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自的朝圣路》 第1页 自序 朝圣的心路 苦难的精神价值 与世界建立精神关系 在黑暗中并肩行走 正文 自序 托尔斯泰年老的时候,一个美国女作家去拜访他,问他为什么不写作了,托尔斯泰回答说:“这是无聊的事。书太多了,如今无论写出什么书来也影响不了世界。即使基督再现,把《福音书》拿去付印,太太们也只是拼命想得到他的签名,别无其它。我们不应该再写书,而应该行动。” 近来我好像也常常有这样的想法。看见人们正以可怕的速度写书、编书、造书、“策划”(这个词已经堂而皇之地上了版权页)书,每天有无数的新书涌入市场,叫卖声震耳欲聋,转眼间又都销声匿迹,我不禁想:我再往其中增加一本有什么意义吗? 可是,我还是往其中增加了一本。 我如此为自己解嘲:我写作从来就不是为了影响世界,而只是为了安顿自己??让自己有事情做,活得有意义或者似乎有意义。所以,对于我来说,写作何尝不是一种行动呢。 托尔斯泰晚年之所以拒斥写作,是因为耻于智识界的虚伪,他决心与之划清界限,又愤于公众的麻木,他不愿再对慕虚荣的崇拜者说话。然而,事实上,托尔斯泰始终不是一个真正的社会活动家。他从前的文学创作也罢,后来的宣传宗教、上书沙皇、解放家奴、编写识字读本等所谓行动也罢,都是为了解决他自己灵魂的问题,是由不同的途径走向他心目中的那同一个上帝。正像罗曼?罗兰在驳斥所谓有前后两个截然不同的托尔斯泰的论调时所说的:“只有一个托尔斯泰,我们爱他整个,因为我们本能地感到在这样的心魂中,一切都有立场,一切都有关连。”我相信,这立场就是他对人生真理的不懈寻求,这关连就是他一直在走着的同一条朝圣路。 但我还是要庆幸托尔斯泰一生主要是用写作的方式来寻找和接近他的上帝的,我们因此才得以辨认他的朝圣的心迹。我想说的是,我要庆幸世上毕竟有真正的好书,它们真实地记录了那些优秀灵魂的内在生活。不,不只是记录,当我读它们的时候,我鲜明地感觉到,作者在写它们的同时就是在过一种真正的灵魂生活。这些书多半是沉默的,可是我知道它们存在着,等着我去把它们一本本打开,无论打开哪一本,都必定会是一次新的难忘的经歷。读了这些书,我仿佛结识了一个个不同的朝圣者,他们走在各自的朝圣路上。是的,世上有多少个朝圣者,就有多少条朝圣路。每一条朝圣的路都是每一个朝圣者自己走出来的,不必相同,也不可能相同。然而,只要你自己也是一个朝圣者,你就不会觉得这是一个缺陷,反而是一个鼓舞。你会发现,每个人正是靠自己的孤独的追求加入人类的精神传统的,而只要你的确走在自己的朝圣路上,你其实并不孤独。 本书是我1996年至1998年所发表的文章的一个结集。东方出版社还曾出版过我此前文章的结集《守望的距离》,为了保持连续性,我把那个集子未及收进的1995年的部分文章也收在了本书中。我给这本书取现在这个名字,一是因为其中我自己比较满意的文章几乎都是读了我所说的那些朝圣者的书而发的感想,二是因为我自己写作时心中悬着的对象常是隐藏在人群里的今日的朝圣者,不管世风如何浮躁,我始终读到他们存在的消息。当然,这个书名同时也是我对自己的一个鞭策,为我的写作立一标准。我对本书在总体上并不满意,但我还要努力。假如有一天写作真成了托尔斯泰所说的无聊的事,我就坚决搁笔,决不在这个文坛上瞎掺和下去。 1999.2.20 朝圣的心路1 苦难的精神价值 维克多?弗兰克是意义治疗法的创立者,他的理论已成为弗洛伊德、阿德勒之后维也纳精神治疗法的第三学派。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他曾被关进奥斯维辛集中营,受尽非人的折磨,九死一生,只是侥倖地活了下来。在《活出意义来》这本小书中,他回顾了当时的经歷。作为一名心理学家,他并非像一般受难者那样流于控诉纳粹的暴行,而是尤能细緻地捕捉和分析自己的内心体验以及其他受难者的心理现象,许多章节读来饶有趣味,为研究受难心理学提供了极为生动的材料。不过,我在这里想着重谈的是这本书的另一个精彩之处,便是对苦难的哲学思考。 对意义的寻求是人的最基本的需要。当这种需要找不到明确的指向时,人就会感到精神空虚,弗兰克称之为“存在的空虚”。这种情形普遍地存在于当今西方的“富裕社会”。当这种需要有明确的指向却不可能实现时,人就会有受挫之感,弗兰克称之为“存在的挫折”。这种情形发生在人生的各种逆境或困境之中。 寻求生命意义有各种途径,通常认为,归结起来无非一是创造,以实现内在的精神能力和生命的价值,二是体验,藉爱情、友谊、沉思、对大自然和艺术的欣赏等美好经歷获得心灵的愉悦。那么,倘若一个人落入了某种不幸境遇,基本上失去了积极创造和正面体验的可能,他的生命是否还有一种意义呢?在这种情况下,人们一般是靠希望活着的,即相信或至少说服自己相信厄运终将过去,然后又能过一种有意义的生活。然而,第一,人生中会有一种可以称做绝境的境遇,所遭遇的苦难是致命的,或者是永久性的,人不復有未来,不復有希望。这正是弗兰克曾经陷入的境遇,因为对于奥斯维辛集中营的战俘来说,煤气室和焚尸炉几乎是不可逃脱的结局。我们还可以举出绝症患者,作为日常生活中的一个相关例子。如果苦难本身毫无价值,则一旦陷入此种境遇,我们就只好承认生活没有任何意义了。第二,不论苦难是否暂时的,如果把眼前的苦难生活仅仅当作一种虚幻不实的生活,就会如弗兰克所说忽略了苦难本身所提供的机会。他以狱中亲歷指出,这种态度是使大多数俘虏丧失生命力的重要原因,他们正因此而放弃了内在的精神自由和真实自我,意志消沉,一蹶不振,彻底成为苦难环境的牺牲品。 所以,在创造和体验之外,有必要为生命意义的寻求指出第三种途径,即肯定苦难本身在人生中的意义。一切宗教都很重视苦难的价值,但认为这种价值仅在于引人出世,通过受苦,人得以救赎原罪,进入天国(基督教),或看破红尘,遁入空门(佛教)。与它们不同,弗兰克的思路属于古希腊以来的人文主义传统,他是站在肯定人生的立场上来发现苦难的意义的。他指出,即使处在最恶劣的境遇中,人仍然拥有一种不可剥夺的精神自由,即可以选择承受苦难的方式。一个人不放弃他的这种“最后的内在自由”,以尊严的方式承受苦难,这种方式本身就是“一项实实在在的内在成就”,因为它所显示的不只是一种个人品质,而且是整个人性的高贵和尊严,证明了这种尊严比任何苦难更有力,是世间任何力量不能将它剥夺的。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在人类歷史上,伟大的受难者如同伟大的创造者一样受到世世代代的敬仰。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陀斯妥耶夫斯基说出了这句耐人寻味的话:“我只担心一件事,就是怕我配不上我所受的苦难。” 第2页 我无意颂扬苦难。如果允许选择,我宁要平安的生活,得以自由自在地创造和享受。但是,我贊同弗兰克的见解,相信苦难的确是人生的必含内容,一旦遭遇,它也的确提供了一种机会。人性的某些特质,唯有藉此机会才能得到考验和提高。一个人通过承受苦难而获得的精神价值是一笔特殊的财富,由于它来之不易,就决不会轻易丧失。而且我相信,当他带着这笔财富继续生活时,他的创造和体验都会有一种更加深刻的底蕴。 1996 .10 与世界建立精神关系 对于各种不杀生、动物保护、素食主义的理论和实践,过去我都不甚看重,不承认它们具有真正的伦理意义,只承认有生态的意义。在我眼里,凡是把这些东西当做一种道德信念遵奉的人都未免小题大做,不适当地扩大了伦理的范围。我认为伦理仅仅与人类有关,在人类对自然界其他物种的态度上不存在精神性的伦理问题,只存在利益问题,生态保护也无非是要为人类的长远利益考虑罢了。我还认为若把这类理论伦理学化,在实践上是完全行不通的,彻底不杀生只会导致人类灭绝。可是,在了解了史怀泽所创立的“敬畏生命”伦理学的基本内容之后,我的看法有了很大改变。 史怀泽是本世纪最伟大的人道主义者之一,也是动物保护运动的早期倡导者。他明确地提出:“只有当人认为所有生命,包括人的生命和一切生物的生命都是神圣的时候,他才是伦理的。”他的出发点不是简单的恻隐之心,而是由生命的神圣性所唤起的敬畏之心。何以一切生命都是神圣的呢?对此他并未加以论证,事实上也是无法论证的。他承认敬畏生命的世界观是一种“伦理神秘主义”,也就是说,它基于我们的内心体验,而非对世界过程的完整认识。世界的精神本质是神秘的,我们不能认识它,只能怀着敬畏之心爱它、相信它。一切生命都源自它,“敬畏生命”的命题因此而成立。这是一个基本的信念,也许可以从道教、印度教、基督教中寻求其思想资源,对于史怀泽来说,重要的是通过这个基本的信念,人就可以与世界建立一种精神关系。 与世界建立精神关系??这是一个很好的提法,它简洁地说明了信仰的实质。任何人活在世上,总是和世界建立了某种关系。但是,认真说来,人的物质活动、认知活动和社会活动仅是与周围环境的关系,而非与世界整体的关系。在每一个人身上,随着肉体以及作为肉体之一部分的大脑死亡,这类活动都将彻底终止。唯有人的信仰生活是指向世界整体的。所谓信仰生活,未必要皈依某一种宗教,或信奉某一位神灵。一个人不甘心被世俗生活的浪潮推着走,而总是想为自己的生命确定一个具有恆久价值的目标,他便是一个有信仰生活的人。因为当他这样做时,他实际上对世界整体有所关切,相信它具有一种超越的精神本质,并且努力与这种本质建立联繫。史怀泽非常欣赏罗马的斯多葛学派和中国的老子,因为他们都使人通过一种简单的思想而与世界建立了精神关系。的确,作为信仰生活的支点的那一个基本信念无须复杂,相反往往是简单的,但必须是真诚的。人活一世,有没有这样的支点,人生内涵便大不一样。当然,信仰生活也不能使人逃脱肉体的死亡,但它本身具有超越死亡的品格,因为世界整体的精神本质藉它而得到了显现。在这个意义上,史怀泽宣称,甚至将来必定会到来的人类毁灭也不能损害它的价值, 我的印象是,史怀泽是在为失去信仰的现代人重新寻找一种精神生活的支点。他的确说:真诚是精神生活的基础,而现代人已经失去了对真诚的信念,应该帮助他们重新走上思想之路。他之所以创立敬畏生命的伦理学,用意盖在于此。可以想像,一个敬畏一切生命的人对于人类的生命是会更珍惜,对于自己的生命是会更负责的。史怀泽本人就是怀着这一信念,几乎毕生圣徒般地在非洲一个小地方行医。相反,那种见死不救、草菅人命的医生,其冷酷的行径恰恰暴露了内心的毫无信仰。我相信人们可由不同的途径与世界建立精神关系,敬畏生命的世界观并非现代人唯一可能的选择。但是,一切简单而伟大的精神都是相通的,在那道路的尽头,它们殊途而同归。说到底,人们只是用不同的名称称唿同一个光源罢了,受此光源照耀的人都走在同一条道路上。 1997.3 在黑暗中并肩行走 人们常常说,人与人之间,尤其相爱的人之间,应该互相了解和理解,最好做到彼此透明,心心相印。史怀泽却在《我的青少年时代》中说,这是不可能的,即使可能,任何人也无权对别人提出这种要求。“不仅存在着肉体上的羞耻,而且还存在着精神上的羞耻,我们应该尊重它。心灵也有其外衣,我们不应脱掉它。”如同对于上帝的神秘一样,对于他人灵魂的神秘,我们同样不能像看一本属于自己的书那样去阅读和认识,而只能给予爱和信任。每个人对于别人来说都是一个秘密,我们应该顺应这个事实。相爱的人们也只是“在黑暗中并肩行走”,所能做到的仅是各自努力追求心中的光明,并互相感受到这种努力,互相鼓励,而“不需要注视别人的脸和探视别人的心灵”。 读着这些精彩无比的议论,我无言而折服,它们使我瞥见了史怀泽的“敬畏生命”伦理学的深度。凡是有着深刻而丰富的内心生活的人,必然会深知一切精神事物的神秘性并对之充满敬畏之情,史怀泽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在他看来,一切生命现象都是世界某种神秘的精神本质的显现,由此他提出了敬畏一切生命的主张。在一切生命现象中,尤以人的心灵生活最接近世界的这种精神本质。因而,他认为对于敬畏世界之神秘本质的人来说,“敬畏他人的精神本质”乃是不言而喻的事情。 以互相理解为人际关系的鹄的,其根源就在于不懂得人的心灵生活的神秘性。按照这一思路,人们一方面非常看重别人是否理解自己,甚至公开索取理解。至少在性爱中,索取理解似乎成了一种最正当的行为,而指责对方不理解自己则成了最严厉的谴责,有时候还被用作破裂前的最后通牒。另一方面,人们又非常踊跃地要求理解别人,甚至以此名义强迫别人袒露内心的一切,一旦遭到拒绝,便斥以缺乏信任。在爱情中,在亲情中,在其他较亲密的交往中,这种因强求理解和被理解而造成的有声或无声的战争,我们见得还少吗?可是,仔细想想,我们对自己又真正理解了多少?一个人懂得了自己理解自己之困难,他就不会强求别人完全理解自己,也不会奢望自己完全理解别人了。 在最内在的精神生活中,我们每个人都是孤独的,爱并不能消除这种孤独,但正因为由己及人地领悟到了别人的孤独,我们内心才会对别人充满最诚挚的爱。我们在黑暗中并肩而行,走在各自的朝圣路上,无法知道是否在走向同一个圣地,因为我们无法向别人甚至向自己说清心中的圣地究竟是怎样的。然而,同样的朝圣热情使我们相信,也许存在着同一个圣地。作为有灵魂的存在物,人的伟大和悲壮尽在于此了。 第3页 1997.3 朝圣的心路2 [本章字数:3948 最新更新时间:2009-02-05 13:25:43.0] ---------------------------------------------------- 精神生活的哲学 一 奥伊肯(rudolfeucken,1846?1926)是一位活跃于前一个世纪之交的德国哲学家,生命哲学思潮的代表人物之一。在《生活的意义与价值》(1908)这本小册子里,他对自己所建立的精神生活的哲学做了通俗扼要的解说。早在1920年,这本书已有上海中华书局印行的余家菊的译本。现在,上海译文出版社又出版了万以的译本。奥伊肯的文风虽不艰涩却略嫌枯燥,读时不由得奇怪他何以能够获得1908年的诺贝尔文学奖。从他和柏格森的获奖,倒是可以遥想当年生命哲学的风行。今日又临世纪之交,生命哲学早已偃旗息鼓,但我觉得奥伊肯对精神生活问题的思考并没有过时。 奥伊肯和尼采是同时代人,他比尼采晚出生两年,一度还同在巴塞尔大学任教,不过他比尼采多活了许多年。他们所面对的和所想救治的是相同的时代疾患,即在基督教信仰崩溃和物质主义盛行背景下的生活意义的丧失。他们也都试图通过高扬人的精神性的内在生命力,来为人类寻找一条摆脱困境的出路。他们的区别也许在于对这种内在生命力的根源的哲学解释,尼采归结为权力意志,奥伊肯则诉诸某种宇宙生命,对于传统形上学的叛离有着程度上的不同。 处在自己的时代,奥伊肯最感忧虑的是物质成果与心灵要求之间的尖锐矛盾。他指出,人们过分专一地投身于劳作,其结果会使我们赢得了世界却失去了心灵。“现实主义文化”一方面只关心生活的外部状态,忽视内心生活,另一方面又把人封闭在狭隘的世俗范围内,与广阔的宇宙生活相隔绝,从而使现代人陷入了“社会生存情绪激奋而精神贫乏的疯狂旋涡”。然而,奥伊肯不是一个悲观主义者,他既不像叔本华那样得出了厌世的结论,也不像尼采那样把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超人”身上。他预言解决的希望就在现代人身上,其根据是:在精神的问题上,任何否定和不满的背后都有着一种肯定和追求。“人的缺陷感本身岂不正是人的伟大的一个证明?”我们普遍对生活意义之缺失感到困惑和不安,这个事实恰好证明了在我们的本性深处有一种寻求意义的内在冲动。既然一切可能的外部生活都不能令我们满足,那就必定是由于我们的生活具有从直接环境所无法达到的深度。因此,现代人的不安超出了以往时代,反倒表明了现代人对精神生活有着更高的要求。 二 奥伊肯所要解决的问题是:如何为现代人找回失落的生活意义?他的解决方法并非直接告诉我们这一意义在何处,而是追问我们为何会感到失落。我们比任何时代的人都更加繁忙,也享受着比任何时代更加丰裕的物质,却仍然感到失落,那就证明我们身上有着一种东西,它独立于我们的身体及其外在的活动,是它在寻求、体验和评价生活的意义,也是它在感到失落或者充实。这个东西就是我们内在的精神生命,也就是通常所说的灵魂。 在我们身上存在着一种内在的独立的精神生命,这是奥伊肯得出的最重要的结论,他对生活意义问题的全部解决都建立在这个论点的基础之上。既然这种内在的精神生命是独立于我们的外在生活的,不能用我们的外在生活来解释它,那么,它就必定别有来源。奥伊肯的解释是,它来自宇宙的精神生命,是宇宙生命在人身上的显现。所以,它既是内在的,是“我们真正的自我”,“我们生活最内在的本质”,又是超越的,是“普遍的超自然的生命”。因此,我们内在的精神生活是人和世界相统一的基础,是人性和世界本质的同时实现。 我们当然可以责备奥伊肯在这里犯了逻辑跳跃的错误,从自身的某种精神渴望推断出了一种宇宙精神实体的存在。但是,我宁可把这看做他对一种信念的表述,而对于一个推崇精神生活的价值的人来说,这种信念似乎是必不可少的。如果我们甘心承认人只是茫茫宇宙间的偶然产物,我们所追求的一切精神价值也只是水中月,镜中花,是没有根基的空中楼阁,转瞬即逝的昙花一现,那么,我们的精神追求便只能是虚幻而徒劳的了。尼采和加缪也许会说,这种悲剧性的徒劳正体现了人的伟大。但是,即使一位孤军奋战的悲剧英雄,他也需要在想像中相信自己是在为某种整体而战。凡精神性的追求,必隐含着一种超越的信念,也就是说,必假定了某种绝对价值的存在。而所谓绝对价值,既然是超越于一切浮世表象的,其根据就只能是不随现象界生灭的某种永存的精神实在。现代的西绪弗斯可以不相信柏拉图的理念、基督教的上帝或者奥伊肯的宇宙生命,然而,只要他相信自己推巨石上山的苦役具有一种精神意义,藉此而忍受了巨石重新滚下山的世俗结果,则他就已经是在向他心中的上帝祈祷了。无论哪位反对形上学的现代哲学家,只要他仍然肯定精神生活的独立价值,他就不可能彻底告别形上学。 三 奥伊肯对于基督教的现状并不满意,但他高度赞扬广义的宗教对于人类的教化作用。他认为,正是宗教向我们启示了一个独立的内心世界,坚持了动机纯洁性本身的绝对价值,给生活注入了一种高尚的严肃性,给了心灵一种真正的精神歷史。在奥伊肯看来,宗教本身的重要性是超出一切宗教的差异的,其实质是“承认一种独立的精神力量存在于内心中,推动这种精神性发展的动力归根结底来自大全,并分有了大全的永恆活力”。 事实上,不但宗教,而且人类精神活动的一切领域,包括道德、艺术、科学,只要它们确实是一种精神性的活动,就都是以承认作为整体的精神生活的存在为前提的,并且是这个整体的某种体现。如果没有这个整体在背后支持,作为它们的源泉和根据,它们就会丧失其精神内容,沦为世俗利益的工具。在此意义上,一种广义的宗教精神乃是人类一切精神活动的基本背景。也就是说,凡是把宗教、道德、艺术、科学真正当作精神事业和人生使命的人,必定对于精神生活的独立价值怀有坚定的信念。在精神生活的层次上,不存在学科的划分,真、善、美原是一体,一切努力都体现了同一种永恆的追求。 也正是从这种广义的宗教精神出发,我们就不会觉得自己的任何精神努力是徒劳的了。诚然,在现实世界中,我们的精神目标的实现始终是极其有限的。但是,由于我们对作为整体的精神生活怀有信念,我们就有了更广阔的参照系。我们身处的世界并不是整个实在,而只是它的一个部分,因此,在衡量一种精神努力的价值时,主要的标准不是眼前的效果,而是与整个实在的关系。正如奥伊肯所说的:“倘若我们整个尘世的存在只是一个更大的序列的一个片断,那么指望它会澄清一切疑团便很不智,而且仍然会有许多在我们看来毫无意义的可能性,在更广大的范围内却能够得到理解。”我们当然永远不可能证明所谓大全的精神性质,但我们必须相信它,必须相信世上仍有神圣存在,这种信念将使我们的人生具有意义。而且我相信,倘若怀有这个信念的人多了,人性必能进步,世风必能改善。如果产生了这样的结果,信念的作用便实现了,至于茫茫宇宙中究竟有没有一个精神性的大全,又有什么要紧呢? 第4页 四 精神生活既是个人的最内在的本质,又是宇宙生命的显现,那么,我们每个人是否就自然而然地拥有了精神生活呢?奥伊肯对此作出了否定的回答。他指出,精神生活并不是一种自然延续的进化,或一种可以遗传的本能,也不是一种能够从日常经验的活动中获得的东西。毋宁说,正因为它极其内在而深刻,我们就必须去唤醒它。人类精神追求的漫长歷史乃是宇宙生命显现的轨迹,然而,对于每一个个体来说,它一开始是外在的。“从精神上考虑,过去的收穫及其对现在的贡献无非是些可能性,它们的实现有待于我们自己的决定和首创精神。”每一个个体必须穷其毕生的努力,才能“重新占有”精神生活,从而获得一种精神个性。奥伊肯的结论是:“精神的实现决不是我们的自然禀赋;我们必须去赢得它,而它允许被我们赢得。” 在我看来,这些论述乃是奥伊肯的这本小册子里的最精彩段落。在一个信仰失落和心灵不安的时代,他没有向世人推销一种救世良策,而是鼓励人们自救。的确,就最深层的精神生活而言,时代的区别并不重要。无论在什么时代,每一个个体都必须并且能够独自面对他自己的上帝,靠自己获得他的精神个性。对于他来说,重新占有精神生活的过程也就是赋予生活以意义的过程。于是,生活的意义和价值何在这一问题的答案便有了着落。 奥伊肯把每一代人对精神生活的实现称做一场“革命”,并且唿吁现代人也进行自己的这场革命。事实上,无论个人,还是某一代人,是否赢得自己的精神生活,确实会使他们生活在完全不同的世界里。一个赢得了精神生活的人,他虽然也生活在“即刻的现在”,但他同时还拥有“永恆的现在”,即那个“包含一切时代、包含人类一切有永恆价值的成就在内的现在”,他的生活与人类精神生活歷史乃至宇宙生命有着内在的联繫,他因此而有了一种高屋建瓴的立场,一种恆久的生活准则。相反,那些仅仅生活在“即刻的现在”的人就只能随波逐流,得过且过,盲目地度过自己的一生。 在实际生活中,有无精神生活之巨大差别会到处显现出来,我从奥伊肯的书中再举一例。人们常说,挫折和不幸能够提高人的精神。然而,奥伊肯指出,挫折和不幸本身并不具有这种优点。实际的情形是,许多缺乏内在的精神活力的人被挫折和不幸击倒了。唯有在已经拥有精神活力的人身上,苦难才能进一步激发此种活力,从而带来精神上的收穫。 1997.8 朝圣的心路3 [本章字数:4828 最新更新时间:2009-02-05 13:26:03.0] ---------------------------------------------------- 孤独的价值 一 我很有兴味地读完了英国医生安东尼?斯托尔所着的《孤独》一书。在我的概念中,孤独是一种具有形而上意味的人生境遇和体验,为哲学家、诗人所乐于探究或描述。我曾担心,一个医生研究孤独,会不会有职业偏见,把它仅仅视为一种病态呢?令我满意的是,作者是一位有着相当人文修养的精神科医生,善于把开阔的人文视野和精到的专业眼光结合起来,因此不但没有抹杀、反而更有说服力地揭示了孤独在人生中的价值,其中也包括它的心理治疗作用。 事实上,精神科医学的传统的确是把孤独仅仅视为一种病态的。按照这一传统的见解,亲密的人际关系是精神健全的最重要标志,是人生意义和幸福的主要源泉甚至唯一源泉。反之,一个成人倘若缺乏建立亲密的人际关系的能力,便表明他的精神成熟进程受阻,亦即存在着某种心理疾患,需要加以治疗。斯托尔写这本书的主旨正是要反对这种偏颇性,在自己的专业领域内为孤独“正名”。他在肯定人际关系的价值的同时,着重论证了孤独也是人生意义的重要源泉,对于具有创造天赋的人来说,甚至是决定性的源泉。 其实,对孤独的贬损并不限于今天的精神科医学领域。早在《伊利亚特》中,荷马已经把无家无邦的人斥为自然的弃物。亚里士多德在他的《政治学》中据以发挥,断言人是最合群的动物,接着说出了一句名言:“离群索居者不是野兽,便是神灵。”这话本身说得很漂亮,但他的用意是在前半句,拉扯开来大做文章,压根儿不再提后半句。后来培根引用这话时,干脆说只有前半句是真理,后半句纯属邪说。既然连某些大哲学家也对孤独抱有成见,我就很愿意结合着读斯托尔的书的心得,来说一说我对孤独的价值的认识。 二 交往和独处原是人在世上生活的两种方式,对于每个人来说,这两种方式都是必不可少的,只是比例很不相同罢了。由于性格的差异,有的人更爱交往,有的人更喜独处。人们往往把交往看作一种能力,却忽略了独处也是一种能力,并且在一定意义上是比交往更为重要的一种能力。反过来说,不擅交际固然是一种遗憾,不耐孤独也未尝不是一种很严重的缺陷。 从心理学的观点看,人之需要独处,是为了进行内在的整合。所谓整合,就是把新的经验放到内在记忆中的某个恰当位置上。唯有经过这一整合的过程,外来的印象才能被自我所消化,自我也才能成为一个既独立又生长着的系统。所以,有无独处的能力,关系到一个人能否真正形成一个相对自足的内心世界,而这又会进而影响到他与外部世界的关系。斯托尔引用温尼考特的见解指出,那种缺乏独处能力的人只具有“虚假的自我”,因此只是顺从、而不是体验外部世界,世界对于他仅是某种必须适应的对象,而不是可以满足他的主观性的场所,这样的人生当然就没有意义。 事实上,无论活得多么热闹,每个人都必定有最低限度的独处时间,那便是睡眠。不管你与谁同睡,你都只能独自进入你的梦乡。同床异梦是一切人的命运,同时却也是大自然的恩典,在心理上有其必要性。据有的心理学家推测,梦具有与独处相似的整合功能,而不能正常做梦则可能造成某些精神疾患。另一个例子是居丧。对丧亲者而言,最重要的不是他人的同情和劝慰,而是在独处中顺变。正像斯托尔所指出的:“这种顺变的过程非常私密,因为事关丧亲者与死者之间的亲密关系,这种关系别人没有分享过,也不能分享。”居丧的本质是面对亡灵时“一个人内心孤独的深处所发生的某件事”。如果人为地压抑这个哀伤过程,则也会导致心理疾病。 关于孤独对于心理健康的价值,书中还有一些有趣的谈论。例如,对外界刺激作出反应是动物的本能,“不反应的能力”则是智慧的要素。又例如,“感觉过剩”的祸害并不亚于“感觉剥夺”。总之,我们不能一头扎在外部世界和人际关系里,而放弃了对内在世界的整合。斯托尔的结论是:内在的心理经验是最奥妙、最有疗效的。容格后期专门治疗中年病人,他发现,他的大多数病人都很能适应社会,且有杰出的成就,“中年危机”的原因就在于缺少内心的整合,通俗地说,也就是缺乏个性,因而仍然不免感觉人生的空虚。他试图通过一种所谓“个性化过程”的方案加以治疗,使这些病人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人生意义。我怀疑这个方案是否当真有效,因为我不相信一个人能够通过心理治疗而获得他本来所没有的个性。不过,有一点倒是可以确定的,即个性以及基本的孤独体验乃是人生意义问题之思考的前提。 第5页 三 人类精神创造的歷史表明,孤独更重要的价值在于孕育、唤醒和激发了精神的创造力。我们难以断定,这一点是否对所有的人都适用,抑或仅仅适用于那些有创造天赋的人。我们至少应该相信,凡正常人皆有创造力的潜质,区别仅在量的大小而已。 一般而论,人的天性是不愿忍受长期的孤独的,长期的孤独往往是被迫的。然而,正是在被迫的孤独中,有的人的创造力意外地得到了发展的机会。一种情形是牢狱之灾,文化史上的许多传世名作就诞生在牢狱里。例如,波伊提乌斯的《哲学的慰藉》,莫尔的《纾解忧愁之对话》,雷利的《世界史》,都是作者在被处死刑之前的囚禁期内写作的。班扬的《天路歷程》、陀斯妥耶夫斯基的《死屋手记》也是在牢狱里酝酿的。另一种情形是疾病。斯托尔举了耳聋造成的孤独的例子,这种孤独反而激发了贝多芬、戈雅的艺术想像力。在疾病促进创作方面,我们可以续上一个包括尼采、普鲁斯特在内的长长的名单。太史公所说“左邱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而论兵法”等等,也涉及了牢狱和疾病之灾与创作的关系,虽然他更多地着眼于苦难中的发愤。强制的孤独不只是造成了一种必要,迫使人把被压抑的精力投于创作,而且我相信,由于牢狱或疾病把人同纷繁的世俗生活拉开了距离,人是会因此获得看世界和人生的一种新的眼光的,而这正是孕育出大作品的重要条件。 不过,对于大多数天才来说,他们之陷于孤独不是因为外在的强制,而是由于自身的气质。大体说来,艺术的天才,例如作者所举的卡夫卡、吉卜林,多是忧郁型气质,而孤独中的写作则是一种自我治疗的方式。如同一位作家所说:“我写忧郁,是为了使自己无暇忧郁。”只是一开始作为一种补偿的写作,后来便获得了独立的价值,成了他们乐在其中的生活方式。创作过程无疑能够抵御忧郁,所以,据精神科医生们说,只有那些创作力衰竭的作家才会找他们去治病。但是,据我所知,这时候的忧郁往往是不治的,这类作家的结局不是潦倒便是自杀。另一类是思想的天才,例如作者所举的牛顿、康德、维根斯坦,则相当自觉地选择了孤独,以便保护自己的内在世界,可以不受他人干扰地专注于意义和秩序的寻求。这种专注和气功状态有类似之处,所以,包括这三人在内的许多哲学家都长寿,也许不是偶然的。 让我回到前面所引的亚里士多德的名言。一方面,孤独的精神创造者的确是野兽,也就是说,他们在社会交往的领域里明显地低于一般人的水平,不但相当无能,甚至有着难以克服的精神障碍。在社交场合,他们往往笨拙而且不安。有趣的是,人们观察到,他们倒比较容易与小孩或者动物相处,那时侯他们会感到轻松自在。另一方面,他们却同时又是神灵,也就是说,他们在某种意义上已经超出和不很需要通常的人际交往了,对于他们来说,创造而不是亲密的依恋关系成了生活意义的主要源泉。所以,还是尼采说得贴切,他在引用了“离群索居者不是野兽,便是神灵”一语之后指出:亚里士多德“忽略了第三种情形:必须同时是二者??哲学家……” 四 孤独之为人生的重要体验,不仅是因为唯有在孤独中,人才能与自己的灵魂相遇,而且是因为唯有在孤独中,人的灵魂才能与上帝、与神秘、与宇宙的无限之谜相遇。正如托尔斯泰所说,在交往中,人面对的是部分和人群,而在独处时,人面对的是整体和万物之源。这种面对整体和万物之源的体验,便是一种广义的宗教体验。 在世界三大宗教的创立过程中,孤独的经验都起了关键作用。释迦牟尼的成佛,不但是在出家以后,而且是在离开林中的那些苦行者以后,他是独自在雅那河畔的菩提树下连日冥思,而后豁然彻悟的。耶稣也是在旷野度过了四十天,然后才向人宣示救世的消息。穆罕默德在每年的斋月期间,都要到希拉山的洞窟里隐居。 我相信这些宗教领袖决非故弄玄虚。斯托尔所举的例子表明,在自愿的或被迫的长久独居中,一些普通人同样会产生一种与宇宙融合的“忘形的一体感”,一种“与存在本身交谈”的体验。而且,曾经有过这种体验的人都表示,那些时刻是一生中最美妙的,对于他们的生活观念发生着永久的影响。一个人未必因此就要归依某一宗教,其实今日的许多教徒并没有真正的宗教体验,一个确凿的证据是,他们不是在孤独中、而必须是在寺庙和教堂里,在一种实质上是公众场合的仪式中,方能领会一点宗教的感觉。然而,这种所谓的宗教感,与始祖们在孤独中感悟的境界已经风马牛不相及了。 真正的宗教体验把人超拔出俗世琐事,倘若一个人一生中从来没有过类似的体验,他的精神视野就未免狭隘。尤其是对于一个思想家来说,这肯定是一种精神上的缺陷。一个恰当的例子是弗洛伊德。在与他的通信中,罗曼?罗兰指出:宗教感情的真正来源是“对永恆的一种感动,也就是一种无边无际的大洋似的感觉”。弗洛伊德承认他毫无此种体验,而按照他的解释,所谓与世界合为一体的感觉仅是一种逃避现实的自欺,犹如婴儿在母怀中寻求安全感一样,属于精神退化现象。这位目光锐利的医生总是习惯于把一切精神现象还原成心理现象,所以,他诚然是一位心理分析大师,却终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大思想家。 五 在斯托尔的书中,孤独的最后一种价值好像是留给人生的最后一个阶段的。他写道:“虽然疾病和伤残使老年人在肉体上必须依赖他人,但是感情上的依赖却逐渐减少。老年人对人际关系经常不大感兴趣,较喜欢独处,而且渐渐地较专注于自己的内心。”作者显然是赞赏这一变化的,因为它有助于老年人摆脱对人世的依恋,为死亡做好准备。 中国的读者也许会提出异议。我们目睹的事实是,今天中国的老年人比年轻人更喜欢集体活动,他们聚在一起扭秧歌,跳交谊舞,活得十分热闹,成为中国街头一大景观。然而,凡是到过欧美的人都知道,斯托尔的描述至少对于西方人是准确的,那里的老年人都很安静,绝无扎堆喧闹的癖好。他们或老夫老妻作伴,或单独一人,坐在公园里晒太阳,或者作为旅游者去看某处的自然风光。当然,我们不必在中西养老方式之间进行褒贬。老年人害怕孤独或许是情有可原的,孤独使他们清醒地面对死亡的前景,而热闹则可使他们获得暂时的忘却和逃避。问题在于,死亡终究不可逃避,而有尊严地正视死亡是人生最后的一项光荣。所以,我个人比较欣赏西方人那种平静度过晚年的方式。 对于精神创造者来说,如果他们能够活到老年,老年的孤独心境就不但有助于他们与死亡和解,而且会使他们的创作进入一个新的境界。斯托尔举了贝多芬、李斯特、巴赫、勃拉姆斯等一系列作曲家的例子,证明他们的晚年作品都具有更加深入自己的精神领域、不太关心听众的接受的特点。一般而言,天才晚年的作品是更空灵、更超脱、更形而上的,那时候他们的灵魂已经抵达天国的门口,人间的好恶和批评与他们无关了。歌德从三十八岁开始创作《浮士德》,直到临死前夕即他八十二岁时才完成,应该不是偶然的。 第6页 1997.10 朝圣的心路4 [本章字数:2294 最新更新时间:2009-02-05 13:26:31.0] ---------------------------------------------------- 勇气证明信仰 在尼采挑明“上帝死了”这个事实以后,信仰如何可能?这始终是困扰着现代关注灵魂生活的人们的一个难题。德裔美国哲学家蒂利希的《存在的勇气》(1952)一书便试图解开这个难题。他的方法是改变以往用信仰解释勇气的思路,而用勇气来解释信仰。我把他的新思路概括成一句最直白的话,便是:有明确的宗教信仰并不证明有勇气,相反,有精神追求的勇气却证明了有信仰。因此我们可以说,当一个人被信仰问题困扰??这当然只能发生在有精神追求的勇气的人身上??的时候,他已经是一个有信仰的人了。 蒂利希从分析现代人的焦虑着手。他所说的焦虑指存在性焦虑,而非精神分析学家们所津津乐道的那种病理性焦虑。人是一种有限的存在物,这意味着人在自身中始终包含着非存在,而焦虑就是意识到非存在的威胁时的状态。根据非存在威胁人的存在的方式,蒂利希把焦虑分为三种类型。一是非存在威胁人的本体上的存在,表现为对死亡和命运的焦虑。此种焦虑在古代末期占上风。二是非存在威胁人的道德上的存在,表现为对谴责和罪过的焦虑。此种焦虑在中世纪末期占上风。三是非存在威胁人在精神上的存在,表现为对无意义和空虚的焦虑。蒂利希认为,在现代占主导地位的焦虑即这一类型。 如果说焦虑是自我面对非存在的威胁时的状态,那么,存在的勇气就是自我不顾非存在的威胁而仍然肯定自己的存在。因此,勇气与焦虑是属于同一个自我的。现在的问题是,自我凭藉什么敢于“不顾”,它肯定自己的存在的力量从何而来? 对于这个问题,存在主义的回答是,力量就来自自我,在一个没有上帝的世界上,自我是绝对自由的,又是绝对孤独的,因而能够也只能够凭藉自己的力量肯定自己。蒂利希认为这个回答站不住脚,因为人是有限存在物,不可能具备这样的力量。这个力量必定另有来源,蒂利希称之为“存在本身”。是“存在本身”在通过我们肯定着它自己,反过来说,也是我们在通过自我肯定这一有勇气的行为肯定着“存在本身”之力,而“不管我们是否认识到了这个力”。在此意义上,存在的勇气即是信仰的表现,不过这个信仰不再是某种神学观念,而是一种被“存在本身”的力量所支配时的状态了。蒂利希把这种信仰称做“绝对信仰”,并认为它已经超越了关于上帝的有神论观点。 乍看起来,蒂利希的整个论证相当枯燥且有玩弄逻辑之嫌。“存在本身”当然不包含一丝一毫的非存在,否则就不成其为“存在本身”了。因此,唯有“存在本身”才具备对抗非存在的绝对力量。也因此,这种绝对力量无非来自这个概念的绝对抽象性质罢了。我们甚至可以把整个论证归结为一个简单的语言游戏:某物肯定自己的存在等于存在通过某物肯定自己。然而,在这个语言游戏之下好像还是隐藏着一点真正的内容。 自柏拉图以来,西方思想的传统是把人的生活分成两个部分,即肉身生活和灵魂生活,两者分别对应于人性中的动物性和神性。它们各有完全不同的来源,前者来自自然界,后者来自超自然的世界??神界。不管人们给这个神界冠以什么名称,是柏拉图的“理念世界”,还是基督教的“上帝”,对它的信仰似乎是绝对必要的。因为如果没有神界,只有自然界,人的灵魂生活就失去了根据,对之便只能做出两种解释:或者是根本就不存在灵魂生活,人与别的动物没有什么两样,所谓灵魂生活只是人的幻觉和误解;或者虽然有灵魂生活,但因为没有来源而仅是自然界里的一种孤立的现象,所以人的一切精神追求都是徒劳而绝望的。这正是近代以降随着基督教信仰崩溃而出现的情况。我们的确看到,一方面,在世俗化潮流的席捲下,人们普遍对灵魂生活持冷漠的态度,另一方面,那些仍然重视灵魂生活的人则陷入了空前的苦闷之中。 蒂利希的用意无疑是要为后一种人打气。在他看来,现代真正有信仰的人只能到他们中去寻找,怀疑乃至绝望正是信仰的现代形态。相反,盲信与冷漠一样,同属精神上的自弃,是没有信仰的表现。一个人为无意义而焦虑,他的灵魂的渴望并不因为丧失了神界的支持而平息,反而更加炽烈,这只能说明存在着某种力量,那种力量比关于上帝的神学观念更加强大,更加根本,因而并不因为上帝观念的解体而动摇,是那种力量支配了他。所以,蒂利希说:“把无意义接受下来,这本身就是有意义的行为,这是一种信仰行为。”把信仰解释为灵魂的一种状态,而非头脑里的一种观念,这是蒂利希的最发人深省的提示。事实上,灵魂状态是最原初的信仰现象,一切宗教观念包括上帝观念都是由之派生的,是这个原初现象的辞不达意的自我表达。 当然,同样的责备也适用于蒂利希所使用的“存在本身”这个概念。诚如他自己所说,本体论只能用类比的方式说话,因而永远是辞不达意的。所有这类概念只是表达了一个信念,即宇宙必定具有某种精神本质,而不是一个完全盲目的过程。我们无法否认,古往今来,以那些最优秀的分子为代表,在人类中始终存在着一种精神性的渴望和追求。人身上发动这种渴望和追求的那个核心显然不是肉体,也不是以求知为鹄的的理智,我们只能称之为灵魂。我在此意义上相信灵魂的存在。进化论最多只能解释人的肉体和理智的起源,却无法解释灵魂的起源。即使人类精神在宇宙过程中只有极短暂的存在,它也不可能没有来源。因此,关于宇宙精神本质的假设是唯一的选择。这一假设永远不能证实,但也永远不能证伪。正因为如此,信仰总是一种冒险。也许,与那些世界征服者相比,精神探索者们是一些更大的冒险家,因为他们想得到的是比世界更宝贵更持久的东西。 1998.10 文学的安静2 [本章字数:6917 最新更新时间:2009-02-05 13:30:23.0] ---------------------------------------------------- 小说的智慧 孟湄送我这本她翻译的昆德拉的文论《被背叛的遗嘱》,距今快三年了。当时一读就非常喜欢,只觉得妙论迭出,奇思突起。我折服于昆德拉既是写小说的大手笔,也是写文论的大手笔。他的文论,不但传达了他独到而一贯的见识,而且也是极显风格的散文。自那以后,我一直想把读这书的感想整理出来,到今天才算如了愿,写成这篇札记。我不是小说家,我所写的只是因了昆德拉的启发而对现代小说精神的一种理解。 一小说在思考 小说曾经被等同于故事,小说家则被等同于讲故事的人。在小说中,小说家通过真实的或虚构的(经常是半真实半虚构的)故事描绘生活,多半还解说生活,对生活作出一种判断。读者对于小说的期待往往也是引人入胜的故事,以故事是否吸引人来评定小说的优劣。现在,面对卡夫卡、乔伊斯这样的现代小说家的作品,期待故事的读者难免困惑甚至失望了,觉得它们简直不像小说。从前的小说想做什么是清楚的,便是用故事讽喻、劝戒或者替人们解闷,现代小说想做什么呢? 第7页 现代小说在思考。现代一切伟大的小说都不对生活下论断,而仅仅是在思考。 小说的内容永远是生活。每一部小说都描述或者建构了生活的一个片段,一个缩影,一种模型,以此传达了对生活的一种理解。对于从前的小说家来说,不管他们对生活的理解多么不同,在每一种理解下,生活都如同一个具有确定意义的对象摆在面前,小说只需对之进行描绘、再现、加工、解释就可以了。在传统形上学崩溃的背景下,以往对生活的一切清晰的解说都成了问题,生活不再是一个具有确定意义的对象,而重新成了一个未知的领域。当现代哲学陷入意义的迷惘之时,现代小说也发现了认识生活的真相是自己最艰难的使命。 在《被背叛的遗嘱》中,昆德拉谈到了认识生活的真相之困难。这是一种悖论式的困难。我们的真实生活是由每一个“现在的具体”组成的,而“现在的具体”几乎是无法认识的,它一方面极其复杂,包含着无数事件、感觉、思绪,如同原子一样不可穷尽,另一方面又稍纵即逝,当我们试图认识它时,它已经成为过去。也许我们可以退而求其次,通过及时的回忆来挽救那刚刚消逝的“现在”。但是,回忆也只是遗忘的一种形式,既然“现在的具体”在进行时未被我们认识,在回忆中呈现的就更不是当时的那个具体了。 尽管如此,我们仍然只能依靠回忆,因为它是我们的唯一手段。回忆不可避免地是一个整理和加工的过程,在这过程中,逻辑、观念、趣味、眼光都参与进来了。如此获得的结果决非那个我们企图重建的“现在的具体”,而只能是一种抽象。例如,当我们试图重建某一情境中的一场对话时,它几乎必然要被抽象化:对话被缩减为条理清晰的概述,情境只剩下若干已知的条件。问题不在于记忆力,再好的记忆力也无法復原从未进入意识的东西。这种情形使得我们的真实生活成了“世上最不为人知的事物”,“人们死去却不知道曾经生活过什么”。 我走在冬日的街道上。沿街栽着一排树,树叶已经凋零,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不时有行人迎面走来,和我擦身而过。我想到此刻在世界的每一个城市,都有许多人在匆匆走着,走过各自生命的日子,走向各自的死亡。人们匆忙地生活着,而匆忙也只是单调的一种形式。匆忙使人们无暇注视自己的生活,单调则使人们失去了注视的兴趣。就算我是一个诗人,作家,学者,又怎么样呢?当我从事着精神的劳作时,我何尝在注视自己的生活,只是在注视自己的意象、题材、观念罢了。我思考着生活的意义,因为抓住了某几个关键字眼而自以为对意义有所领悟,就在这同时,我的每日每时的真实生活却从我手边不留痕迹地流失了。 好吧,让我停止一切劳作,包括精神的劳作,全神贯注于我的生活中的每一个“现在的具体”。可是,当我试图这么做时,我发现所有这些“现在的具体”不再属于我了。我与人交谈,密切注视着谈话的进行,立刻发现自己已经退出了谈话,仿佛是另一个虚假的我在与人进行一场虚假的谈话。我陷入了某种微妙的心境,于是警觉地返身内视,却发现我的警觉使这微妙的心境不翼而飞了。 一个至死不知道自己曾经生活过什么的人,我们可以说他等于没有生活过。一个时刻注视自己在生活着什么的人,他实际上站到了生活的外边。人究竟怎样才算生活过? 二小说与哲学相靠近 如何找回失去的“现在”,这是现代小说家所关心的问题。“现在”的流失不是量上的,而是质上的。因此,靠在数量上自然主义地堆积生活细节是无济于事的,唯一可行的是从质上找回。所谓从质上找回,便是要去发现“现在的具体”的本体论结构,也就是通过捕捉住“现在”中那些隐藏着存在的密码的情境和细节,来揭示人生在世的基本境况。昆德拉认为,这正是卡夫卡开闢的新方向。 昆德拉常常用海德格尔的“存在”范畴表达他所理解的生活。基本的要求仍然是真实,但不是反映论意义上的,而是本体论意义上的,“存在”范畴所表达的便是这种本体论意义上的生活之真实。小说中的“假”,种种技巧和虚构,都是为这种本体论意义上的真服务的,若非如此,便只是纯粹的假??纯粹的个人玩闹和遐想??而已。 有时候,昆德拉还将“存在”与“现实”区分开来。例如,他在《小说的艺术》中写道:“小说研究的不是现实,而是存在。”凡发生了的事情都属于现实,存在则总是关涉人生在世的基本境况。小说的使命不是陈述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情,而是揭示存在的尚未为人所知的方面。如果仅仅陈述事情,不管这些事情多么富有戏剧性,多么引人入胜,或者在政治上多么重要,有多么大的新闻价值,对于阐述某个哲学观点多么有说服力,都与存在无关,因而都在小说的真正歷史之外。 小说以研究存在为自己的使命,这使得小说向哲学靠近了。但是,小说与哲学的靠近是互相的,是它们都把目光投向存在领域的结果。在这互相靠近的过程中,代表哲学一方的是尼采,他拒绝体系化思想,对有关人类的一切进行思考,拓宽了哲学的主题,使哲学与小说相接近;代表小说一方的是卡夫卡、贡布罗维茨、布洛赫、穆齐尔,他们用小说进行思考,接纳可被思考的一切,拓宽了小说的主题,使小说与哲学相接近。 其实,小说之与哲学结缘由来已久。凡是伟大的小说作品,皆包含着一种哲学的关切和眼光。这并不是说,它们阐释了某种哲学观点,而是说,它们总是对人生底蕴有所关注并提供了若干新的深刻的认识。仅仅编故事而没有这种哲学内涵的小说,无论故事编得多么精彩,都称不上伟大。令昆德拉遗憾的是,他最尊敬的哲学家海德格尔只重视诗,忽视了小说,而“正是在小说的歷史中有着关于存在的智慧的最大宝藏”。他也许想说,如果海德格尔善于发掘小说的材料,必能更有效地拓展其哲学思想。 在研究存在方面,小说比哲学更具有优势。存在是不能被体系化的,但哲学的概念式思考往往倾向于体系化,小说式的思考却天然是非系统的,能够充分地容纳意义的不确定性。小说在思考??并不是小说家在小说中思考,而是小说本身在思考。这就是说,不只是小说的内容具有思想的深度,而且小说的形式也在思考,因而不能不具有探索性和实验性。这正是现代小说的特点。所谓“哲学小说”与现代小说毫不相干,“哲学小说”并不在思考,譬如说萨特的小说不过是萨特在用小说的形式上哲学课罢了。在“哲学小说”中,哲学与小说是貌合神离、同床异梦的。昆德拉讽刺说,由于萨特的《噁心》成了新方向的样板,其后果是“哲学与小说的新婚之夜在相互的烦恼中度过”。 三存在不是什么 今日世界上,每时每刻都有人在编写和出版小说,其总量不计其数。然而,其中的绝大部分只是在小说歷史之外的小说生产而已。它们生产出来只是为了被消费掉,在完成之日已註定要被遗忘。 第8页 只有在小说的歷史之内,一部作品才可以作为价值而存在。怎样的作品才能进入小说的歷史呢?首先是对存在作出了新的揭示,其次,为了作出这一新的揭示,而在小说的形式上有新的探索。 一个小说家必须具备存在的眼光,看到比现实更多的东西。然而,许多小说家都没有此种眼光,他们或者囿于局部的现实,或者习惯于对现实作某种本质主义的抽象,把它缩减为现实的某一个层面和侧面。昆德拉借用海德格尔的概念,称这种情况为“存在的被遗忘”。如此写出来的小说,不过是小说化的情慾、忏悔、自传、报导、说教、布道、清算、告发、披露隐私罢了。小说家诚然可以面对任何题材,甚至包括自己和他人的隐私这样的题材,功夫的高下见之于对题材的处理,由此而显出他是一个露淫癖或窥淫癖患者,还是一个存在的研究者。 一个小说家是一个存在的研究者,这意味着他与一切现实、他处理的一切题材都保持着一种距离,这个距离是他作为研究者所必需的。无论何种现实,在他那里都成为研究存在以及表达他对存在之认识的素材。也就是说,他不立足于任何一种现实,而是立足于小说,站在小说的立场上研究它们。 对于昆德拉的一种普遍误解是把他看做一个不同政见者,一个政治性作家。请听昆德拉的回答:“您是共产主义者吗???不,我是小说家。”“您是不同政见者吗???不,我是小说家。”他明确地说,对于他,做小说家不只是实践一种文学形式,而是“一种拒绝与任何政治、宗教、意识形态、道德、集体相认同的立场”。他还说,他憎恨想在艺术品中寻找一种态度(政治的,哲学的,宗教的等等)的人们,而本来应该从中仅仅寻找一种认识的意图的。我想起尼采的一个口气相反、实质相同的回答。他在国外漫游时,有人问他:“德国有哲学家吗?德国有诗人吗?德国有好书吗?”他说他感到脸红,但以他即使在失望时也具有的勇气答道:“有的,俾斯麦!”他之所以感到脸红,是因为德国的哲学家、诗人、作家丧失了独立的哲学、诗、写作的立场,都站到政治的立场上去了。 如果说在政治和商业、宗教和世俗、传统和风尚、意识形态和流行思潮、社会秩序和大众传媒等等立场之外,小说、诗还构成一种特殊的立场,那么,这无非是指个性的立场,美学的立场,独立思考的立场,关注和研究存在的立场。在一切平庸的写作背后,我们都可发现这种立场的阙如。 对于昆德拉来说,小说不只是一种文学体裁,更是一种看生活的眼光,一种智慧。因此,从他对小说的看法中,我读出了他对生活的理解。用小说的智慧看,生活??作为“存在”??究竟是什么,或者说不是什么呢? 海德格尔本人也不能概括地说明什么是存在,昆德拉同样不能。然而,从他对以往和当今小说的批评中,我们可以知道存在??以及以研究存在为使命的小说??不是什么。 存在不是戏剧,小说不应把生活戏剧化。 存在不是抒情诗,小说不应把生活抒情化。 存在不是伦理,小说不是进行道德审判的场所。 存在不是政治,小说不是形象化的政治宣传或政治抗议。 存在不是世上最近发生的事,小说不是新闻报导。 存在不是某个人的经歷,小说不是自传或传记。 四在因果性之外 在一定的意义上,写小说就是编故事。在许多小说家心目中,编故事有一个样板,那就是戏剧。他们把小说的空间设想成舞台,在其中安排曲折的悬念,扣人心弦的情节,离奇的巧合,激动人心的场面。他们让人物发表精彩的讲话。他们使劲儿吊读者的胃口。这样编出的故事诚然使许多读者觉得过瘾,却与存在无关。 在小说中强化、营造、渲染生活的戏剧性因素,正是上个世纪小说家们的做法。在他们那里,场面成为小说构造的基本因素,小说宛如一个场面丰富的剧本。昆德拉推崇福楼拜、乔伊斯、卡夫卡、海明威,因为他们使小说走出了这种戏剧性。把生活划分为日常性和戏剧性两个方面,强化其戏剧性而捨弃其日常性,乃是现象和本质二分模式在小说领域内的一种运用。在现实中,日常性与戏剧性是永远同在的,人们总是在平凡、寻常、偶然的气氛中相遇,生活的这种散文性是人生在世的一种基本境况。在此意义上,昆德拉宣称,对散文的发现是小说的“本体论使命”,这一使命是别的艺术无能承担的。 夸大戏剧性,拒斥日常性,这差不多构成了最悠久的美学传统。无论现实主义,还是浪漫主义,都是在这一传统中生长出来的。从亚里士多德的“情节的整一”,到恩格斯的“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都是这一传统的理论表达。殊不知生活不是演戏,所谓“人生大舞台,舞台小人生”乃是谎言,其代价是抹杀了日常性的美学意义。 事实上,自十九世纪后期以来,戏剧本身也在走出戏剧性,走向日常性。梅特林克曾经谈到易卜生戏剧中的“第二层次”的对话,这些对话仿佛是多余的,而非必需的,实际上却具有更深刻的真实性。在海明威的小说中,这种所谓“第二层次”的对话取得了完全的支配地位。海明威的高明之处在于发现了日常生活中对话的真实结构。我们平时常常与人交谈,但我们并不知道我们是怎样交谈的。海明威却通过一种简单而又漂亮的形式向我们显示:现实中的对话总是被日常性所包围、延迟、中断、转移,因而不系统、不逻辑;在第三者听来,它不易懂,是未说出的东西上面的一层薄薄的表面;它重复、笨拙,由此暴露了人物的特定想法,并赋予对话以一种特殊的旋律。如果说雨果小说中的对话以其夸张的戏剧性使我们更深地遗忘了现实中的对话之真相,那么,可以说海明威为我们找回了这个真相,使我们知道了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是怎样进行交谈的。 我们已经太习惯于用逻辑的方式理解生活,正是这种方式使我们的真实生活从未进入我们的视野,成为被永远遗忘的存在。把生活戏剧化也是逻辑方式的产物,是因果性范畴演出的假面舞会。 昆德拉讲述了一个绝妙的故事: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互相暗恋,等待着向对方倾诉衷肠的机会。机会来了,有一天他俩去树林里采蘑菇,但两人都心慌意乱,沉默不语。也许为了掩饰心中的慌乱,也为了打破沉默的尴尬,他们开始谈论蘑菇,于是一路上始终谈论着蘑菇,永远失去了表白爱情的机会。 真正具讽刺意义的事情还在后面。这个男人当然十分沮丧,因为他毫无理由地失去了一次爱情。然而,一个人能够原谅自己失去爱情,却决不能原谅自己毫无理由。于是,他对自己说:我之所以没有表白爱情,是因为忘不了死去的妻子。 德谟克里特曾说:只要找到一个因果性的解释,也胜过成为波斯人的王。我们虽然未必像他那样藐视王位,却都和他一样热爱因果性的解释。为结果寻找原因,为行为寻找理由,几乎成了我们的本能,以至于对事情演变的真实过程反而视而不见了。然而,正是对于一般人视而不见的东西,好的小说家能够独具慧眼,加以復原。譬如说,他会向我们讲述蘑菇捣乱的故事。相反,我们可以想像,大多数小说家一定会按照那个男人的解释来处理这个素材,向我们讲述一个关于怀念亡妻的忠贞的故事。 第9页 按照通常的看法,陀斯妥耶夫斯基是一位非理性作家,托尔斯泰是一位理性的、甚至有说教气味的作家。在昆德拉看来,情形正好相反。在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小说中,思想构成了明确的动机,人物只是思想的化身,其行为是思想的逻辑结果。譬如说,基里洛夫之所以自杀,是因为他确信人只有信仰上帝才能活下去,而这一信仰已经破灭,于是他必须自杀。支配他自杀的思想可归入非理性哲学的范畴,但这种思想是他的理性所把握的,其作用方式也是极其理性、因果分明的。在生活中真正发生作用的非理性并不是某种非理性的哲学观念,而是我们的理性思维无法把握的种种内在冲动、瞬时感觉、偶然遭遇及其对我们的作用过程。在小说家中,正是托尔斯泰也许最早描述了生活的这个方面。 一个人自杀了,周围的人们就会寻找他自杀的原因。例如,悲观主义的思想,孤僻的性格,忧郁症,失恋,生活中的其他挫折,等等。找到了原因,人们就安心了,对这个人的自杀已经有了一个解释,他在自杀前的种种表现或者被纳入这个解释,或者??如果不能纳入??就被遗忘了。人们对生活的理解很像是在写案情报告。事实上,自杀者走向自杀的过程是复杂的,在心理上尤其如此,其中有许多他自己也未必意识到的因素。你不能说这些被忽略了的心理细节不是原因,因为任何一个细节的改变也许会导致完全不同的结局。导致某一结果的原因几乎是无限的,所以也就不存在任何确定的因果性。小说家当然不可能穷尽一切细节,他的本领在于谋划一些看似不重要因而容易被忽视、实则真正起了作用的细节,在可能的限度内復原生活的真实过程。例如,托尔斯泰便如此復原了安娜走向自杀的过程。可是,正像昆德拉所说的,人们读小说就和读他们自己的生活一样地不专心和不善读,往往也忽略了这些细节。因此,读者中十有八、九仍然把安娜自杀的原因归结为她和渥伦斯基的爱情危机。 文学的安静4 [本章字数:9111 最新更新时间:2009-02-05 13:31:57.0] ---------------------------------------------------- 读《务虚笔记》的笔记 一小说与务虚 《务虚笔记》是史铁生迄今为止创作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发表已两年,评论界和读者的反应都不算热烈,远不及他以前的一些中短篇作品。一个较普遍的说法是,它不像小说。这部小说的确不太符合人们通常对小说的概念,我也可以举出若干证据来。例如,第一,书名本身就不像小说的标题。第二,小说中的人物皆无名无姓,没有外貌,仅用字母代表,并且在叙述中常常被故意混淆。第三,作者自己也常常出场,与小说中的人物对话,甚至与小说中的人物相混淆。 对于不像小说的责备,史铁生自己有一个回答:“我不关心小说是什么,只关心小说可以怎样写。” 可以怎样写?这取决于为什么要写小说。史铁生是要通过写小说来追踪和最大限度地接近灵魂中发生的事。在他看来,凡是有助于实现这个目的的手法都是允许的,小说是一个最自由的领域,应该没有任何限制包括体裁的限制,不必在乎写出来的还是不是小说。 就小说是一种精神表达而言,我完全贊同这个见解。对于一个精神探索者来说,学科类别和文学体裁的划分都是极其次要的,他有权打破由逻辑和社会分工所规定的所有这些界限,为自己的精神探索寻找和创造最恰当的表达形式。也就是说,他只须写他真正想写的东西,写得让自己满意,至于别人把他写出的东西如何归类,或者竟无法归类,他都无须理会。凡真正的写作者都是这样的精神探索者,他们与那些因为或者为了职业而搞哲学、搞文学、写诗、写小说等等的人的区别即在于此。 我接着似乎应该补充说:就小说作为一种文学体裁而言,在乎不在乎是一回事,是不是则是另一回事。自卡夫卡以来的现代小说虽然大多皆蒙不像小说之责备,却依然被承认是小说,则小说好像仍具有某种公认的规定性,正是根据此规定性,我们才得以把现代小说和古典小说都称做小说。 在我的印象里,不论小说的写法怎样千变万化,不可少了两个要素,一是叙事,二是虚构。一部作品倘若具备这两个要素,便可以被承认为小说,否则便不能。譬如说,完全不含叙事的通篇抒情或通篇说理不是小说,完全不含虚构的通篇纪实也不是小说。但这只是大略言之,如果认真追究起来,叙事与非叙事之间(例如在叙心中之事的场合)、虚构与非虚构之间(因为并无判定实与虚的绝对尺度)的界限也只具有相对的性质。 现代小说的革命并未把叙事和虚构推翻掉,却改变了它们的关系和方式。大体而论,在传统小说中,“事”处于中心地位,写小说就是编(即“虚构”)故事,小说家的本领就体现在编出精彩的故事。所谓精彩,无非是离奇、引人入胜、令人心碎或感动之类的戏剧性效果,虚构便以追求此种效果为最高目的。至于“叙”不过是修辞和布局的技巧罢了,叙事艺术相当于诱骗艺术,巧妙的叙即成功的骗,能把虚构的故事讲述得栩栩如生,使读者信以为真。在此意义上,可以把传统小说定义为逼真地叙虚构之事。在现代小说中,处于中心地位的不是“事”,而是“叙”。好的小说家仍然可以是编故事的高手,但也可以不是,比编故事的本领重要得多的是一种独特的叙事方式,它展示了认识存在的一种新的眼光。在此眼光下,实有之事与虚构之事之间的界限不復存在,实有之事也成了虚构,只是存在显现的一种可能性,从而意味着无限多的别种可能性。因此,在现代小说中,虚构主要不是编精彩的故事,而是对实有之事的解构,由此而进窥其后隐藏着的广阔的可能性领域和存在之秘密。在此意义上,可以把现代小说定义为对实有之事的虚构式叙述。 我们究竟依据什么来区分事物的实有和非实有呢?每日每时,在世界上活动着各种各样的人,发生着各种各样的事,不妨说这些人和事都是实有的,其存在是不依我们的意识而转移的。然而,我们不是以外在于世界的方式活在世界上的,每个人从生到死都活在世界之中,并且不是以置身于一个容器中的方式,而是融为一体,即我在世界之中,世界也在我之中。所谓融为一体并无固定的模式,总是因人而异的。对我而言,唯有那些进入了我的心灵的人和事才构成了我的世界,而在进入的同时也就被我的心灵所改变。这样一个世界仅仅属于我,而不属于任何别的人。它是否实有呢?如果答案是否定的,则我们就必须进而否定任何实有的世界之存在,因为现象纷呈是世界存在的唯一方式,在它向每个人所显现的样态之背后,并不存在着一个自在的世界。 不存在自在之物??西方哲学跋涉了两千多年才得出的这个认识,史铁生凭藉自己的悟性就得到了。他说:古园中的落叶,有的被路灯照亮,有的隐入黑暗,往事或故人就像那落叶一样,在我的心灵里被我的回忆或想像照亮,而闪现为印象。“这是我所能得到的唯一的真实”。“真实并不在我的心灵之外,在我的心灵之外并没有一种叫做真实的东西原原本本地呆在那儿。”我们也许可以说,这真实本身已是一种虚构。那么,我们也就必须承认,世界唯有在虚构中才能向我们真实地显现。 第10页 相信世界有一个独立于一切意识的本来面目,这一信念蕴涵着一个假设,便是如果我们有可能站到世界之外或之上,也就是站在上帝的位置上,我们就可以看见这个本来面目了。上帝眼里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呢?这也正是史铁生喜欢做的猜想,而他的结论也和西方现代哲学相接近,便是:即使在上帝眼里,世界也没有一个本来面目。作为造物主,上帝看世界必定不像我们看一幅别人的画,上帝是在看自己的作品,他一定会想起自己有过的许多腹稿,知道这幅画原有无数种可能的画法,而只是实现了其中的一种罢了。如果我们把既有的世界看作这实现了的一种画法,那么,我们用海德格尔的“存在”概念所喻指的就是那无数种可能的画法,上帝的无穷创造力,亦即世界的无数种可能性。作为无数种可能性中的一种,既有的世界并不比其余一切可能性更加实有,或者说更不具有虚构的性质。唯有存在是源,它幻化为世界,无论幻化成什么样子都是一种虚构。 第一,存在在上帝(=造化)的虚构中显现为世界。第二,世界在无数心灵的虚构中显现为无数个现象世界。准此,可不可以说,虚构是世界之存在的本体论方式? 据我所见,史铁生可能是中国当代最具有自发的哲学气质的小说家。身处人生的困境,他一直在发问,问生命的意义,问上帝的意图。对终极的发问构成了他与世界的根本关系,也构成了他的写作的发源和方向。他从来是一个务虚者,小说也只是他务虚的一种方式而已。因此,毫不奇怪,在自己的写作之夜,他不可能只是一个编写故事的人,而必定更是一个思考和研究着某些基本问题的人。熟悉哲学史的读者一定会发现,这些问题皆属于虚的、形而上的层面,是地道的哲学问题。不过,熟悉史铁生作品的读者同时也一定知道,这些问题又完完全全是属于史铁生本人的,是在他的生命史中生长出来而非从哲学史中摘取过来的,对于他来说有着性命攸关的重要性。 取“务虚笔记”这个书名有什么用意吗?史铁生如是说:“写小说的都不务实啊。”写小说即务虚,这在他看来是当然之理。虽然在事实上,世上多的是务实的小说,这不仅是指那些专为市场制作的文学消费品,也包括一切单为引人入胜而编写的故事。不过,我们至少可以说,这类小说不属于精神性作品。用小说务虚还是务实,这是不可强求的。史铁生曾把文学描述为“大脑对心灵的巡查、搜捕和捉拿归案”,心灵中的事件已经发生,那些困惑、发问、感悟业已存在,问题在于去发现和表达它们。那些从来不发生此类事件的小说家当然就不可能关注心灵,他们的大脑就必然会热中热战于去搜集外界的奇事逸闻。 应该承认,具体到这部小说,“务虚笔记”的书名也是很切题的。这部小说贯穿着一种研究的风格,所研究的中心问题是人的命运问题,因此不妨把它看做对人的命运问题的哲学研究。当然,作为小说家,史铁生务虚的方式不同于思辨哲学家,他不是用概念、而是通过人物和情节的设计来进行他的哲学研究的。不过,对于史铁生来说,人物和情节不是目的,而只是研究人的命运问题的手段,这又是他区别于一般小说家的地方。在阅读这部小说时,我常常仿佛看见在写作之夜里,史铁生俯身在一张大棋盘上,手下摆弄着用不同字母标记的棋子,聚精会神地研究着它们的各种可能的走法及其结果。这张大棋盘就是他眼中的生活世界,而这些棋子则是活动于其中的人物,他们之所以皆无名无姓是因为,他们只是各种可能的命运的化身,是作者命运之思的符号,这些命运可能落在任何一个人身上。 看世界的两个相反角度是史铁生反覆探讨的问题,他还把这一思考贯穿于对小说构思过程的考察。作为一个小说家,他在写作之夜所拥有的全部资源是自己的印象,其中包括活在心中的外在遭遇,也包括内在的情绪、想像、希望、思考、梦等等,这一切构成了一个仅仅属于他的主观世界。他所面对的则是一个假设的客观世界,一张未知的有待研究的命运地图。创作的过程便是从印象中脱胎出种种人物,并把他们放到这张客观的命运地图上,研究他们之间各种可能的相互关系。从主观的角度看,人物仅仅来自印象,是作者的一个经歷、一种心绪的化身。从客观的角度看,人物又是某种可能的命运的化身,是这种命运造成的一种情绪,或者说是一种情绪对这种命运的一个反应。一方面是种种印象,另一方面是种种可能的命运,两者之间排列组合,由此演化出了人物和情节的多种多样的可能性。 于是,我们看到了这部小说的一个显着特点,便是结构的自由和开放。在结构上,小说包含三个层次,一是故事本身,二是对人的命运的哲学性思考,三是对小说艺术的文论性思考。这三个层次彼此交织在一起。作者自由地出入于小说与现实、叙事与思想之间。他讲着故事,忽然会停下来,叙述自己的一种相关经歷,或者探讨故事另一种发展的可能。他一边构思故事,一边在思考故事的这个构思过程,并且把自己的思考告诉我们。作为读者,我们感觉自己不太像在听故事,更像是在参与故事的构思,藉此而和作者一起探究人的命运问题。 二命运与猜谜游戏 在史铁生的创作中,命运问题是一贯的主题。这也许和他的经歷有关。许多年前,嵴髓上那个没来由的小小肿物使他年纪轻轻就成了终身残疾,决定了他一生一世的命运。从那时开始,他就一直在向命运发问。命运之成为问题,往往始于突降的苦难。当此之时,人首先感到的是不公平。世上生灵无数,为何这厄运偏偏落在我的头上?别人依然健康,为何我却要残疾?别人依然快乐,为何我却要受苦?在震惊和悲愤之中,问题直逼那主宰一切人之命运的上帝,苦难者誓向上帝讨个说法。 然而,上帝之为上帝,就在于他是不需要提出理由的,他为所欲为,用不着给你一个说法。面对上帝的沉默,苦难者也沉默下来了。弱小的个人对于强大的命运,在它到来之前不可预卜,在它到来之时不可抗拒,在它到来之后不可摆脱,那么,除了忍受,还能怎样呢? 但史铁生对于命运的态度并不如此消极,他承认自己有宿命的色彩,可是这宿命不是“认命”,而是“知命”,“知命运的力量之强大,而与之对话,领悟它的深意”。抗命不可能,认命又不甘心,“知命”便是在这两难的困境中生出的一种智慧。所谓“知命”,就是跳出一己命运之狭小范围,不再孜孜于为自己的不幸遭遇讨个说法,而是把人间整幅变幻的命运之图当作自己的认知对象,以猜测上帝所设的命运之谜为乐事。做一个猜谜者,这是史铁生以及一切智者歷尽苦难而终于找到的自救之途。作为猜谜者,个人不再仅仅是苦难的承受者,他同时也成了一个快乐的游戏者,而上帝也由我们命运的神秘主宰变成了我们在这场游戏中的对手和伙伴。 第11页 曾有一位评论家对史铁生的作品做了一番弗洛伊德式的精神分析,断言由瘫痪引起的性自卑是他的全部创作的真正秘密之所在。对于这一番分析,史铁生相当豁达地写了一段话:“只是这些搞心理分析的人太可怕了!我担心这样发展下去人还有什么谜可猜呢?而无谜可猜的世界才真正是一个可怕的世界呢!好在上帝比我们智商高,他将永远提供给我们新谜语,我们一起来作这游戏,世界就恰当了。开开玩笑,否则我说什么呢?老窝已给人家掏了去。”读这段话时,我不由得对史铁生充满敬意,知道他已经上升到了足够的高度,作为一个以上帝为对手和伙伴的大猜谜者,他无须再去计较那些涉及他本人的小谜底的对错。 史铁生之走向猜谜,残疾是最初的激因。但是,他没有停留于此。人生困境之形成,身体的残疾既非充分条件,亦非必要条件。凭他的敏于感受和精于思索,即使没有残疾,他也必能发现人生固有的困境,从而成为一个猜谜者。正如他所说,诗人面对的是上帝布下的迷阵,之所以要猜斯芬克司之谜是为了在天定的困境中得救。这使人想起尼采的话:“倘若人不也是诗人,猜谜者,偶然的拯救者,我如何能忍受做人!”猜谜何以就能得救,就能忍受做人了呢?因为它使一个人获得了一种看世界的新的眼光和角度,以一种自由的心态去面对人生的困境,把困境变成了游戏的场所。通过猜谜游戏,猜谜者与自己的命运、也与一切命运拉开了一个距离,藉此与命运达成了和解。那时侯,他不再是一个为自己的不幸而哀嘆的伤感角色,也不再是一个站在人生的困境中抗议和嚎叫的悲剧英雄,他已从生命的悲剧走进了宇宙的喜剧之中。这就好比大病之后的復元,在经歷了绝望的挣扎之后,他大难不死,竟然获得了前所未有的精神上的健康。在史铁生的作品中,我们便能鲜明地感觉到这种精神上的健康,而绝少上述那位评论家所渲染的阴郁心理。那位评论家是从史铁生的身体的残疾推导出他必然会有阴郁心理的,我愿把这看作心理学和逻辑皆不具备哲学资格的一个具体证据。 命运的一个最不可思议的特点就是,一方面,它好像是纯粹的偶然性,另一方面,这纯粹的偶然性却成了个人不可违抗的必然性。一个极偶然极微小的差异或变化,很可能会导致天壤之别的不同命运。命运意味着一个人在尘世的全部祸福,对于个人至关重要,却被上帝极其漫不经心、不负责任地决定了。由个人的眼光看,这不能不说是荒谬的。为了驱除荒谬感,我们很容易走入一种思路,便是竭力给自己分配到的这一份命运寻找一个原因,一种解释,例如,倘若遭到了不幸,我们便把这不幸解释成上帝对我们的惩罚(“因果报应”之类)或考验(“天降大任”之类)。在这种宿命论的亦即道德化的解释中,上帝被看作一位公正的法官或英明的首领,他的分配永远是公平合理的或深谋远虑的。通过这样的解释,我们否认了命运的偶然性,从而使它变得似乎合理而易于接受了。这一思路基本上是停留在为一己的命运讨个说法上,并且自以为讨到了,于是感到安心。 命运之解释还可以有另一种思路,便是承认命运的偶然性,而不妨揣摩一下上帝在分配人的命运时何以如此漫不经心的缘由。史铁生的《小说三篇》之三《脚本构思》堪称此种揣摩的一个杰作。人生境遇的荒谬原来是根源于上帝自身境遇的荒谬,关于这荒谬的境遇,史铁生提供了一种极其巧妙的说法:上帝是无所不能的,独独不能做梦,因为唯有在愿望不能达到时才有梦可做,而不能做梦却又说明上帝不是无所不能。为了摆脱这个困境,上帝便令万物入梦,藉此而自己也参与了一个如梦的游戏。上帝因全能而无梦,因无梦而苦闷,因苦闷而被逼成了一个艺术家,偶然性便是他的自娱的游戏,是他玩牌之前的洗牌,是他的即兴的演奏,是他为自己编导的永恆的戏剧。这基本上是对世界的一种审美的解释,通过这样的解释,我们在宇宙大戏剧的总体背景上接受了一切偶然性,而不必孜孜于为每一个具体的偶然性寻找一个牵强的解释了。当一个人用这样的审美眼光去看命运变幻之谜时,他自己也必然成了一个艺术家。这时他不会再特别在乎自己分配到了一份什么命运,而是对上帝分配命运的过程格外好奇。他并不去深究上帝给某一角色分配某种命运有何道德的用意,因为他知道上帝不是道德家,上帝如此分配纯属心血来潮。于是令他感兴趣的便是去捕捉上帝在分配命运时的种种动作,尤其是导致此种分配的那些极随意也极关键的动作,并且分析倘若这些动作发生了改变,命运的分配会出现怎样不同的情形,如此等等。他想要把上帝发出的这副牌以及被上帝洗掉的那些牌一一復原,把上帝的游戏当作自己的研究对象,在这研究中获得了一种超越于个人命运的游戏者心态。 当我们试图追溯任一事件的原因时,我们都将发现,因果关系是不可穷尽的,由一个结果可以追溯到许多原因,而这些原因又是更多的原因的结果,如此以至于无穷。因此,因果关系的描述必然只能是一种简化,在这简化之中,大量的细节被忽略和遗忘了。一般人安于这样的简化,小说家却不然,小说的使命恰恰是要抗拒对生活的简化,尽可能復原那些被忽略和遗忘的细节。在被遗忘的细节中,也许会有那样一种细节,其偶然的程度远远超过别的细节,仿佛与那个最后的结果全然无关,实际上却正是它悄悄地改变了整个因果关系,对于结果的造成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在以前的作品中,史铁生对于这类细节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醉心于种种巧妙的设计。例如,在《宿命》中,主人公遭遇了一场令其致残的车祸,车祸的原因竟然被追溯到一只狗放了个响屁。通过这样的设计,作者让我们看到了结果之重大与原因之微小之间的不相称,从而在一种戏嚯的心情中缓解了沉重的命运之感。 在《务虚笔记》中,史铁生对命运之偶然性的研究有了更加自觉的性质。命运之对于个人,不只是一些事件或一种遭遇,而且也是他在人间戏剧中被分配的角色,他的人生的基本面貌。因此,在一定的意义上可以说,命运即人。基于这样的认识,史铁生便格外注意去发现和探究生活中的那样一些偶然性,它们看似微不足道,却在不知不觉中开启了不同的人生之路,造就了不同的人间角色。在这部小说中,作者把这样的偶然性名之为人物的“生日”。不同的“生日”意味着人物从不同的角度进入世界,角度的微小差异往往导致人生方向的截然不同。这就好像两扇紧挨着的门,你推开哪一扇也许纯属偶然,至少不是出于你自觉的选择,但从两扇门会走进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中去。 小说以一个回忆开头:与两个孩子相遇在一座古园里。所有的人都曾经是这样的一个男孩或一个女孩,人世间形形色色的人物和迥然相异的命运都是从这个相似的起点分化出来的。那么,分化的初始点在哪里?这是作者的兴趣之所在。他的方法大致是,以自己的若干童年印象为基础,来求解那些可能构成为初始点的微小差异。 第12页 例如,小巷深处有一座美丽幽静的房子,家住灰暗老屋的九岁男孩(童年的“我”)对这座房子无比憧憬,在幻想或者记忆中曾经到这房里去找一个同龄的女孩,这是作者至深的童年印象,也是书中反覆出现的一个意象。如果这个男孩在离去时因为弯身去捡从衣袋掉落的一件玩具,在同样的经歷中稍稍慢了一步,听见了女孩母亲的话(“她怎么把外面的野孩子带了进来”),他的梦想因此而被碰到了另一个方向上,那么,他日后就是画家z,一个迷恋幻象世界而对现实世界怀着警惕之心的人。如果他没有听见,或者听见了而并不在乎,始终想念着房子里的那个女孩,那么,他日后就是诗人l,一个不断追寻爱的梦想的人。房子里的那个女孩是谁呢?也许是女教师o,一个在那样美丽的房子里长大的女人必定也始终沉溺在美丽的梦境里,终于因不能接受梦境的破灭而自杀了。也许是女导演n,我认识的女导演已近中年,我想像她是九岁女孩时的情形,一定便是住在那样美丽的房子里,但她从母亲那里继承了坚毅而豁达的品格,因而能够冷静地面对身世的沉浮,终于成为一个事业有成的女人。然而,在诗人l盲目而狂热的初恋中,她又成了模煳的少女形象t,这个形象最后在一个为了能出国而嫁人的姑娘身上清晰起来,使诗人倍感失落。又例如,wr,一个流放者,一个立志从政的人,他的“生日”在哪一天呢?作者从自己的童年印象中选取了两个细节,一是上小学时为了免遭欺负而讨好一个“可怕的孩子”,一是“文革”中窥见奶奶被斗而惊悉奶奶的地主出身,两者都涉及内心的屈辱经验。“我”的写作生涯便始于这种屈辱经验,而倘若有此经歷的这个孩子倔强而率真,对那“可怕的孩子”不是讨好而是回击,对出身的耻辱不甘忍受而要洗雪,那么,他就不復是“我”,而成为决心向不公正宣战的wr了。 作者对微小差异的设计实际上涉及两种情形:一是客观的遭遇有一点微小的不同,导致了截然不同的结果;二是对同样的遭遇有不同的反应,也导致了截然不同的结果。客观的遭遇与一个人生活的环境有关,对遭遇的主观反应大致取决于性格。如果说环境和性格是决定一个人的命运的两个主要因素,那么,在作者看来,个人对这两个因素都是不能支配的。 从生活的环境看,每个人生来就已被编织在世界之网的一个既定的网结上,他之被如此编织并无因果脉络可寻,乃是“上帝即兴的编织”。即使人的灵魂是自由的,这自由的灵魂也必定会发现,它所寄居的肉身被投胎在怎样的时代、民族、阶层和家庭里,于它是彻头彻尾的偶然性,它对此是完全无能为力的。而在后天的生活中,人与人之间的一切相遇也都是偶然的,这种种偶然的相遇却组成了一个人的最具体的生活环境,构筑了他的现实生活道路。 我们对自己的性格并不比对环境拥有更大的决定权。“很可能这颗星球上的一切梦想,都是由于生命本身的密码”,一个人无法破译自己生命的密码,而这密码却预先规定了他对各种事情的反应方式。也许可以把性格解释为遗传与环境、尤其是早年环境相互作用的产物,而遗传又可以追溯到过去世代的环境之作用,因此,宏观地看,性格也可归结为环境。 由命运的偶然性自然而然会产生一个问题:既然人不能支配自己的命运,那么,人是否要对这自己不能支配的命运承担道德责任呢?作者藉叛徒这样一个极端的例子对此进行了探讨。葵花林里的那个女人凭助爱的激情,把敌人的追捕引向自己,使她的恋人得以脱险。她在敌人的枪声中毫无畏惧,倘若这时敌人的子弹射中了她,她就是一个英雄。但这个机会错过了,而由于她还没有来得及锤鍊得足够坚强,终于忍受不住随后到来的酷刑而成了一个叛徒。这样一个女人既可以在爱的激情中成为英雄,也可以在酷刑下成为叛徒,但命运的偶然安排偏偏放弃了前者而选择了后者。那么,让她为命运的这种安排承担道德责任而遭到永世的惩罚,究竟是否公正? 综上所述,我们看到了史铁生研究命运问题的两个主要结果:一,与命运和解,从广阔的命运之网中看自己的命运;二,对他人宽容,限制道德判断,因为同样的命运可能落在任何人头上。 爱者的反思6 [本章字数:2443 最新更新时间:2009-02-05 13:37:33.0] ---------------------------------------------------- 爱的反义词 爱的反义词不是孤独。在我们的心灵深处,爱和孤独其实是同一种情感,它们如影随形,不可分离。愈是在我们感觉孤独之时,我们便愈是怀有强烈的爱之渴望。也许可以说,一个人对孤独的体验与他对爱的体验是成正比的,他的孤独的深度大致决定了他的爱的容量。反过来说也一样,人类思想史和艺术史上的那些伟大的灵魂,其深不可测的孤独岂不正是源自那博大无际的爱,这爱不是有限的人世事物所能满足的?孤独和爱是互为根源的,孤独无非是爱寻求接受而不可得,而爱也无非是对他人之孤独的发现和抚慰。在爱与孤独之间并不存在此长彼消的关系,现实的人间之爱不可能根除心灵对于孤独的体验,而且在我看来,我们也不应该对爱提出这样的要求,因为一旦没有了对孤独的体验,爱便失去了品格和动力。在两个不懂得品味孤独之美的人之间,爱必流于琐屑和平庸。 爱的反义词也不是恨。一个心中没有爱的人,他对什么都不在乎,也就不会恨什么。之所以爱憎分明,是因为有执着的爱,有鲜明的价值取向。在现实生活中,爱转化为恨的事例更是司空见惯,而这种转化之所以可能,就是因为两者原是同一种激情的不同形态。爱是关切,关切就会在乎,在乎就难免挑剔,于是生出了无穷的恩恩怨怨。当然,一般而言,那种容易陷入恩怨是非的爱的气象未免渺小,其中还混杂了太多的得失计较。大爱不求回报,了断浮世恩怨。然而,当大爱者的救世抱负受挫之时,大爱也会表现为像鲁迅那样“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大恨。总之,一切人世的爱,都是不能割断与恨的联繫的。 那么,爱的反义词是什么呢?哪一种情感状态与爱截然相反,是爱的毋庸置疑的对立面呢?回答只能是:冷漠。孤独者和恨者都是会爱的,冷漠者却与爱完全无缘。如果说孤独是爱心的没有着落,恨是爱心的受挫,那么,冷漠就是爱心的死灭。一个冷漠的人,他不但没有爱心,我们甚至可以说他没有心,没有灵魂。因为爱心原是灵魂的核心,灵魂藉爱而活着,感受着,生长着,无爱的灵魂中没有了一切积极的情感,这样的灵魂已经名存实亡。无论对于个人来说,还是对于社会来说,真正可怕的是冷漠,它使个人失去生活的意义,使社会发生道德的危机。在我看来,当今社会最触目惊心的现象之一便是人心的冷漠。最近屡屡读到汽车司机肇事后把受害者处死然后逃逸的报导,处死的方式包括回车碾压伤者、把伤者扔进污水沟、带着被捲入车下的伤者继续驰行等等,无不令人髮指。毫无疑问,这些罪犯对于受害者无仇无恨,他们仅仅是为了逃避对己的惩罚而不惜虐杀他人的生命,而这种惩罚本来只不过是使他们受短暂的牢狱之灾或一些财产损失而已,与一条生命的价值不可同日而语。这当然是冷漠的极端例子,然而,这类恶性事件的增多是有社会的基础的,暴露了社会上相当普遍的重利轻情、见利忘义的倾向。在一个太重功利的社会里,冷漠会像病毒一样传播,从而使有爱心的人更感到孤独,甚至感到愤恨。不过,让我们记住,我们不要由孤独和愤恨而也堕入冷漠,保护爱心、拒绝冷漠乃是我们对于自己的灵魂的一份责任,也是我们对于社会的一份责任。 第13页 1998.2 情人节 一年一度情人节。假如我有一个情人,我把什么送她做礼物呢? 那市场上能够买到的东西,我是不会当作礼物送给她的。在市场上购买情人节礼物是现在的时尚,根据钱包的鼓瘪,人们给自己的情人购买情人卡、鲜花、假首饰、真首饰、汽车、别墅等等。如果我也这样做,我不过是向时尚凑了一份热闹,参加了一次集体消费活动而已,我看不出这和爱情有什么关系。 我要送情人的礼物,必须是和别人不同的。所以,我也不能送她海誓山盟,因为一切海誓山盟都那样雷同。那么,我只能把我心中的沉默的爱送给她了。可是,这沉默的爱一开始就是属于她的了,我又怎么能把本来属于她的东西当作礼物送给她呢? 一年一度情人节。假如我有一个情人,我带她去哪里呢? 我不会带她去人群聚集的场所。在舞厅、影院、酒吧、游乐场欢度情人节,是现在的又一个时尚。可是,人群聚集之处,只有娱乐者,怎么会有情人呢?在那里,情人不復是情人了,秋波、偎依、抚摩和醉颜都变成了一种娱乐节目。我看不出娱乐场所的喧嚣和爱情有什么关系。 我带情人去的地方,必须是别人的足迹到达不了的。它或许是一片密林,就像泰戈尔所说,密林本不该是老年人的隐居地,老年人应该去管理世间营生,而把密林让给浮躁的年轻人经受爱的修练。只是在今日的嘈杂世界上,哪里还找得到一片这样的密林。那么,我只好把情人带到我的宁静的心中了,因为如今这是能使我们避开尘嚣的唯一去处。可是,既然我的心早就接纳了她,我又怎么能把她带往她已经在的地方呢? 一年一度情人节。假如我有一个情人,我不知道给她送什么礼物,把她带往何处。于是我对自己说,让我去看看别的情人们是怎么做的吧。令我惊奇的事情发生了:我到处只看见情人的模仿者和扮演者,却看不见真正的情人。我暗自琢磨其原因,恍然大悟:情人节之在中国,原本就是对西洋习俗的模仿和扮演。 其实,中国也有自己的情人节,但早已被忘却,那是阴历七月初七,牛郎织女鹊桥相会,情人久别重逢的日子。我进一步恍然大悟:节日凭藉与平常日子的区别而存在,正是久别使重逢成了节日。既然现在的情人们少有离别,因而不再能体会重逢的喜悦,那作为重逢之庆典的中国情人节不再被盼望和纪念也就是当然的事了。我不反对中国的现代情人过外国的节日,但是,我要提一个合理的建议:如果你们平日常常相聚,那么,在这一天就不要见面了罢,更不要费神为对方购物或者一同想法寻欢作乐了,因为这些事你们平日做得够多的了,而唯有和平日不同才显得你们是在过节。 1998.12 科学与人文2 [本章字数:7476 最新更新时间:2009-02-05 13:38:35.0] ---------------------------------------------------- 人是地球的客人 生态学正在成为一门显学,绿色正在成为新闻出版界看好的时髦色之一。在这热闹之中,我读了一本相对默默无闻的专着,发现它是一本可以在此领域为我做嚮导的基本读物。在《文明的生态学透视??绿色文化》(安徽科学技术出版社1997年3月)一书中,生态学家周鸿清晰地阐述了生态理论和实践的发展脉络,使我获得了有关知识。当然,这本着作的主旨不是介绍这些知识,而是以生态学观点研究人类文明。这一研究涉及到文明与自然的关系这个复杂问题,我想结合此书的阅读谈一谈我的思考。 文明与自然的冲突是在文明早期就已提出的古老话题。中国的老庄,西方的犬儒派、斯多葛派,都认为文明是对自然的有害干扰,因此皆对文明持拒斥立场。按照现代的看法,地球上迄今为止的生态破坏也的确是人类社会对生物圈影响的结果。然而,文明是人类生存的必然方式,人类绝不可能停留在或者回到纯粹的自然状态,这一点是不言而喻的。那么,问题就只能归结为选择一种尽可能与自然相和谐的文明。 常常听到有人为古代文明、尤其是东方古代文明唱赞歌,仿佛那是人与自然相和谐的天堂,而生态危机仅仅是现代文明的产物。事实却大不然,正如作者所指出的,许多辉煌的古代文明,包括巴比伦文明、地中海的米诺斯文明、腓尼基文明、玛雅文明、撒哈拉文明等,它们之所以灭亡,最重要的原因很可能是由于人类早期农业对土地的不合理使用和灌溉所导致的沙漠化与贫瘠化,使得支撑这些文明的生态环境遭到了彻底破坏。作为古中华文明发源地的黄河流域和作为古印度文明发源地的印度河流域,也因生态恶化而成了世界最贫困的地区。由此可见,古代人因为科学知识上的无知而对环境造成的破坏,其严重程度决不亚于现代人运用技术所造成的破坏。 当然,我们也不可低估现代工业文明所导致的生态危机的严重性,包括能源短缺、土地减少、环境污染、生物多样性的急剧丧失以及温室效应、臭氧损耗等全球问题。就对自然环境的关系而言,古代文明的长处在于对自然怀有一种敬畏的态度,这种态度在古代各民族的宗教中均有体现,短处在于不具备环境保护的科学知识和自觉性。现代文明则正好反过来,对自然的敬畏之心业已淡薄,而干预自然过程的能力却空前地加强了,这正是危险所在;但是与此同时,由科学知识导引的环境保护的自觉性也正在空前地提高,其突出表现是自六十年代开始的绿色生态运动,这一运动声势日趋浩大,并因可持续发展观念的提出而达于成熟。 由此我想到一个问题:一个民族倘若既失去了古代文明对自然的敬畏,又未达到现代文明对环境保护的自觉,情形会怎么样呢?这正是我们今天所面临的可怕情形。我想举书中大量涉及的森林状态为例。本世纪以来,全球的森林覆盖率在下降,越是落后的地区下降幅度越大,但在覆盖率本来就很高的欧洲和前苏联却已开始呈上升趋势。现在,全球森林面积的80%在发达国家,仅20%在发展中国家。我国森林密集地区包括东北、四川、海南等地毁林速度惊人,例如海南的热带雨林在不到40年间被毁五分之四,近19年间全国森林面积减少了23.1%,现有覆盖率远远低于世界平均水平。现代科学告诉我们,森林是地球的“绿色的肺”,地球上物质循环和能量交换的中枢,它通过储存碳而调节空气和气候,能够蓄积水和控制水土流失,并且还是物种的主要居所。因此,森林的毁坏必然导致严重的生态后果。毫无疑问,90年代以来我国水灾不断,便与此有着直接的关系。 以环境为发展的代价,这是西方国家在实现现代化的过程中曾经走过的弯路,也许我国也难以完全避免。但是,在有了西方国家的正反面经验之后,我们没有理由不缩短这一段弯路。我相信,一种健全的文明对于自然的关系应该是结合了古今文明之优点的,既怀着宗教性的敬畏之心,又有着科学性的保护意识。有迹象表明,这样的文明正在形成之中。现代生态运动的主导精神并非狂妄的人类中心主义或狭隘的功利主义,而是一种具有泛神论意味的生态伦理学,其基本思想是把人看作大自然家庭中的普通一员,以平等的态度尊重地球上的一切生命,主张每一个物种都有自己的权利。这种伦理学在现代的兴起无疑得力于对生态平衡之重要性的科学认识,但是,我们不难发现其中也復活了那种敬畏自然的古老宗教精神。据说古代曾经流行树崇拜的习俗,先民们把树看作神在人间的驻地。一位现代生态学家则说人类是作为绿色植物的客人生活在地球上的,这个比较温和的说法减弱了古时的神话色彩,也许更适合于现代人。若把这个说法加以扩展,我们便可以说,人是地球的客人。作为客人,我们在享受主人的款待时倒也不必羞愧,但同时我们应当懂得尊重和感谢主人。那么,做一个有教养的客人,这可能就是现代人对待自然的最恰当的态度吧。 第14页 1998.2 我反对复制人 由于克隆羊多利的诞生以及随后美国人希德声称要进行复制人的实验,关于复制人是否道德和应否加以禁止的争论活跃了起来。尽管科学界旋即又对多利实验的可靠性提出了有力的质疑,从而大大推迟了复制人实验的可行性日程,但是,从现代科学技术发展的势头看,推迟大概不会是无限期的。因此,相关的争论仍将不可避免。 我本人对复制人持反对的立场,其理由如下?? 通过克隆的方式来繁殖人是不自然、反自然的。衡量生殖方式之是否自然,要有一个标准,便是自然界中实际发生的基本过程,此外不可能有别的标准。在自然界中,生殖方式是由无性向有性发展的,而凡是哺乳动物皆为有性生殖。倘若人为地加以改变,就是非自然,倘若这种改变产生了危害自然界生物状态的后果,就是反自然。有人断言:人是自然界进化过程的产物,人所做的一切都是这个过程的延续,因而都是自然的。这种逻辑抹杀了自然与非自然的界限。按照这种逻辑,就根本不存在任何非自然的东西了,甚至可以把灭绝人类和生物的核大战也宣布为自然的了。 通过克隆的方式来繁殖人也是不道德的。这首先是因为,复制人违背和损害了人类的基本价值观念,其中包括人格的价值,即每一个人作为独一无二的生命体、作为个性的价值,以及情感的价值,尤其是以有性生殖为基础的爱情和亲情的价值。一旦个体的人可以通过无性的方式复制,这些价值皆从根本上被动摇甚至被摧毁了。其次,复制人必将导致严重的伦理后果。我们不妨设想一下,人类可能为了什么目的进行人的克隆?无非是两种情况。一是为了改良人种,通过克隆制造“优质人”,将体质上或智质上的优秀者大量复制,而淘汰劣者。姑且假定这一做法在技术操作上不存在困难,克隆出来的人的确能够继承其母本的优点,那么,剩下的问题便是决定谁有权被复制谁必须被淘汰了。不难想像,在此情形下,人类便会被划分为空前不平等的两大等级,人与人之间为了争夺蕃衍权而必将陷入空前激烈的斗争。另一可能的目的是通过克隆制造“工具人”,由于克隆出来的人是可以大量复制的,他们的生命将不被珍惜,人们完全可能、甚至必然会把他们用于战争或残害性实验。在此情形下,人类同样会形成两大不同等级,一是自然诞生的人,一是克隆出来的人,其间的鸿沟远甚于奴隶和奴隶主,从而形成新的奴隶制度。这种对于克隆出来的人的生命的态度也必然会殃及自然诞生的人,因为只要个人可以复制,对生命不尊重的态度一旦形成,两者之间的界限就很容易被打破了。很显然,在上述两种情况下,无论克隆的目标是“优质人”抑或是“工具人”,均隐含着人类自我毁灭的危险。 有人强调“科学无禁区”,以此为理由主张复制人不应该成为禁区。还有人强调“个人的选择自由”,以此为理由主张个人有权选择克隆的繁殖方式。科学即对事物的认识诚然是没有禁区的,但技术即对事物的改变却必须有禁区,前提是不能危及人类的生存。至于“个人的选择自由”,当然也必须遵守这个前提。鑑于复制人会危及人类的生存,我贊成在世界范围内通过立法严格禁止复制人的实验。 1998.3 医学的人文品格 一 现代人是越来越离不开医院了。从前,人在土地上生息,得了病也只是听天由命,顺其自然。现在,生老病死,每一环节几乎都与医院难解难分。我们在医院里诞生,从此常常出入其中,年老时去得更勤,最后还往往是在医院里告别人世。在我们的生活中,医院、医生、医学占据了太重要的位置。 然而,医院带给我们的美好回忆却是如此稀少。女人分娩,病人求医,老人临终,都是生命中最脆弱的时刻,最需要人性的温暖。可是,在医院里,我们很少感觉到这种温暖。尤其在今日中国的许多医院里,我们感觉到的更多是世态炎凉,人心冷漠。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医院如今是最令人望而生畏的地方之一。 一个问题使我困惑良久:以拯救生命为使命的医学,为什么如此缺少抚慰生命的善意?没有抚慰的善意,能有拯救的诚意吗? 正是在这困惑中,甚至困惑已经变成了愤慨、愤慨已经变成了无奈和淡漠的时候,我读到了刘易斯?托马斯所着《最年轻的科学??观察科学的札记》一书,真有荒漠遇甘泉之感。托马斯是美国着名的医学家和医生,已于1993年病故。在他写的这本自传性着作中,我见识了一个真正杰出的医生,他不但有学术上和医术上的造诣,而且有深刻的睿智、广阔的人文视野和和丰富的同情心。诺贝尔物理奖得主费因曼尝言,科学这把钥匙既可开启天堂大门,也可开启地狱大门,究竟打开哪扇门,则有赖于人文指导。我相信,医学要能真正造福人类,也必须具备人文品格。当然,医学的人文品格是由那些研究和运用它的人赋予它的,也就是说,前提是要拥有许多像托马斯这样的具备人文素养的医学家和医生。托马斯倡导和率先实施了医学和哲学博士双学位教育计划,正显示了他在这方面的眼光。 二 在这本书里,托马斯依据亲身经歷回顾了医学发展的歷史。他不在乎什么职业秘密,非常诚实地告诉我们,直到他青年时代学医时为止,医学在治疗方面是完全无知的,唯一的本领是给病人吃治不好也治不坏的安慰剂,其效力相当于宗教仪式中的符咒。最高明的医生也不过是善于判断病的名称和解释病的后果罢了。一种病无论后果好坏,医生都无法改变它的行程,只能让它自己走完它的行程。医学之真正能够医治疾病,变得名副其实起来,是1937年发明了磺胺药以后的事情。在此意义上,托马斯称医学为“最年轻的科学”。 从那以来,人类拥有了越来越多的从前无法想像的治疗技术。作为一个科学家,托马斯对技术的进步持充分肯定的态度。但是,同时他认为,代价是巨大的,这代价便是医疗方式的“非人化”,医生和病人之间的亲密关系一去不返了。譬如说,触摸和谈话曾是医生的两件法宝,虽无真正的医疗作用,但病人却藉之得到了安慰和信心。现在,医生不再需要把自己的手放到病人的身体上,也不再有兴趣和工夫与病人谈话了。取而代之的是各种复杂的机器,它们横在医生和病人之间,把两者的距离越拉越大。住院病人仿佛不再是人,而只成了一个号码。在医院这个迷宫里,他们随时有迷失的危险,不知什么时候会被放在担架上推到一个不该去的地方。托马斯懂得,技术再发达,病人仍然需要医生那种给人以希望的温柔的触摸,那种无所不包的从容的长谈,但他知道要保留这些是一件难事,在今天唯有“最好的医生”才能做到。“最好的医生”??他正是这么说的。我敢断定,倘若他不是一个公认的医学权威,他的同行一定会对他的标准譁然了。这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因为制定这标准的那种神圣感情在今天已经成了人们最陌生的东西。 第15页 托马斯还有别的怪论也会令他的同行蹙额。譬如说,他好像对医生自己不患重病感到遗憾。从前,患重病是很普遍的事情,医生也不能倖免。现在,由于医学的进步,这种机会大为减少了。问题在于,没有亲身经歷,医生很难知道做病人的感觉。他不知道病人受疾病袭击时的痛苦,面临生命危险时的悲伤,对于爱抚和同情的渴望。他很容易不把病人当作一个真实的人,而只当作一个抽象的疾病标本,一个应用他从教科书上学来的知识的对象。生病是一种特别的个人经歷,有助于加深一个人对生命、苦难、死亡的体验。一个自己有过患重病经歷的医生,往往是更富有人性的。所以,托马斯半开玩笑地建议,既然现在最有机会使人体会生病滋味的只有感冒了,在清除人类其他疾病的进程中,就把感冒保留下来吧,把它塞进医学生的课程表里,让他们每年两次处在患流感并且受不到照顾的境地,这对他们今后做人和做医生都有好处。 很显然,在托马斯看来,人生体悟和人道精神应是医生的必备品质,其重要性至少不在医术之下。其实道理很简单,医生自己必须是一个人性丰满的人,他才可能把病人看作一个人而不只是疾病的一个载体。 三 托马斯毕生从医,但他谈论起医学之外的事情来也充满智慧。我只举两个例子。 其一是关于电脑。他说,人脑与电脑的区别有二,一是容易遗忘,二是容易出错。这看起来是缺点,其实是优点。遗忘是自动发生的,这使我们可以不费力气就把多余的信息清除出去,给不期而至的好思想腾出空间。倘若没有这样的空间,好思想就会因为找不到栖息地而又飞向黑暗之中。让关系出错更是人脑的一个美妙天赋,靠了它我们往往会有意外的发现,在没有关联之处邂逅崭新的思想。这两个区别说明了同一件事,便是电脑的本领仅到信息为止,人脑的本领却是要让信息导致思想。电脑的本领常常使人惊奇,这很可能使一般人得出电脑胜于人脑的结论,但托马斯却从自己的惊奇中看到了人的优越,因为电脑没有惊奇的能力。 第二个例子是他对女性的评价。他非常感谢女性在幼儿教育方面的贡献,认为这是她们给予文明的厚礼,证明了她们才是记录和传递文化基础的功臣。由于女性对儿童的天然喜爱和理解,她们是更善于开启年幼的头脑的。他还看到,女性虽然容易为生活中的小事和事物的外表烦恼,但是面对极其重大的事情却十分沉着。形象地说,女性的头脑只是外部多变,其中枢却相当稳定。相比之下,男性的那个深处中枢始终是不成熟的,需要不断地重新定向。因此,托马斯相信,在涉及人类命运的大事上,女性是更值得信任的。 这两个例子都表明,托马斯对于人性有多么亲切的理解。人脑优于电脑、女性优于男性的地方,不都是在于人性么?我们不妨说,与女性相比,男性的抽象头脑更像是一种电脑。写到这里,我忍不住还要提一下托马斯的另一个感想,它也许能帮助我们猜测他的智慧的源头。作为一个医生,他有许多机会通过仪器看见自己的体内。然而,他说,他并不因此感到与自己更靠近了,相反觉得距离更远,更有了两重性。那个真正的“我”并不在这些松软的构件中,其间并没有一个可以安顿“我”的中心,它们自己管理着自己,而“我”是一个局外人。托马斯所谈到的这个与肉体判然有别的“我”,除了称之为灵魂,我们就无以名之。不难想见,一个有这样强烈的灵魂感觉的人,当然会对人性的高贵和神秘怀着敬意,不可能陷入技术的狂热之中。 四 我们不可能要求每一个医生都具备托马斯这样的人文素养,这是不现实的,甚至也是不必要的。但是,中国当今的医疗腐败已经到了令绝大多数人忍无可忍的地步,凡是不享有特权的普通人,在这方面都一定有惨痛或沮丧的经验。人们之恐惧在医院里受到非人道的待遇,已甚于对疾病本身的恐惧。这就使得医学的人文品格之话题有了极大的迫切性。 毫无疑问,医疗腐败仅是社会腐败的一个组成部分,因而其整治有赖于整个社会状况的改善。但是,由于它直接关系到每一个人的生死安危,医疗权利实质上就是生存权利,所以有理由得到特别的关注。问题的解决无非是从两方面入手,一是他律,包括医生资格的从严审定,有关医生责任和病人权利的立法,医疗事故的公正鑑定和制裁等等,另一是自律,即医生的人文素养和道德水准的提高。 在我与医院打交道的经歷中,有一个现象令我非常吃惊,便是一些很年轻的从医学院毕业不久的医生,显得比年长的医生更加冷漠、无所谓和不负责任。有一回,我的怀孕的妻子发热到40度,住进我家附近的一所医院。因为青霉素皮试过敏,那个值班的年轻女医生便一筹莫展,入院数小时未採取任何治疗措施。徵得她的同意,我通过电话向一家大医院求援,试图从那里得到某种批号的青霉素,我的妻子当天上午曾在那家医院注射过这种批号的青霉素,已被证明不会引起过敏。可是,我的联繫很快被这个女医生制止了,理由竟是这会增加她们科的电话费支出。面对高热不退的妻子和吉凶未卜的胎儿,我心急如焚,这理由如此荒唐,使我无法置信,以至于说不出话来。我只好要求出院而去那家离家较远的大医院,谁知这个女医生听罢,白了我一眼,就不知去向了。剩下若干同样年轻的医生,皆作壁上观,对我的焦急的请求一律不予理睬。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我不得不说出类似情形使我失去一个女儿的遭遇,这才得以办成出院手续。 记载我的丧女经歷的《妞妞》一书拥有许多读者,而这些年轻的医生都不曾听说过,对此我没有什么好指责的。我感到寒心的是,虽然他们名义上也是知识分子,我却觉得自己是面对着一群野蛮人。直觉告诉我,他们是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读书生活的,因而我无法用我熟悉的语言对他们说话。托马斯谈到,他上大学时在一家医院实习,看见一位年轻医生为一个病人的死亡而哭泣,死亡的原因不是医疗事故而只是医学的无能,于是对这家医院肃然起敬。爱心和医德不是孤立之物,而是在深厚的人文土壤上培育出来的。在这方面,我们的医学院肯定存在着严重的缺陷。我只能期望,有一天,在我们的医学院培养出的医生中,多一些有良知和教养的真正的知识分子,少一些穿白大褂的蒙昧人。 1998.11 闲文或时文4 [本章字数:10830 最新更新时间:2009-02-05 13:40:59.0] ---------------------------------------------------- 树下的老人 十年前,刘彦把他的好几幅油画带到我家里,像举办一个小型画展似的摆开。他让我从中挑选一幅。我站在这幅画前面挪不开脚步了。从此以后,这幅画就始终伴随着我,我相信它将一直伴随我走完人生的旅程。 我对这幅画情有独钟,不仅仅是因为它画得好。刘彦的风景画都画得非常好。可是看见这幅画,我仿佛看见了一种启示,知道了我的人生之路正在通往何处,因此而感到踏实。 第16页 画面上是一小片树林,那些树是无名的,看不出它们的种属,也许只是一些普通的树吧。在树木之间,可以看见若干木屋、木篱笆、小土路,也都很普通。画的左下方,一个人坐在树下,他的身影与一截木篱笆以及木篱笆前的那一丛灌木几乎融为一体。所有的植物都充满着动感,好像能够看见生命的液汁在其中喷涌、流淌、沸腾,使人不由得想到梵谷的画风。然而,与梵谷不同的是,画的整体效果却显示为一种肃穆的宁静。刘彦似乎在用这幅画向我们证明,生命的热烈与自然的静谧并不矛盾,让一切生命按照自己的节律自由地生长,结果便是和平。 树下的那个人是谁?他微低着头,一顶小小的圆檐帽遮住了他的脸,而他身上的那件长袍朴素如农装,宽大如古希腊服。那么,他是一个农夫,抑或是一位哲人?也许两者都是,是一个思考着世界之底蕴的农夫,一个种了一辈子庄稼的哲人?他坐在那里是在做什么,沉思,回忆,休憩,或者只是在打瞌睡?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便是他置身在尘嚣之外,那尘嚣或者从未到来,或者已被他永远抛在了身后。 后来刘彦告诉我,他的这幅画有一个标题,叫做“树下的老人”。这就对了,一个老人,不过这个老人不像别的老人那样因为行将死亡而格外恋世或厌世,不,他与那个被人恋或厌的世界不再有关系了,他的老境已经自成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一切尘世的辛劳都已经消逝,一切超验的追问也都已经平息。他走过了许多沧桑,走到了一棵树下,自己也成了一棵树。现在他只是和周围的那些树一样,回到了单纯的生命。他不再言说但也不是沉默,他的语言和沉默都汇入了树叶的簌簌声。不错,他是孤独的,看来不像有亲人的陪伴,但这孤独已经无须倾诉。一棵树是用不着向别的树倾诉孤独的。如果说他的孤独曾经被切割、搅扰和剥夺,那么现在是完整地收復了,这完整的孤独是充实和圆满,是了无牵挂的归宿。他因此而空灵了,难怪衣帽下空空如也,整个儿只是一种气息,一种流转在万物之中的气息。所以,这里不再有死亡,不再有时间,也不再有老年。 也许我的解读完全是误读,那有什么要紧呢?我只是想让刘彦知道,他的风景油画是多么耐人寻味。我的直觉告诉我,这是一种最适合于他的天性的艺术,他的内在的激情在其中找到了庇护,得以完好无损地呈现为思想,呈现为超越思想的宁静。风景油画属于他的创作的早期阶段,但我不无理由地相信,他迟早将回到这里,犹如那个老人回到树下,犹如一个被迫出外谋生的游子回到自己朝思暮念的家园。 1998.6 论自卑 有两种自卑。一种是面对上帝的自卑,这种人心怀对于无限的敬畏和谦卑之情,深知人类一切成就的局限,在任何情况下不会忘乎所以,不会狂妄。另一种是面对他人的自卑,这种人很在乎在才智、能力、事功或任何他所看重的方面同别人比较,崇拜强者,相应地也就渺视弱者,因此自卑很容易转变为自大。 也许有人会说,前一种自卑者骨子里其实最骄傲,因为他只敬畏上帝,而这就意味着看不起一切凡人。 然而事实是,既然他明白自己也是凡人,他就不会看不起别的凡人。只是由于他深知人类的局限,他对别人的成就只会欣赏,不会崇拜,对别人的弱点倒是很容易宽容。总之,他不把人当作神,所以对人不迷信也不苛求,不亢也不卑。 我信任自卑者远远超过信任自信者。 据我所见,自卑者多是两个极端。其一的确是弱者,并且知道自己的弱,于是自卑。这种人至少有自知之明,因而值得我们尊重。其二是具有某种异常天赋的人,他隐约感觉到却不敢相信自己有这样的天赋,于是自卑。这种人往往极其敏感,容易受挫乃至夭折,其幸运者则会成为成功的天才。 相反,我所见到的过于自信者多半是一些浅薄的傢伙,他们不是低能但也决非大材,大抵属于中等水平,但由于目标过低,便使他们自视过高,露出了一副踌躇满志的嘴脸。我说他们目标过低,是在精神层次的意义上说的。凡狂妄自大者,其所追逐和所夸耀的成功必是功利性的。在有着崇高的精神追求的人中间,我不曾发现过哪怕一个自鸣得意之辈。 一般而言,性格内向者容易自卑,性格外向者容易自信。不过,事实上,这种区分只具有非常相对的性质。在同一个人身上,自卑和自信往往同时并存,交替出现,乃至激烈格斗。也许最有力量的东西总是埋藏得最深,当我在哀怜苍生的面容背后发现一种大自信,在扭转干坤的手势上读出一种大自卑,我的心不禁震惊了。 自卑、谦虚、谦恭之间有着重要的区别。在谦虚的风度和谦恭的姿态背后,我们很难找到自卑。毋宁说,谦虚是自信以本来面目坦然出场,谦恭则是自信戴着自卑的面具出场。 其实,对自卑和自信做笼统的评价是没有意义的,我的褒自卑而贬自信仅是对习见的反拨。按照通常的看法,自卑是一种病态心理,自信则是一种健康心态,或者,自卑是一种消极的生活态度,自信则是一种积极的生活态度。我想指出的是,自卑也有其正面的价值,自信也有其负面的作用。 我丝毫不否认自信在生活中有着积极的用处。一个人在处世和做事时必须具备基本的自信,否则绝无奋斗的勇气和成功的希望。但是,倘若一个人从来不曾有过自卑的时候,则我敢断定他的奋斗是比较平庸的,他的成功是比较渺小的。 也许可以说,自卑的价值是形而上的,自信的用处是形而下的。 的确,我曾说过,一切成功的天才之内心都隐藏着某种自卑。可是,倘若有人因此而要把自卑列入成功之道,向世人推荐,则我对他完全无话可说。如果非说不可,我也只能告诉他两个最简单的道理: 其一,人可以培养自信,却无法培养自卑; 其二,就世俗的成功而言,自信肯定比自卑有用得多。 那么,你去教导世人如何培养自信吧??这正是你一向所做的。 1998.6 人生话题 1对人性的另一种解释 对人性的一种解释:人性是介于动物性和神性之间的一种性质,是对动物性的克服和向神性的接近。按照这种解释,人离动物状态越远,离神就越近,人性就越高级、越完满。 然而,这会不会是文明的一种偏见呢?譬如说,聚财的狂热,奢靡的享受,股市,毒品,人工流产,克隆技术,这一切在动物界是绝对不可想像的,现代人离动物状态的确是越来越远了,但何尝因此而靠近了神一步呢?相反,在这里,人对动物状态的背离岂不同时也是对神的亵渎? 那么,对人性也许还可以做出另一种解释:人性未必总是动物性向神性的进步,也可能是从动物性的退步,比动物性距离神性更远。也许在人类生活日趋复杂的现代,神性只好以朴素的动物性的方式来存在,回归生命的单纯正是神的召唤。 第17页 2灵魂的来源是神秘的 我相信,灵魂和肉体必定有着不同的来源。我只能相信,不能证明,因为灵魂的来源是神秘的,而一切用肉体解释灵魂的尝试都过于牵强。 有时候我想,人的肉体是相似的,由同样的物质组成,服从着同样的生物学法则,唯有灵魂的不同才造成了人与人之间的巨大差异。有时候我又想,灵魂是神在肉体中的栖居,不管人的肉体在肤色和外貌上怎样千差万别,那栖居于其中的必定是同一个神。 肉体会患病,会残疾,会衰老,对此我感觉到的不仅是悲哀,更是屈辱,以至于会相信这样一种说法:肉体不是灵魂的好的居所,灵魂离开肉体也许真的是解脱。 肉体终有一死。灵魂会不会死呢?这永远是一个谜。既然我们不知道灵魂的来源,我们也就不可能知道它的去向。 3人性中的高级和低级 柏拉图把人的心灵划分为理性、意志、情感三个部分,并断定它们的地位由高及低,判然有别,呈现一种等级关系。自他以后,以理性为人性中的最高级部分遂成西方哲学的正统见解。后来也有人试图打破这一正统见解,例如把情感(卢梭)或者意志(费希特)提举为人性之冠,但是,基本思路仍是将理性、意志、情感三者加以排队,在其中选举一个统帅。 能否有另一种思路呢?譬如说,我们也许可以这样来看:在这三者之间并无高低之分,而对其中的每一者又可做出高低的划分。让我来尝试一下?? 理性有高低之别。低级理性即科学理性、逻辑、康德所说的知性,是对事物知识的追求,高级理性即哲学理性、形上学、康德所说的理性,是对世界根本道理的追求。 意志有高低之别。低级意志是生物性的本能、欲望、冲动,归根到底是他律,高级意志则是对生物本能的支配和超越,是在信仰引导下的精神性的修炼,归根到底是自律。 情感有高低之别。低级情感是一己的恩怨悲欢,高级情感是与宇宙众生息息相通的大爱和大慈悲。 按照这一思路,人性实际上被分成了两个部分,一是低级部分,包括生物意志、日常情感和科学理性,一是高级部分,包括道德意志、宗教情感和哲学理性。简言之,就是兽性和神性,经验和超验。丝毫没有新颖之处!我只是想说明,此种划分是比知、情、意的划分更为本质的,而真正的精神生活必定是融知、情、意为一体的。 4哲学的和非哲学的死亡观 关于死与生的关系,在哲学上可以有两种截然相反的看法。一是认为死是一个与生命绝对不同的事情,死不在生命之中,而应归属于生命之彼岸的一个神秘领域,因此,对于活着的人来说,它是不可思考、不可言说的。另一是认为死是生命中的一个最本质的事情,生命中的一切连同生命本身皆因死而获得意义或丧失意义,因此,对死的思考是哲学的根本使命,是对生命意义的思考的前提和归宿。 这两种看法都是真正哲学性质的,而且在我看来,尽管它们立论相反,却并非不能相容。凡生命中最本质的事情岂不都把我们引向神秘,最值得思考的事情岂不都具有不可思考的性质? 在这两种看法之外,还有一种看法是把死看作生命中的一个普通的、自然的事情,主张以顺其自然的态度淡然处之。我承认这种看法最符合常识,你甚至不妨说它包含了一种常识的智慧,但是,我同时可以断定一点:这种看法不具备任何哲学性质。 5根本就不存在时间这种东西 一切关于时间的定义或者是文学化的描述和比喻,例如“流逝”、“绵延”之类,或者是数学化的量度,例如年、月、日之类。对于时间不可能给出一个哲学的定义。其原因就在于:时间是没有一个本质的;或者更直截了当地说,根本就不存在时间这种东西。 我们对于时间的想像也超不出这两种方式。因此,譬如说,我们无法想像上帝眼中的那种永不流逝、不可量度的时间,即所谓“永恆”。 我们唯一能理解的时间是歷史??人类的歷史或者人类眼中的自然界的歷史。歷史总是涉及一个有生有灭的事物,而世界本身是一个无始无终的过程,无所谓歷史,一切歷史都只不过是人类凭藉自己的目力所及而从世界过程中截取的一个片断罢了。 我们的时间感觉根源于个体生命的暂时性,倘若人能够不死,我们便不会感觉到岁月的流逝。我们之所以以现在为分界点,把时间划分为过去、现在和未来,实在是因为我们不无恐惧地意识到,终有一天我们将不再有现在。也是生命匆匆的忧虑使我们感到困惑:过去不復存在,未来尚未存在,现在转瞬即逝,时间究竟在哪里?如果生命永在,我们就会拥有一个包含着无尽过去和无尽未来的永恆的现在,我们就一定不会感觉到时间以及时间的虚幻了。 6宗教的本质不在信神 人的心智不可能是全能的,世上一定有人的心智不能达到的领域,我把那不可知的领域称做神秘。 人的欲望不可能是至高的,世上一定有人的欲望不该亵渎的价值,我把那不可亵渎的价值称做神圣。 然而,我不知道,是否有一个全能的心智主宰着神秘的领域,是否有一个至高的意志制定着神圣的价值。也就是说,我不知道是否存在着一个上帝。在我看来,这个问题本身属于神秘的领域,对此断然肯定或否定都是人的心智的僭越。 宗教的本质不在信神,而在面对神秘的谦卑和面对神圣的敬畏。根据前者,人只是分为有神论者和无神论者,根据后者,人才分为有信仰者和无信仰者。 7性、爱情、婚姻是三个不同的东西 性是肉体生活,遵循快乐原则。爱情是精神生活,遵循理想原则。婚姻是社会生活,遵循现实原则。这是三个完全不同的东西。婚姻的困难在于,如何在同一个异性身上把三者统一起来,不让习以为常麻痹性的诱惑和快乐,不让琐碎现实损害爱的激情和理想。 爱情不风流,它是两性之间最严肃的一件事。风流韵事频繁之处,往往没有爱情。爱情也未必浪漫,浪漫只是爱情的早期形态。在浪漫结束之后,一个爱情是随之结束,还是推进为亲密持久的伴侣之情,最能见出这个爱情的质量的高低。 多情和专一未必互相排斥。一个善于欣赏女人的男人,如果他真正爱上了一个女人,那爱是更加饱满而且投入的。 8年龄只是一个抽象的数字 我们看得见时针的旋转,日历的翻页,但看不见自己生命年轮的增长。我们无法根据记忆或身体感觉来确定自己的年龄。年龄只是一个抽象的数字,是我们依据最初的道听途说进行的计算。 你与你的亲人、友人、熟人、同时代人一起穿过岁月,你看见他们在你的周围成长和衰老。可是,你自己依然是在孤独中成长和衰老的,你的每一个生命年代仅仅属于你,你必须独自承担岁月在你的心灵上和身体上的刻痕。 9怎样做父母 第18页 凡真正美好的人生体验都是特殊的,若非亲身经歷就不可能凭理解力或想像力加以猜度。为人父母便是其中之一。 做父母做得怎样,最能表明一个人的人格、素质和教养。 被自己的孩子视为亲密的朋友,这是为人父母者所能获得的最大的成功。不过,为人父母者所能遭到的最大的失败却并非被自己的孩子视为对手和敌人,而是被视为上司或者奴僕。 10两种孤独 有两种孤独。 灵魂寻找自己的来源和归宿而不可得,感到自己是茫茫宇宙中的一个没有根据的偶然性,这是绝对的、形而上的、哲学性质的孤独。灵魂寻找另一颗灵魂而不可得,感到自己是人世间的一个没有旅伴的漂泊者,这是相对的、形而下的、社会性质的孤独。 前一种孤独使人走向上帝和神圣的爱,或者遁入空门。后一种孤独使人走向他人和人间的爱,或者陷入自恋。 一切人间的爱都不能解除形而上的孤独。然而,谁若怀着形而上的孤独,人间的爱在他眼里就有了一种形而上的深度。当他爱一个人时,他心中会充满佛一样的大悲悯。在他所爱的人身上,他又会发现神的影子。 11性格与命运 命运主要由两个因素决定:环境和性格。环境规定了一个人的遭遇的可能范围,性格则规定了他对遭遇的反应方式。由于反应方式不同,相同的遭遇就有了不同的意义,因而也就成了本质上不同的遭遇。我在此意义上理解赫拉克利特的这一名言:“性格即命运”。 但是,这并不说明人能决定自己的命运,因为人不能决定自己的性格。 性格无所谓好坏,好坏仅在于人对自己的性格的使用,在使用中便有了人的自由。 命运当然是有好坏的。不过,除了明显的灾祸是恶运之外,人们对于命运的评价实在也没有一致的标准,正如对于幸福没有一致的标准一样。 就命运是一种神秘的外在力量而言,人不能支配命运,只能支配自己对命运的态度。一个人愈是能够支配自己对于命运的态度,命运对于他的支配力量就愈小。 12幸福和苦难仅仅属于灵魂 快感和痛感是肉体感觉,快乐和痛苦是心理现象,而幸福和苦难则仅仅属于灵魂。幸福是灵魂的嘆息和歌唱,苦难是灵魂的呻吟和抗议,在两者中凸现的是对生命意义的或正或负的强烈体验。 幸福是生命意义得到实现的鲜明感觉。一个人在苦难中也可以感觉到生命意义的实现乃至最高的实现,因此苦难与幸福未必是互相排斥的。但是,在更多的情况下,人们在苦难中感觉到的却是生命意义的受挫。我相信,即使是这样,只要没有被苦难彻底击败,苦难仍会深化一个人对于生命意义的认识。 13道德的两种含义 道德有两种不同的含义。一是精神性的,旨在追求个人完善,此种追求若赋予神圣的名义,便进入宗教的领域。一是实用性的,旨在维护社会秩序,此种维护若辅以暴力的手段,便进入法律的领域。 实际上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东西,混淆必生恶果。试图靠建立某种社会秩序来强制实现个人完善,必导致专制主义。把社会秩序的取捨完全交付个人良心来决定,必导致无政府主义。 14美逃避定义 美学家们给美所下的定义很少是哲学性质的,而往往是几何学的,心理学的,或者社会学的。真正的美逃避定义,存在于几何学、心理学、社会学的解释皆无能为力的地方。 艺术天才们不是用言辞、而是用自己的作品给美下定义,这些作品有力地改变和更新着人们对于美的理解。 15天才和自我教育 在任何一种教育体制下,都存在着学生资质差异的问题。合理的教育体制应该向不同资质的学生都提供相应的机会。 所谓“天才教育”的结果多半不是把一个普通资质的人培养成了天才,而是把他扭曲成了一个高不成、低不就的畸形儿。 教育不可能制造天才,却可能扼杀天才。因此,天才对教育唯一可说的话是第欧根尼的那句名言:“不要挡住我的阳光。” 一切教育都可以归结为自我教育。学歷和课堂知识均是暂时的,自我教育的能力却是一笔终身财富。经验证明,一个人最终是否成材,往往不取决于学歷的长短和课堂知识的多少,而取决于是否善于自我教育。 16修改上帝的笔误 偶然性是上帝的心血来潮,它可能是灵感喷发,也可能只是一个恶作剧,可能是神来之笔,也可能只是一个笔误。因此,在人生中,偶然性便成了一个既诱人又恼人的东西。我们无法预测会有哪一种偶然性落到自己头上,所能做到的仅是??如果得到的是神来之笔,就不要辜负了它;如果得到的是笔误,就精心地修改它,使它看起来像是另一种神来之笔,如同有的画家把偶然落到画布上的污斑修改成整幅画的点睛之笔那样。当然,在实际生活中,修改上帝的笔误绝非一件如此轻松的事情,有的人为此付出了毕生的努力,而这努力本身便展现为辉煌的人生歷程。 17人是地球的客人 人类曾经以地球的主人自居,对地球为所欲为,结果破坏了地球上的生态环境,并且自食其恶果。于是,人类开始反省自己的行为。 反省的第一个认识是,人不能用奴隶主对待奴隶的方式对待地球。地球是人的家,人应该为了自己的长远利益管好这个家,做地球的好主人,不要做败家子。 在这一认识中,主人的地位未变,只是统治的方式开明了一些。然而,反省的深入正在形成更高的认识:人作为地球主人的地位真的不容置疑吗?与地球上别的生物相比,人真的拥有特权吗?做一个有教养的客人,这可能是人对待自然的最恰当的态度。作为客人,我们在享受主人的款待时倒也不必羞愧,但同时我们应当懂得尊重和感谢主人。 18真理、信仰、理想都是解释 不存在事实,只存在对事实的解释。当一种解释被经验所证明时,我们便称它为真理。由于经验总是有限的,所以真理总是相对的。 有一类解释是针对整个世界及其本质、起源、目的等等的,这类解释永远不能被经验所证明或否定,我们把这类解释称做信仰。 理想也是一种解释,它立足于价值立场来解释人生或者社会。作为价值尺度,理想一点儿也不虚无缥缈,一个人有没有理想,有怎样的理想,非常具体地体现在他的生活方式和处世态度中。 19怎样才算有事业 事业是精神性追求与社会性劳动的统一,精神性追求是其内涵和灵魂,社会性劳动是其形式和躯壳,二者不可缺一。 所以,一个仅仅为了名利而从政、经商、写书的人,无论他在社会上获得了怎样的成功,都不能说他有事业。 所以,一个不把自己的理想、思考、感悟体现为某种社会价值的人,无论他内心多么真诚,也不能说他有事业。 20最基本的划分 第19页 最基本的划分不是成功与失败,而是以伟大的成功和伟大的失败为一方,以渺小的成功和渺小的失败为另一方。 在上帝眼里,伟大的失败也是成功,渺小的成功也是失败。 21为何写作 为何写作?为了安于自己的笨拙和孤独。为了有理由整天坐在家里,不必出门。为了吸菸时有一种合法的感觉。为了可以不遵守任何作息规则同时又生活得有规律。写作是我的吸毒和慢性自杀,同时又是我的体操和养身之道。 22金钱的作用 人们不妨赞美清贫,却不可讴歌贫困。人生的种种享受是需要好的心境的,而贫困会剥夺好的心境,足以扼杀生命的大部分乐趣。 金钱的好处便是使人免于贫困。 但是,在提供积极的享受方面,金钱的作用极其有限。人生最美好的享受,包括创造、沉思、艺术欣赏、爱情、亲情等等,都非金钱所能买到。原因很简单,所有这类享受皆依赖于心灵的能力,而心灵的能力是与钱包的鼓瘪毫不相干的。 23“自我”的不可认识 哲学所提出的任务都是不可能完成的,包括这一个任务:“认识你自己!” 无人能知道他的真正的“自我”究竟是什么。关于我的“自我”,我唯一确凿知道的它的独特之处仅是,如果我死了,无论世上还有什么人活着,它都将不復存在。 24嫉妒是中性的 既然嫉妒人皆难免,也许就不宜把它看做病或者恶,而应该看做中性的东西。只有当它伤害自己时,它才是病。只有当它伤害别人时,它才是恶。 25幽默和嘲讽 幽默和嘲讽都包含某种优越感,但其间有品位高下之分。嘲讽者感到优越,是因为他在别人身上发现了一种他相信自己决不会有的弱点,于是发出幸灾乐祸的冷笑。幽默者感到优越,则是因为他看出了一种他自己也不能倖免的人性的普遍弱点,于是发出宽容的微笑。 幽默的前提是一种超脱的态度,能够俯视人间的一切是非包括自己的弱点。嘲讽却是较着劲的,很在乎自己的对和别人的错。 26沉默是语言之母 沉默是语言之母,一切原创的、伟大的语言皆孕育于沉默。但语言自身又会繁殖语言,与沉默所隔的世代越来越久远,其品质也越来越蜕化。 还有比一切语言更伟大的真理,沉默把它们留给了自己。 27智慧与美德 人品不但有好坏之别,也有宽窄深浅之别。好坏是质,宽窄深浅未必只是量。古人称卑劣者为“小人”、“斗筲之徒”是很有道理的,多少恶行都是出于浅薄的天性和狭小的器量。 知识是工具,无所谓善恶。知识可以为善,也可以为恶。美德与知识的关系不大。美德的真正源泉是智慧,即一种开阔的人生觉悟。德行如果不是从智慧流出,而是单凭修养造就,便至少是盲目的,很可能是功利的和伪善的。 28最好的文化没有国籍 一切关于东西方文化之优劣的谈论都是非文化、伪文化性质的。民族文化与其说是一个文化概念,不如说是一个政治概念。在我眼里,只存在一个统一的世界文化宝库,凡是进入这个宝库的文化财富在本质上是没有国籍的。无论东方还是西方,文化中最有价值的东西必定是共通的,是属于全人类的。那些仅仅属于东方或者仅仅属于西方的东西,哪怕是好东西,至多也只有次要的价值。 1998.5-7 闲文或时文5 [本章字数:2133 最新更新时间:2009-02-05 13:41:17.0] ---------------------------------------------------- 杞人是一位哲学家 河南有个杞县,两千多年前出了一个忧天者,以此而闻名中国。杞县人的这位祖先,不好好地过他的太平日子,偏要胡思乱想,竟然担忧天会塌下来,令他渺小的身躯无处寄存,为此而睡不着觉,吃不进饭。他的举止被当时某个秀才记录了下来,秀才熟读教科书,一眼便看出忧天的违背常识,所以笔调不免带着嘲笑和优越感。靠了秀才的记录,这个杞人从此作为庸人自扰的典型贻笑千古。听说直到今天,杞县人仍为自己有过这样一个可笑的祖先而感到羞耻,仿佛那是一个笑柄,但凡有人提起,便觉几分尴尬。还听说曾有当权者锐意革新,把“杞人忧天”的成语改成了“杞人胜天”,号召县民们用与天奋斗的实际行动洗雪老祖宗留下的忧天之耻。 可是,在我看来,杞县人是不应该感到羞耻,反而应该感到光荣的。他们那位忧天的祖先哪里是什么庸人,恰恰相反,他是一位哲学家。试想,当所有的人都在心安理得地过日子的时候,他却把眼光超出了身边的日常生活,投向了天上,思考起了宇宙生灭的道理。诚然,按照常识,天是不会毁灭的。然而,常识就一定是真理么?哲学岂不就是要突破常识的范围,去探究常人所不敢想、未尝想的宇宙和人生的根本道理吗?我们甚至可以说,哲学就是从忧天开始的。在古希腊,忧天的杞人倒是不乏知己。亚里士多德告诉我们,赫拉克利特和恩培多克勒都认为天是会毁灭的。古希腊另一个哲学家阿那克萨戈拉则根据陨石现象断言,天由石头构成,剧烈的旋转运动使这些石头聚在了一起,一旦运动停止,天就会塌下来。不管具体的解释多么牵强,关于天必将毁灭的推测却是得到了现代宇宙学理论的支持的。 也许有人会说,即使天真的必将毁灭,那日子离杞人以及迄今为止的人类还无限遥远,所以忧天仍然是可笑而愚蠢的。说这话的意思是清楚的,就是人应当务实,更多地关心眼前的事情。人生不满百,亿万年后天塌不塌下来,人类毁不毁灭,与你何干?但是,用务实的眼光看,天下就没有不可笑不愚蠢的哲学了,因为哲学本来就是务虚,而之所以要务虚,则是因为人有一颗灵魂,使他在务实之外还要玄思,在关心眼前的事情之外还要追问所谓终极的存在。当然,起码的务实还是要有的,即使哲学家也不能不食人间烟火,所以,杞人因为忧天而“废寝食”倒是大可不必。 按照《列子》的记载,经过一位同情者的开导,杞人“舍然大喜”,不再忧天了。唉,咱们总是这样,哪里出了一个哲学家,就会有同情者去用常识开导他,把他拉扯回庸人的队伍里。中国之缺少哲学家,这也是原因之一吧。 1998.11 议论家 我是一个患有恐会症的人,病因在不自信。无论什么会议,但凡要求出席者发言的,我就尽量谢绝。如果实在谢绝不了,灾难就来了,自得到通知之日起,我就开始惴惴不安。一旦置身于会场,我就更是如坐针毡。通常我总是拣一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里的座位,期望能侥倖地躲过发言。我知道自己对于许多事情是无知的,我的自尊心和虚荣心都不允许我炫耀我的无知,对这些事情说些人云亦云的空话和言不及义的废话。 由于自己的这种弱点,我就十分佩服那些敢于在会议上侃侃而谈的自信者,留心听取他们的发言。然而,在多数情形下,我惊奇地发现,他们对于所谈论的事情并不比我更有知识,只是更有谈论的勇气罢了。我的另一个发现是,这样的自信者是一个相当固定的人群,他们每会必到,每到必滔滔不绝,已经构成当今学界的一个新品种。让我试着给这个新品种画像?? 第20页 他们当然是一些忙人兼名人,忙于出席各种名目的会议,因频繁出现在传媒的各个版面上而出名。在一切热闹的场面上,你必能发现他们风尘僕僕的身影。无论流行什么时髦的话题,你都不可避免地要听到他们的声音。他们如此辛勤地追赶时髦,每一次都务求站到时髦的最前列去,以至于你几乎难以分清,究竟他们是在追赶时髦,还是在领导时髦。从保守主义到自由主义,从卡夫卡到后现代,从公共运输到住房改革,他们谈论一切,无所不写。他们的所谈所写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便是充满着发言的激情,所发之言却空洞无物,大同小异,两者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事实上,他们对自己所谈论的事情未必真有兴趣,他们最关心的事情就是要在所有这些事情上插上一嘴,否则便会觉得没有尽到自己的责任,甚至会感到人生的失落和空虚。他们是一些什么人呢?不能说他们是理论家,因为他们并没有自己的理论体系。也不能说他们是评论家,因为他们并没有自己的评论领域。他们的最恰当的称唿是??议论家。他们是一些以议论一切事情为庄严使命的人。 自从发现这个新品种以后,我的恐会症有增无减,简直可以说病入膏肓了。我害怕即使我能够成功地逃避发言,我的出席也会使我成为这个新品种的沉默的陪衬,而这是我的自尊心和虚荣心更加不能允许的。所以,虽然我是一个顾情面而不善于拒绝的人,相当一段时间以来,我还是鼓起勇气谢绝了大部分会议的邀请。 1998.12 序评无类4 [本章字数:1598 最新更新时间:2009-02-05 13:43:02.0] ---------------------------------------------------- 为了孩子的平安 天下父母最牵挂的是孩子的平安,最不敢想像的是孩子有个三长两短。把孩子从一个小嫩肉团抚养成人,其中的辛苦自不待言,但苦中有甘,凡是真正爱孩子的父母没有不任劳任怨而且心甘情愿的。唯有那不可测的天灾人祸,再深厚的父爱母爱也不能将它们防备和阻挡,爱得越深就越是担惊受怕。在未做父母时,耳闻这类灾祸我们只会恻隐,现在却感到了莫名的恐惧。我们只好向上苍祈祷,但愿暗箭不要射中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孩子能够平安长大。 可是,天下终归有不幸的父母,那中箭的偏偏是自己的孩子。 一个八岁的小女孩和她的同伴去公园里玩,这是多么平常的情景。公园是闹市里的避风港,使人想到和平、安全、宁静,做父母的当然应该放心。谁能料到,一场车祸就发生在这里,公园管理者竟听任机动车辆驶入,一辆摩托车把这个名叫芊芊的小女孩撞倒在血泊里,肇事后逃逸。从灾难发生的时刻起,芊芊的父母跌入了他们生活中的一段最为身心交瘁的日子。一方面,聪明活泼的女儿突遭惨祸,生命垂危,其后又经歷了巨创和两次大手术的可怕痛苦,后遗症至今未除,这一切使他们在感情上遭受了空前的折磨。另一方面,他们又必须强打精神,奔走于今日最令人望而生畏的两个场所??医院和法院,艰难地为孩子寻求合理的治疗,也为事故的责任讨个公道。 黄军是芊芊的母亲,经歷了如此重大的家庭灾难,她需要铭记也需要了断,于是为自己也为女儿写了《女儿劫》这本书。在正式出版之前,她把书稿寄给了素不相识的我,使我得以先睹。读了这本书,我不由得再一次对伟大的母爱肃然起敬,正是凭藉这爱,一个内心柔弱的女子方能如此坚强地与苦难搏斗。然而,我相信这本书的意义不只是为作者自己保存了一份不同寻常的生命体验,更是向社会敲响了一声不容再充耳不闻的警钟。我的意思是说,现在应该是全社会都来关心孩子们的平安的时候了。 许多父母都有这样的感觉:当今之世,在孩子稚嫩的生命四周布满着陷阱。天灾非人力所能左右,不去说它,问题的严重性在于,现在有太多的人祸落到我们的孩子身上。随手翻翻报纸,这类惨剧时有报导,件件触目惊心,匪夷所思。就在昨天送达的报纸上,我便读到了两则,一是全国许多家商场发生儿童从自动扶梯旁的缝隙坠楼伤亡的事件,另一是西安一少年在人行道上摸了一下电线桿的斜拉钢缆绳便触电身亡。我这个不常读报的人,记忆里已经留有许多类似的新闻了。倘若把近些年报刊上披露的发生在孩子身上的恶性事故加以收集,彙编成册,一定厚得惊人。何况见诸报端的究属少数,更多的受害家庭是沉默的大多数。这样高的发生率是不能用一句“意外事故”轻易打发的,毋宁说种种社会弊端已经使孩子们的生存环境严重恶化,以至于能够躲过其伤害反倒是一种侥倖了。公共设施的质量纰漏和公共场所的管理不善,交通秩序的混乱和交通事故的频繁,医德的败坏和医疗事故的司空见惯,治安状况的恶劣和犯罪的猖獗,凡此种种均使公民的人身安全受到威胁,而首当其冲的受害者正是缺乏防卫能力的孩子们。置身于这样环境里的父母,谁不为自己的孩子捏一把冷汗呢? 现代文明社会的标志之一是关心儿童,这种关心体现在福利、教育等多方面特殊的优待上,但最起码的要求是给儿童提供一个相对安全的生存环境。当然,我知道,就我们的国情而言,要达到这最起码的要求亦非易事,有待于整个社会状况的改善。但是,我们至少应该也可以从立法执法上着手,对于残害儿童的犯罪行为从严惩处,对于伤害儿童的责任事故从严追究。这至少能够给人们一种信心,相信孩子的安全是确实受到了法律的保护的。倘若一个社会连这样的信心也不能给人们,人们又怎会对这个社会有信心呢。基于这一点认识,我衷心期望黄军追究事故的法律责任的努力将获得公正的结果。 1998.8 并非争鸣1 [本章字数:11046 最新更新时间:2009-02-05 13:44:55.0] ---------------------------------------------------- 作伪的逻辑 读张紫葛着《心香泪酒祭吴宓》(以下简称《祭吴宓》),立刻感到气味不对。这是一本明显的伪劣之作,却居然被多种传媒炒作,畅销全国。揭伪的声音刚出现,我们又读到了进行“反批评”的金巍《关于吴宓日记》一文(载于《文汇读书周报》6月28日,以下简称金文)。《祭吴宓》在作伪时设计了一个逻辑圈套,而通观此文,其立论不过是原书作伪的逻辑之延续而已。 《祭吴宓》一书的全部叙述建立在两个神话上。第一是作者与吴宓的“三十八年异姓手足之交”,相交之深至于为“彼此生命中唯一无二的密友”。这个神话是全书的根本支点,是所述内容之可靠性的唯一担保。然而,长达三十八年的最亲密友谊,喜欢实录自己生活的吴宓在其日记里不可能毫不提及,吴宓的亲友也不可能毫无耳闻,这是凭常理就可以推断的,作者自然也想到了这一层,不能不预加防范。于是,为了维护第一个神话,他必须再编造第二个神话,即所谓吴宓彻底改造了日记,“百分之百消除了”两人“相识之一切痕迹”,而书中“连带写到”的与他和吴宓同时出场、因而可以充当两人来往之见证的那些人物也“均已先后作古”。这两个神话如同一个连环套:由于我是吴宓的唯一密友,所以唯我能得知吴宓的不为人知的秘密,包括彻底改造日记这个秘密;又由于吴宓彻底改造了日记和知情人均已死光,所以我是吴宓的密友这一点也成了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这样,两个神话本身虽然没有也不可能有任何旁证,却似乎能够互相支持,自圆其说。凭着这个逻辑圈套,作者自以为可以放心作伪而立于不败之地了。 第21页 作者设计这样一个逻辑圈套,本意当然是要堵一切可能的反驳者的口。既然他之为吴宓的密友和吴宓之改造日记均是唯有他和吴宓知道的秘密,而吴宓已死,则任何人都不能以没有证人或证据为由加以反驳了。他未尝想到的是,这样一来,他同时也剥夺了任何人为这两个神话充当证人的可能。因此,金文虽刻意为他辩护,也不能理直气壮地以证人自居,而只能默认或重申两个神话的前提罢了。事实上,在金文中,关于“密友”之说的确没有提供任何证词,而关于改造日记之说,原是此文的主题,竟也只能虚张声势,含煳其词。其据以证明吴宓修改日记的理由共三条。一是强调日记已“损毁”,是“劫后余稿”,但损毁与吴宓自己修改显然是两码事。二是强调五十年代镇反、肃反的“恐慌”背景,但从这背景不能推断吴宓必定修改日记。三是搬出周锡光的“证词”,说吴宓“曾明示过周锡光,宓修改日记,为保护他人”。读者本可期待金文在此处多费些笔墨,没想到只是虚晃一枪,紧接着的话是:“关键在,据周先生说,吴宓修日记,多用了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的手法。”请注意,“修改日记”变成了“修日记”,话题已被偷换。金文中多此类词义闪烁之语,想来不只是文风的问题罢。 相反,要堵反驳者的口却不太容易。问题在于,《祭吴宓》一书设计的逻辑圈套之成立仅是抽象的,在具体编造两个神话本身的内容时不能不涉及事实,于是难免露出破绽。何况作者在编造时实在粗心,你可以说他大胆到了盲目的地步,留下太多的硬伤。例如,关于第一个神话,作者所自吹的拜师于吴之英的经歷是他得以结交于右任、又经于右任结交吴宓父子的王牌资本,在所谓“异姓手足”之缘起中据有重要地位。可是,唐振常先生的文章(载于《文汇读书周报》6月21日)业已指出,吴之英死于1918年,而据张紫葛着《在宋美龄身边的日子》一书的“作者简介”,张紫葛生于1920年。张紫葛的辩护者们恐怕永远不会有勇气来向我们解释,张是如何能够拜师于一个在他出生两年前已经死去的人的。又如,关于第二个神话,《祭吴宓》所举吴宓改造日记的一个主要例子是:1944年吴宓受成都燕京大学之聘,从昆明先乘飞机到重庆,与他“一起相处往还了6天”,而在日记中却改写为坐汽车离昆明,经贵阳、遵义、重庆到成都。可是,在陕西人民出版社1990年出版的《回忆吴宓先生》一书中,至少有三篇文章忆及吴宓的这次进川,其中,关懿娴谈到当时与吴宓在贵阳的相见,缪钺、王树仁谈到当时在遵义浙江大学听吴宓作《红楼梦人物分析》之演讲,缪钺还谈到浙大教师们与吴宓欢聚的情景。作者及其辩护者再厚颜,恐怕也不敢说这些回忆文字是回忆者们在《祭吴宓》出笼七年前预先共同作的伪证吧。季石的文章(载于《文汇报》5月29日)已经提及这一材料,而金文却对此避而不谈,仅在当时昆渝交通多么发达上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祭吴宓》一书之伪,不仅在情节的编造上,更在吴宓形象的彻底歪曲和丑化上。凡是稍微了解吴宓的作品和为人的读者,都很容易看出该书所描绘的那个“吴宓”与真实的吴宓风马牛不相及。即使对吴宓无甚了解,只要有基本的鑑赏力,也会受不了书中瀰漫着的恶俗趣味。只要随手翻一翻回忆和研究吴宓的文章,便可知吴宓的道德文章有口皆碑,其最显着的特点是真诚,如冯至所总结的:“总观吴先生的一生,他忠于他的主张,尽管他的主张不完全符合实际;他忠于爱情,尽管爱情遇到挫折和失败;他忠于他的理想,尽管理想难以实现,但他始终如一,耿介执着,从未依附过任何权势,或随风向而转移,??这品格是十分可贵的。”(《第一届吴宓学术讨论会论文选集》,陕西人民出版社1992年3月)然而,在张紫葛笔下,吴宓却成了一个热心政治、见风使舵、工于心计、勾心斗角的猥琐小政客。当然,这并不奇怪,我们很可体谅作者只能在其心灵水准所允许的范围内进行编造。关于《祭吴宓》对吴宓形象之歪曲,我另文加以评论。在这里,我只想问一下周锡光,金文反覆抬举他为《祭吴宓》一书的“真实性”的“最有发言权”的证人,他也自云“文革”中曾与吴宓“朝夕相处,一座春风,聆听教诲”,那么,他是否敢站出来证明该书所描绘的吴宓形象的“真实性”?顺便我还想问一下,吴宓家属所收藏的吴宓文稿已经陆续发表,为人们研究吴宓提供了公开的资料,而吴宓託付他代为保管的文稿却至今藏于密室,难见天日,只在论战中偶尔抛出没头没尾的只言片语,如此不光明磊落,究竟何为? 1997.7 一本沉渣泛起的伪劣书 ??评《心香泪酒祭吴宓》 一 随着对“五四”以来中国文化进程的反省的深入,若干曾经被歷史遗忘的学者的名字越来越受到今日知识界的关注,其中便包括陈寅恪和吴宓。吴宓之女吴学昭所着《陈寅恪与吴宓》一书的出版,尤使人们对这两位主流外文化志士的学养人格及动人友谊有了深刻的印象。人们很自然地会想到,在那文化专制的年代,这样两位忠于自己的文化理念的学者必定遭受了怎样悲惨的磨难,并愿知其详情。于是有《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之出版,且受到了读者的欢迎。在此之后,若有一本以吴宓为传主的类似书籍出版,应该说是符合读者的期望的。 无疑正是估计到了读者的这种期望,张紫葛炮制的《心香泪酒祭吴宓》(以下简称《祭》)出笼了。然而,一读之下,立刻让人感到气味不对。凡是稍微读过吴宓的作品并了解其为人的读者,都很容易看出该书所描绘的那个热心政治、工于心计、见风使舵的“吴宓”,与真实的吴宓风马牛不相及。即使对吴宓无甚了解,只要有基本的鑑赏力,也会受不了书中瀰漫着的恶俗趣味。作者完全按照自己的趣味杜撰出了一个庸俗不堪的“吴宓”(以下凡提及作者虚构之“吴宓”均加引号),并借其口肆意吹捧自己,污衊他人。令人惊奇的是,这样一本凭常识即可察觉其伪劣的欺世之作,居然还被多种传媒炒作,畅销全国。好在吴宓的亲人和学生尚有健在于世的,他们知根知底,已经纷纷发表文章和谈话揭露事情的真相。由于该书的情节之伪、格调之劣是显而易见的,我相信毋需太久,它必将像别的伪劣产品一样遭到人们的唾弃。 二 其实,《祭》书的作伪意图可说是赤裸裸的,它直接暴露在作者自以为高明、实则拙劣的那种编造手法中。该书的全部叙述皆建立在一个神话上,便是作者与“吴宓”的“三十八年异姓手足之交”,相交之深至于为“彼此生命中唯一无二的密友”。这个神话是全书的根本支点,是所述内容之可靠性的唯一担保,难怪作者处处要加以渲染。他在书中多次安排“吴宓”专程异地访他或两人秘密会见的情节,并不断借“吴宓”之口强调两人的“特殊关系”。解放初,“吴宓”之所以不肯应清华之聘,离开重庆西师,据说是因为依恋他这个“异姓手足”和“知交”,不能割捨和他在一起的“推心置腹之快”。文革后期,“吴宓”在弃世前不久,竟预卜他“还有三十多年寿算”,密嘱他将其遭遇“垂而为文,传之千秋后世”。经过这样一番铺垫,《祭》在吴宓去世三十多年后的今日出笼不但是在履行亡友的遗嘱,而且简直是在应验“吴宓”这个巫师的谶语了。 第22页 我们姑且假定作者真是吴宓的“唯一无二的密友”,因而唯有他知道吴宓的某些最隐秘的事情,关于这些事情他拥有唯一无二的发言权。然而,前提是所谓“异姓手足”的神话能够成立。长达三十八年的最亲密友谊,喜欢实录自己生活的吴宓在其日记里不可能毫不提及,吴宓的亲友也不可能毫无耳闻,这是凭常理就可以推断的,作者自然也想到了这一层,不能不预加防范。于是,为了维护所谓“异姓手足”的神话,他必须再编造一个神话,即所谓“吴宓”彻底改造了自编年谱、信札尤其是日记,“百分之百消除了”两人“相识之一切痕迹”,而且据说是用整页改写替换的办法,以至于看上去“天衣无缝”,“恐怕福尔摩斯也找不出半点毛病”。如此煞费苦心地做手脚不能没有理由,作者提供的理由是他有歷史问题,两人均怕殃及“吴宓”。他让“吴宓”在解放初首先提出“我两个务须装作从不认识”,以免“添无穷之麻烦”,两人的关系从此转入地下,接着便似乎顺理成章地有了修改日记、销毁“罪证”之必要。作者自以为他的两个神话编得十分巧妙,如同一个连环套:由于我是“吴宓”的唯一密友,所以唯我能得知“吴宓”的不为人知的秘密,包括彻底改造日记这个秘密;又由于“吴宓”彻底改造了日记,所以我是“吴宓”的密友这一点也成了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这样,两个神话虽无任何旁证,却仿佛可以互相支持,自圆其说。 为了更加保险,作者还有两点预防措施。其一,人们也许会问:关于两人的友谊,作者自己多少留下了一点文字证据吧?针对此一可能的责问,他特地在“后记”中声明:“我劫后倖存,赤条条一身,所有从前的笔记、札记,一切我捉笔落墨的东西,概已乌有。”其二,对于在书中与他和“吴宓”同时出场、因而可以充当两人来往之见证的那些人物,他也有周到的设计,在“绪言”里告诉读者:“这些连带写到的朋友均已先后作古”。 现在好了,凡文字材料均已销毁,凡证人均已死光,张紫葛与“吴宓”的任何交往、“吴宓”对张紫葛说过的任何话都死无对证了??虽然不能证实,但也不能反驳了,因而可以任张紫葛编造,由他说了算了。这不禁使人想起一个骗子,为了行骗成功,不惜将一切可能的证人灭口。可惜的是,灭口仅得逞于作者的想像之中,实际上却办不到。困难在于,为了编造与“吴宓”长达三十八年的交往,便不能不涉及并歪曲相应时期吴宓的一些具体生活经歷,而了解这些经歷的知情人有的还健在,有的早在《祭》出笼前许多年已发表过回忆文字,书中没有提及他们并不等于就能把他们灭口了。 三 关于《祭》书中大量情节纯属胡编乱造,已有知情人据吴宓日记或亲身经歷加以揭露,读者可参看季石(《文汇报》5月29日)、唐振常(《文汇读书周报》6月21日)的文章以及祝晓风采写的长篇报导《无法沉默》(即将发表)。在已经揭穿的谎言中,有的极具讽刺性,在这里不妨一提。 作者自云“曾拜门于清进士吴之英先生”,又写得一手“有梁任公手法”的妙文,而因此得以受于右任的激赏,进而结识重庆于府另一位常客、吴宓的嗣父吴仲旗,并在吴仲旗的撮合下与“吴宓”结为“异姓手足”。然而,关于吴之英的生平,河北人民出版社1991出版的《民国人物大辞典》、钱基博着《中国现代文学史》等均有介绍,此公在1918年就死了,而张紫葛生于1920年,所谓拜师便成了天大的笑话。“异姓手足”乃是全书的支点,而拜师于吴之英的经歷是作者得以结交于右任的王牌资本,在“异姓手足”的缘起中据有重要地位,编造时尚且如此不小心,就更遑论其余的情节了。 在述及“吴宓”改造日记时,作者所举的一个主要例子是:1944年“吴宓”受成都燕京大学之聘,从昆明先乘飞机到重庆,与他“一起相处往还了6天”,而在日记中却改写为坐汽车离昆明,经贵阳、遵义、重庆到成都。作者把“吴宓”进川说成是乘飞机而不是坐汽车,无非是要为两人在重庆的单独相聚腾出时间,为所谓“手足”之情提供又一例证。遗憾的是,他在材料问题上再次犯了粗心的毛病。在陕西人民出版社1990年出版的《回忆吴宓先生》一书中,至少有三篇文章忆及吴宓的这次进川,其中,关懿娴谈到当时与吴宓在贵阳的相见,缪钺、王树仁谈到当时在遵义浙江大学听吴宓作《红楼梦人物分析》之演讲,缪钺还谈到浙大教师们与吴宓欢聚的情景。作者再厚颜,恐怕也不敢说这些回忆文字是回忆者在《祭》出笼七年前预谋共同作的伪证吧。 上面二例,都是作者翻检资料太马虎造成的明显漏洞,其荒谬既无须核对吴宓日记(姑且假定日记做了改造因而不可靠),也不必知情者现在起而揭发(姑且假定现在揭发会有偏心),即可一目了然。叫人吃惊的是作者的大胆,胡编乱造真正到了盲目的地步。无论大小史实,他都可以信口开河,谬误之处俯拾即是。小者如“代序”中把傅斯年派做吴宓的学生,大者如虚构重庆解放时的盛大入城式。在涉及一般的歷史事实时尚且如此,则他在书中把陶峙岳策动42军军长赵锡光起义和张治中营救新疆狱中共产党人的功劳都栽在自己头上,编造自己与周恩来、张治中、宋美龄等交往的光荣歷史,也就毫不奇怪了。而对于有案可查的史实尚且胡编乱造,则书中所有那些他相信已经死无对证的关于“吴宓”的叙述,其真实性如何就更加可想而知了。 四 撇开事实的真伪不论,即使把《祭》当作小说来读,其格调之低劣、趣味之庸俗,也是令人不堪卒读。在作者笔下,无论是作者自己,还是他用来为自己增光的名人,他作为朋友描写的人,他仇恨的人,无一人不是语言无味,面目可憎,个个呈猥琐之状。这倒也难怪,既然是随心所欲的编造,其内容当然超不出编造者心灵的水准和所欲的范围。 该书充斥肉麻的自吹自炫,且以开篇十几页为例。在全书开头,作者安排了一个张季鸾引荐他会见于右任的场面,他让于右任对他做出不胜渴慕之状,又让张季鸾和于右任争相对他说恭维话,无非是夸他文章“有梁任公手法”,“功力尤在乎名师之薰陶”。随后,在于右任介绍他与“吴宓”相识时,他又让于右任恭维他“后生可畏”、“将来未可限量”,并让“吴宓”也说出“大作很有梁任公行文之妙”的奉承话来。接着,他安排了一幕陪同“吴宓”去见张伯苓的戏,戏的点睛处在往返途中:去时挤不上公共汽车,因为站长知道他是市长机要秘书的老同学,便给予特别照顾;返时遇空袭警报被军士扣押,他不可一世地拨通军委电话,“蒋夫人”亲自派车把他接走。书中多此类得意的炫耀,且不论是否实有其事,展露的心态总归是真实的,活脱一副以奔走权门为荣的走卒相。鑑于书首“后生可畏”的预言明摆着落了空,只好在书尾又让“吴宓”来勉励他“大器晚成”。至于到底成了个什么器,他的文章有没有一丝一毫“梁任公行文之妙”,读了这本《祭》便一清二楚了。 第23页 说到该书的行文,恐怕只能用一个字来概括,便是“陋”。作者好像很喜欢描绘聚餐、交谈、应酬之类的场面,津津有味地加以铺陈,实则皆琐碎乏味。凡多人相聚的场合,所谈非彼此客套寒暄,即议论他人短长。书中人物的语言也十分雷同,无非两种模式,一是他心目中有学问的人,如于右任等民国名人,如“吴宓”,皆半文半白,陈言腐语,一是普通人,皆粗俗。除了酸腐和粗俗,想必他不知道天下还有别种语言风格,所以轮到他自己出场,难怪也只好把这两种风格交替使用。 该书更有一下流处,便是肆意诋毁他相信没有回击能力的人,例如对已故方敬先生的大量诽谤性描写,对正患重病的钱钟书先生的污衊性言辞。这就更加超出文学编造的范围,而有必要追究其用心和责任了。 五 当然,《祭》书的伪和劣,更大量的是表现在对吴宓形象的彻底歪曲上。吴宓本是一个纯粹的学者,其鲜明特点一是不喜政治,专心文化,二是极其真诚,表里如一,到了作者笔下,却成了一个庸俗圆滑的小政客,其间的差别已不可以事实的出入论之,只能说是风马牛不相及。 吴宓之不喜政治,是由他一生的根本信念所决定的。作为人文主义的信徒,他始终自觉地以文化为本,而与一切时代潮流保持着距离。早在二十年代,面对新文化运动否定中国传统文化的潮流,他就自言“甘为时代之落伍者”(《落花诗》)。内战期间,有记者在採访时问及他对时局有何高见,他答曰“生平未入任何党,不愿谈政治”(《中华人报》1942年10月21日)。解放前夕,他出于对中国文化的热爱而谢绝了赴美国、香港讲学的邀请,决定“不问祸福如何”留在国内,心情是不安的,已预感到新中国政治对其文化信念的威胁,而他的立场“仍是崇奉儒教、佛教之理想,以发扬光大中国文化为己任”(“文革”中的交代材料,《吴宓与陈寅恪》第128页)。 然而,在《祭》书中,“吴宓”成了一个怎样可笑的政治狂热分子!重庆解放前夕,他痛斥离开大陆去国外的学生为“白华”,欢唿“四万万五千万中华同胞之花好月圆就在眼前了”。重庆解放之日,他豪迈地宣告:“我们的祖国在共产党手里,会富强,会屹立在世界的东方。”解放初,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大谈“皈依毛泽东”,称之为“立身之大本”。这个“吴宓”动辄受宠若惊,山唿万岁,满口谀词,如鱼得水,甚至早在1953年就操着“文革”语言说什么“请”一张领袖像。 《祭》全文照抄了1952年7月8日重庆《新华日报》上吴宓在思想改造运动中的一篇检讨文章,这是该书中唯一的一份真实材料,但也被作者歪曲使用了。其实,就在这篇文章中,吴宓也坦陈他“一生最主要的思想”是:“我认为中国文化是好的,古今政治是坏的”,“大多数人都溺于实际,喜作政治活动,只有极少数人才知宝爱理想的文化,愿为文化尽力,我便是其中之一人了。”他还承认解放以来他“所持的是坦率的消极态度:一身静待安排,个人无忧无惧,但担心中国文化此番不免大受损失”。这一证词对于《祭》所编造的那个欢欣鼓舞、上窜下跳、热中于赶政治浪潮的形象是有力的驳斥,却被作者置若罔闻。至于吴宓在文章中对其思想加以检讨,实出于违心,此种违心的痛苦是经歷过那个时代巨大政治压力的知识分子都很熟悉的。然而,作者对这种痛苦毫无同感,竟还让他笔下的“吴宓”到处宣传其检讨句句皆“由衷之言”,展示献媚邀功之丑态。事实上,吴宓对其违心检讨一事深为悔恨,沉痛地写下了“心死身为赘,名残节已亏”的诗句(1952年10月3日日记)。在此后接连不断的政治运动中,吴宓受到了更多的磨难,以至于自恨不能如诸亡友早逝,“免受此精神之痛苦”(1954年11月19日日记),但始终忠于自己的文化信念,虽悲嘆“文教中华付逝流”(1959年9月6日日记),却“决不从时俗为转移”(1961年8月30日日记)。由此而方有“文革”中拍案而起,反对“批孔”,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分子”。这样一位为文化殉难的英雄是值得好好写的,不过此项工作当然不是一个不知文化信念为何物的人能够承担的。 六 吴宓之为人处世以“真诚不苟”为座右铭,他曾如此概括他的人生态度:“力主真诚,极恶伪善,自能负责,不恤人言。”何谓真诚,他也有明确的解说:“表里如一,乃为真诚。”(《空轩诗话》五十)他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不论治学,做人,乃至个人的婚爱,他都唯真是求,一丝不苟。他信奉儒家道德,便身体力行,一派古风古貌。他内心又是一个重情多情的人,公开追求理想主义之爱情,失败后仍不讳言其爱。这种外表的古板与内心的浪漫似乎形成了奇特的矛盾,温源宁在三十年代有一篇着名的短文写他的这种矛盾,还说由于“他是如此坦荡真实,使得任何人都看明白了这一点,只他自己除外”。其实,在吴宓自己,古板和浪漫并不构成矛盾,因为两者都源于他的认真,他在理情两端都不肯敷衍。他真诚到了世人皆笑其迂的地步,林语堂说他是“有情感而坦白者”,所以必招人讪笑讥讽。然而,他的真诚同时也赢得了理解他的朋友和学生的尊敬,视为他身上最可贵的品质,有口皆碑。 那么,解放以后,吴宓身上的这种品质是否消失了,甚至转化成了它的反面了呢?按照《祭》书的描写,情形无疑是如此。书中所述“吴宓”的私下密谈,其内容大致可分为两类。一是自炫其处世之精明圆滑,例如:他坚辞一级教授是为了不高于系主任f公,免招非份之祸;他写日记有一定格式,旨在让人看了感到他“乃纯粹学术之辈”,以保平安;他特意找f公表态,说他“多么需要进修马列主义啊”;周扬想调他进京,他决定不去,是因为考虑到“周扬能否长保富贵,殊难预卜”,“犯不着为调北京之一区区小事而和他粘上关系,为芥蒂小利而冒大风险”。另一类内容是替人出谋划策,传授其精明圆滑的处世之道,例如:在推荐系主任的问题上津津乐道,分析所谓利害关系;教刘尊一给宋庆龄写信,致敬,请求教诲,藉以洗刷与宋美龄的关系;频频向张紫葛面授机宜,诸如让他向领导表态“愿遵循毛主席光辉着作《纪念白求恩》的教导”,调新单位后“一报到就恳切谦辞”,领导人酌酒、布水果时“必须起立躬身,恳称‘不敢当’”,大鸣大放中“只能歌功颂德”,等等。够了,全是这般猥琐,世故,工于心计,并且自鸣得意地说出“工一点心计有何不可”这样无耻的话来,这样的一个人是吴宓吗?作者在“后记”中声称要“真实地反映这位已故学者的道德情操”,我们从他编造的“吴宓”身上倒是看到了他心目中的“道德情操”究竟是怎样的,但这一切与真实的吴宓何干?至于他笔下的“吴宓”之毫无学术根基,竟说出《水浒》的素材在鲁迅手里会浓缩成精美的短篇、进化论摧毁了《圣经》的创世记这种可笑的话,他听了某女的恭维之“很受用”,某女和另一女为他争风吃醋,互相脏言秽语,他之为邓小平相面,算出邓三十年间有“移星转斗之功”,凡此种种,一片乌烟瘴气,更是与真实的吴宓何尝有一丝一毫的联繫? 第24页 对于自己在解放后的表现,吴宓本人有过评语,在有分寸地陈述自己态度一贯真诚坦白、生活勤俭、努力工作、政治学习不缺席之后,特别强调自己“勇于作出我明知不免错误之发言”,并指出:“凡此皆由宓一贯之性格及习惯:从前如此,今仍如此,不敢说是‘进步’,但绝不是‘伪装进步’,因宓少年、壮年亦从无虚伪做作,勾心斗角,以及计较名利、忌妒又贪慾之习惯也。”(转引自江家骏《先师吴宓传略》,《回忆吴宓先生》第187页)这一自我评语中的吴宓,与吴宓的一贯性格有明显的连续性,而与《祭》书中的“吴宓”却水火不相容。如果《祭》书中的“吴宓”是真实的,则这个自我评语也是在施心计。如果这个自我评语是可信的,则《祭》书中的“吴宓”就纯属捏造。两者必居其一。孰真孰伪,该是不难作出判断的吧。 七 我对吴宓感觉兴趣,一是因为他及学衡派代表了中国现代文化史上一种相当独特的声音,我尤其赞赏其融通中西文化之精粹的主张,二是因为他注重人生哲学的研究和实践,治学和做人紧密统一,颇具人格上的魅力。吴宓其学是值得研究的,其人是值得立传的。然而,围绕《祭》书的争论并不具有学术讨论或文学评论的性质,而完全是一个揭伪打假的问题。该书从头到尾全是胡编乱造,本来不值得花费许多篇幅论驳,而应该用对待别的伪劣产品一样的办法处理。但是,问题在于,无论是对吴宓的研究还是为其立传,都离不开基本的材料,而正是在这材料的问题上,《祭》书的作者和支持者们在有意制造混乱,迫使关心吴宓研究的人们不得不认真对付。 吴宓生前已出版的作品并不多,只有散见于从前报刊上的一些文章以及上海中华书局1935年出版的《吴宓诗集》,后者收人了他于1908年至1933年间写的诗词。直到他去世,他的大部分着述仅以手稿的形态存在着。这些手稿可分为两类。一是自传类,包括日记和1934年后的诗。二是学术类,主要是讲义,数量甚多。这些手稿的下落也可分为两种情形。一是“文革”中被抄走的日记和少量讲义等,在为吴宓平反后发还给了其亲属。二是在“文革”后期,吴宓六十年代的学生周锡光从吴宓那里取走的大部分讲义和诗稿。我们已经看到,吴宓的亲属正在把他们所收藏的那一部分手稿陆续整理出版,包括已出版的《文学与人生》讲课提纲和即将出版的《雨僧日记》。相反,落入周锡光之手的那一部分手稿,包括吴宓在讲课提纲基础上精心编写的内容完备详尽的《文学与人生》讲义,迄今未见天日。在当前的这场争论中,周锡光逐渐从幕后走向前台,以“最有发言权”的权威之身份证明《祭》书的真实性及吴宓确实修改了日记(见《关于吴宓的日记》,《文汇读书周报》6月28日);《一本畅销书的困惑》,《成都商报》7月9日)。此人一面垄断着吴宓的大量文稿不让读者看到,只在他认为需要时断章取义地抛出只言片语,一面又诋毁他无法垄断、即将公开出版的吴宓日记的可靠性,其用心当不难看破。倘若一切可靠的材料皆属他的秘藏,一切发表的材料皆不可靠,吴宓研究的路也就断了。 日记实为吴宓的心血之作。他的真诚也表现在对自己一切人生经歷的珍惜和正视上,凡实际生活上、内心情感上的真实经歷,必欲实录之,保存之。在编《吴宓诗集》时,他坚持“有作必录,毫无删汰,且均本当时所作,过后未更改一字,以存其真”,视作“留存生涯之歷史”的“自传”(《吴宓诗集》卷首)。对于更具自传性质的日记,他必定更加认真了。他曾言一生拟写三部书:一部诗集,一部长篇小说,一部人生哲学。诗集已有早期的,后期的有待补编,《文学与人生》可视为人生哲学,长篇小说则完全付诸阙如。事实上,我们可以把他留下的数百万言日记看做“记其客观之阅歷”的长篇小说的替代。无论从他本人重视的程度看,还是从数量看,日记都可说是他一生的主要着作。如果他地下有知,知道他一度信任过的那个人不但封锁着他的许多文稿,而且企图用谎言抹杀他的日记,不知会怎样地悲哀呢。 1997.7 精神的故乡1 [本章字数:3768 最新更新时间:2009-02-05 13:47:49.0] ---------------------------------------------------- 1开场白 与孩子们谈谈精神,这是我这一组文章的任务。这真是一件有趣的任务,但同时也是一件困难的任务。精神这种东西太抽象了,而据说孩子们习惯于形象思维,对抽象的东西是不感兴趣的。不过,我又想,如今大人们都在忙于物质的事情,譬如挣钱呀,装修房间呀,买汽车呀,等等,哪有工夫关心精神这种没有用处的玩艺儿,要谈精神也只有对孩子们谈了。再说,精神是属于人的心灵的东西,而凡是和心灵有关的一切好东西本质上必定是单纯的,是从孩子时期生长起来的。所以,只要我谈的真是精神,就一定能与孩子们谈得通。如果谈不通,那是我谈得不好,甚至谈的根本不是精神而是别的什么复杂的东西。看起来,写这本书对我自己也是一次考试呢。 要是我去与大人们谈精神,我敢断定,他们中间十有九人会向我提起不久前热闹了一阵的所谓“人文精神的讨论”,并且追问我的看法。唉,我有什么看法呢,在我看来那不过是发牢骚罢了,而真正的精神生活是和发牢骚无关的。有一些自命“精英”的知识分子,他们想做思想领袖,可是当今的社会风气的确是越来越重实利,没有人认他们的帐了。同时,比起那些发了财的人,他们又显得比较穷。这使他们感到很不平衡,于是聚而发牢骚说∶人文精神失落了。其实,失落的不过是名和利罢了,精神怎么会失落呢?比方说,你在海边看日出,面对喷薄而出的旭日和绚丽变幻的霞光,你内心充满惊奇、感动和喜悦的情感,这本身便是一种精神生活了。然而,按照他们的逻辑,如果人们没有因此而赞颂你是一个欣赏日出之美的专家,或者没有因此而给你发一笔奖金,你的精神就失落了。对这种逻辑实在没有什么好讨论的,我只是想告诉你们,我的这本小书是和这类讨论彻底无关的。 当然,有时候,精神也是可以作为研究和讨论的对象的。如果把世界划分为自然界、社会和人类精神世界三个领域,那么,以这三个领域为研究对象的学科就分别叫做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和人文科学。人文科学又名精神科学,包括哲学、宗教学、美学、伦理学、歷史学、语言学、文学等等,是专门研究人类精神的各种形态的。不过,在原初的意义上,精神不是一种知识,而是属于每个人内心的东西,是个人的灵魂生活。我的这本小书就是从这个角度来谈精神的,所以它不是一本知识性的普及读物,毋宁说是一次谈心。谈心谈不好是很容易成为说教和布道的,我也许很难避免这个弱点,但愿不是太严重。 现在,让我们言归正传。为了便于阅读,我简略地提示一下这本书的脉络。全书实际上谈了两大问题。第一个大问题是精神生活在人生中的地位(见2?5节)。第二个大问题是人类所追求的精神价值及追求的途径,其中包括:不朽、神圣、信仰、智慧(见6?10节);自我(见11?13节);幸福与爱(见14?17节);真、善、美和创造(见18?21节)。 第25页 2灵魂是一个游子 如果你吃了一顿美餐,你会感到快乐。是什么东西在快乐呢?当然,是你的身体。如果你读了一本好书,听了一支优美的乐曲,看到了一片美丽的风景,你也会感到快乐。是什么东西在快乐呢?显然不是身体了,你只好说,是你的心灵、灵魂感到了快乐。 你犯了胃痛,你摔了一跤,你被虫子蜇了一口,你的身体会受疼痛的折磨。可是,当你失恋了,你的亲人去世了,你想到了自己有一天会死,或者你遭到了不义的事情,是你的哪一部分在痛苦呢?当然,又是灵魂。 看起来,人有一个身体,又有一个灵魂,它们是很不同的东西。有些哲学家否认人有灵魂,他们把灵魂说成是肉体的一种功能。可是,如果没有灵魂,我们怎么解释上述种种精神性质的快乐和痛苦的根源呢? 灵魂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它不像眼睛、耳朵、四肢、胃、心脏、大脑那样是人体的一个器官。但是,根据人有着不同于肉身生活的精神生活,我们可以相信它是存在的。其实,所谓灵魂,也就是承载我们的精神生活的一个内在空间罢了。人的肉身是很实际的,它要生存,为了生存便要求温饱,为了生存得更好还要到社会上去奋斗,去获取名利地位。人的灵魂就不那么实际了,它追求的是理想,是诸如真、善、美、信仰、思想、艺术之类的精神价值。我们把这种对理想和精神价值的追求称做精神生活。如果一个人只知道吃睡和赚钱,完全没有精神生活,我们就会嘲笑他没有灵魂,认为他与动物没有多大区别。 灵魂好像永远不会满足于现状,它总是在追求一种完美的境界。这种对理想境界的渴望从何而来?当我们看到美的形象,听到美的音乐,我们的灵魂为何会感动和陶醉?一颗未被污染的淳朴的灵魂似乎自然而然地就喜欢美善的东西,讨厌丑恶的东西,它是怎么会具备这样的特性的?古希腊最伟大的哲学家柏拉图对此提出了一种解释。他推测,灵魂必定曾经在一个理想的世界里生活过,见识过完美无缺的美和善,所以,当它投胎到肉体中以后,现实世界里的未必完善的美和善的东西会使它朦胧地回忆起那个理想世界,这既使它激动和快乐,又使它不满足而嚮往完善的美和善。他还由此得出进一步的结论∶灵魂和肉体有着完全不同的来源,肉体会死亡,而灵魂是不朽的。他的这个解释受到了后世许多哲学家的批评,被指责为神秘主义。使我感到奇怪的是,人们怎么没有听出柏拉图是在讲一个寓言呢?他其实是想说,人的灵魂渴望向上,就像游子渴望回到故乡一样。灵魂的故乡在非常遥远的地方,只要生命不止,它就永远在思念,在渴望,永远走在回乡的途中。至于这故乡究竟在哪里,却是一个永恆的谜。我们只好用寓言的方式说,那是一个像天堂一样美好的地方。我们岂不是在同样的意义上说,灵魂是我们身上的神性,当我们享受灵魂的愉悦时,我们离动物最远而离神最近? 3人的高贵在于灵魂 法国思想家帕斯卡尔有一句名言∶“人是一支有思想的芦苇。”他的意思是说,人的生命像芦苇一样脆弱,宇宙间任何东西都能致人于死地。可是,即使如此,人依然比宇宙间任何东西高贵得多,因为人有一颗能思想的灵魂。我们当然不能也不该否认肉身生活的必要,但是,人的高贵却在于他有灵魂生活。作为肉身的人,人并无高低贵贱之分。唯有作为灵魂的人,由于内心世界的巨大差异,人才分出了高贵和平庸,乃至高贵和卑鄙。 两千多年前,罗马军队攻进了希腊的一座城市,他们发现一个老人正蹲在沙地上专心研究一个图形。他就是古代最着名的物理学家阿基米德。他很快便死在了罗马军人的剑下,当剑朝他噼来时,他只说了一句话∶“不要踩坏我的圆!”在他看来,他画在地上的那个图形是比他的生命更加宝贵的。更早的时候,征服了欧亚大陆的亚歷山大大帝视察希腊的另一座城市,遇到正躺在地上晒太阳的哲学家第欧根尼,便问他∶“我能替你做些什么?”得到的回答是∶“不要挡住我的阳光!”在他看来,面对他在阳光下的沉思,亚歷山大大帝的赫赫战功显得无足轻重。这两则传为千古美谈的小故事表明了古希腊优秀人物对于灵魂生活的珍爱,他们爱思想胜于爱一切包括自己的生命,把灵魂生活看得比任何外在的事物包括显赫的权势更加高贵。 珍惜内在的精神财富甚于外在的物质财富,这是古往今来一切贤哲的共同特点。英国作家王尔德到美国旅行,入境时,海关官员问他有什么东西要报关,他回答∶“除了我的才华,什么也没有。”使他引以自豪的是,他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但他拥有不能用钱来估量的艺术才华。正是这位骄傲的作家在他的一部作品中告诉我们∶“世间再没有比人的灵魂更宝贵的东西,任何东西都不能跟它相比。” 其实,无需举这些名人的事例,我们不妨稍微留心观察周围的现象。我常常发现,在平庸的背景下,哪怕是一点不起眼的灵魂生活的迹象,也会闪放出一种很动人的光彩。 有一回,我乘车旅行。列车飞驰,车厢里闹哄哄的,旅客们在聊天、打牌、吃零食。一个少女躲在车厢的一角,全神贯注地读着一本书。她读得那么专心,还不时地往随身携带的一个小本子上记些什么,好像完全没有听见周围嘈杂的人声。望着她仿佛沐浴在一片光辉中的安静的侧影,我心中充满感动,想起了自己的少年时代。那时候我也和她一样,不管置身于多么混乱的环境,只要拿起一本好书,就会忘记一切。如今我自己已经是一个作家,出过好几本书了,可是我却羡慕这个埋头读书的少女,无限缅怀已经渐渐远逝的有着同样纯正追求的我的青春岁月。 每当北京举办世界名画展览时,便有许多默默无闻的青年画家节衣缩食,自筹旅费,从全国各地风尘僕僕来到首都,在名画前流连忘返。我站在展厅里,望着这一张张热忱仰望的年轻的面孔,心中也会充满感动。我对自己说∶有着纯正追求的青春岁月的确是人生最美好的岁月。 若干年过去了,我还会常常不由自主地想起列车上的那个少女和展厅里的那些青年,揣摩他们现在不知怎样了。据我观察,人在年轻时多半是富于理想的,随着年龄增长就容易变得越来越实际。由于生存斗争的压力和物质利益的诱惑,大家都把眼光和精力投向外部世界,不再关注自己的内心世界。其结果是灵魂日益萎缩和空虚,只剩下了一个在世界上忙碌不止的躯体。对于一个人来说,没有比这更可悲的事情了。我暗暗祝愿他们仍然保持着纯正的追求,没有走上这条可悲的路。 精神的故乡6 [本章字数:1150 最新更新时间:2009-02-05 13:49:50.0] ---------------------------------------------------- 21度一个创造的人生 如果要用一个词来概括人类精神生活的特徵,那么,最合适的便是这个词??创造。 所谓创造,未必是指发明某种新的技术,也未必是指从事艺术的创作,这些仅是创造的若干具体形态罢了。创造的含义要深刻得多,范围也要广泛得多。人之区别于动物就在于人有一个灵魂,灵魂使人不能满足于动物式的生存,而要追求高出于生存的价值,由此展开了人的精神生活。大自然所赋予人的只是生存,因而,人所从事的超出生存以上的活动都是给大自然的安排增添了一点新东西,无不具有创造的性质。这样的活动当然不是肉体(它只要求生存)、而是灵魂发动的。正是在创造中,人用行动实现着对真、善、美的追求,把自己内心所珍爱的价值变成可以看见和感觉到的对象。 第26页 由此可见,决定一种活动是否具有创造性的关键在于有无灵魂的真正参与。一个画匠画了一幅毫无灵感的画,一个学究写了一本人云亦云的书,他们都不是在创造。相反,如果你真正陶醉于一片风景、一首诗、一段乐曲的美,如果你对某个问题形成了你的独特的见解,那么你就是在创造。 许多哲学家都曾强调劳作与创造的区别,前者是非精神性的,后者是精神性的。在这方面,马克思的看法也许仍是最有启发意义的。他认为,人的本性是更喜欢从事自由的创造活动的,因为人在这种活动中能够充分实现自己的能力和价值,从而获得精神上的享受。然而,为了生存,人又必须从事生产活动。因此,可以把我们的时间划分为必要劳动时间和自由时间。一个理想的社会应当把必要劳动时间缩短到最低限度,以便为每个人从事创造活动腾出充足的自由时间。这个道理对于个人也是适用的。一个人只是为谋生或赚钱而从事的活动都属于劳作,而他出于自己的真兴趣和真性情从事的活动则属于创造。劳作仅能带来外在的利益,唯创造才能获得心灵的快乐。但外在的利益是一种很实在的诱惑,往往会诱使人们无休止地劳作,竟至于一辈子体会不到创造的乐趣。在我看来,创造在生活中所占据的比重,乃是衡量一个人的生活质量的主要标准。 真正的创造是不计较结果的,它是一个人的内在力量的自然而然的实现,本身即是享受。有一位夫人督促罗曼?罗兰抓紧写作,快出成果,罗曼?罗兰回答说:“一棵树不会太关心它结的果实,它只是在它生命液汁的欢乐流溢中自然生长,而只要它的种子是好的,它的根扎在沃土中,它必将结好的果实。”我非常欣赏这个回答。只要你的心灵是活泼的,敏锐的,只要你听从这心灵的吩咐,去做能真正使它快乐的事,那么,不论你终于做成了什么事,也不论社会对你的成绩怎样评价,你都是度了一个有意义的创造的人生。 1996.7?10 哲学∶对世界的认识4 [本章字数:7847 最新更新时间:2009-02-05 13:52:30.0] ---------------------------------------------------- 16庄周梦蝶的故事 睡着了会做梦,这是一种很平常的现象。正常人都能分清梦和真实,不会把它们混淆起来。如果有谁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蝴蝶,醒来后继续把自己当作蝴蝶,张开双臂整天在花丛草间作飞舞状,大家一定会认为他疯了。然而,两千多年前有一个名叫庄周的中国哲学家,有一回他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蝴蝶,醒来后提出了一个着名的问题: “究竟是刚才庄周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呢,还是现在蝴蝶梦见自己变成了庄周?” 好象没有人因为庄周提出这个问题而把他看成一个疯子,相反,大家都承认他是一个大哲学家。哲学家和疯子大约都不同于正常人,但他们是以不同的特点区别于正常人的。疯子不能弄懂某些最基本的常识,例如不能象正常人那样分清梦与真实,所以在日常生活中会遇到严重的障碍。哲学家完全明白常识的含义,但他们不象一般的正常人那样满足于此,而是要对人人都视为当然的常识追根究底,追问它们是否真有道理。 按照常识,不管我梦见了什么,梦只是梦,梦醒后我就回到了真实的生活中,这个真实的生活决不是梦。可是,哲学家偏要问:你怎么知道前者是梦,后者不是梦呢?你究竟凭什么来区别梦和真实? 可不要小看了这个问题,回答起来还真不容易呢。你也许会说,你凭感觉就能分清哪是梦,哪是真实。譬如说,梦中的感觉是模煳的,醒后的感觉是清晰的,梦里的事情往往变幻不定,缺乏逻辑,现实中的事情则比较稳定,条理清楚,人做梦迟早会醒,而醒了却不能再醒,如此等等。然而,哲学家会追问你,你的感觉真的那么可靠吗?你有时候会做那样的梦,感觉相当清晰,梦境栩栩如生,以至于不知道是在做梦,还以为梦中的一切是真事。那么,你怎么知道你醒着时所经歷的整个生活不会也是这样性质的一个梦,只不过时间长久得多而已呢?事实上,在大多数梦里,你的确是并不知道自己在做梦的,要到醒来时才发现原来是一个梦。那么,你之所以不知道你醒时的生活也是梦,是否仅仅因为你还没有从这个大梦中醒来呢?梦和醒之间真的有原则的区别吗? 这么看来,庄周提出的问题貌似荒唐,其实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哲学问题。这个问题便是:我们凭感官感知到的这个现象世界究竟是否真的存在着?庄周对此显然是怀疑的。在他看来,既然我们在梦中会把不存在的东西感觉为存在的,这就证明我们的感觉很不可靠,那么,我们在醒时所感觉到的我们自己以及我们周围世界的存在也很可能是一个错觉,一种象梦一样的假象。 17感觉能否证明对象的存在? 在中国和外国,有相当一些哲学家与庄周抱着相似的看法。他们都认为,我们只能通过感官来感知世界的存在,而感官是不可靠的,所以我们所感觉到的世界只是一种假象。至于在假象背后是否存在着一个与假象不同的真实的世界,他们的意见就有分歧了。有的说有,有的说没有,有的说没法知道有没有。也有许多哲学家反对他们的看法,认为我们的感觉基本上是可靠的,能够证明我们自己以及周围世界的真实存在。就拿庄周梦蝶的例子来说,他们会这样解释:庄周之所以会梦见自己变成一只蝴蝶,正是因为他在醒时看见过蝴蝶,如果他从来没有看见过蝴蝶,他就不可能做这样的梦了。所以,庄周和蝴蝶的真实存在以及这个真实的庄周看见过真实的蝴蝶是一个前提,而这便证明了醒和梦是有原则区别的,醒时的感觉是基本可靠的。当然,这种解释肯定说服不了庄周,他一定会认为它不是解答了而是迴避了问题,因为在他看来,问题恰恰在于,当你看见蝴蝶时,你怎么知道你不是在做梦呢?凭什么说看见蝴蝶是梦见蝴蝶的原因,其间的关系难道不会是较清晰的梦与较模煳的梦的关系吗? 在日常生活中,人们都怀着一个朴素的信念,相信我们凭感官所感知的事物是真实存在的。没有这个信念,我们就不能正常地生活,哲学家也不例外。上述解释实际上是把这个朴素的信念当成了出发点,由之出发认定醒时看见蝴蝶的经验是可靠的,然后再用它来解释梦见蝴蝶的现象。在哲学史上,这样一种从朴素信念出发的观点被称作“朴素实在论”或“朴素唯物主义”。可是,在庄周这样的哲学家看来,这种观点只停留在常识的水平上,不配叫做哲学,因为哲学正是要追问常识和朴素信念的根据。所以,如果你真的对哲学感兴趣,你就必须面对庄周提的问题。你很可能不同意他的观点,但你必须说出理由。你得说明:我们如何知道我们凭感官所感知的现象是真实存在的,而不是一个幻象?感觉本身能否提供这个证据?如果不能,还有没有别的证据?只要你认真思考这些问题,不管能否找到最后答案(很可能找不到),你都已经是在进行一种哲学思考了。 第27页 18思维能否把握世界的本质? 不信任感觉,认为在感官所感知的现象世界背后有一个本来的世界,这实际上是以往多数哲学家的立场。区别在于,有的哲学家断言我们永远无法认识这个本来世界,有的哲学家却相信,我们可以依靠理性思维的能力破除感觉的蒙蔽,透过现象看本质,把握这个本来世界的面目。可是,最近一百多年来,这种长期占统治地位的立场发生了根本的动摇。 理性思维真的能够把握世界的本来面目吗?为了解答这个问题,我们首先要弄清什么是理性思维。所谓理性思维,就是我们运用具有普遍性的概念进行判断、推理的过程。让我们举最简单的加法的例子来说明这个过程。譬如说,桌子上放着一个苹果,椅子上也放着一个苹果,问你一共有几个苹果,你不需要把这两个苹果挪到一起就可以回答说:“两个。”事实上,当你作出这个回答时,你已经飞快地进行了一个运算:“1+1=2。”这就已经是一种理性思维了。仔细分析起来,这个过程是这样的:你首先把“一个苹果”这样的具体现象变换为抽象的数字概念“1”,然后运用了一个数学公式(判断)“1+1=2”,最后又从这个公式推导出“一个苹果加一个苹果等于两个苹果”的具体结论。 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凭感官并不能感知到象“1”、“2”这样的抽象概念和“1+1=2”这样的抽象命题。那么,它们是从哪里来的呢?对于这个问题,有三种可能的回答: 一、我们凭感官可以感知到一个一个的具体东西,也可以感知到它们的集合,抽象的数字概念和算术命题就是从我们的感觉材料中归纳出来的。假定这个答案是对的,那么,以不可靠的感觉为基础的理性思维同样也是不可靠的,并不比感觉更接近那个本来世界。 可是,这第一种回答本身还有着极大的漏洞。我们的感官只能感知个别的具体的现象,从中怎么能得到抽象概念呢?感官所感知的现象总是有限的,从中又怎么能得到适用于一切现象的普遍真理呢?譬如说,我们只能看到一个苹果、一个茶杯、一个人等等,永远看不到抽象的“1”,思维凭什么把它们抽象为“1”?我们只能看到一个苹果和一个苹果的集合等等,思维凭什么断定1+1永远等于2?由于感性经验不能令人信服地解释抽象概念和命题的来源,有些哲学家就另找出路,于是有以下第二、第三种回答。 二、抽象观念和普遍命题是人类理性所固有的,它们如同大理石的纹理一样潜藏在人类理性之中,在认识过程中便会显现出来。象“1+1=2”这样的真理,人类理性凭直觉就能断定它们是绝对正确的。正是凭藉这些先天形式,理性才能够对感觉材料进行加工整理,使之条理化。这个答案仅是一种永远无法证实的假说,我们姑且假定它是对的,那也只能得出这个结论:思维形式仅仅属于人类理性所有,与那个本来世界毫不相干。 三、那个本来世界本身具有一种理性的结构,人类理性是与这个结构相对应的。可是,这一点正是需要证明的,而主张这个观点的哲学家们没有向我们提供任何有说服力的证据。 总之,无论在上述哪种情况下,凡我们不信任感觉的理由,对于思维也都成立。所以,看来我们只好承认,只要我们进行认识,不论是运用感觉还是运用思维,所把握的都是现象,它们至多只有层次深浅的不同。世界一旦进入我们的认识之中,就必定被我们的感觉所折射,被我们的思维所整理,因而就必定不再是所谓本来世界,而成为现象世界了。 19世界有没有一个“本来面目”? 好吧,让我们承认,我们人类所能认识的世界只是形形色色的现象世界。那么,在这个或者这许多个现象世界背后,究竟有没有一个不是现象世界的本来世界呢?康德说有的,但我们永远无法认识,所以他称之为“自在之物”。我们且假定他说得对,让我们来设想它会是什么样子的。 可是怎么设想呢?根本无法设想!只要我们试图设想,我们就必须把自己当作一个认识者,把这个所谓本来世界置于和我们的关系之中,从而它就不再是本来世界,而是现象世界了。也许我们可以想像自己是上帝,因而能够用一种全智全能的方式把它一览无遗?可是,所谓全智全能无非是有最完善的感官和最完善的思维,从而能够从一切角度、用一切方法来认识它,而这样做的结果又无非是得到了无数个现象世界。我们除非把这无数个现象世界的总和叫做本来世界,否则就根本不能设想有什么本来世界。 事实正是如此:无论人、上帝还是任何可能的生灵,只要想去认识这个世界,就必须有一个角度。你可以变换角度,但没有任何角度是不可能进行认识的。从不同角度出发,看到的只能是不同的现象世界。除去这一切可能的现象世界,就根本不存在世界了,当然也就不存在所谓本来世界了。我们面前放着一只苹果,一个小男孩见了说:我要吃。他看到的是作为食品现象的苹果。一个植物学家见了说:这是某种植物的果实。他看到的是作为植物现象的苹果。一个生物学家见了说:这只苹果是由细胞组成的。他看到的是作为生物现象的苹果。一个物理学家见了说:不对,它的最基本结构是分子、原子、电子等等。他看到的是作为物理现象的苹果。一个基督徒见了也许会谈论起伊甸园里的苹果和亚当夏娃的原罪,他看到的是作为宗教文化现象的苹果。还会有不同的人对这只苹果下不同的判断,把它看作不同的现象。如果你说所有这些都只是这只苹果的现象,而不是这只苹果本身,那么,请你告诉我,这只苹果本身是什么东西,它在哪里? 由于在现象世界背后不存在一个本来世界,有的哲学家就认为一切都是假象,都是梦。在这方面,佛教最彻底,认为万物皆幻象,世界整个就是一个空。可是,我们不妨转换一下思路。所谓真和假,实和幻,都是相对而言的。如果存在着一个本来世界,那么,与它相比,现象世界就是假象。现在,既然并不存在这样一个本来世界,我们岂不可以说,一切现象世界都是真实的,都有存在的权利?一位诗人吟唱道:“平坦的大地,太阳从东方升起,落入西边的丛林里。”这时候,你即使是哥白尼,也不能反驳他说:“你说得不对,地球不是平坦的,而是圆的,太阳并没有升起落下,而是地球在自转。” 20你的“自我”在哪里? 一个孩子摔了一跤,觉得痛,便说:“我痛了。”接着又说:“我不怕痛。”这个觉得痛的“我”和这个不怕痛的“我”是不是同一个“我”呢? 一个男孩爱上了一个女孩,可是女孩不爱他。他对自己说:“我太爱她了。”接着说:“可是我知道她不爱我。”然后发誓道:“我一定要让她爱上我!”在这里,爱上女孩的“我”、知道女孩不爱自己的“我”以及发誓要让女孩爱上自己的“我”又是不是同一个“我”呢? 第28页 一位着名的作家嘆息说:“我获得了巨大的名声,可是我仍然很孤独。”这个获得名声的“我”和这个孤独的“我”是不是同一个“我”? 我在照镜子,从镜子里审视着自己。那个审视着我自己的“我”是谁,那个被我自己审视的“我”又是谁,它们是不是同一个“我”? 你拉开抽屉,发现一张你小时候的照片,便说:“这是小时候的我。”你怎么知道这是小时候的“我”呢?小时候的“我”和现在的“我”是凭什么东西成为同一个“我”的呢? 夜深人静之时,你一人独处,心中是否浮现过这样的问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将到哪里去?” 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把“认识你自己”看作哲学的最高要求。可是,认识“自我”真是一件比认识世界更难的事。上面的例子说明,它至少包括以下三个难题: 第一,我有一个肉体,又有一个灵魂,其间的关系是怎样的?有人说,灵魂只是肉体的一种功能。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灵魂有时候会反叛肉体,譬如说,会为了一种理想而忍受酷刑甚至牺牲生命?如果不是这样,灵魂是不同于肉体并且高于肉体的,那么,它也必有高于肉体的来源,那来源又是什么?如此不同的两样东西是怎么能够结合在一起的?既然它不来源于肉体,为什么还会与肉体一同死亡?或者相反,在肉体死亡之后,灵魂仍能继续存在? 第二,灵魂究竟是什么?如果说它是指我的全部心理活动和内心生活,那么,它就是一个非常复杂的东西。一方面,它包括理性的思维、观念、知识、信仰等等。另一方面,它包括非理性的情绪、情感、欲望、冲动等等。其中,究竟哪一个方面代表真正的“自我”呢?有的哲学家主张前者,认为理性是人区别于动物的本质特徵,因而不同个人之间的真正区别也在于理性的优劣强弱。有的哲学家主张后者,认为理性只是人的社会性一面,个人的真正独特性和个人一切行为的真实动机深藏在无意识的非理性冲动之中。他们究竟谁对谁错,或者都有道理? 第三,我从小到大经歷了许多变化,凭什么说我仍是那同一个“我”呢?是凭我对往事的记忆吗?那么,如果我因为某种疾病暂时或长久丧失了记忆,我还是不是“我”呢?是凭我对我自己仍然活着的一种意识,即所谓“自我意识”吗?可是,问题恰好在于,我是凭什么意识到这仍然活着的正是“我”,使我在变化中保持连续性的这个“自我意识”究竟是什么? 现在我把这些难题交给你自己去思考。 21语言能否传达感觉? 我感到我的肚子有一种很不愉快的感觉。我常常听别人说到肚子“痛”,便相信我的这种感觉也就是“痛”。于是我告诉你:“我肚子痛。”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你一定认为你明白了。你不是我,不能感觉到我的肚子所感到的那种不适,那么你是怎么明白的呢?你可能说,你也曾经肚子“痛”,你是根据你曾经有过的这种感觉理解“痛”这个词的含义,从而明白我的意思的。可是,尽管我们用“痛”这同一个词来表达各自的感觉,但我们的感觉很可能是不同的。关键在于,我们是两个不同的个体,我的感觉永远不可能在你的意识中出现,你永远不可能在你的意识中将我的感觉与你的感觉进行比较,因此永远不可能确知我们用“痛”这个词表达的是否相同的感觉。 你也许会说:尽管如此,我们仍然可以通过譬如说脸部表情、手捂肚子的动作等肚子痛时通常会出现的可见标志,甚至通过医学手段查出胃溃疡、肠胃炎等致痛原因,来推断我所说的肚子“痛”的含义。 不错,外部标志或医学检查可以增强你的信心,使你更加相信你理解了我所说肚子“痛”的含义,但是并不能证明你的理解是对的,因为这一切完全没有改变这个事实:你对“痛”这个词的含义的理解仅仅是依赖于你的感觉的,你无法感觉到我的感觉。 你也许又会说:我们不需要弄清不同人说“痛”这个词时所指的感觉是否完全相同,就算各人都是根据自己的感觉推测别人说这词的意思的,只要这样做在实际生活中有效,譬如说能够提醒医生做某些必要的检查,这就可以了。 好吧,我对此完全同意。不过,这样一来,你所谈的已经不是语言能否传达感觉的问题,而是语言有无实践效用的问题了。 再举一例:有一个色盲,他分不清红色和绿色,把它们都称作“红色”。现在我问你,他所说的“红色”究竟是指你所看到的红色,还是你所看到的绿色,或者是你从来不曾看见过的一种颜色?对此你显然是无法回答的,因为你无法感觉到他对颜色的感觉。同样道理,他也完全不能知道你所说的“红色”和“绿色”是怎样的,为什么你用不同的名称来称唿他所看到的同一种颜色 “你不是我,所以你不可能真正知道我的感觉。”对于这个看上去几乎不可反驳的论点,中国哲学家庄子倒有过一个很机智的反驳。有一回,他和惠施站在一座桥上观鱼,嘆道:“看这些鱼游来游去,多么快乐!”惠施问:“你不是鱼,怎么知道鱼快乐?”他反问:“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鱼快乐?”庄子的反驳看起来象是玩文字游戏,其实指出了上述论点在逻辑上的自相矛盾。既然不同个体之间的意识不能相通,我不可能知道你的感觉,那么,我是否知道你的感觉这一点也是在我的意识中发生的事,你又怎么能知道呢? 22语言能否传达思想? 事实上,上面关于感觉所说的话,在较弱的程度上对于思想也同样适用。思想就是对某个对象或事件的认识,可是,由于每个人对于这个对象或事件都处在不同的关系之中,因此,他们的认识也是不同的,但他们却往往用同样的语词说着不同的意思。 譬如说,许多人都在说这句话:“曹雪芹是中国最伟大的作家。”可是,不同人用这句话所表达的意思很不相同。对于曹雪芹的亲朋戚友来说,“曹雪芹”这个名字指示着他们所接触到的那一个活生生的人。对于后世读到《红楼梦》并为之感动的无数读者来说,“曹雪芹”这个词意味着这部令他们感动的小说的作者,而他们之所以感动的原因和程度是千差万别的,他们口中说出的上面那句话的意味和分量也因此而千差万别。对于从未读过《红楼梦》的人来说,如果他们说这句话,那意思无非是说:“我曾经听人说过‘曹雪芹是中国最伟大的作家’这样一句话,不过我不知道曹雪芹是谁,他为什么是中国最伟大的作家。” 也许你会说:这只是表明不同人对这句话的理解不同,但这句话本身是应该有确定的含义的,这个含义并不因人们理解的不同而有所变化。事实上,有些哲学家正是这样主张的。然而,另一些哲学家会问:究竟什么是这句话的原义呢?是第一个说这话的那个人所想表达的意思吗?可是,他的意图只存在于他的意识之中,我们完全不可能确切地知道。而且,即使能够知道,也没有理由把它当作确定这句话的含义的尺度。是这句话所指示的那个事实吗?可是,并不存在不需要经过解释的事实,而经过解释,事实便会呈现不同的面貌。 第29页 自古至今,对于语言一直存在着两种对立的看法,可以分别用古希腊哲学家巴门尼德和高尔吉亚来代表。巴门尼德认为,在语言与思想之间、思想与对象之间有着严格的对应关系,语言表达确定的思想,思想指向确定的思想对象。高尔吉亚则认为,恰恰相反,在这三者之间存在着不可逾越的障碍。他提出了着名的三原则:一、无物存在;二、即使有某物存在,也无法认识;三、即使可以认识,也无法向别人传达。语言所传达的只是语言而已,而不是思想,更不是对象。直到今天,还有人分别坚持这两种极端的看法。不过,更多的哲学家似乎宁愿选择一种比较温和的看法,既不相信语言有绝对确定的含义,也不认为语言完全不能表达思想,而是主张我们可以在实际的使用中大致确定语言的含义和互相交流思想。 199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