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客》 第1页 《人间客》作者:许疏 文案: 一个没有什么主线可概括的日常文,真·写实向,长短不定,全凭心情。 现代文,没格局,请勿被标题误导。 此文可能有的雷点第一章都出现了,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个科普性质的小说,不能接受也就算了。 ——你我皆游离于人世边缘,一生是客。 内容标籤: 强强 都市情缘 边缘恋歌 搜索关键字:主角:贺南,方烛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我 我是个基佬。100%纯的。 从小只对男孩感兴趣,只跟男孩交往。 如果说人生中有哪怕一个瞬间喜欢过一个女人的话,大概是我妈打钱给我的时候。 当然被他发现我跟男人鬼混暴打了我一顿之类的事另算。 我从来没想过哪天会直过去,这事根本没有考虑的必要,也从未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我被马路上的狂风吹了个哆嗦,狠狠嘬了口嘴里的烟,“呸”地往地上一吐。 就像所有g存在就是为了打脸一样,我好像喜欢上了一个“女人”。 我和他是在一个小组的线下活动见到的,那个主题本身我没什么兴趣,奈何周末空着实在有些无聊,怀着吃顿饭解解闷的心情出的门。 我到的本来就晚,和组织方也不熟,挑了个靠边的位置坐了,惯常和旁边的人客套几句,席间也没说过什么话,单知道对方也是无聊来的,所以坐的靠边。只听嗓音入耳,脸都没记住。 见过的人多如牛毛,一开始还有兴趣掰指头算算,后来就习惯了,鲫鱼过江,难道还一一辨别形貌么? 那时候我就隐约觉出他是个gay来了,那聚会虽不是圈里的,但总觉得八九不离十,只是毕竟生人偶遇,也就没想深究。 我那阵子刚刚拿下十里八乡夜店小王子称号,在声色犬马之间疲于奔命,刷脸逛吧两年半,真真是把偌大个京城都泡了个遍,终于成功开启贤者模式,再也不想折腾了。 从前我对淈泥扬波哺糟歠醨之类的事倾心而为,丝毫没有众人皆浊我独清的鸿鹄之志,只致力于搅浑慾海,如鱼得水一晌贪欢。 我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好,何况我控制不住青春期蓬勃而无处发泄的欲望。 换成以前我早就按捺不住要开房的心了,现在却连正眼看看人的意愿都没有。 对了,那时候我也确实不确定他究竟是不是,真正确认是我又在几天后的圈内聚会看见他了。 我认出他声音,挺独特的温和低沉的少年音,他和人搭话,很自在地轻笑,像是第一次看见我似的闻声抬起头来:“哦,你好?” ——不记人的何止我一个。 我这时正眼看他,年轻人,看样子比我要小上几岁,长相算得上清秀。这样的挺入我眼,只是最近几年圈里越发流行起胡茬壮汉,这种温柔秀气型的反而不太受待见——其实管他,长得好的都有市场。 此前我从没觉得这种想法有什么问题,甚至是很自然了,而那时候我突然想起这都是我下个十分钟就上床前的念头,勐地起了一阵生理上的噁心。 ……我是想要长期关系了,年少时混迹欢场毫无节制的挥霍光阴的日子,真的结束了。 其实我的身体和精神在我真正意识到之前就已经替我做出了选择——当我自己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我早就大半年没去过夜店嗨吧了。 连圈里的活动也很少参加,只剩下普通的交际和早年交下的一两个朋友,实在无聊会去喝点酒吃个饭,他们还想嗨,我就先走。 我就是在那一两个朋友招唿去的聚会上和那个男孩子熟悉起来的,知道他叫贺南,也交换了联繫方式,后来就在即时通讯上打个招唿聊聊天。 他说实话性格不错,在人多的地方不觉得,私下交流起来出乎意料的愉快。我真的很久很久没有体会过这么舒服的人际交往,我见过的人很多,自从出了校门,就再没有人这么干净地跟我说过会儿话。 反应快,有趣,偶尔瞎撩开开车,不做作也不放荡,玩笑开得张弛有度。 他也就比我小四岁,我完全可以把他放在和我等同的位置上,有时候他说些什么的时候,确实挺有想法,还不像是打哪道听途说的。 说我一点都不喜欢他,那是假的。 说我一点都没怀疑过“他”是个女的,那也是假的。 他太矮了。我怀疑他净身高充其量一米六,不是没有个矮的男生,何况他还是南方人,我高中时候一关系不错的基友就和他差不多,只是这样的男生实在不多。 还有一点被衣服掩盖的骨架上的差异,我不算是观察能力好的人,想到了确实有点区别,一开始都忽略过去了。 ——我刚刚在门厅看到了他的身份证。 这才确认了下来。 夜风吹得我有点冷,自从半年前戒了色之后我大概就没再破晓之际站在马路牙子上过,我摸了摸胳膊上支棱的鸡皮疙瘩,从恍惚当中有点回过神来。 我跟他们说我要醒醒酒,自己站到了酒店外面。 他是个女的。 我在想到那个“女”字的时候就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寒颤,连忙跳过了一这层。 可是他……从说话声音到行为模式,完全就是个男人,否则我就凭我这万年纯gay的本色,根本不可能和他交流这么久,还觉得毫无异样。 我在马路旁边站了良久,深感自己多年未开的情窦终于要被取向逼死了。 ……我其实很难过,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大概是我真的不喜欢女人,听到都会瞬间软掉,这个的原因是为什么,我也不知道。 而他……起码,我是打算今天送他回去的路上就表白的,无论结果如何。我也相信以我们日常互撩的情况看,他对我是有相当的好感的。 我得承认,我是不甘心的。这不是419,一言不合就点开小软体再约一个。 我是真的觉得我们合适,稳定关系,怎么说都可以试着试试。 何况他也约莫有此意愿。 我盯着地上的菸蒂,脖子都开始僵得疼。我不觉得他是装gay接近我,因为从一开始的客套到加联繫方式问好都是我主动做的,而且他原本看起来也对我不甚在意。我甚至不觉得自己遭到了欺骗,如果伪装到了这份上,那倒反而不像是装的,而是真的。 ——真的。 我浑身过电似的打过一个激灵,几乎哆嗦着从兜里摸出手机来,往搜索框里按下了几个字符,一条条看着百科的词条,整个人腿软得有点站不住。 我早就知道有这类人,早年刚知道lgbt感念的时候就看到过了,只是这种人实在太少,以至于我根本没想过会在现实中遇到。 transgay,跨性别男同性恋。 我只看了一眼,就知道肯定是了。 第2页 后面与其说在了解,不如说在镇定自己。 我知道这类人有多么难以被常人接纳,lgbt里的一个字母t,代表着这类少数人群身上所承受的多少误解和非议——正如从前,或者说当下,正加诸g上的一样,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不知道贺南曾经走过了多少,才以如今的面貌站在我眼前,我甚至难以想像,他在过去的无数个日夜里,是怎样度过的那些自我怀疑和欺骗,抑郁与焦虑。 他曾经轻描淡写地提起过,以戏嚯的方式。 我看到网页上充斥的猎奇新闻,无法理解不能接受的言论与偏见,忽然感到一种极深、极深的感同身受。 ——如果是他的话,我想,我是可以接受的。 “方烛!” 我转过身,望着站在门口朝我挥手的年轻人,走过去轻轻抱住他。 少年的肩胛在我怀里挣动了一下,我按着他的后脑,轻声说: “贺南,我都知道了。” “我接受的。你能……接受我吗?” 作者有话要说:  跨性别(transgender)通常是指一个人在心理上无法认同自己与生俱来的生理性别,相信自己应该属于另一种性别 。这是一种精神医学上的分类定义,通常用来解释与变性或异性装扮癖相关的情况。医学界也经常使用性别焦虑、性别认同障碍或性别认知障碍来解释跨性别者。 跨性别这个词是个集合名词,它并不像lgbt中的lgb一样单指性取向,它涉及到各种与性别角色部分或全部逆转有关的个体、行为以及相关群体。 跨性别同性恋者通常是指心理性别和生理性别不一样。然后只对与心理性别相同的人有爱慕感。 资料引自百度百科。这是贺南的人设背景。 第2章 插pter 2 插pter 2 2. 这时候突然一阵引擎声咆哮而过,噪音瞬间没过我的话音,闹得我差点以为是城里那几个二代跟朋友来找乐子,转头一看,就一破二手代步轿跑一个急剎停在我后边,降下的车窗里伸出个脑袋,沖这招手叫唤:“贺南!走了走了!” 贺南站开了一点,应声说来了。 他是跟他学校的同学来玩的,那开车的傻逼儿子没给我犹豫要不要再问一遍的时间,紧跟着嚷嚷开了:“快点快点!我背着我爹把他车开出来的!他要这点回家了我吃不了兜着走!卧槽贴罚单的过来了!” 我转念一想,寻思自己这突如其来的表态仓促不妥,不如等他回学校再发简讯仔细说,遂按按他肩,说了声回见。 贺南点点头,转身小跑着过去上了车,我目送车启动,本想目送到前面转弯,结果pub一个电话打过来,跟我说不知出了什么问题客人和大堂经理动手打起来了,这还得了,我一听二话不说屁滚尿流地打车就往pub赶。当晚值班的就那一个经理,打电话的小妹没见过世面还是怎么的啰啰嗦嗦话也说不清楚,我急火攻心只得等到场再说。 结果这茬子破事折腾了一夜,快第二天天亮才好说歹说好言好语地把那伙中年生意人送走,任谁熬这又是要撒泼又是要报警又要喝酒又要劝架的大半夜都要送半条命,我头晕眼花地用手指撑着太阳穴招唿他们把东西收拾一下,往酒吧的沙发里一栽就睡死过去。 我这一睡睡到当天晚上,一脸懵逼地从卡座里起来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在干什么,外面五颜六色的灯已经开始亮起来了,大脑当机,半天才回过神,不由得感嘆鬼混伤身,这离23岁生日还遥遥无期,人已经虚得快废了。 我看着手机屏上的时间愣了一会儿,摸过桌上小妹给我放的已经冷透了的白开喝了一口,习惯性地先点开了通讯界面。 ——我以前拿手机必先刷物流群,其次工作组,不知什么时候习惯已经改成了如今这样。 界面上横呈着来自贺南的消息: 到了。还挺快的哈。 不理我了? 那我先睡了啊。 晚安。 …… 嗨,早。 最后一条来自早上七点半,一般我给他道早安的时间点。 我一手提着水杯一手捏着手机,用掌根蹭了蹭脸颊,放下水杯给他回消息道:妈的昨晚有人闹事,折腾一宿,刚才醒。 我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实在对不住啊,本来就想躺一会,结果睡死了,没发信息。 我把手机搁旁边,寻思他这个时候是不是有课呢,要不先叫个外卖吃,消息就回了: 噢噢,出什么事了么……没事,我以为你不理我了呢。 我这时候心情已经没那么糟了,半开玩笑地说了句酒不都是水兑的么客人非较真我也没办法,然后问他:你怎么老担心我不理你?不是早就说了不会么。 我们刚熟悉起来那阵子他就经常这么说,有时候半真半假的也拿捏不准,我那时候光知道他有点抑郁倾向,可能捎带点社交恐惧什么的,加上觉得有这么个闲来无事瞎撩逗趣解闷的小朋友也挺好的,自然希望他能多信任着我点,心里存着点别样的心思,口头上难免流露出来,就常表示不用担心这些,顺带借撩的名义说几句真心话。 他回我:昨天……你说你都知道了?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照实说:嗯,我看见你身份证了。 那边停了一会儿,我隔着屏幕都能想像出他无奈轻笑的语气,发来了一句:很多人知道之后就都直接不理我了,所以之前那么问的。 我心里有点怅然,隐隐地心疼他。 然后我就控制不住自己熬夜后颤抖的手跟他表白了。 最后我补了一句:没事,你要是觉得太快了,我们可以慢慢来。 我跟他说了我曾经想过的,想要对那个假象中长期关系对象说的话,并不多么天花乱坠,局限于我的语文水平甚至还有些蹩脚,我们认识的时间实在也算不上久,一开始也不见得对对方认真。 我只是知道,他于我,是合适的人。 我愿意接纳他的一切,了解,接纳,尊重他整个人,我理解他的患得患失,因为那曾经也从另一种更轻一点的层面上在我身上出现过。 我们游离于边缘,被主流推向悬崖。 而我,起码还能在悬崖边缘当一棵旁逸斜出的树,紧紧拉住他。 我愿意穷尽余生去理解这个人,我也喜欢他表面上显露出来的个性,从内而外,我在圈里游荡多年,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我难以确定他是不是这么想的,就像他也同样难以确定我的感觉一样,我只是觉得,时间会证明,我也会证明。 我们能凑在一起的时间不算多,甚至可以说挺少的,白天贺南要上课,他经常说自己放飞自我放飞自我,但很明显他还是很花时间在正业上。 他之前好奇我是干什么的,不读书泡吧成天就知道鬼混,一看就不是正经人。 “哎呀,一行有一行的门路,你懂吧?”我跟他说,“做这个行当也有这个行当的生财之道嘛……” 第3页 “拉皮条?”他一针见血。 我无言以对:“你这么说就不对了,你什么时候见我主动拉过?都是别人来问我的嘛,我介绍工作,我还负责劝退呢。” 他作势要哭:“不能跟你搞在一起,我真是正经人,回头条子天天来敲门。” 我哈哈哈笑:“毕竟来钱快啊,我有路子,再存些钱就盘个店,自己做,也不跟杰克搭伙了。” 贺南表示不想再看见我,我竟然都不否认一下自己的所作所为。 认真点说,我是跟一认识的朋友合伙张罗个酒吧,其实pub都是他的,我也就是给打工,不过因为交情,也算我了个合伙人,晚上隔三差五的看看场子,有时候还得跑运输跑单子,各种杂活儿都我包了,跟贺南说的事我也不是没干过,总之忙起来天昏地暗不分昏晓。 于是我们两人作息正好岔开,基本就清晨傍晚有功夫聊上几句,柴米油盐干他娘,大有刚在一起就老夫老夫的架势。 那天我刚在公交上哐当哐当地从cbd往家赶,突然贺南一个电话打进来:“方烛!我已经听说你流传在酒吧街的四海八荒夜店小王子的名号了!” 背景音比我公交还嘈杂,我一听就神经紧绷:“什么?我和你刚认识不久隆重介绍过这个称号么?等等!你在哪儿呢!嗨吧是你去的地方呢吗!” 他语气朦胧:“怎么,就你能去,我不能啊?” 我嘆气:“我真错了,我现在连自己家的pub都懒得去,那真是年轻时候空虚寂寞冷干的混帐事,我后悔了,真的。” 他顿了一下,大概从吧里出来,跟我说:“没事,我在一清吧门口呢,就是想看看你平时呆的地方。” 我跟他解释:我见过的人太多了,性已经很难激起我的兴趣了,我现在觉得,牵个小手亲个嘴,都让人觉得开心得多。 他嘲讽我:好了知道你阳痿了,别找藉口了。 我讽刺他:你理解吧,只有没见过世面的小处男和对陌生肉体充满幻想的已婚中年男人才会觉得那种事情刺激…… 他羞辱我:你很骄傲嘛,你做过的事情很值得骄傲吗? 我:……我真的已经不干那种事了,真的。 第3章 插pter 3 3. 说真的,我承认我的黑歷史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也不觉得有什么骄傲的,纯粹就是年少不知事空虚无聊空余一腔无处发泄的荷尔蒙,在一两个月前我第一次感到自己对那个看起来就是好学生模样的年轻人颇有好感的时候,我就意识到这必然成为其中的芥蒂。 而贺南当初听我说了我百人斩的壮举——尽管我后来三番五次为自己洗地说真的没到一百个,他就连刷五个嫌弃的表情,义正辞严地告诉我他具有极为严重的处男情节,非处不娶非处不嫁守贞吧活体gg的那种。 贺南文字聊天很少发表情,我有时觉得男性刻板印象在他身上其实也有所体现,尽管他表示从小到大爱好都很中性,总之尽管那次还是以玩笑的形式,他抱着朋友之间互相尊重的态度没有明确表示,我还是能感觉到他的牴触的。 ——他是完全有理由不接受我的,我自己也很清楚。 甚至说,如果他不是transgay,而是普通的原装男的话,可能我和他充其量只是一面之缘的陌生人。 只是一切都没有如果。我抬头看了看窗外渐暗的暮色,心里忽然涌起某些难以言明的酸楚。 他是值得更好的人的,最起码是个和他一样从小到大本本分分的好孩子。但弔诡的是,那些和他一样从小到大本本分分的好孩子,没有能接受他的。 我记得我后来跟他聊起刚认识时候的事,他轻描淡写地跟我说他之所以会去参加那个同城活动,是因为两个初中时候就要好的朋友刚刚跟他绝交。没有理由没有原因的,仅仅是他在前一天跟他们出了柜而已。 变态,噁心,不正常,至今依然贴在我们这类人身上,不论网上的政治正确如何叫嚣,现实中的偏见与压抑从未削减。 而贺南所承受的压力,又十倍百倍于我。 我从贺南的谈吐举止上就能看出来,他这样的人,在人群之中,是很难不作为中心被聚光灯照射的。我阅人无数不是瞎吹,有些人自有其独特卓绝的人格魅力,生来就是社交中引人瞩目的存在。 但与之矛盾的是,贺南很有吸引人的才华和魅力,但在和我的交谈中,却时不时地流露出一种近乎狼狈的弱势,这在像他那样富有口才能说会道的人中是极少见的。 ——他没有自信。 或者说,他与人交往的自信,在日復一日的社会交往不断遭到拒绝中,被彻底摧毁了。 他会对我在聚会后线上联繫感到惊喜,会因为我乐意跟他聊聊天感到不可思议,我在一觉睡到晚上急忙跟他联繫时候,他那种失而復得的欣喜,都快从屏幕里溢出来了。 我的心痛和酸楚无以言表,他之于我如无意中拾得的珍奇,我奉若至宝,他人弃如敝屣。 我无数次地感到疑惑,凭性别和取向就全盘地否定一个人,究竟是一种怎样的盲目和自大。而种种论调绵延多年,至今在全世界甚嚣尘上。 这种恍然孤身一人的无力感我很少感觉到了,自从早年离开学校混迹夜场,形形色色的人充斥着我的世界,大概各自怀揣着对外界难以启齿的秘辛,在黑夜里狂欢。我在其中蹉跎年月,对挣扎与苦楚佯作不见。 正如贺南曾经跟我说的一样,很多东西,说出来,很矫情。那种煎熬烧灼灵魂,多少笙歌都无法迴避那种刻入骨髓的空虚,而不可启齿。 而贺南所面对的,恐怕又是我的百倍。 所幸我能理解,我愿意陪他渡过。 我想到这些的时候在自家的酒吧包间里,半躺在新换的沙发上,眯细着眼透过玻璃窗看着对面的gg牌逐渐亮起来,杰克——我仅剩的几个圈内朋友之一,正坐在我面前,勐嘬了一口嘴里的烟,大唿小叫:“卧槽!方烛,你真跟那小子在一起了啊?” 我嫌弃他打断我沉思,伸手挥散烟雾:“别抽了!我家小朋友闻不惯烟味,我都戒了,要抽出去抽!” 杰克是知道贺南身份的,后来贺南来的圈内聚会就是他介绍的,此男满脸不可思议地掐了烟,说:“你想好了?没记错的话他?嘶……还戒菸,这你受得了?” “我认真的。到时候人来了该怎样还怎样,少说有的没的听见没!”我堵他。 “你……”杰克龇牙咧嘴还想点根烟,估计碍于我脸色实在难看就放下了,“哎?你二十几了?圈里混了那么多年,看长相快三十了吧?卧槽,是不是家里逼婚逼急了?哎哟!我懂了,还是方哥会算帐,这又能应付父母又能接着出来潇洒,他要不改证你俩还能结婚啊!哎嘛,这么说你海赚啊!这操作,我服,我服。” “滚你妈的!”我抓起酒杯往他脸上泼,“你看上去还像六十呢!艹,你特么才出来潇洒,我都说了我认真的!老子肯定要出柜的!” 第4页 “跟你妈?”杰克作势一躲,大惊道。 我拎着杯子喝了一口——我当然不能真泼他,湿的可是我家的沙发,挑起眼皮看他一眼:“怎么?” “我靠,我看你是疯了吧你。”杰克用看精神病的眼神看我,“你还嫌你爸破产跳楼给你妈的打击不够大?这女人要是知道她唯一的命根子要她断子绝孙不得失心疯了!那个谁谁谁来着你听过没,非要为了什么真爱跟家里闹,结果你看,一死一伤,卧槽我真不是吓你……” 我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表示我听说了我知道。 出柜出柜,一句经济独立让父母相信可以活得好说得好听,然而怎么样独立算独立,怎么样活得好算好得好?别人眼里的独立于活得好,又是不是和你眼里的一致,又究竟是不是你自己的追求? 就算这些都能摆平,那些骨子里的观念和对立又该怎么办? 此番种种都是问题,这事实在牵涉太多事关重大,故此还不在我目前考虑的问题上,只是有这么个想法。 我想给贺南一个名正言顺的名分的念头。 “成吧,你自己的事你自己想清楚就行,我也是跟你那么多年的朋友了。”杰克挠了挠头,抬手看了眼表,“都快七点了,你那小朋友怎么还不来?不会放你鸽子吧?” 我也有些着急,隐隐觉得不对,贺南很守时,聚会都提前个十分钟五分钟的到,现在晚了大半个小时连个消息都没来,根本不像他的作风。我示意杰克我出去打个电话,隔了好半天,我都打算挂了重打那边才接通:“喂,方烛?” “哎,你哪儿呢?”我问。 “我就来了,刚没听见铃响。”他说。 我直觉似的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一丝哽咽,狠狠一拧眉头:“嗯?你哭了?贺南,你没事吧?出什么事了?你在哪?” “我刚到校门口……” “好好好好你就那儿别动,我去找你!听见没?”我心里一阵发颤,捏着手机就往楼下沖。 “没事,我能……” “哥这就过来了,不论有事没事,我到了再说。” 第4章 贺南 贺南 4. 七点左右是市郊晚高峰刚刚过去的时间段。 我跳下计程车,门随手撂上,仰脖子抬头一望——一眼就看见小朋友依言站在公交站牌旁边低头等着我。 贺南穿件深色飞行员夹克,带帽衫雪白的帽子齐整地垂在后边,下边黑色卫裤白板鞋,一手捏着手机一手扒拉着头顶的毛。 ——他先前跟我吐槽中分捲髮简直娘gay标配,街上看见一个觉得一个。 我跟他吐槽说某宝爆款夹克其实也是,搭配九分卫裤五彩球鞋不要更像。 贺南龇牙咧嘴地说这是内部谈话内部谈话,被广大直男朋友听见得被怼出——不对等等,你特么说谁娘呢? 然后我笑成傻逼,哈哈哈地说我其实觉得你比我man多了哈哈哈哈。 小朋友老大不高兴,鄙视地瞥了我一眼跑去理髮店理了个毛寸。 那时候他在考虑去理髮,我也不知道他哪来的直男审美,可能是前面留了十来年的长髮把人逼疯了,他就一心想理个寸头,比如就我本人这样的,觉得方便又经济。 ……说实话我觉得他糙得跟我彼此彼此,或者说是懒得有得一拼。 我私心不是太希望他理毛寸,忒朴素,当然小朋友颜值经得起考验随他高兴就得了。 这是一个多月前的事了,现在头髮有点长了,他实在懒得跑髮廊,我跟他说给你弄点髮胶什么的自己抓一抓,这个长度挺好的,他哼哼哈哈地瞎应付,看那不上心的样子除非我把啫喱水煳到他头上是不会自己打理了。 ——他之前也跟我说过,他对外表的矛盾。一方面对这个确实不是很看重,另一方面却因为性别焦虑不得不看重。 我兜里踹的手机长震一下,我拿出来瞄了一眼,快步朝他走过去。 就在我离他不足半米的地方,我刚要开口喊他,贺南勐地朝我这个方向抬了下头,那一刻极为奇异的,我无比清晰的看到他脸上的泪痕,新鲜地,锐利地扎进我眼球里去。 我几乎被当场震了一下,抬起的脚步一趔趄,伸手把按着他的肩膀和耳廓搂到我怀里。 我不高,拖北方人平均身高后腿的一米七,早上量还能再高上一点,贺南穿鞋不比我矮到哪里,我之前有担心他嫌弃我不够高过,然而贺南无比恳切地表示他觉得一米七正好,如果他是原装的可能也就这身高,太高反而不爽,有压迫感。 他平时给我的感觉很强势,我也习惯了觉得很自然。 然而当我几个月来头一次把这个小年轻楼到身上的时候,我才恍然发觉他的身体甚至是有点瘦弱的,肩头硬而窄,骨骼分明,好像很轻易就能抱起来,一时间竟带着我此前不曾想像的脆弱。 他没有反抗,侧着头靠在我肩上,我一手顺着他的嵴背,轻声问他:“怎么了?现在可以跟我说说了么?” 我从侧上方看到他垂下的眼睫剧烈颤动了一下,然后缓缓阖了起来: “我的药被我妈发现了,就在刚才。” 我也是和他确定关系之后才开始在网上找的相关资料,知道像他这样的群体有通过引入外源激素改变体徵的做法,我在看了能找到的相当数量的资料之后仍然觉得此事虽勉强可行,到底缺乏专业人士指导,不甚靠谱,但贺南告诉我他在认识我之前已经注射睪酮快半年了,出于谨慎,都是少量少次,见好就收,不打算长用。 买药的钱也是兼职挣点从生活费省点这么挤,他表示也不是很拮据,虽然非法药商就是宰人。 激素顺利改变了他的声音,加上据他说原音也很低,这也是我一开始就把他认成男生的根本因素之一。 “妈妈不知道你用激素?” 我半拖半抱地带他去附近的酒店开了个房间,前台看我的眼神让我怀疑她分分钟要拿起电话报警,好不容易把他在床上安顿下来,才坐在旁边的沙发上问他: “她……怎么突然发现了?” 贺南疲倦地捂住了眼睛:“她今天来学校找我,本来说好了在宿舍楼下等,结果没经过我同意就上来了,我不是和你约见面,收拾好东西把手机留桌面上去盥洗室了,结果我妈正好这档口进来,就看见你给我发的消息,顿时就原地爆炸了——” 我万万没想到这事竟是我的锅,一时大惊失色:“我我我我……我特么说了什么骚话?我我我我掌嘴!我罪该万……” 贺南按着太阳穴摆了摆手:“你叫我老公。” 我:“……?恕我直言,这难道不是你占便宜的事吗?” 贺南勉强挤出一点笑意,在惨白的脸上转瞬即逝:“你别……嬉皮笑脸的,我现在没力气笑,真的。这还不是最要命,你后来又发了两句,大概就是说你已经到了就等我了之类,这下坐实了我不干好事的罪名,我妈又惊又怒大骂我不要脸的东西不好好读书跟社会青年乱搞,什么什么……就是说了各种特别难听的话,然后她一屁股坐椅子上表示不走了,今天我出这宿舍的门就当没她这个妈。” 第5页 我张了张口,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我不好跟她争,就跟她说我室友要回来洗澡,你这样人家不方便。我妈急火攻心根本就不想这些……呃,我跟你提过没有,我家就是特别传统的家庭,我妈是根本见不得“女生”不自尊自爱的。”贺南说,刻意强调了“女生”两个字。 我说嗯,然后呢。 他说:“然后她坐在那里骂了一会儿,各种摔我堆在桌上的书啊本子啊笔什么的,就是说我这样读什么大学,不读书就出去卖,然后又扯到我生活习惯不好,东西都整理不干净——她说着就踹倒了我的垃圾桶,里面是我正准备拿出去倒的垃圾。 “撕碎的药盒和安瓿瓶碎片都掉了出来,最后咕噜噜地滚出去几支针管。” 他说到这的时候又捂住了眼睛,像是试图让自己不要在回忆里看见这个画面。 “她以为我吸毒你知道么,吸毒!”贺南脱力似的靠到了床头上,“看见碎片和针管的时候她整个都傻了,跟疯了一样要过来打死我这个变了态的!啊……‘药,这是药……’‘什么药?我看你是真的不想活了,我怎么会生出你这样不学好的东西’,就这样,然后我只能跟她解释了。” 我愣愣地听着,两人静默了好一会儿,我问他:“你……你以前跟父母出柜过吗?” 他怔了一下,放下手,目光笔直地望进我眼里,一字一顿地道: “出了。” 我轻轻拉过他的手,稍稍用力攥住:“已经很棒了……出柜……就已经很厉害了。” “哈?”他像是听了什么笑话似的哼笑一声,错愕地瞥了我一眼,“是吗?我不觉得,我只是真的活不下去了想最后争取一次而已,我出柜的时候连这叫出柜都不知道,我只是觉得活得真难,真难,难得只能去死了,我的世界里出了暗无天日的绝望和撕心裂肺的痛苦别无所有,我的一切都是被割裂的,我不知所措孤身一人,想要的註定一辈子得不到,一生一世在别人的期许里苟且偷生,我活不下去了。 “方烛,你听过一句被说到烂了的话吗?‘生而为人,我很抱歉。’ “可我想说的是,我生而为人,一点都不为此感到抱歉。我既为人,凭什么得不到同为人的尊严与人道。他们无视我基本的诉求,是在毫无人性地实实在在地践踏我。我凭什么,为他们的无知与荒谬,而感到抱歉?” 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滑下去,我一剎那心惊肉跳。 “没有用,你生在这个时代的这个地方,很多东西除了忍、扛、熬,一切别无他法。” 第5章 插pter 5 5. 四周在他话音落下的霎那安静下来,蜂鸣裹挟着汹涌的车马声穿过窗缝,高一声低一声的汽笛在街头巷尾穿梭,一瞬间汇聚成无边的夜色涌入房间。 我从贺南身上俯身过去熄灭了顶灯,少年的神情顺从,克制而隐忍。 他抽出没有被我握住的手,像是极力擦干脸上的水渍一样,却最终无力地按住了眼窝。 我伸出另一只手握着他的手腕,把他整个上身侧过来贴到我怀里,贺南开始还别扭地挣动了一下,我没有给他犹豫的机会,将他双手按到身前,搂着他自己也半躺到床上: “没关系,没关系……哥哥在这儿呢,我陪着你,我陪着你呢,嗯?” 我轻声说,一下一下地顺着少年的后颈,我感到他的嵴背在听到我说话的时候突然地紧绷了一下,随即抽搐似的哆嗦起来。 一种湿润的凉意从衣领渗进来,我闭起眼,竭力克制住了那瞬间的震颤。 “我是高二那年出柜的,我跟你提过。”他说,吸了吸鼻子。 “嗯。”我说。 我等着他说下去,他却又突然止住话头,努力抬头看了我一眼:“我……我现在可能是抑郁发作,从寝室出来就有感觉了,有些话可能很……” “没关系,”我手上稍稍用力让他靠回去,下巴前倾着蹭了蹭他的发顶,“不论你想说什么,我都会听着。你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 贺南的神情忽然变得很复杂,他抽出手又胡乱地在脸上抹了一把,苦笑似的说:“你干嘛这么由着我,妈的老子又想哭了。” 我不说话,只是亲了亲他的额头。 “嗯……就是高二出柜,你知道,父母肯定不理解,他们活这把年纪可能想都没想过这些。”贺南平復了下语气,低声陈述,“我父母学歷经歷等等都很普通,就像全中国绝大多数的工薪阶级家庭一样,不说把我视作全家的希望,但我曾经,因为从小学习好的缘故,的确给过他们一种极其强烈的,光宗耀祖的希望实现的可能。” 我无声地点头以示我明白。 “他们不会去想什么同性恋,遑论更少见的跨性别,他们对这些东西的印象就是没有印象,是不可能在他们身边出现的事物。尽管我父母没有明确表态,甚至一再对我强调‘你不是变态’,但很明显的,他们印象里的跨性别,也就是变性人,唯一有所耳闻的大概是那个着名的舞蹈家,而这些人,就是噁心而且变态的。”贺南说,食指骨节无力地压着太阳穴,“我一向无意也懒于批判这种固化的观点和各类媒体为博眼球夸大其词的歪曲,只觉得透骨的疲累。 “话说回来,和几乎所有同类们一样,我这种性别认同,也是从很早就开始了。 “从六七岁和同龄人玩游戏起,我就无比自然,自动自发地把自己划到了男孩的那边,我不知道为什么,甚至没有明确的意识,我只是这么做了,并且一直这么做。” 我再次点点头,嗯了一声。 “我跟父母这么说的时候,不出意料地被强烈地反对。在平权运动进行到今天但性别歧视仍然猖獗的今天,小时候女孩子想当男孩、把女孩当男孩养、女生个性直爽不拘小节,都是可以被理解的,都是常态,甚至有些时候是被鼓励的。”贺南颇觉可笑似的说,“我后来在网上和一些和我一样的人有过短暂的交流,他们都透露出曾有和我一样的疑惑,那就是小的时候,我们每一个都觉得所有女孩都跟我们一样觉得自己是个男生,并且想成为男生,而多年之后她们度过童年,穿起裙子化起妆。与此同时的我们却被性别焦虑胁迫,最终一部分人走上另一条不为世俗容忍的道路。 “你要知道,别人宽容的只是‘男孩子性格’的‘女生’,不是‘想把自己变成男人’的人。 “就连那些真的从小就男孩打扮的假小子当真透露出这种想法时,都是遭到家人强烈牴触的,那种牴触我无法理解,但它在第一时间就在别人心里出现。” “我明白的,”我说,轻轻抱了抱他。 “我小时候不是假小子,我也跟你说过我高中毕业前一直都是留长髮的。”贺南苦笑,“我小学毕业想去剪,被我妈拦住了,初中毕业想去剪,又被拦住了,高中毕业,我真的,真的不会再忍它哪怕再多一分钟了。” 第6页 我无声地嘆息,顺着他的嵴背:“我们以后再也不留了,嗯?就毛寸,经济,实惠。” 他没精神搭理我,无意识地晃晃脑袋,接着说:“头髮扎起来感觉不太到了也就算了,女装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穿的。唯一庆幸地是我妈对我穿中性的衣服还比较宽容,虽然男装还是坚决不肯的。她觉得学生倒腾花里胡哨的衣服玩物丧志,对我这样对衣服的审美艰苦朴素的反而满意。——我实在不想因为不想穿女装跟她吵了,我也不是真对外表那么不在意,我想如果可能的话没有一个男生不希望自己看起来很帅,但是,我没办法,我要怎么跟她说呢?我不是圈里说的那种‘天赋党’,我的外形衬不起我想穿的衣服,我只能委曲求全地忍着。 “我至今都记得我妈在我五六年级时给我买的唯一一件男装,是件黄绿格子的厚衬衫,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那是男装,只是自己喜欢。后来了解到的时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那件衬衫的扣子和我其他衬衫衣扣是反着的。那天的欣喜和我妈的懊丧,一直都记得。” 他说的很慢,就像那种有很多东西都涌到了嗓子眼里,但一次只能说一句话那样,他在艰难地选择表达出来的方式,竭尽全力地让它们听上去是条理清晰的。 “以后我给你买,”我说,“以后我们再也不碰女装了,我给你买男装,好不好?” 他笑了一下,说了句谢谢。 “其实中学时候的校服也是分男女的,”他苦笑,“我知道这说起来很矫情,但我就是真心反感,所幸那时候也不怎么穿校服,偶尔忍忍就过去了。毕业之后听说下一届的校服改制,男女有别且全日制地穿,真庆幸自己生得早躲过一劫。” 我当年在学校跟没在差不多,对校服除了因此去教导处喝过茶以外没有印象,只能报以体谅地抱了抱他。 “关于衣服的破事太多了,集体活动女生非得穿裙装什么的,我那时候真是烦死了我们那个自己喜欢穿裙子还非得拉着别人一起穿的班长,”贺南焦躁地反覆按着额头,“卧槽她当初跟我说的话我现在还记忆犹新,真不是我小肚鸡肠,‘你不想穿可以,那你找个男生替你穿好了’,我咧个去,男生,正经八百的男生就在她面前央求您行行好放一马呢……唉,不可说,都不可说。能怎么办?忍着呗! “然后就忍出毛病来了,焦虑,抑郁,狂躁,要什么什么不好,状态糟到一塌煳涂,每天除了想死不知道想什么,活着干什么?活着就是忍一帮子傻逼对你指手画脚么?——好吧,某种意义上说人生就是这样的,总之我受不了了,就出柜了。” 贺南说起这些的时候又习惯性地带上了平时略带讽意地戏嚯,只是他没有惯常地笑。 ——他从开始说,就一直在哭。 但没有哽咽声,吐字都是很流畅清晰的,他跟我说这是出柜那年跟父母经年累月地论战练出来的,不论怎么难受怎么哭,说话都是好好的。 “不知道你听过这么一个理论没有,”贺南给我介绍,“据说孩子出柜对父母造成的冲击跟丧子之痛是类似的,父母亲人都会有一个‘否认—指责—迴避—抑郁—接纳’的过程,说法各有不同,但大致是这样。我后来回想了自己的经歷,这个说法挺对的。 “我刚才说了,我出柜的时候不知道这叫出柜,一方面是觉得‘出柜’是同性恋者用的词,但我是以跨性别的身份,另一方面是真的没意识到。我不知道原来这是一件那么严肃的事情,甚至于会闹得一个家庭天崩地裂,我只是凭着自己的本能这么做了,包括后来长达一年半的拉锯战,我没有接触过任何资料,也没有第三方介入,就这么熬着。 “我只知道我坚持的事情不能退一步,退一步就是深渊万丈。我在自救,尽管我求救的人一再地将我往深渊里推。顺性别者没办法体会我们这样割裂的痛苦,那种做一阵子男生或者做一阵子女生的想法幼稚可笑,那是顺性别者的玩笑,是我一生看不到头的绝望。 “你知道吗?你一辈子没有希望,你註定一生一世得不到你想要的,从这种椎心泣血的苦难里挣扎过来的人,会懂得。” 贺南笑了一下,尽管那种笑在我眼里触目惊心。 “前两天我刚刚在相关网站看到一个帖,发起人问,如果真有下辈子,你们对性别的希望是什么? “——你猜是什么? “男人?女人?这辈子的任何一种性别认同? “——是顺性别。 “这辈子受够了跨性别的苦,如果有下一世,无论是什么人,只求和生理性别一致就够了。” “你从来不知道千千万万人生来就有的东西,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执念。” “多少顺性别人劝你放下,只有你自己知道自己曾做过怎样的挣扎,最终还是回到既定的路上。”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段写得很详细了,本来也准备大刀阔斧地概括过去,后来想想,还是想给走过路过看到这文的人一个对文章主人公这类人更深入的认识,可能也会再着重刻画一下贺南。 这篇文里夹带的私货实在太多,等完结专门写个后记,虽然一往细了写又不知道完结待何夕了。 这种大白话似的文风看久了会不会腻?我老琢磨什么时候正经八百地写个正剧,然而一想到没人看太打击自尊心不如短篇自己爽着玩得了……忒没志气。 第6章 插pter 6 6. “我曾经因此颓废过,”他说,“高三那年。所有人都会告诉你这一年在你的前半生至关重要,影响着你的整个人生。什么都得为之让路,——为你的前途让路。 “那年之前我一直都是这么做的,勤奋,刻苦,有点小聪明,可能每个人在青年时代都必定会经歷一阵毫无方向的迷茫吧,而不幸的是,那种迷茫对我而言是近乎致命的。 “抑郁和焦虑导致的无价值感充斥着我的生活,我却不得不为我的课业压力集中精力,很多时候我其实是不愿意跟父母多说的,并不是因为他们漠不关心,而是他们太过在意。而我不想再给他们更多的负担。我也是有中二期的,总觉得自己可以像那些小说主人公一样,以一己之力扛过低谷和压抑。 “我高估自己,我扛不过去。” 我把贺南死死地环抱在怀里,少年单薄的肩头支棱,我紧紧托抱着他的嵴背,只希望这样能让他多少感觉到一点支撑。 “我说得太混乱了,现在脑子不太灵光,我对那段时间的记忆其实都是混乱的,”贺南吸了吸鼻子,“……有点太惨了,你理解吧,就是……有点太惨了。 “我现在想起高三,在学校的画面,就是一间空荡荡的阶梯教室,我一个人坐在离门最近的地方,用牙咬着手臂泪流满面。 “——窗帘全都被拉上了,日光被窗棱分成栅栏那样投射在上面。” 第7页 我低下头,把他的脸稍稍从肩窝里移出来一点,嘴唇轻轻地从额头向下逡巡,我不知道该怎么让他好受一点,甚至说他需要的根本不仅是我能给出的一点空泛的安慰,我只是由衷地感到心酸,当他这样被折磨之后虚弱地躺在我怀里的时候。 我轻轻吻了吻他的耳廓,近乎无声地喃喃: “要是能早点遇到你就好了。” “如果我能……早点遇到你就好了。” 怀里的人忽然没了声息,只有阻塞的鼻音在寂静之中分外分明。我以为他哭累了睡着了,想把垫在他脸颊下的手臂抽出来的时候,骤然发觉棉绒的卫衣竟然潮到了里面。 ——他只是,哭到说不出话了。 “……我也在想,方烛,”贺南翻身抽了一把纸巾,又迅速地捏着鼻子偎进我怀里,“我也在想……我当初怎么就,没遇到像你这样的人呢。” ——天知道,我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几乎也要被弄哭了。 只是俩大老爷们窝在一道哭哭啼啼实在太没出息,何况贺南现在的状态不多说有抑郁一大半的功劳,我克制地深唿吸一下把情绪压回去,抱着他躺下来: “没事了,没事了……现在我在这儿呢,我陪你。” “我最近好多了。”贺南把纸巾扔到一边,转头直视着我,“认识你之后就开始好转了。其实我知道,我不算真的抑郁,只要把性别焦虑处理好,基本没抑郁什么事,充其量就是有点情绪低落。” 我点点头:“这我再高兴不过。” 后来他又跟我絮絮叨叨了很多,但基调已经不像开始那么沉重压抑了,我其实乐意听他絮叨,他平常说话在我听很有意思,我就靠在床头上看着他说。 贺南义愤填膺地抨击完他那食古不化的大学同学和辅导员——他这时候才告诉我他因为种种原因被赶出了宿舍,我摸了摸他略长的短髮,笑:“这有什么,哥带你回家,包吃包住,还不用受这帮傻逼的气。” 贺南本来还想说什么,被我噎得顿了顿,看着我突然笑了:“……我靠,方烛,我怎么觉得认识你之后我就越来越受了?” 我大笑,顺手去勾他下巴:“来,小受受,给大爷香一个~” 贺南整个活见鬼地表情,啪地把我手拍开:“去你丫的吧。你给我香一个还差不多,不过……” 人不要脸天下无敌,我专等着他说这句,打蛇随棍上:“我愿意我愿意,来来来大爷给你香一个~” 贺南这时的情绪已经好了大半,捂着脸笑着往旁边躲:“不了不了,眼泪煳了一脸。” 我刚光听这小孩指点江山挥斥方遒,为他挺过抑郁感到欣慰,这才想起这茬,连忙按着他肩把他往盥洗室推:“去去去洗把脸,洗个澡也成,既然提供了就别浪费嘛。没吃晚饭吧……饿吗?嘶……你吃点啥?” 浴室里传来水声,贺南大概正洗脸,只含煳不清地应了一声。 这时候都快九点半了,宾馆不提供夜宵,我想着大学园区最不缺的就是吃的,就准备下楼去转一圈。 等我提着两袋金拱门回来,一开房门,走道里的顶灯亮起,贺南正从浴室的隔间出来,一手拿毛巾捂着头髮,一手提着浴衣的系带,没擦干的水流顺着手臂和小腿下滑,几乎要直接滴落到我的眼睛里。 贺南闻声回过头:“嗨?” 我一时口干舌燥,干巴巴地把纸袋递过去:“麦记的粥,你喝点垫垫肚子。……一会送你回去,妈妈该着急了。” 贺南刚把东西接过去,歪着脖子顶着浴巾提着袋子在里头扒拉,闻言勐地正过脑袋,往回退了一步:“你要送我回去?” 贺南生得白,走道的灯从前面照在他身上,一时间一双湿漉漉的眸子格外清晰分明。 里面带着近乎狼狈恐慌。 “我说了啊,我被赶出来了,明天就办手续。”贺南抵靠在墙上,“你之前……” “哎呀!……”我心里骂自己傻逼,一步跨过去抱起他放到床上,蹲身下来看着他的眼睛,“我说的都算数,我只是怕你父母担心。嗯?” 他不搭理我,兀自把翻了翻纸袋,打开塑料盖低着头一勺勺地喝粥。 这样他看起来尤其的乖顺,看得我心都快化了,就这么原地呆了好一会儿,贺南舀了一勺送到我跟前:“干嘛……你要来一口吗?” 我愣了一下,抛下一句衣服潮了我先洗个澡落荒而逃,靠在浴室的门上默念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八荣八耻,回过神来觉得自己真傻,跟真跟以前大放厥词说的“没见过世面的小处男”似的,不自觉地笑了笑往隔间里走。 我觉得幸福。 在我前二十二年整的混乱而崩溃的生涯中,从未感到如此鲜明而意外的满足与幸福。就像隐没在过去岁月之中的花朵一瞬间静默地开放,无声地掀起潮水般漫天捲地的芬芳。 我是抱着贺南睡的,他一开始有些不情愿,因为洗完澡就把束胸脱掉了,他怕我觉得噁心。 事实上放在以前我可能多多少少会觉得有点不适应,但人的心理真是非常奇妙,一旦彻底接受了这个设定,不论他怎么样似乎都让人觉得愉快而轻松起来。反倒是贺南觉得错愕,尽管之前他跟我自嘲说胸围差三厘米4a级风景区,但是显然的,他对自己胸的厌恶比我对他要强烈得多得多。 我是真不介意了,自然也不会刻意强调,反正搂腰只当没有就是。 贺南再三确定我不牴触,才小心翼翼地缩进我怀里。 他大概是真累了,先我一步沉沉睡去。 我无意识地紧了紧环在他身前的手臂,在暗夜里默默描摹了一遍少年温润的眉眼,心中隐约涌动着的暖意逐渐浮上地表,终于如喷泉般汩汩淌出,携着彼此过往的救赎安然汇入了广袤无边的夜色。 第7章 插pter 7 作者有话要说:  这部分没把握好,大修,明天更新的,见谅 7. 第二天我是被晨勃憋醒的。 只迷煳了一剎那,我就跟触了电似的勐地睁开了眼睛。 ——意识朦胧的我也不知道我在害怕什么,只是直觉得感到不对。 而在晨光熹微中第一个引入我眼帘的画面是,一个清瘦的年轻人穿戴整齐,翘着二郎腿四仰八叉地坐在旁边的沙发上,一手支着沙发背托着太阳穴,一手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放在膝头的手机上划拉。 手机屏莹亮的蓝光映在他背光的脸上,一时间阴沉得让人心生恐惧。 我一把捏过快要自动关机的破手机,卧槽了一声:“才六点!哎哟我的亲娘哟……小宝贝儿你真是没有一点浪漫情怀,抱着睡个懒觉多开心啊……” “你这个傻逼,”贺南咬牙切齿,捏着手机的指骨都在颤抖,“——你打唿噜啊傻逼!” 第8页 …… 空气忽然安静,我维持着撑起上身的姿势犹豫了一会儿,说:“……要不,我给你买个耳罩?” “去你……”贺南脱口说了俩字,突然对着手机屏愣了一下,抬起头笑笑地看着我道,“哎,网站刚提醒我生日快到了,正好你买个当生日礼物得了哈哈哈。” “生日?”我坐起来穿衣服,“什么时候?” “元旦。”他摇头自嘲,“生日里都写满了‘注孤生’三个大字。” 我勒着皮带扣趿拉着拖鞋挪过去,在他头顶唿了一把:“胡说,你现在不是有哥了吗?” 贺南一怔,随即露出了个意味纷繁的笑,点点头说:“好好好,是是是。其实我现在还以单身狗自居,习惯了,老适应不过来‘我居然能找到男朋友’这个设定。” 我俯身下来吻了吻他的发顶。 贺南由我抱着,用头髮磨蹭着我的下巴道:“嗯……你给我点时间,毕竟我真的……” “我理解的。”我说,“我想给你安全感,我们慢慢来。” 他默然颔首,轻声说:“你这样……总觉得对不住你的真心似的。” “没有。”我放开他准备去洗漱,忽的想起什么似的顿了顿,沉声笑:“……论注孤生你怎么比得过我,我可是光棍节出身啊。” 我开了水龙头洗脸,隔着哗哗地水声听着外边贺南声音都有些变调:“你确定?” “嗯。”我漱着口,吐掉水说,“真的。” “扯犊子,”贺南走到盥洗室门口,拿手机给我看,“就算你社交软体上资料瞎填吧……什么1949.10.1……可你真最近生日怎么会一点声息都没有?” 我随便抹了把脸,甩甩手转头直视他的眼睛:“我十五岁生日的前一天,我爸跳楼死了。” “从此我就不过生日了。” 贺南愣愣地盯着我,张了张嘴,半天说了一句:“……你认真的?” 我看着镜子里青年男人的脸逐渐蒙上水汽,只剩下水流滑过之后隐约深陷的眼窝和泛着胡青的下巴。 ……我看上去可能真的显得沧桑,像是饱受风霜雨雪歷经严冬酷暑被残酷的现实世界狠狠摧残过的样子,而少了太多刚过22岁生日初出茅庐的少年气。 早年一基友沉迷相学——听说这种神神道道的东西现在还有了更神叨的名字,“观人术”,跟我说,方烛啊,你这样貌生得,没有富贵相。 少失怙恃,颠沛流离,家财散尽,断子绝孙。 我当年骂他,说这么看相的早被人打断腿了,哪有这样的。 基友说,给我两百块钱,我教你怎么转运,多子多福嘛。 我磨刀准备斩断他的红尘祸根,他讨饶说别别别,瞧见了吧,这才是真套路。 这瞎矇的鬼话,句句都对。 “真的,”我漱着口话音含混,擦干净水,直起身在他肩上搭了一下,“走吧,我带你去吃早饭,昨晚发现这有个朋友跟我吹了半年的铺子。” 贺南一时没动,有些愣神地道:“……抱歉。” “没什么,都那么多年前的事了。”我随口说,推开门下楼。 记忆里那个清晨云霞如夕阳血红,而四下的旧城建筑荒寂灰败。我浑浑噩噩地在网吧角落通宵,突然有人跑进来跟我说方哥你爹跳楼啦!死啦!我愣了一下站起来拍桌子,说你他妈神经病吧,咒你大爷好玩是吧? 他们说得太真,我一步三跌,摇摇晃晃地回了家。只记得在我生日当天我爸就送了丧。后事凄凉,没给我看。于是连最后一面都没见。 “抱歉,”贺南说,伸手握了握我的手。 我笑了一下,转手去摸他的小脑瓜。其实我不觉得回忆这些让我非常痛苦,甚至还因为头一次有人倾听而感到有点奇异的轻松。 我就又极为概括地跟他介绍了一下我爸做生意亏本,借债还赌,被放高利贷的盯上,倾家荡产我妈跟他闹离婚,我天天沉迷网吧挥金如土的背景,想想大概也正是因为这些与先前落差太大,最终人承受不住精神崩溃就跳楼了。 贺南神色复杂莫辨,带着些许犹疑地看着我退了房朝他走过去。 “真事,”我把钱包往手上一搭,揽了揽他的肩把他往门外推,“你要不信大可以去查,六七年前外地民营企业家身负巨债跳楼身亡之类的,还被媒体渲染出重重疑点未解之谜,不过这都和我没什么关系了。” “呃……”贺南不置可否,顿了一下,突然抬手唿了我一巴掌:“扯犊子!果然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社会青年就是油腔滑调,嘴里没一句实话!” 我万万没想到他这个反应,作势一躲惊问:“你这时候难道不应该同情怜悯一下我悲惨万端的身世吗?哪里不是实话了,我重说,我重说还不行吗?” 贺南不理我故意打岔,皱着眉看我:“……你少扯淡,当我没去过酒吧街?一个杯底八百块,小蜜蜂过来来哄一哄就翻一倍,照你的德行不跟吧檯妹勾搭两句是不可能的,一个晚上就是光喝酒就成千地打发,别说叫点别的服务。你老实点交代吧,真按你以前说的那种消费水准,你特么不是给富婆当小白脸,就是站街卖屁股的。” 我:“……” 我被他实地考察加记忆能力加卓绝严密的推理演绎能力震慑,发觉要在他面前苦情是无论如何办不到的,此时只有我爹当年生给我的唯一的天分能拯救我于水火之中了—— 我大义凛然地指着自己的脸问他:“——你觉得就靠哥这张脸,像是能吃得上这口饭的人吗!” 贺南:“……” 他看着我,居然真的认真地犹豫了一下:“……像。” ……我都被他气笑了。 他大概还怕我骄傲,紧跟着补充了一句:“以现在人的审美趣味看,大多数都飢不择食。” 我哭笑不得地薅了把他的后脖子,用力往自己那搂了搂:“你再说一遍?再说一遍哥就不请这顿早饭让你喝西北风去!” 贺南正眼也不看我:“不稀罕你卖屁股的两块钱!” 我:“……??” 马路上狂风颳过,吹得我心头一阵如水的冰凉。 “你怎么就确信我是卖屁股去的啊!”我出离愤怒,觉得这有辱我个人名誉的误会大了,彻底打消了回头再跟他好好解释的念头,当即决定饭也不吃了当街给他灌一顿鸡汤管饱,“我这么些年别的不说在我们那一片也是励志传奇了好不好!卖屁股什么的我不是我没有你别乱说啊!” 我俩扯着皮找了家早餐摊坐下了,事实上此时我俩都飢肠辘辘,忆往事思来者完全没有解决温饱问题的需求来得迫切。 第9页 我要了两份馄饨,筷子往桌上“笃”地一立,贺南冷冷地看过来,我才笑了一下软了口气:“成吧,本来想可以慢慢互相了解,你感兴趣我就说好了。” 第8章 方烛 8. 我早年的经歷大概就是一部精编浓缩版的无知少年堕落史,以细腻翔实的笔调勾画出了那一代社会青年的生存状态和精神风貌。譬如幼年爹生娘不养,学龄前带头打架生事,小学拉帮结伙社会摇,初中沉迷电竞,立志做网吧里顶天立地的常青树。 我常青树的梦想还未实现,随着社会发展生产力进步网吧这种东西就走向了末路,整个短暂的前半生就是在刻画网瘾少年纯血屌丝的心路歷程,关在少管所对着镜头哭诉自己浪费了国家对自己的栽培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党的那种。 “那我跟你不一样,”贺南啜了口汤,笑道,“我打小就是好孩子,让干什么干什么,除了义务教育每年跟班主任吵一架之外并无劣迹,高中也学乖了,一个人该读书读书,该自杀自杀。” 我看着他,伸出手去摸了摸他的脑袋: “嗯,乖,现在有我了,乖。” 贺南示意我别理他打岔接着说,我就又简要地继续介绍我爹跳楼之后的事。 首先以我的个性委实是做不出受到重创从此发奋向学最后出人头地的事情的,看样子在电竞上寻求出路也玄之又玄。我倒是曾经靠做游戏代练之类的服务挣过一点小钱,但对我早年的开销来说实在杯水车薪——我爸白手起家生意做得还是不小的,否则也不至于弄到跳楼。 出事之后我也结束了义务教育,凭着跟着我爹在夜场里混过的印象开始在这趟浑水里辗转。 后来从首都出去,也辗转过不少地方,几乎跑遍了大半个中国,就是什么活都干,什么行当都做,当然主要还是围绕着夜店、嗨吧、洗浴中心之类鱼龙混杂的地方。我那时候想法也简单,就是见世面,年轻就出去闯,为了挣钱。 所幸我人还算机灵,混过三两年攒了笔钱回了京城——在外在内都各有各的优劣,在西南外省胜在天高皇帝远监管不严,在京经济发达皇城根下就只方便做熟客生意。 回来之后世面也都变样了,我是想开家清吧,也算稳定。但我毕竟年轻,之前做的行业太杂,这些方面有很多东西要学,就暂且在京城的酒吧街混着,杰克和阿蓝几个现在还有联繫的朋友都是那时候认识的,两年多前阿蓝打算做pub,我凑了点钱跟他一块干。 “对了,”我笑,“我后来还想办法把学歷补了补……” “……您那大专就别说出来丢人现眼了,”贺南嘲笑我,“要不是你经歷曲折,我真是不相信以首都的教育资源都能有考不上大学的人。” 我:“……” “……我当年读书时候最烦的就你这样的学霸,”我开他玩笑,“书读好咋地啦?我见过的清北生里的傻逼比你见过的清北生都多。” 贺南:“……我不是学霸。还有,你考不上清北很骄傲是吗?” 我连忙否认:“不不不没没没……” 他羞辱我:“我觉得有必要教导你一句大实话,‘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被公众号翻译成适合讲给文盲听的大白话就是‘你是什么样的人,就遇上什么样的人’,不然你怎么连真学霸都只能遇上傻逼呢?” “……”我知道我说不过他,尤其是在他故意嘲讽我取乐的时候,我这个被钦点的文盲只好苍白地争辩道,“我已经很努力了,我那大专是我自己考的没走关系……” “哈哈哈好啦好啦我开玩笑的,”贺南小同学如是说,大方地舀给我一个馄饨充当精神损失费,“我其实没立场说你,我高三被性别焦虑和抑郁折磨得快死了,压根没念进去什么书。学歷只是社会上通行的证明一个方面能力的做法,术业有专攻是最重要的。” 我看着那个沾满酱油米醋辣椒酱的馄饨犹豫要不要下口,闻言笑了一下:“我有志于酒吧业,认真的,我觉得这行当适合我,挺好的。” 我顿了一下,又补充道:“以后就做清吧,不沾别的。” 贺南笑。 吃完早饭我陪他回学校,路上又扯了会淡,没油没盐的。 贺南给我看他在情趣用品网站上的新发现,说就是很喜欢一个金属质感的手铐才点进去看的,我深表理解不用解释,当即拍板决定送他同类推荐里的贞操带当生日礼物,贺南则表示这玩意我应该留着自己用,送他太浪费了,等等等等诸如此类。 之后我们就各奔前程,我为我日后开家遗世独立的清吧努力奋斗,贺南为他的学期论文抓耳挠腮,他那宿舍大概一周之后搬,我诚挚地邀请他去我家考察,看看适不适合长期……不,暂时落脚之用。 我盘完货累得手臂也不想抬,瘫在休息间里的沙发床上挺尸,好半天翻过身来摸过手机给我家小朋友问个安,正习惯性地清空推送时,忽然看到其中一条是他发在一个网站上的随笔。 小朋友有偶尔写写笔记的习惯,他跟我说是两年多前状态不好之后开始的,有些话无人可说,写在网上权当树洞。 我后来在休息间隙等他下课的时候都一一看过,总共就六篇,加上些零碎的想法,不过万把字。时间都有一定的间隔,看着就像沿着他当年的心路歷程走了一遍。 看他写的东西就像听他本人说话一样,见字如面,好像有人或沉静或诙谐地说着过往,看得人心都会跟着安静下来。 ——他写的东西,其实是挺有趣的。没什么负担,有时候甚至会被逗笑。 只是有趣之外,往往就有一种苦中作乐似的酸涩涌上来,像砂纸磨削心脏,刀刃上镶满倒钩,穿透时毫不费力,抽刀的瞬间连血带肉地勾出来。 我无声地嘆息,点开来看。 “……我早年崩溃的岁月里,一直存着一个脆弱无力的愿望,奢望能有一道光射入深渊,把我从漫无边际的黑暗里解脱出来。我受够了无人理解深自压抑的绝望和煎熬,而难以凭一己之力走出低谷。” “我那时知道光是不存在的,唯死亡才是拯救。” “只是我没想到我的生命里还有幸出现这样一个人。世上尚有烛火,点亮一方。” 方烛,一方烛火。 我怔怔地看这,直觉得快要不认识这两个简单的汉字,贺南发来消息:喂,我刚没忍住,一不留神煽情煽过头了,你随便看看就得了。 我回他:嗯。……我有点想你了。 我平日不太会说这种话,觉得矫情,只是那一时间的感触格外分明。 三生有幸,能照亮你一方人生。 作者有话要说:  爱是互相拯救是我写文永恆的母题…… * 另外喜欢军阀戏子梗好多年了,新旧更迭、国恨家仇那样的,想写(趴) 第10页 第9章 母亲 9. 生活照旧,忙得四蹄生风。阿蓝结婚,陪他的新婚妻子去峇里岛度蜜月——对,说得直白点就是骗婚,我这人除了三观正出淤泥不染外没有别的优点——这一点从我打小惹事经年鬼混却从来没沾过女人上可以看出来。 我义正辞严地告诫这位老兄此事有待商榷,不要害人害己。 只是此男一意孤行,对我泪声俱下,哭诉父母逼婚妄想子孙满堂以至于出现幻觉,他从小是个孝子看到父亲沉默母亲流泪的场面于心不忍,连抽一包烟深沉望天:这个社会,同性恋的路还是太难走了! 我说,去你妈的赶紧给老子滚吧。 阿蓝说,你变了,你不是以前的你了,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你他妈跟我说是个天生纯gay还不是找了个女朋友,在我这装哪门子蒜! 我说,你再不滚老子抽你丫的! 然后他就滚了,抱着他其实下都下不了手的女朋友去度蜜月,我闭上眼睛都不敢想这是什么画面,只留下一间酒吧和一笔烂帐给我留着过年。 我跟贺南说这事,我俩相对摇头。 贺南说,这破事说起来太复杂了,别人的事管不得。反正我要求长期关系对象向家里出柜的——妈的突然跟我说去找女人结婚,是搞什么鸡毛? 我喝了口酒,说,嗯吧,这事真的不少,我见过的都不是第一个了,只不过是第一个关系好的朋友。——我肯定出的,就是可能得先做点建设。 贺南说,yo,以前不知谁让我先装他女朋友呢。 我打哈哈,闭着眼摇了摇头。 “为明天干杯。”贺南拿过杯子跟我碰了一下,苦笑道,“很难的,我经歷过,所以我知道。闹得最凶的那几个月我妈捶着门板沖我喊,‘你去死啊!你怎么不去死啊!你这么想去死就去啊!我们全家跟你一起死!’就是这样的,当然可能我的情况更特殊一点,父母接受起来更困难,但就是这样的。” 我摸了摸他的后颈,贺南轻轻摇头。 “我那时候在就坐在门板后面抵着门,嵴椎骨被硌得生疼却没有感觉,”贺南捏着杯子回想,“那一刻我无比希望有人能从黑暗之中接住我,而那里空无一人。” “……我真后悔没有早点出现,”我说,“现在不会那样了。” 我想起他的事情来,遂问他:“妈妈的态度怎么样了?父母现在还是不接受吗?” 贺南用筷子拨拉一块小年糕,闻声愣了愣,抬头说:“嗯?我?我还成啊,其实我爸一年前就接受了,就是我妈有时候态度还有点模煳,也算是默许了吧?嗯。” 他想了一下,又笑:“这事我可是过来人啊,哈哈。” 我点点头,说了句挺好的。 “对了,”贺南抿了抿唇,抬头朝我半是开心半是赧然地笑道,“我预约了寒假做平胸,你理解吧?要解释吗?” 我愣住,大惊道:“你……真的?不是,这不是要求很多,诊断证明,还得父母签字同意,听说年龄有限制啊,二十周岁不是?你过完生日也才十九吧?” “嗯啊……”贺南点点头,“暑假我们全家都去谘询过嘛……因为父母态度比较过关,还有点别的关系,总之提前一年也没什么。……我想也没什么,只是平胸,又不做全套。呃,我预计后年就做切除改证,越快越好。” 他的执行力真是让我佩服,事到如今我不欲再多说什么,只是问道:“好。我陪你。具体什么时候,年前?反正阿蓝也不在,我看看是不是休业一阵子。” “年前,”贺南说,“毕竟做完了还得恢復,看一些前辈写的经歷还是得难受上几个星期的,正好寒假可以歇着。” “好。”我颔首,沉默了一下道,“虽然……我还是想说,其实……你不做,我也可以接受的。” 贺南闻言笑了起来,排挡里的灯光落在他的眼里: “你知道的,这和你没有关系,我只是讨厌这些,我是男人,不应该长这种东西,仅此而已。” “我知道的,”我低声说,垂下眼睛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我知道,所以——我只希望你安康。” 我抬眼,贺南回握我的手。 那天是庆祝贺南摆脱女生宿舍(搬进我家同居)前夕,我请他喝酒撸串,贺南表示你别得意太早,你那屋合不合我脾性还不知道呢。 我由着他瞎扯皮,表示我都收拾过了,请君入瓮。贺南扶额说有种上了贼船的感觉。 我不着急,吃完晚饭他回学校我回家,路上还喜滋滋地整个人往外滋粉红泡泡,没喝多少酒走路都打飘,活像个突然捡到打开新世界大门钥匙的小处男。 ——如果说感情经歷的话,我确实没谈过恋爱。 非把我刚回北京时跟我示好过的一个mb算上,也就第二段而已。 ——和贺南还是普通朋友的时候这瓜娃子就毫不避讳地跟我畅谈过他的前任,其中有一个谈了四年的、对他好到公认绝配的清北学霸,直的。 取向都不合谈什么恋爱,闹了一年半载不得已分了。 贺南回忆说那时候还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脑子里想着“我应该喜欢女生”“我不能和男生在一起”,但外表看着好像也没毛病,现在想起来对那人其实只是少年时期纯粹的和好哥们的感情,可惜人家直男是认真的,遂好聚好散。 其他什么对他表白的、暗恋他的,男的女的据说都有,贺南跟我自嘲说看见没,这就是人格魅力,直男气息扑面而来,要不是性少数的性少数,能沦落到注孤生? 我本来想说你就是沦落到了这地步不照样脱单,想想他过得确实不如意,也就作罢。 我浑身上下滋着粉红泡泡掏出钥匙开家门,一时太过兴奋还勾出了少年时候的恶习——脑补自己是个顶级球员用脚勾门这样的,大门“砰”地一关,屋里一声怒骂顿起:“方烛!多大人了!还不好好走路!” 我那一瞬间的震惊真不亚于五雷轰顶。 我打开了过道的灯,缓缓挪进起居室。 一个披着深色大花围巾、一头栗色捲髮的女人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中央,化妆品的修饰使她面色素白,却掩盖不住顺着脖颈向下延伸的皮肤褶皱。女人把一个拆开的快递包裹搁在腿上,手里抓着环状的物什,沖我嘶声力竭地叫喊: “方烛!你看看你买的是什么东西!我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的儿子?!” 我仰头闭了下眼。 “你怎么会过来?”我走到厨房,“饭吃了吗?我这还有……” “你不用管我,”女人说,起身朝我走过来,把她手里的东西扔在餐桌上,发出“铮”地一声,“你给我解释清楚,你网上买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第11页 ——那是一对金属手铐。 两个可以拼合起来的半圆,就算形制和真正的有很大区别,也足以让人辨别出它的功能了。 我转过头:“你干嘛拆我快递?” “我是你妈,我不能看你这么下去!”女人扶着椅背,神色凛然地盯着我,“儿子,不,你把脸转过来,你看着我,对。你告诉我,这个,还有我从你床头柜里找到的,都是干什么的?嗯?你想干什么?” 我不做声,她盯了我一会儿,转身冲进我房间,在我想起去拦着她之前,她把整个抽屉用力地从里面拔了出来。 ——如果不是我及时从身后抱住她制止她的动作,那一个抽屉,包括里面的东西,都会瞬间扣到我头上来。 ——她以前也是这么对待我的网瘾的,搜我的手机电脑游戏机,一抽屉直接往我头上掼。 我现在脑袋侧边还有道疤,不甚明显,不长头髮。 我以前拦不住她,我爸是不会管的,他相信养孩子就是女人的事,而且他忙。我也不敢躲,躲了我妈就嘶声力竭地嚎,就这么一边打一边哭,地动山摇,无济于事。 现在我能拦住她了,经歷过世事无常命运多舛的女人也早就没了年轻时候的气力,她被我从身后拦着动弹不得,悽厉地哭喊起来: “我命苦啊!命苦啊!以前家里穷不要女孩就把我送掉,寄人篱下过了二十年以为出头了,嫁个老公却是个早死的,还以为起码留下个儿子能指望得上,儿子也不争气啊!不争气啊!啊啊啊老天爷啊你怎么……” 我拦着她不让她挣扎,心里堵得像是被千刀万剐。 女人勐地抽噎了一下,被眼泪冲出两道黑线的惨白的脸转过来,里面的恐慌与空茫触目惊心。 女人紧紧拽住我的手,极端惊慌又带着最后一星希望地盯着我,一字一顿地问: “儿子,你是不是同性恋?” 第10章 插pter 10 10. 房间里空气骤然安静的一瞬间,突兀的敲门声“笃笃”响起。 我的大脑尚处在一片空白的状态,本能驱使我让她先坐坐冷静一下,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门口,在猫眼处瞥了一眼,勐地拉开了门: “你怎么会来?” 贺南莫名其妙:“……你钱包落桌上了我给你送过来。” 我把钱包接过来,贺南随口说“渴了要杯水喝”就准备进门,我措手不及,一激灵把他拦在门外。 贺南皱眉:“怎么?你背着我在干什么坏事?” 我:“不我……” 里头房间门“咣”地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我激灵灵地一哆嗦,又是“咚”的一声,紧接着伴随着什么物品稀里哗啦散了一地的声音,我勐一回头,女人跌跌撞撞地扑出来,面目狰狞得就像要将我当场生吞活剥,只听她厉声骂道: “两年前我发现你跟不三不四的混在一起你打死不承认!现在好啊!姘头都上门来了!!” 贺南目瞪口呆,卧槽了一声,惊问我:“你不跟我说你妈不住这吗?” 我一言难尽:“她确实不住这……” 贺南探头往里一看,又卧槽了一声:“搞什么,你跟你妈出柜呢?” 我来不及把他按出去,我妈已经冲到了跟前,对着我就和贺南噼头盖脸就是毫无章法的一顿捶打,我眼睁睁看着她涂得银白的指甲往贺南额头上一抓就是一道血印子,一边厉声地骂: “……年纪轻轻的不学好……跟着别人做鸭……不要脸!好端端的大男人,勾引男人!要不要脸!不三不四的东西,还学着纠缠我儿子……我儿子就是被你这样的带坏了的……” 我妈是看见我屋里搁的些玩意儿急疯了眼,口不择言,平常出口也不至于这么难听。我一手抱她腰一手按她双手一时根本拉不开,眼下又没法解释,连忙把钱包塞回贺南手里,就把他往外推:“钱包你先拿着!不想回宿舍就去宾馆,你先走啊赶紧赶紧!” 贺南“哦哦”了两声,下意识地接过钱包,完全还是一脸懵逼地问我要不要帮忙,我说算了吧明天去找你,就把他推出了门。 大门一关,顿时只剩下我和我妈相顾两相厌。 她这么歇斯底里了一回,到底精力比不上年轻的时候,颓然地坐到门口的单座上,闷声喘息,间或夹杂着沉沉的啜泣。 我无声的唿出口气,半靠在一旁的椅背上。 “你看见了,”良久,我开口说,“人家是正经的大学生,本本分分的一个人,被你骂成那……” “呸!”她说,“大学生?大学生中专生有什么不一样?做鸡做鸭的遍地都是!——现在,早就不是以前那个年代了!” 我嘆了口气,躬身把散落一地的各种玩意儿捡进抽斗里。 她看我收拾那个果然恨得牙痒痒,碍于颜面咬牙哼了一声扭过了头。 这一沉默,就又是半晌。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想着她身体经不住这么大刺激了,转身去厨房给她煮碗面。她突然叫住我,侧着脸,目光从褶皱的眼皮下抬起来:“你真的是?” 我转过头:“你早就知道了。” 她不说话,只是别过头。 捲髮从侧面垂下去,掩住了脸。 我退回来,靠在她面前的立柱上。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问,忽的又满怀希望地朝我看过来,“这能治好的吧?我听说这里就有医生,能治这个。” 我笑了一下。 “你早就知道答案了。”我说。 她掩住了脸。 “是我没有把你教育好,都是我的错,”女人低声喃喃,“我从一开始就应该制止你,而不是弄到现在。那个时候我只是以为你玩游戏魔怔了,那种狗屁网站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打包下了下来。都是我的错,是我疏忽了,我没把你教育好,把你弄成现在这个样子。” “……不是。”我嘆了口气。 “是我的错,”她喃喃地说,“和你爸爸结婚是我的错,把你生下来也是我的错。别人都告诉我我和你爸爸不适合,果然克夫克子,我真是,我是罪人。” 我仰头靠在了柱面上。 “你不要这样想,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无力地说。 她根本不听我的,我也知道,现在的状态谁也听不进谁的。这一点贺南早就跟我说过。 ——这一切,贺南也曾如出一辙地经歷过。 他的父亲,那个最后接纳、无条件支持他的选择的平凡而传统的中年男人,就曾经和我母亲如今这样一般,坐在某处低声沉吟,一遍遍地复述自己是个罪人,造成“不幸”的源头都在自身。 贺南也曾经像我如今一样无助而痛苦,乃至比我更甚。 第12页 而这条通往明天的漫长的道路,才刚刚迈出了一小步。 …… 第二天我去接贺南下课。 校门口人潮熙攘,车水马龙,少年一身黑色羽绒服,只露出一截牛仔裤和球鞋,身边的黑色拉杆箱上放着书包,一手搭在上面歪着脑袋玩手机。 人流之中他的模样太过寻常,像是无数个从我面前路过的大学生一样。 我朝他打招唿:“嗨!” 贺南闻声抬头,收起手机遥遥向我笑了一下。 “去哪儿?”贺南拖着箱子走过来,朝我抬了下下巴,“看样子你家是去不了了,你这是净身出户?” 我从他手上接过拉杆箱,他转手把书包背上。 “……她可能得冷静几天,我应该是不会很快回去。”我说。 贺南深以为然,指着额头上的印子跟我笑说令堂可真够狠的啊,这以后有你受的。 我摸摸他脑袋,说了声抱歉。 “不过我妈会接受的,她从我十三岁在我电脑里翻出gv起大概就开始做心理准备了,只不过如今才坐实而已。”我解释道,随手揽了一把他的肩,“你不用担心。我说过的都会做到。” 贺南嘆了口气点点头:“……我信你了,然而,现在去哪里?” 他要掏手机给我看他刚查的廉价旅馆,我摇头说不用,pub楼上有休息室,一开始留给驻场的歌手用的,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凑合几天够用了。 贺南犹豫了一下,说:“要是令堂不走了呢?” “她不能不走,”我说,“那是我自己攒的房子,没花过她一分钱。要是一星期还谈不拢,最起码我给你另外找房子,我有认识的朋友。” 他说,成吧,还是租房靠谱。 的士驶上立交,道路上是晚高峰川流不息的车队,在逐渐昏暗下来的城市傍晚亮起前灯,终于一辆辆首尾相接,微缩成车窗里模煳不清的画面。 人海茫茫,举目四望,偌大京城,竟无一容身之所。 休息室我随时在用,所以捯饬起来并不费事,添上贺南一份东西就差不多。 晚七点还不到pub开业的时候,贺南在楼上收拾东西,我就亲自下厨给他弄了顿晚饭,装了盒给他端上楼。 贺南铺完了被子,四仰八叉地倒在沙发上玩手机。 我招唿他起来吃饭。 “你居然会做饭,万万没想到啊。”贺南从沙发上蹿起来,掀开盖子观摩,“四菜一汤?你小子挺会弄的嘛?” “那是,”我自卖自夸,给他夹菜,“单身也不能亏待自己的胃啊,想当年杰克阿蓝阿飞老想去我那蹭饭,还有啊,不是早就跟你说过我会做点家常菜么,就是不喜欢洗碗。” “有意思,有意思,”贺南尝了一口,“不用暗示我了,我是不会洗碗的。” “……”我扶额,“成吧,以后买个洗碗机试试。” 贺南哈哈哈笑,说哥甚是满意你那贤惠样。 “嘿,不开玩笑,你做饭挺有一手,比我好多了。”贺南安抚我受伤的心灵。 “哎哎哎,您说好就好,”我点头哈腰地笑,摸了摸他后颈,“哎,对了,刚进来的时候你怼手机是干嘛呢,一副不太高兴的样子?” 第11章 插pter 11 11. 贺南挺高兴地舀汤喝,颇心满意足地表扬我比他们食堂还好上一点,闻言一怔,半举着勺子苦笑道:“刚刷热门,看到六院关于跨性别的诊断出新规了——现在要初诊后观察两年才能下诊断。” 六院是本地负有盛名的精神类专科医院,因为一位享誉全国的lgbt友善的医生而成为多地相关人士取得证明的必经之地之一。 我诧异:“怎么回事?” “树大招风,”贺南拿过手机翻了翻,给我看别人发的截图,“比如有些人做完手术后悔了,去医院闹事,有些人没想清楚就瞎吃药,连激素是干什么的都不清楚。医院承受了各方面很大的压力,这个规定……唉,怎么说呢,我应该‘政治正确’地表示一下理解,但我真心觉得很难过,你说像我这样已经观察了自己十年甚至更多的,怎么办?一忍再忍一拖再拖?” 他搅动着汤水,轻声说:“虽然还有别的医院,虽然我已经拿到了诊断,但医疗资源如此匮乏的情况下,这个风向——真的不容乐观。” 我嘆息,颔首表示理解,又摇头说:“我认识你之后重新去了解过,感觉很多药娘都是乱吃药……这方面感觉ftm比mtf好得多,没看到什么乱用激素的。” 贺南笑了笑,也摇头:“……我个人其实很反感她们把激素叫‘糖’,把开始hrt叫‘入坑’,把寻求专业诊断叫‘刷证’,这都是很……泛娱乐化的说法,而性别认同、激素替代治疗,包括性别重塑手术,都是非常严肃的事情,我不喜欢她们这样戏嚯的说,说得重一点的话,就是显得很轻浮,不是每个人都能明白‘苦中作乐’的正确打开方式,不分场合的乱说话会误导人的。” 我点头:“虽然我不是很了解,但确实是的。” 贺南闷头吃饭,我俩吃得差不多了的时候我准备收拾东西,结果楼下一服务生来喊我说出了点小事情,好像什么人来走访似的,我犹豫了一下,贺南摆手说你去你去,我来收拾。 我应下,跟他说饭盒交给后厨洗就得了。九点是临近开业的时候,服务生和驻场的女人也都慢慢的开始到,中间围了大堂经理和两个男人,我皱皱眉,随口招唿着就走了过去。 直到十一点多我才有空脱身,场子已经热起来了,我啰啰嗦嗦地嘱咐好大堂经理才上楼。 这楼层隔音效果不错,外面是盥洗室里面才是休息间,隔了两道门关上窗晚上还是能睡安稳的;再者我为歇业做准备,最近打算三点就关门。 在下面待过身上总有菸酒味,我知道贺南闻不惯,遂先在外边沖了个澡。进去的时候小少年正抱着手机坐在床上,换了灰蓝格子的棉睡衣,屋里暖气的温度也不高,少年整个人裹在休息间昏黄的灯光里,看上去很舒适的样子。 他闻声笑眯眯地抬头,像在路边似的招手跟我打招唿:“你来啦?” ……他那个笑容真是太过柔和缱绻,看得我心头勐地一颤,竟像是被感染了似的不由自主地笑起来。 我扑过去抢他手机,表示他肯定看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否则怎么会露出这种花痴般的笑容。 “卧槽哈哈哈哈方烛你是不是傻,喂喂餵哪有这样的!”贺南闪避,奈何休息间不大的床没给他多少伸缩的空间,一躲就卷着被子滚到了床尾,紧跟着就被我按在身下上气不接下气地笑,“真是,果然不能给你好脸色,三分颜色开染坊。” 我俯身下来,在他嘴角亲了亲,转而侧过头在他耳垂上轻轻咬了一口。 第13页 “擦……”贺南捏着手机挡,无奈又好笑地道,“这么腻歪的吗?” “嗯,”我在他耳边说,“想跟你腻歪着。” 贺南捂住眼睛表示你够了。 “哈哈哈不闹你了,”我从他身上起来,一屁股瘫在床上,大字横呈,“累死爹爹了,看样子明天还得盘一回货,特么阿蓝那傻叉玩意一结婚就失联——他跟他老婆的感情应该这么好吗?” 贺南嫌弃地拿开我的手,在旁边坐下,环顾四周说:“省省吧你,看你现在住的还是别人的地方——万一人家从此收心改过向善了呢?” “这酒吧我也参了股的好吧……虽然就一顿饭钱,”我挠头,“反正我先应付着吧,不管了。嗯?你看啥呢,男朋友在旁边玉体横呈都不带正眼瞧的?” 我扭过头伸手去拽他睡衣下摆,贺南颇不忍直视地说别闹了你还玉体,你男朋友勾搭野男人去啦~ 我汗颜,撑起身扒着他手臂窥屏:“啧,聊什么聊,关掉!我要和你睡觉!” 贺南无语,笑成傻逼,打击我说你怎么跟个女人一样,娘炮! 我说你不要搞性别歧视,男人怎么就不能撒娇了? 贺南大惊失色,表示你居然把刚才的言行定义为“撒娇”,好好好你是小仙子你说什么都对。 我:…… “好了好了不胡扯了,”贺南笑,收了手机,“太晚了,他也要跟男朋友睡觉去了哈哈哈。——哦介绍一下,这人是我一基友啦,和我一样,也是transgay。” 我噢了一声,说:“你之前好像只跟我提过一个直男。” “嗯,”贺南点点头,“这是最近才认识的,我看到他分享的经歷,他好像是最近几个月才知道自己算怎么回事的,前二十多年一直受这个问题困扰。唉,说真的,我和他的经歷真的很相似,他男朋友和你一样,也是原装的,一开始就真的……我自己体会过了我知道,真的不敢相信,特别没有安全感,总觉得别人就是闹着玩,搞清楚了迟早会分开,唉。他也是一样。” 我坐起来揽了揽贺南的肩,在他颈侧吻了吻:“不会的,我不会的。” 他弯起眼笑笑,我扫了眼贺南的打开的界面,问道:“他什么情况,多大?” “他二十六,男朋友二十四,”贺南摇头感慨,“他俩在一起五年,因为身份定位的问题异常纠结,终于看开到走到现在,五年啊……真的不容易,真的不容易。” 我更用力地亲他脸颊,沉声许诺:“……我们也会的。” 贺南笑,侧过脸亲我。 “他和他男友现在在魔都,约了寒假面基。”贺南挺高兴地样子,摩拳擦掌道,“trans本来就少了,transgay更少,有男友的简直珍稀物种,男友是原装的几乎是奇蹟了。想想快要跟奇蹟见面了,真有点小激动呢怎么办!” 我无语,揉了把他的头髮:“傻的,你自己不就是吗?” 贺南嘿嘿嘿地笑,只点了点头。 然后他又给我看那哥们分享的生活照,一边翻一边诉苦:“……这男真·天赋党,净高一七五,长得也挺帅的,让我这一米六的一级残障情何以堪。” 我瞥了一眼,不屑一顾:“一般吧……我觉得你比他帅多了。” 贺南一愣,哈哈哈哈笑,说这年头找个眼瞎的可真不容易。 “真的啊,”我恳切地说。 贺南看了看我,勉为其难地商业互吹:“嗯,你也帅。” ——贺南后来给我总结,说我这叫“情人眼里出貂蝉”,刁蛮的刁,嘴馋的馋。 作者有话要说:  ftm:female to male,女跨男。 mtf:male to female,男跨女。 hrt:hormone recement therapy,激素替代治疗。 药娘:已开设hrt的mtf的非正式名称,多见于acg爱好者中。 trans:transgender简写。 第12章 突变 12. 半个多月后贺南的期末考试结束,我也暂时搁置下pub的事务,在一个冬风凛冽的清晨赶上飞机。 天气晴好,旭日东升。舷窗外白云万里,高天蔚蓝, 我塞好背包,把一个颈枕给贺南递过去,贺南摆摆手表示不用,自己掏出个笔记本在支架上展开。 我坐下给自己枕上准备休息一会儿,最近一直在忙过年清帐的事情都没工夫合眼,闭了眼只听贺南噼里啪啦的敲字声,疑惑地睁眼去挠他后脖子:“嗯?你干嘛呢,经济舱又没wifi。” 他晃晃脖子,躲开我的手,笑:“别闹,我写更新呢。” “哈?”我更好奇了,直起身去看,“我以为你这时候都不忘学习……什么更新?” “哈哈我哪有那么努力,”贺南笑,侧身把屏幕亮给我看,“……我之前突发奇想,就把我俩的事情写成小说发在了网站上。”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不过你放心,我还是做过一些艺术化处理的——比如脖子以下只字未提。” “……”我伸手去拿他的笔记本,一眼看见文档上刚标了个“12”,遂惊嘆道,“哦!你写了不少了嘛,有意思有意思,我看看。” “哈哈哈你愿意看就看,”贺南也不拦我,挺大方地自我介绍,“小学生文笔,前言不搭后语,写这就图一时爽快,要是发现我把你描写成一个两百斤的壮汉那一定是我尊重了事实真相。” 我:“……没事,你高兴就好。” 贺南忍不住地笑,我无奈地伸手搓了搓他后颈,我说那我先看会儿啊,他说成吧,我瞌睡会儿——哎呀想好了今天更新,算了等面完基再说吧。 我说得了吧你,你写这玩意又不卖钱,这么可怜的两个点击还是你自己点的,早一天更晚一天更有什么区别。 贺南斜眼瞥我,随后表示我说的很有道理,但能不能可怜一下他脆弱的、作为一个半吊子(扑街)网文写手的职业道德和自尊心。 我笑得一塌煳涂,说沖你这敬岗爱业的态度大爷得给你香一个——没事没事,这文就当我俩在一起的一个纪念呗,也挺好的。 贺南佯哭,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他蒙了个眼罩闭目养神,我端着笔记本看他写的文,万把字的小说,一会儿就看完了,半路摇醒他说你这写得也太减省了,人写网文的就是要注水注水注水,一万字写成十万字十万字拉成一百万,哪有你这么三言两语省省省过去的? 贺南眼罩也不挑起来,瓮声瓮气地说我不会写嘛……自娱自乐呗,你好像很懂小说嘛? 我连忙说我初中文化啥都不懂,就是觉得太短了啊!不够看啊!我能不能建议你现在起来把更新写了? 第14页 贺南终于捨得把眼罩拨开,哭笑不得地看着我:“虽然你这么说我是挺高兴的……然而……” “真的,”我诚恳道,“我觉得挺好的。” “……没把你写成两百斤当然挺好的,是不是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感?”贺南揉了揉眼睛,小声嘟囔,“这文我就是庆祝一下找到男朋友的喜悦之情,其实里面好多都没展开写啊……我还在想等我什么时候有空了就写个这个题材的长篇,比如我俩也在一起三五年了这样。……得了吧,想想而已,遥遥无期。” “嗯,”我亲了亲他的眼角,“我们慢慢来。” 到沪时间不过九点,我和贺南倒都不是第一次到魔都,贺南的父母自驾来沪,下午一起到医院。 我俩在酒店旁的一家咖啡馆和那一对面的基,两人都来了,都很高,目测贺南那基友老刘——贺南这么称唿他基友,穿鞋有一米八,他对象阿山则更高,两人站在一起只看外表完全看不出异样,打人群中看颇为醒目。 贺南临行前往靴子里塞了十厘米增高鞋垫,悲伤地跟我说他脚下踩的是男人的尊严。我颇为无奈,只得表示沉痛的理解。 茫茫人海中与同类相遇的感受很神奇,开始我以为会很尴尬,却也没有,在咖啡馆瞎聊了一阵之后四个人跑到cbd瞎逛,我格外关注了一下装饰品,象牙牌子翡翠古玩之类的东西,贺南看着那价格表示爹爹养不起你这败家娘们儿,折身去折扣店给自己买住院换洗的衣服。 临近中午阿山表示他得赶晚班就先走,老刘陪我们到医院,贺南暂别我们去跟他父母会合,我就准备送一送老刘。 那时候我和他也有点熟悉了,等的士来的时候我就多问了一句,问他有没有就医拿诊断手术的意向。 老刘沉默了一下,抬起眼摇了摇头。 我有些诧异,也能理解。他笑了一下。 “起码我现在还是以自己的意愿活着的,工装不分性别,身高体型我也还算满意,父母不管,男友明确肯定我的情况,”老刘仰头看看天,舔了舔嘴唇说,“年轻的时候不明原因的痛苦,自残、自杀、酗酒、休学……都走过来了,现在……现在就这样吧。” 我苦笑。 “贺南还是挺好的吧,”他转头说,“他手术父母来陪床啊。” “可能吧,”我摇摇头,用手指一下一下地扣着身后虚靠的墙面,“他也不好,唉,谁好呢,都是一样的……前一阵还跟我说他妈气急了骂他不男不女半雌雄,怀疑自己交的都是假朋友,跟别人说的‘跟同龄人出柜容易被接受’完全不一样。” 老刘闻言笑了一声,默然颔首,手掌压了一下眼窝: “慢慢来吧,慢慢来。” 南方湿冷的冬风从街头卷过,扬起行人蓬乱的头髮和风衣的系带。 我送老刘上车,裹了裹羽绒服走进了医院。 . 贺南的父母把他照顾得很严实,我捡了个空去看他。 他正躺在床上翻医院的小册子,半身陷在两个叠起来的枕头里,套着病号服的模样格外的细瘦苍白。 我无意识地拧了拧眉,几乎都想立时把他带走不做了。 贺南见我来,扬手招唿了一下。 我我点点头,握住他的手,问他紧张么,贺南犹豫了一下,说有点。 我心下嘆息,表面只作不显,轻轻拥了拥他吻吻发顶。贺南推开我说餵啊你怎么这么腻歪,又不是生离死别的,……旁边还有人呢。 我抬头,他旁边床位的哥们哭笑不得地朝我摆摆手,偏过脸去玩手机了。 “那我也希望你好好的啊。”我轻声说。 ……就像已经相伴走过五年的老刘阿山他们一样,时间过得越久有些东西就看得越淡,刚在一起我俩还会互相开玩笑说“是gay三分娘”“基圈遍地飘零”“受受恋是没有结果的”诸如此类,现在也依然会,但真的打心底里不甚在意这些东西了。 腻歪不腻歪,娘不娘,受不受,都无所谓,言行举止只是顺其自然,真实流露的结果而已。 出来的时候还是猝不及防地跟两位长辈打了个照面,我算是勉强维持住了生意场上摸爬滚打五六年的自如形象,按捺着心虚问了好。 正在我反思着我在为什么心虚,一边等电梯下楼时,电梯门洞开,我一抬头,为首的人向我出示了警官证。 贺南入院当日,我因销售伪劣商品、介绍卖淫、洗钱罪等多项指控被当地警方跨辖区拘留,取保候审。 作者有话要说:  这文大概再一章就完结了,打算不定期写写狗粮番外 话说我想弄个马甲专门写长篇~暑假和我一样闲的小伙伴到时可以关注下……(小声bb) 第13章 骗子 13. 派出所审讯室灯光晦暗,四壁空余,铁质的椅子渗上森森寒意,我十指交叉放在冰冷的桌面上,盯着走过来的公安干警,喉咙里干涩地咽了一下。 警员走到跟前,文件夹在桌上发出极响亮的“啪”的一声。 “……警察同志,我知道的已经都交代过了,”我小心翼翼地开口道,犹疑地观察着警官同志的动作,甚至有点后知后觉地委屈,“酒吧真不是我的,我就是替朋友看场子,我是真的不知道蓝文斌……不,不是,是蓝大勇,他去了哪里,他就跟我说他结婚,去度蜜月,去峇里岛,我就知道这些,真……” “按你说的,他结婚,”王姓警官面无表情,我用力点头,“根据你之前的说法,你于四年前在b市某酒吧街结识好友阿蓝,经查证其真实姓名即蓝大勇,其间你们两人交往甚密,甚至他信任你到可以出差在外,把倾注他全部身家的酒吧交由你代管。——在这样密切的交往关系下,对于好友结婚的情况,你完全不知情?” “……是的,”我看着警官的眼睛,明显感觉到了他的不信任,“我们……某种意义上说,只是声色场上的酒肉朋友,并不过问彼此的家庭生活。” 警官翻阅记录,抬眼看我:“你会把押着家当的酒吧交给一个酒肉朋友?” 我:“……” “我们希望你不要对事实真相有所隐瞒,坦白从宽。尤其是在现在这样,所有证据直接指向你,而你一再否认这些情况,甚至说你是不知情的。”另一个警官说,“我不认为向警方隐瞒真相会对你、对整个案情的清查有好处。” 王警官说:“我们从头开始。首先,三个月前,也就是……” 我头疼地按住了额头。 我头一遭进审讯室,就知道我被坑了。 被坑到体无完肤,弄不好把后半辈子都搭进去。 蓝文斌,当然,从现在的情况来看,他的真名应该叫蓝大勇,借着开酒吧、夜店、洗浴中心等名义,通过境外投资、熟人牵线等多种手段转移其他不为人知的途径所得的非法收入,至于其真实人名、籍贯等信息则对外隐瞒或者均为编造,至于结婚赴海外度蜜月等说辞,几乎可以认定为其听到打假打黑扫黄的风声而出外避险。 第15页 而那个风声,就是王警官说起的三个月前的事情。 那天晚上酒店门口,我准备跟贺南表白,被pub一个电话召了回去。 因为一伙中年生意人怀疑自己喝到假酒被矇骗,投诉无果,气血上涌之际跟大堂经理大打出手。 而酒吧里发生的打架事件一天就有大大小小好几起,就算跟经理动手少见那么一点,也没有到让我很上心的地步,我以为调解完了安抚好客人就结束了,毕竟我只保证吧檯妹手里拿的酒没掺药,掺水我就管不着了。谁知道那帮生意人根本不是吃素的,转头就投诉了工商部门。 这大概是阿蓝听到风声的第一次,他就借着跑货的名义减少出现在酒吧的次数,顺带向我透露他所谓的“要结婚”的意思——但他没有真走,他知道我对骗婚的态度,我没兴趣了解他的情况,所以他连作假的本钱都不用下,只身留在本地观望。 随后我就把这事给忘了,风平浪静地过了一阵子,接着我接贺南到酒吧楼上暂住,当时有人叫我下去,我很是推敲了一番才肯定那就是记者。记者暗访这种事我以前只听人说过,万万没想到会发生在自己头上,使劲浑身解数勉强应付过去,就觉得事情不对,得再盘一次货以免出事。 而这一次,蓝大勇真的跑了。 而且,他在跑之前做了十足的功课,譬如把那间他用来洗钱的酒吧改到我名下,我们的资金额度对调,我明明只占一顿饭钱的投资突然变成了小几百万;他之前拉皮条的帐户都立在我名下,甚至连销售假冒伪劣商品的黑锅都扣稳了,把我套得死死的。 ——这些都是我基于警官给的信息和之前发生的事情做的猜测,可行性和真实性还有待查实,但我是个被推出来顶锅的冤大头——这是绝对的了。 我站在派出所门口,摇摇晃晃地顺着台阶往下走。 手机还剩最后百分之四的电,血红的电量刺痛了我已经视物模煳的眼睛。 我点开联繫人的选项——名单里已经没有杰克了,半天前他出于对过去朋友的怜悯和交情,资助了我一笔保证金,让我取得了取保候审的资格,随后就跟我断了联繫。 ……这是应该的,我并不在意。希望他别受到牵连。 我看到贺南给我的留言,他问我:你出什么事了?回话。 我回:你手术结束了吗? 他秒回:没做,哪那么快。你出什么事了? 我按了按太阳穴,觉得自己可能不清醒,回他:噢,那你早点休息,我没事啊,真的。 他怒:你没事个鬼!别装了!警察来问过话了! 手机震动起来,我知道他给我打电话,只震了一下就没声了——电量彻底归零。我环顾四周,头昏脑涨地想找个公共电话亭,回头一看,又觉得派出所应该也能借电话打吧…… 我昏昏沉沉地不知往那走,里边一个警官跑出来,核对了姓名又把我叫回去了。 我这一进去,又是快两个小时,等我连滚带爬地摸回宾馆,手脚发冷地给手机充上电,整个人往床上一瘫,直接就失去了知觉。 ——我那时候才知道人体和心理承受能力的极限,一天的传讯带来的精神打击已经彻底摧毁了我当时的状态,人生来就这么的脆弱,疲惫得不堪一击。 我是被冻醒的,廉价旅馆没有自动恆温的暖气设备,我蜷在床上无意识地缩紧身体,模模煳煳地撑开眼皮,天刚蒙蒙亮,一个激灵翻身起来去拿手机,手机已经满电,电量上面的时间显示我才睡了两个小时。 头痛欲裂,内心经歷了大起大落而麻木不堪,我凭着惯性点开通讯,看到贺南昨晚给我刷的几十条即时消息。 你回句话。 你说过我有事可以随时给你打电话,你都会接。 果然我不应该相信你,世界上本来就没什么人可相信。 …… 方烛,你回句话。 你不能这样直接就不理我。 你到底出什么事了? …… 我妈说的果然没错,社会青年就是不靠谱,成天跟不三不四的人勾搭在一起能有什么好结果。 都不可信,都是骗子。 骗子。 …… 抱歉,我可能是抑郁发作,现在感觉不太好,说了什么你别在意。 不不不,我现在感觉真的不太好,算我求你,你回一句好不好? 就回一句。 最后,他把我联繫方式给删了。 我看得唿吸都暂停,几乎手忙脚乱地把他的帐号加了回来——那一瞬间我怀疑我真的要哭,或者说也许我已经泪如雨下,只是我太麻木了,以至于没感觉到。 ——我得去找他。 我得去找他。 我不是骗子。我从来没骗过他。 我一心把他捧在我的心尖上,他抑郁我也难受,他不被理解我也觉得胸膛发闷,我希望他安康快乐,不再被焦虑所困,不再有活不过三十岁这样的念头。 昨天在门口碰到他的父母,我在电梯口反思自己的退缩,我应该有一天堂堂正正地出现在他父母面前,我应该证明给他们看我能够对贺南好,能对我们的未来负责任的。 不论这个案子最后是什么结果,我都配合调查提供线索,相信司法的公正和严明,而我目前所能做的,只是想尽快地感到一个人身边去。 一个穿着病号服向我仰脸笑的男孩。 那个……在长达十年的焦虑与几成常态的抑郁中生死挣扎的人,曾视我如奇蹟。 那一点无边黑暗中的烛火,决不能就此熄灭。 作者有话要说:  我估计错误,后面还有…… 第14章 插pter 14 14. 清晨的天色灰濛濛的,整座繁华的都市刚刚甦醒。 我提着粥捏着手机从店门里出来,茫然地望望四周,匆匆往医院的方向赶去。 我到的时候贺南还在睡,苍白的面颊侧向一边,梦里都不安似的拧着眉。 我隔着门注视了他一会儿,低头编辑了条信息,在外面的排椅边晃了一圈,犹豫了一下,还是悄悄推门进去。 刚在床边坐下,贺南就睁开了眼。 我愣了一下,说:“醒了?这么早?” 他摇了摇头:“……昨天抑郁的厉害,睡不踏实,早就醒了。” 我抿了抿唇,伸手把他的肩轻轻掰过来,靠进我怀里:“对不起。昨天手机没电了,本来想找地方给你回电话,结果警察那有了新进展就把我叫回去了,凌晨回宾馆才给手机充上电。真对不起……没及时跟你解释。” 贺南看看我,视线瞥向别处。 “这事我会处理好的,之后就跟那些人彻底撇干净关系,”我咬咬牙,“杰克和阿飞他们也接受了问询,b市整条酒吧街现在都被强制停业调查了。这次事情闹得不小,清者自清,我会向他们自证清白的。” 贺南不置一词,我自知语言苍白,手机铃声却陡然响了起来! 第16页 ——取保候审得保证随传随到,我的提示铃声都开到最大,此刻刺耳的响铃在清晨岑寂的病房里炸响,弄得我一时手忙脚乱,连忙掏出手机一箭步窜到病房外边。 警官只跟我说了几句话,大概是说下午还得再去一趟确认一些东西,具体事项给我发了电邮,至于我的嫌疑……目前还不好说。 ——这几乎就是基本排除嫌疑的意思了,我一时哆嗦的手机都有点拿不住。 警官大概察觉到我情绪的波动,随即提醒我还有很多问题没有解决,蓝大勇目前仍不知去向,我的取保候审状态还将维持一段时间,起码需要等到酒吧街整顿告一段落之后。 我连声告谢,表态积极配合整顿及后续调查,如此这般地感谢了他一通之后挂了电话走回病房。 贺南正坐起身准备下床,我惊疑道:“不再睡会儿么,我陪你?” 贺南瞥了我一眼,摇头笑道:“本来还想睡的,结果你在外边说那么大声,吵都被你吵清醒了,不睡了。” 我点点头,走到他跟前,抱着他轻声说:“……其实,今天凌晨打盹那会儿,我还做了个梦的。” 贺南疑惑地抬起头来:“嗯?” 我梦到茫茫海湾碧空万顷,白浪逐沙,明媚的阳光下套着条沙滩裤的青年人遥遥走来,一手提着装防晒油的塑胶袋,一手摘下太阳镜朝我挥了挥。 年轻人苍白的肤色仿佛泛着光,水珠顺着光裸的上身蜿蜒淌下。 多少年后的某一天,我在赤道边缘的海岛沙滩上拉着他踏浪而过,海水层层叠叠,年轻人笑容炽热。 那一天黑夜里唯一的烛火,彻底扩展成波澜壮阔的万里阳光。 -正文完- -后记- 写的时候就想着要写个后记的,真要写了却不知从何说起了。 文中半数以上场景和对话都是真实发生过的,可以说,除了主人公的身份背景是做过一定虚构处理的之外,其他都是引自现实生活。 我无意于夸大渲染一些什么东西,只是力图把我所见到的边缘生活的一个微不足道的侧面呈现出来,用一种尽可能贴近真实的方式。 所以我也没有着重塑造过两个主角的形象,他们都是很普通很平常的样子,就像是任何一个寻常生活中会遇到的人,无意间经过了我笔下而已。 我觉得这是适合这篇小说的表现手法。 如果你看到这里,我很高兴。 希望梦里那片阳光万丈的海滩上能最终成真,那里有你有我。 最后这文可能有个贺南视角的番外啊啥的,(虽然不知道什么时候但)我应该会写的,苦哈哈的扑街写手求个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