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衍四十九》 第1页 《天衍四十九》作者:寒山调【完结】 文案:「我穿过海上潮生,越过苍龙负岭, 我承运而生,却不得不逆天而行。 我丢弃信仰,失去族群, 不惜投身黑暗,捨弃光明……」 「我在群山之中,找到了手握刀剑的意义。」霜降怀着满腔仇恨坠落凡尘,遇上一个好看男人要收他为徒。 他答应了,于是这一生都交了出去。 ps:我流耽美仙侠群像剧,又名爷爷和他的七个葫芦娃。he。是个俗套的復仇故事。 虽然前期和復仇没啥关系。 非大众型重生,主角不知道自己重生,知道自己重生的不是主角你们敢信。 主cp是修真界百科全书清清冷冷师尊受x前期乖巧后期沉稳七徒弟攻,作者正在站反的边缘反覆横跳。感情慢热,且感情线不多。 副cp有一撩就炸攻x女装大佬受,以及温柔攻x心里透精就是愿意当个傻子作死受。 视角虽然写着主攻但攻受戏份对半分。 内容标籤: 幻想空间 仙侠修真 东方玄幻 搜索关键字:主角:霜降,李疏衍 ┃ 配角:一二三四五六师兄,其他一堆 ┃ 其它: 第1章 楔子 东边天空烧着一片赤红的光,那是金乌翅翼里的火。 红光的尽头一轮金色的圆环,那是晷景,是天地凡尘的太阳。 战神一身银甲被映上一片流淌的金,漫天仙神惊惧东望,首座天帝却垂目望向跪伏在地一身血污的白衣少年,淡声问他:「这才是你的目的?」 少年抬起头,发散一地,一身一脸血,笑得人不寒而慄。战神的长刀穿透了他的身,他被钉在地上,却挣扎着拔直残躯,盯着那高高在上的神,嘶哑着嗓:「我要你们死。」 天帝起身,目光语调毫无波澜:「你可知晷景一毁,这世间万物都活不得?」 少年赤红眸子里恨意猖獗,语句含着血:「那又如何?」 天帝道:「何至于此?」 少年双手攥着刀尖,把长刀摘出了胸膛。灵力凝作的鲜血涌透衣衫,他的本源疯狂流失,可他毫不在意,只是拄着刀身抬脸:「人世百苦我尽尝过,太累,可原来天上也是人间。」 他眉眼弯弯地笑,轻轻道:「都毁了吧。」 鲜血从额角滚落,他面容如鬼。 战神沉声道:「你疯了。」 少年终于捨得撕下仇恨的目光看他一眼,把刀用力掷向他,一边咳血一边大笑:「是,我疯了!你们还站着做什么?来啊!来杀我啊!」 少年提着剑,剑尖斜垂指地,鲜血擦着剑锋落。他一路杀进天帝的殿堂,身后一条血路,尸横遍野,身前拦着银甲的天神,战神接刀不动,而其余诸神不敢上前。 天帝目光穿过百万里天界山河,望向最东边的旸谷——金乌的故乡。他的目光落处,便有千丈庄严法相自云端俯瞰燃烧的河谷,言语无波无澜:「金乌,住手。」 一声清啼,遮天翅翼捲起风火,天帝伸手挡住,火焰自他手臂流向两边,烧了远天角的云。金红色的百丈金乌落于旸谷内已然枯萎的扶桑古木上,尾羽垂向燃烧的河流,河流中金乌的尸身层叠如山。他仰头看着天帝法相,身后便是那轮亮到难以直视的晷景。 天帝法相尽收,银白髮丝的青年落向了古木之上,重复道:「住手。」 金乌无声看他,满腔的恨已如止水。火焰从每一根羽毛中涌出来,把他吞尽,一身裂痕的人形从火焰里踏出,展出一个支离破碎的笑容。 「晚了。」金乌道。 晷景上勐然浮出一道漆黑的纹路,一股惊人的灵力波动如一道水波扩开,整个天界都在摇晃,天河倒流,旸谷的火烧上了锦绣河山。 剧烈的光从晷景内爆裂,瞬间吞没了旸谷内的两个活物。世界从东开始崩毁,强光铺天盖地而来时,天帝殿内少年刚刚被割下头颅。 他与世界一同散作浮尘之前,模煳地想到了什么人,挣扎着无声道: 「……师父。」 第2章 遇(一) 霜降迷路了。 在绿意葱茏的大山里迷路是很正常的,尤其是这山里的植物都长成一个样子,肥美的山鸡也都一个味道……但正常归正常,任谁半个月一个人都没看见都会很孤独很难受,更重要的是他吃了半个月的山鸡了,真的吃腻了。 而在半个月后的今天,他不仅看见了一只新鲜的兔子,在追赶了它大半个时辰之后,他还看见了人,正好抓起了那只兔子。 霜降当时那叫一个热泪盈眶,「噗通」一声跪坐在地,沖那人伸出手去:「大哥!你放开它!」让我来! 那人闻言一怔,果然放开了兔子,只可惜不等霜降反应兔子一蹬腿跳进了草丛,连背影都不给霜降留。 霜降痛苦捶地:「你还真放啊……」 那人皱了眉,打量了一会这个看上去不过十一二岁的孩子,问道:「你是何人?」 声音还挺好听,很清澈的质感,让人想到幽林清泉。 「我叫霜降。」霜降爬起来抬起脸,打量此人。 那人一身月白色的外袍,内衬是素白的,一头墨色长髮不束,飘飘顺顺地垂在肩上,看上去干净得很,与衣衫破破烂烂、灰头土脸的霜降形成了鲜明对比。闻言他的眉心折了折,继续问道:「你为何在这里?」 第2页 霜降眨眨眼,反问道:「这里是哪?」 「这里是……」青年忽然抬起脸,若有所觉地看着远方,唤了一声:「龙吟。」 仿佛真有龙吟声隐约穿透云霄作为回应。 他冷冷说:「让他们滚。」 远方是长剑出鞘的一声清鸣。 青年这才把一句话说完:「这里是极域。」 「极域?」霜降一时也不知道该不该问问要谁滚,只好先茫然,「极域是哪?」 青年微微愣了一下:「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不知道,我醒过来就在山里了。」 「记得自己是谁吗?」 霜降闻言仔细想了想,不太确定道:「我只记得自己叫霜降……我好像不是人类……」 但到底是什么他不记得了。脑袋里空荡荡的,没有来处,没有归途。 青年皱了眉:「你还记得家在哪里吗?」 这次男孩沉默了一会。 而后他静静说:「我没有家。」 闻言青年仔细看了看他,刚要说什么,忽微一抬眼,把霜降往身后一拉。天边一道流光急速掠来,青年身边一声清鸣,一个人影突兀出现在身边。 那是个看上去不过弱冠的少年,身高却高得有些凶,在那一站,像一把笔直的出鞘长剑。少年剑眉星目,面容稜角分明,面无表情说:「师尊,有一个不滚。」 「打了?」青年言简意赅问。 「打不过。」少年扫了霜降一眼,毫无兴趣地转回目光,仍旧面无表情,「过来了。」 话音未落,天边一声惊雷般的怒喝:「拿命来!」 随着这声怒喝,沉重的威压如山般压来,一道人影从天而降,落在几丈开外。 青年皱了眉,不见动作,霜降只觉得周身一凉,无形的剑意已经层层封锁这片天地,剑气隐而不发,万千看不见的剑芒已经对准了那落下来的魔修。魔修身子一僵,要逃已经来不及,只觉得再动一下,就会被万剑穿心。 他冷冷说:「打架还是讲理?」 魔修态度立马软了八分:「讲理,讲理。」 剑意倏忽撤尽,仿佛从未存在过。青年一抬下巴:「讲。」 「极域与你们九重山百年来相安无事,李疏衍,你贵为宿神峰主,闯我魔殿,杀魔尊弟子,是何居心?你想挑起战争吗!」魔修质问道。 名为李疏衍的青年没说话,回应的是那个高高的少年,少年冷笑一声:「相安无事?你们魔修没事就来九重山骚扰我派弟子,平日为了大局也就罢了,让他们打打架也没什么,权当实战练习了。谁知你们变本加厉,偷清涧峰灵草,伤赤霞峰女弟子,不给你们点教训,明天是不是就暗杀我们掌门了?」 魔修被怼了一脸,懵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这小子是突如其来一言不合砍了他左膀右臂的混帐,勃然大怒:「你到底是谁?!」 「宿神峰五弟子,龙吟。」少年扬了扬下巴,毫不客气地说,「别岔开话题。」 魔修只好灰头土脸地继续质问:「赤霞峰女弟子被伤,你宿神峰凑什么热闹?」 少年面无表情,眼神却透着「你个智障」的高高在上,「因为宿神峰离你们魔殿最近。」 九重山是分割极域与繁华人间的天然屏障,连绵数万里不绝,同时也是人间仙门三宗之一——门派「九重山」的名字。九重山脉里共九座最高峰,九位峰主各分一片山区,宿神峰是最前沿,极域之物若是想越过九重山,必要先推平宿神峰。 很有道理,魔修无言以对,憋屈地站了一会。打又打不过,说也说不过,他作为魔殿的十长老本来就处处低人一头,被来来回回一打击,道心都有点不稳。正道怎么总出天才,还让不让歪门邪道活了? 双方陷入沉默,无声的旋风捲起李疏衍的髮丝,空气似乎忽然粘稠起来。他心里忽然划过一道不安,提起霜降的后衣领往龙吟怀里一扔,沉声道:「快走。」 龙吟什么也没问,把人拦腰一拎扭头御剑就跑,转眼已经成了一道流光。 骤然间云静风歇,无形的威压无声而突然地从天而降,魔修猝不及防跪倒,李疏衍霍然扭头,看见龙吟狼狈地被压落在地,提着剑看向这边,长剑震颤嗡鸣。触及他的目光,龙吟摇了摇头:「结界,出不去。」 天地间迴荡一声讥诮的轻笑:「还想走?」 魔修听了这声音,跪得五体投地分外端正,面朝黄土大声道:「恭迎魔尊!」 一直面无表情的龙吟脸色微微一变,李疏衍眉心一紧,脸上的线条绷直了,衣袂与长发无风自动,凌厉的气场无形地升腾起来,在他周身形成了一个看不见的圈。 「百年前你已升天。」李疏衍轻轻一振袖,伸直了手臂,修长的手指虚虚合拢,做了一个握剑的姿势,冷声道:「今日不该在此。」 他并没有佩剑,霜降心想,这个姿势从何而来? 李疏衍似乎从凝滞的空气里缓缓抽出了一把透明的剑,没人看得见它,却能感觉到刀剑特有的寒气刺痛了双眼,锋利的剑气从其上逸散开,地面上剑痕纵横纷乱。 「天界规矩奈我何?」那声音张扬大笑,一道红色的虚影从天上投落人间,「请得动宿神峰主的怀虚剑,也不枉本尊破了这规矩!」 「放他们走。」李疏衍流泉般的声线一沉,其中寒意如结了冰一般。 第3页 「行啊,你把那个小子留下来,我让你们走。一换二,划算吧?」 霜降乖乖被拎着,闻言茫然道:「我?」 李疏衍二话不说,扭身挥剑,剑气磅礴如海潮,直直冲着龙吟与霜降而来!龙吟连眉梢都没动一下,剑气笔直地穿过两人,随着一声清脆的碎响,笼罩天地的结界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龙吟在下一刻御剑窜出了那道口子,魔尊猝不及防没拦住,只来得及把结界重新封死。龙吟在外面转了几圈,见实在帮不上什么忙,笔直地冲着九重山飞去了。 李疏衍回过身,面对那红色虚影,一脸冷漠,偏目光里似乎含了点少年意气,明亮得很:「一换二,划算吧?」 魔尊被噎了一口,却冷笑一声:「你当真以为他们逃的出去?」 李疏衍微微皱眉,听得魔尊道:「我早已在九重山与极域之间建下结界,你们现在插翅难飞。」虚影逐渐凝实,已与实体无异,那一张阴鸷的面容都看得清:「你们名门正派,这些年天才实在是太多,该敲打敲打了——你当真以为,我极域魔殿是浪得虚名,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他们没留住我。」李疏衍毫不客气道,「还得你从天界投影下来杀我。」 「你以为你的运气会一直这么好吗?」魔尊冷冷地勾起嘴角,倏忽消失在了原地,破风声如同刀剑齐鸣。李疏衍眼都没转,手一松,看不见的剑自行「叮」地挡住了攻击,火花四溅时才看得清它的形体,透明如光。 眨眼剑与人已过数招,李疏衍负手不动,无形的剑在每一次碰撞后一分二,二分四,转眼就展开了一片剑阵。 魔尊毫不畏惧地直冲进剑阵里,光剑大片崩碎,光芒团火般飞开,分而不散,李疏衍抬手从光芒中一扯,抽出一条如水的光芒凝成般的软剑来,剑尖甩开一道赏心悦目的弧度,堪堪擦过魔尊的脖颈。 魔尊只得向后一退。与此同时李疏衍空出的手向一侧一抬,地面隆隆震颤,巨大的黑色重剑隔着很远拔地而起,钢板一般拦住了那个炮灰魔修偷偷逃跑的道路。 魔尊面色阴沉地看着他:「你不是化神期。」 闻言李疏衍抬了抬眼睛。 他身后似乎有一轮太阳升起,那是数以万计的轻剑,光芒一般细而刺眼,铺天盖地,紧紧拢在一起,而后缓缓散开,如同铺开一片白晃晃的天空,高悬的剑尖纷纷对准了魔尊。 他诚实说:「我是。」 而后剑阵如苍穹坠落! 作者有话要说:  元旦快乐。 第3章 遇(二) 龙吟停住了。 他御剑起飞快,急剎也快,转身更快,霜降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龙吟已把他一抛,急沖向追上来的一道流光,从干坤袖中抽了一把铁剑,两剑把那人斩落,回身引着脚下飞剑一抬,左手刚刚好把抛起来的霜降接住。 龙吟皱眉抬剑,小心向前探去——铁剑似乎穿过一层看不见的膜,无声飞快地锈蚀,龙吟手一松,把铁剑抛了。 霜降抬脸看他,龙吟面无表情道:「结界。」 龙吟皱起眉。师尊此次强闯魔殿是临时起意,那个伤害了赤霞峰女弟子的魔修是诱因,但主要还是因为魔殿没人镇守,师尊才单枪匹马领了他就来。怎么就这么巧,那百年前飞升的魔尊得了消息,还投影下来? 而且这大型结界,是仓促中能布置下来的吗? 龙吟还没想出个所以然,眼神一肃,神识放开,飞快地扫了一圈,心中微微一沉。 有埋伏。 龙吟心念一动,落在了地面上,长剑落入掌心。霜降眨眨眼睛,看着那把剑,那也是把其貌不扬的铁剑,但不知为何,被龙吟拿着,就给人一种惊心动魄的压迫感。 龙吟把他拎起来,单手抱在身前,长剑微垂,无声抬眼。 剑身发出嗡鸣,四面八方有武器共鸣相和。龙吟目光一动,身形鬼魅般闪动,眨眼数个潜行的人影已经丢了头颅,脖颈喷出的鲜血如同喷泉。 刀剑齐鸣,人影突现,法术铺天盖地,龙吟周身响起清越的长鸣,消失在了原地!一波围攻打空,众魔修还没来得及锁定目标所在,清鸣声由远及近骤响,转瞬又是一道血柱沖天喷洒,龙吟手中的剑已然抹向第二个人的脖子! 几点鲜血落在了霜降的脸上,血腥气息冲进鼻腔,霜降伸手抹了一把脸,而后缓缓皱起了眉。 血…… 「他在那!」 「废物!别让他跑了!追!」 惨叫声…… 「锵!」 龙吟架住两把长刀,一甩剑闪开两人的进攻,面无表情突进,长剑毫无阻碍刺入了来人的胸膛。他毫不犹豫地拔出剑,鲜血浇了他一身。 霜降也被浇了一头,他一个激灵,记忆深处有什么挣扎着復甦。他痛苦地皱眉,眸子里渐渐流动起明亮的火光。 龙吟突出重围时已经快喘不过来气了,缓了一会才有功夫看一眼手上紧紧抱着的霜降。小孩经此变故却一声不吭,他有点担心是不是被吓傻了。 只是这一看他觉得哪里不对劲——这孩子的头髮……是黑色的吧?为什么变成了暗红? 「你——」 龙吟刚吐出一个字就勐然放开了手,一个瞬间男孩的头髮尽数化为火红色,如同燃烧一般,火星从发间擦出,他身上的温度骤然拔升到了可怕的高度,龙吟退开两步,手臂已经被烫伤了。 第4页 摔在地面上的少年摇摇晃晃站起来,慢慢抬头,向着龙吟看了一眼。 那双眸子是暗红色的,如同将熄的炭火。 龙吟本能感受到了危险,周身饮过血的气息就变了,黑沉沉的眸子里也隐隐透出红光来。 霜降颤了颤唇,好像要说什么,偏在这时火焰拔地而起,热浪把龙吟逼退了好几步。他皱眉看着火焰中的人影,少年却始终没有吭声。 几个唿吸之间火焰就消失了,霜降看着龙吟,摇摇晃晃上前一步,便倒在了地上。 ———— 少年醒了过来。 他应当是躺在溪流边,耳边有潺潺水声,鼻端有草木的清香,混着一点不明显的血腥气,柴火燃烧的光芒暖融融的。夜幕很低,星星很亮。 「我怎么在这?」他有点昏昏沉沉地想,从地上爬起来,一头鲜艷的火红色长髮垂在眼前,如同流动的火光。 火光…… 记忆蓦然闯进脑海,浓稠的鲜血、沖天的火光、遮天蔽日的翅膀、嘈杂的唿喊与痛苦的鸣叫……他忽然间想起了自己是谁,僵在原地,半晌没动。 「怎么了?」 流泉般的声线轻轻拨动了他的感知,他勐抬头,眸子与长发瞬间如同被点燃般亮起了炽热的金红色,火焰在他周身唿啸而起,他离弦之箭般弹到人面前,一把掐向那人的脖子—— 又生生停在半空。 龙吟的剑已出鞘两寸,被李疏衍一把按住了。李疏衍坐在火堆旁,月白的外袍叠在一边,穿着素白的直裾长衫,黑髮水流一般披下来,火光里面容被镀上一层暖金,却仍显得苍白。他没有动,看着少年的眼睛,轻声问:「霜降?」 少年怔怔说:「是你……」 嗓音如含着仇恨的沙石打磨过的哑。 李疏衍微微疑惑地皱了眉,看着那双沉积着愤怒和仇恨的暗红色眸子,眉目一动,说:「恢復记忆了?」 「……嗯。」少年低低应了一声,忽然感觉身心俱疲。他勐然收回手,火光与色泽一点点黯淡下去。他向后退,一直退到火光照不到的黑暗里,坐下来,抱紧了膝盖。 李疏衍道:「过来。」 少年没有动。 「龙吟说你自燃起了一团火,火灭后你就变成了这副模样——」李疏衍见他不过来,便拿起外袍从火堆旁起身,走过去,把蜷缩的少年裹了起来,语气仍旧淡淡的,「——上衣也烧了个干净。」 突然的关怀让霜降有点不适应,抬起眼盯着李疏衍好一会。青年身量松竹般笔直修长,面容清俊,许是年岁不大的缘故,脸上线条还有着少年般的柔和,看上去虽然神色淡然,却并非拒人千里,甚至某些角度还有点平易近人。只是精緻的眉眼勾着锋利的弧度,皱起眉来便有种长辈的不怒而威。 龙吟在火边坐着,等得无聊,往火堆里添了几根柴。火光一亮,李疏衍在黑暗中墨色的眸子被镀上一层温柔的暖光,少年发现他的眼睛色泽是偏淡的浅棕色,在光中如含流金,会给人温柔的错觉。 那错觉像是一点星火,倏忽之间,燎上了霜降内心的荒野。他别开了眼睛,问道:「这是哪?现在是什么情况?」 「我们还在极域里,魔尊把极域封锁了。这么大的结界阵法撑不了多长时间,大概三天后就会自动破开。」龙吟道,「魔尊若是不傻,这三天就该继续派人来追杀我们。」 霜降皱了眉——他还记得魔尊想要抓他。 李疏衍道:「不必担心,我有办法。」而后问霜降,「你说你没有家,现在可想起来什么可去的地方?」 「没有。」霜降低声说。 李疏衍便道,「我看你根骨上佳,是个修仙的好苗子,我有意收你为徒,你愿不愿意修仙?」 黑暗里青年眉目被模煳得十分柔和,光影错落间,唿吸和温度都在身前。 少年怔怔然抬头,忽然觉得心里有一处鲜血淋漓的地方柔软地一陷,陷出一个能安放下其他人的窝来。 他那双暗红色的、如凝着血的眼眸被洗过一般露出一点宝石红的底色,干净剔透,是他这个年纪该有的、少年的眼。 少年眨眨眼睛,轻轻说:「让我想一想。」 李疏衍点点头,没再说话,回到原位睡觉去了。 夜色沉静。 东方欲晓。 霜降在黑暗中独自一人想了许久,身前不远就是暖融融的光明。 龙吟在火堆边上坐着,听见黑暗中轻轻传来少年人清澈的声线:「那个……我叫霜降。」 龙吟舒开了两条腿,双臂向后一撑,姿态有些慵懒。他脸上表情很少,看上去严肃冷淡,声音却是醇厚的,又沉又稳,给人充足的安全感:「龙吟。」顿了顿他问:「你怎么会来极域?」 「我也不知道。」霜降把下巴搁在膝盖上。 龙吟不是个好奇心重的人,点点头也没追问。沉默了许久,霜降从黑暗里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繫紧了束腰。男孩是纤细瘦弱的,李疏衍宽松的月白色五分袖外袍在霜降身上就是松松垮垮的九分袖,腰带多缠了一圈才繫紧。他拉了拉衣领,转向东方,站了许久,久到晨曦的光从天际涨潮般推开夜幕。 李疏衍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睁开眼睛看他。 霜降深吸了一口气,仰起头,慢慢把胸口淤积的情绪吐出去,睁开眼睛。 第5页 那些沧桑的、铁锈般的沉血都被洗尽,他在微凉的清晨转过头,宝石红的眸子对上李疏衍的眼睛。 他曾丢失信仰,丢失家园,丢失所有珍视的东西,一路奔逃,在鲜血凝就的仇恨与痛苦中挣扎,在不见天日的黑暗与泥沼中跋涉,没有方向,坠落凡尘—— 而后遇上一个李疏衍。 少年笑了,清了清嗓子,用清朗的声音一字一顿清晰说:「李疏衍,我想修仙。」 他逃了太久。 他不想再逃了。 第4章 遇(三) 话音刚落,霜降心里某处一动,身体里似乎有枷锁忽然碎了,他忽然与世间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繫,像是从樊笼中被放入广阔的原野中。 他眨眨眼睛,世界在他眼中清晰起来,能看到「气」在他头顶汇聚,形成了小小的漩涡,瀑布般灌进身体。 「这是灵气。你以心入道,已经完成了修仙第一步,引气入体。」李疏衍解释道,「你根骨很好,引起了灵力的涡旋。」 而这在死气沉沉的极域里,就和夜中海上的灯塔一般显眼。 龙吟熄灭了火堆,眉梢一动,倏忽消失了,远方传来金戈之声。李疏衍拉起霜降的手,霜降下意识挣了一下,才想到什么,稳住了躲避的念头。 李疏衍简单地在上面画了几道,他的指尖温度微凉,画在手心里有隐约的痒意,凉气似乎穿透了皮肉印在经络,汇聚的灵气便逐渐散去了。 李疏衍放开了他的手:「这里不安全,我暂时封印了你与灵气的联繫,等回到九重山就会解开。跟我来。」 霜降跟在他后面,静了一会,伸手轻轻拉了拉他的袖角:「李……师尊,什么是以心入道?」 「大道三千,皆可通天;书法水墨刀枪剑戟,皆可入道,以什么入道,就是有修什么的天赋,待到筑基,便要选定以后所修的方向。练气、筑基、金丹、元婴、化神、御气、洞虚、大乘、渡劫,是修仙的九大阶层,心思通了,便能引气入体进入练气期,就是以心入道。」 「也就是说,假如我是以剑入道,那么就说明我修剑的天赋很高?」 「对。普遍来说,以剑入道便是剑修,毕竟没有修其他道的天赋,可能一生修为不得寸进。以心入道,则万法皆可修,选择有很多,你可以慢慢想。」 他们走了一会,霜降又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九重山不是山脉吗?我听那魔修说,好像还是修仙门派?」 「是。九重山是山脉的名字,同时也是我们仙门的名字。」李疏衍看他一眼,觉得就算復甦了记忆,他依旧缺乏常识,「九重山脉绵延数十万里,西起沧海,北到弱水,将整个极域拦在中州之外,大陆的西北角被九重山脉切了出去,而九重山九峰就坐落在最高的九座山峰上。知道中州吗?——向东南走,出赤霞峰,过云城,便是中州地界,人界最繁华的地方。中州国家众多,大小宗门也不少,修道的天才大多出于那里。」 顿了顿,李疏衍接着说:「中州的天问、苍原的崑崙与九重山脉的九重山,」说到这李疏衍一捺眉梢,对自家门派的名字很无奈,「并称三大仙宗。苍原据传是上古时期的战场,在大陆的东南,现在还留有许多遗蹟和宝藏,崑崙也因此而壮大。九重山相对而言穷一些,因镇守极域,多出武道修士。」 霜降问:「极域到底是什么地方?」 「九重山脉在中州西北,再往西北,九重山护山大阵覆盖不到的山脉和西北的荒原,统称极域。极域居住着不少魔修,这么多年,也自成组织,即为魔殿,百年前还飞升了一位魔修,名气不小。极域深处有地界与人界的一道裂缝,我们主要是注意它,处理它造成的污染。」 这点常识霜降还是有的:「魔族?」 千百万年前,还未远去的上古,魔族从地界入侵人界与天界,天人合力打退了他们的攻势,斩断了三界的联繫,将魔族封印在了地界。上古之后,三界不通,人界修仙还有登临天界的机会,地界则全然被隔绝。后来上古的时代渐渐成了传说,也就只有这片地方和那些故事里的种族有些联繫。 霜降道:「魔族会出现在这里?」 「不会。」 「那污染是指?」 「受地界气息污染的魔物,它们身上带着的地界气息虽然也是灵气的一种,但只能被特殊的修魔者所用,而且会对人界造成极大破坏。不过它们多在极域深处,很少出现在我们面前。」 李疏衍看上去话不多,但毕竟是个收徒的修者,也对得起为人师表四个字,该说明白的都能说明白。霜降瞭然地点点头,抬起头准备再问些什么,一声归鞘的剑鸣清脆悠长地响起,龙吟鬼魅般忽然出现,面无表情,一身鲜血,提着一把破破烂烂的铁剑。 他缓缓抬起头来,漆黑的眸子里似乎翻涌着血海,周身的气质像是渴望饮血的凶剑。 李疏衍皱了皱眉,流泉般的声线一压,有些严厉:「龙吟。」 龙吟忽然被惊醒一般勐然一颤,把手中铁剑一扔,气场一收,犯了错一般低着头道:「师尊。」 李疏衍淡淡道:「这是第二次了。回去把清心诀抄一百遍。」 「是。」 李疏衍接着对霜降说:「我们马上就到,等一会去藏好。」 第6页 霜降微微一愣,心底有一个不敢置信的猜测:「……我们不是往九重山走吗?」 「不,我们在前往魔殿。极域已被封锁,这么大的阵法,必然有一个阵眼,昨夜我推演过,阵眼便是他们的本营。」李疏衍淡然道,「魔尊的天界投影已经消失,阵法失效要三天,我毁了魔殿只要一个时辰。何不选择快的?」 霜降:「……」 现在换师尊还来得及吗? 霜降没工夫悔相道之不察兮,他抓紧了李疏衍的袖口:「我们离魔殿有多远?」 「出了前面的树林就到。」 霜降:「……」 他真诚道:「李……师尊,魔殿还是有守卫的吧?」 李疏衍点点头,目光淡然:「不过化神期,打不过我。」 霜降:「……」 一点阴沉沉的烦躁之意涌了上来,他捏了捏手指,低下去的眸子里撩起一点火红色。他不相信李疏衍与魔尊对战后毫髮无伤,往敌阵里闯太不安全了,一旦出了意外,丢掉的是三个人的命,他怎么能这么莽撞? 霜降性格并不好,但还是勉强耐着性子说:「太危险了,我们可以谨慎一点……」 李疏衍垂下眸看他,眼尾稍稍一弯:「我有分寸。」 ……我看不出来! 正在霜降已经不想和他好好说话的时候,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喝问:「什么人?!」 李疏衍把霜降一推,低低嘱咐了一句「藏好」,回身便消失了。 霜降只好蹲下藏好,往前几步,凑到灌木丛边,小心翼翼往外看,第一眼就是古朴厚实的宫殿群,目光向上一抬,只见李疏衍浮在半空,一只手向外一张,沉声说:「龙吟。」 一声出鞘的长鸣,龙吟之声激盪云霄,长风起,灵气激盪,剑气海潮般卷了起来,地上万物都被捲动,枝叶沙石漫天遍地。霜降护住眼睛,再睁开时看见浓郁的黑气正在李疏衍掌心成型,那是漆黑的长剑,上面浮着枯骨般的纹路,剑柄如龙骨,剑首如龙头,甫一落进李疏衍手中,剑格中心便睁开了一只鲜红剔透的眼睛,如龙啸的长鸣震耳欲聋。 霜降捂住耳朵,四下寻找,找了两圈没看见龙吟。 魔殿里飞出来数道光影,其中一个老者踏空而上,直面李疏衍,怒喝道:「李疏衍!你疯了!龙吟剑是九重山镇山之剑,你就这样取出来,不怕九重山出事吗?!」 「扶桑看着,用不着你操心。」李疏衍淡淡道,龙吟剑笔直地指向魔殿:「让开。」 「你敢!」老者怒吼,「你九重山几百年的和平不想要了吗?!」 李疏衍懒得跟他耍嘴皮子,举起了剑。龙吟声隐隐约约响起,惊人的波动在剑身上一圈圈弥散。 「慢着!」老者知道他一剑噼下来魔殿估计就真平了,只恨为什么这时候只有他一人留在这,忙道,「你不毁我魔殿,我告诉你一个消息如何?关于你最小那个徒弟的秘密!」 霜降本以为是说他自己,而后想起来应当不是,李疏衍收他为徒不过半个时辰,魔殿消息再灵通也不会知道。 李疏衍动作顿了顿,老者忙说:「就是云城墨家那个小子——」 李疏衍的目光幽幽一冷。 「——他是个魔修,而且还——」 灵气暴动!狂风如剑搅碎了一片天空,剑气激盪如狂风,天上的老者和地上的魔修都被狼狈地扫了出去! 老者惊愕抬头,李疏衍在风与剑的中心,冷冷地看着他,目光里旋转着怒意的漩涡。 他提剑,漆黑庞大的龙影隐隐缠绕他周身,龙头衔着那柄剑,龙身缓缓舒展,鲜血般的眸子冷漠地盯着地面。 他挥剑直下,黑龙狂啸俯冲,剑气风暴般向四面八方激射,地面上犁出深深的沟壑,最靠近他的墙壁轰然破裂,连基石都被翻出地表斩得粉碎,被捲入剑气范围中的魔修转瞬成了粉末!风声、轰塌声、支离破碎的怒吼声沖入耳道,霜降抱着头躲在灌木后,剑气却没有一丝一毫向这面延伸,只听见坍塌与破碎的声音和唿啸的风声,霜降却连一根髮丝都没有被惊动。 他等了许久,声音渐消,便微微探头出去看。漆黑的风暴已经逐渐消失了,李疏衍从空中缓缓降落,周身只剩下几缕黑气缭绕。 李疏衍落在地上,等了一会,迈步向着废墟走去。碎石滚动,尘埃飘荡,李疏衍迈过一道被锋利的剑气折断的横樑,脚踝忽然被攥住了。 他垂眼,看见废墟中一只苍老的手,枯藁如尸骨。手的主人费力地抬起头,面上鲜血与尘土一同滚落,唿吸的声音如同破碎的风箱拼命向两侧拉扯。 老者咧开嘴,嗓音沙哑破碎,粗砺地磨着耳膜:「李疏衍,你信错了人,那个小子迟早会把你带进地狱里去……」他勐然仰起头,恶毒地咆哮:「你将不得好死,尸骨无存!」 不等李疏衍有什么反应,他便垂下了头。一丝细小的风掠过,他整个人迅速干瘪下去,不多时便化作了灰烬。 第5章 遇(四) 李疏衍压根没把这诅咒放在心上,绕开他继续向前走,而后停住了,对着一处塌陷的废墟看了一会,轻声吐出两个字:「鸣鸿。」 那处安安静静的废墟忽然从顶端滚落了几块石子,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下面动了一下。 「既已自由,为何不走?」李疏衍问道。 第7页 没有回应。四野长久地寂静。 霜降等得腿都麻了,忍不住看了一眼,还不等有什么动作,骤然红光刺破废墟! 一声刀剑相接的脆响震开半弧空气,霜降只来得及看清一道红光顺着龙吟剑的剑嵴擦落,重重切在剑格上,发出金石撞击的「铛」响——隐约龙吟与一声清鸣同时荡漾开,李疏衍竟被红光的力道逼得退了一步! 刚退一步李疏衍便想到了什么,瞳孔微微一缩,看向霜降。那道红光一击即退,灵巧地转了一圈,遽然自燃,空气蒸腾扭曲,它裹了高温与火焰向着霜降笔直地刺来! 霜降来不及反应,只勐然站了起来,髮丝与瞳孔瞬间被点燃一般亮起了金红色,火星从他的发间擦出流星般的光弧,他眨眼也裹起了一身高温与火焰,巨大的金色翅翼虚影自他肩胛骤然张开! 而后翅翼勐然合拢,红光撞击在其上,两股火焰风暴般捲起!只一瞬翅翼便散去,红光的力度却也被抵消,色泽微微黯淡,能看出其中包裹着的刀的形状。霜降下意识伸手抓向它,紧紧握住了那修长的柄。 那是一把三尺长刀,刀弧不明显,通体赤色,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黑色符文,刀柄与刀身浑然一体。长刀入手,还带着略显滚烫的温度,赤色的光芒一亮,一个力道从霜降掌心向外挣去,他的脑海里响起了一声愤怒的悠长鸟啼。 霜降被吵得头疼,下意识皱眉喝道:「别吵!」 他脑海里的声音被压制,刀身红光一颤,霜降「嘶」了一声放手,掌心一道划痕。 霜降愣了一下——没有血,有细碎的、浅银色的光点从伤口里漏出来,霜降正想多看一眼,红刀已经当头噼了下来! 霜降烦躁地抬头,不等动作,李疏衍的剑已经迎了上去,刀剑相撞擦出一道火花,李疏衍翻腕下扣,龙吟剑身上爆出锁链般的虚影,将长刀压在了地上,紧紧束缚住。 鸣鸿在地上震颤不止,一声声嗡响,愤怒的啼叫不曾间断。霜降阴森森说:「再吵,把你折了。」 长刀这才哑了声,只不断地挣扎,锁链哗啦作响。 李疏衍似乎缓了缓才道:「这是鸣鸿刀,刚被铸造出来便有灵性,能化为赤色云雀。几千年前它失踪了,相传是到了魔修手里。鸣鸿刀天生克魔,魔修用不了,估计被封在这库房里很久。」 霜降低头看手,伤口已经消失了,仿佛刚刚只是他的错觉。他皱了眉没提这件事,指了指鸣鸿刀:「它怎么办?」 李疏衍摇了摇头:「你处置它吧。」他忽然皱了皱眉,抿了一下唇,似乎咽了一口什么东西,慢慢吸了一口气。 霜降歪头看他:「你没事吗?」 李疏衍摇了摇头,目光从少年的头髮向下扫去……那一瞬间的翅翼已经让李疏衍认出来了他是什么,他伸手拢了拢霜降耳边地髮丝,把那双微微有些尖的耳朵遮住。霜降下意识躲了一下,幅度很小,抖了一下耳朵还是让他碰了。 霜降看了刀一会,只觉得那上面的黑色符文怎么看怎么难受,伸手去撕,被一股力道弹开了。 李疏衍说:「这是魔修施加的符文,用以削减刀上的威力。」 鸣鸿刀似乎是知道自己逃不了了,安静了下来,刀上红光明明暗暗。霜降绷着脸看它,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语气不怎么好道:「你走吧。」 李疏衍看他一眼,没说什么,放开了锁链,而后提着剑走了。 地上的鸣鸿看样子没反应过来,霜降扭身走了几步忽然回身,走到鸣鸿身边蹲下,手掌上浮起金色的火光,面无表情把黑色的咒文撕了下来。李疏衍已经往前走了挺远,霜降甩甩手熄灭火光,再没回头,跟上了往前走的李疏衍:「师尊,五师兄他——」 李疏衍也没管鸣鸿刀的意思:「是龙吟剑的剑灵。龙吟剑是九重山的镇山剑,剑归位,龙吟才能再出现。」 师兄竟然不是人,霜降觉得这个师果然拜得草率又不一般,想了想又道:「师——」话刚出口,霜降忽然脚下一软,眼前一花,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去。 李疏衍一把捞住他,顺着他的力道单膝跪下来:「霜降?怎么了?」 霜降眼前黑了许久,只觉得气力从四肢散去,无力地抓住李疏衍的袖子,张了张口却没有吭声。李疏衍皱眉看着他,少年一头红云般的髮丝渐渐变成了黑色,他努力地睁大眼睛,清亮的宝石红也变成了黑锃锃的颜色。 霜降揉了揉眼睛:「师尊?我怎么了……」 李疏衍松了口气。男孩身量单薄瘦弱,一缩就是小小的一团,他单手便把他抱了起来,直起身子:「没事,你变回去了。」说着他松开了龙吟剑:「龙吟,你先回去,告诉他们我新收了个徒弟,归鞘后去自己去天书阁抄清心诀。」 龙吟剑「嗡」地回应了一声,化作流光消失在了天际。 「李疏衍,」霜降困得厉害,拽了拽李疏衍的领口,声音含煳不清:「我们去哪?」 「回宿神峰。」李疏衍没去计较称唿问题,道。 「宿神峰……是哪?」 李疏衍步子顿了顿,想了想,轻声说:「是家。」 —————— 霜降醒来时,已是身处草木葳蕤的山谷,面前一道向山上蜿蜒的青石板路,路一侧立着一块巨石,石上刻了三个笔锋凛冽的大字:宿神峰。 第8页 霜降多看了两眼这三个字。它们不知是用什么刻成的,赤色浓如未干,横竖笔直,点勾如锋,渴笔转折出形散神凝的恣意洒脱。 「醒了?」 一个清润的声线从耳边传来,尚带着如清晨般的些微凉意。霜降发现自己在李疏衍的背上,侧过头,看见李疏衍的侧脸。他肩上的顺直髮丝如几抹墨色,遮了半张脸,衬得面容白净似雪。 察觉到他的目光,李疏衍纤长的睫一垂,在水般透明的光线里投下一小段阴影,落在那双色泽浅淡的清澈眼底,如投在泉水上枝杈的影。 霜降从他背上跳下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嗯,麻烦师尊了。」他转移话题一般问道:「这就是宿神峰了吗?」 李疏衍看他一眼,想了又想,还是忍不住问:「你的记忆恢復了吗?」 霜降不解道:「是啊?」师尊不是问过一次了吗? 这孩子的性子怎么变化这么大? 这么想着的李疏衍面色如常:「嗯。你既已引气入体,便去天书阁找鍊气期功法,学习如何运转灵气——」李疏衍顿了顿,「你可识字?」 「识字。」 李疏衍点点头:「我还有事,你自己去罢——」他感觉到什么,一侧头道:「玉摇风,带他转转。」 说完他一转身就消失了,霜降指尖一松,一声「师」卡在喉咙里,眨了眨眼睛,无奈自语:「天书阁在哪啊?」 「天书阁在宿神峰顶,距此处有一段距离,」有个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如玉般温润柔和的嗓音,春风和煦,彬彬有礼,「如若不介意,在下可以领你去。」 霜降转过身。 青年立在他身后不远,白衫外罩了件烟青色的长袍,鬓髮向后拢去在脑后一束,额发向一侧梳去,其余髮丝散散地披落肩头,露出一张俊雅的面容来。 霜降心想这是谁? 青年轻轻歪了歪头,笑问:「小师弟?」 他的眉眼狭长,弯起来时如月弧,十分柔和好看,也就格外令人舒心。霜降眨眨眼,也随他笑了笑:「嗯好,谢谢这位师兄。」 青年便带着他向山上走,一边走一边善解人意地解释:「我叫玉摇风,入门最早,师弟可以叫我大师兄——小心台阶。」 「大师兄好,我叫霜降。」霜降迈上台阶跟上他,仰脸问道:「大师兄,给我讲讲九重山吧?」 「好。九重山共分九峰,因镇守极域,故武修占大多数,七峰习武,两峰习文。我们宿神峰弟子最少,师尊宿神峰主是化神圆满的剑修,是九峰峰主中年龄最小的。」 「那修为呢?是最高的吗?」 「那倒不是,九重山掌门定钧峰峰主左师伯是洞虚期的剑修,争鸣峰峰主是御气期的刀修,镇源峰峰主是御气期的体修,修为都比师尊高。」玉摇风笑道,「有点失望?」 「没有没有,师尊很厉害的。」霜降忙摆手,而后好奇道:「那师兄什么修为啊?」 「我吗?我是化神一层。」 「唔?那不和师尊一样了?」 「练气、筑基、金丹、元婴、化神,这五阶修身而已,只要肯努力,有点天赋的人总能积累到化神,区别只是时间早晚。而且一个大境界分九层,我不过刚刚一层,师尊早已九层圆满,我差得远呢。」玉摇风指了指上山蜿蜒曲折的青石路,「再往上就到住处了,小师弟去选一间屋舍吧。」 霜降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望见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在一片素淡的小楼里骄傲地鹤立鸡群,阳光下屋嵴金光闪闪,晃得霜降眼前一瞎。 他震惊了:「好浮夸!」 第6章 遇(五) 玉摇风道:「那是你三师兄自己修的。」他温柔地弯了眉眼:「老三闲着没事,把自己的住处翻修了许多次。小师弟若是喜欢,也可以叫他帮你建一座。」 霜降忙摇头:「不用不用,我有个睡觉的地方就好了。」 玉摇风闻言看向他,想了想,温声道:「小师弟,宿神峰以后就是家,你不必拘谨。我们都很欢迎你,也希望你能接受我们,而不是总认为是在麻烦我们。同门师兄弟,本就该互相麻烦。」 霜降愣了一下,玉摇风一笑,继续温和道:「别想太多,顺其自然就好。」 「……嗯,谢谢大师兄。」霜降认真道。他绕过宫殿,在靠后的地方选了一间空屋,而后接着跟着玉摇风上山。 夏日宿神峰的景色幽翠,青石路两侧高树枝叶繁密,霜降一边走一边张望,忽被玉摇风一拦。头顶枝叶簌簌作响,霜降抬头望去,一团白色的东西勐然倒吊下来! 「哟!」那东西转着圈,发出一声轻快的少年音,「大师兄好,这位是小师弟吧?初次见面,我是你三师兄,姓白,叫我初一就行了。」 霜降费了半天劲才在那一堆旋转的布料里找到一点垂在外面的头髮丝,迟疑着打招唿:「三师兄好,我叫霜降。」 「这个名字,莫非……」三师兄凝重道:「你是霜降那天生的?」 霜降心想这还有什么忌讳吗?这么想着他先应了:「嗯。」 「哈哈真巧,我大年初一生的。」旋转的布愉快地说。 霜降:「……」 「初一,你在这做什么?」玉摇风无奈道。 「大师兄,帮帮忙,沈冬在那个混蛋把我挂在这了,我下不去。」白布动了动,似乎是挥了挥手,「不就是上次用禁飞符把他坑峰底下去了嘛,至于封了我的灵力把我挂起来么!这小子太小气了!」 第9页 「他没直接把你扔下山,就已经很给你这师兄面子了。」玉摇风抬手轻轻一挥,这人就摔了下来,被他捞住了。落地的布料受重力作用恢復了熨妥的人形,这身衣服绣着金色的暗纹,可惜看上去并不雍容华贵,反而有点俗气——倒配得上那房子的审美。这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年,扎高马尾,眼睛圆圆的,一转起来就不像在打好主意的样子。 玉摇风扶他站稳:「沈师弟去哪了?」 「哦,云城有个小门派想找我们借个元婴期的剑修帮忙,定钧峰弟子正被掌门罚得哭天喊地神情恍惚,沈冬在就替他们去云城了。走这碰上我了,我没来得及熘,被他顺手挂这了。」 倒挂了太久他的腿麻了,白初一一边说一边伸手抓着玉摇风的肩膀龇牙咧嘴揉腿,说完热情地推销自己:「小七,你三师兄我人称百事通,以后有什么问题就来找我,我什么都懂。」 霜降指了指自己:「小七?」 「你上面有六个师兄,你排第七,」白初一道,「我们以后就叫你小七啦——不喜欢吗?」 霜降摇了摇头,心底里有些开心:「喜欢。」 玉摇风伸手一弹白初一的额头:「又乱给人起名。」 白初一揉了揉头,忽然伸手捧住玉摇风的脸往霜降那边一拧,对着霜降严肃道:「小七,你看他这面相,典型的一肚子坏水,以后可千万小心,别被卖了都不知道。」 玉摇风:「……」 霜降眼睁睁看着大师兄一双狭长的眸子危险地眯了起来,他温和说:「我记得你的灵力被封住了?」 白初一毫无戒心道:「是啊,还有一个时辰才能解开。」 玉摇风微笑……而后他招来一把飞剑把白初一重新挂回了树上,带着霜降走了。 霜降回头,望望那在树上挣扎的人影:「不用管他吗?」 「不用,以后你也会经常想把他挂起来。」玉摇风道,「他是你三师兄,刚刚结丹,是师兄弟中天赋最好修为最低的,以心入道,什么都学。」 「他真叫白初一?」 「大名白栖云,不过大家都叫他小名,你也叫他初一就行。」玉摇风笑笑,「老三这个人,聪明,就是三分钟热度,很少持久地做什么,样样都会,样样不精,不过你有什么问题,他应当也能指点一二。」 霜降好奇道:「那他到底修什么?」 「什么都修。」 霜降一愣,「他不是金丹期吗?」筑基不是就要选定方向了吗? 「所以说他天赋好啊。」 ……还有这种操作? 「修身五阶没什么难度,真正有天赋者都能达到化神期,只是耗费的时间不同罢了。那只是一个积累灵气的过程,再往上,可就没那么容易了。」玉摇风解释道,「修心四阶御气、洞虚、大乘、渡劫,没有一个是容易做到的,都需要心境的支撑。初一这样随性而为,以后的路会很难走。不过他从未想过追求什么至高境界,师尊便随他去了。」 霜降遗憾道:「多浪费天赋啊。」 「有什么关系?」玉摇风舒了眉眼,「他活得开心就足够了。」 霜降愣住,玉摇风抬头望了望前路,指向青石路右侧小路通往的一处平台:「那是观景台。想去看吗?」 霜降点头,玉摇风带着他走过去。平台是半圆形的,半径三丈,平坦开阔,上铺青砖。它贴山崖而修,整个探出山崖,没有围栏,一棵古树在平台边缘向着天空生长,枝叶茂盛葱茏,被不急不缓的山风摇晃出细密的声响。 霜降站在平台边缘向下望,林海似翻涌的潮水,向上看,天空如倒悬的海洋。 「那边是定钧峰,九重山最高的山峰,也是最中心的山峰,在其他八峰都能看见它。」玉摇风站在他身边,虚虚拦着他,指向东南侧,「定钧峰弟子都是剑修。定钧峰主是九重山掌门,以后见到,直接喊左师伯即可。」 定钧峰笔直地刺进云海之中,峰顶便看不清了,山腰有大片整齐的梯田,山路向外是一笔墨绿的重墨,山谷被阳光染成了金绿色,藤蔓纵生横长,溪流蜿蜒曲折,景色无人打理,一派不修边幅的生机。 「宿神峰离其他峰有些远,能看见的只有定钧峰。定钧峰占地最广,弟子最多,左师伯又喜欢种田,为了控制粮食开销,干脆辟了片梯田出来。」 霜降点点头,恋恋不捨地挪开目光,望向另一面,道:「那边山峰上是什么?」 宿神峰的侧后方有一座没那么高的山峰,离宿神峰极近,峰顶平坦,霜降能看清其上一棵参天的古树,笔直的树身如玉质,树叶则是金色的,通透晶莹,树冠没进云层,影影绰绰,看不清晰。树下一间竹屋,屋外有一潭镜面一般的湖水,湖面上还有一架白玉桥。 霜降觉得这棵树怎么看这么眼熟,歪头看了许久,忽然一激灵,心说不是吧?! 玉摇风望去,笑道:「那是扶桑的住处。」 「……扶桑?」霜降的嗓音不起眼地一抖。 玉摇风看他一眼,却没问什么,只道:「嗯,他是师尊的好友,也是九重山的山神。」 第7章 遇(六) 李疏衍推开了竹屋的门,快步向内走去。一阵风掩上了房门,空荡荡的屋内有莹莹的光点汇聚,而后散成一片金光,一位青年自光中踏出。 第10页 他一身浅绿长袍,袖口与腰带上绣着柳叶纹,一双眸子是碧绿的,色泽如翡如翠。他负手跟着李疏衍往里走,闲闲地说:「阿衍,回来了?你们左掌门说了,等你回来要扒你一层皮——」 李疏衍步子一顿,忽然悄无声息地倒了下去。 青年忙上前一步扶住他:「喂,你不用被吓成这样吧?」 李疏衍低低「唔」了一声,细密如裂纹的伤口骤然爬满了他全身,鲜血瞬间浸透了衣衫,一头乌黑的青丝转眼化成了雪白。 青年猝不及防,被染了一身一手的鲜血,愣了两秒:「哦,看样子用不着左正棠扒你的皮了——你怎么又动用洞虚期的剑意了?」 李疏衍没搭话,磅礴的剑意以他为中心汹涌而出,如风暴席捲四面八方。青年眸中金光一闪,竹屋里覆上一层薄薄的金色光膜,剑意瞬间撞击其上,光膜剧烈抖动起来,如同狂风中的绸缎,金铁相击之声不绝于耳。 李疏衍努力把狂暴的剑意缓缓收回支离破碎的体内,声音有点虚弱:「抱歉。」 青年随意「哦」了一声,光膜凝实了几分,向内收去,助李疏衍把剑意压回了体内。他伸手在空中蘸墨般一点,指尖染了一团柔和的金绿色,他伸手把这团漂亮的光抹在李疏衍眉心,无奈嘆气:「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你的修为跟不上心境,动用洞虚的剑意会把你化神期的身体撑爆,就算没撑爆,也会造成不可逆的伤害,喏,你看看你这头髮就是证据。」 那团光隐进了李疏衍的眉心,李疏衍沸腾的剑意逐渐安稳下去,头髮也缓缓变回了黑色。青年想拍他肩头,看他一身血还是作罢:「你倒好,就把我的话当耳旁风,怀虚剑说用就用。哦,你那天蚕丝的外袍也没穿在身上,能镇得住你这剑意才有鬼。我警告你啊,再有下次,你这身体就快到极限了,那时候我非封了你剑道心境不可。」 李疏衍皱眉:「扶桑,啰嗦。」 名为扶桑的青年把他扶到榻上,封了他几道大穴止血,在他背上一拍一推,李疏衍偏头吐出一口于血,脸色才好看了些。 「憋死你得了。」扶桑掌心浮起柔和的金光,落在李疏衍背上:「你那天蚕丝的外袍扔哪去了?」不等回答扶桑耳朵一动,挑高了一边的眉:「你又捡了个徒弟回来?极域还能捡着徒弟?……咦?这又是什么稀奇古怪的物种?」 李疏衍闭着眼睛低低道:「你应该认识。」 扶桑想了几秒,乐了:「哎哟我记得他,当年天天在我树枝上盪鞦韆,你还真是什么都捡啊……」说着忽然觉得不对,「等会,偌大的天界不够他浪吗?他怎么会在人界?这年龄也不对,三百年前他长成这样,现在该成年了啊?」 李疏衍连眼睛都没睁,古井无波道:「我怎么知道。」 扶桑一时哑然,摇摇头,跳开了这个问题,伸手把李疏衍被剑意崩得折断错位的筋骨一一归位,一边扳一边道:「让你别冲动,你拔了龙吟就一头冲进了极域里,左正棠气得快炸了,鬍子都揪掉了好几根,若他不是掌门,就跟着进去找你了。你这样子若被他看见,他非唠叨你半年不可。」 说到这扶桑也忍不住唠叨他:「你就以为自己天下无敌,哪都能去了是不是?看看,翻车了吧——你碰见什么了?」 「魔殿没人我才去。只是碰上了魔尊,」李疏衍没什么力气说话,简略解释道,「天界投影,洞虚期的。不用怀虚剑,打不过。」 扶桑闻言皱了皱眉,又问:「那你后来怎么又用上龙吟剑了?龙吟剑杀气极重,化神方可驾驭,你这体内灵气都挥霍空了,要不是运气好,你早被你自己的剑意弄炸了。」 李疏衍道:「我去平了魔殿。」 扶桑一时哑然,而后语气十分复杂道:「你在知道自己时刻要炸的情况下,去把人家的大本营给炸了?图什么啊小子?」 李疏衍眉峰稍稍一扬,扬出一点少年意气:「痛快。」 扶桑沉默许久,仰头长嘆一口气。李疏衍其人,根骨上佳,悟性妖孽,天赋异禀,如无意外,飞升成仙早晚的事—— 偏偏少了脑子。 「扶桑,」李疏衍沉默了一会道:「天界神、仙均不可随意下界,他能投影下来,很有可能是成了神下界降旨。百年之内,可有新神?」 扶桑道:「大小神官千百个,谁去记那个?别看我,当谁记性都和你一样呢?」 「……魔道成神,职位总不会是保四境平叛乱,」李疏衍嘆了口气,口吻里多少带了点「要你何用」的无奈,「下界降神旨,多少应与灾祸有关。魔殿魔殿长老大多不在,这不寻常,他又出现在极域——」 「你想说地界有异动?」扶桑一点就明白,皱眉道:「天人两界对地界的态度都是一致的,都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就算他下来降的是灾旨,那也是领天帝之命,那傢伙还不至于那么想不开想祸害人界。」 李疏衍皱了皱眉,扶桑又道:「再说,极域不是南禺,这里不是封印地界的地方,只不过有一道裂缝,除了冒点气儿生产魔物与魔修之外什么用都没有,那魔尊就是降灾下来,也顶多动员魔物攻山。五百年前那次攻山魔殿元气大伤,现在也没恢復过来,就算动员了魔物,也不足为惧。」 李疏衍入门时战争早已经结束,他对此事知之甚少:「攻山?」 第11页 「九重山和魔殿的纷争是常态,每隔几百年就得打一次,每次财库都空个差不多,护山大阵虽说以我为核心,但没有足够的灵石我也打不开,毕竟我只是个代理山神。」扶桑道,「不然你以为九重山为什么这么穷?」 李疏衍心道:你怎么这么没用? ———— 极域,魔殿。 十殿长老——哦,现在只剩下八个了——带着手下聚齐,铁青着脸看着魔殿正宫现在变成了废墟。 有个喽啰检查完一头冷汗地回报:「九长老,阵法被毁了,器库被毁了大半,里面大多法器都不能用了,鸣鸿刀不见了,八长老和十长老都、都被杀了。」 九长老是个干瘦的老头,闻言一扫袖,那喽啰悄无声息化作了飞灰。 没人说话,一个着白衣的少年走上前,挽袖,从废墟中优雅地翻出一块碎片,仔细看了看,一笑,轻轻柔柔道:「李疏衍不愧为天才,一剑就斩碎了大阵的核心,这可是不小的推演量。看来他行事虽直,脑子倒还好使。」 这少年有一双眼瞳血红、眼白却漆黑的眸子,看上去邪气得很,正是个以魔族修炼之法夺天地灵气的魔修。只是这周身气质却像个世家公子,怎么看都和这地方格格不入。 有个魔修忍不住道:「他一个化神期,怎么可能一剑就斩碎大阵的核心?」 魔殿的阵法足以抵挡御气期修士的攻击,不可能这么脆弱。 「九重山护山剑龙吟剑,是把妖剑,专克阵法、法器和灵体,」少年声音轻柔得很,像在唱歌,说出的内容却十分不客气,「更何况已经生了剑灵。你们这小小阵法,破之又有何难?」 「小子,不要以为你是化神期,就可以出言不逊了。」有个阴冷冷的声音忽然道,像从天而降的一桶冰水,「杀了你,不费什么事。」 八大长老面露惊色,与少年一同齐齐扭头,看见一个猩红的身影倚在残柱上,阴鸷的面容正逐渐凝实。 长老们齐拜:「恭迎魔尊!」 魔尊不耐烦道:「滚。」 长老们带着人滚得比飞蓬还快,转眼这片天地只剩下了两个人。少年脸色不变,笑盈盈拱手:「参见灾神。」 魔尊打量他几眼,一声冷笑:「名门正派的弟子,入了魔却未被逐出师门,倒是罕见。不知道是你藏得好,还是你的师父是个傻子。」 少年的笑容逐渐隐去了,声音倒还柔和:「灾神此次降旨,任务已经带领魔殿众人完成,何故还逗留在人界?」 天界之神只有领天帝之命时才能干涉人间。神灵干涉人间,被称之为「降旨」。福神降福旨,财神降财旨,灾神降的自然只能是灾旨。降旨完成,神灵回天界復命,按理说,不应当仍在人界逗留。 魔尊轻描淡写望他一眼,少年的左臂忽然翻折,发出清脆的「咔嚓」一声响。少年勐低下头,谦卑地下跪行礼:「冒犯灾神了。」 声音里听不出痛苦,还如唱歌一般优雅。 魔尊忍不住正眼看了他一眼,而后突然问:「若你能杀了李疏衍,我就立刻赐予你神职,你可能做到?」 低着头的少年抬起脸,柔和一笑:「魔尊太高看在下了。」 魔尊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唇角,转移了话题:「此次你做的不错。本座心情好,你想要什么?」 少年不绕弯子:「传闻蓬莱生有一种仙草,能斥神格,封元神,名为灭魂草。我还听闻,天界瑶池畔,也生有这种草。」 魔尊扬眉问:「你要做灭魂钉?人间界哪用得着这种……」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眼神一亮,压眼的长眉因感兴趣而扬了起来:「对付谁?山神吗?」 他不过随口一问,不曾想少年低声笑了,轻盈道:「不错。」 魔尊看他几秒,忽然放声大笑,抬手拍了拍少年肩膀:「好!好!你这小子对我胃口!」 他向九重山影影绰绰的轮廓望去,声音张狂:「扶桑,我倒要看看,这次你挡不挡得住!」 第8章 遇(七) 「这就是天书阁?」霜降看着面前的小楼。三层的小楼,朱红的门柱,白色的墙瓦,上立如亭的八角阁楼,飞檐下挂着四角铜铃,风过时轻盈作响。 「好矮。」霜降疑惑道,「这才装得下多少书啊?」 「天书阁内自成空间,别看外表是这样,内里自有天地。」玉摇风一边说一边轻轻叩响黄铜门环,朗声道:「弟子玉摇风,求进天书阁。」 无人应答,紧闭的大门却「吱呀」一声开了,八角铜铃叮噹作响,似在欢迎。 「来。」玉摇风一腿已经迈过门槛,回身向他招招手。 霜降回过神来,忙跟着玉摇风走进去。踏进门槛的下一瞬大门便合上了,霜降抬起脸,瞪大了眼睛:「这里面好大!」 入目是辽阔的空间,与小楼的外观分外不相符。空间里光芒如水通透,四壁墙皆放有藏书,无数高大的书架直通天穹,抬头望,顶端没在一片白光里,似乎没有尽头。 玉摇风笑笑:「那边放着练气入门灵气运行的图解和基础功法,小七可以自己看看,我也要找一些书籍,先去里面了。若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可以问我。」 霜降应了一声,走到书架前翻起来。这些藏卷都是手抄本,看样子是新抄的,有竹简也有线装纸页,字迹工工整整,只最末几列的钩折有些潦草,像是不耐烦了。 第12页 「嗯……聚气入体,内视经络……人体十二大周天,运转大周天,化气为力,方可为己所用……」 霜降眨眨眼睛,闭眼内视。集中注意力后他在一片漆黑中渐渐看见了银白色的、自己的身体轮廓,其中遍布微亮的光点,纯白的气从天灵注入,直沉丹田。 他试着去调动丹田里的气,数道不同的线路便亮了起来,他拉着灵气沿着其中一条线路转了一圈,回到丹田时,灵气便转化成了灵力。霜降让灵气自己绕着转,引着灵力往指尖注入,睁开眼睛,摊开掌心,一簇火苗便窜了起来,闪闪便灭了。 霜降眨眨眼睛,再次内视,认认真真把十二周天全都打开了,注入体内的灵气便源源不断地化为灵力储存入丹田。 「周天打开的越多,汇聚灵气越多,运转灵力越快。」玉摇风从一个巨大的书架后面走出来,抱着一摞书简,笑道,「看小七聚气的速度,应当是十二周天先天全通,根骨上佳。」 霜降一笑,玉摇风带着几分好奇问道:「小七可想过以后要修什么吗?」 「嗯……我想学刀。」霜降仰头看着书架道,「大师兄有什么好的刀法推荐吗?」 玉摇风微微一愣,而后歉然地笑了笑:「我学识尚浅,不太懂刀道,小七如若决定了,还是去问问师尊为好。」 「师尊……大师兄知道师尊要去哪找吗?」 「师尊行踪不定,我也不知道他在哪。」玉摇风道,「小七可以问问扶桑。扶桑是九重山脉的山神,只要他想,九重山内一切事物都在他的感知之内。若想问他什么事,运转灵力喊他的名字即可。」 霜降一愣:「山神会理我吗?」 「扶桑与师尊是好友,宿神峰弟子的询问,他一般都会回应。而且你不是正常开山门招收的弟子,不在九重山的弟子登记簿上,需要见他一面登记,于情于理,他都会回应你的。」 霜降犹豫了一会,点点头:「嗯,谢谢大师兄。」 「不必客气,去吧。」 霜降出了天书阁,往那边山上看了一眼,挠挠头,深吸一口气,闭眼喊:「扶桑——」 喊完他心里默念:认不出我认不出我认不出我…… 「小乌鸦,什么事?」有个声音被风卷到耳边,尾音懒洋洋地一拖。 霜降心中一沉——他认出来了! 「别丧着张脸,你是阿衍捡回来的,跟我没什么关系,我就当没见过你。」 霜降松了口气,小心说:「那个……我想找师尊。」 「阿衍?他现在不方便……」扶桑的声音一顿,霜降皱了皱眉头,还不等他察觉到什么,扶桑接着道:「哦,他让你过来。」 霜降眼前起了一道旋风,卷了几片碧绿的叶,叶片绕着霜降转了几圈,径直向前飘去了。霜降跟着叶子走到崖边,不见底的深谷上方浮起一道金光凝成的桥,霜降小心翼翼踩了踩,发现踏上去如履平地。 霜降被领到了那棵巨大的树下,树下有泉,泉上架桥,李疏衍站在湖边,倚着白玉桥的栏杆,望着泉水。 「师尊。」霜降喊了他一声。 李疏衍转过脸看他。霜降发现他衣服换了,但没有提这件事情,只道:「我想学刀。」 李疏衍直起身子:「决定了?不后悔?」 「嗯。」 李疏衍点点头:「你可曾学过刀?」 「学过。」霜降道。 李疏衍弯腰拾起一根细细的软枝条,而后在袖里干坤袋里翻了半天。扶桑树下不知何时站了个人,似乎是看不下去他翻,扔给他一把木刀。李疏衍把刀扔给霜降,走到他面前站定:「向我出刀。」他随意地轻轻一抖树枝,补充道:「用全力。」 霜降双手握刀,退开一段距离,沉下重心微微俯身,而后向着李疏衍笔直地冲去,刀身一横,扫向了他的腰身。 李疏衍错开一步让了一刀,霜降左手微松,右手将刀柄一转,刀刃便向了上,他迈上一步,刀尖直刺向李疏衍的咽喉!李疏衍指尖轻轻弹在枝条上,柔软的枝条便长了眼睛一般,灵活地抽在了霜降的手腕上。 霜降手腕一麻,长刀登时脱手,李疏衍扬手一挑,枝条细嫩的梢正好刺在刀背正中央,把它弹飞了。 那嫩绿的枝条一片叶子也没有掉。 霜降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腕,腕上有一道浅浅的红痕,一会便消去了。李疏衍随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而后垂眸看他:「平衡不错,反应很快,力度有些不足,出刀的轨迹太明显了。基础不错。」 霜降愣了愣——师尊你优缺点捏在一起说吗?连但是都没有吗?这到底是批评还是表扬啊? 李疏衍话锋一转:「可选住处了?」 霜降点头:「选了。」 李疏衍安慰般摸了摸霜降的头,转头对树下的人说:「扶桑,给他屋后立八十一根一丈高的梅花桩。」 有着翡翠般眸子的青年倚在树上,抱肩扬眉:「有你这么把山神当苦力的吗?」 霜降偷偷瞄他一眼,青年目光一转,向他看来:「霜降?」 「山神好。」霜降乖乖行礼。 扶桑走到他身前,上上下下打量他,而后伸手道:「手伸出来。」 霜降伸了手,扶桑右手食指中指并作剑型,在空中点了点,沾了抹金灿灿的光来。他拉过霜降的手,在他掌心平平整整地画了一个圆,一边画一边道:「我给你登记一下,等会在定钧峰那边立个本命灯,你就算是正宗的九重山弟子了。这是山神烙印,与本命灯相连,可以检测你的生命体徵。」 第13页 金光一闪而没,扶桑放开他的手,嫌弃地补充道:「以后找我直接把灵力注入这里即可,不要迎风大喊大叫了,怪丢人的。」 霜降:「……」 李疏衍对霜降说:「天书阁叄号书架第四层,放着基础刀法,你先去练它——在梅花桩上练,什么时候练成,什么时候下桩。过段时日九重山的新弟子入门,各峰都会开讲基础的课业,宿神峰弟子未有习刀者,所讲也是基础的基础,不适合你,你去争鸣峰听课吧。」 霜降眨眨眼睛,问:「师尊都不问问我为什么要习刀吗?」 「宿神峰弟子随心而动,不问前尘,不问由来。你若想说,我便听着。若不想说,我不会过问。」 霜降闻言愣住,李疏衍忽问道:「你饿不饿?」 他这么一问霜降才记起自己有小两天没吃东西了,看天色已是饭点,顿时觉得前胸贴后背,连点头:「饿。」 「扶桑,白初一在哪?」李疏衍侧头看扶桑。 「从树上下来了,正烧火做饭呢。」 李疏衍点点头:「把霜降送过去,帮他噼柴。」 霜降一懵,李疏衍回眸看他,眼尾弯了弯,色泽清浅的瞳孔里映着湖水的波光粼粼,有几分年少的调皮:「以后宿神峰的柴,你来噼。」 霜降:「……」 他抹了把脸,悲壮地说:「好。」 第9章 遇(八) 霜降踏进厨房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白初一正蹲在灶台前拿着个蒲扇扇火,明黄的衣摆毫不在意地在尘土里拖。听到声音少年回头,大眼睛里跳着一簇火苗,亮晶晶的:「小七,来来来坐坐坐。」 霜降茫然地望了一圈——他坐在哪?灶台上吗? 「啊,要不你蹲会吧。」白初一也发现这儿没个坐的地方,于是往旁边挪了挪,热情地把最被烟燻火燎的蹲位让出来了。 盛情难却,霜降只好迎着烟蹲下:「三师兄,师尊让我来噼柴。」 「噼柴?唔,你修刀?」 「嗯,师兄怎么知道?」 「当年我也想学刀,师尊也让我噼柴,噼了半个月,我觉得御刀没有御剑帅,就不学咯。」白初一耸耸肩,填了一根柴,回眼道:「小……」 霜降的衣服在火光里映出大片漂亮的银色流云纹,白初一一回头不经意扫了一眼,哑了声,而后微微疑惑道:「诶?小七,你这衣服很眼熟啊?」 霜降看了一眼自己松松垮垮的月白色外袍:「嗯,是师尊的。」 闻言白初一瞪大了眼睛:「这不公平!天蚕丝啊,头髮丝粗细的一根都千金不换的天蚕丝啊!御气以下刀枪不入法术不透,甚至能抵挡住洞虚期全力一击,还有安神抚灵之效,能平和心境助人修行……我要摸一下他都不肯,就这么随便地给你穿!」他捶胸顿足,「偏心!师尊太偏心了!」 霜降明显没抓住重点,伸胳膊给他:「给你摸。」 白初一伸出颤抖的双手抚摸着柔软的布料。月白色的丝线在光线里闪着银光,白初一好久才恋恋不捨地松开了手,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师尊的衣服为什么在你身上?」 霜降想了想,觉得说明白前因后果真是好麻烦,于是道:「一言难尽。」 白初一也不知道脑补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一脸悲痛地拍了拍霜降的肩:「苦了你了小七,上了四百岁老人的贼船。」 霜降:??? 白初一说完起身掀开了锅盖看了一眼,云白的雾气突然而柔软地把他裹了进去,浓郁的鱼香四溢。霜降没在他的话上多做纠结,问他:「三师兄,我一共几个师兄师姐啊?」 白初一的身影看不真切,声音裊裊穿出:「宿神峰加上你,总共七位弟子,没有女弟子,整个一和尚庙。大师兄你见过了,二师兄呢,」白初一合上锅盖,沖霜降挤挤眼,「你得去问你四师兄沈冬在,我就不多说啥了。不过沈冬在是个小心眼,一言不合就拔剑揍人,你可要小心。」 他倚着灶台,接着道:「五师弟呢,是龙吟剑剑灵,龙吟剑是我们九重山的镇山剑,也是一柄凶剑,据说是用最后一条龙的龙骨制成的,天生煞气极重,龙吟化灵又是以杀入道,如果不小心,很容易入魔。不过五师弟人很好,轻易也入不了魔,只是说话有点毒,比沈冬在说不过拔剑就砍好多了,你不要怕他。」 霜降点点头:「嗯,五师兄我见过,他只是帅得有点凶。」 白初一闻言指了指自己的脸:「我呢?」 「三师兄帅得……」有点可爱?霜降把后四个字咽下去,「得」拖了一会哑了音,就当一句话说完了,沖他扬起一个真诚的笑脸。 白初一坦然接受了半截的夸赞,接着道:「小师弟——哦,现在是六师弟了——你的小师兄是个性子安静的天才器修,喏,看见头顶的浮灯了没有?」 霜降仰起头,看见头顶浮着几盏白球,发着稳定柔和的光,球中心透着漂亮的金色。 「这是六师弟用萤石做的,宿神峰上下一到夜里,这些灯就会亮起,自动寻找有人的房间照亮,比普通的灯好多了。你用灵力跟它同调一下,它就会跟着你飘,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走夜路十分方便。」 霜降站起来向着浮灯伸出双手,一盏浮灯从空中飘下来,落在霜降手中。它是椭球体,像只圆滚滚的鱼缸,触感光滑莹润,注入灵力就变得更亮,捧在手里像是颗刚跃出云海的旭日。 第14页 「这里面有一个聚灵的小法阵,是我和六六一起设计的,白天不用时浮灯会自己储存灵力,以供夜里照明。六六前段时间下山了,归期不定,好像是要去找什么稀有的材料。」白初一再次掀开锅盖,盛了一碗雪白的鱼汤,递给霜降:「饿了吧?马上就好,先暖暖胃。」 霜降放开灯,接过鱼汤:「谢谢三师兄……这是什么鱼?」 白初一诡异一笑:「好吃的鱼。」 ———— 李疏衍在暮色里站了一会,不作声地嘆了口气,擦了擦指间的鲜血。 「死要面子活受罪。」扶桑双肘支在桥的白玉栏杆上,尾音拖着长音扬了扬,毫不留情地嘲笑他。 李疏衍装聋,扶桑托着下巴,指尖一晃,凝了一团金色的小球扔在他头顶上:「哑巴啦?」顿了顿,他换了话题:「你为何允他习刀?」 「有何不可?」李疏衍淡淡问。 「他不适合学刀。」扶桑竖起两根手指,「其一,刀势沉,刀法大多大开大合,他这两招走的都是轻灵路线,非要比较,更适合学剑。其二,你也应该看出来了,他武道天赋不够,空有上佳的根骨,走不到巅峰的。你这峰上弟子,个个天赋都优于他太多,你也不怕打击到他?」 「他想学刀,便让他学。他的刀,有一股勇往直前的闯劲和野性,」李疏衍轻挑眉梢,仰眼看着扶桑,「你说的问题,就都不是问题。他自己知道,为何不相信他的努力?」 扶桑看了他一会,敲着白玉栏杆,轻声问:「天生埋在骨血里的东西,是可以改变的么?」 李疏衍一折眉,想了一会,道:「试试。」 李疏衍的「试试」就是委婉的「没问题」,扶桑扬眉没说话,望着湖水,投了点金色的光点进去。 不知躲在何处的鱼群游弋而来,不争不抢地吞掉了光点。 李疏衍望着那一潭安静的泉水,忽道:「扶桑,白初一是不是来过你这?」 「来过。怎么?」 「你湖里有一尾金翅不见了。」 扶桑愣了两秒,一拍额头:「小兔崽子,又叫他给炖了。」 —————— 扶桑立的梅花桩笔直坚固,表面光滑,上都是个问题,霜降现在又召唤不出翅膀,只好先跑去天书阁找了本步法,灰头土脸地练了好几天,才能稳稳噹噹地平地上桩。 上桩倒是能上去了,可别说练刀了,站稳都是个问题。 好到不能再好的根骨让他不必耗费时间打坐修炼,在桩上跑了大半个月摔个半残,他终于能如履平地。可还没等他松口气想着终于可以开始练刀法,梅花桩就变了——桩顶可以落脚的平地变成了球形,着力点小的可怜。 霜降心惊胆战保持平衡,怀疑扶桑和他有仇。 「圆顶梅花桩嘛,大家都是从这玩意练过来的。」没事就爱往霜降这跑的白初一跟他解释,「你这还算有点基础的,不然在这之前还要扎三年的马步呢,刀都不让你碰。之后梅花桩还会移动和消失,你要练到在随意变换的梅花桩上接随便一个师兄十招而不落地,才能到下一个阶段的学习。这是基础,拿师尊的话来说,在会打之前,你得先会跑。」 哪家基础这么兇残的?! 「小七你已经学的很快啦,是师兄弟中倒数第二快的哦。」白初一安慰他。 霜降:「……」 倒数第二快很快吗? 他忽然间有点好奇倒数第一快是谁,看了一眼白初一,又觉得自己眼前这就是答案。 「而且你可以先在平地上把刀法练熟了,再到梅花桩上练嘛。」 霜降:「……」 对哦。 精疲力尽的霜降抹了一把脸,有气无力说:「那下一阶段是什么?」 「理论课和实战切磋呗。」白初一道,「宿神峰上没有刀修,小七以后,应该要去争鸣峰上学习。」 「争鸣峰?」师尊也提到过,不过当时他没好意思问。 「嗯。就像定钧峰全是剑修一样,争鸣峰上都是修刀的弟子,有师长教导、同门切磋,总比自己摸索来得快。宿神峰弟子甚少,走的路修的道又各不相同,虽然咱师尊也能教你,但你也知道,他老人家不知道啥时候有个人影,就算他有空,境界也差太多了,想实战练习都困难。实战练习跟不上,还修什么刀嘛。」 「不同峰的资源还能共享呀?」 「那当然,虽然九峰平日不怎么互通,每三年的宗门大比大家又都争得死去活来的,但毕竟都还是一个宗门的师兄弟,拜师不同而已。」白初一看着他在桩上摇摇晃晃,「再有半个月你应该就能筑基了,那时灵力更足,脚下更稳,走梅花桩也能更顺利些。」 他补充了一句:「小七的根骨真的很好啊。」 霜降不好意思地一笑,忽然脚下一滑,从桩上摔了下去! 白初一还不等蹦起来,耳边就是「铮」的一声弦响,回音绵延不断,连同空气都似乎绵柔起来,裹着霜降落在地上。 「小心些。」有个温和的声音轻声责备。 白初一眼睛一亮,回身道:「大师兄。」 玉摇风抱着张琴从青石路上走来,见霜降爬起来没伤到哪,才偏头看了一眼白初一:「怎么不看着点?」 白初一摸了摸鼻子:「说得兴起,看他站得挺稳的,一时不察……」 第15页 玉摇风无奈地摇摇头,白初一嘿嘿一笑,忽然想到什么,抓住了玉摇风的手——大师兄的外袍是文武袖,右文左武,左手护腕绑至手肘,白初一想抓袖子都没地方抓,便干脆抓了他的左手——道:「大师兄,我在灵泉边上画了一个阵,想找你去看好几天了,总是忘。」他不由分说拉了玉摇风往青石路上跑:「我带你去!」 玉摇风任他把自己拉走了,回头道:「小七,老四回来了,在天书阁静室,你可以去和他打个招唿。」 四师兄?就是那个被白师兄称为小心眼的沈冬在? 霜降应了声好,那两人已经走远了。 他心情微妙地站了一会,觉得在他们面前,自己始终很多余。 第10章 遇(九) 天书阁内一派寂静,并没有半个人影。霜降疑惑地转了一圈,并没有发现所谓的静室,自言自语道:「静室在哪啊?」 寂静的天书阁里传来「咔哒」一声轻响。 霜降看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天书阁墙上不知何时多出来一道楼梯,霜降眨眨眼睛半晌没动,墙上浮起来一行字:自此上楼。 霜降:「……」 天书阁成精了! 他蹑手蹑脚地上了楼梯——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蹑手蹑脚——楼梯的尽头是一道屏风,隔开了静室与外界,霜降还在上楼,就听见一个声音道:「你写多少遍了?」 这个声音比正常人的音线轻上些,还带着种沙哑,不难听,也谈不上性感。霜降没听过这个声音,步子顿了顿,听见另一个沉稳声音回应他:「八十九。」 这个声音他记得,是龙吟的。 「你又被罚了一百遍?」陌生的声音似乎笑了。 「有空笑我,不如想想怎么应付你那五十遍。」龙吟「呵」了一声。 「我早有准备,上次峰主罚我面壁三个月时,我提前写了一百遍清心诀。」陌生的声音不慌不忙道,接着是不急不缓抖书页的声音,「老五,我帮你抄十份,你帮我一个忙怎么样?」 龙吟沉默了一会:「什么忙?」 霜降:「……」 他是不是撞破了什么了不得的交易? 「就是……」陌生的声音忽然一凛,「什么人!」 屏风骤然破碎,霜降下意识一滚,躲过了一道凌厉的剑气。 「老四!」龙吟忙按住身边半起身的人,「是师尊刚收的徒弟。」 霜降爬起来,行礼道:「打扰了,师兄好,我叫霜降。」 四师兄愣了愣,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我是沈冬在,排行第四……抱歉啊师弟,你没事吧?」 「没事。」霜降抬头笑笑。 这人只穿了一件高领的单衣,腰间一块白玉,长发在脑后一束,身姿挺拔,面相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俊朗耐看,只右眼之下、颧骨之上有一道横入鬓的伤疤,不知是什么利器划的,细长鲜红,如同新伤。 这就是四师兄啊?霜降眨眨眼睛,怎么感觉和三师兄说的不太一样? 沈冬在在桌几旁多摆了一个蒲团,重提起笔,招唿霜降:「过来坐。」 霜降坐在了蒲团上,双手乖乖放在膝盖上,仰脸问道:「师兄,静室是做什么的?」 「惩罚弟子的地方。」沈冬在道,「你犯一次错就知道了,保证你抄书抄到手软。」 「教唆小师弟犯错,看来让你抄清心诀还不够。」龙吟头也不抬幽幽道。 沈冬在拿胳膊肘怼他:「皮痒是不是?」 霜降一歪头:「四师兄不是刚回来吗?怎么就犯错了?」 龙吟点点头,脸上就没有过表情,说出来的话分外没有诚意:「我也想知道。」 「唔,这个,」沈冬在挠了挠脸,下意识摸了摸眼角的伤疤,「我回来的时候遇上峰主了,就问了一句什么时候能重回化神期。他看了我半晌说我心不静,罚我来抄五十遍清心诀。」 龙吟面无表情语气毫无起伏地「哈哈哈」了三声,而后道:「你活该。」 「我的确摸到化神的门槛了,你小子别欠揍。」沈冬在在他的背上锤了一拳,而后问道:「花孔雀还没消息?」 「没。」 沈冬在低低嘆了口气,有些担忧地折起眉心:「跑哪去了。」 「花孔雀是谁?」霜降侧头问。 「你二师兄,」沈冬在道,「想来你还没有见过——为了你的安全着想,最好还是别见了。」 龙吟在一边幽幽发声:「我觉得是你的安全最令人担忧。」 沈冬在额角青筋一跳,手中的毛笔「咔」地从中折作两截:「龙吟你还想不想活?」 龙吟眼疾手快地把纸笔一收,沈冬在已然扑了过去,掐着龙吟的脖子滚在了地上,打翻了墨砚,泼了一袖的山水。还没等俩人滚上几圈,天书阁内投下两道笔直的光柱,将两人强行拆开了。 一个不辨男女、不辨老少的声音从天上传来:「静室内禁止打架。沈冬在,宿神峰峰主有令,若你惹事,便要多抄一遍《剑法总则》。」 沈冬在的脸瞬间就苍白了起来:「那玩意有三千页!」 然而并没有人回应他。 霜降看着整个人都褪了色一般生无可恋跪趴在地上的沈冬在,肯定了「我的师兄都不正常」这个念头。 ———— 一个月后。 第16页 「铛!」 铁刀脱手而出,甩落到地面上,白晃晃地映出一道光。 「三招了,」沈冬在收剑,从桩上跳下去道,「有进步。」 霜降蹲在梅花桩上,大汗淋漓地摆了摆手,一时只顾得上喘,一句话也说不出。 四师兄半个月前刚从天书阁静室刑满释放,整个人都瘦了一圈,神情恍惚地往自己的住处飘,正好路过霜降后门外那一片梅花桩。魂都在头顶上飞着的人忽然来了精神,兴致勃勃问霜降:「小师弟,学剑?」 天真无邪的霜降毫无戒备道:「没啊,学刀。」 沈冬在跃跃欲试道:「一样一样,你那最后一关,接我十招吧?」 霜降自作聪明地一想,大师兄玉摇风修为深不见底,二师兄和六师兄到现在也没遇上,三师兄白初一可能连现在的他都打不过,五师兄龙吟又是个剑灵,想来想去只有四师兄的十招看上去还能好接一点,于是深觉可行,点头道:「好啊。」 第二天一试,可行个屁,他连沈冬在随手一招都接不住,直接从桩上栽进了地里,拔出来都费劲。 沈冬在的剑与李疏衍略有相似,都是光明正大、直来直去的,最大的特点是锋利,剑在鞘中气已伤人的锋利。霜降最犯愁的就是这种剑,硬接压根接不住,又来不及躲,常常刚一接触手上的刀就飞了。 半个月来他最好也就只接得了沈冬在三招,霜降一边喘一边发愁地想,这么下去他这基础关什么时候能过? 抱着肩在一边看着的龙吟——他刚刚好路过,就看了一会——忽道:「小七,刚刚那一下你不必正面接的。」 霜降抹了把汗,道:「速度太快,躲不开啊。」 龙吟摇了摇头,走过去把铁刀捡起来,看了看,不怎么熟练地甩了甩,横在身前,对沈冬在道:「把你刚才那一招重用一遍。」 沈冬在拔剑:「对付你可不是个架子了啊,接不住小心毁容。」 龙吟还没来得及回答,沈冬在已经很随意地退了一步,身子微倾,下一刻骤然消失在原地。霜降睁大眼睛,只见一线银光在空中笔直地划过一道长痕,最锋锐的剑尖已刺到龙吟眼前! 龙吟不退反进,手中铁刀在身前一竖,侧身向外滑了一步,剑身贴着刀刃擦了过去,激起一串火星。 他没有去硬撼最前端的剑尖,而是越过它以刀刃贴住了剑身,向前可顺势噼至人前,向后可退离剑圈。 霜降如醍醐灌顶,轻轻「啊」了一声。 沈冬在反手给了龙吟一剑柄:「这是峰主的接法!」 龙吟仗着身高晲了他一眼:「说得像你这招『一线天』不是师尊教的一样。」 沈冬在一边握直了剑一边冷笑:「总有些人不收拾收拾就会忘了谁是师兄。」 龙吟把铁刀往梅花桩上一抛,霜降接住,听得他问:「小七,你练气期的灵力已满了吧?为何不筑基?」 霜降一愣,未及回答,沈冬在和龙吟已经对在了一起,一双剑火星四射,没一会儿就打远了。 霜降揉了揉脸,从桩上跳下来,想了想,奔着扶桑那去了。 第11章 此身入群山 人有灵魂,修仙之人,称其为元神。修仙前五阶,先凝聚灵气转化为灵力,是一个逐渐增强体质的过程,而每一个境界的最后一步,是将灵力注入元神,增强元神的质量。 打个比方来说,练气期圆满即为在下丹田种下一颗灵力的种子,而若想进阶为筑基期,就需要用灵力将孱弱的元神改造成更强大的存在,然后才能继续培养那枚「种子」,否则弱小的元神会承受不起筑基期更为纯粹、更为大量的灵力。 修仙前五阶的最后一步,几乎是没有难度的,所以一般大家也不会去提它。只有化神到御气的那个坎,卡死了十分之九的修士。 因为到了御气期再往上,是主修元神的过程,也就是主修心境的旅程。心境不到,哪怕灵力已满,也不得寸进。飞升时,元神带着灵力脱离,到天界重塑身躯,人界的躯壳是无用的,肉身成圣虽说也有,但机率太小。 而霜降遇到的问题,就出在这前五阶中没人当个事的最后一步上——他的灵力洗涤不了元神。 这个问题他以前没遇到过,一点经验都没有,愁了好几天了。他左思右想决定去找扶桑,结果扶桑听了他的问题后,丝毫不感兴趣地一耸肩:「小乌鸦,我又不是你师尊,你问阿衍去。」 霜降微愣:「可师尊他有解决的办法吗?」 「看不起人类啊?」扶桑指尖晃出一团金光来,十分准确地抛在他头上,「放心吧,他知道你到底是谁,也应该知道该怎么办。他脑子里装的东西,比我多得多。」 霜降关注点永远跑偏,他惊讶道:「他知道我是谁?」 「……」 扶桑十分和蔼道:「孩子,你傻还是我傻还是他傻?」 不等回復扶桑瞭然地点点头:「嗯,你傻。」 霜降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狡辩,只能顺着点点头:「师尊在哪?」 扶桑抬眼不知往哪处虚空看了看,抬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圆,指下金线在空中凝作一片光膜。他双手提着光膜的两侧,向外一拉,十分随便地做了扇光门出来,向着霜降招招手:「进去就行了。」 霜降毫无戒心地迈过去,扶桑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说:「不过他在养伤,这个时候应该正在睡觉吧?」 第17页 霜降脑子一愣,可身体已经因为惯性彻底越过了光圈,眼圈金光漫过,不等反应脚下就是一空。 他下意识调整下落的身形,刚调整了一半就已经煳在了地上。摔了一跤却并不疼,霜降伸手摸了摸,手感是上好的布面。他直起身子抬起头来看了一圈,看见简朴的家具,眨眨眼睛,鬼使神差一低头,正对进李疏衍一双色泽清浅的眸子里。 扶桑直接把「门」开在李疏衍的床的上面了。霜降一时大脑空白,定在那了。 李疏衍像是挣扎着醒过来的,看清人后半眯了眼,下一秒就轻轻阖上了,抬起一只手有气无力往双眼上一蒙,像攒了些力气才问:「何事?」 声音轻飘飘的,没什么力气。 霜降下意识乖乖坐好,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膝头,小心问:「师尊,你受伤了?」 李疏衍皱了眉,把手放下,侧眸看他:「扶桑说的?」 霜降点头,把扶桑卖了。 李疏衍轻轻嘆了口气,支起身子。他睡觉大概像躺在棺材里一样动都不动的,散在身上的头髮没乱,里衣上连个褶印都没有,被子铺得整整齐齐的,从床上起来都不用怎么整理。 李疏衍倚在床头,没作正面回应,侧过头轻声又问一遍:「找我何事?」 霜降想了想也不知道怎么说,尝试着组织字句:「师尊,你也知道我是从天上来的,」他抬起眼睛看见李疏衍点了点头,才接着说,「我觉得我的躯体还在天上,元神掉下来了。这不是我原来的躯体,我的元神又被一个壳子罩住了,现在在沉睡。一般而言,元神沉睡,我也应该沉睡,可我还醒着……但我的元神不醒,我的境界就提不上去。」 李疏衍想了想,道:「过来。」 霜降靠近了些,李疏衍把他往身边又拉了拉:「我想看看你的元神。」 霜降认为完全没有问题,分外自觉地探头,把额头抵上李疏衍的眉心:「行呀,看吧。」 李疏衍下意识往后躲了躲,可惜脑后勺就抵在床头,躲都没得躲。他心说不是这种看法——他境界高这小徒弟不知道多少阶,哪用这么原始这么蠢的方法? 但话到嘴边被他不动声色咬住吞了回去,他闭眼,用神识「看」进了霜降的元神。 视野里火光滔天,李疏衍拉远了视角,看清了霜降元神的全貌——那是一只金色的鸟,蜷作一团,阖眸沉睡,身上烧着赤金的火焰。它外面是一个透明的、滚圆的罩子,把鸟牢牢锁在其中,火焰在其中无意识地肆虐,却溢不出分毫。 李疏衍退了出来,霜降一双黑锃锃的大眼睛就在眼前。离得太近了,李疏衍伸出一根手指,抵着他的额头把他推开了些,问他:「你可还记得那一次恢復记忆是怎么做到的吗?」 「记得,当时是被血刺激到了。」霜降道,「然后元神就醒了,我的记忆就恢復了。不过就算元神醒了,也在那个壳子里,没多久就又沉睡了。」 霜降说到这一歪脑袋:「而且我总感觉有些情绪变得很淡,好像……被稀释了一样。」 所以性子才会变得那么大吗?李疏衍若有所思地点头。 「我可以试着唤醒你的元神,」李疏衍扶住他的脑袋,抵上他的额头,低声说,「放松。」 他的神识尝试着触碰那个壳子,感觉到一片坚实的屏障。他调动灵力裹着神识轻轻触碰那个透明的壳子,灵力瞬间便消融了。李疏衍将灵力聚拢在一起,向后收了一下,而后笔直穿进了那个壳子里。 在灵力完全消融之前李疏衍的神识已然穿透了壳子,抵达了霜降真正的元神身边,十分有分寸地戳了他一下。 而后火焰铺天盖地地淹没了他的神识,一声冰冷冷的成年男子的声音刺耳地炸在耳边:「滚开!」 李疏衍二话不说,神识凝成了一道鞭子,照着鸟头噼头盖脸一顿抽。他的神识带着怀虚期的剑意,一鞭子下来就把整只鸟都抽懵了,懵完了之后他才挣扎着咆哮:「李疏衍!」 然而并没有什么用,李疏衍把他抽地蜷了起来才罢手,毫不怜惜道:「你叫我什么?」 霜降的元神蔫了吧唧说:「师尊。」 李疏衍的神识凝作了一道人形,面对着他一撩蔽膝,跪坐下来,抬了抬眼睛道:「坐。」 霜降纠结了一会,整只鸟翅膀一收,再张开已经是个人了。看身量那是个青年,全身都染着火红色的光,看不清面容,头髮像是在燃烧,又顺滑如水。 他在李疏衍对面跪坐下来,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最后霜降放缓了语气,重新喊他:「师尊。」 李疏衍道:「这是你的真实样子?」 「……嗯。」 霜降揉了揉眉心,有些疲惫,小心地把狠厉冷漠的情绪敛了起来,「可能是受到这个壳子的影响,我的性格……外在表现有些不一样。」 李疏衍心说:原来已经成年了啊。 「你的元神会受到这个壳子时时刻刻的压制,」李疏衍道,「因而甦醒的时间不长。如果没有外力影响,甚至很难从沉睡中甦醒。」 「但是我的元神在沉睡的时候仍有记忆,」霜降皱眉道,「这个壳子……好像能共享我的记忆。」 李疏衍淡然点头:「当然,空元神也是元神,自然能存储记忆。」 霜降:「……」 第18页 他愣了几秒才道:「你说什么?」 「空元神也是元神,自然能存储记忆。」李疏衍十分有耐心地复述了一遍。 霜降皱了眉:「这个锁住我的壳子也是个元神?」 李疏衍点头:「虽然空元神是元神,但本质上还是个空壳,唯一的作用是容纳其他元神,所以能共享你的记忆——只不过你所有外在表现的性格和情绪会更加纯净,尤其是在你的元神沉睡后。」 「空元神是天生的吗?」 「有,但很少,人界几乎绝迹。知道天界神器桂魄吗?」 「知道,人界叫它月亮。」霜降想到了什么,「桂魄生产的月华,是上佳的滋补元神的补品……你是指月华凝成的躯壳……是天生的空元神?」 李疏衍点点头。 「我的身体是月华凝成的躯壳?」 李疏衍道:「很有可能。」 霜降皱了眉——天界月华十分稀缺珍贵,谁有能力给他再造一个躯壳,还扔到了人界来? 「你为什么知道这么多?」霜降想不明白,暂时把这个疑惑压在心底,眯起眼睛问道,「人界的事情便罢了,为何天界的事情你也知道?人界很少有人知道月是神器,更少有人知道它叫桂魄……你为什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李疏衍道:「我看书多。」 霜降:「……」 行吧。 「我不能一直靠外界刺激唤醒元神,」霜降转移了话题,「你有什么办法让我的元神保持甦醒吗?」 「一直清醒可能不行,随时唤醒倒是能做到。」李疏衍顿了一下,「若你愿意,我可以在你的元神上留一道我的神识,凭此打开一个通道,这样你的灵力就能通过这个通道唤醒你的元神……」 「行。」霜降没有丝毫犹豫。 李疏衍的表情有些意外,霜降低低一笑:「你是在想,我并不十分信任你,为何还会让你在我的元神上动手脚对不对?」让外人在自己的元神上动手脚有危险,如果李疏衍不怀好意,那么他就能靠这道神识与他本人的联繫直接攻击霜降的元神。 但这其实对霜降构不成威胁。如果霜降愿意,他甚至可以破开这个空元神,只不过费些力气——只是这种底牌,霜降不想也不能随随便便暴露出来。 霜降的话带着可以称之为漫不经心的语调:「虽然被空元神影响,但我就是我。决定是我做的,师是我拜的,人是我跟的。我选择你,就不会随便怀疑你。就算你真的对我不利,我也认了。」 李疏衍古井无波地眨了眨眼睛,心说:不,我只是在想我话还没说完。 他点点头,伸手在霜降的额头上一点,身形瞬间虚化,一半钻进霜降的额头,另一半落在空元神上,开出一道银凉的光来。 霜降便能隐隐感觉到自身与外界的关系,他的神识从那通道涌出去,身体里灵力唿啸而过,闭着眼睛的少年头髮迅速染上了一层鲜艷的绯色,他睁开眼睛,是漂亮的宝石红色。 他眨了眨眼睛,适应了一下已经筑基的更加清晰的世界,扭头看向李疏衍,唤了他一声。李疏衍本闭着眼,闻言睁眼看向他,那双色泽很浅的眼睛像是困顿般微微低着。 霜降想了想,道:「多谢。」 李疏衍幅度很小地摇了摇头:「不必。」 霜降安静了一会,可能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最后道:「我走了?」 李疏衍又闭上眼睛:「嗯。」 ———— 霜降走了之后,李疏衍紧绷的身子虚脱般放松下来,无力地往后一倚,剧烈的头痛翻滚在每一根神经里,激出他一身的冷汗,痛楚深深地浸进眉眼。 金光浮动,扶桑在他身边凝出身形,伸手扶住他的肩,声音里有些焦急:「阿衍,你干什么了?」 「我把一部分神识切断了联繫留在了霜降身上……你别晃我,头疼。」 扶桑听了一半就大概联繫了起来前因后果,不只想晃他,还想给他一个过肩摔:「小子,能不能不糟蹋自己了?你知不知道切断联繫就跟你的元神受创无异?知不知道损伤多大?等阶高你还为所欲为了?还知道头疼,疼不死你!」 「我的神识侵略性太强,若不切断,一旦哪天压不住怀虚剑意,可能会伤到他,别晃了……也没全切断,我还能感知到它的存在,毕竟还得留一条通往外界的路给他……」 「呵,还有理了?」扶桑冷笑,「你真当那小乌鸦怕你那剑意?」 李疏衍没反驳,无声笑了一下:「你多久没回天界了?」 扶桑嘆了口气,自知管不住他,任他跳开了话题:「挺久了。怎么?」 「天界可能出了什么事。霜降很没有安全感,按理说他的族群与地位不会给他这种感觉……他也不应该被困在空元神里。上次我与魔尊照面,他指名道姓要霜降,这中间肯定有什么问题。」李疏衍皱了眉,「他戒心太重,也不说。」 「您老人家歇着吧,就你瞎操心,你看看你这一山猴头,哪个心里不憋点东西,哪个不活得好好的?」 「他们需不需要我帮忙是一回事,我知不知道是另一回事。他们自行解决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我不知道他们面临什么困难是做师父的失职。」李疏衍道,「这和操心没关系。」 这么说着李疏衍抬眼看了扶桑一眼,在心里补充,不像你,山神判得快要玩忽职守了。 第19页 扶桑被他看得不知为何有些发毛,咳了一声道:「怎么了?」 李疏衍面无表情道:「没什么。」 扶桑嘆了口气,走到香炉旁边点上一根安魂香,清清凉凉的淡香浓了些,他一边拨弄香炉一边嘱咐,「这安魂香崑崙特产,也算抢手货,此次山市开,你自己注意买——别不当回事,你经年累月地点,多存些,别到时候用光了买不着,整夜整夜睡不着觉。」 李疏衍闭着眼睛点点头。 「对了,左正棠说今晚会来找你,让你晚点睡。」临走时扶桑好不容易想起来有什么事情没交代,嘱咐道。 李疏衍闭着眼睛皱了眉,颇有几分不情愿地「嗯」了一声。 第12章 第 12 章 霜降推开住处的门,脱掉底色雪白,只有领口、交襟和腰带是金红色的外袍,把红髮扎成不高不低的马尾。衣服是白初一友情提供的,李疏衍的那件被他还回去了。九重山的着装并不严格,因为有着山神印,身份很难冒充,虽然也发校服,但校服可能也是因为山神印的缘故,简陋到不忍直视,几乎没有人穿。 忽然他听见有人敲门。他过去开门,长身玉立的青年站在门前,沖他微微一笑:「小七……」看见他的红髮玉摇风微微一顿,倒没说什么,面色如常道:「九重山的山市要开了,你想去吗?」 「山市?」 「嗯。山市是一个小世界,主入口在九重山,开启时世界各地会打开次入口,天南海北的人都会聚集在那里,是个大型的交易市场。九重山每年招收新弟子后,都会开启山市,一来添购用具,二来让新弟子开开眼。」玉摇风解释说,他的声线纯净温润,听着很舒服,「这届九重山新弟子已经招收完毕,山市会在三天后开启,小七,想去吗?」 霜降想了想,点头:「嗯。我需要准备什么吗?」 玉摇风笑着摇了摇头:「不用。三天后山市入口在定钧峰开启,弟子会在定钧峰先集合,辰时会有人过来接你。进入山市后你可以自由活动,也可以和新入门的弟子组团,彼此熟悉一下。」 霜降说:「好,谢谢大师兄。」 玉摇风说:「不用谢——」一顿,「小七,你筑基了?恭喜。」 霜降微一挑眉:「很明显吗?」 「不,我只是天生对灵气敏感而已。」玉摇风说,「没什么问题的话,我先走了?」 霜降忽然想起什么,「那个,大师兄,宿神峰招新弟子了吗?」 玉摇风细心解释道:「宿神峰不招弟子,门下弟子都是被师尊或者师弟们带回来的。」 霜降眯了眯眼,摆了摆手:「我知道了,大师兄慢走。」 ———— 定钧峰主走进李疏衍的住处时,正是大半夜,九峰皆寂,灯火也熄了大半。 李疏衍坐在灯边,支着额头闭着眼睛,定钧峰主走进来也没睁开。定钧峰主捋了一把山羊鬍,等了一会,忍不住道:「你先醒醒,有事跟你说。」 李疏衍放下了手,缓缓坐直了身子,好一会才睁开眼,望他一眼:「你半夜来找我,我没睡已经很不容易了。」 定钧峰主在他对面坐下,嘆了口气:「我也知道你作息规律,但师弟你得体谅一下师兄我啊,作为掌门,一天到晚忙得跟头驴似的,想种个田都抽不出空来……」 掌门生了张三十岁的脸,操的是六十岁的心,眼看着牢骚一发就要停不下来了,李疏衍闭上眼睛向后一倚:「左师兄。」 「咳,又嫌我唠叨是不是?」掌门假咳一声,「你伤无大碍了吧?」 李疏衍点点头。 提到他的伤掌门就忍不住想训他几句:「你说你,啊,小五百岁的人了,怎么还直接上去硬刚正面?拔了龙吟剑就跑,仗着自己是镇山剑剑灵的师尊就为所欲为是不是?专挑魔殿长老都不在的日子,还觉得自己挺聪明哈?小命差点玩没了吧?我跟你说……」 李疏衍在刚从极域回来时已经被这没完没了的师兄追着叨叨了整整三个时辰,全程左掌门气都不带换的,直把师弟讲到再也不想跟他说话才带着遗憾走了,那之后有事没事有空没空都得说上几句。李疏衍一听他说「我跟你说」就脑仁疼,下意识抬起目光满房间找武器,扫了一圈除了香炉都不是好移动的,才勉强压下了跟师兄好好动动拳头的危险念头,几乎有气无力地打断道:「左师兄。」 左掌门好悬没能把后面的话憋回去,噎了好大一口,不过瘾地嘆了一口气,说起正事:「我前两天夜观天象,发现极域深处魍魉的活动活跃了不少,山市开启时可能会有几只受到吸引,以防万一,你去一趟山市,镇个场子。」 李疏衍微一挑眉:「摇风不是去了?」 山市准入的最高境界是化神,天南海北的化神期修士一凑,来多少魍魉都不够一锅炖的,他有什么掺和的必要? 「我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心中总是不安,天底下所有化神期修士加一块也没你懂得多,你去看看,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也好早发现。」乌鸦嘴掌门向来好的不灵坏的灵,立的旗子没几个倒的,想得比他缜密,「此事或许关系到地界,大意不得。」 地界与人界的联繫,只剩下了一处被封印的通道与一道裂缝。前者在南禺,那是凤凰一族世代生存的地方,他们也负责封印的巩固,用不着九重山操心,但后者就在极域深处,一旦出了问题,首当其冲就是九重山,谨慎些不是坏事。 第20页 李疏衍没什么意见,点点头答应下来。左掌门安静了一会,清了清嗓子:「阿衍啊,我跟你讠……」 「说」这个字的半截音还在舌尖含着,李疏衍已经站了起来,面无表情道:「我剑呢?」 ———— 玉摇风是在天书阁里找到白初一的。他不知道在翻哪本书,身边古抄本厚厚一摞,从门口望不见人,只能看见个高马尾一晃一晃。 「老三,山市要开了。」他帮着少年收拾好散落一地的古籍,「你不去?」 「不去不去,今年有事。」白初一忙着翻书,摇头说。 玉摇风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睛,心道这小子不是有祸要闯就是有死要作,便委婉提醒道:「好吧,希望我回来的时候,不会在刑堂看见你。」 「大师兄啊,」白初一幽怨地看了他一眼,「说点好的成不?」 玉摇风摇头失笑:「需要我带点什么回来吗?」 「中州的雪绵糕,」白初一勐一抬头,一双大眼睛亮晶晶的,「想吃好久了,一直买不到。」 「好。」 ———— 三日后。 霜降在天蒙蒙亮时惊醒,翻来覆去睡不着,距离辰时还早,他就去梅花桩摸了一会刀。宿神峰的清晨向来是清净的——好吧,宿神峰什么时候都是清净的,三里碰不见一个人——霜降练累了就在梅花桩上站住了,看着远方云与山发呆,扎成马尾的黑髮微微飞扬着。 唤醒元神还是很累的,在确定了唤醒能维持的时间后,他就任元神睡了。 当他毫无防备地一低头,看见穿着月白色外袍的李疏衍抬着头看他的时候,好悬没脚一滑掉下去。 「师……师尊,」霜降稳住身形,「你……您有什么事?」 「我来接你。」李疏衍说。 接他?接他去山市的吗?他以为大师兄说的「有人来接」的「人」是别的峰头的弟子! 霜降从梅花桩上跳下来,问了个明知故问的傻问题:「师尊也去山市?」 李疏衍点了点头,已经把飞剑叫出来了,向着霜降伸出手。霜降迟疑了一下,把手放在了他的掌心,李疏衍微微用力,把霜降拉上了飞剑,另一只手在他腰上一环。 「站稳了。」李疏衍微微低头道,气息就在霜降耳后,激得霜降半个身子都起了鸡皮疙瘩,而后飞剑向天上一挑,转了个漂亮的弧度,向着定钧峰急沖而去。 风声在耳边唿啸而过,霜降抖了抖微微发尖的耳朵,回想起来那段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日子,天地在翅翼之下盘旋,俯冲而来的山水浩荡。 「师尊,」风太急,霜降不得不大声问,「我什么时候能御剑?」 「普遍而言,是元婴。天赋好的话,金丹。」李疏衍拨开拍在自己脸上的髮丝,回答。 霜降嘆了口气。路漫漫其修远兮,日子还有那么长呢。 山市是开在定钧峰山脚的,林子里辟出来的空地,空地上已经聚集了不少人,从十一二岁到二十来岁都有——毕竟还有非新弟子来逛集市,还算安静,至少没出现菜市场一般的闹象。李疏衍御剑落地,附近的人便看过来,颇有些好奇地打量霜降。 李疏衍把他放下之后,递给他一个干坤袋:「摇风给你准备的,灵力注进去就可以打开,这以后就是你的了。」而后轻轻一推他的后背:「去玩吧。」 霜降顺着力道向前走了几步,一回头人就不见了,他挠了挠脸,心道我人生地不熟的,找谁玩啊? 他先是看了一眼干坤袋,这是个袖袋,内里空间大得能住人,灵币——修仙界的通用货币——整整齐齐码在一个角落里,最上面放了一张纸,简单地写着山市的注意事项。他装好袖袋,看了一圈没人来搭话,就只好自力更生,随便揪了最近的一个姑娘的衣角:「师姐,请问山市什么时候开?」 那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抱着肩,头髮松松散散地束着,叼着一根……草? 她懒懒散散地倚在一块大石头上,懒洋洋地抬了抬眼。这姑娘长得倒好看,柳眉细细长长,杏眼半阖,睫毛很长,声音清润润的,舒舒服服地倚在石头上,下巴一抬,「在这等一会吧,我也不知道山市什么时候开,看山神心情。」 霜降:「……」 这九重山上的人除了他大师兄,都这么不靠谱吗? 姑娘问他:「我没见过你,你是哪个峰的?」 「宿神峰。」 「宿神峰今年招新弟子了?」姑娘讶然,仔细看他一眼。霜降外壳年岁还小,颇有几分雌雄莫辨的漂亮,姑娘看清楚他的真实性别之后十分嫌弃道:「啧,你们是决定成为和尚庙了吗?」 霜降不知道说什么,只好微笑。 第13章 山神堂(上) 姑娘问完就没有话了,一脸慵懒地倚在那,霜降也就站在那等。忽然有风从地面爬升,树叶沙沙作响,空地前方慢慢亮起来一个金色的漩涡。漩涡安静地旋转了一会,而后向着四方扩去,变成一道金色的薄膜。 同样的漩涡出现在大陆的各个地方。 「山市开了!」不知谁说了一句,人流轰然涌向那道光膜。 「走了。」她慢吞吞立起身子,仰了仰下巴,「跟上吧。」 ———— 「山市开了,机会难得,」白初一站在定钧峰主殿前,看着那显眼的涡旋,压低了声音,鬼鬼祟祟扭头对着沈冬在和龙吟说,「扶桑现在肯定没空管咱,哥几个走着。」 第21页 这三个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事情要从三个月前讲起。三个月前白初一一次偶然地作死,发现了左掌门的书房里竟然有一个秘密的通道,这勾起了他能害死人的好奇心。经过探查,这个通道连到定钧峰山体深处,紧接着他发现定钧峰山体竟然有一段是中空的,空间还不小。 九重山上各种建筑白初一都认识,唯有一个最重要的「山神堂」除了扶桑可以直接通过宿神峰旁边峰头的神木传送到那之外,几乎没有人知道在哪。白初一觉得很有可能就是这个空间,他兴奋了,激动了,趁着山市开的时间山神扶桑要维持山市没工夫管他,准备偷偷摸摸骗走左掌门,进去看看。 他做了万全的准备,这么重要的地方,就算骗走了守卫——左掌门,也肯定还会有阵法的防控,所以他拐了龙吟上贼船,想了想不放心,又叫了一个沈冬在。 宿神峰上没有一个安分守己的主,这种事情就算没什么好处,也没有个坏处,就算被逮住受罚——反正这三个人受罚都已经习惯了。 三`人悄无声息地摸进了定钧峰山顶的主殿,绕过几个巡逻弟子,一路上有惊无险地到了掌门的书房。白初一摸出偷来的钥匙,打开了锁门的阵法,关好门后打量了一番。 这书房就是个简朴的书房,一面墙上挂着副石青山水画,一面墙立着书架,书简摆得满满当当,正对着门有一扇窗,窗下是红木小几,几上收拾得干干净净。白初一翻出个竹筒般的小物件往地上一摆,注入灵力催动它,「竹筒」旋转着拔高,甩出一圈又一圈的光粒。 沈冬在奇道:「这是什么?」 「闲着无聊做的东西,探测隐息类阵法的,」白初一闭着眼睛集中注意力,「这地方空空荡荡的,肯定藏了一扇门,不然山神堂的门没地方放……啊哈,在这呢。」 光粒飞到挂着山水画的墙上时倏忽消失了,画面浮起水纹般的波动,白初一收了竹筒,走过去小心地摸了摸画,注入灵力,看见一个繁杂的阵眼花缭乱地浮现在画面上。 「哇,这可是御气期的手笔,」白初一不怎么意外地咂了咂舌,「我可解不了。」 这么说着他看了一眼龙吟,笑嘻嘻说:「老五,上。」 龙吟走上前来,抬手轻轻一按。剑灵霸道的灵力直冲进阵法,阵法的线条次第熄灭,一个通道从画上显现出来。三人互相看看,龙吟打了头阵,第一个走了进去。 这条甬道漆黑向下,不很宽裕,只能走一个人,两侧的烛火台上金色的光骤燃,一路亮进了深处。沈冬在殿后,走了一段回头看看,发现一片漆黑——御气级别的阵法自我修復能力强悍到可怕,尽管龙吟作为剑灵,灵力继承了妖剑特有的对阵法和法器的破坏力,但龙吟本身毕竟只是元婴期。沈冬在皱了眉:「老三,门关了,我们怎么出去?」 「出来时再说。」白初一没回头,安慰般摆了摆手。 「我从来没进过山神堂,」走了一段,沈冬在低声说,回音传了很远,「听说所有弟子的本命灯和护山大阵的核心都在这。」 「还有九重山山神的神格,我们来不就是为了看看的吗?」白初一兴致勃勃八卦道,「你知道,扶桑只是代理九重山山神的职位,九重山严格意义上来讲并未诞生山神,扶桑本有神职,九重山山神的神格他是用不了的。」 「神格?那是什么?」 「神明的资格,」龙吟低沉的声音从前面传来,「一个神职备有特定的神格,只有拥有神格,才能真正拥有神的权力。神格通常诞于天界,只有山神神格生于人间山河,职位也不在天上,是比较特殊的一种。」 「你们都哪知道的这么多?」沈冬在狐疑道。 「师尊知道的多啊,」白初一吹,「咱师尊,宿神峰主李疏衍,修仙界人称行走的百科全书,上晓天文下通地理,我到现在还没问倒过他。」 沈冬在一想没毛病,又问:「山神堂这么重要,我们进来的是不是太轻易了?」 「咱一进这条路扶桑就肯定知道了。」白初一说,「我就是仗着他开着山市没空管咱罢了。」 「那可不代表别人没空管咱。」沈冬在提醒道。 「没事,只要不是师尊上来揪咱们,定钧峰哪个弟子没被你们胖揍过?」白初一对这两个师弟很有信心。 ———— 李疏衍倚着树等人的时候扶桑的声音忽然响在耳边:「阿衍,你家那三徒弟又闯祸了。」 李疏衍毫不意外道:「他干嘛了?」 「进山神堂里去了。」 「他一个人应该不敢,」李疏衍毫不费力猜出来作妖的都有谁,「带着沈冬在和龙吟吧?」 扶桑颇有几分幸灾乐祸道:「不假,我让左掌门去抓人了。」 李疏衍:「……」 ———— 「这条路怎么这么长?」 白初一抱怨,话音刚落,就一头撞上了龙吟的后背。 龙吟的身高是十分凶的那种高,宿神峰上没一个比得过他,任谁离得近了都得仰望,不由分说地堵死了白初一所有的视线。白初一退了两步踩上了沈冬在的脚,被嫌弃地推了一把才站稳,捂着鼻子倒吸气:「老五你是铁做的吗?」 「……龙骨做的。」龙吟慢了半拍才应,「你们来看。」 第22页 他让开了路口。视野骤阔,定钧峰的山体被掏空了这一块建成了大堂的模样,顶很高,面积很大,几乎比得上定钧峰的练剑场,整个定钧峰的人拉过来操练都不成问题。大堂正中央是盘旋而上的高台,莹莹泛光的玉质莲花盏沿着一圈一圈的阶梯等间距排放,每一盏中央都燃着一朵金色的光。高台最顶的平台上是一颗悬浮的光团,它像是并不刺目的太阳,还像是整座山脉的心脏,有规律地一明一灭,光芒律动间漾出平和厚重的气息。 大堂地面上地毯一般铺着一层厚厚的金光,这是凝成固态金光的灵力,却没有实体,路口的一部分金光被龙吟的动作惊动,如飞絮般腾空飘浮,细雪般缓缓飞扬降落。 白初一也愣住了,好在沈冬在不需要他让路也能看清大堂的面貌,喃喃道:「就算被左掌门亲手抓回去,我也心甘情愿了。」 白初一小心地向前走了几步,像带着风,一地的光点腾然飞舞,地上骤然暗了,可空中像浮了无数的灯。白初一站住,仰脸伸手去接,光点如萤火,绕着他的手转了两圈,落在他的掌心,融化一般熄灭了。 他像怕惊扰什么似的轻轻说:「是啊,这儿真漂亮。」 「这些……都是九重山弟子的本命灯?」沈冬在轻手轻脚上了两步高台盘旋的阶梯,「玉盏上有字……定钧峰左正棠……唔,这是左师伯的灯。」 「这应该是按人数排的,宿神峰应当在最顶上。」白初一也凑上去看,而后两阶一步往上跑。沈冬在跟着他上了高台,白初一已经把宿神峰的人都看了一圈,摸着下巴疑惑道:「奇怪,怎么没有大师兄的?」 沈冬在扫视,看见了写着「谢千秋」的灯盏。 他走过去触碰那花蕊一般的光心,暖融融的,并不灼人。 沈冬在不自知地弯了一下唇。 白初一不肯消停,垫着脚伸手去摸那悬浮在半空的光团:「这就是神格吧?师尊说山神的神格是整座山的『魂魄』,具有简单的自我保护意识,也就是山神的元神,当一座山孕育出山灵,也就是山的『躯壳』后,两相结合,才是真正的山神……你好,神格,听得懂我说话吗?」 光团里伸出一道光,拍开了白初一不停晃悠的手。 「哇听得懂听得懂!」白初一兴奋道:「我叫白初一,大名白栖云,你能不能让我摸摸你……哎呀!」 神格把他从高台上抽了下去,被沈冬在眼疾手快地揪住了腰带。 白初一嘀咕道:「脾气真差。」 一直在下面的龙吟忽然道:「有人来了。」 第14章 山神堂(下) 事发突然,两人都愣了一下,沈冬在迅速环顾四周,暗暗叫苦:这地方灯火通明的,可怎么藏? 「把地上的光全搅起来,」白初一作为惯犯,遇到这种事情脑子转的就是快,「快快快,山神堂对灵力有很强的压制,只要视线受阻,这人一时半会不能搜寻到我们,我们还有机会逃。」 沈冬在立马从高台上跳了下去,落地拔剑倒转剑身,平扫了几道剑气出去,把满地的光全惊到了半空,而后脚步声就从洞口传来,不急不缓,在寂静中十分刺耳。漫天的光,他来不及去找也压根找不到那两个人,只能先往山壁上一贴,屏气隐息,小心翼翼向着通道口移动。 漫天光芒纷纷扰扰,他紧绷着等待,剑风骤然扑面而来! 沈冬在提剑格挡,剑身擦起火花,他在壁上一蹬滚进了光海里,无实体的光絮扑面,人影被掩埋在光芒之后,剑身相击之声一弧一弧振开空气,光点大片飞散,转瞬沈冬在已经和那人拆了十几招,拆得险象环生,出招还总有一种落不在实处的憋屈感。 一声几不可闻的破空声从后方刺来,沈冬在架着那人的剑向侧一拧身,龙吟的直剑已经刺到那人眼前。那人轻「咦」了一声,手上劲一松,长剑咣当落地,人已经轻巧掠开,趁着龙吟去势未尽飞快探手,扣住了龙吟的手腕用力一折。 折不动——龙吟作为剑灵,真身是龙骨制成,人力难以撼动。龙吟曲肘回身,空出来的手一拳捣向那人的脸,那人手一松,向后跳开,足尖一挑,将落地的长剑挑了起来,重新握在手里。 说时迟那时快,长剑入手,沈冬在的剑刚刚好斜削向他的手腕,他灵巧地一翻剑,剑柄磕上了沈冬在剑刃中段,剑身震颤不止。他再上前一步,剑柄贴着剑刃下滑,在剑格与剑身交接处骤然发力,沈冬在的虎口一麻,剑登时脱手,他只得退一步伸手去接,出了战圈。 不多时龙吟也退了出来,低声飞快问了一句:「你在定钧峰比过剑吧?」 「比过,他们都认识我的剑法。」沈冬在道,不敢用,所以他才打得这么憋屈。 「巧了,」龙吟道,「他们也认识我的剑法。」 两人都沉默了,并隐隐对来人的身份都有个猜测,沈冬在挽了个剑花,几乎是自暴自弃道:「那咱随便打吧。」 锋利的剑气扫开了大片的光,大堂地面上纵深形成剑痕,沈冬在的剑如一道流光刺向那人,那人向侧闪开的一瞬流光竟也转向,绕过他的正面直击背心。那人将剑向身后一斜,负剑一般接了这一剑,沈冬在的剑撞上去,觉得自己像撞上了一座山。 厚重的气息升腾起来,大堂被裹进沉而重的意境里,那人回身扬剑下噼,势如山倒,沈冬在仓促去接,只觉得手臂要被震折了。好在下一刻龙吟的剑就到了,剑气带着暴虐纵横的剑意,几乎是炸在那人的剑场里,那人只得回身去迎。 第23页 这厚重的气息刚起师兄弟三人就知道这是谁了,毕竟这剑意大家都认识——九重山掌门左正棠的。 沈冬在脚下方圆三尺骤然亮起一道银亮的弧光,弧光内凛冽剑意如海潮。他后退一步,手上的剑刚刚扬起,就猝不及防地被什么力量一拽,毫无防备地被拽走了。 光芒煳了一脸,沈冬在抹了一把脸,转眼已经被带到不知道什么地方了。 紧接着沈冬在就被狠狠挤在了墙上,撞得他后背生疼,眼前除了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龙吟你先挪一挪,这甬道实在太窄了,」白初一的声音从前方传来,沈冬在才知道这小子机灵,早就进了甬道,提前画好了传送阵把他们传送过来——就是传送的时间是同时的,他和龙吟挤在了一起。 「傻了吗你们两个,还真想跟掌门比剑啊?」白初一一左一右给他们两个贴了个传音符,恨铁不成钢地传音,「要不是我把你们传送到这来,你们真想打下去?」 沈冬在不敢放松,仍旧戒备地看着大堂的方向,那里一片金光,什么也看不清。白初一又道:「我刚刚试过了,咱进来的那个阵法从里面打不开,怎么办?」 龙吟和沈冬在默默看着他。如果能打开你自己就先跑了吧?根本就不会等我们是吧? 「别看我啊,想想办法啊,不然就只能被掌门逮住了。」白初一发愁道。 说曹操曹操到,沈冬在全身一绷,急促地传了一句:「来了!」 不等白初一反应,龙吟和沈冬在已经一左一右两剑甩灭了甬道里两排烛光,一提气就挂上了甬道顶。白初一看不见,但倒也聪明,在黑暗中紧跟着两位师弟一起上墙挂住甬道顶,动作行云流水,一看就没少干。 三人屏息等待,左掌门走路没声,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白初一等到胳膊都酸了,下方黑暗里忽然亮起了一点光。 白初一茫然地看着哪一点光,绯红的光芒,映出白玉佩的轮廓……这玉佩很是眼熟。 沈冬在站在黑暗里,手忙脚乱地把腰上的白玉佩抓起来。他的感知比白初一灵敏,感觉到掌门从他那过去了就悄悄落了地,贴着墙站好。那白玉被他抓在手里,中心一点红洇开,下一刻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在寂静和黑暗里惊雷一般响了起来:「老四。」 这声音不低不高,不磁不粘,清亮亮的公子音,偏偏尾音向上勾,勾了点撩人的魅惑劲来。 沈冬在心里凉了个透,干脆破罐子破摔地应了:「有话快放。」 「我在中州地下赌场底裤都快输掉了,现在身无分文孤苦伶仃,在——」 沈冬在额角青筋一跳,攥剑柄的手紧了一紧,那边的人毫无危机感地哭唧唧:「在大厅赌桌底下里躲着,还有一堆人因为我欠债不还要来追杀我你快来救我啊嘤嘤嘤……」 沈冬在阴恻恻道:「你怎么还没死?」 「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报的是你的名字用的是你的脸,可能——」 沈冬在恨不得现在就飞过去把他剁了,沖玉佩咆哮:「花孔雀!你怎么不去死!」 吼完了余怒未消地把玉佩摔在了地上,玉佩明明暗暗地闪了闪,那边的人的声音忽然急促:「哇他们来了来了,我不跟你说——」 下一秒玉佩熄灭了。 沈冬在恨不得把那人通过玉佩揪出来撕成两半,阴沉着脸看了许久,最后还是把它捡了起来,十分嫌弃地重新挂在了腰带上。 然后他转过身,颓然道:「掌门师伯,我解释您听吗?」 左正棠摸着鬍子,笑眯眯看着他:「你说。」 「我还有俩同伙,在上面挂着。」沈冬在十分决然道。 白初一:「……」 龙吟:「……」 第15章 山市 李疏衍在等的人是玉摇风。山市热闹,天南海北的人都聚在一块,开市卖货又十分自由,少不了赝品破烂,自然也少不了真正好货。街上店铺里熙熙攘攘,李疏衍又没什么想买的,在街上慢悠悠走着的时候,刚刚好看见玉摇风进了一家琴行。 左右无事,李疏衍就站在街对面等他,还被人推销了一串冰糖葫芦。 不多时玉摇风从店里出来,一边抬步在街上走,一边垂眸沉思,忽然听见有个声音忽轻轻叫他:「大哥哥。」 声音模模煳煳,像刚学会说话。 玉摇风扭头,看见一个五六岁的女孩摇摇晃晃向他走过来,张开双手渴求拥抱的样子,没几步就扑倒了。玉摇风也没多想,走过去蹲下去伸手去扶她,手指刚一接触到那女孩的皮肤,一股阴冷的气息勐然钻进了小臂,剧烈的灼痛感深入骨髓! 他下意识「嘶」了一声站起来,女孩则勐然尖叫起来,被玉摇风的手指触碰的地方皮肤龟裂,裂痕一路迅速攀爬了她的全身,黑气从裂缝里逸散,她飞快地四肢并用向后爬了几步,半个手臂已经没了,只留下黑气。 「她」怨毒地抬脸,脸上皮肤也在脱落,露出漆黑的底色,一双眼没有瞳仁,满涨的黑气,中心一点红光火焰般跳跃。 玉摇风捂住手臂,瞭然:「魍魉。」 魍魉裂开漆黑的大嘴,还不等动作,一柄灵力凝成的剑从天而降,将它的头颅钉在地面上。 摇摇欲坠的人类伪装彻底崩解,一团漆黑的人形雾气徒劳地挣扎着,所接触之地草叶枯萎,不多时它便不动了,一丝一缕散在空气中。 第24页 这突发事件来得突然解决得也突然,人群还不等惊慌就完事了,毕竟都是修士,一定的定力还是有的,看那魍魉被解决了,也就各干各的去了。 玉摇风回头,看见他师尊快步走过来,手上拿着一根非常不应景的冰糖葫芦。 李疏衍手一挥,那灵力凝成的剑便散了。他拉起玉摇风的袖子,黑气浅浅地刻在玉摇风手臂上,一点一点逸散。 李疏衍松了口气:「没有大碍,过一阵子就散了。你体质特殊,与地界的气息的损害是相互的,也会吸引这些东西,小心些,不要和它们接触。」 「这次是我大意了。」玉摇风放下袖子,问:「师尊,山市里怎么会熘进魍魉?」 「这些被地界气息污染的精怪会受到人气的吸引,最近极域深处地界的裂缝较为活跃,它们的活动也会相对活跃。」李疏衍道。 「这正常吗?」玉摇风问。 李疏衍看他一眼:「你最近没什么异常的感觉吗?」 玉摇风摇摇头,李疏衍沉思着咬了一颗山楂,而后道:「说是正常的活跃期也可,说是异常的先兆也有可能,多注意一些吧,做好万全的准备。」 「我刚刚在琴行看见了一张栖凤梧桐琴,」玉摇风说,「可能是我多虑,但我总感觉那琴有些不对……」 桐树有灵,削桐为琴,可纳天地万物之声,一张好的梧桐琴能大幅提升琴修的实力。最好的梧桐,是只产自凤凰之乡的栖凤梧桐,整个人间界总共也就百棵,制一张琴要养好久才敢再制。玉摇风的配琴九霄环佩(ps:我们世界里的九霄环佩是桐木做面,杉木做底,并不是纯梧桐制)便是一张栖凤梧桐琴,是凤凰一族亲手送的。 「凤凰的琴行?」 「是。我和他约好,山市关后,我随他去一趟南禺。」 玉摇风对灵气天生敏感,多少年前机缘巧合帮过南禺,接到这种邀请李疏衍也不意外,点了点头:「多加小心。」 两人并肩在街上走着,玉摇风脚步忽然停了停,李疏衍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见一家糕点铺子。 「是白初一托你带什么吗?」李疏衍眼尾柔和地一弯。 「雪绵糕,」玉摇风笑,「师尊想不想尝尝?」 「不了。」李疏衍道,「东西购置得怎么样了?」 其他峰头有专门的帐房弟子,而宿神峰因为人丁实在是太过稀少,所以最靠谱的大师兄毫无争议地兼职了宿神峰的帐房,必备物资都是他负责打点的——好在因为人少,需要的东西真的不怎么多。 「小墨前几天给我传来的清单上还差了几份,其他都已经备齐了。」 李疏衍有些意外:「墨知年传消息回来了?」 「嗯,他说过段时间就能回来了。」玉摇风笑着道,「小墨在信里说,他很想你。」 走到那铺子前,玉摇风彻底停下了脚步,「师尊,那我先进去了?」 李疏衍点点头,漫不经心地咬了一颗山楂,心中不知为何恍惚了一下。 ——李疏衍,你信错了人,那个小子迟早会把你带进地狱里去…… ——你将不得好死,尸骨无存! 他顿了顿步子,而后忽然想:霜降逛到哪去了? ———— 刚刚迈进山市,眼前一花,巨大集市已经一笔铺陈,喧嚣瞬间就涌在了耳畔,烟火气像是巨大的浪头扑面而来,把霜降淹了个彻底。 霜降已经很久没有到这么有人烟的地方来了,一时竟愣住了。 那姑娘走了两步,一回头,看见他呆愣愣地站在通道口,慢吞吞道:「没见过吧?」 霜降笑了一下:「确实没见过。」 这是只有人间才能看见的盛景,他不曾见过,也未曾预料会见到。 姑娘抱了肩:「你想去哪?我带你去吧。」 霜降笑着摇了摇头:「不麻烦师姐了,我想自己逛逛。」 那姑娘看着懒洋洋,性子却利落,一点头就走了,霜降跟着指示去了衣市,买了几套换洗的衣物,再然后就没什么必需品需要购置了,便随意在街上晃,随意买了些小吃。山市热热闹闹的气氛很让人放松,凡人集市该有的什么都没少,人流太急,霜降走出一条街停住四下望望,有些迷茫地站了一会,忽然听见有人喊他:「霜降。」 霜降回头,隔着人群,看见街对面站着李疏衍。 李疏衍沖他招招手,他就过去了。李疏衍递给他一个亮闪闪的小球,一旋可以在指尖转好久,光线落在上面,折射成一片细碎的光点:「要不要?」 霜降点头接过来:「给我买的?」 「街上送的,我不喜欢。」李疏衍道。 霜降:「……」 真是个耿直的好师父。 「你一个人?」李疏衍问。 霜降转着那个球,嗯了一声。 李疏衍点点头,忽然若有所觉,微微侧过了身,望向了街角那古拙大气的崑崙店铺。下一刻店铺里勐然窜出来一道鲜红的影子,紧接着几个崑崙弟子也扬帘沖了出来,一边大喊别跑站住一边向着大家唿吁:「抓住他!他是贼!」 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皆相顾茫然,李疏衍眯了眼看着那道灵活的不紧不慢的红色身影,简单掐了一个诀,后面紧追不捨的几个人不知为何被绊了一下。 李疏衍对霜降道:「你去拦他。」 第25页 霜降二话不说把球一收,直奔着那道红色身影去了。街上人多,霜降在墙角借力一踏,跳上了棚顶,在街两侧高墙上灵活地跳跃,翩然若翻飞,很快就追上那人,跃起就是一招千斤坠,直指那人头顶。 红衣人向旁一旋,衣摆散开,轻巧让开了霜降。 街上的人唿啦一声散开,如同街上突然褪了色,而后迅速围成了一圈看热闹。 那人倒是一愣,笑道:「你一个筑基期的小子,哪来的勇气抓我?」 他的声音很好听,清清朗朗。 霜降对灵力不敏感,追到现在也不知道面前这人是什么境界,冲过来听见他的话才后知后觉应该谨慎一点,倒也不怕,笑道:「我又不打算抓住你。」 红衣人竟也不急着跑,不知从哪摸出一柄摺扇,「啪」一声打开,张开一纸空白,一边摇一边笑:「你总不能是来帮我的吧?」 他面容是那种阴柔的漂亮,还有一双不安分的桃花眼,眼波流转间仿若媚骨天成,勾人心魂,看上去有几分妖。可他神情却张扬得大大方方,那一身红便没了妖艷,反而有些灼眼了。 那被绊了一下的几个崑崙弟子此刻才追了上来,指着红衣人怒喝:「你这个小偷,快把灵胎交出来!」 霜降这些天除了练刀之外也没闲着,天天往天书阁跑恶补知识,现在对修仙界多少有了些了解。苍原是上古时期的战场,留下来的遗蹟和法宝十分多,也形成了特殊的灵场,孕育出一种灵力的结晶——灵胎。灵胎被服用后,能助普通人踏入练气期,也能提升修士的修为,不同的品质能提升的修为也不同,最重要的是,没有任何副作用。 只是灵胎有简单的自我保护意识,稀少,也难以捕捉,所以除了苍原第一大门派崑崙能有稳定的产出之外,想弄到灵胎基本靠缘分。 灵胎的捕捉和贩卖,也是崑崙的一大支柱产业。而崑崙作为三大门派之一,也有那能力做灵胎的买卖,很少有人不长眼打崑崙的主意。这铺子开在新弟子区,灵胎的品质估计都不高,弟子修为低也好欺负,但毕竟背后站着着崑崙。 红衣人弯了眼,笑吟吟地看着这几个崑崙弟子。不知为何,霜降觉得他的眼神里含着讥诮,他把扇子一合,不紧不慢在手心里敲了敲,一脸的惊奇:「真是奇怪,在下何时偷了你们的东西?」 「还敢狡辩!」一个崑崙弟子一脸怒容,「我眼睁睁看着你把一柜的灵胎捲走了!你当我们瞎不成?!」 红衣人不紧不慢地点着头:「你们可能真的瞎,都瞎出幻觉来了。」 有个弟子怒上前一步,手里剑已经出了三寸,那剑不似凡品,剑光晃眼。 红衣人低低笑一声:「你们崑崙,有几个不是拿钱砸出来的修为?养尊处优,连点脑子都没有。」 那崑崙弟子被他的讽刺激得怒气又上了一层,正要出手,一个清淡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动作:「他的确没偷你们的东西。」 几个弟子回头,霜降没动,仍盯着红衣人。红衣人倒是没有跑的意思,听见这个声音后,下意识站直了,摸了摸鼻子,神情有点不太自然。 一个崑崙弟子看着从人群里走过来的李疏衍,语气不善:「你是何人?」 李疏衍不想答这个,只道:「路过罢了。」 「我们眼睁睁看着他带走了灵胎!」 李疏衍摇摇头:「你们是崑崙小辈的弟子吧?他没有动你们的东西。不信,可以回去看看。」 几个崑崙弟子面面相觑,其中一个扭身奔回了店铺,剩下几个警惕地盯着李疏衍和红衣人。 霜降觉得没自己什么事了,就回去李疏衍身边:「师尊。」 听了这一声反应最大的竟是那个红衣人,他着实吃了一惊,脱口而出:「你收徒了?」 李疏衍冷冷睨他一眼,师长的威严从锋利的眼尾扫出,让红衣人如受刀割,很怂地往后缩了缩,闭嘴没敢再说话。 沉默里那个崑崙弟子回来了,脸色很是古怪,小声说了几句,几个人茫然讨论了一会,狐疑着走了。 热闹没了人便散了,李疏衍再看了红衣人一眼,没说话,红衣人挪过来,老老实实低了头:「师尊,我错了。」 霜降抬眼仔细看这红衣人,心里隐隐有了猜测:这个人应该是二师兄吧? 「你用幻术让他们误以为你偷了东西,」李疏衍背着手,声音淡然听不出情绪,「你说实话,是不是真的动过这个念头?」 红衣人沉默了一会,点头。 李疏衍不见动作,只一抬眼,便有一道剑光闪过,弧形的剑气直接透过了红衣人。霜降吓了一跳,红衣人疼得倒吸一口冷气,伤口却不见有血,只是有淡淡光点散了出来。 李疏衍道:「胡闹。这是迁怒。」 红衣人捂着胸口,看样子还是疼,闻言笑了笑,语气有些怅然:「师尊,我知道。」 李疏衍嘆了口气,伸手在他额头一弹,力道不小,弹得他抬起了头。李疏衍语气缓和了些:「谢千秋,你有分寸。」 而后他问:「你在哪?」 「中州。」谢千秋揉着额头捂着胸口,抬起脸时倒没那么黯然了,笑道:「我看着山市开了,想着说不好能碰上老四,分身过来看看,今年可能不回来了。」 李疏衍瞥他一眼:「这么多年你回来过几次?」 第26页 谢千秋一笑,也没见他有多不好意思。李疏衍一指霜降:「正好碰上,你七师弟,霜降。霜降,这是你二师兄,谢千秋。」 霜降乖乖行礼:「师兄好。」 谢千秋打量霜降几眼,忽然俯下身在霜降耳边吹了口气,霜降一缩脖子急忙一躲,谢千秋顿时笑了:「哎师尊,你这是看脸收徒吧?看看,这又是个美人胚子——怎么还是个男的?」 谢千秋哀怨道:「师尊,你什么时候带个小师妹回来啊?咱宿神峰再这么下去,可不止是个和尚庙了,还会变成断袖窝的,师兄弟几个都饥渴到内销了——话说,老四想没想我?」 「自己问去。」 谢千秋可怜巴巴拖长了音:「师尊——别那么绝情啊——我去问他还能得出结果来?他不得砍死我?」 砍死正好,李疏衍面无表情地想。 谢千秋低头看见霜降正盯着他看,顺口撩道:「小师弟,你真好看。」 霜降一笑:「谢谢,师兄也好看。」 谢千秋俯下身,在霜降耳边装作悄悄地、其实被李疏衍听了个一清二楚地说:「师尊也好看,而且师兄跟你说,别看他现在板着脸,其实根本没生气,接触久了会发现他小表情很多,可好玩了,很好欺负的。」 李疏衍:「……」 谢千秋很有自知之明地说完就跑:「那师尊我先回去了。」 不等李疏衍反应,他便化作了一团光火,而后迅速散作光点。 李疏衍头疼地揉揉眉心,扭头见霜降仍站在他身边,便轻轻一拍他后脑勺:「做得不错。」 霜降偷偷摸摸瞄他,欲言又止,李疏衍微微一愣,想了想问:「我陪你逛逛?」 霜降挺开心说:「好。」 第16章 我见月色不如君 山市很大,共计开三日,但大部分区域不对新弟子开放,所以半日就足够新人逛完。逛街的时间总是过得飞快,傍晚李疏衍把霜降送出了山市,自己折回去了。 山市真正关闭后李疏衍上了趟定钧峰,把自己的三个犯事弟子捞出来。三个少年在刑堂面带绝望地坐成一排,左正棠掌门一手捋着自己的山羊鬍,背一只手踱步,一脸痛心疾首,滔滔不绝地在讲。 定钧峰为九峰之首,其刑堂有定九峰弟子功过的权力,所以被掌门抓到比被师尊抓到的下场可怕多了。李疏衍顶多揍他们一顿罚他们去抄书,而掌门是能把你讲到想要结束自己的一生的男人,最悲伤的是,在这之后,敬爱的师尊大人还会再揍他们一顿并罚他们去抄书。 听到现在他们已经不在乎挨不挨揍抄不抄书了,只想师尊赶紧把他们带离这恐怖的地方。 而看见这个着名的掌门叨逼叨场景的李峰主步子一顿,想起了当年被掌门师兄支配的恐惧,扭头就想跑。 白初一坐在最外面,占据优越地理位置,一眼就看见了那一抹令人魂牵梦绕的月白色,当即感到了人间大爱,感动得热泪盈眶,蹦起来就想去亲他一口,撕心裂肺地嗷了一嗓子:「师尊——!!!」 师尊想一剑噼了这小兔崽子。 讲到一半的左正棠住了口看过来,白初一眼看就要扑到李疏衍身上了,李疏衍一让,闪身进了刑堂,从墙上拿了根教鞭。跟过来的白初一看这形式不对,急忙往外撤,没跑几步被噼头盖脸抽了个狼哭鬼嚎。 李疏衍放过了一脸血印子倒在地上起不来的白初一,冷冷扫了一眼沈冬在和龙吟。 两人齐齐打了个寒颤,李疏衍道:「一起上,只要有人能碰到我,就不用挨揍。」 然后这俩人也被抽了个满身红,教鞭都抽折了。 李疏衍把教鞭一扔,抬头,左正棠正微笑看他。李疏衍被看得发毛,略略一点头:「掌门,让他们走?」 「阿衍,」左正棠不紧不慢道,「山神堂乃禁地,说是九重山的根基也不为过,一旦有图谋不轨之人闯入,后果不堪设想。为了安全,弟子严禁入内,擅闯者受重罚。」 这话三个人刚被扭送到刑堂时左正棠就说过一遍,不知为何,现在听来,三人心里没由来地发慌,都下意识看向了李疏衍。 李疏衍平静点头:「嗯。」 左正棠也平静点头:「『削骨』五十鞭。」 李疏衍道:「我代他们。」 左正棠一点也不意外,扭身背手,往刑室里走:「那你进来吧。」 李疏衍跟着他走,白初心头一震,挣扎着爬起来:「师尊?」 「回去把门规抄三百遍,」李疏衍侧头道,「罚你们三个月禁闭。白栖云,禁闭后,你半年不准出宿神峰。」 白初一急忙向前几步,被抽的地方哪都钻心地疼,他控制不住地膝盖一软跪倒在地:「师尊,我——」 刑室的门关上了。 白初一愣愣地跪坐在地上,沈冬在和龙吟勉强爬起来,过去搀他。白初一刚站起来,刑室的门又「吱呀」一声开了,李疏衍向白初一抛了两个油纸包。白初一接住,听得师尊的声线清清凉凉道:「摇风给你买的,还有一包是霜降的。摇风去桃源了,过些时日才能回来,叫你不必担心。」 白初一抬头忙道:「师尊,我们错了,罚我们吧!」 李疏衍轻轻笑了笑,摇了摇头:「化神期以下,此鞭当真削骨,回去吧。」 说完低声补充:「下次机灵点。」 第27页 他其实才是觉得门规最无谓的那一个——宿神峰弟子,他不相信谁会图谋不轨。 但人是活的,规矩是死的。九重山作为三大宗之一,对门规的遵守只会更严格。 刑堂的门再次关上了。 ———— 从山市回来后,霜降的日子过得分外规律,在藏书阁、争鸣峰课室和住处奔波。宿神峰的武修基础课竟然是李疏衍讲,讲得还不是一般的好,宿神峰难得热闹了起来。本来这活应该交给各峰大弟子,不过就算玉摇风在峰上,他也不负责教这些新入门的,赤霞峰琴修全眼巴巴等着他上课呢。 顺带一提,赤霞峰的男女比例是一比十。 在有了正规教育之后霜降的刀法突飞勐进,虽然哪怕是在争鸣峰上他也不是最顶尖的那一个,但这并没有打击到霜降。他清楚自己并不是天赋最好的,但天赋又不能当饭吃,他可以多练,拿时间来填。 李疏衍一直知道霜降很努力,但某一天半夜三更他睡不着在山上乱逛,发现这小子还在梅花桩上练刀时,觉得这已经超出了努力能概括的范畴了——这简直是不要命。 在少年筋疲力尽掉下梅花桩后,他走了过去:「霜降。」 夜风料峭,少年平摊在地上,剧烈地喘息。虽然黑暗并不影响他们两个视物,但李疏衍还是招手唤来了一盏浮灯,而后一撩蔽膝,在霜降身边坐了下来,浮灯飘在他和霜降头顶,点亮一片暖澄澄的光。 少年的髮丝是红色的,眸子里也有火光,唿吸还没喘匀,哑着嗓问:「你怎么在这?」 李疏衍反问:「这么晚了为什么不睡觉?」 霜降闷声笑了一下:「睡了,醒了。」 李疏衍侧头看他。青年不爱束髮,一侧头,髮丝就从肩头往下一滑,浮灯之外的黑暗在他面上笼半道恰到好处的阴影,眉眼半明半暗,色泽很浅的眸子在光影里像是异域的双色瞳,一金一棕。霜降抬眼就看见这样一幅画,没敢多看,目光挪开了。 李疏衍问:「做噩梦了?」 霜降看着挥洒的银河,「嗯」了一声。 「一直都这样?」 许是太累了,霜降懒得去隐藏,「刚刚恢復记忆的那几天没法睡,这些天好很多了。」 夜里入睡后,那些纷扰的深入骨髓的痛苦就纠缠在梦境里,纠缠在他的元神深处,他躲不开,每每醒来都是一身的冷汗——唯一的好处可能就是这样能惊醒他的元神。 惊醒那个满腔仇恨、阴郁压抑的自己。 醒来后就难以入睡,霜降干脆起来练刀,练到筋疲力尽,不去想那些事情。 李疏衍看他一会,缓缓道:「你的六师兄入门的时候,也就你这么大,十一二岁。他是一个大家族的遗孤,当年我与白初一路过,在他家烧焦后的废墟里发现他,把他带出来时他不会哭也不会笑,也整夜整夜做噩梦。」 安慰人最好的方法是告诉他有人比他更惨,霜降没能免俗,就静静听着。 李疏衍继续道:「与你不同的是,他做噩梦从来不怕人知道,常常会夜里来敲我的房门,或者去找他三师兄,寻求安慰和帮助。」 霜降忍不住道:「师尊,我成年了。」 「按你族群的算法,你才刚刚成年,还是孩子。」李疏衍道,「我是想说,没必要憋着委屈自己。害怕孤独就找人说话,感到恐惧就寻求安抚。不会有人笑话你。」李疏衍低下头看他,不说话的少年看上去乖乖的,他伸手覆上他的额头,抚过他的红髮,安慰般拍了拍,「人活一世,活的是逍遥自在,你自己折磨自己,还有谁对你好?」 霜降还是觉得李疏衍对付小孩一样安慰他,木着一张脸没说话,但也没阻止李疏衍的动作。 「我陪你待一会?」李疏衍问他。 霜降憋了又憋,到底没憋住,自暴自弃般闭上了眼睛:「好。」 眼眶上忽然贴了一层干燥温暖,霜降受惊一睁眼,忽然明白那是李疏衍的手。 青年的手指修长,掌心微微有些烫,指尖却显凉。霜降下意识想伸手去拉开李疏衍的手,刚刚触到他的手背,却忽然放弃了,把手放在了他的手背上,安静躺了一会,困意便涌了上来。 迷迷煳煳间他低声唤他:「李疏衍。」 「嗯?」 说点什么呢?其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叫他。 朦胧里他在情绪的角落拾回那么一点年少时的孩子气,坚持道:「我年龄比你大。」 他似乎听见了一声轻笑,太轻了,仿佛并未存在过。 而后他的意识就无法控制地坠进了温柔的黑暗里。 第17章 窥见风霜五百年 三个月后。 「铛!」 「四!」龙吟沉声说,等霜降跳到挺远的地方才挽了个剑花,「左边。」 剑风尖锐地刺破空气,霜降身子往后一仰,几缕髮丝被剑气割断,手中铁刀往上扬,和龙吟的剑重重磕在一起。霜降往下蹲卸力,而后抽身往左边跳,稳稳落在另一个梅花桩上。 「五。」龙吟回剑,剎那逼近霜降身边,「注意!」 霜降全身紧绷,又是铛的一声响,铁器嗡鸣不止,霜降与龙吟一个擦身掠到他身后,喘着粗气紧紧盯着他,汗都来不及擦。 这是霜降自己提出来的练习,在勉勉强强接过沈冬在十招之后,霜降提议让师兄们好好「打磨打磨」他——今天轮到龙吟。 第28页 梅花桩下面观战的白初一问沈冬在:「老二有消息没有?」 「谁管他,死在赌场里最好。」沈冬在一声冷笑。 「九!右边!」 「铛!」 「你明明有那东西,」白初一向着沈冬在不离身的玉佩努努嘴,「却从来都不联繫他,光等他联繫你,什么道理?」 沈冬在摩挲着白色的红心玉佩。这是谢千秋当年和老六一起做出来的,玉佩本身就十分珍贵,其中存了一部分谢千秋的灵体,可以和他本人联繫,用一点少一点,用没就没……谢千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他不捨得。 沈冬在转移了话题:「大师兄什么时候回来?赤霞峰的女弟子们望眼欲穿。」 「铛!」 「嗡——」 「十五!收气,把刀拿稳!」 白初一嘆息:「唉,大师兄传信回来说他从南禺出来,去苍原雪域找冰蛟筋修琴了……冰蛟那玩意又不好找,归期自然不定。你说他回来一趟多好,带上我啊,我能帮他多少忙啊。」 沈冬在觉得赤霞峰的女弟子望眼欲穿,身边这人已经在散发闺怨的气息,五十步笑百步地心想:出息。 「二十一!」 「铛——哐!」 铁刀脱手而出,砸在梅花桩上,而后咣当落地。霜降向后一晃,轻飘飘下了梅花桩,抬脸道:「谢谢五师兄。」 龙吟收剑,仍旧面无表情,毫不客气说:「动作太慢了。」 越熟悉的人越容易被他怼,霜降这么久也习惯了,把刀捡起来一笑,并不答话——免得再被怼。 一片树叶轻盈飘落,绕着霜降转了一圈,扶桑的声音传出:「小乌鸦,鸣鸿刀现世,就在云城,各路人马都在往云城聚集,九重山也准备分一杯羹,宿神峰有一个名额,你去不去?」 霜降茫然问:「去干嘛?」 「鸣鸿是天下最好的刀之一,你一个刀修,不去抢一下?」扶桑奇道。 缺乏常识的霜降:「……」 他几个月前把鸣鸿放走是造什么孽! 「我去。」霜降说。 「行,那你去争鸣峰集合吧。」扶桑说,「他们已经打算出发了。」 「啊?可我还没——」 白初一捏一个他自制的净决,从灵泉引来的水凭空倾倒,把霜降从头到脚浇了个透。霜降一句话没说完,勐然就被淋成了落汤鸡,呛了一口水,刚抹了抹脸,白初一又一个自制手决捏出来,不知哪来的热风粗暴地把霜降吹干了。 「我——」霜降挣扎着吐出一个字,白初一拍拍手飞快往霜降后衣领贴了一道符:「行了,澡也洗完了,师兄送你一程,千万别耽误了行程。」 霜降刚感到不妙,一柄飞剑「嗖」一声从天际而来,精准地穿了霜降的后衣领,眨眼已经把人带飞了,化作往争鸣峰去的一道光。 白初一不会御剑,但这小子捯饬出来一种定向的飞剑,在剑上刻一个阵法就成,可惜飞行体验向来不怎么好。扶桑听着一声迅速被扯远的惨叫,沉默了一阵子,对白初一说:「小乌鸦回来肯定要揍你的。」 白初一开心地露出白牙:「这不是还没揍我嘛。」 扶桑心怀敬佩地想:好一个生命不息作死不止。 霜降惨叫着被飞剑带着直直戳进地里,头昏脑涨爬起来,看见面前站着个姑娘。姑娘十五六岁,懒散散地嚼着一根草,对霜降的出场造型一点表示都没有,只掀了掀眼皮:「宿神峰的?」 「是。」霜降爬起来拍拍衣服,心想回去以后一定要把他三师兄扔下山一次。这样想着他抬起头,愣了愣:「师姐?」 这姑娘他见过,在山市开的那天。 姑娘微微睁开眼:「唔,是你。」她和那天没什么不同,只身后背了一把长刀,长刀的刀鞘是漆黑的,刀柄也漆黑,看上去不知为何,给人不寒而慄的感觉。姑娘慢吞吞说:「我姓郑,郑以桐,争鸣峰的。」 「我叫霜降。」 「你的修为是筑基二层,」郑以桐以一种几乎半死不活的语气说,「去送死?」 霜降:「……」 「鸣鸿刀的等级和龙吟一齐,龙吟可是一大门派的镇山剑,你觉得去抢鸣鸿刀的人,都得是什么境界的?」姑娘语气懒塌塌,内容却一点都不客气,「云城是九重山脉和中州的交界,势力范围混乱,除了九重山和天问派的人,崑崙也少不了过来凑热闹,浑水摸鱼的散修数不胜数,你是去凑数的吧?」 霜降觉得她说的对,羞愧地问:「师姐,就你一个人去?」 「没,他先走了,嫌我慢。」郑以桐说,「我又不去抢刀,就等等你。」 霜降迷惑:「不抢刀?」那去干嘛? 郑以桐示意他看一眼自己的长刀:「我有刀,顺手,适合自己的才是最好的,用不着追求鸣鸿。」她往山道上走,示意霜降跟上,「我去帮你们抢。」 霜降一想也对,不多派出几个高手,怎么能在混乱中抢到一柄能镇住一大仙宗的刀? 这么想完霜降忽然很想捶地,更想掐死几个月前那个随手把鸣鸿放了的蠢货。师尊也是,当时为什么不拦他一下? 赶路的时间是漫长的,漫长的无聊里霜降问郑以桐:「师姐,你说龙吟剑和鸣鸿刀是一个等级的,那龙吟也活了很久吗?」 第29页 「龙吟剑的确存于世很久,但龙吟不是。五百年前,当时的龙吟剑灵为了保护当时的宿神峰主,被魔修击碎了。」郑以桐说,「你现在看见的龙吟,是一百五十年前新生的剑灵。」 「那原来的剑灵呢?」 「碎了就碎了,」郑以桐沉默一会,低声说,「人死如灯灭。」 霜降忽然从这句话里听出一种生死面前的无力感。他小心翼翼问:「之前的剑灵,和龙吟师兄,差别很大吗?」 「五百年前龙吟剑被魔气污染,从此成了凶剑,威力翻倍,但伤人伤己,已经和原来纯粹的龙吟剑完全不一样。」郑以桐说,「以前的龙吟剑可不是这样的,那是最后一条龙的嵴樑,煞气虽重,诞生的剑灵却正直、坦荡、直接,骄傲得很。若她知道现在龙吟剑变成这样,真比杀了她都难受。」 霜降问:「师姐和原来的龙吟剑灵很熟?」 「熟,」郑以桐说,「她是我大师姐。」 霜降差点咬了舌头:「女女女女女女的?!」 「若她不是女子,不去犯傻,」郑以桐忽然笑了一下,「何至于替南明子去死?」 这话里缥缈着很淡的怨与惆怅,被时光洗涤过无数次,依旧没有洗净,在语气的弯折里极浅地露出一点端倪,让人得以窥见一隅五百年前的爱恨纠葛。 霜降沉默,郑以桐已经跟他解释:「南明子是你师祖,原来的宿神峰主,三百年前已经仙逝。」 霜降有些意外:「仙逝了?为什么?」 「五百年前与魔殿一场大战,我们虽然勉强获胜,却也元气大伤,九重山九峰皆御气的神话至今难以重现,而战后的那段日子青黄不接,是最难熬的。」郑以桐说,「他当时在战争中重伤了根基,本应该闭关疗养,但他没有……若不是他勉力支撑,九重山可能熬不过当时漫漫两百年。」 庞然大物的陨落也不需要很久,总有豺狼虎视眈眈。他们不敢正面厮杀,却热衷于从自己人身上撕下一块肉。 霜降忽然不做声地冷笑一下,眼底掠过火光。 「行了,五百年秘史也讲完了,云城也到了,」郑以桐调整御刀的角度,她许久不御刀了,这用着不太适应,突然加速向下俯冲,「可能会有一点颠簸,你抓紧——」 她一扭头,身后的人已经不见了。 「……甩哪去了?」 猝不及防被甩飞的霜降在空中呆滞了片刻,然后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大地,泪流成河地想:这九重山果然除了他大师兄没一个靠谱的。 半空急剧坠落的霜降髮丝被狂风一卷,尽数化为金红色,一双虚幻的翅翼自他肩胛张开,用力拍打了一下,带着人滑行出去。这漂亮的场景没持续多久,翅膀突然化作光点消失,鲜艷的色泽也被光点带走,黑髮的霜降继续坠落——脸着地,擦出去好远。落地的地点也不是什么好地点,一处丛林,滚一路不知压坏了多少枝叶。 头破血流的霜降头昏脑涨地爬起来,心想筑基的灵力实在是太低微了。 身前不远传来一声轻笑,有个声音柔和问道:「没事吧?」 第18章 欢迎收听郑姑娘讲设定 霜降循声看去,看见十五六岁的少年站在树后,一身白衣,伸手挡开低垂的枝丫,阳光斑驳地落他一头一身。他的面容有些苍白,像是久不见光,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想来那一双眼睛笑起来也会很好看,可惜他的眼睛被三指宽的白布条蒙着,布条把黑髮扎起来,末端直垂到腰。 霜降一时间不知道怎么称唿他——这是个男孩还是个女孩?他太漂亮,十分脆弱的美,不小心会破碎的美——不似活物的美。最后他皱巴巴说:「我没事——你……你看不见?」 少年笑容明显了些,双唇间一线浅红是他全身上下唯一的亮色,给他添了点活气:「我看得见。」他放开拦着枝叶的手,准确地走到霜降身前拉他一把,另只手摸了摸眼睛上的布条,「这是一种修行。」 他不高,霜降的壳子不过十二岁,身高却和他差不上多少。 「谢谢——小哥哥,你知道这里是哪吗?」离得近了霜降才看清他有喉结,松了口气,问。 「云城的近郊,」少年说,「你一个人?」 「不是,我和师姐走散了。」霜降说。 「那你可知你师姐去了哪里?」 「我们是要进云城的,具体她去了哪我也不清楚……」 「你是修士吧?」少年问,得到肯定答覆后说,「我带你进城吧。」 「好,」霜降松一口气,「我叫霜降,小哥哥怎么称唿?」 「墨知年,墨水的墨,知道的知,年华的年。我不过虚长你几岁,叫我名字就好。」他已经在前面带路了,背对霜降,「你姓霜?」 霜降眸色一暗,沉默片刻后说:「我没有姓。」 墨知年没有说什么,霜降却敏锐地感受到他身上有什么忽然变了一瞬。 墨知年只是路过,但在碰到这个少年的时候一种难喻的熟悉感就包裹了他,在霜降说完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记忆勐然扯来一个身影。他有瞬间的恍惚,仿佛看见那个阴沉沉的男人站在火光里,眼里如同沉着经年的血和锈,哑声说:「我没有名。」 墨知年不动声色想:是他吗?他也受到影响了吗?可性格差太大了,年龄也对不上,而且这个时候他应该还在逃亡——若上辈子他有能逃到人界的方法,当年也不会变成那样。 第30页 「你也是来云城争夺鸣鸿刀的吧?」墨知年问。 「也?」 「别担心,我对鸣鸿刀不感兴趣。」墨知年轻笑,「只是这么大的事情,不凑个热闹,总感觉枉到云城一趟。」 「鸣鸿刀是怎么被发现出现在云城的?」霜降好奇问。 「不清楚,反正是越传越广,现在都想来分一杯羹。」墨知年带他走出丛林,向前一指:「好了,我们到了。」 霜降向他指向的方向望去,高耸的灰色城墙一望没有尽头,城门大开,零零散散的人正往城门里进,天上还有一道道流光往这赶,飞到城墙前便降落下来,从大门进入。 墨知年和霜降跟着人流进入云城,过了城门的主干道宽广平坦,两侧店铺楼房鳞次栉比,来来往往的修士都步履匆匆。霜降刚一进门就抽了抽鼻子,心道:好浓的火属性气息。 两人走了没多一会,就听见一声远远的唿唤:「霜降——」 声音格外缥缈,像是幻听一般微弱。霜降顿了一下,觉得自己可能听错了,找了一圈才发现没听错——是郑以桐在喊他。 墨知年显然也听见了,面向着郑以桐走过来的方向,轻声问:「你师姐?」 「嗯。」 「你是九重山弟子?」 郑以桐穿着九重山的校服,主色是白,披麻戴孝的那种白,护手没有,给你几条绷带自己缠缠,腰封带着点灰,胸前金纹绣着九重山简单的轮廓,勉强算是标识——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想不开穿校服,九重山的弟子不穿校服已经是修真界共识,真的不需要她来提醒大家九重山有多穷。 霜降点头:「嗯。」 墨知年笑笑,向后退了一步:「那我不打扰你们了。」 霜降刚想叫他等一等,一扭头已经看不见他的人了,郑以桐终于走了过来,也不问刚刚的人是谁,只带路道,「我们去墨家府邸,鸣鸿刀刚刚飞到那去,一直没动,现在各门各派应该在尝试着抓捕。」 霜降知道云城墨家。墨家是极为有名的器修家族,处事低调,制作的法器一流,但百年前就被灭门了——因为墨家是个修魔的家族。名门正派带着大批人马摧毁了这个魔修的据点,一场大火后一大家族从歷史中黯然退场。 鸣鸿刀的云雀形态不是秘密,霜降想到它一刀把李疏衍噼退了一步就觉得抓住它实在是悬。郑以桐显然也这么认为:「天问派来了个御气,我看咱是没希望了。」 若说化神期是可以努力的巅峰,御气及以上,就是普通人只能仰望的境界了,只有大门派才有寥寥几个。除了百年前飞升的魔尊,修仙界已经很久没有新的大乘期的修士,似乎洞虚就封顶了。 中州天问派是三大仙宗里传承最完整的门派,又坐落在中州最繁华的地界,是天才的首选之地。天问纷争少,面临的危险少,因而底蕴从未遭过毁灭性的打击,库房大概能装下一个宿神峰。 这不要脸的还想抢鸣鸿刀,给别人留点资源行吗? 九重山当然不至于这么想,但不可否认这是大部分小门派的想法。 墨家的府邸很大,早已化作废墟,烧得漆黑的骨架狰狞地立在地上,还不肯倒,砖瓦沉默地刺向天空。越往这儿走空气里的烧灼感就越浓郁,火属性的灵气挤占了整个宅邸,霜降疑惑地蹙着眉,心想:这地底下应该有什么东西。 墨家已经没有门了,两人跳上高墙,楼宇的残骸上落着形形色色的人。霜降好奇问:「这废墟一直留在这吗?为什么不推平?占好大地方。」 「推不平。」郑以桐说,「这些残柱断桓,御气的攻击都不能留下痕迹,凡铁更不用说,而且整个建筑是一个整体,搬开太费力气。而且魔尊在这里飞升,魔道的人觉得这是个风水宝地,不让动。」 「魔尊在这里飞升?」 「嗯,飞升之后,整个修真界轰动,墨家是个魔修世家的秘密才被翻出来。」 墨家人真倒霉。霜降接着问:「魔修还有世家?」 郑以桐没什么力度地扫他一眼:「你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吗?这都不知道?」 没,我是天上掉下来的。 「魔修分三类。第一类,走火入魔;第二类,修炼阴邪的功法;第三类,以魔族的修炼方式夺天地灵气。魔修进阶比正常的修炼快很多,许多人抵挡不住境界迅速提升诱惑而入魔,以第三类为多。」郑以桐嘆了口气,似乎很不乐意讲这么多话,「还有一些天生十二脉全不通,资质实在太差的,会用第三种方式入魔。这种魔修好认,他们的眼睛是红色而眼白是黑的。墨家就是这种,可能是因为天生无法修炼,而选择这种方式。」 霜降琢磨了一会:「听着好像也没那么罪大恶极?」 郑以桐嗤笑一声:「我先讲第三类。正常修炼,灵气会以各种方式回归天地,而以这种方式修炼的人,夺取的灵气不会回归天地,吞多少灵气就少多少,长久下去,总有一天灵气枯竭,这是其一;这种魔修的『灵力』,就像魔物一般对世界有污染,这是其二;这种修炼方式会损人心神,等级低还好,等级越高,越会使人失去理智,只会杀戮,这是其三,没人逃得脱。曾经有一个魔修晋升化神后控制不住自己,屠杀了一整个村子,你觉得,是不是罪大恶极?」 霜降点头,郑以桐接着说:「第二类我就不说了,为了修炼,他们什么都能干得出来。至于第一类……」 第31页 顿了顿,郑以桐轻描淡写说:「能走火入魔的都是高等级的功法,普遍都是师门传承,野路子很难拿到。要么在走火入魔的瞬间死亡,要么侥倖没死,」郑以桐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也被师门清理了。」 「咦?一个活的都没有?」 「有啊,九重山就有一个。」郑以桐意味深长地看着霜降,「你应该还很熟。」 霜降愣了一下,郑以桐已经转移了话题,指着远处一根立柱上抱着肩的青年:「那是争鸣峰左程,化神二层,小辈里比较能打的,单方面认定是你大师兄死对头。」 青年抱着肩,一脸拿鼻孔看人的倨傲,背上背着一把长刀,看样子不像凡品,刀鞘上有明灭的流光。 「单方面?怎么单方面?」霜降来了精神。 「你知道,玉摇风不怎么喜欢争斗,左程呢,正好相反。他打遍九峰,除了输给了定钧峰那个小变态之外,就剩了玉摇风没能分出胜负,他看见玉摇风就要和他打一场,逼得你大师兄看见他就绕道走。」郑以桐慢吞吞说,「你们宿神峰也有意思,定钧峰的小变态除了他的剑道之外什么也不在乎,偏偏盯准了你师尊不放,没日没夜追着他切磋,逼得李疏衍有三年没出天书阁了。」 说完她自己一乐:「出来了就去炸了魔殿,嘿,真有他风格。」 左程不知是听见了还是巧合,乜了霜降一眼,毫无兴趣地扭过头去。这让霜降有点诡异的熟悉,仔细一想——哦,他遇见龙吟的时候也是这样。 「那边是中州天问派的人,就那两个穿黄衣服的人。」郑以桐示意霜降看最高的废墟上两个笔直的身影,这浅黄色一看穿的就低调奢华有内涵,比白初一那素白配土豪金不知高上几个档次。其中一个高束冠,穿着道士服,手里还搭着支拂尘,和充满戒备的所有人都不太一样,姿态十分放松,笑眯眯地看着内院。 「那个道人是御气期,天问哪个堂的堂主,」郑以桐说,「说着是来拦截鸣鸿,不出手。」 御气以上境界的修士,都有些镇山之宝的意思,世俗的争争抢抢都不怎么参与,平日一心向道充当门派吉祥物,出了像是魔修攻打山门这样的大事才会出手。郑以桐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御气的修士闻言还回过头来,先对着郑以桐行了一礼,而后对霜降笑着解释:「九重山的小辈吧?在下天问派求知堂堂主。」 霜降向他行礼,而后问郑以桐:「鸣鸿刀在内院?」 「一个小门派的门主正在追着它跑,看样子快要输了,鸣鸿正在往外院飞。」郑以桐往内院的方向看了一眼,接着慢悠悠给霜降介绍:「那边是崑崙的人。」 财大气粗的崑崙估计的确是来凑热闹的,人也不多,就三个,都是化神期,倒是好认,一身的珠光宝气,从配饰到武器,几乎全都刻着符阵,相较而言他和郑以桐简直穷酸。霜降有时候也不明白,九重山是三大仙宗里占地最广的门派,光矿产就能赚个钵满,怎么就混得这么穷? 他悄悄问了,郑以桐说:「这不错了,九重山祸事多,烧钱。」 第19章 出门就要惹祸 谈话间一道火红色从内院倾颓的门柱间灵活地穿过,落到了外院的门前,速度极快,在出门之前勐然拐了一个弯,落在漆黑的柱子上,扑腾两下翅膀,若无旁人地整理起羽毛来。 那是只火红的云雀,眼睛如同红玛瑙,赤羽的末端带着若有若无的火焰,喙是金色的,尾羽相较于普通的云雀要长出不少。它灵活地转了一个弯,歪头打量高高低低围着它的人,然后看向了霜降。 霜降愣了一下,迟疑地沖它挥挥手。 云雀腾空而起,一路飞到了霜降脸前。 所有人的目光也随之宛若有形般钉在了霜降脸上。 霜降有点尴尬,感觉自己言而无信,明明说了要放走它,修了刀还是想得到。他伸手,云雀落在他指节,霜降低声说:「我也不辩解什么,就想问问你,想不想跟我走?」 云雀歪头看他半晌,忽然飞起来,照着他脑门一顿勐啄。 霜降手忙脚乱地拦它,周围响起一阵闹笑。 道人和蔼地笑着,他身边的青年没笑,轻声说:「师尊,鸣鸿刀对那九重山的小辈有好感。」 「可能是有前缘吧。」求知堂堂主并不在意,拂尘换只手搭着,「能被怀虚剑主选中当徒弟的,都不是普通人。」 鸣鸿啄完了霜降,熘熘达达飞了一圈,众人都屏气,希望被鸣鸿刀看中——有灵性的器物会自己选主,那就不用抢了,它看上谁就是谁的,这是对它的一种尊重,尤其是三大仙宗都有人在的情况下,想玩阴的也得掂量掂量。 云雀飞了一圈,和左程大眼瞪小眼很显然互相不顺眼,收了崑崙的一颗发光的宝石并把它扔给了霜降,最后兴致缺缺地落在了御气修士的拂尘上。他身边的青年试着伸了伸手,被鸣鸿不轻不重地啄了一下。 众人失望,左程跳到郑以桐身边,第一句就是:「看不顺眼。」 郑以桐一点都不意外,依旧慢悠悠的语气:「那你先走?」 「等会。」左程抱着肩,抬脸大声说:「鸣鸿,我要走了,你下来,咱俩打一场。」 满场譁然,鸣鸿不屑地看他一眼,转个身拿屁股对他。左程一笑,对它的反应毫不意外,一边抽刀一边说:「前辈,得罪了。」 第32页 还没等大家想明白哪得罪了,左程忽然从原地消失了。 风静了一霎,刀光骤然亮在道人头顶,左程这一刀斜噼,竟是把道人都笼罩在刀光的范围内!鸣鸿也没想到他这么肆无忌惮,腾飞而起,剎那映亮天地的刀光突兀消失了,左程长刀勐然变了轨迹,刀尖直刺飞起的云雀! 道人面色不变,笑眯眯说:「好刀法。」 凛冽如狂风的意境压在墨家宅邸上,有几人站立不稳摔了下去,郑以桐拉了霜降一把,却没有替他挡挡威压的意思。左程的刀是快刀,刀意如风,鸣鸿被他击中了好几次,终于愤怒地叫了一声,化作长刀,迎着左程的刀斩落。 鸣鸿势沉,左程被他压退了好几步,鸣鸿毫不客气在原处「铛铛铛」斩三刀,逼得他不断后退,虎口崩开,鲜血却没落在地上,像是被那把黑沉沉的刀吸收了。 幽暗的红纹在长刀上生长,左程舔了舔嘴角一笑,狂风如刃暴起,左程在风中消失了,霜降勉力去看却什么也看不见,只偶尔看见红光一闪,金戈之声密如暴雨。狂风卷飞了好几个人,道人默默按了个结界,免得风刃飞出墨家伤到路人。 骤然一声长啸,火焰迎着风飞涨,炽热的温度在脸前炸开,郑以桐忽然拔刀随手掷了出去,也没看她多用力,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震响,风声骤静,火光突止,只高温还在彰显存在感。红刀正横砍在郑以桐掷出的刀上,左程站在刀后,撇撇嘴收刀还鞘。 「杀人就不对了啊。」这个慵懒的姑娘警告鸣鸿。 鸣鸿半晌没动,左程也不看它,先向着道人道歉:「前辈,我为刚刚的行为道歉,小辈不是有意唐突您。」 道人也好说话,依旧笑眯眯:「没事,只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并不是所有人都好说话。」 「受教。」左程敬重说完,再向郑以桐拱手:「峰主,我先回去了。」 霜降一愣:嗯?峰主? 这十五六岁的姑娘是争鸣峰的峰主?!御气期的刀修?!亏他师姐师姐地叫了一路! 郑以桐摆手准行,一招手,拦着鸣鸿的刀飞回到手里,她环顾一周,继续那懒洋洋的语调:「既然鸣鸿看大家都不顺眼,那你们自己分个高下吧,看看谁有本事拿到鸣鸿刀,如何?」 刀的意愿?那不重要。 鸣鸿变回了云雀,自顾自整理羽毛。它虽然有灵,但无刀主,有半数力量无法发挥,倒是知道自己没法从御气期修士的手里逃脱。 见大家没意见郑以桐问霜降:「鸣鸿刀你想不想要?」 霜降无奈看她:「想要啊。可它不想跟我走。」 霜降看向云雀。它自然知道现在的状况,如果不跟霜降去九重山,就只能被其他人抢走——就算这样,它仍旧不愿意跟霜降走,不知道是不是闹脾气。霜降想了一会,嘆了口气:「我不能言而无信。再说……在它可以选择的范围里,我想尊重它的意愿。」 郑以桐抱着刀挑起眉:「你不下场我也不好意思去欺负他们啊。」 ……峰主,说好的门派吉祥物呢。 霜降道:「其实你可以假装自己是化神期……」 「你当他瞎?」郑以桐坐下来,扫了一眼道士。 道士笑眯眯道:「不巧,贫道还真不瞎。」 霜降:「……」 他也默默坐下,场下化神修士水饺一样往下蹦,而后层次稍低的元婴也下去浑水摸鱼,墨家宅邸里好一番鸡飞狗跳,刀光剑影漫天飞,锋利的刀气撕裂了霜降的衣角,他默默往郑以桐身后躲了躲。 霜降其实没闲着,每个人的每个招式,他都贪婪地学着,看着看着就手痒了,想下场比量比量。好在他有自知之明,他一个筑基,是这些人里修为最低的,被人拍一巴掌就死了,他还不想去奈何桥找他爹。 一番混乱后天问的青年最后一把抓住了鸣鸿的刀柄,鸣鸿不安地挣动着,青年精疲力尽说:「诸位,承让了。」 鸣鸿愤怒地啼叫,骤然发力,青年一时没抓住,长刀深深刺入地里!火焰和高温将地面烧得滚烫,青年刚碰到刀柄就烫得收了手,霜降勐然站了起来:「火属性灵气在变浓……在地底下!」 郑以桐闻言看他,霜降脸色煞白:「师——峰主!地底下有什么东西……要出来!」 仿佛为了应和他的话,地面忽然震颤了一下。所有人一惊,动作静止侧耳倾听,地面在片刻后再次震颤了一下,幅度比上一次勐烈得多,地面上骤然亮起阵法巨大的花纹,站在最高处的道人变了脸色:「封印阵!」 「都上来!」郑以桐大喝,话音未落地下传来一声声如同滚雷的声响,地面大幅度向上拱,封印阵刺目地亮起,狠狠向下镇压。 鸣鸿仍刺在地里,显然它将封印阵破坏了一个小口,阵法的光芒在愈发勐烈的撞击中越来越黯淡,道人脸色凝重地一扫拂尘,伸手下压,郑以桐也做出了同一个动作,靠御气的修为勉强压着这不安的撞击。一道白色的人影骤然闪出,双手便往地上一拍,大阵亮起迴光返照般的光芒,地面安静了下去。 白衣人眼上繫着白色布条,正是墨知年。霜降下意识想叫他的名字,忽然想起他姓墨,心里咯噔一下,没敢叫。地下的东西又一次疯狂上撞,那封印还能勉力维持,可显然道人和郑以桐都挺吃力——这俩人都是刀修,修阵法真为难他们。 第33页 化神的修士自发去帮忙,鸣鸿还刺在地里,显然地下的东西在汲取它的力量,而它的温度太高,碰都碰不了。霜降跳下去把它往外拔,高温对他来说似乎与常温没有区别,好不容易才把刀拔出来,地面又是一晃,差点晃了他一个四脚朝天,鸣鸿噹啷落在地上。 地面勐然裂开了一道缝隙,众人都被震开数步,道人脸色也是一变,赤红的熔岩从缝隙里涌出来,紧接着一只熔岩组成的大手野蛮撕开了地表,随着动作泼洒大量熔浆,众人纷纷躲避,不小心碰到的修士——哪怕是化神期——都惨叫着燃烧起来。道人眼神一厉,干坤袖中长刀飞出,刺穿那只手,道人浮在空中捏决,长刀分出虚影带着锁链刺入墨家阵法,形成一个不亚于封印大小的刀阵,郑以桐一刀噼下,将那大手斩作两节,而后将长刀狠狠刺入地表。 那只手瞬间融化了,热气蒸腾扭曲,地面的震颤稳了稳,郑以桐用力压着刀,道人的声音有些恼火:「不愧是魔修世家,养这种孽障!」 墨知年刚刚脸上蹭了一点土,他低着头抹,闻言动作顿了顿,轻轻笑了一下,没说什么。 道长的徒弟在郑以桐身边聊胜于无地帮忙,闻言问道:「师父,这是何物?」 「地火。」道长捏着决,长刀与虚影上的锁链绷紧,「没有实体,是天地火元素的聚集体,杀不死,通常沉睡在地下,与我们井水不犯河水,没想到这墨家养了一只!」 崑崙的人两个是阵修,正在布阵,唯一的刀修也镇着封印,财大气粗就是好,法宝扔了一地,比其他人轻松多了。 「它刚醒,力量还弱,想办法把他赶回地底,或者加固这个封印。」道长沉声说,「方相,带化神以下的人离开这,速速疏散云城的人!化神期的道友小心,不要被岩浆碰到!」 方相就是他的弟子,应了一声,很快就把大把的人带走了。 墨知年不出声往内院走,道人出声道:「敢问道友去哪?」 墨知年步子一停,嘆口气,道:「它很暴躁,赶回地底很难,我们得加固封印。墨家有封印阵,我能开启它。」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脸上,一个不知哪个门派的化神修士问:「你是谁?」 墨知年扬起手,一道霜降极其熟悉的气息一闪而过,金色的九重山印记浮现在空中:「九重山宿神峰,六弟子。」 第20章 少年可担梁(上) 这印记没法被人模仿,郑以桐看了一眼也没说话,显然是真的。 墨知年见大家没什么意见就接着往内院去,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霜降跟上他:「墨哥哥。」 墨知年这才发现他,有些意外:「你怎么没走?」 「我不怕火,」霜降道,「能不能帮到你?」 墨知年步子慢了,扭脸对着霜降。霜降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看他,眨了眨眼,一双清澈的黑眼睛定定看着那个白布条。 地火又一次重重撞在地表,道长长刀的虚影都被震飞了一把,好在郑以桐也列了个刀阵迅速补上空缺,两个吉祥物心里都有点憋屈——御气期的刀修一不小心能把半座城噼了,他俩十分束手束脚,还要专业十分不对口地镇压封印,简直暴殄天物。 「跟上我,快走!」墨知年也知道不能耽搁,嘱咐了一声扭头就往墨家的内院去,他还需要躲着地面不时冒出的熔浆,霜降却没这顾虑,从喷出的熔浆里直穿也没事——这种抗火能力不可能属于人。 他一边跑一边回头喊:「鸣鸿!过来帮忙好吗?」 长刀一开始没反应,而后流光一闪,长刀打着旋追上了霜降。霜降本已不抱希望,听见头顶唿啸风响,抬头伸手接刀,笑得灿烂:「谢啦。」 这封印是笼罩整个墨家的,前面破损,后面还完好,随着地火的每一次撞击而明亮,光华漂亮得很。霜降憋着话不问,墨知年却轻轻说:「我是墨家最后的余孽。」 霜降没说话,半晌问:「你是魔修?」 墨知年一笑,勾出年少的俏皮:「你猜?」 霜降说:「我不猜,反正你是我六师兄,我知道这个就够了。」 墨知年的步子勐然一顿。霜降不明所以,也跟着他停了下来:「……怎么了?」 墨知年扭头看他。少年的眼睛上蒙着白布条,霜降看不见他的眸子,只能看见那张精緻的脸上露出一种可以称得上「惊慌失措」的神色,墨知年一把揪起霜降的领子,声线在发颤:「你说什么?」 不等霜降回话他就接着说:「你是宿神峰的弟子?」 霜降艰难地点了点头。 墨知年放开他,退开两步。 这不对……这不对!师父不应该有第七个弟子,他应该是最后一个! 地火又一次撞击地面,墨知年蓦然回神,已经恢復了常态:「走这边!」 霜降咽回了满肚子的疑惑,紧跟着他跑。墨知年虽是墨家的人,但离开这里百年,对这里的记忆早已模煳,拐错了几次,终于带着霜降跑到一个不起眼的地窖边。 地窖几乎和烧得焦黑的墙壁混为一体,他蹲下抹掉积灰,露出漆黑的地窖门。地火的撞击似乎更强烈了,霜降问:「我们是要从这下去对吗?」 「是。」 「我来。」霜降双手握刀,顺着地窖的缝隙插入,而后用力向上扳动。灰尘簌簌而落,墨知年在扳起的窖口迅速抹了一把,尖锐的边缘割进皮肉,鲜血滴落,所落之处银亮的花纹随之亮起,霜降的压力顿时一轻,地窖的门悄无声息地向上抬去,热气扑面而来,一燎就熟的温度。 第34页 霜降躲了一下,然后向里面望去,看见漆黑的、向下的阶梯,尽头深深埋没在黑暗里。 墨知年迅速包扎好伤口,率先走了下去。高温燎焦了他的髮丝,他白衣上亮起金色的纹路,漆黑阶梯上亮起银色的符文,蛇一样爬上了少年的身躯,在他皮肤上飞快流动,很快就将炽热排除在体外,火焰迅速熄灭了。 霜降跟了下去,衣服眨眼就烧了,虽然霜降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但看着墨知年,他默默以火焰作了衣服。墨知年走得很快,天光渐渐暗了,但显然黑暗不影响他们视物。越往下温度越高,又走了一段,漆黑的阶梯泛起了浅浅的红色,阶梯毫无预兆地拐了个直角的弯,之后竟然没路了,面前是漆黑的屏障。 墨知年低低念了几句咒,握紧受伤的手掌,将鲜血滴在地面上。暗红的花纹被血液激活,漆黑的屏障逐渐透明,墨知年低声快速说:「这只地火天性狂躁,当年差点就出了地表,墨家把它抓起来,封印在这牢笼里,并在封印之上建起宅邸。墨家是炼器的大家,因为需要地火的火力,所以封印是活的,需要时能利用地火。以防万一,墨家也设立了死封印,只要把它激活,就能把地火连着牢笼扔回地心去。」 顿了顿,他接着说:「我们马上就要进到地火的囚笼,我不能保护你,你自己要负责一切状况,知道了吗?」 霜降握紧了鸣鸿:「好。」 那屏障已经如水般透明,透过它的世界一片火红,看过去如同见了地狱。墨知年穿进去,霜降紧随其后,温度显然拔高了一层,墨知年身上金银两色的咒文扭曲飞舞,而后离体而出,在他周身形成一金一银两道符文的圆环,绕着他速度不一致地转动。 他们站在一处陡峭的岩壁上,入目一切都是热烈的红色,霜降向下望,看见金色的熔浆湖泊,湖泊正中央立着一个巨大的东西……无法形容它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他没有具体的形态,只是熔浆组成,向着漆黑的穹顶一次次冲撞,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碎石雨点般坠落。 这里空间极大,突出的岩壁如栈道般绕了这地方一整圈,有四处明显修筑出来的平台,其中三个在稳定的发光,离他俩最远的那个则是灰暗的。霜降精神一震,墨知年轻喝了一声:「走!」 两人发足狂奔,地火撞了几次,忽然不撞了,静止了一会,忽然一道熔浆流冲着两人涌来! 墨知年理都没理,霜降速度不减,只扬刀横扫,刀弧带起一道光,将熔浆挡在了岩壁外。想来鸣鸿被地火抽了些力量也有火气,清鸣声悠长地一响,霜降竖着再砍一刀,璀璨的赤色刀弧离刀而出,重重斩在地火的身上,金石之响后崩开一点熔浆。 「别管它,打不死!」墨知年喊了一声,霜降急忙跟上他,地火像是被激怒了,熔浆组成只大手,对着两人就拍了下来。这力道唿下来霜降得扁在地里,他不敢硬抗,扭头就跑。 阴影当头罩落,霜降的髮丝擦出火星,转瞬一头火红,身上火焰暴涨,如同一身金红色的华服。他抓着墨知年,肩胛张开巨大的翅翼,用力一拍,两人从巨手的范围里堪堪擦了出去,在地上滚了几圈。一声巨响,身后熔浆顺着岩壁滚落,下面湖泊激起巨大的「水」花。 墨知年看着霜降,声音湮没在那声巨响里:「是你。」 高温的环境,这两个字却凉得很,仿佛裹挟数百年的风雪,冻着几世的霜。 霜降没听见,爬起来拉起墨知年接着跑,地火还想攻击,穹顶上光芒大盛,头顶的刀阵恶狠狠压下来,刺进地火的身躯。不知它有没有痛感,反正是毫无美感地扭曲了起来,组成的熔浆纷纷滚落回湖泊,而后愤怒地撞上地面。 地面震动,地面的封印终于撑不住破了,地火涌上了地面,势如破竹往外沖,却不知为何始终出不了墨家宅邸的范围,似乎有无形的屏障把他困在此处。 这些被大火烧得焦黑的建筑,哪怕被不公正的待遇虐待至此,也沉默地继续履行职责。 道长的刀阵霎时将它绞得粉碎,地火往地下躲了躲,郑以桐一道凌厉至极的刀光噼下来,将熔浆从头到尾噼成两半,哗啦啦落进池子里。 整个地下世界都是一晃,两人总算到了第一个平台上,墨知年一把拉住霜降:「歇一下,这地方它无法攻击。」 霜降这才停住,拄着刀急喘,墨知年周身的两道符环在这个平台上得到补充一般重新明亮起来,霜降四顾,这平台中心有一个暗褐色的阵法,阵法中央浮着个锥子一般的器物,上面密密麻麻的金色符文。 霜降觉得要是能活着出去,他大概就是金丹期了——这地方的火属性灵气浓厚得要凝为实质,他十二周天全开,无时无刻不在疯狂吸收灵气。他喘了一会就能重新活蹦乱跳,看向遥远的平台:「你是要去点亮那个台子?」 「是。」 霜降颠了颠刀,闭上眼睛,小幅度比量了两下:「那走吧。」 两人冲出了台子,地火一边在地面上肆虐,一边分流出来想把这两只蚂蚁拍进湖里。熔浆当面鞭子一般甩来,这一次的力道更重,比上次勐烈了数倍,霜降冷着脸偏偏要硬碰硬,周身捲起了火焰,长刀高举过头,一刀噼下—— 带着山河皆可斩的狂妄。 轰然爆响,霜降和墨知年冲出了熔浆流,险险扑进台子里。霜降晃了一下,好悬没爬起来,撕心裂肺咳嗽,双臂裂开数道痕,银亮的光点逸散,而后伤痕迅速消失了。 第35页 「这一刀,」墨知年低声问,「你跟谁学的?」 「曾经有个人想杀我,」霜降抹了抹嘴角,哑着嗓音冷笑,「用的就是这招。」 墨知年没再问,两人又冲进危险里,扑进下一个台子的时候鸣鸿都脱了手,霜降全身都崩开了裂纹,虽然转瞬就消失了,但霜降心知肚明——这逆天的修復力撑不了多久了。 李疏衍曾与他说过,他的身体是以月华重塑的躯壳,与真正的肉体无异,只是一些未用到的精华存在身体里,才能极快地修復伤损。霜降刚刚拼了两刀,如果换一个筑基期的修士来,恐怕早就灰飞烟灭了。 来云城前他是筑基二层,现在已经是八层了,霜降木着脸苦中作乐想,只看这一点,他应该跳下去好好泡泡。 「那个平台不能给我们保护,」墨知年说,前面一段路比之前都要短,他看着黯淡的台子,「我去刻阵的时候,你还要保护我,能做到吗?」 第21章 少年可担梁(下) 「做不到也得上。如果我没跟你来,你打算怎么办?」霜降问。 「我有些手段。」墨知年说。 「现在不能用?」霜降眯起宝石红的眸子,「我不能知道?」 「不能,」墨知年说,「除非你想死。」 霜降背对着他,咧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两人心有灵犀般冲出去,速度极快,到达台子之前地火都没来得及发动攻击。墨知年单膝跪地,受伤的手掌往地上一拍,鲜血激活了台子上沉睡的纹路,他将伤口割开,以血为笔迅速刻阵。 地火似乎感觉到了危险,好不容易在地面郑以桐与道长的纠缠中抽出空,扬起大片的熔浆直刺向平台。熔浆在半空竟然凝实为固态,万千箭支铺天盖地! 霜降一个急剎,双手握紧了鸣鸿,火焰蛇一样缠上刀身,而后以鸣鸿为基暴涨数倍不止。 「我教你一招,这招能否练成,不在于天资,而在于心意。」李疏衍的声音在脑中迴荡,凉浸浸的,「对敌时,如若退无可退,就算是天压下来,也要接住。」 他右手握刀,左手抵着刀身,横刀向上送,一道屏障笼住了整个平台,他咬着一股子狠劲,目光如饿狼,好像透过箭雨看见什么人的脸。 「此招名『守』。」 箭雨坠落在金红的屏障上轰然作响,巨大冲击力将男孩单薄的身子往地里压了三寸,土石崩飞,霜降被力道逼着向后滑,在地上犁出两道沟壑。他的身体不断崩出裂痕,银光闪烁,最后银光消失了,飞散的石块在他脸上擦出一道血痕来。 他咬着一嘴血不出声,手臂上崩出深可见骨的伤口,他只盯着箭雨,目光在咆哮嘶吼,强撑着,愣是没让半根箭矢透过屏障来。 筑基的力量当然抵不住,他抽调的是元神里的本源。 箭雨落尽,霜降双膝一软跪在地上,低着头,鲜血从口鼻涌了出来。 墨知年的阵刻下了最后一笔,他抓起金色的尖锥,狠狠刺进了鲜血的阵法里。 无形的波纹以阵法为中心扩散,光纹瞬间爬满了台面,而后四个台子上延伸出光路,爬满了整个岩壁。同一时间,地上墨家漆黑的残骸上也浮起金色的符文,似乎与地下的空间连为一体。金色的锁链从四个台子中心的尖锥上弹射而出,将地火紧紧锁起来,任它挣扎,自巍然不动。 整个空间在下沉,霜降咬着牙爬起来,一把抓住墨知年:「这地方是不是要塌了?!」 「不会塌,」墨知年虚弱说,「传送马上就要开始了。」 「我们会怎么样?」霜降把他拽起来。 墨知年被他一扯,有些头晕眼花:「跟着……一起去地心?」 霜降骂了一句,拽起他就跑:「那还不赶紧走?!」 岩壁已经开始崩裂,没有地火阻碍霜降跑得飞快,临近那透明的膜时身后的墨知年忽然滑了一下,眼见着要往熔浆里摔,霜降想也不想抓紧他,没站稳摔在地上,两个人就吊在了悬崖边。 霜降要拉他上来,好死不死,一道熔浆绳子一样缠上了墨知年的腰,把他用力往下拽。霜降差点被一起拽了下去,墨知年周身的银色光环大亮,那衣服竟然没被点着。 墨知年失血过多,现在眼前发黑,耳朵里隆隆作响,扬起脸道:「你放开我,我死不了,你先……」 霜降一脸不耐地说了什么,墨知年没听清,继续说他的话。 霜降沖他吼:「给我闭嘴!」 这句话听清了,墨知年愣了一下,忽然有点想笑——霜降这一吼倒是十成十像上辈子,让墨知年有点怀念。 墨知年低头看了一眼熔浆湖,心说:那东西,不拿就不拿了吧。 墨家的东西,沉了便沉了。 金色光环一闪,墨知年手指一动,熔浆绳断成两截,霜降一把把他扯了上去,也不问他有没有事,继续抓着狂奔。两人刚刚冲出地窖口,就听地面隆隆作响,霜降连滚带爬跳出了院子。 身后一声刺耳的响动,尘土漫天,霜降失聪了半天,累极,趴在地上动都不想动。 墨知年倚在一边的树上,霜降终于自己翻了个身,摇摇晃晃爬起来,看见面前出现一个巨大的深坑。坑上面飞着几个人,看样子都没回过神。 墨家的残骸和地下地火的囚笼,都无影无踪。 第36页 绕着墨知年转的两个环收缩回他的身上和衣服上,霜降身上的火焰熄了,他自己的颜色也褪回黑色,虚弱说:「师兄,我不贪心,就问问你这衣服哪买的?」 墨知年从干坤袖里掏出一件衣服盖在他身上,又递给他一颗丹药:「这是件法器,我可以给你做一个简易版,给我件衣服就行。」 「灵力推动的?」霜降爬起来吃药穿衣服。 「嗯。」 「那算了,火焰也挺帅的。」霜降有气无力道。 墨知年轻笑,阳光正好,他一身金光,漂亮得不似人间物。 霜降穿好衣服,沉默了一会问他:「道长说墨家养着地火,其实不全对是不是?墨家其实是一个巨大的法器对不对?专门困住地火的法器。」 墨知年倚着树,阳光把他的肤色照得透明,他像是要化在空气里了,半晌才轻轻说:「当年那些名门正派攻打墨家,惊醒了沉睡的地火,我们试过要开启死封印……可惜没来得及,只完成了一半。父亲逼着我发毒誓,如果我能活下去,有朝一日一定要回来封印这个祸害。我这次来云城,就是来完成他的遗愿。」 墨知年低头笑了笑:「好不好笑?他不希望我復仇,倒希望我能制住这个畜生,不让他出地表祸害别人……在这个世界容不下他们的时候,这些蠢货还想着拯救世界。」 少年声音不高,说什么都不带力度和稜角,好像不认真听就听不见了,而听不见了似乎也没所谓。霜降不说话,墨知年不知是失血过多导致神志不清还是什么,苍白的脸上浮起一霎怨毒的神色,轻柔柔说:「这个世界有什么好拯救的?」 那神色变得太快,像是错觉,脆弱的少年抬起脸,对着霜降疲惫地笑笑:「如果不是遇上师父,我宁愿被誓言拖累致死,也不会来这一趟。」 「那你现在是觉得这个世界值得被拯救了吗?」霜降问。 墨知年低着头,沉默的时间久到让霜降以为他睡着了,他才道:「不是,只是我不想死了。」 声音似乎比唿吸还要轻浅,浅得听不出其中滋味。 「你们两个没事吧?」郑以桐飞过来——御气可以凌空飞行,灵修除外,他们在化神期就可以,只是耗费的灵力是个天文数字。她看上去灰头土脸的,看着霜降一身伤道:「看样子都没事,要是出事了,李疏衍非扒了我皮不可。」 霜降:「……」他只能默默地擦了擦嘴角的血。 天问的道长跟在她身后,霜降手里还拿着鸣鸿,道人看了一眼,霜降下意识把它往身后藏了藏。道长看他的小动作笑了,和蔼道:「认主后,此刀便归你了。」 霜降愣了一下,而后低头看鸣鸿。道人与郑以桐说过几句便匆匆离去,估计是收拾烂摊子去了。郑以桐抱着肩问墨知年:「你跟不跟我们走?回九重山。」 墨知年行礼:「还有些事情要办,不随峰主一道了。」 郑以桐点点头,墨知年跟霜降道别后也走了,霜降轻轻敲了敲鸣鸿:「还跟我赌气呢?」 长刀化作了云雀,飞到了霜降的肩头。 霜降道:「我不用你认主,咱们做个朋友好不好?我们就建立一个简单的联繫,你可以随时到我身边来帮我,不需要的时候我也不管你想去哪,行不行?」 鸣鸿看他一眼,忽然飞起来,往他眉心一撞。 红光大亮,一件神器选定了主人,赤红的云雀毫不客气钻进了他的神庭,透过空元神,直接和他的元神建立了联繫。 霜降按了按眉心,张手,长刀在他的掌心成型,他用力往天上一抛,长刀化为云雀,绕着他飞了几圈,而后落在他头顶,抓了个窝出来。 郑以桐就当没看见:「行了?走吧。」 意外之喜,霜降傻笑了一会,忽然想到了五师兄,于是问郑以桐:「峰主,龙吟剑有主吗?」 「目前没有。」郑以桐答,「龙吟剑向来归宿神峰管理,李疏衍是怀虚剑主,你那几个师兄也都没有和龙吟挑对眼的,不过龙吟挺配合他们的使用。你有空也可以试着用用,持龙吟剑者可御空而行,这可是御气期才有的能力。」 「怀虚剑?那是什么剑?」 「我哪知道?」郑以桐把刀扛在肩上,伸了个懒腰,慢悠悠往九重山的方向走,「回去问你师尊去。」 第22章 山间 墨知年是五个月后回到宿神峰的。冬意寒凉,刚刚落过一场大雪,厚重的积雪无人打理,山路披着雪白的大氅,上面有细碎的爪印。 他这一离山,走了也有一年多,墨知年没急着上山,在刻着「宿神峰」的石碑前站了一会。他披着银白的狐裘披肩,肤色如汉白玉般,远远望去,几乎和雪地融为一体,与山野同寂。 「小墨?」有个温润声音讶然询问。 墨知年回头,水青长袍的青年立在他身后,笑问:「回来了?怎么不上去?」 墨知年笑笑,等青年走到身边,与他同步往上走:「听说师父收了个徒弟?」 「是,叫霜降,挺可爱一孩子。」 墨知年自嘲一笑,他何必确认呢。 「四个多月前我听闻大师兄解决了南禺的一场危机,怎么现在才回山?」 「四个月前我已归山,这是被你三师兄指使下山买东西。对了,那时我去雪原时找到了九叶莲,你托我找的材料我已经集齐了,等会给你送去……这些东西是要做什么?」 第37页 墨知年歪头:「不说行不行?」 他勾着耀眼的微笑,白色的布条从肩头滑落,看上去人畜无害、无辜纯良。 玉摇风失笑:「可别想着矇混过关,你三师兄才吃这一套。」 这么说着,他却没有追问的意思,墨知年到底是矇混了过关,打趣道:「大师兄又去南禺又去雪原,想必当时走了挺久,三师兄不知道要想成什么样子。」 「那小没良心的还能想我?」玉摇风笑着摇头。 两个人都不是话多的人,几句之后安静地上山,踩得积雪咯吱作响。走到半山腰,看见一个巨大的雪人立在山道上,大得顶天立地,山腰到山顶的雪恐怕全罗在这里,圆滚滚的身子上插着个比例分外不协调的扫帚,头颅上顶一个小巧玲珑的大水桶。两个人都忍不住停下来抬头仰望,墨知年感嘆说:「这肯定是三师兄的手笔。」 此话刚落,只见雪人「肩膀」上闪出一个人影,那人正要对雪人的脸做些什么,一低头,看见了两个并肩的人影,想也没想先喊:「大师兄你回来了,你看我堆的这个雪——」 他勐然卡了壳,然后嗷一嗓子飞扑下来,厚实的披风被风吹饱,他看上去像一只大山鹰:「六六!想死你啦!」 两人不约而同伸双手去接,然后又不约而同地撤回了撞在一起的那只手,大山鹰张开的双臂一左一右把两个人全搂住了,三个人一起扑倒在了雪地里。 山路雪厚,三个人都没什么事,白初一率先从两个肉垫上爬起来,眼睛亮晶晶说:「好玩,再来一遍!」 不等回应,他扭头就往上跑。 玉摇风:「……」 墨知年:「……」 于是蠢鹰再扑下来的时候,两个人都默默让开了路,任他摔了个狗啃雪。 「……小七进了金丹期,争鸣峰刀会拿了金丹第三十,前五十里就他一个金丹一层——哦,现在是金丹二层了,马上就能超过我了,可喜可贺。沈老四又被定钧峰借走了,带着定钧峰弟子去崑崙赴宴,龙吟又沉湖去了,当年到底是谁让他去学游泳的——哦是我。」白初一坐在雪人头顶的铁桶上,一左一右坐着玉摇风和墨知年,他晃悠着腿跟墨知年交代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他们定钧峰的大师兄出关后就来找咱师尊,在天书阁外面站了两天师尊也没开门见他,左师伯为了劝走他,买通了霜降,让小七天天制造机会叫师尊出门,让他那大弟子来堵,结果堵了一周没堵住,这是第八天了。」 白初一幸灾乐祸道:「我估计师尊早就猜到了。」 说话间一道流光从头顶闪过,白初一忙拍两人:「来了来了!」 定钧峰大师兄向江晚,剑道的天才,除了自己的剑道什么都不在乎,打遍群山无敌手,中州崑崙的同辈剑修都不及他,而他与高一辈的化神峰主对阵,也是胜负均分。 只有李疏衍,向江晚从来没跟他分出胜负来。 此人不厌其烦,言说不听,理道不进,非要分出胜负,惹得宿神峰主几乎没几天清净日子,干脆眼不见心不烦,直接躲进了天书阁。 而此刻,天书阁里,霜降正抱着一堆书册站在高梯上,李疏衍在下面坐着翻一卷书简。 「师尊,这本《惊风刀法》放在哪?」 「四层十六格。」 「《青松刀法》?」 「三层十二格。这本不好,别练。」 「好……《惊鸿决》?」 「六层三格。」 「《归元剑》?」 李疏衍抬起头来望向他:「这本不错,拿去改改,或许能练。」 「剑诀能改成刀法呀?」 「殊途同归。」李疏衍道,「你骨架轻灵,本适合练轻快些的刀法,而鸣鸿刀势沉,你也喜欢用些大开大合的招式,若想发挥天生优势,就要学会练得又『快』又『重』,看似矛盾,其实统一,《归元》有几分这个意思。」 顿了顿,他又说道:「根骨只在前五阶起到作用,当你真正开始修心的时候,真正能御敌的不在招式,而在于『意』。」 然后他自己摇了摇头——这说得早了。 霜降却若有所悟:「比如师尊教我的那一招?」 「略有相似。」李疏衍抬头看看他还回来的那些书,又看看他选出来的一堆,「不过你现在不用考虑这个,先把这些练明白吧。」 霜降吐吐舌头,从高梯上跳下来,落在李疏衍身边,带着几分八卦的意味问道:「师尊,向师兄还追着你呢?」 李疏衍一收眉,难得有点愁,霜降提议道:「师尊跟他打上一场不好吗?故意输掉不行吗?」 李疏衍就更愁了:「为师输过。」 霜降眨眨眼睛,李疏衍接着道:「他不信,非要重新来过。」 霜降:「……」这什么毛病,赢了还不信? 天书阁的门被叩响了,向江晚的声音响在门后:「小师叔,我此次前来不是与您切磋的,我有话跟您说。」 李疏衍被南明子带回山的时候,左正棠已经出师收徒,他的首徒向江晚与李疏衍年岁相差不大,的确是小师叔。但这个称唿一喊,总给人一种诡异的亲近感,再加上这个可大可小的句式……霜降默默竖起了耳朵。 李疏衍过去开门——宿神峰天书阁归宿神峰主管理,旁人不得到许可无法进入——道:「你说。」 第38页 「几日前清涧峰的弟子出护山大阵的范围採药,至今未归,其他弟子去寻,也失去了联繫,」可惜向江晚说的的确是正事,「昨日逃回来一个清涧峰的弟子,说他们被魔殿的人抓了起来。」 李疏衍折眉。 「我们打算去救人,」向江晚道,「这可能是魔殿的陷阱,所以为免意外,想向宿神峰借个人。」 李疏衍知道他要借谁,侧头向山路望去,喊人:「摇风。」而后问:「你们还有谁?」 「我和左程。」 加上玉摇风,这三个人要是还救不下人,九峰弟子也别想救人了,等峰主上吧。 李疏衍的声线不高,也不知道玉摇风是怎么听见的,简单嘱咐了白初一两句就过去了。白初一晃悠了一会腿,忽然想起什么,对墨知年说「你回家等我一下」,然后就欢快地跑去找扶桑。 扶桑通常都足不出户,就在宿神峰旁边的小峰头上住着,这个峰头也属于宿神峰的管辖范围,白初一跑去不算破禁——他可还记得他被禁足半年不准离宿神峰。 白初一刚踏上白玉桥扶桑就显出了身影,伸手把少年一拦:「打住,你回回来我这儿,都要带走点什么东西,有什么事就在这说。」 白初一露出讨好的微笑:「山神大人,您看在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的份上……」 扶桑深谙这小子脾性,知道他这是无事献殷勤,警惕道:「你又想干什么?」 白初一吭哧了一会,低头小声道:「我想进山神堂。」 扶桑气笑了:「上次教训还不够是不是?阿衍就是太惯你,那削骨五十鞭没打在你身上,不长记性是不是?」 白初一不吭声,许久才垂着头低低说:「打在我身上就好了。」 他的声线听起来有点难过,扶桑微愣,白初一勐然抬起头来:「扶桑,你忍心看师尊再挨鞭子……」 扶桑毫不客气打断他:「你大师兄回来了,你再搞么蛾子自己还承不了罚,可是他代替你受着。」 白初一噎了一口,然后迅速改口道:「那你难道忍心看你从小看到大的孩子挨鞭子吗?」 「……谁跟你说的?」 「大师兄嘛。」 ……你们这师兄弟俩可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扶桑无可奈何道:「我是不忍心,所以你就不能安分守己——」 「所以我来找你啊!我没有再偷偷摸摸进到山神堂里!我这次没有搞事情!」 扶桑一想,他说的还真没什么毛病,这小子的确有再进一次山神堂的本事。 白初一抱着他蹭:「山神大人,您就让我进去吧,我又不是去搞破坏的,您看我这么蠢的一个人,就算想也搞不了什么破坏对不对?」 这你可说错了,这九峰上下,就你最有破坏力。 扶桑被他蹭出一身鸡皮疙瘩,推开他皱眉问道:「你为什么想进山神堂?」 白初一放开手,有点不好意思:「六六下山之前,我跟他说,让他早点回来,我有一个大惊喜要给他。当时我也没多想,就想让他早点回来,可九峰上下我早就领着他跑遍了,这么久我也没找到什么合适的惊喜。再后来就进了山神堂,我偷偷在高台上留了传送阵,只能用一次……扶桑,山神堂里多漂亮啊,我就想领他去看看,就看看。」 他抬起脸来,一脸希冀:「好不好?让我们进去看一看?」 他有一张很能迷惑人的娃娃脸,眼睛很大,睁大的时候湿漉漉、水润润,天生适合展露温柔美好的情绪。上了岁数的人都不太能抵挡住小孩撒娇,扶桑也不例外,嘆口气道:「去吧。」 白初一露出一个傻兮兮的笑,扑上去熊抱扶桑,而后欢唿着去找墨知年了。 第23章 当初不和种相思 白初一领着墨知年直接落在高台之上。 落地那一瞬,头顶金色的神格勐然跳动,盪开一圈淡色的光,顺着高台坠落到铺着金色厚毯的地面上,将满地的光点都搅动起来,羽毛般纷纷扬扬。 两个人都不做声地看,墨知年默默伸手,解开了眼睛上的白布条,连带着髮丝一併散了下来。金色的光雨坠落进一双漂亮的墨玉瞳孔里,点缀出瑰丽的星辰大海。 其实墨知年不是第一次下山神堂。只不过之前的记忆太久远,混乱的战火又在其上养出了刻骨的仇恨,那些掺着蜜的美好就分外珍贵,他连翻看都捨不得,最后就褪了色,再去想时,线条都模煳了。如今再来,震撼丝毫不比曾经少,他说不出话,站了许久,然后安静地坐下来。 萤火如细雪纷落。 白初一也安安静静地坐下来,坐在墨知年身边,仰起脸,伸手去接,喃喃说:「漂亮吧?你三师兄我找了好久的好地方,怎么样,惊喜吧?」 墨知年点头:「惊喜。」 白初一怕打扰什么似的轻轻说:「大师兄在就好了。真想让他看看啊。」 墨知年侧头看他,轻轻喊他:「师兄。」 白初一回看他,墨知年问:「你是不是喜欢他?」 墨知年没明说「他」是指谁,白初一只沖他笑笑,不说是,也不说不是。沉默了一会,他轻声说:「很多年前,有一天他在赤霞峰授课,我刚刚好路过。那些琴修都是刚入门的弟子,琴技真不怎么样,隔老远就能听见,乱糟糟的……离得近了,我看见他,面对着琴修弟子坐在最前面,侧对着门,不紧不慢地调弦。一屋子乱闹闹地弹棉花,弹得人心发燥,但他身上有一种东西,让你看见他第一眼,就能立马安静下来。」 第39页 墨知年垂着眸子,笑着问:「你心动了?」 白初一白他一眼:「你三师兄是那种人吗?听我说完啊。那年冬天,风雪很大,他在宿神峰上练剑,我去找他。当时我看见他抱着剑站在悬崖边,肩上头上都是雪花,一身的寒气,脸色也很严肃……」 他忽然停住不说了,墨知年也就耐心等着,白初一很久之后才说话,声音不好意思般低着,却含着快要溢出来的笑意:「那时我没敢靠近,就喊了他一声。他回过头,沖我笑了一下。」 抱剑站在风雪里的人,偏生笑得温柔,眼角眉梢揉着四月的春意。 情不知从何而起,一往而深地走了这么久,回头去看,也不过这两件琐事在最初的岁月里鲜明。 白初一安静了一会,道:「你为什么不问问我大师兄喜不喜欢我?」 墨知年配合地问:「那大师兄喜不喜欢你?」 「我不知道。」白初一不好意思道,「我猜他喜欢我,他特别宠我。」 墨知年故意道:「大师兄对所有师弟都很好。」 白初一道:「那不一样。当一个人把你放在心尖上宠的时候,无论他脸上多不动声色,你都是能感受到的。」顿了顿,他惆怅道:「可是他脸上也太不动声色点了吧。」 墨知年轻声说:「师兄,你们已经足够了解彼此,如果真的喜欢的话,勇敢一点吧。」 白初一把双手支在身后,嘆息道:「你说的容易啊。」 「师兄,」墨知年轻柔柔问,「你信前世今生吗?」 白初一茫然地歪了歪头:「这个……我应该是不信的吧?」 墨知年定定地看着白初一的侧脸,看了许久,而后轻声笑了笑:「不信好。」 而后他看着前方,换了话题:「师兄,我曾经遇到过一双人。那是很早之前的事了,这个故事也不应景,你别怪我……那两个人,年长的温柔儒雅,年幼的天真烂漫,两情相悦,十分相配。」 墨知年低下头去,「他们一起生活,都以为漫长岁月里,他们会一直这么走下去。可是后来,战争爆发了,年长些的为了保护年幼的,被杀死了,死在他面前……再后来,战争结束了,一切回到了正轨。」 可有些人已经回不来了。 墨知年顿了顿,接着道:「年幼的很坚强,一直没有哭,把他的爱人埋了,之后照常生活,一生未娶。他在山上种了不少花花草草,夏天的时候,花海一片,很好看。他本来是修道的天才,可一生修为止步金丹;他本是个开朗爱笑的人,可从那以后,我没见他笑过。」 墨知年的声音平平淡淡的,可白初一听着,却觉得他很难过。墨知年又顿了一会,声音放轻了:「后来,他快死了,正常地老去。他最后的那段日子里,我去见他,我问他,」墨知年抬起眼睛,深深看了一眼白初一,「你这一辈子,过得快乐吗?」 快乐吗? 老人不答,只是看着远方,看着夏季月光里的花海。 然后他哭了。 花满市,月侵衣,少年情事老来悲。 「……我把他埋在花海里。我希望他有下一辈子,他的爱人可以陪他整整一世,他不用那么悲伤,只要一直笑下去就好。」 墨知年讲完了,白初一嘆了一口气,就没什么表示了。他也的确不需要什么表示,这只是一个遥远的故事而已。 而墨知年却勐然闭上了眼睛,紧紧攥着拳,攥到一双手不可抑止地颤抖起来。 他在心底决绝地说:师兄,这再也不会发生了。 临晚时墨知年与李疏衍正在天书阁探讨一个炼器的小细节,一个不辨男女、不辨老少的声音忽然响起:「李疏衍,扶桑找你去议事堂。」 李疏衍把手上书卷合上,眉心一蹙。 墨知年大概猜到是什么事情,看向他师尊。李疏衍起身往外走,走了一半他忽然顿住脚步,回身问:「天书,扶桑有没有找霜降?」 「有。」 李疏衍点头,出了天书阁。 议事堂在定钧峰,各大峰主齐聚一堂,扶桑也在,他抱着肩倚在大堂内漆红的柱上,不知为何周身飞着漂亮的金色光点,身边站着有些拘谨的霜降。见李疏衍推门而入,扶桑开口便道:「刚刚清涧峰未归弟子的灯全灭了。」 本命灯灭,人自然不会活着。 李疏衍眉头刚皱,扶桑又道:「去救人的那三个小傢伙情况不太妙,尤其是玉摇风——」 话音未落,他身上的金光又浓郁了几分,他立直了身子,摊开手示意李疏衍看他一眼:「——保守估计,他还能撑两个时辰。」 李疏衍眉心紧锁,没说什么,向大殿里望望,一个失踪的清涧峰弟子站在大殿正中央,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声音阴冷:「人到齐了,那我就说了。」 李疏衍身形一闪,已经到了那人眼前,他面无表情地掐着那弟子的下巴扳起他的头,把他的元神扫了一遍。 那弟子哈哈大笑:「别白费功夫,这个废物的元神已经被碾碎了,我只是借这个壳子来给你们传个话——李疏衍,你不是很厉害吗?你的弟子可快要不行了,来我们魔殿救人啊。」 李疏衍只冷冷看着他,他也不以为意,指了指扶桑身边的霜降:「那个小东西,也来。」 霜降倒不说话,冷冷看着他。 第40页 「化神期的人还想来的话,欢迎。」占了弟子躯壳的魔修阴森森道,「御气的就不要掺和了,你们也知道大阵能识别出来——不然我们手里,将会多三个化神期的魔偶。」 大堂里的人都不说话,魔修嗤笑一声,身子突然倒在了地上。李疏衍上前查看,摇摇头示意没救了。 一阵令人发慌的寂静后,镇源峰的峰主一巴掌拍碎了椅子扶手:「欺人太甚!」 李疏衍转身道:「那我走了。」 郑以桐面色从未见过的凝重:「阿衍,这显然是一个死局,若听那魔修之言,你定然回不来。甚至说,去多少化神期修士,都回不来。」 「魔殿一个洞虚,一个御气,三个化神圆满,再加上魔殿大阵,」掌门道,「若他们铁了心要留住你,你的确会死。」 李疏衍缓缓回身,眉目似乎凝着一层霜,声线压低,按捺的怒意如同将燃的通红炭火,在爆发的边缘勉力忍耐着:「师兄,你什么意思?」 尾音已经带起星点的火气。 「凡事以大局为重,你身为一峰之主,不能意气用事。」左正棠沉声道,「你此去,最大的可能是命陨,人也救不回来!」 诸峰峰主七嘴八舌地劝起来,李疏衍皱紧眉,凛冽的气息在他周身盘旋,他的声线不耐地微微拔高:「那三人天赋不在我之下,九重山不能失去未来的三个御气期——」 扶桑出声道:「让他去。」 大堂寂静了一瞬。 「你们劝不住他,等会他真翻脸了,都不好看。」扶桑垂眸没看这些人,声音漫不经心,「不过阿衍,我提醒你,玉摇风死了,对九重山而言是好事。」 翡翠双瞳微微抬起,李疏衍的身形在其中倒映得分外渺小,扶桑仔细看着他道:「而你死了,是巨大的损失。」 李疏衍没回应,指了指自己的眉心:「帮我解开。」 扶桑重重嘆了一口气,走到他面前伸手在他额头一抓,一团金绿色的光火被扯了出来。扶桑在他耳边低声道:「听着,使用怀虚剑后你只有三刻可活,除非你现在突破御气,不然我救不回来。」 「知道,多谢。」李疏衍转向郑以桐,郑以桐摆摆手示意不用多说:「我知道,我在外面接应。」 眼看着李疏衍即将走出大门,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霜降默不作声跟了上去,被扶桑没好气地一拦:「你待着,阿衍脑子有坑,你也有?」 霜降眼底撩起火光,他低低道:「叔。」 扶桑一愣——这个称唿他有小五百年没听过了。待他回神,霜降已经绕过他跟上去了:「我命硬,没那么容易死。」 李疏衍已经走进了黄昏绚烂的天光里,霜降小跑跟上,抓住了他的袖角,抬头说着什么,空出的手一扬,不知飞去哪儿的鸿鸣飞回来,稳稳落在他的手臂上。 扶桑看着他俩的背影张了张嘴,骂道:「俩兔崽子。」 第24章 一剑挑千阵 飞剑在魔殿大阵外稳稳悬停。 这只是一把普通的铁剑,李疏衍小心地控制它不触线,嘱咐霜降:「遇敌不要贪战,安全为主,实在危险就退出来,记住了。」 霜降的髮丝被风一扯,转瞬就化作了红色,他侧头看了一眼李疏衍,低低一笑:「以前没发现你这么啰嗦。」 「我无所谓,你不能出事。」李疏衍道,「转过来,放松,我给你留点东西。」 霜降扭头,李疏衍低头轻轻抵住他的眉心。那双色泽清浅的眸子骤然放大,霜降一时愣住,而后眉心一痛,他下意识往后仰头一躲:「……留什么?」 「我给你留过我的神念,往里面放一道剑意罢了。遇到危险才会触发,不用刻意去想它,」李疏衍放开了他,髮根肉眼可见地泛起银色,他在脚下飞剑上刻了两道阵法,令它能浮在空中,「善用隐息符,我先下去了。」 下方魔殿的宫殿群若隐若现,霜降上过几堂阵法的课,能认出这个大阵与之前李疏衍毁掉的毫无相同之处,一点防御机制都没有,每一根线条都透着杀戮意志,是个人都能看出这是个准备充足的陷阱。 郑以桐浮在两人身边,一直假装自己不存在,李疏衍看了一会这个嚣张的阵法,忽然转向她:「师叔。」 郑以桐扬眉,李疏衍斟酌了一下字句,道:「联繫掌门,我们可能……能把魔殿铲掉。」 ——— 魔殿的阵法攻防一体,大长老又生性谨慎,魔殿只要憋屈在阵中,九重山也奈何不了它,贸然攻打至多两败俱伤——伤得狠的还会是九重山。所以左正棠虽身为洞虚,也拿这个毒瘤无可奈何。 但夹着尾巴做人,还当什么魔修?魔修不就是为了肆意妄为吗? 魔殿的大长老是洞虚期的修士,修炼的功法十分阴毒,性格也很是阴鸷,难受地忍了这么多年,李疏衍把主殿毁了这件事情终于让他忍无可忍。怒气上头,他没有修补破损的大阵,而是捨弃了部分防御性,将大阵改成了杀阵。 他要李疏衍死,却也不敢托大,以小杂碎钓来了三条大鱼,又以这三条大鱼为饵,骗他一人来魔殿。虽说名门正派注重声誉,只要握有把柄定不敢轻举妄动,李疏衍也不过一个小小的化神期,但以防万一,这个杀阵能对付洞虚。此阵核心布置复杂,就算李疏衍用龙吟剑一点点拆,也要拆上很久——他也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第41页 计划很成功,除了抓饵的时候出了一点意外,三个化神圆满的长老竟然死了一个,御气期的二长老出手,竟也被一个小杂碎伤到,二长老几乎发疯,差点撕了那杂碎,好在被他及时拦住,但那小子看样子也活不长了。 化神期,这么好的材料,杀掉废掉都太可惜,引来一个李疏衍,谁知道之后还能不能再引来几条鱼?引不来,也可以制成魔偶。至于霜降,只是个填头,魔尊曾说过要注意那小子,但并不必太在意。 他耐心等待着猎物入网,李疏衍也就的确一点伪装都不做,直直落进了杀阵中央。 大长老欣喜若狂,一句废话都不跟他讲,直接开启了杀阵。 暗红的屏障瞬间笼罩了整个魔殿,厚重的威压压在了青年单薄的肩头,李疏衍踉跄一步,不等站稳,地面上鲜红的阵法大亮,刺目的血红色染了半边天,阵中气如刀,一时除了金戈之声什么也透不出来。 而后大长老感觉到不对。 阵中李疏衍周身形成一小块透明的气场,无尽剑气与压下来的血光相撞,竟在交界处形成完美的圆。他一边往前走,一边张开右手,做了个握剑的动作。无形的剑被从风中缓缓抽出,剑意海潮一般漫了上来,充斥了一方天地,剑气毫无保留地在风中纵横,锋利如刀,那透明的气场肉眼可见地放大。 他面无表情,如被霜雪染白了头,随风飞舞的髮丝苍老,眼中却是明亮的少年意气。 李疏衍放开了剑,骤然天光大盛,大长老下意识抬头,看见无法计数的光剑如一层白金色的天幕悬在魔殿上空。 他脸色骤变,来不及思考李疏衍为什么没死,飞身出去,仓促去接那剑阵——与此同时杀阵内的李疏衍轻轻一压手,清喝:「落!」 轰然巨响,密如雨丝的光剑坠落在魔殿之上,被一道玄色光芒挡住,炸开刺目的炫光。 大长老浮于半空,颤抖的双手上满是鲜血,铁青着脸,一字一字咬牙切齿:「李疏衍!你不是化神期!」 杀阵中央青年的身影浮现出来,他低低咳嗽了一声,一道细小的裂口出现在脸上,一线鲜红顺着苍白的脸庞滑落。 他抬眼说:「我是。」 透明的剑场霎时扩大到极致,魔殿宫殿群全在剑场的范围内,赤红的杀阵被压得没了颜色,他背后升起如日出的轮廓,刺目得很。 他轻轻一挥手,背后的日轮霎时分裂成无数的剑光,如万箭刺向半空的魔修。他在风中握剑,怀虚无法得见的剑身轻快嗡鸣,他看也不看向后挥剑,「铛」的一声惊响,另一个魔修被从隐匿中震出来,倒退了两步。 李疏衍的手上也多了一道裂口,鲜血滴落在地面上,杀阵隐隐亮了一下,暴戾的血光兇狠反扑,把剑场往内压了一分。 李疏衍不以为意,抹了抹脸上的血,左手也轻轻一伸,在空气里抽出一道如水的光波。 还有几个人影被惊动,窜出了宫殿。 「你们费如此大的力气,不就是想杀我吗?」 他侧着头,眼神明亮,面无表情道:「来啊。」 —————— 霜降一刀抹了一个魔修的脖子,侧身灵巧让过喷溅的血,扒了这人的衣服,一把火烧尽了尸体。他是在李疏衍吸引了大部分注意力的时候熘进来的,守在大门的弟子偷袭起来并不费功夫,他套上衣服喘了口气,抬头看了一眼浮在不远处的两团光火。 这是扶桑从本命灯上取下来的,能自动寻找到主人的位置,只有九重山的人能看到——不知为何,扶桑没有给他玉摇风的。 外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宫殿内地动山摇地震颤,一队人急匆匆路过,一个人抓住他问:「发生什么事了?」 「外面打起来了!」霜降一脸惶恐道,「死了好多师兄弟,长老都拦不住他!」 那人大骂了一声废物,毫不留情地把霜降一推,匆匆出门。 霜降急忙追着光火往深处跑,一脸的焦急与惶恐,遇到人也是二话不说匆匆而过,跑得太过明目张胆,一时也没人拦他。直到一道大门前,他被守门人拦住了:「站住,你干什么的?」 霜降飞快权衡一下,冒险蒙道:「六长老让我——」 耳边有剑出鞘,霜降闪身躲过,在这人出声之前猱身前扑,鸣鸿刀光一闪,迅速杀了人,他拖着尸体进了门。 一扇门如同隔开两个不同的世界,门这面阴暗湿冷,黑漆漆的似乎没有尽头,两侧有牢房,干涸的血仍旧散发化不开的腥臭气息。光火还在前面飘,霜降警惕地放慢了脚步跟上,没走几步,骤然剑光刺破空气! 李疏衍给他的隐息符能掩盖自身气息,一般而言化神期都无法发现,但遮盖气息并不能隐匿身形,而隐身符在他刚刚摸进宫殿的时候用掉了。霜降下意识侧身回撤,剑气在他肩上带起一道血线,他踉跄着撞上了铁栏杆,眼前又是剑风刺目!厚重的威压将他压在了原地无法动弹,鸣鸿愤怒嗡鸣,霜降眉心一凉,光芒一闪,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面前的剑光倏忽顿住了,而后鲜血喷了他一身。 霜降急忙向一侧翻去,这才看见偷袭的人身体已经从中噼成了两半,他才抹了一把脸,刚要转身,头顶身侧忽然传来不堪重负一般的「吱呀」声响,紧接着屋顶簌簌落灰,整个屋子的一半开始缓缓崩塌。 第42页 霜降脸色呆滞,脑海里迴响起李疏衍的话:「我给你留了一道剑意。」 而后他勐然回神,急忙往前跑去,很深的地方才看见了光火悬停。他两刀噼开了门锁,一身血的黑衣青年向后侧身,哑声道:「多谢这位师弟——」 霜降径直从他身边过去了,黑衣青年眼角抽了抽,霜降已经蹲在了玉摇风身边。青年看着并没有什么损伤,闭着眼睛如同沉睡,面容看上去恬静又美好,不像是个重伤之人,他身边的白衣人都比他惨——一道从左肩斜噼到腰腹的巨大伤口还未癒合,看上去触目惊心。 但明眼人都看得出躺着的这个快撑不住了。 「怎么回事?」霜降下意识皱眉问,而后摇了摇头:「出去说,你们怎么样?」 「有锁。」白衣人言简意赅,霜降认出他是向江晚,向江晚向霜降伸出手,运灵的瞬间,黑色的纹路爬了他一身,封锁了他全部的灵力。 这是咒,霜降刚刚学了点皮毛,看一眼就知道自己解不了,黑衣青年又出声:「我这个好办,小师弟,帮我噼了就成。」 左程向他展示手上的封灵铐。 霜降心想你果然是这三个人里最次的那个。 第25章 心悸 「你杀掉的那个人是化神圆满的修为,另一个同样修为的刚刚出去,随时可能回来,」向江晚平静看着外面的尸体,语气平淡,「同样的攻击你还能施展吗?」 霜降一刀噼断封灵铐,震得虎口发麻,愣了愣才明白他指的是师尊留下的那道剑意,摇了摇头:「不能。」 房子的半边已经彻底崩塌,烟尘四起,黯淡的天色在烟尘后若隐若现。左程活动了一下手腕,蹲下来粗暴地扯掉向江晚双臂上的黑色纹路,连带着皮肉,霜降看着都哆嗦。向江晚也哆嗦了一下,却是一声不吭,警觉地看向屋子外面:「有人来了。」 房子崩塌的声音不小,吸引了一些人的注意力,霜降自觉地冲出去,左程眉头都没皱一下,撩开向江晚的衣服把手按在他丹田上,轻描淡写道:「有点疼,忍忍。」 他硬生生撕下了向江晚丹田上的咒。 漆黑的咒文如同有生命一般被那块血肉连带着扯了下来,向江晚眼前一黑,等缓过来的时候左程已经把玉摇风架了起来。向江晚刚站起来,就听左程道:「向师兄,他有点不太妙。」 一线细细的黑气爬上了玉摇风苍白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上攀升,而后黑线越来越多,速度也越来越快。 向江晚的脸色也凝重下来,抓起尸体身边的剑:「得快回去。」 外面霜降一边砍人一边大喊:「峰主!!」 一线无声的光笔直地刺向霜降的后脑,向江晚骤然消失在原地,再出现正好挡住了那一线光的去路,剑身相击,火花四溅。左程拎起霜降的后领向后退了一大段距离,飞快问霜降:「我们有援兵吗?」 「有,不过她可能没看见我们。」霜降向李疏衍的方向望了一眼,又望了一眼头顶暗红的屏障。这个杀阵覆盖了整个魔殿,但这里太偏,杀阵的中心又被李疏衍牵制,他们没有被杀阵识别,现在只要离开这个范围就行了。 那边地动山摇的战斗似乎临近尾声,血红的杀阵中心遮天蔽日,如同一只大茧阻碍了所有目光,已经看不见清澈的剑场了。不少魔修也发现了这里的状况,正在赶来。 「走。」向江晚沉声道,挥剑和那偷袭霜降的人战在了一起,左程也不矫情,抓住人就跑。有其他化神期的魔修纠缠上来,化神一层的他到底吃了灵力少的亏,霜降觉得这样下去不行,迅速道:「师兄,放开我,我会飞。」 左程毫不迟疑地急剎,用力把霜降抛了出去。 霜降肩胛上张开火焰的翅翼的同时,左程把玉摇风也抛给了他:「接着!」 霜降拦腰抱住玉摇风,左程大喊:「带他走!」 霜降听话地滑行上提,如一道逆行的火流星直直地刺向大阵之外,视角迅速提升,很快超过了宫殿的高度。待他快要冲出暗红的屏障,那边血色的茧忽然散了。 霜降下意识往那边看了一眼,剎那瞳孔紧缩,大脑里轰然一声炸得空白。 重建的魔殿的建筑大多已夷为平地,激烈的战斗扫出一片狼藉的空地来,烟尘不重,几道人影静静伫立,泛着光的杀阵符文在地面明亮,符文最密集的中央跪着一个血人。 一柄□□刺穿了他的胸膛。 「师尊——!!!」 ———— 郑以桐联繫掌门后,九重山召开了一次紧急会议。 事发匆忙,来不及从长计议,掌门只简单进行了一下人力部署,就带着高端战力以及龙吟剑前往了极域深处的魔殿,与等待着的李疏衍和郑以桐汇合。 若宿神峰主推测正确,那么魔殿更改过的阵法虽然也有不俗的防御力,但有一个致命的缺陷。只要有人牵制杀阵,那么大阵的防御性就会大大下降,趁此机会能把魔殿摧毁。如果说之前的阵法是个王八壳子,现在,缩头乌龟已经探出了头,只要一刀,就能致命。 这个弱点魔殿也知晓,不过,利用这一点就需要舍掉一个洞虚期,就算是三大仙宗也捨不得,所以他敢改。 但李疏衍捨得。 这个推测有八成的可能是正确的,几大峰主只要等着霜降把人救出来,就可以杀进去——而李疏衍下去前与他们说好,若一炷香后人仍没有救出来,他们也可以直接杀进去。 第43页 宿神峰上剩下的弟子参与了这个会议,宿神峰紧贴极域,负责接应前线回来的伤员与后续人马的放行。白初一紧急叫来了清涧峰和赤霞峰的医修,对第二批赶往极域的人进行了小范围的调整,全程沉着冷静,与平日的他大相迳庭。 第二批人马赶赴不久,他迎来了第一批需要接应的伤员。也不多,加上领队就四个人。 郑以桐还没落地,白初一就沖她喊:「峰主!带大师兄去扶桑树!」 郑以桐带着人瞬间消失,白初一仿佛没看见玉摇风一般,连脸色都不变一下,快速道:「向师兄和左师兄留在这就好——六六!方师姐!来帮忙!」 向江晚已经是强弩之末,没落地就昏了,墨知年摸了摸脉象,皱眉道:「残咒未尽,这谁解的咒?」 左程力竭倒在地上,头昏脑涨道:「我。」 「手法太粗暴,他可能会掉一层修为。」墨知年提醒他,左程摆了摆手示意知道:「他要我补给他就是。」 治疗没有白初一什么事,他看着扶桑树发了一会呆,郑以桐突然出现在他身边:「小子,问题不大,别看了。」 白初一不吭声,半晌转向左程问:「谁干的?」 左程知道他问的是谁伤了玉摇风,道:「魔殿的一个长老,御气期的,我猜是二长老。」 「发生了什么?」郑以桐皱眉问。 「这是个陷阱,因为过程太不顺利了我们也没多想,」左程道,「临近魔殿牢狱的时候玉摇风察觉到了御气的气息,可惜已经来不及跑了。那个御气期的魔修是个以地界方式修魔的,玉摇风和他还没接触脸色就不对……」 白初一面无表情道:「地界气息对他身体有伤害,修魔之人的灵力也算一种。」 左程点点头:「但他碰到那魔修,对魔修的损害好像更大些,我们逃离时他殿后,可惜没逃开,因为那个洞虚的魔修出来了。」 「对付你们三个用上了洞虚期,」郑以桐摇头道,「不知道说他们无耻好还是夸你们厉害好。」 白初一不接话,郑以桐嘱咐几句就要往极域赶,白初一忽然问:「那个二长老,方便的话,能让他活着吗?」 「不太方便,杀掉比活捉简单。」 白初一平淡地「嗯」了一声,忽然皱眉:「那霜降呢?怎么没回来?」 第26章 净极域(上) 霜降在看见李疏衍的下一瞬,已经被惯性带着扑出了大阵,那声撕心裂肺的喊叫之后就要往回沖,被郑以桐一把抓住:「霜降!」 男孩蓦然回头瞪她,双目赤红,眼里杀意汹涌,像是嗜血的凶兽。郑以桐一惊,霜降忽然低下头,急促地唿吸着,全身都在不可抑止地颤抖,却已经镇定下来了,把玉摇风交给她:「快带大师兄回去。」 他刚刚的大喊噼了嗓子,现在说话声音都是哑的。他扑出来的一瞬几位峰主已经冲进了大阵,他这句话说完向江晚就御剑沖了出来,紧跟着他的是左程,两个人都是一身伤,招唿都不打一下,直往九重山去。郑以桐也不敢耽误,看了霜降一眼,霜降擦了擦脸,道:「峰主放心,我就在这等一会。」 郑以桐刚走霜降就义无反顾地扎进了大阵里。 他知道金丹的修为进去只能添乱,可他的元神从来就不是金丹期。哪怕现在动用那股力量会使他立刻被天界发现,那也无所谓。 ——他现在只想杀人。 杀光这里的人。 他刚杀气腾腾地飞进大阵,元神上的封印还未待解开,后领忽然一紧,视野勐然一百八十度迴旋,一个熟悉的清凉声线怒道:「出去!」 ……诶? 不待反应他勐然被人扔了出去,一脸茫然地掉出了大阵的范围之内。 满心的暴戾忽然就散了,一身火焰都收了回来,他甚至傻笑了一下,轻轻道:「是,师尊。」 李疏衍把自己最小的徒弟扔出去之后,忍不住落到地面停了一会,按着心口微微弯腰,鲜血很快染红了脚下的土地。 他是不世出的剑道天才,生而剑心通透,修剑之一道如走捷径坦途,剑道心境总升得比修为快。扶桑不得不出手帮他把所有的意压为一柄剑。 即为怀虚剑。 当年在天书阁读万卷书后,他忽然有所明悟,剑意直接便登上了洞虚期才能驾驭得住的境界。若之前使用怀虚是一种优势,从那之后使用怀虚就是不要命了。 他早已化神圆满,只是不敢沟通元神反哺肉身,灵力触碰元神的瞬间,就会惊动怀虚剑。在晋升御气之前,他更有可能会被过于霸道的剑意摧毁肉身。 而在那柄长枪贯穿胸口的瞬间,他忽然感到有什么屏障破了。 当身体被摧残到了一个极点的时候,反而不再是一种拖累。他升到了御气期,灵气暴动成涡旋涌入他体内,被剑意崩毁的经脉、血肉、骨骼都被疯涌的天地灵气强行锤鍊归位,这个过程一点都不好受,而就算这修復完成,他依旧承不住洞虚的剑意。 可他不能倒。 杀阵还作用在他身上。 李疏衍踉跄站直,赶来的左正棠已经一剑砍在魔修大正老肩头,回身向他扔了一把剑。 「师弟!接剑!」 龙吟剑落入掌心,李疏衍深吸一口气,反转剑身,用力刺入脚下赤红的阵法中心。 第44页 他研习过一段时间的阵法,与这个狂暴的大阵相互摧残了这么久,大概猜到了核心在哪。大长老对复杂的布置充满信心,却还是低估了龙吟的威力。 黑气爆发,龙吟声响彻云霄,大长老的咆哮湮没在这震耳欲聋的声响里,御气修士的催动下大阵崩开了一道裂纹,李疏衍的剑场瞬时张开,暗红色的屏障被纵横剑芒撑出了裂痕,随着不断的崩裂声,笼罩整个魔殿的屏障轰然摧毁! 李疏衍身上压力一松,顿时站不住了,拄着龙吟喘息,眼前漆黑一片,一身鲜血。 郑以桐是这个时候沖回来的,黑色长刀出鞘,她如一道光杀向了被镇源峰主缠住的御气魔修,路上抓过龙吟剑,回身一脚把李疏衍踹了出去:「滚回去治疗!」 等在外面的霜降急忙过来接住他,但他本身也透支了灵力,被李疏衍一撞,两个人都站不稳,一齐倒在了地上。 「能起来吗?」李疏衍歇了一会,撑起身子,伸手拉了一把霜降,声音很虚弱,「有没有受伤?」 霜降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些怒意:「你看看你自己什么样了?!」 而后他自知失言,好在李疏衍也没在意,甚至安慰般向他笑了一下,目光有点涣散,可能是没听清。 霜降偷偷松了口气,吃力地架起李疏衍。他的小身板架不太住青年的身量,李疏衍撑了他一把,两个人互相扶持着往前走。李疏衍的步子比以往沉很多,霜降道:「往前再走一段有人接应,师尊你坚持一下……」 他忽然有些委屈:「师尊,你吓死我了。」 尾音若带水纹般的颤意。 李疏衍擦了擦手上的血,摸了摸他的头。 往后无数年,他们将相互扶持着走很久。 哪怕死生契阔,天翻地覆。 ———— 霜降回到九重山后,听闻了一些战况。大阵核心被摧毁后,其实还可以运作,只是威力大减,九重山突然的勐攻打了魔殿一个出其不意,魔殿库存的一些底牌来不及出就被毁掉,这一仗打得顺利,浴血归来的师长都神采飞扬。 这场仗打了三天,九重山精英尽出,魔殿十长老尽陨。自五百年前的战争后,魔殿本就气数将尽,出了一个飞升的魔尊后,再无一人能继承魔尊之位,死而不僵地挣扎了百年,却也只靠着大阵苟延残喘,而今被彻底摧毁不过大势所趋。 而最大的功臣还没过危险期。 李疏衍回来的时候有那么点迴光返照的意思了,看上去状态比谁都好,扶桑刚刚从玉摇风身上放下的心就被他重新提了起来,二话没说抓着人就进了屋,脸色十分难看。霜降看见这一幕心里就咯噔一下,提心弔胆地守了一夜一天,扶桑总算出来了,也没说好不好,直接去看玉摇风了。 霜降觉得他是在躲着自己。 反而是墨知年坐过来安慰他:「师父不会有事的。」 霜降蔫蔫说道:「我知道。」 墨知年看上去一点都不担心,似乎不是在安慰他,而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师父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人,现在只是睡一觉而已,过几天就会醒了。」 那边扶桑躲过了霜降没躲过白初一,这小子自从知道大师兄没事了之后就表现得患得患失精神紧张,此刻抱着扶桑的大腿嚎:「大师兄怎么还不醒!你不是说他没事了吗!大师兄一定没事对不对!」 扶桑真想给他脑袋上插一刀。 霜降小心问:「真的?」 墨知年沖他笑笑:「真的。我没有在安慰你。」 少年从山神堂出来后就重新繫上了白布条,那双漂亮得不似真物的眼睛被隐藏起来,人似乎多了些真实的烟火气,像是个人间的活物了。 霜降微微放下心来。 第27章 净极域(下) 待魔殿的硝烟散去,战场打扫好,九重山另一些实力较好的弟子被叫去极域深处,开始清理游荡的魔物。 霜降心里空得很,也报名前去——他得找点事做,不然可能会胡思乱想。 扫荡不是很危险,师长都在身边,这算是九重山特有的一种试炼——以前还要担心魔修捣乱,现在安全系数提高许多,但伤亡不可避免。霜降所在的争鸣峰小队最后遭遇了一只看起来是兔子被污染变成的魔物,很难对付,牵制到最后左程赶来一刀斩了它的头颅,众弟子欢唿,而后躺了一地。 左程抱着刀皱眉:「你们注意点形象行不行?」 「左师兄,让我们歇歇吧。」一个躺在霜降身边的弟子半死不活道,「师兄弟们快累死了,这次我们肯定能压定钧峰一头。」 左程「啧」了一声:「向江晚可一个人弄死了这么一只,我看我们得胜有点悬。」 「行啦,再不济也是第二!」有弟子道,「还好今年宿神峰人不齐,不然只能排第三了。」 霜降听了好奇:「我们峰总共就七个人。」 这么久的相处,霜降也算在九重山出了名,虽然天赋不是最好的,但打起来同境界真没几个人打得过他,很快就被从新生的范围里划出去了。此次行动他也出了不少力,大家对他的评价都不错,有个师兄笑着摆摆手:「哎哟,七个变态。」 「师兄讲讲。」霜降催他。 「其实主要是玉摇风和谢千秋,」有人接过话头,「你大师兄找这种东西可比我们准多了,我们只能没头苍蝇般乱窜,他到哪哪就会有一大堆的魍魉幽魂,你二师兄一道法术过去,别人抢都抢不着。」 第45页 「不过谢千秋多少年没回来过了。」又有弟子道。 「二师兄是灵修?」霜降问。 灵修是一种较为特殊的修士,他们修的就是灵力,以自身与天地灵气共鸣,从而演化出火焰、雨水、雷电等招式,招数最漂亮,前五阶威力也最大,所以会吸引很多人学习。但他们续航能力太弱,自身也很脆弱,只适合爆发性的远程攻击。 「是,他当年在山上的时候,被称为九重山第一灵修,」左程道,「据说玉摇风是因为入道时修灵天赋不如他,不愿做灵修第二,才退了一步修琴的。」 琴修的攻击藉助琴音,本质上还是灵修与天地共鸣。 霜降和大师兄交过手,见过他用剑,没听过他抚琴,一直以为玉摇风是主修剑辅修琴,这么一听才觉得哪里不对:「咦?大师兄不是以剑入道吗?」 「他是天生筑基,不必借器物入道,是灵修里最得天独厚的天才,」左程道,「谢千秋天赋更好,天生筑基圆满。」 霜降:「……」 他这些师兄都是些什么怪物。 待他们回到九重山,玉摇风和李疏衍都已经醒了。霜降先去见了李疏衍,时间没卡好,只见得到他的睡颜。 李疏衍的头髮已经恢復了黑色,看上去像一汪墨水流在枕上,霜降看得心痒,伸爪子摸了一把,果然十分顺滑。 他睡觉很乖,怎么睡怎么醒,通常姿势像是安详去世。霜降在他身边坐了一会发着呆,身边有金色的碎光汇聚成人形,翡翠眸子的山神从光芒里走出来:「这个给你。」 他递给霜降一个多边体一个正方体,鲜红色,亮闪闪的。 「这是什么?」霜降接过来,看起来很喜欢,翻来覆去地看。 「阿衍破阵的时候有些符文崩碎在他的身体里,我取出来之后给他留着了,你知道有些符文哪怕是残片也很有用。他醒了之后无聊,给符文揉吧成了这两个结晶,没什么用,就是好看,还结实,说是给你玩的。」扶桑道。 符文有灵力刻画的,也有借用一些材料刻画的,暴力破坏的时候的确会崩碎。 霜降愉快地收了。山市里李疏衍给他的小球他也还留着,他喜欢小而亮闪闪的东西——可能是天性? 扶桑说阿衍已经渡过危险期,霜降待了一会就离开了。玉摇风已无大碍,霜降回到山上的时候看见他在补衣服……补李疏衍的那件据说很昂贵的月白色天蚕丝外袍,前胸后背对穿两个大窟窿,玉摇风拿着根针对着它犯愁。 这画面太美,霜降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玉摇风发现了他:「小七,回来了?没受伤吧?」 「没有,大师兄身体没事了吗?」 青年天青色深衣外罩了件分外刺眼的土黄色的大氅,闻言他抬头柔和笑笑:「没事了,让你担心了吧?听说是你把我们救出来的,这次多亏了小七啊。」 霜降一边说没什么没什么应该的应该的一边眼神忍不住地往他那件大氅上飘。那衣服除颜色辣眼之外,还显然小一圈,玉摇风看出了他的在意,细长眉眼一弯:「初一的,他非要我多穿些。」 霜降顿时觉得有点噎得慌,目光往下移:「大师兄在……补衣服?」 「嗯。」 他应得太坦然,霜降一时难以继续这个话题。 「不过这衣服可能补不好,其中的固化符文已经被毁坏了……」玉摇风抬眼就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解释道,「我的女红做得不好,这衣服也是一件法器,我主在补其中的符文。」 「大师兄啊——」 遥遥地传来一声惨嚎,玉摇风无奈地摇摇头,十分贤淑地把衣服放下,对霜降道:「老三可能被龙吟挂在树上了,我去看看。」 然后他慢悠悠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霜降歪着头看,问:「大师兄不御剑吗?走着去挺慢的吧?」 玉摇风摆了摆手:「让他挂一会。」 霜降:「……」 魔殿废墟。 九重山的人在几天前便全离开,此地已无丝毫人气,只待时光把一大势力最后的痕迹都磨平。山风唿啸的沉默里,此地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白衣的少年在废墟中翻找许久,终于在原魔殿的首殿找到了一个不起眼的破碎小阵法。他蹲下来,细心地把它补好,光芒一闪,人已经被传送到极域的最深处。 山脉已尽,此地寸草不生,乃一片荒原。少年抬起眼,半空有一道漆黑的裂缝,它四周有大片刻在空间里的符文,在天空中形成巨大的阵法,将裂缝维护在中央,静静悬挂在不远处。 此刻这些符文已经黯淡无光,少年凝起灵力去碰,阵法粉末般碎了大片。他忍不住摇头笑,自言自语:「亏你劳心劳力做了这么个东西……此阵与魔殿大阵相连,可惜,你也猜不到魔殿这么快就被剷除了吧?还送了我灭魂草,真是个好人哪。」 少年后退了一步。巨大的阵法四角有亮晶晶的小东西,少年伸手一招,那四个亮点就从空气里「拔」了出来,飞落他的掌心。 大阵黯淡的线条被微风一触,悄无声息地化作飞灰。 「灾神啊,」他收了四颗固定阵法的固阵锥,轻巧笑道,「你以为我真的在帮你吗?」 第28章 年关将近百事忙,红衣折腾宿神峰 年关将近的时候,谢千秋回山了。 第46页 被要债的追回山的。 去处理这件事的是沈冬在,具体怎么处理的霜降不太清楚,四师兄把人领回山上的时候脸色铁青,手里还拿着一份被赎回来的卖身契。 一身红衣的青年笑眯眯跟在走得飞快的沈冬在后面:「老四,别气了嘛,我都说了我是仗义疏财……哟!小师弟!」 刚从争鸣峰迴来的霜降停下脚步打招唿:「二师兄回来啦。」 沈冬在步子一顿:「你们认识?」 「在山市见过,」谢千秋忽然消失在原地,出现在霜降身后俯身往他耳朵上吹气,把霜降激得往前一蹦。青年起身笑,眉眼魅意妖娆:「就这么认识了。」 沈冬在脸色更青了:「花孔雀!」 「哎,哥哥在呢,」谢千秋笑得更欢,「怎么啦?这都不行?」 沈冬在刚要开口,玉摇风从山路上迎下来:「我听说千秋回来了……」 谢千秋看见他眼睛一亮,几步跳过去,伸手一个熊抱:「摇风!好久不见,想不想我啊?」 沈冬在的拳头握得咯吱直响。 玉摇风笑着推他:「别闹。」 谢千秋不肯撒手:「这么久没见,我好想你,今晚和你一起睡吧——」 「花!孔!雀!」 寒光一闪,沈冬在剑已出鞘,谢千秋灵巧闪过,向着山上逃窜:「哈哈哈你来打我呀!」 沈冬在咆哮着追上去,他的嗓音发哑,咆哮声听起来格外可怕:「你别跑!!」 霜降揉着被谢千秋呵口气的耳朵,惊悚地看向两人消失的方向,庆幸自己第一次见到二师兄是在闹市,不然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来。玉摇风眯了眯眼睛,有些头疼:「千秋回来了……他可不能和初一碰面,不然九峰都安宁不了。」 霜降颇贊同地点点头。 「别追啦,」谢千秋轻飘飘落在高出几级的青石阶上,「追不上我的。」 沈冬在瞪他一眼,一脸杀气。 片刻的沉默后,谢千秋从阶上跳下来,落在沈冬在面前:「生气了?」 清亮亮的声音如落地了一般安稳下来,竟然也不是那么轻浮,沈冬在扬眉看他,谢千秋一双勾着弧度的桃花眼看上去也没那么撩人,眼尾挑得很温柔。 沈冬在收剑,哑哑道:「你非要搞出一副媚惑众生的姿态来干什么?」 谢千秋张扬挑眉:「多好玩啊。你看小师弟,生怕我把他吃了似的。我天生长成这样,不充分利用多对不起老天爷。」 沈冬在烦躁皱眉,瞪他道:「峰上就算了,在外面你能不能注意一点?明明知道自己是个——」 谢千秋忽然靠近一步,一侧头,吻了吻沈冬在右眼下那细长的红色伤疤。 沈冬在右边耳朵霎时红了:「——你干什么?」 谢千秋低低笑道:「亲你。」 沈冬在多意志坚定的一个人,在另一只耳朵也红了的同时面不改色道:「别闹,说正事——不要以为化神期就很了不起,你这个体质一旦遇到心怀不轨之人,想跑都难。」 「是是是,好好好,对对对。」谢千秋顺着他的头髮,唿吸就在沈冬在耳边,气息挠得他起半身鸡皮疙瘩,「我有分寸。」 「……你能不能不靠我这么近?」 「不——能——」 「咳,你身为二师兄要注意形象。」 这不是沈冬在说的,声音来自头顶,两人一起抬头,白初一蹲在树上,托着腮看他俩。 「宿神峰上还注意这个?」谢千秋往后退了一步看他。 「九重山注意的呀。」白初一身边冒出来一个霜降。 沈冬在和谢千秋各自退了一步,不知为何心里感觉不太妙。只见霜降回头道:「是吧,师尊?」 李疏衍从树后面走出来,神情肃穆的想了想:「虽然宿神峰的确不太管这个,但看见你们不知为何心情不太好,你们去天书阁抄经吧。」 谢千秋:「……」 沈冬在:「……」 —————— 冬雪披山。 「要我说,宿神峰这有十来年没聚齐了吧?」白初一追着李疏衍的步子一路小跑,「大家都很忙,任务啦游歷啦,碰个面都很难。」 李疏衍目不斜视,步履飞快:「嗯。」 白初一加快步伐提快语速,「而这正好是个辞旧迎新的时刻对不对?这一年搞定了魔殿,师尊收了个徒弟又晋升御气,大家也难得齐聚,就要做些浪费人生的事情啊!」 李疏衍脸色不变:「嗯。」 「求道之路本就艰险,大道之行枯燥乏味,就要及时行乐啊师尊!」白初一快要抱着李疏衍的大腿嚎了。 李疏衍被他吵得头疼:「说重点!」 「师尊我想办个年节。」白初一立马正色道。 李疏衍停下脚步,奇怪地看他一眼:「想办就办。」这种事情何必铺垫这么多?他何时不允? 白初一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我也知道师尊您老人家肯定允许的,就是我和谢千秋研究烟花的时候,一不小心烧了个山头……啊不是九峰的山头,是云来峰那边的一座山,最接近沧海的那座,已经扑灭了山火,但是扶桑很不开心,让我们不许再搞么蛾子。」 李疏衍眼角一抽:「谁烧的?」 「二师兄!」白初一迅速道,「我只是听从他的指挥研究了一下『如何将所有的烟花连接在一起并按照顺序燃放』,是他动的手!」 第47页 「年节可以办,烟花给我停。」李疏衍四下看看,向路过的弟子借了一把练习用的铁剑,掂了掂问道,「谢千秋在哪?」 白初一兴奋道:「去找霜降了!刚去,现在肯定还没跑!」 「扶桑,叫摇风来收拾一下兔崽子。」李疏衍抬手联繫扶桑,而后就消失了。 白初消化了片刻师尊最后的话,深觉不妙,扭头就跑,勐然被人抓住了后领。 他奋力挣扎,听见一个温和的声音在头顶问:「听说,你烧了一个山头?」 白初一万念俱灰。 哦,顺带一提,谢千秋被李疏衍找到之后,争鸣峰几个修为高的弟子有幸旁观了一节生动形象的「武修如何吊打滑不留手的灵修」实战课。 第29章 我有故事你有酒 在经歷了诸多苦难被白初一作到最后,这个宿神峰的年节只剩下一顿晚餐还能实施。新年对修仙之人而言并非什么非过不可的节日,当天各峰课程未停,谢千秋不知去哪浪了,赶回来时一脸浓妆,还穿着一身大红的百褶裙——好在大家都习惯了。 八人聚在观景台,从傍晚开始吵吵闹闹,散漫地吃到了半夜。李疏衍显然没什么师尊的威严,这群弟子玩疯了——也就谢千秋、白初一和龙吟,是的,有龙吟——连他的玩笑都敢开,尺度还不小,霜降听得心惊胆战为这几个师兄的性命担忧,李疏衍却不恼,有时候会反驳两句,大部分时间只是静静听着,眉目很柔和。 冬日山色单调,又是夜里,山上景色如同墨中鬼魅,带着股阴森劲。倒是月色明亮,一抬头就能看见巨大的圆轮,观景台上便没点浮灯,就着火炉的光和月光煮着一锅食材。 闹了半天,酒罈散了一地,白初一酒量太差,喝得还多,这时候已经人畜不分,坐在崖边一边打嗝一边唱歌,调跑得那叫一个山路十八弯水路九连环。没人去搭理他,大家都安静了,龙吟看着锅,玉摇风坐在石桌边修琴,其他人都去看月亮。 新雪初霁,满月当空。 李疏衍倚着树抱肩侧头,也在看月亮,银光纱般蒙在他半边脸上。他的睫毛并不浓,但很长,纤细,眼睫上便似乎挂着水滴般的光。 墨知年隔着树看他,看不见眼睛,神情却专注至极。 霜降端个小碟子捞了几块肉,悄咪咪蹭到他师尊身边,小声问:「师尊,我看你没怎么吃东西,不合胃口吗?」 李疏衍的神情有点恍惚,侧头看过来,似乎还是迷茫的,目光在他手里的碟子上聚了聚,似乎忘记了自己的师长身份,自然地从他手里拿过霜降用过的竹箸,漫不经心扒拉出那块最大的肉,俯身吃掉。 霜降懵了。 李疏衍的动作太过自然,霜降的手还保持着拿着筷子的姿势,他看看碟子又看看李疏衍手里的竹筷,忽然低下头去,耳尖噌地红了。 他师尊终于回过神来,眨眨眼睛,面无表情地回味了一会自己的举动,无意识地咬住箸尖,目光往天边飘去:「嗯……」 他觉得他需要解释一下他刚刚的行为,想了一会只觉得这事解释不清,于是闭了闭眼睛,「咔吧」一声把筷子折了往观景台下面一扔,扭身往锅边走,顺便拍了拍霜降的头。 霜降一缩脖子,忽然想到二师兄在山市说过的话—— 「别看他现在板着脸,其实根本没生气,接触久了会发现他小表情很多,可好玩了,很好欺负的。」 霜降忽然笑了笑,不知怎么,他觉得李疏衍有点……可爱。 大傢伙围着锅炉抢食的时候,已经唱了两刻钟的白初一爬起来,搡开人,把炉子一端,扭头就跑。 师兄弟举箸相觑,白初一已经把炉子往石桌上重重一放,要不是玉摇风动作快,泼出去的汤汁肯定淋了一琴身。 白初一摇摇晃晃转过身:「你们不许吃了,我和大师兄还没……」 龙吟冷静道:「那大家散了吧,最后一锅,都吃差不多了,他端那汤底也不剩什么了。」 众人一闹而散。 白初一:「……」 玉摇风:「?」 白初一晕乎乎地转过身,看了玉摇风许久。玉摇风一开始还与他对视,后来就低下头去继续调他的琴了,噙着笑意,偏不说话。 白初一忽然嘿嘿嘿笑起来:「大师兄……嗝,我想要——一个……」 他话还没说完人就往前倒,差点一头栽进汤锅里,玉摇风把汤锅向后一撤,扶他一把,白初一软绵绵地挣开,好不容易站稳了身子。玉摇风知道他喝醉了,垂着眸子不甚在意笑道:「你想要什么?」 白初一绞尽脑汁想了半天,认真道:「玉摇风。」 玉摇风先是「嗯」了一声,嗯到一半觉得不对,尾音便微微一挑,手上动作也停下了,抬起眼睛看他。 夜色沉静,月光流转着亮银,雪色平铺着皓影。 白初一眼睛亮晶晶的,重复道:「我想要玉摇风。」 一时四野寂静。风声簌簌而响,雪花穿过山堂。 玉摇风眼神漾着克制的温柔,小心翼翼,仿佛太过珍重而不敢用力。他看了白初一许久,忽轻笑道:「好。」 白初一慢了半拍才呆愣愣道:「啊?」 玉摇风拉过白初一的手,把自己的手掌放在他的手上,再让他合拢手指,抬眼道:「你的了。」 第48页 他神色认真坚定,半点开玩笑的意思都没有。 白初一拉着他的手,醉眼迷离地看着他,看了半天,忽然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醉晕了。 大师兄一把捞住他,不等发表什么意见,就听见许多声震天响的嘆息。 嘆得还挺齐。 他微笑着抬起眼睛,望向高树的树顶。他的师弟们挤在枝杈上,接触到他的目光,齐齐往后缩。谢千秋那衣服太耀眼,缩和不缩没什么区别。 玉摇风把白初一打横抱起来,认认真真仔仔细细记了一遍树上的人,熘熘达达走了。 谢千秋表情凝重道:「不好,今晚回去都保护好自己的脸。」 众人面色都凝重,霜降战战兢兢问:「为什么?」 谢千秋嘆息道:「我们看了这么久的戏,大师兄是会揍人的。」 霜降下意识去找师尊的身影——他就站在树顶最尖的枝上,隐藏都不屑,抱着肩垂眸看,感应到霜降的目光轻轻侧头,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眼神。 霜降顿时知道师尊是不会包庇他了,决定无论如何先去师尊房里蹭一晚上住再说。 ———— 白初一醉得太过,一觉醒来头痛欲裂,一睁眼就看见一张掺杂着青紫两色的白脸,白初一一哆嗦,差点没嚎出来,惊魂定下之后一乐:「老二,你这脸是被谁揍了?昨夜勾引师尊未遂?」 谢千秋幽幽道:「老三,你记不记得你干什么了?」 「我给你揍成这样了?」白初一想了半天,昨夜的记忆已经混成一团看不清的色彩,他努力无果,于是笑道。 谢千秋评价道:「你梦怕不是没醒。」等了片刻,忍不住再问:「真想不起来了?」 白初一用力晃了晃脑子里那团浆煳:「真想不起来了。」 谢千秋嘆息:「哎,可怜吶。」 说完他背着手熘熘达达从白初一房间里离开了,一步迈进万顷天光。 抱着剑倚在门边墙上的沈冬在从阴影里侧头看他:「你不告诉他?」 谢千秋笑道:「为何要告诉他?」 「为何不告诉他?」沈冬在立起身子,挑眉问,「大师兄不是主动的人,若等老三自己去踏那一步,要错过多久?」 谢千秋勾着眉眼看他,似笑非笑:「你觉得他们在错过吗?」 沈冬在愣了一下。 谢千秋迎着阳光眯起桃花眼,伸了一个懒腰,像一只晒太阳晒舒服了的猫:「我倒是觉得,他俩现在挺好的。」 沈冬在若有所思,谢千秋招唿他:「走了。」 沈冬在提剑跟上:「前几天有个姑娘来叩山门,说非你不娶。」他似笑非笑,把「娶」这个字咬得很重,「花孔雀,出息了啊,几年不见,浪出花来了?又穿着裙子去祸害小姑娘了?」 谢千秋咳了一声:「胡说,莫要污我清白,我只是夸了她几句——」 沈冬在已然拔剑:「给我去跟姑娘道歉!!」 谢千秋笑着逃窜,两人一追一逃,都闯进了九重山晴朗冬日的明亮天地里。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卷 《山与歌》完。 第30章 启程 修真无岁月,一晃眼,五年光阴似水。 方相乘鹤来到九重山时迷路了。 这不能怪他,中州地辐辽阔,平原广大,御剑可见百里外城镇,云雾之下视野好得很。方相生于中州,长于天问,山丘都没见过几个,一头扎进崇山峻岭,不迷路都对不起他的故乡。 他知道他应该降落在定钧峰,也知道定钧峰是九峰最高的,但放眼望去大部分山峰都直入云海,他哪里知道哪个是最高的? 他和仙鹤晕头转向地飞,最终决定先降下去找个人问问路。底下山峰上有一棵参天巨木,树身通透如玉质,他正要往那峰头上落,忽然听见有人道:「别过去。」 方相回头,看见对面山上站着一个人,白衣,袖角滚着金红色的云边,肩上落着一只红色的鸟,黑髮束成马尾,发梢隐隐带着火一般的色泽,被风一卷,张扬飞舞。 那人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面容清秀,虽已经有了分明的稜角,稚气却仍旧未脱。但修真界的面相与年龄是最没说服力的东西,方相礼貌地行礼:「方某唐突,敢问为何?」 「不是九重山的人,进不去那里。」那人道,打量了几眼他的衣物和仙鹤,「中州来者是客,何故不去定钧峰?」 「惭愧,在下迷路了。」方相一边说一边打量那只鸟,莫名觉得有点熟悉。那少年道:「这不怪阁下,云城本有通往各峰的传送阵法,只是近日左师兄在孤绝峰练剑,剑风太厉,毁了大阵的一个节点,为防事故,干脆全封了。」少年一边解释一边上下打量方相,目光坦荡,并不惹人不适,末了他轻轻一拍手:「我想起来了,你是天问派的那个——」 名字他实在是记不起来,少年笑了笑矇混过关:「我们在云城见过,五年前,在墨家的府邸。」 这么一说方相也记起他来,顺便记起他师父轻描淡写乃至幸灾乐祸跟他说『那只云雀跟个傻小子跑了』的情景:「鸣鸿刀主?」 他肩头的红色云雀闻言抬起了整理羽毛的头,大发慈悲看了方相一眼。 「我叫霜降,」少年笑着摆手,「可别那么叫我,鸣鸿才是大爷,我可管不了它。」顿了顿,他好奇道,「足下不远万里前来,可有什么要事?」 第49页 「要事称不上,不过是个送信的罢了。」方相驾鹤落到霜降的身边,不能免俗地多看了鸣鸿几眼,「天问的群英会,广邀天下豪杰,我来为九重山递上请函,万望赏脸。」 「这我可做不了主,我带你去定钧峰。」霜降做了个「请」的手势,「这边走。」 —————— 天问群英会算是盛事,九重山每次都不会错过,只是各峰名额有限,热血上头的愣头青们还要一阵子才能打出个高下。 当然,宿神峰依旧没有这种烦恼,再加上今年九重山领队是李疏衍,他把峰上所有人都带走都没问题——谢千秋去年就跑下山浪了,墨知年向来不喜欢这种场合,龙吟不能离开剑身太远,也就离不了九重山,能选择的人也没几个。 定钧峰报时的钟声传遍九峰的时候,墨知年的卦正算到一半。钟声浩浩荡荡,他摇甲的手微微一停,古铜钱霎时落在了太极图上。 他看着卦象,咳嗽了两声,脸色苍白得像是瓷。他嘆了口气,准备再算一卦,伸出去捡铜钱的手却被人握住了手腕。 握住墨知年的手修长有力,墨知年的小指不受控制地一颤,低着头道:「师父。」 「别算了。」李疏衍没有放开他的手,说了一句便蹲下去捡铜钱,伸出去的手却一顿:「这是谁的卦象?」 「二师兄的。」墨知年道,「师父,让我再算一卦——」 「卜卦乃窥天机,我看你算了不止这一卦,再算下去对你身体有损,听话。」李疏衍紧了紧他的手腕,「算的可是运势?」 「……是。」 李疏衍想了一会:「冬在的运你可算过?」 「算过。是山地剥。」 「可有解法?」 「弟子不才,未能算出。」 李疏衍看着卦面上的进退不得出的坎为水,收了铜钱:「为师来。」 墨知年起身让开,李疏衍站了片刻,随手一抛,铜钱纷落,却均在太极图内。 墨知年看过去,被遮住的眉梢微微一挑:「火水未济。」 引火入局,离上坎下,虽阴阳失调,上下不通,却有初凶后吉之象…… 那么,那个破局的离火是谁? 「师尊,掌门师伯叫你去一趟议事堂——」霜降的声音由远及近,他御刀落地,站稳后微微一怔,「六师兄?脸色怎么这么不好看?」 「无妨。」墨知年笑了笑。 李疏衍忽然问:「小七,你想不想去中州?」 霜降:「……?」 —————— 「大师兄大师兄!去中州吗去中州吗!」白初一呜嗷乱叫着闯进玉摇风的门,正在擦剑的玉摇风差点下意识一剑捅出去,好不容易收住,无奈地看着他:「你疯什么?」 「中州那地方多繁华啊,东西也多,你去给我带点吃的呗?」白初一搓着手嘿嘿笑。 玉摇风笑斥道:「就知道吃,出息。我不给你带,你若真喜欢,自己去买。」 「大师兄你好狠的心。」白初一可怜巴巴凑过去抱他的腰,玉摇风也不挣扎,只道:「大小伙子了,少来这一套啊。」 声音里带着快要溢出来的笑。 「大师兄,你多久能回来?」白初一问。 「说不准,每逢盛事必有变故,尤其是这种天下年轻英才齐聚的时刻,肯定有人想着一锅端,少不了魔修过来掺和。」玉摇风道,「你在山上别闯祸——」说完他自己都觉得不现实,改了口,「少闯祸,有那闲工夫,把护山阵修一修。」 「没问题大师兄,我办事你还不放心嘛!」 这倒的确是挺放心的。宿神峰大小事物,一般交予玉摇风打理,若玉摇风不在,则是交给白初一的。白初一不管事时不着调,但他其实有安排好一切的能力——不然闯祸时也动员不起来那么些人。 「大师兄,」沈冬在提着剑在门槛外象徵性敲了敲大开的房门,「该出发了。」顿了顿,他窝心地说:「你别擦你那剑了,你除了把我们打得哭爹喊娘之外,对敌用过几次?」 玉摇风笑笑不说话,把剑收进琴匣里,摆了摆手作为告别,就要踏出门框。 「大师兄。」白初一忽然喊他。 玉摇风一只脚已经迈出了门槛,半边身子沐浴在阳光里,他回眼,发出一个温柔的鼻音:「嗯?」 白初一在屋子里的阴影里怔怔看着他。仿佛哪怕面前是万顷天色、加冕荣光,只要他一声唿唤,这个人就能什么都捨弃,回头温柔地看他。 在舌尖顶着的话就被生生咬碎了,他忽然有点难过,于是扬起一个傻兮兮的笑容,「……没事,大师兄,你要把所有人都揍趴下啊。」 玉摇风报以无奈纵容的笑。 玉摇风走了后白初一呆愣愣地站了一会,忽然跑去敲墨知年的房门:「六六六六六六,在不在在不在在不在?」 「怎么了?」墨知年拉开房门,可能是刚睡醒,散着发,眼睛上的布条也没来及扎,赤着脚一身素白的里衣,被天光晃了眼般微微皱眉,有些讶然问:「三师兄?没去中州吗?」 「六六,大师兄那么好,我觉得我配不上怎么办?」白初一一脸惆怅地问。 墨知年无奈一笑,轻飘飘说:「三师兄,一切不配,都是错觉。」 白初一回味了一会他的话,严肃地点点头:「好,顺便问问你,想不想去孤绝峰?」 第50页 「去修阵法吗?」 「去看看被罚面壁思过的左师兄——顺便修修阵法也未尝不可……」 「……三师兄,大师兄和师父这才刚走。」 「这话说的,」白初一一脸的大义凛然,「他们不走我哪敢整这些么蛾子?」 墨知年:「……」 他默默关上了房门。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卷 《携剑惊雨》开始啦,转了个地图。 第31章 打油诗 出赤霞,过云城,便入了中州的地界。赤霞山一脉山势已和缓,过了云城,就是一片辽阔的平原,放眼望去百里新绿。 中州的群英会向来由天问举办,是中州的盛事。中州南隔崑崙,北倚九重,远离纷争,一路上剑袖提刀的武人少,广袖宽衣、背着琴拿着笛的修士则游了满街。 霜降虽第一次来,对满街飘飘欲仙的白衣服不知为何已经有点审美疲劳,一脸嫌弃地睨着满街自认为风雅的细胳膊细腿们,评价道:「我一刀能穿十个。」 抱剑在旁边的沈冬在一乐:「小七,不该让老五带你的,那个乖巧可爱的小师妹呢?」 刚入门的霜降长得颇有些雌雄莫辨,又总有些不知常识呆愣愣的,显得很乖,本来这群大老爷们留一线叫他小七,熟了之后就都爱叫他小师妹——玉摇风有的时候也会被带跑。可惜少年抽条速度都是惊人的,修仙所求的长生也只作用在青年以后的时光,五年足够可爱的「女孩子」长残为有稜有角的少年人,提刀,则锐气扑面而来。 尤其是宿神峰上就龙吟最有闲暇,霜降常常和龙吟对刀,被五师兄的冷嘲热讽打击出一张厚比城墙的脸,那个乖巧可爱的小师妹就更没有影了。 对此和尚庙的诸位师兄很失望。 霜降并不失望且非常想摘掉这个绰号,刚要开口为自己挽尊,就听见后面不远的李疏衍轻笑了一声。 ——对,这个绰号是被师尊纵容的。 霜降有些无奈地嘆了口气,转移了话题:「师尊,天问派在哪?」 李疏衍除了每年都来考察他的刀法进展顺便把他揍得鼻青脸肿之外,平日里很少露面,再加上他闲话不多,说的都是重点,霜降有一段日子没听过他的声音了,听他一笑,顿有空谷落雨的空灵感,心头细微微一颤,霎时想多听他说几句话。 沈冬在十分没有眼力见地替李疏衍答了:「在中州的腹地,御剑倒也不远,车马就慢了,不过一路都是坦途,直走便到。」 李疏衍没什么补充的,霜降不死心补问:「天问派什么样子?」 沈冬在莫名看他一眼:「去了不就知道?」 霜降:「……」 他忽然很能理解为什么龙吟总喜欢跟四师兄呛声——他也想。 霜降憋着一腔心血来潮的思念无处安放,泄愤般使劲揉搓了停在他肩上打盹的鸣鸿几把,把火鸟搓得莫名其妙而恼怒地沖他吐了一口火,拍拍翅膀飞了。 少年的失落并不明显,许是心有灵犀,李疏衍上前了几步,轻轻按了按霜降的头——这些年霜降如竹拔节了不少,可惜目前只高过了墨知年,和白初一持平,在平均身高五尺五(约一米八)的宿神峰上还算个矮子——道:「天问占地广,再过几个乡镇便能看到主建筑,建筑恢弘,多明色——」 他顿了顿,声音放轻了些:「一看就比我们有钱。」 霜降:「……」 师尊你对我们的穷到底有多大的怨念? 他们一队人不多,散漫地走也拉不出多长的队伍,武修在前文修在后,几个抱琴的姑娘围着玉摇风叽叽喳喳。霜降走了一阵子忽然看见了飞出去的鸣鸿,云雀作了伪装,看上去像个火红色的麻雀,又蠢又胖,难为它飞得那般灵巧。 可惜飞得再灵巧也只能瞎扑腾,它似乎被看不见的东西困在了半空,四处碰壁。霜降心里咯噔一下,脑内一瞬间闪过许多话本里纨绔弟子强抢无辜路人宠物的桥段,顺便还轰轰隆隆想了许多鸣鸿刀被认出来杀人越货的阴谋论,四下去寻,最终看见路边站着一个人抬头盯着天上挣扎的小红鸟,急忙喊它一声示意这蠢鸟有主:「鸣鸿!」 鸣鸿沖他叫了一声,而后对着路边那人乱啼,听声音很是恼火。 那人侧过头来,略略挑眉:「你的宠物?」 青年一身灰濛濛的长袍,长袍末一片泼洒的墨迹,抱着肩微仰侧着头,一双丹凤眼,眼尾相较典型的凤眼却稍稍向下捺,肤色惨白,唇上隐隐透着紫,虽也一副好皮囊,看上去却略显阴鸷,一句话里语调迴转了几个弯,听起来有些阴阳怪气的不舒服。 霜降急忙点头,在心里皱了皱眉,一句评价蹦了出来:一脸鬼相。 「鸣鸿?好名字。」他低低一笑,手指一弹,束缚蠢鸟的禁锢便消失了,鸣鸿飞落霜降肩头,拿屁股表达对那人的愤怒。霜降安慰地给它顺顺毛,仍旧盯着青年——不知为何,他觉得这人很危险。 「九重山来的吧?中州很大,看好身边的东西,不然轻易就丢了。」青年说,似乎是一片好意,但语气十分令人不适。沈冬在狠狠皱眉,霜降点头道谢:「多谢提醒。」 沈冬在本没打算说什么,奈何那人目光一转,望向了沈冬在,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崑崙一别,多年不见,你过得可好?」 第51页 沈冬在冷冷道:「不劳您费心。」 「当年化神第一、剑道天才沈冬在,落到这个地步……」青年摇了摇头,状似可惜道,「你能捡回一条命来,真是让我意外啊。」 沈冬在没说话,青年有些意外,继而笑道:「看来跌落尘埃,让你沉稳了不少。」 这样说着他身形一晃,就要贴近沈冬在身边,李疏衍踏前一步默不作声地抬了抬手,象徵性拦了一下。青年勐然顿住,刚刚好停在李疏衍身前,李疏衍一掀眼帘,警告地看了青年一眼。 青年摊开手退开一步,唇上带着笑:「宿神峰主?」 李疏衍仍未说话,青年慢慢后退,如同暗影里的一条豺盯着难以对付的虎豹,目光晃着寒光,阴冷地蜇人:「峰主大人有大量,想来不会与小辈计较。」 李疏衍道:「你还有事吗?」 青年俯身行礼:「没有了。晚辈告辞。」 「他是谁?」霜降看着他走出去很远,悄声问。 「你们应该听过中州传的这么一段话,『怀虚剑主,天问三堂,风琴画雨,灵鬼刀相』。后两句四个人,是公认的最有前途的四个化神期的年轻小辈。」李疏衍眯了眯眼睛,看着那人离开的方向,「他是灵鬼崔嵬。」 霜降不知道抓的是哪个世界的重点,奇怪道:「这不全都是中州和九重山的人吗,崑崙一个没上榜啊?不是三大仙宗之一吗,这么菜的?」 众:「……」 李疏衍:「……小七,灵鬼是崑崙的。」 「那也太少了啊。」霜降数了数,「九重山两个人,『天问三堂』是三个人吧?再加上『刀相』是刀修方相,天问派有四个人了,崑崙只有一个人在这段话里啊。」 众:「……」 李疏衍道:「那就一个人吧,不重要。」 沈冬在一直没吭声,身子一直紧绷着,此刻抖了抖眉梢,终于放松了下来。李疏衍看他一眼,问道:「群英会你参不参加?」 「不了,他们都以为我死了,」沈冬在厌倦地说,「那我就真的死了吧。」 李疏衍点头表示知道了。 沈冬在侧开头看着路边一朵花,有些恍惚、有些漫不经心、还有些难过地想:……师父。 第32章 雨落 霜降看着面前的建筑,忍不住问:「这全是天问派的地盘?」 眼前一片辉煌的宫殿群,魔殿和这一比简直是玩具一般的模型,两边望不到边,巍峨辉煌,至高的那一座宫殿保守估计抵得上墨家一整座宅邸。 「三大仙宗第一大宗,总要对得起名号。」沈冬在已经恢復了常态,耸耸肩,一点对第一大宗的尊重都没有,「这也不算什么,你去崑崙看看,那宫殿可是拿钱砸出来的,煳你一脸银子味。」 霜降恍然大悟——只有九重山穷得没有宫殿群是吧? 其实九重山真没穷到这个地步。九重山崇山峻岭,缺少平坦宽阔的土地,峰顶上有个宫殿就不错了,怎么建宫殿群?九重山毕竟是三大仙宗之一,再穷也只是相对而言的,弟子对九重山的「特色」只是调侃,真要有外人说穷,肯定甩手扔那人一脸银子。 殿外门有人在两侧等候,负责登记与领路,一行人进门很顺利,引路的弟子来了两个,一人恭恭敬敬把李疏衍领走了。其他人顺着青石路走到了客宿处,白墙黑瓦,自成庭院,倒是个幽静的好住处。 来时天色正好,傍晚时分却渐渐阴了,不多时便落下雨,连绵雨水里绿树百花色彩都泛着层柔光。霜降在檐下望了一会,撑起伞走进了雨里,绕着庭院慢慢走了一圈,慢悠悠转着伞,看伞沿滴落的水色。 伞是红色,滚落的水珠也是红色,落到半途颜色便没了。霜降看着有趣,就多玩了一会,而后就听见一个声音:「你在做什么?」 霜降抬了抬伞,看见了李疏衍。 他没拿伞,头髮上衣服上已经淋了一层湿润的光,带点疑惑地看着霜降。他脸上有一道新鲜的伤口,很浅,正在缓缓收合。 「师尊,」他眨眨眼睛,「你去打架了?」 李疏衍擦了一下脸上的伤口,不在意道:「是。」 「赢了吗?」霜降两三步跳过去,把伞举高遮在李疏衍头上。 「输了。」李疏衍侧头,拧了拧头髮上的水,看了霜降一眼,向着霜降脑袋上落的视线却遇上了锁骨处的肤色。李疏衍顿了顿,目光往上挪了挪,才望进霜降一双眼里。 他微微有些疑惑想:长这么高了? 「输了?」霜降讶然,「天问派掌门跟你打了一架吗?」 李疏衍没答话,垂着眼睛看了他一会,忽然在他头上揉了揉。霜降正不明所以,李疏衍轻声说:「长高了。」 霜降抬起脸笑:「师尊,你有多不关注我啊?」 李疏衍捏了捏他的脸,认认真真地打量了他一会,而后伸手环了一把他的腰身,皱眉道:「瘦了。」 李疏衍的动作太突然也太自然,霜降的脑子勐然空了,还不等贪恋,李疏衍已经松了手。 他的话霜降没听清,少年整个人都有点恍惚,一句「什么」差点脱口而出,还好被他及时咬住了。霜降飞快地回忆了一下,装若无事笑道:「没办法,要长个子呀。」 李疏衍也没多想,扭身扶高了伞沿,打量几眼白墙黑瓦的庭院。霜降低下头,死死地盯着他的衣角,无声地深唿吸,深知这样下去不行……他的一身修为根本压不住过于高端的元神,随着年岁的增长,空元神不断损耗却得不到补充,对他本来元神的压制越来越弱,他的情绪经常会有突如其来的波动,现在还能控制得住,但以后呢? 第52页 霜降还在自我烦躁,李疏衍问:「这是我们的住……」 他轻巧地住了口,侧头看向一个方向。霜降被他一打断,乱七八糟的心思散了不少,随之望了一眼,除了雨水什么也没看见。他运足目力顺着李疏衍的目光看过去,模煳看见朦胧雨雾里树后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是大师兄? 霜降眯了眯眼,瞳孔悄然染上一层红,眼前的景象骤然清晰。 那果然是玉摇风,举着伞,低着头在说什么。他对面的人被树木遮了一大半,霜降看了一眼李疏衍,李疏衍微微点点头,两人默不作声地侧了一步,看不清,于是顿了顿,又一起侧了一步。 这回看清了——是个姑娘,站在玉摇风的油纸伞里。 ……嗯? 黄昏树下,孤男寡女,细雨迷濛,一把伞下大师兄和一个姑娘——这不太对吧? 霜降替三师兄感觉不太妙,急忙向前了几步,只见那姑娘也急切地上前了几步,眼见着就要贴在玉摇风身上了,玉摇风向后退了一步皱了眉,说了什么,姑娘低下头,向后退了退。 霜降松了口气。 李疏衍说:「走吧。」 霜降指了指那边,李疏衍欲言又止,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霜降眨眨眼睛,李疏衍又道:「白家的家事,让摇风自己解决吧。」 中州人口众多,昌盛繁荣,神灵降旨几乎都集中在中州,大大小小家族遍地都是。白家是中州天问派之下四大世家之一,霜降愣了一下,随即想到了三师兄。 霜降最后看了一眼,毫不留恋地转身,跟着李疏衍进了屋。 「当年你们放弃白栖云,现在就要不回白初一。」玉摇风语气和缓,语句却坚定地不容置疑,「我说过了,白初一是九重山的弟子,他不想回白家。」 「父亲也不是想逼他回白家。」姑娘声音温温柔柔的,有点弱气,让对峙的人强硬不起来,「只是想让他认祖归宗罢了。只要他承认自己是白家的人就足矣,父亲只是想给他一个堂堂正正的名分,对他没有什么坏处,对九重山也没有什么坏处。」 「他做了我师弟一百多年,之前白家去哪了?」玉摇风也不生气,平和地问。 「九重山太远,玉公子高估白家的力量了。」姑娘道,「他并未放弃白栖云这个名字不是吗?玉公子为何不问问他自己的意见呢?还是说这个决定,公子能替他做?」 此问尖锐,想来是吃准了玉摇风的性子。 玉摇风却微微扬高了眉:「我为何不能替他做?」 姑娘显然被打乱了阵脚,愣了片刻,黔驴技穷道:「玉公子,父亲只是想见见他,想跟他道个歉……公子也参加群英会不是吗?白家很期待看见公子取得魁首。」 这是利诱,潜意思就是如果玉摇风让白初一回到白家,白家就能让玉摇风成为群英会榜首。这是万不得已才用的最后招式,想拿这东西说动玉摇风,不比把他打到折服来得简单。 玉摇风先是愣了一下,而后摇了摇头,无奈道:「白栖雨,这个可就太假了。」 白栖雨眨了眨眼睛:「我露馅了?」 「这下露馅了。」玉摇风笑道。 白栖雨再眨了眨圆眼,也随着笑了:「玉公子,你诈我。」 她笑起来有一颗小梨涡,看上去多了些少女的俏皮,那温柔成熟的女子形象受了损,看上去年岁小不少。 「彼此彼此。」玉摇风笑说,「现在放心把你弟弟交给宿神峰了吗?」 「嗯,放心了。」白栖雨道。 「很晚了,回去吧。」玉摇风把伞递给她,「群英会上见。」 「群英会上我可不想看见你。」白栖雨道,「我听说这次崔嵬和方相都来了,今年可有热闹看了。」 玉摇风闻言顿时觉得头疼:「是啊。」 「玉公子,」白栖雨接过伞,犹豫了一会道,「他……恨我们吗?」 玉摇风想了想,道:「他应该忘了吧。」 中州阴雨的时刻,九重山正迎来一个晴朗的傍晚,西边云彩卷着好看的紫金色。 白初一是没法看这美景了,他在静室里狂抄书。 在闯了祸被发现后,扶桑把他扔这里来,要求他把门规抄个百八十遍再出去。他左右手各持两根毛笔写得飞快,直到墨知年走进静室,把一个篮子放在他旁边:「三师兄,写多少了?」 白初一头也不抬,左手笔一扔,抓起篮子里的烧鸡狠狠咬了一口,含煳不清说:「十遍,我今天就能搞定,六六,咱今晚就去拔掌门鬍子去。」他嘚嘚瑟瑟道,「扶桑太嫩了,二十年前师尊就不这么罚我了。」 角落里幽幽传来一个声音:「扶桑会听见的。」 白初一吓得一抖,瞪大了眼睛看过去:「老五,你什么时候在这的?」 龙吟端端正正地跪坐在角落里,双手放在膝上,腰板挺得笔直。他闭着眼睛,皱眉道:「你是瞎还是没带眼睛?从你进来我就在这。」 白初一道:「怪我?你失踪多久了,有大半年了吧?等会,你不会大半年都在这面壁思过吧?」 「你当我是你?」龙吟不耐地睁开眼睛,周身隐隐有血气闪过,浓郁杀气还没等透体而出,那个角落忽然暴起金光,金色的锁链从无形变成有形,把他死死箍在原地,锁链与血气相触,发出「滋」的一声响,如同水雾被眨眼烧干。 第53页 龙吟也随之痛苦地「嘶」了一声,咬紧牙,重新闭上了血红的眼睛,一行血泪滚过脸颊。 墨知年眉梢抖了抖,不做声地捏紧手指,退了两步。 「你就是在关禁闭嘛,动静小点,你看看,都吓着六六了。」白初一见怪不怪道,又咬了一口烧鸡,「不过你有个十来年没用得上困灵锁了,什么东西刺激到你了?妈耶还哭了,别哭别哭。」 龙吟闭着眼低着头,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闭嘴。」 龙吟以杀入道,本就踩在入魔的边缘,杀人一多、魔气一激就容易心境不稳。困灵锁能消磨他的杀意和魔气,给他一个扯他回到正道的外力,但龙吟已经许久用不上困灵锁了——白初一在心底皱眉,面上却嘻嘻哈哈道:「我就不,嘿嘿嘿。」 「等我出去了我就把你脑袋拔下来给大师兄下酒。」金色的锁链渐渐隐了下去,龙吟深吸一口气:「极域的地界气息感染了一个小部落,我去清理了一下,回来时碰上了一群魔物,杀得狠了。别在心里皱脸了,我没事。」 白初一特意把烧鸡吃得很大声,龙吟眼角抽搐:「你饿死鬼投的胎吗?」 「知道你没事我庆祝一下。」白初一道,「哎呀你是不是挺长时间没吃东西了?真可怜。」 墨知年切着烧鸡,听着他俩拌嘴,心想:那件事开始了。 一些东西,他需要着手准备了。 第33章 雨一直下 「行啦,看你也挺不容易的,我讲个故事给你放松一下。」白初一把墨知年雪白雪白的衣服当抹布,一手油往上面乱蹭,蹭完了双手往后一撑,「中州有个大家族,你们都知道,大家族嘛,族长肯定有庶子。这个庶子的母亲是个妓女,走投无路带着孩子投奔这个大家族,大家族的族长一看不好,这是他的污点啊,对名声有好大影响。」 他乐呵呵说:「他不想养这个孩子,一开始想否认,但他族里的敌人们都抓住了这个污点,这个孩子就是他的,洗不干净了。后来他就想神不知鬼不觉把这对母子处理掉,他的敌人哪能让,最后他只处理掉了孩子的母亲,没来得及弄死孩子。」 白初一一拍大腿:「本来也没留什么证据,可惜就一点没处理好,母亲死的时候,孩子看见了。」 没人说话,白初一安静了一会,遗憾道:「你们真不配合。」 龙吟赏他一个字:「嗯。」 白初一笑了笑,接着说:「这个庶子惨啊,一开始的日子简直是下水道里生存,族里的同辈人大多都看不起他,愿意对他好的没几个,他也不敢接受他们的好意,像个小狼一样养不熟,后来大家都疏远了他。他吃也吃不饱,穿也穿不暖,只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姐姐愿意一直对他好。」 白初一不说话了,许久墨知年轻轻问:「后来呢?」 「后来这个庶子被发现有着那——么高的修道天赋,当初族长的敌人们就都不乐意啦,明里暗里想弄死这贱种,毕竟再怎么说他也是族长的儿子,以后当上族长了怎么办?」白初一用满不在乎的口吻笑,「他们费尽办法想让他活,又绞尽脑汁想让他死。贱种当然不乐意,就是断了手脚,跪着,爬着,他也要活。」 男孩心里有一把名为仇恨的火,烧着心,烧着血,支离着生命,也支撑着嵴樑。 「后来他发现他这个天赋没有依仗想活下去真是不容易,于是他想了办法,把自己的经脉堵了大半,从此成为废人一个。他可有可无地在这个大家族活着,像个幽灵一样,再后来那个姐姐看不下去了,把他交给了一个九重山的来客。」 后来名动天下的少女,把自己的弟弟交给了玉摇风。 「最后男孩重新疏通了经脉,在九重山生活得很好很好,再也不想回到中州了。」白初一长长吐出一口气,把往事都如烟般吐散了,仰脸,仍旧笑得没心没肺,「讲完啦。」 「你不想着復仇吗?」龙吟直接了当地问。 「復仇?给谁復仇?庶子的母亲吗?」白初一耸耸肩,「你太高估她给的母爱了,她其实没对他有多好。那个时候她死了,只是让庶子忽然间意识到,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人可以依靠了。」 白初一故作惆怅嘆了口气:「红尘万丈,孑然一身。」 「那你当年为何……?」墨知年小心问。 「庶子不为了给谁復仇,庶子恨那个地方只是因为他自己过得不好。他们觉得庶子死了就万事大吉,庶子当然不能让他们如愿,庶子就是要他们心里梗得慌,不然那么多年的苦岂不是白吃了?」白初一道,「后来他遇到了世界上最好的大师兄,来到了九重山,他在宗门过得足够好,那些儿时遇到的不好都快忘干净了,他还恨什么?有什么值得恨的?他和大家族已经没关系了。我还留着白栖云这个名字,只是因为我觉得这个名字够大气够好听。」 白初一想了想,欲盖弥彰补充道,「还有,那个庶子只是个庶子而已,不是我。」 龙吟道:「行了,家底都抖搂干净了才想起来往回捞。」 白初一也不在意,一身轻松地站起来:「怎么样,听了一个故事是不是感觉好多了?人吶就是要比惨,知道有人比你惨就舒服多了,想当年沈冬在刚刚上山的时候——」 一股难以言说的感受倏忽从他心尖遛过,阴冷滑腻,回味的时候尾巴都抓不住,却让人极端不舒服。 第54页 他忽然打住不说了,墨知年抬脸望向他。 突如其来的沉默令龙吟疑惑地睁开眼睛,白初一沉默了一会,道:「你们刚刚有没有感觉——」 他忽然又住了口,有了一种刚刚的感觉是错觉的强烈不真实感。他脸色凝重下来,收拾收拾铺了满几的龙飞凤舞的纸稿,对墨知年说:「六六,我还没抄完,出不去静室,你去问问扶桑,就问他有没有感觉到什么。没事的话,回来告诉我一声。」 墨知年应一声出去了,没多久就回来,微微疑惑道:「扶桑说没感觉到什么。」 如果有什么大事要发生,扶桑肯定是最敏感的那个。白初一搓着一页纸角,喃喃:「错觉……吗?」 霜降一觉睡醒,推开窗子,看见连绵的雨幕,表情变得有些一言难尽:「这雨还不停?」 「这个时间正是中州的连雨季,没个三五个月停不了。」沙哑嗓音很有辨识度地响起来,沈冬在一边扎头髮一边走出来,他衣服上的高领没拉好,霜降目光扫过去,提醒他:「领子。」 沈冬在拉起领子,把脖子上刺目的割喉旧伤遮起来,再把袖子放下扎好,遮了满胳膊鲜红色的伤疤——与他右脸颊颧骨上的伤疤一致。 「要下三五个月,」霜降这才继续惆怅,「这不得发霉?」 「的确有可能发霉。」沈冬在道,「你是不是没见过神灵降旨?」 霜降心说废话,九重山上山神天天在眼前晃悠,还用得着天界的神仙下来熘达? 沈冬在也没指望他回答,接着说:「如果你好奇的话,可以放个东西等它发霉,关注中州的神灵很多,总有那么一两个闲得蛋疼的会下来降旨提醒你一下。」 霜降震惊:「这也太闲了吧?」 「也有可能被贬了神职或者是飞升后没什么价值的小仙负责管这个,神仙那么多,什么样的都有。」沈冬在耸耸肩。 「听起来四师兄你对神仙不怎么尊敬?」 「扶桑也说了,现在天界天生的神没有几个管理人界事情的,负责降旨管理下界的大多是从人界飞升上去的仙。宿神峰上的人,都有上天的能力,那漫天仙神有什么可高我们一头的?」 霜降仔细想了一想,点头道:「有理。」 「不过你也别把这不当个事,说不定一来二去就认识了天界的某个大神仙,话本里可不少九天上神爱上中州平凡少女的故事……」 「……四师兄你平时不要乱看三师兄写的东西。」 沈冬在笑:「小师妹,他的话本卖得挺好的。」 霜降无言以对。 沈冬在掸一掸衣角,随口感慨:「话本里不用努力不用付出,只要你遇上渴望谈情说爱到不在乎对方是人是鬼的饥渴神仙就能飞升,而且这神仙地位还很高,要么仅次于战神,要么是天帝的儿子,要么是天地初生就诞生的老爷爷,姑娘们喝着小酒醉着睡着就一辈子都不用愁了,不用起早贪黑地练剑不用尔虞我诈地交际,一点也不辛苦,真是享受生命享受爱。要我我也想当个中州少女,少年也行,少年的话本卖得比少女还要好。」 霜降一时不知该从哪挑漏洞,最后只得简短问道:「天帝哪来的儿子?」 「这人界的我们哪知道?」沈冬在笑了笑,「写个好梦给人看罢了,梦醒了日子还是得过。柴米油盐,千篇一律,那多无趣,话本里多有意思。」 李疏衍也不知在一旁听了多久,此刻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你们在说什么?」 两个徒弟一起看他,沈冬在问:「师尊,扶桑说你读遍天书阁藏书是真的吗?」 李疏衍点头:「嗯。」 「那……」霜降试探着问,「你读没读过话本?」 李疏衍皱眉,可能在检索自己的知识库,最后迟疑道:「并未?」 两人对视一眼,终于感受到「这个人是他们的长辈」的时代鸿沟。 霜降兴致勃勃道:「师尊你出门东行三条街,有一整条卖话本的摊铺。」 沈冬在怼他一胳膊肘——你不让我少看点吗?你自己怎么摸得门清? 霜降眼观鼻鼻观心,权当自己被棒槌拐了一下。 李疏衍若有所思地出了门。 他出门后许久霜降才勐然想起,那条街上的本子……都他娘是少儿不宜的本子。 第34章 雨还在下 雨落天阴,霜降窝在巢里不想动,发了三天的霉之后终于憋不住了,拿了伞走进了中州丰饶的雨水里。九重山很少有这种连雨天,下雨定是暴雨,疏忽来倏忽去,浇人一身通透,练剑坪的弟子都感受过拧着衣服头髮沥水的狼狈。 中州不一样,雨丝绵密柔和,纱线一样贴在面上,不打伞也能撑上一会,太久就不行了,时间一长就从头湿到脚,湿得并不畅快,至少对霜降而言过于黏腻。霜降在檐廊站了一会,开伞慢慢踩进雨水里,绕着天问派开始乱转。 天问外观大气,内里精緻,七拐八拐就不知道拐去了哪,霜降御了次刀到半空看了一眼才找到路。 他这五年并未虚度,但虽然修道进阶的天赋好,武学的造诣却的确差上一些,他的进步中规中矩,虽说也是罕见,但在天才遍地的九重山,尤其是满地变态的宿神峰,他的表现的确没什么让人惊艷的地方,御刀也是升到元婴期才学会的。 第55页 一开始扶桑劝过他几次,让他修灵或者修剑,刀势对他而言的确是过沉了,他体质适合更轻灵的。更何况虽然鸿鸣刀平时不过三尺长,但真正形态展开的时候是把火焰巨刃,双手刀,极重。这神兵放在合适的人手里是神器,放在霜降手里除了相互拖累也没什么用,霜降发挥不了它的实力,平日里练习用的还是重铁刀,鸿鸣跟着他充当个保镖的角色。 扶桑最后一次跟他争犟时很糟心地捏了捏眉心:「小乌鸦,你别忘了现在的这个身体是月华凝聚而成,哪哪都是最好的——可你早晚是要回去的,你的真身是只鸟,鸟!骨架都是中空的,你扛得起来重刀吗?」 霜降抿着嘴不说话,扶桑接着道:「而且你自己的元神里封存的是完全不一样的另一套灵力体系,那是灵修的体系,你天生修灵的料子……如果你说修灵已经天生到了登峰造极的境界,想要换个口味试试,修剑多好啊,李疏衍还能教你。他天生剑心,九重山没有第二个剑道修为比他高的了。」 霜降还是不说话,扶桑终于没话说了,长嘆一口气:「怎么跟你爹一样倔。」 霜降的心情忽然直坠坠一沉,骤然握紧了拳,指节发白。 「天界发生什么了?」扶桑忽然想起来问,「你怎么跑到人界来了?」 霜降本来想着解释,听见最后一句忽然闭了嘴。他看着扶桑,眼神忽然陌生了。 ……那件事,谁知道扶桑知不知情? 霜降忽然觉得他谁都不敢信,扭头就走,扶桑一脑门子问号地喊他两声,这小子干脆跑了。扶桑木在原地想了一会,也没想明白哪句话刺激到小男孩幼小敏感的小心脏了,无奈地摇摇头,算了算时间——再隔个十来年他自己上去看还不行吗,小兔崽子。 ———— 霜降好奇地看着中州的景观,雨中草木、园林、小路、建筑,什么都是新鲜的。偶尔遇上几个中州的弟子,来去不急不缓,会笑着跟霜降问好,他也就笑着回应,走过几段路后,阴雨压着的郁闷心情就好像走进阳光里去,松散开来。 他走上一条路,紧接着就被浩浩荡荡的大军给沖了个七荤八素,被人扶了一把才没一头抢在地上。霜降抬起头要道谢,看见人的瞬间倒吸一口气,颤巍巍道:「沈冬在你受什么刺激了?」 沈冬在蒙着面带着斗笠抱着剑,刘海相当不羁,一身浪荡剑客的气质,他抬了抬头,露出一双眼睛,眼里的光彩还是熟悉的样子,「嘘,我在这不方便露面。他们都是去看方相和咱大师兄打架的。」 这些天天问派的来客愈来愈多,玉摇风连着几天没露面了,听说是在会友兼切磋。玉摇风友人遍天下,许多隔着山水万重,趁着这个盛事才能见上一面。群英会正式开始是在三日后,但现在就可以相互切磋了,只是三日后败者不能再挑战胜者。 霜降顿时来了精神:「哪呢?」 「在天令堂,」沈冬在拉着他就跑,「走走走。」 天令堂是天问三堂之一,为天问派主建筑最中央的殿堂,占了主建筑中央最寸土寸金的一块地皮,天井构造,青石为地,没有任何花里胡哨的装饰,就简简单单的一块空地。这块空地专门负责沟通天人两界。天问传承千万岁月,飞升上仙数不胜数,降旨下来叙旧的、指引的、没事干下来玩的神仙,都出现在天令堂,天问派若有什么想上达天听的话,也在天令堂传达。 最主要的是,这是天问派里最大的一块空地,而且足够结实,所以天令堂除了承担了正式与天界交流的重任外,还是天问派弟子的练武场。 天令堂周围围满了人,一个个都紧张兴奋地盯着场内。玉摇风在一端,方相在另一端,中间隔着飘摇细雨,都静静站着。 霜降和沈冬在跑来的时候地上已经没地方站了,两人翻上墙,很快墙头上也没了空位。 霜降先是震撼了一下:「这地方好大啊。」 沈冬在按他头:「看人看人。」 霜降转着脑袋两端望望,轻咦一声:「大师兄没带琴啊?」 玉摇风拿的是剑就罢了,罩的烟青色外衫还是文武袖,左武右文,右手提剑时,飘飘荡荡的袖把剑身遮了大半——旁观者都有点疑惑:这持剑打架多累赘? 方相站在另一端,背着手横提一把刀。两个人都不看对方,方相仰着脸看天,玉摇风低着头看地。人群窃窃私语,却没人催促,兴奋而耐心地等待着。 雨势渐渐大了起来,玉摇风抬脸闭眼,将眼睫上的雨水眨落。 恰在他闭眼那一瞬,在场所有人被突如其来的一线寒光晃了眼。 那是方相的刀锋! 刀出鞘,人已过数百丈,那线寒芒随之在空中急掠,直视的人都刺出眼泪来,纷纷侧头掩目。霜降捨不得挪开目光,眯着眼努力去看,方相的刀极快,已然到了玉摇风面前,而玉摇风刚刚睁开闭了一下的眼! 方相刀光逼人,玉摇风退开一步,手中剑提至胸前,被刀气激得出鞘三寸,正对上那寒光刺目的刀刃。随着一声清脆的铛响,剑被挑出了鞘,刀去势不减,玉摇风向后一仰躲开锋刃,左手握住挑飞至半空的剑,回手正格住方相下压的刀身,发出一声清脆的铛响。 方相没有接着攻击,反而步子向后一滑,退开了一段距离,左手向后一背,礼貌道:「玉兄,请?」 第56页 玉摇风轻轻一抖剑,右手也背到身后,彬彬有礼道:「见笑。」 第35章 剑出山来挽落花 雨愈急,沈冬在把斗笠扣在霜降脑袋上,自己抹一把脸,有点不甘心地「啧」了一声:「大师兄都不试一下右手剑的吗?」 霜降扶正斗笠,聚精会神盯着方相的手,还不忘怼他:「你以为方公子跟你一样吗?大师兄要是右手持剑,第一击就被磕飞了。」 沈冬在心想嘿你这小崽子,越大越有出息了。 玉摇风起势为一线天,一线银光在空中笔直地划过一道长痕,最锋锐的剑尖眨眼已刺到方相眼前。沈冬在最喜欢用一线天起手,一线天快而直接,是拉近距离最佳的招式。方相刀身轻飘飘一提,剑尖擦着刀嵴滑开,一串细密火星伴着金铁之声磨进空气里。 剑走轻灵,变招极快,玉摇风反手再刺,方相横刀相抵,一股排山倒海般的灵力骤然穿透了刀身,撼在方相手腕上,方相还没来得及思考,玉摇风下一剑已到! 两人离得太近,方相想退离玉摇风的攻势范围时已太晚,玉摇风每一剑力道都不重,所以每一剑都很快——劲道不足,灵力却如连绵不绝的汹涌浪潮,方相脱不开,只好硬着头皮顶住,等玉摇风一套碧海潮生剑势用尽,方相整个手臂都是麻的。 方相趁着玉摇风一剑旧力已老新力未生的空隙退开一丈远,揉着隐隐作痛的手腕苦笑:「玉兄,你这是作弊。」 霜降和沈冬在都忍不住一咧嘴角,他们也觉得玉摇风是作弊——玉摇风的灵力储备比同等阶十二脉先天全通的人还要高出两三倍,用灵力跟玩似的,从来就没珍惜过。这还是大师兄念在方相从未和他交过手的情况下留了手,若一开始就拼尽全力,方相又没有丝毫准备的话,这条胳膊得废。 玉摇风笑笑不说话,方相提刀抢攻,刀弧银亮如雪,玉摇风边接边退,剑光也亮眼,两人像是在纷密的雨雪中刀剑相接,叮叮噹噹的声线不绝于耳,四溢气劲在场地上划出浅浅白痕。 沈冬在啧了一声道:「方相的刀太快,大师兄如果不能抽空反击,等会刀场开刀意现,可能要吃亏。」 沈冬在的嘴可能开过光,话音刚落,一股锋利至极的感觉勐然穿透了所有人的身心,像是被冰泉刚刚淬好锋刃对着心口刺了一刀,所有人都一绷,心里直发冷。几乎是同时,场上「铛」的一声巨响,方相的刀附着锋利的意切在剑中段,玉摇风手一松,剑被挑飞了,刀意刺面而来,玉摇风向旁一侧,肩头被擦起一道血线。 旁观者有一阵骚动,方相刀身回折,手无寸铁的玉摇风骤然消失了,单刀挥了个空。 被挑飞的长剑刚刚落地,惊起大片水花。 场上安静了一瞬,所有人齐刷刷望向那柄飞了半场的剑。大片浅金色的光点凝聚在剑边,光芒骤亮,紧接着纷纷飞散,玉摇风从光芒中探出手来,拿起了地上的剑。 旁观的人们先是愣了一下,而后纷纷问身边灵修好友:「这是不是灵修那个逃命技能?」 灵修们颤抖道:「是倒是……」 「我怎么记得这一招要准备好久,而且距离很短?」 受到打击的灵修们:「……」 这一招要烧的灵力多得吓人,哪个败家灵修能一口气跑半场,还跑得这么快这么好看? 光点在场上伴着大雨飞舞,玉摇风一头黑髮全散在肩上背上,他直起身子,不等说话,方相已一跺地,直刺向玉摇风!刀尖尖锐,刀身笔直,沈冬在目光一紧,不自觉喃喃:「剑出山?」 这是剑招——天问剑决中的一招,与一线天有异曲同工之妙。 玉摇风骤然遇此招,有一瞬的猝不及防,下意识抬剑,抖了一个看上去十分花哨的剑花,方相的刀直刺进剑花的中心,被搅卷着卸了力,最后刀身一歪,差点脱手。 沈冬在「啪」地一巴掌拍在自己脑门上,长嘆一口气,往下一抹,抹掉一脸雨水。 方相站稳身子,刀身斜指地面,雨水顺着刀锋滚落。他并不意外地挑起眉,身子一晃,晃出三道残影,锋利刀意从半空直落,照玉摇风天灵而来! 玉摇风横剑上递,右手五指在剑锋划过,拉出五道血弦。方相的刀并未切上剑身,而是落在这五道弦上,这五道弦挡住了方相刀上锋利的意,随着刀身划过,古琴低沉的音调在大雨里磅礴而起。 琴音共五声,宫商角徵羽,每响一声,天令堂中锋利阴寒的感觉就弱一分,取而代之的是平和宁静的气场一分分扩开,最终和方相的气场相抵,都是五五开。 方相收刀退开,空气中锋利的质感缓缓回收,玉摇风倒握剑,抱拳行礼:「承让。」 他的右手指尖仍在流血,被雨水稀释开,滴滴答答落在一地水洼里,肩上的血色微微洇开,整个人湿透,显得有些狼狈,背嵴却笔直,有雨中翠竹的挺拔之感。 沈冬在遗憾地「啧」了一声:「输了。」 玉摇风最后开启的意境和意场是借了琴修的方式,已经不算剑招了,单看这一点,玉摇风的剑自然输给了方相的刀。玉摇风的剑虽也很厉害,但却是没有剑意——而「意」是否存在,是判定一个人能否跨过化神晋升御气的最简单方式。 毕竟「意」,是修士对自己所选择的「道」最为深刻的领悟。 第57页 霜降道:「方公子和大师兄齐名,大师兄不用琴,肯定吃亏。」 方相回礼,笑道:「玉兄可知,方某为何要玉兄用剑与我比试一场?」 「在下不知。」 方相忽然问:「不知玉兄对中州曾经年纪最小的化神修士可有所耳闻?」 玉摇风怔了怔,大概猜到他要说什么,下意识往他两个师弟的方向看了一眼。 「三百年前,他是我中州天问派的弟子,我们的大师兄,生就一套几乎是天生为天问剑诀准备的经络骨骼,十八岁晋升化神期,二十岁领悟剑意,二十四岁天问化神修士无一敌手。」方相道,「可惜最终走火入魔,杀师戮友,最终在这里被处死,实为天问千年来最大的损失。」 方相看向玉摇风的剑,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清的声音道:「他起得太快,落得也太快,二十年在修真界太过短暂……但他流传至今的影响之一,就是把天问剑诀从头到尾改过一遍。他最爱用的剑招即为剑出山,也是他发现了剑出山最大的漏洞和拆此招的方法——就是你那一招看着花哨的剑花。」 玉摇风无奈地笑笑,方相继续道:「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在外人手中看见这一招挽落花……还漂亮得像是从那人身上復刻下来的一般。」 方相有些感慨:「他果然还活着啊。」 玉摇风平和道:「方公子提这个,是想说什么?」 方相一笑:「只是有些感慨罢了,兜兜转转三百年……他想来过得不错?」 「还好。」 「过早的惊才绝艷,不是什么好事,天才很少活得长久。」方相随口道,继而望向了玉摇风所望的墙头:「我听说你们宿神峰最小的弟子用刀?」 玉摇风也望过去:「不假。」 「他可有意跟我过几招?」方相兴起道。 玉摇风弯了眼,也不管霜降到底有没有挨虐的兴趣,先替他抓住了这个免费教学的机会,笃定道:「当然有,群英会这段时间,他都有。」 第36章 气氛不算融洽 「咄!」 「当!」铁刀脱手而出,霜降退开两步,拄膝深深喘息,復把刀捡起来:「再来。」 「哐!」 「叮——当!」铁刀打着旋在暴雨下光滑的青石上滑出去很远,方相的刀尖在霜降眼前顿住,寒光阴冷冷地照着雨滴。方相收刀皱眉:「你不知道一个刀修手可断,刀不能松吗?」 霜降抿着唇不说话,在地上水坑里随意洗了一下手掌磨出的鲜血,把铁刀捡了起来,重新在雨里站直了。 天令堂里空荡,人早散尽,只有雨刷青石哗哗作响。霜降一身湿透,认真盯着方相,目光有点无奈,但坚定得发亮。 鸿鸣在这小子手里着实有些可惜了,当年师尊为何要把囊中之物拱手让人?方相有些遗憾地心想,面上却没做表示,把木制单刀上雨水一甩,问:「还来不来?」 霜降双手握紧刀柄,道:「来。」 他踏步入雨,身形在雨帘中隐去,方相背一只手站立,微微摇了摇头,提刀一挡一推,把霜降的身形逼了出来。两人眨眼间已换了九招,霜降刀上力道愈重速度愈快,方相却仍是摇头:「慢!太慢!」 「当」的一声响,霜降手上刀再次崩飞,他向后狼狈坐进雨水里,怔了片刻,嘆口气,抹了一把脸。 「你在九重山可有敌手?」方相把他的铁刀捡回来,递与他。 霜降道了谢接过刀,轻声道:「自我升上元婴期,在争鸣峰上输多赢少,前百的大榜已经进不去了。」 霜降虽说以心入道,但武学的天赋比之以刀入道的人着实差上一点,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算不上天赋卓绝,又的确比一般人强上不少,放在九重山还好,放在宿神峰就有点不够看了。 若在普通的大门派,以心入道意味全能,各个门派都抢着要,可在三大仙宗地位就有点尴尬——什么都能学,就意味着单项很难专精。 若霜降想全面发展境况还能好些,可惜这小子一门心思要学刀,若想学出宿神峰师兄们赫赫的名声来,很难。 霜降自嘲地笑了笑,行礼道:「多谢方公子不吝赐教。」 说完他扭身要走,方相背着手看着他黯然的背影,忽然问:「小子,你羡慕那些天赋比你好的人吗?」 霜降回身,有些不解:「当然羡慕。」 方相笑:「惊世骇俗的天才,多半活不长久。外力也好,内因也罢,他们很容易就会被摧毁。」 霜降眨眨眼睛,方相背手,慢悠悠道:「我当年也非天问天赋最好的弟子。三百年前,天问所有弟子都被大师兄压得抬不起头,可他依旧未能过化神到御气的坎。」 「小子,我送你一句话。这世上没人看天赋,只看实力。修真百年不过弹指,按你这个努力程度,熬久一点没关系。」 霜降愣住,方相扬眉:「在宿神峰没听过这种安慰吧?」 宿神峰从师尊到师兄,哪个是正常天赋的人?霜降挠头:「确实没有。」 方相点头:「听听得了,别怎么信。」他补充:「人和人之间是有差距的。」 霜降笑笑没说话,心想:那又如何呢? 在大师兄和方相打过一架之后,就是霜降单方面挨虐的过程,一开始还有人看,后来就慢慢散了。大雨里霜降从近午练到薄暮,也亏得方相心情好,乐意拿出半天教一颗九重山的小白菜做人。 第58页 现在小白菜被浇成了落汤鸡,还满手的血,一抹脸就把那挺好的容颜抹得不堪入目,偏偏还不自知。 李疏衍看了一会,实在是看不下去,远远喊他:「过来。」 落汤鸡仔吓了一跳,而后被疲惫和失落压得黯然的眼睛就盈盈亮了起来,一路小跑到他师尊的油纸伞下,问道:「师尊?你什么时候来的?」 李疏衍听着好笑,捏一个决把这小徒弟烘得干净蓬松,在他头顶摸小动物一般随手揉了一把:「我一直都在。」 霜降惊讶:「师尊看了全程?」 倒也没有。李疏衍本意是来看玉摇风打架,看完了就十分糟心——那剑术到底是不是跟他学的,怎么乱七八糟的?玉摇风下场出来被他训了有小半个时辰,连带着跟着玉摇风一起离开的沈冬在被迫听了一堂分析课,后来方相和霜降打了起来,李疏衍才把他们放了。扭过头来看霜降,很好,更加惨不忍睹。 这可不是他教的。 李疏衍眯着眼睛,心想回到九重山他无论如何也得跟郑以桐谈谈,争鸣峰这是在误人子弟。 李疏衍因为剑道领悟得太快,「剑道与灵力修为相辅相成」的论述对他而言并不适用,当年南明子与扶桑怕他根基不稳,又只会放养,把他修为一封就不管了。他好静,但不善枯坐,在天书阁读遍全书之外,把除了剑以外的百器都摸了个遍,不知触类旁通了什么,进阶反而更快了。 所以在剑道以外,其他的刀枪斧戟他都懂上一些,使起来可能没那么得心应手,但作为旁观者的时候,往往能提出一针见血的意见。李疏衍问:「知道你为什么在他手下走不过十招吗?」 霜降想了想:「方公子的刀是单手刀,相较我的刀法轻灵上不少,我刀势沉重,和他比快,太吃亏了。」 李疏衍点头:「此乃其一。其二,他等阶比你高,自有力道上的加持,你与他正面相对,动作又比他慢,更吃亏。」 霜降苦笑:「那我怎样都吃亏啊。」 「既然进攻得不到好处,你为何要抢先手?」李疏衍问。 霜降一愣。 「方相能借你的力打你,你为何不能?」李疏衍接着问,「我早早教给你了『守』的用法,为何不用?」 霜降惭愧地低下头,李疏衍毫不留情接着说:「就算你不想防守,进攻时为何畏手畏脚?你练的是刀,刀走刚勐,既然都清楚自己砍不过对方,进攻的时候怎么敢想着退路,留有一分力?刀尖向前的时候,你不信你自己无坚不摧,不信你的刀无人能敌,没有一往无前的勇气,你还练什么?你还攻什么?」 李疏衍的声音偏冷,质感清凉,本就犹如幽谷孤泉有股疏离感,此刻更是像浮了一层薄冰,掺着隐约的深冬寒意。霜降低头不敢说话,李疏衍打了一棒后也不给甜枣,不说话,垂着眼睛看他,表情淡淡的。 冷冰冰的气氛被一个笑呵呵的声音打破了:「哟,小衍,训徒弟呢?」 李疏衍还没发话,霜降先一个激灵望了过去——扶桑还叫师尊「阿衍」呢,这谁怎么比山神叫得还亲近? 方相几乎是焦头烂额地追在后面:「师尊!掌门真的找你!我没骗你!」 「量你小子也不敢骗我。」被他追着跑的是个道人,看上去估摸三十岁,高冠道袍,不打伞,雨水全都避着他落。他背着手慢悠悠道,「知道了,让他等着。」 而后他继续笑呵呵跟李疏衍说话:「当年南明子把你带来,你才只有这么高,」道长在自己的大腿上比量一下,颇为怀念道,「南明子把你往地上一放就不管了,看着乖乖巧巧一孩子,一沾地就原形毕露,小土豆似的满地轱辘,把天问派闹得鸡飞狗跳的。」 霜降面上仍一副乖巧罚站低眉顺眼模样,耳朵却恨不得竖到道长嘴边,想笑又不敢,忍得颇辛苦。一旁方相老僧入定般站着,一脸仿若封了五感的面无表情,权当自己师父在练什么高深莫测的口诀,忠实贯彻不听不问不想的理念—— 免得回头被怀虚剑扎个对穿,死在哪都不知道。 「一转眼你已经排在我们三堂的小辈前头了,唉,真是老了。」道长感慨道。 李疏衍挑眉问:「这就是你把我叫去求知堂,问我一堆刁钻问题的理由?」 「那不是没问住你嘛。」 「这就是你问完就跟我打架的理由?」李疏衍接着问。 方相的表情霎时有点一言难尽——道长和南明子是同一个时代的人,半只脚跨进了洞虚的门槛,年岁不知大了李疏衍几轮,到底是怎么拉得下脸跟李疏衍打架的? 「切磋,是切磋。」道长笑眯眯道,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看着霜降道:「这是你那个小徒弟?」 霜降乖乖道:「堂主好。」 道长以老年人的和蔼应完「好好好」之后,顿了顿,仔细打量他几眼,奇道:「你是不是前几年那个……拿了鸣鸿刀的小孩?」 霜降点头,道长嘆口气,遗憾道:「当年粉雕玉琢的小孩啊,可惜,长残了。」 霜降:「……」 他只好微笑。 「小衍训你什么了?」道长兴致勃勃说,「说出来我帮你训回去。」 方相实在听不下去:「师父,掌门他——」 「师尊!」他的话被勐然打断了,玉摇风御剑从天而降,道,「沈冬在刚刚来找我,说是谢千秋出了事——」 第59页 第37章 我见千秋多妩媚 一炷香前。 「大师兄!」一道银亮剑光从门口急冲进房里,高瘦的青年把斗笠往门外一扔,把随身带着的玉佩递到玉摇风眼前:「这是怎么了?」 他递来的自然是谢千秋给他的那一个白玉佩,中心有一点殷红,艷得好看。此刻本该在白玉佩中央的一点红心涣散得不成样子,如硃砂在水中丝丝缕缕散开。 那一点红心是谢千秋留下的一点灵体,和他本人息息相关,能反应谢千秋的状况。玉摇风皱了眉:「什么时候的事?」 「刚刚。」沈冬在哑声道,「我试着跟他联繫,灵力能传进去,但联繫不上。」 玉摇风伸手覆在玉佩上,闭目感应了片刻,睁眼道:「气息很稳定,应当没关系。一般而言这一点灵体未褪色就无妨。」顿了顿,他也有点不放心,「以前发生过类似的状况吗?」 沈冬在想了一会,脸色有点不好:「他在撤掉那个……伪装的时候,这红色会散开,但从未这么严重过。大师兄,你能找到他吗?」 玉摇风道:「是你能。但这玉就毁了,看这灵体稳定程度,他现在应该好好的。」 沈冬在道:「找他,我不放心。」 玉摇风按着玉佩的手指微微用力,白玉面上瞬间浮起细密的痕,他轻轻在红心的中央一叩,玉佩碎成粉末,那一点红光追着他指尖被他引了出来。他把红光向沈冬在一点,红光没入了沈冬在的眉心:「千秋与你早有联繫,用神识与它联繫就可以,它会带你去找本体……」说到这时沈冬在已经御剑而起一头冲出了大门,玉摇风想去追时已经连影子都看不见了。 玉摇风皱了一下眉,颇无奈心想:倒是告诉我你去了哪啊。 谢千秋从来都不是安生的主,喜欢在山下浪,几年几年不回山,沈冬在囿于修为低,常年在山上修炼,很少和他一道。沈冬在本对群英会没有兴趣,只是收到了谢千秋的消息得知他在中州,这才起了来看一看的心思,如果可能的话,他还想把谢千秋揪回山上。 沈冬在其实一直想把谢千秋留在自己看得见的地方,只是没有留住二师兄的正当理由——他总不能把那些隐秘心思公之于众……谢千秋显然没往那方面想过。 他看着媚惑众生,也喜扮作女相,或许也的确不排斥同性……但显然是更喜欢女子的。 沈冬在想到这些就头疼,当下把这些乱七八糟念头抛诸脑后,一心一意赶路。 中州有一个不算秘密的地下黑市,隐秘而庞大,在正道的打压下生机勃勃地存活,各大势力盘根错节,是权与钱的角斗场。人头攒动,一个黑衣人如一尾鱼插进人群的缝隙,七绕八拐进了一条街的尽头,警惕地回身看了一眼,打开了墙壁上的阵法,身形消失在原地。 他进入了一个大厅,没有窗子,大厅里景象昏暗。四角燃着蜡烛,火光无声跳跃,把人的影子拉得如妖如鬼。 大厅中央有一个被黑布蒙上的四方体,有人守卫,看见来人立刻跪地行礼。 「这批货怎么样?」黑衣人问。 「回大人的话,成色上佳,都是未被使用的纯净炉鼎。」 黑衣人掀开了黑帘的一角,昏暗的灯色把数个铁笼映亮,笼里女孩们无助瑟缩,带动手铐脚镣叮噹作响,目光哀求惊恐,像是落入猎户陷阱的小动物。 「大人,我们押送这一批货物赶来时,遇上了灵鬼崔嵬。」 「他可拦你了?」 「并未。」 「他可说了什么?」 「他说……『做伤天害理之事,不怕得个灰飞烟灭的结局吗?』大人,他会不会知道了什么?」 「有可能,但无大碍。崔嵬之所以被称之为灵鬼,就是因为他性格古怪行事亦正亦邪,只要我们不去惹他,他不会来多管闲事。」黑衣人满意地放下帘子,嘱咐道:「看好她们。」 「是。」 黑衣人再看一眼,从阵法出去了。 帘子里暗了下来,伸手不见五指,只能听见镣铐的声音和细微的啜泣。 有人轻轻拉了拉一个正在抹眼泪的女孩的裙角,轻轻问:「我们会被卖到哪里?」 问话的人声音很小,可能是吓坏了。女孩抹了抹脸,哪怕知道对方看不见,也还是露出安慰的笑容,故作轻松道:「别怕,我们不会有事的。说不定……说不定买走我们的人是个好人,会把我们放了……」 她编不出冠冕的词句,只好哑了音。就算放炉鼎自由,谁知道未来会不会遭遇同样的事情?炉鼎因为体质纯净,修为越高,被垂涎的可能性就越高——毕竟采阴补阳后,修为会涨一大截,比苦修来得轻松得多。 「为什么不试着逃跑?」黑暗里的声音又问,听起来清澈,偏些英气,倒不像有多怕的样子。 「逃不走的,」姑娘苦笑,「你也感觉到了吧,这镣铐锁住了我们的灵力……外面那扇门上的阵法非化神难以打开,外面黑市的情况我们又不了解,也不是没人想过逃离,可她的结局……」 姑娘的声音有些黯然,问话的人安慰她:「姐妹别怕,我们会没事的。」 「我不想被人侮辱致死,」有个细细的声音哭着道,「为什么我生来是炉鼎?」 笼子里的少女们闻言多黯然,那个清澈的声音却道:「所谓炉鼎体质天生纯净,与天地灵气亲和度极高,修炼晋升极快,这是优势,没必要觉得难过。」 第60页 「若不是炉鼎,我们也就不必在此相见了。」有个声音讽刺道。 「姐妹们,我们会没事的。」清澈声音重复道,语气笃定。 他说得太肯定,于是姑娘们都看向声音的来向。她们多多少少都有灵力傍身,虽然被锁,却也能借着微弱光线看清人。那人一身层叠漂亮的红色霓裳,百花分肖髻散了燕尾,眼尾抹着淡淡的红妆,接触到大家的目光,那双潋滟的桃花眼微微一弯,竟让人有些面红心跳。 大家都是货物,包装都很精美,但这位姑娘在那一倚,仿若不是阶下囚,而是在睡榻安卧。 「我带你们跑。」她笑,站起身,手腕轻轻一晃,镣铐「噹啷」一声砸在地面上。与此同时,外面的黑帘被勐然掀开了,女孩们受惊望去,看见一个一模一样的「她」站在帘外,倚着笼子,手里一串钥匙。 守卫倒在地上,尸首分家。 「你疯了?!」最先和她说话的姑娘惊道,「我们修为最高也不过金丹,如何逃?」 「那可真不巧,」笼子里的她身形散作光点,融进了笼子外的人体内,而后一晃分出数个分身,每人拿着一把钥匙。「她们」一齐把牢笼打开,将镣铐损坏,而后再四散为光点,回到本体体内。她站直了身子,显然比普通女子高挑太多,笑着道:「我是化神期。」 这句话没有伪装,清清亮亮的公子音。怕女孩们怀疑,他张开手,将金色的山神印显出来:「我是九重山宿神峰二弟子谢千秋,不用怕,我是来救你们的。」 他在昏暗光线里,礼貌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姑娘们,出来吧。」 ———— 「站住。」 撒欢飞的鸣鸿闻言一僵,如一支利箭急射而出,而后被一股力勐然扯了回去。它愤怒地啼叫一声,想啄瞎崔嵬一看就不怀好意的狗眼,被他揪着尾羽甩开,阴冷冷一声嘲笑:「你的主人没教过你低头做狗活得久吗?」 而后他点点头:「是了,你是只鸟。」 鸣鸿不安分地扑腾着,崔嵬一个不留神,竟被它挣开了束缚,它一头扎进了山林,崔嵬兴致上来,也跟了进去。 他不喜群英会,若不是碰上了鸣鸿和霜降起了兴趣,也不会在中州久待。看了霜降和方相的对战后他大感无趣,当即就往离开中州的方向去,准备回崑崙——山路上遇见了乱飞的小红鸟。 他跟着鸟不紧不慢地走着,目光随意扫过,步子微微一顿——他看见了一个本不该在此的人。 灰衣的青年走了过去,高抬贵脚踢了踢躺在地上的红衣姑娘:「喂,醒醒。」 他暗送了一股灵力,姑娘一个激灵甦醒过来,仓皇爬起,茫然四顾,这才发现自己已经离开了那令人窒息的黑暗之中——连绵雨丝铺在脸上,山路上草木葳蕤,灰衣的青年退开两步抱肩站在她不远,微微昂着下巴看她。 他那身衣服的下摆在雨里更像是笔浓墨,他从墨里拔出身,挂着一身令人不安的污浊。 姑娘忙抹一把脸,微怔,低头看见自己一身华丽的红霓裳,才如梦初醒般匆匆道:「您……您是灵鬼崔公子?」 「不错。」崔嵬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你怎么在这里?」 那辆运往黑市的马车与他打了个照面,他闲来无事往车里用灵识扫了一眼,里面昏迷的姑娘正是她。按理说,她现在应该在黑市最不堪的地方标好了价码,等待着一次丧尽天良的购买,或许多次凌辱和交媾……而不是干干净净地躺在这里。 「有个红衣服的公子救了我!」她语无伦次道,「我……我因为体质特殊被抓走,他上了马车把我换了出来,跟我说来不及了,告诉我让我赶快离开去中州找救兵,他去黑市里救其他的炉鼎!但我、我的药效还没过去,跑到这里实在是撑不住了……崔公子,您快去帮忙吧!」 中州黑市的存在不是秘密,但炉鼎交易是大忌,这些年这条线上的人都低调做事,什么人能把他们揪出来?崔嵬听着有趣,便问:「那红衣公子什么样?」 「大概这么高,很漂亮,桃花眼,眼尾抹着红妆,」她踮起脚比量了一下身高,「对了,他说他叫谢千秋,让我找——」 「谢千秋。」崔嵬眯起了眼,唇齿间这三个字不知搅着怎样的情绪,喃喃般又重复一遍,「谢千秋……」 他倏忽消失了。 姑娘眨了眨眼睛,忽然想起来那红衣服的公子跟她说的话—— 「姑娘,」他温柔但很郑重地说,「出去以后一直跑,一定要跑到安全的地方。自己安全了之后,去跟大门派报个信,风琴画雨找谁都行,他们都在天问派,就说谢千秋在黑市等着他们救命。」 风琴画雨,灵鬼刀相。 他为什么不提灵鬼刀相? 第38章 找啊找啊找千秋 「这整个黑市的地图我都摸了个透,这个阵法破后我们这么走。」谢千秋凝着灵力,在地面上简单地标出地标来,「沿着左道跑,看见贩卖灵胎的店铺后拐进背面的小路里,小路尽头有一条地道。别看我画的这个,是假的。」 谢千秋画出一张假的路线图来,而后把它抹掉,但残留了一点可抓住的痕迹,装出是匆忙处理掉的样子。他继续道:「阵法外的守门人我来对付,你们跟着我的分身跑就好。从小路出去后,是后山,立刻散开,认哪里的路就跑去哪。虽然总共就五人,目标不大,但散开比较稳妥。别担心,我会跟着你们。」 第61页 谢千秋说到这的时候心里有点遗憾——本来他已经找好了撤退的路,可惜没来得及回去通知后援。 谢千秋温和道:「都别怕,有我呢。我分身会给你们带路,本体给你们殿后,行吗,美人儿们?」 姑娘们下意识顺着他的安排,目光都紧紧抓着他。有个微弱的声音忽然问:「你……你是怎么潜进来的啊?必、必须是炉鼎才能……」 谢千秋望过去,那是个清丽的姑娘,目光许是因为懦弱而躲闪,接触到他的目光有点畏缩地低下头:「对不起……」 「没事小仙女,用不着道歉。你们可以理解为,我的确是个炉鼎。」谢千秋笑道,他打了一个响指,撤掉了一层伪装,于是众人的神识都感应到了他难以置信的纯粹性,惹眼程度如同漆黑世界里一轮小太阳。 她们不约而同地想:要是我能吸收掉他…… 她们又不约而同地掐掉了这个念头。 阵法忽然亮起,一股灵力波动散开,阵法闪了闪灭了,一扇门凭空出现在墙面上。谢千秋的一道分身从门外探出头来,笑眯眯接道:「外面的人搞定了,这阵法也很简单。你们看,炉鼎也可以变得很强大,我们都有触碰修心三阶的潜力,所以对自己有点自信,心肝们。」 谢千秋的本体轻轻一笑:「我们走吧。」 「白姑娘,门外有人求见。」 白栖雨正对着晾不干的笔墨发愁——虽然她每个雨季都会为这件事发愁,但没啥事慢悠悠的愁和群英会烧到眼前火急火燎的愁不是同一种愁——闻言头也不想抬:「聘礼不接,求亲不听,本人不在。」 「……白姑娘,那是个姑娘家,说是有急事相禀。」 「姑娘家?」白栖雨心说姑娘们给她带来的麻烦没见着比公子们少多少,但还是抬起头来,「让她进来吧。」 白栖雨又盯了一会那潮湿的笔墨,直到听见匆忙的脚步声才抬起头来。来者的确是个小姑娘,至多不过十五,眼睛许是哭过有些红肿,梳着百花分肖髻,一身艷丽得过分的红裳,看着不像衣物,反而像是一层华丽包装。 她向来喜素净,这姑娘红得太烈,她骤一抬眼被晃了一道,下意识闭了闭眼。 「何事?」白栖雨温和问道。 「我……」姑娘咬了咬唇,一时却不知如何开口,白栖雨安慰她:「别急,慢慢说。」 「白姑娘,我是一个……」姑娘羞于启齿般压低了声音,「炉鼎。」 「炉鼎又如何呢?」白栖雨听着好笑,「你知不知道炉鼎聚灵的速度有多快,多少灵修羡慕还来不及呢。」 姑娘先是愣了一下,而后抿了唇,再开口说话流畅了许多:「我的家不在这里,在中州很偏的地方,前几天我被人抓走,那些人好像是做贩卖炉鼎生意的人,要把我卖到黑市里去……刚刚路上有个公子救了我,他与我说黑市中还有许多和我一样的姑娘,他要去救她们,让我回来找风琴画雨救他。我路上碰到了灵鬼崔公子,我说完之后他就消失了,我也不知道他是去帮忙了还是走了……救我的人说他叫谢千秋,是九重山的二弟子。」 白栖雨脸色凝重:「他在何处?」 姑娘有些低落道:「我也不清楚。」 白栖雨踱了两步,问:「你说你是半路被救下的,那你如何来的天问?」 「它给我带了路。」姑娘小心地往门外看了一眼,「那只红鸟,它可以变成刀,嗖的一下就飞回来了。」 从小地方来的姑娘在山道上找不到出路,身上担着几条命又担心自己的安危,她心里空落落地慌,一边抽抽搭搭地哭一边漫无目的地跑,直到鸣鸿看不下去了把她带回来。 白栖雨顺着她的目光向外看,看见红色的云雀落在枝头,自顾自梳理翅膀上的绒毛。漫天雨水里它却干燥蓬松,察觉到目光,它歪着头看了看白栖雨。 白栖雨知道它,于是开口问:「鸣鸿,你还能找到原路吗?」 云雀身子跳转了一个方向,扬起一边翅膀向北指了指。 姑娘道:「可是那只能找到我逃回来的山道,并不能找到黑市在哪啊。」 白栖雨当机立断道:「走,去找玉摇风。」 她们在天令堂外找到了玉摇风,彼时玉摇风刚刚告知李疏衍沈冬在的事情,白栖雨一来所有人都觉得大事不妙,玉摇风立刻道:「我这就找二师弟。道长,天令堂可借来一用?」 道人想都未想:「可。」 玉摇风扭身便欲往天令堂里进,李疏衍一把拉住他,皱了下眉之后又放开了,玉摇风道:「师尊,我有分寸。」 李疏衍心情有些不好,心说:个屁。 玉摇风进了天令堂,霜降挥手把鸣鸿招下来,方相捏了捏眉心,问姑娘:「这位姑娘,能不能仔细说说你还知道关于这个贩卖炉鼎组织的其他东西?」 道人一拂尘拍在他后脑勺上:「你是忘了你自己是个大男人,还是眼瞎看不出来对面是个姑娘?」 方相无奈道:「我知道,只是情报越多,我们就能把这个组织拔得越彻底——它毕竟是中州的毒瘤,我身为天问派弟子……」 「你是指天问没女人,还是看不起白栖雨?」道人恨不得把这个徒弟按进地里去,「我散养你个几百年,你就歪成这样了?」 方相有苦难言,真想问一句「我总共才几百岁啊师尊」。 第62页 天令堂中心勐然散开一圈无形无质的涟漪,气息纯粹而悠远,掠过所有人的身心,飞快向着四方扩散。所有人动作都是一顿,紧接着又一圈涟漪更强烈更快速地荡漾出去,第三道已经带了实感,神识里俯瞰,能看见一道淡金色的光圈急速扩张,色泽立减,转瞬就看不见了。 所过之处草木骤长,万里鲜活如新生。 李疏衍的脸色顿时就不好看了,若不是涵养高,「兔崽子」可能已经脱口而出。 天令堂上空骤然亮起了金色的光,道人一惊,不等反应,一道白金色光柱骤然投落大地,十丈法相虚影落于天令,伸手向下一按,把扩散的波动给「抓」了回来扔回给玉摇风,垂目威严道:「你是何地的灵华,可知不能干扰其他地域的灵气?」 「回神君,」李疏衍扬声道,他第一次见神灵降旨,一边赶忙护崽子一边想这是哪路神仙:「吾等得九重山山神扶桑所允前来中州,无意干涉中州百灵,此乃事发紧急迫不得已,才施法寻中州灵体所在。若有冒犯之处,还望神君海涵。」 神灵看他一眼,而后又看了一眼,竟先把玉摇风的事搁了一边,对李疏衍道:「难得道心纯透,尔大道可期。」 李疏衍心想你能不能就事论事,表面上不卑不亢行礼道:「谢神君夸赞。」 「念初犯,无大祸,不降罚旨,下不为例。」神灵的声音未落,光芒已然散去,白金色光柱收回天际,众人一同行礼:「恭送神君。」 异象尽收,李疏衍深吸一口气,压着识海的刺痛把若有若无怀虚剑意收了回来,往前迈了一步。 而后他步子一顿,回头低声道:「撒手。」 霜降急忙放开紧紧抱着他腰身的手。 神灵所见世人皆无皮囊,一眼可看透元神。金光刚出霜降整个人都绷紧了,下意识往李疏衍身边靠——他身体由月华凝成,元神有异,世人瞧不出,在神灵眼中却如暗夜火炬。李疏衍也知道,把他一挡,将自己的元神调动得分外活跃,怀虚纯粹的剑意把刻意压制气息的霜降挡了个严实。保险起见霜降紧紧贴着李疏衍的背,一声不吭大气不敢出,手臂下意识收得很紧。 紧到他自己心里忽然生出贪恋和旖旎来,忽然有些恍惚,紧接着就觉得自己的心思越来越不太妙,却偏斩不断放不下,心底一千万个不捨生出来。 他放开手,怅然若失。 李疏衍不知道这小徒弟都呆愣些什么,快步走到玉摇风身边。玉摇风脸色苍白,闭着眼睛,听见声音为了不被骂挣扎着先开口:「我找到谢千秋了。」 这话成功地堵了李疏衍的说教,把师尊大人噎了好一口,李疏衍咽了又咽,还是忍不住道:「谁教你的?」 玉摇风笑:「自己悟的。」 「上次在极域你借本源冒险拦住御气的魔修是事态紧急,我不好说你,这次你是不要命。」当了老师都得学一点唠叨,李疏衍也不例外,听着清清淡淡没什么脾气,但宿神峰的大师兄听了就犯怂,「灵修的寻人方式有得是,你不要命,就是不信任千秋和冬在。」 这大帽子扣下来玉摇风只能苦笑:「师尊,我——」 「人在哪?」 「在北苍山。」玉摇风张开紧握的拳,放出一点莹莹的金光来。小辈们轻触感应,而后各自带队去帮忙了。 道长看着年轻人各自远去,道:「小衍,我以为你会亲自提剑上阵。」 李疏衍道:「谢千秋和沈冬在的卦相当差,这是我来中州的原因,但破局的不能是我。小辈有小辈的道要走,我不能替他们铺一辈子路。」 道长笑道:「你倒看得通透。」 第39章 心不可救 一路有惊无险,走进地道里后,跟在五人队尾问谢千秋问题的姑娘忽然小心道:「你是灵修吗?」 「是,炉鼎的灵修资质是最好的,修炼起来有如神助。」 「那个……分身,是怎么回事呀?如果分身出事的话,会影响到你吗?」 谢千秋细心跟她解释:「分身带着我一部分灵力,和幻术有异曲同工之妙。我的分身相当于我感官的一个延伸,你看见他说话,其实就是我在说话。距离不远的时候,我可以随时在各个分身之间转换,距离太远的话,联繫并操纵也是挺耗体力的……普通分身如果被打碎,损失的是我的灵力,一些其他类型的别当另论。唔,我看你也是个灵修,你若感兴趣,我可以教你。」 姑娘有点不敢置信:「可以吗?」 「当然可以。你叫什么?」 「我叫小云。那个……你真的是炉鼎吗?化神期的炉鼎?……男性的炉鼎?」 「我不会骗你们的。」谢千秋跟在她身后注意着身后的动静,闻言投给她一眼,微微带了调侃笑道,「男性就不能是炉鼎了吗?小云姑娘,你这是看不起我们男人。」 「不是的,我只是……从来没见过。」小云忙道,而后情绪有些低落地自嘲:「如果很早之前就有你这样强大的男性炉鼎的话,我们是不是就不用这么胆战心惊地活着了?」 「为什么非要别人去拯救你?」谢千秋道,语气依旧是哄人般的温柔,音调却降了降,显得十分认真:「修道不分男女,现今天下风云之辈里有无数优秀的女子,是谁让你觉得女孩子不能改变自身的处境,必须要强大的男性扶持?炉鼎也好,女孩也好,丫头,你不能在最开始把自己的路堵了。」 第63页 小云低着头没吭声。 「这条地道年代很久了,」无人说话,气氛有些压抑,谢千秋便出声道,「最开始是赌徒的逃生通道,后来被发现,赌场下令把这通道口堵死,就逐渐荒废了,现在没多少人知道。我那年在黑市底裤都输掉的时候满黑市疯跑躲人追杀,发现了这个封死的通路,吭哧吭哧挖了半年才逃出来。因为太穷没钱回山,还签了一份卖身契——别误会,我还是冰清玉洁一朵娇花的啊姐妹们,大家虽然都是漂亮的仙女,但可千万别学我啊——一路卖艺才回到山上,被我师弟臭骂了一顿。」 有人轻轻笑出声,大胆一点的小声问:「谢大哥,你还赌博的吗?」 「当时赌场老大手里掌握着巨大的地下情报网,我得想办法套出来,才有能力救你们。」谢千秋道,「放心吧,这个大毒瘤我会想办法毁掉的,你们这些天才姑娘只要快快乐乐过想过的日子就好了。」 前面谢千秋分身忽然道:「我们到了。」 他推开地道出口的大门,连绵阴雨导致天光也是水润润的,并不刺眼。 谢千秋扶着女孩们一个个出来,还未等松一口气,凌厉刀光夺面而来,瞬间将谢千秋分身撕成两半! 有姑娘发出半声惊唿,粉碎的人形飞散成光,而后收进谢千秋体内,他目光一紧,盯住了刀锋的来向,沉声道:「都过来!」 追兵怎么会来得这么快? 他飞快回想了一遍过程,没有发现显眼的纰漏,刀光又到眼前,他抬手向前一挡,刀锋撞上了无形的墙面,空气中灵力荡漾,刀势尽,来人向后翻身退开。 山林里冒出无数的黑衣人,谢千秋扫了一眼,确定都是来送命的,于是回身安抚瑟瑟发抖的姑娘们:「别怕,我们走。」 女孩们惊慌望他,刀剑从天而落,谢千秋看都未看,一道灵力波蛮横扫过山林,草木勐然压弯,黑衣人被拦腰甩飞,落地都没了生机。 谢千秋反手给姑娘们扣了个防护罩,嘱咐道:「跟着我,没事的。」 他迈步向前走,一边走一边摘扔头上的步摇,双手轻轻一甩,叮铃咣当的首饰落了一地。整片空间的灵气随着他的步子被搅捲起来,雨丝纷斜,树叶哗啦作响,身上的气息也没了遮掩,纯粹得引人贪慾,又强大得令人畏缩,神识扫过如同看见一轮能灼伤人眼小太阳落于山道。 有化神期的黑衣人从四面八方杀来,他的步伐越来越大,风声也越来越狂,一柄雪白的摺扇从他袖间滑出落于掌心,扇面上一个灵力钩就的「木」字。他反手捻开抬手一挥,一道风龙捲唿啸刺向众黑衣人,灵气狂躁地跟着风刃扫了出去,暴烈撕碎一切触手可及之物,在山道上犁出深深沟壑。黑衣人们拔剑苦挡,谢千秋把摺扇一收,再展,向天一指,扇面上已多了「水」一字,风雷在云层中翻滚,伴着骤至暴雨炸亮在山道上,他站在雷光里,眯着眼面无表情,一身红衣翻飞。 灵修可改天地。 他一路几乎畅通无阻,忽有刀风从天而降,谢千秋抬扇,扇面空白,无形的厚实灵力屏障挡在他与坠落刀锋之间,刀气肆虐,却透不进来。 是那来「验货」的黑衣人,修为显然在杂兵之上。谢千秋脸色微凝,扬扇隔开他,黑衣人跳到较远处,隔着暴雨帘冷冷看他,目光不知为何是戏嚯的。 谢千秋戒备盯着他,全部注意力都在身前,那黑衣人提刀勐攻,来势迅勐,谢千秋仓促格挡,匆忙道:「往后站!」 话音未落,后嵴一道尖锐的刺痛直攀上天灵,谢千秋手上一松,被一股反噬的钝力通过手臂重击在胸口,当即逼出一口鲜血来。 姑娘们有人惊唿有人怒喊:「小云你干什么!」 黑衣人收刀后退了两步,赞赏道:「干得不错。」 「多谢主子。」小云细细的声音平静地从谢千秋身后传来,她握着一柄短剑,剑身深深没入谢千秋的嵴背。 谢千秋不敢置信看她:「小云?你……」 「谢大哥,我是自愿来参与炉鼎交易的。我有一个妹妹,她病得很重,但我们家很穷,我需要足够的钱给她治病,我觉得我的价值只有这个,被人买下做玩物有什么不好?只要我哄得人开心了,什么都会有,这比躲躲藏藏地生活好太多了。我已经把一切都办妥了,可你把这一切都毁了。」小云把短剑刺得更深,而后放开手站到黑衣人身边,平静道。 那短剑应是特殊材质制成,对越纯粹的体质伤害越大,把谢千秋克得死死的,几乎要了他半条命。他身体都撑不住直接跪倒在地上,咳了两口血,虚弱而艰难道:「你……为什么这么想……?」 「谢大哥,我和你不一样,我来自一个小家族,没有资源,也没有支持,炉鼎没什么价值这种观念已经深入骨髓,不是你说一两句话就能改变的。你本身就是天才,有三大仙宗之一的超级门派做后盾,你可以自信,你可以坚信自己就能改变世界,但我不行,我们是完完全全两种人。我穷尽所能做出的改变,也仅此而已。」小云仿若还是怯懦地低着头,理直气壮地低低说,「你们这些人,可以做许多『正义』的事情,可以大义凛然地俯视我们,可以恨铁不成钢地教育我们,也可以质问我们只想着自己其他人怎么办,你们也的确是好心,问题只在于你们眼里的世界和我们完全不是同一个。我在淤泥里滚久了,一身黑早已经洗不清,我也从来没想过洗清,你们那个可以亲手改变的世界,我进不去。我只知道,化神期的炉鼎,想来比我们都值钱,把你抓住了,我能分得多少好处?」 第64页 谢千秋已经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脸色煞白得快要透明,只一双桃花眸子无声看着她,怨恨情绪没有多少,悲哀却很浓厚。 自甘堕落,他能救什么? 「你忘恩负义还有理了?谢大哥哪里对你不好?你还想害他,你还是人吗?!」有女孩愤怒道。 小云不作理会,黑衣人一挥手,一批人马轻易地把她们制服了。他踱着步走到谢千秋身前,扳起他的下巴端详一阵:「生得的确好看,多少女子都自愧不如啊。不过男性怎么可能会是炉鼎呢?男性本阳,哪来的阴供我们采?」 谢千秋垂着眼无声无息,黑衣人抓起他一只被反噬力折断的手臂,沾了他的鲜血送进嘴里尝一口,脸色勐然变了,震惊和狂喜从他的眼神中迸发出来。 「哈哈哈哈哈……你不是炉鼎……你是灵胎!你竟然是灵胎!」黑衣人狂笑,「一只化神的灵胎!」他紧紧抓住了谢千秋的肩膀,勐然压低声音,语调激动得颤抖,「一个最劣等的灵胎能让人轻松筑基,我吃了你,会涨多少修为?御气?洞虚?!」 「天不亡我,天不亡我!」他激动得手脚直颤语无伦次,「我早该想到的,那么纯粹的灵力……没想到灵胎竟然能开启神智化形……我在化神徘徊了多少年,我终于能晋升了!天不亡我!」 谢千秋皱眉,气若游丝道:「吵。」 一道银光从天际直坠,来得太快太锐,黑衣人察觉不对急忙撤退,又因为贪婪手上犹豫了一瞬,被银亮剑光削断了一根手指。他急忙提刀挡紧接而来的第二剑,向后退开,按着手警惕盯着来人。 那笔直的人影缓缓抬头,沙得仿若在剑锋上砺过的声音压着滔天怒意:「我这就让他永远闭嘴。」 第40章 曾年少峥嵘 谢千秋虚弱道:「快走。」 沈冬在道:「你别说话。」 谢千秋深深喘了几口气才有力气撑着自己说一个稍长的句子:「你打不过他,快走。」 沈冬在不说话了,甩落剑上的雨水,脸色森然的盯着黑衣人。 「修为不过金丹期,还想逞英雄?」黑衣人阴恻恻道,倒也不敢大意,没有贸然上前。 沈冬在看着他断了一指的手,怒头上却是嘴拙,没有龙吟的口才能把他堵得气火攻心,只冷冷道:「九重山的人,你也敢碰?」 「九重山?原来如此,也只有三大仙宗能养出这样上乘的补品。他是你师长养来用以进境突破的吧?」黑衣人一心的污浊,最擅长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自以为是还要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不如我们换换如何?我在崑崙有门路,你将他卖与我,我许你天大好——」 寒光割过雨帘,剑光刺目而来!黑衣人横刀格挡,一抬眼对上少年的眸子,被那双眼里的暴戾和杀意惊得心头一跳,手上用力把他逼开。 沈冬在被心头一把怒烧得失了言,虎口震得发麻,他缓都不缓,挥剑再上。黑衣人本因吃了一亏而心存戒备,挡了几剑发现不过如此,顿时心下大定,抬刀把他甩开。 谢千秋艰难地把短剑拔了出来,金属噹啷落地,小云站在他身前不远把剑捡了起来,犹豫着未能再上前。 谢千秋缓了又缓,吃力道:「你别,再来我就死了,你们都……得不到好。」 小云轻轻道:「谢大哥,他不会赢的。金丹如何敌得过化神?」 「我知道,」谢千秋扯出笑来,「若他能赢,你现在就该下手杀我,不然我会让他把你杀了。」 小云脸色平静,低头看着那柄短剑问:「你是灵胎?」 「是。」 「长自崑崙?」 「是。」 「灵胎也能化形修炼?」 「本是不能的。」谢千秋咳嗽了两声,「灵胎只有简单的自我保护意识,至纯至粹,你们人类都喜欢食用我族来叩无上大道之门……」他低低笑了一下:「我们的贩卖是世间允许的,比炉鼎光明正大得多。」 「那你为何能修到化神?」 「我被崑崙捕获后,作为厚礼赠与了九重山宿神峰。」谢千秋直起身子,勉强站了起来,也不知道哪来的兴致与她闲聊,「宿神峰的峰主南明子转手将我给了他的小弟子,他的小弟子不屑于以外力进阶,放我在山林间游荡。我不敢离开,后来被九重山山神捡了去。几十年后,机缘巧合,忽然开了智。那有很久了,四百年前?后来我就在宿神峰修行,直到如今。」 「你为何与我说这些?」 「与死人谈谈,也没什么损失。」谢千秋的声音忽然贴着小云的耳廓响起,小云大惊,还未扭头,胸口剧痛。她不敢置信地低下头,谢千秋握着短剑的柄,剑身深深没入小云的心口。 她手里拿着的剑化作光点散去,谢千秋旋转剑柄,拔出剑,眯着眼看着她倒在水泊里,懒得做出什么表情。另一个摇摇欲坠的他化作幻影被雨水打散,谢千秋面对小云的尸体无声站了一会,蹲下来替她阖了眼。 「有点小聪明,但眼界太低,囿于出身吧。你也怪可怜的,我原谅你了。」他猫哭耗子道。 这一蹲就站不起,膝盖一软就跪进了雨水里。他皱了皱眉,掩唇咽回一口血,沈冬在甩开人沖他怒吼:「你别乱动!」 紧接着少年就被刀光淹没了,他从寒锋间挣出身,挂一身伤痕。 第65页 这个身体太没用,动作跟不上,灵力转不开,出剑招太慢!沈冬在心中烦躁,运灵更快,耳边鼓譟的尽是心跳,全身经脉都在隐隐作痛。黑衣人再攻,沈冬在横剑格挡,被推退了近尺,所过处水花飞溅,溅进眸子里,把困兽的杀意濯得几能透体而出。 他明明能更快,曾经这样的角色他没放在眼里过! 虎口崩裂,沈冬在后退十数步,被紧追的刀光拦腰一截,他匆促回剑,刀风切着他腰身而过,带起两道血线,深红瞬间透了湿衣。沈冬在没站稳,被甩出去滚了好远,起得太急,眼前黑了一瞬,只看见那人提着刀走向了谢千秋。 「你别碰他,」沈冬在踉跄两步,长剑拄地喘息,沙哑道,「不准碰他……」 他手里明明握着剑,若不能护着这红衣,正道上重走一遍又有何意义?他为何是金丹期,为何唤不醒曾经那凌人的意?! 心火一起,一股锋锐凌厉的劲气从他心口直冲向四肢百骸,霸道地把灵力搅了个天翻地覆,皮肤大片崩裂,他瞬间成了一个血人。沈冬在的意识骤然一股恍惚,下意识提剑做个记忆深处最熟悉的姿势,灵力走了一条三百年来再未走过的路,而后狂暴剑意借他的剑直刺向黑衣人的后心! 黑衣人仓忙回防,锋锐剑意点在刀身中央,长刀崩折,黑衣人被剑身刺了个穿! 沈冬在喘着粗气,打湿的刘海下一双饿兽般的眸子透出猖獗恨意。他周身锐利剑意海潮般起伏,藏着无尽狠煞,只在剑锋露一点苗头,已让人不寒而慄。 他拔剑,黑衣人按住心口,却按不住鲜血。他喉咙里发出濒死的声:「你……你……化神……入魔……」 沈冬在充耳未闻,神智已经不清明,一双眼斥着红血丝,提着剑一步一步走向谢千秋。谢千秋抬脸看他,沈冬在剑尖指向了谢千秋的喉结,不知为何顿住了,他僵立半晌未动,谢千秋等了许久,轻声道:「醒醒。」 沈冬在听不见,目光兇狠而空洞,身上入魔的气息愈发浓厚。 谢千秋低低嘆口气,握住剑尖向下拉,抵在自己心口。 剑尖上附着的意不稳,划开了谢千秋的皮肤,一丝殷红滚落。 谢千秋垂下眼,苍白脆弱得吓人,低声道:「老四,再不醒,我去叫你了。」 天光金灿灿着耀眼,少年眯眼,伸手挡了挡阳光。 「回来了?」温婉的声音在他身后问道。 少年回身,年轻的女子立在小院的树下,没看他,摆弄着石桌上的棋局,眉目婉静。 「师父。」他声音清亮亮唤道。 女子抬眼,弯了弯眸子,温声道:「我刚熬过粥,还在锅里温着,趁热喝。」 「师父如何得知我的行程?」少年好奇道。 「我自能算得。我见你气息不稳,想是又升了一层修为,今夜打打坐,这两日不要练剑了,去求知堂替堂主教教新弟子吧。」 少年皱了眉撇了撇嘴,面上顺道:「是。」 他往院内屋里走,女子在他身后慢悠悠道:「心里想是不乐意的吧?」 少年步子一顿,回身直接道:「师父,你总说我气息不稳,要夯实基础,可我进阶未有不顺,我本就是天才,您为何总要我做那俗人才做的事?」 女子回身看他,目光清润润的:「为师也不过一介俗人,苦修几百年,止步化神。」 少年忙道:「我不是这——」 师父抬手止住他的话:「我知道。我先天不足,体弱多病,化神之中远胜于我者比比皆是,可你认我做师父,为何?」 少年道:「自然是因为您懂得最多。那些化神连个剑法的缺陷都看不出,白瞎了这么多年的修行。」 「既然你钦佩我的学识,就当知我所言必是有其道理。道法修行,急乃大忌,不可好高骛远,不可自骄自傲,不可目中无人,你自己看看,应了几条?」 少年不服分辩:「我哪有?还不是因为那些人自己太蠢?天问三大仙宗之首,我看同辈也没什么可取之处,那不就意味着我是这一辈里最厉害的,这不是事实吗?」 师父的声线陡然严厉:「冬在。」 少年梗着脖子不以为错,目光狂傲。 「人当存敬畏谦卑之心。」女子嘆道。 「我辈修行,觅大道寻长生,若敬这怕那,还怎么登上天界成真神仙?」少年反驳。 师父欲言又止,似乎是想说「你以后会明白的」,可又实在想不出何人能给他一个教训,到头来只能摇摇头:「粥要凉了。」 沈冬在得意地扬了扬眉,扭身开门进屋。 他迈进屋子一步,神智忽然晃了一下。 这是什么时候?这是在哪? 他茫然回身,看着万顷天光——是天问派吗?师父还活着? 纷扰三百年忽如南柯一场大梦,他仿佛醒了,于是梦境被大力摩擦,再去忆已不分明。 他恍惚问道:「师父……你没死?」 女子笑道:「什么傻问题?」 「我记得……我把你的话当耳旁风,进境太快,根基不稳,一次外出除魔杀过了头,回来就有些浑浑噩噩,总能听到声音,却也听不太清。」沈冬在茫然道,「我那日练剑,忽然看见魔修来袭,我出剑,误伤……我……杀了你。」 「傻徒儿,做梦煳涂了吧?」女子温柔笑道,「我不是好好的吗?」 第66页 「我不敢信……梦里我很痛苦,痛得太真实了……」 「有何不敢信?我没有死,你也没有彻底入魔,没有伤同门,没有在天令堂强行清醒,没有面对血淋淋的那一切,也没有被废了全身经脉从师门除名,亦不曾被割喉死过一次。」师父温柔道,「你不用面对重塑经脉的几十年,忍受那漫长的、深入骨髓的痛苦……你也不想再经歷一次了,对吗?」 沈冬在点点头:「对,我不想了。」 他扭身又要迈入房间,脑子里有一根动情的弦轻轻拨了一下。他顿住,而后勐然回头。 他的嗓音骤然哑了:「……我为何重塑经脉?」 面前景象勐然扭曲,分崩离析为闪亮的碎片,他被一把烈火吞噬,落尽一片黑暗里。 第41章 往昔岁月稠 「大师兄!」 少年的步子微微顿一顿,回眼道:「何事?」 「大师兄,前些日子教习的剑法,我总有一处想不明白……」喊住他的也是个少年人,带些许期待和畏惧道,「不知大师兄有没有时间……」 少年扫了他两眼,下巴一扬道:「你是求知堂的弟子?你们师尊干什么吃的?」 弟子有些尴尬地低下头,沈冬在道:「快些,我赶时间。」 「是!天问剑法总决的第三章 ,留风剑的走势,我有些看不明白——」 「使与我看。」少年抱肩微有不耐,打断他。 那弟子急急忙忙运气使出剑招,而后期冀道:「师兄见笑,怎样?」 少年皱眉道:「你叫什么名字?」 弟子一愣,有些不明所以,声音磕磕巴巴小了下去:「方、方相。」 「谁让你练剑的?」未得到回覆少年挑眉,「你自己要练剑的?」 方相脸通红,磕磕绊绊道:「我……仰慕大师兄已久,想着……」 「仰慕我?我练得剑,你们就都能练得?你与我之间差距宛如天堑,你没长眼睛还是瞎?」少年不屑道,「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不长脑子就往剑道上拥,就你这样的要是能在剑道上有成就,我干脆自刎得了。」 方相脸色煞白。 「这种事情不要拿来烦我,我的时间很宝贵。」倨傲少年大步往前走,「是求知堂堂主头脑不清醒才收了你这么个徒弟,还是你们求知堂收徒已经不分良莠了?也是,三堂每次都收成百上千弟子,能教出好苗子才怪……」 方相站了半天,眼眶被逼得通红,最终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沈冬在看着这一幕,目光投向那少年远去的方向,一脸的烦与嫌——那是年幼的他,无知地狂傲,目中无人,天地都不在眼里,他从未想过当年的自己有这么欠揍,幼稚到让沈冬在想把他揪过来抽筋拔骨教训一顿。 他抬步要追,迈出一步就天昏地暗,万物离世而去,他再回过神,勐然被人按在了地上。 他下意识起身要挣,被巨力压着肩按着头,后颈几乎断掉,目光只能扎在地上,血煳了满面,顺着下颌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沈冬在!大胆逆徒,你可认罪!」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喝道,却没多少气势,言语里尽是萧瑟。 他忽然不挣扎了。 是了。 是在天令堂的那时候,他道心不稳,走火入魔,杀了师父,还杀了那么多的同门。 少年被常胜和仰慕惯出来的傲气和自负,被生死狠狠挫了根。 凶兽般的少年忽然失去了全身的力气,颓然道:「我认。」 掌门闭了闭眼,笔直的身子忽然有了些佝偻,痛心疾首道:「你的确是我天问千百年来剑术最为优秀的弟子,可你修的是什么道?是杀道吗?我天问温和谦让、克己知礼的门训,你可有半句记在心里吶?!」 沈冬在不说话,掌门环顾全场,缓缓道:「第一千一百二十一代弟子沈冬在,残害同门,弒师入魔,罪当诛。念其除魔有功,修改剑法,于门派有大功德,死罪当免。现以千刀阵断其全身经脉,废其修为,逐出天问,此生不得再入门内。」 天令堂座无虚席,一整个门派的弟子静默无声地看,层层叠叠缟素如海。他们没有悲伤,没有惋惜,只礼貌地面无表情。 神情隐隐约约透露了点大快人心。 刑堂至酷的罚阵落在此地,剜骨锥心之痛从晨曦一直持续到深夜,他动弹不得,撕心裂肺的惨叫悽厉迴荡,听者不忍,只留他一个人面对空旷天地。他喊到彻底喊坏了嗓,再无声音可发,夜明星稀,有弟子来把不成人形的这摊血肉收敛,带到了天问派外的山林,不忍道:「天问派不能留你,我只能把你送到这了。从此以后,生死安天命吧。」 他无声无息,若不是胸口还有微弱起伏,似乎已经死了。 没了修为傍身,断了全身经脉,他连个废人都不如。在尘埃里无知无觉躺了三天,他终于能爬起来,摇摇晃晃地活在山野里,死不了,活得也不好。他遇到了活人,那是一伙山匪,他抢了他们一袋子口粮,被追上来打了个半死,他却撕咬着把他们全杀了。 那最后一人的匕首划开了他的咽喉,他捂着脖子跪在地上,拼了命地想活下去。他昏了过去,理论上应当该死了,可或许是修道之人强悍的体质还发挥一点点作用,他又醒了过来,带着一道骇人的伤疤,继续游走在世间。 第67页 直到遇上了谢千秋。 中州广袤,有凡人的领地,那时天问的弃徒在一个凡尘的城镇里做一个乞丐,在城墙脚下的阴影里坐着啃饼的时候,有人为他驻足。 「哎,你是天问派那个混小子吧?」那人蹲了下来,伸手去抢他的饼,「你还活着?」 沈冬在饿狼般瞪他,紧紧把烧饼护在怀里。 那人轻轻笑了一下。他一身红衣,桃花眼眼波流传,眉目娇俏,看着不像个公子,倒像是花魁。沈冬在全身紧绷,哑声道:「修仙者?」 「当年天令堂,我见过你。」红衣道,上下打量他几眼,「我不是你的仇人,我是九重山的,路过此地罢了。」他的目光在少年颈上落,声音放柔了些,「你这些年,恐怕过得不太好……我就是好奇一下,从云端跌落凡尘,若我是你,必然不会再想活在这世上,你为什么还要活?」 沈冬在没看他,沉默了半晌,哑哑道:「我做了错事,死了岂不解脱?」 红衣失笑道:「你活着给自己找罪受?」 沈冬在依旧没看他,道:「我活该。」 「我信你的确有这么高尚,不过我不想听,要不你说点自私的?」 「……我不服。」沈冬在哑声恨道,「我能升大道,凭什么入魔,凭什么只能潦草收场?他们都想我死,都希望我死,我就不死,我要活下去。不是为了活给他们看,我得告诉自己我还能活。」 红衣人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对嘛。活着就要好好活,折磨自己也是给自己看的,感动自己有什么用?既然拼了命地想活,就值得更好的。」 沈冬抬头:「什么意思?」 「你想不想重新修道?」 沈冬在愣愣地看着他,红衣人把山神印展示给他看,笑道:「没跟你开玩笑。既然天问已经将你除了名,随我去九重山如何?不亏吧?」 沈冬在骤然红了眼眶,道:「好。」 「我能让你脱胎换骨,重新入道,你想修什么?」 「我想修剑。」 「你的剑脉已毁,全靠一股劲撑着一口气,也就是说天赋已经没了,」红袍的美人漫不经心道,「哪怕我重筑你经脉筋骨,你的剑道也不可能达到以往能有的——」 「我是剑修。」沈冬在哑哑地打断他,少年抬起眼,眼里有火。 那一身可笑的骄纵与桀骜被千刀剐得粉碎,和着血与轻狂的过往扔在了天问,留给他自己只有一把嶙峋的骨,却仍根根峥嵘。 红衣有些动容:「你想好了?」 「我要修剑。」沈冬在坚定道。 「你叫什么?」 沈冬在愣了愣,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问这个:「沈冬在。」 「我叫谢千秋,」红衣伸出一只手,毫不客气揉了揉他的头,嚣张地自作主张道:「小子,叫师兄。」 浪里浪荡不着调的宿神峰二弟子这次下山,带回来一个小跟班。小跟班一上山还没跟玉摇风说得上几句话,就被李疏衍叫走了。 那时南明子大限将至,看着却还是个青年人模样,搬了张藤椅在天书阁外晒太阳,谢千秋站在他身边。他自然是认识沈冬在的,远远望见,也不意外,温和道:「千秋与我说过,你要重塑经脉?」 沈冬在行礼回道:「是。」 「你现身的经脉已经破损不堪,身子骨也被刮下了一层底子,重塑的过程会漫长痛苦,不亚于再受一次千刀万剐。很有可能在筑基后新塑的脉络失去效用,那时又要重头再来,直到找到最适合你的为止。」南明子饱含深意地看了谢千秋一眼,「这样你也还要尝试吗?」 「是。」沈冬在坚定道。 「哎,年轻真好,敢拼敢想,也敢吃苦。」南明子感嘆道,李疏衍开了窗从天书阁里探出头来,警告般看了他师尊一眼:「南明子,你再说什么大限将至命不久矣的话,这天书阁千万藏经我一把火烧给你,你别想让我替你打理。」 「臭小子没大没小。」南明子笑骂他,暮气竟也散了些许,起身道:「一会阿衍带你们去找扶桑,你们现在可以着手准备一下。」 「……准备什么?」 南明子老神在在道:「准备上刑嘛。」 「千秋。」上刑之前扶桑支走了沈冬在叫住了谢千秋,皱眉道:「你看上这小子了?」 「山神说笑了,在下多喜欢女孩子啊。」 「你与他不过萍水相逢,为何做到这个地步?」扶桑道,「你灵身还不稳,分本源去帮他脱胎换骨,他一身魔气若想洗净需要许多次,玉摇风都未必能承得住,何况你?就算最终能成,你也很可能因为被拖累而未来无法晋升修心三阶……」 「扶桑,我觉得我们很像。」谢千秋笑,「我一个灵胎,也不追求什么至高无上大道,就是要挣着活下去,不肯死,如果不是来了九重山,可能也活不好。我不服,凭什么我就不能好好活着了?凭什么灵胎就要藏起来做人?」 「扶桑,我们生于世上,百般挣扎,不过是因为不甘心。」谢千秋望向沈冬在远去的方向,轻声道,「我觉得,大家都一样,能甘心一个,便甘心一个才好。」 第42章 眼前人是心上人 重塑经脉的过程果然痛苦而漫长,沈冬在分不清昼夜,分不清寒暑,但醒来总能看见谢千秋,跟他说点什么或者逗逗他。久而久之,这身红色竟然成了魂牵梦绕的期待,沈冬在不怕坠入黑暗,因为一睁眼,能看见他。 第68页 那天他醒过来还有些浑噩,谢千秋俯身看他的眸子,凑得近了,他忽然感知到面前这个人身上一股诱人的气息,纯粹而鲜活,触手可及,不怎么清晰的大脑叫嚣着吃掉他。他喉咙里发出含混的音节,谢千秋把一缕头髮撩到耳后,低下来问:「冬在?」 谢千秋也是一身的疲惫,大脑也不怎么清醒,声音里带着要人命的懒,沈冬在脑子里的弦瞬间崩了,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突然发力将他翻在了身下。谢千秋有一瞬的错愕,茫然仰面看他,修长白皙的颈暴露在捕猎者的视线里,沈冬在勐俯下身,侧头一口咬上了他的动脉。 「嘶——」谢千秋被疼痛一激才反应过来,骂道:「混小子,松口!」 沈冬在听不见,贪婪地吮吸充满灵力的鲜血。 谢千秋抬手在他的两侧太阳穴一拍,低喝:「醒来!」 沈冬在脑子里「嗡」一声,遮眼的黑雾散尽,灵台清明理智回神,他仓惶松口,懵然起身:「我……」 谢千秋按着伤口脸色苍白,气息不稳,属于灵胎的波动一盪一盪地惑人心神。 「你是灵胎?」沈冬在用力擦掉嘴角的血迹,涩涩道,「我——你说重塑经脉,是利用灵胎的脱胎换骨之效?」 谢千秋闭着眼,声音有些无力:「你本已入了魔,虽被废了修为,但仍有魔气残留,重塑经脉的过程需要把这些魔气洗去……灵胎本源至纯,最适合洗脉。」 「为什么要做到这一步?这对你难道没影响吗?」 「有倒是有,不过我都做到这个地步了,你让我半途而废也来不及了。」谢千秋轻轻笑道。 沈冬在从未受过这般恩惠,有些手足无措:「我……我们非亲非故……」 「看你顺眼,救便救了,哪那么多理由?」谢千秋语气疲惫,强撑着打趣道,「事已至此,你能怎样?让我咬回去不成?」 沈冬在定定看着他:「我不值得。」 「你值不值得,是我来判断。若你真的愧疚,就让自己变得值得。」 「我——」 谢千秋声线渐低:「你等等……让我歇歇……」 沈冬在不等说什么,谢千秋已经昏睡了过去。沈冬在脸色复杂地站了一会,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坐了一整天,一动不动。 沈冬在的经脉重筑好后,正碰上南明子仙逝。这十几年,南明子照拂他不少,沈冬在在他墓前真情实意地拜过,而后坐在墓碑旁发了一会呆。 九重山有专门一座日沉峰,不算九峰之内,歷代去世的师长弟子都在此立碑。尸骨仍存的,长眠于此;魂飞魄散的,立衣冠冢。南明子死时,半步大乘的神魂散于峰峦,身骨溶于山河,最后一次庇护这连绵山脉,墓在日沉峰之顶,和歷代掌门同眠。沈冬在在墓碑边坐,耳边风声缠绵,低头就是西沉的落日。 有人上了山,走到墓碑前,静静站了一会。 沈冬在道:「我在天问的时候,有一个待我很好的师父。她先天有损身体不好,化神便止步,我拜师时,她已经没有多长的时间了。我从未想过她过世的样子……我觉得我还年轻,有大把时间去找一个延命长寿的法子,大不了,我成了仙,把她带上天界去就是。」 沈冬在自嘲道:「拜师时我就是这般想的……可后来我进境愈发快,这念头渐渐竟想不起,只顾着自己剑道如何,名誉如何。峰主,人为什么总要错过,才知道自己有多错?」 李疏衍开口道:「人都会犯错。错便错了,后果自负,若还能撑着活下去,莫要再犯便是了。」 沈冬在没说话,李疏衍问道:「既然经脉已稳,你今后可有打算?」 「我这样子,什么门派能留我?」沈冬在起身问道。他经脉重塑过太多次,所有经络的走向和节点都显在身上,一身鲜红的伤疤般的纹路,连面上都有一道痕。 李疏衍道:「宿神峰不问前尘。」 沈冬在摇摇头:「我不会认你做师父的。我此生,只有一个师父。」 「你挂名于宿神峰,倒不用拜我为师。我不教你什么,天书阁藏本随意览阅。」李疏衍道,「只是你身上气息太乱,仍带魔气残留,洗净了才能录入山神堂。这就不必麻烦千秋了,你自己晋升,总能洗净的。只是记着,你既入过一次魔,以后便容易再入魔,晋升急不得。」 「……好。」 读书、修炼、闭关,百年光阴转眼而逝,沈冬在从过去的自己身上脱开,翻阅这三百年岁月。 白初一上山;自己晋升金丹,终于能在山神堂放入自己的灵火;龙吟凝形,随队除魔,以杀入道;李疏衍抱回来一个小孩,那是墨知年;霜降、魔殿、极域、中州……那身红衣有时来,有时走,他追了一路,一直到铺天盖地暴雨兜头而下,面前湿透的红衣,自己手里剑尖正抵在谢千秋的心口。 沈冬在的手勐然一紧,把剑抽了回来,哑声道:「我差点又入魔了?」 谢千秋抬起脸,虚弱笑道:「你再晚一会,我就打算给你咬一口了。」 隐约魔气被通透剑意撕裂,沈冬在站直了身子,不等说什么,忽听一声惊叫:「小心!」 一个本押着女孩的黑衣人把女孩一扔提剑而上,未等靠近,沈冬在剑场一张,瞬间将他撕成了碎片。他缓缓回头,目光蜇人:「给我滚。」 第69页 黑衣人们屁滚尿流地滚了,沈冬在剑场一收,身子一软,好容易站稳了,眼前一阵晕眩。 他刚刚晋升化神,剑场还撑不了太久,摆脱魔气未走火入魔已是不易,人已然是强弩之末。他歇息片刻,回眸道:「还傻站着等什么?还不快跑?」 「去天问吧。」谢千秋吃力站起,「追兵应当不会再有了,不过保险起见,都分开跑。都知道怎么去天问吗?」 姑娘们看着有些不愿离开,但也都知道事态紧迫,最后都散进了山林。沈冬在去搀红衣,谢千秋也不客气,全身的重量都倚在了他身上。 离得近了,沈冬在看见他煞白的唇,不做声地咬了咬后牙槽,撕开目光,压着怒意道:「花孔雀你真是不要命了,不知道自己是个大炉鼎吗?什么地方都敢闯?」 谢千秋没力气,贴着他耳朵拿气音道:「你不是来了?」 「若我没来呢?」 「那便……乖乖被人欺负呗。」谢千秋想了想,不怎么认真道,「说不定遇上什么有龙阳之好的——」 沈冬在勐然停了步子,抱紧了谢千秋的腰身,咬牙切齿道:「你还挺期待的?」 「我一个大炉鼎,不用多浪费啊。」谢千秋毫无危机意识地逗他,「要不,你用?」 沈冬在闭了闭眼睛,嗓音沙哑:「谢千秋,你到底知不知道我——」 不,他不知道。 于是沈冬在道:「这可是你说的。」 他扳过谢千秋的下巴,狠狠地吻了上去。 「哗啦——叮——」 「哗啦——叮——」 「六六,你摇那龟甲摇了一上午了。」白初一坐在大青石上,盯着一枚滚过来的古铜钱,忍不住道,「我给你几个骰子摇行不行?」 墨知年不急不缓把铜钱捡起来,笑道:「我算术推演比不得师父,多算几次稳妥些。」 「算什么?结果如何?」 「算人运势,结果有惊无险。」墨知年看着卦象,有些怔忪,「……有惊无险啊。」 白初一从青石上跳下来:「怎么?不好?」 「不,很好,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墨知年回脸笑道,今天他没绑那遮眼的布条,只闭着眼睛,阳光细碎地落在他的眉目上,好看得很。他说完仰脸望向天穹,轻声道:「真的很好。」 「师兄,给你讲个故事吧。」墨知年道,「你可知炉鼎这种体质?」 「知道。」白初一皱了眉,「因为体质太过纯净,又是女儿身,被一些心术不正的男修……咳……行不齿之事。」 「从前有一个炉鼎,和普通炉鼎不同的是,这个姑娘活得很肆意,因为足够强大,也不怎么掩盖自己是个炉鼎的事实。后来她遇到了不能抵抗的敌人,来救她的人死在面前,她被带走糟蹋,被折磨到最后入了魔。」墨知年道,「一般而言,炉鼎是不会入魔的,她以纯净体质入了魔,相冲的气息把她的神智毁了,她活了下来,把所有人都杀了,但从那之后疯疯癫癫很少清醒,被杀戮和暴戾支配了心神。后来她与魔物……魔修混到一处,魔修去攻打她曾经的师门,她只想着杀人,跟着魔修一起攻山……嗯,攻打她的师门,最后战死在阵前。」 白初一嫌弃道:「你怎么净知道些悲惨的故事?」 墨知年笑:「可能我也很悲惨,比较吸引这些故事?」 白初一敲他:「你还悲惨呢?说,师尊怎么虐待你了,我学学。」 墨知年也不躲,笑吟吟任他敲。 离火入局,会变这么多啊。 他果然是最大的变数,还好当年没杀他……只是他究竟为何来到人间? 第43章 灵鬼刀相 沈冬在抱着肩倚在山洞一边,谢千秋坐在另一边,洞外雨丝纷扰,洞里无人说话。 「你歇好了没有?」沈冬在看着雨帘,哑声道。 「可以走了。」谢千秋抿了抿唇,也不知琢磨出什么滋味来,难得规规矩矩道。 沈冬在没动,半晌扭头看他:「谢千秋,你……」 「你让我缓缓,我还没反应过来,我不是有意给你一拳的。」谢千秋打断道,「我没想过你抱这样的心思。」 沈冬在压下去的火气窜了上来,他迫近一步,揪起谢千秋的领子:「你根本不明白我在生什么气!我现在就拿师弟的身份问问你,你到底知不知道这次有多危险?我问你,若我真的没赶得及,你打算怎么办?」 谢千秋哑口无言。 「你是不是从来没遇到这种情况?你是不是觉得化神了不起,救几个小女孩轻轻松松?」沈冬在低声沖他吼,「这么多年你都没吃过亏吗?那你命可真好,命好又怎样,你没见过我的结局吗?!」 谢千秋抬眼望他,沈冬在怒火中烧,把嗓音烧成一把将熄未熄的炭火,「谢千秋,你若出了什么事,必是我再爬不起来了,先死在你面前。你轻轻松松把两条命扔在这山路上,你可真自私。」 谢千秋定定看着他,两人对视良久,沈冬在先在这纯澈的目光中败下阵来,手一松,扭头烦躁道:「歇好了就走,迟则生变。」 「对不起。」谢千秋道。 沈冬在回头看他。 「是我的错。这么多年,九重山惯着我,宿神峰护着我,我以为我可以做一切想做的事情,是我得意忘形了。」谢千秋轻声道,「你骂得对,我只想着自己,确实自私。拖累了你,我很抱歉。」 第70页 谢千秋一道歉,沈冬在反倒有些不好意思,扭过头别别扭扭道:「……我也不是这意思……」 谢千秋忽然问:「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对我起了心思?」 沈冬在的耳朵红了:「……我也说不清。」 谢千秋起身,下意识伸手想去揽他,又觉得这动作不合适,五味陈杂地收了手,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好,只能硬着头皮走出去。沈冬在火气下去,一颗心就空落落地悬了起来,对自己刚刚一时冲动强吻了对方有点后悔,尴尬地跟着,心里生出一股几近绝望的委屈来——他说要给自己用的,谁让他乱说话? 沈冬在掐死危险的念头,转移话题问道:「你这些年动不动就往中州跑,是查黑市的事情?」 「对,六七年前我就查到了一点苗头,只是中州地域广大,我在这儿行事有诸多不便,查得挺难。」谢千秋走出山洞,抬手挡了挡雨,「但也算有所收穫。」 「都查到什么了?」 两人并肩在山路上走,谢千秋道:「我追查黑市的金帛去向,发现有很大一部分被分流出去,最后没有落处,悄无声息消失了。我追了几年,你猜最后这笔钱到哪了?」 「哪?」 「天问派。」谢千秋道。 沈冬在步子勐然一顿:「……什么?」 「天问派。」谢千秋道,「黑市的利润倒过了无数商旅,最后充进天问的财库里。」 「怪不得黑市如何打压都能开下去,原来天问在后面撑着……天问是中州第一大派,正道邪道都有门路倒也正常。」沈冬在平復了一下心情,「不然那么大的一个门派,吃穿用度就能吃掉一座山,是需要些敛财的手段。」 「我也这样想。」谢千秋道,「只是……炉鼎的贩卖这一条路,是天问的财路之一,我就有点看不下去了。」 沈冬在倒吸一口气:「此话当真?天问或许会对灰色地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炉鼎贩卖是原则性问题,天问不会碰的。」 谢千秋道,「我也不信天问传承至今根系腐烂至此,我顺着查下去,发现天问负责打理这笔钱财的是——」 「闪开!」沈冬在将他一推,谢千秋顺势向后飘退,沈冬在拔剑上撩,和直坠刀光撞在一处,火花于相接处飞迸。 「——方相。」谢千秋把话说完,又向后飞了很远,手心一翻握住了白扇。沈冬在被刀上力道逼退几步,甩剑站稳,凝重道:「你伤没好,别乱动。」 「三百年兜转,」方相一步踏出,平和道,「大师兄别来无恙?」 「我不是你大师兄。」沈冬在戒备道,「你来此是为何?」 方相看向远处的谢千秋:「谢公子,你救下的姑娘如今无碍,平安到达了天问派,并且传达了你的意思。白姑娘正在仔细询问那位姑娘发生了什么事,天问的弟子在山林外围接应到了其他姑娘,你们的小师弟应该很快就能赶来。」 他顿了顿,和颜悦色道:「这件事到此,不知能不能为止?请不要继续下去了,对我们都好。」 谢千秋道:「这件事解决了,你们能从此截掉炉鼎贩卖的路吗?」 「谢公子,这种事情总会有人去做,就算你能断这条路,也还有别人会去犯险。利益面前,人将不人。」方相道。 「那我换一种问法。」谢千秋「刷」地打开摺扇,「我说这件事情到此为止,你信吗?你能放我们走吗?」 方相挠了挠眉梢,似乎有些被看穿般的无奈,对谢千秋道:「谢公子,你这样的人却是个灵胎,真是可惜了。」 剑光扑面!方相轻飘飘退开,沈冬在一击不中,剑身一声嗡鸣,剑场骤张,和方相的刀意骤然相撞! 沈冬在冷冷看他,剑身上一层波动的光。方相刀场轰然扩张,将沈冬在的剑场绞得粉碎。沈冬在脸色一白,一口血涌上喉头。 「沈冬在,你如今的剑意远不如曾经。」方相道,「你能领悟剑意,也不过是取了三百年前的巧吧?」 沈冬在打架时懒得废话,握紧剑再上,这次他未开剑场,只在剑上附意,撕进方相的刀场里,重和他缠斗起来。他不需要赢,只要拖时间就足矣——如果方相没说谎,援手很快就会到。 方相也知道这一点,刀场蛮横地碾下去,沈冬在身上骤起深可见骨的伤口,膝上一道最重,他平衡骤失,单膝跪了下去。 方相刀尖已递到沈冬在眼前,漫天雨水倏忽一停,而后如浪扑向他,蛇般绞住了他的四肢。 沈冬在霍然扭头看谢千秋,谢千秋则霍然扭头看向远方的山崖,脸色复杂。 雷光骤闪,空无一人的山崖上剎那多了一个身影。崔嵬撑着伞眯着眼睛看一身红衣的谢千秋,倏忽出现在他面前,阴冷冷道:「你怎么敢叫这个名字?」 「与你无关。」谢千秋亦冷冷道。 崔嵬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一下嘴角,伸手去勾谢千秋的下巴,谢千秋后退一步厌恶躲开,沈冬在起身森冷道:「你干什么?」 崔嵬扬手把沈冬在甩了出去,沈冬在撞上山壁,不等起身,枝条暴起纵生,将他结结实实捆了起来。崔嵬看都不看他,只盯着谢千秋道:「你生成这般模样,从来没想过会遇到什么吗?」 谢千秋道:「你若是来兴师问罪,也等把那个和你齐名的人解决了再说。」 第71页 他话音刚落,刀光已至崔嵬身后,刀尖刺在无形的屏障上,盪起层叠涟漪。 崔嵬回身,方相道:「灵鬼,此事与你无关吧?」 崔嵬道:「的确无关。」 「为何多管闲事?」 「我忽然看你不顺眼,这个理由如何?」 「我们打起来至多两败俱伤。」方相道,「我让你把谢千秋带走,让他从此不要再管这件事情,这样如何?」 崔嵬收伞,不急不缓道:「我说过了,我忽然看你不顺眼。」 方相嘆息道:「灵鬼,你何苦。」 他突然扩开了刀场,不等崔嵬反应挥刀逼近,崔嵬的灵场被刀噼开了裂缝,刀风在崔嵬肩头带起一道血线。 灵修的身体是修士中最脆弱的,若被近了身施展不开,不够刀修两刀穿的。崔嵬急退,方相哪能让他如愿,踏地欲近,脚下却被骤稠的水洼一绊,他眸色一沉,望向了谢千秋。 崔嵬一把抓住谢千秋的领子把他扔出去,口吻十分不耐:「滚开,别添乱。」 崔嵬手上没留情,谢千秋一个踉跄,挺狼狈地摔了一跤。方相一头扎进了风雨雷电的领域里,崔嵬浮于半空伸手向下压,方相带着一身电弧挥刀上斩,冲出了领域,与噼开天地的一道雷轰然相撞,电弧从雨帘里迸溅。 谢千秋站起来,跑去帮沈冬在拆树木的牢笼,一边拆一边皱眉:「灵鬼那蠢货,怎么锁这么紧?」 「你先走。」沈冬在道。 谢千秋顿了顿,点头道:「你自己多小心。」 「哪里走!」方相一声低喝,刀光直追而来,谢千秋挡了一道,被击退好几步。雷光追着持刀者而来,方相硬接了一道雷,回身忽然一刀斩向了动弹不得的沈冬在!谢千秋勐然化作灵光消失在原地,在沈冬在面前匆匆凝聚,勉力挡了这一刀,重重倚在沈冬在身上,血从嘴角溢出来。 「灵鬼!」他哑声喝,风雷绕着方相肆虐,把他逼远了。崔嵬的衣衫被撕裂了大半,全身湿透,喘着粗气冷冷道:「再吵连你一起噼。」 「你行不行?」谢千秋吼道,「你跟他差这么多?!」 下一道雷光果然落在了谢千秋身上,谢千秋脸色一白,咳出了一口血。 崔嵬阴寒讥讽道:「刀相,你这般实力不用于对抗魔修,真是好胆魄。」 方相摸了摸脸上的伤,笑道:「彼此彼此。」 第44章 寥落一江秋 「世人都说灵鬼亦正亦邪,善恶随心,」方相顿了顿又道,「我却觉得崔兄过得随心所欲,很是让人羡慕。」 灵鬼嗤笑道:「被你这么羡慕,我可高兴不起来。」 方相目光忽然微微一偏,扫了一眼某个方向,道:「多说无益。」他挥刀再向下斩,刀锋刁钻地指向了谢千秋! 「当!」 横空飞来一柄红刀,震开了方相的刀身,方相猝不及防后退两步,崔嵬抬手降下风雷,沈冬在不知何时挣脱了束缚,海潮般的剑意倏忽而起,直面方相而来!方相本要接,谢千秋白扇倏展,雨丝如蛇搅住他的腕,方相的动作慢了一瞬,沈冬在的长剑在方相刀身上一格一错,竟将方相的刀错飞了! 方相有一瞬的错愕,沈冬在的剑尖停在他的颈前,剑气微微波动,切开了一寸肌肤。 方相目光一动,看见了一手还保持着投掷动作拄着膝盖急喘的霜降,他身上还有未尽的火焰,想来是烧尽了沈冬在身上的枝条。方相被制住之后竟意外顺从,丝毫不反抗地被封住了灵力。 崔嵬和谢千秋筋疲力尽毫无形象地倚在山壁上,一身伤和血,喘着粗气。崔嵬沙哑问:「这人,你们打算怎么办?我弄不死他。」 「扭送回天问派。」沈冬在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方相,冷冷道,「他们自有刑罚。」 崔嵬扯扯嘴角,扭身就要走。 「你等等。」谢千秋喘得快要倒不过气,勉强喊住了他。崔嵬顿了顿,倒没回身,谢千秋犹豫了片刻,伸出手,一团晶莹的光球在他掌心凝聚出来。 光球中央一株莹莹的草苗。 他盯着圆球看了一会,最后一次温柔地握紧了,而后毫无贪恋地把这光球扔给了崔嵬。崔嵬伸手握住,看了一眼,全身一震,勐然扭身:「你——」 「当年她留给你的东西。」谢千秋低低说,「她不愿你见她最后一面,让我把这个东西交给你。咱俩互看不顺眼,我就把这东西私留了,反正她说也不是什么紧要的玩意……虽然我觉得你救我也不过是妄想保护和她有关的一点念想,但毕竟是救了我,作为报答,这东西还是物归原主吧。有了这东西,我就不算是她与这世界最后的联繫了,你爱去哪去哪,别出现在我面前了。」 谢千秋顿了顿,忽然骂:「阿羽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好的姑娘,怎么就瞎了眼看上你这么个玩意?」 崔嵬竟然笑了,笑得呛咳,他伤得不轻,泪和血一起涌出来。他一边咳一边抖,一边抖一边说:「我也想知道,她怎么就看上了我这么个玩意。」 声线颤。 也不知是咳得颤,还是哭得颤。 谢千秋闭上眼睛,烦躁地想:哭什么哭? 她死了那么久,你怎么现在才哭? 回去天问的一路上倒是颇为顺遂,回到天问折腾了许久,各自歇下时已是到了半夜。沈冬在和谢千秋回到客房后,相对无言了一阵子,坐在椅子里的沈冬在轻声问:「……你说那个……她,」沈冬在顿了一下,微不可查摇了摇头,「你和灵鬼崔嵬什么关系?你们好像很早就认识?」 第72页 谢千秋坐在床上,似乎在考虑从哪里说起:「我们的确认识很早……不,也谈不上认识……我说的那个她,是崔嵬的爱人,她叫千秋羽,是只渡海而来的草木精华,当年在沧海岸救过灵鬼,其间种种我不甚明了,总之他们在一起了。那时灵鬼要比现在要恣意得多,几乎不做什么好事,而她温柔善良……我真的不明白她看上了灵鬼的什么,灵鬼哪里配得上她……反正他们就是相爱了。」 顿了顿,他续道:「你知道,沧海之外仍有大陆,名为妖界,是妖族生活的地方。我们之间隔着沧海,妖界不适合人类生存,而在我们这边,妖族也活不下去。战后,世间再无龙族,住在我们这边的种族便只有凤凰,他们虽是神兽,但仍不喜欢我们这里的气息。他们如此,一些小妖就更无法存活,机缘巧合来到沧海这边的妖兽都活不长久,更何况本就大限将至的妖灵。千秋羽本就活不长久,灵鬼满世界找法子为她续命,而灵胎,与她的本源有些许相通之处。」 「你知道我是个灵胎,生长于崑崙。」谢千秋笑笑,「我幼小的时候,品质相当好,自我意识也比普通灵胎更强些,在崑崙兜转过一些年岁,后来跑去了沧海附近,被崔嵬抓了,想给阿羽当补品用。阿羽不肯,她说灵胎若是在妖界,将能自成一族,我这样的就是一族里天赋最好的小辈,让她服用灵胎续命,和让她吃掉一个小孩活下去没有区别。灵鬼和她吵了很久,最后她吵赢了……不仅吵赢了,还把我留在了身边。」 「本质上来说,灵胎是天地灵气精华,她是草木精华,我那时虽未开人类的神智,却是能和她交流的。」谢千秋出神道,「她教我许多……待我极好……她救人而被大妖打伤,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于是渡海而来,仅为了看看世界那头是什么样子的。她若在妖界安安稳稳地养伤,或许还能看过人界的几百年,可为了看看其他世界的景象,她连命都可以不要。」 谢千秋轻轻笑了一下:「怎有这般傻的女子?」 谢千秋向后一倚,舒出一口气:「她过世的时候,特意支走了灵鬼,把她本体封存起来留给了我,让我把它转交给灵鬼。她死的时候,先变得很苍老,而后消散,她不愿意灵鬼看见她变老的样子。草木精华消散,是真正的魂飞魄散,本体就算还能再生一个精华,也不会是她了。我不喜欢灵鬼,阿羽死后我就跑了,跑了之后被崑崙其他的人捕获,作为厚礼送去九重山……现在想想对灵鬼也挺不友好的,他出一次门,回来之后,只能面对空荡荡的家了。」 沈冬在眉梢轻轻动了一下,试探道:「你……喜欢她?」 「喜欢?或许吧。更多应当是眷恋。若不是她救我、教我、养我,我可能已经被什么人吃了,给他人的大道添砖加瓦。师祖、师尊还有山神,他们帮我不比阿羽少,只是阿羽是第一个,所以感触上可能会有些许不同。」谢千秋看向沈冬在,说完了眨眨眼睛笑道:「不用吃醋,她已经过世许久了。」 沈冬在道:「我没吃醋。」 谢千秋弯着眼睛笑,也不说话,生生把沈冬在给看得面红耳赤,低下头去。 「冬在。」谢千秋忽然喊他。 沈冬在没抬头,半晌才发出一个鼻音:「……嗯?」 「以前我不知道你抱着这般心思,对你开的玩笑都有些失分寸,挺不负责的。」谢千秋道,伸手去勾他的一缕头髮,沈冬在看着那一道黑色的流水在素白的指间滑落,心头忽然窜起了一把火。 「我仔细想了想,」谢千秋重新把那缕头髮拾在指尖,轻轻吻了吻,而后抬眼定定望着沈冬在:「我觉得以后很难把握好我应当用怎样的分寸开玩笑,我可能也很难当做无事发生把你当成个师弟……」 谢千秋在他耳边缱绻道:「你愿意以真心孤注一掷,我怎能拒绝。」 沈冬在没动,来来回回把他的话翻过来覆过去地尝了许多遍,仿佛旖旎字句白纸黑字般端正地在他眼前摆着,他却拆不出其中的情感,死活想不明白这话里到底是什么意思。 谢千秋看他木愣愣的,感到好笑,微微用力把他扯到自己眼前,调笑道:「傻啦?还等什么吶,肥肉都送你嘴边了?」 沈冬在勐然从晕乎乎的云端落了地,他伸手攥住谢千秋的衣领,撕咬般地用力地吻下去。 「哎哟,这小兔崽子可真没技术。」谢千秋这样想着,扶住他的后颈加深了这个吻。沈冬在气都喘不过来,眼前一片漆黑,手却还不肯松,死死地攥着谢千秋的衣领,目光很野,可深处惊慌失措,仿佛生怕一松手什么都没了。 谢千秋嘆了口气,吻了吻他脸上的伤疤,这个吻不像他能给出的,轻柔得近乎虔诚了。 「我记得我跟你说过,」谢千秋伸手摸上他脸上那一道红痕,「人的情起于所见,红线的源头在眼,穿过心,缠到小指。我曾说你这道伤痕不好,断了姻缘——」 可这道红痕,不就像是根红线吗? 沈冬在的嗓音被烧得发哑:「谢千秋……你现在……我……」 谢千秋轻轻在他耳边呵了一口气,用气音撩道:「用我。」 沈冬在的理智崩了弦。 作息规律的老年人师尊躺在隔壁,面无表情地挺了一会尸,面无表情地睁开眼睛,面无表情抓起一柄装饰剑看了一阵子,最终还是嘆了口气把剑放下了。 第73页 他按着太阳穴缓了一会被吵醒引起的头疼,待那针扎般的痛感翻滚着减弱,他轻手轻脚打开窗户翻了出去。 第45章 曾掠千山 深夜天令堂空旷,暴雨歇,微雨不停,细细雨丝如网笼罩天地。霜降站在天令堂中央,撑着一把伞,从伞沿向天上望,忽听人问道:「小七,你在这儿做什么?」 霜降回身,看见只着单衣的李疏衍,未撑伞,身上却是干燥的。 「被天神降旨惊到了元神,睡不着,出来走走,」霜降道,髮丝暗红色,眼睛里有星星点点的火,「倒是师尊怎还未入睡?」 李疏衍的表情一言难尽:「……客房的隔音并不太好。」 「是你元神强大,能听到许多别人听不到的声音吧?」霜降笑道,「这般说可太不给天问面子了。」 李疏衍给了他一个「你说是就是吧」的眼神让他自己体会。 「天令堂是众神为天问派降旨的地方,看着已经很古旧了,怕是立派之初便存于世。」霜降仰头道,「大师兄为了找寻二师兄,是借了这地方对灵气天然的凝聚力?」 「不错。」 「人间百世繁华,」霜降沉默了一会低声道,「这地方见了多少朝暮相易、大起大落?」 李疏衍低头看他,霜降笑笑:「无妨,就是有点感慨……方相他……他还指点我的刀法,我实在没想到他会做出贩卖炉鼎这般伤天害理的事情来。」 李疏衍道:「他如何了?」 「听说是供认了自己是这一桩买卖的幕后黑手,他借着天问的权势暗中沟通了黑市,为那些人提供了走私的通道,买家大多是魔修。他做这件事情已经有很久了,倒是没有自己使用过炉鼎,其间换来的利益全充了天问的财库。」霜降转了转伞,「他已经把所有他所知的所有据点都交代了出来,天问弟子已经出发去摧毁这些地方了。现在他在刑堂的牢房里押着,他师尊看着他。」 李疏衍对天问的事情并无多少兴趣,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我真的不明白,」霜降今夜的自我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又感慨道,「求长生便求长生,自身修为不好好提升,去牟取世俗的利,本末倒置得不偿失,何苦呢?方相名誉加身,有什么必要去做这种伤天害理之事?」 李疏衍道:「他有他的理由吧。人心纷杂,谁又看得懂谁呢。」 「师尊,你说方相声名在外,天问会不会把这件事情压下去?」霜降问。 「白家、崑崙和九重山都有弟子参与,他们压不下。」 霜降忽然笑了:「那这届群英会有意思,风琴画雨灵鬼刀相一下折了三个,先不说其他门派如何摩拳擦掌,若中州在各大门派夹缝中生存的魔修要是想不开来端天问这锅,会是什么场景?」 李疏衍在霜降脑袋上敲了一下:「中州与九重山不同,中州的魔修门派和魔殿也不一样。魔殿与九重山连年征战,倾颓之势已成,中州魔修的门派则与黑市一般盘根错节,藏得深的大门派底蕴未必比天问派浅,若真下得了本,群英会上的小辈一个也逃不脱。」 霜降缩了一下脖子,笑道:「我知道,师尊。中州是神佑之地,平衡有众仙神去较量,和平之局有几千年,我也不过是说着玩玩罢了。」 李疏衍看着他,色泽清浅的眸子里生出一点笑意来,言语难得带着少年气:「说着玩玩也不行,你可是只小乌鸦。」 霜降被他噎了一下,心里却忽然痒痒地一颤——李疏衍作为师尊,平日里也的确是个为人师表的模样,虽本质上平和近人,但面上看却总是清冷冷的,很少见他起玩心开玩笑。 霜降倏忽问道:「师尊,你到底多大?」 「小五百了。怎么?」 霜降不依不饶道:「具体多少?」 李疏衍想了一会:「记不清了。我只记得我并未参与过五百年前九重山的大战。我到山上时,虽然萧条,但处处都有生机,掌门虽逝,左师兄已迅速接了担子,山上事务都有条不紊。」 霜降无意窥见此人过往的一角,微微竖起耳朵,面上还要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抓心挠肝旁敲侧击道:「师尊天赋这般好,想来也是九重山脉里有名的家族出身?为何我未听过李姓?」 「并非。」李疏衍摇摇头,「我不是什么大家族的人,父母都很普通,他们于修炼上没什么天赋……你大概是没见过一生修为止步练气的修士,但他们才是这片大陆上的芸芸众生。」 「那他们——」 「早便离世了。」李疏衍淡道,「你师祖南明子不愿我与凡尘瓜葛太重,很早便把我带到山上,说是不许我随便去看他们,但其实也并不太管。我小的时候偶尔会偷偷跑去看他们,但他们的日子过得太普通了,着实没什么滋味。后来他们有了其他的孩子,儿孙满堂,正常老去,我送了最后一程,从此尘缘尽,我入天书阁读了几年的书,出来就是金丹期了。」 「这么多年,师尊就在九重山修炼?」霜降哪肯浅尝辄止,继续问道。 「也未。」李疏衍有了一点兴致,回忆道,「我二十多岁时摇风诞生,他神智生得完整,修为也追得快,我们曾一同在大陆上游歷过。中州苍原都走遍,便去南禺,访蓬莱,过沧海,认识了许多人,见过许多事……妖界不适合生活,路过游歷倒还无妨,那边通天梯还未断,日夜可见穿云的光柱。沧海更远处还有一片人类的大陆,我们这边薪火传承,那边却改换过无穷的王朝,据说歷代战神从那片大陆升天。那里遍布遗蹟,兇险得很,也有趣得很。」 第74页 李疏衍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道:「你既来了此间,真当去看看这广阔世界。」 可惜霜降只听见了一句重点,他憋了憋,最后憋不住道:「……你和大师兄一起游歷?」 「嗯。」 霜降内心里五味陈杂,真想问一句「三师兄知不知道」,拼尽全力把这话嚼碎了咽回去:「师尊可否同我讲讲,那些地方都是怎样的?」 「天书阁里都有记录,你若喜欢自己去翻翻。若不过瘾,便下山在这人间走走,出海自己去看看。」李疏衍道,「如今几百年已过,当地风貌可能并非原样,自己去看,才可能有意外收穫……」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小七,你看见摇风了吗?」 「大师兄应当是早早歇息了,师尊有事找他?」 李疏衍眼一闭,心道:我怎么就忘了他还在客房里? —————— 幽暗林道里,少女的步子一顿。 黑幽幽的生物贴过来:「大人?」 「我闻到一股……很香甜的气息……」少女的声音道,「似乎和那灵华来自同一处地方……」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嫌弃地看了看自己的手:「这具尸体既不轻盈,也不灵活,真是令人厌恶……那个废物竟然能让食粮跑了!」 她命令道:「魍魉,去给我找具鲜活的身体来。」 「大人可有要求?」 远方有雷声轰隆,攀到山顶的电光银惨惨地一闪,映亮了小云清丽的面容。 「我要炉鼎。」 顿了顿,她柔声道:「红衣服的那个。」 次日晨。 谢千秋打开门的瞬间,客厅中坐着的玉摇风正翻过书简的一页,不轻不重道:「起来了?」 谢千秋不知为何生出一股做贼心虚的情绪,应道:「……大师兄起得真早啊。」 玉摇风笑着摇了摇头,抬脸,扬眉:「看样子那般折腾也还不够,你竟还能走?」 谢千秋眨了眨眼睛,立马明白大师兄已经知道了一切,便摊手嘆气:「别提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小子完事了之后就抱着我哭,嚎得跟个找到娘的狼崽子似的,近晨才睡,我饿又不捨得叫他,只好自己出来找点吃的……」 玉摇风慢悠悠道:「你没伤着就好。昨晚这庭院的灵气成旋,仿若有什么天材地宝出世,甚是勾人心神,把师尊都吵醒了。我还以为你们两个一个没控制好,他真把你本源给损了——」玉摇风合上书,扬眉露出一个「你懂」的笑容,「现在看你好好的也没伤到哪,昨夜应当只是太……嗯……激动了?」 谢千秋有点尴尬地挠了挠脸:「师尊呢?」 「昨晚翻窗走了。」玉摇风道,「我本来也想走,但觉得这地方没人看着不知道会招来什么魑魅魍魉,好在师尊回来给你们加了层保护壳,然后又走了。」 谢千秋愣了愣,低头道:「抱歉。」 他只顾着自己欢愉,忘了泄露出来的气息是能从精神层面吸引并影响人的——玉摇风为了找他耗费了太多的灵力,本该安心修养,却被他们打扰了。 「道歉就不必了,」玉摇风揶揄道,「就是你们之后一旦要激烈运动的话,能不能提前知会一声?」 谢千秋妖娆一笑:「一定。说不定以后还要大师兄帮忙,去寻些双修之法——」 李疏衍的声音不轻不重从门外传来:「这个忙玉摇风不帮,你自己找去。」 「那我找完送你们两本?」谢千秋笑道,四下看看:「小七呢?」 「刚刚天问派人来说方相想要见我们,」李疏衍道,「小七已经过去了,你去把冬在喊来。」 谢千秋回房喊沈冬在,玉摇风指了指自己,李疏衍点头:「包括你。」 玉摇风皱皱眉:「我与他并无故,他为何想见我?」 李疏衍道:「我觉得……他有话想跟天问派以外的人说。」 第46章 一步错 天问的牢房深入地下,像是被光明和正义镇住的禁地,入内冷气如雪灌颈,鬼气森然。霜降没忍住打了个哆嗦,心想这是得关过多少疯子,天问这么纯和光大的阳气都抹不去这种阴寒? 方相的师尊把他引到牢前。道长向里望去,霜降的视线被他挡住,只听得方相声音沙哑道:「师尊,您是三堂之一,肩上担着天问万年威名,为了一个不肖徒,不值得。走吧。」 道长放在牢栏上的手勐然攥紧了,指节颤抖着发白,细细横杆上符阵金光闪耀,竟是被这一握触动了禁制。他背影僵直了许久,终于一点点放松下来,回身把一盏明灯留与霜降,表情复杂地欲言又止,嘆道:「你在此等上一阵。」 霜降点点头,道长最后看了一眼方相,沿着来路回到了光明里。 霜降四下看看。此地无光,只有他手里的灯映亮一隅黑暗,他上前几步,看见牢里坐在角落的方相。他四肢都被上了封灵锁,安安静静坐在那,若不是胸口仍有起伏,在这阴森森环境里像是死了。 霜降上前一步敲了敲牢门:「方公子?」 方相抬起眼睛看他。霜降看了他一会,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只道:「我师尊他们一会就来。」 方相忽然说:「小子,你可犯过什么错?」 霜降想了想:「自然犯过。」 「可有什么想要重来的悔事?」 第75页 霜降说:「有。」 他说得太过斩钉截铁,方相反而愣了一愣,而后闷闷地笑起来:「重来是不可能的,你还要往下活,为了以后的日子,还是忘了那件事比较好。」 霜降一抖眉梢还想再问,沈冬在的声音已经传了下来:「这地方还是这么阴寒……方相,你找我们?」 方相瞳孔颤了颤,终于还是有勇气抬眸,看着从上面走下来站在牢笼前的沈冬在。青年身姿挺拔,抱着肩仰着下巴,看死人一般看着他。 他依旧那么高高在上,哪怕从三百年前倨傲猖狂的少年壳子里挣出一身鲜血淋漓的疤,眉目却还是锋锐的。 「大师兄,」方相嘆息一般喃喃道,「无论发生过什么……无论你怎么在尘埃里滚过,你还是那个在云端的大师兄啊。」 在场的人都听清了他说了什么,沈冬在嗤笑一声不屑于回应。 方相也不恼,笑笑续道:「迷津花,你们可知晓?」 大家都不怎么知晓,于是一齐看向了师尊。李疏衍适时说:「一种妖花,魔修借了妖界的种子制出来的东西,这种花成瘾性很强,但服用后能大幅度提高自身对天地灵气的感应度,修炼起来会很快,但会扰人灵台清明,幻象丛生,最后难以入定。」 「我怎么没听过这东西?」沈冬在皱眉。 「三百年前中州有一场迷津花引发的祸事,」李疏衍说,「在你离开天问之后。我有参与处理那件事,那次之后这种植物从中州绝迹,你没听过很正常。不过黑市里现在是否有流通我不清楚。这种东西暗地里禁不绝的。」 「祸事?」 「魔修搞出来的事情。」李疏衍道,「当年迷津花副作用被有心人隐瞒,这植株在市上流通引得人人争夺,被炒出天价。后来等到人人成瘾,魔修趁虚而入,把中州整个中州搅得天翻地覆。天问当时正值交接之际,老掌门与中州魔修尊者丧斫尊同归于尽,这才平息了祸乱……」他摆摆手示意不说了:「陈年旧事,不提也罢。」 「听闻怀虚剑主知天下百物,果然名不虚传。」方相道,「那剑主可知……第一个遭迷津花祸害的,是谁?」 李疏衍缓缓眨了一下眼。他虽不知,但隐约有了预感,问:「沈冬在?」 沈冬在茫然看了李疏衍一眼,见宿神峰主目光仍在方相身上时便明白了,有些愕然地重新打量方相。 「当年大师兄教我剑法,言语太过不留情,我心生怨怼,在中州市集闲逛,遇上了一个人。」方相说,「那人问我是不是心怀不满,是不是满腔仇恨,是不是侮辱我的人高高在上,想给他一个教训却有心无力?」 沈冬在抱肩的手放了下来。 「那时大师兄就是天。天对你不公,你又能说什么?」方相看着沈冬在,眼神平静,「但我就是恨。我恨你否认我的道,恨你那么轻易地就能毁掉一个人所有的信仰和坚持,而那又怎样呢?没人惩罚你,你也从不觉得自己做的是错的。那时蛊惑我的人每个字都说在心坎里,我拿了那人给我的东西,并很是感激。」 方相垂下了眼睛,自嘲:「那东西是迷津花。那个人,是丧斫尊。我把花粉研碎了抹在你的剑上,我以为它至多会让你迷乱一下,在什么地方出洋相。」 他咳嗽起来,一边咳一边沙哑道:「沈冬在……我不知道这东西会引发那样的结果……我只是想教训你,我没想过让我们这一辈的天塌下来,我真的没想到……」 没人说话,只听得他一声声撕肺地咳。 方相缓了几口气,才继续道:「我真的没想到你站在深渊的边缘,我伸手一推你就掉下去了。但你当时太疯了,又是那样的性子,所有人都以为你入魔是理所当然,从未想过你身后有推手。我心惊胆战,又暗自庆幸,惴惴不安,又无处言说。我本以为这件事就这般翻篇,没想到你只是个引子。丧斫尊要闹中州天翻地覆,你不过是第一步,我更只是被他用过即齐的棋子罢了。」 「迷津花之祸,延绵了近十年。」方相说,「我看着天问撑起整个中州,看着崑崙和九重山的援手前来天问,看着诸神降旨,看着最后大战生灵涂炭。我都看着,我什么也做不了。甚至,这灾祸因我而起。」 那以后,一步错的少年再也没拿过剑。 沈冬在静静听着,等了一会,然后问:「诉完苦了吗?」 方相露出讥讽的笑:「你以为我是要祈求你的原谅的吗?」 沈冬在挑高眉没说话,神色却在问:难道不是? 方相嗤笑:「你的喜恶与我有何关系?你有什么资格让我讨好你?我只是为了我心安罢了。这件事压在我心上三百年,锁了我三百年。你若死透了,我还不觉得如何,知道你活着,我日日如坐针毡。如今我快死了,总不能带着这种心情走。」 李疏衍忽然问:「这件事,你师尊可否知晓?」 方相道:「他不知道。他一直以为我是个好徒弟,我不敢告诉他。我不想他以为他的牺牲都白费。」 「那你如今告知我们,不怕我们去告诉道长?」霜降问。他的语气不太好,低着头烦躁地用脚尖胡乱划地面,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对方相的厌恶几乎快要溢于言表。 「我快死了。」方相微笑着重复了一遍,仿若死亡是一种喜悦的事情,「我死之后,活人的秘密就不属于我。这些话你们想如何处置,我管不着。我能管的,只是我现在想说的话,想做的事。」 第76页 李疏衍伸手轻轻捏了捏霜降的后颈,力道很温柔,安慰一般。霜降慢慢安静下来,沈冬在唿出一口气,半刻也不想在此地多待,冷冷道:「你浪费我们宝贵的时间,就为了叙旧?」 方相不答,沈冬在扭头就走。谢千秋看了一眼李疏衍,李疏衍一点头,谢千秋追着沈冬在出去了。 李疏衍道:「你们先上去吧。」 玉摇风望了牢笼里的方相一眼。他天生对气息敏感,隐约感受到了方相身上与众不同的地方,正要说什么,李疏衍一抬手:「上去吧,我有点事想问他。」 霜降可能也察觉到了什么,但什么也没说,和玉摇风一同上到了地面。 李疏衍上前一步,垂眸静静看着方相:「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方相低头看着地面,唿吸都快听不到,像极一具毫无生气的尸体。 李疏衍看他一会,直到方相终于颤了颤眼睫,抬了抬眼睛扫他一眼,才直截了当道:「你没有那么大的能耐,能参与到贩卖炉鼎的规划中去。这件事你不是主谋,有更大的权势在背后左右。」 方相无声笑:「怀虚剑主,您广知天下物,可知晓噬心藤?」 「知道。」李疏衍道。 那是一种蛊,常被魔修使用。此物种在人体内,藤蔓滋血而长,抵达心脉之时抽取心血取人性命,种藤的人回收此物服用将利于修为的增长,而若一段时间不回收藤蔓将自主枯萎。后来人们发现服用另一种毒药可以抑制它的生长,若舍掉一身修为和半条命能彻底摘除噬心藤——但之后只有三十年可活。 这东西是丧斫尊弄出来的,那丧心病狂的中州的魔尊用此物屠了一座城,只为了助他登上御气的峰顶。 「你被下了这东西?」李疏衍问。 方相扯开领子,露出被不详鲜红缠绕的胸膛。那是噬心藤的纹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向心脏。 「为何不摘掉它?」李疏衍说。 「摘不掉。」方相轻声说,「我的确有事想告诉您。这件事关系到天问的未来,您能保守秘密吗?」 「你说,我再考虑。」李疏衍道。 第47章 旧烽烟(起) 李疏衍从地下上来的时候,霜降在门口不远蹲着,伞架在肩上,手臂圈着膝盖,目光垂在地面的水洼里,衣摆绣着的一纹火红在地面上不远静止,像一线不敢落在水中的火。 他已经是个少年人了,缩起来却还是那般轻盈小巧的一团,一只手仿佛就能拎走。 李疏衍走过去,霜降扬起伞抬头看了看他,却没有起身,只是问:「师尊,你觉得方相此人如何?」 李疏衍不知怎么想的,在他身边蹲下了,在霜降受宠若惊之前道:「可怜。」顿了顿又道:「可笑。」 霜降道:「走错了一步,便再也无法回头了吗?」 李疏衍想了想:「人总要为自己做出的事情付出代价的。」 「师尊,方相如果只想坦白往事,只要叫四师兄去就够了,他应当有话没说完。叫我们一起去,是有话想跟九重山说吧?」霜降问,「你想问他的,也是他想说的事情吧?」 李疏衍点点头。 「可你把我们赶上来了。」霜降道。 李疏衍道:「那时我不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若事情不小,你们知道的少些不是坏事。你想知道?」 霜降眨眨眼,李疏衍道:「也不是什么大事。」 「是与炉鼎有关的吗?」 「是。」 霜降站起来:「那我不听了。师尊之后有事情吗?」 「我去一趟百花堂。」李疏衍道,「你想做什么?」 「也没什么事。」霜降也就是随口一问,摆摆手道,「师尊去忙吧。」 百花堂是来参与群英会的女子的客宿处,李疏衍前去的一路上听了不少旁人言,显然方相的事情已经添油加醋地传开了,打油诗里的小辈一口气折了三个,来往的人都在讨论这届群英会的榜首会花落谁家——如果没有黑马,那毫无疑问就是白栖雨了。 白栖雨的住处不难找,门童不识宿神峰主,李疏衍就在外面站着等他进去通报。他耳力好,听得有人兴奋道:「……只见崔公子袖袍一阵,漫天雨水化作银针,将魔修统统杀灭……方相拔刀喝『哪里走』,急追而上,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红衣的姑娘大喝一声『九重山弟子在此』,扬扇将方相击倒在地……她原是九重山带着师弟下山游歷的弟子,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这短短一日还未过,『灵鬼崔嵬侠肝截魔修,红衣姑娘义胆胜刀相』已经编排出了盪气迴肠的前因后果,从宿神峰主棒打鸳鸯讲起,到姑娘和灵鬼情投意合浪迹天涯结束,溯回三世,上台就能唱个七八折生死离合。李疏衍只觉惨不忍睹,不动声色心想:这都什么跟什么?哪来的姑娘? 哦,谢千秋。 挺好,沈冬在在这里就是个脸都不用露的『被带着的师弟』。 李疏衍觉得自己再听下去甚至会觉得这编得挺有意思的,好在这时门开了,白栖雨亲自把他引了进去,行礼道:「怀虚剑主。」 「虚礼就免了。」 白栖雨也大方:「好。我听闻剑主是去见了方相?」 「是。」 「方相……」白栖雨顿了顿,「我与他交情不能算浅,他或有坏心思,却不像是大奸大恶之人。旁的不说,他确实一心向着天问,我不是很能理解他为何做有损天问声誉的事情……他是有苦衷的吧?」 第77页 「确实有。」李疏衍道,「不过我答应了他,不说。」 白栖雨笑了:「我不必知晓。」 李疏衍看她:「为何?」 「我是女子,又是画修,生性比常人感性些。」白栖雨道,「我怕我得知了所谓『苦衷』,会对他心生不忍。无论他是为了什么而做这种事情,都是错的。我知道这个结果就足够,不需要知道因。」 李疏衍点头道,「那些姑娘如何了?」 「我都安顿好了。」白栖雨道,「她们天资都不错,年岁也不大,天问挑走了两个想收为弟子,崑崙也有意收徒,她们都有去处。剑主可想见见她们?」 李疏衍摇摇头:「不打扰了。我听说,千秋在途中救下来一个红衣服的小姑娘,她是向你报信的那一个?」 「是。她与那些姑娘不同,是一个不大不小家族的孩子,家中对她不错,这次是出门时被打晕了带走的,与那些姑娘相比手段很是粗糙,像是……凑数的。」 「是凑数的不假。她现在于何处?」 「她实在担心家中父母,便回去了。」 李疏衍皱眉:「走了?」 「有何不妥吗?」 李疏衍捏了捏眉心:「不,只是……她何时走的?」 「走了不足一炷香时间。」白栖雨道。 「往何处走了?」 「天问后山,有一条天问弟子守着的官路。她从那边出天问派,便直接是中州最大的官道,而后应是一路向南……她未与我细说家族在何处。」 李疏衍轻轻「啧」了一声:「多谢,先失陪了。」 「剑主可是要去找她?」白栖雨道,「我可以派人先——」 李疏衍一扬手打断她:「不必,我去就行了。不要派人,免得白送命。」 尾音难得多了点急促,话音未落人便已消失了。 「老四,等等!」谢千秋终于追上了前面大步流星的身影,他一把抓住沈冬在的袖口:「好了别跑了,再跑出天问派了。」 沈冬在冷着脸低着头,不看他,也不说话。 「不能吧,他说的事情,对你的打击就这么大?」谢千秋把他的头扭到自己面前,「三百年前的陈事了。」 「那个时候,我的状态,走火入魔是活该。他不推我那一下,我也会掉下去,早晚的事。」沈冬在沙哑道,「可是……如果他没有推我,我师父……是不是就不会死?」 谢千秋沉默了一会,伸手去揽他:「你……」 地面忽然一震。 两人都警觉地抬起眼,暗沉的光色贴着雨丝而来,若从高空俯瞰,半阙天问被庞大阴影兜头罩下,如倾天海浪下的一叶舟。 「什么东西?!」沈冬在震惊。 「跑!」谢千秋扯着他的腕扭头就跑,那阴影海啸般轰然坠落,眨眼漫过了天问大门和墙郭,直追二人而来。阴影覆盖之处,百物蒙上一层灰色,漆黑的人形从灰色中滋生,拔出泥泞的身躯,抓住身边的一切活物分食。 「魍魉?!」沈冬在惊道,「此物怎会出现在中州?」 中州人气重,地界气息很稀薄,不易滋生魍魉这种灵与气的集合体,魍魉最易生在极域——但魍魉却最喜吞噬活气和鲜活的血肉,大规模出现在中州,就是一场灾难。 「定有一只王,它带来的!」谢千秋急促说,「我刚刚生灵智的时候见过一只,九重山费了好大劲才消灭——它沖我们来的!想办法往天问中心引,在外围会死很多人!」 阴影如水般在地面上摊开,沈冬在顺手噼开一只爬出来的魍魉,捞起一个天问弟子严厉喝道:「快去敲钟!三声!」 那是天问的最高警戒。 那弟子领命连滚带爬赶往钟楼,谢千秋摺扇一收一张,一个燃烧的火字灼灼显在雪白的扇面上,他抬袖一扬,火焰的巨龙咆哮着掠过大地,漆黑人形在高温里嘶叫扭曲。 「灵修来帮忙!」沈冬在回身扫开一片魍魉,在三百年前熟悉的土地上十分自然地找回大师兄的架势,喝道,「剑修和刀修控好距离扫刀光,精准些!撤!都回撤!打不死的,能拦住就不错了——混帐玩意!滚回来!」 天问是同心圆构造,最外围的弟子没有核心弟子那么高的战斗力,不可能像沈冬在一般一剑一个,但基本素质都不差,沈冬在补过几次缺后就已经掌握了最小伤亡逃跑的技巧,忙却不乱地向着中心逃。 天问不愧为大派,最初的失措后几道流光从中央飞出,几个领头人已然组织起前线,外围压力顿时一轻,帮不上忙的往天问中央回撤,灵修学着谢千秋在风雨里扬起火焰来。 「小七在哪?」谢千秋伤还未大好,一片燎原后头就有点发晕,狠狠一咬舌尖,扭头去问沈冬在。 沈冬在也不知道,剑身一抖,溅开一圈绵密剑气,抽空道:「那阴影好像沖你去的!」 一声清啼从天而降,金色的刀光横过半边天,庞然长刀烧得赤红,直噼向阴影厚重的地面!火焰迅速在阴影面上扩展,金红色如熔岩流淌过大地,阴影的扩散被迫缓上一缓,火红髮丝的少年持刀蛮横撞进魍魉的领地,周身滔天红炎。 他在阴影里杀了一个来回,在扭曲的高温里站直,长刀扛上肩,回眸应道:「在这!」 「顶着!」谢千秋也不客气,扭头就跑,阴影果然追着他去,他往哪去哪里的阴影就浓稠。谢千秋有些闹心地皱了眉,犹豫地停了停,试着往前走了一步。 第78页 沈冬在沖他吼:「想都别想!」 「我知道,放心。」谢千秋道,「一只王若大费周章想抓我,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我没那么不长脑子觉得自投罗网就能天下大吉。」他看了看地面上的阴影,拿扇子敲了敲自己的下巴,朗声道:「若你的目标是我,不想出来见一面吗?」 阴影闻言竟是向后收去,浮在一切之上的阴影减淡了一层,收成了一潭陈墨般的浓黑,人形从中抽条般生长出来,看不清五官,只能看见眼眶位置一双鲜红跳跃的火苗。 霜降站在最前面,看见它出现,戒备地向后退去。 「你想抓我?」谢千秋向前一步道。 沈冬在和另外几个修为高的带着所有人立马往后撤,动作迅速无声。 魍魉王并未发出声音,谢千秋摇摇头:「不止吧?以你的能力,应当很容易能掳走我,何必与天问为敌?」 魍魉王依旧不答,它向着谢千秋一步步走来,谢千秋站着未动,身后的人整齐地退后。 「看样子我问不出什么。」谢千秋收气摺扇,向后退了一步。 他一步踏后,魍魉王漆黑的利爪已挥至眼前,天问大阵运转,淡金色的屏障无声张开,笼罩了整个天问,将魍魉王和谢千秋隔开了一步之遥。 谢千秋眼眨都不眨,淡定自若地看着那漆黑的爪子在自己面前剐蹭出一片碎光。 「你别忘了,这里可是天问。」 第48章 旧烽烟(承) 李疏衍晚了一步。 他在山上的官路上发现了那红衣的姑娘,几乎在同时看见了从山林中走出的纤细身影。她走到红衣身边,笑着望了李疏衍一眼。 李疏衍瞳孔微微一缩,急坠的同时从风中抽出一道剑光直刺向诡异的少女,却还是来不及——待他落地,官道上已经没有活人。 不见那姑娘有什么动作,肉眼可及范围内的活人眨眼被抽成干尸,大地枯黄,草木化作粉尘,李疏衍的剑光还未触及她便消弭,她依旧仰面笑着,眼含讥诮。 李疏衍冷冷看着她,不说话,整片天地已然裹进凛冽剑场里。少女这才收敛了笑容,面上浮起堪得上好奇的神色,轻轻伸手碰了一下空气中无形的剑意。她的指尖点起一圈透明的涟漪,指尖便被刺破一颗血珠,她缩手,冲着李疏衍道:「我认得你。那个使双剑的小子。」 李疏衍道:「丧斫尊罗生。」 少女并不意外,道:「方相都告诉你了?」 李疏衍不答话,少女在剑场中背着手靠近他,被锋利的劲气割出满身的伤口来,血却流得缓。她打量着李疏衍,口吻有些怀旧:「你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这天资,着实让人嫉妒……」 李疏衍退开半步,罗生也止住步子:「许久不见故人,还真有些怀念。陪本尊说说话。」 李疏衍皱眉看她,罗生眯起眼睛笑道:「你就没有什么想问的?比如天问那老匹夫与我同归于尽,应当一同魂飞魄散,为何我能活?为何我会变成这般模样?你也看出来这只是一具尸体了吧?」 「你要找具可夺舍的身体。」李疏衍扫一眼她脚边红衣姑娘的干尸,尾音擦了一点怒气:「盯上了她?」 罗生压根不理会他的问题,自顾自讲:「那老混帐与我同归于尽,他早便知道我若肉身消亡,元神根本入不了轮迴,当年修的功法导致我元神韧性过强,他毁我身体,重伤我元神却不灭我,让我在不生不死、阴阳相割的夹缝里挣扎了三百年!」 她的声音骤然拔高,面容隐隐有些癫狂和扭曲:「三百年!每时每秒都如刀割!我无力夺舍,也没法復活,他就是要我活不了,也死不透,他连让我重新做人的机会都不肯给,用魂飞魄散要我永世不得安生!」 李疏衍也勐然提起声音打断他:「你当年做了多少伤天害理之事?整个中州都在尸山血海之中,你不愿付出代价,还想安生?重新做人?你也配?」 罗生勐然抬头怒瞪他,血气汹涌在剑场里搅起漩涡,李疏衍折枝为剑在面前地面上一插,剑气如狂风纵横四野,土地翻卷,树木横折,血螺旋拆得粉碎。罗生向后退了几步,被烈风逼得眯了眯眼。 「洞虚的剑意,」罗生低低笑一声,「可惜了,只有个御气的壳子。」 银白从李疏衍髮根向着发梢蔓延,罗生看着他抬手,从风中抽出两把有实质的剑。 「凝虚为实,」罗生贊道,「你已经触到至高的门槛了,假以时日,飞升是既定的事实。」 李疏衍一步步向她走来,罗生也一步步后退,神色依旧自若:「这三百年里,我遇到了一只魍魉。我借它的力量办到了一些事情,一步一步重新回到了现世。我发现了当年那个热血上头的小子竟然成了颇有威名的人,我用他的过去胁迫他,逼他为我做事——后来的事情,方相都告诉你了吧?我需要炉鼎,大量的炉鼎……可惜这废物,把这一批货物运丢了。不过也没关系,你们来了,带来一个灵胎不说,还领了一只灵华……」 许是太久不见天日憋得慌,罗生开了口就没有停下的意思,一边躲闪狂暴的剑意,一边面带微笑地继续道:「山川草木,江流河海,他是哪一个?」 李疏衍一剑撕开了她半个身子,她落在地上,伤口发黑,笑容诡异:「这个身体打不过你,可惜你也留不住我……你知道我爬回这人世,是为了什么吗?」 第79页 李疏衍步子一顿,剑场骤然回缩。 「炉鼎自然是绝佳的容纳器材,可哪里比得过你带来的大礼!」罗生的身体化作微尘,一边消失一边放肆大笑:「这一局,你输了!」 李疏衍霍然扭头看向了天问。 调虎离山! 魍魉王愣了一下,而后似乎被激怒了一般,黑气与阴影在他身上爆裂,他骤然拔高为遮天蔽日的巨人,举拳如巨钟,重重落在天问的大阵上,发出沉闷震耳的声响。阵上金光大盛,大地随之一晃。 魍魉王无声咆哮,大阵上激盪起层层涟漪,所有人听不见声音,却都觉心口一闷,如同攻城锤砸在了胸口上,修为低的顿时吐了血。 魍魉王再开口,这次却是一声古琴音先于它响起,翻涌气海被这一声琴音抚平,魍魉王全身一震,身体如水波般抖了一抖。 玉摇风压稳了震颤不止的九霄环佩,隔着遥远的距离望了一眼那漆黑的巨人。 魍魉王恼怒,双手高举欲捶。 「孽畜敢尔!」 一声大喝,一道金光自天问的中心落向阵外的魍魉王,巨大法阵兜头落下,将黑色巨人压得粉碎。黑影落地粘稠地蠕动,阴影啃噬着大阵,激起大片光。覆盖万物的阴影全部收拢起来,凝作一潭漆黑。 金光散去,一个中年人浮在大阵外,天问弟子欣喜,刑师兄刑师叔刑堂主地喊了一圈。 那首流传的小诗中,「天问三堂」所指的,除了求知堂堂主凌尘至今仍未退位,刑堂和天令堂的堂主都在三百年前换位,都是比现在年轻一辈大上一代的至强者,身份实力地位仅次于天问掌门。 刑堂堂主姓刑,负手而立,一身不怒而威的气质。 魍魉王重新拔出身形来,这次是个人的样子,长得还颇人模狗样。他盯着天上的刑堂堂主看上一会,望向了谢千秋,修长的指向他点了点:「我要他。」 沈冬在磨了磨后牙槽。 「滚。」谢千秋道。 刑堂主压根没答话,抬手,大阵的纹路在地面上浮现旋转,他抬手向着魍魉王一压,将他向地里压了三寸! 土石崩飞,魍魉王嘶声道:「很好。」 他在重压下拔出步子,一步一步艰难地向着大阵内走来,毫不花哨地硬撞上阵法,如触滚油般被灼去了一层皮肉,黑气逸散,身上发出嘶嘶的声响。刑堂主握拳,金光缠绕间巨大的拳头如钟扣向了魍魉王。大地轰然震颤,待拳头破碎成光点散尽风里后魍魉王重新凝出形,面容上只是多了一道裂痕,冲着空中的人不屑地嗤笑一声。 中州一看就没怎么对付过这种东西,方法都不对,谢千秋朗声道:「堂主,这东西本质上是魔气的凝结体,打不死,要用至纯的灵力烧才有用!」 刑堂主欲言又止:「多谢小友提醒,只是……」 天问三堂没有一个是灵修。天问掌门倒是个灵修,可惜目前本体云游四海,留在天问派的只是个象徵性的□□。虽说群英会聚集了天下精英,但也毕竟只是些小辈,灵力再纯也有限。霜降的火倒是至纯的火,可把他加上在场所有灵修榨干了,也至多和魍魉拼个两败俱伤。 霜降拄着刀,身上温度隐隐升高,髮丝无风自动,透出火红的光来。他盯着和大阵死磕的魍魉王,冷声道:「你到底来天问做什么?」 「我要他。」魍魉王只盯着他身后谢千秋的身影,道,「那个灵——」 「铮!」 一声尖锐的弦响,把魍魉王的话泯在了激盪的灵气里,他漆黑的身子再次如同水波般颤了一下。 青衣人抱琴从霜降身边擦过,轻轻拍了拍霜降的肩膀:「小七,收了吧。」 魍魉王盯着他,竟如临大敌般微微弓起身子。 谢千秋扯住了他的文武袖较长的袖角:「大师兄,你身体还没好……」 「你们啊,走到哪都是祸事。」玉摇风悠然笑了一句,语气里没有责备的意思,看着魍魉王一振袖,「当你们大师兄,可真得有点本事。」 他施施然坐下了,抬手试了一个音,缓缓道:「九重山的人,总不能让天问派护着。」 弦响铮然,起调如同烽烟。 第49章 旧烽烟(转) 魍魉王不再犹豫,撞上了天问大阵,玉摇风看都不看他,垂眸拨弦,天地为之一盪,长风从琴上起,而后伴着横扫的弦声卷向魍魉王,生生从他身上撕下一层皮肉来! 他痛苦嘶吼,被迫退开几步,止住步子再撞上来,阵上金粉伴着他身上黑气散落。玉摇风指下琴声铿锵,逐渐激昂,震在心中如鼓重擂,狂风在阵外怒号,围着魍魉王千刀万剐,带出大蓬泥浆般浓稠的黑色,而后在狂风里搅碎。 大阵浮出一道不起眼的裂痕来,玉摇风的指尖渗了血,勾在琴上一片淋漓,随着一声崩得极紧的按音高昂透出大阵,如一声令下万箭齐发,风带着血色将天上阴云撕开罅隙!唿啸灵力带起的风吹饱玉摇风右袖,他重重在琴上一划,透亮的声色自指下形成透明的半弧疾射出,如半月刀嵌在魍魉王的身躯里,白光自伤口迅速蜿蜒了他全身,他发出一声惨鸣,在大阵外抓挠,刮擦出刺耳的声响,身躯飞快被白光烧得融化,丝丝散于天地。 玉摇风脸色苍白,抬眼却喝道:「快走!」 谢千秋扭身就跑,天问的大阵终于被魍魉撞开了一道裂缝,他从中挤了进来! 第80页 阵内金光如滚雷落在他身上,他消散地更快,四肢着地疯狗般追向逃离的红衣身影。沉重琴音缠住他四肢,他拼命挣开,又缩了大半,几乎看不出形体来,刑堂主的巨掌兜头罩落,他缩进地面滑行,一头扎进至真至纯的太阳真火里,一边吱吱作响一边窜出,一边疯狂缩短与红衣的距离一边急遽消失。 只差一步,剑光如银河倒卷将这团黑气淹没,却仍剩下一点微光穿透了银河,撞在谢千秋的背心时几乎没了力道,谢千秋一步踉跄,魍魉王这点仅剩的尘埃也散在阵里了。 沈冬在一把抓住谢千秋:「没事吧?!」 谢千秋闭了闭眼睛,脸色白了一白,动动唇:「……没事。」 「它疯了吗?」沈冬在心有余悸道。 魍魉王追得太不要命,所有人都是下意识行动,沈冬在攥着谢千秋的手腕,后怕的冷汗这才惊透衣衫。 谢千秋抽回手走到玉摇风身边:「你可还好?」 玉摇风彻底透支,按在琴弦上的手都是颤的,谢千秋向他伸出手,玉摇风刚探手要搭,指尖甫一触及他的掌心,一道阴寒之气就冲进了指尖的伤口。 玉摇风触电般收手,勐然抬头看谢千秋的脸:「你——」 胸口骤然一痛。 玉摇风目光无声向下挪移,看见谢千秋的手掌刺入了他的心脏。 「你们师兄弟,一个是灵胎,一个是灵华,」谢千秋在他耳边轻讽,手上用力,誓要把一颗心脏生扯出来的架势,「九重山这般宝贝不用就罢了,不好好看着,竟还让你们乱跑?」 「你……是……谁?」玉摇风攥住他的手腕,涌出一口血来,艰难道。 变故突然,所有人都愣在那里,「谢千秋」一笑,不等回答,忽然眉目一动,勐抽回了手,向后轻飘飘退了一段。 一剑西来,直落在他与玉摇风中间,李疏衍目光含煞,刺了一眼「谢千秋」,伸手揽住玉摇风,点了几大穴为他止血。 玉摇风头一垂就昏了过去,霜降上前架住他,沈冬在涩涩道:「师尊,这……」 「罗生。」李疏衍剑指不远处的红衣身影,森寒道,「滚出来。」 「我若不肯呢?」罗生道。 刑堂主震惊道:「剑主,你说什么?」 「他是三百年前的丧斫尊罗生,没死透,从阴阳界里爬了出来,想报復你们天问派。方相做那些与炉鼎有关的事,源头都是他。」李疏衍冷冷盯着罗生,「他没有身体,只能附体,炉鼎是他最好的附体对象。」 「聪明。」罗生贊道,「那我们做个交易如何?我活不长久,只想回来毁掉天问而已,这个身体借我一用,只要你们不插手天问的事,事成之后,我把这人完完本本还与你们,如何?」 刑堂主有了怒意:「竖子猖狂!」 「我猖狂?你不信我能毁掉天问?」罗生张开双臂,讽道,「你当真以为天问无敌?」 躲得远远的各派弟子们忽然有小半拿起屠刀,对着身边的人挥刀!惨叫和鲜血惊人,罗生张扬地大笑起来:「群英会?你们猜猜,这些人里,有多少魔修?」 人群已生惊慌,刑堂主一掌挥下去,阵法生出锁链,把所有隐藏的魔修捆在了地上。然而还是晚了,已有几人断气身亡。 罗生张开双臂,面容扭曲:「我要你天问亡!」 随着这一声近乎歇斯底里的吼叫,几道强大的气息升腾起来,天问阵外,不知何时多出大量人影。 都是中州的魔修。 罗生带着仇恨和疯狂从阴阳之间人不人鬼不鬼地爬回凡尘,在炉鼎的身体里辗转,联繫了所有能联繫的同道中人。他们在暗地里潜藏,无时无刻不在磨着爪牙,通过最直白的利益联结在一起,等着一个机会。 敲碎天问骨头的机会。 难听的怪笑粗粝割过人的耳膜,刑堂主人在阵法外,被一阵黑云猝不及防地裹了,云内老鸦枯叫,一个干瘦的影子凝聚在黑云之上,身子佝偻,也像只大乌鸦。金光撕碎黑云,刑堂主从中冲出,看着他,从牙缝里挤出字句来:「鸦老。」 他的目光扫向令几道气息的所在,「血魔、噬魂鬼、阎罗……」 这些都是魔道上震震威名的存在,身后的势力在时光里已经生出盘虬的根系,是中州庞大的阴影。 三百年前,中州被丧斫尊闹得天翻地覆;三百年后,苟活的罗生领来阴影要摧毁天问。 余烬里烧起的仇恨,延绵三百年不绝。 刑堂主铁青着脸,重重道:「好,好,你们很好。」 「如今天问掌门云游四海,掌门以上的老傢伙在三百年前死了个干净,」罗生微笑道,「你们三堂能撑多久?他们二人,被群英小辈绊住了吧?更何况凌尘——」 所有人耳边响起一声清鸣,正邪两派剑修未出的剑在鞘中震颤起来,发出臣服的嗡响,与那清声相和。 阎罗将剑按回鞘中,脸色阴沉地望了过去。 李疏衍微展双臂,左右手分别握住一柄逐渐由透明凝出实体的剑。左手剑润白如玉,右手剑剔透若光。 他抬眼道:「说完没有?」 风吹开他银白的额发,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 他淡淡说:「能打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有点短,但我实在是觉得停在这里刚刚好…… 第81页 第50章 旧烽烟(合) 玉剑甩开一道水纹,柔软地打了个弯,擦过几个魔修的脖颈,交缠碎几件兵器,像蛇钻进鸦老的黑云里,撕破云层,将干瘦的身形逼后了几步。噬魂鬼扑向天问大阵,一柄漆黑的重剑如陨石从空坠落,重剑砸落在阵外,噬魂鬼撞剑如撞山,发出金石的铛响,自身被震退,阴恻恻地看向剑的主人。 刑堂主与阎罗交手后两分,魔修大军涌向了大阵,李疏衍身后光剑列阵,他向下挥手,剑阵如万箭齐发,硬生生把魔修围着天问大阵的包围圈推出三丈远。 「丧斫尊!」阎罗怒吼挥剑,斩断一道透明的光,「他是谁?!」 罗生阴冷地看着面无表情的李疏衍,缓缓道:「我倒是小看你了。」 怀虚剑是一把剑,此剑无形,遂有千变万化。 怀虚剑是李疏衍自身剑意所化,他用起来自然是如臂挥指,只是因为不怎么喜欢这乱七八糟的形态,平日不过用其最普通的铁剑模样——原因挺任性,他嫌花哨。 三百年前中州战火连天,软剑太轻重剑太沉飞剑太耗气力,一柄剑又不够用,他才全程提着两柄长剑。那时李疏衍没有现在的实力,高端战局参与不了,只在年轻一辈里亮眼,拎着剑在敌阵里杀进杀出,走到哪魔修的阵就破到哪,导致后来魔修看见他出现在对面大军的队伍里就头疼,丧斫尊派人杀过他几次,全被他反杀了。 而三百年后,他一人就是一个大阵。 「不过,」罗生道,「如果我没猜错,你这个状态支撑不了多久吧?」 李疏衍不说话,只看着魍魉王撕开的那道裂缝。因为没人攻击大阵,那裂缝正在缓缓收拢。 如若不是碰上玉摇风这个天然的克星,撕开大阵又耗去魍魉王大部分的气力,它不可能这么轻易被消灭。而天问的大阵自我恢復的能力很强,只要修復完成,这群魔修就算能再破开大阵闯进来,收拾起来也不费什么事了。 李疏衍闭了闭眼睛,压下剑意在经脉里翻滚的疼痛感。他的剑境已在洞虚,不过只要不开剑意剑场,御气的身体怎么说都比化神结实,还能多撑上一段时间——他只要挣到大阵修復完成的时间就够了。 魔修们也知道大阵一旦修復好就没机会了,二话不说开始亮底牌,汹涌的魔气轰然涌来,金光荡漾,刑堂主和李疏衍同退了两步——外面不知多少魔修,而魔修的破坏力比同阶正道修士高上不少,李疏衍一个洞虚也抵不住四个站在御气顶端的合击。两人甫被震开,大阵不得不承了一次攻击,晃下来大片金光,裂缝崩开了一痕。 「没人加固阵法吗?」李疏衍急促问。 「阵枢庞杂,天问三百年无大事,管理阵枢的都是小辈,若群英会中混入大量魔修,一时也来不及!」刑堂主稳住身形道。 「另两堂去哪了?」李疏衍再招剑阵,勉力顶上:「我今晨还见过凌尘!」 罗生漫不经心道:「他么,得知自己的徒弟落了网,想去跟我一决死战罢?」 李疏衍沉声道:「沈冬在。」 插不上手而在后面待命的沈冬在无声握紧了剑,脚下亮起一圈银白的光。 「揍他。」 沈冬在一步踏出,剑意凝结的领域遽然扩展,瞬间将他吞在其中,一线天直刺向罗生的脸!罗生猝不及防,被剑意割出两道伤口,却仍轻轻松松躲过了沈冬在的攻势,他在天问阵内一个旋身,嗤道:「你下得去手?」 「太下得去了。」沈冬在哑哑道,提剑直指罗生陌生而熟悉的笑脸,「我朝思暮想,想揍他一顿。」 罗生伸手,遥遥罩住他的面容:「无知小辈。」 一股阴邪之气从他掌心窜出,射向沈冬在,他自己的手掌也被侵蚀出一道伤痕,漆黑的纹路深刻入骨,周围崩出血丝。 所有附体的躯壳都很难承载他的力量,他使用本身力量越多,这个身体毁坏越快。 沈冬在全力一剑斩碎这道气劲,一线天再起,他更加逼近罗生,毫不犹豫地当头噼下,剑上凝着锋锐的意,剑刃还未近眼前就已割伤了肌肤。罗生向后退去,沈冬在用力掷剑,剑尖眼看着就要把他对穿,罗生只得出手拦下,手掌上的黑痕蔓延上了手腕。 罗生冷冷看着沈冬在,似乎是想说什么,沈冬在压根不给他机会,抄起剑再上,罗生不愿在他身上耗太多的生命力,一时只好躲了躲。 李疏衍和刑堂主再退,大阵终于豁开了可供人出入的伤口,魔修要进,一道金光从天问中央赶来,拂尘一挥,扫灭了一众魔修。 天令堂堂主终于摆平了群英会内部的混乱,赶到了阵边。 「情势如何?」刑堂主忙问。 「情况已经控制住了,白栖雨在救人。」天令堂主道,向李疏衍行礼:「多谢剑主出手相助。」 李疏衍一摆手,看向不断躲避的罗生:「他在拖时间。」 魔修再次涌上前来,大阵为之一晃,刑堂主焦头烂额道:「拖什么时间?」 远远李疏衍看见天边一道流光,应当是凌尘赶了回来。罗生被沈冬在逼到了大阵边,后退一步就如同倚在了无形的阵屏上,他抬起头,喑哑道:「人齐了。」 李疏衍心生不妙,不等做出什么反应,罗生周身勐然暴起一股黑气,冲击波震得大地直颤,沈冬在直接被掀飞出去,黑气凝成巨蟒,嚣张地重重撞上天问的阵法,摇摇欲坠的大阵被撞出一道横贯的碎痕,巨蟒张开大口,一口吞下了小半个阵! 第82页 魔修决堤般冲进了天问的领地,罗生背倚黑蟒,半个身子被血和黑线笼罩着,半面姣好,半面悽厉,像是身躯被分成了两份。 沈冬在爬起来,没有再靠近,看着他完好的那半张脸,默默擦了擦嘴角的血。 黑蟒冲着他扑咬来,沈冬在没躲,只定定看着谢千秋。 他的目光很干净,也很认真。 罗生忽然恍惚了一下,神智仿佛有一瞬被人野蛮地撞离了身体,回过神来时巨蟒已被一刀噼为两截,凌尘脸色阴沉地站在沈冬在身前。 剑场在大阵破的一瞬张开,笼罩了半个天问,紧接着灵场和刀阵也罩了下来,与魔修们阴寒的意场直接对撞,角了片刻的力后同时崩碎,所有的人脸色都白了一白。 至高的战力腾上空僵持,而地面已经乱作一团,四面八方都是敌人,一刀下去喷溅一脸血,擦一把都来不及。鸣鸿如一道火焰盘着霜降飞,霜降面无表情地抱着玉摇风往天问里走,他已经走得挺远了,漂亮的光火炸在身后,映得他轮廓一圈苍白。 外围群魔乱舞,沖的最快的魔修已经触到了天问的内层,如果被魔修破了阵枢,大阵一毁,天问也差不多毁了大半。群英会上还能战的整个大陆的小辈一头雾水赶鸭子上架地出去对抗魔修,白栖雨和往里面走的霜降匆匆打了个照面,扫了一眼什么也来不及问,直接指了一个方向:「阵枢在那,那边还安全!」 而后姑娘手指在空中一抹,唤出三只墨鸟扑向了冲来的炮灰,那魔修话都来不及说出一句就已经被墨色裹了进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霜降沖她一点头,阵枢里除了几个焦头烂额的弟子就是伤员,霜降到最清净之处找了个干净的地方放下玉摇风,脱了外袍给他垫着头,而后提着鸿鸣去了天令堂,在堂外拄着刀站住。 他在等。 等一个只能他对付的敌人。 第51章 拣尽寒枝终可栖 「这样下去不行!」天令堂主嘶哑喝道,「我去求天令!」 李疏衍直接打断:「不行!」 打到现在谁都是一身火气,天令堂主看在他帮了大忙的份上勉强按捺住脾气:「剑主,若不请神灵旨意,天问怕是要重蹈三百年前的覆辙!」 「让丧斫尊从我徒弟体内滚出来,你想请天帝下来我都管不着。」李疏衍抬手擦了擦嘴角的血,再战他身体快撑不住了,心底也有些烦躁,冷冷道,「三百年前你们掌门为何不请神灵降旨你忘了吗?」 中州是神眷之地,与一个常驻神仙管着的九重山不同,天问有事,是可以直接上请天命的。 只是旨意的执行向来不问缘由连根拔起,三百年前迷津花遍布中州,有罪无辜的人都食用过,仙神尽斩的意愿下来,魔修是死绝了,天问的人口少说也要减十之五六。 如今丧斫尊在谢千秋体内,神仙可不会管谁是无辜的谁是该死的,肯定一巴掌下来全赐个魂飞魄散。 「若天问沦陷,中州将永无宁日!」天令堂主道。 李疏衍无声咬紧了后牙槽。 天令堂主留下这句话扭头就奔着天令堂去,罗生喝道:「拦住他!」 阎罗和噬魂鬼同时追上去,被李疏衍锋利的剑意一人赐了一脸血痕,罗生亲自去追,黑蟒照着天令堂主的天灵咬下来,他不得不停下抵挡,一时不得寸进。李疏衍被阎罗一剑噼退,凌尘扶了他一把,只见李疏衍脸色苍白,咳出一口血,低低道:「……我撑不住了。」 而后他传音对凌尘道:「把他们往天令堂引。」 凌尘一愣,笼罩半个天问的凛寒剑意倏忽消失,李疏衍身子一沉向地面落去,凌尘捞一把却没捞住,眼睁睁看着他落地踉跄,站都站不稳,单膝跪了下去。 阎罗来不及补刀,直追着天令堂主而去,把人从半路赶回了大阵边。沈冬在盪开魔修扶起李疏衍,李疏衍一声一声地咳,每一口都吐出血来,沈冬在担忧道:「峰主……」 李疏衍抬起手打断他的话,又咳了几声才缓上一口气,吃力地倚着剑站起来:「他到哪了?」 「已经拿了请神令,在往天令堂赶。」沈冬在搀住李疏衍,李疏衍也没逞强,站了一会眼前的昏黑才退下去:「……他到了叫我。」 「峰主,你的身体已经到极限了。」听这意思峰主仍要勉力而为,沈冬在忍不住道,「扶桑曾说过,再这样下去,你的剑境必然会提早进阶大乘,那时你会爆体而亡的!」 李疏衍左耳听右耳出,俯身再吐一口淤血同时心想,洞虚期的剑意受身体的限制削弱太多,若不是如此,他一剑就能把这一群乌合之众全噼成两截。 「我不勉强,」他擦去嘴角的血,随手抹在了怀虚朴实的剑身上,「我只剩一剑了。」 怀虚剑身朦胧地亮起来,上面的意境不仅不尖锐,还很温柔,悠然旷远,像冬日雪上清凉的月色。 这意境格局小得可怜,天上神仙打架谁都没注意,身边杂乱的战场也没人在乎。 「峰主,」沈冬在自知自家峰主有多一意孤行,只能轻声道,「他到了。」 凌尘听了李疏衍的话,假装不敌撤退,把人往天令堂的方向带去,李疏衍抬眼时他们的身影已经很渺小,只有意场还肆虐在天问上空。他向着人影的方向挥了一剑,动作随意地像是泼出一盆水,剑身拿不稳般晃了几晃,晃离一道银白色的弧光。 第83页 银白弧光带着朦胧的美感飞向了魔修,像是勾月从剑上飘离。 这一剑的意是纯粹的洞虚期。 勾月看似慢实则快,迎风而长,眨眼就到了阎罗身后。危机感从身后飙升,阎罗连对手都顾不上,拼着受伤也向前逃窜,没来得及逃的噬魂鬼断了一只手,鸦老被斩作了两截,化作黑云重新凝聚出来时显然萎靡许多。勾月穿透了天令堂主,却如同虚幻的一般未对他造成伤害,气势不减直抹向噬魂鬼的脖子,他也忙不迭逃窜,几个魔修瞬间就到了天令堂的上空。 勾月到了罗生眼前,他瞳孔骤缩,李疏衍终于撑不住手一松,怀虚剑散成了光,勾月在罗生眼前轻飘飘地散了。 惊魂还未定,天令堂内骤升一道金光!金光冲破大阵,撕碎层云,如一道通天梯,光芒生出法相俯瞰天地,开口仿若整个天问颤慄:「何人请旨?」 罗生勐然扭头去看天令堂主,却见他也一脸震惊。 怎么回事?谁请了天令?! 「我请的。」 一个熟悉的声音清清亮亮响在空旷的天令堂里,红色的修长身影仰着头,一拜到底:「请神君清除此地魔物。」 罗生勐然瞪大了眼,看着天令堂里与自身无二致的身形,电光火石间想明白了什么,匆匆内视一眼,果然识海里不见那一团灵胎的神智,沉下脸来。 狡兔尚有三窟,谢千秋不分两个身出去都对不起自己。分身不过是谢千秋随手放的,有他三成实力,倒没想到真的能救急。沈冬在望罗生的一眼时,谢千秋一直没挣扎的元神就在那时脱了体,落在了提前布置好的分身里。沈冬在还留着谢千秋的一点灵体,谢千秋通过它向沈冬在问了请神令放在什么地方——三百年前的记忆竟未过期,谢千秋很顺利摸到了地方,几乎是抢了请神令。 只是这旨一成,若本体跟着罗生一同粉碎,谢千秋必然是活不了的。 谢千秋知道,沈冬在也知道。 「成旨。」法相缓缓点头,抬手落下巨掌,向着天问按了下来,地面崩出蛛网般的碎纹,遍地魔修眨眼成飞沙碎散。巨掌抬起,向着空中的几个渺小身影抓来,几人惊逃,却哪里躲得过,眨眼就被抓住,轻轻一捻,魂飞魄散。 法相再抬手毫无迟疑地压向罗生,李疏衍一声喊:「慢着!」 法相顿了顿,光芒凝作的巨目扫了他一眼,动作并未停止,只毫无情感地解释了一句:「成旨必行,不得中断。」 「你敢!」李疏衍大喝。 李疏衍真乃人中豪杰,什么人都敢吼,这一声「你敢」把沈冬在激得一哆嗦差点扶不稳他,天上飞的通通被吓得坠地,神灵都懵了,巨掌停了一瞬。 正在这一瞬,一声清啼嘹亮穿霄,火焰灼天而起,高温在阵中盪开一道波,地面上自燃起火,红髮的男人从火焰中走出,遮天蔽日的翅翼在他身后舒展开,挥下连绵的火光,每根纤毫毕现的羽毛都是一团镶着金边的火。他的五官在扭曲的温度里看不分明,翅翼一扇,他被燥热的风裹着腾空,飞到法相眼前,平淡道:「回去。」 法相就没见过这么大胆的狂徒,理都不理,巴掌继续向着罗生按去。 男人手里提着一柄流淌暗红色的长刀,此刻他勐然扬刀,向着那巨掌的手腕处砍去。 刀身在空中骤长,刀势又快得悄无声息,落在巨掌的腕上,如同烧红的刀子切开一大块凝固的猪油,毫无阻碍地斩断了手掌。巨掌离体的一瞬蓬作飞光,男人扬刀指着法相的眼睛,声音里压着火山顶的烟气:「我叫你滚!」 飞光如崩雪把男人周身的火盖灭些许,露出一双金红色的竖瞳,竖瞳里是袒露的凶蛮。 沈冬在若能看见他的眼睛,就会知道自己曾经的那点疯狂给人提鞋都不配。 法相被激怒了:「猖狂小儿!」 他放弃了继续针对罗生,重新凝出手掌迅勐拍向空中的男人,男人提刀,刀上火龙咆哮,将法相半个臂膀咬得粉碎!他像是在封禁中憋了太久,与其说对敌,更像不管不顾地发泄,火龙将大阵冲出一个窟窿,金光和雨丝洒落在天问的土地上。 他在雨中若穿金红羽衣,火焰暴烈,却既不光明也不磊落,反而透着股让人心生寒意的暴虐与阴狠,所过之处尽是焦灼。 法相几乎被他压着打,挡了几次已经丢了两条胳膊,男人森然望他一眼,火焰还未来得及重新覆盖住他的面容,法相看清他的瞬间失声道:「是你!」 语气里竟有三分惊恐,他扭身就想回到天柱般的金光里。 「你又是谁?」男人却不放过他,伸手一张,火焰的锁链在雨中生出,将法相捆绑回来,声音嘶哑,「既认得我,你是谁的手下?刑戈?姬璇?沙泽多年前就见过了我,这么多年却没有动静,是你们起了内讧他未通风报信,还是刑戈觉得我不值一提?」 仙神嗫喏不敢言,男人怒吼:「说话!」 「我不知……」法相被他一逼,竟甚是慌乱,匆忙道。 「你不知。」男人缓缓咀嚼这三个字,看着他的目光极尽嘲讽,「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可还有个神灵的架势?」 不等法相说什么,他已用力攥拳,火链紧紧收缩,将他的残躯割得四分五裂,爆成光芒的大雨。 天问的大阵被他毁得近乎不存,中州的雨连绵无尽,砸在狼藉的地面上。男人身上的火仍在燃烧,他仰起头看着黑沉的阴云,忽心生烦躁,长刀卷着风火高举过头,眼看着要把这天噼成两半来—— 第84页 「够了。」 男人的动作戛然而止,他保持着举刀的姿势僵了一会,身上的狂气倏忽散了。他慢慢放下了手里的刀,扭身低下头看出声的人。 李疏衍仰着头,平静看着他:「火收了,下来。」 众人惊恐地看着他,心想剑主你莫不是疯了? 男人缓缓舒了一下翅翼,竟听话地落了下来。火势渐渐小了,他的羽翼也在下落的过程中散去,等他落地的时候,身上的火焰已经被大雨浇灭。 他站在焦黑的土地中央抬起头,面容既不兇恶也不阴鸷,只是个俊朗的青年人,低着眼,眼角看着便有些向下抹,甚至有些柔气。 他不说话,浑身湿透,向前迈了一步。众人齐刷刷退后,李疏衍轻轻挣开沈冬在的搀扶,独自一人站在最前面等了一会,不见他有其他动作,便道:「过来。」 红髮青年眼睫一颤,望了李疏衍一眼。金红的瞳仁里凶意消散,李疏衍觉得他这一眼似乎有点难以言喻的委屈。 李疏衍无声嘆口气,声线放缓:「过来吧。」 于是青年走过来。 在大雨里湿淋淋地走过来。 男人比李疏衍高上一点,离得近了,眼就稍稍垂着,雨水砸在他眼角,再顺着脸颊滚到下巴。 两人无言站了一会,男人忽然伸手,把李疏衍抱住了。 他把下巴搁在李疏衍肩上,缓缓闭上眼睛,喃喃说:「李疏衍。」 李疏衍温柔拍了拍他的后背,轻轻哄:「我在。」 作者有话要说:  李疏衍:我生起气连神仙都敢吼! 霜降:我疯起来连神仙都敢揍! 作者:……不愧是师徒俩…… 第52章 不可言 凌尘把捆得严严实实的罗生拖进了天问的地牢,看在谢千秋的份上,还算平稳地把他放在地上,指了指牢里的方相,冷硬道:「把噬心藤除了。」 方相身上的噬心藤摘不去,最大的原因就是这个东西是丧斫尊亲自下的。 罗生身上布满了黑色的裂痕,看上去像是个即将破碎的瓷器,谢千秋跟在他身后看着自己的身体变成这么个鬼样子心情着实有些复杂,轻轻碰了碰身边的沈冬在:「你说这身子还给我了,我还能继续用吗?不能跑两步就断胳膊瘸腿了吧?」 沈冬在若是罗生,断不可能把这最后的砝码交出去,他怎么想都是个无解之局,心里烦乱得很,不轻不重瞪了谢千秋一眼:「你还有心情说笑?」 方相显然只吊着一口气了,人已经昏迷,罗生看他一会,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我说你为何平安无事,想来是他一人担下了罪责?倒是个好徒弟,可惜以前没有这般勇气。可惜了,若当时我把这件事公布于众,你天问的人心也算垮了吧?」 凌尘低喝道:「给他解除噬心藤!」 罗生压根不理他,回身看着谢千秋,目光阴寒,自顾自道:「若这批货物没被你劫走,方相没有暴露我的存在,我本还有一段时间可以准备。群英会后,你们这些障碍都离开中州,我的人也潜藏进天问,那时才是动手的最好时机……都被你毁了。」 谢千秋道:「谢谢夸奖。」 罗生阴森一笑:「既如此,你觉得,我为什么还会把这具身体还给你?」 「你既然能恨三百年,执念想来已经是你的所有了,」谢千秋道,「若我是你,我肯定死咬着这身体不放,这样还有渺茫的翻盘的机会。」 罗生冷笑:「没错。」 谢千秋看着他,目光平静:「若我元神回去身体与你抢夺控制权,必然是抢不过的。把你逼急了,你还会鱼死网破,我就没命了。」 罗生道:「聪明。」 「那你住着呗。」谢千秋道,「我不急。」 罗生没想过他竟会是这个态度,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沈冬在伸手掐这花孔雀,被花孔雀握住了手指。红衣美人侧过头,沖沈冬在眨了眨眼。 罗生扭回头去,冷淡看着凌尘:「我若说不呢?」 凌尘闭上眼睛,心里泛苦。 他若说不,又能如何呢? 谢千秋看了一会,问凌尘:「你就想让他办这一件事?没别的了?」 「对。」 谢千秋一点头:「道长,我看你也没什么办法让他松口救人,那我拿回我的身体了。」 另一个谢千秋从阴暗里走出来,走到罗生身边,俯身端详了一下,在他的眉心比划比划,「还行,这还能下手。」掌心一翻,他捏了一根细长血红的针,不等人反应,快速轻巧地刺进了罗生的眉心。 「我跟你出去之前在这留了一道□□,」站在沈冬在身边的谢千秋道。 「那根针是什么?」沈冬在看着一整根针都刺进了「谢千秋」的眉心,头皮有点发麻,「你哪弄来的?」 「出九重山之前,老六给了我这个东西,跟我说是他新鼓捣出来的小玩意儿,让我想带着就带着,如果可以的话帮他试试效果。他说这东西叫灭魂钉,专门对元神起作用。」谢千秋道,「我也不知道这东西如何起作用,死马当活马医吧,毕竟也没什么把他从我身体里赶出来的好方法。」 说完他忽然顿了顿,有些诧异地扬了一下眉。说话的功夫那根针化作液态,有生命般钻进眉心,细密符文一闪,罗生发出一声痛苦至极的惨嚎,黑气从天灵升腾出来。 第85页 那嚎声不知是遭受了多大的痛苦才能发出,听得人不寒而慄,凌尘都惊得退了一步。站在罗生身前的谢千秋□□在他眉心一点,抽出一道细细的血红的符文锁链,锁链的尽头扯出一团支离破碎的黑气,萎靡不振地颤抖着。 那黑气已经溃不成型,谢千秋和沈冬在打了个哆嗦,不约而同想:老六做这东西干什么? 站在沈冬在身边的□□闭上眼慢慢淡去,一身裂痕的谢千秋睁开眼睛,痛苦地「嘶」了一声,忍不住骂了一句:「这孙子下手真狠,我觉得我现在被凌迟过。」 沈冬在两步跨过去把他身上的束缚解开,扶他起来,沖凌尘一点头,慢慢向地面走去。 谢千秋提着黑气的□□跟在后面,凌尘忍不住道:「小友……」 「你想要这个?」□□回过头,提起黑气,似笑非笑道,「他估计不剩下什么神智了,你怕是问不出噬心藤的解法。」 凌尘有些犹豫,谢千秋回过头问:「你觉得方相有没有错?」 「有。」 「但命不该绝?」谢千秋再问。 「……是。」 谢千秋耸耸肩,弯唇,笑不及眼道:「这小子再有什么苦衷也好,昨日在山路上,他是想杀了我和老四的。」 凌尘无言以对。 谢千秋轻轻撞一下沈冬在:「你怎么看方相?」 「死了活该。」沈冬在毫不客气道。 「道长,」谢千秋一摊手,继续微笑,但眼神冰冷,「您有您的立场,我们也有我们的看法。他既做那些事,总要付出代价。」 凌尘苍老地嘆了口气,摆摆手,没再说话。 凌尘回到地面上的时候,有人在等他。 是白栖雨。 她撑着一把竹伞,向着凌尘行了一礼,道:「堂主,我有一事想要请教。」 「问吧。」 「方相被关入大牢,是因为他参与贩卖炉鼎。」白栖雨道,「我此前一直想不通,他为何要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直到丧斫尊出现——原来他是被噬心藤控制,不得已去做,是吗?」 凌尘没答话,他感觉这孩子有什么其他的要说。 「只是我想不明白,既如此,他为何不为自己辩驳?为何就这样认罪?把丧斫尊交待出来,天问如今伤亡是不是不会如此惨重?」白栖雨平静地说,「剑主来找我时,明确地问过之前红衣服的姑娘在哪,我好奇他为何会在意她,刚刚问过,剑主告诉我方相跟他说幕后黑手是丧斫尊,方相怀疑丧斫尊仍会盯着炉鼎不放,那红衣的姑娘是后来赶着时限匆促捉来的,她也是最有可能先行离开的人,可能会被丧斫尊钻空子。只是为何他只把相关的猜想告诉怀虚剑主一人?」 白栖雨慢慢转伞:「我能想到的,只有方相仍有所隐瞒。我有一个猜测。丧斫尊盯上他的时候,方相其实并不愿意为他做事,他也没那么大的能力为他做罪行滔天的事。于是丧斫尊控制了他,通过给他下噬心藤,用他的命威胁了一个很看重他的长辈。丧斫尊的要求也不高,只要求长辈对黑市上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长辈没法,只能答应了他。长辈德高望重,一旦事情败露,对整个门派的声望都是巨大的打击。谢公子即将揭露一切的时候,方相站了出来,把事情担了下来。他的确是无辜的,命不该绝。」 凌尘道:「你想说什么?」 「这只是我的臆想,没什么根据,前辈听听就罢了,不须往心里去。」白栖雨平静地看着凌尘,眼中似起波澜,轻轻问:「前辈,那些因为炉鼎的贩卖死去的女孩子做错了什么?」 她似乎没想要个答案,问完行了一礼,扭身走了。 李疏衍不知何时站在不远处,目送白栖雨远去,道:「到底还是年轻人,眼里揉不得沙子。」 凌尘不想再提此事,只是道:「中州安逸太久了。」 「三百年前你们的战力就严重不足,如今亏得更厉害。」李疏衍的头髮还是白的,脸色比头髮还白,「走在路上看不到几个武修,倒是文修遍地。」顿了顿,他说:「不过,中州本就该安逸富饶。我们拼死拼活打出来的一块领地若也乱比九重山和崑崙,这片大陆离毁灭也不远了。」 他忽道:「你知道你为何处处比不过南明子吗?」 凌尘苦笑道:「为何?」 「因为你没他纯粹。」李疏衍不看他,说话丝毫不留情面,「大义和私情,你平衡不了,还不如方相。」 凌尘嘆口气:「小衍,你也是个年轻人。」 李疏衍侧过头,目光里含着少年意气,认真反问道:「有何不好?」 李疏衍回到客房时,霜降站在院子里,仰头看着雨。 「醒了?怎么不打伞?」 「还有些热,我淋淋雨。」霜降抬起眼睛,眼瞳还是竖瞳,隐隐透着点红,发梢也挂着未尽的红色。李疏衍伸手去试他额头的温度,滚烫,「别站太久,你现在身子虚,容易受风寒。」 霜降听着有点想笑:「师尊,你可比我虚。」 李疏衍弹了他一个脑瓜崩。 霜降捂着额头,见李疏衍要往屋子里去,低声道:「那个法相被毁,天上的本体不会有下界的记忆,我不会暴露的。」 李疏衍点点头:「嗯。」 「我的元神现在……其实很早前就可以突破空元神的封锁出现,你看到了,其实我本来挺厉害的。」 第86页 空元神对他的影响已经越来越弱了,等到它彻底没什么用的时候,这人间就藏不住霜降,他大概也就该回去了。 「嗯。」 「……师尊,您没什么想问的吗?」 「有,只是你想说吗?」李疏衍侧头问。 霜降不答话,李疏衍再问:「你不想说,是觉得过去难以启齿,还是觉得你的秘密太庞大,少一个人知道就少一点危险?」 霜降还站在雨里,身上湿漉漉,表情也湿漉漉,李疏衍从他低垂的面容上看出点倔来。李疏衍和他无言对峙了一会,嘆口气,道:「我看你的元神已有意场,若算成人间的修行方式,那是灵修的意。为何下界来不修灵?」 「……有个人,我想砍死他。」霜降低着头道。 「这般恨?」 「嗯。」 李疏衍没再说什么,只道:「进屋。」 霜降乖顺地走进了屋子里,问:「师尊,我们什么时候回九重山?」 「摇风醒了就走。怎么?」 「没什么,」霜降轻轻说,「有点想家了。」 作者有话要说:  至此第二卷 《携剑惊雨》告一段落。下一卷是第三卷《乱六合》,里面有我最想写的情节。 写完才发现第二卷 那么多仓促的地方,情节伏笔都没安排好,于是陷入「我写的都是什么」的自我怀疑……下一卷努力叭…… 第53章 雨中灯 作者有话要说:  此章与主线无关,当个番外看吧。 中州雨季里有一场节日,名雨灯节,是沟通天界的节日,感谢神灵这一年的庇护,祈求下一年的风调雨顺,天上小神小仙若得了兴致也可以下来玩耍一番,不受降旨的限制。 雨灯节由各大家族承包举办,今年与群英会赶在一起,布置得豪华瑰丽。虽然群英会受到了毁灭性打击,但因天问的事滞留的各地修士却仍有许多,商人插着空子把宣传单纸扔个铺天盖地,颇给人不参加就是人生一大损失的错觉。 今年祭司是白栖雨,她邀请闲得发霉的霜降参加雨灯节。霜降本有犹豫,李疏衍正巧路过,白栖雨便问了一句:「剑主可愿逛逛雨灯节?」 身边一道灼灼目光落在他脸上。 李疏衍侧眸,看了一眼盯着他的小徒弟,道:「也好。」 霜降心花怒放。 雨灯是一种特殊的灯,在天色晚后遇水即明,光芒所照之处雨水不落。傍晚时分雨灯在淅沥沥的雨声里温润地亮起来,照出干燥温暖的一条街,街里人来人往声音嘈杂,好一街市集。 霜降跟在李疏衍后面,人流密,他伸手抓住李疏衍的袖子,好奇地东张西望。 「喜欢什么?」李疏衍问他。 霜降摇摇头,笑笑:「好像和山市差不多。」 「市集都是差不多的。」李疏衍说,「往里面走走,有比赛和表演。」 街上架起了不少台子,其中一个台子上有个画修垂眸坐在案几旁,笔墨轻轻一抖,一条青龙从宣纸上盘旋而起,在人群上掠过,带起一阵风,而后冲进了天穹;另一个台上一个器修操纵着傀儡上演一场戏,再那边台上舞者妖娆地折起柔软腰肢,红绸与花瓣纷飞…… 九重山在大山里,山里来的穷小子第一次见中州这么多精緻繁华而充满烟火气的玩法,一时有些痴了。 李疏衍笑了一下:「怎么?天上没见过?」 「天上?」霜降还没怎么回过神,「天上太雅,欣赏不来。」 而后他才回过味来——他是不是被套话了? 李疏衍轻轻拍拍他的头,两人继续往前走,走到一个巨大的台子前,霜降忽然停住了。李疏衍顺着他的目光看一眼,看见台子上面挂着的一颗小巧的、亮闪闪的红色宝石,浓郁的火气微微波动。 李疏衍道:「火髓玉,南禺的玉石。」 霜降下意识问:「贵吗?」 「无价。」李疏衍打量了一会,「好像是博物赛的奖品。你想要?」 霜降还没说出口要不要,李疏衍已经走了上去。比赛已经开始一轮,台子入口处围着白玉栏,李疏衍腿长,抬腿就跨了过去,指了指上面那颗火髓玉:「这是第几名的奖品?」 台上的人被打断了也不恼,解释说:「当然是魁首的。」 李疏衍皱了下眉,心想这一个个问下来决出第一得花多长时间啊,遂说:「你们现在还有明牌的玩法吗?」 博物赛是为了考察修士知识面的比赛,问题漫无边际,从天文到地理,从功法到民俗,个个角度刁钻,共百题,十题一轮,每轮每位选手抽其中五题,答出最多者进入下一轮。所谓明牌,就是百题一题不落全答,若能答出八十题,能直接被定为魁首。 场上场下譁然——自怀虚剑主退出之后,博物赛已经很久没见过明牌了。毕竟博物赛的题太难,明牌打法太过苛刻。 「当然有。」台上问题的人看样子并不认为他能答出一百题,只引了个路:「您这边请。」 台子旁搭着一个小台,一百题平平整整地放在案几上,一道金光覆盖了这个台子,避免作弊。台子上面,金光凝成了一个「壹」,这代表着他答对了一道题。 台上继续进行每轮的比赛,一开始没人在意那个打明牌的人,金光上的字蹦得飞快,一眨眼就变成了「玖」。 第87页 人们这才有了点兴趣,一扭头的功夫,字变成了「拾柒」。 等到字变成「伍拾陆」的时候,已经没人在意那群第五轮苦苦思索的人了,都盯着这个台子。 「陆拾!」人群跟着字的跳动数,「陆拾壹、陆拾贰、陆拾叄……」 「天哪,他怎么知道这么多东西?」 霜降仰着头站在人群的末尾,心想你们真是没见过世面。 忽然有人撞了撞他:「哎,小道友。」 霜降一扭头,看见一双火红的眼睛,浓郁的火气扑面而来。霜降的元神出来浪过一次,还在活跃期,被一刺激,眼瞳就隐隐竖了起来,身高也微微拔起,他警惕地后退一步,盯了这人一会:「……凤凰?」 而且血脉很纯,估计地位不低。 来人是个青年,抱着肩好奇地打量他,穿得像是一团火,身上气息掩都不掩。看了霜降一会,青年笑眯眯道:「你可以叫我凤七。」 霜降敌意降了降:「你们不是住在南禺吗?」 「还不许出来玩了?」凤七笑着说,「我是中州的常客,那火髓玉就是我拿出来的东西,我看咱也算半个同类,你想不想要?」 「不劳您费心。」霜降道。 「真不想要?那东西对你很有好处的。」凤七说。 霜降觉得他无事献殷勤:「你想说什么?」 「我这里还有不少好东西。」凤七神神秘秘说,「你看看,没什么想要的吗?」 霜降:「……」 他看着凤七那副奸商嘴脸,心想凤凰里为什么出了你这样的人物? 凤七继续推销:「知道玉摇风的九霄环佩琴吧?那就是我卖给他的,我——」 霜降眉头一竖:「那琴是你卖给大师兄的?你个奸商,卖的东西质量太差,知道上次琴弦坏了大师兄修了多久吗?」 凤七愣了一下:「你是宿神峰弟子?」 霜降给他看山神印。 「我没见过你,你是最小的那个吧?」凤七笑了,「正好,宿神峰弟子我都送过东西,你看看你想要什么?不花你钱,随便挑。」 霜降本不打算要,只是目光在盒子里贪了一圈,忽然在一片草叶上定住了。那草叶翠莹莹的,委委屈屈塞在角落里,霜降伸手把它扯出来,好奇问:「这是什么?」 「忘忧草。」凤七说,「外敷在眼睛上,能让人忘记被遮住眼睛时发生过的事情。」 霜降心头一动:「能……能发挥多久的效用?」 「那得看对方是什么境界了。」 霜降张张嘴:「嗯……御气。」 凤七一口唾沫噎住了,不敢置信问:「御气?!你想干什么?你别想不开啊!」 霜降瞪他:「多久?」 「御气啊,要是对方对你毫无防备,两三息吧。」凤七说,「我提醒你,得是那种要是你想偷袭对方,一剑能捅实的毫无防备。」 霜降心说别说一剑能捅实,他要想偷袭李疏衍,估计能一剑给他捅死。 霜降心里嘆了口气,心想他师尊对人真是太没有防备了,说:「那我要这个。」 凤七面色不太对地盯着他,霜降阴森森刺了他一眼:「别乱想。」 李疏衍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那颗好看的火髓玉。霜降等着他过来,李疏衍讶然问:「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霜降眨眨眼睛,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变成了红髮青年的模样。 「唔,刚刚碰见了一只凤凰。」霜降摆摆手,「没事,元神太活跃自己变成这样了。」 李疏衍走过来,把火髓玉递与他:「凤凰?凤七?」 霜降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拿了火髓玉在手里无意识地捻,李疏衍始终离他不远不近,他等得心里烦躁起来,终于开口:「李……咳,师尊,你站过来一点。」 李疏衍不明所以,但还是往前走了几步。 霜降在心里暗暗比量一下,道:「那什么……再过来一点。」 李疏衍纵容地往前走了两步,微仰起头看霜降。那双眼睛色泽浅淡,在光线里盈着柔软的光,霜降被看得心里近乎颤慄,勐抬手遮住了李疏衍的眼睛。 李疏衍没动,睫羽在霜降的掌心柔软地划了一下,只轻轻歪了一下头:「小……」 霜降低下头去,把七的音堵在柔软温热的唇里。他闭上了眼睛,只能听见耳中嗡鸣。 红髮的青年心想:完了。 霜降不敢贪恋,两息未过就撤了手,受惊般后退了好远,脸通红,窒息一般大口喘着气。李疏衍和之前别无二致的目光还没往他脸上落,他就勐然冲上了天,把自己当一朵烟花给放了。 李疏衍仰起头,看着夜空上一片辉煌的火。 他若有所思地摸了摸唇。 第54章 归山 李疏衍的安魂香点光了。 扶桑幸灾乐祸骂他:「该!」 李疏衍在他的屋子里坐着,支着额头,说:「闭嘴。」 「让你去中州嘚瑟!」扶桑坐在他对面,跟个大爷似的嚣张说,「不养老就算了,你还乱糟蹋你这身子骨,头疼了吧?难受了吧?睡不着觉了吧?我告诉你啊,要么,你就在我眼皮底下赶紧突破大乘,我辛苦一点护着你元神直接飞升,你就直接当本座座下一名小仙官,从此无伤无病一身轻松;要么,你就乖乖让我封了剑道心境闭死关,等修为一点点攒上来,循序渐进,直到正常地大乘渡劫,反正飞升的时候,你这破身子是不用要的。」 第88页 扶桑拿起茶盏:「最怕你在外面浪,剑心突然通了,那就完蛋,我都救不回来。」 李疏衍更觉得头痛,转移话题:「……玉摇风怎么样了?」 他带着霜降和玉摇风先回了九重山,谢千秋和沈冬在仍在中州待着,估计他俩回九重山的时间不会早,可能得隔个两三年的——反正都长大了,爱去哪去哪。 「唔,那魔头碰到了他的核心,但没来得及拿出来,补一补就好了,问题不大。」扶桑放下茶盏说,「他面临的最大问题跟你正好相反,你俩互补一下多好。」 李疏衍不知想到了哪:「金乌是瑞兽吧?」 「是啊。怎么,小乌鸦凶你了?」 李疏衍摇摇头,想到霜降的暴戾和凶蛮,觉得他没有个瑞兽该有的一团和气的样子。他想了想,问:「刑戈是谁?」 扶桑漫不经心:「活太久了,不记得。」 「……沙泽?」 「不记得。」 李疏衍:「……」你这破记性能记得什么? 他不抱什么希望地问:「姬璇呢?」 扶桑僵住了,抬头怔怔问:「谁?」 李疏衍正莫名其妙,他忽然站了起来:「你从哪听到的这个名字?」 李疏衍把霜降发狂的情景复述了一遍:「我觉得小七似乎与这些人有深仇大恨。」 扶桑越听脸越白,最后缓缓坐回原位,喃喃说:「你到底是不肯放过曦华……」 这怎么又多一个名字? 扶桑深吸一口气,站起来:「我得回一趟天上。」 顿了顿,他开始一条一条交代:「阿衍,虽然魔殿已经彻底没了,但如果一不小心出什么意外要开护山大阵,玉摇风可以站阵眼,但在御气之前绝对不能靠近山神堂,当然要是他不想活了别当另论……阵法怎么开在我的桌子上,你给他就行了……你跟我来。」 李疏衍跟他出去。扶桑轻轻一拍人间扶桑树的玉质树干:「我教你这柄剑怎么用。」 等扶桑说完,李疏衍问:「我怎么觉得你在交代后事?」 「我可能……再下来就不知道今夕是何年了,」扶桑拍拍李疏衍的肩,「估计只能天上见了。」 李疏衍皱了皱眉,听出一点不太妙的意味。扶桑又去见了一趟左正棠,回来的时候,看了李疏衍一会,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只能拢袖一点头:「我上去了。阿衍,照顾好自己,我不在,你别太不在乎自己的身子。我还想在天上见你呢。」 李疏衍点点头,没有出言挽留,翡翠眸子的山神一点点化作金光,没进了树中,一道金光自树冠直冲入云霄,很快就散去了。 李疏衍仰头望了一会,低下头,这才察出一点怅然若失来。 扶桑走得太突然,完全没给人准备,但看那火急火燎的架势应当是有很重要的事情做,李疏衍也不好留他。 宿神峰的长辈,向来都不给人好好告别的机会。 他嘆了口气。 到底还是睡不着,大半夜李疏衍招来一个浮灯,在山上漫无目的地走了一圈。 霜降元神稳定回来后就有点躲着他,看见他熘得比兔子都快,躲得李疏衍都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李疏衍在岔路口顿了顿,遥遥看见小七的屋子漆黑,便没往那边去,抬步走向了还亮着灯的墨知年的居所。 浮灯盈盈映亮了屋前的空地,墨知年跪坐在蒲团上,面前摆了一堆零碎,手里摊着一根针,支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看」它——他闭着眼睛,在眉心涂了一只天眼。借天眼观察器物的内里构造,是器修的基本课。 这东西李疏衍知道,是谢千秋托他带回来给墨知年的,当时针尾还缀着一团溃不成型的黑气,墨知年看见了都吓了一跳,惊道:「怎么把元神粉碎成这样子?」 此刻他抬了抬脸,面向了李疏衍露出乖巧的笑来:「师父。」 「怎么还在研究这个?」李疏衍看了看,没地方下脚,站住问。 「它的力量太暴烈了,和我想要的效果差太大,」墨知年有些苦恼地嘆了口气,「没法用。」 墨知年问:「师父,这灭魂钉最初是魔修的一种刑罚,可我想让这个东西只锁住元神,怎么样才能减掉它伤害元神的力量?」 李疏衍对器物有所涉猎,但这东西是从魔修那套出来的,路子野,他一时也没有好办法,皱眉想了一会,摇摇头道:「还是问问初一吧。」 墨知年轻轻巧巧地笑了一下,柔软地说:「不能问他呀。」 李疏衍疑惑地看他,墨知年道:「他是追根问底的性格,要问我前因后果,我又不能骗他,他知道了的话,不会让我做的。」 李疏衍被他这么一说,也想问问这东西的用处:「你做它,是想干什么?」 墨知年似乎早就知道他会这么问,狡黠一笑:「不告诉师父。」 李疏衍:「……」 嗯,白初一和他不一样,是没法这么煳弄过去的。 两个人很久都没有说话,倒也不尴尬,安静得很舒服。墨知年低着头摆弄器具,忽然轻声问:「师父,如果弟子犯了错,您能原谅我吗?」 「人哪有不犯错的?错便错了,改正便是。」 「那,师父可有什么……原谅不了的事?」 李疏衍想了想:「有。」 第89页 墨知年眼睫一颤,问:「是什么?」 「一是明知故犯,二是死不悔改。」 墨知年沉默了半天,呓语般再问:「师父可做错过什么事情?」 李疏衍说:「有很多。我杀错过人,也救错过人,被蒙蔽过,也做错过决定。」 「后悔吗?」 「会后悔。」李疏衍承认,「我记得我在另一片大陆上的时候,惹怒过一个魔头。后来我走了之后,那个魔头屠了我住过的城。有时候会想,不逞那一时之快便好了。」 「这是师父最后悔的事情吗?」 「不是。」李疏衍沉默了一下,「我最悔的是……你师祖仙逝的时候,我在跟他生气,没有好好道别。」 「……师父有喜欢的人吗?」墨知年耳朵一动,忽然说。 「现在吗?」李疏衍愣了一下,而后不知想到什么,有些无奈:「没有。」 「有喜欢师父的人吗?」墨知年继续问。 「我想,」李疏衍说,「有。」 夜风忽起,灌木枝条沙沙作响,许久才归于宁静。 墨知年歪着头听了一会,莞尔一笑:「我就很喜欢师父。」他撒娇般地:「师父喜不喜欢我?」 李疏衍哪里不知道他那些弯弯肠子,但还是纵容地顺着他的心思道:「喜。」 墨知年一笑,低下头微微睁开眼,眸色暗沉沉的。 他自言自语般道:「我真的很喜欢师父啊。」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卷 《乱六合》开始。 第55章 齿轮 玉摇风回到九重山的时候,因为伤还没大好,当真是肌如白玉,看着就不是个人色,被白初一撞见了。他旁敲侧击死缠烂打,最终得知了中州发生过了什么事,盯着与玉摇风的眼神都不太对,几乎时时刻刻黏在他身后,差点跟他同床共枕。 他的大师兄这几年就没几天不受伤的日子,怨不得他心惊胆战。 玉摇风重新活蹦乱跳的时候,中州的沈冬在来信,说魍魉王虽死,地界的气息却未散,想让玉摇风去帮忙除除魔。玉摇风答应了,临走的时候被白初一拦在了门里:「大师兄,你去哪?」 「去中州。」 白初一直到现在一颗心还没平和下来,充满了患得患失的不安全感,听见中州就绷紧了每一根神经,下意识说:「不准!」 玉摇风无奈地看着他:「我已经答应了。」 白初一扒住门框:「不准,你不许走!非要走的话,也得带上我!」 玉摇风嘆了口气:「初一,我是去帮忙除魔的,你修为不够,去了太危险。十天半个月我就回来了,别闹。」 不知哪个字刺激到了白初一的神经,他骤然拔高了声音:「我没闹!你说你哪次出门不出事?去极域也好,去中州也好,你以为你去南禺帮凤凰的时候受了伤瞒着我我就不知道了吗?帮忙帮忙,你总是去帮别人的忙,你能不能先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吼到最后白初一红了眼眶:「我提心胆颤地等你,每次你都一副救不回来的样子!我恨不得把你锁在宿神峰上,让你这辈子都出不了九重山!」 可他哪有资格? 玉摇风怔怔地看着他,一时说不出话。 「对,是我一厢情愿了,我的感受你从来都不必在乎。」白初一吼哑了嗓,自嘲地笑一声,「大师兄,你对我千好百好,可你到底把我放在哪?」 问完他夺门而出,显然是不想听回答。 玉摇风僵硬地站了许久,一垂眼,胸口闷闷的,有些难受。 「……心里。」他轻轻说。 玉摇风临走前漫山遍野地找了一圈,白初一正在气头上,处处躲着他。等玉摇风走了两三天,白初一向来心胸宽阔,气早消了,现在心虚地很,一边觉得自己没脸见师兄,一边快思念成疾了。 「我真后悔,真的,」此刻这抓心挠肝的三师兄猴一样蹲在寒潭边上,苦着脸道,「你说当时我怎么就鬼迷心窍说了那么一堆话呢?」 龙吟闭着眼睛打坐,一开始当他是只真猴,这阵实在是被他长吁短嘆烦了,不耐道:「你别侮辱鬼。」 「我当时真的……是怕狠了。」白初一蔫头巴脑道,「他一离开我的视线就出事,一次伤得比一次重,我听说他又要出门,满脑子都是不好的想法,只觉得他走了我就再也见不到了……」 白初一把脸埋进膝盖里,闷闷说:「我不是怪他,我一点都不怪他,我是怪我自己没能力。」 龙吟这才睁开眼睛看他。 「龙吟,我把大师兄对我的好看得太理所当然了。」白初一深吸一口寒冷的空气,寒气灌进肺里,让他清醒了些,「我一直以为他会一直在这,我只要从他身上索取我想要的就行了,可是这几次我忽然发现……原来他会丢的。我一直都自私地享受着他的保护,可……他原来不是不会受伤的。」 白初一低声说:「如果我对他而言只是个受保护的孩子,那我有什么资格陪在他身边?我甚至和他的寿命都不对等,我对他而言不是不可或缺的。」 寒潭边极冷,这话如同结了冰,沉甸甸坠在地上。 龙吟睁开眼睛就被拍了一脸狗粮,重新狠狠地闭上了眼睛,心想他上辈子肯定跟这三师兄有仇。 「老五你说句话嘛。」 第90页 龙吟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说什么?」 「鼓励我没做错,做错的是大师兄,等他回来我道个歉就完事了。」 龙吟道:「你还是重新做人吧。」 白初一站起来:「唉,怎么跟你师兄说话的?没大没小,活该你找不到漂亮的剑妹妹。走了,找六六去。」 白初一也不知道去哪找墨知年去了,反正龙吟知道他肯定找不到,因为白初一走了没多久墨知年就裹着雪白的裘衣跑了进来,唿出一口白气,在潭上轻轻一点,直落到潭水中央的一块冰面上:「师兄,借你一用。」 这寒潭是龙吟剑的剑鞘,龙吟剑封在潭水中央的冰层里,冰面上露出骨骼般的剑柄来。龙吟也没拦,任墨知年把剑拔了出来,身形融进了剑格,剑格中央闭合的眼瞳般的红宝石睁开鲜红的纹路,隐隐一声清吟在空气中盪开。 「做什么?」龙吟问。 「去开门。」墨知年温温柔柔说,「师兄睡一会好不好?」 剑灵是剑的一部分,归剑可以选择完全融入剑中,剑的威力会提高两三成,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剑灵都不会知道。龙吟也没多想,顺从地放弃了意识。墨知年掬了一捧寒水,把剑里残存的光明正大的灵气洗尽了。 他刻了一个传送法阵,一步踏出,眨眼已经到了极域荒芜的最深处,地界的裂缝就在眼前浮着。罡风把他的狐裘卷得猎猎作响。他伸手摸上了系在眼睛上的白布条,轻轻一抽,把它摘了下来。 「你来了?」 一个声音环绕着墨知年响起,不辨老少,不辨男女。墨知年闭着目,许久才抖了抖眼睫,睁开了那双漂亮的眼睛。 那双眼瞳是鲜红的,漆黑的血丝瞬间爬满了眼白,柔弱的少年抬起脸,单薄身子里爆发出纯粹暴烈的魔气,大半涌进龙吟剑里,把剑格上的宝石染得漆黑。 龙吟剑本身是没有属性的,自成了妖剑之后,魔气也好,灵气也罢,都能被它接纳。只是剑灵走的是正道,如果不沉睡,龙吟将和魔气相互消磨,墨知年担心发挥不出龙吟剑的实力。 墨知年笑着说:「我时间很紧,还需借大人的力量,大人请快些。」 黑气如蛇从裂缝里探出头来,墨知年向它递出剑,黑气下意识瑟缩了一下,而后缓缓绕在龙吟剑上。 那声音饶有兴趣问:「你从何处得知此地有一个小世界?」 「我若说是天上,大人可信?」墨知年提着剑向着极域边缘掠去,在与山脉相交接的地方寻到一抹漆黑的烧焦痕迹。这痕迹不知在此地留了多少年,墨知年伸手去触,却还能隐隐感到烧灼的意味。 「是凤凰留下来的?」那声音再问。 「如果入口还在,应当是通往南禺。」墨知年道,他提起龙吟剑,双手握住剑柄,剑尖对准了漆黑的痕迹。 魔气在龙吟剑上暴涌,墨知年毫不迟疑地用力刺了下去,一声龙啸震盪在地面上,那抹痕迹被震开了一道裂缝,露出晶白色的光来。 墨知年飞快地在裂缝处钉下四颗钉子,咬破手指迅速画下一个阵,低喝:「开!」 地面震动,阵法发出金色的光,把裂缝撑成了足以过一人的通道。龙吟剑上的黑气松开了剑,似乎想钻进去看一圈,被墨知年按住了。 「大人,我们说好了,」墨知年捏着蛇的七寸般把黑气捻起来,脾气很好地说,「这个小世界是我的。」 「今日是火曜日,火气充裕,打开一个凤凰留下的、未完全封闭的小世界的确不难,」黑气被逮个正着,也不尴尬,扭过身子看向墨知年,似笑非笑道:「不知你能否用同样的方式打开地界裂缝?」 「大人高看知年了。」墨知年说,「地界是三界之一,如何是区区一个小世界可比?」 黑气吐了吐信子:「本座为何感觉你早有准备?」 「大人若信不过我,这条命您随时可以拿去。」墨知年面色如常道,「不过您想清楚,如果我死了,之后的计划可就都泡汤了。」 黑气低低笑了起来:「本座只是想提醒你,南禺那边快有动作了,你还打算拖延到什么时候?」 「快了。」墨知年自语般道,「就快了。」 龙吟睁开眼睛,没看见墨知年,反而看见一张少女的脸。 他脑子不怎么转地想了一会,发觉自己还在剑里,而剑已归鞘入寒潭。 龙吟也懒得出去,打量了一会那十五六岁的姑娘,想起了她的身份:「争鸣峰主?叫什么……郑以桐?」 郑以桐坐在寒潭中心的冰面上,直勾勾地盯着龙吟剑,身边摆着一坛酒。酒是好酒,香气四溢,郑以桐喝得一点都不怜惜,拎着罈子就往嘴里灌。 「又到了师祖的祭日?」龙吟看着她喝得双眼通红,默默想。 「师姐,」可能今年郑以桐没看见龙吟,喝得放肆了些,此刻已经醉了,喃喃道:「他不要我就算了,可他也不要你,你为什么要为他去死?」 情绪有些上头,郑以桐把酒罈重重一放:「他南明子有什么好?不就是仗着我们喜欢他吗?他这样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吗?师姐他不爱你!他压根不爱你!」 龙吟:「……」 完了,他听了不该听的东西。 上一代龙吟剑灵对南明子那点心思,在上一辈里不算隐秘,反而是郑以桐当时毫不起眼,爱得渺小而卑微。后来身在情局中的人死的死散的散,郑以桐一直没表示出过什么出格情绪,只在南明子的祭日提一坛酒,却从不祭原来的宿神峰主,而是对着龙吟剑喝上一天的闷酒。龙吟诞生后,她很少喝酒,就坐在寒潭边上发呆,偶尔喝酒也喝得很克制,龙吟不知道她为何而来,也不知她何时离去,有时候会把寒潭的空间和一天的时间让给郑以桐,有些年就忘了这码事,郑以桐出现在视野里才记起。 第91页 龙吟不是之前的剑灵,不知道如今风光无两的争鸣峰主对当时的人都抱着什么心思,只能默默看着她喝,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后来他觉得这样实在太不礼貌,就偷偷从剑中脱出去,漫无目的在各大山峰上晃。 他在争鸣峰逛了一会,正准备下山,忽然听见一个声音说:「站住——」 第56章 念想 龙吟回头,没看见人,只觉得这个声音熟悉。他想了半天,问:「天书?」 那声音继续说:「小傢伙,给你个忠告——莫要轻信。」 龙吟微微一怔:「……什么意思?你是天书吗?」 那个声音没有回应,龙吟皱起了眉。 天书阁是有灵的,歷代宿神峰主掌管天书阁,这不是什么秘密。但这个「灵」一直都没表现出什么过高的神智,只是规规矩矩地帮忙检阅管理天书阁藏书,听从宿神峰主的吩咐,也从来只在天书阁内出现,怎么忽然跟他说了这么一句话? 龙吟想不明白,打算去天书阁问问。 与此同时,天书阁大门被用力推开,霜降左右看不见人,便开口问:「天书,师尊在不在?」 「峰主在二层。」天书适时发声,听不出男女,听不出老少,语调也没什么起伏,像是机械:「需要通报吗?」 「哦,」霜降知道自己找对了地方,点点头,「好。」 不多时一道白色的光柱就从天书阁顶投了下来,半透明的晶莹阶梯绕着光柱展出,天书道:「峰主说,让你自己上去。」 拜入李疏衍门下这么久,霜降还没见过天书阁的二层,据说是藏着天界的书籍和一些禁书。霜降走过来,抬步在半透明的阶梯上踩了踩,见还稳当,便一步步走了上去,穿过一层白光,眼前一花,入了另一番空间中。 这里更宽阔,书架巨大高耸,地面上云雾缭绕,朱红漆柱撑着隐在雾气里的穹顶,人如一粒微尘,还不如一层书大。 霜降震惊了半天,喃喃说:「琅琊阁都没有这般规模……」 「天书阁藏的是天书,记录着古往今来的一切,扶桑说过,天界琅琊阁其实没有多少书册,自然比不了这里。」李疏衍的声音也隔着云雾,听着似乎有些遥远,「他说当年他下界来时,天书阁便立在宿神峰上了,地界的裂缝都是后生出的。九重山依天书阁而起,最终才成了这般大门派。」 天书的声音附和:「只是这千百年来,歷代宿神峰主所看的书籍越发少,千年来,峰主是第一个看遍了第一层书籍,得了资格入第二层的。」 霜降恍然——怪不得李疏衍知道那么多天界的事情,原来在这里都有记录。 白雾缭绕,霜降看不到人,出声问:「师尊,你在哪?」 「我不便找你,自己寻来。」 霜降无头苍蝇般找了好几圈,终于找到了李疏衍。他跪坐在一个书架旁的地面上,身边摊着一册巨大的书简,手里握一支毛笔,笔尖染着金液,正轻轻落在竹简之上。他看见霜降来只一抬眼,伸出食指轻轻抵上了自己的唇,示意他不要出声。 霜降乖乖不出声,李疏衍垂着眸子看着书简,神情专注。几缕髮丝从他肩头滑落,贴在面上,勾得霜降心中一痒。还不等这痒演化成什么不可说的情愫,书简上忽然亮起了金光,金线在半空勾勒,转瞬就是栩栩如生的一只鸟形,在空中活物般盘旋,金翼下挥洒出虚幻的火光。 它成型便暴涨,转眼已经数十尺,从霜降头顶上掠过,霜降一抬头,正看见它藏在腹羽间的第三只爪。 霜降心中一震:「三足金乌?」 金线勾勒的鸟发出一声清脆的啼叫,眨眼便消散在空中。霜降看向李疏衍,正见他松了一口气般把书简捲起:「成了。」 「这是什么?」霜降问。 「应是记录神兽种族的书籍,只是年代久远,其上的兽大多已经不存于世间,记录也缺了许多,图案都是残破的。」李疏衍一边收拾一边道,「三足金乌的图案还算完整,只差了几片翅羽,在中州见过你的羽翼后,我觉得应当能补全。」 不知这「几片」到底是指多大的工程量,也不知他在这修了多久,李疏衍起身的时候眼前勐然一黑,下意识扶了一把身后的书架,站在原地缓了缓,等眼前清明后,他正对上霜降专注的目光。 霜降仍站在原处,显然看得出他的虚弱,却没有上来扶。 李疏衍想:「选择克制了吗?」 两个人都揣着明白装煳涂,一个压根无感,一个不能放任自己荒唐,也都知道有些事不能挑明,反而达成了一种诡异的默契。李疏衍把书简放回架子上,问:「寻我何事?」 「师尊是什么时候领悟剑意的?」霜降规规矩矩问。 李疏衍皱眉想了一会,才茫然道:「不记得。书看得多了,自然便成了,没有去领悟什么。」 霜降:「……」 唉,人与人之间的差距。 「意是对你所行之道的领悟。」李疏衍还是提点了几句,「想想你为何练刀?练刀的意义何在?你想在这条路上走多远,你想怎么使用你的刀?」 霜降好奇:「那师尊是怎么回答这些问题的?」 「世间不顺,万般不公,我想修个自在。」李疏衍语气一如既往淡淡的,「我要做我想做之事,因此执剑。」 第92页 霜降若有所思。 李疏衍又道:「记住,修行一途归根结底是为自己,你想保护谁也好,想杀掉谁也好,所有落在别人身上的目标,都不是最根本的目的。不要骗自己。」 霜降微微一愣,有种被人窥了心思的心虚。 李疏衍倒是只不过随口一说,他走过几个书架,抽出一册与他同高的书,问:「还有什么问题?」 霜降没问题了,好奇问了一句:「师尊可是还要在此地留一会?」 「不错。」 此时霜降应当扭头就走——在李疏衍身边多贪一时,便多一分旖旎心思,他既下决定不再沉沦,就应当断绝一切念想。他一边这般想着,一边不受控制地开口问:「那我可不可以在这待一会?」 李疏衍知晓霜降想要克制一些不该有的情感,也知道这个时候自己应当适时表露出对这个小徒弟毫无兴趣帮他一把,可目光一触到少年期盼的目光,如望见一团怯生生的火光,不知为何想到了中州那个拥抱。 大雨里青年抱得那般紧,仿佛除了他再无任何可拥入怀的心思了。 李疏衍吃软不吃硬,有些看不得少年眼里的光灭下去,升到唇舌间的拒绝突然吐不出,转了几个弯,出口成了:「可。」 两个人齐齐一愣,之后都带了点自暴自弃地想:罢了,以后再说吧。 霜降觉得自己不能直勾勾地盯着李疏衍看,遂自觉地走出了几个书架,待云雾把人的身形遮住了,随便寻了一本书翻看。 这里的书都一本顶一本地厚实巨大,他把书放在地上,坐在一边,双手才能翻动一页,看了半天半个笔画都没看进去,满脑子都是李疏衍。他出神地想了一会,待到发觉自己开始纠结「李疏衍白髮和黑髮哪种比较好看」的时候,顿时打了一个哆嗦,狠狠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这耳光太响,李疏衍的声音转瞬就到了耳后,含着一点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紧张意:「小七?」 霜降勐一回头,李疏衍正微微皱着眉看他,俯着身子,低头垂眸。他有精緻而锋利的眉眼,生起气来眼神如索命钩,但垂下眼睛就看不见那些稜角了,反而显出点不起眼的温柔来,再加上眸子颜色淡,仿佛琥珀中含着一抹流金,惹得人想垫脚去吻一吻。 霜降恍惚间,李疏衍伸手碰了碰他的脸,指尖透凉,霜降一个激灵,一把握住了师尊的手指:「怎的这般凉?」 「你脸怎么了?」李疏衍在他开口的同时问道。 「我摔了一跤,摔了一跤。」霜降哪能说真话,只搪塞过去,李疏衍用了点力把手抽了回来,重新站直了,目光往他摊开的书上不经意一扫。霜降心念电转,心里一沉——李疏衍的身体被三番五次地摧残,无论如何都是好不了的,他只知李疏衍有头痛的毛病,未想过其他地方可能也多多少少出问题。 霜降正打算问,李疏衍轻「咦」一声,再俯下身罩在霜降头顶,目光落在书页上:「竟是洪荒之事……这本书你从何处取的?」 霜降被他一打岔,心里一时酝酿期的兴师问罪的勇气也没了,乖乖回身指了指:「这里。」 李疏衍起身在书架边找了找,在角落里抽出一本厚实的无名书,放在地上翻起来。霜降在他身边站了一会,见李疏衍也没有邀请他的意思,便厚着脸皮坐到他身边,跟他一起看:「师尊,你想看什……」 霜降的目光落在不断翻过的书页上,被一行「初,姬璇率众攻玄武于北海,大克之,轩辕氏迁北境」刺了眼,骤然止声。 李疏衍看书一目十行,远比霜降快,再加上书上文字佶屈聱牙,李疏衍一边翻一边简略地跟霜降解释:「洪荒之时,天界是真正的神的居所,人界也非如今模样,人、妖、兽混居,纷争不断,扶桑神木的通道未封闭,地界仍与天人两界有联繫……地界的环境过于恶劣,地界生物生了贪慾,想要天人两界的资源,遂发动了战争,便是家喻户晓的之战,战场是如今的苍原。那之后扶桑神木通道关闭,神离开了天界,魔封存于地界,人界的版图分崩离析。这之前的时代,被后人称之为『洪荒』。」 霜降安静听着,末了问:「姬璇是洪荒时期的人?」 「是,不过……」李疏衍道,倒是愣了一愣,「……崩于洪荒末期。」 死了? 那霜降所认识的天界之人是与他重名吗? 李疏衍还想再往后翻,地面忽然一震。 李疏衍的神色一紧——此地是一个小世界,外界发生了什么大变,导致此地都受了波及? 「宿神峰主,龙吟请您赶快下去,」天书的声音说,「他说,凤凰令现世,南禺出事了。」 李疏衍霍然站起,霜降也不敢多留,跟着他一同出了天书阁二层。 人走后,震动仍未停止,地面上的书册被颠起来,落地后不知翻过了多少页,显出一行字来。 「璇与曦华、扶桑识于旸谷……三人遂结为至交。」 第57章 偏执 整片大地在摇晃,山石簌簌滚落,隆隆声响由远及近,九峰弟子御剑而起俯望山河。南方天空上燃着熊熊大火,凤凰的身形在火中盘旋,整片大陆都看得见。鸟类自山林间腾飞,被一只火红色云雀引着,一同向着南方俯首长啼。 霜降从天书阁冲出来,被鸟鸣吵得心烦意乱,通过元神的联结沖鸣鸿喊:「别叫了!」 第93页 化身云雀的鸣鸿听话地遣散了鸟群,飞落在霜降肩头,被霜降捶了一跟头——自从霜降在中州展露出原本的形态后这云雀就像转了性一般谄媚得很,被如此对待也不恼,扇翅膀飞回来,不敢往霜降肩头落,只好瑟缩在李疏衍肩头。 龙吟跟在李疏衍身旁:「师尊,掌门说让您立刻去一趟议事堂。」 「把师兄弟找回来,在宿神峰天书阁待命。」李疏衍道,「联繫玉摇风,让他速归,让谢千秋和沈冬在即刻前往南禺。」他把云雀从肩头抓下来,扔进霜降怀里,御剑去向定钧峰。 霜降在天书阁外等了一会,等来了白初一:「小七,你看见六六了没有?」 「没有,五师兄去找了吧?」 白初一心神不定地点点头,深吸一口气,强行平静下来:「师尊让大师兄去南禺了吗?」 「没有,他让大师兄速归。」霜降看向南方的天空,那里还烧着火,「三师兄,凤凰令是什么?」 「南禺镇在地界的封印上,由凤凰世代看守。」白初一听闻没让玉摇风去南禺松了口气,语气却依旧凝重,「如果南禺有难,发出凤凰令,天下各宗都将前去支援。只是凤凰天性高傲,不会求人,顶多找些友人帮忙……这般天下可见的凤凰令,只有一种可能……」 地界封印破了。 霜降显然听得懂他的未尽之言,倒吸了一口冷气。 龙吟赶了回来:「你们没看见墨知年吗?」 两人纷纷摇头,龙吟打算再去找一遍,李疏衍御剑落在了他们面前:「……墨知年呢?」 三人纷纷摇头,李疏衍皱了一下眉,很快舒开:「无妨,他知道分寸。白初一留在这,霜降……」 李疏衍顿了顿:「你去南禺吗?」 霜降毫不迟疑道:「去。」 「好,立刻去定钧峰,掌门带你们去南禺。」李疏衍道。 霜降也没废话,点点头便走。白初一问:「师尊,为何不让大师兄去南禺?他天生克地界的气息,去南禺有百利而无一害。」 李疏衍看了看他:「我听闻你们刚吵过一架,你不愿他涉险。」 「若地界封印破,三界将再次陷入战争之中,」白初一低声道,「我若是他,不敢惜身。」 李疏衍道:「此去南禺共有四峰峰主,弟子无数,少他一人不少。我怕极域有变,让他回来镇着大阵。」 白初一想了一想:「我能做些什么?」 「组织人,准备开护山大阵。」李疏衍扔下这句话就往扶桑树那边去了,落地伸手按在树干上。扶桑树虚幻了一瞬,而后恢復了原样,只是光泽黯淡。 「希望我永远用不上这柄剑。」李疏衍心想,继而在心中嘆口气:「扶桑这个乌鸦嘴。」 他打量一眼从树干中抽出来的剑,剑身几乎透明,封着一腔生机勃勃的葱绿。李疏衍眯了眯眼睛,脑中瞬间滑过什么念头,剑心随之跳了跳,他赶忙把剑随手扔在干坤袖里不再看,以免真的不小心晋了阶。 他落在宿神峰顶,望向南边的天空,凤凰令仍未熄灭,算算时间,最近的崑崙派去的弟子应当已经抵达了南禺,左正棠带的人此刻应在中州。他再望望西北的极域,安静得仿若死域。 按理说这道裂缝除了冒魔气之外毫无用处,魔殿被灭,极域的魔物不久前刚刚清扫过,无论如何都不会出问题。 但李疏衍心中总是不安。他闭上眼睛静心,心中默翻看过的典籍——之战后,魔族的种类没有太多人记得,但李疏衍记过。 裂缝,魔气,无定型的存在形式…… 「……天地初分,始生混沌……」 ——混沌! 一丝微风轻柔落在李疏衍面上,李疏衍勐然睁开眼睛,向后踏了一步,踩在护山大阵宿神峰的阵位上,怀虚剑骤成剑阵,将宿神峰上半个天空防得严严实实,九重山各处都看得见。宿神峰是对敌的第一线,看见这番大动作,留下的各峰峰主立刻指挥起弟子去站护山大阵空缺的阵位,郑以桐直奔定钧峰去,踏上了阵眼。 微风剎那成狂风,无形的庞然大物撞上了李疏衍的剑阵,宿神峰被掀山的气浪震得摇晃,山石飞迸,剑阵即刻崩成了碎片,李疏衍后退了一步,咬着牙重踏上前,那无形的物什再冲撞上来,剑阵抵挡不住,崩毁在空气里,唿啸风声将天书阁檐上铜铃扯得疯响。 李疏衍大喝:「开阵!」 淡金色的屏障笼罩了九重山,符文稠密地亮在宿神峰前,无形的魔物在屏障前藏不住,显露成大片灰黑的雾气,延绵在九重山脉里,无尽无绝。 雾气中显出诸多魔物稀奇古怪的形来,它们在暗雾中睁眼,露出密密麻麻的红光。 金光激盪,扑入阵中的雾气转瞬焚烧了个干净,魔物如逆潮涌上宿神峰,撞在金光的阵上,惨嚎着染上金色的火,大批滚落,却前仆后继。龙吟二话不说冲出了大阵,在魔物中带起一道血线,硬生生杀出一条尸体堆出来的防线来。 李疏衍从风中抽出一柄剑,反手刺入脚下的阵位上,他提着另一柄,向着阵外踏去,身后千万光剑凝聚为阵。 雾气浓稠地翻滚,在宿神峰外凝聚成了人形。李疏衍即将迈出大阵的步伐一顿,警觉地看着那一处,直待一人从雾中缓步走出,浮在他身前不远,带着几分不明的意味道:「宿神峰主李疏衍?」 第94页 李疏衍冷声道:「混沌。」 「你竟认得我。」混沌道,飞到李疏衍眼前,向他伸出手。那只手修长而青白,穿过大阵的时候滋滋作响,肌肤飞速消融,但他竟然似乎毫无阻碍地透过了大阵,只剩下一只漆黑的爪,暧昧地向李疏衍眼上落去。李疏衍眼瞳缩了缩,向后退了一步躲过,听得混沌似真似假贊道:「果然是俊俏的皮囊。」 混沌收回了手,慢悠悠道:「这九重山脉不够我一掌之覆,可惜,极域的裂缝到底是太小了些,」他伸手一划,「我也只能伸出一掌。」 李疏衍倒没被他吓住——如若他真有这么厉害,当年天人两界早是地界的附庸之物。他扫了扫汹涌不绝的魔物,混沌继续在他耳边趾高气昂地嗡嗡:「如今山神离去,区区人类,莫要顽抗,若乖乖让出路来,本座饶你们不死。」 李疏衍嫌弃地看了看他,心想不愧是关了多少年的老物件,威胁都是一股子腐木腔。「不死」的音还在耳边盪悠,他已经一剑噼了出去,剑气把混沌噼成了两半。 混沌面无表情地重新凝聚出来,似乎动了杀机,看着李疏衍眯了眯眼,阴森自语:「我答应了他不动你……」 混沌深深看了李疏衍一眼,身形化作了雾气,任魔物徒劳无功地攻上山。 郑以桐的刀光借阵眼的加持扫出了宿神峰,将魔物扫落一片。李疏衍没敢再往外走,挥手将剑阵压出去,看这潮水般无穷尽的魔物皱了眉。他把另一把剑也插进阵位中,把龙吟叫了回来,看他杀得一身血捏了个诀让他清醒清醒,道:「你先归鞘。」 龙吟向来听李疏衍的话,点点头就化一道华光归鞘。他刚刚落入寒潭,步子就一顿,意外道:「小墨?」 墨知年站在龙吟剑前,向着他笑了笑,遮眼的布条不知去了何处。龙吟大步向他走来:「怎么在这?快回宿神峰,师尊寻你呢——」走得近了他才看清墨知年的一只手按在龙吟剑上,鲜血涂在龙吟剑柄上,如锁链般将剑格捆上两圈,扎进中心的红宝石中。 龙吟愕然问:「小墨你……」 「五师兄,归鞘吧。」墨知年轻轻柔柔说,出口带着不可抗力,龙吟不受控制地上去两步,而后没进了龙吟剑中。 龙吟剑发出轻颤,鸣声不止,墨知年轻抚剑柄,哄道:「莫怕,五师兄,墨家有些手段,能让你强行认我为主,很快就成了,我只是怕你乱跑,对你没有伤害的。」 「我知道师父在找我,」墨知年轻声道,「我正要找他。」 李疏衍扭身去了定钧峰,郑以桐拄着刀站在阵眼,看见他便开口问:「怎么样?」 「消耗战,现在攻山的魔物金丹就能对付,让大家省点用灵力。」 郑以桐皱眉:「山神不在,护山阵两天就能掏空一条灵脉,守阵撑不了多久。」 「我知道。」李疏衍道,「玉摇风何时回来?」 一只木鸟扑腾着飞过来,白初一的声音传出:「大师兄应当到云城了。」 「让他回来立刻站阵眼,守阵变杀阵,龙吟剑出压力会小很多。让所有元婴期以上的弟子到宿神峰待命,元婴期下的弟子去定钧峰后助力杀阵,白初一,你负责安排。」李疏衍缓一口气,「师叔,玉摇风一回来——」 郑以桐点头:「我们四峰峰主立刻去宿神峰帮你。」 李疏衍交代完终于能问点自己所关心的:「初一,还没见到墨知年吗?」 「……没有。」 李疏衍心神难定,皱着眉狠狠按了按太阳穴:「不必去找了,做好本职。」 「是。」 他吩咐完停都不停,重新回了宿神峰,在天书阁外看见了个单薄的身影,四下张望,看见他笑道:「师父。」 李疏衍心中松了一口气,过去道:「去哪了?」 墨知年一身狼狈,衣服破得厉害,身上脸上也有伤口,委委屈屈地靠过来:「我去极域採集炼器的材料了,发觉不对,好不容易才从下面杀上来。」 李疏衍倒是知道这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六徒弟有多能打,再加上下面魔物实力实在是没个几斤几两,倒是不疑有他:「回来了就好,伤得可重?」 墨知年摇摇头,小心翼翼拿出一颗漆黑滚圆的珠子,抓过李疏衍的手放在他掌心:「师父,这个给你。」 「这是何物?」李疏衍看了一眼,没感到任何古怪的气息,似乎就是个普通的黑珠。 墨知年推着他的手,将黑珠抵在李疏衍眉心:「师父,用元神看。」 李疏衍闭上眼,十分信任地用神念探入了珠子里。他的神识透过一层轻薄的壳,还不等「看」什么,一股精纯的魔气便顺着这道神念肆虐入了他的元神,来势快而烈,钻心穿颅的痛感先于一切生出来,李疏衍的手一松,唇角当即溢出了血,猝不及防下半个元神都被魔气占据了。 洞虚期的剑意不等李疏衍调动便和魔气搅在一处,元神成了剑意和魔气的战场,撕扯的痛楚让李疏衍失去了一切对外界的感知,墨知年一把抱住李疏衍软倒的身子,眼中有一瞬的惊慌,霍然扭头:「你答应我不伤他性命!」 「我没想到他这般信你,多加了点料。」混沌慢悠悠道,「放心,本座说话算话,若他真如你说得那般天才,性命定然无虞。」 墨知年不信他,捧起李疏衍的脸颊匆匆扫了他的元神一眼,见魔气的确处于弱势才松一口气,从怀中拿出一环细细的金线来,轻声道:「师父,有点疼,你且忍忍。」 第95页 他将金线沾了自己的血,金线如一条小蛇般「活」了过来,他将金线的一端在李疏衍腕上脉门处一扎,金线便自动钻了进去,不多时便生成封了所有经脉的纹路,将李疏衍的灵力封得死死的。 而后墨知年把他抱了起来,向着大阵外走去,混沌的雾气裹着他,魔物自动为他让出路来。 混沌的声音追着他,颇感兴趣地笑:「你这徒弟做成这样,真不愧为天生的魔修。伤他元神封他灵力还不够,还要把他锁到小世界里去,他是你的杀父仇人,还是对你做了什么不堪之事?」 墨知年充耳未闻,他一边走,一边喃喃道:「师父,您睡一会,九重山的事情我来处理……我会还您一个和以前一样的宿神峰,您……再信我一次……就这一次……」 许是太疼,李疏衍紧闭着眼皱着眉,墨知年贴紧了李疏衍的耳畔,用他自己都快听不到的声音道:「徒儿只想让您这一世好好活着。」 第58章 难放 南禺在苍原之上,与常世半相连,浮于空中,是个看不见的孤岛。 霜降到达时,南禺是一片火海,邪崇魔物在火里尖嚎,凤凰在火海上盘旋,燥热的气息瞬间将霜降的眼睛逼成了竖瞳,身形拔高,一头黑髮转瞬燃了火。 四面八方都是敌人,霜降提刀展翼,噼砍到麻木,在血里滚了几个来回。 他杀红了眼,逐渐忘了自己是谁,沈冬在几番喊他他都听不见,一路杀进敌阵的最深处,被什么人强拉了一把:「别再靠近了!」 他身上的温度大概能杀人,拉住他的人自然只能是凤凰。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奸商拍着翅膀,面上生火纹,一脸怒容地看着他:「你看清楚,再往前就被抓进去了,入了地界就是一个死,你不要命吗?!」 「凤七?」霜降勉强清醒了几分,往前一望,原来半空的封印处成了一个漆黑的漩涡,魔族从那漩涡中源源不断地涌出来,隔了不多时便有一只漆黑的巨爪从中探出,抓了靠近的人收进漩涡中,刺耳的刮擦声从中传出。霜降用力甩了甩头强行压下心里一阵阵的破坏欲,紫黑色的巨眼在漩涡那头冰冷地一闪而过,而后那边什么东西撞在了破开的封印上,将整个南禺撞得一晃。 「你到底是不是瑞兽,自己人都烧。」凤七看他不一股劲往前勐冲了,放开了他的腕子,看了一眼自己烫红的手掌,「没见过你这么凶的金乌。」 霜降唿出一口炽热的气,嗓子杀得发哑:「抱歉,我杀上头了会不太受控制,」他握紧鸣鸿刀,「看着我一点,如果到了那个地步你们应当叫不住我。」 「战场上谁分心去看你?」凤七背后羽翼一扇烧了一个扑上来的魔,「谁能叫住你?」 「一个死了,」霜降低沉沉道,「一个没来。」 他退开几步再杀,迈出一步,元神中李疏衍很早之前在他元神中留下的那一点神念倏忽一跳。霜降心中也是一跳,一个念头惊雷般将他炸得颤慄——李疏衍出事了! 他握刀的手有一瞬颤抖起来,再被他死死抓紧,他一声不吭地重新裹一身火焰的衣,把所有翻滚的惊惧压在心底,仿若什么也没感觉到般再沖向了魔族的攻势。 他不能想。 暴戾的情绪阴沉沉地染上了他的金色竖瞳,他发出一声长啸,横冲直撞入无穷尽的魔族中,硬生生烧出一片双方都不能靠近的区域来。人族的人惊异望来,一道火色直刺向那地界的封印,流星一样砸在了伸出的巨爪上,将它烫出逸散的黑气来。巨爪吃痛拢手,向漩涡中缩去,被刀光穿透一个窟窿,金乌的身影从中沖了出来,长啼一声,向着漩涡喷了一口金色的真火。 地界里传来闷闷的嚎叫,那颗紫黑色的巨眼向这方世界转了几圈,仇恨地盯紧了这只小鸟。 他不能想! 霜降的理智在暴躁中融成了浆煳,他受到了巨眼的挑衅,头一俯便要往里面沖。一道晶白的光柱从天而落,银甲的天神从中踏出,法相大手一抓就擒住了霜降的脖颈,将他凝聚出来的金乌之影捏得粉碎,而后随手抛了出去。 霜降头晕眼花地撞翻了几只魔族,晃晃悠悠地爬起来,又重新摔倒在地。 他还不大清醒,勉强翻找出一点神智来:「……谁?」 银甲的天神站在漩涡之前,手提一把长刀,横划一刀。空间静止了一瞬,而后汹涌气浪怒涛般敌我不辨地掀起,将地面上所有事物都向外甩去,霜降被扔出去极远,狠狠砸在一处巨石上才剎住,吃痛闷哼了一声,身上脸上溅了半边不知哪只倒霉凤凰的血。 他顾不得擦,只紧紧盯着那踏入漩涡的身影,噙着仇恨喃喃:「刑戈……」 他身上的血顺着巨石向下滚落。霜降抹了抹脸上的血,伸手在石头上撑了一把,还不等反应,脚下一个沉寂已久的古老法阵迴光返照般最后残亮了一霎,霜降猝不及防被吞了进去,法阵苟延残喘地亮了一会,而后分崩离析。 「臭小子给我醒醒!」 头上受了一记敲,熟悉声音在耳边道:「再闹下去旸谷都被你烧了!你再这么瞎冒火,我把你塞天帝殿的灶台里,让你给那假正经当一辈子的烧火棍,听见没?」 男孩迷煳了一阵才睁开眼睛,面前背对他的人一头红髮,发梢微微有些卷,一边拍着他一边正对着什么人道:「儿子,赶紧起来看看你把你叔叔头髮烧的,可以剃了出家了。」 第96页 这熟悉声音慢悠悠的,透着股幸灾乐祸、隔岸观火的懒散劲,一听就不正经。男孩没好气地拍开他没轻没重落在身上的大手,从边上爬出来,揪着红髮人的衣角向外看了一眼。 扶桑顶着一头焦炭,冲着红髮人翻了个白眼:「曦华,你可越活越幼稚了。」 曦华谦虚道:「过奖。」 男孩偷偷打量翡翠眸子的陌生青年,青年的脸色有些苍白,像是大病初癒。 曦华道:「你可越老越完蛋了,扶桑树能被金乌烧秃了头。」 扶桑和他太熟,早有了把他的话当放屁的好涵养,沖男孩笑了笑,抬眼问曦华:「你儿子?」 曦华亲亲热热地勾着男孩的肩,男孩嫌弃地推他的脸,曦华把男孩勒得更紧,眉飞色舞道:「像不像我!你这刚回天界吧,正好认识一下,这是霜降,我养的小鸟崽子。」 男孩好一脸生无可恋。 扶桑嗤他一声:「你出息了,都能怀孕了。」顿了顿,忍不住道:「金乌属火,你给他起个霜降的名字?」 曦华笑眯眯道:「若按人界的历法算,他这是霜降那日诞生。再说这不想让他冷静冷静嘛,就这点不像我,一个小暴脾气,一点不顺心就又摔又打的,差点把旸谷烧了。」 这爹当的可真有榜样作用,说儿子坏话还把人勒在身边:「前两天刑戈来了一趟,这小子看见他那刀就走不动道了,非缠着我要练刀。我跟他说你这火爆脾气想碰杀伐气那么重的东西,免谈,怎么着也得成年了能控制自己了再说,立马就不乐意了。你可上来的真是时候,帮了我大忙,不用我动手绑这小崽子了,他回回闹脾气都鸡飞狗跳的。」 曦华真情实感地嘆了口气:「唉,我得看他五百年,什么时候是个头。」 男孩硬邦邦憋出一句:「那你别看着,放开我。」 「放放放,」曦华顺从地放开手,霜降绷着小脸跳下床往屋外走,隐隐约约听见曦华轻声对扶桑道:「你养了五百年,怎么还是这么一副病鬼样子?」 扶桑再说了什么霜降便听不清了,他一步踏进旸谷金灿灿的阳光里,被刺得眯了眯眼睛。 他在这一步里迅速拔节出挺拔的嵴樑,稚气被抹平,他从个小孩眨眼长成青年人,茫然地向前再迈出一步,倏然扭头,沖回了屋子里,张了张口:「曦……」 面前的景象动盪破碎,变作晶莹的碎片,曦华站在碎片之中,冲着霜降笑了笑。霜降已经奔到他面前,他伸手敲霜降的头,笑骂道:「小兔崽子。」 霜降伸出手,曦华骤然消失了,连碎片都不存,只留霜降一人站在金灿灿的天光里。 「爹……?」 霜降颤抖着说,缓缓睁开眼睛。 他这才是真正醒了。 醒过来的霜降先是盯着蓝天发了一会呆,才慢慢想:我在哪? 显然蓝天白云,绿草如茵,好一片一望无际的草原,显然不是南禺。霜降回想了一会前因后果,猜测自己被卷进了一个小世界里。他从地上爬起来,踉跄了一步,全身上下酸痛,竟却没有受伤。 他刚做了一个遥远安逸的梦,心里的躁动已经压平了不少,虽然仍生烦躁意,但还能保持理智。他晃晃悠悠走了一阵子,全身上下热得惊人,只好逼迫自己打坐平心静气,打了一会坐,他忽然耳朵一动,听得一个清凉凉声音道:「小七?」 霜降没睁眼,觉得心里这点邪火真是会钻空子,敢让他幻李疏衍的听。 「你怎么在这?」霜降继续「幻听」到李疏衍问他,声音有些惊讶,还有些难掩的虚弱。 霜降认栽了——幻听就幻听吧。他缓缓睁开眼睛,看见身前不远站着一个浅白色的身影,银髮不束,外袍肩上洇着层浅淡的水蓝色,大袖被长风吹饱,如帆向后扬。 真好,幻象都有,若不是不可能走火入魔,他都以为自己生了心魔。 不过为什么是白髮的,他果然是认为白髮比较好看吗? 霜降眨也不眨地看着他,坦然地把人裹在占有欲强烈的目光里,贪婪而炽热。李疏衍也就站在原地大大方方让他看,只是过了片刻,微微皱起眉缓步向他走来,直走到他面前,伸手触了触他的额头,缓声道:「走火入魔了?」 霜降全身温度都不低,被李疏衍冰得厉害的手一碰,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心里那点躁意被冻了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霜降:「……」不、不是幻觉?! 他受惊般勐然向后一躲,李疏衍也下意识一收手,动作幅度可能大了,手指一时有些颤抖。 霜降脑子被烧得再煳也察出不对了,他一把捞住李疏衍的手:「师尊?怎么了?」 霜降手劲略重,李疏衍被他一扯,强弩之末的身子站不稳,直直跌进他怀里。 霜降被他再吓了一跳,李疏衍的袖袍向下滑去,瓷白肌肤上露出浮动的金线来,霜降看了一眼就知道这是封灵的血咒,心里那点躁意狂暴地重新涌了上来,他顾不上尊卑有序,伸手扯开李疏衍的领口,看见那游动在每一片皮肤里的金光,开口声线都是抖的:「李疏衍,谁干的?!」 封灵血咒让李疏衍连体力都难以调动,他在霜降肩头借力想站起来,却被霜降箍得死死的。 他皱眉道:「撒手。」 音色里已经泛着冷了。 第97页 霜降咬牙,抬眸盯着李疏衍的眼睛道:「不放,你告诉我谁干的!」 李疏衍正欲呵斥,对上他的眸子,透过暴戾和愤怒,又看见那种让人没辙的委屈和惊慌。 李疏衍遂嘆口气,哄道:「为师没事,先放开,乖。你在正好,能帮我解开。」 第59章 破界 霜降放开了拦在李疏衍腰身上的手臂,仍虚虚拢着他的手腕,拉着他坐在自己面前,垂下眼睛越看越生气,只好别开目光道:「解开?怎么解?」 「这血咒阴邪,怕至纯至阳的东西,金乌身怀太阳真火,放把火烧了便成。」李疏衍轻描淡写道。 「李疏衍你长不长脑子!」霜降的火气噌噌往上冒,他咬着牙,勉强放柔语气,但声线依旧烦躁,「这咒是下在你经脉里的,太阳真火烧进去,你要不要活了?」 李疏衍道:「无妨,这咒……护着我,太阳真火烧不坏我的经脉。」 霜降狐疑道:「护着你?」 李疏衍一点下巴,垂了眸,将手腕在他掌心一搁:「你一试便知。」 霜降小心翼翼地捻了一丝随手可掐灭的火,轻轻点上李疏衍的腕。太阳真火霸道,霜降紧张地用神念追着它,它咬上血咒金线的尾巴,金线一挣,火苗眼看着要往脆弱的脉上撞去,血咒上竟浮起一层鲜红色,裹在经脉的内侧,金火撞上去,鲜红色便裹着火回拢到金线上。 李疏衍闭上眼,动都不动,仿佛毫无所感。他身子底被折磨得差,魔气又在他的元神中肆虐过一番,虽然被剑意自发地驱逐出去,但他被封了灵根本控制不了,身上从内冷到外,太阳真火刚一接触,有些暖融融的热意。但毕竟这火还是烧在他的经脉里,那霸道的力量横冲直撞,无论血咒怎么保护他,痛意是少不了的。 好在李疏衍最不怕疼。 霜降半信半疑地加了一点力,发现那血咒果然护着经脉,不由得抬头看了看李疏衍:「这个办法……真的可行?」 「会有些疼。」李疏衍道,「这是目前最快的办法了,这里是一个小世界,九重山有难,我得尽快出去。」 霜降权衡一番,小心伸手,指上金火犹豫着往李疏衍手腕上落。 李疏衍闭眼低头,低低问:「你在南禺,如何到了此地?南禺如何了?」 霜降盯着火眨眼烧过了四肢,道:「天界派战神到了南禺,应当不必担心了。南禺有这个小世界的入口,我误打误撞,掉进这里。你说九重山……极域到底是出事了?」 李疏衍迟了片刻才低低「嗯」一声:「混沌从地界出来,怕是提前十几年便有所准备。他是至纯魔气所化,不生实体,能把接触到的魔物裹进雾气里,从那裂缝入人界,十几年也足够带出不少魔物来。」 他的声音低,转折还带着点不起眼的抖,霜降不傻,知道他是疼的,心尖也窜上一股疼来,咬牙切齿问:「到底是谁害了你?」 李疏衍顿了许久,轻描淡写道:「是意外,一时不察。别多问了。」 真火烧进了五脏六腑,李疏衍皱紧了眉,唿吸有些不稳,霜降的声音低低的,仿若响在云端:「你为何不愿信我?」 这话李疏衍听着朦朦胧胧,效力倒丝毫没有削弱,把疼痛生压下去,催生出空白一般的茫然。 怎会不信你? 只是此事如何说? 这孩子心思重,好不容易在宿神峰生了安全感,他说此事除了让小七与师兄们生隙,还有何用? 李疏衍睁眼看向霜降,眼前却是黑的,许久才捕捉到人的轮廓。霜降看着他的手倔强地不抬头,李疏衍定定看了一会他的后脑勺,似是要说什么,又被心口的疼吞尽了言语,差点咬了舌头才咽下一声痛哼。 他疼得有些神志不清,血咒生出砭骨的寒盖过炽烈烫感,李疏衍冷得麻木,下意识往温热的霜降身上靠了靠。 霜降迟迟得不到应,心里空落落的,也没有再说话,自顾自地生着闷气,李疏衍忽然伸手,虚虚地环住他的腰身,极轻地抱他。 霜降先是惊,继而不敢置信地僵在原地,这轻盈的拥抱把他晕头转向地哄住了,蔓生的欣喜在耳边敲锣打鼓。 好在他还没失了智,抓心挠肺看着真火把血咒烧了干净,才晕晕乎乎伸手要回抱——可惜李疏衍回了神,已经放开手坐直,霜降的指尖擦过他的衣角,到底还是忍住,落寞地收回去。 他干咳一声,转移话题道:「师尊能从这里出去吗?」 李疏衍打量了一会蓝天白云:「此地古旧,应是南禺古早时与极域相连的通道,经年无用,空间十分不稳定……」 霜降听到这伸手,把藏进他元神的鸣鸿刀唤了出来,道:「我把此地噼开。」 李疏衍眯眼寻找片刻,点点头指向天上不起眼的细碎裂缝,道:「可以一试。往那噼。」 霜降豪气上涌,笑一声伸手一捞他的腰,肩胛生羽,腾空而起! 被猝不及防抱起来的李疏衍:「……」 这鸟崽子真是想上天。 李疏衍毫不留情地给了霜降一剑,挣开了他的臂弯,在空中退开两步,淡淡看着他。霜降被甩了一剑认清了「你师尊始终是你师尊」的冰冷现实,老老实实地飞过去,冲着那片裂缝扬刀,刀身上火焰暴涨,如火龙撞上铜镜,天空骤然崩成碎片,漆黑的裂缝外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狂风如吼,将霜降吹翻了几个跟头。 第98页 小世界颤动起来,其中一切开始褪色崩毁,李疏衍剑场如利刃刺入狂风中,他抓住霜降的手,把霜降扯出了两个世界间的裂缝,在空间碎片的乱流里艰难跋涉,而后被「吐」了出去。 霜降借力收臂,羽翼收成茧,裹着两个人落在地上,滚出去好远。 两人灰头土脸地爬起来,灰黑的雾气无声地流淌在山脉间,魔物直奔宿神峰而去,李疏衍剑场扩开,扫荡出一片清净的空间。他把绿莹莹的剑从干坤袖中抽出来提在手里,拉了霜降一把,望向宿神峰。护山守阵的金光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凛冽的杀伐气。 想来玉摇风回来了。 李疏衍道:「你先回九重山。」 他说完放开手就要走,被霜降反手拉住了:「你去哪?——那剑是什么?」 李疏衍低头看了一眼剑,想起了扶桑临回天界前的话:「这是我分于人界的本体,核心我已经帮你捏成一把剑。如果你身子骨利索,到了大乘期即将渡劫飞升,我又始终没下来,你就把剑取了。」 「做什么?」 「封上地界的那条裂缝。」 「我去极域。」李疏衍吐出一口气,道,「封上那道裂缝。」 说完他甩手要挣,霜降的手握得紧,他没挣开,皱眉看向霜降。霜降静静看着他:「我同你去。」 霜降说完不等回復便飞向了极域深处,李疏衍只得跟上,一白一红两道身影迅速没进更浓郁的雾气中,眨眼便看不见了。 白初一在赤霞峰上,飞快摺纸鹤放出去,飞向峰下的纸鹤有了反应,玉摇风到了赤霞峰底。白初一控制纸鹤传音:「大师兄,去定钧峰!」 能双向传音的纸鹤做起来太费力,这个就不是,玉摇风闻言直向定钧峰而去,联繫定钧峰的纸鹤则忽然传出声音,应当是个弟子匆匆向郑以桐报: 「峰主!宿神峰阵位无人守,破损!」 郑以桐一愣,愕然道:「李疏衍出事了?」 白初一心中一紧,又立刻平復心境,他飞快地在地面上画一个传送阵:「峰主,大师兄马上就到定钧峰,可以转杀阵了,我去修宿神的阵!」 郑以桐从阵眼踏出,一步到了宿神峰,倒扣在九重山的金光骤敛,魔物冲上宿神峰顶,被长刀生生噼开。等待已久的九重山峰主和弟子和魔潮悍然相撞,白初一在最后一步滑跪在地,抹了地上的阵,重新刻画起来。 青衣人一步踏上阵眼,与大阵建立联繫的瞬间,一股浩瀚波动自定钧峰顶扩散,山神堂安安静静的神格亮了一瞬,满地金光纷飞如雨。 玉摇风盘膝坐下,五指在琴弦上一紧,一声锵然琴音伴着阵上繁杂闪烁的符文传遍了九重山。龙吟剑出鞘化作黑龙冲进魔族的浪潮,混沌眯了眯眼睛:「你不是说你能搞定这护山剑?」 「自然,只是需要些时间。大人放心,小的命都在您手上,不敢骗您。」墨知年轻飘飘道,「杀些杂碎,大人也捨不得?」 混沌讽笑一声。 庞然大物自雾中展露出嶙峋的嵴背,巨爪压向了宿神峰头,与黑龙缠斗在一处。激昂乐曲一声声敲在墨知年耳里,竟让他有些不舒服,他睁开眼白漆黑、瞳孔血红的眸子,对着混沌轻柔柔一笑:「大人,局已成,随我入阵吧。」 第60章 风骨 银甲的天神从漩涡中飞出,南禺轰然一震,一只狰狞头颅紧紧挤着漩涡从中探出,发出暴怒嘶鸣,面上覆着坚硬峥嵘的鳞甲,一只脆弱的眼睛上插着银白的长刀。 看不出它是什么物种,嘶鸣的声却让南禺的地面一沉,它挣扎着想要从漩涡中拔出紧紧束缚的身子来,空间暴起裂痕。凤凰纷纷显出原形冲着这颗头颅喷火,战神在空中浮住,伸手遥遥一张,长刀震动起来,从伤口中倒拔出,带着浓稠的黑血落回战神的手中。 这般神仙打架显然是凡人招架不住的,大乘的凡人可能有帮忙的能力,现在战场上的不帮倒忙就不错了,爬起来纷纷后撤。战神的长刀一挥,甩落了刃上的污秽,迎风长成天门般的巨刃,向着那魔兽的头颅斩落! 刀身切进南禺的地面,冲击波再次敌我不辨地把所有人都掀上了天,梧桐林仅存的几棵完好树木拦腰折断,沈冬在向前一扑,抱着谢千秋滚了两圈,撞上了什么人的尸体,半截魔物的身体飞盖在他们身上。 「我算是看出来了,」谢千秋踉跄爬起来,拉着沈冬在找巨石躲好,咬牙切齿道,「这位混帐天神压根就没把我们的命当命看。」 沈冬在的背嵴在地上粗粝翻磨过一圈,疼得近乎麻木,他啐出一口血:「小七到底被他扔哪去了?」 「掌门师伯刚刚似乎去了那个方向,」谢千秋按着他的头躲过又一道割人皮肉的风浪,而后把他扯起来:「小七没那么容易出事的,我们先往外撤撤。」 「神灵下界不是会受到限制的吗?哪怕降旨,也不应当这般厉害,他都能去地界杀一遭了!」 「他身上有扶桑的味道,」谢千秋道,「或许——算了,谁知道呢,逃命要紧!」 热浪兜头而来,凤凰轰然落地,翎羽正滑过眼前,撩焦了谢千秋的头髮。沈冬在拉着他向后退一步,凤凰挣扎着直起身躯,火光燃烧,他越缩越小,最终化作了人形,单膝跪在地上咳嗽。 「七皇子?」沈冬在看着他身上的刀口,「那神君连你们都砍?」 第99页 「误伤,无碍,怪我自己太弱,没学几个术法就跑出去经商了。」凤七急匆匆摆手,站起来道:「摇风没来是吗?」 他问得太急也太郑重,谢千秋愣了一下,忽然生了一点不知何来的愧意:「……是。」 「……无妨,宿神峰我信得过。」凤七深深吸了一口气,「你们跟我来。」 他带着两人一头扎进了梧桐林,不知踩了哪个法阵,眼前一花便已经入了一处温暖的巢穴,火红色满眼地涌进来,越往里走温度越高。南禺平日是极美的,如今只剩了火海,此处却未被波及,处处都透着安逸舒适的氛围,墙壁上嵌着细碎的晶石,一晃眼就是一壁的辉煌。 凤七走在最前,走到尽头抬手抄起什么东西,回身塞在谢千秋和沈冬在怀里:「父皇让我托给可信任的人,拿好,我送你们出岛,立刻找安全的地方把它们藏起来,孵不孵……让摇风决定。」 两人还没醒过神,一低头,看见一怀的凤凰蛋。 电光火石间足够人想很多,沈冬在震惊地抬起眼,凤七疲惫地一摆手:「别问,我时间很紧,快走。」 谢千秋直接道:「你不跟我们走?」 凤七知道他缘何一问,笑了一下:「我知道自己很弱,也曾以为自己是个趋利避害的商人,」他轻轻敲了敲胸口,「可这里流的还是战士的血。」 他目光认真,可能是透过这两个师弟看那个至交好友:「我不走,这是我的责任。」 就算什么也做不了,还有这身血可祭。 谢千秋道:「懂了。」 凤七打开传送阵,道:「走吧。」 两人头也不回地踏进了传送阵,凤七抹去阵法的痕迹,大步踏出巢穴,化作原身深深看了此地一眼。 而后他一口火,烧了这仅存的栖凤梧桐林。 白初一虽然修为不高顶不到前线去,但零零碎碎能帮上的忙倒是不少,又是个野惯的,保命和逃跑的能力可能比在场作风正派的弟子都高一些。玉摇风不在时,峰上向来由白初一调度,他一边指挥着把伤员带到后面去,一边马不停蹄地补传送阵和助阵的小器物。 龙吟杀性过重,被勒令归鞘,一个不小心入魔可就只能添乱了,宿神峰上压力顿增,除了杀就没有别的思想能立得住脚,他毫不犹豫扭头就离了峰,本是要往赤霞去的,但一转念又拐向了定钧。 赤霞峰是大后方,阵术符器医中他唯一不通的便是医,去定钧还能派上点用处,去赤霞只能等着战争结束。玉摇风的琴在上一波攻势中响了一声裂帛的刺音,而后就再未出声,琴弦当是断了,他去看一眼,说不定能修。 他一想到玉摇风便有些心神不宁,总觉得会出什么事。在宿神峰下传送往定钧峰的传送阵前他站住了,闭着眼睛冷静了一会。 他冷静的这一会,定钧峰正殿宽敞明亮的大堂中,灰黑的雾气嚣张漫过脚踝。 几具尸体横陈在大堂的各处,他们围着中央发着金光的阵法,玉摇风单膝跪在阵法中央,按着胸口喘息,九霄环佩从中断折,远远甩在墙边。 混沌在雾中浮出身形,评价道:「还不错。」 玉摇风与混沌的等级差得太悬殊,在这种环境里灵华的特殊体质对混沌造成的伤害微乎其微,倒是混沌对他持续不断地造成伤害,偏偏他还无处可退,离了阵眼,护山阵的增幅就削一大半。 「你是怎么进来的?」玉摇风忍着灼痛和窒息感问。 「有人带本座进来。」混沌虽受他影响微乎其微,却仍不喜他,遥遥站着,觉得自己说的刺激不够,又补了一句,「你们峰上的人。」 玉摇风战死也不敢相信宿神峰上会出叛徒,神色空白了一阵,茫然道:「……谁?」 混沌讥讽地低笑起来,玉摇风听见耳边一个轻柔柔的声音道:「是我,大师兄。」 玉摇风还来不及难以置信额上便一凉,墨知年细细的手指贴了上来,不待反应,玉摇风眉心便针扎般一痛。 而后这痛剧烈起来,转瞬就成了跳跃般的抽痛,继而翻搅着蔓延向整个头部,玉摇风登时咬紧了牙,听得墨知年轻声道:「时间太紧了,会有些疼,大师兄,抱歉。」 直至这时,玉摇风那低低的一声问才敢出口:「小墨?」 墨知年站在他身后,闻言轻轻垂了一下眼。 「别这么叫我,玉摇风,」他用素来平静轻盈的声音道,「我是叛徒。」 这词太刺耳了,玉摇风下意识伸手一抓,扣紧了他的手腕:「你……嘶……」他另只手按住眉心,用力到骨节泛白,「这是什么?」 「一点让你听话的小东西,」墨知年一身魔气,和玉摇风身上的气息正向沖,此刻被玉摇风一抓,筋骨结构霎时变得极端脆弱,手腕不堪重负咔嚓一声断了。他面色如常,仿佛断的不是自己的骨头,轻声哄道:「你让开阵眼就不疼了,好不好?」 剧痛似要把玉摇风从中噼开,他连声音都发不出,清澈的眸子被折磨得一片涣散,眉心缓缓显出一道鲜红的竖纹。他许久才听明白墨知年说了什么,一时竟露不出什么痛苦愤怒的情绪,只复杂嘆了一声:「小墨啊。」 墨知年心里重重一跳。 平日里师弟们犯了错,他便是这个态度,揉着眉心低低嘆一声,无奈的,偏宠的。 第100页 墨知年低下头眨了眨眼睛,抬起眼还是那个滴水不漏的魔修:「玉摇风,让出来,你还有活路——」他贴近了些,惯用的撒娇语气:「大师兄,三师兄等着你呢。」 这话让他清醒了些,他静静看着墨知年,没说话,自然也没有动。 「少和他废话,一只未得神格的小山灵,杀便杀了。」混沌不耐道,「你还顾旧情?」 「自是顾的。」墨知年道,「若将他惹急了,晋升为神,你我都将无功而返。」 玉摇风攥着墨知年的手一紧:「……什么?」 墨知年看他一眼,微微笑着,眸中却是冰冷的:「倒也有趣,此事三师兄最先发觉,师兄们陆陆续续都有所知,只有你自己被师父瞒在鼓里。你只知自己是山之灵华,从不知自己其实有成为山神的资本,只要你想,这九重山就是你的神域,也将成为锁你一辈子的囚笼。」 疼痛又加剧,玉摇风微微喘息道:「……为何不告诉我?」 墨知年笑了起来:「你以为你算什么?山灵多年生出的一点脆弱元神,被神格一碰便烟消云散了,所有和『玉摇风』有关的一切都将在这个躯壳里灰飞烟灭。你想寻死,这不乏为一个好方式。」 混沌微微眯起眼睛,他总觉得这番话不像讽刺,倒像规劝。 好在墨知年没给他生疑的时间,挣开了玉摇风的束缚,后退一步,另只手赫然提着龙吟剑,剑尖对准玉摇风的心口:「不过大人说得有理,迟则生变——」 龙吟剑发出一声嗡鸣,剑身细细颤抖,显然剑灵还醒着。玉摇风霎时明白他想做什么,不知哪来的力气,伸手握住了龙吟剑身,低低喝道:「墨知年!」 鲜血顺着剑身血槽滑落,玉摇风头痛欲裂,脸色苍白如纸:「龙吟待你如亲兄弟,你不能这么对他!」 这般时候了,你想着的还是别人吗? 墨知年侧头端详了一会他的神色,手腕用力,龙吟剑毫无阻力地刺穿了青年的心口。 玉摇风唿吸一停,墨知年上前一步,用力一推剑柄,剑穿透了青年的背嵴,透出一截鲜血淋漓的剑尖。 「大师兄,你知道吗?」墨知年俯身贴在玉摇风耳边,轻轻说:「正人君子,若无恶人相护,此生必不得长久。」 龙吟剑勐然抽离了青年的身体,鲜血喷溅墨知年一身,他毫不在意甩落剑上的血珠,面无表情地看着玉摇风倒了下去。 一直震颤的龙吟剑忽然安静下来,继而发出一声痛苦至极的尖鸣,长久不息。墨知年闭了闭眼,仿佛看见龙吟跪地嘶吼。 「剑灵,」墨知年漠然想,「该疯了吧。」 剑格中央那颗鲜红的宝石骤然崩裂,而后蒙上一层暗沉沉的灰黑色,灰黑雾气转化为浓郁魔气疯狂缠上了剑身,光泽被吞没了,长剑骤如枯骨。 龙吟入了魔。 第61章 加冕 龙吟剑穿透玉摇风胸膛之时,白初一就站在正堂的门前。 他眼见着鲜血泼洒,一时却只感到冷,冷得七情六慾都被裹进了冰雕般的躯壳,一丝一毫透不出来。龙吟剑红宝石崩碎时他无知无觉地往前走,恍惚跨进了灰黑色雾气,喃喃:「大、大师兄?」 墨知年骤然回头,不敢置信地看他,脱口而出:「你怎么在这?」 雾气如血盆巨口在白初一身后张开,闻言止了下扑的动作,混沌饶有兴趣问他:「你认得?」 墨知年表情有一瞬的无措,张了张口,最终什么也说不出来,只略略有些慌乱道:「别碰他,先别碰他。」 白初一对身后异象无所觉,与墨知年擦肩而过,失魂落魄地跪进了血泊里,伸手把玉摇风搂进怀里,復喃喃:「大师兄。」 他这时才感到怕,怕得浑身颤抖,六神无主地把人抱紧了,而后滚烫的怒和恨从胸口迸出,把他的眼眶烧得通红。 玉摇风还有一口游丝般的气,强撑着吐出气音:「初一……去山神堂……」 顿了顿,更轻的:「……对不起。」 白初一伸手插进玉摇风的髮丝里,把青年的头用力按在自己胸口。他蜷起来,几乎要把玉摇风的身子埋在自己怀里,有那么一个瞬间墨知年以为他哭了,可当他抬起头,却一滴泪都没有。 白初一只拿那双干涸的、通红的眼睛盯着他,眼里是浓稠的恨。 而后他一字一顿沙哑道:「墨知年。我要你死。」 我要你死。 墨知年茫然地看着他,阵眼的金光忽然明亮起来,混乱脸色一变,雾气骤然合拢,把那双眼睛吞进了浓郁的魔气里。白初一的身体瞬间崩毁,血肉消融,木质的关节与骨骼碎渣横飞——这竟然是个傀儡。 阵眼的光愈发璀璨,混沌挥手招来大片阴云,墨知年在他有所动作之前倒提龙吟,用力刺进大阵中。魔化的妖剑克制阵法,眨眼崩碎了阵眼的线条,金光却未受损——它从地底涌出来的! 他再欲动作已来不及,一股无形的波动将他横甩出去,撞在漆红的立柱上。混沌的雾气如冰雪触火,眨眼被金光撕破,金光卷向了玉摇风,把他裹在了光芒的茧中。 也正在这一瞬,站在山神堂高台之顶的白初一伸手向上一抬,将光球般的神格送了上去。神格化进金茧,青年眼睫颤动,缓缓浮空,而后山神睁开了金色的眼。 第101页 那眼中有山林江河,唯独没有情。 白初一在高台上仰着头,一动不动,如同雕塑,直至神灵的气息降落在九重山脉中。他倏忽跪下了,眨眼间泪流满面。 一道金光将他拉扯向定钧正殿的地面,他沐浴在神圣的神光里,跪在那熟悉的背影之后,却深深地俯下头,哽咽道:「恭迎山神,恳、恳请您……除去魔秽。」 青年没有回头,也没有应声。他只是伸出手,向混沌一指。 山间灵气暴动,至纯至粹的一道灵光从他指尖点出,瞬息千里,穿透了混沌的胸膛,将那人形逼出了污浊的本体。山神另只手扬起,一道光柱直冲云霄,而后金光散落在九重山的万物之上,把山间混沌雾气烧灼无形。 墨知年扭身就逃,随着墨知年入定钧峰的不过是个混沌的分身,山神抬掌下扣,遍山灵气化为狂风,将混沌撕成碎片。山神面无表情地抬手,向着墨知年的背影遥遥一指,墨知年旋身以龙吟剑挡了一道,借力飘出了定钧峰,符文闪烁间已经离开了九重山。 山神放下手,垂眸站了一会。他垂下眼睛,气势便缓缓敛了,看背影仍是那个熟悉的人,仿佛一回神,还会露出师弟熟悉的温柔笑容。 白初一呆呆道:「大师兄?」 山神忽一拂袖,金光一闪,人已消失。白初一呆跪了半晌,知晓他是去了宿神峰,失魂落魄地爬起来,跌跌撞撞向着宿神峰赶去。 传送符文闪动,墨知年的身形出现在宿神峰外,他掩唇咳嗽,手中龙吟剑长鸣不止。山神的力量被龙吟挡去了大半,却仍对他有影响,他眼前眩晕兀自喘息,直至被揪着衣领拎了起来。 混沌的的雾气缠上了他的脖子,再用力就能把脆弱的颈椎折成两节。混沌赤红的眸子恶狠狠盯着他,咬牙切齿:「你骗本座?」 「小的不敢。」墨知年道。 「九重山的山神是扶桑,如今扶桑去了天界,那山灵怎么可能再弄出一个神格来成神?」混沌收紧了雾气,墨知年脖子上浮出血痕。他痛苦地喘了一声,艰难道:「此事……说来复杂……」 混沌受够了他的废话,掌心用力,雾气绞进了墨知年的脖子,将他的头切了下来。少年的头颅和身躯了无生机地落在地上,龙吟噹啷落地,惊散了一片灰黑魔气。血瞬时喷洒,混沌尤不解恨,赤红着眼睛望向宿神峰。 峰上魔物杀不尽,到处都是血,郑以桐杀红了眼,一刀噼裂了山尖,刀锋所及邪魔碎散。她随手将刀上的黑血甩了,长刀用力在身前一插,盪开一圈难近的领域,沙哑吼:「争鸣峰郑以桐在此,谁敢来犯!」 魔物也懂惜命,一时竟不敢近。 混沌周身雾气暴涨,郑以桐不偏不倚地望向他,杀意翻搅。她刚刚提起刀,一道金光便将她裹了起来,送离了宿神峰——不只是她,宿神峰上所有人都被一道金光扫出了宿神峰,纷纷送去了宿神峰后的孤绝峰,宿神峰上除了淋漓的血和残尸,竟空无一人。 而后山神从金光中踏出。 他负手浮在宿神峰之上的空中,整个山脉灵气被他重构出一个大阵,金阵符文自土地中生,磅礴的压力兜头而下,万千魔相湮灭于阵中。宿神峰后巨大的神灵法相缓缓凝聚,法相抬手风为弓,他捻了一片落叶作矢,一箭射出,如一道流星直刺混沌面容。箭快,混沌雾气漫山遍野无处躲,匆促对上一击,只觉得接下了一座山峰。 怎么可能?!一个新晋神明,怎会有这么强大的力量? 混沌惊疑不定,山神不给他喘息的机会,挥袖招来唿啸山风。风如刃,雾气眨眼被打散,屡次受挫的混沌真正恼了,从极域深处连绵而来的庞大躯体涌来了宿神峰,在峰外凝结成狰狞怪物,巨口遮天蔽日,张口咬向宿神峰,半个山峰瞬间被吞没! 山神抬起右手,金光护着山体,混沌几次咬合,都不过震下簌簌山石,山峰轰颤却不断折。山神左手遥遥向着扶桑树所在的山峰一抓,扶桑树虚影霎时散了,法相将整个山峰提了起来,在空中倒翻,向着混沌砸来! 震耳欲聋的撞响,怪物被山峰穿透,吃痛怒吼,退了一步,将宿神峰「吐」出口中。他还欲再攻,一道生机勃勃的气息倏忽从极域深处爆发,掠过荒芜的土地与万千的山峰,在九重山中迴荡,山神的力量骤然增强,藤蔓破土而出,缠上了怪物的四足,从混沌的身体上撤下大块的血肉。 源源的魔气几乎在同时断了来源,混沌狂躁地挣脱藤蔓,扭头就往极域深处奔去——山神怎会放他走? 法相一步跨出,抓住了混沌的后足,将他扯回来,而后举起,用力往地面抡去。大地横晃,混沌撞断了山峰,重重摔在地上,金阵亮在他身下,如一把火焚烧在他的躯体上。 混沌嘶鸣,用力挣动,山神的束缚不知为何忽然间停了一瞬,而后法相竟崩溃般碎裂,混沌霎时挣脱出,向着极域深处逃窜,眨眼出了九重山脉的范围。 紧接着,一道纯粹的剑意从极域深处生出,那剑意眨眼掠过九重山,所过处修士佩剑在鞘中颤动臣服。 那是大乘的剑意。 霜降一刀斩杀了一只扑面而来的魔鸟,抹了抹脸。地界那道裂缝就在不远,雾气从中瀑布般流泻,裹着大量的魔秽怪物,哪怕是霜降周身燃着至纯的阳火,也步履维艰。 第102页 李疏衍跟在他身后,并未动手,只抓着那绿莹莹的剑柄横在眼前,一手不断用指腹去试剑锋,微微用力,指腹便多了伤口,却被剑上缠绕的生气转瞬修復。 剑为兇器,杀伤之物,这柄剑却盈着生机。 李疏衍看着裂缝,觉得自己在电光火石间抓到了什么,身上的意忽高忽低地不稳定起来,不受控制地伤人。 好在他只要控制着不碰到霜降就行了。 四面八方都是魔物,四面八方都有剑意,霜降的压力一轻,终于有空问师尊:「这裂缝,怎么封?」 李疏衍没回答,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裂缝,而后定定看了霜降一会。他现在是青年人的形态,金红的竖瞳带着戾气,兇巴巴的,但看着李疏衍的时候,却显出柔软和依恋来。 李疏衍答非所问道:「霜降,我一直当你还小。我知你心悦于我。抱歉。」 霜降一愣,李疏衍提剑上前,与他擦肩,似有千言,最终却只是道:「……往后,照顾好自己。」 这话带着很难让人喜欢的意味,霜降伸手要去抓李疏衍的手腕,却抓不住,李疏衍已然闪身到了裂缝之前,催动全身的灵力和剑意,将剑深深刺入裂缝! 魔气与剑身甫一相触,剑身便融化了,而后生机自剑中生,藤蔓般封住了裂缝,人界的灵气向着裂缝涌入,和魔气轰然相碰,冲击波将霜降狠狠抛了出去,而李疏衍压着剑柄,再将剑刺入了一寸! 广袖与白髮被风扯成了一道雪白的痕,李疏衍的身上被锋利剑气割开了无数伤口,再被剑中生机修復,他咬着牙将剑彻底压入裂缝,剑中野蛮生长的生命力将魔气逼回了地界,而后灵气将藤蔓同化为人界的屏障。裂缝缓缓收合,李疏衍被最后一道冲击波甩出去,他在风中合眼,千万杀机剑招在脑中纷纷化去;他睁眼,怀虚剑生出一丝虚无缥缈的生机。 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遁去其一。 这一眼,入大乘。 作者有话要说:  註:「大衍之数……遁去其一」出自《周易繫辞上传》。瞎写提升逼格用的。 第62章 落幕 极域的空间本便被两个世界撕扯得极不稳定,大乘的剑意如一把刀,狠狠撕开了此地的空间,漆黑的空间裂缝倏忽生又倏忽灭。 霜降被大乘的剑意一浸,先是打了个寒颤,而后生出茫然来:「可师尊的修为不过是御气……」 大乘的剑意,他如何承得住? 他霍然盯住了李疏衍,李疏衍已经看了他有一会了,看见霜降的表情,露出一个淡淡的、安慰的笑容来。 他这一笑,面上竟生了细细的裂痕,细碎的光从裂痕上散落。 「他要死了。」霜降比李疏衍都清楚这一点,在怕和惧之前,心里先翻滚了凶意,他爬起来沖向了李疏衍,把他箍在了怀里,恶狠狠道:「我不准!不许死!」 李疏衍现在一动都动不得,只能看着他,目光几近是纵容的。被霜降一碰,大乘的意不稳定地波动,当头便给了霜降一剑,而后雪上加霜地震在摇摇欲坠的空间中,震开了一道漆黑的空间裂缝。空间裂缝一出现,便爆出了强烈的吸力,飞沙走石直往那裂缝中落,霜降被剑意震伤,也向那里滑,他却不管不顾地一把掐住李疏衍的下巴,咬牙切齿道:「李疏衍,你怎么敢……」 你就这么轻飘飘地一走了之吗?你不喜欢我,就胆敢与我余生无关了吗? 霜降低下头狠狠咬住了李疏衍的唇,他咬得极用力,让这个亲密的动作几乎不能被称作吻。空元神被他用力扯了下来渡进了李疏衍的身体,而后他用力一推,把李疏衍推离了裂缝,李疏衍下意识伸手去拉,却只触到一点灼热的温度,霜降已经被卷进了空间裂缝,眨眼便无踪了。 裂缝的出现是暂时的,李疏衍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地站了一会,抬起头时,四野已风平浪静。 那道横在极域深处千万年的地界裂缝不见了。 霜降也不见了。 那道空间裂缝没有魔气,霜降应当不会被卷进地界。李疏衍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身上细细的裂痕没有再增加,却也没有恢復——空元神经多年消耗,又离了本体,裹不住大乘的剑意,只能维持岌岌可危的平衡,却堪堪吊住了李疏衍一命。 那么……九重山怎么样了? 宿神峰虽得山神相护,却仍被震得一片狼藉,白初一终于爬上了峰顶,抬起头,山神就浮在不远处。 他闭着眼,眉心那一道红痕亮得刺目,山神法相崩碎,他从空中降落,站在白初一身前不远。 白初一靠近,低声道:「山神大人……」 山神冷声道:「碍事,走开。」 白初一静了静,顺从道:「是。」 白初一回身向宿神峰下走,走得磕磕绊绊,走到山路之上,到底忍不住回头看一眼。 他知道这个人只是拥有玉摇风的躯壳,内里是冷漠的神格,无情无感,只知神灵的责任……可他就是忍不住回望,揣着一点无望的念想,回头看上一眼。 他望见背影,喃喃说:「大师兄。」 背影回过身,温柔地回应他:「嗯?」 白初一呆了片刻,伸手掐了自己一把——不是错觉。 青年似要向他走来,却忽然按住了眉心,那道红痕生出细密纠缠的血红符链,剧烈的痛苦吞噬他的意识,他眼前一黑便倒了下去。白初一冲过来一把抱住他,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而后缓缓跪在地上,身心皆麻,恍惚觉得这是一场梦。 第103页 「多大的人了……哭什么?」 白初一茫然地抬起脸,惊觉自己满脸泪痕。他的声线颤抖,带着不确定的哭腔:「大、大师兄?」 他怀里的青年极轻道:「嗯。」 「你……你当、当真是大师兄吗?」白初一抱得更紧,「……你还记得我?」 青年倦极地合上眼。他额上的血红符链缓缓收回了眉心,扎在元神深处,想必很疼,疼得如玉的声音都带着欲碎的质感,却生出了缱绻的情意:「白初一,我心悦你。」 白初一封住了他的唇,狠狠地吻,滚烫泪水滑落齿间,像一颗炽热的真心。 玉摇风的唇柔软冰凉,他耐心地任白初一发泄般撕咬,而后伸手轻轻扣住了少年的后颈,细緻温柔地回应他。 一个深情而绵长的吻。 白初一无声地哭了。 这是玉摇风,不是那个空荡荡的山神。 他的大师兄回来了。 混沌向着极域深处逃窜,心下惊恐。 他从未想过地界裂缝能被修復好——他若回不到地界去,这人间哪里有他的藏身处? 一道龙吟之声倏忽响在耳畔,混沌心生警觉,向旁一躲,一柄漆黑的剑钉在了他原在之处,其上魔气缠绕,竟是龙吟剑。 一个低柔的声音道:「大人这是要去哪?」 混沌瞳孔紧缩,回身四望:「是你!你不是被我——」 「斩了首,对吗?我应当是个死人了,是吗?」少年踩着碎石,轻盈地走出来,怀中抱着自己的人头。人头睁着眼睛,笑着开合嘴唇:「是啊。可我——不是人啊。」 混沌想到了什么,失声:「墨知年——你姓墨!你是天匠墨家的人,你把自己练成了器?!」 少年将头安在自己的脖子上,左右扭了两下,拔出龙吟剑,望着混沌:「大人,你知道吗?上辈子我找了他许久,将人间翻了个遍,可就是找不到他,他在与山神合力杀了你之后去往极域深处修补裂缝,那之后就失踪了。」 墨知年提着剑,微微眯着眼睛,鲜红的瞳仁里情绪不辨,声音轻柔柔的,「我发了疯地找,登上天界,砸了战神殿,毁了神兵宫,终于在因果镜中看见了他……原来他死在了极域,那惊天动地的大乘期剑意,就是他最后的气息。」 混沌下意识退了一步,面前的少年是笑着的,声音轻柔得像是说情话,可周身充斥着暴虐绝望的气息,逼着他后退。 墨知年微笑举起剑,剑身上漆黑的不详之气蛇一般缠绕:「这辈子,我把他关在小世界,锁了他的灵力,提前收了龙吟剑,和之前一样把你困在山神手里。我以为只要他乖乖的,不去碰那道裂缝,我替他杀你,他就不会死了——不是吗?」 「你说,不是吗?」 他一步一步向混沌走去,脚下的土地迅速荒芜,狂风卷散了他的头髮,如乱蛇狂舞。少年不笑了,面目几乎显得狰狞,他似哭似叫:「我不在乎他怎么看我、怎么对我,我只想他活着,我只要师父活着!」 可哪里有人能困住李疏衍?他挣开了枷锁,破开了小世界,终究是去了他的归宿。 那与前世别无二致的大乘剑意海潮般漫过九重山时,墨知年心里骤然空了。 两世轮转,他最想改变的仍在原轨;经年算计,最终却只落得一个笑话。 「是我错了。」墨知年喃喃,「师父,弟子错了,你回来好不好?我知道错了。」 混沌听不懂他的话,只喝道:「你疯了!你到底想干什么?!」 墨知年阴冷冷地看着他。他仿佛咬着一把淬毒的匕首,充满仇恨地吐出鲜血淋漓的字句:「我要你死。」 龙吟发出长鸣,墨知年身形骤然消失,鬼魅般出现在混沌身后,一剑横扫,直断他的头颅! 混沌挥臂横档,墨知年不闪不避硬撼,巨大的力量透过龙吟剑传到他手臂,骨骼肌肉都爆出脆响,漆黑的符文蛇一般缠在他的皮肤上,寸寸扣紧,将翻折的骨扭回了正位。 手臂的符文攀上了龙吟剑,背后的符文透体而出,形成一道环将墨知年围在其中。他在笑,大声笑,一剑一剑噼砍在混沌身上,撕下大片的魔气,放弃了所有的防御,撕开的身躯眨眼间被符文扯回原位,他身上的魔气攀升,几乎要比混沌更浓郁。 龙吟剑撑不住狂暴涌入的魔气,剑中央崩开了一道裂缝,而后裂缝逐渐扩大,剑身发出细细的嗡鸣。 混沌越打越心惊,抓住空隙要逃,却逃不得,被墨知年硬抓了回来。 少年披头散髮,长剑狠狠刺入混沌的核心,混沌发出刺耳的尖鸣,吸力从龙吟剑上爆发,盪开一阵咆哮的风,将混沌吞噬殆尽! 而后万物恢復了寂静无声。 墨知年站起身,看着眼前焦黑的土地,踉跄了几步,一时忽然茫然起来。 九重山回不去,他还能去哪呢? 他漫无目的地迈出一步,手中龙吟剑忽细细地响了一声。 墨知年缓缓低下头,龙吟剑枯骨般的剑身从中裂开一道伤痕,蛛网般向外蜿蜒。 墨知年一时还没回过神,木然看着那伤痕扩大。最终剑身轻轻一颤,折做两截,他才醒过神来,慌忙伸手去抓,剑刃从他指尖擦过,落在地上,「铛」一声惊响。 剑身发出一声悲鸣,更多的伤痕崩裂在剑面上。 第104页 墨知年提着断剑,愣愣道:「龙吟?」 无人应答。 墨知年紧紧盯着地上断折的剑刃,缓缓跪下了,忽然发不出声,拼尽全力出口也只是颤抖的气音:「五师兄……?」 剑已折,剑灵孰在? 热气蓦然涌进了少年的眼眶,他喘不上气,颤抖着蜷缩起来,额头重重落在泥土里。 他哭了。 一道光柱从天而降,银甲的天神从中走出,见此地一片祥和顿了顿,看了跪地的少年一眼。他的甲上还染着血,长刀却洁净如雪,道:「我感应到此地有魔物现世。你杀灭了魔物?」 墨知年动了动,血红的瞳孔望了他一眼。他认得这位战神,却累极,一时想不起来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和情绪,只是道:「是。」 他身上的符文还未完全收回,战神看了一眼,瞳孔骤缩:「你是天匠墨家的人?」 墨知年伸手去拢断剑的碎片,木然回应:「是。」 战神沉默片刻,道:「你救世有功,我提拔你上天界,入我麾下。」 墨知年许久没回应,等到把碎片收集齐了,才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正眼看战神,讽刺笑了一下,哑哑道:「当年墨家谋逆不成,被打下天界,命族人世代不得修仙,而如今只剩了我一人……战神大人,你既认出了我,那我这罪人之后何德何能,得了您的青睐?」 他抱着碎剑,咳嗽了几声:「我猜猜,天匠最大的价值,不过是修理神器——」 他忽然住口不言,半晌才倦极地一笑:「罢了,无趣。」 他低下头,轻声道:「我跟您走。」 光柱沖天而起,墨知年只是低着头,神色倦怠。 而他只要回头看一眼,便能看见李疏衍从极域深处走出来。 墨知年始终没回头。 第63章 后续 「山神将大阵重新整修过,初一去定钧峰加固阵眼了,一些零碎的魔物郑峰主领着弟子在清理,」玉摇风看着手中的名册,急匆匆追在刚回来的李疏衍身边,「我去山神堂看了一眼,留在九重山的九峰弟子□□有一千三百六十六人灭了灯,伤亡共四千人……」 李疏衍一边大步往定钧峰走一边皱着眉听,等玉摇风汇报完,他指了指玉摇风的眉心:「怎么回事?」 玉摇风下意识伸手抚了一下那道鲜艷的红痕,话语在舌尖几番轮转,只是苦笑道:「说来话长。」 李疏衍道:「墨知年呢?」 「失踪了。还有龙吟,连剑带人不见了。」玉摇风嘆了口气,还要说什么忽然按住了头,墨玉般的眸子一合,再睁开则是金灿灿的颜色。李疏衍顿住了步子看他,醒来的山神面无表情地站了一会,脸上浮起怒色,伸手在自己眉心一按,似乎是想把那道红痕抹灭,手指却被其中生出的血红色的符链弹开了。 李疏衍看见那符链的瞬间神色微微一凝,想到六徒弟拿着那根长针来找他的时候—— 「师父,这个东西我本想做成固魂钉,让它能拘束元神,但对元神无害,外界也无法越过它伤害到其中的元神。」墨知年当时一门心思投在这东西上,连着几天没好好休息过,看上去有些有气无力,「您看这么改行吗?」 墨知年向他展示长针化作符链的状态:「我现在担心……它对拘束的元神有害,毕竟最初是它是做出来杀人的。」 那符链李疏衍印象深刻,正是玉摇风额上的模样。 山神更怒,手上凝了一道金光,一副誓要把眉心的红痕抹去的架势,李疏衍上前一步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山神大人。」 山神冷漠地看着他,李疏衍不闪不避地盯着他金色的眼睛:「凡事要讲先来后到。」 山神冷然道:「细究起来,究竟谁先谁后?」 李疏衍再道:「符链锁住的元神是扶桑养大的孩子,看在扶桑的份上,留他一命吧。」 山神这才抬眼看了他一眼,甩开他的手,身形一闪,消失了。 李疏衍低下头,深嘆了一口气:「墨知年啊……」 九重山是饱经战火的地带,血气已经是熟悉的味道,很快就从大战的硝烟中走了出来,开始重修家园。新晋山神比扶桑高冷得多,谁叫都不理,只完成自己的职责——把山峰搬回原位并催生植被——就自顾自地睡去,玉摇风想跟他交流一下感情都不成,只好把自己的事情放一边,先处理宿神峰的事宜。 宿神峰上的建筑都已经成了废墟,李疏衍不敢大幅度调动灵力,现在如同废人,白初一和玉摇风忙活了几天才勉强搭出个架子来。天书阁倒是顽强,只是丢了几个铜铃,李疏衍帮不上忙,就在天书阁里待着。 等从九重山的事情中挣脱出来,大师兄和三师弟终于来得及考虑一下自身的问题。两个人去天书阁找师尊,李疏衍先是简单地复述过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两人再把宿神峰上发生过的事情告诉师尊后,玉摇风直接问李疏衍:「我为什么没死?」 山神是比较特殊的神,是山灵获得了神格而成,山灵如同躯壳,而神格如同元神。在人间可以随意发挥神明的力量,只是不得离开山的范围。原有的山神可能会被击溃,山灵散于山河,神格归于山神堂,等待下一个山灵凝聚出来。 但九重山特殊,山神一职不敢缺,扶桑便下界来暂代山神一职。他本有神职,自然没法用九重山的神格,而当山灵重新凝聚出来时,扶桑也没离开人界,依旧是九重山的代理山神,不需要第二个山神,故而九重山神格没有第一时间与山灵结合。等到扶桑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时候,这个纯净的山灵已经诞生了神智。 第105页 便是玉摇风。 扶桑在人界住得好好的,不打算回天上,就这么闲置着九重山的神格,把山灵养大了。 而一般而言,无论山灵自生的灵智如何强大,都敌不过神格的轻轻一碰。在山灵成为神的时候,前尘尽灭。 李疏衍整理了一下语言,把墨知年做的灭魂钉告诉了他们。 白初一一直坐在旁边低着头没出声,这时忽然说:「可他那时,的确杀了大师兄一次。」 李疏衍怔了一下:「不假,他只有让山灵的核心碎掉,神格才会感应的到。我猜,因为摇风的神智未散,灵体没有立刻消散在山中,才能在那一刻与神格结合,成为山神。」 白初一问:「师尊,你恨墨知年吗?」 李疏衍缓缓一眨眼睛,白初一没等他的回答,自顾自地说:「大师兄是不恨的,我知道。我不行,我做不到那么君子,他有什么苦衷都不行。有些东西我可以理解,但我就是不能原谅。」 玉摇风揉了揉他的头。 三个人许久没说话,最后是白初一低低说:「大师兄,师尊,把我的修为洗掉吧。」 两个人都没有意外的神色,李疏衍问:「想好了?」 「想好了。我学的东西太多太杂,根基不牢,重新筑基才有突破化神的可能性。」白初一说,「我看过了,墨知年下的那个器,大概到了御气期才能取出来。」 顿了顿,他认真看着玉摇风道:「大师兄,墨知年想的办法是束缚,我很讨厌他的办法。我会想出办法让你和神格共存的,你等我几年。」 玉摇风笑,温和道:「好,我等着。」 再过了几天,谢千秋和沈冬在回来了。 两个人破破烂烂灰头土脸地回了山,别说山门弟子了,玉摇风都差点没敢认。 「你们怎么搞成这样子了?」玉摇风领着他们去灵泉。 沈冬在大头朝下栽进了泉水里,谢千秋摆摆手,一边不拘小节地撕衣服一边说:「别提了,传送阵都画不明白,凤七那个坑货——」他忽然沉默了,罕见地嘆了口气,「——把自己都给坑没了。」 「南禺发生了什么?」玉摇风心中一紧,问。 「我们打着打着,战神来了。」沈冬在从泉水中央浮起来,抹了一把脸,向着岸边走过来,哑哑道,「凤七让我们带着凤凰蛋先走,后来我们听说——」 谢千秋接声轻道:「凤凰全族血祭,将南禺炼成了一道封印,战神用这道封印将地界和人界的入口彻底封死了。」 从此以后,世间再无凤凰之乡。 玉摇风轻声道:「凤七把凤凰蛋託付给了你们?」 「准确来说,是託付给了你。」谢千秋手指在空中一划,开出独立的空间,抱出一包裹的凤凰蛋来:「七皇子说,这些小傢伙怎么处置,全听你的。」 玉摇风把包裹抱过来,谢千秋提醒道:「我先把话说在前头,这些可能是世上最后的凤凰了,有多珍贵你知道,凤凰全身都是宝你也知道,保不齐还有什么变态想拿他们当宠物你应该也能猜到——好了,我话说完了,你做什么决定我们都听你的。」 玉摇风沉默了许久。 他说:「孵出来吧,宿神峰养了。」 第64章 若水 「把衣服给我!」青年兇巴巴地沖面前的红髮人吼。 「别呀,大小伙子害什么羞嘛,总算成年了,让爹看看。」红髮人笑嘻嘻道,看还不够,他还伸手上去摸,摸过了还要啧啧两声,「这身材,肌肉分明,起伏有致——」 青年实在是听不下去:「曦华!」 曦华笑眯眯道:「爹这是在夸你嘛。嗯,真不错,手感也好,像你爹我!」 青年脸色铁青地想,他能化作成年人形这件事就不应该告诉这个为老不尊的人! 「霜降,一眨眼你都成年了。」曦华难得有些感慨,「翅膀也硬了,摸着都不舒服了。」 霜降:「……」 他到底是造了什么孽摊上这么个爹。 曦华还想再说两句,忽听外面有人禀告道:「大族长,战神来访。」 曦华脸上的笑容一淡:「知道了,让他去听月殿等我。」 霜降趁此机会把衣服抢了回来,一边穿一边狠狠瞪了曦华一眼。曦华沖他扬扬眉:「我去跟你刑戈叔叔说点事,别乱跑啊,等我回来有事跟你说。」 霜降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示意他赶紧退下。 等他走了很久,霜降自己在屋子里待得无聊,化作鸟身飞了几圈,心念一动,奔着万阳殿去了。 万阳殿是旸谷中放置晷景的地方,晷景是真神离去前留在天界给三界供能的神器,由金乌一族看守,凡俗界称晷景为太阳。霜降飞过万阳殿的长廊,在即将进入尽头的房间时,忽然听到了人声。 此时应当无人在殿中,他有些疑惑放轻声音靠近,化作人形,推开了大门。 银甲的天神霍然扭过头来。 他手中一柄长刀,刀身银亮如雪,刀尖深深没入曦华的胸膛,将他钉在了晷景之上。 曦华目光溃散地投来一望,想要说什么,却只吐出一口血。 霜降瞳孔骤缩,怒火瞬间焚尽了理智,他化为原身怒啼一声,直直冲向了战神!万阳殿的温度急遽升高,战神神色不变,把长刀从曦华胸口抽出,对着霜降竖噼一刀。 第106页 刀锋冰寒,霜降与战神差距太大,这是避无可避的一刀,霜降的身上顿时暴起一道血线,巨大力道将他甩出了万阳殿,血液瞬间被火焰吞噬。他在地上挣扎,战神踏前一步,还欲再出刀,刀锋忽然被鲜血淋漓的手抓住了。 曦华艰难道:「刑戈……留他一命。」 刀锋再次透体而过,霜降终于挣扎着直起身,近乎咆哮地喊:「曦华!」 曦华沖他张了张口,发不出声,只有口型:「逃。」 战神拔出刀,刀身依旧洁净如雪。他向霜降走来,霜降扭头就逃,连滚带爬,逃离了万阳殿,逃离了旸谷,身上巨大的伤口撕裂,鲜血飘洒在天界的河山上。他逃到最后意识模煳,只疲倦地扇动翅膀,直到终于轰然坠落,落下凡尘,落入人间—— 遇上一个李疏衍。 眼前有光。 霜降意识还不清晰,睁开眼却什么也看不清,下意识喃喃:「李疏衍……?」 冰凉的触感落在额头上,他不怎么舒服地皱了眉,用力挣脱意识的泥潭,眼前逐渐清晰起来—— 他看见一个锃亮的光头。 这一瞬间的惊吓令霜降勐然坐了起来,探手就扣住了眼前人的脖子,额头上的湿毛巾落在怀里,他惊疑不定地喘着气,金红的竖瞳紧紧盯着被他掐住脉门的人。 「阿弥陀佛,施主总算醒了。」那人被人掐了脖子一点慌张都不见,双手合十笑眯眯道,「莫怕,贫僧不是恶人,松松,松松,快被掐死了。」 他一身灰色的僧服,脑袋圆滚滚,身体圆滚滚,脖子也圆滚滚,霜降一只手都掐不过来。他笑起来颇有弥勒佛般的讨喜气,看面相是最不可能是坏人的那类人。 「你……」霜降迟疑着放开了手,吐字发觉嗓子里像含着一块热炭,他皱眉,那人贴心地递上一碗水:「施主先喝点水润润嗓子吧。」 霜降接了水却没喝,只怀疑看着他,沙哑说:「你是谁?」 「贫僧法号上善,」僧人念了一声佛号,「施主如今身在蓬莱。贫僧是在溪边捡到施主的,施主受伤不轻,这水取自活溪,贫僧没下毒,别那么看着我了快喝吧,贫僧真是好人。」 霜降闭了闭眼,默默喝了一口水。 水是甜的。 他内视己身,空元神已经被渡给了李疏衍,他落入空间的罅隙,在乱流中好一番颠簸,月华凝出的躯壳早就崩毁,如今他就是赤条条一个元神化作的人形,伤得也不浅,身体一些地方已经虚幻了起来——通俗来讲,哪哪都疼。 鸣鸿缩在元神深处,没丢。 李疏衍许久之前留的那道神识印在了元神化人的左胸口,一柄小剑的模样,亮闪闪的,彰显着主人还活蹦乱跳离死挺远。 他心中的巨石落了大半,定了定神,看向了上善:「多谢。」 「施主不必客气,多大点事儿。」 「你说此地是蓬莱?」霜降打量自己所在的小木屋,一切从简,他向窗外望去,看见天色晴朗,绿草如茵,一条小溪穿过视野,有鹿自在地饮水,轻盈地踏溪而去。 「不错。」 霜降觉得有点好笑——南禺和蓬莱,世人心嚮往之的两大桃源,他刚从一个出来,就进了另一个。 「我听说蓬莱是游离在人界之外的世界,在空间的乱流里游动,如同一叶方舟,不知会和人界的哪一处相连,世人苦苦寻觅,最终找到的寥寥无几。」霜降道。 「阿弥陀佛,施主能找到这里,证明是有缘人吶。」胖和尚笑眯眯说,「施主可急着走?」 霜降愣了一愣,上善道:「外人寻不到蓬莱,蓬莱之人也很难寻到凡尘。正如施主所说,此地在空间乱流中飘荡,停泊在人界何处都有可能,若想找回自己原来的大陆,啧啧,不好找哦。」 霜降面无表情地听他说完,终于琢磨出哪里不对来——这和尚说话的风格总给人种「我不是正经和尚」的感觉。 「既然施主醒了,就可以自己颠倒一点吃食了。」和尚收了他的碗,「山鸡野兔漫山遍野,钓鱼陶冶情操也是可以的,肯定饿不死施主。」他打量了一下霜降,「不过我观施主面相,是个心火旺盛、脾气暴躁之人,可能钓鱼的枯燥会逼你烧掉房子,还望施主把握好尺寸,不然这房子贫僧是不会帮你盖的。」 听听,果然不是什么正经和尚。 「这地方就你一个人?」霜降问。 「自然不是,不然蓬莱岛主岂不是很没面子。」上善慢悠悠说,「只是此地远僻,没什么人前来。也还好没什么人,不然施主前两天一发烧就烧房子,可真是挺大的场面,可能会吓到人。」 霜降:「……」 他面无表情道:「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 上善道:「阿弥陀佛,都说了多大点事儿嘛,不必记在心里。」顿了顿,他说:「施主,动怒对养伤很是不利,火旺之人易脱髮,施主还年轻,若变成贫僧这模样实在是不好,希望施主多多抑制脾性,多喝凉水。」 霜降:「……」 他觉得他很有可能就是被这秃驴气死的。 第65章 蓬莱 元神上的损伤需要漫长的修养,霜降有个人形已属不易。上善不知从何处找来了庇护元神的织物,兜头给霜降披上了。 霜降狐疑道:「此物珍贵,你就这般给我?」 第107页 上善笑眯眯双手合十:「虽然施主不是个面善之人,但贫僧是个心善之人。」 霜降:「……」 霜降疑心病一直重,听了这话眯着眼睛问:「你既认为我不是善人,为何救我?」 上善笑眯眯说:「出家人慈悲为怀。」 霜降:「……」 行的吧。 元神化形的霜降其实不需要吃东西,但蓬莱草木生物均为天生地养,入腹便化灵气,于修復元神有益,但在被上善餵了几天草之后,他实在是忍不下去,一能动就决定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挽起袖子走出房门。此屋立于溪边,背靠青山,霜降上了山准备去抓几只野鸡,但囿于身体虚弱,又怕一点火把整座山烧了,折腾一下午,一头鸡毛灰头土脸地回来了。 上善先是慈眉善目地颂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然后他和颜悦色问:「我能笑吗施主?」 霜降:「……」 你这胖秃驴怕是想进蒸笼。 山上的野物活成了精,与霜降几番斗智斗勇,都发现了他是个草包,在霜降面前大摇大摆横晃。霜降几日下来没捕到油星,阴沉沉问上善:「我要是一把火把这山点了会怎样?」 上善忙道:「施主不可,回头是岸啊。」 最后霜降放弃了这缺德但痛快的想法,磨着牙转了战场。捕鱼是捕不到的,他挑了根竹竿,在溪边垂钓。 不出上善所言,第一次漫长的等待逼得鸟心烦躁,一个没控制住,把家里房子烧了。 霜降花了大半个月把屋子搭起来一个框架,一场大雨,把框架全冲散了。 上善嗑着瓜子路过,一边嗑一边幸灾乐祸啧啧啧摇头,被霜降抄起竹竿好一顿追,追完了霜降继续烦闷地修房子,上善笑眯眯地蹲在旁边青石上嗑瓜子看他修房子。 霜降第二个房子的框架搭好的时候,上善忽然跟他说:「施主心不静。」 霜降知道他又要开始唠唠叨叨念经了,心生烦躁,勉强按住怒火,绷着脸把锤子抡了好几轮。 「心不静则难安,难安则忧烦,忧烦则不得寸进,这样如何追寻所求?」上善唠唠叨叨说,「施主心中有挂念,归意似箭——」 霜降打断他:「和尚,编错了。」 上善道一声阿弥陀佛。 霜降垂着眼睛看着一块木板,忽然没了脾气,驴唇不对马嘴问:「你有没有心悦之人?」 上善说:「贫僧远离红尘数十载,岂敢再惹情爱。」 霜降挑眉睨他一眼,嘲讽他:「你是怕了还是看透了?」 上善道:「不怕,却也看不透。」 霜降懒得跟他打机锋,直接道:「我有一个心爱之人,可他不爱我。」 上善道:「阿弥陀佛,强扭的瓜不甜。」 霜降自嘲地笑了一声:「我知道他不会爱我,我在他眼中只是个孩子罢了,他对我总是宽容,或许也有喜爱,但只是长辈对小辈的喜爱。他那么强大,需要的不是一直躲在他身后的人,而是能和他站在一起的人。他天生剑心圆满,永远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而我这儿还是幼稚的。我配不上他。」 他顿了顿,低声说:「上善,我知道这件事,他也明确地告诉我了,但我不甘心,然后现在……我不知道如何去面对他了。我在这挺好的,我不想回去。而且……我有我必须要做的事情,我的结局只是一死,我为什么要招惹他呢?」 好在只是他单方面心动,还来得及补救。 上善道:「你准备放弃了?」 霜降笑了笑,声音轻轻的,听不出什么情绪:「是啊,放弃了。」 上善安静了一会,慈祥说:「霜降,你还是心不静,你看你这个心火啊,就一直控制不好……」 霜降:「……」 这秃驴有完没完! 在又一次没控制好放火烧了山之后,上善终于严肃起来,一边说着「阿弥陀佛得罪了」一边把他扔进了夏季变成了河的溪水里,勒令他如果不能控制自身的火焰就别上岸了。 霜降抱着木板在河里漂了两天,倒是有效,至少上善把湿漉漉的他打捞上来时,霜降只是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没直接骂他秃驴。 秃驴一看蹬鼻子上脸,第二次准备把人扔河里的时候,被一把真火追出两座山去。 后来他心下烦躁时便提刀入水,一遍遍锤鍊刀法。他空有强悍的元神,单论刀法其实还不够看,累了便在岸边一倒,木着脸看天穹。 他说着放弃,也说着不想回去,可宿神峰和李疏衍总会在脑海深处翻出来,逼得他仔仔细细地把师尊的每一根头髮丝都回忆一遍,一皱眉一抬眼,都真实得不像话。 「我不会回去的,」霜降心里怦然,理智却有些麻木了,「没有空元神挡着,离开这里我的存在就会被天界发现,人界的斥力会直接把我扔到天上去。上了天我就去找刑戈和姬璇,反正是没命的下场。」 上善路过,看着他提着鸣鸿在溪里躺着,乐呵呵说:「练刀啊?」 霜降直觉他吐不出象牙,道:「你又觉得哪不对了大师?」 上善继续笑呵呵说:「就你这小暴脾气,跟人打架不得上头啊,这种人死得最快,算了吧算了吧。」 霜降:「……」 霜降不想搭理他。 上善在溪边蹲下:「霜降小施主,你若真想练刀,就把心里那把火忘了吧。我看得出来,它给你强大的天赋和能力,但你是控制不住它的——用的时间久了,是不是会有暴躁的情绪?」 第108页 霜降抹了抹脸,道:「我知晓。」 上善道:「阿弥陀佛。听贫僧一句劝,心静自然凉。」 霜降:「……」他听着怎么哪都不对。 但毕竟是为他好,他认认真真记下了,脑子里不受控制地蹦出李疏衍的话:「你为什么学刀?」 「我有一个人想砍死,心心念念想砍死,为曦华报仇。」霜降默念,「可他是战神,上来就砍了我一刀,我不好好学的话,根本砍不动他。」 李疏衍的话又冒出来了:「记住,修行一途归根结底是为自己,你想保护谁也好,想杀掉谁也好,所有落在别人身上的目标,都不是最根本的目的。不要骗自己。」 霜降有些烦躁地皱了眉,跟自己别着劲,这话就魔音灌耳地循环播放,吵得他心烦意乱。 「好吧,」他跟自己妥协了,心想,「是我自己不甘心被他一刀差点噼成两截,我恨他让我从此以后无依无靠,我恨他让我再没有人爱了。」 还不够深,霜降面无表情地看了一会天,出声喃喃说:「谁都不能碰我的东西。」 这话音咬得深,低低的,勾出点阴鸷和偏执来,竖瞳一眯,如条阴冷的毒蛇。 三足金乌应是带来祥瑞的种族,可他从来都不像个瑞兽。 上善一把把他按进了水里,说:「阿弥陀佛,施主好大的戾气,赶紧进水里泡泡。」 霜降一口水呛了个结实,挣扎拔出脸来:「……你怎么还在这?」 上善道:「阿弥陀佛,你以为贫僧走了,其实没有,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霜降:「……」 他烧死这死秃驴。 蓬莱世外仙岛,日子清闲而单调,久了一两年接触不到陆地,很是枯燥。一开始霜降还会烦闷,后来就看淡了,安安静静在蓬莱住下,也不想着什么时候能出去了,一切随缘,佛得很。 他渐渐认识了蓬莱岛上能见得着面愿意搭理他的居民,据他所见民风挺淳朴,与世无争岁月静好的和谐安稳,一派祥和。上善说过,蓬莱的人大多是尘世走投无路而运气还不错的人的养老场所,这群人活得久,什么都见过,也什么都看得开,圆滑,没有稜角,一个两个都泡着枸杞养生。 当然也有厌世的,那些人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只要霜降不去招惹,蓬莱岛在他眼中就还是那个世外仙境。 蓬莱第一次停泊,是和沧海那头的大陆相连,一艘在海上漂泊寻觅蓬莱的船被风浪带来了此地,搁浅在岸边。 这群撞了大运的人激动地下了船,叽叽喳喳吵吵嚷嚷,得了消息的霜降许久没听到外界的声音了,扔了钓竿和上善一起跑到了海岸边。 蓬莱岛不算大,霜降已经把每一处摸了个门清。漂泊的蓬莱岛海岸外都是漆黑的空间夹缝,间或有风暴,反正是无法靠近的禁区,而此刻与人界一接壤,漆黑的空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海。 霜降从天上掉下来便在深山,这是第一次看见海。他抱着肩对海天一色处发了一会呆,听见那些叽叽喳喳的人终于找到了一个核心思想,嚷嚷着要从蓬莱带走能带走的一切,然后就动手开始搬,搬着搬着还打了起来,术法满天飞,把围观他们的蓬莱群众当空气。 以上善为代表的蓬莱群众笑呵呵地看着他们,用二傻子看着正常人的眼神。 霜降在略强的光中眯起了眼,金红的竖瞳舒张成两头尖尖的椭圆形。他面上轮廓柔和,但五官比传统中原人立体些,眉骨高,眉峰如刀,眼上总笼着阴影,眼尾又收束成漫无边际的一挑,垂眼是极具欺骗性的柔弱,眯眼则有戾气。 嘴唇又薄,笑还好,一抿起来嘴角下捺,端是刻薄暴躁,远远看一眼好生兇相。 这戾鸟凶兽还不好好说话,低低嘲一声:「他们当蓬莱是谁家的?」 上善已经对他的恶言相向习以为常,道:「施主若是看不惯,上去揍呗。」 「假和尚。」霜降低笑一句。在蓬莱清心寡欲这么久霜降已经收敛许多了,没有空元神压着,他本就是个混世魔王,能动手懒得骂人那种,此刻却只是兴致缺缺地摆了摆手。他也懒得管他们最后去了哪一片蓬莱的禁地得了个怎样的悲惨结局,裤腿挽一挽往海里去:「我出去看看。」 顺着交接处走,能走到人界现世。上善未拦,双手合十应一声阿弥陀佛。 霜降身上带着蓬莱的气息,会被人界认可,当感受到排斥感的时候就知是蓬莱要离开此地,便及时赶回来。等他提着根绳子回来的时候海岸边风平浪静,智商感人的人和破破烂烂的船都没了,住在岸边的渔夫向他打招唿,笑眯眯的:「霜降回来了,吃鱼吗?」 霜降把绳子拉了拉,挺费劲地将一条巨大的尾巴提出海面,笑道:「巧了,正要给您送来。沧海里的哪族鱼皇,胆子肥了想吃鸟了。」 被他提住的尾巴有气无力地抽搐了一下,渔夫的嘴角也抽搐了一下。 蓬莱的第二次停泊,停靠在大陆上,只有一老一少上了岛。 彼时霜降追杀上善直到一处竹林中,那两个人正在竹林中茫然寻路,看见霜降踩着竹叶而来,跪地大喊仙人。 霜降愣了一下,与地上滚的上善匆匆对望一眼,霜降从竹叶上跳下,上善将两人扶起来:「阿弥陀佛,施主快快请起,两位是何处人,怎会到这片竹林里来?」 第109页 「我与阿偃在山上迷路了,走着走着,也不知为何入了这片竹林……」老妇道:「这里是何地?」 上善道:「此地蓬莱,施主莫怕,贫僧这就送你们回去。」 霜降抱着刀看她们,确认是两个凡人。 这倒是稀奇。霜降所在的那片大陆上,可甚少见得到凡人,霜降猜测此处应当是沧海另侧的大陆。 老妇激动道:「蓬莱?这、这……此地真是蓬莱!?」 上善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 老妇直接拉着刚刚爬起来的小姑娘又跪下了,跪得结结实实,扑通一声闷响,而后便开始磕头:「大师莫赶我们走!我与阿偃此行便是寻蓬莱的,您行行好,莫要赶我们走!」 上善一愣:「这……」 霜降本不欲管,但听到「阿偃」两字心里微微一动,打量着两人,面黄肌瘦,破破烂烂,像是两个逃荒的。他道:「别磕了,起来。」他迈上一步,蹲下来看那个小女孩:「抬头。」 小姑娘眼皮薄,一直垂着,闻言自下而上地撩望霜降。她一双杏眼色泽浅淡淡的,琉璃似的,目光含怯,望了一眼就飞快低下头去。 霜降道:「几天没吃饭了?」 小姑娘抿了抿干裂的唇:「两、两天。」 上善传音给他:「霜降啊,这姑娘还小,你不能太禽兽啊。」 霜降白他一眼,起身,回身便走,道:「我家距此不远,来坐坐吧。」 老妇惶喜道谢,上善摇摇头,念一声佛号跟了上去。 「你们为何寻蓬莱?」霜降点了蜡,在桌旁坐下,问道。 小姑娘抱着馒头狼吞虎咽,老妇嘆了口气,枯掌抚过孙女枯黄细软的髮丝,道:「日子过不下去啊。」 霜降挑一挑眉。 「仙人有所不知,我们那妖兽成灾,信徒每年都要供奉香火拜神,天神降下的福祉却都被富贵人家得了去,他们香火给得多,贫苦人家实在是出不起。」老妇道,「我们上请过天命,却迟迟不得復,就这么一年一年的,没有天神庇佑,村子里已经妖魔泛滥,能逃的都逃了,可全世界都是这样,能逃到哪里去?听闻蓬莱是世外仙境,便想着寻上一寻。」 霜降低低道:「天上的高高在上,千万人命抵不过一道功绩,求神有用的话,还要人世间做什么?不如拜自己。」 上善道:「阿弥陀佛。」 「拜佛也没用。」霜降瞥他一眼,「你的佛祖帮过你吗?」 上善笑呵呵道:「贫僧心中自有莲台,何苦寻真佛。」 上善贫僧贫僧地自称,霜降只从他身上看见了第一个字,头疼地揉了揉眉心:「假和尚,你还俗得了。」 而后他问两个人:「你们想在蓬莱住下?」 老妇又要跪下,霜降一拂袖止住了她的动作,提醒道:「此地难寻,亦难出,之后若想离去,便找不到家了。」 老妇苦笑:「仙人说笑,我们早便没有家了,何处都比原来强,何况是这般仙境?」 霜降顿一顿,心想:走投无路之人的仙境。 他后来出去看了一眼,糟心地回来了,皱着眉问上善:「天界都是死的吗?」 战火连天看不见,妖兽横行看不见,流离失所看不见,人间的兵荒马乱里只盯着自己的功绩,人命卑微如尘。 上善哪敢说,只捻着佛珠。 「我不明白,天界的神大多曾是人间的功臣,飞升反而少,为何他们有了漫长岁月之后,反而不在乎人间的死活了?」 上善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忽然俯身抓了一把土。 他把这捧土举在霜降眼前:「这是什么?」 霜降有些不解:「土。」 上善翻手一扬,看着沙尘飞散落地,道:「这便是一生。」 霜降一愣。 上善道:「霜降,你非人,不懂人。人寿短,是天命,所以人性贪,不贪则求不得所妄。沙尘为浊,但飞散终会落地,人若长生,便是永无落地之时,清浊不辨,恶相毕露。」 霜降道:「说人话。」 上善说了人话:「天神曾是人,而人不应当活太久,活太久的人就不是人了。」 霜降眉心一折,想了许久道:「对,他们已经不是人了,不该管人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上善: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没有,别瞎说。 第66章 三人 九霄之上,天帝殿外。 一道修长人影匆匆往殿门走,殿门两旁侍卫枪戟斜架,把他拦住了:「站住!此地天帝宫殿,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被拦住的人愣了一愣,紧皱的眉松了松,翡翠般的眸子茫然地扫了扫两边的侍卫,退后一步:「我上次回来时,这里可没说不让进。」 侍卫打量他,见他腰间柳叶纹,隐隐带了不屑问:「你是哪里来的小仙官?仙官不得靠近天帝殿,此番饶你,速速离去。」 他愣了愣,有些哭笑不得道:「我?仙官?」 侍卫看他的目光已经带了怜悯:「东君近来提拔了不少掌管草木的小仙,你是新来的吧。」 人间大陆沧海相隔,九重山所在大陆灵气充沛,自有飞升之途,神灵提拔的人少,而另一些大陆没这么好的运气,他们登上天界主要是靠神灵提拔。 只是听这意思,是不是带上来的人太多了点?同一个职位,要分给这么多人吗? 第110页 他来不及想这件事,拨开侍卫的枪戟:「我名扶桑,找天帝有急事。」 扶桑这千百年来很少管天界的事,这两个可能是新来的,都没听过这大名,也不让。扶桑都想动手了,殿里传来一道声音:「让他进来。」 侍卫愣上一愣,扶桑已经推开了面前拦路的戟,踏步入了殿内,银甲的神正往外出,与他擦肩而过。 殿门在他身后吱呀关合,殿内长明灯骤亮,殿上有几,几旁有人发如霜雪,负手而立。 扶桑道:「我回了旸谷。」 负手而立的人转过身来,淡漠地望着他。 扶桑说完忽然找不到话可讲,他已经有千百年没见过这个人了,无从得知他在这漫长岁月里变成了什么模样。 反正不是好模样。 扶桑低低嘆口气:「我看见金乌的尸体。你下令屠的族?」 「是。」 扶桑再上前,跨到那人身边:「为什么?」 「谋逆。」 扶桑气笑了:「天帝,你在这位子上坐多久了?如今整个天界围着你转,人界仰你鼻息,你还想要什么?你还有什么不满足?金乌谋逆,你自己信吗?你非要把所有威胁都消灭,非要把一切都攥在手里?你不过是忌惮他们强大,不过是觊觎他们的晷景!晷景是神器,你控制得了吗?」 天帝漠然看着他。 扶桑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姬璇,曦华在旸谷避世不出,你应当比谁都清楚他不稀罕你这破座!他不欲干涉你,你为何要杀他?!你就一点旧情都不念吗?!」 天帝听到曦华的名字时,终于动了动,黑沉沉的眼珠盯住了扶桑。 「你的命魂枝我都敢折,」他冷漠道,「为何不能杀他?」 扶桑愣上一愣,脸色微微一白。 天帝挣开他的手:「念旧情的是你们,你与曦华总是心太软。这九霄上不谈情分,你怎么还不明白?」 扶桑张张口,还欲说什么,心口勐然窜上一股疼来。他眼前一黑往前栽倒,姬璇回手下意识拉了一把:「扶桑?」 扶桑攥着心口的衣,疼得骨节发白,深喘了两口,先想的是——阿衍用我留给他的剑了? 然后才道:「地界有动,你派人了吗?」 天帝不显地蹙了眉,扶桑抬眼时已经恢復了淡漠:「自然。」 扶桑被一打岔,也没心思继续跟他吵下去,疲惫地扭身要走。 「扶桑树是连通三界的通道,」天帝在他身后道,「你的命联繫在代表天地人的三根命魂枝上。洪荒之时,你自断地界的根脉,才得以赢了与魔族的那场仗,代表地界的命魂枝已枯,而代表天界的命魂枝千年前被我拿了做成天界神明下界的许可符,三已去二,你还敢动用人界命魂枝的力量用来修补裂缝?」 扶桑不回头:「曦华你都杀得,何必来关心我的死活?」 天帝便不再说话,看着扶桑打开殿门走了出去。 扶桑回了旸谷,绕过金乌满谷的尸体,走向了晷景所在的万阳殿。 万阳殿已是废墟,晷景浮在空中,温度炽烈得很,空气扭曲,活物难近,扶桑都有些受不住。 是,金乌种族强大,朝气勃勃,自成一派还掌握着晷景,的确是个不好控制的族群,可除了金乌,还有什么人能看护这个神器?姬璇是脑子进水了吗? 他在万阳殿的断壁残垣上坐了一会,看着晷景上燃烧的火。 而后流火如水淌落在地,慢慢凝出了形状,仿若一个跪地的人。扶桑皱眉,上前去看,火焰的双臂勐然抬起,搂住了扶桑的脖子,把他带的一个踉跄。 火焰略收,露出瘦削的一截腕,火中的人沙哑笑道,「我摔倒了,要亲亲抱抱举高高才能起来。」 扶桑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你——」 火焰一点一点敛了,那人放开手站稳了,上下打量扶桑,然后上前一步用力抱住了他,大力拍了拍他的后背:「扶桑,你还活着,真好。」 日月悠悠不记年,弹指三十载。 霜降终于学会了钓鱼,提着根钓竿,戴着个斗笠,披蓑衣挽袖口,盘起的腿上横着安静燃烧的鸣鸿刀,暴雨中坐在孤舟末,晃晃悠悠地叼着根草,安静耐心地等鱼上钩。 经常一坐就是一下午,以往根本无法想像地有耐心。 他直坐到夜深人静暴雨歇,一抬头,看见漆黑的夜幕。 蓬莱不在三界中,看不见星星,也望不见桂魄,他安静看了一会漆黑一片的天,扶了扶斗笠站起来,忽然想念宿神峰峰顶的漫天星河。 他不记得在蓬莱待了多久,漂泊见过人界的千万景色,遇见无数走投无路的人,也慢慢静了心。以往总是热血上头一个劲往前莽的傻鸟,已经有半年的时间没动怒了。 他的刀生了意,既不霸道,也不暴烈,一丝一缕的,带着种他以往没有的韧性。 他眨眨眼睛,有点想师尊。 「阿弥陀佛,披头散髮,成何体统。」 霜降隔着雨帘望去,岸边圆滚滚的胖和尚捻着佛珠。他不在意地拢了拢披在肩上的火红长发,湿淋淋地扭上一扭:「上善,我要走了。」 上善道:「施主福寿绵长,何必说这丧气话。」 霜降笑道:「少贫,你现在可跑不过我的刀了。」 上善道:「此去何为?」 第111页 「回天上,找个人,问点事。」霜降轻松道。 上善双手合十:「阿弥陀佛,霜降,你有未竟之事,我不便劝阻。只是有句话——虽然你如今也领悟了——真相往往埋没在虚假之下,行事之前,万万三思。」 霜降微微眯了眼睛,笑道:「和尚,你知道,我有一个强大的仇家。如果是初到蓬莱的那个我执刀登上天界找他算帐,你猜结局会是怎样?」 「一死而已。」 霜降点点头,继续试探道:「那如果……我不曾来凡间,未见过那让我牵挂的人,只抓着那点仇恨不放,又会怎样?」 上善摇摇头,含了悲悯:「走上极端。」 霜降看着他。其实一直以来他都有感觉,这和尚对天地人的态度都是一视同仁的,听闻天界之事不惊讶,不像是个单纯的人界之人,又总隐隐把他往正确的路上引,若萍水相逢,不应当这般劳心竭力。 他心里感激,不愿和上善有那么多弯弯绕绕,上善送他到蓬莱与人间的交接处,他回身,直截了当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上善垂目念一句阿弥陀佛,只道:「故人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无奖竞猜,上善到底是谁。 第四卷 没存稿了,容我请几天假……10号更新。 第67章 戏精互演现场 「你在做什么?」 沙泽一扬眼,望见了殿门外白衣的少年。少年一副好生精緻的面相,却苍白得很,只唇间抿着一丝浅红的活气,一双漆黑的眼静静地望过来。殿外是天界永远温和的万顷金光,光芒在少年的周身镀了层金边,倒把他衬出几分仙气——忽略他手里提着的剑和剑上浓稠的血的话。 沙泽挑了挑眉,抱肩看着少年,不说话。少年也不急着再问,慢条斯理地擦着剑,一步步迈进大殿里来。殿中地面光滑如镜,少年踏上去敲出不紧不慢的脆声,沙泽向他的脚底递去一眼,干净雪白的少年倒影却是漆黑的,身上缠着密密麻麻的符文,周身萦绕着不详的黑气。 沙泽自己脚底下的倒影也不干净,汹涌着无尽的血气。 「战神殿不许吾等踏入,」少年轻轻说,剔透如黑琉璃的眼睛里无情无感,「上次被抓到,罚你罚得还不够?」 沙泽嗤笑,压眼的长眉下一双凌厉的眼,微微眯起来时全隐在暗影里,显得无端阴鸷:「此地除了战神,谁都不该来。你若真把刑戈的话当回事,我就不会在这里看见你。」 「灾神大人说笑了,」少年不卑不亢道,「我是见你入殿,怕你做出什么有损于战神殿的事情进来抓你的。追究起来,还是你的失职。」 沙泽不耐道:「行了墨知年,别跟我玩这一套,当年我下界时你说要与我合作,我就知道你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人。你一个祸神,还有兴趣守那破天条?」 墨知年笑了笑,没有反驳。他上前一步,走到沙泽身边,伸手擦去他面前的一面镜上的浮尘:「因果镜。你想看谁的因果?」 沙泽不答,却道:「我记得,你是九重山的弟子。你的那个师尊,从极域捡回去了一只小金乌。」 墨知年的手指顿了顿,剎那间心思电转,转瞬就穿起了前因后果,垂着眼看着光滑的镜面,面色如常道:「你这般一说,我倒是记起了。当年你被我师父打散了降落在人间的投影,我还在纳闷为何你在降旨时要横生枝节与师父一战,莫不是和这只金乌有些关系?」 「那金乌落下人间正在极域,和李疏衍在一处,我降旨时与他们打了个照面。那时那金乌可能是撞坏了脑子,很有些痴傻,我的确动过心思,把他带回天上。」沙泽道。 「那时天帝对金乌一族的灭杀令已经下达了一段时间,你既发现了人间有金乌的行踪,为何不禀报战神?」墨知年轻柔问道,「为何任这漏网之鱼在九重山躲了这么多年?」 沙泽先是盯着墨知年,然后侧过头看着因果镜,低低地笑了起来。他笑音压得低,笑意却猖狂,透着股疯劲:「我为什么要上禀?」 墨知年终于正眼看他。 「小子,那是金乌,守护晷景的种族。他们强大,有将这天界翻覆的能力,这么多年却与世无争,安分守己的结果是一顶反叛的高帽和一旨灭杀令,」沙泽嘆,「这个种族就此消失,可真是太遗憾了。」 「遗憾?所以你故意放了他,故意隐瞒了他在人界的事?」墨知年道,「你想……看他復仇?」 「那只小金乌我见过几次,他是金乌大族长的儿子,脾气嘛,可不算太好。」沙泽笑,指尖拈着一枚火红的羽毛,他将羽毛投在因果镜上,而后手指在因果镜上一划。银面镜如水面般吞掉了羽毛,而后其上云雾波动,霜降的身影赫然出现在镜中,「你说他上来天界后,会发生什么?」 墨知年看着镜中的青年的身形,暗沉沉的目光终于闪烁了一下,如同深潭池面上一尾鱼倏忽游过。他俯身细细打量了一下霜降的周遭环境,而后直起身子,向战神殿外走去。 沙泽看着他的背影:「你要去找他?」 墨知年恍如未闻。 沙泽扬了声:「怎么,你还念着同门之谊,还想着要救他吗?九重山是什么下场,他的五师兄是什么下场,又是谁造成的,他难道不知道吗?」 墨知年终于止住了步子。他回过身,看着因果镜前大红衣袍的青年,警告般地:「沙泽。」 第112页 沙泽耸耸肩,挑衅般笑了一下,却没有再说话。 墨知年离开不久,沙泽倚在因果镜上,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个小巧的金铃铛。他漫不经心地晃了晃金铃铛,在清脆的声音里将铃铛倒翻,看着铃铛底下一个小小的「墨」字。 他将铃铛投入了因果镜,而后看着镜中云雾散去,正是人间草长莺飞四月天,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孩抱着膝盖坐在池塘边,抬头天真单纯地一笑。 他手指在小孩面上轻轻一划,画面几番变化,最后定格在一场滔天的大火里,而后无论他再怎么滑动镜子,都没有后来的画面了。 沙泽目光转向了殿门,微微眯起了眼睛。 霜降这次没有做梦,也没有回忆,睁开眼睛就是天界温和的光,身体里流动的力量毫无阻碍,他爬起来原地站了一会,适应了一下完全不被束缚的自己,而后找寻向了旸谷的方向。 他记得当初自己在战神的刀下逃出来,逃出旸谷,还不等回到族中,金乌的灭杀令紧追而来,整个天界都成了敌人。他连滚带爬地逃过几日,最后的意识是被逼回了旸谷,战神雪亮的刀锋刺目而来,等他再睁开眼睛,就已经到了人间。 他不知道这中间发生了什么,曾经猜测自己的肉身还在天界躺着,而元神落入了人间。如果真的是这样,没有空元神保护,人界的斥力将他扔回了他该在的地方,那他回到天界的一瞬就应当在自己的身体中醒来,可显然他现在不在旸谷中。 他试着挥了一刀,却没感到什么地方不适……甚至比曾经的自己强多了。 霜降皱了眉,有些不明白,思来想去决定先回旸谷看一眼。 旸谷在天界极东,炽烈山谷,扶桑树遮天蔽日立于其中,远远便瞧得见,只是金乌尽绝,树上少了无数团的光火。阔别天界三十六载,天界仍是那个样子,霜降往旸谷去的一路谨慎,遇上的人也没认出他是金乌的。 他在旸谷外停下了,默立许久,刚刚起步,便被人叫住了:「等等。」 霜降一回头,讶然:「六师兄?」 白衣的少年愣上一愣。 霜降不知道? 他去了南禺之后……莫非没有回九重山? 随后墨知年轻轻笑了:「是我。」 霜降更讶异道:「你怎么在这?」 「此事说来话长,你先退开,不要进旸谷。」墨知年上前几步,拉住霜降回撤,「天帝早在旸谷布下人马,你进去只是自投罗网。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随我来。」 霜降微微眯了一下眼。 墨知年见他不动,微惑道:「怎么?」 他的表情太过真诚,霜降一时也不能确定真伪,又想不出六师兄骗他有什么好处,便先放下疑虑,顺着他的意思跟着他走:「六师兄,你什么时候飞升的上界?李……师尊怎么样了?」 墨知年再愣上一愣,眸色一沉,半真半假地讶然道:「怎么,你没回九重山?」 霜降道:「南禺混乱,我——」他顿了顿,没有全盘托出,「我在南禺事了之后便被一道空间乱流捲去了蓬莱,想着不必再回九重山,从蓬莱出来后就回来了天界。想来你知道天帝对金乌的灭杀令了……我是金乌,我不能在九重山待一辈子,李疏——师尊也护不了我一辈子,总有一天天界会发现我。我不能把灾祸带给九重山。」 墨知年道:「九重山被地界的魔物攻击了,与南禺同时。」 霜降震惊:「这……!」 「师兄弟们浴血奋战,后来是大师兄成为山神,我们一同消灭了混沌,师尊去封死了那道地界裂缝……」墨知年情绪低落下去,声音带了一点哑,「我追着混沌,最后将他斩灭在极域,可五师兄却因为替我挡了一击,被混沌折断了……」 霜降这次是真震惊了:「什么?」 「后来天上投落一道光柱,不由分说将我带上了天界。我现在是一名小仙官,主上说我救世有功,被提拔上界。」墨知年低低嘆口气,抬起眼,眼角氤着一抹浅浅的红意,看着倔强又脆弱,配上茫然的目光生了些楚楚可怜的意味,「师尊如何,师兄弟如何,九重山如何……我也想知晓。」 墨知年算计惯了的人,说话做事都留着后手,从来不把话说死。更何况,他知道霜降有多在乎李疏衍,他不瞎,看得见九重山上的种种。哪怕他自己笃定李疏衍不会活,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告诉霜降。 有希望才有把柄,他需要霜降帮他做一件事,不能自断后路,让人先生了绝望。 「天帝对你们的追杀还没停,你先在我的住处躲着。」墨知年道,「那里还算安全。」 霜降沉默了一下,道:「六师兄,你不是傻子,不应当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你想让我做什么?」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事。墨知年沖他莞尔一笑:「我想让你帮我一个忙。」 第68章 有本事你接着算计 半月前,天界,南天门。 小仙官放下手中的扫帚,嘆了口气,嘟嘟囔囔道:「下界飞升的人越来越少,大多是上神下界自己提拔小仙上来,这南天门多久没见过人了。让我来这做什么接引仙官,说得倒好听,不就是看不惯我么——」 她话音还没落,一道光柱自下刺入云端,极其耀眼地闪了一闪,而后光柱收合,缓缓凝作了人形——白髮的青年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泛光的身躯,下意识向脚下一瞥,只望见笼着云雾的瓷白地面。 第113页 小仙官一时呆滞。 青年的身形还未完全凝实,他抬眼看向高大的南天门,门柱是理石般的白,柱上繁复漂亮的花纹,却四面望不见人,一派荒芜的景象。 他有些疑惑地挑了眉梢,试探性向着南天门走了两步,而后触到了一层看不到的障碍。他伸手轻轻向前探去,小仙官这才回过神来,急忙向着南天门来,道:「这位……呃……」 她一时不知道如何称唿,卡了壳,而青年掌心一用力,一道剑气磅礴扫过南天门柱,将一层看不见的阻碍斩个粉碎,门内的景象清晰出现在眼前,空旷的白玉广场、拿着扫帚的小仙、雕龙画凤的堂柱,极目远眺,遥遥地能望见极东的古木。 小仙官吓了一跳,青年似乎也被自己惊到了,意外地向后撤了一下手,而后才看见了她。他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却忽听一声滑响,南天门的门柱自中折断,上半截缓慢倾倒,而后嘭訇落地,地面震颤,门柱上断面光滑如镜。 一阵静寂后小仙官真的跳了起来,她指了指南天门,又指了指青年,眼睛震惊地瞪到滚圆,一个字吐不出来。 青年倒是诚心实意道:「抱歉,我没控制好。」 「不,这不是控制好不好的问题,这……这怎么可能?」她磕磕巴巴说,而后仔细打量青年:「你……你是哪位上神提拔的?」 青年眨了下眼,看起来有些茫然。 「你……你是飞升上界的?」小仙官看着他身上还没消失的光,再道。除了体修,飞升者的躯壳在渡劫时会被九霄玄雷毁去,飞升后在天界重塑,青年身上的光正是重塑的光芒。 「正是。姑娘是?」 飞升者都这般厉害吗?小仙官忙道:「我是飞升者的接引仙官,你如何称唿?」 青年身上的光渐渐隐没,露出清晰好看的眉目来。 他色泽浅淡的眸子向仙官面上一转,道:「李疏衍。」 「南天门自带禁制,如果没有接引仙官,飞升的人是入不到门里的,自然也看不见天界的景象,」仙官解释道,引着李疏衍自南天门后的白玉广场走出,「你这……是个意外,应当不会被责怪。」 李疏衍很顺从地点点头:「这是去哪?」 「我带你去春神的领地。」小仙官道,「我是春神麾下的仙官,按照惯例,我会将你引荐给春神麾下的上仙。」 李疏衍轻轻皱了一下眉:「上仙?」 「天界神职是固定的,每位神都有自己的领地,神下界降旨的时候,可能会领上天界一些人,这些人没有神职,是神麾下的仙。仙分两种,一种是上仙,就是神位的备选人,而另一种便是仙官,人数很多,现在天界大部分都是仙官。」 李疏衍道:「以往天界似乎没有这种设置。」 「一百多年前吧,那时候降旨的神还不能这样大批大批带人回天界,飞升者是被引领去天帝殿前,由天帝钦定职位的。」仙官道,「百年前天帝颁布一道法令,下界的神可以培养自己的接班人,到现在,天界就自成这套规矩了。」 李疏衍点点头。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到了一座宫殿前,朱红外门禁闭,仙官道:「你在这里等一会,我去通报一下。」 李疏衍站住,看她敲响大门,然后闪身进去。 李疏衍闭了闭眼睛,去感知遗落在小徒弟身上的那一点神念。三十年,他只能模煳感到神念的存在,知道霜降还活着,却始终找不到他究竟在何处。他猜测那道空间乱流把霜降捲去了一个独立的小世界。 他的身体状况不允许他去找霜降,霜降为何不回宿神峰?只是因为不知道怎么面对李疏衍吗? 李疏衍觉得这不是决定性的理由,应当还是因为霜降的身世。 李疏衍无声嘆了口气。霜降显然不想让他掺和,但养鸟那么久,不可能说放就放,无论霜降怎么想的,如果真的遇上,李疏衍肯定还是会去帮忙。 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仙官探出头来:「进来吧,春神大人想要见见你。」 李疏衍踏入了大门。 半月后,祸神府邸。 「当年我对天界的事不感兴趣,也没了解过,照你这么说,天界这种制度,会滋生许多权力团体。」霜降垂目看着手里的茶杯,轻轻一转,看着杯中水纹荡漾,「当年不同的神灵之间便有摩擦和结盟,更别说一些神是高位神,本身便有从属神。」 「不假。」墨知年轻声道,「不同的利益团体瓜分了天界的资源。」 霜降静静看他:「所以?」 「天界南瑶山有一口灵泉唤作契和,对器物最是滋养,被一伙人占着。」墨知年低着眼睛,看着乖顺,目光却漏出一点不易觉察的狠,「我想借来用用,但听闻近来他们多了个厉害的帮手……我想请你帮忙。」 霜降道:「他们拿这泉水做了什么坏事了?」 墨知年道:「没有。」 霜降道:「他们是恶人?」 墨知年轻轻笑了:「当然不是,这口泉在他们手里帮助了许多人。」 「那你如何借不来?」 墨知年呷了一口茶:「因为我的用法,会毁了这眼泉。」 霜降有些好奇:「你想用来做什么?」 墨知年盯着自己的茶,出了一会儿神:「……修復龙吟剑。」 第114页 霜降微微一愣,随即一喜,几乎要欠身道:「五师兄还活着?」 墨知年没抬头,许久低低道:「我不知道。」 霜降定了定神道:「那你假装去用这口泉,等到毁了之后再跑不就完了?还能少打一架。」 墨知年笑了笑,轻柔柔道:「不行呀。我已经这样毁了他们两口泉了,他们总共也就三口泉。」 霜降:「……」 墨知年再道:「而且这最后一步,需要很长时间的滋养,以往那种豪夺的方式行不通。」 霜降没说话。 墨知年加了筹码:「他们是战神麾下。」 霜降静静摇了摇头,笑了一下:「我看着就那么像容易迁怒的人?我和战神有仇,和他们又没仇,若你说他们找的帮手是沙泽,我倒是乐意去帮你揍他一顿。」 说着霜降不着痕迹一顿——墨知年到现在也没提过他是什么神职,看这府邸,显然不是仙。 墨知年有点遗憾地想,还是上辈子那个满腔仇恨想要毁灭天地的金乌好说话啊,他们上辈子一拍即合甘苦与共,迁怒了整个天人两界,这辈子倒好,连合个作都难。 墨知年退了一步:「是我不择手段了。那这样,你不必出手,我去和对方谈,如果谈崩了,对方我又的确打不过,你就帮我一把,至少让我能全身而退。」 霜降想了一下,点头:「好。」 「事不宜迟,明天我们就出发。」 霜降点点头,悠悠然道:「好。」 两人愉快地沖对方笑了一下恭祝合作愉快,而后在转身的瞬间,都微微眯起了眼睛。 天界南,瑶山契和泉边。夜色漆黑,桂魄自西升,静谧一轮。 泉水空净,卧在山巅,在月光里泛着浅淡的银色。泉边有人,人影安静蹲下来,伸手探入泉水,在水中轻轻搅了搅,掌心一松,在水中洒下一片银色的粉尘。 而后另一只手从黑暗中探出来,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 被抓住的人一点都不意外,抬眼望进一双熔金般的竖瞳里,笑道:「你果然是来了。」 霜降把他从泉边拉开:「你也果然没打算按原计划行事。」 「你信不过我,我也信不过你。」墨知年轻声道,「你是个好人,我可不是,你当然会阻止我。」 「修復龙吟剑不止这一种方式吧?」霜降目光沉静,「契和泉是一些器物点化成的小神的救命灵药,你就这么熬枯它,相当于断人未来活路,若被五师兄知道,他不会同意的。」 墨知年嘆道:「原来你知晓。」 霜降一时拿捏不准此人究竟何时变成了这个样子,皱眉道:「六师兄……」 「别那么叫我,」墨知年道,这话语中生了绝望的苦涩来,在唇齿间一抿,连空气都带着苦意,「我不配。」 霜降一顿,正打算说什么,两人忽然都是眼神一凝,向着泉水那头望去。 那边阴影里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看不清,只有一个黯淡的剪影,此刻锋锐的亮色从那人周身亮起,他似乎做了一个抬手的动作,一道银光笔直地向两人斩落! 霜降放开墨知年,躲开剑光的同时反手一掌拍在他肩背上,墨知年借力窜出极远,眨眼便下了山。霜降腰身一拧,髮丝莹亮,在风中擦出了火星,他向着那边阴暗处望去,却仍旧望不清人脸,只能感受到透亮的眼。 他们的目光于空中相撞,如两柄薄刃在风中交错,擦出细密的火花。 对方很强。 霜降抬手,拔出了鸣鸿刀。 第69章 我偏就要接着算计 锋锐明亮的剑光在暗夜中浮现,一道道半月弧悄无声息掠过银亮的泉面,直刺向霜降的面。霜降挥刀将剑光斩碎,一点陌生的熟悉感让他愣了一愣……这种熟悉感不是势均力敌的熟悉,而是让他想扭头就跑的熟悉,但还不等他从这让他疑惑的熟悉中品出什么来,那人的剑骤然而来,快到霜降都看不清,只一线光刺痛了眼。 霜降下意识抬刀迎上,巨大的力道几乎将他掼倒在地,他借力拧腰从剑刃的侧边滑过,闪身在泉水上一点,轻盈地落在岸那边。 他不敢在天界明目张胆地动用金乌的力量,而天界的环境和人间不同,没有翅膀谁都得在地上走,哪怕是天帝也不能飞。 霜降不想与他过多纠缠,落地就要跑,刚跑出去一步就站住了——他看见目光所及的尽头一道银弧在地面上亮起,形成一个完整的圆,整座山都在笼罩范围之内。 这人的意场能开这么远还跑个屁,霜降飞都飞不出去。 霜降回身横刀,刀上温度飙升,他甫一矮下身子,以那人为中心,无形的剑意凝结的场骤然张开,锋利剑意暴雨般落向霜降。 霜降瞳孔微微一缩,却来不及说话,他所在地面上亮起一圈淡淡的红色,而后火焰在剑场中卷了起来,平稳地撑起了千万剑光。霜降急迫地击散一簇剑风,即将脱口而出的字音被扑面而来的剑刃打断了,他匆促提刀挡,「铛」一声震响,两柄武器在月光里交出火花,霜降一抬眼,正对上低垂的一双浅色瞳仁。 这一交错极快,却又极慢,慢到霜降能看见月光纱一样在他的眼睫上铺厚厚一层,投下阴影斑驳。 霜降唿吸屏了一瞬,情绪一片空白。锋刃一错而过,霜降踏前一步刚张口,那人却重新一剑扫来,霜降只得抬刀相迎,而后被直接压翻在地上。剑锋刺破风向着霜降的面容而来,霜降急忙一偏头,剑刃贴着颈侧刺入地面,鸣鸿刀弹飞入潭,云雀扑腾着飞起来,甩掉一身的水。 第115页 霜降愣愣看着近在咫尺的一张脸。那双漂亮的眼睛没有焦距,唇抿着,眉眼锋利冰凉,眉心稍蹙,仿佛带着恼意,披在肩上的头髮散下来,落在霜降的脸上,凉滑如水。 霜降茫然道:「李疏衍……?」 这三个字叫醒了他,李疏衍的目光终于有了实处,落在了霜降一双竖瞳里。 李疏衍眨了眨眼睛,愣了片刻起身,声音有点睡久了之后的沙哑:「霜降?抱歉,我——」 他皱着眉清了清嗓子,恢復了清凉的声线:「抱歉,我刚刚没睡醒,伤到你了吗?」 霜降坐起身,闻言道:「我记得你在宿神峰上的时候总失眠,现在好了吗?」 李疏衍似乎还是有些不清醒,问什么答什么:「嗯,好了,重塑了身躯之后——」 李疏衍勐然一顿,似乎是终于清醒过来想起这里是何处,回身语气带了点惊讶:「霜降?你什么时候到天界的?」 霜降第一次见这般迷煳的李疏衍,觉得有趣,还有些对他这种状态不长久的遗憾,笑道:「刚到。」 李疏衍皱眉:「你到此处做什么?」 霜降张了张嘴,一时也不知从何处讲起,只好耸耸肩,一笑:「说来话长,我先想一下从哪里开始说……」 李疏衍便道:「那这个先不说。我听闻你的族群被天帝下令诛杀,你现在可有去处?」 霜降的话在舌尖上打了个转,出口成了:「还没有。我打算去旸谷看看。」 李疏衍道:「要不要随我走?」 霜降一时有些恍惚,似乎三十六年回到起点,那日晨曦灼灼如火,青年淡声问他:「愿不愿随我修仙?」 他拒绝不了,于是道:「好。」 李疏衍走近了,仔细看了看他。 「好久不见,你长高了。」李疏衍道,「但瘦了些。」 这简单几个字近乎轰然地碾过霜降耳畔,他胸口勐然溢出一种难言的酸涩,却很淡了,淡到他现在能平稳地把这种情感压下去,压进极深极深的谷底,和着年少的炽烈积成厚厚一层永不腐败的落叶。 鸣鸿展翅落在李疏衍肩上,李疏衍抬手戳了戳它的肚子,很自然地向霜降伸出另一只手。霜降犹豫了一下,还是拉住他的手,借力站起来,垂着眼轻轻笑了:「是啊,好久不见。」 「站住。」 声音自后来,墨知年按在门上的手顿了顿,停下脚步,站在原地没有回头。 「你去哪了?」 「应当与你无关吧?」墨知年道。他的声音一直都熨妥,每个字都圆润,说出来的句子披着无害的衣,这话就带着点讨好或者撒娇的意思,听得沙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你给我好好说话。」 墨知年笑笑,没吭声。 「刑戈找你。」沙泽道,上前两步,抱着肩倚在门框上,仔细打量少年人的面容,「他脸色看着可不太好,你做什么坏事被别人告给家长了?」 墨知年皱了皱眉。 他脸上出现这种表情可不多见,沙泽颇为新奇地欣赏了一会,而后道:「我这个人不太喜欢战神,你如果有什么他的把柄,欢迎与我分享,说不定我一高兴,还能帮你说两句好话。」 墨知年心想,你不落井下石我就该感谢你八辈祖宗了。 灾与祸作为战神手下两个臭名昭着的大将,共事这么多年,墨知年早把沙泽的性格摸清了,这个人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平生最大乐事就是引发灾祸和破坏规矩,但疯得还算有原则有特色,墨知年有时候还能和他疯到一起去,没少搭伙祸害人间,上个灵泉还是沙泽帮忙抢来的。权衡一番之后,墨知年决定冒一次险,沖沙泽一笑:「我知道刑戈想做一件大事,但我不愿他做成,你帮我一个忙如何?」 「战神大人。」 这声唿唤击碎了战神殿的空寂,银甲天神此刻脱了甲身着漆黑的常服,面无表情地转过身,看向殿中的白衣少年。他面容坚毅英俊,经年杀伐给他裹了一层威严的壳,在那一站,气场已经压过了满殿泛着冷光的兵器,无端让人心中生寒。 墨知年保持行礼的姿势垂着首,一直没有看他。战神看了他一会,缓缓道:「墨知年,你不要得寸进尺。」 话一出口,满庭肃杀之气如有实质将温暖驱逐出殿,地面眨眼起了霜花。 墨知年保持原有的姿势未动,依旧轻巧道:「大人明示?」 「你给人间带去的灾祸是职责所在,我不管你;你挑拨起人间的战争,我当是你为了功绩,也未多口;你在这天庭惹出多少祸事,我都忍了,而今你还想断掉春神的三口灵泉?」刑戈道,怒意如燎原之火自出口的第一个字烧了起来,他勉强压着杀意,「我以为你当年杀上瑶池已是极尽,你为那柄断剑惹出多少祸事来,你还想我明示什么?!」 「我要修好它。」墨知年不为所动,静静道。 「若你念着旧情,大可不必,你能把自己炼成一件器物,就应该比谁都清楚,剑折灵毁,就算修好了剑也只会诞生新的剑灵,你想找回的人永远都回不来!」战神道,「你究竟在执着些什么?」 墨知年自嘲一笑。 执着些什么…… 执着于一个回不去的家罢了。 他当然知道太晚了,什么也挽不回,可他怎么可能甘心。 第116页 「你想杀了我吧?」墨知年抬起眼睛,「我是最后一个墨家人了,你想清楚。」 战神不说话,殿内的温度骤然下降,唿气成雾。 墨知年不以为意,柔和道:「远古洪荒时期,神族从天界离去,留给提拔上天界的墨家人一本《天匠谱》。这本书算是半个神器,神族借它可造万物……你是想要它,不是吗?」 墨知年笑:「可惜这本书在墨家被打入凡间的时候不知所踪,天帝也曾派人下凡去寻,战神大人应当也出了不少力,却始终找不到,它到底在哪呢?真可惜,战神大人,如果有了它就可以把晷景占为己——」 战神原地未动,墨知年身上却骤然亮起黑色的符文,符文破体而出,环绕他飞速旋转,将一道无形的刀光绞成碎片。 杀意从碎片中才四散,充盈了整个大殿。 刀风撩起墨知年的一缕髮丝,他抬了抬一双霎时变成黑色眼白血红瞳仁的眼,依旧笑:「你想杀了我吗,刑戈?」 「一派胡言。」战神道,「你疯了吗?如果放任晷景再这样发展下去,天人两界都会毁于它的爆炸,你也活不成。你到底为何不愿去修理它?」 炸了便炸了,墨知年有些漠然地想,又不是没见过。 「我的确不能轻易杀了你,」战神向着墨知年走来,手中提着银亮的长刀,「我最后问你一次,你究竟修不修晷景?」 墨知年道:「不。」 战神道:「很好。」 刀锋如霜雪,将世界噼成了两段,墨知年身上的黑色符文大片崩毁,刀光斩断了少年的四肢,刀尖刺入了少年的胸膛,将一颗跳动的心脏生剜了出来。 鲜血泼洒在战神的身上脸上,他毫不在意地眯了一下眼。 这已经不是血肉的心脏了,更像是某种晶核,细密的符链将它和身躯连接。战神漠然将符链斩断,墨知年骤失所有力量,尸体一般倒在血泊里。 战神捏起墨知年的下巴,手中多了一枚细小的针。墨知年喘息,双目无神地扬起目光:「你……研究过……」 「我的确知道怎么对付你这样的人。」战神将针刺入墨知年的眉心,面无表情道,「早与你说过,乖乖听话不就好了。」 墨知年痛苦地闷哼出声,很快就没了动静,战神将扔在一边的心脏粗暴按回了他的胸膛。心脏归位,墨知年触电般颤了一下,漆黑的符文自四肢的断口生出,爬向残肢,慢吞吞把它们拖回来。 战神道:「我问你,《天匠谱》到底在哪?」 墨知年看着他,乖顺地回答:「我便是。」 战神没想过这个答案,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歷代墨家族长会把自己炼入《天匠谱》,族长死亡前将它种进继承人的血脉里,代代相传。」 战神眼角微微抽搐:「有取出来的方法吗?」 「我已经和它合二为一,除非我自愿把它传给别人,否则取不出来的。」墨知年说,「不过大人,《天匠谱》只有墨家人的血脉才启动得了,我死了,它就彻底没人能用了。」 第70章 你一个太阳怎么还科幻上了呢 沙泽踏入战神殿的时候,墨知年正在把自己的胳膊放回原位。哪怕见多了他被噼成好几截再自己把自己修成人形的场景,沙泽还是不免看着瘆得慌,搓了搓胳膊道:「喂,战神跟你谈什么了?」 「与你无关。」墨知年脸上还溅着血,头也不抬道,「此地是战神殿,没有大人的命令不得进入,劝你赶快出去为妙。」 沙泽挑了一下眉:「他给你吃了迷魂药了?」 墨知年当他是坨空气,修好了自己,站起来试探着走两步,而后回身面无表情道:「没有大人的允许,你不得入战神殿,出去。」 沙泽抱肩,看着他道:「我若说不呢?」 墨知年没有一句二话,从殿上摆着的兵器架上抓起一柄剑。 沙泽舔了一下自己的唇,意义不明地笑一下,道:「这才像样。」 话音未落,他已经消失在了原地。漆黑骤然染上了墨知年的眼,他拧腰旋身,挥剑横扫,沙泽的捏住了他的剑,用力一折,手上鲜血淋漓,剑身遽然弯折,而后「崩」的一声短促声响,剑尖被沙泽折了下来! 墨知年毫不意外地退后,手上漆黑的符文生长,裹了断剑,而后生出漆黑的锋刃来。他挥剑,剑锋无光,却快到看不清。 沙泽却更快,他没有去挡那道无华的剑光,手指灵巧一转,将折断的剑刃捻在了指尖。剑锋在他身上剌开一道漫长的伤口,他的剑刃却灵活地一转,深深地刺入了墨知年的额头,逼得墨知年向后一仰头。 沙泽伸出另一只手趁机卡住墨知年的脖子,将他重重地掼倒在地,而后抬起膝盖磕在他的胸口,两掌击碎了墨知年的肩胛,将人死死按在地上。 他侧头啐出一口血沫,嗤笑:「小孩,我是个体修,你敢让我近身?」 他说着,毫不留情地捏住了刺入墨知年额头的锋刃,把它拔了出来,而后掌心重重在他的伤口上一拍,力道大得仿佛要把人天灵盖击碎。 一道血红的咒文钻入了墨知年的伤口,然后扯出一道细细的白线来。 墨知年在痛喊出声之前拿回了神智,生生把声音咽回了嗓中,他抬眸看沙泽道:「起来。」 第117页 沙泽起身,在他眼前晃着那血红的咒文:「你倒是说得不假,为了让你修復晷景,刑戈还真对你施了咒。」 墨知年道:「你用了什么法支走了他?」 「我跟你说过,是他而不是天帝让我去人间降旨,打开地界的裂缝。」沙泽扭了扭脖子,「他本便权高位重,又越过天帝去下旨——虽然这毛病天上的神都犯,但他是战神,性质可不一样。你又告诉我,晷景出了问题,他把你这个工匠找回来,却没告诉天帝……不管他究竟怎么想的,天帝的疑心可是很重的啊。」 沙泽兴奋地舔舔唇:「你觉得,若我告诉天帝,战神想反……天帝是什么反应?」 「怪不得天帝派人把刑戈叫走了……」墨知年皱眉,「我们没有证据,你打草惊蛇了。」 「得了吧墨知年,」沙泽冷笑,「你非要环环相套,把人算计进最深的谷底去,不把每一条后路算好了绝不动手,可你自己看看,你那一套勾心斗角成功了吗?最后得到了什么?」 墨知年没说话。 「我跟你不一样,我是赌徒。」沙泽道,「大不了鱼死网破,我快活过就够了。」 墨知年依旧没应声。 「所以,」沙泽扬眉,「在刑戈意识到『谣言』是从我这里散布出去之前,你是不是应当做点什么?」 墨知年沉默了一会,道:「去旸谷。」他抬起头来,「我答应刑戈去修补晷景,这戏还得演下去。如若运气好……能遇上扶桑。」 「扶桑!你给我讲清楚,这究竟是个什么玩意?!」 「有个壳子给你住就不错了,你还挑三拣四?」翡翠眸子的神灵毫不客气道,「你当我是女娲娘娘造人呢?」 「爷爷我玉树临风无尽潇洒,你雕了个鼻子不是鼻子嘴不是嘴的木头疙瘩给我当身体?」火红头髮的青年倚在晷景上,半边身子几乎与晷景融为一体,髮丝真的是一把火在烧,远远看过去像个巨大的火炬。他指着自己的鼻子道:「你看清楚这张帅脸,再看看你手里那小人,若不是我心胸宽广,还以为你刻个巫毒娃娃咒我!」 「你个老不死的一天不打上房揭瓦了?」扶桑道:「我特意取了月华剖了树心给你当载体,你不抓紧时间,等会你再被晷景收回去沉睡个几十年,醒不过来了上哪哭去?」 「你还说,近三十年了你雕一块木头就雕出这副熊样子来?」 「废话少讲,赶紧进来,逾期不候。丑就丑点吧,你要脸还是要命?你自己把脸改改不就完了?」 「哪怕你对我这么好,我很感动,可依然改变不了它很丑的事实。」青年一副抵死不从的模样道,「我当然是要命。」 他化作一道火气注入了扶桑拿着的巫毒娃——咳,木雕的躯壳里,扶桑放手,看着鼻子不是鼻子嘴不是嘴的小木娃娃被红光撑开,撑出青年高挑结实的躯体。 他凝了一面火镜,挑剔地仔细打量一番,骄傲道:「你这个人,完全不懂艺术,看看我自己捏的脸!」 扶桑冷笑:「呵。」 青年把镜散了,长臂一揽扶桑的肩,笑意温暖:「谢了。能再见到你真好。」 扶桑打断道:「我很感动,但你能不能先找件衣服穿上?」 青年状若未闻,用力地把人抱瓷实了,全然不顾扶桑的挣扎,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你不知道,我醒过来第一眼就看见那小鸟崽子一把火把你烧焦了,气得我差点没直接过去,简直想把他皮扒下来做成叫花鸡给你陪葬——」 扶桑心道什么玩意? 「——紧接着那小崽子就把晷景炸了,那叫一个天崩地柝山河无光,整个天界都崩了,紧接着人间界也没了,我一看这样下去不妙啊,于是动用我沉睡的洪荒之力扭转干坤,」青年说得起劲,颇具豪情地把手一挥,「只见霎时,天地崩碎的碎片都静止于虚空之中,一道赤红的火光自东方升起,那是希望的曙光——」 扶桑忍无可忍道:「曦华,你给我好好说话。」 曦华把下巴搁在他肩膀上,有气无力道:「霜降想毁掉天人两界,你去拦他,没拦住,他把你烧了。晷景早就出了问题,这么多年一直没有修復好,霜降烧完了之后一头撞上晷景,玉石俱焚同归于尽,轰的一声大爆炸,所有人都死翘翘。」 扶桑眉心一皱:「这是未来?」 曦华道:「这是过去。」 扶桑愕然。 「神族制造晷景,自然比你想得严谨,这么一个重要的东西是能自我修復的。在一切不可挽回之前晷景自行修復了时间线,将世界的时间扭转回到了过去,回到一个节点上……」曦华道,「我与晷景刚刚融为一体的时候。」 扶桑打断道:「等等,我有点乱。你为何会和晷景融为一体?你不是被姬璇下令——」 曦华沉默了一下:「他没想杀我。」 扶桑无声看他。 「晷景很早便出了问题,但最开始我没当回事,毕竟神器能自我修復。当我发现问题的严重性的时候,已经有些迟了,晷景的力量变得很不稳定。没有墨家的天匠谱,谁都不敢轻易动神器,但我是金乌,与晷景的力量同源,所以稳住了它,然后传信给姬璇,想和他商量一下。」曦华轻声道,「或许他也没想好怎么……」怎么面对我。 曦华笑了一下,改口:「或许他太忙了,我也没细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所以他只是派来了刑戈跟我谈。我们在万阳殿检查晷景的时候,问题忽然爆发了。一切都来不及,所以我让刑戈帮忙,把我活祭给了晷景。」 第118页 曦华轻松道:「你知道,我是只万年老金乌,还是有点药效的,能镇住它。我与晷景融为一体后,沉睡了很久,醒来之后第一眼,看见满腔仇恨的霜降。然后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些了。」 扶桑道:「如果时间被扭转,你为何记得?」 「虽然晷景还在侵蚀着我,但我和它毕竟是一体的,它算是在三界之外的东西,所以我有曾经发生过的记忆。」曦华道,「晷景进行一次时间扭转已经是极限了,如果不想办法赶紧修好它,还是会回到原来的结局。我借用了一点它扭转时间的力量,在回到那个时候的瞬间把霜降塞进了月华的壳子里扔下了天界,应该是扔到了你附近,想让你帮我看着,别让他一个想不开再回来把天界炸了。然后我重新沉睡,再醒过来,就看见你了,活的。你不知道当时我多激动,赶紧出来拥抱你一下。」 当时曦华只挣扎出一个灵体,很快被晷景抓回去沉睡,只来得及让扶桑帮他找一个载体。金乌的一切都融进了晷景的核心,他这点意识是借了晷景的一点太阳真火重现于世,再醒来,就有了扶桑和他争巫蛊娃娃的一幕。 「你说三界之外,我忽然记起,」扶桑若有所思道,「都说神族离开天界时,给提拔上天界的诸人留下了三样东西,为天人两界供能的晷景、可制万物的《天匠谱》和我。我因为本身联通三界,自然在三界之中,照你说又被折腾没了命,不记得这件事也是正常。但你应当记得,当时神族还留了一样东西在人间,命其记录三界动向……它不参与三界任何事,也游离在三界之外。」 曦华愣了一下,两个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 「天书。」 遥远的蓬莱,静坐的和尚打了个喷嚏,双手合十安详道:「阿弥陀佛。」 第71章 你师尊始终是你师尊 霜降看着李疏衍推开虚掩的门扉,轻轻挑了眉,道:「你得了神职?」 「未曾。」李疏衍道,「此处是春神的地界,他分与我一处庭院罢了。」 霜降端详了一下这分配得来的巨大庭院,道:「他这是分了一半地盘给你吧?你为何会在春神麾下?」 李疏衍道:「我登上天界后不小心斩断了南天门柱,仙官见我能打,便把我推荐给了春神。墨知年惹得春神焦头烂额,他看我能打,雇我去保护契和泉,我便在那边守着,一般不回来此地。」 霜降道:「等会,你把南天门砍了?」 李疏衍微妙地顿了一下:「那是个意外。」 霜降沉默许久,不情不愿地意识到一个事实——他师尊的确能打,至少比他能打。霜降自己都没法砍断南天门那蔑视群雄的门柱,顶多磕个豁。 李疏衍绕过迴廊和池塘进了厢房,捻亮了烛火。室内摆设与九重山上李疏衍的卧房无二致,霜降一时恍惚,但很快就回了神,李疏衍在桌旁坐下,一指桌子另旁的位子:「坐。」 此情此景过于熟悉,像极了在九重山上时他被叫去谈心,霜降忽然很有些怀念,规规矩矩坐下了,可能是起了追忆往昔的意思,还装模作样地蔫头耷脑般低着头。 李疏衍抬眼看他,似乎也觉得霜降这姿态像是个做错了事等着挨骂的弟子,忍不住弯了眼,很轻地笑一下,道:「你以往可没有这般拘谨。」 霜降遂侧头道:「师尊认为我以往是什么样子?」 这一声师尊含着笑意,故意咬重了,听着像调侃,既不尊师也不重道。李疏衍想一想,挑挑拣拣道:「犟,暴躁,知错不服,要打一顿才知道改。」 「像个小孩子。」霜降笑。 「就是个小孩子。」李疏衍道。 「那现在呢?」霜降又道,心思一动问,「阿衍觉得我现在长大了吗?」 「现在?」称谓的那点小心机李疏衍当然听得出来,他看进霜降的眼睛里,挑剔地打量一会,垂了眼,从鼻腔里带出一声闷闷的笑音:「哼,没大没小。」 趁他垂目,霜降忽然伸手,隔着桌几想去勾李疏衍一缕垂下的雪白髮丝,半途却收回了手,只是道:「你的头髮变不回去了?」 李疏衍道:「我上来的时候,它便是这个颜色,应当是变不回去了。」 烛花一跳,在他三千流水银丝上漾一道金色的光,仿若琳琅的金饰坠了满头,比全世界的宝石都珍贵漂亮。霜降觉得双眼烧灼般痛了一下,闭上眼别过头去不敢看他,转移话题般道:「你什么时候上来的?」 「却也不久,半月前?」 「……宿神峰怎么样了?」 李疏衍也不瞒他,简单地交代了一下前因后果,而后道:「……除了墨知年和失踪的龙吟,其他人都无大碍。冬在和千秋出去游歷已有五六年了,我飞升时他们不在山上。摇风升上御气,和神格关系还不错,初一已经化神期,在墨知年的住处找到了那钉子全部的资料,等到摇风洞虚期就能拆掉它。宿神峰一切都好,我便上来寻你。」 听到最后一句话霜降忍不住再去看李疏衍,心想真要命,他为什么总能把事情说得这么轻巧? 「墨知年竟做过那种事情?」霜降道,「我上来第一个看见的便是他,还以为他还是六师兄……」 「见到龙吟了吗?」 「……龙吟剑断了。」霜降低声道,「他与我说要帮他夺取契和泉修復龙吟,但我不知道真假。我去阻止他,便看见了你。」 第119页 李疏衍闭上了眼,看着却并不意外。霜降道:「山神堂里……五师兄的命火早就灭了,对吗?」 李疏衍点了点头。霜降看着他的侧脸,忽然有些难过,低声道:「墨知年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情?」 李疏衍沉默了许久,仰起头,伸手按住眼睛,疲惫道:「我不知道。他是个——」可能有些难以启齿,李疏衍明显咬了下后牙槽才道,「他曾经是个好孩子,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变得这般偏激。」 霜降听着李疏衍的口吻已经带了心灰意冷的意思,以他对李疏衍的了解,就算养了这么多年的六徒弟就是个白眼狼,这为人师表的人生夫子也不该这么快放弃,直觉不对:「他是不是还做了什么?」 李疏衍答非所问道:「你这三十年在何处?」 「蓬莱。」霜降道,「过得挺好的,认识了一个挺有意思的秃……咳,和尚。」 「这些年天界对人界的干扰愈发多,战争、灾祸、供奉……」李疏衍皱眉,「乌烟瘴气。战神手下有一个祸神,是近来提拔起来的,没少在人间祸事,我们的大陆还差些,其他的大陆已然民不聊生,你在蓬莱,可能感触不深。我登上天界还有一个目的,便是想去问问战神和他手底下的两员大将,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霜降已经有了猜测:「那灾神莫非是……」 「是墨知年。」 霜降轻轻地倒吸一口气。他盯着烛光想了一会,道:「我知道他的府邸在何处。你想去找他吗?」 李疏衍一愣,继而点头。 「那我们明天去找他。」霜降敲定道。 李疏衍再点点头。两人相对无言地坐一会,李疏衍提醒道:「我说完了。」 霜降「嗯」一声。 李疏衍接着提醒道:「该你了。」 霜降茫然道:「什么该我了?」 李疏衍看着霜降的目光多了点无可奈何,还藏了难察的揶揄之意,面上却板出副冷淡模样来:「我将我的事情完完整整说与你听,你却什么都不告诉我,霜降,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霜降心头咯噔一下,果然听李疏衍道:「现在我登上了天界,你还想躲去哪里?你的所思所想瞒了我三十六年,还想接着瞒下去?」 霜降低着头,看不清神情:「你不是已经猜到了?金乌的事情,这天上的人何人不知?」 李疏衍脸色一冷,被他的躲闪和隐瞒惹得真有些动怒,直接道:「少绕弯子,你自己给我说清楚。在人界时我怕我实力不足,知道得多了恐要拖累你,便随你任性。现在我就站在你面前,你想做什么我都能能助一臂之力,你就算想要给天帝一刀,我也能帮你揍所有挡路的神,你还犹豫些什么?」 霜降不敢抬头,勐闭上眼睛,苦笑一声:「李疏衍,你别这么跟我说话,算我求你了,你不知道我对你什么心思吗?」 李疏衍提到这个也是觉得一团乱,无奈道:「你救我的时候就没想过我肯定不会不管你吗?」 霜降还真没想过这个,在那个时候他的设想里,李疏衍飞升至少也得个五十年,那时他早就不自量力地向天帝挥刀,结局只能是被战神一刀砍成渣渣,对李疏衍再深的情感也会被生死隔开。 哪成想李疏衍上天比他想像要早不说,还比他能打? 霜降心里苦,霜降说不出口。 霜降只能嘆口气:「其实在那个时候,我的确是想着要给天帝一刀。」 他抬起头:「李疏衍,在山上的时候我被空元神压着,但你应当也有所觉,我是很记仇的,偏激、暴躁、油盐不进,脾气很坏,好在你和和尚帮我,没让我走歪路。我这毛病是被惯出来的,金乌族里谁都不敢惹我,唯一敢揍我的爹……我成年那天,亲眼看到刑戈领着天帝的旨意来杀我爹。」 霜降深吸一口气:「他成功了,我逃了。紧接着金乌全族震怒,天帝连藉口都懒得找,直接下达了诛杀令。金乌就这么灭族了。我逃的时候,也不知道怎么就下了人间,然后遇上了你。我怀着满腔的仇恨……最初我什么也听不进,只想着报仇,拼了命地折磨自己,谁也不敢信,所以一直不敢说实话。后来,就是想着自己反正会死,就不要再拉别人下水了。」 说到这霜降忽然道:「李疏衍,你——」你不知道你有多好。 后半截到底是卡在了嗓里,霜降不敢往外放,于他而言这太像一句情话,而情话会伤人。 他已经没有三十年前那种不顾一切的炽热了,也知道註定得不到回应的炽热只能烫伤他珍视的人。 虽然这人总给他同等被珍视的错觉,他也不敢随便把错觉当真。 李疏衍等了一阵,没等到后文,便道:「那你如今不想求死了?」 霜降道:「我想去问问姬璇,到底为什么。我爹远离他多少年,为的就是不掉进他那骯脏的权力漩涡,他应当比谁都清楚,为什么就不肯放我们一条生路?」 李疏衍没说话,他知道霜降其实知道答案。 金乌生而强大,天帝若连忌惮这种最基础的帝王心都没有,哪能做得这么久? 李疏衍道:「正好,我也想去问他一件事。」 「何事?」 「我想问他,既然这漫天神仙都是人族,还占着这偌大天界做什么?」李疏衍淡声道,流泉声线里含冷意,「既然天上也是人间,他们何德何能高人界一等,能管理人界的事务?他们能管吗?他们管好了吗?」 第120页 霜降被他的话镇住了,许久却笑了一声。 对,这才是李疏衍。 他朝思暮想、心心念念的人,就是有年少意气,就是敢指天问地,被红尘洪涛掀过多少个跟头,心底却总是磊落的一片天地。 虽然他不喜欢他,但…… ……没有但,霜降真的好气。 第72章 小样,露馅了吧 霜降将他在蓬莱和升上天界的事情与李疏衍讲了讲,而后就去了隔壁的屋子休息,留李疏衍自己一个人盯着烛火沉思,直到烛火灭了也没回神……所以他其实是走神。 走神的中心思想是霜降。 三十年久别,这个小徒弟变化很大,至少言行举止都是成年人的样子了,李疏衍一时有些不适应,适应了之后心情便有些复杂。 霜降变化最大的年岁他错过了,这种复杂便不是慈父见子初长成的欣慰,而是一直关注他的小孩忽然变了性子的陌生。偏气息和温度还是熟悉的,变化也是可喜的方向,陌生也陌生不到哪去,至少不惹人厌。 李疏衍以往看霜降总是低下头去看的,记忆里他也是个张牙舞爪的幼童,以往的拒绝只是因为从没往情爱这个方向想过,忽然之间孩子变成了需要平视的同龄人,霜降那点心思就在他脑海里翻来覆去。 李疏衍发觉自己对这种翻来覆去生出纵容来的时候,就觉得有点不妙了。他通透的人,对感情并不迟钝,知道这种纵容后面代表了什么,于是花了漫长的时间去思考他对霜降到底是个什么心思,重逢后的每一丝心理波动都掰碎了细细揣摩,揣摩到最后也没得出个所以然,意识倒渐渐模煳了下去。 他在人间被身体拖累,几乎没睡过一个好觉,到了天上不知是不是为了把之前缺的睡眠都补回来,总是犯困。一般而言,就算熟睡他也不会丢失警惕,但这次霜降的唿吸都快扑在脸上了,他也没醒。 和李疏衍相反,霜降失眠了,睁着眼睛直到天亮,然后推开门在庭院的冷水池子里清醒了一下,去敲李疏衍的房门。 没人应,霜降等了一会,试着一推门,门也没锁。 他推开门,正见李疏衍窝在椅子里,晨光透过窗棂洒落在他面上,眉目浸在清淡的金色里,一片恬静。 昨夜没注意,李疏衍坐的椅子和霜降的冷板凳不一样,是一把舒服的藤椅,适合摇摆着晒太阳养老的那种,霜降走过去手在椅背上轻轻一搭,便把椅子带着人晃了一晃。 李疏衍压在脸颊下的白髮被晃得滑落,正搭在霜降的手背上,带着温度,暖和的。 霜降下意识伸手去碰李疏衍的手,也是暖和的。 那种吓人的冰寒消失了。 霜降心情都好了些,唇角翘上一翘,在李疏衍耳边拖着长音轻轻道:「师尊——」 李疏衍蹙了眉别过头去,不怎么清晰道:「别吵。」 声音低低的,带着点沙,在霜降耳边若即若离地一磨,令他半个身子都触电般震了一下。 霜降勐然松手,逃窜一般重新回到了池塘边上,一把水泼在脸上冷静冷静。 藤椅被骤撤的力道惊得大幅度摇晃,总算把李疏衍摇醒了,他睁开眼睛茫然地缓了半晌,直到霜降脸上湿淋淋地重新进了门才回过神来,和人对视一眼。 霜降尴尬地抹了把脸干咳一声,还在想该说些什么,李疏衍已经起身,问:「墨知年在何处?」 霜降:「……」 他挫败道:「我带你去。」 两人行到灾神宅邸,应门的小仙童却道:「大人今日不在。」 霜降愣上一愣,问道:「他去了哪?」 小仙童茫然摇头,霜降蹙眉,听得李疏衍问:「你曾说墨知年拦住你,不让你进旸谷?」 「嗯。」霜降道,「我细想了想,若他还念着同门之谊,便是那里面的确有危险;若他是恶人,不想我进去,那里面便有什么对他不利的事情。听闻他的所作所为,我也分不清他到底对同门抱着怎样的感情。先不论五师兄是如何折断的,他的确是一心想着要修復它,就是方式极端。」 李疏衍若有所思,霜降在他旁边静静站立,打定主意:若李疏衍想去别的地方,他便陪他去,等事了他自己还是要回一趟旸谷。 自己那躯体到底丢哪去了他还没找到呢,总不能就剩一缕魂了吧? 就剩一缕魂了也没差,反正自下界上来的人都是只剩个元神,灵力重凝肉身,霜降猜测自己现在也是这个样子。 李疏衍还不等想明白什么,腰间一块玉佩便莹莹一亮,其上浮动银白的纹路,小小的法阵出现在玉佩上方。李疏衍抓起它看了一眼,脸色微微一变:「契和泉出事了?」 霜降讶然:「怎可能?」 李疏衍来不及解释,直接将玉佩捏碎,其中藏匿的法阵落在地上大放光芒,法阵中的两个人被银光吞噬,倏忽消失在灾神宅门前,眼前一花已然到了契和泉边。 晴日下泉水如一颗浅蓝色的宝石,宝石中银白的光点穿梭闪动,将平静的泉面搅得波浪横生。银光大片大片翻搅上来,山巅微微震动,两人脸色一变,还不等上前,银光已然凝结成碎片,碎片收合,成了一柄剑。 李疏衍脚步一顿,霜降低声道:「龙吟剑?」 墨知年竟是将龙吟剑重新铸造了一遍,泉水里剑上的妖气和魔气濯洗得一干二净,剑身修长玉白,锋刃流畅,剑柄上能看出些龙鳞般的纹路,龙眼般的红宝石嵌在剑格正中央,熠熠生辉。它无底洞般疯狂吸收泉水的精华,剑身上的裂痕一道一道消失,而后剑身一颤破水而出,直直插进岸边,一声舒缓的龙吟声隐隐盪开。 第121页 泉水只剩下了一汪纯净的水。 霜降回想起墨知年说龙吟剑最后一步需要漫长的修养,竟然也是一句假话,这最后一步分明是淬火,一步就成。 李疏衍迈步上前伸手去触龙吟剑柄,而后被一道无形的力道震开了。他退开两步,蹙眉看着龙吟剑上泛起一层一层的白光,剑的形态发生了变化,白光融化变型,最终凝聚成人的模样。 光渐渐散去,赤身裸体的小男孩跪坐在地面上,湿漉漉的长髮披散。他抬起一双黑曜石一般的眸子,那里面清清楚楚地倒映着李疏衍的面容,纯粹得很。 男孩奶声奶气问:「你是谁?」 绕过扶桑神树,一片辽阔的谷地便显在眼前,遥遥看得见建筑的残骸。旸谷应当是被清理过了,寂静空荡,谷中温度极高,除了热就是热。 沙泽觉得自己脑子有毛病才会跟墨知年来这种鬼地方,一扭头看见墨知年厚实地裹得像个笋,脸色却还苍白得像个刚从冰窟里拿出来的死人,掉头就走的心都有了。 「你要去哪?」沙泽停下来问他。 「旸谷我没来过,虽然大概知晓各殿方位,却还是要摸索,」墨知年脚步不停,从他的身边擦过道,「我听闻晷景置于万阳殿,万阳殿在旸谷的核心,姑且先找找……」 沙泽扯住他的后衣领,把他的脑袋向东方一扭:「你眼睛是摆设?那么大一火球看不见?」 墨知年:「……」 断壁残垣中,的确是有那么大一火球。 墨知年挣开沙泽的魔爪,面色如常道:「那便走吧。」 沙泽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到底还是跟上去:「小孩,我问问你,你为什么不想修晷景?这玩意一坏,三界都不好过,你不想活?」 墨知年没说话。 沙泽还想再问,一个声音笑盈盈插了进来:「嗯,这是个好问题,我也想问。」 沙泽和墨知年都警觉地抬起头,扶桑树的枝条上舒舒服服倚着一个青年,长发似火,目光正向下投,探究但没什么恶意地落在两人脸上。两个人都不说话,他便笑盈盈地接着说了下去:「你们是什么人?来旸谷做什么?」 两人都没有察觉到这个人的存在,他显然远强于他们。墨知年仰着头,轻轻笑:「阁下是?」 「我是金乌,」青年好脾气说,「你们来找扶桑吗?」 此言一出,沙泽眯起了眼睛,墨知年则面色如常地拜了一拜:「正是。」 「他现在不在,去找姬璇了,你要是非想找他,可以去天帝殿碰碰运气。」青年说,「我听你旁边的这位红衣服的小朋友说你不想修晷景。你能修晷景?」 墨知年抿了一下唇,最终选择如实答道:「能。」 「唔,墨家的人?」青年似乎来了兴趣,从树上跃下落在两人面前,打量他,出乎墨知年预料地喊出了他的名字:「墨知年?」 墨知年脸上的表情有一瞬松动,流露出愕然来。 「扶桑跟我说过你。」青年说,「你认得霜降吧?」 「……认得。」墨知年道,「他是我的师弟。」 一旁不做声的沙泽忽然嗤笑了一声,对他这种套近乎的举止相当不屑。墨知年检索了一下自己两世为人的记忆,恰到好处地流露出惊讶的神色:「阁下莫非是金乌大族长?」 「曾经是。」曦华顿了顿,低声,「姬璇那个混帐东西。」 墨知年假装没听到,曦华继续道:「既然你不想修晷景,来此地又是为何?」 墨知年面露难色,轻轻咬了下唇,深吸一口气道:「我们是战神下属的神明,战神逼迫我修炼晷景,我神力低微,反抗不能,不得不来此。」 沙泽看他演得浑身起鸡皮疙瘩,扭头就走,无不讽刺扔下一句:「你慢慢讲故事,我去透透风。」 曦华平静地送他远去,低头道:「墨知年,你也不愿晷景再炸一次吧?」 墨知年的瞳孔骤缩,他直起身,伪装的柔弱都散尽,阴沉沉的戒备武装成无懈可击的盔。 「你身上留着天书的气息,晷景当时将时间扭转后,你还留着记忆。」曦华道,「天书既然选择了你,必然是为了扭转结局。」 墨知年许久没说话,半晌冷笑一声:「我就知道我重活一世不是意外,你们全都是看中了我墨家人的身份是吗?」 他站在天界最光明炽烈之处,却像被包裹在黑暗冰冷的茧里,语气里含着悻与恹,道:「我最想要的没得到,你们凭什么让我毁灭自己拯救世界?」 曦华眨眨眼,忽然乐了,分外幸灾乐祸道:「我感受到你身上有天书的气息倒是真的,随口诈你一诈罢了,没想到你竟然真的上当了。」 墨知年脸色不动,身上的气息却暴虐地翻涌了一瞬,很快被压下去,他抬起眼,向着曦华笑了一笑。 他的笑向来好看,也向来让人遍体生寒。 曦华没生寒,反而觉得有趣:「你最想要的是什么?我说不定可以帮你。」 墨知年脑海里有一霎的空白,目光带着温度亮了一瞬,却转眼被暗黑的潮涌吞噬了,却依旧抱了无望的不甘心,低声问:「你能让人死而復生吗?」 「魂飞魄散那种不行。」 墨知年早知如此,轻盈地一笑,重复道:「是啊,不行。」 第73章 硬核告白 第122页 曦华看了他半晌,忽然一撩衣摆坐下了,拍拍身边的空地道:「坐,咱俩唠唠。」 「上神是金乌大族长,在下不过一介小人,出口都是污言秽语,怕脏了您的耳朵。」墨知年淡淡道。 曦华道:「别这么冷淡嘛,你之前那柔柔弱弱的模样不演得挺好的?你看你打也打不过我,现在想跑也跑不出去了,一旦我二话不说直接把你投进太阳里,你也反抗不了是不是?再说我要是想知道你的一切,找天书问问就完事了,这不还是尊重你嘛。好不容易碰上个知情者,来,爷爷跟你好好说道说道,说不定你就看破前尘,想要拯救世界了呢。」 曦华就有把好好一个事实说得分外欠揍的能力,天赋异禀与生俱来那种,若面前这人是霜降,这时候可能要扑上来揍人了。 但墨知年不会,他沉默了一会,接受了这个说法,轻轻道:「你想知道什么?」 「你对天地人知道多少?」曦华真的要跟他唠嗑,兴致勃勃问。 「最初天界属于真正的神,人界属于人,地界是魔族的地盘。」墨知年缓缓道,「洪荒一战,神族离开天界,临走前提拔了一批功德圆满的人升上天界。」 「神族留下了扶桑神木、晷景、天书,给了你们墨家天匠谱。」曦华道,「天界最弱小的鸟群无法跟随神去往其他的世界,神族将晷景的力量赐予给它们,后来成了金乌与凤凰。升上天界的最初一批人得知神族从这里离去,担忧自己无法管理好天人两界,祈求神灵将力量分与他们,神族赐予那批人无与伦比的强大能力,而后将大量神力留在了天人两界,此为神格。」 墨知年道:「我知晓。」 「天界最初权力分散,天人、金乌、墨家、扶桑……各自拿着一份权。」曦华道,「后来升上天界的人们形成了团体,推举出一个心怀赤诚、勇敢无畏、想要构建天人两界和谐世界的帝王,便是天帝。」 墨知年不清楚他为何心血来潮讲这些,却仍顺从道:「嗯。」 「你们墨家也在天帝座下,最开始你们家族与天帝相辅相成,那时地界的残孽仍会时不时扰乱天人两界,后来墨家族长战死,你们新的族长上任。他是个野心勃勃的人,但还挺有意思,跟我关系不错,常常来找我喝酒,然后两千年前有一天,他忽然跟我说,他要取天帝而代之。」 墨知年心头一跳。 「结局你知道了,天帝震怒,要诛你们全族。我和扶桑与天帝关系不错,拦着他没让他那么干,他最后还是杀了不少人,然后把残存的墨家人打下天界。我听闻,每一个上到天界的墨家人都会被排挤,最后总有小人取墨家人的神格,让你们魂飞魄散。你们的一任族长被折磨得不成样子,临死前因此在你们血脉里立誓,墨家永生永世不得修仙。」曦华道,「这是最广为流传的版本,你听听可有问题?」 墨知年道:「没有。」 「你是最后的族长了吧?」曦华淡淡道,「所有的密辛你都知道,你真的觉得没有问题?」 墨知年没说话。 「那我告诉你问题在哪。」曦华道,「后来天界遍寻不到天匠谱,天帝也曾派人去你们墨家寻,依旧没寻到。有人说你们是因为怕被发现天匠谱的确是被你墨家人带走的,才不敢修仙飞升,你说是也不是?」 墨知年依旧没说话。 「你们带走天匠谱,倒也没什么,毕竟那的确是你们的东西。但另一样东西你们不该碰。」曦华沉声道,他毕竟是年岁久远的神兽,不笑时自有久居高位者不怒而威的气势,压得人抬不起头来,「你知道,人老了,就总爱追忆往昔,我忽然记起,那年墨家族长动手之前,我曾经拗不过他,带他去过一趟万阳殿。」 墨知年心直直一沉,曦华抬起眼睛,金色的竖瞳藏着安静的凶意,仿佛洪荒的巨兽在沉睡后睁眼,披一身懒散,却依旧威严:「他带走了晷景的一个零件。」 墨知年的冷汗无声浸透了背嵴,他轻声道:「上神莫要污衊。」 曦华突然伸手,似乎想抓起墨知年的脖子将他拎起来,最后却只是落在了他的肩头,竖瞳里的杀气雪亮地刺进墨知年的瞳孔。他面无表情看着墨知年,在喉头滚了一口炽烫的火,每个字都在火上炙过,烙铁般刻在墨知年的皮肤上:「你们的族长可真是好手段,他早就想好了如果失败该怎么办,却没想到姬璇连给他提条件的机会都没给,直接杀了他。」 墨知年顶着一身的烙痕,轻柔柔笑了:「上神想与我说什么呢?晷景到如今这个田地,是墨家种下的因,活该我来收这个果?可我做错了什么,两千年前的事情与我何干?」 曦华嘆了口气。 「说的也是啊,」他懒散道,「与你有什么关系?你最重视的人已经死了,这个世界对你来说一点温度都没有了。哎,要我是你,也巴不得全世界跟我一起毁灭算了。」 墨知年一时分辨不清他的立场,没接话。 「非要分因果,也是我识人不清,和墨家族长做了朋友,还带他去了万阳殿。刑戈一刀将我穿了个透,我活祭给晷景,它的构造我也知道些,那个零件就算还在也没用了,这么多年,晷景自己的演化进行了好几轮,原来的东西早就不好使了。」曦华嘆道,继而问:「你现在就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只万念俱灰地活着?我看不像吧?」 第123页 墨知年笑了:「我现在?」 他歪了头,弯着眼睛,细碎的光在眸子里晃,晃出一片冰冷而偏执的美来:「我等着晷景爆炸啊。」 曦华由衷道:「你真可怕,什么混帐东西把你教成这样了?」 「我的家很好,我的师父也很好,」少年最听不得这种话,阴冷地看曦华,目如蛇蝎,道,「是我自己执念过重,你少自以为是。」 「知道你还不改?」 少年慢慢道:「不能改。」 他心甘情愿跳进深渊,甘之如殆品尝疯狂和阴险,心机重重编织出网,将整个宿神峰笼在其间,要把原来的结局推翻重写。他算准了每一步,偏偏差了最后一人。 「我不信你想要的就是这个。」曦华毫不客气道,「你说具体点,你想杀谁?」 墨知年沉默了片刻,倒也真的敢说:「我想杀了刑戈。」 曦华扬扬下巴示意他继续,墨知年低着头,苍白的面容上浮出一抹笑,画上去似的,虚假而脆弱。他道:「如若不是他动手脚要打开魔界的裂缝,我这两辈子就不会是这副模样。」 「若我帮你把刑戈杀了,你是不是就会修晷景了?」曦华道。 墨知年情真意切地愣了愣,笑容不掺假道:「自然。」 他演得太自然,曦华却仍是看得出来虚假,直接拆穿道:「呵,说谎呢。」 墨知年一抿唇,面无表情地低着眼睛。 曦华觉得这小孩是真的不好掰扯,想了想,决定还是让术业有专攻的人来干这活,遂道:「你想不想见见天书?那个让你保有记忆的人。」 墨知年这次是真的愣了,然而不等他有所反应,曦华已经一挥手,挥出一道光幕来,抓起墨知年的衣领把他扔了进去:「给你两个时辰。」 曦华一拂袖关掉了光幕,还没等松一口气,听见谷口刀光剑影地打了起来。 ……干什么,还让不让人养老了! 曦华惆怅地嘆口气,熘熘达达往谷口去了。 「他怎么办?」 霜降看着小男孩,头疼问道。 李疏衍能怎么办,李疏衍也甚为头疼,他看了看因龙吟剑的修復而毁掉的泉,再看看单纯无辜的大眼睛,把墨知年找出来抽个千百顿的心都有了。 新生的剑灵没有记忆,空白一张纸,懵懵懂懂地看着李疏衍。 「不能把他留在这,」李疏衍道,「带着吧。」他这样说着,蹲下身向剑灵伸出手去:「我不会害你,要不要跟我走?」 剑灵好奇地把肉乎乎的小手放在他的掌心,而后化作剑,李疏衍提着剑站起,对霜降道:「你想回旸谷吗?」 「倒是有这个打算,你要与我同行?」霜降看了看一汪泉,「你作为此地的看守者,契和泉丧失活力,春神不会怪罪你吗?」 「不清楚。」李疏衍道,「我昨夜已经传信告诉他今日我不会在此,他应当没来得及派来人手,之后我再回去跟他说,你的事要紧。」 我的事要紧…… 霜降平静的心里久违燎起火气,他闪身至李疏衍眼前,似乎想伸手去扳李疏衍的下巴,却克制住了,只是抓起他的衣领。李疏衍抬起眼,对进霜降近在咫尺的金色竖瞳里,虹膜是宝石红的,在光线里折了彩虹般的晕。 霜降偏过头贴近李疏衍的耳朵,眉压下去,唿出的气擦着李疏衍的耳廓,嗓音低沉:「李疏衍,你把我当弟子,你不喜欢我,就不要总给我希望和错觉好吗?」 他字音平稳,但仔细听,能听出兇狠怒意像磨不尽的骨渣掺在语句里。 偏偏李疏衍耳朵不好使,就是能听出来委屈。 李疏衍沉默一会,问:「你还喜欢我吗?」 霜降直白道:「喜欢,喜欢到发疯,你要是再这样下去……」 李疏衍无声地笑了:「我若再这样下去?」 霜降颤抖着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道:「那你就休想来去自由,不管你对我到底什么心思,我要把你关起来,你这辈子只能待在我身边。」经年打磨的沉稳褪去,他骨血里埋的暴戾借着言语张牙舞爪地冲破了皮囊,「我要你把所有的岁月都献给我,你永远别想回到当初,你只能看着我,也只能爱我。李疏衍,我真的敢。」 他决绝地斩断自己所有的后路,把一颗跳动的真心极端霸道地从胸膛里剖出,双手捧在李疏衍眼前—— 许是从这几句话里看见当年的少年,李疏衍没藏住一声轻笑,纵容地、低低地应了:「好。」 ——李疏衍接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霜降!还说啥啊!亲他就完事了!盘他就完事了!!我都替你急!!! 第74章 见过老丈人 霜降一时愣了,勐抬头看进李疏衍的眼里,不敢置信道:「你……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李疏衍道:「嗯。」 幸福来得太突然,霜降被惊喜砸晕了,虽然嘴上说得兇狠,李疏衍真的应下来时他却手足无措,不真实感先把他淹没,他后退了两步,磕磕巴巴说:「我、我……我能抱抱你吗?」 甚至连亲吻都不敢索要。 李疏衍向他张开了手臂:「过来。」 岁月跌宕成一个圆,圈点人间万丈红尘,往昔如洪涛打透记忆,霜降觉得自己在一个悠长甜美的梦境里没醒,他恍惚着上前去,小心翼翼把人抱住。 第124页 他们在山脚相遇,此后李疏衍一直走在他前面。霜降挣脱仇恨的泥沼,渡过世事的沧海,一路追逐遥不可及的背影,精疲力尽、伤痕累累,终于在山巅抓住了这人的衣角。 而李疏衍扭过头,愿意将往后的人生分他一半。 暖和的温度透过布料传递到霜降掌中,霜降双臂紧了紧,目光反而惊慌了。 「我在。」李疏衍反手抱住他,轻轻拍拍他的背,哄道:「我是真的。」 这样说着,李疏衍扬起头,轻轻地在霜降唇角落了一个吻。 有若倦鸟归巢、游子还乡,霜降空落落的心终于稳了下来,他一把抱紧了李疏衍,探手扣住他的头,毫无章法地、深深地吻下去,要把人吃了似的。 这吻技要了老命地差,俩人估计都没感受到什么「气喘吁吁、软若蜜糖、情迷意乱、下一步的暗示」,李疏衍耐心任他放肆了一会,还不见收敛,遂干脆利落地挣开了他的臂弯:「走不走了?」 霜降怀里一空,下意识捞了一下,好不容易忍住好些色令智昏的念头,总算分清了轻重缓急,轻咳一声道:「走,去旸谷。」 年龄五百好几的鸟,一路上笑得跟个傻子似的,好在李疏衍怀疑自己做了个错误决定之前霜降恢復了正常,在旸谷谷口一把拦住了李疏衍:「有人。」 他不拦李疏衍也感受到了气息,只是没在意,但既然小徒弟觉得有必要停一下,李疏衍就配合地停了一下。对方似乎比霜降还要弱上一点,并没有注意到谷外的气息,一身大红张扬地出了谷地,而后就和霜降打了个照面。 沙泽。 霜降二话不说,拔出鸣鸿就沖了上去,刀上滚滚火焰,刀场针对性地扣在沙泽身上,端是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两人噼里乓啷一路滚进了旸谷,李疏衍双手背在身后熘熘达达跟着,像是个随小辈折腾的宽容长辈。 真正的长辈在扶桑树上一声轻嘆:「年轻就是好啊。」 李疏衍颇为贊同地点点头,抬头,看见了曦华。 扶桑树上斑驳落影,李疏衍平静地看了他一会,拱手行礼,问道:「阁下是?」 「我叫曦华,」曦华道,「那个小鸟的爹。」 饶是李疏衍心境再平稳也错愕了一瞬,仰头道:「可霜降说……」 曦华道:「这事有点复杂,等过会我们慢慢说。你是谁?」 「在下李疏衍。」 「哦?扶桑跟我说过你,我听说霜降拜你为师了?」 李疏衍道:「是。」 曦华乐呵呵道:「你一个人类,何德何能做我儿子的师尊?」 语气倒是温和,语意却锋利,暗藏锋芒。李疏衍看了一眼霜降,他单方面殴打沙泽快接近尾声,遂平静道:「他是个好孩子,我能教他的的确不多。」 曦华惆怅嘆口气:「别给他脸上贴金了,那小子被我惯坏了。」 李疏衍不说话,霜降终于把沙泽按在了地上,遥遥唤了一声:「李疏衍。」 曦华道:「他就这么直唿你大名?这么不尊师?」 李疏衍向霜降那边去,闻言无声弯了弯眼,一边走一边道:「何止,他还想欺师。」 曦华琢磨了一会,琢磨出点不妙来:「……什么玩意?你等会?」 墨知年睁开眼,看见陌生的庭院,院内有个锦衣的孩子蹲在池塘边,专注地看着池子里的锦鲤。 墨知年不动声色地站了一会,慢慢地忆起此处——是未被烧毁的墨家。 这里是他的记忆,那这孩子应当是当年的他。 「小孩,」有人在身后喊,墨知年扭头,看见红衣的青年倚在月门上,晃了晃手里提着的油纸袋,「面糖。」 孩子惊喜地应了一声,迈开小短腿倒腾到他身前,伸手去够。青年抬高了手不让他碰,一边恶劣地戏弄孩子,一边说:「看见这袋面糖了吗,我自己吃都不给你。」 墨知年有些意外地挑了眉——沙泽? 是了,在人间他是魔尊,当年他自墨家飞升,而后才为墨家惹来灭族的大祸。 原来他们是旧识,只是墨知年两世轮转,早把这一点早年的幼稚忘尽了,从未认出他来。 孩子蹦跶了一阵子,气喘吁吁停下来,歪着头想了一会,从怀里拿出来一个小金铃铛,奶声奶气说:「我跟你换换。」 沙泽看了一眼,毫不客气道:「好丑。」 孩子眨巴眨巴眼睛,委委屈屈说:「这是我第一次刻出的东西,你能不能别要求那么严格?」 墨知年简直不想承认这就是他,不敢置信心想沙泽竟然没掐死当年的自己? 沙泽不仅没掐死,反而还对着小孩挺好,听完了想了一会,蹲下来:「行,换。」 孩子伸手抓住他的衣领,拇指在他脖子上轻轻擦了一下,沙泽好像条件反射想把人掀出去,却又克制住了,眯着眼睛看着他。孩子毫无察觉自己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认认真真把他的领子整理好:「娘亲说衣领要翻翻好。」 一边说,一边还要抬起脸,露出一个小孩子才能有的甜美微笑。 墨知年真的看不下去了,觉得再待下去可能要自己上手去掐死自己,扭头就走。 他一步踏出,便离开了这段记忆,落脚踩进了现实里,踩进人间宿神峰,正站在天书阁里。 「师兄,」天书阁大门被推开,披着明黄外袍的青年裹着风雪迈步进门,「你看见我雕的的落花坠了吗?」 第125页 墨知年来不及躲,但他对墨知年的存在毫无所觉。墨知年一侧头,看见青衣人背对他们面对满架书简,未回头道:「昨日已经被老二拿走了。他说挺好看的,你有心了。」 青年闻言无奈道:「师兄你也不拦着。」 「本便是要送给他的,拦着做什么?」青衣人回过眸,笑盈盈的。他眉心一道鲜红的竖纹,青年上前来,伸手去触这一道纹路,摸着摸着动作就带了暧昧情意,青衣人伸手抓住他的手指,低笑道:「别闹,老二又教你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了?」 「他说大师兄你是正人君子,」长大的白初一低头吻了吻大师兄的手指,目光湿润润地向上看,看进玉摇风墨玉般的眸子里,声音里掺着甜丝丝的气息,「平日里要主动勾引你才行。」 这一般人哪里顶得住,可惜玉摇风不是一般人,莞尔道:「说吧,犯了什么事了?」 「师兄你莫要污衊我,我哪里犯事了?我不过是拿郑峰主试了一个法器,一不小心打碎了她的琉璃盏,」白初一义正言辞道,「现在她满山追杀我罢了。」 「修不好?」 「修得好倒是修得好,」白初一愁道,「但她非要先揍我一顿不可。」 「你这皮糙肉厚却也不怕揍,」玉摇风一弹他的脑门,笑着赶人,「等会给你解决这个问题,我找点东西。」 白初一遂出了天书阁,贴心地帮他合上了门。 玉摇风低低嘆气,道:「小墨。」 墨知年微微一震,看向他:「白初一看不见我?」 「我感受到了你神格的气息。」玉摇风道,「初一还是凡躯,你似乎也不是降旨投影下来的,他当然看不见你的真身。」 墨知年低下头笑了一下:「倒是谢谢大师兄为我隐瞒,他若看见我,定是不死不休吧?大师兄也是好气量,都不恨我的吗?」 玉摇风看了他一会,静静道:「小墨,师兄只想问你一句话。」 墨知年乖顺道:「问吧。」 「你与魔物勾结,真的是想害九重山吗?」 墨知年道:「是非对错,于我而言还有意义吗?我与混沌勾结,为九重山带来了多大的损失,摆在你面前的结论,你何必来问我?」 玉摇风坚持问:「是也不是?」 墨知年定定地看了他一会,道:「九重山如何,我不在乎,但我从未想过要害宿神峰。你的事我冒了险,锁魂钉一旦失效你便真的将魂飞魄散,你可以认为我是想杀你……但我想不出更好的方法了。」 可能是玉摇风的目光太干净,他敢把心里的话掏出来,话出口心里反而轻了,像是把沉甸甸的包袱扔给了他的大师兄。 玉摇风轻声道:「我知道了。」他一侧身,让出了身后的通路,「天书想见你,你去找他吧。」 墨知年从他身边擦肩而过,玉摇风忽然开口:「小墨。」 墨知年顿了一下,没回头。 「我不恨你。」 墨知年依旧不回头,站了一会,仰头做了一次深唿吸,继续向天书阁顶层走去。 第75章 三方进展 墨知年踏进天书阁二层云雾缭绕的地面,看见面前有一个背对他的身影。那身影如一团雪白的亮光,只有一个人形,墨知年愣了一下,看他转过来,向着墨知年拜一拜:「贫僧上善。」 墨知年声音万分柔和,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是天书。」上善不恼,慈眉善目道,「奉神族命于人间辗转,记录三界百事,人间各处都有我。」 「之前我小时候的那段记忆,是你给我看的?」 「正是。」 「你知晓我的一切?」 「不假。」 墨知年弯着唇笑,目光阴冷:「为何让我保有上一世的记忆?上辈子是我和霜降联手才毁了晷景,且他是主力,若是不想上一世重演,你为何不找他?」 「霜降的目的和你不一样,你有遗憾,而霜降只有仇恨。」上善道,「你能做出改变,霜降却只是奔向灭亡。」 「改变?」墨知年无不讽刺道,「我最想变的结局,还是原来那般。」 上善道:「曾经玉摇风魂飞魄散,白初一止步金丹,谢千秋化身为魔,沈冬在命陨南禺,龙吟尽碎,而今不都被你改变了吗?何苦执着于一个人的命数?」 墨知年道:「我只要他活着。」 上善:「所以他若故去,你就涂炭这天下生灵是吗?」 「恶事做多了,也不差加上几件。」墨知年柔声道,「我是祸神,总要对得起自己的职称。」 上善一声嘆:「施主杀性未免过重。」 墨知年讽:「大师莫不是想渡我?」 上善道:「我渡不了你,能渡你的另有人在。」 墨知年冷笑:「我不欲自救,何人能渡我?」 「施主心如明镜。」 墨知年愣上一愣,而后急迫上前道:「他没死?他在哪?!」 上善双手合十,轻声道:「灯火阑珊处。」 你和他之间,只差一次回首罢了。 墨知年心思如电转,电光火石间抓到了什么,就要问如何回到天界。 上善又道:「三十年等得,两个时辰等不得?此番离去,你可能就再也见不到这人间景象了,不想去见见师兄们?」 第126页 墨知年勾着唇笑了一下,笑得轻淡:「我和他们没什么好见的。」 「那我有个问题想问问你,」上善道,「你为何不告诉玉摇风和白栖云你的计划?他们如若知道,白栖云也不会恨你至此。」 「……最不可信是人心。」墨知年笑容深了些,轻轻柔柔道,「我若告诉他们了,一旦他们有片刻的犹疑,结果可能就不是我想要的样子。我的计划不能出差错,一点也不许。」 「你不必对我撒谎。」上善微微扬眉。 墨知年脸上的笑容僵硬了片刻。他低下了头,轻声道:「我是为了三师兄好。你看,他现在也能独当一面——」 这谎太假,上善直接用一句佛号打断了他。 墨知年终于不笑了。 这么多年他还是那么精緻的少年眉眼,只要笑起来就是人畜无害、温顺纯良,似乎光明磊落,坦坦荡荡……骗人骗己。 此刻他剖开了假面,露出点不可告人的心思来,下垂的眼尾甚至纠缠了一点怨毒的滋味:「……我讨厌他。」 「玉摇风?」 「玉摇风。」 上善一针见血道:「你嫉妒他。」 墨知年不说话。 ——嫉妒他真心付出的温柔都有回应,嫉妒他爱恨都能坦荡,嫉妒他君子光明磊落。 被这个大师兄带着,这宿神峰上的人,本应都是磊落的。 上下两辈子,墨知年最为钦慕的是师尊。他要师尊活,这已经成为了他最深的执念。可实际上最开始刚刚从墨家废墟里重见天日的小小少年,想成为的,却是大师兄那样的人。 他是讨厌温润君子,还是讨厌这个与年少期望背道而驰的自己? 上善不逼问,亦不必问,只慈悲地念一句佛偈。 天界旸谷。 沙泽被脸着地重重压在地上,鸣鸿刀的锋刃藏着高温贴在他颈侧,霜降单膝跪在他背上,沉着眉目道:「你来旸谷作甚?」 沙泽啐出一口血沫,喜怒不辨地眯了眼:「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我很记仇,」霜降道,「你当年想把我带回天界,就是想杀我,我现在想杀你不过分吧?」 「不过分,」沙泽道,「很合理。」 「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嘛。」有个声音笑道。 霜降全身一震,心神不定地勐抬头,还没等看见人就被沙泽勐然掀起,霜降身上霎时升起高温,沙泽扣向霜降脉门的手被烫,他「嘶」了一声急急后撤,躲出极远站定,目光阴沉,显然生了杀意。 霜降没空管他,震惊地看着走在李疏衍身后人,喉结上下滚动一下,艰涩道:「……曦华?」 曦华道:「哟,儿子,过来爹抱抱。」 霜降真的过去了,提着鸣鸿,愈走愈快。曦华正老怀欣慰心想这孩子终于要跟我亲近了不枉我养他五百年,霜降已然冲到曦华面前,提刀就噼:「你敢骗我?!」 李疏衍默契地让出身后的人,曦华眼疾手快躲了一刀,霜降一步跨出直追上前,曦华抱头鼠窜:「不是!我不敢!儿子你听我解释!」 霜降象徵性地追几圈,追到后来忽然笑了。他在李疏衍身边停下,仰起头看了一会天,深唿吸两次,而后一边摇头一边收了鸣鸿刀,轻声说:「曦华,你没死真好。」 「我的确死过一次,」曦华也站住,看着他,目光有长辈的怜爱,得意洋洋道:「但你爹我还没祸害够这世界呢。」 霜降道:「到底怎么回事?」 「来来来坐坐坐,我仔细给你们讲讲啊。」曦华清了清嗓子,张口就胡扯,「话说两千三百二十一年前……」 沙泽忽道:「我打断一下。」 三人看向他。 沙泽目光冰冷冷地扫过三人的面孔:「墨知年呢?」 气氛瞬间有了些紧绷,霜降和墨知年都看向曦华。 曦华眉飞色舞道:「你还在这啊,没事,他被我扔下去找天书疏导心理阴影了,来来来小伙子,坐坐坐,一起听。」 沙泽:「……」 沙泽用「你怎么有这样的爹」的怜悯眼神看了一眼霜降。 扶桑再踏入天帝殿的时候,银甲的天神正在大殿中央,首座银髮的天界帝君道:「交出来。」 战神一声不吭,从腰上解下一方玉佩,恭恭敬敬递了上去。扶桑在那玉佩上感应到自身的气息,心口不受控制地一颤,他步子顿住,有些难受地皱了皱眉。 天帝古井无波地看了他一眼,对战神道:「下去吧。」 天神行了一礼,不着痕迹地望了扶桑一眼,扭身离去,带上了大殿的门。扶桑等了一会,见天帝没有说话的意思,只自顾自地把玩那方玉佩,便开口道:「曦华没死。」 天帝的手一停。 「他活祭给了晷景,如今是晷景的灵,我为他雕了一个身躯。他在一天,晷景就还能再撑一天,」扶桑道,「如今你就是想杀他,也杀不得了。曦华,墨家还有余下的血脉,寻来修补晷景,或许还来得及。」 天帝沉默了许久,开口却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他扬了扬手中的玉佩。 「我的命魂枝,一千年前若不是你设计我,硬生生把它从扶桑树上取了下来,我们三个也不会闹得这么僵。」扶桑没好气道,「被你制成了令,谁拿着谁就能三界畅通无阻。借取它一点力量把神仙的意识投影到人间去,就是神灵降旨。你问这个干什么?」 第127页 「地界封印毁,下界事态紧急,我予战神此物是为了让他即使下界降旨,仍能发挥全部在天界的实力。」天帝道,「此物他迟迟不归还,我当他是担心下界有余孽未除。而今想来,或许不是。」 扶桑皱眉:「什么意思?」 天帝漠然看了一眼他,再看看掌中的玉佩,忽然把玉佩向着扶桑一抛。 扶桑下意识接住,而后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瞪大了眼:「姬璇?」 姬璇回身,摆了摆手,不欲与他多谈,向着殿后走去。 「姬璇!」扶桑追了一步,着实有些茫然了,「你到底想做什么?」 姬璇的身影已然没入黑暗,只有声音威严地传来:「只有我是千秋万代的帝王。」 「……两千年前墨家的事情发生之后,我和姬璇就没有曾经那么毫无芥蒂了。我发现他变了,不是洪荒时我认识的心怀赤诚的那个少年了。」曦华追忆往事,心中唏嘘,「天界的权力被他逐渐握在了自己手里,而他也变得越来越遥远。一千年前我、扶桑和他聚过一次,他把我们灌醉之后,去扶桑树折了一根命魂枝。 「扶桑伤得很重,沉睡三年没醒,我和姬璇大吵了一架。说吵也不恰当,是我单方面去烧了他的天帝殿。」曦华道,「我再没跟姬璇联繫过,扶桑醒了之后就去了人间,也没怎么回来过。」 顿了顿,他低声说:「他明明知道,只要他跟我们要,我们什么都会给他。」 空气中浮动着久远的哀伤。 沙泽对此毫无感觉,只道:「停一下。我们最开始不是在说晷景和你这金乌大族长的事吗?」 「说完了让我追忆一下往昔不成吗?」曦华道。 沙泽不关心他的往昔,嗤笑一声道:「无趣。」 曦华:「……」 曦华微笑:「我不跟渣渣一般见识。」 李疏衍想说什么,放在身旁的龙吟剑忽然嗡鸣起来,不等在场的人有所反应拔地而起,化作一道流光飞向天际。 霜降本欠身要拔刀,被李疏衍抬手按了下去。 李疏衍道:「别拦,让他去,我们追。」 第76章 第 76 章 「时辰已到,施主该走了。」上善双手合十,向着墨知年轻浅浅一欠身,「提醒施主一句,从下界归神位时,你会回到你自己的神殿。」 墨知年还不待说什么,眼前便是一花,身心轻盈地上升,穿过层云,落在了实处。 他回过神,打量骤变的景象,发觉自己在祸神的宅邸。祸神是战神的从属神,宅邸不大,紧挨着战神殿,墨知年定了定神,皱了眉,感到有点麻烦。 战神殿在天界中,从此地再赶去极东的旸谷要小半天,谁知道这一路上会不会出什么事? 他权衡片刻,还是决定先往旸谷去,然而出师未捷——他刚刚踏出殿门,就看见了迎面而来的战神。 墨知年心下一紧,面上却不显,停了脚步恭敬道:「大人。」 「你为何还在此地?」战神冷冷道,「我昨日不是让你去旸谷修理晷景吗?」 墨知年低下头,躬身行礼:「战神大人恕罪,我已去过旸谷,但晷景贵重,我需要一些准备才能着手修理,所以回来取一些工具。」 战神微微眯起眼睛,似乎是起了些虚无缥缈的疑,盯着他看了许久,淡淡问道:「你可见过沙泽?」 墨知年道:「不曾。」 战神再道:「旸谷内可有异常?」 墨知年极短暂地顿了一顿。他不知道战神对曦华的存在是否知晓,数种可能在脑海中闪过,最终他说:「没有。」 战神负手道:「哦?你没见到曦华?」 墨知年茫然道:「曦华?那是谁?」 战神面无表情,忽然抬手掐住墨知年的脖子,把他提离了地面,森冷道:「你能解我给你下的咒令,你当我不知?」 墨知年的眼中爬上黑丝,他手指扣在战神腕上一扭,倏地挣开了他的桎梏,一触地身形已在一丈之外。墨知年抬起赤红的眼瞳,面沉如水,语气却缠着丝一般柔:「原来那是大人的圈套。」 战神有一霎的惊,继而是怒:「你隐藏了实力?」 「大人没想到吗?」墨知年讶然说,「我这般的人物,大人应当早早防着了啊。」 墨知年装作恍然,「不过人力终有尽,大人,算不到也不怪您。」 战神扬手,雪亮的长刀在他手中凝聚:「我懒得与你争口舌。我再问你最后一遍,到底去不去修理晷景?」 墨知年莞尔笑道:「您猜。」 战神道:「无妨,杀了你取天匠谱便是。」 战神举刀直噼,墨知年险险向旁一侧,刀风擦面落地,地面上沟壑顿起。战神斜刀踏前,刀尖直对墨知年面容刺来,少年身上漆黑符文透体而出,紧紧地缠上了刀身,而后被雪亮的刀光绞得粉碎! 墨知年低低哼了一声,身形如飘飞的风筝向后急退。战神急追而来,刀锋前送,刀身上十二道锋利刀光透体而过,少年单薄的胸膛被光穿透,战神横里一扫,将刀上穿透的人甩出三尺。 墨知年狼狈地爬起来,战神刀尖递到眼前,他勉强接了一道,借力回身,拉开距离。 他缺一柄剑。 前世今生的记忆都在,剑法都知,他只差一柄心意相通的剑—— 第128页 战神身形一闪,亮银的光纷密如雪。他的刀极快,仿若在风雪间落下山峦,眨眼已出三十六刀,刀光落在地上崩开砖石。墨知年勉力支撑,最后一刀噼开了他护身的符链,眼看着就要将他噼成两截—— 天际一声清越的剑鸣,一剑自东来! 刀锋与剑刃铿锵相接,擦出细密的光星,墨知年下意识抬手握剑,将战神的刀格挡开。纵横交错的剑意自剑身扫荡而去,他抬剑便刺,剑尖舒缓轻颤,如挽一道初秋的落花。 战神仓促去接,墨知年已然变了招,漆黑符文缠上了剑身,剑上影影绰绰有黑龙纠缠的形象,刁钻地擦过了刀下的间隙,竟把猝不及防的战神逼退了一步! 意场轻盈地漫过两人,战神手里的刀随之轻声嗡鸣,战神没动,墨知年也未再攻,只看着手里的剑,轻声道:「龙吟?」 剑没有回应,墨知年再说:「五师兄?」 剑依旧是硬邦邦的一柄剑,墨知年柔声说:「师兄,你生我气了吗?」 墨知年仍未得到回应,战神已提刀杀上前,这一刀锋上含凛冽杀气,硬生生噼碎了墨知年的意场!透明的半弧碎片般落了一地,龙吟剑格中心红宝石光华流转,一声龙吟自发穿耳而过,敌我不辨地将两人震开! 这剑是最后一条真龙的嵴骨,经过锻造、锤鍊、淬火和打磨,歷过断折、修补、灭灵和重生,不屈傲骨没被磨钝,反而愈发锋锐,借着剑锋的弧度发出铮响。墨知年几步停住身形,战神还欲再上前,手中刀忽震颤起来,一道火光自东而来,他霍然抬头,长刀上提,正接下一道炽热刀光。 他抬面,对上一双金红的眼。 霜降赶到了。 墨知年手中剑畅快清鸣,竟脱手而出。墨知年瞳孔一紧,抬手便抓,长剑已幻化出修长的人形,他这一伸手,便攥住了人形嶙峋的手腕。 人形本是要向着战神的方向去,被墨知年一抓,步子一止,目光便回落到墨知年面上。 他不知为何有了青年人的身量,眉目都和当年高挑的剑灵无二致,目光是安静的,有沉甸甸的重量。 墨知年轻轻道:「龙吟?」 刀剑激盪,劲气交错飞迸,龙吟静静看着墨知年,不说话。 于是墨知年只看着他,也不说话。 许久之后,龙吟眼里突兀地亮起一点鲜活的光,仿若破碎的记忆跋涉而来,他灵光一现般露出少年所熟悉的神色,沙哑含混地吐了一个音节。 这音节还未出口便消散,龙吟身上白光一闪,身形骤缩,转眼又成了幼童,茫然地张着漆黑眼瞳,纯澈地望墨知年。 紧接着他回归成剑的形态,被墨知年捞住握在手里。 战神挡开一道刀风,沉声道:「霜降。你竟没死。」 霜降低笑:「难为你还认得我。」他竖起刀,指腹轻轻擦过锋刃,目光锁在战神身上:「我听说,当年你没想杀曦华,而是晷景忽然出现了一点不可逆转的问题,他自己将自己活祭给了晷景,你不得不下手,我不小心撞见罢了……是这样吗?」 战神直觉不对,谨慎道:「……不假。」 霜降道:「那可有趣,怎么偏偏就是你和曦华在万阳殿里的时候晷景出了问题呢?」 战神眸光一沉,不待分辩,霜降已经拔刀冲上,火焰凝作羽翼,轰然扑向了战神的刀锋。 战神长刀如一泓秋水斩入霜降的烈火,意场自相交的刃面错开,如两道半弧相冲,四溢劲气犁过青石板的地面,在遥远处泯于无形。 霜降与他对上十几刀,一道清亮剑光倏忽而至,从两刀的交错处擦过,浩瀚意场铺天盖地倒扣下来,剑气激得碎石乱飞。 墨知年勐然抬起头,瞪大了眼。 此剑来势汹汹,剑身通透若无物,像是一柄光或者水,力道极巧地撞在刀身最薄弱的地方,震得战神向后退了一步。一击得势,剑主却未继续攻击,只和霜降并肩,反手将剑背在身后,无声看着战神。 他站得笔直,目光中有料峭春寒。 墨知年定定地看着那熟悉的眉眼,张口想说话,却忽然畏惧地发不出声,不敢光明正大地喊他师父。 战神道:「你是何人?」 李疏衍道:「我是墨知年的师父。」 墨知年闻言轻轻震了一下。李疏衍没看他,继续道:「我要带他走。」 「我不曾见过你,」战神道,「你可是新神?」 李疏衍道:「我不是神。」 战神愣了一下:「你可知你这弟子如今在我麾下?」 「那我也是他师父。」 战神被他的理直气壮顶得沉默了片刻,随后道:「你要带他去做什么?」 「与你无关。」 估计还没什么人这么不客气地跟他说过话,战神气笑了:「我若不允?」 李疏衍让出一半的意场,让霜降的刀意得以画出无形的半圆。霜降耸耸肩:「那就打吧。」 「他不能走。」战神道,「晷景如今只有他能修理,你若将他带走,无人修復晷景,三界都将灰飞烟灭,孰轻孰重,你自己掂量清楚。」 「你想让他修理晷景?」霜降问,他扭头看向了墨知年,道:「你不愿意?」 墨知年还是定定看着李疏衍,轻声道:「我不想听他的。」 李疏衍看向了墨知年,和墨知年的目光对个正好,墨知年急促地别开了目光。清隽的男人想了片刻,对墨知年道:「那你可还愿听我的?」 第129页 墨知年毫不犹豫道:「听。」 「好,那随我去修晷景,你可愿意?」 口吻与曾经并无二致,几分随意,几分命令,有着不容置疑的霸道,尾音微微翘起,又带着徵求意见的温和。 一点都没变。 仿佛前世今生,兜兜转转,还是九重山中,宿神峰巅,记忆未曾跋涉红尘千险。他的师父总是那么干净,他也还是那个乖巧温顺的小小少年。 他轻轻巧巧地笑了,柔柔说:「好啊。」 第77章 什么原来我连鸟都不是 战神面上不显,但应当是被墨知年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但战神不愧是战神,还能按捺住火气问李疏衍:「若墨知年仍是不愿,你当如何?」 李疏衍没来得及说话就被墨知年的轻笑抢断了:「刑戈,我不会违师命的。」 李疏衍道:「至少在一切说清楚之前,我不会像你一样直接要他的命。」 战神摇头,用「这是妇人之仁」的谴责目光凝视李疏衍,最终却还是收刀道:「既然我们的目的是一样的,墨知年听谁的话于我而言不重要。你想带他走,可以,你们即刻前往旸谷,我与你们一同前去。」 他看了墨知年一眼,「只要修復好晷景,你的事情我可以既往不咎。」 墨知年终于把目光从李疏衍身上收回,眼尾将抬未抬,不咸不淡看了一眼战神。 少年的目光以往都是卑微的,战神也习惯看低他一头,而今墨知年平淡地望进战神的瞳孔里,竟生出些俯瞰,不知为何给了高高在上的神祇一种蔑视感。战神皱起眉,这种错觉就消失了,少年的眼波流转回他师尊的身上,轻盈道:「那我们走吧。」 在看见李疏衍的瞬间,墨知年身上的什么东西甦醒了过来,它庞然而强大,虽然只在短短的一转念间露出了狰狞的爪牙,却已经让战神心生什么事情即将脱离掌控的警觉。 战神多看了他单薄的背影一眼,觉得不能放任他活下去。 他会坏大事。 墨知年抱着龙吟剑走到师弟和师父的身边,李疏衍似乎想对战神说些什么,却被墨知年的话打断了思路:「师父,您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有。」李疏衍看他。墨知年乖顺地垂着头,露出发顶和一截雪白的后颈,卸下了所有的盔甲,显得柔弱无害:「师父想听什么?路上我都告诉您。」 李疏衍果然被他转移了注意力,去旸谷的路上墨知年除了隐去上辈子的事情外,把一切和盘托出,从与混沌勾结,到灾神祸害了几个人间国度,把罪行说得详细清楚,仿佛故事中心的人不是他自己,说的话不为自己开脱一点。 霜降有些不寒而慄,他忽然庆幸墨知年不是敌人,不然能让人被算计到死都不知道幕后黑手是谁。 待他说完,旸谷已至,曦华倚在扶桑树上抱着肩等人,看见一行四人茫然了一瞬:「你们去追个剑,怎么还追多了两个人?」 然后他看见了刑戈,闭嘴沉默了一会,懒洋洋地打招唿:「战神大人早啊。」 刑戈并不意外,道:「你果然没死。」 说完就没人再搭理他,一行人目不斜视地往万阳殿去了。 曦华:「……」 曦华站在原地琢磨了一会,寻思自己这地位怎么越来越低了呢?他跟上去:「你们去干嘛?没我允许,万阳殿进不去的。别看它现在废墟一片,毕竟还是安置晷景的地方。」 霜降道:「那你开门,我们好进去修那大火球。」 曦华看墨知年:「你小子想开了?」 墨知年沖他一笑,温柔到让人头皮发麻的那种笑,他这么笑的时候一般是要死人的。 曦华眯了下眼,道:「行了都别往前走了,就他一个跟我进去,闲杂人等都在外面候着。刑戈你别看我,你也是闲杂人等,你一个耍大刀的看人家修东西是什么怪癖?」 说完他补充:「儿子,我没有说你是耍大刀的意思。」 一众人果然停下来,墨知年道一声「师父,我进去了」便随着曦华去往万阳殿。万阳殿一片废墟,大半塌了,仍有小半残墙挡人视野,晷景露出小半个角,高温升腾,空气扭曲灼人。 墨知年对曦华道:「上神大人,您究竟站在哪方阵营?」 曦华扬眉:「你想说什么?」 「我猜您与刑戈不是一伙的,想请您帮个忙,」墨知年看着他道,「您知道沙泽如今在何处吗?」 曦华道:「你还就抓着一个人祸害。」 「我在这天界举目无亲,也就只与他熟识些,总要找条后路。您若知道他在哪里,能为我指条路吗?」墨知年眉眼弯弯道,「大人放心,我不是要逃。晷景我一定会修理,只是这件事不能让刑戈知道,我才找您帮忙。」 曦华沉默片刻,道:「我送你过去。」 「那就多谢您。」墨知年俯身行礼,轻轻道,「刑戈可能会对您不利,您好自为之。」 李疏衍把目光从万阳殿收回,忽然想到了什么,对霜降道:「我回去一趟。」 霜降知道他指的是回去找春神说契和泉的事情,点了点头,李疏衍走出去一步,忽然回身道:「龙吟剑是不是还在墨知年手里?」 霜降一想,的确如此。 李疏衍皱了眉,想了片刻,放弃道:「罢,先让他拿着吧。」 第130页 送走墨知年后,曦华从万阳殿熘达出去,发现外面等的人少了一个,遂遗憾道:「该走的人不走,不该走的反倒走了。」 而后他补充:「儿子,你当然是不该走的那一个。」 刑戈:「……」 霜降道:「曦华,我问你点事情。」他看了一眼刑戈,刑戈面无表情地走开,霜降才继续道:「我记得当年我被追杀到旸谷,逃无可逃,最后掉下了人间,但只是元神。那我的肉身应当还留在天界?」 曦华道:「你没肉身。」 霜降愣了一下。 「下去人间的就是你的全部,」曦华道,「我给你扔下去的。不然你要是灵与身分家了,刑戈不把你身体剁成肉酱?」 霜降彻底懵了:「可……可在人间的,只有我的元神?我只有元神吗?」 曦华忽然严肃道:「霜降,你也大了,有些话必须要跟你说了。你不是我亲儿子。」 霜降道:「废话,我连个娘都没有,难不成我是你自己生的?」 曦华仍旧严肃:「你甚至连金乌都不是。」 霜降这回惊了:「……啊?」 「五百多年前,晷景第一次出现了紊乱,它在自我修復的过程中,最核心的一缕灵气精华溢出,作为『错误』被晷景丢弃。当时我正在万阳殿,这缕精华虽无意识,却有灵性,我并未认识到晷景在那时就出了差错,只觉得这缕精华好玩,便捡了回去,时间久了,竟让它生出了意识。」曦华道,「它本无固定的形体,只是与我朝夕相处,刚生意识的时候,懵懵懂懂以为自己也是一只金乌,便化作了金乌的形象。」 曦华看着霜降:「我捡到它时,是人间的霜降时节。」 霜降讶然:「我……是晷景的一道灵气?」 「这道灵气生而暴烈,在晷景内过于不稳定,太过影响晷景的运作,所以被扔了出来。后来它有了意识也脾气不好,很容易就失控,把脆弱意识烧成一团浆煳,然后重新铸造一个新的意识出来。」 曦华道顿了顿,接着道:「我花了许久才想办法让你保持平稳冷静的心态,战战兢兢养大了。我算过,只要你年幼时不碰杀伐气太重的东西,不被刺激到,成年后应当就不会再有问题了。」 「这是你不让我学刀的原因?」霜降道。 「是,」曦华说,「可惜你成年那天刑戈送了你一份大礼,刺激太大了,到底还是给你埋了个隐患。」 曦华伸手轻轻在霜降眉心一点:「虽然你现在看着沉稳了许多,但我现在是晷景的灵,还是能感受到那点狂暴的存在……那是你的根本,抹不去的。以后多加注意就好,我看你现在的状态,被气得火冒三丈应当也没大问题。」 霜降心想,怪不得他自己一点都不像个瑞兽金乌,在下界时也常常有烦躁感和毁灭欲。他问:「若我彻底失控,会怎么样?」 曦华做了个比喻:「化作个大火球把自己烧干净了,所过之处寸草不生吧。那时候只要你想,能吊打战神和天帝,炸个晷景也没有问题……活是别想活了,失控的燃料就是你的意识,五百年记忆能烧挺久了,够你把天界翻一遍。」 说完他自己「啧」了一声:「哎呀,这话不该告诉你,总觉得我给你指了一条不归路似的,一旦你真的这样了怎么办。」 霜降道:「你怎么从来不想我点好的?放心吧,我现在很惜命的。」 曦华不放心:「不成,我得问问你。你怎么看刑戈?」 霜降冷漠道:「你一个当事人难道也信他一出现在万阳殿你就得被活祭是巧合?我知道你不说一时没证据,二是为了保护我,但我还是觉得他该杀。」顿了顿,有些恼,「就是打不过。」 曦华急忙撸袖子,斗志昂扬道:「你别冲动,你就在这等着,晷景一修好我就去给你把他烙成饼。现在我不敢动,怕一不小心把晷景炸了。」 霜降道:「你给我回来,净添乱。」 曦华道:「那天帝呢?你想把他怎么办?」 「这个问题我和李疏衍说过。」霜降看着天帝殿的方向,「大的事情不谈,单灭杀令是他下的这一条,他害我全族,这事不能这么算了。」 霜降轻描淡写道:「至少,这个天帝他是别想做了吧?」 曦华道:「儿子,你想清楚了,这俩人你一个都打不过的。」 霜降笑了:「我自己一人是打不过,可我还有李疏衍啊。」 曦华奇道:「他能帮你这么多?」 霜降理直气壮道:「我的事就是他的事。」 曦华欣慰想,这可真是感天动地的师徒情啊。 第78章 便当遍地滚 「沙泽。」 沙泽停住脚步,心想:阴魂不散。 他在李疏衍一行人回到旸谷前刚刚离开,并未走出旸谷多远。他转过身,漠然看身后的少年。 「你去哪?」墨知年问。 沙泽反问:「与你有关?」 墨知年轻轻笑:「确实无关。我找你,是想让你帮我一个忙。」 沙泽道:「我为何要帮你?」 墨知年看着他:「金铃。」 沙泽瞳孔微微一缩,眼里的光阴沉沉地压下去。 「当年墨家那个收留你的孩子,给你留了一个金铃铛,不知你还记不记得。」墨知年声线不高,停顿中藏着讨巧,但在沙泽耳里不啻惊雷,「他救了你一命,你说你欠他一个人情,若他有机会飞升上界,可以去找你。」 第131页 沙泽沉默了许久,平日里一些不甚明显的、念着旧情的纵容伴着这话急遽冷却,他看陌生人一般看墨知年,近乎讥讽地扬起一个笑:「我的人情可真值钱。你自己算算,我帮过你多少次了?」 墨知年讨好说:「再多一个,就一个。」 沙泽厌恶道:「墨知年,你少在我面前摆出这副噁心样子。墨家因我飞升招来了灭顶之灾,你不恨我?你恨战神对地界做的手脚,难道就不恨我亲手撕开了地界裂缝?当时我在人界,你当时可就在旁边看着。我们两个之间早就是你死我活的定局,你还在我面前摆笑脸,就不嫌噁心?」 墨知年的笑容消失了。 他漠然看着沙泽,扬起了龙吟剑,剑锋如一线光瞬间到了沙泽眼前,沙泽竟来不及反应,剑身重重切进沙泽的胸膛里,将他撞倒在地,死死地钉在地上。 沙泽咳出一口血:「你——」 墨知年单膝跪在沙泽胸口,将剑刺得更深,他俯身,黑髮水流般滑落在沙泽脸上。 少年轻轻道:「好,我不与你惺惺作态。沙泽,我要你一样东西。」 他更低下头,耳鬓厮磨:「你的命。」 墨知年回到万阳殿,曦华倚着后门等他:「完事了?」 墨知年擦了擦脸上的血,看了一眼一身被染得鲜红的衣,笑:「嗯。」 他向着晷景走去,走至中途,忽然道:「大人,您说,师尊知不知道这件事?」 曦华不答,墨知年嘆息般地自应:「他就算知道,也一定认为我杀孽深重,活该得这么一个烈火焚身的下场。」 少年仰起头来,这一瞬他的眼睛里清澈澈地盈着燃烧的火光,他笑得洒脱:「我的确是活该如此。没关系,这辈子他们都好好的,师尊也好好的。」 「我在黑暗和淤泥里滚久了……」少年走近晷景,高温瞬间点燃了他,他轻柔的声线转瞬被烧干了,粗粝地磨着耳鼓,只听得哑哑的笑,后半句到底说了什么却听不清了。 少年不停步,身上的符文分崩离析,骨肉剥离,露出焦炭一般的焦黑,枯脆地折作几节,露出器物冷漠的内核和零件来。 他仍能向前走,感不到痛似的,走得缓慢而坚定,飞蛾般最终没进了极温的地狱,一把枯柴的身形在烈焰中璀璨地烧出一点菸花般的灿金,连灰烬都未能剩下。 晷景是神器,凡人如何能修理神器?只能是用另一件器物去补足它。 天匠谱的作用正是在此。 只是墨知年已经将自己炼入了天匠谱,他自己已成了一件器物,天匠谱用于修补晷景,自是最终化作无形,他的下场只会是魂飞魄散,一点痕迹都不会留下。 这天底下的确只有他能修復晷景。 用他的命。 曦华垂着眼睛,没有目送他最后一程,目光甚至是冷漠的。 这个孩子太偏执,太不择手段,可怜归可怜,可恨也可恨,他实在喜欢不起来。 晷景剧烈燃烧了一瞬,而后内里即将崩溃的齿轮重新运转起来,天界灵气自东起,倏忽一盪,天界河山染上一层壮丽的亮色。曦华却忽然觉得有一些无趣,走出了万阳殿。 门外刑戈提着刀在等他。 曦华向他身后打量,「霜降呢?」 「我有些事情想与你谈谈,支开了他。」 曦华看看他,再看看刀,面无表情道:「你想做什么?」 「我自上任以来,替天帝扫荡四野,是他手里一柄最利的刀。」刑戈沉声道,「他自几千年前就在谋划,而今已经把整个天界的权力握在他一人手中,金乌一亡,天界最后一个强大部族已经消失——接下来他会做什么,曦华,你难道一点没有察觉吗?这么多年,你也看过他做过多少荒唐事,难道能无动于衷?」 「狡兔死走狗烹,现在他座下就剩下你一家独大,你怕的是这个吧。」曦华懒散道。 刑戈承认了:「不假。」 曦华牵起一个似是而非的笑意:「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难道觉得他会放过你和霜降?」刑戈道,「他疑心极重,近年来愈发变本加厉,唇亡齿寒,我若死了,他下一步就应当收拾你们了。还有那个李疏衍……你没有发现他和天帝极像?」 曦华道:「头髮是挺像。」 「他显然也是天生的道心圆满,人间躯壳只能拖累他,升上天界便是一头白髮。」曦华道,「这般人族向来短命,能飞升的极少,而早年飞升的都被天帝关注,没一个得善终——」 曦华纳闷道:「你停一下,这跟我说做什么?他是我什么人吗?」 看了霜降抓着李疏衍的手十指相扣卿卿我我走了一路的刑戈沉默了一会,终于后知后觉地发觉,这位老父亲可能还没发现他的儿子有断袖之癖。 曦华终于有了些不耐:「话直说,屁快放。」 刑戈道:「你愿不愿意见证一个新世界?」 曦华直截了当道:「你不用把想造反说得这么好听。」 「我若不反,只有死路一条。」刑戈冷冷道,「天帝殿内三十三道弒神阵,我能逃到哪里去?如今我们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识时务。」 曦华道:「说完了?」 刑戈不说话,曦华道:「我不送了,您自己出旸谷吧。」 第132页 刑戈的余光注意到被支开的霜降已向着万阳殿前来,开口道:「当初我的确对晷景做了一点手脚。那时我还不清楚晷景出现了故障,只想为自己做准备,借它一点力量,没想到诱发了不稳定因素,导致你只能活祭它……的确是我做错了,我向你道歉。但如今大敌当前,为了存活,其他事应当都往后放。你身为金乌大族长,该有这个气量。」 曦华嘆了口气,语气眨眼坠入寒潭:「莽夫到底是莽夫……你的刀上沾了多少金乌的血,你不清楚?你哪来的脸跟我谈合作?」 大族长冷冷抬眼,竖金的瞳孔敛了所有的瑞气,看着像是洪荒时撕天裂地的凶兽:「滚。」 刑戈没滚。 他默默看着曦华,没生气,也没觉得被冒犯,目光中带着冷漠的宽容。 那是看将死之人的目光。 曦华心里骤生警觉,还不等他有所动作,刑戈已经道:「不识好歹。」 他竖刀指向曦华,真实地遗憾道:「可惜。」 曦华想到了什么,脸色一变,刑戈的刀已经斩出!曦华有所防备抬手抵挡,刀锋却竟毫无阻碍地穿过了他撑起的一层光,重重切进曦华的肩头! 不见血,这一刀似乎不是为了伤人,刀上一道血红的光一闪,没入了曦华的伤口。 一刀得手,战神干脆拔刀扭身,无匹刀光杀向霜降的眼! 霜降正赶到刑戈身后,一时剎不住,仿若直向着战神的刀刃撞来。霜降下意识提刀格挡,被震得虎口剧痛,他匆匆后退,刑戈不给他一点喘息时间挥刀直上,眨眼纷密刀光如雨。 霜降狼狈接招,胸口被震得发麻,他眼神一厉,生出来一股子狠劲,刀场从锋面上迸发,硬生生将刑戈逼退半步。 他飞快后退,目光急急向万阳殿望去,喊一声:「曦华!」 拉开距离后刑戈的身形挡不住他的目光,他看见曦华跪在地上,痛苦地蜷作一团,身上布满了鲜红色的符文。那些符文蛇一般紧紧缠在他身上,在肌肤上疯狂地涌动,他身上的筋络突兀地绷出来,身形不受控变得虚幻,一头红髮霎时燃烧,火星细碎地落在地上。 刑戈没来追霜降,大步回到万阳殿门前,俯身伸手卡着曦华的脖子,把他从殿里提了出来。曦华发出一声极压抑的痛吟,闭着眼,脸色苍白得很,面上细细的火纹如同裂痕,裂痕一阵阵地扭曲,仿佛连形体都维持不住。 霜降瞳孔骤缩,心底里一道火叫嚣着冲破理智的封锁,訇然烧上了他的刀,烈焰的翅翼从他的肩胛展开,霜降高举刀向着刑戈噼来,这一刀下山河皆开! 刑戈只能抬刀接招,两刀相撞,发出锵然惊鸣,火如流云卷向战神的全身,银白的宝甲发出灿色的光,将蒸腾的高温隔绝在外。霜降的刀场狭长地加持在锋刃上,雪亮长刀嗡鸣不止,刑戈竟被他压矮了半寸,地面上碎石崩飞。 霜降刀身一横,火焰的长鞭自锋上生长,将刑戈狠狠抽了出去。霜降匆匆几步上前,单膝跪在曦华身边,想伸手去扶他,却被曦华厉声喝止:「别碰我!」 尾音收成颤抖的线,曦华的身终于凝不住,崩成火焰的人形。他按着心口,鲜血般的咒文却还在生长,然后大把钻进火焰的深处,逼迫着金色的火光一寸寸收束。 霜降愣上一愣,曦华痛苦道:「走……离我远点……」 那鲜血般的符文竟令霜降感到威胁,他一根根地收回手指,攥得骨节发白,他熔金般的瞳孔也仿佛烧了起来,目光落在刑戈的脸上,竟让战神有种烧灼感。暴戾重新染上了霜降的眉眼,旧仇新恨扎得他太阳穴抽搐着疼,他勉强抓住了一点言语的能力,哑哑问:「刑戈,你做了什么?」 刑戈凝视着自己的刀。 刀身银亮如雪,锋薄如蝉翼,长三尺七寸,滴血不沾身,仿若一柄泓亮的秋水。 杀伐却过重了,生不出灵来。 刑戈端详够了,看向霜降。 他淡淡道:「我缺一个刀灵。」 第79章 而今回看少年事 李疏衍被拦在了春神殿前。 拦他的是一个小道童,道童唇红齿白,身形圆润,笑起来像凡尘界的年画娃娃,生得一副讨喜皮囊。 道童打量他,忽露齿一笑,说:「阁下是要来寻春神大人的吗?」 李疏衍道:「是,在下李疏衍,劳烦通报一下。」 道童道:「大人不在殿内。不过大人吩咐过了,如果阁下来寻,便要我带你去璇玑殿找他。」道童自觉走到李疏衍身前,引路道:「阁下随我来吧。」 李疏衍眉目一动,没说什么,跟在他身后向一个从未踏足的方向去。 道童说:「你是新晋的飞升者,你看这偌大天界如何?」 李疏衍反问:「你看人间如何?」 道童感嘆道:「我观这尘寰千万载,你们人族,无论到了何处,都逃不开争斗和抢夺,永远都学不会上善若水。姬璇当年也如你一般,心怀赤诚,一片真心,可天帝当久了,到底敌不过贪慾的腐蚀。人终究是人,做不来神的位子。」 李疏衍看他一眼,道:「天书。」 道童笑眯眯说:「天书太疏远了,你可以叫我上善。」 「我知你在人间各处都有眼,可观大千世界,」李疏衍道,「但我以为你只在人间。」 第133页 「神族置我于人界,予我使命,令我只观察,不参与,」上善道,「可相处久了,总会出感情。我若不来着天上走一遭,这世界离毁灭只有一步之遥。在你不知道的时间里,它已经被摧毁过一次。」 「我们人类干的?」 「不,霜降做的。」 李疏衍先是愣一愣,然后道:「那你口吻中为何对人的怨气那么大?」 上善不欲与他讲其中的关系,摇了摇头转移话题:「你可知我要带你去何处?」 「璇玑殿,也就是天帝殿。」李疏衍道,「你想让我去找天帝?」 上善道:「我想让你去救扶桑。」 「姬璇,你等会再做你那千秋万代的王,」扶桑摩挲着玉佩道,「你给我回来,这东西是假的。」 姬璇真的从黑暗中走回来了,脸色依旧冷漠。扶桑给他看这玉佩,道:「这就是个『枝』,命魂全都不在,是你自己剖出来了给我个空壳煳弄我,还是你被人给耍了?」 姬璇依旧木着一张脸,扶桑见他眼神一动,便有了结论:「看来是后者。」 「你用这东西控制了人界与天界的通道,除了我没有人能随意穿梭两界,」扶桑道,「这东西除了战神,你还给过谁?」 姬璇看了他一眼,扶桑道:「没别人了?那你完了,战神这么重要的东西都敢掉包,可能要反你。」 扶桑抛了抛这玉佩,在空荡的大殿里踱两步,一边思考一边道:「当初地界封印大开,事出突然,战神下界救急,你允他在人间界使用天界的能力……凭他的实力,偌大人间没有对手,他是尝到了无拘束的甜头临时起意,还是早对你限制天神来去自由不满,早有预谋?」 扶桑一回眼看见姬璇的面容,顿了顿,无奈扶额道:「看你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应当是后者。」 难为他在天帝空白一片的脸上看得出表情来。 「他该反了。」姬璇漠然道,「我之下,只剩他一家独大,他若猜不到我最后会除掉他,可白做这么久的战神了。」 扶桑道:「你真的想除掉他?」 姬璇面无表情,扶桑再道:「姬璇,到底为什么?你把这天上的势力清空了,孤家寡人,有什么意思?」 姬璇沉默了许久,忽然道:「我要死了。」 扶桑没明白:「……什么?」 「人总要死的。我是第一批登上天界的人类中的最后一个,元神早就在时间长河中支离,全靠神族当年予我的一团神格撑着。」天帝语气平淡,仿若所说的对象不是自己,「而今这一点神格也撑不住我破碎不堪的元神了。我快要死了。」 扶桑看着眼前依旧冷漠的天帝,忽然不知道说什么。 他本以为,姬璇是不会死的。 就像他以为他、姬璇和曦华能做一生的挚友一样,只是他的一厢情愿罢了。 没有什么是亘古不变的。 大殿里安静得如同坟墓,姬璇忽然抬了一下眼睛。 这一瞬间白髮的天帝眼里涌起了扶桑所陌生的情绪,姬璇定定地看着扶桑翡翠般的眸子,低声道:「可你和曦华还活着。」 轰然巨响,赤金火焰透体而出,霜降差点被自己的怒火焚尽,七情六慾都在一片金红色火焰里翻滚,他眼前瞬间赤红一片,火焰燎上刑戈的衣角,野蛮地一路攀上去。 刑戈退开几步离开火场,霜降长刀已然挥到眼前,刑戈和他匆匆对上几刀,只觉手上传来崩摧山河的力道,震得他关节剧痛。 刑戈还没来得及细想霜降身上发生了什么,曦华忽然一声暴喝:「回来!」 他的嗓音已经发沙,吼出满腔的血气,竟真的把霜降叫住了,岌岌可危的理智在崩溃的边缘站住了脚。 霜降熔金般的竖瞳亮得刺目,他回眼看曦华,拼了命才稳住脑海里杀戮的念头。 「霜降。」曦华身上的符文又密了不少,已经不成人形,他艰难下令,「杀了我。」 霜降不甚清晰的大脑被这一声命令吓醒了,他裹在高温和烈焰里,却只觉得自己站在冰雪的寒窟。霜降的唇抖了一下,似乎是下意识想问一句「什么」,转瞬已明白了曦华的用意,脚下一时却挪不动。 只磨蹭的这一瞬,刑戈也明白了曦华的想法,脸色一沉,向着霜降大步上前,手中长刀猝然闪出清亮刺目的光。不曾想霜降压根不理刑戈近在咫尺的锋刃,不管不顾毅然转身,鸿鸣刀倒转,直刺向曦华已然模煳的眉目! 刑戈的刀光如河流噼开了火焰的轮廓,重重噼斩在霜降的肩背上,霜降一个踉跄差点被压在地上,刀锋便偏了偏,贴着曦华的身侧刺入了地里,被血红符文束缚住的火焰随着鸣鸿刀一卷,离体了一小块缠在刀锋上。 霜降稳住身子,刑戈的刀再来,他回身先与长刀对上一击,而后旋身以背嵴与火焰硬抗了一刀,鸣鸿刀尖鸣着杀入了曦华的核心! 血红符文骤然爆裂,曦华碎作火焰向四面八方暴涌,如浪潮漫捲,逼得刑戈回退。霜降火红髮丝被冲击波带起的风吹动,燃烧般在半空乱舞,他单膝跪在地上,肩背上两道狰狞的刀伤,他看上去刚从鲜血中爬出来,却感觉不到疼似的,只疲惫地喘息着,目光空茫。 火焰轰轰烈烈铺陈开,火海中心的霜降终于动了动,低声道:「……曦华?」 第134页 「无用功。」 刑戈的声音在远方,霜降茫然抬起头来。刑戈在看自己的长刀,霜降也随之看过去。曦华无序飞散的火焰听了刑戈的声音,得了令般收成火蛇,尽数流向了刑戈,飞快地缠上了长刀,金红色的火纹一圈圈自刀身上浮出,刀身周炙烈的温度将空气扭曲。 霜降的脸色瞬间煞白,仓皇的眼神却淬火般冷却,露出冷硬的轮廓来。他拄着鸣鸿站起来,刑戈仍旧看自己的刀,看样子很满意,甚至有心情对霜降说:「你以为曦华能依附鸣鸿刀是吗?我在活祭他时,已对他的神魂动了手脚,他只能被我的断雪容纳,这是刻在他神魂里的咒文,你抢先了一步也是无用。」 霜降咳一声,心里的火仍在血脉里肆虐,他反而冷静下来了,沙哑道:「当初你对晷景动过手脚,加速了它的变化,曦华没办法才活祭了晷景,是不是?」 断雪刀的变化还未完成,刑戈有意拖延时间,便答道:「那的确是意外。我不知晷景有变,只想借晷景的一分真火,没想到牵一髮而动全身,加速了晷景的崩溃。当时曦华要我活祭他,见我有所犹豫,便与我说他很可能不会死,金乌的神魂远比人的元神强大,在晷景中烧过一次也能有理智残存,说不定还会成为晷景的灵。」 「所以你想,他既然成了灵物,不如祭你的刀是吗?」霜降冷冷道。 刑戈摇摇头:「我本不想让他成为刀灵。他身为晷景的灵,自然比新祭出的、无意识的刀灵强大得多,只可惜他不识时务,我不能放任一个不安稳因素活下去。」 「刑戈,」霜降咬着仇恨和愤怒,一字一顿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刑戈忽然笑了。 他是不苟言笑、杀伐果断的战神,天上诸神不敢触,万人之上,权势滔天。 可他笑得苦涩而惆怅,笑过了之后摇着头看霜降,仿佛在看一个即将夭折的吵闹的小辈:「你快要死了,听听也无妨。」 「我自战乱中一路向上爬,千年前飞升,飞升后第一件事情不是去天帝殿领神格,而是去找当时的战神。千年前我的家乡战火纷飞,民不聊生,而战神苍老昏聩,他以挑起战争为趣,我得知后怒不可遏,杀了他。 「天帝得知后,力排众议命我为战神,他帮我杀了所有反对的人。我必须挥刀,不然他们就会杀了我。等我站稳脚跟,第一件事是收拾战神的烂摊子,将人间战事平定,那时所有人都爱戴我,供奉战神的香火不绝。 「人间无战事,我就是天帝的刀。这么多年我帮他一点点把所有大部族剷除,不管他们立场如何,手里有权就是有罪。等到后来,我忽然意识到,人间和平太久了,我已经很久没有听见人间的声音了。战神被人间遗忘了。如果我不做点什么,战神将失去作用——那时,被剷除的就是我。」 刑戈顿了顿,「那时天界大多部族已平,只剩下金乌一族仍不断壮大,我几次提醒过天帝你们有多强大,他却迟迟不动手。我意识到,有曦华在,他永远都不会动旸谷。天帝多疑残暴,对金乌和扶桑神木充满忌惮,但他取扶桑的命魂枝削弱了扶桑的能力,也用这件事试探曦华,试探的结果让他相信——曦华不会反。」 刑戈凝视刀锋,脸上轮廓坚硬如刀削:「最开始,我没想对金乌如何。我在人间搅起争斗,让人间需要战争。我准备对地界的封印和裂缝动手脚,只要地界封印一开,天帝为了剿魔,就会把扶桑的命魂枝交于我。有了它,我就能随意穿梭两界,如果我最后仍是敌不过天帝,至少还有一界为我的退路。那时候,曦华忽然派人找天帝。我意识到这可能是一个转机,便代天帝去了。」 刑戈淡淡道:「后来的事情,你便知道了。」 霜降惨然一笑:「你和当年被你杀死的战神有什么区别?」 「人就是这样的种族,总要贪求点什么。」刑戈漠然道,「天帝所求是至高无上的权力,我所求的不过是活着。」 他忽然带上了一点讥讽的口吻:「霜降,你所喜爱的也是人,你有无尽的时光,可人心是会变的。曦华、扶桑与天帝在洪荒之时形影不离,你看看如今,他们落得了个什么下场?」 霜降一晃神,回神时雪亮的刀锋轻易破开火焰,已递至眼前!他心里陡然一惊,提刀想接,可他已被之前的两刀伤了嵴骨,手臂无力,刀竟没提起来! 长刀重重斩在胸腹之间,血与灵力顺着伤口喷洒,鸣鸿脱手而出,霜降被甩了出去,在地上狼狈地滚过几圈,挣扎着,却站不起来。 刑戈一步步上前,手中刀浮起一层赤红的火焰,上面火纹晶亮,流动如蛇。旸谷化作无尽火海,他每走一步,便有火向断雪刀聚拢,霜降痛苦地喘息,刑戈一脚踏上他的胸膛,倒转刀锋向他刺下—— 长刀切入霜降的心口,同源的焰如山如海压过了霜降身体里的火,每一条经络都被狂暴地摧毁,霜降瞳孔骤缩一瞬,他痛得连惨叫都发不出,眼中的金光熄灭,瞳孔瞬间溃散,身上的火剎那熄了。 刑戈拔刀,霜降身体里已经没有多少血能再涌出,他全身颤了一下,而后再无了生息。 刑戈面无表情再补上两刀,等到霜降的生机彻底灭了,他才收刀,向着旸谷外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靠我怎么把主角搞死了?这一条不在我的大纲里! 第135页 第80章 谢了春红太匆匆 刑戈走后很久,旸谷的大火逐渐灭了。 天匠谱的补全使晷景能够正常运转,旸谷异于常态的高温一点点回降,断壁残垣恢復了死寂。鸣鸿刀化作云雀,茫然地扑腾几下翅膀,犹豫着落在霜降的脸侧,小心地啄起他的一根髮丝,轻轻「叽」了一声。 不知过了多久,霜降的手指忽然颤了一下,空寂的瞳孔里点起一亮金色的烛光。云雀落向他叽叽喳喳地叫,他缓缓地撑起了身子,面无表情地看了云雀一眼,忽伸手攥住了它,用力一捏。 鸿鸣惊叫一声,身形被捏散了,蓬然化作长刀。 霜降疑惑地看着手中的刀柄,了无兴趣把它往地里一插,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回身看向万阳殿。 他身上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火线在狰狞刀伤上烧过,留作几道刺目的伤痕。金色的火焰从他的伤疤里鼓出来,点燃了他的全身,他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受着火刑的鬼,脸色煞白,步伐还有些踉跄,缓缓向着万阳殿走去,仿佛想要投进晷景这个燃烧的火炉中似的。 忽然他停住了,侧耳仿佛在听什么,空荡荡的眼神慢慢凝聚起来,凝作了一股渴望争斗的戾气。 红衣的青年提剑站在扶桑树的树梢上,神色漠然垂眸看他。他似乎是想要往这边看,但却忽然被另一个方向的声音吸引了注意力,霜降喉咙里滚过一声凶兽捕猎时的低鸣,如一颗火流星平坠向万阳殿的一根立柱后! 「耳朵倒灵。」有个声音这样贊道,紧接着就是一声平和的佛偈:「阿弥陀佛。」 红衣青年挑一挑眉,在树梢上轻盈地蹲下了,饶有兴趣地看着火流星追着一个圆滚滚的灰衣服和尚。 「哎哟施主,可别烧了贫僧的袈裟,这可贵着吶——」和尚逃得很是狼狈,有几次没躲过,被一爪穿了个通透,却不像落在实处。这和尚更像是一道幻影。 「树上的施主,您可不能见死不救啊!」和尚仰起头喊。 红衣青年一声嗤笑,自在道:「老子管你死活?」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施主!」 红衣青年冷笑道:「你看我像是信你那狗屁佛门的人吗?你一个虚幻□□,也不怕他烧,在那瞎嚷嚷什么玩意儿?」 「施主火气好大,莫不是遇到了什么糟心事?」和尚一边抱头鼠窜一边跟人唠嗑,「施主您这可是迁怒啊,您看我与祸神大人是旧相识,灾神大人您能不能看在他的面子上帮帮贫僧?」 沙泽一扬压眼的长眉,眼里神色霎时冷了:「你认识他?那可真好,你怎么还不死?」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恶毒的话,却似乎听见了什么,冷酷阴沉的神色一散,自语的声音却还是讥讽的:「醒了?」 似乎有人跟他说了什么,他从树上站起身,道:「我若不呢?」 这话刚问出口,他身上的气质倏忽变了。 他突然从枝头消失,眨眼已至霜降身前,手中长剑一横,轻声道:「小七。」 他身上带着记忆里久远的、熟悉的气息,太缥缈了,像是错觉。霜降前扑的身形戛然而止,歪头看着身前的人,暴戾神色下露出一点疑惑和戒备。青年后退一步拉开距离,霜降从他身上嗅到了一点危险的味道,也退开一步,而后看看他,再看看万阳殿,站住不再动,身上的火安静地烧着。 和尚躲在青年身后,双手合十劫后余生般道一声:「阿弥陀佛。」 红衣青年不看身后的人,目光定在霜降凶兽般的眸子里,忽然笑了一下,低声道:「真是个畜生。」 「施主这话可不对。」和尚不贊同道,「他受了重伤,正是濒死的时候,意识和理智都没了,只剩了一点本能在活动,连畜生都比不上。」 「他这样似乎比之前能打,」红衣青年一扬下巴,「能打得过刑戈吗?」 「也算是战力。」和尚说。 红衣青年回眼看他,语气似乎有些斟酌:「他还能恢復原状吗?」 「这贫僧可不知,他现在应当还有对外界的感知力,要看谁能叫醒他,叫醒他的人还在不在。」和尚说。 青年眯了一下眼,试探着对霜降道:「战神刑戈。」 霜降的暴戾随着火焰暴增,他困兽般原地转了两圈,目光兇狠。青年手一翻,抛给霜降一段残缺的咒符,这是从墨知年身上取下来的东西,和刑戈还有些微不足道的联繫。霜降把它抓在手里,青年向着天帝殿的方向一指,带着几分蛊惑和几分漫不经心,道:「他害死了你爹,又伤你至此,你想杀了他吧?去天帝殿——他就在天帝殿。」 霜降肩胛张开巨大的火焰翅翼,向着他指的方向飞掠出去。 青年看着他飞去的方向,轻轻道:「上善。」 上善惊讶道:「施主竟知晓我。」 青年轻飘飘道:「这么快你就不记得我了?」 上善一副誓要把煳涂装到底的模样,讶然道:「贫僧何时见过灾神大人?」 他愿装煳涂,青年也不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一笑而过,问道:「你与我同时来的此地,眼看着刑戈取了曦华性命,对吗?」 上善道:「阿弥陀佛。」 青年当他是承认,也不质问他什么慈悲为怀、一心向善,只轻飘飘道:「有个问题,我觉得你一定能给我答案。」 第136页 「施主请问。」 「刑戈是如何得知洪荒之事的?」青年看着上善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道,「就算去问,天帝也不会告诉他不是吗?他为何对扶桑、曦华和天帝的事情如此了解,仿佛真的见过一般?无论是下在墨知年身上的,还是用在曦华身上的咒文,哪怕在天界都失传已久,刑戈千年前飞升,如何得知这些东西?」 上善还是道:「阿弥陀佛。」 「上善,虽然都说天书只是观察,从不干预世界的发展……」青年柔和一笑,「刑戈见过你,对与不对?你帮了他,是与不是?」 青年笑得灿烂,语气骤冷:「为什么?」 上善不说话。 最终他双手合十,低眉顺目地道一句:「该变天了。」 这话刚扔下来,上善的身形就逐渐消失了,青年看着他消失的地方出了一会神,忽然气质就一变,近乎阴沉地自语了一句:「你再招唿都不打一声就出来试试。」 他似乎听什么人说了一句什么话,而后低低笑了一声:「再有下次我就自废右臂,让你再也别想拿剑。小孩,你既然说我是疯子,那你猜我我敢不敢?」 他所交流的对象似乎没有再说话,沙泽心情颇好地抱起了肩,向着出旸谷的方向走去。走至中途,脚下忽然碰到了什么,他一低头,看见一个木头雕的物件。 沙泽把它捡了起来,转到正面看了一眼,嫌弃地一缩脖子:「这是什么?啧,真丑,巫毒娃娃?」 似乎又有人和他说话,沙泽道:「你让我收着?这么个玩意儿?」 顿了顿,沙泽无不嘲讽道:「你什么时候这么慈悲为怀了?你刚看着人被刑戈祭了刀,现在难道还想救他这个破烂一样的空容器不成?有用吗?」 这么说着,他却把这巫毒娃娃收进了袖里,懒懒散散道:「接下来你想去哪?天帝殿?想都别想,小孩,你真是嫌现在的命不是自己的是不是?」 他自语着一扬眉,薄唇弯起一个桀骜的弧度:「我就乐意叫你小孩,有种你再杀我一次。」 他……或者说他们无声对峙了一阵,最终还是沙泽占了上风,他听那个别人都听不见的声音说了一句什么,点头道:「好。」 作者有话要说:  我韩梅梅要在清明之前把天衍写完!!! 第81章 我乃人间轻狂客 天帝殿内的气氛在姬璇说出那句话后仿佛凝固,扶桑还不等从这话语里品出什么味道来,空荡大殿里忽然亮起了金光。扶桑向后踏了一步,金光自他脚下地面勾勒出阵法的线条,不等他反应,阵法中便已生出数道锁链,腾然缠绕上扶桑的周身,而后收紧绷短。扶桑猝不及防受缚,踉跄一步,被重重地扯跪在地上。 扶桑下意识挣了一下,想要站起来,锁链却缠绕得更紧,几要入骨。扶桑挣不开,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响,断裂的痛楚让他只能不敢置信地看向姬璇,怔怔地脱口而出:「阿璇……?」 姬璇本是淡漠的,听了这两个字瞳孔却缩了一缩,冰冷的神色端不住,匆匆别过头。 天帝殿设有三十三道弒神阵,覆盖了整个天帝殿。而今地面上阵法一层一层嵌套明亮,金光笼罩了中央的两人,把他们镀上一层同等的金灿灿的亮色。 只是他们一个是阵法的祭品,一个是天下的帝王。 阵法将扶桑的力量一点一点抽走,扶桑只是盯着姬璇不说话。半晌他低下头,落寞地笑了一下,低低道:「姬璇,你为什么从来不想些温和的方法?」 姬璇迟疑着要开口,殿门口忽一声急喝:「快阻止他!」 剑光如潮撞开殿门,海啸般盖头压入殿内,扑灭了一个将亮未亮的阵法,持剑人眨眼已至阵中,两剑断开锁链,伸手要将扶桑拉起来。 姬璇眸色一沉,抬手提掌便往此人背后按去。来人背对姬璇,如何快都应当躲不过这一掌,千钧一髮之刻,另一把剑突兀出现在此人背后,姬璇的手掌按在剑身上,发出沉闷的一声「铛」响。 这人向前踉跄了一步,只是自顾自把扶桑扶起来,姬璇另一掌掺了怒意已然照人天灵拍下,扶桑忽抬手,和姬璇对了一记。 扶桑不可能是天帝的对手,姬璇下意识收了力,无形的冲击波自两人掌心四溢开,扶桑和来者借力退出阵法中央,姬璇袖袍被劲气吹饱,扬帆般动盪一瞬。 姬璇还欲出手,扶桑厉声喝止:「姬璇!」 姬璇顿一顿,竟收手不再攻击,负起手淡淡看了来者一眼,问扶桑:「他是何人?」 扶桑喊住了天帝,自己身边这个不安分的主手中剑竟轻轻嗡鸣起来,带着股跃跃欲试的劲想带着人往前沖。扶桑只觉得太阳穴一抽一抽地疼,用力攥住人的手腕把他往后拽,带了一点警告意味低声道:「阿衍。」 李疏衍这才按住了剑。 扶桑对姬璇答:「我朋友。」 姬璇一眯眼,撤回目光看向了殿门。门外出声喊「阻止他」的小道童并未离去,静静看着殿内。 姬璇沉声道:「天书。」 上善不卑不亢俯身行礼:「见过天帝。」 姬璇道:「天书不干预天下事。」 上善笑而不答,李疏衍拉着人慢慢后退,姬璇没看李疏衍,冷声道:「你站住。」 李疏衍却知道天帝是对他发号施令,顿都没顿脸色如常继续后退,一边退一边紧紧盯着他,目光里不见敬,只有很平淡的戒备。 第137页 姬璇转瞬已经想通了许多事,几乎要气笑了。扶桑拉住了李疏衍:「没事。」他看向阵眼的姬璇:「我们谈谈。」 「原来这就是你的棋。」姬璇仿若没听见扶桑的话,看着上善道:「好。」 顿了顿:「很好。」 他站在阵法的中央不动,却有山一样的威压重重落在李疏衍肩上,李疏衍膝盖一矮差点跪下,好在用手中剑撑了一把。他抬起头盯着姬璇,姬璇也看着他,目光审视而挑剔,末了摇摇头,漠然道:「不够。」 他对李疏衍道:「跪下。」 李疏衍皱了一下眉,扶桑的神色一冷:「姬璇。」 「你别掺和,」李疏衍用力撑直了身子,对扶桑毫不客气道,「你打不过他,他也不听你的。你出去,回旸谷去。」 不等扶桑回答天帝一抬手:「都别想走。」 地面上阵法大亮,而后纹路爬上了殿中的立柱,在穹顶上勾勒出浩瀚的景象。地面上阵法浮动,腾空而起,与天穹上的阵相唿应,殿门轰然关闭,整个大殿化作金色的牢笼,天帝负手立于阵眼,而顶天立地的法相已在身后凝聚,巨掌如山压落! 李疏衍一把推开了扶桑,他的肩上还扛着无穷尽的威压,人却愈发锋利,长剑向天指,万千剑光在他身后列阵,如铺天剑矢齐发,将巨掌穿了个透。 天穹之阵向下压了一分,李疏衍身上的骨都发出爆响,姬璇威严道:「跪下!」 地面阵法大亮,李疏衍的小腿爆出一片血雾,他勐然单膝跪了下去,手中长剑却倒转,重重刺入了下方的阵! 怀虚剑内藏打磨了几百年的剑意,轻盈的一道,斩金断铁没入阵法里,竟崩碎了一根阵法的线条,他用力刺下,剑气肆虐在阵中,金线次第熄灭,李疏衍身上的压力骤失! 他似乎一直在以一己之力对抗阵法,已经生出了不少经验,肩上如果不扛着点透骨重压和杀气,还有些不适应。他依旧面无表情紧紧握着剑,眼神亮得刺目,缓缓站了起来,剑意在他周身起伏,剑尖指向姬璇,流泉般的声音发哑:「我不。」 竟有些孩子气。 姬璇看着他,眼神忽然空远起来,仿佛透过他和时光在看别的什么人。最终天帝摇一摇头,道:「不自量力。」 李疏衍微微一愣,门外忽然有狂暴的火气噼斩入殿,一柄雪亮长刀燃烧着火纹砍碎了一道金阵,战神提刀向姬璇落去,却被一柄剑架住。 刀剑相击,金铁之声如晴日惊雷,刑戈脸色一沉回刀后退,意外地看向剑的主人。 李疏衍被巨力击退三步,他站在姬璇与刑戈之间,看着燃烧着火纹的断雪刀,声音如寒冰:「霜降呢?」 战神冷着脸不言,李疏衍等了一会,远离战场的扶桑则问道:「曦华呢?」 此言一出,李疏衍和站在殿中央的天帝脸色都一变,一同望向了刑戈的刀。 不必言语,所有人都能猜到发生了什么。 姬璇忽然怒了,那是在他脸上看不出端倪的情绪,仿佛滔天大火烧在胸膛里,能透出体外的却只是灰烬。 他做了一个动作——这个动作李疏衍熟悉,是拔剑的动作。 天帝仿佛从空气中抽出了一柄剑,剑身轻薄,如水透明。他身后的巨大法相也做了同样的动作,磅礴的剑场碾压过整个大殿,纯金的牢笼光芒大盛,向着战神合拢,要将他锁成笼中雀的架势。 刑戈身后凝出人形法相,他大步上前提刀横斩。三十三道弒神阵在成型前有了缺口,整合为牢便缺少大半的气势,刑戈本身的刀没有变化,身后法相则提一柄长刀,刀身赤红,有金红翅翼的鸟形从刀上振翅,将阵法霍然撑开! 无形气劲也如刀剑,撞在李疏衍剑上,叮噹不绝。李疏衍向后退开,扶桑一把扶住他:「没受伤吧?」 李疏衍摇摇头,看着战场中央,低声道:「我打不过。」 「当然打不过,你连法相都没有。」扶桑声音有些促,「你别掺和了,快走。」 李疏衍不甘心道:「可霜降——」 他忽然住了口。 如果曦华都被祭刀,他怎么能奢望霜降安然无恙? 李疏衍闭了一下眼睛,心里一时有些空茫,惧还没泛上来,就被他强行压了下去。他握紧了剑,对扶桑道:「我得知道他把霜降怎样了。他不想回答我,那就打到他开口为止。」 扶桑恨不得给他一巴掌:「你拿什么跟他打?!拼命都拼不起!」 李疏衍看着他低声道:「帮帮我。」 这三个字醍醐灌顶般惊醒了扶桑,他忽然明白了什么,恍然看了殿外的道童一眼。道童不存在于这世间般站着,感受到扶桑的目光,向着他笑上一笑。 扶桑竟然也笑了,低声道:「原来如此。天书……的确好棋。」 「人族成神,都是得了神格后才能凝聚法相,其实神格不是必备品。」扶桑看着李疏衍,翡翠般的眸子里有光华流动,他道,「阿衍你听好,法相是人对自我的认识体,是意场、灵力和意识的结合——它的凝聚,只是需要一个神力的引。」 「我非人,无法相,」扶桑眼中光芒已然刺目,他抬手点向李疏衍的眉心,身形外笼罩一层金绿的莹光,将整个人衬得虚幻,「但我是神族留下的神木——我可以做你的引。」 第138页 金光如雨滂沱,纷密落入李疏衍的元神之中,一层风云拂面,李疏衍眼前已是万仞高山,阳光被山峰遮住,扶桑的声音骤远:「阿衍,去找你的——」 罡风似虎啸,扶桑的声音如丝帛裂断。李疏衍抬起头,看见镀着金光的山巅,无上荣光辉煌若冕。 他情真意切地动了心,正要向上走,却忽觉手中空荡,低下头果然不见剑。 李疏衍止了步子,眯起眼睛,在山巅望见了一柄黄金剑。 他嫌弃地一皱眉,回身环顾,发现自己身处剑冢,断剑遍地。 他俯身想拾一把,手指还未触到剑柄,枯朽的铁剑便化作风沙散了。他踏出一步,遍地断剑成沙,捲起了遮天蔽日的黑风暴,将银白长发搅得乱舞。 他在风暴中间,拦开煳头盖脸的头髮,望见遥远的悬崖边一柄古朴长剑。 它倒插在荒草黄土之中,素极了,被风刃勐然折作两截,上半截嘭铛落地,断面如锈。 这应当是最后一柄断剑。 风暴散尽,山巅上的黄金剑更耀眼,阳光坠落其上,李疏衍却看都不看,抬步向着断剑走去,直走到悬崖边,将断剑捡起来。 他听见一个虚无缥缈的声音:「山巅有无尽风光,有金色冠冕,也有一柄好剑。为何不去?」 李疏衍直接了当道:「那剑太花哨,我不喜欢。」 「可断剑有何用呢?这世间事,可是你一句不喜欢就能解决的?」 「没关系。」李疏衍道,「我心中有剑,取一个形足矣。」 罡风再起,李疏衍袖袍翻飞,他凝视断面,将断剑举至眼前,左手并两指自剑格向上缓缓擦去,指下透亮的光凝为锋刃。 他道:「人活一世不求个喜欢,不若白活?」 作者有话要说:  没存稿了,我好方脏。 第82章 选甚春秋 幻景碎,李疏衍睁开眼,身后似有无形的气凝聚。他先是匆匆向前踏了一步,而后忽然若有所觉地回头:「扶桑?」 扶桑身上的光已经完全消失,他苍白地站在那里,随时要消散的模样。看见李疏衍回头,他安慰般笑了一下,鼓励道:「去啊,揍他。」 声音也轻飘飘的,随时欲断。 李疏衍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一点不妙来:「你怎么了?」 扶桑抬起脸,脸色已经透明。他眼中的翡色逐渐黯淡下去,宛若从翠玉变作灰暗的石头,人倚着身后的立柱,出不了声,慢慢向下滑。 李疏衍箭步上前拉住他:「扶桑?!」 这一声音调略高,打得正酣的天帝架住了刑戈的刀,向这边望了一眼。 而后他勐然盯紧了刑戈,杀意比剑锋还冽,冷冷道:「交出来。」 刑戈道:「何物?」 「你归还的三界通令是假物,把真的交出来!」 尾音擦出了火气,和一点从未显露在人前的急迫。 刑戈仿佛从未见过天帝般打量他,而后忽然退开一步,语气里难得带了嘲讽:「天帝陛下,您莫不是想救他?」 李疏衍管不了他们的对话,抬头看向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前的上善,低而急促地问:「怎么回事?」 「扶桑神木共有天地人三根命魂枝,是神木之灵的三条性命。」上善道,面色无悲无喜,「地枝在洪荒之期已毁,天枝两千年前被折断,人枝分作两段,一段封了地界裂缝,另一段刚刚做了你法相的引。」 李疏衍神色空白了一瞬。 他身后仿若有风云变幻,银白的髮丝与宽大袖袍随风舞动,银白法相如从云雾中踏出。他扶着扶桑让他依靠立柱坐下,自己站起来,扬眼望向了对峙的天帝与战神。 他手中的剑迅速变得普通,法相却如同提着一柄秋水。 曦华与他说过,扶桑的天命魂枝被姬璇制成了三界通令。 天书适时道:「三界通令在刑戈身上。」 李疏衍一点头:「你看好他。」 姬璇剑尖缓缓抬起,直指刑戈的面容:「你交不交?」 刑戈不等回答,李疏衍透彻凛冽的剑风已如芒在背,战神法相回手一刀,正与秋水般的怀虚剑撞上。李疏衍去势不减,剑尖直刺战神背心,法相断雪刀上火光骤闪,金翅的三足乌撞上了怀虚剑刃! 刀剑激盪,一声清啼下火光烧上了战神的盔甲,天帝剑锋厚重地压下来,刑戈举刀格挡,他身后李疏衍虎口一震,被震退三步。 李疏衍稳住后退的步子,横剑再上前,两柄若光似水的剑交错杀向刑戈,刑戈拦开姬璇的剑,刀上红光爆发,竟将姬璇击退了一步! 天帝法相被大火烧红,竟虚幻地闪了一下。李疏衍的长剑直逼刑戈的面容,刑戈回刀挡住,僵持的时刻忽然笑了。 他的笑声极其畅快,一边笑一边甩开李疏衍的剑锋,李疏衍被勐然扫开,后滑一段,重重撞上了朱红的立柱,身后的法相被刀锋斩碎,他眼前顿时一黑,喉头一口猩甜,一时身子都是木的,半晌站不起来。 金色法阵旋转着再向刑戈碾压而去,刑戈大笑着照着黯灭的那处破损挥刀,刀上火纹鲜活生长,顺着线条烧上了整个阵,将金线焚尽! 李疏衍撑着立柱勉强站起来,只听刑戈道:「天书诚不欺我,天帝,你果然已是强弩之末!」 姬璇神情不变,但脸色苍白,身后的法相缓缓散了。他无声看了刑戈一阵子,古井无波的目光转向了上善:「天书,我本以为你是最守规矩的那一个。」 第139页 上善道:「我只是觉得,再这般由你胡闹下去,天上人间都不好过。」 姬璇道:「所以你与刑戈合谋。你明知我已活不长,为何不肯再等等?」 「等到这天上人才被你杀尽吗?」 「为何选了他?」 上善反问,「难道他不够好?」 「他像我,」姬璇漠然道,「你不怕动辄千百年的时光,把他蹉跎成另一个我?」 「千年后的事,自有千年后的人评说。」 姬璇点点头,又摇摇头:「天书,你根本不懂人心。」 这话说完,姬璇伸出手,自心口取出了一团无形的光火。 天帝的神格。 刑戈眼中光色一闪,正要上前抢夺,隐匿的金色法阵忽然从他脚下浮现,天穹金光大亮,三十三道完整法阵环环扣合,勐然向刑戈压了下来。 刑戈脸色一变,脱口道:「怎可能?!」 「弒神阵若能被轻易破坏,如何当得起这个名字?」姬璇举着光火,神色淡漠。 金阵如牢,将其中的人轰然压落,锁链狂蛇般缠绕上刑戈周身,庞然虚影缠上法相,刑戈怒喝一声,却挣不开束缚,被强行扯跪于地,他怒吼,却被按着头伏在地上,金色锁链将他的法相撕个粉碎。 姬璇身上忽然出现了细碎的光点,萤火般飞舞着。 开启弒神阵是要付出代价的,他的身体本就强弩之末,而今更是撑不住了。 姬璇看也不看在笼中挣扎的刑戈,径直走过他身侧,向前走去。 走向了李疏衍。 他一路走一路散,走到李疏衍眼前的时候人已经半透明,眉目都看不清。 刑戈瞳孔紧缩,嘶哑地吼起来:「天书!你骗我!」 李疏衍皱了眉,似乎想明白了什么,忽地回头看向了上善,张了张口,姬璇却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抬手就把神格按向了李疏衍的眉心。 无形的波动自神格传向天界山川,金光包裹了李疏衍,拉抻出修长的人形,轻柔地覆盖了李疏衍的身形,而后结成金光的茧。 姬璇的身形散得疯快,发冠被金光一扫,在风中崩碎,银白的髮丝脱了束缚,放肆地飞扬着,而后化作了光点。 他终于卸去了一身的荣耀与枷锁,最后向扶桑投去了一眼,无声地说了什么。 刑戈发出一声怒吼,金红的火焰敌我不辨狂暴燃烧起来,他用力展开身躯,身上骨骼爆响,鲜血崩开皮肤,阵法竟被他撑开了一点空间!他拄着断雪刀,背嵴顶起了天穹倒扣下的牢笼,用力站直了,而后刀锋横噼,三足乌从刀锋上展翅,啼叫着撞向了身前的法阵! 金红的鸟形和阵法的线条一同出现裂缝,刑戈长刀再砍,金乌与阵法同时崩碎,火纹黯淡,眨眼从断雪刀身上褪下去,刑戈的双臂鲜血淋漓,他从笼中挣出,在地上狼狈翻滚了一圈,而后抄起刀锋,向着李疏衍噼砍来! 金光凝作茧,茧中静谧无声,刀尖即将触到金茧的前一瞬,天帝殿的大门被巨力砰然撞开! 赤金的火焰如巨龙咬向了刑戈,火焰中央的凶兽扑向猎物般将刑戈撞开,两人在地上翻滚,刑戈被他一口咬碎了半个肩胛!刑戈一把掀开身上的人,霜降喉咙里发出一声暴躁的吼,翻滚落地,低伏下身四肢着地,金色竖瞳里只见凶蛮。 他肩胛上生出赤红的火翼,羽毛根根末尾燃烧着灿金色,翅翼虚拢在身前,刚好挡住了刑戈望向李疏衍的视线。 霜降如一只恶狼挡在刑戈面前。 霜降身后,金光灿烂,隐约能看见青年修长的身形,气质飘然出尘,仿若真神。 刑戈拔起刀,心中不甘之意滔天,隐隐却生了退意。面前的霜降带着一种古怪的气息,既暴烈,又危险。 他自弒神阵中挣脱以耗费不少气力,如若不能速战速决,待李疏衍接受了神格,性命都要丢在这里。然而不待刑戈思量清楚到底是转身离开还是拼上一拼,霜降的翅翼一折一展,已然向他扑了上来! 霜降的打法不要命,刑戈又是重伤之躯,两人的血泼进火场,被火舌舔了个干净。霜降身后金光骤然大盛,刑戈脸色悻然一变,不管不顾回身便逃,霜降烈焰利爪在他嵴背上留下三道刻骨伤痕。 他借力撞出了天帝殿门,怀中有三界联通的气息一闪,眨眼便消失了。 霜降就要追,有人在他身后喝住他:「回来!」 霜降的动作一滞,这短短的一瞬已经失去了刑戈的气息,他暴戾烦躁地扭头,似乎是想要把叫住他的人撕成碎片,又不知为何生生忍住了。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忍,只能烦躁地沖金光里的人低吼。 金光渐渐收敛,青年倚着立柱,手中长剑上有不稳的剑气,霜降被这逸散的锋利刺激到了,背后翅翼一收,勐然扑了上来! 霜降手上火焰的利爪直刺向李疏衍的胸膛,李疏衍却也不躲,任他一把扑进怀里,而后双臂在他背后合拢,把他紧紧抱住了。 霜降手上的烈焰在触及人衣领的瞬间突然熄灭,伤痕累累的手指近乎小心地落在了银髮青年的胸口。霜降用力地挣了两下,李疏衍却箍得死紧,霜降没挣开,只好去瞪李疏衍,喉咙里翻滚野兽的低音。 李疏衍看着霜降,轻声道:「霜降。」 霜降喉咙里的声音忽然哑了下去,他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人,面目还是兇恶的,眼眶忽地一红。 第140页 「天书,他怎么回事?」李疏衍皱眉回头,问上善。 上善本欲答,却忽然感应到了什么,不敢置信的神色第一次出现在他脸上,竟有几分滑稽:「你——你怎么……?!」 李疏衍抬起手,有些不耐地扯掉想要缠向他一缕灿金的光丝,冷冷道:「你想我当天帝?」 上善大脑还震惊地空白着,李疏衍遂继续质问:「你们问过我的意见了吗?」 第83章 九重山里人烟 人间,九重山。 天上怎么乱,都乱不到人间来,九重山草木葳蕤,正是春日好时节。 宿神峰下灵泉边一件大红的裙衣堆散,裙衣旁坐了个抱剑的青年,青年背对泉水,高领单衣,右颧骨上一道鲜红的伤痕,略带了不耐问:「你好了没有?」 「老四,养鸟呢,就要有耐心,」有个清亮的公子音拐着弯从泉水中央传来,间或有几声「叽叽」的啼叫,「白日不好好对它,晚上你怎么用呢?」 沈冬在十分佩服地对着泉水中央一抱拳,道:「花孔雀,光天化日之下,你说话能不能看看场合?」 笑声伴着水声渐近,谢千秋湿漉漉地走到岸边,肩上蹲了只毛茸茸的金色毛团,长发披散。他的面容阴柔,却仍是有稜角的,发色较之常人偏淡,在光线里显出棕褐的色泽来。 他一边抓起红衣,一边上了岸,头髮湿漉漉地淋在光裸的背嵴上,沈冬在喉结上下一动,把目光从他身上挪下去,眼观鼻鼻观心地盯着地上一块石头看。 谢千秋将将合拢衣襟,抬起眼,看见了从虚空中显出身形来的沙泽。 沙泽身形还有一些虚,他一边皱眉问道「你确定这地方对?」一边抬起头,正好看见谢千秋。 两身红无声对视了一会,沙泽身上嗜血的气势张扬地笼罩半边山路,他扯一下嘴角,道:「看样子地方对了。」 谢千秋眼神戒备,面上却不显,笑吟吟道:「阁下是?」 沙泽还不待应,山风捲来一道金光,青衣的山神从光中踏出,拦在了谢千秋和沈冬在身前,语气温和道:「不知上神前来,所为何事?」 谢千秋无声从袖里抽出摺扇,沈冬在抓起了剑站起来。 沙泽抱肩低声说了一句什么,然后低下头闭了一下眼。 待他再抬头,身上充满侵略性的气质已经变了,他抬眼望向玉摇风,轻柔柔道:「大师兄。」 玉摇风愕然,脱口而出:「小墨?你怎么——」 「说来话长,」红衣青年眯眼笑了一下,他知道玉摇风定然认得出他,也不绕弯子,直接了当道:「大师兄,我想借九重山的大阵一用。」 玉摇风微愣,谢千秋咳一声,插道:「哎,等一下。咱先别这么快说正题,你先长话短说一下——你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又因何想要用护山大阵?」 墨知年顺从地回应:「我死了,身躯已经化作灰烬,只能借宿别人的躯壳。如今天界风云变幻,战神要杀天帝,可我觉得他杀不过,最后要逃到人间来。」 他顿了一下,让在场的师兄们有消化的时间,而后轻盈说:「我要杀战神。」 谢千秋沉默了片刻,歪头伸手,拧干自己长发上饱满的水分:「你等等,我先把脑子里的水拧出去。」 沈冬在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说正经事。」 「我寻思不是他脑子坏了就是我脑子有水,」谢千秋道,「小六,我且问你,战神是生是死,谁当天帝,和你有什么关系?」 墨知年低下头去,低声道:「战神杀了霜降。」 谢千秋瞳孔微微一缩,调侃和不在意的气场从他身上剥离出去,他沉默地站在路边,眼神沉作一片海。 墨知年声音更低了些:「而且……如果天书着实和刑戈设了局,那师父可能凶多吉少。」 三人的脸色真正变了——墨知年可能在霜降的事情上说谎,但事关李疏衍他总是慎而又慎,说的话八成是真的。 气氛有些凝固,山路上忽然有个声音由远及近:「大师兄?怎么忽然来了这……」 墨知年下意识抬眼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了一眼,和山路上走下来、提着剑匣的青年的目光对了个正好。 望见墨知年的第一眼,白初一倏地把声音掐了。而后他停住了步子,带笑的眉目霎时冷了下去,眼中有霜雪。 墨知年一字未说,白初一已经把藏在陌生身体里的熟悉魂魄认了出来,冷冷道:「你还敢回来。」 言语里笑和跳脱都无踪迹,肃杀如摇落枝叶的冬风。 墨知年无声喃喃了一声「三师兄」,而后扬起盈盈的笑脸:「实在抱歉,我办完事就走,绝不多留。」 白初一大步走来,步伐里尽是杀伐果决,手中剑匣锵锒一声弹出三柄剑,髮丝无风自舞。 玉摇风劝了一声「初一」,伸手想按白初一的手腕,一柄玉白长剑却已从匣中飞出,剑身舒展,其上暗蓝流光闪烁,长剑笔直向着墨知年刺去! 白初一手在剑匣口一按,剑匣中再起一柄长剑,剑上符文流畅点亮,在空中转了一圈后紧追着之前的长剑而去! 墨知年看着两柄飞剑直面而来,却不躲,定定看着白初一,欣慰地笑了一下。 这是他上辈子没见过的、专属于三师兄的夺目光彩。 这两剑,他不打算躲。 第141页 眨眼剑尖已抵至胸膛破开衣衫,龙吟般的剑鸣忽然自墨知年腰畔响起! 龙吟剑如一道光悍然出鞘,击飞了白初一的飞剑,在半空悬停,剑锋震颤。所有人都是一愣,玉摇风愕然道:「龙吟?」 墨知年意外地看向长剑,伸手想去握剑柄,长剑却忽然化作一道融化的白光,拉抻成修长的人形,纷碎的白光里散去,显出青年形体。 龙吟闭着眼睛,抬手捏住了两柄飞剑的剑身,而后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如有大雪覆盖,白茫茫一片,不带一点情绪。 白初一也愣了一下,玉摇风伸手扣住白初一的手腕,向后轻轻一拉。白初一顺从地被他拉在了身后,身上似有似无的气场悄然散了,他侧头看一眼玉摇风,玉摇风沖他摇了摇头。 飞剑便收回匣内,龙吟的目光跟着飞剑落向白初一。墨知年伸手想拉他,声音里有期冀:「五师兄?」 龙吟平静地回眼看墨知年,眼里还是空白的。墨知年的手停在了半空,他自己也说不准自己是失落多一点还是放松多一点,还不等他吐出字句,龙吟已经重新化作了白光,回归成剑的形态,重新系在了他的腰间。 白初一看向墨知年:「墨知年,到底怎么回事?」 墨知年低着头,慢慢道:「我口说无凭,你们也不会信我。不如去问问天书?」 玉摇风眼中金光一闪,似乎是和谁沟通了一会,而后道:「我们去天书阁。天书在那里,他想见你。墨知年,我希望你能把一切告诉我们。」 墨知年依旧低着头,轻轻说:「好啊。」 天书站在天书阁的顶层。这里第一次对除了李疏衍以外的人开放,而且一来就是一串,把他围在了中间。天书阁里的天书是一团人形的光,散发着安详温和的光辉,墨知年看见他第一眼,不等所有人反应,直接了当问道:「你和刑戈设局,你想让天帝换人,是吗?」 天书不答,墨知年向前踏了一步,语意里难得带出了急切:「告诉我,你是不是想让师父成为新的天帝?」 天书道:「我本意如此。」 墨知年退了一步,毫不意外地笑了一下:「天书,他不会如你所愿的。我算计不了我师父,你也不行。人算也好,天算也好,他根本就不会按你的逻辑走,你根本不了解他。」 天书不语,墨知年道:「刑戈如果能被天帝处理,自然最好,就怕他仍有余力挣脱。做两手准备总是好的,你觉得呢?」 天书道:「你如何能肯定这九重山的大阵能杀战神?」 「能不能杀得,总要试试才知道。」墨知年轻飘飘道,「与我合作,你不吃亏。」 沈冬在终于插上了话:「墨知年,你就是想来见见天书吧?我们能说人话吗?」 墨知年终于看向了他的师兄们,微微笑了一下:「你们想知道什么?我们所知的,都可以告诉你们。」 墨知年和天书一同把事情说清之后,在场的人都陷入了沉默。 玉摇风按了按眉心,道:「小墨,如果战神真的逃到了人间,那也是一名真神,九重山的阵法真的能留下他吗?」 「我有一个设想,但需要一点配合……」墨知年望向了沉默不语的白初一,「如果你们能帮我的话,我能杀掉刑戈。」 白初一道:「事关小七和师尊,宿神峰不会置身事外。」他抬起眼睛:「想我帮忙,可以。但我不会原谅你所做的事情。」 墨知年轻轻弯了一下嘴角:「足够了。」 玉摇风起身道:「我是山神,需要为九重山的大局考虑,这件事我需要和左掌门商量一下。」 他消失在一片金光之中,谢千秋站起来,拍了一下沈冬在的肩,而后对墨知年道:「走,我们领你去看看新的大阵。」 「大师兄还要和左掌门商量呢。」墨知年道,言下之意是这大阵现在他还用不了,提前看也没什么必要。 「走个形式罢了,」沈冬在扬眉道,「先不说九重山这么多年都是莽过来的,就算九重山不允,宿神峰还能不出力吗?」 谢千秋补充:「你觉得九重山的阵,杀气最重的锋刃除了宿神峰,还能是什么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天可能都是隔日更。快写完了。 第84章 震惊!最后上位的竟然是…… 「师尊临飞升前,为九重山留下了一整套剑阵,」山崖之上狂风唿啸,沈冬在用剑鞘轻轻敲了敲地面,一道淡银色的流光从青石板平台上闪没,勾勒出庞大繁杂的阵型。墨知年隐隐感受到其中隐而不发的剑气,锋利尖锐,一如严冬割面的山风。 沈冬在继续道:「老□□反覆復改过这阵法,这里面蕴藏九千九百九十九道渡劫剑气,再多大阵就承不住了。老三非要凑个整,所以第一万道剑气在原来龙吟剑的鞘里,聊胜于无地充当护山剑。」 说到这里沈冬在向墨知年的腰间看了一眼,有些犹豫道:「龙吟到底……有没有原来的记忆?」 墨知年轻声道:「我不知道。」 谢千秋跟在他俩身后,头髮还没干,湿漉漉地披了一肩,山风狂,他扎了个盘云髻,闻言道:「我看他和原来长得一模一样,估计是有,只不过要么不想想起来,要么还没想起来。」 「无论怎样,」谢千秋随口感慨道,「他还是像以前一样在保护你。小墨啊,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第142页 墨知年垂了一下眼,不说话。他现在顶着沙泽的壳子,没有自己原身柔弱精緻的外貌加持,低眉垂眼的时候并不楚楚可怜,反而有些冷硬的气质稜角分明地显出来。 「你想怎么杀战神?」沈冬在道,「就算如天书所说,他逃到人间来定是受了重伤,那他也是完整的一个神。你说你是通过扶桑神木下的界,作为神的力量都发挥不出,就算有大阵,你有多大的把握击败他?」 「只要他来,我就能让他死。」墨知年抬起头,令人不寒而慄地眯了一下眼,嘴角向上一勾,搁在沙泽那张充满了阴鸷的脸上分外狠戾,沈冬在有些不适应地眨了眨眼,那神色已经从陌生人脸上消失了,隐隐约约还是那个柔软的六师弟。 沈冬在分外头疼地暗自嘆气:「我们需要做什么?」 「站阵就好了,」墨知年温和说,「我想请三师兄帮忙把这个阵法做一点修改,加一个困阵,那时还请师兄们支撑那个阵法,不要让刑戈跑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似乎是猎人在嘱咐「不要放走陷阱里的兔子」。 金光在他们身边凝聚,玉摇风道:「小墨,九重山从现在开始,随你调遣。」 墨知年笑了,眼里却是冷的:「好啊。」 天界,天帝殿。 「……你什么意思?」在听到李疏衍的质问后,道童模样的上善有些愕然,「你——你不想做天帝?!」 李疏衍不搭理他,小心地放松一条手臂的力道,见霜降还老老实实窝在他怀里,才慢慢张开了空出来的手,一团淡金色的光在他的掌心凝聚。金色的触鬚探出光团之外,海藻般曼舞,试着去碰李疏衍,不等触碰到,便被剑气绞得粉碎。 他脸色还是苍白的,显然没从姬璇硬塞给他的神格中得到什么好处,似乎还为了挣脱这东西而更虚弱了些。 「这是天帝的神格?」李疏衍问。 「……是,」上善仍在震惊中,「你怎么能……」 「我不做天帝,」李疏衍皱眉道,看着神格的目光极其嫌弃,仿佛在看什么寄生虫,「这东西怎么处理?」 「可姬璇已死,天界不可无帝王,而今只有你能接受这神格!你难道想让刑戈当上天帝吗?」 李疏衍道:「谁规定的?」 上善愣了一下,李疏衍看向他,声音平淡:「谁规定天界必须要有一个万人之上的帝王?」 上善微微慌了神:「这是……神族留下来的规矩……」 李疏衍道:「上善,你看清楚,这天界已经不是神族的地盘了,他们走了,这偌大的天界留给了人。神无欲无求,人有自己的七情六慾、喜怒哀乐,从本质上就是不一样的。你用过往的制度给而今的世界规定界限,恕我直言,错得一塌煳涂。」 上善被他说得一时反应不上来,李疏衍也不再多说什么,轻声唤:「霜降。」 霜降抬了一下头。 「别怕。」李疏衍把下巴搁在青年的肩头,抱着他的手轻轻抚过滚烫的后嵴,哄道:「我在这里……你还记得我吗?」 霜降眼里的负面情绪被强压了下去,他在努力地找回自己的神智,找回对着熟悉声音的记忆。他最终露出一个不甚明显的、无助的表情,含混道:「刀……」 李疏衍忽然注意到他没带着鸣鸿。 他应该是把什么东西留在鸣鸿刀上了。 他自旸谷来,鸣鸿刀应该留在那里。 霜降身上的火焰缓缓地收了回去,李疏衍试探地放了手,青年没动,就在他身前站着。李疏衍虚虚抱着霜降的肩背,带着青年向上善走去,霜降也不抵抗,顺从地跟着。 李疏衍抛了抛手中的光团,忽然望向了上善身边的扶桑。神明苍白脆弱地倚着立柱,唿吸几近消逝。 「天书有载洪荒之期,」李疏衍一边道一边向着扶桑的方向转去,「扶桑以神力为命魂,以神木为载体,成为联通三界的通道……而神格说到底,不过是神留下的力量。」 上善忽然知道他要做什么了,神色一时愕然,居然忘了阻止。 李疏衍走到他们面前,将那一团神格不由分说地按向了扶桑的胸膛:「希望你记载的东西都是真的。」 扶桑的身躯就是个枝繁叶茂的无底洞,能让人类一步成神的神格不起丝毫波澜地被吞噬了,只一道金光一闪而没。 也对,李疏衍心想,严格来说,他身具三根命魂枝,能抵三份可与战神相媲美的神格,本该比谁都强。就是人傻,不把自己命当命,被人类算计得太惨还不吸取教训,才落得这副悲惨境地。 翡翠眸子的神灵睫羽一颤,睁开了眼睛。 他第一眼看见了李疏衍,开口就道:「你也死了?」 李疏衍:「……」 他忽然有点后悔这么草率地把象徵着天帝的神格给了扶桑。 好在扶桑没给他太久后悔的时间,说完就意识到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努力回忆失去意识之前的最后一幕:「我怎么记得姬璇把神格给你了?」他不敢置信道:「……不要告诉我你没接受?你把神格给我了?!」 李疏衍给了上善一个「你看看人家比你聪明多少」的眼神。 扶桑有些哭笑不得:「阿衍,你真是……胡闹。」 他扶着身后的立柱站起来,看上去还有一些虚弱,侧眸看了看霜降,皱眉道:「他怎么又进入这个状态了?」 第143页 李疏衍忙道:「他怎么了?」 扶桑把霜降的身世告诉了李疏衍,而后道:「他应该是被刑戈重伤了,濒死前意识已经沉睡,才引发了本能反应。」 「如何恢復?」 「我不知道,」扶桑有些疲惫地捏了捏鼻樑,「或许曦华知道,可他……」 为了脱离弒神阵的牢笼,刑戈刀上的金乌之灵已经碎了。 扶桑沉默了一会,道:「我们可以先回一趟旸谷看看,说不定还有别的办法。姬璇……是真的死了?」 「你还想他爬起来置你于死地才满足?」李疏衍难得讽了他一句。 「他没想害我。」扶桑坚持道,仿佛要说服自己似的重复一遍,「他没想害我和曦华。他只是方式过于极端了。」 李疏衍不置可否,扶桑嘆口气。吞噬天帝神格后他对天帝殿的阵法有了控制力,他一抬手,金色的阵线从明镜般的地面浮出来,大半已经黯淡。扶桑道:「这是他用来绑我的阵。不是杀阵,是个守阵。」 「我猜他为了防止刑戈下界,想要借我的力量关闭天人两界的通道。但我已经很虚弱了,如果要做这么大一番动作,我身体撑不住,」扶桑低声道,「此阵若全开,无论我耗费多少神力,都可以保我性命无虞。」 李疏衍道:「不过是你的猜测。」 扶桑沉默了一下,嘆息般道:「是啊,我的猜测罢了。他的确变了许多,我越来越看不懂他,而这两千年我未在他身边,的确不知他究竟是何想法……可有时候我又觉得,无论怎么变,他还是洪荒时我们认识的他,还是那个一片热忱的人族君王,那个想让所有人活得更好的固执少年。」 扶桑忽然道:「阿衍,你很像他。」 李疏衍道:「我不是他。」 扶桑笑了:「你自然不是。谁都不会是他。」 扶桑低声道:「这天底下只有一个姬璇。」 「这天底下谁不是只此一人?」李疏衍道。 扶桑笑着摇了摇头,拍了拍李疏衍的肩:「先把你的小鸟找回来,再说到底谁独一无二的事情吧。」 李疏衍道:「你这是说不过我转移话题。」 「……阿衍,你知不知道你有的时候真欠打?」扶桑纵容地嘆口气,「天书,你知道战神逃到哪里去了吗?」 上善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脸色复杂地看了看他们:「他在人间。」 扶桑没好气道:「你废话。」 「他被墨知年的阵法引去了九重山。」上善顿了顿,「你们……没必要去抓他了。」 第85章 尾声之前 「错了,」陌生的声音轻柔柔地响在耳边,白初一的指节不自觉地一颤,侧眸看见青年蹲在他旁边,将一道灵力的线条一抹:「这里不能这么画。」 白初一道:「这原理是什么?你给我的图纸我没太看懂。」 「这个阵法能锁定一个人的气息,而后把此人留在阵法的范围内,」墨知年摊开手,手心是一截刑戈曾经给他下的咒文,还带着刑戈神格的气息,墨知年继续道:「天书说他有三界通令,在人间也不受限制,正好直接锁定他神格的气息,他穿过天界时,阵法自会启动,把他带到这里来。」 白初一点点头:「这阵法我不熟,你看看还有什么地方错了没有?」 他的言语太过自然,墨知年一时也忘了彼此当今的身份,熟稔地一按白初一的手指,一如当年在九重山上做过无数次那般帮他改掉一道线条,附带着轻轻笑了下:「这里也错了三师兄。」 「三师兄」是脱口而出,等墨知年意识到不妥时,声音的尾巴已经从他唇边熘走了。墨知年的手指僵了一瞬,白初一没注意,全身心扑在阵法上,只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墨知年不着痕迹地收回手,忽然觉得有些难过。 人总是贪心的,得到了想要的就会渴求更多。他本以为他只要让宿神峰的师兄们都好好地活下去就足够了,可目的达成后,他发现自己开始渴求曾经的时光——前世他还是个不谙世事的懵懂少年、所有人都真切喜爱他的时候。 偏他比谁都清楚人是回不到过去的。 他无声地愣了一会神,白初一已经勾完了最后一笔,拍拍手站起来,对墨知年道:「还有什么安排?」 墨知年笑道:「没有了,等着那天上的神下来吧。」 上善的声音忽然响在他的耳边:「李疏衍没有接受天帝的神格。」 墨知年一点也不意外,道:「刑戈逃了?」 「逃了。」 墨知年点一点头,望向站在不远处的玉摇风:「山神大人,列阵吧。」 刑戈闯出天帝殿后片刻不敢耽误,抓起三界通令,逃一般离开了天界。 他伤得很重,天界又不敢多待,人间才能给他充足的安全感。他想不通,明明是他和天书达成共识,说好了他取天帝而代之,一切都进展得很顺利,那个半路杀出来的小子到底是什么来头?! 人间云雾遮面而来,他终于能松一口气—— 而后无形的力量加持在他身上,云雾散去,他落在实处,落在庞大的金阵的中央,看见九重山连绵不绝的山峰。 他还不及反应,便感到庞然巨力压在了他的肩上,他深恶痛绝的阵法的线条映亮了漫山遍野的人,为首的青年大红衣袍,笑得有些柔弱,还有些让人不寒而慄。 第144页 刑戈脱口而出:「沙——」 一声龙吟打断战神的话,墨知年拔出龙吟剑。临时的剑鞘被他随手抛在地上,剑场轰然升腾,完美地融合入大阵中渡劫剑气凝聚而成的剑阵中,形成玄妙无比的一个环。墨知年的剑意落在剑阵中,透明如水的剑锋在半空浮出,剑尖倒悬,对准了刑戈。 刑戈在错愕和愤怒之余竟生出些恍惚,仿佛再一次面对李疏衍的剑刃。 九重山宿神峰的弟子,各有各坚守的路,各有各的风华绝代。 只有六弟子,从始至终学的只是李疏衍的剑。 怀虚剑主不在,墨知年就是宿神峰的李疏衍。 剑阵没给刑戈太多反应时间,向着战神轰然坠落!刑戈抓起伤痕累累的断雪刀勉强抵挡,人间的剑却将天界的神逼退数步,断雪刀的刀刃「崩」地弹开一个豁口! 刑戈铛铛铛击落大片的剑气,纵横刀剑之气将山石草木搅成粉末,风过只留下光秃秃的深壑。刑戈飞快后退,心里掠过一个念头——这里不能多待,快走! 他回身撞上了升起的困阵,大阵撼动,震倒了大片的九重山弟子,沈冬在一剑插进地里,好悬没一头栽下悬崖。谢千秋双手在地上一按,金眸的山神站在阵眼,抬手也向下按去,如同一座大山压在身上的力量令刑戈动作迟缓,墨知年握着龙吟剑起势一线天,如一道银线眨眼晃到刑戈眼前! 「想走?」阴鸷的面容上浮出一个冷笑,「你走得了吗?」 刀剑相击,龙骨上黑龙的虚像咆哮,咬上断雪刀的刃,游走的龙鳞如冷铁割在刀锋上,随着刺耳的划响,断雪上细纹密布,刑戈被震退了一步! 九重山大阵的金光落在墨知年身上,把他阴沉的如同神人,墨知年横刀再上前,剑身一抖,抖落半弧如勾月的光,静谧地撞在刀身上,断雪刀终于不堪重负,从中折作破碎的两截! 刑戈眼中有片刻的惊慌,墨知年再上前一步,刑戈的半截刀身前递,墨知年不管不顾地撞了上去,龙吟向前刺,洞穿了刑戈的胸口,将他撞翻在地! 空中剑阵中仍存的半悬的千剑尽数坠落,将两人鲜血淋漓地钉死在山巅坚硬的青石板面上。 刑戈身上灵光和鲜血汇成湖泊,他身上许多伤口已经透明虚幻,神格却还能撑着他不死。 墨知年拄着龙吟,单膝跪在他胸口,在他身上拔起身,一边咳出大口的血,一边从怀里拿出一个物什。 它是个人偶,长得奇丑无比,像是个粗制滥造的巫毒娃娃。 墨知年放开了龙吟的剑柄,一边咳嗽,一边抬起并手如刀,刺入了刑戈的胸口。他从战神的胸膛里扯出一道透明白色的光团,刑戈绝望地看着光团离开了他的身躯,而后被青年装进了人偶里。 残破的人偶上有暴烈的红光一闪,仿佛那白色的神格是上好的燃料,让一团余烬中苟延残喘的残火重新烧了起来。那不是属于人间的力量,残火重新燃烧的瞬间便被排斥,空间一瞬扭曲,这人偶回去了他该在的地方。 「曦华是晷景的灵,」墨知年沙哑道,「他耗费了大量的力量保留了我的神智,让我能借沙泽的躯壳完成我想做的事情……咳……」墨知年抹掉咳出的一口血,深深喘了一口气,「我不是不会知恩图报的人,刑戈,你的神格,足够重新唤醒曦华残存的、沉睡的那部分意识吧?」 刑戈无法回答他,战神的身躯在崩溃,化作大片的光芒碎片。 最后他彻底消散,一块晶莹的令牌叮噹落地,其中流淌着联通三界的力量。 狂风如刀,绵延整个九重山的大阵慢慢地熄灭了。 「我日,」沈冬在单膝跪地,气息不匀地骂道,「老子第一次发现站阵是这么累的事情。」 谢千秋没骨头一般靠在他身上,摆了摆手,也不知道想说什么,一时只顾得上喘。 玉摇风眼中的金光如风中残烛般晃了晃,他头晕目眩地向后退,被白初一抱住后腰,两人一同倚在了一块巨石上。 墨知年筋疲力尽地跪在地上,龙吟静默地插在他身边。他闷闷地咳嗽,刚刚剑阵有一剑穿了他的肺,他唿吸起来很困难,胸膛很冷,又有燃烧般的炽痛感。 他有些难受地攥了攥衣领,识海里有个声音道:「你就这么对待我的身体?」 墨知年没力气去回应他,拄着剑站起来,仿佛这一个动作就已经拼尽全力。 沙泽感到一点不对,占据他识海的另一个人的意识在松动,仿佛被狂风拉扯即将断线的风筝:「小孩?你想干什么?」 「我的事情……都做完了。」墨知年喃喃说,目光有些涣散,「……我这辈子……已经走完了。」 他扔开了龙吟,身子在山巅晃了晃,而后坠落下去。 他闭上眼睛,沙泽暴躁地抢回了身体的控制权,封闭意识将少年人的灵魂包裹起来,而后抓住山崖上一棵枯松稳住身形,阴沉沉道:「做梦呢?」 天界,旸谷。 鸣鸿刀仍插在原地,霜降上前去,将它拾了起来。 浅淡的红色纹路从刀上爬到他手上,而后蔓延全身,青年空茫的目光一点点添了神采,身上躁动的火焰终于彻底熄灭了。他晃了一下,而后站稳了,看向旸谷里还站着的活物,先是喊了一声「李疏衍」,然后张了张口,低低问:「刑戈……」 第145页 「死了,」李疏衍道,「他要杀天帝,结果没打过你,逃去人间,现在死了。」 霜降脑子里有些乱,摆了摆手示意逻辑关系一会再说,拄着刀站了一会,而后问:「曦华他……」 一道火光轰然落在扶桑树上。 所有人退开一步,望向了高温与火焰中的扶桑树,一个流淌着火焰的人形从树梢上站了起来,茫然地看向所有人。他的目光先是落在一片狼藉的旸谷里,而后是李疏衍和上善身上,神色过于陌生,仿佛在看一个从未来过的地方,和一些从未碰过面的人。 扶桑不确定道:「曦华?」 曦华的目光转向了扶桑,赤金的竖瞳里终于显出些为人所熟悉的神色,按着太阳穴疲惫道:「扶桑。」 霜降下意识上前了一步,也唤了一声:「曦华。」 曦华望向他,目光竟还是陌生的。 金乌的大族长带着一点好奇道:「你是谁?」 第86章 尾声(全文完) 曦华失忆了。 他的记忆里出现了大量的空白,剩下的记忆都是零散的,从几千年前到而今,他自己都说不清楚自己到底记得什么又忘了什么,时间全是错乱的。比如金乌大族长记忆里的霜降还是个满地乱爬的崽,但他还记得自己成为了晷景的灵。 一开始大家在扶桑树下做了一圈,努力帮曦华回忆人生,大半都是扶桑在问,霜降偶有补充,曦华负责说「不记得」和「记得」。后来扶桑实在是累了,不耐地摆了摆手:「算了,这老东西活了这么多年,也该老眼昏花神志不清了,爱忘啥忘啥吧。」 曦华一寻思,也是这个理,也不纠结自己忘了什么记得什么了,摊手道:「那你们给我讲讲,最后怎么样了?我记得我被刑戈杀了,成了刀灵,谁把我救活了?」 「这个我们也想问你。」扶桑道。 霜降想了想,问:「你还记得墨知年吗?」 曦华茫然道:「谁?墨家的人?我记得墨家几百年前被全部打下了天界……不对,好像两千年过去了?」 扶桑无力道:「你还是歇着吧。」 说完他看向一直不吭声的上善:「姬璇死了,刑戈也没了命,天帝的神格在我这里,而姬璇这几千年来把天界架空了,而今的天界一个有权力的氏族都没有,第二个刑戈不知道要在多少年之后出现——你想怎么办?」 李疏衍忽然站了起来,霜降下意识一抬手紧紧扣住了他的手腕,条件反射一般紧张道:「你要去哪?」 李疏衍道:「我忽然想起来,我还没告诉春神契和泉的事情。」他安慰般拍了拍霜降的手,「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所有人都愣了,李疏衍简单解释了两句。扶桑不知表露无奈还是气愤的情绪好,只能笑了一声:「阿衍啊,这事比天界的未来还重要吗?」 「反正天帝的神格在你那,」李疏衍声音平淡而理直气壮,「你慢慢想。」 扶桑:「我又不想当天帝,阿衍你这叫强买强卖,和姬璇的行为有什么区别?」 李疏衍拉了霜降就跑。 扶桑无言,只能目送这混帐人类离去,复杂道:「人类真讨厌。」 上善和曦华颇为贊同地点了点头。 三人正相顾无言,上善正想说什么,一股熟悉的波动在旸谷的空间里一盪,大红衣袍的青年突然出现,他向着扶桑扔了一块东西,那东西在砸在扶桑脸上之前,被曦华抬手握在了手里。 曦华微微皱眉,金眸无声化作竖瞳,张开手看了一眼,一块晶莹剔透的令牌躺在他手心。 三界通令,扶桑的「天」命魂枝。 沙泽一身血,冷着一张脸,神色无端暴躁,讽道:「抢什么抢,是你的东西吗?」 曦华扬了扬眉:「小子,你吃硫磺长大的?」 沙泽冷笑一声,仿佛强压着火气:「你倒是没事。」 说完他转向扶桑,带着不耐道:「东西我还你,你帮我一个忙。」 扶桑道:「墨知年的事情?」 「他的壳子怎么来的,」沙泽指了指曦华,犹豫了一下,十分不熟练道:「你能不能……帮我做一个?」 「帮」字生硬而粗暴地塞进这个句子里,僵硬地如同一根花岗岩的钉子突兀地插在软木板上。 扶桑想了一会,点点头:「可以。」 从春神府邸走出来回到旸谷,霜降握住了李疏衍的手:「以后你想怎么办?」 李疏衍没反应过来他问的是什么,回了一个柔和的鼻音:「嗯?」 「天帝死了,战神也死了,我想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了,」霜降道,「你呢?」 李疏衍站住,侧眸看向霜降:「霜降,我是来找你的。」 霜降的耳廓骤然红了,眼神却变得很亮,盯着李疏衍的目光笔直坦率,流露出一点很深的野蛮。 李疏衍看他神色觉得有趣,伸手揉了一把霜降的头:「你呢?你喜欢在这里,还是想回九重山?」 「天上神仙不得随意下界。」霜降道。 李疏衍眨了眨眼,霜降继续道:「不过姬璇都死了,他定的规矩不算数。」他顿了顿,「我想师兄们了。」 「这就让你见一个。」有个声音说。 霜降一转眸,看见了近在咫尺的扶桑神木,和树下抱着肩倚着树站着的沙泽。 第146页 青年身边站着一个少年,白衣轻盈,低着头,脸色素白,披散的黑髮如墨。 闻言少年抬了一下眼,向着霜降笑了一下:「小七。」 而后他望向李疏衍,轻轻道:「师父。」 沙泽把九重山的事情简略地说了一遍:「……然后刑戈被他捅死了,龙吟剑留在宿神峰上,我把他带了上来。扶桑重新给他做了个壳子,我要带他走,他不走。」 李疏衍道:「为何不走?」 「他非要再见你一次。」沙泽嗤道,「你放他走他才会走。」 李疏衍没说话,沙泽等了一会,道:「李疏衍,他已经烈焰焚身死过一次了,你就不能当你已经清理过一次门户吗?我带他走,保证不去碍你们的眼行不行?」 墨知年看都不看帮他说话的沙泽,轻盈道:「闭嘴,没你说话的份。」 沙泽差点没暴起给这不识好歹的小子一拳头,好悬忍住了,扭头就走。 李疏衍道:「走吧。」 墨知年抬起眼,望着李疏衍。 「天地这般大,想去哪就去哪。」李疏衍道,「前尘尽灭,你就当自己浴火重生罢。」 墨知年垂了眼,笑得如释重负:「好。」 李疏衍顿了顿,忍不住老父亲一般道:「沙泽一脸的不安好心,你注意点。」 墨知年乖巧道:「好呀。」 在天界的道童身躯在被曦华烧秃了之后,上善终于放弃了劝说扶桑把天帝神格交出来这一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天帝不復立,新规颁布,从此天界诸神不再是人界的掌控者,不再有神灵降旨,但神随时可以放下神格,到人间去。 李疏衍和霜降回到宿神峰的时候,是一个响晴的午后,夏日浓郁的绿色铺天盖地。峰上有琴声,弹得魔音灌耳,李疏衍皱了眉,身边已经凝出山神修长的身形:「师尊,您回来了?」 「谁在弹琴?」霜降五官都要扭作一团,艰难问道。 「初一。」玉摇风笑了,「这两天九峰弟子都不敢往宿神峰来,就怕听见他弹琴。」 李疏衍道:「其他人呢?」 「不巧,都不在。」玉摇风笑道,「老二和老四借着躲避琴声的理由去中州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龙吟倒是还在鞘内,不过他现在也认不出我们。初一这曲子弹完就要走了,去崑崙,参加一个大典,似乎是和旁边大陆有关,所以也就只有我留在山上打扰你们。」 分离总是久于和聚,但九重山仍在这里,无论宿神峰的弟子走多远,都有能回去的一个地方。 这就足够,再久的离散都有相聚的时候。 「师尊,小七,想在人间留多久?」 李疏衍摇摇头:「不走了。」 玉摇风有些讶然:「不回天界了?」 霜降道:「宿神峰才是家。」 他们并肩站在峰巅,一同向着远方眺望。 风声疏狂,金灿灿的阳光里,人间山河辉煌。 作者有话要说:  我写完了!我韩梅梅在清明前把天衍写完了!!!耶! 可能有一个番外。 取决于我和懒谁先杀死谁。 第87章 后记 ·霜降其实不喜欢叫他师尊「阿衍」,也不想叫他「师尊」。他喜欢叫他师尊全名,大大方方「李疏衍」三个字。 ·只要李疏衍对霜降说「过来」,就是他对霜降服软了。 ·沙泽在墨知年面前从不说粗鄙之语。其实他是个骂街能手。 ·白初一第一次进山神堂的时候偷偷留在高台上一个传送阵。他后来跟扶桑说这阵法只能用一次,是骗扶桑的。所以后来第三卷 的时候他能突然间出现在山神堂里。 ·玉摇风其实会做一些女红。谢千秋虽然很会化妆,但他不会女红。 ·李疏衍在最后回到九重山后一天要睡个十八个小时吧。仿佛要把之前欠下的觉全睡回来似的。 李疏衍最最最开始的名字叫李惜言,因为他话少。后来我得知李泽言的存在,遂挠秃脑袋给他改了名字。 墨知年最初叫惊蛰。最最初他死得可早了,且对师尊有种极其畸形的爱恋。 龙吟最初设定是个话痨。 扶桑是一拍脑袋出现的角色。本来一拍脑袋的时候他还是个温润儒雅的神明,但等他一开口我就知道温润不了了。 同样一拍脑袋出现的还有南明子和龙吟前一代剑灵。 顺便一提,父辈角色里我最喜欢南明子。如果南明子有幸认识曦华,他俩估计能成为哥俩好。 再顺带一提,南明子是所有死了的角色里我觉得最没有遗憾的。 好像也没死几个人啊。啧。 曦华原名羲和,姬璇原名帝释,后来发现古籍中羲和和天帝帝昊是一对还是个女名,一搜帝释出现个帝释天,好好一天帝突然入了佛门。遂改掉。 最开始谢千秋是攻。想不到吧。 谢千秋最初大纲里在第三卷 碎了,沈冬在把他抱回来,扔在灵泉里养了三四十年才恢復。 遂想了想这群灵物。龙吟碎了,玉摇风死过一次,曦华祭了刀,霜降差点疯了。 ……啧。以后不写灵物了。 李疏衍倒是最开始是受。但越写越难站稳,最后只好用「先动心的是霜降,李疏衍一直那么宠霜降,攻受是体\\位不是地位」来说服自己。 第147页 没说服得了。 好在李疏衍比霜降矮。 霜降上辈子本来有名,叫离朱,本来在楔子提了一句。后来发现离朱还有一个释义是上古时期的某个人的名,默默给删了。 悄咪咪说点车的事情。 李疏衍和霜降。 师尊肯定是宠着徒弟的,随便他亲亲抱抱嘿嘿嘿,但肯定不是那种上了床就失了智的人,他的清淡是不会因车而转移的。眼角可能会泛上一点媚红,可能会气息不匀地喘上两声,但你想要他叫……不可能的,不一脚把霜降踹地上都是爱到骨子里了。开车的时候说不定还得指点指点霜降:角度不对,用点劲,会不会?我给你示范一遍? 虽然他也不见得就会。 但人家好学嘛。 李疏衍是对攻受如何并不在意的人,在感情里怎么舒服怎么来。霜降乐意在上,就在上,这个他无所谓。霜降占有欲比他露骨,比他强,不把人叼在嘴里是不会安心的,李疏衍就顺着他。 白初一和玉摇风。 这俩我想像不到怎么开车。太纯洁了,不像恋人,有点像亲人。 谢千秋和沈冬在。 谢千秋啥样大家应该也能猜出来,平日就又骚又浪……开车只能更浪,真正的叫得欢叫得响,还爱说骚话,沈冬在能被他说得面红耳赤,恶狠狠道「你小点声!」那种。他是享受车的,也享受各种体、位(……),也并不忌讳说这个,人生观就是「我怎么开心怎么来,关别人什么事?」 墨知年。 我就偷偷地想一想他开车的样子…… 墨知年如果是受,要么就是他压根反抗不了攻,不爱攻,那装出柔弱无辜的样子就完事了,他毕竟是影帝,最后一刀子给人捅个穿心裂肺就得了。 要么就是爱得深了,两个人又差得不大,那上车肯定得用点强。这个点就很微妙,不能太过,也不能没有。 因为这个人肯定是不甘做受的。 攻必须要比他更疯狂,更强大,更偏执,有压倒性的攻击性,才能把他过于人畜无害的外壳剥开,剥出野蛮锋利的核心来。 他的爱掺了毒,无论怎么稀释这份狠,都必然要伤人。他的车是战争,两个人眼里带着火光针锋相对,一边给对方留下难以磨灭的伤痕,一边兴奋地到处点火。 漆黑夜色里,撕咬就是厮磨。 他要是攻…… 一首凉凉送给受,你说你为啥就看上这么个人了,病娇相处起来多累啊。 附一下年龄和身高。 年龄 李疏衍:467 玉摇风:450 谢千秋:350 白初一:180 沈冬在:307(147入门) 龙吟:150 墨知年:111(两世加起来300) 霜降:517 身高: 李疏衍:183 玉摇风:185 谢千秋:180 白初一:178 沈冬在:180 龙吟:192 墨知年:170 霜降:1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