与财富的时候,倾王惠文打着「借道三国返倾」的幌子,掉头就率领二十万倾军与惠瑜所率三十万倾军兵分三路攻打陈、姬、宋卫三国。 倾国经犀首景明「胡服骑射」后,兵力大增,当身着胡服,佩戴劲弩的骑兵挥舞着手中的长剑向陈、姬、宋卫三国军营攻来时,三国士卒有那么一刻是愣住的,三王根本没有想到,原本只是借道返倾的倾王会中途变卦,仓促应战的结果只能是三国士卒节节败退,大片大片的土地落入倾王惠文手中,大量的士卒死在倾军的铁骑之下,三王又惊又怒,连连派遣使臣入楚请求救援。 楚云祁于楚宫偏殿一脸悠闲地一边喝着茶,一边接见火急火燎的三国使臣,待三国使臣争先恐后嚷嚷着将自家王上的求救国书一股脑地说完后,楚云祁挑了挑眉,他笑道:「诸位使臣莫急,尔等这么抢着说,寡人也听不明白,一个一个说吧。」 第121页 姬国使臣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拱手行礼道:「倾王惠文言而无信,阴险狡诈,楚王应替天行道,讨伐暴虐无道的倾国!」 「对!倾国无耻!倾王该杀!」陈使附和道。 「我王愿追随楚王共同讨伐倾国!」宋卫国使臣义愤填膺道。 楚云祁冷笑一声,类似的话,前不久他在六国伐熙的会议中也听到过。 春秋乱世,唯有强者才是规则的制定者,唯有强者才是天道仁义的代名词,古人所言「成王败寇」果真妙哉。 「我楚刚经过大战,将士们都疲乏之至,须得歇息些许时日,尔等回去告知诸王,就说,待我楚士卒吃饱喝足,休息够了,寡人定会好好教训教训倾国,让他知道什么才是强国。」楚云祁笑了笑道。 「这......」三国使臣一脸焦急。 「诸位使臣请回吧。」楚云祁摆摆手道。 话音刚落,一小纵队侍便进入偏殿内,侍卫长对三位使臣行礼道:「使臣大人,请——」 三国使臣无奈之下,只得拱手向楚云祁行了一礼后,垂头丧气地离开。 商烈王三年十二月底,倾王惠文率军攻占了三国近千里土地后,这才意犹未尽地收手回国,坐在王座上开始盘点登记侵占的土地和财富,看着那一箱又一箱的黄金白璧,倾王惠文乐的合不拢嘴,他每日都要去国库里转一圈,脸上挂着一副「与揽天下入我怀中」的笑容。 就在倾王惠文还沉浸在飘飘然的喜悦之中时,楚墨两国共八十万精兵分别从倾国的西边和南边攻来。 倾国先是攻伐熙国,士卒本就疲惫不堪,接着有马不停蹄地掉头攻伐陈、姬、宋卫三国,穷兵黩武之下,几乎耗光了倾国自景明胡服骑射以来创建的所有精锐士卒,没日没夜的战争拖累的百姓将士苦不堪言,所以当楚墨联军攻来时,倾军大多缴械投降,楚墨联军根本不用损失多少士卒便可攻占下一座城池。 「王上,楚军攻破我倾陈城,正在向北部的络城进发!」 「王上,墨军渡过汾河,已经攻占秦城,正在向东部的荟原一带进发!」 「王上,我倾新城郡守未迎战便投降楚军,新城失守!」 每日都会有倾军战败的消息传入倾国国都曲阳,惠文的脸一天阴沉胜过一天,他铁青着脸将奏摺甩到前来通报战况的斥候脸上骂道:「废物!都是一群废物!寡人要你们都有什么用!」 「王上......」斥候颤抖着身子将奏摺拾起来,跪着递给惠文道。 「都去死吧!」惠文拔出腰间的王剑直接刺向斥候胸膛,斥候闷哼一声倒下,鲜血溅在惠文的王服上,烛光打在他脸庞,带着狰狞的可怖。 「王上何苦生他的气?这斥候也不过是来通报战况的小兵而已。」凤清身着一袭红衣踏进殿内拱手行礼道。 「你来干甚?寡人传召你了么?」惠文看了他一眼冷声道。 「王上,臣曾随犀首景明出征北漠,学了不少景明用兵之法,若王上信得过臣下,臣愿率军抵御楚墨联军。」凤清拱手行礼道。 「你?」惠文挑了挑眉,三角眼里闪着疑问。 「王上若是信不过臣下,那臣只能告退了。」凤清耸了耸肩,说着便要离开。 「等等。」惠文上前拉住凤清,笑道:「先生这是什么话,先生乃逍遥子弟子,寡人怎会信不过你?寡人这便下令,封你为安定侯,率领我倾十万士卒镇守曲阳。」 「凤清谢我王信任,吾为倾国万死不辞!」凤清拱手行礼到。 惠文嘆了口气,楚墨联军转眼间便会攻入曲阳,眼前只能将凤清送出去能挡一阵便是一阵,自己好带着金银珠宝逃离,当下他挥了挥手道:「退下吧。」 「诺!」凤清拱了拱手离开。 天空中又飘起鹅毛般的大雪,凤清穿着一身绯烈如火的红衣,一步一步来至一座孤坟旁,墓碑上没有刻任何字,雪将隆起的黄土覆盖在一片洁白之下,凤清缓缓坐了下来,他伸出颤抖的手轻抚墓碑,那双眼眸早已没了当年的风采,他勾唇笑了笑,柔软了目光轻声道:「蛮牙子,你在奈何桥边再等等我,凤清很快就下来陪你。」 千山暮雪,孤鸿掠过天空,只留下凄凉哀怨的鸣叫声,凤清靠在墓碑上,仰头看着漫天纷飞的大雪,泪水从眼角滑落无声无息地渗入灰白的鬓髮里。 大雪白了他的头,也白了整个世界。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商烈王四年一月,倾上卿凤清率领十万倾兵镇守曲阳,楚墨联军于曲阳城外安逸扎寨。 倾王惠文知大势已去,连夜带着满车的黄金珠宝,携家眷慌忙从曲阳城北门逃离。 「快些!再快些!」惠文不住地催促车夫。 车夫埋怨了一句,扬鞭抽了马儿一下,马儿长嘶一声,鼻息见喷出的热气很快便凝结成白雾,马蹄在官道上敲击着,发出沉闷的声响,惠文看了眼东方天空中闪烁着的长庚星,焦急地不断催促道:「快些!给寡人再快些!」 马儿突然嘶鸣了一声,车夫勐地一拉缰绳,巨大的冲力将惠文勐地往前一推,他的脑袋撞在了车门框上,很快便肿起一个大包,惠文怒气沖沖地掀开帘子,正欲破口大骂,在看到马车前的情境时,他愣住了。 凤清身着绘有凤凰图纹的朱红华服坐于马上,他的身后是一纵队骑兵,只听得凤清笑道:「王上,您这是要去哪?」 第122页 一股恶寒从惠文嵴梁骨涌了上来,他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没有看错,以为凤清是来护送自己,当下慌忙道:「快!护送寡人离开曲阳!」 「这凤清可做不到。」凤清笑了笑道。 「你要作甚?!」惠文看着一袭红衣的凤清翻身下马,唇边带着笑一步一步向自己走来,他失声喊道:「凤清你要谋杀寡人么?!」 「说的没错,我就是来取你狗命的。」凤清耸了耸肩。 「混帐!」惠文额头冷汗淋淋,他一拍车厢壁怒吼。 凤清转头道:「给我把倾王请下马车。」 「诺!」他身后的两位近身侍卫纷纷翻身下马,迅速上前,架着惠文的胳膊将他拖下马车摁在地上。 「你、你要干什么?别杀我,黄金珠宝都给你,通通都给你,你要什么尽管和寡人说,别杀我!」惠文挣扎求饶。 凤清恍若未闻,他上前缓缓拔出短剑,松手将剑鞘扔在一边,蹲下身道:「在你杀了景明的那一刻起,你就应该明白,迟早有一日会死的比他还惨。」 「不,不,凤清,你不是说不为景明报仇么?!」惠文的身体抖动和筛糠一样,他颤声道。 「在你当着我的面将景明分尸烹煮的时候,你有没有想到我忍着喝下的那碗肉汤足以让我将你千刀万剐?」凤清抓着他的衣领一字一句道:「在你下令将景明乱箭射杀的时候,你知不知道我在秦城立下毒誓要让惠氏灭族?」 「饶命啊,凤上卿!」惠文连连摇头道。 「嗤——一只狗而已。」凤清将他扔在地上,站起身道:「惠文,我要先挑断你的脚筋,再挑断你的手筋,然后捣烂你的眼睛,最后一道一道将你凌迟。」 灰濛濛的天际间,是谁的惨叫声响彻云霄,惊起的鸟儿扑棱着翅膀飞向一望无际的苍穹,雪又开始自天空中飘落,一开始还只是小小的雪花,后来越下越大,北风卷着鹅毛般的大雪在天地间形成了一道茫茫的雪幕,凤清浑身是血,那是惠文、惠瑜以及他们的妻儿的鲜血,凤清仍穿着那件绯烈如火的红衣,未束冠,墨色的长髮尽数披在脑后,他手里的短剑还在往下滴着血,顺着他的脚印,在冰天雪地中留下一行孤单的印记。 「蛮牙子,凤清来找你了,你要是敢记不起我,我定要你好看。」凤清看着墓碑,柔声道。 扬手抬臂,毫不犹豫划向自己的咽喉,一缕细长的血丝顺着他白皙的脖颈缓缓淌下,凤清晃了晃身子,扑到在地,他缓缓爬向墓碑,那双凤眸缓缓闭上,眼角的最后一滴泪滑落。 蛮牙子,你在黄泉路上走慢些,凤清来陪你了。 第57章 是非成败转头空 史书记载,商烈王四年一月底,倾国上卿凤清将倾王惠文满族虐杀后,于一无字碑前刎颈自杀,史学大家司马仪对其评论:「凤清之人,本应如凤鸟翱翔九天之上,却甘愿为一人放下心中之宏图大业,其情可畏,然终是为犀首景明滥杀无辜,其人可悲。」 自此,中原只剩下楚、墨两强矗立乱世之中,陈、姬、宋卫等国因连年征战,国力萧索,于两强夹缝之中苟延残喘地度日,商烈王继位才不到五年,雄霸中原的两大强国便在顷刻间灰飞烟灭,诸侯王纷纷敛声屏气,生怕喘错气,说错话后被楚灭国,中原地区压着一股沉闷的死气,好在自倾国被灭国后,楚、墨两强国都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诸侯王们纷纷长舒一口气,转头去休养生息了。 楚云祁依旧于楚宫中每日种下一株兰花,而今已经将大半个楚宫种满了,每日作画的习惯他也仍有保留,不知不觉间为苏珏所作的画堆起来已经如半人高了。 岁月不等人,自他继位算来已经快二十年了,楚云祁和苏珏也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眉眼还带着青涩的少年了,魏太后和卓氏早已是老眼昏花,年过六甲的老人了,楚平之子楚坤也已十七八岁了。 魏太后驾鹤西去的那天正好是楚将军白起与凤凰公主阿笙的大婚之日,老太后临死前嘱咐说,笙儿的婚礼照常举行,切莫让她这将死之人沖了喜气。 静泉宫,侍女们敛声屏气,沉默着站在殿内,楚云祁跪在魏太后榻前,魏氏吃力地睁开眼,抓着楚云祁的手,费力说道:「娘从未怪过你,我儿是娘这一辈子的骄傲。」 「娘……」楚云祁握了握魏太后的手,眼眸闪了闪。 魏太后看着他笑了笑道:「待娘死了,将我葬在芷阳瞿河边上,我答应了一个人来生要嫁给他做妻子。」说完,魏太后便面带笑意地缓缓闭上了眼眸。 「好。」楚云祁点了点头,他的声音很轻,唯恐吵到熟睡的母亲。 商烈王四年三月三日,楚魏太后驾崩,归葬芷阳瞿河边,谥号楚宣太后。 楚宣太后一生为楚,虽为女儿身,却功在千秋。 墨国国都咸宁。四月春风似剪刀,将咸宁街头的柳树裁剪的裊娜多姿,万条垂下绿丝绦,远远望去恍若一团绿雾。 苏珏焚香沐浴,于书房内静坐,他将楚云祁为他做的琴轻轻放在膝上,柔软了目光,素手轻拨,悠扬空灵的琴音于指尖漫延开来,一曲《思君》千迴百转,于平淡中愈演愈烈。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公子,墨王宫传令,召公子即刻入宫议事。」曲云的声音在竹木外响起。 第123页 苏珏皱了皱眉,他将手放在琴弦上,淡淡应道:「知道了,这便过去。」 半个时辰后,墨王宫偏殿。 「昭文拜见我王。」一身白衣的苏珏拱手行礼道。 「相国请起。」黎漠上前扶住他道。 「王上唤臣前来所为何事?」苏珏问。 「寡人意欲讨伐楚国,相国以为如何呀?」黎漠说这话的时候,鹰一般犀利的眼眸紧紧盯着苏珏。 苏珏皱皱眉,问:「何故要攻伐楚国?」 「因为这天下只能是一人的天下,而相国也只能是寡人一人的相国。」黎漠勾了勾唇角,笑道,眼底却没半丝笑意。 「王上所说,昭文不明白。」苏珏拱手行礼道。 「都说了,只有你我二人的时候,相国不必多礼。」黎漠不悦地皱了皱眉。 「昭文以为我墨攻楚不妥。」苏珏淡淡道。 「有何不妥?我墨国兵强马壮,经济实力,军事实力哪点比不上楚国?」黎漠逼视着苏珏的眼眸,他突然压低声音说道:「还是说,相国不愿让楚王受一点点危险?嗯?你说是吗?昭文君苏珏。」 苏珏眼眸闪了闪,他瞥了黎漠一眼道:「王上是何时知道臣的身份的?」 「留在墨国好么?只要你肯留墨,寡人将墨国赠给楚国又何妨?」黎漠眼底的柔情像涟漪般一层一层荡漾开来,他柔声道:「那夜骑马从渭风客栈路过,明月烛火,白衣公子执卷静坐,公子眉眼如画,温润如玉,黎漠对你一见倾心,当时黎漠就在想,我墨国盼来了一位仙人,只要有他在,我墨国定能繁荣昌盛千秋永存,黎漠果真没看错,你坐镇变法,亲手将我墨国建为傲视中原的强国,我墨国的子民再也不用因为飢饿而暴死街头,公子是墨国的保护神,莫要离开,好么?」 苏珏后退一步,他拱了拱手道:「王上既知臣之身份,就该明白苏珏为何来墨,为何要变法强墨。」 黎漠摇了摇头,他道:「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乱世早就该由一国来终结,如果没有你,等待墨国的只能是城破国灭,你选择了最温和但是对楚国来说是风险最大的一种方式来将墨国同化为楚,根本不是怕墨人如困兽般反抗,而是你不忍心,苍苍蒸民,谁无父母?昭文君心系苍生,只为将战争减少到最小,你在辅佐楚云祁一步步称霸中原的过程中尽可能採取最温和的方式,这么多年,你不累么?」 苏珏垂眸,他沉默着一言不发。 「黎漠依你,将墨国尽数交给楚国,我只有一个条件,公子留在我身边可好?」黎漠轻声道。 「你和楚云祁有一处很相似。」苏惠芳笑了笑,他对上黎漠的眼眸道:「藏锋敛芒。你们都很会在不利于自己的情境下学会隐忍,所以即使苏惠芳不会入墨,墨国也会在你手中崛起,苏珏只能碰巧强墨而已。但是你毕竟不是他,楚云祁自始至终都明白我想要什么,辅佐他问鼎中原,我从未觉得有多累,苏珏此生只爱过一人,这一人只能是他。」 黎漠眼眸闪了闪,他上前一步抓住苏珏的手,低吼道:「为什么不能是我?如果,如果我比他更早见到你,你会爱上我对么?」 苏珏嘆了口气,他摇了摇头道:「尘世繁华,知音难遇,两情相悦更是可以而不可求,王上,有些事不可强求。」 黎漠定定地看着他,良久朗笑几声道:「黎漠平生从未任意妄为过,此生得遇公子,即便做个千古罪人吾也不曾后悔!」 「你!」苏珏后退几步,他脸色大变。 「既然公子不肯依寡人,那么对不住了,寡人只能强留公子在墨。」黎漠勾了勾唇角,他的笑容有些寂寥。 商烈王四年四月二十五日,墨王黎漠将昭文君苏珏软禁于墨宫之中,楚王得知后勃然大怒,即刻下令,命楚将白起率领五十万大军攻打墨国。 墨王命墨将司马怀率领五十万墨卒于楚地朝野迎战楚国五十万大军。 此战持续了整整两个多月,两国投入了大量的兵力、财力,谁也不肯退让。 千千万万的士卒埋骨朝野,千千万万户人家的妻子等不回丈夫,千千万万户人家的母亲白髮送黑髮。 苏珏血书一封祈求楚云祁撤兵,等回的是那人简短的一封书信: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没有兰君的楚云祁不知何为君临天下。 商烈王四年七月,楚将白起摆出失传已久的伏羲六十四变八卦阵,史书中记载:此阵立天地风云,衡轴沖之义,而成握奇阵也。内外方圆,左右顾应,曲折参连,互隐奇正,中垒共为五营,每卦布八阵,共为六十四阵,八阵有鸟、蛇、龙、虎、天、地、风、云。 此阵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朝野终战,虏墨卒五十万。 商烈王四年七月底,楚云祁提出,用墨俘虏五十万换苏珏一人,墨王拒绝,多次交谈未果后,楚云祁命白起坑杀俘虏的五十万墨卒。 「王上,末将之所以未杀墨卒五十万,是因为他们都为我楚人,白起不愿杀自己的手足。」白起身着盔甲抱拳行礼道。 楚云祁掐了掐眉心,压着声音道:「寡人再说一遍,坑杀五十万墨卒。」 白起咬了咬牙,他低头说道:「末将做不到。」 「我是王,你是臣,听命于王才是臣子的天之所在!」楚云祁一拍书案站起来指着白起高声道。 第124页 「王上,昭文君也不愿看到王上如此。」白起眼眸闪了闪道。 「那你想法子让黎漠放人啊?寡人什么都不想要,只要他将我的兰儿还给我。」楚云祁甩袖,他吼道:「来人,上将军白起违抗王命,赐寡人章公剑,命其自裁!」 白起单膝跪地抱拳行礼道:「末将有一不情之请,求我王答应。」 「你说。」楚云祁咬了咬牙道。 「请不要将此事告诉末将之妻。」提起阿笙,白起眼眸里泛起柔情,他勾了勾唇角道。 「寡人答应你。」楚云祁将章公剑扔到白起面前,他感到深深的乏力,掐了掐眉心道。 「白起谢过我王。」白起抱拳行礼,接着拿起章公剑,一声龙吟,寒光闪过,血溅在猩红的毛毡上,悄无声息地隐没。 商烈王四年七月二十九日,白起持章公剑于楚宫正殿自裁,自此一代将星陨落。 八月,五十万墨卒俘虏被尽数活埋,楚王率五十万楚卒继续攻伐墨国,商烈王四年十二月底,墨都咸宁城破。 「哈哈哈,世人都唤你为活菩萨,可如今,世人为你,丧命黄泉,魂魄不得安息,昭文君,你乃一干坤神人矣。」黎漠看着他笑道。 苏珏恍若未闻,他只抱着那床琴蜷缩在角落,定定地看着窗外漫无边际的苍穹。 「苏珏,黎漠爱你,此生不悔。倘若还有来生,黎漠定要早些遇见你。」黎漠深深地看了苏珏最后一眼,拔剑在他面前自尽。 当楚云祁浑身是血地站到苏珏面前时,恍若一尊雕像的白衣公子动了动,他缓缓站起身,沙哑着声音道:「你让苏珏怎么去偿还这千万条人的性命?你让苏珏情何以堪?」 楚云祁张了张口,他想说些什么,才发觉喉咙堵得慌,苏珏垂眸,眼角有泪滑落,他不去看楚云祁,踉踉跄跄着与他擦肩而过。 「兰儿……」楚云祁伸手想抓着苏珏的衣袖,才发现如指间沙,所有的罪孽过失都这么随风消散在空中。 苏珏抱着那床琴一路漂泊,就如同七岁的自己,累累如丧家犬一般,漫无目的地来至首阳山,后因体力不支昏倒过去,待他再次醒来,发觉自己躺在一间茅草屋内。 他挣扎着下床,嘴唇因为缺水而干裂,他摇摇晃晃地走出茅屋,暗香扑鼻而来,只见满园的红梅正在怒放,两只仙鹤裊裊落在园中,悠闲地嬉戏着,一位白髮男子背对着自己坐在梅树下喝茶,苏珏眼眸闪了闪,目光落在台阶上放着的面饼和清水,缓缓坐下来,一面小口吃着面饼,一面喝着清水。 那位白髮男子缓缓站起身,也不回头看他一眼,拿起身旁放着的箬笠和鱼竿,头也不回地走出小院,他的声音恍若从天际传来——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专成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髮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苏珏垂眸,他勾唇浅浅一笑,轻声道:「梅妻鹤子,含章君,谢谢你。」 昏暗的楚王寝宫内,楚云祁仰躺在书案旁喝着酒,冠冕戴弯了,头髮也散了,华丽的王服起了褶皱,他晃悠悠地举杯,笑道:「敬这大争之世——」 楚平带着苏珏来到楚王寝宫的时候便看到楚云祁这一幕,苏珏缓缓走上前,他在楚云祁身旁跪坐下来,轻声道:「苏珏回来了。」 楚云祁愣了愣,他挣扎着爬起来,上上下下打量着苏珏,良久他笑问:「敢问公子是哪一位金枝玉叶的贵人呀?」 苏珏轻轻握住他的手,唇边的笑绽放开来,他道:「免贵姓苏,名珏,颍城活菩萨。」 商烈王五年正月,在位二十一年的楚云祁宣布退位,上大夫之子楚坤继位。 自此,再也没有人见过楚云祁和苏珏。 曾有樵夫入逍遥谷砍柴,看到有两人于松树下吹箫弹琴。 白衣者眉眼如画,温润如玉,黑衣者凌厉潇洒,桀骜不驯,樵夫好奇上前询问二人所弹奏曲子为何名,黑衣者朗笑一声起身携白衣者之手,二人并肩向山谷深处走去。 茫茫天际间传来释然的声音,樵夫听得清清楚楚,二人说道:「曲名唤春秋。」 ----------全文完 第58章 后记 开始构思这部小说是在2018年的暑假,那时宅在家里,每天都抱着孙皓晖先生的《大秦帝国》啃,看着秦国怎么由一个边陲小国一步一步成为雄霸六国的强国,于是心血来潮想要提笔写一部诸侯争霸文。 文中苏珏的人设是我理想中的白衣公子的完美形象,他是我的白月光。挖坑容易填坑难,这部小说我写了又删,来来回回修改了三次,终于在2019年的五月份完结。在这近一年的时间里,我花了大量时间去学校图书馆借阅有关军事战争、古琴、兵器研究、春秋战国制度等等方面的书籍,当然也看了不少关于春秋战国的小说。 在这里我再次向孙皓晖先生致敬,可以说,这部小说的一个目的就是用来缅怀我看《大秦帝国》的那段日子的。当然,文中对春秋军阵、古琴曲以及煮茶的描述,都来源于我这一年来查阅的相关资料,主要有《春秋军阵研究》《战国制度统考》,古琴方面的书我看的庞杂,这里就不一一列举了。 总之,我在用心写这部作品的同时,它也在成就着我自己,这应该是我这一年来最宝贵的收穫吧。 第125页 其实文中塑造的三对恋人中,我最捨不得的是凤清和景明。 他们二人完完全全是诸侯争霸中的牺牲品,也算是那个时代千万有情人不得终老的一个缩影,战火纷飞的年代,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真的算得上是最深情的告白。 苏珏和楚云祁二人算是我的亲儿子吧,他们互为知音,于乱世之中携手共进,他们的爱情算是我嚮往的一种最美好的爱情,楚云祁并不是不爱江山爱美人的无能帝王,他很巧妙地将这二者权衡,尽到了一个帝王该有的责任,我想这也是苏珏欣赏他的地方所在。 梅灏这个人,怎么说呢,他太懦弱了,他没有勇气去打破世俗的观念,荀言的一片深情终究是错付了人。其实他们二人的爱情是最真实的,在现实生活中,相爱的两个人总因为各种不可抗力的因素而不能相伴到老,他们需要足够大的勇气去义无反顾地在一起,而在现实生活中,往往是不可能的。 这本小说是我计划的《春秋》系列文中的第一部,思虑再三我决定用《诗经》中的一句诗来为它命名——《知我者谓我心忧》。 剩下的六部我大概构思了小说名和主人公的名字,下面奉上《春秋》系列。 《何处春江无月明》——白阡陌,苏牧遥 《杨柳岸,晓风残月》——宋归,闻瑾 《断肠人在天涯》——齐飒,金诚 《此情何以表相思》——朱枫,江落寒 《当时只道是寻常》——王安中,林春锦 《天涯就恨似前生》——景明,凤清 那么最后,祝各位观文愉快,时代在进步,我也在进步,我希望用自己的方式,将国学,将歷史带给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