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1976-2016》 第1页 《四十年——1976-2016》作者:绿角马 文案: 过去的事情都是故事,既然是故事就不必较真,不带入真人真事。 以前写文是为了消遣,现在亦然。 写文能让我自娱,写文能缓解压力,写文也能缓解悲伤。效果不错。 不是bl,也不搞笑。 内容标籤: 搜索关键字:主角:大国小贵 ┃ 配角:小南小西 ┃ 其它:父母生活【 第1章 第一年:1976 1、大国和小贵是1976年3月27号登记结的婚。 领了结婚证,两人一起欢欢喜喜返回靠近糙场边的新房——三间土坯房其中的一间半。另外一间半是人家的房子,可就这一间半的房还是他们等了快半年才分到的。申请结婚的报告去年十月份就打上去了,两人就盼着分到房子好结婚,要不是小贵在卫生所工作又管接生,还不定这时候就有房子呢。 半间屋是厨房,垄着一个灶台,灶台上是两副碗筷一个马勺一个饭锅和两个饭盆,灶台旁边立着半人高的大水缸,水缸边的木架子上分层搭着两个牙缸牙刷两条毛巾和一个脸盆,架子边竖立着一个大木盆,既用来洗衣服也用来洗脚。厨房里唯一新的是这个木架子,大国用三天时间打的,3月20号一拿到房子钥匙俩人就跑来了,大国拿着钢尺左量右量,跟小贵合计俩人都有些什么傢伙什,最终决定在厨房打个放脸盆牙缸的木架子。木料是大国宿舍哥几个凑的,大国从小就爱做个小手工小木工什么的,打个大木架子在他看来并不难,量了地方尺寸,算计木料够不够,然后画出一张详细的图纸还标了比例尺,大国就到大队借了全套的工具用了三天时间打了出来,小贵又托关系弄到了小半罐清油,大国仔仔细细地给架子上油。全部完工的时候,小贵高兴的抱着大国亲了一口,大国也特别激动,这是他们家第一件家具!在大国和小贵的眼中,拥有这个木架子,就是拥有了一件财产。 水缸是大队送来的,算是队里的贺礼。其余的就是两人把各自宿舍里的东西搬到一起而已。房间里土炕上的两床铺盖卷就是最好的证明。 除此之外房间里没有任何傢伙什,炕前连着的两个半炕高的砖墩子还是大国昨天刚垒起来的,砖是托人捡的窑厂不要的半块半块的砖,要了一点水泥垒上,上面再铺了报纸,两个墩子就做成了。墙角摞着成摞的书,都是大国的,书上面是两个还没来得及解开的大布包,包着大国和小贵的衣服鞋子。这间房里只有炕上的两个枕巾是新的,卫生所送的,还有就是墙上贴的簇新的毛主席画像! 小贵里里外外地看着自己的新家,怎么都看不够。大国就笑嘻嘻地坐在砖墩子上看着她:“贵儿,晚上还要请他们吃喜酒,我得去借东西,你还要准备饭菜,趁现在快歇歇,下午有的忙。” 小贵笑着坐到另一个砖墩子上,和大国面对面,拉住大国的手:“大国,我们有家了!” 大国握紧她:“嗯,我们有家了!” 2、六月初的时候大国小贵的探亲假都批下来了,买了6月28号的火车票,27号先坐班车到矿区火车站,准备在站台忍一宿,再坐火车,当中倒两次车,估计30号能到上海。大国是上海知青,父母对他和小贵的婚事没什么意见,听大国说,他父母信里对此还是很欣喜的,毕竟大国就快三十了!就是一再嘱咐大国要看准了,姑娘是农村的没关系,小学文化也没什么,关键是人品,人一定要好,要一心一意跟儿子过日子的人。 大国觉得小贵就是那个能跟他一心一意过日子的人。 小贵的心思简单。做父母的这样嘱咐儿子无可厚非,况且自己本来就是出身农村,也的确就是小学文化,确切点说就上到小学四年级。小贵没觉得没见过面的公婆看不起自己。 小贵结婚前一个宿舍的小姐妹兰芳坐在小贵家的炕上撇嘴,“这还不叫看不起?!” 小贵不太想搭理兰芳。其实以前宿舍住着的十六个人,小贵有一大半都不太想搭理了。自从她和大国谈恋爱确定关系开始,宿舍的姐们好多人都不看好他俩,一会儿说大国都快三十了就是个老师是整个马场上海知青里最没出息的怪不得那些上海姑娘没一个和他处的,一会儿说小贵东北农村来的小学都没毕业大国是老三届高中生听说如果不是下乡都已经保送復旦大学了。 还有说这些知青早晚都是要回城的到时候把你一甩你找都找不到他哭都没地方哭去,小贵说大国才不是这种人呢!人家就刺儿小贵,说你一个卫生员总比一个老师强,不能因为自己快二十五了是老姑娘就凑合,嫁人可是一辈子的事儿!这些话就是兰芳第一个说的!好多人还觉得兰芳说的挺对,不亏是高中毕业的。——整个马场,除了城里来的知青,高中毕业女的就兰芳和建丽两个。 小贵觉得建丽比兰芳要好,不是说建丽有多贊同小贵和大国的事儿,人家建丽压根不太爱说话。只不过一个大通铺十六个人,因为小贵和大国谈朋友的事儿叽叽喳喳了好几天,各说各的,又都是一副为了小贵好的样子,搞得小贵很烦还真开始有点犹豫,然后一直不参与讨论的建丽突然来了一句:“谈恋爱这种事,别人说好和不好都没用,得你自己觉得好还是不好。 小贵突然就有了主心骨了,虽然她知道建丽应该是听得不耐烦才说话的,但是她还是觉出建丽的好来了。 就像这次她要去上海了,大国的父母让他们回去办一次婚礼,让上海的亲戚朋友认认新媳妇儿。整个马场都知道这事儿了,陆续有人来家让他们带点上海的东西。都知道大国两口子不宽裕,大国这些年的工资都铺了火车道,小贵的钱都寄给两个妹妹读书,所以都先给的钱。只有兰芳,一张口就让小贵带四米的确良,钱的事儿一字没提不说,还一个劲儿翻看小贵身上的的确良条纹衬衫,又让小贵把呢子中山装拿出来让她看看。 小贵不愿意,两件衬衫和一套呢子中山装都是公婆寄过来给新媳妇的礼物,小贵摸着衣服不捨得穿,这次要跟大国去上海才拿出来,可大国告诉她,衬衫能穿,呢子衣服就太热,上海这时节最低温度也在二十五度以上。 试新衬衫觉得冷,在外面披上件外套的小贵直咋舌:“南方真这么热?” “你去了不就知道了?” 小贵用力点头。她对上海是嚮往的,大城市啊,连才几万人的矿区在小贵眼中都好大,是十个马场,有五六百万人的上海该有多大! 兰芳就是这个时候来的。大国就上以前的宿舍去串门了。 大国在这一点上特别注意,家里若是来个年轻点的女的,小贵不在家他都不让人进门,小贵在家,找小贵的,大国能走开就走开,找自己的就一定要小贵在身边听着。小贵对这一点很满意。 “听大国说,的确良很紧俏,价格高,要到妇女用品商店排队买,而且有钱也不一定能买到,要凭票,一人一个月好像就两尺的票,你一开口就四米,我上哪儿给你弄去。” “哎呦,四米也就十二尺,大国兄弟姐妹那么多,匀匀不就有了,我就不信没人托你带的确良。” “就两个,咱大队长还有老胡嫂子,一人要一米二,都是做衬衫。队长给了八块钱,老胡嫂子给了十块,说好了按□□多退少补。” “啧啧,开大车的是有钱,老胡家的都快四十了,老胡开车十天半个月不在家,这是要美给谁看啊。还是你好,嫁了个上海人,去年还穿有补丁的裤子呢,现在的确良和呢子都上身了。” “我嫁的是读书人!”不愿意听她酸熘熘的话,小贵岔开话:“看吧,如果有就给你买,可你得先给我钱,四米的确良,一个月的工资呢,我可没钱给你垫。” 兰芳有些讪讪的:“再说吧,你走之前我送来。” 小贵看她的样子,忍不住问了一句:“做件衬衫也就一米二,你要那么多干嘛?你捨得啊?” 兰芳下炕往外走,含含煳煳地回答:“我弟有对象了,我爹妈想准备点好看的聘礼……” 小贵看着兰芳走出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啊。 而她和大国的难处就是缺钱!自己一个月工资三十七块五,大国是三十九块九。去上海来回的车钱一个人就得四十五,两人九十!回去看父母总不能空手吧,要带点东西回去,还有大国的兄弟姐妹亲戚同学,都得带!自己是第一次去上海,大国说要带自己去公园去动物园去看电影去吃冷饮和咖啡,这些都要钱。还有自己的父亲和兄弟姐妹,知道自己嫁了上海人,还不知道自己就要去上海,如果知道了,不给他们带点东西都说不过去,尤其是四妹小富,知道姐夫是上海人,就写信过来想求姐夫给买一本英汉大字典,一定要上海译林出版社出版的。老父亲和兄弟姐妹几个紧紧巴巴地凑齐了小富读中专的学费,每个月十块钱的生活费还得自己和大姐轮流给,这买字典的钱还是得自己出。 第2页 小贵拿出自己和大国这几个月攒下的不到一百块钱发愁。 大国回来,见小贵盘坐在炕上对着一叠毛票发呆,脱鞋上炕搂住小贵肩膀,从兜里掏出十几张大团结,“刚才出去借了点,一共一百六,你别愁,这次回去了,两三年之内不会再回了,回来后咱们慢慢还。” “嗯。”小贵接过钱,靠在大国肩上,觉得缺钱也没什么,欠下饥荒也没什么,和大国在一起,安心。 3、6月30号下午五点多,小贵第一次踏上上海这片土地。火车站人多的让小贵吃惊,感觉比整个矿区的人都多。 大国拉着晕头转向的小贵向出口走,小贵觉得走了好久他们才走出站,到了一个特别大的广场,大国带着她往一个警察岗亭方向,还没走到岗亭,就看见一个年轻人朝他们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叫:“阿二,二哥!” “小元!”大国也很激动,一把抱住青年。 小贵知道这是大国的弟弟小元。大国行二,上面一个哥哥,底下一个弟弟两个妹妹,大国父亲兄弟四个还有一个大姐,母亲有一姐一弟,家里亲戚加起来好几十口人。大国给她看过自己父母和兄弟姐妹几个的照片,小贵当时就说,大国是他们家长得最差的,照片上大国的哥哥大民在小贵眼里简直就是胡松华的翻版。这会儿看见小元,小贵觉得小元不上相,小伙子长得真俊,身高跟大国一样比大国白的不是一星半点儿,眼眉特俊秀,整个人都充满活力。 大国把站在身后的小贵拉上前:“这是你二嫂,快叫人。” 小元笑嘻嘻地,用带着口音的普通话叫:“小贵啊。” 大国拍了他后脑勺一下:“没规矩。”转身给小贵说:“这就是小元。” 小贵有点紧张:“小叔。” 小元哈哈大笑,开玩笑一样纠正:“我们这儿没有叫小叔的,叫我小元。” 小贵睁大眼睛。 大国也笑了:“贵儿,一家人随便叫吧。” 此后几十年,除了叫大民一声大哥外,小贵一直小元小莉小英地叫,他们也一直叫她小贵。 小元接过他们最大的两个包,带着他们往停车棚走,“阿爹阿姆就知道你又会大包小包,下午两点就让我来接,还担心包太大上不去公交车!也不想想我是谁,我从单位弄来辆三轮车,我自己就能带你们回去。” 把包都放上三轮车,大国拽着小贵坐上去,小元吼一声“坐稳了”骑得飞起来。 小贵觉得自己也在飞。两旁的树木、电线桿子不断后退,街道真宽,路上的行人穿的真时髦,还有小元骑得三轮车真平稳,比自己在东北坐过的牛车马车拖拉机甚至到矿区的卡车都要平稳的多,一点不颠。 小贵指着两边问大国:“这是什么树?” “法国梧桐。”大国的语气有一丝骄傲。 小贵也骄傲,她竟然看见了法国梧桐!自己不但来了上海,还看见了法国的树。心中溢满了喜悦和自豪。 小元在前面喊:“阿二,你别洋盘啊,刚刚那条路上的明明是银杏。” “她问的是这条路!” 小贵还不能太听懂小元的话,口音重,洋盘是什么意思她也不知道,但是本能的知道小元在笑话大国,她轻声对大国说:“就是法国梧桐。” 大国就笑了。小贵觉得这一刻大国笑的比小元俊! 小元带着他们七拐八弯不知穿过多少马路,快一个小时了才穿进一条弄堂,在弄堂口就喊,“阿爹阿姆,阿二和他老婆回来了。” 整个弄堂的人都出来看热闹。 “大国回来了。” “阿二回来了。” “这就是你讨的东北媳妇儿?挺漂亮的啊。” “新媳妇是干什么的啊。” 大国一路都叔叔娘娘地打招唿,小贵听不懂,头一次被这么多陌生人打量,低头红着脸。就有三四个人从一道门里迎了出来。大国拉着小贵跳下三轮,“大民!小莉!小英!” 小贵跟着叫:“大哥,小莉,小英。” 小英热情,一把抓过小贵。“这就是小贵吧,快进来,阿爹阿姆等你们好久了。” 小贵被拽着走,回头看见小莉眼圈红红地拽着大国,后面是大民和一个很时髦的女的。小贵想这应该是大民去年结婚娶的媳妇小梅,大国都没见过的那个大嫂,她可真漂亮。 小英挽着小贵走过天井,“跨门槛了。” 小贵吓一跳,这门槛好高,都过膝盖了。她跟着小英跨了过去,小英一把掀起门帘,小贵就看见客堂正位上坐着的两个老人了。 右边的老太太满头银髮梳的一丝不苟,脸上没什么皱纹,气色很好。她的眼光只在小贵身上一转儿,就红着眼睛盯着后面的大国看。 左边的老先生坐的笔直,一身中山装笔挺,看上去特别有威严,看向小贵的眼神儿却很温和。看向大国时,身体不由自主地前倾。 小莉拿过两个蒲团放在了父母前面,大国在老爷子跟前跪了,小贵也跪在了另一个蒲团前。大民和小梅递上茶,大国接过来递给老爷子,“阿爹,不孝儿回来看侬了,侬吃茶。” 小贵也接过小梅的茶递给老太太,张了好几次嘴才干巴巴地道:“妈,您喝茶。” 老爷子老太太都接了,抿一口,老太太放下茶碗,递给小贵一个小红布包。小贵愣住了,还是大国接了过来塞她手里,拉着她站起来又让她在自己刚刚跪的蒲团上跪下,小梅再次递给她一碗茶,小贵机械地递给老爷子,“爸,您喝茶。”老爷子沖她点点头,递迴来一个红包。 这次小贵知道伸手接了。拿在手里一捏,吓一跳,里面至少得两百块钱。 大国已经坐到到老太太身边了,老太太拉着二儿子的手,眼泪下来了,“瘦了,黑了。又瘦了,又黑了。” 小贵有点不知所措,老先生示意她站起来,她就站了起来,一手攥着一样,喃喃道:“谢谢爸,谢谢妈!” 小梅看见了,把她拉到自己身边站着,小贵感激地沖她笑笑,小梅也对她微笑。那边老太太拉着大国问长问短,小英坐在边上也不时插嘴问大国好多问题,倒是大民一声不吭站在老爷子身后,小莉坐在老太太另一边拿着手帕不时给老太太擦泪。大国所有问题都回答好,这也好那也好,说到自己快要入党了,老爷子才点头开口:“工作要好好干。” 小贵就这样几乎完全听不懂地听了半个多小时,可看见大民和小梅都一直站着,她也不能说想坐下,虽然最后一趟火车因为没有座位她和大国站了快十个小时才到上海。 好在这时小元还了单位三轮车回来,一进屋就嚷嚷:“我就知道你们还在说闲话,阿姆,阿二他们这么老远回来,你倒是让他们歇会儿好吃饭啊。今天那么多菜!” 小英戳穿他:“是你自己想吃吧。” 小元回击:“敢情出工出力的不是你,我可是大老远把他们从火车站拉回的。” 明显的,最小的小元和小英在父母面前更活泼更放得开。 老太太也回神,“是啊是啊,大老远折腾来的,中厢房已经给你腾出来了,你妹妹在后厢房挤一挤,把东西放下,明天再收拾,先洗澡,然后吃饭,过两天还有好多事呢。”又扭头看老爷子:“你看行吗?” 老爷子点点头,吩咐:“大民,记得把小贵的名字写进族谱。” 大民应下,给大国和小贵介绍:“这是小梅。” 一瞬间有些冷场,连小贵都觉得这个介绍有点突兀。怎么进门的时候大民不介绍,刚才这么长时间也没人给他们介绍,突然大民就来了这么一句。 小莉站了起来,“阿二,小贵,我带你们去房间。你们两个,帮忙拿东西。” 小元和小英立刻拿起大包小包跟着他们走。 小贵穿过客堂出门,看见了上海人的灶间,灶间的门开着,外面是另一条弄堂。灶间有一个老太太在忙碌,看见他们就笑了笑,小莉领着他们打招唿:“宋娘娘。”大国问好:“宋娘娘好。”小贵也忙跟着问好。宋娘娘笑容满面,“阿二回来了!好好,都好。你们歇着去。”宋娘娘就接着忙活。 小莉带着他们出客堂右拐,就有一排厢房,指第一间,“这是小元的房间。”到第二间门口:“你们住这间。”又指指最里间,“这几天我和小英住,缺什么直接告诉我。最里面的楼梯上阁楼,堆着杂物,全是灰,阿二你别让小贵上去。过了灶间的楼梯上楼,爸妈的房间。楼梯下面的亭子间还是宋娘娘住。” 第3页 把他们送进去,小莉就赶小元和小莉出来,“你们歇一会儿就出来洗澡,晚上开席迎你们回家。” 大国点头,“行,你们去忙。” 小贵也忙点头:“谢谢。”小莉笑笑摇头,一手一个把小元小英拉了出去。 小贵想着小莉条理分明的话,虽然有些她还不太理解,但不妨碍她都一一记住,而且仔细看小莉,发现她比小梅还漂亮三分,只是没有小梅打扮的那么时髦,小梅的刘海儿一看就是卷过的,嘴唇也好红。小莉就是一根大辫子。小英跟她们两个比就差了一截,她和大国都更像老太太,而大民小元小莉都更像老爷子,老爷子的样貌真是好,如果不是知道他五十八了,小贵会以为他只有五十不到,头髮一点没白。倒是老太太,一头银髮,脸孔有点显老,看着第一印象就是干净。其实这一家人看着都特别干净,大国果然是这家里长的最差的。 可小贵还是觉得大国最好。 “想什么呢?”大国坐在椅子上,“刚才一直跟老娘说话,忘了你,不怪我吧。” “说什么呢?!”小贵嗔怪,看看印花的床面,坐到另一张椅子上,还不忘把椅垫拿起来搭到椅背上再坐,还坐直了身体,以免把椅□□脏。“就是觉得你们家好大,规矩也好大。” 大国略带惆怅地道:“自己家里,什么规矩不规矩的。再说咱们待一个月就回去了。” 小贵觉得自己有点明白大国的意思,又不全明白,“不是回去,是回家。” 大国笑了:“对,是回家。” 4、大国和小贵到底是待了两个多月才回去的。大国买了7月28号的票,到了火车站就被告知火车不开了,全部退票,这几天火车都不开了。大家都不明所以,大国拿出托表哥宏哥买的票,排了三个小时的队退了票,小元再次大包小包把他们拉回家。 老太太送他们出门时就哭的不行,看见他们又回来了高兴的不行,连小莉都说:“还没有把东西搬回去,你们继续住,住多久都行。” 小英大笑:“你们回来,阿姆弄的伙食就好,你们别走了。” 只有老爷子让小元出去打听为什么火车都不开了。 小贵又懵懵地住回了中厢房。 回想这一个月,第一天晚上吃饭,一桌子竟然有二十二个菜!十个凉菜十个热菜个个里面都有肉,鸡鸭鹅鱼,猪牛羊肉,素鸡素鸭烤麸,虾和海蜇皮子,皮蛋豆腐咸鸭蛋荷包蛋,黄泥螺酱萝蔔条,本帮炒素和烤菜。菜名都是大国告诉她的,小贵眼花缭乱,只觉得每一样都没有吃过,每一样都那么好吃。就是少了一点,每道菜也就够每人一口的量。不过酒酿小圆子还有菜肉大馄饨管够。小贵每样菜吃一口,又喝了一大碗小圆子还吃了十二个大馄饨。大国跟她吃的一样多。小贵知道大国应该吃撑了,平时吃饭大国可没她能吃。大国家里人对小贵的饭量没发表什么意见,就是老太太特别欣慰,说大国的食量大了,是好事,大国就是太瘦了。 全家人一起吃了个团圆饭,一共十个人,宋娘娘就坐在老太太旁边,很自然的给每个人盛汤盛馄饨,给老爷子和老太太布菜。小贵私下问了大国才知道,宋娘娘的妈妈许娘娘是老爷子的奶娘,跟老爷子很有感情,宋娘娘年轻就守寡,许娘娘夫妻都没了后,她在婆家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后来就带着儿子从宁波来投奔老爷子,虽然许娘娘没了,老爷子还是收留了宋娘娘,宋娘娘就一直在家里做工。解放后不许有佣人了,宋娘娘也没走一直留在家里,她的儿子比大民还大十来岁,跟着老爷子认过字,后来因为成分好,入伍当兵了,听说已经是一个小干部了。儿子几年前结婚了还想过要把宋娘娘接出去,是宋娘娘死活不肯。多年前抄家的时候,父母都不在,也是亏宋娘娘照顾他们兄妹几个,那会儿最小的小英才六岁,小元十一岁,小莉十三,大国十五,大民十七。 老爷子老太□□籍都是宁波,老爷子家以前在宁波和上海开饭店、钟錶行和银楼,老太太家在宁波当地是大地主,老太太的父亲还是德国洋行里的买办。 小贵简直像听天书。 家里给他们补办了婚礼,在上海饭店请的酒席。小贵看见了很多亲戚,老爷子这边弟兄分家后来往不多,老爷子的大姐十几年前就去世了,大姐夫续弦后外甥在老爷子老太太身边养了几年,外甥和大民同岁,结婚比大民要早好几年,现在在一家大医院食堂工作,单位分了房就搬出去了,但是看起来和老爷子老太太挺亲近,反正小贵看着比对他父亲和继母要亲近的多。 老太太这边一姐一弟,弟弟在宁波老家,这次没来。姐姐也嫁到上海,有一个独生子就是宏哥,比大民还大两岁。让小贵吃惊的是老太太的大姐是大学生,復旦大学的,宏哥也是大学生,交通大学的,现在在铁路局工作。还有就是宏哥喜欢小莉,可是他们是表兄妹,两家长辈都不愿意。小贵想,难怪小莉都二十七了还没结婚。 还有就是小梅是和小贵一起上的族谱。因为小梅的成分不好,老爷子老太太一直不愿意,大民和小梅也是等了好几年才结的婚。小梅比小莉小一岁,在纺织厂工作,从小父母双亡,跟着没有血缘关系的姨母长大,她一结婚姨母就把她母亲留给她的房子和钱还有首饰都给了她,跟她断绝了关系。小梅的姨母说自己有儿女养老,说小梅父母双亡是好事,说跟自己没有关系是好事,让小梅以后跟着大民好好过日子吧。大民和小梅结婚后就搬到小梅母亲留给她的房子里,一个礼拜回来一次,那天是特意来迎他们。 这些都是小贵听大国说的,大国也是从大民的信里知道的,那几年,大民简直把给大国写信当成一种情绪宣洩的途径。“小梅的母亲和姨母好像解放前干的行当不太好,解放后参加了教育班然后到纺织厂,后来嫁人,小梅就是顶她母亲的班儿。”小贵再也不问小梅的事儿了。 说到顶替工作,大民是技术干部,大国下乡,小莉是街道工厂的副厂长,小元在房管所,小英是街道工厂的临时工,老爷子还有两年退休,已经说好让小英顶替了。 为此全家还坐下来谈过,主要是让大国不要有什么想法。一是当年下乡,大国马上就要上大学了,可家里一定要去一个人,不去就停掉老爷子的工作。大民在上大学,小元和小英还小,只有十八岁的大国和十六岁的小莉。小莉是女孩子,长得又那么漂亮,连大国都说不出让小莉去这种话。后来大国下乡了,动员办又来动员小莉也下乡,是老太太带着小莉回宁波娘家躲了三个月!还是宋娘娘把儿子叫回来到动员办说的情,后来就不了了之。——弄堂里一家好几个孩子去两个三个甚至四兄弟全去的不是没有! 其实让大国顶岗回来也行,但是一来不能带小贵,二来,老太太生小英时年纪大了小英先天的听力视力都弱,如果没有一个稳定的工作,全家都不放心。大国能为了小莉下乡,就不可能跟小英抢顶替的名额,都是他的妹妹。 这一个月小贵看的很明白,全家人对她都挺友善,就是小元和小英对自己有点不带恶意的轻视。其实上海人对外地人都挺看不起的,大国带她出去玩,她的东北口音一出总有人会说“外地人”,更有甚者还来一句“乡下人”!小贵甚至想,公公婆婆能最终接受小梅,一个是小梅怀孕了,再一个就是因为自己,毕竟跟自己比起来,小梅是上海人,是初中生。这话小贵没跟大国说!大国说要带她去公园动物园去看电影去吃冷饮喝咖啡都兑现了,给她买了各种没有吃过的甚至没有见过的东西,带她划船,带她去照彩照。大国说这是他们的蜜月。小贵觉得这一个月过的真的很甜蜜,就算是婆婆给的见面礼不如给小梅的,仅仅是一个三克重的小戒指。 上族谱的时候公婆补给小梅礼,老爷子的红包里多少钱老太太的红布包里是什么小贵不知道,可第二天小梅他们来时小梅手腕上多了一个细细的手镯小贵看到了。也许其实这是小梅自己的首饰,可是小贵直觉这肯定是前一天老太太给的。这话小贵也没和大国说,东西是老人,他们爱给谁就给谁,给什么都是心意,小贵觉得跟兄弟姐妹争多少没意义。况且老太太对自己也不差,一个月天天换着法子跟宋娘娘一起给自己和大国做好吃的,也许老太太主要是为了大国,可自己也吃了,在马场每天馒头面条白菜土豆,小贵真的觉得这里是天堂。可是天堂再好也不是家,这话小贵还是不能跟大国说。 小贵就在胡思乱想中吃了中饭和晚饭,出去打听消息的小元还是没回来。老太太有点急,下午就想让大国出去找找,被老爷子制止了,大国离开上海十多年,人生地不熟地上哪儿找去。大民和小莉小英都在上班,小元今天是请假送大国他们的,老太太已经决定晚饭后如果小元还不回来,就让大国去找大民一起去找小元。 第4页 大国吃了晚饭刚要去找大民,小元回来了,一头汗,不等老太太开口责怪就嚷,“唐山地震了,死了好多人,北上的火车都停了,这个月你们别想走了。”全家都吓了一跳。 老爷子问:“死了好多人?” 小元点头:“嗯。” “到底多少?” 小元摇头:“不知道,有说几百的,还有说上万的,明天早上听新闻吧。” 小贵对死亡没有真实感,就是有点急:“我们的探亲假就休到月底,月底前回不去要扣工资的。” 老爷子有点不满地看了小贵一眼。 小元皮皮地道:“火车不开,你有什么办法啊。” 大国安慰小贵:“明天听听具体原因,真是天灾人祸,咱们给单位发电报,情有可原最多按事假扣钱。” 那一个月就是十多块钱!小贵一急,就觉得头晕,整个人都感觉噁心,开始干呕。 所有人都吓一跳。大国冲上来扶她坐好,小莉拿过手巾给她擦,小元和小英傻在一边。宋娘娘端过水给她,仔细看看,回头喊老太太:“太太,你看阿二媳妇!” 老太太也忙上前,仔细看小贵脸色,又摸她肚子,片刻后欣喜地道:“小贵,你有了!” 在唐山大地震那天晚上,小贵得知自己已经怀孕两个月。 她和大国有自己的孩子了! 第2章 第二年:1977 1977年2月2日,儿子小南出生,只比大民家的小东晚了十四天。八斤重的大胖小子,头髮乌黑浓密,浑身通红,哭声嘹亮。没过一个礼拜孩子的皮肤就变的雪白,谁来看都说这小子太俊了。而且这孩子疼父母,除了饿了拉了尿了都不怎么哭,白天小贵背着他上班,他也不怎么睡,晚上吃完奶就一觉到天亮,一点不闹人。 大国和小贵的家也越来越有样子。他们从上海带回不少东西,老爷子老太太给的,还有兄弟姐妹送的,再有就是他们婚礼亲朋送的钱和东西家里也全给他们带上了。两口子回马场后好多人到家来看,再就是因为在家多待了一个月,好多知青都羡慕的不行,说他们运气好,赶上了大地震。被场里的领导听到专门开大会对这些人提出了批评。 小贵拿出带回来的大白兔奶糖招待客人,巧克力就没捨得拿出来,一直藏着,有了小南后就每次掰一小块给儿子舔舔甜甜嘴,儿子舔完剩下的就塞进大国嘴里。大国爱吃甜食。 有子万事足,两口子工作也一如既往地认真,就觉得日子特别顺。虽然他们还是经常缺钱,一个月见不着几次肉腥,可两人还是特知足,小贵甚至觉得一辈子这样都可以,上班,赚钱,把儿子养大,给儿子攒钱,隔个几年就回趟上海或自己的老家,让儿子见识见识大上海也看看东北农村,等儿子大了能多读书就多读书,不行就顶替大国或自己当个工人。大国的想法跟小贵差不多,不过他还是希望儿子能有机会回上海,他和小贵退休后能落叶归根。小贵觉得大国的愿望太远了,遥不可及。 直到11月14号,马场的大广播突然播了一条消息:国家恢復高考了! 知青们都沸腾了!老三届有底子的更是坐不住第一批涌向场部报名参加高考。大国听到消息,都没想到要跟小贵商量,直接就冲到场部办公室去了。去了才知道,12月10号就考,马场就不说了,连矿区都不是考区范围,离马场最近的考点在距离280公里外的大石寨!场部决定12月6日集中送考生去考试,统计好报考的人数后先派专人去大石寨买复习资料,来回差不多六七天。也就是说,留给马场这些考生的复习时间最多只有半个月! 知青们下乡都十多年了,东北招工来的最短也有五六年,以前学的得捡起来,这么短的时间能考上吗? 倒是马场高中的学生们,虽然教学质量不太好学生们学习也就那么回事,但认真教认真学的人总是有。大国好几个学生都报名参加考高。 小贵听到消息有一点茫然。她坚信大国如果去考就一定能考上,可到那时候他就是大学生了。刚结婚的时候她从没想过自己比大国差什么,大国读书多本来就是自己看上他的最重要的一点。去了一趟婆家,小贵觉出差别了,可回到马场回到自己家,小贵又感觉自己和大国是般配的,生了小南后两人的感情更好,也吵吵闹闹,也为了钱愁眉苦脸,但是日子过得安心踏实。 可大国成了大学生一切都会不一样。首先是提干,大国会变成干部,其次是工作,肯定会调动,如果大国调出马场了自己怎么办?能跟去吗?有单位接收自己吗?住哪儿?儿子以后上幼儿园上学怎么办?小贵心里一团乱麻! 大国压根儿没发现小贵的心思,他现在只感觉到兴奋和焦虑。 “贵儿,我能考大学了!贵儿,你说我能考上吗?就这么几天时间,我能考上吗?还好我一直教数理化,生物也能对付,语文和政治就得突击一下了,外语没办法,早忘光了。贵儿,你准备一下,晚上我几个学生到家一起复习,我给他们补理科,他们给我补文科,先看课本,等复习资料来了就做题,找题感。” 小贵劝他,“你一定行的。别急,先吃饭,等会儿我就把蜡烛都拿出来,别用油灯了。你别怕浪费,点亮点看书,晚了我下面疙瘩给你们当夜宵。就是别熬夜,十二点前一定要睡,不然没效率。” 大国眉头舒展了一点:“听你的。” 这天开始,大国每天和三个学生一起学到晚上十点,十点一到学生们各回各家,大国接着看书到十二点。第二天上班,课间都在做题,中午回家吃饭都捧着书,场里买回复习资料大国第一时间就领回来,废寝忘食地背书做题。半个月里连儿子都没抱几次,更不用说和小贵说说知心话唠唠家里的事儿了。到12月6号,外面大雪已经有一尺厚了,小贵收拾厚棉袄棉裤还有两套换洗的内衣,又咬咬牙买了一双新棉鞋,让大国穿戴好背上书和纸笔,抱着小南把他送上场里的卡车,还不忘给他塞了一大包刚烙出来的热饼,一壶水一个大咸菜疙瘩。 把大国送走后小贵心里空空荡荡的,这是他们结婚后第一次分离,那天晚上小贵紧紧抱着儿子靠在炕上睡了一宿。第二天起来该干什么干什么。 17号晚上八点多大国他们才回来。这次马场参加高考的人有一百八十多个,场里的几部卡车都用上了,去的时候浩浩荡荡大家情绪都很高,回来的时候也不知是累了还是没考好,有点静悄悄的。大国都进家门了小贵才知道。小贵直接跳下炕就冲到大国面前,“你回来了!” 大国把包撂到地下,推小贵上炕,“回来了。你看你,外面零下三十度,就算屋里点着炉子你也不能光脚啊,快回被窝。” 小贵心里甜丝丝的。 “儿子睡了?” “睡了。” 大国笑了:“你怎么还不睡,知道我要回来?” 小贵斜了他一眼:“我哪儿知道,这大雪天谁说的准,我去场里问了,人家说得看天气,要是大雪封路不定哪天回来呢。说你们能按时到大石寨都是老天帮忙。” 大国脱外衣:“就是这话,路上难走的很,雪都过膝盖了。” 小贵穿好衣服鞋子,给大国打洗脸水洗脚水,“吃过了吗?” “车上吃的凉馒头。” “我给你下碗面去,打个鸡蛋卤。” “行。一个鸡蛋就够,别搁多。” “多了明天我不会吃啊。” 大国笑笑没再说什么。 等小贵做好面端进来时,看见大国趴在儿子边,不错眼地盯着儿子的睡脸,不时摸摸儿子胖乎乎的小脸。 “别把他吵醒。” “这小子皮实着呢,吵不醒。”大国接过面,唿噜噜地吃起来。看来是真饿了。 小贵看他吃的差不多了,才问:“考得怎么样啊?” 大国从碗里抬起头,掩不住的笑容,“不错,我估了分,至少能考230。” “那多少分能考上?” “考场的老师们都说,咱们内蒙的分数线不会超过200分。” 小贵真心实意地替大国高兴:“你一定能考上。” “当然。”大国难掩得意和兴奋。 那天晚上,小贵靠在大国怀里,紧紧抱住大国的手臂,心想:明年,大国就要去上学了,四年啊……第3章 第三年:1978 1、过年前大国收到了录取通知书,学校挂号信寄过来的。这几天场部一收到录取通知书都敲锣打鼓给送到家,大国考得分数最高,可是收到录取通知书却比较晚,原因是他的学校一般,白城师范学院。建丽考上了吉林医大,是整个马场第一个收到录取通知书的。 第5页 大家都来恭喜大国,恭喜他成了大学生,大国当着人也是笑容满面。可是小贵知道大国是有点郁郁的,因为他是老师,所以对口的学校只能是师范类学校。他想考回上海,可分数不够上海线,被直接调剂到了扩招的白城师范学院,化学系。唯一能往好处想的就是小贵的老哥在白城工作,娶了白城当地的姑娘,在那儿立家。 这次马场考上的人有十二个,其中九个是知青,还有两个就是跟着大国一起复习的学生,建丽是唯一考上的招工生。跟着大国复习的还有一个学生,差两分没考上,大国把所有的复习资料都给他了,几个月后这孩子夏季高考考上了长春邮电学院。 白城师范学院3月9号开始报到,3月13日正式开学。白城子离小贵老家洮南二龙乡不远,也就一天半的车,他们准备在大国去学校前先回趟二龙乡看看小贵的父亲和兄弟姐妹,大国还没见过他们呢。 一过了元宵节小贵就开始收拾这个收拾那个,上学用的铺盖、被褥、脸盆、脚盆、暖水瓶等等等都要自带。大国说有些东西可以到白城再买,可小贵不放心,暖水瓶衣架香皂什么的不是想买就能买到的,况且白城子人生地不熟,就算有老哥在,老哥也不可能次次都带着大国一起去买,到时候缺了什么,难受的是大国自己。 小贵就一件一件想大国可能用到的东西,连手纸都塞了好几卷在行李里。 大国又是感动又是好笑,抱着小南跟在她身后转,小南看见家里热闹劲儿,咯咯咯地笑,孩子已经能啊啊啊地叫爸叫妈了,说起话来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大国让小贵吃饭,“你快吃中饭吧,待会儿还得上班。我在家又没事,行李还不会收拾?”大国考完试回来学校已经放寒假了,马场冷的很,寒假能放三个多月,上学前大国都不用上班,天天在家带小南。一想到自己去上学一个学期才能回来一次大国就特捨不得老婆孩子。 小贵不理他,“袜子得多带几双,回头我再做出几双来你带去。你太爱干净,不知道学校洗澡水够不够?可千万别洗凉水澡!饭菜要吃热的,别又一看书就忘了吃饭,还有你吃不惯棒子面大碴子,到了学校千万买白面馒头白米粥,别省钱!” “贵儿,我的钱真的够用了,你……” “这事儿都说定了,还磨叽什么!真受不了你们南方人黏黏煳煳的劲儿!”小贵呛了大国一句,“你的基本工资十九块 ,我再拿出十六块,凑个整三十五,每个月给你寄过去。学校那边每个月八块钱补贴,一共四十三块钱,去了饭钱还有你买书的钱剩不下什么,钱不够就写信告诉我,最次我也能借到钱给你寄过去,你在学校是能向同学开口啊还是向老师开口。” 大国不服气:“我能拿奖学金!” 小贵哼一声:“你别煳弄我,我问过了,奖学金要等学期末才有,救不了急。买书的钱不够就跟我说,你可别想着省饭钱,回来要是瘦了我可饶不了你。”大国那个宁可省饭钱也不肯省买书钱的脾气,小贵可算是领教够了,结婚两年,有一多半的吵架就是为了他买书,屋里墙角堆的书比刚结婚时又多出了一大摞! 大国无奈:“好好好,一定不省饭钱。”颠颠小南,“儿子,你妈真啰嗦是不是。快,让你妈别干了,先吃饭。” 咯咯,小南冲着自己亲爹傻乐。亲爹叫他:“说,妈妈,吃饭吧。” 小南很高兴:“妈!吃!” 小贵也乐了:“这臭小子,不知道是在让他妈吃呢还是自己想吃。” 大国催她,“他早吃过了,你快吃吧。我带他出去转转,别看见你吃他又要吃。这小子够沉了,我抱着都手酸。” 小贵摇头:“你别太宠他了,让他下地自己走,他能走了,就是懒。” 大国已经抱着儿子往门外走了,“外面地上还有雪呢,等回来了再让他走。对了,别忘了给你家里带的东西。” “忘不了!”看着爷俩出去,小贵关上门,回屋坐下端起饭碗开始发愁,不知道该给家里带些什么。大国是上海人,刚考上了大学,又是第一次登门,乡下的亲戚朋友肯定都来,不出正月又都算年里,这回门的礼可怎么办啊! 2、大国和小贵是2月28号半夜到娘家的。矿区到洮南要两趟车,发车时间倒刚好衔上,一天半就到,可从洮南县到二龙乡没有班车,他们坐在雇来的驴车上走了六个多小时才到,把小南颠的只哭。板车没遮没拦的就干冻着,这叫一个遭罪。 到家时,家里人都睡了,看见他们来了都折腾起来。屋子早就腾出来了,就是没烧炕,小贵的四妹小富赶着给他们烧炉子还抻了一锅面片汤,小妹阿宝就给他们哄小南。 小贵的家在乡下算是大户,他们兄妹九个,小贵排行第六。上头三个哥哥,大哥在成都工作,二哥是乡中学代课老师,老哥在白城子建设局。两个姐姐,大姐嫁给了乡大队长的侄子,自己在供销社当营业员,二姐嫁了人没工作。下面一个弟弟两个妹妹,弟弟早夭,妹妹都在读书,小富在洮南县中专读财会,阿宝初三,不爱读书,已经在相看人家了。 大国觉得小贵的家人对自己比对小贵要热情。这本来情有可原,自己是新姑爷头一次上门,自觉也算一表人才配得起小贵,岳家对自己热情本不错。可是对比他们对小贵的态度,大国心里就不舒服。岳家的人除了大姐和小富都管小贵叫小六、小六子,连最小的阿宝都这么叫,大家叫阿宝小九的时候就透着亲切,叫小贵小六的时候大国怎么听都是轻慢!只有大姐叫小贵三妹,小富叫三姐。大国觉得也就这两个人是真心惦念小贵,对于小贵回家真心喜欢,不会因为小贵嫁给自己而高看她一眼却总是透着漫不经心。 那种因为小贵嫁给自己而对她高看一眼的感觉在亲戚朋友上门的时候更加强烈。大国一方面对于能给小贵带来荣誉而自豪,一方面又为大家对小贵的态度而不平。在大国的眼中小贵是千好万好,凭什么到了别口里就成傻子了,还说小贵傻人有傻福,嫁了个有出息的男人。小贵二嫂娘家妈来时,更是直接问大国你怎么看上傻六了?!我们家几个闺女不比这傻子强?大国差点当场翻脸,还是小贵拉住了他,小贵二嫂也抹不开面,一个劲儿说自己妈“妈你又煳涂了?说什么呢!带我妹回去”,小贵的二哥就和媳妇一起推他丈母娘走,他小姨子临走还不忘抓一把小贵带来的大白兔奶糖。 大国气闷,抱起小南,“我带儿子出去透透气”。一屋子的人都挺尴尬。这天过后,大姐和大姐夫就把他们三口接到自己家去住了,说是带着大国小南看看乡村风光。 大国明着跟小贵说:“你们家只有你大姐和小富对你是真心的。” 小贵什么都没说。她能说什么!跟大国说自己娘家人不好?再不好,他们也是她的亲人。 小贵妈走的早,小贵到马场第二年就没了,走的时候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她爸在门口抽旱菸,回屋里才知道老伴儿没了,儿女更是一个也没在。 大姐嫁人早,十六岁就嫁给大姐夫,大姐夫比大姐大了整一轮,是最早的工农兵大学生,眼界高的很,谁都看不上,把他父母和叔急的不行,他们家三房就大姐夫一个男孩儿。大姐夫看上大姐后他叔也就是乡大队长亲自上门提亲,送了一头猪一头羊两大块牛腿肉还有一百斤面!这彩礼在当时简直惊动了十里八乡,所有人都说大姐有福气。 然后大姐就嫁了。一嫁过去就成了乡供销社正式职工。一年后比大姐还大一岁的大哥就入伍当兵了,之后十几年就回家过一次,带新媳妇回来的,后来有了三个女儿。现在大哥也就每个月给爹寄那么几块钱的情分了,连爹都不怎么提这个大儿子。 大姐生下大儿子后,做乡中学校长的大姐夫把二哥安排进去做代课老师。二哥只有小学文化,当不了正式老师,可因为大姐夫,他的待遇和正式职工一样。然后是老哥,大姐供他读书大姐夫的叔叔就给弄了工农兵大学的名额,分配的时候又出力,现在在白城子建设局是干部编制。二哥老哥娶妻的钱也是大姐出的大半。 再有二姐,傻六的名头就是二姐叫出来的。自己十岁不到就跟着兄姐一起挣工分,拔糙翻地割麦子什么都干,二哥干活也没说的,连小富都帮着捡柴火,偏二姐天天哭天抹泪的,手上划了一道口子就跟爹哭,说不想干活,想早点嫁人,过上跟大姐一样的好日子。二姐长得漂亮,是附近几个乡里第一份的美人,手也巧,做的衣服和鞋很拿得出手,嘴更巧,说起好话来特别中听。可就是这么能说好听话的二姐,给自己取了个傻六的绰号,一直到自己十六岁招工去马场,整整被全乡的人叫了六年的傻六。 第6页 二姐嫌自己傻,干活太实在吃的又多。别人不干的脏活累活只要组长分配自己就去干。二姐就说咱大姐夫的叔可是大队长,咱们都是叫老叔的,有他老人家的面子在,你说不干组长肯定不敢说别的。可是小贵觉得这样不好,二姐不干活组长没说什么不是因为老叔,是因为自家两姐妹一个干的少一个干的多组长才不说话的,况且每个月结工分的时候二姐和自己的都是一样,二姐从来就没说过什么,照样叫自己傻六,照样嫌自己吃得多。干活累可不就吃的多,小贵心里其实是委屈的。 二姐十八岁嫁人,嫁了乡里世代木匠家的大儿子,三年生了两个儿子,二姐夫疼二姐,家里的活儿一点不让二姐干,下地、干活、家务一手包,连饭都是婆婆做好端来的。可是人的命真的没法说,二姐怀三儿子时二姐夫一病不起,送到县医院,一查是肺病,痨,没得治,回家后躺了半年就没了。二姐的苦日子开始了,以前连拔糙都叫苦的人,带着三个儿子干活种地还要忍受婆家的嫌弃,要不是老叔帮衬,二姐夫留下的房子和地都要被婆家要回去。被认定克父的小儿子不让跟爹姓,最终跟了二姐姓。后来有挺多人想要娶二姐,可人家不要孩子,倒是有两个实诚的肯要大的和二的,但是克父的小儿子人家都不要。小儿子婆家不肯认,送回娘家也不可能,二姐一咬牙发誓不嫁了,就守着三个儿子过。到现在也有五六年了。 这次回来见到二姐小贵差点没认出来,老了那么多,三十不到的人看上去快五十岁的样子。看见自己就掩饰不住的嫉恨和不甘,都没怎么跟自己说话,就是让三个孩子叫了大国一声三姨夫,然后拿着自己送的料子和糖果香菸就走了,连饭都没在娘家吃。 小贵觉得二姐有理由嫉恨,因为她只要晚半年结婚,招工的名额就是她的了。就差半年时间,马场来人招工。得知消息的老叔第一时间告诉了大姐,大姐连夜到乡里给小贵报了名,那时小贵虚岁才十六,靠着老叔的关系第一批就招上了,知道消息的二姐当时的表情小贵一辈子都忘不了:即对自己的生活很满意又不甘心工作的机会被个傻子得了的纠结的表情。最后二姐还说了一句:“内蒙古可冷了,你个傻子到了那儿别冻死了。” 唉,人啊,路都是自己选的,就该认命。 小贵这几年主要是帮衬小富,供小富上学,爹那里就是每月两块钱再加点野菜蘑菇干什么的,还不是每月都寄。从小爹对自己就淡淡的,即不像对大姐的倚重也不像对二姐的喜爱,小富和阿宝都小,爹也不放在心上。这次回来倒是看见爹对阿宝就像当年对二姐,对小富,更多的是小富能读书,盼着她出息。对自己还是那样,爹也觉得自己嫁给大国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小贵不跟大国说这些。她就是看着大国。 大国和大姐夫谈论世界名着什么九三年啊皇后的项鍊啊;大姐夫夸大国说他一个理科生竟然看了那么多书是个做学问的人,将来一定有出息;大姐夫给大国讲他那时候上大学的事情,告诉他应该注意点什么;小富天天跑来请教大姐夫三姐夫功课;小贵和大国每天回去一次看爹。 小贵带了六条飞马两条大前门,这些烟都是在上海办婚礼亲戚送的,大前门给爹一条还有马场特产七十度青稞酒一瓶,大姐二哥二姐还有老叔,一家一条飞马,二嫂小富阿宝是一人一块的确良,又送了二姐两米棉布给孩子做衣服。大姐的两儿一女送的是一套成语字典和两包二两的大白兔奶糖,二哥的一儿一女一人一包大白兔。到白城还要给老哥老嫂一条飞马一块的确良。最后一条飞马和两斤马场当地的水果糖用来招待来往的亲戚朋友,来的人太多,有尝到味儿的,也有什么都没捞着的。 还有大姐的公婆,小贵偷偷送去了一块的确良和一瓶青稞酒。剩下的那条大前门小贵没拿出来,那是给大国带去学校打点人情的。 那年从上海带的烟还有一包熊猫,是临回来公公塞给大国的,那烟小贵差点没供起来,就场长来家的时候拿出了两根,小贵觉得场长都是哆嗦着抽的。剩下的小贵用蜡封好,怕受cháo或是走了香味儿。 这次回来小贵想了再三到底没给她爹带两根。她爹好面子,拿了熊猫烟肯定全乡去显,会给大国惹麻烦的。 在二龙乡待了不到十天,大国就该去学校报到了。到洮南县得半天,县里坐火车到白城还有大半天。大姐借了供销社的拖拉机,大姐夫开着送他们去县里,小富也快开学了,跟着一起。一个乡的人几乎都送出来了,大国在村口给大傢伙鞠躬道谢。小贵抱着儿子跟父亲还有兄弟姐妹道别,让儿子给姥爷说再见,小南很乖,特别有礼貌地向姥爷道别。她爹对小南一般,远不及二哥的儿女,小贵不在意,可小南很分亲疏远近,就像这些天哄他最多的是他老姨,他也是对大姨最亲! 小贵和大国抱着小南坐在拖拉机后座,小富坐在大姐夫旁边。一路上轰隆轰隆,大国伏在小贵耳边小声说:“还是你大姐家住的舒服,自在。 小贵扑哧一下笑了。这爷俩,还真是一个样儿。 3、7月底大国放暑假回家,给小贵娘俩带回一块蛋糕一瓶汽水。小贵喝了一口汽水就全给小南了。自己在上海喝过汽水,儿子还没喝过呢。至于蛋糕,掰开了爷俩一人一半,小贵一口没吃。 大国把一张门门九十以上还有两门满分的成绩单给小贵看,小贵从头看到尾,连白城师院的公章都看了好几遍,拿出相册,把成绩单折好放进去。 小别胜新婚,大国回来后就窝在家里,带小南做饭打水噼柴运煤还想洗衣服,小贵把他轰开,“做饭就算了,一个大男人洗什么衣服。” 大国揶揄:“那我在学校不洗衣服了?没结婚之前不洗衣服了?”又要去拿盆。 小贵推他:“里面可有我的裤衩,你也不嫌晦气。” 大国逗她:“你不嫌弃我,我怎么会嫌弃你。” 小贵笑得不行,到底不肯让他洗。 大国在家待了一个月,连续有人来串门。8月底回学校前一天晚上,场长和书记一起上门了。小贵拿出了两根熊猫,就抱着儿子到隔壁家去了,一直等听到领导走了才回家。一回家就看见大国手里拿着一张纸。 看见她回来,大国把纸递给她看。小贵把已经睡着的儿子安置好,就着油灯看。是场里明年的党员发展计划表,上面有大国的名字。 小贵不明白,“领导什么意思?” 大国揽住她的肩:“是好事。那年我就是入党积极分子了,本来去年底就该发展我,可我一考学,场里就犹豫不定,怕给我入了党,毕业了不回场里,这个名额就浪费了。” 这些小贵知道,“怎么又肯让你入党了?” “只要我答应毕业后回马场,他们就让我入党。” 小贵轻声问:“你怎么想?”她知道大国想回上海,就算不是上海大国也想待在城市里,哪怕是白城子这样的小城市,毕竟是城里人。 “我已经同意了。” “啊?”小贵愣住。大国跟她说了那么多毕业后的设想,有回上海的,有留在白城子的,还有分到长春的,还说只要站住了脚跟就给小贵办工作调动,他相信自己的能力,也就一两年的事儿。怎么就短短几个小时,大国就改主意了?“就为了入党?” “傻媳妇,怎么可能只为了入党。”大国伸手拧她脸。 小贵躲开:“那为什么?” “领导答应我,只要我肯回来,就把我调到矿区教育处,还有给你提干,直接助产士。一年!就一年!一年以后你工龄满十五年了就去矿区,总医院!还分房,楼房!就是矿区现在在造的三层楼单元房,楼上楼下,电灯电话,通自来水,还有仓房和地窖。矿区福利好,年年冬天分猪肉白菜冻梨,平价煤,集体供暖,而且教师子女入托入学全免费。”大国越说越兴奋,似乎小贵刚才进门看见的那个眉头紧皱的人只是自己的错觉。 小贵低着头:“那你不去城里了?” 大国顿了一下,搂紧她:“不去了,守着你和儿子,比什么都强。” 小贵的眼泪刷地就下来了:“嗯,咱们一家子在一起比什么都强。”她的喜悦大于遗憾,为大国的梦想而遗憾。 隔天大国就走了。 小南已经很懂事了,看见爸爸走,抱着大国的脖子哭,还是小贵硬把儿子的手掰开大国才上车,大国的眼圈也红了。 又过了几天,大国毕业后回马场去矿区、小贵到时候就提干的消息整个场子都知道了,有羡慕小贵的,有觉得大国亏了的,还有一些背后嚼舌头的说三年后的事儿谁知道啊,到时候场里的领导还是不是这些人都不一定呢哪儿就定下来了。 第7页 直到国庆后,预备党员公示名单出来,有大国的名字,背后说大国和小贵的人才少一点。几乎同时,小贵发现自己又怀孕了。 第4章 第四年:1979 1月6号腊八节那天大国到家,进门就看小贵的肚子,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天太冷穿得多,四个多月的肚子一点也看不出来。大国记得当年怀小南,四个多月时小贵的肚子已经很大了。那小子在肚里的时候小贵在上海好吃好喝的两个月,生的时候又是年前吃食多,大国放寒假变着法儿给小贵做好吃的。可是这一胎来的太不是时候,自己要上学顾不上家,小贵月月不差时候的给自己寄钱,只有多寄没有少寄,他们母子一个月就二十多块钱,细米白面都是儿子吃,小贵顿顿黑面窝头大碴子粥就咸菜,什么都是紧着儿子,自己一点营养也没有。本来想着就这几年,大家一起熬一熬,自己一毕业日子就好过了。可现在小贵怀孕了,先不说营养不营养的问题,7月的预产期,还不一定能赶上放假,小贵一个人还要带小南!大国一想到这里就觉得不可能,去年一接到信大国拍电报让小贵把孩子打掉,小贵也拍电报,就两个字:“不打!” 小南看见爸爸回来了开心地大唿小叫。小贵忙前忙后地收拾行李做饭。 大国哄着儿子,好几次想张口劝小贵把孩子打掉,都被小贵岔过去。直到儿子睡下,大国按住小贵:“贵儿,打了吧,再过几天就不能打了。” 小贵扭头不看他:“我从没想过要打。” “你怎么就那么拧呢?我信里写的还不够清楚,这孩子不能要!” “我一个人生就行,我们主任来给我接生,还答应派人轮流照看我几天。隔壁黄嫂子昨儿来说要帮我带小南。我一个人能行!” 大国气急。可他少与人争执,吵架更是不会,急起来就背着手在地上来回走:“怎么就说不听了你!” 小贵就是不听:“我不会打掉自己的孩子!” 一整个年两口子都在为这事儿闹气。过了二月份孩子满五个月了,大国知道是不能打了,即心疼小贵又气小贵不听说。小贵也气他非要打掉他们的孩子,两人都不怎么说话,有话说还让小南传话。小南已经两周岁了,话越说越熘,颠颠地在父母之间跑来跑去,一间半屋子就不够他跑的了。要不是外面大雪,这孩子早跑出去撒欢了。 直到大国要回学校了,临上车,大国看着小贵硬邦邦地说了句:“你一定要平平安安的,我一放假就回来!”不等小贵回话就上车了。 小贵牵着小南,摸着自己的肚子目送车子开出马场。心里有点安慰也有点失落,大国不放心自己要自己平平安安的,可却一句都没提肚子里的孩子。 接下来的日子照旧,每到月底没钱了就煮几个土豆沾盐吃。开春的时候跟着同事们去挖野菜,婆婆丁最受大家欢迎,其次是蕨菜,营养好就是味道差了点。至于蘑菇,蘑菇圈离马场有点远,小贵身子沉,不敢去了。就这样到预产期,肚子一点动静儿没有,主任给听了心音,心音有就是挺弱的。然后7月底大国回来,再到8月底回学校,小贵都没生。要不是偶尔还能感觉到孩子的动静,小贵都怀疑孩子还在不在了,连主任都让他们两口子做好准备,这可能是个死胎。 大国这次走比上次还要忧心忡忡,甚至都不想走了。然后小贵就哭了,后来大国就哭着回学校,临走前一遍一遍嘱咐小贵要平平安安的,还给隔壁黄嫂子送了十块钱,托黄嫂子照看小贵,还有就是第一时间给自己拍电报报平安。 大国一走,黄嫂子就把钱给小贵送回来了。 黄嫂子跟小贵抱怨:“不就是照顾你个月子带带小南吗,还收钱?!你们大国也太小看人了。再说了,女人生孩子不就跟母鸡下蛋一样吗,你们家大国至于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吗。我生我们家大丫的时候,上午下地下午生孩子晚上起来给一家人做饭,怎么他媳妇就金贵了。” 小贵笑着听着。黄嫂子就是这三间土坯房那一半的女主人,和小贵做了三年多的邻居。小南出生前两家来往不多,也就是看见点头招唿一声。黄嫂子没工作,她男人是场里的电工,收入不差。两人有四个女儿,大的那个已经挣工分了,最小的比小南大三岁。 有了小南后两家的来往才多起来,黄师傅和黄嫂子都可稀罕小南了,经常把小南抱家去,给吃给喝,对小南比对他们家四丫都好。他们两口一辈子就想要个儿子,可偏偏就四个姑娘。没有儿子自觉低人一等,和别人交往都小心翼翼地,深怕人家看不起他们,黄嫂子在家里一点地位都没有。 和黄嫂子来往多了,小贵发现黄嫂子其实是个响快人,就因为没有儿子,这十多年生生把脾气秉性都磨没了。 现在听黄嫂子数落大国,小贵也不反驳。小贵是卫生员,管接生,虽然不是学校里学的,可该会的师父也都教了。像黄嫂子这样的,一般是活不过五十岁的,这样的女人在生产时消耗的是身体的根本,这是以后怎么补都不补回来的。黄嫂子这份情小贵记下了。 9月19号那天凌晨小贵发动了,黄嫂子连夜去敲卫生所主任的门,主任老太太赶过来一直折腾到三点四十,女儿小西出生了。孩子生出来不足四斤,面孔发黑浑身紫涨,一根头髮都没有,还没有哭声。幸亏主任有经验,连着吸出了五六口痰,按摩拍打了一阵,半个多小时后孩子才发出微弱的哭声。小贵抱着女儿直掉眼泪,还是主任把她摁住不让她哭。 之后的日子对小贵是一种煎熬。女儿那么瘦弱,自己偏偏没有奶。想起生小南的时候自己奶水多的胸前还得垫毛巾,小西却一口母奶都喝不上,小贵就觉得对不起女儿。早知道就不那么省了,怎么样也该吃点什么,怎么就仗着自己身体好就觉得女儿在肚子里不会受委屈呢?先天不足,后天多少都补不回。 小贵在月子里哭了好几次。一出月子就把小南送场里幼儿园了。小南虚岁已经四岁,之前是捨不得,现在有了女儿,小贵想好好带女儿。连小南都说妈妈有了妹妹就不喜欢自己了。 可小南也喜欢妹妹,总是问妈妈妹妹怎么这么小这么黑,妹妹什么时候才能长头髮,妹妹怎么总是哭,妹妹好丑比隔壁四姐还丑,四姐太丑大家都欺负她,我一定要保护妹妹不让人欺负。 小贵心里难受。小西比小南难带多了,整天哭,哭累了睡,睡醒了还哭!偏孩子没力气,哭声跟小猫崽似的,不吵人,却听着揪心。没有奶水,自己就每天餵她米汤。求着人弄来羊奶煮好了,可小西一口都不吃,加了白糖也不喝。牛奶是别想了,根本弄不到。把小贵急的把仅剩的几块大白兔奶糖用水化了给她喝,女儿还是一口不吃。连黄嫂子都说,这小小的孩子嘴太叼了,连米汤都只喝大米汤,换了小米的都不喝。 两个月了,小贵就觉得女儿一点没长,皮肤还是皱地发青,头髮长了几根,蜡黄蜡黄的。小西只有眼眉长的好,和大国小南一样的峰眉,细长入鬓,眼睛又大又亮。隔壁四丫来了,说不敢看妹妹的眼睛。小贵问为什么,四丫说冷! 看过小西的人都嘆气,主任老太太都劝小贵说不行就算了,这孩子恐怕养不住。小贵第一次和领导顶,“胡说!我女儿!怎么就养不住了!” 可没过几天小贵又发现问题了:小西的腿伸不直! 把儿子扔到隔壁,小贵抱着女儿就跑主任家去了。进了门差点跪下让主任给女儿看看。老太太扶着小西瘦巴巴的腿,摸了半天骨头,嘆气:“罗圈腿!” 小贵愣了半天。反应过来后抱起孩子就往场部跑,直奔值班室打长途电话。大国学校的电话小贵一直记着,可一次也没打过,长途多贵啊,再急的事最多拍电报。现在小贵顾不上了,她急切的想听到大国的声音。 电话打过去,对面接了说去找人,等半个小时后再打过去。 小贵挂了电话抱着女儿呆呆的坐着等。小西猫叫一样的哭声没断过,声音虽小,眼泪却没断过。这么小的孩子,哭起来已经有眼泪了!值班大姐什么都没说,给小贵到了杯热水,又给炉子多添了几块煤。 小贵心里翻江倒海。她知道什么是罗圈腿,她见过。小时候乡里就有个女的是罗圈腿,两条腿就是一个o型,二十多了都没人要,很少出门。听说在家天天干活还吃不饱,总被父母兄弟打。有限几次出门,还被村里混子跟着辱骂,叫她“腿都合不拢的小娘们儿”!小孩子也朝她扔石头。小贵那时还小,就觉那些小孩子欺负人不对,不愿意再理他们,可二姐不以为意说碰见傻子瘸子大家不都扔石子吗? 可那姑娘不傻也不瘸!小贵已经记不清那姑娘的脸了,可是那o型的腿还有拱肩缩背的样子却一直记得。后来听说她被家里嫁到山里去了,去给一个老光棍生孩子。 第8页 小贵觉得浑身发冷。 这半个小时怎么那么长! 等了十多分钟后,场部的电话先响了,值班大姐接起来,嗯了一声,直接塞到小贵手里。 “贵儿,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大国的声音从几千公里外传来。小贵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几乎崩溃:“大国我错了,我不该不听你的!大国,小西是罗圈腿!大国,我们的女儿是残疾!大国,大国,大国……” 小贵不停的叫着丈夫的名字,仿佛这两个字能给自己力量,让自己撑下去。最后自己是怎么挂电话的都不知道,耳边一直是大国的声音:“贵儿,没事儿,有我呢。没事儿,我在呢!” 第5章 第五年:1980 1、1980年2月5号,立春。小贵第二次踏上上海的土地。 从北京到上海的车挤得几乎走不了道,他们买的是站票,小南就坐在父母的脚上忍了二十个小时,小小的孩子靠在父母的腿上,紧紧抓住父母的裤腿,不哭不闹,连要上厕所都忍住了。旁边座位上的四个乘客看见小贵抱着孩子就空出了小方桌,让小贵能时不时把女儿放在上面歇歇。一家人就这样相互依靠着回到上海。 小元把他们一接进门,老太太就哭着迎出来,一把接过小西,抱着孩子掉眼泪。大国就牵着小南给爷爷奶奶磕头。 老爷子还是笔直地端坐在那里。“哭什么!有病就看!哭管什么用。两个孩子就留在家里,你们到时候该上学上学,该进修进修。孩子的事儿你们不用管!”老爷子一锤定音。 一家四口住进了后厢房。 小英出嫁了。现在家里就剩小莉和小元。知道他们这次回来是有事,大民和小英都没有第一时间回来,说等他们安顿好了再来看他们。 宋娘娘把小南抱过去煮了一碗小馄饨餵他吃完哄他睡了。老太太和小莉一起,把早就准备好的奶糕煮了倒奶瓶里给小西餵奶。 老爷子和二儿子两口子坐在客堂,小元也在一边坐着。 老爷子一根烟一根烟不停的抽,大国不抽菸,小元不敢抽。 小贵几次想开口,都被大国制止了。 直到老爷子放下烟。“我找了个正骨的大夫,请人家给孩子正骨。人家说了,孩子还小,矫正的机会很大,就是小孩要吃点苦头。这话我先跟你们做父母的说了,到时候你们别心疼。我们家的人都必须体体面面的,吃苦头也得忍着!” 大国站起来:“全听阿爹的。” 小贵也站起来,深深给老爷子鞠了一躬。 老爷子摆摆手。“小贵去进修的想法是对的,大国的决定不错,小贵你要听大国的。两个孩子留在上海你们放心。” 小贵哽咽:“爸,我捨不得孩子。” 老爷子狠狠掐灭香菸:“女儿捨得,儿子就捨不得了?!” 都捨不得。可是女儿得看腿,必须留在上海,况且上海有奶糕,女儿不会挨饿。把女儿留下就够难受的,现在又要把儿子也留下,这是在摘小贵的心肝啊。小南生下来后,这边就来信说让把孩子送回来,说这边各方面条件都好,对孩子有好处。可小贵捨不得,大国去上学她一个人那么难都没想过把孩子送走。这次送小西回来已经是不得已了,还要把小南也留下,小贵想想就心疼。 把儿女都送回婆家是大国在学校就决定的事,没跟小贵商量就和家里说定了。放假一回家,就让小贵申请去煤河医专进修。煤河医院是矿区医院的定向培训学校,每年给矿区名额,马场卫生所每年能分到3个。小贵的工龄和业务成绩早就够资格去进修了,进修了就有机会提干。一开始是因为不想和大国分开,后来是有了小南,等大国考上大学的时候小贵倒是想过等小南再大一点带着孩子一起去进修,白天孩子就扔校办幼儿园,可场里答应了让她提干她就又歇了这心思。 现在,大国让她去进修,在她为了女儿几乎伤心欲绝的时候。 老爷子看着小贵的表情,嘆口气说:“读书是好事,多学点东西,有个文凭。等孩子长大了,说出去自己妈是中专学歷,总比小学要好听吧。” 提到为了孩子,小贵的心疼总算缓了缓。这次大国难得的强硬,直接说出他的决定,不容小贵反驳,小贵一方面觉得有了依靠,一方面又恨大国不理解自己对孩子的心。大国放假至今,两个人既紧紧依靠互相汲取力量,又像是隔了一层什么,不如以前亲密。 可是老爷子说的有道理,等孩子大了,填父母履歷的时候,自己的小学学歷会让孩子难堪的。去煤河进修一年就是初中同等学歷。如果学得好让老师看中了留下成为正式生,再学两年就是中专毕业,对自己以后工作都大有好处。小贵一直觉得自己笨,学习不好,被老师看中成为正式生这种事从来没想过。听说转正式生的比率是百分之五,整个矿区这些年转正式生的一个手就能数过来,五个人里面马场一个没有。可是现在小贵突然对自己很有信心,为了孩子她都要把文凭弄到手。不但是给孩子长脸,还有要争取更好的条件,让孩子们不跟着自己吃苦。 小贵再次站起来深深地向老爷子鞠躬:“爸,我明白了,谢谢您。” 老爷子欣慰地点头。一旁一直紧绷的大国都松口气。 小元见气氛缓和了,夸张地拍拍胸脯,“总算做通工作了,还是阿爹你行。阿二急的快上吊了,说小贵为了儿子是不是留在上海都快要跟他闹离婚了。” 大国气的踢他一脚。小元拿起他爸桌上的半包烟就跑,还嚷嚷:“我去叫阿姆可以开饭了,饿死我了。” 那天吃完饭,小贵睡了自从女儿出生以来最安稳的一觉。 第二天老爷子就抱着小西到大夫那里去正骨,一个人都不让跟。小元悄悄告诉他们,老爷子托关系找的一个很有名的老中医,祖上是清朝的御医,给好多大人物治过病,小毛头这点小毛病人家根本不放在眼里。就是老大夫的脾气古怪,怕吵,轻易不给人看。 晚上老爷子抱着小西回来,小贵看到女儿整个腿都被厚纱布綑扎住了,除了头和手臂,浑身不能动,难受的更加哭个不停。别说小贵,连老太太宋娘娘和小莉都掉眼泪。大国躲到没人的地方大哭一场。 之后十天老爷子天天抱着小西去大夫家,直到小年夜那天才停。大夫那里不去了,腿上的纱布就成天成天的捆着,把屎把尿都不松开,就是勤给孩子换尿布勤擦洗。大夫说了过完年还去看,情况好的话以后每个半个月去一趟,半个月内都必须绑着孩子的腿,半个月洗一次澡换一次纱布,如果皮肤上生疮瘢就涂老大夫给的药。还有孩子总哭和挑食也是毛病,小西的肠胃太弱,没营养、吃的不合适孩子难受得就哭。为这老爷子甚至弄来了一听日本的奶粉,每天早晨沖给小西喝,其余时间泡奶糕。 三月初回去的时候,小西一直不退的青色皮肤已经白了不少,也不像刚来的时候只有暖水瓶那么一点点大了,晚上也能睡五六个点。至于小南,早就玩疯了,跟着他大伯家的东哥满弄堂的窜,小东查德一个弟弟,也高兴,自己的木马小□□小汽车都给弟弟玩,这些玩具小南见都没见过,对东哥的好感蹭蹭的,小哥俩亲的不行,一整个年里小东都住在了爷爷奶奶家。 大国和小贵要走的那天,小南难得安静了整整一早上,小东拉他去玩也不去,就是依在小贵身边。 小贵看看在老爷子怀里的小西,狠狠心掰开儿子的手交到老太太手里,咬着牙坐上三轮车。小南开始大哭,撕心裂肺叫爸妈,大国跳上车一把捂住小贵的眼睛,嗓子里要滴血一样喊:“小元,走了。”小元一声不吱,蒙头勐骑。小南的哭喊声还有老太太她们的涕泣都越来越远,小贵的心空了一大块。 2、回到马场,小贵就申请去进修。五一一过矿区总医院的审批下来,小贵一点一点开始收拾。都说破家值万贯,这次上海带回来东西大国用得上的都给他带学校去了,家里的东西像是身份证户口簿还有那个戒指和半包熊猫烟小贵都准备带走,几件好料子的衣服也带上,其余的东西不值钱,最值钱的就是大国的那些书,在别人眼中也不值什么。家钥匙就交给隔壁黄嫂子,毕竟两家住一起,看顾方便。 小贵安排好了一切。 暑假大国没回来,在白城子找了个临时的活儿给一个厂子做药剂实验。一个月给二十块钱还包一顿中饭。 小贵已经没有以前那么想大国了。他们需要钱!自己一去煤河就剩基本工资,十六块。煤河医专没有补贴,就算自己成了正式生也没有,到了那儿得想办法挣点钱。大国十九块钱工资加八块钱补贴,比原来少了近一半。还要给上海寄钱。大国以前从不给老爷子老太太寄钱,最多寄点蘑菇干野菜干什么的,只有父母补贴他的,可现在两个孩子都在那里,就算老爷子老太太什么都没提,还要顾及兄弟姐妹的想法。他们走之前小梅就说要让小东跟着爷爷奶奶,要给小东转幼儿园说是和小南哥俩有个伴。 第9页 小贵理解她的想法,都是孙子,不能厚此薄彼。况且,大民一早就说过不要老爷子老太太的房子,兄弟姐妹几个之间有默契,大国不能回上海房子归小元,大国能回来房子他们两兄弟一人一半。 老爷子的工资高。老太太没工作可是有嫁妆,虽然在抄家的时候没了一大半,可去年一平反国家给了不少补偿。都是儿女,老两口也想考虑周到,不能因为钱多了反倒让家人间心生芥蒂。 两个孩子在那边,每个月最少最少也得寄十块钱,否则大国和小贵自己都不安心。大国说了这钱由他负责,可小贵心疼儿女也心疼丈夫,大国一直那么瘦,还有那些穷讲究,牙膏一定要用上海防酸牙膏,洗澡一定要用香皂咸肥皂用不惯,洗头要用蜜蜂洗髮膏,内裤和袜子得天天换。小贵一开始还以为城里人都这样,后来才发现,人家女知青都没大国这样爱干净! 跟大国结婚后小贵也是内衣和袜子天天换,为这回娘家时把她二嫂膈应坏了,说她嫁了上海人就添了这些臭毛病,嫌弃娘家的床不干净了天天换衣服,胰子不用钱买啊!还有三天一洗头,一周至少洗一次澡,井水不要钱还要算打水的人力吧,柴火要去砍煤要用钱买! 小贵捨不得让大国节省! 这几个月,除了上班、收拾屋子,就是给上海写信。之前除了婚前小贵写了一封叩拜公婆的信之外,从未单独给上海去过信,都是大国写了她在最后加一句问候的话。现在,不到半年,小贵寄出去了十封信,光邮票钱就是八毛,信封五毛,信纸用的是处方单的背面。小贵不知道公婆会不会觉得自己是对儿女不放心,可她其实就是不放心,哪怕知道他们在上海肯定过得很好。她知道大国也给那边去了好几封信,回信里小元都嘲笑他们了。那边是每一封信都会回的,小莉或者小元代笔,每次都会告诉两个孩子多高了,多重了,小南幼儿园里教些什么了。小西周岁的时候还寄来两张照片,一张是小西坐在童车里的照片,小贵几乎认不出来了,一张是小南穿着小衬衫背带裤蹬着崭新的小皮鞋站在火车模型边的照片。照片后面都有字,小西的是说她抓周抓了支笔,小南的说他进幼儿园中班了。 小贵攥着照片大哭。 国庆一过,她和另外七个同事一起去煤河上学了。 第6章 第六年:1981 1981年的春节大国和小贵是在白城子过的。小贵腊八那天就到白城,大国去车站接她,接完直接带她回学校宿舍。白城师院一过了元旦就放假了,不回家的学生就集中住在几个宿舍里,知道大国媳妇要来,学校特例给他留了一件单独的宿舍。 “你们学校对你挺好的。” “是挺好的。”大国没提学校想让他留校这事儿。 小贵把包放下第一件事就是拿出儿子女儿的照片,大国笑容满面地接过去,“信上不是跟你说了吗,我也收到了。”父母给儿媳妇都寄照片了,怎么会忘记给儿子寄“看看是不是一样的。”小贵觉得公公婆婆那么周到的人,不会给他们两口子寄一样的。 果然,大国惊喜地道:“还真不一样。”大国翻出钱夹子里的照片,一张是老爷子老太太带着三个孩子的合照,另一张竟然是小南和小西的合照!小南坐在床上怀里抱着妹妹。夫妻俩窝在一起看照片,感觉冷冰冰的宿舍都有了暖意。 一直到二十三小年,大国都在药厂干活。小贵就给大国洗衣服收拾东西,看缺什么就给买了添上。 年三十下午,小贵老哥来学校接他们回家过年。吃了两顿饺子,第二天上午他们就回学校了。小贵来白城子一趟,就见了老哥这一回。 大国刚上学时,小贵写信问过老哥有没有来看过他。大国回信就一句话:有,老哥忙,不好意思麻烦人家。之后大国回家,只要小贵提起老哥大国都不太接话,几次后小贵就不问了。 背着大国,小贵悄悄写信问了小富,小富回信也没说什么,就说老哥像大哥! 小贵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次见了老哥和第一次见面的老嫂,小贵更明白了。给他们的儿子留了两包大白兔糖,烟和丝巾都没拿出来。 大国没阻止小贵把烟和丝巾带到她老哥家,也没阻止她带回来。“别难过,那年一条烟加一块布换你老哥请我一顿饭带我逛了一圈白城,这次两包糖换两顿饺子,互不亏欠。” 小贵不是难过,只是有点感慨。兄妹一场,分开十几年,情分也就剩这点了,这人与人的缘分一点也强求不得。 过完年,小贵回学校,继续一头扎进学习里,剩余的时间还是给比自己还小的班主任打进步。上课给小姑娘打水、擦黑板、搬书,下课上人宿舍看有什么活儿能干洗床单洗被褥打扫卫生。小姑娘其实也挺不好意思的,拉住小贵:“大姐,你真的不用这样,只要你成绩好,就能转正式生。我就是一个才留校的小老师,这事儿我说不上话。” 小贵也不矫情,“王老师,我托大叫你一声大妹子。大姐知道自己的文化成绩不拔尖,可大姐真的想多学点东西有个中专文凭。大姐不是那种会拉关系的人,你是班主任我就只认你一个,我求到你头上了就要有个求人的样子,不管你能不能说上话,我都要谢你!大姐穷,没什么东西,只能帮你干点活算是谢礼了。” 小姑娘见她都这么说了,也不好意思再赶她,小贵就这么坚持了一年。当中小姑娘还请她吃了几次饭,小贵也没推託,大大方方地吃了,干起活来更卖力。 小贵这样子当然有人看不惯,说她这是给人家当保姆呢。还有说她傻的,一个刚留校的小丫头能有什么能耐,真要巴结该巴结系主任和助教去。说的最难听的是和小贵一起来的同事,马场的那两个还好些,矿区的那五个人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了,仿佛小贵巴结小班主任就是丢了整个矿区来的学生的脸!为这她们几个合起伙来恶整了小贵几次,小贵也不含煳,忍了两次,第三次直接告到了学校保卫科,报案有人偷东西!八个人一个宿舍,保卫科的人来了就让大家都打开箱子,果然小贵丢的毛巾、被单、课本什么的都在那几个的箱子里。这事儿最后是不了了之,就是小贵在宿舍里更受排挤了,后来小班主任给她换了宿舍。新宿舍没人排挤她了,可也没什么人理她,小贵乐的清静。 小贵一直记得大国说的话,只要不犯法,不害人,不是损人利己,就不要怕人说,所有的事都贵在坚持。 小贵的文化课不拔尖,可她的实操门门都是满分,实操的老师都说小贵天生就是干妇产科的料。 这年7月份,123个进修生,她以综合成绩第六,也就是转正式生最后一名,拿到了煤河医专录取通知书!与此同时,大国毕业了。 第7章 第七年:1982 1982年7月底,小贵放暑假,风风火火地赶回马场。到了马场家都没回就到卫生所给在矿区的大国打了个电话。第二天大国就回来了。 去年转了正式生后小贵没回家,小班主任把她介绍到校医院干护工。一天八毛钱!那时候进修生都离校了,小贵才知道,自己转正式生小姑娘还真帮上忙了,小姑娘的爹是校学生处副处长!和自己分数一样的还有一个,人家文化课成绩更好,最后评定人选的时候评定组要投票决定,小姑娘的爹说了一句医生更注重临床经验,小贵就被定下来了。 小贵觉得自己太幸运。班里巴结系主任和助教的人那么多,可成绩不行没办法。倒是对那个和自己同分的同学有些歉疚。小姑娘就说,机会一人一半,就算投票也不一定是人家,大姐你没必要想太多。小贵的心才稍安,学习更用功了。 年初寒假她还是没回家,护工的活儿虽然又累又脏,可是有赚头,还三顿饭全包。这样算起来,自从80年10月上学至今,她已经两年没回过马场的家了。 倒是大国毕业后回了马场,两个月后调矿区教育处,现在是办公室科员,寒暑假就没有当老师时那么自由,放假还要每六天值一天一宿的班,他是新人,老婆孩子又都不在身边,替别人顶个班很正常,今年过年的时候三十和初一都是他的班。不过这对大国来说就是在宿舍看书和在办公室看书的区别!过年宿舍里的人差不多都回家了,宿舍也挺清静。假期大国一多半的时间都在看书,杂书和业务书都看,就算现在不教学,大国也不想把本职放下。然后夜深人静的时候,就盯着孩子还有他和小贵的结婚照看,看着看着就能睡着了。年三十晚上,大国吃着矿区领导白天下基层慰问送来的饺子,拿着老婆儿女的照片看了一宿。 小贵却忙到没心思想别的,过年前校医院收了二十多个产妇,年里扎堆生孩子,她一个勤工俭学的护工还是临时的,被产科护士长借走直到开学都不想放人走。大年三十晚上小贵帮忙接了三个孩子,一点都没想起大国和儿女。 第10页 本来这次暑假小贵没想回来,都和校医院那边说好了继续当护工,即省路费还能赚钱,连实习成绩都有了。可大国一封电报过来:矿区要分房了! 小贵着急忙慌的赶回来。 第二天一早大国坐最早的一班班车回来了。 这个家俩人都觉得有些陌生了,可家就是家,还是那么让人安心。 小贵熬了浓浓的大米粥还有两个盐鸭蛋给大国当早饭。等大国吃完了饭,问他:“分房的事儿咋样了?你一个人不行?不是说等过后再补个签名就行吗,怎么一定要我人回来啊。” 大国接过毛巾插嘴,细细地告诉她:“你知道的,领导的想法都多,你现在是煤专的学生,不像进修生学完就回原单位,你毕业了能包分配。人家不放心呗。” “诶呦!”小贵难得的撇嘴,“跟你那时候一样又要签什么保证书是不是?他们也不想想我男人在这儿呢,我能去哪儿!” 大国大笑,“那可不一定。你要是说想留校,你们医院乐不得呢。” 这倒是。小贵也笑了,“我的情况学校谁不知道,没人开口留我。”自己现在在学校是名人,连进修时候的小班主任的爹是校学生处副处长的事儿都不是人人都知道,托在校医院干的这一年多,学校老师都知道小贵这个人了,拿她给学生做榜样,尤其是进修生,小贵简直是他们改变人生的指向标。 大国今天特别开心,“人家开口你就留啊!” 小贵拧了他一下:“贫什么!说正事儿。” “你回来签了保证书,咱们选房余地也大点。说是说大小、房型都一样,可靠山那边的和靠大马路这边的能一样?南北通的、两个阳面的和两个阴面的能一样?还有,房子大小一样,仓房和地窖的大小还不一样呢,我可打听了,每幢楼把边的两个都比其它的大三分之一多呢。” 小贵咯咯咯笑:“就看出你是上海人了,精的你。” 大国一把抱住她,把她按坐在自己的腿上,“那可是咱们以后的家,说不准要住一辈子呢。咱们俩一起选,你回学校前搬进去,这儿的房子就还给场里,明年你一毕业咱们就把俩孩子接回来,南子正好上学,就进一小,比二小、三小教学质量都强。小西进总医院幼儿园,比教育处的还有校办的幼儿园条件都好。到时候咱们一家人团团圆圆的,比什么都好!” 小贵靠进丈夫怀里。大国描绘的美好未来让她幸福的浑身发软! 大国还在滔滔不绝:“我现在工资四十六,明年还得长,你明年回来工资至少也得四十几,矿区这边有风沙补贴,咱们都是干部了还有岗位补贴,算下来一个月咱俩能有一百多,四口人足够了。再回学校你别那么拼命,身体是革命本钱,有个好身体咱们才能一起过好日子,你说是不是?” 小贵没吱声。 大国低头看她,发现妻子已经睡着了,嘴角还含着笑。 大国亲了亲她的额头。 这几年小贵太累了,精神一直绷着,现在他们终于看见曙光了,窝在丈夫怀里,小贵安心的睡着了。 第8章 第八年:1983 1、1983年7月8号,大国和小贵从矿区启程去上海。 北方的夏天短,这个时候矿区学校还没放假,大国连探亲假加半个月事假。小贵没寒暑假,她一毕业先回马场办入职再回矿区,第四天矿区总医院的调令就来了,和大国又折腾回马场办离职。还到老房子去看了看,顺带看看老同事老邻居们。卫生所主任老太太已经退休了;隔壁老黄嫂子一家也过来看他们。倒是马场的知青已经没几个了,回城的回城,工作调动的调走,剩下的几个都是和当地人结婚有儿有女不符合回城政策走不了的。当然,也不乏结了婚再离婚舍家弃业也要回城的人,这些人的另一半还好说,差不多的都找人了,甚至有一对儿就是被抛下的俩人凑合在一起的。就是孩子可怜。 小贵一直觉得自己的运气好:工作也好,结婚也好,上学也好,都能遇到贵人。 大国笑话她:“什么贵人!就算是贵人也是看人的好不好,可不是谁都帮的。” 小贵心里甜得很,嘴上还说:“有一直夸自己老婆的吗?这不成王婆卖瓜了吗。” 办好手续回矿区,大国託了人,总医院给了小贵一个半月的安家时间,同意她八月底入职,不算探亲假也不算事假。 科员级别的安家费是一百二块,加上大国存下的二百多块,将近三百五十块钱,是他们这次来回的费用。 近一年的时间,家里已很有样子,除了夫妻俩睡的大铁床,桌椅板凳还有两个书架两张小床和厨房厕所一应零碎傢伙事都是大国一点一点做出来。矿区的条件比马场好的多,一年来大国的人脉关系也是突飞勐进,主要是下面学校的领导、老师还有就是学生家长。这年头,文凭越来越重要,招工时差不多的工作都要高中生、中专生了。矿区教育处每年到盟教育局领各类毕业证,年年都有十几张空白的毕业证给处里自便的,这里头讲究可大了。大国虽然在处里只是个新人,但教学资歷和学歷都摆在那里,现在的教育处处长又是他在马场时的老领导,矿区的一个副总指挥还是小贵的洮南老乡,几处加一起,大国在教育处的风头一时无两,弄点木头、油漆什么的非常方便。 大国对着家里的摆设其实没有小贵那么满意,“也不知道姑娘儿子喜不喜欢?” “咋能不喜欢。”孩子们的小床样子虽然简单,可是四个床脚大国都刻了小动物,儿子的是四个神态各异的小狗,漆了棕色,女儿的是四只小凤凰,大红色的。小贵看着就喜欢,还打趣大国,“儿子是小狗,女儿就是小凤凰!回来小南说你偏心重女轻男看你怎么办?” 大国不以为意:“女孩子应该比男孩子娇贵。” 小贵知道大国其实并不是更看重女儿,但是婆家就是这样的规矩,小姑子比大姑子娇贵,大姑子比三个儿子娇贵。来信也能看出来,大多是在讲小西,小南不过提几句身体健康学习认真而已。还有,那边每次小西过生日都寄照片过来,顺便寄小南的,小西照片后面的字都是老爷子亲笔写的,小南照片后面的字估计是谁有空谁写,这些年小元小莉小英都有,年年不重样。 去上海的路上挺顺利,8月11号就到了。 小元刚带着他们进大门,小南冲到了天井大喊,“爸!妈!爸!妈!” 大国一把把儿子抱起来,小贵上来拥住,小南就哭了:“爸!妈!我好想你们。” 大国抱紧儿子:“我们也想你。” 小贵摸索着儿子的头,红着眼睛:“妈也想你!妹妹呢?” 小南憋憋嘴:“屋里。和爷奶在一起。” 小贵放开儿子,快步跨进屋子,看见个小姑娘坐在老爷子怀里。老太太身边坐的应该是大民家的小东。 “小西!”小贵的眼泪下来了。这是她四个半月大后就没再见过的女儿!今年马上就要满四周岁的女儿。 小西没出声,不安地看着她,身体靠向老爷子怀里。 大国抱着儿子进来,“爸妈,我们回来了。” 小贵也跟着:“爸妈,我们回来了。”眼睛还是看着女儿。 老太太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老爷子不吭声。 小南朝妹妹大叫:“小西,是爸爸妈妈。” 小西不理他,把头埋进了老爷子怀里。 小贵愣了。 老太太发话,“小姑娘跟你们不熟,认生,害羞呢。” 小莉也说:“小西不爱说话。” 小元就好像怕大国小贵生小西气似的,蹦过来,挡在面前他们面前,“喂喂,你们别吓到她啊,她胆子小。 小贵喃喃地叫:“小西,闺女……” 大国抱紧儿子,不说话。 老太太看不过,喊老爷子:“老头子,让小西叫爸爸妈妈啊!” 老爷子沉默了一会儿,才发话,“宝贝,这是你爸妈,叫爸妈。” 小西扭过头,看看小贵,又看看抱着哥哥的大国,很小声的叫“爸爸,妈妈”。 “诶!诶!”小贵热泪又涌上来了,扒拉开小元上前,也顾不上是不是公公了,直接凑到跟前,伸出手要抱女儿:“好闺女,让妈抱抱。” 小西一下子又缩回老爷子怀里了。老爷子一把抱紧孙女,生怕小贵抢一样。 小贵的手僵在空中。 老太太推了推小东,小东活络,满脸笑容问好:“二叔好,二婶好。” “小东好。”大国勉强向小东笑了笑,走到小贵身边,一手抱儿子,一手抱住妻子,“贵儿,咱们刚回来,先安顿,待会儿再出来大家一起说话。” 第11页 小贵的眼泪直滴下来。 小莉拉着他们去了后厢房。小南见到父母亲的很,还是宋娘娘把他给哄走。 小贵愣愣地坐在那里,“大国,女儿和我们不亲。” 大国心里也难受,“慢慢来,咱们有的是时间。你先去洗洗,换件衣服,咱们一身土到家,小孩子没见过,会害怕。” “嗯。”小贵心里发酸,翻出自己和大国最好的衣服,还有两个以前小英送的发卡。他们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站在女儿面前,不能被小莉小元比下去。 小贵洗了澡出来,要叫大国去洗,就看见小莉和小元坐在房里,连宋娘娘抱着小南都在。 小莉看见她进来,立刻站了起来,把她拉到身边坐下,“小贵,我正在和大国商量呢。你也听听。” 小贵不知所措。看大国,大国面无表情,拳头紧握。 小贵的心一下子就提起来了。 大莉软糯的南方腔普通话,说出来的话让小贵心凉。“我刚才也跟大国说了。你们刚回来,这话不应现在就跟你们说,可待会儿万一你们直接开口说了,我怕阿爹受不住。我们知道这次你们是来接孩子的,可你们也该知道这几年阿爹阿姆是怎么对两个孩子的。尤其是阿爹,小西是他一手带大的,从小跟着他一起,餵奶洗澡换尿布样样自己动手,阿姆和宋娘娘要动手他都不肯,都是他亲自来。” 宋娘娘在一边帮腔:“大少爷哪儿干过这些啊,那么宠小英也没干过。小西真正是好福气,投了他的缘。” 小莉笑笑,“就是投缘。你们不知道,这几年阿爹阿姆已经分开睡了,阿姆带着小东小南在楼上,阿爹带着小西住阁楼。” “阁楼?”大国皱眉。 小元解释:“小西喜欢看星星月亮。我带人把阁楼装修好了,前年的事儿。其实那年你们一走,老头子就带着小西住后厢房了。” 小贵直接问大姑子和小叔子:“你们什么意思?” 小莉有些为难。 小元不管那个:“阿姆让我们来问问,你们能不能别把小西带走。其实阿姆也捨不得小南,可是一个都不让你们带回去我们也觉得太不讲道理了。可是阿爹那个样子!刚才你们也看见了。” 看见了!原来,在婆家心里不是老爷子要抢自己的女儿,而是他们要抢老爷子的孙女!小贵眼睛通红,却流不出泪。大国深唿吸,拳头松开又握紧,握紧再松开。 小元咽咽口水,扯姐姐衣袖。 小莉有些不忍,“孩子早晚要回你们身边的。阿爹已经六十多了,把小西留在他身边,就当是你们进孝。再说,上海的条件肯定比那边要好,小西身体弱,内蒙古气候多恶劣,吃的花样又少,那边的教学质量……”小莉看见哥嫂的表情就有些说不下去了,顿了好一会儿,“总之留在这里对孩子好。你们……待会儿先别提要接孩子。” 小元急着补充:“更别提要接小西。最好一直别提。你们上次那封信一来,老头子都拍桌子了,发了好几天脾气。阿姆还说,他抱着小西哭了好几次。” 大国把头埋进双手。 小贵茫然,看向宋娘娘怀里的小南,突然一把抢过儿子:“儿子,你也不想跟妈回家?!” 所有人都吓一跳,小南也吓住了。“说啊,你也不要爸妈了?” 大国抓住妻子:“贵儿,你别这样,别吓到儿子。” 小南抱住他妈:“妈你别哭,我要跟你回去,我要和爸妈在一起。” 小贵失声痛哭。 2、接下来的一个多月大国和小贵大多数时间都很沉默。他们曾经一家团圆的梦有多美,这会儿就有多难受。 小西除了叫他们一声爸妈外从不和他们亲近。老爷子更是防他们跟防贼似的,生怕一眼看不到孙女儿就被抱走了。老太太他们担心老爷子的身体,对儿子媳妇不能体谅老爷子也有些怨言。大民两口子和小英两口子一星期回来一次,也是不停劝他们。小梅还跟小贵说,你看我不是也把东子扔他爷爷奶奶家吗,有什么好担心的。 小贵嘴里发苦。能一样吗!你想看儿子坐公交车半个小时就能来看,自己要看女儿得坐三天火车!谁身上掉下来的肉谁心里疼。 大国和小贵看得很明白,老爷子是真疼小西。吃饭老爷子亲自喂,出来进去都是老爷子抱着。有事外出,能带着就带着,不能带的就一定会嘱咐老太太和宋娘娘看好宝贝孙女,一回来第一个叫小西,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紧着孙女,两个孙子统统靠后,连老太太都靠后,好的布料先给小西做东西,宋娘娘带着小莉亲自做,老太太更疼小东,对小西也很好。大民小梅带给小东的东西,老太太做主都分小西一半。大民和小梅也没说什么。 小东有的小南不一定有,小南有的小东一定有,小东小南有的,小西必定加倍有! 小元和小莉也是最喜欢小西。他们俩都还没结婚,把小西当自己的女儿一样,尤其是小莉,跟老爷子一起给小西开蒙,小西的几百张看图识字卡片都是小莉买的。四周岁的小西已经能流利的背三字经和千字文了,六周岁的小东和小南背的磕磕巴巴的,握笔的姿势也没有妹妹准确。 小英最喜欢小东,她跟小西吃醋呢,醋老爷子有了孙女不要女儿了。 小南偷偷告诉父母:“爷爷喜欢妹妹,奶奶喜欢东哥!” 小贵问他:“那谁喜欢你?” “宋奶奶喜欢我!”小南很骄傲。 小贵心里不是滋味儿。其实婆家对小南不错,吃喝不缺,也照顾的挺周到,可是三个孩子一比,小南是最不受关注的。 大国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半个月后做出了决定:“贵儿,小西不接了,让她在这儿吧。” 小贵当时就哭了。她已经预料到接不回女儿了,可大国真说出来,小贵还是撕心裂肺的疼。“大国,她才四岁就不和咱们亲了,等她大了就不认爹妈了。大国,那可是咱们的亲女儿!为了生她我差点连命都没了。我现在就是想把她带在身边,我怎么就十恶不赦了。” “贵儿,你别这样,你别这样!” “我怎么了?你们家要是觉得我不孝,咱们就离婚。你不要女儿,我要。当初你就不要她,现在你还是不要她!你不要,我要!” “安常贵!”大国的脸白了!身体都有点哆嗦。 小贵知道自己的话诛心,知道自己在为难大国,可她忍不住! “贵儿,阿爹不愿让小西走,小西也不愿意跟咱们回去。”大国沙哑着声音。 她当然知道女儿不愿跟他们,“她才四岁,她懂什么,别人再好,有比在亲生父母身边好吗?” “所以,等她再大一点,懂事了,咱们再来接她。只要她愿意跟咱们回家,老爷子也不能强留。” 小贵像是抓住浮木一样,“真的?她大一点就愿意跟咱们了?过两年她要上学了咱们就来接她?” 大国心里难受,“到时候再来!”再来试试。 之后的日子小贵就天天跟着老爷子。其实就是跟着小西。看女儿幼稚地跟爷爷说话,向老爷子撒娇,除了老爷子和小莉之外不让别人抱宁可自己走路。小贵的心里不断的念叨:这是我的女儿,我的。 一直到临走的前一周,老爷子总算开恩,让大国和小贵带两个孩子去公园玩。等到小莉把小西打扮好了,老爷子又反悔了,让小元跟着一起去,说大国两口子人生地不熟地,公园人多别把孩子弄丢了。——在上海一个半月,大国和小贵一次和女儿单独相处的机会都没有。 小莉跟他们解释:“老小老小,你们就顺着点吧。” 不顺着又能怎么办。 等到要回矿区的时候,老太太和小莉还有宋娘娘都哭了。小南不是家里最重视的孩子,可也养在身边四年了,说走就走。 还有一个人哭的最伤心:小东。他把他爸妈买给他的小汽车模型给了小南。 小西没哭。小小瘦瘦的小姑娘问他哥哥:“你真的要跟爸爸妈妈回内蒙古?” 小南有点怕妹妹,憋了半天:“你有爷爷奶奶娘娘叔叔东哥保护,爸妈没人保护,我要去保护爸妈了。等你回来,我还保护你。” 也不知道那么小的孩子在想些什么,小西想了好一会儿,郑重的嘱咐哥哥:“你去保护他们吧,我不用你保护了。” 小贵希翼地看着女儿。 大国蹲在女儿面前:“小西,爸爸妈妈要走了,你有什么话要跟爸爸妈妈说的吗?” 小西给她爸鞠了一躬,“爸爸再见。”又到小贵面前鞠一躬,“妈妈再见。” 第12页 小贵知道大国和自己一样失望。 和来时的兴高采烈相反,离开时,大国和小贵都是满满的失落,以及对女儿的愧疚。 第9章 第九年:1984 打去年从上海回来,小贵自己也知道自己快变祥林嫂了,翻来覆去就那么两句话,“我错了,大国,我错了,早知道当初生小西的时候就该注意点了,小西也不会有病,腿也不用治,也不用离开咱们身边了。” 叨叨咕咕的连小南都听烦了,问他爸,“我妈一直这么唠叨?”他爸就逗他,“儿子,女人到了一定岁数都这样。”小南受教,“我奶和宋奶奶也唠叨,大姑不唠叨,妹妹也不唠叨。” 大国嘱咐他:“你妈想妹妹,你多跟你妈说说妹妹的事儿。” 小南就琢磨,妈妈想妹妹,所以总哭总唠叨,只要不想,就不哭不唠叨了。怎么能让妈妈不想妹妹呢?不喜欢就不想了。怎么能不喜欢呢?小南开始可劲儿告妹妹的状。 “过年的时候,我们都要给长辈磕头才能拿压岁钱。妹妹不用,她不磕头压岁钱也比我和东哥多。” 大国哭笑不得,给妻子解释:“老时候的规矩,女孩子在家不磕头。谁知道姑奶奶以后嫁的怎么样?要真是富贵命,家里人不得折寿。” 小贵也笑了,“解放多少年了,你们还讲老规矩。” 小南嚷嚷:“爷爷抱着妹妹坐一起,我们磕头她坐着。” 小贵吓一跳:“你大伯大伯母你叔磕头你爷爷也抱着她?” 小南摇头,小贵刚想松口气,小南回答:“她坐我爷旁边。” 小贵脑仁一抽一抽的疼:“大国!” 大国也扶额,“难怪小英还有小梅要刺儿咱们几句了。就几句,已经便宜咱们了。” “这孩子以后要是仗着老爷子无法无天怎么办?!” 自己说妹妹不好可以,爸妈说不好小南又不乐意了:“妈,妹妹有规矩,我爷说了,妹妹在外面规矩比我们好。” 她在家无法无天也不行啊。小贵愁的不行,觉得孩子不养在身边就是不行。 大国问着小南:“刚才还告妹妹的状呢,怎么又帮妹妹说话了?” “我得保护妹妹,爷奶还有我姑我叔都说了,哥哥得保护妹妹。” “儿子,是条汉子,爷奶没说错,以后一定要保护妹妹。还有你妈。男人就该保护女人。” “爸,我知道。”小南挺着小胸脯。 儿子在身边,多少解了点小贵对女儿的想念。小贵好几次看见丈夫夜深人静的时候拿出女儿的照片看。 大国的工作忙,晚上就看书到挺晚,他学会了抽菸,也许是因为工作,也许也是想女儿。 除了女儿不在身边,这一年多他们的日子过得很平顺,小南已经上二年级了,学习不错,又有大国在教育处的面子,老师们对他都很好。小贵在医院也站住了脚,她不怕吃苦,接生的技术也好,当年在马场做了近十年赤脚医生的时候经她经手的产妇就无一列死亡的,婴儿的存活率也是除老主任外最高的。现在,她技术有,理论也跟上了,矿区总医院的医疗设施和条件比马场不知道强多少倍,她接手的孕妇都是母子平安且大人小孩都健健康康的。医院奖金高,有外捞,小贵虽然不收病人红包,但是人家喜得贵子送的水果罐头、点心和糖什么的小贵都收的不含煳,全带回家给儿子。大国知道她收的最多后,提醒她科室里的领导、同侪和护士都分出去点,小贵不是小气的人,一开始是没想到,后来就大家都分分,别人也开始分给她。 小贵跟大国抱怨:“还是马场好,大家都认识,都穷,也不用送什么,我们所就那么七八号人,处起来省心。总医院四五百人,我们科连主任、医生到护士护工能有三十多,还有好几个关系户,这个是这个领导的人,那个是那个领导的人,搞得头都晕了。” 大国开解她:“你不是在煤河校附属医院待过?那儿的人不比咱们总医院复杂?” “那能一样吗!那时候我就是个护工,是学生,而且都知道我不会留校,人家要的是我的傻劳力,哪儿有现在这些事儿。” 大国有点担心:“你的性子得改改,不然会吃亏的。” 小贵不以为然:“我凭技术吃饭,不耐烦跟她们搞阶级斗争。我得的那点东西都是凭自己本事挣来的,她们也真好意思。一个护士长,fèng合技术都没小护士好,她也好意思?!拿东西的时候还好大脸要用人家病人剩下的几卷手纸换我的罐头和蛋糕。她有院长撑腰也不能这么欺负人吧。” “你现在天天有东西往家拿,咱也不在乎那一个罐头两块蛋糕的。” “那不行,那是给儿子的。” “儿子哪儿吃的了那么多,还有,他换牙呢,少吃点甜的。” “他不吃你吃!再说了,罐头能放好几年呢,等小西回来给小西吃。” 大国摇头:“小西可不一定要吃。上海都是新鲜水果,她会愿意吃罐头?” 小贵泄气了:“是啊,她吃的都是好东西。鱼片、麦丽素、巧克力,西瓜只吃当中的心,苹果不削皮切好了都不吃。真把她接回来,咱们拿什么养她。” 大国揣度他爹的脾气,苦笑:“她还真不一定用我们养,怕到时候老爷子会成天寄东西过来。” 小贵还真怕,怕其实根本接不回女儿。 大国岔开话题:“其实小南也不太爱吃,嫌蛋糕太硬,糖只有甜味儿没有奶味儿。” 小贵那么乐观的人,也难得沮丧嘆气:“咱们的条件太差了。” “比马场强多了。臭小子又不是没在马场待过,他就说说,吃的可一点不少,还带学校去跟同学显摆呢。” “行了,我上夜班去了,你待会儿记得到老杨家把儿子接回来,他一吃完饭就跑去了。老杨家买了电视,这帮孩子天天往人家跑。去的时候记得带点东西去,咱们可别学别人,觉得去人家家看电视是应该的。” “知道了,你去,路上小心。” “路灯一年坏半年,都没人来修……”小贵嘀嘀咕咕地下楼了。 他们的房子在三楼区,当初选了把道边的第二幢058楼,三单元303室。大国骑自行车到教育处二十分钟。小贵走到医院也二十分钟,中间路过矿区大广场、电影院、民族商场和菜市场,楼前面隔一条马路就是一中的大操场。地理位置特别好。 虽然是靠近大路边,但是这年头,那么宽的马路上别说四轮子了,连自行车都不多,房子又是仿俄式的保暖石料、双层玻璃,冬暖夏凉,隔音效果也好。 小贵对自己的家很满意。 大国在窗口目送她去上夜班。 摸出小莉的来信。小莉已经调到一个大企业做副厂长了,她有消息,崇明农场明年要招工!小莉通了路子:大国假离婚,招工回上海,保留干部编制!只要在农场干一年,她就有办法把大国弄到崇明县中学去当老师。接下来就是想办法把他往市区弄,就算弄不进来,至少也算是回上海了,坐三四个小时长途车就能回家! 大国承认自己有一瞬间心动了。小莉考虑的很全面:假离婚,孩子归大国,然后大国带着儿子一起回来,小南还是送回爷爷奶奶家,办借读,还和小东一起。至于小贵,最好能停薪留职跟着大国去崇明,给她在县医院或是地段医院找个工作,工资可能比矿区少点,但能照顾大国,也能随时回来看两个孩子。退一步说,小贵不肯丢掉工作,那先分居一段时间,总之只要大国回来了,两个孩子就有回来的希望,小贵也总有一天能跟回来。小莉还嘱咐大国:告诉小贵她有两个孩子呢,还有老爷子老太太在,她不用担心假离婚变真离婚。 大国考虑了好几天。他了解小贵,只要自己开口,别说假离婚,真离婚小贵也会答应。可是说是假离婚,离婚手续离婚证可都是真的!让小贵放弃工作跟着自己到崇明?无论是在马场还是在矿区,女人有个工作多不容易,特受人尊重、羡慕。去了崇明,东北人,打零工,还要没名没分跟着自己,有一句半句嚼舌头的话让小贵听到了,自己对得起这些年一直同甘共苦的妻子吗? 不放弃工作,小贵留在矿区,她能提干是因为自己,虽然后来她自己有了文凭。自己走了,矿区和马场的领导肯定有想法,对小贵肯定有影响。再说,别人又不知道他们是假离婚,人家只会说她男人不要她了,连孩子都没给她留一个! 还有这房子是处里分给自己的。自己一走房子就得上交,小贵再等医院分房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大国想来想去,最终,什么都没说。现在的日子刚刚有点起色,他不能自私的毁掉小贵的幸福。 第13页 点着火柴,大国把妹妹的来信烧掉了。 第10章 第十年:1985 暑假的时候大国小贵小南一家三口又回了趟上海,想接回小西,结果老爷子还是不放人。 来的时候夫妻俩心里都知道,接回女儿的希望不大,可不来不甘心。来了,又弄得老爷子不高兴、老太太长吁短嘆。夫妻俩只能苦笑,还向老爷子保证了以后不提接女儿的事儿。老爷子这才总算想起这是自己儿子,大国两口子的待遇才恢復,老太太又高高兴兴地给他们张罗吃的玩的了。 小西马上要上小学了,借读的学校是老爷子一早联繫好的。为这小梅不顾大民的反对,提出要给小东转学接小东回家。老爷子就是不接口,最后小东就跟着父母眼泪汪汪的走了,害的老太太伤心了好久,即气儿媳妇心眼儿小又气老头子对孙子孙女不能一视同仁,可老太太对老爷子顺从了一辈子,不能跟老爷子置气就只能怪儿媳妇!两下里有点僵,大民和小梅好几个礼拜都没来,老太太想小东了还得让小元去接。 还是那句话,小贵能理解小梅。可理解归理解,小梅看小西的眼神让小贵很不舒服,连小南这么小的孩子都看出来了“大伯母不喜欢妹妹”,小贵就不信家里的大人能看不出来。老爷子不过是不在意罢了。在他眼里,一个儿媳妇还能翻天不成。老太太是惟老爷子是从的,小贵看得出老太太对女儿还是很喜欢的。小元和小莉也喜欢。可老爷子这几年脾气越来越倔,谁的话都听不进去,有点独断专行。眼睛里只有孙女 ,不顾全其他人的想法。就比如小元马上要结婚了,想把前厢房和中厢房打通当新房,老爷子执意不肯,非让他搬楼上主房去,让老太太搬到前厢房去,说家里不要大兴土木,来往人杂又吵,会吓到小西。 气的小元直跳脚,说就算住到楼上,结婚的新房还不许装修了,当初给小西装修阁楼的时候老头子你怎么不说吵啊。连宋娘娘都劝老爷子,太太嫁进来四十多年了一直住在楼上,突然让她换地方住太太会不习惯的。碰到母亲的事儿,小莉也不支持老爷子的想法。 大国两口子回来就碰上这些事儿。小梅说话阴阳怪气,小元拉着他们评理,老太太无可奈何的笑容,小莉让他们去劝老爷子。小英嫁出去好几年终于怀上了,不参合娘家的事儿,就是直言支持小梅,凭什么小西能上好学校,小东就不行。 大国头疼的很,好像多了一个小西就家宅不宁了,可他想接回女儿又没一个同意的。 小贵不管别人,她的眼里只有女儿:“大国,小西这性格不讨人喜欢。”那是她女儿,她爱她,可说实话,这孩子真不讨大人喜欢。 老太太和小莉把小西打扮的很漂亮,卷卷的刘海,梳的齐整的两条小辫子上扎着各色蝴蝶结,每天不重样。穿的衣服也是最时兴的,看上去很好看。可是小西不爱说话也不爱笑,一个你跟她说话她只会礼貌地跟你打招唿的小孩子,你说半天话她嗯几声作为回应连个笑脸都不给,亲生父母都说不出孩子可爱的话来。可她大姑却一直说这是“小西懂事。” 是懂事!轻易根本不说话,坐在那里也不动,就是看书。小西有好多书:成摞的连环画,整套的成语故事画本和智力开发的图书,小贵还看见了一套绣像红楼梦画本和一套繁体字的聊斋故事! 小贵对女儿已经不是忧心忡忡了,简直想把女儿塞进肚子里重生一遍。“大国,你说她这样可怎么好?长大了可怎么好?老爷子想把她养成什么样啊!你两个妹妹可不是这样的。”小莉稳重,小英活泼。到了小西怎么养的这么孤拐! 大国对女儿小小年纪就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的脾气也很懵圈。背着手在房间里来回走:“这性格,再不往回掰以后可就掰不回来了。” 小贵觉得不用以后,现在就掰不回来了!乡下有句老话:三岁看老! 小贵眼圈又红了:“老爷子都一把岁数了,再喜欢她还能护着她几年?!” 大国嘆气:“算了,一个女孩子,没有了老爷子还有咱们呢,等咱俩老了,不是还有小南呢吗!” 小贵抹了一把脸:“让小南好好读书,以后给他妹妹撑腰。那孩子不喜欢麻烦,心思还重,咱们得往上熬,得有能耐给她撑腰。还有,多赚钱,现在就开始给小西存压箱底的钱!” 大国又好气又好笑:“你现在想这些是不是太早啊。” 小贵跳起来:“你不同意?你是不是想重男轻女了?” “同意,怎么会不同意。咱们家必须重女轻男,儿子就该出去闯自己挣家业,女儿我们能护多久就护多久!” 小贵嗔怪丈夫:“可不就是这个理儿!不许耍赖!” 大国重诺,答应妻子的事就一定完成。后来,直到病重倒下前,都一直把女儿护在手心里,护了一辈子。 第11章 第十一年:1986 去年底□□关于矿区建市的批文终于下来了,老矿区变成煤炭公司,原矿区的各单位还是公司管着,学校和医院合併成文教卫生处。市政府另有一套班子,有自己的市属教育局、卫生局等。所有这些都涉及到人员分流、分配。 老矿区工资福利都比新成立的市属学校、医院要强不少,所以没几个人愿意分流到那边,都想留在老矿区。小贵也跟大国商量这事儿。 “去了那边你就是正科,我也能副科,可是咱俩一个月就得少六七十块钱。还有儿子,咱俩过去他就得转学到四小,还有中学,一中也进不去了,得去市三中。都是新建的学校刚毕业的老师,他们的教学质量跟一小一中能比吗!” 大国给她分析:“从长远看,肯定是去市里有前途,过不了十年那边一定比矿区强。” “那你的意思是过去?” 大国摇头:“我的意思是不过去!” 小贵瞪他:“能不能一口气把话说完,就烦你说话半截,显摆你多有能耐。” 大国大笑:“那我就说了。你是凭技术吃饭的,不是当官的料,你连自己都管不好,就算市医院有前途最多一个产科副主任到头了,在矿区总医院你熬资歷估计退休前也能熬到。” 小贵气的拧他。什么叫“自己都管不好”!想她安常贵十六岁离开老家到内蒙,什么事儿不是自己去奔去挣的!可是跟大国结婚后,什么事儿大国都沖在前面,分房、搬家,安排工作、安排上学,大事儿他做主,小事儿也是两个人商量后他做主。出远门自己只要看好包看好孩子,计算路线买票安排食宿都是大国一手包了,自己只要跟着就行。这几年在矿区更甚,除了家务和上班还有给两边家里写写信,小贵几乎没有任何烦心事。儿子大多是大国在带,小贵知道自己的底子,儿子的功课她插不上手。给爷俩洗衣服做饭,小南还嫌他妈做的饭菜不如爸爸做的好吃!大国就算在东北待了二十多年还是南方人的秉性,家务活儿跟小贵分工干,喜欢上菜场愿意下厨房,还肯花时间陪儿子玩陪老婆去商场。冬天夜长路不好走,老婆上夜班都接送。时间一长,他好男人的名声不说整个矿区,至少在教育处和医院是出了名了。 除了女儿的事,小贵对的现在的生活简直称得上心满意足。有时候也为了鸡毛蒜皮的事儿吵嘴,可小贵只要声音一高,大国就不说话到阳台抽菸去了,等小贵气消了两人还是照旧。倒是儿子小南说了句实话,“我妈的气性越来越大了。” 可不是吗,日子过得好,把自己的脾气都养大了。 推大国:“我不是当官的料,那你怎么也不去?他们就有一个在矿区一个去市里的。” 大国嘆气:“贵儿,我已经四十了。都说十年种树,市里的学校教学质量要超过矿区至少要十年,到时候那边才有出头的机会。到时候我就五十了,倒是当官的最好时候,可是我一直都有个想法,我说你听听,本来没想这么早跟你说的。” 小贵不明所以:“啥事儿?” “我想五十五就办内退,要是有政策再早几年更好。” 小贵吃惊:“内退?!你不想干了?!” 大国拉住她的手:“内退的退休工资跟正式退休一样,咱矿区退休工资就比在职的少二十几块岗位工资和补贴,其他的补贴和福利一样都不少。市里那边现在还没个定规呢。” 小贵茫然:“我从没注意过内退这事。”她也从来没有注意到大国有提前退休的想法。其实连退休这俩个字小贵都没有想过,大国才四十,自己才三十五,退休离他们多远啊,大国怎么就想到退休了呢。 “贵儿,”大国声音很轻,“你嫁给我的时候我就问过你以后愿不愿意跟我回上海。我想早点回去。” 第14页 一瞬间,小贵就明白了,大国最终还是要回家乡的。或许说,大国在外奋斗的一切就是为了有一天能够——回家! 退休了,即使户口回不去,医药费不能报销,党组织关系等等都跟不回去,甚至退休金还得让单位按月寄,可大国还是要回去的。本来,矿区建市,他们的户口簿身份证都换了,是城里人了,小贵为大国高兴,大国对城市的偏执或许说所有知青对回城哪怕不是家乡只要是城市的嚮往,他们这些当地人、从农村来的人都无法理解,都觉得他们心气太高,觉得他们是看不起外地人、乡下人。可小贵觉得,那是执念,几乎是支撑大国做所有一切的动力。而自从有了自己和孩子后,大国的念头就是一家人一起回去! 小贵笑了,跟十年前谈恋爱时候似的摇着大国的手,“成,到时候我也奔五十了,咱俩一起退!不过儿子得再加把劲儿,咱俩退休前一定得考回上海去,他要是回不去我可不跟你走。” 大国把脸埋进小贵手里:“咱们一家子永远在一起。” 第12章 第十二年:1987 大国现在还是副科,小贵今年也有希望评上副科。小南要上五年级了,远在上海的小西也要上三年级了。 小西的信越写越有样子,甚至开始替老爷子老太太执笔。以前都是小莉或小元代笔,老爷子再在下面写上一两句话、落款而已。现在倒是以小西写信为主,老爷子在下面加几句话。小西一个小小的孩子,信里说的最多却是说家里的琐事,爷爷怎么样了,奶奶怎么样了,叔叔娘娘都怎么样了,很少写她自己,学校的事儿从来不提。倒是老爷子的一两句话中都是说小西读书很好。 去年年头小英生了个儿子,年尾小元媳妇也生了个儿子。转过年来小莉终于和宏哥结婚了,小莉周岁都38了,宏哥42!俩家父母磨不过他们,终于同意他们在一起,很快小莉就怀孕了。老太太去年生了一场大病,到现在还医药不断。宋娘娘快不行了,她儿子要接她去杭州一起住,宋娘娘不肯。 大国和小贵也频繁地写信回去,叩问父母的,单独给女儿的。大国还经常用办公室电话打长途回去跟老娘说说话,也问候宋娘娘。 小贵是当妈的,心细,发现女儿的信里关于她小叔的事儿越来越少了。女儿能写几行字的时候,就是爷爷、大姑、小叔,再有就是老太太和其他人。等女儿的信越写越长,她小叔的事儿却越写越少了。小贵告诉了大国,大国一想就明白了:“小元一结婚,有了自己的孩子,对小西肯定不会像以前一样,正常。” 小贵也知道正常,可是还是心疼女儿,有限的几次见面,她看的出女儿是把她大姑和小叔当父母的。小贵嫉妒过,甚至觉得老爷子一家抢走了自己女儿!可是现在小元有了儿子,小莉出嫁了马上也要有自己的孩子。小贵不想知道十岁的女儿是怎么看待这些事情,她心疼。 果然,小莉出嫁后,小西的信里关于她大姑的事情也少了,都是她和爷爷的故事,很幼稚,很温馨,还很孤单。 然后小贵发现自己又怀孕了。 只是这一胎,两口子都没有异议,打掉!计划生育政策那么严格,大国要升正科,自己要升副科还想入党,还有报户口也几乎不可能。小贵没怎么捨不得,两个半月的时候就做了流产,流掉了一个儿子,同时响应号召做了绝育,算是树立了一个计划生育先锋模范的典型,成为了入党积极分子。 小贵有一瞬间想,如果当年听大国的话,不要小西,自己这些年是不是就不会流这么多眼泪,小西也不用遭那么多罪,小南是独生子女,简直什么压力都没有了! 大国伺候媳妇小月子,对小贵的想法一猜就知道□□,“坐月子就别在胡思乱想了。就算不是计划生育,我也不贊成要老三,你一把岁数了,高龄产妇多危险。自己就是妇产科大夫,自己不知道?” 小贵喃喃自语:“要是当时听你的,不要小西……” 大国打断她:“你会听?” 小贵一愣,半晌,“不会。” “那不就是!小西註定是咱们的女儿,她跟咱们有缘分,老三没缘分,他会找更好的人家去託身的。” 小贵笑笑:“你不是唯物主义者嘛。” “你能不整天乱想,唯心就唯心,谁在乎。” 小贵喝下丈夫煮的鸡汤,轻声问:“大国,你想小西吗?” 大国沉默了一下:“想。”亲生的女儿,怎么会不想。 小南啃着鸡腿凑过来,“我也想妹妹。” 小贵搂过儿子,笑得像哭似的。 这年底,小莉也生了个儿子。 接到信儿,大国沖妻子苦笑:“我们兄弟姐妹五个,就咱们生了个女儿!” 小贵知道,几年之内想接回小西,是不可能了。 第13章 第十三年:1988 宋娘娘没能熬过年,小寒那天走的。 元旦是小元的阳历生日,宋娘娘陪着小元过完生日,让儿子接她走了,她说她不能死在东家家里,不吉利。她要走,谁也拦不住。 宋娘娘儿子启文开车来接,临走的时候小辈们第一次给宋娘娘磕头——以前过年过节宋娘娘最多受小辈们一鞠躬,大民他们大了后连鞠躬宋娘娘都躲。这次临走大民带着弟妹和孙辈给宋娘娘磕了头。老爷子和老太太把宋娘娘送到车边,老爷子一矮身跪下了,吓的宋娘娘一个劲的“啊啊啊”叫,——宋娘娘已经不怎么说得出话了——,挥着手让儿子扶老爷子起来。老太太也跟着跪下,后面跪了一片。 老爷子眼睛通红:“大姐,走好。” 启文跟着大民他们拉起老爷子老太太。 四天后宋娘娘死在了杭州军区大院。 再一天,大民护着老爷子老太太、小元抱着小西一起回了宁波老宅。宋娘娘要送回宁波落葬,老爷子一定要去送,谁也拦不住。 大国接到电话的时候都已经腊月二十六了,老爷子老太太过了宋娘娘的头七已经回家。 大国大哭一场。宋娘娘等于是他们的奶母。 小贵坐在大国身边陪他掉眼泪,听他絮絮叨叨说宋娘娘的事情:“娘娘要回宁波,她不肯火化,也不肯进婆家的老坟地。启文哥把他爹的坟移出来了,阿爹阿姆在,启文哥官也大,那边没有人敢拦。宋娘娘要跟自己爹妈葬一起,他们家坟地就在咱们家老坟地边上,还是当年我的爷爷在的时候划给他们的。宋娘娘真的是个好人啊,□□的时候多一点的东西都不肯用,解放那么多年了她一直说要守本分,阿爹让她吃用,她就省下来寄给儿子。后来抄家了,阿爹阿姆被圈了几个月,她一个人带着我们五个,细米都给我们吃,自己吃糠。所有的菜都给我们,自己出去捡人家扔掉的菜叶子泡盐水吃。有人骂上门她那么害怕还把我们护在后面,说她儿子是解放军,她是军属,挡在门口一步不让,还把启文大哥叫回来给我们撑腰……” 小贵听着。其实她没觉得宋娘娘有多苦。虽然宋娘娘生于战乱时候,是佣人出生,年轻守寡,婆家不容,可听起来,她这一辈子没挨过饿受过冻,没有被战火波及过,一直受公婆家的庇佑,衣食安稳性命无忧。 自己的祖父是闯关东到吉林的,祖父的一个兄弟还有爹的两个兄弟都死在了路上,至于女孩子提都没人提起。还有在农村,总是能听到谁家谁家把媳妇逼死了把女儿卖了。小贵觉得宋娘娘和农村人比起来很幸福,她娘家对她很好,娘家没了她也敢从婆家打出来因为她还有人可以投靠,她还有个有出息的儿子,她八十多岁老死,她善终善葬……大国听妻子这么说,倒是收了眼泪,“看跟谁比了。”跟小贵那边的人比,宋娘娘无疑还是幸运的。 小贵嘆气:“人命有贵贱,比不了的。” 大国去洗了一把脸。 小贵引着他说高兴的事儿:“今年福利不错,你发了电视机的票,我发了电饭煲的票,就是不知道年前能把东西拿回来不,离过年没几天了。要是电视机能拿回来,也省得儿子天天跑人家去看电视。” 大国笑笑:“幸亏他不在家,不然不是看他老子笑话?” “他也惦记宋奶奶的,等会儿告诉他他也要哭的。”小贵知道儿子对宋娘娘的感情不比对老爷子老太太少,他甚至私下里跟自己说其实在上海家里,宋奶奶对他最好。 大国嘱咐:“你缓缓的告诉他。” 小贵心疼儿子:“要不过了年再告诉那小子吧。” 大国想了想,点头:“让他过个好年。” 小贵不由得又想起来了女儿:“老爷子带着小西去宁波,也不知小西有没有吓到。” 第15页 大国安慰妻子:“那边规矩大,又是喜丧,别人都当热闹看呢,吓不到的。再说有阿爹在,谁也不会委屈到她。” “可老爷子也七十岁了,自己都需要人照顾,总有顾不过来的地方,老太太比老爷子还大呢,小西……” 大国打断她:“阿爹阿姆顾不过来,还有小元呢,再说她也十岁了,总能自己照顾自己的。” 小贵知道不能再说什么了。起身去厨房烧水,准备小南回来洗脸洗脚。烧完水,冲进暖壶,再给大国沏上茶端进屋,走到门口的时候,就听到大国在自言自语:“已经十岁了啊!能照顾自己了吧?一定能得吧……” 小贵长嘆口气。 第14章 第十四年:1989 大国去年年底升上正科,考虑了一段时间,上下活动了一遍,今年三月开始调任矿区一中副校长,还带两个高一班级的化学和物理。他有好几年没教课,好在十几年的底子都在,教案什么的也没放下过,教了两个礼拜就理顺了,学生反响也好。业务副校长的工作难度不大,实际工作是教导主任抓,大国把握个方向,再和校长、书记通好气就行。当然不时还要召集各学科组长开会,关注新老师和骨干的教学情况,下去听听课。按大国自己的想法,比起在处里,他更愿意到学校,比起端着做领导他更愿意面对学生。当然,今天夏天升高级教师职称的考试才是大国的首要目的。 大国还是那句话:“有一门手艺比什么空话都强。” 小贵大笑:“教课是手艺?!” “小莉信里说了,上海老师越来越吃香,那些老教师开补习班挣的钱是工资的好几倍!有了高职证书,凭咱几十年的教学经验,只要把考纲吃透了,教几个高分学生还难吗?” 小贵喜欢大国一说到教课就神采飞扬的自信。他是个好老师,高中数理化教学在马场是头一份的,来了矿区虽然一直没教课,可就这半个学期不到,班里学生的化学和物理平均分已经是全校第一了。一中第一就是矿区第一!还有这次,在他的主导下一中给几个尖子生报名了盟里的学习竞赛,这是矿区学校第一次参加,听说如果盟里能拿名次,还能到自治区参赛,这些成绩不但是学校的荣誉,学生高考也能加分,所以不但矿区重视,连市里都很关注,市里的学校还想和矿区组成联合队伍参赛。 处里把大国招去商量,意思是顺水人情的事儿,给市中两个名额,文理各一个意思意思就行。可大国不干,市三中、五中推荐的人他都亲自去考核过了,跟一中的学生的确有差距,最好的也就四中尖子生的水平。这对一中落选的好学生不公平,还拖整体成绩。可是最后矿区还是跟市里达成协调,跟去了两个学生和一个老师。可能是知道市中学的质量,人家自己都没抱希望,所以去的两个学生不是市中成绩最好的,而是市里两个领导的亲戚。 大国为这事气了好几天。小贵也觉得不公平,可还是要劝着大国:“你跟领导较什么劲儿!还把市学校那边得罪了。你在处里那些年,这种事情也看了不少了。” “在处里对的都是那些老法师,我没有负罪感。现在面对的都是学生,一帮孩子,我心里不得劲儿!” 不得劲儿又能怎么样。大国这几年也算是顺风顺水,一路升迁,同志关系也不错,市教育局那边前几年还想过挖他过去。只要拿到高职,再在一中干三年副校长,一中的校长当不上,四中还有正在筹备成立的六中的一把手还是有可能的。 暑假的时候大国去盟里考高职职称,顺便还有两个会,然后是疗休养,前后要十几天。 小南一米六多一点,体重130,他皮肤好,又白,白白胖胖的很可爱,阿姨叔叔们都爱逗他。可他十三岁了,很有小男子汉的自尊,大国一出差,就跑到他妈面前,“妈,我爸不在家,有事你跟我说。” 小贵好笑之余也不打击他,“成,儿子,以后妈就靠你了。” 小南特别骄傲。 儿子是自己的好!可小贵觉得小南的脾气软了点,就算儿子根儿是南方人,可大国小元乃至小莉的脾气都特别掘,用大国的话说就是他们一家子都是倔驴。小南很会看大人脸色,也不太坚持己见,小小年纪就一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好好先生样子。还有就是对女生,尤其是看起来比他小的,那更是一点脾气都没有,就算吃点亏都笑呵呵的,所以在女生堆里人缘很好,总来家里玩的女同学就有好几个。小贵别的还没想那么多,就是怕他早恋。 大国一走,小南就把他爸新做好挂着的西装往身上一套,冲到小贵跟前:“妈,我爸走了,你有什么活儿,我来干。” 小贵把大国的西装从小南身上扒下来——做一件西装□□十呢,天天又熨又挂的怕出褶儿,这小子拎起袖管就往上卷——,“有活儿!”小南闻言跃跃欲试,小贵把衣服挂好,拿起包:“你爸一走没人买菜,你跟妈一起去买菜,帮我拎东西。” 小南更来劲儿了,跑到厨房拿出买菜的篮子:“妈,咱别买肉,你做的不如我爸做的好吃,咱买熟食去。” “你得多吃蔬菜。”小贵一边锁好家门走一边数落儿子,“待会儿买胡萝蔔,你给我啃了。”小南苦个脸。小贵好笑:“说吧,今天想吃酱猪蹄还是猪头肉?”小南立刻把吃胡萝蔔的痛苦忘了,问他妈:“能买酱肘子吗?”小贵拍了儿子后脑勺一下,“等你爸回来一起吃!”肘子比猪蹄猪头肉贵一半呢。小南也想到了,“嗯,等我爸回来一起吃好的。”小贵再拍,“猪蹄猪头肉是不好的?”小南抱着脑袋蹦蹦跳跳,“酱肘子更好。今天吃猪头肉,后天吃猪蹄,倒换几次我爸就回来了,一起吃酱肘子。” 小贵拉着儿子,十几分钟就能走到民族商场、菜市场、电影院那一块地方,一路上碰上好几个熟人,大家互相打招唿。“安大夫,带儿子逛街?”“这不是姬校长家的吗,买菜啊。” 小贵笑容满面。她想着,大国从盟里回来,一准儿能考过,等到证书下来,级别工资就上去了,再加上补发,日子会越来越好。 第15章 第十五年:1990 九十年代了,电视里头天天说时代进步了社会变迁了,可矿区地处边远,建设速度远不及南方城市,小贵除了觉得工资每年都长之外,商店里卖得东西也多起来了,像防酸牙膏、药皂什么的随时都能买到了,fèng衣服fèng扣子的线也不是只有黑白两色了,红线黄线蓝线也买得到,不用再什么东西都让上海那边寄了。 日子过好了,小贵和大国的争吵也多了。 这两年大国的工作成绩不错,在矿区文教卫生算个人物,身边围着的人也多了起来。一开始到矿区,他们来往的人大多也是从马场调过来了还有就是几个上海、洮南的老乡,跟原本矿区这些人比较泾渭分明。 随着矿区建市,配套企业事业扩编、招工,矿区一下子涌入好多人,从82年分房的时候只有两万多人到现在三十几万。不过有正式工作的人还是少,因为建市,周边几十公里的农村、山沟都划了进来。内蒙的农村跟吉林的农村比又差了一截,小贵参加过几次医院的下乡义诊,看到最穷的二道沟仿佛又回到了六十年代的二龙乡。 市里面西山平房区也比市区差好多,房子是六十年代矿区大开发时候建的,有点能耐的人后来都迁到楼房了。现在还是职工房,大多数家里只有一个上班的,一大家子住在两间平房里,在山上采点什么种点什么贴补家用。毕竟只是一个刚建的边远小城市,几年里招进来的人从技校生到高中生乃至大学生都是农村出身的,一个人过来了一大家子就都跟过来了。大国学校去年就来了一个教英语的小姑娘,跟大国同姓,这姓少见,小姑娘就上赶着大国叫哥管小贵叫嫂子。小姑娘长得灵透,性格很好,家里就父母和一个姐姐,拼命供她读了大专,一家子都来了矿区,四个人挤在一间宿舍里,全靠刚工作的小姑娘一个人的工资,过得挺苦。 小贵喜欢这姑娘,让小南管她叫小姑,管她姐姐叫大姑,人家父母才四十多,她就让小南大爷大娘的叫。小南不是很愿意,大国也不愿意。可小姑娘入了小贵眼,“娟儿娟儿”的真把小姑娘当妹妹了,先是给姐姐介绍到医院当护工,后来又介绍了一个开车的蒙古族小伙子给她姐,没一年就结婚了,住进了楼房。这姐姐也是个灵透的,一有了身孕就跟婆家说想父母照顾,把爹妈也接了过去。小娟儿的负担一下子就轻了,工作更用心,大国在小贵的耳提面命下,选了选,把一个教化学的男老师介绍给了小娟儿,人家家里是矿区大开发第一代人,有点根底,就是家里七大姑八大姨亲戚多了点。小伙子是矿里送到唿市师院委培的大学生,除了毕业必须回矿区,文凭和正式大学生一样。俩人一领证婆家就以最快速度帮他们分到了房子。 第16页 娟儿带着女婿又求到大国跟前,想把那间宿舍再留一年,时不时让父母回来住,虽然她姐夫一家人都厚道,姐夫开车钱不少,公婆还养了十几头牛羊,可父母毕竟是寄人篱下,有个能回来的地方,去住就是做客,不遭人闲话。 大国觉得这一家人都知分寸,就出了力,跟劳资那边打了招唿,反正教师宿舍够,劳资那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小娟两姐妹也争气,攒了一年的钱在小贸易街租了一间平房给父母住,他爸有剃头的手艺,男的五毛女的一块给人剃头,样子都是老式的,胜在便宜,去的都是中老年人。大国和小南的头,俩人上门来给剃。每次上门,小贵必定给他们带一大盆饺子回去,白菜猪肉馅儿,料儿足得很。 外人都说小娟儿有心眼儿,会攀高枝儿。小贵听到了少不得替小妹子分辨两句,回头还劝小娟儿别把这些闲话往心里去。 小娟就哭了:“嫂子,我知道他们说什么。也知道他们到我哥和您跟前说我心机重变着法儿的占你们便宜。我心里清楚,这几年我可不就是借着我哥的光在学校站稳脚跟,靠着您我和我姐才能找到现在这样的对象。我婆家事儿多,可我们魏力人好,我也不笨,我们的日子肯定越过越好。” 小贵给她擦眼泪:“他们要是欺负你,你来找我,我和你哥给你撑腰。” 小娟被她逗笑了,抹一把眼泪,又是一个神采飞扬的女子:“嫂子你放心,我是能让人欺负的主儿?当年我缠着我哥叫哥,他沉着脸让我叫他姬校长,说在单位不要拉关系,可我不还是厚着脸皮叫他哥?!叫的现在谁不知道他是我亲哥你是我亲嫂子。虽然是一个姓,可要我认哥我也是看人的,学校仨副校长呢,校长我攀不上,那我也只认我哥啊。还有我们那个教导主任,开始看见他我都得躲,认了我哥以后他就再也不敢对我动手动脚的了。” 小贵也乐了:“都嫁人了,别口无遮拦的啊。” 小娟大笑:“就是嫁人了才能口无遮拦啊。我行得正坐得端,怕什么!” 小贵就是喜欢娟儿这股大气,行得正坐得端! 可有娟儿这样的姑娘,就有另一样的。 想到这里,小贵就觉得时代是真的变了。没出嫁的大姑娘,贴着人家已婚的男人,还能当着人家老婆面理直气壮的。为这小贵和大国大吵一架,把小南吓得躲厕所里不敢出来了。 这事儿大国觉得冤的慌。那女的比小娟早一年进矿区,分到一中,没两个月名声就很不好了,期间也暗示了大国几回,大国全当不懂。只过了一个学期,人家就调进处里了。本以为以后最多见面点个头了,没想到学校、处理的饭局人家上桌了!这女的到不是十分漂亮,但是会打扮会喝,饭桌上到处敬酒劝酒。 大国是不能喝的,所以每次饭局都带着自己的助理小包,帮着喝酒、挡酒,喝多了小伙子还能把他送回家。可这女的进了处里半年以后,饭桌再遇到大国就总是敬他酒,好几次都多了,小包送他,那女的也非要送。一次两次小贵虽然诧异,还是礼貌的谢谢人家,次数一多小贵就感觉到了,跟大国吵了起来。 可问题不在大国这里!领导的饭局不能不去,大国不喝酒,架不住大家起闹,桌上还有更大的领导呢,人家觉得这都是小节。大国也吩咐小包,别让那女的送。可小包也冤,他是不让送,可人家就是要送,钻进车里不出来,还非要和自己一起扶着姬校长上楼,怎么说都没用,他总不能打人吧。 等这天半夜小贵一开门又看见那女,小贵的脸色就不好了,小包更尴尬。可那女的好像根本没看见,直接进门到洗手间,问小贵哪个毛巾是大国的,要给大国拿热毛巾擦脸,还要给他沏浓茶解酒。把小贵气的直哆嗦。 这次连小包都看不下去了,一把抓住这女的,半抱半拖硬是把人拉出门,“姐,姐!姬校长已经到家了,咱们就别打扰他休息了。嫂子,你忙,我们先走了。” 那女的还是不依不饶:“安大夫大忙人,哪有时间照顾志国哥啊,我留下来帮个忙怎么了?” 小贵气炸了,指着门大骂:“你给我滚出去。” 隔壁邻居都出来了。 小包的气也上来了,推着那女的:“快走!快走。” 邻居半是好心半是看热闹,“安大夫,怎么了?” 小贵勉强笑笑:“没事儿。”关上门。看见沙发上睡得迷迷煳煳的大国,小贵大哭。 小南被他妈的哭声吵醒,穿着睡衣从房间,吓一跳,抱着他妈问:“妈,你怎么了?我爸又喝多了?谁欺负你了?” 小贵推儿子:“没事,睡觉去,明天还上学呢。” 第二天一早,在沙发上睡了一宿的大国腰酸背痛,老婆和儿子还都不理他,都冷着个脸,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 大国心知坏了。 到学校拎过小包就问怎么了,小包顶着个苦瓜脸把昨天半夜的事儿复述一遍,恨得大国直接砸了个胜利杯。 小包头一次看见一贯和气的姬副校长发这么大的火儿,深怕殃及池鱼,炸着胆子劝:“校长,你这样不行,那女的是缠上你了,你不理她她就去噁心嫂子,再弄点风言风语,就算嫂子不跟你离心,外面议论你们也受不了。” 大国气狠了:“就她那个臭大街的名声,还想往我头上扣屎盆子?” 小包看看紧闭的办公室门,压低声音,“哥,我跟你说句实话,我们几个司机在一起说起这事儿,看意思那娘们儿是真想跟你,还说过想跟你结婚。” 哗啦!大国把办公桌上的东西都扫到地上,“她做梦!” 小包战战兢兢地捡东西,扫玻璃碴。 大国平平气,想了想,又抓过小包:“你说她为什么就盯上我了。” 小包脸像黄连,“哥,哥,你怎么就看不出来啊。她这几年,咱们教育处领导校长都转了大半圈了,现在房子有了金的银的也都上身了,听说她爹妈兄弟的关系就要进来了,正式职工!她这是想定下来了,那些人哪一个会对她真心,就算不要现在的老婆,也不会要她!” 大国还是没明白:“难道她觉得我会要?!” 小包半是奉承半也是真心:“姬校长,您是个好人!您自己说,她要真的跟你那什么了,……” 大国把小包下半句话瞪没了。小包立刻改口:“就算没什么,她到处说已经跟你怎么怎么了,就是要跟着你,您这种把责任啊原则看的比天大的人,您能怎么办?还有我嫂子,更是个好人!她要是觉得你们有什么,好不好她能自动让位了你信不信!” 你说的好有道理! 大国楞了半天,憋出一句:“我操他奶奶的,就因为我们两口子是好人就欺到我们头上了啊!” 小包嘀咕:“可不是,就因为你们两口子是要脸的,人家才蹬鼻子上脸啊。” “……”,大国被这小子一噎,气倒消了大半。“当我不知道?就一个进矿区没几年的小姑娘,没人撺掇没人出主意,她敢?我不计较,真当我是软柿子想捏就捏?” 小包半懂不懂,觉得此刻的姬副校长挺可怕。不过这小子也高兴,毕竟自己是姬校长的人,领导要是没能耐,跟着的人都受气。 大国看看表:“快中午了,我早走一会儿去接你嫂子吃中饭,下午可能晚点来,有什么事儿去医院小食堂或者花园找我。” 小包忙不迭点头,“我送您?” 大国摇头:“我骑自行车去。” 一路到矿区总医院,熟门熟路地找到产科,不时和人打招唿,人家一看就知道姬校长来看媳妇了,“都老夫老妻了还这么黏煳啊?”大国就笑,也不回答,直到办公室,笑嘻嘻地说今天有空,要和媳妇一起吃饭。小贵当着别人从不下大国面子,笑笑就跟着出来,一出办公室门脸又绷起来。 大国拉着她到花园一角,压根儿没提那女的的事儿:“有人要整我呢!” 小贵愣住,好一会儿都没反应过来 大国再接再厉:“我不愿意跟个小姑娘计较,他们还真当我没脾气啊?!” 小贵狐疑:“你是说那事儿是别人想整你?” 大国重重点头——是不是都得是,敢噁心我家里人,是不是都打死勿论!表决心:“你放心,最迟年底前,我一定把这事儿解决了!” 第16章 第十六年:1991 1、转过年,去年的事儿就是故事了。过年的时候,和大国说起闲话,想到那个曾经让自己哭了好几场跟大国吵了好多次的小姑娘,小贵只剩感慨,还有点埋怨大国:“你把人家弄到四招去,是不是太那个了。” 第17页 四招就是第四招待所,归市里管,是本地最高档的场所,里头舞厅、咖啡厅、录像厅、棋牌撞球室一应俱全,是市里到广州参观回来照着人家那边的样子建的。大家表面都说这是领导和有钱的万用户去的地方,背地里就说正经人不去那种地方。第一批招的女服务员有一大半都不干走人了,四招那个胖胖地弥勒佛一样的所长就专门去广东那边招了十来个小姑娘。副所长是个三十多岁离婚的女人,名声不好,可是接触过的人也不得不说一句女中豪杰。大家都说四招的女服务员没人敢娶,里面有人结婚了就说那是从良。结了婚要是还在那里干,人家看他们家男的的眼神就暧昧不明了。 那个女的就是调到四招去做业务经理,副科。对于一个刚毕业没几年的人,明里算是高升……大国也有点讪讪的:“就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我就是想把她弄走,去四招是那几个官太太出的力。” “你也没少顺水推舟。”小贵毕竟心软。 我家都快被人拆了,还不许我落井下石啊!大国岔开话:“我升副处的事儿,最早得明年,余大头他们已经急不可耐想整我了,那我就帮他先升上去,矿区总公司教育处驻区教育厅特派员!哈。” 小贵被他逗笑了,“这种整人的方法,也就你们文化人能想出来。”这半年,大国成天不知道鼓捣什么,期间糟心的事儿还是有,虽然和大国达成一致夫妻齐心,可苍蝇不咬人它噁心人,小贵不想拖大国后腿,硬忍。关起门来大国给媳妇端茶递水,小贵看着丈夫越来越忙从来没胖起来过的消瘦身形,心疼不已。 到了年下,情况大变,被大国惦记上的人差不多都“高升”了,就两个看热闹架秧子占便宜的还在教育处,平调!一中调走了四个! “我哪有那么大能耐,一中是我们余校长藉机清人,至于处里的那几个可是好几个领导插手办成的。” 小贵摇头嘆气:“要说那个余大头,说起来还是余校长的亲戚呢,管着一中后勤,油水那么多他还不知足。就他那个学歷资歷,还想跟你争副处!倒是余校长,大义灭亲。” 大国笑笑。小贵对领导都很尊重,余校长是一中的正校长,小贵见过几次,为人很有风度。大国其实不怎么说单位的事儿,偶尔说起来也说领导很重视自己很照顾自己,至于余校长防着自己升上去跟他争一中校长位置的事儿,没必要告诉小贵。至于大义灭亲,呵呵,余大头油水足了心也大了,如果说自己要和余校长争,余校长还能接受,余大头一个他带起来的远的不能再远的远房堂弟也想争,有这种念头余校长就能拍死他。——余大头的这个念头是大国拐了七八个弯捅给余校长的,证据确凿,图文并茂! “贵儿啊,现在的时代跟过去不一样了,”解决了烦心事儿,大国感慨:“光会干活儿不行了,还要脑子活,还要有靠山。” 小贵对他的感慨没太大感触:“能干才是根本。” 大国也不争辩:“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总算消停了,咱们高高兴兴过大年,接下来总能清静一段日子了。” 可什么话都不能说满,没出正月事情就来了,大国听到后喜忧参半:上海的老宅要动迁了。 老宅位于人民广场那里,动迁应该要迁到郊区。好在老爷子有政策照顾,小元又在房管所工作,新房子的地段还不错,交通很方便,周边配套设施也齐全,三套房子都在一个小区,一套三室的,两套两室的。就是期间有一年多的过渡,政府按人头给了过渡费,居民自己找房子。 住了大半辈子的房子要拆,老爷子的身体就不太好了。 老太太自从那年病后身体也大不如前,两个老的带着小西跟小元一家三口住一起,请了一个保姆专门照顾二老,顺带也照顾小西。小元的儿子北北是小元媳妇自己带,除了一起吃饭,他们房里的事情保姆不管。 就算是好几年没回去,大国想也知道,就算小元没想法,他媳妇肯定把这种不公平看在眼里的:北北最小,还是孙子,在老爷子老太太那里待遇却大不如小西! 因为动迁的事儿小元专门写信过来,说是商量好了,过渡期他们一家三口去老丈人家挤挤,阿爹阿姆住大民家。还有,阿爹决定一套两室的给小元,另一套写在小东和北北名下,三室的那套他和老太太住,户口簿上是老爷子老太太的名字,房产名字写小西。 大国的头髮都快愁白了。他很敏锐的抓住了信里的重点:小元没提过渡期小西住哪儿! 小西9月份该上初中了,因为没户口不能参加中考,中学还得继续借读。但是老爷子退下来时间一长老面子不太好使了,之前就说过找就近的中学入学,还得小莉找人给办。现在要动迁,二老去大民那儿住,那房子是小梅的。——小梅不喜欢小西! 小元挤到岳父家也不可能带着小西。 小莉倒是打长途来说要把小西接自己家去住,可一来小莉工作忙儿子还小,二来,小莉和婆婆一起住,自己那个姨妈到现在孙子都有了还看甥女兼媳妇不顺眼呢,大国不想妹妹难做更不想女儿受委屈。 至于小英,大国没想过要把小西交给她,两人本来就不亲,而且小英也是老爷子宠大的,小孩儿脾气,自己都照顾不好自己,夫妻感情倒是极好,妹夫对她体贴入微无微不至,听说现在连几岁的儿子都开始管着他妈了。 还有老爷子关于房子的分配,大国敢肯定,没有一家对这个分配满意! 小贵不解:“老爷子不是分的挺公平的吗,原先说房子给小元,你能回去也给你一份儿,现在小元有一套房了,孙子辈也分到了,挺公平啊。” 大国苦笑:“时代不一样了!以前房子不能卖,分房子的时候大家还打破头抢呢,现在房子能买卖了,房子是什么?那就是钱!说好咱们户口回不去就给小元的,现在这样一分,小元能乐意?还有大民,也是儿子,怎么就不能占一份?小东和小北一套房子?让这相差十岁的哥俩住一起还是把房子卖了分钱还是一个给另一个钱买下另一半儿还是……” “停停停停停!”小贵都晕了!“就一封信,你咋想到那么多啊?你多心了吧?” “多心?我的傻贵儿啊!”大国摸摸媳妇的头。小贵脸红了:“都四十多了,别不正经!” 大国拍手:“再说小莉和小英,以前她们结婚户口迁出去就迁出去了,现在房子有产权证了,女儿和儿子一样有继承权。你以为老爷子为什么把他那套只写小西的名字,百分之百是怕他百年之后儿女来分遗产。还有现在小南小,长大了他能没想法。还有另外两个外孙子!” 小贵从来没想过家长里短竟然还能如此复杂,大国刚才说的信息简直超过了自己的脑容量! 小贵茫然地看着丈夫:“那怎么好?这样一来一家人就离心了。” 大国很失落:“等于是分家了啊。” 小贵不吱声了。 大国沉默了一阵,安慰妻子:“也不全是坏事,房子在小西名下,咱们以后回去有住的地方。” 小贵低低嗯一声。 “还有,咱们大概能把小西接回来了。” “啊?”小贵差点跳起来,“能接回来了?咱女儿能回来了?” “她自己有父母,以前跟着祖父母过还说的过去,现在难道让她跟着大伯过?那咱俩算什么?!” 小贵呆了好一会儿,蹭一下站起来,“小西要回来了,我得赶快准备准备,得把小南挪出来,都大了不能住一屋,叫小南住客厅去,她的衣服、玩具、书都得有地方搁,咱家柜子不够,床单被褥得准备新的,还有要入学……” “来得及来得及”,大国按住妻子,“先写信,说服老爷子,暑假接回来,来得及。” 小贵按下心头狂喜,又开始担心:“肯定能接回来?老爷子能放人?” 大国倒是挺有信心:“肯定能。” 2、整个暑假小贵都在生闷气:她不能亲自去上海接女儿! 医院组织下乡义诊了,小贵又在名单上! 被点到名的,除了婚丧产孕病这些特殊情况,不允许请假,党员更是应该克服困难。小贵跟主任说了情况,主任倒是很理解,可是院长说死都不肯,只说小贵是骨干是党员,名单里有她,不能特例。小贵气的不行。每次下乡名单都有她,再苦再累她都没有推脱过,妇产科那个护士长一次都没有过!主任告诉她,护士长到院长那里下话了,院长才一点面子都不给。为这,小贵跟护士长彻底撕破了脸。 大国听了也没说别的,只说小贵急躁了。小贵不乐意,大国就让让小贵想想,主任平时一副中立的样子,不掺合几个医生和护士长之间的矛盾,这次为什么要告诉她护士长到院长那儿说小贵闲话的事儿。 第18页 小贵不愿意想那么多,她只知道,自己有六年没见到女儿了。不是不想回去,可去一趟就是一大笔开销,更主要的是老爷子不愿意他们去!——老爷子怕儿子把孙女带走,连儿子都不要了。 老太太生病、宋娘娘病重大国都没回去,给那边打电话,老太太在电话里哭了好几次。 小贵下乡半个月,回来后离大国他们回来还得半个月。小贵天天坐立不安,除了上班,就是一个劲儿收拾屋子,光女儿屋子里的桌子一天都要擦好几遍。今天给铺个粉床单,明天觉得不好看换个蓝床单,后天觉得时间还早再盖个床罩。丈夫儿女都不在身边,吃饭就对付一口。 离开学只有两天,大国才带着小南小西回来。小包开车带着小贵去火车站接人。小贵看见女儿什么都顾不上,冲过去一把抱住,狠狠的亲了一口:“妈的好闺女,可想死我了。” 小西没吱声。 大国等妻子抱了一会儿,上去拉开母女俩,——小西被抱住后明显僵住,被亲了后眉头都皱起来了,——大国推小南。 小南趁妹妹退开一把抱住他妈,“妈,你有了妹妹就不想我了吗?你想不想我?” 小贵沉浸在一家团聚的喜悦中,也亲一口都跟自己一样高了的儿子:“想你这臭小子干嘛,都要上初三了,大小伙子还跟你妹妹吃醋跟你妈撒娇?” 小西靠着她爸,看她妈和哥哥亲昵。 大国轻轻哄小西:“小西,叫妈妈啊。” 小西往前蹭了两步,小贵一把把儿子推开。小南沖他爸翻了个白眼。 小西对着小贵:“妈妈好。” 小贵一瞬间觉得女儿对自己太客气了。这个念头一转,看见丈夫和儿女都在身边,小贵又不在意了。以后的日子长着呢,闺女是娘的小棉袄,相处一段时间跟自己肯定亲。 “走,小包在站外头等着咱们呢。”小贵抱起女儿往站外走。小西很瘦,不到一米四,可小贵自己也就一米六几,抱着有些吃力。小西当然能自己走,可小贵就是想多抱抱女儿。 大国和小南拿着行李跟在后面,看着她们。小贵吃力,小西也不舒服。大国嘆口气,“贵儿,你抱不动,我来抱吧。” 小贵不愿意:“就这几步路有什么抱不动的。” 可是小西已经向她爸张开了手,像小孩子一样要她爸抱。大国顺势就接过了女儿。 小贵怀里一空,还没来得及多想,小南窜了上来,“妈,包重死了,我爷塞的可满了。还有好多东西,我们拿不了都託运了。” 小贵看看这爷俩手里的三个大包。抢过大国手里的那个,又接过儿子手里的一个,数落儿子:“那个自己拎,大小伙子,不干点活儿怕苦怕累怎么行。” 小南抱怨:“我妹连自己的书包都不用背。” 小贵这才看见儿子背后还背着一个红色的小书包呢。 噗嗤笑出了声:“走,咱们回家。” 第17章 第十七年:1992 1、小贵和女儿的相处一直格格不入,小贵不停地告诉自己,女儿不在身边十几年,得再有点耐心,得好好和女儿培养感情,这是自己用命生下的孩子,是自己好不容易要回来的女儿。 可女儿对自己始终客气疏离,要是她对所有人都这样也就算了,可是小西很依赖她爸爸,要做什么找什么东西都找她爸。跟她哥感情也好,两个孩子能说上话,小西跟小南说话的时候表情能丰富不少。有时候他们爷仨一处说话,小贵会觉得自己是外人,就算自己上去搭话,那种外人的感觉还是抹之不去,小贵知道,女儿把自己当外人。 小贵哭了好几场,有一次甚至趴在大国怀里哭了一整夜。 小西也经常哭,想她爷爷了,就坐在那里默默的哭。瘦瘦小小的小姑娘,也不出声,也没有什么表情,就是安安静静地掉眼泪,谁劝也没用。哭够了,就自己去洗脸,洗完脸该干什么干什么。 过节对大国小贵还有小南像受罪,去年中秋节,今年元旦、春节,本来一家子团团圆圆整了一桌子菜,小贵还给全家都添了新衣服,可是女儿一个人坐在自己房间掉眼泪!问她为什么哭,一个小孩子,一边哭一边很平静的告诉你她想爷爷,想奶奶大姑和小叔了。 小贵前所未有地恨自己的公公! 在大国怀里哭的时候,小贵告诉丈夫:我恨自己!恨自己让女儿生下来就是畸形,恨自己医不了女儿不得不把她送走,恨自己没有违抗公公把女儿早一点接回来。 大国抱着妻子,哑着声音:“别恨自己,要恨恨我吧。”那天小贵哭了一夜。 正月十五的时候,小贵给女儿裹上厚厚的大红羊绒大衣,跟大国一起带着她出去看冰灯。小南不愿意跟父母一起,他已经十六了,他更愿意跟自己的同学去玩,——好几个女同学! 小贵牢牢的牵着女儿的手,“闺女,咱们这儿虽然没有上海热闹,可是上海看不到冰灯。你要是喜欢,妈找人在咱们阳台上也弄一个好吗?你喜欢什么样儿的,那个兔子灯就挺好看的。” 小西没有回答。 小贵已经习惯了。小西不爱说话,你问她,她会回答,可是日子长了,小姑娘看出有时候她妈是在没话找话,可有可无的问题就不回答了。至于向小南那样一回家就说说学校里的事儿,说说老师同学,抱怨抱怨功课多什么的,小西从来没有过。她也没有和同学出去玩过,每天就是学校和家,学校的课余活动也不参加。 上个学期,小西年级第四名,家长会小贵和大国一起去了,平生第一次参加女儿的家长会,两口子都不想错过,然后老师婉转地告诉他们:“姬姠西同学有一点孤僻。” 回来的路上夫妻二人都没有说话。到了家,小西难得主动开口:“胡老师说我什么?” 小贵都不知道怎么跟女儿说!憋了好一会儿:“你们老师说你学习好,还会画国画写毛笔。我跟她说你还会吹笛子呢,胡老师说让你多参加学校组织的活动。” “没兴趣。”小西回答:“批评的话呢?” 小贵有点烦躁:“没有批评,你成绩那么好,老师干嘛批评你!你问这干嘛?” “知不足然后能自反。”小西很严肃,想了想加一句:“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小贵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接口。 大国无奈得告诉女儿:“小西,你爷爷和大姑有没有教过你,和人相处也是一门学问。” 小西茫然地看她爸妈。 隔天她让她爸给她买几本人际关系的书,大国直接从书柜里找了一本大学教育心理学和一本格林童话给她,告诉她:“知行合一。” 小西接了过去,然后跟她爸要求看他书柜里的书。大国告诉女儿:“想看哪本之前要先问过我,爸爸同意了才能看。”小西很开心。 小贵对女儿几岁老爷子和大姑子就给她看聊斋、红楼梦背论语的事儿印象特深,她再喜欢读书人,也不想自己的女儿整天抱着书只知道书里的知识,现实里什么都不干什么都不懂,这是书呆子!小贵抱怨丈夫:“她十四都不到!读好学校里的书就行了,小姑娘家家,应该多说多笑爱玩爱跳,多穿点新鲜衣服在外面美!你让她整天坐在家里看书?!看得心思越来越重!” 大国苦笑:“你能拦住她?” 小贵不做声。 可她觉得女儿小小的人不能这样。于是就拉着女儿逛街买衣服,把自己省吃俭用赚下的私房钱都拿来给女儿买新衣服,把小南看得直翻白眼。小西也没有多喜欢,平时穿得最多的还是校服。春节医院有活动,小贵也把女儿带上,还让女儿上台表演笛子、给叔叔阿姨写春联。看别人夸女儿多才多艺,小贵心里甭提多高兴了,嘴上还一个劲儿谦虚,“小丫头胡闹,上不了台面。”可一回到家,她高兴的劲儿还没过,一直不说话的小西当着她爸和她哥问:“妈妈,你是不是当我是戏子?!”小贵觉得兜头一盆冰水! 小西问完就回自己房间了。小贵当着儿子就哭了。 小南傻了,“妈,你把我妹怎么了?” 小贵气急:“我是她亲妈!我能把她怎么了?!” 小南往他爸身后缩——他身高已经到他爸下巴了,比他爸壮实的多,正在蹿个儿长身体,有点小胖,——从他爸肩上露出半拉脑袋,重新问他妈:“我妹把你怎么了?” 小贵被儿子弄得哭笑不得。 大国给了儿子一个赞赏的眼神,“臭小子,玩你的去。”小南伸手:“经费。”大国给了他五块钱,小南出去避难,“我去猴子家玩儿,晚上住那儿。”他一点儿也不想夹在他妈和他妹妹之间。 第19页 老婆和女儿闹矛盾,大国避不开,把小贵拉回房间,小贵一边抹眼泪一边委屈:“她怎么能这么说我!我是她妈,亲妈!什么戏子,我怎么就拿她当戏子了!我想她开朗点多接触社会多接触人,让她上台表演节目怎么了?我姑娘回来了,她有本事我想显摆给所有人看怎么了?她怎么会觉得我把她当戏子!还有,解放多少年了,什么戏子,那是演员,她爷爷她大姑到底教她些什么东西啊!” 大国两头为难:“贵儿,小西和你的想法不一样,她跟你看问题方法不一样。” “你也是老爷子教出来的,咱俩夫妻这么多年也没有什么看法不一样。怎么和她就看问题不一样了!” 我还真不是阿爹教的。小时后老爷子非常忙,老太太和宋娘娘教的的最多,解放初,学校还没有普及,他还上过一年私塾呢。可大国不能这么劝妻子。“我不是大人吗!你跟孩子计较什么。我吃了多少苦摔了多少次才有现在这样?” 小贵不服:“我怎么就跟孩子计较了!我就是对她对我的态度!她没把我当她妈!她都回来这么久了,要是没人给她灌输,她会一直不肯跟我亲近?!” “小贵!小西就是这种性格,她在那边也只亲近阿爹和小莉。” “所以就是你爹和你妹妹教她不要亲近亲妈的?” 大国头都疼了:“你不能不讲道理。他们怎么会这么教她。” “可她们也没教她要亲近父母!” 大国回答不出了。 小贵难过:“有时候我想,哪怕老爷子教她讨厌父母呢!至少,她会跟咱们吵,会闹。可你看,她不喜欢上台,我让她去,她就上去了。回来也就问了我一句。”抓紧丈夫的手:“大国,她是没把咱们当爹妈啊。” 大国沉默了好一会儿:“以前,咱们对孩子来说就只是爸爸妈妈两个称唿而已。以后,咱们好好对她,好好对她……小西不是不知好歹的孩子,大家都说她懂事……日子还长,咱们慢慢相处,亲生的爹妈,总能处出感情,处出感情……就好了。” 小贵听的出丈夫的后悔和不确定,抹了把眼泪,“我知道,日子还长,咱们慢慢处!” 2、小贵决定和女儿打持久战,可老天就是不让人消停,一出正月事情又来了,上海出台新户籍政策:知青子女有一个回沪名额!只要年满十六周岁,上海下乡知青的子女,没在上大学、没有工作、没有结婚、没有子女,一户有一个可以回沪。老爷子直接打长途过来,命令大国:户口给小西! 大国和小贵好几宿都睡不好。 矿区还有二十多个京津沪知青,三大城市的政策都陆续出台了。这些人大多都有两个三个孩子,好几家为了回城名额该给哪个吵成一锅粥,吵得整个矿区都知道。有重男轻女给儿子的,有怕政策会变给最大的,可不管给谁,剩下的孩子总会觉得父母偏心。电厂的黄会计家闹的最凶,她也是上海知青,和小贵家多有往来,只有两个女儿,小的和小南一边大,都是十六岁初三,大的十七上高一。名额家里决定给大女儿,小女儿一气之下喝了药闹自杀,送医院抢救回来后一直不和父母说话。大的也不是个省心的,在学校里被跟她不对付的同学挤兑说她为了回大城市逼死自己妹妹,二话不说开了教室窗户就要跳楼,还好有几个男同学眼疾手快给死拽了下来。好好的回城喜事差点弄成丧事,黄会计天天哭,家里也哭办公室也哭。除了同是知青的人感同身受,其他人都无法理解。小贵知道,如果不是嫁给大国,自己也无法理解,可是从嫁给他的第一天起,小贵就知道他对回城回家的执念,这种执念甚至延续到了知青子女的血脉里。 “怎么办?”小贵问躺在身边同样睡不着的丈夫,“难道就按老爷子说的做?”老爷子动迁的房子马上就要交房,来信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想把小西再接回去。大国和小贵就装看不懂。老爷子写给小西的信比给儿子媳妇的厚好几倍,之前总是问小西好不好,从成绩好不好到吃的习惯不习惯到晚上睡得好不好冬天有没有冻着,事无巨细,想起什么问什么,就差直白的问爸爸妈妈对她好不好了。看到这种信,做父母的只有苦笑。现在好了,老爷子直接问孙女想不想爷爷和大姑,想不想回来! 户口给小西,就算还有两年她才满十六,下半年房子一装修好,老爷子也会要小西回去。 小贵第一次这样悲观:“大国,你说,这孩子是不是我强求来的?咱们跟那孩子其实没有缘分。” “别胡说!那是咱们的女儿,怎么就跟咱们没缘分了?!”犹豫这些天,因为妻子的这句话,大国终于下定了决心:“名额给小南,小西留下!” “啊?”小贵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大国重复:“小西留在咱们身边!” 大国是行动派,第二点晚上吃完饭放下碗,在饭桌上告诉了儿女回沪的政策,也说了大人的决定:“名额给小南!” “啊?”小南的反应跟他妈一模一样,都反应不过来。然后的反应还是和他妈一样,一起小心翼翼的看他妹妹。 黄会计家的事儿闹得大,学校里孩子们也都知道了什么知青子女回城的政策,小南自己就是知青子女,他又不傻,就算父母还没跟他说,打听打听就知道了。知道就知道了,他也不关心,这孩子从小被灌输、长大了也很自觉:所有东西都应该妹妹先挑,妹妹有我不一定有,妹妹没有我肯定没有(∩_∩)。 他妹妹正在秀气的用手绢擦嘴。 小西放下手绢才问:“为什么给他?” 大国自己都没发现自己紧张,深吸口气:“小西,爸爸妈妈不是重男轻女,也不是更喜欢哥哥不喜欢你。你还小,不知道户籍政策随时会变,你哥已经满十六周岁了,暑假回去就能上户口,你还有两年多才十六,如果政策变了,你们俩可能一个都回不去。” 小西不做声。 小贵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小南在一边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比起父母,他更憷妹妹( ̄▽ ̄)。 小西想了一会:“你们做的对。” 大国小贵异口同声:“啥?!” 小西奇怪的看自己的父母:“我说你们做的对。” 大国深唿吸:“小西,你觉得我们做的对?你真的知道我们做什么了吗?” 小西皱眉头:“你们把回上海的名额给我哥了。你们做的对。” 小贵脱口而出:“你不反对?” 小南觉得妹妹在尽量克制不用看傻子的眼神看自己的父母。 小西抿嘴:“你们做的对我为什么要反对?” 这下大国和小贵知道了,女儿是真的不反对。两口子傻傻地对望一眼,大国斟酌地问:“小西,你为什么不反对?” 小西无奈地回答父母:“给他,百分之一百,给我,百分之五十。给他,对于你们,百分之百;对于他,百分之百;对于我,零。给我,你们百分之百或零;他,零;我,百分之百或零。从你们的角度出发,给他是对的。” 小贵觉得自己没听懂,绕晕了。 大国听懂了,脸色就有点不好,“小西,你是不是觉得爸妈没有从你的角度看问题。” 小西觉得这很正常:“你们当然应该从你们的角度解决问题啊。” 大国被噎的说不出话,好半天,“小西,你是不是怪爸爸妈妈。” 小西已经是莫名其妙了,扭头看她哥。 她哥很想告诉父母:我妹的思考方式和你们不一样,你们不要想得太复杂!——他能和妹妹说的上话是有理由的。 小南把个脑袋搁在桌子上:“我妹不是这个意思。西,你再说明白一点,咱爸妈年纪大了,听不懂。” 小西看父母的眼神带上了同情:“你们的角度从整个家庭利益出发,我的角度从个人出发。整体大于个体,你们的决定是对的,我没有理由反对。” “……”大国唿出一口气,“那你爷爷……” 小西沉默了一下:“爷爷年纪大了,不能多操心!” …… …… 大国突然觉得很对不起女儿,其实小西什么都知道吧,做父母应该跟她说实话:“爸妈把户口给你哥也是有私心的,我们想多留你几年,爸妈想把你留在身边。” 小西怔了一下,飞快的看了父母一眼:“哦。” 大国告诉女儿:“我们会给你爷爷写信,告诉他这事儿。” 小西点头:“我也写。” 第20页 大国欣慰,小西写信,老爷子那儿的阻力就小了一多半。 小西想起了什么,又加了一句:“我哥就算户口回去了,也最好读完高中再回去,能考上那边的学校更好。” 大国几乎立刻明白了小西的意思。果然,女儿什么都知道。 “儿子,听到了吗,就算户口回去了,你也争口气,考回去。” 小南:有没有人问一下我的意见╮(╯_╰)╭小西站了起来:“我回屋做功课。”晚了半个多小时,今晚的计划表都得改。 小贵怔怔地看着女儿离开,看看瘫在桌子上的傻儿子,再看看大国有点伤感有点欣慰骄傲的脸,嚅嗫道:“我没太听懂你们说什么。” 大国嘆气:“小西是真的懂事。” 小南有气无力地举手:“爸,我也懂事。” 大国伸手揉儿子脑袋,把他的脑袋在桌子上滚来滚去,“你就是太懒。” 小贵惊讶地看着幼稚的逗儿子的丈夫,就算小南小时候他都没这么逗过他。 小南趴在桌上装死。随他爸揉。 小贵就笑起来。虽然没太听懂丈夫和女儿的对话,可她觉得丈夫的心情很好,自小西回来后前所未有的好。小贵觉得自己也云开雾散了,只要有这个人站在自己前面,什么问题都不是问题。 大国推小南:“做作业去。贵儿,咱们写信给老爷子。” 第18章 第十八年:1993 后来再说起孩子户口回城这件事儿,小贵总是特别感慨。别人家吵翻天的事儿,到自己家悄么声息的就过去了,大国的老乡知道了都羡慕的不行,羡慕自己家庭和睦儿女友爱。两口子也是真高兴,暑假带着孩子回上海,一是给小南办户口,二一个也是让老爷子看看孙女。 老爷子抱着孙女掉眼泪:“就差半年,再多待半年就好了。”大国小贵心里都明白,小西只要晚回家半年,回沪政策下来,老爷子说死也会把户口留给孙女,甚至不会告诉他们,等到小西十六了再通知他们把需要的材料寄过来直接办。就算是现在这样,签字同意小南户口迁入的时候,老爷子还握着笔停了有好几分钟才签了名,字迹力透纸背! 不知道为什么,小贵想到了自己的二姐。也是差半年,只要晚结婚半年,招工的名额肯定就是二姐的了。如果当时是二姐招工走了现在会是什么样子?二姐一定不会过得比现在更差,她大的两个儿子都是农民,可家里太穷,都还没结婚,小儿子听说读书很好,今年要考大学了,娘仨的希望都在这个孩子身上。 那如果户口给了小西呢?她以后的人生会不会也完全不一样了呢? 小贵狠狠的地摇了摇头,拒绝把女儿和二姐联想在一起。小西是有福气的,一定比二姐,不,一定比自己过得更好!一定。 户口这件事真的是好事,不是说小南的户口回城,而是小西自从那次户口的事儿说开之后,突然对父母亲近了不少。这种改变简直让小贵欣喜若狂。 今年上半年也诸事随顺,大国升副处的最大待遇下来了,他们分到了副处级的房子! 矿区靠南边的那片小二楼独门带院子的房子被称为处长楼,比老三楼建的还早一点,这些年陆陆续续也快住满了。虽然都是小二楼,但是这一片的房子之间差别挺大,有几排面积要小四分之一,被大家戏称为处长夹,一开始都是分给副处级别的,后来官儿多了起来,就有不少实权的副处也分到了面积大的房子。大国升上副处就能搬进处长夹,他託了人,又等了一年,终于如愿以偿地搬进了处长楼! 其实让小贵看,处长夹也很好,三房两厅够住了,何必让小南在客厅多搭一年床。可大国不干,南方人的精明深入骨髓,多等一年,多一个十二平方米的房间,厨房卫生间甚至院子都要大那么一点,值! 五一的时候搬了家,全家都住楼上三间,大国小贵住最大的主卧,小西住朝阳光线最好的那间,小南住最小的朝西的房间。楼下的房间做书房。 收拾屋子、搬家、布置房屋,小贵累得够呛。忙忙碌碌就到了暑假。小西该升初三了,小南也要上高二了。小贵决定暑假带着儿女回趟洮南老家。 小西十五了,娘家那边一个都没见过,小贵要带女儿回去看看,也是显摆显摆。当年小西出生时的情况,小贵就写信告诉了大姐,其他人一个也没告诉。这些年女儿生活在上海,小妹阿宝特别羡慕,说同人不同命,她跟三姐是亲姐妹,可三姐的女儿在上海享福,她的女儿却生活在东北农村! 阿宝和四妹小富都生了一个女儿。阿宝嫁了乡里供销社工人,大姐给介绍的,日子过得不错。小富中专毕业后分配到了洮南农业银行支行,嫁了同学兼同事的妹夫,妹夫一家是洮南市里人,结婚后也是住楼房。妹夫个子不高,还胖,人挺精明,但是对小富好,所以对她们家里人也不错,这几年小富渐渐接过了大姐的担子,爹的衣食费用都是她在负担,二哥家侄子侄女的工作、婚嫁也都是她在出钱出力,二姐家小三读书也是她在供。 小富给小贵写信诉苦,不是诉出钱出力的苦,她两口子都在银行,赚得动钱。她诉的是出力不讨好的苦。给侄子侄女找了临时工,二哥二嫂就让她给转正式工;给侄子介绍对象,自己都是农村人就看不起人家蓝本的农业户口要找城里人;侄子的对象还没着落呢,二姐家的两个外甥也要四姨介绍,二姐的话说的更戳心,外甥是不比侄子亲,我们不找城里的就给介绍农村的对象你一个做姨的怎么能推脱?! 小富有苦说不出,在给小贵的信里写得,可见了面,一句也说不出。三四年见一面的姐妹,写信似乎比面对面更能说心事儿。 大国小贵带着儿女在小富家住了一周才去乡里,小富的女儿菲菲捨不得小西姐姐,非跟着一起去姥爷家。周六妹夫开车送他们到乡里就回去了,说好周日下午来接。小贵一家带着菲菲住了一天,期间家里来好多人,二哥二嫂连带侄子侄女都帮着招待,小贵带的东西也全分出去了。两个孩子的礼数都很好,但是小贵知道,不止小西连小南都觉得不耐烦。她听见小南偷偷安慰妹妹:“所以我才不愿意到姥爷家来,忍一忍,就一天,很快的。” 小西点头,她的确在忍耐,她觉得不干净。“为什么外公……姥爷家的厕所这么脏?家里的厕所怎么会跟火车上的厕所一样?”“那些人都是我们的亲戚吗?那几个人身上有味道,他们都不洗澡吗?” 小南回答不出,只能告诉妹妹:“轻点,别让人听到。” 小西的声音已经很轻了,但是小贵知道坐在女儿身边的侄女肯定听到了。到了晚上,二哥二嫂看自己一家就有点讪讪的,二嫂和小南小西说话更带点小心翼翼。其实近几年回娘家,就算有几次大国没空陪她一起回来,二哥二嫂对自己都已经客气和气多了,他们年纪都大了。倒是爹,一贯这样,对大国最客气,对自己还是那样,对小南小西比对大姐小富阿宝的孩子要亲热些。这次二嫂连着杀了两只鸡一只鹅,还割了一吊肉足有十斤招待小贵一家。大姐一家三个,二姐一家四个,阿宝家三口,还有菲菲,二嫂单把四个鸡腿给小贵家一人一个,泡在一碗碗黄橙橙的鸡汤里端到每个人跟前。二姐的嘴撇的老高,小贵当没看见。 小南抓起鸡腿啃的香,小西看着泡在厚厚油层里的硕大鸡腿不知道怎么下口。还是大国给她把油撇出去,把肉撕开放碗里小西才动筷子,也没吃几口。大锅子里的酸菜血肠猪肉粉条小西一口都不吃,鹅肉炖杂菇倒是吃了几口蘑菇。 二哥一直搓手,“大东北的,吃的东西都糙,你舅妈的手艺不好,外甥女儿你将就吃。” 小贵比二哥二嫂还不好意思:“二嫂,她小孩子娇气,挑嘴,你别介意。” 二嫂一个劲儿的摆手:“没有什么好东西,让外甥女看笑话了。” 大国就问小西:“该对舅舅舅妈说什么?” 小西放下碗筷,从炕上下来,到她舅舅舅妈跟前一鞠躬:“舅舅舅妈对不起,我不该挑嘴。还有,谢谢你们,你们的心意我们知道。” 舅舅舅妈连着一桌人都愣了。小贵也有点傻眼。 然后她舅妈就笑开了:“这孩子,说什么呢,自己亲娘舅家,什么谢不谢的。” 接下来的一宿加一晌午和和气气地过去了,二哥二嫂对小西竟然真有了两分喜欢。 第二天大姐和大姐夫带着小儿子又过来了。他们大儿子几年前去当兵了,女儿刚嫁人,嫁到了外乡务农,小儿子高中毕业一年多,待业,在寻门路也想送去当兵。大姐夫今年六十六,退休好几年了,大姐明年也要退休。老叔七八年前就没了,大姐的公婆走的更早。小贵觉的大姐和大姐夫看起来比自己的公公婆婆都要老,拉着大姐的手,“大姐,你要保重身体,过两年我再回来看你。” 第21页 大姐一个劲儿点头:“咱爹都七十五了,多回来几趟吧。” 小贵对爹真没有多深的感情,可也知道大姐说的没错。“我知道了。”这次回来她给爹塞了一千块钱,爹让她跟二哥说给了伍佰,小贵就跟二哥说给了伍佰。 小贵对侄子侄女、外甥外甥女一视同仁,一人给一百。 下午四妹夫来接他们走。走也就走了,小贵只对大姐有点不舍。 到了洮南市里,又在小富家待了两天。在白城子的老哥本来说要来看一眼的,现在交通好多了,白城子到洮南开车也就三个多小时,可又临时来电话说有事来不了了,说要不让小贵一家去白城子住两天。小贵推了,说要开学了,得回去给孩子们准备准备,在电话里和老哥说了两句话,让儿女给舅舅舅妈问个好而已。带的东西交给小富转交。 临走前一天晚上,小富和小贵一起睡,抱着小贵胳膊说:“三姐,我以前不懂事,就觉得问你和大姐要钱要东西是应该的,觉得没什么,大不了以后赚钱了加倍还你们。可等我赚钱了我才知道,你们俩根本不要我还。老叔没了,大姐夫退休了,小龙当兵的事儿一直没落实,可大姐就是不要我帮,说不愿意给我再添麻烦了。大秀被她嫁到外乡去了,订婚了我才知道。大姐她不愿意给我添麻烦!” 小富说着说着就哭了。小贵摸摸妹妹的头髮,“真的对你好的人,他有没有钱都会对你好;你有没有钱,他都不愿给你添麻烦。不但不愿意给你添麻烦,他还想要给你遮风挡雨,给你把麻烦都挡在外面。有人能这样对你,你该高兴。” 小富破涕为笑:“三姐,你说的是三姐夫吧。” 小贵也笑了。 第二天一早,还是四妹夫送他们去车站,菲菲还是要跟着,等小贵他们上车了,菲菲她爸抱着她,她,她从车窗拉着小西手就哭了。小西不知所措,“菲菲妹妹别哭,我给你写信,妹妹别哭。” 火车开了,小西问她妈:“菲菲妹妹为什么那么捨不得我?我们才认识半个月。” “……,”小贵回答:“她喜欢你,所以捨不得你。” “她为什么喜欢我?我们们才认识半个月。” 我怎么知道她为什么喜欢你==,小贵推大国:“姑娘问你话呢。”别装看风景听不见。 大国推儿子:“你妹妹问你话呢。” 怎么又是我!小南微笑回答妹妹:“喜欢就是喜欢,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啊?”小西想了好一会儿:“好像是啊。” 小贵就问女儿:“你不喜欢菲菲吗?” “没有不喜欢。”小西回答:“也没有喜欢。” “那丽娜呢?”丽娜是阿宝的女儿。菲菲比小西小两岁,丽娜小三岁。 “丽娜?”小西茫然,“谁啊?” 小贵扶额:“就是你老姨的姑娘啊。” 小西睁着大大的眼睛:“没注意,没印象。” 小贵对女儿自动屏蔽不在意人事物的本事真是服气到没脾气了,小西初中两年,能叫得出名字的同学不到三分之一。每个学期老师的评语都是“孤僻”。 小南给他妹解围:“妈,我妹有点脸盲,就见一次话都没说几句,她记不住。” 她是根本没想要记住。小西现在还小,以后接触的人多了,要还是这种脾气可怎么好,小贵想起来就替女儿愁得慌。 大国一看妻子皱纹加深的脸就知道她在愁什么,赶紧岔开话题:“小西,到农村走了一趟,是为了让你开阔眼界。你妈就是农村出来的,你爸也在农村待过,不能看不清农村人。” 这话要是问小南,这小子肯定顺着他爸嬉皮笑脸来一句:“爸,你放心,农民伯伯最辛苦,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至于心里怎么想,天知道。 可小西不会,她只会一本正经地回答:“没有看不起农村人。” “不能看不起穷人。” “没有看不起穷人。” “你嫌人家脏。” “不是嫌,是事实。” 大国给女儿讲道理:“洗澡要烧水,烧水要用煤,煤是要钱买的。还有,冬天的时候洗澡还要把屋子烧暖——农村没有集体供暖,受凉感冒看医生吃药是要钱的。你嫌人家脏,就是在嫌人家穷,就是看不起他们农村人。” 小西很固执:“现在是夏天!还有,隔壁的陈家阿婆也穷,可她从来都是干干净净的。” 她说的隔壁是老爷子老宅的隔壁。 大国又被女儿给噎了。“儿子,你来说给你妹妹。” 我就知道还是我!小南笑嘻嘻地说给妹妹:“农民不等于穷,穷也不等于不干净,这三者没有必然联繫。你没有看不起农民,很好;你没有看不起穷人,也很好。你看不起不干净的人,没错!老爸的意思是不要对人有刻板印象,不能因为你只一次看到的农村人穷且不干净,就以为所有的农民都这样,所有的农村都这样。对吧,爸?” “……对!” 小西点头:“知道,不能单单联繫的看事物,有时候也需要分列开来看。” 大国握住小贵的手,看着对面坐在一起的儿女,突然意识到孩子们马上要长大了,自己和小贵开始老了。 第19章 第十九年:1994 1、东北下岗的事吵吵有几年了,去年矿区和市里也开始陆续下岗。小贵和大国都没觉得这事儿跟自己有关系。说起这事儿,大国还庆幸他现在还不是一把手,也不是管人事和政工的,一中教工下岗的事儿跟他没多大关系。小贵也不担心,她在妇产科是头一把刀,整个矿区乃至市里都知道她,好多领导家有人生产都会托人让小贵来接生。小贵心眼儿实在,受人之託忠人之事,有人托到跟前,就算病人不是她收进来的、生的时候不是她当班她都会到场。这么做事有点犯忌讳,可第一小贵业务能力确实过硬,第二就是除了和产科护士长不对付,她人缘还不错,也不图收病人的红包,家里不困难了收的糕点糖果罐头什么的都拿出来分,谁家孩子入学什么的也肯帮忙。所以虽然也有人嫉妒,对她捞过界私下抱怨的也有,但这些年她在总医院也算顺利,现在是主治医师,正在熬副主任医师,外语大家都是煳弄,但是论文就头疼了,小贵是茶壶里的饺子,让她上手术台没问题,让她写论文真是要了老命了。医用术语太专业,大国想帮忙都帮不上。 总医院去年第一轮下岗工勤人员,跟各个科室关系还不大。年底第二轮下岗护士时,妇产科下了五个,其中一个都快退休了!还有一个小护士,干活特别麻利,也下岗了。小贵说起这事儿就觉得不公平!总医院医生和护士下岗的方案:院领导定好各个科室下的人数,然后这个科室所有人一起选出除了主任和护士长的“几+n”个人,最后再在这里选出最终要下岗的“几”个人。 方案一公布,小贵直接骂了一句狗屁不通! 妇产科去年底下五个护士,主任决定,全科四十几个人一起选七个人,然后再在这七个人里选五个。两次选人之间隔了半个多月,选出的五个不是业务最差的,而是最没有靠山的! 两次选人小贵都没有参加,算弃权票。 她私下跟几个关系好的同事直言:“真逼着我选,我第一个选张丽华。”张丽华就是妇产科的护士长,按医院的规定不在下岗的人选之列。 今年六月初,医院第三轮医生下岗开始了,妇产科要下两个。 听说这轮结束,还会有第二次大下岗,下人数更多。从去年开始的人心惶惶终于蔓延到全医院。 和小贵要好的三四个医师,还有小贵带出来的几个徒弟,凑在一起都在谈这事儿。小徒弟唉声嘆气:“师父,您这次可不能弃权啊,您是不用担心,可我们这些小的,没背景没靠山,全靠师父您了。”其他人也附和。 小贵特为难,“都是好几年的同事,选谁不选谁啊?!” “师父,您说!我们都跟着您。” 小贵咬咬牙:“按业务来,谁业务不行就选谁。”谁业务不行大家心里都有数,私下里吐槽不是一次两次了。 “师父,我们听您的。” “行,安大夫,我们都照你说的办。” 小贵一瞬间觉得有点别扭,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回了家把这事儿说给大国听,大国的眉头就皱起来了,“出这种头干嘛”,不过还是安慰妻子:“算了,也没什么,应该没事。” 小贵跟丈夫抱怨:“我也不想出头,可他们都让我拿主意!”说着又有点小得意,“他们都知道,反正谁下岗都下不到我头上,我没什么好怕的。我也不是针对谁,按业务来,得罪不了人。” 第22页 大国没再说什么。他知道自己有点大男子主义,保护妻子儿女是自己的责任,这些年自己事事沖在前面,能想到就想在前头,能做的就做在前头,倒是把妻子保护的对人越来越没有了戒心,而且小贵本来就是个实在人,愿意把人往好处想。打心底里,大国就是喜欢小贵这种性子。这次的事儿,虽然觉得妻子做的不妥,也不愿多说什么,大不了之后自己替她补漏。 于是两口子都没把这事儿当什么大事儿,直到妇产科第一次选人,选出三个,小贵的名字赫然其中。 小贵都懵了! 怎么可能?自己怎么可能被选上?下岗?怎么可能?! 护士长看着小贵的脸色幸灾乐祸,“安大夫,你别慌啊,这不才初选吗,还得再选一次呢,也不一定就是你下岗啊!” 小贵脸都气白了:“我要验票!” 护士长的声音尖锐刺耳:“主任,安大夫这是信不过咱俩啊,要验票!” 主任没什么表情:“那就验吧。” 护士长把四十几张不记名的票拿过来:“来来来,大家都看看啊,选安大夫的票有三十二张,最多。这可是你们自己选的!” 小贵看向周围这圈人。二十几个护士,十几个医生,好多人面露尴尬,另一些人面无表情,还有几个直接对小贵露出嘲讽,跟小贵一起被选上的两个业务最差的更是一脸仇恨的瞪小贵。 小贵直视从去年第一轮下岗开始就有意无意在自己耳边撺掇的那个徒弟,小姑娘低着头完全不敢跟她对视。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自己是被人给阴了。 小贵对着护士长嗤笑:“张丽华,你工作上没什么能耐,损成这样也算本事了。” 张丽华一下子就跳起来了:“安常贵你什么意思你!” 小贵懒得再理她:“主任,我不舒服,休息两天,我今年的假还有。” 主任嘆口气:“一个礼拜后再选,从今天选出的三个人里选定最后两个。” 小贵冷笑一声:“随便吧,我身体好了就来,不舒服就不来,你们自己选,选谁都行,我无所谓。”换了衣服,拎起包,背嵴挺直走出妇产科,走出医院大门。 一到家,小贵整个人都垮下来了。下岗!这么可怕的事竟然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没有工作!没有收入!自己会成为别人的笑柄,再也没有人叫自己安大夫了。他们会叫自己什么?姬校长家里的?姬校长?对了,大国。 小贵冲到电话前,拿起电话要给大国打电话。可按键的手指怎么都不听使唤,连着按错好几个键。 她突然扔下话筒,趴在书桌上哭了起来。 不知道哭了多久,电话响了,小贵楞了一会,抹了一把脸,深唿吸,拿起话筒,大国焦急的声音传过来:“贵儿,你在家吗?” “大国。”小贵呜咽。 大国在电话那头松了一口气,声音也恢復一贯的沉稳:“我听说了,”妇产科初选的结果在总医院已经传开了,有人给大国打了电话,顺水人情的事儿。“别急,还要选一次,咱们再想想办法。” 小贵咬牙切齿:“张丽华那个贱人,都做到这一步了,肯定不会松口的。” 希望的确不大,大国这会儿知道的比小贵自己都要多一点。“问问你们主任吧,院长那里没必要去了。” “大国,我好怕……”从十六岁到马场从工人干起,种地割糙餵马,到现在妇产科主治医师,小贵用了近三十年的时间,突然一天,她好似又回到了原点,那个在二龙乡吃不饱穿不暖的傻六! “没事!”大国的声音铿锵有力,把小贵从遥远的过去拉回现实:“工作没了,你还有你男人,还有孩子,有什么好怕的。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你有技术,有职称,你怕什么!” 对啊,她早已不再是那个爹不疼妈顾不过来要靠出嫁的大姐照拂的傻六了。她有丈夫有儿女,有学歷有技术,她还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世面!她只是没了工作,她还有家! 小贵默默流泪。 “我今天早点回来,你给我弄点好菜,咱俩喝两杯!” “好!”小贵那颗从选人结果出来开始一直晃晃悠悠的心,定了。 2、四个月后,也就是国庆前几天,小贵坐进了市精神卫生中心的办公室,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妇产科下岗最终选定两个人,小贵是其中之一。这个结果一出来,医院议论的声音就盖不住了。前两轮下职工护工护士时,已经有很多人不服了,但是每个下岗的人,领导们都能给出一个至少还说的过去的理由。可是到了小贵这里,就只有一个“同志关系不好”这种连敷衍都敷衍不过去的理由了。 医院下岗的人有好多来找小贵,希望小贵带着他们找领导要说法。 小贵心里是同情大家的,甚至同病相怜,但是她拒绝了。 大国给她分析过:下岗是全国的大趋势,不公平肯定有,但绝不会为了一个两个人哪怕是一群人改变! 小贵不出头,就有几个人冷嘲热讽:你男人是校长,你当然不会没饭吃,我们可是靠工资吃饭的,你不出头,我们自己去争。 小贵沉默不语。 就真的有二十几个人聚集到总医院门口去静坐还拉标语:抗议下岗方案不公,我们要吃饭! 后来领头的四个就被派出所带走关了几天。 医院的事儿闹得挺大,可远远比不上工厂下岗工人闹出的事儿。 老矿区下岗的矿工堵住矿口不让工人下矿作业!市电厂下岗的几个人半夜剪断主电缆线造成全市大面积停电十几个小时! 真正连盟里都惊动了的事儿发生在市大车队,其中一个下岗司机,在队长宣布他下岗后,一声没吱。这是个老实人,平时不声不响只会埋头工作,领导怕那几个混子混不吝闹出事,所以下的都是几个老实人,这个人被下岗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破口大骂或者蹲在地上抱头痛哭,——他开着自己的大卡车把队长撞死了。 因为死了人,盟里下来人调查,司机是死罪。他是他们家里唯一的劳动力,七八口子人就指着他一个人吃饭。好多人给他讲情,最终判了死缓。因为事情闹得太大,队长家属不依不饶,最后市里给了队长家几万块钱了事。司机的老婆安排进下面镇政府打扫卫生,全家也都搬到那个偏僻的镇子去了。 之后,市里和矿区分别下发了第二次大下岗的实施方案,不再由各单位自行制定。下岗人数都由上面统一规定,细则分明,所有人员都要参加本岗位考试,理论成绩合格的再进行实务考试,不合格由市里、矿区组织的考评组再进行群众测评,选出最终下岗的人员,名单公示。下岗人员的下岗工资、待遇、再就业试行计划也一一公布了。 这是用人命换来的。小贵听说,别的地方,有下岗工人一家子自杀的。 大国嘆气:“断人财路等于杀人父母,砸人饭碗无异断人生路。” 小贵是幸运的,她有一个能干的丈夫,还有一双懂事的儿女。 小南和小西知道她下岗了都很惊讶。但是两个孩子的不同的反应让她连下岗的阴郁都少了不少。 小南是直接告诉他妈:“老妈,不管你有没有工作,我都以你为荣!”他已经高三了,学校里老师都认识他,其中当然有跟大国不对付的人,平时不敢怎么样,知道小贵下岗了,就有人问到小南面前了,“姬向南,听说你妈下岗了。” “诶呦董老师,”小南笑嘻嘻:“可不,我妈不用上班了,天天在家给我们做好吃的呢。”把董老师噎个半死。小贵知道了直骂这种人没有师德,但是大国心里清楚,这是因为自己卡了老董儿子进职高当老师的事儿闹的。 至于小西,刚刚升高一。这孩子平时都冷着个脸,碰到她觉得没必要开口的事儿,就算是老师她照样不理人,所以没什么人主动和她搭话。在知道小贵下岗后,小西告诉她爸妈,每个月五块钱的零花钱不要了。“我还有两千多块钱,你们拿去用。” 小贵吓一跳,她知道女儿手里有一笔钱,她爷爷给的,具体多少没问。平时零用钱小西也不怎么花,开销最多的是买书,还有就是年年给爷爷奶奶的生日礼物。每年过年老爷子还给她寄压岁钱,平时月月寄零食、时新的衣服、髮夹头花。单给小西,小南大国和自己都没有。 小西不是个小气的,吃的东西都是大家分,看见爸爸和哥哥更爱吃甜食,巧克力和饼干就不怎么吃,说的话也不矫情:“我更喜欢吃咸的。”所以老爷子寄来的虾干咸笋海鲜什么的,大国和小南吃的很少,就是尝尝味儿。 第23页 小贵哪样都捨不得吃。小西就每次都分出一份,一定要她妈吃。她的理由是:“不能吃独食。” 她手里的钱也肯拿出来给小南用。五块钱的零用钱不算少,可小南一大小伙子,一到月底就没钱了,不能请女同学看电影喝汽水了,他妹妹就会给他一块两块的。这会儿汽水一毛五,电影票三毛,录像两毛,游戏机币子五分一个。小贵觉得小南太能玩,小西手太松。 这次,小西把两千块钱的存摺和四百多的零钱拿出来了。 “爸妈怎么会要你的钱。”小贵又感动又好笑。 大国也说:“姑娘,就算你妈没工作了,你爸还有工资呢,哪儿就要用你的钱了,快收回去。” 小西摇头:“拿出来的钱,没有收回去的道理。做样子没意思。” ……,两口子拿这个女儿完全没有办法。大国给她把存摺和钱都收了起来。 虽然小贵每月只剩十几块钱的下岗补贴,但家里确实不急着用钱。 第一次投票后,大国去了一趟妇产科主任家。主任很客气,就是一推三五六,只说投小贵票的人都是被护士长张丽华煽动的,张丽华是院长的人,她也没办法。大国就不说什么了,寒暄一句就告辞,主任还想做点场面功夫,留大国再坐一会儿诉诉自己的为难之处,大国没兴趣听,告辞走人。 看来总医院妻子是待不下去了。 九月份一开学,大国就要到矿区新成立的职业技术高中当校长,一把手,委任都下来了。顺着这个思路,他把眼光盯到了矿区成立不久的精神病院,以及市精神卫生中心。把小贵调到精神病院,同在矿区,虽然手续好办,但是都是医疗系统,怕有人作梗。调去市精神卫生所,得多几步程序,怕要晚一两个月。大国考虑再三,还是决定帮小贵调市里那边。卫生中心没有夜班,小贵也四十三四的年纪了,翻班、值大夜班后每次都要睡上一天才能歇过来。虽然一直这样她也习惯了,但是生物钟一直紊乱不算,有大的手术、会诊还得随传随到,太辛苦。矿区精神病院虽然不用上手术台,但是倒班还是有的。 一整个夏天,大国都在为这事儿奔走,在自己正式坐上职高校长位置的时候,小贵的调动终于有了眉目。之后就快了,市卫生局下调令,矿区文教卫生处也没卡档案,小贵顺顺利利地调出矿区,调入市精神卫生中心任职,专门治疗孕妇产妇忧郁症,连专业都对口。 所有人都羡慕小贵命好,嫁了个有本事的好男人。——不管是矿区还是市里,都有因为另一半下岗就闹离婚的。 到了年底,第二次下岗开始了,这次比第一次下的人数多了三倍,再上岗的困难程度更是匪夷所思。小贵终于认可了娘家人十几年前就说过的话:嫁给大国,是自己命好。 第20章 第二十年:1995 跟妇产科比起来,精神卫生中心简直能用轻松形容了。这年头,大家心里都有偏见,觉得到精神中心来就是精神病,所以除了真的疯子都送精神病院去,到精神卫生中心来治疗心理疾病的人少之又少,深怕被人当成精神病。小贵在这里干了小一年,来治疗产后忧郁症的病人总共就五六个人,都是高学歷的姑娘,里面俩个还得偷偷来,怕被婆家知道。 比起疏导孕妇、产妇忧郁症,更多人是请小贵到家里看孕妇怀相。小贵就带一个听筒,摸胎位、号脉搏,居然名声比在矿区总医院妇产科的时候还要大。 大国其实不愿意小贵去别人家看诊,“当心人家告你无证行医。” 可小贵觉得可惜,她学的就是接生,是积德行善的行当。“就是去看看,有什么问题提醒人家一声,还是要她们去医院看的。我一不接生,二不拿人家钱,没问题的。” 大国理解妻子,叮嘱:“千万别给人私下接生,人家偷生二胎不要紧,抓住罚的是他们自己,可万一生的时候有什么危险,那可是人命关天。” 小贵掐他:“这我还不知道?!” “就是嘱咐你一句。”大国换个话题:“也不知道小南在上海怎么样了。” 小南今年高三毕业,因为已经是上海户口所以回去考大学,落榜了。矿区的教学质量,以内蒙的分数线应该能考上个大专,可到上海就差点了。大国想让儿子在上海復读,明年再考,可是小南不愿意,他读书本来也没有多好,在班里也就中上。大国和小贵都很失望。 不过小南帅气,一米八三的大个子,长得很像他大伯。倒是小东长得像他妈,个子也只有一米七十五,也是今年高中毕业,不过他会考过后压根儿没参加高考。这个时候上海各类会所、酒吧、舞场一家一家的开,缺人,小东寒假的时候就在一家日本餐厅找到了一份服务生的工作,穿着洋气的制服,脖子上还繫着一条蓝领巾。底薪八百,跟小贵的工资一样高!这还不算,还有小费,是底薪的几倍。小南高考落榜后,小东把他介绍到了自己工作的店里。因为卖相不错,店家本来想让小南当门童,给人开门、泊车,寄存包啊衣服什么的,据小东说这活儿比服务生轻松小费还多。但是小南和父母商量之后,表示他想去后厨干。店家有些意外,就把他安排到了后厨,从切配干起。 小东回来说小南傻,小东妈小梅就说东北人就是傻,放着轻松能赚的活儿不干,去干脏累差的后厨的活儿。小南还是笑嘻嘻地,不理会他们的说三道四。他秉承了父母的原则:有一门手艺,到哪里都饿不死。 看着儿子初步安顿好了,大国和小贵带着小西又回到了矿区。小西该上高二了,她选了文科。其实大国还是抱着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老思想,可是小西不愿意学理。 小西数学最好,几乎次次考试都是满分。英语最差,都是低空掠过。其余科目,她物理好,化学一般,歷史语文好,政治生物很一般。换句话说,小西偏科! 她选文科,是因为她喜欢歷史。 小西的事儿,大国和小贵真没什么好做主的。小西自己主意正的很,小小年纪就不是个听人劝的,她决定的事儿,也就老爷子能劝的动,连她大姑的话现在都不好使了。大国跟小贵商量过,对小西,如果不能说服她,就只能潜移默化了。言传不如身教。 小贵瞥他:“说的好听!不就是拿姑娘没办法嘛!” 大国也不矫情:“就是没办法啊。” 不过没办法是没办法,其实小西是个省事省心的,除了挑食的厉害外,就家里和学校,小贵要是不拽着她她哪儿都不爱去,就待在家里,也没个同学来往的。学习也不用大人操心,虽然偏科,总成绩一直是前几名,数学和物理男同学都考不过她。 “文科就文科,现在计算机专业,还有金融、会计都挺吃香,到时候让她考这些专业好了。” 小贵觉得悬,“她能听你的?” “还有两年呢,到时候再说。” 也只能到时候再说了。 第21章 第二十一年:1996 清明节后,小贵的爹不行了,大姐打来长途让小贵回去一趟,见爹最后一面。 大国是一校之长,根本走不开。 小西在重点班,学校五一都没放假一直补课。私心小贵也不愿意让女儿看见这种生离死别的场面。 至于小南,过完年他就去了日本,正在读短大。去年他进了日本餐厅,跟着一个做寿司和生鱼料理的日本师傅,从切配到能够独立完成几种复杂的寿司用了大半年的时间。跟的日本老师傅,从一开始总骂“八嘎”,到后来传给他独门调制酱料的技艺。师傅是日本总店轮训到上海的,今年初轮训两年的时间到了。临走的时候,小南专门请师傅吃了一顿地地道道的本帮菜,连上酒,一顿就花了一千多!师傅用日语夹着半生不熟的普通话,小南是普通话夹着半生不熟的日语,俩人聊了大半夜。师傅告诉小南,必须有一个大学文凭,高中文凭以后没出路。喝高兴了,师傅让小南去日本读短大,一年就能毕业,虽然不知道这种文凭中国承认不,但是到日资企业干,日本公司都承认,他可以做小南的担保人。 过了几天,师傅回日本,小南把他送上飞机。小南是第一次到机场。 之后他就开始打听日本留学的事儿,等都打听明白了,日语口语也半生半熟的时候,小南自己跑日本领事馆去了。他的师傅讲信用,真的给他担保了。因为是日本人担保,比日籍华人更有用,小南的签证居然很快办下来。 大国和小贵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惊的半天反映不过来。出国?小南竟然要出国?他要去留学?!不要说日本,连电视里天天放的港台剧,小贵都觉得那里跟自己生活的地方不是一个世界。 小西也沉默好半天,然后告诉父母:“小叔有一个朋友也去日本留学,小叔说他走的时候就带了两万日圆,到了那边背死尸挣钱,白天上学,晚上去背死尸。” 第24页 “背死尸?”小贵吓一跳。 “小叔说日本那里,尸体不能用电梯,多高的楼都得人力背上背下。背一次就是一万日圆。” 小贵吓得抓住丈夫,有点六神无主:“咱去借钱,多借点,让他去刷盘子也比背死尸强。” 大国又气又怕:“这死小子,出国这么大的事儿,一声不吭自己就去办了,他还把不把父母放在眼里了。” 小贵顾不上这个,问小西:“闺女,你说的两万日圆是多少钱啊?” “小叔说就六百多块钱,去了机票就不剩什么了。”想了想补充,“那是几年前的汇率,现在多少我不知道。你要去银行问。” “这臭小子。”大国锤桌子。看看眼前的娘俩,“这事儿你们都别管了。” 两天后,大国向处里报了假,趁着年后这几天还在寒假里,带着东拼西凑的一万块钱独自一人赶回上海。 小贵忧心忡忡,天天等大国的电话,惹得小西第一次安慰她:“你别急。出去学点东西没有什么坏处。” 小贵怎么会不急:“他才十八周岁!回上海一年还不到就想出国。怎么就不肯脚踏实地呢。” 小西觉得她妈逻辑有问题,可她妈天天着急上火,就再劝了一句:“好男儿志在四方,见得多了眼界自然开阔,就想到更大更远的地方去。这是好事。” “干嘛要去那么远。上海已经够远的了,你爷你奶你叔他们都在还能管管他。去了日本,就一个人,冷了热了谁知道!咱们现在连长途还捨不得总打呢,到了国外,国际长途多贵啊。还有邮费,连想给他寄点东西都不能。”小贵说着说着就要把自己说哭了。 小西就不说话了,也不回自己的房间,靠在她妈身边陪着。 小贵看看女儿,有点不好意思:“妈没事儿,你干你的去。” 小西也不走,拿了本书偎在她身边。到了晚上,个子都比小贵高的小西有点别扭地问她妈:“要我陪你睡吗?” 小贵噗嗤笑出声,“妈真没事,看完电视睡你的去。” 第二天小贵照常上班。小西中午自己热饭吃。家里只有娘俩个,日子照常过。 又过了三四天,大国的电话来了,说是事情办得差不多了,小南的学校在京都,四月下旬开学,先上三个月语言,合格了再上两个学期的短大,顺利的话也就一年多的时间。带去的钱至少读语言学校应该够了。 电话里说不太清,大国说再待几天就回来。 小贵这才把心放进肚子里。 大国回来时还是气哼哼的,一个劲儿的唠叨:“长大了,翅膀硬了。”小贵也跟着唉声嘆气。 小西觉得父母操的是闲心。 四月中小南飞机起飞,临上飞机给父母打了电话。两口子终于接受了儿子翅膀硬了、飞走了的事实。 仿佛昨天儿子还是圆咕隆咚一小团,今天就长成大了,离开父母的庇佑自己去闯天下了。 大国和小贵着实适应了好些日子。 这会儿刚适应,洮南那边爹就不行了。 小贵请了假一个人赶回了二龙乡。 她到家的第四天,爹无疾而终,享年七十八岁,。 虽然和爹不亲,小贵还是痛哭一场。她知道,爹这一走,就算还有大姐、有小富,二哥一家也住在,她的娘家也没了,以后再回来,就是走亲戚不是回娘家了。 头七落葬后,小贵回到自己家! 她想:我得和大国好好活着,只要我们在,小南,还有将来的小西,就有可以回来的家。 第22章 第二十二年:1997 小西高考本科第一志愿报的华东师范大学,差了七分。第二志愿没报,没勾服从调剂,大国给她勾上了。专科第一志愿报的上海纺织学院。 小西的分数上了本科线,因为服从调剂,被区民族大学录取了。 填志愿的时候大国一直跟女儿磨叽,希望她报计算机专业,小西要报歷史。大国让她服从本科调剂,小西也不情愿。但是事关女儿前途,大国第一次拿出父亲威严,还拉了老爷子一起,苦口婆心天天在小西耳边唠叨,还每天打长途让老爷子劝孙女。 小贵觉得小西实际上是让她爸给烦的才妥协,她对计算机还有金融毫无兴趣,大国则坚决反对学歷史,最后大国让步,小西报了中文,她很清楚“文史不分家”,然后对她爸勾了服从调剂视而不见算是默认。 等分数下来,小西跟她爸赌气:“如果不勾服从调剂,就能回上海读大学了。” 大国还委屈呢,他是为了女儿好:“本科和专科能一样吗?” “真的想读,到时候专升本不就行了。” “……”大国这些年被女儿噎习惯了,这要是儿子早后脑勺一巴掌过去了,换成了女儿大国连一个手指头都不敢碰。小西其实挺粘她爸的,高一的时候还要她爸抱,高一下半年这孩子身高蹿了十几公分,她爸就抱不动了。大国对小贵一直是矿区出了名的好老公,小西回来后他又成了出了名的二十四孝老爹。 小贵一直坚持对两个孩子一视同仁,可大国不是,儿子和女儿的待遇已经不是有差别了,简直是双标。好多话女儿说得儿子说不得,好多事女儿做得儿子做不得,好多东西女儿有的儿子没有!用小南的话说就是:“和我爷一样一样的!” 小贵是不贊成宠溺孩子的,她们家就没有过宠孩子的。再重男轻女,男孩子干的活儿还是要比女孩子重的多,爹当年那么疼二姐,该叫二姐种地割糙二姐也得去干,就算干的比小贵少还偷懒,可二姐的手上也全是老茧。 小南一直自己洗内衣裤和袜子,自己叠被子,节假日跟着他爸一起拖地擦窗户。小西一样都没干过,所有衣物都是她妈洗,被子也是她妈每天给叠,连穿什么都是小贵给配好了拿起来就穿。虽然没到饭来张口的地步,但是她挑食的厉害,没有合口味的菜宁可不吃饭。有一年冬天大雪封山,所有路都不通,市里七八天没有新鲜的蔬菜、鱼类,家家都是吃储冬的白菜土豆和猪肉牛羊肉,小西从来不吃牛羊肉,吃了两顿猪肉白菜炖粉条,死活不吃了,再饿个两顿,就用榨菜、腐辱、辣白菜这些咸菜过饭吃,愣是吃了七八天!气的小贵只能给她煮鸡蛋、炖鸡蛋羹逼着她吃下去,生怕没营养。——小西一米六三的个子,只有九十斤不到,跟他爸一样精瘦精瘦的。她又不如他哥哥白,看上去就黑黑瘦瘦的,小贵的审美,女孩子就该有点婴儿肥圆润白胖一些才好看,而且,黑瘦黑瘦的看上去没福气,这样的姑娘在农村根本嫁不出去。小贵还想的远,等小西年纪大了,黑瘦可就显老了。 大国没替女儿想那么远,他看眼门前:“你还说我宠她,她这么大了连双袜子都没洗过,不是你这当妈的惯出来的?” 两口子现在发愁的是,小西就要去上大学,生活自理问题这么办!这孩子刚回来的时候连自己洗头洗澡都不会,从小她爷爷给她洗头洗澡,上了小学,老太太给洗澡老爷子继续给她洗头。回来第一年,小贵给洗澡大国给洗头,边洗边教,小西才逐渐自己洗漱。 本来老爷子还说小西考上大学暑假带回去让他看看,这会儿大国和小贵把女儿扣下了:学习生活自理能力。 小西又不傻,以前是没干过,跟着她妈洗了几次衣服,虽然不是很干净,也算会洗了。大国就说,让她到了学校,贴身的衣服自己洗,外衣和大衣服都送洗。小贵又想起来,说还得向学校多买几个床单和被罩,脏的就放起来,放假託运回来家里洗。 两口子在那里絮絮叨叨,小西等他们都说完了,很认真地告诉父母:“家里买个洗衣机吧,洗衣服挺累的。” 为了女儿第一次独立生活操碎了心的傻爹傻妈“……”!这孩子果然一如既往的不可爱。 第23章 第二十三年:1998 1、1998年1月3号半夜十一点半多,家里的电话响了。小元沙哑的声音传来:“阿爹脑淤血,你们快回来吧。” 大国小贵瞬间睡意全无!呆呆对坐了好长一段时间,大国跳下床开始收拾东西:“明天一早就走,去学校接小西。那里有飞机直飞上海,周一一趟周三一趟,明晚先买票,后天下午飞机回去,两个小时就到上海。” 小西从学校回上海的路线一早就查过,火车没有直达的,得先到北京倒车,要两天。飞机每周有两班,就是机票要四百多。小西那时候还说,不赶时间就坐火车。 现在他们赶时间了! 小贵默默地跟着大国一起收拾。大国的手在抖,整个人都有点神神叨叨,一个劲儿嘀咕:“后天就能到,一定来得及,一定来得及!” 第25页 他越嘀咕小贵心里越没底,不祥的预感越大。 果然,4号凌晨四点多时,电话再次响起。大国从来没有觉得电话铃声这样刺耳过!“贵儿,你去接。” 小贵的手也有点抖了。她一只手牢牢按住丈夫的双手,另一只手拿起了了话筒,小元的声音全哑了,从喉咙滚出几个字:“阿爹没了。” 小贵的眼泪刷的下来了:“我们天一亮就走,明天下午就能到。” “嗯。”小元挂断电话。 大国傻愣愣地看着妻子。 小贵哭着告诉他:“阿爹没了。” 大国没听懂,重复:“阿爹没了?” 小贵哭的更厉害了,她心疼大国。 大国坐在床边,也不说话,也不哭。小贵流着眼泪陪着他。 天一亮,他们按原定计划出发。 学校、教育处、精神卫生中心的请假电话都是小贵打的。又叫来小包开车送他们去火车站。 小包看见姬校长布满血丝的双眼吓一跳,开车到火车站,一声不吭就冲去买票。又买了站台票把他们送上车,小贵给他钱他不收,说等他们回来再说,大国从头到尾一声没出。 小包看着难受,拉住小贵:“嫂子,看着点我哥。” 小贵一路上不错眼的跟着大国,上厕所都跟着。中午在小推车上买了两个面包,大国被小贵逼着吃了半个。 晚上六点半火车到了辽市,天已经全黑了。直奔机场买票,买完票,大国的意思就在候机室忍一宿,第二天去接小西,下午两点半飞机就起飞。小贵说什么也不肯,愣是在机场酒店要了个房间,“不差这一两百块钱,你不睡我还要睡呢。”把大国推进房间,给他擦了脸洗了脚按在床上,就算睡不着也一定要休息。躺下的时候都快十一点了,小贵看着丈夫迷迷煳煳打盹儿了自己才合上眼。第二天早上六点不到醒来,大国已经坐在床边不知道坐了多久了。 看见妻子醒了,他说:“你接着睡,一会儿我去接姑娘,你就在旅馆。” 小贵哪里肯让他离开自己的视线,况且,等女儿知道她爷爷没了,又不知道会怎么样。爷俩小贵没一个放心的。 一骨碌爬起来,“一起去,半年没见到姑娘了,想她。”又岔开话,“这个旅店包早饭,真高级,待会儿多吃点。” 大国在妻子的要求下勉强喝了一碗粥吃了一个鸡蛋,小贵吃了一碗面一个小蛋糕。放下碗,直接去小西的学校。到了学校才七点半不到,找到小西的宿舍,宿管阿姨把人叫了下来。 小西看见父母,第一句话就是“出什么事儿了?” 本来还想先不告诉小西,只说老爷子病了马上回去,可小西一句话问出来,大国和小贵都知道瞒不过去,小贵艰难地说“你爷爷没了。” 小西的第一反应跟她爸一样:“我爷爷没了?” 小贵抱住女儿:“姑娘,咱们下午就飞回去,你爷爷等着你呢。” 小西好一会儿才轻轻哦了一声。马上就是上课时间,宿舍楼前人来人往,小西反映了一会儿,然后领着父母往外走,走进宿舍区小花园,直直地坐在了休息椅上。大国和小贵默默坐在女儿两旁,父亲把女儿搂在了怀里。 小西问他们:“怎么没的?” “脑淤血,没抢救过来。”小贵嘆息,“你叔电话里没详说,回去再问吧。” 小西就不说话了。 大国看见女儿后精神总算振作了一些,告诉女儿:“西,你还有爸爸妈妈。” 小西重复:“对,我还有爸爸妈妈。”父女俩谁都没有哭。 小贵别开头不停擦眼睛。 学校八点上课钟响起时,小西站了起来,让她爸妈等一会儿,她去系里请假,办缓考。请完假回来,领父母到已经没人的宿舍,简单的收拾了东西,还周到的给室友留了字条。一切处理完毕,三口人沉默地踏上了回上海的路。 2、回到上海家里,看见的是白茫茫的灵堂。老爷子的遗体当天就抬医院太平间了,第二天送火葬场,预定停灵七天后火化大殓。 一进门先换衣服,全身的重孝。 出嫁的女儿只戴黑纱系孝带,女婿和外孙只带黑纱。小莉小英都守着老太太,大民小东长子长孙守灵、答谢来客,其他的事情都是小元跑前跑后。媳妇、孙辈们按时磕头上香祭饭,女婿、外孙不祭饭,磕头上香也只每天一次。单位的治丧委员会也成立了,讣告也发出去了,悼词怎么写、有些词家属想用但是能不能用、老太太作为遗属的待遇等,小元还在跟对方商量。 大国带着妻女看了老太太后,跪到了大民身后,小西跪在了小东身后。小南还在日本,马上就要读完拿文凭了,回不来! 小贵跟着小元媳妇,磕头上香供饭。家里忙乱的很,没人顾得上她,小元媳妇跟她不熟,不怎么说话,倒是小莉女婿宏哥,半夜抽空给他们讲了老爷子过世前后的事儿。 老爷子八十三了,这些年身体都一般,两年前胃出血过一次,之后肠胃就更弱了。偏偏他又爱吃烧鸡烤鸭炸肉这些不消化伤胃的东西,年纪越大越固执,高血压高血脂什么都上来了。3号那天,小莉来接老太太去看戏,小百花越剧团年前封箱演出的第一场,很多名角都到。家里就剩老爷子和小保姆。宋娘娘身体不好后,家里又找了一个宁波保姆,动迁去大民家住的时候辞了,现在这个安徽小保姆是到新房子后请的,用起来就不是很顺手。晚上老爷子自己在家酒喝多了点,——平时老太太看着不让喝,就年节喝点也不许多喝,——八点多的时候突然就倒下了。小保姆慌了,没有马上打120,而是跑到小元家求救。小元穿上衣服就冲出来,鞋都没换,进门就让保姆打120,自己把阿爹扶起来脑袋扳直急救。救护车来了送进医院紧急施救,没救过来,临了连一句遗言都没留下。 老太太当时就倒下了,没怎么哭,就是躺在床上自怨自艾,“我要是没去看戏就好了,你说我去看什么戏啊?怎么就非得要去看戏呢?”小莉心里也特别不是滋味。所有人里小英哭的最厉害。小保姆被辞了。 大国守在灵堂,看着老爷子的遗像哭,哭了好几场,小贵总算放心一些。她现在最担心女儿,小西一直没哭。她跪在蒲团上,她大伯东哥还有她爸没人的时候就在蒲团上了轮流打盹儿,只有她一直跪着不肯睡,实在累了就跪坐着。两天后整张脸都惨白惨白的,连老太太都从床上起来让她去睡一会儿,她就不,瞪着大大的眼睛跪在灵堂那里,连小英都说有点渗人。 小英告诉小贵,出嫁的女儿不守灵,没出嫁的女儿和次孙一样就行,何况隔了一辈的孙女,跟外孙一样就可以,因为小西是老爷子抱大的,感情不一样,所以跪着就跪着了,可要是这样一直跪到大殓别说小西,大人都挺不住。 到了第三天,也就是守灵的第五天,大国和小贵的心思都不在老爷子这事儿上了,他们死拖活拽让小西休息一会儿,小贵直接哭着求女儿:“姑娘,去睡一会儿,妈求你了。”老太太拉着孙女手:“西西啊,你爷爷知道了,你是有良心的,他没白养你一场,你这样他要心疼的。听你娘的话,不用你守着了。” “我觉得我爷爷没走,他就在这里。”小西说。 一句话,一屋子的人都掉眼泪了。 又两天头七还魂夜,零点,老太太把锡纸贴在老爷子照片上,一贴就贴上了!老太太又哭又嘆:“老头子回来了,回来了。” 小西靠在她爸身上,轻轻地说:“一直都在。” 大国抱紧女儿。 第二天火化,大殓。骨灰寄存到安息堂,等冬至落葬。 三七前小南回来了,抱着他爷爷的照片大哭一场。过完五七,兄妹几个围在一起商量,决定先不请保姆,小莉小英小元轮流照顾老娘,过一段时间后再说其他。再四天一过完元宵节,大国小贵带着小西回家了。 3、回家后小西大病一场,发烧到四十度,烧到说胡话,晚上经常哭醒,病了十几天,开学前倒是好了,人又瘦了一圈,一上称只剩八十斤了。小贵实在不放心,送女儿到学校,在校招待所住了十天,陪着女儿把去年期末没考的试考完,给女儿宿舍室友买了好多吃的,又请辅导员班主任系主任还有学生处处长一起吃了顿饭后才回来。 到年底12月中旬的时候,大国再请假,把女儿接上回上海,22号冬至,老爷子落葬。完事再把女儿送回学校,自己回家。 回来后告诉小贵:“阿姆的遗属级别、待遇都定了,医药费、丧葬费全部报销,慰问费、抚恤金也都给了。”小元虽然性格嘻嘻哈哈的,但做事不马虎,一笔一笔费用罗列的仔仔细细。“阿爹丧礼还有墓地的费用他自己的钱就够了,留下的钱和东西都交给阿姆,阿姆自己也有私房钱,以后月月领遗属费,钱上面不用我们操心。不过我们几个商量过了,以后每年儿子拿两千,女儿拿一千,生日忌日做法事、庙里供阿爹灵位阿姆延生牌位、还有要烧的锡箔、纸钱、贡品什么的,都从这里出。谁要想进孝心,另外自己给阿姆。” 第26页 这是婆家的事儿,小贵觉得自己没什么好多嘴,“挺周到的。” “阿姆这几个月,多数住小英那里。”前年小英单位改革,给了她四万块钱买断了岗位。上海这里不叫下岗,叫买断,买断后自己交三金,中间没有什么下岗工资、补贴,要到退休年龄再开始领退休工资。小英今年才四十三,不过她手巧,用毛线织的小孩衣服鞋帽特别鲜亮喜庆,买的人不少。她也乐得在家里待着,挣多挣少都行。小莉也五十了,再有一年就要退二线。小元四十八,还在房管所,这几年新楼盘一座一座起来,他管新房质量验收,油水很足。大民是搞科研技术的,这几年总跑西欧。 小贵不明白大国说这些干嘛,只好说:“大家都挺好的就好。” 大国深深地看着妻子:“贵儿,我想回上海了。” 小贵一呆:“啊?” “阿爹没了,组织上问阿姆有什么要求,阿姆说,能不能让她在内蒙古的儿子回来,给她养老。” ……,好半天,小贵开口:“老太太要你回去?” 大国嘆息:“她一直觉得对不起我,十七岁就下乡了。在她眼里哪里都没有上海好,内蒙古穷乡僻壤,什么校长啊医师啊都是在吃苦头,终究是回上海好。而且……” “而且,你也想回去。” “对,我想回去。” “组织上同意了?” “同意了,给民政局打了报告,民政局又给公安局户政打申请,已经批了。派出所通知,最晚明年过完春节得去交材料。” “退休材料?” “嗯,还有当年迁出上海的证明,和阿爹阿姆的父子母子关系证明,还得有阿姆签字的入户同意书,小西是产权人也得签字同意。” 小贵心里乱糟糟的:“那我呢?” “我户口一迁回去,你丈夫和儿子都在上海,女儿户口在学校,你在原籍没有直系亲属,一退休,直接投靠,户口就能一起回去。” “小西呢?” “唉,她不行,超过十八周岁了,而且户口在大学里。不过她有文凭,毕业后可以走人才引进。再说几年后的户籍政策谁知道,总会有办法的。不过你得在她上学期间把户口办回去,否则如果她毕业户口不能进上海,你在异地有成年儿女,就不能投靠我们了。” 原来丈夫都想好了啊。小贵久久没有说话。 大国等了好一会儿,终于道:“贵儿,你一直知道我想回去的。” 是啊,我一直知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事儿的?” “咱们在上海的时候小元就跟我说了。老娘没跟人家争待遇,连阿爹悼词上用的几个称唿都没跟人家争,就是想把我的户口弄回去。那时不说,是因为上面不一定准,现在有准信了。” 小贵有些失落,有些意外,又觉得意料之中。这一天早晚要来,本来以为至少要等到女儿大学毕业后才考虑,现在不过是提早几年而已。“回就回吧,你先回。我等小西大四了再迁户口,小西毕业了我和她一起回去。”在岗工资比内退工资要多三分之一,退休了,就得靠退休金过日子,一点活钱都没有了,自己能再多干两年就多干两年吧。 大国心里是不想和妻子分开的,可他知道这样最稳妥,只得同意:“就这样吧。” 第24章 第二十四年:1999 三月份的时候大国的户口迁回了上海。单位这里手续和交接都很顺利,只文教卫生处处长觉得有点可惜,毕竟是自己培养出来的亲信。小包被大国弄进了处里,管小车班,其余亲近的人也都有安排。 大部分事情都处理完毕,上海那边就催他回去了。老太太在三个儿女家已经轮流住了一年多,年纪大了更愿意住自己家,大国回去,再请一个保姆,小元小莉小英能轻松不少。 过完年,先送走女儿上学,再送走丈夫,小贵又只剩下一个人了。 她开始吃斋念佛。 小娟子一家这些年和他们经常来往走动,她男人魏力现在是四中的教导主任,她自己也是一中初中部英语组教学组长。她姐姐一家更是阔了,姐夫那年第一批从大车队下岗,开始一家子都觉得天塌下来了,姐夫成天蒙个头躺在床上。她姐姐是个要强,哭了几次,继续跟着公婆养牛羊,分点钱支撑家里的生活,供两个儿子上学。那段时间小贵给她家送过几次钱救急,娟子把两个外甥接自己家吃饭。等大车队第二批第三批下岗开始,有胆子大的砸锅卖铁承包下队里的车开始跑运输,倒腾水果和海鲜。有人带头,所有人的心思就活泛了,小娟姐姐借了钱给丈夫承包了一辆小卡车,把两个儿子扔给妹妹,自己跟着一起跑,靠倒腾桔子起家,这几年发了财。今年过年来拜年,给小西的压岁钱出手就是两千! 给小娟一对儿女的钱就更多了,去年市里第一批商品房开始销售,小娟姐姐买了三套。其中一套现在她们爹妈住着。老两口早不给人剪头了,当年因为只生了两个女儿,在家乡站不住脚连房子地都被兄弟占了的人,现在城镇户口住楼房享俩个女儿的福,年年回原籍,衣锦荣归。 小娟子跟小贵提起时却不无担忧:“太张扬了!一门心思都在钱上,深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有钱。挣钱是好,可也不能除了挣钱就不干别的了啊。孩子也不管了,爹妈也不管了,你跟她说什么她都给你钱,好像钱就解决所有问题了。”小娟姐夫是蒙古族,生了两儿子。小娟第一胎是女儿,魏力就托关系把自己的民族改成了蒙族,第二胎如愿生了儿子。他们两口子现在带着四个孩子,还要照顾着小娟爹妈,她姐姐不少给钱。可小娟两口子有房子有工资有社会地位,姐姐给的钱是锦上添花,责任却重了好几层。“老家那边要钱越来越狠了,今年我大伯说要给我爷爷奶奶修坟,张口就是一万!一万块钱够他们每家盖三间瓦房了!当年我爷奶帮着我大伯三叔四叔一起占了我家的地和房子,差点把我妈逼死想给我爹再娶。我爹妈到人家家种地,我姐偷偷卖血供我读书!这次要不是我大闹一场,这一万块钱又给出去了,就这样我爹还是给了一千!嫂子,你说他们要这种面子干什么!我爹妈就算了,连我姐都这样!” 小贵想起大国的话:穷人乍富! 说起来,小娟爹妈姐姐能供小娟读书,在农村算是开明有远见的。现在富了,有钱了,有了几十万的钱,他们要把以前受的苦受的穷找补回来,他们要享受。 大国说穷人富起来第一件事应该去读书,多读书!这话说的时候小贵没什么感触,看见小娟一家子,小贵才真实的感觉到:娟儿是这一家最清醒的人,没有被钱迷花了眼,这就是读书的好处。 小娟子的妈一直信佛,现在手里有钱了,总去庙里捐香油钱。煤市有一间寺庙,一间道观,今年还修了个教堂,听说还要修真主庙。 小贵家乡都拜大仙,她娘家拜的是狐仙。当年从家里去马场,她妈说让家里最小的狐仙跟着去,当保家仙。小贵那时小,完全不信,后来立了家,婆家信佛,给过一个金的小佛,说是男戴观音女带佛。小贵就在家里摆了观音像,顺便在旁边高脚登上摆了一个空花瓶当做狐仙的住处——在家时她妈就是这么供保家仙的。之前都没怎么供过,就过年上柱香供杯茶。 现在丈夫儿女都不在身边,除了上班,日子似乎突然空闲下来,小娟妈就拉着她一起去庙里。她开始看庙里免费送的经书、佛家故事什么的,后来慢慢每天早晚一支香,初一十五吃素,观音娘娘生日还去庙里给个十块二十块的香油钱。她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迷信,其实她没什么要向菩萨求的,她求的不过是自己心静。 大国说写字能让他心静,小西说看书能让她心静,至于小南根本没想过这种问题,这小子一直忙忙碌碌各种折腾。 小贵以前觉得儿子像自己,没有那么重的心思。她年轻的时候吃都吃不饱,拼命挣饭都来不及,结了婚日子越来越好,可工作、家庭、丈夫、儿女把她撑得满满的,她从没想过什么“心灵平静”这种港台电视里、大国小西看的书里才会有的问题。 现在,她开始有时间想了。然后发现,听经,读经书,能让她平静。 小贵想:都是闲的!有享不起的福没有吃不起的苦!要是还是当年那样每天累死累活吃饱了倒头就睡的傻六,谁有空想这些有的没的啊。 又想起在上海的丈夫,小南惯常不在家,他一个五十多岁的半老头子,整天对着八十多的老娘和一个福建小保姆,怕比自己还要不适应吧。 第25章 第二十五年:2000 千禧年到了,小贵和小西两个人过年。大国打电话问她回不回去过年,小贵说不回去了,待只待一个多月,钱可不少花。小西自从她爷爷没了后就没提过回上海。 第27页 大国回去后,小贵把他一千二百不到的退休工资都寄过去。小贵现在的工资一千不到,比大国的内退工资低,每个月给小西六百块生活费,自己把开销控制在三百块钱之内,还能剩个百八十块,攥几个月也是一笔小钱。 小西上的是师范类,不要学费,大一开学的时候交了四年的住宿费书费校服钱,现在也就每个学期交一百块钱班费,每个月学校还给六十块伙食补贴。小西她们是最后一届师范免费生了,98年开始学校收学费,每年学费三千六。 之前不觉得什么,大国一退休,福利、补贴、岗位工资都没了,内退的退休金只有正式退休的七成,小贵就觉得女儿这个学上的真合算。 本来小西上学,他们两口子疼女儿,说好小贵的工资都拿出来给小西当生活费,第一个学期给她留了伍仟块钱。报考师范类的学生很多都是农村的,内蒙农村又不是南方农村,连吉林洮南那边都比不上,小西在同学里就很扎眼了。小贵想过给女儿在外面租房子,又怕不安全,也怕女儿更加独来独往。好在小西虽然不爱说话不爱搭理人,但她对入党评优什么都没兴趣,因为体育成绩不好系里不给她奖学金她也无所谓,活动能不参加就不参加,所有能出风头的事情自觉迴避。为了学分参加了一个书画社团,老师要把她的画儿拿去市里参展她一口回绝。老师也很有性格,把她的画儿搁学校文艺走廊的橱窗里挂了一年。 小西放假回家,第一次主动跟小贵提起学校里的事儿:“能不从那里走就不走,每次看见那两只胖出圈的熊猫都觉得自己手太欠!” “……,那你不画了?学分不要了?” “画鸡蛋。”小西面无表情:“用毛笔画鸡蛋。” ……,好吧,大学已经是个小社会了,所以这孩子在学校的人缘还不错吧。 小西回家看见她妈在念佛经,没说什么。下一个学期,带回了全套的琼瑶和亦舒的小说给她妈看,“图书馆借的,借了一个学期,你慢慢看。” 小贵哭笑不得,“我一个老太太你给我看这些干嘛啊?!”而且丈夫儿女都不在身边,让人看见她看这种言情小说,就算不说她有外心,也该笑话她人老心不老了。 小西很认真:“宗教这种东西,了解一点就行了,别沉迷进去。都是世俗的俗人,谁又能超脱出去。” 小贵知道这是女儿对自己的关心,就是方式怪了点。 其实女儿放假回来,她就不怎么念经拜佛了,一门心思给小西做好吃的。大国的手艺很好,以前大多时候都是他做菜,就算后来当校长忙了,他也至少一星期做一两次,小西点菜,做的都是她爱吃的。 小西去上学,每次假期回来小贵都觉得又瘦了。学校大食堂的大锅饭小贵也吃过,味道不好。几个小食堂的饭菜也就比大食堂好一点。小西挑食,早饭中饭要么不吃要么就吃一点点,晚饭大多数去学校外面的餐馆吃,饭钱和书钱是她最大的开销。 假期回到家里,当妈的变着花样给女儿整吃食。小贵做菜远不如大国,炒菜什么的火候总是掌握不好,最拿手的炖菜和煲汤小西都不喜欢,看见上面的油就不吃了。好在这孩子爱吃鱼虾,小贵就清蒸鱼、盐水虾、汆鱼丸、煮蛤蜊。别人家过年桌上都是猪牛羊鸡鸭,她家一桌虾兵蟹将,连饺子都得三种口味:白菜猪肉馅儿、虾仁馅儿,还有初一小贵吃素的韭菜鸡蛋馅儿。 小贵把这些零零碎碎的事儿都写在给大国的信里,越写越长。大国的回信也长,但是写家里的事儿少,提几句老太太的身体和小南的工作,大多数是外面的奇闻异事和当地的新闻。信纸里有时还会夹几片时令的自己晒的花瓣、叶子,还寄过一次蝴蝶标本。小贵小心翼翼的收藏着,谁都不给知道。想起来也觉得好笑,年轻那会儿恋爱,写的信抬头都是“志国同志”、“常贵同志”,信的内容跟汇报思想工作似的;各自上学的那几年更是简洁明了,把要说的事儿说完就得;临到老了,反倒温柔缱绻起来。 过完年小西回学校,小贵继续自己平淡的生活。 今年开始,市里还有矿区房屋分配的政策全面停止。从今以后,再也没有单位分房这一说了,相应出台的是根据职级发放房屋补贴、安家费。退休的也有一笔一次性的房补,大国的职级加工龄小贵算了算能有三万多!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发!小贵自己因为是在职,据说年底就能发,也能有两万左右。 房补钱还没影儿呢,上面开始鼓励大家买下住的房子了。住的房子是老矿区也就是现在的煤炭公司分下来的。按照公房购买细则算,买下来大概需要两万五,可以分三次付,一年内付清即可。两万五不是小数目,市里卖的新商品房像原来老三楼那样的房子多层的一套不过四万,高层四万五,处长楼这样的小别墅,一套也不到八万。 但总归是合算的。给大国去信,大国电话就打回来了:“买!” 第一笔小贵交了八千,十月份又凑了一万,年底交的七千块钱是向小娟姐姐借的。小娟姐姐扔下一万块钱,借条死都不肯拿。 小贵默默记在心里。你帮过一百个人,总会有那么一两个是真心感激你的。 第26章 第二十六年:2001 小贵退休了。 年前她的房贴下来了,第一件事就是把小娟姐姐的一万块给还了,第二件事就是办退休。 过完年手续都好了,把自己的材料和公正过的小西签名同意书都寄回了上海。户口先报进去,身份证等着小西毕业一起回去再办,现在还是用老的。 小西报了个上海的学校考研,总分倒是够了,可英语的分数惨不忍睹,她学校倒是愿意接受,落后地区高校有降分录取的名额。小西不愿意-_-。 小贵从来都觉得读书是好事,能多读就该多读。但是小西主意太正,就是不读了。小贵问是不是怕家里花钱,早知道你要考研我就不那么早办退休了,你这孩子怎么就不说一声。小西回答:有这方面原因,还有,不是自己考上的,靠别人帮忙,还有可能挤掉一个本来考上的人名额,没意思。 小贵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大国知道了,只说随女儿去。 7月份小西终于毕业了。这是最后一届师范类包分配的,五月份的时候好多自治区内的中小学来签人,没签的学生都分配回原籍,小西拿到了分配回煤市教育局的派遣证。 大国6月底就回来了,处理房子,办退休金单位按月邮寄、医疗卡异地报销等等事情。还有就是託了老处长,等小西的档案到了市教育局,请人家帮忙要到矿区的文教卫生处保管,户口也迁到集体户口里去。 房子卖了七万九,虽然房龄都快二十年了,但因为位置好,周围的邻居也多有点地位,所以卖得和新楼盘一个价。 家里的书报、衣服都打包寄走,几条羊毛毯、羽绒褥子也寄回去,值钱点的细软带着,剩下的桌椅板凳锅碗瓢盆被面衣料家具电器统统送人了。洗衣机电冰箱fèng纫机送人都不心疼,就大国做的孩子的床还有小西的书柜,那么细緻的活儿,小贵真捨不得,人家来搬走前她擦了好几遍,弄得大国心里也酸酸的,安慰妻子:“回了上海我照样能做,到时候按原样再做不久就行了。““你都五十五了,做什么做。”上海的房子三房两厅,一楼,有个小天井,比这里楼上楼下前院后院要小多了,老太太和小保姆住了最大的那屋,大国一间,小南一间。她们娘俩一回去,小南又得住客厅了。这个屋子满满当当的,哪里还能放得下两张床一个大书柜。大国前几天还在说回去后要在天井搭个仓房,否则这么多书没地方搁。 8月16号启程,18号到上海。 小南看见他妈第一句话就是:“我的亲妈呀,你咋胖成这样了!”气的他亲妈想把他塞回肚子重生一遍。 小贵这几年胖了不少,体重从一百二不到飙到一百五十多斤。她减过几次肥,加强运动控制饮食!没用,该胖还是胖!然后就想开了,自己都五十了,再苗条能好看到哪里去,大国不嫌弃就行。写信告诉大国自己胖了,大国回信就说别为了减肥不吃东西,能吃是福,当心身体。——大国的体重就没有超过一百三过,最轻的时候只有一百一十二斤,小贵记得很清楚,86年他得了一次肺炎,看了一个多月,病好的时候人都瘦脱形了。这些年都是一百二十五左右,一米八的个子,看上去很单薄,好在够挺拔,总是神采奕奕的。自己眼里的丈夫最帅最精神,儿子都比不上。 在新家中安顿好,没两个月,在小贵的坚持下,老太太小莉小元小英都点了头,大国把小保姆辞了。 小保姆平时就是做饭、洗衣服、打扫卫生,还有就是服侍老太太洗头洗澡。吃饭是一起的,洗衣服用洗衣机,也洗大国和小南的外衣,内衣他们自己洗。包吃住一月一千二,钱老太太出。家里的吃用还有水电煤就大国包了,上海开销大,他的退休工资将将够用。小南每个月拿出八百到一千的饭钱,其实他都不怎么着家,经常加班、出差。 第28页 小贵住了两个月,“老娘花钱请保姆照顾人家一家四口”、“阿姆花的钱,之前是带着服侍你们爷俩现在又加两个人,请保姆的钱是不是应该你们出啊?”这些话听了不知道多少次,小梅小英每次来看老太太都说,小元和小英也委婉地提了几次。小保姆也觉得多了两个人自己的工作量增加,听见这些话,就提出要加工资。 小贵其实没觉得人家说的有什么错,可还是生气。她当着小保姆的面跟丈夫和婆婆说:“就这点活儿,不需要保姆,我一个人就能做。我干过护工,只要妈不嫌弃,给您洗头洗澡我来干。” 老太太特别尴尬。小保姆一副受了欺负的样子,倒是不提加工资的事儿了。大国苦笑。 第二天把小元小莉小英还有大民都叫了来,就把保姆辞了。不辞也不行,小贵当面说要辞了人家,再把人留下人家心里也得有疙瘩。 小元他们对此不是很满意,觉得小贵捨不得出请保姆的钱所以才说保姆的活儿她来干。把保姆辞了,老太太怎么办。 小贵直性子:“我是捨不得钱!可这些活儿我也真的能干!” 小元几个都挺尴尬。 大国拍板:“阿姆,这是你儿媳妇,她服侍你天经地义,有什么不好就直说。志元娡莉娡英你们也先看三个月,要是真不好,就算老娘不说,我是亲儿子,能让自己亲妈吃亏?!”大国都这么说了,做弟弟妹妹的就不好再说什么了。大民是一副万事不管的好好先生性格,小梅倒是想说什么,被他按住了。 小贵接过了小保姆所有的活儿。其实这点活儿在她眼里真不算什么,在内蒙的家里她天天干。 只是老太太的规矩多,有很多跟北方不一样的风俗习惯都得一一改过来。要改掉活了半辈子的习惯,小贵咬牙改。其他还好说,做饭做菜这一样,小贵真的没办法,南北方饮食差异太大,大国一声不吭的接过了厨房的事儿。三个月下来,别说老太太对儿媳妇本就客气,小英这样等着挑刺儿的也没话好说,小元和小莉都还挺满意。总算,新的生活磨合了。 小南自从日本回来后就一直在一家日资企业干销售,身上揣的最多的不是钱而是名片,正反面,一面印着销售总监,另一面是宣传本部部长。小贵拿在手里既新鲜又骄傲,小西不以为然:“十块钱一盒,你让他印总统他都给你印。”小南嘻嘻哈哈:“胡说,你看看这纸张、这质地、这花纹,这……烫金花边!怎么也得五十块钱一盒。”小贵被儿女逗得哈哈大笑。她在上海人生地不熟,上海话不会说,就能听懂一点,没人陪着,最远只认的小区对面的菜市场。儿女工作忙,陪不了她多长时间,有机会就说笑几句让她开心。小西不太说笑话,但是她会噎人,好在一直有分寸,她爸和哥哥都愿意配合。大国每天做三顿饭,早饭前陪老娘在小区走一圈,晚饭后陪媳妇儿再走一圈,兴致好的时候陪着小贵走二十分钟去街心公园转转。 小贵告诉自己:我要知足。 第27章 第二十七年:2002 过年的时候小南在日本团队集训,小西就休息了一天半,三十半天初一一天。初二大家都过来看老太太,四家人家都是一家三口的。大国和小贵有两个孩子,都不在!小贵有点恹恹的,觉得自己融不进这份热闹。 小西下班回来已经八点多了。要是在平时算是早的了,她多数都要十点左右才能到家。小贵就忍不住抱怨:“大过年的,能有多少事情!私人老闆就是不讲道理。” 小西看见还没走的长辈们,把那句“加班费不少给就行”咽了回去。给长辈们拜了年,大家就陆续告辞了。 老太太累一天了,小贵先不收拾屋子,先给老太太洗澡,等老太太睡下了,大国也收拾的差不多了。小贵收尾,小西洗完澡回屋开电脑。 小贵继续抱怨:“回来不是睡觉就坐在电脑前面玩儿,话都不多说几句。” 小西回嘴:“总比那个连回都不回来的要好。” 小贵嘆气:“咱们一家回来后过的第一个年人就不全!” 大国只好劝她:“他们又不是出去玩儿,都在忙工作,有什么办法,再说了,忙一点好,说明领导重视,是好事。” “太辛苦了。”小南男孩子也就算了,小西从小身体不好,人也懒散,现在天天起早贪黑,半年下来好不容易养起来的一点肉又下去了。 小西铿锵有力的告诉她妈:“为了户口!” 可不是为了户口嘛! 小西一毕业就申报上海户口投靠父母,派出所没批,理由是已成年,要想报户口应该走人才引进。 回到上海后,她先是在家附近的一所中学找了个代课老师的活儿。教的不错,学校领导也认可,但是因为西部十省人才保留政策,加上小西是免费师范生,想把档案调进上海成为正式老师几乎不可能。学校到也挺好,帮她打了报告想招进来,区教育局没批。小西也有决断,知道这条路不行,立刻向学校请辞,虽然只干了两个月有点对不住学校和学生,却宁可赔违约钱,学校领导也没什么办法,扣下一个月工资当违约金就算了。 小西再找工作就把能不能人才引进报户口作为第一要求了。现在的这家公司很干脆地说干满三年就给她办户口,她也很干脆的签约,做文宣。上个月试用期一满,调岗成了老闆秘书,算是升职。 小贵知道女儿当了秘书简直是忧心忡忡,好几天睡不着,又不好问女儿什么,就这样憋了快半个月,连大国都看不下去了,“你不相信人家老闆的人品,总得相信自己女儿的人品吧。” 小贵憋了半天,“我就是怕她被人给骗了。” 其实大国自己也有点担心。可是上海和煤市说是两个世界也不为过,他在那里的工作经验对儿女的帮助微乎其微,想说点人生感悟自己都觉得有点过时,只能反反覆覆告诫子女要踏实、要走正道!更何况他和妻子一辈子在体制内,对于外企、私企完全不了解。而且现在的人际关系早已不是他们那会儿了,没有人再互称同志,上海这里也不兴哥啊、姐啊这种叫法,女儿接到电话人家都称“姬小姐”,听着真别扭。后来女儿直接在名片上印英文名字,安娜,听着倒是不别扭了,就是父母反应不过来是在叫小西! 小贵对这个英文名字倒是蛮喜欢的,自己姓安,女儿的英文名字就叫安娜。但是她对秘书这个职业真是喜欢不起来。还是大国说了:“直接问她吧,她不耐烦家里人都拐弯抹角的。再说,自己的女儿有什么不好问的。” 小贵担心:“她不会为了户口就……” 大国打断妻子:“你真以为她有多在乎户口啊。” 她还真不在乎。但爹妈在乎!当年把回沪名额给了小南,他们就觉得对不起女儿,现在小西人是在上海,但是好多工作都有户籍限制,找到了工作加金也只加两金,他们总觉得女儿没保障。 所以就郑重其事地去问小西了。 “姑娘啊,你那个秘书到底干点什么啊?怎么下班越来越晚了?” ……小贵觉得丈夫问的也没多直接。 小西几乎是秒懂父母的心思,应该说她早就知道,只不过爹妈不问她就不主动说。“老闆一共有五个秘书还有俩助理,有干活的,有搞公关的,还有他喜欢的。” 这回答比问题直接多了,当爹妈的都不知道该怎么接口!大国只好顺着说:“你是干活的啊。” 小西反问:“你们觉得除了干活我还会干什么?” …… 小贵还是不放心,“老闆喜欢的是干什么的?” “年轻的,漂亮的,知情识趣的。”小西让她妈放心:“您觉得我占哪一样?老闆又不瞎!” 大国:…… 小贵不干了:“你怎么了?你不年轻吗?你打扮打扮不漂亮吗?你……,你就是不太爱说话而已。” 小西觉得错重点的老妈很可爱。“知道,孩子总是自己的好。” 小贵点头:“就是好。” 大国松口气:这样就挺好。他们现在退休了,日子就是围着儿女过。倒是自己陆续有给几个附近小区的孩子补课,补数理化,效果不错,平时就两个,都是每周六日来。寒暑假人多一点,但也都是一对一的教,每堂课两个小时,二十块钱,比上海出名的老教师要少得多,可大国已经挺满意的了。 他琢磨着,给小贵在社区找点事儿做,一直待在家里人要待傻的。他知道,即使有自己的陪伴,妻子在上海的生活也谈不上快乐,每个人都不是别人的附属品,都应该有自己的事做,有自己的人际圈子。 第29页 第28章 第二十八年:2003 小南结婚了。 这小子别的本事先不说,光女朋友就小贵回来这两年带回家给父母看的就有六个,没带回来的估计还得有六个,正好凑一打。 小贵就奇怪了,自己和大国都不是三心二意的人,怎么生了个这么多情的儿子!小南小时候长得可像大国了,可是越大越像他大伯,比小东都像,——小东像小梅。性格上小南像他小叔,小元的儿子北北被父母保护的太好,有点胆小怕生,小南嘻嘻哈哈四海的性格很对他小叔的胃口。 小南长得不错,倒追他的女孩子从初中起就不少。他性格里对女性有一种本能的容忍和温存,尤其是对那种小鸟依人的女孩子,有很强的保护欲。他带回来的女孩子,相貌差别挺大,相同的特点是高学歷,知性,性格温柔,声音软糯! 他的妻子在他交往过的女朋友中相貌并不出众。小南跟她结婚的理由很奇葩:“她总哭,我看着心疼。想对她好,照顾她一辈子。” 小贵惊奇:“你不是因为喜欢人家?” 小南回答:“也挺喜欢的。“ 大国告诉儿子:“结婚是一辈子的事儿,你可想好了。” “想好了。” 小西难得委婉的告诉他哥:“你照顾她一辈子?我怎么觉得是她在照顾你。” 大国小贵:女儿说出了我们的心声。 小南不怕父母,却从小就憷自己的妹妹,“她说她离不开我,离开我会死!” “哦。”小西没话说了。 等到认亲的时候,亲家一大家子都来了,父母祖父母外祖父母还有两个舅舅全家,这边也是一大家子。双方都很客气,彼此交换见面礼和改口钱,小贵大国和女孩子父母商量一些婚礼的事情,总的来说挺顺利和睦。 只小梅看了人家女孩子一阵,突然笑容满面的说:“长的跟小西真像。” 声音不大,可足够所有人都听到了,一时间没人接她的话大国和小贵的脸全都沉下脸了。 小南就笑起来,“诶呦,还是大伯母你眼尖,还真有点像。我第一次看见她就觉得眼熟面善,我们还说是缘分呢,原来是这么回事儿。” 小西也不尴尬,直接说:“恋妹情结。” 小南夸张的垂头丧气:“什么恋妹情结,根本是童年阴影。” 小西就过来摸摸她哥的狗头:“成年人所有有意识或者无意识的行为,都是童年生活的照she。认命吧,大哥。” 长一辈的成年人就都有点尴尬了。小贵心里这个解气,大国也把脸色转过来——儿女争气比什么都强。 小东就上来打圆场:“老妈,喝多了眼花吧。年纪大了就要服老好不好,老花镜可以带起来了。” 这个堂兄其实对小南小西挺好的,俩兄妹也不想他为难,笑笑就不说话了。大国小贵继续拉着亲家讲事情。 没人理小梅,可她就是不消停,又跟两个小姑子嘀咕:“太矮了,我们小东的女朋友又高又白,等婚礼的时候让他带来你们看看。”小莉小英都不接话,一个劲儿让她“多吃点东西!” 小西拉过自己未来的嫂子,声音不高不低地告诉她:“东哥现在这个女朋友是挺高的,穿上高跟鞋看上去比东哥都高,就是有点胖。” 那边小梅听见,恨恨瞪了侄女一眼,终于不说话了。 散场的时候,大国小贵两口子带着儿子和准媳妇把人一家一家送出酒店门口,只大民一家是小南一个人送的。小东悄悄跟他说:“我妈更年期,你们别介意。”小南笑着说不介意。 回包房小元一家还等着,大家在一个小区住,同路。小南和媳妇儿跟奶奶还小叔他们打了招唿,也走了,他们要回新房看看,晚上就住那里。 外人都走了,老太太嘆气:“要是老头子在,黎梅不敢这么说话。丢人啊。” 小元也有气,“她这不光沖你们,也冲着我们呢。”刚才小梅对着他媳妇也说了好几句怪话。 这话大家心知肚明。小东高中毕业后一直在酒店、酒吧做服务生,小南去日本的时候小梅就说过:小东帮小南找工作,小南要出国都不告诉小东,不帮小东一起出去! 这话让小南怎么回答。 老爷子直接说:“小南在后厨跟着日本师父,小东又没跟着人家,人家怎么会给你担保。” 小东年纪大一些后不做服务生了,换过几次工作,现在在一家通讯公司销售手机,正品和水货都卖,收入比不上小南。 小南结婚,婚房是他自己付的首付,虽然只是一个七十平方米的小两室两厅,但是地理位置不错,在徐家汇。对方女孩子家庭条件也不错,有两套大二房,其中一套在女孩子名下,女孩子自己的条件也不错,上海大学毕业,现在在一家台湾人的公司里做基金。 小东就比小南大几天,被拿来比较也难免,小梅心里就不平衡了。在她看来,小南甚至大国一家都是乡下人进城,小南竟然处处比自己儿子强,没道理! 在这一点上,小英跟她同一战线,三个侄子她最喜欢小东最不在意小南,不是说见不得小南好,却希望小东比小南更好。但是在今天这种有外人的场合,她是绝对不会附和小梅的,原因很简单,老太太说了:丢人。 至于小梅冲着小元,那是为了房子。老爷子留给小东和北北的那套房,老爷子人一没小元就提出要买下小东那一半,不然小东买下北北那一半也行,小东选。大民是想买下的,可小梅和小东都觉得卖掉好,即使要买房也得买在浦西,老话说的,宁要浦西一张床不要浦东一间房。当年那套房市价十二万,小元一次性给了小东六万,所有手续费税费也是他这个叔叔包了。 2000年后,房子开始涨价,日也涨夜也涨,现在这套房翻个翻二十五万。 当时小梅他们拿到六万块钱没有买房子,而是买了股票,后来房价一直涨就觉得亏了,一直没买,现在住的房子是小梅老房子拆迁后分的,也只有两室两厅。其实就算是现在,他们手里积蓄给小东买套房也是够的,大民和小东都想买,可小梅就是不肯,说不能把所有的积蓄都用了这是他们的养老钱,最多把小东的六万给他,让他靠自己买房。小东对他妈就有点想法了,还拉着他小姑诉过苦。小英就跟大民说,可大民拧不过小梅,所以他们家一直没买房。小梅好多年前就买断了,大民明年退休,一退休就不能用公积金贷款,小东这些年东一榔头西一锤子的,根本就没交过金。 小东的婚房就耽搁了。 大国还知道,这个大嫂,还有兄弟姐妹们,对小西拿走现在住的这套三房两厅都是有想法的! 小贵不去深究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她只知道小梅搅合自己儿子的认亲宴!看不起她可以,总讽刺她是乡下人也无所谓,但是欺负自己的儿女就不行!这个仇算是结下了! 回了家安顿好老太太,小贵的气还是不打一处来。小西劝了一句“别把你的心胸和眼界向比你低的人看齐”,自顾自去洗漱休息了。 大国的气也没消呢,他想的比小贵要远:“小西和小南媳妇以后恐怕只有面子情了,只求小南不要因为媳妇疏远他妹妹。” 小贵将心比心,哪个女人被人说跟丈夫的亲妹妹长得像心里能不膈应!别说新媳妇了,小南和小西都被那个大伯母给噁心到了。 小贵心里很不舒服,跟丈夫确认:“媳妇真的跟小西像?” 就两口子,大国也说实话:“至少有三分像!” 小贵气的锤床:“都怪你爹!从小按着那小子的头让他事事以妹妹为先,事事都得先考虑妹妹!” 大国嘆气:“咱们也没少叮他。” 小贵担心:“这桩婚事不会有什么吧?” 大国摇头:“不会!那小子没这么没担当!” 小贵心下稍定,对小梅大恨,连大民小东都怨上了:“小西以后可怎么跟她哥嫂相处呦!” 第29章 第二十九年:2004 小西压根儿不跟她哥嫂相处。 她说的很明白:“我有工资有房子有亲爹有亲妈,轮不到他们来长兄如父长嫂如母!”她还劝她妈:“姬向南结了婚,另门另户过日子,跟咱们就是两家人了。别人家的事,人家开口了,咱们帮衬帮衬,多余的事就不要做了。” 小贵不高兴:“什么多余的事!我是他妈,说他们几句告诉告诉他们该怎么过日子就多余了?” 小西头疼:“你那几句话人家的理解就是‘指手画脚’!” 小贵气的不行:“我是他妈,我是为了他好!” 第30页 大国觉得妻女说的都太绝对!他既不贊成妻子还像以前那样事事跟在小南屁股后面操心,也不贊成小西把小南当成外人不加理会,他觉和结婚搬出去住的儿子一家相处,应该把握一个度。 问题是他也不知道这个度在哪里,“时代变了”这四个字这阵子都快成大国的口头语了。 但是慢慢相处下来,大国觉得,小西可能是对的。 小南夫妻俩大约一个月来看他们一趟,儿子对父母不再那么随意,多了尊重也多了客气。小西见了哥嫂该说笑说笑,不见面也想不起来。 他们新婚头两个月,小贵拽着丈夫跑去好几趟,又是做饭又是收拾屋子,柴米油盐觉得缺了什么就买了添上。然后小南就很委婉地说家里请了钟点工,还有,两口子工作忙难得休息天想过二人世界。 小贵再没主动去过小南家,小南来请他们去做客才去,一年也就一两趟。 年底的时候小西的户口迁入上海,档案寄放在人才市场。然后她通知父母:“我打算辞职了。” 小贵赶紧问女儿为什么。小西回答:“累,压力大。既然户口已经进来了,没必要干下去了。” 大国问她:“那你接下来想干什么啊?”上海的生活节奏那么快,竞争那么大,能有什么不累没压力的工作! 小西说:“想去考个铁饭碗。” 大国恍然大悟。小西的户口回来了,可以去考体制内的岗位了。 那就去考吧。小贵和大国一辈子都待在体制内,小西想考体制内的岗位,至少比较稳定。 儿女大了,都有自己的主意,他们哪个都管不了。 第30章 第三十年:2005 小贵觉得日子过得好快,吃完早饭洗好碗再擦擦弄弄洗两件衣服晾出去一上午就没了。吃了中饭看一会儿新闻然后睡午觉,起来做一锅饭,服侍老太太洗完澡大国菜就做好了,五点多小西下班四口人一起吃晚饭。吃过晚饭收拾好,天气好跟丈夫在小区走一圈,回来洗漱完了看一会儿电视就可以睡了,一天就过去了。 周而復始。 人老了,时间也过得快了。明明在内蒙的时候日子很慢的,有大把的时间,发呆、念经、看小说。 小西如愿考上了,一道一道程序下来,最后是岗前集中培训,被拉到郊区集中训练了一个月,顺利入职,单位离家只有地铁七站路,就是当中要换一次车。开车不到半个小时。她是女孩子,没有大的专项行动,双休日和上下班时间就有保证,只是工资只有以前的三分之一,但是福利不错。小西很满意,大国和小贵也算满意,就是觉得女儿一点年轻人的活力都没有,每天两点一线。还有就是女儿年纪大了,但对谈恋爱兴趣缺缺,理由只有两个字:“麻烦”! 小贵好像又回到了小西小时候:“她一直这样,将来可怎么办!” 大国挠头:“总不能天天催她让她结婚嫁出去吧,好像父母赶她走一样,这房子还是她的呢。” 小贵想法简单:“那就在家里结婚好了。” 小西反问父母:“你们是觉得我有多不值钱?嫁人还要倒贴房子车子外带爹妈?” ……,这熊孩子! 小莉来看老娘,大国就让妹妹去给女儿做做思想工作。小莉去劝了,小西对她大姑挺尊重也算亲近,嗯嗯啊啊地答应,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小莉无奈,跟兄嫂直说:“你们少疼她点,说不定她就肯嫁人了。” 这就没办法了,自从退休后他们的日子就是围着儿女过,小南结婚搬走,两口子甚至老太太都是围着小西过,衣食住行一切以小西为先。还好,小西除了挑食不是个多事的。 他们围着小西转,小西先受不了,找了个机会,带着自己妈去了趟居委会。 小贵没想到女儿和居委会干部那么熟,有说有笑,这样的女儿她从没见过。小西把她介绍给居委会主任和几个干事,随口介绍了小贵的医师资格和以前的工作经歷,说笑一样说自己老妈人老心不老还想为人民做贡献。她妈听得晕头转向。 几天后,居委会干部上门,问小贵愿不愿意当社区义工,每周三次给小区老人量血压测血糖什么的,一次大概两小时,人家还笑着说:“安大夫,我们可没有工资啊,您可别觉的委屈。”小贵还懵着呢,大国替她答应了。 等人一走,小贵问大国:“姑娘给我找的?” “肯定啊,除了她还有谁?”前年他也想让小贵出去走走多认识认识人,居委会街道都去过,想当志愿者、义工,可登记后就没有回音了。 小西下班她父母就问开了:“你才上班多久?咱们这儿跟你单位没什么关系吧。” “是没关系,这种可有可无的事情,人家给个面子而已。” 大国问:“你跟这里的居委会什么时候这么熟的?” “不熟啊,这是我第二次去。”上一次是入职政审。 父母:==。 小贵开始每周一三五下午的义工生活。每次去社区,鲜亮一点的衣服、项鍊戒指什么的都穿戴起来,之前只有逢年过节她才拾到拾到,毕竟一把年纪了,去的最多的是菜市场,平时就待在家里做家务,穿戴起来给谁看? 她出去买菜、倒垃圾的时候,越来越多的人跟她打招唿,居委会干部、小区物业保安,还有就是70岁以上的老人。大家都叫她安大夫,久违的称唿让小贵心里热乎乎的。 她私下里拉着大国:“这闺女没白养。” 大国又得意又有点吃味儿:“到底是亲妈。”女儿平时跟自己比跟她妈要亲近的多,可是如果两口子拌嘴或是意见不一,小西大多站在妻子这边。家长里短没有那么多道理可讲,所以对女儿站在她妈那边,大国总是吃味儿。小西对她爸比对她妈还直接:“你也知道就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啊?大男人跟个女人而且还是自己的女人计较这些鸡毛蒜皮?” 大国被女儿怼的哑口无言。小贵得意,连老太太都说小西说得对。一家子三个女人,老娘老婆老闺女,大国以一当三,委实吃不消。 夫妻俩一点都捨不得女儿嫁出去。 第31章 第三十一年:2006 这一年发生两件大事。 一是大国原来的处长牛处退二线了,到上海开了家公司,做文教仪器产品。带着老婆、儿子,三个人成立了一个股份有限公司,老婆管财务,他有进货渠道有人脉销售,儿子是上交大毕业的,之前在海关干过几年,在他爸公司里做技术。 牛处长让大国去他公司做办公室主任。 小贵知道大国想去,就是有点担心他的身体,六十了,就算看上去不算老,每天地铁来回三个多小时呢。——牛处长的公司挂在师大的名下,在宝山,大部分产品都是从师大校办厂子进货,主要做学校电教室工程,煤市教育局的合同都签好了,从小学到中学到职校,十六个学校的电教室建设都由牛处长的公司来做。 公司正式员工就四个,牛夫人和大国常驻上海,牛处长上海内蒙两头跑,小牛在煤市招了十几个那边毕业的大学生成立了工程部,给各校安装设备、测试仪器、培训老师,以及售后维修及服务。 公司开的有声有色,牛处长——大国已经改口叫牛总了,他的目标可不局限在煤市一隅,他要把业务开展到盟里乃至区里,这些年他在盟教育局、区教育厅里认识的人都是未来公司发展的人脉! 小贵看着兴兴头喝的有点多的丈夫:“就算人家请客也不能胡吃海喝吧。” 大国高兴:“多少年没人请饭了!我和老牛两口子说的高兴,多喝了点。” 小贵好笑:“说的再高兴,你这个办公室主任还不是光杆司令。” “什么主任,就是打杂。内蒙那边来人考察,这边签个进货合同什么的,难道让老闆跑前跑后?太掉价了,总得有跟班吧。” 小贵有点不愿意,大国也一把岁数了,跑去给人家端茶倒水打扫卫生。 大国倒不介意,“一年能来几趟人。来了安排食宿,领导谈话的时候倒杯水递根烟,酒桌上两边捧捧,没什么为难的。至于打扫卫生,办公室就我和老牛他老婆,他老婆还不是天天来,总不能让人家女同志干吧。” 小贵没话说:“你觉得好就行。” 大国也说实话:“一直待在家里人都待傻了,再说,一个月有两千块钱呢。” 小贵点头。退休后挣得就是死钱了,就退休金,每个月的钱数都是一定的,外带小西每个月硬要给的一千块钱伙食费,能有其他收入是好事。 就是老太太的饭菜有点麻烦。老太太九十了,还能自理,思维和说话也清晰,味觉视觉听觉退化的有点厉害,吃的东西都是软烂甜腻。 第31页 小西说:“我来吧。” 大国小贵都惊了,女儿会做菜? 小西还真会。她宣布:“只管做,可以切,不管洗菜,不管洗碗。” “你啥时候学会做菜的啊?” “大学就会。”电炉子电炒勺电饭锅,大学寝室三宝。 小西接过了做菜的事儿,也接过了当家做主的事儿。中国人以食为天,谁管吃的谁是一家之主。既然是一家之主,小西就把油盐酱醋茶水电煤物业网线电话费都包了,还告诉父母:“退休金存起来,在上海没有医保,有什么病得先交钱再回去报销。老妈你要零用钱就跟老爸要,他现在有钱了。” 大国对于女儿夺了自己管家权很高兴,连补课的几个学生都回了,全身心投入新工作。 小贵照顾婆婆,去社区当义工。当义工虽然没有钱,可居委会发东西、旅游都会带上义工和志愿者,连给五保户发东西都会有他们一份儿。 老太太吃到了孙女做的菜,一个劲儿说:“你爷爷没享到你的福啊。” 第二件事,小贵的大姐夫和大姐没了。 大姐夫胃癌,从查出来到走不到一个月。三个月后,大姐也跟着走了。 小贵哭了好几场。大姐夫没了,她只是有点伤感,还有点担心大姐,等到大姐没了的电话过来,小贵拿着电话眼泪就决堤了。电话是小富打来的,没哭,就是声音空落落的:“大姐太伤心了,她是伤心死的,她去找大姐夫了。” 小贵捂住嘴,不让妹妹听见自己的哭声。 “三姐,你也别太难过了,大姐的后事办的挺好,大成和小龙都从部队回来了,大秀带着女婿和儿子都在。大姐和大姐夫合葬,就在他们家老坟地。可惜现在都是火花,只有骨灰盒了。不过村里的大拿说了,百日内合葬,鸳鸯蝴蝶命,下辈子还能在一起,是好事,好事啊。” 小贵寄了钱回去,又在佛前念了好几天往生咒,心里总算平静一些。大姐夫虚岁都八十了,在下乡算是高寿,大姐六十七,也不算短,她十六岁出嫁,跟大姐夫过了五十年,小富说大姐走的很平静。 这样就好,平静就好。 第32章 第三十二年:2007 八一那天,小南的女儿出生。 有了第三代,人家都特别高兴。这是姬家第一个第三代,满月和百日都办了,特别热闹。 就是小南这个当爹的不靠谱,给孩子起名一一,小名直接叫八一!气的大国拿起自己起名字的一叠纸拍儿子。 姬向南当了爹,对自己老爹不痛不痒的责骂,态度极好,“爸,爸,你起的名字当然好,特别好。就是笔画是不是多了点?那个娴、珂,还有馨、鑫,诶呦喂还有懿!” “跟你起的比,是个字笔画都多!”大国委屈,自己儿女的名字是自己爹起的,自己孙女的名字她爹取的,横竖都轮不到自己,不开心。 闹了几天别扭,大国就丢开手了。毕竟孙女不长在跟前,被她外公外婆抱去养了。 小贵心里不太舒服:“八一长大了肯定和咱们不亲。” 大国看的开:“别说八一,小南现在和咱们都不亲了。” 小贵赌气:“我还是想小西在家里结婚。” 大国也想,可是:“她得先找到跟她结婚的人。” 小贵泄气。 很快小贵也不想这些了,小南病了。 急性肺炎!上班的时候直接被送进了医院。一查心肺都有积水,直接进观察室,病危通知都下了。 小贵差点急昏过去,小西请假回家带着她一起去医院,大国已经从单位直接去了。 到了医院小贵就不走了。小南的病来得急,好的也算快,一个月痊癒出院。期间小贵吃住在医院,也不嫌单人病房贵了,就睡在儿子病床边。大国和小西每天下班都过来,小西还给她妈带换洗的衣服。小南媳妇也天天下班过来,然后再回娘家,她还得给孩子餵奶。去年小南自己开公司,非常忙,她媳妇怀孕顾不上他,现在有了孩子,更是一心扑在孩子身上了。小南的病是累出来,缺休息缺营养。 小南住进去十天,病情终于稳定了。小贵也有心思琢磨些别的事儿了。 她发现儿子和媳妇之间有问题。 媳妇对儿子的病也挺关心,但是小贵就是觉得别扭,这么说呢,关心是关心,但不上心。小贵自己安慰自己:有亲妈照顾,儿媳妇这是对我放心。 再有就是儿子了,好几个花枝招展的小姑娘经常来医院看他,其中有一个天天来,还完美避开儿媳妇、丈夫和小西。 小贵等小南精神好一点了,问他:“你在外面有人了?”小南笑笑,说累了。小贵连着问了好几天,小南才答非所问:“八一她妈也有人。” 啥?! 小贵觉得世界都玄幻了。小南一看吓到他妈了,只能说:“我们互相装作不知道。” “那八一……” “我的!验过dna。”小南打断他妈:“有个孩子,说不定就能和以前一样了。” “真能跟以前一样?”自己不是个敏感的人,可就这几天在医院照顾儿子,都能看出他们夫妻之间有问题了。“你想跟以前一样,还招惹其他小姑娘干嘛!” 小南安慰他妈:“没事的老妈,就算最后过不下去,我也给自己留了退路。” 小贵这才知道,小南去年就买了一套房挂在小西名下,还转过几笔钱到小西的户头。 “这就是你的退路?”小贵简直无法理解:“你媳妇要是知道了想跟你过都过不下去啊你!” 小南很平静,“那就别让她知道。” 小贵见不得这种暗暗绰绰的事情,她是真生气了:“放在小西名下就放心了?她要是不给你了你怎么办!” 小南大笑:“她要真有这么积极的生活态度,我就到我爷的灵位前去烧高香。” 小贵被他堵的肝疼,可儿子还在病床上躺着,半天,她只能再劝一句:“儿子,别跟自己家里人搞脑子,好好过日子才是真的。” 小南不说话了。 等到他出院,小贵和大国一起去小英家把老太太接回来,谢谢妹妹把老太太接去照顾了一个月。 她心不在焉,等晚上只剩夫妻两个,把小南的事儿告诉了丈夫。 大国听了,半天没说出话来。 “老头子,你倒是说说该怎么办啊?” 大国苦笑:“哎,能怎么办,孩子大了,我们能怎么办啊。” “你的意思是咱们当爹妈的就不管这事儿了?” “管不了,管不了。” 小贵心里不好受,总觉得该为儿子儿媳妇做点什么。 可是之后的几年,小南和他媳妇离婚復婚分分合合,等到第三次离婚后,终于不再勉强,彻底分了,小贵也彻底明白大国说“管不了”的时候是有多无奈多惆怅了。 第33章 第三十三年:2008 小西总爱在双休日、公休带着她妈四处逛,江浙沪一带走遍了。大国要看顾老太太,就跟着去过了一次,去普陀山烧香,老娘托给小元照顾了四天。 小贵已经吃全素了。大国劝了再三,总算牛奶、鸡蛋还吃着。小西也开始初一十五吃素。 大国劝妻子,岁数大了,应该在能力范围内随心所欲地过日子,开心最重要。小贵告诉他,吃素念经开心。 大国的饮食还是按照东北的习惯来,炖蹄髈酱肘子红烧羊肉是他的最爱,不太抽菸,但是这两年在外头干酒就有点多。 这样一来一家子就有点吃不到一起去。老太太吃软烂甜的,大国吃肉,小贵吃素,小西不吃素的时候也多吃些虾蟹,不爱带血的荤食。虽然还在一个桌子上吃,各自的菜泾渭分明,做菜的功夫也比以前多不少,小西的工作不轻松,夫妻俩一合计,老太太的菜还是小西做,其他的小贵做。 反正过日子总有磕磕绊绊的,有事情大家商量着来,几十年的夫妻就是这么过来的。小贵烧香磕头虔诚念佛,大国就当没看见。大国在外头喝多了,小贵就给他煮汤解酒,也不说他了。 第34章 第三十四年:2009年 老哥没了。 小贵听到消息都愣了,老哥就比自己大一岁吧,今年是六十还是六十一,好像刚退休,怎么就没了? 小富电话里的声音悲伤倒是没多少,更多的是愤恨! “还不是赵立群这个王八蛋!”小富连老嫂都不叫了,“老哥退二线的时候她就不舒服了,有事儿没事儿刺儿老哥。老哥一退休,她就说城里花销大,要到农村住,自己房子租出去,让二哥腾了两间房子,还要给他们地!她还养猪养鸡,说什么农家乐自给自足。老哥多少年没下过地了,还要跟着她一起去割猪糙!就是割猪糙的时候昏过去了!小卓开车来接他爸就晚了,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第32页 猝死。 小贵想哭哭不出来,有那么一瞬间甚至觉得可笑。这些年电视上时有猝死的新闻,怎么死的都有,大家听了后都当成茶余饭后的奇谈怪论。老哥竟然是猝死! 擦了一把脸,小贵一切如常。大国回来后告诉了一声,大国也只说了一句“寄点钱过去就行了,你也别太伤心”。 小贵没觉得自己伤心,老哥去世远比上大姐走的时候自己的悲痛。她只是想的越来越多了,想小时的事儿,想以前的人,越来越多的回忆过去。 可人都是活在当下。 隔了几天,她跟大国说:“老太太的饭量好像比上个月又少了。” 大国沉默不语。 老娘九十三了,除了那年大病后有时候会胸闷,无病无痛。今年开始胸闷的有点厉害,去看了几趟医生,全是专家门诊,都说没有病,就是年纪大了自然衰退,开的也都是补药,可吃可不吃。倒是小莉心细,给买了氧气瓶,定期换氧气,让老娘吸氧,胸闷缓解了不少。 老太太依旧思维清晰话语清楚,每天洗澡,穿戴打扮依旧整整齐齐,头髮还是梳的一丝不苟。只是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行动也越来越慢,饭量在有规律的递减。 大国兄妹几个都有心理准备:说不定哪天老娘就走了。 现在小元每天晚饭后都要过来,陪老娘说几句话。小英小莉轮流隔天来,大民也一个星期来一趟。孙辈里小东跑的最勤,一星期总能来个两三趟。老太太最疼小东,小东跟奶奶比跟父母亲。 老太太是个明白人,已经把私房都安排好了。首饰什么的,除了给两个女儿的大家没看到是什么,其余的三个儿媳妇平分,她娘家陪嫁过来的几样翡翠老物件给小西,房间里的那套红木家具给大民,还有姬家祖传的几样东西给小东,剩的几件字画古董,小南北北还有两个外孙一人挑两件,余下的归小东。她的后事用自己的钱,剩的钱五个子女平分。 灵堂要和老爷子一样,设在家里,不去长子那里。以后逢年过节的干饭也在志国家做。 子女们都没有意见。 大国跟小贵说:“希望老娘能多活几年,能多活几年就多活几年。” 小贵点头不语。 第35章 第三十五年:2010 3月21日春分那天,老太太走了。前些日子她刚过完自己九十四岁的大寿。 那天是周日,大国休息,小西因为世博会休息日全部取消。吃过早饭,老太太还拉着床槓做了几个下蹲,十点不到小英就来了,陪着老娘说话看电视。大民一家下午也会过来。吃过中饭,老太太照例歇午觉。两点多大民小梅小东来的时候老太太还没醒,大民就说别叫老娘了,让她多睡一会儿。兄弟姑嫂几个就在客厅说说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小贵烦小梅,不理她。大国也只和大民小英搭话。 三点多的时候老太太还是没醒,小英进屋去看,小贵眼尖,在门外看见小英轻轻推了推老太太,还把手伸到老太太嘴边。出来的时候,小英神色还不错:“让老娘再睡会儿,难得睡的熟,她最近总说觉越来越少。” 五点的时候,老太太依旧没醒,几个人的心就不定了。 小英进屋推老太太,从轻轻推到用力气推,一边推一边声音都变了:“阿姆,该吃晚饭了,你醒一醒啊。阿姆,东东他们来看你了,你别一直睡啊。” 大民大国都围在床边。老太太唿吸微弱,嗯嗯了几声,就是醒不过来。 大民急了,“叫小元!叫小莉!”大国赶紧打电话叫弟弟妹妹过来,小贵也打电话叫儿女赶快回家。大民打电话叫救护车。小元第一个到,救护车也来了,随车医生给老太太检查,问家属:“瞳孔已经散了,这么大年纪,你们家属商量一下,要不要送医院。” 小东抓住医生问:“什么叫要不要送医院?” 医生回答:“医院里有冰柜,不过这个天气,在家里也可以的。” 没有人敢做主。 小元擦了一把眼泪,“留在家里吧,安安心心的在家里吧。” 医护人员收了费用走了。 小莉小西小南都赶了来。 六点零五分,老太太永远停止了唿吸。 小贵又经歷了一次丧礼。 和老爷子的时候差不多,外面的事情还是小元跑,大民大国只管守灵。只不过老太太的丧礼比老爷子的冷清多了,老爷子单位只在大殓的时候来致了悼词。 五七法事过后,小元还有小东都大病一场。 大国一夜一夜坐在母亲的照片前抽菸。 到了冬至落葬的时候,大民看着墓碑上老爷子和老太太相片,说:“阿姆也走了,就该轮到咱们了。”小梅赶紧呸呸了好几声:“胡说什么呢!咱们才多大岁数!谁走我都不走,我还没活够呢。” 小元不耐烦,“在墓地呢,说话都有点忌讳好不好。” 做大哥大嫂的被最小的弟弟在父母的墓碑前当着小辈斥责了,大民和小梅的脸色很不好看。 之后,兄弟几个来往更少,大民小梅每年只老爷子老太太的忌日过来,中元和生忌都不来,清明节祭扫和冬至做法事时大家才见一面。 两个妹妹来往也少了,毕竟都是嫁出去的女儿,父母一没,到哥嫂家都是做客。小贵特别理解她们。 只有小元,住在一个小区里,不时来串个门。小贵觉得,大姑子和小叔子来,不是来看大国和自己的,他们是来看小西的。 小西逢年过节都往她大姑小叔家送东西。她大伯和小姑没有。她爸说过她,“都是长辈,多少送点,不然你大姑你小叔也尴尬。”小西不肯:“东西有,你去送,我不去。”大国拿她没办法。 小贵觉得女儿没做错,人的情分有深浅,你来我往有来有往,亲戚名分长辈辈分换不来实实在在的感情。 第36章 第三十六年:2011 老太太一周年忌日的时候,小梅又闹了一场,为的是三样东西。 一个是老米缸。咸丰年间官窑的大肚青釉缸,盖子早不知哪年间就打了,这么多年一直用一个红木圆盖盖着,一缸能装五十斤米。 还有一个客厅里挂着的老挂钟,1905年德国制造,指针是纯金的,钟摆铜镀金。 最后一个是老太太陪嫁的琉璃檯灯。 大国记忆里自己出生这三样东西就在家里,一直用到现在。 小梅不知怎么想起来的,也或许早就想起来了。祭奠的饭菜一收,她就提出这三样也是古董,都该归小东。 大国脸色铁青。他问大民和小东:“你们也这样想?” 大民小东父子俩都没说话。 小莉气的直掉眼泪,小英一脸不敢置信的看着大哥和大侄子。 小元直接骂脏话了:“我看谁他妈敢动我老娘的东西!” 小梅也横,“你老娘是有遗嘱的!不给?不给我们法院见。” 小西站了起来,小贵一把拉住她:“长辈们说话,你别插嘴。” 小西笑笑,“不是插嘴。长辈们讨论我奶奶留下的东西,哪里有我插嘴的份儿。我就是告诉我大伯母,离这里最近的法院在六里,按照属地原则这事儿归那儿管。选日不如撞日,就今天,现在就去,还能赶得及人家下班。” 她的确不是在插嘴,她在赶人。 小元沖小梅冷笑:“听见没有,赶紧去啊。” 小梅瞪了一眼不吱声的丈夫和儿子:“姬志元,这里又不是你家,你凭什么赶人!” 大国冷淡地道:“房子是小西的,户主是我。她是晚辈,不够资格赶人,我来赶,应该够资格了。” 小梅掐了大民一把:“你是死人啊,不会开口帮自己老婆说句话?!” 大民张了张口,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小莉哭着说:“姬志民,当着阿爹阿姆的面,你要是还有良心,你就别开口了。” 大民的眼泪也下来了。小梅有点慌,至始至终没有开口的小东站了出来:“老爸,老妈,咱们回家吧。” 他们一家三口走了,小莉小英又在父母的照片前哭了一场。 姬家人说话的时候,女婿、外孙还有最小的北北都在原来老太太的房间里。房间里的红木家具早搬走了,空落落的,小贵把天井仓房里的书柜和书都搬了进来,看起来不太协调。 小南的妻女在小西屋里。 几家人都走后,大国身心俱疲。 五月份,小西公休,带着父母去了一趟云贵。 在雪山看风景的时候,大国突然说:“我想回内蒙去看看。” 小贵愣了。 小西说:“好,明年公休陪你们回内蒙。” 第37章 第三十七年:2012 第33页 他们没有去成内蒙。 牛处长病了,肺癌,已经扩散,正在北京看病。小西陪着父母去了北京。 曾经胖胖的牛处长已经瘦成了一把骨头,比大国还瘦。看见他们去看他,特别高兴。 牛处长不缺钱,他老婆什么药好什么药贵就用什么。她年初就陪着牛处长四处看病了,上海的那摊事儿都交给了大国。儿子小牛还在做工程,公司不有再签业务,但是之前签订的合同还得完成。大国数了数,还有五个学校的电教室没有完成,小牛至少得忙到年底。 去医院看了几次牛处长。小西带着父母去了故宫长城国子监颐和园,临走前又去了一趟医院。大国握着牛处长的手:“牛总,老牛,你快点好起来,我在上海等你。” 牛处长点头,说不出话,他老婆在一旁抹眼泪。 六月底的时候,大国突然觉得不舒服。他这些年身体一直不错,瘦归瘦,连感冒都没得过一次。 小西带着他去看病,得出结果:肠癌! 小贵的天塌了。 小西动用了关系,两天之内给父亲安排了手术。7月2号大国手术,很成功,13号出院,小贵在医院陪了十一天,小西天天早晚跑。等到大国出院后,小贵守着只有一百斤出头的丈夫,还有就是瘦脱了形的女儿。 大国住院期间,小南来过四次,八一和她妈来了一次。小贵对儿子的心冷了不少。 大国的基因测定结果出来,医生说化疗对他的效果不足百分之十,医院不建议他进行化疗。 小西疯了一样找中医找偏方买补品,有个同事说常州一个庙里的水能治病她就去求了一杯水回来。她大姑小叔还有小南劝她,她就回答了一句:“我花钱解心疼。”她也开始吃全素。 小贵任由女儿东奔西跑,社区义工也不做了,只守着大国。每天给他熬中药,做和软的东西给他吃,陪他晒太阳。两周一次跟着女儿一起陪他去看中医,配药。小西买了轮椅,还买回来一个小磨盘,把大米磨成粉吃米汤增加营养。 小贵的所有心思都在大国身上。 大国跟女儿说:“姑娘,你得自己照顾自己了。” 小西大哭。 她妈妈没空给她洗衣服叠被子做虾做螃蟹了,她爸爸不能每天给她倒茶切水果买夜宵了。保险丝断了马桶堵了她爸没有力气修,她得自己找物业来修,电器坏了也得自己联繫厂家。 爸爸妈妈不再有能力为她遮风挡雨,她得成为父母的支柱。 九月底,牛处长一家来上海了。因为大国病倒,上海公司的事儿都停摆了,好在都是收尾工作。他们把公司关了,所有的印章票据都带走。临走前来看大国,牛处长是被儿子抱进门的,他跟大国说:“老姬,你个铁公鸡,这次我走了,咱们恐怕就再也见不着了。” 大国靠在被子上,“放心,老倔牛,总能见着的。” 牛处长吃力地笑了,点头:“对,你说的对,总能见着的。” 十一月份,牛处长病逝。 小贵怕大国听了后难受,不肯告诉他。 可两天后,大国说:“老牛走了,昨天夜里我梦见他来告别了。” 小贵难受的说不出话,反倒是大国安慰她:“人都是要走的。以后总能见着的。” 第38章 第三十八年:2013 下半年,大国的身体好了不少,身上的肉长出来点,连头髮都有不少黑回去了,比去年做完手术全部花白要黑多了。 小贵很开心,小西也高兴。小南对家里放心不少,他虽然回来的少,但是一直给钱。 大国又开始做小西的思想工作:“姑娘你结婚好不好?就算不结婚你去生个孩子也行。不然等爸爸妈妈都走了,谁陪你?你老了怎么办?!” 小西说:“那你就多活几年,陪着我。” 大国苦笑:“老爸就算活到你奶奶的岁数,也是要走在你前面的。你一个人,老爸不放心啊。要不你生个孩子吧。” 小西不吃这一套:“就目前的社会现状,私生子就算有钱养,也会有很多后遗症的,出生证明、上户口、上学填写父亲栏都是问题。最重要的是,我没信心能在这样的环境中教出一个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孩子。” 她爸顺杆爬:“那你就结婚,婚生子,老公要是不好生了孩子你就踹了他。” 小西嘲笑她爸:“单亲孩子比私生子要好?还有,如果碰到夹杂不清的男人,他总归是孩子的爹,你想撕撸开都不能。” “西啊,你老了总得有个亲人吧。你哥能靠得住?” “丈夫和儿子就能靠得住?” “姑娘,你不能偏激,老爸能举出很多家庭和睦儿女孝顺的例子来。” “我能举出更多男人混帐孩子忤逆的例子。” 大国和小西对瞪。小西在这一问题上一点也没有因为她爹病了就让着她爹。 小贵私下里也说大国:“什么私生子不私生子的!这是当爹的能对女儿说的话?病煳涂了你,越老越没正经。” 大国嘆气:“贵儿,我是害怕。我怕我哪天走了,看不见她有个家我不安心啊。” “胡说什么!她那么尽心尽力地给你看病治病,连医生都说你控制的很好。医生说了,肠子里的坏毛病是这种病里最轻的,只要控制的好,哪怕復发,再切掉一段肠子好了!” 大国看妻子急了,忙认错:“好好好,是我不好,我得活一百岁,咱们俩一起看着小西。” 他的身体真的在慢慢好起来。肠胃好了不少,也有了点力气,能自己走上半个小时了。能走了之后,他又添了个习惯,每天走到小区门口去等小西下班。颳风下雨不让小西开车,让她坐地铁,深怕路上有什么意外,自己撑把伞跑地铁口去接女儿。刮颱风的时候着急忙慌地给小南打电话,让他把家里窗户尤其是阳台窗户锁好,把阳台上的花盆搬下来别吹下去砸到人。 又跟在小贵娘俩后面让她们不要吃素了,营养失衡,伤身体。最后烦的小西让步,不吃带血的东西,虾蟹继续吃。他就下厨房亲自给小西做香辣蟹、油爆虾,还偶尔鱿鱼、蛤蜊换个花样。 小贵不为所动,继续吃素。大国自己也以素食为主。 生活似乎又回到了他生病之前,除了定期的检查和天天不间断的中药,一切还是原来的样子,又不是原来的样子,大家都很珍惜。 第39章 第三十九年:2014 这年双十一的时候大国的精神特别好,人也胖到了一百三十八斤,有生以来最重的分量。检查过后一切都好,全家都高兴的不行。 他往小西购物车里扔了好多东西,小西一结帐,八千多。再一看,除了一个小型扫地机,都是木板、轮子、钢条这种东西,还有两个需要安装的大竹书架子。 她爸说了,老太太的屋子改成书房后,书柜是原来放在仓房的,跟房间不配,得换,最好再放上藤椅藤茶几和竹凳,小西听了,又往购物车里扔进一套茶具,大国眉开眼笑。 他还要把家里电冰箱、冰柜、洗衣机、空气净化器都按上带轮子的底座,说这样就算自己没力气,推进推出擦擦洗洗也不费劲了。 娘俩由着他折腾,只要他高兴就好。就是严格控制他干活的时间,不能让他累着。 那段时间家里天天收快递,大国简直是把母亲的那间房间装修了一遍,小元来看了,眼眶都红了。后来,小莉小英甚至大民都来看了。 小贵问女儿。 小西说:“除了少了那套红木家具,房间也小了一半,我爷爷奶奶老房子的卧室就是这么布置的。” 小贵已经不太记得公婆老宅的样子了,“你爸想你爷爷奶奶了。” 小西很不开心,又不能让她爸看出来,抱住她妈说:“为什么要想已经走了的人?为什么不能多想想还活着的人?!” 小贵回答不出。 第40章 第四十年:2015 这年二月,小南和妻子彻底分手,孩子归前妻,净身出户。他搬到了挂在小西名下的房子里,继续做着自己的小公司,饿不死也撑不死。 四月份,小梅被查处肝癌,晚期,三十二天后离世。大国一家去看她的时候,她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等他们要走了,她才张张嘴,大民俯下身子听她说什么,“她说,谢谢你们来看她。” 小贵情绪很低落。人到了这份儿上,以前的恩恩怨怨都烟消云散了。 大殓和百日一家人都去了。 小东忙里忙外,大民都发全白了,小英住过来陪了他三个月,他哭晕过去好几次,进了五六趟医院。 大民反反覆覆地跟弟弟妹妹念叨:“我知道阿爹阿姆怪我,你们也看不起我,被老婆拿捏住。为了女人,不要爹妈、不要责任。可我是真喜欢小东他妈啊。” 第34页 小英劝他:“知道你们恩爱,可你还有儿子孙子,儿媳妇眼看又要生了,小东现在累成什么样了?你这个当爸的不说帮帮他,还给他增加负担!你想想,那是他妈!他妈没了,他能不伤心?你这样他更伤心了。” 小莉说:“你也知道阿爹阿姆对你失望?你是长子,阿爹当年是怎么培养你的?”姬家第二代立不起来,衰败下来,姬志民的责任最大。后来没办法,老爷子扶了大女儿一把,手里最后一点人脉也交给了大女儿。“你是长兄,我们这些弟弟妹妹都看着你,你又是怎么给我们当榜样的?这些都算了,都过去了,总算你们夫妻俩一辈子恩恩爱爱,她对你是真心的,你对她也是一辈子不离不弃,她眼睛里只看的到你,儿子孙子都不放在心上。现在她走了,你总该为她做点什么吧,你就天天哭?” 大民被妹妹骂醒。 大国回家后,对小西旧事重提:“我想回内蒙去看看。” 七月份,小西陪着父母飞回煤市。 小娟夫妇到机场来接。 这些年,大国小贵的医药费都是寄给小娟帮忙报销的,两口子的医保卡就扔在小娟手里。小娟子两口子也都五十多了,小娟子已经退休,她男人魏力还有两年退,有了个外孙,儿子也马上要结婚了。她的父母都过世了,她姐姐姐夫一家这些年几起几落,现在儿子也大了,不再折腾,开了个小超市,安安分分的做生意,带孙子。 小娟看见大国小贵特亲,一个劲儿的“哥”“嫂子”,十几年不见的陌生在她欢快的声音了好像不存在了一样,大国和小贵的兴致一直特别高。 亲近的朋友们热闹了好几天,其他认识的老同志老同事也都来看了。逛新建的大商场的时候,小贵还遇到了张丽华,那个把她从妇产科赶出来的护士长。大家和和气气地打了声招唿。 煤市现在大变样了。老矿区早已不在,04年政企分开,06年全部归入地方,老矿区成为歷史,变成总煤下属的子公司,只管生产和销售。 马路宽了不少,起了好多高楼大厦,老三楼那一片已经不是市中心了,矮旧的老楼被淹没在尘嚣中。处长楼也不再是大家羡慕的高档小区,老矿区没了后,这里就只是公司职工宿舍中比较好的一个小区。有钱有权的人都住进了有电梯的商品房或者别墅了。 以前的房子里都有人住着,大国他们没去打扰人家,就在外面拍了几张照片。 他们还回马场去看了看。 马场好像被时间凝固了一样,还是那么破落。这里早已没有驻军,马也只剩牧民养的几匹,军马场成了一个地名。和所有内蒙的小镇子一样,这里经济迟缓,地广人稀。老黄师傅和老黄嫂子早已过世,他们的四个女儿不是嫁出了马场,就是跟着儿女离开了这里。 认识的人没几个了。 糙场在退化,糙场边的那三间土坯房被风沙腐蚀成了土黄色,成了危房,早几年就没人住了。大国拉着小贵的手推门进去,惊喜的发现当年打的那个木架子竟然还在,歪歪斜斜地靠在墙边,木头都烂了。小贵拉着丈夫又哭又笑。 小西第一次看见自己的出生地。 小西只有十天公休,打电话跟领导又磨了一个礼拜,他们在内蒙待了二十天。 年底,大国癌细胞扩散。 第41章 尾声:2016 癌细胞扩散的很快,四月份肝、肺、脾、胆囊都已扩散。肝脏发展的最快,医生说挨时间。小西能用的药都用了,到最后求着大夫给她爸先换肝。大夫说家属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是这种一成成功率都没有的手术任何一个医生都不能做,家属同意也不能做。小西非常绝望。 小贵很平静,她陪在大国身边。大国越来越虚弱,也越来越痛苦。这次小贵说什么也不让女儿陪在医院,小南也不用陪,就她和护工看着。小南小西每天下班来。 6月18号,医生让小西签字停药。小西不肯签,小贵接过笔,签字,手很稳。医院下病危通知书。 小贵小南小西都围在大国身边。 大国告诉小贵:“安常贵,你以后跟着姑娘好好过吧。” 小贵点头:“知道了,你放心。” 大国又告诉小南:“照顾你妹妹。” 小南向他爸发誓:“我姬向南只要活着,我给姬姠西养老送终!我死了,我女儿给她养老送终! 大国最后告诉小西:“爸爸还是希望你能有个家,能有个自己的孩子。” 小西说:“老爸,我不要别人,你能不能别死,陪着我?” 她爸沖她笑笑,嘱咐:“我想离你奶奶近点。” 小西说:“好,一定办到。” 6月22日,姬志国病逝。享年七十。 小贵又经歷了一场丧事。外面的事全部小西处理,小南和自己守灵。 小西把丧礼办的很盛大,可大国在上海几乎没有同事和朋友,来参加丧礼的人寥寥无几。她在她爷爷奶奶安葬的墓园同一区买了墓地,比她爷爷奶奶的要大一倍,她大姑小叔全程陪着她,她在爷爷奶奶的墓碑前痛哭。 小贵对此不闻不问,她不怎么哭,把空下来的时间都用来折锡箔。她得给大国多带点钱,不能让丈夫在那边没钱用。除了祭奠和做法事,她所有时间都在折,全身浮肿。 五七法事结束,她的一双儿女跪在她面前。 小南说:“妈,你答应过老爸要和小西好好过日子的。” 小西说:“妈,老爸不陪我了,你也不想陪我了?” 小贵沉默了好一会儿,拉起儿女,“妈没事。” 百日祭的前一天,小贵从女儿的书桌上拿起丈夫的手机。她知道女儿天天晚上坐在她爸照片前哭,也知道女儿哭完就洗脸洗完脸睡一觉第二天该干嘛就干嘛。她还知道,女儿拿着她爸的手机给她自己发微信。 小贵划开手机,看见女儿给大国发的微信,天天发,问她爸爸:老爸你现在在哪儿?老爸我想你你想不想我?老爸我今天吃饺子你吃什么了?老爸……一条一条。 然后小贵发现了一条大国微信发的信息: 爸爸也想你。 还想你妈。 小贵泪流满面。 作者有话要说: 两个人四十年的婚姻生活,报流水帐,不带入真人真事。 我爱爸爸,我爱妈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