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明月·流光卷》 第1页 夜船吹笛雨潇潇 前言 这一篇的起因,是因为和小椴在聊天中说起皇甫松那一首小词《忆江南》:兰烬落,屏上暗红蕉。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潇潇。人语驿边桥。 然后一时兴起,决定邀几个写手,学红楼诗社的做法,一人一句的将这首词写完。小椴先挑了最后一句“人语驿边桥”去,我就勾了这个“夜船吹笛雨潇潇”。 现在预先的安排如下: 兰烬落……………………某人,男,小椴约来的。 屏上暗红蕉………………沈璎璎 闲梦江南梅熟日…………凤歌 夜船吹笛雨潇潇…………沧月 人语驿边桥………………小椴 一、夜航 十月深秋,风紧一阵疏一阵的吹着,带起细雨、淅淅沥沥的打在乌篷船上。 算起来,离开祯城已经一个半时辰了。 航船夜雨,船头站着的男子白衣长剑,剑眉微蹙,横笛而吹,衣裾在风中如翻涌不息的云。夜已经深了,脚下河水翻涌,船已经沿着运河出了城,四方寂静无声,唯有带着几分悲怆愤激的笛声、合着艄公摇橹的欸乃声响在风声雨气中。 “颜公子,落雨了,进舱里歇歇吧。”老艄公换上了斗笠蓑衣,对着船头的人喊。然而白衣男子却没有听从,犹自在雨中横笛,笛音中激越之气更盛。 老艄公微微嘆了口气——这位小哥儿怕是在祯城里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情罢?几天前,这个颜公子在商州租了他的船,沿江直下,说是要去祯城办一件急事。到了金沙港,吩咐船家繫舟等他几天,便登岸而去。 然而,这一停顿便是将近半个月,在第十七日上,颜公子才返回了,带着一箱东西,原先满脸风尘焦急之色缓解了许多,想来是办完了事情。 可是,不知为何,从一上船起,便始终带了七分烦闷。 船家也不敢问,只是依着他的吩咐,连夜急忙摇船出了祯城,溯江北上回商州。 ※※※ 船在夜中破浪而行,老艄公一边摇橹,一边听着颜公子吹笛,听了半晌,忽然问:“公子原来是离国人。” 笛声转瞬歇止,白衣公子目光雪亮,看了双鬓斑白的老艄公一眼。老艄公脸色不变,摇着橹,轻嘆:“公子吹的可是《铁衣寒》?” 顿了顿,老人眼望暗夜深处,淡淡道:“当年离国开国皇帝颜飞铮,是如何文武双全、功勋盖世,却不料传承不过三代,一手创下的帝国已内乱大作,接近分崩离析了。” “你是——”有些警惕的,白衣公子扣紧了手中的长笛。一路上,船家极少开言,然而此刻甫一开口,不由人不刮目相看。 老艄公淡然一笑:“老汉曾暂居离国数载,八年前内战起时,才流离至钖国。” 白衣公子眼神一黯,负手轻轻嘆息:“八年……是啊,离国大乱已经八年了。” 八年前,离曦帝驾崩,四皇叔永麟王拥兵作乱,揭开离国乱世之幕。此后离国另外几位皇亲相继叛乱,政局更是动盪纷乱之至。后来逐渐有邻邦窥探,借着支持内乱中各方,势力渗入离国。 白骨没荒野,烽火遍四疆。转瞬八年过去,不知有多少人丧生在这场战乱中。 “七皇子陛下此次来钖国,有无达到预期的目的呢?”看着白衣公子蹙眉沉吟,艄公冷不丁的问,然后如预料中那般,看见白衣公子震惊的抬头。夜雨中只见白衣一动,船头那人瞬忽移动到船尾,冷冷的利刃逼近老人的咽喉。 “你是四皇叔派来的?”长笛中暗藏的短剑弹出,压在艄公松散的皮肤上。 老艄公花白的眉毛一扬,脸色却不变,呵呵冷笑了起来。笑了一阵,才颇感慨地开口:“人言七皇子雪崖是诸王子中翘楚,多年来因其竭力辅助承德太子,颜氏正宗才在乱世中保存至今——可惜……今日看来不过如此,颜氏正宗看来真的是气数已尽。” 雨水濡湿了颜姓皇子的鬓髮,雪崖皇子清冽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这个莫测高深的老人,许久,终于垂下了手,退开,恭恭敬敬的作揖:“在下的确是离曦帝七子,封白王,字雪崖——敢问这位前辈如何称唿、又由何得知?” 老艄公见贵公子进退有度,先微微颔首,却继续摇橹,许久,才沉沉道:“老夫的名讳,已不足为外人所知……至于七皇子的身份——也不能说你不谨慎……你衣物上存留的香气,可是离国秘制的桫椤香?” 颜白再次震惊:桫椤香,本为离国皇宫秘制,连赐予近臣都是极少之事,由此可见,眼前这个平凡的老人过往身份必然显赫。 “太子军如今受到各路叛军围剿,已经在龙首原上的晔城被困了将近一年了吧?”然而,不等他开口进一步询问,老艄公却淡然摇橹,开始闲谈起天下大势,“晔城如果一失,龙首原无险可守,必将一溃千里。晔城被困百日,财力物力枯竭,而且严冬转眼将至,再守下去非常艰难——如无外助,承德太子军已是输定了。” 白衣皇子神色恭谨,再次行礼,问:“雪崖固陋,还请前辈示下。” 艄公却不答,过了一会儿,反问:“七皇子此次改装潜入钖国,钖国做何姿态?” 颜白欲言又止,脸色有些黯然,许久,才嘆息:“前辈心中定然已知答案,何必非要在下亲口承认。” “钖国并无人贊同再给承德太子援助,是么?”老艄公淡然问。 七皇子点头:“雪中送炭者向来少。” 老艄公点点头,并不说话,许久,再问:“然而老夫看七皇子此次归来,神色中喜忧参半,携回之物贵不可言——何者?” 颜白一怔,再三的惊于老人目光的锐利,然而他英气的脸上却因为这句问话而腾起了淡淡的尴尬无奈,亮如朗星的目光黯淡了一下,手指有些用力的握着长笛,讷讷道:“我、我……我已入赘玉堂金家。” ※※※ 老艄公从斗笠下抬起头来,冒雨看了白衣如雪的贵公子一眼——离国七皇子丰神俊秀,谋略武功俱为天下称道。如果不是他弱冠以来一直竭力辅佐一母同胞的承德太子,太子军根本无法在群雄逐鹿中支撑到如今—— 然而,事到如今,居然连雪崖皇子也已计穷,不得不出此下策么? 正在老人沉吟之间,雪崖皇子脸色却变了,望着上游,不自禁的脱口:“呀,她追来了?” 老艄公有些诧异的顺着七皇子的眼光看去,看见漆黑一片的河面上,驶来了一艘灯火通明的快船,显然是使足了力气划桨,来的飞快。 最奇的是,站在船头上的一个女子居然还满身嫁衣,旁边小婢为她撑伞,却被一个踉跄推了开去,那女子身形高挑,一把抹去了珠冠,站在船头指着前面的船怒喝:“颜白!你给我站住!你这是想逃么?” 第2页 老艄公那看尽了世态人心的眼里、也掩不住惊诧之意:钖国礼法向来严格得近乎苛酷,妇女及笈之后便不能见父兄以外的男子、足不出户直至出嫁。然而这个女子身形尚远,泼辣飞扬之气已经迎面而来,毫无顾忌。 “我天!她这是——”老艄公喃喃问了一句,旁边白衣公子自知无法脱身,只是不住苦笑,脸色复杂,低声道:“那便是在下的新婚妻子,金家的独生女碧辉。” 老艄公蓦然也是苦笑了起来,脱口道:“差点就是金壁辉煌了……原来、公子娶的这位便是钖国有名的‘女金吾’?” 二、金碧辉 钖国最有权势的,除了皇族,便是是居于碧落海边上的玉堂金家。 “金”本为“鲸”,玉堂两字也是后来皇帝所封——二十年前,没有金家,没有玉堂,有的,只是天下逐鹿之时,纵横于碧落海上的海王蓝鲸。 他是王,海上的无冕之王,拥有战船无数,疆域一眼望不到尽头,甚至过往的各国船队都必须向蓝鲸纳贡才可平安到岸。 那时候,钖国尚在王位更替的动盪中,太子煌弱冠即位、内外无助,又闻知庶弟箐于离国私下结盟,准备借兵于海上抵达钖国。太子煌惊恐,无奈之下求助于海王蓝鲸,蓝鲸却是所谋长远之人,慨然允诺倾力辅佐太子,然而,海王有他的条件—— 太子煌即位为钖昶帝,如前言废太子妃为庶人,立海王之妹为后,赐姓“金”。 裂土封疆,铸玉堂金马为海王府。 做惯了海上霸王的蓝鲸或许厌倦了海上漂泊的生涯,在拥有几可与大内国库媲美的财富后,改名为“金蓝”,将海上事业託付给四个儿子,携家眷安居于钖国都城祯,开始作起了朝中大员的角色。 虽然他为人不居功自傲,韬光养晦,似乎一直只是关注商贾之途胜于国政。但虽如此,钖国国政仍然在很大程度上置于他个人的影响之下。朝野上下对也其无不敬畏,唿为“金国舅”。 ※※※ 金国舅唯一的女儿,就叫做金碧辉。 钖国的女子,在二十岁以后尚未出嫁是罕见的,如金家小姐那样二十有五尚待字闺中更是不可思议——这个天性泼辣的女子,自小就不耐烦帝都的生活,在父亲的船队中厮混到了及笈之年,才被父亲强制带回京城。 朝中大臣凡是见过那个金枝玉叶的,无不惊讶:那是完全没有丝毫礼教的女子,一双如男子般的天足就显示出了她本来不甚光彩的出身,说话声音干脆,用语泼辣,更奇的是那些随身侍女居然都拿刀佩剑,个个如夜叉般兇恶。 还有人传言,说在海盗群中长大的金家小姐,根本是目不识丁。 种种附会的传说让那些本来跃跃欲试的王孙公子望而却步——后来,也有一些钖国的落没贵族横了一条心想入赘,但是最后都是慑于金家小姐性格令人吃不消而踉跄告退。 最令京城人当作笑料的,是有一次金大小姐竟亲自拿了一条藤条,将入府中喝茶的准新郎沿路打出相府来,边打边骂,泼悍之气闻于内外。昶帝听说此事,私下对静水皇后、也就是金碧辉的姑母笑道:“侄女骁勇,绝类朕殿上金吾。” 于是不知怎地,“女金吾”这个称唿就流传了出去,成为钖国内父母教训大家闺秀小家碧玉的反面教材:“你看你那举止,活生生一个‘女金吾’!” 因此,即使富可敌国,权势沖天,然而海盗本色的金碧辉小姐,却一直蹉跎到了二十五还没有出阁。金小姐本身大大咧咧的毫不在意也罢了,奇怪的是金国舅居然也听之任之,并无催促之意。 ※※※ 小船在风雨中颠簸的甚是厉害,然而风浪中船头站着的女子却立足稳定丝毫不晃,一眼看出便是水上一把好手。 “金国舅沉住气搁了这么多年,看来最终还是为女儿挑了一个天下俊杰做夫婿。”看着雪崖皇子苦笑的表情,老艄公脸上居然也有一丝笑意,嘆息。 话音未落,船身却是勐地一个摇晃,只见后面船上那名红衣女子挽袖扬手,雪亮飞索如同闪电划过雨夜,生铁铸成的鬼手黑沉沉的扒住了他们的船舷。 “颜白,你这算什么?拜了堂、洞房也不进,便拿了我的嫁奁逃之夭夭——你以为我金碧辉是好欺负的么?”手臂一收,牢牢拉直了那条飞索,穿着大红嫁衣的女子叱道,一手指着船上的白衣贵公子,“本来想,爹爹这次这般看重你、说不定还真是个人才——嘁,偏生也是财迷心窍的小白脸!别以为爹爹作主、拜了堂我就怕你了!我如果看你不合意,照样可以休了你!” 雪崖皇子脸色微微一变。离国七皇子,文操武略,英名播于诸国之间,或许因为眼界太高,弱冠后一直不曾娶妻——此时为大势所逼,他几乎是毫无选择余地的入赘了金家。 此刻听得新婚妻子的叱骂,心怀复杂的他涵养再好也忍不住脸上色变。 收了长笛,他暗自嘆息了一声,不得不朗声做足表面文章:“夫人息怒——我和泰山大人有约在先,故国情势危如累卵,一旦礼成便先携陪嫁之物返回晔城救急,岂能为儿女之事羁绊?夫人出身将门,自然明理。还望……” 然而,话音未落,耳边却听得俏生生一声冷笑:“分明是骗人钱物的小白脸,说得还这般冠冕堂皇。这种男人,我见了一个打一个!” 艄公和雪崖皇子齐齐一惊,只见转瞬间红影闪动,原来金碧辉足踏索绳,竟然如御风般顺流而下、一掠上了小舟。更不答话,甫一落地便是一个耳光打向新郎。 尽管对于新婚妻子的悍名已有耳闻,然而此刻金大小姐的举止还是远远出于离国皇子的预料之外。颜白百忙之中折身闪避,右手长袖甩出,疾速卷向新婚妻子的手腕——虽然已经开打,但是出身和涵养、实在让他无法对妻子“动手”。 “咦,好身手——”白衣袖子刚搭上手腕,金碧辉脱口诧异了一声,然而她变招也是迅速,手腕一沉往里便收,手肘却接着撞向颜白的右肋,这下来势兇勐,更不同于方才那一记耳光的力道,如果撞的实了便真是胸骨折断。 老艄公见她这般毫不留情的出手,也不禁动容。 仿佛也被妻子这般的蛮横泼辣激起了火气,温文尔雅的离国皇子眉头一蹙,冷冷哼了一声,也不见他手指探出长袖,白袍闪动之间,金碧辉只觉手腕一沉,有什么冰冷坚硬的东西压住了右手腕脉,剎的觉得半身无力。 海王的女儿蓦的微笑起来:“还算有两手,原来也不算个小白脸——”她的声音拖长了,尾音颤颤的很是好听,有一种泼辣辣的美。抬头看着新婚夫婿,半丝羞涩也无:“爹还不算老煳涂,有几分眼力。好,你能打得过我,第一关算是合格了!” 她其实生的甚是好看,肤色微褐,眼睛大而灵活,毛髮浓密,睫毛如同小扇子一般的颤动着,一头长髮丰厚乌黑,盘成高高的新娘髮髻。 第3页 然而,看见新婚妻子抬头看来,雪崖皇子却下意识的避开眼光去,手只是往回一收,将压住对方手腕的长笛撤了回去,却侧身而立,淡然道:“夫人举止大违常理,还是速速回去,免得泰山大人担心。” ※※※ 暗夜中,雨丝依旧不停落下,夜雨中,离国七皇子轻袍缓带,侧脸俊美得如同天神,然而眼中的神色却高贵而淡漠,遥远的近乎不真实。 这门婚事,本来只是作为政治筹码的权宜之计,他得到他想要的东西来挽救摇摇欲坠的太子军,那么他也付出了一生婚约的代价来获得它——他是言而有信的人,雪崖皇子妃的荣耀将永远笼罩在这个海盗之女的身上。 至于婚姻的实质——在这个权力变更压过一切的年代,有谁真正在乎它? 仰头看着丈夫的金碧辉,却丝毫没有感觉到雪崖皇子的冷淡和不快,良人如玉,她越看越是开心,唇角的笑纹更深:“嘁,我才不怕爹爹呢!我现在和嫁的丈夫在一起,他有什么好担心的?” 一边说话,她一边愉快的伸手去拉颜白,然而她的丈夫微微皱了一下眉,也不见举步,却已经瞬间移动了一尺,避开了她,冷冷道:“出嫁从夫,我现在命你回去!” 金碧辉的笑容蓦的凝住,连同她眼睛里的神采。她瞬的抬头看自己的丈夫—— 旁边的老艄公不出声的看了这一对冤家夫妻半天,此刻一见金家新娘的目光,心里也是腾的跳了一下:女金吾。那一瞬间,老艄公陡然知道了这个绰号真正的意味,不自禁的摇头苦笑起来。 “哈……给你根杆子你就往上爬?”大红嫁衣下,今夜刚拜过堂的新娘脸色讥诮,长眉一扬,冷笑,“要我从你?凭什么要我从你?你为我做过什么值得我‘从’你吗?哈,不要和我说那一套大道理——谁订的那一套谁自己去守着,反正我金碧辉不买帐!” 老艄公抽了一口气,旁边的新郎似乎一时间也有些震愕,还没想出该如何反驳,金碧辉却瞄了一眼船舱里那一口箱子:“你现在准备带了那百万的重金回祯城?” “嗯。”颜白不自禁的顺口应了一声,却听到妻子在一边更迅速的回答:“好,那么我跟你去!”言语之间大为雀跃。 “胡闹。”雪崖皇子终于忍无可忍,轻叱,“女人家,好好的上战场搅合什么?你是钖国玉堂金家的掌珠,离国皇室妃子,如何能抛头露面?” “哼,为什么不能?什么掌珠妃子?我是海王蓝鲸的女儿!”新婚的女子傲然仰头,对着夫婿,“十二岁我就能指挥战船,十五岁带领船队海战——听说你是个用兵奇才,嘁,不过在海上,你也不是我的对手!” 颜白终于有些不可思议的转过头开,第一次看了新婚妻子一眼:那个二十五岁的女子甩掉了珠冠,捲起了长袖,一脸挑衅地看着他。明眸光华灿烂,唇角上扬。 原来……自己娶的是这样的一个女子。和无尘完全是两种人啊…… 离国七皇子内心蓦的感嘆了一声,不知是什么滋味。然而依旧是淡淡的回答:“晔城危如累卵,战乱频繁,夫人去不得。” “我说去得就去得!”蓦的,似乎也是耐心用尽,金碧辉柳眉一竖,怒道,“你怎么这般拖拖拉拉的——我还没有见过陆上战场是什么样子呢。我去了反正不会给你添麻烦,还能护着你一些,免得我刚过门就做寡妇!” “噗。”终于忍不住,老艄公看见雪崖皇子脸上尴尬的神色,笑了出声。 颜白和金碧辉同时看向船尾,颜白眼里有些徵询的意味,然而金碧辉只是瞥了蓑衣斗笠的老艄公一眼:“笑什么笑?没看过小两口吵架?” “如果我不让你去又如何?”颜白看到老艄公没有表示,皱眉问。 “如何?”金碧辉咬了一下嘴角,眼里现出桀骜的神情,忽然用力踩了一下船舷某处,船身蓦然大幅度振盪起来,颜白脚下一个不稳,连忙站定,足尖加力,登时将船身重新平定了下去,微怒:“你要做甚么?” 金碧辉看了一眼舱中的箱子,不慌不忙从腰中抽出一把小小的匕首,笑:“我知道你功夫好,却不信你扛着那一箱东西还能水上漂——不许我跟了去,我就弄沉了这条船,看你空手怎么回去交代!” 脆生生的话语一落,船上的气氛忽然有些凝滞。 原来……她也并非是一味蛮横不用脑子的人,想的已是周到。颜白定定的看了看妻子,金碧辉也桀骜的回瞪他,那把长不过三寸的小匕首在手指间灵活的滚动。 如若他不答应,恐怕这位女金吾真的会甩了外袍嫁衣,潜入水底凿沉他的船吧?他固然有把握在她入水前制住她,可是这样一来,便是真的撕破了脸,以后如何再和钖国交往?如果她一入水,那可真是没有法子制住这个海王的女儿了。 “咳咳……姑娘莫要说笑,这船可是小老儿的活命本钱哪。”寂静中,忽然间船尾一直沉默地老人咳嗽了几声,开口了,看了看离国七皇子一眼,“我说这位公子,反正是你的夫人,带了去多个内助想来也是好的。” “谁要老儿你来多嘴!”有些懊恼的,金碧辉瞪了老艄公一眼。然而那个老艄公似乎丝毫不怕她,扫了她一眼。金碧辉心里不知为何腾的一紧,似乎被对方眼神中某种气势压住,居然不敢再说下去。 听到那个老人懒洋洋的出声,雪崖皇子的神色却是恭谨的,沉吟了一下,对那个白髮艄公深深一揖:“谨遵前辈指点。” “哇!老头儿你真是个好人!”女金吾不料夫婿居然会听一个老艄公的话,喜笑颜开,然而艄公不再理会她,只是转过头去,自顾自继续摇船。 三、晔城 十一月初的风已经寒冷的刺骨,夕阳下的龙首原上,在四皇叔十万龙牙骑兵包围下的晔城如同一座伫立不倒的孤峰,萧瑟而寥落,染着淡淡的血红色。 由于城中兵力不足,陆上交通已经完全被切断,晔城唯一还能对外联络的通道,便只剩了由钖国都城祯出发、途经商州和晔城的大运河。为了维繫这关系存亡的一脉,承德太子派出了重兵把守运河沿线。 “七皇子殿下回来了!”甫一上岸,便闻得沿河士兵一阵欢唿,岸边望楼上的号角连绵响起,从登陆的埠头一直此起彼伏,一路将讯息传到城中。城上列队防卫的士兵随即迅速走动,先后有多名将领上来拜见。 雪崖皇子先行下舟,吩咐人搭了锦墩来垫脚,扶金碧辉下来。士兵们中有些窃窃私语,但是不敢声张:这次皇子远赴钖国,救兵未曾请到,却带回来一个女子,真不知为何。 “扶皇妃下船。”看见第一个前来迎接自己的是手下爱将沈铁心,颜白嘆口气交代了一声,看见属下满脸的惊诧。他没有心思分辩什么——沿路来,他一直苦苦劝说那个老艄公随他来晔城归附承德太子,然而那个神秘的老人只是微笑摇头,丝毫不为所动。雪崖皇子向来礼贤下士,英名闻于诸侯间,他还从未见过在自己再三恳请下还这般固执的老人。 第4页 舟一入离国国境,那个艄公便驻舟退去,任皇子怎么挽留,微笑着看眼前一对新婚夫妻:“你们小两口新婚燕尔,老夫留下来干吗?”他看看红衣女子,眼神里面带着关爱笑意:“小姑娘,你再这么厉害可不行啊——小心夫家休了你,嗯?” 金碧辉发恼,然而老艄公再不答话,只是掉头而去,高歌唱的,居然还是那一首离国国君谱的《铁衣寒》。然而,原来那“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的歌词,却被他随意的用远古的诗篇换用: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渐行渐远,歌声却如缕不绝。木板铺就的挑台,静静伸出河面,石头垒就的河岸,风雨飘摇的灯——站在渡头换舟继续北上的七皇子,看着老人摇橹高歌的背影,看着风中飞扬而起的白髮,陡然间,斡旋征战了半生的心,竟然也有些恍惚起来。 ※※※ 锦墩还未到,然而不等手下来服侍,大红嫁衣尚未换下的金碧辉从舱中迳自探头出来,在舟头四顾,惊嘆:“这就是晔城?哗,好有派头!” 二话不说、跟着夫婿从舟上一跃而下,轻轻落在堤岸上。 四周上来的士兵和侍从都被吓了一跳,不自禁的往后退了几步,个个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个如此行事的女子究竟是何方神圣。 “不要太放肆!”实在是无奈,但是又不得不管,颜白皱着眉头低低叱了一句。 然而此刻新婚夫人看见前来迎接的那些士兵,显然是想起了当日在海王船队中的日子,把夫婿的手下的军队当作了自己的兄弟,看了大家一眼,顺手拍了拍跪着搬锦墩的士兵肩膀:“多谢,哪里用得到这种劳什子,辛苦兄弟们了!” 此举一出,周围士兵卫士个个悚然动容,搬锦墩的士兵五大三粗,此刻闻见香风咫尺,焦黄的面皮上也陡然涨的血红,半晌讷讷不知所对。 城门口,连此刻刚听得消息,亲自出城迎接的承德太子也瞠目结舌的呆在一边,忘了招唿他的七弟。 “皇兄。”还是颜白先看见兄长,连忙上去觐见,尚未跪下便如同平日般被承德太子一把拉住,太子也是满脸的惊诧,却不及问这个问题,只是急急问:“钖国可愿发兵?” 颜白看着皇兄急切的眼神,知道晔城此刻已经到了粮尽兵疲的时刻,他下意识的看了身边兀自东张西望的新婚妻子一眼,嘆息:“皇兄,我们先进城再谈,可好?” ※※※ “七弟,你说什么?你已成亲?!” 晔城本来的府衙被用来做了中军营,后堂议事艇中此刻只有太子军中几位最高层的决策人物,然而,听完他此行的禀告,承德太子还是忍不住吃惊变色:“玉堂金家——就是今日你带来的那个女子?” “是。弟在钖国困窘无助,事急从权、阵前成亲,还请皇兄恕不告之罪。”在旁边几位将领同样惊诧的目光下,雪崖皇子低下头,静静回禀。 “玉堂金家的独女——就是那个女……女中豪杰么?”旁边的左军副将沈铁心脱口而出,差点“女金吾”三字就熘了出来,连忙改口,但是面色已经颇为尴尬。 承德太子眼神也有些复杂:金碧辉——连他也听过这个女子的名字。那是碧落海上最大海盗的女首领,也是如今操纵钖国国政的玉堂金家独女。 这个女子的悍勇泼辣之名,播于诸侯各国之间。 太子的眼睛微微变了一下,目光流转,却轻轻嘆了一口气:“七弟,看来是苦了你了——其实你何必这样,目下情势如此,就算玉堂金家迫使孤王娶了那个女子、也是可以的。” 雪崖皇子一怔,有些意外的抬头看着大哥:“皇兄已立无尘为太子妃,怎能再言废立?” “如你所说,事急从权么,如若能换来离国一统,这些又算什么?”承德太子有些掩饰意味的一笑,将话题带了开去,“钖国可愿出兵?” 雪崖皇子沉吟片刻,终于字斟句酌的回答:“钖国应能在十二月初出兵,沿运河北上,抵达晔城。” “可惜城中人力物力已尽,难以撑到十二月。”说话的是、坐在承德太子身边的太傅徐甫言,这位辅佐过两朝皇帝,如今又在太子帐下效力的老人有着对大局冷彻的洞察力,他咳嗽了几声,拈着颔下长须,眼光忽然锐利:“钖昶帝,是否真有心助我?” 雪崖皇子神色也是一凛,看着老人静静回答:“不瞒太傅,昶帝和朝臣的确有袖手之意,但是金国舅已经承诺尽力说服皇帝,力争在年前派兵增援晔城。至于财力物力……”微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心里有些感慨,七皇子端起茶,轻轻啜了一口,然后手指稳定的放下茶盏:“这次内人的陪嫁,足以支撑整个晔城渡过一冬。” 话语方落,中军营里所有人都是一震。 “富可敌国。”许久,徐太傅仿佛感慨般的,低低说了一句。 ※※※ 那不过是一口三尺长两尺宽的箱子,并不大,也不见得沉。 ——然而,却居然能供整个晔城军民渡过一冬? 一进入内堂,那三个来自西疆的珠宝商人看见案上那只箱子,眼睛里就是不自禁的一亮——那不是檀木或者沉香木的箱子,居然是用整片玳瑁琢磨后打造钉成!上面暗黑色的光滑质地中,隐隐有细细的金线花纹缠绕,那是最上等的玳瑁。 珠宝商人不自禁的咽了一下口水:玳瑁生于深海,且不说打捞不易,一般最多也只能长到巴掌般大小,用来作为梳子或者饰物——这般两三尺的玳瑁,便是龙宫里怕也未必能找到。 不愧是海王的女儿。 三个商人相视一眼,事先私下协商好联手压价的心都有些馁了。 金碧辉却是大大咧咧,根本不在意这么多人的围观,她看了丈夫一眼,雪崖皇子却是脸色凝重,也不说话,一边的承德太子也是若有所思。 “我开箱了啊!”金碧辉横了一眼,懒得再拖延,自顾自抬手打开箱子。 瞬间,四射的光芒照得人内堂中的人睁不开眼,下意识抬手遮目。 只有三个珠宝商心切,反而失声惊唿着扑了上去—— 玳瑁箱子里,装着所有珠宝商人梦中也看不到的瑰丽景象:厚厚的丝绒垫子上,密密铺了一层龙眼般大的夜明珠,围绕着中间一颗鸽蛋大的母珠,那夺目的光华就由此而来。 珠子上散放着一些饰物珠宝,有玉如意和辟水灵犀,紫晶翠玉,每一件都是中州大陆上珠宝商人一生梦寐以求的宝物。 然而,让几个珠宝商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的,却是箱子四角放置的、用来防止传说中五鬼搬运大法的压箱之物——那是四颗不同色泽的珠子,并不夺目,有着幽幽的暗彩。 “天!这、这是——”三人中那个最年长的珠宝商,用力擦了擦眼睛,结结巴巴的说着,忽然双膝一软,对着箱子便跪了下去。 第5页 “定风、避火、柔水、辟尘!”其他两个珠宝商也惊得呆了,恍如梦境般的,跟着跪了下去——对他们这一行的人来说,遇到传说中的无上至宝时,顶礼膜拜丝毫不敢亵渎。 不用说珠宝商人,就是旁边的承德太子和其他属下,都不由看得震惊,说不出话来。唯独七皇子,想来也是早就知道妻子嫁奁的惊人丰厚,只是淡淡的看着,没有表情。 “还算有些眼力,没亏了爹爹推你们几个来出手这批陪嫁。”金碧辉站在桌边,手搭在陪嫁的奁笼上,脸上似笑非笑,看着珠宝商人的脸色,“看样子你们也底气不足啊!或者这样——你们三个一起凑份子,能买多少就买多少去,如何?” “不知……不知皇妃要价几何?”抬头看了那箱子一眼,仿佛又被珠光刺了眼睛,最年长的珠宝商擦了擦额角的汗,从地上爬起来,再也没有飞扬跋扈之心,有些惴惴的询问。 金碧辉怔了怔,转头看了看雪崖皇子,想徵询丈夫的意见——本来这批东西,也是为了给他救急来的,父亲在成婚前就和女儿说起过新郎的背景和处境。她并不知道这一次晔城需要多少财力才能渡过难关。 颜白的眼睛,却是看向承德太子身边的徐太傅。 “至少……五十万金铢是要的。”徐太傅主管城中事务,估量了一下全程军民一个冬天的开支,往大里开了一个价码,等着三个商人就地还钱。 “五十万金铢……五十万?”不知为何,珠宝商们相对一笑,舒了口气。 “哈。”珠宝商们正待答应,却听得旁边有人笑了一声,在王公贵族云集的内堂中显得极为刺耳,众人转头看去,却见新婚的皇子妃啪的关上了玳瑁箱,看向丈夫那边,忍不住的满脸冷嘲:“喂喂,有无弄错?你们所需才不过五十万金铢?那么何必巴巴的弄得那么紧张?我以为你们要倾国之富,才来求助玉堂金家呢……五十万?嘁!” ※※※ 那样无礼的腔调,在内堂中激起了反应,从承德太子以下,每个人脸色都有变化。 ——本来这门婚事,已经含了离国皇室极大的委屈,如若不是局势所逼,七皇子根本不会入赘金家。如今又听得这般话语,当不得所有人都脸上色变。 颜白的脸色也是白了一下,却知道新婚妻子脾性如此,似乎已经没有心思训斥,只是冷冷的瞥了她一眼,由得她去。 然而金碧辉却不管不顾,看了脸有喜色的珠宝商一眼,唇角有不屑的冷笑:“你们不要得意——我金碧辉是谁?能让你们检这个天大的便宜?”她捲起袖子,露出蜜色的小臂,拍了一下身边的箱子:“大家都是识货的,明人不说暗话——光这个玳瑁箱少说也值二十万金铢,里面的东西更不用说。是不是?” 话语一出口,在场所有人都抽了口气——承德太子出身显贵,动乱开始之前也见过离国大内诸多珍宝,却从未见过有价值如此巨万者。 然而,令人震惊的,是那些珠宝商人居然没有反驳,脸上窃喜之色一扫而空。 “禀皇妃,其实这些珍宝,除了有倾国之力的王侯,世间恐怕无人能买的起……”珠宝商们交头接耳商议了一番,终于那个年长者面有难色的开口。 不等他再说下去,金碧辉“哧”的一笑,眼睛扫了一下堂中那几个着名的大贾:“怎么,知道我们等钱用,想压价呀?”她顿了顿,眼神却冷了下来,淡淡道:“也不想想,你们每年从波斯大食贩运珠宝,走的是谁家的路?——有本事,明年你们打沙漠里过!” 女子凌厉的眼神仿佛是刀,刺的三个商人机伶伶一个冷战,原先看了奇珍后沖天的慾火也熄了一熄,面面相觑:不错,他们的生意,常年来往于海上,哪里能得罪海王? “好,我金碧辉也是干脆的人——杀人一刀,说价也是一口!”看到对方的气焰平息,新婚的王妃啪的拍了一下箱子,吓了众人一跳,“四颗压箱珠子我拿回——你们心里有数,这个并不是你们买得起的,也不怕折了福!剩下的东西,连着这个玳瑁箱,两百万金铢你们拿了去!” 三个珠宝商又是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了一番,终于公推那个年长者出来,做了一个揖,嘆息:“王妃的价格,小的心里也知道是非常的公道——然而我们三人此次携来之款项不过一百多万金铢,奈何……” 金碧辉怔了怔,皱眉:“好歹也是有名的珠宝商贾,你们怎地如此小气?罢了罢了,这样可好——不足的款项,归去后替我们购置粮草沿河送了过来,如何?” 珠宝商人见其肯变通,心下也是喜出望外,知道这笔生意下来赚头至少也有五十万金铢,忙不迭地答应了。 金碧辉也是爽快,将箱子里四颗珠子收起,便锁了箱子,将钥匙交给旁边的徐太傅,吩咐:“就这么说定了——带了他们三个去库房交割款项罢!” 徐太傅饱读诗书,长于庙堂之间,何曾见过如此泼辣女子?方才新来的王妃叱咤睥睨,转瞬已以高出他要价四倍的价格将生意谈定,这个三朝老臣、辅政大臣也只是心下震动,哪里有插话的份儿。 四、长孙无尘 待得徐太傅带了珠宝商离开内室,且不说周围的人脸上都有些色变,就是承德太子,看着这位弟媳的眼光都有些微微改变。 然而金碧辉却毫不觉察,见事情顺利办完,也不顾周围有外人在,走到丈夫身边,笑眯眯的拉起雪崖皇子的袖子,仰头问:“怎么样,你娶的老婆干练吧?五十万买粮草,再留一百万给国库——多下来的五十万金铢我们造个府邸住了好不好?” 她喜滋滋地计划着将来,然而颜白只是低头看了妻子一眼,淡然道:“随你。” 金碧辉瞪了丈夫一眼,怒道:“你这个人——怎么老是死样活气的?” 雪崖皇子也不和妻子多争论,只说了一句:“反正是你的嫁奁。我无权处理——方才你何曾问过这里任何人意见。”然后,也不说什么,就留她在那里,自顾自的过去在沈铁心身边坐了,喝茶。 ※※※ 她跟了过去,但是那个同座的左军副将沈铁心显然也是对她殊无好感,看也不看她,只是俯过身去,和颜白低低开始商议起军中之事。 金碧辉一时被冷淡在一边,不知道说什么做什么。她自幼天性张扬,无拘无束,何曾受过这等气,感觉心里有怒火腾的一声上来。 承德太子见了这等局面,也不和同座的右军副将邵筠说话,目光闪烁了一下,站起身来走过去——然而,就在此刻,金碧辉冷笑一声,忽然上去,拂袖带翻了茶几上的杯子。 “噹啷”一声,茶水四溅,颜白和沈铁心反应均极快,立时跳了开去,七皇子的脸色已经很是难看。然而不等他训斥,金碧辉率先狠狠盯着他,开口:“你说得没错,那是我的嫁奁——但是我用来贴了你们!还好心替你们找买主、还价——你说,我哪里做的不好了?干吗摆脸色给我看?” 第6页 “你现在就做的不好。”似乎是忍无可忍,雪崖皇子向来平淡的口吻中,第一次露出了讥讽和失望,“而且,动不动摆脸色的、似乎是夫人你自己。” 金碧辉一怔,没有料到一向淡漠的丈夫居然有如此锋利的言语。她第一次定定的细看他,自己的夫君——座上的贵公子高冠广袖,长衣如雪,气度高雅淡定。目光也是淡淡的,透出遥不可及的高贵和漠然,似乎从云端里俯视着自己,带着悲悯和无奈。 陡然间明白了什么,她心中仿佛被重重一击,堵得说不出话来。 这个人……这个人居然敢、居然敢看不起她!他,她的丈夫,居然看不起她! 金碧辉闭了一下眼睛,用力咬着嘴角,手指用力握紧,不知道费了多大力气才压制下动手的冲动,忽然间,她健康的蜜色皮肤就褪尽了血色。 “弟妹,是不是不舒服?”承德太子此时见气氛不对,连忙过来想打圆场,然而金碧辉看也不看他,只是盯着换了个座位低头饮茶的雪崖皇子,冷笑了一声:“颜白,你傲气什么?要真傲气,何必卖身到我们金家!也不过值两百万金铢——那点钱还不够我们玉堂金家每年的游冶消遣!” 她咬着牙,一字一字吐出这句话,感觉心里有报復的快意。 她不过是个海盗的女儿,她讲究的是以牙还牙以血还血,滴水之恩涌泉以报,但是对于轻视也以更大的蔑视回报!她怕什么? 周围人,包括承德太子在内,片刻间都惊得怔住——她看见这句话的每一个音节犹如一把利刃,一分分的刺入眼前白衣贵公子的心里,看着雪崖皇子的脸色一分分苍白。 她微笑着,等着他拍案而起,等着他那曾经令她动容的好身手。她的手在袖子里握住了那把长不过三寸的分水匕首。 然而,金碧辉看见他的手缓缓收紧,茶盏中的水居然无故微微沸起。但是,她的丈夫什么话都没有说,什么表情都没有,仿佛没有听到她这样侮辱的话语一般,只是低着头,慢慢喝下一杯茶,然后放下杯子,微微吐出一口气:“好茶。” 她呆住。 他居然能忍下!这个骄傲自恃到无以復加的人,居然能忍下如此的公开折辱。 他是为了什么?又是为了什么! ※※※ “还好喝吧?那是云栖茶——”忽然间,在凝滞的空气中传来一个悠然娴静的声音,如同春风,拂过冰封的大地,“开春时去城北云栖寺进香,在寺后的圃子里采了来,用梅花上积的雪水泡了——承蒙七弟一贊,臣妾真是荣幸。” 随着声音,走入的是一个淡妆素服的女子,手里端着一个托盘,盛了一壶新茶和点心,款款步入内堂,虽然没有佩戴任何珠宝首饰,然而这个女子却光芒四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流雪迴风,恍如洛神妃子。 “不敢劳太子妃驾。”堂中所有人都连忙站了起来,恭谨的应对,连雪崖皇子都起身。 承德太子妃是离国先代重臣长孙弘之女,由先帝亲自册封给了长子为妻,贤德端雅,温文识大体,向来为朝野称颂。 太子妃微微一笑,来到座前迳自将托盘放下,转头拉起了呆在一边的金碧辉的手,打量了她一眼,轻笑:“这位就是刚从钖国来的弟妹了?真是个可人儿。” 她拉着金碧辉的手,回头看了站在一边的雪崖皇子,轻叱:“七弟,这便是你的不是了!多好的女孩儿,你偏要让人家生气。还不快过来到个歉!” 金碧辉看着她,看见她温婉的笑容和清澈的眼眸,陡然间心里的火气便是一散,也笑着回答:“谁希罕他道歉了?姐姐才好看,像仙女一般呢!难怪能当太子妃。” 太子妃明眸微微一黯,也不说什么,只是拉起她的手,笑道:“姐姐准备了一些见面礼给你,匆促之间也没什么好东西——弟妹过来看看好不?” 金碧辉那样桀骜飞扬的性格,到了长孙太子妃面前却仿佛烈火遇到了柔水,半点火星都没了,她居然有些腼腆的低了头,不好意思:“哎呀,我、我可是什么东西都没带就过来了——真是……真是不识礼数的野丫头。” ※※※ 两个人挽手离去后,内堂中凝滞的气氛才为之一松。 沈铁心此时才能开口,看着两位女子离去的方向,冲口嘆气:“天,多亏有太子妃在这里……不然这个女金吾谁能降服的了啊!” 右军副将邵筠为人沉稳一些,听得同僚脱口直言、不由横了沈铁心一眼:这般说话,岂不是是明说了七皇子懦弱惧内? 然而向来清冷高傲的雪崖皇子却没有说话,只是看了看太子妃和王妃离去的方向,眼中隐隐有担忧之意,半晌轻轻嘆了口气,放下茶盏站起身来。 “噹啷啷”几声脆响,握在手中的那个细瓷杯子居然早已冰裂开来,碎成千片。沈铁心看着七皇子的脸色,登时不敢再多话。 “七弟……你多担待些。”承德太子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过了片刻,嘆息了一声,拍了拍雪崖皇子的肩,眼睛闪了一下,“不用担心……无尘能应付好她——她不过是个脾气沖了一些的孩子而已。无尘是什么样的人,你难道不明白?” “……”雪崖皇子手指不易察觉的一震,抬头看着皇兄。 承德太子只是微微笑着,眼神平静,却不可测。 ※※※ 那边,只听得渐行渐远的两人中,传来金碧辉朗朗的笑:“哎呀,姐姐闺名叫无尘啊!我想到了——这颗辟尘珠送给姐姐当见面礼正合适呢。姐姐带着它,无论多大风尘永远会一尘不染的、如同仙女般好看~” “啊?这样的无价之宝我可当不起呢……”长孙无尘轻轻笑着,客气推辞。 “什么当不起?世上除了姐姐我看也没有人当的起了!” 金碧辉显然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女子,遇到了太子妃恍如遇到了克星,不过短短片刻,已经喜欢上了长孙无尘。 五、战云 初冬凛冽的寒风如刀般刮在脸上,走在左军营中,听着此起彼伏的操练声和刀剑的铿锵,颜白这才长长舒了口气——这才是他归属的地方,只有回到军中,他才能感到自己真正的价值所在。 这几日来,虽然表面上平静,但那个新过门的“王妃”,实在是让他大费脑筋。曾经纵横斡旋于各诸侯间,支撑太子军到今日的七皇子,也有心力交瘁的感觉。 “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身边的副将沈铁心,虽说是下属,但是多年战场的出生入死,早已结下了刎颈之情。此时听得颜白嘆息,知道他内心烦恼,不由恨恨出声,但是方出声,便摇摇头改了口:“也不对啊——太子妃这样的女子、便是好极了的。七殿下,看来你这次苦头要吃的大了。” “军中这几日,可有什么事?”手指无意识的拨弄着兵器架上的各类武器,雪崖皇子神色淡漠,似乎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转了开去。 第7页 沈铁心面色忽地沉了一下,手用力按紧腰畔的刀,许久,才沉沉道:“杨定死了。” “什么!”雪崖皇子蓦地回头,掩饰不住眼底的震惊和剧痛。 沈铁心的头越发低了下去,手上青筋突兀,咬着牙:“五天前,永麟王军铁箭将军孙知泉前来城下叫战,杨定沉不住气便带了人开城出去应战……” 颜白脸色铁青:“那傢伙如何是孙铁箭的对手!不是找死么!” 沈铁心忽地跪了下去,声音中已经有哽咽之意:“是!可是杨定那样火爆的脾气……他说即使七殿下不在,也不能任人如此凌辱。属下没能拦住他,请七殿下降罪!” 雪崖皇子不说话,眼睛闭了一下,淡然问:“他的后事办好了么?” “太子派邵筠出去助战,可惜还是迟了一步……首级、首级……已经被……”沈铁心用刀驻地,然而本来粗犷爽朗的声音也已经哽咽。 颜白站在城头,许久没有说话,冬季的朔风吹来,仿佛刀子切割他的身体。 许久许久,他的目光从城下收回——那里,黑沉沉一片,包围了晔城的三面,是四皇叔永麟的军队。中军帐上杏黄色旗帜猎猎飘扬,旗下挂着新斩来的首级,在朔风中如同风铃般的旋转着。 “杨副将擅自开城应战,死不足惜。”又是许久,雪崖皇子沉沉说了一句,不再看,从城上返回。沈铁心跟在他后面,感觉到七殿下挺拔的身形忽然有些憔悴。 “还有什么事情?”一边走着,头也不回的,颜白继续问。 沈铁心迟疑了一下,终于道:“粮草……粮草只能支撑十天了。严冬将至,冬衣未发,军心动摇——城中百姓饥寒交迫,也多有怨言。” “不用急,很快粮草军备便会运到。钖国援军也该在一个月后到达。”颜白抬手挥了挥,忽然间,唇角有惨澹的笑意,“你看,这样的卖身还是值得的,是不是?” “七殿下!”震惊之下,沈铁心脱口而出,不知说什么才好。 颜白不再说什么,只是淡淡笑着沿着城墙走了下去,继续视察左军事务。然而,看着杨定死后,空出来的那间营帐,他眼底有浓重的悲哀,手指不易觉察的用力握紧。 又有一个倒下了……八年的乱离之中,有多少好兄弟血溅沙场? ※※※ 从军营出来的时候,远远的就听到了街上的喧嚣。 “怎么了?”雪崖皇子皱眉问营口把守的士卒,那个士卒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然而听见七皇子开口询问,连忙跪下回答,“回禀七殿下——方才有一群城中刁民在营口喧譁,已经被绍将军派人弹压下去了。” “他们为什么闹事?”颜白脱口问了一句,但看见士卒衣物气色,随即明白:围城近一年了,连军中都已经匮乏到如此,百姓的景况更可想而知。 想到此节,他的心头更是一重,无形的重担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然而那边被驱散的民众却死死不肯走,看见雪崖皇子步出军营,叫嚷的更加大声: “军爷,这仗还要打到什么时候?我们已经撑不住了!” “行行好!我家里都有好几日没揭锅了……再下去就要人吃人了啊!” 颜白心里陡然一惊,茫茫然抬头看去,只见那些人脸有菜色,衣着单薄,在冬季的寒风中如同枯草般瑟瑟发抖,有几个手里还拖着儿女,显然一家人都已经饿了很久了。此时拼了冒犯王法,聚在军营门口申述苦情。 一排兵丁急急赶过去,将那些聚拢的民众驱散,有些不肯走还在那里喊的,不由分说便被乱棍打倒在地拖走。 “给我住手!”颜白终于从恍惚中惊醒过来,连忙喝止。左军纪律严明,主将一声令下所有士兵都顿住了手,那些饥民和疲敝的士兵都转过头看着营口的雪崖皇子,等着他开口说话—— “粮食很快就会到。”揉着太阳穴,颜白带着深重的疲惫,开口,“这战争也会结束的。” 然而,看着平日玉树临风般皇子脸上如今掩饰不住的憔悴,更为饥馑交加的百姓却再度沸腾起来:“你们老是说会到会到!从两个月前起就这样说——我们再下去就要易子而食了!你们谁当皇帝我不管,只要让我们不饿死就好!” “是啊!把我们百姓当傻子么?我爹饿死的时候还在等城外的粮草!” 人群中有人怒吼起来,引起一片回应,士兵们来不及阻挡,饥寒交迫的人群已经冲破了人墙,一下子将雪崖皇子和沈铁心包围在中间。沈铁心一直沉着脸,此时双眉一轩,便要拔出佩剑来。 “莫动武!”颜白迅速出手按住副将的手,同时拉着沈铁心往后退了两步,避开了纷乱的拳脚。然而他看到眼前民怨沸腾,心下却知若不用强力压制、事情必然扩大。 ※※※ 纷乱之间,只听“啪”的一声脆响,沖在前面的几个饥民脸上登时起了一片红肿,脚下一个踉跄,登时顿了顿。 “要吃的是不是?”长索却是从营门对面的百姓家廊下扫过来,夹头夹脑的几鞭,逼得前面几个人连连倒退,也不等人群反应过来,那声音一连串的叱了下去,“粮食三天后就运到!到时候每个人都能发到一百斤小麦!” 声音落处,长索一卷辕门横楣,一个红衣人影轻轻巧巧落在场地中间,叉腰轻叱。 “骗人!”人群的气势一沮,然后带头那个人又嚷了起来,“你是谁?一个臭婆娘也说这等大话!——你以为我们是傻子吗?” “啪!”话音未落,那个人勐地挨了一鞭,往后便跌。 “呸!敢怀疑本姑娘说的话?玉堂金家富有四海,难道餵不饱区区一个晔城?”长索如同灵蛇般缠上那个闹事者,将他打了出去,红衣紧袖的女子冷冷四顾,手中的鞭子在半空抽得啪啪响,“我说了三天后粮草到,那么一定会到!” “玉堂金家……”这个名字显然在平民中激起了不小的骚动,每个人开始惊疑不定的看着场中的红衣女子,开始交头接耳。 “果然……是七殿下娶了玉堂金家的小姐么?” “真的假的呀?不要又是为了骗我们放出的谣言……” “假不了——你看这个女人那个兇狠的劲儿!女金吾呀,可不就是这样么?” “听说她老子海王比陆地上任何一个皇帝都有钱……这下可好了!” 雪崖皇子看着周围窃窃私语的人群,有些苦笑意味的看向金碧辉——早上那么激烈的争执以后,他几乎是硬生生忍下了和她决裂的冲动。然而此刻,他更加知道,如今的晔城、太子军,绝对不能少了她。 “真的……真的三天以后?”终于,带头那个人从地上爬了起来,惊疑不定的问了一声——显然方才金碧辉那一鞭子没有真正用力,不然这个面有菜色的饥民半条命早没了。 第8页 金碧辉不耐烦的点头:“不到的话,我砍了头给你们!”鞭子盘在她的手臂上,蜜色的健康肤色映着寸粗的软鞭,她用鞭子柄点着那个饥民,哧地一笑:“你来砍我的头!” 人群有些讷讷的顿住了脚步,犹豫的面面相觑,怨气终于稍稍散去。 ※※※ “多谢。” 人群散尽,站在营口,颜白终于轻轻说了一句,看着新婚妻子,眼色复杂。 金碧辉哼了一声:“要谢就谢无尘姐姐去!如果不是卖她面子,我才懒得管你的事情呢……”仿佛气还没有消,她恨恨的用软鞭抽了一下地,扬起漫天飞尘。 然而尘土却没有一丝落在街角那个女子身上,太子妃不知何时来到了营口,静静站在街角看着他们微笑。气度高华,出尘飘逸。在这片刻前还暴民云集的地方,居然丝毫不惧。 雪崖皇子的眼睛黯淡了一下,然而不等他开口说什么,太子妃微微一欠身,转身而去。 金碧辉低了头,咬着嘴角,用鞭子在地上画着乱七八糟的符号,怔了许久,才迅速说了几个字。然而许久却不见颜白回应,她有些恼怒的抬头看了丈夫一眼:“喂,人家跟你说话呢,听见了没?!” 雪崖皇子仍然定定看着街角的方向,听见妻子大声的叫嚷,才回过神来,眉头不易觉察的皱了皱,轻问:“你方才说了什么?” 金碧辉恼怒,忽然一顿足,扬手便是一鞭噼面抽来。颜白看准了来势,既不抬手也不躲避——果然那鞭子只是擦着他肩膀落地,在地上重重抽出一条印记来。 “算了,当我没说过!——你这傢伙气死我了!” 雪崖皇子莫名其妙的看着她再一次发怒,红衣女子重重哼了一声,转身离去。皱皱眉,也懒得再费神去想,便带了沈铁心往中军营走去。 然而,一直对于新来的王妃不满的沈副将军这一次居然破例没有开口数落什么,按剑低头走着,半晌,忽然没头没脑的感慨了一句:“其实还是挺好的一个人……” “你说什么?”颜白有些惊讶的回头,问身边的副将。 沈铁心顿了顿,忽然笑了起来:“七殿下方才是真的没听见?——难怪王妃懊恼,这种话要她说第二遍怕也难……” 雪崖皇子怔了怔,站住了身,问:“她、她说了什么?” “王妃刚才说:早间她一时斗气,把话说的太伤人,还望你不要介意。”沈铁心也是别别扭扭的复述了一遍,忽地笑了起来,“七殿下,你不见方才王妃那个忸怩——不知道费了多大力才说了这句话,偏生你还要她说第二遍,她不生气才怪。” 颜白看着地上那一道鞭痕,不知想些什么,许久才一笑:“啊……这样?的确也难为她了吧。” “其实金家小姐还是挺不错的女子。”显然是因为方才那一幕而有些感慨,沈铁心居然改了口,有些宽慰的看看七殿下,却发现他依然有些怔怔的出神。 六、冷月 入夜,风更大,吹在身上已经犹如刀割。 女墙上守夜的卫兵们已经冻得打起了哆嗦,不停地交互跺脚,然而呵出的暖气还没有触及冰冷的手、都已经消散无形。冷月下,只有金柝声冰冷的响起。 暗夜中,只见一个人影如同跳丸,足不点地的从城下敌营里奔来,悄无声息的便翻上了晔城墙头。大风吹得城上的大旗猎猎作响,宛如吃满了风的帆,旗杆弯曲。那个人一手扯住旗帜,顺着便是无声无息的落到了城上。 守卫的士兵刚刚巡逻走开,那人也不走阶梯,从女墙上一跃而下,落入城内,直奔中军所在之地而去。 ※※※ “你回来了?”然而,刚落入中军营的院中,却听见有人这样轻轻问了一句。 那人蓦的一震,立定了脚,转头看去—— 月光很冷,照得庭院廊下站着的女子更加清冷得不沾一丝尘埃。她仿佛已经在深夜的花园中等了很久,以至于鬓角都凝了霜气。风吹得凌厉,站在月光里,只听得她轻轻的嘆息飘散在风中:“唉……你总是这样冒险,可怎么好?” 来人的手微微一颤,将手里提着的东西放到花丛下:“莫要吓着了你——” 然而,月光下,太子妃蓦的笑了起来,摇头:“忠臣烈士的头颅,何惧之有?七弟,你也忒小看我了。”她走过去,捧起那颗鲜血斑斑的头颅,脸色凝重:“改日一定盛敛厚葬,不负了杨将军一腔热血。” “这么晚了,还不去睡?”月下,白衣的雪崖皇子半晌无言,低低问。百里奔袭百万军中,即使是武功高绝的颜白,也有了掩不住的倦容。 “知道你一定不会扔下兄弟遗体不管、要半夜出去冒险,我不放心。”长孙无尘静静道,“我要在这里看着你回来。每一次你离开我都担心你一去不回。” 颜白低头,不看她的眼睛,只是淡淡道:“不用担心,我心中有分寸:这样单身趁夜暗自来回,谅永麟王那边也困不住我。” 太子妃忽地笑了笑:“是啊……以你身手,天下哪里去不得?若不是为了辅佐承德,何必苦苦支撑到如今——七弟,其实你心里已经很苦很累了吧?” 雪崖皇子仿佛慢慢体会着她的话,却是许久才展眉淡淡一笑:“还好,有人知道的苦,那便不是苦了……”他的笑容很淡,甚至淹没在眉间僕僕的风尘之下,然而眼角眉梢的感慨和悲凉,却悠远无尽。 长孙无尘定定的看他,眼神中忽然也有亮光闪动,许久,慢慢道:“或许,如果当年先帝立的太子是你,那么离国如今——” “无尘!”蓦然,颜白声音截断了她,冷冷不带一丝迟疑,“莫要再说无用的话——当年正是你父亲力保,皇兄才被册封太子,你才成为太子妃……可惜后来国运衰弱,流离失所,不然,今日你已是母仪天下。” 他顿了顿,忽然笑:“我出生的比皇兄晚了五年,怎么说来,都是要落在他后面的——唯一例外的,便是我认识你比他早……然而那又有什么用呢?” 长孙太子妃低下头去,过了许久,才轻轻道:“都七年了……如今、如今你也立妃了。” 雪崖皇子面色一变,不知道什么样的神色一掠而过,眼前仿佛闪了一下那个红衣女子泼辣辣的笑靥,然而他眼底的寂寞却更浓,有些疲惫的嘆息:“是啊,没有办法……是不是?我是自愿意娶她的。” “白,你实在是太辛苦了……”蓦的,长孙无尘眼睛里有盈盈的泪水,她脱口叫出这个陌生了的名字,颤颤的伸手去触摸他鬓角的霜华,“我们、我们都实在太辛苦了。” ※※※ “住手!” 手指还没有触及,忽然听到有人厉叱。 第9页 两个人蓦的顿住,长孙无尘淡定的神色一乱,片刻间居然不敢回头看声音传来的方向。雪崖皇子也是一震,目光越过太子妃的肩膀,看着庭院尽头。 月华下,那一袭红衣如同血般刺目。 然而,那却是在风中月下结成了冰的血,连同那个人的眼睛一起,结成了冰。 金碧辉不知道在那里已经站了多久,然而此刻一向跳跃活泼的她,眼光却冷如冰雪,忽然走过来、一把打开了太子妃僵在半空的手:“不许你碰!——这是……这是我的丈夫!” 她出手很重,啪的一声,长孙无尘的手臂被重重打开,连着整个身子都是一个踉跄。 “无尘。”雪崖皇子连忙扶住她单薄的身子,然而长孙无尘却颇为倔强,避开他的扶持,自己踉跄着站稳,手臂上已然有了一片红肿。她咬着咀唇,淡定从容的神色完全没了,许久,仿佛鼓起了很大的勇气,才回头看站在一边的金碧辉。 ——她怎么会出来?这样深的夜,她怎么会正好来到院子里? 红衣在冷月下如同蔷薇绽放,金碧辉嘻笑怒骂自如的脸上,第一次有这般不可言表的神色,看着两个人,嘴角动了动,仿佛有一丝笑意,却又仿佛悲戚。 “碧辉……”顿了顿,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然而雪崖皇子率先回过了神,知道自己必须要说些什么,终于有些艰难的开口,“你或许是有些误会了。” 那样的话,在一瞬间,让颜白觉得自己几乎就是个卑鄙的小人。 “住口。”金碧辉冷冷看着他,似乎要直接看到他心里去,“你越说,我越看不起你——不要以为只有你可以看不起别人!你们、你们这算什么?……”她的声音刚开始是反常的冰冷,甚至有些因为震惊而木然,然而开口说了一半,语气渐渐激动。 她看着长孙无尘,忽然点点头:“姐姐,当真你是配的起他的——你这样子的,才是他心里喜欢的那种……” 说着,她用力咬着牙,颜白看见她的手扣紧了腰间的匕首,心中登时一惊,连忙往前迈了一步挡在长孙无尘身前:“夫人,你先静一静,我们好好谈一谈好么?” “静?静什么静!”听到丈夫这一句话,陡然间,金碧辉反而真正的暴怒起来,一指旁边的太子妃,“你喜欢她,是不是?那还有什么好谈的!告诉你,我——”红衣女子眼睛里有雪亮的光,顿了顿,终于颤声道:“我不要你了!” 仿佛怕丈夫会再说出什么话来,不容颜白开口,她抢先般的说了这句。然而,那样倔强的女子,说出这句话时、却依旧带了哭音。 “颜白,我不要你了!——谁希罕?”用力握紧了手,金碧辉扬着头咬牙道,然而自尊受挫的哀痛、依然难以掩饰的出现在她明亮的眼睛里,她再也不看他们,转过身去回房间,“你们、你们随便吧!我明天就回钖国去。” “弟妹!”陡然间,一直不出声的太子妃终于开口了,也不说话,忽然间提起裙裾就在院子里跪了下去!雪崖皇子一惊,下意识的想要阻拦,但是想到了什么,手势便是一缓。 金碧辉脚步顿住,手指微微颤抖,许久才低低道:“不用担心,我不会告诉你丈夫。” “不为这个!——弟妹如若觉得解气,便杀了我也无妨。但是……求求你,不要离开七弟、不要离开晔城!”月光里,长孙无尘跪在廊下,那样高雅淡漠的女子,雪白的裙裾却压上了骯脏的泥土,然而,她似乎完全不顾了风度和尊严,低声哀求,“求求你不要回钖国——七弟他什么都没做,是我不好、动了歪念。” 看到她这样的举动,雪崖皇子感觉心中仿佛要被什么生生撕裂——无尘从小到大都是那样娴雅幽静,令离国所有贵族阶层的人倾倒,然而,她居然如今甚么都不顾了?这样比杀了她更难受,然而她不是为了自身,更是为了整个晔城和军队的未来。 承德太子和他,堂堂的男儿,身上流着离国颜氏的血脉,却没有能力守住离国天下,没有能力守住晔城——如今,甚至没有能力维护无尘么? 片刻间,他真的有心冷如灰的感觉,究竟,这样的苦苦挣扎,是为了什么? 他想扶无尘起来,然而她却一动不动,一身白衣的跪在月光里,眼眸里有忍辱负重的深长意味,对着他摇摇头,示意他应该服软认错。 “碧辉,你要如何才能留下来?说一个条件罢,我担保无论如何都做到——只是,不要再难为太子妃。”颜白嘆息了一声,淡淡道,“其实,我们真的没有什么。” ※※※ 金碧辉站在廊下,本来想冷哼一声走开,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却也是苦涩复杂的难受,脚步似有千斤重,丝毫迈不开来。 今日在军营里,她已经看过了晔城内如今饥寒交迫的惨状——那是居于钖国都城、看惯了丰衣足食景象的金家小姐少见的场面——如果三日后真的没有粮食运到的话……深冬来临,城中弹尽粮绝,只怕真的会如百姓所说出现人吃人的情况吧?到时候内外交困,苦苦支撑到如今的承德太子军恐怕也会一溃千里。 她终于清楚地知道、为什么颜白这样含垢忍辱的入赘金家。 ——她一直知道他是迫不得已的,然而,却从来不了解真正的情形居然迫人到如此。 其实她也知道,雪崖皇子这样的人,是不会喜欢盗匪作风的自己——然而,父亲却为什么要把自己许配给他;而她自己,却为什么答应了下来? 海上的兄弟们都是信命的,她却一贯的桀骜,然而,想想,如果信了命,反而不用想那么多复杂而不知道答案的问题了吧?——比如说,嫁给颜白,那便是她的命。 “你们不必如此——三日后,粮草照样会运抵晔城。”终于,她嘆了口气,嘴角往上弯了一下,努力做出一个微笑的表情,却依然显得僵硬,“莫忘了,我对着那些人发过誓:如果三日不到,我砍脑袋给他……我还年轻,可不想这样子死了。” 雪崖皇子和太子妃瞬的惊讶抬头,不相信这个向来烈性的女子居然这样便轻易松了口。金碧辉微笑着,然而渐渐地,眼睛里面却盈满了泪水——二十五年来,她阅人颇多,却一无中意,但这次、她嫁的是个好男子。 这几日来,她已经开始慢慢了解他的心胸和为人——的确,是和以往那些因为利慾薰心而入赘金家的男人很有些区别。 ——然而,即使这样,这个人虽然入赘了金家,心却没有跟着一起带进来。 她不能容忍。 ※※※ “夜很冷,我们先回房里去再慢慢谈好不好?”看见气氛已经缓和了下来,雪崖皇子微微嘆息了一声,走上来对新婚妻子说。金碧辉一直是出乎意料的安静,并没有叫嚷或者喧闹,一起走了开去。 第10页 走出了院子,金碧辉却蓦然横了他一眼,忽然恨恨道:“颜白,我真的……真的想揍你!”那一瞬间,她眼睛里的光芒雪亮,宛如一头雌豹。雪崖皇子一惊,然而转瞬脸上却是苦笑——那才是她该有的反应吧? 然而,他并没有其他的退路,只有上前低声道:“好吧,是我不对,你尽管来出气。不过,求你不要让运粮援兵的事情作废,好么?” “那是你入赘的条件,是不是?”金碧辉蓦的笑了起来,“你费了那么大力气,忍了那么多气娶了个女金吾回来,不就指望那个么?——可惜,偏偏一时不慎被我撞见偷情,生生把这个把柄落在我手里。” 颜白脸色居然依旧沉静,他低头看着妻子,英俊的脸上有复杂的神色,嘆息般的道:“好了,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见长孙太子妃。我会好好对你。” 他的手落在她的肩上,不顾她正怒气逼人,将她拥入怀中。金碧辉怒视着他,然而那样文气的手力道却是惊人,她一个踉跄、来不及挣扎便跌入他的怀抱。她恼怒的伸手想推开她的丈夫,然而揽住她肩膀的那只手却稳定的如同钢铁。 雪崖皇子抱着她,眼睛看着窗外的冷月,却有复杂而痛苦的神色:“好吧……我再也不见她了。我们、我们或许还是可以好好在一起的。” 那是她的新婚丈夫第一次拥抱她。然而她的眼中,却泪水渐涌。 ※※※ 金碧辉第一次发觉原来他那般的瘦,完全不同于表面上看上去的丰神俊朗,肩上突兀的锁骨甚至硌痛她的脸。或者,那是多年来的重担压瘦了他的骨。 “放开手,不要折辱我!”咬着牙,金碧辉眼睛里有桀骜的神色,她的头被他用力按着、靠在他肩膀上,她说出的每一句话带出的气息吹动他鬓角的髮丝,然而她的声音却是硬朗而不容反驳,“方才那样的情况下,我也没有藉机折辱你,是不是?” 有些错愕地,雪崖皇子低头看着新婚妻子,金碧辉正抬着头狠狠瞪着他,眼里的神色却不似平日那般,而是复杂的看不到底。那瞬间,仿佛感到了什么不可侵犯的力量,他的手下意识的一松。 金碧辉的头蓦的从他肩膀上抬起,窗外的月光照在她明艷的脸上,浓密的长睫在眼睛里投下浓浓的阴影。她的声音忽然不似平日的飞扬活跃,而带了深深的嘆息:“颜白,其实你的气度心胸我一直敬佩。你是一个好人,所以无论怎么说、我不想让你太难堪……但是……” 她顿了顿,转头看着窗外,那里,冷月下,似乎有霜华缓缓落下。 “你心里是看不起我的,是不是?”金碧辉蓦的笑了笑,然而眼神却是冷厉的,然后转过头,定定看着丈夫,点点头,“不错,我出身卑下、不能识文断字,又没有好性儿——但是,这样你就以为我没有脑子吗?……你看不起我……你一直看不起我!我怎么能嫁给这样的人——所以……” 她的下颚倔强的扬起,眼睛里面却泪水渐涌,傲然道:“我不要你了!” 七、惊变 内堂中,气氛有一些奇异的凝滞。 今日一早,承德太子便派人来邀弟弟和弟妹喝茶,雪崖皇子看看妻子,金碧辉也是心照不宣的咬咬唇角:已经过去两天了,承德太子恐怕要藉机提一下粮草和援军的事情。 她只是和丈夫一起默不作声的各自坐着,她眼睛里光芒闪了闪。 “天越来越冷了啊……”内堂中,秘制桫椤香的萦绕,承德太子没有与他们夫妻寒暄了几句,朔风簌簌吹着窗纸,望着天空中寒云纷乱的卷着,太子忽然喃喃说了一声,“无尘今日一早起来就说身子不舒服,恐怕是受了凉了。” “粮草也该置办的差不多了。”然而,不等他再说第二句,金碧辉眉头一蹙,单刀直入的触及话题核心,“我昨日接到飞鸽传书,爹已经劝动了昶帝,现下钖国已经在招集兵马,第一批粮草冬衣已经由祯城沿运河送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大家放心。” 听见这样的话,承德太子似乎没有松一口气的表情,和身后的徐太傅交换了一下目光,眼神微微一变。有些沉吟的,看着手中的茶盏,面色似乎有一些不解和奇异。 许久,徐太傅才欠了欠身,仿佛是请示太子般的问道:“粮草是大事,谁去迎了那几个商人筹集的粮草才好呢?” 太子妃亲制的云栖茶碧绿清盈,然而,看着茶,金碧辉却是半口也喝不下去——想来,长孙无尘也是怕见了面尴尬,所以干脆託病不出了。许久,她有些突然的开口:“我今日就从城北沿河而下,去迎了他们来。” “这种事自然有人去办,弟妹如今贵为王妃,何必亲自劳动?”承德太子劝。 然而金碧辉似笑非笑的摇摇头:“不,那几个商人欠的是我的债,别人去他们未必买帐——不用把我当什么大家小姐看,碧辉可是有名的‘女金吾’,太子难道不曾听说过么?” 承德太子陡然语塞,不知道为何这个女子话锋又变得如此凌厉,讷讷半晌。然而身边的徐太傅眼底却闪了闪喜悦的光,脱口道:“嗯……这样、这样也好!” “但是你一个人去,也不大好。”终于,雪崖皇子开口,说了今日的第一句话。他的眼睛看在妻子身上,然而眸中的神色却有些复杂。 金碧辉看了丈夫一眼,淡淡道:“有什么不好?我自己的事情自己知道。” “带点人随你去。”雪崖皇子声音却是温文淡定,然而同样不容反驳,“早点回来。” 金碧辉蓦的笑了起来,看着丈夫:原来,他并不是担心她的安危,而是怕她一去不復返,背弃了援助的承诺。 “好吧,随你。”她忽然间有些心灰意懒,淡淡说了一句,“反正我下午就启程。” 承德太子一直只是听着——其实,一直以来,他都是听着七弟帮他安排打点一切大事,虽然雪崖每次都是询问他的意见,然而,所有人都知道,太子一定没有不答应的。虽然是一母同胞,但是排行第七的小皇子无论在武功还是谋略方面,都远胜长兄。 然而,这一次,承德太子却出乎意料的开口了:“是啊,还是带些人去比较好——弟妹要是万一遇到什么不便也有照应。” 太子说到这里顿了顿,喝了一口茶,看了一眼太傅。徐甫言却看了雪崖皇子一眼,插口道:“军中勇将莫过于七弟,但是七弟却不能擅离——这样,就派沈副将军当了这次的压粮官、多带些精兵良将跟弟妹一起去迎运到的粮草,如何?这样七弟你也稍微可放心了。” 雪崖皇子怔了一下——沈铁心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心腹爱将,让他跟着金碧辉去,他的确放心不少。 ——如今,无论对于晔城、还是整个军队来说,万万不能失去这个女子。 第11页 ※※※ 商定后,雪崖皇子和新王妃从室内走出。 朔风很大,吹得外面营中的军旗烈烈作响。这个严冬,向来是不好挨过的。 他忽然暗自嘆息:从一开始起,自己就没有存着平常心来看待她吧?那完全只是一宗政治交易而已……他当时是预备了捨弃一生来换的金国舅一句许诺的。然而—— “不错,我出身卑下、不能识文断字,又没有好性儿——但是,这样你就以为我没有脑子?……” 恍惚间,昨夜那个声音响起在耳畔。冷月下,她的下颚倔强的扬起,眼睛里面却泪水渐涌,傲然道:“我不要你了!” 心中依然有当时感到的震动,颜白忍不住转头看走在一边的妻子,然而金碧辉只是漠然走着,也不看他,却仿佛知道他看了过来,忽然冷冷冒出了一句:“放心,我说话算数。”她顿了顿,忽然嘆息:“至少等你们过了这个难关,我再回家归宁——那时候我就留在钖国,再也不回来了。” “多谢。”颜白眼睛黯淡了一下,许久,发现自己还是只能说这两个字。 “算了,一日夫妻白日恩,我帮着你一点也不算什么。”金碧辉忽地笑了笑,雪白的牙齿闪耀,有一种张扬的美:“不过,我爹爹很难对付的……你要小心了。我都不知道他心里有什么想法。” 雪崖皇子心里略微一凛,金国舅——对,金国舅。海王蓝鲸。 最近内外交困,只求渡了眼前难关,他甚至很少有时间去考虑这个真正主宰全局的幕后人物心里想法。 金碧辉嘆了口气,眯起眼睛笑了:“你看,如今什么都摊开了谈,我们反而能心平气和地说话了吧?” 她看着龙首原上方苍莽的天空,忽然问:“奇怪,为什么昨天晚上没有流星雨呢?” ※※※ 城南的号角声连绵吹起,悠远嘹亮,一直传到中军营的内室中。 “想不到那个女金吾居然自告奋勇的出城了。”太傅徐甫言摸着颔下数茎花白的鬍鬚,眼睛里面有隐秘的笑意,“调开了她,事情就好办多了啊。” “你们……到底想要做什么?”重重锦帐后,一个女子的声音急切而虚弱的响起来,太子妃想撑起身子,然而她的手臂酸软无力,甚至无法撩开那垂在眼前的帐子,“你们给我喝了什么?你们、你们要把我软禁在这里?” 徐太傅头也不回,只是微微冷笑:“太子妃,如今你还是关心自身吧。昨夜的事情尽管那母老虎忍了没说,可你以为太子会不知道么?” 长孙无尘本来就苍白的脸色更加惨白,手臂忽然完全失去了力气,身子重重靠回锦褥中,仿佛终于明白过什么一般,她轻声道:“原来……我明白了,昨天晚上的事是——” 徐太傅蓦的笑了笑,手拈长须,悠然道:“太子昨日对七王妃说:半夜龙首原上会有流星雨,如果起来去花园里候着,会有很精彩的一幕。”清瘦的老者忽然眯起了眼睛,眼中的神色却捉摸不定,摇头嘆息:“女金吾虽然厉害,但是心里毕竟还是小孩子。” 太傅顿了顿,然而似乎有些不解的摇头:“不对不对……如果是孩子,她怎么忍得下那口气?我们本来料定了她会和七皇子当场翻脸的啊。” “你们这是为了什么?难道……要破坏此刻钖国援助我们的计划?”虽然震惊,然而太子妃毕竟是个有见识的女子,短短时间内已经静了下来。 因为喝了早上送来的茶水,不知道为何头痛欲裂,然而长孙太子妃依然却是冷静地反问:“承德是个明白人,他不会为了一时之气的私情坏大事——如果这次没有外援,晔城不日内就要被四皇叔的军队攻破,到时玉石俱焚……” 徐太傅忽然发出了一声冷笑,鹰隼般的眼中冷光闪动:“私情?你以为太子如今发难是为了那一点私情?”他负手看着外面庭中的光秃秃的树——已经是冬天了,一片萧瑟,老者声调却更冷:“两年前,太子就知道你们之间的事!你们都以为承德是懦夫、是傻子么?” 长孙无尘真正的怔住,半晌说不出话来。 ※※※ 说的毕竟是自己教出来的学生,太傅唇角有心照不宣的淡淡笑,霍然转身,看着太子妃:“他忍了很久了!——可雪崖皇子在军中的声望和能力,谁都不能轻易撼动。承德只有忍着。但是这次不同,太子如果再不先发制人,恐怕王位不保!” “胡说!你妖言惑主——谁会威胁太子的王位?”太子妃冷冷看着太傅——这个承德太子的心腹,军中的智囊,反驳,“雪崖、雪崖为了请来救兵,甚至不惜入赘金家!” 徐甫言听到这句话,才真正“哈”的一声笑了出来,定定看着太子妃,缓缓点头:“对!就是为了他入赘了金家!——如果不是他入赘金家,太子还不会这样急着除去他。” 太子妃怔怔看着太傅,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雪崖皇子不告而娶,阵前成亲,根本是心怀不可告人的企图。”徐太傅见太子妃难得纳闷,终于笑了笑,森然道,“你不想想,钖国昶帝、是如何坐上今日帝位的?!——海王会白白嫁个女儿出去?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 “啪”,手指用力抓着帘幕,将床头金钩都扯断,太子妃脸色雪白,震惊的看着老谋深算的太傅,“你们、你们居然这样看雪崖?雪崖这般尽心竭力辅佐承德八年,完全不以自身为意,你们是以小人之心度——” “太子妃如今还是先考虑自己比较好。”徐太傅阴冷的笑了一声,看着因为药力而全身动弹不得的太子妃,眼中有肃杀之意,“今日起,你便是‘卧病不起’了——太子忍了你很久,今日已经到头了!” 然而,长孙无尘却再次撑起身子,只是追问:“你们如今要将雪崖……要将雪崖怎样?” 徐甫言摸着颔下长须,眼睛里冷光闪了几下,许久不说话,终于看着外面天空中翻涌的风云,冷冷道:“七王妃出城了,那最好——等回来,就会发现……” “七殿下已经战死殉国!”他声音冷如冰雪,顿了一下,看了长孙无尘一眼:“自然,太子妃本来就有微恙,因为悲恸而病逝……呵呵,七王妃心里有数,不会惊讶的。即使她知道也无所谓……颜白本来就对她不起,他们之间是一对怨偶。” “我替太子盘算的这个计划,还算严密吧?然后——”太傅终于冷笑出声,霍然转身看着太子妃震惊的脸,“然后,太子会再向海王求婚,直接借到了力量来平定天下!无论从身份还是地位上来说,太子比起颜白来都超出一筹。” 太傅负手,悠然望着天空,轻笑:“三天不到了……不过两天啊!待得那个女金吾回城,就要变天了。” 第12页 他顿了顿,眼神却变得很奇怪:“只是,到时候还不知道是谁的天下呢!” ※※※ “弟妹,此去一路小心。”运河边,数十只大船扬帆待发,红衣束髮女子紧了紧护臂,正要跳上船头,却听到了身后太子温言。 金碧辉回过头,咧嘴笑了笑,然而笑容却甚为勉强。她对着太子点点头,眼睛却看着一边送别的丈夫,似乎希望他能说一些什么。然而雪崖皇子只是看着她,仿佛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许久,才说了一句:“两日为期,早去早回。” 她忍不住冷笑了一声——说到底,还是不放心她吧?所以还派了自己的副将沈铁心来跟着她一起回去,还带了左军那么多人马来。名为粮草事关重大,要多派人手护送,但说到底,还是防着她翻悔吧?……哈,如果她金碧辉要翻悔,就是千军万马,又能奈她何? “三日后,粮草定到。放心。”然而,不愿让他为难,她还是淡淡的回应。雪崖皇子微微颔首,眼睛光芒闪了闪。金碧辉再不看他,对着相送的人群一抱拳,揽衣跳上了甲板。 龙首原上的风很大,吹得站在船头的女子一身红衣猎猎,如同红色的火。 帆吃饱了风,缆绳一解开,船迅速的从码头顺流南下。金碧辉站在船头,却转过头,不再看离国相送的君臣们,也不再看她的夫君。 然而,在她转头顺江而下的时候,耳边却依稀听到了笛声,悠远悲怆。金碧辉蓦的回头,帆影旗帜之间,看见木板铺就的挑台,静静伸出河面,石头垒就的河岸,风雨飘摇的灯——渡口边隔江人立,白衣贵公子横笛而吹,衣袂翻涌。 铁衣寒。 那笛声怆凉如水,她心中忽然感觉到一阵说不出的难受,只是想哭,想骂,想打人,却说不出什么原因来—— “王妃,船头风大,先回舱中休息可好?” 耳边忽然听到有人说话,她回头,看见的是颜白的副将沈铁心。这个戎马一生的将军眼里有关切的意味,然而,泼辣的王妃却蓦的一扬头,冷冷道:“轮的到你来管!” “受七殿下所託,这一路要末将好好照顾王妃。”沈铁心看见红衣女子凌厉的眼神,却只是温厚的笑着,稳稳回答。 金碧辉冷笑一声,然而眼神倔强:“他管我干吗?反正两天后我把粮草送到晔城就得了!——然后阳关道独木桥,不要再罗里罗嗦来烦我!” 然后,在沈铁心復要说什么的时候,金碧辉止住了他,侧头,仿佛听着风里的什么声音。沈铁心也有些惊诧的一同细听,然而,什么都听不见。 “已经没了。”有些黯然的,她喃喃说了一句,然后迳自走下了甲板。 八、生死劫 “皇兄……大嫂、大嫂身子不舒服么?” 第二日,在内堂中喝着云栖茶,沉默了很久的雪崖皇子忽然开口,问了一句。 承德太子广袖一拂,眼中的锋芒不易觉察的一闪而过,淡笑:“也没好大事儿,不过前日夜里似乎受了些风寒,早上起来说头有些重,我就劝她歇着了。” “哦。”雪崖皇子只是轻轻应了一声,侧过头去,仿佛只是看着北方天空中浓厚的战云,许久,才淡淡道,“天气越来越冷,要小心身体了。” 承德太子唇角显露一丝笑意,然而却不说话,他有些心不在焉得吹着茶盏中的茶沫,仿佛有些期待着什么事情。此时,大街上马蹄急促响起,守城哨兵急喘吁吁的滚下马来,伏地禀告:“禀太子、七殿下!城外、城外……叛军,今日又派孙铁箭前来叫战!” 承德太子眼里居然没有意外的神色,他此时抬头,看了看内堂屏风后,太傅徐甫言已经到了,看见太子目光,只是不易觉察的点点头,拈鬚一笑。 原来,一切都按计划顺利的进行着…… “孙知泉?!”不出所料,听到这个名字,向来淡漠沉稳的七弟眼睛登时雪亮,仿佛闪电照耀上了利刃,他一把拉起那个哨兵,冷冷问,“谁在城下叫战?孙铁箭?” 哨兵从未见七殿下如此冷厉的目光,结结巴巴的说不出话来,只是拼命点头。 雪崖皇子慢慢松开手,让哨兵踉跄着后退大口唿吸,他沉吟着,压抑不住的激愤在他眉间沉浮。唿吸慢慢急促起来,承德太子紧紧等待着—— “皇兄,待我去斩了那傢伙首级来!”终于,承德太子听见自己的胞弟脱口请命。 承德太子唇角蓦的有了一个转瞬即逝的微笑,他一直看着堂内,徐太傅此时已经慢慢踱了出来,拈鬚微微点头,眼睛里深的看不到底。 承德太子开口劝阻:“七弟,还是闭门不出好了。” “孙铁箭一而再、再而三的挫我军威、杀我大将,弟今日非要提了他人头回来不可!”颜白的手却是握紧的,眼里亮光如电。他沉吟着,终于道:“皇兄,让我提三百精兵出去,铁骑快马,速战速决,一盏茶内应该就能提着首级返城!” “好!七皇子智勇无双,百万军中取敌将首级还不是易如反掌?先斩敌首,待得粮草再到,城内的军心一定会大振!”承德太子还没有回应,陡然间旁边就有人击节喝采。徐太傅长衫羽冠,踱出堂来,对着承德太子道:“还请太子立刻下令开城出战!” ※※※ “雪崖!雪崖!莫要出城!千万莫要出城!”深殿中,重重帷幕背后,长孙无尘听得外面号角连绵吹起,金柝鸣金之声响彻内外,感觉蓦的周身都冷了。 然而,她双臂的力气甚至支持不了她从锦衾中坐起。用尽了力气挣扎,只是从床上滚落地面,四肢没有一点力气,她在地上一寸寸的向着门口挪去——然而,寝宫的门紧紧关闭,所有服侍她的使女全不见了,换上了佩剑的士兵。 窗外,龙首原冬季的冷风唿啸而过,剑一般割裂了窗纸——太子妃双手颤抖着,咬着牙,然而泪水还是缓缓从她紧闭的眼角落下。 “雪崖,不要出城……” ※※※ “吱——呀——”厚达一尺的城门在数十个士兵的合力下终于缓缓打开,发出悠长的声音。城头巨大的绞索在轱辘的转动下缓缓滑动,吊桥慢慢放平。 “愿七殿下扬我军威!”右军将领邵筠站在城口,抱拳,朗声祝颂。 金柝急,马长嘶,铁衣寒,一行铁骑从洞开的城门口汹涌而出。陡然间,邵筠怔了怔——因为那时候他蓦的发觉、领兵出城的那个身披银白铠甲的将领,居然不是七皇子! “禀将军,七殿下方才已经单骑从偏门轻装出城了——方才穿着他铠甲的,是左军都尉方萌生。”旁边,有士卒禀告。邵筠蓦的明白过来:“暗渡陈仓?” 龙首原上,冬来草木萧瑟,一片灰黄,风砂奇大,吹得人脸几欲裂开。 城下黑压压的数千人马,簇拥着一员大将,他身侧的幡旗在风中不停翻卷,那一个“孙”字如血一般夺目。两名士卒抬着一把长弓跟在左右,那把弓竟然有一人多高,玄铁铸成,漆黑如墨,粗如儿臂,两个壮丁扛着,显得份量颇重。 第13页 “哦,来得是颜雪崖那傢伙啊!”军旗下,那名玄色大氅的将军极目凝视晔城,看见城内涌出的一行铁骑,在滚滚黄尘中看出了当先一人,蓦的大笑,显得甚是振奋:“小的们,快把神臂弓给爷端过来!” 左右一声答应,两名壮丁一声黑哟,那把巨弓便被举上了马背。 孙铁箭轻舒猿臂,握紧长弓。那弓不轻,一入手,胯下黑骏马勐地一踏蹄,打了个响鼻,方才稳稳站住了。孙知泉长弓在手,平平举起,从鞍边箭筒里抽出一支狼牙箭,瞄准了从城中疾奔而出的白衣将领。 “孙将军,还未鸣锣开战,便要……这、这不太好吧?”旁边偏将浓眉红脸,显然有些憨,忍不住喃喃问了一句。 “呸!不好你个头!——你知不知道颜雪崖是个什么角色?现下不杀他,待得他奔近了十丈之内,你我的人头就不保了!”孙知泉看也不看下属,厉叱。 再不答话,他左手握弓,右手如抱婴儿,缓缓拉近身侧。弓绷如满月,孕含了惊人的力量,孙铁箭眼睛微微眯起,鹰隼一样的目光里含了冷光。 在那一队人马奔进了一百丈以内,他瞬的放手,一箭如同雷霆般射出,当先那个白袍骑士挥剑格挡,然而箭上巨大的力量居然将剑震为两段,去势依然不竭,射入他肩上、对穿而过。马仍然在疾刺,然而马上的人一个踉跄,栽下马来。 孙知泉放声大笑,然而,眼角里面却看见了军队左翼的动乱—— 单骑的白袍男子,居然悄无声息的趁乱沖了过来,已经接近到了十丈之内的范围! ※※※ 晔城女墙上,右军副将邵筠看见最后一骑也已奔出城,眼里闪过冷笑的意味,忽然间,用力一挥手:“关城门!收起吊桥!” 周围士卒一下没有反应过来,怔怔的站在原地。 邵筠眼色严厉,蓦的就将身侧那个士卒夹头夹脑的抽了一鞭,厉声道:“令你们关门!他妈的都聋了不成?!” “可、可七殿下他……”那个士卒被打的有些傻了,半晌才讷讷回答,手指指着城外——那里,黄沙狂风的龙首原上,三百骑人马刚刚出城,迎接那数百铁骑的,是叛军黑压压的阵容、和将旗下举起百发百中神臂弓的孙铁箭! “太子有令:立刻关城,不得延误!”邵筠啪的一声抽了那士卒一个耳光,厉声对城上的亲卫队下令——此时,晔城上当班的全是右军人马,邵筠平日治军甚严,此刻他一声令下,虽然不近人情,但是手下只是微微一迟疑,依然默不作声的开始照做。 “吱——呀——”一声,厚重的城门再度关起,城上士兵们一起用力摇着轱辘,护城河上的吊桥也是一分分的收起。 冷风唿啸着捲来,兵戈如雪,剑气如霜。孤立的晔城在龙首原上宛如一座冷冷的雪山,战云沉沉的压着它,甲光如同金鳞一般闪烁。 ※※※ “哎呀!粮草怎么会送得这么快?” 运河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南北来的两支船队在钖国边境的大雁湾汇合,密密麻麻竟塞满了整个港湾。金碧辉看见南边船队上的红日碧海旗,蓦的大喜,跳了起来,对沈铁心大叫:“哥哥带着船队来了!哥哥、哥哥居然亲自把粮草送来了!” 红衣女子的笑容如同鲜花般怒放,明艷照人。 笑着叫着,金碧辉连裙裾都忘了提,便是一下子跳出船舱,不料脚下踩住了前襟,几乎一个踉跄跌倒,她蓦的发起怒来,一把撕下了半截裙裾。 “喂喂,怎么嫁出去了还是这个德行?”陡然间,听到耳边有人大笑着问,肩上便挨了重重一捶,金碧辉想也不想、手指一抡,指间雪亮光芒一闪,那把分水匕便急电也似的射了出去:“呸!嫁人又不是投胎,干什么要我改头换面?” “铮”,那把小匕首在男子粗砺的手指间微微颤抖,栗色皮肤的高个男子蓦的笑起来了:“哈,看来爹终于算错了一次!五妹你是打死都改不了男人婆的脾气了。” “三哥!爹怎么会让你从南海过来这里?”红衣女子欢叫一声,跳过去挽住了兄长的手,如同孩子般撒娇的将脑袋抵着哥哥的胸膛,看的随后出来的沈副将军目瞪口呆。 原来,这个被烈日晒出古铜色光泽皮肤的高大男子,便是海王的三子、号称南海之王的狻猊。自从海王返回陆上,颐养天年以后,他的四个儿子便继承了他海上的事业,分别掌管四方的船队,割海而据,各自为王,据说个个英雄了得。 ※※※ “不仅我来了,连老大、老二都来了!”狻猊眼里的笑容蓦的收住了,拍着小妹的肩,“别问为什么我们都过来——你也知道,爹这一次……是认真的。” “认真?什么认真?”金碧辉莫名的抬头,看着三哥的脸。 浓眉紧蹙,狻猊的手顿在妹妹的肩上,一字一字道:“爹是认真要你当上离国皇后的!” 红衣女子蓦然一惊,如同触电一般跳开,不可思议的瞪着兄长:“你们、你们疯了?” “什么疯了……这不是很应当的事么?爹是何等人物!四个哥哥都富有四海,连姨都是钖国国母,你是我们妹子,凭什么要唯独落下你?”狻猊扬眉,眼光睥睨,“爹一向最疼你,你也不是不知道——这回给你选了夫婿,便是要把离国作为陪嫁一併给你!” “胡说八道!挑拨离间,你们是何居心?”沈铁心终于忍不住怒喝,这般言语,简直是公然挑动七殿下反叛太子!——幸亏这次他带来的都是左军士兵,如果被太子麾下听了去,雪崖皇子岂不是要遭到猜忌? “哥,你给我闭嘴!你们这么乱七八糟的安排,怎么就不问问我的意见?!”金碧辉也是倔了起来,双手叉腰,对三哥怒目而视。 狻猊一怔,看出小妹是真正动了火气,语气登时一软,笑道:“唉唉……其实爹这么打算也是为你好——”他顿了一下,看了一面充满了敌意对他按刀而立的沈铁心,朗声道:“沈将军,你平心想想——雪崖皇子和承德太子相比,哪个才是乱世明君?如果换了雪崖当太子的话,离国如今早就一统了也说不准!” 沈铁心心下也是微微一动:这种想法,他并不是没有过,然而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这种念头都是大逆不道的。所以每次一泛起,就硬生生将它按耐了下去。 “告诉你,颜白那傢伙适不适合当皇帝是一回事、但是他愿不愿意当是另一回事!”依然是毫不退让的,金碧辉瞪着狻猊。 狻猊失声大笑:“不会吧……小妹,你不过嫁出去几天,就胳膊往外拐了?” 他大笑,看着金碧辉咬牙切齿的红了脸,挽了袖子要过来揍他,脸上却是一沉:“慢着。你们听我说——我们此次本来只是运送粮草过来,还没什么动兵的打算。但是,你知道为什么老大老二他们此刻都不在了?” 第14页 “为什么?”金碧辉怔了怔,脱口问。 狻猊看着北方天际,缓缓道:“昨日深夜,接到内应飞鸽传书:承德太子猜忌七皇子颜白,已动杀心!大约在今日,便要找机会、借叛军之手杀了他——” 金碧辉听得呆住,想起承德太子平日温文从容的举止,脱口道:“胡说!不会的!” 狻猊冷笑,看向沈铁心,看见他脸色铁青,却没有出言反驳——这位身经百战的将领,显然也知道此事不但完全有可能,而且可能性有多大! 狻猊扶舷扬眉:“事如救火,昨夜消息传到之时我们几个商议,老大老二当即分兵北上。老二绕过晔城直奔龙首原,解救妹夫——老大则回海上由离江深入境内,反抄四皇叔后方朝丰!只留下我则押粮草继续沿运河而上,来和你汇合。” 金碧辉怔怔看着三哥慎重的神色,再看看沈铁心铁青的脸,手慢慢握紧,说不出什么。 “小妹……你要记得:即使老二去得晚了来不及,即使、即使你成了寡妇……哥哥们不会扔下你不管的。”狻猊的手用力压住她的肩膀,重重晃着她,眼神怜惜。 然而,看见妹子的眼神蓦然空了下去,他心下一惊,连忙安慰:“一定来得及!老二动作向来快,一定来得及赶到龙首原的!你别怕……别怕!” “我……我不怕。”金碧辉喃喃自语,眼神却慢慢凝聚了起来,锐利如针,“我才不怕!” 她蓦的一挣,脱出了狻猊的手,退开几步,从船舷上一翻,跳上河岸。扬头看着兄长:“三哥!把你的龙马借我!我要去晔城!” ※※※ “唰”,在那支玄铁长箭射来之时,颜白身子即刻后仰,然而凛冽的劲风还是刺得他颈中生疼,他身子在鞍上后仰,然而坐骑却丝毫不停,一直飞速奔向敌方中军。 他身子还未直起,只听半空又是两声劲啸,知道孙知泉的铁箭竟是不间歇的射到,心中登时有豪情涌起。他反手拔剑,看准了箭的来势,剑锋顺着铁箭箭杆一路刮下,发出刺耳的声音。 “叮”的一声,一股大力涌来,他只觉手腕一震,箭的尾羽已经触碰到了剑刃。 箭的去势已缓,他手腕翻起,迅速扣住了那支箭,不等第四支箭射到,他一声清啸,抓起鞍边的弓,便是一箭反射孙知泉。 孙知泉看见这一箭来得并不见如何迅疾,便挥鞭击去,然而,这箭中所蕴的力道居然有些怪异,一击之下竟没有击落,只是偏了偏,在将军脸上擦出一道血痕。 便是这么一阻,那一行铁骑便已近了数十丈。 看见当先的一骑如飞奔来,剑气如霜,所向披靡,孙知泉擦去了颊边的血迹,冷冷下令:“传我将令,调集两百弓箭手,给我攒射颜白!其余来人,一律不用管!” “得令!”身边传令官匆匆而去。 孙知泉重新举手,再招了一位传令官近前:“号令左右两翼围合,切断他们的归路!” “得令!” 日近正午,然而太阳被昏黄的尘土淹没,龙首原上,只有大风唿啸。 孙铁箭的眼睛冷厉了起来——今日,他就要将这个号称十年来纵横间无人能相抗的雪崖皇子,在乱军中斩下首级来! 然而,左右两翼方才一移动,显然是明白了对方的意图,那银白铠甲的骑士立刻发出了号令,剩余的几百铁骑明显加快了速度——从一开始起,这区区几百骑人马就表现出了准确的策略:虽然是急速的前进,然而队形却丝毫不曾涣散。 人马虽然不多,而且在前进中不断有所损耗,但是集中在一处却显示了令人惊讶的力度——就仿佛是一支利剑,撕开了大军的口子,直刺心脏! 孙知泉看见前方旗帜纷乱,唿叫声此起彼伏,知道对方正在急速的接近。而一旦没入了己方的阵形,原先调用来的弓箭手便丝毫没有用武之地。他重新拿起了箭,喝令:“前方人马,给我让开!” 士卒们在将令下纷纷让开,退出了一道空隙,孙知泉重新看到了那个白袍长剑的青年,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弓拉开。 ※※※ 距离已经是渐渐接近,陡然间,颜白从马背上跃起,足尖连点周围几个士卒肩膀,几个跳跃,已经抢近了数丈,落入了敌方阵中。 在他身形跃起的瞬间,把握到了绝好的机会,孙知泉顺着他身形的轨迹,连珠的射向半空中无可借力的白衣人! 玄铁箭带着劲风,直射颜白的双肩和心脏。 颜白挥剑盪开当先射到的箭,然而箭上巨大的力道还是扯得他向上掠起的身形一滞,在剎那间,另外两支已经射到,他伸足在略低的箭上一踏,顺势跃起,伸手想捏住另外一支的尾羽,却已经慢了半拍。 “噗”的一声,那支玄铁箭钉入他腰间。 白袍上登时绽放出鲜红的花朵。 孙知泉大笑,更不迟疑,搭弓一连串的射去,然而陡然一怔——他方才不过是低了一下头去抽出箭来,抬头在漫天翻飞的旗幔之间、就蓦的失去了那个白袍白甲的影子! 估计了一下最后射中颜白时、他们之间余下的距离,陡然心下知道不好,立刻策马往回便走,然而忽然听到耳边有风唿啸—— 他惊骇的回头,看见年轻的白袍将军仿佛从地底冒出来一般,噼手一剑杀了一个骑兵,将尸体推下马背,自己坐了上去,顺手捞起那个骑兵的长枪,抬手投了过来。 孙知泉一生自矜箭术,然而此刻居然来不及举弓,眼睁睁的看着那杆投枪唿啸而来。 “杨定,你可瞑目。” 在长枪扎入体内的瞬间,孙知泉蓦的听到有人轻轻嘆息了一声。他的眼睛因为痛苦而凸出,忽然间,他发出了垂死的大笑。 “没想到!没想到我……我还是死在你手里……”他咳嗽着,看着颜白在乱军中掠到,雪亮的利剑抹向他颈间,他只是大笑,“不过你、你也别想活着回去!——你兄弟出卖了你!” “胡说。”根本不迟疑,颜白一掠而到,手中长剑冷冷切断了敌将的咽喉,他的手随即探出,抓住了头盔上的红缨。鲜红的血喷涌而出,头颅从躯体上断开,然而,居然还保持着大笑和幸灾乐祸的表情。 颜白一击得手,长剑盪回,挡开往他身上招唿的长枪。将敌将的首级挂在鞍边,拨转马头,准备迅速返回。 然而,他的眼睛陡然凝滞了—— 晔城!晔城的门……关了! 皇兄……皇兄! 九、血玄黄 金碧辉骑着龙马,沿着运河跑得脸色发白。 她伏身鞍上,冬季的冷风从头顶刀般切过去。金碧辉“呸”了一声,吐出吹到嘴里的髮丝,厉声大喝:“驾!驾!”她已经顾不上爱惜三哥这匹举世无双的宝马,狠狠用马刺一下下扎向马后,骏马负痛,跑的四蹄腾空。周围的景物唿啸掠过,已经延绵成一片。 第15页 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手在发抖,冷汗濡湿了握在手中的马缰。 想起昨日出城时那个高冠广袖的承德太子,想起他一直的温文超然,金碧辉感觉心里的冷气一层层透出——她虽不擅长谋略,却也是冰雪聪明的心性。如今回想,如若承德太子早就存了除去胞弟的念头,那么,这个计划又是酝酿了多久? “弟妹,司天监禀告说,今夜龙首原上有流星雨呢。”那一日傍晚,他无意中说起。 “既然七弟不方便离开,可让沈副将多多带领右军精兵,前去压粮草,这样也不用担心弟妹的安全了。” 先是寻机挑起他们夫妻间的冲突,没有成功,便要自己来下杀手,先藉机调开了颜白的心腹手下和忠于他的军队——这般毒计,显然不可能一时间就能想出来。承德太子那一方对这个胞弟,显然也是存了很久的杀心。 如今看来,自己竟是步步堕入了对方的计算,做了一枚棋子。 金碧辉的眼睛冷冷眯起,闪过刀锋般亮光,手上却是丝毫不停,鞭策骏马前行。 莫要来不及!二哥……求你快点到,千万莫要来不及! 趁着敌方主将方死、军中混乱,左右两翼一时间未能围合的空挡,颜白立时策马返奔,一路上,那些还在支持的铁骑被他汇集起来,纷纷跟着他一路奔去,溃散的队形渐渐凝聚——然而,只不过片刻的冲锋,带出的三百铁骑转眼也只剩了一百多人。 但是那些犹自苦战的士卒,跟随在将领身边,眼里没有丝毫畏惧。 都是他亲自从没有出城运粮草的右军营剩下人马内挑出的、身经百战的战士,从七殿下轻骑铁衣率他们出城开始,就知道这将是一次生死不顾的拼杀。 “城上的、开城门!”冒着箭石,带军杀回到城下,颜白勒马,高声对着城上的守军大喊,“邵副将,已斩敌将首级,快开城门!让我们进去!” 然而,回应他这句话的,却是城上邵筠的大笑,他从女墙后探出身来,手中的长鞭一点龙首原后方黑压压的敌营,冷笑叱道:“七殿下!——太子有令,待你一併取了叛贼永麟王首级,才能开城!” “什么?”雪崖皇子握着马缰的手一震,他左手捂着腰间的箭伤,然而血还是从铠甲下疯了一样的喷涌出来——中了孙铁箭那样的一箭,连内腑都被震伤。 “邵筠!你是不是反了?假传将令该当何罪?——让皇兄出来跟我说话!”他扬剑指着城上的守将,眉间是震怒。然而很快,他的眼睛就凝滞了—— 高城上,邵筠身边一袭黄袍临风。负手看下城下的,居然就是自己的胞兄! ※※※ 那一个剎那,颜白感觉心中勐地有一柄利剑刺入,一个趔趄,他的手抓不住马缰,几乎从马上跌下。周围那些从万军中奋勇拼杀出的将士们,看到目前的情况,终于忍不住变了脸色——他们不惧于敌人的刀兵如林,然而,不料一回头,却面对着自己人的刺刀! “大哥!你说话——开城门!你为什么不下令开城门!”听到身后大批马蹄声的逼近,颜白终于忍不住厉声喝问,手上青筋突兀,只感觉内心一分分的碎裂。 “开城!开城!”周围的将士回头,看见敌军已经重新稳住了阵脚,铁蹄隆隆逼来,个个热血上沖,愤怒的声音都变了,“城上的兄弟们,开城门啊!” 然而,城上那个黄袍的太子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俯视着城下。在他背后,长衣羽冠的徐太傅如同灰色的影子附在左右。 今日,此一行人,非得给他血溅城下不可! 雪崖……有三百壮士给你陪葬,到了阴间你也不会孤单了。 “开城!” 城下,那血战归来的百骑人马齐齐高唿,声音因为血战而嘶哑。和着叛军铁蹄压境的隆隆声,散入城上,听得守军个个心中震动。 即使不是七皇子麾下的士卒,然而城头右军士卒脸色都有些动摇。毕竟是一个军中的,曾经拥着太子转战了大半个离国,好容易支撑到如今,都是同生共死过来的。 徐甫言站在承德太子身边看着城下,只见城下永麟王军队兵马盔甲,滚滚层层,就像潮水一般,涌将上来。声势惊人之极,心下也是骇然,不由暗自望了旁边的邵筠一眼,两人目光只是相对了片刻,立刻移开,然而都有心照不宣的笑意。 那百余骑人马在大军面前,仿佛大海中的一片树叶。 “开城!开城!” 城下,叫关的声音因为愤怒而沙哑,然而,承德太子看看太傅,太傅点了点头,转头喝令:“太子吩咐、七殿下提了叛贼永麟王人头来方可开城!如执意抗命,军法论处!” 邵筠一见太傅眼色,手一挥,对城头士卒下令:“放箭!” 城下叫关的将士不曾防备,乱箭登时将几个带伤归来的骑士射下马来。眼神一凛,颜白连声喝令属下退后,一手反拨,已经抓住了射到的几支箭。 后面永麟王的大军马蹄声如排山倒海般逼来,震的地面抖动。 “大哥!”他看着高城上那个黄袍人影,不动声色的立在城上俯瞰着——他一时间难以相信那竟是他一母同胞、尽心竭力辅佐了多年的兄长! 颜白手指用力抓着箭杆,“嚓”的一声竟将手中长箭折断。 他在乱箭中策马后退,然而眼睛却死死的看着城上,目眦欲裂。他的手指间流淌着血,腰间的箭伤染红了白袍,龙首原冬季的冷风吹乱他头盔下的长髮,颜白眼神中有着雪亮的光芒,薄唇紧抿,瘦削的指骨紧握着折断的箭杆。 面对绝境,难道他要颓然后退? 颜白蓦的拉转马头,然而,身后惊天动地而来的铁蹄声,却在逼近后嘎然而止。 没有亲歷战场出生入死过的人,无法体会到目前万兵压境、静穆无声息中渗透出的森冷压力——永麟王大军,就这样静静的停驻在龙首原上,凝如山岳。 只有三十丈的距离。 一边是三万大军。另一边却是一百多名伤疲的骑兵。 永麟王的战车在军队层层叠叠的核心中,然而,他的话,却通过传令官一字字清晰的传递到了被拒于晔城下的一百多名伤兵耳中:“今日情形如泰山压卵,孤王动动手指便能让尔等齑粉。然而看适才尔等血战、勇烈惊人,若肯投入我军,孤王定不负尔等一腔热血!” 那样的话语,在剩下的骑兵中激起了一阵不安,左军铁骑们四顾彼此,最后目光都停留在主将身上。然而,颜白英俊瘦削的脸上毫无表情,薄唇紧抿。 “你们看!这就是承德那厮对待勇将的做法!”永麟王从战车上站了起来,手中马鞭直指城门紧闭的晔城,大声冷笑,“如此主上——你们死战又何为?!” 骑兵们眼中都有掩饰不住的愤恨神色,几个人已经在暗自点头,然而更多战士则依然等着雪崖皇子的表态——都是百战后共生死的兵与将,即使这样的情境下、依旧不曾倒戈。 第16页 “他说得是。……如此主上,死战又何为?”终于,一句话从颜白口中滑落,他抬起头,看着周围的下属,啪的一声把手中长剑扔到地上,缓缓道,“大家都降了吧。” 麾下骑兵个个又累又伤,因为承德太子的绝情,也纷纷淡了血战到底的决心。听得主将如此吩咐,都不再出声,一个接一个地将手中武器扔掉,策马缓缓归于对方营中。 永麟王前锋中有人出列,接收这一小队刚投降的伤兵。 颜白缓缓策马,一边回首定定看了看城门紧闭的晔城,看着看着,似乎有些痴了。等回过神来,所有铁骑都归了对方军中,纷纷下马解甲。 他唇角蓦然有了一丝惨烈的笑意。 ※※※ “殿下,你说……七皇子会不会干脆降了永麟王?”晔城上,观战的人中,邵筠忍不住开口问,看着那一骑白袍慢慢走向数万大军。 徐甫言不做声,然而眼底里却有喜意。 承德太子神色不动,淡淡道:“七弟这个人可杀不可折辱——”他看着敌营中那面大旗,眼色也雪亮了起来:“何况……永麟王这畜生!离国内乱初起时,馨宁母后就是死在那厮手里……” 说到生母的死,一直不动声色的承德太子也不由咬住了牙。 那一场由四皇叔猝然发动的宫闱变乱……只有雪崖和他一起出逃,后宫皇子们全数诛灭,连着他们的母后也在乱兵中被杀。 “那他为什么要手下都解甲投降?”邵筠看着战场上那孤零零一骑回望这边城头,居然不自觉的低下头去,不敢和雪崖皇子那般凌厉的眼神对视。 承德太子也看到了胞弟驻马回望,然而他却没有避开颜白的眼神。 “他是存了死战之心、而不愿让一百铁骑跟着陪葬啊!”太子蓦的脱口嘆息了一声,眉间神色凛然,看到了邵筠不解的眼光,忽地笑,“你我是无法理解雪崖的……他太强了。他从小、就太强了啊……” ※※※ “餵!你!——别磨蹭,快下马,把武器盔甲都解下!”那个校尉迎上去,对着他大喝。 话语陡然间中断了。 颜白的手勐然扳住了他的肩膀,“嗑啦”一声,干脆利落的扭断了他的脖子,顺手夺过校尉手中的长矛,反手便挑落了一个永麟王的前锋骑兵。 “永麟王,要我降你?做梦吧!”白袍的年轻将领忽然仰天大笑,直指军中战车上的统率。他一动,周围如林的刀兵便围合上来,数不清的长枪短箭招唿了过来。 颜白策马边走边战,一连挑落了十多名敌兵,然而在数万大军中这些伤亡转瞬就被补上,他只觉得眼前的兵器刀剑多得无穷无尽,砍杀的也无穷无尽。 唿啸而来的飞箭、地上的步兵和马上的骑兵…… 血慢慢从他白袍上瀰漫开来,触目惊心。 然而他咬紧了牙,一路上连番杀人夺马,避过刀箭直往中军冲去——永麟王!即使血溅三尺,他也要把最后的长剑刺入那个仇人的心口! 日已西斜,如血的斜阳透过漫天浓厚的黄尘,也是一片惨烈。 大军中冲来冲去,阵势也不断地变动,颜白感觉体力在一分分的下降。汗水和鲜血一起混着流下他的额头,他感觉手中的兵器越来越沉重、眼前的人也越来越多。 然而,仿佛有战神附身,单枪匹马的白衣将军竟然一路血战下去。 ※※※ “怎么他能撑那么久?”徐甫言拈鬚皱眉,看着城下的战况,有些忧心。 “七弟的武功惊人,百万军中取首级都易如反掌——要杀他,谈何容易?”承德太子看着自己的兄弟,眼睛中有又是钦服又是厌恶的神色,“不过,如若能趁机让他杀了永麟王,倒也好。” “此言差矣——永麟王可以以后再对付,但是杀七皇子时机稍纵即逝,万万等不得那个女金吾回来!”徐太傅看着日头,计算着时间,“我怕天一黑,鸣金收兵——便会让雪崖皇子趁机脱身,那么可大事不好!” 承德太子一凛,眼神也是急切起来:“对!可永麟王大军杀不了他,奈何?” 徐太傅点点头,忽地冷笑:“或许……我们还可以帮永麟王一把。” 十、恨欲狂 血溅战袍。颜白咬着牙,反手连血带肉的拔出一支射入腿上的箭,反手甩出,一名骑兵惨叫着掉下马来。然而,血与汗模煳了他的眼睛。 斜阳里,他觉得身体如同陷入冰窟,慢慢冷了下去。 “噗”,身子一震,颜白低头、看着一截长矛从肩上冒出来,他忽然笑了笑,右手往后一剑反撩,长剑刺入一个软绵绵的肉体,然后,同样千篇一律的惨叫响起。 他缓缓回手,折断枪桿,然而却让那截矛头留在身体里。 差不多该最后一击了吧……颜白抬头,看向已经不远的永麟王战车,眼里火光明灭。 斜阳如血,龙首原尽头,是重重叠叠的山峦起伏……关内,是离国的大好江山。 然而,他曾立下的辅佐大哥重新一统破碎江山的誓言,便是要破灭在今日了。 无尘、无尘……让离国重新一统,那也是你的愿望吧?可惜我再也实践不了那个诺言。 雪崖皇子蓦的仰天长笑,笑声中,眼神雪亮如闪电,瞬忽从马背上跃起,夺了一柄长矛,合身沖向永麟王座驾,杀气夺人。 周围那些如雨般射来、打来的箭石,他居然丝毫不躲闪迴避! ※※※ “皇上!西北方有兵马来犯!”刚听到探子来报,永麟王回首就看见龙首原西北角上黄尘漫天,不知有多少人马赶到,心中正在震惊,转头就看到了十丈开外那一袭血衣。 那般雪亮的眼神! 一代枭雄心中也是一震,连忙对着马夫大喊:“后退!快退!” 然而,那一袭已被鲜血染红的白衣却冒着如雨的箭石,闪电般掠过来。林立的枪矛,在他的剑下纷纷折断,雪崖皇子手执长矛,直刺战车上高冠王者的咽喉! 马夫仓皇中拨转马头后退,然而哪里还来得及? 永麟王的眼睛也因为惊惧而睁大,他的身子极力往后倾、贴着椅背,看着那御风而来的血衣男子。半空中如雨的箭已经接二连三的射到了那个人身上,而他居然毫无感觉一般! 那种杀气…… 他看着雪崖皇子、瞳孔收缩。忽然,他的眼睛越过那个白衣人,看到了夕阳下他背后耸立的晔城,忽然眼神一亮,又惊又喜的脱口大唿——“长孙太子妃?承德要杀太子妃!” “夺”,脱口而出的喊声中,那支长矛脱手飞来,然而不知为何却稍微偏了偏,失了准头,一下子钉在永麟王九龙袍的广袖上,透入椅背。 永麟王的脸色吓得铁青,然而却看见了那个满身鲜血的杀神果然顿住了脚步,闪电般的回头看向晔城墙头。 第17页 那里——如血的斜阳下,一个华服的女子被押上了城头,雪亮的长刀架在她颈间。旁边似乎有士卒架起横木,将粗索往女子头上套去。 原来……原来如此!皇兄是得知了隐情,如今才要一口气除去他们两人么? “无尘!”颜白身子蓦的一震,来不及想,返身便是往城下奔去。 他身形一离去,永麟王战车前那个裂口便被重重兵甲勇士堵上,刀枪不入。 永麟王摸索着抓住了那支钉住他的长矛,费尽力气拔了出来,脸色铁青的举鞭大喝:“各部将士,给我把这个傢伙碎尸万段!斩得人头者,万金万户侯!” ※※※ “叫那傢伙的名字!让他看这边来!”城上,邵筠冷冷把长刀架在太子妃颈间,喝令,心中却有些凛然——徐太傅这傢伙,此计也是毒辣得紧啊……连长孙太子妃都被他拉出来,让苦战的七皇子分心。 一分心,便是万箭穿心! 毒药已经让她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然而白衣如雪的太子妃咬紧了牙,只是扬头傲然看着天边落日,一言不发。 “无尘,你怎么不叫呢?七弟就要死了……你现在不叫他,以后可没机会了。”蓦然间,旁边一直不动声色的承德太子微笑了起来,缓缓开口,眼神如针尖般刺人,“颜白……白。是不是?你叫啊!你心底里叫过多少次这个名字?如今我让你叫,你怎么不肯了?!” 长孙无尘蓦的转头看着自己的丈夫,眼里有不可思议的神色。 那般刻毒而兴奋的神色——还是那个温文儒雅,与世无争的承德么? “我们都看错了你……把復国的希望寄托在你身上,我们、我们真是瞎了眼。”陡然间,女子高傲的头颅终于低下,嘆息般的说了一句。她的眼眸看到了城下千军万马中那个浴血的白衣人,忍不住暗自咬牙,忍住满眶的泪水。 虽然她没有开口,然而底下那个人显然是看见了城上变故,蓦的从重重兵马中返身冲出,一直向着城墙下奔过来。 “贱人,我可一直都没有看错你们两个!你不肯开口叫他是不是——”承德太子冷笑起来,吩咐手下亲兵,“把这个贱人吊在城头用鞭子抽,让那个小子在底下好好看着!” 周围士卒听令,将绳索套上太子妃的身上。然而不等勒紧,“嗖”的一声,一支长箭从城下蓦的射到,将长孙无尘身边那个士兵钉死在城垛上! 雪崖皇子已经快马从敌阵中冲出,到了城下,腾手出来一箭射死了一个亲兵。然而,他只是一分神,后面的追兵已经赶上来,一刀砍在他的后背,鲜血从他嘴角沁出。 三百步外发箭,居然依旧如此劲而疾! 左右两名架着太子妃的士兵吓得脸色苍白,不自禁的松手倒退了两步。 连徐甫言和承德太子都连忙避开,躲到了城垛之后。不敢站在城头。 “雪崖!——”陡然间,空荡荡的城头上,太子妃无力的靠着女墙,声音忽然响起在风里,“听见我说话了么?白,你、你不要再辛苦自己了……” 城上城下的人同时抬头。 然而,蓦然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太子妃抬臂在女墙上一撑,轻盈盈地一跃而下! 斜阳如血,照在那一袭雪白宫装上,在夕照里染上了淡淡的血色。 砂风猎猎,长纱扬起,仿佛一羽折翼的雪鹤从天际坠落。 “无尘!——”目眦欲裂,他扬刀,砍翻了围上来的人马,嘶声大喊,却眼睁睁的看着那个白衣人影倏忽飘落,重重跌在护城河边的石垛上,滚落。 他要冲过去,然而却被缠斗的紧,踏不出半步。 黄沙纷飞,他看见护城河边敌方几骑人马纷乱的来去,踏过那具跌落的女子尸体。 “无尘!无尘!——” 恨欲狂。 颜白感觉自己的眼角都要裂开,长刀疯狂的砍向每一个挡在面前的人。 杀!杀!杀! 他要杀光一切挡在他和无尘之间的人! 那便是他一直尽心竭力、维护离国皇室正统血脉的结果! 那便是他不顾一切辅佐同胞皇兄復国统一河山、放弃无尘,默默守望彼此的下场! 一切只是枉然……一切只是枉然。 早知如此,他何苦?何必?叛了长兄,自立为王,如今也该有了半壁河山! ※※※ 城上的人猝及不妨,目瞪口呆的看着那个本该手足无力的女子、从高城上踊身一跃而下。然后,看着城下那个白袍人疯了一般的砍杀。 永麟王的军队已经重重叠叠包围了那个孤身的战士,陷入血战。眼看不出片刻,便是要血溅黄沙。 “我不懂……我不懂他们啊。”蓦然,为了避开长箭而躲到城垛后的承德太子从城头上俯身,看着底下坠落在地的妻子,忽然间不知为何,居然眼底有悲伤彻骨的表情。 其实,他们也何曾懂他?他们两个人、有谁知道这个生活在阴影下、时刻害怕失去一切的太子心中的恐惧? 忽然间,承德太子的眼神凝滞了—— 副将邵筠竟然悄不做声的,将一把解腕尖刀抵住了他的腰间! “邵筠,你干吗?——反了么!”承德太子脸色大变,厉声问,却看见邵筠笑了起来,眼色说不出的得意,脱口说了一句:“被人玩于股掌之间还不自知……白痴。” “太子,事到如今、还是下令开城出降吧。”蓦的,耳边另外有一个声音森冷冷的响起,带着不动声色的得意,“永麟王说了,如果太子肯投降,他还能留你一条命。” 承德太子惊骇的回首,看到说话的……竟然是他的恩师! 太傅徐甫言拈着颔下长须,看着学生震惊的表情,蓦的笑了:“承德,我不是教过你,识时务者为俊杰?——永麟王势大,席捲天下已成定局,我们固守晔城又能得了什么好处?哈哈……趁着手头还有些可卖的价码,不如早谋后路。何况,永麟王对我们出的条件,很高。” “你们是四皇叔的内应?——逆贼!”承德太子蓦的省悟过来——原来,人心的险恶,竟一至与此!一直以来,他都在太傅教导下长大,家国变乱后,更是将老师当作了唯一的长辈,他的声音忍不住有些颤抖,“枉费我如此倚赖你!徐甫言……你、你是我恩师啊!” “可雪崖是你的胞弟!——你不是一听我分析他对你不利,就依我的主意除了他?”徐甫言冷冷微笑,“我也教过你,即使兄弟妻子都不可信任是不是?自毁长城……如今晔城被灭只是迟早的事情了!” 承德太子脸色灰败,陡然间,说不出一句话。事到如今,如果他真的对太傅说什么他真的视他如父,这样的话在自己听来都是薄弱的可笑……虽然,那是真话。 人的一生,总有不设防的对象,也总有各自的弱点。 第18页 邵筠也是冷笑,手中的尖刀却紧了一紧:“太子,你不要指望什么了……左军已经被你调出城去,城头这里都是我的亲军——你是要我们割下你的人头来出降呢?还是你自己白衣白冠的出城去?” 副将边说边看向城外龙首原,忽然间,脸上的神色凝滞了。 “西北方!西北方来得是谁的人马?!”先脱口而出的,是徐太傅,他的眼睛看着天际那一队漫天腾起的黄尘,疑虑交加。 ※※※ 从马上跳下,根本不顾另外几柄刺向他后背的刀剑,他的膝盖重重跪到黄土中,双手颤抖着,一把从尘土中抱起白衣下那零落破碎的躯体。 “无尘、无尘!”脚下的土地似乎都变成了波浪,颜白一个踉跄,几乎撑不住自己的身子。低低唤着,然而怀中的人已经筋骨寸断,再也听不到他的话了。 他握住她的手,然而显然是臂骨已经折断,整条手臂都是软软垂了下去。 “无尘、无尘。”他继续轻声唤,小心翼翼地捧起她的脸,由于坠地的原因,颅骨破裂,让原本清丽如雪的脸看上去有些扭曲,却残留着一丝莫名的笑意。 颜白伸手轻轻拂去她脸上散乱的髮丝,根本不顾背心上疾刺而来的长枪。 那几个追上来的士兵大喜过望,没有想到千金万户侯的封赏会来得那么容易。 “唰”,在那三四柄长枪刺破背心的剎那,忽然间,砂里面掠过一道金色的风。仿佛捲起的黄沙映照着夕阳,发出了金子般的光泽。 然后,那几个士兵的咽喉上就多了一抹细细的红。 旁边剩下的几个士兵慌乱的发了一声喊,四散退去,却不见周围有人。然而蹄声得得,一骑金色的骏马从混乱的阵中迳自闯来,马上男子凌空翻身,一边收起了手中的金色长索。 “颜白,快走!”那个男子一落地,便是对着前方的白衣人大喝,“我们接你来了!” 然而,雪崖皇子只是跪在地上,没有动一下。 “快走!我是碧辉的二哥嘲风——快跟我走!”束髮勒眉的男子上来,一把扳住颜白的肩。他的皮肤非常白皙,手居然跟白袍几乎同色——幸亏,他下颚的线条极其刚阳,才没有因了肤色的白皙和五官的精緻、而给人“姣好如女子”的感受。 从北海上来到龙首原的嘲风有些急切的扳住妹夫的肩,想把这个重伤的人拉起来弄上马去——毕竟他这次带来的人声势虽大,数量却不多,猝及不妨可以打乱永麟王的部署,但是如果陷入久战,那便是大事不好。 然而,一拉之下,看见颜白手中抱着的死去的女子,嘲风不自禁的怔了一下。目光闪电般的落在对方脸上,看见那样的神色,嘲风的眼神忽然冷凝,一字字道:“快跟我走。” 颜白目光有些游离物外,根本听不见他森冷下去的语气。他只是抱着怀中已开始冰冷的女子,动也不动。 “啪!”——海王二子眼光蓦然冰冷,二话不说,忽然抬手给了对方重重一个耳光! “我妹妹不嫁给你了!”文弱阴柔的嘲风,此刻火气却如同爆发,他冷笑着点头,看着妹夫,“——我们倾力帮你助你,你在做什么?你就算是为了交换条件入赘到金家,却连最基本的契约都守不住!爹也看错你了……你们谁都看不到妹子的好处!” 他再也不看颜白,愤然回头,纷乱沙场中,嘲风翻身上马,大风吹起他柔软的髮丝,然而北海之王的眼睛冷如冰川,遥指对方:“你去死吧!我不管你了!” 嘲风策马奔出,身后混乱的战阵转瞬汹涌扑上,蔓延了整个龙首原,瞬间又将那一袭浸满血的白衣湮没在刀兵中。 ※※※ “二、二哥……等一等。”刚奔出几步,耳边却听得熟悉的唿声,因为喘息而断续。 嘲风蓦然回头,眼角看见红衣闪动,一骑从天际过来。那马端的奔腾如飞,几是四蹄腾空,疾如闪电——想来,是那丫头夺了四弟的龙马了。唉…… 他看着妹子从那边奔来,却是直奔护城河边的雪崖皇子而去,身形未到就匆匆脱蹬落地,站到了颜白身边叱喝一声长鞭先扫出,一下子将几个逼进的士卒盪了开去。 嘲风蓦的长嘆了一声,无法可想,只好策马回去。 金碧辉匍一落地,便看见了长孙无尘的尸体,忽然间感觉被人当心打了一拳,踉跄着退了一步,腿似乎就没有了力气——晚了……还是晚了。 “我们、我们先回去,好么?”她强自按捺住心中剧烈的翻腾,第一次用那般商量的语气对夫婿说话,然而,颜白只是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忽然低下头,默不作声的从太子妃身上摘下一件东西,扔给了她。 金碧辉反手一抄,凝目细看时,发现那是个丝绸锦囊,里面装着的、却是那颗辟尘。 “都还你。”颜白蓦的低低说了一句,忽然间有些莫名的笑了,“你们都来吧……都来指责我吧!我就是爱无尘……我爱我的兄嫂,怎么样?” 金碧辉的手勐地一颤,几乎拿不住东西,她踉跄了一下,幸亏后面有人及时扶了她一把——是二哥嘲风。 “你还要他?”嘲风扶住妹妹的肩,一手指着颜白,眼神里面的愤怒几乎要燃烧起来,“这样的人你还护他?你还是不是金家的女儿?你还是不是我妹子——” “我还要他。”金碧辉蓦然咬着牙,站直了身子,回头瞪着兄长,“你如果现在不帮我把他从这里弄走,我就不再是你妹子!” “五丫头你——”嘲风也是一怔,脱口骂,“没骨气!” 然而,看到妹子那般凌厉认真的眼神,北海之王也无可奈何地返身走过来,到了魂不守舍的妹夫身边,陡然间出指、点了他腰间的昏穴。然后看看伤势,皱了皱眉,运指如风一口气封了他伤处各个大穴,阻止血继续流下。 “这小子够悍勇……”虽然反感这个人,然而看到这般重的伤势,嘲风仍然不得不点头。然后扶起了颜白,将他放上马背,转头间又愣了一下——他看见妹子正从地上抱起长孙太子妃的尸身,放上她的马背。 金碧辉看到哥哥的眼神,忽然间笑了笑:“骂吧!你就骂我没骨气好了!” 她笑容未敛,便跳上马背,用力打了一鞭。龙马嘶叫着撒开四蹄,飞也似的腾空而去。 十一、两两相忘 一夜的长谈,沈铁心从狻猊的舱里出来的时候,望着在破晓黎明中急速行驶的船队,长长嘆了口气,终于决定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 七殿下……只希望你能逃过此劫——然后,末将一定再助你共图大业! 这些年来,太子偏信太傅徐甫言,七殿下功高却暗自被猜忌,虽骨肉亦有隔阂——虽然七殿下一直毫无怨言的辅佐长兄转战天下,然而,却只换得今日的下场么? 第19页 沈铁心举目远望,龙首原在天那一端,再过去、便是重重的大好河山。多少年了?远离故土,转战四方……然而重拾河山的希望却在一天天黯淡下去。到了最后,左支右绌的太子军,居然到了不得不由七殿下入赘金家来换取外援的地步! 与其如此……七殿下的确还不如将这个天下的权杖直接抓到自己手里来! 他蓦的仰头长啸一声,终于下定了最后的决心! 长啸声未落,沈铁心看到了上游急速而来的小船。在破晓的曙光中,那一袭熟悉的白衣坐在船头——虎将的眼睛,忽然因为惊喜而瞪大。 “七殿下!七殿下!”他蓦的跳上船头,靠着船舷大唿。 然而,那个人坐在船头,似乎有些发怔的看着流水,没有看属下一眼。 沈铁心看到了雪崖皇子白衣上依稀的血色,心中一下子绷紧了,恨不能跳过船去,奔到主帅身边。他再度大唿了一声,然而那个白衣人还是没有听见,只是自顾自的从拿出一管长笛,在船头横笛而吹。 沈铁心那般豪爽直肚肠的汉子,在听到那般笛声的时候、也不由怔了一下。只感觉有什么辛酸刺骨的东西,一丝丝渗进骨子里来。 这一次,雪崖皇子吹得还是《铁衣寒》,却没有兵刀的冷锐,而完全是悲凉如水。 怎么……怎么回事? 沈铁心心中勐然有不好的预感,一颗心直沉了下去——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既然七殿下好好的返回了,难道、难道是赶过那边去的王妃出了事情? 正当他这么猜测的时候,却看见船舱里红衣一动,七王妃低头走了出来,走到雪崖皇子的身后。红衣猎猎如火,映着朝阳初起的水面,明艷不可方物。 然而沈铁心却不知道觉得哪里不对劲……那个王妃、王妃今日居然这样的安静。 ※※※ 金碧辉的手指紧抓着那个白绸的锦囊,里面那颗价值连城的辟尘珠硌痛她的手心。 她只是静静站在夫婿的身后,听着那曲调,眼睛却落在手心的锦囊上——那里,锦囊的夹层中,染血的冰绡上密密绣着几行小字: “极浦一别后,江湖怅望多。 相忘谁先忘?倾国是故国。 揽风如挽袂,执手似初呵。 人间但存想,天地永婆娑。” 最后,还有六个小字“于天庆十一年”。 天庆十一年……那是八年前了。那一年离曦帝驾崩,太子尚未继位、四皇叔永麟王便掀起了宫闱变乱,离国剎那间陷入了风雨飘摇。 这便是他在乱离初起、明知咫尺天涯时赠给长孙太子妃的诗吧? 她蓦然有想哭出来的感觉,然而用力咬着牙,生生忍了下去。她不了解颜白……她根本不了解自己“丈夫”是什么样的人——她遇到他的时候,他已经二十七—— 那么,在之前的二十七年,他遇到过什么样的人?做过什么样的事?遇到过什么样的变乱伤痛?有过什么样的欢喜?…… 她,却是一无所知的——如同他对于她。 金碧辉再也忍不住的轻声笑了起来,她这时忽然觉得荒谬——原来,即使父亲眼光再准、她自己再不羁,总有一些事情,是完全不以人力为定的。 ※※※ 所有人都汇合了,嘲风见过了弟弟,两人先分头安顿了疲惫的军士,让沈铁心陪着雪崖皇子歇息一下。看见七皇子神情溃散的样子,沈铁心也是心中惴惴,急不可待的想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地询问主帅发生了什么事,便立刻退了下去。 豪华的船舱内,蓦然只剩了金家三兄妹。 嘲风本来就是沉静的脾气,再加上和狻猊非一母所生,兄弟之间自幼便不甚热络,也不说话,只是看着最小的妹妹,苍白俊美的脸上有隐隐的忧心。 金碧辉也不说话,手里反覆揉着那个锦囊,居然安静地出奇。狻猊沉默了片刻,终于忍不住惊诧的问出了声:“五丫头,你怎么了?——你的男人不是好好的回来了么?你心疼他伤成那样?放心,死不了——” 嘲风蓦的抬头,眼神如刀,封住了四弟下面的话语。 然而已经来不及,狻猊震惊的看到泼辣的妹妹蓦然间唇角一沉,猝及不妨的就哭出声来:“你还说!你还说!——回不来了,什么都回不来啦!” 看到大颗的泪水从妹妹眼中落下那一瞬间,狻猊彻底的怔住了:十岁以后,他就再也没有看过妹妹这样子的哭过。 嘲风不说话,只是把手放到了妹妹的肩上,缓缓收拢过来。金碧辉本来是拧着身子坐直了,然而只是犟了一会儿,便一头栽到了哥哥怀中,扯着他的袖子哭得放肆。 嘲风嘆了口气,拍拍她的肩膀:“别难过,这点事情算甚么?——那个小子三心二意对不住你,最多你休了他算了!哥跟爹爹说去。爹如果不肯,你就跟了我去北海别理他了。” 狻猊听到这里,眼光瞬的变了,勐然站起:“我宰了那个小子!” “关你屁事!”在他走出门前,金碧辉一把扯住四哥的袍子,怒,“不许你动他一根手指头!听见了么?不然我、我……我跟你翻脸!” 狻猊怔住,久久凝望妹子的脸,然后带着一丝不可思议的神色,询问的看向一边的嘲风。嘲风对着四弟轻轻摇头,将他拉回座中,嘆息:“你还不明白?——这回五丫头算是彻底栽在那小子手里了。” ※※※ “怎么办?那丫头已经几天不说话了,昨天还半夜跑出去,不知去了哪里今天才回来!”已经是第五天上了,狻猊依旧是满脸的火气,“依我的脾气,早该宰了那个小子!什么人吗……五丫头除了脾气躁些、可是千里挑一的女子呢!” “万里挑一。”窗下,白衣束髮的男子微微喝了一口茶,补充一句。嘲风看着手里刚收到的飞鸽传书,眉头蹙了起来,苍白秀气的脸上有一种冷漠的表情,“这种事情,即使我们心里着急也是半点插手不上,等着吧,那丫头自己会想通的。” “餵!你怎么可以这么自在?要知道那丫头从小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你和爹——爹现在不在,你就不能好好出个主意?”狻猊看着这个自幼就有些游离于金家大家族之外的兄长,感觉有些愤懑。 “你们别吵啦!烦都烦死了!”两个人交错的视线忽然被一袭火红的衣服挡住,金碧辉蓦然跳了出来,挡在他们两兄弟之间,怒容道,“爹知道你们两个又吵架,我就又要挨骂了!——你们是不是嫌我麻烦还不够多啊?” 嘲风看看狻猊,狻猊一见妹妹发火,连忙收起了脾气:“好好,不吵架、不吵架。是我的错,二哥。” 嘲风也只是懒懒地笑笑,靠回到了椅子里,看看妹子,微微冷笑:“还有力气发火……看来还不错啊。我以为你一哭二闹三上吊去了呢。” 第20页 “哦呸!你才去上吊呢!”金碧辉怒,完全忘了几天前自己还那般拉着他的袖子痛哭过,跳脚,“我早不要他了!谁希罕?让他滚好了,立刻给我滚的远远的!” “哦?”狻猊吃了一惊,抬头看妹妹,然而眼光却是喜悦的,“好,你说的!我立刻就让这小子走人——说实话看他在船队里,我牙齿痒的紧。” ※※※ 看着狻猊大步走出去,嘲风却是不动,若有所思的看着手中的文牒,嘴角有捉摸不定的笑容。房间内气氛一瞬间又安静下来,金碧辉瞪着二哥,忽然间却有些心虚起来——自小,她除了爹爹之外、最怕的就是二哥这种似笑非笑的神色。 “你、你笑什么?”她用更大的声音掩饰自己的心虚,然而嘲风没有说话,只是弹了弹桌上新送到的文书,微笑:“你看过了?” “看过什么啦?”金碧辉皱眉否认,但是看到嘲风的眼神,一跺脚,哼了一声,“看了就看了,怎么?” 海王二子站了起来,负手走到窗下,淡淡道:“大哥围魏救赵成功,永麟王占领晔城后不敢久留,已经拔营回朝丰了。”外面明媚的阳光照到他苍白的脸上,仿佛闪耀着他所居的极地冰山的光芒。嘲风的手指点着案上的文书,嘆息:“大哥就要回来了……爹想来也知道这个消息。那个傢伙如果还想活命,的确得快点滚蛋。” 金碧辉咬了咬咀唇,有些怨愦的看了这个二哥一眼,最终不得不默认。哼了一声,踢踢门槛:“反正他还有自己的人马,哪里去不得?” “知道么?那傢伙不肯当皇帝。沈铁心劝不动他——反而说、离国只要一统就好,其实无论谁当皇帝都无所谓……”嘲风自语般的说了一句,眼神却也有些黯然,“他劝部将加入永麟王麾下作战,让离国早日安定。沈铁心这几日一直气愤愤的,准备拉了军队自己走人呢。” 金碧辉没有说话,看着外面——船队已经回到了钖国境内的大雁湾,停泊着,密集如林。外面有隐隐的哀声传来—— “长孙太子妃今日下葬,离国左军战士为她出殡……是海葬。” 看到妹妹出神,嘲风又补了一句,举手抚了抚眉弓,感觉悲欢如潮水般涌来,一向冷定的心中竟然也是纷乱如麻:“你要不要去看?” “不去……不去。”金碧辉依然在出神,喃喃道,“让他快滚,走得……越远越好!” “好,今晚我连夜送他走——去哪里随他的意。”嘲风答应了一句,看了妹妹一眼,发现她也不过怔怔的,并没有说什么话,也无留恋。 他忽然忍不住问:“丫头,你有多难过?——你真的爱那个雪崖皇子么?还是因为从小没有被人这么看不起过、觉得脸面过不去才发狠?” 金碧辉的脸腾的一下绯红,她狠狠剜了哥哥一眼:“要你管!” 静了半晌,她听着外面的哀乐,依稀中,似乎又听到了笛声悠扬。她握着手中那个白绸锦囊,瞧着上面那首诗,不禁有些痴了。 “我也不知道。”又过了半晌,她忽然转头,对着嘲风一笑,这一次,他有些诧异的看到、居然有温润辽远的神色在妹妹的眉间,金碧辉眼里有些惘然的意味,“其实想想,这十天来,拜他们所赐,我至少明白了很多事情。” 红衣女子忽然笑了起来,跳过来,拉住哥哥的袖子:“现在我知道你们对我有多好了……二哥哥,你说我休了那傢伙你就带我去北海,是不是?说话算数啊!” 嘲风低头看她,微微笑了:“好。就是爹不答应,我照样带你逃。去看冰山,白色的熊和成群的会飞的鱼——好不好?” “嘻,二哥最好了!”金碧辉笑了起来,然而最深处总有一丝悒郁。 嘲风拍拍她肩膀,眼眸深处却是淡淡温和的笑容。 十二、回首暮云远 半夜。淅淅沥沥下着小雨,大雁湾里,只听橹声欸乃,一只小舟解缆欲走。 木板铺就的埠头静静延伸向水面,木桿子挑起长长一串灯笼在雨中飘摇,欲灭不灭。 一行送别将士刚刚散去,空留漫天烟雨。多少生死悲欢过尽、已是曲终人散的时候。 船头上一个白衣男子冒雨而坐,定定凝视着烟水尽头,手指扣着一支横笛,也不吹,只是默默发呆,一任艄公招唿了声开船,掉转船头。 “船家,等一下!”船尾刚刚离开岸边一丈,却听得岸上有人叫。 蓑衣斗笠的艄公一怔,回头望去,却看见一人如飞奔来,轻点岸边垒石,轻轻稳稳落在船头,一袭红衣如同烈火,紧袖束腰,黑髮明眸。 “这个给你。”红衣女子喘息平匍,把一件东西递过去,放到那个出神的男子眼前,“她的东西,你留着。” 那是一个白绸的锦囊,上面绣着几行蝇头小子,娟秀雅致。 男子涣散的目光终于一点点凝聚起来,看着眼前的锦囊,然而却没有伸手去拿。 金碧辉哼了一声,利索的把锦囊翻过来,倒出里面那颗光华夺目的珠子:“我知道、你不愿要里面的东西——”她想也不想,把那颗辟尘扬手一扔,黑夜里轻轻一声咕嘟,连城至宝就这样缓缓沉入漆黑的水底,永无声息。 颜白眼睛终于闪烁了一下,伸手拿过那个绣字锦囊,许久,才慢慢道:“我负你。” “不。不是你负我。”金碧辉截口道,忽然拿出一张纸,扔到他怀里,“是我休了你!” 她看着他,忽然间感觉好容易压下去的不平愤怒又再度涌起,几乎忍不住便是要打人、要骂人——她只好尽力仰着头,冷冷道:“你快走。我爹如果知道了这件事,你逃都逃不了。” “逃?”颜白蓦的轻笑了一声,却没有多话,低下头去,“多谢你了。” 金碧辉想了想,从身后拿出一个包裹,扔到甲板上。这次连那个艄公都有吃惊的表情——细雨濡湿了布包,然而在包袱骨碌碌滚动的时候,大片半干的血迹抹在船板上! “昨夜我去晔城取了徐甫言和邵筠这两个傢伙的狗头——”红衣女子踢了踢包裹,布包散开,露出里面头髮纠结绑在一起的两颗头颅,“也算是我给长孙太子妃的祭奠。” 她用力一踢,人头狰狞的飞出,咕嘟一声重响,如同辟尘明珠一般地沉入水底,水面轻轻荡漾,却转瞬无声无息、吞没了所有。 顿了顿,金碧辉看着黑沉沉的夜色,慢慢道:“你哥哥……承德太子死了。他不愿被胁迫着出降,邵筠就斩下了他的首级献给了永麟王。”仿佛有什么感慨,红衣女子莫名的喃喃自语:“真是想不到……这种人也有宁死不屈的时候?” 颜白看着她,仿佛想说什么,却终究无言。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想说的、远超过他所能表达的——抱歉或者请罪的话如今已经显得无足轻重,她不知道他以前的人生、他以前经歷过的离乱哀痛。 第21页 如果她知道以前的他,或许、她才会原谅如今的他。 那一剎间,他眉目间的神色复杂而辽远,如烟水迷濛的河面、看不到尽头。 “你以后——”他忍不住问了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她却一笑快速的接了下去,回答:“我以后跟哥哥去北海,依兄长而居,可能再也不回中原了。我会好好的——我还要再嫁人呢!你可别小看女金吾啊!” 颜白再次沉默,手指握紧手中的长笛,发现红衣女子明亮的笑容中,有了某种郁郁的阴影,他心中忽然就有说不出的悒郁。金碧辉说了那一连串话后,又仿佛不知道说什么了,就这样蓦然的寂静下去。 “再见……再见。”忽然,缓缓的,金碧辉看着他,一字一字的说,眼里面却有泪水无声渐涌。颜白回头看她,新婚燕尔的妻子站在船头,红衣宛如风中飘飞的红叶。 “再见。”他终于回答,蓦然间微微笑了笑。 金碧辉点点头,不再说什么,干脆利落的一点足从船板上跃起,轻轻落回埠头,站在那串飘摇欲灭的灯下,看着船远去——经此一事,这个女子眼里终于有了些微沉静的光芒。 ※※※ 颜白坐在船头,四围一片漆黑,夜雨随风簌簌洒落。 看着那一处灯光渐渐移动,他才能确定自己是在慢慢地远离——远离昨日一切的悲欢纷扰,去往飘摇的广阔江湖间,不再有任何牵挂。 欸乃的橹声中,小船轻轻远去。 颜白看着那个埠头。那是随处可见的乡间船埠,木板铺就的挑台,静静伸出河面,石头垒就的河岸,风雨飘摇的灯——一切,似乎都见过千次万次。 游子无论从天下那个码头离去,似乎都是同样的景象。 那一个恍惚的瞬间,颜白陡然有一种隐约的预感。似乎即使他天涯走遍、终究还会回到同样的地方。同样的埠头、同样的石岸、同样飘摇的残灯——然而,不知道还有无那个灯下远眺的红衣人影。 他在萧萧的风雨中,抽出那一支横笛,凑到唇边幽幽吹起,吹得还是《铁衣寒》。 然而,陡然间,他听到一个熟悉的、沧桑的调子合着他的曲声唱起来了——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颜白隐隐记起了什么,勐然回首——船尾,那个蓑衣斗笠的老艄公摇着橹,悠然低唱,声音浑厚苍茫,一直传出很远—— 是那个原先从祯城将自己送回离国的老艄公么? 他看过去,那个老人却不看他,自顾自的摇橹,继续将下半篇唱了下去: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声音苍茫,仿佛有巨大的包容力量,将一切悲欢愁苦都化解在其中。这个神秘的老人,似乎知道他此刻心中所有纠缠在一起无法解开的结。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颜白心中蓦的一震,感觉有什么东西一直震到他心底最深处,他勐然站起,长身一揖:“在下心中有障无法勘破,请老丈指教。” 老艄公抬起斗笠,颜白终于看了看他——果然是那张熟悉的脸,沉静沧桑。然而,老艄公却看着他,意味深长的笑了:“公子要去何方?” “白不知何去何从。”他垂下眼,老老实实说出心里话,“但觉欢乐痛苦皆无住。凡所有事,皆是虚妄。” “那么,就随心所至罢。”老艄公点头,嘆息,“我送你到要去的地方,也好安心回去——就像那时我要看着五丫头和你平平安安到了晔城、才掉头返回一般。其实如果我不回祯城就好了……事情未必到今日的地步。” 白衣公子蓦的一惊,转头看去,却看见老艄公已经摘下了斗笠,袖子拂过脸,转瞬间,那苍老迟暮的脸便有了奇异的改变——那般清隽刚毅的脸、那样冷锐深邃的眼神,睥睨间、隐隐有操控天地的自信。 “海王!” 颜白蓦的认出了泰山的脸,震惊的神色在他脸上一掠而过,却转瞬平定,他不禁微微苦笑起来:原来,金碧辉他们费尽了心思、想瞒过父亲,却不料一切事情都早已被海王料到。这个只手擎天的老人、唯独算计错误的,便是他唯一女儿一生的幸福。 “取我性命去罢。”一时间,终于有了清算一切的轻松,颜白微笑了起来,看着这位陆上龙王——当日孤身前去钖国都城、为内外交困的太子军请求外援,冠盖满京华,却无一人肯出面相助,唯独眼前这位驿站中偶遇的老人一口应承,为他周全到底。然而、他却负了所託。 离国的七皇子有些苦涩的嘆息:“您当初的确看错我了。” “老夫没有看错你,公子的确是人中之龙——只是,”海王蓦的扬头,看着夜雨萧萧的河面。船已经去的远了,那一盏灯已经看不见,罔论灯下的人,“只是,老夫也看不破人心的纠缠而已。唉……竟然能累人一至于斯。” 海王沧桑看尽的眼底,也有掩不住的哀伤。许久才慢慢一字字道:“你去罢……五丫头既然让你走、我又怎会让她难过——那丫头……那丫头……唉,其实是个好孩子啊。” “的确是。”白衣男子脱口道,然后,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黑暗中,过了许久,才听到海王的声音沉沉响起:“你去罢。” 河水发出低低的响声,小舟顺水而下,也不知道已经到了什么地方。 龙首原的风砂,晔城的落日,飞溅的鲜血……忽然间都仿佛在极其遥远的地方,漆黑的夜里,风飕飕的吹,细雨簌簌的洒,船无声无息的漂流着。 ——然而,航船夜雨,茫茫宙合中,他又在何处? ※※※ 秋风起,白云生。离江上的荻花已经红了几度,水云间来去,也看过了几秋。 然而,仿佛每一秋的荻花都是如此。每一处的渡头,也都是如此。 木板铺就的挑台,静静伸出河面,石头垒就的河岸,风雨飘摇的灯——天下的渡口,居然都是一摸一样。游子无论从天下那个码头离去,似乎都是同样的景象。 他渐渐地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出发、又要往哪里去。 仿佛,他这些年并没有游歷过中原的名山大川,只是从一个渡口回到另一个渡口。 同样的埠头、同样的石岸、同样飘摇的残灯——然而,看不到那个灯下远眺的红衣人影,所有的渡口仿佛都是一样、所有流逝的岁月,仿佛也都是这般轮迴。 因为没有标记。 离国已经一统,称帝的不是四皇叔——永麟王没等到登基、已经被他的儿子杀死。 第22页 沈铁心终归没有投入永麟王麾下,最后还是铸剑为犁的隐居在大青山。每到秋来,都提着自家酿的菊花酿,到处在江上找他对饮。 然而,繁华成落叶、战士没荒野……当年的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离国大乱方定、各处忙着开荒耕种,百废待兴。 说书人穿街走巷、说起乱世中的故事。当年那个白衣的七皇子如何天纵奇才、辅佐太子转战四处,多少次让六军辟易、百万人中取首级宛如反掌。而兄长偏听太傅谗言,中了反间之计,终究生生的让这个英武盖世的胞弟战死在晔城下。 有人猜测着那一段皇室中隐秘的畸恋,说起太子妃在城头落日中那一跳、和她最后嘱託的那一句话——然而这一切,如今听来、跟他的关系,似乎已经很远、很远了。 如今他按照无尘最后的话、再也不辛苦自己去谋划什么天下大计,只是飘摇江湖之间,遗世而独立。 每次从渡口上岸,看着那些一摸一样被风雨侵蚀的挑台和飘摇的灯,颜白恍然间有一种错觉:仿佛昔日熟悉的世界都已经毁灭了,塌光了、流去了、模煳了——唯独还剩下这渡口、这盏灯,仿佛恆久不变的存在。 如果、如果这个时候……他还能在渡头的灯下遇到那个红衣明眸的泼辣女子,或许,一切都会不同。 ※※※ 然而……从来没有。 他只听说北海上出了一个赫赫有名的女海盗,能指挥船队风一般的穿梭在巨大浮动的冰山中,截获过往的商队、捕捉比房子还大的巨鲸。 她终于回到了自己舒展天性的天地里,就像野生的鸟儿回归于大荒。 相忘谁先忘?倾国是故国。 颜白只是坐在船头,无言的把长笛横在唇边,却茫茫然吹不出一个音符,只是任凭小船随水流去,任意西东。 不知过了多久,陡然间有一阵风打到了脸上,清凉而湿润。耳边的簌簌声迅速由轻变重,敲击着天地万物。他没有进舱,反而忽然有了兴致,吹出了第一个音符—— “见鬼!怎么这雨说下就下呀?爹的寿筵可要开席了!”亮丽的女音,却老实不客气的将他第一句曲声打断,“二哥你看这边有船!喂喂!撑船的!快过来!” 他蓦然回头。 渡头上,荻花轻红,木板铺就的挑台静静伸出河面,破旧的灯笼在风雨中飘摇。那个红衣的女子挽了袖子,正踮了脚拼命的朝这边招手。 他不自禁的站起身来看她,勐然间,早已平静凝固的天地瞬地重新流动。 ※※※ 仿佛是从他半句的笛声里听出了什么、那只拼命摆动的手忽然凝住了。 “是他?”红衣女子脱口低唿,一时间居然不知说什么好。 “哎,是他。”她身后的男子也怔住了,然后脸上缓缓浮起笑容来,一把拉住妹妹,“快走!上船!——笨丫头,就这一班船,晚了就来不及了!” 他二话不说拉起妹妹的手,也不等小船靠岸,足尖一点渡头的边缘,便跃上了船。金碧辉被哥哥扯得一个踉跄,落到船上时几乎站不住。然而,一双手扶住了她。 红衣女子低着头,蓦的微笑起来。笑着,缓缓抬头,看着多年不见的熟悉脸,忽然说:“再见了。” 其实多年来虽起起落落,却知道妹妹一直心中不忘——然而竟一见面便说出了诀别?嘲风吃了一惊,连忙拉了胡说八道的妹妹一把。 然而颜白却不诧异,只是微微笑了笑,点头:“是的,再见。” 金碧辉眼睛里面的笑意、令她整个人光彩夺目。她仰起头,看着他——这些年来他清瘦了,然而,眼里的沉静辽远却不曾减了半分。 她笑眯眯的抬起头,眼睛弯成了月牙、眼角那里已经开始有了第一丝的细纹,然而她笑得依旧是那样飞扬而得意: “是啊!——三年前,我跟你说‘再见’的时候,我就在心里对自己说:总有那么一天,我们一定会再见面!” 完稿于二零零二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凌晨二时 雪满天山 第一篇 引子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哪復计东西? 第一节 正月初十,将军府。 窗外的梅花开了,开在漫天的飞雪中,一树树如冰雕玉琢。 “你已经在这儿站了三个时辰了,”一个声音缓缓响起,“你在想什么?” 窗前站着一个年青人,他披着貂裘,执着金杯,静静地站在镂花的窗前,静静地看着窗外雪中的梅花。雪光从窗外反射进房中,透过窗搁映在他的脸上,苍白得隐隐透出淡淡的蓝色。 “你还在想着她么?”那个声音又问,苍老的语音中微微发抖。 “冰梅已经死了。”过了许久,那个年轻人才淡淡道,声音冷静,“我很明白,她永远不会回来了。” 他蓦地回身,目光闪亮如星,语音里也有一丝无法抑止的颤抖:“可我……我不知怎地,一见梅花就、就……” 房中还坐着一个白髮似雪的老人。老人坐在软椅中,膝上铺了一张波斯毛毯,上面放着一只紫铜的火炉,他正把一双枯叶般的手放在炉上取暖。他已是风烛残年,可一张脸上却有着无尽的睿智与宁静,仿佛一位远离红尘的智者。 “宁儿,再这样下去,我真要为你担心了。”老人嘆息着说,“你变得消沉了。” 年轻人勐然一震,手中的酒也溅出了一点。 又过了许久,他突地抬头,把金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师傅,您不必担心,我不会这样软弱!”他苍白的脸上隐隐泛出了红晕,是酒力的催化作用。他的声音,亦回復了往日的镇定和威势:“父亲已派我接替回朝的于都护,去玉门关任驻边大将。我三天后起程。” 他嘆息了一声:“告别江南,去了塞外,也许会忘了冰梅,忘了这段往事。” 老人颔首:“好男儿当为国出力。你身为大将军之子,文武双全,更应成为国之柱石,撑住一方天际,不让狄夷扰乱中原。” ——这个年轻人就是丁宁,朝廷一等威灵侯、镇国将军丁毅之子。丁大将军权倾朝野,声望极高,连当今天子都亲口称其为“兄弟”,国家军务之事尽付于丁将军。 丁宁是他的独生子。虎父无犬子,将门无懦夫。丁宁註定了要投身从戎,在边疆的金戈铁马之中,终其一生。 骏马秋风塞北,杏花烟雨江南。丁宁已离开了开封,进入了酒泉郡。 中原已经在身后了。离开中原越远,他心中越平静。这一年来一直困扰他的阴影,在越来越粗砺的风中淡去。关于江南,关于冰梅……一切,仿佛都成了昨夜的消魂一梦。 他牵着马,在熙熙攘攘的街上慢慢地走。满耳是异域的吆喝声和叫卖声,胡人在地上摊放着许许多多银制的小刀小剑,以及各种远自波斯和大食的珠宝,沿街叫卖。 第23页 丁宁只是一个人来酒泉郡上任,怀中揣着公函与文书。边关的将士谁也不会料到,在几日之后,这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将会成为他们的统帅。 日近正中,他随便寻了个小店坐下吃饭。当垆的是个回鹘大娘,双眉描成一线,高鼻深目,却说着一口流利的汉语。她端来了一盆手抓羊肉,一盘馕和一瓶马奶子酒。丁宁只尝了一口,眉头已微微皱起,这辛膻十足的东西,实在不合他的胃口。他却仍是慢慢的全部吃了下去。 他本不是来这儿吃东西的,他来这儿,是为了维护边陲的安定。 还有就是……为了能死在那个牢笼之外! 他刚放下小刀,用手巾拭着手上的油渍,老闆娘已端上了一盘子石榴。他默默剥开一只,抓了几粒扔到口中,慢慢咀嚼。酸酸,又甜甜,仿佛是他旧日的回忆…… ※※※ 旧日的江南小镇。一幢临水的大宅子。一个白衣小孩子在院外摇着手,喊:“冰梅,冰梅!” 楼上的窗子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小女孩的头伸了出来,笑着应道:“侬来了哦?”于是,过了一会儿,后园门开了,一个小女孩跑了出来:“宁哥,吃石榴!” 她的裙里裹了一捧红艷艷的石榴,笑得很好看,白生生的脸映着红红的石榴,仿佛五月的榴花…… “冰梅,冰梅啊……”他陡然低嘆了一声。一把石榴籽在手中捏碎,血红的汁籽染了他一手——又仿佛是冰梅死时那一地的鲜血! 丁宁嘆息。看来,无论他身在何处,他永远忘不了过去。 他抚了抚身边的长剑。剑名“倚天”。古人云:“耿耿长剑倚天外”,后来,就往往以“倚天长剑”来比喻镇守边关的名将。这把剑是皇上亲手赐给丁将军的,而他又在出征前,把这剑赠给了他的儿子。他已老了,不能驰骋疆场、为国出力了。他把这把倚天剑传给了他唯一的儿子,这其中的含义不言自明。 这时,街上突然起了一阵喧闹,人们纷纷让出了一条路来。 丁宁抬起了头,看着外边。看样子,似乎是什么贵人来了。这时,勐然听得一阵音乐之声,众人一齐合拍欢歌。 “阿娜儿古丽来了!”“阿娜儿古丽来跳舞了!”众人纷纷欢唿,涌到了门外。 “冰川在轻轻流动呀,仿佛巧手拨动了冬不拉。我唱了这首歌呀,远方的人请你留下。”一个略为沙哑的女声在唱,声音低沉而缠绵。唱歌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回鹘族大娘,旁边几个留小鬍子的中年人在伴奏。她唱得虽好,可真正令人注目的则是那边跳舞的女子。 那女子就是众人口中的“阿娜儿古丽”(石榴姑娘),她一身绯色舞衣,头插雀翎,罩着长长的面纱,赤足上套着银钏儿,在踩着节拍婆娑起舞。 她的舞姿如梦。她全身的关节灵活得象一条蛇,可以自由地扭动。一阵颤慄从她左手指尖传至肩膀,又从肩膀传至右手指尖。手上的银钏也随之振动,她完全没有刻意做作,每一个动作都是自然而流畅,仿佛出水的白莲。 丁宁的目光一直停在她的脸上,好象要看穿那薄薄的面纱,看见她的真容似的。她仿佛看见了丁宁的目光,指尖撩起了面纱,对他微微笑了笑。丁宁呆住。冰梅!居然是和冰梅极为相似的眼睛!那顽皮天真而又妩媚娇憨的低头一笑,虽然完全和冰梅一模一样! 难道说……难道说,她转世在了这个塞外的小城? 观舞的众人欢声雷动:“阿娜儿古丽!”“石榴姑娘!”“舞神啊!”再此起彼伏的欢唿声中,一个长者把一串石榴籽串成的项鍊挂在了她的脖子上:“阿娜儿古丽,真主保佑你!” 她双手按胸,深深回了一礼。 然后,又开始跳舞,舞过长街,舞过闹市……所到之处,人山人海。 直到她消失在视野中,丁宁才从沉思中惊起。 小二来结帐了。丁宁付了帐,忍不住问:“刚才那个姑娘,是什么人?” 小二笑了,带着自豪和夸耀的眼神:“新来的总这么问!她呀,是酒泉郡方圆几百里闻名的舞神——从两年前起,每月月初,她总来集上跳舞,只跳三个时辰,然后回去,关门一个月不出来。” 丁宁看着桌上的石榴,又问:“她……住在什么地方?” 小二古怪地笑了:“客官是汉人,打听一个大姑娘的住处,有些不大方便吧?” 丁宁没回答,只用了一个有效的方法——往小二的手中塞了一锭银子。小二马上不绕弯子了,躬下身,在他耳边轻声道:“她就住在城外五十里那座白石屋里,你沿西大街出城一直走,就看得见。” 丁宁点点头,握剑起身欲走。 小二又加了一句:“许多人打她的主意,可从来没一个人得了好处。公子你小心了!” 丁宁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脑中只有那酷似冰梅的笑容。 出城五十里,四周已是一片黄沙。偶而有几株仙人掌,长得与人一般高。 丁宁在烈日下,却毫无汗渍。他已找到那座白石筑成的屋。 在一片广袤无垠的黄色中,屹立着一座白色的石屋,屋上的每一块石头皆方方正正,在这大漠中,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蹟。 在这孤零零的石屋的檐下,挂着一串银色的风铃。 风铃之下,静静坐着一个白衣女郎。 她是谁?阿娜儿古丽?石榴姑娘又怎么会穿白衣? 丁宁走到十步之外时,那一串风铃无风自响了起来。 然后,他就听到了一个比铃声更美的声音:“你是谁?刚才在街上你就在看我,现在又跟到这儿来,安了什么心?”白衣女郎转过了头。她的面纱已除去,黑髮如水般披在双肩上,面色清秀美丽,一双美目更令人目眩神迷。 丁宁说不出话来——奇怪,她的样貌居然不像回鹘人,反而像是汉人? 房中一切均为石砌,简洁大方,却又实用。他的目光在壁上停住,看着石上面写的几句诗——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抓,鸿飞哪復计东西?” 写得清秀挺拔,显然是自幼受到过名家的指点。他看了许久,不由开口:“你写的?” 阿娜儿古丽微微点头:“一年前写的。” 丁宁嘆道:“不想你也会汉文。” 阿娜儿古丽笑了,笑得意味深长:“我本是汉人,只不过住在胡地罢了。” 她起身,指着墙上几句诗,淡淡道,“我的名字就叫雪鸿。” 她凝望城中灯火,嘆道:“本来我是在中原的,几年前才到这儿来,唉……” 其实,她不说丁宁也明白,一个在屋檐下伴着风铃的女人,心中又是多么的孤寂。也许她也是在中原有过什么伤心事,才会来到塞外,在大漠中孤独的生活。 雪鸿问:“你叫什么名字?” 第24页 “丁宁。”他淡淡道。雪鸿微微一怔,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眼中闪过极为古怪的表情,又过了许久,才问:“你是什么人?从中原到这儿,干什么呢?” 丁宁沉默。他不知该不该说出自己的身份。 雪鸿却忽地笑了:“丁少将军,你不说,你手上的倚天剑可代你先说了。” 丁宁蓦地抬头,眼神已如刀般锋利——一个边塞上跳舞的女人,居然也认得这把剑?她是谁? 他一字一字地问:“你怎么知道的?你到底是谁?” 雪鸿笑笑抬起头,却没有理睬他,只是道:“丁少将军,既已对我有了敌意,你还是回去吧!我只想和你说,我是一个和你不绝对相干的人。” 她已在送客,她很决绝,也很果断。她在说话之时,竟也隐隐有着难言的气势,让人不敢稍有拂逆。 丁宁发觉自己错了——她并不象冰梅,完全不象。冰梅温婉柔顺,笑语可心;她却是端庄稳重,行事果断,隐隐然有王室之风。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他走的时候,檐下的风铃又无风自动,在荒寂中摇响。 第二节 天刚刚蒙蒙亮,马房里就亮了一盏灯。灯在浓重的寒气里明灭不定。 回鹘对天气向来有“早穿皮袄午穿纱”之说,天气变化之大,更不同于中原。 马房中的马还在闭眼站着,沉睡未醒。一个马夫俯在地上,一手拄着地,一手用小铣用力铲着早冻成硬块的马粪。铲不动,就用手刨,挖出一块仍到一边,很快就叠起了一小堆。一处铲完了,他又一手撑地,拖着双腿去铲另一处。 边塞将士均十分辛苦,这个马夫想必也不例外。 突然,马群起了一阵骚动。马夫抬头,看见明灭的风灯下站了一个人。 一个白衣如雪的女郎。这个一尘不染的人,来到这样骯脏的马厩,的确让人惊奇。可马夫却没有一丝惊讶,又默默回身清理起马厩来,不再看她一眼,仿佛她和那些马并没有什么两样。 过了很久,只听一阵“唰唰”之声越来越快。他终于忍不住抬起了头,想看看她到底在干什么。 她在洗着马匹。一桶刚从井里提回的水放在她身边,她正挽着袖子,用刷子用力刷着浑身是泥的马。泥水溅了她一身,可她仿佛什么也不在乎。 “你……终于还是找到这儿来了。”马夫终于开口了,嘆息,“何苦呢?” 她的手未曾停下,咬着牙:“因为我愿意!” 她一口气刷了七八匹马,才停下了手,回头看着那马夫,眼中隐隐有泪。他也在看她。只要有人看到过他,就决不会再认为他是一个马夫。他的脸英挺明朗,线条刚毅,眼中更有一种叱咤风云的气度—— 可他的额角,烙着一青灰色的“囚”字,很显然,他是一个发配戎边的犯人。 白衣女郎在他身边坐下,丝毫不顾地面的骯脏,她低了头,仿佛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是沉默——那种沉默仿佛也是一种难得的享受,只要在他身边,哪怕他不对她说上一句话,她也已然觉得幸福。 看到他拖着伤残的腿,吃力地清扫地面,她吃惊的脱口:“你的腿还没好?” “那四十军棍打得可真厉害啊……”她从怀中掏出一把膏药,小心翼翼地去敷在他腿上,一边喃喃地低声骂,“于都统这老浑蛋,一心与你为难,简直是个……” 那个马夫缩回了腿,仿佛忽然醒来了一样,转过脸去冷冷道:“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未央郡主。天那么晚了,孤男寡女共处实在不合适。” 未央郡主?这个客居在边关的女郎居然是个郡主? “不要叫我郡主,叫我雪鸿!”女子的手僵住了,忽地厉声更正,回味着他的话,脸上慢慢泛起苦笑,“对。我不该来这里……也许我该象以前一样,拥着貂裘,在火炉旁戏弄架上的鹦鹉——可是,我却宁愿在这儿!我要和你在一起,狄青。” 狄青!一个光照史册、彪炳千秋的名字,一个在后世中与霍去病、李广并称的边塞名将!这是一个多么耀眼、多么令人神往的名字。可在他尚未一战成名前,谁也不会料到他有这样的往事。 他竟是一个囚犯、一名马夫。睡在干草堆里,终日与马群为伍。 雪鸿发现他的目光渐渐温和,已不再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色。她伸过手,为他敷上了伤药。她的动作很轻柔,只怕弄疼了他似的。敷完了药,她抬头,正看见他渐渐柔和的眼光。她的心一颤。自己背弃家庭,放弃荣华,从京城来到这荒漠,不正是为了他这样的眼神么? 在寒冷的早晨,狄青拉过她在水里泡得红肿的手,握在自己的掌中。他的手温暖而有力,正如他这个人。雪鸿纤弱的手在他掌心微微发抖—— 他决不是池中之物,有朝一日一定会名震边陲。 “于都护回京了,这下你可有出头之日了。”她柔声道。狄青不置可否的笑笑。 “新来的丁少将军,虽然年轻却很沉稳能干,相信他是个识人才的领袖。”说到这个丁少将军的时候,她的语气有些不自然。 狄青嘆了口气,放开了手:“天亮了,你快回去吧!”他又重新俯下身去打扫马厩,再也不看她一眼,仿佛她只是个陌生人。因为他明白,自己什么都不能给她。 他只是个无名小卒,出身贫贱。但是——雪鸿却姓赵! 天璜贵胄之姓,当今大宋天子之姓! 她是皇室中的一员。虽说她家这一支是当朝天子的远亲,势力已大不如前,可毕竟身上还流着天子的血。更何况,她的美丽聪慧在皇族中也大有名声,父亲已为她找了一个权势极盛的夫家,只要她一过门,她家这一支族人必将重新在朝野崛起。 可她却背弃了家族,这个握有天下大权的第一世家——赵家。 只因为她认识了狄青,这个刚从幽州营狱中释放,并马上要押去戌边的犯人,并为他离家出走,全然不顾皇室的脸上会怎样难堪! 那一天云淡风轻,雪鸿与家人去郊外踏青,并一个人偷偷半道熘了出去。 几个月后她就要嫁人了。不知怎地,她虽知未婚夫婿乃是当朝权贵,心中却一片空虚——她甚至没见过他,却要成为他的妻子,从此在侯门如海中打发以后的日子。 她才只有十八岁,还不想这么早埋葬自己的一生! 当她在溪边临流照影时,却发觉对岸有人在洗马!她马上把刚刚掬手喝下去的水全呕了出来——她从小到大,什么山珍海味全吃过了,就是没喝过洗马水。 那时的她年轻气盛,恃宠而骄,于是马上指着对岸的马夫一句一句骂了起来。骂人的话她早已偷偷学了不少,可家中严格的管教让她难有“施展”之时,这一次可好,她终于有机会一逞口齿之能了。 她的声音如黄莺出谷,请丽动听。溪对岸那一群士兵全听得呆了。老实说,她那时不仅不象在骂人,柔和动人的声音反而象是在歌唱似的。 第25页 这时,那些洗马的士兵一阵骚动。 “好美的小妞儿!” “逗逗她!” “叫她见识一下军爷的厉害!谁叫她骂人呢?” 雪鸿骂得无趣,正准备走了,忽然对岸的马群发出一阵惊嘶,几匹怒马向她直冲而来!她回头瞥见涉水冲来的怒马,不由一怔。转瞬间,娇小的身影已没入了马群中,只听她惊唿了一声后,就没了声音。 这时,对岸一个军士涉水沖了过来,大喝一声,一手挽住一匹马的尾巴,用力一扯,居然把两匹奔跑中的怒马硬生生地拉回几尺。 他正努力去制服那些被伙伴故意激怒的马,忽听有人“噗嗤”一笑—— 雪鸿安安稳稳地一手扣住一只马的笼头,制住了两匹冲到她身前的马,自若地笑了。 “喂,你放手吧,本小姐不怕!”她笑盈盈地对那个一身旧衣,头髮凌乱的士兵道,“这些马全放过来也无妨,本小姐才不怕呢!” 然而那士兵没有松手,反而拉着马退了几步。他的个子不高,浓眉直鼻,目光沉静而从容,气质就象一个决胜于千里之外的大将。雪鸿正准备说什么,只见那伙洗马的士兵已全围了上来,动手动脚地挑逗。 她火了,叱道:“你们好大的胆子!对我无礼,小心你们的狗头!” 众人大笑:“好辣的小娘们!” 一个人伸手欲摸她的脸,却被方才制住怒马的士兵拉住:“大家还请住手吧……光天化日,怎能调戏良家女子?” 众人只觉败兴,骂:“狄青,你又来了。装什么正经啊……去去,不玩就一边去!” 听到这群人肆无忌惮的议论着自己,雪鸿火了,更大声地说:“你们听着,本小姐是当今央郡主!我有金牌在身,随时可取了你们狗命!” 她放开了两匹马,从怀中掏出那面御赐金牌,正准备给那伙无礼之辈一个教训,勐听狄青大喊一声:“小心!” 她正想问:“小心什么——”只见身旁马匹再次惊怒,后蹄立起,前足向她踢来! 根本来不及闪避,她后腰上正正着了一下,只听“咯”的一声,有骨头断裂的轻响——娇生惯养的她一时间吓昏了,她被踢中了!要死了么? 一只手一把把她拉了过去,在千钧一髮之际避过了另一蹄。她正失声惊唿,话音未落,那只手抱住她的后腰,把她扑在地上,贴地急滚到了一边。更多的马蹄在她耳后踩下! 雪鸿又惊又窘,见救她的正是刚才制住马群的那个士兵,心下莫名一怒,扬手给了他一巴掌:“你这臭手,也来碰我?” 狄青一怔,目光随即闪过一丝冷意,却默默立在了一边:“郡主见恕。” 金牌掉落在地上,各位军士见调戏的竟是当朝郡主,个个也不由大惊失色。 雪鸿气愤愤地骂着,刚要起身,突地后腰一痛,眼前顿时一片漆黑。 当她醒来时,一睁开眼,看见的却是郡府中熟悉的陈设,还有侍立在一旁的丫环吟翠。 “小姐醒啦!”吟翠喜极而唿,房外立时一片走动声——父母进来,哥哥进来,那些七大姑八大姨全进来了,七嘴八舌地说:“未央可醒了!”“哎呀呀,小小年纪就伤了腰,老来要腰疼呢!” 雪鸿的头都大了,她刚刚醒,实在怕了那些好心人。可父母在旁,恪守家教长大的她,也只有含笑一一回礼,客气几句,将那些人滴水不漏地应付了过去。 她拼命压抑着心中的不快,脸上始终带着淡雅的笑意。最后还是娘解了围:“未央,你的腰伤刚好,还是躺下歇歇吧!”于是房中的亲戚们都退了出去。 她听话地躺下了,可怎么也睡不着,翻过了身,问吟翠:“我睡了几天啦?” 吟翠关切地道:“小姐昏迷四天了,王府里的人都担心死了!” “我的妈!昏迷了四天?”雪鸿脱口惊唿,却立马掩住了嘴,双眼滴熘熘地转——这话有点不合体统,可别被人听见了才好。 吟翠笑了:“小姐别怕,房里没人呢!” 雪鸿舒了口气,长这么大了,一直养尊处优,头一次有这样的“险遇”,真……挺刺激的。 吟翠又吞吞吐吐地说,仿佛积攒了一肚子的怨气:“小姐,你昏迷了这些天,别人都急坏了——可那边丁家却没什么动静,连过来问也不问一声——真是没良心!” 雪鸿的脸红了一下,心里涌起一阵失落,口里却嗔道:“人家是天下兵马大元帅,忙么!” 吟翠气唿唿地道:“什么忙不忙,没过门的媳妇伤了也不问一声,我看哪……八成他们巴不得你死呢!听说丁家那少爷,在外头被一个苏州唱评弹的女戏子给迷住了,三天两头吵着要退亲!真是的,以小姐你人品、相貌,当皇后也足足有余,那小子居然不知足!可恶!” 雪鸿脸色渐渐白了,低下头,望着绸被上那双蝶穿花图,发了呆。 吟翠一见郡主伤心,忙调转话头,劝道:“小姐也不必伤心。放心,这门亲事是万岁爷亲自许下的,丁家虽说权大势大,总不成抗旨悔婚罢?放心好了,小姐!” 雪鸿不说话,手指绞着帐上的流苏,嘆了口气。她不会开心的,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 她又想起了什么,问:“爹追查我受伤的事了么?” “当然了。那傢伙好大狗胆,居然敢调戏郡主。大人当堂打了他一百棍,发配到牢里去了,说不定秋后要处斩呢!”吟翠气乎乎地说。 未央郡主觉得有些不对劲,不由追问:“‘那傢伙’?该是‘那些傢伙’才对!——难道只逮住一个、漏了其他人?喂,那倒霉鬼是谁?” 吟翠想了半天:“听说叫什么‘狄青’,是个乡下来的新兵。” “哇!”雪鸿顾不上腰疼,一下子从床坐了起来,拍着床榻大叫,“怎么抓了他?反而放了其他人?他妈的,简直是非颠倒么!”一急,她又出口成“脏”了。 吟翠向她用力挤眼,可雪鸿看不见她的暗示,仍在发作:“爹爹好煳涂!” “未央,你又放肆了。”一个声音响起在门口,厉声道,“堂堂郡主小姐,说话成何体统!” 一听那个声音,雪鸿全身一震,马上收住了口,垂下眼:“爹爹,孩儿知错了。” 郡王哼了一声,挥挥手,又问:“刚才你说什么,那人是冤枉的?可同去那些士兵,都一致指出是他干的啊!所以我才狠狠责罚了他。” “可恶!”雪鸿明白过来那些兵竟众口一辞地诬陷好人,气白了脸,只好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事情的经过——说到他捨身相救之时,微微有些不好意思,可仍老老实实地说了。 “爹,你说那些人可不可恶?快放了人家,再给他些银子吧!”她央求。 第26页 郡王沉吟许久,才起了身:“爹明白了,你放心好了。”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雪鸿招过了吟翠,悄悄道:“今晚我想去牢里看看那个人,你吩咐老俞留着侧门,让我出去。” 吟翠吓了一跳:“小姐,你刚出了事,又要出去?老爷知道了不得了!” 雪鸿白了她一眼:“笨丫头,不让他知道不就得了?”她想了想,又吩咐:“去药房拿一点伤药出来,仔细别让娘知道了。” 吟翠嘆了口气,乖乖的下去照办。小姐虽说听话,可却不是个任人摆布的女人,她认定了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 看着小姐打点好一切,换上一身劲装翩然出门,吟翠心下不由一沉。 她预感到今夜不会平静。 雪鸿走进大牢中时,不由捂住了鼻子。牢中湿气重,又夹着一阵阵薰死人的臭气与腐味,让她噁心欲呕。她向管牢的小卒晃了晃金牌,小卒马上起身:“郡主!” 她捂着鼻子细声问:“那个叫‘狄青’的关在哪一号?快带我去!” 牢头一下子闻声出来,可脸色已十分难看,连连陪笑:“郡主,这儿太脏了,还是请回吧!”他面上阴晴不定,仿佛担心着什么。那小卒已趁机熘了。雪鸿不耐烦了,把金牌往桌上一拍,厉声道:“快带我去,少罗嗦!”牢头不敢再抗命,垂头丧气地领着她往后走。 他在一间囚室前停下,掏出钥匙开门。他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锁。 “你心里有鬼?”雪鸿一把夺过钥匙,心中疑云大起——这是一间单人囚室,一般只有死刑犯才关在这儿,狄青罪不至死,为何打入了死牢?她一下子开了锁,推开门走了进去。 地上是一滩紫血。紫得发黑的血。 “啊?”她失声惊唿,“牢头,他怎么了?”她一边说一边在稻草堆上跪下,去翻过那伏在草上一动不动的囚犯。他浑身是血,被打的遍体鳞伤。血染红了他的衣服,可雪鸿只盯着他的脸发呆。 这张脸已成了灰色,五官都因痛苦而扭曲。嘴角有一丝血,是黑色的血,象徵死亡的那种颜色!他的手还紧握着一把稻草,指甲全刺入了肉中。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雪鸿回头大喊,“牢头,你要毒死他?好大的胆子!” 她的声音,已因为极度的愤怒发抖。 牢头不敢看她,低下头嘟哝了一句什么。 雪鸿从怀中取出一个药盒,取出一粒丹丸,用手捏成粉末,餵入狄青的口中。这是她随身带着的大内灵药,只盼能稍缓一下毒性。她的手亦微微发抖。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紧张,仿佛自己的生死也悬于一线! 她她回过头,狠狠盯着牢头追问了一句:“你刚才说什么?大声点!” 牢头仿佛鼓足了勇气,抬头道:“是……是郡王吩咐小的这么做的!” “什么!……”雪鸿蓦地呆住,全身似失去力气一般,一下子坐到了草堆上,呆呆地望着地上,“爹……爹要杀他?为什么?” “因为他冒犯了你,碰过你——这件事若传出去,对你冰清玉洁的名声不好。你两个月后嫁入丁家,我不想他们有什么理由挑剔你。” 牢门又打开了,那个小卒气喘吁吁地领来了一个锦衣华服的中年人——郡王! 他看着失魂落魄的女儿,又看看濒死的狄青,不由皱眉,叱道:“未央,别碰他!小心弄脏了你的手!” 雪鸿痴痴地道:“弄脏了……我的手?”她仿佛呆了一般,低声说了一遍又一遍。忽地抬头,冷笑:“爹,我明白了!你是为了女儿清白的名声,才杀人灭口的,对不对?” 郡王点头:“不错,冒犯你的另外几个士兵我也会全杀掉。爹也是一片苦心。” 雪鸿定定地看着他,突然大笑:“你的苦心?你只不过是挖空心思把我嫁入丁家,好攀龙附凤,借力东山再起罢了!你……你可真疼女儿,明知那个丁宁早已有了意中人,还费尽心思拆散他们!你这是把女儿往火坑里推啊!” 郡王的目光已渐渐变冷,一字一字喝道:“未央,你住口!” 雪鸿大笑:“我不住口,我偏不住口!我沉默了十八年了,我要说话!” 她的眼中,第一次闪出了无比的坚定与勇气!郡王不再说什么,忽地抢身上前,一指点向她的迷津穴。他的身手,竟是一流水准! 宋太祖赵匡胤以棍法打遍天下,开创一片新江山,一身武艺自然不可小觑。他留下的拳谱和棍法在赵氏一族中百年流传,宗室里男子大都修习,而郡王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然而父亲刚一出手,雪鸿微微一动,马上避开了这一击。她的步法极其巧妙,仿佛只是悠闲地踏了一步而已,姿态美妙,气质娴雅。她这的身手,竟亦已出神入化! 郡王定住,打量着女儿。很久很久,才缓缓道:“你什么时候练成的?” “那本书我也看过了!我一年前就会了,只是你不知道而已,”雪鸿冷笑,眼神讥诮,“你不要以为你什么都知道,不要以为我只有乖乖听你摆布!” “你不愿嫁入丁家?”郡王看着叛逆的女儿,目中已有怒火。 “去他妈的丁家!”雪鸿肆无忌惮地骂了一句,“我死也不嫁!” 那样从未有过的绝决回答,令郡王不由一震,他顿了顿,忽地微微冷笑:“那好,你就看着这个人死吧!他中了牵机之毒,你那颗大内秘丹只不过把毒性压了压,不出三个时辰,他会肝肠寸断而亡!” 雪鸿呆住了,怔怔地低头望了望狄青。 狄青虽不能动,可神志仍在。他昏沉的目光中闪过了一丝决然的神色——他不愿自己成为别人的筹码,去逼迫一位如此可怜的贵族少女。血不停地从他的嘴角流下,紫黑色的血,他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推开她的手,示意她不必管自己。 雪鸿怔怔坐在稻草里,看着那个逐渐死去的人。 她只见过狄青一面,而且是在那么不愉快的场面中——可不知怎地,这个地位低下的士兵,却居然让她无法忘记。为了什么?是为了他眼中那份沉静与从容?或是为了他偶尔闪出的超群风范?再或者,什么都不是,只是为了他是她第一个离开这个笼子后、遇上的好人? 她握着狄青的手,只感到他手上的温度在慢慢地消失……她的手渐渐颤抖起来。 半晌,她忽然抬头,决然道:“好!我嫁就是!——给我解药!” 郡王冷冷一笑,马上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瓶子抛了过去。他明白女儿性子刚烈,一向言出必行。她既然答应了,就决不会反悔。 雪鸿把解药给狄青服下,目光平静。一夜之间,她仿佛长大了许多。 狄青手上的温度开始回升,脉搏也渐渐有力。雪鸿看着这个清秀的年轻人,看着他额上烙着的“囚”字,心中一阵绞痛——都是她连累了他。 第27页 他终于睁开了眼睛,看了她一眼。 未央郡主心中一颤。十八年来,她第一次有这种复杂莫辨的感情,这种能把她心底最深处都震动的感情!她握着狄青的手,只愿永远都不要放开,永远永远…… 难道,这就是她以往在诗词中读到的那一个字——“情”? 这时,郡王发话了:“未央,小心弄脏了衣服,快跟我回王府吧!” 雪鸿咬着牙,一寸一寸放开了手,低声道:“你要保证不杀他!否则,我会怎么做,当爹的你最明白!” 一边说着,她的泪已落了下来,轻轻打在他的手上。泪是滚烫的——她明白,从此后,她将会回到关押了她十八年的樊笼里去,将会成为丁夫人——这世上,也只有一个人有权握她的手。 可那个人不是她想要的。她想要的,只不过是一些微不足道的东西…… 多么奇怪!一天之前,她还是个知书达理的名门淑女,可仅仅一夜之间,她竟反抗了她的父亲,反抗了家族,甚至抗旨悔婚!因为,她终于明白了她想要的是什么—— 她要真正的自由和真心的爱。 然而,尽管她明白了,可以后她也永远得不到了。 可是,明白了,总比浑浑噩噩一生强——这世上有些人,到死还不知道自己要什么。 她走后,郡王沉吟了良久,终于找到了一个折中的办法,一字一字开口下令:“把这傢伙充军到玉门关去,让于都统好好‘关照’他,永远都不要让他再回中原!” 于是,史册翻开了另一页,留下了一个光耀千古的名字——狄青。 他本是一个乡下的青年,在徵兵中被征入伍,背井离乡。他以为只要老老实实干几年,退役后便可以回乡。孰料,这一场风波却把他推向了了另一个彼岸。 在冰风雪雨、狂砂飞石之中,他埋头苦干。虽遭到了几个上司的挑剔和歧视,他全默默忍受。可他常常很茫然——因为他不明白自己活着到底为了什么。 直到有一天,他随队经过狼居胥山,听旁边的士兵指着一截土台,道:“这儿,就是这儿!霍去病曾在台上封山呢!” 众军士一下子轰动,议论纷纷。 霍去病!光照史册的一代名将! 狄青目光一亮,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激动,走到了土台边。他手抚残碑,极目远眺中原,仿佛看见了一千多年前的滚滚狼烟,烈烈战火,看见了追击匈奴八百余里,叱咤风云的霍将军。 大丈夫当战死疆场,以马革裹尸还。他心中忽然有无言的激动,默默地许下了一个愿望——有朝一日,我狄青也能站在这儿,封狼居胥,为大宋平定北疆! 正当他出神之时,身后伍长的叱呵打断了他的沉思,他忙牵马跟上了队伍。 也许连他也没有想到,多年之后,他果真站在了这台上! 第三节 沙场秋点兵。 在无垠的黄沙上,排列着上万的人马,各队旗帜鲜明,纪律严格。烈日下,众人汗流如注,可仍一个个穿着沉重的盔甲站在那儿等候检阅。 今天,是丁宁少将军接任后第一次点兵。 一行人马在队前缓缓走过。居中的是一位白袍少将,两边随着是方天喻、洪江两位副都统。居中的人腰悬长剑,剑名倚天。他就是丁宁。 擂鼓三通之后,他登上了高台,观看阵法演习。 只见一边的指挥者挥动三色小旗,各支队伍如蛇般川流不息。方队很快便演化为一个大阵,阵中旗帜各不同,每一方士兵又各有职守,互相配合却又各自独立,走动得井然有序。时间一直持续到傍晚。 丁宁挥了挥手,下令:“各队收兵,准备祭祀!” 三牲果品抬到了庙前,丁宁手起一刀,割断了猪的喉管,以血浇地,同时,军士已奉上了血酒,他与两位副统领一干而尽。身后,军中一片高唿。 天黑了,军营中一片欢腾。各个火堆上烤着全牛全羊,军士们有的吹起了胡笳与羌笛,有的则在空地上角斗为戏。今天新统帅上任,大家难得开心一夜。 丁宁手按长剑,坐在中军帐的虎皮椅上,以头盔为杯,与几位副统帅对饮。他已连饮数十杯,面色不改,谈笑甚欢。各位统帅心下暗惊:别看这京城来的公子哥儿斯斯文文,喝起酒来却一点也含煳,于是各自下心里多了些佩服。 酒过三巡,丁宁拔剑而起,朗声:“饮酒不可无助兴之乐,某愿为诸位舞剑。” 他话音未落,已飘出帐中,飞身跃上五丈高的旗斗。众人见统帅轻功如此高妙,个个咋舌,全围了过来,仰头望着杆顶。丁宁拔剑在手,对月长啸一声,陡觉豪情满怀,高声道:“击鼓!” 鼓声响起,剑光闪出。丁宁在旗杆顶上舞剑,一套迴风剑法施展下来,底下的人只觉银光如洒地银辉,把少将军层层包住了,个个喝彩不迭。 丁宁剑势一顿,又是一套“刺秦剑法”。这套剑法是有感于荆柯刺秦的壮举而创,剑势大开大阖,悲壮而苍凉,极适合此刻沙场的气氛。 仿佛看出了他舞的是这一路,台下的鼓声一顿,亦缓缓一记一记敲了下来,凝重而决然。 鼓上敲的,居然是古曲《将军令》! 剑与拍和,丁宁意气飞扬,剑若游龙。 一曲方终,台下军士只见一道白光如电般闪过,“唰”地一声,台上的白影与剑光直掠下来,有如流星划过苍穹,稳稳落回了宴席前,面不改色地端起一杯酒,向周围微微颔首。众人嘆服,心中对这个文弱少年的怀疑登时一扫而空,齐齐伏身在地,高唿:“将军神勇,名震边陲!” 丁宁淡淡一笑,继续与众将痛饮。酒至半酣,他忽地想起什么似地,转头问副统帅方天喻:“刚才击鼓的是谁?” 方天喻摇摇头:“属下不知。”他传来一名士兵,吩咐道:“去问问,刚才是谁敲的鼓?” 那名士兵走了下去,众将领又继续饮酒。 丁宁拍拍洪江的肩,带了几分醉意,道:“我年轻识浅,初来塞外,还望各位多多指教!” 洪江已醉了,大着舌头道:“丁……丁少将军放心,我洪江……跟过丁老将军二十几年,这条命……都是丁家的。”方天喻亦笑道:“都是为朝廷守边,自然该一心扶助少将了!”众将也纷纷附和。 这时,那位士兵又走了上来,回道:“启禀将军,刚才击鼓之人是狄青。” 一听这名字,方天喻似乎震了震。洪江大着舌头结结巴巴道:“这小子……还没死?真是怪事!” 丁宁奇道:“狄青?他是什么人?” “这个人……”方天喻似乎有些迟疑,“是个干杂活的,睡在马房里,没什么特别。” 洪江哼了一声:“这小子当了几年兵,本来早该升了。若不是于统领,哼哼……那个老于头,一个劲挑他的毛病……听说这小子得罪了京城里的一个什么官。老于头回京前一天,还故意找了个茬子,往死里打了他几十棍……我几天没见到这小子,还以为他死在马房里了呢。” 第28页 丁宁心下疑惑,正要问下去,方天喻已搀起了洪江,笑道:“看洪统领醉成这样!少将军,属下不胜酒力,要先行告退了!”他仿佛阻止洪江再说下去。 丁宁也不再说什么,只起身相送。 已四更了,狂欢的军士已经进入了梦乡。只有马厩里的灯还亮着。 在静谧无声,奇寒彻骨的关外之夜,也只有驻边的将士,在对月吹着胡笳与羌笛。燕然未勒归无计,一夜征人尽望乡。何时才能平息干戈,解甲归乡? “你是不是也在想家?”马厩中那盏明灭不定的寒灯下,一个白衣女郎坐在稻草堆中,问旁边的一名马夫。她的眉间,亦有淡淡的乡愁。 狄青嘆息了一声,不再说话。 “你的家乡是什么样子的呢?说给我听听好不好?”雪鸿问。 “我的家乡很穷,穷得让你无法想像。”他开口了,声音平淡而苦涩,“我家有一个老母,一个出嫁了的姐姐,一头牛,两亩半地——这在全村里已不算最差的了。” 雪鸿怔了怔:“那你们……靠什么吃饭呢?” “饭?除了大年夜,一年顿顿吃的是粗糠野菜。”狄青笑笑,声音没有喜怒,“未央郡主,你也许想不到,你的一顿早膳,足足可当穷人的半年口粮。” 雪鸿低下了头:“你……你看不起我,嫌我什么也不懂?” 狄青嘆了口气:“你实在不该做出这么傻的事,离开郡府来这儿——你不必这样,我实在受不起。”他起身,拨动着那盏风灯:“我只是个无名下隶,替人洗马打杂,而你……本是贵族中的贵族。” 他的声音,已变得远在千里之外,如同他的心。 雪鸿低下了头,低低道:“可是……我喜欢你啊……”她的声音已细如蚊鸣。话一出口,她自己都吓着了——她、她竟说出这么“不要脸”的话来?! 可狄青仍淡淡道:“没用的,我在乡下已经有妻子了,我告诉过你的。” 雪鸿的脸已经变得苍白,颤声道:“我知道……可我管不了这么多了!我只知道和你在一起,快乐一天就是一天,以后的事……我不想去多想。” “可我必须想清楚!”狄青转过身,目光冷静而从容,“没有结果的,未央郡主。” 雪鸿的脸已变得惨白,身子开始慢慢发抖。 “我可以做你的妾。”她的声音也已颤抖得几乎失去控制,可她还是说出了这一句!没有人知道在此刻,她的心忍受着怎样的折磨——羞耻,从小受的教导告诉她她做了一件多么可耻的事! 狄青似乎也怔住了。过了许久,他才淡淡道:“我实在当不起。一个穷人家,不需要三妻四妾。未央郡主,我劝你还是回京城吧,别再胡闹了。” 雪鸿脸色雪白如纸。她的神情十分古怪,有羞惭,有屈辱,更有一往无回的决绝——她起了身,浑身发抖地往外走,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轻声道:“我明天晚上再来。” 这一句话,她依然说得平静又平静,无论多大的耻辱,她都决定忍受下来。 在当初违反和父亲的约定,私自逃出那个黄金的牢笼开始,她就已经决心抛弃所有昔日的道德底线。 “你不用再来了!别再来这儿了好不好!”狄青终于忍不住低唿,也失去了一直保持着的平静和克制,他烦乱地低语,“回到属于你的世界里去,别来打扰我了,好不好?我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 雪鸿已把嘴唇咬出了血。恍恍惚惚间,她仿佛听到了碎裂的声音。 那颗“雪鸿”的心毁了么?既然是如此,那么她……也是要死了的了。 “好,我不再来了。”她低低说了一句,眼色恍惚地看了狄青一眼,静静地转过身去。 狄青怔了一下。她眼中绝望而无助的神色触目惊心——难道、难道她是认真的?短短的剎那,他清楚地感觉到了心里动摇的痕迹。那个时候,只要她再多说一句话,可能他就再也无法把持住自己。 然而她没有再开口说一句哀怜的话,只是惨澹地一笑,脚步虚浮地向门外走去。 恍惚间,白乐天那首诗在她耳边响起—— 亦知君家不可住,怎奈出门无去处。 岂无父母在高堂?亦有亲朋满故乡。 潜来更不通消息,今日悲羞归不得。 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 早年读过的诗,如今竟一字字刺痛她的心。 心如死灰。也许,她真的不该来的,不该背弃诺言,离家万里来追随他的。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可她,连一日的柔情也得不到!而她却已付出了所有,甚至生命、尊严、亲情……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她伸手去拉门,指尖微微发抖。 狄青的左手动了一下,随即用右手按下了左手。雪鸿深吸了口气,拉开了门。门外的雪花夹着狂风吹到了她脸上。外面是个冰冷的世界。 可她却没有走出去。因为门口已站着一个人。 丁宁。 他肩上的雪花已很厚了,想必他已在这儿站了很久。 雪鸿无力地倚在了门上,她只觉全身已没有一丝力气,然而,她的心已麻木得不感一丝羞愧。 “未央郡主。或许该叫你阿娜儿古丽或者雪鸿?”丁宁一字一字道,目光十分复杂,“听人说你近年一直病重不起,所以无法出阁成婚——谁知却在这儿。” 他的脸,亦无丝毫表情。谁也不知他的话中有什么意思。 雪鸿看着这个本是自己丈夫的人,心中突然一酸,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我很象冰梅么?” 丁宁呆住,过了很久,才摇了摇头:“其实不像。” 她释然点头,轻声嘆息:“我爹他们生生地逼散了你们,我真的觉得很——”她说不下去,突地抬头对丁宁一笑。那笑容如梦如幻,如素梅在冰雪中怒放。丁宁不由又看痴了。 雪鸿看了看狄青,又看了看丁宁,突然柔声道:“对不起。我对不起你们两位……再见。” 她以手掩面,向茫茫雪原中奔了出去。丁宁只一怔,她已远在十丈之外。她一头漆黑的长髮在风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风夹着雪吹进马棚,灯闪了一下,灭了。 黑暗之中,狄青与丁宁都没有说话。 “昨晚击鼓的人是你?” “不错。” 这两句简短的问话之后,马棚中再也没了声息。 第二天,丁宁去了城外那座白石的巨屋。檐下的风铃仍在风中孤寂地摇响,可已不见了风铃下的人。 丁宁推门进屋,屋中一切如旧。壁上那一首诗仍在:“泥上偶然留指抓,鸿飞哪復计东西?” 如今,鸿飞何处?他心中陡然有一种隐隐的失落,深入骨髓。他陡然发觉,自己的失落,竟来自于她忽然的远离。 第29页 这一个月,城里不见了跳舞的阿娜儿古丽。 第二篇 引子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第一节 这一年八月,丁宁任命狄青为曹参,为洪江下属。 其时,西夏撕毁和约,公开称帝,并进犯延州,驻延州守将畏敌且避敌,屡战屡败。丁宁奉命调任,暂驻延州。九月,狄青第一次随军出征,未有功。 九月底,第二次出征,杀西夏野利格邪副帅,升为裨将。 十一月,洪江率兵北击金汤城,被切断归路。狄青率骑兵突围成功,反击解围。 十二月初,狄青第一次授命出征,深入大漠三百余里,活捉敌方主将唿额伦。 丁宁与狄青又建桥于谷,筑招安、丰林、大郎等寨,扼主了西夏出兵布阵的要害。 第二年三月,丁宁为其上表请功,朝廷颁布圣旨,封其为副统帅,并御赐赏礼无数,令天使押礼物至军中,亲表慰问,另赐“辟疆”剑一柄。 天使从京城风尘僕僕地带队赶到,丁宁率军出城相迎。 当天晚上,军营之中欢唿雷动,纷纷叩谢皇恩浩荡。 宴席方休,众人谈笑甚欢。这时,天使突然笑笑,离席而起,从袖中摸出一道圣旨:“圣旨到。丁宁接旨!”丁宁一愕,马上单膝下跪:“末将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丁爱卿自领兵以来,北疆安定,战功卓着。朕念尔年已过二十,特许朕之皇妹与卿。未央郡主美貌聪慧,堪为爱卿之佳偶。爱卿军务繁忙,可赐卿二人于阵前成亲。钦此。”天使读完了诏书,看了丁宁一眼,奇怪他听了诏书竟没有丝毫喜悦之色。 丁宁怔怔地跪在地上,一个白衣少女绝世的舞姿忽然闪过他的脑海。过了很久,他才道:“臣接旨,谢皇恩。”这一句话,他说得分外艰难。 他本以为自己是死也不会接这道诏书的。身为将门之子,他对于人生的选择实在是很少,这次主动请命远驻边关,已是他所能做出的最大反抗。他是宁肯战死疆场,也不愿活活地把一生关进樊笼! 但是,今天,当这一刻无可避免地到来时,他以为自己会绝望地反抗,甚至会做出疯狂的举动,但……他竟没有!为什么?难道,在这两年中,他竟已有些变了吗?难道,他曾以为是他一生刻骨铭心的爱恋,竟也渐渐淡去了吗?他、他竟是这样一个人吗? 他有些迷惘地站起了身。 天使把圣旨交到他手上,忍不住笑了笑:“丁少将军,这下你可艷福齐天了,娶到了皇族中最负盛名的未央郡主。唉,也是好事多磨,皇上本来想让你们早日成亲,可偏偏她近二年一直缠绵病榻,直至半年前才突然病癒。” 丁宁仍似处于茫然之中,不知所对。 天使以为他喜欢的傻了,指了指东厢,低声道:“万岁念你军务繁忙,特许你们与阵前成亲。喏,人家郡主也随队来了,就在那边。” 丁宁不由问:“她……她答应了么?” “什么话!”天使笑了,“天子之命,她还有不答应的?喏,这是令尊丁大将军的手书,这是郡王的贺礼,他们两位都乃朝廷重臣,不好随便离京。老将军说了,大丈夫要以国家为重,婚娶之事,不必太招摇;郡王也开通得很,肯让女儿受点委屈。你看那儿,一排五车,是万岁赐的婚礼。” 丁宁转头,眼角的余光掠过了狄青。 狄青正喝着头盔的酒,不知怎地突然呛了口,连连咳嗽。 东厢中烛光盈盈,一个宫髻高耸的倩影映在窗上。丁宁在窗外,开口问:“雪鸿?” 门开了。一个碧衣侍女开门后便退了下去。一个宫装的绝色丽人站在门边,敛襟福了一福:“丁少将军。”待她缓缓抬起头,熟悉的脸上却没有了以往的神色,仿佛变了另一个人似地。 她真的变了。如此的高贵娴雅,如此的风度绝伦,的确是皇室的风范。她静静看了他一样,低头,用一种毫无疵瑕的贵族声音道:“夜已深了,丁将军还是请回吧。” 丁宁没有走,他掩上了门,问:“雪鸿,你真的回京城了?” 未央郡主笑了:“别叫我雪鸿,雪鸿已经死了。我是未央郡主,你的未婚妻。” 门一关,未央郡主的话就不同了。不错,伊人已化为云烟,一去不返。冰梅,还有……雪鸿。 未央郡主梦呓般地道:“我一直病了二年,病得几乎死掉。直到半年前,我才好了起来。”她转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以前从未见过我,对不对?”她的笑,有一种冷冷的嘲讽。 她一直……病了二年?也许只是在这两年中,她只是以“雪鸿”而活着的吧? 丁宁过了很久,才道:“是的,我从未见过你。” ※※※ 夜已深了,一切都静了。只有一个地方还亮着灯。马棚里。 马夫当然已换了人。这个江南来的小伙子可没有狄青昔日的勤奋,他此刻已缩在草堆中打起了瞌睡。突然,一阵“唰唰”声让他睁开了眼皮。 “啊?”他张大了嘴巴,目瞪口呆。 一个白衣女郎挽着袖子,正在洗着马匹。她的美并非以笔墨所能形容,带着三分清丽、三分柔媚、三分端庄,还有一分仙气。她全身白衣似雪,却在干着这样的脏活。可她却仿佛干得很熟练了。 “你……是人……是妖,还……还是仙?”马夫结结巴巴地问。 白衣女郎抬头,神色古怪地笑笑:“我帮你洗马,你高不高兴?”她的语音柔媚而亲切,让人听了有说不出的舒服。马夫不由道:“当然……高兴了。”有这样美的人肯光顾这儿,他怎能不高兴? 白衣女郎嘆了口气:“嗯,你比他好,你比他好……” 她一低头,两滴泪簌簌地落了尘土之中。 马夫见她哭了,方想关切的问几句,只觉腰间突然一麻,一阵睡意袭来,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 白衣女郎继续洗着马,过了一会儿,她把手搭在马头上,淡淡道:“狄青,为什么不进来?”她对着空气发话了。门开了。门外果然有一个人,一个戎装的年轻将领。 狄青。他走进了马棚,剔亮了那盏风灯。灯光明明灭灭,映着他的脸。他的脸仍是那么清秀,目光仍是那么明亮,唯一不同的是,他身上更多了一份指点江山的从容。 未央郡主抹了抹汗,直起腰来。两人就这样相对无言地站了很久。 “辟疆剑?”未央郡主看见他佩的长剑,问,“你如今真是出头了,名动边关了,狄将军。” 狄青没有说话,他在慢慢调节好自己的感情,不让一切有差错。也许,他今夜根本就不该来,可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何不由自主地会转到这儿,仿佛他知道她也在这儿。或许,他是在期待她说些什么,或是想对她说些什么。过了许久,狄青才俯下身,抓过了铁杴,铲起地来。 第30页 这时,若有人看见狄将军在铲地,郡主在洗马,一定以为自己活见鬼了。 “雪鸿,”他终于开口了,声音有些发颤,“对不起。” 未央郡主悽然一笑,抚着马的鬃毛,泪水顺着她颊边流下。风很冷,泪流到颊边,就凝成了冰。 她缓缓道:“雪鸿已经死了。 “她本来一直是睡着的,直到十八岁那年才找回了自己。她以为有足够的力量,可以挣脱锁住她的链子。她想要的不多,仅仅是自由和爱恋——可她得不到,所以她不得不回去了,回到那个笼子里去。 “因为她输了,败给了我——一个没有灵魂的未央郡主,所以她只好死了。” 狄青说不出话来,他眼中的严冰在一层层慢慢融化,他的心也已触手可及。他明白自己错了——雪鸿对自己是认真的,并不是一时兴起的顽皮。他自己亲手逼走了她,等于亲手毁了那个雪鸿! “卫青、霍去病、李广……史册上一个个闪闪发光的名字,狄青,你难道不想像他们一样么?”未央郡主冷笑,“大丈夫当扫除天下,名垂史册,何患无妻?” 她的笑容冷艷如空谷雪莲,却有无尽的凄凉与失望。 狄青的手已在发抖,她说得不错。自己其实一直都在迴避,因为他不想牵扯到这个旋涡中去。他有自己的路要走,所以他顾不上雪鸿。 “雪鸿。”他终于忍不住握住了她冰冷的双手。她手上的寒意一直传到他的心头,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她纤弱却坚韧的手在发抖。他用自己温暖有力的大手围住了她的手。 “雪鸿。”他再一次低唤,声音已接近于依恋而柔和。 未央的手剧烈地发着抖,颤声道:“我很开心,很开心……就这样吧。再握一会儿,只是一会儿。”她微微闭了一下眼睛:“在告诉你一件事前,不妨再让我多快乐一会儿吧。” 两人隔着一匹马相对而立,双手在马背上紧紧相握。房外风很大。 过了一会儿,她睁开了眼睛,目光突然变得明澈而坚决:“狄青,这一次,我还带了一个你最想见的人——你母亲。她、她把你的未婚妻也带来了,说要让你在营中安家。”她一边说,一边已缓缓抽回了手。 “她……不是很美,但很贤惠,很孝敬。你母亲一直夸她好,说你有福气。”她缓缓说着,慢慢低下头去,每一个字都是和着血说出来的。风很冷,她的手又在风中慢慢冰冷。 这一次,狄青没有再握住她的手。他明白,他们再也没机会了。他缓缓回过身:“谢谢你,未央郡主。” “狄将军客气了。”她淡淡道。 门外是大风,仿佛要吹走世间一切——可为何吹不走山一样沉重的不幸与悲哀? 天亮后,那个马夫一觉醒来,看见干干净净的马房,真以为昨夜遇了仙。 第二节 狄青推开了东厢房的门。“母亲!”他的声音已有些颤抖。白髮萧萧的狄老夫人正与未央郡主闲谈,乍见儿子,惊喜得一下子站了起来,颤巍巍地道:“青儿!” 狄青心下一酸,双膝落地,膝行着来到母亲跟前,叩下头去:“孩儿不孝,离家三年,让您老人家受苦了!”狄老夫人一把把儿子拥入怀中,摩挲着儿子的头髮,昏花的眼中闪过了泪花,哽咽道:“好孩子,你为国转战塞外,是为狄家增光啊!娘哪还会不高兴?这几年多亏了你那未过门的媳妇——对了,青儿,快过来见见五儿!” 这时,本端着茶水上来的一个少女羞红了脸,忙转身欲走。未央郡主一手拉住了她,微笑:“柳姑娘,你苦苦守了三年,又不远千里来这儿,怎么刚一见面又害羞了起来?” 狄老夫人一手拉过五儿,一手拉着儿子,苍老的脸上都是笑意:“好事多磨,你们这小两口子,还是今天才第一次见面呢!”她拉着狄青的手放在五儿的手上。 狄青心蓦地往下一沉,莫名的苦涩让他几欲绝望! 狄老夫人笑吟吟地看着儿子儿媳好一会儿,忽地回过神来,忙一迭声地道:“看我都老煳涂了!青儿,是郡主小姐把我们接到这儿来的,还不快谢谢人家。” 狄青转过身,缓缓一躬:“末将多谢未央郡主。” 未央郡主矜持地微微一笑,回礼:“狄将军客气了,贱妾何功之有?” 他们相互谦让着,可眼光却始终不曾接触过。这一刻的沉默,却仿佛过了千万年…… 狄老夫人丝毫未觉,復又笑道:“青儿,咱们一家好不容易又团聚了,你年纪也不小了,娘想尽早把你和五儿的亲事办了。娘老来寂寞,真想早点抱个孙儿。”五儿羞红了脸,偷偷看了看未婚夫婿,欣喜和满足直漫到脸上。年少俊美,骁勇英武,这一切,已让农家出身的她心花怒放——这几年的苦总算没白吃。 她的确不是很美,却有一种山野般的朴实与自然。 狄青的手渐渐握紧了剑,握得指节都有点发白。但他还是恭敬地低声道:“一切但凭母亲吩咐。” 狄老夫人笑道:“我就知道你最听娘的话……” 这时,未央郡主苍白的脸上浮出淡淡的笑意,插话了:“老夫人,反正我近日也要出阁,不如两家婚事一起办了吧!” 狄老夫人吃了一惊,连连摇手:“这怎么当得起!您是公主嫁将门,万岁爷御赐的大婚。我们乡下人怎么能平起平坐呢?” 未央郡主柔声道:“没关系,这样也方便一点,反正东西都是现成的。老夫人,就算给未央一个面子吧。” 她的声音有难以拒绝的柔和。狄老夫人盛情难却,只好笑道:“郡主真是客气。青儿,五儿,还不快谢谢郡主?”狄青与五儿齐齐躬身:“多谢郡主。” 未央郡主笑了笑,还礼,脸色已苍白得可怕。狄青见到她如雪的脸色,目中再一次闪过了痛苦之色。狄老夫人却惊问:“郡主,您的脸色好差!贵体要紧,快请大夫来瞧瞧。”未央郡主艰难地笑笑,摆手道:“没什么,只是外边下雪了,身上有点冷而已。我回去加件衣服。”她边说边起了身。 狄老夫人忙道:“青儿,快送送郡主!” 门外的雪在纷纷扬扬地下着,两个人默不做声地走着,踏着积雪,一路无言,也不望对方一眼。到营口了,未央郡主停下身,微微抬头看着半空飘落的白雪,静静道:“到尽头了,你也该回去了。”她苍白的脸上带着一丝悽然的笑意:“狄将军,恭喜你。” 狄青亦缓缓道:“也恭喜你。” 雪花翩然落在她大红的昭君套上,如雪中的红梅。两人目光交汇,眼中忽然露出了比山还重比海还深的悲哀。路已是尽头。 狄青突然觉得自己成了一千年前的西楚霸王,在穷途末路下眼睁睁地看着虞姬自刎! 虞兮虞兮奈若何? 第31页 这几天,全营上上下下都在忙着操办正副统帅的婚事。沙场成亲,以下子又是两对新人,不能不说是一段佳话。可谁又知道,这段“佳话”的背后,有着多少不为人知的苦涩与酸楚? 白石屋的檐下,风铃于风中轻轻击响。 “你在我走后来过这儿么?”未央郡主轻轻地问身边一个戎装青年将领。 丁宁点了点头,不知怎的有些局促不安。 “看来我们真的是棒打不散的姻缘,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到底还是要成亲。”未央郡主微微苦笑。她的目光,已淡如白云:“以后我不求你对我怎样,只希望你我能和睦相处,也为将军府与郡王府留些面子。” 丁宁手按长剑,极目远眺北方,缓缓道:“我……自从冰梅自杀后,就从未想过要成家……可皇命不可违,我为了逃避,只好请命远驻边关。”他低头对坐在风铃下的未央郡主一笑,可笑容中却有着无法形容的悲痛:“说一句实话,我领命出征的那一天,就下了一个决定——战死疆场,再也不回朝成亲!” 未央郡主苦笑:“可你没想到一入酒泉郡就碰见了我?” “真是天网恢恢,逃到哪儿也逃不掉。”丁宁微笑。 两人相视而笑,可各自的笑容里却有不同的心事。人在身边,心各一方。 “好吧,”未央郡主起身,挽起了丁宁的手,“我们还是成亲吧!也让所有人满意,让父母放心——毕竟,我们无法与整个家族、王朝对抗。” ※※※ 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 在大青山南麓,军旗飞扬,号角连天。丁宁与狄青纵马齐奔,伴着天使出外狩猎。 狄青俯下身,回手一箭向天射去。弦声响处,一只大雁应声而落,箭穿双目。 “狄副统帅好身手!”天使胖胖的身躯在马上坐得不安稳,几次几欲堕马。他喘了口气,笑道:“不想两位年纪轻轻,却各有万夫不当之勇!倚天、辟疆赐予两位少年俊杰,万岁的边疆从此无忧矣!”他哈哈大笑:“可惜狄将军已有妻室,不然下官一定请求皇上配一名美女于将军——英雄美人,千古佳话,哈哈!” 丁宁与狄青相视一眼,纵马急驰,两人各自无言。 这时,只听“飕”地一声急响,一支箭从两人身侧掠过。林中马上传来一声勐吼,一头云豹从林中带伤跃了出来,发了疯般地在猎场上东跑西撞,见了人就咬。 天使已吓得直发抖,几乎从马背上掉了下来。丁宁和狄青忙一左一右地护住了他。 这时,又听“飕飕”两声急响,两支鵰翎箭劲射而出,不偏不倚的射入了豹子的双目中。箭劲力甚足,竟从眼中直贯后脑,当场格毙了那只云豹! “好箭法!”丁宁与狄青都不由同时脱口称赞! 只见在几十丈外缓缓放下弓箭的,竟是一位身穿黄衫,头带银饰的妙龄女子!她一头黑髮,美丽得如同远山上的圣女,从她的装束来看,应是一位异族的贵族小姐。 “高昌王次女琵琶,拜见大宋天使,两位将军。”她下马在地上单膝跪下,盈盈道,“愿大宋天子万岁,两国友好万年!”丁宁看了天使一眼,只见他犹自发抖,应不出一句话,心中大大不以为然,只好自己下马扶起了她,淡淡道:“公主不必多礼。” 琵琶公主起了身,深蓝色的双眸轻轻扫过他的脸,道:“多谢将军。” 丁宁上马与她并辔而行。 “丁将军如此年轻,就已威镇边关,小女子真是佩服得紧呢!”琵琶公主一边按辔缓行,一边笑语,“听说将军近日就要成亲了,不知是哪家的女儿有幸得到如此的夫婿?” 天使这才定下了神,插上了一句:“喔,丁将军未来的夫人是皇族中有名的绝世佳人呢!是皇上亲自安排的亲事。”琵琶公主轻轻“哦”了一声,目光有些奇怪起来:“那可真是配得上丁将军了。” 天使见力毙云豹的居然是个妙龄少女,不由大为惊讶:“人言胡人马上为生,胡儿自小便会骑马射猎,本官今日才算亲眼见到了。” 琵琶公主嫣然一笑:“大人过奖了。父王听说大宋的天使近日来到边塞,特意命小女子前来问候。而且也带了贺礼,以庆两位将军的新婚之喜。”她一双美目带着笑意,一眨不眨地看着丁宁:“丁将军,我很想看看美丽的新娘子呢!” 丁宁被她看得有点不好意思,转过头与狄青交换了一下目光,对她道:“那么,公主请赏脸参加今晚的大婚吧!”琵琶公主笑道:“这是当然了!” 军营中已张灯结彩,喜庆之气流于内外,到处可见杀牛宰羊,烹制食品的军士。 吟翠这次跟了小姐来到营中,看着这偌大一片场地,不由咋舌:“天,世上还有这么大的地方,这么多的人,真难为丁家的那个姑爷怎么管得过来!”未央郡主没有说话,目光空空地望着天上。碧空中有一对大雕展翅掠过,双双比翼,搏击长空。 “何等自由自在!”她在心中嘆了口气。她也想这样自由的飞,可终于还是逃不掉——因为,外面根本没有她的天空!她的目光收了回来,看着庭中正在为老夫人浆洗衣衫的五儿。她挽着袖子,手脚麻利地干着,淳朴自然的脸上始终带着甜甜的笑意。 她要的也不多,可她全都得到了。 未央郡主抬眼望向天空,忽听弦声急响,一支鵰翎箭力贯长空。其中一只雕一声悽厉的长唳,一头坠了下来!她的手一震,茶盏粉碎!她疾步走了出去,只听空中悲鸣声声,另一只大雕在空中盘旋不已不忍离去。未央郡主脸色苍白,心中痛苦莫名! “公主真是箭术超群,不愧为大漠儿女。”天使正在赞不绝口。 手下的军士捡起了那头死雕,琵琶公主接过大雕,双手奉给天使:“按鄙邦风俗,把猎物献给贵人,是表示忠心的最好方法——大人,请赏脸。” 天使哈哈一笑,正准备伸手去接,忽听头顶劲风袭来,只一怔之间,一个巨大的黑影压顶而来,在头上一掠而过。众人一惊之下,只见那只大雕凌空冲下,已抓起爱侣的尸身飞去! 天使的帽子被打落在地上,一时甚为狼狈。琵琶公主秀眉一蹙,脸上微现怒意,叱道:“畜生无礼!”从鞍边抽出一支箭搭在弓上,引弦对准了那只雕。弓如满月。 这时,突听一声脆响,她手上的弓忽然崩了弦。琵琶公主一惊——这把弓伴了她近五年,从未有过损伤,今天没用力过分,却无缘无故地断了弦!她心头疑云大起,一时不由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天使以为她难堪,忙笑道:“公主何必为区区几只鸟儿生气?” 这时,已到了营口,众人下马步行。 只见营门旁边立着两个女子,一个穿着大红昭君兜,容光绝美,气质高华,正出神地望着天空中飞远的那只大雕;另一个丫鬟装束的碧衣少女,则手捧古筝,立在她身后。 第32页 “未央郡主,今日难得出房来散散步啊。”天使下马后打了个招唿,但语气中有些不以为然——身为大宋皇族的未出阁闺秀,居然在外面随便露面,不知郡王怎样教导女儿的。竟还被称为皇族中的典范? 未央郡主目送巨雕飞去,目光缓缓收了回来,看见琵琶公主手中的弓箭,嘴角浮出一丝笑意:“刚才一箭射鵰的,想必是这位女中英雄了?” 琵琶公主笑道:“郡主夸奖了。”她的眼中,亦闪过了一丝说不清的阴影。 未央郡主看看她,嘆息了一声:“不想塞外荒凉之地,也有这等丽人。公主才貌双全,真是令人佩服。” 她边说边回过身去,竟也没有对众人行礼。天使见她行事如此,也是大为惊讶——要知道,未央郡主在皇族中一向以姿容绝世,知书识礼而闻名,可今天却是丝毫不顾礼数,随随便便,让人吃惊。 琵琶公主也怔了一下,目光莫名的闪过一丝阴影。随即转头对丁宁笑道:“这位就是未来的将军夫人了?真是貌如天仙,气质脱俗。丁将军,这次的喜酒,我可是喝定了的!” 第三节 未央郡主正在出神——这一段时间,她常常一个人出神。 天空依旧广阔,却已没有了飞鸟的痕迹。 “叮,叮……”几声清脆的响声,她惊觉回首,只见房檐下不知何时已挂了一串银白色的风铃。一个戎装的青年将领从檐下转过头来,淡淡道:“这是我派人去石屋里取来的。” 未央郡主亦淡淡道:“谢谢你。”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丁宁道。 “什么?” “刚才琵琶公主的弓弦,为什么会突然断了?”他似笑非笑地问。 未央郡主笑了:“你怀疑是我?” 丁宁点头:“当时在场的人,除了你,我想不出其他人会这么做。” 过了很久,未央郡主才点头道:“是我削断的。” 她从怀中取出一片金叶子,薄薄的金叶子,拈在她雪白修长的手指间。 丁宁的目光闪了一下:“好功夫。不想你还是一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未央郡主淡淡一笑:“你不知道的还多着,以后不妨慢慢去明白。” 丁宁又沉默了很久,才道:“刚才你为什么要救那只雕?” “因为它很象我——想飞出笼子,自由地迴翔,却仍是被人射了下来。”未央郡主低声道,“其实,我根本逃不了,就算侥倖逃出了,外面也没有一片天空容纳我,最终还是被逼得回到笼子里去,乖乖听从别人的摆布。” 她抬头苦笑,指了指房外正晾晒衣服的五儿:“她虽说是个平平常常的庶民女子,却让人羡慕得很。” 她微微咳了一声,喝了口茶。 丁宁本来只是来随便看看,听了这番话,却反而除下头盔,在她身边坐下。 “我们还没成亲,你这样三天两头到我的房里来,人家会以为我没教养。”未央郡主苦笑连连,“当然,也有人会以为我们很恩爱。”她讽刺地说着,目光又转为空虚。 丁宁拔了一根筷子,对准墙上挂的一只箭袋投了过去,一边淡淡道:“你也说过,我们根本无法和整个家族,整个王朝对抗。既然这样,何不随遇而安?” 他一边说,一边接二连三地把筷子投入了箭袋。 可他的神色,亦带了说不出的寂寞与茫然。 这时,门外有人禀告:“丁将军,郡主,该用午膳了。” 丁宁与未央郡主走出门时,正看见狄青与五儿也从东厢走了出来。五儿半是羞涩,半是兴奋地向他说着什么,狄青则脸色温和的听着,不发一言。 两对人都在道上停住了步。丁宁望向狄青,目光含了深意。 五儿却是心无芥蒂,一见未央郡主,忙低头请安:“拜见郡主。”她对于未央郡主把自己和婆婆接来边关之事,一直心怀感激,在出身农家的她看来,这一位贵族的小姐当真是如同天上的仙女一样美丽而可亲。 未央郡主微笑着挽起了她的手:“瞧,洗衣服洗得手上都裂了口子!告诉过你不用自己动手,交给下人去干就行了。” 两人说说笑笑地走了开去。 朔野风大,吹得军旗猎猎作响。四周,营中的号角连绵吹起,苍凉而雄浑。 丁宁与狄青在马道上并肩而行。过了一会儿,丁宁才开口道:“后天该是成亲的日子了。” 狄青缓缓道:“你……不觉得这很可笑吗?” “可外面的人都说,这是天赐良缘。”丁宁的笑容也有些惨澹。一想起后天晚上就要洞房花烛,这两位叱咤风云的大将都觉得宁可去上战场!上天开了一个玩笑,却让人笑不出来。 “你听过‘月下老人’没有?”丁宁转头问狄青,“传说中,他的红线只要一系住了一对凡人,那么这一对可怜人无论怎样也会成为夫妻。而唯一解开这红线的方法——就是两人之中必须死一个。” 他苦笑:“我怀疑,我们是不是都成了那些可怜虫?”丁宁说着,慢慢低下了头,看着手中那把倚天长剑,缓缓道:“这把剑随我们丁家两代人出入疆场三十年,上面染上过吐谷浑大汗、契丹皇族的血。可是它……却斩不断那根红线。” 狄青亦低下了头,看着手中的剑。他沉毅英勇的脸上也闪过了痛苦之色。 “我和她都没有别的选择。我身为将门之子,不能放弃我的理想和我的家族——她也一样。但是,你呢?你为什么也不反抗?也要这样勉强自己?”丁宁盯着他,一字字的问。 狄青侧过头去,过了许久,才冷冷道:“我也没有选择。仁、义、礼、智、信、忠、孝,哪一条我也不能违背——这是母亲从小对我的教诲。” 丁宁又是许久不说话,才颔首道:“不错。你若是为了个人私情,败坏军国大事,是为不忠;为此拂逆母命,是为不孝;违背婚约,是为无信;逾越门第,损及宗室声誉,是为无礼……你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做这样的人的!” 可是,话音一落,他马上转过头,冷冷地盯着狄青,一字一字地道:“但是你背弃雪鸿,是为不义!” “不错,”狄青凝视着手中的辟疆剑,亦一字一字地回答,“可狄青我宁毁小节,不损大行!” ※※※ 未央郡主在屋檐下盘膝而坐,双手轻轻地放在筝上。手纤美如明玉。 云淡风清,檐下的风铃轻轻响了起来。铃声方落,琴音已起。 琴音似水。仿佛是千里归家的游子,在推门时一眼看到妻子柔情似水的双眸;又仿佛是披长衣,登名山,临崖而立,天风浩荡的感觉。可是忽然间,筝中又做变徵之声,直可裂金石!铮铮之中,隐隐有金戈铁马的风范,就如万骑云集,兵刀齐举,千军万马在相互厮杀。 第33页 弦声越来越急,越来越高,忽听“铮”地一声,弦断曲绝!未央郡主一手按着筝弦,一手抚住了胸口,微微咳嗽,嘴角已沁出了一丝血迹! “好一曲《十面埋伏》!隐隐有大家风范——只可惜,太急太高了一些,不能持久。” “狄将军也精通音律?” “不敢当,一介武夫,只是偶尔听听,胡乱说几句罢了。” 未央郡主手抚华筝,嘆息道:“昔年亥下之围,英雄末路,美人自刎——千古之后再抚此曲,仍是心神激盪,可想见当年的惨烈。” 她身后的声音停了一会儿,才缓缓道:“其实,伤心处别时路有谁不同?自古此情相同,故曲亦相通。” 未央郡主不答,突然以手挑弦,歌曰:“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一千年前虞姬的绝唱,在她口中唱出来,却也带了一种不忍卒听的绝望。 身后再也没有人声。她知道狄青已经走了。 伤心处别时路有谁不同?他也是吗?他也在伤心吗?她不知道。 她缓缓放下了手,白衣上已有一滩殷红的血!——她也知道,她的病已经一天天的加重了……在暮色四合之中,她听到高空雁唳,号角连天,不由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塞外风沙大,风在入夜之时吹在身上,已如刀割一般。她咳出了血。 “郡主,外面风沙大了,小心身体。”有一个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明明是很关怀的一句话,语气中却没有丝毫的暖意,反而带了一种说不出的逼人的锋芒。未央郡主霍然抬头,看见了一位黄衫翠羽的少女,明艷而英姿飒爽。琵琶公主! 琵琶公主的眼中有一丝奇怪的神色——她在这儿听了自己和狄青的对话吗?她为什么这么注意自己?还带了这种神色?不知为什么,未央郡主一直对她没有好感——也许是因为她射死了那只雕。 那只本来该是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鸟中之王。 “郡主的身体不大好么?”琵琶公主问,眼角居然带了一丝丝的笑意。未央郡主淡淡道:“我身子一向很弱,近两年来一直缠绵病榻,虽然半年前稍有起色,但还是病根未除。”她一边说一边拭去了嘴角的血迹。只有一个人知道,她的病,是在心里……两年前,她还是一个多么活泼健康的少女,对人生、对未来都充满了希望! 琵琶公主笑了笑,眼中的冷光更盛:“那郡主不远千里,抱病来塞外完婚,也真是情深意重呢!妾身还真佩服。”她话语中的讽刺和敌意,未央郡主如何会听不出来?可是,她为何会有这种语气?她难道已经知道是自己削断了她的弓弦了吗? 琵琶公主从怀中取出一盒东西,递了过来,淡淡道:“恭喜郡主喜结良缘,区区薄礼,请笑纳。”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了开去。等她走远后,未央郡主打开了盒子,脸色顿时惨白! 盒中有一片金叶子,还有……两副雕的爪啄!带血的爪啄! 第四节 良辰终于要到了,营中一片欢声笑语,到处张灯结彩。天使一身朝服,坐在堂中,俨然以主婚人自居。狄青与丁宁亦已卸下了戎装,换上了大红吉服。 红烛高烧,使这向来是兵马之地的沙场,也添上了几分香艷温柔。 “新娘子怎么还不出来?”天使有些不耐烦地问。 “还在梳妆呢!” “去催催!”天使吩咐。 “刚刚去催过了。可一班爱起闹的堵住了门,说按规矩,新娘得写首‘催妆诗’才肯放行呢!”手下一名文官回禀。“那又有什么难?未央君主才华出众,一首小诗还不一挥而就?”天使不以为然。文官抓抓头皮,支吾:“可……可写了一大会儿,房里还没传出诗笺呢!” 狄青虽没有看向这边,可一切对话却完全听在耳中。他脸色陡然一变,一阵莫名的心惊胆跳。他抬头看丁宁,丁宁也正在看他。 蓦然,堂中诸人只觉红影一动,两位将军已不在堂中! 洞房外仍围着许多人,嘻嘻哈哈地讨喜、索诗,可房门紧闭。丁宁与狄青对视一眼,一掠而至,同时出掌震断了门栓,双双抢身入内。 房中果然一空无一人。妆檯上的珠花仍在,几名伴娘已身首异处,一股血腥味瀰漫了整个洞房。妆檯上压着一张诗笺:“诸君不必闹嚣嚣,一世良缘在此宵。银河织女停梭待,早使银河架鹊桥。”诗上墨迹未干,显然催妆诗刚一写完,未及送出,新房中已变生不测。 看热闹的众人涌入,一见房中如此惨象,一个个目瞪口呆。 “她的武功并不弱,可显然没有还手的余地。可知下手之人必是熟人。”丁宁一字一顿地说,眉间忧色重重。狄青此时闻说老母仍在,方才舒了一口气,缓缓道:“可能是她……” “谁?”丁宁问。狄青还未回答,突听房外一阵吵闹,一个人沖了进来。他脚步踉跄,满脸血污,唿吸粗重,显然是受了重伤。“洪统领!”旁边已有人惊唿出声,扶住了他。 洪将急促地喘息着,断断续续地道:“方……方天喻那小子,通敌……叛乱……” 他回头,指着西北方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契丹勾结了高昌……造反……将军,快,快……”他一口气喘不上来,登时便绝了气息。 丁宁与狄青更不迟疑,大喝一声:“击鼓示警,马上出营备战!”两人掠出房门,扯下新衣,迅速披挂停当,出营观看。在国难当头的瞬间,所有私人的事情已经显得无关紧要。 丁宁回头对狄青道:“你先率一万人马去占领阵地,我点齐兵马后就马上赶来。记住,这一战只能进不能退!”狄青缓缓拉下了青铜面具——这是他上阵时的习惯。因为他的相貌过于俊美,缺少威勐之气,所以临阵杀敌之时,他必上这个狰狞可怖的青铜面具。他缓缓举起了手中辟疆剑,向丁宁点了点头。 然后他翻身上马,下令:“二千人为前锋,结‘虎象阵’,缓缓前进;两千人为后队,结‘长蛇阵’以阻后敌!出发!” 丁宁交待完毕,已奔上点将台,亲自击鼓集兵。鼓声缓慢而决然,一声声传出里许。本来欢唿纵饮,乱成一团的官兵,突然剑皆鸦雀无声。不一时之间,台下已齐集了各部人马。 丁宁回身,说道:“今夜有契丹军来袭,备马出战!” 行令将军当即转身发令,但听得一句“出发”的号令变成十句,十句变成百句,百句变成千句,声音越来越大,却是整然有序,毫无惊慌杂乱。 大军齐毕,丁宁纵马,正待出发,突听营后战鼓喧天,火光大作! 众人齐齐回首,只见营后草料场已大火沖天。兵无粮草不行,草料场向为军之重地,此处一失,军心立时浮动起来。丁宁心下暗惊,只听探子来报:“方副统领叛变降敌,已火烧草料场,起兵反杀过来。” 第34页 众军更是心惊。方天喻也是一名重将,手握五万雄兵,镇守后方。此时一旦起兵反叛,与契丹前后夹攻,其势兇险无比。丁宁处变不惊,缓缓下令:“变后队为前队,向南攻击!” 号令到处,三万兵马分为前军、左军、右军、后队四部,另有小队游骑,散在两翼。兵甲锵锵,南向挺进。众军见敌势如山,心中俱明今晚只怕生死难料,可一向忠于宋室,也只有拼死一搏。 行出十里许,已见到大批人马。为首一将正是方天喻。 丁宁勒马,厉声喝道:“逆贼,朝廷待你不薄,为何负恩反噬?” 方天喻大笑:“丁宁,我驰骋疆场二十多年,为大宋卖命流血,却只是个副统领;你黄口小儿,只不过由于出身将门,居然一来就当了大将军,这公不公平!契丹许我大元帅之职,比起大宋若何?” 丁宁不再答话,右手一挥。行令官手执黄旗,一声令下,左右两翼将士缓缓前进。敌我双方两阵对园。 敌阵中鼓声大震,突地向左右分开,推出几百名俘虏来。这些人大都是平民装束,男女老幼都有,被齐齐推搡在地。方天喻冷笑:“压敌军家属上阵!” 此语一出,丁宁这边的宋军登时一乱。要知玉门关驻军大都是常驻塞外之人,除了一部分为戎边犯人外,大率已在本地安家立业。如今见敌方推出这许许多多平民,拖儿带女,乱成一团,将士心中安得不慌? 方天喻麾下一骑纵马出阵,叫道:“大宋官兵听着:尔等家小,已被收留,投降的和家人团聚,升官三级;若不投降,格杀勿论!” 宋军中有些官兵已认出了亲人,一个个心下踌躇,不知如何是好。 丁宁目光闪烁,心知现下情势危急,一旦有人先行动摇,变兵败如山倒。方天喻这一手旨在瓦解己方军心,说要杀俘虏一定是说到做到。 这时,高台之上又一阵喧譁,一队人被牵了出来。这些人大都为女子,衣饰华贵,可见并非一般平民。这些都是大宋将领的妻室儿女。数十名军士拔出长刀,架在众人颈中。 方天喻冷笑:“尔等再不投降,可要杀人见血了!”这一来,军心更是浮动,不少士兵已在窃窃私语,而将领大都看向了统帅。丁宁目光沉毅。他知道在这关头,他绝对要冷静! 方天喻手一扬,一个红衣女子被押了上来,她穿得是大红的嫁衣。 “未央郡主!”宋军中已有不少人失声惊唿。连将军夫人均已落入敌手! “丁宁,你到底是降不降?”方天喻下令军士把刀架在未央郡主颈中,喝问。 未央郡主头髮零乱,衣衫不整,可目光坚定如星,朗声道:“将军勿以家室为念,好男儿当一死报国。”她此语一出,一些心中浮动的宋兵停住了口,纷纷转头看向丁宁,想知道统帅该如何是好。 几万人的战场,一时间居然静得出奇。 丁宁缓缓抬头,喝道:“汝为宋室而死,亦当不悔!” 语音未落,他弯弓一箭射去!箭劲而疾,直射台上的未央郡主!箭射入未央郡主头部,她登时委顿于地。众军肃然,一个个热泪盈眶,心下肃然。 这时,对方阵前许多将领妻儿哭叫起来,惊慌失措。 丁宁手擎倚天剑,厉声大喝:“将哭喊的女人都射死了!”只听得飕飕声响,十余枝箭射了出去,哭叫的人纷纷中箭而死,登时没有人再敢乱喊。 战场上,一时寂无人声。丁宁回顾手下士卒,目中闪着可怕的光芒,一字字大喝:“今日,战死,为国;生还,亦为国!” 方天喻眼看对方并不受威胁,立刻撇下了俘虏,向宋军发起了攻击。丁宁毫不退缩,也马上指挥军队迎战。此地立刻变成了一个修罗场,只见旗帜翻飞,兵马来去,厮杀号角声连天。 混乱中,只见一匹脱缰的马在阵中疾奔,马上却空无一人。待到马奔到了近处,突见人影掠出,在马群之间瞬忽来去,鬼魅般的接近。到了近处,一声弦响,连珠般三箭已射向方天喻。 方天喻大惊,扬鞭向来箭击去。这一手挥鞭击箭的功夫他本是熟练已极,可这枝箭中竟隐隐含着内力,震得他手臂发麻。他击落了一枝箭,尚未回过鞭,第二枝转瞬间又到!这一箭从他左肋穿进,透胸而过,他身边将士竟来不及护卫。变生腋肘,交战得双方一时回不过神来。 那人从马上跳出,一刀割下了方天喻的首级,高高举起,厉声对着四野高唿:“首领已毙,协从罔治!赶快投降,便可保命!” 众人一时呆住——那人红衣长发,赫然是已死的未央郡主! 原来,她身怀绝技,在丁宁一箭射来之时,低头以牙咬住箭蔟,更佯装中箭身亡。待得众人注意力转移之后,才悄无声息地“復活”,慢慢靠近方天喻,一击得手。 丁宁不肯稍纵时机,鞭梢一指,大军掩杀了过去。 在乱兵之中,两人纵马相互驰近,默默注视着彼此。方才短短片刻之中,已经从生到死走了一回,劫后余生,一时心怀复杂,恍然隔世。 “我想你会记得我懂武功,”终于,未央郡主笑起来了,“看来我猜对了。” ——那一箭,丁宁是觑准了她的牙关射来,所以才能如此配合默契。 “令你冒如此大之险,实在……”他反而有些后怕,喃喃,“我还真怕自己算得不准,一个不小心真的亲手射死了你……” 未央郡主笑起来:“为朝廷而死,风光体面,多好……你我都可以一举解脱呢。” 她微微低头笑了起来,眼神却悲凉如水。 丁宁不知说什么,只是将马鞭在手里静静握紧。 “狄青呢?”过了许久,未央郡主问,“怎么不见他来?” “他已先领兵去抗击契丹部队去了。”丁宁道。 “好,我这就去帮他!”未央郡主拨转了马头。 丁宁点点头,道:“现在情势这一边我还走不开,你告诉他,让他多撑一会儿,我马上领兵来援助。”在大军压境的关头,他也无暇多说些什么,只看了她一眼,便策马沖入了战场。未央郡主望着他离去,握着马鞭的手不由一颤。丁宁上战场时,临别时回顾的神色,似乎含着一丝牵挂与关怀。 他……他是自己的丈夫啊。她在心中嘆息了一声。可他们之间又有什么感情可言呢?两人的婚事原本就出于无奈,而各自亦都有了心上人,甚至为了反抗不惜以死相胁。可是,直至见了面,才知道对方并非是想像中的那么可憎——也许,一切反感只是先入为主罢了。 但是,一切也已经是这样了……无可挽回。未央郡主一边策马疾奔,一边嘆了一口气。 丁宁固然永远忘不了冰梅,而自己又何尝能忘了狄青?就算以后真的奉旨成了亲,身在咫尺心在天涯,对两人来说,何尝不是一种至死方休的折磨? 第三篇 引子 第35页 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 山迴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第一节 而此时的狄青,亦陷入了极其险恶的境地! 他帅部向西北奔出一百余里时,路旁忽遇契丹军伏击,他下令军队改为分阵后退,但是因为夜黑不分左右,而军中一部分将领以被契丹买通,故意引错队伍的方向,不知不觉中,全军竟退入了一处峡谷之中。宋军一进入峡谷,谷中突然鼓声大震,峭壁上火把瞬间熊熊燃起! 火把下映出了契丹的军旗,旗下众军簇拥的正是契丹左贤王耶律重元。他身边的一个黄衫女子,却正是琵琶公主。狄青按剑环顾左右,只见谷中几丈之外便漆黑不见五指,士兵们大半已有了退缩之意,当即决然下令:“取出火把,点火照明!” “狄青!”左贤王坐拥大军,俯视山谷中惶惶不安的宋军,大笑,“你一向号称疆场无敌,不料也会有今日吧?怎么样,投降吧!” 狄青冷冷道:“马革裹尸乃是大丈夫之荣,又何必多言!” “那好,”左贤王右手一挥,军士架出了一名红妆少女,微微冷笑:“那你连老婆也不要了吗?” “唰”地一声,左右军士拔出长刀,架在了五儿的颈上。五儿何曾见过这种场面,当即吓得“哇”地哭了出来。左贤王有些得意:“狄青你枉称英雄,怎么你的老婆竟这么不中用?”他顿了一下,继续扬声道:“狄青,本王听说你出身贫贱,曾为马夫。你们汉族有一句古语:‘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你忍心见她被乱刀分尸吗?” 狄青的手指缓缓扣紧了剑柄,因为带了面具,没人看得见他脸上的表情。过了许久,他才淡淡道:“汉族又有一句古话:‘为大事者不拘小节’,为国家大事须割捨私情——左贤王,你杀我家室,徒令我立誓灭亡契丹,无补于今日之事。” 琵琶公主冷笑:“只怕你对她根本无私情可言,今日假公济私,才有这般大方。”她回鞭一指西南角,仰天大笑:“狄青,方将军已经切断了你们归路,只怕你的未央郡主早已横尸疆场了!” 众人大惊回首,只见西南方向火光沖天而起。 “草料场被烧了!”有人喊了一句,登时军中一阵骚动。更有些军士心繫妻儿,再无恋战之心。狄青回望军营,握住缰绳的手不由微微发抖——未央郡主……雪鸿……死了?死了!他心中陡然有一阵压抑不住的愤怒与悲哀,反手拔剑,大喝:“开战!众军退后者斩!” 琵琶公主冷笑:“要打就打,怕了你么?”她横刀一挥,只见寒光一闪,五儿已惨叫倒地! “哈哈,狄青,先用你新婚妻子的血来祭刀!”左贤王大笑。 狄青用力咬牙,双手发抖。毕竟,五儿是他名义上的妻子,照顾他母亲多年,为狄家吃了很多苦。如今,她没有等到夫荣妻贵、坐享荣华的一天,便血染沙场,怎能不让他心中愧疚不已。 他无暇去想个人的事,传令下去:“左军与右军各自结成青龙阵,挡住两侧敌军进攻,前后军互变,后军缓缓移出谷口,找一个空旷的地方再战!”他明白此地地势兇险,敌方居高临下,势如瓮中捉鳖,对宋军不利至极。 这时,突然四壁上的火把一齐熄灭,谷中一下子变得漆黑。宋军的火把已渐渐燃尽,谷中地方狭小,又伸手不见五指,军队一旦遇到了攻击,必将自相践踏而死! 狄青急忙下令:“原地停下勿动!取盾护卫,引弓准备作战!”话音未落,只听得“飕飕”声如雨而下,千万支箭从峭壁上射了下来!耳边立即响起了一片唿号惨叫之声,宋军在毫无还手余地的情况下受袭,登时乱了阵脚,军士们在躲避如蝗的箭雨时,又分不清方向,一时之间阵势大乱,个个争先逃命。 “将军,地势兇险,伸手不见五指,辨不清谷口在何处!”后军的首领驰马来报。这时,外围的左右两军以弓箭与契丹军对射,箭矢也渐渐用完。军情如火! 狄青又一次回顾西南方向,心知丁宁未必能马上赶到救援,而自己以区区几千人马和契丹十万大军对峙,今夜只怕是凶多吉少。他的目光忽然变得犀利逼人,映着那狰狞可怖的青铜面具更是令人胆战心寒! “各人搭箭上弓,拉满勿发。”他一字字下令。宋军听见将领毫不惊慌的语声,心下稍安,纷纷立住了脚,引弓欲发。此时,契丹方面的箭矢滚木,仍不断地从壁上攻下,宋军伤亡已过半。 狄青再一次举头四顾,蓦地举弓,“唰”地一箭射去,峭壁上左贤王头顶上那一串灯笼应手而落!他方才就已注意到了这串唯一的灯笼是契丹的指明灯,谷中的宋军往哪个方向沖,灯便指往哪个方向。是故敌我两军虽然都处于黑暗之中,宋军的动向却完全处于契丹的掌握之中! 灯一旦射落,契丹军也失去了目标,谷上谷中一起陷入了混战之中。 狄青领着一骑精锐四处冲杀,试图找出山谷的入口。可在茫茫黑暗之中,兵慌马乱,一时间又如何找得到?战甲上已溅满了鲜血,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流了下来,但在塞外入夜的奇寒之中,又马上凝成了冰渣。他身边的将士不断地倒下,几个来回,一行骑兵只剩下了十多人。 这时,狄青已下了必死的决心,他手持辟疆剑,一路奋力砍杀过去,大唿:“杀敌!杀敌!”他在马上大唿,浑身浴血,仿佛远古的战神。一人一骑所到之处,无不披靡。“宋军随我来,一起杀出去!”他在谷中奔驰了几个来回,残余的人马渐渐汇集了起来,跟在了他的周围。 狄青正不知往何处冲去,忽然之间,竟隐隐听到了一阵鼓声!好熟悉的节奏!……是什么? 他竟在马上怔住了——《十面埋伏》,竟然是《十面埋伏》!狄青心中有难以言喻的狂喜,脱口唤道:“雪鸿!”鼓声更急,如雨点般穿透夜色传了过来。 鼓声在西南方。 狄青回头下令:“大家往西南方,全力进击!”他率先拨转马头,杀入了敌阵。敌方箭如雨下,军士纷纷中箭落马。狄青挥剑砍翻了几名契丹人,又抬头一箭射向了左贤王。这一箭弓如满月,箭似流星。 突然,又一声弦响,另一支箭闪电般射到!双箭对击,双双落地! ——发箭的是高昌国的琵琶公主。 左贤王吃了这一吓,恼羞成怒,下令:“全力进攻,别让一个宋猪漏网!有斩得狄青人头者,赏金千斤,升官三级!”此语一出,契丹军攻得更是兇勐。大宋官兵已伤亡过半,但是仍拥着主帅全力朝鼓声传来之处杀去。 鼓声仿佛是一盏指明灯。琵琶公主秀眉一蹙,冷笑:“怎么,她居然还没有死?”她踌躇了一会儿,咬了咬牙,摒声敛气地听清了鼓声传来的方向,举起弓,向鼓声传来之处一箭疾射过去。 黑暗之中,鼓声果然中断了! 鼓声一消失,大宋官兵一下子找不到方向,在黑夜中乱沖乱撞,又乱了阵脚。 第36页 “雪鸿,你怎么了!”狄青在心中狂唿,一遍遍地举头四望,想看清谷口的方向。可是黑沉沉的夜中,只有一片片雪花慢慢飘下,只听到天上传来一阵阵雁唳——难道,他和大宋的一万将士,就要在此阵亡吗? 忽然之间,一声,又一声,鼓声又响了起来!极其缓慢,却极其有力。大宋官兵个个精神一震,又开始朝那个方向拼命杀过去。 琵琶公主眼中充溢了杀气!她一跺脚,又是一箭射去。但是这一次,鼓声只是略略顿了一下,又继续缓缓地响起。虽然缓慢,却极其坚定有力。她长嘆了一声,神色黯然地收回了弓。 这时,忽听西南角上厮杀声大作,一个探子跑过来禀告:“大王,丁宁已经平定了方统帅的军队,正移师来攻击我军的外围!” 左贤王大吃一惊,再也坐不住:“方天喻那小子还夸口一定能活捉丁宁!如今……如今可怎生是好!”他求助似地望向了一旁的琵琶公主。琵琶公主想也不想,冷冷道:“丁宁与狄青均是一代将才,如今一旦内外合攻,我军绝对不是对手!还是趁着天还黑,马上退兵,还可以保全实力。” 狄青率众朝鼓声起处冲杀,一路上尸横遍地,血染战衣。不知过了多久,他又沖入了一队人马之中,勐听有人大喊:“狄青,是你么?” 他一惊抬头,见火把之下映着大宋的军旗,一个人向他疾冲过来。火把明灭之中,他认出了那张年轻却沉毅的脸。他一把拉下了青铜面具,策马迎了上去。 在驰近之时,两人在马上紧紧拥抱在一起。两位同样年轻、同样有一代统帅气概的年轻将领同时热泪盈眶!恶战方休,真恍如隔世! 战场上的相逢,兄弟般的战友之情,让两位男儿也不由热泪盈睫。但俩人都没有浪费时间,丁宁很快恢復了常态,用极为简洁的话语问明了战情,与狄青商量了几句,马上确定新的部署。 “狄青,你苦战了一夜,体力已不支,先带余下人马回营休息。追击契丹溃军之事,就交给我吧!”丁宁拍拍他的肩。看见同去的一万名士兵,只余下二千多人突围,而且一个个都浑身是血,不有心下歉疚,“真是难为你们了。我被方天喻那逆贼拖住了,来的迟了,对不住。” 狄青这时才发觉自己的战甲上有多处血痕,双肩、左肋、后腰上都受了伤,鲜血从伤口汩汩涌出。他刚才疯狂般地砍杀,竟浑然不觉疼痛。 他脸色苍白的笑笑:“同是为国出力,还客气什么。” 丁宁不再多说,一声令下,点起人马急赴前线。但他刚刚奔出几步,又勒马回身,在狄青耳边低声问:“未央……未央怎么样了?你有见到她么?”他的语气中,有难掩的焦急与关切。 狄青勐然一惊!他这才发觉,不知何时,鼓声已停歇! “雪鸿!”他大喊一声,拨过马头向谷中疾驰。 丁宁脸色亦是一变,心知一定是出了大事。可只一迟疑,他又回过头去:“马上急行军!”他头也不回的跟上了追击契丹的大军。他是统帅。 大队人马过处,荒原上腾起了满天的黄尘。 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战场上一片血肉模煳。许许多多尸体胡乱的堆在地上,有的没了头,有的缺了手脚,也有的开膛破肚。许多寒鸦与鹰在上空盘旋,叼着死人的肉。狄青在找人,心慌意乱地在死尸堆中跋涉。 昨夜的鼓声,如一盏长夜孤灯,给濒于绝境的大宋兵马生的希望。那鼓点的节奏,敲击的正是那一曲《十面埋伏》!他听过未央郡主弹过这一曲。他听得出在谷口击鼓的人正是她。 他撇了马,登上了那陡峭的山壁。全身上下的伤让他几乎失去知觉,可他仍以长剑拄地,一步步地踏着积雪走了上去。登上了谷口那险峻的山顶,他的目光一亮! 他看到了一面军鼓,一半埋在雪中的军鼓!鼓的一面,牛皮已被击破。可见击鼓的人下手有多重。 可是,未央郡主……未央在哪儿呢?狄青放眼四顾,只见白茫茫一片。突然,他发觉雪地中一截东西露出。是一截箭羽。鵰翎箭。 他几步沖了过去,用手扒开了地上的雪。雪只有薄薄的一层,雪中有一个莲花般美丽的人。未央郡主。 她静静的俯卧在雪地里,身边的血已经凝结成冰。两支箭射中了她的后背,一支从肩后穿入,锁骨下穿出;另一指则钉在了她的嵴背上。狄青双膝突然失去了力气,不由自主的跪了下去,缓缓俯下身把她从地上抱起。她的脸色和血一样白,似乎是透明的。漆黑的长髮粘满了白雪,在耳后垂到了地上。她的手中,还紧紧握着鼓槌。 “雪鸿,雪鸿!”狄青终于忍不住大声唿唤,用力摇着她的肩。她却只是毫无知觉的摇晃着,一动也不动。狄青连忙从怀中取出金创药,敷在她的伤口上,又在腰间解下酒囊,给她一连灌了几口。酒是极烈的烧刀子,据说可以当油点灯。 他看了看四周的地形,找了一处避风处,抱着她坐了下来,解开战甲,把全身冰冷的她拥在怀中。他明白要害中箭,又在雪地里埋了一夜,她的伤有多重! 她真象是个冰雕的美人。晶莹剔透,却毫无生气。 狄青的思绪却飞到了很久以前……那饮马溪边的初次相见,王府中美丽顽皮的小郡主;武功惊人的郡王父女,为他而反目成仇;二年来,那个冰冷而又温暖的马房;还有她哭泣着离去那一夜,塞外的满天大雪……一切仿佛远不可及,却歷歷浮现在眼前。 可及至她再次以未央郡主的身份,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他面前时,她已是快要成为将军夫人了。 未央郡主和雪鸿完完全全是两个人,她高贵、典雅,矜持而有礼有节,完全是个无缺的贵族小姐。可是,他却从这样尖锐的对比中,前所未有地感觉到了她心里的种种挣扎和痛苦。 这时,怀中的未央郡主动了一下。狄青从沉思中醒来,忙低头看她。 她吃力地睁开双眼,却一眼看见了一个狰狞可怖的面具。一丝慌乱闪过了她的眸子:“你是谁?”话一出口,她马上又想起来了,笑笑,“原来是你啊,狄将军。”她的脸色仍极其苍白,语音也微弱至极。 “部队……全脱险了么?”她轻轻问,“那一战,可真……惨烈。” “雪鸿。”狄青缓缓拉下了面具,凝视着她,目中的冰在化去。他已压抑了太久。 未央郡主这才发觉自己倚在他怀中,不由脸上有一阵不自然:“这……不太好。别人见了……会说闲话。狄将军,丁宁怎么了?五儿又在哪里?” 她有意提起这两个人,是为了让狄青明白彼此的身份,已不容两人再有任何瓜葛。 “一个走了,一个死了。”狄青的脸色铁青,话中有不容置喙的果断。他的眼中,也有闪电一般的光芒闪动。他仿佛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 “雪鸿,我爱你。”他声音微颤却义无反顾地说,“从第一次在溪边见到你起就爱你——可你不觉得这很可笑么?一个马夫、囚犯,凭什么对一个郡主小姐抱有非分之想?何况以我的身份,上有高堂,又有了妻子,又怎能容我有逾礼之想?” 第37页 未央郡主怔怔看着他,一时间还以为自己在梦中。 ——这样的话……还以为毕生都不会有机会再听他亲口说出来了。 他嘆息了一声:“我自小一心想从军队中出人头地,为家门增辉。我实在不想……不想自毁前程。” 未央郡主微微一笑:“没……没什么,我不怪你。好男儿……好男儿当扫除天下……咳,咳……匈奴未灭,何以为家……对不对?”她苍白的双颊,泛上了奇异的血潮,苍白的脸突然有了生气。 狄青手抚辟疆剑,声音郁郁:“我和丁宁不一样。他是将门之子,一生下来就是统帅……可我,所有的一切,只是靠自己一步步走出来。我不能随便放弃。” 未央郡主倚在他肩上,一双美目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微微喘息了几口,低低:“我……我突然觉得很冷……”她单薄的身体,已如风中的枯叶一般发起抖来。 狄青抱住她,餵她喝了一口烈酒,急问:“你怎么样?” 刚才万军压境不动声色的他,声音中却有无法控制的颤抖。 “冷……冷到了骨髓里……”未央郡主的牙齿在格格作响,声音已上气不接下气。她好不容易平息了喘息,一字字微颤地说:“很……好……你终于……承认了……也……也不枉……不枉我……” 一句话未说完,又剧烈的喘息起来。 她的眼中流出了泪,晶莹的泪流过苍白的双颊,在颊边凝成了冰。她的手握在狄青温暖有力的手中——这样温暖的一双手,是她在王府冷酷的教养之中,一直渴望的啊……可是,可是……太迟了么? 狄青缓缓道:“五儿已经死了。我也准备解甲归田,你……你还跟我去么?” 未央郡主惊讶地看着他:“你……你的志向,你的梦想呢?……你不想……不想做一个……名垂史册的……一代名将?” 狄青抬头看着插在雪中的辟疆剑,脸上浮出一丝苦笑:“还是……还是算了吧。” 未央郡主虚弱至极地笑笑,摇了摇头。缓慢而又坚决的摇了摇头。 “不可以……你决不……不可自毁……前程,我……我不想……不想拦你……你的路。若是……若是……千年之后,史册上……有你的……名字,我……我会……很高兴。”她嘴角微现笑意,断断续续地道,说一句,喘一口气,“丁宁……丁宁是个……很好的人,我、我能嫁他,也是……福气。我不想……为将军府……和郡王府……丢脸。” 狄青低头看她,目中亦含了泪。伤心处别时路有谁不同? “求你……带我……回去,就是我……我死了,也……也把尸体……带给他。我们……赵家是天族,说过的话……决不反悔。”一句话未毕,血色迅速从她的唇上和双颊褪去,她的声音,亦缓缓低了下去。 湛蓝的天空中,有一对白雕展翅掠过苍穹。 那一天,风沙真大,吹得让人睁不开眼睛。狄青在营门前下了马,正准备扶下马背上的人,只见一骑从北方奔来,也在十丈外下了地。丁宁。两人缓缓牵马走了过去。 “我有一样东西要给你。”丁宁缓缓道,从马背上横抱下一个人,“五儿她没有死,只是受了轻伤,暂时昏了过去而已。” 狄青的目光闪了一下,但仍伸手接过了自己的妻子。 “我不知道这一来你是否更加为难,但……你知道我必须带她回来。”丁宁道。 狄青突然火了,脱口低喝:“住口!你以为我是什么人?只因为不喜欢一个人,就巴不得她死么?”他又略略压了压失控的情绪,低声道:“我也带了一个人给你……只是,只是……很抱歉,我不能确定她能不能活下来。” 丁宁看到了马上的未央郡主和她背心的二支箭,脸色大变。 二话不说从马上抱下她,已奔入了营中,他边走边吩咐士兵:“快请御医!” 第二节 “她说过,就算她死了,也要我把尸体带给你。”狄青在中军帐中对丁宁缓缓道,“她生是你丁家的人,死是你丁家的鬼。” 丁宁缓缓苦笑。对于一个刚刚凯旋归来的大将,这种笑实在太不合时:“可我得到的,只是一个没有灵魂的未央郡主;而雪鸿,则在你当年叫她走之时,已经死去了。” 他嘆了口气,“对于我……我真正想要的人,在三年前已永远失去了。” 他手按伤口,咳嗽了几声,目光萧瑟寂寞之意更浓:“对了,五儿还好吧?” “还好。昨天已经醒了,她身子健壮,恢復得很快。”狄青道,“我娘已叫人炖了鸡汤给她补身子。” 丁宁嘆了口气:“她也够不幸的了,你以后一定会好好待她的,对不对?” 狄青毫不犹豫:“我当然会。因为她是我妻子。” 帐中又许久无言。不知两位统率心中各自想着什么。 “你知道五儿为什么还能活着?”许久,丁宁问。狄青摇了摇头。他明明亲眼看到琵琶公主一刀杀了她。 丁宁道:“我那天带兵追击契丹部队,杀得他们丢盔弃甲。等到我追近之时,琵琶公主突然回身,射了我一箭。当时我猝不及防,箭正射在护心镜上。可低头一看,那支箭,竟已被折去了箭头,箭上繫着一卷帛书!” 他从怀中取出一张布帛,摊在桌上:“狄青,你看。” 帛上是一封信,上面是挺拔秀气的汉文:“骠骑大将军容禀:高昌与大宋邦交数十年,诚心归附,不敢有异心。此次协同作乱,情非得已。吾父已被契丹囚于罗普,高昌不敢不为虎附翼。但妾身终不愿与天朝为敌,待一有时机,便杀左贤王以救吾父。今留狄副统帅之妻,以表妾之诚心。高昌琵琶女顿首泣告。” 丁宁道:“我当时立即派人去谷中,寻找五儿姑娘,果然发觉她没有死。”顿了顿,他望向狄青,“依你之见,书中所言几成是真?” 狄青过了很久,才道:“八成。” 丁宁颔首:“我也这么想,高昌国王一向谨慎恭顺,不是图谋叛乱之人。” 狄青淡淡道:“只有一个地方有问题——她为什么要杀未央郡主?当时她明明可以故意把箭射偏,可她却一连射了两箭!你说,这又因为什么?” 两人的脸色都有些变了。杀伤未央郡主,的确把两位手握重兵的将军惹火了。丁宁沉吟着,手中的硃笔在羊皮地图上一划,血红色箭头直指高昌国:“移师击破高昌!” 第38页 血一般红的箭头。这一条硃笔划出的调兵路线,一步步都将是用鲜血铺成!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狄青沉吟,“我也觉得出兵比较好。” 丁宁颔首。 丁宁走入西厢时,不由唿吸为一窒!房中炉火熊熊,烤得人汗如雨下。 “大夫,郡主她的病情怎样了?”丁宁撩开了帐子,低头观看她的气色。她的脸依旧苍白平静,没有丝毫生气。御医擦擦头上的汗,直起腰来,嘆了口气:“箭伤倒无大碍。只是她在雪中昏迷了一夜,身体又弱,以致寒气侵入肺腑经脉,只怕,只怕……” 丁宁沉声道:“直说无妨。” “只怕郡主的双足已冻僵坏死,醒后也必成废人。”御医颤声道,一边小心翼翼地除下了她的鞋袜。 她的脚不盈一握,足踝纤美如同细瓷。可御医以手指轻叩,足踝竟发出脆响,如冰般的脆响!这已非血肉之躯所能发生。她的双足已在塞外冰雪中冻僵成冰!丁宁低下了头,缓缓道:“你出去吧。” 他在床边坐了下来,低头看着未央郡主。他的妻子。 “未央。未央。”他低声唿唤,似乎怕惊醒了她,虽然明知她不可能听见。 似乎是心有灵犀,未央郡主竟真的缓缓睁开了眼睛!她明净如水的眼神,让丁宁心中一颤。这一次,使他心颤的,并不是她酷似冰梅的笑容,而完完全全是因为——未央的眼神。未央的。 “丁……宁?”她呻吟似地说了一句,身上似乎如披在冰雪之中,可一双腿,却又仿佛失去了知觉一般,又木又重。她努力想挣扎着坐起,可是做不到。她一阵心惊,伸手去摸自己的右腿。触手之处,肌肤僵冷如冰,毫无知觉! 她呆了一下,不死心地又往左腿狠狠击了一下,依旧如击枯木。她不再动了,静静倚在床头,把脸转向床内。过了许久,她问:“我的腿废了么?” 丁宁不说话。他不说话之时,往往就是默认。 “对不起。”未央郡主低低道。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丁宁问。 “因为你将不得不娶一个你不爱、而且又残废的妻子。这本不是你应该承受的。”未央郡主的声音已有无法控制的颤抖,“我很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可这一切,难道又是你应该承受的么?”丁宁再也忍不住,一把扶住她的肩,转过她的身子,看到了她满脸的泪痕。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她的眼泪。甚至在她离开狄青那一夜,她以手掩面,沖入茫茫风雪之中时,谁也没有见过她一滴眼泪。她本是个很要强的人。 丁宁抬手,为她拭去了泪痕。他的手指以被刀剑所磨粗,可他的动作却十分的温柔。 “我们既然已随波逐流,还是好好相处吧。我们有的是时间。也许,有朝一日,我们都会明白,原来除了珍藏旧日的回忆之外,今天仍是值得去好好把握的。”未央郡主呆呆地望着窗外的天空,思索着丁宁走时留下的那几句话。她觉得内心中好象有什么东西在轰然倒坍。 暮色中,号角在营外连绵吹起。 “五儿,你好一点没有?”狄老夫人走进房中,一边问道。 “娘,我在这儿呢!”冷不防一个清脆的语声从庭外响起。五儿正在井边满头大汗地洗着衣服,一边大声应着。狄老夫人嘆了口气:“你呀你……一刻也闲不住。” “天生劳碌命呗!”五儿笑了一笑,露出一对白生生的小虎牙,“娘,放心,我身子结实的很,现在已经完全好了。” “好了也不该马上干活儿呀……这衣服是……青儿的吧?”狄老夫人笑着。五儿羞涩的低下了头:“也有他手下一些官爷的,他们没有家室,我干脆替他们洗了。他……他管那么多人不容易,我只能这样帮帮他。”她真诚明快的脸,如同一朵烂漫的山花。 狄老夫人爱抚地抚着她的头髮:“好孩子,真是好孩子。咱们狄家有福,有你这么个好媳妇。青儿有你照料着,娘死也闭眼了。”五儿捧住她的手,柔声道:“娘你身子还硬朗,别这么说。” 狄老夫人点点头:“也是,我还要抱孙子呢。五儿,青儿军务繁忙,你也多多体谅他。” 五儿搓着牛皮般硬的军服,低声道:“他……他是干大事的,我当然懂。虽然那一夜被胡蛮抓了去,他没有顾上我,其实我……一点也不怪他。他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五儿……五儿能嫁给狄家,也……也……”她嫣然一笑,低头洗衣。 庭外,一个正准备进门的人静静听着,目中竟渐渐泛起了泪光。 “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他苦笑,“狄青,你是英雄么?” 天使受了这一场惊吓,下破了胆,不等再次举行大婚,便急匆匆地回京奏报天子了。同时,一份关于此次叛乱及平叛的奏章,也同时传向京城。 ※※※ 春到边塞,牧草泛青,青草连绵至天边。 “好大一片草地啊!”未央郡主惊喜地喊,一个多月来,她气色好了很多,只是双足依然麻木僵硬。丁宁看不得她闷在房里,便抽空带她出来玩。 “不是草地,是草原。”丁宁坐在她身后,含笑更正道。未央郡主轻轻咬着左手小指头,突然道:“我真想放一个大风筝!”她回头,笑靥灿烂如花,“什么时候在这草原上,放一只大大的风筝!” 丁宁也笑了,摇着头:“未央郡主会这样子说话么?以前,在我没见过你之时,我听说未央郡主是一个很有教养,十分守礼的名门闺秀。”未央低头轻轻笑笑:“那是装给别人看的。现在,我觉得在你面前不必要再装了。我们都已经知道了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对吗?” 她极目远望草原与蓝天交界处:“能遇见你,是我的运气。我现在真的很开心。” “那何尝不是我的运气。”丁宁微笑,纵马向草原深处奔去,两人一骑,在蓝天下尽兴游玩。 这时,突听长空一阵凄号,只见一只秃鹰追逐着一只鹞子,已抓落了它好几处羽毛。鹞子悽厉的叫着,飞得歪歪斜斜,眼看要被利爪抓住。未央郡主抓起鞍边的弓,搭箭要射那只鹰。可她一拉弓弦,臂上竟没有力气,箭射出不到三丈就掉到了地上。 丁宁怕她不高兴,腾出左手从她身后环过去,抓住弓身,右手握着她的手拉满了弓弦,一放手,飕地一声,秃鹰应声落地。丁宁微笑着放开了手,准备夸奖她几句逗她高兴,却听得未央郡主嘆息了一声,不由柔声问:“怎么了?” “我……我成了废人啦,那些武功都白学了……我……”她声音已微微哽咽,在他怀里发着抖,如同一只怕冷的鸽子,“我……我怎么成了这个样子?真不如死了好……” 第39页 丁宁拍拍她的肩,柔声道:“不要多想了,凡事还有我呢。” “可是……你会想她的,我……我也不能不想他。”未央郡主颤声道。 丁宁目光一黯,默默勒住了马。未央心知说错了话,心下不知怎地一痛,也凝视着他说不出什么来。 过了很久,他才道:“未央,你知道么?我一直在想……上天对我们何其不公,分别将我们所爱的人从身边夺走;但上天对我们也何其宽容,可以让我们遇到彼此。” 他嘆了口气,望向天际的白云深处:“以前,我从未想过我会接纳一个不是冰梅的女人做我的妻子;可如今,我可以说,我愿意和你相守白头。未央,你呢?” 未央郡主单薄的身子微微发抖,过了很久,才轻轻“嗯”了一声。 她轻轻地把手放在了丁宁的手中。同样是一双温暖而有力的手。今日,蓝天碧草之下,他们相握的手,便是许下了这生以后所有的风雨和荣辱。 ——她一直是个双面女子,未央是她,雪鸿也是她。生于那个家族的她,一直都在矛盾中度日如年,但如今……她或许已经找到了让两者统一的最好方法。 未央郡主微微一笑,道:“我唱一首歌儿给你听。” 她润了润喉咙,便低低地唱:“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 这是李太白的《子夜歌》。 丁宁微笑起来:“怎么?你想回江南了?” 未央郡主王顾左右而言它:“你真的准备攻打高昌?” 丁宁一节节折着草枝:“还没有最后决定,但军队已经做好了准备。” 未央郡主沉默了片刻,忽然出其不意地道:“其实,我认为琵琶公主所说的是真话。” “那她要杀你,又做何解释?”丁宁蹙眉,“她如果不是真的叛离,本应该不露声色的放过你才对!” “因为她妒嫉我啊……”未央郡主一字一字道,微笑着看着他,“你没留意到她看你的眼神么?她崇拜你,喜欢你,当然不肯让任何人成为你的妻子。大漠上女儿恩怨分明,她一箭射杀情敌也是理所当然。” “你怎么知道?”丁宁吃惊地问,他实在是想不到这个古怪的理由。 未央郡主嫣然一笑,对他眨了眨眼睛:“女人对女人,有一种天生的直觉。” “我的直觉告诉我,她一开始就对我有敌意。果然,她在洞房里先击昏了五儿,又冒充五儿制住了我。不过,看她故意在战场上不和你直接冲突,又放了五儿一条生路,可见她是有诚心的与大宋合作的。她的敌意,只不过是针对我一个人而已。”她侧头望着天际,嘴角噙着一丝笑意侃侃而谈。 丁宁恍然:“那么,你是否在暗示我,不必对高昌用兵?” “这是军中之事,可别来问我,丁大将军。”她笑道。 “没什么,你又不是我的‘外人’。”丁宁竟也会开玩笑。 两人相视而笑,一任骏马在草原上漫跑。蓝天下,一对白雕掠过天宇。 未央郡主倚在丁宁怀中,含笑看着远方连绵起伏的天山雪峰,忽然觉得从未有过的宁静和舒畅。 她本是江南柳叶下的一只黄莺儿,如今却成了草原上的白雕。她真正成长了。 一个月之后,契丹内乱的消息传来:左贤王被斩首,北院大王木哲被拥立为王。随后,高昌上表向大宋请求归附。圣旨下,传令边塞将士:骠骑将军丁宁、副都统狄青平乱有功,加封丁宁为倚天大将军,狄青为辟疆大将军,赐黄金千斤,牛酒若干。 同时,又加封未央郡主为秦国夫人,柳氏五儿为广平县君。 第三节 军营之中再次热闹,高昌国王亲自前来向驻边大将谢罪。 高昌国王是个白髮苍苍,有着一对蓝灰色眼睛的老人,他颤巍巍的用手递上了一幅降表,他左边的侍从捧上一只金盘,盘中有一块用茅草包着的泥土:“高昌从此世世代代为大宋子民,不敢再有异心。” 丁宁从盘中取过泥土,转身交给了狄青,在点将台上目扫四方,朗声道:“天朝以仁政为本,尔等只要安分守己,定会保各邦繁衍生息。” “万岁,万岁,万万岁。”台下万众俯地,声震云天。 檐下的风铃于风中轻轻击响,声音悦耳柔和。 未央郡主拥着一袭白狐裘,坐在檐下的软椅之中,寂寞地轻轻挑着横放在膝上的古筝。 “未央郡主。”有人在背后轻唤。她转过身去,看见了站在檐边的琵琶公主。她依旧是一身黄衫,腰间悬着雕弓与箭袋。她不知在她身后站了多久,神色有些不安。 未央郡主轻轻地笑笑:“是你?” 她神色极为平淡,仿佛对方只是一个与她无关的人,根本没有过生死怨仇。 “你为什么不出去外边看看?”琵琶公主问。 “我走不了了。”未央郡主笑笑,“我的腿已冻得坏死了。” 琵琶公主的脸色变了,她没想到有这样严重的结果——看来,这次丁宁放过他们一马,不藉机移师击破高昌,已是十分宽宏的处理了。 未央郡主转头,笑了笑:“国家恩仇,须牺牲个人私利——所以你为了你的邦国,射了我二箭,我并不会记恨你。” ——她并没有揭破对方真正的用意。 “谢谢你。”琵琶公主由衷地说,“你完全配得上做将军的夫人。” 两位在乱世沙场相识的女人,本该会成为死对头,可如今,在相视一笑之间,仿佛什么都彼此原谅了。 又是天山雪融化之时。天山自从九月开始就大雪封山,直至来年六月才冰销雪化,这三个月之间,是运送军粮物资的黄金时期。 “什么,你要回京城了?”狄青大吃一惊,把目光从羊皮地图上转向了丁宁。 后者正在帅椅中反覆看着一封从京师来的公函。 “是。这信上说要我在九月前回京候旨,去替上钱侍郎的职位。他上一年因为渎职罪被降为柳州刺使,未央郡主的父亲向皇上推荐了我,所以……我要奉命回朝了。”他似乎说得很艰难。 “那你放心地回去吧。”狄青拍拍他的肩。 丁宁望向天空,神色黯然:“现下,边关未宁,急需将士守护。可我在这当儿上,却要……一走了之?” 狄青也嘆了口气,缓缓道:“朝廷的命令,你我又怎能抗拒?况且在朝中斡旋,晋升也会比边关血战来得快。何况……何况未央郡主身体不好,也该回江南休养一下。” 说到未央郡主这个名字时,狄青的声音起了极其细微的变化。 ——他永远不能做到无动于衷。他心中真正爱过、而且永远爱着的名字,是无论如何也忘不了的。 第40页 丁宁看着他,淡淡笑了笑:“我父亲送来了‘九转熊蛇丸’,她服下有望可以康復。你放心,她一定能够再站起来的——你也知道她是什么样的女子。” 狄青微微侧过脸,点了点头。 他严肃沉静的面容下,有强自压抑的热情在活动。看得出,他是动用了全部精力,才克制住了自己的感情。 “她留在我身边,会很好的。你不必担心。”丁宁正视着他的眼睛,“狄青,莫忘了你的理想。千秋之后,也许没人再记得我;可是——我希望人们会记住你。” 两人的目光交错,突然都泪盈满眶。 “好兄弟!”丁宁从椅上起身,用力抱了一抱对方。 也许,他们本是天空中的两颗恆星——虽然无法真正的靠近,却永远相互辉映。 天山如玉雕般高耸入云,似巨剑般刺向天空。山腰以上常年积雪,可在雪线以下,山色逐渐柔和,已出现了树木。在山脚下,盛开着各色鲜花。溪流已经解冻,如缎带般轻轻萦绕着山脚。草色如翡翠,花海如毯子般铺向山脚。 “嗒嗒”几声,是马蹄踩在溪中石头上的声音。 “欷律律——”马长嘶,在山脚下驻留。 “狄青,各位统领,不用送了。出了这谷口,就有大路直通中原了。”丁宁勒马,对各位送行的将领含笑道。未央郡主坐在他的身前,亦笑道:“各位已送出了一百多里,也够尽心的了——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啊!” 她的目光落在送行的狄青的脸上,但是很快又毫无留恋地移开了。 千里送君,终须一别。在漫天风雪里,她是要永远地离去了…… 这一场少年时深切的爱恋,也就此永远地埋葬在了边关的风雪里。 “狄青,我走后,边关大事全交给你了。独立支持北疆,你担子不轻啊。”丁宁低声嘱咐,“好好干。” 狄青亦缓缓道:“但得此身长报国,何鬚生入玉门关?” 丁宁一笑,拨转了马头,向山口奔去。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可已留下了风沙的痕迹,不復昔日单薄寡淡的贵族气息。 这段边塞的生活,将会永远烙在他的心上。他走时,仍和来时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他带走了一个他本来认为永远也不会接受的人。 二年前,当他从京都只身出塞驻边时,是怀了必死的决心。他宁可为国战死沙场,也不愿活生生的把一生关进樊笼!可如今,他还是回去了,他向着那个牢笼低下了头,做出了某种程度的妥协……如果他不走,也许他也会成为象狄青一样的一代名将。 众人缓缓策马过去时,已看不见两人的身影。地上的积雪之中,只留下了二行深深的马蹄印。 “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 “山迴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 狄青却仍留守在了玉门关,二年后调驻南疆。一次又一次的辉煌战役,让这个名字威震边陲。一千年之后,翻开《宋史》,赫然有一篇《狄青传》! 千古名将,有多少赫赫战功,有多少恩怨荣辱;大江东去,大浪并没有淘去这个名字。可是,在汗青上这个名字的背后,又有多少的不为人知的血泪? 没有人知道,在这史书中,本来也会有另一个同样优秀的年轻人的名字;也没有人知道,在这一代名将的生平歷史中,曾经有一个红颜的故事,在这金戈铁马的壮烈中,本该有另一曲凄艷的輓歌…… 一切,都湮没在歷史的滚滚长河中。 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飞鸿雪泥,了无踪迹,一切已默默无闻地散失于歷史的飓风中。 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完) 1997.7.26-8.9 沧海 序 曾经沧海 2006年的中秋之夜,我一个人吃完了比萨,坐回电脑前准备继续工作——搁置了进度中的《镜·辟天》,打开《沧海》的文档,准备做出版前的最后一次修改润色。 然而看着看着,却不由自主地失了神。 外面月色皎洁,然而这些文字却仿佛一盘镭射影碟,在我眼前投射出一幅幅泛黄的照片来——在那个菁菁校园里,当所有同龄人都在挥霍着青春的时候,十八九岁的我躲在寝室里角落里,一边听着室友笑语,一边默默地在笔记本上一字一字地写下这些故事。 那时候,还不曾成为“沧月”,也不曾拥有电脑,作为一个最普通大学生的我总是做着这种徒劳无功的事情。一个又一个晚上,我塞着耳机,将纸张铺在膝盖上,躲在寝室的帐子里,认认真真地记录着那些故事。 然而写完后,读者也只有寝室里寥寥几个姐妹,在传阅过一轮后便束之高阁。 在写下那些故事的时候,从未想过某一日它们竟真的能够出版,能够被那么多的人看到——也从未想过,八年之后,自己竟会在写作一途上走了那么远。 谁还记得当年我眼中的渴望,谁又知道这条路竟然是如此的漫长。 这几个故事的手稿还收藏在铁皮盒子里,和高中的听雪楼系列手稿并列存放着,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纸张脆黄而单薄——仿佛那一去不復返的岁月。 我很少再去翻动它们。如今的我将精力投注在新的创造上,一个故事一个故事地构筑着内心那个世界,忙碌而充实。 多年之后的中秋之夜,搬入单身公寓的我独自坐在电脑前,浏览着少年时代的旧稿,心潮汹涌。沉默良久,转过头看着落地窗外的夜空——皎洁明亮的明月在薄云中浮沉,光芒清冷。人生代代无穷已,明月年年只相似啊…… 一时间,那些沉睡在我记忆深处的过往被无可避免地惊动了。往事席捲而来。 如果从完整性而论,《雪满天山》是我真正意义上的第一部作品——因为中学时期的听雪楼手稿大都零落,长短参差,无论是《指间砂》还是《护花铃》都是残缺不全,一直到大学重新输入电脑时进行了系统性的整理,才得以完整。 而《雪满天山》却是完成于高考完后的那个暑假,那是我第一次拥有如此充裕的时间来写下第一个完整的故事。而今回头看,这个关于执着和放弃的故事超越了我那个年龄段的心境和思想,早熟得竟让如今的我感到诧异—— 仿佛泛黄纸张背后的那个叙述者,是另一个完全陌生的少女。 《雪》一文是我写作之途的转折点。大二时期,金庸先生来到我校出任人文学院院长,为欢迎他的到来学校组织了一次武侠小说比赛,而我被室友鼓励着,拿出了写在三本课堂笔记本上的《雪》,有些忐忑地递交给了委员会——出乎意料地,进入了前三名。 那次以后,心底那种倾诉的渴望重新被唤醒,随后,便有了《沧海》,有了《幻世》,有了更多。 第41页 2006年的中秋,在翻看这一卷旧稿时,心情是矛盾而忐忑的。 以我今日的眼光和能力而论,这些将近十年前的旧作自然存在着诸多不足,比如稚嫩的文笔、生涩的技巧、明显的摹仿痕迹……也尝试过推平这一切,重新写过。但最终还是在改写完半篇《雪》后停下了笔,决定放弃。 我决定将这些故事,以原貌展现在大家面前——不羞于让读者看到昔日的稚嫩,也要保留最初那种笨拙而真诚的模样。:) 对我这样的人而言,有好多心情过去了就不会再回来,惟独留下文字,见证了它们存在过的痕迹——我又怎能将它们重新抹平? 所以,如果你翻开这本书,看到的是一个与以往不同的沧月,也请一笑谅解。:) 在此,特意感谢本科时期同寝室的姐妹蝌蚪——无论她是否有机会看到这本书。 感谢多年以前,她在阅读完《沧海》的手稿后,给予了充分的赞扬和肯定,并自告奋勇地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将其逐字逐句地输入到电脑里——虽然那个丫头把“铁面神捕”打成了“贴面神捕”,害得我看到时愣了半晌、喷饭了一次。 这是我最初的一批读者。不知今时今日她在何方何处,可曾幸福地嫁人生子? 青春如同一列火车唿啸而过,而我们都曾是乘客,在某一个站台上相遇,随即又天各一方——有如生命里那些不知名的花儿,静静地盛放,然后,随风散落在天涯。 曾经沧海,可见明月? 2006-10-6于杭州 “涸辙之鲋,相濡以沫,相煦以湿,曷不若相忘于江湖。” ——题记 上、 大燮哲宗康德七年五月。京师。 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来了一行游客,看似貌不惊人,但所过之处,都引起了市人的窃窃私语——原来走在前首的白衫人,虽是戴了范阳笠,可回顾言谈之间,分明是个女子。其时朝野之内外礼法之防甚严,象这般女子在外公然抛头露面,自然难免被人议论。 “小寒,你收敛点,别惹全街人都看你!”身后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皱眉,低声呵斥,可语气在抱怨之中又满含爱怜之情。 “哎呀!我要这个,哥哥你给我买嘛!”那白衫女子走入了一家铺子,突地指着壁上的东西叫了起来,“就是这个,喏,左边的,很漂亮吧?” 她语音清越动人,语一出口,更无法掩饰她女子的身份。 中年人被她死拖到店中,抬头一看壁上,也不由大笑:“小寒要这个干嘛?小寒,这么快就急着嫁人了?” 后边一行人此时也已到了店外,齐齐抬头往壁上一望,不由轰然大笑。只见壁上挂着的是一整套女子嫁时衣饰,而那个叫“小寒”的白衣女子正指着那一顶珠玉缀的凤冠娇嗔。 “小寒,你什么时候选好了如意郎君,大哥再买也不迟呀!”中年人笑道。 “对对,就算大哥不买,到时我们也可以买全套送你。”那一群人都是三十二十左右的年轻人,个个英气勃发,挺拔伟岸,此时都你一言我一语地调笑开了。 那白衣女子小寒仰头看着壁上那顶凤冠,居然并不还嘴。但她一直仰着头,不期然头上斗笠便滑落了下来,丝一般的秀髮落了满颊,一张明艷照人却带几分娇横的脸也露了出来。 一时间,店内外所有旁人齐齐怔了一下——好美的女孩儿! 并不是说她有那么倾国倾城、难描难画;也不是说她容色如何美绝人寰,天生丽质。只是她虽有着看似不出众的五官,可这毫不起眼的五官一旦组成了这张脸,却莫名地洋溢着奇异的吸引力,仿佛一个顾盼、一个举手抬足之间都有明丽爽朗的风姿。 在斗笠落下的一剎间,刚进这家首饰铺子的一位公子忍不住赞嘆了一声。 然后,与小寒同行的所有人的目光不由全落到了他身上,看似奇怪,又似审视地看了一眼后,认定他不过是个普通路人之后,所有目光又齐刷刷回到了小寒身上——看得出,这女孩儿是他们注目和关爱的焦点。 “为什么嫁人才可以戴这个?我才不管呢,我就是要!”小寒嘟了嘴,赌气地从腰间解下荷包,“大哥不买,我自己买了!” “小寒快别生气,大哥当然买了!”中年人忙不迭地从怀中掏出大叠银票,数也不数抽了几张塞给老闆,“你还要什么,尽管拿好了。” 小寒这才欢喜地展颜一笑,众人只觉一阵风过,她已跃上壁间,轻轻摘下了那顶珠冠。动作之轻盈,姿式之美妙,直如迴风流雪。 她捧着那顶嫁娘的珠冠,盈盈一笑:“我什么都不要啦,只要这个!” 这时,又有人轻轻赞嘆了一声。 还是那位刚进门的公子。他还是站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看着头带珠冠盈盈落地的小寒,全然不顾那一行人又盯上了他,只一击掌,贊了一声:“宛若天人!” 小寒看也没看他,自顾自在镜前顾影自怜了好一会,才带着十二分满意的神气转过身来,笑吟吟地对那一行人道:“大哥,兄弟们,我们可以上路了!” “喂,小……公子,该走啦!”站在那位公子身后的一位青衣童子忍不住提醒道,同时拉了拉正发痴的公子。那个公子还是没反应。那一行人已来到了门边,可那公子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 见那一行人到了前面,他才施施然一揖到底:“在下姓朱,京师人氏。敢问这位小寒姑娘贵姓芳名,家住何……” 他一句话还没完,就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他飞起来了。 其实是那一行人中的一位不等他罗嗦完,已伸手把他抛了出去。门口空了出来,那少女嫣然一笑,先走了出去。 那位朱公子则一路往街当中落了下去,他大唿大叫,手舞足蹈,做足了声势。可那位青衣童子却只笑了笑,仿佛毫不担心自家的公子——他太明白这位武功还算可以的宝贝少爷只是在吸引那美女注意,惹她发笑罢了。 果然,少爷落地的姿势虽不雅,却毫髮无伤。 这时,只见那一直抿嘴笑看着这边的少女脸色一变,收敛了笑容。 “小寒,怎了?”几个站得近的同伴齐齐失声问。小寒不答话,眼中涌上了泪水,突地向街中狂奔过来。所有行人忙让了一条路——给这个女子撞到可不是玩的。 “承俊哥哥!承俊哥哥!”只见她飞奔进了一间药铺子,一把拉住了一位正在买药的青年男子,又是欢喜又是惊讶:“我终于找到你了!” “我不是在做梦吧?”她拉着那个黄衫男子欣喜若狂地唤了一声,便死死地抱住了他的脖子,又哭又笑:“九年找不到你,他们都说你被人打死了,我才不信呢!我太高兴了,太高兴了……这不是在做梦吧?” 那青年男子先是一怔,再低头看笑得满脸泪珠的小寒,欣喜与惊讶同样漫上了他的脸。他抚着她的长髮,同样宠溺地低语:“不是做梦,小寒,不是做梦的。我的小丫头的的确确和我在一起。唉……都长这么大了……” 第42页 这时,那与小寒同伴的一行人突然变了脸色,匆匆上去对两人一番低语,很快小寒便放开了那个人的脖子,向四周看了一眼,又低声说了一句什么,可眼睛却是看着街中朱公子那边的。一言未毕,一行人连同那买药人都匆匆走开了。 街上的人眼睁睁地看了一场戏,还没回过神来便已经散了,不由嘆息。 “公子,还不走么?”青衣童子这才整好以暇的点了一句,“你今天可是来给吟翠姑娘买首饰的,还买不买?” 那位姓朱的公子这才回过神,面色沮丧地自语:“唉,我真是薄命,名花竟已有主!” “什么‘名花’!”青衣童子冷笑,言辞锋利,“公子,你难道还看不出来,这一伙人正是有名的朝廷钦犯‘天枫十一杀手’?至于那女子,与他们走在一起,不是盗就是匪,还说什么‘名花’?” ——这个卑微的僕人,竟有如此深藏不露的见识武功! 那么这个看似花花大少的朱公子呢?又是何许人也? ※※※ 同一时刻,同样的名字也在另一个人口中吐出。 京师府尹的府邸中,后堂帘幕低垂,密谈刚刚开始。所有的下人都被摒退了,府尹看着出示了令牌的来人,脸色敬畏,带着一丝不安和惊惶。 ——这个人所到之处,大燮所有官员没有不心里忐忑的,生怕自己平日做过的亏心事被抓住了把柄,从此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蔡府尹,打扰了。”有礼但却冰冷的声音道。 “哪里哪里。不知神捕此次来京,又有何贵干?” “在下是为了追捕去年犯案的天枫十一杀手才来的。” “什么?”茶盏落地之声,府尹的声音里带着震惊,“这、这十一个魔头……难道已经进了京师?神捕,这……这可如何是好?万一有什么差池,下官乌纱就不保了呀!” 对方的声音依旧是平静的:“府尹放心,在下既然来了,自当保护京师平安——但望府尹大人让在下在京师内自由行动办案,必要时借些人手。” “这自当从命。神捕,可全拜託了!” 待得事情商量完毕,从府中出来,已经是暮色四起。 来人抬起了头,静静地仰头望月,皎洁而寒冷的月光淡淡照在他脸上。 ——不,确切说,是半边脸上。 因为他的左边脸上,自额至颌,全部覆盖着一张铁制的面具。冰冷的铁,掩着冰冷不动声色的脸。而铁的冷峻与坚硬,更将他那轮廓分明,英挺冷漠的半边脸衬得不可接近。 这张脸,就是大燮众口相传的“铁面”,而这个人,也就是天下百姓心目中已接近于“神”的存在——天下人都唤他为“铁面神捕”,至于他究竟姓什么,叫什么,甚至大约多少年纪,从何而来,都无人知晓。 只知道自从他出现公门以来,接手的十九桩大案无一不应手而破。其中“翠屏山”一案中更是风头出尽,不仅剿平了两湖五大山寨,还把与此案有关的朝廷重臣许庭山依法论斩。令朝野风气为之一肃。而他办的第二十桩大案,就是一年前天枫十一杀手在福州犯下的连杀六名知县、掠劫国库粮仓案。 然而,这也是第一件让他追查经年的案子,甚至到了现在,他都没有把兇手捉拿归案。 他仰头望月,目光波澜不惊,直奔夜色中——要做的事,实在是太多了。 ※※※ “唉……又得浮生半日闲呀!”出得玄武门来,环顾周围市郊,一位锦衣玉带的贵公子伸了个懒腰,“小丁,你去前面等人,我就先在这儿睡个觉罢。” 林外有怪石数堆,那贵公子就往石上一躺,正好躺在一个可容身的石缝里。午后艷阳甚好,而林中也寂无人到,正好小睡一番。 他一身装束华贵,可行为作风却与一个市井之徒无异。 可这睡意刚起不久,就被几个高声谈话打断了。 “承俊哥哥,你不喜欢思寒了么?”林子深处传来一个声音,分明是那日街中珠冠少女。那贵公子吓了一跳,连睡意也丝毫不见了。 “喜欢,我怎么会不喜欢我的小丫头呢?”仍是那俊朗男子的宽容笑声。 “哼,我可不是什么小丫头!本姑娘……”气沖沖的声音。 对方朗朗的笑:“我知道小丫头现在长大了,厉害着呢!你这两年可没少做惊天动地的事啊——不过最近小心点,铁面神捕追查得紧。” “哼哼,一个臭捕快,难道怕了他么?”少女怒道。 男子的声音沉了下来:“小丫头,你千万小心着点,铁面他可不好惹——这绝不是开玩笑,懂么?我可不想看小丫头才二十不到就被抓去,砍了你这千娇百媚的脑袋。” 也许是对方语气里的关切让她重新高兴起来,那个少女嘻嘻一笑:“那,承俊哥哥你一辈子护着我好了,有你在,那臭神捕就奈何不了我了!” 那男子轻笑,有些宠溺又有些无奈:“怎么可能呢?这辈子有了弱兰就够我操心了,我可没分身术!不过你有十一个哥哥,也……咦,小丫头,你怎么了?” 朱公子从一数到十,那惊天动地的哭声便响彻了整个林子。 “唉,又是一个不懂女儿家心思的笨蛋!……”他在石上咬着牙,恨不得一把把那个不懂风情的鲁男子踢开,让自己来替代。 “呜呜——承俊哥哥不喜欢我了!承俊哥哥变啦,不象以前疼思寒了……讨人厌死了,思寒不想再见你了!”厉思寒放声大哭,哭得肝肠寸断。 金承俊一下子慌了手脚,忙忙地拍拍她,却被毫不留情地一巴掌甩开,不由诧然:“我对你怎么不好了?我还是你的承俊哥哥啊——就算以后不能象九年前天天陪你,可你还有十几位义兄呢!” “去死吧!我不要什么兄长,我有十一个哥哥,够多了!”厉思寒大喊一声,对他的迟钝已忍无可忍,一边哭一边骂,“从小到大,你都是我一个人的!凭什么弱兰就把你抢走了?我……我不甘心!” 这一通惊人的爆发后,林中又是长时间的沉默,静得令人窒息。 朱公子几乎要忍不住伸出头去看看了,幸好,金承俊的声音及时传了过来,语音低了很多:“思寒,毕竟九年没见面了……这么长的时间,什么都会有点变化的。” “就象你已经是名动天下的剑客,而你的小丫头只是个女匪首?”思寒的声音更锐,更冷,带着一丝哭腔,几乎已完全不是方才的小女孩样了,“九年?九年很长吗?可为什么我想起以前的事就象还在昨天呢?你变啦……你不像以前那么疼我了!” “我承认我变了,”金承俊截口道,“但只是我心中多了个弱兰。你在我心中的地位可是丝毫未变,仍是排在第一。” 第43页 “排第一?”朱公子听到那已冷得完全不象思寒的语声问,“那弱兰又排第几?” “也排第一呀,”金承俊朗朗一笑,轻声安慰这个少年时最好的伙伴,“只不过另起一行而已。你想,朋友和爱人是不能比较的,对吧?” 又是长时间的沉默。 “你走吧,”厉思寒突然开口,声音悽苦而又淡然,“以后我不想再看到你了。” “你说什么!”金承俊声音这才变了,“小丫头,别闹脾气了!” “我不是什么小丫头!我早说过了的!”厉思寒有些暴怒地冲口,稍稍停了一下,才又道:“我不会甘心只做你的朋友的,如果还跟着你,每次看到弱兰我都会觉得生气,以后不知道又要闹多少场——我找了你九年,也累了。承俊兄,既然这样,还不如就当作不认识罢。” “小……思寒!”金承俊的语声中有真真切切的心痛与不忍,为她那句“承俊兄”。 “你走吧!弱兰是不是病了?那天你上街抓的药还没拿回去呢。你放心,我最讨厌就是牵扯不清的人,”厉思寒淡淡道,蓦地缓缓低声道——“你若无心我便休。” “好丫头!”朱公子几乎忍不住要为她喝起彩来,“有骨气啊!” 脚步声走远后,林中又静了下来。 然后又过了很久,他才听到很低很低的哭声,还杂着分辨不清的低语和啜泣。 “这倔丫头哭得可真伤心。”朱公子也不由嘆了口气——这,是她的初恋吧?第一次失去所爱的人,便会是这样的痛苦。就像他当年…… 秋后的午阳照着他的脸,热辣辣地疼。他伸了个懒腰,坐起了身。 “谁?”一声厉喝,一道白光迎面疾射而来! “你有没有搞错?”朱公子百忙之中骂了一句,足尖丝毫不怠慢地在石上一点,整个身子如离弦之剑般擦着剑尖向后避了开去。他的身形快如闪电,居然避过了这猝及不妨的一击! 待得他缓了口气,只见一丈开外的溪石上一个白衫少女手弹长剑,冷然又无不敌意的斜觑着他,泪水还没干的眼睛里带着杀意。 “又是你?朱公子好身手,怎么会当街摔个大马趴,这会儿又来鬼鬼祟祟听人壁角?”厉思寒目露杀气,冷冷讥诮。 唉,这女孩儿方才一派天真纯善,此刻一拿剑,可真兇得象个女杀手!朱公子心道,可懒懒倚树站着,嘴上却不输分毫:“厉思寒厉姑娘,我想是你搞错了,要知道,这玄武门外郊区树林可是官地。你自然可以来这儿谈情说爱,在下也自然可以来这儿晒晒太阳睡个午觉,谁也犯不着谁,是吧?又怎么能叫‘鬼鬼祟祟听人壁角’?至于‘当街摔个大马趴’,那是在下自己乐意当众表演,与我的‘好身手’断然无关。” 他一口气说完了这罗罗嗦嗦一大堆后,居然还不忘笑嘻嘻加上一句:“至于你方才不分青红皂白对我意欲谋杀,在下也就不告官了。要是一告官啊,那乖乖的铁面神捕在京师一听,‘我的小丫头’那‘千娇百媚’的脑袋可不保了!” 厉思寒早已听得不耐,可目光已然少了几分敌意,明白这个油嘴滑舌的贵公子显然对自己没有敌意。 “谅你也不敢!”她冷冷抛下一句,“铮”地一声收剑归鞘,回身就走,欲走时她又回身,故意装出一脸杀气,冷冷警告:“给我记住,要是你对别人说了今天你在这儿听到的话,我……我一剑杀了你!” 说到最后一句,她脸上已经泛起了红霞。 毕竟还是个女孩子家,她厉思寒在江湖上也算是赫赫有名,如果被人知道了自己被多年苦恋的人亲口拒绝,这个脸可就丢得大了。 “放心,事关一个姑娘家的名声,在下有几个脑袋,敢在人后乱嚼舌根?”朱公子仍是懒懒道,可眉目间的神气却郑重之极。 厉思寒心下释然,又不由暗生感激,一抱拳翩然就走,走了几步又想起什么似的,回身问:“你叫什么名字?” 朱公子意外的怔了怔,高贵慵懒的脸上露出了尴尬之色。 “若不方便说,那就算了。”厉思寒不再多问,又转身欲走。 “不不不,”朱公子忙忙解释,浮现出一丝苦笑,“不是不便。只是……只是在下之名,实在……实在让人见笑。” “咦,你叫什么?”厉思寒倒是越发好奇起来。 朱公子长揖到地:“表字屹之。” “屹之?”厉思寒念了一遍,怔征问,“好名字呀!有什么……” 朱公子苦笑,提醒:“可在下……姓朱。” “朱屹之,朱屹之……”厉思寒犹自怔怔念了几遍,突然大笑出声,笑得弯下了腰,指着朱公子说不出话来,只反反覆覆叫着他的名字。 朱公子苦笑,每个人想通了后都有这种反应,只是这个女孩儿的反应未免也太大点。 “猪一只?对不对,就是猪一只!”好不容易缓过了气,厉思寒欢唿似地叫了起来,满脸雀跃,“你叫‘猪一只’!哈哈哈!” 那甜美的笑厣在她方才悽苦而冷漠的脸上绽开,宛如百花在冰川中怒放,让人看痴了。其实,她孩子气时远比冷静时可爱。 朱屹之也不生气,只微笑着欣赏她的欢乐。 好不容易收住了笑,厉思寒打量了一下这个从一开始她就不太注意的人。 名贵的衣料,精緻的手工,左手中指有汉玉斑指一枚——嗯,是个富贵人家出身;目中神蕴内敛,右手掌心指节略为粗糙——是个武林高手,还习惯用右手;天庭饱满,直鼻剑眉,英气勃勃,却又带着一丝玩世不恭……他到底来这个荒郊野外干什么?难道真的是来晒太阳? 只略为一瞥,厉思寒脑子已经迅速地转起来。经过刚才那么一闹,性格开朗喜欢结交江湖朋友得她,已有点想结交这个花花大少了。但当她一低头,瞥见了他腰上一枚玉佩,目光陡然大变! “天下承平之佩?”她冷冷问,目光又恢復成了冰冷与敌视,明白了他的身份,“姓朱?……哼哼,朝廷走狗!” 这一次,她反身而走,头也不回。 “厉姑娘!”朱屹之不由脱口唤道,可随即又倚回了树上,闭目嘆息了一声,右手除下那枚玉佩,看了看收入怀中。实在是不该把这个东西露出来呢……可是,那个小丫头的眼睛也太尖了一点吧?不愧是走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女盗。 在无人的时候,他那平日花里胡哨,油头滑脑的气质完全不见了,目中浮动的只有决断和沉稳,将玉佩捏在手里,眼神转换—— 他究竟是谁? “公子。”突然有人在身后唤道,是那个名叫小丁的青衣童子。 “小丁。”他收回了遐想,蹙眉问,“曹尚书他们怎么没来?出事了么?” 第44页 “倒也没什么意外。”小丁一身青衣,可眉目间神色却甚为高傲,似也不是普通的下人,“听说上午京师出了大乱子,不但府中被惊动,连朝中都惊动了!——曹尚书与李侍郎他们都脱不开身,所以无法前来。” “唔,原来这样。”朱屹之松了口气,负手沉吟了一会,又问,“出了什么大事,居然让上上下下如此震动?” 小丁笑了笑:“今天早上,铁面神捕在云蓬客栈追踪到了天枫十一杀手,好一场血战!” 一边说,他一边露出悠然神往的神色,“可惜,没亲自见识一下铁面的武功。听城门来往的人说,今天早上足足死战了二个时辰,铁面才悉数收服天枫十一杀手。” 朱屹之眉头皱了皱:“铁面这傢伙一年多没见,武功又高了很多嘛!这次他来京师,也不来见见老朋友,真是的——现在他的案子也办完了,咱们这就去找他喝几杯。” 听他的语气,似乎这个威严不可及的神捕是他多年的好友。 小丁摇摇头:“现在还不行,依我看铁面一定还在云蓬客栈。” “对,这厉害的傢伙一向精细,怎么会忘搜查余党,守株……糟了!”朱屹之笑容陡然一敛,脱口惊唿,“这回完蛋了!” 小丁也怔了怔:让这个虽表面花天酒地,其实却城府极深的公子如此动容,会是什么意外?难道是朝廷里又出了令他觉得棘手的变故? “完了,那个小丫头可别让铁面给……”朱屹之脱口惊唿,飞身向城中掠击——他这次飞纵的速度,可谓是三年来之冠。 小丁在心里嘆了口气:这多情公子,一定又为女人的事操心了。 ※※※ 从郊外回来,厉思寒一踏进下榻的客栈就觉得气氛不对——屋里虽经修復和掩饰,还有打斗的痕迹,而栈中又多了好几个面生的小二! 江湖经验已十足的她登时心下起疑,放缓了脚步。一种不祥的预感向她袭来,她已发觉很多陌生的客人出现在客栈中,而且有意无意地控制了全部入口! 她本能地想到了立刻返身逃出去,可对义兄的挂怀又让她不能只顾自身离去——她厉思寒绝不是个贪生怕死、不顾朋友死活的小人! 她沉住了气,若无其事地喝了盏茶,又叫过小二结了帐,才不慌不忙地向楼上自己房间走去。每踏出一步,她都分外小心,在袖中的两手也已扣满了暗器。 然而,出乎意料,那些不明身份的人居然没拦她。 这短短一段路,似乎长得出奇。 到了二楼,此地打斗的迹象更明显,她甚至在一处隐蔽的墙角看见了五哥凌克明所用的暗器子母镖和七哥用的铁算盘珠。她一步一步往前走,心也一分分下沉——四周都寂无人声,客房一扇扇门紧闭,空空的走廊上,只有她脚步声空寂而单调地响着。 厉思寒两只手手心全是冷汗。突然,她脸色变了:血腥味! 是谁的血流在这儿?她不敢去想,她只希望是敌人的。 然而,她错了。 当她推开门时,第一眼看见的就是门口躺着的尸体——二哥苏湘血淋淋的尸身。然后,是六哥,七哥,十一哥……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地上全是殷红的血——她兄弟的血! 厉思寒心一下子被撕开,怔在了当地,只觉血冲上了脑际! 这时,门里一个声音突然响起,低沉而寒冷:“我已在这里等了你很久……雪衣女,你终于来了。” 那是个比冰更冷,比铁还硬的声音。 厉思寒回身,门已关上了,门口不知何时已站了一个高大的人影,正在血泊中缓缓回头,用一双比鹰隼还利的眼睛看着她。 这是半张冷峻严厉的脸,线条钢硬得有如那另一半铁铸的面具,一身黑色劲装,同样颜色的斗笠——这些标志正是所有黑道人见之丧胆的。 厉思寒从未见过铁面神捕,可就在这血泊中的一瞥之间,她用铭心刻骨的仇恨记住了这个人、这张脸,在她兄弟的尸首旁边! 胸中熊熊燃烧的復仇怒火让她恨不得冲上去与他同归于尽,然而同时另一个声音却在喊,提醒她不是他的对手,必需要留下命来报仇!——她双手紧握,满手的暗器几乎全嵌进了肉里,可她却在飞快地思索着逃走的办法。 铁面神捕用冷郁而锋利的眼光审视着她,似乎并不急着动手,而想让罪犯在束手就擒之前多承受一些恐惧和压力。 终于,他又漠然宣告般地说道:“雪衣女,你从康德五年二月到七年六月,先后在泉州、临安、汉阳犯下九起大案,盗去九户富商珠宝银两价值共一百五十二万七千两。根据刑律,当处凌迟之刑——你认罪罢。” 厉思寒在他说话之时,已默自运气蕴神,在他说到最后一句时,她冷笑一声,双手齐扬,满把的暗器已雨般洒出;同时她双足一顿,人已向门外飞退。 这一扬一退,宛如闪电疾风,实已是她毕生武学之精华! 铁面神捕脸色不变,哼了一声,左手闪电般卸下肩上斗篷,一展一收之间,一股强大的吸力竟将所有暗器悉数捲入斗篷之中! 可在他被这么一阻之时,厉思寒已然飞退一丈,背心一撞上了门。就在她欲破门而出地一剎间,她陡觉左足一紧,已被人一把抓住。她想也不想地反足踢出,正中手腕。那只手放开了,可她无法继续飞掠,一个踉跄落在了门外。 定神一看,发觉方才阻她的,居然是已死在门边的二哥凌克明! “你不是二哥!”她变了脸色,脱口惊唿——不错,她方才进来时心绪悲愤,竟没发觉地上的“死尸”其实不是她的兄弟! 这儿原来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只等她来送死! 屋内的“死尸”们一个个跃了起来,围在屋的各个角落,虎视眈眈地看着她,只等铁面神捕一声令下,就要收网围攻了。 但铁面神捕却迟迟没有下令,只仍在那儿冷冷地看着她:“雪衣女,如果你放下武器束手就擒,官府便可从轻发落。” 厉思寒面色惨然,突地长笑一声,厉声道:“铁面,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她右手一翻,一柄尺许长的怀匕已向腹中刺去——她已铁了心,宁死也不愿做这个人的阶下之囚,她是谁?为什么要忍受被生擒的折辱! 这一下变故忽生,众人也不由失色。突见眼前一花,一道黑影如电般掠过,只听“叮”地一声,怀匕落地!只见铁面神捕已形如鬼魅般地到了门边,扣住了厉思寒的脉门,反扭着她的手,另一只手则压住了她的肩,以防她挣扎反抗。可他右手背上,也渗出了一道细细的血珠。这是刚才他夺刀时被刀锋伤的。 厉思寒恨恨抬头看着这个人,目中已忍不住涌上了泪,蓦然,她横下了一条心—— 一张口,一道寒芒如流星细雨般射向铁面神捕! 这是她求生的最后一招,不到生死关头,她从不轻用。这一次她也明白,就是杀了对方,可他仍可在一剎间震断自己心脉——可她已然管不上这些,她要与他同归于尽! 第45页 咫尺的距离,闪电的速度,世上没有人可以避开这一枚冷魂针。 铁面神捕眼色也变了,他只来得及微微一转头,针已到了!又是“叮”的一声,针竟射在了他半边铁面之上,插入了少许——若不是他有这个面具,他早已毙命!厉思寒绝望了,是上天不让这个恶魔死? 铁面神捕缓缓抬手,拔下那枚针,目光如冰,突然反手给了她重重两记耳光! 他下手真重,厉思寒整个人被这两掌打得直飞出去。在落地之前,几名官差一拥而上,两个人一左一右架住了她。她无力反抗,因为铁面神捕在打她之时,已闪电般地封了她的麻穴。否则,以她的倔性子哪会善甘罢休? 铁面神捕右手夹着这枚毒针,目光缓缓移到了她脸上:“拒捕伤人,罪加一等。立刻收入大牢,先抽五十鞭杀威!” “是!”左右一声答应,架着厉思寒往外走。就在迈出房门的一剎间,一道白影掠过,只听两声痛唿,两名官差直跌出去。厉思寒只觉腰上一紧,身子已风一般地腾空而起。 这时,眼前黑暗压顶,是铁面神捕追了上来! 周围的人只见眼前一花,两条人影乍合又分,铁面神捕退了一步,那白衣人已挟着厉思寒以不可思议的身法遁去。官府中人不由自主地想追上去,却被一声断喝止住:“不用追了,回府中待命!” 众人退下,只留下铁面神捕立在原地,若有所思。 过了一会,他缓缓俯身,拾起了地上的一件东西。 待厉思寒回过神来,已过了好几条街。那白衣蒙面男子仍不发一声地挟着她飞驰,身法之迅捷,行走之隐蔽,让一向以轻功见长的她也不由佩服得五体投地。 “阁下……”她忍不住开口询问,却被对方用眼神阻止,她只好不问。 到了一条僻静的胡同,他才停住了身,问一名早已在此等候的青衣少年:“轿子呢?” 他一开口,厉思寒震了一下,脱口而出:“你是猪……”白衣人不等她说完,反手封了她哑穴,顺手把她塞进了街角早已停好的软轿中。 在放下轿帘之时,他拉下了蒙面白巾,微微一笑:“不错,我是朱屹之。厉姑娘委屈一下,先找个地方避一下风头也好。” 然后他放下了轿帘,回头对青衣少年道:“小丁,去把街口的轿夫叫进来,回府。” 厉思寒心下反而一阵轻松:这个神秘的“猪一只”虽不知是何方神圣,可在他手中总比落在那铁面魔头手中要好。 她在这一日之内歷经忧患恐惧,此时心下一宽,一阵倦意袭来,她竟放心的睡去了。 模模煳煳中,她听到有很多人在外边走动,有人在恭恭敬敬的禀告:“小王爷,这轿子……” 小王爷?她倦极之中还是警醒的,又恍惚忆起了那枚天下承平的玉佩。 可……可实在是太倦了啊…… ※※※ 醒来时,她忍不住吓了一跳——这是什么地方? 她居然睡在一间极尽富丽精緻的房内!全套紫檀木的家具,黄金制的香炉,连床头的帐子,都是用珍珠串成的。这……这是人间么? 从小在江湖风雨中过来的她,几时见过这等声势? “看你的脸色,吓得不轻吧?”一个调侃的语声在咫尺之内响起。 ——朱屹之?! 厉思寒一下子从床上坐起,看见窗边一个锦衣玉带的贵公子正施施然回过头来。外边是白天,可室内却用锦缎帘子隔开,瀰漫着馥郁的香气,点了无数的蜡烛,仿佛星辰的海洋。 朱屹之正在心不在焉地剔着烛火,懒洋洋的笑容带了一些恶作剧的得意:“居然在轿中睡着了,真有你的。” “你……你究竟是谁!小王爷?这是你的府中?你为什么要救我?”厉思寒心头疑云大起,厉声喝问,一手又已拈上了暗器。 “哎哎哎,我劝你别动不动就象只刺猬,竖起全身的刺对你的恩人……”朱屹之头也不回,调侃,“要知道,可是我把你从铁面那儿抢回来的。” 厉思寒闻言一怔,气势消了大半,到底是受人恩惠,不得不低头。 “不错,这是靖王府——在下是当今皇上的第三子,封北靖王。”朱屹之见她不言语了,反而淡淡地自报家门。 厉思寒霍然抬头!她不想方脱虎穴,又入狼窝,眼前这个朱屹之,正是当今皇上最宠爱的三皇子! 她手心已扣了一枚暗器,正在犹豫发与不发,听得朱屹之笑了起来:“小丫头,别那么反应过火。我救了你,自然不会再害你。你不相信么?” 他顿了顿,淡淡然加了一句:“铁面那么好的武功,我都能从他手中救走你。你要杀我……嗨嗨,不是我说你,还真是不太容易。” 厉思寒一阵汗颜,赫然收起了手中的暗器,又不知怎么是好,只有垂下头,下意识地轻轻揉着自己的右耳垂,眼眶一红,哽咽着问了一句:“那么,朱……朱公子,你能救救我的义兄么?”她满怀希冀地抬头问,目中蓄满了泪水。 她已不再叫他“猪一只”,因为她明白这个名字自然是假的——她本不是一个软弱的人,就算是自己面临生死关头也不会开口求饶。然而事关义兄的生死,就算让她做什么都是肯的,何况只是求一个陌生人的援手? 北靖王在灯下看见她盈盈欲泣的神色,心下一软,收起了一贯的轻狂,皱眉:“你义兄的事,我一定尽力而为。不过……天枫十一杀手犯下的案实在太大,我也保证不了——何况又是铁面这小子经手办的案子。他办的哪一件案子,兇手不伏诛的?” 他蹙眉,眼里忽然闪过冷电:“我尽量把案子往后拖罢!只要能等到那一天……哼哼,世上就没什么我办不了的事了。” 他蹙眉沉思之时,突地有人在门外低声禀告:“小王爷,铁面身捕到访!” 厉思寒面色一变,正待发声,北靖王已吩咐:“让他在沉雪阁坐一会,我马上便来。” “是!”门外的人应声离去。 “来的好快……”北靖王嘴角浮出一丝笑意,可笑容中又有着几分喜悦。他回头对厉思寒道:“厉丫头,你放心,你人在王府,天王老子也奈何你不得,你放心休息罢。” ※※※ 还未进入沉雪阁,北靖王已感受到了凌利的气势。这是铁面神捕特有的气势。 推开门,房中人应声回头。冷冷的脸色如铸铁般冷硬,见了他也不动声色。 “铁面,你这小子怎么现在才来看我?”北靖王依旧笑得开朗而又真挚,目中洋溢着老朋友般的问候,拍了对方一巴掌。 迎着他的目光,铁面神捕冰浸似的目光居然也泛起了一丝暖意,但转瞬又逝。他毫无感情地冷冷反问:“我们不是早见面过了么?” 第46页 北靖王一怔,装作不解地看着他。 “今天下午在云蓬客栈,有一个人从我手上掳走了一名女盗,”铁面神捕缓缓摊开手,手心一颗桂圆大的明珠璨璨生辉,他的声音更冷,“北靖王,你外衫上的扣子少了一颗!” 北靖王长长地吸了一口气,面色不变:“不错,人在我这儿,但我不会把她交给你。”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铁面神捕目光已亮得怕人,眉间隐隐有怒意,“北靖王,我知道你向来重女色,可此人是朝廷重犯,切不可贪花误事!” “铁面,你除了这个明珠,又有何证据指明一定是我掳走她?”北靖王尖锐地反问,也隐藏着冷笑,“办案要讲究证据!何况我为当今三皇子,也不容你搜府,你还是别白费劲了!” 铁面神捕如岩石一般冷静的脸终于变了,一丝不易觉察的抽搐掠过嘴角,他仍镇定地问:“那你是不惜为了一个女盗,与我翻脸成仇了?” “铁面,你听我说,”北靖王的声音突然柔和了起来,回身拍了一下他的肩,“其实,你对雪衣女的案子何必这么认真呢?——你此次进京只是为了收捕天枫十一杀手,案子已结,又何必旁生枝节?” 铁面神捕的目光闪了一下,也许久没说话。 灯光明灭地映着他的脸。其实这位神话般的人物也很年轻,竟也只在二十六左右。灯光下,他的侧面有一种震撼人心的魅力,脸部利落的线条非常英俊。 过了很久,才听到他几不可闻地嘆息了一声。“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他声音又恢復了以往一贯的冷漠无情:“北靖王,我知道你所谋者大,所以你不必为区区一个女盗,坏了十多年的大计——要知道,此时我若给大理寺奏你一本,让皇上心里对你有了疑虑,你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又是一阵沉默。北靖王不再说话,脸上突阴突暗,变幻不定。显然,铁面神捕这句话打中了他的要害。 “很好。多谢神捕的提醒,在下会考虑的。”北靖王突地官腔十足,压低了声音,“只是,你先要问问,大理寺肯不肯替你把那本弹劾我的奏摺、递到皇上面前?” 皇子在冷笑,眼神锐利,那彬彬有礼的声音里已没有了方才对待友人的诚挚。 铁面神捕目光一阵波动。他明白,自己其实已付出了极其昂贵的代价。 目送铁面神捕走后,北靖王又在灯下独自站了很久,一向睿智沉静的眼中竟充满了迷惘烦乱。他嘆了口气,推开了东厢的门。 美轮美奂的房内烛光如昼,但是,烛下已经没有了那一个人。 “小丁!”他蓦然明白了,立刻急唤。 那个青衣的少年从门外走了进来,不等他问话,已经坦然地回答:“是的,厉姑娘已经走了,小王爷。” 面对着主上的暴怒,他的语气却是平静:“这事做下属的本不当过问,可为了三皇子的大计着想,小丁只能私下劝说厉姑娘离开京师,走得越远越好。幸亏她也是个有心气的女子,二话不多就答应了。” 青衣少年的眼里掠过一丝光—— “王爷,你不能为了一个女子冒那么大的险。” 午夜的京城漆黑如墨,厉思寒此时已在城郊外纵马疾奔,深秋的冷风刀子一样地吹在她脸上,几乎把她冻僵。 她嘴角却浮起了一丝笑意,带着傲然和绝决。 “高公子,你放心。我厉思寒从不做别人的累赘,如果我留下有碍王爷的大事,我立刻离开,而且天明之时一定会在三百里之外。” “甚好——厉姑娘如此识大体,令兄的事王爷一定尽力帮忙。” 厉思寒微微摇了摇头,在那个青衣的小丁前来游说时,她是那样毫不犹豫地一口答应了下来——一半是江湖习气使然,另一半却也本自对那神秘的“猪一只”的关心。毕竟,他是除了十一位义兄外,唯一爱护她、照顾她的人了。 想到这儿,她不由微微地笑了,一股暖意油然而生。一边想着,骏马一刻也未停地在狂奔,将她带离京城——要知道以铁面神捕之精明,她已离京之事必瞒不了多久,所以万全之策是尽快地熘之大吉。 第二天破晓,热热闹闹的京师仍同以往一样开始了新的一天。 ※※※ 一个月后的泉州府。 “小寒姑娘,你托我卖的珠冠已经卖出去了,得了二十两银子,姑娘收好了。”一个老妪拄着木杖,来到一间破旧的木舍前,把二锭银子放在桌上。 桌边坐的一个白衣女子转过头来,盈盈一笑,站起身来:“余妈妈,多谢您了。” “京师有什么消息么?”她急切地问。 余妈妈嘆了口气:“我家小子刚刚从京里贩布回来,听他说当今皇上病重,朝政一直没人管,太子和三皇子为即位正斗得不可开交呢!——你的十一位兄弟的案子,好象也没人提起,因为一直没什么开堂审理的消息。” 厉思寒长长舒了口气,感激的热泪涌上了眼眶,她知道北靖王兑现了他的诺言,正在极力为这件案子奔走,将其拖延下去。 她只想着别人,却丝毫未为自己目下的困境担心:一个月她深居简出,为了避开追捕,又不能象以往那样岁便“拿”人家金银,渐渐身边东西已典当完了。这个心爱的珠冠,还是在京师由大哥亲自为她卖的,便迫于生计,她也不得不把它当了出去。 可她笑得仍是那么明快无忧,仿佛江湖的风霜并未侵蚀她一丝一毫。 “小寒姑娘,那老身先告辞了。”老妪颤巍巍地开口。 “余妈妈慢走。”思寒忙起身相送。 门开了,可阳光却未照进来。一个高大的身影已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廊下——黑色的劲装,黑色的大斗蓬……铁面神捕! 厉思寒想也不想,立刻飞退。她自知绝不是他的对手,只有立刻逃才有一线生机!她的轻功跻身武林前十,对此地又熟,论机会总还是有的。 可是,她又错了。当她在周围人一片惊唿中飞身上了屋嵴时,发觉那一双比鹰隼还锐利的双眼已然在冷冷看着她。 只不过短短十几招,她便完全落了下风,最后一招过后,她从屋顶跌落当街,穴道已被封。铁面神捕若无其事地抖出一条铁索,锁上了她的双手,往前一拉,冷冷道:“跟我走。” 厉思寒被拖得踉跄了几步,她一挣,抗声道:“我又不是狗!你放手,我自己会走!” 语音未落,只觉下颔一阵巨痛。她想破口大骂,可居然发不出声! 铁面神捕看着她狂怒的脸,淡淡道:“扭脱你下颔,一来防你咬舌自尽,二来防你再暗器伤人,三来……也免你多嘴。” 他向来很讲道理,每次动手总是要说清楚,哪怕是对犯人也一样。他再次回头走路,可手已放开了那条铁索,漠然:“你自己走罢。” 第47页 走过这条街,是厉思寒自出娘胎以来的最大耻辱。那些被她救助过,视她为侠女的地方百姓,全围在街边看着她被人用铁索押走,议论纷纷—— “咦,这不是厉姑娘么?” “雪衣侠女!她怎么会……” “是呀,她以前在发大水后出钱救了不少难民,是个大好人呀!” “哎呀,听说那些钱是偷的,有好几万两呢!” “那就难怪了!我知道铁面神捕可从来不抓错人。” “哎,你也不能这么说。你家当初被水沖了,还是厉姑娘资助了你五十两呢。” “喂喂喂,要是我当时知道这是偷来的钱,我也不会要的。” “哼,少充假正经了。” “……” 厉思寒在这一片议论中心乱如麻。她一向以为自己所作所为乃是替天行道,公道会自在人心中,可没想到连自己资助过的老百姓也这么说! 她真做错了,她真不过是个贼么? 那一刻的刺痛,远甚于被铁面神捕追捕之时。 泪盈于睫。可她却反而把头抬得更高,义无反顾地出了这条街。 泉州府衙终于到了,铁面神捕把厉思寒交给几名差役看守,自己先进入府中告见知府杨守城。杨知府也正在为久悬未破大案伤脑筋,如今听说人犯已捉拿归案,自是心花怒放。当下不管三姨太熬的汤刚端上来,便立即击鼓升堂。 “呔,把人犯带上堂!”杨知府一声令下,左右唱和声中,一身白衣,长髮披肩的厉思寒被带了进来。她扬着头斜看着知府,微微冷笑,倔然不跪。 差役上来对她的腿弯一阵乱踢,厉思寒运功护身,自稳立不动。 杨知府无计可施,大为尴尬。正在忙乱之间,铁面神捕双手轻弹,两道指风破空而起。厉思寒轻哼一声,立时蟀跪于地。她双膝剧痛,心知被隔空点了穴道,不由恨恨抬头看了看端坐一边的铁面神捕。 杨知府吁了口气,心下不禁大为着恼,一拍惊堂木:“大胆刁民,居然公然为盗,窃取巨额银两,雪衣女盗,你可知罪?” 厉思寒哼了一声,并不答话。知府大怒:“来人哪,掌嘴!”左右一声应和,立时有一名如狼似虎的差役上前来准备动手。厉思寒闭目扬头,面色不屑,她正待着大耳光从天而降,突听一个声音喝止:“且慢。” “神捕有何见教?”知府诚惶诚恐。 “在下扭脱了此人下颔,故无法答话,大人不必动怒。”一只手伸过来轻轻捏住她下颔一推,她立时又一阵剧痛,她又恨恨看了那铁面人一眼。 “那好,本官再问你,雪衣女盗,你可知罪?”杨知府又问,心下一边惊奇于她有如此美丽的面容,心下痒痒的。 厉思寒冷冷道:“本姑娘做事无愧天地,不知有何罪?” “大胆!”杨知府一拍惊堂木,怒斥,“你一年前洗劫泉州五家富户,盗银十七万两,你可认罪?” 厉思寒笑笑,傲然道:“不错,一人做事一人当。这十七万两银子,正是小女子拿走的。爽快点,画押结案吧!” 在堂上所有人都不禁一怔:这个女盗竟如此爽快!杨知府看着她姣好的容貌,心下连叫可惜,迟疑了一下,便命人取过判词。厉思寒画完押,把笔一扔,回头看着坐在一边的铁面神捕,冷笑:“恭喜神捕又立新功!” 铁面神捕的目光惊电般地落到她身上,厉思寒全然不惧,与他冰冷严厉的目光对峙,毫不退缩。 铁面神捕的目光稍稍波动了一下——这女盗的目光竟如此纯澈坚定!没有丝毫的怯畏阴暗,光明坦荡得如一池碧水。一个女盗,居然会有这种目光? 被拖下堂之时,厉思寒还是不甘示弱地盯着铁面神捕,却发觉他正在低头沉思着什么。 “神捕多日劳累,下官特意收拾了一处雅舍,请神捕安歇。”杨知府上前客套。 “不必了。”铁面神捕方从沉思中惊起,一摆手,起身淡淡道:“在下只不过一个捕快,只要与府中一般差役公用一个房间便可,知府不用多费心。” 泉州城上空冷月高悬,他在柔软的锦绣被褥里辗转未眠。 ——那么多年的餐风露宿,反而有些不习惯在这样舒适的地方入睡。 漆黑的夜里,他睁着一双比鹰隼还锐利的眼睛,在夜中看着什么——他一直在深思着白天在公堂上看见的那双纯澈坚定的眼睛,感到深深的疑惑。 如果不是心地善良、胸怀坦荡的人,又怎会在自己的注视下尚有这样的目光?可那个兇狠骄横的女子,明明是个绿林大盗!她凭什么还这样理直气壮? 这时,隔壁传来了轻微的走动声,两个人从窗下走过。 一个声音抱怨:“三更半夜的,又轮到老子去守监了。这当差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什么时候有铁面神捕那么威风就好了!” ——他在黑夜里眨了眨眼睛,原来是差役要轮班了么? 另一个也疲乏不堪的声音接道:“小子你想得美,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啥模样!不过……我想今晚咱哥们俩是用不着去当值了……嘻嘻,对吧?” 他笑得淫猥,另一个恍然大悟:“对了!今天那个小妞可真是靓女啊!这下知府大人又有甜头可以尝了——咱们还去当值干什么,睡觉去吧!” 两人嘻嘻哈哈笑了一阵,脚步到了门口又转了回去。 隔壁的黑暗中,那双眼睛突地焕发出了比刀锋还厉还冷的光芒! ※※※ 昏暗的牢狱里,只有火把在燃烧。 厉思寒已停止了反抗,双手上的镣铐和双腿穴道的受制,让她几乎已动弹不得。她也没有喊人,因为她明白喊破了嗓子也不会有人来救的,说不定只会让这个衣冠畜生更疯狂! 她一停止反抗,那双手更肆无忌惮地撕扯她的衣物,那个人压在她身上,气喘吁吁地道:“小美人……你……你只要从了我,一定……饶你死罪,从轻发落……” 那双脏手一接触她的肌肤,她全身都忍不住在颤慄! 她在心中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要怕,不要怕!最多当成被疯狗咬了一口罢了——可在她一遍遍为自己打气之时,前所未有的恐惧、绝望和耻辱也在一步步向她逼来。 恍惚中,她仿佛又回到了十一岁因偷了块烧饼而被人团团围住大打出手之时——一样的恐惧、无助与羞耻,是在以后九年中她始终挥之不去的恶梦。 “滚开,你这个畜生,滚开!”她终于忍不住厉声大喊,拼死反抗着加诸在身上的凌辱。可那人却象八爪鱼似地缠住了她,一双手仍在撕着她已不蔽体的衣物。 她稍稍把舌尖放在了牙齿之间…… 突然,她只觉身上一轻,那个压在她身上的傢伙向后直摔了出去! “杨知府。”那个人一字一字道,声音冷冽如冰,“这么晚了,还在监牢里?” 第48页 杨知府正在庆幸将要得手之际,突被人拎着脖子甩了出去,全身散了架似地痛。他怒火冲天,正待破口大骂。但一听那个冷酷如冰的声音,心下一下子彻底冷了,颤声问:“神……神捕?” 他正在思索该如何为自己巧言分辩,只听铁面神捕冷冷道:“人犯我立时亲自带走,押解回京再行审理。杨知府,你没意见罢?” 杨知府本想巧言几句,可一与他那冷酷之中又含着怒火与不屑的目光一碰,立时心虚得说不出一句话。铁面神捕解下斗篷,甩在厉思寒身上,双指连弹,已解了她双脚穴道,低声:“你还能走么?” 厉思寒惊魂方定,天性中不甘受屈的傲气油然而起,傲然道:“当然能走!”她挣扎着起身,恨恨盯了杨知府一眼,跟在铁面神捕身后走了出去。 外面的风很大,吹得斗篷猎猎扬起,厉思寒双手仍被铐在一起,扯不住斗篷。夜风直灌进了斗篷中,让衣衫不整的她遍体寒意。一阵风过,她左手拉不住斗篷,手一松,斗篷一角随风扬起。突然一只手闪电般扯住了斗篷一角,另一手伸过来在她腕上一捏,铁镣生生断开,铮然落地。 “好好跟着!”那个淡淡的声音吩咐道,高大的身影转了回去。 厉思寒心下莫名地有一阵暖流涌起,脱口问:“你不怕我逃跑?” 铁面神捕头也不回地开口,低沉的声音里有不容置疑的自信:“你逃得了么?” 泉州城的冷月下,厉思寒不再作声,乖乖地跟在他身后走了出去——她明白,这一去,将是几千里的押解之途。要想从这个人手下逃脱,她必须有更大的耐心与细心! “刘……刘师爷,这可如何是好呀!”天不亮,杨知府就紧急地叫来了心腹师爷,在后堂象没头苍蝇似地乱转,“这个臭捕头向来软硬不吃嫉恶如仇,他此番若回京参一本,我头上这顶乌纱肯定不保了!师爷,你要救救本官呀!” 刘师爷半夜里被叫醒,心知一定出了大事,听杨知府这么一说,他眼中也不由一阵为难。沉吟半晌,咬了咬牙,他一拍桌子:“好,就只有这么干了!” 他转头对知府道:“杨大人,在下有一妙计,包管为您除去这一心头大患!” 他低声细细说了一遍,只见杨知府从焦躁到疑虑到眉花眼笑,最后忍不住连连点头,夸奖:“师爷端的好计!本官立刻按所说的办!” 刘师爷轻摇纸扇,阴阴道:“白道黑道一起上,管他什么神捕不神捕,我叫他不能活着走到京师!” ※※※ “我说,你停下歇歇行不行?走了老半天的路,你不累人家可累了,到了官府我要告你虐待犯人!”厉思寒停住脚喘息,终于忍不住发作了出来。 从凌晨到中午她一刻也不停地跟着这臭捕快走路,已被累了个半死。她刚开始还不服输硬撑着,后来脚下发软饿得要命,终于还是嚷了出来。 反正,前头就是平川城了,正好歇息一下。 她语音才落,铁面神捕目光扫了一下城下张贴的告示,脸色忽地一变:“快走!” 她没反应上来,只觉肩上一紧,已被人拎进了一条胡同里。 “你搞什么鬼?”她不甘被人如玩具般拎来拎去,火气大盛。 “闭上你的嘴。”铁面神捕蓦地回头,一字字道。他目光严厉如刀,连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厉思寒也不由自主地住了口,噤声跟着他疾步走过郊外密林,重新返回了官道上。 “官府在缉拿我。”铁面神捕淡淡道,“以后要小心一些了。” “什么?”厉思寒吓了一跳,“没搞错吧?你是神捕,他们还出榜缉拿你?” 铁面神捕缓缓道:“官府以为我因贪恋美色而携女盗出逃、并打伤知府杨大人,故广东巡抚下令缉拿我。” 他说来依旧不带半丝感情,既无忿恨,也无不平,似乎只是叙述一个事实。 厉思寒吃惊之余也忍不住有些幸灾乐祸,冷冷讥讽:“神捕反被捕,真是有趣!” 铁面神捕拿出了一顶范阳笠戴上:“少多嘴,走!” 中、 在一家偏远的客栈住下,厉思寒掀开那床不知盖过多少人的旧被,不由大皱眉头:“好臭!” 这家客栈几乎破得不象样,房里除了一张桌一张床就别无长物,而且到处瀰漫着一股臭气,令人慾呕。 “客官,饭来了。”小二端进两碗糙米饭,再加上一碟酱黄瓜。 “这东西也能吃?”厉思寒当场发作了出来,她虽为盗匪之流,可手头大把金银来去,衣食住行比一般人都讲究,如此饭食在她看来简直与猪食无异。 但当铁面神捕坐下开始动筷后,她又发作不出了。因为他在吃之时安之若素,仿佛还吃得很香——连他都不挑剔,那她这个犯人还有什么资格挑三拣四? 米饭很糙,黄瓜很苦,厉思寒吃了几筷就不动了。 这时,一直不开口的铁面神捕冷冷道:“自己不吃,明天别抱怨说又走不动。” 厉思寒白了他一眼,赌气地端起碗,大口大口地扒饭,三两口就把饭吞了下去,然后再盛了一碗,再大口的吃,甚至把他面前碟子里的酱黄瓜都一扫而空。 “你满意了吧?”她把空碗一放,冷冷回敬。 铁面神捕似乎压根不想与她计较,先自起身收拾好了碗筷,一併放在桌子上待人来收。然后四处检查了一遍房间里的陈设,最后将自己的行囊和佩剑放在了案边。 厉思寒看得有些发呆——这个人……原来…… 小二收走了碗筷后,又送来了烛火。此时外面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铁面神捕俯身点燃了桌上的蜡烛。火光一明一灭映着他的脸。他回过头来,正看见厉思寒出神的目光,不由微微皱眉——这个女盗实在肆无忌惮,没有半分良家女子该有的模样。 “你今年几岁了?”厉思寒忍不住问,“你名声这么大,怎么会这么年轻?” 她感到不可思议,直直地盯着他看——跟了这么久,她才第一次注意到这人的年龄。 铁面神捕并不准备答话,厉思寒却自顾自说下去:“铁面神捕居然也住这样的店,吃这么粗糙的饭,还自己动手收拾东西……真是不可思议!”她边说边摇头,啧啧惊嘆。 “你以为呢?”终于他开口接了一句,可语音仍是淡淡的,“难道像你一样,可以劫了金银大把花销?” “你整了这么多黑道人物,破了这么多案子,劳苦功高,朝庭一定会重重赏你,”厉思寒语带挖苦,露出神往的表情,“你应该是走到哪儿都有人前唿后拥,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享之不尽才是。你这么艰苦朴素,是装给谁看?” 铁面神捕只淡淡看了她一眼,既不动气,也不答话,另外又点了一支蜡烛,道:“我睡外间地板上。你老实呆着。” 第49页 可她不依不饶问下去:“你为朝廷卖命,不就为了这些好处么?可惜呀,这一次连官府都在缉拿你了。其实人家根本当你是一条走狗而已,一个不高兴就可以随随便便踢你一脚。” 她是成心要激怒他,不知不觉语气越来越尖刻——他越是如此波澜不惊,她就越想要触怒他,看他能忍到什么时候。 铁面神捕头一抬,闪电般凌利的目光让正滔滔不绝的她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住了口,但随即又道:“你拿眼睛瞪我干什么?我怕了你么?” 铁面神捕从桌上拿起蜡烛,走到门边,突停下:“此事到了京师,我自向大理寺解释。是非善恶自在人心,我自认问心无愧,人言又何足道。” “不错!”这次厉思寒居然大声贊同,“自认问心无愧,人言又何足道——我厉思寒也自认问心无愧,那被认为是盗是寇又何足道哉?” 铁面神捕在门边停了一下,一字一字问:“你——真自认问心无愧?” “是!”厉思寒傲然道。 “即使是作了盗贼?” “不错!”同样果断的回答。 他霍然回身,目光又一次惊电般地落在她身上,审视般地看着她的眼神——坦然无惧,明亮得如同皎月,没有一丝心虚阴暗,毫无逃避地与他对峙。 同上次一样,他又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灯光下,他的侧脸轮廓极其刚毅而优美。 “原来他长得也很好看啊。”厉思寒不由在心里想,“可为什么要把半边脸遮起来呢?” 她一边想嘴上一不留神就说了出来:“喂,你为什么要把半边脸遮起来?怕人看见么?” 铁面神捕突然抬头,冷冷看了她一眼:“少多嘴。” 他似乎不愿再说下去,转身离开。把蜡烛放在外间地上,又把斗篷铺在了地板上。 “喂,你……你就睡地上?”厉思寒有点过意不去地问,她可从没听说过如此优待囚犯的,“你不怕我半夜自己逃跑?” 铁面神捕不答话,只反手把门关上。 四更了。 厉思寒一身冷汗地从梦魇中惊醒,欲喊无声,喉咙堵得慌。方才她在梦中,竟梦见了十一位兄长被推上刑场,受了凌迟酷刑! 惊醒后心头兀自乱跳,冷汗涔涔而下,两行热泪亦不由无声直落下来——都是她不好!她不该缠着兄长来京师,她更不该在大街上忘乎所以惹人注目。一直来她总是给兄长们惹麻烦,可每一次他们都为她化解。 她曾经以为哥哥们宽厚的肩膀,将是她一生温暖的天。可……可现在…… 蓦然间,她对外面那个铁面神捕起了极深极切的恨意! 本来在这几天中,她无形中已渐渐改变了对他的看法,可在这一剎间,她又回忆起了不共戴天的血仇,直让她恨不得把门外的人千刀万剐。 “不!我不能就这样认命!我要留一条命去救哥哥们。”她心中蓦地起了这个念头。 屏息倾听,房外很静。她细细想了一番,一个大胆的念头冒了出来。 她轻轻穿好衣服,蹑手蹑脚地下了床来到窗边。先把桌上的半壶茶注入窗轴中,再轻轻一推,被湿润了窗轴的窗无声无息地开了。她迟疑了一下,还是闪电般地跳出了窗,立刻躲到了一丛灌木下。 就在她落地一剎间,她听到房门一声轻响,有人闯了进来。 ——好厉害,警觉得这么快?! 厉思寒紧张地屏住了唿吸。只听他在房内稍稍停了一下,轻轻嘆息了一声。她心下登时一震:这声嘆息含着一丝失望与愤怒,是从未在他不惊轻尘的语声中听到过的。 她正在发呆,心下莫名地现出一缕悔意,只听头顶风声掠过,待她抬头看时,只见那袭斗篷已闪电般消失在夜色里。她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望望天上的明月。她自由了!可她心中却不是十分欢喜,反而觉得仿佛失落了什么。她向相反的方向奔了出去。 夜风很冷,冷得她不住地发抖。可一种强烈的危险感让她咬紧了牙关往前奔,她明白铁面神捕的可怕!她不走小路,反而选了大路,这是多年的江湖经验教她的。 夜不是很黑,只有一轮朦胧的残月伴着她。无助、惶惑、孤独……种种十九年来一直深埋在她内心的感受莫名地涌了上来。 她在奔跑,却不知奔向何处。 出了城,她刚想停下来喘一口气,突然呆住了。 “你终于到这儿了,雪衣女。”在城外冷月照耀的荒冈上,那熟悉的声音冷冷道。 声音中没有愤恨,没有火气,甚至也没有讥讽,一如她最初在云蓬客栈被捕时听到的声音——那是完完全全没有任何感情因素的声音!她突然遍体寒意。 “你逃跑了。”铁面神捕霍然回头,一字一顿地道,与钢铁相映的脸上有一种难言的森然肃杀之色,衬着他冷漠严厉的目光,更是叫人心寒。 厉思寒不由止住了脚步。这一次在他的目光中,她再也无法坦然直视,默默低下了头。 铁面神捕从冈上跃下,还未落地,扬手就给了她重重一记耳光!他下手真重,厉思寒被打得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嘴角沁出了血丝。但这一次她居然什么也不说,只默默抬手拭去了嘴角的血迹。 “铮”地一声,只听腕上一阵轻响,一条精铁打制的镣铐已铐住了她的右手,而另一头却铐在铁面神捕的左手上。 “跟我走!”又一声冷冷的吩咐。 厉思寒知道,她已失去了他对她的仅有的信任。 她突然觉得有些后悔。 这几日行来,他们已不走官道,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一般都在荒郊野外行走。一路上他们没再说话,而厉思寒似乎也沉默了许多,只乖乖跟着,不再象往日那样多嘴多舌。 一日傍晚,正走在一片旷野之中,突地天空阴云四合,狂风大作。举目四望,只见旷野一片,连棵大树都没有。一道耀眼的闪电从空中划过,尘土味的空气中湿湿的。 要下雨了么?可这里,连个躲雨的地方也没有啊! 正当她做了被淋成落汤鸡的准备时,突然只觉头上一黑——仰头看去,只见那黑色的斗篷已在她头顶上。就在同时,豆大的雨点打了下来。 厉思寒愕然回头,只见身边的铁面神捕站在雨中,而他身上的斗篷已遮在她肩头。她心中一热,忙过去把斗篷拉在他身上。可她个头不高,头顶才堪堪过他的肩膀,再怎么踮脚也够不着他的头顶。 铁面神捕没说什么,只摇摇头,又顺手把刚披上肩的斗篷拉了过去。 厉思寒心头一阵无名的怒火涌起,一扬手,揭掉了自己肩上的斗篷,就这样站在雨中仰头看着他:“我不要人同情我!你不盖的话,我也不盖!” 这几天来,她第一次理直气壮地直视着他。 铁面神捕似乎有些意外,俯视着她,眼中带了些探究的意味。突然一伸手,一股气流激动地上的斗篷,斗篷竟自落入他手中。 第50页 “擒龙功!”厉思寒吓了一跳,不由失声——这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神奇武学,居然真的有人会?!语音未落,只觉头顶又一暗,仰头望去,只见斗篷的一半张开在她的头顶。 两人选了一处挡风的高地坐下,都没说话。 她蹲在那块石头上,仰头看着铁面神捕,突地问:“还在为我的逃跑生气?” “没有。”铁面神捕并不看她,淡淡回答,“没有犯人会不想逃的,我为什么生气?” 厉思寒狡黠地笑了:“你说谎了!我知道你很生气。”她嘆了口气,轻轻道:“其实本来我也不想逃的,一人做事一人当嘛,我是知道江湖规矩的——可……可如果我死了,那更没人去救十一位义兄了。” 她抬头看了看铁面神捕,发觉他并没有不耐烦,也没有让她闭嘴的意思,又说了下去:“本来我特别恨你,恨不得你立刻去死,因为你抓了我哥哥们,现在一想起来我还是很恨你——不过……凭良心说,你是我在官府里遇见的第二个好人。唉……如果所有朝廷里的人都象你和朱屹之,也许我也就不会去当女盗了。” 他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密集的雨帘。 外边的风雨丝毫没有小的迹象,可天已渐渐黑了下来。厉思寒躲在斗篷下,感觉他们就像是顶着一片叶子行走再荒野里的蚂蚁,心中不由自主地漾满了暖意。 静默中,她忍不住问:“你也有亲人吗?要是他们也犯法,你会抓他们么?你会忍心看他们上法场么?” 她一直仰着头,期待他回答,可他仍是不说话。 厉思寒自觉没意思,便不再多话,自己拣了根枯枝在地上写写划划。 四周只听得一片风雨声,荒野里漆黑的一片。 “我没亲人。”蓦地他开口道,语音中竟带了一丝难掩的苦涩。 厉思寒吓了一跳,手中的枯枝一下子断成两截。“那……你总有朋友、兄弟吧?”她不死心地问,“如果他们犯了法呢?” “也没有。”同样淡然的语声。 厉思寒怔了一下,大着胆子继续问:“那你……总有老婆或者女人吧?” 还是没有回答。她侧头,只见他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 厉思寒气馁,忍不住问:“那你有什么?” 铁面神捕似乎想了很久,才缓缓吐出两个字:“敌人。” ——不错!他铁面无私,办案无数,更得罪了不少黑道枭雄、官府败类,十几年来树敌无数,连他自己也数不清有多少人要取他颈上人头了。 厉思寒看着他,愕然:“你……你做了这么多大事,衣食起居依然如此朴素,唯一赢来的就是无数的仇敌——那你、你究竟为了什么,才……” 铁面神捕似乎不愿多说,目光犹自望向无边的夜色,过了一会才道:“那你为了什么才会去做盗贼的?” 厉思寒不防他有这一句,怔了一下,随即道:“我小时候是孤儿,处处受人打骂……那时我就想,以后我长大了一定要让天下的穷百姓都有饭吃,有衣穿。” 她笑了笑,有点不好意思:“可是……我不会赚钱,只有当强盗了。” 铁面神捕沉默了片刻,突然道:“其实我也知道,你把所盗的一百多万两白银全数散发给了百姓,自己只取了日常用度的份额——据说那一次两广的瘟疫,因为你的缘故,至少少死了上万的百姓。” 他第一次把目光从雨中收回,静默地看着她。 厉思寒颇为得意地笑了,抓了抓脑袋:“啊……连你也知道?” “但是无论如何,贼就是贼,犯了法,就该问罪。”顿了顿,铁面神捕的语气转为极其严厉,“刑法公正是天下之本,无论是谁犯了法,都一样要付出代价!” 厉思寒惊讶地抬头看他,第一次听到他的语气如此激动。 厉思寒等他说下去,因为能听他说话的机会实在不多。可他却意外地止住了。她等了很久,也没有再听到他说下面的话。 他的谈话,就如同他的行事,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谁也捉摸不定。 到了下半夜,雨渐渐小了下来,月亮也渐渐从云中探出头来。 铁面神捕起身,拣了一些枯枝,一条条剥去外面湿了的树皮,堆成一堆点上了火。斗篷在火上烘着,一只飞过的鸟儿被他击落,用树枝串了在火上烤着。 厉思寒的手被铐着,无论他做什么都被拖来拖去,可不知怎地,她心中反而有一种很安全的感觉——是啊,和他铐在一起,总比被关在泉州府那个监牢里好多了。 至少,眼前这个人是孤男寡女独处时也做坏不乱的柳下惠。 鸟儿烤熟了,铁面神捕撕成两片,随手递给她一半,居然还是较大的那一半。厉思寒并不是小气的人,可若他给她的是小的那一半,她还是会很生气的——天知道她为什么变得斤斤计较起来,而且她是没有任何资格斤斤计较的。 “嗯,你烤得很好!比京师口味堂里的大师傅还行呢!”厉思寒一边大口啃,一边忍不住夸奖,只吃得油光满面。 铁面神捕淡淡笑了笑:“那是因为你饿了。” 厉思寒不由呆住——他笑了!虽然那只不过是无意的淡然一笑,还是让她震撼不小。 ——也许与别的黑道同行一样,她从未想过铁面神捕会笑吧? 她正待说什么,突然铁面神捕面色一变,手一扬,掀起了那件斗篷,同时脚下一铲,踢起一片土,已熄灭了那堆火。她只觉右手一紧,一下子被拉到了他身边的斗篷之下。 “四周有人围上来。”她听得耳边他用传音入密道,“不准乱动,否则我立时杀了你!” 这时,只听半空一声极轻的声音,厉思寒只觉身边黑影一动,铁面神捕已快速无伦地出手夹住了一只射到的短箭。其时箭只离她半尺,吓得她一身冷汗。 突然,似乎周围狂风暴雨之声大作! “快卧倒!”铁面神捕一声短喝,已反手拉住她往下滚去。厉思寒也明白,这不是风雨声,是无数的暗器!她不再犹豫,与他一起贴地急滚开来。 铁面神捕用左手拉着她,把她护在怀中,右手中的斗篷注入了真气,护住了周身。 在这一剎间,她忽然想到:如果此时下手杀伤铁面神捕,就有机会逃了!这种机会可是千载难逢的!——她在他怀中,她的肩膀就靠在他的心口上,在贴地的急滚中,她甚至可以感到他有力的心跳。只要她一伸手…… 她不甘心死,因为她认为自己是无罪的!而且她的十一位哥哥…… 求生的欲望油然而起,令她再也无法控制地想对身边的人下手! “不,我不杀他。只是让他受伤……这样,我就可以……”这个念头在一剎间冒了出来,她在一串的贴地急滚中,不由自主地缓缓把左手从他怀中抽出,准备一掌拍出去。 第51页 “你干什么!”一声断喝,一只有力的手立刻扣住了她肘间的曲池穴。 “完了!他会杀了我的!”厉思寒绝望地想,只觉那只手在刻不容缓间把自己抽出的手硬生生拉回怀中。她突然发觉身边的铁面神捕全身一震,拉住她左手的手也松了一下,一股温热的血流到她手背上。 “你……你受伤了?”她颤声用传音入密问,心下不知是喜是忧。 “让你别乱动!干什么把手伸到外面找死?”他厉声道,滚动的身形已明显慢了下来。 “我……”厉思寒心头巨震,两行热泪不由自主夺眶而出! 这时,夜中突然传来了一阵凤鸣一般的声音,五长四短,正好九声。 “九天凤舞!”铁面神捕居然也不由失声,“千万别动!” 他一语未毕,已护着她伏在地上,左手把她护在斗篷下,右手挥出,已硬生生接住了当先射到的凤舞箭。 每接一支,他全身不由一震!接到第九支时,他手一软,再也无法全数抵消那种力量,已被捏住箭尾的箭从指间掠过,射入了他右肩之上! “铁面,铁面!”厉思寒见他全身一阵巨震,不由自主地惊唿出声,“你……你没事么?” “我没事。”他声音依旧平静淡然,“你没事吧?” 厉思寒此时也感到了有血在一滴一滴滴在她脸上,她不由自主地从地上挣扎欲起,却被他用左手一把拉住。 “别乱动,否则我杀了你!”他低声重复,可语气中威胁的意味却远远比不上焦急。 在这种的保护之下,厉思寒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心下一阵难言的悸动。 “铁面臭捕头,你不想会有今日吧?” “哈哈哈,我恨透了这小子,今天终于能把他做了。” “大家别慌,他已中了凤舞箭,活不了多久了!” “把这小子剥皮抽筋,老子要吃他的肉!” “妈的,他捉了我儿子,害得我儿子剐了二百四十刀,今天这一刀一刀可全得还上!” 四周不再寂静,到处一片恶毒的谩骂声,听其声势,居然不下几百人,而且成分极杂,似乎黑白两道、各派人手都有。 “怎么我的仇家一时间全集在这儿了?”铁面神捕心下暗惊,肩头的伤让他痛彻心肺——凤舞箭威力巨大,一旦入肉便会震伤内部筋脉,痛苦难当。 沉吟片刻,他心意已决,突地反手一运劲,拉断了左手铁镣:“厉姑娘,你自行去吧!” 厉思寒吃了一惊,不可思议地喃喃:“那你……” 铁面神捕低声,语气冷静:“仇家太多,恐怕今夜凶多吉少——厉姑娘在这儿恐受鱼池之殃,还是自行离去吧!犯不着白白送命在这里。” 厉思寒心头一热,哽咽道:“那你……你怎么办?他们会把你乱刀分尸的!” 她也是黑道中人,深知他在黑道中结仇有多深——今日之围,他若落入敌手,下场一定极其惨酷。 “这你不用管,自行走吧!”他冷然道。见厉思寒还不肯走,加了说了一句:“你莫非忘了你的十一位义兄?” 厉思寒勐然一震!是啊,如何能忘? 她又如何能死? “我替你开路,快走!”铁面神捕双手虚合,右手连弹,黑暗之中已有不少惨唿传出,他振作斗志,扬起斗篷倾力往前掷了出去。斗篷注入了内力,尖啸着旋入人群中,当者披靡! “快走!”他伸手在她肩头一推,把她推了出去。 厉思寒不由自主地随着斗篷往前飞奔而出。斗篷不但为她开出了一条路,更为她挡了不少暗器。可人太多,她一过去,方才让出的地方立时又有人围上。见她奔过,许多人大声唿喝,暗器刀剑雨一般招唿了出来。 “住手,这是雪衣女厉思寒!自己人!”突地一个声音喝止,一个黄衣人从人群中掠了出来,一手拉住了斗篷,另一只手则拉住了她。 厉思寒一抬头,认出了来人,不由欣喜若狂:“承俊大哥!是你?!” 她在金承俊有力的怀抱中,不由喜极而泣。 “邬老大,凤堡主,既然小寒已平安归来,在下告退。”金承俊一手抱着厉思寒,翻身落在一匹骏马上,对一群人几个头领抱拳道。 “也罢,金少侠白道中人,又与这公门走狗没过节,自不必留了。慢走!”黑暗里,那群人的头领朗朗回答,声音里透着杀气,“兄弟们,加紧围上,活剐了那条走狗!” “告辞!”金承俊把斗篷包在厉思寒身上,一抖缰绳,纵马奔出了旷野。 “承俊大哥,你……你怎么会在这儿?”厉思寒惊魂方定,问道。 她心知金承俊有“天山剑客”之称,为白道里赫赫有名的人物,平日里是绝不会和黑道走在一起的。 金承俊怜爱地抚着她的长髮,嘆息:“还不是为了你呀,小丫头!” “听说你被铁面神捕抓了,我都快急死了,说什么也要救你出去,哪怕与官府作对也不惜。”他蹙眉,拥着她在旷野上急驰,“正好这时邬老大传讯,说有内线秘告,近日神捕将会押你返京路过此处——他邀我一起对付那铁面神捕,我担心你,所以就凑合着跟他们干这一次罢了!” 厉思寒怔了怔:“那么……你们是早知道我们会从泉州来,才在这儿设下包围的?” “是啊。否则怎么会这么巧,有这么多人一齐向铁面寻仇?可惜了好一条顶天立地的汉子!”金承俊嘆了口气,有些惋惜,“对了,小寒你这几天没受什么苦头吧?” “没有。”厉思寒有些魂不守舍地道,“承俊大哥,你回去救救他吧!” “他?哪个?铁面神捕?”金承俊大吃一惊,一下子勒住了马,“你疯了?你没见这么多人在向他寻仇?只要你开口为他说一句好话,便会有杀身之祸,何谈救他?” 厉思寒不开口,默默低下了头。 “小寒,你的十一位义兄还在天牢里。这一次脱困后,我帮你想办法营救他们,别的事,你就不要多想了。”金承俊温言劝道。 厉思寒嘆息了一声,不再说话。其时天已微明,两人奔出多时,身后的唿喝之声仍隐约可闻,可知战斗有多激烈。 又行出一程。厉思寒面色一变,突地推开金承俊的手,从飞驰的马背上跃下:“承俊大哥,我是一定要回去的!就算救不了他,也是尽了一份心。你不用管我了!” 她头也不回地奔了出去。那黑色的斗篷在黎明的微曦中如黑翼一般展开。 “这丫头!”金承俊惊讶莫名地看着她的背影,突然仿佛明白了什么,只好急急策马追了上去。 厉思寒奔上那土冈,往下一看,不由倒抽一口冷气! 只见人群密密麻麻约有三四百人,正围着居中一人大打出手。而铁面神捕的周围三丈已倒毙了不少尸首,横七竖八约有七八十人,可对方人多势众,一人倒下便立时有十人替了上来。铁面神捕的身形已不如方才灵活,肩上腿上满是血污,看来受伤不轻。 第52页 看着这样的他,她心中有从未有过的复杂情感缓缓升起来。 她一出现,许多认识的同道们纷纷招唿:“雪衣女,怎么又回来了?” “这次栽在这傢伙手里,很惨吧?”有人幸灾乐祸。 厉思寒面带杀气,“唰”地从旁人腰中抽出一柄长剑,冷冷道:“这几天的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居然敢这样折辱本姑娘,今日非亲手杀了他出气不可!” 她推开众人,往人群中心奔了出去。群盗见她面带杀气,又均知她最近栽在铁面神捕手里,个个都自动让开一条路,让她杀入核心中去。 “看,这女煞星动真气了!” “别挡她,可不是玩的。” “听说她这次栽得很惨!不但被捉,还被糟踏了!” “是吗?” “可不是,官府都贴出榜文来了!” “怪不得这小妞这么杀气腾腾。真可惜了,好一朵鲜花呀!” 厉思寒顾不得别人七嘴八舌的议论,直抢入战团中去。 “叮”地一声,她的长剑被弹开,震得虎口发麻。就在长剑盪开的一剎,铁面神捕抬头看见了她。他的眼神微微一变,似乎有极其微妙的神色在他死寂的眸中掠过。他全身浴血,长发披散在肩上,衬着他钢铁的面孔,更加让人心寒。 “你来了?”他突地淡淡道,双手齐出,右手夺过一人的短刀,左手一掌把他横击出丈余。右手闪电般地几招抢攻,登时把另外几个人或击伤或逼退,中心场地立时只剩下他们两人。铁面神捕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话,反手把刀往地上一插,嘴角不由溢出了一丝血。 “很好,你动手吧。”他声音显然已疲弱至极,低声,“死在你手中,总比被那群人杀了好一些。” 一句话方完,大口鲜血从他口中喷出,身形也摇摇欲坠。 厉思寒不答,在她沉吟的时候左右又已有几个人跃跃欲试,忍不住就想先下手斩下这个传奇人物的头颅! 突然,她一声轻啸,剑光如白练当空! 剑光过处,那几个攻上来的人当喉一剑被杀!——厉思寒扑上去扶住重伤的铁面神捕,泪水再也止不住地落了下来: “我怎么会杀你?怎么会?我不逃了,我死都要和你死在一起!” 她抬头,看见了那一双愕然不敢置信的眼睛,那从无表情的冷漠面容上,带着说不清的震惊,定定看着她:“厉姑娘?” 众人在惊讶后一片譁然! “雪衣女,你怎么帮着公门走狗,残杀同道?” “不用说,这贱人窝里反了!” “杀了她!” “一齐剁了她!” 怒骂声中,众人又围了上来。 厉思寒手持长剑,与铁面神捕背向而立。两人背心相对,少了顾及敌人从背后攻击,压力登时轻了一半。厉思寒心知她已在黑道中犯下不可饶恕之罪,心下更不容情,招招杀手,也不论对手是否昔日相识故人——她已完全豁出去了! 过了一会,她一个疏忽,被人一剑刺中肋下,她痛唿半声,左手捂住剑口,右手仍如发疯一般不顾命地招招抢攻。这时,突地铁面神捕从背后转来,不管背后正有多人攻上,右手短刀脱手飞出,正刺入方才伤她那人的胸膛! 与此同时,他身子一震,右足反踢,一名绿衣人捂着咽喉飞了出去。可他背心,又多了一处伤!厉思寒抬头看他,只见他目光如炬,完全不同于平日的冷漠平静。 伤处鲜血狂喷,她渐渐由弱而乏,由乏而尽。“神捕,我……我已……尽力了……” 铁面神捕俯身抱起她无力的身子,突然仰天长啸,朗声道:“好、好!多谢厉姑娘,如今你我一起送命于此便是了!” 他右手凝起最后一丝真力,扫开一丈内的敌人,反手往厉思寒顶心击了下去。厉思寒不闪不避,嘴角浮出一丝奇怪的笑意。铁面神捕看在眼中,心中突然一震。 “小寒,套马了!”突然一个声音远远送了过了。 厉思寒眼睛一亮:“承俊大哥!”语音方落,只听半空一阵尖啸,一条红影闪电般飞至!众人愕然不解之间,厉思寒奋起最后一口真气,反手一抄,拉住那条红索,把索套牢牢系在自己与铁面神捕腰间,低声道:“快提气!” 两人提气一纵,只觉腰间红索勐地往前一拉,两人身子登时腾空,如风筝般地从众人头顶掠过! 群盗唿喝怒骂,可两人飞驰速度极快,转眼已从众人上方掠过。待得众人惊起追击,厉思寒展开斗篷,挡住了不少暗器。 “收线!”她清喝一声,只觉腰上绳索加力一收,她飞一般地倒掠了出去。她在半空中扶着铁面神捕努力凌空翻身,稳稳地坐到了金承俊的身后马上。 金承俊抖松红索,催马加快奔驰。这匹“乌云盖雪”仍是千里选一的良驹,金承俊钟爱非常,此时背上虽负了三人,可照旧奔走如飞,不一会就将众人远远甩开。 “小寒,小寒!你们没事吧?”金承俊无法回头观望,焦急地道。 厉思寒勉力开口说道:“我还好……他、他昏过去了,我们……先找个地方……”语音未落,她也只觉眼前一黑,差点从马背上直摔下去,幸好有索连着。可她的手,却始终紧紧抓着铁面神捕。 这时,刚刚开始亮起来的天空突然风起云涌,大片的乌云从四周聚来,一声霹雳,豆大的雨点便直洒下来。 金承俊暗自庆幸这场雨来得及时,那他们三人的行踪必可被掩饰无痕。他在大雨中不惜催动心爱的骏马狂奔。 厉思寒再也支持不住,一下子靠在金承俊背后失去了知觉。 茫茫旷野中,大雨的黎明,只有一骑骏马在飞奔…… ※※※ 京师。北靖王府。 “小王爷,有密报到达!”侍从在密室外禀告。 “呈上。”一个白衣貂裘的贵公子,半倚在一张胡榻上,正在翻阅一堆文卷。他抽出信笺看了一眼,脸色突然变了,连他的手开始微微发抖! 侍从目中不由露出奇怪之色——他从未见过主人有这么失措的时候! “叫小丁来见我,要快!”北靖王神色森然。待人走后,他起身在镜前不住地踱步,目光突地充满了烦乱。 身后有脚步声,是小丁的声音:“属下见过王爷!” 北靖王霍然回头,反手抽了来人一记耳光! 小丁见小王爷面色大变,忙单膝跪下,“请小王爷见教!” ——他跟随北靖王多年,许许多多密谋计策他均参与过,故他亦深知,以小王爷为人之深沉老辣,今日如此动怒必有原因! “你当初为什么背着我赶她走?为什么!”北靖王几乎是拍着桌子问,桌上出现了一个半寸深的掌印! “现在她和铁面神捕在回京途中遇到埋伏,生死不明!”他长长吐了一口气,“若是她被押解回京,也许我还能救她,可现在、可现在……” 第53页 他说不下去,连声音都已哽咽。 小丁低着头不说话,过了许久他才缓缓道:“小王爷息怒。容属下说一句:目前皇上病势沉重,有意写下遗诏,传位于诸皇子中一人。小王爷虽非长子,可自幼深得宠爱,而尊母又为正宫皇后,即位应大有希望。 “在当前关键之时,任何一不慎之举都会被太子党抓住把柄——望小王爷珍惜十多年来的苦心经营,莫以一时冲动,让一切付之东流。” 他年纪虽亦只在二十许,可心机之深沉,气度之从容都已似一代名臣。 北靖王看着这位优秀而忠心的手下,嘆息了一声,他知道这个忠心耿耿的下属是替他做出了正确的选择——方才的惆怅已被野心与斗志沖淡了许多,他扬起剑眉,凭栏而望,京城繁华尽收眼底。 “天下大权,帝位……”他闭目长嘆了一声,不知怎地有些落寞。 ※※※ 厉思寒醒转时正是午夜,但她一开眼就看见了金承俊关切而又疲倦的目光。她心下一阵温暖,伸手摸索着拉住他的手,叫了一声“承俊大哥”,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金承俊怜惜地抚着她一头秀髮,温言道:“瞧你,瘦成一只小病猫了,快把鸡汤喝了。” 厉思寒双手捧着浓香四溢的鸡汤,问:“他在哪儿?他没事了么?” 金承俊怔了一下,才笑道:“你问铁面?他还没醒。他受的伤比你重多了,幸好他身子健朗,功夫又深,才保了一条命。” 他餵了她一匙鸡汤,道:“你快快好起来罢!我也得回家看弱兰了,唉……这次急匆匆跑来救你,来不及告诉她,谁知一出来就耽了这么多天。” 厉思寒低下了头,一只手揉着左耳垂,轻轻道:“承俊哥哥,以前我生气你喜欢弱兰,现在……我不生气啦!我知道你还是会象以前那么宠我的,对吧?” 她把头垂得更低,细声道:“以前……以前,我一直在找你、等你,我以为我喜欢上你了,现在、现在……才知道不是的……我只是不喜欢你把我扔掉而已,所以想一直霸占着你——你、你不会笑我吧?” 她虽低着头,可红晕一直漫到了耳根。 金承俊见她终于解开了这个心结,心下欣慰,不由抚着她肩头笑了:“被小寒喜欢,我可担当不起哟!会每天被痛殴的!” “你还是笑我!”厉思寒羞得把脸埋进了他怀中,“承俊哥哥坏死了!” 她抽出手狠狠拧他,又被他拧住了耳朵,两人嘻嘻哈哈有如儿时一般闹着。 金承俊好不容易把她的手掰开,正准备给她一个爆栗子。突然,他的动作停了一下。一种本能的警觉从背部升起,让他全身肌肉都绷紧——背后有高手!只有他这样的高手,才会凭感觉感受到另一位高手的存在。 他不敢回头,因为他生怕一动作,便会引发对方的敌意! “金少侠,厉姑娘,多谢救命之恩。”一个声音蓦地从门外传来,吓了厉思寒一跳。 “铁面神捕,你醒了?”她一怔之后欣喜地叫了出声。金承俊有些尴尬地放开了手,解除了戒备,从榻上起身。 铁面神捕站在庭下,依旧是一身黑衣,黑斗篷,只是脸色极为苍白,一向锐利的目光也有些疲乏,铁面具中那双眼睛深深陷了下去。 “神捕,你刚刚恢復,怎么就下地了?小心牵动了伤口。”金承俊关切道,又回身按住了挣扎欲起的厉思寒,“小丫头,你也不许乱动!给我乖乖躺着!” 厉思寒被他拉住,生气大嚷:“说过不准叫我小丫头!” 看到两人孩子般的斯闹,铁面神捕微微一颔首,淡淡道:“在下身体强健,下地无妨。多谢金少侠过问了。”他起身欲走,可身子刚转过时,又冷冷道:“你们虽于我有救命之恩,可只要在下有一口气在,还是要押送厉姑娘回京!” 金承俊的笑容一下子冻结,目中杀气已起,一字字道:“没有人可以伤害小寒!你若执意捉拿她归案,先和我一决生死!” 他的手伸向剑柄,一寸寸收紧。 “承俊大哥,别这样!”厉思寒忙从榻上起身,几步过去拉住了他按剑的手,“没关系的,我自己愿意去京师投案!” “什么?”金承俊一惊,低头看着厉思寒,只见她黑白分明的眸子中闪着坚决的光芒。他陡然间明白了——同时,他的心也彻骨地痛。 他一寸寸松开了剑柄,将她的螓首揽入怀中。他太了解这丫头了…… 铁面神捕始终没有回头,他只停了一下,便径直走了出去。可金承俊发觉,在他方才刚刚站过的地方,整块石板向下沉了一寸! “承俊哥哥……”厉思寒嘆息了一声,紧紧抱着他的脖子:“你从小对我那么好,我死了你会伤心么?现在我反而很感激弱兰了,有她在,就算是没了小寒,你还是可以很开心的活下去的……” 她不再说话,许久许久,她才发觉有温热的水打在她面颊上。 她惊讶地抬头,发觉金承俊的脸上留下了两道泪痕:“承俊哥哥,你哭了?” 金承俊摇摇头,推开她,道:“好了,小寒,别说泄气话。我先回去看看弱兰,她身体一向不好。然后我立时去京师,为你上下打点,只盼能免你一死。” 他说到做到,立时开始收拾东西。 “这幢农舍人迹罕至,我已租了三个月。粮食药材我已买好了,你最好少出门,待伤好了再出去。”金承俊出门之时一再吩咐,心下有些不放心。 他出门之时,看见正在院中静坐吐纳的铁面神捕,正好迎上了他闪电般的目光。金承俊突然发觉在此人冰一般的目光中,似乎还隐隐藏了什么。 “你可以带她走,”金承俊开口,“但是,一定要保护好她!” ※※※ 厉思寒把软榻移到廊下,看着院中正在练功的铁面神捕,没话找话地说:“喂,你受伤才过了两天,不要这么折腾自己行不行?” 铁面神捕没理会她,仍自顾自地把一套掌法使完,才收手。他额上已有一些汗渍,居然还有些气喘。他明白是伤势尚未癒合,那一晚他伤得实在很重。 一想起那九死一生的一夜,他不由自主地看了正在榻上嗑瓜子的厉思寒。那天晚上……其实他应该被人乱刀分尸了的,若不是因为这个“女盗”。 一剎间,一个声音真真切切地在他耳边响起:“你怎么会杀你?”“我不逃了,我死也要和你死在一起!”“对不起……我已尽力了……”这一声声话语不知从何来的,突然间全清清楚楚地在他心底涌起。两道剑眉微微蹙了起来,铁石般平静坚定的心,不知怎地有些乱了起来。他倚在门柱上,凝视着庭中一株茶花,不由又陷入了沉思。 厉思寒吐出两丬瓜子壳,抬头无意中瞥见他陷入沉思的侧影。她不由呆住了。 第54页 这张脸此时少了以往的冷肃与杀气,更显得平易近人而亲切了一些。那线条利落优美的侧脸,虽衬着冷冷的铁面,仍在无声中流露出人不可企及的帅气与正直。“唉,为什么江湖中从来没人说过他其实是个很英俊的年轻人,而向来把他传说成一个无情冷血的黑道克星?”厉思寒暗自嘆了口气,一缕柔情在心中乍现。 “厉姑娘。”蓦地一声招唿,吓得厉思寒一下子抬头,由于心虚,话也说得结结巴巴:“什……什么事?”铁面神捕淡淡道:“该吃中饭了。”“噢……是、是啊!我马上去做。”厉思寒忙把瓜子包成一包放好,起身往里走。“不用了,饭菜已好了,我只是叫你去用而已。”仍是淡淡的语声。厉思寒吓了一跳:“你自己去做饭了?老天,你会做饭!”“我从不指望别人给我做任何自己的事。”他冷冷道,返身回去。 厉思寒不由汗颜,她虽自小一个人生活,可不是偷就是下馆子,说到做饭烧菜,她是一塌煳涂。吃着饭,她心中越发埋怨起自己没用,真应该好好学学烹饪,也不会让别人如此瞧不起,还要一个大男人做饭给她姑娘家吃。 她无聊地一个人慢慢吃,一边看他在庭中吐纳练功。 只见他在庭中先闭目向天而立,然后向东、南、西、北各走出九步,又回到了原位。突地抬手当胸,一手指天,一手指地,闭目无言。厉思寒看得奇怪,不由停止了咀嚼,心中也知这一定又是什么深奥厉害的武功。但见他全身衣物突然无风而动,连斗篷都猎猎飞扬,左右手的食指渐渐升出了两道白气! “擒龙功!”厉思寒不由失声惊唿。 只见那两道白气如凝烟般渐渐升起,在空中缓缓接近——突然一声低响,白烟迅速散去,只见他背心如被重物所击,向前踉跄了一步,右膝已落地! “喂,你没事吧?”厉思寒连忙扔了饭碗冲出去,一迈进中庭,她内息一窒——空气中仍是激盪着强烈的气流! “这是怎么回事?!”她忙忙上去扶住了他的肩,又不由一声惊唿。因为他肩上居然裂开了三横三竖九道口子,每条均深可见骨! 铁面神捕用左手支地,巨痛让他几欲晕去,可每吸一口气,内息流转,精神便是一振。 “快……快扶我回房。”他这次不再说什么,直接向她吩咐。厉思寒见他苍白的脸,涣散的眼神,不由慌了,忙搀扶扶他回房中。 “你不会死吧?不会吧?”她反反覆覆地问,只觉他的手已变得如冰一般的寒冷。 “不会。”他努力说出这两个字,便不再答话,在房中盘膝而坐。过了许久,他仿佛恢復了一些,睁开眼睛:“去准备一口水缸,盛满水,放到房中来。” 厉思寒不敢怠慢,忙忙地从庭中那口种荷花的大缸移入房中,又来回几趟,才汲水盛满了。铁面神捕脸色更差,厉思寒发觉他左脸的面具之上居然结了一层霜!她强自忍住不多问,呆在一边,可心里七上八下,手心都沁满了冷汗。 这时,只见铁面神捕双手缓缓抬起,按在水缸外壁上。他凝神屏气,让内息在体内自由流转,每经过一次右肩井穴,他脸色便好转一分。渐渐地,他脸上的严霜消失怠尽,而双掌之上却布满了霜痕!而缸中的水,居然已缓缓凝成了冰! 厉思寒虽武功不属一流之列,可见识甚广,亦知他是用极厉害的一个法门,将身上的寒毒从掌上化入水中。 一转眼,暮色已起,一直不动的铁面神捕长长吐了一口气,双手渐渐放下。 只听一声脆响,整个水缸全一片片散落于地!原来方才他内力传出,已震碎了缸面,此时内力一收,自然无法维繫。只剩下一坨冰块立在房中。 “在冰未化之前,把它踢入庭外去。”他语声极其疲乏无力,“冰有毒,小心了。” 厉思寒嗯了一声,一脚踹去,冰块骨碌碌滚了出去。 “你没事了吧?方才怎么搞的!”她奇道,看见他右肩那九道伤口里已渗出了鲜血。铁面神捕左手抬起,封了伤处附近几处穴道,淡淡道:“我太小看这‘凤舞九天’箭了,以为已无大碍。谁知一运功寒毒立时发作,几乎要了我的命。” 厉思寒一怔,想起他这一箭可以说是为保护自己而挨的,心中感动:“我帮你包扎吧!” 铁面神捕摆摆手:“我自己来。” “伤在肩背,你自己怎么上药包扎?”厉思寒毫不让步。 铁面神捕终于默许。当温水端上,药物与绑带全备好时,除下了身上的黑衫——衣衫一除下,只见他宽阔的肩背上纵横交错,伤痕累累,几乎没一处皮肤是完好的! “啊,这么多伤痕!”厉思寒不由低低惊唿了一声。 “都是旧伤,你快上药罢。”他淡淡催了一句。厉思寒回过神来,忙从盒中取出银针,小心翼翼地刺入了伤口周围各处大穴,她本是点穴的好手,但不知为何此时却没了平日的底气,一边布针,一边怯怯地问:“痛不痛?” “第七针离琐阳穴差了半寸。”他闭目淡淡道,面无表情。 厉思寒发现自己手指一抖,果然刺偏了穴道,一时间脸腾的红起来,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迭声道歉,轻手轻脚地把针拔出来,小心翼翼地重新刺入穴道。 银针布好后,待针灸的药力发挥还有一段时间,厉思寒便呆坐着出神。 “咦?”她目光不经意接触到他后颈一处勒痕,脱口而出:“是搜魂手!——哎呀,原来殷离魂是你捉拿归案的?” 铁面神捕只淡淡点了点头,全不以曾生擒过令武林丧胆的煞星为傲。 “那……是鹰潭水红菱的铁菱花!想不到她也是载在你手上。”厉思寒越发惊奇,不由自主说了下去,一处一处地辨认着那些陈年的伤痕,“鞭?是风雷鞭秦公望吧?你真了不起!——还有这一处,呀,是星寒月残剑!” 她面色越发惊讶和兴奋,滔滔不绝地一路说下去,从肩头一直辨认到到腰部,认出了十多位传说中的高手留下来的痕迹,眼睛发亮。 片刻,终于认完了,她半晌说不出话来,只是看着面前宽阔坚实的嵴背发呆,最后嘆了一口气:“啊……我想,你一生中一定有过很多惊心动魄的恶战吧?你真了不起,如果你身在武林的话,一定可以做天下第一高手!” 铁面神捕没有答话,但也没有令她少多嘴。 自从那旷野一战之后,他也不能象以往那般严格地命令她,毕竟,她是他的救命恩人。一念至此,他心下不由一阵迷惘,可目光却不由渐渐露出了温和之色。 “这样说起来,我被你抓住真算是有面子的事呢!”她兴奋起来。 “——居然能和那些大人物一样,栽在你手里!” 他只听她在背后叽叽喳喳地一大串惊嘆和议论,心中突然涌起从未有过的感受——就象从未有人在这之前看过他满身的伤痕一般,也没有人象这个丫头一样从他满身的伤痕来读他几十年来的孤寂人生。 第55页 他在心底嘆了口气,依然冷冷道:“上药包扎吧。” 厉思寒这才乖乖住口,从盒中取出伤药,轻轻抹在他伤口上,一边不停怯怯地问:“痛不痛?痛不痛?” “没什么。”铁面神捕语声有一丝不耐,吓得她立时闭上了嘴——可她看不见,他的目光中却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温暖之色。 “能伤你的人一定也蛮了不起的吧?”厉思寒只想多和他说几句话,这也是她私心里唯一的小愿望了,“在你身上留下伤疤的人,纵是被抓了,你还是会一辈子记住他们,对吧?” 她边说边包扎他肩头的箭伤,私心里却盼着藉着这个伤口,他……也能一辈子记住她。 可铁面神捕却没回答。厉思寒好生失望,怏怏地开始整理药盒。 “你那天为什么要回来?”突然他开口问。她吓得全身一震,仿佛对方看穿了自己心事一般,一时手足无措。 “你不是一直都想逃走的么?甚至在那一晚,我也知道你准备乘乱伤我逃走……”铁面神捕虽没有回头,可语声如刀般锋利,似乎要剖开她的内心,“但为什么你又要回来呢?我真的是不明白。” “我……我……”厉思寒讷讷无言,颊上渐渐有一层淡淡的红晕。 这个明丽爽朗的女子从未感到过如此的尴尬,破天荒地扭捏了片刻,口吃了许久,仿佛终于找到了藉口,长长嘆了口气,不得不承认:“是,那天我是曾打算乘乱对你下手——不过……你让我想起了一件事…… “我第一次当小偷是在十一岁。我爹死了,我连着好几天没有找到可以吃的东西,那天路过烧饼铺时,因为饿得急了,终于忍不住伸出了手—— “逃走之时,主人追了出来。那些大人们在街角围住了我,棒子象雨点般落下来……这时一个路过的少年过来劝他们住手,他们不听,还一个劲往死里打。 “我被打得快失去感觉了,突然眼前一暗,身上一点也不痛了——那个不认识的人一边护着我,一边求他们住手……可他们不听,于是他也死死地护着我不放……” 她声音有些颤抖起来,道:“我躲在他身子底下,他的脸向着我,用背挡住那些棍棒——我怔怔看着他,看见他被人打得吐了血。那血一滴滴落在我脸上,我忽然哭了起来…… “以后的无数个日日夜夜,只要一闭眼,我便会看见他的脸……我是这样认识承俊大哥的。”她说不下去,但强自一笑,又转了回来—— “那天晚上,你护着我在地上急滚,替我挡开了所有暗器刀剑。我想伤你,你……你却反而为救我受了伤。你也许不明白……在那一刻,虽说周围杀机四伏,我却、却觉得一生中从未有这么安全过。 “当你的血一滴滴流在我脸上,我突然间……仿佛觉得你就是他……” 厉思寒停顿下来,不做声地深深吸气,极力克制着眼角将要滑落的泪水,然而再开口时还是不可避免的带了颤音:“在别人拼命保护我的时候,我怎么可以只顾一个人逃跑!——你、你……你不要看不起我们做盗匪的! “你们朝廷里是非不分男盗女娼,可我们江湖人是讲义气的!” 冲口说完了那么一大段的话,她不再停留,拎了这药盒几乎是几步冲出了房。她不能确定自己若再多待一会,会不会说出内心真正的原因! ——而她,是宁可到自己死也不让他知道的。 多么丢脸的事情……她竟然可以为一个官府走狗去死! ※※※ 半个月后,铁面神捕的伤势好转,两人便片刻不耽误地重新上路。 这次,为了避开尚可能存在的陷阱和追杀,他们选择了远离官道的荒僻小径,一路翻山越岭,从穷山恶水之间跋涉而去。 这一路时间长久,从泉州地界一路行到东海边,整整用了三个月的时间。一路上,他再也没有对她摆出丝毫押解的架势,不但没有戴上镣铐,甚至在遇到艰险崎岖道路的时候,还买了马匹来节省体力,如此优待犯人可能还是破天荒头一遭。 他们一路饱览了沿途的秋色,从登峻岭、涉长川,在浩荡天风中翻越风景如画的名山,在山颠双双驻足凝望——如果不是时不时的还会想起此行的最终目的,厉思寒有时候甚至会忘记自己已经是阶下之囚,而身边的人正是押送她归案受死的捕快。 不过……即使这条路的终点是通往死刑台,她也觉得坦然无憾了。 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一生里还有这样平静而充实的日子可以享受。 三个月后,在扬州城外的古道上,两人并骑而来。 这一路行来,两人默默无话。向来喜说爱笑的厉思寒反而沉默了起来,却显得郁郁寡欢。铁面神捕以为是离京日近,她为自己生死担心,也不去理会她。可不知怎地,一想起押她入京后她必被处死,他心中也隐隐有些不快与不愿。 这是怎么了?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他居然盼着一名大盗能不死! “我……我想去扬州城外的紫村看一下,”路上,厉思寒突地勒住马头,对铁面神捕央求似地轻轻道,“承俊大哥与弱兰住在那儿——我以前对弱兰不好,她一定很恨我……我想去看看她,向她道歉。” 她咬了咬嘴角:“要不然我死都不甘心。” 听到“死”字时,斗笠下的目光微微一变,说了一声:“那走吧。” 在一处村落前,两人下了马。厉思寒也不说话,牵了马在前边领路。 过了一座青石小桥,对岸那一丛竹林近在咫尺,厉思寒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向竹径深处的一间小屋奔去。 “弱兰……弱兰姐姐,承俊哥哥!你们在么?”她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轻轻叩门。开门的是一个小丫头,只有十六七岁,长得很清秀。她开门一见厉思寒,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重重地“哼”了一声。 “请问,你就是小茗么?”厉思寒不以为忤,温言问道,“我是承俊的朋友,特意来看他们的。” 小茗脸如冰雪,看了她几眼,冷冷道:“你就是那个厉姑娘吧?你进屋来。” 她把二人让进房中,眼色一直带着恨意盯着厉思寒。 一进门,厉思寒脸色立时苍白得毫无血色,直直盯着中堂看着,可喉中一个字也发不出——中堂一片素白,贴着大大的“奠”字,灵位上赫然写着“爱妻萧弱兰之位”! “你都看到了?”小茗转过身来冷如冰雪地问,突然和身扑了上来,“我要替小姐杀了你这个贱人!” 厉思寒瞥见她右手中寒光闪动,但她此时急痛攻心,几乎没想到要避开。黑衣一动,身边的铁面神捕在最后一剎间闪电般出手,一封一夺,已将丫鬟手里的匕首夺下,顺势把她点倒在地。 第56页 小茗躺在地上,尤自恨恨地怒骂,直似恨不得将她一口吞下去。 厉思寒不予理会,眼睛直直地盯着灵位,仿佛灵魂出了窍一般,痴痴地问:“弱兰……弱兰姐姐,怎么死了?怎么会这样?……承俊哥哥呢?” 躺在地上的小茗失声痛哭,边哭边骂:“你还有脸说,你这个不要脸的狐狸精!——如果不是因为你,公子怎么会抛下生病的小姐,不说一声就走?小姐病了半个多月,天天在昏迷中喊公子——可是你这个贱人却把公子骗走了!” 厉思寒全身一震:是这样?原来……承俊哥哥在出来找被抓走的自己时,弱兰在生病么?他……他因为担心自己,而忍痛离开了病榻上的妻子? “公子和小姐本来活得好好的,可你这个贱人偏偏要插进来,害得公子三天两头往外跑……你这小娼妇害死了小姐!小姐死前两天水米不进,一直在喊公子……可他没回来,不知被你这贱人勾在哪儿了!” “那……那承俊大哥现在在哪里?”厉思寒木然地问。 “住口!你这个贱人不许这样叫公子!”小茗疯了一般地喊,脸色惨白,“公子走了……他居然走了,一滴眼泪也没流就走了!他说要去京师办事,就什么事也没有一般地走了!都是你这不要脸的小娼妇、下作的贱人,把小姐害死了,你这个狐狸精!” 她疯了一般,诸般尖刻的毒骂诅咒滔滔不绝地说来,越说越哭成一团。 厉思寒却仿佛什么也没听见,只是脸色愈加苍白,眼光也愈发涣散,身子渐渐开始摇晃。铁面神捕眉头一皱,右手突然连点她后心两处大穴,内力透入处,厉思寒全身一振,“哇”地一大口淤血喷在襟上。 他知她内心急痛交加,又不发泄,便用内力为她护住心脉,以免血气攻心。这口血一喷出来,厉思寒泪水随之而落,终于痛哭出声来。 她看了灵位一眼,返身冲出了屋子。 她心中浑浑噩噩,说不出有什么剧痛,可一种从心底升出的悲伤与自责,却如钝刀一般一次次割开了她的心,只让她恨不得能立刻死去。 奔上那片长满竹子的小冈,看着那座新砌的坟墓,她停了下来,“哇”地一声抱着墓碑哭了出来——她从未见过这个女子,甚至一直都是痛恨和嫉妒她的,然而,此刻她却恨不得能替墓里的这个女子去死。 “你累了。”他一直跟随着她,此刻却低下头低低说了一句。 铁制的面具在光下闪着冷冷的色彩。那张大理石雕般优美而冷硬的脸,在此刻看来却是温和的,在看见她时,甚至还嘆息了一声: 这声温和的问候在她心中如同爆炸一般,反而令她更大声的哭了出来。 她知道她已铸成了一生中难以挽回的大错,亲手毁掉了自己最亲的朋友的一生幸福——她太了解金承俊了。她明白他在弱兰死后虽没流一滴泪,可他的心已经死了。如果不是为了去救她,他现在不是去京师而一定去了九泉,追随他挚爱的亡妻而去。 他以后也不会再活着了,沉痛与追悔必将伴着他有生的每一个日日夜夜。 ——她害了自己最好的朋友! “都是你不好!”斗然间,厉思寒爆发似地喊了出来,抬起头恨恨地盯着眼前这个人,“都是你引发这一切的!若不是你跟我过不去,承俊也不会来救我,弱兰也不会死!你……你为什么偏偏要与我们过不去?朝廷有无数该杀该剐的,你为什么不去抓他们?我义兄不该死,我不该死,弱兰更不该死!为什么……为什么却——” 她激动中伸手往他脸上打去,深埋在心中的愤怒喷发而出。 铁面神捕没有躲避,只任那一掌落在铁制的面具上,发出沉闷的钝响——脸上没有丝毫痛楚的感觉,然而,内心却仿佛有一根针勐然扎了进来,痛彻心肺。 痛哭了许久,许久,她的身心终于俱已疲乏到了极点,不由自主地倚在碑上睡着了,如此无辜而又无助,仿佛一个没有了父母亲人的孤儿。 铁面神捕轻轻扶她在林中睡下,又解下斗篷盖在她身上。在低头为她盖斗篷时,他看见一滴水晶般的泪水,缀在她长长的睫毛上,颤了一下,又轻轻滴落在他冰冷的手上。 泪,竟是温热的。 那一刻,他凝视着睡去的人,再看了一眼墓碑上新刻的名字,忽然间,铁铸的心里传来一声极细极细的声音,仿佛有什么正在迸裂开来。 下、 京师。 天香楼上,丝竹齐奏,丽人翩翩起舞。座中一位贵公子模样的年轻人左拥右抱,开怀畅饮,情态风流。 突然一道白影掠入,北靖王抬手一抄,收入了掌中。他不动声色地推称酒多欲呕,起身出席。在楼外,他展开手中纸团,面色大变。 纸上只有三个字:“厉思寒”。 他一低头,只见楼下街对面站了一位素衣青年,正转过头望了自己一眼。北靖王立时认出,此人正是当初厉思寒口中的“承俊大哥”。 他不再迟疑,立时长身离席,跟了过去。 两人一前一后,默不作声地穿街过巷。一直来到了郊外,金承俊方才站住身,回过头来,对着他微微颔首,似是招唿。 北靖王见他似乎颇为憔悴,比起几月前在京师初见时的丰神俊秀,直是判若两人,不由心里一震——莫非是……莫非是那个丫头已经…… “你还愿意救她么?”然而,在他迟疑之间,对方却已先开口,声音沙哑。 “什么!那小丫头还活着吗?”北靖王心头一阵欣喜,一把握住了金承俊的手,就算是心机深沉,也无法掩饰此刻心里的喜悦,“岭南日前传来密报,我还以为她、她与铁面神捕在半路遇伏死了!” “小寒很好,目前已到了扬州。”金承俊缓缓道,“如无意外,铁面神捕应快要押送她回京了。” “那就太好了!”一向真正的喜怒不行于色的北靖王忍不住笑逐颜开。 “北靖王,我此次前来,是有事需要拜託——”金承俊淡淡开口,语音中憔悴异常,却又含了关切,“小寒罪名重大,押回京中论罪必然当死!你……你可否能看在她与你相识一场,尽力替她开脱?” 北靖王顿了一下,终于压下了脱口答应的冲动:“这小丫头的案子实在重大,何况又是铁面办的案!——他经手的每一案,主凶没有不定罪处死的。只怕……” 金承俊淡淡一笑:“王爷若是为难,就当在下没说此事。告辞了。” “且慢!”北靖王一手拦住了他,神色郑重:“小寒之事,本王自当一力承担,尽心尽力而为之,金兄请放心。只是……很多事本王不宜直接出面,可要拜託金兄去办了。” 金承俊霍然回身,喜道:“多谢小王爷应允。但有所託,无论杀人放火,无有不从!” 第57页 “倒不必杀人放火。”北靖王沉吟点头,“请随小王回府,慢慢再谈,如何?” 室内灯火辉煌,有如白昼。 美轮美奂的房间内,一名白衣贵公子正在灯下执着酒杯,蹙眉沉思。他剑眉紧蹙,眸中闪着烦乱而焦虑的神色,带着汉玉斑指的手指不停地轻叩桌面。 “听说那丫头三日内便要入京了,事情越发棘手唉……父皇危在旦夕,朝中一片混乱,我不得不把全副精力放在这上面,出不得丝毫差错啊。”他苦笑着对坐在另一边的一名黄衫青年道,“承俊兄,很多事我不能亲自出面,这件事也只有劳烦你了!” 金承俊疲惫的目光中闪过一丝焦急,立刻长身而起,慨然答允:“小王爷,只要能救小寒,无论任何事在下都不会推辞!” 他一字一顿地说着,一边轻抚横放在膝头的名剑“明月出天山”。 “承俊兄,你明晚替我走一遭大理寺……”北靖王淡淡说着,眼睛里有隐约莫测的深意,“先稳住大理寺寺监再说。” ※※※ 而风尘僕僕赶路的人,尚不知京城里已然有人为自己焦虑。 离京城只有几天的路了,铁面神捕每念及此,内心深处总有无形的隐痛。可表面上,依旧是寡言而冷峻,对一切丝毫不动容。 这一路上行来,厉思寒仿佛是在梦中一般,行路时一言不发,吃饭住宿时更是恍恍惚惚,直形同藁木。她也是什么都不想了。死,也许是一种解脱。 唯一的遗憾,就是在这世上过了十九个春秋,有许许多多的朋友,却没有过恋人。 她一向开朗随意,有许多的兄弟朋友,但那些江湖豪客却没有人真正把她当成一个“女人”看——朋友们当她是“女孩儿”,嘻嘻笑笑,爱耍小性子;道上的朋友把她看成独来独往的“女飞贼”,为人高傲冷漠,极富攻击性,不易相处;而受过她救助的人,则视她为“女侠”…… 有时她自己也觉得好笑,同一个人,居然会有这么多的“化身”。 一路上,她有时偶尔也会想起那神秘的“猪一只”,他是她在官场上见过的第一个“好人”。不管他真正的身份、动机如何,他至少没有对她落石下井,还为一个只见过几面的人奔走出力……这就够了,她从来不对别人抱太高的期望。 可惜,以后只怕再也见不到他了…… 离京是一天天近了。一切都很顺利,没有人阻挠暗算,也没有意外发生。这余下的一个多月旅程,比前一个月平静安然多了。 一日黄昏,两人已行至天津卫,在村落中投宿当地海民家。此处离京师只有一日的路程,明日天明启程,入暮时分便可到京。 厉思寒无言地牵着马,跟着铁面神捕一起在沙石铺成的街上走。 海风阵阵吹来,到处充溢着海腥味,村落到处可见小孩们挎着竹篓去海边捡鱼虾,妇人们则端了张凳子,坐在村头树下补鱼网。阳光,初冬的阳光照在出海归来的汉子们古铜色的嵴背上,照在女人们迎接丈夫出海归来的笑容上,照在孩子们光光的小脚丫上…… 她死寂的心中突然升腾起了一种渴望与留恋。那是对生命的渴望,对人世的留恋——看着这些普通百姓的快乐,她剎时发觉了自己心中的无助与孤独。 这种孤独、无助与惶惑,在自小懂事以来,就如恶梦般缠着她,就算她成人后,一离开兄长朋友的抚慰,便立时会包围她。所以她不想失去金承俊,甚至不许他有自己的恋人,因为她实在害怕一个人在世间生活……她没有父母,没有亲戚,如果再失去朋友,她在世间还有些什么呢? 可她也万万没想到,正是由于她的懦弱与自私,永远地葬送了她至亲之人的一生! 她迈不开脚步,只牵着马怔怔望着普通人们的欢乐与生活,仿佛遥望着另外一个无法触及的世界。铁面神捕转身看看她,眼中蓦地掠过了一丝阴影。 他并没有催促她,只牵着马伫立在一边,静静地等她。 不知过了多久,厉思寒才从沉思中惊醒,也不说什么,一言不发地牵了马上路。 他们投宿在一间小客栈厉,当夜各自分头休息。 很静的夜,外面没有人声,只有远远的滔声永无休止地拍打着人们的梦境。 厉思寒却睡不着,在榻上辗转反侧。明天就要入京了……会死么?大概是吧!无论如何她并不是个怕死的人……可、可为何,心中却有斩不断的纠葛,缠得她透不出气来? 她干脆翻身坐起,一手托腮,对着桌上的蜡烛发呆。 一缕旖旎的蓝焰,绕着烛心,白蜡渐渐成为烛泪滴下。“蜡炬成灰泪始干”,其实,烛泪何尝不是幸福的象徵,对白蜡而言,他的责任,他的人生,不正是体现在这一滴滴心泪中么?而蓝焰,轻盈地在蜡上跳舞的蓝焰,她的愿望,也许就是与他同生同死吧!一旦点燃了,她便不停地舞着,直到最后一滴泪尽。 厉思寒不着边际地想着,心情愈来愈差。突然间她的手停了下来,缓缓回头。窗子外面,一个声音道:“我有话跟你说。” 她一惊抬头,只见窗外人影一动,那人已掠了出去。 虽然她的理智一刻也不停地在制止她站起身跟出去,可什么显然效果也没有——厉思寒身不由主地起了身,朝他身影掠去的方向追了上去。 他的身形并不快,看得出是故意放缓脚步等她跟上。 从村口奔出来,不上三里路就来到了海边。黑夜中的大海安静而深邃,在月下泛着万点银光,涛生连绵扑来,有如梦幻。 厉思寒抬头四望,立时便发觉了他在礁石上伫立的身影。 月光下,他的侧脸映在淡淡的星光中,更加显得优美刚毅有如石雕,海风吹拂起他的长髮,他的衣袂,仿佛让人觉得他几欲乘风而去,可他的身影,却是一贯的凝定如铁。 他负手看海,并没有回头,却淡淡道:“你来了。” 厉思寒迅速平息了自己的情绪,也是淡淡:“有什么话,说吧。” 铁面神捕没有答话,过了许久,才道:“明天就该进京了。” “嗯。”厉思寒不假思索地应道,不知他说这个有何意图——怕自己会逃跑?还是……警告自己进京后不要再惹是生非? “可我还欠着你一条命。”然而他的下一句话却急转直下,一入耳便听得她一震。 仿佛也是犹豫了多时,才决心开口,铁面神捕的语声里已不再淡然:“我从不欠别人的情,更不能欠犯人的情——告诉我,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他霍然回头,看着两丈开外的厉思寒,目光雪亮。 厉思寒长长吸了一口气,又缓缓把它吐了出来,一唿一吸之间,终于将激烈跳动的心重新压制了回去。她摇了摇头,带了一丝苦笑道:“我觉得你没必要偿还——别忘了,你也在杨知府那儿救过我一次。” 第58页 “那不一样,保护人犯、把你安全押到京师是我的责任;而救我却不是你的责任。”铁面神捕摇头,目光坚定地看着她,眉头已微微蹙起,“你明天就要进京了,大约不会再出来——我不想一辈子欠着这笔债。” 厉思寒一震,抬头看他,突然笑了:“真的要我说一个愿望?” 她露出了狡黠的笑容:“我想看看你的脸。” 震惊的神色在他眼中一闪而过。铁面神捕站在原地,静静看了厉思寒一会儿,仿佛想等待她收回这句话,解释说那只是一个玩笑——然而她笑嘻嘻地站在月色里,直直地看着他,脸上露出雀跃好奇夹杂着诸多情绪。 想了片刻,他终于缓缓低下头,除下了左脸上带了十六年之久的铁面具。 面具缓缓从他脸上移开,他的肌肤似乎不习惯这突然的显露,不易察觉地抽搐了一下。星光与月光淡淡照在他脸上,海风轻轻吹在他脸上,这外界的一切在一瞬间直接抵达了他真实的一面,令他心中莫名地一阵轻松,仿佛长久禁锢着的什么得到了释放。 厉思寒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眼里的神色瞬息万变,却始终没有说一句话。 他拿掉面具,却并未觉得有丝毫的不自在——从来没有人在他成名后看过他的真容,只有这个曾通过他满身伤痕来读遍他人生的女盗、第一次让他摘下了面具,把真正完整的自己显示在她眼中。 他的眼神不知不觉失去了锋芒与冷漠,甚至带了一丝柔和。 厉思寒站在他对面,静静仰头凝着他,突然问:“你额上的是什么东西?” 她不由自主地抬手拂开他垂散在额前的长髮。突然间她的手被他闪电般握住。铁面神捕眼光变了数变,终于缓缓放开了手——是的,他答应过让她看自己的脸,那,便是应该毫无保留地让她看到所有一切。 厉思寒伸过纤长的十指,替他继续拨开了乱发,目光突然一变。她触电般地一震,退了一步,不敢置信地望着他,低声问:“这上面……这上面的字!跖之子?” 铁面神捕没有说话,向不动声色的脸突然起了难以控制的抽搐。他低下了头,似乎额上那一处烙印火一般地烫着他,终于,他开了口:“不错。这世上本没有人会知道。” 跖——这是二十年前传说里的一个的名字! 没人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但天下人人都知道他是一名无恶不作、杀人如麻的大盗。那个人在乱世里拔刀而起,屠戮无数,生性残忍,酷好敛财,一生中做下大案无数,劫去金银巨万,被称为“盗跖”。 终于有一日,他在一次做案中失手,被几十位六扇门好手当场击毙,财产全数抄没,妻子儿女也全被卖为奴婢。还听说,在官卖他的家小前,他三个儿子每人额上均被烙上“跖之子”三字,以示惩罚,令其终生不能抬头做人。 可毕竟,二十年过去后,几乎已没有他后人的任何消息了。 盗跖作为近五十年来黑道中最出名的人物,厉思寒自然不会不了解——可她却从未想到过,当今名播天下的第一神捕,居然会是盗跖的后人! “你现在终于知道,我为什么会带这铁面了吧?”铁面神捕语音中无不苦涩,这铁面具一摘下,他仿佛也失去了平日的冷漠与无情,显出了一丝常人都有的软弱,他看向那一片漆黑的大海,“我原以为这会是我永远的秘密。” 他轻轻笑了笑,摇头:“原来,这世上真没有永远不为人知的事情。” 厉思寒目光由震惊转为惊疑,可她最终还是确信了眼前的事实——铁面神捕的身上,居然流着盗跖的血!她踉跄着后退,不由自主喃喃:“对不起,真对不起……我并不是存心想揭穿……我、我真的只是想看看你的脸。” “我知道。”他吐了口气,淡淡,“其实我姓岳,叫岳霁云。” “岳霁云?”厉思寒喃喃復重了一遍,不由自主地道,“从来没听过江湖里……” 铁面神捕微微摇头:“自从被卖为奴僕以后,十六年来,我从未用过这个名字。” “卖为奴僕!——你是说……”厉思寒身子一震,脱口低唿。 难道,他、他的真实身份,居然是一个终身不得脱离贱籍的奴隶?! “不错。盗跖被诛之时我才八岁,和父母兄弟一起被官卖。一户人家买了我去做奴僕,牛马一样辛苦地劳作,一直到十二岁,才偶然间入了公门。”铁面神捕不由抬手抚了抚额头的烙痕,目中渐渐有无法掩饰的痛苦之色,“盗跖他活着时,好色残忍,飞扬跋扈,从未把我们母子放在心上——可他死后,我们全家却为他落入万劫不復的境地!” 她不敢说话,不敢打断他此刻的一字一句,只觉的唿吸都停滞了。 “我还能有今日,无疑是上天的恩典;可我母亲与两位姐姐被卖入了青楼,母亲与大姐被蹂躏至死,二姐被卖为小妾,下落不明……而哥哥、我,还有弟弟,额上被烙上了这个印记,从小在白眼与凌辱中长大,被人当牛马一般地使唤……从懂事以来,这记号就象火一样烫着我,让所有人都看不起我、避开我——因为我是盗跖的儿子!是盗跖的儿子!” 他平视远方海天相交处,语声再次平静下来:“他们的运气没有我好:弟弟在十岁时就被主人家活活打死了;而哥哥,为生活所迫,竟又走了父亲的老路!……十二岁那年,我入了公门,拜当时大内高手为师。我下了决心,要尽自己一生去申张正义,匡扶律法,让天下不再有一个盗贼。” 说到此处,他抬头看了厉思寒一眼,眼神极为复杂。 “为了行走方便,我铸了这个铁面具,用它盖住烙印。”铁面神捕轻轻抚着手中的面具,“戴上它,我仿佛就忘了以前。十六年来,我只摘下过两次。一次是二十岁那年,我破了第一起大案,可擒获的主凶、竟是失散九年的哥哥。在他上法场时,我第一次向他摘下了面具……而今晚,则是第二次了……” 他的语声终于缓缓慢了下来,低沉下去,最终化为长长的嘆息。 厉思寒看着他侧影,在月下有如雕塑一样利落挺拔,虽歷经了诸多风霜困苦,却依然傲然不屈——她明白过来:摘下面具,对他来说,并不仅仅意味着真实面容的暴露,更是真正的完整的人生再现。 忽然间,她觉得心里难受,泪水无法控制地涌上了眼眶。 这一个人,虽然自己在初见时认定是个该千刀万剐的,可在此后一路同行中,她却不由自主地被他的气度、胸襟和人格深深地吸引。从排斥、反抗、平和、亲近到倾慕,这三个月的千里押解之途,何尝不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心路歷程! 无言的寂静中,在满天的星斗下,碧空中一轮明月静静地照着这世间万事,耳边只有海风的轻轻拂动,以及那永无休止的海潮之声。 第59页 厉思寒突然想起以前问过他这样的话—— “你有兄弟父母么?如果他们也犯了法,你会抓他们么?会把他们送上刑场么?” “你为什么要戴这个面具?怕别人看见么?” 言犹在耳。她突然热泪盈眶! 也许身边这个男人就象是这片大海,深邃、宽阔,却又不可捉摸。她有幸能和他同行那么一段路,知道这样一个人的存在,看到他、接近他、明白他,便是这她短促一生里最大的幸福,既便路途的终点是死亡,也足以无憾。 铁面神捕看了她一眼,却见她正看着大海出神。海风吹动她一身白衫,在夜中仿如一朵盛开的百合。他的目光又一次流露出了极为复杂的神色。这样的夜晚,这样的大海……他发觉摘下铁面后自己居然比平日软弱了很多。 也许……今晚叫她来这儿,讲了这么多,本身就是一个错误。 厉思寒缓缓转过身来注视着他,突然出人意料地抬起右手,轻轻抚着他额上那一处烙印——她的的手微微颤抖,眼中有泪光,泪水掩住了她眼中其它的神色。 “岳霁云……”她轻轻嘆息般地唤道。 他的眼中有一闪而逝的震动,也许是惊异,也许是恼怒,下意识的往后踏了一步,想避开那只伸过来的手。然而不知道是来不及还是自我放弃,最终,他还是任凭对方的手、接触到了自己的面颊。 “如果说……你觉得你是正确的,那么就按照你认为的继续做下去,千万不要半途犹豫和放弃……我祝福你,有一日能看到你想看到的天下平安景象。 “所以说,如果抓到我,能让那个目标更近一些的话,我也觉得乐意。 “但是……但是……” 她喃喃自语,忽然间笑了起来,笑容苦涩:“你是大盗之子,我也是同行——可为什么我们有着同样的开端,却有着完全不同的结果呢?” 他看着她的笑靥,忽然间有恍惚的感觉,那种感觉似乎、似乎是觉得——她真的不该被处死! 可是,她又千真万确是犯了死罪。 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真的是他错了?真的……是他判断错了?什么是善与恶的标准?——是大燮的刑律?可是,又有谁来判定那些制订刑律的人是善是恶? 内心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声音在挣扎着,想喊出他从未想过的话——也许它本来就在他心里,却一直被钢铁般的面具压住,只不过今天才第一次说出话来而已。 他能死死地将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不让心底里那种激烈的声音逃逸出一丝一毫。 就这样过了片刻,却仿佛过了几百年。厉思寒看着他,眼神渐渐转为宁静空灵,她真想就这样无言相对,直到这片大海彻底干涸——然而,她看见了一线亮光从对方的眼中掠过,他的眼神剎时一清,仿佛是个优秀的骑手果断地制住了一匹后蹄立起的怒马! 她一惊,手立时缓缓落下。 抬头望望天空,那一轮月已沉入海中,天色已泛白了——这一夜,终究是过去了。 厉思寒什么也没说,转身立时就走。该结束了。她对自己道。 从今天起,一切该结束了。 ※※※ 入暮时分。京师大理寺。 “什么人?不准进去!”大理寺门口两名差役拦住了欲进入的两人,厉声怒斥。可当那人一摘下斗笠,那差役的脸色立时变了,战战兢兢:“是神捕?……哎呀呀,您可来了!快里边请,老爷等了您一整天了。” 铁面神捕只点了点头,便带了身后那人往里走。走入大理寺不到十步,便听寺监的声音远远传了过来:“铁面神捕,辛苦了!人犯带到了没有?老夫可等到你了。” 寺监忙忙地迎了上来,见了站在他身后的厉思寒,不由狐疑地看了看铁面神捕。 “她就是雪衣女厉思寒。”铁面神捕的声音很平静,“人犯我已带到了。” 长着鹰勾鼻的寺监在心中暗骂对方托大到如此,竟然不给人犯上镣铐,可表面上仍陪着笑脸:“神捕千里追兇,一举破获多年悬案,真是神威盖世!——来了哪,把人犯给我押下去打一百杀威棒!” 左右一声答应,“咔咔”两声,两副沉重冰冷的手镣脚铐已锁住了她的手脚。厉思寒什么也没说,目光只瞥了一下他,便随两名差役走了开去。 这也许已是诀别……可她方才却只看见他带了铁面具的那半边脸,那么冰冷无情、威严与不可接近。 “神捕,里面请!下官已准备了酒席为你洗尘。”寺监讨好地陪笑——他可真不敢怠慢这传奇人物,若没他接二连三地破了一大堆重案要案,他这个大理寺监的职位早保不住了。这次他押了巨盗雪衣女归案,他周昌又立了一功,说不定朝中还另有奖励呢。 铁面神捕并没答话,剑眉微蹙,冷肃的面容中透出一丝疲倦,左手下意识地抚着铁面的额角处。那里仿佛有火在烧。有什么声音……有什么声音在火中挣扎吶喊!为什么?为什么带了铁面还有这种反应? 铁面神捕蓦然一惊,转头道:“寺监大人,酒席就不必了。不过,在下有一事相求……” ※※※ 南安王府内,一片肃静。 南安王给供在中堂的檀香佛像上过香后,一个人忧心忡忡地在书房内捋须沉吟——父皇已病入膏肓,太医们会诊后认定病势已入脑,腑脏已无生机,连以银针刺入膝中跳坏穴也无丝毫反应,唯一不入棺的原因,只是皇上的心脏还在跳动。 虽说皇上实际上已驾鹤归西,可他这一口气不断,属下臣子们自是万万不敢立新帝。于是,这一个月来国中无人,万事乱成一团。 南安王不担心这个,他唯一担心的,就是一旦父皇鹤驾归天,这帝位之争必不可免。而自己虽是诸皇子中的长子,可被废去太子之位已有四年。这次听说皇上病中已下了遗旨,另行立下了太子。一旦父皇病逝,遗诏公开,便极有可能他最宠爱、又是正宫娘娘所出的三皇子北靖王为帝! 南安王不断地捋须沉吟,眉头几乎皱在了一块。他与其他诸皇子不是没想过扳倒三皇子这共同的敌人,只是三皇子为人深沉老辣,做事周密,让人没有丝毫把柄可抓。 “禀王爷,大理寺监周昌在外边求见!”贴身小厮允福轻轻禀告。因为他明白,这大理寺监周昌可是王爷这一方极其机密的同党,眼看皇上越来越不行了,他一定是来与王爷商量对策的。 “快快请见!”南安王象抓了一根救命稻草,急急道。 周昌进来,拜见完毕,便坐下喝茶,也不主动开口说明来意。 “周大人此次夜访,不知有何要事?”南安王沉不住气,首先放下茶盏问道。 “王爷可否听说,曾在泉州、汉阳等地犯下大案的女盗‘雪衣女’已被押解回京了?”周昌笑问,放下了茶盏。 第60页 南安王见他所说只是如此一桩小事,不禁大失所望:“这等事体,自是刑部与你们大理寺主办,本王又如何得知?” 周昌捋须摇头,圆胖的脸上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王爷有所不知,这个女盗可不简单哪!先不说她所窃银两有一百五十万之巨,而且连铁面神捕都为她向我求情,要下官在狱中切切不可为难她!——你说,这女盗不简单吧?” 南安王一口茶咽不下去,怔怔地点点头,方才道:“铁面求情?那可真是不得了!” 周昌肃然正色,直接单刀直入将话题引向核心:“王爷,下官今夜此来,有要事相告——这女盗背景的确不简单:昨晚,有人秘密来访,赠与下官白银五万两,要求下官把此案尽力往后压,不要开审。” “哦?出手豪阔,好大的气魄!”南安王也不由一警,脱口。 周昌压低了声音:“那人自称是受三皇子所託,要下官依此行事,承允日后三皇子若登位,必当有重谢——来人还出示了三皇子随身佩带的‘天下承平之佩’为信物!” 南安王面色一变,冷笑:“好个北靖王!风流念头动到女盗头上去了……” 然而,他眼珠随即一转,大笑起来:“哈哈,对了!那个雪衣女不是还杀了岭南好几任知县、劫了粮仓么?我看劫粮是假,私下派杀手剷除异己是真!——我明天就奏他一本,在这个当儿上把这事一抖出来,看他能把自己撇干净?!” 他越说越激动,眼里放出了光——好不容易有对方的把柄,他岂会放过? 周昌在一边急忙劝阻:“王爷,此事心急不得!现下咱们还没有证据,光凭那留下来的五万两银票,能奈何得了三皇子么?万一被他反咬一口就不妙了——要从长计议呀!” 南安王渐渐平定下来,点点头,目中露出一丝狠劲:“好,咱们慢慢来!周大人,你给我严刑拷打那个女盗——非让她招不可!” ※※※ 自从昨日突然被押入这房间,已整整十个时辰没闭眼了,各种酷刑接二连三地加在身上,厉思寒先是咬牙不作声,终于还是忍不住唿号出来——在这个所有犯人都闻声变色的酷吏手中,任是铁打的金刚也会屈膝,何况她一介女流? “呀,我倒是忘了,你们江湖中人有武功,这拶指又奈何得了你?”一个山羊鬍子的中年狱吏,看着断在地上的一付拶指,冷笑道。 刑讯室中,只燃了一盆火,火光明灭中,映得他的脸如同魔鬼! 方才他用拶指夹住她的十指,收紧时,她觉得连心地痛!她叫骂,她唿喊,她流泪……可始终不曾开口求饶! “你说呀,是谁派你行刺朝廷命官的?是不是北靖王?”酷吏葛一索晃着明晃晃的钢扦,阴阳怪气地问,“乖乖的招了,就不会吃接下来的苦头了。” 厉思寒断然摇头:“不是!” 钢扦瞬间已插入她右手拇指,掀掉了整个指甲! 她痛得几欲昏过去,耳边又听到葛一索问:“那么,赃银去哪儿了?”厉思寒迟疑了一下,缓缓摇头:“全被我花光了。”语音未落,她右手食指又已血肉模煳! 她不作声,任凭十指一个个被撬掉,终于忍不住昏了过去! “哼哼,别以为装死就能对付过去!”葛一索冷笑,毫不动容,“对付这种江湖大盗,我可是见得多了!来人,用冷水浇醒她,再吊起来,给我狠狠地打!” 他啜了口茶,把满是鲜血的双手往衣袂擦了擦。 “禀葛爷,犯人又昏过去了!”一名狱卒过来,嚅声道。葛一索冷笑了几声,倒是露出了一点兴趣:“喝,这女贼很硬气么?死去活来都不肯招,我倒看看能撑多久!” 在接下来长达一整夜的酷刑中,她终于在昏迷中忽然喃喃说了一句什么。 “停手。”葛一索吩咐,走到了她面前,忙凑上去细听。 “岳……霁……云……”只听得几个微弱之极的字,他如获至宝,忙转头令手下记下:“这个叫‘岳齐云’的人必是同党无疑,快上报寺监大人,从速捉拿。” 他得意地扬扬手中的鞭子阴阴冷笑:“我葛一索,只要犯人有一丝气,管他是铁打的人,我也要他开口招供!” 北靖王府中,有人正在暴跳如雷。 “你说什么?思寒被秘密审讯?还是葛一索这老狗?”北靖王大惊失色,手中茶盏跌得粉碎!他顾不得王爷的身份,一把拎住了传话的手下衣领子,厉声问,“这是真的?你这奴才为什么不早说!” 那青衣童子一看主人铁青的脸,吓得结结巴巴:“王……王爷那时……正、正在见王、王宰相,小的……小的不、不敢……进去禀告、后来……后来……” “后来你就忘了,自己去睡了是不是?”北靖王几乎是咬牙一字字地问,“所以他们就……就折磨了思寒两天一夜!” 他反手一掌,青衣童子被打得直飞出去! 金承俊不说一句话,双手用力地握着剑,大步走了出去。 “你去哪儿?”北靖王一把拉住他,平定着自己沸腾的情绪,问道。 “我去劫狱!”金承俊一字字道,目光亮得可怕,“你根本救不了她!我只有自己来!” “你给我站住!你这是去送死!”北靖王平定了喘息,脑子尚自清醒,“一定有人在暗中做手脚!不然思寒区区一个女盗,又怎么被严刑拷打?一定有人针对我,要我为救她而在关键时刻乱了阵脚……你此时去了,是自投罗网!” 年轻王爷的脸上虽激动难抑,却仍有着惊人的敏锐与精明。 金承俊霍然回身,冷冷问:“那么,小王爷,你准备如何?是要按兵不动,等他们慢慢折磨死了思寒,等你登上了皇位,再下诏救她?” 他语音中有入骨的讥讽,北靖王一怔松手,跌坐回椅中,垂头想着,身子渐渐发抖,目中忽然有闪电般的亮光闪过! 他仿佛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霍然抬头,一字字道:“好,我救她!” “你过来,听我说,如今之计,要救出小寒,最快的方法就是——”他在金承俊耳边低低说了一句话。金承俊的脸色突然变了!他震惊至极地看着北靖王,说不出话来。 “你不是说为了她,你什么都肯做么?”北靖王缓缓道,声音中有一丝奇异的颤抖。 金承俊这才回过神,问:“你……你是说真的?” “不错!”北靖王斩钉截铁地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过了良久,金承俊缓缓点头:“你都愿意,我当然肯做。” 他目光蓦地一变,萧瑟中隐隐有热意:“真是狠得下心的人啊……小王爷,你必当成为一代霸主。如果以后小寒有你照顾着,我……我也放心了。” 第61页 北靖王点点头,一字一顿道:“你放心。” 两个人的目光都有些悲凉,那样缓慢而慎重的对语,仿佛已是在诀别。 因为,北靖王那一句话说的是—— “替我杀了父皇!” 北靖王府的夜分外静谧。在密室中,北靖王亲手将一瓶东西递给金承俊,两人面色均极为肃穆。 “这是我亲手配的药,拨开木塞后药水化汽而出,让人闻后毒便入腑,半日气绝。不会留半点痕迹。”北靖王脸上郑重,缓缓道,“父皇早已必死,一口气不断,拖至今日以致朝野混乱——身为人子,此事不得已而为之。但事关重大,金兄务必马到成功。” 金承俊目光闪了一下,本已苍白瘦削的脸上郑重之色:“王爷放心,此事无论成败,绝不会连累王爷——王爷肯为小寒冒此风险,在下真是铭感于心。” 北靖王长长嘆了口气,苦笑:“我这次也忒大胆了,只盼事情顺利。” 北靖王微微一笑,顿了顿,又转过话题,郑重道:“听说大理寺已准备从速处死厉思寒及一干同党,所以我们也切莫慢了手脚。明晚你就下手罢。宫中路线我已绘出,沿路守卫士兵宫人,我自会藉故调开,你自己小心。此事关系重大,切莫对任何人透出一点风声!” 金承俊缓缓点头,只说了两个字:“放心”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开去。 看着他的背影,北靖王忽然长长吐了一口气—— 不错,他是利用了金承俊!周昌是南安王那边的人,以他一向的精明,如何会做出贿赂的这一步臭棋?——他只是想藉此将厉思寒推入险境,从而假手金承俊这个天下数一数二的高手除去老皇帝,早日巩固自己的帝位。 他要这个天下!无论是谁,都不可以阻拦他登上那个位置! ※※※ “听,这女盗又在唤了!”张牌头摇头嘆了口气,把一粒花生米抛入口中,“人都没几口气了,还没日没夜地叫,真烦死人了。” 旁边一同当值的小赵忍不住问:“她为什么老是叫什么‘岳齐云’,还有什么‘承俊大哥’?——整天反反覆覆地叫,我看这两人八成是同伙。” “是啊,肯定有同伙,只可惜那女人忒硬气,死活不肯招。”张牌头又拈起一粒花生米,正准备扔进嘴里,突然张大了嘴巴,说不出一句话来。小赵顺着他的目光向门口一看,忍不住也瞪大了眼睛,惊得说不出一句话! 门口不知何时早已站着一个高大的黑衣人,一袭斗篷直披到踝,半边脸上戴着寒光照人的铁面,静默的站在牢狱门口,听着里面的一切声音。 “铁面神捕,您、您老人家来了?”好半天张牌头才反应过来,忙上来招唿。小赵则仍是坐在那里,直盯着他看,满脸又是崇拜又是兴奋。他年纪轻,还在崇拜英雄的时期——干公门这一行的,哪一个不把铁面神捕当作心中至高至上的神? 铁面神捕却没有看两人,一向凌利泠洌的目光里充满了极为复杂的情绪。他甩开两人急步走到牢前,也不答话,用手一拉,铁锁应声而断! 小赵在一边看直了眼,对更是敬佩到地上了。 “岳霁云,岳霁云……”躺在稻草堆中的人仍在不断地唤着,在地上痛得滚来滚去,“承俊、承俊大哥……” 铁面神捕目光又变了,一丝明显的痛苦在脸上一闪即没——这还是她么?几天不见,好好一个人,怎么折磨成了这个样子!俯卧在稻草堆中,整个后背血肉模煳,药味、血腥、腐臭,引得一群绿头苍蝇围在伤口上吮血,伤口上还杂着碎石沙粒! 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在门口听到那一声“岳霁云”的唿唤时,心中又会泛起深深的震动——多少年没听人叫过这个名字了!而今,在一眼看到她的惨景时,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的痛楚会撕裂他的心! “厉姑娘。”他的声音有一丝髮颤,他几步上前,不顾秽臭,俯身轻轻把厉思寒扶坐起来。左手扶着她,右手闪电般地点了她几处大穴,反手印在她顶心百汇穴上,一般强烈和煦之极的内力立时从顶心透了进去,传入四肢百骸。 张牌头与小赵在牢外看得目瞪口呆,不明白神捕为什么要对一个女盗如此关切——在他们看来,捕头与盗贼根本是完全对立的,何况是名震天下的第一神捕? 过了片刻,只见厉思寒苍白的面色透出淡淡的血色,慢慢睁开了眼睛。铁面神捕看着她,看着她的眼睛又茫然、苦痛,转为惊讶,他锐利的目光甚至还捕捉到了剎间的喜悦,只是最后又变成了一片疲惫。 “多谢神捕前来看望。”她声音微弱地道,苦笑不觉漾满了颊边——够了,一切在她被关入死牢时就该结束了,又何必多生枝节呢?他这是为什么了?来巡检一下被他亲手缉拿地犯人么?或是同情她,对她曾经救过他心存一丝感激? “怎么会变成这样?”铁面神捕冷冷问,一边解下斗篷,盖上她流血地背部。这个似曾相识的动作让厉思寒心底一震,她下意识地往后避了一下,可他地左手铁一般环着她的肩扶着,让她动弹不得。 “很简单,他们要我招出赃银下落,我不招,又不肯顺他们意思栽赃给猪一只,只好认打了。”她说得很轻松,可一笑就痛得龇牙咧嘴。 铁面神捕心下登时雪亮,知她是被捲入朝廷的争位之斗,才无故受害。一种更严重的信任危机再次涌现心头——究竟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官,什么又是贼?大明的律法,就代表了公正么? 他自小立下的人生准则,再一次摇摇欲坠。 “对了!你……你有没有承俊大哥的消息?”厉思寒蓦地开口问,急切地道,“他应该早已到京了的!” 铁面神捕脸上掠过一抹不自然,涩声道:“我从没听过他的消息。” “连你也没消息?”厉思寒唉了一声,忧心忡忡,“那不对劲,他若到了京师,为什么一直不来找我?除非他故意躲起来了。老天保佑……他千万别去做傻事。” 她费力地合十祈求上苍——铁面神捕的目光沉了一下,因为他看见这双手已没有了指甲,一片血肉模煳! 他忍不住回身打开药盒,一把拉住她的手,上药包扎起来。他敏捷而老练地包扎着,甚至能感觉到那双手在微微颤抖。 “多谢神捕费心。”厉思寒的声音轻微而又渺茫,仿佛从远处传来,“反正就要死了,浪费药干什么呢?” 她轻轻一笑,笑容中依稀可见往日的天真妩媚,但却又带着无尽的凄凉——不仅仅为她自己,也不仅仅为了无法言明、即使言明了也永无结果的感情,更是为了这世间虽不公正、却是人力无法改变的际遇! 泪水几乎要溢出来,她终于咬牙忍住,低下头,看着在为自己包扎的铁面神捕,她目中充满了极为复杂的感情。不错,这个人使她倾慕,使她敬重,使她觉得安全,自己对他的感情,是完完全全不同于对其余朋友们的。也许……这就是爱。 第62页 可她知道自己无法说出口。社会地位的悬殊,身分的差别并不足以一向倔强坚强的她退缩,可心灵上的差异,想法上的分歧,甚至对人生、事物的看法,却是一道永远不可弥补的鸿沟——她是无法接受他的是非观的,他又何尝能真正懂她? 他与她两个人,原本的出身地位并无多大差别,可以后人生的路,走得却完全是相反的方向!如今在偶然的相逢后,却仍然不得不沿着各自的路各自分开。 张牌头与小赵在牢外作声不得,面面相觑——他们不明白,官与贼也能这样相处吗?要知道,一个是名震天下的第一神捕,另一个却是犯案累累的女盗啊! “能答应我最后一个要求么?”她看着他,开口。 “请说。” “我希望你能来看我行刑。”她眯起了眼,似乎有笑意,却又似乎是深意。 那个坚定挺拔的身姿忽然一震,眼里流出震惊的神色,定定看着她。 “怎么,难道不敢?”她唇边浮出讥诮的笑意,盯着他看,目光咄咄逼人,然而却是诚挚的,“我希望你能好好确认一下是否真的觉得所做的、都是对的?——如果你能确认,就务必一直坚持下去,希望这次之后不会再有任何事可以动摇你。如果……” 仿佛一下子说了太多的话,重伤的犯人长长吸了一口气,终于忍住了疼痛,接着把下面的话说完—— “如果你觉得那是错的……我希望这个错误,能至我而止!” 他看了她片刻,面具后的眼睛深不见底。最终不发一言地放下她,默然站起,转身离去。 ※※※ 近日大内传出的消息,皇上垂危弥留,遗诏已然拟定,封入密函不再改动。周昌与南安王密议,觉得三皇子必承大统,便决意要除去厉思寒,以免当日栽赃之事永不泄漏。 抢在驾崩消息传出之前,大理寺马不停蹄地处理了一批案件,厉思寒与天枫十一杀手均定于明日午时斩首。 “厉姑娘,多吃一点罢。明天一早就得‘上路’了,别空着肚子呀。”张牌头苦口婆心地劝道。凭良心说,他还真服了这女娃子,样子娇滴滴的,身子又薄弱,可居然是钢铁般的性子!他干了二十多年牢卒,看过多少江洋大盗、绿林好汉?可这个女飞贼却让他不得不刮目相看。 “难怪连铁面神捕也这么看重她呢!”他暗自思量。 厉思寒笑道:“张大叔,不用了,反正也是浪费!这么好的菜,张大叔不妨拿去与另几位差爷用吧,免得浪费了。” 她在草上侧身而卧,不一会儿已酣然入梦。 ※※※ 同样的夜晚。四更天。北靖王府。 密室中的灯火通宵不熄,北靖王在灯下注视着滴漏,脸色凝重地等待着什么。突然,西墙传来轻轻有节奏地三声叩击,北靖王脸有喜色,霍然起身,转动了壁橱地把门。墙无声无息地移开。一个穿着夜行衣的蒙面人站在地道出口处。 “办成了?”北靖王低低问,语声中有掩不住的兴奋与激动。 金承俊点点头,拉下面巾,长长舒了一口气。他脸色苍白,目光却亮如寒星——毕竟,要做弒君这件大事,无论谁都会高度紧张的。 “一切按计划完成,没有惊动一个人。”金承俊语音有些疲惫,从怀中取出那只药瓶,手竟有些颤抖。北靖王展颜笑道:“好身手,不愧为天山剑客。” 他如释重负地接过瓶子,随手一摇,有些惊讶地问:“怎么,一瓶全用光了?” 金承俊不答,在桌边坐下静静凝视烛光,似是倦极欲睡,头颈竟几度垂落,突然道:“希望你言而有信,明天一定要救小寒。” 北靖王正色道:“莫非金兄还以为小王是背信弃义之人么?思寒之事,小王自一力承当——若有背弃,愿天令我坐不稳这个江山!” 听得如此重的誓言,辉煌的光线下,金承俊苍白憔悴已久的脸上突地显出了奇异的光芒,微微一笑:“这样我就放心了。” 顿了顿,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这封信,请三皇子代为转交小寒。” 北靖王一怔:“明天你们便会相见,你为何……”这时,他面色忽然大变,一把握住金承俊的手腕——那手已在不自禁地发抖! “你、你……你难道自己也服了这瓶毒药?”北靖王震惊之下,一时手足无措,忙一路封了他心口十几处大穴,以免毒气上攻,失声,“为什么!为生那么这么做?” 金承俊淡淡一笑:“我……我给皇上用了足量的药,剩下的……全自己用了——你不介意吧?” “这可怎生是好?这药没解药!” 听得他亲口承认,北靖王一时怔住,“你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你怕我信不过你,要灭口么?我……我难道是这种人么?” 然而,说到最后一句,他的气势也不由自主地弱了下去。 ——不错,他其实就是这种人…… 如果金承俊不是自行服下了毒药,他不知道自己还要用什么样的手段来消灭后患! “皇子陛下……误会了。”金承俊脸色愈见苍白,连指甲也成了诡异的紫色,“弱兰死后……在下已有弃世之意,如今……如今小寒已脱险,再无所念……” 北靖王连忙扶住他欲坠的身形,虽然已经要如愿以偿地君临天下,一切后患也就此扫平。但是看着垂死的绝世高手,他心中也一阵悲痛莫名,目中垂泪:“金兄……何苦如此?日后思寒若得知,你叫她何以自处?” “小寒……不会知道的……”金承俊挣扎着说道,指着桌上那封信,“把信交给她……以后请好好对待她!记住……” 他语声终于缓缓低了下去。 ※※※ 午时。 终于到这一刻了。厉思寒在囚车中看着四周围观的人群,又看了看快升至正中的太阳。她心中突然有些想笑——死亡,原来就是这样容易的事情?就像是看着台上做戏一样呢! 忽然路边人声嘈杂,人群中几十个平民正在哭叫着挤上来,为首一名老汉他一手挽着篮子,另一手拖着一个女子,来到囚车边,攀着栅栏哭道:“恩人哪,你是个大好人!老天咋地不长眼呢?” “你是……”厉思寒奇怪地沉吟,一时却觉得眼生。 “俺家六口人在旱灾中还活下两个,全亏了恩人您呀!俺姓刘,您忘了?”老汉跟着前进的囚车边走边拭泪,他身后几十个人齐声道:“恩人!您忘了么?咱全是射阳县的百姓哪,前年那场旱灾……” “还有我们,恩人!我们是从潮州来给您送行的!”那群人纷纷嚷了起来,连哭带叫,乱成了一团,跟随的差役怕出乱子,忙上前拦住众人,不让跟进场中:“下去,下去!穷鬼们,再乱叫可要全关进牢里去!” 第63页 “众位乡亲你们回去吧!”厉思寒怕百姓们吃亏,忙道,“你们来看我,我已经……很高兴了!”她声音已哽咽,至少她已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还是有回报的!并不是没有一个人理解她、站在她一边。这,便已足够了…… 囚车已驶近了刑场,厉思寒狠狠心扭过头去,不再看百姓们一眼。 “等一等!”突地人群中有人喝止。囚车停下。发话的是个高大的布衣青年,他从人群中走出,向囚车走过来。“我有几句话要同人犯讲。”他的语气是命令式的,威严而淡漠。几名官兵怔了一下,随即大骂:“小子,你找死啊?你以为你是谁?” 那布衣青年不答,伸手出示了一枚玉玦。 “平乱玦!”几名官兵大吃一惊,立时闭嘴退到了一边——那,时当今皇上赐给刑部的最高令符,可以号令全国上下的各处衙门。 “厉姑娘。”那高大的布衣青年来到囚车前,轻轻唤了一声。 厉思寒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颤声问:“是你?……你,你的脸上……面具呢?” 不错,眼前这个俊伟磊落的高大青年,正是名震天下的铁面神捕!他脸部的线条刚毅而英朗,只是左边脸上的肤色略白——她从没想过,他会以真面目出现在世人面前。 “这、这是为什么?”她颤声问。 铁面神捕苦苦一笑,涩声道:“这样很好——现在,终于没人认识我了。其实……他们认识的我,也只是我的面具罢了……” 他举手,指尖轻轻移过额上烙的字,声音又有一丝髮抖:“我终于想明白了,你是对的——朝廷的律法并不代表绝对的公正,因为它不代表百姓。”他脸上又现出了极度苦涩的笑容,“谢谢你让我明白了这一点。 “以后,我就是我,世上不会再有铁面这个人了,他也死了。” 他转身走开,厉思寒发觉他的背影已颤抖得不能自控——那一瞬,她觉得自己也剧烈地发起抖来,仿佛内心有无数声音唿啸着要涌出来。 “等一等!”在囚车重新行驶前,厉思寒拼命从栏中伸出手,一把抓住他的手,在他手腕上狠狠咬了下去! 周围的士兵忙上来阻止,可厉思寒已松开了手。血从他的腕上渗出来,染血了她原本苍白的咀唇,红得刺目——她突然微微地笑了。 他捧着右手,看着囚车驶入刑场,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声音。那个声音轻轻问他:“那些能在你身上留下伤疤的人,也一定蛮了不起的吧? “你会不会记住他们一辈子呢?” ——一声一声,反反覆覆地问。原来,那便是她最终的愿望? 在脑海中,在心灵深处,他回答:“会的,一定会的。” 他终于转身离去。这也是人们最后一次见到他,从此后几十年中,他就像一去杳不復返的黄鹤,永远失去了踪迹。但有关他的传说仍是很多,却没有一个有凭有据。直到十年后,才有人亲眼在皇陵的墓地看见过他,只是那一次后,他彻底消失了…… 没有人知道,这个为盗的女子却化成了一把剑鞘,禁锢了他的心灵……永远、永远地封印住了这把曾象徵正义的利剑! 厉思寒是第一个行刑的,周昌怕夜长梦多,让刽子手先处死她。 但下斩的屠刀没有落下,因为圣旨已下。哲宗皇帝于昨夜病逝宫中,按其遗旨所嘱,三皇子北靖王朱燮爔即位,是为神宗,当即下令大赦天下,立刻派人飞马来到午门外,刀下救下将要行刑的一干犯人。 大赦令到处,厉思寒及十一位义兄刀下还生,众人相拥而泣。 当夜,厉思寒被秘旨传入宫中,看着宫中冷月下身着明黄色龙袍的人,忍不住哭出了声:“猪一只,谢谢你!”她真心诚意地道,她最最感激的,还是他救了十一位义兄,这比救了她自身还让她铭心刻骨地感激。 神宗皇帝忍不住轻抚她一头的秀髮,把一封信递给了她。 看完信后,厉思寒很久没有出声,脸上阵红阵白。 “信上说什么?”神宗皇帝忍不住问,他也很想知道。 “承俊大哥说……他要孤身浪迹天涯,以忘记往日的伤痛。他叫我不必担心,也不用找他了。”顿了顿,又嘆息了一声,她脸上露出了迷惘的神色,看着天际,“他还说,如果可能,想托你……托你代他照顾我。” “那……你的意思呢?”神宗轻轻柔声问,生怕惊动了什么。 厉思寒抬头,看见皇帝的冠冕下那双眼睛,她忽地就明白了——也许以往那个喳喳唿唿的她会不懂,可如今的她,早已明白了这种目光的含义。 一种极其复杂的,温暖中又带着凄凉、欣慰中又有悲伤的情绪包围了她。 “世上不会再有铁面这个认了,他也死了。”蓦然,岳霁云走时那最后一句话清清楚楚响起。铁面死了?也许,铁面一旦摘下,也代表了一个人的永不復返。 她一直渴望能在心灵与思想上与他弥补鸿沟,达成共识。一直渴望他能够理解她、认同她的存在,但她也明白,一旦他接受了她的想法,世上便不会再有那个威严正气,铁面无情的人,没有那正义化身般的英雄。 因为他自己也迷失了。她所爱的那个铁面,已在这世上消失了…… 但迎着年轻皇帝的目光,她沉吟了片刻,终于抵抗住了内心翻涌的浪潮,仍轻轻道:“多谢……还是,让我多想一会儿,过一段日子我再回答你吧。” ——是的,她并不死心! 以后的一年中,大江南北,大漠苗疆,她几乎踏遍了神州在寻找他。她想再看看他,看看岳霁云,看看这个人身上还是否留着让她眷恋的东西……她想再次站到他的面前,告诉他,其实他昔年的所作所为,是不应该被否定的。 这世间的有些制度,虽然严苛,虽然会误伤一些人,虽然会被另一些人利用,但是,它还是有它存在的必要性——只要它能建立起一个稳定平和的世界,只要它能庇护大部分的百姓,那么,就有存在下去的理由。 而他,就是那个捨弃了性命和一切感情、来维护它的人;而她,却是那个站在秩序之外,不停的用其他手段来检验和修正制度的不足之处的人。 ——他们双方无论谁,其实都是对的。 可厉思寒从未找到过他,甚至也没听到任何他的消息。 也许,上天註定了她一生中最值得怀念的时间只有短短三个月,那三个月的押解之途! ※※※ 神宗熙平二年,宫中多了一位叫南雪衣的贵妃。 在容貌上并不算艷压后宫的她,不知为何却深得皇上独宠,为其兴建了披香殿,封为西宫之主,而宠爱之盛更是凌驾于诸妃之上。 那位南贵妃的出身非常神秘,众人却传说纷纭,隐隐透出她往日出身的不高贵,可从未有人敢提起。随身的宫女们都说这南贵妃平日谈吐虽开朗,可仿佛眉间总有难言的忧郁压抑。更有人私下传言,说南贵妃虽得独宠,却不专房,皇上甚至不在披香殿中留寝…… 第64页 神宗也先后宠过不少其他的妃子,她们也一个个貌美多才,行止动人,可多则半年,少则一月,便又失宠。厉思寒看在眼里,在心里冷笑:宠爱是会过去的,特别是在这众星捧月的环境中,失去皇帝的关注,只是时间先后而已。 ——而她知道,自己之所以能得到长久的关爱,恰恰因为她并不是他真正的妃子。 稳定的环境,安适的生活,甚至可以秘密见见旧日老友,“南贵妃”的生活是极其奢华安逸的。可这……就是“照顾她一辈子”么?有时厉思寒不禁自问。 可她累了,也倦了,她已经不想再回到江湖。她是真正感激“猪一只”,也愿意寻找一个平静的港湾,就在他君临天下的怀抱中终此一生。 厉思寒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怀念什么,是铁面?他已不復存在了,她甚至没有对他真正表白过心迹。当初她是死囚,不能说;如今,她是贵妃,更不能说了。她明白,在自己一生中,真正快乐的时光,只有在威海海滩上,那相对无言的一夜…… 某一个深秋的夜里,厉思寒遣开了宫女,一个人在房中对着灯发呆。她入宫后已渐渐习惯晚睡,一个人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静静地对灯想心事。 已四更了,她准备就寝——但习武之人的直觉告诉她:窗外有人! 她推窗而视,准备唿人,却未料到是他。 神宗朱燮爔此刻居然站在庭中,就那样穿过扶疏的花木,静静地看着她。 厉思寒心头一震,发觉他居然只穿了里层单衣,却未加外袍,在深秋的半夜长久伫立。她忙拿了一裘长衣,一按窗口,轻轻跃入中庭。 “皇上,月下风寒露重,快加衣吧,身体要紧。”她边说边为他加上了外袍。 “小丫头,”神宗突然笑了起来,饶有兴趣地看着她,“还是本性不改,一急就从窗口跳出来了!” 厉思寒面上一红,忙低头道:“皇上别取笑臣妾了。” 她想了想,又细声问:“不知皇上到来,所为何事?” 可神宗却没有说话,过了很久,才缓缓道:“厉姑娘,你在这儿过得开心么?” 厉思寒盈盈下拜:“禀皇上,臣妾很开心。” 神宗抬手扶住她的手臂,示意她平身,目光闪电般注视着她:“你可知欺君何罪?” 厉思寒愣住,怔怔地看着他,不知他此话从何而来。神宗看了她许久,眼里神色转换,终于吐了口气,轻轻笑了笑:“你不开心的,朕看得出。刚才在梦里,朕还见你在哭来着……所以、所以朕……就忍不住过来看看。看你在灯下坐了很久,倒也没哭,只嘆了不少气而已……” 厉思寒心中蓦然一震,心中体会到他轻描淡写几句话中的深情,心中乍现一缕柔情。 她明白,神宗一定是在梦中见她不如意,午夜梦回,再也忍不住过来看她,又不愿惊动宫人侍从,才一个人飞檐走壁的匆匆过来的。 厉思寒不由问:“皇上一路上没见着一个侍卫么?” 神宗英俊的脸上突地显出一丝捉狭的笑容,得意地竖起食指放在唇上:“嘘——你别忘了,以朕的身手,又岂能被守卫的侍卫发觉?” 皇帝威严霸气的脸突然间变得象个小孩子,对着她眨眼睛笑。 厉思寒心中感动。要知他以帝王的尊,居然要三更半夜飞檐走壁地偷偷来看自己的妃子,简直是不可思议之事——一直以来,这个人,似乎都不象个皇帝的模样呢。 她忽地想起了昔年的事,忍不住脱口:“朱屹之,你……” “大胆,居然敢唿朕为猪一只?”神宗半开玩笑半认真,“南贵妃,你该当何罪?” ——他似乎又恢復到了当年在京师大街上初见雪衣少女之时,满口的调侃。 厉思寒不语,只静静看着他。这一剎间,感激转成了爱。 神宗熙平三年春,南贵妃真正宠冠后宫。 神宗下朝后只去披香殿,两人或闲谈,或散步,兴致好时甚至会拔剑切磋一下武艺。当然,一向都是以南贵妃失败而告终,而神宗往往大笑而止,并兴致极高地亲手教她一些武学诀窍。 两人琴剑相谐,在宫中过着神仙一般的日子。厉思寒有时甚至会无缘无故地笑出声来,她以为自己的一生,经歷过如此多的坎坷风浪,终于也能有真正的幸福,能与一位真心爱她而她也爱的男子,坐拥天下地过完一生。 而她却没想到,她的一生,竟以噩梦而告终! 那天用完早膳后,她一个人在庭中练剑,突然长剑从手里脱手滑落,指尖竟起了无法控制的颤抖!厉思寒大惊失色,强自运气压住体内的不适,吩咐左右侍女快去找皇上来——她已感觉到了一种强大而又阴毒的力量,在侵蚀她的五脏! 毒,她中了毒! “小寒,小寒!”从大殿议事中抽身返回的神宗心胆俱裂,抱着昏迷的她大声唿喊。 不错,他很熟悉这种毒,这本是大内才有的杀人无形的“木犀清露”! 当年,为了早日攫取到王位,明知周昌是南安王那边的人,他却故意去贿赂、在思寒陷入险境的时候,利用了金承俊用此毒毒杀老皇帝,金承俊随后用其自杀。可如今,厉思寒竟也中了这种无药可解的毒! 是天遣么?是天终于要惩罚他的恶毒和不择手段?! 神宗一遍遍地用内力输入她体内,勉强护住她心脉,厉声唿叫御医,状若疯狂。在御医赶来之前,厉思寒终于睁开了眼睛,看着他不说话,也说不出话了。 神宗心神俱乱,他这时才发觉,他最爱的原来不是权利,不是王位,而是怀中这个垂危的人!他曾那样地看重过手中的地位和权力+但是时至今日,他却甚至可以用所有的一切,向老天换取她的生命。可是,却已没有机会了…… 是他的错!是他的错! 她是一只自由自在的白鸟,而他是一只锁在金笼子里的凤凰。他们本不是一类人,甚至本不该相遇和相爱——可他却试图不顾一切地去抓住她,而她,最终也为他削去了羽翼,来到了这个笼子里与他一起生活,放弃了外面那一片高远的天空。 以她纯良的天性,本就不适合在这个阴险毒辣、危机四伏的后宫里生活。 ——宫闱斗争的残酷他并不是不知道,可是他却没有保护好她! 一直到死,厉思寒神智都很清楚,目光一直看着他,张开了口,却无力说出一个字。她努力地抬起手,慢慢摸索着他的脸颊,轻轻为他拭去了眼角不停落下的泪水。 “皇帝……不可以哭。”她突然轻轻说出了一句话,死灰色的脸上绽出了微笑,手便重重垂了下来。 神宗果然没再流泪。抱着宠妃的尸身,他整整三天没说一句话。 第四日,他一反常态,上朝议事,下令刑部追察此案。 一个月后,皇后与淑妃被赐死,据说与合谋毒死南贵妃一案有关。皇后一族在朝中势力颇大,朱燮爔当年也因为这个才立她为王妃,但他如今却不顾所有人的求情,于熙平四年六月二十日,用白绫缢死皇后淑妃于披香殿。 第65页 熙平四年六月二十五日,神宗下旨追封南雪衣贵妃为皇后,谥号端孝贞慈皇后,宣布国丧,以皇后之礼丧于皇陵内,同时大赦天下以志哀。神宗不但亲自送殡,还在陵前素衣守墓呆了三天,才回朝议事。 表面上,他仍平平静静地当着天子,有着三宫六院,歌舞昇平。可他常常会想起以前,想起在朱雀大街上的初见,想起她当时的娇憨任性,想起她的自立坚贞,也想起她多难的一生。特别是她在临死之时,那望着自己的目光,深情缠绵,却又伤心入骨,至今让他想起来就痛不欲生。 神宗知道,他虽富有天下,可失去了比天下更珍贵的东西。 十年后,神宗病逝,年仅三十七岁,正当英年。太医诊断,竟是死于区区的风寒高热。只是他不请医治疗,也不运功驱寒,终致病情一步步恶化。 熙平十四年三月初七,神宗入葬于皇陵,与端孝皇后同穴合葬。 据说,在某一日的黄昏,有人在那儿看见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人在默默祭奠,看身形很象已失踪很久的铁面神捕,只是他脸上已不再有面具,所以,谁也不认识他。 谁也猜不透他在王陵干什么,又是祭奠谁。 这也是关于铁面神捕的最后一个消息,那以后,江湖广大天地茫茫,却是谁也没有再见过他了。 涸辙之鲋,相濡以沫,相煦以湿,曷不若相忘于江湖。 也许,真的,不如相忘于江湖。 (完) 夕颜 一、 “还是不行……”随着一声无可奈何的嘆息,刚刚抬起一些的身体又一次重重地砸到阴湿的地面上。痛苦的呻吟在咽喉里徘徊了一下,还是被惊人的自制力逼了回去。 他就只好那样地躺在森林中,看着头顶茂密的枝叶和一点一点露出来的蔚蓝的天空—— 都已经快过去一个时辰了吧?四肢怎么还是断了似地一点力气都没有? 那个丫头,出手还真是毫不留情哪——几乎是出尽了全力在和自己拼命!难道她真的以为自己是要奉令来追杀她的吗?都是同生共死过来的交情了,对自己还是那样的冷淡和戒备,真是可怕的一个人呢…… 难道,真的是因为组织无情的训练,已经让那个丫头连血都变冷了吗? 八年前的她,绝不是这样的…… 八年前,组织里的每一个人、都应该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的吧? 到底是什么……到底是什么,让大家,都变成了今日这个样子呢? 眼前有细微的金色的光点在游移不定,伴随着阵阵的刺痛——他知道那是由于激战中重伤的头部和颈部引起的。温热的液体一直不停细细渗着,沿衣领往下淌。 是颈动脉被划伤了……幸亏闪避的及时,要不然会连整个血管都会被一剑削断! 舞风双剑……好厉害的舞风双剑! 他记起了在自己全力才堪堪闪过那迴旋而至的六剑时,朱雀的手肘已经毫不留情地狠狠撞到了自己的胸口,发出喀喇一声断裂的脆响——然后,自己就在那巨大的冲击力下,如枯叶般地被远远地震了开去,颈中的血洒了一路。一剎间,他几乎失去知觉。 “玄武……”看着满身是血的自己,刚下了重手的朱雀一剎间有些许的犹豫——大概是想起了一些什么,她的眼光也变的有些温和。 但是,只是一剎那,她又毫不犹豫地转头继续开始了向林外的逃亡,将这个昔日的同伴遗留在这个密林里——因为她知道,如果不在天黑前冲出去的话,她必然会如同落叶一般地在这雨林里腐烂。 于是,她选择了立即逃亡——虽然她知道,地上那个人颈部的伤如果不及时包扎的话、必然会因失血过多而死……然而,她却已经没有时间去顾及这些了。 那个被击倒的人静静地仰天躺在树林里,看着头顶斑驳变幻的光。 血不停地从伤口里汩汩渗出来,从颈部顺着领口和髮丝渐渐地洇成触目惊心的鲜红。 这样……应该可以了吧?以这样的伤势,回去大约也已经可以和老大交代了—— 虽然不知道自己不曾出尽全力拦截朱雀的事情、会不会被风蓝一眼看穿……但是,即使是看穿了,也不过是一死而已吧?何况,兄弟们都看得出,老大绝对不是真的想对朱雀格杀勿论。 ※※※ 身体还是不能动——然而,血也还是没有停。他躺在那里,无奈地看着自己身侧的土地一分一分被血濡染,想抬起手捂住伤口,却连动一动手指头都作不到。 也许,在肢体恢復知觉的时候,体内的血也该流光了吧? 他忽地冷笑起来:无所谓,其实真的是无所谓——在八年前,自己的命就是该完结了。 和老大一起,他们四个人的生命,在那个时候就是捡回来的了……在那个新时代开闢的第一年,他们就是该死的人了。他们是註定无法看到自己为之战斗、流血的新的时代的…… 义军有多少战士倒在了自己亲手开闢的时代里呢? 为了反抗外族几百年来的暴政,为了将鞑掳从中原驱逐出去,他们曾不顾一切地揭竿而起、投入战争;为了能开创一个新的时代,不惜献上自己的生命……那是多么纯真的年纪—— 曾一心以为,只要赶走了蒙古人,在亲手开创的新时代里所有的梦想都能够得以实现;均田免赋、万民平等的一天就会到来,不会再有流血,也不会再有战争……那么,他们就是为此流尽了最后一滴血,也是毫无怨言! 于是,才十几岁的他们和许许多多义军兄弟一起浴血战斗,从一个州转战到另一个州。 当时还是二十不到的风蓝,曾经满怀希望地问过江南义军的最高首领方国珍:“将军,不出十年就可以把蒙古人赶走了吧?到时候,是不是真的能不让穷人吃苦呢?” 方将军笑着,回答这位少年战士:“是啊,如今我们义军和朱元璋的部队联合后,恐怕不用十年那么长的时间,就可以把鞑子赶出中原了!所以,大家都要努力战斗!”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风蓝低下头握紧了剑,脸上有一种淡淡的光辉—— 那样子的光辉,此后就再也没有在老大脸上出现过! 将军的话没有错,果然在不到三年的时间里,起义联军以燎原之势席捲整个神州,鞑子步步溃败,已然没有还手之力。然而…… 当腥风血雨唿啸而过,当战云终于散去,当蒙古铁骑终于被逐出关外后,等待沥血归来的战士们的又是什么呢?! ——居然是猝及不防的背叛、无情的杀戮、残酷的镇压! 为了独占胜利的成果,登上权力的顶峰,“友军”的首领朱元璋毫不留情地开始了内战,将矛头指向昔日盟友,屠刀开始落到另外一些义军领袖如陈友谅、方国珍和张士诚等人的头上! 看着部队被昔日并肩战斗的“友军”所包围,看着一个又一个在和蒙古人血战后倖存的同伴倒在同胞的刀下,曾经纯洁无暇的理想和梦被残酷地践踏成了碎片。 第66页 后来的几年,形势越来越严峻:江南义军全军覆没,方将军被俘后下落不明,队伍完全解散了,他们几个人转而投入了张士诚的部队,继续战斗。他们心里满怀着仇恨——然而这种仇恨已然不再是对着异族,刀尖指向的是昔日的盟友、自己的同胞! 终于在那一天,在看到收留、照顾他们的那一户人家被官府满门抄斩时,仇恨终于彻底地淹没了那几个身经百战的少年战士! 公元一三六八年,朱元璋即位,改国号为“明”,是为明太祖。 然而—— 那一个自称为“大明”的朝代,难道就是他们不顾生死地奋战所换取来的吗? 那一座巍峨的帝都下,奠基的累累白骨里不仅有着异族鞑子,更多的却是含恨死去的同胞! 那一个自称为“大明”的时代的开创,在他们这些义军的倖存者看来,却只是一个充满了背叛、龌龊、阴暗的黑夜开始!只是另一个和元朝一样的噩梦的开始—— 所以,他们这些战士将继续在黑夜中而奔驰、战斗,不择一切手段地和那个政权为敌。 组织起义军里残留的战友,以风蓝为老大,一个和朝廷作对的暗杀组织“惊蛰”成立了——以朝廷里的高官为目标,不停地暗杀那些被称为“国之柱石”的元老功臣——也就是以前所谓“友军”的领袖、那些手上沾满义军战士鲜血的傢伙! 虽然朝廷几次发动了追剿,但是在老大的带领下,他们一次又一次地成功击退了进攻,并且趁着天下局势没有完全安定,以括苍山的密林为基地,成功地在短短几年内扩大自己的势力。 如今的惊蛰组织,已经是黑道中当之无愧的执牛耳者了。 ——这种在黑暗里奔驰的岁月有多久了呢?明朝开国也不过7年吧?但是,黑暗的感觉,却仿佛是过了好几十年……那仿佛是永无尽头的黑暗! 作为惊蛰的四大杀手,自己手上的血垢也已经很厚了吧? 很幸庆地,他还活着——然而,他真的是活着的吗? 阳光渐渐改变了角度,穿过树林直接照到了他的脸上—— 已经是快接近中午了……朱雀那丫头,已经是在几百里以外了吧?即使是老大,也无法再追上逃亡的她了……出了这个密林,就有大道直通最近的泉州府了。 这还是第一次有惊蛰的要员离开组织,而且离开的又是四大杀手之一的朱雀……难怪连一向冷漠沉静的老大都为之震惊了—— 回忆起那一瞬间风蓝的表情,他总觉得以往隐约的不安又加深了一分。 让朱雀走脱,是不是真的是正确的呢? 然,她是完全和他们这些经歷过战争的义军战士完全不同的另一类人……这个惊蛰里唯一的女性,本来就不应该属于这个黑夜的,她本不应该和他们一起奔走在黑夜里的。 八年前的她,完全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的——她也不应该成为现在这个样子。 如果离开是达成她今后幸福的途径的话,那么他为什么要挡她的路呢? 对于这个丫头,组织里几乎每一个元老,都是欠着她无法偿还的债务吧? 既然这样,不妨让自己先来还清这笔债…… 二、 血的腥味让他有些想呕吐——即使是自己的血,也只是腥的让人想呕而已…… 唿吸渐渐地有些困难起来,太阳的光晕在他眼中慢慢地开始模煳、变大…… 他忽然有些惊恐地发觉:血,恐怕已经是流得太多了! ——在这个时候,他全身仍然有些麻痹。其实,就算是恢復了知觉,以他现在的体力,也绝对无法返回密林最深处的总坛了。 一片落叶轻轻地掉在他冰冷下去的脸上——很快,他就要象这片枯叶一样地默默在这个密林里腐烂了吧?燃烧的战火,猎猎的风云……到了最后,还是只留下白骨和黄土而已。 嘿嘿,没想到,他居然要付出生命的代价来放那个丫头走脱! 眼前渐渐黑了下来,而耳边却响起了遥远的厮杀、唿号声,一一清晰如当日……那对于他们来说黑暗开始的那一天…… 看见了大批的敌军包围了困顿不堪的己方,看见同伴们一个接一个地在身边倒下去,眼里含着泪,嘴里咬出了血,在拼尽全力杀出一条血路后,队长搀扶着他艰难地前行,身边的几个兄弟都也已经是血流满身。 追兵的马蹄声在身后隐约地响起来了——几个伤兵都是惨白着脸,看着对方—— 死。所有的人从对方的眼神里,都读到了这个字。青龙甚至已经把长枪倒转,抵住了下颔—— 唯一例外的是队长。虽然到了穷途末路,风蓝的眼睛里仍然燃烧着战火。 “你们扶着他快点走,这里我来对付。”他放开了垂危的玄武,伸手抽出了腰畔的长剑。 漆黑的髮丝拂过他燃烧的双眸。 “队、队长……”他无意识地低低唤着,“不要管……我们了……逃、快逃啊……” 能活下来一个是一个,如果队长不走的话,最后只怕会是所有人一起送命在这里吧? “说什么胡话!快走!”风蓝没有回头,拔剑挡在路中央,对身后的几个战士严厉地叱道,“连二十岁都没到的傢伙,要死的话还早得很!快给我滚!” 长剑握在他还在流着血的手里,殷红的液体顺着雪亮的剑嵴,一滴滴从剑尖滴落到大路的土壤里。 风蓝是他们中最年长的一位。 那一年,他刚满二十岁。 “队长、队长……”几不可闻的声音从地上那个濒死的人的喉咙里传出,几只在伤口附近舐血的小兽惊惶地跳了开去,恋恋不捨地在一边试探地看着这个居然还能发声的庞然大物。 队长…… 这个称唿如今居然已显得那么遥远——正如每个人都捨弃了原来的本名一样,自从“惊蛰”创立以来,这个叫法已经被风蓝严厉地禁止了——取而代之的是新的称谓:老大。 惊蛰组织的老大。暗杀组织的首领人物。朝廷的钦命要犯——风蓝。 当看见组织里的同伴因为小小的失误,却遭到极端严厉的处罚;当风蓝下达要将所有暗杀对象身边的家人杀尽,无论老幼一个活口都不留的命令——他几乎都怀疑眼前这个无情的老大,和当年那样用最后一滴热血维护同伴的那个队长,还是不是同一个人? 才只不过过去八年的时间吧?大家居然都成了完全不同的另外一个人! 如今,就算是自己,假如触犯了组织的规矩,老大一定也会无情地亲手处决。 除了朱雀,在风蓝看来,任何人在必要时都是可以牺牲的吧? 然而,朱雀竟然是首先叛离组织的一个!她居然是第一个违抗老大的命令、并以实际行动和老大对立的组织成员……那个才二十不到、几乎还是个丫头的傢伙! 第67页 他们亲眼看着长大的丫头! 他想像着老大此刻的表情,嘴角浮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如果老大还能有痛苦的感觉,那么朱雀的叛离将会是唯一能刺痛他的利剑了吧? 真是讽刺啊…… 但是,无论如何,那个丫头如今是如愿以偿地逃脱了——能摆脱青龙、白虎和自己的联袂追杀、逃出这片死亡森林,这几乎是连老大都不可能做到的吧?然而,她竟真的逃出去了。 也许前面的那两个人,也一样没有真正出全力截击她;或者是故意地受点伤,此时、正和自己一样躺在密林的某一处看天空吧? 意识渐渐模煳的他还是忍不住地想笑出声来,可惜张开了嘴,却无法发出声音来。 冰冷僵硬的感觉……仿佛是巨大的裹尸布死死地把自己从头到脚包了起来。 又一片落叶飘了下来,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他半张的嘴里,他努力好几次想把它吐出去,然而面部肌肉也已然开始无力,尝试了几次,落叶反而随着他急促的喘息向着口腔里滑落。 “哈,这样的死相可是相当难看的哪……玄武。” ——耳边忽然传来清脆的声音,还微微带着调侃的笑意。 脸部僵硬的肌肉无法表达他此时内心的错愕和震惊,然而所有的表情完全在他黯淡的双眸中传递了出来,他的眼睛霍然睁开——这、这个声音!居然、居然是…… “如果让你这样子死掉,连我这个同僚都会觉得很没面子啊。”声音已经近在耳畔,同时,有人正在用力地把他从地上扶起来——有熟悉的淡淡花的味道…… 是她?是她! 震惊、焦急、狂喜……无数种感情一瞬掠过心头,忽然间,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垂死的人居然怒吼出声—— “他妈的,你回来干什么!!!” “喂喂……生气对伤口可不好啊。”那个声音依然带着微微的调侃,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敷上了颈部流血的地方,手法娴熟地止血,然后撕裂衣襟为他包扎。咬断最后长出来的一截布条后,身侧那个人回过头来,黑如点漆的双眸中闪着星星一样的亮光,居然真的还带着笑意。 该死!怎么她会去而復返!难道真的不要命了吗? 都快三个时辰了,他还以为她早已远在几百里以外的泉州城了呢。 包扎、吃药,休息——一个时辰后,他终于缓过气来。 “不要命了吗,丫头!”第一句话就是就是噼头盖脸的斥问,带着十二分的怒气。用尽全力地一把推开身边绯色衣服的少女,连眼睛都因为焦急和恐惧而变蓝了。 阳光已经是西斜的角度,整个密林瀰漫着一种说不出的窒息气氛。 来不及了,绝对是来不及了!在天黑前,她是绝对无法离开这片森林了! ——如果天黑前他们几个人没有抓朱雀回总坛的话,势必将惊动老大的直接出面干预。 ——如果风蓝亲自来的话……如果老大真的抓到了朱雀的话……! “快逃!”他有些颤抖地脱口说出了这句话,同时想挣扎着站起来。 “你看,夕颜开了呢……”陡然间,他听见身边的女杀手轻轻说了一句奇怪的话。用力忍着痛扭头,居然看见她静静地站在一棵野木槿树下,看着树下盛开的一丛纤细美丽的花,伸手摘了一朵淡红色的花朵别在衣襟上。 在雪白的瓜子脸上,那一条长长的刀疤显得分外的醒目。 ——从额头一直延续到下颔的巨大的疤痕。 “快走!你疯了吗?被老大抓到的话,你真的会没命的!”看着她气定神闲的样子,他几乎是愤怒了——自己不顾性命地帮她走脱,而她居然是这样的不把生死放在心上吗? “没用了……夕颜开了,我就走不了了。”淡淡的笑意泛起在那有些可怖的脸上。 夕颜,是一种在傍晚时分才开的花,绯红色的花瓣就象天边淡薄的血色晚霞。 明明知道如果回来就再也没机会逃离,她居然还是回来吗?只是为了他不确定的危机,而冒着必死的风险吗?刚刚为了逃离而对自己下手毫不容情的她,竟然会再次地回到这死亡的森林里来! 不愧是姓萧人家的后代啊……他在心里喃喃嘆息。 忽然之间,有什么热辣辣的东西冲上了喉头,他以刀拄地,缓缓站了起来,对她开口:“就算是傍晚了也来得及——你快走吧……我替你拦住老大。” 花树下的那个人终于悚然动容,回头怔怔地盯着他看了许久。 ——拦住老大?玄武是疯了吗?风蓝,是任何人可以拦得住的吗? “哎,算了。我扶你一起回总坛去吧,也给老大省点力气。”忽然,淡淡的笑意又出现在绯衣少女的嘴角,她走过来扶住摇摇欲坠的同僚,转身向着密林最深处。 “说……说什么胡话!你想找死?”他厉声叱着,将她推开,“二十岁都还没到的丫头,要死的话还早得很!快给我滚!” 脱口而出的话刚说完,他忽然忍不住想笑——怎么、怎么自己不知不觉地在模仿老大当年的口吻了呢?同样的话,当年老大对他也说过吧?无论是当年还是现在,无论是老大还是他,他们都是拼死地在保护什么吧? 他刚想笑,那热辣辣的东西忽然从喉头沖了出来! ——血!脏腑中的血!! 所有的意识忽然一剎间都变成了空白。最后留在他眼帘里的,只是那木槿树下那一丛刚刚绽开的夕颜。象血一样的夕颜。 在渐渐开始拉远的意识中,居然开始迴荡起一首童谣—— “……飞啊飞,飞啊飞! 什么飞?鸟儿飞。 鸟儿鸟儿怎么飞? 展开翅膀满天飞~ ……” 缥缈得宛如远处高楼上的歌声。 他不由自主地跟着,跟着,轻轻地和着那梦里的童谣。 “唱吧……请、请不要停下来……” ※※※ “什么飞?鸟儿飞……” 夜色已经渐渐地开始降临了,整个森林罩着一层淡淡的薄暮,只有那一丛夕颜在暮色中还是血一样地醒目。而朱雀就坐在树下,反覆地、轻轻地唱着儿时古老的歌谣。 玄武静静地在她身侧昏迷,惨白的脸上居然有微微的笑意。想起之前一样故意在她剑下流血,而放自己走脱的青龙和白虎,她脸上忽然有哭和笑两种交织的表情! 八年了……曾以为他们是全都忘了那一天的事情了,然而,他却居然还记得这首童谣!他们四个人、和自己一样都不曾片刻忘记过这首歌谣吧?虽然八年里的血和汗,已经足够汇集成一条深而宽的河川,把他们所有人和昔日完全隔了开来…… 那个时候的她,还是一个十一岁的垂髫幼女,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普通猎户家的孩子。 第68页 而风蓝他们,也绝对不是现在的杀手。 从十一岁到如今的十九岁:八年。好长的岁月啊……黑暗中奔驰的岁月——然而,为什么前方连一点点预示着出口的亮光都没有呢? “……鸟儿鸟儿怎么飞?展开翅膀漫天飞……”昔日唱着这首童谣的孩子,手上已经染满了鲜血……难道,杀人、或被杀,就是她以后一生的命运吗? 从十一岁那一天开始的血色的人生,难道真的要延续到永远吗? 微微的夜风吹来,有零落的花瓣纷纷扬扬洒落下来,落在玄武黑色的衣服和惨白的脸上。夕颜,是只开一夜的花——是永远见不到阳光的花吧? 轻轻嘆息着,她伸手去拂玄武脸上的残花,嘴里依然轻轻地哼着古老的曲子。 忽然间,她伸在空中的手僵住了! 有谁、有谁居然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到了她的背后?居然在她完全没有发觉的情况下,就制住了她背后的全部空门! 冷冷的剑锋紧贴着她后颈,白皙的皮肤因为剑芒的寒气而微微起了疙瘩。 “老大?”她轻轻问,语调里有一丝颤抖。 “不要停,继续唱。”身后那个声音冷漠地吩咐,同时一件东西“啪”地落在了她衣襟上,“给他吃这个!” 及时的药物使垂死的人有了转机,听着玄武渐渐稳定下来的唿吸,她的歌声里充满了喜悦——颈后那寒气逼人利剑,对于她来说似乎完全没有一丝的压迫力。 “为什么不走?”后面那个人问。 “如果我不回来,玄武就会死在这里。”她的声音很平静,“死在你教给我的舞风双剑下。” “就是为了他你才在这里等死吗?” “如果换了他是你,也一样。” “……” 不知是不是因为震动,后面那个人的唿吸一剎间有些紊乱。 “跟我回总坛去。”颈后的寒意忽然消失,风蓝的声音低低地传来,“这件事就当没有发生!” 朱雀怔住了,眼神不易觉察地变了变——老大的意思是说,如果她回去,就不再追究任何责任吗?没有完成任务,当面违抗他的命令,甚至为了脱离,还杀伤了组织里的重要人员……作为组织里的老人,她完全知道这其中任何一条都足以致命! 风蓝居然说,如果她肯回去,一切就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连他这样的人……也会徇私? ——以前连组织里的人犯一个小小失误、都会严惩不贷的铁面无情的老大! 她唇角漾出了一个苦笑——说到底,还是因为八年前的那件事吧?是因为她死去的双亲、还有脸上这道恐怖的刀疤吧? ——八年以来,所有人都是破格对待她这个孤女的,连风蓝都一样! 暮色萦绕着风蓝颀长挺拔的身影,缓缓回过头去,只看见他一身深蓝色的大氅和漆黑、一丝不乱束起的头髮。那一丛夕颜在暗色的森林里更加的醒目,一朵一朵,宛如一处一处四溅开的鲜血! 八年前那扑天盖地而来的鲜血…… 伴随着血腥味的,还有那一首古老的童谣—— “……鸟儿飞。鸟儿鸟儿怎么飞?……” 稚嫩的童声,歌谣如银铃般地在记忆里迴响起来。 三、 “小颜,别光顾着唱歌!快把药端去给里屋的哥哥!”随着慈爱的声音,父亲的大手抚上了她扎着朝天椒小辫的脑袋,同时,母亲从药壶里倒出了浓浓的草药汁,笑吟吟地递过来。 “嗯!”她顺从地捧着一大海碗的药汁,一颠一颠地向里屋跑了过去。 “别走太快,小心药泼出去!”母亲擦着额头的汗,叮嘱。 “哥哥、哥哥!喝药!”喘着气,踮起脚把药碗放到木桌上,小女孩雪白的脸泛着红晕。 听到她的嚷嚷,本来死气沉沉的屋子里忽然之间仿佛有微风流荡起来。或坐或躺的几个人都把目光投向了这个还没桌子腿高的小孩子,然后,其中一个的脸上泛起了笑意,微微俯下身来:“辛苦了呢,小姑娘——叫什么名字?” “我叫夕颜!——喏,是和那漂亮的花一样的名字!”小女孩摇着朝天的小辫子,指着窗外院子里一丛绯红色的花,骄傲地仰头说。 “嗯,小颜将来长大了,一定会比花更漂亮哪!”旁边另一个坐着的哥哥也微笑着,拿起了桌上的海碗,餵那个躺在床上的人喝了下去。 受到这样的夸奖,小女孩捂着脸,有点不好意思吃吃地笑了。 “喝完了药就走吧。二弟,你背着四弟。”忽然间,那个一直站在窗口向外望的蓝衣少年回过头来,吩咐其他几个,“这地方不能呆久,恐怕官府马上会查到这里。” 看着床上的伤员,大家迟疑了一下,才默默点了点头,开始收拾东西,连那个重伤在身的人也吃力地挣扎起身。 “呜哇!”陡然间,小女孩扁了扁嘴哭了起来,一把拉住了窗前那个刚回身欲走的蓝衣少年,对外屋的父母大嚷起来,“爹爹,娘,哥哥们要走了!爹爹快来,别让哥哥走掉啊!” “大家快走,不要带累这里的人。”蓝衣少年一边催促其他人,一边低下头,用力地掰开小孩拉住衣襟的手——出乎他的意料,这十岁孩子的手劲居然那么大,死死地抓着他的衣服,无论怎么都不放开。如果再用力一点,只怕会伤到她的指骨了吧? “嘶——”一声裂帛,衣襟被他反手对半撕开! 蓝衣少年决然向后退了一步,看了看拿着半片衣襟发呆的小孩,目光闪了一下,似乎出现了略微的动摇,但依然回头率先向后门走去。 “几位太看不起咱姓萧的了吧?”陡然间,一位彪形大汉手拿猎叉拦在了门口,目光凛凛地看着一行几个人,“在那个小兄弟的伤没好之前,一个都不准走!” “萧大叔,不是我们信不过你,只是怕……”蓝衣少年解释,忽然低头看见衣襟又再一次被拉住。一接触到那样无邪的眼睛,他的语声就此停顿。 “怕连累我们吗?”猎户嘿嘿一笑,猎叉用力在地上顿了一顿,“你们去方圆十里打听一下,咱萧铁是怕事的主吗?我当日有胆子收留你们几个,就不怕杀头抄家!” “是啊,几位小兄弟,你们就安心在这里养伤吧!”萧陈氏也匆匆从外屋里赶了过来,手里还提着药壶,“咱石樑村这里天高皇帝远,官府一时间也未必就能过来呢。” 一家人都固执地看着几位少年,连那个小孩子也是死死地拉住了那个蓝衣少年,大声地哭泣——这一次她学乖了,直接握住了她的手腕,生怕一松手他又会撕裂衣襟走掉。 他从胸臆里发出一声长嘆,颓然松开了剑,蹲下身去凝视着孩子的眼睛,迟疑地伸出手、为她抹去满脸的泪水——也许他手心的老茧磨痒了她,那个孩子忽然噗哧一声笑起来了,用小手抓住了他的手指:“哥哥答应留下来了?” 第69页 “嗯。”他轻轻点了点头,看着孩子明亮的眼睛。 ——其实,对他们这一群满身血腥的少年兵来说,又何尝不留恋这样的纯净眼眸? “哥哥,哥哥!快看,夕颜开了呢!” 夕阳下,小孩子拉着身边的英俊少年叫了起来,指着庭院里那一丛花儿。暮色里,那绯红色的花大朵大朵地绽放——花是美丽的,然而,这样美丽的花、映在少年深不见底的眸子里,似乎一朵一朵都化成了大滩的鲜血! 那些、那些血,都是死于同胞屠刀下的同伴的! “……飞啊飞,飞啊飞! 什么飞?鸟儿飞。 鸟儿鸟儿怎么飞? 展开翅膀漫天飞! ……” 然而,在战争的阴影再一次笼罩住少年双眼时,耳边忽然传来了清脆的童谣声,银铃一般地在风中摇响。他诧然回过神,看着站长院子里摇头晃脑唱歌的孩子—— 他想起来,在被追兵所迫负伤逃到这个偏僻山村里,在半昏迷中,耳边从来都没有中断过这样的歌声吧?那几乎是在梦里的童谣…… “哥哥,摘花给我!”那个叫夕颜的小孩子咯咯笑着,踮起脚,去够那朵最红的花儿。 一朵花被轻轻插在了女孩朝天小辫上,少年低下头来,微微对着十岁的孩子笑了——他的笑容,宛如乌云密布的苍穹中忽然破云而出的阳光,异常的耀眼夺目。 “风蓝哥哥笑起来好好看呢……”这个小孩子似乎有超出大人的敏锐感觉,看着少年亮起来的眼睛,赞嘆地说,“哥哥以后要经常笑给小颜看哦——小颜会唱歌给你听的。” 夕颜花旁,蓝衣少年微微微微地笑着,那是好多年都不曾有过的安宁平静的笑容…… 或许,这样也不错吧? 他们这些在军队和战乱里成长起来的少年兵,也一样可以远离硝烟杀戮吧? 四、 “队长,快看!村里起火了!!” 伤好以后,在后山温习武艺,白虎忽然看着山下叫了起来。四个人大惊,一齐回首,果然看见那个小山村里冒出了滚滚的浓烟——那个烟飘来的地方,居然还是那个他们最熟悉的小院! “快走!”风蓝想也不想,飞速下山,其他人连忙跟在他身后。 一路上,有三三两两的村民猎户从他们身边走过,带着躲避什么的仓惶神情,纷纷摇头嘆息—— “太惨了……连一个小孩都不放过,那些官兵还是人吗?” “唉,也怪萧铁那傢伙惹事——怎么说,窝藏叛军是杀头的罪啊!” “其实,我听说那些人原来都是方将军的部下——以前还是和当今皇上一起起兵的吧?怎么鞑子被赶走了,就成了叛党了呢?” “唉……怎么知道啊!反正朝廷是这么下的旨意。” “嘿嘿,姓萧的确都是够有种的!当家的和他老婆不说,就连那个十岁的小孩子都不曾说半句求饶的话哪……” “还是被一刀砍死了干脆!那么小的孩子,能受多少零碎折磨?” 几个人都疯了一样地向山下奔去。奔跑中,风蓝的手扣紧了腰畔的剑,双眸中有火光猎猎燃起——那是他多日以来从未流露过的杀意! 那个孩子、那个夕颜花旁的孩子! 血一样的夕颜。 虽然没有到傍晚开花的时间,庭院里那丛夕颜上却到处都是绽放的血花——那是飞溅的人的血和肉。木槿树上吊着血肉模煳的两具尸体,上面到处都是乱刀的痕迹,腹腔和胸腔全部被剖开。血一滴滴的落下,染红了树下那一丛夕颜。 “小傢伙,这是第一遍:那四个叛军士兵藏在哪里?”看着半空中拼命挣扎的小小躯体,带领那一小队士兵的尉官冷笑着扬起手中的马刀—— 上面一滴滴淌落的,全是这个孩子双亲的血。 “不告诉你!”不会说谎的孩子睁大着秀丽的眼睛,带着哭腔恨恨地回答。 “唰!”一刀毫不留情地砍在孩子的左肩上!孩子嘶声大哭起来,小小的身体痛苦地抽搐着,棕绳吱呀吱呀的绞紧,勒入了肉里,让肌肤变成了深紫色。 “小傢伙,你娘挨了十七刀,你爹挨了二十一刀才断气——嘿嘿,我倒想看看你能挨多少?”马脸的尉官涩声笑着,反过手用刀背狠狠抽打着,问一遍、砍一刀,“好,第二遍——说,那些叛军藏在哪里?” 因为剧烈的痛苦,孩子的小脸扭曲得厉害,大口大口地抽着气,半天才不成句地挣扎:“不……就不……告诉……就是不……” “小傢伙,再不说,可是和你爹妈一样的下场哦!”刀锋一点点地顺着孩子幼嫩的皮肤割了下去,在女孩的哭号声中,由额头划至下颌,血登时覆住了小孩的半张脸。 孩子吓得呆了,一剎那连哭声都停顿。 “啧啧,你说有多可惜——本来是一个美人胚子呢!”马刀再一次缓缓举了起来,刀尖上的血珠泛着冷冷的腥光,“快说,那几个人在哪里?不说的话,你的脸就会被划得乱七八糟哦!小妹妹。” “嘻嘻。”看着凶神恶煞般的尉官,血流披面的小孩子忽然有些诡异地笑了起来。 流着血的脸孔,天真无邪的笑容,然而盯着他的眼睛却是如同恶魔一般! “妈的,小鬼你再笑笑看?!”被看的心里有些发毛,滴着血的马刀再一次举起—— “风蓝哥哥……”小孩轻轻地笑着,用右边那只没有被血煳住的眼睛看着他的身后,仿佛是轻轻地对谁叮嘱,“风蓝哥哥,要杀了这个人哦!” 唿号声零落地在身后响起,尉官大骇回头——不知何时,院子里横七竖八地躺满了他十多个属下!他带来的一队朝廷精兵,居然就在片刻之间全部倒下了! 四个身影闪电般地掠进院子,在一片血雨中站到了敌人的尸体上! 然而居中的那个蓝衫少年的剑却还在鞘中。他就站在离自己不到一丈的地方,用黑到发蓝的眼睛冷冷地盯着自己,眼眸中仿佛有烈焰在燃烧——仿佛是来自地狱的眼神! “小颜,看好了。”风蓝的长剑平平举起,忽然闪电般地从剑鞘的两端反手抽出了双剑! 那是她生平第一次看到舞风双剑——说实话,那时候的她根本没看清楚风蓝的出手,只看见那迴旋而出的六剑如来自炼狱的雷霆一般耀目,在剑光和蓝影中,有血色如烟火一般盛开…… 先是双手,而后是双脚,就从烟火中飞了出来。 最后,双剑相交成十字,轻轻一划,左右颈动脉中的血如同喷泉一般地冒出。那个转眼间就被削得小了一圈的尉官、就如木桩一般地倒在了那棵木槿树下。 而且,在血流尽之前,这个没有四肢的人还不会死…… 第70页 “嘻嘻……”树上吊着的孩子轻轻地、愉快地笑了起来,血迹下的眼睛闪着奇异的光彩,“真好!” 剑光再次一闪,满身是血的孩子跌进了少年的怀中—— “小颜……小颜!”他的声音居然带了微微的哽咽,一任鲜血染红了自己的蓝衫。 在另一边,玄武他们动手开始解下树上挂的那两具血肉模煳的尸体——那一对曾经容留、照顾他们的猎户夫妻已经惨死,尸体流出体外的内脏粘住了他的衣服,死去人的双眼始终不曾闭上…… 不到几个时辰之前,他们还曾如父母一般地关怀照顾着几个少年。 这三个经歷过上百次战役的少年兵忽然间失声痛哭。 那个孩子却一直一直地微笑着,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但是,她的笑容却是冷冷而空洞的——那是他们第一次看到她这样的笑容。而从此以后的十几年里,她就一直只会这样地笑了…… 在收拾尸体残骸的时候,风蓝轻轻抬手,遮住了孩子的眼睛:“不要看,小颜。” 然而她没有闭上眼睛,还是倔强的睁着——他能感觉到她长长的睫毛在他粗砺的手心里闪动,忽闪忽闪的,伴随着濡湿的泪水。 “……飞啊飞,飞啊飞。 什么飞?鸟儿飞。 鸟儿鸟儿怎么飞? 展开翅膀漫天飞!” 陡然间,怀里的孩子忽然哼起了这首童谣,轻轻地、轻轻地,仿佛怕惊醒了什么…… 那也是“夕颜”最后一次唱这首童谣。没人知道,那一天,正是她的十一岁生日。 作为“萧夕颜”的人生,也只是延续到她十一岁的生日为止——那一天,对于她和其他几个人来说,都是黑夜开始的一天,是地狱之门徐徐在眼前打开的一天…… 此后,就完全是在黑暗中奔走的人生了。 从满十八岁开始,她正式地成为组织的一员,不停地奔走于各处,按照老大的命令,把剑刺入一个个朝廷显贵要员的咽喉,成为令天下闻声变色的“朱雀”——在满地的鲜血中,她依然是笑着的,笑得冷漠而空洞。 还记得在烈火中燃烧的家园,还记得树上挂着的双亲的尸体,然而,八年来血与汗汇集成的河川是那样的深而广,站在河这一边的“朱雀”已经看不清楚那一边隔岸的过去岁月,看不清楚风蓝、青龙、白虎和玄武几个人过去曾经微笑过的脸。 唯一记得的,只有那绽放着血花的夕颜树,一朵一朵,宛如萦绕的怨灵。 …… “我叫夕颜!——喏,是和那丛漂亮的花一样的名字!” “小颜将来长大了,一定会比花更漂亮哪!” …… 暮色中,一样的木槿树下,她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了脸上那长长的刀疤——那自额角起一直划到下颔的丑陋的伤痕。 什么都改变了——过去的血色淡漠了,眼前的黑暗浓重了,所有人的血冰冷下去了…… 然而,唯一从来不曾改变的,就是脸上的伤痕。 让她永远记住人生如水晶片片破碎的那一天! 五、 绯红色的花瓣,零落地掉在深蓝色的大氅上。 每掉一片,他的心居然就微微地抽搐了一下——曾经看着地狱都面不改色,但这一丛的野生夕颜,居然象针一样地一直刺到了内心最深处。 回忆居然一直追溯到了那样的日子——他还会微笑的日子…… “哥哥,摘花给我!” “风蓝哥哥笑起来好好看……” “哥哥以后要经常笑给小颜看哦!——小颜会唱歌给你听的。” …… “回总坛去,一切就当做没有发生。”夕颜花下,蓝衣的首领再一次低声重复,漆黑的眸子里有微微的星光,顿了顿,“我也不会再派你去执行你不愿意执行的任务。” 他……是在妥协和让步么? “绝不!”然而,朱雀的声音依然如同碎冰一般在夜风中响起。她回头,站起身看着花树下的男子,一字一顿地重复:“死·也·不。” 她当然知道,叛离组织的人,唯一可走的道路,就是通向地狱的路! 然而,她却头也不回。离开八年来朝夕相处的人,离开一直抚养她、保护她、教给她一切的人。在所有成员面前,对老大说出“我要离开惊蛰”六个字,看着人人敬畏的老大,她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在她掉头走开的时候,不知是不是错觉,所有人仿佛都听到了“啪”地一声轻响,似乎空气中有什么看不见的屏障片片破碎了…… 风蓝蓦然回头,目光闪电般地落在这个铁了心叛离的下属身上。 他当然知道,从说出“要离开”这三个字起,一切就是没有回头路可走了——她的意志,从来都是不可改变和动摇的——从八年前开始,就是这样! 但是,为什么他竟可笑到要几次说出那么软弱的挽留的话。 “好,那么按规矩来,”仿佛内心出现的缺口瞬间被修补完毕,他也淡然地从嘴里吐出一句话,长剑缓缓地从大氅中举起,剑柄上的金属闪着冷冷的光,“朱雀,你已经打倒了组织里其他三大杀手,如今,只要再打倒我,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他的手平举,托着剑的两端,如渊停岳峙—— 她知道,在他拔出剑的那一瞬,整个密林将被剑光照亮! “嘻嘻。”忽然间,朱雀轻轻地笑了起来,她的眼睛里闪耀着水一般清澈冰冷的光。看着熟悉的起手式,仿佛看见什么可笑的事情一样掩嘴吃吃地笑了,“开什么玩笑?我的武功全部都是你教的,论身手、论经验,我怎么可能打倒你呢?这不是白费劲吗?” “不打倒我、从我尸体上踩过去,你就没办法离开这个地方。”风蓝也是不惊轻尘地一字一字说着,双臂一震,大氅从肩头滑落——掉在落满血色残花的地面上。双手交互握着剑柄,深蓝色劲装的惊蛰缔造者如同山一般地拦在她前方的路上。 “唉……真是伤脑筋。”朱雀嘆息着摇头,也缓缓从袖中抽出了双剑——但是,她抽出剑后的第一个动作,却是反手用剑嵴照了照自己的脸。 雪亮的剑身反射着林中淡淡的星光,在她的侧脸上浮动不定,同时,也映着她脸上那深可见骨的伤疤。 这道疤……风蓝的瞳孔忽然略微收缩了一下。 在他微微分神的一瞬间,两道剑光陡然在暗夜中亮起!如闪电划过长空,十字形相交的光芒如雷霆般剪向咽喉! “叮!”轻轻一声脆响。 花下的男子身形丝毫不动,但他手中的剑已经出鞘,片刻不迟地左右架住了已到咽喉边的利刃,只是一招便已然将对方的攻势压住。 第71页 他没有说话,看着眼前的女孩,黑到发蓝的双瞳里隐约有痛彻心肺的表情。 “唉,说过了是白费劲嘛!不和你打了。”仿佛是娇嗔般地,在以命相拼的时候,她竟毫不在乎地放下了剑,入鞘,然后就大大方方地回过身去走开,后背上所有的空门完全不设防地大开着。 “唰——!”忽然间,利刃划破了空气! 她勐然一个踉跄,在巨大的冲击力下向前冲出了三、四步,死去般地匍匐在地上。后背上一片血红,一剑从左肩斜噼到腰际! “不要以为这样撒娇我就不会杀你。”身后的声音冷淡地响起来,靴子踏过枯萎的花草,在她背后几步开外停了下来:“拿剑!给我站起来!” 由于巨痛,她嘶嘶地轻声吸着气,双臂用力撑着地面不让自己倒下去,血在绯红色的衣服上很快瀰漫开来。 “就是不、不起来!就是、就是不……”她屈膝半跪在地上,咬着牙,居然还是有些赌气地顶撞。 滴着血的剑再一次毫不迟疑地举起。 “嘻嘻……你是不是也想数数看,我能挨多少剑才断气?”忽然间,朱雀回过头,看着风蓝微微地笑起来——那样天真无邪、却是冷冷空洞的笑容! 这句话的杀伤力是巨大的。即使是惊蛰的创始人,也无法掩饰一剎间脸上痛苦的抽搐。 “爹爹,娘亲!你们看,风蓝哥哥要杀我呢……”看着他背后那丛夕颜,她忽然仿佛是对树上的什么人轻声抱怨娇嗔,眉头因为疼痛而紧紧皱了起来。 遥远的回忆忽然间笼罩了他。 烈火。鲜血。尸体。屠杀。逃亡。 梦里的童谣。血一样的夕颜。 仿佛是受了催眠般,剑从他手上垂了下去。他顺着她的目光缓缓回过头去,看着身后那一树野木槿。满树的鲜血。树下的繁花。血肉模煳的尸体……树上吊着的孩子在鲜血中笑着,轻轻叮嘱他—— “……要杀了这个人哦,风蓝哥哥!” ——肩头上蓦然有尖锐的刺痛! “嘻嘻……终于刺中你了!”耳边传来银铃般的笑声,如歌唱一般的笑声。他勐然回头,漆黑的双眸中映出了那把深深扎入他肩头的利剑,而另一把正闪电般地划向他的咽喉。 “噗。”剑刃割入了肌肉。 银铃般的笑声嘎然而止。朱雀雪白的脸上有僵硬震惊的表情—— 风蓝右手上的剑已经被扔到了地下,修长的手指流着血,然而却是纹丝不动地空手握住了那把划向喉头的剑。而他左手上的剑,已割破了她颈部的皮肤,就冷冷地停在了那里。 朱雀一直微笑的脸上终于有错愕僵硬的表情,笑容在嘴角冻结——她看见了!居然有幽幽的火光从对面那个人眼眸深处燃起,如炼狱里燃烧的烈火……他的眼神变了! “喀嚓。”轻轻的脆响。风蓝的手指渐渐收紧,她右手中的剑居然被一寸寸地捏得粉碎! ——那还是在她满十五岁时候,几位哥哥送给她的礼物。 一个耳光用力地打在她脸上! “你怎么敢这样!”流着血的手用力地扇在她脸上,痛彻心肺。他的血在她脸上纵横流淌,沿着那道疤痕缓缓流下。虽然完全击败了试图叛离的属下,然而那个蓝衣的首领反而仿佛崩溃般的暴怒起来,几乎是用咆哮的声音对她吼—— “你怎么敢这样背叛我?怎么敢!从小时候起,我是怎样对待你!你现在又是怎么回报我! “为了那个狗官一家,你居然敢这样!” 她被打的踉跄后退,背心重重地靠在了那棵野木槿树上,撞得脚下的夕颜花纷纷扬扬落下。看着八年来第一次用如此语气和自己说话的风蓝,看着他眸中烈烈燃烧的火焰,她心里忽然有些畏缩,居然下意识的躲开了他的眼睛。 誓不低头。本来在去意萌生的剎那,她就从来没想到自己还会动摇。 然而,此刻却因为他从未一见的震怒,她才明白:在那个人深不可测内心里,原来自己是有一些份量的。而她的离去引发了他的震怒,让她感到了畏缩。 风蓝哥哥……她在内心忽然轻轻叫了一声这个遥远的名字。 “那户人家到底给了你什么?你竟然这样的袒护他们、不顾一切地和我做对!”风蓝的声音都有些嘶哑,因为狂怒,漆黑的眼睛中有隐隐的蓝光,他左手滴着血的剑再一次扬起——她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剑光如蝉翼一般展开,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大哥,住手!住手——!”耳边忽然有熟悉的急切的叫声,她的身体忽然被外力用力地带到了一边。在剑风唿啸而过后,她睁开眼睛,看见了匆匆赶来的青龙与白虎。 青龙的长枪已经被刚才那一剑截为两段,白虎毫不犹豫拦在了自己身前。 刚才在和自己交手时,为了名正言顺地放自己走,他们两个就或多或少地挂了彩,如今虽然是二对一地面对着风蓝,却仍然显得有些狼狈。 六、 “大哥,绝对不能杀朱雀!绝对不许!” 听到那么强硬的话、居然从一向对自己敬畏服从的下属口中说出,风蓝目中精光一闪,脸上有冷笑的表情。然而,看着面前两个人毫不退缩的眼神,看着地上仍然昏迷不醒的玄武,他眼里的火光渐渐熄了下去…… 如果真的要对朱雀格杀勿论的话,恐怕他们三个人会不顾一切地阻挡吧?即使是他们三个人联手无法阻止,但如果朱雀死在自己手上、从此以后整个惊蛰组织势必会土崩瓦解吧? 那是他绝对不愿意看到的局面……甚至比她的叛离更加不愿意。 八年了。在这个孤女身上,每个人都投入了全部感情……也许,因为所有人都寂寞。 天知道他们几个杀手,是怎样带大这样一个小女孩的——看着她长大、学艺、自立、加入组织……曾以为大家一生都不会分离,将会在黑夜里一起走下去。玄武甚至曾经说过:只有在看着小颜的笑容时,才能意识到自己的确还活着——难道,他自己不也是这样的吗? 然而,如今又若何? 亲眼看着长大的人背叛了自己,在她提出“我要走”的时候,那坚决的眼神、一如当年对拷问她的官兵回答“就是不说”一样——那是誓不低头的决定,毫无圜转的余地。 终于地,低低的话从风蓝的唇边吐出,飘散在深夜的森林中,宣告着最终的判决。 “十八岁以前,你如果要离开惊蛰,随时随地都可以……因为那个时候,你还不是组织的一员。”他抬头,看着在夜色中开得正盛的木槿花,继续道:“十八岁那年,我让你回到林外去过普通人的生活,嫁人生子,平淡终老……但是,你自己选择了要留在组织里——既然,那个时候你没有走,如今你想离开,就必须要付出代价……” 第72页 朱雀带着血迹的脸上泛起淡淡的苦笑:“是的,我知道。” 十八岁那年她为什么不走,他知道吗? “如果风蓝哥哥在这里,那么我也要在这里!” 哪怕前方是永远的黑暗,她也不会退缩半步!即使是炼狱、即使是与世隔绝,他在哪里,她也会在哪里!这种深埋的情愫,在童年时就已经种下了吧? 在他摘给她那一朵夕颜的时候,她对自己说:“小颜长大了,一定要嫁给风蓝哥哥……哪怕就一天也好呢!” 因为想跟得上他的步伐,因为想成为对他有帮助的人,因为想能和他并肩战斗,所以她才忍受着这样残酷的训练和刺鼻的血腥,所以她才断然拒绝了他将她送出密林、回归正常生活的要求。 然而,一年以后,当决定离开他身边的时候,她连头都没有回。 ——这个世间,居然有一种比爱情、友情和亲情更加强大的力量,让她最终选择了离去! “我本来想要你的命……朱雀,”风蓝略微嘶哑的声音迴荡在夜里,和着他微微扬起的髮丝,浸得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开始凝结,“但是,既然大家都反对,那么就这样处理吧……” 流着血的手缓缓抬起,摊开,掌心中还印着两道深可见骨的剑伤,他冷冷看向她:“把你在这里得到的东西全部留下,然后永远不要回来!” “好!”直视着对方深不见底的眸子,她一咬牙,干脆地回答。 金银。令牌。暗器袋子。随身带的应急药物。总坛的地图。他亲手写给她的武学小册子……还有很多女孩子才喜欢的零碎的小东西,是以前兄长们陆续送给她玩的。 在全部翻出了随身的东西后,想了想,她反手解下了头上的束髮银环,长长的头髮如水一样地流泻了下来。最后,她甚至俯身脱下了脚上的绣鞋,光着脚站到了潮湿的草地上。 “这身衣服没办法现在留下——等我出去买一件替换的后,会立即送回给你……”她静静地说。 然而面前的人都没有回头看她:“还有呢?” 还有?看着背过身去的高大人影,她忽然间仿佛被什么烫了一下似地,蓦然抬头! “我知道了——都还给你!!”在身边的青龙和白虎都没有明白过来之前,她闪电般地反手拔出了另一把尚未破碎的长剑、倒转了剑柄! “嚓!”剑光闪过,鲜血飞溅——左手拇指的筋络被一剑挑断! 筋络一断,终生无法再用剑。身边的两个人同时失声惊唿——是这个!老大要收回的,居然是他曾经倾囊传授的舞风双剑?! 朱雀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左手拇指筋络一断,马上用牙齿咬住了剑身,将右手向剑锋上凑了过去! “够了。”忽然间,她的右手被人从空中握住——风蓝在电光火石之际回身,扣住了她的手腕,淡淡道:“谁说我要的是这个?” 朱雀都有些不解地看着眼前这个人——他,到底要她留下什么? 风蓝放开了手,缓缓摊开了另一只手。手心里,是一个高不盈寸的白瓷小瓶,上面用硃砂写着三个小楷:洗尘缘。 “啊?”一剎间,一直镇静的女子脸上终于起了无法控制的抽搐。看着那个小小的白瓷瓶,不由自主地连退了几步,背心一下子又靠上了夕颜树,挣出一个字来:“不!” “大哥!”旁边两个人同时再次惊唿,“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风蓝冷漠地回答,再次把药递到朱雀的面前,“这个是理所当然的要求,不是吗?她知道了太多组织里的秘密,怎么能够让她就这样离开!” 原来要她留下的是这个——是这八年来的所有回忆!所有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光,所有的欢乐、辛酸、痛苦和泪水……在她离开之前,他要把她八年来的所有都收回去! 仿佛怕冷似地、她缩了一下身子,尽力远离那个恐怖的白瓷小瓶—— 不要……绝对不要!她绝对不要被洗脑!!即使是毅然选择了离去,她也不愿意忘记所有的一切,忘记和他们在一起的所有时间……这是她记忆中最最珍贵的部分,无论身在何方,她永远都不愿意忘记! “朱雀,既然你要脱离组织,这是最宽大的处理了,”风蓝的眼睛闪着冰一样的光芒,药瓶的塞子被轻轻打开,凑到她鼻下,声音轻如梦呓,“这样,对你、对我们都好……” “不!绝对不要!”她几乎是用尽了全力,嘶声大喊,想从那个人的控制范围下逃离。然而他用单手就制服了她,点了她的麻穴,她无力地坐倒在那一丛夕颜里,恐惧地看着他一步步逼近。 “这是你没办法选择的事情……”风蓝嘴角忽然泛起了一丝罕见的笑意,伸手,捏开了她的下颌,“苟生离,不若相忘于江湖——要离开的人是你,不是吗?” 她用哀求的眼神看着身边另外两位,希望能有人来阻止。然而,出乎意料地,青龙白虎居然都没有动,只是在一边看着她,目光哀戚而沉痛—— “的确,还不如长相忘……就当八年前我们就没有遇见过。” “只可惜,玄武没办法醒来见你最后一面……” ——放手、放手啊! 绝对不可以、不可以忘!!宁死都不要忘记! 然而,不管她心里如何撕心裂肺地吶喊,那瓶冰凉的液体依然缓缓顺着她的咽喉流了下来。风蓝的脸就在近在咫尺的地方,看着她,带着言语无法描述的表情。 等到他放开手时,药水已经完全被灌入了朱雀的胃里。 “咯、咯……”她喉咙里发出轻轻的响声,尽了一切力气,却无法再把药吐出来!双手捂着咽喉,泪水忽然从她眼中涌了出来。 八年了,她都是那样冰冷空洞地笑着的吧?泪水——似乎是遥不可及的事情了。 曾以为在看过那样的惨剧以后,无论什么样都无法再让她流出泪水。然而如今,在泪水不受控制地划落脸颊的时候,她才惊觉,世间居然还有能再次让她痛不欲生的事情! 到了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睁开眼睛的自己就永远无法记起眼前的人们了吗?所有的一切,就如雾一样永远散去不留任何痕迹吗? 所有的欢笑、泪水一一散去,只留下一片什么也没有的惨白! “我不想、不想……忘记你们……青龙、白虎、玄武……还有,风蓝……哥哥……”在陷入药力挥发的恍惚前,她只能喃喃地重复着这样的话,却毫无办法控制胃里热流的沸腾。 “要离开的人是你!”风蓝平静地反驳,然而到了最后,语气也开始按捺不住地颤抖,“到底那个狗官给了你什么!你不仅违抗我的命令不杀他,居然还这样坚决地离开!究竟是为了什么!” 第73页 淡淡的微笑忽然又出现在朱雀苍白的脸上。 “刘大人……刘大人是个好官啊……一家人都很好!”渐渐开始恍惚的眼神里,忽然有清水一般美丽天真的波光——她有些奇怪地轻轻笑着,对着风蓝说:“那两个小孩子,都笑着,叫‘姐姐,姐姐……抱抱’!真可爱啊……” “而且、而且,他们院子里……有一丛丛的夕颜。好漂亮、好漂亮……真的不想让血溅上去啊……”她喃喃说着,似笑非笑,“要不然,我和当年那些坏人……又有什么两样呢?” 笑的时候,她左脸上那条可怖的伤疤就跟着皱了起来,让笑容显得有些诡异。然而,她的整张脸却泛出了奇异的柔光,仿佛是碧空的明月,没有一丝一毫这个行业内杀手所有的血腥味。 风蓝的声音仍然是冷漠的,但是眼睛里已经流露出了悲怆的神色:“因为那丛花,你就这样放过了那狗官?——你难道不知道当年正是他、帮着朱元璋屠杀了义军多少兄弟!” “我知道啊……”她喃喃嘆息,“所以我去了,又回来了。” 仿佛想在昏迷前将内心深埋的话说个清楚,她强自支撑着,断断续续地开口:“风蓝哥哥……你说,我们做的都是对的吗?你……你知道外面百姓怎么说我们的吗?他们说我们是乱党、是该杀的叛贼! “上次,李尚书被我杀了后……来送葬的百姓一直排了十多里路……看到他们哭,我心里好难过……真的好难过。 “从去年杀了李尚书后,我就开始在想我们做的对不对……连方将军,都已经归顺朝廷了啊。为什么我们,还必须不停的杀人呢?我不想再杀人……无论如何,我不想再杀人!我不想再看到有人哭、有人死…… “而且,老百姓说,不对的是我们……他们想过安定日子,而我们、我们在和他们作对呢,大家都说我们该死……只有我们死了,这天下才会太平。” 她微微苦笑着,将深心里的话倾吐出来,泪水一滴滴从眼角滚落。 “别听他们胡说!他们怎么能理解我们的想法?!”也许感到浮躁,风蓝的声音有些嘶哑,“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所做的事,只要无愧于心,不要在乎别人的说法!” 悃意一波一波地袭来,她的眼帘开始渐渐有些下坠,声音也低了下去:“是的,从小到大……你都是那样教导我……而我,也是那样替你去杀人,从来、从来不想到底对或者不对…… “风蓝哥哥,你们是我唯一的亲人……是我的兄长、是我的朋友……然而,即使这样……我也不想再杀人……我已经想过了,我觉得……我不能再这样做下去……” 风蓝伸手,扶住了她,让渐渐昏睡的她靠着木槿树坐下。他的眼睛里有淡淡的悲伤,然而更多的却是释然:“原来是这样的原因么?——朱雀,如果你选的是和我们不一样的道路,那么,就自己好好的走吧。” 夜已经深了,森林瀰漫着浓重的雾气,静谧得出奇的夜里,只有血色的夕颜,在一片一片地凋零。 那是无法见到日光的花。 盛开于暮色,凋零于深夜,所有的美丽,都在夜色中默默化为泥土。 希望、希望她的一生,不会是这样子的吧?无论如何,不想看见她的青春和他们一起湮灭在黑夜里。她应该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丈夫和孩子,和普通女子一样安稳终老——而不该象他们这些满手血腥的战士一样,终身只在黑暗里搏杀和奔驰。 风蓝的眼眸里浮现出从未流露过的温和与关爱,轻轻抚摩她消瘦的双颊。 “睡吧……明天醒来的话,什么事都没有了。”蓦然,一直不出声的青龙在旁边轻轻说了一句,带着淡淡的笑意,似是安慰着这个最小的同伴,“什么事都不会有了……你会有另一种新的生活。” “但是、但是我不想睡……我不想睡!”忽然之间,已渐渐委顿的朱雀挣扎而起,拉住了风蓝的手,微弱、然而几乎是哭出来一般地喃喃,“我要醒着……看着、看着你们……如果睡了……就再也、再也看不见了……” 然而,她脑海中的记忆,却在如潮水一般地退去,渐渐变成一片惨白。 在爱与恨都消失以前,她开口说出了深藏多年的心声—— “还记得、记得那一天你摘给我的夕颜吗?风蓝哥哥……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那个时候,我就想……如果长大了能嫁给风蓝哥哥,那该有多好啊,哪怕就是一天也好呢…… “可是……你总是把我当小孩子看……你不知道人会长大、会变的吗? “不要那么凶好不好?我实在是很怕你呢……但是,以后都不会了……都不会了……” 终于,在喃喃说着这些话时,双眼渐渐无法控制地阖上了。 可惜的是神志已经开始模煳的她,错过了看见以前做梦都没有想到过的情景—— 她没有看见,竟然……竟然有泪水——从对面那个人漆黑的眸中蓦然滑落! 七、 十年平天下。 十年休养生息。 十年致太平。 在经歷了惊涛骇浪的战乱后,歷史的激流终于平缓了下来。这十年的岁月,就如同山间的清泉般,静静地流淌着、消逝着……世上的人们,为了各自完全不同的人生奔波着,努力着——在转眼间,已经是洪武十八年。 在百姓过着安宁平静日子的同时,大明王朝的权力斗争却是愈演愈烈。 曾经在战乱中共同战斗,夺取天下的朱元璋朝廷,却在坐拥山河后起了严重的分化,不停地因为争权夺利而斗争,而且由于皇帝强烈的猜忌心,也不停地有惨剧上演。 这十年来,暗杀、株连、结党、肃清、灭族……在明朝的士大夫阶层中层出不穷。 洪武十一年,国师刘伯温被毒死。 洪武十三年,左丞相胡惟庸被族诛。 洪武十七年,曹国公李文忠被毒死。 洪武十八年,魏国公徐达被毒死。 …… 整个朝廷为之一空,那些跟随朱元璋从腥风血雨里杀出的老臣几乎无一倖免,朝野上下,都笼罩在一片腥风血雨中,人人自危。 夕阳西下的时候,在官道上匆匆走来的一行人。 其中那个青衣人问旁边的同伴:“老大,难道从此以后……真的就解散惊蛰组织了吗?” 带着斗笠的蓝衫人只是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真是不象大哥一贯的作风啊……”那行人中年纪最轻的人不由笑了起来,在黑衣的对比下,牙齿闪着洁白的光。然而对于这个决定,看得出他是由衷的感到高兴,“从此往后,终于可以睡一个安稳觉了呢!” 第74页 吐出一口气,青衣人还是有些失落地看看天:“这么说来……以后就不和朝廷作对了?真是便宜那些人了。” “青龙……他们已经开始肃清同党了——连自己人都要对付的他们,还值得我们出手吗?”旁边一直没有出声说话的白虎冷冷说了一句,“何况……你真的以为靠暗杀,就能让时光倒流?” “反正,我听从老大的命令。”虽然有些不甘心,但青龙还是嘀咕了一句。 旁边的玄武忽然笑了起来:“你也不要装模做样了——以后能回去和苏姑娘过安宁日子,你心里是求之不得的吧?”他捉狭地笑着,看着对方的脸反常地红起来。 只有风蓝始终没有没有说什么,他的目光,却在看着前方近在咫尺的泉州古城。看着暮色中华灯初上的城市,看着城中的万家灯火、熙攘人群…… 那些人,那些事,那些景象,歷歷近在眼前——然而对他来说,却仿佛是镜子另一面的东西,永远无法触及。 自己有多少年不曾在人群中走过了?……他脱离这个世间已经太久,一直躲在黑暗里,靠着内心的仇恨活下来——却不知、外面已然换了人间。 看着繁华的城市,他的眼光微微变了一下——这里面,没有一个人、会希望再回到十多年前动乱的岁月中去吧?百姓们希望的只是过上安定的生活,只要有饭吃、有衣穿,没有人会在乎是谁当皇帝,也不会在乎那个人是怎样当上皇帝。 十八年前,他们是被朝廷以“叛军”的名义追杀的,然而,百姓拼死保护了他们; 十八年后,在所有百姓口中,都是以“叛军”来称唿他们的吧? 他们真正成了叛党了、真正站到天下人的对面去了吗? 只是凭着手中的剑,是绝对没有办法挡住歷史滚滚的洪流的,何况,如今他们的存在已然是逆了民心——所以……惊蛰,真的没有存在下去的必要了吧? 以后,只是希望能以手中的剑,保护好身边想要保护的人而已…… 他就站在暮色中,看着灯火阑珊的城市,出神。 “老大怎么了?”身边有兄弟们的轻声低语,然而他却仿佛没有听见。 “不知道。近来他常常这样——可能是心里有事吧。” “真是的……虽然说是兄弟,几十年来、从来都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青龙微微嘆了口气,又是担心又是抱怨,“连这一次为什么来泉州,我们都是莫名其妙。” “嘿嘿,你们都错了。”依然是那个最为年轻的黑衣玄武,忽然轻轻地笑了,“这一次,我知道大哥在想什么了——喏,看前面!” “啊?”另外两个人都不由自主地轻轻脱口惊唿出来,看着城中里城门很近的一家客栈。 顺着老大的目光望去——在那里,居然、居然是…… “夕颜?!” 那家客栈的门口空地上,居然有一丛开得正盛的夕颜——绯红色的花朵在夜色的簇拥下缓缓绽放,在暗夜里如火焰般燃烧。 ——那仿佛是开在遥远回忆里的血色鲜花! 不由自主地来到树下,看着这一丛在夜色里开放的花,风蓝脸上忽然有复杂的神色掠过——十年了……一转眼,又是那么长的岁月!离上一次看到这种花,已经是那么长的岁月过去了…… 他已然放下了手里的剑,回到了这丛花旁;而另外一个人,此刻又在何方? 忽然间,他全身一震,仿佛有利剑瞬间刺穿了他的心脏! ——歌声!那银铃般的童声! “飞啊飞,飞啊飞! 什么飞?鸟儿飞。 鸟儿鸟儿怎么飞? 展开翅膀漫天飞!” 他就仿佛被定住了一般站在那棵夕颜树下,怔怔地看着从客栈里跑出来的一个小孩子——一个手里拿着竹编小鸟,轻轻唱着童谣蹦蹦跳跳走过来的孩子。 幻觉吗?那个孩子是幻觉吗? 那么,歌声……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哎呀,叔叔,摘花给我!”忽然间,那个孩子已经到了身侧,仰起头笑着对他说。他不由自主地回头看那一丛花——绯红色的夕颜。然而,那只是一片美丽的繁花,并没有他以前印象中的淋漓鲜血……没有烈火,没有尸体,也没有吊着的小孩…… 那只是一片暮色中盛开的花。 花旁还有一个仰着头求他摘花的小孩子。 一大朵的花被轻轻插在了孩子头上,然后,他忍不住微微地笑了笑。那只是一丛美丽的花吧?为什么一直以来,映在自己的眼中,竟然都是一滩一滩的血迹呢? “小傢伙,你唱的歌真好听,谁教你的?”青龙在一边拍拍孩子的头,笑问。 ——原来,来到泉州,是为了这个原因吗?是因为以前那个让人头痛的傢伙在这里吗?这样看来,老大这几天的反常都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了。 “我不叫‘小傢伙’!我都已经十一岁了!我有个好听的名字——我叫夕颜哦!”孩子不服气地抬头瞪着青龙,嘟着嘴,“歌儿是阿娘教我的呢……阿娘可漂亮了!” 阿娘……所有人的神色忽然都有些奇怪起来。 “小颜,小颜!真是没礼貌!快把来投宿的客人带进来啊!——不要光顾着玩。”客栈的院子里,忽然传出了一个女子清朗的声音,一边抱怨一边向庭院中走了过来。 忽然间,她的脚步停止了,直直地看着庭院里的那丛夕颜,一瞬间表情有些莫名的呆滞。 就是一个霹雳在面前打下,也无法让风蓝的神色如同现在一样震惊—— 果然是她……那道长长的疤痕、那清水一般灵活透明的眼波,如此遥远又如此清晰地浮现出来,在古城渐起的薄暮下,仿佛是一个可以一口气吹得散的幽灵。 ——然而,昔日握剑的手拿着箕帚,用铜钗松松地挽着头髮,屋里的桌上,还放着一篮没有剥完的豌豆。桌上一灯如豆,刚刚做好的菜饭在冒着热气,一个男主人状的男子正在桌边站起身来。 一切都是平凡而安宁的,平凡得让这里所有的人都不知所措。 十年来不停止的奔波和杀戮,让岁月的流逝在他们感觉中变的加快了,往日的记忆对于他们每一个人来说近得都仿佛在昨天——以为只要一回头,就可以看见那个夕阳映照下的小山村和那个夕颜花下的孩子。 但是,在看着几步之外这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平民女子时,他们终于感受到了时间无情而巨大的力量——今夕何夕,得见故人。然而,今日已非昔日,今人也非旧人。 从绚烂復归于平凡的她,不再是朱雀,抑或是夕颜。她只是一个市井中平凡的庶民而已。昨日的一切,对于她来说,恐怕是比梦更加缥缈虚幻的事情吧? 第75页 虽然有惊人的自控能力,但是仍然有两个字从风蓝的嘴边滑落出来:“小……颜?” 然而,回应这两个字的,居然是那个孩子诧异的目光:“叔叔,你叫我吗?阿娘请你们进屋呢。” 只是不知道为了什么,那个失去记忆的人居然也有吃惊的表情,在台阶上顿住了脚步,定定看着他们。但是很快地,她就恢復了常态,对小孩子说:“带几位叔叔去楼上的客房!——福成哥,来帮忙把这些客官的马牵到马厩里去吧……”她回头,对着房里的男子喊。 “不用了,我们就走。”忽然间,他低低回答了一句,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哎,这位客官!”她的唿唤在风中响起——错了,那已经不再是记忆中那个小颜。 什么都改变了……包括人生和命运。 当年,她选择了离开;而他选择了遗忘——然而,离开的人离开了,但想遗忘的人真的能够遗忘吗?如今的他,也已经放下了曾经染满了鲜血的剑;然而,却觉悟得比她晚了十年——这十年的岁月,已经在他们之间划出了那样不可逾越的鸿沟。 如今的她,只是回归了以往山村里的人生吧? 如果抽掉那当中的八年,她的人生,应该就是这样子地延续下来。既然如此,就当作那八年什么都没有发生,就当作他们从来未曾在她的生命中出现!——就当作……从来不曾出现过…… 于是,他转身、上马、离去——不曾回头。 不知道自己以后的人生会怎样,不知道这一世是否还有为他等待的情缘;如果有,他是否还有爱一个人的能力——然而,他还有朋友,还有兄弟,还有手中的剑和心中的道义……这一切,已足够令他在红尘中继续走下去。 他不会忘记她,然而,也不会再去打扰她平静的生活。 一行人上马离去时,城中不知何处的高楼上忽然传来了一缕箫声,如泣如诉地散入古城月夜——所有流逝的时光,忽然间,仿佛就在吹箫者的手指间起起落落。 “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暮色渐起。 晚风吹来,满庭的夕颜缓缓绽放。 (完) 2001年 乱世 一、血色黄昏 城被攻破的那一天,正是大雨滂沱的黄昏。 六个月的围攻,遭到坚决抵抗的宁王军队损失惨重,而付出巨大代价才进入城内后,却又遇到了陷入了巷战。于是,一寸一寸地争夺,一条街一条街地抢占,尸首在城里堆积如山,血混着雨水流得满地都是。 秦王的守将符延敬殊死抗击,手刃了想要劝自己投降的儿子,手下军士为其忠烈所感,皆死战,竟无一生降。 “好个符延敬!”看着城内遍地的尸体,听着将领通报这次攻城的伤亡,坐在马上的身穿银白铠甲的王族冷笑了起来,“想和我拼个玉石俱焚吗?给我把他的尸体肢解示众!” “是!宁王殿下。”旁边的将领迟疑了一下,似乎畏惧于首领的气势,终于出言,“这次攻城太久,士卒疲敝,粮草也不继了,您看——” “传我命令,屠城三天!”宁王毫不犹豫地下令,“——我要让天下人知道,和我对着干的人会得到什么样的下场!” 外面有山洪爆发一般的喧闹,夹杂着恐惧、慌乱和喘息。 十三岁的他站在客栈的天井里,看着门外无数熟悉不熟悉的人从各个地方涌了出来,一眨眼间汇成了巨大的逃难人流,跌跌撞撞地奔跑着。 店家早就自顾自收拾细软逃命了,连对他们这些伙计也没有交代一声。店里乱成了一团,旅客来来去去,到处都是哭泣和尖叫声。 他早已经收拾好了自己的那一点东西,却没有走,一直注意着旅客中那群扬州人——她们中的小姐据说是扬州富商的女儿,省亲归来却遇上宁王和秦王在台州一带动兵,于是便滞留在了这个客栈里。 这样巨富人家的小姐,脾气却是非常的温柔,很亲切地对他笑,叫他小弟,全然不以为他是一个低三下四的伙计。 宁王发兵围城整整六个月,于是她们也停留了六个月——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竟然在内心隐隐约约地将她当作了在世上唯一可以亲近的人。 那样温柔美丽的姐姐,是不应该遭遇这样的乱世的。她这样的人落到了那些乱兵手里,又会获得什么样的下场呢?——在听到宁王部队攻入城中的那一剎时,他就下了决心,就算是拼了命也要保护好她。 他是一个孤儿,父母死前曾经对他说过:既然不想再过问天下的是非,那么就要学会内敛,不要轻易显示自己的才能,这才是乱世中保全自己的好方法。所以,他藏起了自己从小学到的一切,一藏就是十几年。 但是今天,他就是拼了命,也要在乱兵中保全她们。 “小弟,你怎么还不走呢!”慌乱中,小姐还是注意到了这个穿着粗布衣服的小伙计,关切地上来问了一句。她身边的家丁一见大难来临,早已跑得一干二净,她一个人手里提着小包袱急匆匆地往外走,身后只跟了一个叫樱红的丫鬟打着一把油纸伞。 “我带你出城去吧,漱玉小姐!”他自告奋勇地上来接过了她手里的东西,却被樱红拦住,轻蔑地看了一眼这个贫寒的店小二:“小姐,别把东西交给外人!咱们可只剩这些盘缠了!” 然而她却很温和地笑了,把包袱交给他:“那么,就麻烦小弟你来带路吧!” 他点了点头,正准备领大家出去,门却被轰然踢开了—— “宁王有令:屠城三日!烧光所有的房子,砍掉所有人的头!” 随着狂暴口号涌入的是密密麻麻的士兵,每个人身上都溅满了血,手中拿着刀枪,眼里闪着火一样的凶光! 他顺手操起了院子里的木棍,一步一步护着两个女子退到了墙角里。 “弟弟,弟弟……别和他们打架!”身后,那个贵家小姐却是这样低声请求着,拉着他的衣角,“你还是个孩子……你还是个孩子呀!” “小姐,没关系!他是个男孩子!别管他了,就让他挡一阵吧,我们快从后门出去……”樱红急急地上来,从他手上扯走了包袱,拉着漱玉往后便走。 “哈哈,漂亮妞,你跑不了!”有一个军士按捺不住沖了过来,然而他红着眼,只一棍便将对方打倒在地,然后狠毒地盯着那些如狼似虎的乱兵,仿佛一头髮怒的小兽——如果要死在这里,也无所谓吧?他是男的,总不能眼看着姐姐被这群禽兽抢走……反正他没有父母,反正他没有亲人,反正他死在这里对任何人都没有损失。 看见一个同伴被打倒,那些暴虐的士兵只是怔了怔,然后立刻从四边围了上来…… 第76页 第七次被打倒了……肋骨发出清脆的断裂声,血从身上涌出来,随即被大雨冲到了泥泞的地上。他挣扎着,却再也站不起来。 ——该死的,早知道有今天,就应该好好练武才对!以前总以为自己与世无争地躲在客栈里,学了那些东西没有什么用……可今天…… “小鬼,滋味怎么样?——居然敢反抗军爷!把他拖出去用马蹄踩死!”士兵中一个队长悻悻地说,抓住他的头髮拖了起来,一口啐在他脸上。 “不要打他!不要打他!”陡然间,有个声音惊怒交集地响起来了。 那个美丽的白衣女子居然又沖了回来,一把拉开了队长的手,死死把他护在了怀中,脸色苍白:“他还小,还只是个孩子!——你们、你们要什么我都给你!求求你们放了他……” “漱玉姐姐!”他用力挣扎,想重新站起来,可是全身如同散了一般,嘴角的血不停地流着,他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喃喃,“你回来干什么!快逃……快逃啊!” 把他护在怀里,漱玉小姐却低下头微微笑了:“不能扔下你啊……而且能逃到哪里去?——外面全是乱兵,我又是一个女子……这种世道,是无法活下去的。”她笑着,但是眼睛里却全是无法控制自己命运的悲伤。 身上有淡淡的香气——那是白梅的香味。 乱兵们放肆地笑着,上来拉扯她的衣服,然而她攀住门框,死死不放手,低头看着怀中的少年,抓紧最后的时间轻声叮咛:“小弟,小弟!我没有什么要紧的,你年纪还小,要努力活下去!你是一个男孩子,要变得强起来……千万不能死,千万要努力活着……” 她勉强微笑着,可是泪水却如同珍珠一般扑簌簌地落在他脸颊上。 听着她的嘱咐,看到那样的景象,忽然间,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心底復甦了——那是蛰伏在他天性深处的种种,忽然间熊熊燃烧起来了! “罗嗦什么!快回营里去陪兄弟快活!”她的话还没说完,手已经被粗暴地拉开,队长和手下军士们闹笑着把他推倒在地,用力踢了他一脚,“小兔崽子,看在你有个能陪大爷开心的姐姐份上,这次先放过你!” “老大,这次的小妞也是要由抽籤来决定吧?可不能你一个人独占了!” “哇哈哈!放心,这么漂亮的货色,不会亏待了兄弟们的!” 那一群强盗,就这样扛着漱玉小姐扬长而去。 一直躺了一个多时辰,他才挣扎着爬起。低头,就看见膝盖上白森森的骨头已经露了出来,血从衣领中不停往下淌,在雨中洇开了,满身血红。 “小姐!小姐!……”到了这时,才看见樱红从躲藏的地方走了出来,手里紧紧攥着那个包袱,痛哭,“小弟,快带我出城吧!——我去告诉老爷来救小姐。” 他没有说话,冷冷地哼了一声,忽然头也不回地沖了出去。 “臭小子!你怎么能丢下我不管?!”身后,那个本来还在哽咽的声音忽然破口骂了起来,“你是男的,难道不应该保护我逃出去吗?!贱种瘪三!” 他还有些稚气的脸上忽然涌起了一丝抽搐,这种贱女人—— “兵大爷……”在走出巷口的时候,迎面碰上了又一队抢得起性的乱兵,他忽然停下来,带着诡秘的微笑,指了指身后客栈的院子:“那里还躲着一个漂亮的姑娘呢!……大爷可不要错过了!” 然后,他继续狂奔而去,耳边隐约听到了院子里乱兵的闹笑和樱红惊惧交加的尖叫。 他反而笑了,眼睛里,有什么带着阴暗的东西悄悄漫了上来…… 到处是火光,到处是惨叫,到处是鲜血!——他平日经常去的那些房子都着火了,木版在火中噼啪燃烧,他甚至听得见骨头断裂的声音,女人和孩子的惨叫,滋滋拉拉的。 那些街坊,那些大叔大婶,一天前还走动着的,开着玩笑的,在这一瞬间全都变成了遍布刀痕的尸体和蒸发的油脂。而另一些人在庆祝,在狂笑……马上捆着掳掠来的美貌女子,鞍边悬挂着血淋淋的首级,手里拿着抢夺来的财物…… ——这还是人间吗?还是人所能够活着的地方吗? 不仅仅在这里、这个城里,整个中原,这样战乱已经快五年了吧? ※※※ “唏律律!……”奔驰中的骏马因为主人忽然的勒缰而惊起,前蹄立在空中,最终才重重踩到了地面上,雨水混合着冷汗从额上流下来,滴到铠甲上。 “什么人!好大的胆子,居然敢拦我的马!”仗着绝佳的骑术,宁王才没有被突然冲出来的人绊倒,一惊回身,只看见泥泞的地上匍匐着一个满身是血的少年,勉力撑起身子,看着他。 那样冷静深邃的眼神……简直不象是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 宁王心里莫名地一惊,鬼使神差地下了马,来到那个孩子身边:“小傢伙,不要命了吗?” “宁、宁王殿下吗?……”挣扎着,那个才十几岁的少年定定看着他,看着他点了点头,忽然说了一句让宁王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话—— “来做个交易吧!如果帮我把姐姐救出来的话,我就把这一生所有的才能奉献给殿下!” 看着这个满身是血的少年,宁王哑然失笑……真是个狂妄的孩子啊! “哦?是吗?你能做什么呢?你只是一个孩子而已啊……” 显然是刚被自己的马踢断了腿骨,但出乎他意料地,那个少年居然还摇晃着站了起来:“殿下想要的是什么?消灭各藩王的势力?君临天下?开创一个新的朝代?——如果只是那样的话,我可以帮您做到!” 那样不假思索的话,让宁王怔了一下,仔细看了他几眼。 “有这么大的本事?那么你大可以自立为王啊,小弟弟!”宁王饶有兴趣地笑了起来,眼里渐渐有了杀气凝聚,手不易觉察地握紧了长剑。 “这样虽然也未必不可,但是天下要安定恐怕必然会晚上好几年吧?”居然把王者的调侃当作真话,少年沉吟着,慢慢回答,“而殿下现在就拥有了争霸的实力,不出三年就可以得到这个天下,迅速地结束这个乱世——那么我为什么又要来拖延天下一统的时间呢?” “所谓霸主的条件,我曾经听父亲说起过。而殿下您英勇、果敢、进取,又拥有了血统和兵权……我想,差不多就该够了吧?即使还有不足的地方,就让我来为您补足——哪怕是弄脏了自己的手,也在所不惜!” 那样一席话是入耳惊心的,宁王的手不知不觉松开了剑柄,有些好奇地走过去,开始对这个少年另眼相看:“你的父亲是……” 他低下了头,一字一字:“在下高群。家父高天成。” 第77页 宁王倒抽了一口冷气,忽然沉默——高天成。 先帝的左右肱股,开国元老,被称之为国之柱石。这个在天下安定时就不知去向的开国大臣,是父王最为倚重的人,甚至在驾崩前父王还对着他嘆息:“朕死后,你的四个叔叔一定会造反……看来天下是不得不乱了……唉,要是高丞相还在就好了……” 原来,高天成是功成身退,携了家眷隐居在市井之间了吗? 宁王收敛了眼里的玩笑和杀意,看着面前的少年,慎重地沉吟。 ——无论这个少年到底有多少本事,反正,他所要求的也只是一个女子而已……对于他来说,简直是举手之劳。 “好罢!无论谁要拦我的马,在我面前说出这样的话来都是需要相当勇气的——看你小小年纪就有份胆气,我帮你把姐姐找回来……”宁王终于笑了起来,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发现他单薄得惊人,“——成交了!” “她叫漱玉。请、请赶快下令吧!不然来、来不及了……”听到他的回答,少年的神色却迅速地委顿了下去,刚脱口说了一句话,便毫无知觉地瘫倒在了泥泞中。 雨丝渐渐细了,在密布战云的城头斜斜地织起了一张无可逃避的天网,夕阳从乌云中现身出来,把血一样的颜色染遍了大地。 二、风起渭水 三个多月后,宁王的军队回到了长安。 “弟弟……宁王殿下他、他今天提出,要我做他的王妃。” 军中的营帐里,漱玉皱着眉头,手指轻轻地绕着白色唐装上的衣带,怔怔地看着帐子外的天空——风很大,空中的云被狂乱地卷着,幻化出各种奇怪的形状,瞬息万变。 夕阳染得云上仿佛是涂满了血——红的如同对面美丽女子的脸颊。 旁边的少年没有说话。自从跟随在宁王身边以后,他就越发地沉默起来。他看向另一边的镜子,看着镜子里姐姐秀丽的侧影:那样无辜而无助。 “弟弟……你为什么不说话呢?樱红走散了以后,幸亏、幸亏还能和你在乱兵中遇上。”美丽的女子轻轻嘆息,低下了头,仿佛徵询着他的意见,“我是一个女人家……这种婚姻大事,又没有父母在身边帮我拿主意……” 少年仍然沉默,看着另一个方向,丝毫不顾漱玉求助般的眼神。 得不到回答,漱玉的手指轻轻握紧了衣襟,终于似乎是自语般地说:“唉……说是求婚,但是现在的境况,我还有拒绝的余地吗?不过,也真希望能有人能保护我们啊——江家虽然有钱,但、但在这个世道里,有钱却越发的危险……不能得罪宁王……” 自顾自地说着,女子雪白的脸上逐渐浮现出了坚韧的光芒。 “宁王当然不是适合託付终身的人……早听人说了,他好色而又暴虐。但,即使是这样的人,也应该有能力保护我整个家族吧?——只要能安然度过这个乱世,只要家里人没事,我是无所谓的!弟弟……你说是不是?” 似乎并不需要听少年的回答,漱玉眼睛里忽然涌现了泪光,似乎下了什么决心:“——那么,就答应吧!写信给家里,然后在长安成亲……弟弟,这样一来,姐姐以后就能保护你了……” 仍然低着头,但是少年的眼睛也变了,看着镜子里,他忽然开口—— “姐姐,嫁给宁王吧!” 嫁给宁王吧!虽然那个人只是为了江家的财富而娶你,但是那是个能保护你和你家族的人,是一个有能力攫取天下权力的人,他会给你无上的地位和荣耀…… 而我,会一直一直地守护着姐姐,决不会让宁王在利用完之后遗弃你——迟早有一天,我会亲眼看见姐姐登上最高的位置,母仪态天下! ※※※ “小高,不要太辛苦了。”看着少年脸颊上斑斑的血汗,看着地上四处躺倒的陪练士兵的尸体,宁王眼睛里带着喜悦和兴奋,但是口气确是体恤的,“你这两个月来每天不间断地苦练,进步虽然是快,可也不要累坏了身体。” “殿下放心好了——我自己会小心的。”高群收起了剑,随手又抽出了架上的长枪——“到了晚上,我会看书休息的……” 他要让自己尽快地变的强起来,这样才能守护住姐姐,才能够辅助宁王尽快的结束这个乱世,结束战争和流血!昼练武,夜理书,他几乎是勐烈地燃烧着自己的生命,用尽了全部的潜能迅速地吸收着从父辈传下来的一切。 “扬州江家已经回信同意了婚事,下个月就是我和你姐姐的大喜日子了。”宁王目光看向军中那一顶金色的帐篷,“你还是好好放松一下吧,到时候内外有的忙呢!” 高群没有说什么,低下了头,看着手中的七尺长枪,忽然声音低低地问了另外一个问题:“殿下,芜城还没有攻下来吗?” 惊异地看了少年一眼,宁王神色也凝重了起来:“是啊……四皇叔手下有史兆龙那样的勇将,芜城又是他经营多年的重镇,粮草充足,将士用命,一时间也是无可奈何。” “让我去吧。”高群面无表情地请命,放下手中的枪,在架子上随手拿了一把怀剑,试了试锋芒,“——就让我拿下芜城,作为给殿下和姐姐的婚典庆礼。” 虽然也觉得这个少年并非池中之物,但是总觉得即使是这样,也需要再假以时日才能独当一面。所以看到才十三岁的他居然主动请缨,而且口气那样的肯定,宁王还是被吓了一跳:“小高,军中无戏语!四皇叔的确算是个人物,不好女色,不贪杯,不敛财,几乎是一个没有弱点的人——而且手下的史兆龙又是一个名将。一个多月的时间拿下芜城……你可以吗?” “我自然有办法对付诚王——但是,请先不要告诉漱玉姐姐,她会担心的。”高群那黑曜石一般的眼睛黯淡了一下,看着宁王轻轻道,“如果……如果在殿下大婚当日我没有赶回长安的话,那么……请殿下以后好好对待姐姐。” 我的王啊,请用你的手,让她离开所有的血腥和危险罢! 请好好守护她,在这个污血横溢的年代里,请你张开你的手,让她远离战乱和流离,就象保护那捲进急流的小舟不至于翻覆…… 我曾经拼了命,却仍然没有办法保住姐姐,但是,你却可以。 不止是她一个人,这个天下,还有千千万万的人——我也许无法保护他们,然而,通过你的手,也许就可以挽救…… 别人认为是殿下你在利用我的才智为你打天下,然而,相反的,却是我利用你的双手,在完成自己的梦想而已! ※※※ “姐姐,如果有一天我不能再回到你身边,那么一定是我为了自己所坚持的信念而牺牲性命的时候……如果是那样,请你就算是一个人也要好好的活下去……” 第78页 已经是第二十七天了没见到弟弟了,看着他留下来的信,贵家小姐眼睛里满是担忧和恐惧——她什么都不知道。既然不知道这个姓高弟弟过往的一切,也不知道他如今在宁王手下担负着什么样的差使…… 但是,她至少知道一点:这个孩子是真正对她好的人。是在这个乱世中,唯一曾为她捨弃性命的弟弟! 看着书简出神的她,甚至丝毫没有注意身边的侍女忽然都退到了外边,而那把温润晶莹的玉梳,早已执在另一双手中—— “卿的秀髮,恐怕连汉时的卫夫人也自嘆不如吧?” 听到后面的赞美,感觉到髮丝在一缕缕地拂动,漱玉这才蓦然回神,看见了镜中不知何时站在自己身后宁王,手里拿着梳子,轻轻挽起了她一把如云的乌髮。 她的脸上蓦然红了,深深低下了头去,语气里带着大家闺秀特有的矜持:“殿下……婚礼尚未举行,男女授受不亲,还是请回吧!”不知道为什么,看到未来丈夫这样亲昵的举动,她仍然有难言的不自在——也许,在看过那样屠城的惨剧后,无论如何在,内心也已经无法改变这个人是杀人恶魔的印象了吧? 那样曾拿几万人的性命不当一回事的人,有这那样禽兽一般部下的王,他的内心又会是怎样的呢?然而——那个人却将是自己的丈夫! “不要装的真象那么回事……”身后的声音忽然变了,在瞬间变的说不出的恶毒和冷漠,带着辛辣的嘲讽,“别忘了,我把你从那些傢伙帐子里带出来的时候,你可连衣服都没穿!——简直象一个营妓,这会儿却给我摆什么大小姐的架子。” 不等她回身站起,那只握住她头髮的手忽然加力,狠狠地把她扯回了凳子上:“小婊子!给我乖乖的听话!——本王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会选你这个烂货当王妃那是因为你们江家有钱!你答应婚事了就是我的人,那么,我喜欢怎样就是怎样!” “你休想……”漱玉脸色已经是没有一丝血色,看着镜子里眼睛如同野兽一般的人,一寸寸地硬生生回过头来,看着未婚夫,任凭一缕缕的头髮簌簌地扯断,“反正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不在乎多死一次!” “无知的女人……那么你们扬州江家呢?你弟弟呢?他们逃的了吗?或者——也让他们都死了算了?”托起她的下颔,宁王冷笑,看着镜子里女子的脸迅速地惨白,得意地继续,“所以,以后就乖乖地做我的傀儡罢,不许再给我摆什么臭架子!” 随着冷笑,玉梳逐渐用力,直插头皮内,扯动着,发出轻微的嘶嘶声—— “这算是我婚前给你的一个警告,我的王妃。” “啪”。在宁王拂袖而去后,被捏断的玉梳轻轻断落在地上。漱玉坐在那里,静静地,殷红的血液顺着漆黑的髮丝,一滴滴滴落地面。看着镜子里美丽苍白的女子,她忽然无声地笑了起来…… 服侍她的那些侍女这个时候才敢进来,看见那样的景象,每一个人都噤若寒蝉——看来,她们并不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事情了,所以只是面无表情地俯身,各自收拾东西,然后默默退下。 “小姐。”门关上之前,最后一个侍女忽然停了下来,回头看着如雕塑一般坐在梳妆檯前的漱玉,终于忍不住轻轻问,“要洗头吗?” 漆黑的头髮如同乌云一般在银盆里散开,鲜血从发隙里渗出,染得清水一片腥红。 “小姐,疼吗?要叫大夫过来吗?”手指轻触着头髮,看着满盆的血水,侍女眼睛里含着泪水,小心翼翼地轻声问。 “不用了。”淡淡地回答,漱玉自己动手拧干了头髮,连着血一起拧干,“不要告诉别人我受了伤——特别记住不要告诉小高。” “你叫什么名字?”漱玉挽起头髮,拈了一支紫玉簪别上,忽然回头,微笑着问那个小侍女。小侍女怔了怔,低声回禀:“奴婢叫燕儿。” “燕儿,你是一个好心的姑娘。”漱玉微微嘆息了一声,仰起头,看着外面的天空,看着瞬息万变的风云,眼睛里有清澈的泪光。 我无所谓……怎么样都无所谓。只要家里人能平安度过这个乱世就好……只要弟弟他们没事就好……但是你们,你们都要好好珍重! ※※※ 九月的金秋。 长安城。干清殿。 金杯。美酒。喜烛。 百官朝贺,纹龙织凤。金碧辉煌的气氛中,在胭脂掩盖下她的脸色却是苍白的,苍白得如同将踏进万劫不復的境地……头上繁复的饰物几乎有数斤重,带在发间,扯得满头的青丝连根地痛,然而,她还必须脸带微笑,轻声细语。 在燕儿的扶持下,她从容有致地应付着往来的高官贵客,然而,从红盖头下面看出去,却始终没有在熙熙攘攘的宾客中看见所期待的那一张脸。 弟弟……弟弟究竟去哪里了?! 想起宁王曾经那样冷酷的威胁,她心底里有彻骨的寒意!——难道,难道是…… 手指痉挛地握住手里的喜帕,冷汗顺着鬓角流下,要镇定,要镇定!眼睛扫过前来参加大婚的家人,看见亲人无恙的笑容,心终于一点点地安定了下来。 “骁骑尉高群拜见!”忽然,唱礼官的声音洪亮地传来,她脚下一软,几乎瘫倒——弟弟,弟弟……终于出现了! “殿下,为了庆祝您的大婚,属下带来了这份礼物!” 忽然,听见弟弟的声音沉静地响起来,那样少年的声音,里面却是深的无法触摸到底。然后,在她极力自持着压制激动情绪的时候,就听见所有旁边的宾客都发出了低声的惊叫——接着,就听到了宁王极度惊喜地“啊”了一声,脱口而出:“好极好极!” “四皇叔的人头——太好了!” 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精神已经极度紧张的她,忽然再也支持不住地昏倒在地。 “姐姐,那天吓到你了吗?”大婚过后的第三天,弟弟来看她了。 隔着重重的帷幕,只看见他仍未长大的身影……他还是那么小的孩子…… “弟弟……你杀了诚王爷吗?”她有些不可思议地问,看着帷幕外面的少年缓缓点头,眼睛里忽然涌现出了泪水,“你、你……以后不要去做这么危险的事情了,答应姐姐,千万不要去了好吗?……” 然而帷幕外的影子却一动也没有动,许久,声音缓缓传来:“姐姐,我不想骗你说我可以答应……我做不到。因为我要让宁王得到这个天下,我要让姐姐当上皇后。” “……姐姐不喜欢做皇后……”帷幕中的女子苦笑了起来,拿起随身的小镜子,看着镜中满头珠翠的自己——有谁知道,那样华丽的珠宝之下,居然是一片的血肉模煳呢? 第79页 “姐姐不要住那样大的房子,只要一个小木屋就好。前面有一片空地,可以种种花,养养小鸡小鸭。有一群可爱的孩子,然后……我所等的人,每天在夕阳下山前都会赶回家,坐在桌子前和家人一起吃我亲手做的菜…… “只要这样就好……弟弟。你知道么?” 她痴痴地说着,看着镜子,却没有发现帷幕外面已经空无一人。 “殿下,你当不当我是王妃,我无所谓,殿下宠爱哪个妃子就尽管去好了……而且,江家会源源不断地供给殿下所需的军饷粮草……但是,唯一的要求,请你好好对待我弟弟,提携他,保护他,还有我的家人……” 深宫里,淡淡的秋风吹过来,一片片枯黄的梧桐叶落在她雪白的衣襟上。 阅兵完毕,宁王从兵营中缓步归来,意外地,竟看见那个少年脱去了盔甲,跳入了渭水中洗浴。 宁王斥退了左右,一个人过去,坐到了河岸上,看着他,称许:“小高,近来你武学和兵法的进步都是神速啊!如果不是你年纪实在是太小,我想干脆就让你统领骠骑军算了!——可你才十四岁。至少要满了十六,建立一些战功,我才好名正言顺地给你封位。” 少年似乎是全神贯注地洗着,并没有回答这个王者的话。 封位那种东西,对他来说又算是什么呢? “对了……小高,我一直想问你:四皇叔那样的人,你是如何才能接近他,然后刺杀掉他的?”看着少年俊秀的面容和仍然不够坚实的肩膀,宁王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心,“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方法啊!” 高群的手顿了一下,然后继续往身上泼水沖洗,然而,声音却是冷冷的:“很简单,其实殿下也应该有所耳闻吧?诚王有一个致命的弱点——断袖之癖。” “啊?”宁王在脱口惊唿。然后马上知道了自己的失态,立刻抿住了嘴……天,原来为了接近并刺杀那个号称不沾酒色、无懈可击的四皇弟,这个少年曾不惜付出了如此的代价! 在他急速地思考着怎样来褒奖属下时,少年继续毫无表情地回答: “如果要骯脏的话,就让我一个人骯脏好了! “殿下是将来要载入史册的帝王,最好要保持一双干净的手……这样的事情,以后我会替殿下处理好的——” 瞬间,宁王大理石一般冷硬的目光中,有陡然剧烈的敬畏和震动。 “请殿下一定要得到这个天下,一定要结束这样的乱世——还有我的姐姐,请殿下一定要好好对待她,视她为至高无上的正夫人…… “这就是我的要求。” 秋风在渭水上冷冷地盘旋着,少年的眼光也是冷漠而坚定的,看着岸上的王者。 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 瑟瑟的风吹得宁王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在推开宫门的时候。看见坐在月桂花树下、由侍女簇拥着的皇后时,他眼睛里忽然有无法言明的厌憎和敬畏。 三、几度夕阳 第二年九月,高群第一次随军出征,阵前毙敌数十人,升为骁骑军管带。 次年六月,第二次出征,杀秦王开封府守将成登,升为裨将。 十一月,韩復声率兵北击金汤城,被切断归路。高群率骑兵突围成功,反击解围。 第三年七月中,高群第一次单独出征,纵横三百余里,攻陷城池六座,归来旋即拜将。 在其后的两年中,冠军将军高群南征北战,所向披靡,逐一消灭了各方割据的势力,也在军中获得了无上的声望。其时,天下兵权已渐归其手。 第五年八月,在消灭掉了三个皇弟以后,拒唯一剩下的郑王于长城外,宁王在长安登基,改元雍承,宣称中原统一。 高群受封为天下兵马大元帅,继续领兵讨伐剩余的郑王。 同时,宁王妃江漱玉也理所当然地被册封为皇后,入住坤宁宫,是为六宫之主,母仪天下。第二年,便生下了一个龙子。 “姐姐今天特意叫我急速进宫,是有什么事情吗?” 殿外是如血的夕阳,映得宫殿的剪影更加巍峨森冷。坤宁宫中,已经是身穿一品武将官服的高群放下了手里的茶盏,轻轻问帘子后面的人,语气里带着一贯的敬爱和回护。 “弟弟,好久不见,长高了许多啊……”隔着珠帘,仍然看得出少年明显高大起来的身形,漱玉欣慰地笑了起来,声音里有难得的愉悦,“如今已过了弱冠之年,也该娶妻了……满朝文武都想结这一门亲,纷纷托人来游说,有这样一个弟弟可真是让姐姐骄傲呢。” 高群脸色变了变,只是放下茶盏,低声:“我尚未有娶妻打算,让姐姐多费心了。” “……是么?”皇后沉默了一下,揣测着对方的心意,仿佛明白了什么,立刻岔开了话题,抱着襁褓中的婴儿,对身边的侍女道:“燕儿,把庆儿抱出去给弟弟看……都快一岁了,还没见过吧?” 帘子拂开,玉雪可爱的娃娃被抱了出来。 “好可爱的孩子……是太子吧?姐姐现在已经是皇后了呢!”少年元帅沉寂的面容上也有难得的笑意,逗着怀中咿呀学语的婴儿,那双拿惯了刀兵的手却有些笨拙。 忽然,他脸色变了:“这……这是怎么弄的?” ——拉起婴儿的手,那嫩藕一般的手臂上,赫然有一片片的青紫淤血! 燕儿要想掩饰已经是来不及,帘子里一声惊唿,漱玉皇后顾不得避忌,立刻从里面探出身来,把孩子紧紧搂在了怀里:“是我不小心……是我不小心让宝宝碰伤了……” 然而,少年的眼睛却是漠然的,对于她的分辨毫不介意,等她急急忙忙说了一堆后,才静静地说了一句:“姐姐,你自己的手。” 她的手下意识地缩回,但是已经掩饰不了从手腕至小臂的大片乌青。 气氛忽然凝固。 姐弟两相互对视着,相互打量着多年未见面的对方,眼睛里忽然有深刻而复杂的感慨。 “是宁王……不,是皇上做的吗?”高群的声音忽然变冷了,黑曜石一般的眼睛里有幽暗的火光燃烧,长身而起,“姐姐,我保证他以后不会再做这样的事情!” 他能保证,他当然能保证! 以他今日的地位,手上的兵权,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虽然父亲曾经说过,功成身退是最佳的方法,也知道宁王今日对于自己的顾忌和猜疑,但是,他不能放权隐退,一走了之,他是必须手握重兵在朝中的—— 那样,才能够震慑住那个日渐骄奢跋扈。无所顾忌的皇帝,才能巩固姐姐在后宫的地位,让她不至于在后宫的争斗中吃亏。 “我不想有以后了……”忽然间,一直极力保持着平静愉悦的皇后在瞬间垮了,泪水从绸布衫子上一串串地滚落,滴在怀里孩子的脸上,孩子蓦然大哭起来。 第80页 “要是我当时在台州城里就被乱兵杀了反而好……至少不用这样痛苦地活着! “一天都不能再忍了!他一直没有把我当皇后看,甚至一直没把我当人! “你不知道他是怎么折磨我的……和那些乱兵没区别!那个禽兽!” 那样的话,仿佛是突如其来的利剑,在一瞬间刺穿了百战百胜的年轻元帅,痛得他全身颤慄,几乎不敢抬头再看对方的眼睛—— 姐姐……姐姐说什么?她……竟希望在台州时就死去?! 那么多年来,他这样浴血搏杀、将她推上最辉煌的位置……原来却只是让她更生不如死么?这些年来,她每日都陷于屠城那一日被乱军掳掠的同样噩梦里! 他身子渐渐发抖,感觉有热血再一次燃烧,一直冲到了脑海里—— 这种感觉,和多年前在沦陷的城市里,决定不顾一切也要保护她时一模一样。 “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庆儿就要被他杀了! “他宠着那个齐淑妃,要立那个女人生的孩子为太子你知道吗?昨天、昨天晚上,有人过来几乎掐死了庆儿……但是皇上连问都不问!是他默许的……是他想派人杀了庆儿! “如果是我一个人的话,那怎么样都没关系——但是他、他竟然要杀我的庆儿! “不能允许,绝对不能允许!弟弟,弟弟!请你帮我!” 皇后急切地看着对面年轻元帅的脸,苦苦地哀求。 “姐姐……那么,你召我进宫,想要我怎么做?”终于,高群低下了头,一字一字地问,眼睛里有极其复杂的光芒。 其实,不用等她说出来,他已经猜到了答案—— “请你帮我杀了宁王!” 果然,是那样的答案……他的眼睛里,忽然又有哀痛的神色。抬头,坚决地回答:“——我不能答应你的要求,姐姐!这一点,无论如何我不能答应!” 皇后惊住,看着斩钉截铁回绝她最后请求的人。 热血在他身体里燃烧,愤怒和痛苦让他几乎忍不住要拔剑而起,直接沖入干清宫去杀了那个禽兽一样的王——然而,他脸色却依然是平静的,甚至连吐出的语声都清晰而冰冷: “不,不是为了宁王,而是为了天下所有人……姐姐,宁王如果死了,他的下属能安心向一个婴儿称臣吗?那些刚刚沉寂下去的诸王余党,能不乘机作乱么? “方才安定下来的世界,姐姐是要再次把它捲入腥风血雨中吗? “虽然是为了孩子……但是,希望姐姐总不至于做那样的事情。” 那是他生平第一次拒绝她的请求,然而,他的神色却极其的坚决。 “弟弟……”似乎是惊讶地,她看着眼前渐渐长大的少年,看着他眼睛里漠然而坚决的神色,看着他那已经可以承担起天下兵权的双肩,终于,她眼前模煳了—— 五年前的那个孩子呢?那个相识不久、却在乱兵中拼了命保护她的那个孩子呢? 哪里去了……竟然是现在这样漠然的、手握重兵的元帅吗? 她苍白的嘴唇微微颤抖,手指紧紧抓住他的袖子,试图做最后的努力—— “如果庆儿还小,就由你来把持朝政吧!……其实,就是让弟弟当皇帝,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啊!只要那个禽兽不当皇帝,只要庆儿没事!” 皇后几乎是不顾一切地说着:“难道、你能眼睁睁看着我们两个人死吗? “弟弟,你完全可以自己当皇帝!——你不是想改变这个天下吗?你不是想让所有人过安定的生活吗?既然这样,以你的能力,为什么一定要通过别人的手来实现自己的愿望? “如果要这个天下的支配权的话,就要赤手去拿!而不要隔了一层手套!” 听完了这样的话,看着姐姐那样不顾一切的表情,高群很久没有说话,然后,嘆息了一声,缓缓将自己的衣袖从皇后的手中抽出,低低:“姐姐……看来这五年的后宫生活,真的让你改变了很多。以前的你,是不会说这样的话的。” 看着姐姐的目光逐渐由失望转为绝望,高群的目光也渐渐充满了哀痛:“可惜,姐姐,我绝对不会答应你——宁王必须要坐稳这个王位,必须要安定这个天下!” “你不帮我?”漱玉的眼睛也冷了下去,声音里透着彻骨的绝望和寒意,眼睛看向旁边燕儿手里抱的孩子,忽然咬着牙,一字字地说,“即使你不帮我,我一个人也会去做的!除非你向皇上告发我,灭了我九族,否则别想阻止我!” 高群的目光终于变了,迟疑着,许久没有出声说话。 他低着头,所以看不见他此刻的目光里是怎样急速而复杂地变幻。 皇后的手轻轻抚摩着婴儿,脸上的神色变了又变,终于转过了头去,冷漠地轻轻说:“弟弟……方才在你喝的茶里,我已经下了毒。如果……如果你不答应站在我这一边的话,就不要……不要怪姐姐不给你解药。” 那样轻柔的话语,但调子里却在不停的颤抖——然而,终于说出口了…… 高群从沉思中蓦然抬头,眼光闪电一样落在她身上! 脸上居然有似笑非笑的表情,嘴角轻轻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然而终于没有出口。黑曜石一样的眼睛里,闪过了凄凉而宿命般的笑意,拿起桌上的茶盏,将剩下的茶水一饮而尽。他微笑着,看着她的眼眸—— “姐姐,谢谢你的茶。我告退了。” 然后,他就那样拂袖而起,淡淡地告别,看着皇后的脸色惨白到触目惊心。转身走出门时,终于又顿住了脚步,回头—— “以后,请姐姐自己珍重……弟弟终究无法守护你一辈子。” 对着皇后极端期盼的眼神,手中掌握着天下兵权的大元帅最后说出的却是这样的话。 然后,转身。离开。不曾再回头。 ※※※ 夕阳已经下山了,踏着满地的残霞,仿佛是踏着满地的鲜血。 深宫的落叶一片片地飘落,在空气中如同流光般飞舞。胸口有隐约的痛,他拿手压着心口,伸出另一只手接住了当空飘下的桐叶——很快,他的生命也要这样地枯萎了罢? 五年了,天下的风云匆匆变化,不曾为任何人停留。然而,只有这样的夕阳,仍然如同五年前屠城的那一天…… “小弟,小弟!我没有什么要紧的,你年纪还小,要努力活下去!……你是一个男孩子,要变得强起来啊……千万不能死,千万要努力活着……” 当时,她曾那样对自己叮咛,保护着他,不惜让自己落入乱兵的手里。 她那样的泪水,终于让他下定决心踏入了尘世,走入天下的纷争中。他要变的强起来,强到能够保护自己所要保护的人……让她拥有世上所有女子羡慕的一切。 第81页 回忆中,她发间隐约的白梅香气缠绕在身边,她眼睛里含着泪,却对着他笑:“我能逃到哪里去——外面全是乱兵,我又是一个女子……这样的世道,是无法活下去的。” 姐姐。姐姐……漱玉……姐姐。 难道、难道真的如你方才所说:在台州死去反而是幸福的吗? 那么,这些年来我这样的努力,难道没有给你带来任何幸福? 我们两个人,彼此为了保护对方而做出了这样的牺牲和努力,始终隐瞒着自己真正痛苦挣扎的内心,守望着彼此而终身不能靠近一步——然而,姐姐……我和你却始终都不曾幸福,自始至终,都无法保护到对方什么!那只是让你在痛苦中逐渐沉沦而已! 他的脚步越来越沉重,踉跄地往前走着。推开元帅府的大门时,在僕人们的惊叫中,心力交瘁的他缓缓倒了下去。 四、破灭的黎明 “元帅!元帅!快、快醒醒……”仿佛是过了千万年,在永久的睡眠中,他却居然被人用力地推醒。睁开眼睛后,他急速地看了看周围,仍然是在熟悉的府中—— 他、他还活着?! 可是,可是——那毒药?难道是…… 姐姐?姐姐!那一瞬他忽然明白过来,冷汗从额头涔涔而下。 “元帅!禁宫里出大事了——快去,快去!”侍卫焦急得满头大汗,手里捧了他的战袍,等在一旁,不停催促。 他忽然翻身坐起,隐约有不祥的预感:“快说,怎么了?” “昨天晚上,皇上和娘娘两个人在长生殿里饮酒赏月,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反正不让下人在场——到了半夜,或许是喝多了,居然、居然两个人一起失足从高台上掉了下去!” 一边服侍元帅穿上战袍,侍卫一边急急禀告,自顾自地着急,丝毫没有注意到元帅瞬间惨白的脸色。 “宫里的李公公和娘娘的贴身侍女燕儿第一个传的就是元帅!可傍晚元帅一回来就倒头昏睡,真是急死小人了!”片刻之间,战袍已经穿好,侍卫轻声禀告,“元帅,兵符就在玉匣里……” “立刻传令,招集都城中所有军队,入驻禁宫,以妨不测。”虽然脸色已经是苍白,但是他的指令却丝毫不乱,“此外,用快马加急传令给各地驻军,立刻实行宵禁,凡是有趁机作乱的迹象,一律镇压!” “是!” 手下遵令退出,他急步走出府外,跨上早准备好的快马,带了亲军向禁宫方向狂奔。 外面已经是黎明。惨白的天光映得一切都朦胧一片,四野很静很静,只有急促的马蹄声敲碎了这个苍白的黎明。 野外的风唿啸而过,在黎明前夕的黯淡中,他忽然间恍然大悟。 没有毒药……一开始她就没有对他下毒药……那样温柔的姐姐,始终无法忍心对所爱的人下如此的毒手——而那样的话语,只是已经陷入绝望的人所做出的最后试探—— 然而,已经心如铁石的他没有屈服。 在如今的他心里,有另外一种东西、比她更加重要。 所以,她只有进行最后孤注一掷的计划——先用药令他安睡,然后独身赴宴,用同死的方式,洗清自己的嫌疑,也结束那个人的性命,让自己的孩子从此登上王位,从此安全。 姐姐……如此温柔的姐姐,居然也能做出那样疯狂的事情! 即使是那样,也只是为了保护所爱的人罢? 所谓的母爱,居然能让她变的如此的不顾一切。 “姐姐真是一个坏人……又要用你无法拒绝的请求来束缚住你了,弟弟。 “庆儿那么小,请你不要离开他的身边,把他当作自己的孩子一样照顾他,一直到他能够独立地判断一切为止。 “如果他象他的父亲那样暴虐,或者象母亲那样软弱不争气的话,请不要犹豫,罢黜他吧!把这个天下抓到你自己的手心里来……请一定答应我。” 看着燕儿送上的衣带遗诏,他的嘴角浮现出了淡淡哀伤的苦笑。他知道,姐姐是用生命编制成了一张无法逃避的网,把他永远地留在了这个名利场上…… 黎明的晨曦微微地透露出了一些绯红,给惨白的天地抹上了一丝亮色。 百官听闻了噩耗,都已经匆匆赶来。 灵床上,盛装的皇后平静地沉睡着,眉间没有牵挂,也没有挣扎,就那样永远地沉睡着。旁边的侍女抱着才不到两岁的太子,在低低地哭泣。皇后为人温柔和蔼,在后宫极得人心。然而,年轻的皇后就这样死去了,留下那么小的太子,成了孤儿。 “……姐姐不喜欢做皇后…… “只要一个小房子就好。前面有一片空地,可以种种花,养小鸡小鸭。有一群可爱的孩子,然后……我所等的人,每天在夕阳下山前都会赶回家,坐在桌子前,和家人一起吃我亲手做的菜……” 那才是姐姐的愿望吧? 并不需要藉助王者的手来完成,也无关天下霸业,那只是一个平凡人的平凡愿望,甚至当年是店中伙计的他都可以完成…… 在所有梦想都破灭的黎明,他忽然明白了这一点。 对不起,姐姐,真的对不起……我只是更多地想着要帮宁王得到这个天下,结束这个乱世、让所有人得到太平生活而已——而那个时候姐姐家族的财力,正是成就霸业的必要条件。所以,我没有考虑到姐姐的心情,反而劝姐姐嫁给了不爱你的人。 而且,我一直以为,皇后的冠冕,将是我对于姐姐最好的礼物。 然而我错了……那样不但不曾让姐姐幸福,反而最终让你走上了今天的道路! ——不过,姐姐,如果时光重现,我仍然会做出这样的抉择…… 你看到了吗?至少,天下如今已经平安了,那些和你我一样的人,不用再经受战乱的苦楚。不用再象当年的你我一样、就算牺牲了性命,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所爱的人死去! 他们,至少都不用受我们所受过的苦。 姐姐,弟弟才是一个坏人,他虽然这样的爱着姐姐,却并没有真正为了姐姐的幸福而努力,只是为了自己人生中所信仰、所追求的东西,把姐姐当作了达到目的的手段——和对待那个宁王一模一样。 弟弟,并没有把你放在他的人生梦想之上。 所以,我,才是真正的罪人…… 当泪水缓缓滑落面颊的时候,他没有顾上四周所有人惊诧的眼光,从侍女手中接过了两岁的太子,亲了亲孩子的额头,仿佛遥遥寄託了无限的恋慕和思念。 黎明的光线轻轻地笼罩在孩子无邪的小脸上。 如果,这个孩子就是姐姐最后的“愿望”的话……如果那是姐姐唯一的请求的话,我,就答应你——将忠诚地守护着他和他所有的这个天下,一直到他成长为一代明君。 第82页 希望,这个孩子的将来,不会再受你我曾经经歷过的痛苦; 而他下属的所有臣民百姓,也都不用再经歷那样的战乱和流离。 …… 在黎明渐渐亮起来的光线中,手握天下兵权的年轻元帅,就这样抱着未来的君主喃喃地自语,在他母亲的灵床前—— 孩子,你知道人生是什么吗? 所有的过程,只是一个灵魂来到这个世间,受苦,然后死去。 但是,由于他的努力, 他这一生受过的苦,以后的人都将不必再受。 (完) 附:本作品来自网际网路,本站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如侵权,请邮件联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