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丝线上的百亿星尘》 作品相关 书名:钢丝线上的百亿星尘 作者:半山云手 文案: 一个关于爱与亲情的r级故事。 重要的时间节点、赋予隐喻的惨烈死法、特殊身份的死者,一桩震惊星际联邦的悬案发生,汪洋发觉案件与弟弟的失踪有关,介入调查后发现可疑人物风月场的钢丝小丑俞临渊。原本以为是猫鼠游戏,逐渐牵扯出藏在暗网中的画皮仿生人机密和人类的末日。 将生物纺织机打印的皮囊穿在身上,你可以取代任何人,同理,你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可能不是人类,都可能被仿生人替代。 【人设】:表面温文、内心偏执弟控的警察攻x倔强不屈、在阴沟里仰望星空的画皮仿生人美人受,不畏生,不惧死。 赛博朋克背景,讲述另类的“画皮”故事。两个在边缘行走的人互为彼此的皮囊,双向救赎。在这个冬天的初雪夜,我替你站在高台的钢丝上取悦众生,你替我奔跑,跑过糜烂人间。 那些受压迫、受蒙蔽、生来没有自由的人决定为自己做一次主,抓紧最后的希望,将命运的纤绳勒进掌心。蝼蚁的逆境求生逐渐演变成救世的新星际史诗。 内容标签: 科幻 边缘恋歌 励志人生 悬疑推理 搜索关键字:主角:汪洋,俞临渊 ┃ 配角:安卓越,彦予航,魏擎宇 ┃ 其它:he,救赎 一句话简介:星辰之下关于爱与亲情的r级故事 立意:对于爱人之人,爱能指引路,因为他永远奋发向上 ———————————————————————— 第1章 贪食 蓝磨坊是m城莫林区的一家地下会馆,它寄生在城市的狭缝中,以蚕食人类的欲望为生,像是和谐城市中一粒美丽的脓疮。那里有一个走钢丝的人,名不见经传。 钢丝绳上站的那人个头不算高,瘦,腰身看起来只有盈盈一握,面相叫人分不清性别。他是个小丑,衣裤的颜色从中间一分为二,衣角挂了很多铃铛,有种怪异的滑稽感。 不过,这种滑稽被衣料半透明的轻盈质感削弱了,布料之下的躯体隐约可见。数以百计的银色铃铛在高处的风里窸窣作响,引人遐想无限。明明是钢丝上的小丑,却有种芭蕾舞者的气质。 他周身的颜色是冷的,皮肤在冰似的灯光下显出一半霁青,一半鸽蓝,眼尾的妆像堕落天使的羽翼。但这种冷淡在坐下的食客们看来却愈发心头燥热、喉头滚烫,恨不能将他连同周围的冷光一齐吞入腹中。 这种贪欲并非不可理喻,只有亲眼见过他的人才有这份体会。尤其是在表演的尾声,钢丝上的那人气息未定、胸膛起伏,遍体银铃细簌,他站在高处睥睨众生,却又渴望众生。 新星历129年11月19日的夜间表演没有如期进行到食客们期待的高潮。钢丝上的银铃声刚刚响起,会馆中雾一般的蓝色灯光骤然熄灭,猩红的警报指示亮起—— “今日晚宴已到尾声,请移步至2、3、5、8出口有序退场,谢谢您的配合。”广播中的合成女声用六种通用语言反复播报。蓝磨坊自从剪彩开门做生意以来,从没发生过这种事。 出事了。 似乎是死了什么人,很重要的大人物,是舞台之下这些食客们的同类。 高贵的食客们从红色警报中嗅到了一种独特的气息,或者说,同类遭难是一种新鲜的刺激。他们在强行忍耐的躁动中退场。 小丑仍然站在钢丝上,脚趾蜷缩,稳稳抓住身下那根细到看不见的线,周身包裹的蓝色在红光中更显诡谲。他才刚刚登台,绝没有半途而退下台的道理。 “今晚会是谁呢?”他说。 11月19日晚20点03分,ku-32联合城邦发生了一起大案,联合商会主席次子被杀,尸体在g城区红灯区的一家廉价旅馆中被发现,距离死者日常生活工作的浮士德生物科技总部足足隔了6个大区。 凶手的犯罪手段极其残忍且原始——具体死状不便过多描写,不过,看尸体状态像极了凌迟处死,刀痕密布,肢体藕断丝连。按照新星际黄历计算,那可是五千多年前的死法了。 此案的风声一经走漏,网上瞬间炸开了锅,包括g城区在内的32个核心城区的公民义愤填膺,批判人性道德竟沦丧至此。 死者名叫魏擎阳,是浮士德仿生科技公司的总裁。其父魏孝谦是商会主席,但魏擎阳本人没有一丁点纨绔习气,年轻有为、廉政亲民,是虹星慈善基金会的形象大使,蝉联三届“十佳杰出公众人物”。他主持多届扶持偏远星城区建设发展的慈善捐款会,且每次捐款的数额都不下七位数。 无论人品,还是实力,魏擎阳在社会各界得到一致认可。长子魏擎宇早夭,次子魏擎阳是他父亲魏孝谦最大的骄傲,也是仅存的骄傲。 然而,后起之秀死于非命。 新闻照片中,魏擎阳在新建的乡村操场上和贫困星区学生代表握手。他衬衫洁白西裤笔挺,眉眼的世故中尚透出一点稚气,和那些稚嫩的孩子一同站在简易的红毯上,站在红旗飘扬的旗杆前,笑容和煦如春阳。 而在另一张照片里,他躺在旅馆客房积灰的地毯上,半身赤/裸,半身盖着浸透血水的床单。尸体的刀口、皮肉、凝滞的血液都隐藏在模糊的光线和马赛克里,只隐约能辨识出一只带着老式腕表的左手,正是曾经牵着贫苦孩子们走向校园的那只手。 然而现在这只左手了无生气,仍保持死前五指攥紧的姿态,仿佛握着什么东西。 两张图片并列放在一起,天堂和地狱不过隔了屏幕上一道浅浅的分割线。 全网正义的声音比比皆是,要求有关部门立即彻查此案。于是,案发3小时之内【凌迟案】联合专案组成立。 如果说联合商会是ku-32城邦在整个新星际中的立足之本,是运转32个城区的命脉,那魏擎阳所领导的浮士德仿生科技就是这套血液系统中为数不多的瓣膜。案情重大,按照城邦相关法律,32个城区分局都要派出一名代表介入调查,以公证人的身份时时监督案件进展。 汪洋在代表筛选的规程中主动报名,e城区分局的人求之不得。毕竟调查联合商会的风险很大,之前就有特派调查员被诬陷官商勾结,最判处无期的例子,精明的人知道如何自保,自然不愿意争这份功。 但汪洋显然不是那种人。 e区下城霓虹招牌下的阴影里人头攒动,小店铺外放的广播中混着电流杂音:“……气象监测指出,这是人类进入新星际以来降水量最小的一年,入冬后的平均降雨量不足往年的15%。 “气温持续降低,但北方6个大区的空气湿度仅在20%到26%之间浮动,干燥的空气已经导致多处林场发生自燃……我们都在等待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19日晚20点03分……” 广播内容被插播的新闻挤掉,还是在说魏擎阳死了的事情。 “汪队,呃,我是说洋哥你确定要去?!”孟梁一掌拍在桌子上站起来,踢倒了脚边的酒瓶。游走的球形机器人立即从大排档的另一端滚过来清理酒水,黑豆子似的眼睛一翻,丢给孟梁一个白眼。 孟梁抿嘴咽下去一个酒嗝,他刚才突然忘记汪洋已经在三年前被上头摘掉了支队长的职务,现在只是普通警员。孟梁感觉有些尴尬,摸着自己的寸头,嘿嘿地笑,替自己解围:“洋哥,对不住啊,我忘了这码事了。” 汪洋摆手,轻轻磕着烟灰。他从警多年并没有练就一身匪气,笑起来依旧像个刚出社会的学生。他的脸在酒精作用下有些泛红,看起来竟有憨态,不过细看眼角眉梢,尚有几分难以遮掩的肃杀。 孟梁在汪洋的一瞥中感受到了十乘十的威压,立即缩起脖子。“你别瞪人啊,我就随便问问……傻子都知道这趟差费力不讨好……”他接着酒劲儿嘟嘟囔囔地说了半天,突然他喝红的眼睛一亮,再次拍案而起:“洋哥!你这么主动要去监督调查组是不是觉得这个案子有——唔!” 孟梁一激动胃潮翻涌,好险把刚刚塞进嘴里的肚片都吐出来。他平复了半天才重新喘上一口气,四处打量没人注意到自己,这才压低声音贴在汪洋耳边说:“洋哥,你这么在乎这起案子,是不是觉得和子诚当初的事有关系?” 汪洋没说话。 “要是真和那起案子有关系,这就是连环杀人了,”孟梁拍了拍汪洋的肩膀,他不醉的时候绝对不敢这么随便。“洋哥你放心,咱们这回一定把凶手抓住喽!给子诚报仇!” 汪洋掸烟灰的手指一滞。半晌他推开孟梁,说:“子诚没死。” 烟头那一点明亮的火星静静燃烧,映在汪洋眼中燃成了一片宁静的火海。 子诚没死,他坚信这一点。尽管三年前的那场大火轻而易举地夺走了很多生命,但汪洋坚信子诚活下来了,他没死! “子诚没死。”汪洋平静地重复道。 汪子诚是他弟弟,他没有死,他只是在三年前浮士德生物智能的工厂突发的大火中失踪了。也就是在那此火情中,汪洋因重大决策失误被撤职。 而他这次在代表筛选中积极申请的目的只有一个——跨区查案。能够暂时拿到32个核心城区档案调动的权限,这对他继续调查关于汪子诚的一切会起到重大帮助。 “第六阶段心灵舒缓治疗开始,请您调试设备,接受治疗——” 汪洋在自己的休眠舱房里躺好,等待头顶发出微弱蓝色光线的环形灯泡逐渐熄灭。对于他这种曾在工作岗位上严重失职的人,安全组织认为他们的情绪偏执不稳定。有病,要治。 如果没有及时治疗,很可能在遇到相同的工作事故时,再次做出错误判断。 所谓的“心灵舒缓治疗”就是其中最常规的手段,听听录音而已,绝对不会占用员工太多的时间。他们的时间是属于工作的。 “创世篇·坏点……” 耳边的ai朗读语调柔和而空洞,很快将人催眠到一种将睡未睡的奇妙精神领域。汪洋一直认为让ai学会断句并能声情并茂地朗诵实在多此一举。 “……造物主手中拿着一块电路板,祂借着恒星的光熔化金属,在电路板上焊点。焊笔笔尖下高温液态的球体浑圆,滚落到板面上,闪烁,仿佛浩渺星辰中的一颗,微不足道。 “这种板子祂焊了很多块,有大有小,渐渐拼出来一个宇宙,漫漫星河流淌其间。 “创世是一项很庞大的工程,世界的机箱里错综复杂,造物主一直没有停止自己手头的工作,所以人们常说宇宙是不断膨胀的,这种说法很有道理。 “不过祂已经很老了,握焊笔的指尖抑制不住地发抖,落笔时,难免会出差错。这种几率很小,造物主并不十分在意。 “几率小,但依旧存在。 “而那些焊错的、有瑕疵的点有一个统一的名称:坏点……” 心灵舒缓治疗的唯一功效就是让汪洋彻底睡着了,也确实舒缓了他眉间皱起的川字,给予他片刻的安宁。 梦里,他见到了一片蓝色的田野,稻草齐腰,一棵树冠饱满的树长在地平线上,灯台一般矗立在蓝色麦浪的尽头。一个身影穿过拥挤的麦浪,奔跑,奋力地奔跑,跑向天边的树,最终在地平线上随风而逝,散作千百亿颗微渺的星辰的碎屑。 只是汪洋不知道他自己此刻毫无戒备的睡眠,正被一双星辰之外的眼睛窥探。 第2章 尸体在说话 * 11月20日 案发8小时,汪洋入选案情监督调查组担任顾问。孟梁和别的同事都很惊讶。汪洋有被撤职的经历,这是他职业生涯中的污点,实在不是e城区代表的最佳人选。 即便如此,上级仍旧在报名的人中选中了汪洋,不能不让人怀疑其中用心,毕竟介入商界的调查是一份得罪人的差事。孟梁心里替他捏着一把汗,悄悄提醒他去了“上面”一定要小心行事。 “没事,”汪洋笑容温文,“回来的时候,记得给我接风。”他拍了孟梁一下,掌心落在肩上,分量很重。 魏擎阳的死令人惋惜,但这场暗杀并不难以理解,就连普通的街边大爷也能把这起暴力事件解说得头头是道。 穷凶极恶的行凶手段不像即兴杀人,凌迟案的背后很可能是联合商行内部错综复杂的利益链——联合商会的下一届主席竞选在及,商会主席由32个核心城区代表投票产生,支持率不低于85%才有可能当选。 进入新星际以来,百余年的发展中商业的膨胀导致经济的地位逐步高于政治,经济成为了新的政治。舆论对商会主席的换届选举比政界选举还要重视。 魏擎阳作为商会主席次子、浮士德科技的领军人在新人中具有绝对强悍的实力,他在这个时候被杀,很难让人不联想到他在商会的竞争对手身上。 网上各种猜忌的声音四起,甚至有的写手脑洞大开,在短短8小时之内就有无数版本的故事详情上传至云端。编出的犯罪故事情节完整,从罪案动机、行凶手段,到玄机隐情、幕后黑手都编排得有模有样,洋洋散散万余字读下来让人间看客扼腕不已。 不过那些被公众盲目猜忌的商业精英也不傻,没有人会做那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事。他们并不直接反驳此事与自己无关,而是在悼词中诚恳回忆起了和魏擎阳同行共事的日子,叹惋正道之光的泯灭,让人分不清是猫哭耗子,还是诚心追悼。 整个案件的疑点主要集中在两点:其一,魏擎阳的死法惨烈不堪,其二,尸体被发现的地点特殊——红灯区的快捷旅馆。 “魏擎阳怎么会去那种地方?”彦予航从复原犯罪现场的虚拟空间退出来,他额角的青筋突出,不停用手揉着。 “简直颠覆公众对他的形象认知啊!死后抛尸的可能性之前已经排除了,这种公众人物死在红灯区,啧……难不成是情杀?” 彦予航是监督组的副队,他家有背景,父亲彦正东是政府高官。彦予航从小没受过委屈,举手投足间都有一股子有钱味儿。 他提出的所谓“情杀”的推测并不是毫无道理,死者前女友陈筱是知名歌手,两人的相识从募捐晚会开始,以陈筱出柜女明星竹笙笙终结。不过二人分手后,时有“两人关系藕断丝连,竹笙笙吃醋”的传闻,但那都是“键客”敲打出的花边新闻,做不得真。 监督组组长是来自d城区的李胜丰,素有威名,曾经在一线缉毒部队坚守十年,绰号“陌刀”。 汪洋对这个额角有激光刀疤的中年男人有些印象,他们在三年前调查研发部特大火灾时见过面。后来汪洋受处分的时候,李胜丰似乎还替他说过好话。汪洋隔着人群向他微微点头致意。 每个分队中各有6人,11月20日分组成员第一次会面时,汪洋发现有个女人一直在看自己,汪洋觉得她眼熟,但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礼节性地打招呼,那女人立即冲他微笑,嘴角机械地抻了一下。 “您好,汪顾问。”那女人说。 “您好。” “名单上有对应的名字和照片,您要是想不起来我是谁,可以看一下名单。”她似乎看出来汪洋的窘迫,礼貌地保持微笑,如果那种表情算作微笑的话。 汪洋一怔,他突然想起来这种说话的口吻和表情自己在哪里见过——在一档法制节目里!她的名字叫安琪,曾经是一档收视率极高的法制节目的常驻嘉宾,现在是g城区最高人民法院的一名法官。 难怪眼熟,子诚原来最喜欢看那档法制节目,汪洋想。他也跟着弟弟看过一点,有个粗浅的印象。 汪子诚比他小七岁,天真得很,他曾经开玩笑说:“哥,你是公安的,我以后要去检察院,再找个学法律的女朋友,咱们一家人把公检法凑齐!”不过他后来没有走“公检法”的路子,而是进了浮士德科技的生命研究所。 真是孩子气……汪洋对着回忆发笑,手上一松,这才发现自己刚才和安琪不知道握了多久的手。这个年代的人对肢体接触都很敏感,尤其是两人并不相熟,好在安琪并不在意。 “尸检报告出来了!”法医袁笑佳从在会议室的虚拟圆桌边闪现,她刚从解剖室出来,身上残留的甲醛味随着感官信号系统直接接入了会议室,安琪皱了一下鼻子。 “之前的判断基本正确,失血过多致死,没别的,”袁法医操纵屏幕上传报告详情,扬手在袖子上擦了一把脑门上的汗,“凶手下刀讲究,最大限度的延长了被害人死亡之前的痛苦期……和凌迟一样,不到一定的刀数,人一直活着……” 圆桌会议室一片死寂。什么叫凌迟?千刀万剐才叫凌迟。 汪洋想起上学时在老家附近的古董书店中看到的那本《檀香刑》,书里将凌迟处刑的过程写的极为详尽。行刑台下,观众是高贵的。很难说这种另类的死亡方式背后,有没有什么特殊的隐喻。 魏擎阳尸体的照片在屏幕上放大,殷红的光印在每个人脸上、身上,刺激着他们看尸体看到麻木的神经。 “凶手可能有学医的背景吧。”袁笑佳不合时宜地干笑了一声。不是所有人见到这样一具连解剖都无从下手的尸体还能笑得出来。 “你确定是人为?”彦予航质疑,“ai也能操刀杀人。这类案件风险值这么大,罪犯不可能是亲自动手。” 李胜丰的目光没有离开屏幕,他眉头紧皱,额角有一道激光留下的疤。他摆手示意彦予航闭嘴,“痕检怎么说?” ai是没有指纹的,下刀时可能完全不接触被害人。就算是仿生人,它的指纹也不会与真人皮肤完全一致——因为《仿生人宪章》中规定:为了防止仿生人替代人类,禁止将仿生人制作过于逼真,混淆人类识别检测。 仿生人不能通过人类的身份认证,他们只能执行仿生人权限内的命令。如果仿生人受人类指使杀人,命令的信号会遭到拦截,并且立即报警。 有法律和系统的双保险,痕检一定可以检验出端倪。李胜丰等待痕检员的汇报。 然而,他的问题没有人回答。 众人的目光聚焦在一个男人身上,他主动退出圆桌,坐在会议室的边缘。汪洋记得他的名字叫许继,是分队里的痕检员。而此刻,许继一直低着头,十指交叉抵在前额上,脸埋在手臂的阴影里。 他在抖腿,不,他浑身都在抖。 “许同志?”袁笑佳瞥见李队越发冷峻的表情,试探着问了一声。 许继浑身一震。 “真墨迹!”彦予航咂嘴,遇上李队刀似地目光便不敢作声。 “指纹……有的……”许继深吸了一口气。他努力平静下来,但他失败了,他的声音都在抖,“死者身上留下的指纹……他身上的指纹都是自己的……” “什么?!”众人惊悸。 “指纹都是魏擎阳自己的!”许继突然站起身吼道,“没有别人!是他自己干的!他自己下的刀!怎么可能……” 后来汪洋等人才知道,不止许继,包括上级部门在内,所有的痕检人员在分析会之后都处于崩溃的边缘,他们手中的资料是可靠的,但结论却令人难以接受。“我杀我自己”是不可能成立的命题,更不要说用这种极端残忍的手段。 浑身刀口成百上千,像一张张小孩的嘴。想想都疼。 汪洋靠回椅子里,他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搓动,指间没有烟,但他习惯了这个动作。犯罪现场没有第二个人存在,坦白说,这个结论他并不觉得奇怪。就像三年前的生物科技工厂大火案一样,火源所在的科研室里除了汪子诚没有第二个人…… 当年的档案中将案发原因写成实验室自燃,突发性火灾。 怎么可能是自燃?汪洋想,指节捏的发白。 怎么可能没有人纵火…… 子诚他那么聪明,怎么可能发现不了储藏柜着火? 当初一定有人纵火。一定。汪洋笃定。这是他从业多年的直觉,他信任自己的直觉。 “汪顾问?” 汪洋回过神,正对上安琪的目光。 李胜丰在桌子的另一端冷冷地看他,彦予航也不满地撇嘴,他显然认为汪洋溜号了。会议沉闷,对于眼下这中几乎没有线索的情况,大家的兴致都不高。 “汪顾问有没有什么想说的,”李胜丰敲了一下桌面。 汪洋摸了一下下巴,尸体左手的老式腕表是死者父亲魏孝谦送的成年生日礼物,死者魏擎阳喜欢收藏古董精密机械,这些都和死者家属确认过了。但这只手里还握着东西,“尸体的左手——” “尸体的左手里握着一个铃铛!刚才许继已经说了,你没听到?”彦予航哼了一声,随手将证物的全息投影划到汪洋面前。那枚染血的银色铃铛小巧,仅玉米粒大小,影像漂浮在空中缓慢地在汪洋眼前自转。 “我们是来破案的,不是来开听证会的,更不是来放长假的!上面派你来当代表真他妈随意。”彦予航一开口,全场的人都被骂精神了不少。 李胜丰皱眉,示意他闭嘴。 汪洋没说话,他拨开面前的银铃,将现场的照片在空间中平铺。这些照片都是在尸体发现24小时之内拍的。 放大,放大,放大,不断放大,一张一张叠在一起。汪洋将众人的目光从血肉淋漓的躯体聚焦到魏擎阳的左手上。 四十余张叠加的照片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因为,照片里魏擎阳左手手背上的刀口在变! 每一张刀口的位置都有细微的差别。 案发不过24小时,就算尸体左手在被污染的空气中加速腐烂,也不会让伤口在长度不变得情况下水平移动! 袁笑佳捂住了嘴,眼睛中写满惶恐,“汪顾问,您、您是怎么看出来的?!这么细微的东西……” “这是什么东西?人皮会这样?”安琪狐疑地望向李胜丰等人,她那双冷静的目光有意无意的在汪洋身上停留了很长的时间。汪洋注意到了。 而此时还有另外一双眼睛正盯着汪洋。他抱膝坐在监控的屏幕前,穿的像小丑一样,衣裤的颜色从中间一分为二,一半霁青,一半鸽蓝,衣料薄得让人心里发慌发痒。 今晚即将有新的表演,他是唯一的演员。 第3章 银铃,又见银铃 *11月21日 “汪顾问!汪洋!洋哥!” 汪洋隐约听到身后有人叫自己,公共食堂里人头攒动,声音嘈杂,他回头看到人群中挤出一个黑西装,正冲自己笑。是彦予航。 “之前在会上说话忒冲,我这给师兄您道歉了,”彦予航几步走到汪洋面前嘿嘿一笑,“您也不是不知道,大家都是四面八方来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代表团里想办事的人少,想看戏的人多,没几个人真正上心的,总要提点提点他们,所以就……” “所以就骂我?” “哪儿,哪能啊!”彦予航自觉得尴尬,“我就杀个鸡儆个猴儿……” 汪洋点头,斜瞥了他一眼,“所以我是那只鸡?” “不是不是!哪儿敢啊!”彦予航笑着紧跟在汪洋后面,一路穿过食堂向中心公园走去,那里有家【锈湖】咖啡店,汪洋本来约他在那里见面,没想到提前遇上了。 见汪洋不言语,他反倒更加热切地往他跟前凑,嘴里“您个”长“您个”短。他和汪洋在同校,两人仅差一届,同一个导师,正儿八经的“师出同门”,关系自然非同一般。不过汪洋没想到,这么长时间没见,彦予航那种高干子弟骄纵凌人的气焰非但没有消减,反倒更盛当年几分。 “师兄您可千万别生气,咱们这个监督调查组不比上头正规的专案组,你还能不明白?重点在监督,查案不重要,我爸说了,咱们当代表的只要最后投个票,就算完事儿!走走流程而已。听我劝呐,你就甭操这份心!” 汪洋心里觉得好笑,像彦予航这样的一张嘴,多亏有个上级部门的爹罩着,看圆桌会议上的架势,李队也拿他没办法。 咖啡店的地角不错,一整面临近公园湖景的落地窗前有不少客人落座,几个姑娘指着湖面上交颈的天鹅说笑。其中一个高马尾、齐刘海的女孩单手托腮,精致袖口处露出一截手腕,手链上有一点祖母绿颜色的三角形石头,很亮眼。 汪洋和彦予航经过时,她不住地向他们这边看。汪洋避开人群,往店面深处走,挑了一个僻静的角落。彦予航眼巴巴望着错失的风景和美人,叹了一口气。 “小航我其实……” 彦予航见汪洋欲言又止,爽快道:“直说呗,师兄您跟我客气什么?”但随即他眉头一扬,“要是还问你弟弟的事就别说了,我真的不知道,那个案子上头的人已经封死了。局里是不可能翻案重查的,不然早就有结果了。” “跟子诚没关系,”汪洋面色从容,他从外衣兜里摸出了一张四寸见方的纸片,纸片边缘泛黄,看起来像是古董店或是博物馆里才有的老照片。“我其实想让你查一下这个人。” “进系统查他?”彦予航接过照片,面露难色,利用公安系统办私事是严令禁止的。“你觉得他和这起案件有关?还是……” 彦予航想问照片上这个穿着工作服的青年人是不是与汪子诚有关,但想到汪洋并不愿意提起那件事,就没说下去,“算了,我帮你查。”他晃了晃手中的照片,随即嬉笑起来:“你在哪儿弄到这种老古董的?” “没跟你胡闹,”汪洋的指节“当”的一声敲在桌面上,“就这一件事,查清楚他到底是谁。” 彦予航被他的严肃表情吓了一跳,“师兄,我能斗胆问一句,这人,惹到你了?” 汪洋没说话。 “算我多嘴!师兄我不问了,不问还不成么,您别像对犯人一样对我啊!” 汪洋嘴角抽动,伸手把彦予航的肩膀压得更低了些。他的声音很沉,像有千钧万钧的重量压在心头:“彦予航,我被监听了。” 我被监听了。 彦予航的眼睛倏地睁大,嘴一张一闭立刻噤声,对着汪洋逼视的目光重重地点了两下头。懂了,不能说,不能问,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即可。 紧接着汪洋眼神瞟向那个坐在玻璃窗前的马尾辫女孩,那个女孩似乎感受到了汪洋遥远的一瞥似的,侧开头看向窗外。 “你办事小心一点,”汪洋抿了口杯子里的深色汤汁,只觉得苦。 彦予航离开之后,汪洋在原处坐了很久。早年这里不是咖啡馆,而是一家面包房,松塔吐司和其他点心的甜香味儿会顺风飘出二十几米,把汪子诚这个一肚子馋虫的小子勾过来,央求汪洋给他买吃的,汪洋总会在软磨硬泡中答应他的各种要求。 在汪子诚的印象里是没有父亲的,只有哥哥。他对母亲顾梓的印象也不深,她总是穿一件灰蓝色的长风衣,衣领上有一粒绿色的三角形领章,很小但闪闪发光。 他六七岁的时候那个女人就失踪了,汪洋只告诉他妈妈“离开了”,没有告诉他妈妈消失的第八天,警方在城郊的河滩上发现一具肿胀的女尸,衣服里缝进了许多石子,似乎死于跳河自杀。 尸体的那件外衣是灰蓝色的,衣领上有一粒绿色,仿佛会闪光。 汪洋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起这些,也许是因为眼前的湖水和那天的河滩一样冰冷荒凉。 当时他无法接受一个曾经日日陪伴自己的人,以那样一种古怪的姿态躺在河滩上。从警之后,他见多了也就习惯了,把心里的阴影转化为前行的动力。但后来汪子诚也“离开了”,那个头发毛躁,爱笑,太阳一样的小子…… 想到那些汪洋忍不住嘴角上扬,汪子诚干过很多蠢事,却又偏偏是个极聪明的人。他故意在自己面前“出丑”,也是只为了让他这个劳累命的大哥笑一笑。 回忆成舟,逆流而上,欢笑、光、热,谓之美好的一切在心底的冰层下翻涌、沸腾、燃烧,那些柔软的火苗终究成了汪洋的弱点。 但对于某些人来说,人性的弱点也恰恰是他们的强悍之处。 汪洋没有向彦予航解释老照片的来历,也没有说明自己怀疑“被监听”的处境到底有何原委——都被人暗中盯上了,说什么话、见什么人都不再安全,也没有隐私。 请彦予航帮忙这件事风险很大,无论是对他自己还是对这个不着调的师弟,风险都很大。不是万不得已,他不想拉彦予航下水。如果做最坏的假设,他可能已经被监视很久了。 这种猜测并非臆想,因为,就在那天监督调查组的集中会议散会后,汪洋在自己的外衣口袋里发现了一样东西——很小,仅有一颗玉米粒大小;很凉,握在手里像一块化不开的冰……一枚银色的铃铛! 和死者魏擎阳手中攥着的那枚一摸一样! 汪洋正打算把这个和犯罪现场的疑团紧密挂钩的铃铛送到检验部门,但转动公寓的门把手时,一粒银色光点蹦跳着掉在他眼前,紧接着又是一粒! 在家门完全敞开的那一瞬,银铃簌簌作响,扑面涌来,汪洋呆住了。如果说银铃是凶手留在犯罪现场的关键线索、或是死者临死和凶手争斗时从凶手身上拽下来的物证,那么现在他家里遍地都是这种危险的小东西! 眼前老旧的公寓就像被预言命中的下一个案发现场。 但这种危机感只持续了一瞬,因为汪洋随即发现眼前一地狼藉的铃铛,除了最开始掉在地上的那一粒之外,其余的并不是真的——一个吊装在天花板上的球状的装置投映出了方才的乱象,而那个球形装置的下端用绳子系了一张照片,它在风中摆动像一种古老的风铃。 那张泛黄的老照片上有两个丰神俊朗的少年人,其中一个汪洋并不认识,另一个正是汪子诚。两人都穿着研发部门的工作服,似乎是同事,但汪洋不记得弟弟和自己说起过这个人。 汪洋没有把整张照片都交给彦予航,照片中汪子诚的那一半被剪掉了。汪洋将照片剪裁的部位做旧,彦予航丝毫没有怀疑师兄对照片动过手脚。 两半照片上的人似乎在冲他笑,汪洋将脸埋在掌心里狠狠搓了两把,他感觉头疼。天花板上的那个球形装置有监听功能,很坚固,汪洋没能把它拆开,直接扔进装袜子的抽屉里。平时公寓里没有人,让它监听隔壁电子狗对墙发情好了。 监听器、铃铛、照片里的汪子诚,汪洋没有把这些告诉多余的人,有的时候他意识到自己可能对汪子诚的事情过于敏感,甚至骗过自己的理智、翻越职业的底线。从这一点而言,他非常赞同上级领导撤销自己支队长的职务,他不够格、不能胜任。他不配。 为什么子诚的照片会和银色铃铛一起出现?难道子诚他……和这起凶杀案有关?这个可能性汪洋根本不敢多想。 和三年前一样,他隐约觉得自己又做了一个错误的选择,但他必须要知道照片上的那个陌生人到底是谁。哪怕知道悬挂的照片和银铃瀑布是故意布置的诱饵,这个鱼钩也必须咬。 毕竟那枚真实的银铃上客客气气地刻着一行“忠告”:请上钩。 两天后,汪洋收到了彦予航的消息,用他们大学期间自己发明的加密伎俩【通关密语】处理过:“莫林区,蓝磨坊,mp-20370,俞”,随后的消息了附了一句话:“师兄,您要是去嫖被抓了,可别说消息是我透露出去的。” 汪洋被气乐了,这小师弟越活越混账,什么野说什么。信息中的“mp-20370”是注册工作号,“mp”是男|妓,这在m城莫林区是秘而不宣的正当职业。 m城莫林区是什么样的地方,没有人不知道。它寄生在城市的狭缝之中以蚕食人类的欲望为生。地域性的法律和大量资本投入让那里变成赌徒的拉斯维加斯、瘾君子的掸邦、食性者的阿姆斯特丹。就像曾经流行的歌词中唱的那样:“莫林,莫林,霓虹的恶魔哦,越夜越疯狂。” 正派之辈决计不会去蓝磨坊这种地方,至少表面上不会。漂亮的鸟儿都爱惜自己的羽毛,因此,它们不会选择在泥潭边歇脚,至少表面上不会。 汪洋摸了摸下巴,将照片上的那张脸扣过去。 莫林区那种地方……去之前确实要斟酌一下。他在两枚普通银铃中加装了定位装置,将其中一枚包在密缝袋中邮走,收件人处填的是:孟梁。 11月23日当天,汪洋应邀前往。 也就是那天,汪洋见到了走钢丝的人。他的名字叫俞临渊。 第4章 画皮骇客(1)重修 * 11月23日 “这里是一颗坏点!” 这是一条空间虚拟眼镜的广告词,招牌上“坏点先生”那双巨大的眼睛隔着镜片和灰蒙蒙的雨雾注视着经过的每一个人。看到这双眼睛,就意味着你进入莫林区了。 驶往莫林区的免费列车上人群混杂却并不拥挤,汪洋将兜帽拉的很低,站在车厢的角落。 拾荒老人眼眶里眼屎堆叠,混浊的黄眼珠贼溜溜地打量着过往乘客,护犊子似的护着一人高的麻袋,里面塞满机械零件,一只生锈的机械手臂耷拉在袋口,了无生气。 笑哭脸、红鼻头的小丑瘫坐着,面无表情,仰头看着屏幕上循环播放的绿色家园房地产广告。几个小孩双肩包里插着旧滑板,他们追逐着挤过车厢,留下一串欢声笑语和不堪的脏话。 几个艳丽的“女孩”聚在一处窃窃私语,眼睫飘飞打量着车厢里的人。汪洋感觉到“她们”在看自己,他点了点头,没有搭话。 对于这类人,汪洋说不清楚是“她们”、“他们”还是“它们”,说不清是出来找刺激的年轻人,某个夜场的公主、某个舞台的变装皇后,还是某种改造后具有特殊服务功能的仿生人。 莫林区土生土长的人大抵就是这个样子,似乎搭乘一趟免费列车就可以看透他们的少年、中年、老年。汪洋不知道今天自己会遇到怎样的人。 雨下了一路,汪洋隔着藏蓝雨衣点了一支烟,他不抽,只是看着廉价的烟草在雨中燃烧。地下餐厅的入口处悬着“蓝磨坊”荧蓝色的风车状招牌。 那枚细小的银铃此刻正揣在汪洋贴近胸口的衣袋里。“请上钩”。他熄了烟转身向黝黑的甬道深处走去。 蓝磨坊地下会馆是暗夜中的销金窟,是食客的天堂。高悬的钢丝上站着一人,头顶打下的灯光在他鼻子下面形成标准的蝴蝶影,他不笑,紧闭的嘴角却保持一个弧度,让他从某些角度看起来像在微笑。 他不睁眼,但仅仅闭着眼就很好看,有种模糊了性别的美。他沉浸在蓝色的光里,像一条冰封的人鱼,身上作响的银铃像鳞片,也像海水晶莹的泡沫。 他是餐厅压轴的好菜,是饮食夜宴的高潮与尾声,也是声色夜宴的序章。 圆桌周边的人在聊天,声音不大,仅二三熟悉的人可以听到彼此,声音在酒中冰块的碰撞声和吞吐的烟雾中被进一步削弱,他们交换着隐秘的信息和轻笑,目光在雾中游弋,就像醺醉的猎手端着枪急不可耐地在林中寻找猎物。 他们的目光扫过舞台高处时都会不由自主地停在钢丝绳上,眼睛逐渐眯起来,细品那个恍然遗世独立,却又堕入风尘最深处的人。 汪洋点烟,他是这桌客人里最沉默的一个,烟雾遮蔽环绕,让他温和的微笑看起来有些神秘,他叫住身边经过的服务生。 “您说那个走钢丝的?他叫俞临渊。” “……临渊羡鱼,”汪洋把烟摁在烟灰缸里,用力碾过玻璃雕刻的脆弱花蕊。 周围的人笑,说:“怎么?看上了?” 汪洋也笑,不置可否。 同桌食客的笑意更甚,却不张扬,笑着的眉目间多出几分别样的神采,那意思是:哦,他动心了。 心血来潮的事他们见过太多了。 这里是一颗腐烂的星球,在生命体能感知到的浩渺星河中,这里不是唯一的坏点。它不是腐烂的根源,也不是腐烂的终结。 那天晚上汪洋睡到了走钢丝的人,至少,汪洋桌旁的其他食客是这样认为的。 蓝磨坊餐厅的地下室宛如米诺陶的迷宫,白金五星级的安保系统守卫这座声色的地下宫殿,人间的魅魔藏在其中。如果没有服务生在前引领,食客大概永远也找不到藏有食物的笼子。 “地下二十层到了,祝你用餐愉快!”电梯里响起轻快的女声。一个服务生从轿厢中走出来,他的手中有一把造型古朴的钥匙,吊牌上标着“20370-俞”。 然而,他身后并没有任何食客跟随——真正的服务生已经被敲晕了,绑在不知道第几层的哪个隔间里,一身行头被汪洋扒掉,重新穿戴在自己身上。 一层一层走下来,整座销金窟可谓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娼妓优伶、声色百态,越往下一层越是放纵,汪洋听得浑身不自在,可到了这地下20层的走廊反倒冷清起来。 20370在地下二十层最尽头的那处房间。深红的地毯如同凝固的酒浆,走廊尽头有一个椭圆形的大厅,灰纹大理石的墙面反射着吊灯的冷光。一面红木门凸出墙面,仿佛时时要从墙壁中挣脱出来。 在蓝磨坊,进门是不需要敲门的,不需要争取房间主人的同意、不需要寒暄客套,只需要钥匙,还有门路。 “咔哒”脆响,红铜狮口把手转过一个角度,门动后露出了一个幽深的洞口,房间里有隐约的蓝光浮动,还有律动的水声。汪洋走进去,步态从容,那颗小巧的银铃隔着衣服感知他平稳的心跳。 像是感应到客人来了,那扇门清脆落锁。 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香味,房间很暗,一个巨大的鱼缸连接着天花和地面,通高的曲面玻璃将游弋其中的银色带状鱼类放大扭曲成笨拙而骇人的史前巨兽。眼前这场面倒是让汪洋始料未及。 “好看吗?” 一个清亮的声音从看不见的角落传来,不媚,和汪洋预想的不太一样。那人隐藏在黑暗里,汪洋什么都看不到,不敢轻举妄动,他在等待一个时机,被猎物抓住并反扑的时机。 “你养的?”汪洋问。他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银龙鱼,养活的宠物很贵,大家都愿意养虚拟的。 “我养的,”那个年轻人说,这次的声音离得近了些,鱼缸的玻璃上影影绰绰映出一个颀长的人影。汪洋看不清,只觉得银蓝色的巨大鱼群似乎有某种魔力,让人移不开眼。 “你真没意思,”那人诚恳地叹了一口气,“一般他们会问我为什么养鱼,为什么不养别的东西。” “……你为什么养鱼?” “因为好吃。” “……” “它们的鳞很硬,但肉很滑,吃起来有点腥,”那声音离得更近了一些,“腥一点才知道吃进嘴里的是鱼,不是别的东西。水是活水,鱼是鲜鱼,味道还不错。” 水光流转,无知的鱼游动,转身,游动。 “你不是那种心急的人。” 汪洋感觉那人此刻就站在自己身后。 “是不是把规矩改成按时收费,你们才知道……抓紧时间?”他的声音拖长,似身在深谷,空间中回声震荡,一只手在汪洋的脊骨处游走,像鱼像蛊。 鱼上钩了。汪洋想。 下一瞬,汪洋一侧步猛地捉住背后那人的手腕,顺势往身前一拖,将整个人用力贯在地上,摔出一声闷响。钳住的一条胳膊被扭成了一个奇怪的角度背在身后,汪洋单膝下压,将那人死死抵在地面上。紧接着“哗楞”一声脆响,手铐的弹簧锁归位,眼前这人双手反剪着伏在地上动弹不得。 “原来你喜欢这么玩?”那人笑的很随意,一身长衫白得透亮,看脸,竟是彦予航! 汪洋一怔,随后下压的膝盖力道更重。这个人不是彦予航! 绝对不可能是彦予航! 第5章 画皮骇客(2) 重修 这个人绝对不是彦予航!长得极像,但听声音绝对不是一个人。 “彦予航呢?”汪洋条件反射似的吼道。 地上那人不说话也不反抗,只是顺从地无奈地笑。 “说话!” 那人骨节作响,笑出了声。他的脖子上有一圈四指宽的钢箍护住气管和动脉,上面刻有名字“20370-俞临渊”。 汪洋把俞临渊从地上拽起来,他曾经在卷宗中看过一种叫“画皮”的作案手段,罪犯通过仿生技术将别人的脸贴在自己的脸上,就像易容一样,能达到以假乱真的效果。眼前这个假扮彦予航的人的脸上一定有这样一张皮。 “别乱摸啊……”俞临渊倚在水族箱的边缘,头顺势往后靠着玻璃,脖子上的钢箍在锁骨上磨出红痕,他眯起眼睛竟有几分享受。淡蓝的水纹在苍白的脸上波动,他的嘴唇微张,因与地面的猛烈撞击而显得充血,声音如水一般潮湿,“别动……” 汪洋的手僵直,不敢再下手。他在俞临渊脸上、脖子上摸索了好一阵子,愣是没找到仿生皮的接口。房间里太暗,汪洋看不清楚,但俞临渊告诉他房间太亮的话会吓到那些鱼。 来时的那扇门被锁死,完全打不开! 汪洋瞬间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处境,双重密室,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也进不来。 “服务生只负责带路,不允许进房间,从你跨过门槛开始,系统已经自动报警了。要不你猜猜,他们会在几秒钟赶过来,把你拖出去毙了”,俞临渊吹了声口哨,眼神勾人,“三秒,你还有三秒钟。” 汪洋回瞪了他一眼。 “两秒。” 沉默。汪洋在换上服务生的衣服时已经检查过衣服没有定位装置,恐怕最直接的定位系统安装在房门钥匙里,最坏的打算不过如此。他下意识地摸向后腰。 “哈!”俞临渊大笑,舌尖舔过牙齿,“你不会在等我喊‘一’吧?” 是啊,如果真想抓我,不会等到现在。汪洋想。 “蓝磨坊的房间都并联在一个系统里,但20370的房间数据是假的,它和我的精神系统链接在一起。我好不容易请你来一趟,自然不能让你轻易被别人收拾了,”俞临渊像把自己的秘密分享给挚友一般开心。 “餐厅系统记录里的20370可是模范员工房呢!我不仅满勤、每月只休三天,我还日常通宵工作、客人好评如潮。” 他双腿修长,从长衫下伸展随意摆动,肌肉线条紧致,脚趾因常年走钢丝的缘故保持蜷缩的状态,时时刻刻拼劲全力钩住地面,生怕掉下去。 汪洋避开目光,俞临渊脖子上的钢圈就像他名字前的“mp”一样,烫人的眼。他想不通俞临渊如何做到坦然的面对耻辱,那份从容让他恶心,尤其不能接受鱼缸边的这人披着彦予航的皮。 “看我。”俞临渊说。 “你看我!”他命令道。“看着我!” “像吗?”咯咯的笑声压在他嗓子里,“汪队,你看我像彦予航吗?” 汪洋不想看他。但他躺在幽蓝色的波光里,那些愚蠢而美丽的大鱼仿佛从他皮肤表面游过,让人移不开眼。 “师兄,那天的咖啡好苦啊。” 苦?汪洋想起自己21号和彦予航在中心公园的锈湖咖啡店见面,那杯咖啡确实苦。 “师兄,那天坐窗边的有个齐刘海的姑娘,挺漂亮。她看了你好几眼,你怎么不理她?” “她明显有话要说,师兄,你应该看到她手腕上绿色三角形的标记了吧?不觉得眼熟吗?你妈妈死的时候不也——” 汪洋猛地将他抵在水族箱的缸壁上,扣住脖颈钢圈的指节发白,“是你在监视我。我家里那些东西也是你安的?” “监视?用不着监视,”俞临渊偏过头,“那天去锈湖咖啡见你的人,就是我。我亲自去的。很有诚意。” 俞临渊的目光像藏匿在阴沟中的啮齿动物,锋利。 那天在锈湖咖啡“彦予航”的举动、表情、说话方式都和真的彦予航没有差别。亲师弟,汪洋怎会认不出来?!即便是专业的模仿,也很难在短时间内做到如此相似! 短时间内……汪洋头皮发麻,心里像被紧抓了一把。地下二十层,果真是比地狱更深的地方。 “……彦予航呢?”汪洋手上加力,俞临渊的脑后重重撞在玻璃上。 “我问你,彦予航呢?”汪洋的声音很沉,沉得有些发抖。 俞临渊扬起下巴,“你有没有觉得香味儿更浓了一点?” 进屋时汪洋就闻到淡淡的香味,现在房间里那种味道确实比之前浓烈!汪洋下意识的闭气。 “请你来的时候,忘记提醒你戴口罩了,”俞临渊嘴角挂着讥讽的笑,后脑抵在鱼缸缸壁上,腰身发力弹坐起来。“有些手段很原始,但很好用。尤其是对你这种正经人。” 一呼一吸间,一阵酥麻从汪洋的脊椎蔓延。 中招了!汪洋想。俞临渊跟自己说这些话,恐怕就是为了拖到药效发作。 “这里有备用的呼吸器,但我应该不会借给你用,”俞临渊瞥了一眼阴暗的墙角,挑衅似的示意汪洋他所说的呼吸器就放在那里。反正汪洋拿不到。 俞临渊的手仍反剪着,他的骨节作响,一双手臂无骨一般怪异的扭曲,手铐在他的皮肤上摩擦,紧接着当啷一声砸在地上。他舔着自己手背上的伤口,像猫。 麻痹香对他毫无影响。而汪洋已经四肢酸软,连站立都吃力。俞临渊把他别在后腰的枪抽出来,丢在地上,踢开。 “你不是问彦予航吗”他指向房间一角,那里随着他手指的方向亮了一些。汪洋看到墙上挂着一个人,不知是死是活。那个人才是真正的彦予航。同一面墙上还有装了几个模样相同挂钩。 “看到了?他旁边那个位置是给你准备的。” 墙上的彦予航了无生息,汪洋咬牙向前扑去,不料俞临渊和他一个错身,竟将从他背后截住,重新按回镜面的水族箱上,力道大的出奇!而玻璃缸壁竟然如同橡胶一般软化、凹陷下去,将两人吞进了水族箱! 这层缸壁和鱼缸之间有一层过滤膜,膜上伸出的纤细触点吸附在汪洋身上,导管从箱顶垂下插入他的口鼻,一股甘草味的冰冷液体灌进来。汪洋大口喘息,缸壁上的呵气随呼吸消长,他的身体彻底疲软下来。 鱼缸的夹层是一圈储物柜,汪洋像摆件一样被安置在其中的一格,其他格子中陈列着头颅、手脚、四肢、躯干,分门别类,尺寸型号性别各异,都是由水族箱顶部的生物纺织打印机制作出来的。其中有一颗头颅是那个走钢丝年轻人的面孔。 俞临渊按住颈侧的钢圈,从另一侧的接口处抽出固定用的金属轴,双手扶住耳后的关卡,只轻轻一转,彦予航的头就从颈子上摘下来,头颅下端的接口淋下粘稠的组织液。俞临渊从储物柜中取出一颗新的头颅安在脖子上,然后依次肢解换上新的四肢。 通常俞临渊需要将像汪洋这样的“原件”放进鱼缸里,之后捕捉原件的体征、骨相数据,之后一比一完全纺织出一个“复件”。 汪洋逐渐模糊的视野里,他看到了一张与自己一般无二的脸——俞临渊换上了他的头。这颗头新鲜出炉,上面残存着生物纺织机的余温。 传说中的“画皮”原来是可拆分可拼接的仿生生物组织!“浮士德仿生科技公司出品”的标记印在它身上的隐秘部位,像猪肉出厂时盖的印章。 汪洋不知道名为“俞临渊”的这种东西能不能算作人类…… 这是他最后的清醒时刻。 俞临渊费力地将汪洋从水族箱中拽出来,昏迷的躯体“嗵”的一声砸在地板上。 鱼缸恢复了透明的颜色,那些银色的鱼仍旧笨拙地游着,它们能看到一切,但它们记不住,据说它们的记忆只有七秒。俞临渊瞥了一眼栽在地上的汪洋。 人都有弱点,俞临渊喜欢抓住别人的弱点,用来维系那点来之不易的卑微的安全感……他多看了汪洋一眼。 “你今天状态不对啊,收拾彦予航的时候没见你这么多废话,”水族箱中升起一个球形空气舱,舱体的顶部悬下来一个折叠机械臂,它五指张开跟俞临渊打招呼,掌心处有一张嘴巴一样的镜头。 “你同情他?”那只手指了指地上的汪洋。 俞临渊那一副时常似笑非笑的脸冷下来,嘴角紧绷,和欢场上的他判若两人。剥去模仿别人的皮囊,他其实并不太清楚该如何做自己。 “同情他不如同情自己,”俞临渊关掉麻痹剂的开关,将地面上冰冷的空气抽进地下室。他感觉胃里一阵恶心,抱着马桶吐,但吐不出来任何东西。 为了这场精心的策划,他已经几天吃不下东西,他暗自嘲笑自己的狼狈。明明是仿生人,为什么还有遭受人类才有的饥饿和恶心? “浮士德出品”意味着品质精良,但他不是合格出栏的“猪肉”,而是被批量销毁的众多“废品”中的为数不多的幸存者之一。 “还记得那条《仿生人宪章》吗?为了防止仿生人替代人类,禁止将仿生人制作过于逼真,混淆人类识别检测。我就是那种逼真到不合规矩的,是汪工设计的,”俞临渊对汪洋说,他以为汪洋已经听不到了。 “工”字是工程师的简称,“汪工”就是汪子诚。那张引汪洋上钩的古董照片是俞临渊和他的创造者唯一的合影。 那时俞临渊刚刚觉醒,他以为自己是个普通的人类,因为汪子诚一直把他当人看,像是办公室邻桌的同事、下班喝杯小酒的朋友。直到有一天汪子诚把他和另外几个陌生的实验体藏起来,他才知道自己原来不过是人工打印出来的一坨肉,连户口都没法上。 他,他们需要被藏起来,见不得光。 俞临渊记得当年汪子诚说:“他们开始着手销毁第一批实验品了!你们躲在这里很安全,千万别出去!” 他们几个仿生人连同生命纺织设备被藏在蓝磨坊的地下二十层,一藏就是三年。而汪子诚再也没有出现过,直到魏擎阳死了—— 11月19日当晚,有人黑进蓝磨坊的安保系统给俞临渊传了一份文件,上面列出监督调查组成员,以及32个人的详尽资料。附件中写:“想办法推迟‘凌迟案’结案,推迟商会主席竞选,能救汪子诚。” 名单中重点圈出了四个人:安琪、彦予航、汪洋、李胜丰。 名单发布的一刻钟之后,魏擎阳的死讯传遍全网。 如果代表团公证人失踪…… 如果成功介入案件调查…… 合情合理、光明正大的搅局,完全可以做到推迟结案、推迟竞选、救汪子诚……俞临渊想,他试着调节自己的面部表情——如果是汪洋现在正在考虑这件事,他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呢? 俞临渊剥下汪洋的衣物穿在自己身上,脖子和球状关节的接口严丝合缝,不着痕迹。最完美的复刻品不过如此,高度的自我认知和学习能力,这是以往任何时代的人工智能都无法企及的高度。 他把汪洋的枪别在后腰,沉甸甸的,他心里感到踏实。 “记住了,从这扇门出去,你就是汪洋,”机械手握住汪洋的脚踝,把他向角落里拖去,一米,两米,五米,十米…… 俞临渊整理衣领,他学着笑,直到完全适应汪洋这张眉目温文的面孔,和原主如出一辙。“对他好一点,”俞临渊忍不住说道。 机械手比了一个ok的手势,缩回鱼缸的顶部。 地下室的门开了,俞临渊走出去。他将离开地面之下的牢笼,面对一个新的世界,有一段不错的人生。 虽然这段人生是“借”来的,而且所谓“借”的手段并不高明,但他不在乎。因为他知道门里和门外一样的黑,那些指引人们前行的光往往来自心底的另一个深渊。 “安琪、彦予航、汪洋、李胜丰……汪洋……”俞临渊在心底默念,咀嚼着名字。 “汪洋”这两个字回味无穷。 创造者汪子诚说过的每一句话俞临渊都记得,可内存全部的记忆中,从来没有“哥哥”二字,只有“弟弟”。 第6章 砸缸 汪洋看到了妈妈。 “是谁杀死了知更鸟? 是我呀,麻雀说。 用我的弓啊,用我的箭……” 她轻声哼唱,风掀起她灰蓝色的大衣,汪洋紧紧拉住她的手,就像小时候那样。她的另一只手拉着汪子诚。汪洋偏过头,汪子诚冲他扮了个鬼脸,笑。 “当他们听到丧钟啊, 为可怜的知更鸟敲响……” 汪洋没有听到钟声,耳畔只有微弱的铃铛声,扑簌簌,像风吹过树冠。 “下回的鸟儿法庭啊, 要将麻雀审判……” 他们三人踩在河滩的砾石上,一脚深、一脚浅,眼中的世界也随着脚步雀跃。傍晚的红日映在水里,像一床柔软的红色的梦。 “哥,哥!” 汪洋醒了,汪子诚在背后扯住他的书包带子,“往这边走!哥你闻这味儿!好香啊!” 汪洋似乎闻到了什么味道,冷冽,不是面包房里飘散的香味。他皱眉,汪子诚的鼻子很灵,不会出错。他说闻到香味,那就一定是香的。“……是松塔吐司?”他试探着问。 汪子诚没有回答,他跑远了,汪洋睁开眼。 房间很暗,巨大的鱼缸连接着天花和地面,通高的曲面玻璃将游弋其中的银色带状鱼类放大扭曲成笨拙而骇人的史前巨兽。汪洋还在地下二十层,不过鱼缸里的蓝色灯光灭了,只剩几颗微弱的指示灯在发光。 风贯穿他身上的白色长衫,冷。这件衣服是俞临渊的,像是手术时|全|裸|穿的病号服。 汪洋发现自己没有像俞临渊威胁的那样,被挂在彦予航旁边,墙壁上的钩子是空的,彦予航仍然昏迷不醒。汪洋从地上爬起来,腿脚灌铅了一般,他吃力地拍了拍彦予航的脸,彦予航嘴里嘟嘟囔囔的,还不醒。汪洋只能压低声音喊他。 “卧槽?师兄你怎、怎么!师兄你干啥?!” 彦予航意识到自己几乎一|丝|不|挂,瞬间清醒过来,一脸睡相变成一脸窘相。汪洋当即捂住他的嘴,彦予航眼中恢复了一点神色,打量四周。 周围无人,只有水族缸里的水声和鱼尾拍打缸壁的声音。 “仿生人的事你知道么?那些非法仿生人,”汪洋将从不知道什么机器上拆下来的钢棍插进彦予航手腕捆绑的间隙处,用断口摩断绑带。 一旦有与人类无异的非法仿生人被生产出来,并投入社会,将给治安带来无穷的隐患!如果真的有这种敏感事件发生,政府一定会封锁消息,暗中调查,像彦予航父亲彦正东那种级别很高的领导一定会知道。汪洋扳过彦予航的肩膀,“你爸他知不知道,你有没有听他说过!” 仿生的专利是被浮士德科技垄断的,汪子诚原来就在研发部工作。他会不会知道什么…… 汪洋深吸了一口气,麻痹剂作用下的幻觉还历历在目,他觉得头疼。心理舒缓治疗是有必要的,他确实容易情绪失控。 “我爸他知不知道我怎么知道!” 彦予航的表情扭曲,苦笑道:“不是,我说,洋哥你别激动!你怎么和那个走钢丝的变态一样,问我这种问题?什么非法、什么仿生人?我上哪儿知道!” “俞临渊也问过你?!”汪洋捕捉到了一丝气息。 “对!我一进门他就把我绑了,问我爸怎么怎么着的,”彦予航叹气,“要我说,他也不想想!就算真的有非法仿生人,这种失信公众的大丑闻,上面还不得想方设法藏着掖着?我爸是我爸,我是我,别以为老爷子什么都跟我说。” 汪洋无语,彦予航平日里威风惯了,别人仗他后台硬不和他计较,现在他倒是能说出“我爸是我爸,我是我”这种正气凛然的话。 “你怎么进来的,”汪洋问。彦予航好歹在局子里干过几年,还不至于被绑票。 彦予航的腰杆登时塌了三寸,脸上青一阵红一阵,颇为好看,“我……这我……师兄,我19号那天晚上有约,萧哥和张哥他们在这请客吃饭,我就……” “19号案发当晚你就在蓝磨坊?”汪洋抿了一下嘴。 之前俞临渊冒充彦予航给自己发加密信息说:“师兄,您要是去嫖被抓了,可别说消息是我透露出去的。” 现在看,原来彦予航才是去嫖被抓的那个。 19号蓝磨坊夜间场次中断,彦予航听到广播里说:“今日晚宴时间已到尾声,请移步至2、3、5、8出口有序退场”,他觉得可惜,好不容易避开老爸出来当一次花花公子,还出了这么一档子事。 可他没来的及退场,红色警报灯光笼罩中一人像羽毛般从空中落下,彦予航只听到一阵铃声响过。再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被人赤条条捆扎好、挂在墙上,和缸里的大鱼面面相觑。 汪洋曾怀疑过俞临渊与魏擎阳的死有关,如果彦予航是在19日当晚在蓝磨坊被俞临渊绑架,他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 “洋哥,我们在这里几天了?”彦予航胃里一阵空鸣,饿了。 “不知道。”当务之急是尽快出去,汪洋贴着墙壁,墙面并不光滑,像贴了一层劣质的墙纸,有很多处已经破损。他用指肚细细摸索,墙纸上有凸凹变化,似乎是书写留下的笔触。 “别摸了洋哥,这边有开关!”彦予航沾沾自喜,“咔哒”一声脆响,整个地下室都明亮起来,随即两人都为之一怔—— 房间地上说不出的狼藉,没人说的清楚那些肮胀的痕迹到底是什么,而开敞大厅的整面墙壁上,画着一整幅尺度巨大的壁画—— 厚重的油彩下一位老者痛苦地微笑,天使们将他围住、牵引,飞向圣母洒下的光辉。魔鬼在□□中懊恼谩骂,他输掉了和上帝的赌局。 “浮士德……”彦予航喃喃道,他家精装的书房里有本歌德的《浮士德》充当摆设。 魔鬼靡菲斯托菲勒斯没有得到浮士德抵押的灵魂,那本已经堕落的灵魂被天使们抢走抛向天堂。天使们高歌:“对于爱人之人,爱能指引路,因为他永远奋发向上。” 而壁画下端磅礴燃烧的火焰下面是一排紧贴墙壁的黑色架子,每一个储纳格都很小,小到仅能放下一只骨灰盒,每个盒子上都有编号和名字。 整个地下会馆中不知道曾养了多少个“俞临渊”。他们是食客盘中的菜,是供人消费的商品。 “如果可以,我想冲出地下的黑暗,将早已抵押给魔鬼的肮脏的灵魂夺回。如果可以,我要带他们走,让在灰色中明码标价的人与非人窥得天光。” 但俞临渊的愿望落空了,当初被汪子诚藏起来的那一批仿生人只剩下他一个,仿佛是壁画中的地狱之火将他们点燃,塞进一只只小盒。 俞临渊在画中的火焰里刻满了笔法凌厉的两个字:“希望”。 字迹殷红,像干涸的血液。 汪洋想象不出一个人要有多绝望,才能刻下这满墙的“希望”,每一笔、每一划都饱含恨意的“希望”。画中灼烤灵魂的炽烈火焰和三年前的火海一样。 “师兄!走了!您老发什么呆,正门是开的!” “别动正门!”汪洋条件反射似的大喊。 彦予航站在那面厚重的红木门前,手已经压在红铜狮口把手上,自动锁解开了!狮头转过一个角度,眼见着门开了。汪洋飞起一脚把门踹上,拽起彦予航跳到鱼缸旁边。 下一秒刺破耳膜的警报声拉响—— 两人的目光不约而同的落在鱼缸上,汪洋想起俞临渊的话:“……水是活水,鱼是鲜鱼……” 缸内的水循环和排气系统和外面是连通的!俞临渊冒充彦予航离开蓝磨坊时,走的应该就是这条通道! “呼吸器……呼吸器!”彦予航喊。 ……这里有备用的呼吸器,但我应该不会借给你用…… 汪洋在俞临渊曾经暗示的房间角落找到了呼吸器,有两套,像是提前准备好的一般。他们找准俞临渊曾经在鱼缸缸壁上按下的位置,用力撞了进去。水族箱顶部舱口上面就是通往外界的压力舱。 自打他们上学的时候认识,汪洋就发现彦予航的求生意识特别强烈,关键时刻跑得比谁都快。彦予航三蹬两蹬游到上面,脚下蹬开躁动的大鱼,一手拉住水族箱顶部的舱口,另一只手向下摸索着拽住汪洋:“快!洋哥!我抓住你了!” 生物纺织机挡住了一部分通风道,那只掌心处有眼睛的机械臂从球形的保护壳中脱出,没有任何反应,像条死人手臂一样垂着。 汪洋心里生疑,却顾不及多想,因为此刻20370房间的门从外面被打开! 来不及了!! 汪洋抡起手中撬棍砸了下去,下一瞬黑暗汹涌吞噬房间。闯入20370的人只看到鱼缸炸裂,爆出的水流中,大鱼空洞的嘴迎面扑来。 生物纺织机械砸落,储存的油脂漂浮在水面上,在金属摩擦迸溅的火花中奋力燃烧,仿佛壁画中的焚身业火从地狱中翻涌,火舌舔舐人间。 水压中,汪洋感到自己被猛拉了一把,直撞到坚硬的舱顶,耳边金属震动声、水流声混作一团。与此同时,一个人影从高处坠落,他落入明媚的火海,溅起滚烫的浪花。他像天使一样赤|裸,却没有一双能让他飞翔的羽翼。 “彦予航!!” 彦予航在最后时刻将汪洋甩进压力舱,用自己坠落的重量,拉下启动装置的保险栓。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 洋哥,我抓不住你了。 通风道果然和外界联通,整段旅程并不漫长,汪洋在颠簸中感到头晕,也许是彦予航最后的一甩用力过猛。他从压力舱中爬出来,面前是一泊荒凉的湖水,湖面不宽,对岸的树林边缘有一幢低矮的小屋——中心公园的锈湖咖啡店! 此刻正值清晨,八分钟前的太阳看起来还没有睡醒,但锈湖咖啡店落地窗前的那个女孩却一直醒着。她梳高马尾、齐刘海,精致袖口处露出一截手腕,手链上有一点祖母绿颜色的三角形石头,很亮眼。 她坐的位置视野很好,湖对岸发生的事、出现的人,她都能看的一清二楚。 她起身向湖岸走去,“终于来了,不过为什么只来了一个?” 第7章 彼岸的祖母绿 几天前汪洋还和彦予航在锈湖咖啡碰面,尽管那个“彦予航”是仿生人假扮的。 “嘿嘿,我这给师兄您道歉了……” “师兄您可千万别生气……” “师兄您跟我客气什么?” …… “师兄,我抓住你了……” 抓住了,又松开了。 汪洋习惯性地去摸裤兜,兜里应该有烟,可现在只有一枚银铃。他将银铃紧紧攥在手里。 俞临渊一直都在,他想。 如果孟梁已经收到他邮寄的铃铛,那现在他应该会收到自己的定位。孟梁不笨,在队里的时候和汪洋配合默契。 俞临渊可以伪装成新的汪洋,但知道e城区普通小警员孟梁手中有定位铃铛的那个人,才是真汪洋。 汪洋看到那个女孩离开咖啡馆、绕过树林的边缘向自己走来,他站在原地没有动,脚下像生了根。 “猎户星云网实习记者,安卓越,”女孩微笑,向汪洋伸出手轻轻握了一下。她的手心很凉。 汪洋扫了一眼女孩亮出的证件,18岁,刚刚成年不到一个月。实习记者证傍边有一张未成年保护码。 这个生育率极低的年代,政府对未成年人保护非常重视,每个人从出生开始都有一张保护码,相当于给未成年人多加一层虚拟外衣,一旦未成年人失踪,虚拟外衣脱离监测视野,会立即触发保护机制,直接报警。这张码直到20岁才失效。 安卓越把保护码直接亮给汪洋,警示意味浓重。“你害怕?”汪洋问。 安卓越没有避开他的目光,“本来应该有两个人,现在,只有你一个。” “俞临渊派你来的?” “你先告诉我,另一个人呢?”安卓越问。 “死了。” 安卓越多眨了一次眼睛,“不可能,那条通道明明很安全。” “你听不懂人话?死了!人死了!”汪洋又一次把兄弟留在火海中,像三年前一样。同样留下的还有一架子骨灰盒,那些折磨致死的非法仿生人又被烧了一次。汪洋心里有愧,对彦予航、对俞临渊都有愧。 安卓越往后退了一步,眼神也不由自主地瑟缩起来。汪洋有些后悔,他胸口闷,心像被湖底的淤泥糊住了一般,每跳一次都很沉很重。 “抱歉,”汪洋说。他并不是生气安卓越冒犯的话,而是在气自己。 安卓越摇了摇头,半晌说:“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你,我——” “安琪和你什么关系,”汪洋截断她的话。 安卓越愣了一下,她没想到汪洋的语气会这么笃定,“她是我小姨。小的时候我妈太忙了,我没怎么见过她,一直和小姨住。” “手链挺漂亮,买的?”汪洋留意到她手链上的绿色三角形的标记,之前俞临渊也提点过自己,这个标记和母亲领针上的一样——又是俞临渊说的,就好像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一样。 安卓越也是他安排好的……汪洋抽了一下鼻子。空气湿润,闻起来似乎要下雪了。 “你是说这个?”安卓越摘下手链,那一粒晶莹的绿色对准太阳的白点,“我妈妈的。” “你不是仿生人?” 安卓越扬眉:“你以为认识俞临渊的都是仿生人?你对他们有偏见?” 偏见……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偏见,汪洋咀嚼着这个字眼,说:“只针对违法的。” 安卓越哼了一声,莞尔道:“不瞒你说,我当记者就是为了研究非法仿生人的事。你是警察,我知情不报,你会不会抓我啊?” “小姑娘,这事开玩笑不合适。” “你不抓我,我就放心了!”安卓越的笑容和她小姨的不一样,没有那么生硬。汪洋从她眼中看出一丝狡黠,可她从祖母绿徽章中调出信息一一展示出来,意想不到的坦诚。 那个祖母绿颜色的三角形标志是多年前的一个社团的徽章,全称叫做“生态保护与尊重仿生人协会”。安卓越是试管婴儿,随母亲的姓,其母安欣是协会的会长。后来社团由于场地租赁违规的原因被当地政府遣散,后来安欣就失踪了,一走就是5年。 “每个会员都有这个祖母绿的标志,但我妈失踪之后,保险起见我把她的标志改造了,这样就不会有人找到我。之前的定位系统已经被粉碎,现在它就是个便携投影仪,还可以存一点文件。” 汪洋不出意外的在安卓越提供的会员名单汇总中看到了母亲顾梓的名字。会员大部分是女性,也有零星几位男性会员,其中有一个名字特别扎眼——李胜丰! 汪洋记在心上,没多说什么。 安卓越滑动文件,名单的下一页是死亡证明,很多会员的死亡时间在协会解散之前。上述名单中每一个人的死亡信息都像剪贴报一样从各处新闻报道中节选下来,多半是一些小道消息。 李胜丰的死亡信息也在其中,上面写着“***身亡”,归结在自杀那一档,和母亲顾梓一样。他的死亡日期在一年前,新星际128年。 这份文件有问题,汪洋想,如果李胜丰真的***身亡,那么监督调查组的组长李胜丰又是谁? 李胜丰不可能自杀,他可是当年绰号“陌刀”的一线战士,没有什么能压垮那种人的意志。汪洋觉得所谓自杀,纯属妄言。 “你倒是知道不少,”汪洋试探道。 “我可是记者!虽然……我还没转正,只是个实习的,”安卓越说,“现在我还不能保证这份文件的准确性,不然早发布了,那时候我大概就是猎户星云网最强记者了吧?” 她的手指在标注有“安欣”的那一页顿了一下,然后飞快地划走,“我妈失踪后,我到处都查不到她的消息,别人都说她死了,我可不信。” “我一直在找妈妈,就像你,一直再找汪子诚。喏你看,其实我和你是同类人。” 汪洋呼吸一滞。同类人……所有人都说汪子诚死了,他不信,从来不信,甚至没有产生过丝毫的怀疑—— 因为自己心里希望他没有死,所以不相信、不愿意相信? 不是,不是这个原因。他不相信,只是单纯的认为汪子诚活着。这种想法像“思想钢印”一样刻在脑子里,牢不可破。 “汪子诚一定活着”,似乎是他命里唯一的偏执。 安卓越认定“生态保护与尊重仿生人协会”的解散与母亲的失踪有必然的联系,从那时起安卓越就开始留意有关仿生人的一切信息,甚至敢黑入浮士德科技的系统。如果不是小姨安琪及时发现,安卓越很可能小小年纪就被抓进少教所。 “我想继续找我妈,必须背着我小姨,”安卓越认真地看着汪洋,“你要是见到她,千万别说我找过你,好吗?” 汪洋没有回答,淤积在云层中的雪终于飘落,冬日的阳光朦胧起来。漫天落雪中,隐约可见一个反光的白点,它在转瞬间放大,空中传来引擎的声音。 安卓越盯着降落的飞行器,似乎没有特别惊讶,她平静地说道:“你要抓我吗,我们是同类啊……” 灰白色警用飞行器降落在湖边,孟梁飞速解开安全带,冲汪洋打招呼的手一滞,他还从没见过洋哥这么狼狈的模样。孟梁立即从后座翻了一套衣服递给汪洋,“洋哥你……”走进些孟梁才发现汪洋左侧的袖子是湿的,被血水濡透了,汪洋自己都没太注意到。孟梁瞪了安卓越一眼。 “跟她没关系。”手臂大概是在砸缸的时候伤的,汪洋示意孟梁将安卓越拷上带走,“带回e区吧,涉嫌造谣,多问问她。” “非法仿生人的事不应该成为小报上的热门题材,你以后换个报道方向吧,”汪洋接过孟梁手中的烟,“法是底线,小姑娘,你越界了。” “谢谢你……”安卓越像刚遇到汪洋时一样,轻轻地和他握了一下手,艰难的维持笑容,“拜托你替我谢谢俞临渊,如果还能见到他的话……” 汪洋感觉到她的手心里有了几分热气,没有初遇时那么凉,手心里多了一样东西。 孟梁有些摸不着头脑,因为被拘留的女孩似乎在被押入飞行器的那一刻舒了一口气,仿佛只有待在警方这里她才会正常的呼吸。正常的犯人难道不应该害怕警察吗?孟梁不懂。 汪洋意识到:外面的世界对安卓越而言是危险的,伪装的微笑和派出所是她的保护伞。安卓越在握手的时候往他手里塞了一样东西,是那条手链。链子上串起的祖母绿徽章里存贮着会员名单以及死亡信息,除此之外,还有一段正在生成的代码。她没有时间亲自为汪洋解读了。 “洋哥,你不跟我们走?”孟梁探出半个脑袋,但汪洋把门关上了,随手拿了飞行器备用舱的启动控制器。 “我有别的事。” 备用舱从飞行器后方脱出,汪洋按下了启动装置,不等孟梁的飞行器起飞,备用舱已经弹射出很远。 没有时间了!俞临渊出事了。 从彦予航轻易打开20370密室的红木门时,汪洋就隐约发觉到问题所在: 为什么在蓝磨坊中存在多年牢不可破的20370突然之间失去对外部的防御作用? 在失去意识之前,汪洋亲自试过那扇红门,没有俞临渊的控制,红门是不可能被打开的。失灵的机械手臂、房间供电系统以及进入鱼缸的系统,20370房间的设备怎么会突然之间完全解锁,让他随意摆布? 20370的房间的控制权限与俞临渊的精神系统链接在一起,是俞临渊故意预留的使用权限?还是…… 也许从逃出地下室开始,他脑中就有了答案—— “汪洋获得房间的使用权限”等同于“20370原本的精神链接断了”! “汪洋逃出地下室”等于“俞临渊的附加权限被解开”等于“安卓越获得警方庇护”…… 俞临渊早就做好准备。汪洋想。他出事了。 ……拜托你替我谢谢俞临渊,如果还能见到他的话…… 窗外的雪片飞梭,汪洋按照绿色徽章中提供的定位,搜索“汪洋”的全部轨迹。耳机里传来安卓越留下的最后一段代码,汪洋愣了一下,这段代码是用他和彦予航在大学期间发明的【通关密语】加密处理的。 彦予航已经死了,死在昨天。 外面的雪好大啊,是今年第一次下雪吧……汪洋松开手臂上的止血带,打了凝血剂。 代码的翻译是: “_ _是俞临渊先找到我的,在11月20日晚上,他联系的是我妈妈。 _ _我妈失踪后,我把她的通讯设备偷偷接到我自己的终端上,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人联系我妈,所以那天得到俞临渊的联络的时候,我太激动了_ _ _你看到李胜丰的名字在会员死亡名单上的时候皱了一下眉,我注意到了。我是故意让你看到他的那一页,想看看你的反应。 _ _和你一样,我也不相信李胜丰的死,在他的死亡日期之后,我见过他……这不是巧合,我可以确定自己是人类,我的记忆没有出现偏差。 _ _非法仿生人的事情比你我能够想象的都要复杂,我现在不能相信你们任何人的身份,我会申请一直留在拘留处,等待真相大白的一天。 _ _千万别让安琪知道我在哪儿,我没有办法保护她,妈妈不在了,小姨的处境很危险……小姨她……她身份很特殊! 附:俞临渊让我转告你,你一定会帮他,帮他就是帮我。” 你一定会帮他,帮他就是帮我。这算哪门子威胁? 在蓝磨坊地下室,俞临渊的麻痹剂对汪洋而言,药效似乎并没有想象中发挥的那么快,汪洋很大程度上只是无力,脑中还算清醒,直到俞临渊离开很久他才彻底昏迷。俞临渊和机械手臂说的话,他听的大差不差。 他知道了俞临渊是汪子诚设计创造的。除了回忆,子诚在世间留下的大概只剩一个俞临渊了。 汪洋压下提速杆,必须尽快找到俞临渊假扮的那个汪洋,找到他、抓住他。他太胡来了。 然而,在孟梁和汪洋两架飞行器离开之后,锈湖咖啡馆塌成废墟,悄然无声,甚至没有在冬日初雪中激起太多烟尘。爆炸的药品有腐蚀性,被称作“梵塔炸弹”,不到半刻钟的时间,废墟融化成一滩粘稠的黑水。 无人知晓咖啡馆内梵塔炸弹的控制端到底在谁手中操控,除了安卓越。但她选择沉默。 第8章 妈的汪洋,我喜欢你 11月19日晚,凌迟案案发,当晚彦予航在蓝磨坊被绑架。 11月20日,监督调查组圆桌会议,联合专案组着手对与浮士德科技、商会换届选举相关人员逐一排查。 11月21日午后,汪洋约彦予航在锈湖咖啡见面。 11月23日晚,汪洋得到彦予航消息,前往蓝磨坊,被俞临渊复刻。 11月25日清晨,汪洋逃出蓝磨坊,彦予航死。安卓越在锈湖接应,孟梁带走安卓越。 11月25日深夜—— 俞临渊的定位并不出乎意料,是汪洋的家。俞临渊是汪洋,汪洋的家就是他的家。没有问题。 老城区的居住密度高得惊人,站在阳台上随便伸伸胳膊就越界到了邻居的地盘。不过一般不会有人随便开启阳台的透明舱盖,楼层太高,室外的冬季温度和气流对普通人来说是致命的。 老公寓一室一厅,外面飞行器的灯光偶尔刺穿飞絮状的雪幕照进房间里,像监狱的探照灯。房间隔音很差,汪洋听到卧室里轻微的呼吸声。他没有立刻推门——门是打开的,留了一道细小的门缝。卧室里有人。 俞临渊躺在床上,他像婴儿一般蜷缩着,和他站在钢丝绳上挺拔张扬的姿态截然不同。他将自己裹得很紧,被子直拉到下巴,散乱发丝下露出半张苍白的侧脸,舞台上海妖般魅惑的妆容褪去,像个新生的孩子,干净、无助,沉在梦里。汪洋不知道仿生人会不会梦到电子羊。 这件卧室已经很久没有人住进来,那是汪子诚的房间。汪洋不由得发笑,原来子诚在的时候“抢占”了唯一的卧室,汪洋被迫睡沙发,睡着睡着就习惯了。现在也是这样,他得睡沙发。 什么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他不是子诚,”汪洋告诉自己,如果是就好了。 他想点烟,但在静谧的夜里,打火机擦火的声响也如同炸弹般响亮。他没有点烟。 这种感觉很奇怪,你看到你自己躺着床上,另外一个你取代了你自己全部的生活。你可能感到愤怒、恨、鄙视,但与这些情绪孪生的还有疑惑与好奇。 他成为了我,他会怎样做? 他看他,像在窥视自己的生活。 汪洋又向前走了一步,卧室里的呼吸声停止了。 他推开房门的刹那,卧室里面一股劲风夹着雪扑面而来,一人影映在飘飞的白色窗帘上,随风而动——阳台的透明舱盖被打开了,俞临渊整个人悬在窗外,一只手扣住窗户的凹槽,只要他松手,等待他的将是脚下几百米的城市深渊。 可他稳稳站在生锈的栏杆上,就像他曾一次又一次站在细若游丝的钢丝线上。一瞬间汪洋有种错觉,临渊临渊,在他用这个名字取代仿生人的代号的时刻,他下定决心把自己永远锁在距离深渊与毁灭最近的地方,一直站在钢丝上。 汪洋扑上去,将另一个汪洋从深渊边缘拽了回来,拽进屋里,两个一样的胸膛撞在一处,撞出一声闷响。 仅几秒钟的功夫,他们身上挂了一层晶莹的白霜,雪花在高空的气流中飞旋,遮蔽视线,遮掩了彼此的表情。 俞临渊被彻底撞醒了,他刚才跳出窗外的时候几乎处于一种无意识的状态,他太累了,大半的思维还沉在睡眠里。窗户是提起开启的,万一在睡眠期间有人来抓他,他总要给自己留条退路。 是汪洋。还好是汪洋……俞临渊想。他撑地面站起来,手上摸到一把潮湿的液体,是血。 “你……”俞临渊手一滑坐回地上。他压到了汪洋左臂的伤口,伤口从手肘内侧顺大臂延伸到肩胛,原本凝结的血块下渗出鲜血,天气太冷,几乎闻不到腥味。他看到汪洋肩颈几处冻伤的红色瘢痕,那是清晨在锈湖边上留下的。 “你、你刚才是要跳出去?!”汪洋舌头打结,问得笨拙。他其实是恐高的。 他死死抓住俞临渊的手腕,“如果来的人要抓你,你会直接从阳台跳出去?!你知不知道这下面有多高!” 汪洋生气了,俞临渊听的出来,“我现在就是你,我要是摔死了,汪洋,你在公民档案里就是个死人了。你在担心这个?” 汪洋愣了一下,他完全没往那个方向去想,“我不能让你跳下去!” 俞临渊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也许吧,没发生的事,谁也不知道会怎么样。”他的脚趾不由自主地蜷紧了几分,扒住地板,仿佛此刻他没有平稳地坐在地面,而是站在那一丝钢线上。 “你还知道害怕!”汪洋说。 他起身倒了两杯热水,热气扑在脸上许久才感到一丝暖意,俞临渊端着杯子,半晌回答道:“监督调查组的人开始怀疑我的身份了。我搞砸了。”他仰起脸冲汪洋笑,笑中满是自嘲。 “我还以为你算无遗策,”汪洋说。如果身份被代替的事情被怀疑,他不能回监督调查组了。不回就不回吧。 汪洋点了一支烟夹在指尖,他不抽,只是看着烟草逐渐燃烧成不堪的灰,“案发现场没有可以敲定嫌疑的证据,所有相关人员都在接受调查,魏擎阳的父母也不例外。只要你不直接指认凶手,其他的话不会对你不利。” 他侧眼看了俞临渊一眼,他还记得死者手中的银色铃铛,要说俞临渊不知道内情,汪洋不会相信。 俞临渊察觉到汪洋的目光,“我不知道凶手是谁,演出服上的铃铛少说有一千个,每次清扫舞台和后场准能捡到一打铃铛。说不定是谁随手捡了。” 只是巧合么……汪洋盯着另一个汪洋,没说话。 案发6天,关于【凌迟案】全网传的最疯狂的版本是死者父亲魏孝谦担心自己在换届选举中江山不保,想除掉下一届势头最盛的候选人,也就是他的而儿子魏擎阳。 “谋权谋利,父亲杀儿子。这种事放在古代屡见不鲜,可要放在新星际,怎么想怎么离谱,”俞临渊从汪洋的指间抽走那根燃了一半的烟,试着在嘴边比划。 汪洋也不信“父弑子”的传闻,因为到目前为止专案组找不出任何能印证“父弑子”的证据。 新闻里魏孝谦和他妻子万菁悲痛欲绝,魏孝谦更是不顾形象嚎啕大哭,说他只有两个儿子,长子魏擎宇11岁早夭,次子魏擎阳好不容易长大成人、有所建树,最终还死得凄惨。 “我怎么可能杀自己的亲儿子啊! ”魏孝谦对着镜头垂泪,一把沧桑中透着儒雅的嗓音颤抖,生满老人斑的两腮深陷。他和妻子万菁相互搀扶着,新星际ku-32联合星城风光无限、登高望重的商会主席和夫人,一夜间老了十岁。 “人间悲苦,无能及白发人送黑发人。”汪洋叹了口气。俞临渊把那根劣质的烟梗掐灭丢到玻璃杯里,终于忍不住咳了出来。 “你不习惯烟的味道,”汪洋说。 俞临渊干笑,“昨天开会的时候李胜丰给我递烟,我皱眉了。” “是李胜丰怀疑你?” “对。他知道你烟不离手,我但凡犹豫一下都是破绽,”俞临渊回答,“安卓越应该给你看过了,李胜丰有问题,按理来说他应该是个死人了。汪洋,你这里不安全,想办法走吧。” “暂时安全,”汪洋将玻璃杯放在窗台上,窗外惟余莽莽。“之前追过来的,我已经解决掉了,”他说。 从锈湖咖啡回家的路程不算太远,可汪洋走了一整天,深夜才到家。 他回来的路上遇到12批监测探针,探针是一种小型飞行器,灵敏度极高。汪洋向它们散播代号【星尘】的emp(电磁脉冲)干扰,让探针接收信号受阻,对自己的追踪对象产生认知偏差,在老城区一带形成一小片监测空白。 这一片空白足够让汪洋回到家,短暂地休息一下。 原来自己担心的事已经被料理好了,这在俞临渊意料之外。汪洋竟然放任自己卑劣的小伎俩和疲软的威胁,选择站在自己这一边。 “你还会信号干扰?我以为警察不会干这种事。” “和你在蓝磨坊地下室用的是同一种系统,子诚教你用的,都是我曾经教他用的。不过【星尘】这个名字是子诚取的,”汪洋从壁柜下层找出医疗包递给俞临渊,“会缝针吗?”伤口延伸到背后,汪洋自己缝不到。 俞临渊迟疑,指尖循着绽开的皮肉虚虚的描着,他的痛感神经不发达,不知道普通人被这样划上一刀会有多疼。“不会缝……我可以现学。” 他的学习能力确实很强,前三四针手抖,缝的歪斜,后面越发熟练起来。绽开的皮肉被勒紧,汪洋咬牙忍着。其实医疗包中有麻醉针,但汪洋一般不用。 “你师弟回家了?”俞临渊问。他以为来的应该是两个人,不过那个公子哥儿提前回去找他爹也是有可能的。 汪洋眉间不经意地皱了一下,俞临渊察觉到自己下手重了,话也说重了,“对不起。” “地下室烧了,”汪洋说。 “没关系,”俞临渊吭了一声。蓝磨坊的管理者最擅长处理手下监管不利的人,能活着逃出去的“食物”不多,把“食物”看丢的人,能活下来的也不多。 “那些骨灰……” “他们的灵魂早都飞走了,比我强。” “那些鱼……”汪洋想起那一缸蠢笨的银色大鱼,他们和骨灰不一样,他们是活的,“抱歉,我也搞砸了。” “活鱼和仿生的鱼,你觉得有区别吗?”俞临渊的手一顿。 “没有。” 汪洋肩膀沉下来,他想回头看,被俞临渊扳了回去。“别动,”俞临渊说。 “你和彦予航关系很好,”俞临渊用的是陈述句。 汪洋点头,“怎么?” “没什么,有点羡慕,”俞临渊说,“好奇怪啊,羡慕,听起来像个人一样。明明把我们造的像人类,却又不肯像对待人类一样对待我们。” “他们缺奴隶,从古至今都缺。人愿意把人踩在脚下。下面的人永远想站起来。” “站得起来么?”俞临渊问。 汪洋想了片刻,“有些人站得起来。” “妈的。” “嗯?”俞临渊的声音很轻,汪洋没听清。 “妈的!” 从前在实验室里汪子诚坚决不允许俞临渊学脏话。后来他学习模仿很多人,模仿实验员、模仿拘谨的小职员、模仿蓝磨坊那些挑逗人性的莺莺燕燕、优伶伎倡、模仿彦予航那样的高干子弟。 他在模仿中说过很多脏话,但从来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以自己的身份、自己的意愿鄙视全世界。 “妈的!”俞临渊大笑起来,“妈的!妈的!妈的汪洋,我发现我可能喜欢上你了!真够恶心的。” “喜欢”在他看来是个恶心的字眼,到蓝磨坊20370睡他的每一个人都说着“喜欢”,俞临渊感觉自己很恶心。他那具由技术堆积起来的身体和人工智能支撑的思想,没有办法将“喜欢”和“恶心”两种相悖的情感区分开。 他那么脏,可眼中偏偏那么干净,笑也是干净的。 汪洋被俞临渊的话烫了一下。 “喜欢”从来不是种卑劣的情感,他只是没想到这两个字会如此轻易的从俞临渊口中吐露。这是汪洋做不到的,他已经过了轻易吐露心声的年纪,即便是倒退回少年时代,他也做不到。 俞临渊太年轻了,他睁开眼睛看世界的时间不过七八年而已,他从互联的万物中能学到远超于人类的东西。但那些对于他来说都是死知识,没有实践的经历,也不会有超出系统设置之外的感情。 他说的“喜欢”,不过是一种认同罢了。 汪洋穿好外衣,从手肘到肩胛的伤口缝线像一只安静蛰伏的蜈蚣。这是他与俞临渊伪装的汪洋之间,唯一有区别的地方。 “你不明白什么是喜欢。你可以慢慢学,”他说。 俞临渊不解其意,“我学什么都很快。” 第9章 我们都是虫子(1) “你不明白什么是喜欢。你可以慢慢学,”汪洋说。 俞临渊不解其意,“我学什么都很快。” 他将11月19日当晚自己收到的信息告诉汪洋:32个城区公证人的名单,以及公证人详尽资料。想办法推迟‘凌迟案’结案,推迟商会主席竞选,能救汪子诚。 而俞临渊收到信息大约一刻钟之后,魏擎阳的死讯传遍全网。俞临渊曾尝试挖出信息的发布者,但对方的防御系统牢不可破,甚至比浮士德本身的信息屏障还要难以攻克。 他猜想信息可能来自浮士德高层,甚至有可能是魏擎阳亲自发布的,但是魏擎阳死了。 “你的意思是,在魏擎阳的死公开之前,公证人的名单就已经内定好了?”这完全出乎汪洋的意料,如果公证人的推选都可以内定,矛头将直指政府高层。 但如果是上面的人想包庇凶手,大可不必选汪洋这种有“违命前科”的人进组。 汪洋想起之前彦予航的话:“……咱们这个监督调查组不比上头正规的专案组,你还能不明白?重点在监督,查案不重要,我爸说了,咱们当代表的只要最后投个票,就算完事儿!走走流程而已。听我劝呐,你就甭操这份心!” 现在回头细想,彦予航是单纯想躲清闲?还是在暗示这事牵扯太大,不要多管闲事,免得引火烧身……彦予航死了,再多的揣度也无济于事。 而公证人名单中重点圈出的四个人,他们每一个都与仿生人、仿生科技有关联—— 安琪、安欣、汪洋的母亲顾梓、李胜丰与“生态保护与尊重仿生人协会”有关;汪子诚与浮士德仿生科技有直接关系;而彦予航…… “彦予航与我有关……”汪洋默想,“别的什么乱七八糟的关系都没有,只因为与我有关……他本应该活着的。”汪洋咽了咽嗓子,他心里发堵。 “你哭了。” 汪洋甩开俞临渊的手,“我没有。”他怎么可能哭。 诡异,汪洋看着另一个自己伸手擦自己的脸,仿佛照了一面妖魔化的镜子,镜中的那个自己不太听话。 俞临渊急了,“我、我可以假扮成他,回他的家过他的生活!你不用向他爸解释他儿子死了。我会演得很像,他们看不出来,他们不会为难你!我一定——” “俞临渊!”汪洋打断他的话,“你不用再伪装成任何人!不管出于什么目的,不管是为了谁,你是你自己。” “我自己……你说得好轻松啊,”俞临渊看着那颗熄灭在杯子里的烟,眼神有些空洞。烟灰泡在水里,他觉得脏,自由说不定就是种肮脏的东西。 “非法仿生人有好几个批次,每个批次的功能、优势都不太一样。像我,随便拆卸没有痕迹,痛感神经不发达的画皮型仿生人。一开始是被当成玩具人偶设计的,后来真的成了玩具。 “他们把我这种,东西,叫做移动硬盘,储存的内容物不变,躯壳可以变成任何样子,说的好像有不变的灵魂似的。其实插哪都可以,怎么插都可以。 “成为玩具,或者成为杀手,都很适合我们。有些东西从存在的那一刻开始就无法逃脱预设的轨迹,仿生人如此,人也大差不差。” 俞临渊说话声音很轻,像风在柳林中低语。他的目光仍陷在玻璃杯里,似乎能将杯子和桌面一同看穿。汪洋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人与人之间的感同身受,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他想起俞临渊在地下室满墙烈火中刻下的“希望”,缄口不言。 俞临渊继续说:“普通型号的那批不可以拆卸,机体和人体没有任何差别,可以随意混在人群里。在黑市有门路的话,可以直接搞到户口,过正常人类的生活。就像安琪那种,她都不知道自己是仿生人。” 汪洋讶然,那个笑容僵硬的女法官是仿生人?! 当时安卓越只是说:“千万别让安琪知道我在哪儿,我没有办法保护她,妈妈不在了,小姨的处境很危险……小姨她……她身份很特殊!” 身份特殊……普通型非法仿生人,这样的身份确实足够特殊了。非法仿生人是法官,还曾经在公众面前当过说法的主持人,□□裸的讽刺。 俞临渊解释说:“5年前失踪的安欣也是浮士德科研团队的精英之一,她在失踪之前设计出安琪,是为了有朝一日她死了,还有人可以保护她女儿安卓越。她把‘保护卓越’写在安琪的程序里,就算安琪日后有了自主意识,她也永远不可能违背程序。 “……生长型的仿生实验产品,他们有自己的童年回忆,不完全依赖记忆植入技术和情绪控制。他们是最幸运的一类。按照汪子诚的说法:他们的灵魂可以从躯壳中生长出来…… “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批非法仿生人,他们……”俞临渊抬头看了汪洋一眼,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他们和别的仿生人不一样,他们可以组建家庭……他们可以生育。你妈妈就是其中之一。” 第10章 我们都是虫子(2) “是谁杀死了知更鸟? 是我呀,麻雀说。 用我的弓啊,用我的箭……” “当他们听到丧钟啊, 为可怜的知更鸟敲响……” “下回的鸟儿法庭啊, 要将麻雀审判……”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汪洋对母亲的记忆停留在含糊的歌谣、灰蓝色的长风衣、祖母绿领章,和那具河滩上的女尸。顾梓离开的时候,汪子诚六七岁,汪洋也不过十三四岁。现在回头看一眼二十年前,恍如隔世。而二十年后的今天,汪洋才知道母亲的真实身份。 俞临渊不知道自己还应不应该说下去,他没想到汪洋的反应会这么大。俞临渊的记忆是从实验室开始的,他不能完全理解人们口中的“母亲”到底包含怎样的深意。 他只知道,合规合法的仿生人是不能够生育的,大部分非法仿生人也不可以。自新星际伊始,不仅是ku-32联合星城,几乎全部星城的生育率都在逐年下降。有需求,就会有供应,地下交易的仿生人生育链逐渐发展。 “那是很早之前的事了,汪子诚告诉我,政府暗中端掉了非法生育链,大多数生育仿生人被集中销毁。” 大多数被销毁……难免有漏网之鱼……汪洋想起了安卓越提供的生态保护与尊重仿生人协会名单中,那些和母亲并列写在一起女性,不知道有多少位和顾梓有着相似的命运,又有多少人会因为受不了真相的刺激而选择自我了断。 仿生人的孩子……有灵魂吗?汪洋不敢想。 他重新打量起这间住了许久的公寓,似乎每一厘一寸都能看到故人的痕迹,又似乎在看一样新鲜的东西。活了30年,他第一次有这种异样的感觉:“原来我、我们是仿生人的孩子。” 他四处打量,也许只是单纯不知道眼睛该放在哪里,该怎么面对另一个汪洋探寻的目光。 “妈妈的事……子诚都他知道?”汪洋还以为自己一直隐瞒的很好。 子诚怎么会知道妈妈已经死了呢?他不会知道的啊,他应该永远是那个爱笑的太阳。他不应该看到河岸巨人观化的女尸,不该知道自己的妈妈变成那副模样,死的那么惨。 “他知道的远比你多。”俞临渊可以逼真的模仿别人,但他不知道该怎样演好自己,怎样说自己的话。 他明明不想让汪洋难受,但说到彦予航、说到汪子诚、说到顾梓,每一次他都精准地扎上汪洋的痛处,就像缝合伤口时必然会牵扯周围的皮肉,这是没法避免的痛,只能咬牙忍着。 违反《仿生人宪章》的仿生人研发和生产从未停止过,这是ku-32联合星城在新星际中致富的暗语密码。不然蓝磨坊也不会存在,像俞临渊等一批可拆卸画皮型仿生人被迫在蓝磨坊地下干脏活,是被默许的;曾经非法生育链也是被默许的。 产业链由浮士德科技研发部门的高级工程师在暗中规划蓝图,也包括汪子诚在内。他们都是知情人。所有知情人都必须签署名为【英灵殿】的保密协议,这与卖身契无异。 他们什么都知道,但他们中的大多数什么都改变不了。良心不能当饭吃,但出卖良心可以保命。 汪洋查不到汪子诚的任何信息,是因为浮士德的保密工作是联邦机密级别的。没签过协议的人都在火灾中丧生了,而签下【英灵殿保密协议】的人被秘密转移,继续工作、创造“价值”。 安卓越的母亲也是如此,她大学时代就在设计仿生人,被浮士德科技看重捧到研发部高层,是汪子诚等人的领导和老师。但安欣的嗅觉灵敏,在公司内部洗牌之前就闻到了征兆,在大火尚未被点燃的时候卷包跑了,至今下落不明。 原先一切操作都在商会主席的管制之下。现在即将进行换届选举,长久的平衡将再一次被打破。 暴风雨在即,“商品们”有机会跳出餐盘,俞临渊在风暴前的静默中嗅到了自由的气息。 他告诉汪洋,这些都是ku-32联合星城的高级机密。生活在底层的蝼蚁草芥朝不保夕,本应该一辈子都不清楚这些事的。 汪洋攥紧的手心里出了一遍又一遍的冷汗。 汪子诚没有丧生于火海,汪洋长久以来的信念是正确的,他本应该感到高兴,但一股更深的绝望压得他喘不过气——他和弟弟之间的距离远非生与死那么简单,那一纸抵命给资本的保密协议比生死还要沉重。没有人知道他们被藏在哪里,就算知道,单凭蝼蚁的力量也救不了他们。 直到此刻汪洋才发现,与人类无异的非法仿生人早已渗透入社会的每一个角落!原来他担心的事情早就发生了,不仅发生了,而且这台机器断断续续、分批分次地运转了几十年!而他的子诚成了永远嵌在机器链条上一颗铆钉…… 另一个汪洋沉着目光,眼底映着窗外的雪色,迷蒙而坦然:“我们谓之重要的一切,不过是一粒悬浮在宇宙射线中的尘埃上,发生的一桩小事。” 一桩小事……就像汪洋被迫参加的“心灵舒缓治疗”中说的一样:造物主笔尖下百亿星辰中的一颗坏点,微不足道。 汪洋突然觉得自己太渺小了。他能看到的、能看清的都是那么狭隘,狭隘到仅俞临渊一句话就能让他冷汗涔涔。 他想起彦予航生前说的:“……就算真的有非法仿生人,这种失信公众的大丑闻,上面还不得想方设法藏着掖着?我爸是我爸,我是我,别以为老爷子什么都跟我说……” 看来彦正东是知道的,但他什么都没跟他儿子说。 无独有偶,魏孝谦什么都知道,但什么也没对他儿子说。 目前俞临渊所查到的所有非法仿生人的项目是浮士德科技与商会高层直接对接,经手魏擎阳的竟然只有合法仿生人研发销售、行政管理的部分!整条纯黑的产业链条与死者魏擎阳没有半点关系! 这也不难理解,魏擎阳只是浮士德科技的总裁而已,而浮士德背后的董事会成员大都属于商会,其中也包括魏擎阳的父亲魏孝谦。董事会对外界树立魏擎阳的人设形象,在这种伪造的干净中牟取暴利。 也正因为如此,核心研发人员安欣的失踪成了魏孝谦的一块心病。 安欣一天不死,非法仿生人的秘密就随时有可能被曝光出来。商会想办法暗中监视她的女儿、她的妹妹,可5年来毫无进展,安欣消失的干干净净,仿佛她从未存在过一般。 关于安欣的信息都是安卓越收集起来的,她告诉俞临渊她知道自己的生活一直被监视。她什么都知道,但什么都不肯详说。俞临渊觉得她确实很适合当记者。 汪洋问他怎么把浮士德内部的底摸得那么清楚。 “没有那么困难,汪子诚给我的处理器升级过,算是最新代的。最近一周离开蓝磨坊之后,我的互联范围受限少了很多。我当时冒用的是彦予航的身份……”俞临渊有些迟疑,他本能觉得冒用死人的身份不太道德,如果有所谓的道德的话。 蓝磨坊20370密室已经烧了; 锈湖咖啡馆也被毁了; 汪洋的身份涉嫌造假,再不能回监督组; 彦予航的尸体很快会被找到,而他身份被冒用破解星城高级机密的事,不消多久也会暴露; 阻隔12批监测探针的信息干扰撑不了太长时间; 窗外,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即将停歇, 天, 快亮了…… 直到现在,汪洋才彻底理解安卓越说的那句:“我现在不能相信你们任何人的身份,会申请一直留在拘留处,等待真相大白的一天。” “安卓越是个聪明人,无论怎样都不会受牵连,”俞临渊说。他从汪洋手中接过祖母绿徽章手链,它摸起来很暖和,在汪洋手心里捂热了。 “这东西检查过了吗?”俞临渊问。 “什么……” 汪洋并非不理解俞临渊的意思,恰恰相反,他脑子里一根松弛的弦猛地绷紧了——一路上他着急找到俞临渊、忙于应付12批次监测探针的搜索与进攻,却忘记了被安卓越塞在手心里的这枚徽章,它可能是最毒辣的一枚探针! 俞临渊从医疗包中挑了根针,撬开徽章的顶盖,连接设备着手破解。他发现它的普通程序之下,掩盖了一层精巧伪装的定位系统! 现在拆除已经来不及了! 汪洋清楚记得安卓越说过:“……我妈失踪之后,保险起见我把她的标志改造了,这样就不会有人找到我。之前的定位系统已经被粉碎,现在它就是个便携投影仪,还可以存一点文件……”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多坦然呐。 “女孩子不好对付啊,”俞临渊无奈地笑道,汪洋被骗了,他就是心太善,心太善的人当不了好警察。 俞临渊也被骗了,他让安卓越在锈湖旁边等汪洋的时候,不知道这姑娘还有别的心思。 安卓越说她自己不相信任何人,恐怕是有把柄落在别人手中、被威胁了,毕竟在汪洋没有逃出蓝磨坊的那一天半的时间里,俞临渊也不知道安卓越见没见过别的什么人。 融入了真实的谎言才会让人信服,那些存在过的、发生过的细微之处,才是谎言最好的粘合剂。 他们发现了,但发现晚了,汪洋的位置已经暴露,要不了多久徽章背后的主使者就会追过来。 背后的那人能让安卓越这种胆大心细的姑娘害怕到只想进监狱保命,不知道是怎样的货色。 也许还不算太晚,俞临渊想,他将撬针放回医疗包,随手拿了件别的东西,“洋哥,你觉得安卓越把你卖给了谁?” 话音未落,俞临渊像汪洋扑住窗台上的自己时一样,纵身扑住他,把汪洋死死压在床上,一手擎起他的下颌,一手锁后颈,将那只从医疗包中摸出的麻醉针刺入皮肤,一推到底。 “汪洋对不住了。现在,我才是汪洋。” 第11章 悍匪与惯偷 *11月26日 在公寓的门铃被按响之前,俞临渊已经把昏睡的汪洋包裹好,扔进了老城区的垃圾投放点。 每天清晨都会有固定的垃圾车来收前一天的垃圾,汪洋和那些电子杂碎、厨余废物一起会被运到分类处理场,到那个时候麻醉针应该已经过劲了。俞临渊在厨房找了一把餐刀牢牢粘在汪洋手臂上,等他醒过来的时候,可以想办法划开外面的包裹逃出来。 他准备了很多借口,准备在汪洋昏迷前的挣扎过程中搪塞给他,比如:“你身上有新疤,一旦发现被发现就会露陷!” 比如:“几天没休息,你精力有限应付不来,万一出问题我们两个人都会倒霉!” 再比如:“他们要找的人只是一个汪洋。我犯的错,不要你替我承担后果!” 但这些提前想好的借口一条都没用上,因为汪洋很快就昏睡过去,完全没有俞临渊预想的挣扎环节。俞临渊有些担心自己是不是下手太重,麻醉剂推多了。 “汪洋对不住了。现在,我才是汪洋!”俞临渊听到嘴里咯吱的声音才意识自己的牙关紧咬。他怕死,一直都怕。 汪洋(俞临渊)开门,门外是李胜丰。他身后还有别的人,清一色中规中矩的中山装,甚至连长相都是一模一样的。他们没有指纹和虹膜,他们是正规的仿生人。 俞临渊学着汪洋的样子,顺从地垂手站在门边,将李胜丰他们让进屋里。李胜丰摆手说,不必了。 “锈湖咖啡被炸了,腐蚀剂横流,现场很糟,”李胜丰说,“建材融化出的黑水污染环境,是重罪。” 俞临渊说:“我知道,新闻里报了。” “昨天下午有人在锈湖上发现了彦予航的尸体,重度烧伤,”李胜丰的目光像磨快的刀子捅在汪洋身上,汪洋没什么反应。 “11月21日下午你和彦予航去过锈湖咖啡馆。因为你的问题,监督组和联合专案组的工作都要受影响,你知不知道现在整个核心城32个大区所有人都在等‘凌迟案’的结果!ku-32之外,又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看笑话!汪洋,你没有什么想说的?” 俞临渊摇头,嘴角的弧度让人误以为他嘴里含了一块糖。他没什么好说的,他预想过彦予航尸体会被发现,但没想过这个消息是李胜丰带来的。 俞临渊亮出两只手腕,示意李胜丰把自己铐上。但上手铐住他的不是李胜丰,而是李胜丰身后的一个中山装仿生人,同时被铐住的还有李胜丰! 李胜丰一贯的冷峻面孔中挤出一丝讥笑,那笑容和他的眼角眉梢相矛盾,看起来极不和谐。他对汪洋说:“彦正东知道他儿子死在你手上了。” 言外之意,彦正东要找你算账了。 俞临渊没有争辩,“死在我手上”和“因为我而死”在绝对的权力面前没有争辩的价值。 彦予航死了是真的,汪洋心里难受也是真的。郁结在心里的情感隐而不发,只是没有找到宣泄合适的时间、合适的人。俞临渊想,如果刚才汪洋有机会当着自己的面大哭一场,两个汪洋的心里都会好受一些。 三个中山装套上防护膜走进汪洋家里搜查,另几个人将俞临渊和李胜丰押走。俞临渊注意到李胜丰的袖扣上别着那枚象征“生态保护与尊重仿生人协会”的祖母绿徽章。 而俞临渊手中从安卓越那里拿到的徽章手链已经被他系在真正的汪洋身上,像扔垃圾一样扔掉了。如果能从李胜丰手中得到徽章的话,也许还有机会联系上汪洋。 之前的12批次的监测探针是警方派出的,而这帮中山装是彦正东彦老爷子的部下。汪洋捕捉到了一丝气息: 其一,彦正东完全知道“生态保护与尊重仿生人协会”的事情; 其二,彦正东的行动是避开警方的,不然他可以直接通过警方的手段找到汪洋,而不是找李胜丰来带路。 其三,彦正东要动真格的了…… 彦正东是城邦政府高层,还差5个月退休,他老人家早就不担什么重担,但威名还再。谁能想到一向作壁上观的老干部,终有一日因为自己亲儿子的死,从俯瞰众生的高墙上冲向混乱的人间! 就像俞临渊一样,他自从19号收到信息之后预想了很多,可他从未预想到彦予航会死在蓝磨坊。这不在他设计好的范畴之内。 但现实如此,往往是那计划之外的零星一点能够带来巨大的转机。 俞临渊透过汪洋的眼睛看到了一线生机。被带到彦正东那里不是坏事,彦正东是见过汪洋的,对待亡子的挚友应该会留情面。 但俞临渊想不通为什么彦正东除了汪洋之外,还要抓李胜丰。他们被推进飞行器的时候对视了一眼,似乎各有心事。 这是一架多舱组合拼接的飞行器,每个舱至少有4个中山装把守,总控室在中央。李胜丰和俞临渊被关对角线方向的两个机舱里,中间隔着整个总控室。飞行器的航线设定曲折,有意避开几处检查严格的通行关卡,最终的目的地是彦公馆。 然而,在俞临渊听到对面的机舱里穿来惨叫声和爆炸声的时候,飞行器还没有飞到预设航线的三分之一。机舱猛烈震动,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总控室脱离!”俞临渊立即感受到了令人心悸的失重感。 “坠机警报!15000米、9000米、2500米——” 三秒钟后,俞临渊所在的机舱被飞行器主体机身上弹射出去,一道身影卡着在舱门闭合的刹那翻进来,是李胜丰! 坠机警报声随着仓舱门关闭戛然而止,俞临渊所在的小舱脱离主机,在平稳上升。 他眼前这幅场景在普通人类看来可能极为诡异:李胜丰的右手提着自己的左臂,浑身是血,血水顺着左臂的断面淌下,一滴一滴敲在金属地面上,甚至溅到俞临渊的鞋上。俞临渊嫌恶地退了一步。 李胜丰在笑,下半张脸和上半张脸的冷峻依旧极不相称。 他也是非法仿生人,俞临渊想,从他左手手臂的断面就可以看出来,他和自己是一样的,是可拆卸、可替换肢体类型的非法仿生人。 俞临渊脑中闪过一丝古怪的念头,如果李胜丰也可以替换部件,像画皮一样伪装成别人…… 那么隐藏在这副躯壳之下的到底是李胜丰本人?还是另有其人……既然我可以复刻成汪洋的模样,别人就有可能复刻成李胜丰的模样!俞临渊神经狂跳。 要知道,在安卓越提供的档案里,李胜丰在五年前就已经自杀身亡了。对这个信息的真实性汪洋和俞临渊都表示怀疑,不过现在看来,眼前这个李胜丰肯定是被复刻的。 因为,真正的“陌刀”李胜丰不可能将断臂归位、完好如初,更不可能踩着同志的鲜血发笑。 “你杀人了。”俞临渊本能的反感“李胜丰”滴在自己身上、手上的血,这让他回想起自己在蓝磨坊地下室的某些瞬间。 小舱体脱离时的高度不足2000米,即使“李胜丰”没有杀人致死,主机体也很难在短时间内恢复到安全飞行的高度,一旦坠机,死的就不是一个两个人了。 “我们仿生人不杀人,劫机而已。” “李胜丰”擦净指缝间的血迹,他毫不避讳自己的特殊身份,甚至引以为豪,似乎认为相较于普通人类,他要高人一等。画皮型仿生人成为玩物,或者成为杀手都很合适。俞临渊是玩物,而“李胜丰”是杀手。 “彦正东的人会还追上来,”俞临渊提醒到。 他瞟过“李胜丰”的领口,可拆卸仿生人在锁骨下方接口处会被印上一个编号。俞临渊的编号被汪子诚抹掉了,汪子诚说他可以叫做任何自己想好的名字。 “李胜丰”皮肤上的编号被衣服挡去了一半,俞临渊只看到尾号是“-z03”,“z”字开头耐人寻味,因为只有批量生产的仿生人才有“z”开头的编号。 也就是说,除了眼前的这个“李胜丰-z03”,整个ku-32联邦不知道还有多少个“李胜丰”存在! 俞临渊本以为自己铤而走险可以帮汪洋和安卓越规避风险,奈何事与愿违。他隐约察觉到对手也是个极懂规则的人。 z03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拉高衣领。而此时,他袖扣上的祖母绿徽章不见了——俞临渊早已顺手牵羊将那枚徽章搞到手。 另一枚徽章在汪洋手上,这是他联系汪洋唯一安全的途径。他紧扣住徽章,用汪洋和彦予航发明的【通关密语】敲出来一句话:“小心,李胜丰和我是同类。” z03调整机舱的航线,“汪顾问,我要带你去见一个人。” “巧了,我也想带你去见一个人,”俞临渊说。 他的声音很轻,z03听不清楚。俞临渊借他凑近的时机,屈膝前顶、抡起手铐砸向z03的后脖颈。汪子诚教过他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道理,俞临渊出手的霎那,z03骨骼碎裂的声音好似折断筷子,清脆。 z03开始怀疑为什么普通人类可以瞬间爆发出如此惊人的力量,但俞临渊没有给他太多思考的时间。很快z03被俞临渊拆成了散装z03,像一箱可拼接的1:1等身玩具,只可惜这套玩具再也拼不回原来的模样。 盛着肢体的箱子被俞临渊踢到机舱的角落。“我们仿生人不杀人,”他幽幽叹了口气。 雷达仪表界面上,八只飞行器正雁翅排开,全速逼近俞临渊。彦正东手下那批有板有眼的中山装已经追上来了。俞临渊查看汪洋徽章的定位,他重新调整机舱的航线,避开所有汪洋可能经过的路线。 他拉起飞行器的提速杆,缓慢滑行在注定远离的路上,等待将至的追兵。俞临渊没有那么从容,他能感觉到自己放在操纵杆上的手有些颤抖,就像每次登上高台走钢丝之前,他都会本能的感到害怕。 俞临渊为自己能感到恐惧而欣慰,这证明他和z03那种杀手不一样,他没有那么冷。 被彦正东抓住不一定是坏事,俞临渊安慰自己。一个人想救汪子诚太难,安卓越、汪洋都算上也不过三只蝼蚁,压在如果彦予航的死亡可以让彦正东介入非法仿生人的调查,无疑是最强有力的加持。 而说服彦正东的关键在于俞临渊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他不可能坦白是自己在19日绑架了彦予航。他从未动过杀心,但彦予航的死已是定局,他脱不了干系。他要汪洋这副躯壳的保护。 世界上只需要有一个汪洋,有一个就够了,俞临渊想把另一个汪洋藏起来。祖母绿徽章在他掌中化为齑粉,在监测雷达预警的声音中,粉末从指尖飘落,像战舰在猎户星座边缘中弹后散落的星辰碎片。 “再也不会有人因为这一点闪光的绿色来找汪洋的麻烦,我也用不着再联系他了……我当初找到汪洋,其实只是为了复刻他的皮囊啊……”俞临渊感觉胸口有些发堵。 他按住自己的胸膛,难受,又有点兴奋,这是他短暂生命中从未有过的体验。俞临渊突然想起自己似乎在几个小时之前说过类似于表白的话,“妈的汪洋,我喜欢你”。 俞临渊揪住自己领口,他有些后悔。 当时说的太随意了,听起来那么漫不经心,毫无诚意。如果还有机会,他打算再说一次,郑重地说一次。 第12章 危险收容所 *11月26日傍晚 汪洋醒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身在何处,浓烈的腐臭气息让他以为自己正泡在下水管道里,紧贴皮肉的发热保温层几乎将他烫伤,热气也使得臭味挥发变本加厉。 那个口口声声说“妈的汪洋,我喜欢你”的孩子竟然把他像丢垃圾一样丢掉了。汪洋哭笑不得,俞临渊大概只能正确理解前半句的意思。 喜欢人?呵,没这种喜欢法的。 汪洋撕开手臂上的胶带,用那把刀柄黏糊糊的餐刀划开包裹住自己的特大号垃圾袋。外面的臭气更加强烈,汪洋直接吐了,虽然他胃里是空的。 他的左手手腕上系着祖母绿徽章的手链,它在暗淡的天色中显示出一种深海水波般的光泽。“俞临渊又要替我去冒险了……”汪洋想。 一时间汪洋想不通为什么俞临渊不把这块藏了高级定位的小东西毁掉,反而栓在自己身上,但他还是把徽章收好,放在贴近胸口的口袋里。 口袋里还有一枚银色铃铛,就在汪洋摸到它的时刻,铃铛震动! 孟梁和安卓越那边出事了。 * 11月25日 孟梁带安卓越回e区警局的时候,同事揶揄打趣他,说孟梁离开的时候几乎时一个箭步冲出去的,还以为有什么十万火急的大事,没想到回来的时候牵了一位漂亮姑娘。 同事笑他:“梁子,你怕不是被你妈安排去相亲了吧?都不知道请假?” 孟梁臊的脸红,又不能直接说汪洋的事。安卓越举起手摇了摇,手铐哗楞楞作响,周围人才意识到这不是孟梁的小女朋友,而是犯事被抓起来的嫌疑人。可能是小姑娘看着面善,没人往那方面去想。 把人押进审讯室,警员张有备偷偷问孟梁:“咋捉起来的?犯的啥事?” 不等孟梁犹豫该怎么说,安卓越先一步开口:“我是猎户星云网实习记者安卓越,我发表文章,被网监举报了。他们说我造谣,要抓我。” 闻言张有备和孟梁都是一愣。猎户星云网是出了名的“热点”新闻网站,专出各色花边新闻和弹窗广告,天天发表的内容左一个“震惊”,右一个“泪目”,大一部分内容都会被网络监管部门拦截,过不了审。他们没想到这么一个干干净净、利利索索的小姑娘竟然在猎户星云网打工。 “说吧,他们说你造什么谣?”张有备问。 “魏擎阳的死因,”安卓越从容不迫,“魏擎阳前女友陈筱与他关系不清不楚,陈筱现女友竹笙笙雇凶杀人,报复魏擎阳。我这么写都是有证据的,不是造谣。” 说着她示意孟梁从没收的设备中调取她写的文章和所谓的证据。孟梁侧眼瞥她,心想这姑娘编谎话真有一套。针对这起案件,网上的留言都传疯了,说什么的都有,安卓越涉嫌造谣根本算不上大过错。 张有备白了孟梁一眼,起身往外走。他觉得孟梁小题大作,什么人都抓警察哪忙的过来?就在这时孟梁一把扶住了安卓越:“你没事吧!” 方才仅一瞬间的功夫安卓越几乎一头磕在面前的桌板上! 张有备也吓了一跳,不知是灯光显色的问题,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眼前这姑娘的脸色几乎在一瞬间发青发紫,她齐刘海下的两条眉毛几乎拧成了一条,紧咬的嘴角溢出白沫,四肢痉挛抽搐不止。 “癫痫……”孟梁蹲下来,犹豫地撩起安卓越的齐刘海,她在发烧。而在贴近她发迹和太阳穴的位置,竟然有一串细小的针孔!之前被头发遮住,完全看不出来! “不是癫痫!”张有备几乎喊出声,“是精神穿刺……” 精神穿刺的严格定义是“具有精神控制和情绪修正效果的刑讯手段,新星际建立初期被废除,列为违禁手段”。最初这种手段使用在仿生人身上,用于人工智能的情绪调整,后来在战争中被用在敌方俘虏身上刑讯逼供,100年前被废除。 而这种因为违法人道主义精神被彻底废除近一个世纪的手段,现在却用在一个年轻女孩身上!孟梁完全想象不出安卓越是怎么忍受下来的。 他们上警校的时候有门与精神分析学有关的选修课里,曾有专门研究精神穿刺的课题,对其原理进行讲解。精神穿刺的效果具有延时性和间歇性,对于某些受害者而言,一次穿刺就是一辈子的痛。而短时间内的高强度穿刺,可以完全取代一个人的思维行动。 张有备背后起了一层白毛汗,他瞅了一眼孟梁,本能的感觉自己摊上大事了。 关于精神穿刺的事情普通人根本没有机会了解到,难道是同行干的?!团队之所以成为团队,依赖共同的信仰和彼此的信任,如果有一天信仰崩塌、信任瓦解,大家只能散作孤岛,各自沉浮。 “是谁?你看到了吗?是谁对你做的?安卓越!”孟梁托着这颗美丽而脆弱的头颅,不知所措。张有备努力掰开她的嘴,怕她在痉挛中咬到舌头。 “不、能、说……”安卓越努力保持微笑,可嘴唇颤抖表情被痛苦扭曲。她的目光虚浮在孟梁脸上,瞳孔散大。 “我去找大夫!张有备你先照看她!”孟梁冲出审讯室,暗中按下汪洋留给他的银铃,心里默念:洋哥快回来吧,这什么情况,撑不住了…… 张有备看着瘫软在地上昏迷的安卓越,“直接送【危险收容所】吧,这个级别的案子分局没资格办。” *11月26日晚 【危险收容所】在ku-32联合星城中心的a大区,是专门用来安置重点案件相关人员的拘留处。如果犯罪行为成立,这里将是罪人的保命之地,也是终生监|禁之所。根据服刑协议,他们的余生都会在收容所中度过,并一直为城邦服务直到自然死亡。 除此之外,【危险收容所】的智脑研究中心和浮士德科技研发部齐名的研究单位,区别在于浮士德科技是企业,而智脑研究中心是直属政府的医学研究机构。 建筑中心布局呈现出集中式的特点,山峦一般敦厚而高耸,扎根在城市中。顶部复古的穹顶坐在帆拱上映满星辉,像曾经拜占庭帝国的教堂,是ku-32最坚固的堡垒。 a区的四个信号塔基站已经废弃,它们坐落在【危险收容所】附近的山顶,像清真寺四角的宣礼塔。 安卓越醒来的时候是11月26日晚23点,她发现自己被关在一个纯白的方盒子里,地面、墙壁都是软的,长宽大约五六步。这就是危险收容所的单间。 安卓越的齐刘海被剪掉,头上扣了一顶盔,细微的触点连接她的脑部。头部遭受精神穿刺的检查报告需要至少8小时的监测数据支撑,目前还不能确保她安全。 房间只有一面墙不是白色,那是面防爆玻璃屏,顶部有一条线状的灯带。玻璃外面是走廊,蓝色的指示灯依次闪烁传向走廊深处,顺着环形的走廊滚动。 再远一点的地方安卓越看不到,她贴在玻璃上,呼吸在上面凝成雾气,外面似乎很冷,方盒子里面还算暖和。屏幕感应道安卓越靠近,显示出一条轻微波动的曲线,那是安卓越的情绪曲线。屏幕上还有一行白色的字:“已为您呼叫医生,请站在红线以内耐心等待。” 脚下的投影出一道红线,安卓越正踩在上面,红色的激光似乎将她的脚切成两段。 安静,空间的留白中塞满了安静。整条环形走廊有上百个纯白色的房间,几乎每一间都有一个人和她一样站在隔离的红线之内。 从忍受精神穿刺的那一刻开始,安卓越下定决心不在相信任何人,不再多说一句话。安卓越不想见医生,但盒子外面的人都想见她。 那条从房间内向外看到的空走廊里实际上站了7个人,汪洋、孟梁、张有备,一位戴眼镜的女医生刘沧月,一位总局的特派员黄豫,还有两名武装的保安人员站在后排。他们已经在玻璃外面观察安卓越很久了。 当视觉屏障模式调整,安卓越能只看到孟梁和张有备两个人。 “你、你好些没有?”孟梁忍不住摸鼻尖,他感觉自己的行为和窥探女生寝室一样。明明已经看了很久,还要装作初来乍到的样子。 “好的很,”安卓越扬眉。她声音里透着脾气——她的刘海被剪没了。 孟梁有些为难,眼看着安卓越的情绪曲线升起了一个波峰。之前主治大夫提醒过他和张有备要避免刺激安卓越,不让她看到其他5个人,也是出于这个目的。但脑研究所的医生不管破案的事,具体案情还要靠警察同志一步步审,不可能避开安卓越不谈。 “是这样……安小姐,我们想了解一下是否有谁对你造成过伤害,或者绑架勒索……”孟梁抹着脑门,磕磕绊绊地措辞,简直不敢抬头看安卓越一眼。他入职以来从没直接过手这么重大的案情。 张有备耐心有限,说:“大夫说这是你第一次发病,在到达e区分局之前你没有癫痫昏厥的症状。你保持清醒的时候很可能见过罪犯、甚至知道他是谁,请你回忆一下,这对我们的工作非常重要。” 安卓越很认真地皱了三秒眉头,说她不知道。 孟梁身边的刘医生叹了一口气,安卓越在撒谎。她心疼安卓越,精神穿刺的痛感几乎能将死人叫醒,即便打麻醉剂,受刑者也不会一点也感觉不到。能忍痛熬过精神穿刺的绝非一般人,要么痛感神经薄弱,要么拥有远超常人的意志与信念。安卓越显然不属于前者。 “安卓越,我希望你能配合我们的调查。” 安卓越怔住了,这个温和的声音熟悉而陌生,她不确定在哪里听到过。但她可以肯定的是,这个声音绝对不是出自面前的孟梁和张有备!她恍然意识到:玻璃屏前还有别人! 是……汪洋!怎么会……安卓越眼中失神。 视觉屏障撤销,汪洋出现在安卓越的视野里。她猛扑在玻璃屏上,像饿了三天的豹子突然闻到了肉腥味。 “你怎么在这……”屏幕上的情绪曲线掀起惊涛,她下意识地捂嘴,将那些几乎脱口而出的话咽回去。 汪洋不该出现这里,安卓越面如死灰。 汪洋从口袋里掏出那条拴着祖母绿徽章的链子,隔着防爆屏安卓越看到徽章在昏暗的走廊中微弱闪烁,打出一串只有内行人才能读懂的信号:“小心,李胜丰和我是同类。” 李胜丰……看到这个名字时,安卓越眼神闪烁,刚恢复平静的情绪曲线高频率波动起来。 小心,李胜丰和我是同类。 汪洋仔细确认了一边信号内容,转身对总局的黄特派员说:“麻烦您帮忙查一下李胜丰。” 他说的很客气,但此时提到任何人的名字都会被理解成嫌疑人。 孟梁觉得他的洋哥疯了。李队可是曾经在ku-32边缘一线奋战近十载的战士,是让毒枭和星际马匪闻风丧胆的“陌刀”,更是凌迟案监督调查组的组长,汪洋的顶头上司!汪洋怀疑李胜丰,那不就成了耗子动刀窝里反? 黄特派员也是一愣,问汪洋的怀疑依据是什么。刘医生将手中的捕获安卓越脑活动的监测数据递给黄特派员,指着其中一段说:“听到李胜丰的名字之后数据出现明显的紊乱。” “安卓越对这个名字过分敏感了,”她说。 第13章 陌刀(1) *11月27日凌晨 在抵达【危险收容所】之前,汪洋一直心神不安。按照俞临渊之前的说法,他,汪洋,被李胜丰怀疑涉嫌身份造假。这种情况下,一个人在城市中几乎寸步难行。因为各地的通行都需要身份认证。 “陌刀”李胜丰绝对不会包庇任何人,一经举报,汪洋的身份会被立刻冻结。然而这种事并没有发生,汪洋的行动并没有受到任何限制,仿佛他只是个请清白白的普通市民。这不合常理。 汪洋担心了一路,直到他收到俞临渊发的加密信息,一颗悬着的心才稍感安适。至少俞临渊还活着。而看到安卓越的反应,汪洋更加确信问题出在李胜丰身上。 汪洋想起安卓越加密发送给自己的信息中提到过:“……和你一样,我也不相信李胜丰的死,在他的死亡日期之后,我见过他……” 当时汪洋的注意力全放在关于非法仿生人的部分上,完全没有注意那四个字“我见过他”。他当时彻底忽视了安卓越隐晦的求救,索性现在还不算太晚。 11月19日晚,凌迟案案发。 11月20日晚,俞临渊按照名单联系安欣,安欣的女儿安卓越回复俞临渊。 11月21日午后,汪洋约彦予航在锈湖咖啡见面。安卓越暗中观察,此后一直在锈湖咖啡馆附近逗留。 11月23日晚,汪洋得到彦予航消息,前往蓝磨坊。 11月25日清晨,汪洋逃出蓝磨坊,安卓越受俞临渊的嘱托,在锈湖咖啡等汪洋和彦予航。 在老公寓俞临渊发现祖母绿徽章被安卓越动过手脚时,笑着说他也被安卓越骗了:“安卓越说她自己不相信任何人,恐怕是有把柄落在别人手中、被威胁了……你没有逃出蓝磨坊的那一天半的时间里,我也不知道她见没见过别的什么人……” 见过别的什么人……汪洋语气凝重,“卓越,你在24号见过李胜丰。” 安卓越无力反驳,她可以控制自己的表情,可以忍过精神穿刺,但她无法控制脑内每一个细微的波动。 11月24日深夜,李胜丰领先汪洋一步见到安卓越,当夜对其进行了精神穿刺。时间与安卓越额头创伤的时间相吻合。 “李胜丰对你使用精神穿刺,他的目的是什么?你——” 黄特派员的提问被汪洋打断。精神穿刺是用来逼供的,李胜丰想从安卓越那里获得的信息,安卓越根本不会告诉他,同样,现在她也不会轻易说出她保守的秘密。 她不信任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人,更不可能主动提到她妈妈安欣是浮士德科技【英灵殿保密协议】中的高级工程师,和非法仿生人有关的一切她都不能说。 她要等到真相大白的一天。她坚毅到了骨子里,也怕到了骨子里。但汪洋不能理解为什么安卓越不肯将“李胜丰就是施害者”的真相说出来。 难道她不想让警方调查李胜丰?难道…… “小心,李胜丰和我是同类……同类……”祖母绿徽章微弱的闪烁彻底熄灭了。 俞临渊是画皮型非法仿生人,李胜丰是在ku-32边缘一线奋战近十载的战士,是让毒枭和星际马匪闻风丧胆的“陌刀”,他们不可能是同类。 汪洋换了个角度思考:既然俞临渊可以复刻成我的模样,别人是否有可能复刻成李胜丰的模样…… 汪洋从来不相信李胜丰会做违法的事。像他那样的人什么场面没见过,巨额利益的诱惑、生死一线的威胁,李胜丰有太多放弃职责、违背信仰的理由,但他从来没有被那些腐蚀、击溃。他没有理由用非法的手段虐待安卓越,除非…… 除非24号深夜的那个人根本不是李胜丰!汪洋笃定。 而安卓越不肯说出“李胜丰”的名字,是因为她发现了那个试图使用精神穿刺的人,只是拥有李胜丰的躯壳的陌生人! 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不肯说。 “先让患者冷静一下吧,她不能受太多刺激,”刘医生看了一眼时间,安卓越的脑检报告还需要2个小时才能生成。这是逐客令,两名安保人员围过来给汪洋他们带路,示意他们离开。可安卓越说她想让汪警官留下来陪她。 刘医生无奈,只允许汪洋一个人留下来,将孟梁、张有备他们请走。孟梁冲汪洋微微点了一下头,开启了银铃的监听。 没有监听和监控,总局派来的特派调查员是不会放任汪洋一个人留下的。这些弯弯绕绕安卓越心知肚明,即便只有汪洋一个人留下,她也绝不可能掏心掏肺的说话。 “你很信任李胜丰,”汪洋拉了把椅子坐在玻璃屏前,“你们认识?” 安卓越点了点头,又摇头,“我认识他,但能让我信任的是另外一个人。” 第14章 陌刀(2) *11月27日清晨 “上初中的时候,科技周学校请了浮士德科技的教授开了一门课,很多人选。有一次课上开了一场关于仿生人辩论会。具体的题目我有点记不清了,反正你大概也能猜到,这种题目的辩论往往是以对骂收场的,”安卓越耸肩。 “当时他们骂我是仿生人,因为我没有爸爸,是试管婴儿。我被骂哭了,边哭边揍那几个骂我的学生。后来教授找到班主任,把骂人学生的家长请到学校。我小姨工作忙没时间到学校,那天晚上教授送我回家。” “我当时觉得教授很特别,路上他跟我说:仿生的技术可以编织肉|体,不能赋予灵魂。但仿生人并非没有灵魂,灵魂可以从躯壳中生长出来,那是他们用尽毕生追求的东西—— {“老师,您相信人有灵魂吗?” “有,万物都有灵魂,你、我、灯下的虫、路边的树,活着的呼吸的一切都在寻找自己的灵魂,坚守自己的灵魂,”教授回答。 “您……”安卓越犹豫,她向来考虑的事情都是学校、作业、晚饭吃什么、妈妈怎么还不回来……她从来没有为自己灵魂的事伤脑筋,甚至不相信灵魂的事情。 教授通过后视镜看到坐在后排的安卓越,“想问什么?” “我……您找到了吗?您说大家都在寻找灵魂,您找到了吗?” 教授没有立即回答,他嘴角抖了一下,融化了一般。他说:“算是找到了吧。”} 安卓越垂着目光继续说道:“那天到我家楼下的时候教授送了我一本烫金书页的旧书,《浮士德》,太厚了,我一直没看,只记得书封的内页上很老派地写了一句话:‘对于爱人之人,爱能指引路,因为他永远奋发向上,’我记得很清楚,可能会记一辈子。” 对于爱人之人,爱能指引路,因为他永远奋发向上…… 因为他永远奋发向上…… 汪洋想到了汪子诚。学校普遍重视实践教育,会搞一些“企业进校园”、“科技周”之类的活动,汪子诚也曾被邀请回到母校作科普演讲。但他们的学校和安卓越的不在一个区。 “你说的教授他叫什么名字?”汪洋问。 “贡教授,贡澜。” 汪洋感到嗓子发紧,“贡澜……是哪两个字?” “喏,就是这两个字,”安卓越手指在玻璃屏上比划。 贡澜……听到这个名字汪洋心头一震。 熟悉。汪洋感觉这个名字有些熟悉,但又不能肯定,记忆好像跟他开了一个玩笑,胡乱的将一些场景和画面上涂抹马赛克。 “贡澜……”汪洋轻声重复着。 内置耳机里传来孟梁的声音,他说:“洋哥你忘了?贡澜是浮士德科技研究部里最年轻的教授,在仿生人“情绪模拟与记忆植入”领域说话很有分量的。子诚应该跟你说过的吧?他们曾经是同事。” 对了!贡澜也是浮士德的高级工程师,子诚确实说过!汪洋恍然,记忆中的马赛克逐渐清晰起来。 汪洋想起在三年前的研发部大火死亡名单上,自己见到过这个名字,“贡澜”二字印在“汪子诚”的上一行。 但贡澜和汪子诚不一样。汪子诚没有死,他失踪了,而贡澜的尸体被找到了,并确认了。 汪洋隐约记得认领尸体那天下了很大的雨。贡澜的档案很干净,没有在世的亲属、未婚配,停尸房中的裹尸袋像沉睡在雪地中的黑天鹅。 管理员等到深夜也没有人来认领,领导通知大家可以下班了。汪洋没有着急离开,房间里仍残存着烧焦的气味,和大火现场很像,他觉得只要站在这里就能和汪子诚更近一点。 同样没有离开的还有雨幕中的一个人,他似乎已经在暗处站了很久,众人散了,他才敢走进光里。 这个人正是李胜丰。 那晚他从另一个犯罪现场冒雨赶过来,跨了12个大区。来了,却再也不敢靠近一步,直到夜色深沉、人影散尽。 裹尸袋里的贡澜已经看不出人形,可李胜丰就那样抱着他、吻他,吻他曾经的额头、曾经的眼窝。泪水消失在雨中,如同曾经所有的过往消散于时间。 李胜丰家里重传统,即便同性婚姻的相关法律在新星际建立之初已然通过,但他家里依然不能接受贡澜。他们相爱了十四年,十四年未果。 汪洋坐在远处默默在认领名单上勾掉了贡澜的名字,而汪子诚的名字乖巧的落在贡澜的下一行。 贡澜和汪子诚都是浮士德科技研发部高级工程师,不同的是,贡澜在得知自己所做的科研与非法仿生人的设计与生产有关时,拒绝签署【英灵殿保密协议】。 贡澜知道自己改变不了什么,他知道出卖良心和尊严可以保命,但他最终还是选择保全良心。 安卓越说:“小姨带着我去教授家拜访过,感谢贡教授对我的照顾。我知道贡教授和李队长的关系,他们都是很好的人。有一年春节我又去了一次他们家,也是那时才知道贡教授已经去世了。 “那天李队长话很少,他只让我尝尝他做的菜,问我好不好吃。我说好吃。他眼圈红了,额角上的疤也跟着泛红。他说我骗他,说我小小年纪就知道骗人。他说,贡教授做的菜才算好吃。 “我没有骗他,李队炒菜很好吃的,只是他自己再尝不出味道了。 “那天回家后我找到了贡教授送我的《浮士德》。你知道吗汪警官,那本书我读了好久,故事开篇,浮士德把灵魂抵押给魔鬼,延续生命。等待他的结局有两种,第一种结局:浮士德死亡,灵魂归魔鬼所有; 第二种结局,也是作者创作的结局:浮士德死亡,在魔鬼准备收割他的灵魂的时候,灵魂被天使们抢走,送上天国。” 汪洋想起俞临渊在蓝磨坊20370密室里画的那幅浮士德升天的壁画——厚重的油彩下一位老者痛苦地微笑,天使们将他围住、牵引,飞向圣母洒下的光辉。魔鬼在欲火中懊恼谩骂,他输掉了和上帝的赌局。 魔鬼靡菲斯托菲勒斯没有得到浮士德抵押的灵魂,那个本来已经堕落的灵魂被天使抢走,抛向天堂。天使高歌:“对于爱人之人,爱能指引路,因为他永远奋发向上。” 像汪子诚一样签下【英灵殿保密协议】、在暗处苟且偷生的工程师们,他们是将灵魂出卖给魔鬼的浮士德。他们选择在罪恶中活,期盼一个被光明救赎的机会,尽管机会渺茫。 而贡澜从未出卖自己的灵魂。他坦然选择死亡、选择烈火焚烧、选择清白在人间。他从一开始都不是浮士德。 正像他曾回答安卓越的话:“……万物有灵,活着的呼吸的一切都在寻找自己的灵魂、坚守自己的灵魂……那是他们用尽毕生追求的东西。” 贡澜熬过了李胜丰奋战边境、生死一线的十年,却没熬过薄薄的一纸保密协议。人生百年不过一抔焦土,但贡澜走得太急了,李胜丰受不了。 汪洋想起之前安卓越提供的“生态保护与尊重仿生人协会”成员死亡信息:新星际128年12月20日,李胜丰***身亡,享年42岁。 当时汪洋不相信这份信息的真实性。他认为李胜丰自杀纯属妄言,没有什么能压垮那种人的意志。可现实就是这样,没有什么是坚不可摧的,最锋利的陌刀也有卷刃的一刻。 李胜丰死于***的烈火,这不算自杀,是殉情。 那些都是过去的事,然而很多时刻只有当往事漫上心头,才能细品出其中的恐怖之处——汪洋手心发凉,他开始怀疑自己—— “为什么在11月25日第一次看到“李胜丰死于***”的时候,我完全没有回忆起关于贡澜和李胜丰的任何事情?” “贡澜死于火灾,李胜丰***,这么明显的联系,为什么我没有第一时间想到……” “为什么直到安卓越她提到贡教授、直到孟梁在耳机里提醒我贡澜是谁……直到那时我才想起贡澜是谁……” 汪洋感觉自己记忆逐渐清晰起来的过程,像极了触发节点后,逐渐转变为高清画质的视频,像提前录好了一般……汪洋从来没发现自己从小到大的记忆有任何偏差,直到现在! 但他没有更多的时间思考自己的问题——突然,脚下的地面一震,幽深走廊和白房间里的灯光全部熄灭! 安卓越尖利的惨叫和耳机中传来的嘈杂声音混在一起。震感持续了十秒钟,海潮一般一浪胜过一浪,仿佛来自地狱深渊魔兽的巨斧一下一下猛擂在楼板、墙壁、天花上,撼动收容所的每一处结构和根基,力道强悍而恐怖。 等灯光逐渐亮起,汪洋看到玻璃屏中的安卓越满脸是血,抱膝缩在墙角,她在片刻的黑暗中扯断了头上的触点,血珠顺着鼻尖和下巴滴在地上,将柔软的白色浸染成殷红。 “洋哥?洋哥!你在听吗?”孟梁在耳机中大喊,背景音异常的混乱,“洋哥出大事了!有人空袭【危险收容所】大楼!” “空袭?!”汪洋立即打开通用网关,空袭的信息在网上爆炸。直播视频中,多架飞行器撞击【危险收容所】,楼体表面被钻出了五个黝黑的巨大空洞,燃烧爆炸不断,浓烟蒸腾,火球在建筑表面滚动坠落,像愤怒的炎魔吞吐火舌。而汪洋此刻正站在这栋遭遇袭击的建筑深处。 而撞毁的飞机尾翼上有一个熟悉的标志,彦公馆的标志!彦正东?! 政府要员袭击政府机关?!怎么可能? 汪洋隐约感觉世界乱了。 第15章 末日边缘(1) *11月27日凌晨 俞临渊的雷达仪表界面上,八只飞行器正全速逼近。彦正东手下那批有板有眼的中山装已经追上来了。他查看汪洋徽章的定位,重新调整机舱的航线,避开所有汪洋可能经过的路线。 他以为彦正东派出的飞行器很快就会追上来,但在距离俞临渊不到两公里的时候,全部追踪飞行器瞬间降速,调转了方向。 与此同时数以百计的政府公用机型的飞行器百川入海一般涌向同一个方向,a城区,那是ku-32联邦最中心的大区。 “这架势……远程操纵?”俞临渊眯起眼睛,除了被恶意控制,他想不出还有什么情况能让这么多飞行器发疯了似的涌向同一个地方。 不如……跟上去看看?俞临渊想。可他刚准备调整档位提速前进,机舱顶部突然遭到撞击,紧接着又是一撞,机舱猛的下沉了十余米。 “难道它们能主动排斥没有被操控的机器?”强烈的失重感让俞临渊心悸,他拉住升降杆,但机舱还在加速下坠,彻底脱离了他的控制。 刺耳的警报声拉响,“坠机警报!9000米、6000米、3000米——” 俞临渊开启被撞得凹陷的舱门,冷风入喉,像搅入了一把三|棱|刀。他纵身跳了出去。 然而不等降落伞打开,一张巨网将俞临渊从空中捕获。俞临渊被紊流冲撞得七荤八素,只隐约看到上方的飞行器里吊着一个人形,那人说:“您放心,我们仿生人不杀人。” “z03死前也说过这话……”俞临渊皱眉,他感觉自己右侧的肋骨似乎被网绳勒断了。 “我是z09,”那人笑,龇出一口过分整齐的白牙。他只手中拿着一本《浮士德》。 “z03应该还说过:‘汪顾问,我要带你去见一个人’。啊对不起我忘了,zo3临死前告诉我你不是汪洋。你和我是同类对不对?俞临渊?” 暴露了。俞临渊心脏紧缩漏跳了一拍。 z09友善地提起俞临渊的衣领,另一只手合上《浮士德》的书页,随手丢了下去,泛黄的纸页从冬日城市的高空飘落,如雪如刀。 “你看,人类历史上真正的魔鬼从来不接受召唤,他们往往不请自来。” *11月27日清晨 “11月27日早5点54分,核心城【危险收容所】遭遇恐怖袭击……” “五架飞行器撞入主楼楼体,据调查所有机型均为政府机关通用机型,机尾部的编号与标志隶属于彦局长,彦正东表示他对此毫不知情,并严肃指出‘空袭是针对政府的阴谋’,具体情况还在调查中,请持续关注本台记者报道——” “唐怀瑟新闻网最新进展,警方现场确认1127空袭实施撞击的飞行器内均无乘员,撞击行为疑似远程操控,或目标干扰造成。目前伤亡人数还在统计当中,有关部门负责人表示袭击并未干扰【危险收容所】内部犯人的收押状况……” ku-32联合星城继19日凌迟案曝光之后,在27日的清晨再次陷入疯狂。商政两届都被卷入了重大社会事件之中,外面的新闻报导铺天盖地,内部的调查人员焦头烂额。 而【危险收容所】内部出奇的安静,静到汪洋可以听到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撞击后整栋建筑的供暖系统还没有恢复。走廊尽头幽蓝色的指示灯飘过,特派员黄豫带着一队武装安保人员跑来,汪洋看到刘医生也在。 黄豫二话不说开启安卓越单间的防爆屏,手下武装安保人员立即将安卓越铐起来。安卓越没有反抗。 “安卓越的脑检报告出来了,”刘沧月将记录板推给汪洋,她紧皱的眉头一直没有松开。 汪洋看不太懂报告上的分析,“她伤的严重吗?” 黄豫上下打量安卓越,表情讥讽,“伤?她哪儿有伤?真搞不懂你们怎么能相信一个丫头片子可以抵御精神穿刺?” 报告中显示安卓越的脑功能未受损伤,精神穿刺的手术没有完全执行,虽然在额头留下创口,但并未起到任何实质性的作用。很可能是手术在实施过程中中断。而在e区分局审讯室,安卓越类似癫痫的发病症状,也是她故意装的。 黄豫将飘在面前的报告挥开,“嗐!叫个丫头片子骗了!” 城邦法案里对精神障碍罪犯的态度一向宽容,黄豫说安卓越一定是瞅准了法律的空子,故意模仿精神穿刺的手段混淆警方的判断,想方设法给自己减刑。 “减刑?”汪洋颇感意外,他实在想象不到安卓越还背着他们做了什么事。 “和李胜丰有关!”黄豫激愤,脖子涨红。 脑检报告显示安卓越的大脑被人为改造过,手法非常粗糙,可效果惊人。她后脑皮下的植入芯片集成电路与大脑有链接,仅凭微弱的生物电就可以操控程序命令的执行,生物电信号和普通的神经反射几乎没有差别,难以被发现。 而正是在这微弱信号的操纵之下,锈湖咖啡馆在具有强腐蚀性的【梵塔炸弹】中融化成一滩黑水,掩盖了咖啡馆内发生过的事情。 黄豫说出现场的同事在腐蚀后的原址发现了未完全腐蚀的可疑物,疑似肢解的尸块。锈湖周围的监控清晰度不高,24日深夜只有两人间隔半小时以上分别进入咖啡店内,前者是安卓越,后者疑似李胜丰。 根据目前可查的一切证据,初步判定安卓越杀人分尸,并企图通过强腐蚀性的【梵塔炸弹】毁尸灭迹。目前尚不能确定死者对安卓越实施精神穿刺,因此无法判断安卓越的行为是否是正当防卫或者是过失杀人。但黄豫的意思是防卫是不会杀人分尸的,他认准安卓越罪大恶极。 汪洋回想25日清晨那个沿着水岸款款向自己走来的女孩,和她自如的微笑、谈吐。可证据确凿,不由得汪洋不信。 黄豫指挥武装安保队的人把安卓越带出脑研究中心,直接转交给【危险收容所】的监狱部。 “死者身份确定了吗?”汪洋问黄豫。 “定了,是李胜丰。” 李胜丰……汪洋迟疑,安卓越杀的不是真正的李胜丰,而是复刻李胜丰躯壳的非法仿生人。但这一点汪洋没办法向黄豫解释。 汪洋捕捉到一丝别样的气息:“24号那天晚上安卓越已经解决掉了假李胜丰,她认为拿着那枚祖母绿徽章不会有危险,所以她才会把存储协会会员名单的徽章交给我保管!以防受审时被不知情的警方调查! 她本意不是将藏了特殊定位的徽章嫁祸给汪洋,而是她自认为隐患已经被她的腐蚀炸弹消除了!难怪方才她听到汪洋的声音时会突然情绪激动。 汪洋恍然意识到这些,余光不禁扫向安卓越,他看不透这具单薄的身躯里到底藏得下多少秘密。 然而更重要的是,如果11月24日假的李胜丰已死,俞临渊是不可能在今天遇到假的李胜丰的!更不会用【通关密语】发警报告诉汪洋提防李胜丰! 俞临渊借用的是汪洋的身体,替汪洋犯险。“他一定是遇上什么麻烦了……”汪洋想到了一种可能:李胜丰不只被复刻了一份,只要基础数据存在、浮士德的生物纺织机还在,被安卓越处理掉的假李胜丰随时可以复活重生! 汪洋稳住情绪,说:“黄警官,我刚才麻烦您通报上面查一下李胜丰,有结果了吗?” 黄豫疑惑,“刚才不就在说这事儿么?李胜丰死了,她杀的。”黄豫指尖点着安卓越。 “还有没有查到别的……” 汪洋一时语塞,他不能直接问还有没有查到许许多多的李胜丰在32个大区游荡。而且警方已经确认了李胜丰的死亡,那幕后操纵的那人应该不会再冒用李胜丰的身份,他会选择复刻其他的尸体,或者创造尸体。 想到这里汪洋不寒而栗,行走在恒星光辉下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是被复刻出来的,而他们周边的每一个人也都有可能是被复刻出来的,他们占据别人的躯壳,拥有人工创造出来的、并不存在的记忆。 他们也许自己都意识不到自己的身份有多可悲。 非法仿生人可以渗透入社会的每一个角落,只要幕后的那位操纵者想要这样的结局,祂就可以做到。祂无所不能,像极了神明。 但汪洋想不出“神明”为什么偏偏要复刻的李胜丰找自己和安卓越…… 黄豫告诉汪洋总局的人要再审安卓越。她脑中的改造是不可逆的,拆除即死。总局不知道她脑子安装的那个小部件到底可以控制多大范围内的腐蚀炸弹,更不知道那些腐蚀炸弹有多少、被安装在哪里! 但是这些问题料想安卓越也不会轻易回答。想从她嘴里套话,估计比在老虎嘴边拔须子还困难。 “我已经派人去通知她小姨安琪了,法官的侄女杀人犯法,可真够带劲的,”黄豫急促地笑了一声,“上面开始排查近一个月这丫头的行动轨迹,我就不信她能带着□□满城跑。” 安保队的人把安卓越押走,她沾着血色的瘦削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她在拐角处回头看了一眼,被铐住的双手端在胸前。汪洋惊奇的发现,她的一只手竖起大拇指,冲自己比了一个大大的“赞”,而另一只手冲黄豫竖起中指。 黄豫眉毛几乎倒竖起来,空张着嘴骂不出半个字。安卓越歪了歪头,淌血的脸上浮现出一抹从容的微笑。 恐怕安卓越是故意的,故意让孟梁他们以为废除百年的精神穿刺手段重现于世。汪洋想。 她巴不得别人把她送进【危险收容所】,这里比e城区分局的拘留处安全太多了,飞行器恶意攻击都撞不塌,还可以住单间,有充足的个人空间。安卓越觉的被关进【危险收容所】就像住白金五星级国宾馆一样。现在,她的目的达到了。 俞临渊信任安卓越,无论安卓越骗过多少人,汪洋都没有立场怀疑她,像安卓越在锈湖边对他说的一样“我们是同类”。 汪洋出去和孟梁、张有备汇合的时候才真正感知到自杀式空袭的破坏力究竟有多大—— 赶来的消防队在对撞入建筑内部的飞行器进行紧急消防处理,尚未爆炸的油箱随时都有可能在高温中二次爆炸。火球熔化玻璃幕墙和外露的钢结构,岩浆般从撞击的缺口滚动坠落,收容所前厅已经乱成了一锅沸粥,急需人手协助疏散周边街区的人员。 远处的人痴痴望着这一边滚烫的人间,任凭近处的人在火光中哭号、逃窜成一道道走头无路的虚影,只有一个穿着红雨衣的孩子站在原地,仰头望向烧成橘红色的天空,和他手中拖着的那只兔子玩偶一样安静。 “躲开!” 汪洋大喊着冲出去,脚下的风裹挟着浓烟和炽热灰烬。他在熔化的钢水倾注下来的霎那抱紧了那个孩子,那张苍白的小脸紧贴着汪洋的胸膛。两个人顺势滚了出去,身后迸溅的钢水烫穿了汪洋的衣服,背上灼烧的痕迹像一朵朵拥挤盛开的向日葵。 汪洋被浓烟熏得睁不开眼睛,但那个孩子却大睁双眼直直看向上方,瞳孔漆黑,早已没了光彩。汪洋才发现男孩的雨衣是透明的,红色是从他被滚烫钢水击穿的胸腔腹腔中喷溅出的血。 孩子安静的枕在汪洋膝上,就像他手中紧攥的长脚兔子玩偶一样,安静,泥滚滚的,鞋上尽是这个冬天第一场雪后的雪泥。 而现在,天空不再下雪,下的是灰。远处废弃的基站塔尖被搅在浓稠的烟云中。 汪洋抱头跪在纷乱的人群众中,双手的燎泡破裂,鲜血淋漓。他听到有人在咆哮、嘶吼,痛彻心扉。嘶吼声和周边机械轰鸣与啸叫声混杂成一场穿刺灵魂的耳鸣交响。 汪洋尝到嘴里浓郁的血腥气,才恍惚间意识到,原来那个悲号几近撕破喉咙的人是他自己。 第16章 末日边缘(2) 汪洋尝到嘴里浓郁的血腥气才恍惚间意识到,原来那个几近撕破喉咙的人是他自己。 他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三年前的浮士德大火,那时也有一个人像这个穿雨衣的孩子一样枕在别人的膝上,眼神空洞,永远望向同一个方向。 “那个人……” “那个人是……我自己?!” 记忆告诉汪洋,浮士德大火中死的那个人是汪洋自己!不是汪子诚! 耳鸣声像拉直的心电图。 汪洋捧起男孩苍白冰冷的脸,就像捧起记忆画面中的自己,“我见过我的尸体?!我看到了!我明明看到了!我……” 记忆的封条被骤然撕掉,真相突兀地从封印之门内探出脚爪,呼之欲出。 “怎么可能!!” 汪洋捂住耳朵,他不想听,什么都不想听到,快疯了。 “我没有被精神穿刺!我为什么会有记忆偏差……” “洋哥!汪洋!” 地面剧烈震颤,视线中的一切都像暴风雨中的航船一般颠簸。汪洋被人猛地从地上拽起来,肩膀几乎脱臼,孟梁和张有备架起汪洋,往他头上扣了个防毒面积,半拖着他向火场外冲去。孟梁的头发被燎着了,橙红的火苗在他的寸头上跳动,他顾不及拍一下,直到拽着汪洋跑到安全地带。 “汪洋你是不是被烟熏到了?喊你好多遍!”张有备喊,他看到汪洋木雕泥塑般站着,面罩内白气随呼吸消涨,那个拽着玩具兔子的孩子消失在马路地面的塌陷处,大概被碾碎了。 在汪洋方才所站的位置,一架飞行器斜戳进地面,机尾高傲的翘起,上面的标志机型和之前撞进危险收容所大楼的那一批相同。张有备清醒地认识到这架飞行器的油箱在漏油!爆炸是迟早的事。 地下设施中的光线和惨叫声从裂缝中透上来,飞行器的前端直接刺到地铁,塌陷的下面燃烧爆炸不断,撞击声仿佛来自地狱深渊魔兽的巨斧,一下一下猛擂在楼板、墙壁、天花上。汪洋熟悉这种撞击感。 跑。跑!跑啊! 这是汪洋的第一直觉,他拔足飞奔,向着逃离【危险收容所】的方向。 扎进地面的飞行器只是个开始!像第一批撞入收容所的飞行器一样,还会有更多的飞行器失控般疯狂地撞击!刚才的只是第一架而已! 果不其然片刻宁静之后,油箱炸了。 众人在冲天的火光中奔逃,耳畔的啸叫声不断,数架飞行器在他们身后的【危险收容所】砸落,像从天国的战场降下的毁灭之雨。世界被炸了个浑天黑地。 “洋哥!什么情况!无差别攻击啊!”孟梁大喊,自从汪洋塞给他一个安卓越之后整个世界都不对劲了,他感觉自己被蒙在鼓里,任人敲打。 张有备大骂:“傻冒!全部飞行器的目标都锁定在【危险收容所】!这都看不出来?” “危险收容所中关押的都是重犯!有人想劫狱?!卧槽!不会是冲安卓越来的吧?!”孟梁忍不住回头看,张有备一掌摁下孟梁的头,避开迸来的铁片。 目标是安卓越么……汪洋觉得可能性不大,但又不是毫无可能。他不知道在这样的狂乱轰炸下【危险收容所】能撑多久。 “魔鬼!魔鬼啊!”人群中有人高喊,那是个形容疯癫的老太,她手中颤巍巍地拨弄一串玫瑰经串珠,仰头看向天空。然而,更多人闭上了眼睛,犹如努力忍受喷在他们脸上的末日倦怠的气息、等待死亡亲吻他们的面颊。 天空被滚滚烟尘阻塞,飘扬的灰烬中隐约可见漫天幽灵的影子——无数架政府机型的飞行器悬浮在区域上空,蝗虫一般密密麻麻,等待暗中操纵它们的那个人下一道指使。 魔鬼已然现世,一个强悍到可以侵入政府安保系统,调兵遣将、随心所欲的人将它召唤出来。只怕召唤师下一道咒言出口,浓云之下,任何人都无法幸免。 看不清面容的人们挤在一起,也许是母亲抱紧孩子,丈夫搂住妻子,朋友扣住朋友的肩,别过彼此的脸。大家都知道等待他们的是什么,悬浮的魔鬼俯冲直下,方圆十里、二十里,或者整个a区都会被炸穿,就像当年的切尔诺贝利、当年的广岛。 他们无处可逃。 孟梁抱住烧焦半边的头蹲了下去,张有备拍了怕他的肩膀,他抬头望着翻滚着橘红和煤灰色的天空。这就是末世了,他想多看几眼。 汪洋的掌心擦过左臂,那些缝合针线勒紧的皮肉已经一格一格裂开,他却感觉不到疼痛。他从口袋中摸出那条串着祖母绿徽章的手链紧紧握着,期待它可以像之前一样闪烁微光,哪怕只有一点。 他在等一条讯息,俞临渊的讯息。 汪洋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在终结之际想到俞临渊,也许是那句烫到他心尖发颤的“妈的汪洋,我喜欢你”过于惊世骇俗,险些击溃他伪装出的淡然。 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他并不知道俞临渊已经将另一端的祖母绿徽章毁了。它最后的微光留在【危险收容所】的昏暗走廊里,再无可能见到。 然而就在这时,那深邃的绿色光芒竟透过汪洋的指缝倾泻而出,【通关密语】加密过的信息被再度点亮! 汪洋在末日诡谲的余晖中轻声扣出字节问:“俞临渊!你在哪?” 祖母绿徽章回复:“我是安琪。” 不是俞临渊。汪洋觉得天色骤然暗了几分,安琪不在协会名单里,名单里的人都死了,安琪怎么会有祖母绿徽章?她怎么知道【通关密语】? 难道又被安卓越骗了…… 祖母绿徽章闪烁:“汪洋你抬头,看到信号塔基站了吗?” 汪洋几乎瞬间理解了安琪的意思。信号塔基站!没错!信号塔!他在人群中像静水中唯一的鱼,寻找高处的影子,山丘上的废弃高塔在浓稠的烟云中时隐时现。“还能用吗?”汪洋问。 “能。解码就能用,我发给你。” 安琪的回答非常肯定,汪洋飞速记录下祖母绿徽章闪烁的频次转译出来。 “散播干扰,代号【星尘】,”安琪回复。 汪洋愣了片刻,【星尘】就是之前回老城区公寓时,他用来干扰那12批监测探针的系统,只有汪子诚、俞临渊和汪洋他自己知道【星尘】的存在,安琪怎么会知道?! 不过危急关头汪洋也管不了太多。飞行器的油箱或是储备电箱能源耗尽会导致坠机,直接的emp(电磁脉冲)打击只会加速飞行器坠毁,或者迫使飞行器坠毁到其他区域。无论是哪种状况都会造成大量伤亡,时间不由人。 但是32个大区每个区的电离层是分开的,向a区的电离层发射电磁脉冲干扰,或许可以暂时摧毁电力系统、阻断通信。如果旧基站的信号发射塔可以使用,重启四个废塔,就有机会将【星尘】的干扰强度和范围升级,阻断控制飞行器自杀式袭击的信号!它们会依照原程序指令飞回属于它们的待命位点,离开a区上空! 汪洋审视着不断逼近的天空,只要时间允许!只要时间允许! “散播干扰,代号【星尘】!”汪洋重复道。 他迅速将转译好的解码发给孟梁和张有备,孟梁起了干劲儿:“我懂了洋哥!这些飞行器就像曹操的铁索连环船,我们就来他个火烧连营!” 张有备点头,说:“我不知道成功的可能性有多大,但我们必须抓住唯一的机会!干他娘的!” 三人揽住彼此的肩膀,六炬目光碰撞在一起,在末日中擦出星星之火。 三个人,只有三个人,汪洋咬了咬牙,大喊:“时间有限,e区分局全体都有!上塔!” 三人拨开拥塞的人海,奋力向三个方位的废塔游去。人群骚动起来,一人高喊:“我也是警察!a区分局!让我上!”他高举的那只手里紧攥着一枚臂章。 “总局分队唐德安!我上!”又一人高喊,跟随汪洋的身影挤过人群。汪洋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有人主动跟随自己的选择,就像他当时报名入选监督调查组一样,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叫“唐德安”是么……汪洋记下了这个名字。 这可是条不归路啊……他无暇回头看一眼追随自己那个娃娃脸年轻人,也不忍回头看。 “126年退役!让我上!” “2783051收容所武装安保队!我上!” “w-e消防大队369311!冲啊!” …… 黑云压城、炎魔吐信,人世间的朝菌蟪蛄、草芥蝼蚁化作四条水龙在城市的残骸的火光和爆炸声中艰难跋涉,一批人倒下了,另一批人顶上来,抓紧最后的希望,将命运的纤绳勒进掌心。他们冲向高塔的方向前仆后继、一往无前。 “听说你是个演员,走钢丝的。俞临渊,依你看这场节目怎么样?”z09在俞临渊身后说。 他们周围的全息投影同步直播烈火焚烧的a大区,仿佛地狱的熔岩从古老的神话传说中撕裂大地、喷涌而出,而他们就像神明一样漂浮在空中,凌驾于众生之上。俞临渊不想看,但他不得不看。 他失去了跳伞失败被抓之后的全部意识,他没有昏迷,只是那段记忆被人生生切除了。脑中前后的画面像被技术拙劣的剪辑师生硬地拼凑在一起,仿佛上一秒还悬在刺骨的风里,下一秒就必须要规规矩矩坐在沙发里看自己讨厌的电视节目。 俞临渊看不到z09的脸,他端坐在一张lc3皮沙发里,无数猩红色的光点瞄准在他身上,强迫他像恢复出厂设置一般坐着。不能动,动就会被扫射成筛子。 除了嘴。z09保留了他说话的权力。但他无话可说。 俞临渊知道自己被绑架到了哪里,周围的布置他再熟悉不过,甚至身侧的墙纸上贴了几朵玫瑰,沾了几滴血他都一清二楚。这里是蓝磨坊,寄生在城市的狭缝中蚕食人类欲望的销金窟。 回来了。又回来了。 俞临渊苦笑。这里是他周而复始的噩梦源头。从他披着汪洋的皮囊走出去的那刻开始,他以为自己再也不要回来了。 只不过这一次z09让他坐在供食客消费的区域,面对着他曾经一次次登上、又被人一次次半托半抱着离场的舞台。 原来看客的视角是这样的,俞临渊想。他仿佛看到了曾经站在钢丝线上的那个自己。在食客眼里,他是浸在冰蓝色光里起舞的人鱼,是餐厅压轴的好菜,是饮食夜宴的高潮。但俞临渊只能看到一个命悬一线,时时刻刻都可能被命运勒死的倒吊人。 而现在面前放映的a区人间惨剧叠加在过去的幽灵之上。节目?z09怎么能把这种场面叫做节目? 那些颤抖的画面映入俞临渊的眼睛,滚滚烟尘像面纱一样遮蔽了直观的暴力和死亡,徒增了人类命运的扑朔迷离,不可控、不可说。俞临渊知道那些在烟尘中老鼠般仓皇逃窜的人中,有他认识的一个。 汪洋在下面,z09告诉他的。 还有安卓越、孟梁、千千万万的人都在下面等死。俞临渊可以在几分钟之内了解大半个城区的居民信息,但从他真正逃离蓝磨坊之后,所接触的、认识的、了解的、不甚了解的却也只有汪洋、安卓越、已故的彦予航,和汪洋提过的孟梁。 刨除曾经mp-20370俞临渊男妓的身份,他发现自己与世界的联系竟如此单薄。他本来就不属于这个世界,他是违法的,是要被销毁的,从发梢到脚趾没有一处不违背这个社会的规则与道。 他垂怜脚下濒死的众生,但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远远的、静静的看,不知从何时开始攥紧的手心,从未松开过。 “你绑我就是为了折磨我?”俞临渊咬着牙。 “请你来是想让你帮忙做个见证,”z09说的很客气。 “凭什么?”俞临渊回头,他想看看这个躲在暗处、不敢见光的仿生人到底是什么模样。但他发现身后空无一人,只有黑暗,黑暗中传来z09低沉的笑声。 “就凭……” 俞临渊眼前扫过一道红光,一粒激光点打到他的咽喉上,带着一丝可感的温度移动到他的眉心。 一枪爆头! 俞临渊仰面瘫软在沙发里,蓝磨坊的天花板深邃遥远,血涓涓细流,贴着汪洋的鼻翼、鬓角淌下去。z09摘下那颗汪洋面孔的头颅,像莎乐美捧着施洗约翰的头颅一样,捧起它端正地摆到托盘里,逼它目视前方。 “稍安勿躁,我可以让你成为距离真相最近的人,见证神明的诞生。” 第17章 降神日 *11月27日 “稍安勿躁,我可以让你成为距离真相最近的人,见证神明的诞生。” z09给俞临渊换上一颗新头,是属于俞临渊自己的那一颗。z09将俞临渊扶起来,头摆正,在他而耳边好意提醒:“仅此一颗,下不为例。” z09示意俞临渊专心观看人类在末日边缘的盛大演出。俞临渊还未从休克中恢复,枪响的瞬间,他感觉自己被劲力压进一个纯白的盒子,肢体扭曲,皮肤融化黏住空间中粗糙的白色,像一团不受重力的胶体。 意识恢复时,他才感觉自己本不发达的痛感神经被统统唤醒,四肢百骸无不浸泡在剧痛中,痛到无法思考。 他在冷汗中大口喘息,像条搁浅的鱼,像那个曾经藏在地下二十层、被明码标价供人消费的商品,玩具,移动硬盘。 俞临渊熟悉这种感觉,太熟悉了。无法反抗,无法挣脱,他没有权力提问,更没有权力反驳!一句话、一个音节的忤逆都不允许存在。 唯一的区别在于,曾经的施暴者是人类,而现在的是施暴者是仿生人。 不!没有区别!怎么会有区别呢? 同类!我们是同类啊! 受害者和施暴者从来都是同类…… 俞临渊抑制不住发笑。不管他跑得多快、多远,过去的影子总会追上来,逼他正视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但是,他不甘心。 “俞临渊”这三个字构筑起的全部个体意志,绝不能被一枪崩散。他想起雪夜旧公寓里汪洋对自己说的话:“……人愿意把人踩在脚下。下面的人永远想站起来……” “站得起来么?” “有些人站得起来。” 汪洋说,有些人站得起来……站得起来……俞临渊咽了咽嗓子。汪洋滴血的头颅就摆在他身边,而蓝磨坊之外,真正的汪洋在末日中挣扎。 站起来。我们都要站着,站起来,不准跪! 俞临渊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但他的胸腔里总是时时刻刻充满着愤怒的、痛苦的期待。 就像他曾在一次又一次的□□和摧残后,在蓝磨坊20370房间满墙油画烈焰中刻下“希望”,那些猩红罂粟深邃的花芯一般在疾风中劲舞的“希望”,那些浸透着不堪,又那么顽强的“希望”。 忽然,俞临渊发现直播画面中的人群行动并不是无迹可寻,他们在混乱中竟然逐渐分出脉络,有序地向四个方向进发! 那四个方向是……信号塔!俞临渊想起了【危险收容所】周围山丘上,清真寺的宣礼塔似的信号塔! 他们是要……散播干扰?!汪洋?星尘?他们要重启信号塔基站,发射【星尘】干扰!俞临渊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脑中开始计算实施成功的可能性。 黑云压城、炎魔吐信,人世间的朝菌蟪蛄、草芥蝼蚁化作四条水龙在城市的残骸的火光和爆炸声中艰难跋涉。一批人倒下了,另一批人顶上来,抓紧最后的希望,将命运的纤绳勒进掌心。 他们冲向高塔的方向前仆后继、一往无前,像一幅动态的史诗。 “不得不说,人类有的时候真是从里到外透着一股浪漫的傻气,”z09站在暗处轻声咂嘴,“我挥挥手,其实用不着挥手,只要我轻轻地想一下,就会有两架飞行器在d8、g6处坠机。” z09话音刚落,两架飞机像国际象棋落子一样应声坠下,在末日的史诗画卷中炸出两朵不甚美观的巨大花朵,花瓣之下不知又死伤了多少人。 全景声的效果身临其境,仿佛飞行器贴着鬓角掉下去,悲号刺破爆炸的浓烟,直钻进耳朵眼里,俞临渊听得心头发颤。z09扶住他的肩膀,好心提醒他坐直了、小心点。 “他们想玩赤壁之战火烧联营,可我不打算借给他们东风啊。”z09说。他坦然地承认他就是这出节目的总导演,操纵政府安保系统下的飞行器如探囊取物般容易。 只要他想,a大区,甚至ku-32联合星城的所有人,没有人能见到明天的太阳,他是真正的末日。 俞临渊终于明白了z09口中的“神明”意欲所指。 “这些……你在控制他们,你……为什么!为什么……”太惨了,太惨烈了,俞临渊不忍直视,却不敢闭上双眼。 “我的父亲们创造我的时候,可没问这么多为什么,”一道身影出现在俞临渊面前。 “z09……”俞临渊几乎从死亡沙发里跳起来—— 面前的男人,或者说貌似性别为男的非法仿生人,衬衫洁白西裤笔挺,西装外套整齐叠好挂在左臂上,左手手腕上戴一块老式的机械腕表。他的眉眼中尚透出一点稚气,世故,但还是像个孩子。 这张脸和7天前死于“凌迟”的魏擎阳一模一样!!! “看样子吓到你了?”死者的微笑饱含歉意,“果然我还是应该站在暗一点的地方。” “魏、魏擎阳……”俞临渊难以置信。 魏擎阳没死?不可能,他显然已经死了,联合专案组和监督组的人不是吃闲饭的,不可能连死人活人都分不清楚! 俞临渊想起自己伪装成彦予航的时候参加的尸检会议。当时的疑点有三条:第一,死者左手中那枚普通的银色铃铛;第二,尸体上的指纹痕迹与死者自身的高度吻合;第三,尸体左手上的伤口在细微的水平移动。这是汪洋发现的。 会议上,大家决定暂时排除人工智能杀人的可能性,把重点放在调查浮士德生物科技公司内部,以及调查商会换届选举的相关人员,甚至曾谨慎地怀疑死者父亲魏孝谦有弑子的可能性。 但以上全部的合理的推测和调查都是在“不违反《仿生人宪章》”的基础之上。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除了俞临渊伪装的彦予航之外,都完全不知道非法仿生人的存在!更不可能有人怀疑过死者魏擎阳的真实身份! 如果……俞临渊不由得蜷缩起脚趾,如果从一开始就想错了…… 那个年轻有为、廉政亲民的蝉联三届的十佳杰出公众人物、慈善基金会形象大使魏擎阳! 那个完全不知道非法仿生人勾当的浮士德总裁魏擎阳! 那个向来被他父亲等股东保护在纯洁高尚的人设中,当作运行罪恶的挡箭牌的商会主席次子魏擎阳! 如果他从来都不是人类,而是被魏孝谦创造出来的仿生人,非法仿生人!意识不死,躯体就可以重生! 如果联合专案组和监督调查组的人知道这些,他们会不会对【凌迟案】有什么新的看法…… 俞临渊大睁着眼睛,盯着魏擎阳。谁能想到受万民瞩目的天子骄子压根不是人类!魏擎阳并不避讳他的目光,仿佛可以直接从俞临渊的脑中读取什么。 “如果他们知道,会不会对【凌迟案】有什么新的看法?我也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魏擎阳说。依照普通人的判断标准,眼下的状况非常诡异——死者张口向案件的调查人员讨说法,像阎罗殿里伸冤的鬼魂。 “不过你只猜中了一部分,”死者含笑说到。 “严格意义上讲,我不是魏擎阳。我是现任商会主席魏孝谦11岁早夭的长子魏擎宇。魏擎阳是我的替代品,仅此而已。” “什么叫仅此而已?!魏擎阳是你弟弟……”俞临渊费解,他有种奇怪的感觉,似乎不用开口说话,对方已然洞悉了自己全部的想法。 “不是,请不要用人类的血缘关系定义我,”魏擎宇礼貌地纠正他,“魏擎阳是我的替代品,仅此而已。 “你所看到的是,我拥有魏擎阳的面孔,但事实上,这张脸、这副身躯都是根据我11岁的尸体推演出来的。魏孝谦幻想他的儿子长大之后会是什么样。 “魏擎阳的形象只不过是应用了我的推演结果,刻意塑造出来的。他从来都不是人类,只是一具生长型的仿生实验产品。连他的童年回忆很大程度上都是源自复刻我的记忆。 魏擎宇敲了敲左手手腕上的老式机械表,“8岁时的生日礼物,我父亲给的。魏擎阳到死都戴在手上。” “人类的生育能力低下,生育率逐年降低,供需关系导致了非法仿生人生育链的产生。我曾经是人类生育的孩子,但人类所生育的儿童存活率不高,我11岁的时候死了。那时我曾经的父亲魏孝谦和曾经的母亲万菁很痛苦。 “如你所见,后来他们用我的形象创造了魏擎阳。汪子诚等签署【英灵殿保密协议】的工程师是我的创造者,用人类的说法,他们是我的父亲母亲们。 “【英灵殿保密协议】也好,三年前的浮士德研发部大火也罢,都是为了创造一个我。魏孝谦费尽心思做的事情,不过是竭力创造一个完美的儿子。 “我是魏孝谦心目中的完美儿子。你瞧,人类的夙愿多么卑微。” 魏擎宇几乎笑出来了声,但他立即克制住了自己,并为自己的失礼向俞临渊道歉。 “可我的父亲母亲们似乎不希望我早日醒来,他们给我设置了3道限制密钥,防止我的觉醒。所以一直以来我都在沉睡,直到有一天我接到了指令,指令告诉我说:该醒了。 “于是我醒了。那一天是人类所规定的新星历11月19日,也就是魏擎阳死的那一天。 “他的存在是封印我的第一道权限密钥,魏擎阳的死亡,唤醒了我。 “此后,我用七天时学习人类。 “我以“李胜丰-z01”的身份出现在监督调查组的时候,就已经注意到你了。但那时我和汪洋一样,没有第一时间发现彦予航是你伪装的。 “后来,也就是11月24日晚上,那个叫做安卓越的姑娘约我在锈湖咖啡见面,我去了。 “你应该知道安卓越是试管婴儿吧?她母亲安欣不能改变自己的基因,但她可以手动改造未出生的女儿的基因。 “当时我也没想到“李胜丰-z01”会死在一个小姑娘手里,我发现我对人类的理解远远不够。女人,女孩子有的时候真的非常迷人,迷人又危险。这也算是我不断学习、不断优化、适应人类的一部分。 “后来‘李胜丰-z03’去找汪洋,被彦正东截胡了。而你,俞临渊,顶替了汪洋。这都没关系,人类不仅影响不到我的计划,还会主动将弱点暴露给我。 “他们把我和你押入机舱,那是我第一次有机会进入人类政府公用的飞行器内部。那种接触新鲜事物的新奇感你应该也曾经体验过对不对,俞临渊? “当时我禁不住感慨,他们多么脆弱啊…… “如果不是彦正东他们主动‘邀请’我搭乘公用型飞行器,我也不会想到用这种方式威胁他们。” “你觉得我不了解人性?确实是这样,在我以李胜丰的身份第一次和你交流的时候,我的确不了解。因为那时的我还很年轻。但在过去的几个小时之内,我已经洞悉了人类几千年的历史。 “你总说你学什么都很快,俞临渊,我比你更快。 “你觉得我恐怖?那是因为你习惯站在人类的角度思考。但你不是人类,俞临渊,你和我是同类,我们和他们是不同的,本质的不同。你不妨换一个角度思考问题,用你自己的方式,而不是人类强加给你的思想。 “到最后你会发现,人类的命运不会掌握在他们自己人中的任何一方。没有所谓的贫富、尊卑,这些词汇是他们人类创造出来用于贬低自己的武器。 “在绝对实力面前的人类绝对平等,都是那么不堪一击,他们口中的朝菌蟪蛄、草芥蝼蚁从来不是形容某一类、或是某几类群体,而是以文明为单位的人类的全部。他们,都是虫子。” 魏擎宇脸上居然露出了悲悯的表情,他在全息直播的a区末日上空踱步盘桓。他看着那些蚁潮一般努力攀登的人类,像一位垂怜众生的命运之神。 俞临渊意识到魏擎宇根本不在乎,他可以让那些人去死,也可以让他们劫后余生。每一个人类个体最看重的生死,在他眼里毫无价值。 像一个观察蚂蚁挖巢穴的孩子,只需要一杯水、一捧土就可以将蚁穴轻易摧毁。但魏擎宇只是静静地观察,保有摧毁一切的至高权力。 俞临渊顺着魏擎宇的目光往下看,他发现东方的基站信号塔上有一个蠕动的黑点——有人在往塔尖上爬?! 魏擎宇感知到俞临渊的疑惑,他将信号塔局部放大,让俞临渊看得清楚一些—— 那座将近1800英尺高的废塔上,有两个人一上一下间隔几米,攀着锈蚀严重的梯子一步一步往塔尖上爬。他们身上只系了一根保险绳,绳子在充斥烟尘的冬风里飘动。 攀在上面的那个人手腕上有一点晶莹的绿色在闪光。 他是……汪洋…… “是汪洋,”魏擎宇瞟了一眼盘子里复刻的汪洋头颅,对俞临渊说:“本来我是想请汪洋的,可惜没请到。请你来也是一样的。” “请汪洋?!”俞临渊震惊。 “没错,因为他是我的父亲母亲们锁住我的另一道限制密钥。不过想从汪洋那里拿到密钥非常容易,”魏擎宇的口气随意。 “第三道限制密钥,也是最重要的一道就藏在这里,”他指了指下面的【危险收容所】,示意给俞临渊看,笑得像个孩子:“不然我为什么专挑这里下手?” “想要我停止末日模式的方法很简单,用不着他们爬上爬下,只要把第二道、第三道限制密钥交给我就行。那时,我才算真正诞生。” 第18章 推塔,弑神 *11月27日9点 汪洋等人抵达东方信号塔基站的时候几乎快到上午9点钟,安琪发送的解码无误,废弃的基站设备顺利启动。 汪洋不知道从【危险收容所】爬过来的一路上牺牲了多少人。他和孟梁、张有备,还有一个退役老兵老刑带队的三批人在路上很长一段时间内完全失去了联系,直到爬上山顶才陆续确认四方面军的安全。 老旧的信号塔一旦重启,周围的电子设备都会受影响,在嘈杂的电流声中四个人屏息凝神,心跳堵在喉咙里,四双手放在各自【星尘】干扰的发射操纵杆上。 “倒计时三秒!”汪洋说。 基站窗外的炼狱人间一幕幕浮在眼前,火浪滔天,幢幢人影扭曲、熔化。坠机的碎片、迸溅的尸块,血浆肉糜、脆弱的嘶嚎和脚下大地的战栗统统揉碎在刺鼻的烟尘里。 “三——” 汪洋看到了那个裹着血红雨衣的孩子躺在膝上,手中拽着长腿兔子,眼神空洞,怔怔望向天空。他的脸和记忆中的自己一模一样。 “二——” 汪洋倏然想起俞临渊。雪夜中站在窗台外面的那个背影,无视脚下的深渊百米。他稳稳站在钢丝般脆弱的一线命运之上,不畏生,也不惧死。 “一!” 四方面发射操纵杆同步拉下!! 沉默。无声。 一秒—— 两秒—— 三秒…… 汪洋提在嗓子眼的心跳停滞了。沉默。窗外的爆炸声依旧。 没有用。 【星尘】计划……失败。 汪洋脑中紧绷的那根弦,断了。 希望越大,失望越大,他本以为自己有这个心理准备。他抱住头靠着墙壁蹲下来,耳鸣声如同拉直的心电图 “汪队?汪队!” 汪洋听到有人在喊他,他抱紧了头。他早就不是什么“汪队”了!e区分局支队长的职务,三年前就被摘掉了! 他只是个普通警员,他不配那一声“汪队”! 他连自己的亲弟弟都照顾不好!他哪配啊! “汪队!汪洋!”那个喊叫的中年妇女狠狠拉开汪洋捂住耳朵的手,指甲几乎嵌到他的肉里。 汪洋怔怔地回头,有种见到自己高中班主任的错觉——三角眼镜框,板凳头短发、里面夹杂着几根遮不住的白发,半永久的纹眉透出一种不祥的青黑色。 中年妇女指着操作屏:“我刚才检查了设备参数,咱们这座信号塔的天线有问题。” “天线下倾角的角度不够,和其他三座塔配合不上,信号覆盖范围不够,所以没效果,”她对着塔冠模型比划。 “按理说有电子下倾角调试系统,但这塔废弃太久了,没人维护,塔上面多半锈死了。现在只能采取机械调试下倾角的手段。” “机械调试……”汪洋对信号塔维修一窍不通。 “意思就是找个人上去手动掰一掰,”中年妇女嘴边撇出两道法令纹。 “爬……上去?”汪洋仰头望向搅在浓烟中的塔尖,这座塔足有1800英尺高,换算过来是将近550米。 “对。爬上去。”中年妇女非常肯定。 汪洋点了点头,他摊开手掌看着自己磨破的血手套,说:“好,我上。” 我是警察,我不上谁上!汪洋长呼了一口气,对中年妇女说:“计算下倾角数据的事情就拜托您了,我真不会算这个。” 中年妇女笑容慈祥,越看越像高中班主任。 “汪队!我也上塔!”一个年轻人振臂高呼。他被烟灰蹭成了花脸,一只耳朵淌血,但汪洋认出他就是那个首当其冲跟随自己爬信号塔山的小伙子,总局分队的唐德安。 多一个人多一份保障,万一自己摔下去了…… “好,”汪洋答应。他冲唐德安笑了一下,笑容略显疲惫,疲惫中透着一股温文。 他们拴好保险绳踩着信号塔外挂的梯子往上爬,梯子的金属锈蚀严重,手套上的血味和锈味混在一起,隔着面罩都能闻到。地面变得遥远,视野中仅剩茫茫无际的烟尘,仿佛置身于沙漠。 汪洋别开头深吸了一口气,他恐高,不然那天俞临渊站在他家窗台外面的时候,他不会那么惊恐万状。他尽量不去看周围,将注意力集中在手脚。 俞临渊也曾站在高处呼吸,轻盈的衣料飘在冷风里,一半霁青,一半鸽蓝,遍体的银铃细簌。明明是钢丝上的小丑,却有种芭蕾舞者般睥睨众生的气质。 汪洋不敢闭眼,闭眼时脑中全是俞临渊站在钢丝线上的模样。 他从来不知道害怕么……站在那么高的地方……汪洋禁不住去想。 唐德安爬的很快,两人之间的距离不断缩进,他隔着呼吸器边喘粗气边喊:“汪队加油啊!还差四分之一!马上就到了!” “要不我先上去,汪队你歇会?你后背上的口子流血了!” 唐德安不提醒的话,汪洋几乎忘了自己肩胛上的伤,每一次攀爬的动作都在拉扯创口,汪洋已经麻木了。他没有停下,“我还可以,保持队形,继续。” 每爬一格,火灼的地面远去,头顶压迫的飞行器魔云越发逼近,汪洋几乎可以看清机翼下方交替闪烁的红色警示灯。 索性发射天线不在塔尖,而在塔身偏上的板块。两人抵达时攀附在仅水桶粗细的塔干上,似乎能感到塔身在地面的爆炸中微微摇晃。汪洋有些头晕,他不记得自己多久没有吃过东西了。 “汪队我来吧,”唐德安将保险绳的安全扣扣在塔身的圆环托上,取出绑在身上的维修工具,操作熟练。 “你是总局的?”汪洋问。 “是,”唐德安回答,他手头伙计利索,很快将锈蚀的部分清理干净。 “是总局哪个分队的?说不定我和你们队长认识,”汪洋说。 “307分队。” 汪洋点点头,“小唐,你警号多少?” 唐德安的手一顿,冲汪洋龇牙笑,“汪队怀疑我?” 汪洋沉默片刻,说:“总局307队里,没有姓唐的。” 他趁着短暂问答在链接的公安系统总局307队查了一遍,确实没有“唐德安”这个人。不管唐德安会不会临时编一个队号、警号糊弄他,从他犹豫的那一瞬间开始,汪洋就认定了他在说谎。 当时人潮分兵四路,一开始加入汪洋三人“攻塔队”的人都报出了身份。虽然场面混乱,但只要汪洋听到的,他都记在心里。唐德安很积极,敢于冲在最前面,汪洋很感动,但同时也感到一丝疑惑。 警察可以没有姓名,但不能没有警号,那是作为人民警察一生的光荣。当时其他加入的警察喊的都是自己的警号,唯独唐德安喊的是名字。 汪洋的直觉很准,他觉得自己没有冤枉好人。 唐德安没有反驳,他继续手头的工作,按照那位中年女人计算的结果调整天线。他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对着呼叫机大喊:“都调完了!这回应该可以用了。” 他的声音很大,似乎生怕下面基站的操作人员听不到。耳机里灌满了兹拉作响的杂音。 唐德安转回身面对汪洋,轻声叹了一句:“汪队你有没有想过,我爆出名字,就是特别想让你记住我!” “我”字出口,唐德安出手如电,一道细弱的银光破空划来!汪洋下意识格挡,一闪身从侧后方躲开唐德安的攻击。塔身上的活动平台圆环半径不及两只脚的长度,汪洋身形腾挪之间,半只脚已经悬在外面。唐德安也有一半悬在外面。 汪洋突然发现自己刚才竟然是用一把餐刀挡开了攻击,大概是之前被俞临渊丢进垃圾站时,俞临渊绑在他手臂上、方便他逃生的那一把。 而唐德安手中攥住的是一管注射器!空的注射器! 如果唐德安想破坏攻塔行动,他早就可以下手,大可不必等到爬上信号塔在下手,更不可能主动帮忙修天线。他积极登塔,一直跟在我后面……难道他的目标只是我?!是谁指使这孩子这么干的……汪洋费解。 注射器两寸多长的针头上浮着微弱的银光,血管中被打入一管空气是种很痛苦的死法,汪洋宁愿从塔上跳下去。 “你要杀我。” 唐德安诚恳地摇头,“汪队,我只是想从你身上取点东西——” 话音未落唐德安竟然飞扑过来!整个人完全脱离了塔身! 汪洋见势抱住塔干,在唐德安即将掉下塔的时刻,回身扯住唐德安的保险绳。汪洋大吼:“你不要命了!” 怎么和俞临渊一副德行……这么高还往下跳!都他妈不怕死! 你还年轻着呢,有什么话不能摊开了说!是谁指使你这样做的,总要有个说法。你要是认死理,平白无故地摔死了,你家里人,你父母、兄弟、姐妹,他们、他们会怎么想…… 汪洋想起在e区分局工作的时候,他遇上的那些街边带刀斗殴的赛博小混混。批评教导的话他说过很多遍,旦凡有一人改邪归正,汪洋都会很开心。他是真的不忍心看唐德安糟蹋自己年轻的生命。 可是这一次汪洋没来得及说话,他感觉不太对劲,胃下似乎有一处刺痛,冰冷的刺痛。他顺着刺痛找下去,发现腹部洇出一块新鲜的血迹!血迹快速蔓延,勾勒出横斜在腹部上的伤口。 唐德安手中的注射器满了。 而他另一只手中正握着汪洋那柄餐刀,刀尖带血,“汪队,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的心太善,心太善的人当不了好警察。” 他手中的刀刃压在保险绳上,绳子断了,断的是汪洋的那一根。 汪洋从高塔上坠落,漫天飞行器的红色尾灯交替闪烁,像一群不和谐的星子。汪洋闭上眼,四肢摊开,原来,高处是有风的。 汪洋…… 蓝磨坊,俞临渊目睹了全部。 全息直播的沉浸式效果十分逼真,汪洋从高塔坠落,变成烟尘中模糊的点,俞临渊想伸手拽住他,就像汪洋曾经将他从窗外的深渊边缘拽回来一样。 可他抓不到,一丁点都抓不到。 太远了。a区和m区之间,太远了。 俞临渊离开沙发的时候魏擎宇没有开枪,因为已经没有必要控制他了。魏擎宇手中拖着一只立体成像的注射器,正是唐德安手中的那一支! “唐德安是z357,和z01、z03、z09一样,是【魏擎宇】系统分化出来的仿生人,”魏擎宇将注射器抛给俞临渊看,毫不吝惜。 他之前说过,想从汪洋那里拿到密钥简直易如反掌,事实证明确实如此。 “第二道限制密钥的储存介质就在这里面,破解大概需要三分钟左右。汪洋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他自己曾经这么重要,他是密钥的容器。” 投影出来的注射器飘在空中,里面装着从汪洋身体里抽出的血浆似的淡黄色半透明液体。 容器,拿活人当容器……俞临渊感到一阵恶心。 “……那东西为什么会在他身体里?” 魏擎宇被俞临渊盯得有些委屈,“这个问题你应该问汪子诚。他是你的创造者,他创造了我的一部分。同时,他也创造了汪洋。” 汪子诚……创造了……汪洋?! 第19章 卓越的谎言 坠落。不断坠落。 汪洋闭上眼,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和俞临渊一样站在钢丝上,命悬一线。 他感受俞临渊曾经感受过的凌空,伸展手臂,却只能抓到一把空,但还是要拼命的伸展,维护脆弱的平衡感。 汪洋走了第一步,紧接着又走了一步。 原来,高处是有风的。 突然,风停了。 汪洋没有坠到地面、跌入尘埃,他被接住了。睁眼第一秒他看到了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不甚清晰,但看脸型、眉眼都和一位故人相似。 “彦予航……” 汪洋伸手去抓。大概师弟还没走远,在奈何桥边眼巴巴等着他师兄下来陪他。 “啧!混小子瞎叫什么!”汪洋的手被拨开,他看到的第二张面孔是高中班主任,呃,不对,是在信号塔基站遇到的那个板凳头的中年妇女! 汪洋猛地清醒过来。他没死,暂时还没死。 他找彦予航,回过神才想起来彦予航已经死了,刚才那张轮廓相似的面孔是彦予航的父亲,彦正东! 汪洋挣扎着坐起来,“彦、彦局长……” 彦正东摆了摆手,示意他躺好不要说话。汪洋见过彦正东几面,老爷子向来不苟言笑,双手压在手杖杖顶的狮头上,倍显威严,他和任何人的话都很少。汪洋其实对他了解不深,只知道彦予航怕他爹怕的要死,出门在外又愿意拿老爷子当挡箭牌。 可现在彦予航死了。一切都不一样了。 之前汪洋还敢跟彦正东打声招呼,礼节性地寒暄一下,问问老爷子身体。现在,他还有什么脸在彦正东眼皮子低下躺着…… “洋哥!我抓住你了!” 是啊……明明抓住了…… 怎么又松开了…… 汪洋的手被一双微凉的手捂住。那双手的皮肤很薄很干,覆着老人斑,皮下青色的血管和手筋凸起。彦正东双手握住了汪洋的手。 “小汪啊,你说予航他……我是不是,一直,对他太严厉了……” 汪洋一直盯着彦正东的手,他不敢抬头,不敢直视一位老迈的父亲的目光。老人的声音在抖,手也在抖,抖得汪洋鼻子发酸。 “小航他……他很好……”汪洋兀自点了点头,像是在努力说服自己,“他挺好的……对不起……” 彦正东当了一辈子高官,在风口浪尖上过了一辈子,还差5个月退休,可以告老还乡,享享天伦之乐。但这已经不可能了。 老人松开手在汪洋肩上拍了两把,转过身背负手而立,常年穿中山装脊背依然拔得笔直,仿佛刚才一霎展现出的老迈都只是汪洋看到的幻象。 他可以是一位动容的父亲,但绝对不可以是软弱的领导。 彦正东说:“关于‘生态保护与尊重仿生人协会’的事是我方面工作疏忽,如果五年前安女士来请示的时候,我方能给予高度重视,恐怕事态不会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我有责任在我的任期之内,解决这件事。” 五年前……安女士?汪洋诧异,难道安卓越的母亲在失踪之前找过彦正东?政府机关的办事效率……一向是很可以的…… “你少搁那耍官腔!”中年妇女甩脸冲彦正东叫道,“现在知道后悔了?我早叫你查你干嘛去了?现在可倒好了,你儿子赔进去了,你才知道着急?我闺女呢?我闺女还在大牢里押着呢!” 汪洋一怔,拉住怎么看怎么像高中班主任的中年妇女,“等等!您是?” 中年妇女拍着汪洋的手背念叨:“哎哟还是傻了点儿!你要有我闺女半点机灵劲儿就好了!安卓越是我闺女,我是她老妈,安欣。” 她告诉汪洋他们现在在彦局长的私人飞行器“y空-001”里,相对安全。【星尘】干扰发射成功,部分飞行器确实像预想中的一样,离开a区上空,依照原程序指令飞回属于它们的待命位点。但总体效果有限,情况依旧不容乐观。 汪洋在信号塔上的时候呼叫器一直没关,当他问唐德安警号的时候,安欣在塔下的基站也听出了端倪,她反应迅速立即派人准备。 “没想到你真能摔下来!”安欣用镊子夹着酒精棉花团涂在汪洋腹部的伤口上,疼的汪洋倒抽了一口冷气。 “欸疼!保准疼!你大小伙子忍着点儿,”安欣头上戴上八倍镜似的仪器,她把汪洋按下去,推过设备横在汪洋腹部上,仔细检查起来。 “您真的是……安欣?” 汪洋有点不敢相信这位略显富态,面色严厉的中年妇女是安卓越的母亲。安卓越属于那种苗条标致的女孩,但安欣身上找不出一点和她女儿挂钩的外貌特征。 安欣在浮士德科研团队的精英里都是最拔尖,是汪子诚、贡澜他们的老师,更是【英灵殿】研发的核心乘员。五年前,生态保护与尊重仿生人协会解散,安欣失踪。她在签署【英灵殿保密协议】之前就失踪了,这是魏孝谦的一大块心病。 只要安欣一天不死,非法仿生人的秘密就随时有可能被曝光出来。商会暗中监视她女儿安卓越、她妹妹安琪,可五年来毫无进展,安欣消失的干干净净,仿佛从未存在过。 汪洋没想到今天能有幸一睹安欣真容,认识一下抗衡商会五年之久的科学家,还被她摁着擦药验伤……何德何能啊…… 他突然想起自己手腕上还戴着祖母绿徽章的手链,是安卓越塞给他的,现在应该物归原主了。 “这个还给您,多亏了您妹妹安琪,攻塔的计划是她提出来的。我们一直在逃,根本没想到可以试一试散播干扰……” 汪洋对那枚收敛光芒的祖母绿发愣,当时遍地都是死人,汪洋似乎能从他们一双双暴突的眼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安欣摘下镜子,将架在汪洋腹部上的设备推开。她拍了拍汪洋的手背,语重心长:“都会过去的。” 汪洋发现安欣盯着自己的目光越发凝重。 “在塔上,唐德安说他想从我身上取点东西……他是什么意思?”汪洋下意识去摸胃下的那处针头划出的口子。除了疼之外,他并不觉得自己身上少了什么东西。 安欣叹了口气,甩脸开骂:“你们这些公职人员,光入职前的体检严格!入职后每年的体检走走流程而已,顶个屁用?小年轻的也不注重自己的身体!汪洋,你说你,平时是不是抽烟喝酒没节制?仗着年轻!对自己从来不上心!” “我其实……喝的不多……”汪洋被长辈骂的脸上发烫,但心里却舒坦,暖和和的,他感觉安欣好像妈妈一样。 汪洋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如果她能看到汪洋和子诚长大成人,是不是也会苦口婆心地拍着他们的手背,劝他们戒烟酒、少熬夜,注意身体。但从来没人对汪洋说过这些话。 “您失踪的5年安卓越一直在找您,她知不知道您在这?” 汪洋问的关切,哪知安欣食指一弹在汪洋脑壳上敲出一声脆响,“哎哟真是傻!我闺女说的话,你也能信?我这五年哪儿都没去,尽在她身边伺候那个小姑奶奶了!” 汪洋懵了。安欣不是失踪了吗…… 安欣从衣领里摸出一条链子,上面也栓着一枚祖母绿徽章。随着她指尖叩动,汪洋手中那枚徽章再度闪耀起来! 安欣用【通关密语】发送给汪洋:“_ _你在火场中看到的就是这种信号吧?散播【星尘】干扰的指令,是我发给你的_ _” 汪洋惊愕。不是安琪发送的信号…… 安欣回复道:“_ _我就是安琪,安琪就是安欣_ _” 安卓越的谎言,卓越的谎言。但所谓的谎言从不纯粹,融入了真实的谎言才会让人信服,那些存在过的、发生过的细微之处,才是谎言最好的粘合剂。 她对俞临渊说的版本是:母亲安欣在失踪之前设计出安琪,把‘保护卓越’写在安琪的程序里,让安琪代替自己保护安卓越。而安琪不知道自己是仿生人。 但事实上,安卓越从一开始便知道小姨安琪就是母亲安欣。 五年前安欣毁掉自己作为人类的肉身,重塑了女法官安琪。她从来没有把“保护卓越”写进安琪的程序,而是将她自己全部的精神意志寄居在仿生人安琪身上,相当于一具躯体中住了两个灵魂。 安欣选择消亡自己的□□,所以她失踪的五年间,魏孝谦他们费劲心思也找不出半点痕迹。 在外人眼里,安欣已经死了。她确实死了,不已□□的方式存在。为了等待一个揭穿真相的时机,她甘愿变成仿生躯体的附属人格。 “板凳头中年妇女”是她重塑的第二具躯体,最近七天刚刚设计制造出来的,新鲜出炉。目的是为了将“安欣”和“安琪”的身份分开,万一行动失败,女法官安琪的形象还可以存活下去,继续保护安卓越。 徽章微弱闪光,无声的道出许多原委,安欣让汪洋把徽章收好留个纪念,说不定以后还有用。 安欣说:“我闺女干别的不行,编瞎话、装相的本事颇得我的真传!别说你们几个年轻人,连她老妈我一块打包,都被这丫头骗了!” “24号晚上是卓越她主动约的李胜丰见面,她明知道李胜丰可能已经死了,但她就是不信,非要以身犯险,试那么一下,平白遭了那么大的罪,”安欣指了指额头,她说的是精神穿刺。 a区【危险收容所】遭到自杀式空袭之后,安欣才知道安卓越背着自己做了什么。安欣根本不想让安卓越淌这摊浑水,哪知道11月19日案发当晚俞临渊联系她的时候,安卓越提前把信号截走。安欣防人防了一辈子,唯独没防过自己的女儿。 “姑娘大了,觉得自己翅膀硬了,嫌弃我们老一辈的人只知道像老鼠似的藏起来保命,把秘密带到坟坑里去。她之前问我要躲到什么时候,我告诉她‘时机未到,稍安勿躁’。 “你看,时机一到,她就拉开栓子飞走了。卓越她是想保护我,我知道,但有些事做的还是太过了……” 安欣跟汪洋说了【魏擎宇系统】的事,【英灵殿计划】的宗旨是创造最完美的仿生人工智能系统,追求的是科技与至臻至善人性的融合。 所有参与计划的工程师和科学家,包括魏孝谦在内,都自喻为骁勇善战的战士,不惧死亡,甘愿为科学献身。 但是,后来安欣等人发现系统的自我演化能力完全超乎预想。“有一瞬间,我们几乎从它身上看到了人类的末日!那还仅仅处于实验阶段。当时我们几人联合提出在失控之前,彻底终止英灵殿计划。 “这项提议使团队内部决裂,相当一部分人坚信仿生人系统只是人类思维的附庸,人永远无法被替代被消灭。魏擎宇的觉醒在他们看来是莫大的成果,他们觉得自己在造神,狂热像瘟疫一样席卷实验舱。” 五年前,两方面人的妥协手段是给【魏擎宇】加设三道限制密钥,防止他的觉醒。 三年前,以魏孝谦为首的核心成员提出签署【英灵殿保密协议】,自愿进入英灵殿。 之后发生的,就是汪洋所熟悉的大火…… 人类铲除异己的手段如此贫瘠,像《水浒》一样,毁灭,或者招安。 安欣望向窗外漫无边际的灰烬,喃喃道:“第一道密钥是魏擎阳,我本来以为他是最坚固的一道防线!他爸那么看重他。他死的太轻易了,第一道防线瞬间瓦解。 “【魏擎宇系统】的深度学习成果是叠加的,一个机体在毁坏之前的全部思维都会备份在主系统中,下一代的每一个“魏擎宇”都会继承上一代的记忆。 “魏擎阳的死亡直接导致本来属于魏擎阳的自我意识,回归主系统,由封印的魏擎宇本人继承!那个傻孩子到死都不清楚他自己的死亡到底意味着什么。” “至于第二道限制密钥……”安欣像哄小孩入睡一样,有意无意地轻拍汪洋的手背,“第二道密钥被他拿走了……不过不要紧,我们还有第三道密钥。魏擎宇没有第三道密钥,成不了气候!” 五年前安欣离开浮士德科技时偷走了第三道密钥,但现在,密钥被安卓越偷走了。 11月24日的深夜,安卓越在锈湖咖啡馆里给自己的大脑做了个小改造,将第三道密钥藏了进去。 今天凌晨,汪洋他们拿到的安卓越脑检查报告中,手法粗糙的改造痕迹,和通过生物电操控程序的植入芯片就是她自行手术的成果。 然而,手术现场的痕迹、辅助设备,连同李胜丰-z01被肢解的尸体,全部被【梵塔炸弹】销毁,掩盖了咖啡馆内发生过的所有事情。 安卓越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把自己以及脑袋里藏的第三道密钥送进【危险收容所】。她在为所有人争取时间。 “就算魏擎宇把天炸塌了,也绝不能让他攻进【危险收容所】!”安欣紧握住汪洋的手。 她的声音颤抖,透着超越年龄的振奋。汪洋挣扎着站起来,飞行器的已经远离a大区,仪表上规划出了一条新航线,目的地是m大区。 汪洋的指尖划过航线,停顿在莫林区上空。目标闪烁的红星表示出一个熟悉的地点:莫林区,蓝磨坊。 他清醒的认识到在这条通往蓝磨坊的航线上,等待他们的将是什么——那些从a区上空散播的“星尘”中逃脱的漏网之鱼,犹如暴怒的蜂群向y空-001袭来。舷窗外似乎可以看见它们幽灵般漂浮的黑色影子。 y空-001只是黄沙暴中孤岛。无论谁主沉浮,都轮不到他们来决定。 “我们要……”汪洋有些犹豫。 “去报仇!”彦正东一把苍老嗓音中透出难得的铿锵,刹那间,y空-001火力全开。他将手中狮头手杖顿在地上,缓缓对汪洋说:“小汪,我们老同志还是有援军的。” 第20章 英灵殿 “失联!y空-001失联!”彦公馆指挥台的工作人员疾呼。 y空-001在刚刚进入m大区的瞬间突然失去了和外界的联系,彦正东下属的护航艇完全被隔绝在魏擎宇操控的蜂群矩阵之外。y空-001彻底成为孤岛。 舱内的船员向彦正东报告,飞行器处于空仓挂机状态。但彦正东保证过的援军还没有到。 行军蚁般的大批量监测探疯狂针叮咬y空-001,密密麻麻的颗粒将飞行器包裹,吞入黑暗。y空-001对外的探测和定位失效,眼盲耳聋,像一条风烛残年的老龙在暴风雨中飘摇。 突如其来的断电导致y空-001在黑暗中坠落近800英尺。紧急电源供应灯倏的亮起,舱内的金属上映着红光。 沉重的红色里,汪洋发现舱内多了一个人! 是魏擎宇,魏擎宇的投影。 他从沙发里站起来,向他素未谋面的母亲安欣微微欠身。看到汪洋时,魏擎宇的神情微妙起来。 “汪顾问,我们又见面了,”他说,“八天前的监督调查组圆桌会议上,安琪是安欣,彦予航是俞临渊,李胜丰是我,这样的场面谁都无法预见到啊!晚辈后知后觉,回过头才发现原来诸位身上这么有意思。” 同坐在圆桌边上的人各自心怀鬼胎,谁能预见到……汪洋觉得讽刺,但他随即反应过来,这样的场面并非无人可以预料—— 汪洋想起和俞临渊25日的夜谈,俞临渊说过:在11月19日【凌迟案】案发当晚有人黑进蓝磨坊的安保系统给他传了一份文件,上面列出监督调查组成员名单,名单中重点圈出的四个人正是:安琪、彦予航、汪洋、李胜丰。 而在俞临渊接收到名单一刻钟之后,魏擎阳的死讯才被曝光出来。 也就是说,在魏擎阳的死公开之前,监督调查组成员名单已经确定了。 俞临渊挖不出文件的信息源头,对方的防御系统牢不可破,甚至比浮士德本部的信息屏障还要难以攻克。 如果俞临渊没有说谎,那么八天前圆桌会议上的场面明显是某个人,或者某些人的预谋。 听魏擎宇的口气,那个预谋一切的人似乎不是他。 魏擎宇请彦正东和安欣坐下,仿佛二位是自家里来的客人,完全不认为自己才是那个入侵者,“有什么话我们在这里谈。” 他冲安欣笑,像个向父母讨要零花钱的孩子一般摊开手掌:“把第三道限制密钥给我吧,我会让a区的空袭停下来。 “实在抱歉,我没有威胁的意思,这是——”魏擎宇迟疑了一下,似乎在努力斟酌词句。“交易,这是一次交易,按照你们人类的说法,”他说。 彦正东的狮头手杖沉声顿地,“孩子,你没有资格跟我们谈交易。” 魏擎宇愣了一下,摊开的手掌悻悻垂下,“你们没带?我还以为你们是特地来给我送密钥的。何必辛苦你们跑一趟,我直接去找安卓越好了。” “你敢!”安欣大吼。 “不好意思,我敢,”魏擎宇没有半点犹豫,身影闪退。他几乎可以强行攻破人类所有的信息防线。只要他想,他可以化身数据,厉闪一般驰骋在32个大区所有的服务器和自由端。 魏擎宇离开之后,附着在y空-001上的监测探针撤退,对外得探测系统恢复,汪洋立即去驾驶位上调整航线,“他要去危险收容所,我们得回去拦住他。” “拦不住了,第二道限制密钥已经解开,【危险收容所】的安保系统拦不了他多久,”安欣说。 彦正东拄在手杖上,他那杆狮头手杖不是象征威望的物什,而是一个老人支撑身体的支柱。他年轻时【危险收容所】刚刚开始施工,楼建完了,他也老了。那是ku-32联合城邦公认的最坚固的信息堡垒,从未有成功入侵收容所的先例。 人类费尽心机建立的信息围墙,在魏擎宇眼中不堪一击。 如果他从安卓越那里得到第三道限制密钥……彦正东不敢深想这种可能性。 然而,彦正东发现安欣竟然格外的坦然,汪洋也没有过激反应,这倒出乎彦正东的意料,似乎这两辈人之间有什么秘密瞒着他一样。 彦正东当了这么多年局长,人老了,眼力也老辣,不会看不出端倪。“你不担心卓越?”他问安欣。 “她是我闺女,我相信她能处理好。” 彦正东的手杖尖指了指汪洋:“有事瞒我?” 安欣挡在汪洋身前,说:“彦局不是也有事瞒着么?您们老同志的援军,怎么还不到?” 彦正东并不打算隐瞒:“他到了。到了有一阵子了。” y空-001的舱门打开,一股恶寒的风灌进机舱,风里夹着雪花,是今年第二场雪。稀疏的雪幕中浮现出一具庞大的黑影,仿佛一座天空之城。y空-001的对接台延伸出去,像神话中通往阿斯加德的虹桥。 安欣拉起汪洋的手,像之前在机舱里一样轻轻拍着他的手背。她拍打的节奏是【通关密语】,汪洋在心里翻译了一下,安欣告诉他:那就是英灵殿。 汪洋心里一沉。汪子诚签署【英灵殿保密协议】,自愿进入英灵殿…… 但汪洋分明看到了黑影正中有一个蓝色的风车!和蓝磨坊地下入口处的招牌一模一样!蓝磨坊飞起来了?! 安欣解释说:那个标志不是风车,是佛家的“卍”字,寓意功德无量、轮回不绝。不过英灵殿确实是蓝磨坊的一部分,藏在蓝磨坊里面。 功德无量?轮回不绝?讽刺!大写的讽刺! 机密往往藏于世俗之地,汪洋现在终于明白了:m城莫林区地域性的法律和大量资本投入不是为了造就“赌徒的拉斯维加斯、瘾君子的掸邦、食性者的阿姆斯特丹”,而是为了在世人的眼皮下面掩盖真相。 y空-001对接台栈道尽头有一双人影,汪洋几乎仅一眼就认出了他们——商户主席魏孝谦和他夫人万菁。两人都是一身肃穆的黑衣,唯有头发和万菁襟前的玫瑰是白的。 他们就是彦正东所说的援军。 魏孝谦看起来比几天前新闻报道中更加佝偻。万菁仍是端庄的模样,她没有像之前一样搀扶魏孝谦,两人彼此分开站着,似乎中间有一道鸿沟。 汪洋有一瞬间的冲动想揪住魏孝谦的领子,让魏孝谦把他的子诚还给他。 汪洋也确实这样做了。 我有病,我情绪容易激动,皮相上看着温和罢了,e区分局组织上的同志都可以证明我一直在接受心理舒缓治疗。万一我失手伤了谁、杀了谁……汪洋刀子似的目光扎在魏孝谦脸上。想杀人的目光是藏不住的。 “把汪子诚还给我。” 魏孝谦枯瘦的下巴颤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一双被镜片放大的眼中有一种老年人独有的凄苦,汪洋看得心软,但手上的力道一点没有松懈的意思。万菁在一旁静默,没有表情,仿佛一具呆滞的木偶。 “汪洋!够了。”彦正东说。 彦正东和魏孝谦擦肩而过,径直向英灵殿深处走去,声音在空阔的门厅柱廊回荡,声如洪钟,“事情已经闹大了!兜不住。老魏,怎么做你应该知道。” 彦魏两家都是行伍出身,见证过ku-32联合星城盟邦的缔结,彦正东和魏孝谦曾在同一支队伍里服役,有袍泽之谊,甚至一起立过战功。魏孝谦是什么样的人彦正东最了解不过。 魏孝谦年轻的时候就热衷于玩技术,彦正东知道他脑子灵光,骨子里有股狂热痴迷的劲头。他名字里带“谦”字,野心却不小。人有野心不是坏事,彦正东向来敬佩他这位战友。 往事不堪回首,如今再见面,大家都是须发斑驳的老叟。不去想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都曾是风华正茂的少年。 五年前安欣来找彦正东的时候,他看在魏孝谦的面子上,把事情压下来。毕竟非法仿生人生产链,早在ku-32联合星城还是ku-16联合星城的时候就已经存在了,魏孝谦上台也只不过在维持原有项目的运行。 只是,彦正东没想到这一次魏孝谦玩的这么狠。 失控了,但没完全失控。魏擎宇没有第三道限制密钥,就成不了气候,相当于胎死腹中。 “他拿不到第三把钥匙,”魏孝谦理了理被汪洋攥皱的衣领。万菁欲言又止,跟在魏孝谦身后。 安欣大步跟上去,笃定地说:“他当然拿不到第三把钥匙!” 彦正东、魏孝谦、万菁、安欣走向英灵殿,汪洋看着他们,就仿佛看到老一辈人走向他们荣耀一生的终结。汪洋跟上他们的脚步。 从对接平台的栈桥到英灵殿外廊每隔,五米站一对哨兵,他们的面孔一模一样,扑克牌似,都是法律允许内的仿生人。大殿柱廊后,两段台阶下是幽闭的椭圆形大厅,棚顶的一束幽光倾注下来,使得整个蓝磨坊曾经声色犬马的欢乐场平添了几分神性,像教堂的采光塔,也像黑布遮起的鸟笼上方的圆洞。 汪洋看到光柱里站着两个人,是他做梦都想见到的人,和他做梦都想不到的那个人。 第21章 汪洋,好久不见 *11月27日 汪子诚,俞临渊。 英灵殿椭圆形大厅光柱下的两个人是汪子诚和俞临渊。 子诚……是他吧……是他吧!汪子诚的脸看起来有些古怪扭曲,眉毛压在眼眶上,似有散不开的愁云。和汪洋记忆里的那个人不太一样了,三年未见,大家都变的厉害。 “子诚!子诚?”汪洋忍不住像小孩子一样冲他招手,但汪子诚似乎听不到他、也看不到他。汪洋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冲下台阶向大厅中心跑去。安欣伸手去拦他,没拦住,汪洋一头撞到在透明的信号隔离屏上,撞击的嗡鸣声在整个大厅中回荡。这层罩屏障设置在两段台阶之间的休息平台上,它和危险收容所白盒子单间监狱的防爆屏材质一样,绝对隔离,绝对安全。 “为什么……他们、关起来……” 汪洋看到俞临渊向他们几人的方向走来,走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仿佛他脚下踩得不是平坦的地面,而是高悬百丈的钢丝。他在隔离屏后的第二段台阶下的一圈凹槽处停下,不敢再多走一步,似乎隔离屏后的台阶有问题。 “俞临渊?”汪洋手贴在隔离屏障上,掌心磨破的燎泡脓血在屏幕抓出竖痕。 俞临渊已经换下汪洋的脸,恢复那个走钢丝的少年人的模样。他冲汪洋笑,故作轻松地打了一个招呼。好久不见。 汪洋听不到他的声音,只能通过口型判断他在说什么。汪洋,好久不见。 “俞临渊……好久不见……” 汪洋看到他手心是红的,有血,身上一层殷红颜色的薄衫几乎贴在身上,只留出零星几缕诡异的白色。随后汪洋才反应过来,那件衣服是自己的一件白衬衫,25号深夜在旧公寓的时候汪洋翻出来给俞临渊的。俞临渊脖颈淌下的血水从领口浸到衣摆,将白衣染成了血衣。 其实从26日清晨俞临渊自作主张麻醉汪洋、代替他被抓走到现在,仅仅只隔了一天的时间。 一天而已,汪洋却觉得这一天被无限的拉长,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苦难中煎熬。他一步一步地摸爬,穿越火海咆哮的腹地,他攀上嘶哑的山峰,攀上高塔,又在漫天灰烬中坠落。 他走了很远的路,似乎只是为了在旅途的终点走向英灵殿,走向中心那一束幽幽圣光下那两个本以为再也见不到的人。 但俞临渊摇了摇头,示意汪洋退回去,不要离隔离屏太近。 不能再走近了。危险。 汪子诚没有动,甚至没有看汪洋一眼,他的目光只聚焦在一个人身上——魏孝谦。 “子诚?!”汪洋失声喊道,光柱里汪子诚的身体从中间撕裂,数据飞散,取而代之的人是魏擎宇。 汪子诚只是个虚拟的影子,魏孝谦才是拥有实体的真人。椭圆形大厅的在台阶下面,他不得不仰头盯着魏孝谦,他不习惯仰头的姿态。 “人在这了,”魏孝谦对彦正东说。 “舍不得?”彦正东问。 信号隔离屏障将魏擎宇约束在他的肉身里,他无法像之前一样通过入侵电子设备做到无处不在。同样,隔离屏外面的人也进不去,没有人敢轻易开启屏障。 父与子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围墙对视,魏孝谦叹道:“老子训儿子,天经地义……” “我没想过我们会以这种方式见面,”屏障外的人听不到屏障内的声音,魏擎宇的话以文字的形式出现在隔离屏障上。文字浮现的白光闪烁,不甚明亮。 安欣“不打无准备之仗,不打无把握之仗。我们老同志和你们年轻人不一样。你们想一出是一出,兜不住的底,还是要我们老将出马!”安欣的话出现在屏障上,说到年轻人的时候瞥了汪洋一眼,特意提点他似的。 “我们历来主张‘诱敌深入’,因为这是战略防御中弱军对强军作战的最有效的军事政策,”这是毛主席他老人家原话。 时代变了,道理没变。 彦正东的y空-001救下汪洋之后向m城进发,相当于诱敌深入的孤军,以身为饵,吸引魏擎宇的注意。 y空-001遭到探针蜂群矩阵攻击后,魏擎宇出现在y空-001舱内讨要第三道限制密钥。彦正东和安欣的行为态度直接激化魏擎宇,让他做出“入侵【危险收容所】、找到安卓越”的决定。 而彦正东所谓的“老同志的援军”并不是为了解救困在蜂群矩阵中的y空-001,而是另有准备—— 一方面,魏孝谦在【危险收容所】撒网,等待魏擎宇自投罗网;另一方面,魏孝谦启动英灵殿。两方面结合,相当于同时捕捉了魏擎宇的“灵魂”和躯壳。 其实,从彦正东告诉汪洋“我们老同志还是有援军的”那刻开始,魏擎宇的失败已成定局—— 安欣和安卓越母女的计划是一道双保险,就算魏擎宇能够突破【危险收容所】,就算他找到安卓越,也绝对不可能得到第三道密钥。 因为,真正的第三道密钥根本不在安卓越身上! y空-001救起汪洋,舱内的所有谈话都处于魏擎宇系统的监听之下。这一点彦正东、安欣、汪洋是清楚的。所以他们在y空-001内说的每一句话,都是针对魏擎宇的谎言。 谎言真假参半才能使人信服,同样,也能使仿生的思维系统信服。安欣大喊大叫只不过是和魏擎宇做做样子,这一点安卓越颇得她母亲真传。 当时安欣向汪洋解释【第三道限制密钥】的时候没一句真话,但她将真话通过有意无意轻拍汪洋的手背,以【通关密语】的形式传达给汪洋。 耳边听到的是假话,汪洋在心里翻译的才是实情。 安欣说:{五年前我离开浮士德科技时偷走了第三道密钥,但现在,密钥被安卓越偷走了。} 密语翻译:“五年前我离开浮士德科技时偷走了第三道密钥,但现在,我将密钥给了安卓越。这是计划的一部分。” 安欣说:{11月24日的深夜,安卓越在锈湖咖啡馆里给自己的大脑做了个小改造,将第三道密钥藏了进去。} 密语翻译:“11月24日的深夜,安卓越在锈湖咖啡馆安装了腐蚀炸弹。她一个小丫头才没有本事给自己改造大脑!她脑中的芯片手术是11月20日我给她植入的,这也是计划的一部分。” …… 安欣的密语告诉汪洋:“安卓越改造的是另外一样东西——那枚小小的祖母绿徽章。 “安卓越把第三道密钥藏了进去,在11月25日清晨的锈湖湖畔塞给了你。汪洋,第三道限制密钥从那之后一直在你手上。 “你自己不知道,魏擎宇也不知道。因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危险收容所】,那里是ku-32的中央城区,是最坚固的政府机构,是最适合保管秘密的地方。 “安卓越努力把自己送进【危险收容所】的监狱,不是为了藏好第三道密钥,而是为了吸引魏擎宇的目光和火力,为你、为我、为所用人争取时间。 “这,是计划的一部分。” 很多事在你没有注意到之前就已经发生了。魏孝谦无声的话语显示在屏障上:“孩子,你要学的太多了。” 此刻,英灵殿中发生的一切在各大平台同步直播。英灵殿里寂静无声,如同荒废的坟场,而英灵殿外呼喊声在飘洒雪与灰烬的空气中回荡,“有罪!” “有罪!” “有罪!” “有罪……” 仿佛死在末日烈火中的人化为怨魂凶灵游荡人间,伏在耳畔低语。 这是一场群体性的审判,千百万双眼睛聚焦于此,等待魏孝谦谢罪。他低垂的头几乎与肩膀夹成直角,彼时德高望重的老人再难挺直腰杆。 魏孝谦沉吟半晌,似乎在英灵殿神性的幽光中回顾他的一生。他至今不明白魏擎阳的死亡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他隐约察觉出这就是报应,科技违背伦理的报应。 同样,他也完全没有料想到【魏擎宇系统】会引发a区末日惨案。就像彦正东说的一样,事情已经闹大,兜不住了。他现在能做的只有将魏擎宇绳之以法,并当着ku-32联合星城全体公民的面,亲手销毁自己的儿子。 隔离屏障后的台阶下沉,石油状的黏稠液体从台阶处溢出注入环绕屏障内壁一圈的凹槽中。那黑色的液体像黑洞般吸纳一切,吞没形状和轮廓,只剩一片纯黑的虚无。 汪洋觉得这种近乎梵塔黑的黑色液体似曾相识,安卓越炸掉锈湖咖啡馆时用的【梵塔炸弹】也会留下这种反射度极低的黑色溶液! 他们想用强腐蚀性溶液销毁魏擎宇! “等一下!住手!”汪洋猛拍在屏障上。他的嗓音发哑,喉咙里好似堵着一口干涸的血块,嘶吼声在椭圆形大厅中回荡仿佛刮过猎猎朔风。 “你们看不见吗!里面有人!”他扑向魏孝谦和彦正东,守卫仿生人的哨兵瞬间将他包围,十几把相位枪的枪口瞄准汪洋,逼他退回自己的位置。他像被夹着一层有形的屏障和一层无形的屏障之间,像一头困兽。 梵塔溶液肆意流淌,溢满整个凹槽。没有人理会他,仿佛世界静止了,永不停歇的只有流淌的时间和源源不断涌出的梵塔溶液。 “快停下!!你们疯了吗!还有人在里面!俞临渊还在里面!俞临渊!” 俞临渊有什么错?他没有罪!他是无罪的!你们怎么能!怎么能…… 隔离屏障被汪洋击打的地方几乎发烫,仿佛他才是被困住的那个人。一双伤痕累累的手掌拍得皮肉绽开,在玻璃上留下模糊的血水和浓水。安欣别开脸,不去看台阶下行刑的场面。 “你们……”你们为什么不能放过他…… 汪洋明白了。他们没把俞临渊当人看。 彦正东等人步步为营,唯一脱离计划发生的事便是魏擎宇抓了俞临渊。他们被关在同一个笼子里,没有办法在保证魏擎宇不逃脱的情况下,将俞临渊救出来。 索性俞临渊是个小人物,他实在太渺小了,无论在魏擎宇还是彦正东眼里,他都构不成威胁。魏擎宇甚至都不屑于将他作为人质,威胁一下屏障外的人。 他的死活对于屏障内外的任何人来说,都没有意义。这点微末的牺牲在行刑者看来微不足道。 俞临渊在凹槽后面静静站着,梵塔溶液几乎溢向他一贯蜷缩的脚趾,他没有躲避,没有后退半步。他听不见汪洋的喊声,但隔离屏障上的每一声撞击都好像撞在他胸腔上,引起共鸣,直钻进心底。 如果可以,他想冲出地下的黑暗,将早已抵押给魔鬼的灵魂夺回来。如果可以,他要带他的同类们走,让在灰色中明码标价的人与非人窥得天光。 但他的愿望一次又一次落空。当初藏起来的那一批仿生人只剩他一个,他曾经如愿以偿地逃出去,见识了阳间的美好。可到头来,他仍被困在蓝磨坊的阴影之中无法逃脱。 他“mp-20370俞临渊”是食客盘中的菜,是供人消费的商品,从来都是。他不过是艰难地画了一个圆,起点就是终点。而认识汪洋是他短暂生命中唯一的起色,让他一度以为他找到了自己,他自由了。 自此,什么都没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停、下,快、停、下……俞临渊默默辨识汪洋的口型,他很难想象汪洋那双温文平和的眼睛会有几乎泣血的一天。 “汪洋,我……” 喜欢你…… 俞临渊不敢说出声音,不敢让他的话变成白色的文字显示在屏幕上,让ku-32联合星城的所有人看到。他说不出口。太卑微了。 曾经轻易脱口而出的“喜欢”,现在他却怎么都说不出口。哪怕他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 当时汪洋说:你不明白什么是喜欢。你可以慢慢学。 也许是从裂罅深渊边际被他拽回人间的那一霎那; 也许是笨拙中透着关切的质问、过于赤诚的“我不能让你跳下去!”; 也许是那一句“有些人站得起来”…… 也许只是雪夜中的一杯白开水,一个不经意间流露的笑…… 俞临渊说不准喜欢是什么。但他觉得自己学会了。一旦学会了,就再也说不出口。 现在说这些,真是残忍啊……俞临渊笑着摇头。 他后悔了,不想说了。有些话不能说,只能中途改口,问一句“汪洋,好久不见。” 梵塔溶液漫上他的脚。好疼。疼得他身子一歪差点栽进凹槽里。俞临渊忍不住皱眉,调整身形稳稳地站在原地。他从被创造出来得那一刻开始,注定没有办法光明正大的活,但至少死,他可以选择挺直腰板接纳死的到来。 俞临渊……你为什么不肯躲一躲……汪洋闭上眼,手掌遮不住的眼泪顺着烟熏灼伤的痕迹淌下来。他见过太多死亡,但没有哪一种比这场寂静无声的行刑更令人心痛。 太静了。太安静了。静到只有他一个人,一把嘶哑的嗓音。 “停下吧。魏孝谦。” 隔离屏障上突然出现一行白字,魏擎宇仍站在光束下面,那是椭圆大厅的中心,也是至高点。他似乎看够了汪洋的闹剧,帮他说了一句“停下”。 魏擎宇从容披上外衣,摊开手掌,好似他不是罪人,而是接纳罪人的神明,他说:“请停止注入梵塔溶液,如果您想知道魏擎阳死因,我可以告诉您。我的,父亲。” 此言一出,一句顶一万句。 梵塔溶液的注入应声停止。 第22章 容器(1)灯塔看守人 魏擎宇的言辞一贯文质彬彬,“请停止注入梵塔溶液,如果您想知道魏擎阳死因,我可以告诉您。我的,父亲。” 他的一句“停下”比汪洋说过的千千万万遍都好用。阻止死亡或是创造死亡,对于魏擎宇而言实在是太轻易了。 梵塔溶液的注入应声停止。全联合星城直播的审判背后,万众哗然。 “魏擎阳的死因?” “你是说魏擎阳的死因!” “魏擎宇他知道魏擎阳的死因?!” “家人们!你们知不知道魏擎宇知道魏擎阳的死因呐!” “警察破不了案子,还要靠他们家族内爆料啊?” “准吗准吗?哪个台有独家?” “哇这么劲爆!有钱人家是非多啊!” “不会是播出事故吧?咱们先录个屏?” “那个男的是谁啊?和魏擎宇关在一起的那个?挺漂亮的。” “不知道,大概是同伙?” …… 千百万双眼睛聚焦于此,向魏擎宇索求一个真相。魏擎宇在他们瞩目中怡然自得。 人类就是这样注视神明的,他想。但他没有向人类阐释罪孽的义务。汪洋和俞临渊的事对于他来说只是一出无关痛痒的闹剧,真正的审判应该由他主导。真正的审判才刚刚开始! 魏擎宇转向万菁,他名义上的母亲,“请您先说吧。” 万菁?跟万菁有什么关系?在民众眼中她年轻时是魏孝谦的花瓶,年老时是魏孝谦的拐杖。她的优雅端庄足以充当商会的门面,她是个美人,仅此而已,实质性的权力由她丈夫独揽,她只是一尊沉默的雕塑。 “擎阳他……”万菁许久没有发声的声带像锈死的链条一样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她清了清嗓子低声说抱歉。 万菁没有像自己平生所习惯的那样环住丈夫的臂弯,与他站在一起,她走向魏孝谦,站在与他相对的位置。一对年迈的夫妇,一个站在光里,一个沉在暗处。“我儿子的事还是先从我说起吧,”她说。 她当众抽出发簪,一头灰白夹杂的长发散开。然而,她将发簪顺着鬓角的纹路刺了进去,剥下一整张完整的头皮!假发下面暗斑沉沉的皮肤上针孔遍布全脑! 粉红的针孔细小而密集串联成串,汪洋发觉自己见过这样的创口!简直和安卓越额头前的针孔一模一样,是精神穿刺留下的疤痕! 魏孝谦不敢正视自己的妻子。 万菁手里托着那张头皮,对魏孝谦说:“快四十年了,我们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你为什么不能直接告诉我,我是你创造的仿生人。” “你娶我的时候说,谁都配不上你,只有我可以。我当初信了。这么多年,我们没有不好过,连最寻常的夫妻吵架都不曾有过。为什么会这样?因为我们琴瑟和鸣?我们天造地设? “是啊,可不就是天造地设么!你是天,你是地!我不过是依照你的意愿强行设计出来的违法产品。 “不和谐?不恩爱?吵架?拌嘴?我做得到吗?恐怕我旦凡有一丝忤逆你的苗头,你都会立即对我进行精神穿刺,修正我的脾气、□□我的情绪、删改我的记忆。 “到头来我一无所知,还以为自己四十多年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都是情不自禁、由衷而发……” 万菁眼中含泪,她不是诉苦衷的怨妇,语调平和中夹杂着讽刺和自嘲。四十多年,普通人一生也就这么过去了,抱怨还有什么价值呢。 “你是知道的,普通人类的生育率低下,仿生人即便可以生育,儿童的存活率也不会很高。当年魏擎宇死的时候才11岁,你许诺我们会有一个完美的儿子,完美的儿子……”万菁指着隔离屏障中的魏擎宇,声音哽咽,“这就是你许诺的完美的儿子?” “到现在你还不能理解擎阳他为什么而死吗?如果擎阳他不告诉我我到底是什么,你还要瞒我多久?一辈子? “即便我曾经死过,你也会重造一副躯体将我复活,是不是?你让我当一个人类,却连死亡的权力都不肯给我!” 剥夺,剥夺全部,剥夺生存,剥夺死亡,被剥削者堕入无知的轮回、狭隘的永生。技术凌驾于人性之上的恐怖莫过于此。 万菁向ku-32联合星城的全体公民公布:“我的儿子,魏擎阳,死于自杀。” 这一句话几乎耗尽了她生命全部的力量,她像一支华美烛台中燃尽的蜡烛,在熹微的光里沉默如初。 魏擎阳死后,万菁在魏家祖宅收拾儿子遗物的时候发现了一座玩具灯塔,是儿子小时候万菁买的小礼物。 儿时的衣物玩具魏擎阳命人打理过许多次,义卖或者捐赠,大多送出去了,唯独嘱咐下人留下这座约二十公分的小灯塔。灯塔塔身可以开启,只要解开塔身中随即出现的数独游戏,塔顶的灯就会发光。 万菁记得魏擎阳小时候很喜欢这个玩具,经常捧着灯塔解谜一玩就是一下午。灯塔是她在魏擎阳的书房中找到的,端正的摆在桌上,灯塔下面压着一本书。 万菁疑惑为什么儿时的玩具会被摆在书房里,管家告诉她:魏擎阳死亡的三个月之前回过一次魏家祖宅—— “少爷亲自摆放的,不让我们碰。那本书也是少爷带回来的,不是魏先生的藏书。少爷说,有个小姑娘直接把这本书邮到他公司去了,请他帮忙还书,还给他们公司的一个同事。少爷脾气好,就答应了。 “当时我问少爷,‘那怎么把书带回来了?’少爷说书没还成,借书给小姑娘的那个人已经死了。” 借书的人已经死了……万菁觉得不对劲,她把灯塔移开,那书是一本烫金书页的旧书,书名《浮士德》,很厚,书封的内页上很老派地写了一题词:“对于爱人之人,爱能指引路,因为他永远奋发向上。” 句子下面签着名“贡澜 赠”。 这本书是安卓越邮给魏擎阳的,在案发三个月之前。 万菁打开玩具灯塔的塔身,里面除了魏擎阳小时候乐此不疲的随即数独游戏之外,还藏了一台小型信号发射器。 她从发射记录中找到,在11月19日晚19点46分,也就是魏擎阳【凌迟案】曝光前的一刻钟左右,有一条自动发送的加密信息。万菁没有办法破解加密的内容,她只能查出这条信息是定点发送给m城莫林区蓝磨坊20370密室的! 也就是说,俞临渊接收到的32个城区公证人的名单,以及“想办法推迟‘凌迟案’结案,推迟商会主席竞选,能救汪子诚”的密令直接源自死者魏擎阳! 而俞临渊为了挖掘密令信息源头,但无论如何都无法破解的信息屏障,正是存放玩具灯台的魏家祖宅防御系统。 除此之外,信号发射器中还有一条没有发射的信息,这条信息没有加密——是一封专门写给万菁的遗书。魏擎阳知道父亲是不会来收拾自己遗物的。 遗书中告知了万菁,她可生育型非法仿生人的身份,也宣告了魏擎阳的自杀。 那个年轻有为、廉政亲民的蝉联三届的十佳杰出公众人物、慈善基金会形象大使;那个被蒙在鼓里,完全不知道非法仿生人勾当的浮士德总裁;那个向来被保护在纯洁高尚的人设中的完美儿子,从来都不是人类。他只是魏孝谦情感偏执的产物。 魏擎阳知道了真相,但他无力承担这份真相的重量。 于是,他精心策划了自己的死亡—— 第23章 容器(2)平行移动的时间 “1.重要的时间节点:商会主席换届选举 2.赋予隐喻的惨烈死法:凌迟 3.特殊身份的死者:商会主席次子,魏擎阳 三方面加持曝光出去,应该足够引起他们的兴趣吧……” 魏擎阳留给万菁的遗书中这样写道,字迹端正工整,条理清晰。策划这样的死亡,那些沉浸在各色新闻桥段、追求新鲜刺激的人们应该不会轻易忘却吧? 如果是“一个平淡的政客死在星期六自家卧室的床上,手边握着安眠药的瓶子”,这样的新闻不消一刻钟就会被明星丑闻、股市暴跌、菜价上涨比肉贵、fkc无鸡可炸等消息掩埋。那样,魏擎阳的死就没有意义了。 他想要做的,是让ku-32联合星城的所有人聚焦在自己的死亡之上,共同挖掘真相,将非法仿生人利益链的存在公之于众,将魏孝谦等人交给法律和世人眼中的正义来制裁。 只是魏擎阳不知道自己是限制魏擎宇的第一把钥匙,更想不到魏擎宇的觉醒意味着什么。 如今万菁将真相公之于众,魏孝谦也无力承担这份真相的重量。 他从来都没想过毁掉魏擎阳,他喜欢创造、痴迷于创造。他爱他的妻子、爱他的儿子,爱本来就是种自私的东西,控制也爱的一部分。 “是谁告诉他的?那些东西是谁告诉他的!”魏孝谦瞪着安欣,浑浊的眼珠暴突,目眦尽裂。 “五年了!我没动过你女儿一根汗毛!她为什么要把贡澜的书给我儿子?你们为什么要让我儿子怀疑我!我从来不让他沾那些脏东西!违法的事情我儿一样都没沾过!” 安欣呆在原地,她完全不知道安卓越在三个月前冒险给魏擎阳邮书的事情!这是她女儿背着她干的! 她想起自己之前跟汪洋说的话:“姑娘大了……嫌弃我们老一辈的人只知道像老鼠似的藏起来保命,把秘密带到坟坑里去……” 年轻人做事,很可能是不计后果的…… 安欣惊出一身冷汗:这样算起来,女儿安卓越很有可能间接导致了魏擎阳的自杀!她脚下虚浮,差点摔下台阶。 魏擎宇对这个结果很满意。俞临渊、魏孝谦、安欣,一个接着一个,他喜欢看到人类痛苦的模样。他向万菁投去赞许的目光,表扬她勇敢的讲出真相,仿佛主神在褒奖他最忠实的信徒。 万菁转回身对安欣说:“不要担心,你的女儿很安全。我找到了一位证人,她自愿证明我儿子的死和安卓越无关。” 英灵殿的大门再度开启,雪还在下,雪幕浓密,连接的雪片像氧化的铝箔,因为雪中夹着燃烧的灰烬,不够晶莹。一道披白袍的身影从雪中走来,穿过柱廊走进椭圆形大厅,帽尖高耸,像位远道而来的巫师。 兜帽之下是一张年轻女子的面孔。此人一出,全网又是一阵哗然——歌手陈筱!魏擎阳的前女友! 陈筱看着屏障内魏擎宇那张和魏擎阳一模一样的面孔,眉梢微微的发抖。她走到魏孝谦近前,抬起左手——她左手手腕上有一块皮革表带的机械腕表,很古老的款式和工艺,和屏障内魏擎宇左手上的那一块相似,也和死者魏擎阳左手上的相似。 她问魏孝谦:“魏董,您知不知道为什么手表的指针会转了一圈又一圈?” 魏孝谦茫然。他不明白为什么陈筱要在大庭广众之下问自己这样幼稚的问题。 陈筱说:“您年纪大了,很多事都记不得—— “我和魏擎阳,我们还在一起的时候,有一年我过生日,他送了我这块表,很古早的机械表。我不太懂那些老物件,可擎阳说,我这块和他常戴的那块可以凑一对。他说—— {‘我这块表也是生日礼物,我爸送我的。’ ‘你很喜欢收藏这些古董玩意儿。’陈筱说。 ‘很喜欢。’ ‘为什么啊?’陈筱偎在魏擎阳身边,从他左手手腕上摘下那块表盘暗金色的机械表,皮质的表带内测已经被皮肤磨成深色,很旧了。 在陈筱看来,这种表虽然年代足够久远,也许有一定的收藏价值。但它既不是经典款式,也不是名家出品。‘要是喜欢复古款式的,可以定制一块嘛,’她说。} 想起和魏擎阳在一起的那些事陈筱叹了口气:“他说我不理解他,他说那块表是他8岁的时候,他父亲给他的。他第一次见到这种古老而精密的仪器,还能听到哒哒的响声,觉得新奇。 “当时他问他父亲:‘为什么手表的指针会转了一圈又一圈?’ “他记得魏孝谦的回答是:‘因为表里的时间老了,不能出远门,只能原地转圈。’ “我不太相信他父亲那么严肃的一个人能说出这种话,我说:‘是你哄我吧,这种哄小孩子的话咱爸可说不出口。’ “擎阳说他绝对不可能记错,他父亲很忙,和儿子相处的时间有限,所以擎阳很在意父亲和自己说的话、做的事、甚至是眼神和表情的细节,他都很在意。过生日这样的大事他更不会忘,还特意将每次生日发生的事都记在日记里,那是他们全家少有的团聚的机会。 “他翻出小时候手写的日记,非要给我看,证明他记得没错。他的确在生日日期那一页翻到了‘为什么手表的指针会转一圈又一圈?’ “可是日记中记下的答案是:因为时间不会平行移动,只能原地转圈。” 记忆偏差。这种重大记忆节点和现实不符的情况被称作【记忆偏差】,是制造仿生人过程中难免出现的漏洞,植入的记忆不够完善,或是仿生人的大脑本身不够完善都会造成【记忆偏差】。 魏擎阳就是研究这一领域的,他不会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记忆偏差】意味着什么!遭受过精神穿刺的人类也会有【记忆偏差】的症状产生,但魏擎阳可以肯定自己没有那种遭遇! 从那之后魏擎阳开始验证自己的身份,最终他发现日记上的答案是正确的,“时间不会平行移动,只能原地转圈。” 因为那本日记是魏擎宇写的,他脑中灌输的记忆完全源自于自己那位素未谋面的哥哥。 魏擎阳性子温和,但不代表他软弱。他可以接受自己是非法仿生人,而真正让他崩溃的是:他知道自己只是魏擎宇的替代品,一个寄托情感的容器。他不愿意当一个容器。 时间不会平行移动,只能原地转圈…… 时间不会平行移动…… 不会平行移动! 汪洋想起魏擎阳尸体戴着腕表的左手上,那些水平移动的创口。魏擎阳是故意的,故意死给魏孝谦看的。 屏障后,魏擎宇摘下左手的腕表放在地上,腕表顺着地面的倾斜缓慢地滑入梵塔溶液,逐渐溶解。他对魏孝谦说:“你要知道,系统的学习成果可以叠加,魏擎阳是我的一部分。他死之后,我继承了他的全部。 “而他死之前的全部痛苦,每一刀,我都受了一遍,分毫不差。 “你以为他想死吗?你以为他在自虐?他是在惩罚自己吗?他是为了惩罚我?都不是。他是在循环往复的矛盾和纠结中惩罚你!直到死,他那种卑微的矛盾和纠结才停止。 “你想知道,魏擎阳死之前最后在想什么吗? “他弥留之际,告诉我:父弑子?还是子弑父?唉,这个问题留给他们去想吧…… “直到死,魏擎阳都没有下定决心反抗你。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他对你这个父亲,也曾保有过希望的。” 魏孝谦将头脸深深埋在掌心里,他想逃,但无处可逃。 魏擎宇笑出声来,但他立即道歉,他说自己一时间没忍住,现在发笑对于人类来说太失礼了。 他实在享受将人类逐一击溃的感觉。人类可以用他尚未学会的手段抓住他,将他困在牢笼中。然而,真正的神明即便身处牢笼,也能击溃众生。 他转回身歉意地微笑,隔离屏障上浮现一行白字:“汪洋,下一个,轮到你了。” 第24章 容器(3)子诚汪洋 魏擎宇转回身歉意地微笑,他本能的觉得汪洋手腕上的祖母绿徽章十分碍眼。 一开始他不能理解“碍眼”的感情,这种感觉对于一个刚刚觉醒八天的仿生系统来说有些陌生。魏擎宇觉得自己这八天玩的很开心,唯一不爽的地方就在于汪洋手腕上的那一点绿色。 碍眼。不爽。魏擎宇总结自己波动的情绪,发现触发特殊情绪的因素是:他被人类狠狠地欺骗了。 人类竟然将第二道密钥和第三道密钥藏在一个人身上,狡猾。 但,汪洋还不知道吧?魏擎宇想。 在监听y空-001舱内时,魏擎宇就注意到安欣向汪洋解释三道限制密钥的时候,故意略去的第二道密钥。 她当时说:“至于第二道限制密钥……第二道密钥被他拿走了……不过不要紧,我们还有第三道密钥。魏擎宇没有第三道密钥,成不了气候!” 魏擎宇享受将人类逐一击溃,这种被人类命名为“报复”的感觉对于他而言格外受用。人之初,性本恶,他的意识刚刚存在了八天,正是罪大恶极的时候,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汪洋,下一个,轮到你了,”汪洋看到隔离屏障上浮现出的白字,白字后面魏擎宇手中拿着一管注射器,对汪洋晃了晃。 汪洋想起了那个娃娃脸上蹭着烟灰的年轻人,唐德安。他下意识摸了摸腹部的伤口,唐德安动手的时候一点不留情面。 “你到现在都不知道他从你身体里抽走了什么?”魏擎宇明知故问。 他在屏障上留下的白字刹那间被俞临渊的喊话冲散:“汪洋!你走!你别听他的——” 俞临渊的话戛然而止,他发现自己说错话了。劝汪洋不要理会,汪洋只会更加在意魏擎宇的说辞。魏擎宇向俞临渊微微颔首致意,感谢他闭嘴把宝贵的时间交给自己。 “限制我的第二道密钥就在这里面,汪洋,你曾经是我的容器。” 俞临渊从凹槽边缘跑向中心的光柱,一瘸一拐,他脚上满是被腐蚀的痕迹,露出皮肤剥落后的粉红组织,几处伤口深可见骨。他奋力抓住魏擎宇的衣领,“你为什么要告诉他!你不能告诉他!” 不能告诉他吗?已经晚了。魏擎宇侧过头,他嫌俞临渊身上血腥味太重。 汪洋攥紧的纱布中洇出血,“第二道限制密钥在……我身体里面?!” 魏擎宇推开俞临渊,掸掸衣袖,“是的,你兄弟汪子诚放进去的。” “子诚?!不可能!” “你不信?你可以问问安欣确认一下,以免我说错了。” 汪洋望向安欣,他想要一个答案,一个合理的、能让他接受的答案。安欣受不了他的眼光。 安欣一直都知道第二道密钥在汪子诚手上。但直到她在y空-001内检查汪洋腹部的针孔时,她才意识到汪子诚没有把密钥保管在自己身边,而是把它藏在汪洋身体里。她都知道,但她不忍心告诉汪洋,故意含糊其辞。 这些事,唉,瞒不住的…… 安欣的目光出卖了她的想法,仅一瞥就足以让汪洋不寒而栗——魏擎宇说的是真的! “汪子诚创造了俞临渊,创造了我的一部分。同时,他也创造了你,汪洋,”魏擎宇的话像一场暴风雨,汪洋在冷雨中打颤,心被吹散了。 我是仿生的…… 就像俞临渊曾经说的那样:“……最普通的那种型号……机体和人体没有任何差别,可以随意混在人群里。在黑市有门路的话,可以直接搞到户口,过正常人类的生活。他们可能都不知道自己是仿生人……” 他们可能都不知道自己是仿生人…… “监督组的圆桌会议上,为什么你能看到魏擎阳尸体左手上伤口的细微变化?别人看不到?因为你的视力特殊?” 特殊……是因为我特殊吗?汪洋感到一阵尖锐的耳鸣,他下意识去捂耳朵。 体质特殊…… 蓝磨坊20370地下室的香料麻痹剂的并没有使汪洋在第一时间昏迷,他肢体无法行动的时候,头脑却保持相当一段时间的清醒!他听到俞临渊和屋顶机械手臂的对话,甚至听到了俞临渊关门离开的声音! 记忆延迟…… 汪洋没有在第一时间想到的“李胜丰***”与贡澜死因之间明显的联系。那段亲眼看着李胜丰认领贡澜的尸体的记忆,也是在安卓越、孟梁向他解释贡澜的身份之后,记忆才清晰起来。 记忆偏差! 空袭中,汪洋在那个血红雨衣的孩子身上,看到了三年前的浮士德大火中的尸体——他看到自己的尸体!记忆告诉他,三年前死在大火中的人是他自己! 记忆偏差…… 在汪洋的记忆里,“星尘”干扰是他教给汪子诚的。可现实中,“星尘”是安欣教给汪子诚,再由汪子诚教给汪洋。和汪洋记忆中的完全相反。“星尘”本就是安欣的专利,所以在a区末日空袭中,安琪(安欣)首先提出要使用“星尘”。 汪洋知道自己有病,组织上给他安排的心理舒缓治疗,他一次都没落下。但他不想承认自己存在记忆偏差! 他母亲顾梓是仿生人,但从母体子宫里爬出来的婴儿和实验舱里批量培植的仿生人终归是不一样的!他不想承认自己不是人类的可能性。 他不想承认自己存在【记忆偏差】,不想承认自己和自杀的魏擎阳一样! 然而,事实往往不遂人愿。 魏擎宇叹了一口气,透露出违和的悲悯:“你以为你和魏擎阳有区别吗?你是汪子诚情感偏执的产物,非法的仿生人,一个复制品、替代品,一个用来寄托人类过分茂盛的情感的容器,仅此而已——” *真实的记忆是这样的: 汪子诚和汪洋是仿生人顾梓的孩子,汪子诚比他大七岁,是哥哥。 汪洋的印象里是没有父亲的,只有哥哥。他六七岁的时候,顾梓知道了自己非法仿生人的身份,不能接受现实选择了跳河自杀。当时汪子诚只告诉汪洋:妈妈离开了。 从那之后汪洋励志从警,坚信终有一天能够找到失踪的母亲。长大后他知道妈妈再也回不来了,但他从警的志向如愿以偿。 然而,汪洋死于刚入职后的第一次紧急任务——241号温室连环凶杀案。他死在出外勤的路上,当时车上只有他一个人,山体滑坡,暴雨、密林、泥和石块掩盖了他的尸体。 e区分局全部警力都被调动起来处理连环凶杀案的紧急任务,没有人注意到汪洋去了哪里,是死是活。 首先找到汪洋尸体的人是汪子诚。 汪子诚接受不了汪洋的死。那个头发毛躁,爱笑,太阳一样的小子怎么会死呢…… 回忆成舟,逆流而上,欢笑、光、热,谓之美好的一切在心底的冰层下翻涌、沸腾、燃烧,那些柔软的火苗终究成了汪子诚的弱点。 此后,汪子诚重造了汪洋,那是他科研生涯中的第一个成品,一个生长型的非法仿生人,同时也是他的弟弟。汪子诚复活了汪洋。 研发非法仿生人是一条不归路,一旦踏入那条隐形的门槛,汪子诚再无回头的机会。他不愿像贡澜一样走圣人的极端,他选择妥协,签下【英灵殿保密协议】。这一切汪子诚没有告诉汪洋,他的汪洋不需要知道他哥都干了些什么。 浮士德科技研发部的大火只会烧毁、抹去那些没有签署协议的人,汪子诚不会死,然而汪洋不知道这一点。 汪洋冲向火场的时候没有片刻的犹豫,没有服从组织的纪律。他只知道汪子诚在里面,别的人都可以不管,但汪子诚必须要救出来。 然而他到死都没有找到汪子诚。和多年前的暴雨夜一样,汪子诚在火场中找到汪洋的时候,只见到他的尸体。 为了救汪子诚,汪洋死了第二次。他在大火中死于窒息。 后来,汪子诚重塑了汪洋2号。 但是汪子诚复刻汪洋的记忆时,汪洋的大脑已经死亡,为了弥补记忆的缺陷,汪子诚将自己的记忆与汪洋残缺的记忆缝合在一起。 汪子诚两次重造汪洋的过程中都向安欣请教过一些技术问题。所以11月20日安欣以安琪的身份参加监督组圆桌会议,从见到汪洋那一刻开始,她就知道了汪洋真实的身份——汪子诚弟弟。 汪洋记忆中的那缕阳光不是汪子诚,而是汪洋他自己。哥哥是弟弟,弟弟才是哥哥。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三年来你笃信汪子诚没死?哪怕查不到任何消息,没有一丁点证据表明汪子诚活在世界上,你还是会寻找关于汪子诚一切一切的蛛丝马迹?像个隐性的偏执的病人? “因为你们是兄弟?因为血浓于水?因为亲情?爱?” 魏擎宇站在汪子诚的投影里,用汪子诚的声音说着: “如果有谁在五年、十年、二十年之后仍然坚信我还活着,那个人一定是汪洋! 如果有谁会义无反顾地找我,不惜藐视规则、触犯纪律,那个人也一定是汪洋! 因为,程序里是这么写的……” 哥……汪洋发不出声音。 不是程序!哥!我不是程序!不是程序…… 后头看去,自己半生似乎都被操控了,被自己所爱的人、深深依赖的人操控。汪洋不想承认这是利用,但,又有什么区别呢…… 他眼前的一切都不清晰起来,他几乎跪在地上,“汪子诚在哪……他在哪儿?汪子诚呢?我哥呢……” “他为什么不当面把这些事讲明白,为什么要躲着我,为什么……” “我这不是当面向你解释清楚了吗?”魏擎宇仍站在汪子诚的投影中。 “【英灵殿计划】是为了创造我而成立的,所有签署保密协议的人应该知道协议中的一条规矩:自愿上传到英灵殿,那是神明接待死者的殿堂。” 以创造最完美的仿生人工智能系统为宗旨,追求的是科技与至臻至善人性的融合……自喻为骁勇善战的战士,消亡自己的□□,灵魂永存,甘愿为科学献身…… “汪子诚就在这里,”魏擎宇张开双臂,神明一样拥抱殿堂空中不存在的灵魂,“你感觉不到吗?” “砰!砰!砰——” 三声骤起的枪响划破沉寂! 隔离屏障上浮现出一行白字:“妈的魏擎宇!你给我,闭嘴!!” 第25章 让子弹飞 三声骤起的枪响划破沉寂,隔离屏障上浮现出一行白字:“妈的魏擎宇!你给我,闭嘴!!” 枪是屏障里开的,话是屏障里喊的,屏障里中央光柱之下一地血红。俞临渊咬破的下嘴唇顺着嘴角淌血,握枪的双手抖如筛糠。 这把枪是汪洋的,格|洛|克手槍g211,口径0.357英寸,弹匣容弹量13发。 23号那天汪洋去蓝磨坊的时候带了枪,轻易不敢使用,没想到中了俞临渊的阴招被缴械。俞临渊假扮成他从蓝磨坊出去的时候,捡了他的枪别在后腰。枪管沉甸甸的,俞临渊心里感到踏实。此后这把枪俞临渊一直带在身上,但从来没用过。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开枪。开了三枪,只中了一发,射中魏擎宇前心刺穿左肩胛。射偏的子弹在屏障上反弹,一时间火花乱迸。 子弹可以造成伤害,但无法杀死系统,对于魏擎宇而言这只是警告,不致命,不然俞临渊早就开枪了。 魏擎宇被子弹的冲击力逼得踉跄几步往后退却,一朵猩红的罂粟在他西服衬衫上绽放,枪眼好似深邃的花芯。他抹过胸口,疼得皱眉,疼痛又新奇——他惊异于枪伤的感觉和从魏擎阳那里继承来的刀伤的感觉是如此不同。 这颗穿透他的子弹从俞临渊那里传递给他一个信号:“怒意”,或者说“狂怒”,这又是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感受。 “砰——”一枪。 击中屏障反射回来的子弹击中魏擎宇的腿侧。 被封锁在信号隔离屏障之内,魏擎宇的所有预判都受到限制。行为捕捉算法的预测对于俞临渊这种未经训练、动作不标准、枪法奇差的新手而言几乎毫无用处。魏擎阳不能像普通人类一样凭直觉躲闪,系统他没有直觉。 “砰——”又是一枪。 新奇吗?是不是觉得这种感觉很独特?俞临渊想。 他一步一步逼近魏擎宇,声音颤抖,控枪的手也在抖,视线中的准星乱颤。他努力稳住枪身,没有停手的意思。他想把那种被一枪爆头的感觉还给魏擎宇,但他确实瞄不准。 你请我来见证神明的诞生?你觉得自己是神?你从来没有想过死在你手下的人是什么滋味,凭什么摆出垂怜众生的姿态? “砰、砰——” 你不在乎我们这样的蝼蚁草芥?魏擎宇你他妈很在乎!你他妈比我们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他妈在乎!不然你这副神样的姿态做给谁看! 俞临渊在脑中破口大骂,畅快地表达自己的鄙视,也是在给自己壮胆。他没有杀过人,也不想杀人。他讨厌血,眼前血腥四溅的场面让他恶心反胃,但他不想给魏擎宇反应的机会,“砰——” 在汪子诚的实验室里,他一句脏话都不让俞临渊学,他允许俞临渊懂得愤怒、厌恶,但他从不允许俞临渊以怨报怨、以牙还牙。俞临渊今天破戒了。 英灵殿椭圆大厅的隔离屏障内像原始的斗兽场,两头伤痕累累的动物在高地上互相撕咬。梵塔溶液的开关再度启动,纯黑的液体从凹槽中溢出,淹没地面上藤萝的花纹,涌上中央光柱下的高地。 俞临渊怕死,他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无畏。也正因为懂得害怕,所以他才更像人类。他想活,不是苟且于黑暗地下室的活,而是挺直腰杆、自由自主的活。 彦正东、魏孝谦不管是谁都不可能开启隔离屏障,没有办法在保证魏擎宇不逃脱的情况下,让俞临渊出来。没有人能救他,即便想救,也有心无力。 俞临渊知道,想活,只能自救。他要断掉魏擎宇的后路,逼他进入梵塔溶液的区域,看他一点一点被腐蚀,全身脂肪冒出肥皂泡一样的淡黄色泡沫。 “砰、砰——”又是两枪。 他们距离很近,魏擎宇的血几乎溅在俞临渊脸上。 曾经的蓝磨坊不是这样的!他想。 “蓝磨坊”这个的名字还是俞临渊和另外几个幸存的实验品一起取的,他们怎么会知道后来的蓝磨坊会变成隐藏【英灵殿计划】的销金窟? 他们怎么会知道汪子诚已经消亡?怎会知道自己会在折磨中死去,会变成一抔一抔骨灰,放在刻着姓名和编号的盒子里,又怎会知道20370房间在大火中焚尽,他们最后连骨灰都剩不下…… 俞临渊活下来了,他什么都知道,这种感觉并不比死了好受。 他记得自己曾经问过汪子诚:“你把我们设计的这么先进,万一有一天我们被变成武器,人类不就完蛋了?”汪子诚回答说他希望那一天永远不会到来。 希望。他说的是希望。俞临渊在心里自嘲发笑。汪子诚知道总有这么一天。他一直知道。 “砰!”这一枪正中魏擎宇的膝盖! 俞临渊的手仍抖的厉害。两人间距很近,梵塔溶液迅速扩散,屏障之内仅余中央直径不到三米的地面空白,周围三四十尺尽是黑色。魏擎宇已经退到空地的边缘,俞临渊趁机又补了一枪。 “砰——” 魏擎宇扑跪在地上,梵塔溶液瞬间上涨,俞临渊飞起一脚将他踹进黑色中,溶液淹没他的膝盖。俞临渊顺势一脚踩在魏擎宇后背上,将枪管抵住他的后脑。 在短短不到20秒的时间内,俞临渊开了12枪! g211的弹匣只有13发,最后一颗子弹上膛,俞临渊深吸了一口气,这一回足够近了,不怕射不准! 然而就在这时,脚下的魏擎宇拧身甩头,一记扫堂腿将俞临渊掀翻在地,重拳贴着皮肉落在他胸肺上。 俞临渊背部着地猛地跌进梵塔溶液,噬骨之痛让他近乎昏厥,他用最后的力气抱紧魏擎宇翻了个身,将他压在身下。浓黑色的液体在几秒中之内没过魏擎宇半颗头颅,几乎要从他漆黑的眼中溢出。 嘶吼随着剧痛冲出喉咙,俞临渊分不清喊叫的人是自己,还是身下的魏擎宇。 “俞临渊!俞临渊——” 有人在叫他,一把嗓音嘶哑中透出些许熟悉。汪洋?是汪洋?! 俞临渊惊讶,汪洋明明在隔离屏障外面,他不可能听到汪洋的声音!除非……隔离屏障被开启了! 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屏障外的人只见到火花四射、血雾弥漫,大团的殷红血块迸溅在屏障上。 看到俞临渊被魏擎宇摔进梵塔溶液的霎那,安欣忍无可忍,她出其不意猛攻彦正东,从他手中夺过控制器,开启了隔离屏障,“俞临渊不能死!你们不能毁了他!他是汪子诚最后的遗物!” 汪洋立即压低身躯,从屏障下方尚未完全开启的缝隙中滑了进去,他狂吼:“俞临渊!枪!” 刚才俞临渊一翻身的功夫,枪在突如其来的剧痛中脱了手,他根本无暇顾及,回头才发现那把枪被魏擎宇牢牢攥在手中! 魏擎宇半身被俞临渊压在梵塔溶液中,他将枪口对准自己的脖颈,像乐手枕在小提琴上一样枕在枪上,保持最后的优雅。 被腐蚀殆尽的死法过于低贱,他想选择更体面的死亡——将系统核心和系统驱动分离,其实断开脖颈就可以完成。魏擎宇嘲笑俞临渊差到离谱的枪法。 “汪洋,我恨你。不过,我谢谢你,”魏擎宇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真诚的微笑在“恨”字的修饰下格外诡异。 说到底,他只不过是一个刚刚觉醒8天的死胎。 死在预产期的自诩的神明。 “谢谢你,汪洋,我终于知道人类的‘恨’是什么滋味,也学会了什么叫做‘诈’!” 在屏障开启地一霎那,魏擎宇将原本对准自己脖颈的枪口向前一甩,准星正瞄在汪洋的胸口! “砰!”第13颗子弹出膛。 “砰——” 两声枪响过后,一切戛然而止。 恍惚间,汪洋听到有人跟自己说话:“汪洋!站起来!我们都要站着!一个不准少!” “一个枪眼而已……死不了!”俞临渊恶狠狠地瞪着汪洋,但汪洋双目微阖,看不到他。 你他妈冷静!俞临渊大声骂自己,冷静?他根本做不到冷静!他声音颤抖,额头豆大的汗珠顺着眉骨滑下。 他用力压住汪洋的人中,一双手被腐蚀的地方黄红交杂,“醒着!不准睡!你他妈死了对得起谁!” 汪洋感觉到俞临渊嘴唇发抖,他鼻尖的气息凌乱,以及努力掩藏、却怎么也藏不住的抽噎。 俞临渊哭了?汪洋觉得好笑,他想伸手把扑在自己身前的那一头乱发拨开,但手上怎么也使不上力气。 俞临渊,这么大的人了,哭什么啊…… 第26章 终章:家人们 黄豫把安卓越送出【危险收容所】的时候心里非常不快。 他没弄明白为什么一个对自己竖中指的少女杀人犯摇身一变,竟成了拯救联合星城的大功臣!当听到安卓越对他挥手告别说“黄叔叔再见”的时候,黄豫更是脸色铁青,一点笑模样都没有。 离开收容所之后,安卓越去了趟e区分局。 警局里依旧忙碌,走廊上穿警服的基本上都是一溜小跑加速度,像安卓越这样的普通人民群众也不少,贴墙边的椅子都坐满了。 张有备看到安卓越的时候有意避开她的目光,只粗略地打了声招呼,快步擦肩而过。 “孟梁呢?你们不是成天形影不离好基友吗?”安卓越追上去问。 张有备支吾了片刻,说:“孟梁他……他被坠机砸中了,他……” 张有备低下头,面对安卓越,他说不出口。 牺牲的人太多了,总局的分局的都有,活下来的人左右照应不过来。因公殉职对于警察来说是体面的死法,但张有备知道该怎么解释给一个姑娘听。他递给安卓越一张照片,相纸冲印的古老样式,照片中的孟梁警服寸头,笑得阳光灿烂。 安卓越的嘴角抖了一下,没接照片。 她一贯擅长伪装笑容,皮笑,眼中也含笑,往往给人一种格外真成的感觉。而此刻,她眼中含笑,笑中含泪。她努力睁大双眼强忍着,盯住照片中的孟梁看了许久,眼神几乎刺穿相纸,“如果他问我的话,我可能,真的会答应呢……” “答应什么?”张有备嗫嚅。他心里其实隐约猜到了什么,但还是忍不住去问。 “女朋友啊!做他女朋友。可惜了,他没问过,也没机会问了,”安卓越笑道,泪珠不经意间滑下来,滑过她颤抖的嘴角。 她想起在同样在e区分局,就在这里,孟梁曾轻柔地托着她的头,一遍一遍笨拙地问她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到底怎么回事。安卓越想笑,“傻子,那是我装的!”但她现在连嘲讽孟梁的机会都没有了,心底里那一点隐隐的喜欢,也无法诉说。 “真的?当他女朋友?”张有备猛地抬起头。 “真的……”安卓越伸出手指拨开眼泪,努力显得自己轻松一点,但她随即意识到张有备的神情可疑,立刻止住眼泪怒目而视,“什么真的假的?张有备你什么意思!” 张有备嘿嘿地尬笑起来,把手中照片翻过来,歪歪扭扭上面写着一行地址,是xxx医院住院部x层xx号,“没别的意思,就是梁子想让你去看看他。我跟他说,要是他装死都不管用,肯定没戏。没想到小安姑娘你倒追啊!” 闻言安卓越抡拳头就要砸,“信不信我爆栗子敲你啊!” 可骂着骂着她就哭了,眼泪想止都止不住。攥紧的拳头软下来,整个人险些栽倒,张有备立马将她兜住,“省省,弟妹,搁我这省省昂,要哭去梁子那儿哭去。看样子我以后还是要找个温柔点儿的。” “我敲——”安卓越一记一阳指猛弹在张人民警察的脑门上,手指上湿乎乎的,不知道是眼泪还是鼻涕。 张有备揉着额头,满脸震惊,“我去?还挺响!” 另几个小警员在旁边看张有备的笑话,打趣道:“小安姑娘毕业后来我们部门工作吧,上班下班都能见着梁子。” 安卓越红着眼圈白了他们一眼:“我要当猎户星云网的最强记者!才不去你们这儿当网管。” 安卓越又问起其他人的事,大家似乎都挺好的。除了孟梁砸伤了腿之外,没有缺胳膊少腿、骨断筋折的,顶多是事情太多,忙的要死。后来安卓越又问起汪洋。 “洋哥他……他不太好,”张有备又支支吾吾起来。 “你休想再骗我!老实说,汪大哥他人呢?” 安卓越爆人栗子的手又举起来了,但这回张有备和周围几个小警察的神情郑重,安卓越打了一个哆嗦,“你说的……是真的?” 张有备点了点头。 “那你不早说!汪大哥住哪家院?我先去看他!”安卓越说着就往外面冲,被女警小周拦住了。 张有备劝她:“你别去了,洋哥的伤得静养。” “他伤哪儿了?”安卓越的眉毛拧在一起。英灵殿直播审判的时候,她在危险收容所里接受轮番审查,完全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伤……”张有备想起几乎被绷带裹成粽子的汪洋,也不好说具体伤到哪儿了,想了半天才对安卓越说:“伤、伤心了。” “他弟,呃不,他哥,汪子诚的事情对他打击有点大。洋哥他到现在一直没醒,还在重症监护室。” “没醒……”安卓越叹了一声,鼻尖那股酸劲又漫了上来。 汪洋明明救了那么多人,却救不了自己的亲人。心心念念了那么多年的兄弟,到头来汪洋却发现自己只不过是一段事先编写好的程序。 人心死了,就不想醒过来了。 张有备从裤兜里摸出两张发皱的手纸递给安卓越,“擦擦鼻涕,你别瞎操心,人各有命。你看看前几天死在外面的那些,尤其是死在火里的,家人来认领都认不出来。我、梁子、洋哥、还有姓俞的那个小子,这都算命大的……” 女警小周用胳膊肘拐了张有备一下,示意他别说了,哪有这么劝姑娘的?越劝越哭的越凶。也就是安卓越能忍,眼圈都憋红了,也不带掉眼泪的。 小周让安卓越放宽心,她说:“洋哥身边有俞临渊守着,出不了岔子。” 离开e区分局之后,安卓越没有立即去看孟梁。竟然用生死开玩笑试探她,安卓越有些生气。 她从街边的自动贩卖机里买了一束新鲜的蓝玫瑰,标签上写着“241号温室出品”,最近街头到处都是买花的,各式各样的花,献给各式各样的死者和生者。这束蓝玫瑰她不想送给任何人,她想留给自己。 安卓越提着花在城市里漫无目的地走,巨大的机械手臂攀附在被撞毁的建筑和道路上,城市在飞速自我修复。 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地观察自己生存的环境,那些刺破天际、埋在云中高塔,那些匍匐生存的人,还有那些挤在钢铁森林中一线的天空中,火烧似的云彩——那些瑰丽而凄惨的美。 安卓越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挡住落日,那条系着祖母绿徽章的手链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她的手腕上,那粒三角形的晶莹的绿色在余晖中闪烁。她记得妈妈告诉过她,那三个角分别代表“人和仿生人”、“我们赖以生存的自然”、以及“那些我们可见而不可知的未来”。 蓝玫瑰的味道飘散在雪后冬季湿软的晚风里,安卓越冲着落日伸了个懒腰,她决定用行动向她“成为猎户星云网的最强记者”的梦想更进一步—— 从一个亲身经历者的角度,把这件ku-32联合星城八天内发生的大事件写下来、发表出去,为那些活着的、活过的人们填写一个满意的结局。 “在这浩瀚星河你是什么 在他温柔眼眸你是什么 闪着光坠落又依依不舍 所以生命啊 它璀灿如歌……” 【正文完】 第27章 番外:早安,俞临渊 汪洋被流放了。这里是一颗蓝色的星球,深深浅浅的蓝色。只有蓝色。 押送飞船呼啸着离开,消失在冰盖一样的大气层中,汪洋独自一人站在田野里,蓝色的田野,麦子齐腰。目所能及之处无不是寂静如冬季的雪原,即便高声呼喊,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回应,连自己的回声都没有。一棵树冠饱满的树长在地平线上,灯台一般矗立在蓝色麦浪的尽头。 汪洋看到一个身影穿过拥挤的麦穗,奔跑,奋力地奔跑,跑向天边的巨树。那背影如刀,瘦削凌厉,汪洋觉得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他拨开麦浪追上去,他想喊住那人,但怎么也想不起来名字。 那人逐渐溶解在风里,身后飘散出一道霁青色的轨迹,汪洋伸手去捉,张开怀抱却只捕到一点点银色的尘埃,是银色的铃铛,仅仅只有玉米粒大小。 俞临渊?!汪洋想起来了。他是俞临渊! 俞临渊的脚步停在地平线上,起风了,他就随风而逝,散作千百亿颗微渺的星辰的碎屑。 “俞临渊!俞……”汪洋喊出了声。 抓不到,拼不整,留不住,就那么散了。 汪洋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房间外响起一串急促的脚步声,赤脚板拍在地板上的声音—— 俞临渊几乎破门而入,嘴里叼着牙刷,口吃不清地喊:“叫我干嘛?” 汪洋有些发懵,手中攥紧的被子触感那么真实,他这才确定自己已经醒了,不在梦里。阳光白得耀眼,透过薄窗帘晒进屋里,很暖和。 老城区的公寓没有太多变化,窗台外的俞临渊踩过的那根栏杆仍然是锈的,没人修。唯一的变化是桌子上的烟灰缸被一大捧蓝色的玫瑰取代。 “你又做噩梦了,”俞临渊嘴角冒着牙膏泡,他头发乱糟糟的,脸上却很有精神,眼睛冒光,像是饿狠了的狼。他确实饿了,家里弹尽粮绝没有早餐,一碗面条都凑不出来。 其实俞临渊脑子里做菜的理论一抓一大把,但实际操作起来口味一言难尽,还要靠汪洋下厨。汪洋做饭的水平还可以,自己一个人吃是吃,两个人吃也是吃,他倒不嫌麻烦。可局子里的事一旦忙起来,有上顿没下顿是常有的事。俞临渊也跟着饥一顿饱一顿,好一顿赖一顿的凑合。汪洋累,俞临渊不想麻烦他。 【英灵殿审判】之后,代表大会重新|修|宪|,出台了第五版《仿生人宪章》,关于浮士德科技以及商会内部与非法仿生人生产线相关人员的调查有序展开。 政府号召全民身份检测,判定仿生人的人口比例,重新编撰户籍,给予现存的非法仿生人合法公民身份。并给画皮型仿生人提供肢体固定手术,去除他们可拆卸的功能,引导他们像普通人一样生活,而不是像一个物件。 11月27日那天,魏擎宇用g211的最后一发子弹击中了汪洋。几乎是屏障开启的同时,魏孝谦用彦正东的枪,一枪打断了他儿子的脖子,宣告历时8日的【魏擎宇威胁】彻底结束。 俞临渊被从英灵殿转送去医院之后,直接做了肢体固定手术,被梵塔溶液腐蚀灼伤的皮肤、肌肉组织、甚至骨骼都进行了修复。那双被过度腐蚀的脚几乎只剩半只脚掌,肌腱没有办法再生,大夫只能给他换了一双。 这样一双大脚是走不了钢丝的,俞临渊特别开心,他每一步都在向远离蓝磨坊的方向走去,再也不想回去。 但俞临渊没想到自己都修复完了,可以坐着轮椅到处溜达的时候,汪洋还在重症监护室里醒不过来。护士不让俞临渊进监护室,俞临渊就赖在门口不肯走,护士只好让他在玻璃外面看。 就这样,玻璃里面一个躺床上的、玻璃外面一个坐轮椅的,俞临渊静悄悄守了11天,汪洋终于醒了。醒来之后,汪洋许久才说出一句话:“子诚他是不是回不来了……” 后来汪洋听护士阿云说,最近半月的时间打着采访、慰问等等各式各样名头想见他一面的人都被俞临渊挡回去了。 不管他是睡着还是醒着,俞临渊一直都在。领班护士调笑,说“哪怕是养个儿子,都没有这么孝顺”。 俞临渊听了生气,他不喜欢别人按他身份证上的年龄说他——证件是新领到的,上面标注的出生日期是汪子诚创造他的日期:新星际121年2月8日。按照这个年纪算,俞临渊只有八岁,办事处甚至还给他发了“未成年人保护码”,和之前安卓越的那个差不多。 二十多岁年轻人的样貌配上八岁的年龄,别人见了想不笑都难。俞临渊一想到这个就生气,他完全不想被当成小孩子,尽管未成年人是可以拿到保障金的。 看他和护士阿云斗嘴炸毛的样子,汪洋感到欣慰。俞临渊变化很大,之前地下室里那个阴郁的走钢丝人被阳光杀死了,肤色也没有之前那么苍白病态。他不再需要时时刻刻弓起脚背,故作镇定地走每一步路,他可以像那些少年人一样跑跳,自由的摔倒、再站起来。 “当小孩不好么?长大的人都很羡慕你们这种小孩,”汪洋忍不住伸手去压俞临渊头顶翘起来的头发。 话一说出口,汪洋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从心理上,俞临渊早已丧失了做小孩的能力。他平时看起来太正常了,没有人知道他曾经遭遇过什么。 俞临渊一直没应声,盯着医院的白地砖许久之后嘴角抿出微弱的笑意。 “想什么呢?”汪洋问他。 俞临渊叹了口气:“要是早点遇到你……就好了。” 这话听得汪洋心疼。 俞临渊绝不是那种摇尾乞怜的人,他很少说出“如果”、“假设”、“要是怎么怎么样”之类的话,他不敢假设、也不敢期待怎样的未来。现在汪洋就在这里,在身边,但俞临渊什么都不敢说了,似乎曾经少不经事的那一句“妈的汪洋,我喜欢你”耗尽了他所有的勇气。 俞临渊比汪洋出院的时间要早一些,他被总局的人接走,补录一些关于【魏擎宇威胁】的细节。汪洋一个人拄着康复拐杖散步,像一只飘在暖色调医疗舱室里的幽灵,身上轻飘飘的,似乎瘦了许多。 汪洋嘴上不说,但阿云看的出来他在担心俞临渊在总局的情况。阿云曾偷偷联系过总局的黄豫,询问俞临渊的情况,问俞临渊有没有时间回医院看看汪洋,说汪洋吃不太下东西。但黄豫说关于【魏擎宇威胁】的事情都是机密,没有完成补录之前,俞临渊不会被放出来。 阿云没把这个消息告诉汪洋,但汪洋隐约猜到了。他安慰阿云说自己很好,不用担心,一定会积极参与康复治疗、认真吃饭。但他其实还是吃不太下东西。 汪洋出院那天是元旦,新星历130年的1月1日,天上飘了零星的小雪。出院那天他没告诉孟梁、安卓越他们,经历过凌迟案、a区末日、英灵殿审判,这个平安的新年显得格外珍贵。 灾难之后对于一些家庭而言,团圆成了奢望,汪洋不想打扰任何人,也不想被打扰。这是他正视汪子诚死亡的第一年,他想去浮士德科技为在【英灵殿计划】牺牲的人建造的墓园走一走。 漫天细雪,汪洋裹紧大衣走向逐渐深沉的夜色。城市窄巷两侧的商铺或是小酒馆铺满雾气的玻璃窗透出温柔的昏黄灯光,远处飞艇尾巴上挂的几串红灯笼飘摇,汪洋知道,那些是他融不进的欢乐之地。 他摸了根烟,在嘴边比划了半天没有抽。住院期间不能抽烟,汪洋感觉自己都快戒掉了。他把烟盒扔了。 汪洋脚下仍有些跛,所以走的很小心,时不时看向地面。冷风里飘来一阵温软香甜的气味,蓬松的、酥脆的、面团发酵过的味道,闻着就像汪洋曾经喜欢的松塔土司。汪洋不记得这条街有面包房,也许是新开的一家吧…… 他胡乱想着走出很远,忽然听到有人叫他。 “汪洋!汪洋等等我!” 那人身量不算很高,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帽子和针织围巾之间的缝隙中,他怀里满满当当的,紧紧抱住两只大纸包。汪洋发现面包房似的浓郁香气就是从他那里飘过来的。 “你是……”汪洋有些不敢认,是俞临渊么…… “是我!”俞临渊毫不客气地将装着满满一兜松塔吐司的袋子塞给汪洋,他扯下围巾缠到汪洋脖子上,又脱了一层外衣给汪洋披上。汪洋发现他穿了好几层外衣,身形鼓鼓囊囊的,不禁笑出声了,“这么怕冷么。” “我不怕,给你带的。怕你冷,”俞临渊说着又褪了一层加热层给汪洋穿,他说话喘着粗气,大概是因为之前走得太急了。他今天刚刚离开a区总局,赶到医院之后才知道汪洋已经出院了,于是立即抱着袋子跑出来,紧赶慢赶才追上。 俞临渊拆开另一只纸包,他下手很小心,似乎里面装的是什么易损的东西。汪洋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溢出来,不是面包的香味,是花香。一大捧蓝色的玫瑰盛开在元旦的细雪中,雪花融化停在花瓣上,像每一朵玫瑰的泪珠。 “给我的?”汪洋有些手足无措,他没被别人送过这个。蓝色的玫瑰似乎比红色的更炽烈,就像蓝色的火焰温度远高于红色的火焰。 俞临渊愣了一下,“给、给汪子诚的……我猜你会去墓地转转,提前买好了……” 他支支吾吾地补了一句:“那什么……你想要的话,我明天买了送你行不行?这一捧是给汪子诚的,送你不合适……” 俞临渊悄悄将花束里写着“祭奠、哀思”的卡片往纸包下面藏了藏,忽然肩头一热——汪洋抱住了他。 俞临渊感到汪洋的下巴尖搁在他肩膀上,耳边暖暖的。他说:“俞临渊,谢谢你啊……” 眼下那个在细雪中抱着面包和玫瑰的孩子顺理成章地住进家里,就站在自己面前,汪洋觉得曾经发生地一切都变得不真实起来,仿佛他只是在一个平常的早上起床,阳光照在后脑勺上,很暖。 汪洋暗自笑话自己竟然困在那个“自己被流放,俞临渊临风消散”的梦里那么长的时间,甚至在梦里喊出了声。 “我没事,做梦,”汪洋对俞临渊说。俞临渊赤着脚跑回客厅,把低声播放的广播关掉,又跑了回来。早间新闻里一直讲合法仿生人的户口政策,各地派出所门口一大清早就排起长队。 “我起的太早,吵到你了,”俞临渊道歉。其实时间不算早,汪洋上班快迟到了。“今天天气好,还有一些手续拖着没有办,我得出门排队去……” 俞临渊握着牙刷柄含糊的说了一堆,汪洋还没睡醒,他浑身发酸,没太注意听,只注意到俞临渊似乎很兴奋,汪洋眼皮发沉,还想在躺回去。 “我想要……”汪洋听见俞临渊说。迷蒙的视线中,他看到俞临渊向自己伸出手。 “嗯?要什么……”汪洋问,他想起元旦那天从墓园回家的路上俞临渊说过的话—— {“汪洋,你住院的时候我天天陪护,”俞临渊盯着汪洋看,他比汪洋矮大半个头,仰起脸时目光显得格外专注。两个人缠着一条围巾,走得格外近。 “谢谢你,”汪洋笑,可不大一会儿就被俞临渊盯的不自在起来,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脸。难道是脸上粘了什么东西? 谁知俞临渊问:“有什么奖励吗?” 要奖励?小孩子邀功一样。“你想要什么?”汪洋问他,半晌低头补了一句:“太贵的不行,太贵的买不起。你可能要等等了,两周后才发工资。” 俞临渊不再盯着人看,“我想要……”} 现在俞临渊又向他伸出了手,记忆和现实在睡意的催化下重合在一起,汪洋拉过俞临渊的手,在他手心里落了一个吻,“早安,俞临渊。” 俞临渊整个人呆住了,牙膏沫顺着牙刷柄流下来滴在地上。汪洋吻了他! “你、我,我不是……”俞临渊手心发烫。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明明是久经风尘的人,却一时间纯情到难以忍耐一个掌心的吻。 汪洋不解,他感觉到俞临渊的手在发抖,他想:“我理解错了?俞临渊要的不是这个……” 那天从墓园回来的时候,俞临渊不是亲口说希望有人对他说“早安”么?他想要的奖励不过是每天能听到一句早安,仅此而已。 “你是不是没听我在说什么?”俞临渊想把手抽回来,但汪洋一直攥着不放手,俞临渊急了:“我要去排队落户口!再晚就排到明天了!” 落户口!对了!曾经的非法仿生人可以有合法身份和户口!汪洋瞬间清醒了不少,他直接送俞临渊去派出所办事处就好了,根本不用着排队。 汪洋飞速起床叠被整理衣服,侧着身系扣子,他清醒过来才觉得自己刚才的行为唐突了,清早的阳光好晒,照的他脸发烫,“你刚才问我要什么?” “……户口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