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墨春秋》 第1页 《粉墨春秋(汪精卫政权的登场与散场)》作者:高阳【完结】 内容提要 《粉墨春秋(汪精卫政权的登场与散场)》是高阳先生最得意的力作之一,描写汪精卫从反清义士、总理股肱,到投降附日、凄凉身死的坠落轨迹。此外,该书还生动细緻地描绘了包括周佛海、陈公博等主要 人物在内的汪伪政权群像;对于那段歷史,上至军国大事,下至市井琐事,在《粉墨春秋(汪精卫政权的登场与散场)》中也多有提及。 作者简介 高阳,(1926-1992),着名作家,以歷史小说着称,为当代作品发行量最大的作家之一,曾出版《红顶商人胡雪岩》等小说,歷来有“有井水处有金庸,有村镇处有高阳”的美誉。 高阳的歷史小说,注重歷史的真实,又擅长讲故事,读起来轻松畅快,于生动诙谐之中,带领读者一窥歷史的本来面目。 ================= 序言 代序 尤物精卫何其烈 余世存 由于意识形态、资讯和思维的多重困厄,我们对歷史人物多有无明的观感。一如博物园中的动物植物,圈起来钉上标牌,难以亲近,却以为让游人尤其是孩子完成了认识的义务。看着孩子们对假蛇假恐龙等那么热衷,对毒蘑菇刺梅等那么喜爱,我们会摇头嘆息,会预知他们知道一二真相时的逆反和伤害。歷史也如同博物院,其是非善恶毒害的界限,今天似乎正在泯灭。大陆的改革开放,十年不到,就有了为歷史翻案的思潮,至今不绝。从李鸿章、袁世凯到孙中山、陈炯明、蒋介石,从马克思到格瓦拉,从张爱玲到沈从文、胡兰成,从萨特到哈耶克……其中道理或意义,真是一言难尽。 关于汪精卫的评价即如此,有关他的研读在最近十年间突然热闹起来了。这个大革命家、国民政府的领袖,“九一八”事变后爱国学生心中理想的抗日领袖,在抗战期间投靠了日本,组织伪政权,沦为汉奸,本是歷史铁案。但人们读汪,不免多情,感时伤世,以为读懂了汪的人生选择。从“真实的汪精卫”、“你不知道的汪精卫”到“汪的才情与曲线救国”、“汪精卫的汉奸案,总有一天会推翻的”、“汪精卫不是汉奸,可能是真正的英雄”……这个现代史上的失足巨人,何其幸运,遇到当代人的宽容。尽管这种宽容极其乡愿,仍足以说明汪精卫的个人魅力。 其实,对汪精卫的同情、惋惜、辩护,在当年就大有人在。代表者即有我们的思想家胡适先生。汪精卫是民国四大美男子之一,据说胡适声称自己是女人就嫁给他;他们也都是抗战初对和平抱有幻想的人,都是当时“低调俱乐部”的成员。因此,胡适对汪精卫有着同情之理解,他曾说:“汪精卫死在日本病院里,可怜。精卫一生吃亏在他以‘烈士’出名,终身不免有‘烈士’情结,他总觉得‘我性命尚不顾,你们还不能相信我吗?” 的确,在汪精卫那里,有些事是不用置疑的。 他是否贪生怕死?不是。他年轻时赴北京刺杀满清权贵,壮怀激烈:“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年轻如此,晚年则多次成为刺客的目标,为枪弹警告、教训。一九三五年遇刺时,子弹留在嵴柱骨里难以取出,导致后来数次手术,痛苦不堪,最终身亡。抗战开始,汪出走重庆,到越南河内,由国民政府下令解决,只是刺客功亏一篑,杀死了汪的副手曾仲鸣。由此种种情形可知,汪精卫自青年时代投身革命以来,一直命悬一线,他并没有激流勇退,反而拼命向前,可见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汪精卫有才情吗?答案是肯定的。用章伯钧的话,他的诗文可入教科书,他在台上是政治领袖,在台下是提笔即为大才的文人。孙中山极重视汪的才情,其重要文件一度都交汪精卫起草,他阅后总感满意,极少改动。曾为国民熟悉的孙中山的《总理遗嘱》:“余致力国民革命凡四十年,其目的在求中国之自由平等……”即由汪精卫代笔。陈寅恪先生在汪生前即有诗说:“阜昌天子颇能诗,集选中州未肯遗。”钱钟书也说:“扫叶吞花足胜情,巨公难得此才清。” 汪精卫有能力吗?答案也是肯定的。歷史学家许倬云承认,汪的讲话煽动性很强,也有组织能力。因此他以一文人而能长居国民政府的领袖地位,跟枪桿子打出来的蒋介石一起分管党、政。‘许先生说,汪精卫并不想做汉奸,跟日本谋和平,在他看来,可以替国家留一些余地,争取一些时间。只是事与愿违,骑虎难下,做了自己不想做的汉奸。 汪精卫懂得选择当汉奸的利害关系吗?他是明白的,他多次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这个浪漫多情的人很少着力于饮食男女,却用情于家国天下。词学家龙榆生先生说汪诗是“哀国之音”,另外一个词学家叶嘉莹先生则说汪有“精卫情结”,他有精卫填海的追求和执着。确实,从他给自己改名精卫开始,他的浪漫情感既幽怨又壮烈。他哀山河、民生,如“废堞荒壕落叶深,寒潮咽石响俱沉”、“橄榄青于飢者面,木棉红似战时瘢”;他自省名节,如“忧患滔滔到枕边,心光灯影照难眠”、“跋涉艰难君莫嘆,独行踽踽又何人”;他也如终有收拾山河的豪气,如“湖山自郁英雄气,原隰终兴急难心”、“相期更聚神州铁,铸出金城万里长”。 他临终的自嘲是,“心宇将灭万事休,天涯无处不怨尤。纵有先辈尝炎凉,谅无后人续春秋。” 因此种之故,今天的一些名人学者替汪精卫翻案就有了不少理由。有人说,言为心声,读汪精卫的诗词,可知这个革命家和大文人的忧患、悲悯。汪从政一生,诗词也伴随了一生。据说,他病重时表示,不要留存文章,可留的只有诗词稿,从追随孙中山开始,他就有了天下兴亡感;甚至早在少年时代,失恃之后,跟着同父异母的长兄生活,他的生命底色就是忧伤的,是“孤臣孽子”式的操心也危,虑患也深。人们还说,一个国家既得有鹰派,也得有鸽派。当时就有人以为汪精卫跟蒋介石在唱双簧,汪精卫自己也曾跟蒋介石表白,“君为其易,我任其难。”汪精卫不幸,做了歷史赋予的鸽派角色;但是,他这只和平鸽摇身变成了秃鹫。 甚至不仅学者考证出汪精卫有力爱国、无心卖国,就在当时,一般民众中的“有识之士”也认为,如果中国完全是在日本的控制之下,那就没有人替自己的国家人民讲几句话,所以现在有一个人过去,总算是个代表中国的人,至少可以缓和一下局势。据说汪精卫的伪政权管辖下的地区,相对比较平稳,老百姓的生活也过得去。当年审判汪夫人陈璧君时,陈璧君就在法庭上说,你们说汪精卫卖国,说汪精卫是汉奸,中国哪一寸土地是汪精卫卖的?哪一寸土地是汪精卫丢掉的?他是在这些地方沦陷以后,才来挽救这里的。有这样想法的非陈一人。而由于抗战后国民政府的接收腐败不堪,民怨沸腾,舆论甚至有“人心思汉”之说,以表示人心思念曾维稳有功的汉奸政权。 如此我们遭遇到评价汪精卫的困难。得承认,我个人在接触到众多的材料之后,也曾对汪精卫大起同情之心。但汪精卫毕竟做了汉奸,做了中国及其人民的罪人。余英时等人都注意到,抗战期间,从国民政府的要人到陈寅恪、胡适等文化人都以为中国无力抵抗日本。但是,像胡适这样的文人毕竟从“低调俱乐部”走出来,谴责日本。胡适在放弃和平幻想后,还告诉汪精卫等人:“和比战难百倍。”而陈嘉庚在国民政府参政会上的提案更是对日对中国政要掷地有声的回答:敌未退出我国土即言和当以汉奸国贼论。无论汪精卫投日有多么不得已,这是人的底线,也是民族的底线。 而我们考察汪精卫投敌过程可知,他投靠日本,欲使中国免于“全局覆没”,然后再“徐图恢復”,但这并非是他深思熟虑、一以贯之的结果。他做汉奸,有太多的原因。他无意做汉奸,却一步步地走上汉奸的道路。胡适说,一个在科学和技术上都没有准备好的国家却必须和一个第一流军事和工业强国进行一场现代式的战争。在中国遭遇一次次抵抗失败和主政挫折之后,曾经主张积极抗战的汪精卫,完全改变了立场,不惜一切追求中日和平。跟蒋介石不同,蒋的和平谈判是底线,而汪为了“和平”,什么都可以谈,都可以牺牲,包括他自己。汪精卫的浪漫重情使他容易受人影响,内受妻子陈璧君和周佛海等的挟持,外轻信日本政客的承诺。如此佳人做贼,身败名裂。 在投日问题上,汪精卫并未将其烈士精神贯彻到底。轻信日本,结果一切由日本支配,到发现日本要跟自己签订出乎意料的卖国条约时,他和一批追随者骑虎难下。而像陶希圣等人还是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在日本人的眼皮底下,开始了生死未卜的逃亡,最后辗转到重庆,做到了回头是岸。相比之下,汪精卫签字,做日本人的傀儡,他是过于纠结了,自恋得过于悲壮了。或者说,他把自己的文学才华等同于政治才能,他以为自己像驱遣文字一样从政,纵横捭阖;他不曾意识到,他的文字和政治意识都不再新鲜,日渐陈腐,最终做了文字和政治的傀儡。 汪精卫的入地狱之举显然是复杂的。作为革命者,他有着“我之不出如苍生何”的救世愿心。但他并非没有私心杂念,从心理学分析,他参加革命以来,活跃在中国政坛,却始终非男一号,组建伪政权算是圆了他内心隐秘的梦想。就是说,他真实而不纯粹,烈而不英。跟中共革命家瞿秋白的自省相比,汪精卫的自省是过于自负了。也因此,人们写诗批评汪,“恨君不早死,早死成英杰。空留作孽身,累及诗章灭。”“当时慷慨歌燕市,曾羡从容做楚囚。恨不引刀成一快,终惭不负少年头。”当时上海的女诗人陈小翠感嘆:“双照楼头老去身,一生分作两回人。河山半壁犹存末,松桧千年耻姓秦。翰苑才华怜俊主,英雄肝胆惜崑崙。引刀未遂平生志,惭愧头颅白髮新。” 熟悉歷史的汪精卫不难明白他在做一件什么事。林语堂说过:“不论古今,在中国总是有打着爱国旗号的汉奸,只要自己能大权在握显赫一时,便在救国救民的堂皇名义之下,甘心充当异族的傀儡。”林语堂说,儿皇帝石敬塘的遭遇没有阻止后来傀儡张邦昌的出现,亦未阻止后来吴三桂的出现。普通民众的行为可悯可恕,但民族的精英上层也附敌,则是彻头彻尾的背叛。抗战开始,文化界都希望周作人南下,或在北平隐居,但他投敌了,这是不可饶恕的。艾青当时写诗:“周作人,在我们最需要他的时候,背叛了我们。”这种态度,体现了我们文化乃至人类文化对民众和精英选择的不同规定和判断。在这种宏大的歷史正义审判之外,中国人更有人生正义。孔子说,危邦不入,乱邦不居。汪精卫不仅居入了,还去为虎作伥,显然背离了中国文化的教导。他有着中国文化的心灵,却无中国文化的头脑。 在跟我们今人的关系上,汪精卫又缺失了文明个体最宝贵的常识感。他虽然伤春悲秋,感时伤世,但一如他的浪漫情感少用于饮食男女一样,他对生命个体缺乏实感。他太纠结于宏大的山河和抽象的民生逻辑,他跟我们现代国民之间缺乏对话、沟通的“主体问性”。由他带头搭建的一个汉奸政权因此给了占领区的国民双重的压迫,大大消解了中国人的抗争意志、人生信念。自然,他也给了国民活着的虚幻感,从而对正义、是非、自由等等淡漠、弃置不论,使我国民难以获得人的自觉和存在的超越性。 在现代觉醒意义上,西方的文人哲士贡献自己的思考代不乏人,从胡塞尔、弗洛伊德、柏格森到罗素、维根斯坦、荣格、葛兰西、弗洛姆、雅斯贝尔斯、爱因斯坦等人都有可圈点的成果。比如我们至今缺少萨特式的存在感觉,后者在“占领下的巴黎”中感受并思考,“至于德国人,他们想的是怎么样用最好的方法把这块土地併入‘欧洲’整体。我们感到自己的命运从我们手里滑走:法国像人家放在窗台上的一盆花,天晴时拿出来,天黑了又搬回来,从不徵求这盆花本身的意见。”有人以为这是比老舍先生的《四世同堂》更有力的文献,因为它有着拷问人的坚硬质地:“如果我说我们对它既是不能忍受的、又与它相处得不错,你会理解我的意思吗?”萨特承认法国在二战中表现并不是伟大,国家和人民都在羞辱、厌恶、愤怒中忍受一切,但这种伤害沉沦需要疗救,需要理解,更需要人民走出战时的阴影,能够勇敢地回归人道主义,以完善个人和社会。在某种意义上,萨特、雅斯贝尔斯等人对二战的反思既是其国民的需要,又是西方文明的自我救赎。 歷史作家高阳先生的《粉墨春秋》一书,以如椽大笔再现了汪伪政权的始末。多年前读时极为佩服作者的才学和识见,现在重读仍多有感触。在人们重新认识汪精卫的今天,重读高阳先生的这部作品极有意义,甚至可以说极有必要。高阳先生有着极为正统的史观,但他绝不教条,他的文字绝不枯燥。读高阳先生的作品,我们可以明白,自孔子以来的春秋笔法,自司马迁以来的歷史审判,是如何使中国文化有着明确的道义、是非、善恶…… 在高阳笔下,汪伪政权自然是粉墨春秋,其中惊心动魄的,是汉奸们的末日感。他们的花天酒地、醉生梦死、鱼肉人民,大约只能以群魔乱舞、人神共愤等语描述感受,或需要萨特、弗洛姆那样的作家去审判。在相当大的程度上,这部歷史小说坐实了那些为汪伪政权功绩辩护者的虚妄。 虽然高阳先生对汪精卫的正面着墨不多,但对汪精卫的介绍很是周全细緻,尤其值得今天赏玩其诗词的人们注意的是,其中对汪诗词的解读堪称目光如炬、洞幽察微,其中可知我国人的心智如何曲折精微。这个老大的民族实在是太腐朽了,也太油滑或老奸巨滑了,用诗人穆旦的话说,“长大在古诗词的山水里,我们的太阳也是太古老了,没有气流的激变,没有山海的倒转,人在单调疲倦中死去。”汪精卫就是在烈士情结的一生中单调疲倦又油滑、腐朽下去,最终误入歧途。 汪精卫作了汉奸,这是他自找的,又何怨?他给占领区沦陷区的国民带来了秩序和双重的压迫,使国家人民蒙羞,并无可表之功,可恕之心。高阳作品中感嘆汪精卫是“尤物”,我们不能因为他是尤物就去弔膀子,而放弃人世的明德至善。 在写这篇文字的过程中,突发奇想,查了一下汪精卫先生的命卦。汪精卫是天泽履卦,他确实面临穿鞋、脚踏实地的问题,他的一生也确实穿错鞋了,跟他相比,他的夫人陈璧君过于刚强。他以书生文人的柔弱履践政治刚位,卦辞说“履虎尾,不呸人”,那也只是指他早年参加革命的命运,至于“利贞”才能“履帝位而不疚”,他没有守住贞节。爻辞中还有“眇而视,跛而履,履虎尾,喱人凶”的字样,可算他晚年的写照;“武人为于大君”,他也确实奉日本军阀为太君。“央履,贞厉”,他确实沐猴而冠,穿了一双鬼怪之履,而有了身名俱灭的危险。读千年前的《易经》,联繫到汪精卫,不免让人唏嘘。他自比神话中填海的精卫,他想到过自己真实的命运吗? 在结束这篇小文的时候,我写上这一插曲,自然是不足道的,但因为汪精卫的命运跟歷史、政治、文化和时代相连,我愿意把它放在这里以供读者参阅,并向读者汇报我个人的心得。 是为序。 第2页 二零一二年四月写于北京 【,http:///】 附:本作品来自网际网路,本站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 第一部 优孟衣冠 1 误中副车 王鲁翘河内制裁汪精卫;曾仲鸣有意替死。 河内高朗街27号,是一座坐东朝西的3层楼洋房。经过 多日的观察,内部的结构,大致都明了了,扶梯在中间,每 一层分隔成4个房间,底层前面是两个车房,后面当然是下 人的卧室;2楼靠南两间似乎是客厅与饭厅,靠北两间的卧 室,不关重要;重要人物都住在3楼。 已经可以确定,汪精卫夫妇住在靠北朝西的那一间,望 远镜中显示,只有这一间是新置的家具,汪精卫用来作为卧 室兼私人的客厅,在小圆桌旁的沙发上,不但常常出现汪精 卫和他的主要助手曾仲鸣,还有周佛海、高宗武,以及谷正 鼎。 现任天水行营第2厅厅长的谷正鼎,是蒋委员长的特使, 衔命带着护照去劝汪精卫中止他唱和日本首相近卫的”和平运 动”,远游欧洲。他之所以膺选此一任务,唯一的原因是他 与他的胞兄谷正伦,都属于汪系的改组派;汪精卫之于上年 12月18,由重庆出走,经昆明转赴河内,发表响应”近卫三 原则”的”艷电”,汪系的大将顾孟余、陈公博与改组派的要 角,无不表示反对。所以谷正鼎的河内之行,除了传达蒋委 员长的劝告以外,还可以”自己人”的身分,痛陈”团体”一 致的规谏,可是,他的任务看来是失败了。 汪精卫发了许多牢骚,也颇有愤激之言;看样子并不觉 得罗斯福致电蒋委员长,对中国人民英勇抗战与所受痛苦,表 示非常的同情;以及美国进出口银行予中国信用贷款2500万 美元,与中英信用借款谈判成功,抗战正显露转机之时,与 敌谋和是伤害了国家。 不过,汪精卫虽是失败主义者,却并不打算着眼前就有 行动;到法国去闲住一些时候,等中国被日本打败,回来收 拾残局,顺理成章地取得了政权,不失为长策。无奈他的妻 子陈璧君不以为然。   ”汪精卫怕老婆是有名的,而这个老太婆对领袖又有极深 的成见,我只谈一件事情就好了。” 作为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领导者之一的郑介民,谈到 4年前的一段往事——民国24年11月1日,国民党四届六 中全会开幕,汪精卫被刺受伤;蒋委员长特地来慰问时,陈 璧君居然会这样说:”蒋先生,用不着这样做的!有话可以慢 慢商量,何必如此?”弦外之音,非常清楚;蒋委员长自然很 不高兴,当场下令,限期10日破案。   ”案子破了没有呢?”有人问。   ”当然破了。”   ”但是案情始终没有公布,只知道兇手叫孙凤鸣,以通讯 社记者的资格,混入会场;当场被捕以后,不久伤重毙命。他 总有幕后人物吧?是谁?有人说是刘芦隐;是吗?”   ”当时没有公布,总有不便公布的理由;反正陈璧君知道 她自己的话是错了。”郑介民急转直下地说:”言归正传;情 况已经充分了解。陈公博说过:汪精卫非陈璧君不能成事;但 没有陈璧君亦不致败事。他由重庆出走,是陈璧君所全力主 张;现在又反对汪精卫远游欧洲,这一来,汪精卫将为敌人 利用,是一件再明白不过的事。我们打个电报回去请示。” 由重庆来的回电是,决定制裁。于是郑介民作了一个决 定,将制裁的日期定在3月21日的深夜,或者说是3月22日 的凌晨;那天是阴历二月初一,没有月亮。 然后是派定执行人员,主要人物只有两个,一个”老 何”,四川人,生得矮小瘦弱,毫不起眼,却是个传奇人物; 据说他因案被逮在南京军统局看守所时,每每半夜里人影杳 然,及至到了天亮点名,又好好在”笼子”里,不承认有中 宵失踪之事。看守觉得他无可理喻,索性替他加上手铐;谁 知午夜查看,只见手铐不见人。于是彻底追问,才知道老何 身怀绝技;问他半夜里脱走去干什么?他坦然承认,是到夫 子庙状元境的小客栈里去找姑娘。原来他生具异禀,没有一 夜不需要的。这样的奇材异能之士,戴笠跟郑介民自然不会 放过;不过供养这么一个”宝贝”,也很麻烦,由重庆到香港, 由香港到河内,他一路找女人,大家深怕事机不密,走漏了 消息,一直在提心弔胆。如今”养兵千日,用在一朝”;过了 3月21日,可以松口气了。 另一个是山东人,生得短小精悍;若论枪法,不愧齐鲁 翘楚——他的名字就叫王鲁翘,本来是戴笠公馆中的警卫。有 一天戴笠回家,只见客厅中杂乱无章;他是很讲究边幅的人, 自然生气,回头向王鲁翘大声说道:”你看,脏得这个样子” 把痰盂去倒倒。” 王鲁翘平静地答说:”我不是倒痰盂的人。”   ”你去不去倒?”戴笠吼道:”不去倒替我走路!” 王鲁翘一言不发,解下手枪,轻轻放在桌上,转身便走; 最善于观人于微的戴笠,满腔怒火一下子消失了。   ”鲁翘!”他抢上两步,抓住王鲁翘的手臂,”我错了!你 不是倒痰盂的人。” 从此,戴笠对他另眼相看;王鲁翘感于知遇,格外忠于 职务,真箇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不过,这回调他来担当制 裁的重任,因为他的枪法奇准,还在其次;主要的是,现场 工作人员中,只有他接近过汪精卫,听得出汪精卫的声音。 3月21午夜过后,以王鲁翘为首的行动小组要出发了, 郑介民特为告诫:”只制裁汪精卫一个人。夫妇同房,误伤陈 璧君是可以原谅的;此外不准多死一个人!” 接受了最后的指示,老何像一头猫似地消失在黑暗中;他 从高朗街27号后面,翻墙入内,打开了前门,任务即告终。 以下是王鲁翘等人的事了。 这时是凌晨2时,高朗街僻处市尘之外,格外来得静;底 层下房中的厨子一觉睡醒,枕上隐隐听来脚步声,推醒一名 同事,悄悄出屋探视,这样的情况是预先已估计到的,应付 的办法也是预先想好了的,开一枪将他们吓了回去,不要出 来多事。 这一枪惊醒了住在2楼的汪精卫的内侄陈国琦;等他推 门出来时,行动小组亦已上楼,如法炮制,斜着往地下开一 枪,打中了陈国琦的小腿,吓得他赶紧退了回去。 于是王鲁翘直上3楼,直奔目标;门自然在里面锁上了, 助手取出小钢斧,乒桌球乓三五下,就在门上噼开了一个大 洞。王鲁翘朝里一望,床前影绰绰两条影子;一条身材高大, 跟汪精卫很像。   ”汪先生!”王鲁翘喊。 没有回答。   ”汪先生!” 仍旧没有回答,王鲁翘心想不错了,将快慢机伸向洞口, 扳机连扣,只朝那条高大的影子打。他不想伤害另一条影子, 无奈两条影子靠得很近;终于双双倒在床前。 第3页 任务已经完成了,但行动小组并未撤退;他们要观察反 应,印证结果。最先是听到2楼有人朝窗外大喊:”救命、救 命!” 接着是一男一女惶恐地从楼上下来打电话;声音是年轻 女子,讲的是法语;他们知道,那是朱执信的女儿朱蕊,只 听见她在报警:高朗街27号出了命案。证明大功已经告成, 方始悄悄撤走。   谁知大功并未告成!误中副车,死了个曾仲鸣;他的妻 子方君璧中了3枪未死。阴错阳差,种种因素凑成汪精卫的 命不该绝。原来汪精卫的大女儿汪文惺,是在河内结的婚,陈 璧君买了一套新家具,布置洞房,汪文惺却坚持要让给曾仲 鸣夫妇用;由于有圆桌有沙发的缘故,汪精卫白天常借曾仲 鸣的房间会客,以致在望远镜中窥察,从任何迹象来看,都 不能不信其为汪精卫的卧室。 当然,最大的关键是,王鲁翘两次叫”汪先生”而无反 应。如果他一出声,听出不是汪精卫的声音,便可不死,令 人困惑的是,不知曾仲鸣是吓昏了,不知道应该自辩非汪;还 是怀着”国士待我,国士报之”的心情,有意不答,以其替 汪而死? 2 迷途未远 高宗武的故事—黄溯初、徐寄庼、徐采丞、杜月笙的接力赛。? 两个多月以后,汪精卫终于由上海飞到了东京。他们由 河内回上海,是日本派出一条”北光丸”秘密护送的;不去 欧洲而回到上海,表示汪精卫决定要”组府”了。汪系的人 说:汪精卫本无此打算;只为河内事件所刺激,改变了初衷。 随同汪精卫一起飞日的,有周佛海、梅思平、汪精卫的 日语翻译员周隆庠,以及另一要角,外交部亚洲司司长高宗 武。大家都被招待在东京北郊古河男爵的别墅居住;连高宗 武手下的科长董道宁都不例外,唯独高宗武被指定住在隅田 川西岸桥场町大谷米太郎家。表面的理由是,高宗武有肺病; 但是,大谷米太郎跟他的家属,并没有可以免于受肺病传染 的机能。 对于这样一份特殊的待遇,高宗武确很伤心。”和平运 动”是他发起的,如今不但成了局外人,而且据他的同学犬 养毅的儿子犬养健透露,他还有生命的危险。 于是高宗武自然而然地想起一个人,此人姓黄,名群,字 初溯,后来改为溯初;他是浙江温州人,日本早稻田大学出 身,民国初年与梁啓超、张君劢在一起,属于所谓”研究 系”;近十几年来不甚得意,隐居在长期的晓滨村。高宗武不 但是他的同乡后辈,而且自留学至从政,一直受他的提携;如 今身处危疑,唯一可以为他祛疑解惑,指点迷津的,便只有 此人了。   ”我之从事和平运动,原来是要为蒋先生效劳;后来日本 两度发表声明,不以蒋先生为和谈对手,那我就只好找汪先 生了。汪先生也说过。要和要战,都该由蒋先生出面;所以 我之请汪先生出面,实际是过个渡。那知道,现在情况不对 了!汪先生内有陈璧君,外有周佛海,日夜煽动,预备要自 己来干了。”   ”于是,你就受排挤了!”黄溯初说:”我听说影佐祯昭视 你如眼中钉;那是必然之理。你想,影佐祯昭是参谋本部的 中国课课长,奉派到上海组织’梅机关’,他代表的是日本军 阀的利益;日本军阀自然希望中国分裂,有个傀儡政权在手 里,作为工具。至于影佐个人,当然亦希望一手炮制一个伪 政权出来,像溥仪的’御用挂’吉冈安直那样,可以做太上 皇。如今你想拿和平运动由汪先生过个渡;要战要和最后由 蒋先生去决定,无论从那一点看,都跟影佐的希望相反,自 然非去之而后快不可。” 这番分析鞭辟入里,高宗武心悦诚服;随即问说:”黄先 生,那末你看,我以后应该怎么办?” “那要看你自己。”黄溯初是策士型的人物,先要探明高 宗武的意向,才能替他出主意;他试探着问说:”汪政权成立, 外交一席,自然非你莫属?” “哪里!汪先生不会给我的。” “他预备如何安置你?” ”’老太婆’跟我来说:你才30出头,年纪还轻;大器 晚成,需要磨练,不妨先当次长,只要工作有表现,不怕不 会更上层楼。” ”’老太婆’是谁?”黄溯初问:”是指陈璧君?” “是的。没有一个人不讨厌她;也没有一个人不怕她,所 以背后都是这么叫她。””喔,黄溯初又问:”你是不是想当部 长呢?如果你当他的外交部长,我来替你画一条路出来。” “不!”高宗武说:”我想跳出去。” “此话当真?”黄溯初念了一句《武家坡》的白口。 “真的。” “好!”黄溯初又念”归去来辞”了:”’悟已往之不谏, 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你既有此大 彻大悟的决心,我少不得又要到软红十丈中走一遭。” 一夕深谈,决定了高宗武的出处;等他跟着汪精卫回到 上海,黄溯初也买舟西航,悄然到了纸醉金迷,畸形繁荣的 “软红十丈”之中。 一到上海,黄溯初便去看他的一个同乡徐寄庼;他是浙? 江兴业银行的董事长,”江浙财阀”的巨头之一。此外,他还 有一个极重要的头衔——国民政府在上海设有一个”统一工 作委员会”,徐寄庼是委员之一,负责金融方面的工作。?   ”宗武想要跳出来,”黄溯初问道:”你看要怎么走一条路 子,才能通到委员长官邸?”   ”自然是戴、杜之间挑一位。”徐寄庼说:”我看托月笙比 较好;联络比较方便。”   ”月笙不是在香港?”   ”他有代表在这里;这两天从香港回来。”徐寄庼说:”我 去看一看。请你在这里等回音。不过,溯老,最好请你写几 个字,让我带去。”   ”你们办银行的,讲究手续清楚。”黄溯初笑着问道:”你 要我怎么写?”   ”月笙识字不多;要托他什么事,要言不烦写两句。” 黄溯初点点头,就现成的笔砚,写了一张便条,只得9个 大字:”高决反正,请向渝速洽。”无上款,亦无下款。 带着这张便条,坐上汽车,徐寄庼迳自去访杜月笙的代? 表。此人名叫徐采丞,本是《申报》老闆史量才的干部,在 一·二八以后所组织,由史量才担任会长的上海地方协会做 事;及至史量才被刺,上海地方协会由副会长杜月笙”扶 正”,他才列入杜氏门墙,成为”恆社”的中坚分子。到得上 海地方协会的秘书长黄炎培去职,徐采丞接掌了这个职位,无 形中成为杜月笙向地方各机关打交道的代表;他处事稳重,头 脑清楚,善于利用各方面的关系,而且有功不伐,宠辱不惊, 杜月笙最欣赏这种个性的人,所以抗战一起,远走香港,指 定徐采丞做他在上海的代表;”恆社”弟子,以及杜家下人, 包括管家万墨林在内,他都有权指挥的。 第4页 巧得很,徐寄庼去访他这位同宗时,徐采丞刚从”胡佛 总统号”下船回家。两人闭门密谈;徐寄庼扼要说了经过,随? 手取出黄溯初的亲笔便条,要求徐采丞原船回香港,跟杜月 笙去报告。 杜月笙在香港的场面,自然不如在上海;但好客依然,除 了九龙柯士甸道的私寓以外,特地在香港告罗士打饭店7楼, 辟了个长房间,作为每天下午会客之处。更上层楼,便是咖 啡座,无形中成了杜月笙的大客厅;海外流人,只要跟杜门 中略有渊源的,尽不妨到那里去泡,咖啡蛋糕,喝足吃饭,抹 抹嘴走路,帐单自有人付。 至于705号的座上客,不是密友,便是特客;或是片刻 不可离的亲信智囊。徐采丞一到香港,下了船正是杜月笙每 天会客的时候;自然驱车直奔告罗士打。   ”咦!采丞,”林康侯说:”’乡下人勿识走马灯,又来哉!’” 徐采丞若无其事地一一招唿;杜月笙见他4日之隔,去 而復回,料知必有函电中所不便说的紧急事故,当即向在座 的林康侯、王晓籁,以及受戴笠委託,在香港担任特别代表 的王新衡说道:”唐老、晓籁哥、新衡兄,你们坐一坐,我跟 采丞去说一句话。”   705号类似总统套房;外间客厅很大,里间卧室也不小, 两张双人席梦思以外,还绰有余裕,可以摆一张小圆桌、4把 靠椅、1张书桌、1个活动酒柜。徐采丞跟着杜月笙到了里面, 随手将房门关上;然后打开随身携带的手提箱,将那张便条 交到杜月笙手里。   ”高是高宗武。”徐采丞说。   ”高宗武!”杜月笙又惊又喜。”这张条子是他的亲笔?”   ”不是,不过也跟他亲笔差不多;是黄溯初写的。”   ”是老进步党,寄庼小同乡的那位黄溯初?”   ”正是。这张条子就是寄庼交过来的。”徐采丞将经过情 形讲完,接着又说:”黄溯初的意思,要请先生直接跟委员长 报告,准高宗武戴罪立功。”   ”那末,立什么功呢?将来总有东西带出来吧?”   ”那是一定有的。” 杜月笙考虑了一会说:”好的!你在香港住几天;我到重 庆去一趟,你听我的回音。” 于是第2天晚上,杜月笙就悄然飞往重庆了。 不过,就表面看,杜月笙对这件事非常起劲,其实,内 心不能无疑。因为黄溯初一直跟政府不大合作,才会在抗战 发生后,仍旧隐居在日本;其次,高宗武是和平运动的发起 人,忽而中途改弦易辙,亦是情理上不甚说得过去的事。 由这两点疑窦,自然而然会使得杜月笙想起《群英会》那 出戏中的黄盖,莫非诈降卧底?果然如此,自己不但误国;让 人说一句:”杜某人做事也有靠不住的时候!”多年苦修的道 行,无端打了一大截;也太划不来了。 因此,从重庆领受了指示回来,杜月笙告诉徐采丞,必 须托徐寄庼转请黄溯初亲自到香港来一趟,让他了解详情。他? 对黄溯初的生气,所知不多,可是他相信只要跟黄溯初谈过 一次,就会知道这件事是真是假;值不值得去做。   ”这件事不管值不值得去做;高某人既然要反正,我们当 然应该帮他逃出虎口。采丞,你回到上海,就要预备起来,让 高某人,还有他的家眷,说走就能走。”杜月笙又说:”你千 万要记住,只能我们预备好了等他;等他要走再来预备就来 不及了。” 徐采丞受命回到上海,不过10天工夫,黄溯初已悄然应 邀而来。为了保密,他请黄溯初下榻在柯士甸道的私寓;同 时告诫家人及亲信,不可透露家有这样一位特客。   ”杜先生,我先要声明,这件事无论你肯不肯帮忙,务请 保守秘密;而且急不得。”黄溯初又说:”急亦无用。日汪密 约要签了字才算数;否则只是一个草案,并不能证明汪精卫 已经同意。”   ”对极!溯老,你请放心,”杜月笙说:”这件事,在我这 方面,只有采丞一个人知道;不到高先生脱险,我不会透露 半点消息到外面。” 取得了这个口头协议,黄溯初才开始细谈经过;杜月笙 发觉有些情形他不太懂,譬如日本的政情,国际间的关系,什 么美国根据”九国公约”,向日本提出抗议;什么美英法三国 共同对日声明,否认所谓”东亚新秩序”之类,不但不太懂, 也怕记不住。因而提出要求,由他的秘书胡叙五,制成谈话 笔录;黄溯初同意了。 由黄溯初口中证实了,汪精卫已决定”组府”,这次去日 本就是谈组府的条件;但也只是原则,日汪密约方在谈判之 中。影佐祯昭及汪精卫方面,对高宗武已经深为猜疑,所以 他是否能参与密约的谈判,尚不可知。但是,为了戴罪立功, 他一定要将密约弄到手。 “一定要组织伪政府,是大家都看得出来的。”杜月笙说:   ”汪精卫到青岛跟王克敏、梁鸿志去开会,自然是’讲斤头’ 去的。” “是的。汪精卫到日本会谈,首相片沼倒还客气;陆相板 垣就很难说话了。他也谈到王克敏、梁鸿志;说他们组织 ‘临时’、’维新’两个政府,也挨了许多骂;一旦全部取消, 日本觉得过意不去。所以提出要求,拿王克敏的’临时政 府’改为政务委员会;’维新政府’改为经济委员会,汪精卫 答应了一半。” “怎么叫答应了一半?” “汪精卫说,华北成立政务委员会,是有成例的,可以考 虑。另外成立经济委员会,没有必要。” “这样说,梁鸿志要落空了。” “个把院长总是有的。” “那末,”杜月笙又问:”板垣跟汪精卫还说些什么?” “汪精卫要用青天白日旗,板垣反对;说和平政府、抗日 政府用同样的旗子,在作战目标上分不清,会发生意外。汪 精卫坚持要用;不过他答应考虑,加上一点什么东西,作为 区别。” “照这样说,汪精卫倒是念念不忘青天白日!可惜做出来 的事,将来没有脸去见中山先生。”杜月笙又问:”汪精卫要 ‘唱戏’,总要有”班底’,光是那几个人也不够;总还要招兵 买马吧?” “是啊!有个艺文研究会;原是周佛海、陶希圣在汉口组 织的,如今在上海挂出招牌;如果愿意捧场,经过熟人介绍, 只要填一张表,就可以坐领干薪。” “喔,”杜月笙很注意地问:”这个会在什么地方?” “威海卫路’中社’对面的太阳公寓。” “是那些人在负责?” “听说负责的是两个人,一个是金雄白;一个是罗君强。” “怎么?”杜月笙微吃一惊,”金雄白也落水了?” “他是让周佛海拖下去的。” “可惜,可惜!我倒要叫世昌问问他。” 第5页 原来金雄白是跑政治新闻的名记者,当朝大老,社会闻 人,几乎无一不识,早在民国18年,他就是蒋委员长创办的 《京报》的採访主任,所以当中山先生奉安大典之后,蒋委员 长亲赴北平处理北方政局时,他是随节採访的两记者之一。在 专车中初识周佛海,还是蒋委员长亲自所介绍。至于杜月笙 口中的”世昌”,姓唐,是恆社弟子之一。杜月笙是介乎朱家 与孟尝之间的一位风云人物,门下三教九流,无所不有;唐 世昌出身《申报》,现在是《申报》夜班的经理,新闻界要跟 杜月笙打交道,或者杜月笙要跟新闻界打交道,都由唐世昌 经手。所谓”叫世昌问问他”,不言可知,是惋惜金雄白”落 水”,想拉他一把。 题外之话,不列入笔录;笔录中杜黄二人作成了几点了 解:一是日汪密约犹在谈判之中,所以高宗武还不到”跳出 来”的时候;不过杜月笙要有充分的准备,让他能够说走就 走。二是黄溯初保证高宗武一定戴罪图功;杜月笙保证尽全 力为他向政府输诚,必能不负他迷途知返的大智慧。 “杜先生,”黄溯初特别叮嘱,”宗武身在虎穴,而且是在 忧谗畏讥的情况之中;倘若事机不密,必遭毒手。” 杜月笙知道他是要求安全的保证,想了一下答说:”我绝 对慎重,绝不会泄漏机密;不过,高宗武自己也要格外当心。” “当然,当然。”黄溯初说:”杜先生,如果是宗武自己不 小心而出了问题,尊处并无责任可言。” 这话很率直,也很厉害;+如果是杜月笙手下不小心,以 致高宗武遭了毒手,便应负责任。性命出入之事,责任实在 负不起;但杜月笙还是一诺无辞。 “黄先生,你的话很爽快,我们一言为定,分头进行。在 上海,一切由采丞跟寄庼兄接头;除非采丞预先关照,指定? 什么人从中传话,否则,那怕是小犬,说的话也不能作数。” “谨闻教!”黄溯初肃然起敬地回答。 “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号外!号外!”望平街的报贩,扯 开”老枪喉咙”,且奔且喊:”德国进攻波兰,俄国出兵,希 特勒闪电战;快来看号外。” 唐世昌随手买了一张,一转身遇见个熟人,急忙拦住, “德铭,正要找你!”他问:”你上哪里去?” “开纳路。”这个叫”德铭”的人,姓刘,生得一张极白 的圆脸,蓄着克拉克盖博式的两撇小鬍子,一双滚圆的大眼, 一脸精悍之气,开出口来是南京口音,”要不要一起去坐坐?” “那里太乱了。”唐世昌一把拉住他说:”走,走!陪我去 打个茶围。” 跑马厅的大钟,指着3点;刘德铭踌躇着说:”这时候去 打茶围?” “这时候才好,没有人。” 刘德铭明白了,打茶围是假,觅地谈话是真。于是随着 他步行到三马路会乐里横波老二家;这里有一个亭子间,是 常川留着供他会客用的。 “老二呢?”他问”本家” “到76号出堂差去哉。” 唐世昌笑了,”出堂差到昨天开’六全大会’的地方,”他 用上海话对刘德铭说:”滑稽啵?” 刘德铭报以一笑,撇一撇嘴,意思是,也许本家听得懂 “六全大会”,示意他出言谨慎。 唐世昌便不作声了;等本家敷衍过一阵,退了出去,方 始问道:”我就是要问你汪精卫的’六全大会’,开会开出点 啥名堂?你在开纳路总听到过吧?” “也不光是开纳路;我另外有情报来源。”刘德铭问道: “你想知道什么?” “听说成立了’中央党部’?” “不错。” ”’主席’当然是汪精卫。”唐世昌问:”’秘书长’呢?” “你想还有谁?当然是’拉马秘书长’。” 这是指褚民谊。据说他有个与张之洞的爱将张彪同样的 雅号,叫做”丫姑爷”;由于这段葮莩之亲,一直为汪精卫视 作”自己人”。战前汪精卫当行政院长,他是秘书长;开全国 运动大会时,他亲自为”美人鱼”杨秀琼拉马车,因而又得 了个”拉马秘书长”的雅号。 “还有呢?”唐世昌说:”请你把全部名单告诉我。” “先成立三部,组织梅思平;宣传陶希圣;社会丁默更。 另外成立财务,特务两个委员会,周佛海一把抓。” “周佛海不?汪精卫倒会重用他?” “顾孟余、陈公博不肯淌浑水;周佛海的才具,自然是庸 中佼佼。重用周佛海,还有一种作用。”刘德铭意味深长的说: “委员长重用周佛海;他也重用周佛海,神经过敏的人,把这 两点连在一起,就有半天好想。” 唐世昌点点头说:”不管怎么样,总是对他们有利的。” “一点不错。” “德铭,”唐世昌问道:”这两天手气怎么样?” “前几天在开纳路搅了个’白虎’,你想手气会不会好?” 唐世昌笑一笑,从口袋中掏出一叠美妙;20元的票面,约 莫有三四十张,很快地往刘德铭手中一塞。 “受之有愧。”刘德铭看着美钞说:”难得碰到,你还有什 么话要问我?” 唐世昌想了一下问道:”美国总领事馆,有熟人没有?” “熟人是没有。不过,”刘德铭一面考虑一面说:”有事情 我可以办得通。” “这是啥道理?” “重庆美国大使馆,我有个好朋友,我回上海之前,他写 了一封信给我,如果有什么事,可以去找总领事馆的艾丽丝 小姐。” “那末,你去找过她没有呢?” “还没有到要找她的时候。” “也许,”唐世昌问道:”德铭,如果我有事,你肯不肯为 我去找她?” “那还用说?” 有了七八百美金在身上,刘德铭就不回开纳路10号了; 一辆40000号的祥生气车,直放秋园,进铁门下车,小郎拉 开车门,看是刘德铭,笑嘻嘻叫一声:”刘将军”!接着便向 司机挥一挥手,意思是到帐房去领车资。 原来从上海沦陷后,租界以外的行政权,落入敌伪手中; 社会立即呈现了一片乌烟瘴气,较之北洋军阀时代更为腐败 的现象。有名的静安寺路以西,”越界筑路”的地区,除了愚 园路因为一向是高级住宅区,较能保持本来面目以外,有条 极斯非而路,被称为”歹土”;烟、赌、嫖无一不备;秋园就 是个大赌场。 这些赌场招来赌客的方式,如上海人打话:”派头奇大”; 只要买了筹码在下注,一切免费招待。如果是常客,一坐下 来,便有整罐的”茄力克”送到面前;知名的特客,倘或要 “香一筒”,亦有特设的房间,可以吞云吐雾。至于饿了吃饭, 中餐西餐,一随客便,更不在话下。赌客唯一要尽的义务是, 下注赢了,莫忘丢个小筹码给”开配”,其名谓之”大烟钱”。 赌场中当然有自备的小汽车送客,如果赢得太多,怕路上 “出毛病”,还可以由赌场派”保镖”护送回家。至于去时车 资,当然需要自理;但特客则为例外。 第6页 刘德铭在秋园是特客,车资事小,面子事大:他是标准 海派作风,随手掏出一张美钞,塞在小郎手里,看都不看,昂 然直入。 一进大厅,万头攒动,烟雾腾腾;一片嘈杂之中,特别 显得清晰的声音是:”开啦”,”行啦”,娇滴滴地曼声高唱。这 是发自最普遍的”大小台子”;掌摇缸的都是特选的尤物,大 都风信年华,曲线玲珑,每一个都散发出盛开的玫瑰香味,即 令有刺,还是想采它一朵。 刘德铭想采的这朵玫瑰,名叫慧君,正在当班。她生一 张甜甜的鹅蛋脸,眼大而明亮;髮型与众不同,左额角留出 寸许阔的一绺,梳成个小小的刘海,显得别致而俏皮。但最 令人惊心动魄的是那一双手臂,极白、极丰腴。她穿一件黑 色花呢、用同色软缎镶边的旗袍,袖子短得直到肩头,所以 这双手臂伸出来,显得格外长;手上的10个指甲,是每天化 妆的重点,细心涂染了蔻丹,又亮又红,令人目眩。 这时刚开过一宝,等开配完毕,慧君将黑漆钟形的罩子, 套在连玻璃罩的底座上,然后双后捧起,摇了三下,轻轻放 好,等待下注。 到这时她才有工夫来打量赌客,抬头发现刘德铭,双眼 格外亮了,看一看表,有意无意地伸了一个指头,暗示还有 一小时便可换班了。 站在人背后的刘德铭,点点头表示会意。他不喜赌大小, 喜欢赌牌九,对”一翻两瞪眼”的小牌九,兴趣更高。本来 赌场中只有大牌九,是用广东规矩,所以又称”广东牌九”, 牌是云片妆式的乌木牌,只推一方;下家可以随意配牌,而 庄家有一定配法,悬图以示,称为”牌谱”。看起来是让下家 占便宜,庄家自愿吃亏,譬如天对加一张杂七、一张杂八,本 应拆对配成天九、天罡,但以”有五不拆对”的原则,前道 只能配成”无名五”。此外下家为了防庄家作弊,可以预先声 明,颠倒次序将第一条移到最后,或者拿第四条改为第一条, 称为”剥皮”;中间抽一条列在最前或最后,称为”抽筋”。但 纵然如此,庄家细水长流,总是赢多输少。若是小牌九,庄 家手风不顺,又遇见豪客,可以输掉整丬赌场;为了风险太 大,所以虽设小牌九的赌檯,赌场并不做庄。 小牌九的庄家也是赌客。如果谁愿做庄,只要照规矩买 足筹码,赌场派出”矗角”,代为开配,只抽极少的”水子”。 秋园的规矩,最少1000元一庄;刘德铭有此一笔意外之财, 决定将利求利,如果能大赢一场,有了”赡养费”,自己就可 以打主意开熘了。 不过,以他身上的这一点赌本,要做庄家究嫌自不量力, 所以刘德铭还是先赌下风,握了1000元筹码在手里,冷眼旁 观,静静等待,终于看准了”下活”,押了600元;开出来赢 了;连本带利打”夹注”,又赢。只两方牌,1000元变成两千 八;等了一会,看看又出活门,收起本钱打1800,居然又赢 了一注。刘德铭一不做,二不休,将4600元,都押在上门。 看他赌得这么泼,庄家不由得心里发慌;骰子打了个五 在首,抓起头一副牌、”碰”地一下就翻了出来,一张二四、 一张么四,颜色是红多黑少,点子却只得一个”无名一”。   ”这跟’别十’差不多。”刘德铭抓牌在手里,慢条斯理 地一面摸,一面说。 “翻牌!”庄家反唇相讥,”你拿个’丁八一’,照样吃你 的。” “你看!”刘德铭翻出来一张地牌,”不用再看了吧?” 地牌配上九点,也赢庄家的”无名一”。刘德铭的1000元 变成9200;算一算口袋中余下的现款,一共只得9800,心想 再赢200元,凑成一万,便好做庄家了。趁这天手风不错,捞 它个三五万元,就可以不必在开纳路10号做食客了。 于是,他押了500元,吃掉;打1000又吃。思量歇手, 却又不甘;决定稳札稳打,自信不难凑满一万元。那知事与 愿违,总是功亏一篑。赌到后来沉不住气了,既不”冷”,又 不”等”,徒然得一”狠”字,不过输得快些而已。 由下午赌到晚上10点钟,输得光光。肚子是早已饿了, 只为不爱吃那种拿到赌檯上来的”总会三明治”,所以一直忍 着;此时当然要好好享受一番。金碧多汤,焗龙虾,而且指 定要用法国红酪,尾食是苹果派。正当独自据案大嚼时,有 个侍者举着一面高脚木牌,上面写的是”刘德铭先生请接电 话。” “电话在哪里接?”他问。 “3号服务台。” 一听是开纳路10号打来的;催他即刻回去,说是”潘先 生有急事。” 潘先生就是开纳路10号的主人,名叫潘三省。此人是个 “生意白相人”,战前做过军火掮客,因而跟日本的宪兵、浪 人混得很熟。及至上海沦陷,京沪、沪杭两条铁路,日军的 军运频繁,客车通常每天只是对开一班,买一张火车票,隔 天夜里就得去排队;见此光景,潘三省活动日本军方,特许 他经营内河轮船公司,载人运货,生涯茂美,就此发了大财。 潘三省最好排场,从前不管家无隔宿之粮,一辆汽车一 定要养着的,他的说法是:”坐了汽车去借钱;伸出手来一枚 钻戒,一只名牌手錶,人家自然就放心大胆借给你了。” 他也很爱交友,三教九流,无所不交;这是他得以成功 的一大原因。发了财,自然更喜结交朋友,也更讲究排场;除 了开纳路10号以外,附近还有两所房子,闢作宾馆,也是不 收费用的豪华俱乐部,饮馔精美,不在话下;烟榻赌局,自 亦必有。最使人念念不忘的是,常有北里名花,舞厅红牌,以 及熠熠明星,出入期间;邂逅之际,两情欢洽,可以就地了 却相思债。每日里那一幅新《韩熙载夜宴图》,起唐伯虎、仇 十洲于地下,亦恐自愧难工。 刘德铭是他以前在南京夫子庙认识的朋友,气味相投,一 见如故;这个”刘小鬍子”,是有名的骚鬍子,秦淮歌女,无 一不熟;潘三省到了南京,只要找他,必能尽兴。由于交情 很厚,所以当刘德铭由重庆派到上海做地下工作,为”76 号”所捕时,潘三省自然义不容辞地要救他。 “76号”是门牌号码,就在极斯非而路,原是陈调元的别 业;也曾做过段祺瑞最后的一个公馆,而现在是歹土中的歹 土——一个与军统、中统对立而无恶不作的特务机关。 “76号”的头子本来是李士群,他是共产党,在俄国受过 “克格勃”训练;曾被捕过7次,终于投效了中统。抗战发生 不久,从汉口开小差到了香港,再转上海,搭上了日本驻上 海总领事岩京的关系,在沪西忆定盘路诸家滨10号,成立了 一个特务机关,专为日本人工作。迁到极斯非而路76号,还 是汪精卫从河内到上海不久以前的事。 第7页 平时,又来了一个从中统开小差的湖南人丁默更;他在 中统当过第二处处长,地位比李士群高,因而做了”76号”的 头子,李士群降为他的副手。丁默更是色中饿鬼,加以得了 肺病,更易亢奋;这样,就必然地会成为潘三省的密友。潘 三省更保刘德铭,这个交情不能不卖;但因刘德铭的被捕,在 沪西日本宪兵队有案,所以保虽准保,却责成潘三省看管,日 本宪兵队一声要人,随传随到。潘三省答应了,将刘德铭养 在开纳路;事先是说明白了的,他会想法子让刘德铭离开上 海,不可不辞而别。刘德铭也赌了咒,绝不做害朋友的半吊 子。   ”德铭,机会来了!”潘三省说:”安徽有批散兵游勇,想 把他们招抚过来当’皇协军’,你有没有兴趣?” 骤听此话,无从作答。刘德铭一直想找个冠冕堂皇的理 由,离开上海;如今要他到安徽去办招抚,过了长江,正好 远走高飞。但”皇协军”——协助”皇军”作战的伪军,牵 涉到日本军方;如果派人协助办理,无形中受了监视,也是 麻烦。 他心里还在一个念头、一个念头地转,潘三省却又开口 了。   ”德铭,这是很好的一条路。办招抚的款子,我来预备。 这件事在我帮了两位朋友的忙;对日本人也有个交代,一举 三得,很可以做。你愿意不愿意,现在就要说一句。”   ”总要等我先把事情弄清楚。老潘,”刘德铭问:”你说帮 两个朋友的忙,怎么帮法?”   ”日本人一直要我想法子帮他们搞’皇协军’,现在总算 有个朋友有路子;这个朋友当然也想创一番事业,我出钱帮 他把那批人招过来,有了实力,自然就有花样好耍了。至于 你老兄,不是一直想走吗?,现在用这个名义可以把你的案底 销掉;到了安徽,你走你的路,没有人来管你。” 一听这话,恰符刘德铭的期望,立即答说:”老潘,你这 样子替我设想,我不能不领你的情。我去。你那个朋友呢?介 绍我先见见面,如何?”   ”当然。我这个朋友叫何森山,人在泰州;你代表我去一 趟,问问他的详细计划。”潘三省又说:”何森山有个人在这 里;我叫人替你去打一张通行证,到了镇江,自会带你到泰 州。”   ”好!”刘德铭毫不迟疑地点点头。 表面如此,心里却不无惴惴然,因为苏北的情形,相当 复杂。泰州是国军第四游击队总指挥李明扬的防区,此人字 师广,江苏萧县人,是李烈钧的部下,北伐后一度当过江苏 保安处长。他的这支游击队归鲁苏战区副总司令兼代江苏省 主席韩德勤指挥,但李、韩不和;加以新四军因为在江南存 身不住,渡江而北,盘踞在泰州东南一带。这样一个错综復 杂,你防我,我防他,彼此猜疑防范的地方,很容易引起误 会,而且唿援无门,不能不格外小心。 因此,刘德铭跟何森山所遣的使者见面时,首先要商量 的事,就是如何从镇江过江? 这个人叫朱英,年纪很轻,但说话很爽朗;刘德铭对他 的印象不坏,他说:”刘先生,你放心好了,从泰州往南,泰 兴、靖江,都是李总指挥的防区,是自己人。” 原来何森山跟李明扬有密切关系。刘德铭又问:”李总指 挥的防区跟新四军相连,想来有关系吧?” 朱英笑笑,”刘先生,”他意味深长地说:”你到了那里就 知道了。” 刘德铭会意了,李明扬跟新四军已有联络;不免暗暗为 韩德勤担心。 何森山跟李明扬是小同乡,也是徐州以南的萧县人。40 岁不到,显得很诚朴的样子;但说话时,眼珠闪烁不定,而 且无缘无故会朝后看,这在相法上名为”狼顾”。刘德铭心里 有数,自我告诫:”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据他说,徐州会战以后,有好些部队来不及西撤,又不 甘于投伪,在江苏、安徽、河南3省交界之处打游击,目前 有支持不住之势;他很想把这些人带回苏北来。 跟”皇军”配合作战的”皇协军”,怎说要带回苏北?刘 德铭惊讶在心;不动声色地问:”这批人有多少?”   ”4000有余,5000不到。”   ”枪呢?”   ”枪也有那么多。不过很杂,有汉阳造的,有渖阳造的; 还有’三八式’,是鬼子那里弄来的。”何森山又说:”还有30 多挺机关枪。” 刘德铭点点头;沉吟了一下问:”何先生,请你谈谈你的 计划。潘先生跟我说,他主要的是帮何先生创一番事业;经 济方面,只要力所能及,一定帮忙。” “我跟老潘是10年的老朋友,介绍过他好几笔买卖;他 想帮我,我也想帮他。” 何森山将刘德铭交过去的潘三省的信又看了看,其中有   ”德铭兄与弟交非泛泛,可托腹心”的话,便决定公开计划。 “我是这么在想,要把这批人带到苏北,先要让他们能公 开露面;可是又不能让他们受’维新政府’的管辖,所以最 好是跟日本人疏通,编为’皇协军’。现在汪政权要成立了, 他只管得苏浙皖三省;日本人为了帮他打基础,当然希望能 把这三省全部拿到。依我的判断,他们会在短期内会攻苏北; 这支’皇协军’当然要配合行动。到了那时候,’阵前起义’, 很容易地就可以把这批人拉过来了。” 刘德铭听得很仔细,每一个字都不放过;一听”阵前起 义”4字,心想,共产党喜欢说这句话;莫非这就是何森山的 狐狸尾巴?” 于是他故意问一句:”拉到那里?” “自然是李总指挥这里。” “那末,何先生,我很冒昧地请问:这个计划,李总指挥 知道不知道?” “当然知道。李总指挥对我说,如果潘三爷肯帮这个忙, 就是大功一件;他会密报军事委员会备案,将来洗刷他的身 分,就是很有用的一个证据。” “是的,是的。”刘德铭附和着说:”你们是老朋友,交情 厚了,所以才这样卫护他。”   ”船帮水,水帮船;促成这桩彼此有利的好事,还要请老 兄多多费心。”   ”言重,言重!说实话,我也很想追随何先生。”   ”那太好了。”何森山起身伸出手来,与刘德铭紧紧相握, 大声说道:”我们合作,我们合作。” 刚说完,倒又”狼顾”了;这次倒不是下意识的动作,确 是发觉他背后有人。 下人送来一封信,两份请帖;何森山先看请帖,随即递 了一份给刘德铭说:“你看,李总指挥已经知道阁下到了泰州, 专诚设宴为你接风。”   ”李总指挥太多礼了。”刘德铭踌躇着说:”初次谒见,似 乎不好空手上门。”   ”无所谓的。”何森山又说:“送点小礼物,意思意思好了。” 第8页 哪里有小礼物?刘德铭想了一下,决定将一个新买的打 火机,还有一瓶自用而未开封的补药”几怪帕勒托”,送给李 明扬,聊当贽见。 在八字桥一座前清盐官留下来的大宅,刘德铭见到了李 明扬,50来岁,留一把鬍子,穿一件芝麻布的夹袍;看上去 像小城中的塾师,不似能指挥上万部队的军人。 经过何森山的介绍,彼此客套一番;刘德铭将随带的小 礼物,双手捧上;何森山便代为致意,李明扬打开布包,立 即喜动颜色。   ”我也吃’几怪帕勒托’,正好吃完了,到上海去买,还 没有到,有刘先生这一瓶,就毫不担心了!多谢,真正多谢。”   ”总指挥太客气了。” 话是如此,刘德铭看得出来,李明扬不是假客气,他心 里在想,将一瓶补药,看得如此郑重;那里还会替国家卖命 打游击?   ”总指挥,”何森山说:”刘先生是潘三爷的全权代表,我 们不但谈得很好,而且刘先生还要跟我们合作。”   ”好极了!欢迎,欢迎。” 李明扬不善词令,有这么一个合作的好题目,尽有许多 话好谈;谁知刘德铭等他来发问,他却默然以对。宾主正都 感到尴尬时,听差来报:”快要请乩仙了。” 于是,李明扬站起身来说:”少陪、少陪。我等请过乩仙 就回来。” 刘德铭一时好奇,随即问道:”总指挥请的乩仙,不知是 哪一位尊神?”   ”关圣帝君。”   ”刘关张一家。”刘德铭说:”能不能容我参谒?”   ”这,”李明扬陪笑说道:”请刘先生坐一坐,我先请示乩 仙看。”   ”是,是!当然要请关公的示。” 于是李明扬洗手入净室,焚符请神;不久,形似丁字木 架的乩笔,在沙盘中缓缓移动;录事抄下来看,写的是:”吴 宫花草埋幽径,魏国山河半夕阳。只我蜀中,又见王启发皇, 当浮一大白。”   ”快!”李明扬说:”拿酒。” 于是乩坛执事,倒了一大杯酒上供;乩笔又判了:”午过 襄阳,访丞相于隆中,纵谈列国大势,颇多新解;诸弟子若 有所感,吾为汝等破之。”   ”弟子请示,”李明扬跪在蒲团上问道:”有个从上海来的 客,姓刘,想来参谒,不知道有没有妨碍,请帝君示下。”   ”汉家之后,何妨之有?” 这是准刘德铭进坛。于是有个獐头鼠目的中年人,走到 录事身旁说道:”小吴,我来。你去带刘先生。” 那小吴冷冷望了他一眼,丢下笔起身便走;何森山站在 门口,一见他便问:”乩笔怎么说?”   ”那位就是刘先生?”小吴不答他的话,只指着刘德铭问。   ”是啊。”   ”刘先生,”小误说道:”关公说你是’汉家之后’,请进 去吧,别辜负了关公的期勉。”刘德铭一楞,看这小吴,年纪 不过二十三四,何以如此老气横秋,初见面的生客,竟开了 教训,岂非怪事? 因为有些生气,就不理他;何森山上来扯了他一把,低 声说道:”我陪你进去。关公很威严;你如果有话问,措词要 检点。”   ”我知道。” 进了乩坛行了礼,抬头一看,有个乩手是熟人——南京 夫子庙摆测字摊的”小纯阳”;不知道他怎么会在这里当乩手? 不过此时当然不便招唿;而且看”小纯阳”面无表情,浑如 陌路,也警觉到不宜招唿。 这时李明扬开口了,”刘先生,”他说:”刚才关圣帝君又 吩咐下来,准刘先生问3个问题,问完了,请刘先生在外面 休息。”   ”是了。”刘德铭想了一下,庄容垂手,朝上问道:”弟子 想出去活动活动,不知哪个方向相宜?” 乩笔飞动;獐头鼠目的录事看着写道:“宜南宜北宜东西; 执定初衷总不迷。” 刘德铭想了想又说:”弟子是从内地到上海来的;帝君的 意思似乎是,弟子还是留在上海为妙?” 这一次判的是两句唐诗:”’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 缥缈间。’”   ”那就是说,上海亦好比海市蜃楼,是靠不住的?”   ”然也!”   ”那末,那里比较靠得住呢?” 乩笔不动,亦就是不答;刘德铭这才想起自己问了3句 话,便算作3个问题。关壮穆令出如山;自己知趣吧。 等他一退了出去,李明扬立即跪在蒲团上祝告:”帝君跟 诸葛丞相谈了当前大势,成败之数,一定洞若观火;能不能 明示弟子?”   ”成败之数,早已前知;无奈天机不可泄漏,无从为汝等 告也。”   ”那末,弟子今后立身处世,应该如何趋吉避凶,请帝君 指点迷津。”   ”也罢!且赋诗相示。”乩笔忽停,久久不动,似乎关壮 穆正在构思;及至一动,运笔如飞,那个獐头鼠目的汉子,笔 下倒也不弱,居然能跟得上,须臾录罢,亲自捧了去给李明 扬看。 “是两首七绝。” 李明扬接到手里,看写的是: 白日西驰瞬復东,将军草上枉英雄。汉家左袒千秋业,大 地横飞草上风。 折尽南枝向北枝,一江春水再来时。难封李广扬名处,马 耳东风说与知。 一面看,一面默念;念到”难封李广扬名处”,由于有   ”李明扬”三个字的声音在内;他的别号又叫”师广”,自然 而然想到,这是说到自己身上来了。 “这最后两句,怎么讲?” 獐头鼠目的汉子,将那两句诗吟哦了数遍,开口答道: “好像是说,李广不侯,总有个缘故;要请教一个人才知道。” “这个人是什么人呢?” “一时还不知道。要从’马耳东风’4个字中去参详。” ”’马耳东风”马耳东风’。”李明扬喃喃地念着;突然 之间停住,面露微笑,”我知道了。” 接受了李明扬的欢宴,又由何森山陪着去逛”暗门子”。 有个私娼叫大金子,长得跟慧君很像;刘德铭一时动兴,带 了回旅馆,正当宽衣解带时,有人来叩门;想不到的一个不 速之客:小纯阳。 “原来是你!”刘德铭开大了门,”请进,请进!” 身上只剩下猩红肚兜的大金子,赶紧躲入帐子;小纯阳 便说:”我不进来了。” “怕什么!在南京我们一房间唱’对台戏’都唱过;进来, 进来!许久不见,好好谈谈。” “我也想跟你好好谈谈。”小纯阳歪一歪嘴:”法不传六 耳。” 原来是有不能为第三者听见的话说。刘德铭想了一下说: “你先进来。” 小纯阳进门,刘德铭出门,到堂口找茶房,另外开了一 个房间,作为与小纯阳密谈之处。 第9页 “刘将军,你是怎么来的?” “这,”刘德铭答说:”你不必问了。” “你不告诉我,我也知道。”小纯阳问:”你跟何森山的事 谈好了没有?” 既然他知道,刘德铭亦就不必瞒他,”我等他做计划。”他 说:”事情大概可以成功。” “成功了以后怎么样呢?” 刘德铭又需要考虑了。因为小纯阳在南京虽是嫖赌相偕, 银钱不分的朋友;但在这个极其复杂的政治环境中,他在没 有了解小纯阳何以在此的原故之前,自然不能随便吐露真言。 见此光景,小纯阳换了个话题,”你看!”他问:”那个小 吴怎么样?” “这个傢伙,好没有道理!”刘德铭又好气,又好笑地将 小吴”教训”他的话讲了一遍。 “我知道;他告诉我了。”小纯阳说:”他人是不坏的。” “这话我也承认。至少比那个录乩的’瘪三’要高明。” 小纯阳深深点头,脸上不是起先那样一本正经,仿佛戒 备甚严的神情了。   ”小纯阳,”刘德铭问道:”我倒问你,你怎么会开码头开 到这里?”   ”说来话长,在夫子庙闯了个祸,站不住脚了;有个朋友 知道我会扶乩,就说李明扬很好这一套,介绍我到这里。你 看!” 小纯阳掏出一张名片,上面印的衔名是”国军第四游击 队总指挥部上校秘书白子丹”。刘德铭便问:”这是谁?”   ”不才区区!”小纯阳指着自己的鼻子说。   ”咦!我记得你本姓吕,所以才叫’小纯阳’,怎么改了 姓了呢?”   ”既然是避祸开码头,自然要移名改姓。一时想不起改什 么名字好;我那个朋友说:吕纯阳三戏白牡丹;你改掉中间 一个字,不是现成的名字?我想想也不错,就改了叫白子丹。” 刘德铭大笑;笑停了正色问道:”你到底要问我什么话, 请你老实说。”   ”我不是有话要问你,是有话要告诉你。我想,你跟他们 淌浑水,总有个道理在内;老朋友了,我不能不关心。”   ”谢谢!”刘德铭答说:”你的话不错,我淌浑水,自有道 理在内。我老实告诉你吧,我也是想开码头,总要有个脱身 之计。你懂了吧?”   ”当然懂。”小纯阳说:”不过,我劝你不必这么做;做了, 你是帮新四军的忙!” 刘德铭一惊,”怎么会呢?”他将信将疑地问:”莫非何森 山跟新四军有勾结?” “何森山不在他们眼里;他们要勾结的是十八子。”小纯 阳又说:”扶乩就是花样,投其所好;让他们迷住了。” “扶乩有花样,我也看得出来。录乩的那’瘪三’一看就 不是好东西。” “对!”小纯阳翘着拇指说:”我就佩服你眼光厉害。那个 傢伙叫韩绍平,一肚子的鬼。小吴最看他不得,常常要跟他 捣蛋。” 接着,他细谈韩绍平在乩坛调虎离山的情形;刘德铭不 必他解释就明白了。 “说四川’王启发扬’,明明是指政府迁到重庆,原来他 是心向中央的。” “是啊!韩绍平一看苗头不对,所以拿他弄走,自己来。 这种情形,平常也有;不过今天他玩的鬼花样,毒辣得很。我 今天来,第一、要拆穿他们的花样;第二,我不能再干了,你 能不能帮我弄条出路?” “第二点不成问题,上海现在真正是遍地黄金,只要你肯 去捡。”刘德铭拍拍胸脯,“小事一段,包在我身上:你现在 把他们的花样告诉我。” 花样就是李明扬专信扶乩,”请碟仙”、圆光这一套,借 神道:”设教”。泰州在前清号称”小扬州”,清客型的帮闲文 人很多;他们装神弄鬼,这天关公的两首诗,就是预先安排 好了的。 小纯阳借了刘德铭的自来水笔,将那两首诗录了下来说:   ”你倒看看,里面有点什么’玄机’?” 刘德铭也是首先注意到了”难封李广扬名处”这一句,便 即问道:”’马耳东风’指谁?” “你想呢!”小纯阳说:”是拆字格。” 这一点破就容易看出来了,”耳东陈”。他问:”陈,又是 指什么人呢?” “陈毅。” “喔,是他。他现在是新四军第一支队司令?” “不错。” “这是说,李明扬如果要扬名,要听陈毅的话。”刘德铭 问道:”他这个名怎么扬法呢?” “撵走韩德勤,他来当主席,不就扬名了吗?” “好傢伙!”刘德铭吸口冷气,”看起来自己人要打自己人 了。” “此所以我不能再干,非走不可。” “要走容易,我跟何森山说一声,把你带走。”刘德铭急 于要知道谜底,”你把这两首诗里的花样,揭开来我看看。” “一说就明白。白日是太阳,鬼子的国旗——。” 真的,一点明了,朝这条路子去想,不难索解。”白日西 驰瞬復东”,是说日军西向侵华,很快地会失败东归。”将军 草上”隐一”蒋”字,指蒋委员长;打败日本,自然成了千 古独一的民族英雄。但照共产党的想法,也是他们的做法,   ”汉家”的”千秋”大”业”,要让他们”左”派,所以说是 “枉英雄”。至于”大地横飞草上风”,可想而知,大地之草扣 一”毛”字,若是西风横飞,则草皆东偃,明明指的毛泽东。 “照你这么说,十八子迟早会把部队拉到’马耳东风’那 面去。”刘德铭问:”是不是这样?”   ”那倒也不见得。不过,你现在做的这件事;绝不会是好 事!” 刘德铭楞住了。左思右想,委决不下;便即问说:”这个 机会,对我来说很重要。你倒替我参谋参谋,看看有没有两 全之计?”   ”不必谈什么’两全’;只管自己好了。”   ”对,我也只好管我自己了。”刘德铭说:”何森山是潘三 省的朋友;我回去跟他说实话,这个朋友不值得交。我来这 一趟,对他就算有了交代。”   ”你跟潘三省是老朋友,我知道;交情到底怎么样?”小 纯阳问说:”他有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你为什么问这话?”   ”因为你要脱身,就要做件对不其他的事。”   ”那不行!我跟他赌过咒,决不做半吊子。”接着,他将 潘三省如何保释他的经过,约略说与小纯阳得知。   ”半吊子也有好几种,一种是人家求你,你做了半吊子; 一种是你求人家,结果过河拆桥,或者知恩不报,做了半吊 子。前面一种当然不能做;后面一种,你不过名声难听而已。” 第10页 刘德铭点点头笑道:”小纯阳,想不到你还有这番道理讲 出来;前几年倒小看你了。” 小纯阳付之一笑;沉吟了一会问道:“如果你做了半吊子; 潘三省’顶’得住,’顶’不住?” 这是说,刘德铭如果私底下熘掉,日本宪兵跟潘三省要 人,会不会替他惹祸?刘德铭想了想答说:”麻烦总是有的。”   ”倘或只是麻烦,那就不管它了,让潘三省去’顶’。”你 如果下得了这个决心,我们再商量办法。”   ”这话,我今天没有法子答覆你,等我考虑考虑。”刘德 铭问:”明天我们怎么见面?”   ”到该见面的时候,自会见面。” 刘德铭答了,半真半假地问一句:”你在捣什么鬼?” 于是,小纯阳将他的想法告诉了刘德铭,他决定向李明 扬明说,他跟刘德铭是在南京的老友;在乩坛中相遇时,道 规森严,不便招唿。这样,不必他有所表示,李明扬就会在 刘德铭来访时,通知他来一叙旧谊。既然能公开交往了,以 后有什么事,随时商量,一切好办。 第二天,李明扬又邀刘德铭吃晚饭;将”白秘书”找了 来作陪。两人都是做作的好手,筵前乍惊还喜,殷殷叙旧;从 这天气,他就成了代表李明扬与何森山招待刘德铭的专员。 何森山的计划写成了,带到上海,如何说法,要有个使 者往返联络——小纯阳顺理成章地取得了这个差使。 小纯阳跟着刘德铭到了上海,一路长谈,了解了他的情 况;替他出了许多主意,有的不错,有的却不免有些”馊”味。 但”馊主意”也有用;刘德铭觉得这就像胡适之所说的”尝 试”,至少可以证明此路不通,不必再去多花脑筋。 能够走通的路子,比较起来还是过江招抚这一着。回头 来重提此事;小纯阳说:”你来个假招抚好了。” 刘德铭捻着小鬍子沉思久久,突然跳了起来,”一字之 师!”他笑容满面地说:”我想通了;从这个假招抚的假字上 想出来的。” 于是向潘三省復命时,他改变了原意,不说何森山这个 朋友不值得交;而且将他的原计划也拿了给潘三省看,计划 是想招3000人,编成一个师,何森山当师长;刘德铭为副。 招抚的费用,估计需要15万银元。   ”15万倒不成问题。”潘三省说:“事情你看怎么样?何森 山我也好几年不来往了;此人很活动,不知道他做事靠得住, 靠不住?”   ”靠得住。”刘德铭说:”不过,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 抛一片心。我想,你先拨一批款子,我跟他在南京会齐,过 江去看情形;接头好了,真有那么多人,你再把款子全数汇 过来。这样比较稳当。”   ”先拨多少呢?”   ”拨个两三万。”   ”先拨3万好了。”潘三省做事很漂亮,”一切你去筹备。 你说,要我做什么事?” 这是刘德铭早就想好的,不慌不忙地数着手指说道:”第 一、这件事不能让丁默更知道。日本人那里倒不妨说一声 ——。”   ”当然要跟日本人说的;不然你’皇协军’的番号从哪里 来?”   ”对!不过,你话不要说得太切实;万一不如理想,还有 个退步。”   ”我知道。第二呢?”   ”第二,要替我弄张’良民证’。” 原来在沦陷区的中国人,都须取得一张”良民证”;无此 身分证明,随时都会出问题,更不必谈行动自由。刘德铭被 保释后,因为限制在上海居住,无需此证;现在要去南京,情 形当然不同了。 “这有点麻烦。”潘三省沉吟了一下说:”好吧!没有这东 西,不能办事;我跟日本宪兵去说。” “第三,”刘德铭又说:”我想跟你要个人。” “你要那个?” “小毛。” “他除了会开汽车,没有啥用处。” “管管钱,办办庶务总会吧。”刘德铭说:”我跟何森山说 好的,将来参谋长他派;副官长我派,我想挑小毛。” 司机当副官长,说来有点滑稽;不过”英雄不论出身 低”,亦未尝不可。潘三省又想,在刘德铭身边,有个人做自 己的耳目,倒也不错;当即答说:”你要挑他,我也高兴。你 自己跟他去说好了。” 这小毛姓杨,30来岁,人很能干;听刘德铭说要请他当 师部副官长,口头称谢,心里却以为在”吃豆腐”,事后去见 潘三省请示。 “是啊!刘将军要挑你;跟我说过的。你愿意不愿意呢?” 证实了有其事,如何不愿?他笑嘻嘻地答说:”潘先生知 道的,我不是不识好歹的人。” 潘三省点点头,从抽斗中取出崭新的两叠钞票,”这两千 块钱,我额外送你的;工钱你自己到帐房里去算。”他说:   ”从明天起,你不要来了;改个名字,’皮子’弄挺括些,副 官长要像个副官长的样子!”   ”晓得,晓得。”   ”还有,”潘三省放低了声音关照,”你知道的,刘将军是 我从76号保出来的;如果出什么纰漏,我面子上不好看。这 一点,你要替我当心。你懂不懂我的话?”   ”懂。” 于是,杨小毛就此”荣任”副官长。刘德铭替他改了个 很女性化的名字:杨雪瑶。3万银圆已经拨到;刘德铭交给杨 雪瑶保管。当然,另外租了房子作办事处;小纯阳也住在一 起,刘德铭为他介绍时,说是”白秘书。” 何森山那里当然要稳住;这方面刘德铭很花了些心血,要 提出问题,还要提出看法,让”白秘书”去亲自接头。看上 去非常认真。要这样,何森山才不会直接跟潘三省去联络—— 如果何、潘直接有所联络,刘德铭的什么”参谋长他派,副 官长我派”的假话现形,西洋镜就全部拆穿了。 此外还有件事要办,就是秘密跟妻子做了假离婚的手续; 留下一笔安家费,就可以准备动身了。 艾丽丝是位小姐,剪短了的灰色的头髮,烫出柔和的波 浪形;皮肤很白,鼻子也不高,架一副金丝眼镜,文静而诚 恳,一见就予人以可信赖的感觉。刘德铭决定率直地提出要 求。 她的父母一结了婚,就从美国的东部,到了中国的北部, 先在保定,一面行医、一面传教。戊戌政变的那一年,由保 定转到太原;第3年发生义和团之乱,山西巡抚毓贤下令屠 杀”洋鬼子”与”二毛子”。艾丽丝的父母双双不免;8岁的 艾丽丝却为一位老太太冒死相救。因此,她的父母虽在中国 被杀;她却仍对中国保有一份诚挚的感情。 辛丑议和之后,艾丽丝从太原被接到北京;由她的一个 在王府井大街开洋行的叔叔抚养,到得17岁回美国念大学。 毕业典礼的第3天,復又买舟东来;又想嫁美国人、又想嫁 中国人,举棋不定,蹉跎了佳期。望五之年,犹似30许人; 仍具有述人的风姿。   ”刘先生”,她说得一口带山西音的京腔,”你是庄秘书的 好朋友,有他的介绍信,我一定尽力帮你的忙。”   ”谢谢你,艾丽丝小姐。”刘德铭问道:”信里面,对我的 身分,有没有说明?”   “刘先生,请你自己看好了。” 第11页 是英文信;重庆美国大使馆秘书庄莱德写的。刘德铭不 识英文,却不便明告;只好试探了。   ”似乎说得不大清楚?”   ”在我看,已经很清楚了。说刘先生是国民政府的情报人 员。”艾丽丝扶一扶眼镜脚,又问一句:”刘先生是吗?”   ”是的。”刘德铭将信交了回去。   ”那末,是不是有信要我转给庄秘书?明天就有一个外交 邮袋送到重庆。”   ”不是送信。”刘德铭指着自己的鼻子说:”送我这个人。”   ”喔,”艾丽丝问说:”到哪里?”   ”香港。”   ”你自己不能买船票?”   ”如果自己能买,就不必麻烦艾丽丝小姐了。不但不能买 船票,而且在船上不能露面;不但不能在船上露面,就是上 船,也要秘密。”   ”我明白了。不过,刘先生,我这会没有法子答应你;我 得跟我们的海军副武官商量。”   ”是的。”刘德铭问:”我什么时候来听消息?”   ”这也没有办法答覆你。请你告诉我,你常去哪些地方。” 这话很难回答;因为他自己都还不知道常去那些地方。思 索了一会,说了两个地方,一个是百乐门舞厅;一个是秋园。   ”都在沪西!”艾丽丝说:”我会想法子跟你联络。”   ”好!重重拜託。如果安排我上船,希望能够给我比较充 裕的时间。”   ”你希望多少日子?”   ”半个月左右。”   ”好的!刘先生你放心好了。我想不会有问题。” 从这天气,刘德铭就常到百乐门跟秋园。如果是在百乐 门跳茶舞,就到秋园去吃晚饭;白天在秋园,不管多晚,只 要百乐门尚未打烊,就一定要去报个到。 当然开纳路还是常要去的,有天潘三省问他:”德铭,听 说你最近舞兴大发。”他又补了一句:”我记得你以前不大喜 欢跳舞的。”   ”我的兴趣常常在变的。”刘德铭很机警地说:”老潘,圣 诞节快到了,你来办它一场舞会好不好?”   ”好啊!我叫张善琨多喊几个明星来。不过,好的乐队弄 不到,就没意思了。”   ”不要紧,有个菲律宾的’洋琴鬼’劳伦斯,我在夫子庙 就熟的;刚到上海,合同还没有敲定。我叫他去拉几个好手 来,临时’敲’一场。”   ”好吧!你有兴致你去搞。要弄得像样。” 就这样兜揽了一件闲事,不过是有作用的;刘德铭知道, 他的行踪有杨雪瑶在那里打”小报告”,潘三省可能已经动疑 了。如今正好调虎离山,派杨雪瑶去办舞会,差东遣西,一 方面使他无法注意自己的行踪;另一方面也让他弄点小小的 好处,塞塞他的嘴。 谁知一说其事,杨雪瑶面有难色:”潘先生说过,教我少 到开纳路。”他说:”我去了,潘先生会不高兴。”   ”教你少去,不是不去。没有关系,我跟潘先生说一声就 是了。”刘德铭说:”我们一起走,我去找洋琴鬼;你到霞飞 路酒吧间去订酒,订小点心。价钱随他开,东西要好。”   ”价钱随他开”5字,一钻入耳中,杨雪瑶的神色立刻不 同了,”有多少人?”他问。   ”起码上百。”   ”那,小点心订80份就够了。酒用多少,算多少;实报 实销。”杨雪瑶又说:”好酒自备,不必用他们的;省得敲竹 槓。”   ”对!你去办好!”刘德铭又多了一句:”潘先生交代,不 必怕花钱,东西要好。” 在吕班路的一家公寓中,刘德铭找到了劳伦斯。这是他 们第二次见面;刘德铭的英语跟劳伦斯的上海话,都是”洋 泾滨”,两下一凑,居然毫无隔阂。 第一次匆匆见面,这一次才能深谈。劳伦斯是带得有西 班牙血统的菲律宾人,在”洋琴鬼”中算美男子;他擅长 “萨克斯风”,所以一回到上海,夜总会、大舞厅的乐队,争 相罗致。但他志不在此,想自己办一个”劳伦斯大乐队”。钱 不成问题,仙乐斯,大沪两舞厅,各有一名私蓄极丰的红牌 舞女,愿意无条件帮他的忙;成问题的是人,圣诞、元旦,接 着是阴历年,正是一年生意最好的时候,想到乐队中去挖好 手,难如登天。 “再难你也要想办法!好在只有圣诞节一天。临时帮忙, 你每个乐队找一个,就凑成功了。当然;一定要第一流的。” 刘德铭又说:”劳伦斯,你两年多没有到上海,恐怕行情都不 大明白了,现在的潘三省,不是从前坐汽车跑头寸的辰光了; 你晓得现在谁跟他住在一起?” “谁?” “黑猫的王吉。”刘德铭说:”你在黑猫敲过,总认识吧?” “很熟,很熟。”劳伦斯讶然问道:”他不是跟了王晓籁了 吗?” “不错!从前是王王吉;现在是潘王吉。你这一趟帮忙帮 得潘先生有面子;我再跟王吉替你说说话,你这个’劳伦斯 大乐队’,一炮就会红!” 劳伦斯听了自然动心,盘算了好一会说:”小提琴、大提 琴、小喇叭、手鼓、大鼓、加上我自己只有6个;还少一个 钢琴手,总可以找得到。不过,刘先生,有一种情况,我要 跟你先说明白;我找的人之中,有3个是德国人。潘先生能 不能保障他们的安全?” 原来欧战爆发以后,希特勒被同声谴责为侵略者,以致 德国人亦被仇视;除了东欧以外,英、法两国亦已正式对德 宣战。在上海的德国侨民,颇为孤立;在公共场所,常常会 受欺侮,所以劳伦斯需要保证。   ”没问题!”刘德铭说:”那天如果有外宾,亦无非日本人。 日本跟德国在一条阵线上;不必潘先生保证,亦不要紧。” 说定了这件事,刘德铭对办舞会就几乎可以不必管了,因 为外有杨雪瑶;内有内行的女主人——出身黑猫舞厅的王吉。 他插手反变得多事了。 因此,他仍旧每天秋园、百乐门两头跑。这天在秋园赌 到夜里,预备转到百乐门;拿筹码去兑现时,窗内递出一叠 钞票;同时递过来一句话:”刘先生,钞票请你回家再点。” 刘德铭抬头一看,窗内那人,眼观鼻、鼻观心地装得像 根本没有说过这句话一样。刘德铭会意了,当着他的面,将 一叠钞票很慎重地藏入西服夹袋;表示是照他的意思在做。 当然,他不必也不肯回家再检点,进入洗手间,坐在抽 水马桶上,取出那叠钞票,找到一张小小的纸片,使他怏怏 的是,纸上打着两行英文,不知道说些什么? 细看之下,猜出了一个大概,因为上面写的年、月、日、 时除了月份以外,都用阿拉伯字;可以确信是1940年某月2 日下午3时。有这一点不完整的了解,已使得他大为兴奋;定 定神想起,身上带着袖珍日记本,上有中英文对照的日期,取 出来一查,知道夹杂在日期中的那个英文字”jan”是正月。他 想,对方是告诉他,在1940年正月2日下午3时,他需要采 取某一个行动。 第12页 是什么行动呢?他从他认识的”club”这个英文词上,猜 想是要他在指定的时间,到达某一俱乐部。 小纯阳不知道懂英文不懂?他这样转着念头,毫不迟疑 地直奔”摇摊”的那个台子,果然找到了小纯阳;拉一拉他 的衣服。 小纯阳回头一看,悄悄问道:”有事?”   ”你下注了没有?”   ”下了。”   ”我等你。开了这一宝再走。” 开出来是”二”,小纯阳朝地上吐了口唾沫,一面走、一 面骂:”’放鹞子’撇’白虎’,偏偏?开’白虎’。晦气!”   ”你不要赌了。”刘德铭说:”你是想做生意,还是谋个差 使,应该赶快作一个决定。不然,我就没有办法帮你的忙了。”   ”怎么?你快要走了吗?”   ”我看。差不多了,回去吧。” 坐上赌场所派的汽车,小纯阳要有话说,刘德铭推一推 他的身子,示意禁声。到得办事处,只有一个工友,刘德铭 派他去买两瓶泸州大麯。这种酒只有先施公司后面一家川东 商店有得卖,办事处是在小沙渡路,此去虽不远也不近,来 去总得一个小时,他们尽有工夫来研究那张英文字条了。   ”你懂不懂英文?”   ”懂一点。”小纯阳问:”怎么回事?”   ”你看!” 小纯阳看了看答说:”只有两句话:1940年,今年1939; 就是阳历明年正月2号下午3点,叫你到一家’乡下总会’, 自有人跟你联络。”   ”乡下总会?”刘德铭大为困惑,”从没有听说过这个地 方。”   ”不错!countryclub  “ 刘德铭想了一下,很伤脑筋地说:”这还不好随便问人。”   ”怎么呢?” 刘德铭有美国领事馆这条路,是连小纯阳都瞒着的;不 过出走之事,他完全清楚,所以告诉他说:”有人替我安排离 开上海;这张条子就是告诉我那天到那里去报到。”   ”为什么用英文呢?是不是外国人。”   ”是的。”刘德铭说:”今天12月20,到下个月2号,只 有13天的工夫,你怎么样,决定了主意,我好替你去办。”   ”我不想升官,也不想发财,只想吃吃喝喝,过两天写意 日子。所谓’苟全性命于乱世’,于愿足矣。”   ”你这傢伙!”刘德铭笑着说:”苟全性命于乱世’,还要 吃吃喝喝,过两天写意日子。”说到这里,他突然想到,脱口 而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秋园是老潘的大股东,我跟他 说一声,你到秋园去挂个名,你看好不好?”   “怎么不好?好极!”   ”那就走。我正要到开纳路去,当面替你介绍。” 到得开纳路10号,大厅上已用灯饰彩纸,布置得花团锦 簇;潘王吉正指挥听差在装饰一棵高可2丈的圣诞树,刘德 铭笑嘻嘻地喊一声:”吉姊!” 潘王吉转过身来,小纯阳陡觉眼前一亮,潘王吉艷光四 射,穿一件窄袖黑丝绒旗袍;领口钮下,佩一枚大小几十粒 钻石镶成的胸花,映着闪烁不定的五色灯光,真有霞光万道, 瑞气千条之概。小纯阳为之目眩神迷。 “德铭,侬倒好!啥格人面啊勿见哉?”潘王吉说的是苏 州口音的上海话,格外软糯动听;她含笑又问:”格位是?” 刘德铭先为小纯阳引见:”这是潘太太。” “潘太太!”小纯阳很恭敬地喊一声,鞠了一个15度的躬。 “贵姓。” “敝姓吕;双口吕。” “他是正正式式吕洞宾的子孙。”刘德铭以一本正经的神 态开玩笑,”’小煳涂’的师叔。” 这一说,潘王吉大感兴趣,”格是有大来头格唎e。”她问: “吕先生勒啥场化设砚?” 小纯阳听她居然能道:”设砚”二字;知道她肚子里有点 墨水,不敢掉以轻心,老实答道:”我本来在苏北;这一次是 跟德铭兄一起来的。” 一听这话,潘王吉便转过脸去说:”德铭,格末我要派侬 格勿是哉,侬那哼早勿带吕先生来白相?” “今天也不晚。”刘德铭说:”老吕测字是本行;看相也是 铁口。你要不要请他看一看?” 这正是投其所好。原来潘王吉是500年一见的尤物;可 惜有个缺陷,脸的下半部滚圆一团。相法上男论天庭,女论 地角;潘王吉的地角竟不知在何处?这一点她自己也知道,却 总以为并无妨碍;因而一直喜欢看相,目的就是不断地求证, 想证明她的想法不错。 于是潘王吉将小纯阳延入她专用的小客厅;里面有一桌 麻将在打;刘德铭走过去跟4个珠光宝气的女客周旋了一阵, 再走回来时,小纯阳已稳坐皮沙发,在替潘王吉看相了。 他自然有他的一套”江湖诀”;对于潘王吉的身世,本亦 约略有所知,这天见面,听她的谈吐,便知并非庸脂俗粉,一 味趋奉,并不足以见重。所以他一开口便说”可惜”;说她地 角部位如能与天庭相配,便是大贵之相。 刘德铭在一旁帮腔,故意问说:”怎么个贵法?”   ”母仪天下。”小纯阳将这4个字,说得斩钉截铁一般。 潘王吉又惊又喜,那双眼睛越发亮得能钩魂摄魄;”耐阿 是说,有皇帝格辰光,我要做——?”她故意不问完全。   ”做皇后。”小纯阳紧接着说:”就以现在来说,起码也是 一位部长夫人。”   ”这倒是实话。”刘德铭復又帮腔,”老潘要做部长,还不 容易?”   ”我倒啊要想做啥个部长夫人。”潘王吉又问:”吕先生, 请侬看看,我格两年阿有啥风险?”   ”有风险亦不过破财。潘太太天生走帮夫运的相。30年之 内,声名俱泰;30年之后,可以享儿子的福了。” 说到她最关心的一件事,潘王吉急急地又问:”吕先生, 侬看我有几个儿子?”   ”这要看八字。照相上看,大概两个。”   ”两个?”失望的声音,显然嫌少。   ”儿子好,”刘德铭插嘴,”一个就够了。” 潘王吉点点头,不以为憾了。就这时候,牌桌上有人在 喊:”刘将军,请你来替我打两牌!” 刘德铭替下来的那妇人;潘王吉为小纯阳介绍,称她 “吴太太”,她也是想看看相。小纯阳对她一无所知;看她二 十五六岁,容貌自然不及女主人,但至少也是中人之姿,颧 骨稍高,一双吊梢眼,就相论相,自然是刚强能干一路的女 人。又看她脂粉不施,却戴一绿豆般大的钻戒;心中一动,莫 非是个”白相人嫂嫂”? “吕先生,”吴太太说道:”君子问祸不问福,请你直言谈 相。” 第13页 开出口来,毫无婆婆妈妈的味道;小纯阳越发觉得自己 的猜测不错。因此,他的胆也大了,说她跟潘王吉的相不同, 是自己可以做一番事业的巾帼英雄;做事有决断,”落门落 槛”,赢得大家心服,不过要慎防捲入感情纠纷。 小纯阳一面说,一面注意她跟潘王吉的表情,两人不时 交换眼色,尽皆自许。小纯阳知道自己的这几句话,说得非 常中肯。他很见机,得好便收,不肯多说;吴太太再问时,他 说要细看八字才知道。 “吉姊,”吴太太用上海话问道:”那哼谢谢吕先生。” “不必,不必!”小纯阳急忙摇手。 “看相算命,没有白送的。”吴太太说:”不然说好不算, 说坏灵得很。” “蛮准,”潘王吉又对吴太太说:”那哼谢法,等息我搭德 铭来商量。侬打侬个牌去。” 吴去刘来;潘王吉将他引到一边悄悄说知其事;刘德铭 便将小纯阳想进秋园的话告诉了她。   ”格是小事体,我啊好作主格。”潘王吉又说:”吕先生看 个相邪气准;别人家要谢伊,伊落得好好教摸两钿,勿必客 气。德铭侬看送伊几化?”   ”随便。你们拿得出,他当然收得进。” 潘王吉点点头,走到牌桌边,在吴太太面前取了个粉红 色的筹码,又叫一个小姐:”阿香,拿5000洋钿来。” 等取了簇新的5000元钞票来,潘王吉连那枚筹码一起交 了给刘德铭,自然有一番话交代。   ”看相算命,勿作兴揩油格。喏,格是我格;格是吴太太 格。德铭,侬搭吕先生出去调一调。”   ”好!”刘德铭看了小纯阳一眼。   ”却之不恭,受之有愧。”小纯阳颔首为礼:”谢谢。”   ”应该、应该。”潘王吉又说:”三省搭盛老三一淘,去看 日本来格一个啥个大将去哉;侬陪吕先生白相相,吃仔夜饭 去。”   ”晓得、晓得。用不着你费心。” 两个告辞而出,小纯阳埋怨刘德铭说:”你开玩笑,也要 有个分寸;怎么说我是’小煳涂’的师叔?’小煳涂’得罪的 人不少,这几天有人在找他的麻烦,疏远还来不及,无缘无 故套什么关系?”   ”怎么?”刘德铭问:”’小煳涂’闯了什么祸?”   ”我们这一行,还不是祸从口出。” 原来”小煳涂”是上海测字的名家,一字入目,脱口分 解;要言不烦,两三句话,往往奇验,因而门庭如市。测字 要预先挂号。不久以前,有个维新政府的中级官员去问休咎; 拈的是个”炭”字。”小煳涂”不暇思索地道了八个字:”冰 ‘山’一倒,一败如’灰’。”那人神色沮丧而去;急流通退, 另谋出路。但他的那座靠山,被人到处传说,是座”冰山”; 大大地妨碍了此人的”前程”,追源论始,老羞成怒,预备不 利于”小煳涂”。 “这也没有什么!’小煳涂’如果出事,正好你’小纯 阳’出头。闲话少说,这个筹码,也是5000;你是兑现呢;还 是到里面去玩玩?” 小纯阳梦想不到,看了两个相,就有上万的进帐!刘德 铭说,上海遍地黄金,只要会得捡,这话不假,他决定再去 多捡些,便即答说:”我去赌摊。” “不要撇’白虎’了!”刘德铭又开玩笑:”今天你’白虎 星君’照命。” “啊!”小纯阳突然想起,”那吴太太是谁?” “吴四宝的老婆。” “原来是她!怪不得。”小纯阳问:”你呢?要不要陪我玩 玩?” “不!我要去看劳伦斯。” “劳伦斯,”刘德铭问道:”我问你个地方,’乡下总会’在 哪里?” 劳伦斯楞住了;然后摇摇头,用英语答了句”i don’ t know。” 刘德铭明白了,”乡下总会”这个中文名词;如果他知道, 自己当然也知道。得告诉他英文,原名才是。 于是他用生硬而且结结巴巴的英语说道:”country  club。” “oh,country club。”劳伦斯用中国话回答:”你们中国人 叫它’花旗总会’。” “原来就是花旗总会!”刘德铭真是又惊又喜了。 “你问它做什么?” “有人要我到那里去玩。我随便问问。”刘德铭顾而言他, “你的乐队怎么样了?” “很顺利!”劳伦斯说,”潘先生人很好。谢谢你,替我介 绍。” 3殊途同归 美国外交官,协助中国情报人员脱出重重樊笼的传奇性经过。 前一天晚上,装了一肚子的本帮馆子的”糟钵头”、”秃 肺”;围炉话别时,来了两支海宁洋行的”紫雪糕”,五脏庙 就此作怪,一夜起来了十几遍,不但刘德铭本人萎顿不堪,连 杨雪瑶亦因睡不安稳,精神大打折扣。   ”副司令,”他说:”你这样拉肚子,路上怎么办?我看过 两天走吧?”   ”那怎么行?好不容易从日本人那里弄来一个’头等包 房’;今天不走,以后再要就麻烦了。”   ”那末,先请个医生来看看?”   ”怕时间来不及。”刘德铭说:”你跟白秘书先押了东西上 车;我到医生那里去打一针,配几包药,随后就来。”说完, 急急又奔往洗手间。 这时小纯阳已经遛过鸟,提着他的两笼画眉回来了;听 杨雪瑶说知经过,随即打电话给搬场公司,派车来运行李。电 话中特别声明,要来4个小工,因为有两只樟木箱中,装了 一万”袁大头”,重有四五百斤,非4个人抬不动。 车到北站,先找副站长;再找站长山本。由于日本宪兵 队事先有公事;潘三省又派人跟山本打了招唿,所以特别优 待,开了栅门,准卡车直接驶入月台,将两只樟木箱,抬入 唯一的一节头等包房,其余行李,照一般的规矩交运。 安排已妥,小纯阳与杨雪瑶在包房中休息等候;到得开 车前20分钟,刘德铭赶到了。这天不太冷,而他头戴”三块 瓦”的貂皮帽;身披水獭领的狐皮大氅,右手”司的克”,左 手大片包,满头大汗地进了包房,一面卸大氅,一面问说:   ”洗手间的门开了没有?” “门是开了;不过’黑帽子’关照,车不开,洗手间不能 用。” “去他娘的!”刘德铭捞起薄丝棉袍的下摆,直奔洗手间。 “老杨,”送行的小纯阳问:”你还有什么事,要交给我办 的?” “现在没有。”杨雪瑶说:”等我想起来,再写信告诉你。” 第14页 “写信寄到秋园来。” “我知道。” “我在秋园也是暂时的局面。老杨,你们过了江,看情形 怎么样,千万给我详详细细来封信。”小纯阳说:”刘副司令 待人真厚道,我还是想跟他。” “原就该一道走的嘛!”杨雪瑶说:”你的秘书长,我的副 官长,左辅右弼,帮刘副司令好好打出一个天下来。” 小纯阳未及答言,听得洗手间门响;刘德铭潇潇洒洒地 走了出来,”’入门三步急;出送一身轻。’”他说:”子丹,车 快要开了,你请回去吧。以后联络不便,我恐怕没有工夫写 信;不过,你放心好了,事情办妥当了,我自会通知你,请 你来归队。”   ”好。”小纯阳问:”倘或有人问起,说刘先生到哪里去了? 我应该怎么说?”   ”日本人关照过,我们过江去办事,要保守秘密。有人问 起,你就说要问潘先生。” 交代到此,站上打钟催送行的客人下车;等小纯阳一踏 上月台,列车随即蠕蠕而动,刘德铭却又探首窗外,向小纯 阳招一招手。   ”到了南京,”他大声说道:”晚上我打长途电话给你。” 出站未几,刘德铭又要上洗手间了;从北站到崑山,泻 肚泻了8次,杨雪瑶自不免关切,”副师长,”他说:”这样子 拉下去,你人很吃亏!”   ”拉光了就没事!”刘德铭不好意思地笑一笑,”也怪我嘴 馋;从医生那里出来,看见有个烘山芋的摊子,香得很,我 买了一个在汽车里吃。现在在肚子里作怪了。”   ”药呢?”杨雪瑶说:”我看不如服一包。”   ”也好,在皮包里面;劳驾!” 他是故意让杨雪瑶替他取药;皮包钥匙就挂在把手上,一 打开来,杨雪瑶的眼睛发直,成捆的美钞好几捆;未开封的 中国银行钞票十来叠,将皮包塞得满满地,不知药在何处? “在夹层里面。”刘德铭说。 在夹层中取了一包药;杨雪瑶从自携的热水其中倒了开 水,一起送到刘德铭手上,看他手掌红润,不像泻肚的人,皮 肤常少血色。 “我要睡一下。”刘德铭说:”你别走开。” “是。我不会。” 于是刘德铭闭目养神,但没有多少时候,突然一骨碌起 身,直奔洗手间;这一次在里面逗留的时间不长,出来说道:   ”差不多了!肚子里快要拉光了。不过,饿得很。” “算了,算了!副师长,你就熬一熬吧。” “也只好熬一熬。”刘德铭问道:“雪瑶,你去过南京没有?” “没有。” “到了南京,我带你去逛夫子庙;那里各式各样的小吃, 比上海城隍庙多得多。” 杨雪瑶对小吃不感兴趣:”副师长,”他问:”夫子庙的女 校书是怎么回事?” “怎么?”刘德铭笑道:”你想去玩玩?” “我是打听打听。” “你也不必打听;到了南京跟着我走好了!包你落胃。” 接下来,刘德铭便谈夫子庙”群芳会唱”捧女校书的规 矩,如何点戏、如何”叫条子”、如何登堂入室。这一谈,不 知不觉到了苏州。 车在苏州车站有十几分钟的停留;因为要等西来的列车   ”交车”。刘德铭穿上丝棉袍,口中说道:”我下去走走。” 杨雪瑶跟着他下车,在月台上散步;来回走了一趟,刘 德铭突然问道:”有草纸没有?” “怎么又要拉了?” “肚子又痛了。”他手捂着腹部说:”快!” 杨雪瑶跑步上车,等取了草纸来,刘德铭已有岂不及待 的模样,接过草纸便走;杨雪瑶不自觉地也跟了过去。 突然之间,刘德铭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很快地站住脚, 回身一看,面有愠色地向列车呶一呶嘴;意思是:包房中没 有人,失窃了怎么办? 杨雪瑶也省悟了,随即回身上车。刘德铭进了厕所,撒 了泡尿,系好裤腰带,笼着手跟打扫的工人闲谈。 “你们这里的站长,叫什么名字。” “不晓得;只晓得他姓赵。” “怎么?”刘德铭诧异,”站长是中国人?” “是啊。” “中国人做站长倒不多;这赵站长一定很能干?” “他做站长,不是因为他能干;是他妹子裙带上来的。妹 子轧个姘头是东洋人;蛮有势力的。” 接着,那工人便说赵站长妹妹的艷史;刘德铭一只耳朵 听他的,另一只耳朵在听铁路上的动静。不久西面来的列车 进站;在嘈杂的人声中,一声汽笛,接着便听出上海来的列 车开动了。 “再会,再会!”刘德铭向那名工人打过招唿。熘出厕所; 第一件事是仔细观察,有没有杨雪瑶的影子。 没有!刘德铭料中了。财帛动人心。一皮包钞票,两箱 子现大洋,还有一箱子新做的棉袷衣服,外加一件皮大氅,杨 雪瑶岂有不动心之理?刘德铭料定他到了南京,就会带了东 西,远走高飞;连潘三省都不会再理睬了。 及至旅客出站的出站,上车的上车;月台上已相当清静 时,刘德铭方始从从容容地上了由南京去上海的火车,躲在 厕所对面的洗手间。 车到崑山,列车长来查票;刘德铭是早有准备的,”对不 起!我的车票掉了。”他将一卷钞票塞了过去,”我是苏州赵 站长的朋友;麻烦你补张票。” 既有交情,又有贿赂,还有礼貌;自然顺顺利利地补到 一张票。 话虽如此,他仍旧不能不小心;未到上海北站,在真茹 就下了火车。站前有好几辆”野鸡小包车”;刘德铭坐上一辆, 直放上海,到了大西路”花旗总会”。 被误称为”花旗总会”的”乡下总会”,是上海外侨所组 织的一个俱乐部;外籍的金融巨子、洋行大班、名医、名律 师以及各国领事馆的外交官,工部局的要员,大都是这个俱 乐部的会员,但以美国人为最多,因而被人称作”花旗总 会”。 由于英、美两国,与日本已成敌对之势,这个俱乐部就 不能不起戒心;深怕日本人或者76号渗透进来,所以对于雇 用华籍的员工,採取了非常严格的甄别制度。即令如此,有 一次还是被临时雇用,来打扫花园的短工,偷走了一本会员 名册。 因此,俱乐部的管理委员会决定此后不再雇用临时工人。 但”乡下总会”的范围甚大,一个星期打扫一次,没有人帮 忙怎么行? “我有办法。”美国总统轮船公司,上海分公司的经理说: “每次船到,华籍水手很多;让他们来加班就是了。” 总统号的轮船,班次很多;这趟到的是胡佛总统号;船 上派来30名水手,一律着制服,有人率领,整队到了乡下总 会。正在锄草擦玻璃窗时,刘德铭的汽车到了。 第15页 车钱是在车上就付了的;等打开车门,刘德铭直冲进门, 长长地透了口气,一直悬着的一颗心到这时才放得下来。 “请问,”司阍拦住他问:”贵姓?” “我姓刘。” “刘先生,请你拿卡给我看一看。” “我不是会员。”刘德铭说:“美国总领事馆的艾丽丝小姐, 约我在这里见面。” “喔,原来就是你这位刘先生。请跟我来。” 司阍将他带到办公室,有个长得很英俊的青年来接待;一 语不发,先通了电话,跟艾丽丝联络过了,方来跟刘德铭交 谈。 “我叫李大卫。”他说:”艾丽丝小姐,要一个钟头才能来; 她一来,刘先生就可以走了。” “走?”刘德铭大惊,”要我走到哪里去?” 李大卫亦有困惑的神气,”刘先生,不是说要离开上海 吗?”他问。   ”对不起,”刘德铭不好意思地笑道:”是我误会了!我只 当要我离开这里。”   ”不是!我的意思是:艾丽丝一到,刘先生就可以上船。”   ”喔,”刘德铭想不问,却忍不住,”上那条船,怎么去法?”   ”我也不十分清楚。一切都等艾丽丝来了再说。”就这时, 李大卫听得刘德铭腹中作声,随即问道:”刘先生是不是饿 了?”   ”是!我从上海饿到苏州,苏州饿到上海。这会儿,有点 头昏眼花。” 李大卫不知他何以说得这么可怜?只老实答道:”此刻午 餐已过,晚餐时间未到,我陪刘先生到酒吧去看看,或许有 点心。” 酒吧中只有下酒的杏仁与洋山芋片,都是无法充飢的东 西;亏得酒保很热心,到厨房里跟大司务商量,弄来一大盘 现成的沙拉,4只烤玉米;又替他调了一杯鸡尾酒。不上片刻 工夫,已经酒干盘空了。 就这时候,门口倩影飘然,艾丽丝挟了一个黄色厚纸大 封袋,盈盈含笑地走了过来。刘德铭起身只招唿了一声,等 她开口。   ”刘先生,你本事很大,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为什么?”   ”你今天一早,不是上了去南京的火车?”   ”咦!”刘德铭诧异,”我倒没有想到,你们会在注意我的 行动。”   ”我们不注意你的行动,怎么帮得上你的忙?”   ”不错,不错!”刘德铭用手指敲敲额头,”我太累了,脑 筋没有转过来。”   ”刘先生!”艾丽丝问:”请你告诉我,你是怎么来的?”   ”我上了火车——。” 刘德铭从上火车谈起,一直谈到真茹下车;讲到苏州车 站躲入厕所那一段,艾丽丝大笑不止。   ”刘先生,让我再说一句,我很佩服你;怪不得庄先生对 你格外欣赏。”艾丽丝又问:”听说,你帮过庄先生很大的一 个忙?”   ”是的。”   ”是怎么回事?”   ”替他送一封信到重庆。”   ”一定是封很要紧的信?” 是一种套话的口气,刘德铭突生警惕;原来抗战初期时, 庄莱德是美国驻上海总领事馆的二等秘书;有一次要请个专 差送一封信给在重庆的詹森大使,经人介绍了刘德铭,负此 任务;庄莱德交代明白,这封信非面交詹森本人不可。刘德 铭答应了。 间关到达重庆,刘德铭到美国大使馆求见詹森,说明有 信面递,詹森派参事代见索信,刘德铭不肯交出;定要面递。 结果,詹森亲手从他手中接到了庄莱德的信。据说庄莱德是 得到了极可靠的情报,重庆的美国大使馆中,好些馆员是中 共的同路人;这封信如果不是面交詹森,就很可能透露到中 共方面去。 刘德铭心想,艾丽丝忽然会对此关心,似乎可疑;凡事 小心为妙。   ”我想当然是封很要紧的信。”他答了这一句;急转直下 地说:”艾丽丝小姐帮我这么大一个忙,我不知道怎么报答?”   ”你们中国人总爱说报答,报仇。我们不是这么想。”   ”你们美国人是怎么想呢?”   ”我们想到自己,像帮你的忙,是我职务上应该做的事: 我不觉得你应该对我报答。”艾丽丝又说:”不过我希望你了 解,如果我是在帮忙,我不是在帮你刘先生的忙。”   ”是的。”刘德铭想了一下说:”你是在帮一个美国朋友的 忙。”   ”一点不错!”艾丽丝把信封袋递了给他:”刘先生,你所 要的东西,大概都在里面了。你不妨打开来看一看,如果还 缺少什么,可以告诉我。” 刘德铭打开来一看,里面有一本护照,已有英国领事馆 的签证。可以去香港及新加坡,连黄皮书都有了,不能不使 人惊奇。   ”艾丽丝小姐,”刘德铭歉然说道:”请原谅我问一句也许 下该问的话;不过,我觉得知道得多一点比较好。”   ”是的,你问好了。”   ”这本护照是我们外交部发的?”   ”一点不错。签证、黄皮书都不假,不过,香港检查比较 宽,你如果要到别处去,在香港还要另办手续。”   ”谢谢你!”刘德铭再检点他物,有美金200元、港币1000 元,便退了回去,”这不需要,多谢了。”   ”你的钱够吗?”艾丽丝说:”这是花旗银行的旅行支票, 比携带现金方便。我看你还是收下吧!你不收,摩根韬也不 见得会见你的情。” 摩根韬是美国的财政部长;她这样说,即表示那两笔款 子已出了公帐。刘德铭擅于词令,立即答说:”好!钱数虽不 多,但出于美国政府的赠送,我觉得很荣耀。”   ”是友谊的象徵。”艾丽丝又问:”你还需要什么?”   ”还——,最好能给我一封给美国驻香港总领事馆的介绍 信。”   ”这当然可以,不过时间上来不及了。”艾丽丝沉吟了一 会说:”这样,我会通知香港总领事馆的勃克先生,他是一等 秘书;你如果需要他协助,就去找他。”   ”是!希望我不必去找他。”   ”那末,刘先生动身吧。”   ”到哪里?”   ”香港。”   ”船票还没有。”   ”不要紧!” 她把”胡佛总统号”上派来的水手头目找来;关照他将 刘德铭送上船。 此人也姓刘,宁波人;老刘为人很热心,也很小心,将 刘德铭引入一间小屋,取出一套制服,让他易装;同时关照 了许多船上的规矩。   ”刘先生,船要后天下午才开;今天你到了船上,仍旧要 穿制服,冒充船上的人。请你少走动,处处当心;船长是德 国移民,做事一板一眼,不大好讲话。” “这——”刘德铭问:”我在船上住哪里?” “今天、明天,要请你委屈一下,跟我们一起挤一挤,到 了后天中午就舒服了。” 第16页 “怎么呢?” “后天中午上客,刘先生自然住进头等舱了。”老刘答说: “船票到时候会送到。” “噢!”刘德铭心想安排如此周到,实在令人感动,当即 谢道:”宗兄,承你费心,不知道该怎么谢谢你?” “笑话,笑话!人家美国人都帮我们的忙;我们自己人难 道不帮自己。喔,还有句话,刘先生,你在船上要少说话。” ”’开口洋盘闭口相。’我懂。” 于是刘德铭混在水手之中,由黄埔滩码头,上了”胡佛 总统号”。老刘将他安排在一间堆置杂物的小房间中;这一天 因为太累了,吃完老刘替他弄来的一大块t字牛排,倒头便 睡。 第二天一早期身,盥洗刚毕,老刘匆匆跑来说道:”刘先 生,明天要上客了;船长今天检查,各处都要走到。请你当 心!” “我索性一天不出房门。”刘德铭提出一个要求:”不过, 宗兄,你要替我弄几份报,弄几本小说书来,我好消磨辰光。” “有,有!我马上替你去拿。” 老刘拿来七八份大小报;3本小说,一本是鲁迅翻译的 《死魂灵》;一本是《老残游记》;一本书名叫做《银梨花下》。 《死魂灵》文字涩拗,看不下去;只有那本《银梨花下》,是 “奇书欣赏会”印发给会员的黄色小说。看《死魂灵》看得昏 昏欲睡的刘德铭,精神大振。在老刘送午餐来时,要求他再 弄来几本类似《银梨花下》的书来。 就靠了这几本书,刘德铭混过了一天;入夜”解禁”,可 以到甲板上去走走,向南眺望,灯火璀璨,何止万家?最触 目的,自然是国际饭店24层楼上的霓虹灯;这使得刘德铭记 起过去那些日子,纸醉金迷的生活,不免恋恋。心里在想,有 机会还是要到上海来做地下工作,一面出生入死;一面声色 犬马,这种双重刺激的生活,实在很够味道。 “刘先生,”老刘寻了来跟他说:”今天晚上你可以睡得舒 服了。我领你去。” 领到头等舱,就不能再出来了;直到第二天中午开始上 客时,刘德铭才正式成为旅客,先到酒吧喝桔子水看报;然 后上甲板,凭栏看码头上形形色色的旅客;有一对年轻洋人, 不知是夫妇还是情侣,相拥而吻,一值捨不得分开,刘德铭 好奇,特意看手錶为他们计算时间。 就在这时候,有辆汽车开到,停在这对洋人面前;车门 启处,下来的是徐采丞。寂处了三天两夜的刘德铭,颇有他 乡遇故的喜悦;正想招唿时,看到车上又下来一个瘦长男子。 约莫30多岁,似曾相识,急切间却记不起姓名。 直到看他紧抱着一个起包,由扶梯一步一步上来;才蓦 然记起,顿时心头一震!这不是高宗武?他心里在想,怎么 会是徐采丞送他上船;莫非奉了汪精卫之命,去拖杜月笙落 水? 不会的!他随即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杜月笙怎么会做汉 奸?汪精卫也不是能欣赏杜月笙的人。那末,徐采丞跟高宗 武何以会在一起?这件事就大堪注目了。 于是他去找到老刘,悄悄问道:”旅客名单你看得到,看 不到?” “刘先生,你为什么问这个?” 刘德铭的意思是,要请老刘在旅客名单上查一查高宗武 住在那间房。这件事老刘可以办得到;但是没有结果,旅客 名单上,根本就没有高宗武的名字。 这就更神秘了!刘德铭心里在想,一定是用的化名。因 为如此,越发激起了他的好奇心;经常在甲板、走廊、酒吧、 餐厅,还有图书室、弹子房等等旅客的公共场所搜索;而高 宗武深藏不出,始终不曾遇到。 民国29年1月8日,汪精卫在上海愚园路1136弄的住 宅中。召开”扩大干部会议”,内定为”部长”、”次长”的 “要员”、挤满了楼下的大客厅,一个个都是”如丧考妣”的 脸色。 原来出走的不仅是高宗武,还有陶希圣。令人担心的是 他们出走的时间,正在”日支新关系调整要纲”谈判完成,12 月31日双方签字之后。这个”要纲”的谈判,高宗武早就被 摒拒在外;而陶希圣是始终参预的,那知他推託着不肯签字, 最后竟是熘之大吉,这就更不能令人放心了。 这两人的远走高飞,自然为汪精卫带来了极大的问题;而 问题的焦点是:他们究竟带走了一些什么?如果是”要纲”的 草案,还不太要紧,因为可以辩说:那是日本人提出来的条 件,根本未曾接受。倘是签了字的影本,就变成不打自招的 卖国供状。照这样去分析,对陶希圣的关心,即更甚于对高 宗武。因为大家相信,高宗武是无法接触到”要纲”的签字 本的。   ”都是罗君强!”陈璧君拍案戟指,狠狠地骂罗君强,”陶 希圣是让你逼走的!” 罗君强的面色苍白;周佛海亦是一脸的尴尬,因为罗君 强跟他的关系太深了。他们是同乡,也是世交;罗君强在上 海大夏大学未曾毕业,就跟着周佛海做事;一度当过浙江海 宁县县长,任内有件喜事,二度续弦,新夫人也姓罗,不是 外人,是他的族姑。 好色如命的罗君强,随政府撤退到汉口时,是在当行政 院的秘书,国难当头,竟跟一个姓孔的交际花打得火热;当 道震怒,下令撤职查办。亏得陈布雷替他求情,始得无事。其 时周佛海已到的上海;罗君强挟着新欢,间关来从,作了周 佛海的亲信。他为人很霸道,替周佛海得罪了好些人;照陈 璧君所收到的”小报告”中说:陶希圣与罗君强为了争办一 张报,大片龃龉;罗君强居然写了一封信,痛骂陶希圣。所 以说陶希圣是被他气走的。 这当然是陈璧君的揣测之词;汪精卫便劝道:”你也不必 责备君强。现在要紧的是,是要研究这一不幸事件所可能发 生的后果。” 意见很多,也很纷起,有的主张从速疏通;有的主张采 取辩护的行动;有的主张沉着观变。在一场无结果中,有一 个共同的看法是,组织新政府已成骑虎难下之势,只有贯彻 到底。 担心的事终于出现了。   1月20深夜,陈公博从香港打来了一个电报,是隐语;但 可以猜得出”日支新关系调整纲要”,将在第二天见报。 第二天汪精卫要上船去青岛,所以早早就睡了,接到电 报只有先拿给陈璧君看,她把它压了下来;直到早餐桌上才 拿给汪精卫看。 汪精卫的脸色很难看,好久才说了句:”我不入地狱,谁 入地狱?”   ”地狱也不该你一个跳。”陈璧君愤愤地说:”公博这样的 交情,不肯来共患难,太说不过去了。”   ”人各有志,不能相强。”汪精卫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陈璧君沉默了一会方又开口:”我想到香港去一趟,把公 博劝了来。”   ”这——”江精卫说:”等我青岛回来再说。”   ”青岛会议就应该要他来参加的。组府的事,你始终没有 跟他提过;莫非他倒毛遂自荐,说我来当你的行政院长?”   ”即使他来,行政院也不能给他。”   ”怎么?”陈璧君诧异,”莫非给佛海?你当心尾大不掉!”   ”不!”汪精卫说:”我自己兼。让民谊当副院长,春起当 秘书长,由他们两个人看家。”   “那末公博来了以后呢?”   ”自然是立法院。”   ”那还差不多。” 第17页 谈到这里,只听铁门声响,有辆汽车开到;陈璧君从落 地玻璃窗望出去,看到周佛海后面,春风满面。拎着一个硕 大无朋的新皮包的罗君强,不由得无名火发,霍地站了起来, 抓起那份电报,便向客室走去。   ”夫人早!”刚放下皮包的罗君强,赶紧站直身子,鞠了 个90度的躬。   ”你今天兴致很好哇!” 周佛海一听,觉得话中味道不对;罗君强却未觉察到,笑 嘻嘻地答说:”是,是!夫人的精神也很不错。”   ”我可是一夜没有睡着。”陈璧君绷着脸,将电报使劲往 几上一摆,”你看!你干的好事。” 拿起电报一看,罗君强脸上的笑容尽敛,轻声向周佛海 说道:”条约今天在香港见报了。” 周佛海木无表情;陈璧君便又指着罗君强骂:”都是你! 不是你把希圣逼走了,哪里会有这种丢脸的事?”   ”夫人!”罗君强低声下平地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我早就看出他是卧底来的;说实在的,倒不如他早走了的好, 否则更糟糕,说不定变生肘腋。” 听他这么说,陈璧君略为消了点气,”现在不就是变生肘 腋吗?”她的语气已缓和了些。   ”夫人,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末是什么意思呢?”   ”我说的’变生肘腋’,是怕河内事件重演。” 听得这话,陈璧君立即有戒慎之色,”佛海,”她转脸问 道:”安全不会有问题吧?”   ”不会。”周佛海答说:”影佐负全责。青岛方面,早就派 人去布置了。” 说到这里,随汪精卫同行的”要员”,陆续到达;几乎毫 无例外,进门一团喜气;得知”条约见报”的消息,便又都 是”如丧考妣”的脸色。 青岛会议是个”分赃会议”。来分赃而且”拿大份”的是 汪精卫;被分的是”维新政府”与”临时政府”的头目。前 者的心情又远较后者来得抑郁。   ”维新政府”的大头目是被称为”安福余孽”的梁鸿志, 做过段祺瑞的秘书长,诗做得很出色,但诗人的味道却不浓。 他有过一段名言:“世界上有两样最龌龊的东西,一样是政治; 一样是女人的那话儿,男人脾气就喜欢那两样东西。”这是他 的”夫子自道。” 但”维新政府”的实权握在两个人手里,一个是清党时 期与杨虎搭档,颇建了功劳,被共产党斥为”狼虎成群”的 陈群。由于作风过分,以致投闲散置,做了杜月笙的食客;上 海沦陷,不肯跟杜月笙一起走。那倒不是什么意外之事,早 有人说过,陈人鹤——陈群的别号——生了一张曹操脸,早 就在等着落水了。 再有一个是任援道。”维新政府”的”绥靖军”首脑。圆 圆的一张脸,带些傻相;但却能言善道。此人是分赃会中心 情最平静的一个;因为他的胞弟任西萍在中央工作,早就为 他输诚,是中央安在敌后很重要的一着棋子。 当然,这3个人是汪精卫不能不卖帐的。至于华北的 “临时政府”,由于日本的决策,要把中国搞得四分五裂,所 以支持”临时政府”存在;汪精卫亦以战前有华北政务委员 会的成例可援,作为屈就现实的自我解嘲。但”临时政府”的 第一号头目王克敏,对于要奉汪政府的”正朔”,也是不大情 愿的。 因此,这个分赃会议气氛之僵硬,可想而知。倒是会外 的酬酢,相当热闹;头一天正式的晚宴结束以后,王克敏在 他的海浜别墅邀客作第二度的欢叙。主人一向以豪赌出名,自 然少不了一桌”梭哈”,入席的还有两名”贵公子”,一个是 岑德广,前清两广总督岑春煊的儿子。一个是杨毓珣,他的 父亲是袁世凯的智囊杨士琦;本人是袁世凯的女婿。杨毓珣 与东北军旗有渊源,汪精报在上海招兵买马,在哥伦比亚路 特设招待所,即由杨毓珣主持,经手收编各路散兵游勇,”讲 斤头”大部分由他经手,因而搞了不少钱,在赌桌上,财大 气粗,将岑德广比得黯然无光。 一场豪赌下来,杨毓珣大输;其实他是打的”政治梭 哈”,多”跟”少”看”,明知他人”偷鸡”,故意不”捉”,为 的是让大家觉得他豪爽够交情。 由于第二天上午还有会议,大多数的客人结了帐便即告 辞;其余的吃了消夜也都走了,唯独杨毓珣留了下来,跟主 人还有话谈。 “琪山,”王克敏喊着他的别号问说:”老汪安排你干什 么?” “现在还谈不到此。” “你自己呢,总有打算吧?” “是啊!”杨毓珣答说:”我正要跟你商量。” 杨毓珣的目标是上海市长,希望王克敏能为他在汪精卫 面前多说好话。 “上海市长?”王克敏从墨晶眼镜中斜睨着他问:”你吃得 消吗?” “怎么吃不消?” “那面有戴雨农、杜月笙;这里面有个丁默更、李士群、 你夹在中间,两面受敌,莫非倒不怕?” “不要紧。’仁社’的朋友,可以帮我的忙。” “人家起什么帮你的忙?你跟我一样是’空子’。” “有寒云跟内人的关系;’仁社’的人,不拿我当’空 子’看的。” 他口中所说”寒云”,就是袁世凯的”皇二子”袁克文。 杨毓珣的妻子,在姊妹中排行第3,名叫叔祯;与袁克文是一 母所出。袁克文在清帮是”大”字辈;他这一帮的字号叫做 “兴武六”,在前清漕运”一百二十八帮半”的粮帮中,势力 最大。与袁克文同帮同辈的名人,有张之江、蒋伯器;”老 大”叫张仁奎,先是扬州徐宝山的部下,做过镇守使,后来 参加革命,很出了些力。现在高龄八十有二,隐居上海海格 路范园,已经不问世事。 不过,他跟杜月笙的”恆社”那样,门弟子有个组织叫 做”仁社”,其中军政工商学各界的人都有。势力远到华北、 西南;川军将领外号”范哈儿”的范绍增,应该是”袍哥”, 居然亦会是仁社中人。 袁克文与张仁奎是”同参”弟兄;袁叔祯颇有丈夫气,跟 “门槛里”的人亦很熟;杨毓珣凭此关系,自信能取得”仁 社”的支持,但王克敏不以为然。 “就算’仁社’支持你,力量也有限。你跟上海没有什么 太深的渊源,何必去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王克敏又说: “况且,老汪亦未见得肯把这个缺给你。你要我说,也就是白 说;倒不如到我那里去。当上海市长,不如当北平市长。” “我不能去。” “为什么?” “我怕人家笑。” 第18页 王克敏大为诧异,”笑你什么?”他说:”府上跟北方的渊 源很深,你去当北平市长是很自然的事。” 原来杨毓珣很怕北平的小报,怕一当了市长,小报借报 发挥,大谈袁世凯的丑史。当然这也不是主要的原因;问题 是他有一副班底,对北平的情形,非常隔膜。目前唯有先进 行上海市长;活动不成,另作他计。 “好吧,我替你探探口气看。”王克敏说:“我看希望甚微。”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恰好第二天开会之前,王克敏有个跟汪精卫单独谈话的 机会。原来这天需要讨论的”中央政府机构”及”中央政治 委员会”的组织草案,事先都说好了的;开会通过不过是一 个形式。只是有件事。却须在会中讨论,汪精卫特意请了王 克敏来商量。 “叔鲁兄,”汪精卫说:”本党’六全大会’决议,授权兄 弟’延请国内贤智之士,参加中央政治会议’;北方的耆旧贤 俊,能不能请叔鲁兄开张名单,给我参考。” “怎么说能不能?汪先生交办,自然遵命。” “言重,言重!”汪精卫又说:”我预定下个月中旬,在上 海开第一次’中政会’。关于时间、地址,叔鲁兄有没有意见?” 时间没有问题,地点却有意见;却又苦于不便直说。王 克敏认为在上海开会,有移樽就教的意味,十分不愿;于是 想了一下说:”北方的耆旧,年纪都大了,惮于远行;恐怕都 不会出席,似以在北方为宜。” 这是讨价还价的手段;如果一谈下去,必是採取折衷的 办法,仍旧选定具有中立意味的青岛为开会地点。汪精卫看 出他的用意,毫无还价,但有解释。 “叔鲁兄,”汪精卫以他特有的那种诚恳亲切的语气说: “开关地点问题,我考虑了很久。照我的本意,为了敬重北方 的耆旧,想到北平去开会。不过,这一次’中政会”’,对外 具有号召全面和平的作用;上海是国际都市,在宣传上易收 事半功倍之效。所以这一点,要请叔鲁兄支持。至于北方耆 旧,即或惮于远行,无法南下;将来我会请人当代表。到北 方去当面请教。但更希望会前有书面意见;这方面要请叔鲁 兄多多费心,能在下个月行旌南来时,搜集他们的宝贵意见, 一起带来。” 听他这么一说,王克敏觉得无可商量,心想:到时候我 亦表示惮于远行。看你如之奈何? 想是这样想,口中却唯唯敷衍着;顺口又问了句:”关于 中枢的人事安排;汪先生想来已有腹案了。” “是啊!有件事我正要跟叔鲁兄商量。考试院一席,我想 借重逸塘;无论如何要请叔鲁兄支持。” “逸塘本人的意思呢?” “我还没有跟他谈。”汪精卫又说:”我知道叔鲁兄也不能 没有逸塘臂助;不过,论资歷,实以逸塘长考试为最够资格。 我想不妨南北并顾,以考试院长兼华北政务委员。” 汪精卫所说的逸塘,就是安福系的要角王揖唐;他出身 很奇特,先是光绪三十年废科举前最后一科的二甲进士;后 来又弃文习武进日本士官。穿马褂、踱方步的进士老爷去学 “制式教练”,弄得笑话百出;不得已弃武习文,在法政大学 混了两年,回北京参加”游学考试”,发榜取中,钦赐同进士 出身,变成有清一代极罕见的”双料进士”。这样的出身来当 考试院长,自然最够资格。 王克敏心想,以考试院长兼任华北政务委员,岂不表示 华北的”小朝廷”,隶属于汪记政府?如果不让王揖唐兼任, 只干空头考试院长,似乎又对不起老朋友。左思右想,无可 拒绝,只得答应;不过,主意也打好了,尽管他”明令发 表”,只不让王揖唐就职,亦可以暗示,华北不受南京管辖。 “汪先生,”这时该王克敏提出要求了,”上海市长一席, 杨琪山人地相宜,敬为举荐。” 汪精卫不想他会单刀直入,这样”荐贤”!心想,如果饰 词推託,此刻正在利用杨敏珣招兵买马之际,殊多不便;唯 有找句好听的话,先敷衍过去再作道理。 “是的。杨琪山大才槃槃,出任上海市长,也很相宜;不 过,将来最重要的还是军事,我另有借重他的地方。”汪精卫 这时已想到了一个位置。所以紧接着又说:”一定比上海市长 一席,更能发挥琪山的长处。” 王克敏还想再问,已无机会,开会时间已到,进入会议 室,由梅思平宣读议案;日本方面的代表清水董三,担任传 译,草草通过。汪精卫等一行,当天就搭”奉天丸”启碇南 归。 4组班邀角 青岛”分赃”会议始末及汪精卫”组府”的形形色色。 ”还都”的日期定在3月30日;正式筹备工作开始,首 先当然是决定”新政府”的人事。 第一要角当然是周佛海,已内定为财政部长;周佛海手 下的第一要角,则是罗君强。他早就有了一个构想,找一批 人来为周佛海做羽翼,曾经拟了一张名单,不下30余人之多, 请周佛海圈定10个人,安插到各部去当次长。这一来,除了 财政部以外,周佛海的影响力,便可扩张到其他各部门了。 周佛海所圈定10个人,以罗君强为首,有金雄白,有杜 月笙的学生汪曼云,有吴铁城当上海市长时的法文秘书耿嘉 基,连周佛海一共11个人,曾经义结金兰。但是,这”十弟 兄”,却不能个个当次长。 到了3月中旬,汪系第一大将陈公博,终于到了上海。他 是陈璧君亲自去拖他下水的;当她到了香港,陈公博曾经问 她,汪精卫是不是要组织政府?陈璧君答得很技巧:”对于这 一点,你是反对还是贊成,请你自己跟汪先生去说。从仲鸣 被刺以后,只有你在他面前,什么话都可以说。” 最后一句话打动了陈公博。他还悄悄跟杜月笙、钱新之 见了一次面;他们当然希望他能劝阻汪精卫不要组织政府。陈 公博也答应了;但一到上海,才知道一切都已就绪,简直令 人无法开口。 “名单是佛海拟的。他的意思是请你长立法;上海是根本 据点,亦非请你疲劳不可。”汪精卫又说:”公博,看在交情 份上,你也不能不陪我跳这个火坑吧?” “我们自以为跳火坑,别人不是这么看。” “那也顾不得了。但求无愧我心。”汪精卫转脸说道:”佛 海,你拿名单再跟公博商量一下。” 于是周佛海将陈公博邀到另一间关防严密的小客厅中, 从保险箱中,将新政府的名单拿出来给他看,只见头一行写 的是:”主席林森”;第二行才是”代理主席汪兆铭”。以下行 政院院长汪兆铭;副院长是褚民谊;再下来就是立法院院长 陈公博;监察院院长梁鸿志。 看到这里,陈公博问道:”陈老八呢?” 第19页 那是指陈群;“喏!”周佛海指着名单说:“把内政部给他。” “喔。”陈公博点点头,往下看到有个社会部,便又说道: “这是新设的一个部,管什么?社会问题可多得很啊!” “没法子!”周佛海皱着眉说:”大致跟警政部差不多;职 掌还待拟定。”   ”既然如此,何必叠床架屋,另设一部。”   ”只为——” 只为丁默更与李士群,对警政部部长一席,都是志在必 得。论资格应该让丁默更;所以周佛海的安排是:丁默更当 部长,而以李士群为政务次长。那知李士群坚拒不受;而丁 默更亦不甚欢迎这个次长,彼此闹得不可开交。最后只好另 辟蹊径,为丁默更特设一个社会部;由周佛海兼警政部,而 李士群则以政务次长当家,才算将这场纠纷摆平。 再看下去,陈公博不由得失声说道:”荒唐、荒唐!这不 成话。” 周佛海一听就知道了,”是不是褚民谊当海军部长,显得 滑稽?”他问。   ”岂止滑稽,简直是个笑柄。”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那一来一提到海军,大家就会联 想到他替’美人鱼’拉马,招摇过市的模样。无奈’老太 婆’说,没有关系。”   ”怎么没有关系?”陈公博拔出自来水笔,将海军部长之 下的褚民谊三字勾掉。   ”那总得给他弄个部才是。”   ”我看,”陈公博说:”汪先生不必再兼外交部,给他好了。 反正,现在只办日本一国的外交。”   ”边疆委员会还没有人?”   ”是啊!”周佛海说:“我想找汪曼云,那知他情愿当次长。”   ”本来嘛!边疆在哪里?”陈公博说:”我看南京的城门, 就是边疆了。” 周佛海报以苦笑,拿出另一份名单说:”请你看看军委会 的安排。” 军委会的委员长是汪精卫兼;陈公博兼副委员长,再兼 政治部部长;次长还没有人。 “博兄,”周佛海说:”关于你的安排,是出于汪先生的指 示;有什么意见,尽可商量。” “我没有意见。汪先生跳火坑,我是殉葬。” 出语不祥,周佛海不免扫兴,停了一下又问:”你夹袋中 有人物,开张单子给我。” “没有,没有!”陈公博答说:”既无夹袋,亦无人物。” 这有些”话不投机半句多”的意味了。周佛海本想说罗 君强的事,此时亦就见机不言。 “除了褚民谊的海军部长,此外我都同意。”陈公博将名 单推向周佛海,身子往后一仰,意态萧闲地说:”上哪里去走 走好不好?” 周佛海不知他想到哪里?转个念头,方始明白;他们俩 “同病”,都有”寡人之疾”。便微笑着收好名单,说一声: “走吧!” 摒除随从副官,周佛海陪着陈公博上了汽车,向司机低 声说一句:”海格路。” 出了弄堂,汽车折而向南;陈公博问道:”你要带我到哪 里?” “到了你就知道了。”周佛海忽然向司机问道:”老董,你 的儿子怎么样?” “小儿麻痹症,很麻烦的事。送在宝隆医院,三等病房人 很杂;我女人陪在那里很不方便。”   ”换个好点的病房。”周佛海从身上掏出一叠钞票,往前 座一丢,”不够再跟我要。”   ”够了、够了。”老董说道:”先生最好搬个场;太太在疑 心了。”   ”喔,”周佛海想了一下说:”回头你到潘先生那里去,问 问他们还有什么合适的房子。” 司机点点头,不作声;陈公博便问:“你们打的什么哑谜?”   ”潘三省给我介绍了一个人——。” 周佛海当着司机毫无避忌地告诉陈公博;他替会乐里的 一个名妓大媛,在海格路筑了金屋;是潘三省拉的纤。此刻 听司机的口气,似乎他的妻子杨淑慧已有所觉,迁地为良;得 找潘三省另找房屋。 陈公博笑一笑问道:”思平是怎么回事?” 周佛海自己的艷史,并不避讳;朋友间的风流公案,却 不肯在司机面前谈论,只说:”话很长。” 陈公博也会意了,暂且不言。到得海格路,在一座平静 的小洋房前面停下,按了一长两短三声喇叭;等他们一下车, 司机随即将车开走了。 铁门戛然而启,司阍一见是主人,开了大门;周佛海领 着客人到了楼下客厅,有个梳着长辫子,风姿嫣然的”大 姐”迎了出来,开口说道:”小姐到先施公司去了。5点钟回 来。”   ”好!你先煮两杯咖啡。”周佛海又说:”啊翠,陈部长在 这里吃饭。” “陈部长是头一次来。”阿翠含着笑说。 “以后常常会来。” “那末,”阿翠问道:”要不要预备客房?” “对!你倒提醒我了。不过,”周佛海沉吟了一回说:”恐 怕要搬家;等搬定了再说。” “好!我晓得了。” 说着,阿翠一甩长辫子,转身而去;陈公博直盯着她那 个扭动的大媛股看。周佛海等他转过眼睛来,含笑相问:”如 何?” “明慧可人。” “岂止明慧?” “还有什么?” 周佛海笑笑不答;停了一下说道:”思平的事你也知道 了?” “是啊!我在香港听人说,事情闹到汪先生那里去了?” “可不是!组织部有个杨小姐——” 这杨小姐是伪组织部的日文秘书。长得妖冶异常;梅 “部长”不知道怎么勾搭上了。梅思平多少有些假道学,怕风 声传出去不好听;中道捐弃。那杨小姐可不是胆小怕事的人, 一封信写给汪精卫,告梅思平始乱终弃;表示如果不能善了, 将诉诸社会,讨个公道。 “这一下,思岂不是吃不了,兜着走了吗?” “那还用说,汪先生大为震怒;老太婆还指着思平的鼻子, 训了一顿。” “事情呢,如何善了?” “汪先生把她的信交了给我;我托周隆庠去斡旋。结果, 4万元了事。”周佛海笑道:”4万元给思平买来一个外号,叫 做’祥生公司’。” “怎么叫’祥生公司’?” “出租汽车的祥生公司——” “啊!啊!”陈公博恍然大悟;祥生公司的电话号码 “40000”,就漆在出租汽车上,全市皆知。 在笑谈声中,阿翠手托银盘,来送咖啡,先敬客人,后 奉主人;主客2人、相向而坐,距离很近,所以阿翠转个身, 就可以将咖啡放在周佛海身旁的矮几上;等她弯下腰去,圆 鼓鼓一个屁股正撅正陈公博眼前,他忍不住伸手摸了一把。 第20页 阿翠一惊,腰一扭很快地将下半身滑开;站直身子,向 陈公博敢怒而不敢言地看了一眼,低着头走了。 “气味如何?”周佛海忍着笑说。 “丰臀细腰,此扬州之’瘦马’也!” “阁下不愧为伯乐。”周佛海说:”等大媛回来,我跟她商 量。” 陈公博反倒不好意思了,”不、不!缓缓图之。”他说: “头一次来,就打人家丫头的主意,不成了恶客了吗?” “好吧!悉凭尊意。”周佛海忽然侧起耳朵,听了一会儿: “大媛回来了。” 果然,铁门启处,一辆苹果绿的”奥斯丁”,缓缓驶入; 周佛海随即迎了出去。 “来,来!”大媛喊道:”帮我拿东西。” 陈公博从落地玻璃窗中望出去,只见大媛打开车后行李 箱,取出一个大盒子;放着听差、丫头不使唤,偏让周佛海 捧住,然后大包小包,一件件往上摊,一直推到其脖子,他 用下颚抵住最上面的雪茄菸木盒,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往 前走;同时还要跟大媛说话。 这样且行且语,上台阶,进客厅;脚下一不留神,绊了 一下,只听”哗喇喇”一阵乱响,大包小件摔得满地,而且 空气中立刻瀰漫着浓郁芳烈的香味。   ”要死!把我好不容易觅来的一瓶香水打破了!真是饭桶, 一点用都没有。” 大媛且笑且骂,周佛海亦嘻嘻地傻笑着,弯腰帮大媛去 拾东西;却又彼此撞了一头,笑作一团。   ”乐在其中!”已走近来的陈公博,微笑着说。 这时大媛才发现有客人在;微窘地埋怨周佛海,不为她 引见。   ”这位就是我跟你提过的公博先生。”   ”喔,”大媛惊喜交集地,”原来是陈部长,比报上登的照 片要年轻得多。请坐,请坐!” 来自”长三”的大媛,应酬功夫自是高人一等;将陈公 博延入原来的座位,对坐相陪,殷殷动问,那一天到上海,下 榻何处?又谈上海的市面,也问香港的情形。周旋得熟了;挑 一个空隙问周佛海,是不是在家吃饭?   ”在家。我已经告诉阿翠了。”   ”我去看看。”大媛站起身来,用自己人的口吻说:”陈部 长,你想吃什么?告诉我,不要客气。”   ”我倒想一样东西,只怕一时没有;就有,只怕你也不许 我吃。”陈公博接着便念了两句诗:”’荻芽抽笋河豚上,楝 子花开石首来。’”   ”对不起!”大媛笑道:”河豚没有。你气死也不行。说别 样。”   ”河豚没有;石首应该有的。”周佛海说:”请陈部长吃黄 鱼好了。”   ”黄鱼好像还没有上市。”大媛点点头说:”我知道陈部长 今天想吃些什么。我会预备。” 等大媛走远了,陈公博低声笑道:”佛海,你说吃黄鱼, 我倒想起来了;那年在扬州吃的’黄鱼’,真是别有风味。” 原来他口中的”黄鱼”,在扬州是私娼的别名。当周佛海 在镇江当教育厅长时,陈公博有一次与他同度周末;两人微 服过江,在扬州见识了”黄鱼”。他此刻追忆的就是这件事。 周佛海也记起有这回事,”我记得同行的还有君左;他倒 不似乃翁那么风流放荡。”周佛海指的是易君左。   ”是啊!那次君左不肯下水;一个人躲在旅馆里写文章。 后来闹成轩然大波的’闲话扬州’,就是那天开始动笔的。不 住温柔乡,自蹈文字狱;真正’易君左矣’。”   ”’文字狱’对’温柔乡’,苦乐异趣,妙得很!”周佛海 问:”近来有什么佳作?”   ”好久没有弄这东西了。在香港。有一天在浅水湾步月, 一时感触,吟成4句;自觉遣词用事都还不错,那知第二天 一查诗韵,3个韵脚分三处,八庚、九青,还有十三元。”   ”庚、青犹可说,怎么会错以十三元上去的呢?”   ”谁知道树根的根,会不在八庚里面?”陈公博说:”诗韵 是湖州人定的,跟我们广东音的距离太大,所以我对韵脚一 向没有把握。那一次我心里在想,庚根同音,这两个字一定 不会错,谁知道还是错!”   ”真是’该死十三元!’”周佛海纵声大笑。 笑声中,大媛出现了。先前她大概因为自己要开车的缘 故,穿的是乌法兰绒裤子;上身一件收腰加带的麂皮短大衣; 下配一双平底、镶色的香槟皮鞋,这是教会大学女生的打扮; 手里要握两本厚洋书,显得格外俏皮。大媛的身材纤弱,也 缺少那点洋味,所以穿那种服装并不对动;此时换了件铁灰 色薄呢旗袍,挂一串紫水晶缀成的项鍊,下踏一双镶毛皮的 紫红色毡鞋,细腰窄袖,婀娜玲珑,将她那香扇坠的韵味,完 全託了出来,陈公博不由得脱口贊一声:”好靓!” 大媛报以愉悦的一声;向周佛海问道:“陈部长喝什么酒? 耿秘书送的那瓶白兰地,说是60年陈的,把它开了吧?”   ”不,不!”陈公博接口,”别糟蹋了!我只能喝葡萄酒。”   ”那么开瓶香槟吧。”大媛挪一挪身子,避到一边,肃客 进饭厅。 饭厅中一张桃花心木的椭圆形餐桌上,摆了4个下酒的 碟子,虾子拌春笋、荠菜鸡丝、金华火腿、糟鱼,另外有只 水晶玻璃碗,盛的是椒盐杏仁。   ”可人,可人!”陈公博喜不可言,”在香港还好;在重庆 想死了江南风味。” 对于客人的激赏,大媛自然很得意;春风满面地请他跟 周佛海对面坐下来,自己占了主位。这时阿翠已抱了个冰桶 进来,桶中冰着一瓶香槟,当着客人”嘭”地一声,拔开塞 子。酒沫推絮滚雪似地涌了出来,湿了她的手,也湿了陈公 博的衣襟。   ”你看你!” 大媛刚要责备阿翠,陈公博急忙拦住她说:”不要紧,不 要紧!” 一面说,一面掏出雪白的一方麻纱手帕。擦一擦自己的 衣襟;随即伸向在替他倒酒的阿翠的右手,替她抹去手背上 的酒渍。   ”谢谢、谢谢!陈部长。”阿翠笑着说:”我自己来。” 大媛对陈公博的态度,颇感意外;不由得转脸去看周佛 海,两人在目语中,取得了默契。   ”你去吧!”大媛从阿翠手中接过酒瓶,”菜不必太快。” 接着,她替自己倒了一杯香槟;周佛海是喝花雕,举杯 说道:”江南风味,实在诱人;有好些朋友谈起来,不愿到后 方,就是为了留恋江南风味。” 陈公博点点头,一张嘴忙着享受江南风味;顾不得说话, 大媛便问周佛海:”汪公馆的菜好不好?”   ”也不见得好。汪先生生活很俭朴的。”   ”喝不喝酒。”   ”喝一点点。”周佛海说:”汪夫人限制他只能喝一杯;有 时候兴致好,想喝第二杯,只要汪夫人提高声音喊一句:汪 先生!马上就不喝了。”   ”这样说,汪先生是很怕汪夫人的?”   ”这是谁都知道的事。”   ”那末,当然也——”大媛终于说了出来:”不敢讨姨太 太啰?” 第21页 她的话刚完,陈公博”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周佛海与 大媛都奇怪地看着他。   ”我在想,”陈公博说:”汪先生如果娶了姨太太,是怎么 一个样子?”   ”无法想像。”   ”做人像他这样子,’到死不识绮罗香’,似乎也太乏味 了!”   ”你念的这句成语好熟。”周佛海说:”记不起是谁的话。” “杨士气自挽的下联。” 提起清末直隶总督杨士气,倒提醒了周佛海,”这一次在 青岛,王叔鲁举荐杨琪山当上海市长。这个位置,关系太大, 怎么能给他!”他说:”博兄,你在上海好不好?” 陈公博想了一下说:”无所谓!反正在南京也无法可立。”   ”那就说定了。”   ”其余各处怎么样?”陈公博说:”汪先生没有跟我提,我 也不想去问他;怕他以为我对这件事很关心。在这里,不妨 谈谈。”   ”现在也还无从谈起。”周佛海神色黯然,“日本人的原则, 地方负责人最好暂且不动;要换也要一步一步来。”   ”财政方面呢?”陈公博又说:”一笔开办费就很可观。不 能一上来就欠薪吧?”   ”已经借好一笔款子了。是犬养健接的头,由正金银行借 4千万日币。”   ”以后呢?”   ”我编了个预算,岁入1800万。有700万的赤字,我想 总可以找到弥补的办法。”周佛海问道:”博兄,这方面你有 什么意见?”   ”日本的军用品,一定要取消。日本的军用岂不能用于日 本国内;而且不列号码,不知道发行了多少?这样无限制的 通货膨胀,简直荒谬绝伦!”   ”这件事当然要办的。我跟汪先生谈过;日本如果不肯放 启发行军旗的特权,即视日人为无合作的诚意。”   ”倘或不肯放弃呢?”   ”以死相争!”周佛海紧接着说:”这件事一定可以办到; 日本方面稍为通达一点的,都会支持我们的立场。” 正谈到这里,电话铃响了;大媛起身接听,只听她说一 句:”请等一等!”然后手掩送话器向周佛海说道:”秦副官的 电话,说有要紧事。” 于是周佛海接过听筒,听了一会,说一句:”知道了。”回 到座位,脸上便有些不大自在。   ”如果有事,你不必陪我。”陈公博说。   ”不相干。”周佛海举一举杯,管自己喝了一口。 这一来不免扫了陈公博的兴致;幸而大媛的交际手腕很 高明,找出好些有趣的话题来谈,能够维持陈公博轻松愉快 的心情。 吃完饭,为时尚早,大媛提议找人来打牌。牌搭子很多, 但能到这里来的没有多少;大媛打了六七个电话,只找到一 个搞银行的孙曜东。   ”怎么办?”她问周佛海,”只有老孙在。要不让老九也来; 她去洗头,说快回家了。” “老九”是大媛的手帕交,花名玲华老九;后来由会乐里 转到百乐门当舞女,改名叫潘九玲。熟人仍旧叫她”老九”; 现在是孙曜东的新宠。如果他们来两脚,牌局就可以凑得成 功。 但周佛海却别有会心,”不必,不必!就让老孙一个人来 好了。”他说:”让阿翠凑一脚。” “那也好!”大媛随即又打电话;打完,告诉陈公博说:   ”一刻钟就到,我们在楼上打。说着起身上楼去安排牌桌。 “孙曜东熟识不熟识?”周佛海问陈公博。 “听说过,不认识。” “不认识也不要紧。此人是个标准’篾’片。” 陈公博微笑着,表示会意;忽又问道:”刚才是个什么电 话?仿佛替你带来了什么心事!” “唉!”周佛海轻嘆一口气,”内人到南京去看房子,原说 明天回来的,今天下午到了。” “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啊。”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内人最近防范很厉害;回头,我可 不能奉陪了。”周佛海踌躇了一下说:”牌完了,大媛会替你 安排。” “安排什么?”陈公博多少还有些头巾气,”不必,不必!” 周佛海也不作声;等孙曜东一到,介绍过了,由他陪着 陈公博,自己脱身上楼。不一会,阿翠来请入局。 楼上专有间预备打牌的房间,一切都预备好了,大媛站 在牌桌旁边,面对房门;陈公博进门坐在她对面。大媛便指 着她上首说:”老孙,你请坐这里!”说着使个眼色。 剩下陈公博下家的一个位子,自然是阿翠的。她常替大 媛代牌;三缺一也总是她凑数,所以欣然坐下,在牌堆中去 找东南西北风,准备扳位。 “不必扳了!”孙曜东说:”你打个东好了。” “一掷两个红,八点;该陈公博起庄,”陈部长今天一定 大赢。”阿翠将庄圈、骰子送到他面前,”双红大喜。” “多谢你的双红。”陈公博问道:”你是客家人?” “陈部长怎么知道?” “你有客家口音。别人听不出来,我听得出。” “阿翠!”孙曜东接口说道:”陈部长是你的知音!” 阿翠笑笑不响;大媛便皮里阳秋地向陈公博说:“陈部长, 你看,孙先生很会说话,是不是?” “一点不错!”陈公博拈一枚筹码问道:”这是多少?” “这个5千。”阿翠伸手到他面前,指点大小不同的筹码;   ”一共1万块钱。” “平常我们都是打对摺。”大媛补了一句。 “脱底5千元。”陈公博点点头,”这还可以;再多我就输 不起了。” “阿翠!”孙曜东一面洗牌,一面说:”陈部长已经预备脱 底了,你放出本事来赢陈部长的钱。” “我在陈部长下家;陈部长要扣我的牌,我一点办法都没 有。” “不会,不会。陈部长怎么会扣你的牌。” “那还要孙先生帮忙,扣住陈部长的牌,我才有希望。”   ”闲话一句。”   ”不得了!”陈公博笑道:”牌还未打,已经坐上轿子了。 不过,只要你们抬得动我,我也乐于坐轿子。”   ”听见没有?”大媛看着孙曜东说:”陈部长的牌一定打得 好,你跟阿翠就想请陈部长坐轿子,恐怕也办不到。” 听得这一说,陈公博倒觉得不能不显点本事;上来聚精 会神地打了几副,该扣该放,操纵自如。   ”真的,陈部长的牌,打得跟达铨先生一样好。” 孙曜东指的是吴鼎昌。”达铨的牌确是打得好。不过,”陈 公博说:”比起唐生智来,又逊一筹。”   ”唐生智是谁?”大媛问道:”这个名字倒蛮熟的。”   ”唐老四的哥哥。”孙曜东答说。   ”唐生明在这里?”陈公博问。   ”在这里。”   ”徐来呢?”陈公博又问:”丰韵如昔?”   ”我看大不如前了。”   ”’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陈公博感嘆地 说:”我有一次在香港跑马场,看见杨秀琼,不是别人指点, 竟认不出她是谁?不过,她倒还认得我。”   ”可见得陈部长一点不老;跟我十年前在实业部看到的一 样。” 第22页 一言未毕,阿翠叫声:”碰!”将孙曜东打的一张二万碰 了下来,顺手打一张三万。   ”要戒严了!”大媛说:”她这副牌不小。” 陈公博看阿翠的牌是,二万、发财、白板三碰;碰二万 时,是从中间抽出两张,三万随手打掉;剩下四张牌,两端 各二,明明是两对。有一对必是一万,原来听边三万;而三 万湖中有二,手中有一,就只听了一张牌,当然碰二万成对 对和。 到得他摸了牌,开口问道:”打红中要包是不是?”   ”当然啰!”大媛答说:”大三元嘛。” 陈公博摊了两张牌,一张红中,一张一万,”一万准放统; 红中也危险。”陈公博看着阿翠说:”我这两张牌一定要打一 张,你自己挑。”   ”妙!”孙曜东笑道:”我倒还没有看见这样打牌的。” 一语未毕,大媛说道:”陈部长,你不会另外打一张?”   ”不行,我也要听张。你们看。”他把牌都摊开,是一副 凑一色弔头的牌,”非杨即墨,不是吊一万,就是吊红中。阿 翠小姐,你自己挑,不必客气。”   ”小姐勿敢当,红中勿客气。”阿翠将牌推倒,拍手大笑; 果然是红中、一万对碰。   ”你也太不客气了!”大媛笑道:”真有这么巧的牌。”   ”我是对小姐客气呀!和一万,陈部长不包;现在陈部长 要请我吃个包子,我落得替小姐省省。”   ”这么说,倒要谢谢你了。”   ”我也要谢谢。” 孙曜东替她算好翻数;又代算三家应解筹码的总数,陈 公博一一照付。看他们授受双方,一个心旷神怡;一个春风 满面,觉得是可以开玩笑,作暗示的时候了。   ”阿翠,陈部长请你吃一个包子;礼尚往来,你要请陈部 长吃两个包子才是道理。” 阿翠还懵懂不解;大媛却”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同时 发现三双眼睛都盯在她的隆起的胸前,方始恍然大悟,又羞 又气,狠狠白了孙曜东一眼。 “不成话,不成话!”孙曜东笑着说:”阿翠,我替你钉住 陈部长的牌,让你多和几个辣子好不好!” “谢谢一家门!”阿翠又白了他一眼。 012圈牌打完,已经午夜1点了。吃稀饭时,孙曜东问道: “陈部长还有兴致没有?” “你指哪一方面?” “现在是阳春三月;宜乎秉烛夜游。” “今天已经很尽兴了。多谢,多谢,明天还有一个会;我 已经答应了,一定参加,不好意思不到。改天再奉陪吧。” 孙曜东跟大媛交换了一个眼色,方始点点头说:”陈部长 有兴致随时让副官打电话给我。” 说着孙曜东掏出来一张名片,取笔写上两个电话号码,恭 恭敬敬地摆在陈公博面前。 “陈部长,”大媛也说:”孙先生人很热心,有什么事,尽 管请他办好了。” “是的,是的,如果我有别人办不通的事,一定拜託孙兄。” 陈公博这样回答,显然也表示已领会了她的意思。 “孙先生,”大媛又说:”请你送陈部长回去。” “当然,当然!”孙曜东问道:”陈部长是回愚园路?”   ”是的。”陈公博起身说道:”今天玩得很好;真是感谢之 至。” 这时前廊及院子里的电灯,都已开亮;铁门”戛戛”地 响;陈公博手拿呢帽,首先往外走,要下台阶时,孙曜东一 把将他拉住了说:”请等一等,让车子开进来。” 等一部”纳许”牌子的深蓝色大轿车,开到阶前停下,先 出来两名”罗宋保镖”;很快地环视搜索了一转,方始手扶车 门,肃客上车。 陈公博这时才警觉到,一到上海,便已身处危地。既有 保镖,自然照规矩行事;一上了后座,居中坐下;另一名保 镖,由车前绕过来,开了后座右面的车门,坐在陈公博旁边; 然后孙曜东上车,一左一右,夹护着陈公博。还有一名保镖 在前座傍着司机坐。车子出大门向左转弯;转得急了些,陈 公博的身子往孙曜东这面一甩,碰得一样极硬的东西;想一 想才明白,孙曜东的大衣口袋中藏着一支手枪。   ”上海太紧张了。”陈公博皱一皱眉说。   ”紧张是因为有竞争;可是,没有竞争就没有进步。” 这话仿佛言之成理。陈公博心想,此人倒有些歪才;当 下便问:”孙兄在哪里得意?”   ”在金融界混个小差使。”孙曜东说:”以后要请陈部长多 提携。”   ”不敢当!”陈公博很爽直地说:”有佛海帮你的忙,尽够 了。”   ”是!不过贵人不嫌多。” 陈公博笑笑不答;停了一会说:“佛海的这个爱宠很不错; 没有风尘气息。”   ”是的。佛海先生也就是看中她这一点。”   ”那阿翠呢?”   ”她是大媛房间里的大姐。”孙曜东说:”原来也有恩客; 如今算是跟大媛一起从良了。”   ”既有恩客,大媛应该遣嫁才是。”   ”陈部长真厚道。”孙曜东微笑着说:”不过大媛又是一样 想法。”   ”什么想法呢?”   ”留着她做个帮手。大媛跟她说,将来周先生的部下很多, 年轻漂亮有出息的,很可以抓一把来拣拣。再有周先生照应, 发财也很容易。阿翠让她说动了。”   ”这倒也是实话。不过——。”陈公博笑笑没有说下去,却 念了两句诗:”’倡条冶叶恣流连,飘荡轻于花上絮。’” 孙曜东于此道不通;但”开口洋盘闭口相”,他是懂的, 所以沉默不答。 事实上,也不容他们再谈下去,愚园路1136弄已经在望; 司机懂这里的规矩,先将车灯的远光变近光,然后关掉大灯, 减慢速度,慢慢靠近岗亭踩煞车;有个日本宪兵已等在汽车 旁边了。   ”派司!”是生硬的中国话。 孙曜东会说日本话,”我送陈公博先生回来!”他又用上 海话关照司机:”把车子里的灯开开。” 车顶小灯一亮,陈公博岸然正坐;日本宪兵回岗亭取来 一本照相簿,找到汪公馆中交来的陈公博的照片,对证无误, 方始放行。 “不必开进去了。”陈公博说:”我就在这里下车好了。” 孙曜东心想,陈璧君不大好惹,倘或汽车声响惊扰了汪 精卫的好梦,她会下楼来骂人。好在汪公馆就在进弄第一家, 送到这里也不算失礼,便先下了车;前座的保镖自然也下车 戒备,将陈公博交代了日本宪兵,孙曜东深深一鞠躬,说声:   ”明天见!”上车而去。 这天的会由汪精卫亲自主持,决定最后的名单。为了加 强号召,仿照国民参政会的办法,邀请民、青两党及无党无 派的社会贤达参加。民社党称”国家社会党”,创办人张君劢 早已发表声明,主张团结抗战;青年党的领导人物曾琦、李 璜、左舜生等人,亦早就重申了”政党休战、团结御侮”的 态度,所以汪记政府只能拉到两党中的二、三流脚色。国社 党的两名代表是诸青来、陆鼎揆;青年党的代表也是两名:张 英华、赵敏崧。他们在应邀以前,用杨度当年的一句话,表 示态度,叫做”帮忙不帮闲”。意思是不愿做冷官,所以周佛 海几经斟酌,决定以交通部给赵毓崧;而以陆鼎揆出长司法 行政部。那知陆鼎揆一命呜唿;而诸青来不是学法的,指明 要当交通部长。这一下,自然又费周章了。 第23页 结果是罗君强出了个”一气化三清”的主意,将预定由 梅思平主持的实业部,分为农矿、工商两部;交通部则本有 为孙科特设铁道部的先例在。这样,平空多了两个部,亦就 多了两个”特任官”出来,事情可以摆得平了。 交通部给诸青来,是经过赵毓崧同意的,交换条件是农 矿部;梅思平自然当工商部。至于实际权力连”京沪沪杭甬 两路局长”都不如的铁道部长,分了给大夏大学校长,梅思 平的同乡傅式说;他是章太炎的侄女婿,在投效汪记政府的 人物中,算是比较像样子的。 另一个社会贤达叫赵正平,江苏无锡人,民国元年做过 南京留守府的交通局长,此人一直郁郁不得志,而且传说有 新台之丑;不道老来交了一步”运”,当上了汪政府的交通部 长。据说得力于他的侄子,地方自治专家赵如珩。他是日本 留学生,有几个日本同学属于政坛中的”少壮派”;经过这些 关系,为赵正平争到了一名部长。 维新政府的旧人,梁鸿志监察院长;温宗尧是司法院长。 再有一个是边疆委员会;周佛海本想让十弟兄中的蔡洪田去 当委员长,蔡洪田不要;又找汪曼云,也说宁愿当次长,不 愿当这个”边疆”西到三山、东至通济;北平神策、南迄聚 宝这4个城门的委员长,因而名单上是空白。 讨论完了政治部门,接下来是军事部门。东北军的鲍文 樾,成了汪政府的第一员大将,出任军政部部长。维新旧人 任援道,是”绥靖军”的首脑;陈群因为有特殊关系,希望 能通过他跟杜月笙搭上线,所以占了内政部长的要缺。至于 赵正起的同乡杨寿楣,家资富饶,应酬得法,也被留了下来 当水利委员会委员长。 此外还有两个委员会,一个是赈务,由周佛海的密友,岑 春煊的儿子岑德广出任,是个肥缺;一个是侨务,由于陈群 的推荐,以办学店起家的私立”上海中学”校长陈济成充任。 此外什么军训部部长、次长,办公厅主任,各厅厅长,航空 署长等等,自然是清一色的军人。武中带文的只有一个政治 部,由军事委员会副委员长陈公博兼任;下面两名次长,亦 须由他推荐。   ”我没有人。”他答得很干脆。 周佛海胸有成竹,不慌不忙地说:”公博兼政治部部长, 当然只管政策;得要替他找个次长去看家。我看君强很合适。”   ”不、不!”陈公博赶紧摇手笑道:”别人都可以;君强那 么坏的脾气,我不能要他。你替他另谋高就吧。”   ”谁也不能跟君强共事!”陈璧君霍地站了起来,面有愠 色。“让他到边疆委员会去好了。这个机关跟各部都没有关系; 他大可以关起门来做皇帝。” 周佛海唯有苦笑点头,提笔在名单上补了名字。这时的 罗君强还没有资格参与高层决策,只能在外面打听消息。得 知其事,颇有意外之喜。原来他的想法不同,有周佛海在,不 怕没有事做;但资格是要熬出来的,知道”老太婆”对他的 印象极坏,深怕她作梗,连个次长都捞不到。那知道反而由 她的提议、平空一跃而为特任官,怎不喜出望外? 一见了大媛,周佛海第一句话便问:”昨天晚上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没头没脑,你倒是问哪件事?”   ”还不是陈部长,替他安排了没有?”   ”怎么没有。”大媛答说:”他自己不要;我请老孙把他送 回愚园路的。” “阿翠呢?” “还不是在国际饭店空等了一夜。”大媛笑道:”我问她, 你一夜在想点什么?她说,她只在想那只红中。” 接着大媛将昨晚上打牌,陈公博有意”放水”的故事讲 了给他听。周佛海哈哈大笑;笑停了又摇摇头、仿佛有些困 惑,”公博也是寡人有疾,”他说:”居然有现成到嘴的两个 ‘包子’不吃,可是异数。” “我看他比你色得好一点。”大媛半真半假地,”大概你的 嘴馋了!” “不敢,不敢!在你面前,我不敢偷嘴。”周佛海答说:   ”而且已经许了公博,也不好剪他的边。” “这样说,你看得我比你太太还要凶。”大媛很认真地问:   ”是不是这话?” 提起”太太”,周佛海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我倒情愿你 比她凶。”他说:”我反倒比较放心。” “这话什么意思?倒说给我听听。” “我是说,如果你比她凶,就不致于会吃亏。” “我会吃什么亏?”大媛脸上已有惧色了。 周佛海接得一个密报,杨淑慧向闺中密友表示,听说她 丈夫在外面”弄了个人”,正在侦查。查不到便罢,查到了要 带人上门,打她个落花流水。周佛海颇为担心,很想暗示大 媛,倘遇有这种情形,不要怕,越怕越糟糕。如今看她的脸 色,心里在想,还是不说为妙;一说,眼前就会把她吓坏。 “有我在,你不会吃亏。”他只好这样说:”不过,你自己 也要小心一点。”   ”慢点,慢点!”大媛大为紧张,”你说,我要怎么小心? 小心点什么?”   ”小心也者,无非说话谨慎。譬如生人面前,不要说跟我 住在一起。”   ”十三点!”大媛白了他一眼,”陌生人面前,我怎么会说? 我又不是神经病。”   ”那最好。”看她懵懂,周佛海反有如释重负之感,起身 说道:”我有个重要的约会,该走了。”   ”不回来吃饭?”   ”不回来。今天是钱大櫆请吃日本饭,有很要紧的事情。” 这钱大櫆是周佛海所罗致的得力助手。本来是交通银行 大连分行的经理;经过日本方面的关系,推荐给周佛海。两 人一谈金融方面的意见,颇为投机;周佛海待人处世,一向 爽快,马上就把准备另组”中央银行”的筹备工作,交了给 他。新政府成立以后,立刻需要大笔支出;钱大櫆建议,先 向正金银行借一笔钱,这天晚上请吃”日本饭”,正是谈这件 事。 到得虹口一家名为”桃山”的”料亭”,汽车一停;立刻 便听见,”梯梯踏踏”的脚步声,霎时间集中了十来名浓脂厚 粉,身穿五色和服的艺妓,站在玄关前面,一起90度鞠躬, 用日本话表达欢迎之意。 周佛海昂然直入,到玄关换了拖鞋,进入不是最大,但 最精緻的”枫之间”,主客3人都已起身迎接。 主人是钱大櫆,客人是汪政府经济顾问犬养健,及正金 银行上海支店长岸波。   ”久仰部长阁下。”岸波垂手肃立,低着头说:“请多关爱。” “彼此,彼此!请坐。” 4个人都坐了下来,随即有4名艺妓跪坐在身旁,含笑照 料。依照比较隆重的礼节,应该是每人面前一具食案;但周 佛海觉得那样谈话不方便,建议改用围桌而坐的方式。于是 4名艺妓又一阵忙,端来一座长方形极大的矮桌;周佛海与岸 波对坐在宽阔的两面;犬养健与主人在侧面相陪。? 第24页 用北海道的鱼子佐”菊正宗”;4个人干了两巡酒,犬养 健首先开口,”关于新政府所需要的资金,正金银行很愿意效 劳。”他说:”现在有4个问题:数目、利息、年限、担保方 式,请岸波先生表示意见。”   ”数目以2000万为度;利息照正金银行最优惠的标准;年 限10年;担保方式,仿照中国歷来借外债的方式,指定某种 税收,作为偿还本息的款。” 他在说,犬养健和钱大櫆都拿纸笔在作摘记;等他说完, 犬养健转脸说道:”现在请周部长答覆。”   ”首先担保方式我不能同意。那是不平等条约之下的一种 贷款方式。而且,在没有谈到贷款之前,我要先告诉岸波先 生,关于’关余’,从新会计年度起,我不打算再存在正金银 行了。” 一上来便像碰僵了;犬养健与钱大櫆面面相觑,岸波却 很沉着,居然含笑向周佛海敬酒。   ”部长先生,”岸波低声下平地说:”关余由滙丰银行收存 本行,并非出于本行的要求。请谅解。”   ”你说这话我就不能谅解。不错,关余由滙丰改存正金, 是你们军部的要求。”周佛海愤愤地说:”你是不是要拿军部 的帽子来压我?” “我没有这个意思,只是说明一项事实。” “事实不是不可改变的。由滙丰改存正金,就是一项事实 的变更。从前英国人赫德,控制了中国的海关,所以关税存 入滙丰;现在是你们日本人控制,于是正金取滙丰而代之。基 本上都是以殖民地视中国。你用这种态度来对付我,我们没 有法子再谈下去;不过,我要声明,我不负谈判破裂的责任。” 这等于指责对方应该负责。岸波很聪明,知道这件事闹 开来,不论谁是谁非,反正他这个正金银行上海支店长的职 位是保不住了。上海是好地方,他捨不得离开;那就只有让 步。 “部长先生,我亦很同情中国的处境,更尊重部长先生的 立场。不过,这个问题,是我所无法解决的;我想不如暂且 搁置,先谈借款。” “是的,是的。”犬养健急忙接口,”先谈借款,比较切合 实际。” “岸波先生,”钱大櫆说:”在我个人看,中国财政部与贵 行正式订立借款合约,不必再需要任何保证。” “甚至也不是借款。”周佛海突然想起汪精卫常对人说: “我们没有用日本的钱”,所以这样说道:”你借给中国的钱, 不就是中国的关余吗?” “是的。”岸波不慌不忙地答说:”部长先生,就银行来说, 存款是存款,借款是借款;用定期存款的单据向同一银行通 融,仍算借款,要付出较高的利息。这道理是一样的。” 周佛海语塞;钱大櫆便接着交涉,”关于利息,只能象徵 性地付一点。”他说:”因为现在我们是需要友邦协力的时候; 我们还付不起较高的利息。” “现在通货膨胀,银行放款是吃亏的——。” “银行放款吃亏,”周佛海打断他的话说:”客户存款就不 吃亏吗?” “部长先生的词锋真利害。”岸波苦笑着说。 “你减一点吧!”犬养健向岸波暗示,”周部长在别的地方 帮你一点忙,所得的利益,就足以弥补了。” 岸波点点头,想了一下问:”那末,我先请问:回扣如何?” 不想这句话又惹恼了周佛海;他大声斥责岸波,对中国 的财政部长谈回扣,是一种严重的侮辱。由于他声色俱厉,岸 波不由得被吓倒,一再道歉,表示失言;一场风波,才算在 犬养健与钱大櫆的劝说之下而平息。 当然,谈判是比较顺利了;借款的数目提高了一倍,利 息低,年限长;保证当然不必谈,只要盖有”财政部”大印 的本票即可。 条件是谈好了。但周佛海要求立即付款,却为岸波所峻 拒;坚持必须借款合约签署,并盖上财政部的大印,才能给 钱。 “岸波先生,这一点要请你谅解。”钱大櫆很婉转地解释: “新政府还没有成立,周部长亦不曾接事,财政部的印信是无 法起用的。” “那就到新政府成立那天,动用这笔款子好了。”岸波答 说:”如果需要现金,是要哪一国的货币,请你预先告诉我; 我替你准备,照当天滙丰的牌价结算。” 钱大櫆碰了个钉子,目视周佛海请示;周佛海自然不肯 为此向日本人低头,板起了脸,渐有愠色。于是犬养健出面, 代为情商。   ”周部长那方面确有困难——”   ”我知道。”岸波抢着说道:”我们不要为这件事扫了贵宾 的酒兴;我回去跟业务部门主管商量一下,看有什么变通办 法?明天上午10点钟,我会跟你联络;请你转告周部长。” 到得第二天近午时分,犬养健到愚园路1136弄去看周佛 海;他说岸波已经有了答覆,他曾召集他的高级助手开会研 究,大家认为这是日本银行界跟中国财政部第一次正式打交 道,应该建立一个认真不苟的范例,作为一个信用良好的开 始。如果周佛海坚持先要拨款,必须有正金银行总行的指令; 岸波还表示,由他打电报向东京请示,亦无不可。不过,不 见得很快就有答覆。   ”周先生,我很坦白的说,岸波是用拖延的手段;电报来 往磋商,等到批准,也已经在新政府成立的时候了,未得实 益,徒费周折,是你很不合算的事。中国人说:事有从权。我 奉劝阁下,何不从权,先期用财政部的印信,有什么关系呢?” 这是岸波想出来的话,特为请犬养健以第三者的立场来 说,比较易于见听;周佛海略一考虑,点点头说:”那也可以。 不过这有法律上的问题;3月30日以前,财政部尚未成立,在 此以前签署的借约,我可以不承认。这一点请对方要考虑。”   ”那不要紧。中国的公文原有倒填年月的办法;我们不妨 预填年月,写明3月30日好了。” 周佛海没有想到,人家是早就研究透彻了的;不容他耍 花枪。新政府成立之前,有许多迫切的支出,不能没有大笔 款子;迫于现实,只好暗中嘆口气,接受了岸波的条件。 于是拟定了借款合约,经岸波同意,定在第二天上午签 署;周佛海随即派人连夜赶到南京,将尚未起用的财政部印 信取了来备用。 签约的地点是在预定的财政部驻沪办事处。事先约定,岸 波带一张正金银行的本票来,签署完成,交换合约,致送本 票,都要拍摄照片,作为纪录。 到了预定的时间,岸波与周佛海先后到达,略作寒暄,随 即并坐在一张铺了雪白桌布的长桌后面,各执毛笔签署;不 过10分钟的工夫,便已完成。接下来便是盖用印信;钱大櫆 将红绸子里札的印盒打开一看,不由得楞住了。 原来印铸局照前清的规矩,铸成的铜印,四角带四只脚; 因为唯有如此,才能确实保证在这方铜印出炉到递送的过程 中,未为人所盗印。这个规矩不但钱大櫆不懂;连周佛海也 是第一次见识带脚的印信,一时不知作何处置。   ”要把脚锯掉才能用印。”从林柏生那里找来的摄影记者, 自告奋勇,”我去找工具。”说完,掉头就走。   ”签署已经完成了。”钱大櫆懂了印信带脚的道理,便有 了应付的办法,”请部长跟岸波先生,还有贵宾们,先到客厅 进用香槟。”   ”好,好。”窘境暂告解消,周佛海举手肃客:”请!” 第25页 于是岸波将装了正金银行本票的信封,揣入口袋;随着 周佛海到了客厅,开香槟碰杯,坐下来随意闲谈。 不一会只听见外面”嘎嘎、吱吱”的声音;听得岸波齿 根发酸。周佛海则是心都酸了;那种用钢锉在锯印脚的声音, 在他听来,就如同跟他私奔到日本过苦日子的杨淑慧,在刮 米缸一样。 财政部的大印,第一次起用,就拿来盖借款合约;他在 心中自语:大非吉兆! 钱大櫆当然也听到了;同时,周佛海与岸波的表情也看 到了,赶紧奔了出来,只见一堆人围着那方铜印,还很起劲 地在工作。 “算了,算了!”他摇手阻止,”声音太难听。回头再说吧。” 摄影记者住了手,揩一揩额上的汗问道:”换约的仪式不 举行了?” “只好作罢。谢谢你。”钱大櫆看他有怏怏之色;急忙又 说:”你不妨到客厅里去找两个镜头。” “对!”一句话提醒了那记者,冲进会客室。站定脚说道: “请周部长跟岸波碰一碰杯!” 周佛海对新闻记者一向很尊重的;便将他的意思,用日 本话告诉了岸波,徵询他的意见。 “可以,可以!”岸波欣然同意。摆好了碰杯的姿势;摄 影记者一面对光,一面说道:”请周部长面露笑容。” 周佛海实在笑不出来;只好唇角牵动了几下,勉强装出 一个比笑还难看的笑容。 5 优孟衣冠 汪伪政权粉墨登场后的种种矛盾与笑话。 民国29年3月30日,南京城里城外,店铺住户挂起了 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国旗;不过上面还有一面三角形狭长的黄 布小旗,旗上有6个字:”和平、反共、建国”。有人说,这 面小旗,犹如梁山泊替天行道的杏黄旗。于是有人就把这面 “杏黄旗”扯掉了。 这一扯坏了,有个”皇军”经过,一望之下,神色大变; 楞了一下,奔上去拿皮鞋脚勐踢大门,一面踢,一面大骂 “马鹿!” 这一下,吓坏了街坊,惊动了警察;消息一直传到”市 长”高冠吾耳中。 这个矮矮胖胖、满脸浊气的市长,穿一件蓝色宁绸夹袍, 上套一件黑丝绒马褂。正在”国民政府”以地主的身分,周 旋在”各部会首长”之间;听到这个消息,脸上因为得以留 任而显露的笑容,顿时消失;走到正跟陈公博在交谈的周佛 海面前,低声说道:”市区有一点中日纠纷,我想跟院长,部 长报告,请示处理办法。”   ”喔,”周佛海问:”何谓中日纠纷?”   ”有些老百姓把国旗上的飘带拿掉了;日本兵见了大为不 满,说他们打了3年的仗,死伤累累,目标就是青天白日期, 不想今天会在他们占领的地区发现,自然不能甘心。”高冠吾 又说:“类似情形,不止一处;此刻新街口集中了成千上万的 日本兵。倘或没有善策,或许会有暴动的危险。”   ”我早知道,”陈公博脱口答说:”一定两面不讨好。” 周佛海没工夫发牢骚,只问高冠吾:”你倒说,有什么善 策?”   ”是不是下令——,”他也有些说不出口;而终于很吃力 地说了出来,下令暂不悬起。 周佛海几乎要破口大骂”放弃!”高冠吾看他脸色难看, 赶紧又提第二个办法。   ”或者,请部长打一个电话给西尾寿造大将,请他想办法 安抚。” 西尾寿造大将是日本驻华派遣军总司令;提到他,周佛 海的气又来了。   ”我们政府还都,日本不派大使;连驻华派遣军司令都不 来观礼,真岂有此理!”周佛海说:”我不跟他打电话,我找 影佐。” 于是将影佐祯昭找了来,匆匆交谈,定了两个步骤,一 方面由他分别打电话给西尾寿造及日本宪兵司令,劝导”皇 军”散去;一面由高冠吾派警察劝告百姓,挂国旗务必须有 那面小黄旗。 部署初定,只听得军乐大作,原来”代理主席”汪精卫 到了。”文武百官”不是蓝袍黑褂,就是黄呢戎装;唯有他穿 了一套长礼服,不过头有点抬不起来,全靠浆洗得雪白的硬 领撑住。当然,脸上不会有一丝笑容。 行礼如仪到了”代主席致词”,只是汪精卫手撑着讲坛, 茫然地望着台下;久久不发一语。 汪精卫的演讲,在党国要人中考第一,往往一上来就探 骊得珠,几句话便能吸引全场的注意力;但这天却语音低微, 有气无力,往日演讲时那种飞扬的神采、清晰的声音、优雅 的手势,都不知道哪里去了?后排的人只见他嘴唇翕动,不 时有一两句”大亚洲主义”、”无百年不和之战”之类的话,飘 到耳边。最后一声”完了”,倒很清楚;令人想起宣统登基, 在太和殿的宝座上大哭特哭;他的生父摄政王载沣为了哄他, 不断大声地说:”一会儿就完,一会儿就完!”果然2年工夫 便断送了天下;如今汪精卫是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完了!”   ”开锣戏”草草终场;汪精卫随即到”行政院”院长办公 室”判红”——就职贴红纸布告,稿上要画”行”。办了这件 开手第一件的例行公事;他拿起第二个卷夹,里面是一叠电 讯;头一条就是暂迁重庆的国民政府明令”通缉卖国降敌汉 奸陈公博”等77人;这是汪精卫决定组府后,中央第6次发 布通缉令:第一次只有汪精卫一个人;第二次也只有两个人: 周佛海、陈璧君;第三次有褚民谊、梅思平、丁默更、林柏 生之流,一共9个人。这3次通缉令,层次分明,谁是首、谁 是从;谁是汪记政府最重要的人物与次要人物,从名单先后, 一望而知。 第4次是通缉汪记的军事首脑,一个鲍文樾,一个叶蓬; 第五次通缉”次长级”的人物;这一次的人数最多,连同以 前5次发布的名单,是一网打尽了。 汪精卫默无一语地,看完电讯;抬头看见他的”秘书 长”陈春圃站在哪里,便即问道:”你有事?” “是的!”陈春圃说:”重庆的中常会,本月21日决议:尊 称总理中山先生为国父。我们是不是也要改尊称?” 汪精卫不作声,好久,才嘆口气念了吴梅村的两句诗:   ”’我本淮南旧鸡犬,不随仙去落人间。’” 这时褚民谊也到”外交部”接事去了;在部长室判了行, 随从秘书向他报告:”部里同仁集合在大客厅,请部长出去受 贺。” “受贺!”褚民谊摇摇头:”何喜可贺?” “那末请部长跟大家见个面;说几句话。” 褚民谊想了一下答一句:”也好!”起身就走。 大客厅已经集合了全部的职员,总共20多人,次长徐良 与周隆庠,看到他的影子,领导鼓掌;褚民谊抢上几步,捞 起长袍下摆,就势身子微蹲,捞着袍角的右手从左往右一甩, 长袍下摆抖出个半圆形,同时双手抱拳作了个罗圈揖。 第26页 有个女职员,看他那副打太极拳”以武会友”的功架,忍 不住笑出声来,大家都替他发窘,他却夷然不以为意,咳嗽 一声,开口说道:”我可以告诉各位:各位将来会很清闲;因 为外交部根本没有外交可办——。” 站在旁边的次长周隆庠,觉得部长的话,很不得体;便 轻轻咳嗽一声,提醒他检点。褚民谊转脸一看,马上就又有 话了。 “我们现在的外交,只办一个国家,就是我们的友邦,日 本!其实对日外交,只要两周就够了。那两周呢?一位是财 政部周部长;一位是我们的日本通,”褚民谊一指,”喏,周 次长。” 这似捧似嘲的说法,搞得周隆庠大为尴尬;只有窘平地 微笑着。另一个次长徐良则紧闭着嘴,脸色发青,相形之下, 更显得是在生气。 褚民谊其实是个老好人,他的对日外交”两周”论,说 的也是实话,并无讥嘲的意味;此时看到徐良的脸色,只当 他为了自己抬高周隆庠而不悦,内心不免歉然,觉得对他也 要有个交代。 “本部的两位次长,一对外,一主内,从今天气,我请徐 次长看外交部的家;徐次长就是大家的婆婆。” 这个譬喻,倒也颇能符合实情;而且也算很客气的说法, 所以徐良脸上的肌肉也放松了。 那知下一句话出了毛病,”徐次长是常务次长,”他说: “看家是本分——” 此言一出,引起了轻微的骚动;褚民谊不明所以,把话 停了下来。他的随从秘书赶紧上前,低声说了句:”徐次长是 政务次长。” “喔,喔!”褚民谊转过脸来,右手握拳,左掌往拳头一 搭,向徐良打个招唿:”对不起,对不起!”他又向大家说: “我弄错了。徐次长以政务次长看家稍为委屈一点。徐次长留 学日本、美国,得过学位;希望将来对英美的外交,能够开 展,还要大大地借重徐次长的长才。” 这番话总算能让徐良心里舒服,但周隆庠却急坏了。 因为褚民谊的这几句纯粹为了想敷衍徐良的话,以出于 “外交部长”的地位来说,可视之为宣布新政府的外交政策: 希望开展对英美的外交。从抗战以来,美国一直对日本採取 压制的态度,最近这一年,日美关系更紧张;尤其是上年7月 底,美国继公布对日战略物资禁运令以后,通告废弃日美通 商航海条约;对日本的经济,是个极大的打击。现在日本的 少壮派军人,反美的情绪很强烈,战略方面在酝酿”南进政 策”,希望能在取得重要资源上打开一条出路;同时已有人提 出一个很受重视的构想,缔结日德意同盟,必要时放弃反共 的基本政策,拉拢苏俄,一起来对付美国。 在这样的背景之下,褚民谊说要开展对英美的外交,势 必引起日本极大的误会。所以周隆庠不顾褚民谊还在大放厥 词,照理应该在场聆听的礼貌,悄悄退出去;首先找到”大 坂每日新闻”的记者,生长在中国的鸟居太郎去解释。 “褚部长的意思,决非希望跟英美合作;不过,为了减少 国际上对新政府的敌视态度,不能不说两句门面话。请你不 必发表,免得引岂不必要的误会。” “我对褚部长很了解,不会误会。”鸟居太郎笑一笑说:   ”恐怕褚部长自己都不知道,他这随便说的两句话,可能会害 得板垣中将大为紧张。” 他说的板垣中将,就是”中国派遣军总司令”的总参谋 长板垣四郎,是日本陆军少壮派的中坚分子。在他当关东军 高参时,与同僚后辈后原莞尔,发动了九·一八事变,称之 为”石原智略,板垣实行”,是个很难缠的傢伙;所以周隆痒 很伤脑筋。 “还有,”鸟居太郎又说:”外务省方面,也可能会延启发 布阿部大将使华的消息。” 这就更严重了。原来周佛海主持对日交涉时,曾经一再 要求日本,首先承认汪记政府,同对遣派”大使”。日本内阁 与军部意见一致,因为还希望能跟蒋委员长谈和,一时不便 承认汪记政府,表示仍旧尊重迁都重庆的国民政府。至于派 大使,应在承认新政权以后,目前为了便于谈判基本关系起 见,日本决定在汪记政府成立以后,遣派一名特使。人选亦 已决定,是卸任的首相陆军大将阿部信行;预定在4月1日 宣布。 如果因为褚民谊信口开河的两句话,日本外务省先要澄 清此事,再发布阿部使华的消息,那就意味着新政府的对日 外交,一开始便有挫折,这在周隆庠看,是件很严重的事,也 宜乎及早解释,才能弭患于无形。 于是等褚民谊回到部长室,周隆庠便将鸟居太郎的话,很 宛转地作了说明;然后请示处置办法。 礼貌很周到,实际上是有意难一难”部长”。果然,褚民 谊楞住了;他没有想到,随随便便一句话,竟会引譬如此严 重的后果。   ”我跟汪先生去说,我不能做这个部长;连说话的自由都 没有。”   ”是的。”周隆庠平静地答说:”做外交官,就是在这方面 必须受拘束。请部长亦不必跟汪先生去说,似乎头一天就要 掼纱帽,夫人会不高兴。” 周隆庠口中的”夫人”就是陈璧君;汪政府中除了罗君 强,数褚民谊最怕她。罗君强还可以敬鬼神而远之;褚民谊 是至亲,三天两头要见面,她唠叨起来、想不听都不行。所 以一提到她,褚民谊就气馁了。   ”反正部长的本职是副院长,目前也不必辞兼职;刚才部 长说过,请善伯先生当家,以后关于外交方面的事务,部长 不管就是。”   ”对、对!请徐善伯替我主持一切,有什么仪式,要我出 席,我来摆摆样子就是。”褚民谊又问:”今天有什么活动?” 照道理,像这种日子,外交部是最忙的时候,各国使节 觐贺、设宴招待,往往人手不够,还要临时向外借调。但汪 记政府成立,除了”满洲国”有一通贺电以外,那一国也不 理睬;这自然是很令人难堪的事,不过周隆庠却沉得住气。   ”国难期间,一切从简。”他轻描淡写地说。   ”那末,我在部里没事了吧?”   ”是的。”   ”没事我就要走了。”褚民谊说:”以后一切请你跟徐善伯 疲劳。” 出了部长室,褚民谊又去看徐良,将私章交给他保管;随 后又到各司的办公室去周旋了一番,离去时连声道”再见。” 第一天上任,行迳倒像卸任道别;许多人感觉到,是个外交 不终的不祥之兆。 褚民谊是扬长而去了,由于他”失言”而可能引起的误 会,却必须赶紧处理。汪记政府的一切对日交涉,大都透过 影佐祯昭办理;为此,影佐还特地设立了一个特务机构,代 号是”梅机关”。周隆庠此时就是找梅机关去接头。 几通电话打下来,觅得影佐的踪迹;他在周佛海的”财 政部”部长室。于是周隆庠跟周佛海通了电话,将褚民谊信 口所发的论调,以及可能引起的后果,作了扼要的陈述;然 后提出他的看法,向周佛海徵询意见。   ”我同意你的办法;影佐在我这里,我请他马上处理。其 实,民谊的话也没有错;只要作了解释,不致引起误会。”周 佛海又说:”倒是有件事,跟外交部也有关系;我希望你立刻 能来,一起跟影佐办交涉。”   ”是!我马上来。”周隆庠说:”不过,能不能请你先把是 件什么事告诉我;我好准备。”   ”解散’兴亚建国运动’那件事。” 第27页 这件事周隆庠是很明了的。最初日本人所希望的汪记政 府,能够”扩大基础”,容纳各党各派,造成一种各方面都期 待”和平”的声势;使得国民政府不能不重视此种现实,从 而放弃抗战到底的决策,出现日本所期盼的”全面和平”。 为了这个缘故,影佐决定找中国人组织一个变相的政党, 支持这个”政党”参加新政府,一方面作为”扩大基础”的 一部分;另一方面可以透过这一”傀儡政党”,去控制汪记政 府的内部。不过,他自己不便出面来搞这件事;找了一个老 朋友岩井英一来负责。 岩井英一出身于日本为了训练间谍而设立的上海”同文 书院”,说得极好的一口中国话;汉文写作亦很能顺。当”一 二八事变”前后,重光葵当上海总领事时,他以副领事的身 分,担任日本驻沪领事馆的发言人,因此跟上海的新闻记者 很热;同时跟好些情报贩子建立了关系。这时接受了影佐的 委託,想起了一个人。 这个人本名袁学易,号逍遥,后来改了单名,叫做袁殊。 他是湖北人,留学日本,精通日语;人又生得高不满5尺,看 上去就更像日本人了。真所谓”矮子肚里疙瘩多”,他的神通 确是很广大,那一个特殊的组织中,他都能插上一脚;岩井 就因为他三教九流中都有朋友,才看中了他。 经过几次密谈,有了成议,配合军部正在要求设置的 “兴亚院”,将这个组织称为”兴亚建国运动”;先由袁殊找人 将”兴亚建国运动”的理论基础先建立起来,再招兵买马,正 式推出。 这件事很快地让周佛海知道了。中国共产党在嘉兴南湖 的船上,第一次开发起会议,他跟陈公博是10个代表中的两 个;对于搞这套花样,敏感得很,不相信袁殊只是帮日本军 部做事。再深入调查,发现袁殊所找来的重要助手之中,翁 永清与刘慕清是共产党;陈孚木做过陈铭枢当交通部长时的 政务次长,跟廖承志非常接近。这就使他怀疑”兴亚建国运 动”可能是共产党的地下工作机构。 于是周佛海将丁默更找了去,要他抓袁殊;丁默更说,他 跟吴醒亚是一起的,有”中统”的关系,他不能抓他。不但 丁默更,连李士群也一向对”中统”另眼相看的,因为他们 都是”中统”出身,旧日同僚自有香火之情;同时也是为自 己留个退步。   ”你知道不知道,”周佛海问说:”袁殊有4方面的关系: 日本、中共、中统之外,还有军统?”   ”我知道。”丁默更坦率答说。   ”既然知道,我希望你即刻採取行动。” 于是袁殊以”军统”驻沪情报人员的罪名,为76号逮捕。 岩井很快地就知道了,去见丁默更及日本宪兵队驻76号的联 络官冢本中佐,要求释放袁殊。 丁默更与冢本一致拒绝。岩井退而求其次,要求保释,亦 商量不通;最后提出要求:借用两个星期。   ”我受军部的委託,有一项极重要工作,交给袁殊办理, 快要完成了;借用两星期到期还人。如果你们不相信,不妨 向影佐祯昭大佐求证。” 抬出这个汪精卫的”最高顾问”,丁默更终于不能不同意。 岩井将袁殊保了出来,一辆汽车开过外白渡桥,安置他在北 四川路驻沪总领事馆的礼查饭店;这里是”皇军”直接管理 的”警备区”,为76号势力所不能到,所以到期岩井不还人, 丁默更亦拿他没办法。 更坏的是,这一来反逼得岩井提早将”兴亚建国运动”的 招牌挂了出来;本部就在闸北宝山路岩井家中,对外的名义, 只称”岩井公馆”。岩井替他拉拢一批日本浪人,都是与军部 少壮派有密切关系的极右派分子,如儿玉誉士夫等;中国人 方面的成员,亦极尽其光怪陆离之至,连专以三角恋爱为题 材的小说家张资平,都罗致在内。 周佛海当然无法容忍,跟岩井的交涉没有结果,岂不得 已只好向影佐祯昭,提出极严厉的警告:如果日本人要扶植 一些背景复杂的人,另树一帜,公开活动,即表示对汪精卫 不信任,立即停止组府的工作。 事态严重,影佐不能不接受周佛海的要求;但他本人的 处境很为难,因为这个组织原是他授意岩井发动的,自不能 出尔反尔。因此他一方面通知岩井,最好暂停活动,尤岂不 可招摇;一方面关照岩井托日本驻华大使馆的一等书记官清 水董三,陪着他一起去向周佛海解释。事情就这样拖了下来。 如今岂不及待地又要解决这桩”悬案”,是因为有个特殊 的原因;周隆庠是到了周佛海那里才知道,前一年秋天,也 就是周佛海向影佐提出严重的交涉之前不久,岩井曾率领了 “兴亚建国运动”的8名发僕人,到东京拜访过内阁总理大臣 阿部信行大将。如今阿部是以”重臣”的身分奉派来与汪政 府谈判基本关系的”特使”;如果岩井、袁殊借阿部的招牌有 所活动,将会增加汪政府很大的困扰。因此,周佛海再度表 示了强硬的态度,”兴亚建国运动”非解散不可。 “周先生,你实在是误会了。”影佐很婉转地说:”’共同 防共’是近卫三原则之一;亦为贵我双方合作的主要基础。请 你想,我们怎么会支持一个中共工作的组织。” “不错,我相信你跟岩井的本心无他!但是,你们完全不 清楚袁殊的背景。他们罗致的人,都是赤色分子,对于这样 一个具有鲜明赤色的组织,莫非你跟岩井居然能视而不见?” “这,”影佐答说:”是周先生主观的看法。” 这一下,周佛海火了,”大佐,你太偏听了岩井;而岩井 是’政治色盲’。”他抓起笔来,在便条上写了一个名字,递 给影佐:”你知不知道这个人?” 影佐看上面写的是”恽逸群”三字,摇摇头说:”不知道。” “这个人本来是一个通讯社的记者,从外表上看,了无是 处;可是,他是资格很老的共产党。” “真的吗?”影佐仍旧在怀疑。 “我现在无法使你相信。可是我可以告诉你一个试验的办 法;此人现在住在袁殊那里,深居简出,而”兴亚建国运 动’的干部名册中,并没有他的名字,你想,这说明了什么?” “有这样的事?”影佐到此时才有了明确的答覆:”我要调 查。如果真有像周先生所说的情形,当然很可疑。我要勒令 岩井解散!” 周佛海点点头,转眼看着周隆庠说:”你听到了影佐大佐 的话了?你做个见证。” 交涉到此告一段落。过了五六天,周佛海关照周隆庠向 影佐探问结果;影佐答说,他已经证实了确有此事,也曾依 照承诺,勒令岩井解散;他说:”’兴亚建国运动’这个名义, 已经不存在。” 周隆庠将他的话,据实转报;周佛海知道问题并未解决, “名义不存在”的说法,意味着实际活动仍将继续。 第28页 为了处理袁殊的问题,周佛海自然而然地想到了他的一 个密友,也是”十弟兄”之中的中坚分子金雄白,平时他有 挂牌做律师,以他在新闻界的关系,各方介绍的案子很多;特 区法院与巡捕房又多的是熟人,所以业务茂盛,路路皆通,生 活泼为优裕。但他是个战国策士型的人物;又有东汉智识分 子,过分看重私人义气的毛病,感于周佛海的情谊,不顾一 切,如上海白相人打话的”闲话一句”,毅然”落水”了。 在周佛海左右,他跟罗君强共事,在南京办了一张《中 报》,与汪政府同日登场,很明显地表示出这就是汪政府的机 关报。但金雄白办报是内行,他知道如果办成一张处处为 “政府”讲话的”官报”,销路一定会成问题,因此他另有一 套争取读者的做法;但必须以副社长的名义,独断独行,期 无掣肘。 这一来,作为社长的罗君强,自然大表不满;他是个很 霸道的人,不是他的权力,尚且要争,何况本应是由他作主 的事,岂甘拱手让人?所以《中报》一开办,内部就出现了 人事磨擦的现象;金雄白当然也知道,但他一向倔强,而且 自信像罗君强这样的人,他也还斗得过,所以并不在意,依 旧我行我素。同时,他在办报以外,还在进行一件可以发财 的事,也没有工夫去跟罗君强计较。 这天,周佛海要找他,而他恰好为了那件”发财”的事, 也要跟周佛海去谈,见了面,自然周佛海的事先谈。 “袁殊那面有回音来了,’兴亚建国运动’的名义,可以 取消;实际上当然还有花样。”周佛海说:”我想请你去查一 查,到底是何花样?袁殊个人有什么希望?” “你是预备跟他妥协?”   ”不能说妥协;或者可以说是安抚。”   ”恐怕不是安抚所能解决问题的。”金雄白说:“据我所知, 岩井跟袁殊,始终并未放弃这个活动;不过改採思想文化运 动的形式。如果说他们的活动有危险性,那末这个危险性由 表面转为潜在,危险更甚。”   ”只要他们确是搞思想文化也不要紧。目前,仍旧请你替 我留心;必要时,你不妨代表我跟袁殊谈一谈,要求合理,我 自然可以接受。”   ”好,我懂你的意思了。”   ”你自己的事呢?”周佛海说:”梅哲之要去验资了。”   ”已经来验过了。我正要跟你谈——。” 原来周佛海几次向金雄白隐隐约约地表示过,在未来的 政治活动中,因为要打通中央的关系,不能不掩护来自重庆 的情报人员;这样,就必须有一笔不能公开的经费。金雄白 知道周佛海在汪政府中担任财政部长併兼”中央储备银行”的 负责人;因而自告奋勇,预备办一家银行,必要时可作为周 佛海的”外府”。周佛海同意了,说是”试试也可以。” 于是,汪政府开张的第一天,金雄白就将申请核发银行 营业执照的呈文,送到了财政部。这家银行定名为”南京兴 业银行”,资本额为法币50万元。金雄白对办银行是外行,经 朋友介绍了一个姓葛的本地人,负责筹备;那知此人全无用 处,却又好面子,有难处一直不肯说,先是无法觅得行址,只 好以新建的《中报》报馆楼下,临街的一部分暂且将就。继 而是到得要验资时,才向金雄白吞吞吐吐地说破,股本仅仅 只招得半数。   ”亏得梅哲之帮忙,今天来验资,我把事实真相老实告诉 他,请他通融办理;不过,我已经向他保证,明天带足全部 资金去看他。哲之已经答应了。”   ”那,”周佛海问:”你要凑足50万法币;只有一天的工 夫,来得及吗?”   ”我想没有问题。”金雄白略停一下说:”不过为防万一起 见,我不能不先报告你。”   ”我知道了。如果有问题,你跟淑慧直接去说。” 彼此心照不宣,话不必明说。金雄白倒确是”为防万 一”;事实上还差20几万法币,他都用电话接头好了。当天 晚上,坐了汽车四处一跑,凑足全部资金;第二天一早到财 政部钱币司,当着承办人请司长梅哲之验资。不到一个星期, 领到了第一号银行开业执照。 银行是开门了,凭藉金雄白的关系,拉来了好些不需付 息的”甲种存款”;大多是各机关的公款。但寄人篱下,看起 来是一丬钱庄,纵有发展,”钱途”有限。金雄白看不懂帐簿 跟传票,海派作风却是高人一等;找了他的高级助手来,宣 布要自建行址,预算是全部资本法币50万元。 照姓葛的看,”董事长”在发神经;全部资本都花在造房 子上,营运的资金在哪里?当然,存此疑问的,不止他一个 人。   ”你们当我发疯了,是不是?我说个道理给你们听,你们 就知道了。第一,做生意最势利,银行更势利;现在南京兴 业银行,租了中报的几间店面作行址,怎么样也不能叫人看 得起。如果自己有富丽堂皇的行址,人家的观感就大不相同, 而且也估不透你的实力;心里只是在想,光是房子就值几十 万,资本怕不有几百万?那一来,你们设身处地想一想,会 不会拿存款送上门来?” 姓葛的点点头答说:”这倒是实话。”   ”我再说句关起门来,自己人心里的话。对于小客户,他 们节衣缩食,省几文下来送到我们行里,生点利息,总要给 他们有个保障;最稳当的保障,就是不动产。将来不管怎么 样,银行的房子总是日本人搬不走的。” 在场的人,听得这段话都觉得别有滋味在心头,各自有 所警惕;当然,也有好些人深受感动,本来只是觅一枝之栖, 好歹餬口的人,都变了想法,认为对这个银行,值得投注心 血。 因为如此,事情进行得很顺利;很快地就在中报馆同一 条路的朱雀路,觅得了一块地皮,找建筑师打了图样,克日 兴工。 6 时势英雄 本书主角之一,战前的名记者金雄白, 唿风唤雨,办报办银行的戏剧性过程。 汪记政府开张尚未满月,日本的特使阿部信行大将,飞 到了南京。在机场迎接的”新贵”,对他都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而且,很多人有意外之感——中国人所熟悉的日本军阀,不 过本庄繁、土肥原贤二、松井石根等等,照片曾见于中国报 纸的少数人,不是一脸奸许,就是满面横肉;而阿部信行,生 得慈眉善目,矮而微胖的个子,白皙的皮肤,还带一副金丝 眼镜,完全是儒将的味道。 当天晚上,汪精卫设宴欢迎阿部,席间讲话,彼此都表 示希望”全面和平”能够实现。周佛海曾向阿部探问,日本 方面准备提出的条件;阿部含含煳煳地,答语不着边际,只 隐约指出,”日支新关系调整要纲”具有很大的约束力。 这份”要纲”就是高宗武带出去的密件;自从公开以后, 由重庆到香港,由香港到海外侨区,普遍展开抨击。周佛海 心里明白,照这样的原则去谈判”基本条约”,永远不能得到 国民政府的谅解,更谈不到基层”全面和平”。 第29页 到得”尽欢而散”,汪精卫在颐和路23号,战前本属于 褚民谊住宅的”官邸”,召集亲信会议,商量谈判的立场、态 度与技巧。大部分的意见,认为立场应该保持弹性;态度不 亢不卑。可是能保持的弹性有多大,态度上如何是亢,如何 是卑?却无从讨论;因为不知道阿部手中的”底牌”。 “一定要把它探问出来。”汪精卫作了一个决定:”佛海, 这件事让你去办。我希望3天之内有结果。” 周佛海想了一下答说:”3天之内,是否能有结果,还不 敢说。我想双管齐下,需要比较充裕的时间。”   ”那末,你说,要多少日子?”   ”一个星期到10天。”   ”好!就算10天好了。”汪精卫对周隆庠说:”在这10天 之中,关于开议的问题,不可向对方作任何承诺。” 这意味着如果条件太苛刻,根本就不可能开议;阿部信 行的任务,未曾开始,便已失败。这对日本政府、军部及阿 部个人的面子,都是极大的打击;将会出现非常严重的局面。 周隆庠不由得忧心忡忡了。 等辞出”官邸”,对日外交实际负责人的二周私下商量, 别样都好办,唯有阿部携来的”底牌”,必须尽一个星期之内 弄到手,是当务之急。周佛海在日本陆军省有条路;他之要 求由3天展限为一周,就是打算着派人到日本去一趟,往还 需时的缘故。但这条路能不走最好不走,因为走通了亦有后 患,陆军省可能会清查内部,追究泄密的责任问题,闹开了 不好看;如果走不通事机败露,麻烦更多。   ”有这条路应该’养’在那里,不宜轻于动用。目前,我 看还是透过公开的途径,向日本方面表明态度为妙。”周隆庠 又说:”如果能够保证,不论对方开什么条件,我们一定跟他 谈判;我想,影佐会替我们去想法子,把那张’底牌’弄了 来。”   ”这,我可以保证。汪先生的态度,归我负责。” 有他这句话,周隆庠心放了一半;第二天便去找影佐祯 昭,要他”亮牌”,他说:牌反正是要打出来的;迟打不如早 打,有什么问题,私下先可以研究。如果一定要到会议桌上 才亮牌,万一不能接受,搞成僵局,岂非自己为难? 影佐让他说动了:很快地取来一通文件,名为《日本要 求之根本条件》,一共5条: 一、中国承认”满洲国。” 二、中国必须放弃抗日政策,树立中日善邻友好关系:为 适应世界新情势起见,须与日本共同负担东亚之防卫。 三、在认为于东亚共同防卫上之必要期间内,中国承认 日本可在下列地区驻兵:一在蒙疆及华北三省驻兵;二在海 南岛及华南沿海特定地点,驻留舰船部队。 四、中国承认日本在前项地域内,开发并利用国防上之 必要资源。 五、中国承认日本在长江下游三角地带,得在一定期间 实行保障驻兵。   ”何谓’保障驻兵’?”周隆庠问。   ”这是为了保障长江下游三角地带的治安。”影佐祯昭答 说:”换言之,此一地带的治安,如果中国政府有足够的力量 维持,皇军自可不必进驻。” 周隆庠点点头,停了一下说:“照这个条件,恐怕谈不拢。”   ”不会!”影佐祯昭答道:”并没有超出《日支新关系调整 纲要》的范围之外。”   ”好吧,等我们先作个研究,再决定开议的日期。”   ”请仔细研究。”影佐祯昭说:”阿部特使,已经把夏天的 衣服都带来了。” 这表示日本方面已经有充分的心理准备,知道这一谈判, 讨价还价,有得磋磨;至少,阿部并不期望在一两个月内就 会有结果。   ”中国人说’从长计议’,这是两国百年的大计,自然需 要慎重。”周隆庠用了句外交词令:“我很高兴贵方有此认识。”   ”但是,特使是决不可能空手而回的。” 影佐明白地表示了日本的态度,不管交涉的期间多长,没 有结果,决不罢手。 ”这是亡国的条件!城下之盟亦不致如此苛刻。”周佛海 面色凝重地说:”先不能拿给汪先生看。”   ”汪先生催问呢?” 周佛海想了一下说:”你跟春圃去研究,不妨先拿给’老 太婆’看;让她在枕头边先做点疏通的工作。这场交涉,后 果如何,颇难逆料;我们先争,争到对方无可让步,再请汪 先生出面来谈。”   ”嗯,嗯。”周隆庠深深点头。   ”这是一个交涉的原则;技术问题请你去设计,我可不管 了。”周佛海苦笑着说:”你知道的,这两天我公私交困,焦 头烂额,马上要赶到上海去;这方面只好请你疲劳。”   ”我知道。部长请放心去好了。” 于是周佛海当天就到了上海,一下车便找潘三省。原来 周佛海藏娇金屋,杨淑慧早得风声;周佛海由于司机所透露 的消息,亦有警觉,心想迁地为良。但平时阳历年后阴历年; 阴历年后紧锣密鼓,预备组府,将这件事就搁了下来,直到 一个月前,才托潘三省另外觅屋。那知就在已觅得新星,大 媛正在收拾箱笼,预备迁移时,杨淑慧已获得确实情报,找 李士群的老婆叶吉卿帮忙,弄了一班”白相人嫂嫂”打上门 去;将大媛辛苦经营的香闺,砸得稀烂。阿翠一看不是路,熘 出来打电话向潘三省告急;潘三省口中说:”就来,就来!”心 里打定主意,让杨淑慧出足了气再说;事实上他亦决不敢出 面去捋”虎”须。   ”部长,”潘三省说:”请你原谅我!连你部长都惹不起周 太太;我又怎么敢?不过,善后工作,我料理好了;现在我 陪部长去看令宠。” 说罢,潘三省陪着周佛海上了他的”保险汽车”——特 制的开特勒克,3排座位6扇门,前后防弹玻璃。周佛海与潘 三省在6名”罗宋保镖”夹护之下,由南京路出外滩,过北 四川路桥到虹口;只有在这个区域,大媛才可以不愁杨淑慧 再度打上门来。 大媛的新居,也是一幢精緻的小洋房;随从依旧,排场 不减,可是大媛的神情却改过了,萧索憔悴,一见了周佛海, 两行眼泪就挂了下来。   ”大媛小姐,”潘三省说:”你跟部长到楼上去谈谈。” 楼上的卧室,却空落落地没有什么陈设;大媛喜欢收集 香水,本来一进她的房,首先触入眼帘的,就是大梳妆檯上 五光十色的百十个玻璃瓶,此时只剩得十分之一都不到了。   ”你不要难过。”周佛海握着她的手说:”这里很安全,不 会再有麻烦;你别怕!”   ”我哪里能不怕?到现在还常常做恶梦——。” 大媛且哭且诉,将杨淑慧带来的那些”白相人嫂嫂”如 何用下流话丑诋;如何拉破她的内衣,有意凌辱的情形,拉 拉杂杂地说不尽言。周佛海除了皱眉以外,唯有好言慰抚;并 没有一句责备妻子的话。 第30页 这一下,太伤了大媛的心。本来她已经想下堂求去;潘 三省劝她,最好等见了周佛海再说。大媛心思倒也活动了,只 要周佛海能说句公道话,另外对她的安全确有保障,委屈也 就算了。不道他是这样的态度,旧怨加上新恨,心里的气一 下子涌了上来,决定分手。   ”求求你,放我一条生路!我不明不白跟了你,永远不会 出头。”大媛打开房门,冲下楼梯,一面连声大喊:”潘先生、 潘先生!”   ”怎么样?”潘三省迎上来问:”大媛小姐,有话好说。”   ”我话都说尽了,他怕他的雌老虎老婆怕死了。我再跟他 在一起,人家要了我的命,他也不会替我伸冤。” 潘三省一听这话,心里明白,这头露水姻缘,不如拆散 为妙。周佛海少了好些麻烦,自己在杨淑慧面前也可以表功 一番。 主意打定,便向大媛低声说道:”周部长跟周太太是患难 夫妻;周太太再狠,周部长也要让她的,你犯不着夹在里面 吃亏。你有啥条件,我替你去说。” 大平原已打消分手的念头,所以也不曾考虑过分手的条 件;遽然之下,不知所答。潘三省掌握机会,不等她再开口 先争取主动。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吃亏,你先这里坐一下,我替你去 谈。” 说着,抛开大媛,上楼而去;只见周佛海坐在大媛梳妆 台前,对着大镜子在发楞。” 等他在开着的房门敲了两下,周佛海才转过脸来说:”你 看,她发这么大的脾气。”   ”她发脾气不要紧,就怕周太太发脾气。”潘三省问:”部 长,你是怎么个意思?跟我说一句,我替你办。”   ”我,”周佛海摇摇头,”总觉得于心不忍。” 这意思就很明白了,并非捨不得大媛,只是觉得就此抛 弃,良心有亏。在潘三省看,可以拿金条美钞来弥补,不足 为虑。   ”部长,依我说,倒不如趁她年轻,早早放她一条生路, 良心上反而过得去。”潘三省放低了声音说:”部长在公事上, 已经够伤脑筋了;再为这种事占了工夫,太划不来。再说,是 大媛自己松的口,求之不得;多送她点钱就是了。” 周佛海嘆口气说:”也只好如此了。送她多少钱,请你替 我作主;过后我再跟你算。” “小事,小事。”潘三省说:”部长来过了,意思已经到了, 请吧。” “嗯,嗯。”周佛海踌躇着,临别还想跟大媛说几句话。 “算了,算了!”潘三省看出他的意思,随即催促着说: “提得起,放得下。我替部长再找好的。” 等周佛海黯然魂消而去,潘三省便跟大媛谈条件,结果 是10根条子”叫开”。那时黄金市价,每两法币800元,10 根条子折算法币,恰好比梅思平的杨小姐的”40000”,加了 一倍。 办完了这件事,潘三省自然要去报功;当周佛海很客气 地道谢时,他想到有件事,应该可以说了,”部长,”他说: “有个朋友,我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他?想请部长帮我调停、调 停。” “谁?谁跟你闹得不愉快?” “雄白!”潘三省说:”他常常在《中报》上骂我,部长总 知道的吧?” “不不!我一点都不知道。”周佛海有些困惑,”《中报》 我也是每天必看的,没有看到骂你的文章啊?” “骂’大世界’,不就是骂我?” “啊,原来’大世界’是你办的?” 原来汪政府成立的同一天,南京夫子庙出现了一家游戏 场,就是潘三省投资的”大世界”;其中烟赌嫖一应俱全。办 报要想站得住,自然要向这些地方”开火”;所以《中报》在 它开张的第二天,也就是《中报》创刊的第二天,社会新闻 版就刊出了一篇《大世界》的特写,痛加抨击。潘三省惹不 起金雄白,便只有向周佛海告状了。   ”好吧,”周佛海慨然应诺,”我来跟他说。” 回到南京,一通电话将金雄白邀了来,周佛海开门见山 地表示不满。   ”你知道我跟三省很熟;你也明知道’大世界’是他办的, 何苦在《中报》上写得如此不堪,让我为难?”   ”我倒不觉得你会为难。”金雄白答说:”这篇稿子,还是 我特为要採访部写的。” 一听这话,周佛海眼都直了,”那是为什么?”他说:”你 不是故意的吗?”   ”是的,我是故意的。潘三省一直拿你们在招摇;开出口 来公博如何如何,佛海如何如何?人人知道他是你们的’皮 条客人’;我是为了你们好,特意登这么一篇稿子,等于间接 替你们闢谣。” 振振有词的一番话,想想还驳他不倒;而且,事实上也 确有他所说的闢谣的作有。周佛海也就只好皱皱眉不作声了。 可是,一直处心积虑在想抓权的罗君强,却以为有机可 乘,除了不断在周佛海面前挑拨是非以外,暗中还有布置;等 到有一天金雄白回上海,他亲自打电话到编辑部及经理部,召 集职位较高的工作人员开会,地点就在他家里。 十来个人一起坐了部大巴士来,进入客厅坐定;罗君强 便高声喊道:”丁副官。”   ”有!”丁副官一面在门外应声,一面走了进来。   ”你注意!”罗君强手指着客人说:“在谈话没有终了以前, 任何人不得离开。” 真是语惊四座!十来个人不约而同地睁大了眼,面面相 觑,心跳加快,不知道出了什么大乱子?会面临这样严重的 局面。   ”今天,”罗君强咳嗽一声,用浓重的湖南口音,大声说 道:”召集大家谈话,目的是要共同揭发金雄白在《中报》种 种舞弊的情形。我手里已经有了相当的证据;希望大家能够 提供更加详细的资料。” 此言一出,无不惊愕莫名。虽说他这个社长与副社长金 雄白面和心不和,已是同事间尽人皆知的事,但他们毕竟是 义结金兰的异姓手足;而且一直在周佛海手下密切共事,不 想他居然对金雄白会出此”清算”的手段,人心真太不可测, 也太可怕了。   ”你们不必顾虑!只要肯坦白,不但既往不咎,而且还可 以调升其他优厚的职位;倘或不肯坦白,罪有攸归,我只好 以社长的身分,送法院究办了。”   ”社长,”会计科长站起来问道:”你要我们坦白什么?”   ”谁跟金雄白有勾结,坦白出来!”   ”那没有!”会计科长坐了下来,再无别话。   ”你没有,别人有吧?”罗君强指名向工务科长问道:”你 说,买材料的回扣,是怎么分的?”   ”请社长问会计科好了。”   ”怎么?”罗君强大为起劲,”会计科也有份?”   ”社长,社长!”会计科长急忙声辩,”不是说我们大家分 回扣;回扣是有的,金副社长关照归公入帐,每一笔都可以 查考的!” 第31页 这话等于在罗君强脸上掴了一掌,有些要老羞成怒的模 样了;有个编辑,不识眉高眼底,站起来,说道:”金副社长 自己办了银行,各机关没有利息的存款多得很,要揩油不必 揩到《中报》来——。” “你说什么!”罗君强大吼一声,”他办银行占用《中报》 的地方,假公济私,就是揩油。” “南京兴业银行租用《中报》的房子,是出房租的。” “出房租就不是揩油吗?” 罗君强由此强词夺理,大发雷霆,将那个编辑惹火了,起 身便走。丁副官拦在房门口,低声软语央求:”你算体谅我; 暂且委屈,仍旧请坐。” 那编辑心软了,气鼓鼓地走了回去,支颐而坐,眼却望 着别处。罗君强也无可奈何,只好装作不见。 就这样僵持到了晚上9点钟,一个副总编辑起身问道: “请问社长,明天还出不出报?” “当然要出!为什么不出?” “要出报,就要去编报了。而且从下午5点到现在,夜饭 还没有落肚。” 罗君强紧闭着嘴不响,好一会,突然一拍桌子:”散会!” 人随声起,首先走了出去。 “简直天下少有的莫名片妙的会!”有人咕噜着,吐出湖 南人骂人的一个字:”朽!” 等金雄白一回到上海,自然有人会将经过情形向他报告。 新闻记者出身,什么怪事都见过;但像罗君强这样既不是明 枪,又不算暗箭,肆无忌惮,不计后果的攻击,想想有点不 可思议,也真有点寒心了。 “罗君强说过,中国人只要3个在一起,就会分成两派; 其实,他只要跟另一个人在一起,就会对立。”金雄白嘆口气,   ”做事容易做人难。” 已经破了脸,是非只有越来越多。金雄白完全是为了周 佛海的交情,并无意与罗君强争权夺利,所以心里觉得僕人 可恶;但却决定找个藉口,退出《中报》,专心去经营他的南 京兴业银行。 这天他刚刚从银行新址的工地回《中报》,周佛海打了个 电话来,约他见面谈谈;那知道谈的又是报纸。 “《文汇报》的情形,你是知道的。” 金雄白当然知道。这家报纸停刊以后,厂房机器连招牌, 是由丁默更买了下来的,先后委任了两个人筹备,相继死在 来自重庆的地下工作人员的枪下;这两个都是名作家,一个 刘吶鸥、一个叫穆时英。 “现在默更找不到人筹备,愿意把这张报无条件送给我。 你跟君强无法再合作,不如各主一报。你到上海去筹备怎么 样?” “我正想跳出是非圈——” “我不勉强你。”周佛海抢着说:”到上海办报,要冒生命 危险;刘吶鸥、穆时英的前车不远。我此刻只不过徵求你的 意见,并不需要你马上答覆我。” 这是激将法,金雄白当然明白;不过他的性格最好逞强, 所以考虑都不考虑,立即答说:”我马上可以答覆你,我去!” “好极、好极!”周佛海得意地笑了,“现在该你跟我谈了。”   ”先从报名谈起吧。”   ”我想报名就可以显示内容,就叫’和平日报’,如何?”   ”不好。”金雄白率直答说:”和平是一时的,而且在租界 里办报,政治味道也不宜太浓。”   ”这倒也是实情。不用和平日报,叫什报呢?”   ”删掉两个字,叫’平报’。”   ”’平报’、’平报’!”周佛海念了两遍,点点头说:”要 得。”   ”其次是人事。”金雄白说:”当然你是董事长。”   ”那无所谓,把思平他们的名字,开三五个上去,董事会 就有了,反正社长一定是你。”周佛海又说:”不过,经费很 困难,开办费有限,经常费更不会多。一切靠你精打细算,量 入为出。” 金雄白心想,经费还在其次,最要紧的是人;所以一回 到《中报》,立刻召开社务会议,想调几个人去做帮手。 等他说明经过,提出要求;一桌的人,没有谁来答一句 话。金雄白的心凉了;经过难堪而漫长的5分钟,他只好跟 罗君强一样,说一声:”散会。” 已经答应了,不能翻悔;金雄白只有单枪骑马,到了上 海。报馆都在公共租界的福州路,这里一是最古老的闹区,但 房屋却不像南京路——大马路那样,尽是最新的建筑;《文汇 报》在四马路石路口,与吴宫饭店望衡对宇,是一座单开间 3层楼的旧式市房。3楼编辑部,2楼排字房,楼下机期间;所 谓机器是一部对开的捲筒平版机。 金雄白吓一大跳,”这种老爷机器,怎么能印报。”他说: “吃了20年的报馆饭,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机器。” “机器虽然老旧,也有它的好处。”丁默更留下来的,那 个姓卜的会计兼庶务,阴恻恻地说:”省得浇版了。” 金雄白报以苦笑,”去看看字架子。” 他说:”看不看都一样。” 真的看不看都一样,字架子上连5号字都不全;各体标 题字,”花边”,全付阙如,”铜模、铸字机呢?”他问:”这总 该有吧?” “有的。”老卜拍拍肚子:”在这里。” “怎么说?” “丁部长关照我跟朱小姐留守;薪水没有,吃饭自己想办 法。我们只好先吃白报纸,后吃铅条;上个月吃的铜模;前 天把铸字机也吃掉了。金先生,”老卜指着悬在半空中的阁楼 说:”我把帐目移交清楚;遣散费请你斟酌办。” 金雄白楞了一下,急忙说道:”不,不!请老兄帮忙,我 还要多多借重;决不会再让老兄吃铅字、铜模。” “我也不想吃;吃下去不好消化。” “走!”金雄白一把将他拉住,”我请你吃容易消化的东 西。” “谢谢!应该我替金先生接风;不过只好请金先生吃顿 ‘么六夜饭’。” “没有你请的道理,我来请。走!” 下楼坐上76号派来的汽车,一直到国际饭店;在14楼 新辟的”云楼”,请老卜吃”色白大菜”。这是上海最”贵族 化”的消费场合,老卜不免受宠若惊;将铜模、铸字机押在 什么地方,告诉了金雄白,只要花新品五分之一的价钱,就 可以把东西赎回来。 “金先生,”老卜咀嚼着白酒煨羊排,关心地问:”你这张 《平报》,预备怎么样做法?” “你看呢?”金雄白答说:”我正要向你老兄请教。” “办报我不懂。不过发行方面,我提醒金先生,恐怕有问 题。” “怎么呢?” “报贩恐怕不肯发。”老卜轻轻说一句:”立场问题。” 第32页 金雄白是早就考虑过了的,当下表示虚心接受指教。为 了表示请他吃这顿饭,完全是出于友谊,并无所求,所以往 下不谈正事,只谈风月,尽欢而散。 坐上76号的汽车,回到76号;金雄白家住在法租界吕 班路万宜坊,但从参加了汪政府,就很少回家,甚至到了上 海,连电话都不打回去。这天因为有好些心事要跟李士群谈, 根本就没有想到过家。 “怎么,”李士群问道:”听说你一张报办得不过瘾,还要 办一张?” 金雄白报以苦笑,”你也吃我的豆腐。”他说:”我倒不便 跟你谈正经了。” “既然知道我吃吃豆腐,还说什么?”李士群说:”什么正 经?快说!我替你办完了,你陪我摸16圈。” “16圈不行!至多8圈。”   ”好,8圈就8圈。你说吧!”   ”《文汇报》那个地方,你总知道。”   ”我记不起了。怎么样?”   ”安全大成问题。要仰仗你了。”   ”要多少人?”   ”总要12个。”   ”12个就是36个。”李士群说:”分3班轮流,这笔开销 不轻;不过,你老兄的事,我们当然白当差。”   ”言重、言重!”金雄白拱拱手说。   ”还有什么事?”李士群一面问,一面已经拿起电话在邀 牌搭子了。 很不巧,邀来邀去凑不齐。76号有的是人,不过李士群 是不跟部下打牌的;因为牌桌上口没遮拦,言者无意,听者 有心,一句重要话泄漏了,就会引岂不测的后果。他的牌搭 子之难凑,原因亦即在此。   ”那就谈谈吧。”他说:”你这张《平报》,预备怎么个办 法?”   ”不办则已,要办当然要办得与众不同。” 李士群点点头,”这话我相信。”他说:”南京三家报纸, 除了日本同盟社,德国海通社;敢用路透社、美联社、哈瓦 斯社的电讯的,只有你的《中报》。”   ”《中报》现在不是我的了。”   ”你要想把《平报》办得跟在南京的《中报》一样,恐怕 是妄想。你有的条件,人家也有;人家有的条件,你没有。”   ”这倒是实话,不过事在人为,也不见得妄想。我一定要 创造个特色出来。” “你说,什么特色?” “新闻大家都差不多的,只要不漏掉就是。”金雄白说:   ”我打算在副刊上动脑筋;要读者觉得花一份报费,光买我一 张副刊就够本了。能这样,不愁销路打不开。” “那,”李士群笑道:”你不是在’卖屁股’?” 这是民国初年流下来的说法,副刊俗称”报屁股”,所以 李士群有此恶嚯。金雄白又只有苦笑了。 “喔,”李士群突然问道:”听说你在找袁殊?” “是啊,佛海托我跟他谈谈。”金雄白说:”此人行踪诡秘, 好几次都联络不上。” “我告诉你一个电话号码。”李士君提笔写好,交给金雄 白,”你知道不知道,他跟谁租了’小房子’?” “谁?” “含香老五。” “这倒真是想不到!”金雄白还有些不信,”不会吧?” 原来这含香老五,也是会乐里的一朵名花,曾由小报读 者”选举”为”花国副总统”;为杜月笙所宠眷,不仅缠头如 锦,而且香闺中胜流如云,着实见过大场面,何以会看中形 同侏儒、猥琐粗浊的袁殊,不能不说是一件怪事。 “含香老五你总见过?” “当然。”金雄白说:”在她那里吃过花酒打过牌,很热。” “那你拨个电话过去看看。” 李士群不由分说,取起听筒,代为拨号;接通了,说得 一声:”请等一等!”然后手捂听筒,轻声说道:”就是她。”   ”喂,”金雄白问:”袁先生在不在?” 话筒中是苏州口音:”请问你是哪位?” 金雄白听出确是含香老五的口音,随即问道:”你是五小 姐?我姓金。”   ”金?”停了一会,传来很热烈的声浪,”啊,我想起来了; 金二少!不错,我是老五呀。长远不见,金二少你好?”   ”还好,还好。你呢?”   ”马马虎虎。”含香老五说:”你请过来白相。我住在长滨 路。” 老上海管福煦路叫长滨路,等含香老五报明地名,金雄 白一面记、一面问:”老袁呢?”   ”到虹口去了。等他回来我告诉他。”含香老五答说:”金 二少,请你把公馆的电话号码告诉我。”   ”我不在家,找不到我。”金雄白心想,袁殊不在家,不 妨多谈谈,”我倒不知道老袁替你借了小房子,要请我吃杯喜 酒才是。”   ”我也叫没办法。”含香老五停了一下说:”金二少,几时 请过来,我跟你详详细细说。” 话中似有难言之隐,金雄白自然很知趣地敷衍两句,便 即收线。   ”没有错吧?”李士群问:”她怎么说?”   ”颇有沧海之意。”   ”’曾经沧海难为水’?”   ”话中有那么一点味道。”   ”当然啰,拿杜月笙来作比,跟袁殊是太委屈。”李士群 又说:”这是叫杜月笙;换了张啸林,早就翻了。”接着他模 仿张啸林用杭州俚语骂人的那副模样:”入你活得皮帽儿!你 扎老子的台型;老子要你好看!” 学得唯妙唯肖;金雄白想起张啸林好些鲁莽神态,不由 得为之破颜一笑。   ”你告诉含香老五,要小心!袁殊的’手条子’很辣。”李 士群说:”他原配老婆,让日本宪兵队抓了去,说她是重庆分 子,你知道是谁告的密?就是袁殊。”   ”有这样的事?”金雄白骇然,”此人一肚子的鬼,我是知 道的;倒不知道他这样子阴险!”   ”所以你也要当心。” 金雄白深深点头说道:”我明天去看他;把佛海的话带到 就是。以后也不会再跟他来往。” 第二天上午,先通了电话,又是含香老五所接,说袁殊 尚未起身,不过欢迎他去。当下约定,1小时以后见面。 见了面,含香老五非常殷勤,但有袁殊在,不便深谈,周 旋了一阵,袁殊将他引入书房,动问来意。   ”佛海托我向你致意。”金雄白只简单地答这么一句。   ”我也很想跟周先生开诚布公谈一谈。彼此都是为了全面 和平,力量不应该抵消。政治有他,我不必再插手,文化事 业方面,还有可为的余地。不知道他的意见怎么样?” 听他的口气,俨然自居于与周佛海同一层次的人物;金 雄白不免齿冷,觉得不妨回敬他一两句。 于是他说:”办文化事业,只要不违背国家民族的利益, 佛海是无有不贊成的。”   ”当然是中国本位。不过立场也要顾到,所以应该说是新 中国本位。” 第33页 金雄白无意再探询何以谓之”新中国本位”;只问”此外 还有什么意见,需要我转达?”   ”我想跟他当面谈一谈,或者在南京,或者在上海,都可 以。请问雄白兄,你能不能费心安排?”   ”这也谈不到费心,我打电话问他好了,他一定表示欢迎 的。”金雄白又问:”是你一个人吗?”   ”不!大概三四个人。”   ”岩井当然少不了的。还有呢?”   ”不一定,名单等我决定了再通知你。”袁殊问道:”我跟 你怎么联络?” 金雄白先不答所问;坚持要知道去看周佛海的是什么人? 故意暗示:”除足下与岩井之外,也许有佛海不愿,或不便见 的人。” 袁殊想了想说:”那就是陈孚木吧。” 陈孚木虽说身分有些可疑,但似乎不如袁殊另外的两个 助手翁永清、刘慕清背景更复杂;金雄白认为周佛海是可以 接受的。   ”我在上海居处不定,我跟你联络好了。”金雄白不肯透 露要办《平报》的消息,”如真有必要,你打电话到警政部驻 沪办事处好了。” 这个机关是76号的别称;袁殊点点头说:”原来你住在 李士群那里。”   ”是的。”金雄白答说:”那里比较安全。” 正事谈完,金雄白因为心鄙僕人,不打算再当他一个朋 友,所以不稍逗留;起身告辞时,倒很想跟含香老五再见个 面,那知竟失所望,也只好算了。 这天下午,他要了个南京财政部的长途电话;转达了袁 殊的要求,周佛海一诺无辞,于是立刻又打电话通知袁殊。   ”啊,金二少,”含香老五在电话中说:”我想你一定要留 下来便饭的,特为到八仙桥小菜场去买菜,甲鱼、蚶子、青 蟹,统通只好自己吃了。”   ”啊,抱歉,抱歉!”金雄白说:”我请老袁说句话。”   ”他出去了。”   ”喔,”金雄白心想,这是个机会,”你一个人在家?”   ”是的。”   ”日子过得怎么样?”   ”马马虎虎。”   ”老袁待你不错吧?”   ”嗯——,”含香老五吞吞吐吐地。”马马虎虎。” 这就很明显地表示出来,日子过得并不如意;金雄白很 想将李士群的话告诉她,但到得口边,又改了主意。   ”老朋友还常见面吧?”他问。   ”金二少是说哪些人?”   ”譬如《申报》的唐先生、赵先生。” 唐是唐世昌,赵是赵君豪,都是以前陪杜月笙常在含香 老五闺中盘桓的,”唐先生常碰头。”她说:”赵先生好久不曾 见面了。”   ”噢,过两天我有几句话托唐先生告诉你。你听了摆在肚 子里,自己作打算好了。”   ”金二少,什么话?”含香老五问道:”能不能在电话里告 诉我?”   ”电话里说不清楚。”   ”那末,我请金二少在弟弟斯吃咖啡?”   ”谢谢!我实在很忙。”金雄白赶紧沖淡自己话中的严重 性,”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你不必摆在心上。” 说完挂断,另外拨电话给唐世昌,约他一起在冠生园吃 饭;唐世昌回答他,晚上有4个饭局,无法分身;此刻倒有 工夫。于是约定在大光明电影院的咖啡室见面。 7 壁垒分明 另一名记者金华亭的故事。 ”听说你要接办《文汇报》?”唐世昌一见了面就问。   ”是的。报名定了,叫做《平报》;我正要托你,请你帮 忙找几个人给我。”   ”难!”唐世昌答说:”我只能替你问问,不能勉强人家; 将来出了事,我要负责任。”   ”你找来的人,就不会出事。”   ”那也不一定。有个人会作梗。”唐世昌又说:”不是我不 肯帮你的忙;我欠你的情很多,没有话说。现在你要我找人; 找来的人靠不靠得住,没有把握。倘或在你那里搞点花样出 来,岂不是变了我对不起你?” 金雄白心想,这话倒也不错,如果军统与中统,趁此机 会,要求唐世昌介绍几个人到《平报》,在他拒之不可;在自 己就是咎由自取。不如不教他为难为宜。 “好,这件事作为罢论;另外一件事你办得到,而且可以 帮你手下赚几文。”金雄白说:”《平报》创刊那天,我要在 申新两报登全幅对面;gg请你去发,佣金照算。” 唐世昌点点头说:”这件事我无论如何替你办到。不过, 日子要早半个月通知我,好把地位留出来。” “那当然。”金雄白想起一句话,”你刚才说有人作梗,谁 啊?” “你倒想想看,还有谁?” “华亭?” “当然。也只有他才够资格作梗。” 原来金华亭在新闻界与金雄白齐名,号称”两金”;他在 《申报》跑政治新闻,因而认识了好些党国要人,跟周佛海也 是朋友。抗战爆发,政府迁至汉口,周佛海代理中宣部长,派 金华亭为驻沪特派员。以后周佛海到了上海,过去的长官部 属,成了不两立的敌人;周佛海怕他处境为难,托人约他见 面,请他照常当中宣部驻沪特派员,只希望对周佛海个人稍 为客气一点;同时表示,按月致送津贴500元。这件事只有 极少的几个人知道。 金华亭器小易盈,颇为矜重他那个宣传官儿的头衔,开 口闭口”我是中宣部特派员”;有时甚至以此身分,干预《申 报》的行政,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令人齿冷。但他怀的鬼 胎,自己知道;唯恐有人怀疑他受了汪政府的津贴,所以反 汪的调子越唱越高,终于惹得76号作成了”干掉他”的决定。 这个决定已经身兼”特工委员会主任委员”的周佛海批准;那 知恰好为金雄白所发觉,极力为金华亭求情,周佛海勉强将 原批的”准予执行”,改为”暂缓执行”。 金雄白知道,如果再有这样的情况,给周佛海磕头亦无 用;因而找到唐世昌,托他转告金华亭,明哲保身;否则真 正是爱莫能助了。 过了几天,唐世昌来看金雄白,说金华亭最初的反应是 神色一变;过了一会硬起来了,他说:”姓金的自己做了汉奸, 居然还公然来恐吓我!我不受他的恐吓。” 这一来,金雄白和他的交情,自然就断了。所谓”作 梗”,当然是他会警告任何预备参加《平报》的人。金雄白明 白了这一点,更加谅解唐世昌的苦衷;而且也省悟到招兵买 马,需要秘密进行。 由于政治色彩不浓;也由于金雄白人缘不坏,凭一具电 话,居然只半个月的功夫,就凑成了一副班底。但总编辑、总 经理尚付阙如;金雄白狠一狠心,只好双肩都挑了下来。 他很有自知之明,以一张毫无基础、条件逊人的新报纸, 不但不能跟申新两报打硬仗;甚至要赶上汪政府的机关报都 很难。因此,他决定走偏锋,一方面将副刊办成一张高级小 报的模样;一方面展开宣传攻势,将开办费的十分之六,花 在gg上,全上海的电线桿上,都有彩色的《平报》副刊预 告,电台上亦不断有渲染《平报》内容的消息。这一来,未 曾出版就已有好些人决定要订一份了。 第34页 但是,有人订报,还得有人送报才行。发行科长老早就 提出警告了,望平街上的大报贩,可能会採取杯葛的态度,必 须及早疏通。金雄白心想,报贩很多,各有各的地盘;若言 逐一疏通,事倍而功半。得想个省事的办法。 最省事莫如攻心。上海的报贩,颇多黑籍中人;”黑”还 不是指鸦片,而是白面与红丸。沾上毒瘾,品格斯滥,此辈 连累了规规矩矩的大报贩;”老枪喉咙”卖晚报、卖号外,轻 事重报,乱”打高空”,常为”唱滑稽”的资为调侃的材料。 如果他人调侃,我则礼遇,颇有不能使此辈心折之理?” 主意打定,关照发行科长在望平街口大陆商场的老正兴 菜馆,定了5桌酒;发帖邀宴各路大报贩。金雄白亲作主人, 每席敬酒、不断抱拳拜託:”请多帮忙,请多帮忙!”报老闆 请报贩,是望平街上有史以来的创举。”花花轿儿人抬人”,面 子换面子;《平报》的发行问题,可以高枕无忧了。 到得创刊那天,申、新两报登出全版gg;全上海大小 书报摊,都将《平报》摆在最显着的地位。报头《平报》二 字,厚重无比,而且尺寸特大;加以全新铅字,上等磅纸,印 出来纸墨鲜明,上海人打话:”罩势十足”。再看内容,翻到 副刊,鸳鸯蝴蝶派各家的小说,女明星、舞女的趣闻艷屑,配 上五花八门的小报头,编得极其活泼,不由得就看了下去。 《平报》一炮而红,就此站住。 不过,金雄白马上就遇到了两个劲敌;是汪政府的”自 己人”。一个叫胡兰成,浙江嵊县人,是个霸才,也很霸道, 他本来是香港《南华日报》的总主笔,跟林柏生搭档;汪精 卫从河内到上海,将他从香港找了去办宣传。汪精卫欣赏他 的霸才,那支笔理不直而气壮,有理没理,说得振振有词;陈 璧君则将他的霸道看成耿直,所以也另眼相看。就这样,他 成了”公馆派”的核心人物。 与”公馆派”相对派;首脑自然是周佛海。此派得 名的由来,一说是表明周佛海过去的政治关系;一说是指周 佛海与陈公博,因为周、陈二姓用罗马字拼音,都是c字开 头。不过,汪精卫本人并不以派系为然,所以没有人敢在他 面前提到”公馆派”三字,暗地里则由陈璧君在发号施令;同 时”公馆派”也处心积虑想派手中夺回实权,暗斗得很 厉害。 cc派的诸般实权中,有一项就是特务组织。胡兰成熟读 明史,将76号看成”锦衣卫”;相将李士群这名”缇帅”争 取到”公馆”来,削弱周佛海的实力;李士群也想直接打通 汪精卫的关系,两人一拍即合。为了报答胡兰成,知道他想 办一张自己的报纸,便在物质上全力支持,胡兰成的报纸叫 做《国民新闻》。 再有一个就是袁殊。原来他与岩井、陈孚木3人,到南 京跟周佛海谈判的结果是,获得了每个月3万元的津贴,作 为办文化事业的经费;袁殊却办了一张《新中国报》,并推周 佛海为董事长,作用是以后经费困难,可以找董事长想办法。 这张报无论内容与形式,都很特殊,有点日本味道;出 版第三天,第一版正中刊出一张日皇的照片,下面的说明: “天皇陛下御照”。一时舆论大哗;害得周佛海也挨了许多骂。 就凭这一张照片,日本人不相信《新中国报》跟共产党有密 切关系。 面对着两大劲敌,金雄白不能不以全力周旋。尤其是对 《新中国报》,因为它跟《平报》都走”副刊路线”,对立格外 显得尖锐。新中国报还办了一本月刊,名称就叫《杂志》,拥 有好几个叫座的女作家,其中有一个笔名叫苏青,作风大胆, 她的成名作只是一个”标点”:将”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 焉”这句成语,改动标点,变成”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 焉!” 再有一个就是张爱玲,香港大学的高材生。她的祖母是 李鸿章的爱女;祖父自然是张佩纶。据说张爱玲颇以家世自 矜;但她的小说,除了才气功力以外,她的家世确是给了她 很大的帮助,因为就由于她的家庭背景不同,让她能够深入 “世家大族”,接触到人所不知的一面;同是以抨击旧家的腐 化为题材,她的小说就远比巴金的”家”、”春”、”秋”来得 细緻深刻。 面对着这些挑战,反倒激起金雄白更强的斗志,很想再 办一张小报,与《平报》作桴鼓之应;报名都想好了,就叫 《海报》。但办这张报不能像办《平报》那样,凭一具电话接 头,就可以招兵买马;办小报却非亲自出马去邀角不可。 因为小报的成败决定于作者阵容;那些鸳鸯蝴蝶派的健 将,构思于吞云吐雾之余;提笔于灯红酒绿之间,稿纸也许 是旅馆的信笺;也许是长三堂子的局票。要邀他们写稿,先 得跟他们酒食徵逐,混在一起;这是金雄白眼前所办不到的, 他不但没有工夫;有工夫亦不敢随便出门,原来彼此报復性 的暗杀行动又热闹了。 8 红粉金戈 巾帼英雄郑苹如的身世,参加地下工作与谋刺丁默更失败的过程及原因,以及 再蹈虎穴,中计被害的全部经过。 金雄白所住的吕班路万宜坊,是法租界很有名的一条弄 堂;住的名人也很多,像”七君子”之一的邹韬奋,就住在 那里。 但是,万宜坊上百户人家中,风头最健,无人不知的是 一位”郑小姐”;名叫苹如。她的父条叫郑钺,是江苏高等分 院的首席检察官;母亲是日本人,混血儿聪明漂亮的居多;郑 苹如就是天生尤物,在法国学校读书,每天气一部”三枪 牌”跑车上学,坐凳上耸起浑圆的丰臀,是男人谁都忍不住 想多看两眼。 当然,追求郑苹如的人是不会少的;其中独蒙青睐的是 个世家子弟,此人名叫陈宝骅,家世烜赫,两个叔叔都是当 朝一品。本人翩翩浊世,一表人才;郑苹如固是私心默许,堂 上两老亦已将陈宝骅当作未来的东床看待了。 那知平地风波,无端来了个色魔;正就是汪政府两大特 务首脑之一的丁默更。此人的寡人之疾与他的肺结核一样,都 到了第三期,生肺病的人,本就容易亢奋,更何况每天一支 “盖世维雄”,所以丁默更成了色道的饿鬼。偶而邂逅,为郑 苹如那双眼睛勾去了三魂六七,辗转设法,终于结识了郑苹 如。 丁默更面无4两肉,终年带一副太阳眼镜,衬以他那苍 白的脸色,看上去阴森可怖,郑苹如当然不愿意理他,谁知 道反倒是陈宝骅,不断鼓励她跟丁默更接近。 “我不懂你什么意思?”郑苹如到底忍不住了,”莫非你在 这个痨病鬼身上有什么企图?我希望你跟我说老实话!我告 诉你,你的态度已经使我无法容忍了。” 陈宝骅沉默了好一会说:”我可以告诉你;但是,我也很 痛苦。不过国家民族正遭遇前所未有的危险;沦陷区多少人 在水深火热之中,个人的痛苦,只好咬一咬牙关,摆在一边。” 第35页 “你的话我不懂。我只知道我也很痛苦!现在我只希望你 坦白告诉我,不必说这些莫名片妙的话。” “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这话问得奇怪,郑苹如不肯胡猜,于是这样回答:”你自 己说好了。” “我告诉你,你千万不能泄漏!”陈宝骅神色严重地说: “在上海的中统,现在归我负责。” “原来你做地下工作!”郑苹如不觉失声:”倒看不出你。”   ”要看不出才好。”陈宝骅紧接着说:“既然已经告诉你了, 不妨彻底谈一谈——。” 谈得真是很彻底。陈宝骅率直提出要求,希望郑苹如也 参加工作,首要的任务就是接近丁默更,能够左右他的行动, 以便制造制裁他的机会。   ”丁默更原来是中统的高级人员,居然认贼作父,太不可 原谅了!所以一定要制裁他。以他在敌伪政府的身分,以及 他反叛组织的重大罪行,如果能够消灭了他,是件太有意义, 对国家太有贡献的事。立德、立言、立功三不朽;苹如,你 建了这件大功,在歷史上就占了一席之地了。这是人生难得 的际遇,你不可错过。” 郑苹如是外向的性格,觉得冒这个险很值得,也很刺激, 心里已经动了。但是,她在感情上不能不作顾虑;因而沉吟 未答。 陈宝骅当然也想得很周到;看她的脸色,知她的心事,当 即又说:”至于你我的感情,绝对不受这件事的影响。是我向 你提出的要求;你就算为我牺牲。我永远都会感激你、尊敬 你。” 有此保证,郑苹如再无顾虑,慨然一诺,照陈宝骅的设 计去进行。先是找个藉口请丁默更帮忙;然后为了酬谢,请 丁默更吃饭,陪他跳舞。就这样很快地让丁默更迷住了。   ”你们要动手,就赶快动手。”郑苹如对陈宝骅说:”机会 随时都有,早点把事情办完了,大家轻松。”   ”是的,是的!我们在积极筹划,快了,快了!” 他是有说不出的苦。原来中统的工作重点在搜集情报;行 动方面几于无拳无勇。向军统去借将当然也可以,但独得的 功劳让人分去一半,却又不甘。苦思焦虑,并无善策,就只 有找助手来商量。 他的亲信助手有两个,一个是他的至亲,名叫嵇希宗;还 有一个是专员周启范。陈宝骅说:”这个行动最难的部分是, 能够左右丁默更;既然郑苹如叫他往东,他不敢往西,可说 最难的部分已经完成了。至于下手,不过是一举手之劳;只 要有人,不是难事。” 就是没有人!嵇希宗跟周启范面面相觑;心里的想法相 同。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陈宝骅说:”我们花钱去找个人 来。”   ”启范,”嵇希宗说:”你是恆社的,总有路子吧?”   ”路子怎么没有?不过要找靠得住的,不是三两天的事。”   ”一个星期。”陈宝骅问:”如何?” 周启范想了一下,点点头答应下来;问一句:”找几个?” 找几个要看行动计划。于是丢开人的问题,先研究如何 下手?当时决定了两个原则:第一、不能在丁默更及76号的 势力范围之内;第二、要在闹区马路上。这两个原则,都是 为了行动得手以后,易于撤退。不然,后果会很严重,而且 也不容易找到人。   ”照此原则,人少了不行;不过也不必多,以4个为最适 当。”陈宝骅对周启范说:”人归你找;枪归我借。” 这又遇到难题了。枪不难借,难在携带,英、法两界动 辄”抄靶子”;携枪在身被抄到了,全盘计划立刻打翻,所以 手枪不宜预先发给行动人员。比较妥当的办法是,行动之前 半小时或一小时,在现场附近,觅一处地方集合。临时发枪, 立即行动;事后回到原处。交枪解散。 等听取了郑苹如的意见以后,细部的计划拟出来了。时 已入冬,设计由郑苹如向丁默更”开条斧”,为她买一件灰背 大衣。上海最大的皮货店,是静安寺路,同孚路口的”西伯 利亚皮货公司”,但不必预先说明要在那里买,免得丁默更起 戒心。反正到时候随机应变,终归引诱他到那里就是。 不但要引诱他到那里,而且方向应该自西往东,因为西 伯利亚皮货公司坐南朝北,汽车靠左行驶,就只能停在对面, 丁默更来回穿过马路,才有下手的机会。4个人分两面,两个 看住他的汽车;两个守在皮货公司门口,丁默更就怎么样也 逃不掉了。 人找到了,枪也找到了,集合的地点比较难找,但终于 亦能解决,是借了卡德路有名的浴室”卡德池”斜对面,一 家诊所。只是4支手枪,要由南市运到公共租界,却不能不 慎重。 “抄靶子”是越来越厉害了,在租界上随时随地都可以被 拦住检查。怎么办呢?陈宝骅想到他一位叔叔,当初从上海 运枪械,送学生到黄埔去的往事,设计出一个办法,找一个 有襁褓之子的妈妈。担任运枪的任务。 所谓”襁褓”是八仙桌面这么大的一方薄棉被,将婴儿 对角放在上面,先折下面,再折左右,全身包裹,只露出一 个小脑袋。南货店买蜡烛也是这种包法;所以俗称襁褓为 “蜡烛包”。 抄靶子不会抄”蜡烛包”,4支手枪藏在那里面,万无一 失。但有两个先决条件,第一、妈妈的胆要大;其次,4支手 枪塞在”蜡烛包”里。坑坑洼洼,婴儿不会觉得舒服;不舒 服要哭要闹,也是麻烦,所以要找一个耐性很好,不哭不闹 的婴儿。 这也很难,因为谁听到这种事都会害怕;而且太太们总 比较爱说话,小菜场中遇到,闲聊家常,无意中泄漏出去,大 祸立至,所以只能通知同志,暗底下分头物色。 “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找到了一位张太太,30出头,颇 有鬚眉气慨;一个8个月大的男孩,生来极乖。种种条件,并 皆适合;陈宝骅开口一说,张太太慨然许诺。 “太好了!”陈宝骅很高兴地说:”张太太,我送你1000块 钱,小意思。” “不要不要!”张太太双手乱摇,”为国家嘛!能够做好这 件事,将来说起来,我也很有面子。” 陈宝骅以为她假客气,等将钞票掏出来,不道张太太要 翻脸了。 “陈先生,你也太小看我了。这是性命交关的事,莫非你 当我这条命只值1000块钱?” “是,是!”陈宝骅改容相谢,”我错了。” 辞出张家,陈宝骅即去访周启范,道是”万事齐备”,连 “东风”都不欠;只待诈降的”黄盖”,将”曹操”勾引了来 送死。 “枪呢?”周启范问:”是不是先运了来,藏在集合的地方, 要用就有,比较方便。” “这不行!我想过。”陈宝骅说:”那家诊所人很杂,万一 露了眼,反倒不好。这位张太太办事,相信得过,到临时再 运好了。” 第36页 于是通知郑苹如,可以”开条斧”了。那时丁默更迷她 迷得神魂颠倒;只要她开口,说什么就是什么。当时便要出 门上皮货店,反倒是郑苹如不愿,”我跟你说着玩的。”她说:   ”我又不是没有皮大衣,何必这么急?” 她这样故作大方,是因为要腾出工夫来,好让陈宝骅准 备;同时也要等一个便于下手的适当机会。当然,这种机会 并不难找。 “后天中午,沪西有个朋友请他吃饭;他那个朋友,我也 认识,所以他邀我一起去。”郑苹如又说:”下午3点钟,他 跟日本人在虹口有个约会。我想2点钟总要走了;就是这时 候吧。” “好的,我们2点钟开始埋伏。”陈宝骅问:”那天你穿什 么衣服?目标要显着。” 最显着当然是红色;郑苹如想了一下说:”我那件紫貂的 披氅,你不是见过的?” “对,对,好!” 她那件紫貂的披氅,红呢里子,两面可穿;如果将里子 当面子,紫貂出锋,更为漂亮。那天当然这样穿法。 “还有什么话,你此刻都交代我。”郑苹如说:”丁默更的 疑心病很重,我们今天见了面,一直到动手。不必再联络。”   ”对,我们再把细节对一遍。最要紧的是,你要跟他保持 相当距离,免得你受误伤。”   ”那末,你们是决定他一下车就动手呢;还是等他出来再 打。”   ”这要看情形。”陈宝骅想了一会说:”我想这样,等你们 出来;走到路中间,你说你有皮包忘了拿,回身进皮货店,那 时候我们再动手,就万无一失了。”   ”好,准定这样。”郑苹如问:”事后呢?我回家?”   ”不要回家。到卡德路来集合,看情形再研究。”   ”我也觉得不回家比较好。” 接着又将重要步骤,重新谈了一遍,直到毫无疑问,郑 苹如方始告辞。陈宝骅随即召集主要助手,分头部署;最重 要的当然是通知张太太。 那知张太太变卦了!   ”陈先生,我实在很抱歉。我正要来告诉你,为这件事, 我跟我先生昨天晚上吵了一夜。他骂我自己找死,一定不准 我那样做。”张太太一脸的懊恼,”我先生的脾气很倔的!怎 么办呢?” 陈宝骅倒抽一口冷气,只望着张太太发楞,好半天讲不 出话。   ”我能不能跟张先生谈一谈?”   ”谈不通的。”张太太摇摇头。   ”这——?”陈宝骅不断地吸气,心乱如麻,不知道说什 么好?   ”这样,陈先生,”张太太面现坚毅之色,”我把孩子借给 你。你们总有女同志吧?” 听得这话,陈宝骅略为宽慰了些;不管怎么样,问题算 是解决了一半,还有一半,趁早去找路子。   ”张太太,我不能让你们夫妇失和。不过,我要冒昧问一 句:到时候,会不会张先生又反对?”   ”反对我把孩子借给你?”   ”是啊!”   ”不会,”张太太说:”我先生也不是不爱国;他认为这件 事说来容易做来难,到时候我会’上场昏’,出了事,反而害 了大家。孩子不懂事,就谈不到’上场昏’,他为什么反对? 如果他这样子不讲理,我跟他离婚。” 说得这样斩钉截铁,而且道理很透彻,陈宝骅相信不致 于再变卦,点点头表示谅解。   ”最好请你们的女同志早点来,我好告诉她,万一孩子哭 了,怎么哄他。”   ”好,好!我明天就让她来。” 口中这样答应,其实女同志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回去 找到周启范一说,大家都伤脑筋了。   ”只好再去找。” 一直拖到动手当天上午,还没有找到”勇妇”;周启范开 口了。   ”我看不能找太太们。有家有业,有丈夫、有儿女,就是 找到了,或许临时顾虑太多,也会’上场昏’。爱国的女学生 很多,说不定倒有哪位小姐见义勇为。”   ”啊!’一言提醒梦中人’。”陈宝骅说:”一心只想为孩子 找个妈,所以只在太太们头上动脑筋,钻入牛角尖了。” 说完,掉头就走;他想到一位王小姐,28岁尚未结婚。因 为眼界很高,不同流俗。平时议论世局,侃侃而谈,充满了 正义感,像这样的事,她一定愿意合作。 赶到王家一问,说王小姐到浦东同乡会看画展去了;于 是原车到浦东同乡会,人群中一个一个看过去,查无踪迹。復 又赶到王家,仍未回来:王太太说她女儿曾提到一部《万世 师表》的电影,得过金像奖,在大光明上映时,错过未看;这 两天重映不能再错过机会,可能去看早场了。 一听这话,陈宝骅赶紧找报纸查电影gg,《万世师表》 是在一家光陆戏院上映;于是赶到博物院路光陆戏院,要求 打灯片找王小姐。   ”快散场了!你先生等一等好了。”   ”不!”陈宝骅说:”还是要打。” 话刚完,领位小姐已经在拉门帘了,”是不是?”那人说 道:”散场了。” 这一下陈宝骅抓瞎了,戏院的太平门好几个,不知王小 姐是从哪个门出来?想一想只好到对面行人道上,视界较广, 才有希望找到。 这时已经12点半了,离约定的时刻,只有两个钟头,要 到南市拿枪,再转到卡德路去分配,时间非常紧迫,1分1秒 都耽误不得,可是能不能遇到王小姐,毫无把握,所以心里 一阵阵发紧,急得浑身冷汗直冒。 人都散完了!怎么办?陈宝骅心想,唯一的办法是先打 一个电话到王家,关照王太太,如果王小姐回来了,请她千 万等候。 主意打定了,抬眼一望,旁边就是一家灯纸店可以借电 话。陈宝骅便上前先买一包烟,然后问道:”请问电话在哪里, 我借打一个。”   ”喏!那面。” 往”那面”一望,陈宝骅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正 是王小姐刚伸手去摘话筒。   ”走,走!王小姐。众里寻你千百度,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拉了她就走。   ”陈先生,”王小姐问他,”什么事?”   ”我们上车再说。” 坐上三轮车,直奔南市;车上耳鬓厮磨,低声密语,旁 人只道一双好亲热的情侣,却不知谈的是铁血锄奸的义举。 果然,陈宝骅这一次是找对人了,王小姐在听他的话时, 态度显得非常沉着;听他讲完,问一句:”你为什么早不来找 我?”   ”是啊!我也在懊恼。”陈宝骅说:”因为有吃奶的孩子, 所以我只想到年轻的妈妈,没有想到小姐。”   ”时间很侷促。不要误事才好。”王小姐又说:”早知是这 么要紧的事,应该坐出租汽车。”   ”也快到了。”陈宝骅又说:”王小姐,你对抱孩子不外行 吧?”   ”我小弟是我抱大的。”   ”那好!真正找对人了。” 第37页 4个人赶到现场,已经2点20分,照约定的时间来说,可 能晚了;但也可能不晚,因为约定的时间是2点到2点半,但 愿郑苹如跟丁默更迟到。 西伯利亚皮货公司对面的大华路口,倒是停了好几辆汽 车,却不知那一辆是丁默更。事先问过郑苹如,汽车的牌子、 颜色与”照会”号码;郑苹如说他车子有好几辆,牌子各种 都有,颜色是最普通的黑色;至于”照会”号码就更无法知 道了;因为常常掉换,就是同一辆车子,上午是这个号码,下 午可能变成另一个了。 由于约定是事先等候,行动员只要看到红呢披氅女郎所 伴同的一个”痨病鬼”,就是要制裁的目标,所以事先不知道 坐那一辆汽车,也不要紧。此时则不免徬徨,原计划似乎也? 行不通了;因为不知道应该守住哪辆汽车。   10分钟很快地消逝,为头的老蔡转身向大家看了一下先 用眼色示意,再拗一拗嘴,于是4个人都到了西伯利亚皮货 公司,一面两个,悄悄守候。 到底来了没有呢?跟老蔡在一起的小朱,装做浏览橱窗 中的样品,沿着大玻璃窗从东往西走了一遍,却以玻璃反光, 一时无法看得清楚;于是由西往东,又看了一遍。 这一遍看坏了。他在明处,丁默更是在暗处;见此光景, 心知不妙。本来照他们的工作经验来说,如果到了一个临时 起意要去的地方,逗留时间不超过半小时,是不会有危险的。 如今可能要出意外。 想到这里,当机立断,不肯做瓮中之鳖;他很快地掏出 200美金,向正在跟店员研究,灰背固好,豹皮也不坏,拿不 定主意的郑苹如说:”挑好了,你先付他200美金的定洋。” 郑苹如不懂他这样做是什么意思;正想发问,只见丁默 更已拔步沖了出去。等在外面的4个行动员心目中,只有红 呢披氅的女郎;一时不曾留意,等发觉此人行色仓皇,方始 省悟,可是丁默更已经坐上他的装有防弹玻璃的汽车了。 及至行动人员发觉,自然对准目标追击,一时枪弹横飞, 行人四窜,只听紧急煞车轮胎擦地挤出来的狞厉之声不断;丁 默更的汽车着了好几枪,但子弹是否打穿了玻璃或车身,到 了丁默更身上,却无从判断。 这时的郑苹如自然成了西伯利亚皮货公司中,顾客和店 员视线所集中的目标。”小姐,”有个经理模样的人,开口问 他:”陪你来的哪位先生是什么人?” 郑苹如一惊,迟疑未答之际,只听警笛狂鸣;这下提醒 了她,如果巡捕一到,自己就脱不得身,还不赶快熘走? 于是她连丁默更丢在茶几上的200美金都顾不得取,随 手拿起披氅,交代一句:”明天我再来看。” 说完,往外急走;同时将披氅翻个面穿在身上;一到了 行人道上,极力自持,摆出很从容的态度,穿过马路,到卡 德路的机关聚会。 到得楼上一看,除了陈宝骅,都是陌生人,她便不开口; 陈宝骅也不招唿,低声向那班陌生人说了几句,将他们送走, 才坐在郑苹如旁边,苦笑着说:”为山九仞,功亏一篑。”   ”我不懂,怎么会让他逃掉的呢?”   ”唉,意料不到的事!找到人把枪送来,已经晚了。”陈 宝骅说:”我亦不懂,他何以会突然发觉?”   ”谁知道呢?”郑苹如恨恨地说:”我实在不大甘心。”   ”苹如,”陈宝华不胜歉疚,”这件事当然是我策划不周。 你的责任完全尽到了;虽没有成功,仍旧是你的功劳最大。”   ”劳而无功!”郑苹如很率直地说:”我要的是成功。我现 在就回家,他可能会打电话来。”   ”你预备怎么跟他说?”   ”我装做完全不知道。他不会疑心到我身上的。”   ”怎么不会,一定会。”   ”我不相信。”郑苹如说:”不管怎么样,我总不能不回家; 他疑心也只好让他疑心了。”   ”那末,”陈宝骅说:”你这几天要小心,没有事少出门。”   ”我知道,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到得第3天,郑苹如沉不住气了,打了个号码极少人知 道的电话,在76号找到了丁默更。   ”你没有什么吧?我是吓昏了。”郑苹如说:”当时两条腿 发软;嘴里想喊,就是喊不出来。”   ”害你受一场虚惊。”丁默更声音中有着歉意,”你怎么不 打电话给我?”   ”我想你会先打来的。”   ”我也是这么想。”丁默更说:”要不要一起吃饭?”   ”我请你,替你压惊。你挑地方吧。” “还是露伊娜那里好了。比较清静一点。” “好!几点钟?” “7点到7点半。” 挂断电话,郑苹如考虑了好一会,觉得从任何迹象去看, 丁默更都不像已疑心到她;如果爽约,反倒显得心虚。不入 虎穴,焉得虎子;如果能制造第二次机会,成功的果实,来 之不易,会觉得格外甜美。 于是,她着意修饰了一番;先到霞飞路一家法国洋行,买 了半打丁默更穿惯的一种牌子的丝袜;然后坐三轮车到露伊 娜去赴约。 露伊娜是个白俄,40出头,50不到,而风韵犹存,据说 是帝俄时代的郡主。上海人管流浪的白俄叫”罗宋瘪三”,此 辈尽管用毛笔笔套当菸嘴,捡马路上的菸蒂过瘾,但问起来 都有辉煌的家世;因此,上海的暴发户都喜欢用罗宋保镖,潘 三省用了8个,据说其中包括3名男爵、一名子爵,甚至还 有一名亲王;当然,那是他们的父亲或者祖父。 这些流浪的白俄,男的当保镖、司机,卖毛毯、肥皂;女 的当”咸水妹”、吧女。从事高尚职业的,当然也有;最为上 海人所熟知的是,开馆子卖”罗宋大菜”。露伊娜就主持着一 家家庭式的餐室,一共一大间、一小间;大间亦只摆得4张 桌子、小间则只有一张。丁默更跟郑苹如是这个小间中的常 客。 餐室虽小,却是上海第一流的馆子;与主要只靠一道 “罗宋汤”,全麦面包无限制供应的所谓”罗宋大菜”,有霄壤 之别。露伊娜的主厨,也是合伙人卡柯夫,自道他的祖父是 俄皇尼古拉二世的御厨;李鸿章访俄时,吃过他的菜,赞赏 不绝。这话自然无可究诘;不过卡柯夫的手艺,确实不凡,郑 苹如最欣赏他做的鱼,不论如何调制都好吃。 “郑小姐,”坐在帐台中的卡柯夫笑脸迎人,用很地道的 东北口音说:”丁先生叫人打电话来订了座儿了。今天很巧, 有黑海的鱼子酱。还有鳟鱼;郑小姐爱怎么吃?” “怎么都好。”郑苹如说:”你只别忘了,回头把帐单给我。 露伊娜呢?” “她去试衣服,也快回来了。你先请坐。我给你调杯酒。” 步入小间,坐定不久,卡柯夫送来一杯鸡尾酒;刚喝得 一口,丁默更到了。 第38页 “我以为我会比你早到。”他看一看表说:”7点1刻。 平常总是丁默更等郑苹如;这天恰好相反,她有解释:   ”今天是我做主人,当然要早到,才合道理。” “你瘦了点。”丁默更看着她说。 “两天没有睡好!”郑苹如一面想,一面说:”想起来就是 一身冷汗。亏得没有什么;倘或出了事,总是为了替我买大 衣。那,我不是一辈子受良心责备?” “你的心太软了!” 谈到这里,门上剥啄两下,随即出现了露伊娜,寒暄了 几句,开始点菜;郑苹如为了表示她做主人的待客之诚,为 丁默更点了最贵的菜。同时表示,应该开一瓶香槟来庆祝他 的逢凶化吉。 “也好。”丁默更说:”不过我不希望你喝太多的酒。” “不会。”郑苹如忽然觉得他的话中有语病,”我并没有说 我要喝太多的酒;你的话是哪里来的呢?”   ”为了庆祝,不是应该痛饮吗?”   ”啊,不错。喔,”郑苹如取过手提包,”我替你买了半打 袜子。”   ”多谢,多谢!”丁默更问:”你的皮大衣呢?挑定了没有?”   ”没有。当时那种情形,哪里还有心思去挑大衣。不过, 定钱倒是给他们了。”   ”既然付了定钱,不能白牺牲那200美金。回头吃完了, 我陪你去办了这件事,也了我一桩心事。”   ”今天不要去了。提到那个地方,我的心就会跳。” 她的话不假,此刻正是在心跳:恨不得能有机会给陈宝 普通个电话,告诉他第二次机会又到了。   ”不要紧,突然起意要去的地方,大致是安全的。”   ”你不要这样说!那天不也是突然起意的吗?”   ”可是,沪西有人请吃饭;虹口有约会,都是预定的程序。” 丁默更说:”我想,他们注意我不止一天了;那天大概是发现 了我的汽车,知道我在附近。有个人在橱窗外面,不断往里 面张望,左臂挟着报纸。我一看情形不对,果然,我的看法 不错。” 郑苹如这才知道当时是这样子泄漏的机关;心中暗恨陈 宝骅找来的人无用。同时在考虑,是不是趁此机会问下去,了 解整个实况,以便作为工作上检讨的根据。 就这沉吟之际,置在银质冰桶中的香槟,已经送到;侍 者”澎”地一声,开了瓶塞,斟满两杯香槟,郑苹如举杯相 碰,接着问道:”干吧!” “不!慢慢喝。”丁默更喝了口酒,取一片敷满了鱼子酱 的小茶饼,放入口中,一面咀嚼一面说:”我真希望我们每天 都能在一起吃晚饭。” 这似乎又是旧事重提了。丁默更曾几次要求,跟她正式 同居;除了名义,什么都可以给她。而郑苹如却不愿落这么 一个痕迹,所以此时仍如以前那样,默然不置可否。 “你听懂了我的话没有?” “我不太懂。”郑苹如乱以他语,”我们谈别的。” “那,你说,谈些什么?” “你总调查过了?”郑苹如决意探索他那面的真相,”是谁 跟你作对?” “调查是调查了,没有结果。不过,当然是军统的人。” 郑苹如暗暗高兴他的猜测;不过她也很机警,既然已经 说”调查了没有结果”,即不宜再问。于是换了个方式说道: “我对你样样都满意,只有一样,形成我精神上很大的负担。” “哪一样?” “还有哪一样?自然是你的身分。”郑苹如说:”像那天的 事,你想可怕不可怕?” “我也觉得很可怕。我的身分是改变不了的,不过我的工 作岗位可以变改。苹如,”丁默更忽然凝视着她,”你愿意不 愿意跟我一起离开上海?” 郑苹如对于他在茶晶眼镜后面,那双看不清的眼睛的凝 视,颇感威胁;听到他的最后一句话,益觉惊异,也保持了 高度的戒心,想了一下,平静地反问:”跟你一起到哪里?” “到重庆。”   ”到重庆!”话一出口,郑苹如从自己的声音中,发觉有 泄漏秘密的可能;暗暗警告自己,从此时开始,每一句话的 每一个字都要考虑过才能出口。   ”你觉得奇怪是不是?”   ”我不懂。”郑苹如摇摇头,”我真不懂你们,说来就来, 说去就去,太方便了。”   ”当然不是那么方便。不过,我回重庆是归队。苹如,你 的意思怎么样?”   ”我不想去。”郑苹如知道是在套她的话,当然不肯上当。 丁默更却又钉着问了下去:“为什么呢?那不是大后方吗? 多少爱国青年都辗转到四川了。”   ”重庆太苦。我过不惯。”   ”那就难了。你又怕,又不肯离开上海;态度上好像有点 矛盾。”   ”并不矛盾。”郑苹如说:”如果是一个既不必使我担心; 生活又没有问题的地方,我愿意跟你去。”   ”那是个什么地方呢?试举例以明之。”   ”譬如——”郑苹如先想说巴黎,旋即想到,法国人民在 维琪政府的傀儡统治之下,日子并不好过;伦敦物资缺乏;罗 马正在作战,在欧洲,不知哪里是乐土。   ”譬如,譬如哪里?” 郑苹如让他一催,想到一个地方;不假思索地说:”里斯 本。” 丁默更笑了,嘴一张。高高的颧骨耸起;瘦削的双颊,陷 下去成了两个大洞;露出一嘴阴森森的白牙,令人想起狼吻。   ”里斯本是国际情报贩子集中之地。你怎么会对那个地方 感兴趣?” 郑苹如知道失言了,但悔之无及,只好设法掩饰。 郑苹如从他的话中,听出来有些不大对劲;不过她并不 在乎,神态自若地说:”我是喜欢地中海的阳光;没有想到那 里对你也不太合适。”   ”有个合适的地方。”丁默更在纸餐巾上写了个号码。”你 看!”   ”这是什么意思。”   ”我在瑞士银行有个户头,就是这个号码。”   ”原来你早作了退步了。”   ”怎么样?”丁默更说:”如果你愿意,我就要开始筹画了。 你好好考虑一下。” 郑苹如也不知道他的话是真是假?不过自己的态度,应 该表现得当他是真的。因而收敛笑容,深深点头,双眼一垂, 好长的睫毛在闪动。丁默更暗暗嘆口气,心里不知是何滋味。   ”等我好好想一想。”她说:”你知道的,我母亲是离不开 我的。”   ”嗯。”丁默更亦唯有点头。 这时侍者已送来了咖啡与尾食,等她将要离去时,丁默 更忽然将她喊住,要一个双份的白兰地;及至送了酒来,他 拿它倾入咖啡杯中,一饮而尽。这突如其来的行为,令人诧 异,却想不出是何缘故?   ”走吧!”丁默更问道:”我陪你去取大衣。”   ”不忙!也没有挑定;过一天再说。”   ”那末,去跳舞?或者陪我谈谈。”   ”陪你谈谈好了。” 第39页 于是要来帐单,郑苹如抢着付了帐,出门上车,丁默更 不曾关照去向,司机也不问,往静安寺的方向,疾驶而去。 进入越界筑路,郑苹如问道:”你预备到哪里?”   ”我先回办公室看两件公事。你等一等我,行不行?”   ”怎么不行?”郑苹如心里有些不得劲,口头上却泰然得 很。 于是到了76号,揿了一短一长一短的喇叭,铁门大启, 车子一直开到了丁默更专用的办公室前才停下来。 郑苹如到这里来过两回,路径已熟;迳自推开小客厅的 门,只见有3个彪形大汉等在那里,郑苹如认得其中的一个, 是76号4名行动大队之一的林之江。   ”郑小姐!请坐。”   ”喔,林大队长。”郑苹如回身一看,未见丁默更;心知 不妙,想回头出去时,另外的两个人已经堵住了门。   ”郑小姐,”林之江推开一扇门,”请到这面来谈谈。” ”怎么说了?”丁默更问。   ”她承认了。不过就只有一句话:事情是我做的。”   ”就这一句话?”   ”翻来覆去这一句话。要她交关系,她说没有,就是她一 个人。”林之江说:”部长没有交代,我们也不敢动手。” 丁默更不作声;烟罐里取了支烟衔在嘴上,再去取打火 机时,只见他的手在发抖。 林之江掏出自己的打火机,替他点燃了烟;低声问道: “是不是明天再问?” “明天再问,”丁默更说:”把她放在你家里,慢慢问她。” 林之江对于他如此处置郑苹如。颇感意外;不过,稍为 想一想,也不难理解,如果将她羁押在76号,难保她不会将 她跟丁默更如何有肌肤之亲,说与人知。那一来,自然影响   ”部长”的声威,所以才会借他家软禁。 “怎么样?”丁默更问:”没问题吧?” “没问题、没问题!”林之江急忙答应。 “那你就行动吧!慢慢套她的真话。”丁默更又说:”这件 案子,你直接跟我负责。” “是,我明白。” 于是林之江将郑苹如带到他家,就在76号旁边的那条弄 堂;此地本名”华村”,原来的住户早就被软哄硬逼地撵得光 光,如今是76号的宿舍。林之江的职位较高,一个人占了两 户,空房间很多;挑了楼上最大的一个套房。安置郑苹如。 “郑小姐,”林之江说:”我们把话说明白,你是丁部长交 代下来的,我不会难为你;不过,郑小姐,你也要顾到我们 的立场,不要乱出花样。不然,我想帮忙也帮不上了。” “你请放心,林大队长。”郑苹如将一只手搭在他手背上, 斜睨着作出一个顽皮笑容,”我会很乖。” 林之江心里霍霍乱跳;抽回了手,站起来闪开两步说: “我叫个人来陪你。” “谢谢你。”郑苹如问:”是什么人?” “自然是女的。” “我也知道是女的。是怎么样的一个女人呢?住在一间房, 如果谈不到一起,那不是好别扭?” “不会谈不拢。”林之江说:”也是女学生,很有程度的。” “那好。人呢?” “快来了。”林之江问:”你有什么要求?可能范围之内, 我可以替你办。” “请你替我打一个电话回家,说我跟同学到杭州玩去了, 大概一个星期,就可以回来。”接着,郑苹如把她家的电话告 诉了他;当然,她此时已经知道,此举是多余的,林之江不 可能不知她家的电话几号。 “其实,”林之江说:”只要你肯合作,用不着一星期就可 以回家;不合作的话,一年也回不去。” “真的吗?”郑苹如又抛过来一个媚眼。”林大队长,依我 说,你不必找什么人来陪我。” “为什么?” “不方便。”郑苹如走过去攀着他的肩低着头轻声说道: “对你,对我。” 林之江心旌动摇,蓦地里警悟;少见她为妙,否则总有 一天像她一样,也要尝尝禁闭的滋味。 于是案子就搁下来了。于默更既是此案的主管,也是 “受害人”,只要他不问,就没有人来问,连李士群都觉得不 便干预。不过,丁默更虽不想杀郑苹如,却还不能放她,因 为有好几件案子未破,甚至连底细都摸不透,如双十节前夕, “上海市长”傅筱庵被刺——半夜里被乱刀砍死在床上,一个 贴身的跟班失踪,自然是兇手,但背景如何,会逃到什么地 方,或者匿藏在上海何处?完全不明。为了对部下要求”工 作纪律”,加强侦查,他不能自己先在郑苹如的案子上,立下 一个马马虎虎的坏榜样。 哪知丁默更这个”阎王好见”;林之江这个”小鬼”亦并 不”难当”,却另有一班”催命判官”成了郑苹如命宫中的磨 蝎,第一个就是杨淑慧,好奇心起,倒要看看郑苹如是怎么 个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尤物。 要看郑苹如很方便,一个电话打给吴四宝的老婆,自会 带她到林之江家去看。从杨淑慧一开了头,”新贵妇”接踵而 至,有七八个之多,对郑苹如的观感是一字之贬,也是一字 之褒:妖! 有天大家在周佛海家吃午饭,丁默更太太正喝着醋椒鱼 汤,不知怎么以酸引酸,忽然说道:”不把这个一身妖气的郑 苹如杀掉,我们这一桌上,难保没有人做寡妇。” 此言一发,响应热烈。没有几天,林之江就接到了执行 的命令;林之江骗郑苹如,拿她解到南京,不久即可释放。上 车时,只有前座一个卫士;汽车开到荒凉的刑场,郑苹如明 白了。 她的态度很从容,下了车一直往前走;走到旷场上站住 脚,仰起头来,但见晴空万里,阳光普照;她的一双眼睛,忽 然流露出痴迷不舍的神情;嘆口气说:”这样好的天气,这样 静的地方,白日青天,红颜薄命,就这样一撒手走了,自己 都觉得有点可惜。”林之江很想安慰她几句,但想不出适当的 话,只有把头低了下去。 “之江!”郑苹如用很低,但是可以听得清楚的声音说: “我们到底有几天相聚之情,现在要同走,还来得及。” “那是不可能的。”林之江仿佛是要壮自己的胆,突然之 间将短枪拔了出来,”喀嚓”一声以熟练的手法开了”保险”, 将子弹上了膛,对准郑苹如的前额。 “之江,你真忍心杀我,那就开枪吧!”她脸上仍然是平 静的,”不过我求你不要打我的脸,让我死得好看些。”一面 说,一面一步一步往前走。 林之江大起恐慌,深怕她来夺枪;一步一步往后退,可 是郑苹如只走了两步就站住了。 “这里是要害!”她举起一双十指涂满寇丹,红白相映,分 外鲜艷的左手,抚着她的隆起的左胸说:”请你看准了,一枪 打在我的心脏,让我少受一点儿痛苦。之江,我做鬼都感激 你的。” 第40页 这时林之江的手已经在发抖了,右手食指,在板机护圈 外面,木强不屈;一颗心七上八下,把握不住,不过九分昏 沉之中,还保持着一分清明,勐然转身,把枪抛了给卫士,一 面疾走,一面下令:”开枪!快!” 走不到三五步,身后枪声响起;他站住脚,很吃力地转 过身去,只见郑苹如倒在血泊中抽搐。 “给我!”林之江从卫士手中要过枪来,走到郑苹如面前, 咬着牙瞄准她的左胸,补了一枪。看她腿一伸不动了,林之 江才抹抹额上的汗,喘了口大气。 9 自误平生 周佛海误会杜月笙;金雄白义救万墨林。 汪精卫与日本特使阿部信行大将的交涉,终于达成”协 议”。日本正式承认汪政府,并互派大使,正式签订《调整中 日关系条约》,共计9条,内容是友好、防共、驻兵及撤兵、 经济开发,取消领事裁判权及内地杂居等等。同时,汪政府 要发表一篇《日满华共同宣言》。 签字日期定在11月29日。汪精卫知道,只要这天在 “协定书”写下”汪兆铭”3字,他的一生,就不必等到盖棺, 便已论定。可是他无法逃避。袁世凯曾经说过,他是让他的 儿子及亲密僚属,把他硬架到火炉上去的,而汪精卫连这句 託词都没有,火坑是他自己愿意跳的,现在到了他兑现这句 话的时候了。 在他人看,他真是所哀有甚于死者!在礼堂前面的台阶 上,两行眼泪,滚滚而出;双手抓住头髮使劲地拔、使劲地 拉;咬着牙,鼻翅不断翕动,”哼、哼”之声,变成”恨、 恨”之声。在场的”文武百官”,都为他的神态吓得噤不能声。 但有很多人在心里想,当年曹彬下江南,李后主”最是 仓皇辞庙日,不堪挥泪别宫娥”,大概就是这般光景。 突然之间,乐声大作,那不是”教坊犹奏别离歌”,而是 欢迎阿部特使的军乐。这时,站在汪精卫身旁的周隆庠,轻 轻说一句:”先生,阿部特使来了!”   ”喔、喔!”汪精卫抬起一双失神的眼,茫然四顾。 头上还是一头乱髮;而干外交官都有一把随身携带的梳 子;周隆庠在汪精卫抹眼泪时,已将他的头髮梳整齐了。 除了眼睛有些肿以外,汪精卫依然容光焕发,微笑着踏 步上前,与外表温文尔雅的阿部大将握了手,相偕步入礼堂。 签约时,当然是有用自吞;亦可说是自作自受。倘说有 所收穫,能够弥补大错于万一,只有收回钞启发行权一事;由 犬养健到继犬养而为汪政府最高经济顾问的青木一男,前后 经过一年的交涉,日本终于让步,承诺在新通货发行后,将 梁记”维新政府”的”华兴银行”钞票,及不编号码,不准 在日本国内使用,连大藏省都不知道发行数量的军用品收回。 这是成立作为汪政府的”国家银行”之”中央储备银 行”的主要条件。条件既备,”储备银行”可以开张了;正式 成立的日期,定在三十年1月4日。 中国的银行,不管总行设在何处,业务的重心,十之八 九在上海分行;”储备银行”的上海分行,预定与总行同日成 立。周佛海将金雄白找了去,委託他刊登gg。   ”申新两报有什么事来找我,只要我办得到,无不帮忙; 其中大部分是你经的手,你当然都知道。这次储备银行开幕, 发行自己的通货,杜绝了日本军部无限制的榨取,无论如何 是替沦陷区的老百姓,做了件好事。光凭这一点,申新两报, 应该破例替我登个gg。而储备银行并不排斥法币;与中储 券同样通用,申新两报亦没有拒绝这个gg的必要。至于版 面、地位的大小,我都不计,只要登出来就行。” 金雄白也觉得照情理来说,申新两报破这么一次例,并 不为过。因而打电话找到申新两报的负责人,转达了周佛海 的要求。所得到的答覆是,需要商量以后,方有回信。 第二天回信来了,说是代表国民政府在上海作地下活动 的吴开先,已经严词拒绝。申新两报,未便违命,请求谅解。 金雄白当然要极力疏通;但电话再打到申新两报,已经找不 到负责接听的人了。   ”哼!”周佛海接到报告,脸色铁青,”你替两报来说情的 时候,总说’行得春风有夏雨’,现在放点交情给人家;人家 将来对我们也会讲交情。现在你说,交情在哪里?雄白,我 说在这里,以后申新两报的人,如果让丁默更、李士群抓走 了,你不要来找我。”说完,管自己进了卧室,将金雄白丢在 小客厅里,不理不睬。 金雄白心里很难过;他跟周佛海相交到现在,还是第一 次受到这种待遇。不过,他对申新两报的负责人是谅解的;知 道他们不是不讲交情,是出于无奈。 过了几天,周佛海拿一份情报给金雄白看,说是申新两 报拒登储备银行的gg,并非吴开先有严令,而是金华亭以 中宣部特派员的身分,力表反对。他说:如果有人主张接受 这个gg,要呈报最高当局,予以严厉制裁。 金雄白看完这份情报不作声;心里在想,金华亭这一回 要受到严厉报復了。但他不便再为金华亭讨情;因为上次已 对周佛海表明过,最后一次,下不为例。而况这一次的情节, 又非昔比;这个情一时讨不下来,徒然伤了他跟周佛海的感 情,不如不说。 他心里在想,要杀金华亭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总要布置 布置,还得等待机会,不是说动手就可以动手的。好在残腊 将尽,自己要回上海过年;到时候找人间接通个消息给金华 亭,要他自己当心就是。 到得动身那天的中午,金雄白到西流湾周佛海家去辞行; 不过周佛海一听说他要回上海,大为紧张,急急说道:”你回 上海,千万要小心。”   ”怎么?”金雄白以为有人要对《平报》下手,”有什么消 息?”   ”今天一清早4点多钟,把金华亭打死了!” 金雄白大惊,”在哪里出的事?”他问。   ”爱多亚路大华舞厅门口。”周佛海嘆口气,”他究竟也是 老朋友,所以我又觉得很难过。现在的暗杀政策是one by  one,你的目标最显着,他们要挑,一定挑上你。你现在坐 的什么车子?”   ”1939的别克。”   ”是不是保险汽车?”   ”不是。”   ”赶快去买一辆保险汽车。”周佛海又加了一句:”一到上 海就买。” 金雄白没有把汽车的事摆在心上;只在想金华亭,”太煳 涂了!”他说:”这个时候还去跳舞。”   ”那是,”周佛海用极低的声音说:”我们派人引他去的。”   ”谁?”   ”我不知道。” 行动上的细节,他是不会知道的,这要问李士群。4点钟 从下关车站上车,到上海已近午夜,金雄白驱车直驶平报社, 採访组的记者已经下班,找记载金华亭被刺的新闻稿来看,语 焉不详。直到第二天上午,才在一份小报上看到一篇记金华 亭出事经过的文章。作者叫卢溢芳,笔名大方,年少多才;早 年是大世界共和厅打诗谜条子的健将,所以外号”条子小 卢”。金雄白眼他也是熟朋友。 第41页 据”条子小卢”的记载:前一天晚上《华美晚报》的老 板朱作同,邀金华亭到他家吃”午夜饭”,饭后怂恿他去大华 舞厅跳舞。过了12点,朱作同说第二天要起早,先行辞去, 金华亭却兴致勃勃,一直跳到清晨4点钟,舞厅打烊,方始 歇手。这天他叫来坐檯子的舞女叫”阿二头”,裤带很松,金 华亭已跟她约定,闢室同圆好梦。那知一下了楼,便遭遇伏 击,两枪致命,变岂不测,金华亭连拔自卫手枪还击的机会 都没有。 金雄白深知”条子小卢”为小报写稿,记载鞹外异闻;风 尘艷秘,一向翔实,非”乱打高空”者流。因而心头浮起极 浓的一阵疑云;判断朱作同便是金华亭的勾魂使者。 原来朱作同跟76号早有勾结,李士群给过他好多钱,要 他投靠过来;朱作同一再推延,始终无明确表示。金雄白在 去南京以前,听说李士群对朱作同已下了”最后通牒”,其他 非表明态度不可;金华亭的中圈套,即是朱作同所表明的态 度。 于是,金雄白特地去看李士群,一见面就说:”为金华亭 的事,你在朱作同那里化了多少钱?” 李士群一楞,”谁对你说的?”他问。   ”佛海。” 李士群赶紧摇摇手,”你千万不可以说出去!”他说:”这 件事关系很重大。” 金雄白心想,新闻界被汪政府收买的,都是伙计的身分; 报老闆则尚无僕人。因此,金华亭之送命,不会有人疑心到 是为朱作同所出卖;而唯譬如此,对忠于国民政府的新闻同 业来说,朱作同便成了一条隐藏在卧室中的毒蛇,可怕极了! 事不宜迟,他辞出76号,立即打电话约唐世昌见面;谈 了金华亭致死的经过,他关照唐世昌秘密通知常跟朱作同有 往来的朋友,多加戒备,免得煳里煳涂地做了金华亭第二。   ”好、好!亏得你关照。我们都一直还当朱作同够朋友。” 唐世昌又说:”你常到76号,看到万墨林没有?”   ”没有。”   ”听说他在里头’吃生活’,老虎凳,灌辣椒水,都上过。”   ”不会吧?据我所知,他在里头很受优待的;行动也还自 由,经常拿了两罐香菸到’大牢’里去看难友,比起祖仁、王 维君他们舒服得多了。再说,万墨林是自己过分招摇,日本 宪兵才注意他的;李士群跟他并无’难过’,看杜先生的面子, 也不致于难为他。” 原来万墨林是杜月笙贴身的跟班。杜月笙量才迫使,在 上海的一切机密活动,託付给头脑冷静,手腕灵活的徐采丞; 万墨林的主要任务,是照料杜月竹的留在上海的亲属,兼为 徐采丞供奔走之役,如安排地下工作人员集会地点,转送秘 密活动经费等等。以杜月笙的交游广阔,他干这些事本来是 可以不被怀疑的;无奈他开口”杜先生”,闭口”杜先生”,喜 欢以地下工作者自居。因此,真正在做重要地下工作的徐采 丞,深得日军在上海的”最高军事当局”登部队的信任;而 万墨林却为日本宪兵队通知76号,加以诱捕了。 唐世昌是怕万墨林熬刑不住泄了底,此时听金雄白这么 说,再想到周佛海跟杜月笙的关系一向很好;尤其是目前跟 杜月笙一起在香港,日夕不离的银行家钱新之,一直是周佛 海心目中能够通到重庆,谈”全面和平”的一道桥樑。照这 些渊源来说,周佛海亦绝不致为难万墨林。   ”那末,”唐世昌又说:”金先生,你能不能替万墨林想想 办法?”   ”要救万墨林的人,不知道多少?大家都是看你们先生的 面子;我也跟佛海说过,他说:万墨林人不重要,目标很大; 日本宪兵钉得很紧。总要等他们注意力稍为减低以后,才有 法子好想。好在他在76号很舒服,多住些日子也不要紧。”   ”还是杜先生的面子要紧。”唐世昌说:”大家都知道万墨 林是杜先生贴身的人,又是亲戚;如果他一直在里面,外头 就会说:杜某也失势了!连万墨林都弄不出来。金先生,你 说我这话是不是?” “嗯、嗯。”金雄白深深点头,”我倒没有想到这一层。” “杜先生也很伤脑筋。听说最近要请一位周先生的老朋友 来说情;到时候要请你帮忙照应。” “当然、当然。”金雄白问:”不知道来的是谁?” “听说姓李,也是位银行家。” 不多几日,金雄白听说杜月笙所委託的特使已经到了。此 人叫李北涛,日本留学生,他是镇江人;镇江帮在银行界的 势力极大,最有名的是陈光甫、唐寿民。周佛海这时候刚开 办”中央储备银行”,对银行家当然要卖交情;而且李北涛是 周佛海当江苏教育厅长时,在镇江就很熟的朋友,更易于说 话。金雄白认为杜月笙请他来跟周佛海打交道,确是相当的 人选;无须旁人再来”敲边鼓”,所以将唐世昌吩咐的话,搁 在一边了。 那知突然传来消息,说万墨林不但未能释放,而且快要 被枪毙了!金雄白正在诧异时,”司法行政部次长”,也是 “十弟兄”之一的汪曼云,神色仓皇地来找金雄白,一见面就 问:”你知道不知道万墨林的事?” 金雄白不作声,要听他说;只答了句:”请坐下谈。” “雄白,我现在的处境为难万分。你想如果万墨林有什么 不幸,将来我跟杜先生见了面,怎么交代?雄白,你无论如 何要帮我的忙,在佛海面前全力进言,务必饶墨林一条命。” 金雄白心想,汪曼云列名”恆社”,而且一向很得杜月笙 的照应;如果他不能出尽死力救出万墨林来,确是一件愧对 师门的事。不过,疑团先得打破,”李北涛不是来了吗?”他 问:”怎么事态反而恶化了呢?是不是李北涛跟佛海言语之间 碰僵了?”   ”不能怪李北涛。是周作民出了个主意,反而弄巧成拙。” 原来李北涛由香港专程到了上海,特意去看金城银行的 总经理周作民;跟他商量,应该如何进行。周作民认为周佛 海若是肯放万墨林,早就放了;如今要他改变主意,非得另 外加上一重他承受不住的压力不可。周佛海跟汪精卫一样,惧 内有名;如果能走内线,打通杨淑慧的路子,一言九鼎,必 生极大的作用。 既走内线,当然要送礼,李北涛出重价买了两个戒指,一 个是七克拉的火油钻,一个是通体碧绿的”玻璃翠”。由周作 民交给”中央储备银行副总裁”钱大櫆的妻子,代为致送杨 淑慧。 杨淑慧当场拒绝,而且将这件事告诉了丈夫。周佛海有 点书生习气,一怒之下,亲笔下了张条子给李士群:”万墨林 着即处决。”汪曼云一方面托李士群”刀下留人”,一方面四 处奔走,但盛怒的周佛海,拒人于千里之外。他想来想去,觉 得只有金雄白还有办法,如果连金雄白都无法讨情,他也只 好死心了。   ”好!我可以去试一试。”金雄白毫不迟疑地说:”不过, 佛海如果犯了难得一犯的’骡子脾气’,如之奈何?”   ”不管!你去了再说。”汪曼云又说:”我来托你,不但因 为你跟佛海的交情够,而且我也相信你必有绝妙词令,可以 说动佛海。” 第42页 当然,这是要有一个说法的。金雄白考虑了好一会,盘 算停当方始夜访周佛海。 先是海阔天空地闲谈了一阵;金雄白有意无意地问道: “外面有很奇怪的传说,我都不相信。” “什么传说?” “说是万墨林要枪毙了;而且是出于你的意思。这不是很 奇怪的传说?” “不奇怪,确有其事!” “确有其事?”金雄白用那种过于关切,口不择言的语气 说:”我真不懂,你何苦为了这样一个人去开罪杜月笙?” 就这一句话将周佛海的余怒又激了起来,“新之与月笙太 岂有此理了,”他高声说道:”他们有事托我,只要我力之所 及,无有不帮忙的。那知道他们居然派人送了一份重礼给淑 慧,是不是当我真的做了汉奸,唯利是图?这是他们蓄意侮 辱我;我非杀了他不可!” “还有这么一回事!”金雄白慢条斯理地说:”这跟陶朱公 的故事正好相反,妙得很!” “什么陶朱公的故事?” “陶朱公的第二个儿子,杀了人要抵罪;陶朱公派人去营 救,他的长子说是非他亲自去不可。陶朱公无奈,只好答应; 事后对人说:老大一去,老二死定了。为什么呢?老大小气, 送礼送得不痛快;火候不到,猪头不烂,果不其然,老二还 是死了。”金雄白又说:”那知道送礼送得痛快也不行;一个 有修养的人,居然也会拿人家的性命来证明他的廉洁。” 此言一出,周佛海已缓和了的脸色,復又变得难看了,   ”那末,”他吵架似的说:”依你说,怎么办?”   ”人死不能復生,等你气平了,你再想想万墨林死得冤枉, 你会内疚终生。”金雄白停了一下,看周佛海的怒气渐消,方 又接着说道:“既然已经谢绝了他的重礼,索性再放了万墨林, 既表示了你的清白,也顾全了你们之间的私交。一举两得,何 乐不为?” 周佛海不响,起身踱了几步;拿起桌上的电话说:”给我 接李次长!” 金雄白大为紧张,知道万墨林正在鬼门关上;也许周佛 海下令,即时处决;但也许是收回执行的命令。总之不是送 命,就是超生。 电话接通了,周佛海说:”把万墨林放掉!” 金雄白深深吸了口气,心想好险;不过万墨林本人恐怕 未必知道,他这条命是这么捡来的?出去有得吹了;大姆指 往胸口一指:”阿拉杜先生格面子,依看哪能?”   ”雄白,”周佛海已经搁下了电话,“我再告诉你一个消息, 出卖金华亭的那个人,跟华亭一路去了。” 金雄白心头一震,定定神问说:”是士群告诉你的?” “嗯。” 这时金雄白才想起,话中语病;因为照情理应该先问出 卖金华亭的人是谁?不问其人,自是已经知道,无须再问。 他正在这样转着念头时,周佛海又说:”士群认为朱作同 的一条命是送在你手里的。”   ”何以见得?”   ”他说,只有你知道朱作同跟他的关系;消息当然是你这 里走漏出去的。” 金雄白想了一下答说:”我承认。我新闻界的朋友很多; 现在自己在办报。像朱作同这样出卖朋友,请问,换了你阁 下,是不是也要忠告人家小心?” 周佛海嘆口气:”总算为华亭报了仇了。不过,这样冤冤 相报,如何才是了局?” 这是无法回答的话。金雄白只问:”朱作同死在何方神圣 手里?”   ”中统。”周佛海忽然说道:”雄白,我告诉你件事,你不 妨注意一下。有人说《平报》的记者在外面敲竹槓。” 任何一个正规的报人,都不会不重视这句话;尤其在作 为”《平报》董事长”周佛海口中说出来,金雄白更觉得有 责任要查清楚。当即问道:“喔,知道不知道这个记者的名字?”   ”只知道姓巫。”   ”吴?”   ”不是。’云雨巫山枉断肠’的巫。” 这是个僻姓,金雄白不必再多问了;”我知道是谁。”他 说:”跑社会新闻的。” 10伦常惨剧 华美药房二小开弒兄案详情。 观察了几天,并无迹象可以证明那个叫巫煦仁的记者曾 经敲竹槓;金雄白的态度越发谨慎。敲竹槓固然不可;未敲 竹槓说部下敲竹槓更不可。 金雄白每天晚上到报馆第一件事是,拆阅读者来信;这 一天拆到一封信,既无称唿,亦未具名,而且笔迹凌乱、点 捺有劲,看得出是在一种愤怒的情绪下所写的。 信上说:”华美药房发生了胞弟杀亲兄的兇案,如此伦常 鉅变,索以社会新闻见长的平报一字不登!是否在华美药房 的银弹攻势下,你们也被收买了?你们得了人家多少钱?” 这一下,金雄白心头疑云大起,随即找了巫煦仁来问, “华美药房的事,”他说:”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 “知道何以不写新闻?”金雄白信口用了一句信中的话, “你得了人家多少钱?” 一听这话,巫煦仁顿时脸胀得通红,”社长,”他气急败 坏地说:”这件事,如果我得了人家一毛线,叫我一出报馆就 让汽车撞死。” “不必赌咒,你看看这封信。” 巫煦仁将信看完,一脸的诧异,想了一下,然后开口说 道:”社长要不要听听这件事的经过?” “好!你说。” “四马路画锦里口的华美药房,社长是知道的;老闆叫徐 翔荪,他的大儿子,前几天暴病死掉了。尸首车送同仁辅元 堂验尸所,经法医检验结果,填了尸格,是’因病而死’,尸 首由徐家具领收殓。事实就是如此。不过,这话是同业告诉 我的;我并没有在验尸所。既然信中这样说;我再去详细调 查清楚,来报告社长。” “好,这封匿名信你带去好了。” 巫煦仁实在是被冤枉的,但心里在想,倘无其事,读者 不会写这样一封不可能会有结果的信来。而且,果真因病而 死,尸首当然送殡仪馆,何必送验尸所?再说同仁辅元堂是 个慈善团体,经常收殓路毙的流民乞丐;只是附设的验尸所, 受法租界工部局监督而已。以死在公共租界尸首,要送到法 租界这样一个验尸所去检验,情理上也很难说得过去。 于是巫煦仁先去找同业,重新探问,毫无结果;再打听 到徐翔荪的长女,留德学医,在辣斐德路开了一家济华医院, 便兴匆匆地登门採访。那知刚一开口,就让人推了出来,   ”砰”然一声,饷以闭门羹。 这一来巫煦仁益觉于心不甘,日夜奔走,不道线索是   ”踏破铁鞋无觅处”,就在眼前;报馆中有个同事,跟徐家有 葭莩之亲,托他一打听,居然确有起事。 原来徐翔荪以囤积西药品家,十分殷实;他生有两个儿 子,长子已婚,生得少年老成,是个克家的令子,深得徐翔 荪的信任,在家庭、在店中,都是第一号权威人物。 第43页 次子年方20;父兄忙于囤积发财,疏于管教,成了个标 准的纨绔,也是个标准的”火山孝子”,下午跳茶舞、带出场 吃夜饭;吃完饭送进场,一直到打烊吃宵夜。这样,钱自然 不够用了。 徐家的经济大权,握在老大手里;老二要用钱,不能不 问老大要,可想而知的,一回两回,还则罢了;三番五次,脸 色不免难看,于是龃龉日期,心病日深,吵起架来,话也就 越说越难听了。 在徐老二想,父亲的财产,本有一半可分,此时要用,大 不了记一笔帐,将来分家照算。而徐老大早期迟眠孳孳为利, 挣来大把银子,自觉一大半是他的功劳;老二不但不想一想 创业维艰,也该动动手、帮帮忙,反而拿父兄的血汗钱去挥 霍。这样的败家子,要不要气煞? 即由于彼此的想法,南辕北辙,终于同胞手足之间,有 一天发生了大冲突。哥哥骂弟弟没出息,是讨饭的命;弟弟 指哥哥把持财产,思量独吞。徐老大暴怒之下,出手教训弟 弟,一个要打,一个要逃;一个要逃,一个要追,由3楼追 到2楼,看看要追上了,徐老二不免情急。恰好楼梯转角处, 有一把开进口药品木箱用的小斧头,徐老二抄到手里,当头 一下。德国货的斧头虽小,锋利非凡,这一斧砍在徐老大的 天灵盖上,顿时倒地不起,等家人赶来劝解,血流满面的徐 老大,已经魂归地府了。 徐翔荪得知凶讯,几乎昏厥,惊痛稍定,想到善后。这 一想又几乎魂灵出窍,弒兄是逆伦大罪,不必查六法全书,就 可以断定是遇赦不赦的死罪。大儿子死在小儿子手里,小儿 子又要为大儿子偿命,剎那间不可思议地变成绝后,真正叫 惨不可言! 怎么办呢?死了一个,不能再死一个!徐翔荪知道,这 件事的关键在媳妇手里。于是走到哀痛欲绝的”大少奶奶”面 前;叫得一声,弯倒双膝,直挺挺地跪在儿媳妇面前。 他开出来一个请”大少奶奶”饶恕老二的条件,财产先 提一半归长房,其余将来按股另分。此外,只要”大少奶 奶”提出要求,能办得到的,无不照办。事已如此,”大少奶 奶”就是心中万分不愿,也只好应允,不加追究。 虽然安抚了长房媳妇,但要瞒住这件事,问题还是很多。 首先尸首一送殡仪馆,伤痕显着,殡仪馆依照规定要报告巡 捕房;那里耳目众多,就算殡馆肯马虎,亦必会有消息泄漏 出去。所以尸首决不能送殡仪馆。 不送殡仪馆送何处?上海租界上,从无买棺材抬到家来 盛殓之事;经至亲密友商量,决定先送到同仁辅元堂验尸所 去验尸;当然,这要费很大一番周折,好得钱多,居然买通 了那里的职员,弄来一具病死的丐尸,冒充徐老大,经过检 验,顺利过关,法医在尸格上所填的死因是:”委系因病致死, 并无别情。”然后就在同仁辅元堂棺殓,再移送殡仪馆去办丧 事。 当时,有几个记者在场,总觉得耳目难瞒;徐家便又分 别致送红包,都是来者不拒。 其实,驻在的记者,并不知道有此偷天换日,尸首调包 的情形。收到了红包,反而觉得奇怪,倒要问一问,何以如 此”客气”? 这一问起来,方知真相;而且知道事主是殷实出名的徐 翔荪,想想替他瞒这样一件逆伦重案,而红包只是戋戋之数, 太划不来。但”得人钱财,与人消灾”,不便翻悔;中间也有 少数人表示不满,无奈这件事摆不到槓面上去谈,也就只好 认吃哑巴亏,闷声不响。所以各报只字未登;除了徐家极少 的关系人以外,外界并不知道有这么一件骇人听闻的兇杀案。 当然,华美药房上上下下的职工,每人都收到了”老老闆”的 一个厚甸甸的红包,是不消说得的。   《平报》的记者巫煦仁,穷数日之力,将真相细节,摸得 清清楚楚;他的笔下本也来得,加以为了要洗刷自己,所以 行文语气之间,毫无隐讳。这篇特稿写成以后,送到金雄白 那里,认为不论从新闻、法律、是非上任何一个观点去看,都 不能不发表,于是批了个”照发”;总编辑关照本埠社会新闻 版编辑,列为头条。 第二天一早,整个上海都轰动了!平报馆门口挤满了人, 因为报摊上的《平报》一抢而光,有些读者亲自到报馆来买 报;也有些人是看了报来打听消息的。报馆电话不断,更是 件可想而知的事。 再下一天,各大报急起直追,连篇累牍都是徐家有弟弒 兄的报导。这一来,徐翔荪又要急得昏厥,托出人来四处打 招唿;解铃系铃,第一个要找金雄白。 徐翔荪托的是他的一个同行,中法药房经理许晓初;由 许晓初托一个金雄白的同乡,而且有私交的章正范来疏通。   ”徐家的要求是,希望不再登这条新闻。”章正范说:”我 知道你办报,从来不拿人家的钱;所以徐翔荪跟我说:条子 要多少,请金先生开口。我回復他说:金先生虽姓金;金条 是打不倒的。而且他自己有丬银行,金条也不少。不过,我 希望你卖一个交情。” 金雄白早就知道,必有人来说情;答覆是早就想好了的, 此时不慌不忙地答说:”此事我本无成见,不过,别家报纸已 经登了。我们亦不便中断;否则岂不是自己招供:此地无银 三百两。如果能保证其他各报都不登,我也一定不登。” 这个保证,章正范如何办得到。事实上,不登也来不及 了,因为法租界警务当局,已经採取行动,由捕房律师向上 海第二特区法院提起公诉;提到徐老大的棺材,开棺相验,脑 袋上斧痕极深,确系伤中要害致死。 接下来,便是徐老二被捕;徐翔荪已下了决心,为了能 留下一条根,不惜倾家荡产要买次子的一条命。 徐翔荪的银弹攻势。起先不够强烈;后来又忒嫌过火,从 法院到报馆,钞票处处送到,那知越送越坏,送得越多,消 息的标题做得越大。事实上审判的过程,亦很戏剧化,更增 加了新闻性;各报为了本身的销路,对此大好题材,亦不容 记者轻轻放过,无不加枝添叶,尽力渲染,因而连谣言都登 了上去;不过最后加一句:风闻如此,真相不明。 当然,徐家所请的律师,酬劳是出乎一般想像地高;律 师挖空心思,想出一个办法,教徐老二装傻,到得堂上,不 管法官如何盘诘,死不开口,为的是可以让法官援用刑法   ”刑事责任”中,”心神丧失人之行为、不罚”的条文,宣判 无罪。 这是如意算盘,第二特区地方法院院长孙绍康,以及承 办推事,尽管传言凿凿有据地说他们受了徐家重贿,也不敢 冒天下之大不韪,判徐老二无罪;可是毕竟未判死刑、有期 徒刑不多不少10年整。 牢狱之灾不免,绝后之忧可解,徐翔荪也就不打算替儿 子上诉了。那知检察官说好不上诉的,竟然上诉了!徐翔荪 得知其事,吓得魂灵出窍,细细打听。更觉大事不妙,原来 检察官是奉部长之命上诉。 司法行政部长本来是张一鹏;他的老兄叫张一麟,是袁 世凯最亲密的幕僚,但非洪宪劝进的”功臣”。等到袁世凯83 天的春梦一醒,大限亦到,他亦就回到苏州,息影林泉,不 问世事。 第44页 抗战爆发,张一麟想起日本人逼袁世凯签订21条的狰狞 面目,新仇旧恨,交感于心;上书请缨,要组织一支”老子 军”。还做了一首诗,就现成的吴宫旧事作品句:”娘子何如 老子军?”传诵一时,当然,只是佳话而已;蒋委员长命陈布 雷写了一封情文周挚的覆信,谢慰劝阻,打消其事。虽有人 传以为笑谈,毕竟对士气是有鼓励的。 这张一鹏与汪精卫是在日本学法政的同学,北洋政府时 代,做过司法行政部次长;罢官以后,在上海挂牌做律师,以 他的资歷声望,自然而然地被选为上海律师公会的会长,而 且一做做了许多年。 东南沦陷,他仍旧留在上海,从事慈善工作;颇得日本 人的敬重,因而向汪精卫推荐他的这个老同学出长司法。汪 精卫欣然同意,与继傅筱庵出任上海市长的陈公博及周佛海 商量以后,决定委託在《申报》掌权,而与张一鹏小同乡的 陈彬壧去劝驾。? 张一鹏自然不肯落水,而陈彬壧是想好了一套话去的;他? 说:”重庆从事地下工作的爱国分子,有600多人被捕;日本 宪兵把他们寄押镇江、常州、无锡、苏州的监狱里面,不审 也不判,性命都很危险。要有一位有肝胆的人出来,才能救 得了他们。请他出来当司法行政部长,不是拖你下水;是请 你’入地狱’。” “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张一鹏嘆口气说:   ”你3天以后,来听回音吧?” 通过徐采丞的秘密电台向重庆请示;得到的復电是由钱 新之、杜月笙具名的,只有12个字:”请念令兄遗志,公病 万勿食冰”。所谓”令兄遗志”,是指已经下世的张一麟,暮 年请缨杀敌一事;”冰”自是”彬”字的谐音。 “你看,不是我不肯吧?” 陈彬壧嘆口气说:”’公病万勿食冰’,晚节自然可保;不 过那600多人的性命,恐怕难保了!” 张一鹏跳了起来,气急败坏地将苏州话都急出来,“奴做, 奴做!”他说:”不过,只做6个月,日脚一到捲铺盖,一日 不多做。” 等张一鹏走马上任,第一件事就是跟日本军方交涉,释 放寄押在各地的”重庆地下工作人员嫌疑犯”;交涉大部分胜 利,所以青年团的王维君等等,都能重获自由。 张一鹏的第二件事是改革狱政,亲自到各地监狱去视察, 与犯人谈话,访求”囚”隐。那知竟因此沾到了专门传染斑 疹伤寒的白虱,不治而死;咽气之日恰好是6个月、一天不 多、一天不少、一语成谶,”捲铺盖”长行不归了。 司法行政部的这个部长,是罗君强早就在活动的,尽管 周佛海希望张一鹏一直干下去,因而对罗君强不断敷衍,总 说”到时候该你的,一定还是你的。”现在天从人愿,张一鹏 一死,罗君强自然而然地补上了这个职位。 他喜欢弄权,坐上了这个位子,要他不干预司法,比缘 木求鱼还难;他又喜欢沽名,当司法行政部长如果只抓住司 法二字,要博个公正廉明的”青天”名声,是很容易的,眼 前就是绝好的一个机会;他将承办检察官找了去说:”这案判 得太轻了!你要提起上诉。” 检察官也受到了舆论的压力;但徐家知道关键是在他手 里,只要他不上诉,便算定谳,所以买了当时已很名贵的英 国”套头”西装毛料;现成的”盖世维雄”之类的补药,自 然还要极大的一个红包,悄悄送到他家。”拿人的手软、吃人 的口软”,正当左右为难之际,罗君强的指示,正好解除了他 的困境,奉命唯谨,当天就向江苏高等法院第三分院,提出 上诉;同时托人向徐家打招唿,道是奉命办理,身不由己。 于是第二审官司的难苦作战又开始了。徐家在第三高分 院钻头觅缝,却是到处碰壁,因为不但分院长乔万选,对罗 君强唯命是从;庭长到推事,听说此案上诉,出于奉命,亦 多敬谢不敏。不过法院中人却指点了一条明路,道是此人如 肯帮忙,便可化险为夷。 此人非别,正是金雄白。指点的人说:”金雄白跟罗君强 在参加汪政府筹备工作时,便在一起工作;而且住在一起。罗 君强出任司法行政部长以后,屡次约金雄白担任政务次长;金 雄白认为不做官比做官舒服,因而坚辞。现在金雄白又挂牌 做律师了;如果请他来当二审的’选任辩护人’,跟罗君强疏 通疏通,还不是闲话一句。”徐家的”智囊团”认为此计大妙; 第一审的律师亦全力主张请金雄白。可是该怎么请呢?研究 下来,找到一个很适当的人选”耿秘书”。 这个耿秘书名叫嘉基,字绩之,江苏松江人。他的父亲 是前清的外交官;耿嘉基从7岁起,就在法、比两国读书。学 成归国,一度在外交部做事;北伐完成不久,调任上海市政 府法文秘书,专办对法租局的交涉,与杜月笙的关系极深。松 江是东南膏腴之地中的精华,耿家在原籍有数千亩附郭之田, 富甲一方;加以他本人在烟土方面的收入,因而能使他尽情 挥霍;欢场女子竟以曾获”耿秘书”青睐为一件值得夸耀的 事。 由于松江与上海接壤,那一带以黄浦江作区分,称为 “浦南”;当地的”草莽英雄”以”耿秘书”作护法,为了便 于跟李士群讲斤头,有意拖他落水。耿嘉基生性豪迈,乐于 助人,认为能助乡人,免于76号的荼毒,亦是一件好事。但 他的身世、学养,与李士群自然格格不入。金雄白看出这一 点,以过去的交情,将他介绍给周佛海,亦为”十弟兄”之 一。但是他跟周佛海并不接近;李士群方面又不愿意他跟周 佛海接近,多方阻挠,结果弄成两面不得意,有落水之名,无 落水之利,但虚名犹在;徐家认为请”耿秘书”出来说情,金 雄白一定不会不卖面子。 耿嘉基自己也觉得跟金雄白的交情,不同泛泛,不妨帮 徐家的一个忙。所以打了个电话给金雄白,约他在劳尔东路 1号,他私人组织的俱乐部中吃饭。 喝着酒渐渐谈到正事,耿嘉基吐露了徐家预备请他辩护 的意思,然后说道:”至于律师公费,以及其他任何费用,要 多少,就是多少。这一点,我可以负责。” 金雄白笑一笑说道:”绩之,你知道不知道,我为什么挂 牌?”   ”我不知道。”耿嘉基说:”我原在奇怪,你也够忙了,哪 里还有工夫来替人出庭?今天你自己提起来,倒不妨跟我谈 一谈。”   ”君强几次约我当他的副手。我从无官瘾;就有官瘾,也 不能跟他共事。让他纠缠不过,只好拿律师招牌做个挡箭牌。 这层道理你明白了吗?” 耿嘉基恍然大悟,原来他挂牌当律师,是跟罗君强决绝 的表示;照此看来,他当然不肯向罗君强低头去说合官司。不 过即使他不肯去说情,法院中知道他跟罗君强的关系,自然 另眼相看;倘如维持原判,或者斟量再加一两年,敷衍检方 的面子;罗君强看是金雄白经的手,一定也不为己甚。 第45页 这样想着,便即说道:”雄白,我并不是希望你在合法辩 护的范围之外,去替当事人活动。我只希望你考虑两点:第 一、你是律师,合法承接业务,不必顾虑其他;第二、请你 给我一个面子。”   ”言重、言重!绩之,我老实告诉你,已经有人看出来, 认为我接徐家的案子最好;从中居间,想说成功了,好到徐 家去表功。他们的话,没有你老兄这样客气,说这件案子本 是我揭发的,如果我不肯替他家辩护,徐氏血胤,因此而斩, 问我良心上过得去过不去?解铃系铃,我如果肯挺身而出,不 但是补过,也是积德。这话,我倒真不能不动心——”   ”是啊!”耿嘉基急急又说:”我也想到这些话,不过不便 出口。现在不谈大义、私情,请你无论如何要帮忙。光只就 事论事,徐家老二亦并不是非判死罪不可的。”   ”这话很实在。第一审的律师过于弄法,今天这个结果, 似巧而实拙;当初如果是我辩护,我绝不玩弄这种一看就是 装傻卖呆,反惹人反感的手法。” 耿嘉基听他意思好像活动了,便兴致勃勃地问道:“那末, 你是预备怎么辩护呢?”   ”被告如果当庭承认长兄动手在前,因为防御过当,一时 失手,既无预谋的证据,则误杀罪充其量也不过判个无期徒 刑。”   ”说得是、说得是。”耿嘉基很高兴地说,”好在被告始终 不曾开过口;到二审叫他开口,照你的话说。”   ”这是我的看法,并非建议。”   ”那末,你有什么建议呢?”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不,不!请你辩护——。”   ”不,不!”金雄白也抢着说:”绩之,你要替我想一想, 案子是我首先揭发的;揭发以后,忽然挂牌做律师,而且同 行都知道,我只是挂牌,几乎生意都推出门的,如今就徐家 这一案我接了。绩之,请问你是不明内情的第三者,心里会 不会这么想:这傢伙,原来他是有意安排的!” 耿嘉基语塞;楞了好一会,才问了句:”你能不能勉为其 难?”   ”人言可畏!绩之,这件事,我只有方命了。” 耿嘉基再也不提这件事了。至于金雄白,任何案子可以 不接;有件案子却非接不可,因为当事人是周佛海的妻子杨 淑慧。 11 醋海波澜 周佛海金屋藏娇;杨淑慧醋海生波;孙曜东”醍醐灌顶”的趣闻。 杨淑慧打官司的对象,不问可知是周佛海。她根本不可 能跟任何人发生法律纠纷;即令有了,也用不着她来出面。而 跟周佛海打的必是离婚官司;且必起于醋海波澜,亦是可想 而知的事。 事起于这年春天,小人得志的吴四宝夫妇做双寿;吴四 宝49,畲爱珍倒是40岁整生日,他家住在愚园路,不久以前 将左邻的一座洋房买了下来,楼下打通了做舞厅;楼上就是 个可摆十几桌酒的大餐厅。做生日前后3天,在花园右首的 网球场,及晒场上架起席棚,各搭一座戏台唱堂会;绍兴戏, 申滩以外,主要的当然是平剧。正在上海的京朝大角,程砚 秋、谭富英,无不被邀;宾客则除了汪精卫以外,都有帖子。 周佛海恰好在上海。正日那天,亲临致贺;随即被延入第一 排正中去听戏,他的左面是李士群;右面隔开一个座位是邵 式军。 开锣第三句是”打花鼓”,扮凤阳婆的是初出道的一个坤 伶,艺名筱玲红,看年纪不过十七八岁,靠了她那双黑亮灵 活的眼睛,一出场便让全场都觉得眼前突然一亮;颱风十足, 立即便得了个”碰头好”。 周佛海自此聚精会神,目无旁鹜;视线只随着筱玲红的 腰肢转。这是句玩笑戏,道白用扬州口音,到得自矜”我是 的的刮刮的清水货呢!”眼角恰好瞟及周佛海,看他那副垂涎 欲滴的神态,不由得一笑回眸,那种刻画少女娇羞的神态,冶 媚入骨,越发害得周佛海如醉如痴了。 见此光景,吴四宝便到后台,等筱玲红卸了妆,带她来 见周佛海;就坐在邵式军身旁的空位子上,与周佛海有说有 笑地看了半出戏,随即在众目睽睽之下,相携而去。 据周佛海事后对人说:”筱玲红倒真是’的的刮刮的清水 货’”。因为如此,越觉眷恋;但要藏娇金屋,却很困难,因 为一则他的地位又不比从前,越发有人注意;再则杨淑慧知 道周佛海已成了”财神”,拍马拉马的人很多,钉得更紧。想 来想去,只有一个人可托,就是孙曜东。 这孙曜东是”寿州相国”孙家鼐一家,他的父亲叫孙履 安,是个老名士;还有个哥哥孙养农,跟袁世凯的东床快婿 薛观澜,都以研究余叔岩出名。孙曜东本人,介乎纨绔与篾 片之间,由于拉紧了周佛海与新任上海市长陈公博的关系,得 任具有市银行性质的上海復兴银行总经理;对周佛海自然要 感恩图报,便将筱玲红交了给玲华老九。玲华老九住在法租 界莫利哀路,周佛海与筱玲红幽会,便在此处,连洗脚水都 是玲华老九亲自照料。 阅人多矣的周佛海,不知是何孽缘,竟对筱玲红着了迷, 在上海不必说;在南京亦是每天一到办公室,第一件事便是 接通筱玲红床头的电话,谈上一阵才开始办公。 不久,周佛海嫌”借地安营”,总觉不便;孙曜东的安排, 迁到了一座极高级的公寓。就在此际,杨淑慧发觉了,她声 色不动,侦察多时,不但打听到了地址,而且连周佛海与筱 玲红通话的纪录都拿到了手。于是有一天清晨,率领一班帮 手,直捣香巢;筱玲红的胆子比大媛还小,吓得面无人色。穿 着睡衣的周佛海,只好挺身相护;跟着来的那班女太太之中。 总也有脑筋比较清楚的,拍部长太太的马屁,无如直接拍部 长的马屁,所以名为助阵,其实放水,挡住杨淑慧,放了筱 玲红一条出路。自然,她亦仅是身免;屋子里被捣得稀烂。 杨淑慧之不能放过周佛海,是可想而知的;但周佛海却 捨不得筱玲红。一面将外室安置在霞飞路”可的”牛奶棚对 面一条僻巷中;一面向髮妻疏通,希望她网开一面。可是,杨 淑慧坚持周佛海非与筱玲红分手不可。 为了要取得杨淑慧的谅解,周佛海什么手段都用到了,包 括”上万言书”及长跪求情,但杨淑慧的占有欲特强,怎么 样也无法打动她起怜香惜玉之一念。 软求失效,自然而然地走上了”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 吵”的勃谿局面。陈公博、梅思平、岑德广、罗君强这些跟 周家极熟的朋友,都经常被请了来当调解人,但问题始终不 得解决,且有愈演愈烈之势;周佛海的闹家务,成了南京 “官场”中的一大笑柄。 有一天夫妻俩由口角而将至动武;杨淑慧有个小学同学 吴小姐,是个老处女,这几年一直住在周家,替杨淑慧当着 类似管家的职务。此时当然要上前劝解,那知周佛海正在气 头上,认为这吴小姐平时不无替杨淑慧当”狗头军师”之嫌, 所以使劲一推,出手较重;吴小姐一个”狗吃屎”合扑倒地, 跌落了一口门牙。这一下风波闹大了! 第46页 “我跟他时,他是个穷学生;我吃尽辛苦,他才有今天! 凭什么我要让不相干的人来占有他?”杨淑慧逢人就这样说; 而且公开了多少年前,周佛海追求她时所写的,不足为外人 道的情书。 她还有支4寸象牙镶金的小手枪,是潘三省送给她的。在 会玩枪的人看,这是玩具,但亦不能说它不能致人于命;杨 淑慧说到气愤难平时,就会把枪取出来,比比画画,说是总 有一天先打死周佛海与筱玲红,然后自杀。 看样子要出人命,周家的友好,便发动包围,对杨淑慧 展开”疲劳轰炸”;终于气得杨淑慧採取了釜底抽薪的措施, 她把筱玲红带到银行里,开保管箱让她看她的珍贵首饰,要 求筱玲红嫁到周家来。 这是件筱玲红求之不得的事,但一听条件,半晌作声不 得。杨淑慧的条件,一共4个:第一、住在一起。第二、称 周佛海夫妇是老爷、太太;对他们的女儿周慧海、儿子周幼 海要叫小姐、少爷,完全是旧式家庭的规矩。第三、当夕要 获得杨淑慧的许可。 这3个条件虽然苛刻,毕竟在理论上说是做得到的;那 知还有做不到的第4条:不许生男育女。 只看第四个条件,周佛海便知杨淑慧并无解决问题的诚 意;而且事实上,筱玲红这时已怀孕在身。因此周佛海明白 表示,杨淑慧承认筱玲红是”家属”的一员,他很感激;但 决不能在一起住。 问题演变至此,真到了推车撞壁的地步。尽管杨淑慧常 常打电话给林之江,要他拿手枪去逼筱玲红自动离异;可是 她也知道林之江表面满口答应,其实是在敷衍,因此她决定 採取法律行动,到法院去告上一状,要求与周佛海离婚。 这场官司她预备到上海去打,主要的原因是,上海有个 名片很响的律师叫蒋保厘,他的妻子跟杨淑慧是同学,所以 决定委託蒋保厘代理她的诉讼。 周佛海知道了这件事,又惊又喜;知道这是一个难得的 机会,不容轻轻放过。当即亲笔写了一封信,托陈公博的秘 书长赵叔雍由京回沪之便,代表他去跟金雄白接头。 周佛海的话说得很明白,如果金雄白能够化解剖事,固 然最为理想,但不期望会有这样圆满的结果;只是这场官司, 最后不论是离是合,内幕千万不能泄漏出去。这就是金雄白 帮周佛海的忙,必须要做到的一件事。 这自是非常艰巨的任务,而在金雄白义不容辞;一口承 诺下来,问杨淑慧的行踪,自动迎了上去。 这天下午到了北站,等南京车到,在头等车厢前面守候; 果然,发现杨淑慧带了个老妈子下车,便扭转脸去,装着找 人的样子。   ”雄白,雄白!”杨淑慧喊他:”你怎么在这里。” “啊,周太太,”金雄白答说:”我是在接人。” “你向来不送往迎来的?今天接谁?” “是一位父执。”金雄白一面说,一面东张西望;头等车 只有一节车厢,客人很快地都下了车,他故意装出失望的样 子,”大概’黄牛’了!我那位父执是名士派,随随便便的, 一定不来了。”他问:”周太太有没有车来接?” “没有!我这次来,佛海不知道;所以也没有叫家里派车 来接。” “那,”金雄白说:”那末,我送你,到哪里?” “我去看个同学。” “好的,走吧!” 出车站上了金雄白的汽车,杨淑慧岂不及待地吐苦水, “你好久没有到南京来了。”她说:”知道不知道我跟佛海闹翻 了?” “不知道。”金雄白非常关切地问:”为什么?” “自然是佛海太对不起我!我忍无可忍,决定请律师 ——”杨淑慧突然停顿;然后自责地说:”啊!我真起昏了, 怎么会想不到你是律师,还要去请教别人。” “喔,”金雄白一本正经地问:”周太太,你是不是要委託 我替你跟佛海谈判离婚?” “是啊!我不託你托谁?雄白,你肯不肯帮我打官司?” “我怎么能说不肯。而且我也没有理由推託;你这样的当 事人,哪个律师都愿意替你办案。不过,周太太我有两点,要 先说明白。” “你说,你说!”   ”第一、要正式签署委託书。朋友是朋友,法律是法律; 你委託我,一定要照正常手续办。”   ”这不成问题。第二呢?”   ”第二、你既然委託了我,我当然以保护你的权益为唯一 目标,法律问题有各种解决办法,只要达到目的,并不是非 要进状子对簿公庭不可。你要把经过情形,真正意向跟我说 得清清楚楚,不能丝毫隐瞒;我能替你尽心策划,达到你所 希望达到的目的。”   ”对,对!”杨淑慧很高兴地说:”我真是运岂不错!刚好 遇到你。说实话,我本来想请教蒋保厘,他太太是我同学。不 过,我跟佛海的事,外人不大了解;有些话,我亦很难说得 出口。遇到你,再好都没有;我没有什么碍口的话不能告诉 你。” 于是杨淑慧改变了主意,先是不想回家,等找到蒋保厘, 採取了法律行动,给周佛海一个措手不及,然后再公开自己 的行踪;此刻已无此怕周佛海知道了会设法拦阻的顾虑,尽 不妨到家细细去谈。 到得周家,金雄白派司机回事务所,关照帮办取来受任 委託书;接着便听杨淑慧细诉经过。她要求金雄白,即夕赴 京,代表她去跟周佛海谈判,倘或不愿与筱玲红分手,便须 离婚;如果不愿离婚,请金雄白法院递状子起诉。 在长达数小时的接触中,金雄白已经完全证实他的推测, 杨淑慧那里真的想离婚?不过以此作为逼迫周佛海就范的手 段而已。 真意既明,事情便好办了。金雄白一诺无辞;让杨淑慧 签了委託书,打电话定好了车票,便由周家径赴北站上车。 听说金雄白的初步行动,完全符合预期的结果;周佛海 的愁怀为之一宽。但未来的问题,还棘手得很。   ”雄白,”他坦率而恳切地说:”我跟杨淑慧是贫贱结合, 情同糟糠;现在儿女都已成人,我在道义上、情感上,都决 没有跟她分离的可能。”   ”这一点,我也看得出来。可是,以目前的情形来看,恐 怕你非割爱不可。”   ”这个爱,实在割不下!我不讳言,我一生好玩,也遇见 过各式各样的女人,可是从来没有像筱玲红那样出自衷心的 爱过。”周佛海略停一下,用充满了感伤的声音说:”我的处 境你是知道的,我的心境你总也能够想像得到;像我,前途 茫茫,而眼前又有这么多难题目堆在我面前,如果我不能找 到片刻欢乐,暂时忘却眼前,我的精神非崩溃不可。这片刻 的欢乐,只有筱玲红能够给我;只要有她在我面前,我什么 痛苦,都可以抛诸脑后;让我得到一个充分的休息,恢復勇 气与精力,重新面对艰巨,从这个意义上说,筱玲红是我的 一服心药。”   ”这服药的名字叫做忘忧草。”金雄白苦笑着说:”可是很 难保全。”   ”你一定得想办法!”周佛海接口就说:”人人中年,垂垂 将老;花月情怀,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了。而况,她已经有了 喜,在良心上我更不能抛弃她;雄白,你无论如何得替我筹 个两全之道。”   ”原来有喜了。尊夫人知道不知道。”   ”正因为知道了,才愈吵愈严重。” 第47页 金雄白这时已想到了一个办法;定定神考虑停当,方始 开口。他说:”如今只有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表面上你要跟 筱玲红分开,而且一定要暂时忍受几个月的相思之苦,绝对 不跟她见面;取得尊夫人的完全信任,才能图久长之计。”   ”嗯,嗯。”周佛海有些不置可否的味道。   ”这一点很重要!如果你办不到,我也只好敬谢不敏了。”   ”是那一点?”   ”就是跟筱玲红暂不往来;一次都不能有例外,否则后果 不堪设想。” 周佛海明白,杨淑慧不会那么老实,相信他说话算话;一 定还会继续派人跟踪监视,只要有一次藕断丝连的真其实据, 那时恐怕真的演出一个夫起仳离的结果。   ”好!”他下定了决心,”我答应你。”   ”就是以后恢復往来,也要加倍小心。”   ”我知道。”周佛海答说:”我已经想到一条路子;此刻也 不必去说它。雄白兄,这件事我就全权拜託了。”   ”我尽力而为!只要配合得好,一定可以圆满解决。如今 最要紧的是筱玲红要充分合作。”   ”当然!我现在就可以告诉她,你扮演的是怎么样的一个 脚色;我叫她完全听从你的意见。”周佛海又说:”希望你回 上海以后,能去看一看她。”   ”好,我一定去看她的。” 于是周佛海接通了上海的长途电话,告诉筱玲红,金雄 白就在他身边,只要听他的话,一切的一切都会很圆满。此 外又叮嘱了许多话,十分周到。 ”幸不辱命!”金雄白很得意地说:”经过通宵长谈,我终 于把佛海说服了,他决定放弃筱玲红。”   ”太好了!”杨淑慧笑容满面地说:”你的神通真广大。”   ”不过,筱玲红这面,佛海为了减轻良心上的负担,想多 给她一点赡养费。”   ”钱无所谓,”杨淑慧很爽朗地,”不论多寡,请你全权作 主。”   ”好。”   ”不过有一点,我绝不能承认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佛海的 骨血。”   ”那当然!”金雄白答说:”要办,自然要办得干净;不能 拖泥带水。”   ”正是这话。这件事,我全权拜託,请你赶快进行。” 于是,金雄白当天便照周佛海告诉他的秘密地址去看筱 玲红。找到了地方,看准了门牌,一掀电铃,立即便听得狼 犬大吠,过了一会,门上打开一个一尺长的小门,有个女佣 在里面问道:”请问你找那位?”   ”我来看你们小姐。我是南京来的。”   ”贵姓?”   ”金。”   ”喔,请你等一等。” 等那女佣一转身,金雄白从小门中看到一条狗,吓得心 惊胆战;那条狗不知是什么种,身子有人的肩膀那么高,伸 着长舌头向金雄白喘气。   ”请问,”这时是另外一个50许的老妇来答话:”你是不 是金律师?”   ”是的。”   ”喔,部长关照过,请进来,请进来。”说着,”呀”地一 声,大门开启。   ”谢谢你!”金雄白退后一步,”请你们先把狗拴起来。”   ”是,是!不要紧。” 等把那条大狗,还有一条狼犬都撵到后面,金雄白才敢 进门;看那老妇的衣着打扮,已猜到她的身分,但不能不问 一声。   ”吴小姐是你什么人?”他指的是筱玲红;本姓吴。   ”阿玲是我的女儿。”   ”是吴太太!”金雄白点点头,作为招唿,”吴小姐在家?”   ”在家。”吴太太说:”阿玲从不出门的。一则她好静;二 则怕人见到;三则,不知道部长什么时候会有电话来,要守 在那里。” 怪不得周佛海对她如此着迷。金雄白心想,光是这份为 了周佛海方便而在行动上的严格自我约束,就是人之所难。 引领上楼,先在书房中落座;金雄白在等候吴太太唤她 女儿出见的片刻,打量书房的布置,墙上挂一张汪精卫写的 条幅,录下他的一首题为《不寐》的七律:”忧患滔滔到枕边, 心光灯影照难眠;梦回龙战玄黄地,坐晓鸡鸣风雨天。不尽 波澜思往事,如含瓦石愧前贤;郊原仍作青春色,鸩毒山川 亦可怜。”下面还有小字题跋:”张孝达广雅堂集金陵杂咏有 云:兵力无如刘宋强,励精图治是萧梁,缘何不享百年祚,鸩 毒山川是建康。其然,岂其然乎?书奉佛海吾兄两正。”署名 是”兆铭”,押一方”双照楼”的图章。 从头到底刚看完,听得身后在喊:”金先生!”转脸看时, 吴太太身旁,娟娟一姝,正是筱玲红。 金雄白只见过她一次,除了她的点水双瞳,印象犹深以 外,长得什么样子,已不大记得起。想到由于周佛海为她颠 倒如此,所以一面答应着,一面不客气地作刘桢之平视。 看她年纪还不足20岁,不过白皙丰腴,不算漂亮;但别 有一股娇媚,却又决非一般女伶做作得出来的秀气。金雄白 不由得想到杨淑慧,也是白皙丰腴的体态,但那张银盆大脸, 令人不免有杀气腾腾之感,与筱玲红对比,一虎一羊;周佛 海避虎而就羊,亦是自然之理。   ”吴小姐,”金雄白开口说道:”周部长已经拿我的情形, 跟你说过了?”   ”是的。部长要我什么都听金先生的。”筱玲红簌簌在发 抖,”他告诉我,金先生是周太太的律师。”   ”不错!可是我实在是你跟周部长的律师。”金雄白为了 安慰她,特意加强了语气说:”周部长是决不会把你丢开的。 他不能没有你!不过,为了要瞒过周太太,要有几个月不能 跟你见面,甚至连电话都不能通。这句假戏要做得像,做得 周太太不会再起疑心,才是一劳永逸的久长之计。这一点,周 部长特为要我对你说明白。” “是的。”筱玲红问:”这齣假戏怎么做法?” “自然是你写张笔据愿意离开。” 听得这话,情绪刚刚有些稳定的筱玲红,又在发抖了;母 女俩对看了一眼,由吴太太发问:”金先生,你说这张笔据是 假的?” “当然是假的。没有这张笔据,周太太放不过周部长。”金 雄白看出她们母女对他的身分,不无顾忌,便又加了一句:   ”你们信任周部长,就应该信任我。” “当然,我娘跟我都相信金先生。” “那好!这张笔据,我会去拟;现在请你们提条件,要多 少抚养费。数目不妨大一点;要大,周太太才会相信。” 母女俩告个罪,躲到一边,细语商量了好半天,仍旧无 法决定,应该开怎么样一个”盘口”,才算最恰当。 “金先生,”吴太太说:”索性请你替我们决定吧。” “也好。”金雄白斟酌情形,定了一个可使杨淑慧相信,对 方趁机在”敲竹槓”的数目,”20根条子,怎么样?” 第48页 此言一出,吴太太惊喜交集;筱玲红赶紧说道:”20条也 好,30条也好;总归还是部长自己的钱。” 这表示她不会见财易志;同时也堵塞了她母亲的贪壑。金 雄白心想,难怪周佛海着迷,筱玲红确有一般风尘女子所不 及之处。 “20条可以;没有问题。”杨淑慧很爽快地说:”不过,手 续要快!”   ”当然,三五天就可以办好。”   ”不,明天就要办。雄白,你是帮我的忙。喔,”杨淑慧 突然想起,”雄白,我应该送你多少公费?”   ”笑话!我跟贤伉俪的交情,哪里谈得到此?”   ”你是这么说,我可不能没有表示。”杨淑慧想了一下,站 起身来说:”雄白,请你陪我出去一趟,好不好?”   ”怎么不好?你要到哪里?”   ”到了你就知道了。” 于是出门上车,杨淑慧关照司机到国华银行。接着,便 在车厢中与金雄白研究手续问题。   ”雄白,我有几点要求,第一、脱离的笔据由筱玲红单独 签字。”   ”那当然,莫非堂堂财政部长跟她协议脱离同居关系?”   ”对了,我就是这个意思。第二、要她承认目前所怀的孕, 与佛海无关。”   ”这也不成问题。我跟他说好了。”   ”那好,”杨淑慧又说:”证人除你以外,要有惺华。” 杨惺华是杨淑慧的胞弟,有他签字证明,自然妥当;金 雄白点点头说:”请你通知令弟好了。”   ”好的,我会通知他。”杨淑慧说:”还要一个证人,孙曜 东。”   ”这,”金雄白问:”为什么要他?”   ”皮条是他拉的。我要他签字负责,佛海以后跟筱玲红不 再往来。”   ”这一层,只要孙曜东愿意,自无不可。”   ”一定要他愿意。雄白,务必请你帮忙。”   ”我尽力而为。”金雄白已经想到,此事不在乎孙曜东愿 意不愿意:主要的是要看周佛海愿不愿意,因为这一来好像 落了个把柄在孙曜东手里,并非明智之举。 这样沉吟着,汽车已戛然而止;一进银行,大小职员无 不投过来尊敬的眼色,负责柜檯的襄理,赶紧迎出来接待。   ”我想开保管箱。”杨淑慧说。   ”是,是!我派人去拿钥匙。” 到了地下库房,管理员取钥匙与杨淑慧所持的钥匙,一 起开了她名下的保管箱;杨淑慧等管理员退了出去,方始拉 开箱门,金光灿烂的一大堆外国硬币之中,有个紫檀嵌螺甸 的大首饰盒,捧出来摆在桌上,掀开盒盖,金雄白顿有目迷 五色之感。   ”雄白,”杨淑慧说:”你替你夫人挑一件,我送她的。”   ”到底是送她,还是送我?”金雄白笑着问。   ”我的首饰怎么好送你?”杨淑慧开玩笑地说:”那不成了 私情表记了?” 金雄白料知推辞不得,便挑了比较不大珍贵的一枚胸饰, 心形紫水晶,外镶一圈碎钻;已经要下手了,由心形上想到 这也许是周佛海送她的纪念品,便改取了一枚红宝石戒指。   ”这个太小了。”杨淑慧挑了个大的。   ”就这个好!内人的手指细,那个戴着太大,会滑掉。”   ”那末再挑一样。”   ”一之为甚,其可再乎?”金雄白替她将盒盖合上,”行了, 行了!”   ”雄白,你知道不知道,这些东西是怎么来的?”   ”是啊,我正想问,看样子,这些东西是过去置的;佛海 哪来这么多钱替你买这么精而且多的首饰?”   ”这就是富贵在天!”杨淑慧坐了下来,喝着银行里送来 的茶,得意地谈她的往事。 那是在民国16年,国民革命军底定淞沪;为了开展各方 面的关系,淞沪特派交涉使,举行了一个盛大的晚宴,被邀 的都是金融界巨子与所谓”海上名流”;贵妇盛装赴会,珠围 翠绕,道不尽的富贵荣华。周佛海夫妇亦在应邀之列;但杨 淑慧除了手上一枚象徵婚约的白金线戒以外,了无饰物。回 到霞飞路霞飞坊寓所以后,周佛海问她,是否羡慕那班珠光 宝气的太太们。   ”当时我回答他,羡慕也没有用,我有这个命,将来不怕 没有;没有这个命,有了也保不住。”杨淑慧接着又说:”佛 海回国教书的时候,写了一部讲义;北伐以后,这部讲义由 上海新生命书店把它印了出来,就是大家认为国民党理论方 面,最权威的《三民主义理论的体系》。全国中学以上,都拿 这本书作党义教科书,十几年之中,版税收入,着实可观。出 书的时候,佛海跟我约定,这部书的版税收入都归我。我没 有别的用途,陆陆续续买了这些首饰。回想当年,不料我现 在所有的,远远超过当时我在那班贵妇身上所见到的。雄白, 你说,这不是命?”   ”虽说是命,也是你当初慧眼识英雄。”   ”这一点,我倒可以说一句当仁不让;佛海必成大器,是 我早就看出来的。”杨淑慧紧接着又说:”就因为这样,所以 我不能让任何人来把佛海分去一半。雄白,我支票本子带来 了,就委託国华买20根条子,你看好不好?”   “不必。到签字那天,照市价折算,开支票给她好了。”   ”也好。”杨淑慧问:”哪天签字呢?”   ”总在这两三天之内。等我准备好以后,再跟你接头。” 金雄白要准备的,第一是一份脱离关系的笔据;其次是 打电话给周佛海,问他关于杨淑慧指定要孙曜东签字的意见, 周佛海同意了。于是金雄白向筱玲红联络,决定了签字的时 间与地点,方才去看杨淑慧。   ”明天下午3点钟签字。”金雄白说:”请你把抚养费的支 票开给我;照今天的市价折算好了。” 杨淑慧毫不迟疑地开好了支票,方始问说:”我要不要到 场?”   ”不必,有惺华兄去就够了。”   ”地点呢?”   ”就在霞飞路,筱玲红家。”   ”好,等我来通知惺华。” 给她弟弟打完电话,杨淑慧又向金雄白提出条件,要筱 玲红盖指印为凭;金雄白有把握办到,一口承诺。   ”孙曜东呢?”她问:”是不是一定到场?”   ”我还没有告诉他;不过,我想,他一定会来。”   ”这一点,我要先跟你声明;雄白,这张笔据如果没有孙 曜东到场签字,不能算数。”   ”我知道。一定替你办妥当就是。”   ”我信任你。”杨淑慧又说:”最好请你明天下午2点多钟 来,带了惺华一起去;怕他找不到地方。” 金雄白答应着走了。回到平报馆第一件要办的事是联络 孙曜东;他们并不太熟,所以等电话接通,孙曜东似乎颇感 意外。   ”孙先生,有件事不知道你有所闻否?”金雄白说:”筱玲 红决定跟佛海分手了。”   ”喔,我不知道。”   ”这件事,是我接受佛海夫妇的委託,代为办理的。周太 太的意思,要请孙先生以证人的地位在笔据上签字。”   ”为什么?为什么?”电话中立刻传来了惊恐的声音,”这 件事跟我风马牛不相关,为什么要我签字?” 第49页 金雄白心想,杨淑慧认定他拉皮条的话,不便实说;踌 躇了一会,只好这样回答:”孙先生请你不必问原因。总而言 之,这件事你如果不到场,就不能了,更怕另有麻烦。” 电话中迟疑了一会才问:”那末,周太太到不到场呢?”   ”她不到场。不过杨惺华要到。”   ”好吧!我也到。”孙曜东问:”在什么地方签字?”   ”霞飞路筱玲红家;明天下午3点钟签字。” 到了第二天下午,金雄白与杨惺华先到;接着,孙曜东 也到了,还带了两名保镖,守在楼下。楼上客厅中,笔据笔 砚都准备好了;金雄白将一张支票交了过去,随即又将毛笔 递了给筱玲红。 筱玲红写了名字,又打了指印;接下来是杨惺华、孙曜 东与金雄白都签了字,全部手续,不过5分钟,便已毕事。 正待离去时,楼梯上一阵响,孙曜东向外一看,顿时脸 色大变;金雄白亦深感意外,原来上楼来的正是杨淑慧。 除了杨淑慧,还有十来个”白相人”,打扮大致相同,格 子纺的短衫袴,胸前一段黄澄澄的金表链,头上歪戴一顶草 帽;嘴上斜叼一支香菸,一进客厅便四面站了开来。 金雄白心知不妙,伸头向窗外一望,只见弄堂中,隔几 步便有相似装束的一个人在”站岗”。方欲动问,来意为何; 杨淑慧却先开口了。   ”手续办好了没有?” 金雄白点一点头,将笔据递了给她;杨淑慧仔细看了一 遍,收入手提包中。接着满脸怒色地朝孙曜东走去。   ”孙曜东,你好!” 手随声到,一掌打在孙曜东脸上;站在她身旁的那个人, 身胚与”红头阿三”相仿,抢上一步,一掌横扫,将孙曜东 的眼镜打落在地上,鼻孔中立即流血。接着,当胸一把抓住, 只听清脆的裂帛声;孙曜东的一件蓝色印度绸长衫,撕下了 一大片;再下来,小腹上挨了一脚,孙曜东大喊:”救命、救 命!” 他的两个保镖,早就被制伏了;客厅中挺着个大肚子的 筱玲红,面色惨白、浑身抖个不住;金雄白又气又急,刚想 上前解劝,不道杨惺华已先碰了个钉子,想拉架时,为杨淑 慧的打手使劲一推,踉踉跄跄地退了回去。见此光景,金雄 白敢怒而不敢言,只有横身在筱玲红面前,决定拼命护花。   ”孙曜东,”杨淑慧拉开湖南腔骂道:”你要讨好上司,应 当以工作来表现;为什么用拉皮条的手段来拍马屁?我问你: 你是吃饭的,还是吃屎的?”   ”他是吃屎的!”十几个白相人,轰然应声。 这时走出来一个胖子,嘴里咬着半支雪茄,浓浓地喷了 口烟;他手里持着一个”白锡包”的香菸罐,揭开盖子,用 浓重的浦东口音,慢条斯理地说:”喏,弄罐’黄坤山’拨侬 搭搭!” 语声未落,一罐”白相人地界”称之为”黄坤山”的稀 薄粪汁,已如醍醐灌顶般,向孙曜东夹头夹脑地抛了去;屋 子里顿时期臭不可响迩,连杨淑慧都忍不住赶紧掩鼻而退,一 伙白相人将她簇拥而去;金雄白亦即夺门而走。 这天周佛海已由南京到了上海;金雄白随即坐车赶到外 滩中储行去看他,细说了这一幕闹剧的经过,率直指责杨淑 慧做得太过分了。   ”我最不能原谅她的是,害我在孙曜东面前失信;在孙曜 东想,一定是我帮着她,用这样恶毒的手段算计他。这个误 会太严重了!我不能不提出抗议。”   ”一切看我的薄面!”周佛海说:”我马上写信向曜东道 歉。” 孙曜东当然无可如何,不了了之;但周佛海总觉得欠了 他很大一个人情,公报私惠,对”上海復兴银行”,格外照顾; 孙曜东则是假公济私,很弄了些钱,真如三十六门花会,误 押了第二十四门的”黄坤山”,哪知错打错配,一配二十八, 好不得意。 这样过了半个月,筱玲红到达预产期;产科医生是早接 头好的,但要进医院时,周佛海秘密派人通知吴太太,要改 换一家医院。 原来周佛海已知道杨淑慧容不下筱玲红腹中的婴儿;所 以另外作了安排。在医院中住了一星期,筱玲红生下来一个 女婴;护士婴儿料理干净,抱给筱玲红看了看,又抱回养护 室,那知在走廊上遇见两个彪形大汉,抢过绣褓,从后门逃 走。护士大惊,急急报告院方;筱玲红与她母亲哀哀哭泣,悲 痛不已——事实上这是一场戏,不过做得很逼真。那两名彪 形大汉明受杨淑慧间接指挥;暗中听命于周佛海。事后,杨 淑慧只知道筱玲红的婴儿已经”夭折”;其实,不过半个月以 后,已经出现在筱玲红身边了。 筱玲红的住处,离居尔典路周家,只有几条马路,名叫 雷上达路。不过筱玲红是寄居。居停冈田,是周佛海的密友, 受託掩护筱玲红母女;周佛海要去看筱玲红,只说到冈田家 去开会。杨淑慧有时会有电话”查勤”;周佛海在筱玲红床上 从容接听,从未拆穿过西洋镜。 12 怨怨相报 李士群借刀以杀吴四宝,及胡兰成为情而 助畲爱珍,恩怨纠结,钩心斗角的经过。 从筱玲红在吴家唱过”打花鼓”以后,吴四宝开始交上 了一步恶运。 吴四宝在76号的地位并不高,只是两个警卫大队长之 一;但胆大妄为,加以有畲爱珍这么一个”贤内助”,所以恶 名昭彰。他的坏事大半由他的一个徒弟张国震包办;也因此 替他得罪了好些人。渐渐地,连李士群都觉得有尾大不掉之 苦;而那次做生日,又过于招摇,有人说是可与杜月笙浦东 祠堂落成的场面相比拟。这话传到汪精卫耳朵里,勃然大怒, 下令免除他的职务,通缉查办。 通缉归通缉,吴四宝照样在家纳福。李士群却想了一条 借刀杀人之计,策动宪兵队派了200名宪兵,将吴家团团围 住;吴四宝夫妇,却还是熘掉了。 逃在外面的畲爱珍,先打电话给李士群;不道李士群先 期走避,到了南京。此时他已由宣传部次长胡兰成的拉拢,改 投了”公馆派”,为了免除吴四宝夫妇的纠缠,也为了遮人耳 目,故意让汪精卫对他也下了通缉令。畲爱珍无可奈何,只 好向胡兰成求援。 胡兰成当然也只能找李士群。打听到他当天傍晚回上海, 特地赶到北站去接;一起到了毗连吴家的李家,胡兰成以江 湖义气相责,但措词冠冕堂皇。   ”由日本宪兵来捉人,国礼何存?这件事你必得出来挺!”   ”兰成兄,这不是打官腔的事。”李士群答说:”请你联络 四宝嫂,明天到我这里来一趟,大家一起商量。”   ”今天晚上我就可以找她来。”   ”今天太晚了;而且我要’灵灵市面’。明天上下午都要 开会,准定晚上8点钟,请你陪四宝嫂来。” 到了约定的时间,胡兰成陪着畲爱珍来看李士群,在座 的还有个”标准美人”徐来的丈夫唐生明;他跟李士群,吴 四宝在一年以前”桃园三结义”,老大是四宝;老二李士群; 老三”张飞”算是唐生明。不过李士群仍旧照以前的称唿,叫 他老四。   ”四宝嫂,”李士群开门见山地说:”这件事非四宝哥到日 本宪兵队去不可了。我与兰成兄、老四,陪四宝哥同去;我 拿我头上一顶纱帽、身家性命,当场把四宝哥保出来。日本 人怕我反,不能不卖我的帐。” 第50页 话说得太漂亮,反而不容易使人相信。畲爱珍便看胡兰 成,胡兰成也看畲爱珍,两人当着吴四宝就眉挑目语惯了的, 所以即时取得默契,到隔壁一间小屋中去商量。 商量了一下再出来,畲爱珍依旧保持沉默,显然的,仍 有不放心之意;李士群便赌咒了。   ”你们三位都在这里。”他指着水晶吊灯说:”灯光菩萨做 见证,我李士群如果出卖弟兄,日后一定不得好死!” 赌到这样血淋淋的咒,畲爱珍不能不相信了;当夜将吴 四宝带到76号交了给李士群。吴四宝脑筋简单,以为只到日 本宪兵队“过一过堂”,就可以回家,所以显得很高兴,不断 向李士群致谢,而且反过来安慰畲爱珍,叫她不必担心。 这时已经午夜一点钟了,畲爱珍回家,思前想后,还未 上床,天已经亮了,索性不睡。不久胡兰成来了,畲爱珍关 照开早饭,稀饭小菜、蒸饺包子、烧饼油饼,还有粢饭糰,无 一不备,畲爱珍还是客客气平地做主人;打扮亦如平时,梳 一个横爱司头,头髮一丝不乱,不过一夜未睡,脸黄黄地,眼 下两道黑纹,不免显得憔悴。   ”你把心放宽来!”啃着一团粢饭的胡兰成说:”李士群跟 四宝结拜的交情是假;想巴结汪先生是真。他能见到汪先生 是我引进,谅他此刻还不敢在我面前调皮。”   ”全仗胡次长,等四宝回来了,叫他给胡次长磕头。”   ”我还没有到受四宝大礼的福分。这些不必去说它了;我 们早点动身吧!”   ”既然胡次长有把握,我们也不必早去;从容一点,派头 也大些。”   ”也好!”他们9点钟动身,我们8点3刻到好了。” 准8点3刻到达76号,只见吴四宝坐在李士群办公室跟 唐生明在谈笑;不久,卫士来报,说是汽车好了。 “四宝嫂,”李士群起身说道:”我们陪四宝去一去就回 来。”接着转脸招唿唐生明:”老四,走!” 原来说好胡兰成同行的,李士群竟似忘记了。胡兰成本 不愿到日本宪兵队去看”皇军”的脸嘴;而且去不去都不生 关系,也就乐得安坐不动了。 “胡次长,”畲爱珍等汽车出大门,坐在他身边低声说道: “不说你也一淘去的?李士群怎么不招唿你呢?” “无所谓的事。”胡兰成说:”马上就回来的。” 果然,很快地回来了,不过只有李士群与唐生明。 “四宝呢?”畲爱珍问。 “日本人说,要扣留调查几天,再让我去保。”李士群毫 不在乎地,”留几天就留几天,我跟他们争点什么?” 语气是将此比看成不足与争的小事,暗示保释不成问题, 畲爱珍也只好将信将疑地不作答声。 “要扣留调查几天?”胡兰成问。 “不会久的。” “好!”胡兰成站起身来对畲爱珍说:“你要把四宝的铺盖、 日常用品送进去。” 这句话提醒了畲爱珍,随即与胡兰成辞去,到家一面准 备铺盖、日用品,又买了一大批罐头,一面跟胡兰成商量,想 亲自到日本宪兵队去一趟,跟吴四宝见一面。 “也好!”胡兰成率直说道:”别地方我陪你去;日本宪兵 队我就不能奉陪了。” “你是次长,你的身分比他们高得多;你不想陪我去,我 也不能委屈你。胡次长,请你在我这里等消息。” “好的!我等你。” 等到畲爱珍回来,说是行李收转,人未见到;随带的翻 译问日本宪兵,对吴四宝何时可以调查完毕,结果挨了两句 日本话混合”洋泾滨”上海话的骂:”拔加耶鲁!哗啦、哗啦 啥事体!” “胡次长,我看情形不妙。请你要想办法。” “现在还没有到要想办法的时候;照李士群的话,根本就 不必想什么办法。嫂嫂,你把心放宽来,等它3天,我去看 李士群。” 过了3天到76号,扑了个空,李士群到南京去了。又过 了几天,得到间接传来的消息,扣留的虽是吴四宝,要调查 的不是他;是他的”学生子”张国震。 这几天吴家川流不息的客,都是来慰问的;私下谈起来, 都怪张国震不好,”替先生”惹的祸。张国震自己也知道连累 师门,一直抬不起头来;这时候便狠一狠心,跟畲爱珍说: “师娘,我到日本宪兵队去自首。好汉一人做事一人当;不与 先生相干。” 畲爱珍一时无可回答;想了想说:”国震,你再仔细想一 想。” “不必多想!师娘,”张国震说了两句狠话:”三刀六洞, 我’行’过明白。” 张国震总算”有种”,果然自投日本宪兵队。畲爱珍心想, 既然张国震一肩挑了过去,吴四宝的罪名轻得多;看来可望 保释。那知道第2天一打听,张国震已经”做掉”了! 原来张国震一投到,日本宪兵便打电话给李士群,叫他 来领了人去,自行处置;李士群的行动很迅速,将张国震一 领回来,问都不问,便即绑赴中山路刑场,由高级干部杨杰 “监斩”处决。 等胡兰成受託去询问究竟,李士群答说:”这是日本人关 照的。张国震恶名昭彰;这应该是件大快人心的事吧?” 一句话将胡兰成堵得哑口无言。到第二天再跟他去谈吴 四宝的事,哪知道人又到南京去了。 除了南京、上海以外,由于李士群还兼江苏省主席,家 住苏州;所以如成语所说的”狡兔三窟”,胡兰成很难找得到 他;偶尔找到了,道三不着两,一切都向日本宪兵队一推。如 是两个多月,传出来一个消息:吴四宝在日本宪兵队”吃足 生活”——据说,会柔道、摔跤的宪兵,看中了吴四宝200多 磅重的”身胚”,是练功夫的好对象,常常在他站着应讯时, 突然有个宪兵上前拉其他一只手,身子一翻,拿他的手一扭, 将吴四宝从肩上翻过去,砰然大响,直挺挺地仰面朝天,在 水泥地上摔得半死,好半天说不出话。 畲爱珍到底夫妇情深,哭着要胡兰成想办法;胡兰成也 觉得对不起畲爱珍,同时恼恨李士群太不够交情,终于下定 决心,不论用何手段,这一次非逼李士群将吴四宝保出来不 可。 那天恰好汪精卫到苏州视察,”驻跸”李士群的”鹤园”; 李士群将楼上全部让出来供汪精卫及随员住。胡兰成上楼跟 陈春圃、林柏生打了个照面;到楼下跟李士群交涉。无奈李 士群要”办皇差”,说不到两三句话,便另有即时要解决的事 要办,离座他去。直到晚上8点多钟,汪精卫吃完晚饭要休 息了;李士群陪胡兰成吃饭,才能详谈。   ”你一定要回上海去想办法!”胡兰成说:”男子汉、大丈 夫,说话算话。”   ”别的地方,我说话算话,遇到日本人有什么办法?日本 人的事,连汪先生都不敢保险。”   ”那末你当初怎么说的呢?”   ”我当初说什么?”   ”你说日本人怕你反,一定会答应你保四宝。”   ”嘿!”李士群的笑声让胡兰成很不舒服,”兰成兄,造反 也要有名堂。造反若是为了名位、财势,那怕造反不成捉了 去杀头,也还值得。为吴四宝造反算啥名堂?” 第51页 胡兰成勃然大怒,但还是忍住了气,”你不要忘记,”他 说:”你赌过咒的。”   ”算了,算了!”李士群说酒话了,”吴四宝的造孽钱无其 数,你胡兰成死了困楠木棺材好了。” 这一下胡兰成忍不住了,沉下脸来说:“你是借酒三分醉, 还是酒醉出真言?别人也许可以说吴四宝不好,你不应当说! 而且你为什么不早讲,到现在才说?你既对不僕人,我亦不 想做你的朋友了。” 李士群一看胡兰成动了真气,心想他到底在汪精卫夫妇 面前说得动话;见机笑道:”我跟你说笑话,你就发急!”接 着笑容尽敛,”我跟四宝的关系,比你跟他还深;我去。” 有此承诺,胡兰成自无话说;酒罢归寝,胡兰成就睡在 与李士群夫妇卧室相邻的一间客房。这天很冷,小房间里升 了一个大火盆;胡兰成既冷且倦,遇到一张温暖的床铺,双 眼倍感涩重,脱衣上床,刚刚睡好,有个卫士推门而入,手 里提了一篮炭,加满火盆,道声:”胡次长好睡!”破门自去。 到得半夜里,胡兰成着魇;觉得气都透不过来,快要窒 息送命了。但心头突然清醒了一下,想到是炭酸气作祟,尽 力挣扎着爬下床来,打开窗子,透了口新鲜空气,头脑却还 昏沉沉地,什么都不大会想,只想上床。 一觉醒来,红日满窗,胡兰成将夜来的情事回想了一遍, 心里不免疑惑,李士群也许是想到地质学家丁文江梦中煤气 中毒的故事,有意一逞侥倖。自己果然死了,李士群去了个 心腹大患;如今不死,自然饶他不得。 当下起床,漱洗既罢,特意到李士群面前晃一晃;只听 李士群说:”汪先生今天回京,专车10点钟开。”   ”喔,”胡兰成答说:”我也要去送一送。”又说:”我这条 命是捡来的。” 李士群一听,大为诧异地问:”这话怎么说?”   ”门窗紧闭,煤气瀰漫;差点’翘辫子’。”   ”啊!”李士群对他妻子说:”我看’热水汀’非装不可了。” 亏他装煳涂装得如此逼真;胡兰成心里冷笑,当下亦不 多说,吃了早饭,随众上车,直驶苏州火车站。送走了汪精 卫;全城文武,纷纷出站,胡兰成一把拉住了李士群。   ”南京的车快来了,你同我去上海。” 李士群楞了一会;点点头说:”好!”脸色非常难看;但 也只是剎那间事,不留心是看不出来的。 一到上海,两人先到76号休息;李士群打了几个电话, 交代了几件公事,交代预备汽车。   ”你先到吴家等我,我把四宝去领回来。” 于是胡兰成到吴家去报喜;喜出望外,畲爱珍一时倒有 手足无措之感。定定神才想起应该做的几件事。 第一件预备香烛祭器,叩谢祖宗有德;第二件喊一个理 发匠来,因为吴四宝出狱以后,先要理髮洗澡;第三是叫一 桌燕菜席,款待李士群与胡兰成,兼为丈夫压惊。还有一件, 却须问问胡兰成的意见。   ”胡次长,我想买一挂一万响的鞭炮放一放。你看,可以 不可以?”   ”祓除不祥,本无不可。不过,这一来明天报上会登新闻, 没有什么好处。”   ”是的,是的!那就算了。”畲爱珍忽然双眼润湿了,”你 看,他们还是结拜的!照我看,胡次长才是我们骨肉亲人。” 胡兰成心中不免一动,当时不暇多想;心里只是在嘀咕, 李士群狡猾非凡,不要又熘之大吉?果然如此,非追到苏州 或者南京去跟他讲理不可。那怕闹到汪精卫面前也顾不得了。 幸好,这顾虑是多余的。一声喇叭,铁门拉开,李士群 的汽车中,居然有一个吴四宝,相见之下,悲喜交集而又似 乎各有什么想说说不出来的话,倒是李士群,神态丝毫不改。   ”日本宪兵保是肯让我保了,不过有个条件,要交给我看 管。”他紧接着,”这也不过就是这么一句话而已。四宝哥就 到苏州去玩一阵吧。” 只要人出来了,什么都好说,畲爱珍与胡兰成都没有把 这件事放在心上。倒是李士群看到大厅上,高供香烛祭器,反 而催吴四宝赶快行礼。   ”先洗个澡,再剃个头。”畲爱珍说:”请胡次长陪一陪客, 我们再来道谢。” 于是畲爱珍领着吴四宝入内,胡兰成少不得有一番赞扬 李士群够意思的话。然后海阔天空地聊了一阵。不久畲爱珍 领着吴四宝去而復回,他的发理过了,衣服也换过了,簇新 的蓝缎团花的狐皮袍,上套玄色华丝葛马褂,但脸上总不免 一股晦气。 点燃香烛,吴四宝朝上磕了3个头;起来转身又向李士 群下跪,谢谢他的救命之恩。   ”四宝哥、不敢当、不敢当!请起来。” 等李士群扶他起身,只见他双眼中流下泪来。平时狠天 狠地的脚色,忽有此两行清泪,自然予人以十分异样的感觉; 胡兰成望之惨然,心里浮起个大非吉兆的念头。   ”我们明天一早就走。”李士群说:”四宝哥早点休息吧!”   ”吃了饭去!”畲爱珍急忙留客,”都预备好了。”   ”谢谢、谢谢。四宝嫂,我是急于来保四宝哥,苏州好些 要紧公事,还没有交代。要赶紧去打几个电话问一问,实在 没有工夫。”李士群又说:”过一天你到苏州来看四宝哥,我 们好好再叙。” 坚留不获,只好让他走了。胡兰成亦不便久坐,起身说 道:”你们夫妇有说不完的话,我不打搅了。明天清早,我来 送行。”   ”送行不敢当。”畲爱珍说:”不过,胡次长,明天一早, 请你务必要来一趟。” 胡兰成一口应承,第二天清晨,很早就到了吴家;下人 已经听主人交代过,直接将他领到楼上,打开卧室门,只见 畲爱珍正伺候丈夫换衣服,看到他来,要来招唿;胡兰成摇 摇手,在门前的沙发上坐下静等。 那间卧室很大,但见畲爱珍一面替吴四宝扣纽襻;一面 轻声嘱咐,絮絮不绝,却听不出她说的什么?只看吴四宝不 断颔首,百依百顺;那种夫妇共患难的模样,着实令人感动。   ”胡次长还没有吃早饭吧?”畲爱珍走过来问。   ”吃了来的。你们请。”   ”我们也吃过了。” 吴四宝坐下来说道:”爱珍都跟我说了,全亏得胡次长照 应;这份情还不完——”   ”不必说这些话。你到苏州安心住一段日子;我看情形, 迟早把你弄回上海来。”   ”有胡次长这句话,我可以安心了。”   ”本来就不必担心。”畲爱珍插进来说:”有胡次长,什么 都不要紧。” 就这时外面电话响了起来,大家都住口等待;须臾,下 人来报,说76号来电话询问,是否已赴车站?如果尚未动身, 应赶快些。   ”你们请吧!”胡兰成说:”我就不送你们到车站了。有什 么话,再想一想,趁早交代给我。”   ”现在是没有话。”畲爱珍说:“到了苏州看是怎么个情形, 我会再打电话来给你。”   ”好!一路顺风!” 第52页 第二天下午2点多钟,胡兰成书房里的电话响了,拿起 来一听,是电话局的职员在问:”胡兰成先生在不在?” “我就是。” “苏州的长途电话,请稍等。”等了一会,又听话筒中说:   ”请讲话。” “喂!我是兰成。” “胡次长!”是女人的急促的声音,”你是不是胡次长?”胡 兰成听不出她是谁;不过说话已近乎语无伦次,却是很明显 的;于是胡兰成用缓慢清晰的声音说:”我是胡次长。你有话 慢慢说。” “胡次长,吴先生死掉了!” 胡兰成一听这话,顿觉满眼金星;”你说谁?”他的声音 也失去从容了,”是不是吴四宝?” “是的。” “怎么死的?” “好像、好像——,”话筒中带着哭声说:”吴太太说,请 胡次长马上来,越快越好。” “好!我马上动身。”胡兰成又问:”什么时候死的?” “半个钟头以前。是急病。” 胡兰成打完电话,坐下来激动不已,而且始终觉得这件 事似乎不大可信。但电话中女人的声音,犹自响在耳际;并 且已辨出就是服侍畲爱珍,身分介乎看护与女僕之间的沈小 姐的声音,再回想一遍她的话,是暴疾而亡,并非如张国震 那样,绑赴刑场,执行枪决,心里稍为好过了些。 当下又打个电话到北火车站,在头等车中留下一个位子; 拎起出门所用,内储各种日用品的小皮箱,迳到北站登车,傍 晚时分就到了苏州。 吴四宝在苏州亦有一班朋友;沈小姐请了一个认识胡兰 成的人来接,车中便问起吴四宝的死因。   ”我也不大清楚,听说今天中午,有人捧了一碗面出来给 他吃;吃完不久就发作了。”   ”所请’有人’是谁?”胡兰成问。   ”总是李家的人。”   ”死得惨不惨?”   ”胡次长看了就知道了。”   ”尸首停在那里?”   ”鹤园。”那人说道:”已经砌好灵堂了。” 赶到鹤园,只见灵堂如雪,畲爱珍哭得眼睛都肿了。胡 兰成先生在灵堂前面三鞠躬,然后揭开灵帏,只见吴四宝已 经小殓了,直挺挺地躺在翻转的棺材盖上,脸色安详,不像 中毒死的。 出了灵帏,方去慰问遗孀,刚叫得一声:”阿嫂!”畲爱 珍便即放声大哭。   ”阿姊,阿姊!”沈小姐推着她说:”你不是有要紧话,要 跟胡次长说?”   ”是啊!”畲爱珍哽咽着说:”断命的通缉令——。”   ”好!我知道了。”胡兰成不让她说下去,只问”李士群 呢?”   ”到南京去了。” 这当然是有意避开,胡兰成心中冷笑,决定也追到南京, 但有件事要问清楚。   ”沈小姐,”他将她拉到一边,低声问道:“到底怎么死的?”   ”大概是面里下了毒药。”   ”中毒是七窍要流血的?”   ”怎么没有流?”沈小姐答说:”先是肚子痛,痛得在床上 打滚;后来抽筋;再后来不动了,七窍都是血,小殓之前才 抹干净。” 所说死状,与水浒中的武大郎一般无二,看来吴四宝亦 是中了砒霜的毒。李士群亦未免太肆无已惮了。   ”你跟我打电话,他知道不知道?”   ”知道的。”沈小姐答说:”就因为知道胡次长要来,他才 躲到南京去的!”   ”他会躲,我会找。”胡兰成说:”我连夜去找他。” 于是搭上去南京的夜车;天色甫明,已到南京,出了下 关车站,胡兰成到汪曼云家;开口问道:”你知道不知道苏州 的事?”   ”不知道。”   ”吴四宝死了!一碗毒面吃死的。”胡兰成说:”我借你的 书房用一用。”   ”你要写什么?”   ”替吴四宝写一张请求撤消通缉的呈文。” 呈文上的措词很简单,不谈功罪,只讲法律,人一死,通 缉失去对象,命令自然应该撤消。不过照程序来说,应该由 司法行政部备文呈请,胡兰成为了求快,更为了替吴四宝争 一分”哀荣”,决定用他自己的关系,找些人联名呈请。 第一个要找的却是李士群,到得他家才7点半钟,李士 群刚吃过粥在看报,一见这么一个面凝寒霜的不速之客,心 里一跳,急忙浮起微笑,起身招唿。   ”你是从哪里来?”他问。 胡兰成一言不发,将呈文交了给他;接着,又去找了一 枝毛笔,只说了两个字:”你签!”   ”等别人签了我再签。”   ”我没有工夫再找你!”胡兰将毛笔递了过去:”你现在就 签字。” 李士群无可奈何,只得提笔写下自己的名字,胡兰成将 呈文拿了就走,又去找陈春圃、褚民谊他们,一共十来个人, 最后自己也签了名,托陈春圃当面请汪精卫批准,当天下午 赶回苏州。这一下才可以公开办丧事了。” 也还是苏州站火车站的赵站长帮忙,为送棺材回上海开 了一趟专车;畲爱珍身穿重孝,由沈小姐以及从上海赶了去 的亲友女眷,护持上车。看到胡兰成,叫得一声”胡次长!” 随即伏在他肩头上,哀哀哭泣;身遭大故、态度失常,世俗 中男女应避的嫌疑,此时不避也不要紧了。 车到上海北站,事先安排来接的人,上百之多;畲爱珍 是有意要为吴四宝死出风头,好在钱多,买出来的路祭无其 数;巡捕房里也早用了钱,派出大批人来维持秩序。中午时 分,大出丧的行列过北四川路桥,经黄埔滩转南京路向西,由 静安寺路折往胶州路万国殡仪馆安灵,再奉神主回家,已是 万家灯火了。 吴家正门大开,里外灯火通明;大厅上布置了一个极气 派的灵堂。供好神主,亲友上祭;最后是搀着畲爱珍到灵前, 一跪下去,放声大哭,怎么也劝不住。 看起来又要劳动胡次长了!”请胡次长劝劝阿姊。”畲爱 珍的弟妇说:”只有你的话,她听的。” 还是胡兰成伏下身去,在畲爱珍耳边轻声说道:”不要哭 了!将来我会报仇。” 也不知道梨花带雨的畲爱珍,听清楚了他的话没有?不 过,对于他的动作,她的反应是非常驯顺的;他一把将她拖 起,她随即便倒在他身上;他看一看吴四宝的那张有半个人 高的大照片,一把将她抱了起来,走出大厅,踏上花园的甬 道。她生得丰腴,抱起来很吃力;好得有沈小姐等人助一臂 之力;众擎易举,使得胡兰成能从容地去领略他的感受。 他是想起20年前结婚那天的情事。他的妻子叫玉凤,虽 相过亲,却不曾看清楚;到得迎亲之日,双双拜过天地,照 他们嵊县的风俗,新娘子要由新郎官抱进洞房。胡兰成抱玉 凤上楼,只觉其苦不觉其乐,因为时已入冬,新娘子的衣服 穿得很多,累赘不堪;加以是上楼,虽有姊妹帮忙,仍旧吃 力得很。 第53页 忆昔思今,感受大不相同;畲爱珍两天两夜,眠食俱废, 身上除了加一件白布孝袍以外,仍是吴四宝未死前的打扮,浓 香遍体,令人心荡;穿的是一件丝棉袍,软滑轻暖,动人绮 思,不由得就让他想起一句西厢曲词:”软玉温香抱满怀。” 胡兰成与畲爱珍都有一种对不起吴四宝的感觉,因而都 渴望着能为他报仇,藉以弥补内心的歉疚。他们有个相同的 想法,如能为吴四宝报了杀身之仇,他在九泉之下,会毫不 介意他们之间的一切。 当然,想为吴四宝报仇,或者口说要为他报仇的人,总 有几个;大部分是他的”弟仔”。但做”师娘”的畲爱珍却表 现得宽宏大量:”好花让它自谢!”这是假话;”你们斗不过他 的;白白里送了一条命。何必?”这句倒是真话,也是好话; 所以吴四宝的徒弟,都很敬重师娘。 师娘心里有自己的盘算,有时人家谈起吴四宝的死因,说 李士群不该如此狠毒,她反倒为仇人品清,不承认有中毒这 回事。明眼人看出这是明哲保身之道;却还不知道她是在消 释李士群对她可能有的猜疑与戒备。 胡兰成了解她的心事;他也常常在自问:吴四宝的仇怎 么报法? 于是他想起一个人:熊剑东;想起一支部队:税警团。 13为虎作伥 胡兰成与熊剑东定计杀李士群; “大特工”作了日本军阀细菌战的试验品。 办税警团出自李士群的献议。当汪记政府登场不久,周 佛海的”十弟兄”中,最活跃的罗君强与李士群,交往密切, 几乎无一天不见面;见面时无一次不是在谈如何扩张周系的 势力。罗君强为了替周佛海拉紧李士群,建议周佛海让出警 政部长,由李士群以次长坐升;周佛海如言照办。李士群为 了感恩图报,因而有办税警团的建议。 但是最后报来一个消息,终于改变了周佛海的态度。原 来李士群志不在小,在政治关系上,颇想更上层楼;而胡兰 成想增强”公馆派”的势力,又以翦除周佛海的羽翼为首要 之着,因而替李士群在汪精卫面前下工夫。偏偏陈璧君最讨 厌特工,公开说过:”76号的血腥气太重。”所以胡兰成要拉 李士群人”公馆派”,首先要打通陈璧君这一关。好不容易说 动了她,曾经召见过李士群一次,对他的印象还不坏,但还 谈不到欣赏。李士群亦亟须再找一个表现的机会,加深陈璧 君的印象,才可望踏入”公馆”。 这个机会来了。陈璧君有广州之行,路过上海;此行需 要带一批卫士。原来在汪政府的”辖区”中,广东是个孤悬 南海的特殊区域,用人行政,与苏浙皖三省不发生关系。”广 东省政府”的代理”省长”是陈璧君的族弟陈耀祖;”财政厅 长”汪宗准是汪精卫的胞侄,在陈家班、汪家班之上的”牵 线人”是陈璧君。她拥有一个汪精卫指派而为外界所不知的 秘密头衔,叫做”广东政治指导员”;这一次是赴”政指”之 任,而非以”汪夫人”之身分,回乡扫墓,因而要带一批卫 士,一则增加她”政指”的威风;再则也确是需要防备”大 天二”捣乱于万一。 李士群事先得到胡兰成的通知,除了隆重接待以外;特 为”孝敬”了一批全新的精良枪械,大获陈璧君的欢心,再 也不记得李士群来自”血腥气重”的地方了。 罗君强来报告了这个消息,周佛海求证无误,不免起了 戒心,随即下了张条子给李士群,将筹备税警团的工作,即 日移交给罗君强。 对李士群来说,好比一场春梦,由邂逅而通情愫,登堂 入室,两情欢洽,正当要携手入罗帐时,却为啼莺所惊醒,那 种怅惆空虚的感觉,着实难以消受。 周佛海的”手谕”,好比讨厌的枝上黄莺;但啼莺惊梦的 策动者,却是罗君强。因此,李士群对罗君强自是恨如切骨; 对于周佛海的关系,当然亦与割断相去无几了。 “税警团”很顺利地成立了。周佛海兼任团长;罗君强是 副团长,在南京丁家桥成立了”税警团干部训练班”,营长以 上,须先受训;不久,又加委了一个副团长熊剑东。 这熊剑东原名熊俊,浙江新昌人,行伍出身;与胡兰成 少年相识,一别20年,不道在李士群家又得相见,但容颜已 改,彼此都认不得了,直到互叙身世,方始惊喜交集。 熊剑东从绍兴军营中开小差到了杭州,胡兰成在蕙兰中 学读书,拿仅有的两枚银元给他做了路费,到了上海,转往 广东从军;到得抗战爆发,已当到了团长,奉命在苏常一带 打游击。有一次到上海开会,为日本宪兵所捕,监禁了一年 有余,方始释放。 放出来,”阶下囚”变成”座上客”。因为这一年多的监 禁,熊剑东投降了日本人;日本人也很欣赏熊剑东,委任他 带领一支”皇协军”,配合日军作战。这一次是从湖北来到上 海,打算到太湖流域去招收旧部;以李士群家为居停,不想 得逢旧识,叙到当年的情谊,对胡兰成亲热异常。 不久,熊剑东到苏州,常州一带,找到了好些旧部;哪 知此时已当了江苏省长的李士群,暗中通知日军”土桥部 队”,围堵熊剑东的部下,两人旧好变成新仇。熊剑东的那支 “皇协军”,改编为汪政府的”第29师”;熊剑东觉得没意思, 让他的”参谋长”邹平凡当”师长”,只身到上海来找胡兰成, 另谋出路。 平时胡兰成与李士群交往正密,胡兰成知道熊李有怨,不 便公然保举,便通过罗君强的关系,将他荐与周佛海——洪 杨之乱,文人典兵的时代到底过去了;周佛海、罗君强都不 懂军事,正需要熊剑东这样一个带兵打过仗的军人来负实际 责任,所以一拍即合,发展他为税警团的”副团长”。这一来 李士群与熊剑东的仇怨,自然更深了。 不过对罗君强的夺权之恨,李士群却以牙还牙地报復得 很痛快。原来日军占领东南以后,力量只能保持几个”点”; 连”线”也只能维持京沪、沪杭两条铁路的通车,广大的 “面”自然更不必谈。为此,向汪精卫提议”清乡”;汪精卫 正希望日本逐步撤兵,恰好借清乡的机会,由”和平军”一 处一处地接收进驻,所以欣然同意。周佛海更是极力贊成,因 为清了乡,势力气及全面,便好徵收田赋,在财政上大有帮 助。 清乡要设衙门,名为”清乡督办公署”,首任督办是罗君 强。小人得志,猖狂非凡,正当他笑口常开,自夸又是”罗 委员长”,又是”罗督办”时,那知”清乡督办公署”这个衙 门都没有了。 这是李士群经胡兰成参贊以后,打出来的很漂亮的一张 牌。李士群向汪精卫夫妇进言,清乡是汪政府成立以后,最 大也是最重要的一次军事行动,地区遍及苏浙皖三省,兵力 将调动所有的”和平军”,兹事体大,不宜假人以如此大权, 他建议将”清乡督办公署”撤消,另设”清乡委员会”,由汪 精卫亲自主持其事。 第54页 汪精卫与陈璧君都觉得他的话不错,即时接纳,通知罗 君强停止”清乡督办公署”的筹备工作;另设”清乡委员 会”,自兼”委员长”,以陈博、周佛海分任”副委员长”,内 定胡兰成为秘书长,李士群为参谋长。结果因为胡兰成主张 以强硬态度对付日军;而李士群却与日军妥协了。所谋不用, 胡兰成知难而退,由李士群担任秘书长,不设参谋长的名目。 秘书长的办公处设在苏州,以便就近规划指挥封锁游击 区,以及进击游击队的军事行动。李士群的权力,已超过江 苏省长,能够干预浙江、安徽两省的行政了。 这一下气得罗君强暴跳如雷,与李士群结下不解之仇。在 李士群方面,自觉翅膀长硬了,亦不惜公然向周佛海挑衅,事 情也很巧,周佛海刚好与日本签订了一份新的经济协定,《国 民新闻》中有人受李士群的暗示,写了一篇社论,骂周佛海 丧权辱国;连带攻击周佛海与梅思平的生活腐化。《国民新 闻》的实际负责人是胡兰成,而董事长却是周佛海;因此便 发生了古今中外所无的,报纸骂自己老闆的怪现象。 周佛海当然狼狈不堪,一方面辞掉《国民新闻》的董事 长;一方面又向汪清卫引咎,要辞财政部长。汪精卫极力慰 留;而且追究发生这个怪现象,打击”政府威信”的责任。胡 兰成身为社长,闯祸的那起社论,也是经他看过才发下去的, 自不得辞其咎,结果是将”宣传部次长”的一顶纱帽丢掉了。 罗君强与李士群之间的裂痕,很快地扩大了,双方都在 钩心斗角,拉对方的人马;尤其是”十弟兄”之中的金雄白, 彼此都在极力争取,罗群强要他纠集其他”弟兄”,以背叛周 佛海为名,一起捣李士群;李士群又逼着他表明态度。左右 夹攻,使得金雄白的处境,非常为难,唯有掩耳疾走,不闻 不问。 就在这时候,又发生了吴四宝的”毒面事件”;胡兰成一 怒转向,非杨即墨,跟罗君强、熊剑东非常接近。同时原本 投李士群的袁殊,由于未得重用,改投了罗君强;熊剑东又 与76号的行动大队长林之江,暗中通了款曲。将明争暗斗的 情势,搞得异常复杂;李士群为求自保,也是为了扩张势力, 仿照周佛海的办法,也有个”十弟兄”的组织,但除了唐生 明、汪曼云以外,都是76号的高级干部——林之江自然不在 内;他暗通熊剑东的秘密,已为李士群所知,下令逮捕,决 定杀他。 于是熊剑东问计于胡兰成,如何得以救林之江脱险?胡 兰成教他利用他跟日本宪兵的亲密关系,趁李士群不在上海 时,策动日本宪兵到76号,说林之江另有要案待质;等把林 之江提了出来,日本宪兵将他推入汽车,扬长而去。 李士群料定是胡兰成捣的鬼,一怒之下,派兵包围《国 民新闻》,赶走了胡兰成的亲信;由李家”十弟兄”之一的黄 敬斋接管了《国民新闻》。胡兰成这时已重新为汪精卫委任为 “行政院法制局局长”,长住南京,打电报责问李士群;所得 到的答覆,东拉西扯,不着边际。胡兰成无奈,只有另谋报 復之计。 这时清乡已搞得天怒人怨,凡是交通要道,都用拒马布 置成关卡,封锁交通,进出盘查,苛扰需索,公然贪污;此 外假借搜索游击队为名,枪兵随时可以侵入民居,翻箱倒笼, 形同强盗。 “江苏监察使”陈则民向汪精卫反映民情,说城乡传言, 清乡之乡,乃是皮箱之箱。李士群得报大怒,扬言要杀陈则 民,吓得他几个月不敢露面。 搜括小民之外,李士群的部下,又想出一条剥削大户之 计,上了一道呈文,事由是:”呈为举行江苏省土地及房产丈 量查报,现已筹备就绪,呈清备案由。””法制局长”胡兰成 细看办法,丈量查报土地及房屋,要收规费,明的暗的,算 起来江苏百姓要负担40余万两黄金之多;而且产权采登记主 义,许多业主带着凭据逃难到大后方去了,地痞讼棍,便可 乘虚而入,用伪票登记,轻易取得产权,将来原业主回来,必 然发生纠纷,因而拟了个批说:”此乃关系重大之事,未经核 准,何得径请备案,着即不准。其擅自筹备就绪之机构及人 事,着即撤消。”汪精卫批了个”如拟”;公事随即发了出去。 这个钉子碰得不轻,李士群只好另上呈文,请求批准。胡 兰成便又拟签:”土地及房产丈量查报宜于将来行之;今非平 时。不准!”汪精卫亦又来个”如拟。” 这一下,李士群才知道胡兰成的”法制局长”,地位职掌 等于明朝的大学士,清朝的军机大臣,他这一关通不过,事 无成功之望;更知道胡兰成为了吴四宝、熊剑东这一死一生 的两个朋友,蓄意为难,只好设法疏通,下帖子请胡兰成吃 饭,陪客都是他江苏省的”厅处长”。 酒过三巡,”财政厅长”余伯鲁说:”胡局长,我有件公 事想请教,能不能给我一个私下谈谈的机会?” “可以,可以。”胡兰成问道:”在哪里谈?” “请过来。”余伯鲁将胡兰成引入邻室,开门见山地说: “胡局长,关于土地房产丈量查报这件案子,请胡局长玉成其 事。至于条件方面,请胡局长吩咐。”   ”条件不必。”胡兰成答说:”如果有新的事实或理由,确 宜举办;我可以看看。”   ”是,是!我马上补一个呈文上来。” 胡兰成点点头;随又重新入席。李士群只当他们谈好了, 只补一句:”江苏省的事,请兰成兄帮忙。” 胡兰成心存敷衍,回答他说:”尽可能在法理范围之内。” 第三次的呈文,做得非常切实,办法中不妥之处,也修 改了许多。但胡兰成还是不准,跟李士群的冤家是做定了。 话虽如此,表面上还是维持着熟不拘礼的态度;比起罗 君强,熊剑东对李士群的态度,真有天渊之别。 罗、熊对李,或者说李对罗、熊,到了势不两立的地步。 李士群在76号的2门,加了一道警卫;熊剑东家在楼梯口摆 了一挺机关枪;罗君强最紧张,花园中放步哨,客厅门口亦 有税警站岗。同舟敌国,以致于金雄白大为感慨。 金雄白曾经劝过罗君强,坦陈感想,觉得这是一个不祥 的预兆。”政府”成立不过两年,而一切现象酷似南明与洪杨 两时代,大人先生们动辄高张盛筵,穷奢极侈;而且往往召 名伶演剧,卜昼卜夜,亘续数日不倦,这样用醇酒妇人来粉 饰太平,麻醉自己,与马士英、阮大鋮等辈,在南京迎立福 王后,有何不同? 他又说:”现在更索性发展到洪杨定鼎金陵以后,立即展 开了同室操戈的内讧,我不忍再见杨秀清与韦昌辉的事,重 演于今日,还是息事宁人,和解为宜。” 金雄白倒颇相做调人,无奈言之谆谆,听者藐藐,罗君 强根本就听不进去。同时由于李士群得罪的人很多,知道罗、 李不和,想报復李士群的人,不知不觉地倾向罗君强,无形 中形成鼓励,越使罗君强觉得非去此獠不可。 第55页 熊剑东也是早有去李而后快的决心,不过他做事比罗君 强来得慎重,只是向信得过的胡兰成问计:如何才可以把李 士群打倒?   ”特工不得兼行政官,总要把李士群的特工,或者江苏省 长免掉一个,削减他的势力,再看后来的情形,相机行事。” 胡兰成特别强调:”这是一句总诀!怎么做法,你自己去想法 子。” 熊剑东听他的话,活动陈公博、周佛海,以及日本方面 向汪精卫进言。可是,由于陈璧君很欣赏李士群,所以汪精 卫始终不愿裁减李士群的势力。 李士群也已察觉到,胡兰成是熊剑东的军师,想跟他破 釜沉舟地谈一谈。这天胡兰成到李家去玩;李士群恰好无事, 吃完夜饭,邀胡兰成到楼下书房,亲自关上了门,脸色也变 得很严肃了。 胡兰成很沉着地採取守势,一言不发,只等他来问;李 士群开口第一句是:”我有今天的地位形势,是你帮了我的 忙。   ”岂敢!”胡兰成笑笑答说。   ”不过你近来为熊剑东,对我不好了。”   ”我没有为哪个,我为我自己。”   ”像林之江,不是你救的?熊剑东一个草包,他没有这样 聪明。”李士群接着又说:”还有你对江苏省政府种种为难,也 不是没有道理的。总而言之,我要请你仍旧跟我联合。”   ”如今你已经凡事都会得自己照顾,何用这样郑重与我说 话?” 胡兰成是含着笑说的;在李士群觉得其意难以捉摸,嘆 口气说:”人家当你是书生,只有我几件事上过手,知道你的 厉害。熊剑东是匹夫之勇,你如果帮我,我就胜利;你如果 帮熊剑东,我就失败。” 李士群会甘于失败吗?自然不甘;不甘就会先发制人,胡 兰成听出他话中有杀机;当即答说:”你们管你们吵,我两边 都不帮好了。”   ”政治没有中立的。”李士群说:”非友即敌。”   ”为敌又如何?”   ”那自然是赌生死!像吴四宝,我要他死,所以他就死定 了。” 胡兰成既惊且怒,心想此时不能示弱,否则以后麻烦甚 多;当即沉下脸来说:”现在的李士群,我大约亦打不倒你; 不过,我自卫的一点力量,大约还有。”   ”你不要误会!我不过是比方;对你当然不同的。”李士 群又说:”你跟我联合,已经有歷史了;熊剑东,你不过在我 家才认识的。这一层,我要请你想一想。” 胡兰成果然想了一会问:“你是不是要我跟熊剑东断绝往 来?”   ”你仍旧跟他往来,不过要帮我。”   ”这是出卖朋友。”胡兰成摇摇头,”出卖朋友的事,我不 做。”   ”搞政治切忌动感情,你的政治才略胜过我;然而我比你 晓得政治的本质。你还是听我刚才的话,仍旧跟熊剑东往来, 暗底下帮我。”   ”哪有这种事?”胡兰成板着脸说:”就汪先生下令要我做 间谍我也不做的。”   ”你不要生气。”李士群急忙解释,”你的弱点是没有钱。 现在我的钱比周佛海还多,我可以帮你;你要多少都可以,我 马上开支票。”   ”不必!我也用不着什么钱。”   ”还有政治地位,以前是你帮过我;可是现在,我跟汪先 生的关系,胜过你了。我可以跟汪先生说,给你一个部。”   ”多谢。”胡兰成淡淡地说:”当初汪先生原是要我做特任 官的,亦是我自己觉得不像,辞谢了的,岂有现在倒来钻营 之理?” 气氛很僵,有些谈不下去了;恰好卫士敲门,端进来一 壶咖啡、一盘蛋糕。胡兰成不由得想起吴四宝所吃的毒面;转 念又想:第一、李士群没有打算到谈话会决裂,此刻纵有杀 机也还来不及部署;第二、南京到底是”首善之区”,李士群 到底还不敢公然谋杀”行政院长”的主要幕僚之一。何况又 是在他家,就不怕惹麻烦,也会嫌晦气。 这样一想,坦然地喝咖啡、吃蛋糕;气氛是有些转好了, 偏偏李士群的妻子叶吉卿出面来干预了。   ”士群呀,”叶吉卿穿件织锦的晨衣在房门口喊道:”已经 半夜过两点钟了,有什么话要这样子谈的?” 叶吉卿以前跟她丈夫一样,一见胡兰成总是”胡次长、胡 次长”叫个不停;此时脸上却有厌烦的逐客之色,胡兰成心 里虽然不高兴,但却巴不得有这一句,便好脱身。   ”正是,”他站起来说:”时候也不早了。下次再谈吧!”   ”你此刻是感情冲动。”李士群一面送他下楼梯,一面说 道:”这时候你不以我的话为然,请你回去细想一想,就知道 我是对的。”   ”好,好!我会细想。”胡兰成回身拦阻,”请留步。”   ”明天请你答覆我。”   ”好的。”胡兰成说完又走;李士群却又送了出来。 一直送到大门口,卫士将铁门拉开,汽车的引擎已经发 动了,李士群等胡兰成上车以后,还叮嘱一句:”明天到我家 来吃中饭。”   ”明天再看。”胡兰成一面说,一面左右张望,深怕李士 群埋伏了刺客。 幸而没有。但胡兰成自此起了戒心,再也不到李家去了。 ”兰成,你看有什么彻底一点的办法?”熊剑东说:”再下 去,真正要尾大不掉了。” 怎样才叫彻底呢?当然是杀掉李士群。但时机似乎还没 有成熟;胡兰成想了一下说:”他两个靠山,一个汪先生;一 个日本人,你要想法子先断他跟日本人的勾结。” 熊剑东跟日本宪兵方面的关系也很密切;但李士群已进 而搭线到了东京,所以要断他与日本人的勾结,不是件容易 的事。 于是熊剑东又向胡兰成去问计了:”他清老百姓的箱子, 清得太过分了,有人告到东京。可是,东京方面仅仅注意,并 无行动。你看,为今之计如何?”   ”这亦不用问得的,你去翻翻歷史看,伏壁死士,筵前立 斩的故事多得很。”   ”我也想过,如果我请他吃饭,他一定会疑心到是鸿门 宴。”   ”你当然不够资格,找够资格的人请他,让他不防备。”   ”嗯,嗯!”熊剑东说:”我懂了。”   ”你放手去干。”胡兰成说:   ”你从周那里下手;要周与陈联名请他吃饭。即席数以殃 民之罪,’先斩后奏’,自请处分。汪先生看到事已如此,亦 不能把他们两位怎么样的。” 熊剑东受教,果然跟周佛海去说了;周佛海面有难色,最 后答了句:”我跟公博去商量。” 那知道陈公博比周佛海的胆子更小;坚决反对这种冒险 的行为。而且认为这样做法,后患甚为可虑。 熊剑东将陈公博的话,告诉了胡兰成;他说:   ”没有什么后患的,要得此人而甘心的也很多;清乡地区 的老百姓,更一定是人人称快。你不要听陈公博的话,他是 书生。”   ”我也这么想。可是有什么好法子呢?”   ”你不管法子好不好?只要能把他宰掉就是好法子。” 第56页 熊剑东颇为困惑,想不通胡兰成的话,只好又问了:”你 是说,不管用什么办法,只要把他宰掉?”   ”对,正是这话。”   ”善后呢?”   ”那是另一回事。”   ”可是,预先要想好。”   ”你怎么杀他,预先亦还没有想好;哪里就谈得到以后了? 偏要一步一步的走!” 这一下熊剑东倒是想通了,先去想设计杀李士群的方式; 然后根据这个方式来考虑善后。 这样过了两个月,有一天胡兰成去看罗君强,只见里外 都站了卫兵;罗君强一向容易紧张,但这天在自己家如临大 敌的模样,却还罕见。   ”部长在楼上。”有个听差告诉客人,”熊先生跟冈村宪兵 中佐也在。我去通报。”   ”我没有事。不必。”胡兰成很见机地说:”我呆一会就走 的。” 刚说了这一句,只见熊剑东出现在楼梯口,“兰成、兰成!” 他很高兴地说:”我正要打电话找你;巧极了。” 说着,匆匆下楼,将胡兰成引入一间空屋,拉到靠里的 沙发上坐下,方始低声相语。   ”东京方面的回电已经来了。”   ”什么回电?”   ”由日本宪兵建议,拿十八子处决。” 胡兰成很有兴趣地问:”怎么说?”   ”就地善处,惟须避免发生严重后果。”熊剑东说:”现在 就是这点麻烦,你是汪先生的亲信;所以要问你,如果杀了 十八子,汪先生会不会一生气说不干了?”   ”不会!决不会。”胡兰成答说:”不要说一个’政府’;就 是一个’水路班子’,也不能说散就散。”   ”你敢这样判断?” 胡兰成这些地方胆子最大,毫不迟疑地答一声:”敢。” 于是熊剑东又匆匆上楼;胡兰成仍旧在楼下客厅中看水 仙花。眼中有花;心中有人,想到畲爱珍的夫仇可报,自己 也可以了却一件心事,不由得大为兴奋。不过,他也知道,自 己在无意中了一件密谋,分享他人的秘密,不是好事,尤其 是不利于李士群的秘密,更是不祥之事。 转念到此,无端打了个寒噤,赶紧悄然开熘;以后也不 敢找罗君强或熊剑东去打听这件事,只是静以观变。” ”我觉得中国有句俗语,很有意思:’两虎相争,必有一 伤’。”驻虹口的日本宪兵队长冈村中佐,通过翻译向李士群 建议:”你跟熊剑东就如两头老虎,是不是可以和睦相处,不 起争执?”   ”不是我跟他争,是他跟我争。”   ”不管谁跟谁争?只要你们有讲和的诚意,我愿意出面担 任调解人。”   ”多谢你!”李士群问道:”熊剑东有没有诚意?”   ”有。”   ”他有,我亦有。”   ”那好!你们双方暂且不必见面,有意见,有条件,都告 诉我,让我来拟定一个可为双方所接受的办法。当然,这一 定是个折衷的办法,你们双方都需要让步。”   ”是的。总要彼此相让才谈得拢。不过,原则是不能让步 的。”   ”当然,当然!”冈村又说:”其实你们的原则是一样的, 为中日和平,共同防共而努力。是吗?”   ”是。”   ”既然立场相同,应无不能谈得拢的道理。李部长,请问 你有什么条件?”   ”我——,”李士群想了一下说:”我没有什么条件,条件 要他开。”   ”那末,你总有希望吧?希望你们的争执,怎么样解决?”   ”我希望他跟我在一起办事。”   ”嗯,嗯。”冈村问道:”要怎么样的一种安排,才能让你 们在一起。?”   ”很容易!委屈他做我的副手;我可以跟汪先生说,为他 特为设一个职位,或者现成的警政部次长。”   ”好,这是一个结论。我跟他去谈。” 谈得很好,熊剑东愿意做李士群的副手;不过他有个条 件,要李士群送他5000万中储券。他的理由是,跟了李士群, 就不能再有自己的势力;李士群也不会容许他有自己的势力。 这样,他的多年旧部,即非善遣不可,5000万中储券完全拿 来作为遣散费之用。   5000万是太多了一点,讨价还价,往返磋商,讲定3000 万成交。于是冈村面邀李士群到他家吃夜饭;熊剑东也到,杯 酒言欢,作为化干戈为玉帛的开始。 李士群准时赴宴,熊剑东先已到了,见了面,拉着手拍 拍肩,一个说了句:”你这个傢伙!”一个答一声:”好了,好 了!过去的不必提了!”就此”尽释前嫌”,言不及义地谈得 很高兴。   ”不一会,主妇亲自来请入席。冈村家雇用了一个厨娘, 做得极好的广东菜;时已入夏,啤酒当令,3个人都是好量, 不到半小时,已经干了两打太阳啤酒了。 就这时,厨房里送出来一盘”汉堡”,冈村郑重介绍,是 他妻子所亲手烹制,风味与众不同。熊剑东听说,挟起一枚 就往口中送,吃完一个又吃一个,气味津津;李士群照样也 是吃了两个。接下来再喝啤酒,兴尽告辞,约定等他苏州回 来,作东邀冈村与熊剑东再来赌酒。 第二天傍晚,李士群人在苏州,要赴一次宴会;穿好衣 服,忽然感到头晕。他的妻子叶吉卿看他面色发红,伸手在 他额上一摸,吓得惊叫:”好烫!” 李士群的”十弟兄”中有个黄敬斋,他们关系就仿佛周 佛海与金雄白,不过黄敬斋与李家的交情,过于通家之好,所 以黄敬斋的妻子金光楣,在李家穿房入户,毫不避忌,此时 便找了支温度计来,亲自为李士群量体温;一量是41度的高 烧。 赶紧扶到床上,李士群已是遍体淋漓,汗出如浆。照道 理说,出了汗应该退烧;那知热度不减反增,这病就来得蹊 跷了。   ”怎么办?”叶吉卿跟金子楣商量。   ”只有打长途电话把徐先生请来;一面这里先请医生来 看。” 金光楣口中的徐先生,是在上海挂牌的西医,据说他跟 叶吉卿的关系,仿佛胡兰成之与畲爱珍。不过医道不错,李 士群很信任他;只是人在上海,无法救急。   ”请日本军医来看。”李士群心里明白,”只有日本军医知 道是什么病?” 请了日本军医来,也如中医一样,望闻问切四步工夫都 做到;只见他紧自摇头,说是中了一种细菌的毒,病很棘手。   ”是哪一种细菌?”李士群问。 日本军医不答,替他打了一针;说是可以减轻痛苦。但 事实上痛苦仍在;最特异的一个徵象是,汗出如雨,永无干 时。叶吉卿、金光楣轮流替他拭汗,几打干毛巾,不消多时, 条条湿透。   ”给我一支枪!”李士群呻吟着说:”做了一世的特工,连 这点警觉都没有,我哪里还有脸主持特工?” 尽管李士群一再要一支手枪,让他自我解脱,无奈家属 始终抱着一丝希望;等徐医生从上海赶到,居然诊察不出是 何病症,才知道李士群的一条命是保不住了,可是仍旧不能 不让他活受罪——日本进行”细菌战”的研究,培养出一种 不知名的细菌,进入人体以内,24小时才发作;一发作便不 可救药,只见人不断出汗,也就是不断排泄体内的水分,到 排泄净尽,方始毕命,而平时躯体已缩得又小又瘪,胡眉男 子,浑如孩童。李士群就是这样恶贯满盈的。 第57页 汪精卫在事后当然也知道了。由于是日本人下的手,无 法追究,惟有效寒蝉之噤声,在内心自危而已。 14玉垒浮云 日本发动太平洋战争的经纬。 在日本,陆海军争执了多年的国策:南进还是北进,终 于有了结果,决定南进;放弃助德对苏进攻,不惜对已与日 本经济绝交的美国、英国、荷兰作孤注一掷之战。 汪政府中人,懵懂无知,却都以为日本既与俄国世仇,且 又标榜反共,那就一定不敢与国力深厚的英美为敌,而终必 採取北进政策。事实上,”帝国国策实施纲要”案,已由海军 在秘密制作了——向来所谓”国策案”的起草,都由陆军主 持,只以南进须由海军主导,所以这一次的”国策案”,破例 由海军作成。 民国30年9月3日,日本陆海军举行联席会议,决定在 10月下旬,完成作战准备;对美交涉以10月上旬为最后限 期,届时倘无结果,即决心对美、英、荷作战。 9月5日,第3次近卫内阁首相近卫文麿,携带国策案进 宫,面奏日皇;请求在下一天召开御前会议。 看完草案,日皇说道:”纲要中第一条谈战争准备;第二 条才谈对外交涉,令人有战争为主,外交为从的感觉。这一 点,我明天要质问统帅部的两总长。”   ”请陛下立即召见,如何?” 日皇同意,即时召见陆军参谋总长杉山元;海军军令总 长永野修身。军部首脑谒见日皇,称为”帷幄上奏”;纯粹为 统帅权的行使,照例首相亦不能参加,这一次特由日皇裁决: 总理大臣陪席。   ”如果日美战事发生,陆军确信多少时间可以结束?”   ”仅是南洋方面,”杉山元答说:”打算3个月结束。”   ”我记得中日事变的时候,你是陆相,你告诉我,事变一 个月后可以结束。现在,”日皇很严厉地问道:”已经牵延了 4年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结束?” 杉山元大为惶恐,勉强答辩:”中国因为利用了大后方, 所以日本不能依照预定计划作战。” 听得这话,日皇愈感不悦,声色俱厉地说:”如说中国内 地广大,太平洋岂非更大?你凭什么说3个月可以结束战事?” 杉山元张口结舌,无以为答;于是永野修身不能不挺身 代为解说。他将日美关系,比作需要动大手术的病人,倘或 任其自然,必将逐渐萎弱;施以手术固极危险,但有痊癒之 望。目前即是处于此一犹豫的阶段;统帅部当然愿意日美交 涉成功,但如失败,就非诉诸战争不可。 最后是海陆两总长都作了承诺,日美关系的重点,仍旧 应该置于外交上。当然,这无非搪塞而已。 第二天在宫内举行”御前会议”。日皇名义上是此一会议 的主持人;事实上是百分之百的傀儡,因为他在御前会议中, 是只听不说的。 听是听取报告及质询。御前会议的组成分子,分成三方 面,一是政府,亦即内阁中的成员;二是大本营,亦即统帅 部,以陆军参谋总长及海军军令总长,率领重要幕僚参加;三 是枢密院议长,算是民意代表。 这天先由近卫说明议题”帝国国策实施纲要”的由来;然 后是主持制订此纲要的永野修身及杉山元就战略观点,分析 对美作战准备如何必要,以及在何种情况下,开始对美作战。 接下来是企画院总裁铃木贞一报告经济态势,特别提到”最 重要的液体燃料”,贮存量至下年六、七月间,即将告罄;一 再强调,倘或发动战争,务须将因战争而影响生产的期间缩 短;并使”武力战的成果,能够立即应用于生产方面。”换句 话说,占领了什么地方,首要之着,就是搜括物资。 报告终了,开始质询,由枢密院议长发言,与日皇的疑 问一样,国策纲要的重点,置战争于交涉之前,希望政府及 统帅部说明理由。 政府由海相及川古志郎答覆,敷衍数语以后,全场默然; 统帅部两总长,竟置若罔闻。一时空气紧张而僵硬,令人有 窒息之感。   ”刚才,”在御前会议中从不发言的日皇,突然开口,”原 枢相的质问,确为事实;统帅部对此不予答覆,诚属遗憾。” 说完,从军服口袋中取出一张纸,双手捧着,拉开唱诗的嗓 子朗吟:”四海之内皆同胞,为何平地起风波!”这是明治天 皇的遗作;日皇吟毕,復又解释吟诗的本意:”拜诵御作,是 要将明治大帝爱好和平的精神,特加强调。” 于是永野修身起立答奏:”统帅部对陛下的责备,不胜惶 恐。其实先前及川海相的答覆,臣以为已代表政府及统帅部 双方。统帅部的主张,亦是以外交为主,非不得已不开战。这 个宗旨,决不变更。” 有他这番话,僵局算是解消;而充满了狂妄野心与火药 味道的”帝国国策实施纲要”,亦就算通过了。 但海军与陆军对奉行”国策”的态度不同。海军一直是 持观望的态度,准备管准备,打不打仗是另一回事;陆军却 是为了作战才开始准备的。这就是说,一经开始准备,就非 打不可了。 由于海陆军对南进政策,有此基本态度上的不同,所以 随着时日的消逝,双方的歧异越来越明显。近卫本意亦是先 敷衍了军部,以期在外交上获有进展,便可不必诉诸战争。不 料事与愿违,由美国国务卿赫尔所提”四原则”而产生的中 国大陆撤兵问题,日军占领越南北问题,以及日德意三国同 盟问题,都形成了美日谈判的严重障碍。而转眼之间,日历 撕到9月下旬;以10月上旬为谈判最后期限的日子,迫在眉 睫了。 于是陆海军统帅部举行了一次联席会议,决定提出要求: 是和是战,至迟应该在10月15日以前决定。这个要求由陆 相东条英机,当面向近卫提出。   ”请问,这是不是摊牌?”近卫问说。   ”是的。”东条悍然相答:”御前会议决定的10月上旬,这 个期限不应当变更。” 近卫开始感到事态到了图穷而匕首见的严重关头,对于 陆军方面,已无磋商的余地,唯有寄望于海军。事实上日本 对美外交,是由海军在办,首先期用野村吉三郎为驻美大使, 是因为野村在当驻美海军武官时,正好罗斯福为海军部次长, 私交甚笃,凡事易于磋商。 其次,近卫由第二次内阁改组为第三次内阁,仅仅外相 易人,由松冈洋右变为海军大将丰田贞次郎。丰田曾任海军 省次官,在第二次近卫内阁中担任商工大臣,为了谋求海外 物资供应问题的解决,一向主张对美国应避免冲突,所以近 卫第三次内阁的对美妥协气氛是相当浓厚的。近卫衷心期待 着在东条提出”哀的美敦书”式的最后谈判期限以前,日美 关系能出现柳暗花明的境界。 但是,美国已成为同盟国的领袖;不知哪位深谙宣传的 专家,提出了一个极响亮的口号,叫做”abcd阵线”,a是 美国america;b是不列颠britain, c是中国china;d是东印度群岛的宗主国荷兰dutch。 这条阵线形成了对日本有力的包围;美国即令想与日本讲和,但 损害到同盟国,特别是坚苦抗战、牺牲浩大的中华民国的利益, 亦是无法与日本达成任何协议的。 第58页 这样拖到10月12,是近卫的生日;首相官邸,驾客如云, 他却”避寿”到位于”荻洼”的私邸、秘密召开了一次”五 相会议。” 所谓”五相”是内阁中最重要的5个人,首相之外,是 外相、藏相、海相、陆相。但日本此时物资缺乏,而abcd阵 线,已展开对日经济绝交;欧洲烽火处处,久无输出,有钱 亦无用,所以主管财政的藏相,地位已为策划经济的企画院 总裁所取代。 在五相会议中,近卫与丰田外相,及川海相是站在一边 的,仍旧主张继续对美交涉。但海相站在军部一体的立场上, 不便明白表示不愿作战,只说”应当由总理大臣加以判断。如 果决定以外交进行,就应当停止战争准备,朝着外交一条路 去走,不能在半途变更方针。”   ”问题不这么简单!”东条立即提出反对,否定首相有决 定和战的大权;他说:”在日本,关于统帅权的行使,是属于 政务以外的。就是首相有决心,如果不能与统帅部意见一致, 也没有用;必须政府与统帅部双方同意,才能奏请天皇裁决。 现在,首相即令有决心,陆军大臣亦不能盲从。” 由此展开激辩,东条始终执着于外交上须确信能照陆军 的意见达成目标,方可继续进行。但陆军坚决反对自中国撤 兵,这样就註定了对美交涉,必无结果。 由下午2点议到6点,终于不欢而散;近卫度过了平生 最黯淡的一个生日。 第二天,他进宫参谒日皇,详奏内阁的危机。第三天星 期二,照例在上午9时举行阁议;在开会以前他邀请东条到 官邸,还想说服他放弃非战不可的想法。 由于此时主张干坤一掷,以日本国运作赌注者,大有人 在;他们的说法是:当年中日、日俄两大战役,亦不能说有 百分之百的胜算,但终于大获全胜。因此,近卫特别就日俄 战争开始之前的情势,作了一番回顾。 他说,伊藤博文与山县有朋在日俄开战时,必有充分的 成算;如果没有成算,而贸然对俄作战,无疑地是件荒唐的 事。明治天皇当时亦非轻易下此决心,在首相桂太郎奏请裁 断时,伊藤博文曾希望明治天皇能作一夜的考虑;下一天清 晨,明治召见伊藤,问以对俄战争,有何成算?伊藤的答奏 是,至少可以使俄军不得入朝鲜一步,以鸭绿江为界,足以 支持一年的作战;在此一年中,维持对峙的情势不变,可望 第三国来调停。所谓第三国由日、英同盟,法、德站在俄国 那一面来说,都欠缺调人的资格;所可信赖者为美国,届时 可循此着手。战争的结果,当于日本有利。明治天皇因此方 在御前会议,作了裁决。   ”现在的情形与当年又不同。”近卫接着又说:”第一,对 俄作战,并非孤注一掷,即使战败,犹不致危及根本;其次, 如果对abcd阵线展开全面作战,试问够资格担任调人的第 三国在哪里?” 东条毫不为所动,讽刺近卫是悲观论者,对日本的弱点 看得太清楚,以致于看不出美国的弱点。而且,他还在阁议 中大放厥词,他的所有的同僚都只能报以沉默。于是到了晚 上,企画院总裁铃木贞一,受东条之託,向近卫提出内阁总 辞的要求,并且希望近卫推荐皇族东久迩宫组阁。 近卫接纳了东条的要求。日皇对于东久迩宫组阁,并未 表示绝不可行;东久迩宫本人亦没有拒绝,只表示兹事体大, 需要两三天的考虑。结果是隐然操纵日皇,喜欢弄权的内大 臣木户允孝一手安排,组阁的大命,终于落在东条英机身上。 东条内阁成立,陆军认为当此非常时期,应由首相兼任 陆相为宜。因而由参谋总长彬山元提议,停休5年,尚差一 个月始能晋升大将的东条,以特例准予晋级;当然也恢復了 现役的身分。 从10月11月开始,作战准备,日夜加紧;11月1日,陆 海军举行了一次长达16小时的联席会议,修正了”帝国国策 实施纲要”,决心对美、英、荷开战,定于12月初为发动战 争的时机;但对美交涉能于12月1日午前零时以前成功,则 停止发动战争。为了掩护作战准备,特派资深外交官来起为 特使,赴华盛顿协助野村谈判;同时新任外相东乡茂德,亦 在东京与美国的大使格鲁,进行双边交涉。 到得11月26日,可以肯定日美交涉已经终结,外交途 径已尽。于是东条通过木户允孝的安排,在宫内举行”重臣 恳谈会”。凡是担任过首相的文官武将,称为”重臣”;当天 有资格与会的是若槻礼次郎、冈田启介、广田弘毅、林铣十? 郎、阿部信行、米内光政、平沼骐一郎,以及近卫文麿;但 结果是屈服在东条的成见之下。 于是,12月1日,作为统帅部执行长官的陆海两总长,   ”奉敕布达”了作战命令。陆军方面称为”大陆令”海军方面 称为”大海令”。大陆令已编到第569号,命令南方军总司令 寺内寿一大将,南海支队长崛井富太郎少将,以及中国派遣 军总司令畑俊六大将,宣布”帝国决定对美英荷等国开战”, 赋予他们的任务是,攻占菲律宾、马来西亚、荷属东印度群 岛、关岛、香港等地。 大海令还只编到第9号,颁给联合舰队司令长官山本五 十六元帅,告诉他”帝国决以12月上旬为期,对英美荷等国 开战。” 说是说12月上旬,到底哪一天呢?统帅部商量的结果, 定在12月8日。主要的原因是,这个日子对奇袭珍珠港,最 为有利。 珍珠港是远离美国本土的夏威夷群岛的一个军港,美国 海军最主要的一个基地,经常停泊有上百艘的各种军舰。日 本海军在考虑对美作战时,首先想到的,就是对珍珠港展开 奇袭;因为日本海军的兵力,至多不过美国海军的百分之七 十;正面作战,必处下风。如果奇袭珍珠港成功,预计消灭 它三分之二的船舰,日本海军便可由劣势转为优势。 奇袭的方式,最初想用潜水艇;后来想到飞机;最后由 山本五十六决定,以飞机、潜水艇作大规模的奇袭,将所有 的航空母舰,都投入这场投机性的行动中。这是十分严重的 一次冒险;仿佛战争一开始,海军便展开了决战,如果判断 错误扑一个空;或者事机不密,为美国海军所伏击,立刻就 註定了失败的命运,因此,经过一再的秘密检讨,方始定案, 设计一种特殊的潜水艇,代号叫做”甲标的”;它能附载于航 空母舰上,接近到相当地点,由航空母舰上卸落海中,如鱼 雷似地发动前进,对敌舰实施肉搏而能必中的攻击。 不过主要的攻击,仍旧要靠轰炸机来完成。轰炸机须午 夜自航空母舰起飞,方能对珍珠港进行拂晓攻击;所以最理 想的攻击时间,是照中国阴历的算法,二十左右的月夜,因 为自夜半起日出,都有月亮照明,对飞机的起飞编队,有莫 大的帮助。 12月8日照阴历算是10月20日,在夏威夷则是10月 19;选定这一天还有一个极好的理由,恰逢星期日,官兵休 假,更易成功。 第59页 这个”干坤一掷”的时间,奏请日皇裁可;随即颁发   ”大海令”。陆军方面亦同时开始行动;颁发”大陆令”另有 一套密号及代号,大陆令第569、570、572号的代号是鹫、鸢、 鹰;作战开始日为”日出”;日期仿照中国韵目代日的办法, 预先编定,8日为”山形”。因此,南方军总司令部发回来的 復电是:”谨奉悉’鹫’之大令为’日出’之’山形’。”意思 是已了解于12月8日遵照第569号大陆令开战。 于是从日皇以次,凡是有资格参预最高机密的重臣要员, 都屏息等待着”日出”之”山形”;而目光专注着第一航空舰 队。 第一航空舰队司令南云忠一中将所率领的航空母舰,共 计6艘,为奇袭珍珠港的主力。早在11月下旬,即自日本本 土出发,自北方接近夏威夷,预定在日出一两小时以前,抵 达阿胡岛北方约200浬的位置,6艇母舰所载400架飞机,即? 自这一位置起飞,轰炸珍珠港。 同时,预定在马来亚登陆的大运输船团,亦于12月4日 自海南岛的三亚港出发;作战行动实际上已经开始,而对美 国却仍在交涉状态中。这是在国际上说不过去的一件事,因 此,外相东乡茂德在12月4日召集的陆海军联席会议中表 示,在开始作战,有对美国提出最后备忘录,通知停止交涉 的必要。 杉山元与永野修身都有难色;因为通知停止交涉,即等 于宣告军事行动的开始;奇袭端在保密,否则必败无疑。 此一事实,东乡自然亦能谅解;不过外交上的手续,是 一定要完成的。摆在眼前的难题是,如何在保密的情形下,做 到外交上应该要履行的步骤? 经过缜密的研讨,决定将此项备忘录自12月7日上午4 时期开始逐段发电,由野村大使于华盛顿时间12月7日午后 一时,面交国务院。这时在夏威夷是12月8日上午3时;预 定半小时后开始攻击。 到了12月7日,东京的报纸登载着美联社的一则消息, 说美国国务卿赫尔宣布,罗斯福总统亲自撰拟电报致日本天 皇。东乡大为紧张,但亦不便主动跟美国驻日大使格鲁联络; 唯有静以观变。这样到了晚上10点钟,格鲁亲自打了个电话 给东乡,说美国有紧急重要的电报到达,正在翻译;译完即 将来访。午夜过后,格鲁亲自带来一封罗斯福致日皇的电报, 说奉命须晋谒日皇,当面递呈。同时将电报的副本交给了东 乡。 罗斯福是指责日本增强法属越南的兵力,希望日本撤兵, 藉以保障太平洋和平。 东乡很失望,他原以为罗斯福有很大的让步,还来得及 阻止3小时以后发动的奇袭;不想是这样一个电报。   ”请稍坐一坐。”东乡答说:”等我来联络。” 所谓”联络”是跟东条去商量;在此箭在弦上之时,自 然拒绝了格鲁的要求。   ”非常抱歉。”东乡跟格鲁说:”现在已是12月8日上午 一点钟;夜太深了,不便进宫,惊扰天皇。而且,电报中亦 并无特别重要之处。” 格鲁亦已料到有此结果,不过奉到命令,不能不有此行 而已。可是,他没有料到,东乡还是进宫了。 日皇彻夜在等待。先是东乡面奏有此罗斯福的电报;然 后是东条晋谒,奇袭成功,时为上午4点钟。 日皇已经知道奇袭珍珠港成功了,但罗斯福却还莫名其 妙。原来,华盛顿、东京、夏威夷三地,时间有差异,以东 京为准,华盛顿要晚14个小时;而夏威夷要早4个半小时。 预定的计划是,野村大使应该在东京12月8日凌晨3时,亦 即华盛顿12月7日下午1时递送停止交涉的照会,此时在珍 珠港是12月8日上午7时,奇袭的飞机,已在飞行途中,预 定于7点半钟飞临珍珠港上空。这就是说,从正式通知交涉 终止到开战,只给美国半个小时的时间。 那知道在华盛顿的日本大使馆,由于电报翻译、誊写等 等手续延误,野村直到华盛顿时间下午1点50分,方始出发; 2点20分在国务院见到赫尔——他的脸色之难看,是野村前 后在美国多少年,从未在任何人面孔上见过的。   ”赫尔先生,”野村仍旧保持从容的态度,”我奉本国政府 的训令,正式通知贵国,关于两国之间的交涉,已经结束了。” 说着,将备忘录递了过去;赫尔接过来只看英文译本,只 说交涉结束,并未声明日方保留行动的自由;在形式上不能 认为是国际法上的战争通牒。   ”你,”赫尔很不礼貌地戟指而言:”你所代表的国家,卑 鄙无耻你知道不知道?一小时以前发生了什么事?” 野村先听赫尔骂他的国家卑鄙无耻,不由得勃然大怒;但 一听后半段,知道赫尔出此态度,必有缘故,便沉着地答说:   ”我不知道有何特殊的事故。” “你看!”赫尔将摆在他面前的电报,往外一推。 野村拿起来一看,电文是:午前7时49分,日本飞机180 余架袭击珍珠港,先俯冲轰炸,攻击机场;继以鱼雷攻击机 及水平轰炸机,攻击港内船舰。我方损失惨重;战争刻正进 行中。 野村恍然大悟,怪不得外务省指令,要他将备忘录在下 午1点钟送到;虽然离发动攻击的时间只有二三十分钟,但 总是先警告,后行动。如今却成了百分之百的暗箭伤人;自 是有损国格的一件事。 “国务卿先生,”野村把头低了下去,”我很抱歉。 在同一时间,上海租界上的居民,几乎都被发自黄浦江 的巨大爆炸声所惊醒。 黄浦江中炸沉了两条船。一条是行驶于欧洲与远东之间 的豪华邮轮,义大利的”康脱罗梭”号;是公共租界当局从 无线电中接到日本宣战诏书:”帝国为自存自卫起见,兹不得 不奋起,以击碎一切障碍”;以及珍珠港被偷袭的消息以后, 自己炸沉的。 另一条是英国的炮艇”海燕”号。日本驻上海的海军在 接到开始攻击马来西亚的战报后,派出两名军官去招降。”海 燕”号的船长当面拒绝;在日本军离船后,所有的官兵,亦 即上岸,然后自己炸沉了”海燕”号。 另一名日本军官招降美国军舰”威克”号。名为军舰,实 际是一条内河巡逻船;美国海军专为巡行长江而设计建造的 ——当11月26日,美日交涉在事实上已经终结时,赫尔通 知五角大楼,对日的外交途径已尽,今后是军方的工作了。因 此,五角大楼下令作军事上应变的部署。于是美国驻远东的 海军司令,潜水艇专家哈特上将,给了驻上海的海军司令格 拉斯福少将一道命令,将所有的美军船舰,都集中到菲律宾;   只有”威克”号被留了下来,因为”威克”号不适宜于海上 航行。同时威克号上有一套高效率的无线电通讯设备,担负 着美国总领事馆的通信任务;就因为有此任务,”威克”号决 定投降,大部分船员跳入黄浦江,潜游至一艘巴拿马货轮上 躲了起来;但是那套极有价值的无线电通讯设备,终于还是 让日军拆走了。 第60页 在上海的日本陆军,也同时採取了行动,进驻租界,接 收了英美的产业;到得天亮,全上海都已知道,日本真的跟 英美打起来了! 有人佩服”日本鬼子有种”;但更多的人却是在暗中额手 相庆。日本这一下是揽了一个马蜂窝,有得它的苦头吃。 汪精卫是于清晨7点钟,在他颐和路的住宅中,召集会 议。他的神情显得相当激动,完全失去了他平时时刻在注意 的优雅的风度。 “日军总司令部跟日本大使馆,在两个钟头之前才通知 我,已经对美国、英国、荷兰,发动了全面的攻击。这样重 大的问题,日本在作出决定以前,我们竟然一无所知!”汪精 卫重重地捶着桌面,”日本政府太岂有此理;太不把我们当作 友邦看待了!” “日本方面有解释。”周隆庠低声下平地说:”由于奇袭珍 珠港,关系太大,所以不能不保密。这一点,日本大使馆再 三致意,说要请主席特别谅解。” “外电报导,日本是在发动攻击以后,才把停止交涉的备 忘录送交美国政府。这样的作风,只有激起美国及同盟国方 面的同仇敌忾的情绪,加紧团结。日本这样做,自己註定了 失败的命运!日本军阀这样愚蠢地蛮干;日本的元老重臣,全 坐视他们的军阀横行,而无所匡救,真是大出我意料之外。聚 九州之铁不能铸此错!”汪精卫用双手使劲搔头,连连问说:   ”我们怎么办?我们怎么办?” 于是,正好由上海到了南京的陈公博说道:”日本一採取 ‘以战养战’的办法;这个办法,今后势必扩大实施。据说偷 袭珍珠港很成功,照形势判断,日本是准备的,初期战果会 很可观;这一来,军部的气焰更高,我们的处境将更困难,特 别是对日军搜括物资,应该预先筹划一个对抗的办法。” “现在还谈不到办法。”周佛海接口说道:”我们只有坚持 一个原则,随机应变,为国家保存元气,替百姓解除痛苦,能 做得一分是一分。” 汪精卫用失神的眼睛,茫然地看着大家,”尽其在我!”他 嘆口气,”只好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会议就在汪精卫的嘆息声中,不了了之;但与会人员之 中,很有些人浮现着闪烁不定的喜色。这只要多想一想就能 明白,是出于一种幸灾乐祸的心情,日本人自讨苦吃,抗战 至今四年五个月,终于露出来一线胜利的曙光。 沦陷区内持着这种想法的人,不知道多少?同时,短波 无线电中,也传来了许多令人兴奋的消息;大家最关心的,当 然是来自重庆的广播;领袖约见美、英、苏三国大使,提交 书面建议,表示中国绝不避任何牺牲,将竭其全力,与友邦 共同作战,建议採取联合行动,美国对德、对意;苏俄对日 本,皆须同时宣战。 国际上的反应,恰如中国所期待,英国、加拿大、澳洲、 荷兰、希腊、戴高乐所领导的自由法国,以及海地、萨尔瓦 多、瓜地马拉、宏都拉斯、哥斯大黎加这些中南美的国家,都 发布声明,对日本及德意宣战。侵略中国的日本,一夕之间 成了世界公敌。 从七七事变以来,中国一直是抗战,日本则是不宣而战; 到了这时候,中华民国终于正式对日宣战,并声明对德、意 两国,处于战争地位。同时分别照会罗斯福、邱吉尔及斯大 林,建议由中美英苏荷五国,订立联盟作战计划,由美国领 导执行。邱吉尔復电贊成;美国则不但同意,而且认为这是 “至为切要”之举,希望12月17日以前,在重庆召集联合军 事会议,彼此交换情报,并商讨对于东亚如何採用最有效的 陆海军行动,去击败轴心国家。虽然苏俄还未迅速作出反应; 但是,中华民国已处于对付世界公敌日本的关键地位,在世 界舞台上,与美国、英国同为要角。自鸦片战争至今中国的 国际地位,提高到第一级;是沦陷区的百姓,最感到骄傲兴 奋的一件事。 因此,无线电中不断传来的坏消息:日本进攻泰国,兵 不血刃而下;越南属于维琪政府的法军,与日本订立军事同 盟;日本在马来西亚北部及菲律宾登陆;日本占领美国的属 地威克岛、关岛;以及英国的主力舰”威尔斯皇子”号、”却 敌”号为日本飞机炸沉等等,所予人的感觉,并非沮丧,反 是兴奋。 因为,大家对美国的国力是有信心的,日本不过乘美国 不备,取得一时的胜利而已;等到美国正式动员,日本一定 不是她的对手。此刻美国吃的亏愈大,将来报復的决心与力 量亦愈强。这就是大家兴奋的缘故。 但是,对于日军进攻香港,大家就不能以隔岸观火的心 情来看待了,因为香港有许多对国家有关系的重要人士;特 别是金融家在内。 15明珠失色 “十二·八”以后,香港高等华人群像。 东京时间12月8日上午3时许,大本营接到第25军司 令山下奉文中将已开始登陆马来西亚的电报;随即在10分钟 以后,将预定的电报发了出去,只有3个字:”花开矣”! 这个电报分致中国派遣军司令畑俊六、驻华的第二十三 军司令酒井隆中将、华北方面军总司令冈村宁次大将、驻汉 口的第十一军司令阿南惟几中将、驻上海的第十三军司令泸 田茂中将、驻台北的第十四军司令本间雅睛中将。这”花开 矣”三字,是预先约定的密语,表示已在马来西亚登陆。 在南方军的初步军事行动中,有3个必须占领的据点:新 加坡、香港、菲律宾。此三地的作战计划,原则上是先为其 难;马来西亚作战,成败难决;所以必须二十五军在马来西 亚奇袭登陆成功,第十四军及第二十三军,才可以用”正攻 法”对菲律宾及香港开始进攻。 进攻香港的主力,是隶属于第二十三军的第三十八师团, 另外配属步兵联队及炮兵队各一;当然也有轰炸机及兵舰分 自海空支援。   12月8日清晨,九龙半鸟的餐厅内,绅士淑女正悠闲地 在进早餐,一面饮果汁,一面看报;报上并没有日本奇袭珍 珠港的消息——因为同盟社的通讯稿送到,报纸已经上机器; 总编辑也在看完大样后,回家睡觉,根本就不知道有这么一 条超级大新闻。 突然之间,传来巨响,震得门窗戛戛作响;于是大部分 的客人都奔到窗口去观望,但一无所见。有人指着《南华早 报》上的记载说:”是英军在试炮。” 这个说法很快地被否定了,电话中传来的报告是:启德 机场被日本飞机所轰炸;日本已经对英国宣战。街上人来人 往,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尤其是家住香港的,更为焦急,因 为香港政府在毫无任何通告或暗示之下,停驶了香港、九龙 间的渡轮。 这突如其来的大变化,引发了一连串的恶性反应,商店 关门;公共汽车停驶;电话有时通、有时不通;而整天空袭 警报不断,以致于香港到九龙,或者九龙到香港的人,如果 当地没有亲友可以投靠,便陷入了进退维谷的窘境。 第61页 最狼狈的是短期逗留的旅客,无端成了断梗飘萍。刘德 铭就是如此:从离开上海到香港,辗转到达内地,那知运气 不好,跟”组织”上联络的两条线,阴错阳差,都没有能接 得上头。于是东飘西盪一年多,终于在昆明”归队”;立即领 受了一项任务,重回上海。三天前由昆明飞到香港,要等候 一个素昧平生的”女同志”到达,扮成夫妇,一起坐船到上 海,不想失陷在香港。 他住在九龙半岛酒店;旅客都是高贵的绅士淑女,但大 部分已失去了平时雍容优雅的风度,一个个愁眉苦脸,神情 惶惑,到处打听局势。据说日本陆军已经由深圳向新界进攻, 英军设了两道防线,第一道在边境;第二道在沙田,那里群 山屏障;山上分布了许多炮位,可以长期坚守。 “香港是英国的东方之珠,不会轻易放弃的。”有个坐在 刘德铭身旁,神态非常乐观的洋人,说得一口很流利的上海 话:”上个月,有大批英军,从加拿大派来增援;据所知,停 泊在新加坡外海的’威尔斯皇子’号跟’却敌’号,已经决 定移防香港。海陆两路的防守实力,都很坚强;香港九龙,起 码可守半年。” 正当他高谈阔论时,大厅上扩音其中播放的轻音乐已经 停止,到了播报新闻的时间:第一条就是”威尔斯皇子”及 “却敌”号为日本飞机炸沉的消息。 那洋人的脸色很难看,有点坐不住的模样;刘德铭伸过 一只手去,亲切地按在他的膝头上,”不要泄气!”他说:”日 本人是一时猖狂;最后胜利属于你我。” 刘德铭的友好态度,对于解除他的难窘,极有帮助;他 从皮夹中取出一张名片,递给刘德铭说:”通常英国人是不作 自我介绍的。”他说:”不过,这一次是例外。” 刘德铭接过名片来看,一面中文,一面英文;中文上印 的头衔是:”英商卜内门洋行视察”;中文名字叫做”费理陶。”   ”你叫我费理好了。”   ”我姓刘。”刘德铭已改名刘汉君,掏了张在香港新印的 名片;又看着费理陶的名片上的地址问:”你一向住在上海?”   ”我是生在上海的。”   ”怪不得说得这么好的上海话。”刘德铭问道:”到香港几 天了?”   ”前天才到,我是陪我太太来度假的。”费理陶问:“你呢?”   ”我从昆明来,预备回上海。”刘德铭说:”看来仍旧要回 昆明了。” 刚说到这里,一香风扑袭;刘德铭转过脸去,顿觉眼前 一亮,站在面前的那妇人,年可30,长身玉立,艷光四射,费 理陶为刘德铭介绍,是他的妻子苏珊。 刘德铭起身招唿;听她口音带些南京腔,别有一种他乡 遇故的亲切感。苏珊的感觉,亦復相似,开口问道:”刘先生 是哪里人?”   ”南京。”   ”果然!”苏珊笑道:”口音总是改不了的。”她向她丈夫 说:”我跟刘先生是同乡。”   ”这样说,更有缘了。可惜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否则可 以好好庆祝一下。” 话虽如此,费理还是叫了威士忌,举杯定交。然后,谈 到彼此的处境以及今后的动向。   ”我已经失业。”费理陶说:”今天中午听到广播,在日本 势力所能达到的中国地方,英美的产业,都为日军所接管了。”   ”还好,你们夫妇并未成为俘虏。”刘德铭说:”费理,请 原谅我,对于香港的前途,我不像你看得那么乐观;既然已 经倖免作为日军的俘虏,应该珍视这份运气,想法子离开香 港。” “离开香港到哪里?”费理答说:”整个南洋,都在日本军 阀疯狂地攻击之下,没有一平安乐土。” “那末到我们的内地去。”刘德铭说:”你们不是有分公司 的在重庆?” “我也在这么想,不过不容易。机场被炸,民航机根本无 法起落。”费理陶忽然问说:”你们有许多政府所重视的闻人 在香港,怎么办?你看,在这座大厅中的,我就认识好几位。” 刘德铭环目四顾;目标显着,首先入目的是,仪表魁伟 的外交界耆宿颜惠庆;巧的是,他的隔座,便是他当年奉使 苏京,在民国24年重返莫斯科时,同船赴俄的电影明星胡蝶, 依旧梨涡生春,风华绝代。 与颜惠庆相映成趣的,是瘦小精悍的林康侯;与他同桌 的另一位清癯老者,刘德铭也曾识面,是北洋时代段祺瑞一 系的要角,当过财政总长的李思浩。 再过去一桌,是广东的精英,资格最老的许崇智、”天南 王”陈济棠;还有李福林、陈策。这些人如果陷失在香港,为 汪精卫拖下水去,足以增加”南京政府”声势;不知道重庆 方面有什么办法,援救他们脱险? 转念到此,刘德铭灵机一动;细想了一会,问费理陶说: “你们夫妇是不是真的想到重庆?” 原来刘德铭的想法是,香港不但有好些政要闻人,而且 因为这是国民政府涉外事务方面一个主要的据点,无论国际 贸易,情报联络,都在此进行;有许多要员派驻在香港、九 龙,政府是一定要想办法援救他们脱险的。 脱险唯一的途径是空中航路;即令日本轰炸机不停地空 袭,但必有重庆派来的民航机,乘隙冒险下降。时逢下弦,上 半夜星月微茫,不宜空袭,若有来自重庆的民航机,这时候 是降落的理想时间。费理陶如果想离开香港,不妨到机场去 等机会。 这个想法,非常合理;仔细想一想,重庆方面,似乎除 此以外,别无可以接运的办法。费理陶欣然接受,深深道谢; 接着跟苏珊商议行止。   ”最好是一起走,只怕办不到。”他说:”我是做’黄鱼’, 一个人能挤上飞机,已算很幸运了。苏珊,你说呢!”   ”你一个人去好了!我先留在香港。”苏珊答说:”好在我 是中国人。”   ”可是,谁照料你呢?” 说到这话,费理陶跟他的妻子,不约而同地转脸去看刘 德铭——刘德铭当然不能毛遂自荐;而且,他有任务在身,只 要有机会,立刻就要离开香港,事实上也不可能给苏珊多少 照料;因而装做不懂他们的意思,保持沉默。   ”刘先生,”终于是费理陶开口,”你是热心的人;倘或苏 珊需要你帮忙,你一定不会拒绝。是不是?”   ”当然,只要能力所及,我一定效劳,不过,我不能作任 何承诺;这种乱世,谁都无法预料明天会发生些什么。”   ”当然,当然!这一点我充分理解。你们中国人不是有两 句话:’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 语出不祥,刘德铭心中一动,倒有些懊悔,替他出了个 到启德机场去等机会的主意。   ”费理,”苏珊问说:”你预备什么时候走?”   ”既然已经决定了,不必迟疑,我今天晚上就走。”费理 陶站起身来,”请你帮我收拾一下行李;我要写几封信给有关 方面,报告我的行踪。” 第62页 苏珊点点头,向刘德铭嫣然一笑,”刘先生,”她问:”今 天晚上我们一起吃饭好不好?”   ”好、好!” 于是费理陶夫妇相携而去;刘德铭目送他们的背影,不 由得想起一个从未识面,而却与他有极”亲密”的关系的人, 就是”组织”上分派给他作”妻子”的女同志,化名杨凌。   ”杨凌不知道长得怎么样?”他在想,”能像苏珊这样就好 了。” 入夜灯火管制。”东方之珠”的香港,本以灯火璀璨的夜 景出名,这天却是黯然失色了。 外面一片漆黑,里面是以烛火照明;每张餐桌都点着彩 色的蜡烛,光晕摇曳,明暗不定,反倒出现了神秘而温柔的 情调。 可惜,炮火给人带来的生活,乃至生存的威胁,已很深 刻地反映到餐桌上——昨天的一汤两菜,还有沙拉与尾食的 正餐,此刻已缩减为一汤一菜。 这使得许多人想起一个从未注意过的问题,人口密度最 高的香港,不生产粮食,盘中之餐,大部分来自广州;小部 分来自美国、澳洲等等农产品丰富的国家。如今水陆两路都 已阻绝,香港的居民,岂不要活活饿死?   ”日本军阀实在很愚蠢!”费理陶说:”他们其实并不需要 对香港发动军事攻击,只要封锁水陆两路,断绝外来的接济, 就可以使香港不战而溃。”   ”不!”刘德铭说:”香港对日本人有特殊的意义,在香港 的要人,以及香港各银行保险库中的财富,都是日本人急于 想掌握的。所以日军不但会对香港发动攻击,而且必然会发 动勐烈攻击;希望像希特勒横扫东欧那样,取得闪电战的效 果。” 这番见解,加强了费理陶尽快离开香港的决心。饭后携 着简单的行囊与爱妻吻别,向刘德铭郑重表达了托妻之意,离 开半岛酒店,踏上一辆预先约定的出租汽车,直驶启德机场。 这一去就没有再回来;苏珊很高兴地说,刘德铭的计划实现 了。如今她得为自己打算,问刘德铭是住在九龙好,还是香 港比较安全?   ”就目前来说,香港比较安全。九龙是半岛,日本陆军可 以到达;香港隔着大海,成为天然的屏障,不过,到头来是 一样的。”刘德铭说:”一动不如一静,我预备在九龙等机会。”   ”我想到香港去。在香港,我有一个最好的同学,我想找 她。”苏珊又说:”刚才我听广播的,在青年会临时设立了渡 海通行证申请处;不知道能不能请刘先生替我打听一下?” 意思是要请刘德铭替她代为申请。这是义不容辞的事,刘 德铭要了她的身份证明文件,步行到达青年会,只见排队的 长龙已绕过一条街了。 这一景象,令人品馁;但脑中一浮起苏珊的笑靥,勇气 与耐心都有了,静静地排在末尾。很快地,他身后又出现了 一条长龙。   ”如果日本军攻占了港、九,当然要组织维持会。”在他 前面的一个中年人,问他的同伴:”你看,会请谁出面。”   ”那还用说,自然是何东爵士。”   ”何东爵士不在香港。”另有一个人搭腔,”到澳门去了。” 从这两个人的交谈中,刘德铭知道了何东爵士去澳门的 原因,是为了答谢澳门总督特地到香港来贺他们夫妇的钻石 婚,恰好逃过了这一劫。 对啊!刘德铭在心里想,澳门属于葡萄牙,而葡萄牙是 中立国,所以她的首都里斯本,才会成为情报贩子的集中地。 必要时想法子偷渡到澳门,倒不失为一条可进可退的好路子。 正在这样转着念头,发觉有人在他肩上拍了一下,转脸 看时,不觉一喜,”裁法,”他很兴奋地说:”我听说你在香港; 怎么样,混得很得意吧?” 这个人是刘德铭在上海认识的朋友,名叫李裁法;出身 不高,却很重江湖义气;最难得的是,颇有力争上游之心。刘 德铭心想,此时此地,能遇到这样一个有用的朋友,运气总 算不坏。   ”马马虎虎。”李裁法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到香港来的? 上海一批老朋友怎么样?”   ”来了没有几天。”刘德铭说:”我是从昆明来,在香港过 境。” “原来你在内地!”李裁法问道:”你排队是领过海的通行 证?” “是替我一个朋友来领。” “朋友?”李裁法想了想,开玩笑地问:”女朋友?” “女是女的;不能算女朋友。” “不管你是不是女朋友;来,来,不要排队了!”李裁法 拉着他手说:”我想法子送你的朋友过海就是。我们先找个地 方聊一聊。” 于是刘德铭退出了行列,跟着李裁法想找个咖啡馆歇脚, 却未能如愿;因为店铺都关门了。最后,是刘德铭提议,到 半岛酒店去叙契阔。 据李裁法自己说,”混”得还不错;开了一间”吧”,专 做”烂水手”的生意,地点是在香港的北角,那里是上海人 的天下,另成一个”帮口”。刘德铭听得出来,李裁法在”上 海帮”中,是首脑之一。 “刘先生,”李裁法还保持着在上海时对刘德铭的称唿, “你现在不论过境要到哪里,一时都走不掉了,能不能帮帮我 的忙?” “喔,”刘德铭问道:”帮什么忙?” “九龙,香港是一定保不住的了。我还听到一个说法,邱 吉尔打电报给这里的总督,香港如果守不住,不妨向日本投 降;不能让我们在广东的游击队攻过来,更不必向中国政府 要讨救兵,他说:香港在日本人手里,将来可以要得回来;给 中国人一占领,将来就要不回来了!” “他妈的!”刘德铭不由得骂了句,”这个傢伙真是老狐 狸。”   ”不管他是不是狐狸,话是实在的。等日本人一来,地方 上要出面组织维持会;北角方面,我想来搞,不过大家都没 有什么经验。你是见过日本人的世面的;我刚才看见你,心 里在想,我的运岂不错,居然能遇见一个有用的朋友。 刘德铭很惊异于他的想法跟自己完全一样,也认为是遇 见了有用的朋友;可是彼此都错了!李裁法不能用他;他自 然也就不能利用李裁法了。   ”裁法,”他率直说道:”搞维持会这一套,名声太难听; 我只好敬谢不敏。”   ”不错,搞维持会就是汉奸。不过,刘先生,你只知其一, 不知其二。”李裁法问道:”你认不认识一条腿的陈将军?” 刘德铭知道他是指的陈策。此人是广东琼山人,辛亥革 命以前,在广东海军学校当学生时,即已加入同盟会。民国 11年做广东海防司令,适逢陈炯明叛变;保护中山先生登上 永丰舰避难的,就是他。 抗战发生时,他正担任虎门要塞司令。平时绿林出身,修 成正果的”福将”李福林,解甲归田,在香港新界办农场,题 名”康乐园”,广植时花鲜果,收穫甚丰,真是优游林下;不 道日本海军知道他在粤军中人缘极好,拥有很大的潜势力,便 以重赂请他策动广东的海陆军作内应。李福林表面唯唯,暗 中派人到广州,向行营主任余汉谋告密。 第63页 余汉谋便跟陈策定计,通知李福林,尽不妨答应日本人 的要求。于是李福林收受了一笔巨款,约日本军定期来攻;到 得日本海军进入珠江,伏兵齐起,吃了大亏。但陈策亦于此 役中受伤,在香港割掉了一条左腿,才得保住性命。 陈策人虽残废,雄心不减;现任国民党驻港澳总支部主 任委员,兼国民政府驻海军事代表,刘德铭听李裁法提到他, 心知必有说法,点点头答说:”我虽不认识他;不过他在香港 的任务,我知道。” “你知道就再好没有了。”李裁法说:”你倒想,我们多少 人在这里?一时哪里走得完!而且别的人,譬如财政部、交 通部、国防部派在这里办事的人,都可以走;中统、军统的 人,能走也不能走,走了哪个来做’工作’?所以陈将军关照 我,要搞维持会做掩护。” 听他这一说,刘德铭才知道李裁法是在陈策指挥之下。既 然如此,自不妨表明自己的身分;但转念一想,俗语说得好, “逢人只道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至少对他的话,先须 求证确实,才谈得到其他。 于是他问:”陈将军住在哪里?” “他住在胜斯酒店。你要不要见见他?我带你去。” 他敢这样说,可见陈策要他组织维持会的话不假;刘德 铭想了一下答说:”我老实告诉你,我是要到上海去的。现在 情况大变,去上海是不是还有必要,我得打电报去问一问;如 果上海不必去了,我一定帮你的忙。” “好极!”李裁法又说:“你要发电报,可以用我们的电台。” “不必!”刘德铭说:”你请坐一坐,我先替你介绍一个朋 友。” 接着便是李裁法为刘德铭解决问题,他有办法将苏珊送 到香港;但苏珊却又变了主意,觉得跟刘德铭在一起比较安 全。   ”苏珊小姐的想法不错。”李裁法是抱着所谓”胡调”的 心思,直觉地认定他们应该是一对情侣,想替他们拉拢,”跟 刘先生在一起最安全;一定能照顾得你很好。如果有用得着 我的地方,请你告诉刘先生,打电话给我好了。”接着,他在 纸餐巾上写了九龙与香港的两个电话号码递给刘德铭。   ”多谢李先生。”苏珊含笑致谢以后,视线转向刘德铭时, 忽然脸上微有忧郁之色,”有件事,我很不放心,费理跟我约 定的,他一到了重庆,第一件事是打电报通知我;到现在没 有消息,不知道他搭上飞机没有?”   ”当然搭上了,不然应该回来。”   ”就因为没有回来,我才不放心。听说,启德机场让日本 飞机炸了好几次,死了好些人。” 很显然地,苏珊是担心她的丈夫,飞机不曾搭上,性命 已经送掉。刘德铭想了一下,觉得这个不幸的可能性,是存 在的;为了安慰她起见,应该立刻澄清她的这一忧虑。 于是刘德铭将费理陶接受他的建议,到启德机场等机会 飞重庆的情形,告诉了李裁法;问他能不能设法打听一下,费 理陶究竟搭上飞机没有?   ”那容易。我马上打电话到机场,找中国航空公司的人问 一问就知道了。” 李裁法去了好久才回来,告诉他们说,昨夜有一架飞机 降落,要接许崇智、陈济棠、颜惠庆等人到重庆;结果一个 都不曾接到。当时秩序很乱,挤上飞机的人,有的登记了,有 的未曾登记。而在已登记的名单中,并无费理陶僕人。   ”那末,轰炸机场,伤亡的名单呢?”刘德铭问:”应该到 哪里去打听?”   ”这要到警察署去打听。”李裁法站起身来说:”我再去打 电话。” 对于李裁法的热心,苏珊颇为感动;因此,对刘德铭也 增加了好感,觉得他有这样的朋友,证明他也是个好人。   ”我问过了,死亡名单不全,没有费理陶的名字。受伤的 名单是全的,可是也没有,”李裁法说:”看起来是上了飞机 了。”   ”但是,没有费理从重庆来的电报。”苏珊答说。   ”你不会打电报去问?”刘德铭说:”费理到了重庆,当然 要到公司去报到;打电报到重庆的卜内门洋行一问,不就有 了确实信息。”   ”对!”苏珊说:”立刻就打。” 半岛酒店就有邮电代办所;重庆卜内门洋行的地址虽不 知道,却也无妨,重庆电报局自能”探投”。苏珊又付了回电 的费用,预计5个小时之内,必有回音。   ”希望5个小时之内,有好消息。”李裁法说:”我要走了, 明天上午9点钟再来,不但希望听到苏珊小姐的好消息;而 且也能听到我自己的好消息。” 最后这句话,苏岂不解;等李裁法走远了,她才向刘德 铭动问,什么是他的好消息。   ”告诉你也不妨。”刘德铭将李裁法邀他帮忙的话,约略 说了一遍。   ”那末,你作了决定了没有呢?”   ”还没有。”刘德铭答说:”我要等一个人;等那个人来了, 才能决定下一步的动静。”   ”那是个什么人?”   ”工作上的伙伴。” 苏岂不作声,只见她长长的睫毛,不住闪动;是落入沉 思中的模样。刘德铭恰好乘她不注意时,恣意平视;一时遐 想升腾,连香港传来的日机空袭的爆炸声都听而不闻了。”   ”我怎么办呢?”苏珊突然这样发问。   ”不要紧!”刘德铭答说:”我那个朋友办法多得很;一定 可以把你送到重庆,与费理团聚。”   ”就怕费理的行踪成谜。”   ”不会的。重庆一定有好消息来。” 消息是来了,却并不好;费理陶并未到重庆卜内门洋行 报到。苏珊的话说对了,费理的行踪,真箇成谜。 这灯火管制,一片漆黑的漫漫长夜,在苏珊真是在受熬 煎;到了天色微明时,她再也忍不住了,用内线电话将刘德 铭从梦中唤醒,带着哭声地说:”我怕!我睡不着!” 有句没有说出来的话,她需要安慰。刘德铭只好这样答 说:”你别怕!有我在。”   ”我也知道有你在。不过,是这时候;而且只听得见你的 声音。”   ”这不成问题,两三分钟我就可以到你身边。” 电话中没有声音;刘德铭心里很矛盾,希望她拒绝,但 又深怕她拒绝。 终于电话中又有了声音,”刘先生,”她说:”我到你那里 来;请你不要锁门。” 这个回答,大出刘德铭意外;正踌躇着不知该怎么说时, 苏珊已经收线。刘德铭只好起身,打开了门锁;穿着睡袍坐 在沙发上静等。也不知是天气冷,还是兴奋得不能自持,身 子在发抖。 等了一会,不见动静,刘德铭不免疑惑,想拨电话去催, 似乎不妥;而不问个清楚又觉得放心不下。绕室徬徨之余,听? 得身后轻响,急急回身去看,方始明白她迟迟起行的道理,原 来她是化了妆,而且穿得整整齐齐来的。   ”啊!”刘德铭说:”倒是我失礼了,穿着睡袍招待你,不 成体统。”   ”不!刘先生,我这样子是有道理的。”说着,她将开司 米大衣卸了下来。 第64页 刘德铭上前接过她的大衣,抱在手里问道:”请你先说道 理。” 其实,苏珊盛装而来的道理,亦是可以想像得知的;拂 晓时分,穿着睡袍经过甬道,进入另一房间,为人发觉,何 以自解?同时,要离开他的房间时,如果是穿着睡袍,他人 见了会怎么想? 想通了这个道理,刘德铭对她的看法不同了,这是个有 头脑的女人,是缓急可恃,能共患难的伴侣,”你请坐;要不 要来杯咖啡?” 他提起保暖的银咖啡壶说:“在内地想喝一杯来路货的咖 啡很难,所以一到香港,大喝特喝;现在看样子,恐怕又要 喝不成了。” “你是说,日本人来了,由英美进口的东西会断绝?” “一定的。”刘德铭倒了两杯咖啡;递一杯给苏珊,”喝下 去会使你舒服。” “不!我想要一杯酒。” “我只有当酒精用的’琴’,喝得来吗?” 苏珊想了一下说:”可以。” 于是刘德铭从箱子里找出来一瓶”琴”,倒了小半玻璃杯; 她接过来倾入咖啡杯中,仰头一饮而尽,颓然倒在椅子上。 “苏珊,”刘德铭不安的问:”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费理 一定不要紧,吉人天相。” 这泛泛的安慰,连他自己都觉得缺乏说服力;果然,苏 珊摇摇头,表示听不进去。 “你心里有什么疑难,说出来大家商量。” “我在想我的命。”苏珊自语似地说:”看起来不能不信。” “怎么样?” “刘先生,你知道不知道,费理是——,”她双目灼灼地 望刘德铭,终于很吃力地说了出来,”他是我第三任的丈夫。” 刘德铭倒吃一惊;但他很快地想到,不宜有任何惊异的 表情摆在脸上,所以只淡淡地应一声:”噢。” “我母亲从小替我算命,说我克夫。为此我跟我表兄的婚 约取消;结果,我的表兄,还是死在一次车祸中。” “那,”刘德铭说:”足见得克夫的话靠不住。” “是啊!我也是这样想,我母亲更是这么想。可是我从 ‘金陵’毕业以后结婚,不到3年,就做了widow。去年有人 说,嫁的是外国人就不要紧;因此费理追求我不过两个月的 工夫,我就作了很重大的决定。那知道,结果还是这样!”   ”苏珊,你把你的结果判断得太早了一点。” 一语未毕,隆然声响;不知何处发生爆炸。刘德铭看她 脸色苍白,急急坐在她身边,捏住她的手说:”你别怕,有我 在这里。”   ”是,我不怕。”苏珊勉强报以微笑。 两人侧耳静听,除了酒店中的旅客梦中惊醒,出现了骚 动的声音以外,爆炸声却未再起;苏珊的脸色,慢慢恢復常 态了。   ”我没有想到,你这样摩登而且洋派的小姐,会相信看相 算命。”   ”那是因为我母亲的缘故,女孩子总比较容易受母亲的影 响。喔,”苏珊突然想起,”有个人你知道不知道:林庚白?”   ”怎么不知道?他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但也是个怪人。”刘 德铭问道:”你想其他,是因为他精于命相。”   ”是啊!听说他从重庆到香港来了。我不认识这个人,但 很想认识他。”   ”我跟他很熟。明天我来问问我的朋友看,打听到了他的 地址,我陪你去看他。不过,最好把他约出来,不要到他那 里去。”   ”为什么呢?”   ”因为他有洁癖。你一到他那里,他首先交代菸灰缸、痰 盂在那里,深怕你弄脏了他的地方。如果你去动一动他的书, 他那副满身不自在的样子,连客人都觉得难过。所以我虽跟 他很熟,到他家里去过一次,就不想再去了。”   ”怪不得你说他是个怪人。”苏珊笑道:”他有这样一个癖 性,做他的太太,不是整天要受罪了?”   ”不是,不是,对女性是例外;对漂亮小姐,像你这样, 更是例外。”刘德铭拿起咖啡杯说:”譬如,这只杯子是他家 的,我用过以后,他或许就丢掉了;但如果是你,杯沿或许 会留下口红的痕迹,他不但不会丢掉,连洗都捨不得洗,要 把你的口红保存下来。”   ”这样说,这个人是个——”苏珊把话顿住了。 他知道她没有说出口的两个字是什么?便即答说:”他倒 也不是色鬼,不过风流自命,十几年前追求过许多名片。”   ”喔,”苏珊很感兴趣地问:”刘先生,你倒说给我听听, 有哪些人?”   ”第一个是林徽音,他的父亲叫林长民,是跟梁啓超在一 起搞政治的,后来郭松龄倒张作霖的戈,他让郭松龄请了去, 想有一番作为,结果煳里煳涂死在关外——。”   ”刘先生,”苏珊打断他的话说:”你只说林徽音,不必说 她的父亲。”   ”林徽音是才女,后来嫁了梁啓超的儿子梁思成。”刘德 铭又说:”林庚白还追求过张静江的女儿张荔英;徐志摩的前 妻陆小曼;还有有名的交际花俞珊、唐瑛;一个个都失败了。 可是他并不气馁,他相信他命中该有一个才貌双全的太太。”   ”那末,他的话应验了没有呢?”   ”应验了。他现在的太太,也姓林,名叫林北丽。有人说 林北丽是他族中的侄女,这话无法求证;不过林北丽很漂亮, 也会做诗,才貌双全四个字总算够得上。” 就这样以谈林庚白的轶事来打发时间,很快地到了天亮, 只听门外剥啄有声,刘德铭便转脸看一看苏珊,是徵询她的 意向。 “请开门好了。” 她是穿戴整齐、鬓髮不乱;虽在别室,并无可令人怀疑 之处,至于她何以清晨出现在此,当然亦有话得可以解释,因 而处之泰然。但刘德铭却仍旧很谨慎,将门开了一条缝,看 是酒店的侍者,便即问道:”有什么事吗?” “一早打搅,非常抱歉。”那侍者鞠着躬说:”昨天接到 ‘差馆’通知,政府有命令,要徵用这里的最下面三层,作伤 兵医院,所以,要请刘先生搬个地方。” “可以。搬到哪里?” “很委屈刘先生,要搬到地下室。” “地下室?”刘德铭问:”不是仓库吗?怎么住人?” “很抱歉,只有用行军床。所有的房间都满了,请刘先生 原谅;3楼以上的房间,只要空出来,尽先留给刘先生住。” “喔,”刘德铭想了一下说:”女客也跟我们一样,住地下 室?那不是太不方便了吗?” “女客当然要优待,我们正在调配,跟3楼的房客商量, 要让几个房间出来,给女客住;只好大家挤一挤了。” “好!我知道了。什么时候搬?” “9点钟以前,随时听便。” 第65页 刘德铭关上房门,上了心事。因为他之住在半岛酒店这 一号房,是早就安排好的;他那被指定作为伴侣的”女友”不 认识刘德铭,只知道半岛酒店那一号房的住客,就是她要会 合的人。现在情况变了,唯一得以会合的一条线索断了,怎 么办? 这件事不便跟苏珊谈;而且还义不容辞地要为她争取 “利益”,希望能替她弄到一个单人独住的房间。 他还在考虑,苏珊已经先开口了,”我得回我的房间。”她 说:”虽挂着’请勿惊扰’的牌子,万一惊扰了,发现是’空 城计’,我的面子很难看。其实,”她停了一下又说:”刚才你 倒不如开大了门,让我跟waiter说明白。” “这是我没有细想一想。”刘德铭说:”等我穿好衣服,陪 你去办交涉。” “办什么交涉?” “替你单独找一房间。” 苏珊嫣然一笑,”不错,是替我。”她说:”可是,也是为 你。” 刘德铭笑笑不答。心里有万千绮念,只有尽力克制,置 诸不闻不问。 “请坐一坐。我换好衣服就来。”刘德铭拿着衬衣、领带、 长裤,走向洗衣间。 “刘先生,你就在这里换好了。怕什么?” 刘德铭笑而不答,换好了衣服去办交涉,总算替她在4楼 争取到一个房间;他自己是住地下室。 大致安排停当,方到餐厅进食;早餐只有咖啡与面包,最 主要的火腿蛋取消了。这提醒了许多人,光是粮食一项,便 是来日大难。 “到了这种时候,不由得就让人相信命运了。”苏珊嘆口 气,”只好听天由命!”   ”既然听天由命了,乐得看开些。”刘德铭看她眉宇之间 的幽怨,心中着实不忍;突然之间下了个决心,而且不自觉 地说出口来:”苏珊,有我在!我有命,你也一定有命。” 苏珊感动地看他一眼;心里在想,这也是命!患难之际, 无端获得一个生死之交;莫非命中注定还有第四个”丈夫”? 此念一起,她立刻自我排斥;觉得会有这种幼稚荒唐的 想法,是件可耻的事。   ”你看!”刘德铭向外一指:“我的朋友来了。先听听消息。” 来的是李裁法,一坐下来就说:”消息很坏!日本攻香港 的指挥官是23军的司令酒井隆;南京大屠杀,就是这个忘八 蛋干的。” 苏珊是南京人,一听这话,脸上顿时变色;刘德铭便拍 拍她的手背,作为抚慰,同时向李裁法问道:“还有什么消息?”   ”空中交通恐怕要断了,启德机场的工作人员,马上就要 撤退;后方有飞机来,亦不能降落。”   ”那好!死了逃出去的一条心。”刘德铭问道:   ”你看还能守几天?”   ”九龙大概就是这两三天的事。香港可以多过几天,因为 隔着一道海,而且维多利亚峰周围有许多炮位。”李裁法急转 直下地问:”刘先生,我的要求你考虑过了没有?” 刘德铭想了一下,用极温柔的声音对苏珊说:”我不是有 什么话要瞒着你跟李先生说;只因为我跟李先生单独来谈,比 较可以用理智来考虑,作出最好的决定。这一点,对你也是 有益处的。” 他说到一半,她已连连点头,表示谅解;等他说完立即 问说:”是我暂时避开,还是你们换一张桌子?” “当然我们换桌子。李裁法一面说,一面已站起身来。 于是另外找了张隐在大柱子背后的桌子,两人促膝而坐, 刘德铭吐露了他的难处。 李裁法想了一会答说:”我不知道你到上海是什么任务, 也不知道你的’伙计’从什么地方来?不过,形势很明白地 摆在那里,东洋小鬼这一傢伙,搞得天下大乱,是连罗斯福 都没有想到的的。现在连白宫都大打乱捶,你我什么人,还 说什么事要维持原来的计划,岂不是太自不量力!” 一番话说得刘德铭哑口无言,想了好半天说:”你的意思 是,根本不不必管这件事了?” “不是不管;是管不了。今天在香港,连英皇的总督都身 不由主,只好做到哪里是哪里,何况他人?”李裁法又说: “再说,上海的情形也不同了,你就算到了那里,任务有没有 做成功的可能,甚至还需要不需要,也大成问题。” “话是不错,不过,对上头总要有个交代。” “那很简单,你打个电报回去,说形势中变,任务受阻, 目前在香港,参加陈将军主持的工作。上头要找你,也有地 方找,不是很妥当?” “好!”刘德铭觉得他的话很有道理,”我志已决,准备照 你的办法。” “你是说,”李裁法问:”你决定帮我的忙?” “我希望能帮你的忙。” “这话怎么说?” “因为,”刘德铭想了一下说:”昨天跟今天不同;现在我 有一个负担,也是个累赘——。” “啊!”李裁法打断他的话说:”你是讲苏珊,我有一个不 幸的消息,她现在是寡妇了。” 刘德铭大惊,”你有费理陶的确实消息?”他问:”确实死 了?怎么死的?” “到机场那天,就让日本飞机炸成重伤;送到法国医院, 已经断气。警方整理伤亡名单,发现一张中文的名片,不知 道就是他。今天一早我去打听另外一个朋友的下落,看到那 张名片,才知道死的就是费理陶。” “我劝你暂时不必把这个消息告诉苏珊;因为你这时候没 有功夫去替费理陶办丧事,也没有功夫安慰苏珊。” “不错,只好暂时瞒住她。不过,这一来,我更不能不照 料她了。” “何用照料?一起帮我来办事,如何?” “好吧,这也是义不容辞的事。”刘德铭终于同意了。 “有你帮忙,我的工作会很顺利。”李裁法很欣慰地说: “我真希望英国兵能挡住日本军的攻势。不要多,能拖一个星 期就好了;不然,九龙这许多大老、要人、名士,还有北洋 政府时代的大官儿,落在日本人手中,被迫利用,对抗战前 途,是件很不利的事。” “喔,”刘德铭被提醒了,”你知道不知道,林庚白住在什 么地方?” “我听说他住在九龙,详细地址不知道。” “能不能打听到?” “打听得到。”李裁法问:”你要找他?” “是苏珊。看她人很洋派,相信看相算命;她想去看林庚 白。” “我也听说,林庚白算命奇准。”李裁法忽然笑道:”现在 倒有个机会,可以试试他,到底准不准?” “怎么试法?” “让他算算苏珊的命。如果真是准的话,一定知道她刚成 为寡妇。” 第66页 “对!”刘德铭也好奇心起,”你打听到了,就来告诉我。” 到了下午,李裁法便有了确实答覆,林庚白住在九龙金 巴利道月仙楼1号;那里本是李鸿章的孙女婿,做过吴佩孚 的秘书长,号称”江东才子”的杨云史的故居。 “今天来不及了。”李裁法又说:”明天中午,我陪你们去 看他。” 哪知到了夜里,情势突然紧急,炮声终夜不停;目标是 香港及香港与九龙之间的渡轮。到了天亮,弥敦道上,一车 一车的英国兵,从前线撤了回来;流氓地痞,大肆活动;警 察已全数过海,九龙成了无政府状态,大部分的居民,只有 “闭门家中坐”;不知何时”祸从天上来”? 同访林庚白之约,当然无法实践;不过,李裁法还是到 了半岛酒店,带来的消息是”新界”大部分已落入日本人手 中;战事失利的关键是,银禧水塘以南,标高225呎的一处? 高地,亦是英军主力阵地中的要点,在12月9日傍晚,即为 日军佐野兵团第228联队派出去侦察的一小队尖兵所占领; 因此,佐野兵团原定以一星期作为”准备攻击期间”,至12月 16日方始发动的总攻,提前在昨天开始了。   ”英国人真荒唐!”刘德铭说:”水塘这样的要紧地点,都 会煳里煳涂丢掉;我看守一个月的话,完全靠不住。不过,九 龙早一点失守也好。”   ”怪话!”苏珊皱着眉问:”刘先生,你好像唯恐日本人来 得太晚似地?” 语带讥讽,刘德铭急忙解释:”我说个道理给你听,你就 不会觉得我是在说怪话了,第一、密云不雨的局势,只会造 成混乱,敌人还没有来,自己先受了地痞流氓、打家劫舍的 害;第二、粮食来源断绝,尤其是水塘为敌人所控制,会发 生威胁到生命、健康的问题;第三、日本军一占领了九龙,因 为粮食问题一时不能解决,而进攻香港,在九龙就是后方,一 定要疏散居民,作为安定后方的手段,否则势必影响它对香 港的作战。那时候,是一个非常好的机会。”   ”什么机会?”   ”许许多多住在九龙,而绝不能落入日本军手中的要紧人 物,不就趁此机会可以开熘了?” 话刚说完,李裁法霍地站了起来,”刘先生,你真是’一 言惊醒梦中人’!”他说,”你这个看法太好,太重要了!我马 上要去联络,回头再谈。”说完,匆匆而去。   ”他去干什么?”苏珊问。   ”自然是去联络那些要逃而逃不出去的人,怎么样准备在 九龙失守以后,由陆路、或者水路,经广东转内地。”   ”那,我们呢?”苏珊嘆口气,”费理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刘德铭不知怎么回答,想了好半天,才很谨慎地说:”苏 珊,我觉得在这种时候,应该有个比较现实的看法。” “你这话很费解。”她想了一会,还是微笑着摇摇头,”我 仍旧不明白,怎么才是现实。”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这就是现实的 看法。” 苏珊嫣然一笑,”最现实的办法,就是盯住你。”她问: “我这话是不是你心里预料得到的答覆?” 她的话很率直,他亦觉得应该报以诚实:”不是预料,是 预期;同时应该预备。你在这里等我,我去了解一下情况。” 情况是半岛酒店的警卫已经自动怠工,不知去向;酒店 的洋经理,已避到香港,只有一个姓徐的华人经理负责。他 的态度很诚实,他说他不能要求旅客离去;但非常时期,任 何危难与不方便都可能发生;旅客如果愿意住在半岛酒店,就 必须合作。不过他也提出警告:半岛酒店必然是日军到达以 后,首先注意到的一个目标。许多旅客持着相同的看法,认 为躲到亲友熟人家比较安全。刘德铭考虑留下来,决定不走, “一动不如一静,半岛酒店的目标虽大,我们是名不见经传的 小人物,不要紧。而且,我觉得这徐经理是可以共患难。”他 对苏珊又说:”你看,野战病院已经撤消了,我不必再睡地下 室的行军床,为什么不舒服一下?” 苏珊深深点头;然后矜持地说:”空房间既然很多,我们 不妨找相连在一起的两个房间,大家有照应。” “好!不过要搬只有自己动手,我的行李简单;如果你隔 壁有空房,我先搬了去,再告诉柜檯好了。” 这一夜兵车辚辚,枪声不断;显然的,是英军败退,日 军追击。黎明时分,苏珊来叩门;这一次跟上一次不同,只 穿睡袍,面有啼痕,样子显得有些狼狈。 刘德铭大吃一惊,”怎么回事?来!坐下来跟我说。”他 把她扶了进来,在沙发上坐下,倒了杯水给她。   ”我从梦中哭醒的。”苏珊说:“我梦见费理死在日本人的 刺刀之下,样子好惨,好可怕。” 刘德铭心想,真相迟早要揭穿的,没有理由再瞒她;因 而平静地答说:”不!费理是死在日本飞机的炸弹之下的。” 苏珊目瞪口呆,好久,才用发抖的声音问道:”你怎么知 道的?” 刘德铭将李裁法所得来的消息,照样转述了一遍;同时 歉疚地解释,当时不告诉她是怕她经不起刺激。但现在想想, 是错了,他觉得隐瞒事实,对她并无益处。   ”我早有预感了!”她哭着说:”一切都是命!为什么我的 命这么苦?” 于是刘德铭坐在她身旁,百般抚慰,日本军全面占领九 龙的那一刻,他们是在忘却外面的一切,专心一致将注意力 投入个人感情中度过的。 16命中注定 林庚白”命中注定”的传奇。 九龙的情势,外弛内张,日军在昔日繁盛的尖沙咀、油 麻地、旺角一带,分段控制交通,每隔几小时,放行一次。这 种间歇性的隔离与开放,一方面可以防止混乱;另一方面也 有助于日本军搜索他们所要找的目标。 许多平时衣冠楚楚,半上流社会中的人物,此时成了日 军的”特侦”——特种侦探,挂着太阳旗的臂章,满脸严重 的神色,领着”皇军”到处抓人。 此辈再有一项任务是,做嚮导强占民居,日本陆军在九 龙太子道北面,正对香港中区的九龙塘,设立了炮兵阵地,因 此,这个地区也就成了他们进攻香港的前进基地;附近房屋 比较宽敞的人家,都须让出底层,供日军驻扎,屋主唯有住 在楼上。这一来不但进出不便,家有中年以下妇女的,平空 多了一层不知何时被侵犯人身的恐怖,因而宁愿骨肉流离,分 别投亲靠友,父母妻儿各寄一处的也很多。 住在半岛酒店的旅客,都关心着香港的命运;实际上是 等待着香港陷落,结束了战争,恢復了对外的交通,他们才 有各奔前程的可能。 但是,谁也不知道战事的真实情况;只有一件确知的事, 九龙与香港,也就是日军与英军,每天晚上都有炮战。炮声 是有韵律的,第一声发炮;第二声炮弹破空;第三声着地爆 炸。半岛酒店面海的那一排房间已完全腾空,窗户堵塞,以 防香港来的炮弹;不过始终安然无事。 第67页 刘德铭与苏珊过的日子,单调而紧张;但等哀悼费理的 悲痛稍减,苏珊跟刘德铭在烽火中展开了奇妙的谈情说爱,就 不觉得日子难过了。   ”金巴利道远不远?”苏珊突然问说。   ”不远。”刘德铭问说:”你为什么问这个地方?”   ”咦!你忘记掉了吗?林庚白不是住在金巴利道?”苏珊 紧接着说:”我想跟他谈谈我的命运。” 于是刘苏二人,从半岛酒店出发,不多的一段路程,走 了3个钟头才到。敲开门来,应接的中年男子,宽额尖下巴、 鼻子很高、皮肤白皙,很有点欧洲人的味道;刘德铭认得他 是林庚白;林庚白却不认得刘德铭,但有苏珊在一起,林庚 白很礼貌地接待,引入客室,随即出现了清秀而年轻的女主 人林北丽。 苏珊颇讶异于女主人比自己还年轻——林北丽才26岁, 她的父亲林景行,与林庚白是同乡好友,但林景行久住浙江, 因而娶了鑑湖女侠秋瑾的弟子徐蕴华为妻,生下林北丽不久, 林景行就在一次车祸中,不幸丧生了。 民国25年,林北丽21岁,由于诗的因缘,与林庚白订 了婚;及至行婚礼,已在”八一三”之后,日本飞机轰炸南 京之时。这一对烽火鸳鸯,由南京经武汉到重庆,靠林庚白 一份立法委员的待遇,日子过得虽不算富裕,但诗曲相和、闺 中之乐,甚于画眉;只是有件事,常常困扰林庚白。 那就是他的星命之学。早在民国10年,林庚白就在北平 出版过一部专着,名叫《人鉴》。据说他算命奇准,要人名流 的八字,大半经他推算过。当时还有一位专家,就是名诗人 兼外交家的汪荣福之子汪公纪;也是名流要人,乐于问休咎 的一个对象,因而有人说笑话:党国要人的”命”都在林庚 白、汪公纪二人手中。 林庚白为人算命的轶闻很多,徐志摩乘飞机遇难,据说 他未卜先知,因为命中注定;最为人乐道的是,民国26年春 天,他替他的同乡黄秋岳算命,说在半年之内,必有大凶。黄 秋岳是行政院的简任秘书,平时诗酒风流,与人无忤;大家 都不知道他如何才会有大凶之事?那知七七事变一起,黄秋 岳竟因替日本人做情报而伏法。林庚白的推断应验了。 但是,他的大部分预言,犹待证实。与黄秋岳齐名的福 建诗人梁鸿志,林庚白说他手掌有一特徵,将来非明正典刑 不可;又说汪精卫过了60岁,便难逃大厄,这”大厄”自然 与梁鸿志的”明正典刑”,密切相关。汪精卫肖马,生在光绪 8年壬午,这年虚龄60,看起来”大厄”已为时不远了。 对于他自己的命造,当然也不知推算过多少遍,命中一 吉一凶;吉是他必能娶得才貌双全的妻子,果然得能与年龄 小他20岁的林北丽结褵;凶是他活不过50岁,因此,几次 重庆大轰炸,他比任何人所受的惊吓来得多。每一次警报解 除,他都要将自己的八字,参以天时、人事,重新推算一遍。 这年夏末初秋之际,发现了一线生机,如果能到南方,或者 可能逃过难关——这就是他所以携妻来到香港的缘故;11月 底飞抵启德机场,不到10天,日军就发动了这一次的珍珠港 奇袭。   ”如果真要死在这里,亦是命中注定。”林庚白不讳言他 自己的命运;而且神色极其庄严,”现在是考验我自己养妻功 夫的时候,我相信我经得起考验。”   ”一定有惊无险。”苏珊微笑着说:”日本军盲目发动这场 战争,让我们对国家更有信心了。”   ”这话说得好、说得好!”林庚白很高兴地说:”请来看看 我昨天做的四首诗。” 引入他的书斋,只见文物杂置,书箱未开,可知犹未定 居,已遭兵荒;苏岂不免感慨,彼此都是无端沦落,而在无 端沦落之中,却又无端邂逅,冥冥之中,造化弄人,说起来 都是命。既然如此,不如听天由命,倒是摆脱烦恼最好的办 法。 就这转念之间,已生彻悟,胸怀一宽,因此对于林庚白 指着用大头钉佩在壁上的诗幅,讲解给她听时,颇能领悟。 诗一共是四首七律,从战事突然爆发写到日机空袭、市 面萧条、日军进占;然后是”隔海宵深斗两军”的”眼前风 光”。 “虽然’四周炮火似军中’,但是我跟内人都无所惧,所 以说:’始验平生镇定功’。中间第一联是炮战的实录。”林庚 白转脸问道:”北丽,你以为这一联如何?” 林北丽只答了两个字:”不隔。” 刘、苏两人不懂她说的什么?林庚白自然明白,出于王 国维论诗的”境界”之说;他自以为是”实录”,而她许之为 “不隔”,便是最高的赞美,林庚白大为高兴,因而讲诗亦越 发起劲了。 他为苏珊解释,这一联的上句”劫罅遥窥斜照黑”的 “劫罅”,即表示遭遇兵劫,闭门避祸,从屋子里向外偷看;而 言”遥窥”,则所看到的,自然是香港的情形。 看到的是什么呢?是深夜炮弹着地,爆炸起火的情形,先 为”斜照黑”,下面火光,上面黑烟,犹似夕阳下山,山头一 片红光,光上一大片乌云。及至火势熄灭,自然不会再有黑 烟,而是半天皆红,犹似曙霞出海,所以下句谓之”烬余幻 作晓霞红”。 林康白很健谈,又是讲自己的诗,格外透彻;苏僕人本 聪明,书也念得很好,所以对他的讲诗,能够充分领会。等 他讲完,笑笑说道:”结句’岁寒定见九州同’,岁寒松柏,恰 好是指林先生、林夫人。” “岂敢、岂敢!”林庚白原以松柏自拟其夫妇,听苏珊一 语道破,大为痛快;而且也另眼相看了,”苏小姐,你生有慧 眼,还有什么批评,尽管请指教。” “哪里,哪里。”她谦恭地说:”恐怕我连欣赏林先生的诗 的资格还不够,那里敢说’批评?” “言重,言重。” “林先生,”苏珊怕他再谈诗,抓住机会,道明来意,”我 很早就听说林先生的命学,灵验无比,今天是特意来请教的。” “请教不敢当,不过我很喜欢此道,自己也觉得有一点与 众不同的心得。苏小姐是那年生的?” “我肖虎。” “那是民国3年甲寅,今年卅岁。” “是!”接着,苏珊报明了月份、日期、时辰,林庚白用 笔记了下来。 “苏小姐,推算命造,要在很清闲的时候,心定神湛,自 能通灵。现在炮火我虽不畏,’重闻水断忧饥渴’,心绪歷碌, 只怕一时无以报命。” 听得这一说,苏珊自不免怏怏;只点点头不作声。 林北丽看到她的神色,有些过意不去;”庚白,”她说: “苏小姐特意来的,你该有个确实的日子给人家。” 对于爱妻的话,在林庚白就是命令;当即答说:”那末就 3天吧。” 第68页 这一来,反是苏珊抱歉了,”真不好意思。林先生在这种 时候,还要为我费心。”她想了一下说:”如果3天来不及也 不要紧,请林先生不必为了这件事,增加心理的负担。” “好说,好说。3天之内,必有以报命。”林庚白又说: “其实有时候心情烦闷的时候,我亦常为人算命,当作排遣。 昨天就算了两个人的命。” 苏珊自然要接着问:”哪两个?” “都是你我都不认识的人物,不过从他的诗中,可以看出 来,标准的草莽英雄,成则为王,败则为寇。”   ”那末,”苏珊问道:”究竟成王呢,还是成寇?”   ”天机难测。”林庚白说:“但他将来必有一番非常的举动, 然身后亦有余忧。” …… 苏珊愣了一阵,便接着发问:”可知他将来有什么余忧?” 林庚白想了一会,神色凝重,是用心在思索的模样。过 了一会,又走到书桌边,从乱纸堆中抽出一张纸来看;遥遥 望去,纸上朱墨灿然,当是一份命书。   ”匪夷所思!”林北丽接口笑道:”彼身后之忧,怎么会像 楚平王?” 只见他自语似地说:”奇怪!莫非会像楚平王?” “那也说不定,先成王者,大抵归宿就跟楚平王一样了。” 苏岂不知道他们夫妇俩谈的什么?忍不住问刘德铭:”楚 平王是谁啊?”   ”有一出平剧叫《文昭关》,你看过吧?”   ”我听说过。”苏珊点点头,“伍子胥过昭关;一夜白鬚眉。” 还在看命书的林庚白,忽然接口:”’一夜白鬚眉,难得 东皋公救驾;平时埋骨殖,不用西门庆花钱。’妙绝,妙绝!” 说罢,哈哈大笑。 那种狂诞的名士派头,让客人愕然不知所措;林北丽觉 得很不好意思,”庚白高起兴来,就是这样疯疯颠颠的。”她 接着又说:”前天有个广东朋友来聊天,谈起老外交家伍廷芳 去世,他的儿子伍朝枢告诉章太炎说,伍廷芳因为陈炯明叛 变,护法事业,功败垂成,忧愤成疾,不多几天就去世了,而 就在那几天里面,鬚眉皆白。又说,他父亲的遗命用火葬。章 太炎不知道为什么缘故?信口做了这么一副开玩笑的对联。” “这么回事!”苏珊也觉得好笑;可是,”下联是什么意思 呢?” “上联切他的姓;下联也是切他的姓,不过是谐音。武大 郎死了,不也火葬的吗?” “这玩笑开得太恶作剧了;怪不得林先生说妙绝!”苏珊 又回到原来的题目上。 “林太太,”她问:”刚才的八字怎么会扯上楚平王。” “伍子胥和他父亲,是楚国的臣子,楚平王杀了他的父亲, 伍子胥投奔吴国;后来帮吴国打败了楚国,那时楚平王虽早 已不在人世;但伍氏终于復了平王杀父之仇。”林北丽看了丈 夫一眼,接着问道:”这个预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证实?” “命中注定。”林庚白接口说道:”也许我不能及身而见; 你总看得到的。” 这是说,林庚白一定死在他起子以前;林北丽不免面现 彷惶;苏珊急于顾而言他,好移转她的情绪,便信口说道: “林先生,你替蓝苹排过八字没有?” 这一问林庚白又起劲了,他说:”我有她的八字,她生在 宣统二年,八字是庚戌、己卯、丁丑、壬寅。”说到这里,林 庚白突然问道:”苏小姐,你跟蓝苹熟不熟?” “根本不认识。不过因为林先生谈到刚才这个人,我才联 带想到的。” “不认识就没有忌讳了!此人30岁以前,数易其夫;30 岁以后,有30年的运可走。”   ”是不是因为其夫的缘故呢?”   ”拿妻以夫贵的逻辑来说,应该如此。不过命理精微,其 中也还关联着劫数,老实说,我没有那种通天彻地之能。”林 庚白略停一下又说:“就像蓝苹的八字,到她六十二三岁以后, 必有一项极大的冲剋,我还看不出来。”   ”这,这是否就是所谓的”身后之余忧呢?”   ”对。”林庚白嘉许地点点头:”苏小姐,你的智慧很高。”   ”哪里,哪里!”苏珊谦虚而愉悦地说:”像林太太这样的 女才子;不,”她紧接着改口,”应该说是佳人;才子佳人,美 满良缘。”   ”多谢你,多谢你。”林北丽说:”今天谈得很愉快,” 苏珊看女主人面有倦色,很知趣地站起来说:”今天打搅 林先生、林太太,非常不安,不过也很高兴,听了林先生的 高论,实在让我长了很多见识。”   ”哪里,哪里,请常光临。”   ”真的,”林北丽也握着她的手说:”患难邂逅,也是难得 的缘分;请常过来玩。抱歉的是,没有东西招待。”   ”苏小姐,”林庚白在送到门口时,特意关照,”3天之后 你再来,我一定已经把你的八字推算好了。”   ”谢谢!过3天我一定来。” 这3天之中,情势变得益发险恶,炮战更为勐烈;香港 的”山顶”,除了日本陆军发自九龙塘的炮弹以外,而且是日 机空袭的目标。同时日本海军亦已在浅水湾,香港仔一带,展 开行动。谁都看得出来,香港的陷落,只是时间问题。 据说,九龙曾有一个英国人与一个侨居多年的日本妇人, 由教会支持,冒险渡海到香港,接洽停战,以期减少流血;而 香港的英军指挥官严词拒绝,表示非日军登陆,绝不撤退。因 此,日军在海陆空三方面都加强了攻势。 离奇的流言很多,有人说,香港的香字,拆开来是”一 十八日”;从”十二·八”算起,应该在12月26日陷落。又 有一说是:香港总督杨慕琦,希望在他的豪华官邸中,享用 最后一次的”圣诞大餐”,作为纪念,因而要求英军,无论如 何要坚守到耶诞节。这两种流言,若合符节,所以很多人相 信,香港的命运,就在耶诞前后,可以定夺。 在九龙方面,市面开始恶化,本来是死寂,渐渐变成混 乱;打家劫舍,以及汉奸带着日本宪兵到处抓”重庆分子”的 情形,日甚一日。 半岛酒店又热闹了。住在九龙的名流,一共40多人,为 日军从各处搜了出来,集中到半岛酒店,加以看管。这些人 半幸半不幸,幸而不死,但又不幸失去自由,能不死而又不 失自由的人极少,谈起话来只有一个交通系的要角叶恭绰。 叶恭绰亦住在九龙的精华地带尖沙咀,日军一到,计无 所出,想来想去唯有出之于”唬”之一策;于是先命家人铺 设极精緻的佛堂,然后敞开大门,表示对日军不加戒备,无 所恐惧。 到了下午,果然有一名”皇军”中佐率领五六名士兵,排 闼直入,一进客厅,但见香菸缭绕,花果供奉,正中是一座 5尺高的铜制佛像,蒲团上正有一位清癯老者,俯伏拜祷。见 此光景,那名中佐赶紧叱止士兵,将枪枝放下,双手合十,喃 喃地念佛致敬。 第69页 跪着蒲团上的,自然是叶恭绰,等他起身,那名中佐用 日语问好;叶恭绰对简单日本话是听得懂的,却装作茫然不 解,只命家人待茶,取来纸笔,预备笔谈。 就这时那中佐已发现一旁书桌上有几封信,最上面一封, 信面上写的是”板垣大将殿”;板垣自然是板垣征四郎,那中 佐更是肃然起敬,向叶恭绰做个手势,似乎在问,能不能看 一看那封信? 叶恭绰做个手势,道声:”请!” 那中佐走过去逐一检视信封,发现除了那些在十几二十 年担任过驻华武官或驻屯军司令的大将以外;另外还有致日 本财政、外交界名流的函件多通。 现在的阁员,便有大藏大臣贺尾兴宣及商工大臣岸信介 2人;前任的阁员,也是两人,外务大臣松冈洋右及大藏大臣 小仓正恆。其中也还有做过首相的”重臣”,不由得就肃然起 敬了。 因为如此,那中佐亦就格外有礼貌了;透过随后赶到的 一名翻译,问叶恭绰说:”这些信都没有封口,是不是可以看 一看内容?”   ”可以。” 信是中文,但意思可以看得懂,叶恭绰跟受信人都有深 交,但自七七事变以来,不便通函;现在由于九龙已落入日 军手中,想来不久便可通邮,所以特为修函问候。其中特别 提到”皇军”的英勇,而且纪律严明,深表佩服。 这些信措词大致相仿,但提到过去的交游,时间、地点 各各不同,譬如给本庄繁的信,不提他在关东军司令官任内, 发生了九·一八事变,只谈他当张作霖的顾问时的交往。给 松冈洋右的信,谈到他当南满铁路总裁时的公私过从。事证 详实,决非虚构,那中尉当然刮目相看了。   ”叶先生,”那中佐很兴奋地说:“想不到你与敝国的要人, 有很深的交谊,失敬之至。这些函件,如果你认为有需要,我 可以用军邮代为转递;而且有签收的回单奉上。”   ”那太好了。拜託、拜託!” 当下宾主尽欢而散。不道下一天便有一位大佐带了翻译 来拜访;殷殷致候,同时表示将格外供应糖食及日用品。这 一诺言,等他一告辞,便即实现;另外送了一份特别通行证, 在戒严时间亦可通行。 传说中最为人所津津乐道的是”福将”李福林之福。他 本来在新界康乐园,优游林下,足迹不履红尘;12月7日那 天,破例到了九龙,因为国父以前的侍卫队长黄惠龙去世,李 福林袍泽情深,特来执绋,葬礼既毕,已近黄昏;港九的友 好们坚留他茗饮叙旧。那知一夕之间,风云变色,日军攻到 新界,首先就扑向康乐园,想生擒李福林,不道扑了个空。李 福林自知辛苦经营的康乐园,这下子一定保不住了,因而飘 然渡海,由香港搭船,间关到了重庆。 至于不幸遇难的,首先就要数林庚白;他果然活不过50, 但是安居重庆,就决不会死在”三八式”的步枪之下。据说, 林庚白是被误传为”林委员”;有汉奸在金巴利道一带打听他。 12月19日那天,汉奸带着日军来搜捕;林庚白夫妇便从 后门熘走,那知一出门就遇见5个日本兵。 “林委员,”有个军曹,操着生硬的中国话问:”在哪里?” 林庚白早具戒心,扮成个广东人所谓”大乡里”的模样, 他相信他本身不致被误认为”林委员”,便摇摇头用品通话答 说:”我不知道林委员在哪里。” 这句话答坏了!百密一疏,出现了很大的漏洞;因为既 是”大乡里”的模样,应该只会说广东话,不会说带福建口 音的普通话;那军曹脸上,顿时期了疑色,直盯着他看。 尽管林庚白力持镇定,林北丽也能强自克制,不露惊慌 之色,但他的衣着跟他的文弱的体格神态,终归是不相配的, “你就是林委员!”那军曹喝一声:”走!” 林庚白被拉走了;林北丽吓得手足无措,想跟过去,却 让另外两名日本兵将她拦住了。 这时她是在天文道的上坡口,眼睁睁看着丈夫被带下坡; 心里只朝好的地方去想,大概是见他们的长官,不致于被认 出真正的身分;就算真的认了出来,他是立法委员林庚白,也 没有什么要紧。立法委员不是负实际政治责任的政务官;充 其量也不过像颜惠庆、陈友仁、李思浩、郑洪年那些名流那 样,被移置到半岛酒店,接受免费的招待而已。 当她在转着念头时,看到林庚白与那军曹都站住了脚;接 着那军曹拍拍他的肩膀,向上一指。林北丽看在眼里,喜在 心头,知道丈夫被释放了。 果然,林庚白由下坡口往上坡口走了来;但是,他不知 怎么,失却了”平生镇定”之功,两条腿在发抖。林北丽大 惊失色;脱口轻喊一声:”不好!”真的不好了;林庚白又被 日本兵抓了回去。 这一下就盘诘不休了。林北丽紧张得一颗心直抵喉头,口 干舌燥,双眼发花;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突然看到丈夫 又往回走了。这是第二次释放,林北丽喜极泪流;想迎上前 去,而旋即警觉,不可有感情上过分的表现,应该保持平静 到最后。 那知变起仓卒,一声枪响,林庚白倒在地上;林北丽不 暇思索,拔步往坡下奔,到得林庚白身旁,想去扶救时,又 一声枪响,她只觉得右臂像被火烫了一下——事实上是一颗 子弹穿过她的右臂,打中了林庚白的背部,位置是在左面,正 好是心脏部位,成了致命之伤。   ”庚白!庚白!”林北丽忍痛扶起丈夫;但见双眼上翻,没 有留下一句遗言,就离开人世了。附近人家,听得枪声,多 在窗户缝隙内窥看;等日军扬长而去,方敢出来问讯。林家 的佣人亦已赶到,祈求邻居相助,将林北丽的伤处草草包札, 扶着去求医;医师诊所,拒而不纳,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家肯 收容的医院。 安置了林北丽回来再料理林庚白的身后,时逢乱世,棺 椁难求,只能草草掩埋天文台附近的一处菜园内。45岁的盛? 年,如此结束;善于”人鉴”的林庚白,是怎么样也自我鉴 照不到的。 #17名流星散 香港沦陷后,政要名流的下落。 就在这一天,日军开始对香港发动总攻击,由第23军第 38师团为基干的佐野兵团,分左右两翼,在香港的筲箕湾及 北角强行登陆;九龙方面可以看到日军在香港升起的气球,显 示登陆已经成功。 在日军炮轰香港及强行登陆以前,曾两次派遣参谋向英 军劝降,都被严词拒绝;登陆以后,亦仍然不愿投降。于是, 出现了一场自日军侵华以来,从未见过的奇特形式的战役,因 为香港是丘陵地带,復有坚固的高楼大厦,可以代替防御工 事之用,所以既非人自为战,短兵相接的巷战,但也不是开 阔地带,可完全使用重武器的阵地战,而是两者交替的进行。 佐野兵团自香港东北角,向西推进,初步以占领位于香港中 部的力高臣山及金马仑山为目标;混战了两天,至12月21 日,占领了黄泥涌山峡,惊喜地发现了大水塘——香港自来 水的唯一水源地。 第70页 这一来,日军等于扼住了香港的咽喉;等到破坏了给水 设备,香港的居民便如置身在烟狱中了,只有炽热的炮火,没 有点滴清凉的甘露。英军是非投降不可了。 12月25日,上午平静无事,午后的炮火却空前地炽烈, “山顶区域”——香港最高贵的地带,亦是总督府所在地,硝 烟瀰漫,惊心动魄。这样到了下午5点50分,”扯旗山”上 终于扯出白旗,停战投降的命令,迅即传到各防守地区。日 军亦作了相同的反应,炮声顿息,只有断续的机关枪声;真 如”鸟鸣山更幽”一样,反更显出死样的沉寂。 而就在这沉寂之中,香港名流所集中的”香港大酒店”, 出现了石破天惊的举动;有位赋性正直敢言,着作甚丰的名 记者李健儿,笔名”黑翁”,在扯旗山上出现白旗以后,唿叫 如狂,直奔天台,大喊一声:”自由万岁!中华民国万岁!”然 后纵身一跃,碧血四溅于皇后大道中。 此外,还有防守西线的司令官劳森准将,奉令停战后,单 人双枪,沖入日军阵地,见人便射,杀了十几名敌人,终于 死在乱枪之下。 在九龙,半岛酒店虽然5楼已成为日军司令部,但对旅 客,居然仍旧供给”圣诞大餐”,而且是传统上必不可少的火 鸡。但隔海突然的沉寂,为大家带来了莫名的不安,因而食 欲无不大受影响。 深夜,在耳语中流传着一个消息,香港总督杨慕琦,已 率同”太平绅士”,向日军投降;事后”太平绅士”各自回家, 杨慕琦则已被送至九龙,此刻就住在半岛酒店6楼。 日本政府正式发表,派矶谷廉介为总督;广东的特务机 关长矢畸堪十郎为政治部长,主管民政。但此时港、九最有 权力的日本人,却是一个名叫冈田芳政的中佐;他是日本在 华老牌特务机构”梅机关”的代表,派到香港,成立了作为 “梅机关”支部的”兴亚机关”。早在”十二·八”以前,冈 田就在港九大肆活动;那些地方上知名人物之成为”特侦”, 以及失陷在九龙的要人名流,被请到半岛酒店,以便接受 “保护”,都是冈田一手所策划。 及至香港沦陷,那里的要人名流,一样被集中在香港大 酒店。最后,并”半岛”的”楚囚”于”香港”;但为政府工 作的要员,却都由水路或者化装为难民,进入广东,由惠阳 经韶关而脱险。 在日本人看,被软禁在香港大酒店中的人物,都是大有 用处的。其中有张静江的女婿,做过外交部长的陈友仁、金 城银行董事长周作民、外交界耆宿颜惠庆、北洋政府交通部 次长,曾任暨南大学校长的郑洪年、北洋政府财政总长李思 浩、前国民政府财政部次长,上海银行公会秘书长林康侯、前 北洋政府交通总长、段祺瑞一系的大将曾云霈、《星岛日报》 董事长,有名的富豪胡文虎,以及粤军前辈许崇智。 许崇智是在香港的广东人中,声望最高的一位;因此,冈 田首先策动他来歌功颂德,劝人归顺。软哄硬逼,许崇智无 可奈何,只有点头。 讲词当然是冈田派人写好拿来的;许崇智到了电台,以 毫无表情的声音,照本宣科。最后应是宣布”完了”二字;许 崇智把它改了一下:”交代我讲的话讲完了!”坐在收音机前 的人,心照不宣,许崇智明道言不由衷。监听的人,大为恼 火,找他去办交涉;他很轻松地答说:”我说的是实话,不是 你们交代我要这么讲的吗?” 在软禁的日子中,大家的生活过得却很悠闲,除了供给 不缺,可以在酒店的范围内自由走动,甚至可以来八圈卫生 麻将;也不禁亲友的拜访。只有一个人例外,交银通行总经 理唐寿民。 唐寿民是江苏镇江人,银行界中”镇江帮”很有名,所 谓”江浙财阀”之”江”,看起来指江苏,其实是指镇江。交 通银行的董事长胡笔江,也是镇江人;但他跟唐寿民面和心 不和,因此阴错阳差地枉送一命。 事在3年前的8月间。那时中央政府已决定迁到重庆,但 国家行局的业务重心,却在香港;财政部为了召开货币金融 会议,电令在香港的国家行局总经理,到重庆商讨筹备事宜, 据说胡笔江怕唐寿民在最高当局面前,有不利于他的陈述,因 而自告奋勇,愿作此行。当时的飞机票很难买,结果从金城 银行所定的机其中,情让到一张,预定8月24日上午搭”桂 林号”起飞。 恰好立法院长孙科,访俄回国,经港小住,也定在这天 飞到汉口向最高统帅復命。中国航空公司,替他安排的飞机 是上午8点钟起飞的”重庆号”。这天一早,孙科由随员梁寒 操等人陪着,从半岛酒店到了启德机场;时间太早,”重庆 号”还在作例行的地面检查工作。孙科只当替他预备的是专 机,应该”升火待发”,人到即行;见此光景,大发脾气,原 车回到半岛酒店,开始早餐。看看时候将到,随员促驾,而 孙科余怒未息,迟迟起行。 中国航空公司已知道孙科对他们不满,如果”重庆号”按 时期飞,等他一到,无机可搭,岂非更要大发雷霆?因此,不 敢不等;好在航线由昆明转重庆的”桂林号”,乘客都已到齐, 于是中航将飞行程序变更了一下,让”桂林号”提前起飞。 那知飞机一出航线,便有4架日本零式战斗机在等着了。 原来中苏復交后,民国25年,成立”中苏文化协会”,一直 是孙科当会长,抗战爆发,中央决定派他与王宠惠展开对苏 谈判,接洽军援;这年初夏,更发表孙科为特使,率领一个 访问团,搭机绕道欧洲,飞抵莫斯科,洽借一亿五千万美金 的军火援助。这一来大遭日本军阀之忌,等他一到香港,便 买通了一个姓彭的汉奸,打听到了孙科的行期,要置他于死 地。 谁知”重庆号”尚在启德机场,而”桂林号”由于提前 起飞,被日本战斗机误认为攻击的目标。 左右夹攻之下,”桂林号”的美籍正驾驶,只能沿珠江低 飞,在中山县所属,地名张家边的水面迫降;因为飞机本身 有相当的浮力,入水不会马上沉没,仍有逃生之望。 但是,日本战斗机却钉紧了目标,轮番低飞扫射;胡笔 江已经爬出窗口,只以回身去取装有重要文件的皮包,这片 刻的耽误,等到第二次脱离窗口,跃入水中时,恰好敌机俯 沖扫射,中弹殒命。 唐寿民阴错阳差地逃过了一场劫难,仍旧留在香港,独 揽交通银行的大权。”十二·八”变岂不测,当日军攻陷九龙, 向香港展开勐烈的炮战时,交通银行正由美国运到大量新钞, 尚未发行。为了怕落入敌人手中,他亲自督率全体员工,将 这批新钞票,截角焚毁。在日本人看,这是非常严重的反抗 行为,所以香港一沦陷,他被冈田芳政列入首先要搜捕的黑 名单中。 唐寿民当然也知道自身的危险;化装成药材商,预备趁 日军疏散难民的机会,由广东转入内地。不幸的是,让关卡 的日军识破身分,送到香港大酒店;由于他在被捕后还不肯 承认自己就是唐寿民,所以日军认为他随时会潜逃,加紧监 视,行动只在斗室之中,一切有限度自由活动及接见亲友的 权利,都被剥夺了。 第71页 管理这一批身分介于俘虏与客人之间的名流的,是一个 名叫井崎喜代太的中尉,颐指迫使,架子极大;他要每一个 人写一篇自传,表明过去的歷史,及与国民党的关系。其中 最有骨气的是陈友仁,批评日本军阀胡闹,在太平洋战争中 最后必将失败;最热中的是郑洪年,表示自己很有办法,希 望日本人能够用他。 民国31年1月10日,皇后道中突然戒严;香港大酒店 附近,更为严密。同时被软禁的”贵宾”们都接到了通知,有 两个日本将官要来看他们。 两个都是中将,一个是来自南京的中国派遣军总司令部 的参谋长后宫淳;一个就是主持港、九作战的第23军司令官 酒井隆。他们是由冈田芳政陪了来的。 在华丽明亮的大客厅中,首先被请来谈话的是老外交家 颜惠庆。经过冈田的介绍,后宫与酒井都很客气地道了仰慕 之意。然后由后宫发问:”请问颜博士,你对太平洋战争的看 法如何?”   ”此一事件发动得太突然,我事先毫无研究,无法推断将 来的结果。”   ”是不是可以请颜博士对我们作一点具体的建议?”   ”战区如此辽阔,牵涉的因素如此复杂,像这样的战争, 是有史以来所未曾有过的。”颜惠庆又说:”光凭报纸上的一 点消息,不能让我充分了解整个情况,所以很抱歉,我实在 无法提供任何具体的建议。”   ”那末,对于国民政府的宣战呢?”后宫问说:”颜博士是 否认为会影响中日之间和平的达成?你看,有多少宣战的理 由?” 颜惠庆仍旧用闪避的态度:”国民政府宣战的消息,我是 间接听到;正式文件,未经寓目,歉难列举宣战的理由。”   ”再请问颜博士,你对未来有什么希望?” 颜惠庆想了一下答说:”中日军事冲突,已逾4年,双方 的损失都很惨重。中国的难民,最低的估计,亦已超过1000 万;物资上的毁弃,更无从计算。可是现在战区日益扩大,这 是最不幸的一件事。个人年事已高,希望能有重睹升旗的一 日。” 这是极好的一篇外交词令,最后一句话,可以解释为贊 成中日全面和平;也可以解释为日军全面撤退。说战区日益 扩大为不幸,即表示希望日本不再向国军防守区域进攻;亦 有指责日本军阀穷兵黩武之意。言婉而讽,经过翻译传达后, 后宫与酒井都频频点首,是称许的模样。   ”颜博士,”后宫开始游说了,”以你的经歷及经验,如果 能够参加政治活动,对于达成你早睹升旗的希望,一定大有 助益。我们乐于见到你出山。”   ”多谢盛意。”颜惠庆从容答说:”我以衰病之身,从辞去 驻苏大使以后,就决定退休,至今7年,不但无意再入仕途; 而且与实际政治也脱节了。暮年岁月,惟有从事文教及慈善 事业,服务社会、略尽国民一分子的责任而已。我过去在北 京政府,参加内阁,办理外交,前后20年,自愧建树不多; 现在年迈力衰,就想为国效劳,亦势所不许。”   ”照颜博士所说,如果有文教及慈善方面的工作,你是乐 于参加的?”   ”是的。”颜惠庆加强语气补了一句:“必须是非政治性的, 纯粹属于社会自发的!” 谈到这里,后宫向酒井问道:”阁下有什么事,要向颜博 士请教?”   ”我想请教颜博士,对于促进中日两民族间真正的亲善, 有何高见?”   ”此事不是三言两语说得尽的。”颜惠庆闪避着说:”将来 如有所见,一定会提供当道作参考。” 谈话到此告一段落,送走颜惠庆,请来陈友仁,继续再 谈。 由于事先已看过陈友仁所写的”自传”,知道他是”亲苏 派”,所以谈话也便集中在这方面,后宫问道:”陈先生,你 对史达林的看法如何?”   ”我没有跟史达林接触过;我想这个问题最好由松冈洋右 去回答。”陈友仁用英语回答。 一开始就是深刻的讽刺,松冈洋右与史达林在莫斯科车 站拥抱那一幕,日本军人大都引以为耻。所以后宫与酒井,相 顾嘿然,出现了难堪的沉默。   ”陈先生,”冈田芳政打破了沉默,”听说你一向与蒋介石 先生不和——”   ”不!”陈友仁有力地打断了他的话,”中国是团结的。蒋 先生现在领导整个国家,为了民族的生存作难苦的奋斗,我 对他只有敬重。”   ”那末,陈先生,你为什么不参加国民政府工作呢?”   ”并不需要参加政府工作,才能表示敬重蒋先生。” 话有点说不下去了。酒井的脸色很难看;冈田深怕闹到 不欢而散,破坏了这一次特为来笼络目的。 后宫略一颔首,随即问道:”陈先生,如果我们释放你, 你愿意到哪里去?”   ”如果是释放,我有我的自由,希望到哪里去,不必告诉 你。倘或你们仍旧当我是俘虏,到哪里去都没有我作主张的 余地,也就不必多说了。” 态度始终是如此傲岸!但后宫亦起能忍耐;用解释的语 气说:”陈先生,你误会了,我们的意思是,你愿意到哪里去, 告诉了我们,好替你准备交通工作。” 陈友仁想了一下答说:”上海虽已沦陷,但照国际公法, 仍旧是中国的领土。我愿意回上海。” 即使想赴内地,也必然说是愿意到上海;到时候再设法 转道,比在香港、九龙要方便得多。事实上,日本军方,也 已作了决定,这批高级俘虏,以移送到上海,最为妥当。 这期间,南京、上海方面,不断有人派来,而目的不同。 来自南京的,自然是汪政府的特使,希望争取有分量的在野 名流,金融巨头,参加”和平运动”。这个工作没有成功,但 也不是完全失败;有些人已作了口头承诺,只以日本军方要 听东京的指示,一时还不能将愿意参加汪政府的人,交给南 京来人。 来自上海的,情况最复杂,有受杜月笙之命,到香港来 营救”老朋友”的徐采丞;也有”76号”派人”抓人”的。最 大的一个目标是陶希圣,但他早已举家混入第一批疏散到曲 江的难民队伍中,间关抵达”行在”了。 香港大酒店中的羁客,能恢復自由的,只有3个人,一 个是许崇智,他与新任香港总督矶谷廉介是老朋友,而且在 表面上,日本人”交代”他做的事,很巧妙地都敷衍过去了, 所以提前释放。 一个是胡文虎。他在香港虽只有一座”虎豹别墅”与一 张报纸;但在南洋一带,事业甚多,号召力亦不小,日本人 有用得着他的地方,自然特加青睐。 再有一个就是曾云霈,他是留日出身;当北洋政府的段 祺瑞时代,很得意过一阵子;在日本阁员级的要人中,朋友 很多。而且十几年来,他亦未曾参加实际政治工作,生活靠 蒋委员长迎段南下,月饭2万元中,分润维持;段祺瑞一去 世,境况更窘。这些情形,日本人是谅解的;因而宽大处理 放他一条生路。   除此以外,另有3个人受到特别优待。第一个是”北平 李丽”;虽然美人迟暮,但风华如昔,典型犹存,广东特务机 关长兼任香港民政长的矢崎,一见惊为天人,倾倒不已。于 是”北平李丽”成了香港名女人中的名女人。她本来以手面 豪阔出名;这一来更得畅行其志了。 第72页 那时有好些人受过”北平李丽”的惠;而受惠最深的,却 是梅兰芳,他曾”降尊纡贵”,陪”北平李丽”唱过戏,就因 为这一重粉墨因缘,”北平李丽”在矢崎面前极力称颂,梅兰 芳亦成了矢崎公馆中的座上客。但是,矢崎无法逼他再出现 在舞台上;这便是”北平李丽”的卫护之功——梅兰芳特意 留起一撇小鬍子;梨园行蓄此与”剁网巾”,皆是不再唱戏的 决绝表示。倘非”北平李丽”不能任他”蓄髭明志”。 再有一个便是影后胡蝶;据说是日本军方曾特别下令保 护。她亦经常出现在矢崎的公馆中,终于获得通行上的方便, 悄悄潜返内地了。 除了颜惠庆坐船以外,其余香港大酒店中的高级俘虏,都 坐日本所派的专机,飞抵上海。平时正是”江南三月,草长 莺飞”的时候。 这些名流到达上海的消息,已在日本军部控制之下的报 纸,是不准登载的;但在私底下——汪政府的要员及上海的 “上流社会”中,却很引起了一番热闹;访客陆续登门,细叙 契阔、悲欢杂陈。一阵接风压惊的应酬过后,情绪慢慢平静, 便有许多正事要谈了。 其中最重要的是3个人,亦都是银行家,一个金城银行 的董事长周作民;一个是交通银行总经理唐寿民;还有一个 是久任银行公会秘书长的林康侯。周、唐二人是周佛海的旧 交,与周作民的关系,更为密切,当然无话不可谈。 “太平洋战争一起,首蒙迫害的就是我们东南财赋之区; 军需供应,尤其是粮食,日本人搜括得很厉害,自己划定了 一个’军米区’。民以食为天,如果一旦民食供应不上,不知 会成为什么局面?”周佛海问说,”作民兄,你有什么好办法?” “在这种一面倒,又是军事大帽子往下压的情况之下,能 想出办法来,已经很好了;哪里还谈得到好办法;我看,唯 一的办法是:与其你来做,不如我自己来做?自己做,总还 有腾挪闪避,甚至暗中掣肘的余地。不过,”周作民特别强调, “不管怎么做,总要先取得重庆的谅解。” “那是一定的。”周佛海点点头说:”你的原则很好;我让 他们去拟好了办法,再跟你来请教。” 周佛海召集专家,拟定了一个”全国商业统制委员会”的 组织规程;下面又分米粮、纱布、日用品等等专业委员会。所 谓”统制”,对日本人的说法是配给之意;以有限的物资,作 最经济的分配。日本方面不但表示同意,而且要求尽快成立; 因为对”统制”二字,各有会心,在他们看,可以利用这个 委员会有效达成搜刮的目的,何乐不为。 依照组织规程的精神,此一统制会是商界自动自发的组 织,因此,负责人便须从商界中去找。上海从杜月笙、虞洽 卿、王晓籁等人一走,崛起了另一批闻人,其中年高德劭,以 闻兰亭为首。 他是江苏常州人,这年高寿已七十有三,但精神矍铄;清 癯的身材,撇一部银髯,真有仙风道骨之概。他的本行是纱 布,民国10年以前,便已崭露头角,担任华商纱布交易所的 理事长;又是上海最大的一家交易所,虞洽卿所办的证券物 品交易所的常务事理。一生敬业乐群,赋性淡泊,但对社会 福利事业,颇为热心,所以物望甚高。只是以前有杜月笙、虞 洽卿在,声光不免被掩而已。 周佛海根据上海商界巨子的反应,决定请闻兰亭出山。他 是茹素念佛的,周佛海特地精治了一席素筵,而且请了好些 有名的”居士”作陪,提出要求,用”我不入地狱,谁入地 狱”这句话作个敦劝的总讲;闻兰亭慨诺不辞,不过他有个 附带条件,要请两个人帮他的忙,至少也得是两个之中的一 个。 一个就是刚由香港回上海的林康侯。他是上海本地人,进 过学,即是一名秀才,前清末年,做过南洋公学小学部的校 长,以后又参加《上海时报》,做过主笔。平时各省都在提倡 自办铁路,林康侯与当时一班立宪派的名流,创办苏州铁路, 又跟”梁财神”——梁士诒组织新华储蓄银行,自此弃儒习 贾,在交通金融事业上,有过一番作为。 民国17年开始,林康侯一直担任上海银行公会的秘书 长,金融巨子,无一不熟,而且做事任劳任怨,不矜不伐。有 此两项长处,闻兰亭觉得他是最理想的助手。 再一个是大陆银行的叶扶霄,与闻兰亭的交情极好;但 交情是交情,做人是做人,叶扶霄不愿淌浑水。所以最后是 林康侯经不住各方劝驾,觉得盛情难却,做了”商统会”的 秘书长。 秘书长有了,便须物色所属的5个专业委员会的负责人; 其中最主要的,当然是米粮统制委员会。闻兰亭与林康侯,不 约而同地都看中了一个人。 此人叫袁履登,籍隶浙江宁波,是上海圣约翰大学第一 届的毕业生,除了创办宁绍轮船公司、宁绍保险公司以外,一 直担任公职,并有两个头衔,一个是纳税华人会的理事,仿 佛民意代表;一个是公共租界工部局的华籍董事,对于公共 租界的设施,是有发言权的。这两个公职,造成了他在上海 滩上的特殊地位。加以为人和平敦厚,乐于助人,所以声望 很高。 及至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进入公共租界,工部局当然 要改组,英美籍的董事,一律送入集中营;原来的日籍董事 冈崎,成为总董;袁履登也水涨船高,被推为副总董,但权 力却反不如前,因为工部局的董事会已经有名无实,难得开 会,就开会亦只是听冈崎一个人大放厥词,根本无他人置喙 的余地。 袁履登之出任米粮统制委员会主任委员,自须先谋之于 冈崎;同时提出条件,必须按起配给”户口米”。冈崎表示, 这个条件他也同意,然而无法作主,要取得”登部队”的许 诺。 冈崎又提出一个要求,想请袁履登出任保甲委员会主任 委员,彻底清查上海的户口。这件事与食米配给有密切关系; 袁履登是无法推辞的。不过,趁此机会,却可以提出一个条 件,不得再有封锁的情事发生。 原来当日军刚入租界时,常有我们的地下工作人员;或 者只是激于义愤的爱国情绪,每每伏击”皇军”及汉奸,只 要某一地区发生暗杀事件,预先安设好的警铃一响,日本宪 兵立即出动,用麻绳圈出事地点四周,成为局部封锁地区。真 所谓”画地为牢”,在”牢”中的住户商品,不准有人外出; 路人则在原地停止,听候检查”良民证”。无辜被捕的不知凡 几;幸而通过检查的,也并不能立刻恢復自由;对锁自几小 时至几星期不定,甚至”真兇”既获,犹不解除封锁。这是 从纳粹那里学来的残酷的惩罚手段;目的是要使得爱国志士, 想到一出了事,便会连累无辜、同胞,饱受失却行动自由,以 及生活必需品无从补给的痛苦,因而踟蹰罢手。 袁履登所提出的两个条件,日本军方自非允许不可;因 为他们亦已看出来,中国人适应环境的本事最大,任何高压 手段,只有引其中国人更多的痛恨,更坚持不屈,恰好与他 们希望软化中国人的目标,背道而驰。倒不如略为宽大处理, 反可以省却许多麻烦。 第73页 平时的袁履登亦已古稀之年,因此与闻兰亭、林康侯,为 人合称为”三老”。这”三老”几乎每天都会见面;因为不是 被请去证婚、就是被邀剪彩,每人每天至少有五六个应酬,筵 席上一定会遇到。 除了林康侯以外,由香港送回来的名流,几乎每一个都 不能免于日本军方或汪政府的登门拜访,延请”出山”。当然, 像郑洪年那样热中的人,一拍即合,出任了管辖京沪、沪杭 两条铁路的华中铁道公司总裁;此外大多虚与委蛇,或则设 法延宕,或则担任一个空头名义。只有两个人比较特殊,一 个是陈友仁,闭门坚卧,纤尘不染;一个是李思浩,担任了 素无渊源的新闻报董事会主席,只为了帮朋友的忙,而且是 取得政府默许的。 原来当太平洋战争一发生,日本进入租界,首先要控制 的便是申、新两大报。两报当然要改组;而改组两报的权柄, 却很奇怪地是握在日本海军手中。日本陆海军对于在中国的 占领区,各有势力范围;上海是一例外,属于陆海军共管区 域;西藏路以东因为接近黄浦江,所以归海军管理,作为上 海报馆集中地的望平街正在此区域之内。 日本海军所选中的《申报》主持人,名叫陈彬壧,他是? 苏州人,战前曾在《申报》主持笔政,颇得史量才的信任;史 量才被刺,《申报》内部清除左倾分子,陈彬和远走香港,替 陈济棠办”港报”,跟日本方面搭上了关系。所以此时以《申 报》旧人来主持《申报》,顺理成章,毫不为奇。   《新闻报》的商业色彩比较重,日本军方认为人事不必更 动,只责成《新闻报》加强替日本宣传而已。但政府方面却 认为董事会主席吴蕴斋,也是知名的银行家,他是大陆、金 城、盐业、中南这所谓”北四行”集团中的中坚分子。北四 行在上海有两笔很重要的投资,一是握有相当数量的《新闻 报》股权;一是有名的国际饭店。自北四行的领导人周作民 离开上海,这些事业都由吴蕴斋出面主持;事实上他在《新 闻报》并不大管事。如今来自重庆的消息,说他不见谅于政 府,当然亟图摆脱。但是日本海军又岂能容他高蹈?再说所 代表的股权,亦不能随便放弃;因而陷入了进退两难的窘境。 这时便有人献计,说要找一位资歷辉煌,而又为日本所 信得过的人来接手,才能脱身。吴蕴斋深以为然;几次计议, 物色到了李思浩。 李思浩字贊侯,浙江慈谿人,长于度支,是段祺瑞一系 真正有实力的大将;日本军认为由在北洋政府歷任财政总长, 而在国民政府中并未任过任何要职的他来主持《新闻报》的 董事会,是很适当的人选。于是,吴蕴斋便向蛰居在法租界 偏僻的惇信路,吃斋念经,不问外事的李思浩游说,力劝他? 出山来保全这一张行销全国,发行数字占第一位的《新闻 报》,庶几沦陷区的同胞,还有一处可以诉若,说说话,让日 本人觉得是不能不顾忌的喉舌。 就为了这个原因,李思浩托徐采丞用秘密电台向重庆请 示,获得同意,方由吴蕴斋正式向日本海军驻上海的最官员 近藤推荐,接任《新闻报》社长。 李思浩出山之时,闻兰亭却已有倦勤之意。原来此时有 关东南的物资,成为三方面争夺的目标,一是日本军方;二 是汪政府;三是我们的大后方。 为了维持抗战,大后方必须海外及沦陷区的物资支援。国 际採购,本可通过香港及上海的中央信託局办理;太平洋战 争一发生,这两处的中信局不能再发生作用,对于沦陷区物 资的争取,就更显得重要了。 大后方的这个争取工作,分多方面进行;主要的是两条 线,一条是由杜月笙的代表徐采丞与日本陆军登部队打交道; 一条是由第三战区设法搜购,自浙东输内地,不幸的是第三 战区的经济特派员平祖仁夫妇,双双为76号逮捕了。 18同命鸳鸯 以英茵与其祖仁夫妇为主角的,一出”新赵氏孤儿”。 平祖仁是金陵大学出身;他在重庆时结识了一个腻友,影 剧双栖有名的明星英茵;等他奉派到上海工作时,正逢英茵 在兰心大戏院演出《赛金花》,异地重逢,旧情復炽;平祖仁 亦正需要这样一个在各方面都很活跃的影剧红星作掩护,所 以徵得虽是金陵女大出身,却是旧式贤慧妻子的平太太的同 意,与英茵同居。当然,英茵知道平祖仁的身分与任务,而 且倾全力支持的。 后来是内部有人告密,平祖仁夫妇一被捕,英茵全力奔 步,多方营救,甚至不惜肉身布施,连袁殊亦占过她的便宜。 但平祖仁夫妇始终被羁抵在76号;平太太还在狱中生了一个 儿子。 原来这是李士群在捣鬼。他以为平祖仁既为第三战区的 经济特派员,手中一定掌握着大批资金及物资,所以开口要 他40万美金。平祖仁自道并不管钱。至于採购的物资,自他 被捕,当然已移转到别处。手里没有钱也没有东西。这是实 话,但李士群不相信。 话虽如此,英茵始终并未绝望;因为照76号的情形来说, 任何人被捕,危险期最多只有3个月,3个月内不被处决,便 无生命之危,慢慢可以设法保释。 事实上,平祖仁在76号已判为轻犯;在所谓”大牢”中, 可以作有限度的自由活动。”大牢”中的难友,对于某一人的 生命将步到尽头,常能预知;因为处决是在中山路刑场,往 往就地埋葬,刑前常派一个哑巴去挖坟穴。他事毕回来,会 咿咿哑哑地作手势示意;将死的是1个、2个,甚至3个、5 个,大家便可由案情中去判断,大概是轮到谁了。 这天哑巴掘穴归来,报告有一个人将被处决;而结果竟 是——平祖仁。据说,平祖仁本来是可以不死的;但因76号 中有人吞没了他经手的物资,非杀之以灭口不可。 平太太却是释放了;她满身缟素地抱着她的儿子去看英 茵”託孤”。她已经决定殉节;但孩子不能没有人照顾,所以 托给患难至交的英茵,”祖仁不明不白地死得太冤枉了!”她 说:”我不能让他白死;我要抗议。” 英茵考虑了好一会,答覆他说:”你死也是白死!多少爱 国志士,无声无息地被害了;要等将来抗战胜利,才有被表 扬的机会。祖仁的情况又不同,跟地下组织并没有直接的联 系,所以死了也没有人知道。你的抗议没有用;一点用处都 没有!大上海有这么多人,女人为了家庭纠纷、爱情失败、或 者受了其他委屈,每天自杀的不知道多少!你知道吗?你不 知道。这就可想而知了,你死了也不会有人注意;不会有人 知道你是平祖仁的太太,为了祖仁殉难而殉节。请问,你不 也是白死?” 这番话一无可驳,但并不能打消平太太必死的决心;因 为她的委屈仍然存在,”那末,”她流着泪说:”祖仁就这样死 了都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而死?”   ”不会!三战区当然知道,会报到政府,称他烈士。”   ”那是将来的事。”平太太又说:”祖仁常说,死要死得轰 轰烈烈;谁知道是这么样的窝窝囊囊?”   ”这话,祖仁也跟我说过。”英茵平静地答道:”我在想, 你死不如我死。”   ”你死?”平太太睁大了眼问:”为什么?” 第74页 这意思好像说,英茵并不够为平祖仁而殉情的资格。对 她与其祖仁的感情,实已构成了亵渎;但是,英茵不想争辩, 她很理智地说:”孩子不能没有娘,而且我也没有带孩子的经 验。所以为了保有祖仁的骨血,你不能死!” 提到孩子,平太太的必死的意志动摇了,嘆口气,黯然 无语。   ”现在再回答你的问题:我死’为什么?’道理很简单,我 有许多观众;我之死,会造成很大的一条社会新闻,大家会 问,英茵为什么自杀?当然就会把我跟祖仁的关系挖了出来; 连带也就把祖仁殉难的经过,流传了出去。这一来,祖仁不 就流芳百世了吗?” 原来如此用心!平太太双泪交流,哽咽欲语;英茵以有 力的手势阻住了她。 “你别哭!我还有话说。这好像是一句新《赵氏孤儿》,我 为其易,君为其难。你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把祖仁的孩子 带大!”英茵还怕自己的意思不够明白;又加了一句:”你不 必守节,但一定要抚孤。” 平太太没有说什么,只抱着孩子跪在地上,给英茵磕了 一个头就走了。 英茵平时正在合众公司拍屠光启导演的一部戏;按时到 片场,”放工”才走,谁也看不出她正悄悄在料理身后之事。 只觉得她最近的兴致特别好,经常邀约圈内外的同事、朋友, 到她公寓里去玩,亲自下厨烹调,留客小饮。 这都暗含着诀别的意味,但没有人猜得到,也没有人知 道她与其祖仁有那样生死不渝的一段情——包括对她颇为爱 护的唐纳在内。 唐纳本姓马,苏州人,他是已改名江青的蓝苹的前夫。民 国24年,电影圈中有3对情侣:赵丹与叶露茜;顾而已与杜 璐璐;唐纳与蓝苹,在杭州六和塔举行婚礼,是一条很轰动 的花边新闻,蓝苹之为人所知,亦始于此时。但婚后不久,蓝 苹与导演章泯发生了不可告人的关系,唐纳一时想不开,竟 起了到吴淞口蹈海的念头。后来正式离婚,蓝苹远走延安,在 “鲁迅艺术学院”呆了一个短时期,以后才认识了毛泽东;唐 纳则一度漫游法国,最后又回到上海,度他随遇而安的光棍 生活。唐纳虽有一个家,但视如旅舍,一早出门,深夜方回, 家里从来不订报的;这天早期,无端来了4份报,不免纳闷, 下一天亦復如此,便守候着报贩问个究竟。   ”这报是怎么回事?”   ”有位小姐来订的,报费付过了。”报贩答说。   ”这位小姐是谁?”   ”不知道。”   ”真是’怪事年年有,没有今年多。’”唐纳咕哝着,也就 丢开一边了。 那知过了两天,早晨起身看报;社会新闻头条特大号的 标题:”影剧双栖红星英茵,服毒自杀。”赫然在目。唐纳这 一惊,非同小可,急急看新闻内容,说英茵在国际饭店10楼 开了一个房间,吞服了一大碗高粱加生鸦片;毒发呕吐,发 出呻吟之声,为侍者发觉,报告管理员破门而入,由老闸捕 房转送宝隆医院急救,尚未脱险。他这时才明白,这4份报 纸必是英茵替她订的,只为让他容易发现她的自杀新闻。 唐纳看完,丢下报纸出门,一辆三轮车赶到宝隆医院;只 见屠光启与合众公司的职员们,都双眼红肿地守在病房外面。 问起经过,才知道昨天深夜,老闸捕房打电话到合众公司片 场,正好屠光启在拍夜班;也幸亏他有宵禁通行的”派司”, 但由徐家汇片场赶到白克路宝隆医院,路上花了一个小时,在 医院的地下室中找到了英茵——由于住院先要付费,没有人 替他缴这笔钱,所以也耽误了急救的机时。   ”我们身上一共只有400元,送了包打听300,所剩无几; 头等病房先要缴500元,三等也要200元,一文不能少。我 们愿意把3件大衣押给医院也不行!最后,找到了公司里的 会计。保证今天上午一定把钱送到,英茵才能住进病院。”屠 光启带着哭声说:”恐怕很难了!指甲都变成紫黑色了。”   ”我去看看!”   ”现在不能进去,在洗胃。”屠光启问道:”你怎知道英茵 自杀了?”   ”报上登得好大的新闻!” 其实,英茵对她自己的身后,也作了安排。她有一笔钱 存在合众公司电影厂厂长陆洁那里;服毒以前,留下唯一的 一封遗书:”陆先生:我因为……不能不来个总休息,我存在 您处的两万,作为我的医药丧葬费,我想可能够了。英茵绝 笔。” 到了这天下午4点钟,英茵终于”总休息”了。但”因 为”什么呢?她的朋友,影迷,都要去探索这个谜。于是她 为平祖仁殉情;而平祖仁殉国的经过,自然而然地随着潮水 样涌向万国殡仪馆,弔唁英茵的人群而传播开来了。 #19瞒天过海 上海日军”登部队”与重庆通济隆通商的奇闻异事。 第三战区当然不会由于平祖仁的被害,而停止了对敌伪 经济作战的任务;事实上这方面的工作是扩大了。在重庆专 设了一个大公司,招牌叫做”通济隆”;孔祥熙、戴笠、杜月 笙及第三战区司令长官顾祝同都是董事。”通济隆”的主要业 务,即是争取沦陷区的物资;平时由于太平洋战争的关系,海 运困难,对于药品,橡胶及纱布等重要物资,特感缺乏,通 济隆驻上海的代表奉到指示,必须尽速搜购,经由三战区的 防区,转运内地。 通济隆驻上海的代表,正就是杜月笙的得力助手徐采丞。 他从设在浦东的秘密电台中,接到了重庆的急电,考虑再三, 认为只有找金雄白去商量。 此时的金雄白,事业如日中天,《平报》之外,所办的一 张小报《海报》网罗了陈定山、唐大郎、平襟亚、王小逸、包 天笑、朱凤蔚、卢大方、冯凤三、柳絮;以及抽鸦片的恽逸 群写稿,论月计酬,犹可分红。至于3日一小宴、5日一大宴, 自不在话下;因为他有个可以由银行开支的私人俱乐部。 他的俱乐部在亚尔培路西摩路口;一座3层楼西班牙式 的洋房、占地却有10余亩之多,雇有川菜,福建菜,以及会 烹调纯正法国菜的大司务各一,数10人的宴会,叱嗟立办。 金雄白只要在上海,每天下午4点以后,必在此处延宾;徐 采丞扣准了时间,趁华灯未上登门,可以多谈一会。 金雄白知道,凡是他来,必有不足为外人道的事谈。所 以将他延入3楼卧室,动问来意。   ”重庆有个通济隆,你总听说过?”   ”听说过。”金雄白说:”你不是通济隆的代表吗?”   ”你不但听说,而且完全清楚。”徐采丞笑道:”这样,说 话就方便了。”   ”你尽管说,是不是有什么事要我帮忙?”   ”我先要向你请教。大后方要的东西不少,偷偷摸摸地, 弄来的东西也有限。不知道能不能瞒天过海,大做一番?”   ”你想怎么样大做?” 兹事体大,一时难有结论;金雄白初步的计划,预备介 绍徐采丞跟周佛海正式见面,要求支持。同时关照徐采丞,在 登部队的陆军部长川本身上多下工夫。   ”这个工夫应该怎么下?”徐采丞说:”川本我是认识的, 他几次问到杜先生;我不知道他的想法到底怎么样,所以不 愿多谈。你能不能替我摸摸底?” 第75页 这在金雄白是毫不为难的事,要不了两天,便有了很具 体的资料。川本具有浪人的气质,对于杜月笙是真心仰慕;同 时他也很看重社会关系。至于性情,既然具有浪人气质,自 然也是重然诺、讲义气的。 这一来,徐采丞便可以放开手去结交了。贪酒好色是日 本军人的天性,川本当然亦不例外;徐采丞找到新华电影公 司的老闆张善琨,说明来意,问他有什么办法可以帮忙?   ”要做’萝蔔头’的工作,没有办法也要想出办法来。不 知道川本喜欢那一路货色?”   ”你可以供应哪一路货色?”徐采丞反问。 张善琨笑一笑,拿出一本照相簿,翻开来说:”上面打了 红圈圈的,都可以。” 照相簿上都是他旗下的”明星”,有的正在走红;有的却 已迟暮;有的名片不响,但看照片,风姿楚楚,着实可人。数 一数竟有三分之二是打了红圈的。   ”怎么样,”徐采丞问道:”你说可以的,大概都戴过你的 金镯子?” 原来张善琨与他旗下的”明星”,广结露水姻缘;定下一 个规矩,凡曾有一宿之缘的,事后可以凭张善琨的名片,到 南京路一家银楼去取一副金镯子,所以徐采丞有此一问。   ”不完全是。”张善琨答说:”有几个,虽然没有好过;不 过交情搭得够。”   ”好!凡是有红圈圈的,你另外弄一份照片给我;我叫他 去挑。”   ”你就在这上面挑好了。”张善琨又说:”不过有几个虽有 红圈,最好也剔出来。” “为什么?” “因为怕有人吃醋。”张善琨指着一个姓李的女明星说: “喏,她跟陈市长有过一腿。”又指一个姓周的,”她跟周部长 在床上认过本家。” “原来如此!”徐采丞说:”这倒也不可不防。” 于是张善琨动手,将照相簿上照片揭下来,一共一打,恰 好成为”十二金钗”。 “你在哪里请客,早点告诉我;我另外替你预备一点余 兴。” “那就更好了。”徐采丞说:”在哪里请客,先要问川本的 意思,有些地方,他恐怕不愿意去。” 到了第三天,徐采丞通知张善琨,地方已找好了,借的 是有名的劳尔东路1号。这座大厦的主人,就是”十弟兄”之 一的耿嘉基。本素丰,加以本人出仕之初,便遇到一个极肥 的差使;原来上海”三大亨”搞”大公司”贩买鸦片,以法 租界为大本营;为了耿嘉基与法租界当局的关系极为密切,加 以他还奉命兼管有关”官土”在上海的运销业务,所以杜月 笙将耿嘉基拉得很紧,在烟土方面的红利,真是日进斗金。耿 嘉基本性可是慷慨过人,钱既来得容易,自然大肆挥霍。上 海有名的豪客,不管是在前清,或是北洋政府发了大财的贵 官子弟;或者在上海本地发展,拥有巨资,在某一行业中称 “大王”的巨富,论到手面之阔,对耿嘉基都有自嘆不如之感。 到抗战一起,上海沦陷,耿嘉基最初也像许多名流那样, 远走香港。他的老长官吴铁城、俞鸿钧,虽也在港,对他却 不能有何帮助;杜月笙境况不比在上海,当然亦无法再供他 挥霍。耿嘉基想想究竟上海密迩家乡;租界中的办法也多些, 所以仍旧回到上海。他的经济情况,已大不如昔;不过江山 好改,本性难移,即令”中干”仍要”外强”,所以才有劳尔 东路1号的场面。 这里也是个”私人俱乐部”,却比金雄白的亚尔培路2号, 更为豪阔;格调更远比潘三省的开纳路10号来得高。他雇有 十几个厨子侍役,美酒佳肴,无所不备,只要是他的朋友,去 了随便享受,不费分文。晚上总有四五桌麻将,输赢以黄金 计算;八圈终局,有帐房来结帐,赢家第二天到帐房兑现;输 家如果做了”黄牛”,至多绝迹一时,耿嘉基从不会派人去催 讨。 这样的作风,对于徐采丞要借用他的地方,自是一诺不 辞。不过样样都好,只有一点需要顾虑,怕人太多,川本不 愿轻露形藏。 那知川本却不在乎,而且表示,人少了不热闹,反而没 有意思。不过,话虽如此,张善琨认为仍须另作安排,因为 第一、是安全上的问题,不能不考虑;其次,人头太杂,秩 序不容易维持,玩起来不能尽兴。 徐采丞深以为然,点点头说:”好!都听你的;我完全拜 託了。” 说着,从身上取出支票簿来,张善琨一把将他的手揿住, “你这算什么?”他说:”莫非看我垫不起。” 俗语说:”光棍好做,过门难逃。”徐采丞原本亦是”打 过门”的姿态;关节交代过了,随即说道:”善琨,亲兄弟, 明算帐;而且,钞票亦不是我出,根本可以报销的,事后照 算,你不必客气。”   ”我知道。不过这件事如果要办得漂亮,地方要完全归我 支配。”张善琨说:”我们一起去看耿秘书好不好?”   ”好!怎么不好?” 于是,一辆汽车到了劳尔东路1号,这时是下午4点,客 人都还未到,正好从容细谈。张善琨开门见山地提出一个要 求,在请川本的那天,”俱乐部”停止开放。 耿嘉基考虑了一会,接受了这一要求,因为他也想在川 本身上打个主意,看看有什么大生意,好好做它一票,所以 也很希望这个”晚会”能办得宾主尽欢,作为与川本发生关 系的一个良好的开始。   ”人不宜多,也不宜少,男宾以30位为度,我们开个20 个人的名单,另外10个额子保留给川本。” 这20个人,应该是可以帮助主人应酬川本的陪客,意识 到这一点,徐采丞与耿嘉基都很慎重,想了又想,只报出15 个名字,都是脾气好、酒量好、应酬功夫也好,而且有相当 社会地位的人。 到得这一天,黄昏将近,接到请柬的客人,陆续而来。平 时来惯的熟客,由于早几天便看见贴出的通告,这天停止开 放,反倒一个都看不到了。 川本是徐采丞亲自去接了来的;一进门便如众星拱月般, 为”十二金钗”所包围,其中至少有两个,出身”满洲映画 株式会社”,说得极流利的日语,自然而然地担任了”随从参 谋”的职司。 徐采丞也有个寸步不离的”日文女秘书”刘小姐;他透 过刘小姐向川本说,要介绍几个朋友跟他认识。川本欣然同 意,而且很有礼貌地表示,客人散在各处,不妨由他移樽就 教。 于是,端着一杯鸡尾酒,由徐采丞、刘小姐及”满映”出 身的女明星黄明、黎南陪着,先绕行大厅,再转到酒吧,最 后到了弹子房,在玩”吃角子老虎”的张善琨,为黄明、黎 南双双拉了过来,介绍他认识川本。 “他是我们这里最能干的制片家,”徐采丞说:”今天的节 目,都是他安排的,希望能够使你很满意。” 第76页 “是的!我听说过张先生的才干。”川本答说:”为了加强 ‘大东南亚共荣圈’的紧密协力,很需要在电影制作上有所表 现,我希望能有机会跟张先生谈谈。” “随时候教。”张善琨趁机将徐采丞跟川本的关系拉紧, “有什么事需要我效劳,请川本先生跟徐先生谈好了。” 这时侍者已来催请,即将开席,客人纷纷往餐厅集中:备 的是中菜,一共6桌,自然是川本首席;其次是川本的副手 岛田中佐;耿嘉基、张善琨、徐采丞都在这一桌上相陪;黄 明、黎南、刘小姐之外,另有两朵有名的交际花,5男5女相 间而坐,酒酣耳热,渐渐放浪形骸;黄明与黎南不断地跟川 本与岛田说:”不要喝醉!还有很精采的余兴。” 余兴是面具舞会。真面既遮,灯光又黯;贴身而舞,尽 不妨上下其手。 舞曲特长,但不会使人觉得太累,累了不妨在舞池中搂 搂抱抱地漫步一番;或者中途退出,在靠壁的沙发上偎依着, 喁喁细语。 在婆娑起舞的间歇之间,张善琨安排了很精彩的表演,包 括”金嗓子”周璇的歌唱、世界第一流夜总会水准的魔术,还 有冶艷入骨的七脱舞。 川本虽也戴着面具,但他的身材与日本人穿西服既用皮 带,又加背带的特殊习惯,很容易使人辨识,所以等他一坐 下来欣赏表演时,立即便有侍女端着银盘来送烟递酒;接着, 是身材窈窕的女宾,围了下来,挨挨挤挤地向他靠近,准备 着中选为他的下一个舞伴。 这使得川本异常得意,他的感觉中,整个场面都是为他 安排的,他一直觉得身体中有股气体在膨胀,脚下有股无形 的力量将他往上抬。他知道这是幻觉;但奇怪的是,这一幻 觉去而復来,总未消失。 午夜甫过,灯光大亮;乐队奏出嘹亮的轻骑兵号音,张 善琨走上乐台,宣布摸彩,由能言善道的红星曾一琴主持;指 定刘小姐作她的助手,请男女宾客,分成两行,以面具作为 摸彩的凭证。 这时侍者已抬出一张长桌来,上面堆满了彩色纸包,编 着号码,由张善琨亲自管理,对号发奖;奖品有手錶、有香 水、有洋酒,也有装在信封中的四大百货公司的礼券。川本 获得的奖品,也是一个信封;但不是礼券。 由于信封上用日文註明:”请单独拆阅”;川本便躲到洗 手间去拆信封。里面写的是:”你的奖品,请向刘小姐领取。” 川本好奇之心大起;但回至大厅,刘小姐还在帮着曾一 琴照料摸彩,便静静坐在一旁,等全部摸彩完毕,客人陆续 散去时,才去找刘小姐领奖。 “大佐是来领奖?”刘小姐不等他开口,主动发问。 “是的。”川本问道:”能不能请刘小姐告诉我,我的奖品 是什么?” “请稍为耐心;很快就可以知道了。”刘小姐微笑着说: “请跟我来。” 她将川本带到楼上,打开一间房,示意禁声,然后蹑手 蹑脚走了进去。川本觉得既紧张,又有趣:等将一只脚提了 起来,由于重心不稳,几乎摔倒。 “你看!”刘小姐移开一个挂在壁上的镜框,轻声说道: “你的奖品在里面;看中了告诉我。” 川本这时才发觉,壁间有一具警眼,凑上去一看,顿觉 眼花撩乱;细数了一下,一共是12个人。 他明白了,他的奖品是在这12个人之中,选取其一,作 为共度此宵的伴侣。但目迷五色,只觉得每一个都好,而每 一个都非最好。 刘小姐很有耐心,一直在等;最后川本自己都觉得不好 意思了,才回过身来,满脸犹疑为难的神色。 “大佐,”刘小姐问道:”看中对象没有?” 川本苦笑着摇摇头,”我不知选哪一个好?”他老实答说: “每个都好,每个都不好。” 刘小姐颇感意外,嫣然笑道:”大佐,你的眼光太高了。”   川本看她约莫三十几年纪,穿一件剪裁得非常合身的旗 袍,薄施脂粉、丰韵天然,比那些浓妆艷抹的电影明星,更 具女人的味道,一时动情,脱口答道:”不是我的眼界太高; 是因为有一个人比他们都好。” “那是谁?” “你想呢?除了你,还有谁。”川本嗫嚅着说:”刘小姐, 只有你能让我感觉到度过一个最愉快、最圆满的良宵。” 刘小姐也看得出来,这一夜的一切安排,给予川本的印 象,是相当深刻的;在最后这个节目上,如果不能使他满足, 可能这一夜的心血完全白费。 如果自己肯牺牲,将为徐采丞所进行的任务,带来极大 的助力;牺牲是值得的,但应该有个交代。 于是她说:”我希望能给你满意的答覆,请你先在这里休 息。” 刘小姐随手一推,不道板壁上是一扇暗门;里面是极大 的一间卧室,刘小姐领他入内,随即又退了出来,顺手将门 带上。川本心想,被安置在卧室休息,当然是已经许诺的暗 示。便点起一支烟,躺在软厚的席梦思床,望着幽黯的绿色 灯光,进入遐思。 等张善琨带走了”十二金钗”,刘小姐才微蹙着眉说:   ”徐先生,你替我带来了麻烦。”说着,双颊透过极薄的粉痕, 现出两圈红晕。 徐采丞恍然大悟,她刚跟张善琨说,川本因为太累,明 天一早还有很要紧的公务,所以不想进行最后一个节目;原 来并非真话!同时他竟有不可思议之感,怎么样也想不到川 本会对刘小姐一见倾倒,连”十二金钗”都看不上眼。 这一阵感想过去,他才考虑到自己应持的态度;当然不 必追问得很详细,只须寄以同情就够了。 “真的替你找来了麻烦,我很抱歉。” “徐先生,”刘小姐问说:”你看我应该怎么办?” 徐采丞觉得这话很难回答,先问一句:”川本,人呢?” “在那间密室中休息。” 密室便是卧室;她能带他到那里等待,意向不言可知。徐 采丞心想,刘小姐丈夫去世,还没有男朋友;而且她也没有 子女,行动一无拘束,只要她愿意跟川本往来,家庭中不会 发生任何问题。不过,在他的立场,不便作鼓励的表示;最 好是让她明白,她跟川本接近,是有利无害;即令有害,亦 远比利来得轻。 于是他说:”刘小姐,这件事要你自己决定。不过,我知 道你对这件事的利害得失,非常清楚。刘小姐,我完全信任 你;请你也完全信任我。” 最后一句话说得非常好,刘小姐一方面很快地浮起”牺 牲小我”的意识;另一方面也很放心了,徐采丞一定会很妥 当地保护她,包括为她严守秘密在内。 “徐先生”,她说:”箭在弦上了。” “祝你一箭中红心。”徐采丞指着悬在壁上的日本国旗说: “你请等一等,我们商量一下,安排在别的地方。” 第77页 这就是徐采丞在细心保护她;因为在这里停眠暂宿,不 论如何都会泄漏秘密。他主张让川本将她带到虹口的日本旅 馆,人不知、鬼不觉,无损她的名声。 刘小姐自然同意,川本更为贊成,一辆汽车到了虹口一 家名为”樱之屋”的日本旅馆,徐采丞就在玄关告辞,川本 却留住他有话说。 “很感谢你的盛意。”他透过刘小姐的翻译,提出邀请: “明天中午,就在这里,我请你吃饭,略表谢意。” “我先谢谢!一定到。”徐采丞正中下怀,决定第二天就 跟川本深谈。 “徐先生,”川本开门见山地问:”你看有什么生意好做? 我们研究一个互利的办法,如何?” 他是这种态度,徐采丞便可以盘马弯弓、从容试探了, “大佐,”他说:”可以做的生意很多。不过,我不知道你的目 标怎么样?” “目标是赚钱。” “要赚多少呢?” “越多越好!”川本将一只手放在刘小姐的腰上,”需要我 供给,以及我需要送人的钱,不是一个小数目。” “需要送人的钱”,想来有刘小姐一份,可是需要他供给 的人是谁呢?这话当然不便问,那知川本竟自己公开了。 “为了遂行国策,我们需要在东京打通各种关系,那是件 很花钱的事。”川本紧接着说:”徐先生本来我这话不必告诉 你;我既然告诉你了,就表示对你有充分的信心,希望你了 解这一点。” 徐采丞又惊又喜,想不到川本是如何推心置腹!他心里 在想,川本的话已经很明白了;他是军部的少壮派,有自己 的小组织,必是目前无法获得日本大商人的经费支援,所以 要利用他的地位,来为小组织筹款。如果是这样的情况,事 情就大有可为了。 于是他首先表示感动,”大佐,你这样看得起我;中国人 有句话,叫做’受宠若惊’!我,”他很吃力地说:”实在不知 道,怎样来表达我的感想?”   ”喝酒!”刘小姐替他翻译完了,转脸对徐采丞说:”日本 人这种场合这下,多用敬酒的方式来表示意思。” 徐采丞如言照办;敬完了酒才说:”大佐,做生意赚钱的 方法很多,但如果不是独门生意,赚不到大钱。 论到独门的大生意,首数黑白二物。黑是鸦片,早成盛 文颐的禁脔。盛家因为办汉冶萍公司,与日本钢铁工业巨擘 八蟠制铁所合作,从而跟日本财阀大仓喜八郎等结成深厚的 关系;盛文颐经由这个背景,获得了日本军部及皇室的支持, 攫取了鸦片专卖权,靠山极硬,是谁也动他不了的,不必枉 费心机。 白是食盐,亦由日本人所把持;川本认为盐场甚多,虽 有通源盐业公司包销江浙两省的食盐,不妨另行组织公司,经 营江浙两省以外的食盐运销,问徐采丞的意见如何? 徐采丞心想,金雄白说过,周佛海因为有许多费用,无 法由”财政部”出公帐,一直在盐上动脑筋;光棍不断财路, 而且与川本合作的目的亦不在此,应该找个理由,打消他的 念头。   ”盐是大利所在,不过目前的情形不同。盐业获利,全看 运销区域的好坏,人烟稠密、交通便利、行政力量能够控制 这个区域,只准吃官盐,不准卖私盐,当然一本十利。现在 江浙两省的盐,由通源包办了;其余的地方,交通不是很方 便,地方亦不是很安静、购买力又不如江浙两省,做盐生意 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徐采丞问道:”大佐,你能不能取销 通源的专卖权,把它拿过来?” 这是他故意出个难题;好让川本知难而退。果然,川本 摇摇头说:”通源亦有人支持的;破坏已成之局,一样也是件 吃力不讨好的事。”   ”是的。”徐采丞点点头,没有再说下去。 在这出现沉默的片刻中,刘小姐开口了——自是预先商 量好的,她一面为他们调制”司盖阿盖”;一面说道:”做生 意我不懂。不过听你们两位的讨论,我觉得你们做生意,应 该有两个原则。” 徐采丞不作声;川本却很感兴趣,急急问道:”是哪两个 原则?你们中国人有句格言:’旁观者清’。你的客观的意见, 一定很宝贵,请你快说吧!”   ”第一个原则,就是你所说的破坏已成之局,吃力不讨好; 所以应该想一样没人想到该做的生意去做。”   ”哪里还有该做的生意没有人在做?”徐采丞故意这样回 答,”能动的脑筋,都动到了。”   ”还有。——”   ”刘小姐,”川本抢着问道:”徐先生怎么说?” 刘小姐便对徐采丞的话,翻译了一遍;接着又说:”我以 为总有还没有人想到该做的生意,所以我不同意徐先生的话; 大家应该运用智慧,仔细去想一想。”   ”不错!我们的智慧,不下于人,应该可以想得出来。请 你再说第二个原则。”   ”第二个原则,是要运用你们的特殊条件。”   ”何谓特殊条件?”   ”特殊条件就是人家没有而你们有的条件,譬如你的地 位;徐先生的社会关系。”   ”啊!”川本捏拳在矮几上,轻轻捶了一下,重重地点一 点头,”你这话说得太好了!” 徐采丞听不懂;刘小姐便将她自己的话与川本的反应,都 告诉了徐采丞;最后又说了一句:”我看快要接触到问题的核 心了。”   ”已经接触到了。你告诉他,说我的关系都在内地。看他 怎么说?” 等刘小姐将他的话译了过去,川本忽然双眼乱眨,接着 站起身来;双手插在裤袋中,耸起了肩膀,望着窗外日本式 庭园中的”小桥流水。” 显然的,川本心里有一个念头在转;这个念头一定很新, 也很复杂,所以需要这样全神贯注的考虑。   ”徐先生,”川本突然回头问道:”我们能不能跟对方做生 意?” 徐采丞喜在心头,而表面却不能不做作,“你所说的对方, 是指重庆?”他问。   ”包括重庆政府所能控制的地区。” 徐采丞想了一下答说:”有的地方可以,有的地方不可 以。”   ”可以不可以有原则吗?”   ”没有原则,第一、要看当地的长官;第二、要看杜月笙 先生的关系如何?”   ”请你举例以明之。”   ”譬如赣南就不行。因为那里的地方长官,言出法随,决 没有人敢在那里走私。” 川本有些懊丧,”我正是想跟赣南做生意,”他说:”我想 买那里的钨。” 原来川本是想购买大后方的战略物资;徐采丞心想,这 是个机会,不能轻易放过。 于是他说:”赣南不行,总也有别的地方出钨吧?”   ”赣南是钨的主要矿区。此外,广东、广西、湖南也有。”   ”只要有就行了。请你不要指定地点;只说你所需要的东 西,等我来想办法。”   ”我需要稀有金属;还有桐油。”   ”桐油不行!”徐采丞说:”陈光甫弄成功的美国借款,指 明以桐油抵帐。”   ”那末——”   ”大佐,”徐采丞抢着说:”我们现在无法作细部的讨论, 当然你需要什么东西,请你开个单子。”   ”当然单子一定要开的。”   ”那末,交易的方式呢?”徐采丞说:”内地缺少日用必需 品,如果拿这些物资去交换,我相信对方是愿意作有利考虑 的。” 第78页 “民生必需品很多,你所说的是哪几种;也要看我们这里 有没有?” “当然要有的才行;譬如纱布。” “这些都可以想办法。总之,以有易无,能够拿这里的民 生必需品,交换到战略物资,我负责说一句,这样的生意,一 定做得成。”川本极有信心地说。 “目标是这样,话不能明说,说拿民生必需品,交换战略 物资,很明显地是吃亏了。” “徐先生,我希望你了解,”川本的神情转变得很严肃了, “中日是兄弟之邦,全面和平,终究要达成的,所以基本上我 们并不愿与重庆政府为敌。我们曾透过各种途径向重庆政府 接头,希望能与蒋委员长谈和。你总知道’桐工作’吧?” 徐采丞只知道日本军阀在华的特务机关,分为松、竹、梅 三个机关,谁知还有什么”桐工作”!是不是也有一个”桐机 关”,主持者是谁;工作的重心是什么? 看他的神气,便知”桐工作”3字是初次听到;川本便说: “桐工作的主持者,是今井武夫大佐;他在前年春天,跟重庆 政府的代表,有过多次接触;全面和平的谈判,功败垂成。可 是,我们决策方面愿与重庆政府以和平手段解决战局的基本 方针,至今未变。交换到的战略物资、决不会用来跟对方作 战。这一点,务必请你设法解释明白。” 徐采丞听他的话,一面点头;一面心里好笑。由于他提 到今井武夫、以及在香港跟重庆政府代表接触的话,徐采丞 方始明白,所谓”桐工作”是怎么一回事?” #20金井梧桐 军统为何玩弄今井武夫的”桐工作”? 原来日本侵略中国,一直由少壮派军人在主持;其中最 急进的是,关东军系统的板垣征四郎及石原莞尔,九一八事 变即为石原所策划而由板垣执行,所以有”石原智略、板垣 实行”之称。 七七战起,板垣正任陆相;后来又转任总参谋长。原以 为战事在短期内即可结束,哪知中国在蒋委员长的领导之下, 决定抗战到底;眼看日军陷入泥淖,亟亟乎希望自拔,因而 多方设法求和。 当时板垣手下,有两员大将,一个是影佐祯昭;一个就 是今井武夫,在对华求和的路线上,两人的主张积不相容。 影佐祯昭走的是扶植汪精卫的路线;今井武夫却直截了 当地,想跟在重庆的国民政府谈和。当汪政府密锣紧鼓地预 备登场时;今井武夫亦派人在香港钻头觅缝找寻重庆的关系。 关系终于找到了,是重庆派在香港一位器具权威的秘密 代表。他当然深知最高当局决不移易的决心,与日本决无谈 和的可能;但正不妨利用此一机会,打击汪精卫的”组府”; 因此打电报回重庆,认为与今井武夫接触,有利无害,除了 打击汪精卫以外,还可以从日本开出来的条件中,研判出日 本军部的意向。 重庆的復电,批准了他的计划。于是经过细心的安排,由 中间人与今井派来的心腹铃木卓尔中佐,取得了联繫。这是 民国28年11月,日本阿部内阁尚未垮台时的事。 当时铃木表示,初步谈判的代表是今井;日本可以首先 提出和平的条件。今井的对手,不必一定要在国民政府中负 重要责任的人士;但必须是能够直接跟蒋委员长说得上话的 人。这是一个合理的要求,同时也反映了日本军部对谈和是 採取了很实际的态度;不愿通过外交的途径,作令人难耐的 折冲,而希望领导中国全民抗战的最高领袖,作一个旋干转 坤的决定。 这是妄想!但日本军部有一个观念始终扭不过来,从前 清甲午年开始,中日间所有的武装冲突,都是在中国委屈求 全的原则下,和平结束的;日本军部认为中国这一次所遭遇 到的困难,过于往昔,而他们所开的条件,又较之过去已宽 大得多,所以必定能为中国所接受。何况还有汪精卫这张牌 可打。 除此以外,还有板垣个人品切期待能结束中国战局的渴 望——日本陆军本为极端封建性与地方性的组织,从山县有 朋以来,一直以幕府时代的长州阀为主流,所以有”长州陆 军”之称;陆军大臣一直由长州系所把持,以后由于人才不 济,又重用大分阀的南次郎等人,结成长州、大分集团。 与长州、大分系对立的萨摩、佐贺、土佐三阀的联合势 力,由萨摩系的荒木贞夫领导。”二二六”事变,恢復陆军大 臣现役制,使得陆军干政,达到内阀不能不俯首听命的地步; 因为陆军如果拒绝推荐现役将官出任陆军大臣,内阁即无法 组成;或者陆军不满内阁的政策,由陆军大臣提出辞呈,亦 立即可倒阁,这一来,陆军的态度,自然而然地决定了日本 的外交政策。 但是陆军的态度并不一致,即由于长州,大分系与萨摩、 佐贺、土佐系的国防思想不同,前者主张积极侵华,称为 “统制派”;后者则积极警戒日本的赤化,保持纯粹的日本精 神,称为”皇道派”,这一派除了一意对苏俄以外,反对进兵 中国或者其他东南亚地区。 “二二六事变”,皇道派全部垮台;统制派大为得势,因 而逐渐形成”七七事变”,演变为大规模的入侵中国。但在 “八一三”以后,大藏省首先表示,军费负担极重;其他阁员 亦深感不安。因而统制派中,对于中国战局,分裂为”扩大 派”与”不扩大派”。扩大派以陆相杉山元为首,其他巨头包 括陆军次官梅津美治郎、朝鲜总督南次郎、朝鲜军司令官小 矶国昭等,大致皆为陆军省方面的要员。 不扩大派集中在参谋本部。策动”九一八事变”的两要 角,板坦征四郎与石原莞尔,根本就反对在中国发动事变;这 因为板垣与石原,对中国的了解,毕竟比较深刻的缘故。 还有一件事非常不利于板垣的是,昭和天皇对板垣的印 象很坏,在”帷幄上奏”时,常常给他软钉子碰;而平治内 阁垮台,提出总辞时,昭和更面责陆相板垣不合作。因此,当 阿部受命继平治组阁,面降敕命所作的训辞、竟一反常例,直 接指定陆相的人选。 从”二二六”事件以来,昭和在歷任首相受命之顷,照 例有3点指示:第一、尊重宪法;第二、对国际联盟不得过 分引起无谓的摩擦;第三、对财政、经济方面,力求稳定。这 一次对阿部的训辞,除去这照例的三条以外,另有很具体的 3条:第一、对英、美必须协调;第二、指定陆军大臣,无论 “三长官”如何决定,在梅津美治郎及畑俊六等两人中,选定 一人;第三,内务与司法,有关国内治安,人选须特别注意。 原来陆军大臣现役制,本是明治时代确定的;到了大正 12年山本权兵卫内阁,才扩大为预备役的将官,亦可担任;等 于许可非军人出任陆军大臣,为一种倾向于民主政治的有力 表现,所以是极可珍贵的改革。虽然,从山本权兵卫以后,从 未出现过预备役的陆军大臣,但陆军大臣的选择,首相自保 有全权。及至”二二六”事变以后,陆军大臣现役制復活;陆 军大臣即非内阁现役”三长官”推荐不可。所谓现役”三长 官”是陆军大臣、教育总监、参谋总长。 第79页 昭和指示阿部、不顾”三长官”的决定;这在现役陆军 大将的阿部信行,是件很难的事。岂不得已跟板垣去商量;板 垣心里明白,这是昭和天皇对他及陆军非常不满的表示;如 果仍旧高唱”为国家而违背圣意为不得已之举”的论调,势 必与皇室及重臣发生极严重的冲突。因此,他表示谅解,打 消原想推荐矶谷廉介的决定,同意以畑俊六为陆军大臣。 转任参谋总长的板垣,直接掌握陆军,在行动上获得更 多的方便;同时由于汪精卫组府的工作,在周佛海积极推动 之下,雏形已具,一旦成立,势必成为”桐工作”的一个障 碍,所以今井武夫受命应克服一切困难,建立与重庆谈判和 平的直接通路。”桐工作”的成员,心情焦灼,对”敌情”不 能出以冷静理智的判断,自不免受愚了。 当铃木卓尔提出对方人选的要求时,戴笠的代表特别按 照铃木的条件,开了一张名单;今井选中的一个是在西南运 输工作方面,负部分重要责任的舒先生;此人年纪还轻,家 世显赫。今井选中他的原因是,他的家族在国民政府中极有 地位,而且颇为蒋委员长所重视;纯粹作为一个”密使”来 看,舒先生是很理想的人选。 可是,舒先生从未跟日本人交往过,所以没有一个日本 人认识舒先生。即使在中国,由于舒先生交游的圈子不广,也 从没有照片在报上发表过;所以也绝少有人识得他的真面目。 这一来,跟铃木卓尔及今井武夫见面的,就不一定非舒先生 不可。 但是,舒先生与日本军部代表秘密接触的消息,如果为 西方的情报人员所知,对国家将有不利的影响。因为美国和 英国是支持中国抗战的;而且日德意已缔结了军事同盟,德 苏又签订了互不侵犯条约,希特勒方始进攻波兰,爆发了第 二次世界大战。美国与日本虽都宣布,对欧战採取中立的立 场,但谁都知道,日本倾向德国、美国支持英法。如果日本 能自中国战场这个泥淖中拔出腿去,等于德国增加了极大的 援助,直接对英法,间接对美国,都将形成严重的威胁。这 一来国民政府与美国、英国合作的诚意,受到怀疑,在谈判 中的贷款,能否成功,大成问题。 因此,舒先生还是以不出面为宜;但已经允许了日本方 面,未便出尔反尔。经过周密的研判,决定运用孙子兵法中 “兵不厌诈”的原则,走一步是一步。 原来是说明白的,舒先生出面是使用化名。所以找了一 个姓郑的工作同志,使用郑士杰的化名,跟铃木卓尔见面;这 是一个试探,要看日本方面认不认识舒先生,如果不认识,那 末对舒先生的一切又了解多少? 在特定的地点见了面,透过翻译的介绍,铃木卓尔很热 烈地跟郑士杰握了手,也很客气地道了仰慕,然后谈入正题。 “今井武夫大佐,因为有一个重要的任务,今天不能跟郑 先生见面;我还没有资格跟郑先生谈到停战的实质问题,只 是第一、希望了解贵方的意愿;第二、约定郑先生跟今井武 夫大佐见面的日期。” “今井大佐什么时候可以到香港来?”郑士杰用广东话说; 同时很注意铃木所带来的翻译,一个懂粤语的姓杨的上海人。 杨翻译没有任何怀疑的表情,郑士杰心里有数了,对方 对舒先生一无所知。舒先生长在上海,除了上海话和英语外, 一句广东话都不懂。杨翻译连一点都不知道;铃木的语气,亦 很显然地,还认他就是舒先生,这样,自然应该照预定的步 骤进行。 预定的步骤是,如果对方觉察到他并非舒先生;郑士杰 便即声明他是舒先生的代表;倘或毫无所觉,不妨冒充舒先 生到底。   ”今天是1月6日,一个月以后如何?”铃木问说。   ”那就是2月6日。我想,原则可以同意。但如贵方并无 谈判的诚意,2月6日见面亦是无益的。”   ”舒先生误会了!如果我们没有谋取和平的诚意,根本就 不必跟舒先生见面。”   ”话是这么说,但贵方的行动,告诉我们必须小心。”   ”舒先生认为我们什么行动,显示了缺乏谈判的诚意?”   ”你们不是积极在扶植汪精卫吗?”   ”扶植汪精卫,目的亦是为了谋取全面和平。”铃木卓尔 答说:”我们也想到贵方一定会对此有所怀疑,但是我可以负 责告诉舒先生,汪精卫即使组织了政权,绝不会成为日本与 中国谈判全面和平的障碍。这一点,必要的时候,可以请汪 精卫发布声明。”略停一下,铃木又说:”而且据我知道,汪 精卫的政权,能不能出现,还颇成疑问。” 对这一点郑士杰当然非常注意,但不便形诸表面,只淡 淡地说:”青岛会议,不是已经开了吗?”   ”是的。青岛会议正在开,会议主题,就是决定维新政府 及华北临时政府未来的地位。不过——”铃木迟疑了一会,方 又说道:”有一个消息,尚未证实,不妨提供舒先生作参考; 青岛会议结束以后,周佛海将飞日本,讨论全面和平的问题; 这就是说,贵方如果愿意合作谈和,只要有切实的保证,我 们可以让汪精卫停止组织政权的工作。”   ”喔!”郑士杰问道:”所谓切实的保证是什么?”   ”譬如请蒋委员长发布声明,愿意照近卫声明调整中日国 交。” 郑士杰本想率直拒绝,但觉得拖延一下也好;于是点点 头说:”好!我可以转陈请示。”   ”请问什么时候可以给我答覆?” 3天至5天。”   ”那末就折衷定为4天好了。”铃木扳着手指说:”7、8、 9、10,1月10日我们再见面。”   ”好!1月10日。”   ”请问,舒先生还有什么意见要我带回去的?”   ”有。第一,为了表现贵方的诚意,应该先停止组织意味 着对抗国民政府的汪伪政权——。”   ”这一点,”铃木立即接口,”我们刚才已经有结论了。请 说第二点。”   ”第二,谈和是由贵方所发动,请把条件开过来。”郑士 杰紧接着又说:”近卫声明是不能接受的,如能接受,中日的 和平早就实现了。”   ”是的。这句话很透彻。请问还有什么?”   ”初步接触,能在这两点上获致结果,已经很好了。”   ”那末,我答覆舒先生,关于我方的条件,希望下一次, 也就是1月10日见面时,能够提交贵方。但希望那一天,舒 先生同样也有很具体的答覆给我。” 当下在相当融洽的气氛中分手。郑士杰回去报告经过,大 家都认为颇有收穫;同时根据各种情势研判,认为採取”高 姿势”,效果将会更好。 所谓採取”高姿势”,不独指坚持强硬的立场,而且也不 妨出以傲慢的态度,因为日本军人的性格中,包含着一种变 质的武士道精神,吃硬不吃软,叱斥往往比情商来得有效果。 因此,透过中间人很快地给了铃木答覆:近卫声明说不 以蒋委员长为对手,是一侮辱;所以日本方面的要求,不但 无理,而且无礼。 第80页 如果日本政府能正式发布声明,不承认现在重庆的国民 政府以外的任何伪政权;那末,中国政府将会作出有利的反 应。 这当然是日本军部所办不到的事。本来影佐祯昭策动汪 精卫从抗战阵营脱逃,只是利用他来作一个鼓吹和平的喇叭, 根本就没有扶植他另组”政权”的打算。但由于周佛海的大 肆活动,现在有弄假成真的模样,以致日本军部颇为矛盾,一 方面感到在人情上不能不支持汪精卫;一方面又觉得汪精卫 的”组府”,可以构成对国民政府的威胁,因而在举岂不定的 状况中,形成听其自然的情势。 但由于国民政府对汪精卫”组府”一事,认为是日本有 无求和诚意的一个考验,那就不能不稍作抑制;于是今井与 影佐密商决定,今井仍按约定日期到香港密晤”舒先生”;而 影响佐对汪精卫方面所提出的”还都”的条件,如国旗问题、 承认问题,设法拖延不作解决,同时在侧面鼓励汪精卫、周 佛海向重庆表达全面和平的希望。 就在这时候,”高陶事件”明朗化了;在香港大公报上发 表的汪、日密约原件,及高、陶关于汪、日勾结的说明,不 但对汪系要角,就是对影佐及他的”梅机关”,亦是一个非常 严重的打击。但周佛海却认为是一个可以利用的机会,他向 犬养健说:”高陶发表的文件,对我们非常不利。如今要谈补 救之道,只有以行动来证明那些文件之不确。” 周佛海提出3项行动:第一、日本驻华派遣军总司令部, 由南京移往别处,表示汪政府并非敌军占领下的傀儡政权;第 二、加在国旗上的那条杏黄色飘带取消;第三、日本尽快承 认”新政府”。 犬养健表示同意,把握机会劝周佛海到日本去一趟,顺 便谈一谈对重庆谈和的问题。于是周佛海徵得汪精卫同意后, 由犬养健及梅机关的石原少佐陪着,乘飞机秘密抵达福冈;参 谋本部接到犬养健的通知,已经派了第八课长臼井大佐在等 候了。 参谋本部向重庆试探和平的负责人是”双井”——今井 与臼井;此时今井在上海,所以由臼井接待,在周佛海所下 榻的荣屋旅馆,密谈对重庆的工作。 周佛海表面说得很堂皇,实际上是要劝服日本军部全力 支持”汪政权”尽快出现。他的想法是,自己要有一个坚强 的据点,才能进一步向国民政府要求全面和平;退一步亦有 个”小朝廷”可以自保。 因此,他一直强调,日本对国民政府求和,不可操之过 急,否则,重庆方面将会以为日本目前已陷于非常困难的地 位,调子唱得更高,以致欲速则不达。他这番话的用意,无 非希望日本军部了解,全面和平决不能在短期内出现,所以 不应以向重庆试探谈和而影响了”新政府”的成立。 可是,臼井并没有受他的影响,日本军部只希望从周佛 海口中,了解一个问题;如果将来国民政府以撤消汪政权为 谈和的先决条件,汪精卫持何态度。   ”汪先生一直抱着苟利于国,生死以之的基本态度,将来 新政府一定不会成为实现全面和平的障碍。”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臼井表示满意;“那末,周先生你呢?” 他又问:”现在组织新政府的工作,实际上是你在推动;所以 你的态度也是很重要的。”   ”新政府成立以后,跟国民政府决非处于对立的地位。我 不存见谅于蒋先生的心;尤不存见用于蒋先生的心。为和平 而来,当然为和平而去,将来和议告成,我要摆脱一切,做 一个平民。” 臼井不了解周佛海是想过一手创一个”政权”的瘾,只 觉得他很矛盾;既然如此淡泊,何以目前对组织新政府,又 表现得那样热中?不过,就算他言不由衷也不要紧;一旦跟 国民政府谈和谈成了,就拿他今天的话,逼他下场,他想恋 栈也不行! 这样一想,臼井觉得此行的任务已经完全达成,欣然辞 去,当天就回东京,草拟向国民政府提出的和平条件。 周佛海只看出日本军部求和之心甚亟,却不知道”两 井”在香港的活动;觉得此行仅仅只跟参谋本部主管”联合 情报”的第八课长见一次面,除了申述自己的立场以外,什 么结果也没有,是件相当泄气的事。 但臼井却不同,兴匆匆地,紧接在周佛海之后,到了上 海,与今井会齐,由铃木陪着,秘密到达香港,今井要求日 本驻香港的总领事,提供一项协助,在不使对方知道的情况 下,摄得舒先生的照片。他们的总领事一口答应,决无问题。 到得见面时,双方都是3个人;中国方面除了”舒先 生”,还有两个人,一个姓张,是外交官;一个姓程,是军事 委员会委员长侍从室的副官,张、程二人都精日语,就不必 另带翻译了。   ”我们带来了条件。”今井说道:”由这3个条件中,充分 表现了日本希望与中国旗等提携的诚意,第一个是关于撤兵 问题。扬子江以南,立刻可以撤兵;稍后是华北。”   ”你看怎样?””舒先生”问姓张的外交官——外交部专员。   ”满洲怎么样?”张专员迳自用日语发问。   ”满洲国是另外的一个问题。”今井答说:“第二个条件是, 国民政府必须正式承认’满洲国’。”   ”这是绝对办不到的事!””舒先生”经由张专员的翻译以 后,断然决然地答说。   ”关于国民政府承认’满洲国’的问题,不过旧事重提而 已。当贵方蒋作宾先生担任驻日公使时,与近卫公爵商谈调 整中日邦交时,贵方对’满洲国’问题,曾有过口头的承诺。 经过的情形,我还记得——” 据今井说,1933年暮春,近卫公爵住在鎌仓新建的别墅 中时,正好中国驻日公使蒋作宾,亦因高血压在那里静养;有 一天蒋作宾带着他的秘书丁绍仞去拜访近卫——丁绍仞是近 卫在第一高等学校的同学。 从这次友谊性的拜访以后,蒋作宾与近卫大约每个月会 晤一次;谈到中日邦交问题,两人的意见渐渐接近,认为日 本军部想以武力征服中国,是对中国毫无认识的梦想。   1935年夏天,中日两国决定将公使升格为大使;蒋作宾 即于此时回国,专程晋谒驻节成都、亲自指挥剿共军事的蒋 委员长,将在日本与近卫及其他在野各派如头山满、秋山定 辅等人恳谈所获得的结论,细细陈述。同时提出他所拟促进 中日和平的具体方案。 蒋委员长听取了外交部门的意见,经过慎重的考虑,批 准了蒋作宾的方案,于是仍派丁绍仞携回日本,转交已移居 轻井泽的近卫。 这方案的主要内容,共为4点:第一、东北问题,中国 暂置不问。第二、中日关系于平等基础上,废除一切不平等 条约,但与东三省有关者暂时除外。同时停止自以为优越的 宣传;中国停止排日教育。第三、以平等互惠原则,展开经 济提携。第四、在经济提携的基础上,缔结军事协定。 第81页 今井追述到此,作了补充说明:”当时缔结军事协定,即 是为了共同防共;如果能到达这个阶段的合作,蒋委员长曾 表示准备亲自访日,与我们的军事当局商谈。至于所谓’东 北问题,中国暂置不问。’即是事实上的承认。”   ”不然,这是作为一个悬案”,张专员又说:”而且彼一时 也,此一时也。形势根本不同。”   ”舒先生”仿佛听说过有这么一回事,便故意问道:”我 想请今井大佐告诉我,近卫公爵接到这个方案以后,如何处 置?” 这一问,击中了今井,也是日本陆军的要害。原来当时 谈判之无结果,责任全在军部,近卫与广田外相都愿本此条 件,努力进行,但军部坚持,必须中国承认”满洲国”的存 在,因而使得丁绍仞黯然而归。但临行时与近卫约定,如果 日本方面有意重新进行和平谈判,请近卫派密使联络,而且 决定了密使的人选,年轻的是宫崎龙之介,年长一辈的是秋 山定辅,都是与中国革命有深厚渊源的朋友。 这些情形,今井当然明了;他不便认错,但更无法强辩 不错,只说:”当初是失去了中日和平的机会;希望这种珍贵 的机会,不要再从我们手中失去。”   ”我们要检讨这种机会失去的原因,以及责任问题。”张 专员追询丁绍仞与近卫的约定,復又提出质问:”七七事变发 生后,近卫首相认为除了能与蒋委员长促膝深谈以外,别无 防止事件扩大的办法。这时想起有两个密使可派,于是徵得 杉山陆相同意后,派宫崎龙之介到南京联络。结果如何?” 结果是宫崎在神户上船时,为宪兵所扣押;秋山亦在东 京寓所被捕,两人的罪名是”间谍嫌疑”。几经交涉,只说同 意释放,却不履行;根本上近卫与杉山商量,便是与虎谋皮, 杉山元在”七七事变”是扩大派,表面尊重近卫首相的地位, 暗中是绝不容宫崎去作他的密使的。 今井对其中的曲折原委,完全明了,可是这时候,他除 了抵赖,更无话可说;”我不知道这回事!”他说:”也许根本 就没有这回事,只是传闻而已。”   ”舒先生”正好抓住他这句话——原抱着虚与委蛇的态 度,但决裂必须有理由;而又要避免彻底决裂,以便利用对 方来干扰汪政权的成立。现在是找到一个很好的理由了,”这 样铁证如山,而且可以向近卫首相求证的事,你居然说只是 传闻!”他指着今井说:”你根本没有诚意。” 这一指责很厉害。谈判决裂如果由于条件谈不拢,今井 无过失可言;倘因他的态度言词不当而决裂,便须负谈判失 败的责任。这一点对他个人的前途很有关系;同办一事的臼 井,办受连累,所以他觉得有为今井解释辩护的必要。 “今井大佐的话,只是假设之词;就情理的推断,似乎杉 山元大将不致对近卫公爵口是心非。”臼井紧接着说:”过去 当然犯了错误,才有今天的局面;我们的基本态度,就是弥 补过去的错误,寻求挽救和平的道路。这一点,衷诚希望贵 方同意。” “是的。我们完全同意这个原则。但因过去贵方缺乏诚意, 才会造成今天的结果;所以要谈弥补错误,首先要显示确实 的诚意。现在,你们的军部,一方面派影佐祯昭大佐拊植汪 精卫;一方面请你们两位来试探和平,自以为是左右逢源的 手法,而适足以表现其为毫无诚意。””舒先生”略停一下说:   ”我说得很率直,请原谅。” 今井无辞以对,只表示将尽力阻挠汪政权的成立;不过 他也很委婉地解说,汪精卫是响应近卫声明,并且是日本军 部设法接他离开重庆的,如今在道义上不便公然阻止他的行 动,只能侧面掣肘,希望汪精卫能知难而退。 “舒先生”与张专员所接到的命令,亦只是利用”双井” 对汪精卫发生牵制的作用。如今今井的态度,恰符目标;所 以”舒先生”亦表现了很诚恳的反应,说他将要专程回重庆, 转达日本的条件;有了结果,会通知今井,约期再晤。 第二部 春梦无痕 1迴风小舞 司徒雷登愿作调人。 平时为日本新闻界称之为”和平运动参谋总长”的周佛 海,对”组府”正起劲之时,在上海招兵买马,许下了好些 “部长”、”次长”,而且连”新政府”的预算都编好了。但是 有两个问题不能解决,以致于哪一天才能粉墨登场,却是个 未知数。 一个问题是青天白日旗上的飘带。汪精卫坚持要取消,而 日本军部特地召集华中、华南、华北3个派遣军的参谋长,在 东京开会研究,一致表示:青天白日期上挂飘带,作为”汪 政府”的”国旗”,已是最大的让步;如果连这条飘带也要取 消,变成敌我不分,不但在实际作战上有妨碍,最严重的是 会影军心,万一发生譁变情事,勿谓言之不预。 提出这样的警告,日本军部自然坚持原议;汪精卫也知 道事实上有困难,只能拖着再说。 再有一个问题是今井从香港回日本以后才发生的。原来 关于”汪政府”的国际地位问题,周佛海曾经与日本外务省 的代表加藤谈过,”汪政府”自称为”还都”,并非成立”新 政权”,所以无所谓”承认”问题。周佛海只要求日本派遣 “大使”向汪精卫呈递”国书”。 加藤的答覆是,日本派特使不派大使,不递国书。周佛 海表示,倘或如此,组成”新中央政府”毫无意义。谈得一 场无结果而散。 当然,让步的必是骑虎难下的一方,周佛海跟汪精卫商 量,用与日本当局同时发表宣言的方式,作为日本对汪精卫 “组府”支持的表示。这个方式是影佐祯昭所同意,而且认为 很合理的;但到东京去了一趟,他的态度改变了。 “贵方发表宣言,日本方面不便阻止;但日本不发表宣言 响应,不表同意,亦不否认,採取默认态度。”影佐接下来将 与今井商量好的解释说了出来:”因为公然承认,则日本右派 及帝国主义者,必然反对,不能不事先顾虑。” 周佛海愕然,”汪先生的宣言,日本固不否认;可是,”他 问:“日本的议员或者记者提出询问;日本政府如果稍为表示: 这是中国旗面的希望。哪一来,汪先生宣言的效力,岂不是 完全打销了?”谈来谈去谈不拢,只好约定第二天一起去见了 汪精卫再作道理。 到得第二天一早,影佐忽又不速而至;一见面便问:”汪 先生跟燕京大学校长司徒雷登,是否熟悉?” 司徒雷登是美国人,他的父亲是早期来华的传教士;所 以司徒雷登出生在中国。周佛海认识此人,并不相熟;如今 听影佐这一问,料知有话,考虑了一会,还是据实相答。 “他到上海来了;要由香港转重庆。我昨天跟他见面。”影 佐紧接着说:”他对全面和平倒也很热心。” 第82页 一提到这一点,周佛海心情有些矛盾,全面和平固然是 内心的希望;但一谈到全面和平,对于”组府”便横生好些 障碍;日本军部不肯发表宣言响应,亦就是为了留下跟国民 政府的和谈之路。如今横刺里又杀出来一个司徒雷登,眼前 的情势,恐怕要弄得很复杂了。 心里是这么想,表面上当然表现得颇为兴奋的样子, “喔,”他问:”他怎么说?” “他说,他在北平跟王克敏谈过,希望王克敏出任蒋委员 长及汪先生中间的调人。” 这就有点匪夷所思了!周佛海心想,司徒雷登在华多年, 何以政治行情,一无所知?王克敏具何资格,能任此调人? “不过,我们从另一方面接到的电报,与此不同。” “所谓另一方面,是哪一方面?” “华北方面军总司令冈村宁次大将。”影佐停了一下说: “据说,司徒雷登本人想出任重庆与东京间的调人,托王克敏 向冈村大将,探询意向。” 这两种情况,大不相同;王克敏虽没有资格担任重庆与 东京的调人,但司徒雷登有美国的背景,甚至可能是华府白 宫或国务院的授意,担任重庆与东京的调人,不但够资格,而 且是非常值得重视的一件事。 “那么,”周佛海问:”冈村大将作何表示。” “冈村大将觉得这件事不应该由他答覆;所以打了电报给 西尾大将,请求指示。” 西尾就是中国派遣军总司令西尾寿造;周佛海心想,此 事即使是西尾,亦未便贸然作决定性的答覆,便即问说:”西 尾大将当然要跟东京联络?” “是的。一方面跟东京联络;一方面要我来联络,西尾大 将想知道汪先生跟周先生的意向。” 听得这话,周佛海大感兴奋;因为西尾寿造没有抛开汪 精卫,证明日本军人还是讲交情的。否则,重庆与东京,通 过司徒雷登直接联络,汪精卫成了局外人,不仅没有发言的 余地,而且连内幕都无从获知,那时的地位,岂不尴尬? “周先生,”影佐最后才道明真正来意:”司徒雷登提出要 求,希望通过我们的关系,请你跟他见一次面;谈谈汪先生 跟你对全面和平的意见。” 这一下,周佛海不由得踌躇了。原来他的根本目的是: “组府”第一;谈和平次。以为有了”政权”在手里,就是有 了一笔政治资本。但”组府”之事,从”高陶事件”以后,各 方的空岂不佳;全亏得周佛海在那里极力拉拢。如果传出消 息去,说他与司徒雷登有所接触,大家都会想到:必与中日 谈和有关;既然要停战谈和了,”汪政府”当然不会再出现。 见机而作,避得远些;否则”新贵”做不成,落个准备”落 水”做汉奸的名声,太犯不着。这一来,不就等于垓下的楚 歌,一夕之间,楚军瓦解!其事不可不慎。 但是,尽管影佐一直是支持他的;却由于他也一直跟影 佐表示,只要有全面和平的机会,个人的得失算不了什么。如 今机会来了,倒说退缩不前,岂非言不由衷,平白让人把他 看得矮了半截? 因此,他决定採取拖延策略,”要见面,就要谈得很具体; 不然不如不见。”他说:”容我先跟汪先生谈了,再给你答覆。” 事实上他没有去见汪精卫;而是跟他的智囊之一,岑春 煊的儿子岑德广去商量。岑德广毫不迟疑地说:”这机会当然 不容错过。不管谈些什么,你总要跟他会一面。” 周佛海想了一下说:”问题是,我去看他,他来看我,都 不方便。消息一泄漏出去,恐怕画虎不成反类犬。” 岑德广当然了解他的言外之意,”那也容易!”他说:”你 跟中间人约定时间、地点,到时候我派车去接,在我这里见 面。即或消息泄漏,只说不期而遇就是。”   ”不错,不错!人生何处不相逢?”周佛海认为这样做不 露痕迹,同意照办。   ”公博,快回来了吧?”岑德广又问。 陈公博早又回香港了,他对”组府”本不感兴趣,从高 陶事件以后,态度益发消极,此时岑德广问到,周佛海嘆口 气说:”汪夫人预备亲自去劝驾,来不来未可知!”   ”有公博在这里就好了;你跟公博一起跟司徒雷登见面, 可以表示和平的愿望是一致的;以后报告汪先生,有公博在 场也比较好说话。”岑德广接着问道:”你是不是先要跟汪先 生谈一谈?”   ”你看呢?”   ”我觉得事后告诉他比较好。” 周佛海考虑了一下,点点头说:”有什么事,只有我先挺 下来再说。” 见面的日子,定在2月12日;到了约定的时间,岑德广 派了一辆车,将司徒雷登及他的秘书傅泾波,接到了愚园路 岐山村的住宅,周佛海已经等在那里了。 经过短短的一番寒暄,司徒雷登用一口可以乱真的杭州 话说道:”我等于一个中国人。” 就这一句开场白,周佛海与岑德广对这个高大的美国朋 友,立即有了一种很微妙的亲切感,不约而同地深深点头,表 示领会到他的立场。   ”蒋委员长励精图治,这几年来国内无论物质上的建设, 精神上的培养都令人刮目相看。不幸地爆发了七七事变,基 本上也就是日本看到中国的进步,内心不安之故。” 周佛海接口说道:”我要说明,日本看到中国进步,内心 不安,诚然有之;不过那是日本军阀的心境,而且也只是一 部分日本军阀,像松井石根、杉山元之流。”   ”是的!因此,中日之间的和平,在日本方面出现了机会; 现在是中国方面的问题。将近两年的作战中,已证明了中国 的军事力量,尚不足与日本相敌。如果此时求得合理的和平, 给英明的蒋委员长几年生聚教训的时间,仍旧可以跟日本一 决雌雄。”司徒雷登紧接着以郑重的神色说道:”这完全是我 把我当作一个中国人所说的话。”   ”我完全能够理解。”周佛海说:”事实上,我们内心中也 是这样想法。”   ”你所说的’我们’,想必包括汪先生在内。对于汪先生 倡导和平,我极表贊成;不过传闻汪先生将另组’政权’,如 果所传是实,那是中国的另一大不幸。”   ”喔,”周佛海以极沉着的态度说道:”请司徒博士作个简 单分析。”   ”很显然地,在对外作战时,内部和战的步骤,不能一致, 已是一个弱点;如果造成分裂,更非国家之福。”   ”司徒博士的看法,就一般而言,是不错的。不过,一时 分裂的现象,也许反可以发生加速复合的力量。”   ”分裂之后再复合,裂痕总归存在的。”司徒雷登不愿在 这个问题引起争执,话锋很快地一转,”我这次到重庆,会竭 见蒋委员长;很愿意将汪先生方面的真意转达蒋先生,谋求 一个共济之道。今天想跟周先生见面,就是为了想了解汪先 生方面的意见。”   ”司徒博士的热诚,我们感激而且佩服。不过,以蒋先生 目前的处境,已无法与日本交涉和平;目前进行组织’政 府’,最大的目的是取得一个立场,以便利进行交涉。如果我 们的’政府’在组成以前,重庆跟东京的和谈,已经在进行; 那么成立新’政府’这一层,自可从缓。倘如重庆与东京能 够达成停战的协定,则新’政府’虽已成立,亦可随时取消。” 第83页 这样彻底的表示,司徒雷登为之动容;便进一步问道: “照周先生的说法,不知道汪先生是不是同意?” “我们可以完全代表汪先生,保证履行我刚才所说的一 切,请司徒博士代为向蒋先生表明:我们所做的事,纯在求 取全面和平,决不会成为重庆与东京和谈的障碍。” 岑德广所提出的,如果和谈实现,希望美国居间保证。周 佛海不贊成他的这种主张,因为不论如何,中国人与中国人 之间的事,邀请另一国居间保证,无异自请他国来干预内政; 不过司徒雷登已经很爽快地作了承诺,也就不必再提任何异 议了。 “周先生,”司徒雷登又说:”我大概在月底才会从上海动 身;如果汪先生还有什么意见要我带到重庆,我是乐于效劳 的。” 周佛海知道他的言外之意,对于他刚才所说的,可以代 表汪精卫保证”新政府”将不会成为和谈障碍的声明,希望 进一步获得本人的确认;因而毫不迟疑地答说:”在司徒博士 起程以前,不妨再叙一叙;我可以把汪先生在这方面的意见, 详细奉告。” 2 悔不当初 陈公博、周佛海悔杀当年 参加发起组织中国共产党。 谈话到此,可说是到了圆满结束的时候;但司徒雷登兴 犹未央,而傅泾波却又提出一个深具意义,也令人深感兴趣 的问题。   ”我们研究过汪先生和周先生倡导和平的动机之一,是为 了反共;华北日军司令多田骏曾经表示,希望蒋委员长改变 容共抗日的政策;而据说’新政府’使用的青天白日期上面, 有’和平、反共、建国’的字样,说明了中日和平与反共有 密不可分的关系。但是,大家都知道,周先生与陈公博先生 都是中国共产党的催生者;由发起共产党到坚决反对共产党, 是什么力量来推动了这个180度的转变?”   ”理论!”周佛海平静而简洁地答了这两个字;”不过公博 是就经济方面看透了马克思主义根本不通;我是从鹿儿岛七 高毕业以后,升学京都帝大,听了河上肇博士的课,又彻底 研究了他的着作,从政治方面看透了马克思主义在当前的中 国,根本不能实行。”   ”周先生参加共产党,是在七高时代?”   ”是的。那是在1921年夏天;在上海举行’中国共产党 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出席代表13人;代表上海、北平、长 沙、广州、武昌、济南这6个地区的57名党员。”   ”只有57个人?”   ”是的。像广州,公博跟谭平山叔侄一共3个人,就成立 了广州共产党。那次广州的代表就是公博;我跟毛泽东是长 沙的代表。但是所谓’南陈北李’都没有参加:因为——。” 因为”北李”李大钊主持北大图书馆。暑假正是整顿内 部的时候,他身为馆长,不容他请假南下;”南陈”陈独秀则 方为陈炯明聘为广东省教育委员会委员长,亦以同样的理由, 无法分身。因此,这一次”大会”的主席,就由曾经去过俄 国的张国涛担任。   ”据公博后来告诉我,他之脱离共产党,就起意于对张国 涛的不满;公博一向喜欢观人于微,当时张国涛的处置,我 倒并不以为不当,而公博看出来了,事情是这样:最初决定, 开会为了安全问题,应该逐日更换地点,但一连4天,都在 法租界贝勒路,上海代表李汉俊家开会。公博便问张国涛何 以与原议不符?你们知道张国涛怎么说?” 张国涛说:李汉俊是有问题的,他的主张不是列宁的理 论,而是克伦斯基的理论;他是黄色的,不是赤色的。原来 俄国1917年发生的”二月革命”,是军队不奉政府弹压罢工 工人的命令;国会亦起而反对政府;俄皇下令解散国会,而 国会置之不理,成立了临时政府,由克伦斯基担任主席。不 过,临时政府虽由专制改为共和,但实权操在资产阶级手中, 所以当时认为”二月革命”乃是”资产阶级民主革命”;以后 在作为俄共党史的”简明教程”中,更一再强调,临时政府 是”资产阶级专政”;这与列宁的”无产阶级专政”的理论, 自然水火不容。 然则这一连4天在李汉俊家开会,又有什么关系呢?张 国涛说,因为李汉俊的立场有问题,所以在他家开”大会”似 乎已引其他的恐慌;”他越是恐慌,我们越要在他家开会!”张 国涛这样很得意地对陈公博说;脸上的神色,仿佛是虐待狂 者获得满足时的反应。 陈公博却大起反感,认为既属”同志”,应该相见以诚, 相待以义;张国涛这样做法,不仅故意与李汉俊为难,甚至 连”同志”的安全都不顾,共产党开第一次”代表大会”,便 有这种同舟敌国的现象,使得陈公博内心的满腔热情,顿时 降到零度。 再有件事,气得陈公博几乎要退席。有一件提案是:禁 止共产党员参加政治,连教员都不许当。也许张国涛是希望 逼着共产党员去当”无产阶级”的”工农”;以为参加政治就 是做官,与组织的要求不符,但何至于连从事教育都不许?岂 非荒谬绝伦! 尽管陈公博全力反对,但在张国涛坚持之下,居然照案 通过。可是到了第二天晚上再开会时,张国涛自动提出取消 前一天的决议;陈公博自然要提出质问。张国涛的答覆是:俄 国代表的意见。 原来那时”第三国际”有两个代表派在中国,一个叫吴 庭斯基,一个叫马林;组织中国共产党,即出于吴庭斯基的 策动,在这次”全代会”中,俨然君临的姿态,陈公博本就 有些看不惯;现在听张国涛恬不知耻地表明,一两个俄国人 竟可推翻”大会”通过的议案,自然气愤难起;疾言厉色地 说:”这样子不必开什么会,只由俄国人发命令算了!”当场 冲突,不欢而散。 到得最后一天,终于出麻烦了。他们开会总是在晚上,这 天人还没有到齐,正在闲谈时,李家的僕人上楼报告,说有 一个面生可疑的人在问他:你们经理在家不在家?一听这话, 深具秘密工作经验的吴庭斯基和马林,立刻主张解散。于是 张国涛领头,纷纷下楼,开了前门逃散;上海的”弄堂房 子”习惯由后门出入,所以前门反变成比较安全的”太ae絓f2 门”了。 陈公博本来心恶张国涛不顾”同志”危险,专跟李汉俊 为难;及至急难来时,先就逃得快,那就不但心恶,而且心 鄙了。此时他一方面觉得有跟李汉俊共患难的必要;一方面 也想了解张国涛何以对李汉俊的恶感如此之深,所以留下来 不走,跟李汉俊谈谈。 李汉俊开了一听长城牌香菸,一人抽了一支,谈不到三 五句话,3个法国”三道头”带着4个”包打听”上楼来了。 “不准动!”有个包打听大喝一声。 李汉俊想尽主人之礼,坐在那里探手去取烟罐,准备敬 客,那知手刚一伸,又吓一大跳!   ”叫你不准动,就不准动!”声音愈来愈粗暴了。不许动, 不许说话,甚至不许喝茶——怕茶中预置了毒药;不过烟罐 就在陈公博面前,他取烟抽,却未被禁;一支接一支,等搜 索了一个多钟头,又问了李汉俊许多时候的话,恰好48支烟 抽完,就轮到陈公博受讯了。 第84页 陈公博不懂法语,”包打听”翻译着说:”总办大人问你 是不是日本人?” 陈公博大为诧异,便用英语问”总办”:”你能不能说英 语?”   ”行!”总办用英语问:”你是不是日本人?”   ”我是百分之百的中国人,我不懂你为什么怀疑我是日本 人?”   ”现在我更加怀疑了。”   ”为什么?”   ”你似乎不懂他说的中国话。”   ”哪有这回事?”陈公博转脸用广东味道的”京腔”向包 打听说:”他说我不懂你的话;请你告诉他,我懂不懂。” 等包打听为他证明以后,总办问道:”你这次由什么地方 来?”   ”我是由广东来的。”   ”来干什么?”   ”我是广东法专的教授,暑假到上海来看朋友。”   ”看哪些朋友?” 这一问太容易回答了,陈公博手一指说:”喏,这位李先 生就是。”   ”你住在什么地方?” 陈公博想说住在永安公司的大东酒楼;话到口边,蓦地 里想起,说了实话,可能会去搜查;不独他的妻子李丽庄会 受惊,而且旅馆中还有许多社会主义的书籍,这一搜出来,后 果如何,难以逆料。于是他改口说道:”我就住在这里。”   ”你睡哪里?”一个曾将李家搜查遍了的包打听说:”楼上 主人两夫妻一间房;楼下是佣人房,哪里还有第三间房?” 他一开口陈公博就想到了:再加上那一段解释,更让他 有从容思考的机会,所以等他说完,不慌不忙地答说:”天气 太热,就在这客厅里打地铺,也很舒服。” 那包打听对他的答覆很满意;用法语向总办报告以后,讯 问便告一段落了。 接下来是他向李汉俊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篇;只见李汉 俊连连点头,事后告诉陈公博,那法国人教训了他一顿,说 知道他们是智识份子,大概想有某种政治企图;但中国教育 不普及,什么都谈不到,任意妄为无非引起混乱而已。今天 因为没有抓到证据,只好算了;希望他们以后不要再作这种 集会。   ”证据是有的。”李汉俊从抽屉里取出来一张纸,”他们在 搜抽屉,我的心已经跳到喉头了。居然这样重要而就在跟前 的东西,会交臂而失,实在不可思议!” 陈公博不用看就知道了,是陈独秀所草拟,自广州寄来 的《中国共产党组织大纲》;上面已改得一塌煳涂,不容易看 得清楚,也许就因为如此,才会令人疏忽。 风浪已过,陈公博便又要求主人供烟;也喝了好些茶,方 始告辞出门。那知一出弄堂,便发现有人跟踪,陈公博快他 也快;陈公博慢他也慢。这一下就不能回大东旅馆了;陈公 博漫无目的的走了一阵,盘算好了一条脱身之计;喊一辆 “黄包车”,关照拉到八仙桥大世界。 到得大世界,车一停下,转身之际,自然而然地看到了 “钉梢”的人。这一回成竹在胸,毫不慌张,逛游艺场,在 “共和厅”听了”女校书”,最后来到露天电影场。 大世界夏天的露天电影场,共有两处,一处在地面;一 处在屋顶,陈公博是先到地面那一处,坐在后面看了三四分 钟,趁银幕上出现夜景,光线特暗时,离座而去,直奔屋顶 露天电影场,绕了一圈,从另一边下楼,疾步出门,跳上一 辆车,很快地回到了旅馆;一进门便说:”丽庄,丽庄,快把 箱子打开。” 打开箱子,检取有关的文件,烧干净了,将灰烬丢了在 痰盂里,陈公博方向妻子细谈这晚遇险的经过。 “那天,”谈到这里,周佛海补叙他自己的经歷,”我因为 吃坏了肚子,大吐大泻;睡在贝勒路博文女中楼上的地板上, 到得12点多钟醒来,发见毛泽东在门外警惕地张望,我问他 为什么不进来?他说:他看看有没有陌生人。接着,将这晚 上发生的事,都告诉了我。当然,公博的临危不苟,是事后 听别人说的。那天晚上,公博真倒楣,惊魂初定,又接触到 了一件命案;就在他大东旅馆间壁的屋子——。” 那间屋子里,寄宿的是一对情侣,由于婚事受阻,相约 殉情;男的是洋行职员,偷了洋”大班”的一把手枪,打算 先结果了女的性命,再饮弹自杀。到得后半夜,在大风雨中, 陈公博听得一声枪响,起床开门一看,走廊上空宕宕地什么 人都没有;夫妇俩都猜不透是怎么回事?陈公博还以为是梦 魇。 及至天明起床,才知道出了命案,女的死在床上,男的 却从从容容地走了。临走以前,写了一封长信,自道忽然觉 得殉情是件卑怯的事,还是要在这个世界上奋斗下去。而且 还吃了一碗面,方始离去。 这一下,陈公博又紧张了,因为巡捕房查缉命案,他是 紧邻,也许会被传去问话;节外生枝,暴露了他的秘密身分, 可能又是一场灾难。因此,夫妇俩商量了一下,决定到杭州 去躲两天再说。 就在这一天,周佛海这些人到了位居上海与杭州之中的 嘉兴。原来周佛海听到了毛泽东的叙说以后,觉得”大会”功 亏一篑,未免可惜,认为应该另外找个安全的地方,将最后 一天的大会开完。同时想到上海代表李达的妻子,也是正跟 周佛海在热恋中的杨淑慧的同学,是嘉兴人,不如托她安排。 李达住在法租界环龙路渔阳里,替陈独秀看家;找到了 一商量,决定连夜通知”同志”第二天到嘉兴开会。李达的 妻子打前站,雇好了鸳鸯湖中一条大画舫;船到湖心,天公 不知作美,还是痛哭,竟是滂沱大雨,雨声真如李义山诗中 所形容的”锦瑟惊弦破梦频”,所以尽管船中开会,大声争执, 隔着白茫茫一片烟雨的邻近船上,竟一无所闻。 这天会中,通过了”党纲”和”党的组织”;接着是选举, 陈独秀自然膺选为”委员长”;周佛海由于力疾从公的功劳, 被选为”副委员长”,代理”委员长”。下面”组织”、”宣 传”两部,由张国涛、李达分别担任。 会后到上海,周佛海一面搞共产党;一面谈恋爱,在南 成都路辅德里租了一间屋子住,也是他跟杨淑慧秘密谈情之 处。至于”工作”,就不一定了,大世界、新世界、永安公司 “屋顶花园”都是;因为他常需要跟马林接触,而会面的地点, 总是在这些地方。 跟马林见面顶重要的一件事是,领取第三国际所发的经 费,所以有些人加入共产党,只是为了领取津贴,为生活而 “革命”而已。周佛海就多少是这样的情形。 到了暑假将近结束,陈独秀由于周佛海的函电交催,在 广州辞了职回到上海,接掌由”委员长”改称”总书记”的 大权。但他与马林的意见甚深,主要的是马林以为你们拿了 第三国际的钱,就该听第三国际使唤,而陈独秀认为”朋友 帮忙”是一回事,”独立自主”又是一件事。他说马林的话说 错了,要他认错,才肯见面;马林不肯,以致形如参商,有 什么事接头,要由”同志”转达。 第85页 这时莫斯科又派了一个山东人杨明斋到上海,预备创办 “中俄通讯社”,住在陈独秀家;陈太太喜欢打牌,杨明斋亦 好此道,所以有”同志”去看陈独秀,常被她拉成麻将搭子, 有时”三缺一”亦能成局。周佛海就常打这种3人麻将。 有天下午正打得起劲,留沪未走的汉口”代表”包惠僧 去了,他向周佛海说:”我刚刚从辅德路上遇见密斯杨,她到 你那里去了。” 听这一说,周佛海便将牌让给包惠僧打,匆匆赶回秘密 住处去会杨淑慧。走了半个小时,法捕房大批警探包围渔阳 里,陈独秀夫妇、杨明斋、包惠僧,还有去访陈独秀的邵力 子,都被捕了。 陈独秀有过在北方政府被捕的经验,所以态度很沉着,不 承认他就是陈独秀;巡捕房也相信了,因为在想像中,作为 一个”政党领袖”必定气概轩昂;而陈独秀其貌不扬,还带 些土气,”望之不似人君”,所以没有进一步查证。 不过,他们的主要目标就是陈独秀,”元兇在逃”,当然 要继续缉捕,所以命令守在陈家的包打听,不论什么人上门, 一律收禁。在这段期间,侥倖漏网的周佛海,陪着杨淑慧到 法国公园去散步,经过渔阳里,杨淑慧要去看陈太太,周佛 海不贊成,因而又侥倖逃过一关。但接踵之间,有个人自投 罗网,遭了无妄之灾。 这个人叫褚辅成,字慧僧,杭州人,在浙江政局中是重 要人物;去访陈独秀时,为包打听逮捕,送到巡捕房,主办 的翻译,恰好也是杭州人,急忙离座相迎,问他:”慧老,你 怎么也在那里?”   ”我是去看陈独秀。”   ”慧老,你认不认识他?”   ”当然认识。”褚辅成没好平地答说:”不认识,我去看他 干什么?”   ”好,好!我带你去看他。” 带到别室,陈独秀一看褚辅成的脸色,急忙打手势想通 款曲,褚辅成已经大声在问了。   ”仲甫,这是怎么回事?” 这一下,身分拆穿;守在陈家的包打听,奉到不再逮捕 任何人的命令。恰好此时,周佛海又来了——他是顺道去看 马林;为马林带来一封致陈独秀的”哀的美敦书”,上面写的 是:”如果你是真正共产党员,一定要听第三国际的命令。”由 于措词严重,所以周佛海连杨淑慧都顾不得陪,急急赶来下 书。 到得渔阳里一看,陈家的后门关着,周佛海不由得奇怪; 上海的”弄堂房子”,进后门就是厨房,时值黄昏,作炊之时, 天气又那样热,所以除非全家出外,后门是没有一家不敞开 的。陈家访客甚多,在白昼,后门从无关闭之时,唯独此刻 例外,是何缘故? 一面这样想,一面已动手去敲门;门开处出现一个彪形 大汉,用山东话问道:”你找谁?”   ”我找陈先生。”   ”不在家!”砰然一声,后门又关上了。 周佛海越发奇怪;一路走到家,都想不出是怎么回事?不 久,有个叫陈望道的”同志”,神色仓皇地来告警;周佛海才 知道陈独秀等人被捕,暗叫一声”好险!”匆匆焚毁了重要文 件,找个小旅馆住下:一面自己避祸,一面还要设法营救陈 独秀。 就在这时候,马林来找周佛海,说要召开一个”远东弱 小民族会议”,对抗”华盛顿会议”——美国总统哈定所发起, 受邀参加的共有中、英、法、意、日、荷、葡、比8国;会 议的主旨在解决存在于太平洋及远东地区的,足以造成纠纷 的各种问题。而第三国际认为这是宰割弱小民族的会议,所 以在伊尔库茨克召开”远东弱小民族会议”,希望中国能够派 出工人、农民、商人和青年的代表60人至70人,到俄国去 出席。 这是个极大的难题,周佛海只有亲自去奔走,坐了长江 轮船到湖南、湖北绕了一个大圈子,拉了二十几个不满现状, 性情偏激的青年到上海交差;接着便回到了鹿儿岛”七高”。 七高毕业,升入京都帝大,周佛海的原意是日本马克思 列宁主义权威河上肇在帝大执教,想从他进一步精研马克思 的学说。结果,周佛海从河上肇那里得到的,是坚强的反共 产的意志。 “在产业不发达的中国,在劳资阶级的对立没有尖锐化和 深刻化的中国,在无产阶级没有发达成熟的中国,在内受封 建军阀统制,外受帝国主义者侵略的中国,绝对不能行共产 主义的社会革命!”周佛海不自觉地激昂了;话一句比一句重。 “那么,”傅泾波问道:”照周先生的看法,产业发达以后 的中国,就可以实行共产主义的社会革命啰!” “是又不然!”周佛海微笑着,恢復了平静,从容的神态, “这方面公博比我研究得透彻,我把他的看法介绍给你。” 原来陈公博从上海开会回去以后,对共产主义虽未失望; 而对共产党人却深为厌恶,最后陈独秀做了一件很莫名片妙 的事,惹得陈公博致书绝交,同时声明:”自今以后,独立行 动;绝不受’党’的束缚。” 事情之起是,陈独秀以书生搞”党”、搞政治,不免有投 机主义的色彩;当民国11年春天,中山先生由桂林回师,转 道广东北伐时,陈炯明下野退居惠州;而陈独秀却又翩然而 至了。 陈独秀来广州的目的是,要转道惠州去看陈炯明。陈公 博以为他故人情重,当陈炯明失意时,不远千里去慰问,是 件极可称道的事;所以他虽不大欣赏陈炯明的作风,却并不 反对陈独秀此行。 那知陈独秀提出要求,希望陈公博能陪他走一趟;陈公 博一口拒绝,他说:”你已经有陈炯明的秘书黄居素作伴,何 必又拉上我?我从没有见过陈炯明;黄居素几次要给我介绍, 我抱定宗旨,教书、办报,不见大人先生,你又何必强人所 难?” 陈独秀答说:”我跟黄居素不太熟,旅途不免寂寞;有你 在一起,有说有笑,才有旅行之乐可言。” 陈公博觉得他的话也有道理,便以不见陈炯明为条件,相 陪同行;他又拉了一个朋友,也是陈独秀相熟的陈秋霖作伴。 一行4人循广九铁路往石龙,换轮船到惠州,黄居素陪着陈 独秀去看陈炯明;陈公博与陈秋霖买了四五斤正上市的”增 城挂绿”、带了两啤酒去逛”小西湖”,剧谈纵饮,在小艇上 睡了一觉;黄昏归去,陈独秀和黄居素也回来了,即晚下船, 踏上归程。 “陈炯明不像下野的样子。”陈独秀在船上对陈公博说: “屋子里排满了军用地图;桌上好几架军用电话,我看,广东 恐不免有事。” 陈公博报以沉默,陈独秀也就不再说下去了。到得他回 上海的前一天,特为约请陈公博密谈;谈的仍是陈炯明。 “广东不久恐怕有变故,我们应知有所适从。”陈独秀说: “论道理应当联孙;论力量应当联陈,你有什么意见?” 第86页 陈公博看他这趟来,行踪诡秘,所以听他这一问,不免 存着戒心,不知他是真的在徵询,还是在试探? 考虑了一下,陈公博决定表示内心的看法,”我们暂时不 谈道理和力量,”他说:”中山先生到底是中国第一人;陈炯 明再了不起,也不过广东第一人。何去何从,仲甫先生,你 自然知道抉择。” 陈独秀默然;好一会才说了句:”我们再看罢!” 等他回上海不久,他的话不幸而言中了——6月16陈炯 明终于叛变,炮轰观音山总统府,并通电要求孙中山先生下 野。中山先生夤夜脱险,抵达海珠海军司令部;司令温树德 陪着中山先生登楚豫舰,召集各舰长商决应变之策;第二天 亲率7条军舰,回泊白鹅潭,炮击陈军。当双方炮火正烈之 际,陈独秀派了一个本名张春木、改名张太雷的留俄”同 志”到广州,专门为陈公博送来了一封信。 这封信是陈独秀的亲笔,说是希望陈公博马上离开广东 到上海;因为上海盛传,陈公博有助陈炯明叛乱的嫌疑。 这一看,陈公博暴跳如雷,问张太雷说:”是根据什么证 据,说我帮助陈炯明?”   ”上海许多国民党员都这样说;而且香港的报纸也登载 过。”   ”’许多国民党员’是什么人呢?倒指出来给我听听。至 于’香港报纸’,我知道是《晨报》;那段消息,我也见过,附 陈的头一名是古应芬,其实古应芬跟陈炯明的关系虽密切,也 做过他的政务厅长,但古是为广东全局,更是为了拥护孙先 生;孙先生北伐,陈炯明不肯接济军饷器械,古力劝不从,这 是他辞职到上海的主要原因之一。炮轰观音山之后,他南下 香港,后来又到江门组织大本营讨陈。你想,第一名古应芬 就不是附陈叛变的人,何况排到第六,还不如第七名的我呢。”   ”这些情形,外界是不会了解的——。”   ”可是,”内心越来越激动的陈公博,抢着说道:”陈仲甫 应该知道:我没有做过陈炯明的官,没有拿过陈炯明的钱,而 且也没有见过陈炯明;上次陈仲甫来,要我陪他到惠州,我 就以不见陈炯明为条件;惠州回来,如果不是我的劝告,他 也许已经跟陈炯明站在一起了。你倒问他,他想联陈不联孙, 问到我时,我是怎么说的。”   ”这些情形请你立刻离开广州,到了上海,当面解释,都 清楚了。”   ”我不需要解释。广州我是要离开的,但不是’立刻’,我 已经决定到美国去读书,护照要签证——。”   ”公博,”张大雷急急打断他的话说:”要留学何不去莫斯 科;到美国干什么?” 陈公博不答他的话,只说:”我附陈不附陈?陈仲甫知道; 刚去了上海的谭平山也知道,何以他们两个人知而不言,让 许多不了解我的人误会我!要朋友干什么?不就是在这种时 候发生作用吗?他们两个人不但够不上朋友,连做人都有问 题。”   ”公博,你不要激动,朋友之间,难免有误会。至于留学, 我知道你对经济方面兴趣浓厚,学经济就不能不深研马克思 理论,我劝你到俄国留学;我来替你安排。”   ”多谢你的好意。”陈公博一口拒绝,“我只想托你一件事, 替我带封信给陈仲甫。” 陈公博的那封信,长达一千余言,八行信笺写了二十多 张;质问陈独秀记不记得问过他是联孙还是联陈;记不记得 他的答覆。后面附带大骂谭平山说:”我们做了朋友和同事多 少年,连我的性格和主张都不清楚,我在广东的行动都是公 开的,你应该完全了解;对于上海那种无稽之谈,何以默无 一言?人之相知,贵相知心,你这种卖友的行径,做个普通 朋友都不配,遑论共同奋斗?我现在声明:从此脱离共产党 了!” 他不但信如此表示,而且正式通知广州的共产党党部,声 明即日期不再负责。广州的共产党,大为震动,连夜召集会 议;陈公博出席报告了经过。有些人很激动,主张广州共产 党全体独立;陈公博因为深深感到一个有学问道德的人,像 陈独秀那样,加入了共产党,就会变得不顾信义,不讲廉耻, 所以下定决心,不但脱离共产党,而且不跟共产党人交往;他 们独立不独立,与己无干,所以根本不贊一词。散会以后,只 专心一志去办出国的手续。 陈公博是在民国12年春天,由日本到纽约的,随即进哥 伦比亚大学的文学院。他本来是专攻哲学的;进修却改了研 究经济,而研究经济的目的,实在是研究政治。因为陈公博 在研究伦理学及各国政治史以后,有了一个确信不疑的结论: 除了责任没有道德;除了经济没有政治。 研究经济当然要研究马克思主义。陈公博在道经芝加哥 时,定购了马克思的全部着作,包括他与恩格斯合着的书在 内。经过3年的钻研,马克思的主张,在讲责任、讲道德的 陈公博心目中,几乎没有分文价值了。 首先他发现,马克思所说中产阶级消灭的理论,是绝对 欠正确的。照马克思的说法,社会革命有几个阶段,最初是 资本主义消灭了封建;然后是资本主义消灭了中产阶级;这 时社会上就只剩下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两大壁垒,最后是无 产阶级革命成功。但美国的实际情形,及统计数字告诉他,马 克思的《共产党宣言》出世后,中产阶级不但没有被消灭,反 而增加到了人口总数的百分之十二。其他所谓资本主义国家 的情形,大致亦是如此。原来马克思没有想到,科学技术,会 飞跃进展;技术工人的工资,超过若干自由职业者的收入,这 班工人自然逐渐变成中产阶级。马克思所引为革命群众基础 的产业工人,有谁愿意由中产阶级,变成无产阶级? 第二个发现的是唯物辩证法的不合逻辑。陈公博是哲学 系出身,很容易地将唯物论辩证法的”娘家”找了出来;大 家都知道马克思的辩证法,源于他的老师黑格尔的学说,其 实这个辩证法是由希腊形上学的学者芝诺所发明。 黑格尔的辩证,一切进步都由于矛盾;由矛盾才会产生 真理。因此辩证法有正、反、合三个面;正、反的矛盾,产 生真理便是合;但马上又有一个反面出现,形成矛盾而产生 另一个合。这样相反相生,永无休止;所以共产党不断制造 矛盾,不断展开要斗争。但马克思推断到了”无产阶级专 政”,就不再有无产阶级的反面;矛盾没有了,斗争也停止了! 这不是不合”正、反、合”相反相生,永无休止的逻辑?陈 公博认为,共产宣言不过是对工人的煽动宣传,决不是真理, 所谓”科学的社会主义”,本身就是不科学的。 第三个发现的是,马克思的剩余价值论,只是平面的、浮 浅的观察。他认为一个工厂的盈余,都是厂主剥削工人而来 的。在一个小小的纯以劳力为主的工厂,这个理论还有点相 似;但施之于大企业,则马克思的理论,完全失去了根据。譬 如菸酒专卖,剩余价值很多;能说所有的盈余,都是由工人 日常工作而来的吗?当然不是!诸如国家赋予的独占权、技 术、增加生产、减低成本的企业管理方法、gg等等,都是 产生剩余价值的因素。岂能一笔抹煞? 第87页 不过陈公博亦有困惑,这些道理是极浅近的:何以马克 思会看不透,发出如此论调?及至深入研究,方始恍然;马 克思流亡在英国写《资本论》时,正当产业革命初期,确有 这些剩余价值的现象,以致他据为定论。《资本论》就算有价 值,也是一时的;纯经济的学识,不管是亚当斯密的《原 富》,或者马尔萨斯的《人口论》,不会四海皆准,古今不变。 陈公博认为适合中国国情的富强之道,只有民生主义。   ”我与公博同感;不研究共产主义,不知民生主义之可 爱。”周佛海说:”我在京都研究了河上肇博士的着作以后,对 共产党的一切,就渐渐疏远了。在黄埔军校成立后,我应戴 季陶先生电邀,回到广州,参加国民革命。当时第三国际的 代表是鲍罗廷,我跟他大辩论过几次;我告诉他——。” 周佛海告诉鲍罗廷说:共产党的任务是社会革命;国民 党的任务是国民革命,中国所需要的是后者,不是前者。因 为中国现在要以整个民众的力量,打倒封建军阀;要以整个 民族的力量抵抗帝国主义的侵略。中国在当前并不需要农民 对地主,与无产阶级对资本阶级的斗争。那样会将力量抵消, 适足以予敌以可乘之机,使得外患内忧,更加严重。共产党 如果真想跟国民党合作,应该放弃阶级斗争的工作,全力来 参加国民革命。 鲍罗廷自然不会同意这一看法。在经过几次激辩后,周 佛海发觉第三国际仍是以苏俄为本位;完全没有顾到中国人 的愿望。因此,周佛海正式提出退出共产党的通知。 周恩来得知这个消息,深夜去敲周家的大门,将周佛海 从梦中唤醒,苦苦相劝。可是一直磨到天亮,周佛海依然无 动于衷,周恩来只得怅然而去。   ”我自问对国民党是有贡献的,不过我也必须坦白地说, 这一份贡献并不能抵消我在组织中国共产党上造的孽。”周佛 海又说:”最教我耿耿不安的是,煽动了许多纯洁青年,把他 们送到西伯利亚去开会;其中有三十多人,后来到了莫斯科, 进东方大学中国班,经过瞿秋白的翻译,学习马克思理论;虽 然也有迷途知返的,但大多数在以后成了中共最坚强、最有 力的干部,像在’白区’工作的刘少奇就是。想不到那年我 不过化了一个月不到的工夫,在长沙、武昌、安庆、芜湖、南 京跑了一圈;会留下这么深的祸根。我很惭愧地公开这一段 经过,是表示我的忏悔,我对不住国家,尤其对不住我的家 乡湖南。老实说,今天我追随汪先生从事和平运动,主要的 一个目的,是在反共。希望司徒博士到了重庆,为我解释我 的心境。” 对于周佛海的悲苦激昂的神情,司徒雷登留下很深刻的 印象。当即接受了他的要求;同时定下了下一次晤面的日期: 2月24日。 汪精卫的话很漂亮,只要有利于全面和平,他怎么样都 可以。周佛海向司徒雷登重申了12天以前的承诺以后,也提 出了他个人的意见和立场。   ”请你在竭见蒋先生的时候说:南京的’中央政府’,势 必组织,但决不为东京与重庆之间讲和的障碍,同时请你劝 蒋先生,不要因为日本遭遇困难而轻敌;也不要根据个人恩 怨来决定大计。”   ”好!”司徒雷登也很郑重地回答:”我一定把你的话带 到。”   ”请问周先生,”傅径波问道:”新的’中央政府’大概在 什么时候成立?”   ”下个月。”   ”这么快?”傅泾波讶异地问。   ”是的。筹备工作进行得很顺利。” 周佛海的两句回答,语气简单有力,听上去充满了信心; 事实上根本不是这么回事。”组府”的工作,问题重重,其中 日本怕刺激国民政府,关闭了和谈之门,不愿过于明显地表 示支持,是最基本的癥结。影佐祯昭在国内所受的压力甚重; 他倒是讲”道义”的,始终支持汪精卫与周佛海,无奈以他 的地位,发言的力量有限,因此,周佛海必须另外寻日本方 面的关系,但效用有限。 另一方面,中日直接谈判停战的消息,在上海及香港方 面,甚嚣尘上;以致有好些人,原定参加”新中央”的,亦 不免迟疑观望。汪系人物中,比较冷静的,看出形势不妙,向 周佛海作了警告。 “现在的情形是,前台已经在’打通’了,不知道多少人 在等着看这台戏;可是后台的角色还没有齐,有的来过又走 了;有的虽然来了,在那里抽菸、喝茶闲聊天,不肯扮戏,如 果角儿再不出场,观众一走散,这台戏根本就唱不成;那时 怎么下台?” 周佛海也明白这个道理,听了这番警告,越觉得事不可 缓。决定走一步,算一步,尽快将开锣戏先推了出去;在 “干部会议”中提出建议:2月20日开”中央政治会议”;3月 26日”还都”。 于是,在2月18那天,周佛海继汪精卫之后,坐了飘着 “太阳”标帜的军用机,飞到南京;在明故宫机场降落时,   ”还都筹备委员会”的”总干事”罗君强,亲自来接;上车进 城,直趋首都饭店。那时的南京,正是满目疮痍;而周佛海 还是劫后初见,因为自从搞和平运动以来,他一直住在纸醉 金迷的上海,从没有机会来看一看日本军队干的这些好事! 当然,他的心情是沉重的,所以在汽车中,一直没有开 口;到得一处叫西流湾的地方,他突然喊道:”停一停!” 罗君强懂得他的意思,随即问道:”是要回老屋看一看?” 所谓”老屋”,其实还不到十年;是周佛海在”一二八” 以后起造的。房子不大,却有一个地下室;当时高级住宅有 地下室的,真是绝无仅有,因此当”八一三事变”一起,日 本飞机轰炸南京,便有周佛海的许多朋友,到周家来避难,有 的是搬了进来住;有的是晨至夕归;至于临时来逃警报的,更 是不知其数。 平时每天必到的,文的有:梅思平、罗君强、高宗武;武 的有:朱绍良、李名扬。武的不谈政治、文的则对抗战前途, 多抱悲观,主张到了相当时机,结束中日事变。当举国都在 要求”抗战到底”,群情愤激之中,独有这一批人,在地下室 里,压低声音谈如何”和平”,因此,胡适之戏称周家是”低 调俱乐部”。 如今劫后重归,周佛海回想当年,主张和平亦不过等于 处士横议,在蒋委员长坚强的领导之下,这根本就是渺茫无 据的事。而现在居然实现了;虽然只是”局部和平”,但世事 的变幻莫测,也就足以令身歷其境的人,低徊感慨于无穷了。   ”桃花如故,流水依然!”罗君强用安慰的语气说道:”只 不过一片竹林没有了;我计划替你补植。”   ”就算景色仍如当年,但要跟那批老朋友重新在这里饮酒 剧谈,就不知道哪年哪月了!” 3月19日,周佛海陪着汪精卫去谒了中山陵;回到首都 饭店,发现犬养健在等他,脸色凝重,一望而知有极要紧的 话要谈。 第88页 于是,周佛海另外要了一个房间,将犬养健邀来,闭门 叩询来意。   ”今井、臼井两君,到香港去过了;跟重庆方面的代表, 有过好几次接触,据说谈得很好,大约在23、或者24,一定 有停战的消息。因此,”犬养健很吃力地说:”派遣军总司令 部方面,希望组织政府的工作,能够延期。” 一听这话,周佛海如当头被迫了一盆冷水,好半晌说不 出话来。 “这样一件大事,你们在进行之前,进行之中,居然一点 风声都不露!这真不能不令人怀疑日本的诚意。”周佛海又问:   ”今井、臼井到香港这件事,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的。” 周佛海越发不悦:”我们是朝夕见面的人,你居然从来没 有提过!”说罢,微微摇头,显示了他的强烈不满。 “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的。”犬养健这样辩解,”你在日本 跟臼井见过面;而且你不是也派了人在香港活动?应该有情 报送回来给你。” “我跟臼井见面谈过对重庆的和平问题,但仅止于谈而 已;并不知道你们已经採取行动,至于我派人到香港,主要 的是想托钱新之、杜月笙向重庆转达我们只为和平,不谋权 势的诚意。并不是去做情报,更不是去做日本人的情报。” “这,”犬养健赧然说道:”倒是我们这方面误会了。” 徒然指责,一无用处,周佛海自我抑制地将情绪平復下 来,方又问道:“派遣军总司令部方面,希望延期到什么时候?” “延至4月15。” 今井他们在香港所接触的重庆代表是谁?” “一位舒先生。”犬养健说:”我带得有他的照片。” 这张照片是日本驻香港总领事,应臼井之请,派人在门 缝中所偷摄,人影模煳不清,只能辨出他的身材又矮又胖。 “那位舒先生是——。” 听犬养健将”舒先生”的来龙去脉说清楚以后,周佛海 明白了,”你所说的那位舒先生,我也认识,不过不熟;那人 是富家子弟,风度翩翩,决不是照其中人。”他略停一下又说: “就算真的是他,也算不了什么,那舒先生是极不重要的一个 人。” “可是,他能跟顶顶重要的一个人,直接讲得上话呀!” “哪有这回事!”周佛海不由得失笑,”讲得上话,也不过 谈谈家常。你们把中国的事情,也看得太简单了。” 犬养健是爽然若失的神情,楞了好一会,方又问道:”周 先生,关于4月15日的限期,你看如何?” “如果今井跟臼井,在香港所接头的人,确实是经过蒋委 员长同意而派出来,并且可以负责的,则和平有期,不要说 4月15,根本不组织都可以。但对方既是毫无分量的人,所 作的承诺,大可怀疑,因此而延期组府,则和平既不可期,组 府又归于失败,两头落空,大大失策。” “是的!”犬养健深以为然,立即作了个提议:”约影佐来 谈谈?” 周佛海亦正想到此人,因为日、汪之间正式的桥樑是影 佐祯昭,谈这件事当然要听取他的意见,或者说要争取他的 支持。于是周佛海一通电话,影佐立即赶到。 影佐也是深知”双井”的活动,所以长话短说,立即谈 到了延期的问题。 “明天开中央政治会议,26日成立’新政府’;延期到4 月15,只不过20天的工夫。”犬养健说:”如果反对4月15 之说,似乎要有坚强的理由,才能获得派遣军方面的谅解。” “政治是变幻无常的;最需要当机立断,片刻都拖延不得, 何况20天?”周佛海说:”如果能拖延20天,我为什么不让 军方满意,而要故意反对?无奈实际的情势是,大家都已经 知道,3月份之内,必定’还都’;到时不能实现,必致崩溃, 因为现在由于直接谈和的传说很热闹,预备参加’新政府’的 人,很多在观望之中,经不起风吹草动的。” “周先生的意思是最迟延到3月31日?” “可以这么说。” “大佐的意思呢?”犬养健转脸问说。 “我同意这个限期。” “如果,23、24有停战的消息呢?”犬养健问:”是照常组 府,还是再往后延?” “决不可能有什么停战的消息。”周佛海笑道:”今井和臼 井,让戴雨农在香港的特别代表玩弄于股掌之上,莫非至今 不悟?” “如果说,二十三四有停战消息,另当别论。”周佛海又 说:”倘使没有,顶多再等一两天;在3月底以前,有足够的 时间,来证明今井、臼井的工作,已经失败。根本就不需要 延到4月15。” 这番话相当透彻,犬养与影佐再无话说;但为了郑重起 见,3个人又一起去见汪精卫,徵得同意,方由犬养去答覆派 遣军总司令部。 第二天开”中央政治会议”,会期3天,第一天决定还都 日期,公议定在3月30日,是黄花岗72烈士气义的第二天, 表示”新政府”仍旧是由国民革命而产生;是一种很巧妙的 “号召”手法。第二天通过政纲、及政府组织,交通分为交通、 铁道;实业分为工商、农矿,平空添出两名”部长”,以便 “摆平”各党各派。 第三天通过各部会人选。散会后”新贵”弹冠相庆;热 中者奔走钻营,夫子庙纸醉金迷、热闹非凡。但周佛海这一 天通宵睡梦不宁;因为下一天就是3月23,照犬养说,如果 真的有此震惊天下的大消息,在南京要唱的这齣戏,就不知 如何收场了。 “怎么样,”周佛海在电话中问犬养健,”有消息没有?” “跟臼井还没有联络上。”犬养答说:“跟东京方面约定了, 晚上9点钟再联络。” 9点未到,犬养有电话来了,说跟臼井已取得联络;消息 虽还没有,臼井并未绝望。因为”舒先生”那方面的答覆,要 经过一条迂迴的途径;在传递上,很费时间。 “那么,到底在什么时候灰尘可以落地呢?” “总得到后天。” “后天是25。好吧,”周佛海说:”我等到后天午夜12点。” 在以后两天中,犬养及影佐,不断与派遣军总司令部及 东京方面联络,找到臼井,说尚无消息;不过要跟今井见了 面,方知究竟。于是他们移转目标,去找今井;影佐的梅机 关在东京有个代表,名叫冢本,奉命四处搜索,直到3月25 的深夜,方在一家料亭中找到今井,酒已经喝得舌头都大了。 “大佐,”冢本因为影佐催问甚急,明知今井已经半醉,亦 仍旧要问一问:”关于’桐工作’——。”   ”马屁!”今井暴声喝断:”什么’桐工作!’你没有看见 我用酒在浇我胸中的块垒吗?”   ”桐工作”本来是”和平”工作的试探;希望落一叶而知 天下秋,但是,这一片桐叶终于未曾落下来。 第89页 3亦敌亦友 民华公司内幕。 ”徐先生!”川本将沉浸在回忆中的徐采丞拉回到现实,他 说:”我当时亦是参与’桐工作’的一员;这个工作虽然失败, 目标并不错误;错误的是方法。和平需要有个广大的群众基 础;如果贵国大后方的民众,都希望和平,我想英明的蒋委 员长亦一定会顺应民意。” 听得这话,徐采丞暗暗惊心;原来川本愿意作物物交换 的买卖,还有软化大后方抗战意志的深意在内。转念又想,如 何鼓舞同仇敌忾的情绪,用不着自己来担心,只将川本的话 转过去就行了;在眼前却正好抓住他这句话,来说服他。   ”大佐,你的见解高人一等。说老实话,中国的百姓,哪 个不愿意和平?不过他们有顾忌;怕日本军人凶暴,不讲道 理。如果能有后方所需要的民生必需品,源源输送;而且能 强烈暗示,这是经过军方同意的,那么,我们后方的老百姓, 对日本军人的观感,自然会改变,这就是你所说的,和平的 群众基础。” 徐采丞的诠释,恰好补足了川本话中不足之意;因而使 得他大为兴奋,连干两杯,放下杯子说道:”徐先生,我们的 看法相同,原则不必再谈了,谈谈具体的计划。你认为你们 后方最缺少的生活必需品是什么?”   ”药品、纱布、橡胶之类。”   ”橡胶不成问题,马来亚已经在皇军控制之下,不过这是 战略物资;而且物资并不在我手中,需要徵得东京方面的同 意。药品、纱布都好想办法。”川本沉吟了好一会问:”徐先 生,这不是小买卖;只是你我两个人怎么做法?”   ”当然要组织公司。”   ”我也这么想。不过,这个公司要由中国的名流出面,号 召力比较强。”   ”当然!”徐采丞说:”请你把你心目中的名流,开一张单 子给我,我去邀请他们出面。”   ”好!资本方面呢?”   ”那更好办。”徐采丞抢着说:”只要你支持,资本很容易 筹到。”   ”不!”川本笑道:”人是你们的人,资本是你们的资本; 我支持了这家公司,于我们这方面,有什么好处?” 徐采丞心想,莫非他还要出资本?这件事看起来有利有 弊,需要好好考虑。意会到此,声色不动地答说:”请大佐说 下去。”   ”你们出人,我们出资本;利益均沾。” “怎么叫’利益均沾’呢?”刘小姐插进来说:”是不是赚 了钱均分。” “是啊!” 刘小姐也很精明,立即又问:”这笔盈余如何计算?” 这一问将川本问住了,”那么,”他说:”你说呢?” “我也不知道;我只觉得盈余很难计算,”她说:”现在物 资缺乏,有公定价格,也有黑市。至于战略物资,交换来以 后,只能卖给日本政府,就算日本政府不会想占便宜,但也 不会有很好的价钱。” 在刘小姐介入谈话的这片刻,徐采丞心里已转过好些念 头,心想以民生必需品交换战略物资,牵涉的因素很多,看 起来只有一个做法,就是将这里的东西运到大后方;而大后 方有没有东西来,要看情形。倘或缺如,只有用拖延之一法; 能拖得不了了之,上上大吉。 不过,越是骗局,越要认真,对方才不会起疑。如今在 盈余问题上斤斤计较,正就是认真的表示,因此在刘小姐说 完以后,他亦立即又作补充。 “还有一点,也不可不顾虑。”他说:”将来可能採取物物 交换的办法,根本就没有盈余可言。” 川本点点头,喝口酒,抽支烟,静静地思考了一会说: “交易要公平,计价的标准应该是一样的,讲公价,大家是公 价;讲黑市,大家是黑市。” “我看只有讲黑市。”徐采丞说:”公价可高可低,与实际 情况脱节,将来会起争执,生意就做不长了。” “而且,”刘小姐说:”如果不是讲黑市,恐怕不会有什么 盈余。”   ”讲黑市,讲黑市!”川本完全同意。   ”物物交换又如何?”徐采丞问。   ”用双轨制度。”   ”何谓双轨制度?”   ”各计各的价。我们运去的东西,照那里的黑市卖出,我 们所需要的东西,在那里照黑市买进。这不等于物物交换?”   ”这很公平。”徐采丞点点头,表现出很满意的神情。   ”现在我们谈资本。”川本问说:”你看要多少?”   ”物价在波动了。资本应该照黄金计算;至于多少,要请 大佐自己决定。”   ”我想应该要一万两黄金。”   ”那就是1000根条子。这个生意很大了。”   ”可是我不能支付黄金,只能付相当于一万两黄金的中储 券。”   ”这也可以,反正你一拨过来,公司里立刻买进黄金,以 便保值。” 说到这里,徐采丞突然想起一件事,他这笔资金的来源 如何?倘或是公款,必定有帐,川本将来调差,继任的人,照 帐接收;倘是另行筹措,与公家无关,那么川本一走,便趁 此机会可以解散公司,后方要运来的战略物资,也就不必谈 了。 因此,他紧接着又问:”大佐,你这笔资金的性质如何?”   ”这一点,”川本摇摇头说:”歉难奉告。”   ”是不是公款?”刘小姐问。   ”半公半私。”   ”怎么叫半公半私?”刘小姐将一只手按在川本手背上问。 掌心中传过去的温馨,使得川本无法再说”歉难奉告”那 4个字。想了一下答道:”我们有一笔基金。这一笔基金,不 是公家的,但也不是私人的;私人可以申请动用,但必须是 为了团体共同的目标。”   ”你不说还好;越说我越煳涂。”刘小姐嫣然一笑,不再 追问了。 徐采丞却心中雪亮;所谓”团体”是他们少壮军人的小 组织,如发动”九一八事变”的”樱社”等等。川本所投下 的资金,既然是他们小组织的基金,来源是秘密的,属于欧 美黑社会中所说的”黑钱”之类,就算蚀本蚀得精光,也不 须负任何责任。 于是他对刘小姐说:”我们不必再问资金的来源,反正只 认川本大佐就是了。”   ”是的。”刘小姐故意问一句:”公司中的董事,如果都是 中国人,你放心把这么大一笔资金交出来吗?”   ”我相信他。”川本指着徐采丞说。   ”多承你信任。不过,大佐,我们商场中的惯例是,主要 的出资人如果不能参加实际工作,通常都指派一个会计,控 制银钱出入。我希望你也能派一位你信任得过的会计来。” 川本点点头,沉思了一会,突然说道:”这不是现成的人 吗?”说着,将一只手揽在刘小姐肩上。   ”我可不懂会计。”   ”不懂不要紧。”川本答说:“你再去找你信任得过的专家, 不就行了吗?” 第90页 话虽如此,刘小姐却仍不敢接受;因为怕川本会提出她 办不到的交换条件。于是笑笑说道:”这样好的事,我还是第 一次遇到;我得要考虑一下。”   ”你以为我是跟你开玩笑吗?”川本误会了,急于表明本 心,”我今天就请你执行你的职务。” 刘小姐与徐采丞相顾愕然。由于川本的神态显得有些严 重,因而颇为不安;同时也很困惑,不知道他如何请刘小姐 执行职务?   ”我现在要回司令部。”川本又说:”晚上7点钟,我们仍 旧在这里见面。徐先生,请你一定来。”   ”好!一定来。”   ”你呢?刘小姐,我这个房间,保留在这里,听你的便。” 刘小姐点点头说:”既然听我的便,你就不必管了。7点 钟我会在这里。” 于是川本拍了两下手掌,将”女中”找了来,关照房间 保留。徐采丞要想替他付帐,女中深深致谢,只说:”不必费 心,不必费心。” 等川本一走,徐采丞与刘小姐怕隔墙有耳;另外找了一 处咖啡馆去深谈。”刘小姐”徐采丞首先致意,”为了工作,你 受了很大的委曲,也是很大的牺牲,我非常感激,佩服。” 刘小姐苦笑了一笑说:”事情逼到刀口上,只好咬紧牙关 了。”   ”我佩服你的就是这一点。”徐采丞说:”不过,你的牺牲, 换来的代价也很大;应该算是安慰。”   ”初步看来还不错,以后不知道怎么样?”刘小姐紧接着 说:”徐先生,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川本可能会提一个条件; 那个条件,如果我猜得不错,我是不能接受的。”   ”呃,你说,你猜那个条件是什么?”   ”要替我弄个房子。” 意思是川本要求她同居。徐采丞心想,川本果真的提这 样一个条件,可以想见他是如何倾心。为了开展工作,这是 求之不得的一个机会,而刘小姐不肯作进一步的牺牲,如之 奈何? 他觉得他此刻要考虑的是,尊重刘小姐的意愿,还是说 服她改变心意。细想了一会,採取了折衷之道,听其自然。   ”刘小姐,我很坦白地说,我不能给你任何意见。其中的 利害得失,只有身歷其境的人,才能作最正确的判断;最有 利的抉择。请你自己决定吧!” 意在言外,一听便知;刘小姐想了一下说:“等我再考虑。”   ”我想,也许是你过虑。”徐采丞说:”如果他真的提这个 条件,不妨先找个比较好的理由,拖他一拖;到拖不过了,再 作决定,也不嫌迟。”   ”当然。就是拒绝,我也不会’直言谈相’,一点都不讲 迂迴的技巧的。” 两人研究了好一会,始终不能猜出,川本是如何让刘小 姐执行她的职务;那就只好耐心等待川本自己来揭破谜底了。 到了约定的时间,川本是最后来;一进门在榻榻米上坐 定,随即就打开皮包,取出一叠票据,摆在刘小姐面前。   ”这是资金的一部分。你是会计,所以我交给你;请你算 一算总数。” 原来是让她如此执行职务!徐采丞心想,川本确有诚意 合作,眼前便有了坚强的证明。不过他不明白,交来的资金, 有银行本票,有商号及私人的支票,总计不下二十张之多;钱 的来路,何以如此复杂? 看到刘小姐用纸笔在做加法,他又想到,川本为什么不 把这些票据送入银行,自己再打一张支票出来,岂不省事?总 不见得他没有银行户头吧? 转念到此,有领悟,这些钱是”黑钱”,数目又大,如果 存入日本银行,可能会被他们的政府追究来源。这些黑钱上 面,可能还会有泪痕血债。照此看来,”黑吃黑”吃了川本的 这笔黑钱,在沦陷区收购了物资,运到大后方,是一点也不 用对川本感到抱歉的事。   ”算出来了!”刘小姐说:”一共244万。”川本点点头,转 脸问徐采丞:”可以买多少金子?”   ”大概六百根条子。”   ”这样说,我已经交了资本总额的百分之六十。”   ”是的。”徐采丞说:”目前最急要的是,要为公司取个名 字;好把这笔款子,用公司的名义存入银行。”   ”这一点我没有意见。不过,最好避免有官方意味的名 字。”   ”官方的对面是民间。”刘小姐说:”一个’民’字已经有 了,再想一个字。” “这个字要有交流、沟通的含意——。” “那就用’华’字。”刘小姐不等川本说完,便想到了, “后方是中华民国;这里也是中华民国。” “很好!民华公司现在就成立了。” 4 满洲真相 溥仪朝拜东京记实。 听得徐采丞细说了经过,金雄白亦深感欣慰。对于徐采 丞请他代为向周佛海要求,能给予充分的支持,自是一诺不 辞。   ”不过,这几天因为汪先生经满洲到日本去了;周先生要 在南京照料,我一时还没有机会跟他说。”   ”不要紧,不要紧!”徐采丞答说:”公司还刚开始筹备, 实际业务开展,还早得很。” 机会很巧,就在第二天,金雄白接到周佛海的长途电话, 希望他到南京去一趟;说有事需要当面谈。 于是金雄白搭卧车到了南京,下车还是清晨,便一直到 西流湾去看周佛海;见了面他第一句话是:”今年是’满洲国 建国10周年纪念’。” 金白雄以为是要写几篇文章捧场;那也是免不了的事,只 得漫然答一声:”是的。” “政府派出了好几个代表团,去参加’庆典’,同时举行 各种会议。有一个叫做’东亚操觚者大会’,其实就是新闻记 者大会;我认为你应该参加。”周佛海从容不平地说:”手续 我已经替你安排好了;请你准备动身。” 金雄白大出意外,也大感不快;认为周佛海不应该预先 不徵求他的同意,因而神色凛然地答说:”什么地方我都可以 去,惟有在’满洲国’的名义之下,我绝不愿意去。尽管政 府有不得已的苦衷,要跟伪满交往;可是我不能做出违背我 自己良心的事。请你改派别人吧!” 周佛海颓然倒在椅背上,好半天才说了句:”你不了解我 的苦心!我是考虑了好几天才决定的。” 这话更出金雄白意外,本以为他是未经思考,随便作的 一个决定;此刻道是”考虑了好几天”;又说有”苦心”,倒 要仔细听听。 “那里,汪先生去过了,我也去过了;不过我们去,在固 定的日程下受招待,所看到的是关东军可以让你看的东西。现 在你以一个新闻记者的身分去,行动比较自由;我希望你仔 细观察一下,东北同胞在异族压迫之下的生活实况。我担心 日本将以统治东北的手段来统治我们,需要先到那里看一看, 好作准备。”说到这里,周佛海有些激动了,”雄白,现在不 是唱高调的时候,那里即使是地狱,是火炕,你也要去一趟。” 第91页 “去了有什么用?看到,听到的,回来又不能发表。” “这你错了!如其可以发表,或者等到可以发表的时候, ‘满洲’就不是现在的状态,很可能’国’已不’国’,那你 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这段话驳他不倒;但如纯粹作为一个”观察员”,并不一 定要他去,能胜任的人很多。 当他把这番意思表达以后,周佛海嘆口气说:”’士各有 志,不能相强’。我拉你加入和平运动,可能已毁了你的前途; 这次再去参加他们的’庆典’,也许更不为人所谅。不过日本 统治下的东北,究竟如何,是有必要去看一看的。我想不出 有什么人可以代替你的观察力,不知道你能不能勉为其难?” 说到这样的话,金雄白只好同意。辞出周家,到”宣传 部”联络好了,先回上海整理行装。3天以后,这个”代表 团”已经在津平路的蓝钢车上了。 这个”代表团”有个联络官,是”满洲国驻华大使馆”的 高级职员,名叫敖占春,相貌冷酷,不大容易使人亲近;金 雄白怕他是特为派来监视的,更存戒心,上车以后,跟他一 句话也没有说过。 车道尚未完全修復,勉强可以通行的黄河铁桥,速度极 低;金雄白为了想仔细看一看莽莽中原,今昔异势之处,特 地走出车厢,站在入口处,两手把着扶手,纵目四顾,正当 感慨丛生时,听得有人在他身后喊:”金先生!” 金雄白回头一看,想不到的是竟从未交谈过的敖占春;他 的面目本来可怕,此时更觉阴沉可怕,因此金雄白漫然答应 一声,连一句”有何贵干”都懒得问。 那敖占春瞪了他一会,忽然用粗鲁的声音问道:”你为什 么要去庆祝’满洲建国’10年?” 金雄白的天性宁吃暗亏,不吃明亏;有人用这种不礼貌 的态度发问,他直觉的反应,便是以同样的态度回敬。当下 傲慢地答说:”因为知道那里是活地狱;所以趁现在要去看看 人间地狱的真相。” 一听这话,敖占春脸上,立刻有两行热泪挂了下来;金 雄白还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他的手已经伸了过来。金雄白也 是直觉的反应伸出手去,发觉他的手心很烫,必是体内的热 血在沸驰了。 当时没有交谈,敖占春放下了手,走了开去。但再一次 见面时,金雄白觉得他的面目亦并不如何可憎,至于语言,那 是更有味了,他还说了一个灯谜叫金雄白打;谜面是”汪精 卫访溥仪”,打电影片名一。 金雄白怎么猜也猜不中,最后是敖占春自己公开了谜底: “木偶奇遇记”。汪精卫和溥仪,都是日本军阀炮制的傀儡,自 然是”木偶”;说到”奇遇”,却有一段来歷。 原来汪精卫在宣统年间,曾行刺过摄政王载沣;而载沣 正是溥仪的生父,虽刺而未中,毕竟也是杀父之仇。不想30 多年以后,溥仪会以”国宾”之礼,欢迎不共戴天的仇人,岂 非不是”奇遇”? 这是最近流行在平津的一个笑话;敖占春又谈了一段故 事,却不是笑话了。据说汪精卫到达”新京”——长春,日 本军阀为他安排了一次对”满洲全国”的广播。汪精卫上了 电台,开口说道:”我们,过去是同胞,现在也是同胞;将来, 更一定是同胞。” 意在言外,可以作多种多样的解释;因此,满洲的热血 青年,受了这几句话的激励,重新激起了一股抗日的暗潮。金 雄白这才明白,怪不得敖占春起初的误会,会表现得那么严 重;相形之下,此刻如果真的是去庆祝”满洲国建国10年”, 那就太对不起满洲的热血青年了。 到得”新京”,代表团住在位于闹区的”第一旅馆”,招 待得极其周到;但监视得很严。金雄白的交游甚广,许多老 朋友看到报上登得有他的名字,纷纷前来拜访;但久别重逢 并不能畅所欲言,尤其是两个以上的客人时,彼此都只谈些 不着边际的废话;而到单独相处时,有的道苦经;有的提出 警告,行动要小心;有的要托带不能形诸笔墨的口信。金雄 白也才知道,沦陷区与”满洲国”,虽同在木偶统治之下;但 前者的同胞比后者的同胞,实在要幸运得多。 第一旅馆有个侍者名张桂,总是等金雄白房间中没有人 的时候,找个藉口来搭讪,东问西问地希望了解关内的情形。 金雄白起先以为他是奉命监视的特务,不免存有戒心;后来 转念一想,自己不正是接受了周佛海的委託,来了解东北实 况的吗?现在有此机会,为何交臂而失?同时又想到,自己 的身分是新闻记者,向人发问是天职;有此职务上的便利,更 不妨多问、细问。 于是,他一改态度,等张桂再来时,他很客气地说:”你 请坐!”   ”不敢。金先生,我站着很好。”   ”不!”金雄白说:”你坐了下来,才好细谈;我要跟你谈 的话很多,站着不方便。” 听这一说,张桂又考虑了一会,走过去将房门闩上;才 走回来说:”恭敬不如从命。我斗胆了。金先生有什么话,尽 管请说。”   ”我想了解一下,日本人统治东北的情形。请你相信我, 尽管跟我说。”   ”东北老百姓的苦,一言难尽。总而言之一句话,过的是 亡国奴的生活;金先生你看!那国旗。”   ”国旗”是两面,上面是太阳旗,下面是”满洲国”的国 旗;金雄白倒想起一个从一到”新京便发生的疑团,正好向 张桂求取解答。   ”这两面’国旗’为什么缝在一起呢?”   ”这正是东北老百姓受压迫象徵。凡是挂旗,如果有两根 旗杆,上首的一根挂日本旗,下首的一根,挂我们的旗;倘 若只有一根旗杆呢,必是先挂日本旗,再挂我们的旗。大家 为了方便干脆把两面旗缝在一起。”   ”日本人有双重’国籍’,能占点什么便宜呢?”   ”太多、太多了。譬如说吃饭吧,大米只有日本人跟’满 洲国’的特任官本人能吃;我们百姓只能吃’文化米’。”   ”什么叫’文化米’?”   ”就是高粱米。”   ”什么样子我没见过。”   ”金先生是贵宾,自然用大米招待。”张桂说:”高粱米的 味道,金先生是尝不得的,多少南方人说高粱米无法下咽;可 是不能吃,也得吃。我们土生土长,叫没法子;南方好好的, 干麻到这里来。”   ”你说特任官本人才能吃大米,那么他的部属呢?”   ”吃’文化米’。那怕像’国务总理’张景惠,跟他太太 一起吃饭,也是不同的两种米。”   ”这倒也’公平’。贵为’总理夫人’,一样也吃’文化 米’。”金雄白苦笑了一下又问”你们的’皇上’呢?总很优 待吧?”   ”提到我们’皇上’,话可多了——” 第92页 张桂口中的”皇上”,即是”满洲国皇帝”溥仪。他的名 义,最初叫做”执政”,直到1934年,才由于日本军部为了 便于利用名义,才支持他成为”皇帝”。 溥仪一做了皇帝,第一件想到的事,就是”谒陵”。清朝 从顺治入关以后,才有东、西陵;在此以前,清太祖努尔哈 赤的祖、父葬在辽阳,以后迁到由渖阳改名的盛京东南,称 为”东京陵”;太祖本人葬在盛京东北,称为”福陵”;太宗 皇太极葬在盛京西北,称为昭陵。除了四时大祭以外,每逢 新君登极,必奉皇太后出关谒陵;尤其是谒太祖的福陵,更 为郑重。 清朝的家法,只有4个字,叫做”敬天法祖”。溥仪从小 便有极深的印象,所以初出关时,便想谒陵;但为”大臣”所 谏阻,理由是现在的名义,还只是”执政”,列祖列宗并无此 名号,与”法祖”的深义不符。溥仪想想也不错,只得暂且 忍耐。 如今做了”皇帝”,宿愿得偿,溥仪自认平生第一快事。 他的堂兄溥儒做过两句诗:”百死唯余忠孝在,夜深说与鬼神 听”,这是胜国王孙莫大之悲哀;而自己呢,谒陵时要命”南 书房翰林”好好做一篇说文,当初皇位从自己手里失去时,尚 在沖龄;现在毕竟又”光復”了”神气”。列祖列宗在天有灵, 谁不夸赞一声:”好小子!” 那知正当兴致勃勃之时,在安排”出警入跸”的谒陵行 程时,溥仪的克星来求见了。 他的这个克星当然是日本军人,官拜大佐,名叫吉冈安 直,本职是关东军的高参,派在溥仪那里做顾问,名义称为 “御用挂”。吉冈安直是标准的”东洋小鬼”,一肚子的诡谋; 本来派在天津时,不过是一个中尉,跟溥仪及他的胞弟溥杰 相识。后来调回国内,在士官学校当教官;溥杰在日本贵族 学校”学习院”毕业后,转入士官学陆军;吉冈与他有了师 生之谊,便多方笼络,大套交情。他这样做是有目的;目的 在于登龙。 原来,日本军方在”傀儡”登场后,派过好几个”牵线 人”,却都不安于位,主要的原因是所派的人,与关东军并无 渊源,凡事扞格,只有知难而退。吉冈很想当这个”牵线 人”,但亦深知,非先拉上关东军的关系,取得关东军支持不 可。因此,利用与溥杰的关系,向关东军游说;说他与溥仪 兄弟如何熟识,如何言听计从,如果能把他派到溥仪那里做 顾问,他必可照关东军的意思,影响溥仪,俯首听命。 关东军被他说动,便派为高参去做溥仪的”御用挂”;官 阶亦由尉官保升至构成为日本陆军骨干的大佐。吉冈感恩图 报,十分卖力;不论大小事务,都要干涉;溥仪接见”臣 下”时,他必陪侍在旁,俨然是唐朝”领侍卫内大臣”的身 分,而权力超过不知多少倍。 吉冈与溥仪能够直接交谈,因为吉冈会简单的”皇军 式”华语,又略谙英文;溥仪跟他用”皇军式”的华语如果 讲不通,可藉助于英语单字,沟通思想。 “听说陛下要去祭祖拜陵;这个,”吉冈开门见山地说: “陛下,不行!” 溥仪大为惊诧,还怕自己没有听清楚,又问一句:”什么 的不行?” “拜祖祭陵的不行!” “为什么不行?”溥仪脸都气白了:”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陛下不是清朝的皇帝,是’满洲国’的皇帝。” “这有什么分别?我大清朝本来就发祥在满洲。” “不是!不是!清朝由孙中山先生推翻了。陛下现在是住 在满洲的满、蒙、汉、日、朝五民族的皇帝;祭清朝的祖陵, 会引起误会。大大的不可以!陛下明白?嗯!” 溥仪还真不明白,自己还会做了日本跟朝鲜人的皇帝。不 过吉冈似乎也言之有理,得要另外找个理由。 这个理由不难找,”我是爱新觉罗的子孙。”他说:”自然 可以去祭爱新觉罗祖先的陵墓。” “爱新觉罗的子孙,大大地多;派别的子孙就可以。” 溥仪语塞,结果只好打消了谒陵的计划,关起门来祭爱 新觉罗的列祖列宗。 以后,事情发展到不但不能公开祭自己的祖宗;日本军 阀还要替溥仪换一个祖宗;有一天吉冈突然对溥仪所供设的 佛像发表了不满的言论。 “佛,这是外国传进来的。嗯,外国宗教!日满精神如一 体,信仰应该相同。嗯?” “嗯”是吉冈跟溥仪交谈时,特有的语气;摆在最后,便 是要求肯定的意思。 “不错!”溥仪心想,日本也是佛教国家,可说信仰相同, 所以作此肯定的答覆,作为敷衍。 然而吉冈要肯定不是佛教;佛教早就在”外国宗教”这 句话上,被他否定了。他说,日本天皇是天照大神的神裔,每 代天皇都是”现人神”,即大神的化身。日本人民凡是为天皇 而死的,都能成神,在神社中受供奉。 溥仪不明白他说这些话的意思何在;吉冈亦未作进一步 的说明。不久,关东军司令官植田谦吉,由于张鼓峰事件失 利,被调回国,向溥仪辞行时,提出了一个”希望”。 “日满亲善,精神如同一体;因此,’满洲国’在宗教上, 也该与日本一致。这件事希望陛下考虑一下。” 溥仪这才明白,日本的宗教是”神道教”祭奉天照大神, “满洲国”的宗教与”日本一致”,亦就是以日本皇族的祖先 天照大神,作他爱新觉罗子孙的祖先。这件事让溥仪啼笑皆 非,不知所措了。 不久,溥仪听人说起,这件事在日本军部已经酝酿了很 久,但有些人表示反对,因而未作成决定。这些人都是久居 中国的日本军官,可以”九一八事变”时的关东军司令本庄 繁为代表;他们在中国住得久了,深知中国人慎终追远的思 想,决不可丝毫轻视;”满洲国皇帝”虽是傀儡,到底是他们 名义上的元首,如果硬派天照大神为溥仪的祖先,将会引起 强烈的反应。 如今植田谦吉,为了要冲淡他在张鼓峰事件中处置失当 的过失,毫不愧作地出卖溥仪的祖宗,来作为平衡他的过失 的手段,而又恰逢日本神武天皇纪元2600年纪念,极右派的 理论家大川周明,正在狂热地鼓吹军国主义,对于植田的旧 事重提,全力贊成。于是军部不顾本庄繁、土肥原等人的反 对,决定给溥仪换祖宗。 这个任务交给植田的后任,也就是溥仪成为木偶以后,第 五任的关东军司令官兼驻”满洲国大使”,梅津美治郎中将。 梅津也知道满清皇族,尽管父母在时,不孝顺的也有,但 对于死去的祖宗,无不尊敬;怕一提此事,与溥仪会起争执, 就懒得跟他面谈,只命吉冈传话说:日本的宗教,就是满洲 的宗教,溥仪应当奉迎天照大神,立为国教。又说:现在正 值日本建国2600年大庆,正是迎奉天照大神极好的时机。溥 仪很可以亲自到日本去祝贺,顺便办了这件大事。 第93页 溥仪生气所受的刺激,据他自己说,还不是被冯玉祥、鹿 锤麟”逼宫”;而是民国17年土匪军长孙殿英盗掘”东陵”, 以致干隆及慈禧的尸骨狼藉。当时他住在天津日租界张彪的 花园中,得报痛哭流涕,在张园设了供奉干隆及慈禧灵位的 “几筵”;像”大丧”那样,”朝夕哭临”,而且发誓:”不报此 仇,就不是爱新觉罗的子孙!” 现在却真的不能做爱新觉罗的子孙;而是要认”倭奴”为 祖先了!这个刺激比得知盗陵事件要深得多。而且当年还有 “师傅”陈宝琛、朱益藩,以及其他遗老会出主意;此刻不但 郑孝胥已死,其他可供谘询的人,亦都生离死别,风流云散, 一个可以商量大事的人都没有。加以吉冈日夕絮聒,逼得他 只有关起门来,向列祖列宗的灵牌祈告,只是为了”屈蠖求 伸之计”,不能不从权处置。 于是1940年5月,溥仪第二次访日;最主要的节目,自 然是会见日本天皇裕仁,陈述希望。 这篇”台词”是吉冈找了一个日本汉学家佐藤知恭预先 拟好的;佐藤知恭在”满洲国”的官衔是”国务院总务厅嘱 托”;实际的职司,有如清朝的”南书房翰林”,专门撰拟 “布告天下,咸使闻知”的诏令。他替溥仪拟的”台词”,反 復强调”日满一德一心,不可分割”的关系;但裕仁的回答, 非常简单,只有一句话。 “既然陛下愿意如此,我只好从命。” 桌子上早已备好了代表天照大神的3件”神气”:一把剑、 一面铜镜、一块玉。奉迎了这3件”神气”,即表示奉迎了天 照大神;回到长春,在”帝宫”之东,照日本的营建制度,修 了一座白木建造,不加髹戚的”建国神庙”,作为”满洲国” 的”太庙”。 从此以后,溥仪及”满洲国”的百姓,在生活上多了一 件大事。原来奉迎天照大神”回国”,不光是建一座神庙的事, 首先是发布由佐藤知恭执笔的”国本奠定诏书”,接着成立一 个专门机构,名为”祭祀府”,设总裁、副总裁各一员,总裁 是曾做过日本近卫师团长、宪兵司令官,以及关东军参谋长 的桥本虎之助。同时各地亦都依照规定,建立神庙,派定 “神宫”管理;无论什么人经过神庙,都须作90度的鞠躬礼, 否则处罚。东北的百姓为了不愿行这个礼,出门宁愿多走三 五公里路,绕道避开神庙;因此;一经选定了建立神庙的地 点,商店门可罗雀,非闭歇不可;住户亦是迁地为良,否则 不但早晚进出,行礼麻烦,而且亲朋友绝迹,孤立寂寞,人 所不堪。 不过,百姓可以避免给天照大神行礼,溥仪却是避不了 的,每逢朔、望,由他领头,连同关东军司令及”满洲国”的 文武大员,祭祀一次,祭祀要穿”礼服”,怪模怪样,十分滑 稽;溥仪是最讲究服饰漂亮的,穿过一次,为弟妹姬妾在暗 中窃笑后,就怎样也不肯再穿,找到一个藉口,说现值战争 期间,理应戎服,以示支援日本盟邦的决心。关东军听他言 之有理,也就同意了。 当然,这是溥仪精神上最痛苦的一件事,所以常常祭祀 完了,遇有感触,便会流泪;有一天有个人跟他说了句话,他 算是想开了。 这个人是溥仪的侍婢,封号是”贵人”。由于”皇后”已 死,别无妃姘,所以这个”贵人”,等于溥仪的妻子。她本来 也是满洲旗人,姓他他拉氏,与光绪的瑾妃、珍妃同姓却非 同族;所以入民国后,瑾妃的娘家人,改汉姓为唐;她家改 的汉姓为谭。 这谭”贵人”芳名玉龄;被选入宫时,正是抗战爆发那 年,才17岁,还是初中学生。谭玉龄在北平上学时,正在 “九一八”以后,听见看见许多日本兵及浪人横行霸道的事, 心怀不平,常跟溥仪谈起。 到了”满洲国”,对关东军及吉冈自更无好感,在溥仪面 前,对他们有时冷嘲,有时热讽,有时索性破口大骂,倒能 稍解溥仪心头的积郁。所以他前后4个妻子,比较起来对谭 “贵人”还有点感情;也常能接受她的劝告。 “我劝皇上,别想不开了!”她说:”反正就现在不把日本 人当祖宗,将来溥杰的儿子继了位,还不是照样有那么一天。” 这是句很透彻的话,原来溥仪的胞弟溥杰,从日本士官 毕业,回到长春,当了”禁卫军中尉”以后,关东军就不断 有人向他谈婚姻问题,鼓吹日本女人的温柔能干,是世界上 最理想的妻子。以后,看溥杰并无表示,便由吉冈向溥仪透 露了关东军的意思,为了促进”日满亲善”,希望溥杰能与日 本女人结婚。 溥仪大为紧张,将他最信任的二妹韫和找了来商量大计。 兄妹俩的看法是一致的,由于溥仪没有儿子,所以日本人笼 络溥杰;必要时可以仿照光绪入承大统的成例,取溥仪而代 之;而溥杰的儿子既有日本的血统,那么”满洲国”跟日本 根本就是一体了。 明白了关东军的阴谋,唯一的对策,就是抢先给溥杰找 一个妻子。溥仪把他找了来,起先是训诫,说他如果娶了老 婆,将来一切都会在日本人监视之下,后患无穷。 接着溥仪许下一个诺言,一定会替他找个好妻子;他应 该听”皇上”的话,不要想什么日本女人。溥杰自然恭恭敬 敬地连声称是。 于是溥杰派韫和为他的”钦差”,专程入关,到”北府” 向他的父亲载沣说明其事。不久由溥仪的岳父荣源做媒,找 到一位很理想的小姐——这位小姐出身于满洲”八大贵族”之 一,才貌双全;她家上代也出过好几个王妃,所以算是亲上 加亲,格外觉得圆满。 等韫和回来一说,出示照片,溥杰非常满意。那知好事 多磨,吉冈直接找到溥杰去办交涉了。   ”听说阁下要到北平去,是吗?”   ”是的。”   ”去干什么?” 听他的语岂不礼貌,溥杰傲然答说:”办私事。”   ”是结婚吗?” 听他说破了,溥杰不便低头,点点头说:”对了。”   ”这个不行!”吉冈很不客气,连连摇头:”大大地不行!”   ”为什么?”溥杰也沉下脸来,”你是不是要干预我的婚 姻?”   ”不是我,是关东军。”吉冈答说:”关东军希望阁下跟日 本女子结婚。以便增进’日满亲善’。阁下的身分是’御弟’, 自然应该做出’亲善’的表率。这是军方的意思;阁下明白? 嗯!”   ”我不明白。我也不需要明白。”   ”不明白的不行!日本的皇室譬如御弟三松宫殿下、高笠 宫殿下、闲院宫殿下,他们的婚姻,都要经过重臣同意。”吉 冈又说:”本庄繁大将要亲自为阁下做媒;你不可以到北平, 应该等东京的消息。” 第94页 溥杰无法再作争辩;他也很了解,只要吉冈说了”你不 可以到北平”,就会有人在车站侦察,不容他上火车入关;而 且说不定从此刻起,他就在日本人监视之下了。 很快地,东京方面有了消息,本庄繁替溥杰找了个贵族 的女儿做妻子。这个古老的贵族是侯爵,名叫嵯峨胜;他的 女儿叫浩子。1937年4月初,溥杰与嵯峨浩子,在东京结了 婚。 一个月以后,关东军所选择的”国务总理”张景惠,通 过了一个名为”帝位继承法”的法案;规定”皇帝死后,由 子继之;如无子则由孙继之;如无子无孙,则由弟继之;如 无弟则由弟之子继之。” 溥仪的长辈,包括他的祖父醇亲王奕譞,父亲摄政王载 沣,伯父德宗景皇帝载湉,由于慈禧太后的喜怒不测,都被 折磨得有了神经衰弱的毛病;溥仪禀承遗传,而且自幼至长, 经过无数风波,从到”满洲国”发现关东军的淫威,比传说 中慈禧整人的手段更可怕,因此,他像他伯父那样,也是无 嗣,也是神经极度衰弱——这个毛病的特徵之一,是疑神疑 鬼,终日不安;关东军所授意的”帝位继承法”一出现,在 他的看法就像40年前慈禧立”大阿哥”那样,”废立”的先 声,”皇位”要不保了! 不但”皇位”不保,还有性命之忧。谁都看得出来,”帝 位继承法”前面的几条,只是”聋子的耳朵”徒有其形,真 正的要点是在”弟之子继之”这5个字上;说得明白些,日 本要一个日本血统的”满洲国皇帝”,也就是由嵯峨浩子的儿 子来继承大位。 然则,如何才可以达到这个目的呢?溥仪跟他的两个妹 妹,韫和与韫颖私下密议过;认为当年立”大阿哥”时,德 宗多少视皇位如鸡肋,真要其去,亦无所留恋,所可用自己 情愿逊位的方式,达成慈禧的愿望,不至于非驾崩不可。但 是此刻的溥仪,却不能用此方式,何况他本人并不像德宗那 样,有必要时不妨放弃皇位打算。 更有一点不同的是,当时既有保驾的大臣,也有”保皇 党”,内则肃王善耆和炙手可热的大学士军机大臣荣禄;外则 刘坤一、李鸿章、张之洞这一班朝廷视之为柱石的封疆大臣, 连”废立”都表示反对,更何况要害德宗的性命? 这一有利的条件,在溥仪并不具备,他不但没有保驾的 “大臣”,连一个可共心腹的人都没有,因为吉冈监视得很严。 眼前唯一能替他分忧的,只是两个妹妹,可是她们的力量有 限,除了替他出主意以外,别无用处。 两姊妹为他出的主意是,必须对溥杰夫妇,加意防范。她 们的看法是,日本人可能会毒死溥仪,让溥杰得以继承皇位, 如果溥杰生了儿子,日本人又会毒死溥杰,让他的儿子来做 皇帝。不过,那是以后的事;日本人眼前的目标是溥仪。 因此,等溥杰带着新婚妻子回长春以后,兄弟间的一道 鸿沟,立即很明白地显现了。溥仪再也不敢跟溥杰说一句心 里的话;有时溥杰邀请溥仪”临幸”,对于嵯峨浩子亲手所做 的菜,他必得等主人夫妇先动了筷子,方敢进食少许。这种 戒慎恐惧的神情,溥杰夫妇都看了出来,为了免得自讨没趣, 就再也不愿请溥仪吃饭了。 约莫半年以后,传出来一个”喜讯”,嵯峨浩子怀孕了。 这一下,溥仪更觉紧张;不过他也不便过分关切弟妇怀孕这 件事,只是在暗中不断占卦,从”诸葛马前课”,到牙牌神数 都试过,但始终不能确定,嵯峨浩子生的是男是女? 幸好,嵯峨浩子生的是个女儿,溥仪得以暂时松一口气, 但隐忧始终存在。溥仪更寄望谭玉龄能为他生一个儿子,即 令生子在五岁便须送至日本教养,有他亲笔所写的承诺书;可 是毕竟是自己的骨肉,而且是纯粹的满族血统。 这几乎成了妄想,他自己知道,谭玉龄也知道,她是早 就看透了,”满洲国”的天下如能存在,迟早必归于日本。未 来尚不可保,何必又把过去看得这么认真!她的观点影响了 溥仪,终于将奉天照大神为祖先这件事抛开了。及至谭玉龄 一死、更使得溥仪只剩下唯一关心的一件事,就是如何保住 自己的性命。 谭玉龄死得非常突然。她的病是副伤寒,据中医诊断,并 不算严重。但治伤寒是西医比较有把握,溥仪的”御医”介 绍了一个长春市立医院的日本医生来诊治,此人表现得很热 心,守在病榻旁边,打针、输血,忙个不停,向溥仪保证,必 能治癒。 那知吉冈得知消息,破例要搬到”宫内府”办公所在地 的”勤民楼”来住;说是便于照料。一到就派人去找了日本 医生来,闭门长谈,谈了有两个钟头;那日本医生从勤民楼 回来以后,态度大变,不再忙着为谭玉龄打针、输血;他自 己也不大说话,脸色阴沉沉地,像怀着莫大的心事。 在勤民楼的吉冈,却命宪兵不断地打电话给病室中的特 别护士,询问病况。实际上这是不断给日本医生加压力,要 他早早下手;这样过了一夜工夫,谭玉龄一命呜唿了。 溥仪刚刚接到消息,吉冈跟着就来了,说是代表关东军 司令来弔唁,而且还带来了一个花圈。这使得溥仪大为怀疑, 何以能预备得这么快?莫非事先已经知道,谭玉龄将死在何 时? 于是私下打听治疗经过,断定谭玉龄多言贾祸;由于常 常批评日本人,以致为吉冈下了毒手。 不久,吉冈笑嘻嘻地拿了十来张年轻女子的照片,给溥 仪过目,照片上的女子,一望而知是日本人,有的还穿着蓝 色白边的水手服——日本女学生的制服,都是这个样子。 “谭贵人死了以后,陛下很寂寞。”吉冈说道:”陛下需要 一个温柔的女子来伺候;这些,都是很好的淑女,请陛下挑 选。” 溥仪一听这话,赶紧双手乱摇地说:”谭贵人遗体未寒, 我无心谈这类事。” “是的,我知道陛下很悲痛;我的目的,正是要解除陛下 的悲痛,所以要早日为陛下办好这件大事。” “这确是一件大事。不过,因为是大事,更需要慎重考虑。” “这是不久以前的事。我们可怜的’皇上’,对不愿娶日 本’妃子’这一点,倒是意志很坚决,不管吉冈怎么说,他 总是敷衍着,不过,”张桂怀疑地说:”究竟能不能坚持到底, 实在很难说。” 金雄白饱闻了溥仪的故事,内心浮起无限的感慨,”我们 总以为他不过丧心病狂,甘作傀儡;现在才知道这’甘’字 用不上,竟是辛苦作傀儡,连石敬塘、张邦昌都不如。”他停 了一下又说:”真是此中岁月,日夕以泪洗面。” “可不是!’皇上’苦,百姓也苦。”张桂放低了声音说: “金先生,你看蒋委员长的军队到底打得过日本小鬼不能?” 问到这句话,金雄白不能不稍作考虑,他必须再一次确 定张桂决非替日本人工作,才能说实话。 第95页 于是他定睛注视着张桂,从他眼里那种充满着祈求的光 芒中,他直觉地感到说实话是不要紧的。 于是他说:”即使眼前打不过,将来一定能打得过。本来 蒋委员长的办法,一直是’苦撑待变’,现在太平洋战争一爆 发,日本跟美国旗命,不就是大变局的开始吗?” “是,是!金先生,我还想请教你老一个问题,大家都说 ‘汪主席’是跟蒋委员长唱双簧,这话是真的吗?” “唱双簧是不见得。不过汪先生的本意是救国家,和平也 好,抗战也好,只要于国家有益,汪先生本人并无成见。” “那么,到底他是主张和平呢,还是主张抗战?” “以前他主张和平;现在不反对抗战,而且暗中在帮助抗 战。” “嗯,嗯!”张桂口头唯唯,脸上却有困惑的神色。 这也难怪,因为话好像有矛盾;金雄白觉得必须作一个 解释,想了一下,决定先谈事实,再说理由。 “我举两点证明,汪先生不反对抗战,而且在暗中帮助抗 战。第一、’和平军’从来不以国军为敌。组织和平军,一方 面是打算着能够让日本军撤走以后,能接替防务、维持治安; 一方面是监视共产党的新西军。第二、重庆派在沦陷区的地 下工作者,汪先生大都知道,採取不闻不问的态度。汪先生 决不愿造成分裂。” “是,是!”张桂脸上的疑云,涣然冰释,”怪不得’汪主 席’说东北的百姓将来仍旧是同胞。” “对了!这句话的意思是很明白的。”金雄白接着又说: “当初汪先生主张和平,本心无他,不过估计上错了。错在两 点:第一、他轻估了国军的力量,以为会支持不住;第二、他 过于相信日本人,谁知道日本人会这么坏!” “是啊!不经过不知道日本人之坏。”张桂紧接着说:”我 们这里有两个关乎蒋委员长跟’汪主席’的说法,不知道是 真是假?” “请问,是怎么个说法。” 据张桂所听到的说法是如此:汪精卫从重庆出去以前,本 想当面跟蒋委员长谈和平问题;那时恰逢蒋委员长政躬违和, 因为重感冒卧床休息,汪精卫借探病为名去探动静,问疾以 后,正要谈入正题,不料蒋委员长拿起床头上的一杯白开水, 喝了口说:”如果我们是在日本人统治之下,连喝杯水都不自 由的。”汪精卫默然。 “大家都说,这是蒋委员长洞烛机先,故意这么说一句, 让’汪主席’开不得口。”张桂又说:”不然,他们两位意见 不同,当时就会起争执,传出去不大好。” “这话我亦听说过。当时我觉得蒋委员长不能容他人陈述 意见,令人失望,现在才觉得他是对的。”金雄白作了个结论: “总而言之,此一时、彼一时。局势的变化,在主张和平的人, 都没有料到;否则就不致于有眼前暂时分裂的现象。” 5 正气犹存 读书人毕竟不会全是软骨虫。 金白雄只知道”东亚操觚者大会”的会期是3天,开会 在何处,议程是什么?一无所知。好在他的目的,不是来开 会,亦就不去探问了。 到了开会那天,一早便有汽车将他们送到会场;是新建 的一座”民众大会堂”,规模不小,门前一片广场,左右两枝 大旗杆。金雄白在汽车中遥遥望去,只见旗杆上东面日本旗, 西面”满洲旗”,独独没有青天白日旗,不由得诧异,便向同 车的”代表团团长郭秀峰说:”国际性的会议,应该有我们的 国旗啊!” 郭秀峰不即回答;停了一下才说:”也许挂在别处。” 为了他这句话,金雄白下车先不进会场;在外面绕行了 一圈,始终未发现青天白日期。及至回到会场,郭秀峰已被 邀入”主席室”,金雄白便在”中国代表团休息室”落座;正 有大会的职员在分髮油印文件,翻开来一看,第一案的案由 叫做”皇军感谢法案”;原文是日文,但后有中文译文。 由于这个案由触目惊心,金雄白看译文时,一字不肯放 过;只见上面写的是”自从’满洲事变’、’支那事变’,以其 ‘大东亚圣战’以来,我帝国英勇皇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造成赫赫战果。对此为’建设大东亚新秩序’而牺牲之皇军 死难英灵,大会代表,允其致其衷诚之崇敬。应以大会名义, 电日本帝国政府,表示深切感谢之意。”下面具名是日本、 “中国”、”满洲”3国代表团。 金雄白心里有说不出难过,转眼看同行的”代表”,脸上 却都木然毫无表情。金雄白便走到代表华中的”副团长”赵 慕儒身旁,指一指提案,问他有何意见?赵慕儒只是报以苦 笑。 于是他又走到另一个代表华北的副团长管翼贤那里,悄 悄问道:”这个提案,事先有没有徵求我们同意?我看,极不 妥当。” 管翼贤在北平办小报出身,早在北洋政府时代,就为日 本人所收买,他的相貌长得有些像本庄繁;身体里面流的血 液,亦几乎忘了是中国人的,此时将眼一瞪,虽未开口,已 大有怪他多事之意。 金雄白再向其他团员去徵询意见,竟没有一个人愿意开 口。金雄白的性情是,越是孤立无援,越要露一手给大家看 看;几个同伴的血管中的热度,似乎都集中到他身上了,当 大会职员来招待代表入场时,他抢先一步,堵住了门口。 “各位代表:在两个问题未获得解决以前,请先慢一点进 场。” 此言一出,相顾愕然;那职员犹未发觉事态的严重,躬 身说道:”请问是哪两个问题?事务方面,招待不周,请原谅。” 金雄白没有理他,管自己说道:”第一,当我们离开国境 以后,国旗是我们唯一的标识,诸位看到了没有?会场前面, 飘扬的是日本旗与’满洲旗’,而没有中国旗。所以,在青天 白日旗未升起以前,我们不应当贸然出席。” 那职员一楞,随即陪笑说道:”一时疏忽,一时疏忽。” “如果是一时疏忽,应该立刻纠正。”金雄白接着又说: “第二,议程中的第一个提案,是什么’皇军感谢法案’,我 们与日本是友邦,因此,我们只称为日军,而不知道叫做什 么’皇军’。我们已经退让到承认’九一八’称为’东北事 变’或’北大营事变’,但决不能称为’满洲事变’;’七七’ 或可以说是’中日事变’,但是含有极端侮辱性,如其所称的 ‘支那事变’,我们断然不能容忍。再次,假如我们要向战死 的日军表示感谢,那岂不是说,我们为国殉难的千万军民,都 是该死的?我们将何以对此千万军民于九泉之下?在上述两 项问题未能获得满意解决之前,我们就不应该出席。如其有 人因畏惧而屈服,我虽然无拳无勇,但假如能再给我回去的 话,我要昭告国人,让国人来起而制裁。” 第96页 此时的”中国代表团团员”,一个个面色恐惧而沉重,没 有人反对,没有人附和,但也没有一个人移动脚步,真如泥 塑木雕一般。 这时来了个一团和平的职员,陪笑说道:”开会的时间已 到,贵代表有什么意见,尽可在开会时提出来;现在,日本 关东军总司令,’满洲国’总理,以及其他高级官员,都在主 席台上等着。请先开会,有什么话,留着慢慢再商量;如其 有什么不到之处,决不是大会的过失,是我们办事人员的疏 忽。” 说着,便动手来拉。金雄白从容而坚定地挣脱了;同时 摇摇头作了无言的拒绝。 在1分钟如一世纪般长的僵持中,大约5分钟以后,另 外来了个一脸精悍傲慢之气的瘦长中年人。推一推金丝边眼 镜,向金雄白说:”贵代表所认为不满意的问题有两个:没有 悬挂中华民国国旗,确是我们的疏忽。筹备工作非常繁重,忙 中有错,在所不免;事已如此,目前无法补救,只有请你原 谅。”   ”没有参加国的国旗,决不是原谅不原谅的事——。” 那人不管金雄白的辩驳,管自己又抢着说:”至于提案的 贊成或反对,应该到会场上去发言,并且最后取决于大多数 的同意。这里,只是代表休息室,不是讨论议案的地方;贵 代表有意见,应该留到会场中去发表。”   ”我不是在讨论议案的实质内容。”金雄白抗声说道:”我 代表中国的代表团否认曾经提出这样一个议案。不是我们提 出的议案,硬指为共同提出,我们不能随便受别人的支配。”   ”哼!”那人轻蔑地冷笑着,”那你们的团长为什么不说 呢?”   ”我有权利表示我们的意见,我也有资格与我们的人交换 一下我们的意见,不怕别人干涉;也不容许别人干涉。”   ”那,”来的这个傢伙,有些恼羞成怒了,厉声问道:”那 你预备怎么样呢?”   ”事情很简单。”金雄白仍用坚定沉着的语气答说:”升起 我们的国旗、撤消不是我们所提的提案,我们去开会。否则, 不论后果怎样,我个人愿意负起一切责任。” 这就像战国时代蔺相如与赵、秦大国办交涉那样,起着 豁出去一条性命,不惜决裂了。而况对手方面,又非当年赵、 秦大国之比,自然哑口无言。 这时主席台上的日、”满”要员,已等得不耐烦,脸色都 很难看。于是来了一批日、”满”军警,将中国”代表团”团 团围住。其中有个日本宪兵说得极流利的中国话,指着金雄 白的鼻子说:”你要明白,这里是’满洲国’的’首都’,不 容任何人在此胡闹!” 这一说,又激发了金雄白的愤怒,而且也觉得整个交涉 的强硬态度,表现在这个对手方面,才是最恰当的。因此,胸 一挺,大声提出质问。   ”你竟用这样的态度,来对付你们所请来的宾客!”他大 声吼道:”满洲本来是中国的领土,今天,我们已反主为宾, 而且做了贺客;我欢迎你做出你想做的事,让全世界的人知 道,’满洲国’在怎样处理一个国际性的会议;怎样蛮横地对 付来参加会议的代表;以及’满洲国’境内是怎样不讲道理 的地方!老实告诉你,我是不怕才来的;如仅凭你的恐吓,你 不会得到任何结果!” 显然的,那会说中国话的日本宪兵,也为他的气吞山河 的声势所慑住了。门口已围着好些本地人,大部分都流露出 由于关切而为他耽心的眼光。金雄白的心情,却由激动而转 变为奇怪的平静,他发现自己得到了一个非常好的机会,若 能轰轰烈烈地就此殒身,岂不是可以洗刷了长久以来,清夜 扪心,不能无惭于衾影的恶名? 而就在此时,情势急转直下了!门口出现了一个类似大 会秘书长这样的人物,他很有礼貌地说:”我们能不能商量一 下补救的办法?请问贵代表的条件是——?”   ”升起我们的国旗,撤消事实未经我们同意的提案。”金 雄白矜持地答说。   ”立刻要制一面旗,事实上已无法办到;把日本旗与’满 洲国’旗也卸下来,你以为怎么样呢?” 金雄白没有想到会获得这样的让步;当然应该觉得满意, 但也觉得措词应该表现风度,最要紧的是自己既不愿他人干 预,那么话中就必须尽量避免干预他人的意味。 于是他说:”我不作此要求,但也不反对你们自己的决 定。”   ”对于感谢法案,改为日本代表单独提出,而由日本代表 单独电日本政府表示,你以为怎么样呢?”   ”我不想干涉别人的单独行动。”   ”这样说,你是同意了,我们就这样做。”那人说完,投 过来一个感谢的眼色。 这个眼色所予金雄白的印象非常强烈。他最初的反应是 疑惑,何以有此表示?但细想一想,不难明白;此人正与敖 占春一样,良心未死,他本不愿列名感谢法案,但却无力反 对;现在由于金雄白提出强烈纠正,恰好也撤消了他们的列 名。 日本国旗与”满洲国”旗终于都降落了,这是”满洲 国”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事。金雄白顿时成了特殊人物,知 道这件事的人,无不投以异样的眼光。到得这天夜里,在他 刚要上床时,突然有人来访;不肯提名道姓,只说他是”本 地的同业。” 既是同业,不妨延见;那人一开口就说:”今天你做得太 痛快了,但是,你会连累到东北同胞!” 金雄白大为诧异,”一身做事一身当!”他问:”为什么会 连累别人,我倒很想请教请教其中的道理。”   ”从前也有过像你这样的人,在’满洲国的首都”胡 闹’,但第二天在路上,不明不白地被暗杀了。” 这话自是入耳惊心,因为是非常可能的事。但金雄白对 来人有些反感,以为他是大言恫吓,所以回答的态度,相当 傲慢。   ”我已经说过,一身做事一身当。性命是我自己的,就算 送在东北,又何致于连累了东北同胞?”   ”你听我说下去就知道了。你想不想知道那件案子的结 果?” 那人的神态很奇怪,一时竟看不出他的心是冷是热;不 过金雄白到底经得事多,听他的口气,这件案子的发展,大 有文章,便即改容相谢。   ”是,是!请坐。请坐了细细谈。”说着,他递了支烟过 去。   ”谢谢,我不抽。”那人仍旧站着说:”那件案子,治安当 局办得异常认真,当时封锁现场,大加搜索;因案及案,缇 骑四出,抓了几十个嫌疑犯,而且很快地就地枪决了。” 金雄白大惊,急急问道:“是几十个嫌疑犯,一体枪决吗?”   ”是的,一个都不漏。”   ”又何致于如此!几十个人替一个人偿命,这样的法律也 太严厉了。而且,总也有主从之分吧?”   ”你知道主犯是谁?从犯又是谁?”   ”不知道。”   ”主犯从犯,哼,根本不在那几十个人之内——。”   ”这,”金雄白失声说道:”是枉杀无辜!”   ”也不能说’无辜’,反日就是他们的罪名。他们是一石 两鸟之计,一方面派人暗杀了’胡闹’的人;另一方面藉此 在捉反日份子,一体枪决,表面上好像堵塞了他人怀疑的口 实,暗中正好屠杀反满反日的热血青年。”   ”好毒的手法!”金雄白开始感到事态严重了。   ”你也知道了!”那人低声说道:”我就是特为来向你提出 警告的;这几天,你的行动最好当心一点儿。”   ”是,是!”金雄白紧握着他的手:”非常感谢你的忠告, 请问贵姓?” 第97页 那人摇摇头答说:”同是天涯沦落人,也不必问姓名了。” 说完,挣脱了手,掉头就走。 金雄白想送出门外,那人做个手势拦住了他;然后将门 启开一条缝,向左右看清了没有人、才一闪身而去。 由于来客这紧张的动作,越发增添了金雄白的神秘恐怖 感;一个人坐了下来,静静地考虑了一会,觉得这件事只有 一个人可以商量,就是敖占春。 敖占春也住在第一旅馆,一个电话就将他找来了;关上 门低声密谈,说知原委,请教如何应付? “这件事,就那位神秘客不说,我也想提醒你注意。不过, ‘新京’到底是’首善之地’,他们不会傻到在这里动手,留 一个话柄。” “你的意思是,只要在长春就不要紧?”金雄白这样问说。 “也不是说在这里就不要紧;只是比在其他地方安全得 多。”敖占春又说:”会议以后要分批参观佳木斯、抚顺、大 连;你当然应该辞谢。” “当然。”金雄白又问:”你呢?是不是也要随团出发。” “不!我的任务是陪你们出关,再陪你们进关。” “对了!”金雄白被提醒了,”你是监视我们来的;但也应 该是来保护我们的。既然有此警告,我只有寸步不离地跟着 你了。” “我当然要保护你。不过,在方法上要研究一下。”敖占 春想了一下说:”你当然不能一个人先回去,那样太危险了; 可是你待在长春无所事事,他们天天派了人来,名为奉陪,实 则监视,不也是很乏味的一件事。” “是啊,那一来正是困处愁城了!要想办法,打发这几天 的日子。” 敖占春沉吟了好久说道:”这样,首先我採取一个行动, 跟他们交涉,说你这样子’胡闹’,难免有人看你不顺眼,要 不利于你。倘或有什么不幸事件发生,会影响’中满邦交’。 所以要请求特别保护。” “这个办法不错。不过,那一来,置于保护之下,也就是 置于监视之下了。”   ”所以罗!”敖占春接着又说:”我有第二步行动,我陪你 到哈尔滨去玩一趟。哈尔滨的警方,我熟人很多,不会出乱 子。”   ”那太好了!”金雄白很兴奋地说:”我久已嚮往哈尔滨的 异地风光了。” 刚说到这里,有人来敲门,金雄白亲自去接应,开门一 看,是”代表”之一的国民新闻社长黄敬斋。   ”敖先生也在这里,好极了!我正有事要拜託敖先生。”黄 敬斋问道:”能不能请敖先生代为联络一下,抚顺、大连那些 地方公式化的参观,我实在没有兴趣;能不能不去?”   ”你不去怎么办?”金雄白问:”一个人待在长春?”   ”有何不可?一个人在长春,找个本地朋友做嚮导,吃吃 馆子,逛逛窑子,也很逍遥自在啊。”   ”我看这样,”敖占春说:”你跟我们一起行动吧。”   ”你们到哪里?”   ”暂时不宣布,反正不是抚顺、大连。”   ”好,有你们作伴更好了。” 于是等”大会”终了,其他”代表”搭车南下;只有金 雄白与黄敬斋,由敖占春陪着,沿南满路北上,到了150英 里以外的哈尔滨。 哈尔滨原是松花江西岸的一个村落,自从为俄国所租借 后,方成都市。整个哈尔滨分为4个部分:旧市区、新市区、 埠头区、傅家甸——这一部分纯粹是中国式的市尘,在俄国 人的势力范围之外。哈尔滨的旅馆,大部分在傅家甸;金雄 白一行,就住在傅家甸的天有客栈,是一家老式但很宽敞干 净的旅馆。 略略安顿好了,敖占春拨了个电话给他朋友,是埠头区 的警察首长,名叫刘子川。不一会,一辆汽车开到,刘子川 拜访来了。 刘子川是很豪爽好客的人,与两个陌生朋友,一见如故; 很亲切地谈了一会,便向敖占春率直问道:”怎么玩法?” “这要问他们两位。”敖占春向金、黄二人说道:”没有关 系,子川是自己人。” 虽说自己人,到底还是初交:片刻邂垢,相偕冶游,即 令脱略形迹,心理上总不免拘谨,亦就不足以言放浪形骸之 乐。因此金雄白答说:”改一天吧!”   ”改什么?”刘子川说:”两位从南边不远万里而来,况且 也待不了几天,光阴不可虚耗。”   ”清谈也很好。”   ”这样吧,敖占春说:”咱们先吃饭,饭后看兴致如何再 说。两位看,这样好不好?”   ”很好,很好。”黄敬斋说:”我倒很想见识见识帝俄的贵 族。”   ”你在上海见识得还不够?”金雄白笑道:”当年的公主, 如今都是鸠盘荼了!想来哈尔滨也一样。”   ”不然,”刘子川接口说道:”当年的公主虽成了夜叉;公 主的女儿、孙女儿,也是金枝玉叶,其中有很不错的。敬斋 兄有兴,我们就研究一下,是直接去吃罗宋大菜呢;还是先 在别处吃了饭,再去找妞?”   ”在上海住过的人,提起罗宋大菜都很倒胃口。另外找地 方吧。”   ”有真正的好俄国菜,不光是一道汤、面包管饱的罗宋大 菜——。”   ”我知道,我知道!”黄敬斋抢着刘子川的话说:”真正宫 廷式的罗宋大菜,可又太丰富了;我们的胃口都有限,糟蹋 了。” 敖占春明白,那种宫廷式的大菜,花费甚大;黄敬斋不 愿主人太破费;且先徵询金雄白的意见,再作道理。 金雄白也懂黄敬斋的本意,觉得这也是作客之道;便即 答说:”我很想尝尝松花江的白鱼。”   ”那就只有上福致楼了。”敖占春说:”他家的白鱼做得最 好。”   ”好,就是福致楼。”刘子川举手肃客,”请!”   ”慢一点。”敖占春忽然想起,”我先跟子川说句话。” 于是相偕到了走廊上,敖占春将金雄白在长春”闯祸的 情形,约略说知;刘子川肃然起敬,拍胸脯担保,绝无问题。   ”我先打个电话,”他说:”再关照这里的掌柜,格外小心。 这样就万无一失了。” 不但吃了松花江的白鱼;一鱼两吃,头尾红烧、中段清 蒸,还吃了两样异味,一样叫做乌鸡,形似乌鸦而稍大,产 自兴安岭的原始森林,用笋片炒菜下酒,鲜美无比。 再有一样叫飞龙,也是兴安岭的特产;看样子是山鸡的 变种,但比山鸡可口,又嫩又香,而且大补。金雄白与黄敬 斋,都是初尝异味,吃得痛快淋漓,通身舒泰。   ”从前吴铁老说过,不到东北,不知东北之大。我要说不 到东北,不知东北之美,东北之奇。”金雄白说:”光是口腹 之嗜,就让人怀念不止了。”   ”东北多的是珍禽异兽,乌鸡、飞龙是珍禽。”黄敬斋问 说:”不知道有什么异兽?倒很想看看。”   ”有种憨大憨——。”   ”什么?”黄敬斋侧耳问道:”叫什么?” 第98页 敖占春便用自来水笔,就在桌布上写了”憨大憨”3字说 道:”顾名思义,可以想见那种傻唿唿的样子。又有人把憨字 写成’罕’字,这也通,是很希罕的东西;只怕不容易看到。”   ”怎么不容易?”刘子川接口,”动物园就有。不过今晚是 看不到了。”   ”喔,”黄敬斋大为兴奋,”明天一起床,就先要去看一看 这憨大憨。”   ”其实不看也罢,丑得很,牛首,驼背、驴尾、马蹄;其 笨无比——别的鸟兽,一闻异声,赶紧就逃;只有这憨大憨 会楞在那儿好半天,才会想到情形不妙,掉头熘走。”   ”照此说来,不就是姜子牙的坐骑’四不像’吗?”金雄 白恍然有悟。   ”对了!就是’四不像’。”   ”真有’四不象’?”黄敬斋觉得不可思议,”是怎么来的 呢?”   ”大概是野兽杂交出来的怪物。” “如说是杂交的怪物,当然是牛、马、驴子、骆驼四种动 物杂交的结果。”金雄白笑道:”可名之为’四转子’。” “妙!”黄敬斋说:”’二转子’聪明漂亮的居多;’四转 子’何以既丑且笨?这道理就不懂了。” “黄兄,”刘子川笑着说:”我看你把’四转子’丢开;今 儿晚上,我带你去找’二转子’好不好?” “好啊,太好了!” 哈尔滨的”二转子”很多,但可共春宵的,却只有两处 地方才有,一处是酒吧;一处是日本开设的洋式茶店。主随 客便,刘子川请金、黄二人选择;黄敬斋愿意到洋式茶店。这 是敖占春的建议,他说酒吧的情调,不如洋式茶店。 出了饭馆,安步当车,走不多远,看到一块灯牌,映出 “哈风”二字;门口有一具方形日式纸灯笼,白底黑字:”纯 吃茶”。刘子川便站住了脚。 “就这里吧!怎么样?” 客人都没有意见,刘子川便带头进门;揭开厚厚的门帘, 只见轻音乐声中,人影幢幢;金雄白不由得停住脚,想要等 眼睛能适应幽黯的光线,再往前走,免得碰撞, “请,请!”是很恭敬的日本话;接着有一支温柔的手来 牵引他。 这时金雄白的双眼已能清晰地辨物了。这家洋式茶店,门 面甚狭却很深,穿过一连串卡式火车座,到得最后,经过帐 台,豁然开朗,座位也比较舒服,是半圆形的长沙发,可以 坐6个人;挤拢了,上10个也容纳得下。 “刘大爷,好久没有来了。”来招唿的是个中年妇人;只 听她一口纯粹的东北口音,不看她的面貌,不会想到是白俄。 “玛利,今天陪关内的朋友来玩,你可别让我丢面子。”   ”怎么会?”玛利答说:”我们从来不敢怠慢客人;又是刘 大爷的贵宾,更不敢了。” 接着,玛利一一请教”贵姓”;刘子川介绍完了问:”你 找哪几个人来坐?” 原来这洋式茶店有女侍伴坐,论时计酬;玛利便是这些 女侍的头脑,都叫她”妈妈”;说穿了便是鸨儿。 当下玛利说了几个”花名”,刘子川关照”都叫来看”。于 是一下子来了6个,其中倒有5个”二转子”,不过不全是中 俄混血儿。当然,即令是”日俄冲突”的”战果”,也会说中 国话;金雄白挑的那个荣子就是。她生得小巧玲珑,皮肤白; 眼睛极大,头髮极黑,鼻子既不高、也不大,只觉得在那双 大眼与菱形的嘴之间,联繫得恰到好处。是个不可方物的混 血美人。   ”金先生,”荣子照例寒暄:”贵处是?” 金雄白心想,说江苏青浦,她未必知道;而且在”满洲 国”问籍贯,在他看来有特殊意义,所以特意答说:”我是中 国人。”   ”喔,”荣子接口说道:”我也是中国人;四分之一的中国 人。”   ”怎么叫四分之一?”金雄白想一想说:“想来是你的祖父、 祖母;或者外祖父、祖母有一位是中国人。是吗?”   ”是的,我奶奶是中国人;现在说,是’满洲国’人。” 金雄白本想说:”满洲国”人也是中国人。但这里不是官 式场合,辩之无益;而可能多言贾祸,为刘子川、敖占春增 加麻烦。所以改口问说:”还有四分之三呢?”原来荣子的家 庭,有复杂的国际背景,除了祖母是中国人,父亲是日本人 以外,还有一个俄国籍的外祖父与一个朝鲜籍的外祖母。 听她说明身世,金雄白说道:”这不就是’四转子’吗?” 刘子川、敖占春、黄敬斋无不大笑;笑停了,黄敬斋说 道:”这也可以说是’大东亚共荣圈’的结晶。” 这个譬喻,嚯而近虐,刘子川、敖占春为了客人的安全, 不敢再笑;荣子与她的女伴们莫名片妙,争着询问发笑的原 因。刘子川便说了”四转子”这个名词的来歷;接着又说 “动物越转越丑,人越转越俊。” 亏得有这句话,才不致于唐突美人;至于”大东亚共荣 圈的结晶”那句话,不必解释,也都能默喻其意。金雄白怕 荣子让人这么肆意调笑,心里会不高兴,便紧握着她的手,作 为抚慰;荣子会心不远,报以一笑。笑时露出两排整洁莹白 的牙,十分妩媚,金雄白不免心中一动。 这时玛利亲自送了茶来,一把大银壶中,倒出来的是浓 得发黑的红茶;以俄国茶砖用文火熬煮,既苦且涩,无法下 咽,所以要加上大量的糖,再浇上极浓的羊奶,犹如蒙疆的 奶茶,只是不加盐而已。 籍隶江南的金雄白和黄敬斋,喝惯了龙井、碧螺春等等 清茶,如何消受得了这样的异味?因此一个个蹙眉摇头,浅 尝即止。 “吃不惯不是?”刘子川虽是山东人,到东北却是”九一 八”以后的事;所以他也有过同样的经验,”一到喝惯了,自 秋至春,简直不可一日无此君。” “我相信也是如此。苦寒之地,非这样的饮料,不足以祛 除阴湿。不过,”金雄白无可奈何状,”今天可是敬谢不敏了。” “那么喝酒吧!” “这里,”敖占春问:”也行吗?” 本来是不行的,茶店是茶店,酒吧是酒吧;行规彼此尊 重,不容侵犯。但偶而破例,说起来只是主人敬客,亦无不 可。 于是玛利去拿了酒来,很纯的伏特加;还有一大盘鱼子 酱。金雄白识得行情,这一下要花刘子川好些钱,心里觉得 很过意不去。 “喝得来吗?”荣子一面倒酒;一面很体贴地向金雄白说: “如果觉得酒太兇,我替你去拿啤酒。” “对了,我也只能喝啤酒。”黄敬斋接口,”这伏特加太兇 了,而且有股怪味。” 最后那句话,大可不说;金雄白心想,刘子川很难得地 在这里要了伏特加,客人不但不欣赏,而且还有不中听的话, 做主人的岂不窝囊。 第99页 这样一想,便改了主意,”我喝伏加特。”他说:”在上海 要喝这么地道的伏特加,吃这么新鲜的鱼子酱,根本就不可 能。” 他的话弥补了黄敬斋的失言;刘子川很高兴地举杯说道: “请、请!”说罢”咕嘟”一声,一小杯酒已经下咽。 主人干了,客人不能不干;但这杯酒下去,心里在说:五 脏庙要造反了。 那杯酒入喉,火辣辣的一条线,直下丹田;金雄白也尝 过不少烈酒,不管贵州茅台、泸州大麯、洋河高粱,以及北 方烧锅头,都不及伏特加来得凶。 “好傢伙,”他说:”真是领教了。” 话犹未完,一个名叫伊娃的中俄混血儿,却又来敬他的 酒了。金雄白不甘示弱,又”领教”了一次”好傢伙”。 “吃点东西,压一压酒。”荣子将一小块上面布满了黑鱼 子酱的面包,送到金雄白的口中;随又问说:”金先生,你以 前到哈尔滨来过没有?” “不但哈尔滨没有来过;到东北也是第一次。”金雄白问: “你呢?到南边去过没有?” “没有。往南,最远只到过奉天。” “你想不想到上海去玩玩?” 一听这话,荣子的双眼顿时发亮,眸子像两枚黑宝石似 地,闪出动人的光芒;但当她的感受还没有完全吸收时,她 那双眼睛突然转为抑郁,摇摇头说:”不!” 金雄白大惑不解,不知她何以有此变化莫测的表情;好 奇心起,颇有探索原因的兴趣。转念又想,萍水相逢,又在 客边,而且多少带着避难的性质,亦就多少是在亡命途中,何 必多事?于是,那份好奇心很快地消失了。 但是酒精却在他的血液中开始了作用;因此,对荣子这 个”人”的兴趣,却更增加了。他心里在想:如果我是刘子 川,察颜观色,一定会作安排,让远客尽欢。转念到此,不 由得抬眼去看东道主人。 巧得很,刘子川也正在注意他;视线相接时,他微笑问 道:”怎么样?” 这一问,可作两种解释,一种是问他对荣子是否满意;一 种问他有没有进一步的打算?金雄白认为前一种解释比较妥 当;便揽着荣子答说:”很好!” 事实上,这也就等于兼作了后一种解释;刘子川点点头, 站起身来,在另一张空沙发上坐下,接着,招招手找了玛利 去谈话。 显然的,金雄白的估量,完全正确。等刘子川回到原处, 玛利随即向荣子作个手势;她告个罪,离座而去,更可以证 明是在作”安排”。   ”敬斋兄,”刘子川问道:”你怎么样?”   ”我喝啤酒。”黄敬斋举着大酒杯说:”我倒觉得还是我们 自己的怡和啤酒好。杂七杂八的日本啤酒、俄国啤酒都没有 意思。” 何谓”杂七杂八”?而且喝的是日本太阳牌啤酒;并无俄 国啤酒,又怎么知道”没有意思”?   ”上海。”   ”喔,”刘子川紧接着问:”你对青岛啤酒有没有兴趣?”   ”青岛啤酒,号称用崂山泉水做的,风味不同;倒很想试 试。”   ”行!我请你喝青岛啤酒。” 金雄白与敖占春听他们借酒论色,不由得相视而笑:”敬 斋”,金雄白开玩笑地说:”青岛啤酒是德国质量的配方,不 也是杂七杂八的吗?”   ”那不同、那不同!不管怎么样,总是国货。”   ”真是,喝酒不忘爱国。不过,吃饭的时候,你好像对非 国货比较有兴致。”   ”彼一时也,此一时也。闻名不如见面。”   ”别往下说了!”敖占春插进来说:”你这样批评国货,影 响了雄白兄的兴致。”   ”不会,不会!”金雄白笑道:“我是向来不为浮议所动的。”   ”对了!我是浮议。”黄敬斋干了啤酒;伊娃还要替他添 一平时,他摇摇手说:”不要了,回头我还要喝青岛啤酒。”   ”青岛啤酒也有;我给你换。” 经她这一说,宾主4人都笑了;伊娃自是莫名片妙,睁 大双眼,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始终不明究竟。   ”酒不要了!”刘子川抚慰似地,拍拍伊娃的肩说:”他们 两位,今天刚到,要早点休息;我们要走了。请你告诉玛利, 拿帐单来。” 玛利送来帐单,刘子川签了字;另外拿出一卷钞票,略 略检点了一下,全数塞到了玛利手里。   ”没有多少时间,不用这么多。”   ”多下的送你。”刘子川站起身来,又问一句:”你记得地 方吧?”   ”记得。” 于是一群女侍簇拥着送客出门;独独不见荣子,金雄白 不免纳闷。在行人道上走了一段路,有人一伸手将他拉住;是 敖占春。   ”雄白兄,”敖占春说:”旅馆要换了,换到埠头区来,这 里是老刘的势力范围,安全绝对可以负责。” 金雄白自然同意,而且道了谢意,他说:”子川兄很好客, 我的脾气,亦是如此。今天叨扰他很多,亟思有以报答,你 问他,有没有意思南游,一切都是我招待。”   ”我看他除非有机会;专程去作你的客人,恐怕不可能。 不过,我将来或许有别的事请你帮忙。” 金雄白心里在想,这几年由于他跟周佛海的关系,来向 他求援的人极多,来意不外乎通财、求职、谋官与其命,当 然是因为做地下工作为日本宪兵或者”76号”所捕,来请他 帮忙;遇到这种情形,他是无有不尽力的。 刘子川请他帮忙,当然不会是通财或求职,也不见得是 谋官;至于拼命,此刻还谈不上,是不是他想到上海去搞什 么情报,要他代为掩护?果然如此,倒要设法探一探口气,是 替谁作情报?如果是日本人或者俄国人,成了为虎作伥,这 个忙就无从帮起了。 刚要开口探问,突然想到敖占春的朋友,何能为虎作伥? 这样一想,话就不一样了。”占春兄,”他说:”我跟子川兄虽 然一见如故,究竟还不能深知;只要你占春兄说一句:这个 忙一定要帮我就一定帮。” 敖占春没有作声,只紧握住他的手,重重摇撼了两下,表 示充分领会了他的意思。 这时已到了埠头区最热闹的”克塔伊司塔耶街”;在邮政 总局附近有一家黑海饭店,门口已有刘子川属下的人在等,坐 电梯上7楼,开了两间窗口朝北,可以眺望松花江的套房。等 坐定下来,刘子川开始打电话。 他说的是俄语,金雄白与黄敬斋都不知所云:敖占春却 听得懂,笑着对黄敬斋说:”他替你在找青岛啤酒。” 果然,刘子川放下电话说:”找是找到了。不过,啤酒宜 于痛饮,不知道敬斋兄吃得消,吃不消?”   ”此话怎讲?”   ”高头大马,久战不起。”   ”那是特大号的皮装。”金雄白笑道:”你们只看敬斋兄的 肚子好了,喝啤酒他有兼人之量,没有问题。”   ”那好。” 第100页 话刚完,门上剥啄声响,敖占春摇摇手,同时期身去开 门。这自然是格外谨慎门户之意;因此,金雄白便也转眼去 望。 非常意外的,门外竟是荣子。这一下金雄白才明白,原 来在茶店中就已说妥;如今是直接来报到了。   ”欢迎、欢迎。”金雄白起身相迎。 荣子换了一身正在南方流行的时装,中式夹袄西装裤;这 天风大,所以用一块大彩巾,包头连披肩,手也掖在彩巾中, 只露出一张脸。 等她解开彩巾,金雄白方知荣子真是美人。茶店中灯光 黯淡,有些”二转子”一身黄毛,可以遮掩得过去,但像荣 子那样却是委屈了;只有在这璀璨明灯之下,看她肤白如雪, 头髮既黑又亮,像一漆黑缎子;裊娜腰肢以及脸上小巧纤细 的轮廓与线条,亦只有在亮处才看得分明。   ”雄白就有这个本事。”黄敬斋不胜羡慕地说:”随便什么 地方,他总是第一眼就能把最好的挑出来。” 金雄白非常得意,满面含笑地向荣子说:”你听黄先生的 话没有?” 荣子点点头,转眼向黄敬斋抛过去一个表示感谢的微笑, 然后随着金雄白一起坐下。 门上又剥啄作响了;黄敬斋精神一振,金雄白笑道:”青 岛啤酒来了。” 仍旧是敖占春去开的门,门外却是侍者,”哪一位是黄先 生?”他说:”请到间壁723号。”   ”怎么?”刘子川问道:”是王小姐来了?”   ”是的。”   ”为什么不领到这里来?”   ”王小姐听说人多,不肯来。”   ”这可新鲜——。” 一句话未完,金雄白抢着说:”大概是不惯的缘故,不必 勉强;敬斋移樽就教吧。”接下来又笑道:”看来’在山泉水 清’,只怕还是人家人?”   ”人家人倒是人家人;不过也’清’不到哪里去。不管啦, 敬斋兄你喝’酒’去吧。” 黄敬斋笑容满面,过意不去地问道:”你们两位呢?” “你不必管我们。”敖占春说:”你尽管去享受你的。明天 也不必起得太早;10点钟我来看你。”   ”怎么?你不住在这里?”   ”对了!我到子川兄那里去,联床夜话。”   ”好,好!明儿见,明儿见。” 等黄敬斋一走,刘子川与敖占春也相偕告辞;金雄白却 兴犹未央,”伏特加,刚才喝下去难受,这会儿酒倒醒了。”他 说:”有没有兴致再喝两杯?”   ”兴致是有;不过会扰了你的兴致。”刘子川说:”明天再 陪你吧。”   ”如此良宵,应该是你跟荣子浅斟低酌的时候,何必让我 们在这里讨厌。”敖占春拿起电话,”我替你要酒。你爱喝什 么?这家饭店很大,一般叫得出名字的酒都有。”   ”要瓶白兰地吧!” 于是敖占春替他要了一瓶拿玻仑白兰地,一个随厨房去 配的什锦冷盘。接着便与刘子川一起走了。   ”你姓什么?”   ”我——。”荣子说了一个日本姓;是日本话,金雄白听 不懂。 这无关紧要,金雄白也不再问;只说”看你才18岁,是 不是?”   ”不!我二十岁。”   ”家里有什么人?”   ”妈妈。”荣子答说,”还有弟弟妹妹。”   ”你父亲呢?” 荣子摇摇头,神色黯然地说:”不知道哪里去了?” 这时金雄白才发觉,自己找了个很不适宜的话题,她的 父亲是日本人,而她又堕落风尘,可以想像得到,家庭境况, 一定不佳;说不定还有很悲惨的身世。萍水姻缘,不该触及 这容易令人不欢的话题。   ”金先生,”荣子反过来问:”你是上海人?”   ”上海附近。”   ”有多远?”   ”很近。”   ”就像这里到长春那么近?”   ”没有,没有。”金雄白答说:”江苏的整个面积很小;火 车只要十几分钟,就通过了一个县分。不比关外,地大物博 人稀。”   ”喔,”荣子点点头问:”金先生结婚了吧?”紧接着又不 好意思地说,“你看我多笨,会问出这句话来,当然已经结婚。”   ”是的。我孩子都很高了。”   ”几位?”   ”三个。” 说到这里,只听有人敲门;侍者送来了白兰地和下酒的 冷盘,结束了他们之间的了无意义的谈话。荣子替他倒了酒; 自己也斟了少许,举杯说道:”金先生,我有个要求。”   ”好!你说吧!如果可能,我一定答应。”   ”我希望你跟我说的话,每一句都是真实的。”   ”这不止是要求了,是怀疑我没有跟你说真话。是吗?”   ”不、不!金先生,我的话说得不适当,以致让你误会。 我很抱歉。”荣子又说:”我只是想知道,你跟我说的话,哪 些是随口敷衍的话,哪些是实在的。”   ”这就很难说了。随口敷衍是免不了的,譬如说:”你问 我这酒好不好?照我在上海喝的酒来说,不好;可是在这里, 我就得说:好,好!”   ”我很佩服金先生,肯说老实话。”荣子停了一下说:”我 想请问金先生一句话,希望你不是敷衍我。” “当然!你说,我一定很诚恳地回答你。” “你问我要不要进关玩一趟,有这话吗?” 正谈到这里,电话铃响了;金雄白拿起话筒接应,传来 的却是黄敬斋的声音:”上床了没有?” “没有。” “在楼下咖啡座上见个面,如何?” 金雄白心想,何事要避人而谈?但此时需要避人而谈,自 非小事;当却答说:”好吧!我马上来。” 于是向荣子说了缘故,随即下楼;黄敬斋已在咖啡座上 冷僻的一角坐等。 “你知道不知道那王小姐,长得什么样子?” 金雄白一楞;但对这种话题,自感兴趣,便即答说:”不 说是高头大马?” “非也。生得修短合度,而且也很稳重。” “恭喜,恭喜!”金雄白笑道:”那不是更理想吗?” 黄敬斋不理他这句话;管自己又问:”你知道不知道,那 王小姐为什么不肯到你房间里来?” “我不知道。” “其实你是知道的。你刚才说,大概是不惯的缘故;又说 ‘在山泉水清’,只怕还是人家人,这话一点都不错。” “那么错在哪里呢?你说的情形,跟刘子川所安排,完全 不同。” “问题就在这里。当时我一看情形不同,而且神情也不像 风尘中人,就问她说:’刘大爷说你身材长得高大,我一点都 不觉得,那是怎么回事。’她说:’那是她的小姑。’我更觉得 奇怪,于是问了好半天,才弄清楚是怎么回事;据说——” 第101页 据说她的小姑,真正的”王小姐”,本来是个吧娘,现在 已经不干这营生了。刘子川不知道怎么想到她,派人去找,为 王小姐一口拒绝,而刘子川手下的人说:”刘大爷的面子,你 们非给他圆上不可”。但王小姐执意不从;无可奈何之下,只 好由她的嫂子代为应此徵召。 “这就奇怪了!”金雄白问说:”这也是能强人所难的吗? 而且,为什么对刘子川这样服从?莫非有别的缘故在内?” “对了!”黄敬斋低声说道:”我跟你要研究的,正是这一 点。看样子,刘子川有个情报组织,找人来陪我,是一种 ‘工作’;她之来,是因为出于组织上的命令,既然小姑支持 不允,就只好她做嫂子的牺牲了。” “那,该怎么办?” “你自己想呢?” “如果是我个人的事,我自有我的应付之道;不过,像这 样的情况,我们休戚相关,不能不先跟你商量。” 金雄白想了一下说:”如果我是你,一定会尊重对方的意 见。她愿去则去,愿留则留;不过她虽留了下来,要你自己 守得住。” “我当然不必勉强她,天下女人多得很,何必非占有她不 可?不过,同床异梦,味道缺缺;我想打发她走,你看怎么 样?” “这最好也要看她的意思,如果她很乐意,当然无可话说, 倘或面有难色,你的好意就变成害她了。”金雄白又加了一句: “我认为你的怀疑很有道理,这事的处理总以慎重为宜。” 黄敬斋对他的话,是充分理解的;如果半夜遣走王小姐, 刘子川一定会追问原故,可能会疑心她慢客,或者泄露了行 藏。前者是扫了刘子川的面子;后者问题更加严重。这样想 着,便决定了态度。   ”好吧!”他一面起身,一面说道:”今天我就好比’借干 铺。’”   ”只要人家愿意,湿铺也不妨。” 黄敬斋苦笑着转身而去;金雄白正在帐单上签字,不道 黄敬斋去而復回,神神秘秘地问道:”不要’卯金刀’在我们 两个人身上做工作吧?”   ”不会的。”金雄白很有信心地说:“我们是敖占春的朋友, 绝不会。”   ”总是小心点的好。” 这句话,倒让金雄白听进去了;所以回到自己房间,绝 口不提此事,不过心里当然丢不开,尤其是刘子川的身分煞 费猜疑。因为如此,双手捧着只倒了少许白兰地的卵形大玻 璃杯,不断晃荡,很容易地让人看出来,他心中有事。 一瞥之间,看到荣子在擦拭他面前的酒渍,方始警觉,自 己冷落了荣子,便即歉然笑道:”对不起!我想一件事想出神 了,以致忘记有你在这里,真是荒唐。”   ”金先生,太客气了。”荣子微笑着问:”你的心事想好了 没有?”   ”不是什么丢不开的心事。想明白了就行了。”   ”那好!我怕我说话会扰乱你的心思。”   ”不会,不会。”金雄白喝一口酒,取了一小块烧鹿脯,放 入口中,津津有味地咀嚼,双眼自然盯在荣子脸上。   ”金先生这趟出关是来观光?”   ”名义上是开会,实际上是观光。”   ”你觉得关外怎么样?” 金雄白心想,这句话如果是无甚意义的闲谈,大致是这 样问:你觉得关外好不好?或者问他观光了哪些地方?如今 笼通问到”怎么样”,涵盖面很广;而且看她眼中是一种讨论 问题的神色,就更不愿率尔作答了。 当然,要闪避,或者探索这句话的真意是不难的,”你说 哪方面怎么样?”他反问一句。   ”我是说我们这里老百姓的情形。”荣子问道:”金先生, 不知道你是不是明了?” 金雄白突然冲动,几乎脱口要说:”我到这里来,就是要 看看老百姓的情形。”但伴随这个冲动同时浮起的,却是高度 警觉。因而很沉着地先喝一口酒;酒杯的口径很大,罩住了 半个脸,也就遮掩了他的表情;方便的还不止于此,更可以 从酒杯边缘射出探测的视线,看她是何表情? 她的表情也显得很深沉;而过于沉静的眼神,看上去总 像带着些忧郁,这也就更突出了她的娴雅的气质。金雄白在 风尘中阅人甚多;竟也不免怦怦心动;很自然地联想到了黄 敬斋的戏嚯之词:”动物越转越丑;人越转越漂亮。” 一念未毕,蓦地里想到,她所说的:”我们这里的老百 姓”这句话,正确的解释是什么?如果是指中国人,她不应 用”我们”二字;因为她应该算作日本人。 于是,他毫不迟疑地要求澄清这个疑问,而且措词相当 坦率,”你有双重国籍,是日本人,也是’满洲国’人;如果 你所说的’我们这里的老百姓’,是指你们的双重国籍的同胞, 那么,”他说:”依我看,境况还不错。”   ”不!金先生,”荣子迟疑了一下,终于说出口来,”我不 是日本人。或者说,本来可以算日本人,现在早就不是了。”   ”这话似乎很费解。”   ”我说明白了,金先生就知道了。我的父亲是中日混血儿, 是日本人;可是,在生下我不久,就遗弃了我的母亲;同时 因为并非合法的婚姻,所以我不能取得日本的国籍。”她突然 昂起脸来,”就能取得,我也不要!” 这是感情自然的流露,金雄白了解她因为她父亲的薄倖 而恨日本人的道理;便用抚慰的语气说道:”很抱歉!我不该 问到你的身世,触动了你心里的隐痛。”   ”不!我反倒觉得心里好过些。”荣子又说:”在我母亲最 困难的时候,有一位好心的中国人,无条件地帮助我母亲;后 来我母亲就嫁给了他,跟着我继父,做了中国人。”   ”啊,”金雄白说:”我很高兴你能成为中国人。” 荣子深深看了他一眼,”可是,成了’满洲国’的中国人 很苦。”她说:”金先生也许还不知道。”   ”不能说不知道。不过并不深知。”他怕荣子没有听懂,特 地又加了一句:”就是知道得不多。” 由此开始,话题逐渐趋向轻松,在荣子是觉得有义务制 造比较”罗曼蒂克”的气氛;而金雄白却是逃避现实,因为 他知道如果再谈东北的”民生痛苦”,可能会牵引出让他难于 应付的局面。 于是在收音机所播”朔拿大”的轻快旋律中,依依低语, 直到彼此都觉得情绪成熟了,才去相拥入梦。梦回时,曙色 已从窗帘的缝隙中悄悄熘进来了。 6 客中惊艷 旖旎惆怅的一夜。 懒散而又恬适的金雄白,从一醒来脑中便浮起无数新鲜 而甜美的记忆;及至鼻中闻到散发自荣子秀髮间的香味,就 像闻了嗅盐一般,懒散的感觉,顿时一扫而空,从枕上转脸 去看荣子。 他看到只是荣子的披散着的一头黑髮,与色如象牙的浑 圆的肩头;他忍不住想享受美妙的触觉,却又不忍扰她的清 梦,踌躇好一会,才轻轻地伸出手去,很小心地搭在她的胸 前,隔着轻柔的丝质睡衣,触摸到的是富弹性而又温暖的一 团肉。 第102页 荣子似乎不曾被惊醒,而其实她根本是醒着,她慢慢地 伸手覆在他的手背上,然后紧紧地握住了他的食中两指,就 像小女孩牵着大人的手走路那样。   ”荣子!”金雄白轻轻地喊。   ”嗯。”她答应着,却未回面。   ”你做了梦没有?”   ”做了。”荣子反问,”你呢?”   ”当然做了,否则为什么问你。”金雄白一面轻柔地抚摸 着,一面靠紧身体,从她的髮丝中将声音透过去:”我做的梦 先很有趣,梦见我在跑马厅,春季大香槟中我买的马,一路 领先——。”他故意不说下去。   ”后来呢?”荣子如他所期望的,翻过身来,面对面地问 说:”到终点仍旧是第一。”   ”不知道。”   ”怎么会呢?”   ”怎么不会?有个冒失鬼从背后撞了我一下;一惊而醒, 自然就不知道那骑马赢了没有?”   ”真可惜!”   ”是啊,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这种感受,好梦不终,突然惊 醒,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空虚,不过,今天我的感觉不同。”   ”怎么不同呢?”   ”因为醒来比梦中更好。”他摸着她的脸说:”有你填补我 失落好梦的空虚。人间到底胜于天上。”   ”你是说真实胜于梦境?”   ”正是这话。”   ”可是,你怎么能证明,现在不是梦境,那匹一路领先的 马,不是真实?也许你的马早就赢了,正等着你拿马匹去领 奖金呢!等我看看,你的马匹搁在哪个口袋里了。”说着,她 伸手到金雄白去乱捏乱摸;金雄白怕痒,又笑又躲,最后两 人扭成一团。 二人又经歷了一次由兴奋到懒散的过程,金雄白问道: “荣子,你读过庄子没有?” “只听见这部书名。” “你看过京戏的蝴蝶梦、大噼棺没有?” 荣子想了一下说:”看过,那年童芷苓到哈尔滨来,常唱 这齣戏。原来你说的庄子,就是庄周?” “对了。” “到底有这个人没有?” “当然有。不然怎么会有这部书。”金雄白又说:”你刚才 的话,就跟庄子的说法一样;不知蝴蝶之梦庄周,还是庄周 之梦蝴蝶。所以我以为你看过庄子。” “没有。” “没有就更了不起。证明你也有像庄子那样丰富的想像。” “谢谢你,太夸奖我了。不过,我觉得一个人的想像还是 不要丰富的好。” “你倒说个道理我听听。” “想得越多越痛苦。” 金雄白完全同意她的看法,却不愿表示任何意见;不过 眼色中示意,乐于听她的见解。 “尤其是自以为一定能如想像的事,结果并未出现,想像 落空;更是最痛苦的事。” “这只可说是希望落空。凡是希望都带一点主观的成分; 所以,”金雄白特别强调,”这种痛苦,应该说是感情上的痛 苦。”   ”感情亦由想像而来。”荣子针锋相对地回答,“没有想像, 就没有感情;尤其是对于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对象。” 他不明白她的话,意何所指;只觉得她的语言有味,便 即笑道:”你这个遥远而陌生的对象,不会是我吧?”   ”怎么会是你?我们现在不但不陌生,而且距离最近了; 近得只能容得下一个人。”   ”容得下一个人?”金雄白反驳着说:”男女之间的距离, 能容得下一个人,就不能算最近。”   ”那是没有办法的事,也许必须容纳两个、三个;甚至5 个。”   ”你的话说得很玄、有点、有点——。”   ”有点什么?”   ”没有什么。”   ”你不对!”荣子率直指责,”既然我们的距离,近得不能 再近了,有什么话不能说?”   ”有句话,我是开玩笑的;你如果不会生气,我就说。”   ”开玩笑的话,我怎么会认真?”   ”我是说,你刚才的话很玄,有点上海人所说的’十三 点’的味道。” 荣子笑了,”这话也不是你第一个人说。有一次我跟一个 也是上海来的客人,谈不到三五句。他就不悄地骂一声:’十 三点’。我想想也是,人家是来寻欢作乐的,你跟人家谈严肃 的人生问题,不是十三点是什么?”她略停一下又说:”哪知 道我今天又做了十三点。” 能有这样的自知之明,金雄白才确知她有深度;亦就更 为欣赏了。”我们再谈刚才的问题,”他说:”请你解释必须容 纳两个、三个,甚至还是5个的理由。”   ”我先问你,男女之间,什么时候,距离最近?”   ”那还用说吗?是两人联接为一个人的时候。所以最亲密 莫如夫妇。”   ”那么,当夫妇由两个人联接为一个人的时候,你能排除 腹中的婴儿吗?” 金雄白恍然大悟,但也大惊,”怎么?”他急急问说:”你 怀着孕?”   ”没有。”荣子看他紧张的样子,觉得好笑,便故意吓他 一吓,”昨天没有;可是今天也许有了。医生替我检查过。说 我很容易怀孕的。” 这使得金雄白想起到处留情的周佛海,不知有多少骨血 流落在外;反躬自问,或亦不免。但事后不知便罢;事先知 道有些可能,却不能不预筹一个比较妥当的办法。 这样想着,口中反先问一句:”如果两三个月以后,你发 现怀着我的孩子,你作何打算?”   ”那是你的事。”荣子答说:”我先要看你的态度才能作决 定。” 金雄白心中一动;但旋即警省,轻诺则寡信,此时不宜 作任何言之过早的具体承诺。于是正色答说:”我会拜託刘先 生,到时候一定有妥善的安排。” 荣子不作声,仰脸向上;侧面看去,只见极长的睫毛不 住在闪动,不知道她在思索些什么?   ”金先生,”她突然转脸问道:”你问我要不要进关去观观 光,是随便说说的;还是确有这样的意思?” 金雄白心中微微一跳;他想:到了这样的交情,即使昨 夜是随口的一句话,此时亦不便否认,”确有这样的意思。”他 说:”我不知道这里旅行的规定,如果能够随便进关,去玩一 趟也是很平常,很容易的事。”   ”只要刘先生肯帮忙,我想进关就不难。”荣子又说:”不 过,金先生,我很坦白地说,我进了关、就不出关了。你能 不能替我在上海,或者那里找个工作。”   ”那太简单了!甚至我帮你忙,创一番自己的事业也不难。 不过,”金雄白很诚恳地说:”我必须先了解你为什么不愿在 关外?你的生母怎么办?”   ”好!我告诉你,我有义务告诉你。起来谈,好不好?”   ”好。” 两人同时起床,荣子像个贤慧能干的妻子那样,照料金 雄白盥洗、更衣;用电话叫来了一份欧洲式的早餐,一面为 他在面上抹黄油,一面说道:”我早晨向来不吃东西的。你管 你吃,听我告诉你,我为什么想离开这里?” 第103页 原来荣子是日本一个特务组织的外围份子;由于她的身 世的复杂背景,以及多种语文的能力,所以她受命工作的对 象极其广泛;她要应付各式各样的人,每一句话,每一个动 作,都须非常小心;稍露马脚,就会招致极大的麻烦,甚至 不测之祸。以致心力交瘁,痛苦非凡,无时无刻不想摆脱束 缚。   ”我也很明白,情报工作无论如何是一种伟大的工作;但 任何伟大的工作,一定出于一个伟大的目标。我自己认为我 是一个中国人,为了中国的前途,我做情报工作,虽苦犹乐; 而且,虽危亦安。”荣子停下来,拿起金雄白早餐中的果汁喝 了一口,喘口气接着又说:”虽苦犹乐容易懂;虽危亦安怎么 说?金先生,不知道你有没有这样的经验?” 金雄白楞住了,放下手里的一小块面包,食中姆三指下 意识地搓弄着,倒像有什么骯脏的沾染,极难祛除似地。 “金先生,”荣子问道:”你没有这方面的经验?” 金雄白蓦地里察觉,自己是处在一个分岐极大的关键上。 他警觉到,从昨夜里与荣子邂逅以来,无论就感情或理智来 说,他始终掌握着主动,可以控制彼此的关系;但是,此一 刻似乎将在不知不觉中失去主动,为荣子所控制。她的那一 套话,动听极了;太动听了,简直像英茵在舞台上所念的台 词。警觉应该在此! 即令他此刻判断,荣子的话百分之七十齣于肺腑;但那 未可知的百分之三十,应该更值得重视。同时他也想到,荣 子把他的能力估计得很高;因此,对于她那百分之七十的出 于肺腑的认识,採取保留的态度,应该是她所能理解的;甚 至于过分热烈的反应,反而会使她失望,觉得他不够深沉,不 是一个可充分信任的人。 于是,他定定神,重新捡起挥落在盘中的那块面包,送 入口中,一面咀嚼,一面从容不平地答说:”我虽没有这方面 的经验,可是这方面的朋友很多。你总应该知道丁默邨跟李 士群吧?”   ”当然。我相信你一定认识这两个人,否则我不会公开我 的秘密。”   ”最秘密的秘密!”金雄白为她作了补充。   ”一点不错,是连我母亲都不知道的秘密——。”   ”慢一点!”金雄白打断她的话问:”刘子川知道不知道?”   ”我不知道。不过,我想他应该知道的。” 金雄白沉着点点头;举起咖啡杯,将余酒一饮而尽,拿 起餐巾擦一擦嘴,摺好放在一边;荣子以为他有话要说,很 礼貌地在等待。   ”请往下说!”金雄白抬眼看着她,”我在等你解释,何以 虽危亦安?”   ”因为有一个伟大的目标在鼓舞你!”荣子答说:“一个人, 如果在遭遇危险时,有最亲爱的人在身边,勇气自然会增加。 小孩在鬼哭狼号的荒野中,只要是在妈妈怀里,一样能够睡 得很熟,就是这个道理。”   ”是的。这个道理,如何引伸到伟大的目标上?请你说具 体一点。”   ”我举这个比例,已经很具体了;如果你是为国家工作, 你会感觉到国家跟你在一起,那还有什么可怕的?不怕,当 然就无所谓危险了。” 她的话实在不能不令人感动;金雄白心想,军统真应该 吸收这样的女同志才是。如果能够将她带到上海,用迂迴的 途径,介绍给军统,并非难事。 不过眼前却须慎重;否则,不但自己找上了麻烦,也很 可能累及荣子。   ”我对你了解到很充分了。荣子,你没有看错人;我是可 以跟你共秘密的。当然,我也很愿意帮助你;不过,你对我 所知太少,我需要考虑。” 这话很费解,何以对他所知太少,他就需要考虑?所谓 对他所知太少,是不是意味着她所望太奢?就像误认为阔佬 为大富翁,开口要借一大笔钱;伪阔佬不便自己揭自己的底 牌,只能这样含蓄地回答。 她的猜测,多少接近事实;金雄白考虑下来,决定揭底 牌,”你知道不知道,我在长春干了件相当鲁莽的事?”他问。   ”我不知道。”   ”我可以告诉你——。”金雄白将”争旗”一事的前因后 果,细述了一遍,接着又说:”别的代表南下到抚顺各地参观 去了,我为了躲避麻烦,特为北上。荣子,如果你不是具有 秘密身分,我带你走不要紧;你有了这种身分,一举一动都 有人注意,结果你走不脱,我也可能回不去。你说呢?”   ”原来是这样!我的要求变得过分了。金先生,我收回的 我要求。不过,”她紧握着他的手说:”你别忘了,你是我可 以共秘密的人。”   ”荣子,你暂且不必收回你的要求,我刚才的意思是,这 一次我不能带你走;并不是不替你想办法。等我先回上海,自 己安全了,一定会在3个月到半年的时间中,接你到上海。如 果你自己有办法脱离虎口,譬如到了北平,你只要打一个电 报给我,我马上会有安排。” 荣子报以异常感激的眼色,然后低头沉思了好一会方始 问道:”如果要打电报给你,地址应该怎么写?”   ”很简单,只写’上海、平报’,一定可以收到。”接着, 金雄白写了他的名字,”记得吧?” “没齿不忘!” 这是双关语。金雄白在欣赏之余,又不免感慨天公不公, 这样一个秀外慧中,偏教她沦落风尘;转念又想,若非出淤 泥而不染,又怎能显出白莲的高洁。造化小儿冥冥中的信手 安排,实在奇妙;真是天道难测,亦只能随缘稍尽人事而已。 这样想着,更觉得无心邂逅荣子,不能不说是缘分;同 时也就有了眼前还能帮她一些什么忙的意愿,略为考虑了一 下,决定将随身带来,预备买人参及其货,孝敬双亲的一笔 “老头票”送给荣子。 但如率直相赠,荣子一定不会要;再则形式上类似夜渡 资,亦嫌亵渎。因此,金雄白还须先想好一段话,方能让荣 子接受他的好意。 “我希望我去了以后,你能很快地找到脱离虎口的机会。” 他说:”哈尔滨是国际都市,这种远走高飞的机会,不会没有 吧?” “机会是有。”荣子迟疑着说:”可是,我也不能说走就走 啊!” “你非说走就走不可!因为机会稍纵即逝,而且可能永不 再来。” 荣子不作声,只点点头表示领会。 “有什么难处吗?”金雄白很快地作出突然想到的神情, “啊!我明白了。你不能不安家;而且有了什么偷渡的机会, 花费一定也不轻,不过,这在我是小问题,我有一家银行。” 一面说,一面开皮包,将簇新的一扎”老头票”摆在荣 子面前,附带加上一张”南京商业银行董事长兼总经理”的 名片。他故意不去看她的脸:但仍听到她鼻中微微有”息率、 息率”的声音。   ”金先生!我——。”   ”荣子!你不要再说了。”金雄白打断了她的话,抬眼看 着泪流满面的荣子说:”你也不必觉得受之有愧。我老实跟你 说,我不知道帮过多少朋友的忙;事实上由于我有一家银行, 也不容我不帮忙。不过银行到底是银行,跟当票一样,空口 说白话想借钱,免谈!我是银行的负责人,如果开个例子,可 以随便借钱给人,下面的副理、襄理、行员,个个大做人情, 我这家银行非倒闭不可。所以,想借钱给人,也还要想个办 法。上海人所谓’打过门’这句话,你懂不懂?”   ”懂!”   ”那么,何谓’白相人’,你一定也懂。上海的白相人有 句话:’光棍好做,过门难逃。’你知道不知道,我怎么替借 钱的朋友打过门?”   ”我怎么会知道?”拭去眼泪的荣子,微笑着说:”金先生, 你做的事,常常是人家所想像不到的。” 第104页 这算是一顶高帽子;而恰为金雄白喜戴的帽子,所以谈 得直发起劲了:”我跟我的朋友说,银行只做抵押贷款、栈单、 股票、房契都可以抵押;现在请你拿一个信封,随便装一张 纸在里面,那怕是洗手间的卫生纸都行。封好以后封口要盖 章,信封上写明什么字号的房契或者地契一份;我在上面标 明:’某某先生抵押贷款多少担保票’。你拿了这个信封到放 款部办手续领钱。哪一天本利完清,我们把你的’担保票’原 封不动还给你。这样不就对我手下的人,打了过门了吗?”   ”妙不可言!”荣子笑着问道:”有没有人来还这笔借款 呢?”   ”问得好!”金雄白反问一句:“你倒猜猜看。” 荣子想了一会答说:”我想大部分的人会来还。”   ”为什么?”   ”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如果借了不还,第二次也就不好 意思开口了;就算老着脸开口,你也可以拿前帐未清来拒绝。 像你这样的财神爷,没有人愿意只跟你打一次交道。”   ”你的分析完全正确。不过,有一点,可能是你想像不到 的,这种借款,只有一个人没有来还。因为这是太划算的一 件事;通货膨胀,买10两金子的钱,现在只要一半就可以还 清;还清再借,数目当然比他所还的钱多得多。我至少有两 个朋友,是用这种办法起家的。”   ”嗯,嗯!”荣子问道:”既然如此,那没有来还钱的傢伙, 岂非傻瓜?”   ”对了!他是傻瓜,傻到没有办法来捡这个便宜!”   ”哪是怎么回事?”   ”他拿了我的钱去抽鸦片,菸瘾越来越大,开销也越来越 大,抽鸦片是一种很奢侈的享受;你知道的,要舒服的地方, 精緻的菸具,当然也要好烟土。最主要的是,要在生活上有 多方面的趣味;声色犬马,都是很花钱的玩。” 说到这里,金雄白停下来喝一口水,荣子恰好抓住这个 空隙;赶紧问说:”抽鸦片的人我见得很多。可是,金先生, 我不明白你刚才说的话,为什么还要有生活上多方面的趣 味?” “道理很简单,分散他对鸦片的兴趣,减少他跟烟盘作伴 的时间,菸瘾才能有节制。如果有声色狗马之好,而心余力 绌;一天到晚,一灯相对,那样子下去,你想,会怎么样?” “金先生,你的说法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不过道理是通的。 一天到晚盘踞在烟榻上,只会多抽,不会少抽,菸瘾自然越 来越大,开销也就越来越大,那就非倾家荡产不可,到得那 时候,一个人亦就非堕落不可了。” “一点不错,抽鸦片的人堕落,从嗜好降等开始,先是抽 ‘大土’,然后抽’云土’,’川土’,抽印度的’红土’。到得 连红土都抽不起了,便抽’白面’也就是吗啡;再下来是抽 ‘红丸’。落到那个地步,已去讨饭不远。我那个朋友就是由 这个恶性连锁反应,一直到寒流来袭的冬夜,冻死在马路上 为止。”金雄白不胜感慨地说,”自作孽,不可活!” “虽然是自作孽,可是——”荣子突然顿住,摇摇头不想 说下去。 “怎么?”金雄白不解地问:”你另外有看法?” “我是说,有人帮这些人自作孽。如果不是日本浪人贩白 面、贩红丸,要想作孽,也不容易。” 金雄白刚要答话,电话铃响,是刘子川的声音;他已经 到了旅馆,怕金雄白尚未起来,特地从柜檯上打个电话上来, 探问动静。 “早期来了,正在吃早餐。”金雄白说:”你请上来吧!” 荣子是在他接电话时,便已瞭然,起身进入套房,很快 地换好衣服,等她出来时,刘子川与敖占春也刚刚进屋。 “怎么样?”刘子川笑着问说:”昨天晚上很痛快吗?” 荣子微有窘色地知而不答;金雄白笑容满面地说:”今天 我要好好请一请老兄:聊表谢忱。” “怎么?荐贤有功?”敖占春问说。 “正是。”金雄白看了荣子一眼,又说:”我另外还有事跟 老兄商量。” 刘子川与敖占春相视目语,取得了默契,随即问说:”你 打算不打算请黄先生作陪。” 见此光景,金雄白便知弦外有音;细辨了一下,了解了 他的本意,不是愿黄敬斋参加。于是考虑了一下说:”他可能 另有约会;回头我来跟他说。” 不过”我来跟他说”自是暗示,可以撇开黄敬斋,作单 独的聚会。刘子川深深点头,显得很满意的神气。 “金先生,”荣子站起来说:“我要先走一步,下午我再来。” “好的。如果我不在,我会告诉柜上,我在哪里。请你先 用电话联络。” 荣子驯顺地答应着,又向刘子川与敖占春道了别,翩然 而去。金雄白的视线,直到她的影子消失才移向刘子川;只 见他跟敖占春正在相顾而笑。 “昨夜可说奇遇。”金雄白不等他们开玩笑;说在前面, “回头我想跟两位商量的,也正就是她的事。” “喔,”刘子川问”荣子怎么样?” “说来话长,回头再细谈。”金雄白拿起话筒说:”我看敬 斋起来没有?” “他出去了。”刘子川说:”一大早一个人去逛街,交代过 柜上,大概也快回来了。” “喔!”金雄白放下话筒,心里在考虑,要不要将黄敬斋 的遭遇告诉刘子川? “雄白兄,”敖占春说:”今天上午我跟长春联络,初步决 定下星期一动身回去,今天是星期三,一共还有4天的时间, 可以供你支配,你还想到什么地方看看?” “我没有意见;只有一个原则,最好一直跟两位在一起。” “好!那就在这里多玩两天。反正,看样子你一时也舍不 得荣子。”敖占春说:”不过敬斋兄,可能还要替他另找一位 腻友。今天一大早就出游,显然对于昨天的伴侣不满意。” 金雄白知道黄敬斋宵来”失意”的缘故,但亦不便多说。 陪着闲谈了一会,黄敬斋回了旅馆;他倒也很沉得住气,问 起昨夜光景,只说:”很好,很好!”再无别话。 看看时候差不多了,金雄白将他拉到一边,悄悄问说: “敬斋兄,你中午有没有计划?” “没有。” “让老刘替你安排一下,如何?”金雄白紧接着说:”他们 两位找我有点事谈;不能奉陪,我先告个罪。” “你去,你去!也不必找刘子川了。我自己会找地方玩。” 黄敬斋说,”他们两位找你有事谈,不能陪我,心里自不免有 歉意;其实也无所谓,你只说我中午有约会好了。” 看到黄敬斋能如此体贴人情,金雄白欣慰之情,溢于词 色;握一握他的手说:”多关照。” 第105页 回到原处,金雄白便照他的意思,作了宣布;敖占春比 较谨慎,问黄敬斋是何约会,在什么地方?旨在掌握行踪,以 便由刘子川暗中保护。黄敬斋明了他的用意,便这样答说:   ”约会就在这里,有个朋友来看我;在楼下餐厅吃了饭,我打 算去睡个午觉,等你们回来再说。” 这样就很妥当了;于是刘子川道声:”暂且失陪。”与敖 占春陪着金雄白离开旅馆。 “雄白兄,你对于朝鲜的烤肉,兴趣怎么样?”刘子川问 说。 “兴趣不大。”金雄白老实答说:”在上海吃过一回,第二 次没有再尝试。你知道的,我们那面的人,对于韭蒜辛辣,不 大习惯。” “那么,日本饭呢?” “这倒可以。” “好!”刘子川不再多说;坐上汽车,向司机说了声:”祇 园。” 祇园是家日本料亭;艺妓老多于少,有一个已近50,名 叫驹井,据说当年曾接待过伊藤博文;到得第二天,伊藤博 文便为韩国志士安重根所刺而殒命。 “那是哪一年的事啊?”金雄白讶然相询,”还是清朝吧?” “对了!”刘子川说:”那时候现在的’康德皇帝’是宣统 皇帝。宣统元年9月里的事,到现在33年了。” 驹井完全听得懂他的话,点点头说:”是的,那年我15 岁。” 这样说,驹井已经48岁,看上去却不过42。金雄白忽然 发生了职业上的兴趣,”由宣统皇帝到’康德皇帝’;由伊藤 博文被刺到日本人在这里掌权,这’三十三年落花梦’,沧桑 变幻;如果能作一个专题报导,”他说:”一定很受读者欢迎。” “她的故事,讲一个月都讲不完。如果你的记者要访问她, 让她移樽就教到上海,亦不是不可能的事。” 听得这话,金雄白立刻想到了荣子;脱口说道:”又是一 个要到上海的。” 话一出口,方知失言;等刘子川追问时,他因为有驹井 在,不便明说,支吾了两句,随却问起祇园有什么特殊的名 菜? “日本菜还不都是那一套。不过,有样东西,我相信一定 比上海地道。”接着问驹井:”有没有新鲜的黑鱼子酱?” “自然有。” “哪里来的?” “persia。” “好!”刘子川欣慰地对金雄白说:”黑鱼子酱出在波斯里 海的,比俄国的更好。很难得!” 于是各人都点了菜;驹井领着一批艺妓来侑酒,弹着 “三味线”唱”能剧”,金雄白既不感兴趣,刘子川又有不能 为外人道的话要说,便使个眼色,驹井已经会意,鞠躬如也 将一班艺妓都打发走了。 “我就在门外。”她说:”上菜我会先招唿。” “对了!请你稍为留意一下。” 这一下气氛便有些紧张了;金雄白止杯不饮,看着刘子 川,静等他开口。 “吴铁老你熟不熟?”刘子川问。 “你是说吴铁城?怎么不熟!”金雄白答说:”他当上海市 长的时候,一星期起码跟他见两次面。” “那么,吴铁老跟韩国的关系,你总知道?” “知道。韩国在上海有个流亡政府,主席是金九。一二八 以后,白川大将被刺;重光葵掉了一条腿,就是金九手下志 士安重根的伟举。那一次铁老多方掩护斡旋,帮了他们很大 的忙。” “是的。”刘子川又问:”目前的情况呢?你清楚不清楚?” “你是指铁老的近况?” “是的。” “我只听说他除了担任中央党部秘书长以外,还兼任了 ‘中国国民外交协会’理事长的名义,专门替政府做济危扶倾 的工作。除了韩国以外,缅甸、泰国、印度、越南;甚至于 法国的戴高乐,都有代表在重庆,归铁老联络。” “我是说吴铁老对韩国志士方面的支援,不知道以哪些人 为对象?” “除了金九以外,在美国的李承晚,据说亦很得铁老的支 持。此外,就不得其详了。” 刘子川听得这话,与敖占春对看了一眼;神色显得相当 轻松。这一态度在金雄白觉得可异,不免微生戒心。 密谈到此算是初步的段落;刘子川轻拍两下手掌,等驹 井带着侍女来添酒上菜,收拾去残羹剩骨,接着把杯倾谈。 “雄白兄,”刘子川指着驹井说:”你看她是那一国人?” 这个疑问,对金雄白髮生了提醒的作用;看这里的艺妓 女侍的身裁、脸蛋,再想到刚才所谈的一切事情就很明白了。 “上上下下都是韩国人。” “目光如炬!”刘子川翘着姆指说:”实不相瞒,连这里的 东主都是韩国人。”   ”你想不想见一见?”敖占春插嘴问了一句。 金雄白看情况如春云乍展,还不知演变如何?所以採取 保留的态度,”暂且不必吧!”他说。   ”对了,暂且不必。这里的东主姓文,行四。”刘子川急 转直下地说:“文四也是三韩志切復国的战士之一;有事奉求。 不知道你肯不肯援手?”   ”韩国义士,志在復国,当然以日本为唯一的敌人;我们 立场相同,没有不尽力帮忙的道理。不过,”金雄白突然想到 刘子川、敖占春那种相视目笑的诡异神态,戒心又起,迟疑 了一下,提出一个先决条件:”我们本乎’联合世界上以平等 待我之民族,共同奋斗’的总理遗嘱,济危扶倾,支持受日 本及轴心国家侵略者;延安的共产党目前亦如此。如果,恕 我直言;如果文四跟延安有关系,请原谅,我无以报命。”   ”不会、不会!”刘子川说:”我们也是反共的。”   ”那么请问,要我如何效劳?”   ”文四想在上海建立一个据点,人地生疏,一切仰仗老兄 的鼎力。” 金雄白心想,帮这个忙很要花点气力;要钱要房子是小 事,要人也可以想办法,但帮他们建立了这个据点,就要保 障这个据点的安全。这方面是不是有把握,却须考虑。 考虑下来,首先觉得有一层疑义要澄清,”子川兄,”他 问:”你们跟金九的临时政府,有没有联络?我想金九一定有 人在上海,你们如果通过这个关系去建立据点;经费不成问 题。” 听得这话,刘子川一愣;然后答说:”金九在重庆,联络 很不方便。如今有你现成的’当方土地’,自然就不必舍近求 远了。”   ”子川,”敖占春用有决断却出以徵询的语气说:”跟雄白 兄说明白吧!” 刘子川略略想了一下,深深点头:”对!我错了,雄白兄 肝胆照人,咱们不应该有什么保留。请你跟雄白兄谈吧!” 第106页 7 扶倾济危 由韩国的派系,谈到溥仪的亲属。 原来韩国志士,目标虽都在復国;但一涉政治,必有派 系,金九是一派,李承晚又是一派,这两派是比较大的,此 外还有许多小派系。文四就是其中之一;与李承晚这一派虽 不甚有直接关系,而与金九这一派,难免格格不入,所以想 在上海建立据点,不能期望金九这一派有所协力。   ”雄白兄,”敖占春说明了事实;接着又表示他跟刘子川 的见解:”文四这一派虽小,但论到反日的作用,却处在很有 利,也很尖锐的位置;因为第一、这里他们的人很多;第二、 离韩国近,过一条鸭绿红就到了;第三、在韩国,山东的移 民很多,有好些是由这里’下关东’,的老乡转过去的,这一 层渊源很可以利用。”   ”哦、哦!”金雄白深以为然,连连点头。   ”当然,任何对外的奋斗,首先要求内部的团结;当年吴 铁老调和韩国临时政府内部的派系,煞费苦心,所以文四这 一派,能在上海建立据点,一定不会跟金九这一派系对立。可 是,联络团结的先决条件是,让对方重视你的力量;否则,没 有工夫来理你。这就是要在上海建立据点的第一个理由。” 于是他说:”两位如此厚爱,托以腹心;我不敢不吐肺腹 之言。我极愿意一尽棉薄,刚才说过,财力上的支援,我可 以无条件做一笔信用贷款,数目大致是200两到300两黄金 左右;照上海人计算黄金的方式,就是20根到30根条子。至 于心照不宣的掩护,只要力所能及,也决不成问题;除此以 外,各种小小困难,都可以商量。但是,建立一个据点,要 设电台,这件事我现在不敢答应;因为责任太重,到我担不 气,出了毛病,误己误人,错尽错绝。” 刘子川与敖占春,相顾动容;脸上的表情很复杂,失望 与感激同时呈现;其中也还夹杂着力图挽回的神气,使金雄 白觉得还有作进一步说明的必要。   ”大家都知道,沦陷区最有办法的人是周佛海;可是他在 日本人那里,也有很多办不通的地方。来自重庆的地下工作 者,被掩护,以及被捕而经周佛海营救出险的人很多。可是, 两位要知道,在基本上,日本军阀急于拔出陷入中国战场的 那支泥脚,为了求和,在某些方面示好,是一种手段;否则, 他们亦不会卖周佛海的帐。” 敖占春大为惊异,对他所说的事实与见解,有闻所未闻 之感;刘子川的表情却很深沉,显然的,他正在内心中评估 金雄白这番话的言外之意。 在金雄白,却并没有自己想说的话,有所保留,”即令没 有关系,作为一个中国人来说,反日是可以为日本军阀所理 解的;甚至于所尊敬的。但为了韩国,情形就不一样了,事 不干己,如非为反日而反日,不会来管这种闲事。因此,周 佛海亦没有办法,来保障文四先生的’据点’的安全。就因 为周佛海如果为反日而反日,失去了立场,变成日本真正的 敌人,说话哪里会有力量?”   ”那么!”敖占春问道:”周佛海真正的立场是什么?”   ”中日和平;全面和平。”金雄白答说:”既然如此,不视 重庆地下工作者为’自己人’,是很合逻辑的事。” 敖占春与刘子川终于都明白了,周佛海之掩护重庆地下 工作者,并不表示他反日;相反地,就某种意义而言,可以 视之为协助日本求取停战及谈和的一种手段,因而可为日本 军阀所容忍。   “再有一层道理,亦不妨说一说。关于被捕的重庆地下工 作者如何处置,日本派遣军司令部在职权范围内,可以自行 决定;如果是’满洲国’反日分子,会移送关东军司令部;韩 国反日分子,会移送日本的朝鲜总督。日本驻华派遣军司令 部根本无权释放,就算想帮周佛海的忙,事实上亦有困难。” 一听”朝鲜总督”4字,刘子川不由得就想气外号”朝鲜 之虎”的朝鲜总督小矶国昭的狰狞面目;随即转脸看着敖占 春,示以徵询的眼色。   ”我看,”敖占春说:”先让文四派一个人去考察考察情况 再说。”   ”也只好如此。” 两人取得了协议,敖占春便问金雄白:“如果派一个人去, 不作什么活动,只是看看情形,不知道你能不能给予各种方 便。” “没有问题。”金雄白为了强调诚意,用坚定的语气答说: “我负完全责任。” “谢谢、谢谢!”刘子川举杯相敬。 金雄白干了酒,又斟酒回敬;然后问道:”不知道派的是 怎么样一个人?” “现在还无法奉告。” “我想,”敖占春说:”原则上总要让雄白兄便于照料才 好。” “这话,”刘子川问道:”怎么说?” “我举个例,譬如让驹井去,雄白兄就很难照料。这样一 个人,雄白兄怎么安排她?她去看雄白兄,一定也会引人注 目。” “嗯、嗯!”刘子川充分领会了,”既然如此,不妨请教请 教雄白兄的意见,看是派怎样一个人比较方便。” “我没有意见。不过,”金雄白笑道:”如果是女人,不管 老少,总比较麻烦。” 刘子川笑了,”麻烦的一部分,来自嫂夫人?是不是?”他 问。 “不!”金雄白很轻松地回答,”内人对我很了解了。” “那么,”刘子川的神态一变,正色说道:”做这些工作, 年轻貌美的女人,总比较占便宜。雄白兄的意思如何?” “我没有意见。你们,尤其是敖占春,对上海的情况,并 不陌生,一定知道,怎么样的人,在我最便于照料。”   ”派一位新闻、文化方面的人,雄白兄看呢?”   ”那当然最方便。”金雄白不愿在此刻就作具体决定;因 而把话宕了开去,”你们慢慢考虑好了再告诉我;我毫无意 见。” 这是暗示应该结束此一话题,刘子川与敖占春相顾会意; 便又谈到风月上去了。   ”昨晚上很得意吧?”刘子川问。   ”是的。”金雄白有了两三分酒意,回想宵来光景;酒意 便变得有五六分了,兴奋地说:”可以说是奇遇!风尘女子我 也结识得不少,像她这种气质的,纵非仅有,也是罕见。”   ”不错!逢场作戏,能遇到荣子这样的,应该可以满意了。 不过——。” 刘子川没有再说下去,看一看敖占春,向金雄白微笑着; 神情诡秘,莫测高深。   ”就怕玫瑰多刺。”敖占春半真半假地说:”雄白兄,你可 稍为留点心。” 他们的话跟态度,都使得金雄白心里不大舒服;也不大 安心,率直问道:”玫瑰多刺,是在梗子上看得到的;我不知 道她的刺是什么?两位老兄应该告诉我,让我好作防备。”   ”她的家庭背景很复杂,难免为人利用。”刘子川说:”你 只纯粹当她风尘女子,开开玩笑;别谈什么有关系的话。”   ”你是说,她受日本特务利用?”   ”不光是日本特务。”刘子川答说:”我刚才不是说,她的 家庭背景很复杂。”   ”我知道,不是说了吗,她是’四转子’。”   ”这就可想而知了!除了日本特务,还有别国的人利用 她。”   ”那么,恕我直言,子川兄,你利用过她没有呢?”   ”没有。”   ”为什么?”   ”我不能不存戒心。”   ”戒心当然是需要的;但似乎还应该虚心。”金雄白自觉 这话带些教训的意味,不太礼貌,便举杯笑道:”我是瞎说的。 来、来,干一杯!” 第107页 刘子川干了,替金雄白斟满,自己也倒上了酒,举杯回 敬。   ”雄白兄,”刘子川的神情很严肃,也很诚恳,”你说我们 应该虚心,必有所见。请不吝赐教,如何?”   ”言重,言重!”金雄白想了一下说:”你别忘了,她的国 际背景,四分之一是中国。” 一听这话,敖占春将身子靠拢来细听;刘子川便问:”你 的意思,她能为中国所用?”   ”我的看法是如此。” 于是,金雄白将荣子所说的话,所表现的神态,为刘、敖 两人细说一遍;虽然他并未夸张,但他对荣子的感情,是无 法掩饰的,因而使得他的叙述的真实性,不免令人怀疑。 等他讲完,敖占春说:”雄白兄,我很佩服你,居然具有 此慧眼,能识英雄于风尘之中。”   ”我是惭愧。”刘子川接口,”我在这里多少年,不及雄白 兄一夜的成就。” 这些话听来似乎有刺;金雄白气初有些气恼,但随即心 平气和了,因为他理解到,像这样的情形,怀疑是合理的态 度。   ”子川兄,”他说:”如果荣子的态度无他,我们是不是应 该援以一臂?”   ”当然。”   ”那么,怎么能证明她不是在耍手段,而是出于真心呢?” 听他这样发问,刘子川和敖占春不自觉地都表现了嘉许 的神色;但对他的问题,却一时无法作答。   ”你是不是觉得应该试验她一下。”敖占春问说。   ”对!”金雄白答道:”最好能在本人不知道的情况之下, 试验试验她。”   ”子川兄,你看呢?”   ”只有一个办法。不过,我需布置一下。”刘子川说:”不 知道今天有没有机会试?”   ”你请说。” 刘子川点点头,拍了两下手,等驹井入内;他用韩语跟 她交谈,两人商量了好一会工夫,驹井方始退出。   ”今天可以试她一试。回头她到了旅馆,你跟她说,有一 个机会,可以让她立刻坐外国的货船,先到欧洲,再转上海。 马上就得走,看她的反应如何?” 金雄白想了一下问说:”是不是连回家……”   ”当然不能回家。”刘子川截断他的话说。   ”如果她提出这样的要求呢?”   ”你说,不必回家了。她有什么话,可以留下来,我会替 她转;至于她的家族,当然也由我来照应。”   ”嗯、嗯!”金雄白领悟了,”这是试她的决心。”   ”不止如此!试验她是不是跟哪方面有无法割断的关系。”   ”我懂了。”金雄白又问:”如果她说要打电话呢?”   ”那还用说,自然要想法子阻拦。” 谈到只待金雄白一言而决时,他却煞费踌躇了!说得正 确些,还不是左右为难,委决不下,而是根本不想这样去试 荣子。   ”实在是件煞风景的事!”他苦笑着说。 看他有打退堂鼓的模样了。刘子川一笑说道:”算了,算 了。原是说说笑话的。” 怎么会说笑话?明明他跟驹井大费斟酌的,都安排好了。 如果自己真是就此作罢,他跟敖占春对他的看法,一定会生 觉轻视,如此大事,出以轻率不负责的态度,还能交得到一 个有用的朋友吗? 意会到此,他觉得应该把话说明白,”何以谓之煞风景 呢?”他自问自答:”试验出来不是这么回事,把她在我心目 中的美好印象,粉碎无余,情所难堪。不过,这究竟还是一 时感情上的事,倘或试验出来,果然如此,这个风景就煞得 太大了。”   ”喔,”刘子川问说:”雄白兄,请你说明一点儿;说实话, 我觉得你的话很费解。”   ”你想,倘或是真的,她就此上了船,远去欧洲,再转上 海,这一去跟她的母亲是生离,也跟死别相去无几,因为不 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面。”金雄白息了口气又说:”在她,既 已以身许国,移孝作忠,自应硬得下这个心来;但谁无父母, 我们替她们母女设想,今天下午荣子高高兴兴出门,那知一 去就不回头了!一个人得病而死,病中还可以交代交代后事, 如今一句话没有,说不见人,就不见人,简直跟横死一样。不 说局中人情何以堪;就是我们局外人,亦会恻然黯然,耿耿 于怀。” 说到一半,刘子川已经动容;敖占春更是不断深深点头, 等说完,接口答道:”雄白兄真是性情中人。不过,这也註定 了你决不能干这一行。这样吧,我相信雄白兄的眼光是不会 错的;关于荣子的事,于公于私,都要争取她,不妨从长计 议。”   ”从长计议、从长计议。” 刘子川连声附和,”好在只要试试她的本心,我想总有办 法好想。”   ”我认为,子川兄,你不妨跟她作一次深谈。”   ”是的。我看情形。” 他不肯作愿意”深谈”的承诺,证明他跟敖占春的看法 是有距离的;仍旧不太相信荣子。这使得金雄白的心又热了, 急于想找一个能够证明荣子爱国的方法出来。   ”我倒有个办法,”敖占春说:”你不妨跟她说,愿意把她 送到上海;她的家属,由子川兄替她照料;不过日本人方面 所发的通行证,要她自己想办法。看她怎么说?” 金雄白同意这个办法,算是获得了结论。饭罢仍回旅馆, 首先去看黄敬斋向他表示歉意;然后就在阳台上喝咖啡闲谈, 等荣子来了,再作出游之计。   ”令友来过了?”金雄白问。   ”来过了。”黄敬斋说:”他是我们’廉大使’的秘书;在 这里才一年,听了’康德皇帝’的许多笑话。” 所谓”廉大使”,是汪政府派在”满洲国”的’大使”,名 叫廉隅。溥仪视之为”自己人”,常常召见;但每次都有”御 用挂”吉冈安直陪着,所以不能说什么私话;有一天召见时, 吉冈安直有事离开了片刻,溥仪总算找到机会说了一句私话。   ”你们知道那句私话是什么?谁要猜到了,我请客。”   ”既然如此,就不必猜了。”刘子川说:”请你自己说吧!”   ”他跟廉隅说:’日本的纸菸坏透了,简直不能抽。廉大 使,你能不能替我弄一箱大炮台来?’”   ”果然是怎么样都猜不到的一句私话!”刘子川问:”后来 呢?”   ”自然照办不误。南京用’外交邮袋’送来一箱大炮台; 作为’政府’的礼物,日本人也不好说什么?”   ”这,我可就不大明白了。”金雄白问敖占春,”何以不请 你们驻南京的’大使’代办?”   ”不行!”敖占春答说:”从南京寄来的东西,一样也要检 查;违禁岂不管寄给谁,都得没收。宫里要的外国货,只有 一样例外,那就是药。”   ”日本药不是也很好吗?”金雄白问。   ”他不大相信日本药。”敖占春答说:“由于庄士敦的关系, 溥仪是很西洋化的;对英国货更有好感。”   ”日本人倒不提抗议,为什么相信西洋药,不相信日本 药?”   ”这有个道理,成药不能乱服,不然无病反而致病;日本 人故意这样纵容他,自是居心叵测。”   ”你的意思是,巴不得他自己乱服成药,弄出致命的病 来?”   ”对了,让他慢性自杀。”刘子川证实了敖占春的话,”他 最怕死;疑心病最重,所以左右有医药常识的人,明知不妥 当,也不敢劝他;也不能说哪一种药不好。有一次,他嫡亲 的一个小侄子,无意中说错了一句话,挨了他一顿好打——。” 第108页 原来溥仪有痔疮,须用坐药;他的一个小侄子从未见过, 觉得很稀奇;无意中说了一句:”倒很像一颗子弹。”这下触 犯了溥仪的忌讳;他的忌讳是由疑心病而来的,认为这种说 法就是在咒他”吃子弹”。于是授意其他晚辈,给了这个小侄 子一顿板子。 溥仪的侄子很多,除他的胞弟溥杰、溥任的儿子,以及 他的胞叔载洵、载涛的孙子,以及道光一系长房曾孙贝子溥 伦的儿子毓崇;小恭王溥伟的儿子毓嶦,亦都在长春。   ”他那些侄子,实在都不愿意跟他;身为’王子’没有荣 华富贵可享,受罪倒有份。”刘子川说:”他那些侄子,大概 都在20岁左右,可是一个个都在’修道’,每天要’入定’; 结了婚不准回家;还有的在床头挂一张’白骨图’,一天到晚, 捏诀念咒,活见鬼!”   ”这真是闻所未闻了!”金雄白诧异,”又何致于如此?”   ”那都是因为’康德皇帝’内心空虚,又怕死,每天问卜 算卦,看那些怪力乱神的书入了迷,所以教他的侄子也跟着 他修道。他自己每天都要’打坐’,那时不准有一点声音。可 是人听话,禽兽可不懂人言;有一支大白鹤,高气兴来就要 叫一下子。鹤唳空庭,那声音之高而且锐,可想而知;每每 把这位’皇上’吓得跳了气来;于是他’传旨’:如果鹤叫一 声,管鹤的听差就得罚一毛钱。果然,鹤就不叫了。”   ”怎么呢?”黄敬斋兴味盎然地问:”莫非这支鹤倒像年羹 尧的部下,可以不奉圣旨,就只听管它的人的话?”   ”非也!”刘子川说:”那个听差钱罚得多了,仔细研究, 悟出来一个道理。鹤唳之前,先要伸脖子;等它一伸脖子,抢 先给它一巴掌,鹤护疼一缩脖子,自然就不叫了。”   ”妙!不过那时候要一眼不眨地盯着鹤看,也是件苦事。”   ”在他身边侍候的人,无一不苦。最可怜是一些类似小太 监的童僕。”说到这里,刘子川面色显得很凝重,”你们知道 那些童僕是什么人?” 是反日志士的遗孤。日本人知道中国的伦理观念,父仇 不共戴天;所以用个慈善团体的名,将那些孤儿集中气来,改 了姓名,施以奴化教育。溥仪知道了这件事,便要了十几个 到宫里,当小太监使唤。 听说是去”伺候皇上”,那些孤儿都抱着很大的希望,以 为生活一定会比慈善会中来得好;没有被选中的,无不艷羡 不止。哪知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到了宫里,吃的是最坏的高粱米,穿的是破烂衣服,每 天十几小时的勤务以外,晚上还要坐更守夜;动辄得咎,挨 打挨骂是常事。即令没有过错,溥仪和他的亲族,如果心里 不高兴,随时可以拿这些童僕出气;有一间专为这些苦命孩 子所设的”禁闭室”,是间黑屋子。在这样重重折磨之下,十 七八岁的青年,看上去犹如十二三岁的孩子。 有个童僕叫孙博元,受不住这种苦楚,几次想找机会逃 走。第一次被抓了回来,毒打了一顿;可是他还是想逃。宫 里是装了暖气的,他以为通暖气管的地道,可以通到外面广 大的天地,那知道钻了进去,就像进了迷魂阵,转来转去,转 了两天两夜,也没有找到缺口。 可想而知的,孙博元在里面又飢又渴;飢犹可忍,渴则 难当,悄悄儿钻出来想找水喝,那知地道口狭,一出头就被 管理员发现了。 溥仪接到报告,随即”传旨”:”让他先吃点东西,再管 教他。”事实上是早就被”管教”过了,遍体鳞伤,奄奄一息。 溥仪这时已很相信轮迴嫁祸之说;深怕孙博元一死,化成厉 鬼来向他讨命,急忙派”御医”急救,到底没有将一条小命 保住。 这一来,溥仪大气恐慌;亲自在宫内所设的佛室中,磕 头念经,超度孙博元往生极乐。同时又下了一道命令,凡是 平时打过孙博元的仆徒,在半年以内,每天要打自己的手心, 作为忏悔的表示。 8 春梦无痕 在杨丽的皮包中摸到一支手枪。 就这样谈溥仪谈到落日昏黄,荣子翩然而至,穿的是一 件鹅黄色薄呢起袍,外罩咖啡色的短外套,脸上薄施脂粉,而 且新烫了发,越显得艷丽,所以一出现更令人瞩目。 四双眼盯住了看,自不免令人发窘,”怎么啦?”她强笑 着问:”是哪儿不对劲吗?”   ”太对劲了!”黄敬斋对金雄白说:”女为悦己者容。看荣 子这身打扮,就知道她心情很好。”   ”这话倒是说对了。”荣子接口便说;向金雄白瞟了一眼。   ”艷福可羡。”刘子川说:”不过敬斋兄似乎失意,这是我 效劳不周。”   ”呃,”荣子抢着说道:”我替黄先生介绍一个朋友,好不 好?”   ”当然好!”刘子川问:”是怎么样一个人?” “长得很健美,也很健谈。我看跟黄先生的性情很对路。” “对,对!”刘子川问:”人在哪里,我派汽车去接。” “等我先打个电话,不知道是不是在拍影片。” “怎么?是电影明星?”黄敬斋大感兴趣。” “是’满映’的电影明星吗?”刘子川问道:”你倒说是谁? 看我认识不认识?” “是杨丽。” “喔!”刘子川点点头:”我知道这个人。长得真不坏,不 知道为什么不走运?” 荣子没有答他的话,接通了电话,正是杨丽本人;只听 荣子说道:”我请你吃晚饭;顺便替你介绍一位上海来的朋友 ……自然是男的,姓黄……规规矩矩,很有地位的人物…… 你打听得这么详细干什么?莫非是找女婿!黄先生可不是光 棍……地方还没有定,你来了就知道了。我请刘先生派车来 接你……刘子川刘先生……啊、啊……好!” “你听见没有?”敖占春笑着对黄敬斋说:”杨丽对你似乎 很有兴趣。” “她住在哪里?”刘子川问。 “他们是来拍外景,都住在聚德福饭店。杨丽说,她跟刘 大爷在长春见过;这一次来拍外景,正要来看你。” 于是刘子川取了张名片,派司机到聚德福饭店去接杨丽: 接着便谈起由”满映”移植到上海的几枝名葩,其中自一阙 “夜来香”的山口淑子居首;但众口一词的意见是硕人颀颀的 黄明,那种懒散带磁性的低音,迴肠盪气,真能摧钢销金,并 称尤物。 “这杨丽不知道怎么样?”黄敬斋突然说道:”如果才堪造 就,我把她也弄到上海去。凭我们的《国民新闻》与雄白的 《平报》、《海报》捧她一捧,不出半年,不怕她不大红大紫。” “这倒是件好事。”刘子川接口道:”杨丽的条件很够;在 ‘满映’她是硬里子,可见演技不坏,是捧得起来的人。” 第109页 听他这一说,黄敬斋更觉兴致勃勃。人犹未见,已在谈 论如何捧法,应该将杨丽介绍给哪家电影公司。大家亦都替 她大出主意;真像有那么一回事似地。 不久,杨丽来了,生得丰腴白皙、艷光照人;笑起来很 甜,黄敬斋深为欣赏。刘子川便说:”杨小姐,我们刚刚在谈 你;黄先生说,如果你愿意到上海,他可以把你捧成山口淑 子第二。” “真的?”杨丽惊喜地,但也有些不甚相信的模样。 “自然是真的。黄先生、金先生都是上海的报业鉅子;金 先生还办得有一张小报,是全上海小报的翘楚。他们两位要 捧你,真是你的运气到了。” “多谢、多谢!”杨丽先向金雄白笑一笑,然后转脸对黄 敬斋说:”黄先生能给我这么一个机会,是太好了。我本来就 想’开码头’。” “开码头”这句话,不闻诸上流社会,金雄白不觉皱眉; 荣子对他的一切是最敏感的,当即拉一拉杨丽的衣服说:”换 个环境,什么开码头?” “呃,对不起!”杨丽向黄敬斋说:”我们平常这么说惯了 的。”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本来是开码头嘛!” 黄敬斋问:”杨小姐是哪里人。”   ”原籍山东,生长在北平。”   ”山东是不是青岛?” 金雄白这一问,大家无不作了会心的微笑;反而是金雄 白自己有些不安,怕有人嘴快,道破”青岛”二字的特殊涵 义,变成唐突美人。   ”怎么?”杨丽困惑地问荣子:”青岛怎么样?”   ”你是不是青岛人?”   ”不是。”   ”不是就不必问了。”   ”吃饭去吧!”金雄白怕杨丽再问下去,会起误会,所以 顾而言他地打岔,”我请客。”   ”应该我请。”黄敬斋接口。   ”我是地主。”刘子川说:”而且我也应该替杨小姐接风。” 于是谁做主人,起了争议;荣子笑道:”电话中我跟杨丽 说,我请你吃饭;如果我再争着做主人,可就热闹了。”   ”我看,”敖占春说:”这个主人让敬斋兄做吧!” 这是替黄敬斋拉拢杨丽。金、刘二人体会到其中的微意, 都同意了。接下来便是请客人挑地方。   ”随便、随便!我对这上面向来不大讲究;最好简单一点, 让黄先生多破费,我心里过意不去。”   ”不是心里过意不去,”荣子笑道:”是心疼吧?” 杨丽报以甜甜的一笑,妩媚无比;黄敬斋大为得意,决 定大大地破费一番,向敖占春招招手,到另一面私下有话说。   ”在哈尔滨请客,最豪华的是什么地方?”他又加了一句:   ”你不必替我省钱,只要面子足。” “黄金可买人心,不过也不必在这上头做冤大头。否则, 何不拿钞票点火吸菸?” “毁坏钞票是犯法的。”黄敬斋紧接着说:”你不必管;只 请你给我一个圆满的答案。” “我听说有个地方,不过其详不得而知。”接着,敖占春 将刘子川招了来,悄悄说道:”敬斋兄想大大做个面子,一下 子压倒芳心;你看法国人的那个俱乐部怎么样?” “那个俱乐部自然可以去——。”刘子川在沉吟。 原来哈尔滨有个私人俱乐部,是一个法籍西班牙商人唐 璜所创办的。唐璜专营进出口,代理着好几种法国名牌香水; 出口以高贵皮货及香料为大宗,法国维琪政府成立,他跟贝 当的一名亲信,搭上了关系;同时在日本皇室方面亦能找到 奥援,因而在哈尔滨仍能立足。他的那个俱乐部供应世界第 一流的食物;入会资格极严,基本会员一共只有11个人,要 在那里享受一番非会员介绍不可。 在唐璜俱乐部,日本关东军司令部的要员,始终信任由 松冈洋右与史达林直接谈判成功的《日苏中立条约》,对俄国 的政策是力谋安定,所以在哈尔滨的俄国重要人员,包括外 交代表及运输贸易方面的官员,亦都能出入唐璜俱乐部;至 于国际间谍,当然亦以此为目标,千方百计,用高贵的身分 为掩护,活跃期间。刘子川是怕惹祸;而且这里面惹出祸来, 非他所能料理,因而煞费踌躇。 见此光景,黄敬斋心里雪亮,必有为难之处,所以自己 撤回要求:”子川兄,换个地方好了!吃喝玩乐,要轻松愉快, 犯不着伤脑筋。” 刘子川是外场人物,虽然获得黄敬斋的谅解,心里有歉 疚与委屈。歉疚不用说,委屈却是因为黄敬斋极可能误解,以 为他连这点小事都办不通。其实他主要的还是为黄敬斋的安 全着想;如果黄敬斋不在乎,就带他去也不要紧。 为此,他不即答话,考虑了一会,认为还是把话说明了 的好;”敬斋兄,你也许奇怪,找地方吃顿饭,只要不怕花钱, 哪里都可以去;有什么为难之处?等我把话说清楚了,你就 知道了。”接着,他说明了唐璜俱乐部的背景,以及他的顾虑, 最后又说:”两位在这里,安全方面我可以负全责,但这处地 方,倘或出了岔子,老实说,我也有点唿应不灵。” 当他在介绍唐璜的经歷,以及进出俱乐部是那些人时,黄 敬斋显得极感兴趣;及至等刘子川讲完,他踌躇了一下问道:   ”我想请问子川兄,你是不是会员?” “我不是,不过我可以托人介绍。” “介绍的人是谁?” 刘子川不知他要问这些话干什么?不过,既然坦诚相交, 也就实说了:”我有两个朋友是会员,一个是关东军的高参; 一个是中东路的俄国人。如果我一个人去,不必介绍;因为 里面的管理员认识我。” “喔,”黄敬斋想了一下问:”会员介绍是必须起会员卡进 门呢?还是打个电话就行了?” “要凭会员卡。” 黄敬斋踌躇了,好一会,以很神秘的神气问说:”混进去 容易不容易?” 这下,刘子川可忍不住了,”敬斋兄,”他问:”你何以对 这个俱乐部兴趣如此之大?”   ”实不相瞒,我想见识见识里斯本来的那些傢伙。” 葡萄牙是欧洲少数未捲入大战的国家之一,由于标榜中 立,而且里斯本一向龟蛇混杂,所以成为国际间谍活跃之地。 黄敬斋说这话,表示他相信出入唐璜俱乐部的国际情报人员, 大部分来自里斯本。当然,这是不足为奇的,他既然是李士 群手下的大将,对这方面的情况,当然深为了解;不过,他 的题目却相当难,必须想停当了才能落笔。   ”敬斋兄,我也想请问你,你如何见识法?莫非一眼就能 看出谁是谁?”   ”自然是冷眼旁观,也许有收穫;也许一无所得。” 原来只是基于他的职业上的兴趣,并没有什么特定的目 的。刘子川比较放心了,考虑了一会,想到一个比较妥当的 办法。   ”如果只是想看看,那倒没有什么。明天晚上,我陪你去, 只我两个人;你可以静静地’冷眼旁观’,一大群人拥了去, 目标太大,未免招摇。”   ”好!好!”黄敬斋欣然同意,”准定这么办。”   ”至于今天请客,你要豪华,我倒有个地方;那是真正帝 俄时代莫斯科都城饭店的格调。   ”帝俄的京城不是在圣彼得堡吗?”   ”是的。”刘子川答说:“不过莫斯科的繁华过于圣彼得堡。 走吧!” 第110页 于是到了一处名叫罗斯托夫饭店的俄国馆子,侍者都穿 红呢缀金线的制服;水晶大吊灯下一张极长的餐桌,用大银 盘盛着烤乳猪、烤鹿脯、鱼子酱、鳕鱼羹,用各种颜色的蔬 菜作配,五彩缤纷,令人眩目,另外又有一张桌子,陈列着 各国的名酒;当然,伏特加是一定少不了的。 这里一面进餐,一面可以跳舞,但男众女寡,如果由荣 子与杨丽轮流伴舞,未免太累,因此,金雄白提议,只看不 跳。但杨丽与黄敬斋终于下场了。 “黄先生!你真的要帮我到上海去发展?” “当然真的。” “想来黄先生跟上海电影界很熟?” “太熟了!”黄敬斋报了一连串上海电影界”大亨”的名 字,接着又说:”我很奇怪;杨小姐,以你的条件,应该早就 红了,何以到现在还是给人’跨刀’?” “因为我有一项条件不够。” “哪一个条件?” 杨丽抬眼看了他一下,然后将头伏在他肩上,轻轻说了 句:”松裤带。” 这3个字听得黄敬斋心里霍霍乱跳;故意开玩笑地说: “怎么,我没有听清楚;你是说你裤带太松?不会吧?” “当然不会。不然我早就红了。”杨丽又说:”我倒也不是 想造贞节牌坊,不过,裤带要自己愿意松,才有意思。有人 想拉断我的裤带,那是自己找倒楣!” 黄敬斋心想,杨丽倒是有个性的;而且她的个性,应该 是可爱的。不过最后一句话,却有些费解。 “怎么会自找倒楣?你倒说说给听听。” “好!我告诉你,有一天一个导演想拉我的裤带,我一嘴 巴打掉他两个牙齿;脸上肿得不能见人。从此,他就知道我 的厉害了。” “好傢伙!这么凶。”黄敬斋又说:”那导演也窝囊,就这 么乖乖儿受你的?” “自然不会那么乖。不过,我是预备跟他拼命的。”杨丽 略停一下说:”你信不信?” “我没有理由不信;不过,我不知道你的命怎么拼法?” “回头你就知道了。”杨丽接着原来的话题说:”当时我警 告那个导演,如果识相,我替他证明,他的牙齿是喝醉酒摔 了一跤摔掉的;如果不识相,我要招待新闻记者把真相都抖 出来。黄先生,如果是你,你服不服?” “如果是我,根本就不会拉你的裤带。”黄敬斋紧接着说: “这并不是我不想,不过我跟你的想法一样,裤带要自己松才 有意思。” 杨丽笑一笑不作声;黄敬斋还想说什么,音乐已经停了, 只得相偕归座。 “黄先生。”杨丽将她的皮包打开,牵着他的手说,”你伸 进去摸一摸。” “摸什么?”刘子川有了三分酒意,开着玩笑说:”哪里面 不能乱摸;尤岂不能在大庭广众之间乱摸。” “既然乱摸了,”金雄白也附和着说:”摸到些什么,滋味 如何,应该公开。” 及至探手一摸,黄敬斋脸上的表情,一层层变化,先是 收敛笑容,然后囿惑,继而困惑,最后神情变得很严肃了。 “怎么回事?”金雄白问。 刘子川还当黄敬斋也在开玩笑,故意做作成这副模样,便 又笑道:”莫非摸到了白虎?” “白倒是白;不过是白朗宁。” 此言一出,轮到刘子川发楞了,”我不信。”他说:”亮出 来看看。” “亮出来可不大方便。”黄敬斋恢復常态了,转脸向杨丽 说道:”让刘先生也摸一摸你的;好不好?” “去你的!”杨丽笑着打了他一下。 这也就是表示反对刘子川去摸索皮包的内容,于是他也 伸了手;入手一惊,真的是一把小小的手枪。 “杨小姐,你带着这玩意干什么?” “还不是对付色狼的。” 由这两句交换的话中,其余的人亦都知道了,杨丽的aef2 包中,真的带着防身的武器。其中最觉得不可思议的是金雄 白。他的朋友大都有自卫手枪,他本人就有大小不同的3枝, 但是女人带自卫手枪极其罕见,因此他不免对杨丽真正的怀 疑。 “小姐太太们皮包里带枪的,我只见过两个人。”他说: “一个是英茵——。” “是不是我们的同行英茵?”杨丽问说。 “就是她。” “喔!”杨丽又问:”还有一个呢?” “金璧辉。” “金璧辉是谁?” “川岛芳子。” “喔!”杨丽知道是谁了,”我在北平见过她,人家都叫她 ‘金司令’。” 金雄白是故意提到金璧辉,藉以试探杨丽是否也是那一 路人物;如今看到她懵然不觉,而且连金璧辉这个名字都不 知道,心中释然了。 “她怎么会是司令呢?”杨丽又问:”到底是什么司令?” 在这个场合,当然不宜拿一个国际闻名的女间谍作话题; 金雄白看她口没遮拦,皮包中又带着手枪;而且刘子川已颇 有酒意,不如早离是非之地为宜。 于是他说:”这个人是个传奇人物,说起来3天3夜都讲 不完。我看,回旅馆去喝咖啡聊天,倒比在这里还舒服。子 川兄以为如何?” “我没有意见,看两位小姐怎么说?” “我也没有意见。”荣子接口;但又加了一句:“回去也好。” “那就回去。” 于是6个人分坐3辆车,杨丽与荣子;刘子川与敖占春; 金雄白与黄敬斋,在车中少不得谈到杨丽。 “此人很不错,对你也很有意思。”金雄白说:”何不把她 带到上海?” 这一说勾起了黄敬斋的心事。原来他也像周佛海一样,惧 内有癖;杨丽跟他到上海,倘或处理不善,会引起极大的醋 海波澜。细想了一会,用微带恳情的语气说:”我倒有这个意 思,不过,全要仰仗老兄大力庇护。” “嫂夫人可不大好惹。”金雄白笑道:”这个差使,敬谢不 敏。”   ”内人不好惹,总不致于过于周太太吧?连周太太你都把 她摆平了,何况内人!” 金雄白皱一皱眉说:”这’摆平’二字,大有语病。” “说是制伏如何?”   ”也不是制伏。朋友之妻子,何用我来制伏。嫂夫人我不 熟,说情还不够资格。这件事,你要好好斟酌。只要我能帮 得上忙,没有问题;但恐无能为力。” 黄敬斋不作声。车快到旅馆时,他忽然说道:”有件事, 在你轻而易举;在我就可以解除不少困扰。不知道你的意思 如何?”   ”请你先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杨丽作为你带到上海的。要请客,要奔走,是我的事; 不过请你出个面。我知道嫂夫人最贤慧不过,对你来说,家 庭之中,绝不致发生误会。不知道你肯帮我这个忙。” 第111页 金雄白还在考虑,汽车已戛然而止,便只好答一句:”回 头再细谈吧!” 到金雄白的房间,杨丽与荣子已经先到了。刘子川与敖 占春是商量好了的,坐下来叫了咖啡,略坐一坐。随即起身 作别;金雄白还想留他们;刘子川说:”不必了?春宵苦短, 各圆好梦吧!明天中午再见。”   ”明天是最后一天。”敖占春提醒金、黄二人说:”后天就 要回长春了。”   ”我知道,我知道。”金雄白答说:”如果有什么未了之事; 明天一定都会料理清楚。” 这是很明确的回答,同时也是强烈暗示黄敬斋与杨丽,他 们之间的事,应该从速定规。荣子当然也听懂了这层意思;所 以送客出门以后,随即问杨丽与黄敬斋:”你们的事,是在这 里谈,还是回自己房间去商量?” 原来杨丽刚才要跟荣子同车,是要私下向她打听黄敬斋 的为人,以便决定。荣子对黄敬斋所知不多,但对金雄白极 有信心,既然黄敬斋是金雄白可以一起出游的朋友,自然不 会差到哪里去,所以极力怂恿杨丽”开码头”,现在要谈的正 是这件事。   ”就在这里谈也好。” 杨丽的话说完,金雄白随即接口:不!你们两个私下谈 的好,等有了结论,我们明天上午再谈。” 于是各自回房,互道晚安。金雄白有点耽心,怕杨丽脾气 刚强,谈到半夜里,说要回去了;害黄敬斋空眠独宿,又 是一夜孤楼。   ”不会!”荣子听他说完,很有把握地说:”杨丽对到上海 去这件事很认真,不会惹得黄先生不痛快。不过他独宿是不 致于,好梦仍旧难圆。”   ”为什么呢?”金雄白问:”杨丽说过,她又不想造贞节牌 坊。”   ”不是她不愿意,是特殊的原因。”   ”什么特殊原因?”   ”这你还想不到?自然是’女人病。’”   ”啊!”金雄白笑道:”真是好事多磨。”他又问:”杨丽跟 你一车,一定是有话谈?”   ”不错!她问我,黄先生为人如何,是否可靠?我说:他 是金先生的朋友,既然可以一起来游哈尔滨,当然是有交情 的朋友;我相信,金先生的朋友,一定靠得住的。” 金雄白听得这话,顿觉肩头有了重担;他在想,杨丽是 听了荣子的话,信任他才信任黄敬斋;如果将来他们相处不 合,自己岂非要负完全责任?既然如此,他认为此时应该把 话说清楚,他跟黄敬斋虽然感情不错,但黄敬斋有些作风,他 并不贊成;尤其是可能涉及男女之间的感情,对于黄敬斋的 家庭情况,他不能不事先提出说明。 于是他说:”现在的情形是,杨丽相信你,你相信我,亦 就等于杨丽相信我,所以我有几句话要跟你说。至于你需要 不需要告诉杨丽?请你自己斟酌。” 接着,金雄白将黄敬斋家有悍妻;以及希望他出面来捧 杨丽的话,都细细地告诉了荣子。   ”那么,”荣子问道:”你答应了黄先生没有?”   ”还没有决定。不过,看样子是无法不答应的;朋友连这 点忙都不肯帮,说不过去。”   ”这个忙可也帮得不小了。”荣子点点头说:”我完全懂你 的意思;等他们谈完了,看结果如何,我再来考虑要不要告 诉杨丽。”   ”好,现在谈谈你的事吧!”   ”我的事,现在也无从谈起,反正你的话我一天也不会忘 记的;只要有机会能够脱离虎口,我就什么都不怕了。因为 ——,”她停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有你——” 神态言语,都是妖柔羞怯不胜的模样,但这”有你”2字, 在金雄白却如勐扣心弦,铠然大响;终于而有金石之音了。 等心动略归平静,金雄白尽可能作了肺腑之言,”不错! 如果你觉得有我在,你什么都可以不怕;我想你多少是说对 了。现在,要看你自己了。”他紧接着作了解释与补充,但也 有试探的意味:他说:”倘成你现在所需要的,光是我的助力; 只要我能发生作用,你就可以脱离虎口,那么,我在这里!” 他说”我在这里”,即表示他随时可以听候她的决定而发 生作用。但话中本意迂迴曲折,一时听不明白,所以荣子微 皱着眉,尽力思索,一时竟不知所答。 “你好好想一想。”金雄白一面解领带,一面起身说道: “我先到浴缸里用热水泡一泡。” “我替你去放水。” “不必——。” 刚说得这两个字,荣子已经翩然起身,往洗手间走了去: 金雄白也就不去管她了。卸除衣服围着一条大毛巾;点了枝 烟,还随手取了本杨丽带来的”满映写真”预备到浴缸中去 好好轻松一会,同时也是养精蓄锐。 “来吧!”荣子说:”水比较烫;你自己调节吧!” “多谢!我要好好息一息,你尽可以通前彻后,作一个全 盘的考虑。”金雄白又说:”你的事,我跟刘先生谈过了。他 也很愿意帮忙,但是只能在他力之所及范围内。他有多少力 量。想来你总比我了解。你自己仔细去想吧!” 荣子抿着嘴唇,深深点头;然后默无一言地出了洗手间, 顺手将门带上。 金雄白叼着烟踏入浴缸,泡得皮肤发红;方始从水中伸 出双手,擦一擦水渍,取起书报来看;随手一翻便吸住了他 的视线。 很巧的是,随手翻到的那篇文章,正是关于杨丽的报导, 字里行间,别具阳秋,在赞美她爽直的同时,隐隐指责她的 强横;称许她不肯随波逐流,其实是说她不得人缘。金雄白 写报导文章是行家,尤其了解记者的心里,一面对照着对杨 丽的印象,印证这篇稿子有多少真实的成分;一面研究写这 篇稿子的人,对杨丽是何态度?看得兴味盎然,不知身在何 处了。 正当出神之际,听得门响,抬头一看,荣子披着一袭浅 蓝纱质的睡衣,走了进来;透过浴室中氛氲的热气望去,越 显得雾鬓云鬟,绰约如仙。   ”你把身子移到前面。”荣子是命令式的语气,”不许转身 偷看!” 金雄白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只照她的话做;等将身体移 向前方,随即发觉她已跨入浴缸,在他身后坐了下来。   ”原来是要替我擦背。劳驾,劳驾!” 荣子果然为他服务,一面替他抹肥皂;一面问道:”你看 什么文章,看得有趣?我在外面听见你在笑。”   ”是一篇关于杨丽的报导;大出她的’洋相’。”   ”杨丽是好人。”   ”我相信。”金雄白答说:“不是好人,你不会跟她做朋友。” 荣子笑了,”你是有意这么说的?”她问。   ”是实话。虽然这句话有抄袭的嫌疑。”金雄白问道:”你 考虑的结果怎么样?”   ”恐怕很难。” 金雄白的心一沉!看起来倒像是为刘子川料中了;荣子 是有问题的。   ”我怕我的要求太高,变成不近人情了。” 第112页 原来话中有话;金雄白低落的心情立刻又升扬了,”我必 须跟你面对面谈。”他说:”你让我转过身子来,行不行?” 荣子停了一下才回答:”好吧!” 一转过身体来,金雄白心里在想,”新文艺腔”爱用”一 尊大理石像”来形容裸女;倒不如用宋人话本的题目”碾玉 观音”,更觉贴切。一时看直了眼,竟忘了说话了。   ”我知道你不怀好意。”双手环抱在胸前的荣子笑道:”你 不过找个藉口而已。”   ”喔,”金雄白这才想起自己说过的话,但却记不起谈到 什么地方。”你刚才提出一个什么问题?我认为需要面对面 谈。”   ”我说,我的要求恐怕太高、太多;变成不近人情。”   ”没有关系!我知道你的问题不简单。你先说了,我们再 商量。”   ”我唯一的顾虑是我的母亲。我走了以后,相信刘先生会 照顾她的生活;可是,我们不能替刘先生惹来很多麻烦。”   ”你是说,你走了以后,你母亲的安全会有问题?”   ”一定的。”   ”这一定会有的威胁,来自哪一方面?” 这一问,荣子需要稍为考虑一下;但很快地就想通了,谈 问题已谈到了这样的程度,还有什么需要保留的? 于是她说:”自然是日本人方面。”   ”还有呢?”   ”没有了。” 金雄白怕她具有双重间谍的身分,事情比较难办,所以 听她这样回答,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你的问题比较单纯。”他 说:”你说你的要求太高太多,当然是自己有了答案了。请你 说吧!”   ”我想,最好把我母亲先送走;或者,等我一走,我母亲 立刻也能离开这里。” 但当问到她母亲的情况时,荣子却不肯多谈;她的说法 是,谈起来伤脑筋,她不愿牺牲她的美好时光。 金雄白认为她是出于体贴的情意,而且觉得没有刘子川 在场,也谈不出一个结果,所以不再多问。一番戏水之余,罗 帷同梦,不知东方之既白。 到得近午时分,金雄白方醒;伸手往里床一摸,知道荣 子已先他起身。但等他起床一看,却不见荣子的影子,桌上 却有一张字条,用书眉的炭笔写的是:”不忍打破你的好梦, 我先回家;下午4时再来。”下面印着鲜红的一个唇印,极其 清晰;连细緻的纹路都很清楚。金雄白不由得亲了那个唇印; 还隐隐闻到口红的香味。 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是黄敬斋的声音,”还在床上吧?” 他问。   ”不,起来了。”金雄白笑着问道:”怎么样?宵来’被翻 红浪’,总有一番旖旎风光吧?”   ”唉!”电话中传来重重的恨声,”这趟交了’和尚运!’” “从未听说过什么和尚运!”金雄白越发好笑,故意问说: “此话怎讲?” “那还不容易明白;合该孤独宿。” “怎么?”金雄白一惊,”又是半夜里走人?” “人倒没有走,不过没有什么’被翻红浪’;至多’上下 起手’而已”黄敬斋又说:”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她说身上 来了;身上是有’蔻丹’。” “蔻丹”是一种名牌口红;金雄白不免奇怪,转念才懂, 他是指 kotex;便即答说:”是真的。你不要怀疑她在你 面前’摆噱头’。” 于是电话中传来诧异的声音:”这件事,你怎么能肯定?” “她在路上就告诉荣子了。” “啊!”变成宽慰的声音,”那还差不多。如果当我’阿木 林’,那就没有意思了!回头我到你那里来。” 放下电话,金雄白心里在想,亏得荣子事先说过;也亏 得自己有那开玩笑的一问,才有机会说明真相。听语气黄敬 斋对杨丽原是有误会的;这个误会如果不获澄清,会使黄敬 斋对杨丽重作评价,很可能对”移植”她以上海一事打了退 堂鼓。杨丽的锦绣前程,也许就此断送。 金雄白心想,若非自己知道内幕,如说杨丽和黄敬斋同 床各梦,这话不管是出之于谁的口,都是不能令人置信的,是 事实确而如此。这就像参加了汪政府,已落了个汉奸的名声, 若说本心仍旧向着迁至重庆的国民政府,一样令人不能置信, 道理是差不多的。 不过,自己这回在长春,激于一时义愤的举动,多少可 以表明心迹。转念及此,不免自我欣慰;但是,回到上海,可 能会有麻烦,是不是还有足够的工夫去为荣子作任阿安排,实 在是个疑问。 正在一个人亦喜亦忧,心事栗碌之际,刘子川来了;进 门便问:”荣子呢?”   ”她早就走了。下午还会来。”金雄白问道:“你找她有事?”   ”我想问她一句话。”刘子川略停一下说:”我今天上午得 到一个相当可靠的消息,荣子跟日本的外务省与情报局都有 关系。” 金雄白大为讶异,”真的吗?”他问:”什么关系?”   ”当然不是什么重要的关系,无非替日本外务省、情报局 做一点搜集情报的工作而已。不过——。”刘子川咽了一口唾 沫,很吃力地说:”就这样,问题也就不简单了。”   ”你是说她的问题。”   ”同时也是你的问题。” 听这一说,金雄白心中不免一跳;力持镇静地说:”子川 兄,如果我有了问题,难免会让你受累,请你老实告诉我,让 我自己来考虑。”   ”你误会了!”刘子川接口说道:“我并非希望不致于受累; 你亦不必为我考虑。重要的是,需要了解事实真相。这一次 你们来开会,幕后策动的,就是日本内阁的情报局。而荣子 恰巧跟那方面有关系,可能是巧合,也可能不是。” 金雄白想了一会说:”我认为荣子跟那方面有无关系,是 一回事;情报局是不是赋予她在我们身上做工作,又是一回 事。子川兄,你说是吗?”   ”是的。”   ”如果说,我们正好要到哈尔滨,又正好遇见受日本情报 局之命,要做我们工作的荣子,这个巧合是太巧了。”金雄白 又说:”而且我跟敬斋决定到这里来玩两天,是仓卒之间决定 的事;即令我们是日本情报局的目标,这时也不过刚刚将我 们的行迹弄清楚,不会说是我们一到已经有他们部署的人在 等着了。所以,我觉得没有什么问题。”   ”你的分析很正确。不过荣子也可能在开会之前,就已接 到命令;目标不是专对你,是对所有从关内来开会的人。” 由于金雄白对荣子的信心十足,刘子川亦不好再说什么。 当然,在这样的情况之下,金雄白要谈荣子的要求,亦觉不 合时宜,所以等黄敬斋一来,不过闲谈闲谈而已。 虽说闲谈,却非与在座的人毫不相关,提到杨丽,便有 好些趣事可作谈助;同时也很可供黄敬斋作参考。刘子川与 金雄白的情绪都在低潮,话中不知不觉地流露出麻烦少惹、闲 事少管的意味;因而影响了黄敬斋的本意。至少,原来只要 杨丽能到上海,一切都不成问题的想法,是动摇了。 第113页 于是,黄敬斋觉得有些事先要弄明白;其中最重要的,就 是昨天他在下车时向金雄白提出的要求。   ”我昨天跟你谈的那件事,你觉得怎么样?” 金雄白一楞,”什么事?”他说:”我一时想不起来了。”   ”那么我再说一遍,捧杨丽我出力,你出面。”   ”喔!”金雄白信口答说:”那不是买了炮仗请别人放吗?” 这个说法是容易引起误解的,意思好像他要在杨丽身上 捡个现成的便宜。黄敬斋当然也知道,金雄白不是”半吊 子”;不过对他回答这样轻率,却有不满之意。 “我不是请你放炮仗;而是想问问你,愿意提供一个可以 让炮仗爆起来的地方。” “当然。”金雄白答说:”《起报》、《海报》都可以提供地 点。” “我不是这个意思。”黄敬斋摇摇头说:”我的譬喻不大适 切——。” “那么,”刘子川对于在搔首似乎故作神秘的黄敬斋,微 觉不满,因而率直答道:”我看你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对!对!我说亮话。雄白我的意思是,要让大家知道, 是你在捧杨丽,与我毫不相干。” “这又是为什么?”刘子川诧异地问。 “为了黄大嫂。”金雄白说:”黄大嫂如果知道敬斋在力捧 杨丽,一定不会善罢干休的。” “喔!”刘子川点点头,”原来是要雄白兄来顶个名。其实, 这件事说简单也很简单。” “是!是!”黄敬斋很高兴地说:”倒要请教。” “你们不要一起走。你到了上海,暗地里布置好了再来接 杨丽。嫂夫人从哪里去知道,你们有那么一段情?” “这倒是个办法。等我好好想一想。”黄敬斋突然说道: “其实,像荣子那样才是真正够资格力捧的。雄白,你的意思 怎么样?” “我毫无意见,只要对朋友有益就是。” “这话怎么说?” “我把荣子看成一个朋友;只要对她有益,我一定尽力而 赴。”   ”伟大!’黄敬斋翘一翘姆指,“像你这样古道照人的性情, 现在不容易见到了。你对荣子,动的是真情。” 金雄白不答;想了一会才说:”荣子的事,还要拜託子川 兄。”   ”雄白,”刘子川未及答言,黄敬斋又抢着开口,”你说要 拜託子川兄,是为了荣子?”   ”是的。”   ”有什么事你需要子川兄助你来帮助荣子?” 一听这话,金雄白才知道自己的话中,无意间露了漏洞。 心里在想,对于荣子,不能再瞒黄敬斋了。于是考虑了一下 答说:”老实跟你说,我也想把荣子移植到上海去。不过她不 比杨丽;荣子世居哈尔滨,要想离此他去,通行证不容易办 得出来;所以要托子川兄。”   ”原来荣子也要去上海,那可是太好的一个机会。我想, 她们可以作伴一起走。”   ”当然一起走最好,不过,不会那么快。”刘子川说:”荣 子的事比较麻烦,至少要三四个月以后才能成行。当然是杨 丽先走。”   ”你呢?”黄敬斋问金雄白:”是不是还要待几天,等荣子 的事有了着落再走?”   ”不!当然跟你一起走,回去才有交代。”金雄白苦笑着 说:”我回去也还有麻烦。敬斋,你托我的事,实在有点力不 从心。” 谈到这里,敖占春也来了。他提醒金、黄二人,明天就 得回长春,后天随团回北平;如果要带哈尔滨的土产回去,应 该趁早物色。 黄敬斋很感兴趣,立即答说:”那就请两位作嚮导,上街 去看看。”接下来向金雄白说了两个字:”如何?” “你请吧!我要等人。” “无非等荣子,交代茶房,她来了请她等一等好了。” “是啊!”刘子川说:”买完东西吃饭;我们到了馆子里再 拿车来接她。” 金雄白说等人是託词;他的预备买票统子孝敬双亲的 “老头票”,已送了给荣子,根本就不再打算购土产。当然,黄 敬斋带的钱也不少,尽可通融;但那一来就得说明自己的钱 的去路,而他不愿。如果不说,他人就会怀疑;作为银行家 的金雄白,出关来不可能不备足川资,他的钱到哪里去了呢? 如今看3个人都在等他同行,不便拂情;心想,反正看 看不买就是。于是答一声:”也好!”亦站起身来。 安步当车,到了很大的一家皮货店,掌柜姓那,银须齐 指,跟刘子川很熟;所以亲自殷勤招待,延入店堂后进的客 厅,请教姓氏,奉茶敬烟,又问:”要不要玩两口?”这表示 设有雅铺烟榻;来客4人都敬谢不敏。 “上海来的两位好朋友,想带两件皮统子回去。”刘子川 说:”请你让伙计使几件来看看。” “有、有!” 那掌柜一关照下去,立刻就送来十几件,贵贱不一,但 在关内无一不是上品的皮统子。黄敬斋挑了1件紫貂、1件灰 鼠、4件名为”萝蔔丝”的羊皮统子;另外买了1条水獭领。   ”你呢?”他问金雄白,”怎么不挑?”   ”是啊!”刘子川也说:”貂皮、人参、乌拉草,吉林3宝, 不带两件貂皮回去,岂非如入宝山,空手而回。” 在这样的情况下,什么託词都不适宜。金雄白灵机一动, 钱不够也不要紧,不过要大数目;两三件皮统子的钱拿不出 来,就显得寒蠢了。 于是,他大选特选,一共买了15件皮货;由于刘子川的 交情,价款8折实收;但也是很可观的一笔款子。   ”请给我一张纸,我要写个电报稿子。” 忽然而有此举,连黄敬斋在内,都莫测高深;金雄白却 从容不迫提笔写了电文,是命令他的南京兴业银行汇款,并 且指定由正金银行电汇。 这下那掌柜才明白;很客气地表示,不必亟亟,不妨等 金雄白回到上海,再汇来货款。但金雄白还是请那里的伙计, 即刻发了急电。 这笔买卖不少,那掌柜坚持要款待贵客。而客人却不愿 叨扰;三让三辞,推託不了,金雄白提出一个条件,不赴盛 宴,只吃纯粹东北风味的小馆子。   ”那就到舍间去喝酒。”那掌柜说:”小妾炖的罈子肉,刘 大爷吃过。正好还有奉天朋友送的大鲫鱼;至于酸菜粉,那 是现成。两位远客,想尝尝本地风味,在舍间吃倒比外面舒 服一点儿。” 看来难以推辞,金雄白便问刘子川:”旅馆里还有人,怎 么办?” 刘子川心想,荣子甚至杨丽,都算风尘中人;守旧人家 都不愿这些人进门,但又不能言其故,只这样跟那掌柜说: “另外有两位客人,也许会到旅馆来,约好一起吃饭的;在馆 子里无所谓,在府上就不方便了。” 第114页 “那有什么不方便?刘大爷跟金先生、黄先生的朋友,就 是我的朋友;一起请过来。刘大爷先打个电话,我派人去接。” “接倒不必,我有车。等我先打电话回去问了再说。” 旅馆柜檯上告诉他说:”杨丽来过电话关照,拍影片要到 9点钟才收工,一定会来;荣子则即不见人影、亦无电话。 刘子川心想,荣子必是有事羁绊,也要到晚上才来;只 要告知行迹,便不会失去联络。于是放下电话说道:”一个未 到,一个要晚上才来。” 金雄白与黄敬斋,都不知道对方跟腻侣的约会很认真;所 以都以为”未到”的”一个”属于对方;自己的”一个”要 晚上才来把心都放下了。 9 新知话旧 张宗昌在东北的故事。 那家好大一家人,3个儿子都已娶妻;8个孙子、5个孙 女;还有居孀的姑奶奶也带着1儿1女住在娘家。此时都被 唤了来见礼;金雄白、黄敬斋的年纪虽轻,但因算是老掌柜 的朋友,所以年龄比金、黄还大的那家老大,以晚辈之礼,向 客人请安。十来个从十五六岁到三四岁男孩子女娃,更是一 叠连声”公公、公公”叫得热闹。   ”真是,”金雄白摸着轻轻发烫的脸笑道:”把人都叫老 了。”   ”那可是没法子的事——”刘子川刚说了这一句;只见黄 敬斋在向他使眼色,便走到一旁,看他有什么话要说。   ”我不懂关外的规矩。”黄敬斋低声说道:”照这样子得给 见面礼吧?”   ”你们的情形不同。”刘子川想了一下说,”给亦可,不给 亦可。”   ”还是给吧!怎么给法?”   ”给一个总的就可以了。你别忙,回头再说。” 他们在低声商量,那掌柜已经窥知端倪,不过世故已深, 觉得不宜说破;说破了反倒像跟客人要见面礼似地。反正礼 尚往来,如果真的给了见面礼,看情形在起货价款再让掉一 些,作为补偿好了。   ”请入席吧!”那家老大亲自来招唿。 走到饭厅中,只见圆桌中间摆着一个紫铜火锅、高高的 烟囱中,窜出蓝色的火焰;关外春寒犹重,一看便有温暖亲 切之感。 等客人坐定下来,调好作料斟满酒,那掌柜举杯相敬,笑 着说道:”没有什么好东西请贵宾,除了肉就是鱼,简直跟二 荤品一样。” 这是客气话,光是那支火锅就很名贵;名为白肉血肠火 锅,锅底却有鱼翅、燕窝、哈士蟆、紫蟹、白鱼、凤鸡之类; 这些珍贵食料却全靠一样酸菜吊味。酸菜切得极细,白肉片 切得极薄,入口腴而不腻;鲜嫩无比,那股纯正的酸味,开 胃醒酒,妙不可言。金雄白虽精于饮馔,这样的火锅,也还 是第一次领略。   ”留点量,留点量!”刘子川提醒他说:”回头尝尝那二奶 奶的罈子肉。”   ”罈子肉是东北常见的荤菜,不过做得好也要一点儿诀 窍。”那掌柜说:”最要不得的是喜酒席上的罈子肉;哪儿找 那么多小罈子,还扣好了作料分量,用文火去炖?还不是纯 一大坛,临时找傢伙来装,有名无实,简直就是红炖肉。” 说到这里,罈子肉上桌了;接着是一盘干烧鲫鱼。金雄 白觉得罈子肉不过如此,对那条鲫鱼却非常欣赏。 “这么一尺来长的大鲫鱼,就在我们江南,亦是很难得 了。”他赞嘆着说:”无怪乎吴铁老说,不到东北,不知东北 之大。实在说,不到东北,不知东北之富。” “富是富,”那掌柜说:”富要是保不住,反而生灾惹祸。” “这话倒也是,”金雄白说:”如果不是东北太富,当年日 本人跟俄国人就不会在东北火拼。” “啊!”刘子川突然想起一件事,”那掌柜,有句话我老想 请问你。听说你在当年也是’别拉窝契克。’” 金雄白与黄敬斋都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不由得相顾愕 然;敖占春便低声说道:”两位听下去就知道了。” “是的。”那掌柜点点头,”我还跟张效坤拜过把子呃!” 居然跟张宗昌是拜把兄弟,金雄白越发感兴趣;用心倾 听,才知道”别拉窝契克”是句俄语,意思就是会说俄国话 的通事。 这些通事,大多是下关东的”山东老乡”——在明朝,辽 东与山东认同乡;所以相沿至今,仍称山东人为”老乡”。那 掌柜下关东时,恰逢俄国人修中东铁路,他跟许多年轻力壮 的同乡,作了”毛子工”——老毛子的工人;慢慢都学会了 “毛子话”。及至日俄战争爆发,俄军要找许多通事;便由中 东路局选派会说俄语的员工充任。在俄军中的职位高低,即 以熟谙俄语的程度而定,居然有高到类似高等顾问之类衔头 的职位的。   ”不过,那到底是难得的一两个。说起来,老毛子打不过 鬼子,实在也有他的道理。道理是什么?就是用的中国人不 同——。” 那掌柜说,日俄战争时期,交战双方都极力想争取”地 主”的支持,但路线不同,日本人争取的是知识分子;科举 时代的知识份子,当然大部分是地方士绅。他们的这个工作, 早在甲午战争结束以后就开始了,以”中日一家,同文同 种”为号召;而且强调日本人都是徐福为秦始皇求海上仙方, 所带去的300童男童女之后。同时礼聘了一些落破文人到日 本去设馆授徒,教习汉文;为他们训练到东北来殖民的人才。 其中有个辽阳人,名叫于沖汉,他的”及门弟子”中,颇 多士官学生,在日俄战争时,都已成为中级军官。一到辽南, 首先就去拜访于沖汉,口称”老师”,执礼极恭。当时东北的 百姓,都称日本军官为”太君”;现在居然出了个”太君之 师”,自是地方上的大幸。于是惶惶然深恐身家难保的士绅们 都庇于于沖汉门下;日本军亦就利用于沖汉展开游说笼络的 工作,说他们是来帮助中国人打狼心狗肺的老毛子的;中国 人帮助日军,即等于自助。当然也还有些小恩小惠,骗得人 死心塌地,愿为日本人作走狗。 俄国军队却走的是劳工路线,以路局训练出来的一班通 事为核心,争取下关东而尚未落户的山东老乡为他们卖命;张 宗昌即是这班通事中的一个”头目”。   ”我跟张效坤拜把子是在宣统3年。没有多久,革命军起 义,他弄了200多人,其中还有老毛子,由大连上船到上海, 打算去投靠沪军都督陈英士。开拔要钱;我卖了一家粮食行, 得了4000银子,全都给他了,也是看出他将来一定会得意。 可是——。” 可是张宗昌没有得意多少时候。民国7年辗转归入直系, 驻湘西受吴佩孚的指挥;两年以后,吴佩孚自衡阳撤防北归; 湘军驱逐湖南人称之为”民贼”的督军张敬尧,以致张宗昌 在湘西站不住脚,拉队伍窜入江西,恰又为督军陈光远缴了 械,处境非常狼狈。 第115页 平时直皖战争只打了10天,便判胜负,直胜皖败;”马 厂誓师”的”元勛”段祺瑞鞠躬下台;而直系的灵魂吴佩孚, 开府洛阳,声名如日中天。张宗昌虽然不喜欢”吴秀才”,但 穷途末路;也只得暂且相投,心想是”老长官”,总不会不照 应;谁知吴佩孕因为张宗昌的部队,纪律太坏,与土匪不过 上下床之别,所以拒而不纳。 万般无奈,只得老一老脸皮,二次下关东;投奔”老 帅”张作霖,”老帅”顾念旧谊,给了他一份挂名差使,衔头 是”东三省巡阅使署高等顾问”,月俸千元;张宗昌往往一场 牌九就输光了。”   ”那时的张效坤,可真是虎落平阳,龙困浅水。”那掌柜 把杯高谈,”我托人捎信给他,请他到哈尔滨来散散心。老弟 兄嘛,就算他欠了我的情,这会儿他倒楣的时候,我也不能 不理他啊。哪知道他不肯来,这么个大老粗居然还会掉书袋, 道是’无颜见江东父老’。就凭这份爱面子的心,我就知道他 还能起来。果然——。” 果然,机会来了。民国11年4月,第一次直奉战争爆发, 两路进兵入关,张景惠的西路军先垮,他亲自带领的暂编奉 天第一师,为直军缴了械;下辖东北军第2、第6、第9混成 旅,溃不成军。东路军是张老帅的精锐,亲自担任总指挥;但 受了西军的影响,亦不能不撤至山海关,结果是由英国传教 士调停,在秦皇岛的英国军舰上签订了8条和约。直军的代 表是第23师师长王承斌;他是辽宁兴城人,自然帮奉军的忙, 在谈和的条件上,很发生了一些有利奉军的作用,张老帅也 很见他的情。 战争结束,奉军退回关外。徐世昌在直系的压力之下,早 就发布了免除张作霖东三省巡阅使及蒙疆经略使的”本兼各 职”;所以老帅在和约签订的第3天,”自立为王”——由东 三省议会联合会推举他为”东三省保安总司令。” 他对这一次入关锻羽而归,认为奇耻大辱;一到部队撤 回,立即筹划整编。经过此番考验,他已彻底承认一个事实; 由小站系统而来的”新建陆军”,不但不新,而且老朽腐败, 决不能再用了。因此,原来以总参议杨宇霆为首的日本士官 毕业生,如李景林、姜登选等人,都获得重用。不过新派军 官中,发生作用最大的一个,却不是士官生,而是奉天武备 学堂及陆大出身的郭松龄。 但是郭松龄与杨宇霆是对立的;那种情形就像荣禄之与 翁同龢,只是张作霖父子不同于慈禧母子,所以郭松龄虽是 “少帅”的人,仍为老帅所看重。至于张学良之于郭松龄,是 亦师亦友,十分尊敬;郭松龄对于张学良,亦是尽心辅弼,其 许甚至,对老帅当然也是忠心耿耿,但由于杨宇霆的挑拨压 制,难免有隔阂之处。 “那是民国11年秋天吧,有一天张效坤忽然又来找我了。 他跟我说,现在有个机会;这个机会非抓住不可。我问他是 什么机会?他说老帅要报仇,招兵买马,还要跟’吴秀才’大 干一下子。他这一说我懂了,他如果有人有枪,就不必再干 那个不顾不问也不高的高等顾问了。至于找我,不用说,招 兵买马要钱。那时我的买卖正旺,凑了5万大洋给他。” 原来第一次直奉战争时,张宗昌虽未随军入关;而在奉 军倾师而出,后路空虚时,张宗昌却立过一场功劳——为张 作霖所赶走的吉林督军孟恩远,有个女婿叫高仕傧,与吴佩 孚暗通款曲,被委任为”吉林讨逆军总司令”;高仕傧富贵念 炽,同时也要为岳父报仇,运动他的旧部”中东路山林剿匪 司令”卢永贵,自中东路终点,向西直扑哈尔滨。 后方生变,前方自然震动;不过张作霖根据情报研判,高 卢所部连招抚收编的”红鬍子”,不过一万五六千的乌合之众, 还不足以动摇。想起张宗昌会打烂仗,当即发了一道电令,命 张宗昌相机截剿。 于是张宗昌带领不到1000的人马,东向迎敌;敌众我寡, 心里不免惴惴然。那知一路打听军情,都说高卢在一个名叫 海林的小站,按兵不动;深入侦察,才知究竟。高卢二人,根 本不懂用兵;那一万五六千人,沿路分兵布防,到了绥芬以 西的第一大站牡丹江,已去十分之三四;而牡丹江以南百把 里,就是有名的绝塞宁古塔,铁路有支线相通,那里驻有正 规的奉军一团;高卢认为如果置之不理,有被拦腰截断归路 的可能。有人献议,奇袭之师,贵乎神速;只要兼程而进,拿 下了哈尔滨,东路各地守军,可以传檄而定。高卢二人,却 下不了决心;为防设在列军中的司令部,受到宁古塔守军北 上正面的袭击,特地将司令部移到牡丹江以西的小站海林,瞻 顾迟疑,有半个月之久,始终在进退两难,不知所措的自困 局面之中。 这下张宗昌将高仕傧、卢永贵看透了,是一对饭桶。于 是跟路局多要铁汽车厢;下令关紧车门,免得被人窥破虚实; 然后命司机以全速向东疾驰。 高、卢二人慌了手脚,派刚刚招来的民兵当第一线迎敌; 收编的”红鬍子”居第二线;作为基本队伍的山林警卫队,保 护司令部。他们的打算是,牺牲民兵,以挫其锋;便可靠 “红鬍子”来替他们打一场硬仗;万一失利,带领基本队伍向 后转,犹可自保。那知民兵从未上过战场,甚至有连放枪都 不会的;到得张宗昌部下的那班亡命之徒,吹号冲锋,一面 吶喊张威;一面乒桌球乓乱扔手榴弹,吓得双腿发软,不战 而溃。 这一来牵动了第二线的”红鬍子”;高、卢一看情势不妙, 赶紧后撤,先退绥芬,继退东宁。张宗昌穷追不捨;高卢二 人不能不化装逃走,结果仍旧被抓住,奉”老帅”从关内来 电:”就地正法”。 张宗昌虽立了这场功劳,却只得了个”绥宁镇守使”的 虚衔;因为奉军的排外性很强,认为张宗昌是客卿,不宜予 以兵权;新派的将领,特别是郭松龄,又根本看不其他,以 致饷械两缺,郁郁不得志,及至得到”老帅”决心整军经武 的消息,张宗昌特地赶到渖阳,跃跃欲试的神情,溢于言表; 不道为人品了一盆冷水。 泼冷水的是负责实际整编训练责任的郭松龄,本来”东 三省陆军整理处”的统监是吉林省长孙烈臣,以张作相、姜 登选为监副;参谋长在名义上是张学良,事实上由郭松龄代 行职权。   ”东三省不是没有兵,是兵太多了。整编的目的在汰弱留 强;训练的目的在能适应现代化的战术。老兄是有名的勇将, 带的兵也能打;不过程度太差、纪律也有点问题。老兄,请 恕我直言。” 意在言外,张宗昌招来的亡命之徒,正在淘汰之列。他 碰了这样一个钉子,心里自然不服;但亦无奈其何。怏怏然 回到了防区,始终对此事耿耿于怀。 过不多久,又来了一个机会。白俄谢米诺夫为红军所压 迫,遁入中俄边境的绥芬一带,张宗昌灵机一动,向谢米诺 夫大表同情,建议他借地安营。谢米诺夫穷无所归,愿意接 受改编。张宗昌来找那掌柜,有了那5万大洋,事情就好办 了。 第116页 谢米诺夫的残部一共4000多人;再招上一批山东老乡, 总共7000,号称一万,军饷是自己发行的”军用品”,用白纸 填上一个数字,或是5元,或是10元,盖上绥宁镇守使的大 印,在当地使用,谁敢说它不是钱,至于那5万现大洋,是 要带到渖阳作交际应酬用的。 果然,在渖阳窑子里,一场牌九推下来,便有人替他在 张作霖面前说好话:“张效坤替老帅把白俄勇将谢米诺夫拉过 来了。他的部下,个个能征惯战,而且’傢伙’都是最新的。 有这么一支红眉毛绿眼睛的队伍,摆出去都能唬人。” 张作霖被说动了心,许了张宗昌一个旅的番号。”老帅” 的命令,郭松龄不敢不遵;但心里却始终轻视张宗昌,于是 通过张学良提出意见,说张宗昌的部队,须先经过一番考验, 要确实证明能够打仗,才可给给予番号,编入序列。否则不 符”整理”的原则。 张作霖一听有理,吩咐照办。于是郭松龄拟了一个演习 计划,以集中在辉发河南岸,即名辉南,等候点编的张宗昌 部队,向西渡蛤蟆河进攻;守军是李景林所部的原第七混成 旅。在假想的”作战计划”中,给予张宗昌的任务,非常艰 苦;指定了一条迂迴曲折的进攻路线,爬高山、下池塘,不 准规避取巧,而且限期非常紧迫。一看就知道是在整人!   ”他奶奶的,郭茂宸这小子简直不是人揍的!”张宗昌一 面骂,一面下了决心:”好!俺干!叫你小子看看俺老张不是 孬种。” 张宗昌身先士卒,亲自跑在前面领队;”演习指挥部”逐 日有情况下达,往往刚息下来要”埋锅造饭”,军用电话中传 来了命令:”立即开拔,限某时到达某地,截堵敌人。”这样 折磨,几乎要把他的部下逼得发疯。 而且张宗昌发现,在这次作战演习中,隐伏着杀机。郭 松龄的计划相当周密,沿路警戒,如果他的部队受不了而零 零星星”开小差”,抓住了立即以军法从事,就地枪决;到演 习终了,如未能达成任务,可想而知的,不被收编,即被缴 械;倘作反抗,李景林已经获得授权,可以用”机枪点名”。 因此,张宗昌深切了解,这一次假想作战的失败,后果 比真的从火线上垮下来还要严重;但怕影响士气,对部下不 能说破其中的道理,只是不断地鼓励,要大家无论如何得咬 紧牙关拼到底;”一到了目的地就好了!”这”好了”之中,包 括娼赌在内。 到得演习日程,预定攻占阵地的时刻;张宗昌带着他的 五光十色的部队,居然渡过蛤蟆河,到达目的地。张宗昌一 半是真的竭蹶不支;一半是做作,到得”统裁官”所在地的 一处高地前面,从马上一个筋斗翻下来——他的腿长,实际 上等于由马上跨了下来,随即扑倒在烂泥地里,口吐白沫,即 还力竭声嘶地大喊:”杀啊!沖啊!” 亲临高地观阵的”老帅”大为感动;郭松龄亦无法再事 苛求,反而送个人情,作了很好的一篇讲评。张宗昌的愿望 达到了。 到了民国13年4月,吉林督军孙烈臣病故,遗缺由张作 相接任,让出第27师的番号给”少帅”张学良。吴俊升仍是 29师师长。这两师的番号是北方政府所承认的;另外”暂编 奉天陆军第一师”,派李景林为师长。依照郭松龄的建议,所 有的部队,整编为27个步兵旅,5个骑兵旅,每旅以3个团 为标准,用统一番号。张宗昌是”东三省陆军第三旅”旅长; 郭松龄是第二旅旅长,下辖步兵三团之外,另有炮兵一团,兵 强械利,是”老帅”的”羽林军”。 张宗昌也是粗中有细的人物,看出郭松龄必将大用;李 景林正在走运,于是倡议结盟,老大李景林、老二张宗昌、老 三郭松龄、老么张学良。这4个人在关帝庙里磕过头;也还 要给老帅磕头。行完大礼,张宗昌代表”异姓手足”,有所陈 述。   ”我们给老帅打天下。”他说:”大家都不要地盘;只要老 帅多赏点儿钱,让俺弟兄玩儿得痛快就行。” 平时直系名义上的领袖曹锟,得”安福系”之助,以重 贿当选总统;张作霖认为师出有名,再度讨伐曲时机成熟了, 于是由郭松龄派他所资助的留日学生戴世才,到四川活动,联 络刘湘,预备大举。到得13年9月”齐、卢战争”爆发,齐 是江苏督军齐燮元;卢是浙江督军卢永祥,一为直系,一为 皖系;皖系亦曾为直系所败,所以张作霖通电响应卢永祥;同 时声明奉天因受直系压迫,非一决雌雄不可。 于是直奉双方,立即展开了军事行动。奉方讨直的部队, 仍称为”镇威军,张作霖自任总司令,以总参议杨宇霆为参 谋长;下辖6个军,以第三军实力最强;这一军的军长、副 军长,正是张学良、郭松龄。 作战的方略是第三军与姜登选的第一军,组成联军,担 当山海关正面进攻;李景林为正、张宗昌为副的第二军与第 六军旗兵,西向热河,分攻朝阳、赤峰;第四、五两军是由 老将张作相、吴俊升率领,便让他们布防在锦州、绥中一带 作为预备队。 部署既定,下令开拔;曹锟得报,忧心如焚,以十万火 急的电报打给开府洛阳的吴佩孚,催促他进京,共商大计。 吴佩孚也知道直系的将领,各怀私心,貌合神离;新兵 既未练成,粮饷亦有问题,跟兵精粮足,唯张作霖之命是听 的奉军,不可同日而语。但既已成为直系的实际领袖,自然 责无旁贷,硬着头皮,专车进京,就任”讨逆军总司令。” 奉军兵分三路,吴佩孚针锋相对,在颐和园四照堂点了 三路人马,第一军彭寿莘是主力,抵挡山海关一路;第二军 王怀庆对敌朝阳方面的李景林;第三军冯玉祥出承德去应付 奉天的骑兵。另外又预备了10路援军,总兵力不下20万人 之多。 冯玉祥以翻覆出名,吴佩孚对他当然存着戒心,一方面 许以奉张一垮,保举他做东三省巡阅使;一方面却以十路援 军,部署在京畿各地,目的是防冯玉祥有异心。结果,他还 是在黄膺白策动,段祺瑞支持之下,倒了吴佩孚的戈。结果 是曹锟被囚,”秀才”被放,连带溥仪被逐;仿佛明朝徐有贞 一手策划”夺门之变”那样,黄膺白一手造成”首都革命”, 也是件得意之事。 不过,就算冯玉祥不倒戈,吴佩孚也未见得能免却失败 的命运,因为其余两路打得也不好,王怀庆一军首告失利,热 河的朝阳,开鲁先后失守。攻山海关的第1、第3联军。由郭 松龄自左翼攻击榆关正面;韩麟春自右翼攻击九门口。直军 居高临下,坚守阵地,在形势上处于有利地位,因而一时无 法拿得下来。 出海关不破,即令热河方面得利,并不能改变大局;于 是两军正副军长姜登选、韩麟春;张学良、郭松龄聚在一起 研究,决定了声东击西之计,山海关正面留一个旅,两个补 充团,作为佯攻;郭松龄带三个旅,增援右翼,集中全力攻 九门口。 第117页 九门口又九门水口,亦就是吴三桂请清兵,多尔衮大败 李自成的”一片石”。山海关的”边墙”自南而北,一折往西, 关隘无数;最南面靠海的一道关,在明朝名为南海口关,又 名老龙;此关之西30里便是秦皇岛。如果能出奇兵,由北面 义院口关已经夺得的据点石门塞,出击吴梅村”圆圆曲”中 所谓”电扫黄巾定黑山”的黑山窑,往南直指秦皇岛,则守 九门口与检关的直军被截归路,可不战而成擒。 郭松龄即是照此计划进行,一战成功,俘敌上万,直军 主将援军总司令彭寿莘浮海而逃。 在此以前,当成功在即时,姜登选、韩麟春认为攻九门 口是第一军的任务,让郭松龄抢了功去,面子上太不好看;因 而打算让郭松龄指挥预备队,由他们进逼秦皇岛。郭松龄当 然大表愤激;结果是由张学良作主,仍照原案进行。可是 “将帅不和”的现象已经很明显了。 姜登选、韩麟春是杨宇霆的羽翼。郭松龄与杨宇霆势成 水火,已非一日;两人除了公事,私下不交一语。这一次九 门口争功,彼此之间的裂痕更深;因此等得清理战场,处置 善后时,杨宇霆使出一记”杀手锏”,而郭松龄又不卖帐,终 于使得张家父子变生肘腋。 事情发生在第一次直奉战争结束后不久,郭松龀徵得张 学良的同意,将所俘直军除用来补充各部队的缺额以外,多 下的人编为三个补充旅,而且选拔有功的军官担任旅长,已 经正式布达。那知张学良将这件事报告”老帅”时,由于张 作霖早就有了杨宇霆的先入之言,一口拒绝。 杨宇霆不断在”老帅”面前强调的是:”郭茂宸兵权日重, 不是好事;汉卿左右,可以另找军事专才辅助他,不必让郭 茂宸一把抓,免得尾大不掉。”因此,张作霖决定将所俘直军 连同武器,拨交第一军编成两个师:郭松龄不得擅自处置。 于是张学良电告郭松龄,立即停止进行编组工作;但生 米已成熟饭,新任三旅长以外,谁当参谋长、谁当团长、谁 当营长,亦已宣布,大家正在弹冠相庆之际。如果突然改变 既定事实,影响威信,打击士气,后果颇为严重,因此,郭 松龄拒绝接受命令。张学良无奈,只能婉转陈情,将补充旅 的名义改为补充大队。”老帅”准是准了,但大大地发了一顿 脾气,对郭松龄表示极度不满。 平时入关奉军已长驱南下,一条纵贯南北的津浦铁路,所 经4省,都换了督军,直隶李景林、山东张宗昌、安徽姜登 选、江苏杨宇霆惟独郭松龄向隅。 同功不同酬,眼看他人膺任方面,郭松龄心里已经很不 是味道;更想到当初结盟的约言,道是决无地盘思想,结果 李景林、张宗昌还不是各占一省?他更有一种受愚的感觉;想 来想去一口气咽不下,牢骚便发在张学良身上。   ”跟老帅,走老帅路子的,都得意了!只有跟了你这个倒 楣蛋,连带我亦倒楣?当初说好的,只帮老帅打天下,不占 地盘;现在呢?” 张学良不作声。他有个想法:相知贵相知心;郭松龄应 该知道,一旦他继承了”老帅”的事业,水涨船高,如果他 是东三省保安司令,他就是副司令,权位岂止一省督军而已。 如今论功行赏,”自己人”,当然放在后面;郭松龄应该想得 到这个道理,倘若想不到,解释亦属多余,所以默不作答。 这是民国14年9月间的话,隔不了两个月,自封”五省 联军总司令”的孙傅芳,派兵攻杨宇霆,与浙江省长夏超,联 名通电,指斥奉军违反淞沪永不驻兵的前令,声明讨伐张作 霖。同时联合江苏安徽为奉军压迫的军阀,分五路发动攻击。 杨宇霆、姜登选未稳,仓皇遁走。到得关外,力劝”老帅”对 东南用兵;平时郭松龄正在日本参观军事大演习,奉召兼程 赶回渖阳,发表他为第十军军长,隶属于张学良的第三方面 军,驻泺州,为驻天津的张学良、驻沧州的姜登选作接应。 这时的郭松龄,早已有了异心。他是为冯玉祥看中了是 个人才,当然也知道他有满怀牢骚要发,所以借在日本参观 军事大演习,国内各地占山为王的军阀,都派有代表赴日的 机会,跟郭松龄搭上了线,只待俟机而动。现在,机会来了! 冯玉祥要这样做原因是,对于奉军日渐增强的兵力,深 感威胁。原来当奉军大胜,第一、二、三军长驱入关时,冯 玉祥早经向段祺瑞表示过,直、奉两军虽是水火不容,他却 应该是例外。段祺瑞拍胸担保,冯玉祥对张作霖帮忙极大,绝 不会以仇敌相视。 可是段祺瑞是捡来的一个”执政”,并无任何力量,可以 让奉军俯首听命;尤其是前线将领,气焰更甚,李景林一到 就占领了城外各处要点;郭松龄带一个团驻在黄寺,控制北 城,确保通路;张家父子在北平原有私邸,在西城麻线胡同, 本为清初八”铁帽子王”之一的顺承郡王勒克德浑的府邸,房 子极大,驻一营卫兵,犹自绰绰有余。从11月24,张作霖进 京起,顺承王府就成了北京的政治中心,门庭如市,气势慑 人;要冯玉祥的部队,让出北京、保定、宣化的防地给奉军。 这时的西北军,已改称国民军,下辖三个军,冯玉祥以 总司令兼领第一军;第二军胡景翼、第三军孙震,认为奉张 咄咄逼人,无法忍受,深夜联袂去访冯玉祥,建议将张家父 子”干掉”。3个人研究了一个通宵,终于因为此举后果严重, 即令如”首都革命”那样侥倖成功,亦不知何以善起后,只 得放弃。 张家父子不知怎么得到了这个情报,危地不宜久居,两 天以后,离京到天津;这里有李景林的部队,足以控制一切。 但暗中的矛盾仍在,于是由段祺瑞出面调停,以皖系的卢永 祥当直隶督军,作为缓冲:让出保定,大名的防地给李景林; 河南则划为国民军的势力范围,由胡、孙二人分任河南的督 军与省长;冯玉祥仍旧去做他的西北边防督办,将他的第一 军分驻热河、察哈尔、绥远一带。不过他是不甘寂寞,而且 天性善变的人,一方面感觉到受了奉军的压力,很不舒服;另 一方面又想像着能够”干掉”张家父子,自己的地位,马上 就可以一跃而为可与广州革命政府分庭抗礼的程度,那是多 么令人心醉的一件事! 但是,他也知道,即令能够杀掉张家父子,并不能控制 奉军;所以要实现这个计划,必须在奉军内部找人合作。恰 好有个装了一肚子骯脏气的郭松龄,可以利用。 平时由清末保皇党、立宪派蜕变而来的进步党失势已久, 想在军阀中找几个有头脑、有办法,也有力量的人,作为扶 植的对象,等他们”马上得天下”以后,由他在马下”治天 下”。当时所觅得的对象,第一个是孙傅芳;蒋百里、了文江、 张君劢这一班学有专长第一等名流,都是”联帅”幕府的上 客;第二个是冯玉祥,由徐谦在策动;这一次又找到第三个, 就是郭松龄,由进步党的要角,梁啓超的儿女亲家林长民,亲 自出马,辅佐郭松龄。 第118页 因此,郭松龄接到召回的电报后,由日本坐船到了天津, 不回滦州防区,託病住入天津义租界义国医院,邀集亲信,密 商大计,决定跟冯玉祥签订一件”密约”,由冯玉祥在道义及 实质上支持他打回渖阳,以后便以山海关为疆界,由郭松龄 去埋头”建设”。交换条件是郭松龄的部队,须改称”东北国 民军”,表示是冯玉祥的系统。 奉军的精锐在郭松龄手中,又扼守滦州,只要一出山海 关,便成席捲之势;唯一的顾虑是直隶督军李景林抄他的后 路。因此,愿以承认李景林直隶督军的地位,并将热河划归 直隶作条件,换取李景林的合作。李景林是河北人,在关外 多少受到猜忌;见此光景,虽未正式承诺,却已表示默起于 心。 那时军阀打仗,干戈未见,笔墨先发;以”电报战”作 为序幕。这一次郭松龄的倒戈行动一开始,全国百分之九十 九的人,会觉得他是忘恩负义;为了师出有名,更为了争取 同情,这场”电报战”尤其重要,因而特地礼起此中”高 手”饶汉祥,置诸后帐 这饶汉祥是湖北广济人,举人出身;他会做婆婆妈妈、痛 哭流涕的文章,替黎元洪所拟的通电,恰好符合”黎菩萨”这 个外号。但”名满天下,谤亦随之”,有人说他文章恳挚过人; 有人说他文格太卑。当然,既谓之通电,不是做给极少数文 宗看的;能够感人,便能争取谅解与支持,他的文章就管用 了。 到得11月22那天,郭松龄在滦州召集所部团长以上的 军官开会,慷慨陈词,以至于自我激动得号啕大哭;不得不 由他的妻子韩淑秀代为宣布,要回师打回渖阳。他的部下无 不大惊,面面相觑,不知说什么好?及至郭松龄收拾涕泪,提 出主张:退回关外,驱逐军阀和罪魁祸首杨宇霆;此后埋头 建设东北,永远不再参与内战。要求贊成此一主张者,在会 议录上签名。接着,便展开了4项行动;第一项是成立总司 令部,依照与冯玉祥的约定,改称”东北国民军”;将第三方 面军团,改编为4个军。第二项是发出3个通电,除了宣布 杨宇霆的罪状,要求立即罢免以外,最主要的当然是请”老 帅”下野,”少帅”接位。 这通电报自是饶汉祥的精心之作,首先痛陈兵连祸结,既 苦百姓,又足以召外侮,接着用”曹玮代兴,下皆效命,传 之青史、播为美谈”,将张作霖比作宋朝开国名将曹彬;笔锋 转到张学良身上,说”汉卿军长,英年踔厉,识量宏深,国 倚金汤,家珍玉树,骑风云而直上,歷雷雨而不迷。”以下自 叙效命之忱,”松龄夙同袍泽,久炙光仪,窃愿遵命劻,竭诚 匡佐”,由”更张省政,德制辽疆”以达于”三省富强、四邻 和睦。”到那时候,”老帅”尽可”翩翩岁月,赏玩烟霞,全 主父之命名,享会公之乐事。果箕裘之尽善,曾洒脱以何妨?” 电报到了渖阳,急得绕室彷徨,除了求援于”老兄弟”吴俊 升以外,别无长策的张作霖,听人解释这两句话,道是”郭 茂宸说,只要少帅能把千斤重担顶得下来,老帅不防潇潇洒 洒地把权柄交了出去”。为之啼笑皆非。 第三项是临时期意,得报安徽督军姜登选的专车过境,派 兵把他请下车来,扣留不放。第四项是派人到北京去接林长 民;目的是要他来办对日本的”战时外交”。 原来清朝跟日本所订,有关南满铁路的条约,附有极苛 刻的条件:铁路沿线若干里以内,保有种种特权,尤其是使 用南满铁路运兵,非日本合作不可,因而一再打电报给日本 驻华公使芳泽谦吉,保证”对于东北外侨生命财产,以及条 约上的权利,必予尊重”,请他”转达日本政府,通饬所属驻 东北文武官员,严守中立。”他之不直接跟关东军打交道的原 因是,深知关东军跟张作霖有交情,不必自讨没趣;希望用 日本政府这顶大帽子将关东军压下来,此为釜底抽薪之计。可 是,日本政府不合作;或者芳泽谦吉亦倾向于张作霖这一面, 却又为之奈何? 这时期的日本对华政策,以”币原四原则”为依归;币 原是指日本外相币原喜重郎,他在欧战结束后,代表日本参 加华盛顿会议,与中国代表谈判交还山东问题时,深深感到 如”二十一条条件”为象徵的日本侵华路线,对日本未必有 益。因此,在民国13年7月,参加加藤内阁为外相,在向日 本国会发表就任演说时,提出对华外交方针,本乎4个原则, 以比较地尊重中国为主。这4原则的第一条就是:”尊重中国 主权,不干涉中国内政。”不久,第二次直奉战争爆发,币原 立即宣布了日本的立场,是採取中立态度。那一次固然有军 部干涉,到底在暗中介入了战争;但币原外交的本质,仍旧 使人对币原充满了信心;郭松龄就是深信此一原则必能实现 的一个人。 除此以外,郭松龄另有一条路子,可以通到日本内阁,这 条路子是从林长民身上找到的。林长民有一个换帖的弟兄,在 台湾大大有名;此人名叫辜显荣,字耀星,鹿港人。甲午战 争爆发之前,就常在福州、上海做生意。及至黄海潜帅,割 让台湾,义师纷起,清朝指派李鸿章的儿子李经方,交割台 湾;就像法院拍卖人家的不动产一样,不负责点交,只在基 隆外海的船上,办一个手续,日本人要想接收台湾,还得自 己大动干戈。 于是日本派遣驻辽东的近卫师团向台湾出动,由能久亲 王北白川宫率领,在光绪21年端午那天到达基隆;第二天自 三貂角附近的澳底登陆;台湾巡抚唐景崧派兵堵击,兵败溃 退,台北大乱。日本军人生路不熟,不明虚实,要想找个向 导;就这时候辜显荣出现了,恰如230年前,他的泉州同乡 前辈李光地迎清兵,将日本”皇军”由间地领到台北。以后 又接连为日本立下几件大功,换来好些物产专卖的特权,成 了台湾的巨富。 但是,在政治方面,辜显荣却还没有什么地位;他从日 本政府中所获得的最高荣誉,不过是代表”岛人”参加大正 天皇即位大典;以及当昭和天皇在东宫巡视台湾时,获得一 座三等的瑞宝勋章。为了要想提高他的政治地位,便有人配 合币原外交的趋势,想出一个”日支亲善努力”的题目,获 得日本政府许可,而有北京之行。 此行始于大正14年,正也就是民国14年的4月底,由 辜鸿铭陪同,自东京出发,经汉城,过渖阳到达北京,由林 长民、熊希龄接待,见了执政段祺瑞;而且通过黄膺白的安 排,特地到张家口跟冯玉祥见了面。林长民送了辜显荣一张 照片,上款题的是”耀星吾哥大人惠存”;下署:”乙丑初夏 如弟长民敬赠”。有这样深的交情,又有币原四原则在,照郭 松龄的打算,由林长民通过辜显荣的关系,一定可以达到利 用日本内阁来压制关东军不准干预他的倒戈行动的目的。当 然,林长民亦是有此自信的。 这是郭松龄方面的如意算盘,但林长民却根本没有想到, 在郭松龄出师回国的作战过程中,还要去替他解决外交问题 ——他要解决的是自己的问题;进步党的成员,都非突然崛 起的无名小卒,而是过去已有相当地位的名流或政客。活动 的方式,亦多走高层路线;与冯玉祥专门打入对方的中下层, 去挖人家的墙脚,恰好相反。这样就必须要维持一个相当的 排场,养着一批或多或少的食客,以供奔走;至于日常应酬、 更不可少,所以每个月开支可观。北京平时还保持着前清的 惯例,除了打发下人的赏钱,及”逛胡同,叫条子”的车饭 费以外,什么都可以挂帐、三节结帐,遇到端午、中秋还可 以搪塞一番,到了年下就非开销不可;林长民即有这样的苦 楚。 第119页 论人材,林长民不失为第一流;讲关系,各方面也都说 得上话,但民国诞生以后的北方政局,由袁而黎,由黎而冯, 由冯而徐,以致黄陂復出,曹锟贿选,到此时的段祺瑞执政, 除了张勋復辟失败,黎元洪辞职,冯国璋扶正,段祺瑞组阁, 进步党人弹冠相庆,林长民做过”三月司寇”以外,一直就 没有得意过,问题是出在他急功好利又好名之过。 林长民为人处世有个大毛病,自以为他开出口来,对方 一定要卖帐,答应得稍为不痛快些,他就会翻脸;而且疑心 病极重,因此吃了大亏。 当徐世昌当总统时,曹汝霖曾推荐林长民为秘书长;徐 世昌深谙黄老之学,以简静无为是尚,如何能要一个急功好 名、喜欢生事的幕僚长?因而答说:”我的秘书长用不着磐磐 大才。”这话传到林长民耳中走了样;他疑心徐世昌要用他, 而曹汝霖在破坏,就此记恨在心。 这年——民国7年腊月,林长民年关过不去,向曹汝霖 借3000块钱;曹汝霖也答应了。他当时是蝉联了三任的交通 总长,年下极忙,忘了把钱送去;到得新年方始想起,急忙 派人补送;那知林长民大怒不受。曹汝霖不知他的怒气从何 而来,向人请教,才有林长民的一个同乡告诉他说:借钱过 年,总是为穷:新年送穷,福建最忌。林长民以为曹汝霖是 有意如此,如上海之所谓”触楣头”,所以勃然而怒。 到了第二年巴黎和会讨论山东问题,林长民一看机会到 了,在《晨报》以”山东亡矣”为题,揭露了许多秘密,因 而激起了学潮,成为”五四运动”。不过林长民的目的是要报 曹汝霖的仇,所以到北大附近去演说,集矢于责任最轻的曹 汝霖,肆意诋毁;结果学生去砸了曹汝霖的住宅。后来又策 动罢斥曹汝霖、陆宗舆、章宗祥。徐世昌正要抑制段系势力, 落得顺水推舟,无中生有下了个”辞职照准”的命令。 这个睚眦之怨报復得曹汝霖惨不可言。不但落了个”卖 国贼”的名声,而且殃及子女,在学校里都抬不起头来。不 过,林长民损了他人也损了自己;还损得很重。 原来巴黎和会开幕,中国被邀列席,由外长陆征祥担任 首席代表;徐世昌特在公府内设置外交委只会,作为和会代 表团的指导机构;聘请外交界耆宿,歷任教育、交通、外交 总长的汪大燮为委员长;派林长民为事务主任,主持日常业 务。林长民就是利用了这个得以接触一切有关和会的机会,以 及在欧洲漫游的梁啓超所供给的消息,对曹汝霖展开恶毒的 攻击;最不喜多事,又最怕林长民多事的徐世昌,偏偏就遇 到林长民惹来这一场学潮,自然大为生气,将林长民找到公 府大大地训了一顿,责备他”放野火”。外交委员会因此撤消, 林长民的事务主任自亦不存。 于是林长民到欧洲去逛了一年,在英国还很用心地研究 过”费边社”。回国不久,发生”首都革命”,段祺瑞復起执 政;平时正由湖南首倡”联省自治”之说,福建代表进京请 愿,以”闽人治闽”。林长民看准是个机会,一番游说,福建 代表便提出要求,希望林长民去当福建省长。 段祺瑞左右有两个亲信的福建人,一个是曾云霈,与徐 树铮为段祺瑞的一文一武两智囊;一个是梁鸿志,由曾云霈 保荐为执政府的秘书长。曾云霈很想帮他们的忙,但要等机 会,因为段祺瑞对林长民的印象,本不甚佳,而梁鸿志与林 长民一向不和;此外的阻力就是曹汝霖了。 曹汝霖为段祺瑞出过大力。当马厂起义以前,段祺瑞在 天津只找4个人商量,除了左辅右弼的曾云霈、徐树铮以外, 一个是请张君励去策动冯国璋、而自己在力劝段祺瑞起兵攻 张勋的梁啓超;再一个就是最后到的曹汝霖。 段祺瑞跟曹汝霖说,他已经决定反覆辟,但近处可调的 军队,只有驻马厂的第八师;师长李长泰一定会听命。就怕 冯玉祥为段祺瑞调为直隶边防司令,解除了他的第十六混成 旅旅长的职务,心中不快会捣乱。冯玉祥还住在廊坊,是进 京必由之路;十六旅也仍旧听他的指挥,倘或半途阻挠,第 八师未见得能顺利进兵。不过此人名利心很重,有办法可以 疏通。目前最要紧的是钱;倘有150万,大事可成。问曹汝 霖有没有办法筹到这笔款子?曹汝霖认为只有向直隶省库暂 借。那时的直隶督军是曹锟,虽在支持復辟的”督军团”中, 却已向段祺瑞表明了反对张勋的态度;所以跟直隶财政厅打 得上交道。当时将厅长汪士元请了来,说知究竟;汪士元表 示库空如洗,不过有开滦的股票100万元,市价高于面额。只 是仓卒之间,何从去押借如许巨款? 这就要看曹汝霖的办法了。他悄然带了股票进京,怕正 金银行因为牵涉到中国的内政,态度持重,不愿接受;所以 去找三菱公司的”支店长”秋山昱,很顺利地照片面抵借100 万元,办好手续,带了天津正金银行兑付的支票,当天赶回 天津,太阳还未下山。 这是溥仪第二次做皇帝的民国6年7月1日的话;第二 天段祺瑞嫡系的盐务署长李思浩,由北京带来”监余”款50 万元;第三天便有”马厂誓师”之举了。 那篇檄文出于梁啓超的手笔,自然不同凡响;段祺瑞慷 慨登坛,一战成功,将自封”北洋大臣直隶总督”,正带着携 有机关枪的卫士”上朝”的”辫帅”张勋,逼到了荷兰公使 馆避难。段祺瑞搏到了一个”再造共和”的美名,入京组阁, 名利双收,完全得力于临时能筹得收买冯玉祥的一笔巨款,所 以段祺瑞对曹汝霖格外另眼相看;他对林长民既有连袁世凯 的二十一条都架弄在他头上,落得个”卖国贼”的恶名,自 是恨之入刺骨,在段祺瑞面前绝不会说林长民的好话。曾云 霈也是因为有这些阻力,需要慢慢化解,才劝林长民稍安毋 躁。 可是,林长民又何得不躁?因为第一、江南已是孙传芳 的天下,段祺瑞连他的门生福建督军王永泉都无法庇护,在 北京又深受冯玉祥的威胁,还能”执政”几时,实在难说。 其次,年关将近,不知何以卒岁;如果膺聘到关外,将 来如何不说,至少一笔”安家银两”,可救燃眉之急。因此, 虽有少数知道这件事的同乡知交,劝他出处与慎重;他总说 “已经答应了人家,不能不践约去走一遭”。甚至连将成儿女 亲家的梁啓超,亦只得了他一个口信,说是”此行以进为 退”,使得梁啓超颇为困惑,不知意何所指。其实他的意思是, 收了人家的聘礼,不能不有此一行,这是进;践约出关,对 郭松龄及介绍人都有了交代,随时可以託故抽身,这是退。但 非这么走一趟,无法安居林下,这才叫做”以进为退”。 平时冯玉祥通电声讨奉张,李景林通电脱离奉系,孙传 芳通电声援郭松龄,并助军费40万元,形势对张作霖颇为不 利。郭松龄亲自指挥的攻势,亦很顺利,张作相、韩麟春、汲 金纯、汤玉麟等部,逐次抵抗,但都失败,郭松龄下榆关、破 连山,12月初四占领锦州,下令歇兵。 第120页 锦州是用兵必争的关外第一个重镇。清太宗5次侵明,一 次直逼北京城下,但不能得尺寸地,是因为必须破山海关才 能保持进兵输粮的运道畅通;而欲破山海关,又必须先下 “关外四城”:锦州、松山、杏山、塔山。所以清太宗第六次 侵明,决计先攻锦州,筑长围以困明军;洪承畴、吴三桂领 兵13万赴援,守松山以与锦州唿应,苦战经年,方得成功。 相反地,用兵关外,亦须先巩固锦州,作为兵站,然后 才能强渡大凌河,直取渖阳。郭松龄在锦州歇兵,一方面补 充御寒服装,一方面修復为奉军破坏的大凌河桥,需要好几 天的耽搁;就在这时候来了两个人,一个是关东军司令白川 义则;一个是热河都统第三师师长阚朝玺的参谋长邱天培。 邱天培与郭松龄的心腹高纪毅、刘振东是同学;到了锦 州先找高、刘密谈,先取得支持,方始去见郭松龄,提出一 个郭、阚互利的合作计划。保全张作相,攻倒吴俊升,让出 奉天省。换句话说:奉天张作霖、吉林张作相、黑龙江吴俊 升的局面,改为奉天张作霖、吉林张作相、黑龙江阚朝玺。 郭松龄心想,自己辛苦打出来的天下,让张作相,阚朝 玺坐享其成;而且三分有二,这叫什么合作?当下严词拒绝, 表示阚朝玺如愿合力倒张,自所欢迎,不过应该将部队交出 来改编;阚朝玺调总司令部服务,待事起以后,另行任用。 讨价还价,简直南辕北辙,怎么样也接不上头。邱天培 觉得僕人最甚的是阚朝玺交出军权,还要调至总司令部;那 不是有罪”察看”? 在等候消息的高纪毅、刘振东;还有一个与邱天培亦是 旧好的刘伟,一看邱天培的脸色,便知不妙;及至细问究竟, 都觉得郭松龄犯了极大的错误,事关成败,不容缄默,联合 兵站处处长张振鹭,向郭松龄进言。 他们的说法是:”天寒地冻,本军官兵,苦战兼旬,莫如 接阚朝玺的条件,以分散敌人兵力,瓦解敌军斗志。因为我 方如答应保全张作相地位,他一定退出战斗,坐观成败;阚 朝玺进攻黑龙江,吴俊升一定回顾老巢,自相火併。而且,我 方既与旧派的阚朝玺、张作相合作,则凡旧军中平时不满,或 反对张作霖者,知道我方既可和平共处,必将群起附从,这 一来便可不战而入渖阳。至于吉、黑两省,可以作为第二步, 等奉天底定,徐徐图之,亦未为晚。” 这是针对实际困难及利益而提出的分析,无论在战略、战 术上来说,尤其是最后的一段话,很强烈地暗示,尽不妨解 决了张作霖,再来解决阚朝玺、张作相。本来歷史上记载创 业,总是用”次第削平群雄”的话;就是张”老帅”得有今 日,亦是从段芝贵斗到冯德麟,硬攻软逼,一步一步打成的 天下。那知郭松龄自信过甚,也是自视过高;心腹之言不纳, 而且大唱高调,不但犯了方针上的错误,而且也伤了袍泽的 感情。 他的答覆是:”民国以来,战乱相连,造成割据分裂,使 国家至今不能统一,实由有督办才有军阀;有军阀才有内战; 所以我早就反对督办制度,自己不作督办,也绝对不发表任 何人当督办。如果答应阚朝玺的要求,我的主张既不能贯彻。 何况吉、黑两省军队,几乎已全部调了出来,后防空虚异常, 只要大家努力,早日占领渖阳,吉林、黑龙江可以传檄而定, 又何必借重他人?” 他的前半段话是违心之论,事实上他就是因为没有当上 督办,才举兵内犯的;后半段倒是真心话,已成之局,不愿 他人来分功。不过,他的计算实在不够周密;尤其是对关东 军所能发生的作用,根本没有仔细去算过,是个自取其咎的 致命伤。 关东军此时还没有决定态度,一方面是因为币原外交不 主张干涉中国内政;另一面是打算浑水摸鱼。所以等郭松龄 一打到锦州,关东军司令白川义则,由旅顺接踵而至,开门 见山地要求郭松龄承认日本跟张作霖所订的各种条约;以不 干涉郭军行动作为交换条件。 其实,张作霖如果真的跟日本订了什么条约,又何愁郭 松龄将来不承认?白川义则的要求,根本就是上海人所说的 “噱头”。原来”老帅”应付日本人有一套特殊的手法,不论 是南满铁路总裁、关东军司令、渖阳特务机关长,或者东京 来的官员,提出什么要求,他总是满口”好,好!”倘或要签 署什么文件,他就会拍桌子跟部下发脾气,”妈拉巴子,也不 知道老子不识字?”部下便很婉转地向日本人解释:”老帅不 识字,你要他看文件签字,他认为你故意跟他开玩笑。反正 说了就算,这里就凭老帅一句话。” “老帅”真的不识字?不是;不过识得不多。他不但识字, 还会写字;内部命令,以他亲笔”张作霖”三字为凭。只是 以不识字来逃避承诺的责任而已。 当时日本最希望的是,在满蒙新造5条铁路,其中敦化 至图们江的敦图路,祈求尤为殷切;因为这条路是吉林至会 宁的最后一段,如果接通,长春经大连至大坂的航程,可以 利用韩国的清津港转驳,节省35小时;而且内陆运输,远比 海上来得安全。白川义则打算着郭松龄如愿作这笔交易,首 先就要这条路的建筑权;那知郭松龄一口拒绝;对于张作霖 私人与日本所订的条约,概不承认。 白川碰了个钉子,拂袖而去。第二天就送来一个照会,郭、 张两车不得在南满铁道20里以内交战,郭松龄置之不理,白 川又送来第二个照会,郭军不得通过南满铁路。 南满铁路自大连至长春,经渖阳由南往北,穿城而过,京 奉铁路则为东西方向,两路交叉之处,名为老道口,奉军两 次入关,都能通行无阻,何以郭军突遭平视? 这当然不能不据理力驳,郭松龄除了覆照白川以外,密 电驻京的郭大鸣,要他请前任外交总处长王正廷代向日本驻 华公使芳泽谦吉交涉,芳泽表示,倘使奉军败退,通过南满 路,郭军跟踪追击,应该不会有问题。有此保证,郭松龄越 觉得在军事上有把握了。 事实上,”有把握”的时机已经消失了,如果郭松龄准备 充分,不在锦州停留,一鼓作品设法渡过大凌河,直起渖阳, 真可以活捉”老帅”——张作霖已经打算下野了,就因为有 白川义则那两个照会,如黑夜荒郊迷路时,突然发现遥灯一 点,信心勇气都恢復了。 这时一班”老弟兄”们,张作相、吴俊升、万福麟、张 明九、张景惠、汤玉麟、于蹵e山等等,都在渖阳跟”老帅”共 患难。当然也有人出主意,请日本人帮忙,必可转危为安,但 张作霖好面子,觉得自己”闹家务”,请外人来干预,颜面何 存? 就算打败郭松龄,保住了地位,也是大损威信,以后再 没有”说句话就算”的权威。而况日本人必然提出苛刻的交 换条件,许既不可,不许则徒然结怨,益发增加处境的困难。 但是,日本人自己示惠,情形自然不一样。共患难的一 班”老弟兄”也觉得,老帅的”这一宝”未必就输,所以当 张作霖在一次会议席上表示,能抵抗就抵抗,不能抵抗就放 弃奉天,请大家亦作一预备时,吴俊升站起来说话了。 第121页 他是大舌头,口才又不好;加以激动的缘故,越髮结结 巴巴地说不清楚。好半天才弄明白他的意思,他要自己带兵 去打”郭鬼子”,劝”老帅千万不能离开奉天一步,一离开人 心就散了。”又说:”那时候东三省的天下,不是郭鬼子的,就 是日本鬼子的。” 最后这句话,却使得张作霖悚然动容。东三省天下如果 是”郭鬼子”的,不过自己一时面子难看,总还有捲土重来 的机会;倘或日本人乘机得势,那就太不能令人甘心,也太 对不起东三省的百姓了。 因此,他答应吴俊升,绝不离开奉天。但是,吴俊升能 调动多少人马;关东军帮忙到如何程度;以及躲着不敢见他 面的张学良,能不能策动郭松龄所控制的部队”反倒戈”,或 者拉回多少人来?一无把握,每天除了大骂张学良”误交匪 类”以外,什么办法也拿不出来。 一天晚上,侍从来报,日本在渖阳的特务机关长菊池少 将来访。于是在小客厅中延见,菊池是穿的便衣,操着一口 很纯熟的北京话说,他是代表关东军司令,来向”老帅”表 达慰问之意。接着,进一步表示,关东军尊重”老帅”的地 位,也佩服”老帅”的为人,愿助一臂之力,稍抒叛军兵临 城下之忧。 最使得张作霖心动的是,菊池居然这样说:”关东军愿意 为老帅效力,完全出于道义,也是希望东三省局面安定,绝 没有任何企图。” 这话可能有几分诚意,郭松龄跟冯玉祥有联络,只从他 改称”东北国民军”这一点上,即已显然;而冯玉祥背后有 俄国,是张作霖最近才听说的。如果郭松龄能够成功,俄国 的势力当然会在东三省扩张,对日本不利。所以关东军为了 他们本身的利益,也应该帮他对付郭松龄。 话虽如此,张作霖可也从没有一天信任过异族—— “鬼”跟”毛子”。不要听菊池这时候的话说得很漂亮,将来 恃功要挟,多方需索,何以应付?不能不先作一个伏笔。 “谢谢你阁下的好意。”张作霖抱拳答说:”也请转达白川 大将,说我万分感激。家门不幸,出了个败子,误交匪类;关 东军的朋友,看我张作霖这个人还讲点义气,愿意成全我张 作霖一个人的颜面;我是求之不得。如今什么话也不用说,反 正我张作霖不是半吊子,将来倾家荡产,也要图报。” “言重,言重!”菊池见张作霖如此表示,暗喜自己做对 了;张作霖爱面子,够光棍,落得说漂亮话。因为心中沾沾 自喜,竟不曾听出张作霖一再所强调的”个人”。 日本方面态度的变化,多少在郭松龄意料之中,不道李 景林的立场也动摇了。本来郭张协议,李景林表面中立,暗 中助郭;及至郭松龄一起兵,解除了高维岩等4师长1旅长, 共计5个人的兵权,送交天津,请李景林看管时,他才意识 到这已是在行动上与”老帅”作对,后果十分严重。再打听 到白川义则与郭松龄话不投机,以及张学良派人游说这种种 因素,终于使得李景林产生了这样一个警觉:叛张不祥! 因此,当冯玉祥发表响应郭松龄的通电,并向李景林接 洽,要求假道援郭时,李景林断然拒绝,并且与在山东的张 宗昌取得联络,组织了直鲁联军,专门对付冯玉祥。 冯玉祥的地盘在河南;河南省长、国民军第三军司令孙 岳,力主对李攻击,于是联合国民第一军、第二军,出动两 个师、三个旅,兵分三路,北上的两路,一路攻保定、一路 攻沧州;南下的一路由杨村攻天津为主力。天津一下,向东 直到榆关,跟郭松龄的部队就接上了。 驻守榆关的是郭松龄新编的第五军;军长魏益三原是先 锋,此时因为李景林的立场不稳,魏益三先锋变成后卫,守 关防李。郭松龄虽无后顾之忧,但前线却遇到了顿挫。 他是在获得关东军司令部已由辽阳进取渖阳的情报以 后,才渡过大凌河的。首先分兵占领营口,监视关东军由旅 顺大调兵北上;自己亲统大军,錋e逦往东北方向推进;到达 渖阳以西的白旗堡,这天是12月22,大雪纷飞的天气。 白旗堡东面就是巨流河,张作霖一道最后防线,就部署 在巨流河东岸,临时编组的讨逆军,以吴俊升为总司令兼右 翼军司令;张作相为左翼军司令,而前敌总指挥就是张学良。 这是他第一次亲自指挥大部队作战;不想所打的正是”平生 风义兼师友”的郭松龄,心境自然非常沉重。好在郭松龄的 部队就是他的部队;也是”老帅”的子弟兵,所以隔河对阵, 只要他用扩大器一喊话,郭松龄这面的军心就动摇了。 平时郭松龄本想出奇兵,用3个军佯攻巨流河正面;另 派刘伟的第二军,自辽中东进,越过南满铁路,向北直扑沈 阳。讨逆军兵力有限,全部摆在巨流河东岸;渖阳南路异常 空虚,这一支奇兵成功的公算极大。但郭松龄考虑下来,还 是追回了刘伟,因为怕在南满路上发生纠纷;更怕刘伟一去 “反正”、復归张家。 就在这举棋不定的时候,黑龙江的骑兵,由洮南循辽西 草原南下,经过4天4夜的疾驰,到达渖阳西北;吴俊升早 就带着卫队等在那里。见到援军第十四师师长穆春,问他带 来多少人马?   ”三百五十不到。” 吴俊升立刻下令,封锁这一带的村子,不准出入,以防 消息外泄;到得半夜里,集合这350名片兵,在雪地里向南 直冲白旗堡。人喊马嘶,放枪扔手榴弹,声势着实惊人。 郭松龄的司令部,是白旗堡车站停在铁轨上的两节头等 包房的车厢,目标显着,不得不赶紧换了便衣,携着他的ae辔f2 子韩淑秀,在少数卫士引导之下,出了车站,找到一辆大车, 向南面而逃。 南面是一条通向辽中的大路。郭松龄的打算是到了辽中, 转西南官道,经八角台到双台子,与占领营口的部队会合,犹 可退保锦州,再作背城借一之计。 因为郭松龄本人虽然失利,但前一天从关内却传来了一 个好消息,李景林失败了。他本来在天津以北的北仓,设有 坚强的阵地,不但布设地雷,还有电网。国民第一军总指挥 张之江,指挥韩復渠等3个旅勐攻,伤亡累累,却不能越雷 池一步。 于是张之江跟监视段政府的京畿警卫司令鹿钟麟商量, 将刘汝明、门致中的警卫第一、第二旅亦调到北仓,由第八 混成旅旅长李鸣钟在前线指挥。 平时关内关外白茫茫一片,这年的雪下得特别大;李鸣 钟接到张之江全面总攻的命令,与5个旅长商量,决定利用 天时、地利来奇袭,官兵一律反穿老羊皮袄,拂晓在雪地中 匍匐前进;到达对方阵地前面,突然响起冲锋号,攻击的士 兵从老羊皮袄中掏出手榴弹,向前扔去,引爆了地雷,炸坏 了电网,从缺口中突破了李景林的阵地,接着占领了天津。李 景林先逃入租界,后来逃往济南,与张宗昌合流。 此外,冯玉祥又命宋哲元攻热河,作为对郭松龄的支援。 只要两路有一路打通,关内关外联成一片,就成了明朝末年 的局面;郭松龄的智略不输熊廷弼、洪承畴,只要后方不掣 肘,守锦州与奉张隔河相拒以待变,事犹可为。 第122页 说来说去”老帅”平时恩威并用,旧部毕竟觉得倒戈不 义,心怀疚歉;这份不安的心情,越近渖阳越强烈,因此参 谋长邹作华跟东北国民军第一军军长刘振东,暗地里已倒了 回去。因此,当吴俊升的骑兵长驱南下时,张学良的中路及 张作相的左翼,进展亦很顺利;郭松龄断后无人,终于为骑 兵第七旅王永清部下在新民以南百里的老达房村追到。 当时这对同命鸳鸯是躲在农家的菜窖中,被捕以后,解 往渖阳;郭松龄可能还存着侥倖逃命的念头,因为当形势逆 转时,他已通过各种关系托驻渖阳的日本总领事吉田茂调停。 这次倒戈失败,主要原因是关东军扯了他的后腿;他相信日 本人为了”补过”,会保住他的性命。 这个推断并不错,吉田茂确是在12月23日晚上亲访张 作霖,提出两点要求:第一、饶郭松龄一命;第二、收容郭 军,和平解决。 张作霖的回答是,收容郭军,和平解决,不成问题;不 过郭松龄的安全,因为部下已动公愤,他亦无法保证。吉田 茂信以为真,赶紧派领事内山到新民一带,相机将郭松龄接 了回来。 哪知那些军头,对付说情的人,有一套不得罪人的手法; 表面敷衍,暗中抢先造成既成事实,所以不去说情还好,一 说情便成了”催命判官”——张作霖等吉田茂一告辞,立即 拿起军用电话,”找骑兵第七旅王旅长!”找到了下达口头命 令:”把姓郭的小子跟他的女人,给我毙了!”这样,到内山 一到,郭松龄跟韩淑秀,早就魂归离恨天了。 当郭松龄块到白旗堡时,林长民偕同介绍人,曾任众议 员的同乡李景龢,并携学生吴少蔚,已到了过大凌河第一个 要冲的沟帮子;原意是观望风色,如果形势不利,立即转往 营口,那里的精监公司,有他的股份,尽可暂住。不道郭松 龄得到消息,遣专差将他接了来。相见之下,郭松龄执礼极 恭;晤谈之间,捷报不断传来,林长民信心大增,发了个电 报给他的姨太太,说”辽河冰冻未坚,车不得渡,”显然已下 了决心,预备随军一起入渖阳,去主持民政。 那知变起仓卒,当黑龙江骑兵攻击白旗堡时,林长民与 李景龢,吴少蔚,还有他的一名听差,住在白旗堡郊外的小 寺中;一夜惊魂,到得曙色初现时,郭松龄派了一辆大车来, 关照赶紧往南走。4人坐上大车走,不多远,枪声四起,追兵 已经疾驰而至了。 于是4人下车,各寻生路;林长民的听差,扶着他躲入 一条干沟;沟高及腰必须蜷伏而行。他披着一件水獭领直贡 呢面子的狐皮大衣,狼狈碍足,行走不便,决计抛却这个累 赘,解纽卸袖,当然要伸直身子,那知刚将头一抬,恰好飞 弹如雨,连”啊哟”一声都未曾喊出口,天灵盖已去了一半, 僕人护主,一直服侍到黄泉路上。至于饶汉祥却比林长民见 机,早就装病回到了后方。 轰轰烈烈、震动南北的郭松龄倒戈之役,就在一夕之间, 土崩瓦解,张作霖为了安定军心,仍旧起用原来的干部,改 编”东北国民军”。部署略定,专程作了一次大连之行。 此行是去向关东军道谢,见了白川义则,首先表示关东 军这一次帮了他的忙,保全了他个人的颜面,万分感激。为 了报答起见,他愿意倾私财以献。说完,奉上一本日本正金 银行的私人存款簿;总数不下日币千万之多。 白川义则没有想到他会来这一套,当时辞拒不受,而张 作霖的态度非常恳切,白川义则决定暂且收下,再作道理。 张作霖当然看得出来,关东军所求甚奢;所以当天晚上 便装肚子疼,要立即赶回渖阳就医,避免白川的纠缠。 “老帅对付小日本真有一套!”由张宗昌崛起谈到郭松龄 消失的那掌柜,不胜感慨地说:”可也就是因为老帅的手段太 高明、太滑;关东军怎么也抓不住他,以致于最后不能不下 毒手。鬼子的情欠不得!可恨的是咱们中国人偏偏要欠鬼子 的情!” 正当那掌柜感慨不绝地,在追忆”老帅”在世的好日子 时,那家的老大为听差请了出去;须臾回席,向金雄白说道: “金先生,有一位小姐打电话来,请您老说话;我问她的姓, 她不肯说。” “那必是荣子。”刘子川说:”居然找到这里来了。快去接 吧!” 一接电话,果然不错;不过他是声音中听出来的,荣子 既未自己报名,也没有加上”金先生”的称唿,在这面道得 一声”餵”,她随却就开口了。 声音急促而低沉:”你快走吧!越快越好;最迟不能过明 天上午9点!”   ”为什么?”金雄白问。   ”别问了。我没有工夫跟你多说。听我的,没有错!”说 完,电话就挂断了。 金雄白所经的风浪甚多,所以若无其事地回到原处,向 刘子川说:”该告辞了!我回去还有事跟你商量。” 本来也就该是酒阑人散的时候了,于是殷殷道谢,辞出 那家。金雄白仰脸看了一下中天明月,提议安步当车,慢慢 走回旅馆。 刘子川心知他有话要谈,便关照汽车先开到旅馆去等,然 后靠近金雄白,一面闲谈,一面故意将脚步放慢。   ”你猜得不错,是荣子打电话给我。不过,她跟我说的什 么?你恐怕一辈子都猜不到。”金雄白依然保持着从容不起的 神态。   ”既然如此,也就不必我猜了。”刘子川答说:”你自己讲 吧!”   ”她说——。” 等他将荣子的话讲完,刘子川站住了脚,仔细看着金雄 白的脸,”你不是在开玩笑吧?”他说。 金雄白没有想到他会这样问;不过稍为多想一想,也不 难了解,一定是自己的态度太沉着了,才会令人有莫测高深 之感。 于是他说:”急也没有用。好在此刻到明天上午9点,至 少还有10个小时。”   ”这样,你不必回旅馆了。到我那里去。”   ”敬斋跟占春呢?”金雄白说:”我看还是回旅馆去商量好 了。” 刘子川考虑了一下,点点头说:”那就快走。”   ”慢一点!”金雄白拉住刘子川,”看样了,荣子身处危地, 得想办法。”   ”这会儿怎么想?她的情况完全不明;而且你也自顾不 暇。” 金雄白想想,他的话也不错,只好不再作声。回到旅馆, 刘子川将敖占春和黄敬斋都邀入金雄白房间,关紧了门,宣 布有这么一个意外的信息,问大家的看法。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敖占春说:”最好今天晚上 就走。”   ”晚上怎么走法?”黄敬斋问:”还有火车吗?”   ”火车是没有了。只有找部汽车直放长春。”   ”我也想到坐汽车走。”刘子川说:“不过以明天一早为宜。 车子归我预备;不过占春兄最好跟廉’大使’通个电话,说 有这样一部车子,是属于你们’大使馆’的。万一路上查问, 我们照此回答;宪警去求证相符,就不会有问题了。” 第123页 大家都贊成这个办法,但对这一夜住在何处,却有不同 的意见,金雄白不愿移动,黄敬斋却认为迁地为良。当然,金 雄白为了重视黄敬斋的安全,不能也不必坚持,不过,他提 出一个补充的意见。   ”今天最好不要结帐,回头我们装作去吃消夜,一熘了之; 明天上午临走以前,请子川兄派人来结帐取行李。这样,万 一这里有人在监视,也可以稳住了。”   ”这是一条缓兵之计。”黄敬斋连连点头:”雄白的心很 细。”   ”现在要谈荣子了。”金雄白问道:”不知道她现在是在什 么地方?”   ”不必去打听!”刘子川说:”她当然有自保的办法;去一 打听,或者打草惊蛇,反而坏事。”   ”也说不定另伏着杀机在内,等你自投罗网。”黄敬斋是 职业特务,看法不一样,”我甚至于怀疑,荣子根本走不脱, 故意作这么一个惊人之笔,把雄白催走了,这件事不就不了 了之了吗?”   ”我不以为——。”   ”好了!”刘子川打断金雄白的话说:”荣子的事,此刻根 本无从谈起。等你们走了以后,我自然会调查。”   ”不但调查,还要设法营救,如果真的她身处危地的话!” 金雄白向刘子川拱拱手,”拜託、拜託!”   ”阁下真是多情种子。”刘子川正色说道:”雄白兄,倒不 是我杀风景,打破你心里那个维纳斯雕像,说实在话,敬斋 兄的看法,我至少有百分之七十的同感。 金雄白唯有报之以苦笑;敖占春看看表说:”是吃’消 夜’的时候了,你们两位拿行李稍为归一归齐,就走吧!” “好!”黄敬斋起身回自己屋子,走到门口,忽然站住脚 说:”咦,我想起来了,杨丽怎么没有来?” 查问一无结果,既不见人,亦无电话;杨丽亦如断线的 风筝,影踪何处,因何断线,都成了煞费猜疑的谜。 10 美机东来 美国空袭日本,回航降落浙江衢州的内幕。 由津、浦路南下,金雄白在车站打了个电话到西流湾周 家,听说周佛海不在南京,随却转车回到上海,上车以前又 打了长途电话,通知《平报》馆派车来接。 车到北站,踏上月台,非常意外地,发现来接的是他的 起子;”报馆打电话给我,我说我来接,请他们不必费心;他 们还是来了。”金太太说:”你去跟他们打个招唿,我们一车 回家。” 说着《平报》的高级职员已迎上前来,略略寒暄;除了 慰问旅途辛劳以外,有些人慾言又止,又有些人显得格外关 切,金雄白已知道情况不大妙了。 坐上他那部”别克”牌子的防弹汽车,后座与前座之间, 仿照欧洲高级车的制作,有一道玻璃可以隔断声音;平时本 不大用这个装置,这天的金太太,亲自摇上了玻璃,方始开 口。   ”你在长春闯了什么祸?”   ”怎么样?”金雄白心一跳,”出了什么事?”   ”日本宪兵到家里来搜查过了。” 金雄白大吃一惊,”搜去了什么东西没有?”他极力在思 索,有什么曾留在家中,而非锁入办公室保险箱的重要文件?   ”只搜去几封信。”金太太说:”我要他们开张收据给我, 他们开了。”   ”喔!那你记得不记得是那几封信?”   ”一封是吴启浚的。”金太太说:”我顶担心的是这封信。” 金雄白笑了,”太太,”他说:”正好相反,最不用担心的 就是这封信。” 吴启浚是金雄白的小同乡,战前是国民党在上海做社会 工作的负责人之一,”八一三”以后,留在上海做地下工作, 不久以前为日本宪兵指挥”76号”所逮捕。金雄白跟他是老 朋友,也在工作上帮过他的忙,但稍为重要的事,都是面谈, 如能形诸笔札,一定毫不相干的细务,诸如借部书之类,所 以,金雄白说”最不用担心的就是这封信。” “还有一封是朱龙观的。” 提到此人,金雄白不由得就想起在那掌横家所听到的,林 长民向曹汝霖借钱的故事;几乎完全一样。这朱龙观在吴铁 城任上海市长时代,做过社会局的科长;平时喜欢弄弄笔头, 在小报上也是一枝健笔。金雄白办《海报》,当然要将他列入 基本作家的阵容;因此,他也是够资格向金雄白借了钱可以 不还的人。 就在上年阴历年底,朱龙观写信向金雄白告贷一笔不大 恰也不小的款子。信是送到南京兴业银行的;而金雄白因为 两张报纸在春节的稿子都要预先安排,银行的业务,自有常 规,可以丢下不管。一直到年初五才看到朱龙观的信,急忙 派人将钱送了去。朱龙观亦如林长民,大为不满;所不同的 是,他没有像林长民那样,将曹汝霖送去的款子拒而不纳。只 在收了钱以后,冷笑一声说:”好!他真辣手,知道我年过不 去,偏偏拖过了年才送来,不是有意跟穷人开玩笑?” 由这一段回忆,想到他的那封信,不知怎么会带了回家? 这当然不必去研究;要研究的是,日本宪兵何以会对朱龙观 的这封信感兴趣? 仔细想了一下,记起来了,必是朱龙观在信中对《海 报》有几篇讽刺日本人的文字,大加赞美之故。转念及此,倒 有些替朱龙观担心了。   ”我一时也记不起那许多,一共7封信,我都照信封上的 地址、日期记了下来,回去你自己看好了。”金太太停了一下 又说:”那天亏得老太太有兴致,带了孙子去看戏,吃点心, 不然会把她老人家吓出病来。” 金雄白想到老母,不由得打了个寒噤,急急问说:”以后 呢?有没有再来?报馆里的同事知道不知道?”   ”当然知道。不过他们不知道你在长春的情形,只知道你 跟那里的人,发生口角;后来我打电话问周太太,她说她也 是这么听说。又安慰我,说事情不严重;周部长已经跟日本 宪兵打过招唿,不会再来了。” 金雄白点点头,不作声;心里明白,已动员宪兵来搜查 了,事情何能不严重?因此,第二天一早赶到居尔典路周佛 海的新居,去探询究竟。 “我倒没有想到,”周佛海满面笑容地说:”你在长春居然 露了这么一手!你的灵感是哪里来的;一定是’战国策’?” 这是将金雄白比做蔺相如;身受者自然飘飘然地得意,但 现实问题沖淡了他的喜悦,“日本宪兵到我家去搜查过了。”他 问:”想必你已经知道了?” “知道。”周佛海从抽斗中取出一份文件,递给金雄白, “你看了这个就知道了。” 文件一共是两份,一份日文,一份中文,对照之下才知 道,中文是译本;日文是关东军司令部打给”支那派遣军总 司令部”的电报,指控金雄白是肆无忌惮的抗日分子,要求 予以最严厉的处置。 “日本人预备怎么样?”金雄白忧心忡忡地问。 第124页 “本来打算等你一回来,就要逮捕。现在没事了。” “这个转变是怎么来的呢?”金雄白问:”是影佐的斡旋?” “不是;是今井武夫。”周佛海答说:”这个电报就是今井 武夫私下送来的。今井是日本总司令部第二科科长,上面还 有副参谋长、参谋长;态度都很恶劣。不过,到底他们现在 还不敢跟我公开决裂,所以终于让步了。” 从他的话中,可以想像得到交涉的严重;周佛海是抱着 不惜与日本军方决裂的态度去跟他们周旋的。虽然这次东北 之行出于周佛海的极力劝促,在道义上,有回护他的义务;但 祸毕竟是自己闯出来的。周佛海这样对待朋友,实在够意思。   ”不过,既有些’前科’,你自己也要小心;遇事要有分 寸,知道’临界限度’在哪里?决不要超过这个限度。”   ”是的,我懂了。”金雄白说:”我打算把比较机密的文件 都烧了它;省得连累朋友。”   ”这样也好。”周佛海的表情突然一变,变得莫测高深,仿 佛沉重,又仿佛兴奋;忧虑之中蕴含着喜悦,他用低沉的声 音说:”整个局势,正在扭转的枢轴上;我们要把握机会,好 好做一两件我们过去一直在追求,而没有成功的事。” 此话从何而来?金雄白莫明究竟;他首先要问的是:”何 以见得整个局势正在扭转?”   ”美国飞机轰炸东京,你总知道了吧?”   ”啊!”金雄白大感兴趣,”我是前天在津浦路车上听人谈 起,语焉不详;路上既不便谈,也无从查问。到底是怎么回 事?”   ”枉为你手里有两张报,这样的大新闻,你居然只是听 说。”周佛海兴致勃勃地说:”等我来告诉你一点内幕。” 接着打铃,请他的女秘书王小姐预备一大壶咖啡;同时 告诉她,将美机轰炸东京的资料取来给金雄白看。 资料中有剪报,也有情报部门截听世界各地短波广播的 记录;最珍贵的是,根据各种情报研判美机空袭东京,何以 能够成功的一个报告。 第一记录是重庆在4月18日下午广播,截获日本同盟通 讯社的电报,报导东京、横滨,遭受空袭;其后又报导名古 屋神户亦被轰炸。 第二个记录是比较完整的情况报告,美军25重轰炸机b 16架,由陆军中校杜立德率领,自航空母舰”大黄蜂号”起 飞;于4月18日午后1时,由东方海面飞临本州,自东京东 南方面的房总地区切入,攻击东京、横滨、长期、横须贺、名 古屋及神户等地,大肆轰炸而去。日本空防部门,在美机投 弹后,才发出警报,拦截的战斗机犹在爬高之际,而超低空 的美机,已悠然脱离。 接下来就是根据获自日本军部的情报,所作的美机袭日 经过报告:   ”日本虽可于开战之初奇袭夏威夷,予敌海上兵力以一大 打击。但美国海军迟早必将恢復,作挽回大势之举,自在意 料之中。日本判断此种大举,也不过是机动部队之奇袭而已。   ”日本本土之太平洋正面为延长3千里之广泛海面,防止 敌舰队之奇击极为困难。结果,只好在自南岛北方至千岛南 山之线,配置一列渔船,以为哨戒线。并由海军巡逻机每日 向远隔600浬的洋上巡逻,藉以及早获悉敌舰队之接近,俾? 不失机宜,加以反击。这是对敌机动部队,防卫海洋正面之 唯一方法。   ”关于海上邀击航空部队,系自4月1日在南方作战归来 之歷战部队,加以新编之第二十六航空战队,其总兵力系以 陆上攻击机80架为基干,以木更津为主要基地,派有一部兵 力在南鸟岛。   ”由航空母舰两或三支编成的美国机动部队,于4月10 日午后6时30分,在珍珠港北方约400浬之处出没,据截获? 美国无线电情报表示,有于14日期图空袭东京这徵兆。于是 迅速拟定反击计划,命令木更津及南鸟岛之巡逻机,在700浬? 的范围中实施绵密的搜索。” 照附在后面的地图显示,千岛群岛的南端单冠湾在约莫 北纬45度、东经148度之处,由北向南,偏约6度,至约莫 北纬25度,东经154度的交叉点,就是南鸟岛,它的西南方 是塞班岛与关岛;正西方为琉璜岛;东方稍为偏南是威克岛, 都早已落入日本的掌握。再向东越东经180度,刚过国际日 期变更线,约在北纬28度之处的中途岛,为夏威夷群岛的前 哨,亦是日本在太平洋第二阶段作战的第一个攻略目标。 照日本方面的研判,预料美国b25机如果空袭日本,应 该在离东海岸300浬之处离舰起飞;因为b25的航程有限? 制,倘非如此,轰炸日本以后,即无法返回母舰降落,因此 预定的反击计划,在发现美国航空母舰后,先用鱼雷攻击;及 至接近300浬,b25预备离舰起飞时,集中火力加以”必灭之 第一击”。同时亦期待着由南云忠一中将率领的第一航空舰 队,在印度洋作战任务终了,回返濑户内海基地时,中途能 够邂逅防卫能力薄弱的美国航空母舰,加以痛击。 但事与愿违,报告中叙述4月10日以后的情况是: “海洋上之天候,自4月10日以来,连日晴朗,虽曾继 续实施巡逻飞行,但敌情依然不明,荏苒时日,果然于4月 18日午前6时30分,由海上哨戒线之监视舰日东丸电告: ‘发现敌航空母舰三支,位置在我犬吠岬之东600浬’”。 “据军令部之通报,获得此项情报之第26航空战队,下 令攻击机队立即准备起飞,先令作为接触机的陆上攻击机3 架,于午前11时30分起飞前往。嗣后,并未接得哨戒线上 的监视艇之报告。于该日午前6时30分出发的巡逻机,除报 告于午前9时45分,在东京之东600浬附近,发现敌双发动? 机2架外,关于敌舰队并无其他报告。深恐空费时间,逸失 战机的攻击机队,决于午后零时45分起飞,陆上攻击机29 架,在战斗机24架掩护之下,向东进击。   ”一方面,关于防空,因为判断敌之空袭将在19日,故 未发出警报,仅只横须贺镇守府管区,于午前8时39分,发 出警戒警报。” 与此同时,海军舰队亦採取了迅速的出击行动。日本在 太平洋作战的战略指导原则是,遇到有歼灭敌方舰队的机会, 以全力攻击,决不轻易放过;所以作战任务完毕,由近藤信 竹中将指挥的第二舰队,刚回到东京湾的横须贺军港,復又 奉命急遽出航;自印度洋返国途中,已抵达巴士海峡,由南 云忠一中将指挥的第一航空舰队,亦奉到命令,以全速向敌 前近。 此外在4月16日,自本州、四国两岛之间的濑户内海出 发,以澳洲东岸为目标的第八潜水战队的6条潜水艇,以及 配备在南鸟岛附近的第三潜水战队的3条潜水艇,或则改变 方向,或则加速前进,一起向敌杀到。联合舰队司令长官山 本五十六大将,在泊于濑户内海西部、吴镇守府附近的旗舰 大和号上亲自指挥,决心捕捉美国东来的3艘航空母舰。 第125页 谁知日本的大批舰队及飞机,往正东方向浩浩荡荡出击 时、杜立德的机群,已经自”大黄蜂号”为首的3艘航空母 舰起飞;原来照预定的计划,美国航舰应该进行到日本东方 400浬的海面上,计算时间应在黄昏;然后对东京施行夜间空? 袭。但因踪迹已为日本海上监视艇日东丸所发现,因而临时 变更作战计划,改为白昼强袭;在距离日本东面最前端的犬 吠岬650浬处起飞。3艘航空母舰达成任务,随即掉头,全速? 脱离现场;所以日本的搜索机扑了个空,一无所见。 至于杜立德和他的僚友,已经在日本飞机后面了。漫长 的5个小时海上飞行,严禁使用无线电联络;凭藉优越技术, 终于在东京湾口与横滨相对的木更津基地上,日本第26航空 战队的53架迎战飞机起飞以后的一刻钟,由房总半岛飞临东 京上空,达成了为中国政府应外籍记者的要求而发表的声明, 教训了日本人:”此次空袭,当使日人深知,日本本土有被进 攻之可能与联合国力量的强大。由此可以否定日本军部保证 之言。” 首次轰炸日本的美国飞机,脱离东瀛三岛后,回航不是 向东,而是向西;降落在浙江的衢州。但因美国事先派来的 空军上校毕赛尔,自以为是,一意孤行;中国政府及美国的 航空队司令陈纳德事先一无所知;临时便无法作有效的支援, 16架b25全部摔烂,80名飞行人员不是跳伞,便是迫降以后 逃命;获救的正好是80%;另外16个遭遇了噩运,降落在沦 陷区,落到了日本人手中。 看完这些资料,金雄白又喜又惊,因为有一点是非常清 楚的,只要中国东南沿海有机场存在,轰炸日本的飞机,从 美国航空母舰上起飞,回航在中国降落的策略,就可以不断 实施。这样,日本就非对浙东用兵不可了。 “是的。”周佛海同意金雄白的看法,”这一次美国机一出 现在日本上空,他们的大本营,立刻通知中国派遣军司令部, 派战斗机拦截;结果有一架b25被迫在南昌落地。在上海的 第十三军,这两天突然扣了好些车厢,当然为了运兵之用。内 地的蔬菜、粮食没有车皮来运,上海的物价又涨了。这件事 非彻底解决不可。” “怎么个彻底法呢?” “跟日本人重新开谈判。”周佛海说:”我跟公博正跟汪先 生在商量这件事。不过,还要看太平洋的局势而定。” “这该怎么说?” “你知道的,我们一直要求参战。这跟第一次世界大战, 段祺瑞主张参战的目的,有同有不同,不同的是,段祺瑞希 望德国失败,将来我们有权参加和会,可以解决山东问题;我 们呢,根本没有想到将来的和会!日本一定失败,哪里有什 么可以让我们发言的和会。” “既然看准日本一定失败,又何必去淌浑水?” “这就要谈到与段祺瑞的目的,相同的部分了。”周佛海 很兴奋地说:”当时日本极力鼓励中国参战,段祺瑞自然要提 出条件;两次’西原借款’,条件既好,钱也来得快。我们现 在要参战,名义上站在日本一条阵线上;自然可以提出修改 ‘基本条约’,予我们有利的条件。至于将来不参战,甚至拖 日本人的后腿,那又是另外一回事。” “你这是如意算盘。”金雄白笑道:”日本人未见得同意。” “这也不尽然。日本人现在不要我们参战,是自以为太平 洋方面打得很好,一定可以站住脚,等以战局逆转,它觉得 顶不住了,想法又会不同。至少,在政治上可以发生一点作 用。” “如果说在政治上,日本人有什么企图,那一定是加速跟 重庆谈和。”金雄白又说:”这一次我在东北,跟对日本方面 了解比较深入的人谈,都说日本政府不论文武,对于60万军 队被吸住在中国大陆,非常焦急,急于想跟蒋先生言归于好。” “蒋先生是怎么个想法呢?苦撑待变,好不容易天从人愿, 撑到了变的时候,他肯跟日本人谈和吗?而况,有一个条件 是一定谈不拢的。这个条件,你当然知道!” 金雄白点点头,抑郁地说:”东北人就是存着这个希望: 日本人为了拔出陷在中国大陆的泥足,能够让东北第二次 ‘易帜’,重见青天白日。” “我也希望如此。不过这是办不到的事;我们只好採取比 较实际的做法。”周佛海又说:”我请你多注意太平洋的战局。 这要花工夫去研究;你忙,总比我好一点。而且以你的岗位, 来做这个工作,有许多方便。” “好!”金雄白慨然承诺:”我一定做。对这个工作,我有 兴趣。” 于是金雄白指定了两名对日本情势颇有研究的记者,专 门注意日军在太平洋的动态;他自己与徐采丞取得了联络,同 时搜集来自第三战区的消息。 用不着一个星期,日本将进攻浙东的推测证实了。徐采 丞从登部队得来的消息,驻在上海的第十三军,正大量徵集 铁路器材,目标显然是浙赣路。还有一个深可玩味的迹象是, 驻汉口的第十一军司令阿南惟几中将,特为飞到上海来会晤 第十三军司令泽田茂中将;阿南的随员中包括作战、情报及 工兵部门的参谋。无疑地,是十一、十三军两军举行一次联 合军事会议。 这些情报在在说明了,日本决定打通浙赣路;十三军担 当东面,作为主力,而十一军是西面夹击。 5月15日,浙赣战役终于爆发了。第十三军动员的兵力, 计有4个师团、一个旅团,以及第二线的一个师团,共有53 个大队的步兵,从奉化、上虞、绍兴、萧山及浙西的富阳,5 路进兵,向西南全面推进。 首先沦陷的是,正在上海风行一时的”的笃班”的发源 地嵊县,接着是诸暨、桐庐、浦江、义乌、永康、岭州,直 扑浙西的重镇金华。 平时正援缅之战新败——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本”南 方军”总司令寺内筹一所辖的第十五军司令饭田祥二郎,以 4个师团及特种兵共十几万人,集结泰国边境,进攻缅甸;英 缅当局向中国政府求援。蒋委员长除了指派原驻昆明的美国 空军志愿队,移防仰光以外,另外编组了一支”远征军”,由 罗卓英担任总司令,下辖杜聿明的第五军、甘丽初的第六军、 张轸的第六十六军,分道援缅。指挥官是罗斯福推荐的中国 战区参谋长史迪威少将。 此人除了能说中国话,也识简单的中文以外,没有什么 能对中国有帮助的长处。他在美国军队里人缘极坏,而且性 情偏执,与参谋总长马歇尔臭味相投;所以由马歇尔推荐给 陆军部长史汀生。一度晤谈,史汀生大为满意,因为他所描 叙的中国军人的英勇事迹,都是史汀生所不知道的;这样,对 于史迪威所说:”此行成败繫于能否率领中国军队”,自然就 觉得动听了。照史汀生的想法,中国军队是好的;再有一个 美国指挥参谋学校毕业的少将去当指挥官,自然就会打胜仗。 所以派史迪威由印度转重庆后,而且由马歇尔向中国派在美 国的代表宋子文表示:”史迪威为其部下最有能力的将材,本 来要派为北非远征军总司令,因中国事务紧要,特意改派来 华,希望加以重用。” 第126页 蒋委员长向来尊重国际朋友,在接到宋子文的电报以后, 虽觉得与史迪威7日之间,四度长谈,对他的作战经验不足, 而又好大喜功,可能会蹈轻敌冒进的危险,不无顾虑;但疑 人莫用,用人莫疑,史迪威既为罗斯福所派,则对史迪威的 怀疑,等于对美国总统的不信任,这在重要合作关系刚刚展 开之际,是件很重要的事。 就因为如此,还是将指挥在缅华军的全权,赋予了史迪 威。结果,指挥方面缺乏统一的准备;又乏空军的掩护;谍 报后勤等等工作,在在暴露了严重的缺点,充分证明了史迪 威根本不会指挥大部队。以致中国精锐的第五军、第六军虽 然局部的作战,表现优异;终于因为担任右翼的英军先垮,带 累了担任正面及左翼的华军,损失惨重,第二百师师长戴安 澜亦伤重阵亡。最荒谬的是,主将”临阵脱逃”,看看局势不 妙,悄悄熘到了印度。 日本的第十五军,打了一次大胜仗,席捲北缅,与国军 对峙于云南怒江。残敌犹待肃清,而浙赣线又遭受了强大的 压力。偏有人主张,应速调美国空军志愿队飞到浙东,压制 日军的攻势;但蒋委员长权衡得失,西南是根本重地,后方 重于前方;在整个太平洋都已成为战场了,金衢一隅之地,已 不关战局的成败。而且日本不仅要打通浙赣路,还希望捕捉 国军主力,打一次歼灭战;所以下令撤退,让敌军旗个空,在 战略上是得计。 就这样,在日军彻底破坏了玉山、衢州、丽水的机场,并 打通了浙赣路以后;日本大本营于7月28日下令,结束了浙 东的作战。 征缅失利,浙东陷敌,人心大受影响;但另一方面,却 有令人惊喜疑惑,心痒难忍的一个消息——是金雄白所指定 研究太平洋战局的一个记者熊卓所发现的。   ”6月初中途岛的海战;金先生,”熊卓有着无可言喻的兴 奋,”听说日本光是航空母舰就沉了3支到4支。”   ”这不是大败?”金雄白不甚相信,”中途岛海战失利是事 实;但日本的电讯里面,看不出来是大败。”   ”那是有意封锁消息。倘或真相一公开,日本的民心士气, 受的打击太大了。”   ”话是这么说,你有什么证据?”   ”证据很多,美国发布的战报;来自广岛跟横须贺的情 报。”熊卓紧接着说:”金先生,有个葡萄牙人,可以介绍我 一条路,取得一份从关岛来的情报;这份情报对于整个战况 的报告,并不完全。可是,这个人的身分,金先生一定有兴 趣。”   ”喔!”金雄白笑道:”姑妄言之,姑妄听之。”   ”关岛设了两个特种招待所;接受招待的是日本海军,职 务最高为舰长,最低为水手,你知道这些人哪里来的?是沉 没的航空母舰上的官兵——。”   ”有这样的事!”金雄白果然大感兴趣,”你所说的情报来 源,就是这两个招待所?”   ”是的。一个招待所的管理员透露的。” 问题谈明白了,这份情报是第一手的资料;熊卓深知那 个葡萄牙籍的情报贩子,”货真价实”,决非欺骗。   ”那么,”金雄白动心了,”他要多少钱呢?”   ”5000美金。”熊卓答说:”他保证:如果能指出情报中不 实之处,包退还洋。”   ”你呢?”金雄白又问:”你能不能给我保证?”   ”金先生自己看,如果认为我靠得住;就请相信我。” 金雄白不答,起身开了保险箱,取出一叠簇新的美金,交 了给熊卓。 于是,熊卓当天就把这份情报弄到了手;同时向金雄白 补充说明,情报的来源出于在关岛那个”特种招待所”服务 的女护士;而她敢于作此背叛她的国家的行为,是由于爱情 的驱使。当然,她的爱人是不是那个葡萄牙人,是无法究诘 也无须究诘的一件事。 11 大海冤魂 中途岛之役——日军盛极而衰的关键性一战记详。 日本发动的太平洋战争,以海军为主;海军方面发言权 最大的,不是军令部长永野修身,而是联合舰队司令长官山 本五十六大将,海军作战计划,是根据他的意见而订定的。由 于珍珠港奇袭的成功,以及在开战的第三天,就击沉了作为 英国远东舰队主力的威尔斯亲王号及却敌号,一举覆灭了英 国在远东的海军势力,所以山本五十六,成了日俄战争以来 的一个英雄,大本营没有一个人能否定他的作战构想。 联合舰队的作战要领,将攻战菲律宾、星马及荷属东印 度群岛的任务,称为第一阶段作战;在开战后的3个月内即 可达成。   1942年——民国31年2月大本营与联合舰队开始第二 阶段作战计划的全盘研究;目标是进攻夏威夷群岛,而以攻 战接近夏威夷的中途岛,作为”前提作战”。到了3月里,山 本忽然主张,迅速攻战中途岛;大本营表示反对,认为补给 线太长,以后在后勤支援方面会大成问题。但由于山本的坚 持,永野军令部长勉强同意;但发动作战的日期,并未确定。 这是4月16达成的协议;隔了两天,杜立德领队空袭日 本,于是山本提出强硬建议,认为如果不是很快地占领中途 岛,加强东方正面的警戒力量,即无法防止东京之遭受空袭。 要求立即开始作战。大本营与海军省终于决定在6月7日举 行。选定这个日子的唯一理由与奇袭珍珠港选定12月8日是 一样的,为了这个地区在每个月7日的天亮以前,尚有残月, 对于飞机的活动,帮助极大。 5月5日大本营正式下达作战命令,赋予联合舰队的主 要任务有二:第一,攻占中途岛及同一直线上,远在北方已 靠近阿拉斯加的阿留申群岛;当然这是为了牵制美国的兵力。 第二,捕捉美军舰队的主力,尽全力加以击灭——这正也就 是山本主张先攻中途岛的本意所在;日渐恢復势力的美国海 军,令山本焦虑不已;渴望在日本海军士气高昂之际,以攻 击中途岛的挑衅姿态,引诱美国舰队出现,作一次歼灭性的 决战。 山本有一个月的时间来准备这一场大战。第一步当然是 侦察——中途岛是个直径6里的圆形环礁;周围暗礁很多,形 成了天然的防卫线。岛上本来驻有美国海军陆战队一个大队, 约750人;现在当然大为增加了。此外有陆上及水上的空军 基地、潜水艇基地;通信设备极起完整,在在说明了,要拿 下这个岛来,在以前就是件很吃力的事。 据海军情报方面的判断,在中途岛驻有侦察飞艇24架、 战斗机20架、轰炸机12架,必要时可以增加两倍的兵力。至 于向东不远的夏威夷群岛,仍以珍珠港为主要基地,驻泊的 舰艇,推断约有航空母舰3艘、战舰2艘、巡洋舰12艘、驱 逐舰30艘、潜水艇35艘;如果日军攻击中途岛,这些舰艇 当然是会来援救。因此对夏威夷海军的动态,是必须掌握的。 因此,日军曾拟定了一个侵袭珍珠港的计划,预定5月 31日,以复式飞艇,自马绍尔群岛的渥杰起飞,途中在中继 基地的法兰西弗尼盖特礁,由潜水舰补给燃料之后,实施奇 袭侦察,那知将要准备就绪时,接到补给潜水舰的报告,说 美军舰艇在法兰西弗尼盖特警戒极严,因而延期一日实施;但 以后仍无和缓的徵兆,不得不中止侦察,一直到战局结束,都 无法侦知敌机动部队的动静。仅派了一艘潜水舰,自6月1日 夜半至2日白昼,侦察中途岛及其附近情况后,随即开始作 战。 第127页 作战指挥由山本五十六大将,先在濑户内海的大和号旗 舰上亲自担任。参加的各部队于日本海军纪念日的5月27日 上午6时,由南云中将麾下的机动部队领先,自濑户内海出 击。这些部队自开战以来,作战业已半载,关于舰上乘员的 补充轮调、飞机的修护整理等等,繁忙异常,所以既未经充 分训练,亦无余暇去研究这次作战的方法,惟有遵照联合舰 队所颁的计划,匆匆出击而已。 在联合舰队的作战兵力中,当时直接参加中途岛作战者, 区分为主力部队、机动部队、攻略部队、基地航空部队及先 遣部队等。第一机动部队由赤城、加贺、飞龙、苍龙四艘航 空母舰组成,舰上飞机共260架;另外附有预定在占领中途 岛后驻留的飞机36架。 攻略部队由第二舰队司令长官近藤信竹中将指挥,以战 舰2艘、重巡洋舰8艘、轻巡洋舰2艘、小型航空母舰1艘, 及水上机母舰2艘为基干,另外带有一木支队约3000名及第 二联合特别陆战队约2800名。 实力最强的是山本大将亲自率领的主力部队,包括大和、 长门、陆奥、伊势、日向、扶桑、山城这7艘庞然巨舰;本 来一直停泊在柱岛外海、海军航空队,称之为”柱岛舰队”5 月28日在朝阳起照的好天气中,通过”丰浚水道”,浩浩荡 盪地,向东而去。 平时作为先遣部队的第三、第五、第十三潜水战队、总 计潜水艇15艘,早已出发,他们的任务是在5月30日以前, 到达中途岛与夏威夷群岛之间,展开警戒,监视由珍珠港出 发的美国军舰。 山本以为他的舰队的行踪,不会让美国太平洋舰队司令 尼米兹上将知道;事实上由于美军在一艘日本作为警戒艇的 渔船中,获得了密码本,所以日本联合舰队的动态,了如指 掌。当山本从濑户内海东征时,美国第16机动舰队的两艘航 空母舰企业号和赫尼德号,亦已西向迎敌。可是日本的15艘 潜水艇,竟未发现,因为他们晚了24小时,才到达预定的目 的地,而企业号和赫尼德号,恰好在这空隙,熘过了警戒线, 在那15艘潜水艇的后面了。 在不明敌情的状况下,各个部队逐渐驶近中途岛。5月30 日,似有敌潜水舰的电波,发出极长的电码,似乎是发现了 日本运输船团的报告。果然,6月4日上午6时,当船团驶抵 中途岛西南600浬附近的海面,终于为美国侦察机发现,从 那天下午起,即不断遭受美机的攻击。 另一方面,机动部队在6月1、2两日,经补给后向东方 进击中途,海上视界渐告不良,出现浓雾,一切视觉信号,完 全不能使用。南云中将在6月3日上午10时30分,破坏无 线电封锁命令,以长波发布变更计划命令,因为倘非如此,即 不能于预定时刻到达中途岛。 南云中将用的是”低出力”的无线电设备,希望发出的 电讯,只有附近的船舰可以收到;事实也确是如此,但当时 不能不假定本身的位置已因此而暴露,所以紧张万分地以24 节的高速率,由西北方面迫近中途岛。 6月4日下午4时,美军23架低速的飞艇,展开1100公 里范围内的搜索飞行。发现了6艘纵向东进的日本军舰;是 近藤信竹所率领的第二舰队所属的巡洋舰,以及载有海军陆 战队——一木清直大佐所指挥的”一木支队”的运输舰;于 是9架b17轰炸机出动攻击,重创了一艘巡洋舰;一艘运输 舰与一艘油轮。 入夜,全速前进的第一机动舰队,到达中途岛西北400公 里时,南云中将下令集合全体飞行员,指定飞龙号的飞行队 长友永大尉为空中指挥官,亲自下达作战命令。   ”根据最新的情报,守备中途岛的敌军,官兵只有750人, 飞机不过60架。”南云大声说道:”一木支队有2800人,300 架飞机的支援,可以轻易地攻击中途岛。” “不过,虽说敌军欠缺战斗精神,但也很可能冷不防展开 奇袭;所以我们必须以本舰队所有的飞机,以一半出击、一 半防守。担任防守的飞行员,应该留在待命的位置,随即准 备起飞。” 接着下令发动飞机,赤城、加贺、飞龙、苍龙四艘航空 母舰上的探照灯,一起开放,耀如白昼;飞机发动机的声音, 震耳欲聋,等飞龙号上的友永大尉首先期飞后,战斗机、水 平轰炸机、俯冲轰炸机各36架,一架接一架冲出跑道甲板, 拉起机头,在200尺的空中编好了队,直其中途岛。平时为 6月5日清晨1时30分。 美军当然早有防备,低速侦察飞艇,在中途岛周围约60 公里处不断巡逻,一发现日军,立即投下曳光弹作为信号,中 途岛上警报大作,27架”野牛”式战斗机升空迎敌;所有的 轰炸机则起飞躲避。所以日本的零式战斗机虽击落了15架 “野牛”,得以掌握了中途岛上空的制空权,但72架轰炸机却 扑了个空,只好向机场的飞机库、油库投弹;迅即引起了大 火。不过中途岛的高射炮,也击落了至少10架日本飞机。 上午4点,第一回合的轰炸,告一段落,友永认为成绩 不理想,有实施第二次攻击的必要,随即向旗舰上发出报告, 也是建议。 南云中将根本不知道他附近已有两艘美国的航空母舰; 只觉得友永的建议应该接受,决定派出原来担任防守任务的 半数飞机,向中途岛作第二次攻击。 防守的飞机是准备向来攻的美国舰作战,所以机翼下挂 的是鱼雷;如今要实施陆上攻击,应该改挂炸弹。南云毫不 迟疑地下达了命令;卸下鱼雷,改挂800磅的炸弹。 平时自中途岛”逃警报”的b17机,已展开赤城号的攻 击,却无效果;反而为日本的零式机及高射炮火,打得七零 八落。这益发加强了南云的信心,催着改换攻击武器的飞机, 加紧挂弹。   4点半,由重巡洋舰利根号起飞的侦察机,拍来一个电 报,发现类似敌舰10艘;同时还报告了方位、速度。但这10 艘美国军舰属于哪种性质,却未说明;因此南云要求:”从速 报旗舰种。”   5点10分,侦察机报告,是巡洋舰,驱逐舰各5艘。这 也不要紧;又过了20分钟,来的报告不妙了,说在这10艘 军舰之后,还有一艘航空母舰。 云南考虑下来,决定接受挑战,将此项情况转报大和号 上的山本司令官,表明准备向该舰迎击。 就在这时候,友永大尉所率领的第一次攻击中途岛的机 队回航,已经到达航空母舰上空,要求降落。来去5个小时, 油料已将告罄;而且还有受伤的飞机,需要照料,是没有办 法不让他们降落的。而对云南来说,回航的飞机,等于增援; 他决定让友永的机群,挂上刚卸下的鱼雷,作为攻击美国舰 队的主力。 于是计算时间,收容回航的飞机,大概在7点半可以完 毕;第二次攻击中途岛的飞机,定在7点35分以后起飞。 那知就在该降落的飞机,都已降落,该起飞的飞机正要 起飞时,突然出现了30架漆着白星的飞机;型式是道格拉斯 sbd俯冲轰炸机与被称为”野猫”的克拉曼f4f舰上攻击机。 第128页 显然的,这是由美国航空母舰上起飞的飞机,算一算利 根号侦察机所报告的美国航空母舰,隔得还远,不应该有舰 载机出现。然则,另外在附近还有美国航空母舰? 南云与同在舰桥上的参谋长草鹿,赤城号舰长青木,还 在茫然不知所措时,炸弹已经落在甲板上了——甲板上堆满 了飞机,也堆满了炸弹与鱼雷,以引爆,巨响、强光、烈焰、 浓烟,顿时将赤城号化为人间地狱。直接命中赤城号的重磅 炸弹,一共两枚,一枚将飞行甲板炸了一个大洞;一枚炸弯 了中央升降机,上下交通顿时隔绝了。 攻击赤城号的美机,来自史起尔安斯少将所指挥的第16 机动部队;他的两艘航空母舰,也正就是乘日本先遣的哨戒 潜艇,未能在预定时间到达以前,悄悄熘进警界线的赫尼德 和平业号。 赫尼德号的35架俯冲轰炸机,由于航线错误,一直找不 到日本舰队,油料告罄,无功而返,21架降落母舰;14架降 落中途岛时还摔坏了3架。 企业号的空中指挥官马克拉斯基的运气很好,在轰炸赤 城号的同时,当然也攻击了她的姊妹舰加贺号。跟赤城号一 样,也是直接命中了两枚500磅的炸弹;一枚恰好炸了舰桥, 舰长冈田以下的中上级军官,全体阵亡。结果只好由飞行长 天谷执行舰长的任务。 不过天谷无法指挥加贺号活动;机器是好的,舵手为炸 弹爆炸的强光、灼伤了双眼,无法执行他的职务。因此,天 谷只能集中力量去救火及整理甲板;这个工作做得很不坏,可 是没有想到在将完成时,堆积着甲板上的活动航空油箱,突 然爆炸,轰然声中,满船皆火。天谷知道加贺号是不可救药 了,他唯一能做的事,是将悬在官长餐厅壁上的昭和天皇的 照片,移到邻近的驱逐舰荻风号上。 此时南云中将,已在火焰到达舰桥升降口时,为两名副 官从窗户中硬吊了下去,登上驱逐舰野分号。留在赤城号上 的舰长青木,用无线电向南云请示如何处置赤城号? 南云没有答覆,他已经无法作任何思考;只有3秒钟便 改变了整个战局,为他及他的曾立过赫赫战功的第一机动舰 队带来了一败涂地的命运。这样残酷的事实,是他所无法接 受的;他只是喃喃地自语:”怎么会?怎么会!” 但在500公里以外的联合舰队司令,山本五十六却发来 了指令,不准青木弃船;他曾担任过赤城号的舰长,对这条 船有一份特殊的感情,还痴心妄想着能将她拖回日本去修理。 这一来,青木自然遵令钉在赤城号上,还一度想切腹;不过 到得无可挽救时,他也终于移到野分号上了。 除了企业号,美军建功的还有弗烈杰少将指挥的第17机 动部队;他只有一艘航空母舰约克塔恩号,正就是利根号的 侦察机所发现,而南云决心迎击的那条母舰。她的机队找上 了第三个目标,属于第一机动舰队,第二航空战队的苍龙号 航空母舰;以13架俯冲轰炸机乘机集中攻击,中弹3枚,有 一枚不知道怎么落到了舱底,10分钟后在甲板下面爆炸,就 像日本人最喜爱的一种满孕着卵的小鱼,在烤炙时,因为火 力稍强,以致肚腹爆炸、鱼卵迸射那样;苍龙号的乘员,破 船舷而出,被掷到海里。大火从舰首烧到舰尾,油库、弹药 库接二连三发生爆炸,舰长柳木下令弃船;他自己,随着苍 龙号潜入海底。 第一机动舰队,硕果仅存的一艘航空母舰飞龙号,是第 二航空战队司令山口少将的旗舰。他决心以飞龙号的武力,独 立进攻;指派曾经轰炸过珍珠港的小林道雄上尉,率领18架 轰炸机出击。小林找到了约克塔恩号;但在企业号及赫尼德 号的支援之下,几分钟之内就打下了他13架;而剩下的5架 终于成功了,3枚炸弹,一枚恰好落入烟囱,炸毁了机器房; 一颗将甲板炸了个大洞;另外一颗在弹药库及油库附近爆炸, 幸而此处本已灌入了海水,所以居然没有引起火灾。 平时山口已得到报告,飞龙号面临着被三艘美国航空母 舰所围攻的危险局面。为了争取主动,他命令友永率机16架 助战;发射的鱼雷,有2枚命中了约克塔恩号。俯冲的友永 来不及拉起机头,连人带机撞向敌舰;约克塔恩号到底被打 沉了。 当然,美军要反攻,弗烈杰少将估计敌军的兵力已很有 限,所以作了个大胆的决定,集中企业号与赫尼德号的40架 轰炸机在没有战斗机护卫的情况下,对飞龙号展开勐烈的轰 炸——飞龙号没有雷达,所以直到美国机群在满天晚霞中飞 临目视所及的上空,方始发觉;当时舰上的官兵正在食用这 一天唯一的一顿饭——寿司和味噌汤,完全是在挨打的态势 之下。 这时却还有轰炸约克塔恩号返航的飞机,像失巢的乌鸦 一样,”绕树三匝,无枝可栖”,不是为美国飞机打了下来,便 是油尽迫降海面,只身飘浮,看看有没有人来救。 山口少将及加来舰长,极力想挽救飞龙号,但终于绝望 了。凌晨2时许,山口集合所有官兵,下令移乘到驱逐舰风 云号上;他们俩将自己缚在操舵机上,静待最后一刻的来临。 但不知如何,飞龙号久久不沉;护卫驱逐舰队司令阿部 上校,奉令送飞龙”上天”,发出两枚鱼雷。 清晨5时许,阿部向山本復命,飞龙已开始下沉;可是 主力舰队凤翔号轻航空母舰的侦察机,却在上午8点多钟,还 发现飞龙号起火在烧;而且甲板上人影幢幢。于是山本转告 南云,派舰救人,却始终不曾再发现飞龙号,后来才知道,飞 龙号甲板下还有许多人,只为出入口被封住了,逃不出了。阿 部所发的鱼雷,恰好为他们打开了一个缺口;不过逃出来的 官兵,都为美国军舰救走了。 到此地步,一向以冷静准确的判断力自豪的山本五十六 大将,内心的焦灼,匪言可喻;但他还存着一种最后的希望, 打算将正在北面靠近阿拉斯加的阿留申群岛,准备作战的,龙 骧、隼鹰两艘航空母舰调回来;又命散布海上各地的船舰,向 中途岛集中,预期着美国海军向西迎敌时,便可展开训练有 素的夜间海战,一举歼灭美国海军十六、十七两机动部队。 这两个部队,此时由史皮尔安斯少将统一指挥;他颇有 自知之明,美国海军尚无夜间作战训练,黑夜出动飞机亦颇 困难,决非日本的敌手,所以早就退往东方,只在中途岛加 强戒备。 对方不来上当,山本五十六就不能不赶紧向后转;否则 一到天亮,美国飞机,大举来袭,岂非自速其死;但在撤退 之际,仍不忘诱敌深入,最理想是美舰追敌到达威克岛的 “威力圈”内,由岛上出动飞机轰炸。结果这个理想亦成了妄 想。山本五十六只好带着他的并未出击,只自己撞沉了一艘 重巡洋舰三隈号的主力部队,回返濑户内海。 对于此役大败而归,日本国内并不知道;甚至昭和天皇 亦不了解真相。因为山本将消息封锁得很严密;他所发布的 战报,关于航空母舰部分,只说一艘丧失,一艘重创;在处 置赤城号、飞龙号的残骸时,附近并未发现敌踪,认为美军 还不知道这两艘航空母舰的最后命运,因而表示赤城、飞龙 仍在服役之中。可是自己从赤城、飞龙两舰中救起来的官兵, 会泄漏真相,所以一个不漏地,全部监禁在关岛。 第129页 这是非常珍贵的一个情报,也是必须格外谨慎保持的一 个秘密。因为这是日本军方最大的一个忌讳,倘或泄漏,惹 得日本方面势力最大的一个军阀——山本五十六的恼羞成 怒,严格追究,因而惹起的风波,是连周佛海都顶不下来的。 根据这个情报,加上战况的发展,周佛海得到两点认识; 第一、中途岛一役,是日本海军盛极而衰的起点,由此而始, 太平洋战局的主动,已由日本移至美国。换句话说,今后日 本的海军,将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了。 其次,日本的海军,在战舰方面的损失并不大;只为丧 失4艘航空母舰,竟至不能不赶紧撤退,由此可知空中力量 的强弱,足以决定战局的成败。 但是有一点是周佛海所深感困惑的,据他所搜集到的情 报,指出实施中途岛及阿留申群岛作战,完全是山本五十六 的强硬主张;作为海军最高负责者的永野修身,勉强同意了, 却称之为”山本大将的战争”;而陆军反对得很厉害,海军内 部亦指出这是太大的冒险,因为由濑户内海到中途岛,途程 为珍珠岛到中途岛的两倍,美军以逸待劳,胜败之数,不卜 可知。但山本不听,在永野的默许之下,他表示”如果陆军 不同意,光是海军也要干到底。”为了避免分裂,陆军是非常 非常地勉强作了支持的承诺。 经过向日本海军的朋友,旁敲侧击地打听,终于得到了 很满意的答案。原来奇袭珍珠港是山本五十六一手所策划,丰 硕的战果,使得他的威望升到一个高不可攀的程度;可是正 当每一个日本民众在津津乐道炸毁了美国军舰20多艘;飞机 三四百架;打死了美军3000人,而自己这方面不过损失了20 多架飞机,战果简直可说是一对一百之比时,山本却在暗中 叫苦,美国的7艘巨型航空母舰,正好都出动在外,丝毫无 损;重巡洋舰也只损失了一艘。这些攻击性极强的海上武力, 对于战斗海域广达5000公里的联合舰队来说,是个令人寝食 难安的威胁。 还有一个很清楚的对比,奇袭珍珠港时,日本的国力几 乎已发挥到顶点;但美国的生产力只是平时的标准。开战以 后,罗斯福方始正式动员,开始发挥她的生产潜力。对比的 情况,犹如一个是如日方中;一个不过旭日初升。随着时间 的推移,美国到了日正当中时,日本恰是日暮崦嵫,强弱之 势,胜败之判,小学生都能作出很正确的回答。 因此山本五十六经过长时间的考虑,认为只有在美国生 产潜力尚未充分发挥,而日本海军无论士气装备都在最佳状 态中时,与美国作一次大规模的海战,彻底摧毁了对方的舰 队。得以充分压制了美国的军事活动,日本的联合舰队,才 能在太平洋站稳脚步。 要达成这个目的,先决条件是,刺激美国海军产生决战 的动机。原来预定攻占索罗门群岛以东的西萨莫亚,以迫切 断美国与澳洲联络线的fs作战,认为这个地区离美国太远, 威胁不大,无法导致美国太平洋舰队集中全力来周旋;因而 岂不及待地改变为攻击中途岛及阿留申群岛,迫近美国本土, 逼得美军出死力来保卫,才能符合山本决一死战的希望。 这个苦衷,永野修身亦很了解;整个情况,应了中国人 的一句俗语:”骑虎难下”。在决定对美国作战时,实际上已 註定了必然会有这种”干坤一掷”的局面产生;在万般无奈 之中,只有听任山本去放手大干,期待着不可知的奇蹟出现。 中途岛大败以后的第一个反应是,美国飞机大举轰炸威 克岛;再往西就是南鸟岛,进入日本海上警戒线了。 这是美军开始反攻的前奏;8月7日清晨,东京的大本营 终于接到新成立的第八舰队三川中将的报告,美军在所罗门 群岛的瓜达康拉尔岛登陆。 此岛之西,就是纽几内亚东部的要塞摩勒斯比港;亦正 就是日本当前最主要的一个进攻目标。那知自己这方面尚无 进展,强敌已经压境;这一下主客易势,整个局面开始在逆 转了。 由于有这样深刻严重的关系,正在日光游览的昭和天皇, 决定立刻返回东京。首相东条英机得报,大吃一惊;因为从 中途岛战役以后,他就採取了极其严峻的封锁新闻措施;因 为他服膺一条”真理”:搞政治”必须把群众当做愚人,如果 让大家知道了真相,就会使士气沮丧。”日本天皇的生活秩序, 一向保持着严格的规律;秋高气爽,正宜旅行的季节,天皇 何以忽然回驾?是不是出了什么必须他亲自处理的紧急大事? 由这个疑问发端,去探索真相,必然会产生许多流言,岂但 “士气沮丧”,民心亦将不稳。 因此,东条英机派永野修身赶到日光,一再解释,战局 无碍,不足以上烦宸襟,请昭和天皇继续预定的旅程。 12 力争上游 日本军阀密谋暗杀周佛海。 这些情形,周佛海很快地知道了,此外还有一个令人惊 喜的消息,在重庆的国民政府正跟美国、英国在积极交涉,废 除租界和领事裁判权等等侵犯中国的不平等条约;而且进展 很顺利,可能在双十节就会宣布。 这就越发激起汪政府领导分子向日本要求改约的决心。 所谓改约,是废除”中日基本条约”,另外订一种有利于汪政 府的新约。于是旧事重提,向日本政府提出照会,表达了希 望参战的意愿。 这个问题非正式地谈过不止一次,只以双方的想法不同, 始终谈不拢。汪政府不过借参战为名,求改约之实;日本则 一直希望像朝鲜、台湾那样,能在中国抽调壮丁参加”皇 军”作战,几次为汪精卫断然拒绝,既然如此,汪政府就谈 不到参战。但目前的情况,已有所不同;战局逆转,汪政府 的参战,即或对日本不能有什么实质上的贡献,至少可以壮 一壮声势,发生一点宣传上的作用。 没有想到,日本对这个问题,居然是很认真地考虑。而 处理这个问题的主管部门,不是外务省,而是在10月1日成 立的大东亚省;此一部的首长,即称为大东亚大臣。 双十节那天,蒋委员长在重庆”精神堡垒”广场举行的 国庆纪念大会,检阅了青年团及国民兵以后,宣布了一个喜 讯:接获美、英两国自动放弃治外法权的通知,”我国百年来 所受各国不平等条约的束缚,至此已可根本解除”。当时激起 了响彻云霄的欢唿。这一事实,加速推动了大东亚省的工作; 终于迫使日本大本营及政府联席会议,作成了同意汪政府参 战的决议,由大东亚省研究实行此一决议的具体办法。 在11月27日所召集的大本营及政府联席会议,以根本 检讨对华政策为主题,大东亚大臣青木一男发表研究报告,认 为汪政府参战,须朝两个目标进行:一是”加强战争协力、强 化两国之综合战力”;再是强化汪政府之控制力,使能充份掌 握民心。 他指出一个可忧虑的事实,中国沦陷区对日本太平洋战 争失利,都抱幸灾乐祸的心理,汪政府的统治力在继续弱化 之中,所以日本现在应该帮助汪政府去争取民心。   ”譬如以敌产处理而论,现地当局,都採取囊括主义。上 海在名义上,将英法租界交还给中国,但租界内敌人的仓库、 房屋以及值钱的东西,都收归我有。这种交还方式,使得中 国人大起反感,是必然的事。”大东亚大臣青木强调:”现在 关于经济封锁、经济统制及其他加诸于中国人束缚的各种问 题,都有重新考虑、改弦更张的必要。” 第130页 所谓”现地当局”即是指在华的陆海军;因而惹起军务 局长佐藤的不满,要求青木作进一步的说明。 “经济统制现在都是日本人在搞,日本有些社团,所获的 暴利,相当可观。”青木答说:”就中国而言,一切大企业,例 如煤矿铁矿,虽然被你们霸占,犹有可说;至于零零碎碎,日 常用品,亦全部被日本人夺去,毋乃过甚?这些日本人都是 向日本军部哭诉,苦心积虑为自己的利益着想。军部满足了 极少数的日本人的私心,失去了广大的中国民心,这种做法, 值得反省。” 居然公开指责军部!佐藤越发生气;脸色铁青地说:”请 贵大臣举例说明,什么零零碎碎,日常用品,亦全部被日本 人夺去?” “喏,”青木取起桌上的火柴,扬了一下,”这就是。” “不错,在汪政权管辖的地区,设火柴厂是要管制的;这 因为火柴的制造原料,是化学起,属于国防物资,不管制是 危险的。” “是吗?”青木顺手擦燃一根火柴,望着小小的火焰说: “火也是危险的;中国人说: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这也需要 管制吧?” 针锋相对的讽刺,使得佐藤紧闭着嘴生闷气。 “不妨谈点具体问题。”贺屋大藏大臣站起来说:”本国与 汪政权的’中国’之间,有些什么经济上迫切需要解决的问 题,不妨提出来讨论。” “铁路是个大问题。美、英对中国的经济侵略,都是以铁 路为根据而进行的。辛亥革命以后,中国人大概已经全部收 回,但事变以来,又为日本人一举抢光,这是最清楚的问题。” 青木略停一下又说:”本席以为在战时自当归我们控制;战后 必须归还。各位以为如何?” 中国的铁路是日本军阀最重视的;听青木的语气,大有 将南京、上海、杭州,以及津平等铁路交付汪政权接管之意, 佐藤忍不住又要争了。 “阁下的理想高远,深为钦佩。不过,就陆海军事务当局 的立场而言,未便如此处理。阁下的所谓囊括主义,据我所 知,最厉害的,以前是兴亚院,现在是大东亚省。”佐藤接着 表明对汪政权参战一事的态度:”汪政权希望参战,才要它参 战;既然是共同作战,必须听我们的指挥、服从我们的命令。 军事就是如此简单。像刚才阁下所说的,事务官不会了解。在 当前的战争中,并非事务支配政策;但无论如何,政策必须 促进事务的开展,而非束缚事务当局。就具体事实而言,军 部既有治安警备的关系,又有军队自治的问题,不能光说实 际上办不通的漂亮话。这一点,请原谅!”说完,只听”叭 哒”一声,他碰脚跟立正,向作主席的东条鞠个躬,方始面 无表情地坐下。 大家都明白,他所说的”军队自治”,意思就是在华的派 遣军,对现地的一切保有绝对的控制权。”将在外,君命有所 不受”,你要他交还铁路,他不交你又如之奈何? 看会议将要变成僵局,东条急忙作了一个敷衍性的结论: “以本日讨论为基础,由大东亚省从速拟订具体方案。” 由重庆所发出的无线电广播,从双十节以后,即以废除 不平等条约为主题。中国与美国、英国在重庆、华府、伦敦 举行的双边谈判,进展颇为顺利;美英两国决定与中国重订 “平等新约”,放弃一切在华特权;上海的”公共租界”、”大 英照会”以及北平的东交民巷”使馆区”等等名词,都将成 为歷史的陈迹了。 这给了汪政府一个对日交涉非常好的藉口,美、英已经 废除了不平等条约,百年桎梏,一旦解除,不但中国人对美、 英的观感一变,而且也为蒋委员长带来了空前崇高的声望。日 本必须正视这一现实。 但此时的汪、日交涉,不如以前来得顺利:因为一向支 持汪政权的影佐祯昭,在这年夏天调任”满洲国”新职;接 替他主持”梅机关”并担任汪政府最高顾问的松井太郎中将, 不是肯迁就的人。因此,周佛海除了通过今井武夫的关系,在 日本驻华派遣军总司令畑俊六大将身上下工夫以外,更由汪 精卫直接参预,向松井太久郎提出了类似警告的要求。 “这一次美国跟英国放弃在华的特权,完全出于自动。你 应该记得珍珠港事变爆发之前的十几天,美国赫尔国务卿,向 贵国野村大使提出的建议,就曾提到取消在华领事裁判权及 其他特权。现在美国已有行动了;在中国人看,美国的态度、 主张、诚意是一贯的。” “美国是因为太平洋战争爆发以后,需要重庆政府协力的 地方很多,不能不先示惠。”松井答说:”这一点,谅必早在 主席先生洞鉴之中。” “不然!”汪精卫立即提出反驳:”据我们所得到的情报, 这件事发动在4月底;英国外相艾登表示,目前同盟国在远 东的军事情势不利,如果这时候谈判这个问题,中国将会产 生误解。他所顾虑的误解,正就是足下的想法,以为美国、英 国有求于中国,故而示惠。由此可见,美国、英国之愿意放 弃在华特权,在动机上,是相当纯正的。” 松井无言以对;好一会才苦笑着说:”看样子,山本大将 的战争如果得手,美,英还不会有这种’慷慨’的举动!”   ”我们决不以为日本在中途岛海战失利,带来提早实现 美、英放弃在华特权,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汪精卫用了这 句外交词令,随又正色说道:”不过,我必须强调,中山先生 领导中国革命的最主要的目的,就是废除各国所加诸中国的 不平等条约。现在美、英已经这样做了;日本如果没有明确 的表示,结果是证明了一点:中国抗日,完全正确,完全必 要!”松井色变,诚惶诚恐地说:”主席先生的卓见,我一定 据实报告东京。” 其实不须松井提出报告,大东亚省亦会加紧草拟对华新 政策;因为各种迹象显示,中美新约将在1943——中华民国 32年的元旦签订。日本既然已经决定跟美国、英国竞争对华 的”友谊”,当然应该抢在前面,才算占了上风。 在12月初,安排好了日程;一项定名为”为完成大东亚 战争之对华处理根本方针”的提案,将在12月21日召开的 御前会议提出。汪精卫则在其前访日,谈判参战的原则问题。 但到了12月中旬,仍未见美国政府对国会採取行动,将中美 新约的草案,送请审议。转眼耶诞及新年,美国国会休假;元 旦是不可能签约的了。 这是为了什么?是何原因延搁了这件好事?周佛海叮嘱 情报部门,用各种方法去探索真相,终于了解了其中的癥结, 原来英国对九龙租借地不愿放弃;在西藏的特权,更想保留。 而且要求国民政府发表声明,九龙不在不平等条约之内。 就为了这个原因,美英新约,不能不延期签订。日本人 在国际事务上向来小器,因而政府及军部中,有些有发言权 人,真如中国俗语所说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 为美、英不会那么大方,延起签订可能永不签订,不妨观望 一下,不必亟亟乎让汪政府决定参战日期,换句话说,御前 会议中所通过的调整”日华”关系案亦可展缓实施。 第131页 当然,汪政府对此是不肯放松的,一再交涉,终于决定 汪政府在民国32年1月15日正式公告参战。那知突然传来, 美国战时国会,新年假期缩短,而且美国政府已将中美平等 新约草案咨送国会,定期1月8日审议。 于是,日本政府特派专使飞到南京,安排抢先一步表示 “日本对华友谊”,汪政府在1月9日布告对英美宣战,日本 则与汪政府发表共同声明,由日本交还租界,废除治外法权。 但是九龙却仍旧在日本所派的香港总督管辖之下,条件并不 比美、英来得好。 这在汪政府与日本,自然都认为是件必须大加宣传的事; 由于这也正是强化汪政权,争取民心的好机会,所以周佛海 关照会雄白,协助”上海市长”陈公博,大规模办一场庆祝 收回租界的民众大会,希望金雄白亲自担任主席。 这是义不容辞的事,但金雄白的心理很矛盾,他对收回 租界有两种不同的想法,就国家主权来说,这自然是一个百 年来的污点,一旦洗刷,值得快慰;但在中国动乱时期中,租 界不仅保全了无数仁人志士与善良内地百姓的生命,也保全 了东南膏腴之地,多少年积聚的财富,租界收回以后,将失 去这一项人为的保障,得失亦正所难言。因此,他的讲词,始 终不知如何措词。 但在筹备工作上,他做得很像样,每一个细节都曾用过 心思,开会地点是借造了才六七年的戈登路的美琪大戏院;主 调演说者请的是:为陈彬龢所激,抱着”我不入地狱,谁入 地狱”的悲壮襟怀而”落水”的新任司法行政部长张一鹏,就 治外法权问题作一个分析。 张一鹏的性情不似苏州人,到司法行政部接事后,第一 件事就是雷厉风行整顿的司法界,将贪污的法官置之于法,毫 不容情;其次是对日本的无理要求,断然拒绝,有一次上海 北四川路的日本宪兵队长去看他,为他的一个在镇江犯罪被 捕的”过房囡”说情;张一鹏厉声问道:”你是不是要干涉我 们的司法?”他是前清留学日本学法政的,所说的日本话,用 的是法官训斥被告的语气;搞得那个日宪狼狈而遁。因此,张 一鹏的部长做了还只两三个月,却博得了极高的声望;这天 由于有他演讲,号召了不少人,场面相当热闹。 演讲的主题既是治外法权,少不得先要谈一谈由鸦片战 争带来的不平等条约;但他对英国人的批评不多,弦外之音 往往针对着日本,表示不满;结论中说:”希望租界收回以后, 不要变成举国再无一片干净土。”意思是以前的租界之外,皆 非干净土,而以前的租界为日本人势力所不到;换句话说:有 日本人势力的地方,都不会是干净土。涵义虽很曲折,毕竟 也有精通中文的日本人能听得出来;因此,在华的日本军人 中,渐渐流行一种说法:“重庆是武装抗日:南京是和平抗日。” 这多少是事实。来自重庆的地下工作人员,由于租界已 不存在,丧失了一个有利的工作环境;使得周佛海的负担又 加重了。为此,找了金雄白去商量,希望能找到一笔秘密的 财源,接济蒋伯诚、吴绍澍手下的那一班人。   ”我想到一个办法,”周佛海说:”盛老三的盐公司,很可 以插一脚;由你以银行投资为名来出面。你看如何?” 这是不容金雄白推辞的一件;因为盛老三之与周佛海化 敌为友,就出于金雄白所斡旋,这盛老三是盛宣怀的侄子;盛 家这一代大排行,名字中都有一个颐字;盛老三叫盛文颐,北 洋政府时期,做过津浦铁路局长。北伐成功以后,一直赋闲; 他没有什么钱,鸦片瘾又大,所以日子过得艰难异常。到得 上海沦陷,时来运转;一下子成了上海的大富翁。不过他的 钱,每一文都是染了不长进的人的膏血的。 原来盛文颐在津浦铁路局长任内,就有汉奸的嫌疑;日 本军队要运兵运军火,他非常卖力,因而跟当时日本的驻华 武官,现在的侵华大将,如松井、石根等等,颇有交情。以 此渊源,取得了一项专卖事业,正就是他”一日不可无”的 鸦片。 那时的”云土”、”川土”自然不能运来了,不过日本人 毒化中国,早有计划,在东北、古北口,以及安徽亳县一带 适宜种罂粟的地方,大量种植;南运交给盛文颐专卖,组织 了一个公司,名为”宏济善堂”,分堂遍布东南,非以前的维 新政府及继承的汪政府所能过问。 盛文颐发了大财,在法租界金神父路的住宅,占地十余 亩之多;警卫是两名日本宪兵,由于东京位居要津的陆海军 官员,以及与军部有密切关切的政党要人,两院议员,按月 都有固定的津贴;所以盛文颐的气焰,不可一世,汪政府的 要员,谁也不在他眼中。 盛文颐还有个主要助手,也可以说是幕后牵线人,名叫 里见甫,是”黑龙会”出身的大浪人,他跟驻华日本陆海军 的各部分,都保持着极密切的关系;也正就是青木一男所指 责的”囊括主义”的执行者。通过他的关系,盛文颐将食盐 的专卖权也弄到手了。 沦陷区的盐业,本由一个”通源公司”所经营;为盛文 颐夺去以后,改名”裕华盐公司”。这一来,便跟汪政府的财 政部,发生了短兵相接的冲突,盐课一向是中国政府税入的 大源;盐商只要有一张”盐引”在手,获得行销某地的特权, 几世衣食无忧。但销售食盐既关税课,亦关民生,所以关于 运输管理,徵税定价,财政部有一整套法规,且特设”盐务 署”专司盐政。而盛文颐一方面为日本人搜括;一方面又为 自己谋取暴利,自是不关小民死活,一次一次要求涨价;周 佛海总是批驳不准。可是,由里见甫打个电话,日本驻华派 遣军总司令部,立刻就会行文财政部,代裕华提出要求,使 得周佛海不能不准。真所谓”敬酒不吃吃罚酒”,财政部威信 扫地;周佛海狼狈不堪。 话虽如此,周佛海宁愿自找麻烦,不愿对裕华放松;反 正彼此做对做定了,只要裕华有所请求,不是驳,便的拖。这 样水火不容搞了很长的一段时期;彼此都觉得很乏味;巧的 是彼此都希望金雄白出来调停。 金雄白不认识盛文颐,是他的一个在裕华担任高级职员 的朋友来邀约的;在与盛文颐见面时,金雄白很坦率地表达 了周佛海的意思,希望盛文颐顾到大家都是中国人的立场,有 事直接商量,不必假借外力。 盛文颐领教过了”不怕官,只怕管”的滋味,自然乐得 接受周佛海的要求,几度长谈,取得协议,以后裕华有事向 财政部呈请,由盛文颐、金雄白先跟”财政部盐务署长”阮 毓祺交换意见,商定办法,再上呈文。财政部一定尽快批准。 所谓”交换意见”就是”讲斤头”:所谓”商定办法”就是敷 衍面子。譬如裕华要求涨价1元;财政部只准3毛;裕华二 次呈请,折衷准涨半元,老百姓就会觉得财政部是在替他们 争利益,总算吃到了便宜盐。这样岂不是皆大欢喜?在达成 这个协议的同时,也谈到了彼此合作的计划。盛文颐希望扩 大经营,包办整个沦陷区内,盐产的行销。 第132页 这件事在周佛海考虑以后,有所决定了;除了淮北地区 的盐产,已由日本成立”国策机构”的”华中盐业公司”专 营以外,在江浙两省,还有淮南、松江、余姚3个大盐场,让 盛文颐出面,另组公司;独家收购运销这3场的盐。   ”新公司的资本各半;我们这面一半,希望你利用你的银 行去想办法。盈余专门立个户头存起来;取之于海上,用之 于地下。” 由此而始,盛文颐跟金雄白便常有往来,不过,他年迈 体衰,若非必要,从不出门;一天至少有20个钟头是在床上, 不是睡觉,便是抽鸦片,所以总是派人将金雄白请了去,请 他躺在烟榻对面,一面烧烟,一面谈话。 有一天是例外,盛文颐突然来看金雄白,由他的儿子及 一名听差,双双扶掖,下汽车走到厅上,已经在气喘了。   ”雄白兄,”他用微弱的声音说:”听说佛海先生病了?是 不是?”   ”是的。”金雄白答说:”发高烧,来势好像不轻。” 盛文颐一楞,然后自语似地说:”这样,我倒似乎不便讲 了;讲了,只怕会给佛海先生添病。” 金雄白心中一跳;听他这么说,料知不是好事,便即答 说:”盛先生不妨先跟我说一说;如何?”   ”好!”盛文颐问道:”有个日本人叫做辻政信,你知道不 知道?” 金雄白自然知道这个人;他是日本派遣军总司令部的一 名课长,官拜大佐;正是日本军人在任何机构中都是权力最 大的一个阶级。他是个狂热的军国主义者,而以战略家自命, 好高鹜远,标新立异,神经质得很厉害;于是日本的浅薄者 流称之为”战争之神”,越发使得他目空一切,不知天高地厚。   ”那么,”盛文颐又问:”你知道不知道佛海先生与辻大佐 之间的情形。”   ”略有所知。”金雄白照实答说;他只知道辻、周之间裂 痕甚深,却不知裂痕因何而起。   ”我有最可靠的情报。”盛文颐放低了声音说:”辻大佐已 准备在佛海先生病中下毒手。至于怎样下手,是明枪,是暗 箭,我还无法探问清楚。不过消息是千真万确,佛海先生不 能不防。辻大佐心狠手辣,一动了手,决不留丝毫余地。我 知而不言,交情上讲不过去;告诉了他,又怕他着急,增加 他的病势,反而有损无益,如今我告诉了雄白兄,应该怎么 办,请你斟酌。” 金雄白心想盛文颐手眼通天,若非情报确实,事态严重, 他不会以衰迈之身亲自来告密。想到这一点,在代表周佛海 道了谢,送走盛文颐以后,立即动身,坐夜车赶到南京。 那时周佛海在西流湾的住宅,遭了回禄之灾;暂借铁道 部迎宾馆作为住所。熟客无须通报,一上楼悄无声,只有杨 淑慧跟周佛海的密友,受託寄的冈田酉次大佐,坐在靠窗 的一张方桌上,面有忧色地默然相对。 时方清晨,金雄白又是倦眼惺忪的模样,杨淑慧自不免 惊讶,”一早赶了来,”她问:”是不是有什么要紧事?”   ”病怎么样?”金雄白往里面卧室一指。   ”热度未退,饮食不进;神志有时候不清楚,并没有什么 起色。” 这一来,盛文颐的踌躇,移到金雄白身上了,说也不是; 不说也不是。有时坐立不安的神色,越发使得杨淑慧忧疑不 安。   ”什么事?”杨淑慧问:”不能告诉我吗?” 于是金雄白使个眼色,先期身进入另一个房间,等杨淑 慧跟了过来,他才将盛文颐的警告,据实转达。 杨淑慧都快急得要哭了,”怎么办呢?”她说:”佛海跟日 本人的交涉,我完全不知道,也不知道他跟辻政信结怨结到 什么程度?这件事会不会发生?如果不会发生,告诉佛海,他 一气之下,心脏病发作,是件不得了的事,倘或会发生而不 告诉他,预先想办法,更是件不得了的事!” 金雄白觉得她的话很有道理,照这样看,目前第一件要 做的事,是弄明白双方为什么结怨?”可是,”他踌躇着说:   ”这又该跟谁去打听呢?” “跟冈田去谈一谈,他一定知道,看他怎么说?” 冈田是通华语的,因此无须由杨淑慧作翻译,金雄白将 盛文颐的话直接说了给冈田听,问他此事有无发生的可能? “以周部长与辻大佐之间最近的状态,盛先生的话是有其 可能性的。”冈田用中国话说:”如其辻大佐发动在前,再来 想法子应付,一步落后,全盘都输。现在,只有一个办法,请 金先生把这话当面告诉周部长,请他自己考虑对策。” 于是,杨淑慧陪着金雄白进了病房;正好与一个白衣护 士迎面相逢,她立刻双手按膝,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金雄 白明白的,她是日本人。 “秋子小姐,”杨淑慧用国语说:“请你打电话给山下先生, 把周部长今天的情形,仔细告诉他。” 这是调虎离山,同时也是向金雄白暗示,这个日本护士 秋子也懂中国话,言语需要留神。 “是这样,盛老三昨天来看我——。”金雄白坐在病榻前 面的方凳上,用很婉转的语气,说明了来意。 “盛老三有没有跟你说,他要怎样动手?” “没有。他只说情报千真万确,不过无法进一步探明,将 如何动手。你又在病中,我希望你特别重视其事,多作防备!”   ”他敢!”周佛海突然冲动了,满脸胀红了,使劲拍着床 沿说:”我倒要斗斗他!”说完,气喘如牛。 金雄白赶紧将床头柜上的一杯温水递了给他;等他喘息 稍定,方又劝道:”请你千万不要激动。我想日本人公然对你 有所行动,似乎这明枪倒不必怕,你也有足够的力量对付他。 不过,问题表面化了,要消弭就很难,你应该想法子制先。在 日本军人方面,你有好些可谈的朋友,能不能请他们来奔走 调停一下。” 周佛海点点头;向杨淑慧说:”你把冈田请进来。” 于是金雄白急忙说道:“趁冈田不在这里我有句话请你记 住,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现在请日本医生替你治病,又用 日本看护,随时下手,防不胜防。请你格外考虑这个问题。” 这时冈田大佐已应邀入室,周佛海跟他用日语交谈。金 雄白尽了初步的责任,便即起身告辞;杨淑慧送他下楼,一 路无言,直到大客厅门口才说了句:“佛海,真是骑虎难下了。” 这”骑虎难下”4字,包含着两方面的意思,汪政府的财 政部长不能不干;协助军统在沦陷区发展地下工作,更不容 他罢手。这一次辻政信预备对周佛海採取非常手段,亦就是 为了这个原因。 原来当汪精卫初到上海,招兵买马时,军统便通过”洪 帮”一位”龙头”的关系,介绍了两个人给周佛海,一个替 他当”官式”的翻译;一个替他管电台。不久就打通了关系, 这个电台可以直接与军统联络;戴雨农打给周佛海的第一个 电报是:周老太太有他照料,安然无恙,尽可放心。 第133页 在敌伪的高阶层中,周佛海有电台通重庆,是一个公开 的秘密;军部也愿意保持这么一条通路,作为时机成熟时,直 接向国民政府谋和之用。除此以外,军统及其他来自后方的 情报机关,想在上海建立电台,亦会通过种种关系,要求周 佛海支援或掩护;周佛海只要力所能及,无不帮忙。 但这些电台却是瞒着日本军方的;由于日本宪兵队具有 精密的侦测电波设备,所以这些电台,经常需要迁移。有的 甚至设在船上,发完电报,立即开船,另行停泊;等日本宪 兵赶到,每每平空。辻政信知道了这件事,大为不满;迳自 用派遣军总司令部的名义,下达命令给宪兵司令,要求彻底 侦破。 东京军部也有这样的要求,尤其是中途岛海战失利;日 本在太平洋上丧失了作战主动机以后,不但军事情报保密,显 得格外重要;而且还怕秘密电台传播不利于日本的消息及宣 传,所以对辻政信所作的处置,颇为嘉许。 结果破获了两个秘密电台,其中之一,与周佛海的关系 极深;另一个亦曾获得周佛海的支持。在少壮军人中,辻政 信与今井武夫、影佐祯昭等,本站在极端相反的立场上;作 为狂热的军国主义分子的辻政信,根本反对谈和,他认为 “支那”必须”膺惩”才会屈服;所以主张进攻重庆。这样, 对周佛海自然是敌视的;久欲去之而后快。这一次决定不再 观望了。 不过,他以”战略家”自命,当然先要在”知己知彼”这 4个字上,下一番工夫。他知道东京方面,无论是政府还是军 部,颇有人支持周佛海;而且一直迷惑于”全面和平”实现, 日本300万陆军,即可自中国大陆的泥淖中脱出幻想。所以 如果说要公开制裁周佛海,不论有多么坚强的理由,亦难获 得东京的同意;参谋本部及陆军省保有御前会议及大本营与 政府联会议的纪录,一定可以找到一条比附的决议,推翻他 的要求。 经过深切的考虑,辻政信决定使用”先斩后奏”的办法。 周佛海和冈田亦仅止于辗转传闻,辻政信有这么一句狂 话而已。此人大言不惭惯了的,所以并没有当它一回事;如 今盛文颐亲自传警,绝不能等闲视之。   ”现在第一步要弄清楚的是,既然他已经决定动手了,何 以迟迟不发?”周佛海说:”这件事,我不想再托第二个人;你 能不能为我打听打听。”   ”当然是我的事。”冈田答说:”不过以你我关系,我如果 一出面,打草惊蛇,反而会使他提前下手。所以我得设法找 一个妥当的人,间接调查;恐怕不是两三天之内有结果的。”   ”两三天总不致出事。”周佛海又说:”刚才金先生认为明 枪易躲,暗箭难防,这话倒很有道理。山下博士是二十多年 的老朋友,当然信任得过;不过他是全不识人间有机心的人, 似乎应该通知他,也好随处留心。”   ”好!我马上去看他。” 等冈田一走,周佛海亲自打电话,找76号的一个警卫大 队长张鲁——76号除了5个行动大队以外,另有两个警卫大 队,最初由吴四宝、张鲁分任大队长;吴四宝早已死于非命, 他的那个大队亦为5个行动大队所吞併,只有张鲁这个大队, 巍然独存,一直担任愚园路1136号及陈公博公馆等处的保护 工作。 周佛海家的警卫,原由林之江负责;如今既有潜在的危 机,暗箭固须严防,明枪亦不可轻忽,如果命林之江添人加 强警戒,怕辻政信知道他已有备,图谋愈急。所以找了比较 谨慎安分,与吴四宝个性完全不同的张鲁来,密密嘱咐。 “我得到一个消息,还没有完全证实;说日本人要动我的 手。我想请你暗底下派几个弟兄来,多多留意。”周佛海说:   ”这件事要秘密,最好不露形迹;而且你要跟林之江说明白。” “是!”张鲁想了一下答说:”如果来三五个人,一定对付 得了。万一来了一卡车,怎么办?” “我想他们也不敢这样毫无顾忌。万一有这样的情形,第 一,你犯不着硬拼,因为岂不过的;第二,你立刻找电话给 熊司令。” 熊司令便是税警团的负责人;周佛海对他的这支武力,颇 为矜重,给养充分,器械精良,平时训练很严格,自觉不逊 于宋子文的税警团。他相信日本人如果敢派一卡车的人来包 围他家;熊剑东一定能够很快地展开反包围,造成可以对等 谈判的有力形势。 到得张鲁调来8个人,化装成”班头”上的三轮车夫,以 及卖零食的小贩等等,在周家周围部署略定;冈田已经跟山 下作过一番相当深入的谈话了。 “山下说,他有5个护士,3个是他从东京带来的;两个 是由军医院转业,背景不十分了解。秋子就是其中之一:山 下因为她最细心,经验也丰富,所以,特地调她到这里来服 务。他虽觉得没有理由怀疑秋子,但为了万全起见,他决定 将秋子调回去。”   ”这也好。请他另外换一个来。”   ”不!”冈田答说:”山下的意思,请你另外雇中国护士。”   ”怎么?”周佛海急急问说:”是不是他起了误会,心里存 着什么芥蒂?”   ”不是!他倒是好意。他将秋子调回去的藉口是,医院里 业务太忙,人手不够;而你的危险期已经过去,不用特别护 士也不要紧。如果去了一个,又来一个,岂非矛盾?倘或秋 子真是负有任务的,自然会明白,事机败露了。”   ”不错,不错!”周佛海很感动,”到底是老朋友,替我设 想倒真周到。”   ”山下还有周到的地方,他说,既然知道有这种可能发生 的阴谋,那就应该从此刻起,就採取防范措施,让周太太最 好一直跟秋子在一起;他晚上来复诊,顺便将秋子带了回去。 同时,在服药时,请你格外留心,如果有可疑的迹象,药宁 可不服。” 周佛海连连点头,”看起来,我错了。”他说:”我说山下 不知人间有机心,其实他是大智若愚,城府很深。” 13 危机暗伏 ”陈公博兼选、特、简、荐、委,五官俱备; 汪精卫有苏、浙、皖、赣、粤,一省不全。” 山下在晚饭之前打电话到周家,找秋子讲话;先问了周 佛海的病情,然后表示,他可能已无须额外的护理,医院则 亟须秋子回来照料。他晚饭后会来复诊,看情形再作决定,请 秋子预先准备。 这是个伏笔。所谓预先准备,就是让她作归计。秋子便 将一些简单的化妆品、衣物,打成一个小包,置在一边。杨 淑慧心知其意,装作不见。 约莫8点钟,留着一撮仁丹鬍子的山下来了,跟周佛海 夫妇略作寒暄,随即取病歷来看;然后一面诊视,一面发问, “睡得如何?””何处不适?”周佛海已有默契,只拣好的说。 “睡得很好最好,清晨4点钟那一次服药时间,可以取消。 12点那一次,请杨太太照料。”   ”好!”杨淑慧答说:”我本来就睡得晚。”   ”有件非常失礼的事,要请杨太太原谅。医院里实在很忙; 周部长不用特别看护也不要紧。我想,今天就把秋子带回去。”   ”怎么?”杨淑慧装得愕然地,”秋子小姐要回去了。”   ”是的。没法子。”   ”啊!先生,”杨淑慧照日本通常将教师、医生、作家叫 作”先生”的称唿,很恭敬地说:”能不能让秋子小姐再照料 几天?”   ”实在没法子;也实在没有这个需要。”山下又说:”好在 很近,如果有什么紧急情况,随时打电话来。我想,不会有 紧急情况。”   ”这可真是没法子了。” 第134页 杨淑慧道声”失陪”,随即退了出来,取来一个信封,里 面装的是酬金;另外有个很精緻的小首饰盒,一起递了给秋 子。   ”真谢谢你!一点小小的礼物,略表心意。请你不要推辞。” 秋子打开来一看,双眼立刻发亮;盒子里是一枚铜圆大 的胸饰;用红绿宝石,围着一枚3克拉大的钻石,镶嵌成一 朵菊花。她从未拥有过如此贵重的首饰。   ”不敢;实在不敢领。太贵重了。”说着,秋子弯腰,双 手捧还首饰盒。   ”不!不!秋子小姐,你不要客气。”   ”周太太,”山下从秋子手里接过首饰盒,插嘴说道:”她 确是不能接受你的礼物;除了太贵重以外,另外还有几个原 因,其中之一是:菊花是皇室徽。”   ”啊!啊!这是我疏忽了。”杨淑慧接着又说:”不过秋子 小姐,必须接受我一样礼物。” 秋子不答,只看着山下,等候他的决定;等山下点头示 可,她才说一声:”谢谢!” 杨淑慧将她带入卧室,拉开梳妆抽斗;里面是各式各样 的饰物,”秋子小姐,”她说:”请你自己挑。” 秋子挑了一个白金的项鍊;链上繫着一枚十字架。杨淑 慧记不起怎会有这么一样饰物;只以自己并非基督教徒,所 以从来不用。不道秋子会挑中它! 等秋子跟着山下离去;冈田接踵而至。这里夜已深了,犹 来见访,当然是有了辻大佐那方面的消息。 据说,对周佛海下杀手,确有其事;下手的方式也决定 了,希望造成一次飞机失事;或是撞车之类的”意外事件”。 倘或这方面的机会不易找,仍旧是用暗算的手段;在药物方 面动手脚,不过不会像对付吴四宝、李士群那样彰明较着地 下毒。 听得这一说,周佛海连对山下都怀疑了;冈田也劝他说 道:”你不妨找个可靠的中国大夫看看,不必一定请教山下。” 周佛海点点头,不愿多谈这一点,只问:”至今未曾动手, 是不是因为最近生病,不大出门;所以无法产生’意外事 件’?”   ”那倒不尽然。他是还在做向东京交代的工作。”   ”向东京交代什么?”   ”要把你种种必须作断然处置的证据收集起来,应付军 部、政府、重臣、元老;证明你确有取死之道。”冈田又说:   ”这部份的工作,据说已接近完成阶段了。” 然则周佛海的一条生命,已有朝不保夕之势;他一下子 又激动了,“我倒不一定怕死,不过这样死法,我是不瞑目的。” 他说:”至少也要同归于尽。” “你不必这么想。事情并不到那种无可挽回的地步。我正 在替你筹划一条釜底抽薪的路子。”冈田又说:”我正在摸他 的底细。” “听说他跟’樱社’有关系。” 日本少壮军人,凡有野心的都喜欢秘密结社;樱社是其 中最有力的一个,成立于九一八事变那年,核心分子是桥本 欣五郎、根本博坂田义郎,田中清等人,当时准备发动政变, 出动第一师团,包围国会;推举小矶国昭、建川美次两少将, 胁起议员提出对现内阁不信任案。同时推出代表,分谒闲院 宫亲王,西园寺公爵,奏请皇命,由现任陆相宇垣一成组阁。 此一预定于当年3月20发动的政变,由于宇垣一成考虑 到后果严重,勒令小矶少将停止进行而”胎死腹中”。少壮军 人异常愤慨,因而导致了解决满蒙问题”国外先行论”的抬 头;他们的说法是,希望在国内出现有力的内阁,制订强硬 的对华政策,是件不可能的事,只有在当地藉端挑衅,造成 出兵的既成事实,迫使军部支持、内阁承认。九一八事变,就 是在那种论调下酝酿而成的。 “不一定是樱社。”冈田答说:”如果是樱社出身,问题则 容易解决,小矶国昭大将,现任朝鲜总督,我可以跟他说得 上话。” 悄然低语之时,冈田随手拿起床头柜上的一个小锦盒,不 经意地掀开一看,视线立即被吸住了。   ”好华丽的珍饰!”   ”原是内人要送给秋子的。”周佛海看着山下交来,杨淑 慧还未及收藏的那枚钻石胸饰说道:”秋子不肯收;山下也不 许他权。”   ”为什么?”冈田很注意地问:”是因为太贵重了?”   ”还有一个原因;山下说这玩意的形状,像日本皇室的徽 章,非平民所宜用。” 听得这话,冈田忽然双眼乱眨,是心里有个突发的念头, 必须赶紧捕捉的神情。 周佛海觉得奇怪,不由得问说:”你想到了什么?”   ”这东西或许有点用处。”   ”那你就拿走好了。”周佛海毫不迟疑地回答。 虽然周佛海并没有问到用处;冈田却不能不作说明,”我 可以找到一条皇族的内线。”他说:”只要有一位殿下肯出面, 不管直接、间接,都会发生很大的力量。” 这话在周佛海是能充份领会的。日本皇族——昭和天皇 和叔父及兄弟,都有军阶;甚至服过军职,担任过战地指挥 官。 军阶最高的是现为伊势神宫”斋主”的梨本宫守正,早 在九一八事变时,就是陆军元帅;其次是东久迩宫稔彦,太 平洋战争爆发后,以陆军大将担任防卫军指挥官;他们弟兄 3人,都是将官。但对少壮军人的影响力,主要的还是由于他 们皇族的身分;像昭和的胞弟,高松宫宣仁是海军大佐;三 笠宫崇仁刚刚才升陆军少佐,但如果他们肯为周佛海缓颊,辻 大佐一定会卖帐。 “这些路子能够走得通,确是既方便、又快捷;不过事不 宜迟,而且要隐秘。” “那何消说得!”冈田想了一下说:”明天来不及;后天我 飞东京。顺利的话,一星期就可以有结果。” 在这一星期中,金雄白天天都去探病;看到秋子的踪影 已经消失,知道接纳了他的建议。此外的情况,周佛海不说; 他也不便问。 直到他预备回上海,到周家去辞行时,周佛海才向他说: “你说的事不假;不过现在已经过去了。” 看他说这话时,神态轻松,语气自然,金雄白知道不是 故意宽他的心的话;很想了解危机消失的经过,但周佛海闭 口不谈,亦就无法。 “你回上海,请你到盛老三那里去一趟;说我谢谢他。” 金雄白如言照办,回上海的那天,深夜到金神父路去访 盛老三;那时是他一天精神最好的时候。 “佛海特为要我来向你道谢。”金雄白又说:”以后如果有 什么消息,仍旧要请你多关照。” “佛海先生的手腕确实高明,病在床上,居然能把这件事 由大化小;由小化无。你请放心,暂时是没有事了。” 不说还好,说了反而使金雄白不能放心;”暂时”无事, 总归有事,不知什么时候再发作?他又玩味盛文颐的话,所 谓”由大化小,由小化无”,自是包含着一段曲折的过程,可 惜不能开口去问,因为盛文颐总以为周佛海一定告诉他了,如 果一问,盛文颐会误会他跟周佛海之间,还是有隔阂的,以 后他说话就有保留了。 第135页 这时听差来请用消夜;小餐厅中,只有主客2人,一面 喝高丽参泡的白兰地,一面谈平时局。盛文颐在东京方面有 特殊的关系,所以有些秘辛是连周佛海都不知道的。 照盛文颐的说法,挑起十二·八这场看来已成为日本灾 难的太平洋战争,日本的木户内大臣,要负很大的责任。 太平洋战争之前的两个月,日美交涉形将破裂时,日本 的陆海军,对是否与美国开战这个问题,发生了暗中对立的 情况;陆军强硬,而海军不希望打,但为了面子,不肯明言; 不管是阁议、大本营与政府的联席会议,乃至御前会议,总 是将”烫山芋”抛给近卫,说’听任总理大臣裁断’,近卫第 一次组阁期间,发生了七七事变,已颇痛心,当然不愿再发 生日美战争。无奈海军的态度欠明朗,便无法软化陆军的立 场,所以苦闷万分。 后来,陆军终于了解了海军真正的态度;陆相东条便托 人向近卫进言:”海军不愿作战,如果早日表明,陆军当然可 以考虑;只将一切责任推向首相,实为遗憾。陆海军的态度, 既不一致,则过去在御前会议中所作的,陆海军一致同意的 作战指导纲领,自然全部要推翻了。目前除了内阁总辞,一 切有关和战大计的拟订,从头开始以外,别无他途。在他的 立场,未便当面请求首相辞职,所以只能间接进言。同时希 望首相推荐皇族组阁,因为陆海军意见不一致,唯有皇族凌 驾于上,才能笼罩全局。陆军方面的意见,并认为以东久迩 宫为未来首相最理想的人选。”继任首相的产生,惯例先由现 任首相与内大臣研究,获得一致同意的人选后,向元老及曾 任首相的所谓重臣徵询意见,如果没有人坚决反对,即由内 大臣先面奏天皇,再由现任首相正式推荐。因此,近卫在了 解陆军的意向后,立即跟木户见面;哪知木户对组织皇族内 阁之说,大不以为然。 结果木户支持东条组阁。消息一传到华府,美国认为这 是日本不辞一战最强烈的暗示;对于日华交涉,能够获致协 议,已不抱任何希望。不过,华府没有料到,日本发动战争 会这么快。   ”木户这个人,我也见过;看上去文质彬彬、书卷气很重, 其实是个喜欢弄权的阴谋家。由于他在天皇面前,特殊亲近 的地位,可以口衔天宪,操纵一切。东条跟他是有勾结的,托 人转达的那番话,目的无非倒阁而已。如果真的由东久迩宫 组阁,日美开战,十之八九是可以避免的。”   ”光是军阀,成不了大事,也闯不出大祸,中外都是一样 的。”金雄白不胜感慨地说,”中日两国搞成今天这种局面,都 是因为有好些自以为可以操纵武人的政客主政。”   ”一点不错。”盛文颐突然问道:”你对汪先生的看法如 何?” 这话很难回答,因为汪精卫的复杂性格,很难用一两句 话形容得恰到好处;沉吟了好一会说:”汪先生似乎天生是个 悲剧性的人物。”   ”你我的看法差不多。有位当代鼎鼎大名的文学家,说汪 某确是美男子,如果他是女人,一定倾心而事。我也有同感。 凡是跟汪先生接触过的,很少没有不为他的魅力所吸引的;此 公真是政界的’尤物’。雄白兄,我这样说汪先生,不大尊重 吧?”   ”稍涉不庄,却颇深刻。我倒很欣赏这个’政界尤物’的 说法。”金雄白又说:”话好像还没有完,请说下去。”   ”皇帝背后骂昏君,关起门来只有我们两个人,说得刻薄 一点也不要紧。自古尤物,皆是祸水;汪先生这个政界尤物, 亦不例外,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他自己呢,到头来终 恐不免红颜薄命之嘆!” 这番议论,初听只觉新颖;多想一想,却有惊心动魄之 感,汪精卫果然是祸水,凡是跟他密切合作过的人,几乎都 没有什么好下场,就以这次自重庆出走来说,一到河内,便 送了曾仲鸣的命。如今日本败象已露,抗战的”最后胜利,必 属于我”这句口号,看起来十之八九可以兑现;到那时国民 政府通缉有案的人,恐怕凶多吉少;岂非都是追随汪精卫惹 来的”祸水”? 这样一想,不由得发生一种好奇心;以盛文颐的深于城 府、工于心计,想来对自己的将来,一定想过;不知如何安 排? 于是他说:”盛先生,我姑妄言之,请你姑妄听之;倘或 日本失败,你是如何打算?”   ”我何必作什么打算?”盛文颐答说:”像我这样,死了还 不值吗?” 金雄白没有想到,他居然如此旷达;一时倒觉得无话可 说了。   ”你这话应该去问邵小开;他是早有打算了。听说他家养 了共产党在那里。”   ”邵小开”是指邵式军;他居然会想到跟共产党勾结,这 在金雄白是将信将疑的。 正等作进一步追问时,盛文颐换了话题,”雄白兄,”他 问:”你跟罗部长的交情很深,是不是?” 这是指”司法行政部”部长罗君强。金雄白跟他早就不 但神离,连貌都不合了;但毕竟曾有金兰之交,如果照实而 言,会让人讥笑,如此异姓手足!因而含含混混地答说:”也 还不错。”   ”既然交情不错,我有一件小事奉托;舍亲有一件与人争 岂不争财的案子,在苏州打第二审的官司,听说对方在法院 里用了钱,希望罗部长能查一查。”   ”好!”金雄白慨然应诺;因为他知道罗君强最喜欢管这 种事,有把握可以替盛文颐办到,”是怎么个案情,请你说一 说。”   ”我也不怎么弄得清楚,不过舍亲的理不输,我是知道的。 有个节略在这里,请你带了去转交罗部长,一切都明白了。” 金雄白接过节略,也没有兴趣去看它;第二天到报馆,打 电话一问,恰好罗君强已到了上海,随即驱车相访。   ”我也正想邀你来谈谈。”罗君强说:”我实在须要一个得 力的助手。今天重申前请,你肯不肯屈就?” 罗君强以前曾约他当”司法行政部”的政务次长,金雄 白没有接受;如今”重申前请”,仍旧无法使他满意。不过正 有求于人,不宜一口拒绝。   ”兹事体大,容我考虑以后答覆。”   ”什么时候可以考虑好?明天行不行?” “明天晚上好了。”金雄白急转直下地说:”今天来有一件 事托你。这件事也是司法行政部长份内应办的事;是关于整 饬司法风气。我有个节略在这里,你一看就明白了。” “行!你交给我就好了。” 刚谈到这里,又有人来访,是”上海地方法院”院长陈 秉钧;他也是金雄白的熟朋友,一起坐亦无妨。 “部长,我来报告逆伦案的执行情形。” 听这一说,金雄白更要坐下去了。因为华美药房徐老二 弒兄案,就是由他的《平报》所揭发的,这件案子徐家弄巧 成拙,到得罗君强一当司法行政部长,他是《老残游记》中 “曹州太守”——庚子拳匪之乱,罪魁祸首之一的毓贤一流的 人物;徐老二就算死定了。 第136页 原来初审判的是10年有期徒刑,徐家自然放弃上诉,不 道罗君强一上任就用电话指示原承办”检察官”以处刑太轻, 提起上诉。这个晴天霹雳,震得徐家不知所措;所请的律师 亦计无所出,唯有用老法子,让徐老二在庭上死不开口。即 令如此”高院”仍旧仰承罗君强的鼻息,由10年徒刑,改判 死刑。 在此以前,徐家已知大事不妙;抢先一步,跟”最高法 院”打通了关节,由死刑改判无期徒刑。那知罗君强另有先 发制人的手段;在”行政院会议”中,公然质问张”院长”说, 外间有”最高法院”受贿的谣言,此案将改判无期徒刑,请 问张”院长”是否已有了这样的决定? 做到”最高法院”院长,当然精通法律;认为罗君强问 的话,根本外行,便用”哪里谈得到我来做决定;法官独立 行使职权,不容干预”的话,将罗君强的质问,原封不动,顶 了回去。 但问题是,理论归理论,事实归事实;汪政府的”法 院”,没有一个”院长”不是平头”法官”的。所以罗君强碰 了个钉子,恨在心里,专找张”院长”的麻烦;这也是很伤 脑筋的事,结果仍然屈服,维持了二审的判决。 徐家自然不肯死心,活动”非常上诉”,”再审”都没有 成功。徐老二则在监狱里装疯,撞壁寻死;于是只好将他从 提篮桥监狱移到原法租界的薛华立路监狱,那里面只有一间 有特殊设备的牢房,俗称”橡皮牢监”,顾名思义,可知它的 作用。 “执行是在漕河泾监狱……” 徐老二判的是绞刑;据陈秉钧细说执行的情形是:将徐 老二提到监狱空地上,双手反绑于木桩,头上套一支皮包。哪 知一直不开口的徐老二,到此时突然大喊:“冤枉啊!救命啊!” 将”法警”吓一大跳。 当然,喊破天也没有用的。当时”法警”用一根中间缚 了一段横木的特号琴弦,扣除徐老二的颈部,转动横木,后 紧弓弦,绞徐老二眼睛泛白时,随即松弦;等他长长透过一 口气来再绞,这样三收三放,徐老二已经停止唿吸,腹部却 隆然如孕妇;”法警”提起脚来,勐扫一腿,徐老二放了个 “平身炮”方始脱离苦海。 这些经过,听得金雄白毛骨悚然,心中作恶,等陈秉钧 报告已毕,告辞而去,他的心情仍未能恢復正常。 罗君强却是神态自若,斜睨着金雄白笑道:”这条命,雄 白你知道怎么会送掉的?” 这等于当头棒喝,金雄白不由得就回忆到事发之初的情 形;而罗君强不等他回答,便已往下说了。   ”是我跟你两个人合送的。你我应该各负一半责任。不是 你在报纸揭发这一起案情,徐家本来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大 事化无,做得差不多了。”罗君强又说:”如果不是我坚持依 法惩处,徐家有的是钱,捕房可能不会上诉,张院长也可能 从轻改判。所以说,送了徐老二这条命,我与你应该各负一 半责任。” 语气好像忏悔;而神情却是得意。金雄白,真不明白罗 群强的情形,何以会如此乖谬?于是,想起托他的那件事,顿 生警惕;已经作了一次孽,不能再作第二次孽!   ”我现在要郑重声明,刚才我交给你的那件节略,并不是 说,一定要请你照办;是非曲直,我也不大清楚。不过我相 信你会很公正,真是真,假是假,会细心去查真相。如果这 件案子的法官没有错,我决不希望你为了卖我的面子去办他; 倘或错了,也希望採取适当的纠正手段,不可苛求,免得我 良心不安。”   ”你放心,你放心,我持平办理就是。”罗君强又问:”你 回到上海以后,有没有听到什么消息?”   ”哪一方面的?”   ”重庆方面。”   ”听说委员长要跟罗斯福、邱吉尔会谈。”金雄白说:”中 国的国际地位确是提高了。”   ”是啊!”罗君强很起劲地说:”现在是我们要加紧活动的 时候,我们在这里苦心维持的情形,一定要让委员长知道。雄 白,你军统方面的关系很够,能不能替我也介绍一两位要角?”   ”我哪里谈得到关系很够?不过随缘助人,行心之所安而 已。”   ”老朋友,你不说实话!”罗君强似乎不悦,”你有办法是 你的;我又不会抢你的关系,何必如此!” 金雄白不作声,只是报以苦笑,然后起身说道:”你不相 信,我也没有办法。不过,说实话,有时候我晚上也不大睡 得着,前途茫茫,须早为计。” 说完,金雄白不再作品刻逗留;留下罗君强一个人在想 心事——最大的心事,自然是抗战胜利在望;”和平”破产。 搞政治成则为王,败者为寇,而且不但是”人”;”事”的性 质,亦随成败而转移。”和平”如果成功,可以说是救国救民 的大事业;一失败就成了卖国的丑行。卖国是死罪,这个罪 名如何担当得起? 他心里在想,任援道早就有电台,而且有军统的密码本, 周佛海亦復如此;甚至陈公博都已经有了电台。虽然日本人 找麻烦,很伤脑筋;但有电台在手里,能跟重庆联络,毕竟 是一大保障,这件事无论如何要设法弄成功。 一面动脑筋,一面随手拿起刚送到的晚报来看,入眼绝 大的标题;正是记的徐家老二伏法的经过,强调杀人者死以 及伦理之不可破坏;赞扬”罗部长”的”铁腕”,为在重庆的 国民政府官员所不及。罗君强大为陶醉;在飘飘欲仙的感觉 中,突然来了灵感。 他在想,蒋委员长一向主张制订约法;约法就是宪法,可 见得讲民主的: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而且蒋委员 长一直尊重有社会地位的人;也一直重用有才干的人。如果 能够表现非凡的才干;造成一种人人称赞的社会地位,等不 久的将来,沦陷区一光復,不但可免除汉奸的罪名;还可能 被重用。 这个想法,使得他很兴奋;同时对如何达成这个目标的 技术方面,也有了个初步概念,要做一个现代的包龙图;找 个最难治理的地方,搞得它弊绝风清,自会造成绝大的声望。 罗君强的想法,渐渐成型了。最难治理的地方,莫如上 海;不搞则已,要搞就在上海搞。   ”上海市长”陈公博,下辖7个区;自法租界收回,改设 第八区,区长便等于法租界工部局的总董,因此逐鹿者,不 计其数;其中有背景特硬的,起码也有3个到5个。给了这 个,不给那个,势必得罪于人;最后只有一个办法,由陈公 博自己兼任”第八区区长”。”秘书长”亦由”上海市政府秘 书长”赵叔雍兼任。 那么,会出现这样一种情势,可以逼迫陈公博不能再干 上海市长?这就连罗君强自己都无法设想。不道冥冥中自有 安排,居然有这样一种情势出现的可能了——汪精卫旧创復 发;需要陈公博经常在南京,代理他的职务。 第137页 汪精卫的创伤,发生于民国24年11月1日,五中全会 开幕式既毕,全体摄影以后,突然被刺。由于蒋委员长未参 加照相,以致陈璧君起了严重的误会;蒋委员长下令限10日 破案。兇手虽因伤重毙命,但幕后指使者,毕竟于10日内现 形;只是案子虽破,案情并未公布,因为是汪精卫一伙人的 “窝里反”;只要陈璧君知道错怪了蒋委员长就够了。 “区长”以官阶而论在荐委之间;”市长”是简任;陈公 博另外两个衔头,”军委会政治部主任”是特任;而”立法院 院长”是选任,因此有人做了一副谐联,上联是”陈公博兼 选、特、简、荐、委,五官俱备”;下联是”汪精卫有苏、浙、 皖、鄂、粤,一省不全”。罗君强心想,要取陈公博而代之, 自己还不够资格,最好的安排是说动周佛海兼”上海市长”, 自己以”秘书长”的身分掌实权。 当然,这不是容易实现的事。摆在眼面前的问题就有两 个,一个是周佛海肯不肯干?二是陈公博肯不肯让?经过反 復研究,别有心得,问题实在只是一个,不必问周佛海肯不 肯干;也不必问陈公博肯不肯让,如果能出现一种情势,逼 迫陈公博不能再干上海市长,那就非周佛海来接替不可;因 为事实明摆在那里,除了周佛海,没有一个人能胜任上海市 长。 当时汪精卫身被三枪,一穿左臂而过;一伤左腮;一由 臂部再射入背部。送入鼓楼中央医院,由卫生署长刘瑞恆亲 自施行手术,只取出了左腮部的碎骨与弹片;背部夹在嵴椎 骨第五节的那枚子弹,送到上海请留德骨科专家,宋子文的 表兄牛惠霖开刀,亦未能取出。 当时牛惠霖曾说,弥留背部,一时并无大碍;但十年以 后,子弹中锈;锈毒入血,可能危及生命。结果到第8年—— 自民国24年至民国32年,牛惠霖的”预言”,开始应灵了。 这年从8月里开始,汪精卫就感到背部时常发痛;渐渐 蔓延至胸部及两臂。到得12月里,情况显得相当严重;日本 军医提出警告:倘非作断然处置。性命不保。 所谓”断然处置”便是再一次开刀,将极可能已生锈的 子弹取出来。为此,陈公博、周佛海召集要员开了一次会;最 后由陈璧君决定:接受日本军医的建议。 于是,由日本军医部队的长官,本为外科名医的近藤亲 自操刀,果然,名下无虚,当时刘瑞恆、牛惠霖束手无策的 那颗子弹,近藤只花了20分钟,就把它取了出来;手术经过, 据”公报”中说:”极为良好。” 初期的情况,确是很好;但诚如牛惠霖所说,锈毒已渗 入血液,所以在开刀以后的三星期,寒热復作,创痛再发,一 病倒就岂不得来;经常须召陈公博进京,”上海市政府”的大 权,落在”秘书长”吴颂皋手里。 这吴颂皋是周佛海的儿女亲家;看出陈公博势将常在 “中枢”,便托日本”驻华大使”谷正之,向陈公博进言,希 望”徐庶走马荐诸葛”,保他继任。陈公博拒绝了;他心目中 早有了”荐贤自代”的人:周佛海。 这样迟延了两个月,汪精卫的病体,益发不支,召集中 日名医会诊,断为”压迫性嵴髓症”。日本方面的意见,认为 仍须开刀割治。但手术相当麻烦,且须绝对保持安静,倘在 南京,自不能完全摆脱公务;所以坚决主张,应该送到东京 去作彻底治疗。 彻底治疗能不能痊癒呢?没有把握;甚至五十对五十的 成败比例亦不到。因此,便有了两派主张,一派贊成,送日 治疗,痊癒虽无把握,至少有希望;一派反对,而原因却只 意会,汪精卫要死也应该死在中国。 但不管贊成、反对都无用处,只有陈璧君的主张才管用。 她决定将汪精卫送到日本;时为民国33年3月3日。在用担 架抬上专机以前,力疾作书:”铭患病甚鉅,发热五十余日, 不能起床,盟邦东条首相,派遣名医来诊,主张迁地疗养,以 期速痊。现将公务交由佛海、公博代理,但望早日痊癒,以 慰远念。”写完重看,将”佛海、公博”的名字勾了过来;确 定了陈、周在汪政府中的地位。 于是陈公博以代理”主席”的身分,提名周佛海接任 “上海”市长;而周佛海却不愿继任。此举多少出乎陈公博的 意外,自然要追问原因。 “我的事够多了;上海的情形又如此复杂,若非全力以赴, 鲜有不愤事者。我怕顾此失彼,甚至两头不讨好,不如慎之 于始为妙。” 周佛海说他事多,自非虚语,财政经济不必说,对日外 交亦大部分由他主持;此外还掌握着一个实力相当坚强的税 警团,同时各地”和平军”的首脑,如孙良诚、吴化文;以 及为了防备共产党,特派军人担任江浙两省省长的任援道、项 致庄,有事亦都要跟周佛海商量。这些陈公博都很明白;问 题是,除了周佛海,更无第二个人能够接替。 “我也不是最适当的人选。”周佛海问道:”你总听说过传 得很盛的流言,说日本失败以后,对上海将会有怎样的一个 处置?” “你是说,日本如果失败,不惜毁灭上海来泄愤的流言?” 陈公博答说:”既谓之流言,自然不必认真。”   ”不然,既有这样的流言,表示日本方面将採取比较以前 严格的措施,来对付我们的地下工作;我又恰恰处在这个敏 感的职位上,日本一定事事掣肘,使得我原来的地下工作,更 加困难。” 这倒是实情,但陈公博没有第二个人可派任上海市长,也 是实情。反覆磋商,决定向重庆的军事委员会请示。 除了他直接发电以外,周佛海又特地找了金雄白来;因 为周佛海要跟蒋委员长私人的代表蒋伯诚商量,而期间的联 络人是金雄白。 衔命密访的金雄白,说明来意后,蒋伯诚毫不迟疑地答 说:”上海的地位如此重要,佛海当仁不让;而且手下有直接 指挥的税警团,无论人数、装备、训练,都可以跟日本在上 海,争一日之短长,所以有佛海坐镇,将来反攻的配合方面, 非常有利。我立刻打电报去请示;请你转告佛海,即便一时 不肯担任,也决不要谢绝,免得将来无可挽回。” 14 另开新局 汪精卫赴日就医;陈公博代理”主席”; 周佛海兼”上海市长”的经纬。 大约一星期以后,蒋伯诚交来了来自重庆的指示:希望 周佛海兼任”上海市长”。平时周佛海已回南京,所以金雄白 亲自赶到南京,将这个指示当面转交。 周佛海正在病中,接到这个电报沉吟了好一会,突然转 为兴奋,”既然非干不可,那就索性好好干它一番。”他说:   ”不过,没有帮手,心余力绌,也是枉然。” “你也不要太激动。”金雄白劝他,”一切等病好了再来筹 划。” 周佛海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只喃喃自语:”警察、经济 两局非换不可,还有秘书长——。” 第138页 金雄白又忍不住要插嘴了,”秘书长,”他诧异地,”不是 你的儿女亲家?正好驾轻就熟,何必更张?”   ”吴颂皋吗?”周佛海迟疑了一会说:”他的为人,你所知 不多而已。” 金雄白心想,必是吴颂皋有什么劣迹,为他深恶痛绝,以 致连至亲的情分都不顾了。只不知是何劣迹?正在思索时,周 佛海突然开口。   ”雄白,”他兴奋地说:”上海情形你比较熟悉,还是由你 来接替颂皋吧!”   ”我,”金雄白一楞,然后脱口说道:”我怎么能担任这样 一个重要职位?” 于是,周佛海的兴奋,迅即化为愤怒,”你们都希望我来 干、劝我、逼我;自己又置身事外!”他几乎是在喊叫:”莫 非就是我一个人,註定了要跳火坑的!” 由于声音太大,像在吵架;以致惊动了杨淑慧,奔上楼 来,问明经过,便劝她丈夫说:”金先生不是不肯帮你忙的人; 他总有他的道理,大家慢慢谈。”   ”正是这话。”金雄白说:”我不能担任这个职务,有两个 原因:第一,我没有做官的经验,公事不熟,做幕僚长已很 不相宜。何况,你想要把上海好好整顿一下,而我在上海,遍 地亲故,凡有请託,答应了对不起你;不答应伤了亲戚朋友 的感情,公私两难;其次,日本人蛮不讲理,眼睛长在额角 上。以我的性情,要不了3天就会发生冲突,那不是替你惹 麻烦?你想,在东北那件事,你伤了多少脑筋?” 最后这一点,打动了周佛海;正在沉吟时,”十兄弟”之 一的”南京市长”周学昌来看周佛海。得知其事,居然自告 奋勇。 “我辞掉’南京市长’,去当你的’秘书长’,你看如何?” “南京的地位很重要,放弃可惜。” “我们想到一个人。”金雄白很有信心地说:”找君强来最 合适。” 罗君强已经外调”安徽省长”;如果来当上海市的”秘书 长”,自是屈就。但以他与周佛海的关系,以及他自己本有在 上海大干一番的念头,却是乐于屈就的。 果然,电报一到蚌埠;罗君强辞”安徽省长”的呈文,在 第二天就专差送到南京了。 到得走马上任的那天,周佛海在旧法租界的迈尔西爱路, 有名的所谓”13层楼”,举行茶会,招待各界,宣布亲自兼任 “警察局长”,暗示将对贪污不法的”警察”,展开雷厉风行的 整顿。 接下来是介绍他的僚属,”秘书长”罗君强站起来讲话: “我辞掉’安徽省长’来当’上海市政府秘书长’,目的是来 做一条恶狗!”他一开口就这样说。 这真是语惊四座,客人相顾错愕,也有些皱起眉头的,但 罗君强丝毫不以为意,仍旧大放厥辞。 “以后,只要奉到周市长的命令,我要同恶狗一样,专咬 恶人。”接下来便大骂”警察”贪污扰民。 果然,没有几天,罗君强便抓了两名”警察”,枪毙示众。 这两名”警察”其实并非特别可恶;那时的升斗小民,有一 样很风行的职业,名为”跑单帮”,说穿了无非贩卖为业; “吃饭傢伙”是几支用粗线编成的”纲线袋”,看哪里日用品 便宜,便用”纲线代”去购运到缺货之处脱手。大致由上海 将”五洋”——洋火、洋肥皂之类运到内地;由内地将土产 运到上海挤火车、过关卡,常受日伪宪警的欺凌,可说是一 项需要”忍辱负重”的职业。 各地”警察”便专以剥削勒索”单帮”客为生财之道,而 以上海为尤甚。自从罗君强用杀鸡骇猴的手法,杀了两个 “警察”后;此风居然大敛,因而罗群强博得了一个”罗青 天”的外号。 由于周佛海的作风,确实强硬,连日本人亦不卖帐;日 人犯法,一样”公事公办”,因而无形中又多了许多敌人。不 过,暗地里遇事化解,帮他忙的人也不少;金雄白自是其中 之一。 有一天有个名叫彭兆章的人,到”南京兴业银行”上海 分行去看金雄白。此人与金雄白是应酬场中的朋友,并无深 交;突然见访,不免先要猜测他的来意。金雄白知道此人在 霞飞路开了一家服装公司,虽非小商人,亦绝非巨商;上门 求教,可能是为了”别头寸”,便派一名副理代见。 “请问彭先生,要见本行金总经理,有何见教?跟我说也 是一样的。” “对不起!”彭兆章说:”如果是普通银行的业务,譬如抵 押贷款之类,我自然可以跟你说。有件事,我必须跟金总经 理面谈。” 听得如此说法,金雄白当然要亲自延见;进了”总经理 室”,握手道好,等女秘书来招待了茶烟,彭兆章取出一张支 票,却先有话说。   ”雄白兄,”他问:”有什么话,让那位秘书小姐听到,没 有关系吧?”   ”没有关系,请尽管说好了。”   ”你看,这张支票!” 金雄白接过来一看,是邵式军所设的大华银行支票;私 人户头,而数目却不算小。   ”金先生,”彭兆章指点着支票说:”这个户头是化名,表 面是中国人,实际是日本人;苏浙皖三省’统税局’的顾问 川端。支票也是川端亲笔所开的。” 金雄白仔细看了一下笔迹,果然;不说破则已,一说破 很容易分辨,日本人写汉字,别具一格,尤其是任何句子写 完以后,往往顺手加上一点,是个下意识的动作;这张支票 在银数下的一个”整”字旁边,就也有这么一点。   ”喔,”金雄白开始感兴趣了,”彭兄,这张支票是怎么个 来歷?”   ”昨天晚上,我在’会乐里’有个应酬——。”   ”会乐里”是”长三堂子”集中之地;从清末到抗战以前, 一直是上海滩上最大的一个销金窟。抗战爆发,上海畸形繁 荣;声色场中的风气习惯,渐渐改变。风尘女子第一等的是 以交际花的姿态出现,谈尘娴雅,多才多艺,香闺布置得富 丽而脱俗;招待周到而亲切,在这里请桌客、打场牌、享受 第一流的供应,博得众口交贊,被认为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 不过,所费当以”条子”计;而且,一两次的豪华,并不能 成为女主人的入幕之宾。 其次是捧红舞女。舞女之红与非红,只看她是不是有外 号,以及外号流传之广与不广?有的叫”至尊宝”,有的叫 “洋囡囡”,有的叫”长毛骆驼绒”;得名由来,都只可意会。 至于会乐里的格调,已大为贬低,巨贾阔少,几乎绝迹; 成了”洋行小鬼”,”白相人”的天下。尤其是太平洋战争爆 发以后,通货膨胀,日长夜大;投机之风,不可嚮迩,钱来 得容易,去得也快,股票市场如果风浪大作,入夜的会乐里 就会出现三山五岳的各路人马,喧譁叫嚣,一片乌烟瘴气。 第139页 这天彭兆章应邀在会乐里春红老四家应酬;主人是个所 谓”生意白相人”,交游虽广而杂,黄昏时分来了一帮客人, 主人替他们凑牌局,有的不愿上桌;有的不喜麻将,要赌牌 九。凑来凑去还是三缺一。 眼看不能成局了,却有个人瞿然而起,大声说道:“我来!” 照理说,像这样的情形,此人便是”见义勇为”;应当大 受欢迎。那知谁也没有搭腔;不愿与此人同局的意思是非常 明显的。 “坐下来,扳位了!” “算了,算了!”有人接口:”快开饭了,打也打不到几副, 吃了饭再说吧。” 此人讨了个老大的没趣;不过肚子里雪亮,大家不愿跟 他打牌的唯一原因是,所谓”赢得进输不起”。其实,并不是 这么回事;只是身无现款,只好暂且容忍。 到得入席,三杯酒下肚,这口气就不容易忍了,借酒盖 脸,大咒不愿与他同局的朋友,”狗眼看人低”,莫非就料定 他不会”升梢”发财? “你发财;发什么财?发棺材?” 这句话太刻薄,此人忍无可忍;身上掏出一张支票,狠 狠地摔在桌上,大声吼道:”你看看,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空头支票!” 此人为之气绝,欲辩无由;看着一桌怀疑、轻蔑的眼光, 为了争回这面子,非”还宝门”不可了? “你们知道这是谁开的支票?统税局的日本顾问,要我 ‘做掉’周市长;先付的’定洋’。” 此言一出,有的人冷笑;有的人诧异;主人怕出事,急 忙乱以他语:”喝醉了,喝醉了!不要乱说酒话。” “我没有醉,我没有醉!”此人品急败坏地说:”我这样说 了,你们都不相信我!” 冷眼旁观的彭兆章,却认为他的话不假;灵机一动,便 以和事佬的姿态劝道:”好了,好了,你把支票调给我;况你 老兄,也不像用空头支票的人。” 彭兆章随身带着钱庄的本票,凑齐数目,将那张支票调 了过来;平息了一场纷争。 “我当时心里想,像这样的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金先生,我知道你跟周市长很熟,特为将这张支票带了来;好 作一个线索,预先防备。” 这段经过太离奇了,金雄白怀疑这彭兆章倒可能是用空 头支票来调现款。不过,他也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 无”的想法,所以一面道谢,一面派行员用现款调他的支票。 送走彭兆章;金雄白随即持着支票去看周佛海。道明了 来龙去脉;周佛海不信其事。   ”我不知道,这个人怎么下手?”这个怀疑,是周佛海不 能置信的主要原因,因为他无论在家或在任何场合,都是警 卫森严;贴身的一名卫士,十分可靠,平时足不出户,也不 可能为人收买将不利于主人。 但不论如何,没有置而勿问之理。银行存户的资料,本 是业务上最大的秘密;但对周佛海来说,这种秘密是不存在 的;因为”财政部”具有金融检查权,只要派人到大华银行 作例行检查为名,调出存户卡片来一看,就完全明了过了一 天,金雄白接到周佛海的电话,约他见面;金雄白到了”中 央储备银行总裁”办公室,周佛海点点头说:”这张支票的来 路有问题。这个户头确是川端的。”   ”想来是查过了。”金雄白问:”你有什么进一步的行动?”   ”我就是为此要跟你商量。”周佛海反问一句:”你有什么 意见。”   ”此刻我只想到一点,不论採取什么行动,要快;否则, 对方会採取防御措施,甚至另起炉灶。”金雄白又说:”对方 可能已经发觉,这件事出问题了。”   ”何以见得?”   ”很容易明白的。这张支票并未划线,但到现在并未向大 华兑现。白相人遇到钱财上的事,手脚最快;迟迟不去兑现, 岂非出乎情理。”金雄白又说:”现在还有一个办法,把支票 照相留副本,原件提出交换;这样可以先把对方稳住。”   ”对!”周佛海同意了,随即又说:”我想,有两个做法, 一个是请你的那个朋友,把持僕人的名字说出来;另一个是 直接找邵式军。” 金雄白考虑一会说:”两个做法不妨并成一个,先把持票 人的姓名身分弄清楚;然后找了邵式军来问,加上支票的副 本,有凭有据,就不怕他抵赖了。”   ”好,好!那就拜託了。”周佛海拱拱手说。 于是金雄白派人去约彭兆章,在他的位于亚尔培路2号 的私人俱乐部晚餐。这个俱乐部庭园极大,内部布置,应有 应有;光是厨子,便分三组,西餐、川菜、福建菜。但接受 招待的人虽多,彭兆章却还不够资格;因此那天接到邀请,颇 有受宠若惊之感,准时前来赴约。延入金雄白私人专用的小 餐厅,先在吧上喝酒;话题转入那张支票,彭兆章问说:”不 知道查过没有?”   ”查过了。确有僕人。”金雄白单刀直入地说:”跟你调片 子的人,能不能请你见告?” 彭兆章面有难色,“金先生,”他问:“是不是要抓这个人?”   ”不是,不是!”金雄白是想得很周到的,料知他必有此 问,从容地说:”我是一番好意。此人得人钱财,不能与人消 灾;你想人家会放过他吗?至于他的’目标’,且不说现在已 有防备,就是没有防备;照片日的情形,他亦近不得人家的 身,不要痴心妄想,以为可以侥倖成功。我想请你劝他,三 十六计,走为上策。赶快开码头,省得川端去找他。”   ”啊,啊!金先生说得一点不错。而且开码头还要快。”   ”愈快愈好。”金雄白又说:”白相人的钱,汤里来,水里 去;恐怕盘缠都有问题了。我想送他一笔,大家结个缘;兆 章兄,你看不会嫌冒昧吧?”   ”这是金先生帮他的忙,他感激还来不及,怎么会怪金先 生冒昧。绝没有的事!”   ”既然如此,再好不过。”金雄白道声:”失陪片刻。”进 他的私人办公室,开好一张银数相当于五两金子的支票,装 入信封,回到餐厅,交给了彭兆章。   ”我代表他谢谢。喔,”彭兆章说:”这个人不知道金先生 听说过没有,叫做’梅花癞痢小黄’,他跟’宣统皇帝’是从 小在一起;杜先生在上海的时候,他照’宣统皇帝’的牌头, 在南市狠过一阵子。”   ”宣统皇帝”是杜月笙一个”开山门”徒弟的绰号。   ”这’梅花癞痢小黄’既跟’宣统皇帝’有渊源,或许唐 世昌知道这个人。”金雄白答说:”唐世昌路子很宽;他倒不 妨去请教请教,能够开码头到内地最好。”   ”是的,我来告诉他。”   ”兆章兄!”金雄白指着信封说:”请你看一看,数目是不 是差不多。” 第140页 彭兆章明白,这是金雄白交代清楚。原来因为他将支票 套在信封里,不便抽出来看;如今既有此表示,他当然也要 看个明白,以免出了岔子,无从分辨。   ”金先生送得蛮多了。”彭兆章说:”不过支票最好划线。” 一面说,一面从上衣口袋中去抽自来水笔。”   ”不画线的好。画了线要经过交换,后天才能用钱。现在 的市价,早晚不同,钞票到了后天又打一个折扣。”   ”金先生替人想得真周到;不过,还是经过交换的好。金 先生固然决不会疑心我;我自己要占住地步,支票送银行交 换,来龙去脉,清清楚楚。如果他真的急于要用钱;我想请 金先生关照行员一声,其他的’良民证’,付现就是。”   ”也不必’良民证’,他那个’梅花癞痢’,就是身分证明。” 金雄白笑着说了这一段;又正一正脸色说道:”兆章兄一丝不 苟,我很佩服。”   ”好说,好说!” 金雄白举一举杯,”我敬你。”   ”不敢,不敢!”彭兆章说:”照金先生这么说,小黄开码 头,确是越快越好。此人白天不知在哪里;晚了也难找,不 如我此刻就去一趟。”   ”不,不!吃了饭去。”   ”谢谢!”彭兆章说:”万一真的一步之差,金先生的一番 好意落空,我亦不安。还是此刻就走的好。” 金雄白心想话是不错,不过他枵腹而去,亦觉歉然,便 取了4瓶好酒:问西餐厨子,正好做了一个栗子奶油蛋糕,便 用盒子装了,一起让他带回去。 第二天到了银行,金雄白首先想起自己所开的那张支票; 将管柜檯的襄理找了来,照彭兆章所说的办法,作了交代。一 时好奇心起,復又关照:”如果那个姓黄的亲自来领款,你想 法子拖他几分钟,同时立刻来告诉我。” 他的意思是想看一看这”梅花癞痢”是何模样?结果是 失望了。始终未见有人来兑这张支票。不过并未绝望;因为 下午轧支票,竟不见此起来交换,可能下一天仍会亲来取款。 谁知下一天,再下一天,始终没有看到这张支票进帐。这 一来,金雄白大为困惑;百思不得其解之余,唯有再找彭兆 章。   ”有这样的事!”彭兆章亦很诧异,”那天晚上,我找了3 个钟头把他找到,说了金先生的意思;把支票也交了给他。小 黄千恩万谢,说一定照金先生的意思,预先由屯溪转内地。至 于支票兑现的问题,他说不必那么急,还是送银行去交换。”   ”一直没有。现在这种通货恶性膨胀的时候,支票会到期 不来交换的,绝无仅有。”金雄白问:”会不会他又输掉了?” “不会!我还特地劝他:’人到法场,钱到赌场’,你把这 笔盘缠输掉,可能性命都输在里头。他说,他也早就想开码 头了,无非缺少东风;东风一到,扯蓬就走。要赌也不争在 这一时。”彭兆章紧接着又说:”何况就算把支票输给了人家; 人家又为什么不来交换。”   ”啊!一言破的。”金雄白颇为不安,”恐怕出毛病了。兆 章兄,请你去打听一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明天下午5点 钟,我在银行里等你。” 到了约定的时间,竟未有彭兆章的音信,人面不见,电 话亦没有。金雄白越觉事有蹊跷,一直等到7点钟,有个不 能不赴的宴会,才惘惘离去;关照司阍,彭兆章一来,立刻 用电话通知。快散席时,来了电话,是彭兆章打来的;”金先 生,”他说:”我现在在你银行里;想马上跟你见面。” 一听这话,金雄白知道不幸言中了,小黄真的出了毛病; 忍不住要问个明白,却不便直道姓氏,得用句隐语。   ”兆章兄,”他问:”天地玄怎么样?” 电话中沉默了一下才有声音:”金先生,你早就知道了。” 这便是证实了金雄白的忧虑;他毫不迟疑地说:”我马上 回来,请你等我。”又在电话中关照司阍,开会客室延宾。 ”人是宪兵队抓的。没有错;关在那里,打听不出来。”   ”是那个宪兵队抓的。”   ”贝当路宪兵队。”   ”什么时候抓走的?”   ”前天一大早;天还没有亮透,是从被窝里抓走的。”彭 兆章苦痛地说:”这件事要怪我。”   ”怎么呢?” 原来小黄在彭兆章未去访他以前,大概也知道有避风头 的必要,所以已定了船票,预备回原籍南通暂住;行期就在 被捕的前一天。只为支票画了线,须利用他人的帐户代收;因 而未能成行,不知旦夕之间,祸岂不测。如果彭兆章听金雄 白的劝告,不将支票画线;小黄当天便可兑取现款,先回南 通,再图高飞,又何致于清晨被捕?推原论始,是为彭兆章 所误;因而自怨自责。 金雄白听得很仔细;到得听完,立即发生一个疑问:”支 票呢?为什么不来交换?兆章兄,你知道不知道他是托谁去 代收的?”   ”对了!我们没有想到这一点。”彭兆章说:”我托人去问 他的姘头。”说着,便要离去。   ”请稍安勿躁!”金雄白摆摆手,示意他坐下。”我先打一 个电话问问看。” 电话是打给唐世昌,他知道小黄这个人,但并不相熟。问 金雄白何事打听小黄? 金雄白自然不肯讲实话,只说:”我需要了解这个人的生 平及最近的行踪。你能不能帮忙?”   ”好办!”唐世昌说:”我找一个跟小黄熟的人来看你;有 什么事你尽管叫他做。”   ”谢谢!这位朋友姓什么?”   ”现在还不知道,要去问。”   ”那么,大概什么时候可以有回音?”   ”明天一早。”唐世昌问说:”到哪里去看你?”   ”到我银行好了。”   ”好!9点钟一开门,他就会来。” 挂断电话,金雄白与彭兆章相约;请他明天早来,参预 这件事。 15 侠林恩怨 上海黑社会一奇。 唐世昌言而有信;第二天一早,金雄白的银行刚把铁门 拉开,便有人来求见。于是彭兆章退入别室;由金雄白单独 接见来客。 来客穿一身玄色哔叽夹袄裤;上衣大小4个口袋;胸前 横过一段极粗的金表链;袖口捲起一大截,露出雪白的杭纺 袖头。是标准的”白相人”打扮。   ”金先生,我叫虞亚德。我’爷叔’唐世昌,叫我来看金 先生,说有梅花癞痢小黄的事要问我。”   ”是的,是的!请坐。”金雄白将一听刚开罐的茄力克,揭 开盖子,送到客人面前。   ”谢谢,我有。”虞亚德从口袋中取出皮烟夹,抽出了一 支”亨白”,点燃了往沙发上一靠,大口喷烟,那神态倒像跟 金雄白是很熟的朋友。   ”亚德兄,你跟小黄是老朋友?”   ”靠10年的交情;很熟。”   ”你不知道他被捕了?”   ”啊?”虞亚德将身子往前一倾,不胜讶异地:”为啥?”   ”正就是要研究’为啥’?” 第141页 金雄白心里在考虑,此人连小黄被捕都不知道,看来交 情有限,那么是不是可以深谈,便成疑问了。   ”金先生,”虞亚德问道:”我借个电话。”   ”请,请!”金雄白起身,很客气地取下话筒,交到虞亚 德手里。 他这个电话打了有10分钟,回的话不多,只得两句:一 句是:”小黄出事了?”一句是:”怎么搞的?”此外尽是在听 对方陈述。 打完电话,回到原处;他向金雄白说道:”金先生有话请 说。” 看样子,他已经知道了不少事了;金雄白便问道:”请问, 你知道不知道,小黄最近有桩’生意’?”   ”听说。只知道他跟一个姓陈的,有桩’生意’在做;不 知道是什么?”   ”那么,你知道不知道,他被捕以前,有张支票托朋友去 代收;他这个朋友是谁?”   ”不知道。不过,他有支票要调头寸,都托他一个表兄。”   ”你认不认识他的表兄。”   ”认识,认识。”   ”那么能不能托你问一问?”   ”当然,当然。”说着,虞亚德又要起身去打电话。   ”慢慢!亚德兄,我冒昧请问一句:你跟小黄的交情如何?”   ”我们是好朋友。最近就因为他跟姓陈的来往,我们才比 较疏远了。”   ”为什么?姓陈的是什么人?”   ”姓陈的——。”虞亚德摇摇头,不肯多说。   ”亚德兄,”金雄白正色说道:”看来你跟小黄倒真是有交 情的。既然如此,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小黄托人代收的一张 支票,始终没有提出交换。”   ”为啥?”   ”我也要这句话。”   ”那么,”虞亚德楞了一会才问:”金先生你怎么知道那张 票子没有去交换。”   ”票子就是我开给小黄的。” 经过一番交谈,彼此都有相当认识了。金雄白髮觉虞亚 德跟小黄不是酒肉朋友,倒是讲义气,而且有所不为;在白 相人当中还算是比较正派的人。在虞亚德,已了解金雄白跟 小黄似乎有种特殊的关系,对于此人的被捕,极其关切;但 到底是关切小黄的生死,或者别有缘故,却不得而知。这一 点必得先弄明白,才谈得到其他。   ”金先生,”虞亚德很率直地说:”我知道你法力很大,肯 救小黄一定有办法。除了去打听支票以外,还有什么要我做, 请你一道吩咐下来。小黄是我的朋友,能够救他出来,我替 金先生跑跑腿也是很乐意的。”   ”言重,言重!”金雄白也相当诚恳地说:”我跟小黄素昧 平生,有位朋友介绍,我帮了他一个小忙;但可能越帮越忙。 如果是由于我的这张支票上出了什么毛病,我于心不安。现 在我拜託你3件事:第一、支票的下落;第二、不知道小黄 跟姓陈的,在做的一桩’生意’,到底是怎么回事?第三、小 黄此刻关在哪里?”   ”好!晓得了;我马上去办。办到怎么样一个程度,下午 我来给金先生回话。”   ”也不限于下午,随时可以打电话来,哪怕深夜也不要紧。 你只要把大名告诉接电话的人,一定可以找到我。”说完,金 雄白取了一张名片,写上《平报》、《海报》及亚尔培路两号 的电话。   ”原来《海报》也是金先生办的。”虞亚德肃然起敬地翘 一翘姆指,”《海报》敢说话,硬得好!”   ”多谢,多谢!”金雄白又关照:”这件事请严守秘密,越 隐秘越好。”   ”我知道。”   ”还有。办事恐怕要点费用——。”   ”笑话,笑话!”虞亚德抢着打断,而且神态峻然,”金先 生不要骂人了。”说完,扬长而去。 于是彭兆章从隔室出现,”我都听见了。”他说:”我原当 是黑吃黑;如果支票是小黄交给他的表兄,照道理说,至亲 不会出问题的。”   ”话也难说。越是至亲,越会出问题。”金雄白又说:”你 请回去休息吧!有消息我会跟你联络。” 在向金雄白告辞时,虞亚德已经知道,小黄曾有在会乐 里为人换去一张支票的事。他在金雄白办公室中所打的一个 电话,原意是找另一个与小黄亦常在一起的”同参弟兄”,打 听金雄白所告诉他的消息;此人不知小黄因何被捕,只把亲 眼所见的,换支票的情形告诉了他。这张支票是否就是金雄 白所送的那一张?如果不是,换出去的那张支票,来歷如何? 这个谜底能够揭开,小黄因何被捕,就有线索可寻了。   ”老张,”虞亚德在股票市场找到了小黄的表兄张有全,一 把抓住他说:”走,我请你吃茶。”   ”现在没有空。”满头大汗的张有全乱摇着手,”今天风浪 很大,永纱涨停板又跌停板;我先抛后补,等我高峰补进,行 情马上又’掼’了!’两面吃耳光’,不得不在这里;此刻哪 里有心思陪你吃茶?”   ”此刻没有空,总有空的时候;我等你!”   ”好!好!你在号子里等我。” 所谓”号子”即是买卖证券的商号,虞亚德很有耐心地, 一直守到市场收盘,等着张有全,问其盈亏;总算不幸中之 大幸,行情继续往下掉时,他以低价吸进了许多,最后行情 回涨,这上面赚的一笔,差额足以补偿”两面吃耳光”的损 失。   ”走,走!我请你吃中饭。”张有全说:”许久不见,好好 叙一叙。” 两人就在”弄堂饭店”中,找到比较静僻的一角,坐定 下来;虞亚德问道:”小黄是不是出事了?”   ”是啊!宪兵队抓走的。你们是好朋友,要替他想想法子。”   ”是怎么回事,我还不知道呢!到底为什么被抓?”   ”我也弄不清楚;打听都打听不出来。”   ”关在哪里?”   ”也不知道。” 这也不清楚,那也不知道;显然并没有去打听过;甚至 明明知道而不肯多说。虞亚德生就一双”赛夹剪”的”光棍 眼”,看张有全言语闪烁,等喝过一杯酒,才突然发问。   ”有件事,你一定知道。他有张支票托你代兑;他告诉过 我的。”这句话是虞亚德的诈语;看张有全吃惊的神色,知道 诈出真情了,便又问说:”那笔钱现在怎么样了?”   ”在我这里。”张有全答说:“这笔钱留着给他做活动费的。 老虞,你有没有路子,可以把小黄救出来;要多少活动费?数 目如果太大,只要有把握,大家来凑一凑,总可以凑齐。”   ”我正在找路子。路子也找到了;不过人家有句话,先要 把这张支票的下落找出来。老张,你把这张支票弄到哪里去 了?” 张有全色变,强自装出不在乎的语气,”支票自然兑现 了。”他说:”还会弄到哪里去?” 虞亚德不再提支票的事了,问起小黄最近常跟哪些朋友 在一起?张有全提了几个名字,独独没有个叫陈龙的。   ”你知道不知道,我跟小黄怎么走得远了?”   ”是啊!我也在奇怪。”张有全答说:”以前你们没有一天 不在一淘的日子;忽然之间,不大往来了。我也问过小黄,他 不肯说,到底为了什么?” 第142页 从语其中看来,似乎没有全对,他与小黄疏远的原因并 不知道;倒不妨说破了,看他是何表情?”为了陈龙。”   ”啊,为他!” 张有全是吃一惊的表情,”为什么呢?”   ”陈龙这个人,你看怎么样?”   ”我,我不大清楚。”   ”这个人是半吊子,哪个跟他搅上了手,一定要倒楣。小 黄跟他搅七捻三;我劝了几次,小黄不听,那就只好,他走 他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了。” 张有全很注意地听完,却不作声;微颦着脸,忽然若有 所思。显然地,虞亚德的话,在他是堪供琢磨的。   ”听说陈龙跟小黄,有桩生意在谈。你知道不知道,是什 么生意。”   ”我不知道。”张有全慌慌张张地说:”我一点都不知道。” 在虞亚德看,神态、言语,都是马脚毕露,可以确定他 对他们的那桩”生意”,纵非首尾皆悉,至少知道有这么一回 事。   ”老张,”虞亚德突然问道:”小黄交给你的那张支票呢?”   ”这,这当然去交换了。” 又露了一次马脚;虞亚德本想再问:什么时候?转念一 想,这样发问,等于告诉他,已知道他并未将支票提出交换, 颇为不安。便改口问道:”钱,交给小黄了。是不是?”   ”还没有。正要交给他;他出事了。”张有全问:”老虞, 你问起这件事,总有个缘故吧?”   ”小黄扯了我一笔钱,所以我问问。”   ”他扯了你多少?”张有全问:”数目不大,我就替他还了: 将来好扣的。”   ”不必!等他出来再算好了。”   ”他的钱存在我这里;我替他买了4两金子,15个大头。 算起来已经赚了。” 虞亚德点点头不作声,将话题扯了开去,随意闲谈,但 心里却在盘算,觉得张有全的态度很奇怪。前面谈到小黄与 陈龙的交请,闪烁其词,不尽不实;但对小黄委託他处理的 支票,话显得很诚恳,不似黑吃黑的模样。不过支票未提出 交换,始终是一大疑窦。 九九归原,关键仍在支票;虞亚德考虑下来,决定在这 上头寻根究底。不过他也想到,在这人来人往的弄堂饭店中, 不便出以强硬的态度,因而提议:”我们另外找个地方谈谈; 最好清静一点的。我想到一条救小黄的路子,要跟你好好商 量一下。”   ”到公园去。”张有全问:”你看,是兆丰公园,还是法国 公园。” 兆丰公园远在沪西,虞亚德贊成到法国公园;两人在大 片草坪中,席地而坐,接膝相对,声音大点也不要紧。   ”小黄的那张支票,你兑现了?”   ”是啊!当然兑现了,不然我怎么会替他买金子跟大头。”   ”你是怎么兑现的?”虞亚德怕他再说假话,会搞成僵局, 特为点破,”据我知道,这张支票到昨天为止,还没有在银行 里出现。” 张有全一听这话,目瞪口呆;但态度旋即一变,笑笑说 道:”老虞,我不懂你在说什么话?你又不开银行,怎么知道 支票没有露面。”   ”我虽不开银行,自有开银行的人告诉我。”虞亚德接着 又说:”你如果不相信,我还你一个’报门’,是南京兴业银 行上海分行的支票是不是?” 听这一说,张有全又愕然相向了;但仍固执地说:”不会! 人家为什么不去交换。” 无意中所露的马脚,以这一次最清晰,虞亚德抓住”人 家”二字钉紧了问:”你说’人家’是谁?你是托人家去代收 的?既然没有交换,怎么会有钱给你?” 这一连串的疑问,逼得张有全透不过气来,只好说了实 话:”有人把我的支票调去了。” 这倒也巧!又是现钞调支票。将小黄在会乐里的遭遇,跟 张有全的情形一对照;很自然会产生这样一个想法,两者之 间,必有密切的关连。 于是又问:”这个人是谁?”   ”我的朋友,你不认识的。”   ”说给我听听也不要紧。”   ”姓刘。”张有全说:”做米生意的。” 虞亚德看他的眼神,知道他是随口捏造的,以为敷衍之 计;当即又问:”他为什么拿现钞跟你换支票?”   ”因为,进出有根据。”   ”这话怎么讲?”   ”譬如,”张有全慢吞吞地说:”你还我一笔钱,如果付的 是现钞,我可以不承认;如果你付我支票,我就赖不掉了。” 他紧接着又说:”我那个朋友,把票子付了人家;一手转一手, 不知飞到哪里去了。也许在南京,也许在苏州,所以好几天 都不见来交换。” 他越是此刻说得振振有词;越显得前面是在说假话。虞 亚德心中一动;决定结束眼前的场面,另在暗中”钉梢”。 “小黄的出事,恐怕出在这张支票上面。既然支票没有下 落,我也没有法子好想。看看再说吧!” 说着,便站了起来;可是张有全却拉住他问:”老虞,请 你说明白一点;为什么这张支票上头会出毛病?” 虞亚德不知道他是明知故问,还是真的不懂?因而含含 混混地敷衍过去,作为一场无结果而散,约期明天上午在 “号子”里见面再谈。 出了兆丰公园,两人分手,背道而行;虞亚德走了几步, 回头一看,张有全正坐在一辆三轮车上;于是先买了一份报, 再叫一辆三轮车,关照车夫,钉住前面张有全的那辆车,不 要快,也不要慢,车钱多给,只要跟紧了就是。 到坐上车子,拿起报纸,挖了两个小孔;名为看报,其 实是暗中监视。这样亦步亦趋,一直跟到沪西小晚沙渡路;看 张有全进了弄堂,他的车子也跟了进去。等张有全停车,他 的车夫也停了下来;虞亚德却不下车,看清了地方,然后下 车付了车资,慢慢踱上前去,记住门牌,找一家点心店,坐 下来守伺。 约莫半小时以后,看到张有全又出现了;还有一个并肩 同行,边走边谈的同伴;仔细一看,不由得惊喜交集。为怕 张有全万一发现,赶紧拿起报纸遮住了脸。 这时有一个问题需要虞亚德即时解决,是否继续跟踪?他 在想,如果他是金雄白,听他谈到这里,一定颇为兴奋;但 也一定会追问:以后呢?这样一想,毫不迟疑地,丢了些零 钱在桌上,起身就走。 一出门口,却又想起一句俗语:”光棍只打九九,不打加 一。”凡事不可过分;从法国公园跟踪到此,收穫已多,应该 知足,否则便成了”加一”,倘或为张有全、陈龙发觉,变成 打草惊蛇,岂非弄巧成拙。 反正明天在证券号还会见面,此刻不必多事。虞亚德解 决了这个问题;旋即有第二个问题需要他解决,应不应该告 诉金雄白? 这个决定很容易,多保持联络,总不是件坏事;于是取 出金雄白给他的名片,上载电话号码及时间,算起来应该此 刻是在平报馆。 第143页 一接通了,虞亚德报了姓名,随即说道:”事情有点眉目 了;小黄的表兄,跟姓陈的,大概有勾结——。”   ”喔!”金雄白打断他的话说:”亚德,你请过来,我们当 面说,好不好?” 虞亚德知道这是他觉得电话中,不宜细谈;好在路亦不 远,当即坐上一辆三轮车,赶回望平街平报馆。金雄白已经 关照过、司阍立即带他上楼;那人也是短打,左腰上突起一 橛,虞亚德细看方知他佩着手枪。   ”请坐!”金雄白看一看表,指着小酒吧说:”请这面坐。” 于是,他一面调酒;一面请虞亚德开谈,衔杯倾听,听 完随即有了一个器具自信的结论。   ”这张支票,当然是调了给陈龙了;他刚才去看陈龙,一 定是去问支票的下落。”说着,拿起电话接到他的银行,查问 那张支票,可有下落。   ”怎么样?”   ”仍旧没有。不过,看样子明天会出现。”   ”那么,我请教金先生,明天见着张有全,我应该怎么说?” 金雄白想了一下答说:“仍旧不妨慢慢盘问,看他的反应, 如果依旧隐瞒欺骗,不妨将你看到他跟陈龙在一起的情形,老 实揭穿了它。看他怎么说?”   ”好!就这样。”虞亚德续说:”金先生很忙,我就不打扰 了。” 金雄白起身说道:”多谢亚德兄,在这里便餐如何?”   ”谢谢,改天吧!今天我有个饭局,说好了一定到,不便 失约。”   ”那改在明天中午好了。”   ”好!明天中午来叨扰。” 一早先到冠生园吃早茶,约莫十点钟左右,虞亚德安步 当车去赴约;张有全神色匆遽地迎上前来,一开口便是埋怨。 “老兄怎么这时候才来?我等得好心焦。” 他拖住他说:”走、走,我们仍旧到法国公园去谈。” 事实上在三轮车上便谈了起来:”昨天跟你分了手,我就 去看陈龙。”张有全说:”问他支票到哪里去了。” 虞亚德大感意外,不由得就问:”你不是说陈龙跟你不太 熟;又说支票是换给姓刘的。怎么一下子变了陈龙呢?”   ”对不起!”张有全面有愧色,”昨天我没有跟你说真话。”   ”为什么?”   ”因为,因为——,这一点说来话长,先不必说它。总而 言之,我是上了他的当;现在才知道陈龙这个人很阴险。”张 有全又说:”怪不得你劝小黄跟他少来往;你是对的!” 这话自然使虞亚德深感安慰;同时对张有全也充分信任 了,”请你说下去。”他问:”陈龙怎么交代。”   ”他说支票弄丢了。”   ”有这样的事?”   ”是啊!我也不相信,我问他:你挂失没有?他说没有。 我问:为什么不去挂失?他就不讲理了!”   ”怎么不讲理?”   ”他说:支票归我了,挂不挂失,何用你多问,又叫我最 好少管闲事。”张有全激动地说:”其中一定有毛病。我看小 黄出事,一定是陈龙从中捣了什么鬼。” 虞亚德点点头说:”我也是这么想。” 张有全沉默了一会,突然问道:”我倒问你,你能不能找 两个人,把陈龙弄来,逼他一逼?”   ”逼什么?”   ”自然是逼他说实话;不说,请他吃顿’生活’。” 虞亚德想起平报馆的司阍,觉得那支”手枪”或许可以 借用一下;因而这样答说:”或许有办法,等我想一想。你先 把这张支票怎么到了陈龙手里的经过,跟我先谈一谈。” 于是张有全谈支票落入陈龙手中的经过:”有一天,他跟 我说,小黄跟他合伙做一桩生意,进行到一半,小黄忽然不 干了;说这桩生意很难。不干也不要紧,收了人家的定洋,要 退回给人家;小黄不退,害他对人家难以交代。这自然是小 黄不对,我说我来问他;他叫我不要问,说小黄不肯告诉我 的。不过,他要我留心,看小黄有什么与其时不大相同的地 方,譬如突然交了个新朋友这类的情形,一定要告诉他。”   ”这就是说,陈龙要你替他做密探;侦察你表弟?” 张有全感到他话锋锐利,很有力地答说:“话不是这么说, 当初我也是想把他们到底为什么会有误会查出来,好替他们 化解。我哪里会害小黄。”   ”当然、当然。”虞亚德自觉话说得不大客气,所以赔笑 说道:”你不要见怪,我也是就事论事。现在请你说下去。”   ”后来我告诉他,小黄要回乡下去一趟;他问哪一天?我 说,本来要走了,只为有一张支票托我去兑,所以耽搁下来, 他就跟我要支票看,又说把支票掉给他;钱第二天送给我。”   ”你就相信他,把支票给他了。”   ”是的。”   ”钱呢?”虞亚德问:”有没有给你?”   ”给我了。”   ”什么时候?”   ”第二天。”张有全说:”那天一早,小黄就被日本宪兵抓 走了。” 虞亚德将前后经过情形,细细想了一遍,觉得张有全的 态度很可疑;平时车子已到了法国公园,虞亚德为了急于打 破疑团,便邀张有全在法国梧桐下面的露椅上坐下来谈话。   ”老兄,有句话我实在忍不住要问。小黄是你的表弟;他 的银钱交给你经手,看起来你们表兄弟是很亲热的;既然如 此,你有什么事应该跟小黄谈,为什么只听陈龙的话?譬如 那张支票,陈龙为什么要换了去?其中显然有毛病。这一点 莫非你没有想到?” “我也想到的;不过没有想到支票上会出事。” “你既然想到,为什么不问他缘故?” “我也问了。他不肯告诉我;只好算了。” “照这样说,你很怕他!”虞亚德逼紧了问:”为什么?” 张有全脸一红,大有窘色;无奈在虞亚德那双威严的眼 睛逼视之下,不能不答,”是这样,我做错了一件事,弄了个 把柄在陈龙手里。”他嗫嚅着说:”有一天他们邀我喝酒,不 知怎么样喝醉了。一觉醒过来,他老婆脱得光光地睡在我身 边。” 虞亚德哈哈大笑,”白相人”不大讲口德,遇到这种风流 韵事,非”问过明白”不可;因此,他撇开正事,先开玩笑, “陈龙的老婆漂亮不漂亮。”他问。 “也不算漂亮。不过——。” “不过怎么样?”虞亚德说:”你不要吞吞吐吐,老老实实 告诉我;我帮你想办法。” “不是我吞吞吐吐,这件事说起来,我心里很难过。” “苦水——吐出来就不难过了。不过怎么样?” “漂亮是不漂亮,不过风骚入骨。” “怪不得!总是你平常勾搭过她;才会有这种事。”虞亚 德又问:”多大年纪?” 第144页 “三十五六。”   ”乖乖,真厉害的当口。”虞亚德想了一下问道:”既然脱 得光光地睡在你身边,那是你已经上手了。”   ”我也搞不清楚。”张有全哭丧着脸说:“我醉得人事不知; 怎么上的床都想不起来。”   ”嗯、嗯,”虞亚德又问:”醒了以后呢?捨不得起床?”   ”哪里!”张有全立即否认,”我一看这情形,吓坏了,赶 紧要起床;她老婆一个翻身压住我,不让我起床。”   ”那,”虞亚德笑了,”你乐得享享艷福?”   ”亏你说得出!莫非你还不懂,是怎么回事?”   ”我怎么不懂,当然是仙人跳。不过,你连有没有弄上手, 都弄不清楚,就着了仙人跳,冤枉不冤枉?换了我,”虞亚德 咽口唾沫说:”一个翻身压住她。”   ”不过,”张有全忽然出现了微笑,”也不争在哪一刻。”   ”怎么?”虞亚德大为诧异,”莫非以后还有来往?”   ”嗯!”张有全低声说道:”常常出去开旅馆的。” 虞亚德越感意外,”陈龙知道不知道?”他问。   ”知道。”   ”知道?”虞亚德问:”倒甘心戴绿帽子?”   ”没有办法。”张有全说:”他不行了。”   ”这一说,就跟仙人跳不一样了。”虞亚德问:”你有什么 笔据在他手里?”   ”自然是借据。” 虞亚德一时冲动,大声说道:”我替你把这张借据要回 来。”   ”我的事不必急,如今先要救我表弟。”张有全又说:”关 在贝当路宪兵队,没有错;如果要送礼,我来想办法。” 看张有全对小黄,补过之心,颇为殷切,虞亚德亦有些 感动;当即答说:”下午你在大东酒楼等我。我此刻就去看个 很有力量的朋友。” 订了后约,虞亚德立即去看金雄白,将经过情形,细说 了一遍,彼此的判断相同,陈龙与小黄所合作的那桩”生 意”,必与谋刺周佛海一案有关;不知去向的那张支票,是导 致小黄被捕的关键。 这一来,越使金雄白觉得有责任援救小黄;既然已可确 定囚禁之地在贝当路宪兵队,他决定到跟日本宪兵有业务联 系的76号去想办法。 于是打了个电话给林之江,约他在亚尔培路2号吃午饭; 顺便将虞亚德约了去,不过不便让他跟林之江见面,招待他 在别室享用由于海运中断,来之不易的阿根廷牛排,静候佳 音。 林之江比约定的时间来得早,一见面就说:”金先生,吃 中饭谢谢了;虹口宪兵队长打电话给我,有桩要紧事,马上 要赶了去。你有啥事情,请吩咐。”   ”你有几分钟的时间给我?” 林之江看一看表说:”20分钟。”   ”20分钟够了,是这么回事。”金雄白将小黄被捕的前因 后果,约略说了一遍;然后又说:”正好你要跟虹口宪兵队长 碰头,能不能托一托,讨个人情?”   ”不必!”林之江的语起很轻松,很有把握,”既然原来想 行刺周部长,我们照规矩到贝当路去提人好了。提了来怎么 办,请周部长给我们一个电话,奉令遵办就是。” 金雄白直觉地认为这样处置,简单明了;因而欣然同意。 “光叫小黄,案子没法办;名字叫什么,在哪里抓去的, 这些资料要给我。” “好!请你等一等。” 金雄白到别室间问了虞亚德,取张纸记下来,交给了林 之江。这一切只用了15分钟;林之江便利用这5分钟,打电 话回76号,说明案情和办法,关照立刻到贝当路日本宪兵队 交涉提人。 “大概今天晚上就可以提到。”林之江说:”你跟周部长先 去接头,如果电话先来,我一提到,做个口供笔录,马上放 人。” “费心费心!改日请你好好玩一玩。” “金先生,”林之江低声笑道:”要请我就要请张善琨。” “一句话。” 送走了林之江,回来看虞亚德,将跟林之江接洽的情形 都告诉了他。虞亚德自是又惊又喜。 “你明天早晨到我银行里来,预备接小黄。”金雄白又说: “现在可以开怀畅饮了!我叫他们拿起好酒来。” 取来的一瓶白兰地,据说是真正拿破崙当政时代所酿制 的;虞亚德酒量不坏,一下子就喝了大半瓶,自然不免有些 飘飘然了。 于是带着五分酒意,十分兴奋,坐了金雄白的汽车到大 东酒楼;张有全是早就在那里了。一看虞亚德的神态,便知 事情相当顺利;起身含笑问道:”怎么样?” “慢慢说。”虞亚德坐了下来;先要一客冰淇淋,吃完了 又喝一杯冰水,方始舒口气说:”这下心里热得才好一点。” “你在哪里喝的酒?” “《平报》老闆金雄白那里。”虞亚德说:”事情不要紧了, 76号去提人——。” “轻点、轻点,”张有全急忙推一推他的手。 虞亚德也发觉了,在这种场合大声谈76号,惹得人人注 目,是件很尴尬的事,于是放低了声音,将如何由林之江关 照76号,向贝当路日本宪兵队将小黄提了回来;只要周佛海 一个电话,便可释放交涉经过,原原本本告诉了张有全。 “明天上午,你同我一道去看看金先生,先谢谢人家;然 后一起去接小黄回来。” “真是!”张有全欣慰之余,不免感慨:”只要有路,容易 得很;找不着路子,比登天还难。” “只要小黄一出来,陈龙是怎么一件狗皮倒灶的事,都清 楚了。”虞亚德又说:”如果他出卖了小黄,你看,我不会饶 他。” “算了,算了!不必多事。” “咦!你为什么这么帮他?我倒不大明白。” “还不是,还不是——。”张有全讷讷然无法出口。 “我懂了,我懂了!”虞亚德凑过脸去低声笑道: “看他老婆的面子;不,看他老婆的大腿分上,是不是?” 说完,哈哈大笑。 这醉态可掬的模样,使得张有全大为受窘;当即说道: “我还有件要紧事要请你帮忙。”   ”什么事?”   ”到车上再说,辰光来不及了。” 于是付帐款出门,在车上虞亚德又问何事?张有全才告 诉他,只是其他离开十目所视大东酒楼而已。接着邀他到卡 德池去洗澡;而且安排出一连串的节目,洗完澡睡一觉,出 来吃夜饭;饭后去看童芷苓的”噼纺”;牺牲大轴的武戏到舞 厅,带相熟的舞女出来吃消夜。到时候再订后约。 第三部 卿本佳人 1黑狱探秘 76号如何办案? 当虞亚德与张有全,洗完澡梦入华胥,高枕无忧时,林 之江却正在贝当路跟日本宪兵队队长小笠原大办交涉,原因 是提人没有提到。 第145页 自小黄被逮到队,一直没有讯问;因为小笠原是川端的 密友,他只是根据川端的一个电话,逮捕小黄。根本就不知 道犯了什么罪?当然,川端要求捕人时,有个简单的理由,说 小黄是”重庆分子”。但这个名词的涵义,已远非民国二十八 九年那样严重,所以小黄被捕以后,倒也并没有吃什么苦头, 只是单独被囚禁在一间空屋中;要等川端提供了详细的控诉 状,方始进行处理。 因此,当76号派人提出借小黄的要求时,小笠原无法作 出许可与否的决定;他必须先跟川端取得联络。76号派去的 人,感到情形与其常不同。立即打电话回去报告,由林之江 亲自来交涉。   ”这个人,我是奉东京的命令逮捕的,所以是否能让你们 把他带走,我必须向东京请示。復电未到,最好请你明天再 来。”   ”不!”林之江的态度很固执,”我在这里坐等。” 小笠原只得由他。所谓”奉东京的命令”云云,自然是 假话;事实是他一直未找到川端,不能不作此託词。 一直到晚上7点钟,小笠原才能找到川端。听说76号要 求借提小黄的理由是,他是谋刺周佛海的主犯,川端立即想 到,他的计划已经被泄露了,76号借提小黄的主要原因是,要 从此人身上追究主谋。川端颇有自知之明,凭一个统税局顾 问的身分,要明斗周佛海是斗不过的;一旦真相大白,以他 陆军中佐”后备役”的身分,将会被遣回东京,由参谋总长 交付军法审判。 转念及此,立即便有了主意,要求处决小黄。小笠原自 不免踌躇,因为对76号难以交代;保禁不住川端的”卑词厚 币”,而且以此人既有行刺周佛海的企图,则杀之并不为过的 理由,说动了小笠原。   ”东京已有復电,需要研究;明天上午才能作决定。请你 明天来。”   ”明天什么时候?”林之江问。   ”上午9点半。” 林之江无奈,只得回到76号,随即跟金雄白通了电话; 彼此都觉得事有蹊跷。金雄白尤岂不安;因为他无法判断小 笠原说的是否真话?果如所云,则川端为承东京之命行事;也 就是日本军部要取周佛海的性命。这一来,事态就严重了。 是不是要将这些情形告诉周佛海?金雄白考虑又考虑,决 定到第二天上午9时半,看小笠原的答覆如何,再作道理。 ”你请坐一下。”金雄白说:“大概10点钟就有确实消息。” 虞亚德一楞,”怎么?”他问:”金先生,莫非有问题?”   ”问题是不会有的。不过这件事的内幕很复杂;说不定要 我跑一趟南京,才能把人弄出来。” 虞亚德倒抽一口冷气,半晌作不得声;金雄白亦有芒刺 在背之感,香菸一枝接一枝;电话一个接一个,每次都是很 紧张地抓起话筒,却都不是他所期待的,林之江的电话。 见此光景,料知不妙;心想应该先通知在对面咖啡室等 候的张有全,让他心里有个准备。   ”金先生,”他站起身来说:”我出去一趟,大概一刻钟回 来。”   ”好,好!”金雄白如释重负,”你回头再来。” 等虞亚德走得不久,林之江就来了,一脸的懊丧,坐下 来咬着嘴唇不说话。金雄白的一颗心便往下沉了。 “怎么回事?” “小黄领回来了。”林之江说:”是个尸首。” “什么?”金雄白双眼睁得好大了,小黄死了?” 林之江指指左胸说:”一枪送命。” “怎么会弄成这么一个结果呢?”金雄白的眉毛简直打成 一个结了。 林之江默然;心里非常难过,事情是很明白的,什么 “东京的命令”,完全是鬼话!杀小黄的唯一原因,只是灭口。 看起来不跟小笠原要人,小黄还不会死;本想救人,结果反 而送了人家的命,世界上哪里还有比这再窝囊的事。 金雄白的感觉亦是如此;只是在程度上要重得多。而且 眼前还有个难题,马上虞亚德一来,怎么向人交代? 就这彼此愁颜相向时,玻璃门外人影一闪,不待女秘书 通报,虞亚德已推门而入了。 这就到了非常困窘的场面了!金雄白无奈,只能先替虞 亚德介绍。 “亚德兄,这位就是林大队长。” “喔!”林之江起身,木然地伸出手来。 “久仰!”虞亚德握着手说。 “久仰!”林之江机械似地回答。 “光棍眼,赛夹剪,”虞亚德蓦地里省悟,”金先生,”他 说:”是不是出问题了。” 金雄白不知如何回答;楞了一会方找到了一句成语:”始 料所不及。” 看到金、林二人的表情,虞亚德颇为感动;虽然救人没 有救成功;至少情意是可感的。   ”谢谢两位先生,力量总是尽到。小黄自己作孽,怨不着 别人。不过,事情总要弄清楚;不然死了都是煳涂鬼。我想, 小黄只有这点不甘心。”   ”对了!”金雄白突然想起;但马上又变了念头,觉得自 己不必再牵涉到这场没来由,冤冤相报的纠纷中。 可是,林之江与虞亚德,都渴望知道他这欲言又止的一 句话是什么?等了一会看金雄白仍无表示,林之江忍不住了。   ”金先生,你想起来什么?”   ”没有什么,”金雄白转脸问道:”小黄有什么遗族?”   ”乡下还有个哥哥。”   ”是光棍。”   ”老婆是有两个,死的死,走的走;孤家寡人一个。”   ”那么,只有请他表兄替他料理后事了?”   ”是啊。”   ”那我再送他一笔钱。”说着,金雄白坐向办公桌去开支 票。 虞亚德是早就想好了;看出金雄白不愿再多事,便悄声 向林之江说:”林大队长,我可以不可以来拜访你;有些话向 你报告。”   ”报告不敢当。你要来看我,很欢迎;我给你一个电话号 码,先打来试试看,只要我在,随时请过来。” 林之江写了3个电话号码给虞亚德,这表示他不是敷衍, 确有愿意接见的诚意,虞亚德觉得很满意。 等金雄白开好一张支票交来,虞亚德却不肯收,”金先 生,”他说:”这不是你的事;也不是我的事,应该他表兄去 替小黄收尸。金先生做好事,我替小黄谢谢;不过支票应该 他表兄来领。要到哪里收尸,还要麻烦金先生打个招唿。”   ”尸首已经关照上天殡仪馆去领了。”林之江插嘴:”叫他 表兄直接去接头。”   ”好的。”虞亚德哈哈腰:”金先生、林大队长,我走了。” 他只走出金雄白的办公室,等在银行门口;不过十分钟 的工夫,就等到了林之江,迎面拦住,躬身问道:”林大队长, 不知道你现在有没有工夫。” 林之江略一沉吟,将手一指:”上车!到我那里去谈。” 第146页 在汽车里虞亚德就谈了,”林大队长,”他说:”我想请你 替小黄伸冤。”   ”可以。你不说,我也想追究这件事。”林之江说:”’无 鬼不死人’,你晓不晓得底细?”   ”我不晓得。不过有个人,一定晓得;这个人叫陈龙。耳 东陈,龙凤的龙。”   ”陈龙,这个人名字好熟。”   ”是’大自鸣钟’一带,有点小名气的。”   ”喔,我晓得了。”林之江问:”陈龙怎么样?”   ”金先生托人送了小黄一张支票;小黄托他表兄去兑;他 的表兄是陈龙的老婆的姘头;支票让陈龙拿现款掉去了。可 是,这张支票到现在没有提出交换。”   ”是这样一件事!”林之江大感兴趣,”他的表兄叫什么名 字?”   ”叫张有全。”   ”你熟不熟?”   ”当然熟。他还等在我那里。”   ”那么,”林之江说:”我们一起开车子去接他。”   ”我陪他来好了。他还不知道小黄已经’翘’掉了;我要 跟他先说明白。”虞亚德说:”请司机朋友停一停。”   ”好!”林之江说:”你马上来。知道不知道我的地方?”   ”极斯非而路””   ”对!我等你。”林之江拍拍司机的肩,汽车停了下来。 一辆三轮车赶到张有全在等消息的咖啡馆,虞亚德不由 得一楞,卡座中张有全对面坐着一个30左右的少妇;她面前 也有杯咖啡,喝得只剩一小半,显然已坐了好些时候了。 看到虞亚德的脸色,张有全自不免忸怩;可也不能不介 绍:”这位是陈太太!”   ”陈太太”三字入耳,如雷一震;陈龙的太太?虞亚德心 里在问;这时陈太太已转脸过来了,微笑等虞亚德来招唿。   ”陈太太,”虞亚德说:”敝姓李。” 这是暗示;也是试探陈太太,如果她已知道了他跟张有 全的约会,脸上自然会有困惑的表情。幸好没有;那么可以 证明张有全并未提到他的名字。”李先生,请坐!”说着,她 自己将身子往靠壁那边缩了过去,留出外面一半让”李先 生”坐。 这个举动给虞亚德的印象非常深刻;除非她跟张有全非 常密切的关系,才会有这种视张有全的朋友像自己的朋友,脱 略客套的举动。当然良家妇女总不免矜持;也不会有这种忘 掉性别的表现。这又可以确定,陈太太一定是”白相人”陈 龙的太太。   ”我要走了。你也快回去吧!这几天发现什么’德国麻 疹’,要看西医;不能看中医,不要耽误!”说完,张有全掏 出一叠钞票,丢在玻璃桌面上,又加一句:”这里的帐你结。” 于是虞亚德向陈太太点一点头,作为道别、跟在张有全 身后,很快地改变了主意。 原来的主意是打算据实相告;此时发现跟陈太太在一起, 这个疑团太大了!张有全本性虽并不坏,但为人煳涂,是非 不明,轻重不分;尤其是已为陈太太所迷,使得陈龙能够用 老婆的裤带,紧紧捆住张有全。照此情形,只要他一脱离了 掌握,什么规定得切切实实的事,都会变卦。不如先瞒他一 瞒为妙。   ”怎么样?”张有全问:”仍旧有麻烦?”   ”有麻烦”是虞亚德见了金雄白回来以后跟他说的话。   ”没有了!”虞亚德往后说:”人已经到了76号;林之江 在等我们去接。”   ”好极了!前面就是’祥生’,坐汽车去。”   ”慢一点!我先问你两句话。”虞亚德低声问道:”这陈太 太是谁?陈龙的老婆?”   ”是的。”   ”她怎么会在这里,是你约她来的?”   ”不错!我约她来的。不过我人格保证,她不知道我们的 事情。”张有全将右手按在左胸上,表示是凭良心说话。”今 天早晨她打电话给我,跟我要钱给孩子看病;我跟她说,我 9点钟在南京兴业银行跟朋友有约会了,叫她到那里来等 ——。”   ”这点就不对了!我们来的时候,没有看到她。”   ”她坐在里面;我没有进银行,所以没有看到她。后来等 你不来,我想起来了,进银行一找,果然在那里,才把她带 到咖啡馆里去的。”张有全又说:”跟你说实话,她的儿子姓 陈;实在姓张。”   ”原来是你的儿子。”   ”是啊!你倒想,我能不关心。”   ”对!你应该关心。”虞亚德口中这样说:心里越觉得自 己做对了。 到了76号,由于林之江已有交代,所以不必再通报,便 为提着一柄算是最新式武器的,汤姆式手提机关枪的警卫,带 到了林之江的办公室。 办公室很大,一半隔成会客室;虞亚德关照张有全稍等, 自己跟着警卫到了里间。约莫5分钟,便即復回;张有全一 看他的脸色,心头立刻疑云大生,因为不论如何不像有喜事 的神情。   ”老张,为了你的表弟死得冤枉——。”   ”什么?”张有全大声惊唿;眼圈跟着就红了。   ”小黄死掉了。林大队长答应替他伸冤,叫我把你请了来。 这是个什么地方,你当然知道;自己朋友,我劝你要’识 相’”。 张有全不甚听得明白他的话,因为方寸大乱;”小黄是怎 么死的?”他只管自己发问。   ”自然是日本宪兵杀掉的。”   ”不是说,可以提过来吗?”   ”是啊!问题就在这里。何以一直做下来的规矩,忽然乱 了,林大队长就是想找出其中的毛病来。等下,你最好有一 句,说一句。” 张有全怔怔地流着眼泪,突然问道:”你刚才为什么不 说?”   ”我是因为看到你的姘头,我不敢说了。”虞亚德很率直 地答说:”你倒自己想想看,陈龙的老婆,陪你睡觉;你的儿 子又姓了陈龙的姓,你们两个人等于穿一条裤子。我告诉了 你,你告诉了陈龙怎么办?”   ”这样说,是预备抓陈龙?”   ”可能!” 说到这里,办公室出来一个人;来路货料子的西装,烫 得方楞折角;皮鞋擦得雪亮,不过腋下微微突起,可以想像 得到是跨着一支手枪。   ”大队长!”虞亚德起身招唿。 张有全当然也站了起来;林之江摆一摆手,自己先坐了 下来,”贵姓张?”他很客气地问。   ”是的!我叫张有全。”   ”小黄是你表弟?”   ”是的。”   ”陈龙呢?你们是好朋友?”林之江将”好”字说得特别 重。   ”是的。好朋友。”张有全微微发窘。   ”表弟跟好朋友,哪一个来得亲?” 话中有锋芒,张有全急忙答说:”大队长,我绝不是存心 要害我表弟;我也不知道陈龙拿了那张支票,另外会搞什么 花样——。”   ”我明白!我明白!”林之江摇摇手,截断了他的话,”我 现在想问你两句话,请你老实说。”   ”好!”张有全连连点头。   ”陈龙住在哪里?”   ”他有两个家,一个在吕班路——。” 第147页 林之江取出一本笔记簿,撕下一张,连同自来水笔一起 交给张有全,要他将地址写下来。   ”现在会在哪个家?”   ”吕班路。”   ”如果不在呢?可能会在哪里?”   ”大概——”林之江看一看手錶说:”快吃中饭了;他大 概在家。”   ”他家有电话没有?”   ”有。”   ”你平常是不是常常约他出来吃中饭?”   ”偶而也有。”   ”所谓偶尔也有,是一个月总有那么一两次,还是难得有 一回?”   ”一个月有一两次。”   ”你请坐一下。”林之江起身回到办公室,听得他在说话; 却不知是跟谁说,也听不清说些什么。 这样过了有十来分钟进来一个工友,来请虞亚德与张有 全吃饭。饭厅就在邻室,菜很丰盛;张有全食不下咽,虞亚 德倒是胃口很好。吃到一半,林之江回来了。 “请你打个电话给陈龙,约他出来吃中饭。” 张有全茫然不知所答;虞亚德便说:”你不必多想,照林 大队长的话做就不错。” 张有全点点头,起身问道:”约在哪里?” “随便你。总是你们平常常去的地方。” “好!他如果在家吃过了呢?” “那就算了。不过你要说一句:请你在家等我;我马上回 来,有要紧话跟你说。” 于是张有全拨了电话;接通了等了一下,向虞亚德点点 头,表示来接听的正的陈龙。 “喂,喔,我是有全;怎么样,一起吃中饭,好不好?” 张有全等了一下说:”你想吃罗宋大菜?好,就是巷口那 一家好了。我马上赶回来。” 饭厅里电话刚完;办公室中铃声大振,林之江匆匆走了 回去接电话。张有全却大感困惑,不能向虞亚德发问。 “我是不是要赶回去?” 虞亚德沉吟了一会,忽然面有喜色,”用不着!”他说: “你在这里慢慢吃好了。” “那不是放了陈龙的生?” “不会的。陈龙那里马上有客人上门了。” “咦!”张有全大为诧异,而且面有愠色,仿佛受了戏侮 似地,”你怎么知道?” “你连这一点都想不通,难怪让陈龙把你吃瘪——”虞亚 德低声说道:”人早已派出去,已经在吕班路了;要你打电话 是投石问路,看陈龙在不在家。你看着好了,用不到半个钟 头,陈龙跟你就碰头了。” “不,不!”张有全乱摇着手说:”我不要跟他见面。” “恐怕要对质,没有办法不见面的。”虞亚德鼓励他说:   ”有林大队长撑你的腰,你怕什么?而且陈龙亦不会晓得,他 的住处是你说出来的。” 张有全是个老实人,心里觉得七上八下,无法宁静;食 不下咽,只是一支接一支抽菸,这样过了不知多少时候,林 之江又出现了。 “怎么样?”虞亚德问说:”很顺利?” “一切都顺利,现在请张先生去听我们审问陈龙,口供如 有不实,请告诉我。” “在哪里听?”张有全急急问道:”是不是另外一间房?” “对!另外一间房,你们看得到他;他看不见你们。” 听这一说,张有全立即便有如释重负的表情;跟着林之 江到了后面一座钢骨水泥的屋子,一共3间窗子开得极高,上 加铁栅;门不开在中间,而是左右各一,从右面门进去一看, 才知道里面是隔断的,外面看来3间;里面并不相通。 “你们在这里看。”林之江指着嵌在墙上的一面镜子说: “这面镜子是英国货,单向透光;看得出去,看不进来。” 接着,将虞亚德凑到镜子前面一望,原来另外两间是打 通了的,中间一张大餐桌,却只有两张椅子;水泥涂过的墙 壁,挂着皮鞭、手铐、链条;墙上斑斑点点,触目皆是,但 都在墙角,高不逾人,可以想像得到,这些斑点,原迹是血, 日子一久,自成黑色。 正张望间,只见林之江已带着一名录供的助手入屋,双 双坐定;便有两名武装人员押着陈龙来受审。 这时张有全自己亦到了镜子前面,虽知单向透光,陈龙 看不到他,而心理上却总以为他跟陈龙面对面,不免忸怩不 安,直到视线相接而对方毫无表情,才知道真的看不到他,悬 着一颗心,开始放了下来。 “你叫陈龙?”林之江问,声音是从挂在墙上的喇叭中传 过来的。 “是的。” “有个叫张有全的人你认识不认识?” 一听这话,陈龙立刻睁大了眼睛,”认识。”他点点头: “我们是朋友。” “他常常住在你家,是不是?” “是的。” “为什么?”林之江脸上有狡猾的笑容,”莫非他没有家?” “他、他是我的好朋友;有时候谈得深夜了,回去不方便, 就住在我那里。” “喔,”林之江问:”你们是好朋友,大家共钱财的?” “有的时候有;他借我,我借他,帐都很清楚的。” “他是不是拿支票跟你掉钱。”林之江说:”我是指最近的 事。” “是,有这回事。” “支票是远期的,还是即期的?” “是——,”陈龙答说:”远期的。” “远期支票?”林之江装作理解的神情,“当然是远期支票, 不然用不着跟你掉现钞。那张支票呢?” “我又掉给别人了。” “掉给哪个?” “我的一个朋友。” “叫什么名字?” 这一下,陈龙犹豫了;但过了好一会,开出口来却是很 有决断的语气:”掉给一个日本朋友。” “叫什么名字?” “叫川端,是统税局的顾问。” “你跟他什么关系?” “我们是朋友。”陈龙停了一下,突然又说:”你不相信, 可以打电话去问;电话37305。” “我没有什么不相信。”林之江说:”我再问你一个人, ‘梅花癞痢小黄’,是不是你的朋友?” “认识。还谈不到是朋友。” “真的?” “真的!”陈龙的声音斩钉截铁。 “你不要说假话。” “一点都不是假话。要说跟小黄是朋友;也不过是’点头 朋友’。” 路途相值,如果是有交情的朋友,少不得招唿一声;倘 或久不相见,总是执手问好,略叙寒暄。仅止于认识,彼此 点个头,交臂而过,这种朋友称之为”点头朋友”。陈龙这样 极力强调他跟小黄并无交情,足见心虚;林之江面有愠色,开 出口来就让陈龙难堪了。   ”你跟小黄不算朋友,那么要怎样才算朋友?是不是跟你 老婆睡过觉,你才当他朋友。” 第148页 虞亚德听得这一句,急忙转脸去看陈龙的表情;不过张 有全却顿着足,着急地说:”糟糕,糟糕!这下拆穿西洋镜, 他知道是我跟林大队长说的。”   ”你不要紧张!”虞亚德一面按着他的肩,加以抚慰,一 面去看陈龙,只见他的脸色极其难看。至于他是如何回答,由 于张有全的干扰;使得虞亚德漏听了。   ”我不管你跟张有全是什么交情,我要问的是小黄。既然 你不承认小黄是朋友,那么,我来问你的日本朋友,你怎么 会想起来跟他去掉现钞?”   ”因为他有钞票,人也很爽气的。”   ”那张支票的出票人是谁?”   ”我不知道,图章上的字看不清楚;张有全说支票是好的, 我就相信他了。”   ”那么,是哪家银行的票子。”   ”我也没有注意。” 一句话刚完,只见林之江将手里的一条骑马鞭,使劲往 桌上一抽发出极响,极清脆的声音,将虞亚德与张有全都吓 了一跳。 虞亚德未及答话,突然发现隔室一片漆黑,原来仅有的 两面窗户,已被遮掩,照明的电灯,亦已熄灭。但一个念头 尚未转完,只见一盏眩目的强光,光线从上而下,斜射在陈 龙脸上;他很快地退了两步,那知后面有张椅子在等着他,一 屁股坐了下来,随即有人从椅子背后伸过一条皮带,将他连 身子带双臂,捆得结结实实。 这下,他再也不能闪避刺目的强光了。林之江从暗影中 冷冷地说道:”光棍不吃眼前亏,我劝你有一句说一句;真是 真,假是假,没有查不清楚的事。” “我连有个日本朋友川端,都告诉你了,哪里还有隐瞒的 事?” “你开口日本朋友,闭口日本朋友,有啥好神气的!我就 从你的日本朋友问起;你跟他是怎么认识的?” “朋友介绍的。” “哪个朋友?” “虹口宪兵队的密探张小毛。” “原来你跟张小毛是朋友;怪不得心狠手辣。”林之江问: “小黄认识不认识川端?” 陈龙迟疑了好一会才回答:”有点认识。” “怎么叫有点认识?” “认识,不熟。”陈龙答说:”不过一起吃过一顿饭。” “是你介绍的?” “是的。” “特为介绍小黄跟川端认识,而且还一起吃饭;一本正经, 是不是有啥事情要谈?” “没有。” 这两个字说得非常勉强,任何人都听得出来,陈龙言不 由衷;但林之江居然不往下追问,”好,就算没有。”他问:   ”小黄手里有过一张川端的支票,是从哪里来的?” “决没有的事!他怎么会有川端的支票?”陈龙的语气,显 得极有把握。 越是如此,越显得他在说假话。可以说”不知道”;也不 妨用疑问的语气:”不会有的事吧?”却不能斩钉截铁地肯定, 决无此事。因为支票是流通的,辗转归入小黄之手,又何足 为奇?唯陈龙预先有了打算,如果问到川端的支票,决不 承认,才会有这样的问答。 林之江当然会抓住他这个漏洞,紧接着他的话问:”你怎 么知道小黄手里决不会有川端的支票?” “因为,”陈龙很缓慢,显得很谨慎地说:”小黄的经济情 形,我很清楚的。” “嫡亲弟兄,彼此也不见得晓得经济情形;你倒居然对小 黄很清楚!你不是说,你跟小黄还不算是朋友吗?” 这一下,陈龙张口结舌,无以为答了;于是又有盏强光 灯,从另一方向照过来,撇着脸的陈龙,两面被逼,只有拼 命将头低了下去;身子不免挣扎。不料那张椅子有”机关”; 只要一挣扎,右面会甩过来一根木棍,前是大如手掌的一块 厚皮,”啪”地一声,摔了陈龙一个嘴巴,将他打得脸歪向一 边,谁知那面也有一样的”皮巴掌”;凑个正着,而且打得比 前一记更重,半边脸立刻肿了起来。 虞亚德看得滑稽,急忙掩口,遮住笑声;张有全亦忍俊 不禁,”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急忙屏声息气,侧耳细听陈龙 如何回答。 陈龙仍然沉默;只听林之江在说:”姓陈的,我劝你识相, 你话里处处是漏洞;譬如说,小黄不算你的朋友,你倒会把 他介绍给川端。这话说得过去吗?现在闲话少说,我最后一 次警告,你再说一句假话,我就不在这个地方问你了。我给 你两分钟的时间考虑。” 不到1分钟,陈龙就开口了,不过是发问:”林大队长, 如果我说了实话;是不是放我出去?”   ”那要看情形,能帮忙总帮忙。” 陈龙这一次考虑了两分钟不止;最后毅然决然地说:”我 说。不过我预先声明,其中有句话,你打死我都不会说的。”   ”哪句话?”   ”我不能说;要看你问不问,你问到就知道了。”   ”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是那句话。好吧!我也先不说。”林 之江笑笑问道:”你跟小黄到底算不算朋友?”   ”算。而且是好朋友。”   ”那么,刚才你怎么不承认呢?”   ”因为他做了件对不起我的事。” 林之江的一只手,突然从强光中出现,作了一个手势;接 着,又是一片漆黑;然后恢復为最初的情况,让陈龙可以跟 林之江面对面说话;而且也替陈龙松了绑。   ”我替小黄介绍了一桩’生意’他收了人家的定洋,一动 不动;我催他,他说办不到,我说办不到也不要紧,你把定 洋退还给人家。他说:’输掉了’。林大队长,请你想想,我 跟人家怎么交代?”   ”这个人家是谁?”林之江问:”川端?”   ”是的。”   ”是桩什么生意?”   ”请你不要问;我声明在先过的。”   ”你是不敢说;一说性命就送掉了。”林之江问:“是不是?”   ”我声明在先过的。”陈龙连是与否都不愿回答。   ”你不说也不要紧。现在谈到第二张支票了。你真的调给 川端了。”   ”是的。”   ”为什么?不是普通的调头寸吧?”   ”是的。”陈龙答说:”川端逼我逼得很厉害,我说小黄拆 烂污,他不肯相信;后来听说有这么一张支票,我要来一看, 懂了其中的道理,所以跟张有全调了来,送给川端。这样,我 才算逃过一道难关。”   ”以后呢?小黄被抓,是不是你出的主意?”   ”不是!我可以赌咒,”陈龙又说:”以后我就没有再问这 件事了。”   ”好!还有什么话?”   ”没有了!有一句说一句,都在这里了。” 问到这里,告一段落;另一间房子里有人在做笔录,拿 来给陈龙看过,毫无异议地签了名字,该对他有所发落了。   ”照现在看,你没有什么责任。不过,你没有完全说实话, 我不能放你。”林之江又说:”除非你把介绍小黄给川端做件 什么事,完全说明白。”   ”完全说明白”便是与自己过不去,可以想像得到,陈龙 绝不考虑;只见他的脸色很沉重,想了好一会说:”林大队长, 请你让我交保;放我一马。”   ”也不必交保,住在这里很舒服的;你想吃什么,我请客, 住个三四天就可以出去的。”   ”那么,让我打个电话行不行?”   ”你要打给谁?”   ”一个朋友。”   ”你写条子,我叫人替你送去。” 第149页 陈龙不答;显然的,他有不能为外人道的话要说;在电 话中,还可以随机应变,运用隐语,要化成文字,而使得对 方能懂得他的弦外之音,他还没有这个能耐。   ”林大队长,得饶人处且饶人。”陈龙的声音有些不大自 然了,”你是’亨’字号,我是小脚色。不过,林大队长,你 总也不会天天是初一吧!” 林之江勃然变色;陈龙脸上的表情,亦变得异常复杂、悔 恨惶恐,兼而有之。不过两个人都很快地恢復常态了。   ”对不起,今天我是初一。”林之江打了一下铃,警卫入 室,他示意将陈龙带走。   ”林大队长,”陈龙陪笑说道:”我不会说话,请你不要认 真。”   ”说过就算了。你安心在这里住几天。”林之江问:”要不 要跟你太太说什么话?”   ”请你关照我老婆,送铺盖来。还有,叫她去找一找我的 一个姓张的朋友。” 说到这话,张有全略感宽慰,因为这表示陈龙并不知道 他在这里;看样子他也决没有想到,他的住处是谁告诉76号 的。   ”原来是怎么回事,你都听清楚了吧?”张有全向虞亚德 说:”看样子,陈龙也没有什么不得了的罪名。”   ”哼!”虞亚德冷笑一声,”你这个人真老实。”   ”怎么?” 虞亚德尚未答言,林之江推门进来,招一招手;等他们 到了外面,林之江又将虞亚德邀到办公室有话谈。   ”你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   ”你认为怎么样?”林之江跟着问。   ”如果他的话不假;小黄就是半吊子,也难怪陈龙。” 林之江点点头,”我本来倒想放他一马。不过,”林之江 笑笑说道:”一放出去,他要做初二;那就放不得了。” 光棍有句找”落场势”的话:”你做初一;我做初二”,这 比”君子报仇,三年不晚”来得强硬。但如果只是为了遮遮 羞,倒也无所谓;坏在陈龙有日本人做后台,那就难免要惹 杀身之祸了。 这是虞亚德早就想到的;此刻听了林之江的话,不免又 想,如果替陈龙说句把好话,讨个情,林之江也许会卖帐。但 如果他要保证,一放出去陈龙不会”做初二”,怎么办? 算了!牵涉到日本人,不必多事。这样一想,便不开口; 于是林之江就开口了。   ”陈龙的老婆,对陈龙怎么样?”   ”我不知道。”   ”对张有全呢?”林之江补充一句:”我是说陈龙的老婆。”   ”我看像夫妻一样。”   ”这样说,对陈龙不会太关心的。”林之江说:”请你关照 张有全,一味’装胡羊’好了。”   ”我晓得了。谢谢你。”虞亚德起身告辞;走到门口却为 林之江又喊了回来。   ”亚德兄,”他说:”你到这里来帮帮忙,怎么样?” 虞亚德未曾想到林之江会看中他;考虑了一下说:”过两 天答覆你,可以吧?”   ”可以,可以!”林之江很热情地握着他的手说:”随时打 电话来。” 送客一直送到客厅外面,而且派车子相送。张有全一看 面子十足,心想,至少自己是不会有麻烦了。 就因为心情一转变,中午食不下咽,此刻腹如雷鸣;张 有全中途下车,邀虞亚德小饮。一进了馆子,他直奔柜檯,先 打电话。 机警的虞亚德,一把捏住话筒,”你打给谁?”他问。   ”我打个电话回家。”   ”那个家?张家还是陈家?”   ”自然是陈家。”张有全答说:”我孤家寡人一个,打回家 打给谁?” 虞亚德将话筒搁好,拉着他落座;等点了菜才问:”你是 打给你的姘头——。”   ”女朋友。”张有全纠正他的说法。   ”我看还不止于女朋友,是张大嫂。”虞亚德开门见山地 说:”林之江关照,这件事你回去装不晓得。如果问起来,你 更不可说破。总而言之一句话,对任何人都’装胡羊’,只当 根本不认识陈龙这个人。” “为什么?” “我不晓得。不过,听他的话总不错。”虞亚德起身说道: “我要走了。” “慢点!”张有全央求着说:”还有去收小黄的尸,帮帮我 忙;好人做到底。” 这个要求是虞亚德所无法拒绝的,只好又坐了下来,默 默地陪着张有全。 “唉!”张有全嘆口气,”小黄死得不明不白。” 虞亚德突然想起,”我倒再问你一句话,”他说:”小黄跟 陈龙的这些花样,你真的没有听说过?” “没有。”张有全问:”到底是桩什么生意;怎么收了’定 洋’会拆人家烂污?” “我告诉你好了。”虞亚德压低了声音说:”陈龙介绍小黄 去行刺周佛海。” 这轻轻的一句话,吓了张有全一大跳,连酒杯都握不住; 杯子未破,一大杯啤酒却都倒了在身上,于是乱了一阵,才 能继续往下谈。 “怪不得陈龙不肯说;说了非送命不可。” “你现在识得利害轻重了吧?”虞亚德说:”不要自己惹是 非上身。” 张有全怔怔地想了好一会,自语似地说:”陈龙不知道会 怎么样?恐怕凶多吉少;关个十年八年都说不定。” “那也不要紧,反正他的老婆有你养。” 张有全不答,匆匆吃完饭,跟虞亚德到殡仪馆料理了小 黄的后事,直到晚上才分手。   ”不要忘记林之江的话。”临走,虞亚德还叮嘱了一句。 张有全深深点头;一个人考虑了一下,决定回自己的住 处。不道一上3楼,就发现自己所租的那间”亭子间”,电灯 亮着;不由得一惊,蹑手蹑脚地走近了,从门缝中往里窥视, 非常意外地,是陈龙的老婆,坐在他的床沿上想心事;床上 睡着一个小孩,就是他的小宝。 此来必有缘故,张有全摸一摸自己的脸,保持着正常的 表情去推开门来。像她这种移樽就教的情形,偶而也有;所 以他不必用诧异的语气,只是装得欢迎地说:”你也在这里!”   ”你一天到哪里去了?我到处找你;都说没有看见。是不 是跟那个虞先生在一起?”   ”是啊!”张有全答说:”我们俩在替我的表弟小黄收尸。”   ”你晓不晓得,老陈抓走了?”   ”我不晓得。”张有全故意吃惊地说:”是谁来抓的?”   ”穿的便衣。听说是76号的人。”   ”那就麻烦了。”   ”现在只有去找日本人。”陈龙的老婆说:“在他抓走以前, 私下关照我,如果下半天3点钟还不回来,亦没有消息,就 要我通知你,去找统税局的一个日本顾问,名字叫川端;他 会说中国话的。”   ”喔,找到川端怎么说?”   ”就说陈龙让穿便衣的人抓走了,请川端先生想办法。他 自然会去查明白,是哪里来抓的。”   ”那,那是明天上午的事了。”   ”也不知道隔了这一夜,会出什么事。”她怨怼地说:”你 要去办丧事,也应该告诉我一声;害得我到处找,心里像火 烧油煎一样。”   ”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明天一早我就去找川端。”   ”早点去。”陈龙的老婆说:”我要回去了。”   ”你不睡在这里?”   ”家里还有两个,怎么办?我是托对门的杨太太照看;人 家也快要睡了。”陈龙的老婆说:”或者你送了我回去。” 第150页 这原是顺理成章的事,但张有全决定要跟虞亚德去见个 面;便藉口太累,只叫了一辆三轮车,将她们母子送回家。然 后打电话找虞亚德,居然一接就通。   ”我有个消息要告诉你,电话里面不便谈;我们在哪里见 面?”   ”我到你那里来好了。”虞亚德问:”你住在哪里?” 张有全便说了地址,挂断电话,回家坐等;虞亚德倒是 很快就到了,敲开了门,先左右张望,是保持戒备的神气。   ”没有别的人。”张有全说:”你放心大胆进来好了。”   ”不是我不放心,我要看看陈龙的老婆在不在这里。”   ”她先在这里,一直等我。我就是因为她来了,才打电话 给你的。”接着,张有全将陈龙被捕之前叮嘱妻子的话,告诉 了虞亚德。   ”你怎么回答她?”   ”我说明天一早去找。” 虞亚德不作声,点起一枝烟,将自己的脸躲入烟氛之中。 张有全为人老实,看他的样子,有些紧张了。   ”是不是麻烦很大?”   ”你说谁?”   ”说我们惹上麻烦了?”   ”我们有什么麻烦?”虞亚德说:”我是说陈龙自己。”   ”陈龙?”张有全困惑地,”我不知道该怎么说?陈龙现在 有麻烦;如果川端知道了,会想法子救他,麻烦不就没有了。”   ”那么,你找我来,告诉我这个消息,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林之江不要误会我嘴太快。” 虞亚德点点头,又想了一会问道:”陈龙的老婆跟陈龙的 感情,到底怎么样?” 这好像是题外之话;不过张有全还是回答了,”夫妻总是 夫妻。”他说:”遇到这种事,既然有话交代,她总要替陈龙 办到。”   ”对你呢?”   ”你为什么问这话?”   ”你不必管。只老实告诉我就是。”   ”当然不坏,而且陈龙也承认了的。”   ”这样说,如果她是寡妇,或者离了婚,你就会娶她?”   ”那还用说!”   ”好,你跟我实说了,我才好替你出主意。我现在告诉你 两种情形,一种是你不必去找川端,对陈龙的老婆,只说去 过了。照这样,陈龙或许还有生路。”   ”为什么?”张有全越发困惑,照你的话,如果我去看了 川端,对陈龙反而不好?”   ”一点不错。”虞亚德说:”你只要把这件事一告诉川端; 陈龙的性命就不保了。”   ”这又是什么道理,我实在不懂。”   ”跟你说,你也不明白。不过,有一点我要先提醒你,如 果你不理会这件事,一旦陈龙放出来了,跟川端一碰头,知 道你根本没有去说。那时候一定要质问你,你应该有一套话 说。”   ”是啊!”张有全急急问道:”那时候我有什么话说?我也 不能说是你说的;就算我说了,他问我是什么道理,我又怎 么回答他?”   ”是啊!”虞亚德也承认他的话不错,不过没有疑问,只 说:”这个道理要你自己去想。”   ”我想不出。”   ”你如果想不出;那么,我说了你也不会明白。”虞亚德 略停一下又说,”我看你就告诉川端好了。”   ”我告诉了川端;川端会去查明白。说不定就会跟林之江 说,是某某人来告诉我的。那一来,林之江不就要起误会。”   ”这不要紧,明天我先告诉他好了。”虞亚德又说:”如果 你想通了,不去看川端了,明天上午先通知我一声。”   ”不必通知。”张有全很有决断地说:“照他的话做总不错。 你我也没有麻烦。”   ”对了!你不但没有麻烦,还有好处。”   ”什么好处?” 虞亚德笑笑站起身来,”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他走到门 口又说:”明天不管怎么样,你给我一个电话。”   ”好!” 到了第二天上午10点钟,张有全果然有电话给虞亚德; 告诉他说,已经见到了川端,说受陈龙的老婆之託,去告诉 他,陈龙被不知名的人所逮捕,请他设法营救。   ”川端怎样?”   ”川端好像很关心,问了我好些话;我都说我不知道。”   ”对!你做得对。”虞亚德说:”这几天有什么情况,随时 保持联络。”   ”我知道。” 挂上电话,虞亚德毫不耽搁,出门跳上三轮车,一直到 极斯非而路76号;很顺利地见到了林之江。   ”我特为来告诉你一件事。陈龙跟川端的关系,看起来很 密切。”接着,他将始末经过情形,细细说了给林之江听。   ”喔,多谢你来通知我。”林之江又问:”到我这里来帮忙 吧?”   ”等过了这件事再说。”   ”这件事迟早要过去的。麻烦不大。”   ”我希望知道结果。”   ”我一定告诉你。”林之江问:”我跟你怎么联络?”   ”打电话给我好了:我住在——。”虞亚德找张纸写了住 址跟电话号码给他。   ”还有句话,我要请问你,你跟陈龙怎么样?”   ”我跟他不认识。”   ”好!我知道了。” 2御倭妙着 “储备钞”中”中央马上来”。 为了陈龙的案子,76号的高级干部,特地集会研究。准 备行刺周佛海,自然是件大案,但小黄已死,陈龙矢口不认, 又牵涉到日本人,无法深究;同时,风声所播,说日本人打 算杀掉周佛海,是件足以影响社会,造成动盪不安的事。因 此,最聪明的办法,便是将这件案子压了下来。 但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显出怕事的态度,亦是示人以 弱;甚至变成对日本浪人的鼓励,那就后患无穷了。所以几 乎毫无例外地,一致认为对陈龙应该严办。 但严到什么程度呢?10年刑;长期监禁;还是处决?对 这一点,林之江提出了他的看法,看日本人的态度而定。   ”如果日本人识相,不来干预我们的公事;那么,把陈龙 办得重,办得轻,没有太大的关系。如果要来干预,正好杀 鸡骇猴,给他点颜色看看,那就非重不可了。”   ”我们去要人,他给我们一个尸首;如果他们来要人呢?” 一身刀疤的万里浪问:”给他活的,还是死的?”   ”活的也不给;死的也不给。”林之江又说:”当然,死的 他也不要;要了陈龙的尸首去,难道还要替他大出丧?”   ”我贊成。”主持会议的苏成德开始作结论:”第一、看日 本人方面的态度,如果他们来要人,就说已经枪毙了;第二、 对于整个事件,保守秘密,免得引起流言,影响人心;第三、 等整个事件告一段落,再面报周主任委员。” 周佛海是”特工委员会”的”主任委员”,所以苏成德用 此称唿。散会以后,林之江刚回办公室,就接到苏成德的电 话,请他立刻去一趟。   ”巧得很!”苏成德说:”我刚接到荻原的电话,他要带统 税局的顾问川端来看我。我想,请你一手主持这个交涉。”   ”好!我知道了。”   ”立场不妨坚定,态度要恳切。”   ”我懂。” 第151页 大约半小时左右,荻原带着川端来了。荻原是沪西宪兵 队的队长,官拜大尉;76号跟他的关系很密切。川端大概就 是知道这种关系,想借重荻原来卖个交情;林之江心想,荻 原不见得会了解剖中的内幕;也想不到这里已经作了决定,采 取最强硬的态度。如果他一开口就要人,而且由于太熟的缘 故,可能在措词上很率直;那时候他碰的钉子就是硬钉子,这 样伤了和气,以后办事就棘手了。 因此,他使了个瞒天过海的手法;一见了荻原,不等他 介绍川端,便用那种无一天不见面的熟朋友的口吻说:”来、 来!你要的’宝贝’我替你找到了。” 原来荻原有样嗜好,是收藏”春册”;改七芗、仇十洲的 作品都有。有天听人说起,大名鼎鼎的唐伯虎落魄的时候,亦 曾画过春册;曾托林之江代为留意。”宝贝”指的就是春册; 荻原一听他的话,以为唐画有了着落,喜不可言。 这种东西的授受,自然不宜有陌生人在旁边;所以他跟 川端说了句”吃斗莫倒”,随即洒开大步,跟着林之江匆匆而 去。   ”’宝贝’确是有了,一共6幅;要从天津送来,大概有 半个月的功夫,你就可以看到了。这是我私人送你的,请你 不要客气。”   ”谢谢,谢谢!”荻原规规矩矩地鞠了个躬。   ”不过,有件事我要先打你的招唿;川端的来意,我已经 知道。他托你来要的这个人,犯的案子很重;而且也没有办 法交给你了。我想请你警告川端,不要管这种闲事,免得损 害’中日邦交’。” 荻原微微一惊,”什么案子?”他问:”会损害到’邦交’”。   ”难道你还不知道?莫非川端没有告诉你?”林之江趁机 放了枝冷箭,”托人一件事,不把这件事告诉人家;这种做事 的方式很不够意思。”   ”嗯!”荻原闭着嘴咕了一下,有些生气的样子了。   ”请你不要这样。用’平常的’态度。” 荻原省悟了,放松了脸上的肌肉,跟着林之江回到外面 客厅,这才正式为他介绍川端。 彼此说了两句客气话,荻原开口了,”川端君那里有个 ‘使用人’,为你们这里逮捕了,希望能够释放,或者交保。” 他转脸说道:”川端君,请你自己说。” 于是川端先找张纸写了一个名字,然后说道:”这个人, 是为贵局逮捕了。”说着,将一张纸条递过去,自然是”陈 龙”二字。 林之江趁机打听:”这姓陈,请问川端先生,是你们局里 什么人?” “调查员。”川端补充说:”是秘密的税务调查员。” “既然如此,何以不由统税局来办交涉?” “我就是统税局的人;陈龙是配属给我工作的人。” “这样说,川端先生应该对他很了解。”林之江逼视着他 问:”是吗?” 一上来先被人家套问了一阵,而且话中藏着机牙;川端 自觉落了下风,不由得有些起馁,就越发要考虑一会才能回 答。 “关于他的工作方面,我比较了解;此外就不太清楚。”川 端又说:”他的私生活,我不便干涉。” “那么,我可以告诉川端先生,陈龙是本局奉令逮捕的, 他牵涉到行刺中国政府要员的阴谋。” 川端的神色凝重了,但看得出来,是极力保持着镇静, “有这样的事?”他说:”你们不会株连无辜吧?” “株连?”林之江问:”川端先生希望我们株连?” 听得这话,连荻原都发觉了,当即向川端说道:”川端君, 你应该管束你的部下。”   ”在我的工作部分,我是管得很严格的。”川端忽然态度 变得强硬,”你们一定弄错了!是冤枉无辜的人,对我的工作 妨碍很大。” 林之江很沉着,沉着得看来有些阴险了,用一种深不可 测的微笑答说:”我也知道妨碍了你的工作;我向你道歉。”   ”这不是道歉的事;我要求让我带陈龙回去,或者移交给 荻原队长。” 这一下,林之江不能不以坚定的态度回答:”荻原队长并 未提出这个要求;他连如何妨碍你的工作都不知道,接收了 这个人有何用处?而且,就算荻原队长提出这个要求,我们 也只能向他抱歉,求取他的谅解,因为我们无法将陈龙移交 给他!”   ”为什么?”   ”这个原因不能告诉你;除非荻原队长提出询问。” 这个钉子碰得川端脸色发青;荻原又不作声,他只好出 声央求了。   ”请荻原队长问问他,为什么不能将陈龙交出来。”   ”荻原点点头,向林之江说:”请你跟他说。”   ”好!”林之江看着川端说:”陈龙已经承认,他在从事一 项叛逆性的阴谋;案情太严重,陈龙已经移解到南京去了。”   ”走吧!”荻原很快地站起身来;他对川端说:”你不要再 管这个人了。” 原是请来壮声势的,不想竟说出这样的话来:川端大感 狼狈,一言不发地跟着荻原告辞。 林之江顾到礼貌,一直送他们上汽车;荻原在车子离去 以前,从车窗中伸出手来,作了个翻书的手势。林之江会意, 是指许了送他的”宝贝”。   ”一定会有。请你耐心等待。”   ”不要让我等得太久!”荻原还叮咛一句。 林之江对这个交涉,自觉办得很满意,但对荻原所许的 愿心,却不知如何还法?心想虞亚德为人灵活,不如跟他谈。 于是,打了电话约他一起吃晚饭;林之江十分得意地谈 他如何利用荻原抵制的经过。最后却又皱眉了。   ”当时没有办法,非利用这件荻原最感兴趣的事,不能取 得他的充分合作。现在可为难了,哪里去弄这6幅唐伯虎画 的春宫?”林之江用很亲热的称唿说:”小虞,你替我动动脑 筋。”   ”这何用动脑筋,到城隍庙的茶会上,去找一个专门造假 画的人,问题就解决了。”   ”对、对!真是你的脑筋好。”林之江很高兴,”不过,造 假要造得像。”   ”那当然。” 林之江点点头又说:”小虞,买这6幅画送荻原,是可以 报公帐的。自己弟兄,我挑挑你,假的你照真的报好了。” 这是件无须客气的事;虞亚德道谢过了又问:”那么,陈 龙是不是要送南京呢?”   ”现在还不知道。局里只是将整个案子报上去;看上头的 意思。”林之江又说:”我看陈龙难逃公道。”   ”照现在的情形,是不是要通知他的家属呢?”   ”应该要通知的。现在案子已经不在我手里了,我没有办 法答覆你。不过,如果你认为要通知家属,我可以跟局里说。” 林之江又说:”现在你最要紧的,是替我去弄唐伯虎的古画, 越快越好。明天能不能给我一个确实答覆?”   ”我极快去办。明天一定有电话给你。” 第152页 因为如此,虞亚德第二天绝早期身,赶到城隍庙,在古 玩书画商人每天聚会的茶会上,找到一个专造假画的任不凡, 问他愿不愿承揽这件生意?   ”像你这种生意,我还是第一回遇到。”任不凡想了一下 说:”这要另外寻一个人合作;我是不画春宫的。”   ”你的意思是,画春宫另外请人;画好由你来加上唐伯虎 的名字?”   ”对!我只管题款,盖唐伯虎的图章;别的不管。”   ”一客不烦二主,这个人归你去找。你只说个价钱好了。” 册页是1两金子1幅;两个人合作算双份,6幅12两金 子;抹掉零头,算一条条子。”   ”可以。不过要快;一个星期够不够?”   “差不多。不过,话说在前面,期限要从收定金的那天算 起。”任不凡又说:”钞票不值钱,不能折价。”   ”明天上午,仍旧这时候,我拿两个’小黄鱼’给你。”虞 亚德又问:”譬如说,这6幅画如果真的是唐伯虎画的,值多 少钱?”   ”那就没有一定了。”   ”你不妨说个价钱我听。” 任不凡想了一下说:”要一根条子一幅,不算贵。”虞亚 德心里有数了,随即到76号去看林之江,将跟任不凡接头的 情形,和盘托出。林之江考虑了好一会说:”6条条子,数目 是大了点。应该另外有个做法,你有没有专门做这路生意的 熟人?”   ”我只认识一家裱画店的老闆。”   ”有没有交情?”   ”有的。”   ”有交情,就好办了。”林之江说:”我先垫一条条子出来, 你去把那6幅画弄好,送到裱书店;我跟局里说,那家裱书 店有这么六幅东西,请局里派人去买。你那面咬定要6条条 子,少一个不行;一样非买下来不可。这样不经我的手,事 情比较冠冕堂皇。” 虞亚德自然唯命是听。当下收了林之江的一条条子;一 个星期以后,如期办妥。那6幅春册,每一幅题一句唐诗;诗 中都有一个春字。 为了表示做事认真,同时让林之江有个先睹为快的机会, 虞亚德特地约林之江小酌,顺便欣赏那6幅春册。林之江欣 然同意;但时间却不能确定,要临时联络。 小酌的地点,就在裱画店老闆的家里;此人姓周,苏州 人,裱褙世家。他也很想认识林之江,因为是个靠山;因而 向虞亚德表示,这趟生意他完全”白当差”。当然,虞亚德也 有盘算,要给林之江提高大分;然后他再跟周老闆分帐。 约了两天,第三天约到了。一到经过介绍,首先看画,6 幅册页,纸墨古色古香,做假做得极像;每一幅提一句唐诗, 都带了一个春字,第一幅是”全知偏知春气暖”;第二幅是 “春潮带雨晚来急”;第三幅是”雨中春树万人家”;第四幅是 “春城无处不飞花”;第五幅是”隔坐送钩春酒暖”;最后一幅 是”铜雀春深锁二乔”。 “这一幅是’六指头搔痒’,加工讨好。”周老闆指着最后 一幅说:”照规矩一男两女算两幅。” “喔!”林之江问:”这是唐伯虎的字?像不像?” “像、像!怎么不像。” ”’六如居士’就是唐伯虎。” “是啊!” “我怕我那个朋友只知道唐伯虎。”林之江仔细看了一下 说:”喔,图章是’唐寅’二字。” “林大队长,你请放心好了。越是做假的人,越想得周到, 不会错的。你看,款上题的是’六如居士时客洪都’,洪都就 是南昌,也是有道理的。” “这个道理,你要说给我听听。”林之江说:”我好讲给我 的朋友听。” “明朝宁王造反的故事,林大队长总知道?” “知道的。” “宁王宸濠,把唐伯虎请了去做清客;’时客南昌’就表 示这6幅册页是为宸濠画的。” “那么,为什么不题上款呢?” 周老闆哈哈大笑,笑停了用苏州话说:”林大队长,格末 倷叫外行哉!啥教春宫画浪还题还俚上款笃!说出去仔,听 格人嘴吧阿要笑歪?” 林之江想想不错,自己也失笑了。 “林大队长,东西真是不错;骗内行都骗得过。”周老闆 说:”这份礼要送给喜欢的人,真正是’宝贝!’” 听得这样说,林之江越发高兴;心想荻原定必激赏,交 情又厚一层,以后办事更加方便;有什么大油水的案子,荻 原只要说句话,黄金美钞就会滚滚而来。说这6幅册页是 “宝贝”,一点不错。 “周老闆,我明天就会叫人来看;你不妨开口多要一点, 还价还到什么程度,看你自己的本事。” 言外之意是60两金子以外,还可以多要;周老闆亦不免 心动。但这件事虞亚德所託;话中要照顾到,当即答说:”林 大队长交代的事,我自然尽心尽力去办;生意怎么谈,我会 跟亚德兄商量。” “对了!你们去商量。里头有我,这笔生意一定做得成。” “多谢、多谢!”周老闆将春宫收好了说:”请亚德兄陪林 大队长略坐一坐,我看内人预备齐了没有。” 等他一走,虞亚德便坐到林之江身旁,促膝说道:”大队 长,我想这样分派,本钱先归大队长;多下的请大队长拿一 半;我跟周老闆分一半。” “不必!”林之江说:”本钱还我就是了。” “没有这个规矩——。”话只说得半句,周老闆的影子已 现;虞亚德就不便再说下去了。 “请里面坐!”周老闆说:”没有什么好东西请林大队长 吃。” “周太太,”虞亚德接口说道:”烧得一手好船菜。”   ”那是外面吃不到的。”林之江欣然起身,”今天口福不 浅。” 到得饭厅里落坐,已摆满了一桌子的菜;船菜讲究冷荤 跟慢火煨的大件,周太太为请客花了3天工夫,这一桌子的 菜,自然不同凡响,因而益助酒兴。 周老闆的谈锋甚健,他不但懂书画,还懂金石磁器;谈 起许多有名真踪流传的经过,将那些名人巧取豪夺,作假行 骗的故事,说得活龙活现,不信不可。   ”书画古董这些东西,讲起来很风雅,其实最俗气。不过, 到底是中国的东西,流到外洋,实在可惜。”有了几分酒意的 周老闆说:”林大队长,你也是热心人,像这种应该管管。”   ”怎么管法?”林之江问说。   ”把预备运到外洋的好东西,想法子拦下来。”   ”这——”林之江踌躇着说:”我没有路,也不知道怎么 拦?” 由于林之江这一问,周老闆透露了许多内幕;也反映了 一种过去所没有过的现象——沦陷区内百分之九十几的中国 人希望抗战胜利,蒋委员长重回南京;但这一天是哪一天,却 谁也说不出来。因此,除了间关万里回到大后方以外,走不 了的人便只是耐心守着漫漫长夜。但这两三个月以来,尤其 是在一张”中央储备银行”的钞票花纹中,发现了”中央马 上来”的字样以后,谈论何时”天亮”,是至亲好友间茶余酒 后的最佳话题。 第153页 但这个话题在有些场合是忌讳的,那就是当有真正汉奸 在座时。沦陷区的人,对汉奸的定义,与大后方不同;大后 方是从法律的规定去认定,在沦陷区却须看事实,一种是 “皇军”到处,首先拿着白起子去欢迎的”维持会长”;一种 是确确实实为了利慾薰心,去替日本人服务的大汉奸,一种 是恶名昭彰,甘为日本宪兵鹰犬的密探、翻译。除此以外,在 汪政府做个中下级职员,完全为了餬口之计的人,他们自道 是”饭奸”;旁人亦持同样的看法,并无丝毫岐视之意。 热烈谈论蒋委员长又发表了什么谈话;麦克阿瑟已经打 到那里,这些深夜从短波无线电中收听来的消息的人,多半 是”饭奸”。至于真正的汉奸,有些是表面故作镇静,表示问 心无愧;有些绝口不提,仿佛胸有成竹,其实内心无不恐惧, 日夕萦绕在脑海中的一个念头,便是如何免祸。 这有好几种做法,公认为最正当的做法是改过自新,将 功赎罪;也就是说,自动变为政府的”地下工作”人员。次 一等的,结纳一个”重庆来的”人,以为护身符。再有一种 是悄悄地转移财产,迁地为良;或者仿狡兔之三窟,另外经 营一两个秘密的存身之处。 因为如此,便应运而生了好些神秘身分的人;以前是沦 陷区常见的人,消失了一段时间以后,突然间又现身了。高 谈阔论,尽是些沦陷区所听不到的”秘辛”——因为他们所 谈论的人物,不在重庆,便在华盛顿,或者印度,都是沦陷 区报纸上所见不到的名字。这些人愈是在”高等”的场合,愈 受人注目;然后,便有人悄悄登门拜访,送上一份重礼,卑 词表示仰慕。 这样交往了一两次,交情套得近了;方始吐露肺腑,自 道岂不得已,为人”拖下水”去,如今悔之莫及。希望能够 “仰仗大力”,获得庇护。当然,这时候送的礼,就不是火腿 之类的贵重食品了;而是贵重的黄金、美钞。 这此情形,林之江也知道;但他不知道的是,敌后和重 庆都派有地下工作人员在沦陷区活动。由于从后方和敌占区 派来的人,都能说会道,所以听信的很多。 有个”粮官”,官卑职小,但在配给”户口米”上动了手 脚,积少成多,发了大财。此人精于赏鉴;沦陷区中许多旧 家,为生活所迫,将家藏的法书名画,取出来换米,此人收 藏得不少;最近亦是受了一些”勾魂使者”的引诱,预备尽 携所有悄悄出洋,目的地是中立的瑞士,其中颇多罕见的精 品;周老闆觉得”国宝”流失国外,令人痛心,如果林之江 愿意採取行动,他可以打听到走私的详细情形,以便拦截。听 完以后,林之江答说:”等你将详细情形打听清楚,我再来研 究。不过,既是敌后派来的人,不会勾引人家;这里面的曲 折,请你要弄清楚。” “当然,当然。” “酒醉饭饱要告辞了。”林之江又对虞亚德说:“你到哪里, 我送你。” 虞亚德还是有话要跟他谈,就随便说了个地方;目的是 共一段路程。林之江这部汽车是英国式,司机与后座之间,有 玻璃隔断;虞亚德说话不须顾忌,便又提到了卖假画”噼 靶”这件事。 “我讲过了,我是挑你发个小财;你不必再说下去了。不 过,我还是希望你来帮我的忙。”林之江说:”我不是要你到 局里来,是私人帮我忙;有什么消息,替我打听打听,或者 我有什么不便出面的事,请你替我办一办。” “如果是这样,我当然应该出力。” “那就一言为定了。有事我会找你。”林之江问:”你经常 在哪里会朋友?” “我们有个’公司房间’,大沪饭店626号。”虞亚德说: “下午我总在那里。” “好!我知道了。” “林大队长,”虞亚德问:”陈龙那件案子办得怎么样?” ”’做’掉了。” 虞亚德一惊,心里忽忽若有所失;好半天说不出话。 “成全了张有全。”林之江又说:”他可以顺顺利利接收陈 龙的老婆了。” “林大队长,”虞亚德忍不住发问:”不是说要报上去?做 掉陈龙,是上头的意思?” “不是。”林之江说:”这件案子,从我交了出去,就不管 了;我是听人说,川端托人来打招唿,希望把陈龙杀掉。” “这就奇怪了!川端不是要救他的吗?” “救不成就只好杀他了!这你还不懂吗?” 虞亚德恍然大悟,原来又是杀人灭口。 “据我所知,要杀陈龙还不是川端的意思,幕后另有人指 使。” “谁?”虞亚德问:”是邵式军?” “不是他还有哪个?”林之江说:“我们案子还没有报上去, 金先生已经告诉周部长了,把邵式军叫了来问,他死不肯承 认。拿他没有办法。”   ”照这样说,周部长问起来,为什么不留活口;你们怎么 说?”   ”当然要耽处分。好在这个处分也不是白耽的。” 弦外有音,非常清楚;76号有人受了邵式军的贿,不惜 耽个擅自处分的罪名。虞亚德还想再问,司机已把车子停了 下来;是浦东同乡会门口,正是虞亚德指定的地点。 道别下车,却不回家;他借了个电话打到陈家,是陈龙 的老婆的声音。他故意逼紧了喉咙问说:”张有全在不在?” “在。” 等张有全来接电话,虞亚德叮嘱:”我是亚德。你只听我 说,不要开口!你马上回家,我到你那里去。”   ”好!”张有全答应着,将电话挂上了。 “我还不知道出了事。”张有全怔怔地望着虞亚德,再无 别话。 虞亚德亦颇感意外,“莫非没有通知陈龙的老婆去收尸?” 他问。   ”没有。”   ”怪不得电话里,陈龙的老婆没有什么变化。”虞亚德有 些困惑,”总不能说,一个人这样杀掉了,连家属都不通知一 声。”   ”我想也不会。”张有全问道:”现在我怎么办?回去要不 要说?”   ”当然不要说。不但不要说,你脸上还不能’露相’。”   ”这我懂。”张有全嘆口气:”不明不白两条命!不知道是 送在哪个手里的。”   ”你我两个人都有分。”虞亚德说:”你总还有好处,我为 了什么?” 虞亚德跟林之江的看法一样,认为陈龙一死,张有全接 收了他的老婆,这无论如何是一种收穫。哪知张有全的答覆, 出人意料。   ”我不敢!”他说:”陈龙这条命有四分之一到五分之一, 送在我手里;再跟他老婆睡一床,不怕陈龙来作怪?算了,算 了,我跟她的缘分,也算满了。” 第154页 虞亚德一楞,”那么,”他问:”你拿陈龙的老婆怎么办?”   ”劝她另外嫁人。”   ”你怎么劝她?她问你一句,为什么到可以嫁给你的时候, 你倒不要了。你怎么回答她?除非你把真相戳穿,不然没有 话好说。我现在要警告你,你要戳穿真相是你的自由;不过 你不要牵涉到旁人。已经冤冤枉枉送掉两条命了;不要再有 第三条、第四条白送在里面。” 听他语气严重,使得张有全意乱如麻,好久,才嘆口气 说:”唉!麻烦要找上门来,逃都逃不掉!当初我不管小黄的 事就好了;一搭上手,就是’湿手捏了燥干面’。要想干净都 不行。” 最后两句话,对虞亚德大有启示。像现在林之江一再邀 他帮忙的情形来看,似乎就是”湿手捏了燥干面”;但毕竟还 不曾”搭上手”,悬崖勒马还来得及。 只有开码头!他心里在想,如果仍旧在上海,很难避免 林之江的纠缠;到最后不是情不可却做他的下手,就是变成 不够朋友,惹得林之江翻脸。看起来真是”三十六计,走为 上计”。 卖假画的事总算顺利,周老闆讨价10根条子,还到55两 金子成交。来谈的人是76号的庶务科长,抽了5两金子的回 扣,实得5根条子。   ”喏,都在这里!”周老闆将金光灿烂5条金子,一字排 开,”白当差”的话也不说了。   ”这是林大队长的本钱。”虞亚德移开一根条子,“余下的, 四股派,你看怎么样?”   ”我没有意见。不过,你、我、林大队长以外,不知道第 四个是谁?”   ”这笔生意,不是天上平空掉下来的,总有个来头;不过, 我不便透露。”虞亚德说:”如果你不相信,我们就作三股派 也可以。”   ”笑话、笑话!”周老闆急忙解释,”我不过随便问一声, 怎么会不相信你?”   ”那好!”虞亚德取了根条子摆到他面前,”该你得的该你 得。” 周老闆做1年的裱煳生意,也赚不到一根条子;而且还 结识了林之江这么一个朋友,自然非常高兴,要请虞亚德吃 饭。   ”改天吧!今天我要去看林之江。” 这是託辞,他带了金子回家,写好一封信;另外找了一 只装手錶的锦盒,装入2根条子,用棉花塞紧,再取张牛皮 纸密封好,然后打电话给张有全。 电话打到陈家,又是接到陈龙的老婆手中;”他重伤风, 睡在床上岂不来。”是有起无力的声音。   ”那么,”虞亚德毅然决然地说:”我来看他。请你把地址 告诉我。” 依照陈龙的老婆所说的地址,找到他以前钉张有全的梢 来过的那条弄堂;敲开门来,触目心惊,恰好看到灵堂上高 悬着陈龙的照片。   ”陈大嫂!”虞亚德招唿了这一声,到灵堂上三鞠躬,然 后问说:”老张在哪里?”   ”我在这里。” 张有全已经扶病出迎;虞亚德心想,重伤风不是什么大 毛病,还是约他出去说话,来得妥当,因此问说:”看了医生 没有?”   ”没有。买了点药吃;睡两天就好了。”   ”我有个做医生的朋友,住得不远;走,走,我陪你去看 一看。”   ”是嘛!”脂粉不施,一身素服的陈龙的老婆,在一边搭 腔,”老早要他去看医生,就是不肯。”   ”不是不肯,想省两个钱。既然虞先生的朋友,总可以白 看;我自然要去看一看。” 于是陈龙的老婆,为他添衣服,戴帽子,很体贴地照料 着;一直打光棍的虞亚德,看在眼里,倒不由得兴起了室家 之想。 出门坐上三轮车,虞亚德说:”到你家里去谈。”   ”路上不能谈?”   ”还有东西要给你;你一定要送回家的。”   ”什么东西?” 虞亚德不肯说;”到家你就知道了。”他问:”十天不见, 你怎么瘦了这许多?”   ”怎么不要瘦?又累,又生病;又有心事。”   ”你的心事我知道。我多少要帮你的忙。”虞亚德说:”留 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要保重身体。” 张有全苦笑着;停了一会才开口:”好像做了一场梦!” 虞亚德不答;张有全心情不好,也懒得开口。一直到家, 虞亚德将他扶了上楼,等开了锁进门,张有全坐在床沿上,喘 息不止。   ”你身体真是要当心,”虞亚德说:”两家人家的担子都在 你一个人身上。”说着,掏出一个纸包交到他手里。 张有全觉得那个纸包很压手,便即问道:”什么东西?”   ”你打开来看。” 一看是根金条,张有全惊喜交集;半晌说不出话。   ”我无意中发了一笔小财;大家分了用。”虞亚德说:”我 明天要走了。”   ”到哪里?”   ”到内地。”   ”到内地!重庆?”   ”不一定。反正往西南走就是了。”   ”你,你怎么突如其来,有这么一个计划?”张有全大感 困惑,”事先一点风声都没有。”   ”我也是跟你上次见了面才决定的。闲话少说,我有件要 紧事托你。”虞亚德将一封信,一个盒子交了出去,”等我一 走,你把这封信跟这个盒子送给林之江;要当面交给他。” 那个盒子很沉;张有全掂了掂笑道:”莫非是金子。”   ”不错是金子。” 一句戏言,不道竟猜对了。但张有全却反而没有话说了。   ”老张,”虞亚德说:”你这个人虽有点煳涂,人是好人, 我就老实告诉你吧!” 于是虞亚德从荻原陪着川端去看林之江说起,一直谈到 76号花55两金子买那6幅唐伯虎的”真迹”;然后再谈盈余 分配的办法。   ”多下4根条子四股开,恰好每人一根;喏,这根是你的。”   ”我的?”张有全喜出望外,反有点不太相信了。   ”10两金子,你我的身价说起来,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了。我劝你取了陈龙的老婆,把他的儿女当做自己的儿女;回 到乡下,正正经经做个小生意。”虞亚德又说:”天快要亮了, 梦也可以醒了。上海是非太多,没有啥混头。老张,你听我 的劝!” 张有全考虑了好一会、毅然决然地说:”好!我听你的劝。 陈龙怎么死的,前因后果,我当场跟她说明白。”   ”随你,反正我要去了,是非不会到我头上。不过,我劝 你不要急,到有把握了再说不迟。”   ”当然,我不会莽撞的。”张有全又指着信问:”你给林之 江的信,说点什么?”   ”劝劝他,也好歇手了。”虞亚德说:”你把东西放在家里, 不要带到陈家,我就在这两三天之内动身,确实日期我会打 电话告诉你;你等我走了,再去送东西送信。” 第155页 张有全点点头、望着虞亚德飘然欲泪,着实有些难捨难 分。虞亚德虽也有离情别意,但为嚮往大后方的豪情壮志所 淹没,所以反觉得张有全太软弱。   ”不要这么娘娘腔好吧?” 张有全眨了两下眼,挺一挺胸,振作了些:”你什么时候 回来?”他问。   ”当然等胜利了才回来。这个日子,不会太远!”虞亚德 又说:”不过,汪精卫是一定等不到了。” 3大限将至 汪精卫病入膏肓。 来自重庆的情报人员,全力在追求的一个目标,就是汪 精卫在日本治疗的真相。 但是他们失望了。唯一所知道的是,汪精卫是住在日本 名古屋帝国大学附属第四病院。这还是因为这个病院附近,突 然戒备森严,以及名古屋闹区出现了若干一望而知新近才到 日本的中国人,加以研判而推断出来的结果。至于汪精卫治 疗的经过,病情是好是坏,全无所知;连汪政府的许多要员, 亦不明了。因为汪精卫全家,还有亲信,都到了日本;陈璧 君严密封锁消息,滴水不漏;有时陈公博、周佛海亦密电去 问,也是模稜两可,含含煳煳的答覆。 但终于找到了一条意想不到的线索。有一个久居上海的 德国外科医生,名叫诺尔,他由担任汪精卫的医药顾问,而 结成至交。当汪精卫为了两广的政治恩怨而被刺时,诺尔恰 好趁秋高气爽,到西安去打猎;得到消息赶到南京,已在一 星期之后。 汪精卫当时是住在鼓楼医院,只动了一次手术,取出左 腮中的碎骨与弹片;因为流血过多,身体虚弱不敢再动第二 次手术,只好将左颊及背部的两枚子弹,仍旧留在那里。诺 尔仔细诊察以后,认为左颊那枚子弹不赶紧拿掉,眼旁的高 度红肿不会消退,将有失明之虞;因而冒险又开了一次刀。伤 势仍然非常严重,极力主张移到医疗条件最好的上海去治疗。 到了上海,汪精卫住在他的岳家,沪西安和寺路上的一 座大宅。由于背部的子弹挟住在肋骨之间,所以开刀要请骨 科医生;当时上海中西闻名的骨科权威是牛氏兄弟。替汪精 卫动手术的是,老大牛惠霖。 牛老大见过的要人极多,并没有将汪精卫当做一个了不 起的病人看待;加以”艺高人胆大”,看了x光片子以后,认 为一刀下去,就可以把子弹箝出来,因而越加不当回事。 开刀的地点就在汪精卫岳家的小客厅中。因为陈璧君的 蛮不讲理是有名的;如果将汪精卫移到他的设备完善的上海 骨科医院,陈璧君会干预医生、护士的职务,势必搞得很不 愉快;既然是小手术,哪里开刀都一样。 牛老大的想法没有错;错在开刀时间定在下午,时间又 晚了一点。牛老大的酒瘾极大;不到下午5点钟就要弄半杯 白兰地在手里,边晃边饮。这天要开刀,容不得他捧杯徐饮, 倒了一大杯喝干,坐上汽车由枫林桥到安和寺路中;由于喝 得太急,已颇有几分酒意。 一有了酒意,事情看得更轻;而自信却又更甚,但他的 一双手已不大听大脑的指挥。结果手术失败,而汪精卫吃尽 了苦头,气得陈璧君几乎连”丢那妈”都快骂出口了。 子弹仍旧留在背部,不幸地原已渐次痊可的糖尿病,却 又復发。于是接纳了诺尔的建议,出国疗养;目的地是德国, 因为邻近奥国的嘉士伯的矿泉水,对汪精卫的糖尿病很有用 处。糖尿病人动外科手术,往往不容易收口:所以汪精卫要 动第三次手术取出背部的子弹,治好糖尿病是个先决条件。 没有多久,发生震动全世界的”西安事变”。从北伐以来, 汪精卫几度出国;而回国的原因,总是为了政局关系,陈璧 君认为”少不得要汪先生出来收拾”,兼程赶回国来”观变”。 接着,抗战爆发,政府西迁;无论时间上、设备上,都 不容许他动第三次手术。迁延日久,潜伏在汪精卫身上的那 一小块顽铁,终于因为生锈而作怪。 作怪是在三十二年8月间,忍受了三个多月的疼痛,终 于在这年耶诞以前,由南京日本陆军病院,将这颗子弹从汪 精卫身体内排除。住院两个星期,医生认为情况良好,出院 回归私邸,那天是三十三年元旦;不过新年假期刚刚完毕,头 一天到院办公,就觉得身体不舒服。考虑下来,决定还是求 教于诺尔。 诺尔从上海奉召而至,诊察的过程,出乎意外地慎重;听 了又听、看了又看,汪精卫的妻儿已感觉到情况不妙。最后 诺尔请汪精卫起床,走几步路给他看。这一看,诺尔竟致痛 哭失声。 据说,病虽初发,情势严重;且有癌症的迹象。陈璧君 不相信;只以为诺尔的一哭,大部分是感情作用。可是,症 状毕竟一天坏似一天;腰部以下,渐渐麻痹,高烧不断,请 了中日名医会诊,判断不是癌症;那么是什么病呢?不知道! 这一下,陈璧君急得胃病復发,来势亦岂不轻。当时看 胃病最出名的是个日本人,名叫黑川利雄,任职于日本东京 帝国大学;特别派飞机把他接了来,为陈璧君看胃病的同时, 顺便替汪精卫也看一看。他的结论是:汪夫人的病不要紧,他 有把握;汪先生的病,已到危险阶段,倘不立即施行手术,旦 夕可以生变。 于是陈璧君同意,委託黑川向日本政府接洽。日本政府 当然不致于见死不救;但是所谓”绝对国防圈”,已濒临崩溃 的边缘,盟军空袭,日甚一日,对于汪精卫的安全问题,不 能不作慎重考虑。 几经策划,日本政府选定了名古屋帝国大学附属医院,作 为汪精卫的治疗之地。 于是这年——民国33年3月3日,一架专机载了汪精卫 全家,到了日本,以名古屋帝大医院4楼的全部及3楼的一 部分,拨归汪家专用。名古屋师团负责警戒;同时严密封锁 消息,连日本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许多外科、内 科、整形科、放射线科的名医,忽然到名古屋”旅行”去了。 这些名医组成了一个”医团”,为汪精卫的代名”梅号” 展开了一连串精细的医疗作业。但这时的日本可怜得很,连 橡皮手套亦很难买到;因此,这个医团的负责人斋藤真教授, 动辄大发雷霆。 斋藤是名古屋帝大的教授,是日本神经系外科的权威;经 由黑川的推荐,膺此重任,经他主持会诊的结果,断定汪精 卫所患的是,由弹伤所诱发的”多发性的骨髓肿症”。此病极 其罕见;许多开业多年的医生,连这种毛病的名称都没有听 说过。 到达日本的第一天诊断确实,连夜准备;第二天傍晚动 手术。斋藤真在两名主要助手的协助之下操刀,所施行的手 术,名为”椎弓切除术”。局部麻醉后,由汪精卫的背部切开, 深入前胸,切除了第四至第七排胸骨;手术很顺利,只一个 多小时。当时汪精卫的腿部就有感觉,而且能作极轻度的活 动。 手术的第一阶段算是成功了,但是往后的工作仍然不乐 观,这是个大手术,一刀开下去容易,汪精卫身体的復原,则 大费周章;日军的败退,使得物质极缺,日本方面虽然有心 帮汪精卫治好身体,无奈医疗用品来源有限,不易筹措,加 上医院四周,日军严密布防,如临大敌,弄得陈璧君心里很 不是味道。   ”梅号”医团的大夫都是被徵召而来,多为各地好手,因 为风云日亟,这些名医虽身在名古屋,但是多记惦着家中的 老小,日常工作之间,也是神不守舍,上上下下的人都愁眉 不展,那种际况真是可想而知,汪精卫看在眼里,真是欲哭 无泪,心也不禁跟着沉了下去,想想自己的前途,颇有”英 雄末路”之嘆! 第156页 日本号称军国主义,一切唯国家至上,这些医务人员受 命行事,敢有不效忠之理,但是他们的心情因战局影响而萎 靡,却也属人情之常,汪精卫和陈璧君想起当年日人前来谈 判,大言倡倡,涂抹出一幅”大东亚共荣圈”的幻梦蓝图,真 也成了此一时彼一时了。 重庆方面因为局势的扭转,工作上也更加激奋,但是陈 璧君的紧密封锁,却也真是很难”做”到确切的消息。 情况就这样僵持了颇有一段时日,只是等待,别无他法。 医院方面的人员进出,也是要严密搜身调查,很难冒充 混入。倒是汪精卫可以稍动了,这个”进展”,辗转传了出来。 传出这个消息来的人,就是诺尔;来自重庆的国际情报 人员,循线追踪,终于获知详情。据说”医团”中特设一名 “联络官”,名叫太田元次;原是那座医院中的外科住院医师, 本来已决定派他到塞班岛的”玉碎部队”;正如”神风特攻 队”一样,顾名思义,便知有出无还。那知他命不该绝,汪 精卫一行第一天到医院时,即由他照料;细心体贴,能言善 道,大得汪精卫夫妇的好感,便向院方要求,希望能得到他 的经常服务。院方转报军部,特准缓役;在医团中担任联络 官的任务,当手术完成后,喜孜孜地向在别室等候消息的汪 氏家属,及东京派来的军部代表,报告治疗经过。 “汪主席阁下,当手术进行中,足部即恢復温暖的感觉。 手术歷时一小时又三十八分完成;汪主席向全体医疗人员致 谢,表示一旦康復,将益愈为’大东亚和平’而努力。由汪 主席体内切除的骨片,连同血液,已作了详细的检查;确定 是’多发性骨髓肿症’。” “愈后如何?”军部代表中的一名大佐问。 “应该是可以乐观的。” 在此后三四天,情况确可乐观:包括7位名医;4名助手 的”医团”,一天3次为汪精卫诊察,然后由太田发布的医疗 消息,一直是”病况持续进步中”。 可惜好景不常,有一天,太田元次不再春风满面了;他 说,汪精卫4夜有大量的盗汗。而且从这天以后,也不再公 开汪精卫的病情。 日本的局势,亦跟汪精卫的病一样,已入膏肓,无可救 药。   4月间,天皇裕仁的胞弟三笠宫,向军部暗示,应该考虑 宣布京都和奈良是不设防都市。但是军部并无反应;因为他 们还没有工夫来研究本土的防卫问题,正以全力在对付美国 向日本”绝对国防圈”边缘各岛屿的攻势。新任陆军参谋长 后宫淳大将表示:到了6月间,局势将更困难。 这个夏天,对日本军阀来说,真如一个噩梦,关岛、提 尼安岛与塞班岛,一起都落入美军手中。塞班岛陷落的恶耗 到达东京,军令部长永野修身说:”日本将面临崩溃的边缘。” 6月19日爆发菲律宾海战,歷时两天结束:马利安纳群 岛失陷,陆军军务局长武藤章向他的副官喟然长嘆:”日本败 了!” 病榻上的汪精卫也跟日本的国民一样,许多战败,败得 悽惨无比的消息,是无法从报上看得到的。陈璧君所知亦不 多;就是知道也不敢告诉他。不过从医生与护士那种忧郁的 神色,以及供应越来越困难的情况中,他也可以猜想得出,战 局正在迅速恶化。只是恶化到如何程度,却不明白。 他渴望得到真实的消息;但在医院中是无法办得到的。因 此,当7月间,林柏生冒着溽暑来探病时,他决定不放松这 个得以了解真相的机会。 避开陈璧君的监视,汪精卫从林柏生口中,知道了塞班 岛失陷的经过,以及又一次大规模海战——马利安纳海战,丧 失了残余航空母舰的详细情形。   ”330架飞机,只剩下25架。”林柏生说:”联合舰队司令 丰田大将事先说过:’帝国兴亡,在此一战’结果失败了。” 意思很明显,这一战决定了”帝国”必亡。汪精卫喟然 长嘆:”实在没有想到会有今天!” 同样地,东条英机也没想到,会有如此起惨的”今天”; 终于,他不能不辞职了。 6月16日,以成都为根据地的美国驻华空军,以24、b b29重轰炸机,编队空袭九州北部的幡仓地区;7月8日又有 十几架空袭九州西北部,使得日本人很深刻地感觉到战争已 经逐渐迫近日本本土了。 反对战争的声浪,逐渐可闻;以近卫为中心的重臣,在 暗中发动反战运动。在塞班岛夫陷以后,近卫看出:如果陆 军继续执政,结束战争的希望,永难实现。惟有倒阁,让东 条”退阵”,才有向英美试探停战的可能。于是,第一步具体 行动,是解除东条的参谋总长的职务。 东条是首相,兼任陆相,又兼任参谋总长;这是不合理 的措施,海军早啧有烦言。因此,这个计划一发动,立即获 得了有利的反应。 于是由木户内府出面与东条展开谈判,要求参谋总长与 内阁分离,以确立统帅权;此外还希望调换海军大臣,以及 请重臣入阁,完成举国一致的强有力内阁。 东条答应了第一点要求,请求任命关东军司令官梅津美 治郎大将接替参谋总长。对于另外两点要求,觉得太过分了。 所谓”重臣”是习惯上的称唿;他们之受到现在首相的 尊重,亦是逐渐形成的,究其根本,到底没有制度上的规定, 现任首相必须受他们的约束。而况,曾经担任过首相的所谓 重臣,计有7人之多,从资格上推次序是: 若倷礼次郎、冈田启介、广田弘毅、近卫文麿、平治骥 一郎、阿部信行、米内光政。如果都邀请入阁,如何容纳得 下。 另一方面,七重臣亦认为参加内阁是不可能的事,但他 们的倒阁的想法是一致的,原因很多,如近卫是讨厌东条;冈 田与米内一开头就反对陆军;广田与阿部倒是为了解决问题, 尤其是阿部,基本上是同情东条的,替他在重臣面前,做了 好些疏通的工作,可是他也认为东条不走,战争不了。 在内阁中,亦有不满意东条的阁员,一个是国务相岸信 介;一个是外相重光葵。由于他们在有意无意间的鼓吹,使 得重臣们倒阁的倾向,益愈强烈,以致于连一向支持东条的 木户内府亦爱莫能助——事实上由他出面提出3点要求,还 是有着劝东条让步,以期保全的善意在内的。 无奈这份善意很难接受。调换岛田海相的要求,来自冈 田与米内,即因岛田支持陆军之故;在东条,道义上就不能 舍其他的”患难之交”。 幸而岛田为大局着想,自甘让步,接受要求,推荐佐世 保镇宋府长官野村大将接他的手;不过岛田仍旧留任军令部 总长的要职。 邀请重臣入阁,东条亦想努力使它实现;哪知一部分重 臣,早已在岸信介那里下了工夫——请人入阁,先须留出容 纳之地;判断第一个被要求让位的,必是国务相;所以只要 岸信介不让,重臣即无法入阁。果然,当东条婉言求恳时,岸 信介严词拒绝。他的答覆是:要辞就总辞;单独辞职,仿佛 他有了什么过失,歉难照办。 第157页 当东条犹在继续挣扎时,7月17日晚上,7重臣聚集在 平治骥一家举行餐会,正式决议:一致要求东条辞职。 于是局势急转直下,东条在黎明时分接到报告后,在9点 半晋见裕仁天皇,奏明辞职决心;10点钟召集阁议,决定总 辞——4年前的同一天,东条受託第二次近卫内阁的陆相,连 夜搭机飞赴东京;那时的意气风发,回想起来,恍如一梦。 当天下午4点钟,天皇召集重臣会议,参加人员还有原 枢密相及木户内府。首先由木户说明东条辞职情形;接着是 米内报告拒绝入阁的经过,接下来讨论继任人选。 阿部认为际此非常时局,仍以现役军人担任首相为宜,即 席推荐米内出马。这是”将”他的”军”;米内很巧妙地推託, 说关于政治,仍由文官负责为宜。而作为文官的若槻,立即 反驳,同意阿部的意见,在战争中,应由军人主政。近卫接 着发言,主张缩小范围,先决定是由海军还是陆军组阁? 这是原则之一,另外原枢密相提出由军人出身的五重臣 合组内阁;广田试探有无组织皇族内阁的必要,都遭否决了。 最后採纳了近卫的原则,缩小范围,在陆海军人之中选择。 于是阿部与米内,针锋相对地互推海陆军出任艰巨;阿 部自道”陆军不得人心,国民舆论倾向海军”。平治与近卫则 认为国民对陆军批评恶劣,只是少数人的作风问题。尤其是 近卫说得更为率直,他说东条之垮台,是因为陆军予社会的 印象很坏;这一部分的陆军——意思是东条那一系的激进派、 应改变态度,俾能一新耳目。同时,陆军内部发现思想左倾, 此较战败更为危险;因为战败犹可望维持皇室国体,左翼 “革命”成功,就什么都没有了。他的这番议论颇引起在座重 臣的重视,因此不但确定了由陆军组阁,以便压制左倾势力 的原则,而且希望组阁者,应具有政治经验。 因此,米内所提出来的现任南方军总司令官寺内寿一元 帅,仅被列为参考人选之一;若槻提出宇垣一成大将;阿部 提出新任参谋总长梅津美治郎大将等。 宇垣一成由于木户认为有疑问;很快地便不谈了。同样 地,曾任中国派遣军总司令的畑俊六元帅,由于木户的提议, 立即列入候选名单。 名单的顺序,阿部认为应该是寺内、梅津、畑。而木户 觉得梅津有问题,因为刚被任命为参谋总长,而且并无大臣 经歷。他问:”陆军大将之中,还有谁?” “还有,”阿部是照资歷来说:”本庄繁、荒木贞夫、小矶 国昭。其次,才数得到东条。” 小矶国昭现任朝鲜总督,木户对他的印象不坏,便即问 说:”小矶如何?” 海军的米内表示支持:”小矶很适当,既有手腕亦有魄 力。” “是不是类似宇垣的人物?”近卫发问。 “完全不同。”阿部答说。 与宇垣完全不同,便使得木户更感兴趣了,他问阿部: “他和陆军现役方面,关系如何?” “并没有什么特殊关系,与东条的情形不同。” 平治对小矶亦有好感,插进来说道:”他的品格很高的, 是敬神家。” “思想问题呢?”木户问说。 大家都认为他的思想不会有什么问题,这就很可以放心 了;商定的名单顺序是寺内、小矶、畑。 这个会开了4小时。木户一面招待重臣在宫内晚餐;一 面在大内文库昭和天皇的书房中,奏闻决定的经过。事实上 木户已经决定了由小矶国昭;他的操纵的手法很巧妙,事先 不作徵询,及至奏陈完毕,才又补充:”第一候选人寺内元帅, 现任南方总司令官;如果决定聘用,请先垂询统帅部,对于 作战上有无妨碍?” 于是裕仁派侍从长入江相政,去询问恰好陪梅津参谋总 长入宫举行亲任式的东条,对此有何意见?东条亦是木户所 支持的,自然深知其中的奥妙;如果木户支持寺内,根本就 不会请天皇派人来问!问到就是暗示,不贊成寺内。 “当此反攻激烈之际,第一线总司令官缺位一天都会引起 极严重的后果,此其一:第一线总司令官忽然奉调组阁,在 前线一定会引起许多猜测,而且’东亚共荣圈’及其他中立 国,说不定会生误会。此种不利影响,必须考虑。”东条鞠个 九十度的躬:”请上復陛下。” 裕仁”陛下”当然不再考虑寺内,决定由小矶国昭组阁, 当夜通知陆军相,急电”朝鲜之虎”小矶”上京”。 经过彻夜地考虑,近卫决定弥补他未曾想到的变局—— 在他以为寺内寿一现在第一线指挥作战;如果不宜调动,木 户早就应该像不贊成宇垣及梅津组阁那样,在重臣会议中,即 应有所表示。即无表示,便等于成了定局;却想不到是由名 单上的第二名膺受大命。 尽管平沼称许小矶的品格;但他的声望远不及寺内,陆 海军中的士兵,也许是头一回听说有这样一位大将。近卫期 望新任首相能够早日结束战争;而小矶是否有此魄力及能力 收拾难局,实在大成疑问。苦思焦虑,无法推翻已成之局,唯 一的弥补之道,是组织陆海军联合内阁;建议邀请米内光政。 木户肚子里雪亮;如果拒绝近卫的要求,他在操纵大局 的野心,说不定就会暴露。因此,立表同意;派他的秘书官 松平庚为侯爵,徵询其他重臣的意见。除了阿部以外,其余 亦都同意了。 于是再下一天,召集第二次重臣会议,阿部亦撤消了反 对,变成一致贊成。平时小矶已奉召抵达东京,陆军省所派 的汽车,将他自机场直接送入宫内;木户这时才正式说明,由 他与米内组织联合内阁。奏谒天皇以后,随即开始组阁的任 务。 首先,当然是向陆海军申请派出陆、海两相。小矶中意 有”马来亚之虎”之称的山下奉文,认为山下的”铁腕”,有 助于他控制由于早经列为”预备役”,关系已经疏远的陆军; 其次是在满洲担任第二方面军司令官的阿南惟几陆军大将, 因为他曾当过4年的侍从武官,将来帷幄上奏及参加御前会 议时,比较易于了解裕仁天皇的意图。 此外,他也要求,总理大臣能够列席大本营。而由东条 召集的”陆军三长官”——陆军大臣、参谋总长、教育总监 会议,对于小矶要求以总理大臣列席大本营会议,断然拒绝。 申请以山下或阿南为陆相亦碍难同意;推荐杉山元元帅为陆 相。从第二次近卫内阁到东条内阁,杉山一直是参谋总长;后 来东条为了想兼得陆军指挥权,把他挤了下来,自行兼任。这 一次推荐杉山担任陆相,自有补过与补情的作用在内。 海军方面同样不愿内阁总理分享军部独有的”帷幄上 奏”权;不过对于小矶申请将米内光政由预备役恢復为现役, 并出任海军大臣,却是毫无保留地同意了——这是一个罕见 特例;在此以前,只有1919年,预备役的海军大将斋藤实, 以特旨在朝鲜总督任内,恢復为现役。 第158页 向来组阁最花工夫的是,协调陆海两相;如果军部对首 相人选不满意,可用拒绝推荐的手段,使新阁流产。小矶的 组阁工作算是顺利的;在7月21日傍晚,陆海两相决定后, 一夜的时间,产生了全部名单;令人瞩目的是,14名阁员只 留任了两个,而这两个恰恰是内阁中最重要的职位,外务大 臣兼大东亚大臣重光葵;大藏大臣石渡庄太郎。 就在小矶、光政联合内阁举行亲任式之际,美国对作为 日本”绝对国防圈”中心的关岛,发动了勐烈的攻势。 在美军登陆以前,美国飞机对关岛已施行了5500架次的 攻击;由美国军舰所发射、落在关岛的炮弹,约计一万八千 发。驻在关岛的日本陆军约一万八千五百人,完全处于挨打 的情况之下。 美军登陆后,立即构筑桥头堡,站稳了脚步。相持3日 以后,日军在7月25日夜发动反攻;此时美军反成以逸待劳 之势,况藉凭优势的火力,以及海上军舰的助战,轻易地挡 住了攻势。到了7月28日,师团长、旅团长相继阵亡;残存 兵力约5000人,由31军司令官小畑中将亲自指挥,作困兽 之斗,到8月初十,关岛日军对外断绝联络;第二天,美军 宣布,关岛日军有组织的抵抗,已经结束;小畑中将的遗骸 亦已发现。 在东京,正在检讨战略指导原则;或者说重新拟定作战 指导纲领。陆军方面由梅津与杉山会商决定,以总兵力的百 分之七十应付决战;百分之三十应付长期战。但基本上希望 避免短期内见胜负的决战;尽量保留实力在长期战中拖垮英 美。 因此,陆军作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以忍痛牺牲的条件, 诱使迁都重庆的中国讲和。” 日本积极对华求和,是”最高战争指导会议”所通过的 议案。 本来指导战争的最高机关名义上是”大本营、政府联席 会议”,实际上由大本营负责;而所谓大本营,不过军部利用 天皇的名义,作成决定,必要时可以奏请作”御前兵器”、 “御前研究”,由陆海军统帅,相互质询,得出一致的结论,由 天皇裁可——这也是一种形式,天皇是无法推翻军部事先协 调好的结果的,至多,有一些补充意见;或者在执行上提示 特须注意之点而已。 由于”大本营、政府联席会议”的作用,只是军部将已 决定的战争指导原则,传达给内阁执行,所以小矶组阁之前, 即提出参加大本营会议的要求;军部虽断然拒绝,但亦了解, 以首相而不能参预军事决策,事实上是大有问题的。所以旧 事重提,在东条未兼任陆相及参谋总长以前,由于不便而提 出的改革意见,再度受到重视,这些意见中,最具体的是两 种,一是合併陆海军设立”国防部”,与民主国家的军事控制 组织相同;一是设立战争指导机关。前者改弦易辙,相当费 事;虽然具体,决非此时所能实施。 因此,小矶提议创设”最高战争指导会议”的意见,很 快地获得军部的同意。但会议的办法,仍旧充满了”军权至 上”的意味,首先在”构成员”的顺序上为陆军的参谋总长, 海军的军令部总长,然后才是内阁总理大臣、外务大臣、陆 军大臣、海军大臣。下设”干事”三名,由代表内阁的书记 官长,及陆海军两省的军务局长组成。而在第一次会议中,参 谋总长梅津以”构成员”居首的地位,立即创下了两条规例: 第一是”构成员中有一人缺席,决定即属无效”;第二是,必 要时可下令干事出度会议。 在第一条规例中,陆海军可以轻易地发动抵制;在第二 条中,实际上是必要时可排除内阁书记官长列席会议。而负 最高战争指导责任的6名”构成员”陆、海军,内阁各二。所 以只要陆海军取得一致意见,在会中即构成绝对多数。 关于”对华诱和工作”,正式的议案名称,叫做”关于实 施中国政治工作事项”,其中最重要的一项,当然是条件。共 分8大项,要点是要求中国保持”善意的中立”,亦就是退出 协约国阵营;日本所愿给予的条件,除了”满洲国不得变更 现状”以外,其他都可以商量。 为了进行诱和工作,特派陆军次官柴山兼四郎中将到南 京,将日本的决定通知陈公博;同时寻觅能与重庆直接联络 的适当人选。 除此以外,小矶为了造成一种”推进政治工作”的气氛, 特派宇垣大将带同坂西利八郎中将到韩国、满洲、中国去作 “旅行”;目的也是示人以日本想跟中国讲和——坂西利八郎 一直是北洋政府的顾问;与”安福系”渊源更深,由他透过 李思浩、曹汝霖等人的关系,使得重庆能够彻底了解日本的 意向。 至于柴山兼四郎要找能直接联络重庆的人,这个任务,仍 旧交了给今井武夫。他此时已是”中国派遣军总司令部”的 副参谋长;在暗中物色多时,终于找到了一个人,名叫缪斌。 此人籍隶江苏无锡;家世比较奇特,是一个道士的儿子。 道士原有两种,一种是由王重阳,邱长春这个系统传下来的 “全真道士”,戒律甚严;一种叫做”火居道士”,”火”是不 断人间烟火之火;”居”是男女居室之居,一样娶平生子,像 张天师,便好算是火居道士。 因此,缪斌有个外号叫”小道士”。他书念得不坏,是交 大出身,是陆定一同学,联俄容共时期,缪斌是国民党,陆 定一也是国民党;及至武汉分共、京沪清共以后,缪陆分道 扬镳,陆定一归入共产党,缪斌仍旧是国民党——他是民国 13年1月,中国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中,唯一的上海 学生代表;会后留在广州,参加北伐,出任何应饮的东路军 司令部政治部主任。 到得民国18年,缪斌由军而政,当上了江苏省民政厅长, 由于鬻官卖缺,贿赂公行,为舆论所攻击,因而为中央撤职 查办。那时正是励精图治之时;官员因贪污落职,政治生命 就算完了。缪斌在南方无法立足,跑到北方去鬼混。 及至芦沟桥事变爆发,平津沦陷,群魔乱舞;缪斌因为 与北洋政府并无渊源,无法挤进王克敏的”临时政府”,只弄 到一个日本人为驱策中国百姓而设立的”大民会”副会长。这 个机构的”浪人气息”颇为浓厚;军统认为以缪斌的性格,会 利用”大民会”搞出很多出卖国家利益的勾当来,决定加以 公开制裁。 平时缪斌正迷恋于坤伶中学程艷秋最有成就的新艷秋, 排夕拜扬;军统人员即在戏园中下手,但因投鼠忌器,怕累 及无辜,得让缪斌逃脱一条性命。 这一来,北方又不敢住了。于是缪斌一面南下投汪;一 面托人向戴雨农输诚,军统亦乐得加以利用,但知道他诡诈 多变,从未交代他任何重要任务。但缪斌却在错综复杂的关 系中,看出来一个矛盾,利用这个矛盾,在日本军人中,大 肆活跃。 他看出来的这个矛盾是,日本跟中国,一面作战,一面 想求和。所以”重庆分子”如果是小脚色,有为日本宪兵逮 捕,随时送命的危险。但如真的能跟国民政府要人接得上头, 反能受日本军人的尊重。 第159页 缪斌就是看透了这一点,所以大吹起牛;他说他跟”何 敬之”是如何如何深的关系;由于他当过北伐东路军司令部 政治部主任,日本人相信了。 他说他跟”顾墨三”如何如何深的关系;由于他当过顾 祝同的民政厅长,而且有将当年同僚——江苏省保安处长李 明扬拉到汪政府这面来的实绩,日本人更相信了。 他说他跟”吴稚老”如何如何深的关系;由于他是吴稚 晖的小同乡,且当年确蒙赏识,所以日本人也相信了。 今井武夫所以找到他的原故,主要的也是看中了他跟吴 稚晖的关系。因为大家都知道吴稚晖”以布衣而为国之大 老”,素来受蒋委员长的尊敬。日本人感觉到重庆求和最大的 困难,就是无法经过一重关系,便能”通天”。而缪斌却说, 只要他跟”稚老”说明了,”稚老”随时可以去见委员长;而 且也不必像别人那样,跟委员长说话,先要考虑考虑,什么 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稚老向来口没遮拦;公开演讲能用 ‘x宽债紧’这样的譬喻,是大家知道的。所说的话如果过于 率直,委员长一定也能谅解的。 这番说法,使得今井武夫大为动心;反映到日本内阁,受 小矶委任,专门掌管此项工作的,出身《朝日新闻》的国务 大臣兼情报局总裁绪方竹虎,同样地,大感兴奋,决定请缪 斌正式向重庆接触。 但缪斌却提出了一个条件,他必须先能觐见裕仁天皇;亲 身听到裕仁天皇愿意谈和的话,才能取信于重庆;同时非如 此不足以使蒋委员长对日本的意向作郑重的考虑。 日本人向来有一种尊重对方——哪怕是敌人的身分的习 惯。他们以前认为以近卫公爵作蒋委员长的对手,身分相似; 现在中国已跃为四强之一,蒋委员长与罗斯福、邱吉尔、斯 大林是同一等级的国际领袖;则理应由天皇致意,才合道理。 所以原则上接纳了缪斌的要求。 就在今井武夫返东京与上海之间,联络此事之际,林柏 生到了名古屋,由于汪精卫的坚持,林柏生对整个局势的发 展,都告诉了他,对于日本战败的战况,他是有保留的,因 为怕太刺激汪精卫,而且也怕日本人知道了,指他危言耸听, 不过东京通过缪斌的关系,直接向重庆求和这一点,林柏生 是不敢也不能瞒他的。 然而就是这一点,已使得汪精卫大为伤心。当初是近卫 发表声明,不以国民政府,实际是不以蒋委员长为交涉对象, 他才出来的。结果是日政府仍旧要以国民政府,也就是蒋委 员长为交涉对象。而且为了表示诚意,竟允许只有厅长资格, 而且因贪污撤职,声名狼藉的缪斌所提出的要求,由裕仁天 皇接见。这使得他有被日本军阀出卖了的感觉;心情恶劣,病 势立即大增。并且有严重贫血的现像。由他的两个儿子及血 型相同的侍从,各输血50,却仍无补于已入膏肓的痼疾。 4其言也哀 陈公博为中央接收铺路。 到了10月里,汪精卫自知为日无多,决定留下一篇最后 的文章;但已无法书写,只能口述,由陈璧君纪录。 就在这时候,小矶国昭突然来探病,事实上是来”送 终”。汪精卫觉得这个机会必须把握;他要把他最大的一个心 愿,向这个已在求和的日本首相作最后的”奋斗”。   ”首相先生,”他说:”关于中国东北及内蒙的地位问题, 日本必须重新考虑。如果在这个问题上,不能满足中国人的 愿望,中日之间永远不可能有真正的和平。你们现在所作的 努力,完全是白费气力。” 小矶听了这话,闭上眼作了有两三分钟的考虑,然后睁 开眼来,以郑重的语气答说:”我可以负责奉告主席阁下,这 个问题,并非不能解决;中国东北及内蒙的地位,应该有变 更的余地。但是变到什么样子,完全视乎在谈判时,对于解 决中日共同利害问题的谈判而定。此刻,我无法作任何预测。” 小矶等于来替汪精卫打了一剂强心针。从”满洲国”成 立以来,日本的军部也好,内阁也好,在这个问题上,从没 有让过步,即使是9月17日的”御前会议”,对于对华谈和 的条件,仍然坚持”满洲国”的”现状不得变更”。可是终于 有”改变的余地”了!纵或小矶的话中暗示”改变的余地”极 其有限,或者需要中国在另一方面作极大的牺牲,以为交换; 但毕竟是一项原则的打破,有了一个起点,就能站住脚,逐 步推进,不难达到恢復原状的终极目标。 因此,汪精卫便有了一段比较能自我鼓舞的《最后之心 情》。他在题记中说: 兆铭来日疗医,已逾八月,连日发热甚剧,六二之龄,或 有不测。念铭一生随 国父奔走革命,不遑宁处;晚年 目睹巨变,自谓操危虑深。今国事演变不可知;东西局 势亦难逆睹,口授此文,并由冰如誉正,交专人妥为保 存,于国事适当时间,或兆铭没后二十年发表。 所谓”适当时间”是何时,汪精卫自己都说不上来。但 《最后之心情》显然已与离开重庆时所抱的失败主义大不相 同;一开头就说:”兆铭于民国二十七年离渝,迄今六载。当 时国际情形,今已大变;我由孤立无援而与英美结为同一阵 线,中国前途,忽有一线曙光,此兆铭数年来所切望而虑其 不能实现者。”   ”回忆民国二十七年时,欧战局势,一蹶千里,远东成日 本独霸之局,各国袖手,以陈旧飞机助我者唯一苏俄。推求 其故,无非欲我苦撑糜烂到底,以解东方日本之威胁,隐以 弱我国本。为苏俄计,实计之得!为中国计,讵能供人牺牲 至此,而不自图保存保全之道?舍忍痛言和莫若!” 不但心情改变,立场亦已不同,隐隐然贊成与英美同盟 而抗战了。接下来正好谈到发起和平运动的原始动机。 开头一段话是表明他的反共立场。不但他也承认,”脱渝 主和”是”与虎谋皮”,目的是”为沦陷区中人民获得若干生 存条件之保障。”又说。”即将来战事敉起,兆铭等负责将陷 区交还政府,亦当胜于日本直接卵翼之组织或维持会之伦。” 这是指”维新政府”、”临时政府”而言,在后面还有一 段解说;蒋委员长”守土有责,无高唱议和之理;其他利用 抗战之局而坐大观成败者,亦必于蒋言和之后,造为谣诼,以 促使国府解组混乱,国将不国,非兆铭脱离渝方,不能无碍 于渝局;非深入陷区,无以保存起因战争失陷之大部土地;既 入陷区,则必外与日人交涉,而内与旧军阀政客,及敌人卵 翼下之各政权交涉。 即国府过去所打倒者如吴佩孚,所斥如安福余孽梁鸿志、 王揖唐辈,以及日人特殊之鹰犬、东北亡国十余年之叛将,铭 亦必尽量假以词色,以期对日交涉之无梗。” 这又是反共的进一步引申,如果蒋委员长一有言和的表 示,延安的共产党,立即就会展开勐烈地攻击,”非兆铭脱离 渝方,不能无碍于渝局”,虽是表功之语,多少也是实情。 第160页 汪精卫也知道,他的”脱渝主和”是”行险侥倖”或者 “不为一时一地之国人所谅”,不过他是这样想:国际情势演 变,已至千钧一髮的局面,此时不赶紧想办法,将来”内外 夹攻”,更艰险,更不忍见的局势发生,也许想要”自为之谋 而不可得”。所谓”内外夹攻”是指延安的共产党将于战争中 扩大。在那个时候来说,也许高估了延安,但不能不说他也 是一种看法。 接下来,汪精卫说他近年来的主张是:”说老实话,负责 任。”他的”老实话”是”今日中国,由于寇入愈深,经济濒 破产,仍为 国父所云次殖民地位。而战事蔓延,生民痛熬 痛苦,亦濒于无可忍受之一境。侈言自大自强,徒可励民起 于一时,不能救战事扩大未来惨痛之遭遇。如尽早能作结束, 我或能苟全于世界变局之外,多树与国,暂谋小康,只要国 人认识现状,风气改变,凡事实事求是,切忌虚骄,日本亦 不能便亡中国。三五十年,吾国仍有翻身之一日。” 所谓”负责任”,是说他从民国21年,就任行政院长,十 几年来以”跳火坑”自誓;个人生死,置之度外:”瞻望前途, 今日中国之情形,固犹胜于戊戌瓜分之局,亦仍胜于袁氏二 十一条之厄。清末不亡,袁氏时亦不亡,今日亦必不亡。兆 铭即死,亦何所憾!” 这两段话,说得少气没力,还不如不说。但以下有段话, 却很动听:”国父于民国六年欧战之际,着中国存亡问题,以 为中国未来,当于中日美三国之联盟求出路。盖以日人品狭 而重意气,然 国父革命,实有赖于当年日本之若干志士,苟 其秉国钧者能有远大眼光,知两国辅车相依之利,对我国之 建设加以谅解,东亚前途,尚有可为。美国对中国夙无领土 野心,七十年来,中国人民对之向无积愤,可引以为经济开 发,振兴实业之大助。” 由于汪精卫对日本的战事,所知的真相不多,所以虽认 为必败于美国的”海空两权”,但却用了”摇瞻”的字样;即 是”遥瞻”,还来得及补救,”如能早日觉悟及此,以中国为 日美谋和之桥樑,归还中国东北四省之领土主权,则中国当 能为之勉筹化干戈为玉帛之良图。 国父之远大主张,便能 一旦实现。” 提到国父的主张,正好顺便表白,他说:”今兆铭六年以 来,仅能与日人谈 国父之大亚洲主义,尚不能谈民初国父 之主张,即因日本人军人品焰高张,而不知亡国断种之可于 俄顷者。”同时,他也忧虑日本军人战败后的态度,”中国目 前因中美之联合,固可站稳,然战至最后,日本军人横决之 思想,必使我国土糜烂,庐舍尽墟,我仍陷甲辰乙巳日俄战 争之局面,丝毫无补实际。日本则败降之辱,势不能忍,则 其极右势力与极左势力必相激盪,而倾于反美之一念,则三 十年后远东局势,仍有大可虑者也。” 至于他的”政府”突然”对外宣战”,亦知”贻笑外邦”? 殊不知”强弱之国,万无同尽可能,有之则强以我为饵”。汪 精卫说他是利用这种情势,作为与日本争主权、争物资之一 种权宜手段,对英美实无一兵一矢之加。接着便谈到”解除 不平等条约与收回租界等事宜,得以因势利导”,终告实现, 这是他可以引为快慰之事。当然,这是他的僕人之谈;因为 他不会不知道美国与中国谈判重订”平等新约”,日本便不能 不抢先有所表示的事实。 由此,汪精卫检讨了他的对日交涉,虽是”与虎谋皮”, 却有两方面可谈。 一是”’国府’目前所在之地区为沦陷区,其所代表者 为沦陷区之人民;其所交涉之对象,为沦陷区中铁蹄蹂躏之 敌人”,因此,他如”交涉有得,无伤于渝之规復;交涉无成, 仍可延缓敌人之进攻。故民国三十年有句云’不望为釜望为 薪’”。 二是民国21年淞沪协定签订时,他两任行政院长,”深 知日方对华,并无整个政策;而我之对日,仍有全国立场。日 本自维新以后,号称民主,而天皇制度之下,军人有帷幄上 奏之权,自清末两次得利。固已睥睨于一时;民初对我大肆 横欺,至华府会议,始解剖厄,固已碍于英美之集体压迫,早 欲乘衅而动矣。” “人之将死,其言也哀”;汪精卫一生大言炎炎,只以一 着错,满盘输,到此亦不能不低声下气,作品取歷史矜怜的 哀鸣:他说:”铭盖自毁僕人格,置四十年来为国事奋斗之歷 史于不顾!亦以此为歷史所未有之非常时期,计非出此险局 危策,不足以延国脉于一线。幸而有一隙可乘,而国土重光, 辑抚流亡,难难余生,有识者亦必以兆铭之腐心为可哀,尚 暇责铭自谋之不当乎?” 所谓”险局危策”,充其量只是争取”喘息之机”;他说: “铭之主张,其基本之见解:为日本必不能亡中国。日本本身 之矛盾重重,必不致放弃对’国府’之利用,及知岂不能利 用,我已得喘息之机。”这话跟他以前的言论是有矛盾的,以 前他说:”我看透了,并且断定了中日两国明明白白战争则两 伤;和平则共存。”现在却说:”日本必不能亡中国”。无论古 今中外,以倾国之师而不能亡邻国,则必自亡而后已。这是 事实上承认抗战政策,完全正确;但无法改口,只好说是他 的求和,是为求得强邻压境的”喘息之机”。宛转自辩的心情, 当然是可想而知的。 不过,汪精卫忏悔之余,确有补过之心;而胜于”安福 余孽”之只求个人的利益,亦自有事实可以证明,他说他: “可为渝方同志稍述一二,俾互知其甘苦者:一为恢復党之组 织与 国父遗教之公开讲授;一为’中央军校’之校门,以 及铭屡次在’军校’及’中央干部学校’之演讲;一为教科 书决不奴化,课内岳武穆、文文山之文,照常诵读。凡铭之 讲词以及口号文字皆曾再三斟酌。如近年言’復兴中华、保 卫东亚’,如清末同盟会’驱除鞑虏、復兴中华’之余音。”这 是很含蓄的话,意思是只不过想将英美势力逐出东亚而已。却 又不便明说;因为一说明了,与他所服膺的国父所提出的中 日美三国联盟的主张,便自相矛盾了。 他的补过之道,在求战后使政府能顺利完成整地接收光 復地区;首先着眼于华北五省,说”尚未受’中央’之直接 控制。然日既已放松,我当紧力准备,俾将来国土完整,无 意外变化发生。铭于十三年奉 国父命先入北京,其后扩大 会议偕公博入晋,前年赴东北,颇知北方形势,应得一与 ‘政府’及’党’的关系密切之人主持之。’政府’应推公博 以代主席名义,常驻华北,而以京沪地区交佛海负责,在一 年内实现重点驻军计划,俾渝方将来得作接防准备。”他这个 决定,将由陈璧君与陈公博商量以后,用他的名义向”中政 会”提出。   ”实现重点驻军”的目的,就在防止共产党的接收失地。 汪精卫在最后一段中,竟发出了对延安的警告:”中国自乙未 革命失败,迄今五十年;抗战军兴,亦已七载,不论国家前 途演变如何,我同志当知党必统一,国不可分的主张,不可 逞私煽动分裂。其在军人天职,抗战为生存,求和尤应有国 家观念,不得拥兵自重,骑墙观变。对于日本,将来亦当使 其明了中国抵抗,出于被侵略自卫,并无征服者之心。”   ”拥兵自重,骑墙观变”即指延安而言。最后对于他认为 仍是”同志”的”渝方”,”当使其了解和运发生,演化至今, 亦仍不失其自惜与自重。将来战后两国,能否自动提携,互 利互赖,仍有赖于日本民族之彻底觉悟,及我对日本之宽大 政策。兆铭最后之主张及最后之心情,其与吾党各同志及全 国同胞,为共同之认证与共勉者也。” 第161页 陈璧君的文字,跟她的性情一样,质直勉强,自以为是, 本不宜曲曲传达汪精卫幽微复杂的心情,所以这篇纪录,在 汪精卫很不满意,觉得许多地方,言不达意;不过他已无力 删改,只由护士扶持着,草草写下了题目《最后之心情》,并 签了”兆铭”二字。 病况由于咳嗽频仍,而益形恶化,汪精卫的咳嗽起于夏 天,同住在病房中的陈璧君,肥胖怕热,白天不必说,晚上 亦非开窗不可;她还振振有词地说:”病房要空气流通。”那 知夜凉如水,在她好梦正酣时,汪精卫却因风寒侵袭,立刻 就发烧了。不知是畏惧,还是出于爱意,他始终不肯说破,他 的感冒咳嗽是由于陈璧君开窗睡觉的缘故。 咳嗽影响睡眠,体力越发衰颓;不过医疗服务周到,估 计还可以拖一段日子。不道11月初九那天,美国飞机空袭名 古屋,发布的警报,一开始就是短促而接连不断的紧急警报; 护士长慌了手脚,找了几个人来,连人带病床推入电梯,直 降地下防空室。 在名古屋,那时已是严冬。地下室阴凝酷寒,常人身处 其中,已难忍受,何况以汪精卫久病垂危之身?加以电梯上 下,病床进出,七手八脚,受了震动;所以汪精卫当时就已 面无人色。 等空袭警报解除,送回病房;汪精卫呃逆不止,病情剧 变。接着是发高烧。彻夜急救,始终并无气色;第二天上午 6点钟,烧到41度,脉搏每分钟120几跳,唿吸困难陷于半 昏迷状态;到得下午4点多钟,终于咽气,送终的是陈璧君 和他的小儿子文悌。 从这时候开始,陈璧君就除了子女以外,什么人都看不 顺眼了。11月12那天,遗体由专机”海鹣号”送回南京,下 午5点钟到达明故宫机场;机门开处,一身黑色丧服的陈璧 君首先出现;在场的汪政府要人一看,都打了个寒噤,因为 陈璧君的那张寡妇脸,不但难看,而且可怕,凡是接触到她 视线的,都有这样一个感觉,似乎她在指责:”汪先生是死在 你手里的!” 因此,从陈公博以下,一个个戒慎恐惧。当晚移灵到汪 政府大礼堂;预先布置好的停灵位子是横置的东西向,此名 为”如意停”,较之直置的南北向来得合理。但陈璧君一见便 大发雷霆。 “这是谁出的主意?”她大声吼道:”汪先生的遗体自然要 正摆;这像什么样子?重新摆过。” 这”重新摆过”就费事了,因为由横而直所占的空间不 同,灵帏、灵桌都要重新悬挂挪动。忙了个把钟头,陈公博 才能领导行礼,完成”魂兮归来”的迎灵式。 到得第二天中午,重新大殓,组织治丧委员会。陈璧君 又有意见,嫌名称太平凡,改为”哀典委员会”,陈公博是 “委员长”;下设3名”副委员长”:王克敏、周佛海、褚民谊。 但实际上是陈璧君在发号施令;她就住在大礼堂左侧的”朝 房”,整日进进出出,事无大小,无不要过问;而且一开口不 是责备,就是讥讽,以致于人人敬而远之——唯有一个人逃 不掉,就是褚民谊;因为他跟汪家是至亲,”哀典委员会”就 推他当”联络官”,有什么决定,由褚民谊去向陈璧君接头请 示,以致挨骂的机会特别多。因此,汪精卫之死,看起来最 哀泣的不是陈璧君,而是褚民谊。 陈璧君又下令”哀典委员会”,开了一张守夜陪灵人员的 名单,党方”中委”以上,政府”部长”以上,分班轮流,从 黄昏到黎明,一共分做三班。第一班比较轻松;第二班也还 好;第三班就是医院里所说的”大夜班”,从凌晨两点到6点, 时逢隆冬,严寒砭骨;”中委”、”部长”的少壮派都吃不消, 何况六七十岁以上的老头?但懔于陈璧君的雌威,一个个敢 怒而不敢言。 即令如此,陈璧君还不满意,半夜里都会起来”查勤”, 看到轻声闲谈,立刻双眼一瞪;遇到打瞌睡的,上前一推,大 声叫醒:”起来、起来!” 最不合道理的是,丧家半夜不招待陪夜的人吃点心,还 倒罢了;自己带了食物来果腹,她居然亦会站在那里,冷眼 看人进食。这一来还有谁能下咽? 最倒霉的是丁默邨,他的身体早为酒色掏空了,格外怕 冷;带了床毛毯盖双腿,她毫不客气地上前说道:”汪先生一 生为了国家,死亦不怕;你们只陪了一夜灵,都要讲究舒服; 要舒服,索性不要装模作样了,何不回到公馆里去纳福。” 丁默邨勃然大怒,真想跳起来指着陈璧君的鼻子骂:”汪 先生一生就害在你手里!如果不是你蛮不讲理,一意孤行,汪 先生是读书人,何至于朝秦暮楚,出尔反尔,到头来一事无 成,身死异域,还落个汉奸的名声!” 但看到陈璧君200磅的”福体”,自顾鸡肋不足以当她一 巴掌,只好忍气吞声,挨她一顿训。 在汪精卫未死以前,就私下谈过汪政府的继承人问题。广 东人骂败家子,称为”二世祖”;意思是像秦始皇一样,想传 万世于无穷,结果是老子业,儿子败家,只得二世。所以有 个广东籍的官儿,说了一句隽语:”谁来继承,都是’二世 祖’”。 这个汪政府的”二世祖”,一般来说,都认为理当属诸陈 公博;而且陈璧君又带来了汪精卫的遗命,希望陈公博以 “国府主席”驻华北;周佛海担任”行政院长”,负责京沪一 带的秩序。更使得他无可推诿。但是,陈公博另有想法。 原来从汪精卫赴日就医以后东南地区包括已沦陷的南 京、上海、杭州、苏州各城及膏腴之地,与仍为政府所属的 浙东、苏北等地,一度出现了非常危险的情势。在东条内阁 末期,为了想在战局上打开一条出路,真如困兽之斗,丧失 了理性…… 此外,从延安方面辗转来了个情报,说中共决定以苏北 的阜宁为第二根据地。这个情报所显示的意义是,日本战败 后,苏北势必为中共所夺得;如果美军登陆日本,日本展开 “本土决战”,抽调侵华日军回国,亦会形成中共与国民政府 的激烈冲突。陈公博在离开重庆时,留呈一封信给蒋委员长, 自誓必照”国必统一、党不可分”的原则去从事”和平运 动”。为了实践他的誓言,同时为了补过,也为了不负汪精卫 的託付,他觉得在这方面,他应该挑起这副千斤重担。 但是,汪政府的武力实在有限,只有任援道的”第一方 面军”;项致庄改编李明扬旧部,併合并一些杂牌部队,整训 的两个”军”。这些部队为日军司令部以”分防”为名,拆散 了单摆浮搁,不但缺乏集训的机会,而且大部分为共军所包 围。 此外还有三个”警卫师”,第一师留守南京;二三两师, 亦是分防各处,待遇微薄,开小差的很多。陈公博经过多次 “参谋会议”以后,决定暂时北以陇海路为限;南以钱塘江为 限,在这个区域内部署防共的军事措施。首先将江苏、浙江、 苏北诸地区的”地方长官”一律换作军人,江苏是任援道,浙 江是项致庄,苏北是孙良诚。 第162页 就在命令发表的那天,陈公博在南京召集了一个”高级 将领会议”,陈公博在报告了当前的国内外形势以后,慷慨陈 词:”日本不和中共妥协,我们也剿共;日本和中共妥协,我 们也剿共。我是不惜因为剿共问题和日本翻脸的!” 接着,陈公博提出了部署的计划:第一、孙良诚在河南 的部队,带致苏北;第二、项致庄在苏北所训练的3个师,调 浙江,因为浙江只有”第一方面军’所派的一个师;第三、集 中”第一方面军”防守京沪线;第四、上海由周佛海的”税 警团”和”保安队”负责;第五、将3个”警卫师”集中南 京,由陈公博亲自指挥,清剿茅山的共军和土匪,打破中共 的”三山一湖”计划,同时防备共军渡江。 在汪政府中人看,小矶内阁出现,阻遏了少壮军人左倾 现象,是件可喜的事;但特派参谋次长柴山到南京,带来东 京直接向重庆谋和的5条件,则不免有秋扇捐弃的悲哀。陈 公博的下意识中也有这样的情绪;但为理智所掩遮了。因此, 当讨论继承”国府主席”人选时,虽然他被认作”责无旁 贷”,但却一直说是”佛海比我适当”。因为他有个想法,如 果东京跟重庆谈判成功,南京的”国民政府”不如自己先解 散;果真到了有此需要的这一天,论公,以非”主席”的地 位作此提议,比以”主席”的身分作此宣布在措词上比较可 以畅所欲言,易于邀得同情;谈私,不是”主席”对解散的 悲哀,可能会轻得多。 这种微妙曲折而复杂的心情,是没有人能够体会的;因 此,终于一致压力,于汪精卫下葬梅花山的前3天,三十三 年11月20日,就任”国府主席”,而且只是”代理”;跟汪 精卫初期”代理”的意义一样,表示等待真正的国民政府主 席还都,国家復归统一。 因此,他在接事当天就发了一个声明说:”南京国民政府 自还都以来,自始即无与重庆为敌之心。” 一切的发展,都指向一个再麻木不仁的人也能觉察到的 趋势:快天亮了! 天亮了另是一番局面,对于守着漫漫长夜的人,自然大 感鼓舞:但在黑暗中活跃过的人,却大起恐慌。有些人早就 在寻庇护之路了;而有些人自觉无路可走,不如听天由命,因 此发展此一种世纪末的颓废的倾向。加以物价暴涨、币值暴 跌,一日数变;因而普遍流行着一个观念:钱,越早用出去 越便宜。这样,原本纸醉金迷的上海,更出现了前所未有的 极高度畸形繁荣;但不仅”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就是 在朱门之中,亦有禁不住这畸形繁荣的冲击,终于倒了下去 的——赫赫有名的”耿秘书”就是如此。 耿绩之看不清那种畸形繁荣,只是一种人心虚脱而造成 的幻象,更不明白”绚烂之后归于平淡”的道理,只觉得 “素富贵行乎富贵”,要不改常度才够味道。所以虽已外强中 干,仍然照畸形繁荣的水准,在劳尔东路一号设立了一个私 人俱乐部,酒食肴馔,无一不精;服务供应,无所不有,而 只要是他的朋友,能够踏得进去,一切免费。 最大的一个漏洞是,他做包赔不赚的头家。每晚有四五 桌麻将,以黄金计算,八圈的输赢,最少也得两根条子;多 则没有限制,有人四圈不开和,输了600两金子。 赌局终了,帐房照筹码记帐,赢家第二天上午取现;输 家如果不见人面,由他代赔。于是,耿家在松江的附郭良田; 在上海的整条弄堂,就这样逐次出手了。 到汪政府收回租界,法租界改为上海市第八区。陈公博 很想利用他在旧法租界的关系,派他当区长,结果只当了一 名处长,因为有人中伤,说他原就抽头聚赌,一当区长就更 方便了。 这对耿绩之的打击很大,因为当时有一副谐联,为人传 诵:”陈公博兼选特简荐委,五官俱备;汪精卫有苏浙皖鄂粤, 一省不全。”所谓五官指五官等,陈公博的”立法院长”的选 任;”军委会政治部长”是特任;”上海市长”为简任;而 “区长”则在荐委之间。读了这副对联,接下来往往批评陈公 博,不该再兼”第八区区长”,忒嫌揽权。如果有人为陈公博 辩护,说法租界情况复杂,没有人拿得下来;熟于法租界一 切的人就会反驳:从前歷任上海市长,都靠耿绩之跟法租界 打交道;莫非如今法租界收回来了,耿绩之对法租界的复杂 情况,反而吃不开,拿不下?决无此事!为什么不叫耿绩之 当区长? 话说到此,无辞以对;那就只有一个结论;耿绩之不是 在法租界吃不开;是在陈公博、周佛海面前吃不开。这一来, 最直接的影响是,耿绩之在经济调度上,大感困难:新债借 不动,旧债又来逼,双重夹攻,很难招架了。 于是耿绩之不能不另外”动脑筋”。这当然动做生意的脑 筋;而以他的个性,生意不做则已,做就要做大生意。便有 他的一个帮闲朋友替他出了个主意。 此人叫白干靖,有两个外号都是由他的名字上谐音而来 的。他能言善道,足智多谋,但奇懒无比,坐而言不肯起而 行,因此为人唤做”不前进”。 还有个外号就更不高明了,做事拖泥带水不干脆;银钱 出入,更是不清不楚,所以又叫”不干净”。他跟耿绩之说: 民以食为天,当今凡与民生有关的,都是大生意;’私盐越禁 越好卖’,所以凡是统制的东西,最容易赚钱。耿先生,你跟 ‘三老’都是老朋友;找袁復老在’米粮统制’上动个脑筋, 比什么都好!” 耿绩之觉得他的话很有道理,决定去找”袁復老”—— 小报上称之为”上海三老”之一的袁復登。 5春申三老 闻兰亭、袁復登、林康侯的故事。 上海的闻人,最有名的自是数”三大亨”;商界则公认 “阿德哥”虞洽卿为继朱葆山以后的领袖;其次是”多子大 王”王晓籁。这些人走的走,死的死;而上海社会不能没有 闻人,犹如内地不能没有绅士一样。于是”三老”应运而生。 这”三老”的事业不大;家境不裕,但多年来以热心正 直,赢得亲友及同业的尊敬。此时自然而然地扩大了影响,因 友结友,辗转邀请,先是社团都要他挂个名义;继而公司银 行请他当名义上的董事长,至于排解纠纷、发起公益,以及 喜事证婚、丧事点主,不仅无日无之,而且日必数起。有人 说笑话:”当袁復登的汽车司机,是要出顶费的。”因为每处 饭局,司机都可以领饭钱;三老的司机,饭钱格外从丰。一 天十来个饭局,收入着实可观。 三老之首叫闻兰亭,他是常州人;早年从家乡到上海来 学生意,进的是纱布这一行。到民国初年,已经崭露头角。民 国10年前后上海盛行交易所,各式各样的名堂,如雨后春笋, 成长极快;其中以”阿德哥”主持的”华商证券物品交易 所”为最具规模;闻兰亭就是那里的常务理事。同时,他自 己主持一家”华商纱布交易所”——交易所的投机风气很盛; 那时革命事业,正值低潮,为了筹措经费,陈果夫、孙鹤皋 都在证券物品交易所领照当过经纪人;为革命而从商,所得 自虞洽卿帮助很大,而闻兰亭间接也是有贡献的。 第163页 第二老便是袁復登,他是宁波一所教会学校的学生;毕 业时恰好上海圣约翰大学开办,顺理成章地升了学,成为圣 约翰的第一届毕业生。 袁復登生得一貌堂堂,性情谦和厚道,所以人缘极好;加 以一口纯正的英语,在当时商场中,无人可及,因此,他不 但所创办的宁绍轮船公司,宁绍保险公司,牌子极其响亮;而 且商而优则仕,先后被选任为公共租界的华董,以及作为上 海租界中民意机关的纳税华人会的理事。一生乐育英才;”学 生子”很多,遍布于各行各业,在三老中的交游最广。 再有一老就是太平洋战争爆发,在香港为日军所俘的林 康侯。当时侨寓香港的名人,在过了约莫5个月的高级俘虏 生活以后,除了极少数的两三个人,如段祺端的要角曾云霈, 以”万金油”起家的胡文虎等,以特殊渊源,获得释放以外, 其余的都用专机送到上海,有的韬光养晦,如梅兰芳蓄鬚明 志;有的虚与委蛇,如颜惠庆,叶恭绰,都担任过一个半官 方的名义,但从不管事;有的被迫下海如银行家周作民、唐 寿民之不能不出任财经要职;有的是愿入地狱如张一鹏、李 思浩;当然也有的是自以为因祸得福,如郑洪生出任京沪、沪 杭名义上的管理机构,”华中铁道公司”总裁。至于像林康侯, 却以来自社会的压力,不容他不抛头露面。 他是上海本地人,前清进过学,做过南洋公学的小学校 长,也加入《上海时报》当过主笔。民国2年转入实业界,是 新华储蓄银行的创办人之一。由于他的书生的底子,自民国 17年以后,一直担任上海银行公会秘书长;这个职位使得他 在财金界,无人不识。在三老中,只有他跟杜月笙的关系最 深。 平时汪政府为了抵制日本军部的经济独占政策,决定用 社会的关系成立一个”全国商业统制委员会”;闻兰亭的身分、 地位、年龄以及他的方正廉洁膺选为主任委员。为了保全物 资、为老百姓争取较好的生活条件,他以70开外的高龄,毅 然不辞;不过提出一个要求,必须有两个人帮他的忙,其中 之一就是林康侯。几度登门劝驾,也有不少商界的朋友来游 说,他终于担任了”商统会”的秘书长一职。 “商统会”下面设立好几个专业委员会,分为”米粮”、 “粉麦”、”纱布”、”日用品”等等。”纱布”部门,由于闻兰 亭是内行;对于日本所提出的,在沦陷区全面收购纱布的要 求,策划出一个很完整的抵制方案。 不过,这个方案的执行,却以闻兰亭年迈体衰,不能不 辞职,而交由后任唐寿民去执行。唐寿民与周佛海就闻兰亭 所策划的方案,几度密议,竟发展成为一个将计就计的反击 计划。 于是在交涉时,唐寿民表示,日本与汪政府已经是攻守 一致,祸福相共的盟国;日本不应视汪政府为战败国,两国 关系,应该用公平的原则去处理。 既然讲公平,应该先收购日商的纱布;因为日商手里的 纱布,多过华商好几倍。这样不但符合公平的原则,也让中 国人看看日商的纱布,已经够用;华商的纱布,应该留归中 国平民的日常需要。 这番道理驳不倒;而且日本军部原就在计划收购日商纱 布,朝三暮四与朝四暮三,毫无分别,所以很爽快地同意了。 至于收购纱布的价格,应该按照市价,斟量打一个优待 的折扣。用何种通货来支付,请向”财政部”接头,”商统 会”毫无意见。 到得”财政部”去接头,周佛海表示,战时需要的是物 资,日本既与英、美宣战,断绝国际贸易;原本用来作为国 际市场上支付工具的黄金,已等于废物。废物利用,就是到 中国收购纱布。如果以”中储券”支付,将使通膨加速,汪 政府的财经崩溃,对日本一点好处都没有。所以日本在沦陷 区收购纱布,以黄金支付是有利无害的做法。而且在收购以 前,就应该从日本将黄金运来,以实力建立了信用,收购纱 布才会顺利。 这一点日本当然不会轻易同意,但周佛海绝不松口,一 口咬定,用”中储券”支付,造成通货膨胀,后果严重。如 果日本不愿用黄金支付,汪政府不能支持这种自杀性的政策。 经过几个月严重到彼此拍桌相争、互相诟责的交涉,日 本军部终于屈服在理直气壮的坚持之下,一飞机一飞机将黄 金运到上海,由”中储行”代为保管。 至日商纱布收购完毕,华商方开始登记;然后按照数量 折算黄金价格、纱布送至指定仓库,立即发给领取黄金凭条, 满10两向”中储行”领取;不成条的零数,委託各银楼代为 发放——银楼平空做了一笔好生意,因为块金折成了首饰,那 时最通行的是金印戒指,白相人尤为爱好;无名指上一个可 当图章用的名字金戒,又厚又大,没有一两,也有八钱。 及至纱布开始入库,汪政府提出一个问题:如果纱布全 部由你们收购去了,中国百姓穿什么?日本军部瞠目不知所 对。于是汪政府提出计划,每人依照收购价,配给可做一件 长衫的布料,亦即是营造尺一丈三尺。日本军部无奈,唯有 同意。当然在配给时,人数以少报多;相对地日本收购的数 量又少了好些。   ”商统会”中,比纱布更重要的一个单位,是”米粮统制 委员会”,即由袁復登担任。在此以前,他应邀担任”保甲委 员会主任委员”时,提出的一个交换条件是,不许再有封锁 事件——这是上海租界为日军侵入后,老百姓最感痛苦的一 件事;日军可以突然之间封锁某一地区,只用绳子拦一拦,便 有一大平地区断绝交通;这种”画地为牢”的暴政,使得正 好经过那里的行人,欲归不得,欲哭无泪,而终于由袁復登 的坚持而不再受此痛苦了。 根据既有的经验,袁復登在出任”米统会”主委时,也 提出了一个交换条件,即是必须按期配给民食,称为”户口 米”。这个条件必须日本军方承诺才算数,因为自古艷称的东 南膏腴之地的粮区,已为日军所控制。 日本军部搜括沦陷区的物资,由特组的”兴亚院”负责。 兴亚院下设两部,第一部为政治;第二部为经济,并在北平、 青岛、上海、汉口、厦门、广州分设6个联络部,亦即6个 搜括中心,陆海军划分势力范围,厦门、青岛归海军;北平、 汉口、广州归陆军……上海则陆海各半。于是,日本财阀所 经营的三井、三菱等大公司,便各自寻找在陆海军方面的关 系,获得特许,组织某一类独占性的徵购公司,在为军部压 榨中国百姓的同时,大发军财。 “商统会”的基本任务,便是对抗日本军方的搜括;所以 袁復登所提出的条件,必须日本军方作出答覆。因为沿太湖 的苏松产米区域,已为日军划为”军米区”;如果要保证民食 供应不缺,必须从”军米区”让出部分地区。经过多次交涉, 日本军部让步。在松江、青浦等地,”放弃”了部分地区,容 许汪政府去收购食米。 第164页 “民以食为天”,汪政府为此成了各省市的”粮食管理 局”,与”米统会”协调解决整个民食问题。关于米粮的採购, 招商承办这部分的业务,袁復登有很大的发言权,所以耿绩 之找到袁復登,很顺利地取得了松江、青浦、太仓三个县中 “军米区”以外的米粮採购权。 当然,耿绩之自己是不会下手去做的;而且就想亲自下 手亦不可能,因为他另有更重要的任务。首先是周佛海找他 去谈一次话,有所委託。 原来周佛海这时全力在筹划的一件大事。根据麦克阿瑟 在太平洋展开反攻所採用的跳岛战术,以及戴雨农与美国海 军梅乐思中校所组的中美合作所,判断中美联军将会在东南 沿海某个地区登陆;最可能的是照日军侵华当年走过的老路, 在松江的金山卫抢滩,建立桥头堡。这样,策应的主要责任, 便落在他身上了。全力筹划的一件大事,便是如何有效配合; 只要中美联军一登陆,情势就会立刻改观。纵不能希望兵不 血刃而收復淞沪地区;却无论如何要缩短战争的时间,将可 能的牺牲减至最低。 这就必需有各种因素的配合,其中之一是在上海的外侨。 英、美侨民固然都已进入集中营,但在上海外侨人数中,比 例相当高的法侨,由于贝当政府与汪政府的性质相同,所以 他们只要表示效忠于贝当政府,与戴高乐的流亡政府无关,便 仍能安居乐业。但是,不知有多少法侨是反轴心的?周佛海 所赋予耿绩之的第一项,也是主要的任务,就是去联终这些 反轴心的法侨,一旦有事时,能配合他的要求,採取积极行 劝。 第二项,也仍然是主要的任务是,联络浦东的武装队伍。 本来汪精卫从河内到上海”组府”时,分文武两途进行,军 事方面最先收编的是在浦东方面,未能随国军西撤的一支部 队,由”76号”接头,改编以后的番号是”第十三师”,人数 约有3万。”师长”叫何天风;民国28年耶诞前夕,何天风 带了10名卫士,约了许多朋友到愚园路底的兆丰总会,作通 霄狂欢。那知舞兴正酣,枪声骤起,而且是肘腋之变;10名 卫士之一,原是军统的工作人员,一枪制裁了何天风,趁全 场大乱时,全身而退。 何天风一死,由他的副手丁锡山坐升”师长”。丁锡山跟 吴四宝一样,是汽车司机出身;无恶不作,也是一样,包庇 烟赌、敲诈勒索,不在话下,最不成话的是公然绑票,肉票 就窝在他的”司令部”之内。 丁锡山的恶名昭彰,不在”76号”之下;汪精卫之被人 骂汉奸,像丁锡山之流,实在要负相当责任。但浦东滨海,地 形复杂,号称难治;丁锡山盘踞多年,又有一批恶讼师式的 狗头军师替他出主意,一面勾结日本宪兵;一面联络上海的 黑社会,所以一时动他不得,汪政府中的负责人,对他不胜 头痛。 好不容易先分其势,抽出他的一部分队伍、改编成”第 二军”;然后找到机会,加以逮捕,关在镇江监狱。不料丁锡 山神通广大,竟能里外接应,破获而逃先由杭州转入内地,据 说常潜回浦东,虽不敢公开露面,但仍有相当的潜势力。   ”十三师”从丁锡山被捕以后,四分五裂,”各成一军”; 往正路上走是打游击,往歪路上走,不客气的说,就是土匪。 平时期东由于杜月笙已转入内地;地方没有人能够罩得住这 班亡命之徒;不过浦东与称为”起南”的松江接壤,都在黄 浦江的彼岸,所以”耿秘书”的声望,不但在”浦南”极响, 浦东亦很”服贴”。此所以周佛海要求耿绩之出面去联络浦东 的武装部队;等到中美联军登陆,首先响应。 此外,撤退以前的上海市长俞鸿钧、吴铁城,亦都有亲 笔私函带给耿绩之,表示谅解他的处境,但希望国军反攻时, 能有出色的表现;这样在光復以后,不但无罪,而且仍将获 得重用。 这使得耿绩之非常兴奋,本来”十弟兄”中,个个都有 抱负,想出人头地,大大干一番事业;但各人的背景、性情 不同,加以有罗君强在中间兴风作浪,扰得如俗语所说的 “六缸水浑”,因而有人消极,甚至有人消沉。耿绩之就属于 消沉的一类;醇酒妇人,心情与信陵君无异。如今消沉的原 因已经消失;潜隐的雄心復起,加以静极思动,人之常情,所 以对周佛海交付的两个任务,活动得非常起劲。 于是他的劳尔东路的个人俱乐部,盛况重开;这当然需 要大把的银子。本来他的主要经济后台是金雄白;后来自觉 累人过甚,不好意思开口,直到去承包食米採购时,方又向 “南京兴业银行”调动了一笔资金。不过这一回的挥霍,是为 了办正事,知道金雄白仍会支持,打个电话去,果然,金雄 白答说:”没问题。不过,我想跟你碰个头,当面谈谈。” “好!我马上就来。”挂上电话就走,不过一刻钟,已经 跟金雄白见面了。 “绩之兄,”金雄白在允许继续予以经济支持的同时,提 出一个忠告;事实上也等于是一个条件;他说:”吃吃玩玩, 排场再讲究,总也有个底;只有你那种代赌客结帐的办法,是 个无底洞。’博施济众,尧舜犹病’,照你那种办法,’煤油大 王’都’顶不住’。还有,慷慨也要慷慨出个名堂来,且不说 冯谖为孟尝君去讨帐的那个典故;就是从前扬州盐商当中的 败家精,到金山寺去散金叶子,看大家争夺为乐,总也是出 了一迴风头。像你这样不明不白塞狗洞,在上海做人是大忌; 因为有个’瘟生’的名义在外,动你脑筋的人一定很多。这 样,想跟你在事业上合作的人,顾虑必多,踌躇不前;最后 是望望然而去之。我们自己弟兄,说话没有保留;你不要动 气。”   ”哪里,哪里!莫非我连好话都不懂?”耿绩之答说:”代 赌客结帐这个办法,我决计取消。” 这一次,他倒是说到做到。但在有些人看来,这不是他 学得比较精明了,只当作他力有未逮,不能再如以前那样豪 阔,在本质上,仍旧是个”瘟生”——他的派到青浦、太仓 各地去採购食米的人,就是这样看法,採购价格以少报多;入 仓米谷以多报少,耿绩之懵然不觉,甚至连帐簿都懒得看。   ”你要多留意!”有人向他提出警告,”’民以食为天’,你 手下的人,万一有什么妨碍’粮食政策’的行为,你会脱不 了关系。后大椿、胡政的前车可鑑。” 后大椿与胡政是汪政府派在松江与南京的粮食管理局 长;由于贪污舞弊,为汪精卫的”法院”判处死刑而枪决。汪 政府成立以来,贪官不知几许;但处死的只有这两个,可知 破坏”粮食政策”的后果之严重。 但耿绩之表面接受,谢谢人家好意忠告;心里却不以为 然,”浙江粮食管理局”中,莫非就没有人贪污舞弊?只以浙 江的”局长”汪希文是汪精卫的胞侄,所以安然无事。总而 言之,”朝里无人莫做官”。有关系就不要紧。 第165页 因此,耿绩之仍是我行我素,只想把在近处的周佛海,在 远处的吴铁城、俞鸿钧的关系搞好。其余的事都不必太关心。 就在这时候,缪斌将有日本之行,耿绩之为他设宴饯行。 事先打电话问他:”我想邀一位陪客;不过,不知道你的意思 怎么样,是不是相见见她?”   ”谁?”   ”新老闆。” 缪斌当是”辛老闆”;想了半天说:”我没有一个姓辛,做 生意的朋友啊!” “不是男的,是女的。” 缪斌恍然大悟,梨园行称伶人为”老闆”;耿绩之说的是 “新老闆”——新艷秋。 “她几时来的?” “来了有三五天了。很想跟你见个面;又怕你不愿意见她。 所以我想趁这个机会邀她作陪;如果你不愿意,就算了。” “没有什么不愿意。不过,我倒不知你跟她很熟。” “我认识她比你早。不过,我没有做过她的入幕之宾。”耿 绩之说:”你别忘了,我是曾仲鸣极熟的朋友。” 耿绩之与新艷秋熟识,是由于曾仲鸣的关系;曾仲鸣与 耿绩之一样,从小就在法国读书,前后十几年,他们的交情 由于同视法国为第二故乡的缘故,有一种无可言喻的亲切,是 不难理解的事。 但是,新艷秋与曾仲鸣的特殊关系,却完全出于偶然。这 要从北伐成功说起。 北伐成功,继以东北易帜;全国终于復告统一。但从袁 世凯窃国以来,十几年之间,内传的说法是,中央是在”削 藩”。因此酝酿而成为一次”新三藩之乱”的”中原大战”。 这时是民国19年初夏,在香港的汪精卫,由于陈璧君的 朝夕絮聒,领袖慾发作了,与心腹曾仲鸣、陈公博商定了一 个在北方组府的计划;初步是联合阎、冯、李发表”共同宣 言”。由陈公博携着宣言草稿到太原去接头,由阎锡山主持政 治;汪精卫主持党务;冯玉祥、李宗仁主持军事。 所以至此,乃因内战稍戢后,好不容易打倒北洋军阀,重 新建立民国,但伴随而来的大问题是,民穷财尽的中央政府, 如何养得起4个集团军?因此,大局一定,立即召开编遣会 议,计划裁军。这本来是民国17年7月6日,蒋、冯、阎、 李四总司令在北平市西山碧云寺,祭告国父时,所一致同意 的办法,取消各集团军司令;将来军队以师为单位,留国防 军50至60个师;另编宪兵26万人。但冯玉祥、阎锡山、李 宗仁一回防区以后,异议纷起,致有这一协议之产生。 阎锡山对于这样安排,深表满意;于是汪精卫起草了一 份《北方党务问题宣言》,主张另开”第三次全国代表大会”; 阎锡山桴鼓相应,派桂系的叶琪到香港,迎汪精卫北上,解 决党务问题。到了7月13日,由汪、阎、冯等人发起的”扩 大会议”出现,并发表《总宣言》。接着,汪精卫带着曾仲鸣, 由海道抵塘沽,转赴北平,参与”扩大会议”。招待记者,发 表通电,花样马上就多了。   ”扩大会议”一直开到9月1日,通电公布《国民政府组 织大纲》推定7名”国府委员”为止。在这一个多月中,曾 仲鸣由于是汪精卫第一号心腹的缘故,成了新贵中最令人瞩 目的要人;每天有七八个饭局,而且大多为他所特设。北平 的大宴会,还不脱同光以来的遗风,有宴必有戏;”扩大会 议”遍召名伶,排夕堂会。平时崛起一个坤伶,正就是新艷 秋;曾仲鸣一见惊为天人,于是当天夜里便有人撮合,带他 造访香闺。 这新艷秋是从清朝嘉庆,道光年间”乱弹”兴起,取昆 腔而代之以来,梨园行中最奇特的人物。从她的艺名,一望 而知是程派青衣;程砚秋的”游丝腔”学得唯妙唯肖,自不 在话下;程砚秋的私房戏应有尽有,也还不足为奇;最奇的 是,程砚秋的”秋声社”的班底,包括当家老生郭仲衡,小 生王又荃、老旦文亮臣,都在新艷秋的裙角拂拭之下。 照此情形看来,谁都会以为新艷秋是程砚秋承香菸的嫡 传高弟,为使爱徒成名,不惜以班底相助。其实恰好相反,新 艷秋既未拜过程砚秋的门;程砚秋亦从不承认有此弟子。提 起新艷秋来,程砚秋简直是欲哭无泪;原来程砚秋的班底,都 是新艷秋的一个姐姐,唱梆子青衣的”珍珠钻”,和一个替她 提琴而心计特工的哥哥,以及一帮”捧角家”,用各种挑拨离 间的手段,挖了过来的。 程砚秋为新艷秋整得惨兮兮的致命伤是,他的琴师亦为 新艷秋所罗致。”京朝派”的琴师中,有两个人派头奇大,一 个是杨宝森的胞兄杨宝忠,抱着胡琴上场便有人叫好,他也 就笑容满面地连连打躬作揖;再有个就是程砚秋的琴师穆铁 芬,他是余叔岩所办的春阳起房的名片,下了海,还不脱玩 平时那种讲究一个”帅”字的派头,剃了个小平头,蓄着小 鬍子,永远修剪得整整齐齐,衣着华丽异常,常是宝蓝华丝 葛的袍子,团花缎子琵琶襟的坎肩、珊瑚钮扣、翡翠坠子的 金表链。上场捲袖,露出雪白一大截纺绸小褂袖头;架起二 郎腿,用一大块纺绸垫着,拿起胡琴调弦,不过三两声即已 妥当;然后将胡琴横置在腿上,取出带打火机的金烟盒,悠 然抽菸。等程砚秋将上场,打鼓佬开始打”倒板头”,才慢条 斯理地熄了烟,扶起胡琴,恰好倒板头打完,琴声一响,满 场肃静无哗。那股派头,真是”够瞧老半天的”。 因为如此,穆铁芬有个外号叫”处长”。程砚秋的新腔, 转弯抹角;何处应该使劲,何处可以取巧,何处必须换气,以 及何处一定有”采”,奥妙都在穆”处长”那把胡琴之中;所 以新艷秋自从得穆为佐,真所谓”如虎添翼”,立于不败之地 了。 当然,唱旦脚的,尤其是唱旦脚的坤伶,要大红大紫,必 得色艺双全;新艷秋虽不如当年的刘喜奎那样,有颠倒众生 的魔力,但亦足当美人之称;在剪水双瞳中所透出来的一股 清逸之气,更为风尘女子所仅见。曾仲鸣久居法国,审美标 准很高;他从任何角度看,都觉得新艷秋是一件有灵魂的艺 术品。 不久,曾仲鸣做了”入幕之宾”;据说新艷秋灭烛留髡, 也还是头一回。恰如《三堂会审》中《蓝袍》所道:”一十六 岁,开得怀了。” 不知是曾仲鸣报答红粉,还是新艷秋捨身相报;总之,曾 仲鸣点了一齣戏,对于提高新艷秋的声价,大有关系。他点 的一齣戏是《霸王别姬》;新艷秋初出道时,艺名”玉兰芳”, 原由梅派入手,不但有”别姬”这齣戏,而且经梅兰芳的琴 师徐兰沅指点过。平时新艷秋已经成名,公认为是标准的程 派青衣;不意居然会动梅兰芳的”打泡戏”之中的别姬;这 在”噱头”上已足以号召。而更轰动九城的是,曾仲鸣指定 杨小楼唱楚霸王;不知哪个大有力的”提调”,居然办到了。 第166页 杨小楼的霸王,只陪梅兰芳演过;名贵非凡。现在居然 肯与新艷秋合作,等于承认她的地位与”四大名旦”是同一 等级。因此,这天的堂会,不但名伶名片,闻风而集;北平、 天津够资格的戏迷,都千方百计,想弄一份请帖,得以入场。 当然,台上一个新艷秋,台下一个曾仲鸣,目睹如此盛况,得 意之情,可想而知。 但曾仲鸣的好景不常,9月18那天,东北边防总司令长 官张学良,不但不就由扩大会议产生的”国民政府委员”,而 且通电拥护中央,提军入关;”主席”阎锡山”在位”只得10 天,便即通电”下野”,率部由”太行八陉”,回师河东。汪 精卫亦于9月20,仓皇遁走;曾仲鸣亦只有挥泪别”秋”了。 不过新艷秋却交了一步好运。”中原大战”结束;张学良 驻节北平顺承王府私邸,东北文武,復又相率进关,北平又 热闹了好一阵;捧新艷秋的一班人,打铁趁热,促成杨、新 在开明戏院合作,生涯茂美,名利双收。 九一八事变,政府又有了变动,宁粤由分裂而合作,汪 精卫如愿以偿地当上了行政院长。曾仲鸣奉派为副秘书长,实 权在秘书长褚民谊之上;一朝得志,自然想起了新艷秋;而 他只要开一句口,自然有人乐于将新艷秋接到上海来,演出 于更新舞台。那时虽说国难当头,但曾仲鸣却是每星期五夜 车一定到上海;星期日夜车回南京。曾仲鸣的妻子方君璧,一 方面秉承了旧时代贤惠妻子的”美德”;一方面濡染了法国的 浪漫气氛,觉得丈夫有个情妇是无足为奇的事,所以不但容 忍曾仲鸣与新艷秋双宿双飞,而且有时候还会伴着丈夫到更 新舞台去捧新艷秋的场。 他的包厢中,还常出现潘有声,胡蝶夫妇,所以”看戏 兼看看戏人”,评价再贵,亦很值得。 在上海唱了年把,新艷秋的舞台生涯,又起了一个高潮。 当时是程砚秋在南京演出;曾仲鸣为了自己方便,怂恿新艷 秋移帜秦淮河畔去跟程砚秋打对台。那时她已有一个”坤伶 主席”的”尊号”;及至”坤伶主席”新艷秋将在南京大戏院 登台消息一见报,程砚秋的声光顿时灭了一大截。及至一登 了台,有曾仲鸣撑腰,”经励科”肆无忌惮,程砚秋贴”文姬 归汉”,她也是”文姬归汉”;程砚秋贴”红拂”,她也是”红 拂”,总而言之,如影随形,冤魂不散;程砚秋恨不得三天工 夫就能排出一出新艷秋所没有的程派”私房戏”,无奈办不到, 只好忍气吞声,鎩羽而去。 6燕京锄奸 缪斌幸逃一命,张啸林难逃制裁。 继曾仲鸣而得新艷秋芗泽的就是”小道士”缪斌,他是 受曾仲鸣所託,照料新艷秋。结果照料得”无微不至”。及至 汪精卫河内被刺,曾仲鸣死于非命;关于新艷秋是”白虎星 君”的说法,就渐渐流传开来了。 于是有人对缪斌提出警告。”曾仲鸣前车可鑑!早在南京 就有人说新艷秋是’白虎星’,碰不得。如今证实了!阁下避 凶趋吉为宜。” 缪斌付之一笑,根本不作考虑。不久,果然被刺了。 不过,这一次是他命大,阴错阳差地躲过了一场灾难,原 来缪斌捧新艷秋,除了自己经常定一个包厢以外,每次总买 几十张”池座”的票,邀人去为新艷秋喝采。这天正坐在包 厢中看新艷秋的《三堂会审》,偶而回头,发现他太太的影子; 心中一惊,夺路而走。缪太太是深度近视,竟容丈夫交臂而 过;及至发觉追了下去,已经无影无踪了。 这时候来了个”替死鬼”。此人姓关,广东人,在上海行 医;新近纳了一名舞女为妄,特地北上来度”蜜月”。他有个 朋友,即是王吉的”前夫”,做过硝磺局长的”秦局长”;这 天应秦局长之邀,来听新艷秋。上楼一看,秦局长在第二包; 第三包却是空的,老实不客气,先坐了下来,隔着半道木墙, 与秦处长打了招唿,刚把视线移向舞台,第三包后面转出来 一个黑衣汉子,对准关医生一连数枪。当时正是满场彩声之 际,枪声不显;所以黑衣汉子得以在目的达成后,从容遁去。 当然,这个黑衣人是有任务的、有目标的。任务是锄奸, 目标是缪斌,只以关医生长得跟缪斌极像,而又阴错阳差,偏 在此时此地坐上缪斌每天所坐的位子,以致于作了不知因何 送命的替死鬼。 但关医生到死煳涂,在第二包的秦局长,却是心中雪亮, 知道缪斌幸逃一命。刚想拔脚避开,突然醒悟,走不得!一 走嫌疑重大,说他布置了陷阱,要害关医生,那就跳到黄河 都洗不清,说不定会做了兇手的替死鬼。 因此,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大喊一声:”打死人了!” 此时秩序已乱,台上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看到戴副墨 晶眼镜的秦局长的手势,才知事态严重;打鼓佬当机立断,拿 鼓简子向司锁吶的下手指一下,随即双简齐下,领起”尾 声”;锁吶咪哩吗啦地吹了起来。   ”会审”的王金龙与蓝袍、红袍,一听”尾声”如逢大赦, 撩袍端带,往后台直奔。崇公道赶紧扶着苏三,就近由上场 门下场。 “出了什么事?”新艷秋一面让”崇公道””开锁卸枷”,一 面大声问说。 “出了命案子。”有人答说,”第三包。” 一听”第三包”三字,新艷秋顿时双眼发黑,站都站不 稳;这时后台管事与新艷秋的跟包二秃子,匆匆赶了过来, “新老闆,缪委员被刺。”缪斌一直以候补中委的身分在华北 活动,所以后台管事这样称唿,他说:”日本宪兵已经在抓人 了。赶紧去吧!” “我还没有卸妆吶。” “来不及了!”二秃子不由分说,将件灰背大衣罩在她的 “罪衣罪裙”上,与后台的管事拥着她就走。 穿过一条尿臭薰天的夹弄,出后台便门,上了汽车;后 台管事的说:”还不能回家。得找个地方躲一躲。” “躲到哪里?” “最妥当不过,躲到’提督’那里去。”在前座的二秃子 接口。 所谓”提督”是指”北平市长”江朝宗。他在前清当过 汉中镇总兵;入民国后,从袁世凯时代一直到北洋政府整个 垮台,断断续续地总在当步军统领。这个职位,在前清俗称 “九门提督”。江朝宗喜欢这个俗称;所以大家一直管他叫 “提督”。 “怎么啦?”江朝宗笑着说:”我这儿可不是’都察院’;别 是走错了门儿了吧?” 新艷秋白了他一眼,只发怨声:”提督还有心思跟我开玩 笑!不想想我心里的急?”   ”你急什么?你让我香香你的脸,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看样子不像骗人,新艷秋便将脸偏着,凑了过去,江朝 宗亲了一下才说:”我告诉你。打死的不是’小道士’;是上 海来的大医师。” 第167页 新艷秋自是一喜,但还有些将信将疑,而就在这当儿,缪 斌已经有电话追到江宅;新艷秋亲耳听了声音,心中一块石 头落地。 于是就在江朝宗新娶的四姨太屋子卸妆。这时她的一兄 一姐也都赶到了;带来许多她日常所用的衣物,暗示她最好 在江宅多住几天。 这就使得新艷秋心头疑云又起。照她的想法,如果缪斌 被刺身死,日本宪兵一定会疑心她跟兇手是否有何勾结?调 查盘问,甚至被扣押用刑,不死也去了半条生命;既然缪斌 未死,一切都由他自己负责,人家为什么要行刺;是不是他 跟什么人结了不解之怨;何以阴错阳差会有关医生做了替死 鬼?缪斌一定”哑巴吃扁食”,肚中有数;会跟日本宪兵合作 侦凶,与她毫不相干。 然则,何以又不能回家,要在江宅躲几天呢?这话当时 因为人多不便问;随后才私下向江四姨太太吐露,表示困惑。   ”你哥哥、姐姐大概也是胆小的意思;你尽管安心在这里 多住几天。”   ”怎么安得下心来。我想请四姨太太替我问一问提督,到 底怎么回事?”   ”我看他回来了没有?”江四姨太太喊丫头说:”你到前面 去问一问,如果老爷回来了,就说我请他马上到上房来。” 去不多时,江朝宗来了;一进门就说:”新老闆,意外的 麻烦,不过也不要紧。缪太太跟你捣乱,咬了你一口!” 新艷秋大惊问说:”我跟她无冤无仇,她为什么咬我?”   ”你把她老爷迷得神魂颠倒,她跟你怎么没有仇?”   ”那么,她怎么咬我呢?”   ”她说你一定知道刺客的姓名。”江朝宗又说:”事情总办 得清楚的。你也不必着急,在我这里住着;反正迟早包你没 事就是。”   ”你听见了没有?”江四姨太太说:”你就死心塌地吧!大 概你替我把《锁麟囊》的那几个新腔说会了;时候也就差不 多了。” 新艷秋无奈,只得在江宅住下;由于不能出门,每天只 跟江家的姨太太,小姐们作伴,不是打牌,便是说戏,连江 家的丫头都会哼程派戏了。 这一天,正在说戏,突然有个丫头奔了进来,将江四姨 太太拉到一边,悄悄说了两句;江四姨太太顿时紧张,拉着 新艷秋便往她卧室里走。 原来江朝宗所承受的压力太大,无可奈何,想由警局过 个关,了此一重公案。那知日本宪兵真成了她的命宫魔蝎,执 意要提人去问;这一问当然饱受凌辱。总算缪斌还有良心,千 方百计走路子,异常艰苦地将她救了出来。 经此灾祸,新艷秋很想换换环境。平时上海正以内地难 民,挟带细软涌入租界,出现了梦想不到的畸形繁荣;更新 舞台得知她已脱缧紲之灾,特派专人北上邀请。那时对”京 朝大角”,所开的条件,异常优渥,巨额包银以外,管接管送, 管吃管住,名为”四管”。新艷秋正要开码头,自是一拍即合。 由于梅兰芳避地香港,已有表示,决不回为日军所包围 的”孤岛”——自由地区对上海两租界所起的别名;程砚秋 归陷北平近郊青龙桥;而尚小云、荀慧生在江南的声誉又远 不及梅、程,所以新艷秋这一次捲土重来,声名更盛于五六 年前初度出演于上海之时。 更妙的是,小生王又荃病故,得俞振飞为助。俞振飞原 是苏州世家子,他的父亲俞粟芦为崑曲名家;课子极严,读 书以外,亲自擫笛教俞振飞”拍曲”。他的教授法是取一大叠 铜元,约有二三十枚,置于桌角;习唱一遍,取下一枚,置 于他处;铜元全数易地,功课方始完毕,俞振飞就可拿了这 些铜元出游了。 经此严格陶育,所以俞振飞年纪轻轻,崑曲的造诣,着 实可观。加以仪表出众,有苏州人的温文尔雅,却无苏州人 的瘦弱单薄;所以弱冠之年,一到上海,即为崑曲前辈而又 为洪帮大亨的徐凌云所激赏,一经揄扬,声名大起。 谁知道这一来反倒害了俞振飞;陷入脂粉阵中,不克自 拔。 这样,为了维持他的生活习惯,唯一的一条路就是下海; 由”羊毛”变成”内行”,有个必须经过的程序,便是拜内行 为师。俞振飞北上”镀金”,拜的是小生行的领袖,程长庚的 孙子程继仙。 但是,俞振飞的崑曲虽好,皮簧却不行,所以虽下了海, 却红不起来;一度替程砚秋配过戏,也不怎么得意。北方难 混,仍回上海;人地相宜,境况跟在北平大不相同。新艷秋 邀他合作,说实在的,是她沾了俞振飞的光;爱屋及乌,益 增声光。 初到上海,当然要”拜码头”,那时黄金荣闭门谢客;杜 月笙远走香江,”三大亨”只有张啸林依然门庭如市;新艷秋 到得张家,更新舞台派人陪着她拜客,第一家到的就是张公 馆。 不想这一拜客,又惹上一段孽缘。话要从张啸林说起;他 是杭州人,”机户”,多集中在杭州城内”下城”一带。机户 人多,又有官差的身分,所以形成一股特殊势力;杭州人称 之为”机坊鬼儿”,大致不安分的居多。张啸林就是个有名的 “机坊鬼儿”。 前清末年,张啸林做了一件大快人心,也是有功地方的 义行,一举成名,那年是光绪34年,致仕大学士王文韶积聚 甚丰,孝子贤孙丧事,刻意铺张,大出丧的行列,长达数里, 花样极多。其中有一班”滩簧”——自南宋以来逐渐形成的 清唱戏,生旦净丑,一应俱全;用三弦,琵琶、二胡伴奏、自 拉自唱。其中以丑的地位最高,犹是南宋杂剧的遗风。应王 家僱请,在大出丧中扮戏的这班”滩簧”,便由一个唱丑角的 陈咬脐领头。 陈咬脐与张啸林是好朋友;所以遇到有生意上门,总有 张啸林一份。但他不会唱滩簧,只好打杂,”背丝弦傢伙”;铺 场子等等,都是他的事。这天大出丧,肩荷琵琶、伴随在陈 咬脐身边;经过”上城”黄金地段的清和坊,由于观众过于 拥挤,撞倒了一个日本小孩。那一带的日本商店很多,日本 人欺侮惯了杭州人的,无事尚且生非;有了这么一个因头,更 可借题发挥,一下子涌现了大批穿和服的矮子,围住孝帏,喧 嚷不已。 张啸林平时就看不惯日本人的横行霸道,见此光景,大 喝一声:”打!”抡起琵琶就往日本人头上砸。 一和百诺,扛旗的、抬轿的,纷纷围了上来;日本人看 众怒难犯,鼠窜而逃。张啸林气犹未出,但不能扰乱丧家,重 新排好”导子”继续出殡。 及至诸事皆毕,丧家道了”辛苦”,解散队伍;张啸林跟 陈咬脐商量,决定闯一场祸。沿途邀集机坊朋友,直奔商业 区的清和坊、保佑坊、三元坊,专找日本人店铺及住家,见 人就打,见物就砸,闹出一场轩然大波。 总算交涉得法,也因为平时光绪皇帝,慈禧太后相继崩 殂未几,方在双重国丧期间,日本政府表示谅解,将此案作 为地方事件处理。陈咬脐挺身而出,自承祸首;被判在运河 起点,清帮家庙及日本租界所在地的拱宸桥上,枷号一月。 第168页 这一来激起了杭州人的义愤,相约不买日本货;同时,在 这种仇日的气氛之下,日本人的安全,自然很成问题,因而 中日双方达成协议,日本商店及侨民,都迁至拱宸桥的日租 界。杭州城内肃清了国耻的遗踪;蒙不洁的西子,依然明媚 可人。 在当地缙绅先生中有一个叫杭辛斋,以洪门大哥在北方 办报,是特立独行之士,对张啸林的行径格外欣赏;多方提 拔,使得张啸林渐渐成了气候,地方上有什么公益慈善事业, 常由他出头纠合,居然长袍马褂,列入士绅阶级了。 陈咬脐亦不必再唱滩簧;而且改了声音相近的名字,陈 效沂;张啸林跟他结成干亲家,两人焦不离孟,孟不离焦,民 国初年在浙军中结识了好些朋友。交情最深的一个叫俞叶封, 他们在”清帮”是”同参弟兄”。清帮本称漕帮,所以一本讲 “家门”帮派源流的”海底”名为”通漕”。俞叶封由于漕船 上的关系,在水路上很有势力;前清是水巡炮艇上的哨官,到 了民国成立缉私营,慢慢爬到了统领的职位。 当时上海属浙江的势力范围;浙江督军杨善德病故,遗 缺由皖系大将淞沪镇守使卢永祥调升;卢永祥的得力部下何 丰林,继任淞沪镇守使。俞叶封升缉私营统领便在此时,驻 扎苏浙交界密迩松江的嘉兴。 见此光景,张啸林认为机不可失,藉助浙军的势力;特 别是俞叶封的地位,”开码头”到上海,与崭露头角的杜月笙 合作,打通了何丰林的关系,使得鸦片走私,通行无阻,就 此奠定了”三大亨”之一的地位。 到得北伐以后,”三大亨”渐有分携的趋势。黄金荣急流 勇退,由绚烂归于平淡;杜月笙逆取顺守,极力想修成正果; 唯有张啸林我行我素,依旧恋溺于”烟、赌”两项行当中打 出来的花花世界。但统一全国以后的中央政府,励精图治; “新生活运动”加上严格的”禁菸政策”,粉碎了”有土斯有 财”这句别解的成语,张啸林只得在上海租界上”小做做”。 当然,杜月笙蒸蒸日上的声誉,在他心里是很不是味道的。 张啸林之不能脱胎换骨,与他的交游有关;他左右依旧 是当年”打天下”的弟兄。早已器官跟了张啸林的俞叶封;他 到底做过一任缉私营统领,谈到官场上的一切,比张啸林熟 悉得多,因此,当抗战爆发,日军所到之处,土豪鏏e绅纷纷 当了”维持会长”,高车骑马,一唿百诺时,俞叶封便鼓动张 啸林,说他命中快要交一步”官运”了。 因此,在上海沦陷以前,尽管杜月笙苦口气心劝他一起 到香港,而张啸林毫不为动。平时日本军阀正在炮制傀儡政 权,首先看重的是唐绍仪,结果为军统所制裁,不得已而求 其次,找到李鸿章的长孙李国杰,事亦中变。最后拉出段祺 瑞的秘书长,安福系的梁鸿志;与清党时立过大功,却以作 风不符合革命要求,而被投闲置散的陈群,在南京组织了一 个”维新政府”。 “维新政府”的辖区,号称有”苏浙皖”三省。当时角逐 “浙江省长”的有两个人,一个是孙传芳的旧部周凤歧;一个 就是张啸林。当新艷秋去拜客时,恰是俞叶封在为张啸林积 极图谋此事之时。 在此以前,张啸林组织了一个”新亚和平促进会”,是日 本人搜括物资的一个代理机构;米粮、煤炭、花纱,什么生 意都做;俞叶封专门负责搜购棉花,很发了些财。 算命的说他”财星已透,官星将现”;不道还走了一步桃 花运——像缪斌一样,在更新舞台定了包厢,排日狂拜新艷 秋;有个半伶半票的”黑头”吴老圃,是他捧新艷秋的”参 谋”。在吴老圃的策划之下,威胁利诱,俞叶封果然如愿以偿; 得为曾仲鸣、缪斌的后继者。这段艷闻让张啸林知道了,大 为不满,竟致”当场开销”。”入你活得个×毛儿!”他用杭州 土话破口大骂,”你当新艷秋那件’傢伙’是金镶玉嵌的啊? 她是’白虎’呀!你好去碰的?” 张啸林的脾气,上海无人不知;骂归骂,交情归交情,他 跟俞叶封的关系是分不开的,而且眼前也正是用他的时候,所 以不会过分干涉他的私生活;更新舞台的包厢中,依旧每天 都可以看到俞叶封。 由俞叶封代张啸林跟日本方面接头的对手,恰是恶名昭 彰,连初中学生都叫得出名字来的土肥原贤二。他的目的有 二,一是利用张啸林租界上的势力,抵消一部分杜月笙在香 港遥为指挥的抗日活动;二是利用张啸林在上海到杭州这一 条水路上的关系,维持秩序、搜括物资。而所用以诱张啸林 的是,赋予一个日本军部有权同意的名义,及若干特权,让 他去”鱼肉同胞”;不管做什么事情,只要于日本无损,是无 不可以支持的。 但张啸林却一心想出个风头争口气。他的名心极重,最 看重”衣锦还乡”四个字;但尽管他在莫干山建有华丽的别 墅,初夏上山避暑,暑终下山回上海,经过杭州,总要大事 招摇一番;可是杭州的世家大族,跟他是不来往的。这是张 啸林内心最大的苦闷;但如一旦做了浙江的”父母官”,地方 士绅就不能不跟他打交道了。   ”争口气”是要给杜月笙看看:”在东洋人这里,照样有 苗头。你说我弄不出名堂,偏要混个名堂你看看。”因此,一 口咬定:”妈特个×,要末不做;要做就要做’浙江省长’。” 又说:”张载阳姓张,老子也姓张;他好做,我就不好做?入 你活得个×毛儿起来,老子一定要做’浙江省长’;做定了!” 张载阳是浙军师长出身,北伐以前做过一任浙江省长;卸职 以后,定居杭州,社会地位非张啸林可及。 因此,他在第二次跟土肥原见面时,正式提出两个条件: 一个是不但当”浙江省长”,而且要跟前清的巡抚一样,”上 马管军,下马治民”,文武一把抓。 再一个是要”练军”。前清总督,巡抚都有直辖的军队, 总督所属,称为”督标”;巡抚所属,称为”抚标”。现在当 然不能再生”标”的名称与编制;仿用北洋时代的名目,叫 做”省防军”。   ”省防军要练一万人,我来招;头目,我来派。不过粮草 枪械,要你们这面拨过来。”张啸林又说:”饷亦要我来;不 好乱七八糟派人来胡搞的。” 透过一个”红帮裁缝”的翻译;土肥原一听,两个条件, 半个都不能接受。不过,如一说实话,立即不欢而散;所以 满口承诺:”好,好!我完全贊成。东京方面,一定也会支持 的。”   ”既然这样子,口说无凭,我们要弄张笔据下来。” 于是做了一个西洋人称为”备忘录”,日本人称为”觉 书”的笔录;双方很郑重地签了字,尽欢而散。那知张啸林 一回家,掏摸衣袋,明明记得收藏妥当的笔录,不知如何竟 已不翼而飞。他还不曾悟出是土肥原叫人玩了一套”三只 手”的把戏,只当自己一时不小心失落了;心想反正土肥原 不会知道这件事,这份”觉书”还是有约束力的。 第169页 因此,当土肥原奉调回国,担任大本营航空总监,张啸 林为他设宴送行时,特地重申其事;土肥原表示,等他一回 东京,必定全力促成,请张啸林静候好音。 张、俞二人哪想得到土肥原请他们吃了一个”空心汤 圆”。兴高采烈地放出风声去,”张大帅”荣任”浙江省长”, 不日就要走马上任了。于是甘心落水想做”新贵”的,为生 活所迫、想谋个”一官半职”的,奔走于华格臬路张家,门 庭如市,热闹非凡;与一墙之隔,杜家亲属闭门不问外事,静 悄悄的境况,形成了一个强烈的对比。 这时的张啸林,意譬如云,每天饱抽了鸦片,精神十足 地谈他到杭州”上任”以后要做的事。一班”篾片”,便也想 出各种可以摆”浙江省长”威风的花样,来讨张啸林的欢心。 恰如邯郸道上,黄梁梦中,”预支”的官瘾,亦颇有味道。 在香港的杜月笙,对张啸林的一举一动,无不关心。虽 知他是自我陶醉,但亦不能不防他愈隐愈深,不克自拔。不 过杜月笙亦深知张啸林是不容易劝醒的,唯一的办法是把他 “架空”,只要对狗头军师俞叶封提出警告,张啸林就搞不出 名堂来了。 因此,他派人传话给俞叶封,请他悄悄到香港去一趟,有 话要问。俞叶封不敢不去;同时也知道要问的是什么话,预 先作了准备。 “听说啸林要去当什么’浙江省长’;你不是’秘书长’就 是’民政厅长’。可有这么一回事?” “哪里有这回事?”俞叶封答说:”那是大家’吃他的豆 腐’!杜先生,你倒想,’张大帅’满口’妈特个×’;像不像 个’省长’?” 杜月笙笑了,”啸林真要做了’省长’,”他说:”不知道 是怎么个样子?” “那还不是’噱头造反’,笑话比’韩青天’还要多!” 笑话说过了,杜月笙招唿一声:”叶封兄,你请过来。” 杜月笙将俞叶封带到专供密谈的套房中,未曾开口,先 长嘆一声;神情抑郁,似乎有万语千言,不知从何说起之慨。 见此光景,俞叶封不由得心想,上海几件制裁汉奸的案 子,如陆连奎之死于非命等等,都有杜门子弟参预,当然也 与杜月笙有关。何不趁此机会,动之以情;能够有他一句   ”放你一马”这句话,岂不就等于有了一道免死的”丹书铁 券”? 主意一定,随即开口:”杜先生,你跟’张大帅’二十几 年的老弟兄;情分不比寻常。他的脾气,没有比杜先生再清 楚的;发发牢骚,吹吹牛是有的。倘说要落水,是决不会有 的事;就是他愿意,我也会拉住他。不过上海的情形不比从 前了;说句老实话,日本人当道,不能不敷衍敷衍。如果外 头起了误会,自伙淘里搞出笑话来人家看;那也伤了杜先生 的面子。” “我是最要面子的人。不过现在的面子,不是什么排场讲 究,衣着风光能够挣得来的!现在是全中国的一个大面子;要 叫东洋赤佬撕破了。你回去跟啸林说,如果他愿意到香港来, 我包他有面子;如果不愿意来,就像黄老闆那样,不给日本 人面子,其实就是自己挣面子。至于自伙淘里闹笑话?这话 要看怎么说法?我想,在外头跑跑的人,做事一定有分寸的。” 终于有了最后的那句话!在俞叶封听来,意在言外,所 谓”有分寸”即是”光棍只打九九,不打加一”,不管怎么也 不会下辣手。 于是他神色凛然地答说:”杜先生真是大仁大义!这番话 我一定只字不漏,说给’张大帅’听。总而言之,言而总之 一句,我既然来过了,杜先生就可以放心了。” 俞叶封自以为杜月笙已经中了他的缓兵之计,绝无性命 之忧;倘或认为他行动越轨得过分,亦会先提出警告,到那 时候再来”煞车”也来得及。 至于对啸林,他当然不会说真话;只说杜月笙劝他最好 像黄金荣那样,连大门都不要出。 话还没有完,张啸林已连连冷笑,”月笙真是鬼摸头!他 自以为像煞是个人;人家看起来还不是’撩鬼儿’出身?”他 说:”我为啥大门不出?我喜欢到哪里!就到哪里!妈特个×, 那个敢管我?”   ”本来嘛,就算不跟日本人一淘,也不必连大门都不出。 倒像怕了什么人似地,不是笑话!”   ”我倒偏要跟他赌口气!”张啸林说:”他叫我不出大门, 我索性走远一点。你打电话给虹口宪兵队,说我要到杭州转 莫干山,叫他关照北站,替我弄节’花车’。” 由于土肥原的关照,张啸林要在这方面出出风头、摆摆 架子,是轻而易举之事;闸北的日本宪兵队同意通知车站,为 他挂一节”蓝钢车”,不过附带提出一个警告:张啸林到了杭 州,尤其是到了莫干山,安全方面恐有问题。”皇军”无法负 保护之责。 这一来,色厉内荏的张啸林,便处在一种非常尴尬的情 势之中,俞叶封便替他找个”落场势”,有一番话说。   ”安全不安全,保护不保护,都在其次。”他说:”现在事 情正在要紧关头,实在也离不开的。再说,你一上莫干山,大 家以为你的兴致没有了;人心一散,再收拢来很费事。我看, 你是脱不了身的。”   ”唉!”张啸林嘆口气,”脱不了身,只好算了。” 张啸林一口气又添了4个”保镖”,因为自德国驻华大使 陶德曼调停中日和平失败,政府迁至重庆以后,对敌后工作 重新作了部署;军统以香港为指挥中心,在杜月笙的全力之 下,肃奸工作,有声有色,足以使热中之徒胆寒。 第一件大案是唐绍仪死于藏在花瓶之中的利斧之下;下 手的是当时尚未投到76号的林之江。第二件大案是,”维新 政府”的”外交部长”,曾当过驻法公使的陈超,亦在寓所被 刺;第三件大案,也是”维新政府”的要员,正在角逐浙江 省长的”绥靖部长”周凤歧,在亚尔培路寓所送客出门时被 枪杀。 此外是新闻文化界,由于一枝笔对民心士气的影响极大, 所以是军统格外注意的对象。其中两个人之被制裁,最使人 瞩目,一个是余大雄;一个是蔡钓徒。 自北伐前后到抗战,上海租界中最着名的一张小报,即 为余大雄所有;这张报是三日刊,因而取名为《晶报》,当时 第一流的斗方名士、洋场才子,以及具有特殊身分的闻人,诸 如袁寒云、步林屋、毕倚虹等等,无不为余大雄罗致为基本 作者;内容在北里艷屑、阛阓秘闻、军阀逸事、胜国遗韵之 外,兼谈文史掌故、金石书画,不但言之有物,而且文字雅 驯,确是第一的消闲读物;因此,《晶报》在对社会的影响力 方面,绝不可轻视。 因为如此,当余大雄为日本特务所收买,《晶报》渐有为 敌张目之势时,军统决定加以制裁。平时”维新政府”及其 他”新贵”的大本营,是矗立在北四川桥边的新亚酒店;余 大雄亦住在那里。有一天为人发现,已被斩毙在浴缸之中。 第170页 蔡钓徒是加入黑社会的文化流氓,利用他所办的一张 《社会日报》,敲诈勒索、颠倒黑白,无恶不作;因此,他的 死状最惨,被枭首以后,还将他的脑袋挂在法租界的电线桿 上示众。 及至公共租界总探长陆连奎,在他独资所设的中央饭店 被刺,便有人警告俞叶封,说是杜门弟子一个姓陈的下手;当 然是杜月笙所同意的。陆连奎也算”自己人”,居然性命不保, 看起来杜月笙大义灭亲,只有国家,没有”自己人”了。劝 俞叶封跟张啸林迷途知返,及早回头。 能这样进忠言人,自然是很够交情的朋友;但劝不醒俞 叶封,他说杜月笙还是重情面的;至于陆连奎之见杀,是因 为过去得罪了国府要人之故。张啸林对国府要人是无不尊敬 的;与陆连奎的情形不同。若说杜月笙会准他的门下杀张啸 林,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否则就是决不会有的事。 决不会有的事,终于发生了。新艷秋与俞振飞初度合作 的这一局,最叫座的一齣戏是全本《连环计》。俞振飞的吕布, 工力自然不及翎子生第一的叶盛兰;但像《白门楼》那样,一 出场来个金鸡独立唱完大段”二六”,俞振飞自是相形见绌; 至如跟貂蝉的对手戏,叶盛兰亦有不及俞振飞的风流潇洒之 处。就因为这齣戏中,俞振飞个人亦有相当号召力,所以每 演必满。 当然,在俞叶封眼中,只有新艷秋,没有俞振飞。这齣 戏他总看过七八回了,未免生厌;不过场不能不捧,为的是 要新艷秋在台上能看到包厢中有他。至于他是不是在看戏,却 无关紧要。 因此,台上正演到凤仪亭掷戟,董卓跟干儿子争风吃醋, 发生冲突,戏味很浓,全场视线都集中在台上时,而俞叶封 一则看腻了这齣戏;再则既讨厌”董卓”,也讨厌”吕布”,所 以扭转脸去,随意眺望。 这一望,突然心中一动,无巧不巧发现一条黑影,又像 蛇,又像猫,轻柔而矫捷地在移动。俞叶封是有心病的,对 于这样的情况,特别敏感;因而几乎是下意识地,身子往下 一缩,再往前一伸,伏侧在包厢前壁与座椅之间。 几乎第二个念头都来不及转,便听得”哒、哒、哒”地 一阵连响;竟是手提机关枪的扫射。   ”啊唷!”是吴老圃在急喊;也只喊得一声,身子晃了几 晃,倒了下来,恰好压在俞叶封身上——恰如关医生之于缪 斌;吴老圃做了俞叶封的替死鬼。 这时整个院子沸腾了;”吕”掷下方天画戟,直奔后台; 倒是”貂蝉”沉着,因为这是第二回了。她心里在想,这不 是戏院失火,大家逃命要紧;枪声一过,便即无事,最怕观 众一乱,自相践踏,那就不知道会死多少人了。 因此,她示意”九龙口”照常进行;打鼓佬也想明白了, 很佩服新艷秋的机智勇气,先”刮啦啦”打了个”撕边”,接 着双锤领起大锣,让新艷秋做跌扑的身段。观众不闻枪声,只 闻锣鼓,少不得回头看一看;这一看便有许多人不走了,就 近坐了下来,一面看戏,一面还等着看热闹。 等秩序略略恢復,可以保证台下不致于演出争相逃命、践 踏伤人的悲剧;台上的戏自然”马前”了。新艷秋一回后台, 管事的上来翘着大拇指说:”新老闆,你的阴功积德大了!” 新艷秋报以苦笑,问得一声:”包厢里怎么样?”   ”俞’统领’命大,没有死;吴老圃冤枉送了一条命。” 一语未毕,管事的色变;捕房里大批”包打听”赶到。 新艷秋本人倒毫不惊慌,跟到巡捕房由政治部问话,反 正问心无愧,有什么说什么,事实俱在,确无关联;而且当 时类此案件甚多,巡捕房不能管,也不宜管,到头来总是不 了了之,所以并没有难为新艷秋,交由更新舞台觅保释放。 至于俞叶封”死罪”得免;”活罪”难逃,为张啸林狗血 喷头骂得一佛升天、二佛涅槃,”官兴”就此大灭,只是拼命 替日本人做生意。张啸林却仍旧在做他”浙江省长”的春梦; 同时替日本人搜括物资的工作也扩大了。 看他愈陷愈深,只怕杜月笙也无法庇护他了;便有热心 正直的朋友,预备挨他一顿骂去劝他,说政府待他不错,就 不讲民族大义,只是江湖上的道理,他也不应该走日本人的 路线。   ”政府待我不错?哼、哼——” 这时他才吐露心里的话;原来他之怨怼政府,已非一日。 起因于他的宝贝儿子张法尧;由于上海地方法院院长、女法 官郑毓秀的影响,张啸林将他的独子送到法国去留学。张法 尧是标准的花花大少,到了花都巴黎,花天酒地,自不待言; 结交了一个好朋友,就是汪精卫的大儿子汪孟晋,也是个花 花大少。汪精卫自奉甚俭,不会有钱供汪孟晋挥霍,但陈璧 君自称”生下来就是有钱的”,可以尽量供给汪孟晋;当然, 这是瞒着汪精卫的。 张法尧与汪孟晋,一个老子多的是不义之财;一个是娘 继承了丰厚的遗产,在巴黎成了”宝一对”。汪孟晋在法国买 汽车,先问希特勒坐的是什么车子?汽车商告诉他:”希特勒 是德国的元首,自然坐德国出的宾士。”于是汪孟晋也要买宾 士。张法尧坐汽车是另一套讲究,在设备上踵事增华,应有 尽有之外,别出心裁,又加上许多花样;他那辆汽车在晚上 开出来成了怪物,前后左右上下都是灯,杜月笙的外甥徐忠 霖替他数过,一共有18盏之多。 张法尧在巴黎四五年,花了几十万;学成归国,满以为 由推事而庭长,由庭长而院长,不过指顾间事。但政府正在 励精图治之时,用这样一个花花大少作法官,且不说会不会 因为张啸林的干预,贪赃枉法;起码那辆18盏灯的汽车,就 足以败坏司法风气而有余,所以根本不考虑用他。 张法尧本人倒不觉得什么,因为他知道一做了法官,私 生活便须约束;不能花天酒地、从心所欲。但张啸林却大为 不满,而且一直耿耿于怀。 就由于这种心情,使得他倒行逆施;看看情况,张啸林 是决无法挽回了,军统决定加以制裁。不过这个任务交给陈 默,须顾虑到杜月笙不会同意——他跟张啸林到底共过患难 也共过富贵;就”家门”的规矩而言,是很说不过去的。 因此,这件事只有瞒着杜月笙做。这也是有前例可援的, 北伐之初,汪寿华拼命拉拢杜月笙;而他的得力弟兄顾嘉棠、 叶焯山等人,却已为杨虎及陈群说动了,决定”做掉”汪寿 华。 这天汪寿华又去看杜月笙,谈到中途,杜月笙发现大门 外人影幢幢,心中一动,立即赶了出去;严词告诫顾、叶二 人说:”不管怎么说,汪寿华是我的客人,你们在这里闹出什 么事来,教我怎么交代?如果你们要伤我的面子,交情就算 完了。” 顾嘉棠、叶焯山二人,异口同声答说:”不会,不会!”相 偕退出——华格臬路杜张二家比屋而居,两家大门之外,是 个院子;前面另有一道”总门”;总门之外即是马路,亦是杜 月笙视线所不及;顾、叶二人便埋伏在总门外。 第171页 等汪寿华告辞,出了总门;叶焯山右手握紧左臂,斜刺 里向汪寿华的右肩一撞;等他站立不住,踉踉跄跄倒向一边 时,顾嘉棠已从后面掐住他的脖子,推向一辆预先开好车门 的汽车,疾驰而去。 这一手做得干净俐落,了无痕迹,几秒钟之内,就把一 件难巨的工作,用最熟练的技巧给摆起了,这就显示了杜月 笙身边的弟兄,不是没有两下子的,一切事情就决定于是否 要干,若是动了手,没有不制伏的。 当然,杜月笙即时就知道了;可是他不但没有责备之词, 而且承认这样做法,有其必要。以昔例今,如果公然要求杜 月笙同意制裁张啸林,是不可能的事;只有瞒着他做了下来, 倒不见得不能获得他的心许。 这个自行其是的原则是确定了;在做法上,仍不妨杀鸡 骇猴,作为警告。这只待杀的鸡,便是俞叶封。 二十八年阴历年底,新艷秋已经贴出唱”封箱戏”以前 “临别纪念”的海报;聚日无多,俞叶封大着胆又出现在更新 舞台的包厢中。陈默便悄悄地亲自策划,而且亲自带队,坐 在俞叶封间壁的一个包厢;这天贴的又是《三堂会审》,俞振 飞的王金龙正高坐堂室在审问苏三,全场鸦雀无声时,陈默 将行动员的衣服拉了一把,示意是下手的时刻了。 于是,行动员从大衣口袋中掏出手枪,双手环抱胸前,右 手藏在左腋下,前面有左臂遮住,略瞄一眼,仍旧望着台上; 暗中一扣板机,”砰”地一响,正中俞叶封的心脏,连”哎 呀”一声都没有得出来,人已经倒在血泊中了。 “几次三番劝他,”张啸林在万国殡仪馆挥泪长嘆,”这个 女的是白虎星君,碰不得的;硬是劝他不醒。六十多岁交墓 库运,有啥话说?” 由于张啸林认定俞叶封的送命,是遇见”白虎”之故;因 而杀了这只”鸡”,并不能使张啸林这只老猴子迷途知返。不 过生活方式变更了,白天深居不出,到了晚上才到设在大新 公司5楼的一个俱乐部去赌钱、会客;同时又多用了几个保 镳,出入共用3辆汽车,前后夹护,在车厢中亦是左右各坐 一名保镳。陈默想要下手,非常困难。 经过多次侦察,将他几条出入的路线都摸清楚了;陈默 又利用杜月笙的关系,取得了法租界巡捕房几个高级探目的 合作,终于策定了行动的计划。 这天晚上七八点钟陈默正在扬子饭店跟几个朋友推牌 九,接到一个电话,报告张啸林的踪迹;陈默随即提了一个 小提琴的匣子,像个”洋琴鬼”的模样,赶到福煦路、成都 路口、九星大戏院,已有接应的人,在那里等候了。 过不久,只见3辆汽车首尾相接,风驰电掣般,由东而 来,将到十字路口,绿灯变红灯,头一辆车过去了;张啸林 所坐的第二辆车却被留了下来。 于是陈默提着琴匣向前,很快地,匣出枪——对准张啸 林的那辆黑色大轿车便扫。 命是逃出来了,张啸林的胆子也吓破了,从此步门不出, 躲在华格臬路住宅的3层楼上;终日吞云吐雾,找些最亲近、 最信任得过的朋友和”弟佬”,来打打麻将摆摆摊。他本性好 动,这种近乎幽居的生活,搞得他心烦意乱,五中不宁,脾 气就越发暴躁了。 其实他要解除心理上的困境,只在一念之间;只要派个 人到一墙之隔的杜家,跟杜月笙留在上海的家属说一声:”张 伯伯想到香港走一趟!”作为回心转意,不再为虎作伥的表示, 晚年仍可以过得很舒服的日子。但是,他办不到。 第一、是他”死不卖帐”的脾气害了他。杜、张两家原 有一道中门相通,他早就片面地将通道门封闭了;现在要他 将此门闭而復开,就觉得是很难的一件事。何况,杜月笙几 次相劝,其心如铁,及至机关枪一扫,反倒软下来了。这在 “杭铁头”的张啸林看来,是最没面子的事,所以宁愿错到底 亦不肯回头。 第二、是他的徒子徒孙,利用日本人所赋予的特权,生 意正做得热闹;如果张啸林一表示了转向的态度,不但生意 做不成,很可能日本人会找麻烦。因此拼命拖住他的后腿,不 容他”上岸”。 另一方面,在军统与陈默,始终没有忘怀张啸林。由于 他在上海的名片太大,所以九星戏院附近被刺未死这件事,知 道的人很多,而且常挂在大家的口头上。渐渐地产生一种论 调:”到底是三大亨之一;重庆来的地下工作人员,拿他毫无 办法。”这种说法广泛流传开来,不但有伤军统的威望,而且 铁血锄奸的惩警作用,也将大打折扣。所以非得想办法贯彻 制裁的决定不可。 情势是非常明显的,张啸林躲在3层楼上,有二十几个 保镖分班守卫,除非能动用大批人马公然围捕,只凭少数两 三个志士发动突击,是决难达成任务的。   ”外打进”既不可能;唯一的办法就是”里打出”! 于是,细心谨慎地在张啸林的二十几个保镖中动脑筋;一 直经过半年,方始有了眉目,但行动却须等待机会。这一次 一定要像制裁俞叶封那样,一枪就要成功,一击不中,没有 开第二枪的机会,而且”里打出”这个窍门一破,张啸林另 作防范的部署以后,很可能永远都没有制裁他的机会了。因 此受命行动的志士,一再受到叮嘱:”没有把握,决不要动手; 动到手就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这天是”八一四”。整整3年以前,中国空军打了极其辉 煌的一仗,振奋了大上海的民心士气;也就是这一天,杜月 笙应戴雨农的要求,与张啸林彻夜商议,在”苏浙行动委员 会”之下,组织一支有一万人的”别动队”,协助国军作战。 但3年后的今天,杜月笙在香港仍旧指挥着”苏浙行动”;张 啸林在上海心亦未死,正与他的学生,”浙江箔税局”吴”局 长”,在鸦片灯旁边,密密相谈,到底有没有做一任”浙江省 长”的可能? 平时汪政府已经成立了半年,汪精卫向来看不起”维新 政府”时代的所谓”前汉”;更看不起白相人——汪精卫之不 能成大事,就因为气质中缺少了一分半的白相人品。这样,张 啸林如果想做”官”,充其量像谢葆生那样,当个”警务处 长”;要作”封疆大吏”,决无可能。 正当越谈越烦之际,楼下天井中,喧嚷之声,直透3楼; 张啸林一翻身坐了起来,手提烟枪,凭栏下望,只见10来个 保镖正在吵架,七嘴八舌,声音越来越大。   ”哇啦哇啦吵什么东西?一点规矩都没有!”张啸林拿烟 枪指指点点地骂:”妈特个×、吃饱了饭没有事做,吵架儿; 老子白养了你们这批狗×的饭桶,明天通通替我滚蛋!” 越骂越起劲,上半身偏出栏杆外,目标非常显着,久已 想起义的保镖之一的林怀部,当机立断,答一声”滚蛋就滚 蛋!”拔出手枪,往上一指,随即扣动扳机,只见张啸林身子 往前一倒,双手在栏杆外面垂了下来,抽搐了两下就不动了 ——林怀部好准的枪法,一枪正中咽喉。 第172页 变岂不测,大家都楞住了;只有林怀部健步如飞,直上 3楼,扑进”大极间”,但见吴”局长”正在打电话;他发现 林怀部的影子,正想逃命时,林怀部已手起一枪,把脑浆都 打了出来。接着回身又向张啸林补了一枪,后脑进,右眼出, 眼珠靠一根微血管吊住,悠悠晃晃,死状奇惨。 于是林怀部翻身下楼;他的同事没有一个拦他,只有一 个人说:”老林,好汉做事一身当!”   ”我不逃!”林怀部冲出”总门”,在华格臬路上,高举双 手,大声喊道:”我杀了大汉奸,我杀了大汉奸!” 其时由于吴”局长”的报案,法捕房的警车已经赶到,林 怀部凭枪投案。 由张啸林之死,令人很容易连想到俞叶封之终于不免,而 俞叶封之死于戏院,又不免令人连想到缪斌被刺倖免的经过, 无独有偶的是,却都在新艷秋出演之时。加以曾仲鸣在河内 为汪精卫替死的记忆犹新;因此使得新艷秋无端蒙了”祸 水”的恶名,她自己觉得心灰意亦懒,由绚烂归于平淡,卸 却歌衫,预备择人而事。 而缪斌却由平淡而突现绚烂,获得了一份多少年死心塌 地,甘为日本军阀走狗的人,所梦想不到的”殊荣”。 在日本人心目中,认为缪斌是个具有潜力的神秘人物。当 然这也是他善于妆点的缘故;他一直用直接、间接的方式强 调,跟中国军事上的第二号人物何应钦将军有极为密切的关 系;亦曾是第三战区司令顾祝同主政江苏时的主要助手。因 此,在政治上虽不得意,在个人经济上却很有办法——得力 于日本军部所赋予若干事业上的特权;很捞了些钱,在上海 法租界置了一座住宅;业主本是个久居上海的德国工程师,房 子不大而讲究异常,他每用以自炫的是,浴缸是用整块意大 利大理石雕琢而成,据说在欧洲的豪门中亦不多见。 就在这座讲究的住宅中,缪斌经常招待日本”大使馆”及 “驻华派遣军总司令部”中,职位不太高,却握有实权的朋友。 有个”大使馆”的参事官中村,每邀必到;每到必饮;每饮 必醉。但醉态却慢慢不同了。 当太平洋战争初期时,中村兴高采烈,杯倒酒干,喝醉 了大唱”忠臣藏”之类的”能剧”,或者拉住了缪家的年轻娘 姨调笑;及至中途岛大败以后,醉后喜欢谈战局,强调”必 胜”的信心;到得首相兼陆相兼参谋总长的东条英机”退 阵”,日本的窘态毕露,中村就格外容易醉了,醉后常是痛哭 流涕,自道葬身无地。这个醉态的变化,缪斌看得很清楚,日 本非向中国求和不可了! 三十三年即1944年底,傌依赛决战结束,日本的海空军 也完蛋了。以菲律宾为中心的制海权,制空权完全丧失;麦 帅自马尼拉撤退时丢下的那句话:”我一定要回来!”已确定 可以百分之百兑现。 于是,太平洋战争进入日本”本土决战”的阶级。本土 决战,全靠陆军;如果能自中国战场拔出泥淖,事犹可为,否 则就只有一个结果:无条件投降。 与其战败投降,莫如此时求和。缪斌从日本大佐级的少 壮派军人口中获知,小矶内阁的基本任务,便是设法结束战 争。但日本军部向来认为在中国谈和,应由现地指挥官指导, 不容内阁置啄;现在时移势转,军部放出空气,在适当的条 件之下,亦不妨由内阁来试探和谈。 于是小矶内阁的情报局总裁绪方竹虎,受命进行此事;而 缪斌却正好乘虚而入。 在此以前,缪斌曾经表示,他跟军统已经接上头,条件 亦已开出来了。事实上军统是虚与委蛇;因为兵不厌诈,藉 此可以获取许多战略上、情报上的利益。但是,军统绝未赋 予缪斌任何任务;更未作出任何承诺。国人都看得出来,七 八年苦战快熬出头了!为什么要跟日本谈和?只有日本政府 跟军部,在焦切的心情之下,一心以为鸿鹄之将至;不但相 信缪斌所卖的”膏药”,而且确实寄予极深的期望。 7东京末日 东京皇宫被炸;日皇准备求和。 守望最殷切的日本昭和天皇;由于民国34年元旦午前零 时的大轰炸,直接而强烈地刺激他作出求和的决心。 第一次白昼大轰炸,始于小矶内阁登场后第四个月的11 月24日;从塞班岛起飞的88架”空中堡垒”——b29,摧毁 了设在东京郊外的中岛飞机工厂,转而轰炸市区各官署及港 湾中的船舶。由于是在白天,以及两周以前,一架美军照相 侦察机,在东京上空,悠然来去,搜集了足够的目标情报,所 以这一次的空中攻击,几乎使整个日本政府的机能瘫痪。 12月一个月内,东京被轰炸了15次,全毁的房屋800 户;每户平均5个人;5个人中平均有1个死或重伤,另外4 个人无家可归。 度过了噩梦样的一年——1944;美国空军用700枚烧夷 弹,作为给东京人的新年贺礼。100架b29,于除夕告终,新 年开始的子夜零时,抵达东京上空;烧夷弹将上野一带的天 空,染成红色,好久好久都不曾消失。 消失的是元旦清晨,宫城瞻拜的熙熙攘攘的景色;这是 昭和自有知识来的第一次。但是最使他感受到刺激的是,新 年第一天便有人丧家;新年第一天便只有啜泣,绝无笑脸。 经过5天的沉思,在接到美军运输轮船团驶向菲律宾仁 牙因湾,及美国机动部队开始攻击法属越南的报告以后,昭 和召见了内大臣木户幸一侯爵。 “关于目前战局的进展,有无徵询重臣意见的必要?” 木户对于战局的信心,早就动摇了。但他一向以军部的 护法自居;而所谓”重臣”在传统上主要的,也几乎是唯一 的职责是,在内阁总辞以后,推荐继任首相的人选。天皇直 接向重臣徵询战局意见,是严重地侵犯了陆海军首脑的”帷 幄上奏权”。他直觉地认为有加以保护的必要。 “应先与陆海军统帅部长恳谈,再徵询有关系的阁僚,如 果认为有决定最高方针之必要;再召集重臣及阁僚,举行御 前会议。” 天皇默然。他就是要打破正常的程序;而木户偏以正常 程序作答,所以连话都懒得再说了。 一个星期以后,昭和得报,内阁举行非常会议,讨论结 束战争的途径;结果由于陆军的反对,反作成了加速拟订 “本土决战”计划的决定。因此,昭和的旧事重提,而木户近 乎麻木不仁地照旧回答。   这昭和两番想召见重臣而阻于木户一事,终于泄漏,颇引 起重臣的反感,已有3年未面谒天皇的近卫公爵,更为愤 怒。 在他跟平沼男爵、若槻男爵、冈田大将每月举行一次的 “四重臣会议”中,公然指摘木户竟敢扼杀重臣向天皇奏陈国 事意见的机会,是无法无天。 木户听到这话,内心当然很不安;于是在2月1日那天, 奏请天皇个别召见重臣。避免採取全体重臣同时谒见,改以 普通问安的方式秘密进行,是怕刺激军部,引起严重的反应 之故。 第173页 排出名单来,曾任首相的重臣,总共7个人;除了每月 聚会一次的四重臣以外,另有广田弘毅、阿部信行、东条英 机等3人。阿部正继小矶国昭为朝鲜总督;此外6人自2月 7日至26日,逐次召见完毕。 6个人的意见分为三派,最多的一派意见,不脱乡愿的论 调,不分是非,只说应加强当面战争的指导,否则或将战败。 不过多表示应在适当时机结束战争——这个说法等于支持军 部的立场;军部一直有个一厢情愿的想法;集结一切力量,好 好打个胜仗,以便争取谈和较好的条件。 只有东条与近卫的主张,截然不同;成为尖锐的对立。东 条认为战争胜负是五十对五十,虽难乐观,亦决无悲观的必 要;尤其是进入”本土决战”后,”发挥本土的特质,将国土 之万物万象,均予以战力化。当敌军来攻之际,发挥一亿国 民的特攻精神,决心不使敌军一兵一卒得能生还。” 这些形同梦呓的陈奏,昭和可说无动于衷;因为就在前 一天的2月25日,东京在美机轮番攻击之下,有一万家人家 被烧毁;三万五千人被焚。这个残酷悲惨的事实,使得再富 于想像力的人,也无法说得出”国土之万物万象”如何得能 予以”战力化”? 10天以前的2月15日,大雪粉飞;130架b29,联翩到 东京上空来赏雪,在神田区投下6000枚烧夷弹;许多人都知 道,皇宫亦被炸中,受灾的是女官室、近卫兵宿舍、仓库;却 不知道文库亦为烧夷弹直接命中——所谓”文库”,实际上是 一座御用的双层防壕;从上年11月24日,b29白昼飞临东京 之日期,昭和夫妇就迁居于文库了。 在被炸的前一天,近卫即在文库谒见天皇。他率直奏称: “现已面临最恶劣的态势,有尽速结束战争之必要。”照他的 分析,现在结束战争,对于”国体之护持”,亦即维持天皇制 度,尚有可能。否则,即令不亡于美国,内部亦有发生”共 产革命”的可能。 最危险的一个迹象是,陆军少壮派军人倡导”国体与共 产主义并存论”;认为一方面实行共产主义专政,一方面又可 保全天皇制度。这是绝对荒谬的理论。”国体”与共产主义决 不能并存,换句话说,实行共产主义,即将改变”国体”;如 果要维持”国”必须消灭共产主义。 尽管为了礼节及缓和语气,近卫以”国体”作为”天 皇”的代名词;而昭和已深感刺激,当即问道:”照你看,结 束战争的障碍是什么?” “就是主张’国体与共产主义并存论’的陆军少壮军人; 非实行消灭此辈党徒的方策,不足以出现新的机运。” “具体的方策如何?” 近卫想了一下答说:”以起用宇垣、香月、真畸、小畑及 石原等人为最理想。如不得已,亦可起用阿南惟几,山下奉 文两大将。” 听近卫指名提出这些陆军中的”名人”,昭和深为注意, 但也有一时想不通的地方。首先提到宇垣,或是可以理解的; 宇垣是日本军人中真正杰出的人物,超然于”皇道”、”统 制”两派以外,他的同僚及后辈对他既敬且恨,他做过四任 陆相,第二任正当加藤内阁;那时日本由于经济不景气。加 上关东大地震,因而不得不照欧战结束以后,华府军缩会议 的决定,实施裁军,前后3次,以第三次的规模较大,亦最 成功,即由宇垣所主持。 第三次裁兵始于大正14年5月,宇垣一举撤消了4个师 团的番号,裁减官兵六万名,马一万三千匹、大炮300门。但 另外创设了一般学校实施军训的制度,并以裁兵所节省的军 费,从事军备科学化的计划。因此,兵员虽减,战力反而提 高;但许多将校解甲归田,或者派到文学校去当军训军官,委 委屈屈地大嘆髀肉復生;自然恨死了宇垣。 但真正引起陆军两派一致反感的是,宇垣支持政党政治, 因而被垢骂之为”国贼宇垣”。在芦沟桥事变以后,近卫第二 次内阁垮台,每次组阁的人选,都提到宇垣;但每次都以军 部的反对,始终被投闲置散。 如今復用宇垣,是否可能呢?昭和问说:”宇垣比较超然, 他能组阁,确可以发挥裁抑少壮军人的作用;但陆海军是否 会同意呢?”   ”此全在圣断。军部既无力完成战争目标,则在收拾残局 的大责任下,宇垣确为理想的人选。”近卫又说:”陛下圣明, 说宇垣超然,正是最要紧的条件。” 由于近卫的提醒,昭和对他提出这张名单,充分理解了。 原来日本向来有”长州陆军;萨摩海军”之说。从明治维新 以来,长州藩阀系统的由山县有明、经桂多郎、寺内正毅,以 至田中义一,陆军要职,全为长州阀所把持;其后因人材不 济,于是联络大分阀的南次郎、金谷范三,成为陆军中的 “主流派”。 与长州阀对立的便是萨摩阀,以荒木贞夫为中心,结合 佐贺阀的真崎甚三郎、武藤信义;土佐阀的小畑敏四郎等。佐 贺系的领袖,本是曾任朝鲜总督的宇都宫太郎,曾组织”佐 贺左肩党”,对抗长州阀;此党重要人物除真崎甚三郎、武藤 信义以外,还有秦真次、荒木贞夫、福田雅太郎、山冈重厚、 山下奉文等。荒木虽是萨摩人,但为宇都的得意弟子,所以 亦加入”佐贺左肩党”,且受宇都遗命为主要领导人。 不过”佐贺左肩党”,虽为反长州阀的中坚势力,但以地 位关系,名义上的领袖,另外有人,当田中义一领导长州阀 时,他的对手是来自九州的上原勇作元帅。清浦奎吾在大正 13年1月组阁时,首先请求上原推荐陆相人选;上原所推荐 的,就是”左肩党”的福田雅太郎。 那知田中手段巧妙,引进籍隶冈山的宇垣一成代替福田 雅太郎;同时他参加了政党,以政友会总裁的身分,曾一度 掌握政权,在表面上仍旧维持了政党政治的型态。 及至”九一八事变”发生,日本朝野对于佐尉级的少壮 军人,跋扈横行,对内阴谋暗杀要人,涉嫌叛乱,对外擅自 制造出可以引起两国战争的纠纷;而领导军部的”昭和军 阀”,既不如田中义一、宇垣一成等”大正军阀”之握有实权; 更不如大山岭,儿玉源太郎等”明治军阀”的具有绝对统治 力,无不忧心忡忡,认为有”肃军”的必要。因此,”九一八 事变”以后,继若槻礼次郎组阁的犬养毅,寻求上原元帅的 支持,预备将躁进不法的陆军青年将校,整肃换掉30个左右。 那知内阁书记官长、政友会的政客森恪,自田中时代便 勾结少壮军人,挟以自重;所以犬养的企图,很快地便为军 部少壮派所知,于是昭和7年——1932年5月15日白昼,一 名现役海军中尉,穿着制服,带领4名海军军官,与5名陆 军军官候补生,闯入首相官邸,不由分说,枪杀了现任内阁 总理犬养毅,这就是震惊三岛的”五一五事件”。 第174页 在”九一八事变”时,若槻内阁的”陆军三长官”,南次 郎任陆相;金谷范三任参谋总长,都出身于跟长州阀携手的 大分阀;而训练总监却是为反长州阀的荒木贞夫;若规垮台, 由于南次郎及金谷范三,未能约束关东军的”三羽鸟”—— 高参板垣征四郎大佐;参谋石原莞尔中佐;及特务机关人员, 土肥原的助手而任张学良顾问的花谷正之故,使得荒木贞夫 有机会转任陆相。 荒木之能握有绝大权力,是因为斋藤宾的内阁总理,实 际上是由荒木所促成。当时重臣领袖为西园寺公爵,首相的 产生,首先由西园寺推荐,已成不成文法;当犬养被刺,萨、 佐、土系的参谋次长真崎甚三郎,宪兵司令秦真次、陆军省 次官小畑敏四郎,及另一次官长州,大分系的小矶国昭,要 求荒木向西园寺表达绝对反对政党内阁的意愿。但当西园寺 与海军宿将东乡元帅,商议首相继任人选时,东乡认为”国 本社”领袖平沼骐一郎最适宜;不然,曾任朝鲜总督的资深 海军大将斋藤宾亦可,只有萨摩出身的海军大将山本权兵卫 不妥;因为大正二年山本继桂太郎组阁时,修改了军部大臣 任用的范围,不限于现役,预备役的将官亦可起用。这一来 限制了军部的势力,所以在十几年后,由山本再次组阁,必 遭陆军强烈反对,酿成风潮,自是不妥。 西园寺当然想维持政党内阁,难得东乡提出平沼,再好 不过。当即上奏,提出平沼与斋藤、请求选择;昭和却只提 出7点”希望”作为抉择的标准。其中6点,为”崇高之人 格”、”拥护宪法”、”外交应以国际和平为基础”等,两人都 能符合要求;只有第四点,也是消极资格上最重要的一点: “接近法西斯者绝对不可。”而平沼的”国本社”,标榜”国粹 主义”,其实就是法西斯;因而”大命”降于斋藤宾——如果 不是荒木有那种强烈的表示,斋藤宾不可能成为首相候选人, 亦就不可能成为首相。即由于这间接拜荒木之赐的一个观念 作祟,使得朝野一致期望于斋藤的”振肃陆海军军纪”,竟成 定话;荒木成为明治维新以来最有权力的一个陆军大臣,他 曾向近卫文磨表示:任何人皆可组阁;只要符合军部的要求。 就荒木本人来说,既然连”国之大老”的西园寺公爵都 必须尊重他的意见,足见权力基础已经稳固,因此大刀阔斧 地整理人事,也就是排除异已,除了小矶国昭以外,陆军重 要职位,都为”佐贺左肩党”及萨、佐、土系的将校所盘踞; 真崎甚三郎转任教育总监,而参谋总长则必然倾向于”皇道 派”的闲院宫亲王。 “皇道派”为军方及社会所加诸于”左肩党”的”美称”。 此派思想源流,出于武士道以及尊王攘夷,自无疑问;而做 法上最为人所诟病的是流血五步的暗杀行动。于是有相对的 “统制派”兴起。 军人集会,本为法所不许,但明治时代的敕令中,规定 军人为了国防讲习而集会,是可以允许的。即由于这个法律 上的漏洞,以”佐贺左肩党”为嚆矢,接续而起的有”樱 社”,成立于”九一八”之前一年,发僕人是参谋本部情报课 俄国班班长桥本欣五郎大佐;中国班班长根本博大佐;以及 中国课中国班班长长勇中佐等人。成员包括参谋本部、陆军 省、教育总监部、宪兵队、陆大、士官及驻东京各联队中坚 干部96人,为陆军少壮派的一次大结合;在民间极右翼理论 起初以为只是发动一次温和的兵谏,未加反对;后来发觉是 倒阁自立,形同叛乱,立即展开有效的制止手段,由次官小 矶国昭执行。这就是有名的”三月事件”。 樱社既不得志于国内,乃有”国外先行论”,导致了半年 以后的”九一八事变”。但桥本及长勇却未死心,认为将官优 柔寡断,要干还得自己来,联合陆军下级军官的”天剑党”、 海军的”王师会”,以及民间右翼过激分子,于”九一八”之 前一个月,在东京青年馆集会,决定暗杀西园寺公爵、内大 臣牧野伸显、首相若槻礼次郎等十几个要人,及至”九一八 事变”一起,桥木及长勇,眼见”国外先行论”已着先鞭,大 感刺激。长勇尤为热中;他本已奉派为日本驻华武官,居然 由北京潜回日本,与桥本策定了”起义”——所谓”蹶起”的 计划,预备发动近卫师团步兵十中队;机关枪两中队;飞机 17架,由长勇指挥突袭出席议阁的全体阁僚;另占领警视厅, 包围陆军省及参谋本部,强迫长官;并要求东乡元帅上奏,由 革命将校组织内阁、拥立的首相,即是教育总监荒木贞夫;桥 本自任内务大臣,以长勇为东京宪兵司令;内阁要职财相及 外相,由大川周明及一向与樱社接近的参谋本部作战部部长 建川美次少将担任,预定发动的日期为10月24日。 结果由于坚决反对此一计划的根本博、田中清、影佐祯 昭的告密,于10月6日深夜由陆相南次郎及次官杉山元下令 “拘束”桥本等12人。处分是等于”禁闭”的所谓”谨慎”; 首谋桥本”谨慎20日”;其次是长勇,潜行回国,参加叛乱, 参谋总长金谷主张处以极刑,而最后只是”谨慎10日”—— 实际上是给了10天到20天的第一等供给的特别假期;被 “谨慎”在东京近郊的料亭中,有最好酒馔及最有名的艺妓相 伴,帐单由陆军省无限制照付。 这就是号称”昭和维新”而胎死腹中的”十月事件”。这 样一件可以动摇国内的大事,结局形同儿戏;尤其是对涉嫌 作乱的现役军人,出以如此异乎寻常的姑息处置,使得日本 朝野在惊诧之余,不免有大惑不解之感。 可想而知的,”参陆”首长必有难言的苦衷;第一、关东 军”三羽鸟”鲁莽地发动”九一八事变”,备受”辅弼无方” 的批评,如果组织军事法庭,公开审判此案,舆论更将展开 严厉的攻击。 其次,”十月事件”的背景极其复杂,倘或认真追究,各 方面都会引起问题,如”王师会”为海军少壮军人预备”改 造国家”的组织,主持人藤井齐在此事件中,亦为要角,一 牵连开来,可能会造成海陆军之间的裂痕。 第三、也是最严重的,如不能息事宁人,立刻就会使萨、 佐、土系与长州、大分系的冲突表面化。在”十月事件”中, 荒木贞夫的态度颇为暧昧,可想而知的,纵非幕后主使人,亦 必定同情,对桥本、长勇应持保护的态度。长州阀的势力,其 时已渐式微;而南次郎与金谷范之出身大分阀,自知力薄,况 在各方备致责难声中,一定斗不过荒木贞夫,那就只有委屈 求全了。 从”十月事件”以后,”皇道派”正式形成;半年之后, 乃有”五一五事件”,荒木入阁,大排异己,结束了长州阀主 宰陆军60年的局面。 第175页 不久,为了对抗”皇道派”,出现了一个”无名会”的组 织,发僕人一共10个,都是大佐、中佐,为首的是永田铁山, 其次是东条英机;影佐祯昭亦在其内。   ”无名会”的本质与皇道派一样,都主张扩张军人势力, 改造国家;但手段上不相同,不贊成用流血造反的办法;主 张集结军人全体,加以有效的组织,”在一丝不乱的统制下进 行”,因而很快地为人称作”统制派”。   ”统制派”的发展很快,一方面固因在理论上较皇道派的 动辄主张不分青红皂白的暗杀,来得易于为人接受;一方面 再以因缘时会,在统制派出现不久,作为皇道派第一首领的 荒木贞夫,因病辞职,给了统制派一个绝好的发展机会。 继荒木而任陆相的是”九一八”时任朝鲜总督的林铣十 郎;他是”国外先行论”的巨头,九一八事变发生时,曾擅 自越境出兵援关东军。可想而知的,他与皇道派处于对立的 地位,但以真崎的跋扈,对陆军人事,多所干预;因此,林 铣就任之初,仅能勉强将永田铁山一人调任为军务局长。 到了这年——昭和9年——民国23年8月,陆军定期调 任,林铣在参谋总长闲院宫及军事参议官渡边锭太郎的支持 之下,开始发动”肃军”,首当其冲的是陆军次官柳川平助及 宪兵司令秦真次;下一年的定期调动,更进一步劝告真崎辞 去教育总监。于是,统制派与皇道派的冲突,趋于表面化,先 有真崎辞职不足1月时,”小樱会”分子相泽三郎中佐,闯入 永田铁山的办公室,以军刀斩之于座椅下;接着有昭和11年 ——1936年震惊日本全国的”二二六事件”。   2月26日夜间,大雪纷飞;第一师团的3名大尉,集结 下级军官21人,指挥士官近百,兵士千余,分数路袭击官署, 杀了内大臣斋藤宾、藏相高桥足清、教育总监渡边锭太郎;侍 从长铃木贯太郎,身负重伤。此外列入黑名单的总理大臣冈 田启介、及元老西园寺、牧野伸显等人,倖免于难。首相官 邸、警视厅皆被占据;皇宫及重要官署所在地的曲町区,断 绝交通,一时引起了极大的恐慌;连天皇的安危,都成了问 题。 到了清晨5时,事态明朗化了,首谋之大尉香田清贞、村 中孝次、矶部浅一与川岛陆相会面,在朗诵《蹶起意趣书》后, 提出要求,主要内容为3项:一是即刻逮捕南次郎、宇垣一 成、小矶国昭、建川美治等将领,并免除根本博、武藤章等 人的官职;二是任命荒木为关东军司令官;三是”陆相即以 本事件导致’昭和维新’的实现”——暗示将拥护真崎组织 军政府。后来又追加要求3项,希望由真崎大将、山下奉文 少将出面”洽商收拾之策”。皇道派的真面目,至此暴露无遗。 真相一露,这些盲目冲动的下级军官的命运也就决定了。 情势是非常明白的,千把军人要想造反,无异以卵击石;除 非他们有昭和天皇为人质,还可以谈一谈条件,否则,任何 荒谬的要求,都等于梦呓。 官方逐渐加强的压力,可从报上对他们的称唿的变化看 得出来,”蹶起部队”,一变为”占据部队”;再变为”骚扰部 队”;最后称之为”叛乱部队”。平时为2月28日,陆军用 “天皇命令”着官兵归队;”叛乱部队”并无反应,到了第二 天清晨,东京警备司令番椎中将广播,将採取镇压,但愿意 给他们一个最后机会,同时用飞机散传单及无线电喊话的方 式,一遍一遍催促。僵持到下午2时,叛军终于放下武器,负 责领导的军官,至陆相官邸,自首就缚。 4天之后,奉敕为特别组织的军事法庭,判处村中,矶部 等15人死刑,一审终结,旋即执行。真崎甚三郎虽未牵涉在 内,但皇道派是整个完蛋了。 为皇道派”殉葬”的是冈田启介内阁。皇道派反对政党 内阁,所以此派一垮,虽未完全恢復政党政治,但文人已可 组阁;先属意于近卫,以健康不胜,恳辞不就;因而”大 命”降于冈田内阁的外相广田弘毅。 出人意料的是,皇道派虽垮,而统制派之干预内阁,较 之皇道派变本而加厉。寺内寿一大将为军部推荐为陆相后,立 即偕统制派主干,军务局军事课长武藤章到组阁本部,宣读 一项文件,表达军部的希望是:”肃军自属急务,惟望政治家 亦应自肃自戒以协力。”接着,由寺内提示条件,在广田预定 的阁僚中,有5个人遭到反对,包括牧野伸显的女婿吉田茂; 以及有日本”飞机大王”之称的中岛知久平等。 因为平时统制派已决定与纳粹德国相勾结,隐隐就已走 上反英美的路线,而吉田茂是有名的英美派;中岛则与美国 工业家有密切关系之故。 广田屈服在军部的压力之下,两大政党”政友会”、”民 政党”,各限二人入阁,而且不占大藏、外务、内务等重要职 位。 此外,又修订了内阁官制,陆相、海相仍限于在现役将 官中任命;也就是推翻了大正二年山本内阁的一次大改革。自 此以后,内阁的命脉便掌握在军部手中;倘或不同意首相的 人选,可用拒绝推荐海陆相的手段作为抵制,组阁者即无法 就预备役中去物色人选;同样地,如果要倒阁,授意海相或 陆相辞职,然后拒绝推荐继任人选,亦可逼垮内阁。 对于皇道派来说,除非放弃本身的主张投向统制派,就 永远不能再期望担任陆相及其他重要军职。因为陆相既非现 役将官莫属,即非内阁中”现役之长官”推荐不可,这样统 制派就一直可以把持陆相的位置,永不许皇道派染指。 为统制派的理论逐渐形成;日本陆军倾向与纳粹合作的 迹象,日渐明显之际,东京有好些比较具有民主思想的政坛 巨头,惄然心忧,其中之一就是近卫文麿。 身材颀长,风度翩翩,可与英国外相艾登媲美的近卫,是 日本除了皇室以外,第一号的贵族。”五一五事件”以后,他 一直在鎌仓新建的别墅中养病,平时中国驻日大使蒋作宾亦 因高血压,在附近的长谷修养;蒋作宾的秘书丁绍仞,跟近 卫是东京第一高等学校的同学,以此渊源,常相过从,每个 月至少有一次,留宿于鎌仓山中近卫的别墅,促膝长谈,对 于统制派的渐渐得势,同感忧虑。 因为皇道派为荒木大将,小畑中将都在帝俄时代当过驻 俄武官,目击苏联革命的经过,对于共产主义的活动,格外 关心,视积极警戒日本赤化为最大的任务,所以对内标榜 “防止赤化、维护国体”以振兴日本主义及武士道精神为思想 中心,对外则全力防苏,凡进兵中国,以及海军的南进政策 等等,都表示反对。而统制派则恰好相反,一意主张对外扩 张,有所谓”中国派”以侵华为目标;有”南方派”提倡向 东南亚发展。对于苏联希望彼此妥协;所持的是消极的态度。 于是,有一天蒋作宾正式提议,日本应与蒋委员长携手, 彻底解决中日问题。他说: 第176页 “日本军阀一向利用中国军阀,相互牵制;自以为’以华 制华’,阻挠中国统一是最聪明的办法;其实大错特错。 “事实证明,中国在蒋委员长领导之下,已经走上统一之 途了。因此,日本对中国问题,应以国民党为中心来考虑;向 来日本专门打击国民党的政策,是根本错误。倘或继续不变, 中国的容忍有其限度;超过此一限度的后果,严重异常。” 严重到什么程度呢?严重到中日两国同归于尽;其实是 日本自取灭亡——但说得太率直,会引起对方的反感,于事 无补,所以用”同归于尽”的说法。 蒋作宾的分析是:一到中国无法容忍时,将不惜一切,起 而抗战。日本军阀打算以武力征服中国,是对中国毫无认识 的梦想。中国的战略思想家看得很清楚,日军不来则已;一 来先拖住了再说。因为日本劳师远征,利于速决,如果以 “空间换取时间”,旷日持久,一方面日本吃不消,另一方面 英美一定会帮助中国,因此扩大而为世界大战,中日两国 “同归于尽”,亚洲将为英美所支配。 蒋作宾的这番分析与建议,自然是事先获得政府许可的, 由于理论的本身说服力很强,近卫表示衷心贊同。蒋作宾又 跟一向支持中国革命的头山满、秋山定辅谈过,大致亦表示 贊成。因此,一项《中日和平草案》,渐次成形;蒋作宾在民 国二十四年即1935年夏天,专程回国,在重庆谒见正在指挥 西南”剿匪”军事的蒋委员长;所谓为了整个亚洲和平着想, 与日本的政治家合作,阻遏军阀的横行,中国政府决作一次 最大的让步;对于东北问题,暂置不问。 于是丁绍仞携着包括4点在平等互惠的基础上,谋求中 日长期合作的方案,遄返日本,一到东京却驱车访晤正在轻 井避暑的近卫。南定的步骤是,由中国大使馆将此案提出于 日本政府;近卫从旁协助,克底于成。 当时的外相是广田弘毅,他跟他的外务省同僚,亦都贊 成这个方案;但几天以后近卫去催问结果时,广田告诉他,军 部反对此案;要求中国政府承认”满洲国”伪组织。这是怎 么样也办不到的事。近卫大为失望,丁绍仞亦復如此;不过 他并未死心,向近卫辞行时,作了约定,如果日本方面愿意 根据此一方案重开谈判时,可派联络人员到中国。同时也提 出了两个已经徵得同意的联络人,一老一少,年长的是秋山 定辅;年轻的是中山先生老友,”三十三年落花梦”作者”白 浪滔天”家的第二代吕崎龙介。 及至1937年近卫组阁,不及一月,”芦沟桥事变”爆发, 事先不但作为内阁总理大臣的近卫一无所闻,就是陆军省对 整个情况亦不甚了解。派遣在中国的陆军将领,不但早已视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为必然之理;甚至以为军部的命令 亦可不理。 8祸溯从头 日本军部亟谋拔出泥淖的回顾。 近卫当然不主张”事变”扩大;记起丁绍仞辞行时所作 的约定,认为除却他跟蒋主席促膝深谈以外,别无防止扩大 之法。于是先向宫崎及秋山联络;再徵得陆相杉山元大将的 同意,决定派宫崎到南京联络。哪知在神户上船之前,宫崎 为宪兵所扣押。同时秋山亦在东京被捕,罪名是有间谍嫌疑。 几经交涉,军部同意释放,但并未履行同意;事隔一周,”事 变”已扩大至不可收拾的地步——军部欺骗了他们的首相,有 意扼杀近卫谋与蒋委员长直接深谈的可能性。 到得中国在蒋委员长领导之下,奋起抗战,明白昭示,牺 牲已到最后关头,唯有与敌人周旋到底时,近卫内阁却还拿 不出确定的方针,因为内阁受军部的影响;而军部在担当中 国战场主要责任的陆军方面,却有扩大派与不扩大派的尖锐 对立。是故近卫虽在阁议中声明了不扩大的方针,而事实上 “芦沟桥事变”已无法作为”地方事件”就地解决。即使陆军 一致不同意扩大,要收束局势亦起棘手;更何况意见纷起,无 法下达明确的指令,唯有任令在中国的陆军将领,任意胡为, 以致濒于无法收拾的恶劣态势。 陆军的扩大派,大致在陆军省;由杉山陆相及梅津次官 主持,此外朝鲜总督南次郎及朝鲜军司令官小矶国昭,亦为 扩大派的巨头。 至于不扩大派,则为参谋本部掌实权的人物,以多田参 谋次长为首。最不可思议的是,发动”九一八事变”的侵华 急先锋,属于统制派石原莞尔及板垣征四郎,竟为不扩大派 的健将。石原平时担任参谋本部作战部部长,协助次长多田 骏与陆相杉山元展开激烈的争论;到得”事变”第二年的6月, 杉山元垮台,由板垣征四郎接任陆相,即为多田与石原的策 划。 何以石原与板垣不主张扩大?那是因为他们对中国的情 况,比在东京的陆军将领,了解得多,深知蒋委员长的地位 及威望,与”九一八”时代已大不相同;号召力在整个中国 大陆,无远弗届,无微不达。 同时,他们在关东军服务多年,深知日本真正的心腹大 敌是俄国。中日两败俱伤,得利的渔翁在莫斯科,所以极力 主张不扩大,保存国力,对付苏俄。但多田、石原、板垣虽 居陆军的要津,却非统制派的领袖;论资望足以与杉山、梅 津、小矶以及松井石根之流相片的荒木贞夫、宇垣一成,因 为不是现役,无法担任陆相或参谋总长;尽管近卫邀宇垣担 任外相,荒木担任文相,但以无法约束现役的陆军将校之故, 所以不扩大派的主张,到头来终于牺牲在以统制派为主的扩 大野心之中。 更糟糕的是,不扩大派的板垣,从入阁以后,暗中受了 统制派的游说,言行一变,破坏了石原构想为主的”宇垣工 作”——一条双管齐下的结束中日战争的路线。 在”芦沟桥事变”发生半年以后,日本不但未能如杉山 向昭和保证的,可以3个月以内结束战争;而且投入中国战 场的总兵力,已超过预定限度的三分之二。日本军部所拟定 的战略指导原则是,全部陆军50个师团,以15个动用于中 国战场;其余35个师团,用来防俄;而至1938年初,日军 在南京方面有14个师团,华北10个师团,山西一个师团,恰 为总兵力的一半;而且情势显示,尚须增兵。石原与板垣在 中国的阴谋活动,一向捡便宜惯了的,认为这样打仗法,即 令战胜,亦将大丧元气;所以必须改弦易辙;由力战改为智 取。板垣之入阁,象徵着谋略战的开始。 影佐祯昭之脱颖而出,即在此时;他担任陆军参谋本部 第八课课长,主管的就是谋略工作。 在石原莞尔的指导之下,开始挽救由第一次近卫声明: “不以国民政府为对手”,及德国驻华大使陶德曼调停中日停 战失败所造成的僵局。 第一个行动是利用”满铁”驻南京事务所主任西义显与 外交部亚洲司日本科科长董道宁的同学关系,试探和平。当 时军事委员会对敌情报工作的原则是,不放弃任何可以探索 敌人真相的机会,所以董道宁被允许可以秘密赴日。   1938年2月,董道宁到了南京,与影佐见面,影佐表示, 当近卫发表”不以国民政府为对手”的声明时,他曾强烈反 对,且一度想恳求参谋长多田,直接向日皇陈述,中止发布 此一声明,这话不知真伪,但董道宁在日本逗留两周回国时, 影佐托他带了两封亲笔信给行政院副院长张群,军政部长何 应钦,这却是一个足以为他自己带来杀身之祸的不平凡的举 动。 第177页 于是4月初,高宗武与西义显在香港会谈,提出了中国 方面的和平条件。当然,这是以谋略对谋略,虚与委蛇,藉 此一则多了解敌人的意向;二则为缓兵之计,但日本方面却 很认真;石原打算由这条路线,逐步进行,修正近卫自己所 承信的,平生所犯的最大的错误,发布了那个国际惯例所仅 见的声明。 那知,4月6日台儿庄大捷,日本第十、第五两个师团被 击溃,伤亡三万人之多。东京军部大受刺激,封闭了西义显 的这条路线。 于是接下来便有”宇垣工作”;而以近卫内阁逐渐改组, 杉山”退阵”、板垣登场,及宇垣任外相、荒木任文相为”宇 垣工作”的开始。 当时日军已打到徐州,下一个目标是开封与郑州,夺得 平汉,陇海两路交叉点的中原要冲,循平汉线长驱南下,直 达武汉三镇,打一个大胜仗以后,谈和更为有利。那知国军 已准备了一个根据中国最古老的战略而设计的陷阱,等在那 里了。   6月上旬,日军攻陷开封;它的机械化部队正计划一鼓作 气,直下武汉时,开封、郑州间的花园口决堤,黄河横决,滚 滚南下,淹没了河南省东南的大平原,以及淮河以北的地区, 浸水地区约一公尺,农民还可以步行往来;中国政府当然也 有必要的赈济行动。而日军的灾情惨重,百倍于当地的中国 百姓;他们的车辆、大炮、坦克,皆尽陷于泥沼,动弹不得, 不但阻遏了日军对武汉的攻势,而且逼迫日军修改作战计划, 并改组华中的战斗序列。 这对刚刚开始的”宇垣工作”,虽说是兜头一盆冷水:但 也有好处,那就是正好配合宇垣的”低姿势”,在6月17日, 他就任外相后所举行的第一次外国记者招待会中,公开修正 了第一次近卫声明,说”大局根本变动时,可以重新考虑日 本的态度。”在此以前,中国政府已获得情报,宇垣就任外相 有4个条件:加强内阁统一;对华外交一元化;迅速决定和 平方针;不拘泥于”不以国民政府为对手”的声明。近卫完 全接受。因此,本乎谋略战的原则,中国国防会议秘书长张 群,以私人身分向宇垣发了一个贺电,宇垣復电道谢,并建 议可否请行政院院长孔祥熙到日本商谈谋和的可能性?及至 6月17日的公开声明,无异进一步表明求和的诚意;于是,10 天以后,孔祥熙的代表乔辅之首先在香港与日本总领事中村 丰一会谈,为孔祥熙赴日的行程作安排。 当然乔辅之首先要探明的是,日本方面的条件;乔辅之 问:”日本是不是会要求蒋委员长下野?” 中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急电外务省请示。宇垣亲自拟 了復电,明确指示:”以蒋介石下野为条件。”外务省东亚局 长石射立即提出警告:倘或如此,和谈一开始就不必希望有 结果。 宇垣的答覆是:”最后并不以蒋介石下野为条件;但目前 日本朝野反蒋的空气很浓厚,所以不能不在一开始作一个姿 态。” 事实上是很清楚的,蒋委员长已成为中国唯一的领袖,不 论和战,都非他主持不可。但石原莞尔所策划的谋略战以暂 时”倒蒋”为整个谋略的核心;其中包含着亦和亦战,对内 对外的重重阴谋: 第一、如果蒋委员长”下野”,中国再无第二个人能领导 抗战;那时中国战场将形成一片混乱,日军在华中、华北、华 南、河东——山西各个战场,发动全面攻势;或许杉山元所 作”3个月内结束战争”的狂妄大言竟得实现。这也就是统制 派甘于退让,容一个长于设计,一个重在实行的石原与板垣 这一对搭档,来试一试的主要原因。 第二、即或不能达成使中国订立”城下之盟”式的”和 约”;但打一个大胜仗,不会成问题,”和片”亦一定可以实 现。 第三、军部虽知数十万陆军陷入中国战场这个大泥淖的 危险;但下级军官至士兵,以及民间为数众多的狂热右派分 子,对战略上的严重危机,不会了解,只看到”皇军”节节 进展,会反对谈和。鑑于日俄战后,订立《朴资茅斯条约》引 平民间大暴动的往事,就必须在”反蒋的感情”上,使大家 有所发泄,才能接受与中国谈和这一决定。 因此,以宇垣出任外相,决非偶然,而是出于精心的设 计;因为宇垣以”倒蒋”出名,但其他中国政府的要人,则 颇多为宇垣的旧识。是故,打出宇垣这张牌,在一般的感觉 上,便有”日支终必和平;但蒋介石不会再成为中国领袖”的 印象。 石原的谋略最深刻之处,便在不独要造成日本人有此印 象;同时要使中国的政府,亦能产生这样的误解——汪精卫、 周佛海便是有此误解,怦怦心动,钻入石原的圈套,旋即省 悟,而悔之已晚的人。 至于石原谋略的具体手段,是建立一个”内阁中的内 阁”,由首相及陆、海、外务、大藏四大臣,组织”五相会 议”,作为”最高国策研讨机关”,6月10日成立,在一个半 月中开了4次会议,制订了”今后支那事件指导方针”;”因 应时间的对支谋略”;”支那政权内面指导大纲”3个文件。 “指导方针”是”集中国力于1938年内达成战争目的”。 如何”达成”,就要看”对支谋略”了。 “谋略”的核心,即是使中国”中央政府崩坏,蒋介石下 台”。主要的手段一共6项;尤其重要的3项是:起用”支那 一流人物”,酿成”新中央政权”的机运;利用并操纵”反蒋 实力派”,在敌中树立”反蒋、反共、反战政府”;促使中国 法币制度崩溃,取得中国在外财产,从财政上去彻底击败中 国。 至于第三个文件,所谓”支那政权”是指日本炮制的 “新中央政权”而言;既有”内面指导”,则此”新中央政 权”必成傀儡,自不待言。 不过宇垣虽建议请孔祥熙赴日本会谈,但以孔祥熙对国 家的纪录,及与蒋委员长的亲密关系,绝不可能期望他能为 “新中央政权”的领导者;而且亦难望与孔祥熙的谈判中,获 致如何有利于日本的和平条件。因此,虽然乔辅之与中村丰 一第二次在香港会谈,大致已达成可由孔祥熙前往长期谈判 的结论;但板垣一变初衷,认为这样的谈判,并无好处,便 趁近卫请假休养的机会,利用”帷幄上奏权”,谒见昭和后, 接见外国记者,发表”倒蒋”的声明,接着进一步表明了强 硬的态度,明白反对宇垣的外交方针。石原的谋略,遭到严 重的挫折;同时这对策动”九一八事变”的亲密搭档,亦就 此分道扬镳了。 促使板垣态度变化的另一主要原因是,他们找到了一个 “支那一流人物”,就是汪精卫。他早就在唱”低调”了;当 “宇垣工作”刚开始时,想去说明蒋委员长,放弃”抗战到 底”的决心——那天蒋委员长因为重感冒,必须卧床休息,便 在病榻前面,接见汪精卫。 第178页 慰问了病况以后,汪精卫有片刻的沉默。他一向以长于 词令见称,在这样的情况下,出现冷场的局面,当然是有一 句非常重要而难于措词的话在考虑。蒋委员长虽在发高烧,却 是神智湛明;见此光景,便从床头柜上拿起一杯白开水,喝 一大口,舒口气说:”如果我们接受了日本的和平条件,将来 喝口水都不会有自由。” 汪精卫默默不答;敷衍了一会,告辞离去;他已知道蒋 委员长的决心是决不可动摇的,与日本谈和的话,不必再提。 但日本方面积极”引诱”的手段,终不免使他”春心荡漾”了。 就在板垣发表强硬声明,亦就是”芦沟桥事变”将届周 年的前两天,近卫销假视事;同时昭和分别召见了板垣、宇 垣、近卫及参谋总长闲院宫亲王,决定了扶植汪精卫的路线。 平时高宗武已私下到了横滨;由于扶植汪精卫的路线已经确 定,所以高宗武才得由影佐祯昭的引见,与近卫及板垣会谈。 他要求近卫亲笔写一封”日本政府愿以汪精卫为和平运动中 心”的保证函;这是国际交涉惯例绝不容许的事,结果改由 陆相板垣出了这样的一封信。 但高宗武这条路线,还是表面的;另外有条秘密路线,由 石原亲自领导,出面执行的则是参谋本部情报课的中国班长 今井武夫中佐,早在宇垣、板垣未入阁前的4月间,便跟汪 系的梅思平,在香港作了秘密接触,那是典型的特务政治,一 切表面文章都不必谈,赤裸裸地提出”各尽所能,各取所 需”的”合作”计划。但梅思平知道汪精卫多少还有点”头 巾气”,所以他跟今井武夫接触的结果,报知汪精卫的只是比 较冠冕堂皇的一部分;真正的秘密,只有陈璧君一个人知道。 当然,日本方面希望高宗武这条路线能够成功,也就是 一反近卫的第一次声明,以蒋委员长为对手,谈成”中日和 平”。但一方面鑑于蒋委员长的意志坚决;另一方面发觉高宗 武并不如梅思平那样纯粹以拥汪为目的,而他另有他的一套 想法,希望以汪精卫为过渡,影响蒋委员长,改变政策,愿 意谈和,所以起初虽是擅自行动,未经政府许可,秘密赴日, 但回国以后,整理出《东渡日记》、《在东会谈纪录》、《个人 观感》3个文件,函呈驻节汉口的蒋委员长,并特别陈明: “倘有可供钧座参考之处,则或可赎职擅越之罪于万一。”在 日本军部看来,高宗武便是相当危险的人物,因为跟汪精卫 的秘密交涉,蒋委员长都会知道;从此对高宗武器了戒心,同 时也决定了加紧利用秘密路线的原则。 由于对这条秘密路线,深具用心,因而以统制派为主的 对华事变扩大派,採取了两项重大行动:对外是加速进行对 武汉的攻击,由东久迩稳彦中将的第二军,及冈村宁次的第 一军,配合海军第三舰队,分两路进攻,水路十一军自安徽 入江西,在九江突击登陆;陆路由第二军自大别山北侧,直 指汉口。 对内,则是展开倒宇垣运动;主要的手段是要来设置 “对支院”,统一处理所有关于中国的政治、经济、文化等问 题;换句话说,是陆军要从外务省中夺取对中国部分的职权。 这是个老问题。外交职权之被分割,是一件绝对无法容 忍的事,宇垣的前任广田弘毅,就因为这个问题之不能解决 而挂冠求去;宇垣被邀入阁时,所提的4项条件,第二项 “对华外交一元化”,亦即为针对此问题而发。现在陆军旧事 重提,而且态度坚决,明明是反对”宇垣工作”的强烈表示; 宇垣作了一些让步,提出”对支院”的职权只限于日军占领 地区,但陆军坚持如故,近卫亦有屈服在军部压力之下的明 显趋向。这一来,宇垣就不能不辞职;平时为9月29日。 两天以后,日本阁议通过设立”对支院”;后来改名”兴 亚院”,直属于首相,兼任总裁,而实权操诸”总务长官”,直 接受军部的指挥。第一任总务长官是统制派的要角,指挥金 山卫登陆的柳岭平助中将。 由宇垣的垮台,明白表示日本陆军决意贯彻今井——梅 思平——陈璧君之间的那条”秘密路线”;三星期以后,梅思 平由香港飞重庆,告诉汪精卫说:“日本希望汪先生脱离重庆, 别组新政府,谈判和平条件。”于是汪精卫召集周佛海、陈公 博密议;由于武汉恰好在此时沦陷,所以议而不决。但最后 是由陈璧君作了决定,接受日本的意向。于是对华阴谋的 “秘密”、”公开”两条路线合流了。11月初,近卫发表第二次 声明,”倘国民政府放弃抗日政策,参加东亚新秩序,日本并 不拒绝”。修正了第一次”不以国民政府为对手”的声明;作 为汪精卫得以发起”和平运动”的起藉。 很快地汪精卫表示”应该根据日本政府的声明,和日方 开始和平谈判”。 事实上秘密会谈已经开始,代表秘密路线的是今井和梅 思平;代表公开路线的是影佐和高宗武。会谈的地点是上海 虹口公园附近,后来成为土肥原住宅的”重光堂”;日子是11 月19、20日。 9长沙浩劫 ”两大方案一把火;三颗人头万古冤。” 不争气的就在一个星期以前,长沙发生大火——是湖南 省主席张治中的主意,如果日军进攻,採取”焦土战术”,烧 光长沙再撤退。根据计划,将士兵编成了3人一组的无数 “放火队”,如见市内起火,一起对重要目标动手。11月12日 那天,南门外伤兵医院失火,”放火队”以为是信号到了,纷 纷纵火,事先既无疏导措施,军警之间的联繫又不够;大火 烧到天亮,长沙成了一座空城。 4天以后蒋委员长由设在南岳的统帅部,到长沙慰问居 民,目击心伤,忍不住堕泪;想设一个茶会招待留在长沙的 外侨,哪知道连茶叶都买不到。 当然,这件案子是非严办不可的。长沙警备司令,”復兴 社”的中坚分子酆悌;警备第二团团长徐昆;湖南省会警察 局长文重孚,判处死刑。张治中却不知是何神通,竟得无事。 于是出现了抗战其中最有名的一副嵌上”张治中”三字的谐 联:”治积何存?两大方案一把火;中心安忍!三颗人头万古 冤。”横额是:”张皇失措”。 长沙大火案,在当时对民心士气的打击,确是很大,有 不少人的内心中,因此而有一个问号,这样愚蠢不负责任的 将领带兵,能打胜仗吗?尤其是为此案而特组的高等军法审 判庭,”三堂会审”以后,对罪魁祸首的张治中,仅不过由政 府方面予以”革职留任,责成善后”的行政处分,令人误以 为原来军法中也有”刑不上大夫”的观念,兴起无限的悲愤 与失望。 当然,延安趁此机会作了振振有词的抨击。而汪精卫亦 资以为口实,大作文章,字里行间起有这样一种意味:”你们 看,照这样的情形,还能打;还不该谈和吗?”这种语气,自 然是能打动人心的;问题是,即使没有长沙大火案,汪精卫 在陈璧君的全力主张之下,脱离重庆另组日本所希望的”新 中央政权”,亦已成为定局。 第179页 成为”定局”的日子,可以定为11月30日——重光堂 会谈以后,双方人马,各奔前程,梅思平、高宗武及情报司 的科长,担任正式通译的周隆庠经香港飞往重庆;影佐祯昭 及今井武夫,则径返东京,带去3个书面文件;一个口头协 议。   3个文件以《日华协议纪录》为主,日本方面所希望的缔 结”日华防共协定”;承认”满洲国”;以及承认在”经济提 携”方面,日本有优先权等等,都包括在内。唯一可使”新 中央政权”自炫为成就的”日本于两年以内撤兵”这一条,军 部一看就把它涂掉了。 口头协议是由纸上作业化为具体行动的步骤,首先是日 汪双方认可《日华协议纪录》;然后,汪精卫于12月5日前 后发表离开重庆,到达昆明,此时日本政府应该发表一个声 明,汪精卫紧接着通电响应,与国民政府断绝关系,并要求 国民支持他的”和平运动”。此外还带回去一个乐观的估计, 在中国的党政要人中,极可能还有几个人,追随汪精卫的行 动;包括云南省政府主席龙云在内。 这些文件与协议,经过军部及内阁五相会议研究以后,作 成一个《日支关系调整方针》的文件,提经11月30日所召 开的御前会议裁定,立即就进入行动阶段了。 在汪精卫这方面,12月2日由高宗武通知东京,汪精卫 已承认《上海协定》——《日华协议纪录》;预定12月10日 到达昆明,随即取道河内,转飞香港。过了四五天,又派周 隆庠到香港跟西义显接头,说汪精卫可能由昆明直飞香港;也 可能一到香港就会要求日本予以”政治庇护”。现任日本驻港 总领事中村丰一,不太熟识;希望能在12月10日以前,调 派熟悉中国情况,并为汪精卫所相熟的,外务省调查部长田 尻爱义,接替中村丰一。 当时继宇垣一成为外相的是,曾任驻华公使而升格为大 使的有田八郎。他对这个西义显转过来的要求,相当兴奋,亲 自安排将在休养中的田尻爱义自河原温泉召回东京,由陆军 派专机飞往广州;换乘炮舰于12月10日到达香港履新。但 是,汪精卫却还留在重庆。 原来汪精卫从重庆脱走,有个先决条件,就是必须在蒋 委员长不在重庆的时候;当时根据”南岳军事会议”的决定, 开始部署第二时期的抗日战争。蒋委员长认为日军利于速战 速决,现在经过中国18个月的坚忍不屈,敌人”驱兵深入”, 到了孙子所谓”钝兵挫锐,屈力殚货”的地步;上驷亦成下 驷。加以日军进入长江上游地区,进入孙子兵法中所说的 “挂形”与”险刑”之地,正是依照我们预定的战略,陷敌军 于困境而莫能自拔的地位。 今后一方面要诱敌深入,相机歼灭;一方面更要在敌后 展开大规模的游击活动。因此,他在南岳军事会议结束后,即 由衡阳转桂林,指挥设置行营。策划华南的抗日战争,预计 总要12月10日以后,才能回到重庆;哪知蒋委员长由于桂 林的工作顺利,12月7日飞回重庆。这一下,自然是将汪精 卫镇慑住了。 接到汪精卫延期脱出重庆的报告,近卫大感狼狈。因为 这件事已经上奏昭和;同时为了配合汪精卫的行动,而又要 掩饰预先勾结的痕迹,近卫预定发表的第三次声明,不经由 记者招待会,而用在”大坂公会堂”发表演说的方式去透露。 由于汪精卫的临事中变,对于昭和无法交代;”大坂公会堂” 的演说亦无法发表,岂不得已只好装病,取消大坂之行。同 时托宫内省大臣松平恆雄,向日皇作了解释。 这只是应付了眼前的窘境,对于汪精卫究竟能不能如双 方约定那样,顺利展开行动?近卫深恐受骗;有田的信心亦 大为动摇。这件事,在日本高层政治圈内,知道的人并不算 少;如果闹出一场笑话,不仅颜面有关,而且极可能爆发倒 阁的风潮;所以近卫在那几天,真有食不甘味之感。在重庆, 蒋委员长召集党政两方面重要人士,重申”我不言和则日本 决不能亡我”的看法,也昭示了”自力更生、独立奋斗”的 决心。在这次重要的会议中,汪精卫不敢公然谈和,不过他 的词令一向很巧妙,意在言外而见仁见智可作多样解释;他 说:”敌国的困难,在如何结束战争;我国的困难,在如何支 持战争。”意思是,如果我国肯结束战争,困难即可解除;同 时由于这也是解除日本的困难,因而可以争取到比较有利的 条件。但从另一方面看,亦可说只要我国能设法支持战争,则 日本的困难即无法解除,终必拖垮敌人而后已。由于这扑朔 迷离、莫衷一是的两句话,更使得日本外务省的”专家”,大 起警惕,认为汪精卫可能是跟蒋委员长在”唱双簧”,愚弄日 本,行一条缓兵之计。 到了12月14日,近卫接到通知,汪精卫决定在18日那 天,脱出重庆;据说,这一次一定不会变卦了。 决定12月18日这个日子,是不难理解的,第一、蒋委 员长定在这一天飞到西安去主持军事会议;第二、正好是星 期日,利用各机关休假,联繫一定不够迅速周密的空隙,利 用脱逃。所以汪精卫不但通知了日本,而且特派一名副官到 成都,通知新任四川省党部主任委员陈公博,务必于18日赶 到昆明。   12月17日星期六,汪精卫亲自打电话给交通部次长彭 学沛,要他预留几个最近飞往昆明客机的座位,彭学沛的政 治背景,本就属于汪系,自然唯唯称是;立刻通知欧亚公司 照办,而且将机票送到了汪公馆。但第二天得到消息,西安 方面天岂不好,蒋委员长决定延期两天飞西安。 这个意外的变化,为汪精卫带来了极大的难题;他跟陈 璧君、曾仲鸣关起门来反覆商量,终于决定冒险也得走!因 为事机非常紧迫了,如果他打电话给彭学沛预留机位一事;或 者陈公博如约径飞昆明;或者日本方面有何配合的行动,在 在可使密谋败露。再一次失信于东京,整个计划也就完蛋了。 于是,他以第二天成都中央军校总理纪念周要作演讲为 藉口,在班机起飞之前3分钟,到达机场,除了汪精卫,只 有陈璧君与曾仲鸣;行李亦很简单。汽车直接开到机舱门口, 昂然登机——当时为防敌机袭击,政府所预定的客位,是何 人使用,照例保密,连航空公司都不知道,派在机场的保密 人员,一看是汪精卫,自然也不敢阻止。就这样轻易地飞到 了昆明。 哪知到了昆明,一下飞机,便知不妙。原来当陈璧君决 定接受日本的意愿以后,便只身飞往昆明去活动;由于昆明 与法属安南接界,所以云南的法国留学生很多。而云南的主 政者,不论是谁,在国际关系上,几乎毫无例外地,倾向法 国。这样,龙云以次的云南有力分子,在政治路线上接近曾 久居法国的汪精卫,是毫不足奇的事。 活动的结果,十分顺利;汪精卫两次的行期,都曾预先 通知龙云。只要他一到昆明,龙云立即发表”反蒋拥汪”的 通电;而且估计第四战区司令长官张发奎,亦极可能响应。但 就在第一次没有走成,到第二次终于走成的10天之间,龙云 经过仔细算计,认为追随汪精卫行动,是件”前程有限,后 患无穷”的傻事。尤其是日本的”兴亚院”于12月16日正 式成立,充分显示了日本军阀以殖民地看待沦陷区;倘或日 本真的想求和,根本不必有此一举。 第180页 龙云的变卦,当然不必预先告知汪精卫;同时,汪精卫 的自重庆脱出的时机,以蒋委员长何时出巡而定,既然西安 之行,延期两天,在龙云看,汪精卫就绝不敢悄然潜行,所 以根本未到机场去迎接。 这一来使得陈璧君大为紧张!以汪精卫的地位以达昆明, 竟冷冷清清地没有地方要员去接机;再迟钝的人也会在心里 浮起一个问号,这是怎么回事? 幸而云南省政府经常派得有交际人员,在机场送往迎来; 一见这位不速之客,上前致礼,一面打电话报告龙云;一面 派一辆汽车将汪精卫一行3人,接到宾馆。刚刚坐定,龙云 派了代表来了。 代表是龙云同父异母的弟弟卢汉。首先为龙云致歉,说 是因为抱病,未能到机场迎接;然后代达了龙云的意思;汪 精卫最好赶紧回重庆! 汪精卫夫妇一愣;然后表示,希望跟龙云见一次面。卢 汉以医生叮嘱,必须绝对静养作为託词,婉言谢绝了汪精卫 的要求。同时暗示,对于汪精卫一行的安全,恐怕很难负责。 这一来,汪精卫陷入进退维谷的窘境;最使人担心的是, 陈公博竟然未到。不过,汪精卫夫妇深知龙云还不致于出卖 他们;只是昆明为当时唯一的”国门”,中央情报人员在昆明 的很多,时间稍久,纸包不住火,等军统或者中统的人一登 门拜访,事情就糟不可言了。 因此,汪精卫作了一个决定,尽快离开昆明;目的地当 然是河内。好在用曾仲鸣的名义,有6笔款子存在法国银行; 到得河内,即或一时跟日本方面接不上头,潜隐个一年半载, 生活亦不成问题。 于是12月19晚上,汪精卫夫妇及曾仲鸣,悄然踏上滇 越路的火车;当然,这是获得龙云暗中协助的。第二天,蒋 委员长专机飞西安;陈公博先因气候不好,未能成行,这天 也赶到了昆明,但已失去了最后挽留汪精卫的机会。 也就是这一天,重庆才渐渐传出消息,说汪精卫夫妇已 秘密离开重庆,行踪不明;汪系的政要,奔走相告,黯然失 色,但连最接近汪精卫的甘乃光都莫测高深,推测是为了共 产党问题,跟蒋委员长发生意见上的冲突。 交通部次长彭学沛,当然知道汪精卫是去了昆明,但目 的何在;今后动向如何,他亦莫名片妙。 再下一天,12月21日,美专校街17号汪公馆常客中,关 系尤其密切的少数人,终于获得了比较确实的消息;汪精卫 的侄子汪彦慈,分别用电话把他们约了去,说汪精卫是在昆 明;汪公馆的人都走了,他第二天将接踵而去。至于汪精卫 出走的原因,他的看法跟甘乃光一样。此外重庆行营秘书罗 君强,更特别强调这一点,他说:”蒋先生最近要写一起有关 国民党根本理论的文章,主张民生主义就是共产主义,请汪 先生执笔。汪先生不肯,这就是两人意见参商的一例。”事实 上这是罗君强造谣放烟幕;他当然知道汪精卫的出走,并非 由于反共。 平时第三次近卫声明,已配合汪精卫的行踪,在12月22 日发表,但几乎没有人知道,这个声明与汪精卫有什么关系。 到了12月24日,报纸终于发布了消息,说汪精卫旅行昆明, 旧疾復发,已赴河内就医,一时不能回渝。这一下,整个重 庆便都在谈论汪精卫了。 彼此传闻印证,有几件小事可以确定汪精卫的出走,是 早有预谋的,一件是12月初,汪公馆就将用了好多年,由南 京跟到汉口,再跟到重庆的女佣遣散了;一件是汪精卫的若 干政治路线不同,但常有来往的熟人,在这一个多月中,曾 经在个别不同的时机下,很自然地收到了汪精卫亲笔签名的 大照片;再有一件更耐人寻味:12月12,重庆行营举行纪念 周,由林主席亲自主持,才到重庆只有4天的蒋委员长发表 演讲,异常诚恳动人,以致当场有人痛哭失声。及至快散会 时,汪精卫亦赶来听讲,穿一套簇新的藏青哔叽中山装;汪 精卫只着西装或长袍,从未穿过中山装,所以他这天的一身 打扮,使人留下一个极深刻的印象;也许这就是他的目的。 当然,蒋委员长已知道汪精卫在干什么。他在12月21于 陕西武功旅次,接到龙云报告汪精卫行踪的密电,随即折返 重庆,决定给汪精卫一个悬崖勒马的机会,所以不说破真相; 不过在12月25西安事变脱险纪念日,蒋委员长设宴招待中 央委员,即席作了一篇极精彩的演说。 蒋委员长说:宋明亡国,亡的不过是朝代,并非民族。元 朝、清朝以非汉族人主中华,最后为汉族所同化。源远流长 的传统文化,是我们战胜敌人最有力的精神武器。 宋、明两朝的军事和经济力量,都足以抵抗外患而有余, 但到头来还是亡国了!其中最主要的一个原因是,少数当国 人物的精神上,深受外寇的威胁,以致虽有兵而不能用,虽 有抵抗的潜力而不能发挥。这些歷史上的教训,在此时此地, 尤当记取。 现在的抗战是全民族的抗战,并无朝代之可亡。我们的 精神如果能够不受敌人威胁,就一定可以发挥潜在而深厚的 人力物力,支持长期抗战,求得最后胜利。 显然的,这番话是针对汪精卫而发。在座的人,对”现 在的抗战是全民族的抗战,并无朝代之可亡”这句话,感受 特别深切;因为屈服于日本,并不是改朝换代,在歷史上只 是一时的兴废。日本是真正的异族,而且在文化程度上,又 非”五胡”可比;亡于日本,不能希冀日本亦会汉化;那就 真到了万劫不復的地步了。 此外听到蒋委员长这番演讲的人,也都还有这样的一个 感觉,他只是指出汪精卫的思想错误,替他可惜而并无责备 之意;当然是希望他能迷途知返。但舆论却不似蒋委员长那 样宽宏,批评一天比一天严厉,《新华日报》尤其尖锐,共产 党的同路人也大为愤怒,有个共产党的外围组织”人民阵 线”开会声讨,有人报告,说汪精卫已到了上海,日本军队 以108响礼炮欢迎。这自是马路传闻,但离事情实质却是不 远。 除夕下午,路透社从香港来的消息,震动了重庆,那就 是汪精卫发表了所谓”艷电”!这一来,真面目尽露,原来第 三次近卫声明,是为汪精卫而发;事先早有勾结,铁案如山, 许多政要,内心虽早存疑,但总往宽处去想,汪精卫一生负 气,本心无他。那知道”佳人”居然”作贼”;汪系中人,无 不痛心疾首。了解汪精卫家庭情形,以及民国以来,汪精卫 何以不断反覆的见人就说:”有了’东窗’定计的王氏,才会 有秦桧。”对汪精卫之落水,正不妨作如是观。 民国28年元旦,中央党部团拜以后,随即召开临时紧急 会议,讨论汪精卫和他的”艷电”。由林主席主持。 就在这”国人皆曰可杀”而且国民党中常会已正式决议: 汪精卫”危害党国,永远开除党籍,并撤除其一切职务”;以 及政府正考虑下令通缉时,有个人胆子很大,公然支持汪精 卫的主张。这个人就是罗君强。 第181页 他说:”照现在的情形,抗战下去,中国必然愈战愈弱, 共产党乘机得势,日渐强大;为了防止共产党为患,非早日 与日本讲和不可。”又说:”共产党现在借汪问题,拼命宣传 肃清动摇分子,和民国十五六年宣传肃清反革命分子,打倒 昏庸老朽一样,目的都在分化国民党、削弱国民党。这一点 大家应该注意到。” 他的话当然也有一部分人响应;共产党确是对此事件反 应激烈,首先是郭沫若发起讨汪肃奸会;继而有金满城大唿 肃清汪派”余孽”。不过,蒋委员长早就採取了防范的措施, 透过甘乃光向汪系人士表示,处分汪精卫实在出于不得已, “平时与汪精卫接近的朋友,尽管安心工作,不可灰心,更不 可猜疑。”因为如此,彭学沛两次请辞交通部次长——由于他 有帮助汪精卫脱出重庆的嫌疑——都被慰留了。 但汪系人士都觉何应该劝汪精卫勿为己甚,其中有一个 汪精卫的广东同乡,写了一封信,请在香港的林柏生,转交 汪精卫,提出7点疑问,其中至少有5点触及核心,可说是 汪系人士共有的困惑: 第一、”艷电主和乃响应近卫廿二日之演说,是近卫演说 之后,始有谈和的可能,而近卫演讲之前,先生已先行离渝; 离渝与主和,是否两事? 第二、”如确认和谈有益国家,以先生之地位与责任言, 应向中常会或国防最高会议正式提出,即使势有不许,亦可 于离开国境之后,用函电向中央建议,何以艷电迳行在港发 表?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第三、”民十六,先生反对清党,清党与特别委员会,均 以维护党纪为理由,以后先生对党事主张,亦多如此,致有 ‘党纪先生’,之雅号,何以此次发表艷电,对于党纪竟毫未 顾及?先生何以自解? 第四、”广州、武汉方相继沦陷,此时突然发表艷电,影 响士气与民心甚大,结果,予敌以更大之徵服机会,先生何 以竟未注意及此? 第五、战不能无备,和亦非空言可致;先生主和,有无 具体计划?” 这些疑问,事实上已含着深刻的分析;由”第一”点看, 汪精卫与近卫早已通了款曲,”第三次声明”与”艷电”,不 过是桴鼓相应的双簧;而”离渝”与”主和”,显然亦是”一 事”。 由”第五”点看,汪精卫不会徒托”空言”,而是有一套 计划的;而且,他不能在事先提出;一提出来,追根究底,未 经党国同意,擅自跟日本军部及内阁接触,岂能逃得了”私 通敌国”的罪名? 哪知就在党国元老吴稚晖亲自起草,开除汪精卫党籍的 决议文发表的第三天——民国28年1月4日,突然由东京发 出一个谁也料想不到的电讯,说近卫内阁垮台了。 近卫的垮台,是受陆军凌逼的结果。当”二二六事件”以 后,恢復”军相现役制度”,陆军的势力急剧膨胀,驻德陆军 武官大岛浩少将,与纳粹的外交主持人李宾特罗甫,起开两 国外交当局,私下谈判,达成了日德两国签订防共协定的结 论;由军部向广田内阁提出,在1936年12月25日正式签订, 这样重大的国际新闻,在中国并没有引起多少人注意;因为 那时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报纸读者,正倾其绝大部分兴趣于蒋 委员长自西安脱险的新闻之故。 七七事变以后不久,日本派东乡茂德出使德国,外相广 田弘毅表示,中日停战问题,虽请德国驻日大使狄克逊及驻 华大使陶德曼调停之中,但成功的希望不大;因而交付他两 个任务:一是全力敦促德国撤回驻华军事顾问,并停止对华 军火供应,二是尽快承认”满洲国”。第二年2月,李宾特罗 甫接任德国外长;正当陶德曼的调停失败以后,由于东乡的 活动,德国正式承认”满洲国”,并撤回驻华军事顾问,对华 禁售军火。东乡茂德的任务,全部达成。 但日本军部并不认为这是东乡的成功,归功于大岛与李 宾特罗甫的秘密接触,而且决定继续直接干预对德外交。5月 间开始强化防共协定的谈判,所谓”强化”即进一步结成军 事同盟,并扩大缔约国的范围,邀请义大利参加。 民国27年7月12日,日本与苏俄在中国东北、朝鲜、苏 俄接壤交叉地点的张鼓峰,发生武装冲突;关东军出动一个 师团以上的兵力,但遭到俄军强有力的反击。受了这个”张 鼓峰事件”的刺激;近卫内阁的”五相会议”在7月15日决 定:日德两国可以缔结对苏军事同盟;与义大利另订以英国 为对象的密约。但德国希望日德意三国共同缔结盟约,在外 交及军事方面,攻守採取一致的态度。假想敌的范围,由苏 俄扩大到对英法及美国,为内阁及元老所坚决反对;因此,德 国仍旧透过大岛向日本陆海相秘密接触。结果是导致了东乡 与军部的公开冲突。 结果是军部斗垮了东乡,调任驻苏大使;东乡的遗缺,即 由大岛浩接替。日德意三国同盟的谈判,自是加紧进行;但 海军方面亦反对此同盟以英法美为对象,尤以海军省次官山 本五十六的态度最坚定。 哪知陆军方面坚持如故,使得近卫深感苦恼;他一直有 个想法,唯有恢復政党政治,才能抑制陆军干政。不过政党 都已名存实亡;所以近卫又产生了新的想法,以国民舆论为 后盾,对抗军部的势力。国民舆论的形成与表现,当然需要 有个国民组织;进而以此组织为政治背景,成立政府,抑制 军部势力,解决”中日事变”——这个想法,由于同时受到 两种刺激,突然变成强烈的冲动;促使他下了辞职的决心。 这两个刺激,一是陆军在日德意三国同盟的主张上,悍 然不顾一切的反对意见,骄横跋扈,几于不可理喻。 再一个刺激,就是与中国谋和的问题,板垣的处处掣肘, 已使他受够了气;但仍愿听任陆军的摆布是因为他自觉在 “第三次声明”中,提出”善邻友好”、”共同防共”、”经济提 携”三原则,与当年跟蒋作宾所谈成的结论没有什么两样。在 中国失去了那么一大片土地以后,仍旧按当年的结论来谈和, 是相当”宽大”的条件;预期着蒋委员长会接受。至少,除 了汪精卫之外,中国还有好些军政要人会起而响应。 哪知汪精卫的”艷电”发表以后,立即被开除了党籍;而 且已经谈妥会跟汪精卫一起行动的龙云,亦竟变了卦。近卫 的希望落空,亦是幻想的破灭,本已深感痛苦;加以元老、重 臣的诘责,更觉难堪。 为什么第三次声明发表以后,重庆的反应大出意料?当 他检讨这个问题时;有人告诉他:这完全是因为中国政府不 相信日本军部;认为”近卫声明”只是军部阴谋的一部分之 故。近卫再从头一项一项去研究,终于恍然大悟,中国的看 法没有错;他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受了陆军的愚弄,妄想利用 他的声明,作为瓦解中国民心士气的工具。”近卫声明”真的 变成军部阴谋的一部分了。 第182页 就在这双重刺激之下,近卫决心辞职,一方面是隐然表 示对陆军的抗议;一方面准备去研究如何造成”国民组织”, 作为他第二次组阁的基础。 10进退维谷 回顾之一,汪精卫河内脱险经过。 这时在河内寄居朱培德夫人家的汪精卫大感狼狈,”艷 电”刚刚发表,谈和的对手已”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就表 面看,很可能是日本军部根本不贊成近卫的”第三次声明”, 因而逼他下台。倘或事实果真如此,适足以证明重庆的一般 看法不错,日本军阀哪里有解决中日问题的诚意?近卫声明 不过是他们分化中国领导阶层的阴谋而已。 于是汪精卫急于想找由台湾转道至河内的影佐祯昭;但 影佐已经不在河内——因为国内发生政变,影佐赶回东京去 了。 这一来,汪精卫不能不重新考虑出处了。不久之前,陈 公博由昆明赶到河内,曾力劝汪精卫不要离开河内,不要跟 日本人接触;汪精卫预备承诺一半,暂住河内,现在看来,连 这一半的承诺,都已无法维持。他必须立即作一个退步,便 由曾仲鸣出面,分别向德、英、法三国提出入境签证的申请。 汪精卫如果愿到欧洲,正是政府所希望的,外交部早已 替他预备了护照;财政部亦替他预备了旅费,但以汪精卫被 通缉在案,决无主动向一名通缉犯致送护照、旅费的道理。至 少要汪精卫自己有些表示才能从国家最高利益上去考虑网开 一面。因此,当外交部自德驻日大使馆获得汪精卫想到欧洲 的情报以后,蒋委员长决定派中央执行委员谷正鼎带着护照 与旅费,到河内去看汪精卫,转达蒋委员长的意思:对汪不 忍弃之不顾,劝他到欧洲去逛一逛,仍旧回来为国家服务。 去了十几天,一无结果。汪精卫对中央开除他的党籍这 一点,怒不可遏,发了许多牢骚。他说:中央应该先讨论他 的和平主张。果真大家的意见,都认为应该抗战到底,他当 然也会尊重中央的决议。倘或仍旧独行其是,才谈得到违反 纪律。现在的情形,犹如未经审判,遽尔判决,无论如何是 不能令人心服的。 同时他对他那一系的”同志”,深表不满,说他们不了解 他的苦心和主张;不追随他一起奋斗,谷正鼎对这一点自然 有所辩解,他说汪精卫与日本谈和的具体内容,只有极少数 的人知;这极少数的人讳莫如深,大家又何从去了解他的苦 心与主张?至于”追随”也者,只有不答;因为即使是用 “人各有志,不能相强”这种最缓和的说法,只会伤感情,此 行的任务,根本就没有希望达成。谷正鼎唯有苦口气心,极 力用珍惜他个人在党国的歷史与地位这些话去打动他,但汪 精卫已怀有极深的成见,对谷正鼎的话,根本就听不进去。 谈到游欧的话,汪精卫表示不容第三者干涉。既然中央 已经开除他的党籍,他便有充分的自由,爱到哪里就到哪里, 不劳他人关心。 当然,谷正鼎也跟曾仲鸣谈过好几次;曾仲鸣很坦率地 说:”士为知己者死”。对于汪精卫,他唯有无条件服从。不 过语其中隐约透露,这一次的与日本人合作,完全是陈璧君 的坚持。而汪精卫之唯其命是从,是大家早就知道的;谷正 鼎唯有嘆口气,黯然而归。 平时政府已有情报,汪精卫尚未死心,要等到日本方面 澄清态度。但继近卫组阁的平沼骐一郎,是有名的国粹主义 者,一向倾向德国;他上台的主要工作,便是解决日德意军 事同盟的问题。对于”日华事变”以及”近卫声明”,并不太 热心;一切听任军部处理。 军部的阴谋,在汪精卫脱出重庆,发表艷电,便已初步 成功。一看汪精卫自陷绝地,上了圈套,正想冷他一冷,以 便易于控制;恰好有近卫内阁总辞这个政变,正好藉以为藉 口,将汪精卫干搁起来。这一搁,搞得汪精卫上不巴天,下 不着地,进退失据,痛苦万分。除了紧催影佐祯昭,要求日 本政府採取明确积极的措施以外,别无他法。 影佐听命于军部,当然不可能有什么个人的主张;只劝 汪精卫稍安毋躁。这样度日如年地过了个把月,汪精卫决定 派高宗武到日本去作严重的交涉。 所谓”严重的交涉”,就是要从日本人那里得到一个确实 的答覆,日、汪合作谋求和平,到底採取什么方式? 事实上,日本方面,亦有同样的疑问。因为汪精卫的话 很漂亮,他跟影佐祯昭说:他不离开重庆,无法发表公然主 张和平的”艷电”。至于”和平运动计划,是准备以国民党员 为中心,组织一个和平团体,用言论来指摘重庆抗日理论的 错误;宣扬和平是救中国、救东亚的唯一方法。逐步地扩大 和平阵营。企图使重庆转变方向。”他这些论调,是否是由衷 之言?不得而知。不过汪系的两大将,顾孟余与陈公博,都 在香港,陈公博以醇酒妇人寄託内心的苦闷;顾孟余自始不 闻不问,但据说暗中坚决反对汪精卫的言论,在香港、重庆 还有这样一个传闻:艷电是林柏生与梅思平擅自发表的。顾 孟余将林柏生找了去,严词诘质;说到激动之处,出手打了 他一个嘴巴。照此看来,汪精卫即会想有进一步的行动,亦 必然有所顾忌。 可是,陈璧君的行踪却很可疑,频频于河内香港之间,表 面上仿佛是为了来向陈公博劝驾;骨子里跟周佛海、梅思平 接触频繁,而林、梅二人都是热衷于实际行动的。 介乎行动与非行动之间的高宗武,态度亦很微妙;最初 他只是同意影佐祯昭的一个与板垣完全相反的看法,汪精卫 的”和平运动”应该避免演变为”反蒋行动”;到后来慢慢有 迹象发现,”高宗武路线”的中心不是汪精卫,想由汪过渡, 最后促成由蒋委员长出面来主持和平。 因为有如此纷起的意见在,日本军部越发觉得等待是比 较最聪明的办法;所以高宗武在日本、在香港、在上海,与 已正式组成”梅机关”,负责对华中特务活动的影佐祯昭,虽 一直在交涉,却始终并无确切的答覆。 平时谷正鼎奉令第二次作河内之行,送去了汪精卫及随 行人员的护照;汪精卫表示决定赴欧洲。但陈璧君与周佛海、 梅思平所作的活动,不知他是真的不知道还是故意”放烟 幕”,总之重庆方面所得的情报,日本内阁五相会议,已决定 支持汪精卫组织”新中央”,将由兴亚院自掠夺的”盐余”款 中,按月发出巨额费用,作为活动费用。 于是,汪精卫身蹈危机,只要走错一步,便有粉身碎骨 之厄——制裁汪精卫的专案小组人员,已经布署停当;如果 谷正鼎在3月20日离去以前,汪精卫有履行他的诺言的诚意 表现,自然无事。但汪精卫没有!于是3月21日深夜,河内 高郎街的血案发生了。事后传说:汪精卫的钱都以曾仲鸣的 名义,存入法国银行;被刺以后,他还签好了提款的支票,方 始送医,以致失血过多而死。当然此事的真相已无可究诘。 第183页 东京方面,在第二天就接到了河内总领事的详细报告,当 天就召开”五相会议”,决定派影佐祯昭将汪精卫转移至”安 全地点”。影佐又推荐了一个助手犬养健;他是犬养毅的儿子, 也是高宗武的同学。 于是影佐与犬养租了一艘5500吨的货船”北光丸”,带 了军医、宪兵军曹等等,都化装为盲人,上了”北光丸”直 驶海防。此外,日本外务省派了一名书记官矢野征记由香港 转河内,作为影佐与河内总领事的联络官。但就在”北光 丸”自日本出海时,重庆的《大公报》,登出一则消息,说日 本政府支持汪精卫的和平运动,已进入实际行动阶段。 这个消息是高宗武所泄露的;别人不知道,有个名叫一 田的日本人却知道。一田是一名中佐,由陆军省派至香港,化 装为卖蚊烟香的商人,专门负责与高宗武联络。关于影佐租 北光丸赴海防的情形,已由一田告诉了高宗武;其中有一个 很特殊的细节,只有他跟高宗武知道,由这一点,即可以证 明消息是由高宗武所泄露的。 高宗武虽不承认,日本方面已经开始怀疑;及至矢野将 赴河内,高宗武劝他不要去;此外,他又托人带了一封信给 犬养健,只有一句话:不必与汪精卫会谈。因此,从影佐到 达河内开始,日本便对高宗武器了戒心了。 在河内,影佐一行借住一名盲人家;前面就是日本领事 馆。平时外务省已通过同盟通信社的关系,指派他们的”越 南特派员”大屋久寿雄,与汪精卫取得联络;所以在影佐于 4月18日到达河内的第二天,就见到了汪精卫;同行的还有 犬养及矢野,由周隆庠担任翻译。 汪精卫告诉影佐,两三天以前,邻屋的3楼搬来一家人 家,形踪可疑,好像是重庆派来的人;越南当局对他个人虽 无恶意,不过对政治活动採取封锁政策。他如留在河内,很 难与上海及香港方面的”同志”取得联络。   ”那么,”影佐问说:”汪先生的意思想到哪里?”   ”我几经考虑,认为以上海为宜;此外,则是香港或者广 州。但香港的英国官吏监视极严,陈公博、林柏生在那里无 法活动。广州虽然是中山先生跟我关系最深切的地方,但已 为日军所占领,如果我去广州,中国人以为我的和平运动,是 在日军保护之下进行的。至于上海,那里虽为世界最有名的 暗杀之地,但毕竟是我们中国的国土,我愿意冒险在上海发 表我的和平主张,使全国国民谅解我的爱国诚意。”   ”到了上海,请问汪先生愿意住在什么地方?” “未经日军占领的租界上。”汪精卫答说:”周佛海、梅思 平已经到了上海,开始工作了。” “现在的问题是如何离开越南。”影佐问说:”这件事只有 请汪先生自己跟越南当局谈判。” “当然。”汪精卫答说:”我正在研究谈判的方式,总以避 免刺激越南当局为主。在我想,越南对于我的留在此地,必 然感到烦恼;如果一旦我想要离开,他们断无不贊成之理。” “再请问汪先生,预备怎么样离开?”影佐自动报告:”敝 国政府已准备了一条5000吨的货船,专供汪先生使用。” 这件事,汪精卫早已知道,他的本意还不想坐日本船,所 以立即答说:”谢谢对我的好意,不过我已经租好了一艘法国 小船。” 影佐颇感意外,当即提出警告:“重庆对汪先生已下令通 缉,航行途中,需要非常小心。这艘船的吨位有多大?” 汪精卫也不知道;回头问了问周隆庠,方始笑一笑说: “这条法国船是760吨。”影佐更感诧异;犬养和矢野则是相 顾惊愕,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谢谢各位的关心!我也知道坐这样一条小船,非常危险, 不过我战后第一次到上海,坐了日本的船去,会使人发生很 大的误解。” “可是,”影佐再一次强调,”安全问题,必须认真考虑。” 其实,汪精卫又岂能不考虑他自己的安全;早已想好办 法,此时才说:”我预备在海防上船以后,一路航行,请你们 的船,跟在后面;万一发生意外,彼此可以用无线电联络。” 影佐还在思索;矢野已开口问说:”这是不是汪先生已经 决定了的办法?”   ”是的。我想,这样有备无患,比较妥当。” 既然如此,关于技术上的问题,应该找事务人员来商量; 矢野便说:”请汪先生去休息吧。一切事务上的细节,可否请 办理总务的来商量一下?” 这件事陈璧君的弟弟,在法国学航空的陈昌祖负责;当 时便由汪精卫亲自将他唤了来,作了介绍,彼此展开细节上 的研究,当然,最主要的是,要设想各种可能发生的危险情 况,以及因应之道。这是件很麻烦的事,所以谈了两个小时, 才大致就绪。 告辞时,汪精卫特来打开一个房间,里面没有人,却有 陈设,最令人触目的是,床上放着一束用黑丝带扎住的鲜花。 不用说,这就是曾仲鸣捨身护汪之处。 4月20夜间,越南总督府接到巴黎的训令,同意汪精卫 离境;他雇的那条船”哈芬号”,亦已取得离开港口的许可。 为了安全起见,”哈芬号”上的中国水手,全部解散,另外雇 用安南籍的船员。此外还要准备食物、清水,需要3天至4天 的时间。因此,周隆详与影佐约定,4月25一早开航,中午 在离海防5海里的一个无人岛的海面,与”北光丸”会合前 进。 但是,那天中午,”北光丸”由中午到黄昏,无线电不断 发出约定的密码搜索,始终联络不上。影佐大为焦急,要求 船长继续发电;不久收到回电,但非来自”哈芬号”,而是海 防海军司令部的警报;如再发出意义不明的电码,将派驱逐 舰採取行动。”北光丸”无奈,只好放弃搜索,向东航行。 东面便是海南岛,“北光丸”从海南岛南面穿过这段海域, 需要3天半的时间;这3天在影佐的感觉中,比3年还长。到 了4月29,是昭和天皇的生日,日本人称之为”天长节”,一 早,船长备酒庆祝。犬养便问:”、’哈芬号’为何联络不上? 是不是出事了?” “是不是出了事,现在还难以判断;因为这条船的船龄大 了,无线电陈旧,性能不佳;距离稍远,就无法通报。” “那么,”犬养建议,”我们是不是可以停下来等一等呢?” “停下来不是办法。”船长答说:”以我推断,’哈芬号’的 吨位太小,每小时只能走8海里;这几天海上的风浪太大, ‘哈芬号’极可能採取北面航线,那就怎么样也联络不上了。” 船长指点海图,一看就明白了,”哈芬号”如从海南岛以 北,雷州半岛以南的琼州湾穿过;由于南面陆地的屏障,风 浪当然要小得多。但是,海南岛中部的五指山,挡住了强风, 同时也隔绝了电波,这可能是两船无法联络的真正原因。 第184页 明白了这一层,犬养的信心大增;濒于绝望之境的影佐, 亦萌生一线希望,中午未到,便与船长集中在无线电室;一 过中午,”北光丸”便将越过海南岛,到达东经111°的位置; 辽阔的海洋中,将无任何障碍阻隔两船的无线电波。 1分钟、1分钟地数着,到了下午3点钟,一直脸色凝重 的报务员,突然出现了惊喜之色:”联络到了!” 果然,如船长的判断,”哈芬号”是取道琼州湾。当时约 定在汕头附近的碣石湾会合。 于是”北光丸”以全速前进,当夜到达碣石湾;一直等 到第二天中午,”哈芬号”才到,将周隆庠与陈昌祖接到”北 光丸”,才知道开船就迟了好几个钟头;及至开航,不是浓雾, 便是大风,这条小船居然能与”北光丸”会合,真是邀天之 幸。 ”’哈芬号’太危险了!性命等于是捡来的。”周隆庠说: “汪先生已经同意改坐’北光丸’到上海。” 影佐心里得意,他在想:汪精卫一生三翻四覆,开头都 有他的一套理想;似乎特立独行,表现了中国读书人的起节。 但他的理想,往往经不起考验,极容易为环境所支配,现实 所屈服,譬如这一次说不坐日本船到上海;其实要坚持亦不 难,大可在汕头暂住,自己另外安排交通工具;可是,他并 没有这么做。照此看来,只要汪精卫一上了这条船,就不怕 他不就范。 但汪精卫却自以为还大有可为;在”哈芬号”做了一首 七律:”卧听钟声报夜深,海天残梦渺难寻。舵楼欹仄风仍恶, 镫塔微茫月半阴。良友渐随千劫尽,神州重见百年沉。悽然 不作零丁嘆,检点平生未尽心。” 诗的题目叫《舟夜》。汪精卫向来”道不行;乘桴浮于 海”,失意得意不知在大海中度过多少个”舟夜”,所以说 “海天残梦渺难寻。” “舵楼欹仄”是指重庆和蒋委员长;日军猖狂便是”风仍 恶”。对”舵手”虽无谴责之意,但已肯定了掌舵极难。不过 在他认为已发现了一线光明——近卫是他的”镫塔”;可惜 “镫塔”上的光,不是越来越强,无端跳出来一个平沼,成了 浮云掩月之势。   ”良友”自是指曾仲鸣;”百年沉”是指元朝——统一中 国的元世祖忽必烈即位于1260年;至1368年元亡,歷时106 年。他的意思是,眼前恰如宋之亡于元;一定要亡于日本了! 因而用了”重见”的字样。 这当然是正好经过”零丁洋”的感触;但他自负比文天 祥有办法,不必作”零丁洋里嘆零丁”之嘆。至于”检点平 生”,”未尽”之”心”就是从未真正满足过领袖慾;这一次 大概可以”满足”了。 平时周佛海早已到达上海,展开活动;罗君强在这年初 春,公然跟他一个姓魏的长官要了600元旅费,飞到香港,作 了周佛海的主要助手。当时日本方面跟周佛海联络的是西义 显;因为高宗武最初赴日的任务,对蒋委员长有所报告时,都 由周佛海经手转呈,而西义显对高宗武的情况非常清楚,所 以由他跟周佛海联络,最适当不过。   4月初,西义显坦率地告诉周佛海,日本方面对高宗武已 失去信心;以争取蒋委员长来主持谈和的”高宗武路线”,已 遭拒绝。问周佛海今后的和平运动,应该如何做法。 在影佐祯昭已上了”北光丸”,专程赴河内去接汪精卫时, 西义显这话无异明白表示,日本已决定扶植汪精卫。事实上 这也在周佛海估计之中;今后如何做法,在陈璧君几次到香 港,在九龙闹区尖沙咀的住宅中,与周佛海、梅思平筹议已 熟,此刻是向日方表明态度的时候了。 周佛海说:”採取言论的和平运动,为汪先生的原案;但 我以为,只有言论,尚感不够。应该在南京建立中央政府,以 政府的力量,推行和平工作。” 这就是所谓”周佛海路线”;实际上是”陈璧君路线”。甚 至也可能是”汪精卫路线”——汪精卫夫妇对他们的追随者, 唱了一出”双簧”,汪精卫採取”言论的和平运动”:陈璧君 私下表示应该採取”实际行动的和平运动”。而对外则由周佛 海作陈璧君的化身,提出”组府”的”周佛海路线”,藉以掩 护汪精卫。 周佛海对西义显的具体说明是如此:“如果日本政府能忠 实履行近卫声明,我们亦可成立强有力的政府。但近卫的这 份声明,分量还嫌不够;对最重要的撤兵问题,竟避而不谈, 评价值已大为降低。倘能恢復我们所提原案,并忠诚付之实 行,则庶几中日事变可以解决。现在汪先生既已出面主持,应 飞往东京,直接徵询日本最高当局的意见;如果认为条件不 能接受,仍可返回民间的和平运动。如果日军能保证并尊重 我们政治独立,即应毅然到南京组织政府。这是我个人的意 见,准备向汪先生建议,请他接受。” 如果汪精卫肯作东京之行,便有”朝拜”的意义在内;仅 在宣传上便可获致鉅大的利益,所以日本方面毫不考虑地表 示”欢迎”汪精卫到日本访问,有了这个承诺,周佛海的活 动便更积极了。 由于”兴亚院”拨来的”关余”,每月有300万之多;经 费宽裕,易于结客,周佛海拉拢的人很多。但比较重要的,只 有4个,一个是无锡人赵正平,”维新政府”的”教育部长”; 他是民初陈英士任沪军都督时的幕僚。周佛海与他的侄子,地 方自治专家赵如珩在日本同学;赵正普通过这层关系,与周 佛海接上了线。 第二个是岑春煊的儿子岑德广;由他的关系,又拉拢了 一批清朝末年达官贵人的子弟,如杨士气的侄子杨毓恂等人。 第三个是大夏大学的校长,章太炎的侄女婿傅式说;他是 “日本通”之一,浙江温州人,与梅思平小同乡。 第四个是富滇银行上海分行的负责人袁砚公。他跟前面 三个人不同,赵正平是过气政客;岑德广是纨绔”遗少”;傅 式说虽为大学校长,而在学术界并无多大地位,号召力有限, 而袁砚公是龙云及云南大老李根源的驻沪代表,他之参加 “和平运动”,可能会影响云南的稳定,因而为军统判为制裁 的对象,而且很快地被执行了。 但在中下层”干部”方面,由于自正金银行提来,整箱 簇新联号的交通银行10元钞票的魅力,到设在威海卫路太阳 公寓的招兵买马机构来登记的却很不少,筹备”组府”的初 期,足已够用。但要钱有钱、要人有人,粉墨登场的初步条 件,虽已具备;而且陈璧君在内,周佛海、梅思平在外,交 相”劝驾”;汪精卫却临事踌躇,不敢轻发。因为过去在政治 上的翻覆,毕竟是在国内;如今却牵连到外敌!汪精卫不好 货而好名;清夜扪心,不能不想到”身后是非”。 第185页 陈璧君心里雪亮,汪精卫要一个人来壮他的胆,这个人 若非顾孟余,就应该是陈公博。顾孟余的态度很坚决,早有 “割席”之势;而且陈璧君于汪系人物,唯一所畏惮的也只是 顾孟余,不敢自讨没趣。因此,集中全力在陈公博身上下工 夫。 到了香港,陈璧君去看陈公博,谈到组府问题,陈璧君 表示汪精卫并无成见,决定召集一次干部会议,以多数的意 见为意见。陈公博便从”党不可分,国必统一”的原则,谈 到汪精卫个人的利害,滔滔不绝地举出不应”组府”的理由。 陈璧君一直不作声;等他讲完,平静地说一句:”你自己 跟汪先生去说。” 陈公博默然。于是陈璧君展开”攻势”,极力相劝;说只 有陈公博对汪精卫是有说服力,而这分”说服力”只有在促 膝倾谈时,才能发挥。 陈公博考虑了好久,终于还是拒绝了。 于是,不得已而求其次,一方面由汪精卫打了电报;一 方面由陈璧君再度作香港之行,向陈公博提出要求,如果他 真的不愿参加干部会议,希望他派一个代表。 这时在香港能够代表陈公博发言的亲信,只有一个何炳 贤。但是,何炳贤不愿淌浑水,一口拒绝。 禁不起函电交驰,只是动之以情,陈公博便又再一次去 挽请何炳贤作代表,仍然遭到峻拒。何炳贤的理由是:去也 是白去;因为如果能有几分之一的希望,劝得汪精卫悬崖勒 马,还值得去一趟,无奈汪精卫的至亲,如陈春圃等人,已 经在放空气,说汪精卫在离开重庆之前,有一封信留给蒋委 员长,中有”今后兄为其易,而弟为其难”的话;所谓”难 易”,汪精卫的解释是,在本位工作上坚持到底,大不了一死 殉国,这一点容易做到;将个人的一切抛开,明知岂不可为 而为之,这就比较难了。由此可知,汪精卫已经决定”组 府”了;召开”干部会议”,完全是表面文章。 此外有人为陈公博进一步指出,陈璧君只是利用陈公博。 因为目前在汪精卫身边得势的周佛海与梅思平,都不是汪精 卫的基本干部;梅思平分量不够,周佛海歷史甚浅,他是西 安事变后,汪精卫由欧洲兼程返国时,奉蒋委员长之命到香 港迎接,因为谈得投机,才逐渐接近,过去并无渊源。既然 如此,这个”干部会议”所作成的决议,汪精卫是可听可不 听的;换句话说:”组府”不”组府”,完全是汪精卫个人的 事。 但如有”陈公博”之字牵涉在内,情形就不同了,即令 是代表,即令是反对”组府”,总还有一句话好说:”当时 ‘干部会议”,陈公博也派了代表参加的”。这个藉口可以使人 产生一种错觉:汪精卫的组府是陈公博他们都贊成的。 话虽如此,陈公博终于忍受不住情面的压力,苦劝何炳 贤为他去了却一笔”人情债”。又说:不去有”默认”之嫌; 去了,提出反对的理由,态度鲜明,是非自有公论。这个说 法很有力;何炳贤终于同意,充当以陈公博代表的身分,参 加了汪精卫的”干部会议”。 11落花落叶 回顾之二,汪精卫的一首词。 动身的前夕,陈公博在他的新欢穆小姐的香闺中,为何 炳贤饯行;陪客都是跟汪精卫接近,而态度与陈公博相同的 朋友。这顿饭倒也并非只是寻常送往迎来的酬酢,有的有意 见托何炳贤转达;有的有信件托带,所以席间的话题,不脱 汪精卫夫妇,以及眼前围绕在他们夫妇左右的人。 “汪先生’组府’的班子,说’汪家班’倒不如说’陈家 班’还来得贴切些,但就是’陈家班’亦不见得每一个人都 同意汪夫人的做法。像她的弟媳妇——。” 此人所谈的是陈璧君的弟妇,也就是陈春圃的妻子,本 来家住澳门;由于不愿跟陈春圃到上海,夫妇之间,大起勃 谿,最后竟至要闹离婚。 陈春圃与他的妻子,感情本来很好;儿女亦不愿父母仳 离,苦苦相劝。民族大义,儿女私情,未尝不震撼陈春圃的 心地;无奈有陈璧君在,不能不捨弃而随姊夫;很美满的一 个家庭,就这样破裂了。 但有位言先生却多少替陈璧君辩护,他说,有革命歷史, 歷居高位的毕竟是汪精卫,不是陈璧君,衡诸修齐治平的道 理,汪精卫若连妇人干政的害处都不明白,根本就不够资格 作为一个政治家,也不会有今天的地位。事实上在家庭之中, 汪精卫真的要发了脾气,陈璧君亦总是退让的。所以这一次 “组府”,虽说出于陈璧君的主持,何尝不是汪精卫内心所默 许?真有愧他的”舅嫂”多多。 为了证明他的看法有根据,这个客人除了引用《舟夜》那 首七律以外,另外又抄出汪精卫的一首词,传观座中。 这首词是汪精卫从重庆到河内不久所作;词牌叫作《忆 旧游》,咏的是”落叶”: 嘆护林心事,付与东流矣,一往凄清,犹作流连意;奈 惊飈不管,催化青萍。已分去潮俱渺,回汐又重经;有 出水根寒,拿空枝老,同诉飘零。 天心正摇落,算菊芳兰秀,不是春荣。槭槭萧萧里, 要沧桑变了,秋始无声。伴得落红东去,流水有余馨;只 极目烟芜,寒蛩夜月,愁秣陵。 大家仔细一看,果不其然,一开头”护林心事”,使用的 是”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的典故;此外”东 流”、”惊飈”、”青萍”,无一不是咏落花,与”落叶”何干? 言先生又指出:”已分去潮俱渺,回汐又重经”,落叶随 波逐流,本应入于汪洋大海;居然復归原处,但时序已由春 入秋,于是”有出水根寒、拿空枝老”,虚写落叶,接一句 “同诉飘零”,则落花竟与落叶在秋水中合流了。这种词境,从 古至今所无,只存在于汪精卫心目中;奇极新极,而千钧笔 力,转折无痕,就词论词,当然值得喝一声彩。 下半阕仍旧是落花与落叶合咏;细细看去,是落花招邀 落叶同游。词中最微妙之处,在画一条春与秋的界限;菊与 兰并无落叶,则落叶必是”春荣”的花木,与落花同根一树, 本是夙昔俦侣。至于”菊芳兰秀”,暗指孤芳自赏,亦言崖岸 自高;更是”落花”提醒”落叶”:今昔异时,荣枯判然。   ”天心摇落”之秋,非我辈当今之时,合该沦落。这是警告, 但也不妨说是挑拨。 以下”槭槭萧萧里,要沧桑变了,秋始无声”之句写的 秋声,可从两方面来看,就大处言:前方将士的厮杀吶喊,后 方难民的穷极吁天,在在皆是秋声。除非”沧桑变了,秋始 无声”;若问沧桑如何变法?则是另外创造一个春天。 就小处言,由秋入冬,沧桑人变;落叶作薪,供炊取暖, 自然就没有”槭槭萧萧”的秋声了。 第186页 这沧桑之变,便是汪精卫念兹在兹的一件大事。就小处 言,是沧桑变我;就大处言,不妨我变沧桑,何舍何取,不 待智者后知。不过汪精卫心里是这么想,但刚到河内时,前 途茫茫,还不敢作何豪语;只好以”落花”自拟,这样劝告 “落叶”:此时此地,你只有被牺牲的分儿!不如趁早辞枝,随 我东下;至少还可以沾染我的一点香气。 “东下到何处?自然是南京。结语动这以离黍之思,恰是 无可奈何之语。”言先生问道,”各位看我这首笺词如何?” 在满座无声中,有个甫来自重庆的汪系人物,夷然若失 地说:”原来汪先生把我们比作落叶,这也未免太匪夷所思 了。” “我觉得汪先生自拟为’落红’,才真是匪夷所思。”另有 个人说:”’轻薄桃花逐水流’,何自轻自贱如此?” “此亦不得不然!既然把蒋先生比作傲霜枝、王者香,就 不能不自拟为桃李。只是’似得落红东去’,只有遗臭,何 ‘有余馨’?”陈公博大为摇头:”汪先生一生自视太高自信太 过,真正害了他!” “足下既然看汪先生如此之深刻,何以每一次汪先生有所 行动,总有你参加?”有个陈公博的好朋友,而不算汪系的客 人,这样率真地问。 “唉!”陈公博痛苦地说:”莫知其然而然!” 他喝了口酒,眉宇间显得困惑万分;座客知道他正在回 忆往事,都不愿打扰他,静悄悄地衔杯等待他作下一步的陈 述。 “扩大会议失败以后,我到欧洲去住了半年;二十年广州 有非常会议的召集,我就没有过问。到了9月里,我有一个 打算,想试试进行党的团结。坐船回来,经过锡兰界伦堡,听 到九一八事变的消息;我记得当夜在船上做了一首诗:’海上 凄清百感生,频年扰攘未休兵;独留肝胆对明月,老去方知 厌党争。’这可以想见我当时的心。” “团结亦不容易。众议纷纭、从何做起。” “从自己做起。”陈公博接口说道:”从二十年年底回南京 以后,我对实际政治从来不批评;对于党也从不表示意见。老 实说,我不是没有批评、没有意见;只觉得多一种意见,就 多一种纠纷。再说,我要想想我的意见,是不是绝对好的;就 是好、也要看能不能行得通?不是绝对的好,不必说;好而 行不通也不必说。我只有一心愿:党万万不可分裂;蒋先生 跟汪先生千万要合作到底!唉,到底又分裂了。”   ”这一次的责任——。”有人含蓄地没有再说下去。 陈公博此时亦不愿先分辨责任;管自己说下去:”求党的 团结,不但在我实业部4年如此;离开实业部仍然如此。我 记得实业部卸任以后,张岳军先生承蒋先生之命来徵求我同 意,出使义大利,我坚辞不就。为什么呢?老母在堂,不忍 远游,固然是原因之一;而最主要的,还是因为汪先生出国 治疗,我再奉使远方,一定会有谣言发生。党内一有谣言,结 果有时非意料所及,常理可度,所以我下定决心,不离南京, 一直到八一三为止。”   ”不过,”有人笑道:”星期五夜车到上海;星期天夜车回 南京,是’照例公事’”。 陈公博笑而不答;然后脸色又转为严肃,”去年在汉口, 党的统一唿声又起。有一天立夫跟辞修到德明饭店来看我;辞 修很率直,他说:‘过去党的纠纷,我们三个人都应该负责任。’ 我笑着回答:‘在民国廿一年以前,可以说我应该负两分责任; 廿一年以后,我绝不负任何责任。’立夫同意我的话。就是那 两分责任,现在回想,也有点不可思议。”   ”请举例以明之。” 陈公博沉思了好一会才开口:“我无意指出谁要负主要责 任,不过每次纠纷,我都不是居于发动的地位;而每一次都 变成首要分子,仿佛魏延,生来就有反骨。事实上是不是如 此呢?不是!一切演变,往往非始料所及,像十六年宁汉分 立,我在南昌主张国府和总司令部都迁汉口;因为当时我确 实知道,共党并没有多大力量,心想国府和总司令部同时迁 到汉口,这样的声势,何难将共产镇压下去?哪里知道,后 来毕竟引起宁汉分立。” “那么,扩大会议呢?” “我在《革命评论》停刊以后,到了欧洲,本想作久居之 计;后来汪先生、汪夫人一再催我回国,结果搞出张向华跟 桂系合作的’张桂军’事件和扩大会议。”陈公博皱眉摇头,   ”实在不可思议。” “可是,”有人提醒他说:”这一次汪夫人劝驾的意思亦很 切。” “我决不会去!所以请炳贤兄代表。” “其实,我亦可以不去。”何炳贤说:”刚才言先生分析那 首词,不是把汪先生的心事说尽了吗?” “未也!”言先生接口说道:”我刚才还没有讲完;最近, 汪先生把他的那首词改过了。上半阕改了两个字;下半阕改 了结尾三句。” “怎么改法?”陈公博急急问道:”快说!快说!” “前半阕中’犹作留连意’,改为’无限留连意’;下半阕 结尾三句:’只极目烟芜,寒蛩夜月,愁秣陵’,改为’尽岁 暮天寒,冰霜追逐千万程’”。 听言先生念完,座客脸上都似罩了一层严霜;最后是陈 公博打破了沉默。 “看起来,汪先生一定要组府了!此刻我们不尽最后的努 力,将来会懊悔。” “这’最后的努力’是什么?” “分两部分。”陈公博说:”炳贤兄,请你无论如何要阻止 汪先生’组府’;其余善后问题,我再设法挽救。” “恐怕很难。”何炳贤愁眉苦脸地。 “不但难,”有人提出警告,”也许会被汪夫人硬拖住, ‘岁暮天寒、冰霜追逐’。” “这你请放心。”何炳贤显得很有把握地,”别说’岁暮天 寒’,那怕’春暖花开’也没有用。落叶是落叶,落花是落花; ‘萧条异代不同时’,凑不到一起的。” 何炳贤随身带着许多来自大后方各地,对汪精卫的批评, 口诛笔伐,严于斧钺;但在”公馆派”的人看,倒不如平心 静气的分析,反能令人折服。 有一本青年党办的刊物,叫做《国论周刊》,因为是友党, 认为持论比较客观,其中有一评论汪精卫的文章,格外受到 重视;说汪精卫是十足地道的旧式文人,凡是中国旧式文人 所易犯的毛病,汪精卫都有。 这些毛病中,最常见的是每每有一种捉摸不定的情感,歌 哭无端,忧喜无常。大庭广众之间,尽管大家一团高兴,而 他可以忽然忧从中来,不胜其飘零沦落之感。同时旧式文人 照例有一种夸大狂,尽管所见所知,平常得很,但总自诩为 有什么独得之秘,因此目无余子,可以把别人特别缩小,而 把自己特别放大。气量又狭小,稍不如意,即不胜起悻悻之 态。 第187页 说得最深刻的是,旧式文人最不宜搞政治,却又最喜欢 搞政治,因为中国过去的政治,根本是浪漫的,最合旧式文 人的胃口。中国文学缺乏逻辑,所以旧式文人便只有感想,有 慷慨、有冲劲,却不长于思考;感觉敏锐,却禁不起刺激。凡 此都是最不适宜搞政治的性格;而汪精卫偏偏无自知之明。 许多人觉得这是切中汪精卫病根的话,但没有个人敢跟 他说;当然也不会拿这篇文章给他看。但因为有这些评论,以 及顾孟余不闻不问,陈公博坚决反对的情形在,所以有些人 决定在干部会议中保持沉默,仔细观望。 到会的干部,济济一堂,有五六十人之多。汪精卫的态 度很平静,只说为了挽救危亡,不得已挺身出来发起和平运 动;对应该不应该”组府”,希望大家发表意见。 等他说完,周佛海一马当先,主张”组府”。首先表示, 只要问心真是为了国家,就应当不避嫌疑、不择手段,出而 担当大任。他说重庆亦未尝没有人主张和平;而且这种人还 不少,不过,他们不敢有所主张,是因为心里存着一种疑惧, 日本到底是不是真心求和?倘或能跟日本交涉,取得有利的 条件,重庆方面疑虑尽释,响应和平运动的人,将会风起云 涌。 最后便提到现实问题了。这么多人从重庆出来,赤手空 拳发起和平运动,如果不组织”政权”怎么办?周佛海只说 安全没有保障;实际上人人都明白,偏独安全,连生活都成 问题。总不能说老由日本人接济;那一来更坐实了汉奸的罪 名,而且是日本人”御用汉奸”。 其中确确实实也有怀抱天真的想法,为汪精卫的”理 想”所感动,不顾”岁暮天寒,冰霜追逐千万程”来从事和 平运动的;此时将周佛海的话仔细体味了一下,不由得大为 泄气——事实俱在,搞”和平运动”已变成一种职业;”组 府”不过是找个啖饭之地,这跟落草为寇,有什么两样? 在何炳贤,也发现了一个事先应该想到,而不曾想到的, 极现实的大问题:要人家停止”组府”可以;”善后问题”不 是起陈公博一句”我来设法补救”可以解决的。也许来自重 庆及其他内地的人,还可以”归队”;在沦陷区就地招兵买马 这件事怎么说?如果中止”组府”,由兴亚院拨来的”盐余”, 立刻就拿不到了。且莫道”天涯阵阵嗷鸿苦,说与哀蝉傥未 谙”;光只眼前,纵有”落叶”作薪,奈何无米为炊;汪精卫 总不能与”去潮俱渺”,一走了之。 话虽如此,仍不能作明知岂不可为而为之的抗争,何炳 贤强调陈公博”国不可分,党必统一”的原则,以为在抵抗 外敌侵略时,国内决不能有分裂的现象;而有光荣革命歷史 的的”汪先生”,只发表国是主张就尽够了,决不应该进一步 从事于可为举国所误解的工作。 周佛海的辩才也很来得,而且学过唯物辩证法的人,通 常都有一套很巧妙的逻辑,只要一不小心,落入对方逻辑的 圈套,往往越说越拧,全是对方的理。 所以何炳贤唇枪舌剑,奋勇进攻,仍然无济于事!最后 一场无结果而散——所谓”干部会议”,只是一次周佛海与何 炳贤的辩论会而已。 鎩羽而归的何炳贤,大为丧气;陈公博反倒保持着几分 乐观,他安慰何炳贤说:”不要紧!如果我什么都不参加,我 想汪先生还不致于一意孤行。”哪知道,上海传来的消息,证 明陈公博的想法完全错了。首先是汪精卫由虹口搬到了”越 界筑路”的沪西愚园路1136弄,住的是前交通部长,贵州人 王伯群的房子。王伯群当过大夏大学校长,迎娶大夏校花保 志宁,是上海滩上一大艷闻;愚园路的华厦,便是藏娇的金 屋;汪精卫假此作公馆,是由大夏校长傅式说居间而借住,还 是借日本人的势力强加徵用,是一个谜。 传来的第二个消息,更使得陈公博忧心忡忡,汪精卫终 于在5月的最后一天,由上海大场机场搭乘日本陆军的专机, 飞到了横须贺军用机场,再改坐汽车,直驶东京。除了已正 式担任日本与汪精卫之间的联络人,并正式在上海组织了 “梅机关”的影佐祯昭,及犬养健以外,还有日本驻华的外交 官清水董三、矢野征记,表明这一次汪精卫的东京之行,是 日本政府的正式邀请。重庆的《中央日报》发表了第一起谴 责汪精卫的文章,说他的行为,与敌机空袭时,在地面施放 信号无异。 汪精卫自己的随员,一共5个人,周佛海、梅思平、高 宗武、董道宁、周隆庠。一到东京,便安置在日本十大财阀 之一的古河虎之助男爵的别墅;唯独高宗武例外,以他有肺 病为由,让他一个人住在与”古河矿山”企业有关系的制铁 商大谷米太郎的家;这种明显的猜忌,促成了高宗武脱离汪 系的决心。 其实,这时候日本的政治气候是很清楚的。继近卫而任 首相的平沼骐一郎,是日本法西斯蒂的领袖,一直在想执政, 但为曾留法10年,比较具有自由思想的西园寺公爵所抑制; 直到这一次军部要推动日德意三国同盟,方始脱颖而出。 平沼的政治资本是陆军的统制派,其中牵线的是统制派 巨头小矶国昭,七七事变发生后,正任朝鲜军司令官的小矶 国昭,力主扩大;以后陆军推出设置”兴亚院”的计划,本 来预定由小矶去主持;近卫一看不妙,抢先发表指挥金山卫 登陆的皇道派要员,柳川平助中将为兴亚院总务长官,藉以 阻止陆军推荐小矶。但平沼组阁,小矶一跃而为拓务大臣,成 了兴亚院的主管机关。 至于蝉联陆相的板垣,受制于次官东条英机;石原莞尔 被逐出参谋本部,在关东军司令部当副参谋长;七七事变 “不扩大派”的多田骏孤掌难鸣。就在这样的态势之下,汪精 卫仍不肯知难而退;但事实上是骑虎难下。 未与官方接触以前,首先要”拜码头”。汪精卫跟日本人 的关系不深,但有个人不能不拜访,那就是国父的老友头山 满。 头山满出生于福冈藩士家。明治维新后,属于所谓”不 平的士族”。萨摩系的领袖西乡隆盛,为了转移不平士族的注 意力,倡导”征韩论”;但为大久保利通,木户孝允等人所反 对,因而引起”西南战争”;西乡隆盛兵败切腹自杀。不平的 士族越发不平,要求开设国会,让民众亦有参与政治的机会。 这个运动早在”西南战争”以前便已流行,倡导最力的是土 佐藩士出身的板垣退助,明治7年首创”爱国公党”,为日本 破天荒的第一个民主政党。 不久,”爱国公党”在党政者的压迫之下不得已而解散; 板垣退助回老家高知县另创”立志社”;一时民间政治社团, 风起云涌,由土佐流行至各地;头山满与其冈浩太郎所组合 的是”向阳社”,后来改名”玄洋社”。初意倡导民权;后来 渐渐变质,成为一个极右派的组织,主张对韩国及中国扩张; 主要的原因是,国会开设以后,玄洋社获得了北九州的煤矿 经营权——民权与特权是极不相容的;玄洋社为了保护他们 的特权,便不能不与军阀勾结。同时煤与铁是不可分的,炼 钢事业发达,煤矿才能大量开採,煤价亦可提高;而炼钢事 业要发达,就必须多造枪炮;枪炮要有出路,便只有发动侵 略,制造战争。大仓喜八郎的八幡制铁所,恰是北九州工业 的重镇;它也正就是头山满与大仓喜八郎合作的结晶。 第188页 日本人向来喜欢推行”两岸外交”,政府如此,民间亦然。 头山与大仓的”国民外交”,殊途而同归于”大陆政策”,大 仓联络盛宣怀,头山则结交革命志士。但他不肯出面,因为 一则由倡导民权而把持特权,自觉无颜见人;二则他必须隐 瞒与大仓的关系,亦就是掩护大仓在中国的工作。如果盛宣 怀知道大仓喜八郎的伙伴头山满是革命党的同情者,那就天 大的胆子也不敢让汉冶萍公司与八幡制铁所打交道了。 但头山满的时代,其实早就结束了;因此对汪精卫根本 不能有何助力。甚至跟日本首相平沼骐一郎的会谈,除了获 得了一句”继承近卫内阁的精神、予以协助”的空头保证以 外,亦别无收穫。 原来日本对汪精卫的基本态度,已经在”五相会议”中 作成了决定,他并不是日本唯一愿意”合作”的对象;所看 中的目标,至少还有一个吴佩孚。同时,日本绝不希望汪精 卫组织”统一政府”,而以南北分治为原则;北尤重于南,日 本”以华北为日、支两国国防上、经济上的强度结合地区”。 换句话说:始终不脱统制派预定的步骤,先是”满蒙分离”; 继之吞食华北五省。此外,还有一个原则,不论汪精卫还是 吴佩孚组织新中央政府,必须先接受”日支新关系调整方 针”。 因此,汪精卫此行要想有具体结果,非得跟陆军打交道 不可。经过影佐奔走,陆相板垣征四郎决定和汪精卫作一次 会谈。事先,汪精卫提出一个名为”关于尊重中国主权之希 望”的文件,希望”中央政府”中不设顾问;军事方面的顾 问,不限于日本将领,亦可起用德意两国人;以及日本在占 领区内所接收的中国公私有财产一律发还。 但在会谈时,板垣对这个文件根本不作答覆;反提出好 些问题,要汪精卫解答。 “过去一国一党主义的弊害,可否藉此机会作一个清算?” 板垣是指执政的国民党;汪精卫以”国民党元老”自居, 理当对所谓”一国一党主义的弊害”这句话有所辩解,但他 却是这样回答:”我贊成。这次组织政府,我准备网罗国民党 以外的各党各派,以及无党无派人士参加。” “临时和维新两个既成政府的人士,忍受诽谤来促进日华 和平,如果一日全部取消,在日本觉得过意不去。”板垣提议: “可否把临时政府改为政务委员会,维新政府改为经济委员 会,作为局部处理中日关系事项的机构?” “华北政务委员会”原有这样的组织,汪精卫认为不妨 “恢復”;但对”维新政府”改设”经济委员会”却不能同意, 因为这是”新中央”的命脉。不过他答应将来会延纳”维新 政府人士”,参加”政府”。 此外还谈到”国旗”问题等等,事实上是细节,有没有 结论,无关宏旨。汪精卫的”希望”未曾获得日本的答覆,失 望异常;与周佛海、梅思平及影佐商量下来,决定留周佛海 在日本继续交涉,他要到北平悄悄走一趟,跟日本人所看中 的吴佩孚会一次面,看看有没有藉”合作”来打开困境的机 会。 北洋政府的”孚威上将军”吴佩孚,从北伐成功以后,便 住在北平”什景花园”,保持着”四照堂点兵”时代的编制, 设有空头的”八大处”——参谋、秘书、副官、军法、军需、 交通、交际、总务共八处;上上下下照旧称他”大帅”。 不过虽有”八大处”,无公可办,未免无聊;为了排遣寂 寞与北洋时代有名的亲日派陆宗舆,发起组织”红b字会”, 家中各设乩坛,供奉孔子、释迦牟尼、老子、穆罕默德、耶 稣,称为”五教神位”,经常请神降坛,指点休咎。这样混到 了七七事变,北平沦陷,临时联合政府成立;照日本人的意 思,要请两名”最高顾问”,人选一文一武,文的是袁世凯、 徐世昌、段祺瑞所赏识的曹汝霖;武的是吴佩孚。 吴佩孚向持”三不主义”,不住租界、不出洋、不娶姨太 太。因此大家总以为他绝不会就此伪组织的”最高顾问”,哪 知不然,他竟接受了聘书。 这个”最高顾问”是有给职,不止于只送有名无实的车 马费。担任”政委会委员长”的王克敏,定”最高顾问”的 月薪为1000元,日本方面认为太少。于是王克敏徵询曹汝霖 的意见,他表示1000元也罢。问到吴佩孚,他说不够;事实 上确是不够,因为他有”八大处”要开销。结果是一样职务, 两样待遇,曹汝霖1000元;吴佩孚3000。 不久,发表吴佩孚为”开封绥靖主任”。吴佩孚一生事业 最发皇的时候,便是在”八方风雨会中州”的河南;日本人 的用心是,知道吴佩平常有老骥伏枥之嘆,想藉此唤其他的 回忆,毅然出山,便可拖他下水。他部下的”八大处”,更希 望他”移师”开封,就不必每月只领封在红封袋里,不论官 兵,一律大洋5元的军饷了。 只是吴佩孚想练兵、带兵,恢復他”百世勛名方过半”的 未竟事业,这个念头虽从未断过;而”汉奸”这个头衔,到 底难以消受,所以一任部下絮聒,只是充耳不闻。 当然,他也不会公然表示不说就;问题亦就在事变既起, 河北省主席于学忠每月的接济,已经断绝,要靠”最高顾 问”3000元的月薪过日子,态度上硬不起来。 就在这僵持的情势中,汪精卫从空而降;一下飞机,便 被接到铁狮子胡同一座有名的大第——作为明清两朝国都的 北平,宏敞豪华的”大宅门”不知凡几;偏偏短时下榻,就 会在这一所能引起汪精卫无穷沧桑之感的巨宅,真是冥冥中 不可思议的安排。 这所住宅,曾见诸吴梅村的诗篇:”田家铁狮歌”;田家 指崇祯田贵妃的父亲田宏遇;铁狮正就是铁狮子胡同命名的 由来。田家旧居不知几度易手,入民国后为顾维钧所得。中 山先生应段祺瑞之邀北上,北洋政府即以顾宅为行馆;汪精 卫当时是中山先生的随员,在这里住过好几个月,中山先生 病殁于此;汪精卫代草的遗嘱亦产生于此,但是,遗嘱中谆 谆教诲,指示后起者所当全力追求的”自由平等”以及”废 除不平等条约”的精神,在这里不但荡然无存;而且正受到 最大的侮辱,因为这里是日本人的”北京城防司令部”;司令 是山下奉文少将。 一方面由于汪精卫本人的要求,希望此行尽可能保持秘 密;另一方面是陆军省特别下令,务必保护汪精卫的安全,因 此在天津的华北派遣军总司令寺内寿一大将,指令山下奉文 为汪精卫的临时保护人。山下奉文是日本陆军的”皇道派”; 此派反对扩大事变,主张与重庆直接谈和,对于”统制派”打 算利用汪精卫作为进一步侵略的工具,岂不以为然;因此,山 下奉文以安全为理由,禁止汪精卫外出,用意在限制他的活 动。 第189页 铁狮子胡同与什景花园都在东城,但以山下的禁令,咫 尺竟如蓬山。汪精卫无奈,辗转託赵叔雍去看吴佩孚,希望 吴佩孚到山下的司令部来见一面。 这赵叔雍是江苏常州人,他的父样叫赵凤昌,与张謇是 好朋友,赵凤昌又是张之洞幕府中的红人,后来为徐世昌所 延揽,到过东三省,足迹与交游俱广,与吴佩孚亦很熟;赵 叔雍以年家子的身分去看吴佩孚,是可以无话不谈的。 赵凤昌在清末是有名的策士;但赵叔雍笔下虽还不坏,办 事却很颟顸,更不善词令,以致于把话说僵了,惹得吴佩孚大 为不满。 “什么话!”这是他失意以后才有的口头禅,”中国古礼, 行客拜坐客;我吴某人虽卑不足道,也断断没有移樽就教之 理。何况是日本人的司令部;我去了叫山下以何礼待我?什 么话!” 于是汪精卫再次向山下奉文要求,允许他去什景花园;山 下一口拒绝,汪精卫无奈,怏怏南归,到了上海,仍不死心, 亲笔写了一封信,派赵叔雍专程北上面投;信中除了仰慕恭 维以外,主要的意思是两句话:”非恢復和平,无以消除共祸, 外应世界大势;非组织统一有力自由独立之政府,无以奠定 和平。”至于希望吴佩孚参加”政府”的意思,却不便冒昧出 口;交代赵叔雍,相机试探。 鑑于上次任务之未达成,赵叔雍这一回格外小心;呈上 书信以后,盛道汪精卫对于吴佩孚的忠义及用兵,倾倒备至, 衷心希望有所教益。 “日本的情形,我很清楚。”吴佩孚说:”从甲午年大败, 一直到九一八事变,都是隐忍因循,长了日本军人的骄气,积 渐而有七七事变。平心而论,也不能怪蒋奉化,国运如此,可 发一嘆。” “是,是。”赵叔雍想了一下,将话题引到合作问题上去: “不过,人定亦可胜天;和平要靠自己去求,否则不会平空而 至。汪先生的本意是但求有益于国,任何艰险,皆所不计;不 过个人力量有限,要找一位同样具有绝大抱负的伟人,同心 协力挽回狂澜。环顾海内,认为只有大帅是第一人。” 这一阵恭维很合吴佩孚的胃口,论调便有些不同了,”有 史以来,从无久战不和之理。”他问:”汪先生现在是怎么打 算呢?” “如信上所说的,组织统一有力自由独立的政府。” “统一、有力、自由独立,”吴佩孚一词一顿,念完了摇 摇头说:”谈何容易?” “唯岂不容易,才要请大帅出山。” “嗯、嗯,”吴佩孚的脑袋由左右摇摆,变为上下颤动, “这个政府先要’独立自由’;次要’有力’;然后才能’统 一’。保全国土、恢復主权,我辈责无旁货。合作,可以!” 最后4个字,斩钉截铁,显然已被说动了;赵叔雍兴奋 地说道:”大帅肯与汪先生合作,和平一定可以成功。” “这也言之过早。”吴佩孚问道:”日本人对于组织政府怎 么说?” “日本人同意,仍旧用国民政府的称号;使用青天白日期, 不过现在跟重庆在打仗,如果不加区分,战场上会发生误会, 所以预备在旗子上加一条黄带子,写上几个字,作为识别。” “写几个什么字?”吴佩孚脱口问道:”不会是’替天行 道’?” 也不知他是随口开玩笑,还是故意讽刺;反正话锋不妙, 赵叔雍心里不免嘀咕,但只有陪笑说道:”你老真会说笑话。” “不错,我是说笑话。”吴佩孚正一正脸色说道:”我原来 以为汪先生跟我合作,他主政我主军,另外成立政府,这是 可以谈的。现在他用国民政府的名义,这件事就无可谈了。” “这,这,”赵叔雍困惑不解,”这又是为什么?” “我受挫于国民政府,始终是敌对的地位;现在跟国民政 府合作,不等于投降吗?”   ”唉!大帅,这都是早已过去的事了。”赵叔雍大不以为 然,很率直地说:”你老何必斤斤于此?”   ”不然!抗节不屈,是我素志。”吴佩孚又说:”蒋奉化总 算能礼贤敬老,那年派吴达铨来接段芝泉,也劝我南下;孔 庸之也一再劝我,我为了争一口气,没有答应。不过,我既 不住租界、也不出洋,蒋奉化是信得过我,不会上土肥原的 圈套的。不过,我虽不会做张邦昌;也不屑于做钱武肃。” 赵叔雍听他这番理论,大出意外;亏他会拿吴越的钱武 肃王作比,也真是匪夷所思了。   ”总而言之,”吴佩孚又说:”汪先生要跟我合作,要依我 的条件:第一、日本军要撤走;第二、另组政府,与国民政 府无关;第三、军事由我来负责,他不能干预。这三个条件, 缺一不可。” 赵叔雍听完,倒抽一口冷气。第一个条件日本不会同意; 第二个条件汪精卫办不到。看样子他是根本不愿出山,故意 提出这样的条件,好教人知难而退。 意会到此,方始恍然。不过,任务虽未达成,总算亦有 收穫,到底将吴佩孚的本意探查明白;此路不通,汪精卫应 该可以死心了。 谁知不然。汪精卫还要争取吴佩孚;因为日本军部着眼 在军事上,希望引其中国军队的动摇、分裂、混乱,就必须 找一个军人来与汪精卫配搭。这个军人不论新旧,但名片要 响亮,才有利用的价值。在汪精卫想,建立一个政权,总要 有文有武,才成局面;所以6月间在北平碰壁回上海,立刻 动脑筋争取同乡军人;粤籍将领自然以张发奎为首,但张发 奎一向与桂系接近;而桂系首脑李济琛曾经想杀汪精卫,所 以不说张发奎无意落水,就在私人关系上亦格格不久。这一 着失败以后,又回头来找吴佩孚;汪精卫的想法是,吴佩孚 的3条件,第三个可以许他;第一个可以说动他:要日本撤 军,正要你来交涉。吴佩孚好名,用激将法必然有效。只有 第二个必须解释清楚;便亲笔写了一封信给吴佩孚,道是 “今日国民党人主张恢復国民政府,其为国民政府谋,忠也; 非国民党人亦主张恢復国民政府,其为国民政府谋,侠也。一 忠一侠,其立场虽异,而为国为民之心事则同。铭窃愿公以 一忠字对民国;以一侠字对国民政府,则公之风节必照映宇 宙,而旋干坤之功业,亦必成于公乎。” 信是写得文情并茂,但吴佩孚却没有心情去欣赏,因为 他的牙病復发,来势极凶——民国12年,曹锟决定贿选总统; “虎视洛阳”的吴佩孚,岂不以为然。曹锟的胞弟曹锐,本跟 吴佩岂不睦,直系早有洛派及津保派之分;此时曹锐不断挑 拨,以致曹锟对吴佩孚亦有了成见,洛保两派,益同水火。吴 佩凭藉酒浇愁,日夕狂饮,一颗坏牙发火,却又不曾根治,常 要復发,这一次因肝火特旺,发得格外厉害。 肝火是两个人引起来的,一个是日本华北特务机关长喜 多骏一,不断来”劝驾”,使得吴佩孚穷于应付,大感苦恼; 再一个是曹锟的小儿子曹士嵩。曹锟有两子一女;长子叫曹 士岳、次子叫曹士嵩。曹锟兄弟很多,子侄是大排行;曹士 岳十一、曹士嵩行十三。在天津提起”曹十三”,几乎无人不 知;因为是有名的纨绔。 第190页 纨绔子弟亦有三等九级,大致亦视其父兄的出身修养而 定;曹锟的两个儿子,都是败家,以曹十三为尤甚,是苏州 人所说的”要紧穷”,嗜赌如命,一晚上输一两座洋房是常事; 有时深夜持着珍贵的首饰到舞场里去找人变现。曹十三的姊 姊见此光景,只怕嫁妆都要让他败光,便吵着要分家;平时 曹士岳已经去世,所以分家只是姊弟二人。请出来主持其事 的父执,一个是齐燮元;一个是吴佩孚。曹吴的关系特深,因 而齐燮元事事推吴佩孚作主。他一向不喜曹十三,便提出男 女僕分的主张;曹十三不敢争,心里却很不舒服。 分完不动产分动产,现金、古玩、字画次第分过,最后 分首饰。其中有一支玻璃翠的扁簪,通体碧绿,十分名贵;吴 佩孚沉吟了半天说:”十三,你是男孩,用不着这东西;又是 你母亲的遗物,就给了你姊姊吧!” 曹十三立即接口,”大叔,你老不是说男女平分吗?就平 分好了。”说完,拿起簪子”崩冬”一下,敲成两截,取一截 给他姊姊:”拿去。” 这是上海人所谓”触霉头”;吴佩孚这一气非同小可, “你这小子太混帐了!”他拍案大骂。齐燮元在一旁劝了半天, 才平息了一场风波。但余怒未息,肝阳上升;吴佩孚当天就 牙病大发,左颊肿得老高。他的填房太太慌了手脚,打听得 天津有个姓郭的大夫,治牙病药到病除,便专程请了来诊治; 哪知不治还好,越治越坏。 这姓郭的是所谓”时医”——实在没有什么本事;只是 走运的医生。大概姓郭的红运已过;也许是吴佩孚的大限将 至;一剂石膏二两的”狼虎药”下去,炎凉相激,疼得吴佩 孚几乎发狂。于是吴家的亲友献议,说牙科是日本人好;应 请日医诊治为宜。 在北平的日本医生,最有名的一个叫植原谦吉,留德学 成,即在北平开业;此人倒真是爱慕中华文化,会说中国话、 爱吃中国菜,尤好结交名士。医道极其高明,平津政界要人, 以及下野多金而”隐于市”的北洋军阀,几乎没有一个不曾 请教过植原。 吴家跟他也相熟;想请他介绍一个牙医,而正当筹议未 定之时,日本特务机关派人来探病,并且举荐了一个名叫伊 东的牙医。吴家看日本人很敬重”大帅”;同时也知道日本人 千方百计想请”大帅”出山,自然相信这荐医之举是百分之 百的善意,当时便请伊东来出诊。 伊东诊察得很仔细,但牙根已经化脓,除却拔除病牙以 外,别无他法。吴佩孚怕疼,不肯拔;于是只有吴夫人婉言 来相劝了。 吴夫人姓张,是姨太太扶正——”三不主义”是吴佩孚 得意以后的话。武汉兵败为杨森迎回四川作客时,寄情翰墨, 画竹作诗;更由”三不”而扩大为”四不”,自署”四不老 人”,曾写了一副对联明志,上联是说得意时不占地盘不纳妾; 下联表示失败后不住租界不出洋,显出他是富贵不能淫;威 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的大丈夫。至于扶正的张夫人,相从 于贫贱,等于糟糠之妻;依俪之情甚笃,在她好言抚慰,还 提到关公刮骨疗毒的故事;吴佩孚终于同意,拔除病牙。 但是病牙虽去,牙根化脓如故;肿既未消,痛则更甚。问 到伊东,他说病根甚深,心急不得。也有人劝吴佩孚,七年 之疾求三年之艾;又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务必宽 心。 话是不错,只是俗语说得好”牙疼不是病;疼死无人 问”;吴佩孚日夕呻吟,”八大处”人心惶惶,都快发疯了。 这样过了3天,吴佩孚于昏迷状态;症象险恶万分。病 急乱投医,打听得一个名叫秩田的日本医生,治牙颇有名气; 便派人去说了病状,请来诊治。秩田来到吴宅,带了两名助 手,一名护士,好些医疗器,包括开刀用的特殊照相设备在 内。 一到吴家,先将灯光器材布置停当,然后略略察看了病 状;秩田极有把握地说:”非开刀不可了。” 六神无主的吴太太茫然地问:”不开刀呢?” “不开刀性命不保。” 吴太太还待找人商量;秩田已不由分说,载上橡皮手套, 操刀上前;在吴太太及亲友紧张的视之下,突然红光闪现,吴 佩孚口中喷血如箭,一声惨号,浑身抽搐,很快地双足一挺, 一颗半明不灭的将星,终于不明不白地陨落了。 吴太太既痛且惊,抚尸大哭;跳着脚喊:”把大门关起来! 宰这几个日本鬼子。”   ”八大处”的人,自然亦是群情汹汹。齐燮元恰好在场, 一看要闯大祸,不能不出面力劝;秩田跟他的助手护士,在 乱糟糟一片喧嚷中,抱头鼠窜,熘之大吉。 吴佩孚真正的死因,是个疑案;一说是日本军方认为他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所以先派伊东将他的臼齿弄坏,然后 再指使秩田下手,送了他的老命。不过,他这一死,毕竟克 保晚节,蒋委员长特地发表唁电,政府亦明令褒扬;其时正 在日汪密约已有成议,而杜月笙为了高宗武迷途知返,正在 安排他悄然脱走之时。 不久,定名为《日支新关系调整要纲》的日汪密约,终 于在上海签了字。”中日关系”进入一个新的阶段;日本外务 省派出一名高级官员,以私人身分来华作广泛而秘密的调查。 此人名为须磨弥吉郎,在担任外务省情报部长之前,是驻南 京的总领事,一个相貌长得跟土肥原很像的阴谋家。腾笑国 际的”藏本事件”,便是他的”杰作”——须磨受日本军阀的 指使,命副领事潜到南京郊外自杀,以便在中国的首都制造 藉口,派兵登陆。结果藏本惜生不死,而为戴笠所派出去广 泛搜索的工作人员所寻获,把戏拆穿,国际间引为笑谈。 12卿本佳人 黄秋岳误上贼船始末。 但须磨有个真正的杰作,是用威胁利诱的手法,在行政 院最机密的部门,部署了一名间谍。此人名叫黄秋岳,是福 建诗坛继陈石遗而起的名家,与梁鸿志气名。但在北洋政府 时代,并不如梁鸿志那样飞黄腾达。北伐以后,一直在中枢 供职;官拜行政院机要秘书,颇为汪精卫所赏识;有个儿子 在外交部当科长。 说起来际遇并不算得志,亦决不能说是失意;坏是坏在 有个善于挥霍的姨太太,所以简任秘书的待遇,加上中枢机 要人员的津贴,收入虽不算少,却常常闹穷。 因此,须磨得以乘虚而入。他出身于东京帝大英文科;在 华多年,对于中国的文化艺术,亦颇有研究,据说譬如山就 是他捧红的。黄秋岳诗文皆妙,腹笥甚宽;须磨居然有资格 常跟他谈文论艺,且又常有馈赠,食物玩好之类,岁时不绝, 因而结成深交。 私交之外,更有公谊;由于黄秋岳掌管院会纪录,所以 须磨常常写信跟他打听消息。不过决非探听机密;凡是提出 的问题,都是第二天就会见报的消息,了无足奇。须磨不过 早一天知道而已。 有一天,须磨折简相邀,入席以前,先有一番叙说;须 磨率直问道:”黄先生,听说你的经济情况很不好?” 第191页 黄秋岳扭怩地答说:”既然是老朋友,我亦不瞒您说,我 有两个家;小妾花钱又漫无节制,以致捉襟见肘。” “我很想帮黄先生一个忙。”须磨取出一张支票,摆在茶 几上;面额是5万元,”请收下。” “这,这不敢当。”黄秋岳说:”我们中国有句俗话,无功 不受禄。朋友纵有通财之义,亦决不能受此厚赐。” “黄先生,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亦没有资格拿几万元送朋 友;你说无功不受禄,只要肯帮我们一点忙,不就可以安心 收下了吗?” 黄秋岳不知道这笔钱来自日本的大藏省;还是日本喜欢 做中国关系的财阀?涸辙之鱼看到这一汪清水,自不能无动 于中;沉吟了好一回问道:”不知道要我帮一些什么忙?” “很简单。请你把每一次’阁议’的内容告诉我。” 须磨口中的”阁议”,即是行政院院会;黄秋岳当即答说: “能公开的,自然可以公开——。” 须磨抢着说道:”不能公开的,也要公开。” “那,那万万不行。”   ”有什么不行?一定行!”须磨开始暴露狰狞面目,斗鸡 眼、鹰爪鼻,加上鼻下那一小撮黄鬍子,望而令人生畏,他 的语气忽又一变:”黄先生,你别怕!我们收集情报,亦不过 备而不用;而且’阁议’亦不会有多大的机密。与会人员甚 多,泄漏了亦不见得是你。”   ”话是不错。但我的良心及职务,都不容许我这么做。”   ”事实上你已经在做了;而且早就在做了。” 黄秋岳愕然,”这是怎么说?”他问:”如果我做了,我自 己怎么不知道?” 须磨且不作声,从写字檯抽斗中,拿出一大叠黄秋岳的 亲笔信,”这不就是你的成绩。”他说,”既然已经帮忙了,就 不妨帮到底。” 黄秋岳大惊失声,急忙分辩,”这都是可以见报的东西, 毫无机密可言!”   ”黄先生,你外行!”须磨答说:”是否机密,要由我们来 判断;而且机密与否,要看时效。早一刻知道是机密,迟一 刻知道,就不是机密。事实上,你写给我的信,对于’三宅 坂’已作了很大的贡献。”   ”什么’三宅坂’?”   ”喔,对不起。”须磨笑着道歉:   ”陆军省在东京三宅坂;所以我们惯以这个地名,作为陆 军省的代名词。” 听到这里黄秋岳如当胸着了一拳、双眼发黑,倒在沙发 上好久都作不得声。   ”黄先生”须磨倒了一杯白兰地,递到他手里,”定定心! 慢慢想。我保证跟你充分合作;希望你也採取同样的态度。”   ”如果,”黄秋岳很吃力的说:”如果我拒绝呢?”   ”拒绝的后果是:身败名裂。不要做这种傻事!” 由此开始,须磨展开了威胁利诱,交替为用的手法;一 步紧、一步松;而下一步更紧,他不但要求黄秋岳在接到他 所提出的问题以后,必须予以满意的解答,而且间接要获得 外交部的情报,也就是将黄秋岳的儿子也要拖下水去。 黄秋岳百脉贲张,不断有种冲动;拍案痛骂须磨一顿,然 后自首,承认过去的错误,静候政府裁处。但这种冲动始终 未能化为决心;刚一发生便为其他种种顾虑所打消失,首先 想到的是面子;其次想到的是”解职听勘”以后的生活;公 私交迫,困处愁城的日子,令人不寒而慄。每一次的冲动,都 像一个迅速膨胀的气球,很快地到达极限;但每一次都有一 个针尖,轻轻一戳,立即泄气。 话虽如此,黄秋岳还是没有同意;只表示需要考虑,他 说他的能力有限,可能无法达成须磨的期待。当时约定在一 星期后作復。当然,他也不会收下那张支票。 这以后几天,黄秋岳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如何能够摆脱 须磨的威胁?在办公厅中,沉默寡言;回到家更是把自己关 在书斋中,独自沉思,交游酬酢都摒绝了。 与黄秋岳形成强烈对比的是,他的姨太太兴致特别好;虽 然他在书房中时,她从不去打搅他,但饭桌上,枕头边,笑 语殷勤,风情万种。黄秋岳也就因为有这一朵活色生香的解 语花,才没有愁出病来。 这天下午,黄秋岳正在客厅里看晚报,是一篇成都通讯, 详记两名日本记者被杀的经过——日本为了国军追击”二万 五千里长征”的共产党,成都的地位突出重要,要求设置总 领事馆,以便搜集情报。成都并非通商口岸,外交部便根据 条约,加以拒绝;而日本政府悍然不顾,派定岩井英一为代 理总领事,由上海乘长江轮船,溯江西上。预备到成都开馆。 平时四川民众对日本政府已发动了大规模的抗议运动, 岩井到了重庆,不敢再往前走;日本外交当局便改用迂迴试 探的方式派与岩井同行的4个人,到成都打前站。这4个人, 两个是记者,一姓渡边、一姓深井;一个是”满铁”的职员 田中;再一个是汉口濑户洋行的老闆。他们由重庆乘汽车到 达成都的那天——民国25年8月23日,正好举行反对日本 设置领事馆的群众大会,会后游行,浩浩荡荡,队伍长达数 里;哪知恰好有4个陌生的日本人抵达,更刺激了群众的情 绪。治安当局怕发生不测事件,劝告渡边等4人,最好留在 他们所投宿的大川饭店,以便于保护;这4个人不听忠告,以 致第二天在大川旅馆,发生了严重的冲突。 冲突的过程是:包围、沖入、捣毁、殴斗。治安当局出 动一连的兵力,及若干宪兵支援警察;但群情激愤,群众已 变成了狂潮。结果,4个日本人,一半负伤,一半下落不明。 到下一天,两名日本记者的尸体在大川旅馆的正府街发现。再 下一天,8月25日,在大川旅馆再度出现包围的情况;这一 次,治安当局知道是左派分子有组织的行动,以强硬手段镇 压,频有死伤;同时捕获了两名首谋分子,立即处决,以期 收拾事态。 这就是引起严重外交问题的”成都事件”的真相;左派 分子激平民众的爱国情绪,却为政府制造了问题。 正当黄秋岳嘆惜痛恨!黯然不欢之际;他的那位徐娘风 韵的姨太太,笑盈盈地捧来一个大盒子,一面打开盒盖,一 面说道:”你看看这件大衣怎么样?” 说着,拎起大衣领子往上一提,是一件毛汽油光闪亮的 “灰背”;等她往身上一比,黄秋岳觉得这模样很面熟,倒像 在何处见过似地。 “这件灰背大衣,跟胡蝶的那件,一模一样。” 这一说,黄秋岳想起来了。报上登过一张照片,中苏復 交后,首任驻苏大使颜惠庆赴任;在同一条邮船上有梅兰芳 与胡蝶,新闻记者邀一貌堂堂的颜大使与梅胡合影,真能尽 华夏人物之美,是一张极有名的新闻照片。照其中的胡蝶,穿 的就是这样一件灰背大衣。 “不错!”黄秋岳说:”可惜,价钱太贵了。” 第192页 “买得起就不贵;才4000块钱。” “4000块钱还不贵。我一个月的收入才多少?丽人一袭 衣,下官半年粮。” “你又要哭穷了!银行里几万块钱摆在那里。哼!” 听得这话,黄秋岳始而一楞;继而一惊,顾不得姨太太 的唠叨,赶到银行里查帐;果然有一笔5万元的存款,而且 是支票,经过交换,收起入帐,算日子正是与须磨会见第二 天的事。 这跟”栽赃”没有什么两样。黄秋岳首先想到的是,应 该报告长官;但兹事体大,必须谋定后动。于是找了个清静 的咖啡馆,一个人坐下来细想。 结果是,越想问题越多;对他最不利的是时间问题,可 想而知的,须磨出此一着,当然另有布置,早已占了防御上 的优势。如果须磨约会之后,立即反映;或者支票存入的当 天,便将实情和盘托出,都可以邀得谅解,甚至还会获得奖 励。如今时机已经错过,据实上陈,所换得的必是一句诘问: 你为什么不早说?从而就会产生诛心之论:是内心在动摇,考 虑接受须磨的条件。那时跳到黄河都洗不清了。 或者可以这样说:我早已决定拒绝须磨的要求,所以当 时不即据实报告者,是觉得不必多事;哪知须磨居然”栽 赃”,这就绝不能保持沉默了。 这样说法,似乎没有毛病;问题何以迟至这时候才来报 告?是因为一直不知道须磨有一张支票存入他的帐户之故。 哪知一回到家,才知道自己的说法不能成立。首先是姨 太太迎着他问:”你怎么一声不响,往外就跑;到哪里去了。” “我到银行里去看帐。”黄秋岳答说:”那笔钱不是我的。” “不是你的,是谁的?” “你不知道。” “唯岂不知道才问你,人家的钱为什么存入你的户头?” 黄秋岳不愿多说;”以攻击作为防御”,故意反问一句: “你怎么知道我户头里有5万块钱?” “那天银行打电话来的。” “什么?”黄秋岳大惊:”银行打电话来的。怎么说?” 原来须磨派人去存钱时,只知道名字,不知道帐号;银 行职员看面额很大,而存钱的人不是黄秋岳往日所派的工友, 怕发生错误,所以曾打电话到黄家去求证。   ”银行的人问我,是不是派人来存5万元?我怎么好说不 是?当然说不错。”   ”那!”黄秋岳气急败坏地问道:”你当时为什么不跟我 说?”   ”我为什么要跟你说,应该你自己跟我说才是。” 她的解释是,黄秋岳曾经说过,只要他有钱,一定尽量 给她用。现在有这么一笔说大不大,说小真不小的款子在银 行里;她倒要看看,他以前说的话是出于真心,还是随口敷 衍?倘出真心,自然会主动告诉她,此刻我有钱了;有多少, 你要花就花吧!   ”不错,我说过这话。问题是这笔钱不是我的。” 又回到原来的疑问上来了:”不是你的钱,怎么会存到你 的户头里?”   ”是别人寄存的。”   ”谁?”   ”你不知道。”   ”我当然不知道!”她脸色铁青,”谁也不知道,你安着什 么心?甚至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牛头不对马嘴。” 想想自己的话,漏洞确实很大;既是别人寄存,安有支 票存入银行时,不先通知他的道理?而况寄存之说,根本不 通;那人为什么自己不开个存款户头,直接”寄存”在银行 里? 要解释这个误会,只有将前后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她; 但妇人不可共机密,就算她谅解了,同意不动这笔款子,也 会惹出许多麻烦来,而况她绝不会同意! “你怎么样?如果你心疼钱,以后就别说那种慷慨的话。 我是实心眼儿,信以为真,结果搞得下不了台!” “好了!”精神濒临崩溃边缘的黄秋岳,一颗心突然一松; 自觉”得救”了,”你把我的支票本拿来!” 替爱姬买了灰背大衣的第二天,便是约定给须磨答覆的 日子;他踌躇了一天,不知怎么办?到得下一天,接到须磨 的信,问其他的儿子所主管的一个外交上的问题——无关机 密;但如作了答覆,便是接受须磨要求表示。黄秋岳考虑了 一夜,终于跟他儿子通了电话,给了须磨满意的答覆。 以后的一段日子,倒也并没有多大的麻烦;黄秋岳方在 庆幸,并未出卖了国家的机密,不料发生了震惊全世界的 “西安事变”,须磨的要求便多了,每天都要有情报。因此,政 府对因应此一巨变的全部过程,日本了如指掌。 到得二十六年1月,须磨以此功劳,连升三级,内调为 外务省情报部长;这是个大使级的职位,而须磨不过是比公 使犹低一等的总领事。 须磨离职,黄秋岳并不能脱离日本的掌握;由须磨的继 任者,接收了黄秋岳的关系。半年之后,爆发了七七事变。 正在庐山的蒋委员长,接到来自宋哲元、秦德纯的详细 报告后,判断这是日本军的挑战,不应视之为偶发性的”地 方事件”。立即作了他生气最重大的一个决定:应战。 蒋委员长看得很清楚,日本从1934年初斋藤内阁的陆相 荒木贞夫不安于位;到1935年秋天,岗田内阁的教育总监真 崎甚三郎被逐,皇道派完全失势,侵华的步骤即逐渐加紧。及 至1936年发生”二二六事变”,军部所支持的官僚广田弘毅 组阁,竟接受了统制派的要求,恢復陆相现役制;陆军想并 吞华北五省的狂妄野心,更为明显。最彰明较着的一个事实 是,陆军省军务局军事课长武藤章,建议扩大华北驻屯军的 编制,司令由旅团长少将级,改为师团长中将级;驻华武官 矶谷廉介则越过他们的大使,直接向陆军省要求增兵华北,于 是这年——1936,亦即民国25年的5月1日,日本政府正式 宣布华北驻屯军司令改为”亲补职”,由昭和亲自任命第一师 团长田代皖一廊中将为扩大编制后的第一任华北驻屯军司 令;半个月以后,陆军省”行最小限度的增兵”,是一个旅团; 旅团长河边正三少将,在北平成立了司令部。凡此都是对中 国将有大规模军事行动的迹象;所以武装冲突的性质,即令 是局部的亦会很快地发展为全面的。蒋委员长看得最透彻的 一点是,日本军阀的野心永无止境,即令忍辱受侮,答应全 部要求,甚至承认”满洲国”;但遇到国际矛盾冲突,时机有 利日本时,他们仍旧会越黄河而南,继续侵略。 因此,与其坐而待亡,不如起而应战;特别可珍视的是, 民气可用,把握这多年以来所培养的宝贵的时机,一定能为 国家民族,死中求生,打开一条出路。就算败了,国格未失, 精神不死;倘或再不抗战,国民精神日趋消沉;民族生机,毁 灭无余,那就真的要沦为万劫不復的悲惨境地了。 第193页 这个决心是在”七七”的第二天作成的;随即下令在四 川的军政部长何应钦,赶回南京,着手动员;3天之内就拟定 了具体的全面抗战的军事计划纲要,在7月底以前秘密组成 大本营及各级司令部,准备以180个师——第一线100个;预 备军80个,与日本军阀周旋到底。 但是,在华北苦心撑持的宋哲元,尚未了解在庐山的蒋 委员长,已下了中国有史以来最大规模动员的决心,所以仍 旧忍辱负重地採取息事宁人的态度。到得事变发生的一周以 后,蒋委员长接到各方面的报告,证实日本政府已受军部牵 制;而陆军首脑部中,”扩大派”压倒了”不扩大派”,决定 由日本本土派遗3个师团——包括驻广岛的板垣的第五师团 在内;朝鲜派一个师团;关东军派两个旅团,投入华北战场 时,认为让全国民众了解国家民族的存亡生死,已到了”最 后关头”;唯有”凭全民族的生命,以求国家生存”的时机已 经到了,因而在7月17日的”庐山谈话会”中,发表了以 《对于日本的一贯方针与立场》的演说;第三天,演说全文见 报,全国民众热烈响应,人人都了解:这回,中国跟日本要 拼个你死我活了。 下一天,蒋委员长下山回南京;随即派遗二十九军出身 的参谋次长熊斌,秘密北上,向宋哲元说明中央的决策及全 面抗战的步骤。这位”宁为战死鬼,不作亡国奴”的专阃所 寄的大将,立即改变了态度,下令正在撤退中的三十七师,停 止后撤。 这时的政治重心,已由庐山回归南京;行政院院会的重 要性亦就恢復了。于是黄秋岳受到日本总领事馆的压力,亦 就愈重。到了7月29日,二十九军奋勇抗敌,在副军长佟麟 阁,一三二师师长赵登禹壮烈成仁;官兵伤亡5000人,但也 予敌重创以后,平津相继弃守,战局进入一个新的阶段。 平时日本海军亦已有了行动。以上海及长江方面作为 “警备区域”的日本海军第三舰队司令长谷川清中将,决定在 上海制造藉口,发动战争,但第三舰队的主力在长江流域,汉 口驻有陆战队2000人,需要集中到上海;同时长江上游的日 侨撤退,亦须一段时间,因此,虽有行动,并不积极。 这些情况在蒋委员长的参谋部门,看得很清楚,秘密拟 定了一个瓮中捉鳖的作战计划;调集轮船,在江阴要塞附近 的江面凿沉,一方面阻止敌舰由海入江;一方面隔断在江阴 以西水域中的20多条日本军舰及2000海军陆战队,可以一 鼓成擒。 这个计划的拟订不难,付诸实施的技术问题却很复杂;尤 其是为了保守秘密,只能在暗中调遗部署,更费时日。但正 当海军部会同交通部着着进行,将次成功时,日本在汉口的 2000海军陆战队,突然撤退;在长江的20多条日本兵舰,亦 鼓棹东下,由8月7日至9日,前后3天之中,都通过了江 阴要塞,集中在上海;陆战队而且强行登陆,并要求中国撤 退在上海的保安队。浙沪的情势,立刻就很紧张了。 隔了两天,中国交通部下令各轮船公司,尽速将航行中 的海轮,驶入长江;接着海军破坏了江阴下游的各种航行标 志,并开始阻塞江阴要塞江南的水道。日本海军固然无法再 施故技,在下关江面炮轰南京;但参谋本部的拟订的瓮中捉 鳖的计划,却也完全落空。 这件事很奇怪!日本长江舰队的行动,发生得非常突兀。 情报部门疑心消息已经走漏;但却无从设想,走漏的过程如 何?及至”八一三”战争终于爆发;当天军方徵用招商局轮 船7艘;民营轮船16艘;海运舰艇及趸船28艘,在江阴下 游的长山港江面,一律凿沉,成为长江的第一道封锁线。下 行轮船只到镇江为止。属于日清汽船株式会社的两条长江轮 被封锁在南京江面,自然被接收了交给招商局运用。 下一天发生了有名的”八一四”空战。这天上午中国空 军从杭州笕桥机场起飞,以日本海军旗舰”出云号”为中心 目标,展开空中攻击;下午,日本木更津联队轰炸机18架, 从台湾新竹起飞,空袭笕桥机场。平时中国空军全部9个大 队及4个直属中队,正全部转移至东南地区,决定部署于杭 州、南京、南昌、广德各机场,担负支援上海作战及保卫首 都的任务;当日机到达笕桥上空时,恰好担负驱逐任务的第 四大队刚由周家口调防降落,得到警报,紧急升空,迎头痛 击,打下6架之多,而四大队一无损失。中国空军有史以来 第一次对敌作战,即创零比六的辉煌纪录;第四大队大队长 高志航,一战成名,成为中外交誉的英雄。 就在这天,外交部接到驻日武官的急电,日本已决定调 派第三、第十一两个师团,编成”上海派遣军”,起用预备役 的松井石根为司令官。淞沪战事,必将扩大,恰正符合蒋委 员长的算计。 原来关于对日的战略,军事首脑部作过多次的秘密研讨。 蒋委员长曾经说道:“日本要亡中国,不出蚕食鲸吞两个办法。 中国不怕它鲸吞;却须留心它蚕食。”从九一八到七七,便是 蚕食的态势,先割东北、次及华北;如果光是集中力量跟日 军在华北周旋,倘或不胜,日军能够站住脚,下一步必是渡 河而南,蚕食东南膏腴之地。这是始终处于被动挨打地位的 下策;上策是要争取主动,牵着日军的鼻子,让他们在我们 要打的地方打。 因此,当芦沟桥事变爆发,蒋委员长决定应战,而日本 海军为了争功,想对中国东南沿海有所行动时,陈诚就极力 主张,在淞沪坚决抵抗,将日军吸引到东南来,鑑于日本外 交官反覆要求外交部长王宠惠,承认廿九军三十八师师长张 自忠与日军代表所签订的三次停火协定,越见得日本想将芦 沟桥事变,作为地方事件,以便于蚕食;就越足以证明全面 抗战的战略指导思想之正确。但不明军事原理,不知其中的 奥妙;东南为中国的精华地带,战火蔓延,可能有许多人认 为可惜。 蒋委员长为了说明这些道理,并促使大家在心理上有所 准备;决定第二天——8月15日上午8时,在灵谷寺附近的 一个特定地点,召集中央各部门首长会议。 在事先,日本长江舰队先期逃出江阴封锁线这一点,疑 云越来越重。有人谈到一段史实,南宋建炎年间,韩世忠屯 京口,诱金兵深入,相持于黄天盪;他泊战舰于金山之下,又 打造了许多巨型铁链,上系大钩;金兀朮的船来一条、钩一 条,硬生生把它拉沉,金兵大为所困。此见于正史;但据野 史上说:有个姓王的福建人,夜谒金兀朮献计,说黄天盪有 条通海口的河道,名为老鹳河;湮淤已久。如果能打通这条 河道,不愁不能脱困。金兀朮大喜厚酬此人,照计而行,竟 得北归。 以古方今,可能也有样一个汉奸,出卖了国家的利益,先 普通知日本,江阴水道即将封锁。既然如此,就要防备这个 汉奸泄漏重要会议的时间、地点,勾引敌机来轰炸。因此,建 议蒋委员长更改会议的时间、地点。于是蒋委员长决定会议 时间提前到7点钟,并在1小时以内开完。 第194页 第二天7点钟开会;散会未到8点,空袭警报大作,日 本飞机准8点钟飞临南京上空,轰炸目标之一,就是那个特 定的开会地点。 这会是偶然的巧合吗?即使一个脑筋迟钝的人也都不会 相信。于是戴雨农下令全面彻查,凡是知道这天上午8点钟 在特定地点,有一个军政委员毕集,由蒋委员长亲自主持的 重要会议的人,不管他是任何身分,都被监视或跟踪,毫无 例外。 当然,这不是说部长级以上的大员,对国家的忠贞有问 题;而是中国的要人,只有忌讳的观念,并无保防的警觉。 “这句话不能说,说了会得罪人”,于是守口如瓶;”啊!啊! 抱歉,我不能来。明天上午8点钟有个会,是委员长亲自主 持,非到不可。这样,9点钟左右,等我从灵谷寺进城,顺路 来看你好了。”这平淡无奇的几句话,说是会闯下天大的巨祸, 是谁也会嗤之以鼻的事;因此,要人左右若有间谍埋伏,随 时都能获得敌人所意想不到的珍贵情报。戴雨农所防的,就 是这些人。 由于黄秋岳兼管国防最高会议及党政联席会议的议事工 作,当然亦为被监视的对象;每天有两个人分班看住,尤其 是他的活动范围,更为注意的焦点。但经过一星期的跟踪,毫 无可疑,每天上班、下班,除了家就是行政院;中午到国际 联谊社吃饭,亦是独来独往,从未见他与任何形迹可疑的人 接触。 国际联谊社在新街口附近的香铺营,是跟中央党部、外 交部、励志社有关的一个特种勤务单位;顾名思义,可知是 为南京的外籍人士,提供一个便利休闲活动,促进中外友谊 的公共场所;在朝野一致励行”新生活运动”之际,这里是 唯一可开舞会的地方。不过,黄秋岳从没有来跳过舞;他只 是中午来吃饭,因为国联谊社餐厅的价格公道,菜也还不坏。 跟踪的人当然不能进餐厅,而须守候在外进门的大厅,一 面设有舒适的沙发,等人或等座位,都在这里休息;另一面 餐厅入口之处的壁上,设有一排挂钩,以便悬挂雨衣、帽子 之类。跟踪黄秋岳的老张、小侯2人,每次都坐在挂钩对面 的沙发上。 这天负责跟踪的是小候,坐在挂钩对面的沙发上枯守,实 在是很乏味的工作;闲得无聊,任何一个不寻常的现象,都 能引其他的极大的兴趣。偶然一瞥之间,发现挂钩上两顶呢 帽,式样、颜色、质料完全相同;而且有一种感觉;仿佛呢 帽在跟他招唿:”喂!你认识我吧?” 于是他走近了去看,走到一半便想起来了,”这不是黄秘 书的帽子吗?”他这样在心中自语,接着便搜索记忆,十几天 以来,他想不起黄秋岳戴过另一顶帽子;也没有不戴帽子的 时候。 这就显得有些不寻常了!他又想,夏天常见的帽子,分 为两类,一类是草帽,又分软边、硬边两种,软边草帽叫 “巴拿马草帽”,由于宋子文常戴的缘故,正在风行;一种是 由军盔演变而来的”拿破崙帽”,有白、黄、灰各色,蒋委员 长夏天如果着中山装,就常视服装的色调,戴不同颜色的 “拿破崙帽”。至于呢帽,虽然跟法兰绒西服一样,夏天亦可 穿戴,而毕竟不常见,何以黄秋岳每天必戴?只怕其中另有 道理。 转念到此,心头狂跳;立即作了一个决定,要看这同样 的一顶呢帽的主人是谁?因此,等黄秋岳出了餐厅,拿了他 的帽子往外走时;小侯一反亦步亦趋的惯例,坐在那里安然 不动,视线不离那顶呢帽。也不知等了多少时候,终于看到 有个人伸手去取那顶呢帽。此人个子不高,穿一身灰色西服; 等他转身过来时,小侯判明了他的国籍,是日本人——日本 西服的式样,是全世界最糟糕的;尤其是束腰的皮带,系在 肚起以下,更是日本西服的怪模样。 这个收穫太大了。但是,小侯很冷静,世上无巧不成书 的事很多;还需要继续求证,因此,他声色不动,只用冷眼 观察。 第二天中午,黄秋岳仍旧戴着那顶呢帽到国际联谊社,进 门脱帽,随手往钩上一挂。小侯自左而右看过来,并无相同 的帽子,于是只注意门口了。 过不多久,昨天所见的那个日本人也来了,一看他头上, 果然不错,不过,这一回他的帽子挂在别处,并不似昨天那 样,并排相悬。   ”到底是不是?”他在心里琢磨,”帽子不在一处,也许人 在一处呢?” 这样转着念头,便慢慢起身;去到餐厅入口之处,有意 无意地往里面一看,不由得大失所望,黄秋岳一个人坐一桌, 日本人坐在另一桌,而且有朋友在一起,谈笑正欢。   ”这是怎么回事?”他茫然地在想,偶而抬头一望,大吃 一惊,黄秋岳的帽子不见了! 这当然是人已经走了;他直觉地追出门去,左右张望,哪 里有黄秋岳的影子?内心懊丧无比,”钉梢”会把人钉丢了, 这说出去岂不是笑话? 一步懒似一步地走着,满心烦躁,汗出如浆;小侯整天 不快,心里只思念着这件事。 哪知道”思之思之,鬼神通之”,到得夜深如水的半夜里, 方寸之间,突然灵光闪现;恨不得马上天亮,太阳一升,随 即高挂中天,好让他跟踪黄秋岳,证实自己的想法。 想法证实了!黄秋岳帽子不在,人在;那个日本人先离 餐厅,戴去了黄秋岳的帽子,然后黄秋岳离去时,戴去了日 本人的帽子。前一天就是如此;在不知不觉中,交换了帽子, 也就是交换了情报。 在採取行动之前,必须先取得证据;这个证据且须坚强 有力。最须顾虑的是,有没有证据还成疑问,倘或根本没有 证据,或者证据不足,而黄秋岳却已经知道有人在打他的主 意,那一来不但打草惊蛇,前功尽弃;而且必然引起一场风 波。因此,搜集证据的行动,亦必须隐密妥当,以不使授受 双方——黄秋岳与那个日本人,都毫无知觉为最理想。 基于这些要求,小侯的工作同志设计了一个很巧妙的过 程;实现此一过程的主要关键,在一样”道具”:照式照样的 一顶呢帽。 这顶呢帽不仅质料,式样、颜色须绝对相同;而且要同 样的牌子,同样的尺码。这还不算,还要同样新旧。 通过国际联谊社管理员的关系,取得了这样”道具”的 全部资料;南京还没有这个牌子的呢帽,须到上海採办。买 到以后,再要加工”做旧”;经过仔细检点,毫无破绽,可以 开始行动了。 行动非常简单容易,只要将呢帽”掉包”,真可说是举手 之劳;但下手之前,必须具备两个条件:第一、要确定日本 人会来;因为跟踪期间,曾发现有一次只有黄秋岳一个人,日 本人未到。倘或如此,黄秋岳戴回去的,应该是他原来的帽 子;帽中无物,倒也罢了;如果夹着什么东西,一看已不翼 而飞,自然知道出了问题,可能立即开熘。 其次是必须在黄秋岳先到,而日本人未到之前下手。因 为日本人先来,黄秋岳后到,再加上行动人员,挂钩上就会 出现三顶同样的呢帽,目标过于显着,引人注目,亦是件很 不妥的事。 第195页 好在那个日本人,也早在监视之下,知道了他的住处;并 掌握了其他必要的资料,总在中午11点半至12点之间出发, 坐一辆黑色别克汽车。所以行动之前,沿路派出”观察员”, 用电话传通消息,确实控制了日本人的行动。 第一次没有成功,因为黄秋岳一到,日本人接踵而至,没 有时间来掉包。第二次差点出问题,帽子已经掉到手了,而 日本人中途改变行程,不到国际联谊社;幸亏行动人员还在, 赶紧将黄秋岳的帽子又掉了回去。 第三次成功了。这天中午黄秋岳先到;行动人员在那日 本人的汽车驶近国际联谊社减速将停时,才根据守在门外的 同僚的暗号,以极敏捷的手法,换走了黄秋岳的帽子。 帽中果然有花样在,帽檐内侧作衬底的一道皮圈中,夹 着一张纸,蝇头细字写着好几条中央最新的决定,一条是国 民党中常会虽决议授权蒋委员长组织大本营,行使海陆空军 的最高统帅权,并统一指挥党政;但蒋委员长为了尊重林主 席的地位,决定以军事委员会为抗战最高统帅部;再一条是 政府决定向国际联盟提出报告,陈述日军在”七七”、”八一 三”开衅的经过,指出日本政府负全责;并要求国际联盟对 日本的侵略行动,加以干涉。此外还有军政人员预备调动的 情况之类。 黄秋岳的笔迹是早就搜集了样本,细加核对;完全相符。 黄秋岳的罪行,是确凿无疑的了,但应该如何採取行动,却 大有研究的余地。 当然,若说要依法逮捕,手到擒来,毫不费事;但如果 他们授受双方都不知道帽子已在暗中掉了包;那就不妨再来 一次,进一层了解黄秋岳到底知道了多少机密;出卖了多少 机密?甚至,下一次不妨调日本人的帽子,看看对方对黄秋 岳是何指示;想要些什么情报? 但讨论到最后,还是认为以及早逮捕黄秋岳为妥。因为 日本人拿回那顶帽子,一看里面空空如也;很可能会立即跟 黄秋岳联络,然后再进一步仔细检查那顶帽子——虽说已经 “做旧”,毕竟有许多特徵是瞒不过所有人的耳目的。等发觉 呢帽已非原物,可以推想到,是怎么回事?于是,黄秋岳畏 罪自杀;那一来,有多少情报已落入敌人手中,以及日本方 面是用什么方法能够打入中央政府最机密的部门,便都成谜 了。 于是呈准最高当局,然后通知行政院,逮捕了黄秋岳;由 他的供词中,知道他的儿子亦脱不得干系,一併逮捕。对于 封锁江阴水道的消息,他承认泄漏给敌人,自道宁作民族千 古罪人;以救长江两岸生灵。意思是20几条日本兵舰及两千 海军陆战队,被封锁在长江中下游,必不肯束手待擒,而作 困兽之斗,那时长江两岸的百姓,就会大遭其殃。 这话当然不会有人相信,事实上在当时知道他说这话的 人,也没有几个。因为整个过程都是极高的秘密;而保持秘 密的最大原因,是怕影响民心士气,同时会引起外交上的麻 烦——日本驻华大使川越茂仍在南京;中国驻日大使许世英, 本已提出辞呈;七七事变爆发,为了共赴国难,已打消辞意, 赶回任所。中日两国外交关系未断,黄秋岳事件如果一公开, 等于替日本制造找麻烦的口实,自属不智。 由于罪证确凿,军法审判的程序,很快地结束;父子双 双伏法。熟悉黄秋岳的人,无不嘆惜:”卿本佳人,奈何作贼!” 他的诗、他的笔记,文彩义理,都是第一流的。 话虽如此,却没有一个人说政府不该判处黄秋岳死刑,唯 一的例外是梁鸿志——他做过段祺瑞”执政”时期的秘书长; “九一八”以后,蒋委员长派吴鼎昌迎段南下,借住陈调元在 上海的住宅;也就是后来的极斯非而路76号为公馆。政府每 月致送生活费3万元;段祺瑞用来分享旧部;梁鸿志亦有一 份,月得千元。段祺瑞一死,梁鸿志每月的津贴亦就失去了; 因而怨及政府,借少年故交黄秋岳之死,做了一首诗寄託牢 骚;这首五言诗:”青山我独往,白首君同归;乐天哀天涯, 相提并论?大多莫人妙。有人指出,要从”甘露之变”中去 参详,”甘露之变”是宰相王涯、我亦衔此悲。王涯位宰相, 名盛祸亦随;秘书非达官,何事而诛夷?” 何以将黄秋岳与唐文宗的宰相王涯,相提并论?大多莫 名片妙。有人指出,要从”甘露之变”中去参详,”甘露之 变”是宰相王涯、李训谋诛宦官;诈言在金吾厅后面的石榴 树上发现甘露。天降甘露是瑞徵,史册记载:天下升起则甘 露降。因此,当权的宦官仇士良,引领皇帝,亲临观赏。王 涯、李训本埋伏了甲士在那里,打算尽杀宦官;不料事机不 密;为仇士良所发觉,半途引驾回宫;说王涯、李训谋反大 逆,急召禁兵入宫,王涯、李训皆被杀,并夷家族。梁鸿志 的意思是,日本飞机在8月15轰炸南京,目标在蒋委员长, 决非黄秋岳的本意;犹如王涯本无弒帝之意一样。至于”诛 夷”的”夷”字,是指黄秋岳的儿子而言;梁鸿志可能不知 道,黄秋岳的儿子的一条命,是送在他父亲手里。 但须磨知道,黄秋岳父子是由他送入鬼门关的,自不免 内疚于心;所以这一次在中国纵贯南北的旅行,到处打听黄 家还有什么人?最后是在北平找到了黄秋岳的弟弟。 他对胞兄胞侄的不名誉之死,痛心异常,因此也恨极了 日本人;对于须磨的登门造访,拒而不纳。须磨无奈,托人 以资助印行黄秋岳的遗作为名,致赠了一笔巨款;亦被原封 不动地退了回来,须磨想了却耿耿于怀的这桩心愿,是彻底 失败了。 但在公务方面,须磨倒颇有收穫,找到了一些旧关系,为 外务省建立了几条情报路线,其中之一就是缪斌。 当1945年2月初,日皇召见重臣,听取了近卫的率直陈 奏,认为战事必败,愈早求和愈有利;否则陆军内部的左倾 思想抬头,将形成可怕的威胁。近卫并且提出了一张”预备 役”将官的名单,认为是收拾残局的理想人选。 这张名单的第一名是宇垣一成。当近卫第一次内阁,在 1938年夏天,为了想结束在中国的战事而改组,接受多田骏 与石原莞尔的意见,自台儿庄前线召回板垣征四郎,代替杉 山元出任陆相时,宇垣一成亦代广田弘毅而为外相。宇垣的 復起,是出于三井财阀”大番头”,近卫内阁的藏相池田成彬 所推荐。统制派之得与财政界的结合,即肇因于池田成彬对 垣宇一成的看重;这一次池田推荐宇垣出任外相,是打算着 用宇垣的军部关系与他在财经方面的影响力,由外交途径来 解决中国的战事。如果能够成功,则近卫内阁之后,将是宇 垣、池田的联合内阁。 因此,宇垣谋和的交涉对象是,中国的财政巨头孔祥熙; 实际上是由池田来的关系,结果为军部所破坏,宇垣一气之 下,也不跟池田商量,自己亲笔写了辞呈,还有一道弹劾近 卫的条文,卷在一起,面递近卫;而且就在近卫面前,先将 弹劾文读了一遍,问一句:”有无起事!”接着斩钉截铁地说: “从此刻起,我不再是你的外相了!” 第196页 这是公子哥儿出身的近卫,从未有过的难堪。但他公而 忘私,不记这段嫌怨,推荐宇垣出来收拾残局,亦仍是想到 了宇垣与池田的合作,能够打通孔祥熙的关系,对蒋委员长 作出有力的影响。 皇道派的人物,近卫推荐了4个人,在”七七事变”初 起,担任”支那驻屯军”司令官的香月,以及反对扩大在华 战事,而力主防俄的真崎甚三郎、小畑敏四郎及石原莞尔。近 卫又建议:如有必要,也就是一定需要现役将官;那么阿南 惟几,山下奉文亦可起用。 这是日本陆军中声望最高的两大将。两人都有在华作战 的经验;亦都在太平洋战争初期立过战功,山下奉文自马来 半岛北部登陆,南下直攻新加坡,于1942年2月初,依照预 定作战计划,很精确地以4天时间占领新加坡。 但是,山下奉文是皇道派,他的声名太盛,正招统制派 之忌;所以连同一向以陆军超然派出名的阿南惟几,都被调 为关东军司令梅津美治节制,在”满洲国”备边。虽非”飞 鸟尽,良弓藏”,但多少总是投闲置散。 及至1943年夏秋之间,日本的海军及航空兵力,已处于 明显的劣势;大本营设定了守势的”绝对国防圈”,中西太平 洋纽几内亚至澳洲北部的战备,有强化的必要,于是新组第 二方面军,起用阿南惟几为司令;不久山下奉文亦被任命为 十四方面军的司令,担当防守菲律宾的征途。 近卫认为阿南与山下所以能担负起收拾残局艰巨,是因 为他们有足够的声望,可以让在中国的日军接受指挥。尤其 是山下,他的那个”马来亚之虎”的外号,予人一个异常残 暴的印象,其实,他比屠杀中国人的谷寿夫、酒井隆,甚至 有”统制派别动队”之称的松井石根,好得太多。最特殊,也 是最重要的一点是,在所有的日本将领中,只有他相信中国 是不易被征服的——这一种基于现实而来的了解,比梅津美 治郎、东条英机、杉山元、冈村宁次等人,由于误解中国历 史而来的荒谬想法,有天渊之别。 梅津一派所了解的中国歷史,只看到一种出于多种逆流 所汇集的不幸结果;中国曾数次为北方异族入侵,而不得不 暂时割起;如辽、金、元、清皆是。”统制派”从这些中国历 史中,自我领受了鼓励;他们所策动的华北五省独立,包括 的地区,正是辽金的领域;也是五胡十六国及北魏的领域。同 时,从北洋政府时代以来,他们认为中国多的是石敬塘之流 的失意政客与军阀,只要让他们感受到有坚强的靠山,出现 第二个”满洲国”是不成问题的一件事。 日皇昭和对于近卫的陈奏,当然很重视;但是军部的势 力,积重难返;而西园寺公爵在辅弼昭和的年代,一直强调 英国式的政体。所以昭和心以为是,却不能拿出断然的决心, 作明快的处置。 昭和告诉近卫,军部并非不想求和,但要在打一个大胜 仗以后,可以因为取得较好的谈判地位。近卫却为昭和指出: 军部有此想法,由来已久;但在打了一个大胜仗以后,想法 马上改变了。那时如果有人提议谋和,一定为同僚所讥斥。也 许军部是觉悟了,但已经没有机会了;永不可能再有大胜一 仗的机会。 因此,这一次破天荒地天皇个别召见重臣,垂询国事,根 本没有发生任何作用。陆军中属于统制派中的死硬派,仍然 接受东条的观点,认为胜败之数是百分之五十对百分之五十, 尤其是对本土决战,充满了信心,以一亿斗志昂扬的日本国 民,足以消灭任何登陆的敌军。对于美国的宣传,一旦登陆, 可以在4周以内击败日本说法,东条嗤之以鼻,他说:区区 硫磺岛之战,即已花费了美军4年的时间。 13全面求和 “小道士”缪斌赴日与小矶国昭垮台。 日本的全面求和工作,当小矶内阁成立不久,即已开始, 关键人物是早就参与内阁情报工作的绪方竹虎。 他是福冈县人,出身于早稻田大学;主修政治经济。毕 业后加入《朝日新闻》工作;后来又留学欧美,学成回国仍 回《朝日》,当到”专务总主笔”、副社长。由于他的家世、籍 贯、经歷,使得他在日本朝野的各方面具有广泛的关系。福 冈在北九州,介乎长州、萨摩之间,与两派藩阀都拉得上关 系;主和最力的杉山元大将,又正是他的福冈小同乡,话亦 可以讲得通。 他的父亲绪方通平是福冈农工银行界的领袖,以此渊源, 获得财阀的支持,自不在话下。再由于留学欧美,自由主义 的味道较浓,与一班因大东亚战争而被闲置的政治家如币原 喜重郎、吉田茂等人都有往来。当然,最主要的是在《朝日 新闻》服务30年,使得他能遍识日本各方面有影响的人士, 还有各国的许多外交官。在日本社会中,可再也没有比绪方 具有更多更广泛的人际关系;因此,在东条内阁,他受邀担 任”情报部参与”;小矶内阁成立,更一跃而为国务大臣兼情 报局总裁,表面上是主持宣传工作,实际上获得小矶的支持, 军部的默许,从多方面去寻求结束战争的途径。 他所恃的”触角”,便是朝日新闻社派在国内外各地的记 者。日本新闻记者,往往负有政治任务;而日本的政治家亦 每每与新闻机构结有深厚的关系,如同盟社之掩护近卫,担 当过许多必须保持机密的任务。当多田骏与石原莞尔,决定 排除杉山元,间接建议起用板垣征四郎时,作为第五师团长 的板垣,正受困于台儿庄,与前线将领的任何联络,必须通 过军部,而近卫不愿军部知道他的意图,结果便是由同盟社 的战地记者古野伊之助携着近卫的亲笔信,在台儿庄阵地面 交板垣,方能将他召回东京。 绪方的探索和平工作,亦由《朝日新闻》记者秘密担任; 最初是由朝日新闻社经理铃木文史郎与瑞典驻日公使伯桂接 触,到了1945年3月间,铃木将这一层关系移交给了外相重 光葵。与此同时,《朝日新闻》驻上海的记者田村真知,回东 京时面告绪方竹虎,说汪政府的”立法院前院长”缪斌有意 作为东京与重庆谈和的中间人;而且他也有资格作中间人。 于是绪方便告诉小矶,有这样一条路子,值得一试。小 矶认为可疑,因为缪斌是早就由于贪污而为中国政府所淘汰 的人物;但以急于脱出陷入中国大陆的泥淖,不愿轻易捨弃 这一机会,因而决定,派他在士官的同学、已列入预备役的 陆军大佐山县初男到上海,了解缪斌的情况。 山县的来意为军统所获知,戴笠便设计了一套愚弄日本 政府的作业,迂迴曲折地供给了山县许多有关的资料;这些 资料都指出,缪斌与重庆方面有一种”特殊关系”;并且有重 庆的要人”支持”;如果他出任中日谈和的”中间人”,一定 能将日本方面的意见”转达”最高当局,并受到”重视”。 接得山县的报告,小矶颇为兴奋,便在阁议中正式提出, 透过缪斌直接向重庆谋和的建议。外相重光葵立即表示反对, 他认为第一、对中国的和平工作,应取得”汪政府”的谅解, 必须通过南京到达重庆。第二、缪斌是不足以信任的。当缪 斌自江苏民政厅长任内因案免职时,重光正在上海当总领事, 所以对缪斌的劣迹,相当了解;所提出的论据是很有力的。 第197页 此外,陆相杉山元、海相米内光政、参谋总长梅津美治 郎则都表示,鑑于过去的工作事例,对这件事不必寄以太多 的期望。不过态度虽不热心,亦未像重光那样极力反对。 话虽如此,小矶相信他的同学,过于阁僚;只是外相既 然不贊成,未便独断独行,所以改换一个名义,以听取情报 为理由,派绪方安排缪斌作东京之行。 缪斌出卖风云雷雨的手法,一向很高明,除了他所说的 另有一名”中国政府”的特别代表,需要经过他先跟日本最 高决策人士接触以后,才能决定是否可以展开直接谈判以外, 另有一组工作人员,携带专用的电台,随同赴日。这也就是 使小矶”入迷”的主要原因,所以特别叮嘱,这些工作人员 及电台,一定要带来。 哪知日本”派遣军”总司令部,亦竟信以为真,而冈村 宁次正在进行老河口、芷江作战,妄想进攻重庆,正急电大 本营要求增援,且四十七师团的一个步兵联队,亦正由青森 县之西的弘前驻地,赶往中国战场,如果此时与重庆谈和,势 必破坏他的军事行动,因而决定加以阻挠,禁止缪斌的随员 及无线电器材上飞机。小矶接到报告,对于军方的行动颇为 惊异,但亦无可奈何;因为他这个内阁总理大臣,地位远不 及东条,对于军部毫无约束的力量。 缪斌单身到了东京,在见小矶时,率直提出要求,晋见 日皇。他的理由是,倘非日皇有所表示,蒋委员长是不会作 任何考虑的。 几经折冲,才决定由日本皇族代表日皇,先跟缪斌作初 步接触。当然,所选的这个皇族,必须是中国政府所熟悉的 人物。 日本的皇族,人数不多;天皇的直系亲属,称为”皇 族”;兄弟伯叔,便是”华族”,自是五等爵以上的王位,有 封号并有称号,称号为”宫”,此是一家族的总称,当时皇族 中,比较为中国所熟悉的是”东久迩宫稔彦王”。 这个理由光明正大,而且正因为提出了这样的理由,见 得缪斌的来头不小;所以小矶欣然乐从,派绪方去见木户幸 一,提出缪斌的要求,希望日皇能予接见。 但木户认为缪斌晋见日皇的时机未到,婉言拒绝;而缪 斌坚持立场,仿佛在报復当年近卫的声明,”不以中国政府为 谈判的对手”;所以如今亦不愿与日本政府谈和,只有日皇有 所表示,他才能负起”中间人”的任务。 照日本的”皇室典范令”,皇室、皇族必须学习军事;东 久迩宫稔彦是陆军出身,而且军旅的经验很丰富,位至中将, 做过师团长。七七事变初期,他的师团派至华北,并参加过 进攻汉口的战役。回国以后,久任参谋总长;当然,那多少 是一种”荣誉职”。 日本的皇族共14家,除了昭和的3个胞弟,秩父宫、高 松宫、三笠宫称为”御直宫”以外,其余11家,都是孝明天 皇之后。日本皇室、皇族,有近亲结婚的传统,因此,昭和 皇后良子,实际是昭和天皇裕仁同曾祖的堂妹,而东久迩宫 稔彦王与昭和的关系,就更为复杂了。 东久迩宫稔彦的父亲,是明治天皇的兄弟、朝彦亲王,所 以他是昭和嫡堂的叔父;但同时也是姑丈,因为他的妻子是 明治天皇的九皇女,例封内亲王,称号为”泰宫”的聪子。朝 颜亲王的儿子很多,所以这一支在皇族中的势力最大;除 “御直宫”以外,其余11家中占了3家,梨本宫守正王,是 朝彦亲王的第四子,一直是”元帅府”的首席,现在是”伊 势神宫”的”斋主”、朝香宫鸠彦王,是朝彦亲王的第八子, 为现役陆军中将;东久迩行九,与朝香宫同岁。由于他又是 他的胞伯明治天皇的女婿,所以特见重用。 东久迩稔彦接见缪斌,是在3月18那天;东久迩提出了 一连串的问题,第一个也是日本朝野最关心的是:“在重庆的 国民政府,是否承认日本天皇?” “当然。蒋委员长及中国政府,只对日本军阀有反感。” “国民政府为什么想跟日本谋求和平?” “中国不希望日本灭亡,为了中国的防卫起见,需要日本 的存在。中国希望日本在灭亡之前,与美国谋和。” 缪斌将日本比作中国的”防波堤”,当然是为了防止赤色 浪潮,他说:”现在如果实现中日和平的话,可以防止苏联势 力的扩张。” “你是小矶首相邀请来的,为什么先想谒见天皇呢?” “在日本谁都不可靠。”缪斌发挥了他一向善作惊人之论 的特长,”可以信赖的,只有天皇。既然本人不能直接拜见天 皇陛下,希望殿下转达我所陈述的意见。” 东久迩宫稔彦当即表示,接受缪斌的要求,据情转陈日 皇;当然也还要表明态度,却是十足空洞的外交词令;他说: “希望实现此种中日和平工作,而以此和平工作为基础,来结 束世界大战。” “实现此种中日和平工作”的具体条件,缪斌向小矶及绪 方提出一个所谓”中日全面和平”方案,要点一共4项:第 一,停止敌对行为,自中国撤退所有日本军队;第二,取消 南京政府,承认蒋委员长对全中国的统治权;第三,满洲问 题,另行交涉;第四,恢復日本与英美间的和平。 于是在3月20日召开的”最高战争指导会议”中,小矶 报告了缪斌来日以后的活动,然后提出请求:以缪斌所提方 案为前提,讨论日本与中国政府的和平交涉问题。 “本人很怀疑,此种工作会有什么效果?”陆相杉山元一 马当先,兜头浇了冷水,”缪斌是中国政府抛弃的人物;如果 中国政府真的有和平的诚意,不应该让这样的人物来居间。” 这确是一针见血之论;海相米内光政便说:”请外相表示 意见。” “关于这个问题,首相与本人并没有认真讨论过,更没有 达成任何协议,所以本人不能负责。”外相重光葵接着又说: “据本人所知,缪斌并非汪政权的忠实分子;中国政府的领导 阶层,亦早已将他排除在外。” “这是表面的看法。”小矶的信心毫未动摇,”我有好些确 实的证据,能够证明缪斌的工作是重庆所许可的。” “过去有过好几次类似的工作,结果都证明是重庆情报机 关所弄的玄虚。”参谋总长梅津美治郎说,”对于一向与中国 政府隔绝的缪斌来谈和,本人始终觉得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我想,我们不必再讨论这个问题了。”米内光政问道: “各位以为如何?” 出席人都以沉默表示附议;小矶与绪方知道,在这个会 议上任何争论,都是徒费唇舌,所以亦未开口。缪斌的”方 案”就此胎死腹中了。 但小矶还不死心,特意在梅津身上下工夫;因为参谋总 长在理论上是日皇的幕僚长,可以单独”帷幄上奏”,同时参 谋总长主管军令,对于停战问题处在有力的发言地位。可是 梅津没有被小矶所说服。 第198页 情势很明显了,内阁总理大臣亲自主持一项工作,竟至 于连讨论都不讨论,即为他的阁僚所否决;这不就等于全体 阁员投了他的”不信任票”?交缪斌找了来会出现这样的恶劣 的副作用,真是做梦都没有想到的事。 这对小矶自是一大打击。经过多方考虑,他认为日本为 要想求得和平,只剩下一个机会,就是在本土决战时,对登 陆的敌人迎头痛击;让敌人知道,虽已踏上日本的本土,但 有如日军在中国大陆那样,陷入泥淖,难以自拔的危险,不 如讲和为妙。 这个机会要从胜利中取得;尤其重要的是,当机会来临 时,要能及时捕捉。因此,小矶旧事重提,要求积极参预。 经过深切的考虑,小矶决定打最后一张牌:直接诉之日 皇。 小矶是在4月2日单独晋见日皇,要求对缪斌路线赐予 支持。昭和不是明治,无法作此重大的决定,他仍旧要召见 陆、海、外三相后,才能答覆。这一来,结果便可想而知了; 当天便由木户内相转告,日本认为时机尚未成熟。据说:陆、 海、外三相一致反对小矶的计划的理由,倒不是因为缪斌不 够资格;而是认为中国与英美有坚强的同盟关系,若非事前 与英美充分磋商,绝难单独与日本进入和平关系。日皇深以 为然,所以这样答覆小矶。 由于日本宪法上的缺点,统帅与国务是脱节的:东条英 机之能独断独行,是由于人事上的手段,弥补制度上的缺点, 由特旨先兼陆相,再兼参谋总长。小矶组阁本是预备役的大 将,自无法援东条之例,因而要求总理大臣得列席大本营会 议,为陆军所拒绝。到得缪斌来日之前,这一点终于争取到 了;但虽得列席,每周召开两次的大本营会议,既无发言权, 又无表决权,论地位还不如军部的一名课长;不过一个高级 的旁听者而已。 因此,小矶在晋见日皇的第二天,亲访杉山元;他本来 是陆相,由于与畑俊六分任本土防卫的第一、二总军司令官、 晋衔元帅,并交卸陆相;推荐阿南惟几继任,尚未到职。小 矶的要求是,由他兼任陆相,以便强力参与大本营的决策;同 时可以事先估计,谈和的时机将会在何时来临,以便准备。 军部断然拒绝了!仍旧是现役与预备役的理由。 小矶无路可走了;4月4日上午进宫、捧呈辞表;并且上 奏,后继内阁必须是”大本营内阁”。 对缪斌的东京之行,周佛海明知道不会有何结果;始终 存着一个”说不定会有奇蹟”出现的万一之想,因为果真东 京与重庆能够直接谈和,他的肩头就会轻松得多。 缪斌毕竟鎩羽而归了。尽管他吹得天花乱坠,说日本天 皇曾经亲自接见;又派东久迩宫代表赐宴,日本很可能派皇 室出面来谈和,但周佛海由日本方面接到情报,证实缪斌是 白去了一趟。 及至小矶内阁垮台,退役海军铃木贯太郎组阁,汪政府 中人都不知道日本对”本土作战”正在积极部署,认为铃木 内阁是”投降内阁”。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汪政府当然亦要 解体,个人的出处,已到非作安排不可的地步了。 于是有的打算建功赎罪;有的准备隐姓埋名;当然也有 人持着听天由命的想法,但个人的安危生死能看得破,却不 可连累亲友,金雄白就是这样,早在汪精卫刚死时,他就在 悄悄收束他的事业了。 有一天,有个新闻界的朋友胡东雅去看他,说第三战区 派来一个姓张的高参,托他引见周佛海。这些事金雄白不知 做过多少次,当即打电话跟周佛海联络好,将张高参带到周 家,达成了引见的任务,随即就走了。 过了几天,胡东雅又来看他;一见面就喜孜孜地说:”雄 白,恭喜你,有个极好的消息,张高参向周先生提出要求,希 望派一个比较熟悉他的情形的人,常驻三战区,作为联络官。 三战区属意老兄;张高参请你马上向周先生去请示,什么时 候跟张高参一起走。” 金雄白既惊且喜,便即问说:”怎么会看中了我?是不是 你的推荐?”   ”不是。听说是顾将军自己决定的。” 金雄白回忆往事,想起曾经替三战区的司令长官顾将军 出过一回力,那时他是江苏省政府主席,曾枪毙了一个新闻 记者刘煜生,引起轩然大波;尤其是上海的新闻界,大张挞 伐,更为愤激。后来是由杜月笙调停,方得无事;不过期间 金雄白亦曾由顾将军透过周佛海的关系,托金雄白从中斡旋, 也许是因为这层渊源,顾将军才会想其他。 不论如何,反正这是个出深渊而登青云的大好机遇;金 雄白不敢怠慢,当天便去看周佛海,说明来意。   ”我向张高参表示,同意你去,完全是敷衍他的话。” 兜得一盆冷水,将金雄白浇得背嵴都发凉了。   ”我想过,你去了不能回来;不能回来你就不能去。”   ”何以不能回来?”金雄白问。   ”日本人对你注意已久,你去了浙东回来,一定会有麻烦。 平常有麻烦不怕,这时候有麻烦,我没有能解决的把握。”周 佛海加以解释,”因为,现在的日本军人,尤其是以胜利者姿 态出现在中国战场的日本军人,心情之复杂、之不可理喻,你 总想像得到。” 金雄白不能不承认周佛海的话,是经过考虑,出自衷心, 只好无奈地点点头。   ”如果你去了不回来,好些只有你才能办,或者一向是你 经手,别人茫无所知的事,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也是实话。金雄白经手的”关系”,大部分固然可以交 出去,但也有极少数的部分,是无法交出去,而这极少数的 部分,正是非常重要的部分,譬如周佛海跟蒋委员长的代表 蒋伯诚的关系,就非金雄白作桥樑不可。   ”再说,我也少不了你。既然是共患难,当然以朝夕不离 为最宜。” 前面的分析,由于理智,最后的一个留他的理由,出于 知友深情,更令人感动。金雄白到这时候,连怅然若失的感 觉都消失了。   ”好!这件事,我们不谈了。”   ”那就谈最要紧的一件事,照你看我当前最要紧的一件事 是什么?” 金雄白毫不迟疑地答说:“自然是如何接应盟军在东南沿 海登陆。”   ”不错。日本在中国的部队有300万;一旦’本土决战’, 当然要调一部分回去。这调回去的一部分,必然是精锐,留 下来的即或不是战斗力怎么强的部队,不过数量很大,仍不 可轻敌。”周佛海又说:”不过’政府’也有60万人,虽然战 斗力不高,仍旧可以发生牵制作用;我当前的课题是不知如 何将这个牵制作用发挥到最高度;以及如何在国军所希望的 地区,发生牵制作用?”   ”既能发生牵制作用,何不将这个作用,索性化成战斗?”   ”你的意思是,直接对日军攻击?”   ”正是。”金雄白点点头。 与其牵制,不如进攻;联络游击队,组织沦陷区民众,而 遥引国军正规部队为后援,以待麦克阿瑟的艨艟巨舰,起事 着实可为。金雄白所建议的这一策,当时为周佛海笑为’书 生之见’;其实却是针对日本大本营战略上的弱点而加以痛击 的上上之策。 第199页 因为情况是很明显的,日本为了本土决战,以及防备盟 军在中国东南沿海登陆,否定冈村宁次往西南深入冒险,严 令将部队集中到海口,以便增援本土。既然如此,就不必作 静态的牵制;大可放手攻击——战略家、政论家一直在鼓吹、 在强调的是,日本派遣大量部队侵华,是自陷泥淖,来得去 不得;现在不正就是日军归心如箭,急于从沼泽中拔出泥腿, 熘之大吉;而中国应该拖住它的时候吗? 贊成金雄白的主张的人,甚至还作了这样的一个譬喻,例 如有流氓自道急人之急,侵入良善人家,软哄硬骗,盘踞不 去;哪知多行不义必自毙,此流氓之家遭人袭击,已经失火 了;流氓急于脱身回家救火,那末与他暗中有不共戴天之仇 的人,岂不应该乘机反抗?这个流氓为了根本有失,无心恋 战,一定是採取只求摆脱的守势;那时就岂不容他脱身,让 他眼睁睁看老巢沦为一片瓦烁,岂不也是绝大的胜利? 但周佛海不听。虽说书生之见,纸上谈兵,毕竟也有其 可取之处;而所以连考虑都不考虑的最大原因是,不管军统 也好,三战区也好,都只能由他配合对方的要求作必要的因 应行动;而不能由他作主来採取任何战术;更不用谈战略了。 到了民国34年6月初,任何公共场所都在公开谈论日本 人在哪里惨败,怎么样惨败;以及蒋委员长最近发表了什么 令人兴奋的谈话?常挂在一般人口头上的一句话是”天快亮 了!”而且大庭广众之间,公然有人指出”中央储备银行”钞 票的花纹中,分散隐藏的”中央马上来”五字——看清楚了 的人的那种惊喜之情,是谁都会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的。 金雄白既兴奋又苦闷,与周佛海的接触当然亦更密切;一 天傍晚,周佛海跟他说:”有件事要请你赶快办。中央要我办 一个规模比较好的印刷厂,作为反攻开始以后,敌后宣传之 用。这件事要快;请你负责筹备。经费不成问题,向我要。” “钱是小事。”金雄白踌躇着说:“印刷器材都仰给于国外; 海运中断,来源缺乏,只有去找存货。这时间上就很难说了。” “一定要想办法!”周佛海近乎不讲理地说:”没有办法也 要有办法。” 金雄白灵机一动,顿有无比轻松之感;原来他早想结束 《平报》,却以种种顾虑,下不了决心。现在他为他自己找到 了一个绝好的理由;迟疑犹豫,一扫而空,所以觉得轻松。 “没有办法中想办法,倒逼出一个很好的办法。我把《平 报》停刊;不必另起炉灶,留用原有的员工设备,留待他日 之用,如何?” “很好!就这样,请你马上进行。” 于是金雄白找了个清静地方,一个人先盘算停当;然后 在半夜里,坐车到报馆,等总编辑王治明看过”大样”,邀他 一起到亚尔培路2号去消夜。 关起门来,樽边密谈;金雄白将决定停刊的缘故,告诉 了王治明,问他的意见。   ”这是为了国家的需要,我完全贊成。不过这是机密,不 便向同仁公开;总要有个合理的说法才好。”   ”是的,我想过。反正大局如何,大家都很清楚,只说办 报没有前途,决定改为印刷所。”金雄白又说:”这话也不必 太早宣布;目前请经理部先准备,该收的gg费、报费尽量 收回。订户奉送报费一个月,预收的要退回。” 王治明点点头问:”定在什么时候停刊?”   ”6月底。”   ”有20天的工夫,够了。”王治明又问:”向读者报告停 刊的原因是什么?”   ”我现在所想到的是,以战时节约物资为理由。这篇停刊 词我自己来写。”   ”当然非如椽大笔不可。”王治明很仔细地想了一会,”有 两个问题,现在要考虑,第一是留用人员的薪水——。”   ”那不成问题,《海报》只谈风花雪月,照常出版;《海 报》逐月的盈余,可以维持《平报》同仁的薪水,虽然还差 一点,仍旧还可望自给自足。因为《平报》一停,gg客户 转到《海报》,收入还会增加。”   ”嗯、嗯!”王治明接下来说:”第二个问题,实在是我的 建议;现在白报纸缺货,得要想法子弄一批存起来,一旦要 用时,才不至于措手不及。” “一点不错!你有什么好办法?” “很简单,我们多报配额,少印报。一天积余20吨,10 天就是200吨。” “好极,好极!此法甚妙,准定照这样做。” 于是从第二天开始,便少印了好些报;但对”宣传部”却 以时局紧张,报份增加,要求提高配额。不过,问题是多报 少印,一进一出所积余的大量白报纸,需要善作处理;如果 存在仓库,到有紧急用途时,只怕无法提取;摆在报馆,未 免惹眼,万一有人检举,真赃俱在,很难解释。 想来想去,只有凭一道空心的夹墙,作为贮存白报纸之 用。以原定的一天20吨为目标,到停刊那天,预定可以容纳 400吨左右的夹墙中,也差不多堆满了。 《停刊辞》见报那天,自然引起社会普遍的注目。以”战 时节约物资”为由,并不足取信于读者;因为大家都知道,无 论汪政府或者日本方面,都希望宣传鼓吹的工具越多越好,物 资再节约也不会节约到报纸上。除非大局已到了宣传鼓吹亦 无用的程度,才会停刊。 当然,有许多事业上的,交情上的亲友来打听他停办 《平报》的真正目的是什么?金雄白只说:”就是《停刊辞》上 的那些话。” 《停刊辞》上的话,有几句的弦外余音,耐人寻味,而终 于为宪兵队识破机关;金雄白亲自执笔的这篇文章中说:”国 家如果需要我们,我们将随时期而效劳。”这句话便是指改办 印刷所而言;日本宪兵队认为语意暧昧,大动疑心。最不巧 的是,杜月笙恰好在《平报》停刊之前,到达浙东淳安;此 地是戴雨农所领导的忠义救国军总部所在地,所以杜月笙此 来极可能是为了策划东南地区,特别是上海方面如何接应国 军反攻,而《平报》迟不停,早不停,恰于此时停刊,其中 定有关联,已决定採取行动,要求金雄白解释——解释得不 够圆满,座上客立刻就会变成阶下囚。 得到这个消息,金雄白又惊又喜;但亦不无疑惑,杜月 笙的健康状况极差,溽暑之际,长途跋涉,来到这个生活起 居及医疗条件,远不及重庆的浙东小城,有必要吗?如说指 挥策应,仅有电台可用;而且在重庆有副完整的班底,应比 在淳安方便得多。于是,金雄白首先就找唐世昌去打听;证 实了杜月笙已到淳安,一行7人,除了两名佣人以外,其余 是顾嘉棠、叶焯山及一个胡秘书、一个名片而为名医的庞医 师,都是金雄白的熟人。 谈到杜月笙何以不坐镇重庆,遥为指挥,而须亲临并不 能发生太大作用的浙东;果然有段内幕。 第200页 民国34年夏天,财政部决定调整”黄金储蓄券”的价格。 原定的办法是,存入法币两万元,期满取黄金一两;调整的 幅度是百分之五十,每两三万元,一日之隔,升值一半,自 是暴利。 这当然是绝对机密的决定,但有极少数的人,或者消息 灵通;或者脑筋灵活,仍旧大发利市。有个省银行的经理姓 潘,接到财政部长从重庆来电话,垂询一事;谈完了,部长 问道:”黄金储蓄券销得怎么样?” “差不多了,差不多了!”潘经理随口回答。 “你查一查,没有销出去的都把它收回来好了。” “是、是!” 挂断电话,这潘经理心想,抗战以来政府销各类公债;销 “美金储蓄券”,唯恐销行不尽;何以对”黄金储蓄券”竟似 不愿多销?看起来此券身价看涨。法币日益贬值,倒不知收 买”黄金储蓄券”保值为妙。 这样一盘算,立即调动了一笔头寸,将分销各处的”黄 金储蓄券”都由他一个人包了;而且发了一个电报出去:”本 行承销黄金储蓄券悉数售出,特行报备。”没有几天,财政部 正式公告,调整黄金储券价格。这个潘经理一念之间,发了 一笔大财。 消息灵通的人之中,有一个是专为国家银行印钞票的大 业公司总经理李祖永;这天周末中午餐会,无意之中听得有 关金储券的一言半语,判断下星期一就会调高售价。他自己 不敢捡这个便宜,将这个情分送了给杜月笙,僕人密语,坚 劝杜月笙以一千万法币购进500两,转眼之间,可净赚黄金 170两。 170两黄金,自不在杜月笙眼中;但以李祖永如此热心, 不忍在他头上泼冷水,便开了一张通商银行一千万元的支票 交了给李祖永。 到得第三天财政部的公告一发布;那就像赌场里开了一 宝大冷门一样,顿时轰动;而且很快地谣诼纷传,说事先消 息走漏,有某人某人藉此大获暴利。佐证是:一向销路不太 好的黄金储蓄券,在上星期六,销数突然到达一个高峰。这 一下惊动了监察委员,立即展开调查;杜月笙所开的那张一 千万元支票,亦在被查之列。 不久,监察院公布了纠举书,指摘财政部此次办理黄金 储蓄券每两加价一万元,事先泄漏机密,以致加价之前的星 期六一天中,黄金储蓄券销数,突然大增;个中必有弊窦,显 而易见。同时列举加价之前一二日内,大量购券人的九名商 号,”杜镛”二字,赫然在列。 这自然是报纸的头条新闻;而由于有杜月笙的姓名在内, 更惹人注目,一时茶余酒后的闲谈,莫不以此为话题。杜月 笙是名誉心极重的人,身经这种尴尬而又窝囊的丑闻,真如 佛头着粪,万般无奈;精神上的抑郁沮丧,为”八一三”以 来所未有。 当然,监察院既有表示,司法方面不能不问;重庆地方 法院检察处,着手侦查此案。杜月笙既然”榜上有名”,将来 起诉,势必亦在被告之列。他心里在想,到那时消息传开来, 上海滩上传一句:”杜先生吃官司哉!”三千年道行,打得精 光;胜利以后,还有什么脸回上海?因而忧心如焚,形神憔 悴;最苦的是,这件事不能托人情,一托人情便见得自己情 虚;同时也不能向友好解释,一解释揭穿真相,便等于出卖 了李祖永,而人家是一片好意;这种江湖上视为”半吊子”的 事,打死杜月笙也不肯做的。 结果是,他自己绝口不提;至亲好友亦讳莫如深,形成 了一种奇异的僵局,而就在传闻侦查终结,即将提起公诉,杜 月笙自忖黄鳝修行,化到龙身,而终恐不免又堕泥涂之际,突 然出现了柳暗花明的局面。 那时正是小矶内阁垮台以后不久。军事委员会侍从室来 通知杜月笙,委员长召见。如其晋见回来,杜月笙的神平安 静了;但对蒋委员长跟他说了些什么,一字不提。不过,不 到一星期的功夫,国民政府总务局长陈希曾亲自送来一本密 码;这表示杜月笙将有远行,而此行的任务,是可以用这本 密码直接报告蒋委员长的。 那么是到哪里去呢?有人问他,杜月笙摇头不答。但根 据各种迹象,大致可以推断他是作东南之行;而任务是在策 应盟军在东南沿海登陆。 为什么推断是策应盟军呢?因为一年以前,在麦帅总部 情报部门工作的昆丁·罗斯福少校——美国老罗斯福总统的 孙子,在美国曾通过”钨沙大王”李国钦的关系,请杜月笙 的一个在美留学的儿子杜维新,出信介绍昆丁·罗斯福给他 父亲。 在重庆见面以后,昆丁·罗斯福坦率地提出要求,希望 杜月笙接受美国政府的委任,负责在上海地区策应盟军反攻 的工作。杜月笙很委婉地谢绝了,但答应以盟友的立场,提 供情报上的相互便利。当然,这番说法,是徵得戴雨农同意 的。因为有此一段往事,衡诸当前局势的发展,所以大家对 杜月笙东南之行的任务,有这样一种猜测。 这个猜测是正确的;有些人不说,此为出于戴雨农的策 动,这个猜测也是正确的,但却很少有人知道,戴雨农请示 蒋委员长召见杜月笙,别有深意。 原来戴雨农与杜月笙缔交以后,在为国宣劳方面,始终 合作无间;但在私交上却曾有过波折。为了高宗武事件,杜 月笙未让戴雨农经手,彼此耿耿于怀,戴雨农觉得杜月笙不 够朋友;而杜月笙也觉得不管怎么说,这件事不让戴雨农经 手,总是伤了朋友的面子,他是宁可天下人负我,不可我负 天下人的度量,一直在想,总要为戴雨农好好帮个忙,朋友 交情上才有交代。 偏偏要帮戴雨农的忙就不容易。他的工作,若说要帮忙, 个个要帮,那怕穷乡僻壤,不知天下之大的一个村妇,说不 定对他的一桩重要任务,会发生决定性的影响;如果不要人 帮忙,谁也帮不上忙。但终于有一次,杜月笙帮了他一个大 忙。 事起于一个有”财神”之号的显要,与戴雨农发生了严 重的误会,有解职听勘的可能;杜月笙得知其事,神思默运, 看准了”财神”是忠厚长者,事虽兇险,却不难化解;于是 一方面安慰戴雨农,表示要在他身上”掼沙蟹”,一方面悄然 奔走,运用灵活的手腕,以及他的具有特殊逻辑的说服力,从 中斡旋,结果不但使得误会涣然冰释,而且为戴雨农挣得一 个十足的面子。 这一来便轮到戴雨农觉得欠杜月笙的这个情,非报不可。 这一回出了这么一件窝囊事,戴雨农将心比心,最了解杜月 笙的心情;今日之情,不是法律问题,不是是非问题,也还 不是面子问题,而是要怎么样才能使得杜月笙心里不觉得委 屈的问题。 于是找到一个机会,在领袖面前,从容进言:大局到了 紧要关头,盟军一旦在东南登陆,国军反攻,不能缺少上海 社会上多方面的配合;而上海方面的动员,又不能缺少杜月 笙的号召。不过最近他有无妄之灾,心情不好,加以天气又 热,他的健康状况又差,即使肯去,只怕鼓不起劲来;如果 委员长能召见,当面慰勉,杜月笙感恩图报,卖命都肯的。 第201页 杜月笙深知人生在世,没有人一生处顺境;但也没有人 一生都在逆境。安身立命的良方,是懂得加减乘除的道理,行 有余力,多加多乘;遇到该减当除之际,自会有所弥补。若 说”杜月笙吃官司”这句话是奇耻大辱,那么”委员长召 见”就是无上光荣;最要紧的是”委员长召见”,正当知道 “杜月笙吃官司”将成定局时,这就表示蒋委员长知道他是冤 枉的,召见而赋予为国效劳的任务,便等于为他作了洗刷;司 法如何处置,无足介怀了。 他又在想:以戴雨农相知之深,自然了解,照他在抗战 以来的表现,不要说是到东南去策应敌后;哪怕让他假”落 水”,真”卧底”,回上海去做”汉奸”,只要戴雨农说一句话: “月笙哥,这件事对国家的关系很大,非你不可。”他也会答 一句:”好!雨农兄,格末侬说哪能就哪能。”既然如此,又 何用惊动蒋委员长,特地召见? 这一自问,自会恍然,戴雨农是将他的心境体会到至深 至微之处,才苦心以这样的安排。当然,这件事只有心照不 宣;事前事后,戴雨农都不能说的。这就是所谓”人之相知, 贵相知心”;也就是他一向深认不疑的加减乘除的道理。 为了保密起见,杜月笙是带着4名随员、两名片从,单 独从重庆出发,循川黔公路经綦江、桐梓、遵义而到达贵阳, 与戴雨农相会合。 在一起的还有”中美合作所”的美方负责人,海军准将 梅乐斯。 前一年”财神”与戴雨农发生严重误会,别有因果;但 使得戴雨农几乎栽跟头的一事由,却是为了梅乐斯与他的部 属。请了人家来,自然要有地方给人家住,但供给的住处,总 不能让洋人上露天茅坑,起码要有简陋的卫生设备;事机紧 迫,又为了保防上的严格要求,无法正式备公事,请预算、公 款公用,为盖中美合作所宿舍挪动了一个短时间,不道为 “赵玄坛”座下的”黑老虎”抓住了”小辫子”。板起脸来公 事公办,这话自然就难说了。 有此一段渊源,加以梅乐斯久知杜月笙的名声,所以相 处极欢。”三人同心,其利断金”,有戴、杜、梅同心合力到 东南去部署,盟军登陆、国军反攻,可说胜算在握。因此,当 杜月笙换上中山装,登上军用机时,步履轻快,豪情万丈,似 乎年轻了好几岁。 第一站是贵州东行的要冲芷江;逗留3天,续飞福建长 汀,循陆路经连城、永安而抵南平;復由建甄、崇安入江西 转道入浙,安抵淳安。 “那么,”金雄白问道:”你们恆社总有人去见杜先生吧?” “杜先生从重庆动身,我们就派人到半路上去接了。在长 汀见的面。”唐世昌又说:”到了淳安,有熟人回上海;杜先 生托他带了信来,说就要回来了。” “怎么回来法?打回来?” 唐世昌笑笑答说:”这就不知道了。这些都是采丞经手; 你最好跟他详细谈一谈。” “过几天再去看他,这两天我遇到点麻烦,先要把他摆平 了再说。” “是,”唐世昌关切地问:”为了《平报》停刊的事?” “是的。”金雄白问:”你听到什么没有?” 当陈群出任”江苏省长”时,发展谢葆生为”警务处 长”;此人当年是杜门”八股党”之一,此时在上海开一家 “仙乐斯舞厅”。他之”荣任警务处长”,在观感上不仅比褚民 谊当”海军部长”还要滑稽;而且还会使人将瓦冈寨上,头 插两根野鸡毛的程咬金,与汪精卫联想在一起。陈彬龢便毫 不容情地斥之为”流氓政治”。汪政府的”高官”自是人人愤 怒,但却无可奈何。 由此可知,陈彬龢僕人,里外皆红。里红是赤化,外红 是日本国旗上的太阳;当然,很少人识得透他的外红是掩护 里红。不过,在里外两层红之间,总还裹着薄薄的一层白;如 与金难白的友谊便是。 金雄白跟他本无深交,只为周佛海对这个”既不能令,又 不受命”的陈彬龢颇为头痛,特地关照金雄白去接近拉拢;周 佛海给他一个原则:凡是陈彬龢参加的社团,金雄白也要参 加。这样,如果不能影响陈彬龢的态度,不得已而求其次,还 可掣他的肘。 因此,金雄白的名字便常与陈彬龢连在一起,看起来焦 不离孟、孟不离焦;实际上有如法警与犯人用一副手铐铐在 一起,形影相随,而立场相反。 他们一起参加了好些社团,最重要的一个是”上海市市 政谘询委员会”。这个组织仿佛市参议会,但实际权力很大; 比较重要的市政设施,在决策之前,先须这个委员会认可。 “谘询委员”一共19人,包括政坛耆宿颜惠庆、李思浩;”海 上三老”;银行家周作民、唐寿民;实业家吴蕴斋、项康元、 郭顺等等知名之士。报界被延揽的,就只有陈彬龢与金雄白。 有一次市政谘询委员会召开临时紧急会议,因为粮源不 继,配给的”户口米”将告中断。 太湖区域,本来是中国的谷仓之一,但是日本军队将产 米的苏州、松江、青溥一带划为军米区;新谷登场由日军全 部收购为军粮,以致上海的民食问题,一直形成市政上的重 大压力。在珍珠港事变以前,可购洋米补充;此时海运中断, 唯有从内地军米区去设法,这就不能不与虎谋皮了;当场推 定陈彬龢与金雄白负责解决这个问题——19名委员中只有 他们两个人跟各式各样的日本人,打过各式各样的交道。 日军军米区的管辖者,是在日军中颇有势力的苏州特务 机关长金子,恰好他到上海,住在江西路都城饭店。陈、金 二人联袂往访,直道来意,希望金子能在日军军米中拨出多 少吨,维持上海”户口米”的配给。 金子考虑了一会说:”米不成问题,不过要有交换条件。” “请你开出来。”陈彬龢说。 金子开的条件是:第一、米价须以现款交易;第二、负 责疏散上海部分工厂,迁往内地;第三、供给民夫两万人,为 日军构筑防御工事。 这3个条件都是难题。首先,现钞——”中储券”由于 印钞票的原料不继,异常缺乏;市面交易数字稍大,都用各 银行同业往来的支付凭证,诨名”八卦丹”的”拨款单”代 表,要筹大量现钞,自然煞费周章,但并非不能解决。 无法办到的是另外的两个条件;金雄白正准备与金子交 涉时,不想陈彬龢已一口应承,”可以!”他说:”我们接受条 件。”   ”那么做一个书面纪录。” 金子找来一张白纸,潦潦草草地写成一个备忘录。陈彬 龢稍为看了一下,很快地签了字;接着将笔递了给金雄白。 在这种情况下,立场应该是一致的;金雄白万般无奈,举 笔如扛鼎似地也签了字。金子收下备忘录,表示满意。   ”我们已经接受了条件。”陈彬龢说:”中国人说:’民以 食为天’,希望贵方能够尽快交来。”   ”可以!不过,你们应该先履行第一个条件。” 第202页 第一个条件就是缴纳米价的全部现款。”银货两起”是交 易惯例,不能说金子苛求;陈彬龢便说:”3天以内缴款。”   ”我也在3天之内缴米。” 谈判看起来很顺利;金子还开了一瓶日本清酒款客。小 饮数杯、双双告辞;一到了汽车上,金雄白便埋怨陈彬龢。   ”这样的条件,你怎么可以答应?我们没有理由强迫工厂 内迁;也不能徵集那么多民夫去替日本人做防御工事。完全 是办不到的事!”   ”我根本也没有打算办到。上海几百万人要断炊了,我们 先把米骗到手再说。”   ”你倒说得轻松!日本人肯放过你吗?”金雄白说:”我不 知道怎么才能应付得过去?”   ”只有拖在那里再说。到拖不过去了,我跟你两个人共同 负责;你怕日本人杀你,是不是?” 金雄白默然,冷静地想一想,舍此以外,没有第二个办 法,可让日本人乖乖地运米到上海来。 当然,全部米价现钞,以周佛海的地位,是不会太困难 的。其余的两个条件,陈彬龢只在游民习艺所调用了一百多 好吃懒做的所民,说是”第一批,先送备用”以外,就再也 不理日本人的催促了。 由于这一次共事的经验,金雄白对陈彬龢有了深一层的 认识;陈彬龢也觉得金雄白是有担当的人,大可结交。因此, 仅管在公的方面,常有争执;私交却是很不坏的。 这时由于唐世昌的提醒,金雄白便直接去找陈彬龢,说 明来意。果然,陈彬龢话不多说,起身取了帽子,只说得一 个字:”走!” 他陪着金雄白,到日本陆海军报导部、宪兵队、大使馆, 费尽唇舌,多方解释;总算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让金雄白 又逃避了一次难关。   ”雄白兄,”陈彬龢问道:”你几时有空,我想跟你好好谈 一谈。”   ”今天就可以。”   ”今天不行!”陈彬龢说:”我们需要找一个从容的时间; 很冷静地分析当前的局势。”   ”那么,明天晚上如何?”金雄白说:”地点由你挑。”   ”好!明天下午我打电话给你;那时再约地点。” 第二天下午,陈彬龢打电话到《海报》,约他7点钟在旧 法租界霞飞路一处公寓中见面。金雄白准时而往,只见那座 公寓很大,但已相当陈旧;到得4楼找到3号,揿了门铃,应 口的是一个着和服的少妇。 金雄白从未听说过陈彬龢有日本籍的妻子或情妇,因而 不敢冒昧;只用中国话问:”这里有位陈先生吗?” 陈彬龢已经闻声出现;将他迎了进来说道:”我这里从没 有朋友来过,你是第一位。”接着便问:”你是喝咖啡?还是 喝酒?” “都可以。” “喝酒吧!人生几何?为欢几何?” 等那日本女子端了啤酒和下酒的咸杏仁来,金雄白便问: “我应该怎么称唿?” “她叫清子。叫她的名字好了。” 陈彬龢始终没有介绍她的身分,金雄白亦就无法作适当 的称唿;惟有在她递烟斟酒时,道声:”谢谢!”同时也不免 存着戒心。 “她听不懂中国话。”陈彬龢看出他的心意,”你尽管放言 高论,不必顾忌。” 金雄白点点头;看着书架上、书桌上乱堆着的书籍、资 料、稿纸,便即问道:”这里是你写作的地方?” “也可以这么说。”陈彬龢答道:”是我逃避现实的地方。 你看,连电话都没有!一躲在这里,就像隐居一样,没有人 找得到我;左右邻居只知道我姓陈,不知道我是什么人。” “许多人说你神秘。”金雄白笑道:”看起来是有一点。”陈 彬龢不作声;点上菸斗,深深吸了两口,在青色的烟氛中发 声:”你看局势怎么样?” “盟军积极反攻;日本人也不肯认输,我看总还有一年半 载好打。” “不然!”陈彬龢说日本人说的,”不定很快就会投降!” “投降?”金雄白不同意这个看法,”日本的海军是垮了; 空军出以’自杀’的下策,可是陆军的实力还在,肯轻易投 降吗?” 陈彬龢认为金雄白以数量来估量日本陆军的实力,是极 肤浅的看法,”早在去年春天,徵兵体检的内科医生,就奉到 命令,要让百分之九十的被征者通过。防卫日本本土的部队, ‘父子兵’多得很。” 他说,”老的太老,小的太小。有一次东久迩宫去视察防 空部队,发现好些视线不良,腿有残疾的兵;对于大本营采 取’前线第一’主义,将本土防卫,委诸老弱残兵,大感不 安。所谓’决号作战’,贺阳宫对近卫说过一句话:’陆军准 备拼到最后一兵一卒,不过表面逞强而已。’你我如果看不清 楚这一点,一旦发现事不可为,已经身陷重围,要想全身而 退,亦成梦想。” “全身而退”4字,对金雄白来说,十分动听,当即虚心 讨教;但陈彬龢的目标,其实是周佛海,他作了强烈的暗示, 周佛海本来是中共最原始的发僕人之一,中道分辙,是思想 的演变、时势的推移;他认为周佛海唯有跟中共恢復关系,才 有足够坚强的地位”跟重庆谈条件”。 金雄白憬然有悟,陈彬龢在他面前的许多表现,间接是 做给周佛海看的。对于陈彬龢希望他能劝周佛海往左面倒过 去,他知道那是决不可能的一件事;因为周佛海跟陈公博希 望将功赎罪最重要的手段,便是在沿海部署兵力,一面防日、 一面防共;而防共更甚于防日,以期谅于重庆。既然如此,何 能一反前辙、自毁立场? 因此,他装作没有听懂;只在日本必败这一点上着眼, “有一点我不太明白,日本处于必败之地,你已经看得清清楚 楚。那么,”他问:”何以看你替日本人卖力卖得更起劲了?” 陈彬龢笑一笑说:”你们以为聪明,表面与日本周旋,暗 中替重庆工作;日本人也并不笨,他们的情报来源是多方面 的,间谍密布,耳目甚周,你们的一切,了如指掌。假如有 一天,日军真要撤退了,一定大烧大杀,发他的兽性来泄愤, 你们非但岂不了作用,而且首先要拿你们来开刀。你信不信?” 金雄白如何不信?想到日军在南京大屠杀的惨无人道,不 由得打了个寒噤。 “那时,”陈彬龢接下来从容而又显得得意地说:”就用得 到我了。我可以跟他们说,中国人并非都是抗日的;像我,哪 个不骂陈彬龢是彻头彻尾的亲日派?我是你们真正的朋友。请 你们听朋友的话,不要乱烧乱杀。我不敢说,可以让日本人 放下屠刀;至少可以保障一方,救我的亲戚朋友。为了那时 候我的话能够发生一点作用,所以在这最后关头,我要做得 更积极,让他们更相信我。” 这使得金雄白想到残唐五代许多诡言异行之士,他们的 道德观念,感情状态,与常人不同,有人不惜自污,甚至以 妻妾为军阀荐寝,为的是保障一方生灵。英雄制造乱世,圣 贤开平盛世;而乱世之民连佛都救不得,只有像陈彬龢这种 作风的人,竟能为苍生造福——可惜的是陈彬龢不全是清白 之心;这就大大减损了他的苦心的价值了。   ”我很佩服你。”金雄白说了老实话,”不过,你所建议的 一整套办法,在心理上,是无法接受的。”   ”人各有志,不能相强。我只是尽我的心而已。”陈彬龢 说:”总有一天你觉得我应该是曲突徙薪的上客。” 第203页 14众叛亲离 日本无条件投降过程纪实。 关于他跟陈彬龢所谈种种,金雄白还是扼要告诉了周佛 海;主要的目的,是让他知道,连陈彬龢都对日本绝望了。   ”他说,他的情报来源是多方面的;这句话一直在我脑子 里盘旋。”金雄白提出他的看法:”所谓多方面,除了重庆应 该包括延安在内。延安何能知道日本军部的内幕?就这点去 推测,是不是意味着左倾分子已渗透了日本军部?”   ”那也不是今天的事了。日本下级军官在大正末期、昭和 初期,对日本农民生活落后,是相当不满的。’五一五’、’二 二六’都不妨视之为国内的革命;几次起事,没有结果,转 变为’国外先行论’,才有’九一八’、’一二八’、’七七’,对 外侵略的胜利,发泄了他们不满的情绪;现在失败了,这股 不满的情绪,变成左倾思想,是很自然的事。此所以近卫极 力主张由皇道派来收拾残局;因为皇道派是反共的。但是,” 周佛海很感慰地说:”从重庆到华府,有谁了解统制派跟皇道 派的区分?大家都在讲士官的同学关系;当年外交上曾有过 折冲的回忆,实在危险得很。” 7月26日中美英三国发表波兹坦宣言,要求日本无条件 投降。同时提出警告,若非如此,日本将遭恐怖的报復。但 日本正在活动请苏俄出面调停,并已决定派近卫公爵为赴俄 特使,向苏俄徵询意见;因而对波兹坦宣言并无反应。 于是10天以后的8月6日,第一枚原子弹,投入日本本 土;所选定的目标是,日本都市中排名第6位的广岛。 对日本军阀来说,这是个有”辉煌”歷史,可”引以为 傲”的地方。中日甲午之战,日本的大本营即设于广岛;明 治天皇亲临坐镇,以战国时代”大名”毛利辉元所筑的广岛 城为行宫;面临濑户内海的宇品港,是甲午战争、日俄战争, 以及第一次世界大战出兵青岛,田中内阁为打击中国北伐统 一全国的大业而出兵济南的发兵站。海军有吴镇守府及海军 军官养成所的江田岛兵学校;陆军驻有第五师团,为常备陆 军中的精粹,好些侵华的要角,当过第五师团长:如板垣征 四郎参加台儿庄战役,即由广岛率领第五师团出发——为日 本军阀称之为”军都”的广岛,这个地名,充满着侵略的意 味;被选定为第一颗原子弹袭击的目标,具有极其深刻的惩 罚意义。 本土决战的第二总军司令部,亦设于广岛;在上午8时 15分,广岛市中心上空发生爆炸,一瞬间化全市为修罗地狱, 通讯网全部破坏,第二总军司令部只好由吴镇守府向东京提 出简单的报告,直到第二天8月7日,才有比较详细的报告。 于是东乡外相与铃木首相紧急磋商后,决定奏请昭和迅 速接受波兹坦宣言的要求;接着,接到来自关东军司令部及 库页岛的报告,苏俄已作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对日宣战了。 从昭和到陆海军,都准备投降了,但陆军不愿接受”无 条件”的条件,陆相阿南惟几及参谋总长梅津美治郎,都认 为本土决战,尚可以一试。争议未定之际,8月9日第二颗原 子弹投落长期;全部人口27万之中,死伤了14。c 这时是8月9日上午11时半;3小时以后,铃木首相召 集阁议,经过8小时的反覆讨论,仍未能就是否立即投降这 一点,达成结论。于是在晚上10时半休会后,铃木与东乡连 袂进宫,奏陈阁议经过;昭和决定召集御俞会议。 会议于午夜时分在宫内防空洞举行,出席人员除首相、外 相、陆相、海相及作为”大元帅”陆海军幕僚的陆军参谋总 长及海军军令部长以外,只有枢密院议长、内阁书记长官、陆 海军军务局长及内阁综合计划局局长,连昭和共计12人。 御前会议的形式,实际上是天皇高高在上,听取正反两 边的辩论;倘有结果,天皇但作嘉勉之词,如必须裁断,则 往往亦留有继续讨论的余地。这为投降而召集的第一次御前 会议,性质亦与以往无异,首先由内阁书记官长期水久常宣 读波兹坦宣言;并报告长达8小时的阁议的主题是:”在7月 26日中、美、英三国宣言中所举之条件中,在未包括有要求 变更天皇在国法上的地位谅解下,日本政府接受之。” 这就是说中、美、英三国要求日本无条件投降;但日本 希望在无条件中有一条件,即是仍旧维持日本天皇制度。但 提案的主旨虽是如此,阁议中却由于军部的意见,变成了4个 条件:第一、”皇室地位之绝对保持与安全”;这当然包括继 续维持天皇制度在内。 第二、”在外军队之自主的撤兵復员”,还是为了维持 “皇军”的体面;亦就是说,投降归投降,但并不被缴械。事 实上,这是技术问题,并不难解决,只是日本自己须考虑的 是,军部会不会在这个条件中,隐藏着”假投降”的阴谋? 第三、”战犯由日本政府处理”,这已是很棘手的问题;而 第四个条件:”保障占领之保留”,更变为复杂。所谓”保障 占领之保留”,系指占领日本,非全面的。 而且陆军另有一项意见,是继续维持满洲国。中日之战, 日本固然惨败;中国的胜利,得来亦是万般凄凉,争来争去 就是为了岳武穆的”还我河山”四字,如果”满洲国”可以 保留,那里还会有八年抗战? 这四个条件,是不是可以向要求其无条件投降的中、美、 英三国提出;以及提出以后会获得怎样的反应,便是这次御 前会议讨论的主题。陆军方面阿南与梅津对铃木颇为不满;海 军军令部长丰田副武大将,为了面子,亦表示胜负尚在未定。 但奉召出席的平沼琪一郎,本是铃木首相与木户内府商量好, 用来表达”客观意见”的;此时发言,认为基本上只有一个 条件,即是”天皇之国家统治权”。这个条件不能不争;其他 条件请外相努力交涉。言下之意,争得到最好,争不到亦就 算了。 由于平沼的发言,削弱了军部的立场,才得有两小时的 反覆辩论;最后铃木站起来表示:“既然如此,只有奏请圣断。” 昭和平静地说道:”同意外务大臣的见解。” 外相东乡的见解,即是平沼的意见,只争天皇制度,他 非所问。阿南与梅津,便只有低头不语了。   ”陆军策划决谋”,昭和的声音低沉,但言句清晰,显得 他要说的话,腹稿已打了好几遍了,”大错不犯,小错不断, 贻误戎机之处,不一而足。以本土作战的’九十九里滨’的 防御工事为例,较预定进度相去不可以道里计,且新设师团 的装备,岂不齐全,何能击溃来犯敌人?” 这是昭和亲自视察所得的感想。   ”九十九里滨”即为东京的海岸线;此处的防御工事,当 然是最要紧;但其预定进度大不相符,别有缘故——是战略 上诱敌深入抑或迎头痛击,始终还莫衷一是之故。当然,这 绝不表示军部不顾皇室的安全;军部在长野县山区中,构筑 了极坚固的”地下皇居”,昭和随时可以前往避难。 第204页 接着昭和表示空袭激烈,生灵涂炭,实在于心不忍。但 此时此际,必须忍其所不能忍,如忠诚的军队,一旦解除武 装,即将沦为战犯,于情何忍。不过为了国家前途计,事非 得已。最后他强调,”今日应以明治天皇遭受三国干涉时之心 为心。”那是指甲午战争以后,俄德法三国强迫日本,将马关 条约中,清朝已割让予日本的辽东半岛,还给中国。昭和的 意思是,一时忍辱,不难復起。 这是作了接受波兹坦宣言的裁定;军部与外交方面的争 持,应该是结束了。 这是8月10日清晨2时半;半小时后,恢復前夜中断的 阁议,签署必要的文件,草拟宣示无条件投降意志的电文,在 当天上午拍发到瑞士、瑞典两国公使,转致中美英苏四国。 午后再开阁议,讨论的主题是如何向日本国民宣示此一 令人无法接受的决定。会中决议,仍须等到天皇有诏令后再 宣布;会外由情报局总裁下村与陆、海、外三相协调,採取 渐近的方式,使国内空气,逐渐转至不惜重大牺牲结束战争 的方向。于是当天晚上7点钟的时事广播中,播出下村的谈 话,强调当前局势”恶劣已极”;表示”政府正尽其最善的努 力。” 但是,同时又播出未经陆相阿南过目,由陆军省军务局 一名中佐课员送到电台的”告全军将士书”,就苏俄参战一事, 唿吁全军将士战斗到底,”实现楠公精神,不余一人”。楠公 是指楠木正成,南北朝时代,首先参与后醍醐天皇的讨幕计 划,号召各地武士勤王,鎌仓幕府,终于覆灭。后5年,室 町幕府足利尊背叛朝廷,楠木正成与其贞正季奋起抵抗,壮 烈殉职。明治维新时,其得力于以”楠公精神”为号召;如 今陆相告全军将士的主旨,看不出有半点谋和的企图,将下 村谈话的作用,完全抵销了。 到得8月11日,意义暧昧的下村谈话与主张强烈的陆相 布告,同时见报。 当日午夜,也就是8月12日零时稍过,收到广播,美国 国务卿贝尔纳斯代表中美英苏答覆日本,共计四点;最主要 的国体问题,”由日本国国民自由表明之意志决定之。”事实 上这应该是满意的答覆;如果日本国民都认为应维持天皇制 度,盟国决不会违反日本的公意。但是,日本的军部及法西 斯蒂的平沼枢府等人,根本不能理解民主政治的尊严;只以 为盟国出之虚与委蛇的手段,基本上是反对天皇制度的。因 此,军部特别是两统帅部,陆军梅津美治郎与海军丰田副武, 利用”帷幄上奏权”,向昭和表明了断然拒绝的意向。 上奏的时间是8月12日上午8时20分;由于用的是书 面,所以昭和不须即时答覆。到得10时半,东乡外相与铃木 首相见面,正式说明四国答覆内容;半小时后,进宫面奏;昭 和当面指示:”可接受对方的回答,立即採取应有的处置,并 转告总理大臣。” 11时半阿南陆相通告铃木首相;陆军反对四国答覆。越 1小时,东乡与铃木第二次见面,转达昭和的指示。20分钟 后,枢密院议长期沼往访铃木,表示自国体论的立场,四国 答覆不能接受,请提出”再照会”。于是铃木的态度一变,在 午后1时40分访晤木户内府,主张反对接受。木户一方面秉 承昭和的意旨;一方面与东乡谈过,知道四国答覆的文字,外 务省有把握能作最有利的解释,所以率直告诉铃木;决定采 取接受的方式。 于是,对于四国答覆的态度,很显明地分为两派:东乡、 木户及米内海相主张接受;米内在这天上午得知军令部长丰 田与陆军参谋总长梅津联合上奏一事以后,曾向丰田及他的 副手大西次长提出严厉的责关:如此大事,何以不事先与他 商量? 反对接受的是阿南、梅津、丰田、平沼、铃木。两相比 较,反对派占优势。但到底接受与否,要看这天下午3时,分 别召开的两个重要会议。 一个是阁议,由于铃木态度的改变,使得东乡陷于孤立; 因而对铃木颇为不满。5时半散会以后,东乡向铃木作了强烈 的暗示,将单独上奏;同时准备提出辞呈。他的次官松本俊 一极力劝说,在此紧要关头,决不宜有内部分裂的现象。同 时建议,请木户劝导铃木,遵从”圣断”。东乡接受了。 与阁议同时进行的是,昭和亲自主持的”皇族会议”;在 昭和天皇说明情况及他的决定以后,由年龄最长,生于明治 7年,曾任陆军元帅,现为伊势神宫斋主的梨本宫代表14家 皇族,保证”团结一致,协助陛下,应付国难。” 皇族会议与阁议都在傍晚结束。能够决定日本国运的,为 数不足20的文武大臣,不论主张瓦全,还是玉碎,心情无不 沉重异常;不过至少有一点是轻松的,这晚上不必担心美国 “超级空中堡垒”的轰炸。 因此,这晚上仍旧有紧张的政治行动。除了东乡趋访木 户外;8点钟左右,阿南陆相赴日皇幼弟三笠宫的府邸,要求 进见。 阿南担任过日皇的侍从长,当三笠宫还是学生时,便很 熟悉,因此,说话很坦率;他说他虽有帷幄上奏权,但要见 天皇,必须通过木户内府,而木户一定会从中阻挠。岂不得 已来向三笠宫提出请求。 “恳请殿下,面奏天皇陛下,改变意见;容陆军有一个捐 躯报国的最后机会。” “今日之下,你还说这种话!”三笠宫年少气盛,毫不顾 虑阿南的作为陆军首脑的面子。 9时半,木户内府在宫中约见铃木首相,询问阁议的情 形。   ”陆相与外相各执一见,相持不下;决定等四国答覆的正 式照会到达以后再讨论。”   ”正式照会,不是已经到达了吗?”木户诧异地问说。   ”是的。”铃木解释已收到而作为未收到的原因:”为了缓 和陆军方面的情绪,外务省松本次官秘而不宣;有一夜的时 间来疏通彼此的歧见。”   ”陆军不是与外相有歧见。”木户平静地说:”实在是与天 皇陛下有歧见。陛下之意,应断然接受四国的条件。”   ”圣断如此,唯有断然接受。” 铃木的态度,等于平沼的态度;到这时为止,天皇及皇 族、重臣、首相、枢府都已接受无条件投降的原则,只有军 部,特别是陆军,尚无甘心听从命运安排的迹象。 前一天下午收到的四国正式答覆,为松本盖上一个”8月 13日午前7时40分到达”的戳记后,立即复制数份,以极机 密的程度,送达有关方面。内阁官房亦随即发出了上午9时 召集最高战争指导会议的通知。 开会地点在首相官邸的防空洞内,6个人分成三派,陆相 及陆海两统帅部长是一派;外相是相对的一派,东乡以一对 三,展开激辩。铃木首相及米内海相,不大发言,似乎保持 中立的态势,但大致是支持东乡的。 强硬的一派对国体及占领范围,主张追加条件。东乡则 表示,若无决裂的决心,即无修正的必要。 第205页 追加条件的提出,于事无补,且亦违反御前会议的裁决。 而且一再强调,再照会即等于交涉决裂;在目前的情况下,多 延一天即多受一天损失,而且可能导致第三枚原子弹的降落 ——事实上美国一共只有两枚原子弹;不过东乡不会知道而 已。 此外,东乡一再解释,国民意志维持天皇制,则天皇制 一定会继续存在。他并且提出德国”萨尔”公民投票,决定 归属的例子,作为佐证。但争辩了3个小时,在会议桌上,草 草以”寿司”果腹。继续再辩,又是3个小时,始终并无结 果。铃木首相只好宣布,暂时休会。 陆海两统帅的军官知道,只要不再召集御前会议,形成 僵持的情势,将四国答覆拖延下去,交涉决裂,最后便非继 续作战不可。为了施行这一拖延战术,由军令部次长大西中 将去拜访陆军出身的高松宫,请他劝导米内海相及海军元帅 永野修身,不必主张和平;同时也拜访了其他军部极力疏通, 希望支持继续作战的主张,但一无结果,于是陆军省军务局 及参议本部第二课的将校,决定以武力弹压和平派。 使用兵力弹压计划的起草人,就是擅自发布陆相”告全 军将士书”的陆军省军务局军事课长荒尾大佐;他是阿南的 亲信;此外的参与者,还有阿南的表弟竹下中佐等。 这个计划纲要,共分五目;目的是”在取得于护持国体 之确实保持以前决不投降,继续交涉。”计划动用陆相权限内 所能紧急调动的东部军及近卫师团,截断皇宫与”和平派”要 人的联络,另外以兵力”阻离”;实在就是幽禁木户、铃木、 东乡、米内四要人于私宅内,随即宣布戒严,将政府,特别 是外务省,置于军部控制之下。 不过这个计划附有一项”条件”,须由”陆军大臣、参谋 总长、东部军管区司令官及近卫师团长等四人,一致承认后 实施之。”8月14日举行;阿南表示,须徵求参谋总长的意见。 但竹下及其他参预者,向荒尾表示,经过深思熟虑,决定不 顾一切进行。 第二天,8月14日上午7时,阿南带着荒尾去看梅津;结 果是梅津对于荒尾的计划,不表贊成。同时情势急转直下,美 国以无线电广播及派遣飞机投掷传单的方式,公布了日本秘 密交涉无条件投降的来往文件。日本民心,顿时浮动;而且 也有军方不稳的消息,因此木户採取了不寻常的措施,带着 一份来自美机的日语传单,向昭和建议:”迅速命令完成终战 手续。”否则刺激主张作战到底的军人,会造成不可收拾的混 战状态。 昭和完全同意,责成木户准备。在这一套手续中,最重 要的一步是召集御前会议。 向来遇有重大问题,需要召开御前会议时,都是事先已 由军部与内阁取得协议;御前会议不过是完成”奏请圣裁”的 一个形式,除了非常罕见的例外,通常日皇只是听取报告,始 终沉默,连可否都不作表示的。 如照正常手续,这个御前会议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召开; 甚至由于军部的杯葛,始终开不成,亦在意料之中。因此,木 户与铃木商量,所见相同,决定採取非常手段,由于天皇直 接下令,召集包括最高战争指导会议成员,及内阁全体阁员 在内的御前会议。时间定在昭和召见三元帅以后;这天照例 有阁议,全体阁员正集合在首相官邸,所以只须一通电话,便 可宣召进宫。进谒天皇例应着小礼服;由于事出非常,当然 亦不必讲究这些礼节了。 直属于天皇的”元帅府”中,最具影响力的元帅只有三 个人,陆军是杉山元、畑俊六;海军是永野修身,皆是现役。 杉山元与畑俊六,分别担任本土作战的第一、第二总军司令 官;畑俊六的司令部在广岛,是特地乘飞机赶来的。 昭和率直表示了结束战争的决心,要求三元帅约束全体 军人服从。   10时50分在位于皇宫吹上御苑洞的防空洞中,举行御 前会议。铃木发言后,梅津、丰田、阿南相继陈述意见,声 泪俱下地要求提出”再照会”;如果国体问题没有明确的保证, 只有继续作战,死里求生。 这三个人的慷慨陈词,几乎费了一个钟头;接下来是一 片沉默,防空洞中的气氛,如置身古墓之中,令人窒息。然 后,昭和的声音仿佛来自冢中似地,凄凉无比。   ”如果没有其他意见,现在我要说一说我的见解。反对论 者的意见,诚然可嘉;但我的见解,并未变更,在充分检讨 内外情势以后,我认为再继续作战,是失去理性的一件事。” 昭和停了一下又说:”关于国体问题,我觉得对方具有相当善 意。我认为,重要的是我国民全体的信念与决心问题。总之, 我认为此时此际,以接受对方的要求为宜。至于对陆海军将 士来说,举凡武装解除,保障占领等等,都是极起难堪之事; 这种情绪,我了解。” 说到这里,昭和脸上在强光灯的直接照射之下,很清楚 地可以看出,眼角有晶莹的泪珠;当他用戴着白手套的手去 拭眼时,座中”息率”、”息率”的声音,已此起彼落了。   ”如果继续作战,结局将使日本变为焦土,这是我所决不 能忍受的。今日之下,不论如何,总较日本完全灭亡的结果, 稍胜一筹。只要种子存下来,仍有復兴的希望。” 昭和再一次提到明治当时对三国干辽,忍泪吞声地接受 的往事;又顾念阵亡将土与遗族的生活,以及身蒙战火,丧 家失业的国民将来,不断挥涕,全场幽岂不止。   ”此时此际,如果还有我应作之事,应尽之责,我决不退 避。倘或要向国民唿吁,我随时可以站在麦克风前。一般国 民,目前对真相还不明了,一旦遭遇这样剧烈的刺激,内心 必定动摇;陆海军将士或者动摇更甚。要平抑此种情绪相当 困难;希望陆海军大臣共同努力训诫约束。遇到必要时,我 亦可以亲自前往晓喻。”昭和在一片呜咽声中,勉强提高了声 音说:”现在或者有颁布诏书的必要;政府赶紧起草。” 此时全场已是一片饮泣之声;铃木伏身上奏:”即刻照陛 下意旨进行。”又惶恐地谢上烦圣虑之罪。等日皇在莲沼侍从 武官长陪侍之下,脱出探照灯的光晕,消失于暗影中时,好 些大臣抢天唿地,放声一恸,而防空洞外,吹上御苑上空,万 里无云,日正当中。 自午后一时开始,铃木召集最后一次阁议,起草终战诏 书;期间阿南曾一度退席回到陆军省,将御前会议的决定,告 知僚属,告诫”承诏必谨”。然后仍旧返回阁议席上。 事实上这是阿南的一个讯号;放纵部下进行阻挠结束战 争计划的讯号。在此以前,海军军令部次长,神风特攻队的 创始者大西泷治郎中将,极力主张以特攻方式与敌同归于尽; 并试图说服以海军大佐身分,在军令部服勤的高松宫,但为 高松宫所峻拒;同时航空总军司令官河边正三大将,已将陆 军的飞机都召回基地,并下令解除武装,取下飞机上的油箱。 这都是”承诏必谨”的措施。因此,眼前唯一可行之策,即 是强力进行荒尾计划。 第206页 终战诏书于下午4时,完成初稿;但定稿是在晚上10点 钟,铃木随即进宫,请日皇亲自签署”裕仁”二字,盖用国 玺;决定于8月15日正午,以日皇亲自宣读的方式,向全国 发表。 在前方,中国派遣军总司令冈村宁次大将;及南方军总 司令寺内寿一元帅,于下午6时即已接获密电:”圣断已下”; “承诏必谨”。电文是由陆军三长官:陆相阿南、参谋总长梅 津、教育总监土肥原贤二等三大将;及杉山元、畑俊六等两 元帅会同核定的。 当午夜时分,全体阁员纷纷副署终战诏书时,宫内正由 情报局总裁下村在主持录音工作:日皇宣读诏书时,声调并 不和谐,有好些句子讲不清楚,但这不是戏剧表演,可以重 录一次;虽然不是一卷完美的录音带,仍旧被谨慎地收藏于 宫内省的大保险箱中。 平时陆军省军务局课员椎崎二郎中佐及畑中健二少佐, 与近卫第一师团参谋石原復吉、古贺尚两少佐,已经发动 “事变”。 椎其中佐及畑中少佐,于午夜11时半到达近卫第一师团 司令部,在石原及古贺的接应下,很容易地见到了师团长森 赳中将。   ”师团长阁下”,椎崎站得笔直地,用那种日本以下事上, 表示恭敬的强调的语气说:”未获得国体护持的确证,即行终 战,乃为臣子者所难忍。除继续抗战以外,毫无护持国体的 希望。近卫师团为拱卫皇居,绝对忠于天皇陛下的部队;请 师团长主持行动,不难获得东部军管区及全军的唿应,或者 可使阁议改变为继续作战的方向。师团长阁下亦是不贊成接 受波兹坦宣言的人;现在是蹶起的时候了。”   ”混蛋!”森赳大声叱斥,”既有圣断,何可轻举妄动!” 自此以始,展开辩论:双方的意志都非常坚强,毫无软 化的迹象。这样争执了两个小时,畑中忍不住了,对椎崎说 道:”与祈求他,不如除掉他,来得省事。”说完,拔出手枪, 一枪便结果了森赳。别室被监视的一个访客,畑俊六的随从 参谋白石亦未保住性命;因为需要灭口。 于是,石原与古贺很快地伪造了一通森赳师团长的命令, 一面以书面送达;一面用电话通知担任宫城守备任务的近卫 步兵第二联队长芳贺丰次郎大佐,说奉师团长的命令,迅即 採取行动,截断宫城与外部的联络;此后的任务,是接受陆 军省特派的军务局课员椎其中佐及畑中小佐的指导。 平时森赳如有命令,都由这两个参谋传达,因而芳贺不 疑有他,立即加强警戒,在宫城的出入口加派步哨,布设拒 马,断绝交通。接着椎崎与畑中双双到达,说奉陆相的命令, 并获得森赳的授权,现在有权指挥近卫步兵第二联队。问芳 贺有何异议? 芳贺表示已奉到命令,当然接受指导。椎崎便即下令,第 一、搜查昭和天皇颁诏的录音带;第二、软禁木户内府及石 渡宫相。 芳贺口头答应,心里却有些怀疑。像这样的”事件”,军 部首脑总在幕后,固为过去多次的惯例;但近卫师团如说同 谋,应该直接派部队来才是。联队的兵力,只敷平常守备之 用;遇到突发事件,应变的能力不足,非司令部支援不可。森 赳师团长不应该想不到此。 因此,对于椎崎及畑中的指导,採取保留的态度;对于 软禁木户及石渡的行动,只是表面敷衍。同时,向近卫第一 师团司令部用电话联络,却不得要领;越发令人怀疑。 此时的椎崎及畑中,带着少数士兵,疯狂地搜索宫内省 各主要办公室,而且将值宿的官员拳打足踢,希望取得已经 由电台反覆预告,15日正午将有重要广播的昭和天皇的录音 带。可是他们失望了;有一个官员说,录音带锁在大保险箱 中,没有钥匙,也没有爆破专家,根本无法打开保险箱。 黎明时分,芳贺联队长终于发觉森赳师团长已死;原因 与椎崎、畑中有关,而且接到了东部军管区司令长官田中静 壹的命令;近卫第一师团长无法执行任务;所辖各部队由东 部军管区直接指挥。 平时阿南在三宅坂官邸,正度过他在人间最后的一个黑 夜,他是在”圣断已下”之际,下了最后的决心;傍晚时分 陆军三长官及两元帅商定通知在本营直辖各军的电文以后, 去拜访东乡与铃木;还送了一箱得自纽几内亚的战利品,英 国专供出口换取外汇的名牌香菸给首相。到深夜完成了终战 诏书的副署,回家立即开始写遗书,封上题的是:”以一死奉 谢大罪”,标明年月日,下署”陆军大将阿南惟几”。意有未 尽,又题俳句两行:”此身虽去深恩在;惭无只句慰君心。” 写完已过午夜,正斟酒独酌时,来了个不速之客;是他 的表弟,也是他的内弟竹下正彦中佐——他是有目的而来的; 但此时却还不便明言。   ”你来得正好。如果你不来,我也要派人去请你;有很重 要的事拜託。”阿南紧接着说:”不过为时尚早。来,先痛饮 一番。” 于是把杯长谈,都是回忆他一生的戎马生涯;到得曙色 将露,竹下有些坐立不安了。   ”你是倦了吗?”   ”不!”竹下还不肯说真话。   ”一定有事,你在这时候还不肯告诉我,以后就不会有机 会了。” 竹下明白他这句话的涵义;事实上也知道阿南将如何自 处。他的打算是,椎崎、畑中如能侥倖成功,便有电话打来; 那时竹下就要劝阿南忍死须臾,立即採取行动;占领电台、宣 布内阁在”军管理”之下;直到跟美军旗出一场胜仗,获得 维护国体的保证,再从容以死谢罪——这是平安朝以来,武 士应变的方式之一。 电话不来,显然是椎崎、畑中的目标未曾达成。竹下迫 不得已,将实话告诉了阿南。 不想他的态度很平静,”当然失败了?”他说:”这件事还 不致于扩大。就算森赳师团长受挟制;田中大将应能处理。”   ”我想——。”   ”不必往下说了!”阿南打断他的话说:”我的时间到了。 回头要请你助我完成志愿。”说着将遗书取出来,双手捧上, 低头说道:”一切拜託。” 竹下忍住眼泪,郑重答说:”必不负尊命。”   ”多谢、多谢!”阿南交了遗书,转身入内。 过了一会,不见动静,竹下不免诧异;他原以为阿南决 定切腹,要他担任”介错”——江户时代的刑制。凡武士有 死罪,自己用武士刀切腹自杀;但切腹不能致命,仍须行刑 者斩首,方能断气。以后切腹演变为”士为知己者死”的武 士道精神所寄,虽无行刑者,仍须有人担当行刑者的任务,这 个人就叫”介错”,照传统必须邀知交充任;而阿南切腹,竹 下自然是最适当的介错。如今看阿南迟迟不出,莫非起了恋 世之念?倘或如此,就太教人失望了。 正这样嘀咕着,卧室中一声枪响;竹下及阿南的夫人绫 子、刚刚起身的秘书官林三郎,一起赶到,只见阿南腹部及 头部都在喷血,地上扔着一把手枪,左手的短刀,切入右颈, 右手又加在左手上,自我推刃。白衬衣上挂满了勋章;勋章 上在流鲜血。 第207页 看到阿南浑身抖颤,双手无力,求死不能的惨状;竹下 狠起心肠,抢步上前,在他右手上加了一把劲;一枝血箭喷 出丈把远,射在一张照片上;照其中人,是个英气勃勃的戎 装少年,他是阿南的次子阿南惟晟少尉,两年前就阵亡于常 德会战中。 上午8时,田中静壹大将赶到宫城;不必费什么说服的 功夫,便让椎崎与畑中束手就擒。这是不必经过军事审判,田 中就有权将他们处决的;带到东京宪兵司令部以后,椎崎与 畑中提出要求;准他们在宫城前面切腹。请示刚刚晋见了昭 和回来的田中,接纳了他们的要求。   ”宫城事件”很快地敉平了;只待正午静听”非常重要” 的广播。 在大后方的中国人,比日本国民早1小时知道日本已无 条件投降——蒋委员长在日皇宣读诏书的录音带播放之前, 亲莅重庆中央广播电台,面对着麦克风,向全国军民及全世 界人士宣布,抗战已经胜利。在演说中,蒋委员长回顾8年 之间中国人所遭受的痛苦与牺牲,用充满了挚情的语调,希 望这是世界最后的战争。同时诏告全国军民,禁止对日本人 报復;强调中国传统的美德:”不念旧恶”、”与人为善”。 周佛海在几千里外,也由短波无线电中,听到了蒋委员 长的宣告;接着,他由他的秘密电台中,收到了第一道来自 重庆的正式命令:被委任为”京沪行动总指挥”。周佛海有秘 密电台已非秘密;这年初夏,一直在重庆由戴雨农派人照料 的周老太太病殁,上海各报在第二天就发出了周佛海的讣告。 消息何以如此之快?一打听才知道噩耗来自他的秘密电台。 命令到达时,周佛海不在上海,金雄白知道了这个消息, 自然为周佛海高兴,同时也透了口气,因为自称来重庆的 “接收人员”,纷纷从地下钻了出来,还有从提篮桥监狱里放 出来的,如三青团吴绍澍的部下,由蒋伯诚透过金雄白的联 络,得以秘密释放;还有些地下工作者则要求蒋伯诚向周佛 海要求拨给若干枪械,亦由金雄白的奔走,如愿以偿。不过 首先被接收的,就是金雄白设在亚尔培路2号的俱乐部。 蒋伯诚是军事委员会派驻上海的代表,负有统一指挥上 海地方工作的职责;太平洋战争爆发以后,蒋伯诚的住处为 贝当路的日本宪兵队所侦悉,大举搜捕。平时蒋伯诚因为血 压剧升,神智昏迷,已入弥留状态,根本不知道日本宪兵就 在病榻之前;为他诊治的一名赵姓医生,吓得瑟瑟发抖。 “蒋先生怎么样了?”随行的翻释问。 “要抽血。”赵医生定定神答说:”至少抽10。蒋太太 怕失血过多,影响体力;我们现在正研究,到底抽多少?抽 得太少不管用。” 这时宪兵小队长已在打电话找他队上的医官了;等坐车 赶到,看一看蒋伯诚那张如戏台上的关云长的脸,不问情由, 取出打盐水针的特大号针筒,一抽抽了20的血。蒋伯诚 脸上的红色消褪了些,居然悠悠醒转。 就因为蒋伯诚的病势沉重,可以免拘;但仍算被捕,以 家为狱,由日本宪兵轮班看守。这时周佛海已接到来自军统 的要求,无论如何要救蒋伯诚出险。 经过几个月的努力,由”登部队”的陆军部长川本,及 周佛海的密友冈田酉次,几度飞东京活动;最后是由大本营 作成交保释放的决定。 保人一共两个,除徐采丞以外,就是金雄白;由川本派 一名联络参谋,带到贝当路去办理保释手续。从此以后,金 雄白做了蒋伯诚与周佛海之间的联络人;只要来一个电话,金 雄白不管多忙,都会赶到静安寺路愚园路口,百乐门舞厅对 面的百乐门公寓,要人要钱,要保释被捕的工作同志,没有 一件事未办到过。 因此,蒋伯诚跟金雄白建立了很深的交情。但私交是私 交;公事是公事。而且蒋伯诚病发在床,要靠人捧场,所以 为了”公事”有时也顾不得私交了。   ”金先生是自己人。”蒋伯诚将去接收亚尔培路2号的人 找来质问,”歷年帮过我们很多忙;你怎么首先对付他?”   ”就因为金先生是自己人,所以我们一时没有地方办公, 向金先生暂借一借。”那人从容不平地答说。 蒋伯诚久住上海,与杜月笙非常接近,是个超级的”老 江湖”;心想”光棍好做,过门难逃”,这个过门打得很漂亮, 不能再追究下去了。 于是他问金雄白:”金先生,你肯不肯借呢?” 金雄白不敢说不借;只好连声答说:”借,借!不但借, 一切都奉送;不过我里头有上万本线装书,也是多年心血所 寄。书生结习,未免难捨,请网开一面。” 这话不大好听,但蒋伯诚只能怪”自己人”不争起,装 作不懂,关照那人:”金先生的书,你们一本不准动。” 接着,金雄白的在福开森路的住宅也被接收了;这回不 是”借用”,而是”查封”。封条是一个叫张叔平的人所贴。此 人倒是世家子弟;清末颇负清望的学部尚书张伯熙的儿子,自 称是第三战区的”代表”。金雄白跟他常在周佛海家遇到,但 并无深交。既不愿托人说情,更不愿当面去求他;只好把家 人分别寄居到至亲好友家。 不道这件事为浙江兴业银行的总经理徐寄庼知道了,大 为不平;徐寄庼是上海撤退时,政府指定留在敌后的地下工 作负责人之一;金雄白帮过他很大一个忙,所以自告奋勇地 说:”第三战区的最高负责人叫何世桢;我知道他不会做这种 事。他跟我有交情,我替你去问一问。” 问后的回话是:何世桢根本不知此事,第三战区亦未奉 令接收,完全是张叔平胡作妄为。现在已下令起封了。 果然,金雄白得以重回旧居;经此波折,对政府的信心 更增强了。 但各路人马,纷纷赶到,类似的麻烦,可能还有;既然 周佛海任命为”行动”指挥,应该可以託庇,所以兴沖沖地 赶到,只见罗君强也在那里,神态悠闲;使得金雄白立即想 其他3天之间的三副面貌。 第一副面貌是8月14日夜里,他以”上海市政府秘书 长”的身分,在虹口与日本人办一场交涉,颇为顺利;杯酒 言欢之余,醉醺醺地大谈日方如何在他强力说服之下,作了 让步。最后又说,他与在座的日本军人谈论战局,一致认为 日本还保持着强大的陆军,美军如真的在日本登陆,本土作 战一定会予敌人惨重的打击;而战事起码会维持一年以上。万 一本土作战失败,在华的300万陆军,亦将战至最后一人。 第二副面貌是,周佛海当时问他:”莫非你还不知道?” “知道什么?” “美国广播,日本已经接受波兹坦宣言,正式宣布无条件 投降了。” 这一下,罗君强的脸色变得异常复杂,惊愕忧惧,难看 极了。而此刻的第三副面貌,显然是由于周佛海”荣膺新 命”之故。 第208页 “来!来!我正有话要跟你谈。” 罗君强招招手;金雄白跟着他进了周佛海的书房,看他 脸色变得很严肃了。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罗君强将房门带上以后,压 低了声音说道:”老兄这几年的钱,搞得不少吧?你是最懂得 明哲保身之道的;我看你不必将来等别人问你来要,自己识 相,痛痛快快献了出去,反倒脱然无累。” 金雄白颇起反感;故意问一句:”是不是交给你?” “你知道的,上海归第三战区;张叔平是负责人,昨天他 跟我谈过,希望你交给他,现在你先开一张私人的财产目录 给我。” 金雄白本想告诉他,第三战区在上海的负责人是何世桢; 根本没有命令张叔平接收任何人的财产。但这话由罗君强传 出去,便是一场是非;不如虚与委蛇,倒是罗君强所说的 “明哲保身”之道。 因此,金雄白便坐了下来,就自己确实可以拿得出来的 动产,不动产开了一张目录,交到罗君强手里。 “怎么?”罗君强一脸不信的神气,”你只有这么一点钱?” 金雄白懒得理他,哼了一声,再无别话;久坐了一会,听 说周佛海要夜车才回来,便离了周家,转往《海报》—— 《平报》及南京兴业银行,都已结束;《海报》是他唯一的事 业,但却不知能不能保得住? 刚刚坐定,工友递上来一张名片,极大的”毛子佩”三 字;金雄白不免有意外的惊喜,心想,虽说施恩不望报,今 日之下,有这样一个朋友,总是安全上多一种保障。 原来这毛子佩在战前是上海一家小报的gg员;不知以 何因缘,成了吴绍澍手下的红人,因而得以荣任上海市党部 委员。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他与蒋伯诚因案被捕;便有他一 个好朋友来托金雄白营救。 他的这个好朋友是上海小报界的”名件”,本名唐云旌, 笔名”唐大郎”的笔下有两绝,一绝是善作定庵句法的打油 诗,俚亵词语,皆可入诗,而隽爽无比;再一绝是善于骂人; 而骂人常是为了敲竹槓,但他并不讳言,有时且以真小人自 诩。他是《海报》的台柱之一,为金雄白招来许多麻烦;可 也为《海报》招来许多读者。 既是唐大郎所託;而且毛子佩虽无深交,总也认识,所 以在营救蒋伯诚时,”顺带公文一角”,将他也保了出来,而 且以后在经济上常有接济;只要毛子佩来告贷,金雄白从未 拒绝过。 谁知毛子佩出狱以后,并未遵守保释的条件仍旧在作政 治活动,一次他的同事被捕,将他招了出来,第二次被捕,非 死不可,因而去看金雄白,希望能弄到一张汪政权的”职官 证”,以便通过检查岗哨,逃往内地,金雄白便替他去找周佛 海;无奈这天是星期日,最快也得第二天上午才能办好。 这一夜之隔,在毛子佩极可能是生死之判;当时苦苦哀 求,声泪俱下。金雄白心有不忍,取了一张《平报》的职员 证给他,就凭了这个证件,才能由上海搭车到杭州,转往内 地。如今当然是胜利归来了! 处境各异,心情不同;不过毛子佩表面上却很尊敬金雄 白,口口声声”金先生”。寒暄了一阵,毛子佩开始道明来意。   ”金先生,你帮过我好多忙;这回还要帮一次,其实也算 是帮国家的忙。你的《平报》结束了,听说机器厂房都在;能 不能让我来办?” 金雄白倒很愿意帮他的忙;心里在想,既然帮忙,就要 让他实惠,于是一转念之间,作了一个决定。   ”子佩兄,恕我直言,虽然你也办过报,不过大报跟小报, 毕竟不同。《平报》反正是不会再出了,谁拿去都无所谓;就 恐怕你接下来,撑不住,反而成为你的一个包袱。我看,《海 报》有销路、有基础;gg,你是知道的,不但不要去拉,地 位好一点的,还要预定。我把《海报》送给你;你好好经营, 发大财不敢说,发小财是靠得住的。”   ”谢谢、谢谢、谢谢!”毛子佩满面含笑地问:”金先生, 那么,你看《海报》的报名要不要改?”   ”改有改的好处,不改有不改的好处。”金雄白答说:”我 是希望你改的;因为划清界限,你就不必替《海报》负任何 责任了。”   ”是,是!”毛子佩想了一下说:”海报’弹硬’得很;写 稿子的朋友,真可以称得起’钢铁阵容’,我就改名《铁报》 吧!”   ”随你。”金雄白说:”我来料理一下,请你3天以后来接 收。” 毛子佩欣然称谢而去;金雄白送走了这个客人,接着又 会见一个不速之客:陈彬龢。 关起门来密谈;陈彬龢开口就说:”戴雨农一回上海,恐 怕第一个要捉的就是我。今天我是来向你辞行的;从此恐怕 有一段相当的时间,无法见面。”   ”喔,你预备到哪里去?”   ”我有一个非常安全的地方。”陈彬龢换了一副神色,”辞 你是假;邀你同行是真。雄白兄,我劝你跟我一起走;你的 安全我完全负责。”   ”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呢?”   ”说出来就不值钱了。”陈彬龢说:”我们相交至今,你总 信得过我吧!”   ”当然。我也知道你完全是好意;不过,我想留在上海也 没有什么不安全。你知道的,我替重庆多少出过力;蒋伯老 会替我说话。”   ”政治只有成败与利害,你居然谈起是非功过来了。雄白 兄,你不要执迷不悟!”陈彬龢又说:”我不相信你的智慧,会 不及邵式军吧?” 邵式军的情形,金雄白很清楚;在日军刚刚宣布投降时, 他每天晚上都出现在周佛海家,为的是探听消息。 他是靠他祖父江海关道邵小村的余荫,与日本黑龙会及 专卖军火的大仓组勾结成一种特殊关系,并且找到日本皇室 为后台,独霸东南的”统税”,始终如一,成了沦陷区唯一的 不例翁;但日本一垮,冰山即倒,以他任事之久,搜括之多, 接收人员是一定放不过他的。所以总希望能先找到一条路子, 保全身家;否则,亦可及时逃避,所以每天在周家苦苦守候, 颇有惶惶不可终日之势。 这样不过两三天,他跟周佛海说,他的处境已非常危险, 要求周佛海为他设法。周佛海便关照他到”税警总团”去避 难;托熊剑东保护。   ”他不是住在’税警总团’吗?”陈彬龢问:”你知道他在 那里是怎么样的一种生活?”   ”我听说他除了大批行李以外,还带了两个厨子;还是照 常享受。”   ”就为了这一点,熊剑东对他已提出警告,在军队里还要 吃大菜、讲享受,引起士兵不满,他不能负责。’东山老虎吃 人;西山老虎也要吃人’,邵式军很见机;快要脱离税警总团 了。”   ”那么,”金雄白问:”他到什么地方去呢?回家?”   ”能回家,就不必离家了。他在接头一个地方,人家也很 欢迎他;大概也就在这两三天,远走高飞。雄白兄,识时务 者为俊杰,我希望你跟我一起走。” 第209页 金雄白有些觉察到了,邵式军很可能就是跟着陈彬龢去 一个”非常安全的地方”。这个地方在哪里? 这样想着,便打算对陈彬龢番忠告;转念又想:如果他 反问一句:“我不到那里去,留在上海,你能保证我的安全吗?” 又何词以对?既然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又何必”养 媳妇做媒”,徒惹讪笑! 陈彬龢看他不答,当然也不必再事逗留;站起来时双泪 交流,却很快地拭去了。金雄白亦觉惨然;本想送他出门,怕 生离的那顷刻,有死别的感觉,忍不住堕泪,让人发现,其 情难堪,因此只送出办公室为止。但从窗口鸟瞰,只见陈彬 龢未坐汽车,跨上一辆三轮车,往北而去,渐渐消失在人海 之中,无影无踪了。 15曲终人散 逃的逃,死的死,”汪政权”树倒猢狲散。 周佛海从南京回来,气色非常之坏;而且步履蹒跚,声 息微弱,一坐下来,便抓住自己散乱的头髮,痛苦地说:”我 心里难过极了!跟公博几十年的交情,到今天会酿成这样的 误会。” 金雄白懂他的话,误会是由一个叫做周镐的人惹出来的 ——此人在南京搞得天翻地覆,是件不可思议的事;便倒了 一杯白兰地给他,安慰着说:”请沉着!慢慢儿谈。” 周佛海喝口酒,静静地休息了一会,嘆口气说:”也不能 怪公博;都怪我。事先没有联络是确实,不知此人是何方神 圣?稍一瞻顾,事态几乎不可收拾;日本已经投降了,还要 请他们来平乱,真是把脸都丢尽了!这周镐真恨不得寝其妻、 食其肉。”接着,周佛海便从他到南京,出席汪政权的结束会 议谈起。 此会在8月16日下午,召开于南京颐和路新”主席官 邸”,汪政权在京”部长”以上人员,全体出席。 陈公博报告,日本政府已宣布接受波兹坦宣言,无条件 投降;日本在华陆军,原打算继续作战,但终于化险为夷,谷 正之”大使”及”派遣军”两参谋副长,陆军的今井少将,海 军的少川少将已正式通知,奉行日本政府的命令。和平愿望, 既已实现,”政府”自应解散;各机关应该照常办公,负责结 束,静候接收。接着宣读了”解散宣言”,主要的是告诫各地 的”和平军”以统一为重,不得拥兵反抗。在辞句上作了若 干修正,很快地通过了。 但汪政权虽已结束,真正的中央政府尚未还都;在这青 黄不接之际,需要有一个临时的过渡组织,因此,第二个议 案是,设立”南京临时政务委员会”,将原来的”军事委员 会”改为”治安委员会”,任务只有两个,一是维持治安,二 是办理结束。出席人员相顾无言,自然就是无异议通过了。 正当曲终人散之际,新街口的”中央储备银行”,忽然来 了一批人,地痞不像地痞,流氓不像流氓,大多带着短枪,枪 柄上还飘着红丝穗,仿佛唯恐他人不知道身怀武器似地。为 头的一个中年汉子;穿一套黑哔叽的中山装,腰间鼓起,想 来也佩着手枪。一进门先问经理在哪里? 等经理一出来,那人先递一张特大号的名片,正中大号 正楷印着他的名字,姓周名镐;上端一行衔头:”京沪行动总 队总指挥。”   ”喔,周总指挥!”那经理毕恭毕敬一鞠躬,”有何指教, 请到里面谈。请,请!”   ”我是奉命来接收的;指定你们这里做总指挥部。”周镐 回身看了一下,又说:”你先派人把标语在大门上挂起来。” 标语是一片红布;另外带着6张对开的道林纸;每张纸 上一个浓墨大字,联缀成文便是:”蒋委员长万岁。”   ”是,是!”经理很高兴地说:”马上挂,马上挂。” 这张标语一挂出去,立刻吸引了无数行人,瞻望赞嘆,欢 喜无量;同时再一次引发了爆竹的响声,此起彼落,热闹极 了。 爆竹之声,周镐贴出了”安民布告”,但又宣布:各银行 一律暂停提款,静候财政部命令办理。当然,金库已为他所 接收;银行的警卫亦被缴了械。接着,他打电话给”警察总 监”李讴一,表明身分,要求协助。李讴一自是喏喏连声;不 过,马上就报告了陈公博。 陈公博大为诧异。周镐僕人,他是知道的,先由周佛海 介绍到”军委会”来当科长;以后亦是周佛海的推荐,发表 他为”无锡行政专员”,不过他也是”地下工作人员”。 周佛海与陈公博,都跟军统、中统及三战区有接触,彼 此皆知,却又都心照不宣;陈公博心想,周佛海已变为”京 沪行动总指挥”,现在又出现一个”京沪行动总队”,不言可 知,是周佛海的部下。因而便对李讴一说:”你去见周部长, 请示处理办法。”   ”是!最好请主席先跟周部长通过电话。” 于是陈公博随即打电话到西流湾周家;找到周佛海问道:   ”周镐接收了’中储’,是你派去的吗?” “不,不,周镐的事,我也是刚刚听人告诉我。” “此时此地,治安第一;南京一乱,恐怕无法收拾。我请 你劝一劝周镐,不要随便行动;静等蒋先生派人来接收。” 他倒真的派人去找了。周镐正在策划接收各机关,听说 周佛海找他;便叫人回报:”不在这里。” “到哪里去了呢?” “不知道。” 将来人打发走了以后;周镐接头好的少数”和平军”,听 说他已顺利接收”中央储备银行”,有的是钞票,自然赶紧来 报到。周镐先用现成的新钞启发了犒赏;然后派定任务,分 组去接收”各部会”。他自己也带一队,第一个目标是”陆军 部”。 “陆军部长”叫萧叔宜,一听周镐这么一个人要来接收, 当即拒绝;也不愿接见。那知道周镐已经闯了进来;萧叔宜 觉得最好不必见面,省却好些麻烦,因而仓皇避去。周镐大 声喊:”站住,站住!”一个不听;一个便在后面开枪,后背 进前胸出,一枪毕命。 打死就打死了,没有人敢跟他理论;此外”宣传部长”赵 尊岳;”司法行政部长”,也是周佛海的儿女亲家吴颂皋,都 因为语言上的争执,为周镐的部下拘禁在”总指挥部”。 “南京市长”周学昌,也是周镐亲自去抓的;周学昌吓得 从后门跳上汽车就逃,周镐亦用品车在后面紧追,一追追到 西流湾周佛海家,周学昌以为这下总可以无事了,那知周镐 提着枪排闼直入。周学昌急忙又逃到楼上;周佛海也出面干 预;还不敢问他的来歷,只仗着曾经举荐过他的资格,喝一 声:”不准胡闹”周镐居然让他镇慑住了,无言而退。 周学昌躲到夜里,方始离去;那知出周家不远,便为周 镐所埋伏的人,逮个正着;平时周镐正在”军官学校”发表 演说,要接收改编。负责人打电话向陈公博请示,陈公博又 找周佛海,仍然不得要领。陈公博既愤且怒亦伤心,认为周 佛海故意跟他为难;像这样的行径,已无异卖友求荣。 第210页 到了拂晓时分,”军校”又来了电话;陈公博茫然无主, 这样答说:”倘或对国家统一有好处,地方治安有好处,就让 他们接收好了。” 哪知”军校”学生全副武装,开到西康路,在陈公博的 办公室四周布了岗,推派代表陈诉,表示绝对服从蒋委员长, 但不愿受不知来自何处,莫名片妙的人接收。如果周镐一定 要接收,不惜武力对付。 陈公博苦苦相劝,”军校”的学生不为所动;这时周镐也 弄了一批部队来,形成对垒之势,双方都弄了沙包来,构筑 防御工事;开枪互轰,一时子弹横飞,西康路、珞珈路一带, 家家闭户,人人自危。 于是陈公博再一次找周佛海商量;实在也是交涉,周佛 海在电话中苦笑答说,连他的卫队长都被周镐拿簇新的”中 储券”所收买了;他的这个卫队长也姓周,而且是本家,平 时忠顺无比;及至为周镐所收买,对周佛海只是暗中监视,还 不敢公然反抗;待杨淑慧就不同了!杨淑慧要用品车;他也 要用,戟指怒喝:”哼!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摆什么’部长太 太’的臭架子。” 但话虽如此,周佛海还是得想法子了这件事;在万分无 奈之下,找到冈村宁次的作战参谋小笠原,先送了一封信给 周镐,提醒他说,在蒋委员长所派的军队正式接收以前,日 军仍负有保持地方秩序的责任,措词极其强硬。 周镐一看,矮了半截;小笠原便派一个大队,将周镐的 部下缴了械;吴颂皋、赵尊岳及周学昌终于也获得释放。 但周镐却仍盘踞在”中储行”,而且扣押了”军校”的一 名”总队长”鲍文沛。于是有个名叫桂春廷的”大队长”,提 议追随”校长”不必回校,大家便在清凉山陈公博的”官 邸”周围露营警戒,这时”军校”的经理人员,行踪不明,给 养无着;由陈公博下了条谕,命”中储行”拨款发饷。桂春 廷便挑选了一批人,列队到新街口”中储行”,一面提款;一 面尝试营救鲍文沛。 这时周镐的”番号”又变过了;挂出来的牌子是”京沪 行动总队第五十二中队”,目的是希望大家有一个想法,他的 “行动总队”另外起码还有51个中队。但这个五十二中队,有 多少人却无从观察,因为大门紧闭;要求开门,竟不理会。这 便显得周镐气馁了;桂春廷下令绕道屋后,缘墙而入;里面 的少数武装人员,竟未抵抗,将鲍文沛救了出来,也向”中 储行”的留守人员提到了款子。 即由于”军校”学生在陈公博”官邸”附近露营,及营 救鲍文沛的行动,引起了一阵流言,盛传陈公博将拥兵反抗 中央。于是已受任为南京先遣军总司令的”江苏省长”任援 道,劝陈公博离开南京,以明并无反抗中央的心迹。 陈公博却不愿这么做,因为他以赎罪的心情,还想为政 府做点事。第一、任援道的新职,并没有获得冈村宁次的承 认,他表示除非有中国最高统帅的命令,不认为有先遣军可 以执行职务;同时,汪政府的”警卫师”师长刘启雄,不接 受任援道所派先遣军第一路指挥的名义。所以任援道并不能 担负维持南京治安的责任。 其次,新四军已攻下宣城,芜湖被围;南京近郊已发现 共产党的宣传品。而且冈村宁次的态度不明,一说他始终不 甘心束手投降;一说他随时可以切腹。倘或一连串的意外变 化,导致了新四军入据南京,陈公博认为不但对不起政府,并 且两三年来全力防共的部署,最后落得这样一个结果,是件 死不瞑目的事。 因此,任援道直接劝他两次;间接托人亦劝他两次,陈 公博都是这样回答:非等重庆有人来,他不会离开。好在冈 村宁次已派他的参谋副长今井武夫,专机飞往芷江,与何应 钦的代表接洽受降事宜。不妨等今井武夫回来了再说。 今井武夫是8月21日上午飞抵芷江的,随带参谋桥岛、 前川,译员木村,一行8人。在机场检验了身分证以后,坐 在一辆挂有白旗的吉汽车,到达指定地点;下午3时由中国 陆军总部参谋长萧毅肃,代表总司令何应钦,授予第一号备 忘录,内容5项,规定了冈村宁次在投降事宜方面必须採取 的步骤。第四项是:”为监视日军执行本总司令之一切命令起 见,特派本部副参谋长冷欣中将,先到南京,设立本总司令 前进指挥所,凡冷欣中将所要求之事项,应迅速照办。” 接着,何总司令在办公室召见今井;这都是官方的形式, 交谈极短,言不及私。直到这天晚餐时,才能谈些追忆叙旧 的话。第二天上午,今井一行,仍旧乘坐机翼、机尾系红带 的日造中型运输机,于中午回到南京。 但是,今井却于两天之后,才去见陈公博,报告赴芷江 的经过;这时已接到来自芷江的电报,冷欣已决定在8月26 日飞到南京,设立前进指挥所;下一次,有一批国军空运到 达;何总司令则定于8月30日莅京。 他又告诉陈公博,萧毅肃跟冷欣都告诉他,中国已决定 对日本军人及侨民採取宽大的处置。但当今井询问对汪政权 中人,如何处理时?所得到的答覆是沉默。 陈公博当然知道,这不是他们所能决定的事;保持沉默 是最适当的态度。他只觉得即然南京的治安负责有人,他可 以实践他的诺言,离开南京了。 于是他跟日本”大使”谷正之接头,要求派一架日本人 办的民航机,载他离京。但是飞青岛,候船赴日,还是直飞 京都,却未能决定,因为在那种情形之下,任何行程都无法 事先计划的。 同行的人,何炳贤是一定在内的;林柏生本来想听他的 妻子的话,在汪精卫灵前自杀的,结果出了一桩意外,改变 了计划,要求与陈公博同行。 这个意外,看起来是一桩小事,他家跟陈君慧家所养的 狗,突然中毒而死。林陈二人认为这是一个警告,他们如果 不走,将有杀身之锅。两人不约而同地表示,他们愿意接受 国法裁判,却不愿意煳里煳涂送了命,因而要求同行离京;此 外还有个周隆庠,他是真正想在日本找条生路,甚至不妨入 日本籍的人。 当然,还有好些或者职务上居于重要地位;或者交情上 应该同甘共苦的人,被逐一徵询,是否愿意同机共患难,如 梅思平、岑德广等人,都敬谢不敏。 还有个人亦曾被通知,就是”维新政府”的”内政部 长”;在汪政权中仍能保持原本的地位与势力的陈群。此人天 生一张大白脸,有人说笑话,他如果上台唱戏饰曹操,穿上 行头、戴上髯口就是不必再涂白粉。以他的富于权谋,亦确 有曹操的作风;在上海清党时期,他与杨虎搭档,被人谐音 为”狼虎成群”。这样的人,自不容于革命阵营;所以北伐成 功以后,他做了杜月笙门下的高等食客,做过杜月笙所办的 浦东中学的校长;喜欢研究版本,办了个私人图书馆,名为 “泽存书库”;文採风流,亦不输与横槊赋诗的曹孟德。 第211页 在”落水”的新贵中,陈群是看得最深,想得最透的一 个。在私底下,他不讳言”汉奸”二字;也不希望胜利以后, 会侥倖获得政府的末减。所以平时醇酒妇人,放诞不羁,以 做汉奸换取声色犬马的享受;法书名画的供养。到得日本败 局已成,他便在为个人作最后的打算了;有一次”司法行政 部次长”汪曼云去看他;由于汪曼云是”恆社”中坚,陈群 当他”自己人”看待,透露了真意。 “胜利以后,重庆对我是绝对不会放过的;与其将来受罪, 还是趁早自裁,求一个痛快,反为上策。我备有最好的毒药, 毫无痛苦,只须几秒钟的时间,就摆脱尘寰了。你要不要,我 可以分一点给你。” 汪曼云不相信他藏有毒药,更不相信他有自杀的勇气;还 劝他积极立功,以求自赎。陈群笑而不答。这天,陈公博派 人去徵询他的行止时,正好就是他服毒的时候;毕命真的只 在顷刻之间。事后证明,他服的正就是德国空军元帅戈林用 来自杀的氰化钾。 再有个人,见解却不似纨绔;就是汪精卫的长子汪孟晋。 他在得知出走的消息以后,特地去看陈公博,侃侃而言:”一 个形式上与日本合作而失败的’政府’,最后还要託庇于日本, 何以自解于国人?父亲生前一再告诫我们:‘说老实话、负责。’ 今天我们应该有更负责的做法。” 他主张在汪政府中应负最大责任的6个人,即是他的母 亲陈璧君、陈公博、周佛海、褚民谊、梅思平、林柏生,包 一架专机,由他随行照料,直飞重庆自首待罪,不问生死荣 辱,倒觉光明正大。   ”我也觉得你的办法,光明正大。”陈公博问道:”你母亲 的意思如何呢?”   ”我还没有跟她谈。不过,我相信我一定能说服她。” 这话陈公博也相信,在汪精卫生前,陈璧君就只有她儿 子的话,才能使她无条件听从。可是陈璧君人在广州,一时 无从取得任何决定性的答覆;而陈公博却没有时间来等待。   ”可惜时不我待。”陈公博说:”美军已经通知日本政府, 凡是日本所有的航空气,不管是军机还是民航机,到25号中 午12对开始,即不准出现于天空,离现在已不到24小时;你 的计划虽好,我却必须当机立断。” 于是8月25日拂晓时分,陈公博带着他的妻子李励庄, 情妇莫国康,以及何炳贤等人,悄悄由颐和路出发赴机场;留 下两封信,一封是给何应钦,表示政府若有命令,立即出而 自首,托由日本顾问转交;一封是给任援道,请他维持治安。 同行的有个日本陆军大尉小川哲雄,本是汪政权的军事 顾问之一,此行的任务很多,既是嚮导,又是联络官,而实 际上是领队。他负有一个陈公博做梦也想不到的秘密使命 ——原来日本人由于”南北朝”、”战国”各时代的歷史关系, 向来有个在政治上收集”破铜烂铁”的”嗜好”。陈公博的身 分,合乎收集的条件;将来说不定有些用处,所以决定一方 面将陈公博留给何应钦的信,扣压下来;一方面不理会陈公 博想飞青岛的愿望,道是气候不良,命驾驶员由北折东,取 80°的航向,经济州岛,直飞京都。 到了上午11点钟,飞机降落了;陈公博从窗口望出去, 是个极其简陋荒凉的的小机场,纵目所及,亦看不到有什么 样的房屋,当时不免奇怪:”这就京都吗?” “飞机燃料不够了,我们在这里加了油再走。”小川说道: “这里是米子。” “米子?”连在日本生长的周隆庠都未听说过这么一个地 名。 “是的、米子。” 等下了飞机,才发现根本是个废弃的机场,哪里有什么 油可加”小川便说,就算能够加油,也飞不到京都;因为正 午一到,不能再飞,只好先在米子住下来再说。 到得此时,身不由主;一行数众搭乘运货的便车,到了 镇上,找到一家小旅馆,暂且容身。第三天日本外务省接到 报告,派人来看陈公博,将他们悄悄移到京都,在有名的金 阁寺中,安置在人迹罕至的一角;连京都市民都不知道有这 么些”贵宾”在。 在金阁寺消息沉沉,到了9月18日那天,外务省的一名 高级官员大野,突然来看陈公博,说何应钦有一个备忘录给 冈村宁次,指陈公博私自逃往日本;对外宣传已经自杀,要 日本负责护送回国。 陈公博大为诧异,问大野说:”我有一封信留给何应钦将 军,是托浅海、冈田两位日本顾问转交的。何以会说我逃到 日本,假称自杀?” 大野表示不知其事,答应立即联络,在南京的冈村宁次, 一看真相揭露,才派人送了给何应钦。 到了9月底,外务省驻京都的代表,负责照料陈公博生 活的山本,深夜到金阁寺通知,说接到外务省的长途电话,中 国派来的飞机,已抵达米子美的机场。陈公博毫不迟疑地回 答:”我明天就走。” 第二天上午,陈公博正在收拾行李时,突然来了个不速 之客,是近卫文磨。原来他的老母一直住在京都,最近因病 去世;近卫从东京来奔丧,已有多日。陈公博虽知他在京都, 却不想跟他见面;这天是近卫得到消息,特地来访;却不尽 是为了礼貌的关系。 摒人密谈,主客之外,只有一个周隆庠担任传译。近卫 向陈公博说,他最近才获悉蒋委员长在开罗会议中,全力主 张维持日本天皇制度;日本投降以后,又决定宽大处理。他 个人表示非常感激。据他的观察,日本投降以后,在政策上 绝对倾向美国;但在感情上绝对倾向中国。日本目前毫无力 量,极其盼望中国能成为实际上的东亚领袖国家,使日本有 一倚靠。 日本在投降之初,最感忧虑的一件事是,怕美国式的民 主,过于放任,会造成日本社会及政治上的赤化;但最近麦 帅总部已秘密通知东久迩内阁,要求日本政府严禁赤化。 这一点,日本的领导阶层,感到非常欣慰,不过,日本 对苏俄仍旧有许多顾忌,唯恐失欢;譬如日本与英国的关系, 一向密切,本可单独展开对英外交;亦是怕苏俄因此而有不 满,不敢进行。同样地对中国亦復有些苦衷。 近卫又说:日本政府决心履行波兹坦宣言的要求,只是 在程度上有极大的差异;中、美、英、苏当然希望充分履行, 而日本的国力太弱,希望实行此一宣言的最小程度。 由于有此距离,将来日本政府一定会产生许多难题,导 致内阁的不断更迭;政治上的不安定,是否会发展为”向上 之革命”,最后危及日本的国体。如果不幸有此一日,对中国 亦未必有利。 接着,近卫又谈到日本当前的两大难关,一是日本每年 缺乏食米三千万石;二是解甲归来的军人都失了业,在日本 的政治、社会上,将构成极大的威胁。 这一席密谈,歷时两小时又半。近卫虽未明言,希望陈 公博能将他的意见,反映给蒋委员长;但意思是很明显的。陈 公博虽不能期望还能面见领袖;但至少还可以通过何应钦上 书。因而慨然承诺,他一定会将近卫的意见,作很慎重的处 理。 第212页 就在近卫辞去不久,小川哲雄气急败坏地赶到,他劝陈 公博留在日本,说上海、南京等地的肃奸工作,已在9月27 日全面展开;陈公博一飞回去,必难倖免。他说他已经在东 京、奈良、别府、鸟取4个地方,找好了隐秘可靠的藏匿地 点;而且准备了足够的粮食,不妨暂时隐居个一年半载,看 情势再定进止。 陈公博很感激小川的好意,尤其那时的粮食,极度缺乏; 像他们一行七众作为外务省的贵宾,每三天配给一次食物、副 食经常是几尾小鱼,难得有一次猪肉或牛肉;白糖则在过去 的1个月中仅配给过两次。而小川居然能在4个地方为他们 准备了足够食物,可想而知费了多大的心血! 这个位于南市火车站附近的看守所,本是烟犯拘留所,设 备当然很差,但另外有”优待所”,一个是愚园路原来吴四宝 的住宅;一个是福履理路”上海市警察局局长”卢英的寓所, 卢英字楚僧,因而题其所居为”楚园”。关在这两处的汪政府 “要员”,回想当年吴四宝、卢英夜夜元宵、金迷纸醉的往事; 真有浑如梦幻之感。 在楚园中最受优待的有3个人,一个是逃到苏州却不能 为任援道所庇护的梁鸿志,独居一间,并准他的姨太太每天 早至晚归,来照料他;一个是盛宣怀的侄子,获得日人赋予 鸦片专卖特权,人称盛老三之盛幼庵;年已70余岁,鸦片大 瘾,如果勒令戒除,势必不能伏法,因而特准他携带菸具,日 夜吞云吐雾。 再有一个便是缪斌。他到楚园时,已是岁暮天寒的腊月, 在民国34年公布的”惩治汉奸条例”修正公布以后。不过他 的仪态与神情,一点都不像被捕的汉奸,穿得毕挺的西装;外 面一件水獭领,礼服呢的大衣;头上是丝绒礼帽,挟着一只 鳄鱼皮的大皮包,鼓得高高地,想见其中的文件不少。 “雨农因为外面机关庞杂,怕我为别的机关误捉,反而费 手脚;所以干脆让我到这里来避一避。” 他满面含笑地指着他的起包对熟人说:“这里面都是奉令 工作的证据;我是绝对没有问题。” 楚园的羁客,的确以缪斌的态度最轻松,谈笑风生,豪 饮健啖,不知羡煞了多少人。那知好景不常,只过了3天;忽 然移解到南京。上汽车时虽跟难友扬手挥别,但脸上已有些 焦急的模样了。 缪斌移解到南京,也是住在”优待所”;地在城北住宅区 的宁海路21号,战前本是军事委员会副委员长冯玉祥的官 舍;汪政府时代为”特工总部”的”南京站”;这个部门当然 为军统接收,宁海路21号改为”优待所”,而名义上称是 “看守所”。 第一批被优待的”客人”是,由广州解到的陈璧君、褚 民谊,以及陈璧君的亲属,包括一个两岁的小外孙女何冰冰 在内,占了那里一座较小的后院;前院宽广,除了安顿由宪 兵队移来的陈公博一行之外,还有梅思平、岑德广等等旧政 府要员,以及由华北解来的王荫泰等人;最后则去了一趟重 庆的周佛海、罗君强,丁默邨亦送到这里来了。 缪斌未到之前,前院3楼,完全腾空;看守人员说不日 将有一个特别重要的人物来住。大家都很奇怪,陈公博、周 佛海、梅思平、陈璧君都在这里,还有什么”特别重要”的 人物?有人说笑话,也许是冈村宁次亦要来作客;万万想不 到竟是缪斌。 初到时,对缪斌的优待还不止于独占层楼;而是布置看 守所长的办公室作为卧室;随后方迁入3楼;一日三餐由何 应钦的总部指定一家餐馆供应,四盘四碗一火锅,一个人据 案大嚼。曾有人偷偷上楼去看他;他仍旧保持着乐观的态度, 一定会在短期内释放。同时他也相信,”惩治汉奸条例”虽已 修正公布;但凡在”优待所”的,政府一定会用政治手段解 决。 不料缪斌却是首先由法律来解决的人;一天深夜起解,由 设在苏州的江苏高等法院审理,依法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但也有人说,缪斌是个特例,因为他之被邀至日本作为 和迫使者,本是买空卖空的勾当;他应该知道,胜利不仅在 望,甚至可以说在握,此时与敌谈和,愚不可及。但日本既 然求和心切,在情报工作上,正不妨加以利用,藉机一窥日 本大营的底蕴。缪斌却不能在这方面建功;反而向日本要人 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纪录在卷,为盟军当局发现以后,通 过外交途径向中国提出交涉,开罗会议曾有不得与日本单独 媾和的约定,所以关于缪斌的工作,要求提出解释,而缪斌 之伏法,便是最明确的解释了。 事实上,被捕而被优待;优待之处又是军统的看守所,足 见得戴雨农是主张政治解决的。但以敌伪时期,谁对抗战有 过贡献,只有他最清楚;因而政治解决的原则,不易为法治 派的人所接受;同时政治解决在技术上亦颇复杂,因而拖了 下来。 一拖拖到三十五年3月19,戴雨农由青岛飞南京,因专 机撞山而殉难;像三国演义中所写庞统死于落凤坡那样,戴 雨农在南京板桥附近所撞的这座山,正叫戴山。 “雨农死了,我也完了!”周佛海的话,道出了每一个 “汪政府要员”的心声。 于是很快地,南京宁海路21号和上海楚园的”禁囚”,分 别被移送至南京的老虎桥监狱;上海的提篮桥监狱;以及苏 州的狮子口监狱,而且分别以汉奸的罪名片诉。 自夏徂秋,一批一批地被枪决。死得都很从容,例外的 两个人是,丁默邨与无恶不作的、搞”黄道会”的常玉清。 丁默邨在老虎桥监狱,一闻执行命令,原本苍白的脸色, 更白得可怕;检察官作最后询问时,他已入于休克的状态,因 而无只字遗言。常玉清在提篮桥监狱被执行时,大声疾唿: “我还在上诉,我还在上诉。”其实上诉已经驳回了,只是不 肯死而已。 于是动员了七八名法警,才能将他400磅的身体搬动,他 只是赖在地上不肯走;半推半拉地到得甬道中途,又赖倒在 地,这一下却是起不来了,活活吓死在那里。但依法还是执 行;就在当地打了几枪,确定已经毙命,方始将那个臭皮囊 拖了出去。 死得最像样的是陈公博。那天是端午,上午8点多钟,他 应典狱长之请,在写一副对联:”大海有真能容之量;明月以 不常满为心”,快写完时,发现身后站着几名法警。   ”是不是要执行了?”他问。   ”是。”警长很吃力地答了一个字。   ”那么,请劳驾等几分钟,让我把对联写完。” 写完最后3个字,题了上下款;他又要求回囚室收拾衣 物,穿上一件蓝布大褂,到同判死刑的褚民谊,和被判无期 徒刑的陈璧君那里诀别。 然后应讯写遗书,一封致家属,一封上当道。时将正午, 方始毕事;向法官、书记官、法警分别道谢,才散步似地走 向刑场。   ”请多帮忙。”走到半路,他回头向行刑的法警说:”给我 个干净俐落。” 第213页 法警不作声,等他又走了几步;突然一枪,子弹贯胸而 过,人向前扑,气绝身亡。 不死的是周佛海,由死刑特赦为无期徒刑;这已是三十 六年3月间的事了。 他被监禁在南京老虎桥监狱,同囚的有他关系最密切的 两个,一个是罗君强;一个是他内弟杨惺华,交大土木系毕 业生,当周佛海”组府”时,他只26岁,在内地做一个道路 工程的测绘员;跟着他叫做”哥哥”的姊夫到了南京,先被 派为财政部总务司长;又兼”中央信託公司总经理”,是上海 声色场中有名的阔客。 这两个由周佛海一手提拔;平时亦视周佛海为恩人的人, 这时却不约而同地向周佛海横眉叱斥:”都是你害的!” 到底是谁害的?粉墨模煳,全不分明。 (全书完) 【,http:///】 附:本作品来自网际网路,本站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