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之境》 第1页 《无人之境》作者:王腾君 文案: 被陈奕迅的《无人之境》彻底惊艷,单曲无限循环不知道多少遍。 止不住脑洞大开,于是有了这篇文章。还是短篇轻小说。 老是在晋江放短篇,肯定是我对晋江有误解。 其实努力一把,本来可以把这篇再延长,十万字目测可以冲刺一下,但不敢放任自己把这个故事码成长篇,因为作者目前主要精力是放在百合长篇《许卿一世》,正处于累积存稿阶段,正在努力码字时,却十分不幸遭遇了医生这首歌,被这首歌技术性放倒之后,到底忍不住中途跳坑,开了这个短篇。 555555555 内容标籤: 搜索关键字:主角:我 ┃ 配角:他 ┃ 其它:bl,柏拉图 第1章 落伍者 我不敢背负道德上的罪名,又控制不住骚动的内心。 如果我坚持嫁给爱情,守到等你来。 最后我发现,上帝已註定我守不到爱情,也等不到你。 1、 我个性懦弱,随波逐流,已习惯了妥协。即使去快餐店点餐也会千方百计注意周围人的表情,服务员啦、排在我后面的顾客啦,我不愿意得罪任何人。我有一点选择困难症,点餐的时候很难快速做出决定,我总是听店员的推荐,把选择权和决定权交给他们,我只需要点头以及照单付钱就好,即使我根本听不懂他们推荐的那些东西其实是什么。偶尔他们的推荐我并不喜欢,也会提出要求换,但只要店员和我争执,我就会飞快地点头,因为我不想他们抱怨我,我从不挑剔任何人,也很怕被人挑剔。 最近一次去快餐店是在二月十四。 不是为了过情人节,我也没有人可以一起庆祝。所以,这种看别人出双入对的节日,我总是伤感。按理应该不去热闹的地方,偷偷躲起来享受孤单比较好,可是我表弟他需要庆祝,拖我做陪衬。 我表弟正在约会的这个女孩,直到他们分手,我也没搞清楚她到底姓张姓王,只知道她是一个开计程车的“的姐”,个性雷厉风行,说话豪爽大胆。老实说,和我表弟不是一类人,我认为这傢伙配不上人家。当然,像他这种劣迹斑斑的花花公子,我认为他配不上任何对他态度认真的女孩。 我们先去了快餐店,点了餐,然后他打电话叫人家来。女孩说在跑车,不能立即过来。他放下电话后开始讲这个女孩的事情给我听:朋友介绍认识的,当时还和上一个,就是在洗脚城上班的,姓韩的,在一起。 尽管他解释了,但我实在想不起来是哪一个。 说回的姐吧。 朋友请客喝了几回酒,每次在座都有她,后来打的正好坐上了她的车,她没有收车钱,表弟跟她说自己过意不去,出来我请你吃饭。就这样开始了接触。他频频给她打电话,发微信,有事没事找她聊天,一聊就是两个小时。第一次单独约出来见面,两个人逛了一天的街,从东直门开始走,走到水西门,人民南路来回走了三遍。第二次约她去了时代广场,吃了一顿午饭,看了一场电影。第三次他们就去了酒店,连“我那方面特别强悍,她第几次就吃不消”这种隐私也毫不避讳地讲了。这时他还没有和姓韩的洗脚城上班的姑娘分手。从酒店出来以后,他正揽着“的姐”,恰巧姓韩的姑娘打电话来查岗,两人在电话里吵了几句,他直接把人家拜了。 他还讲了一些别的事,都是和这个“的姐”有关的。比方他们两人相处的细节,她用计程车带他去河边兜风,她的手吹冷了,他就跑到对面街上为她买热牛奶。回来路过一家时尚门店,里面的东西正在换季打折,他就临时给她买了一双线绒手套。带着牛奶和手套回去,他说他捧着她的手,你一口我一口地喝热唿唿的牛奶。他说的时候非常随意,脸上挂着痞子似的坏笑,这笑容并不真诚,我看得出来,这像极一种诡计得逞之后的洋洋得意。什么帮你暖手啦,送手套,送帽子啦,也送手机和首饰,有时候女孩子蹙一下眉,揉一下肚皮,他就会连卫生棉都提前买好帮她们预备着。反正这类骗女孩子的手段他多得很,一套一套的。但是凭良心说跟每个女孩子在一起的时候,有那么一段时间,他都是投入的,他无时无刻都会关心她,时刻关注她的动向,翻她的朋友圈,不管屁话还是废话,从头一条条点赞。然而他对爱情的忠诚度堪忧,他永远拒绝不了新鲜的诱惑。 现在,他跟“的姐”在一起快半年了,对他来说,这段关系已经有点太稳定了。 “这个情人节过后,准备请她吃‘冷淡杯’了。唉——” 他嘆息一声,一边抽菸,觑眼看着我,言辞之间很有点得意忘形。 我不置可否,维持我老好人的形象,他说什么我都频繁点头。 然后“的姐”来了。她跑得有点匆忙,进门找了我们一圈,看见我们之后,还没走近就笑。 “你朋友?” “我表哥。” “哦,表哥好。”甚至玩笑般的鞠了一下躬。 我赶紧欠身,连说:“不客气,不客气。” “的姐”挨着表弟坐下,他大剌剌地把手臂搭在她的肩膀上,没说几句话,就把头枕倒在她的肩胛,翻起眼珠瞪她。我总觉得他的眼神恶狠狠的,欠缺柔情。 “的姐”问我们,你们点的什么餐?朝我们餐盘里看了以后,站起来去柜檯,我们盘子里只有可怜的两盒薯条和两杯可乐,而且薯条已经吃冷了,表弟在后面喊她:“帮我再带一份a餐,你还要不要?”我知道他这个人抠门,不会主动请我的客,他假客气问一问罢了,其实希望我自己说不要。我口袋里只剩一百来块,没有必要浪费,只有不作表示。之所以没有明确说“不需要了”,其实也想试一下他这个人到底抠门到什么地步,他忽然大声道:“表哥要c餐。” “的姐”头也不回,只冲我们挥了一下手,表示“ok”。 她带着一堆食物回来,把表弟要的a餐和我的c餐放在我们面前,自己只吃一个双层堡和一杯可乐。我赶紧问她c餐多少钱,伸手去掏衣袋,表示要付帐。 她大方地挥手,说:“哪里还需要表哥付钱啊?” 我说:“还是要付的。” 她说:“你这个人好婆妈!”转头对表弟说,“喂,你表哥一点都不爽利!”她声音一大,就有人朝这边扭头。 我即刻把手从外套口袋里拿了出来,在椅子上坐端正,低声说:“那么谢谢。”埋头苦吃,眼睛只注视盘子。 我不想别人看我,假如有一点引起争执的可能,我就会马上同意。无论对方是出于好意帮我付帐,还是让我付帐。 表弟开始和她打情骂俏,渐渐地甚至说一些下流的谜语和黄色笑话,我只能假装听不懂或者听不到。 第2页 终于我越来越觉得尴尬,问他们说:“今天情人节,你们安排了什么节目?你们一起去,不用管我了。” 我想情人节不应该只坐在快餐店吃快餐,讲垃圾黄段子,就像黄段子毫无格调,快餐是健康的死敌,两者都不营养。 表弟听到我这样说,马上就把她从座位上拉起来,“那我们去开房了。” 他声音很大,丝毫不介意周围的人。附近几桌客人在听到他这句话之后都向我们望来,这些人眼神揶揄复杂,把表弟和的姐着实打量了几眼,不过也只打望了他们一番后就撇开头去。还有人连带也瞟了我一下,这让我加倍尴尬,我看着表弟二五八万的样子,心里直骂他,这傻缺真给我丢人,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的姐蛮不好意思接话,将一缕并不乱的头髮捋到耳朵后面去,脸庞有些发红。 “也不怕表哥笑话。”她嗔怪道。 表弟说:“这有什么好笑的?走!”也不跟我打招唿,搂着的姐就离开了。 我一直目送他们出了快餐店的大门,心头一直可惜,像这样的女孩子,他确实是配不上啊。 晚上8点30我回到家里,洗过澡之后,想了一想,还是决定发一条私信给表弟:今天那份c餐多少钱,我转给你,你帮我还给她。 他回过来:78。 我微信转给他78块钱,我知道他不会把钱还给的姐,但我跟他分得非常清楚,我一丁点人情都不想欠他。 五六天之后,表弟又找我,他说要请我看电影。我十分狐疑,他一向一毛不拔,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 他约我在时代广场见面。 那是在城里,去的话要坐一个多钟头汽车。 但我还是决定去。因为我久闻它的大名,还从未去逛过。我想趁着这个机会去开开眼界,增长一下见识。然而我第一眼就被它的漂亮和繁华所震惊,那样高大的建筑,宽阔的广场,拥挤的人群。 表弟见到我二话不说,直接带我上时代广场四楼的电影城。 从底楼到四楼,我们乘坐观光电梯。 在电梯缓缓上升的过程中,我看到满大厅攒动的黑鸦鸦的人头在变换,地面离我们渐远,我们在逐渐上升,一层层漂亮广阔的楼宇在我眼前展开。 “叮——” 电梯到了。 之前我没有电影城的概念,以为它至多不过比我们乡镇上的电影院大一点,然后我知道见识不够和贫穷确实限制了我的想像力。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把一个放电影的地方修得像皇宫,我甚至一度怀疑这么豪奢什么都有什么都卖的地方,可能不只是单纯地拿来放电影。 我想起我们可怜的乡镇上,那个破败老旧的国营电影院,至少以前是国营的,长年深沉的黑暗,没有灯光,没有声响,一踏进去就像进入防空洞,空气散发着霉味。半边绿半边白的墙壁上还有褪色的八十年代口号,也可能是九十年代的: 沉默地耕耘,静待收穫。 在豪华电影城里,我想这个国家可能进入收穫期了,至少一部分人是的,比如修这座电影城的闻名遐迩的王大老闆。 我跟随表弟,他带着我直接穿过购票大厅。 “喂,你还没有买票。”我指了一下购票窗,“买票在那边。” “还需要买票吗?” 表弟十分讶异和揶揄地瞪我一眼,脚下不停地朝前走。我们停在检票口,他掏出手机,让负责检票的服务员在他手机上扫码,连续扫了两次码之后,人家就放我们进去了。 整个过程中没有电影票。 我他妈又老土了。 尽管我也用微信,可是只会收发信息和抢红包,偶尔转个帐。连扫码支付我也不太会用,更不要说其他各种各样眼花缭乱的功能,什么还能叫车、购物,可以订外卖、电影票,还能挂号……纵向地看,我年龄也还不大,可是已经活得像我们上一代人,不喜欢电子产品有复杂的功能和新鲜事物,不习惯生活科技进步太快,比如到现在我还在单纯地用qq聊天,对微信的使用仅止于异步通话器。看到街上年轻人驾驶自行走平衡车就心惊胆战。听说连手錶都能上网了,还有鼻樑上架的眼镜也可以,这竟是什么世界!世界被网络打包,并且网络的发展一日千里,而我被网络甩到地上,完全跟不上节奏。 我们进电影院之后,找到属于我们的两个座位,旁边座位上已经有一个女孩子了,那女孩看见我们来,十分惊喜,先沖表弟打了一个招唿。我们坐下来之后,我发现座位的安排有玄机,表弟和 那女孩是挨着的,我则坐在他旁边。 表弟一坐下,就和那女孩手牵手,向她介绍道:“我表哥。” 女孩望了我一眼,干笑喊我:“大叔好。” 表弟笑她说:“你不叫表哥呢,叫人家大叔?哈哈!” 我赶紧欠了一下身子,说:“都一样,都一样。” 那女孩并没有搭理我,只管和表弟调笑。 我重新坐下来,盯着大银幕,耳边听到表弟和那女孩的笑声,心头明白过来:原来如此,我说他不会平白无故请我看电影,搞半天又是抓我当陪衬和炫耀。 电影差不多要开场了,入场的观众越来越多。 期间有个高中生模样的小子,拿着手机对不上座位号,然后找到我面前来,问我是不是坐错了。我拿不出电影票,购票是用表弟的手机,我竟没有办法证明,自己该不该坐在这里。我扭身去问表弟,却看见他正和那女孩抱在一起,他的手机自然揣在西装口袋中,我顿觉大不好意思,叫了他两声,他毫无反应,那高中生还守在我面前,我不能再安稳地坐下去,只好站起来让他。 “你坐,你坐。” 我看了看旁边有好几个空位,这个时候还没有人来,大概就是没有卖出去的座位。我于是随便在最靠边的一个空位子上坐下来,远离表弟他们。 电影快开场的时候,突然有人拍我肩头,又是那个高中生。 “对不起,叔叔。”他说,“是我搞错了,我的座位在下面一排。”他说完就越过我,走到前面一排去。 然而我并不想坐回去。 电影演到一半,有个人黑乎乎地猫着腰从我面前过去,轻声道:“对不起,借光。”我赶紧挺胸收腹,缩紧双膝,让她通过。忽然她“噫”了一声,问我:“表哥,你怎么坐在这里?”我一听才晓得是表弟的新女朋友。不知她出去上厕所还是买东西,过了一会儿,她重新回来了,经过我的时候,随口悄语,说了一声:“过去坐吧,不要坐在这里。” 我没有理会她的好意,过了一会,手机震动。我点开屏幕,有一条新的微信进来。 “你怎么坐到边上去了?” 是表弟。 “没什么。” 我随便回復到。 “喂,还可以吧?这个新的。” 是问一起看电影的新女朋友。 第3页 “啊。” 我漫不经心地回应他,就一个字。 他发来磔磔怪笑的表情图片,配了两个字:呵呵。 我读懂了他这个表情和“呵呵”,他一定误会我嫉妒他了,换妞儿就像换衣服,大情圣,而我从来不受女人欢迎,是个没人爱的可怜虫。 但实际上不是这样的,我确实很悲伤,我想的是:为什么我不能像他一样,带我爱的人到这里看电影。你看这里的环境多好啊,灯光一黑,有一种暖哄哄幽暗的暧昧,这样的氛围很适合约会。带着所爱的人到这里来,肩膀靠着肩膀,头挨着头,其实是一种享受吧。表弟和新女朋友勾肩搭背的亲密模样,确实引起了我一阵微妙的痛苦,我想起被我藏在心底的人,他像一根刺,总是在不适合的时候浮起。 我渐渐坐立难安,内心情潮汹涌,不可遏制地思念于他。 但这种思念我无法向任何人倾诉,我强烈不安地意识到为什么表弟有了新女友总是爱向我显摆,因为就在突然之间,当我感受到内心澎拜的激情之时,差一点忍不住,就要说出他的名字来。我也想让外人知道,其实我心里种着一片秘密花园。我悲哀地发现每个人都希望自己显得重要,我们生活中发生了一点什么就想找到别人分享,最后故事太多塞江断流,而你认为重要的那些破事儿,根本无人关心。而那些特别关心你的人,你又坚决不敢告诉他们事情的真相。 表弟大概也是找不到别的合适的观众了吧,——表弟是一个已婚者,但总是在外面乱交女朋友,你猜他敢不敢告诉家里面?所以即使是像我这样木纳无趣的人,他也只好拖我当他的旁观者和聆听者,无论如何,聊胜于无。 而我绝对不会泄漏他的小秘密,我不会把他的婚外情告诉任何人,包括我的家属。 第2章 平庸 2、 我的家属,我是指婚姻上和我有合法夫妻关系的另一半,正式说法应该是我的爱人,但她不是我的爱人。 我三十三岁,已婚,有两个孩子,然而迄今没有谈过一场恋爱。 我结婚的时候还是处男,但我家属不是,她谈过五个男朋友,打过一次胎。第一我这个人对爱情看得重,第二我不容易碰上真爱。我至小不喜欢女孩,很早就知道在爱情方面,自己与众不同。我一直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身体和心灵的纯洁,等待爱情降临。然而一晃快三十岁了,我没有遇见爱情,没有碰上那个对的人,我甚至一度认为这个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天生属于我的缘分。可能我投胎的时候,我的灵魂伴侣没有一起下来。所以我肯定找不到他。我这一辈子已註定了只能进行一场漫无尽头的心灵孤旅。从娘胎到坟墓,我碰不上他!我多么希望这个世界上有一个我的他。 如祈求,上帝必预备。 然而我们这种人是上帝的弃儿吧,他总是忘记为我们预备另一半。所以我们的灵魂是残缺的,我们去不了耶和华的山。 好了,我快三十岁了,从来没有谈过朋友,这样子在我们这个小镇上是行不通的,有许多人会在背后议论。亲戚朋友,包括八桿子打不着的邻居,开始给我介绍相亲。我相的第一个对象就是我的家属,我在相亲之后不久,就和她结婚了。这完全不是对爱情和生活负责任的态度,因为在我心目中,实在是娶个什么样的女孩都无所谓,只要她人还不讨厌,勉强相处得来,那么就差不多了。直到结婚当天,我还没有计划要和她认认真真牵手走完毕生。我还在想过几年就离婚吧,对社会上,“离异”比“不婚”要好交代。以后我有更多藉口说找不到合适的。离过婚,被人挑剔,不好找。诸如此类。反正不经歷一次婚姻说不过去,经歷过一次离婚,对亲人朋友,对周围八桿子打不着的邻居,对将来会碰到的八桿子打不着的社会人,万一他们问起就好搪塞了。 我至今不清楚我的家属她为什么同意嫁给我,也许她千帆过尽,心灵疲倦,很想有个家庭。于是我这样看起来老老实实,踏实顾家的傢伙,虽然不是良伴,但是捏着鼻子也可以将就。 我们新婚之夜,我毕恭毕敬地躺在床上,手脚端正,脖子僵硬,她躺在我的旁边,我一晚上都没有翻过身。我们就这样睁着眼睛躺到晨曦微光,差不多凌晨五六点的时候,她睡着了。 我们同床共枕一个多星期,我始终没有碰过她。终于有一天,她眯着眼睛打量我,问我是不是有隐疾。我说没有。当天晚上我们抱在一起,我向她证明,我没有隐疾。 这个证明过程相当艰难,对于我来说,无论身体上还是心灵上都特别煎熬。我还是处男,第一次,我会痛,但她已经不会痛。最后我伏在她的身上痛哭流涕,不是因为身体上的疼痛,是因为我的心灵上仿佛失贞。 我想我这辈子遇不上真爱了,没办法了。我仿佛是一个黄花大姑娘,遭遇了强暴,被不爱的人夺去了童贞,心还想继续留给那个不知名的爱人,我未来的爱人。但我知道我离不开她了,各种意义上,她已经是我名副其实的妻子。 就像电影院的售票窗将来只是为我们这种落伍者保留的,我在职业的选择上一样落拓。在高速读图时代,依然痴迷于不合潮流的严肃文学,不会图文并茂ps一条龙,不会写开挂爽文,玛丽苏、杰克苏,忧郁绝症,滑稽吐槽,煽情强愁,悲春伤秋,一概不会。一度自视清高,只想写出《情人》、《白鲸》、《1984》、《了不起的盖茨比》、《黄金时代》,诸如此类作品。但其实屁都写不成。我没有这样的才华和天赋。 可是我结婚了,居然!这件事本身比写不出作品的麻烦更叫人绝望,无论如何需要干一些能挣钱的事。 即使我们从没有在上帝面前对彼此说出“我愿意”,——幸好,我们这里从不需要这套虚情假意的形式主义,否则,“当上帝之面说谎以及和不爱的人共至白首,哪一种更显得破釜沉舟”这将成为缠绕我的余生解之不开的人生疑问。——但是现在,我确确实实有个家庭要养,这是作为男人的责任。 我发现自己除了做白日梦的能力以及造一些新奇的句子,剩下的什么都不会。假如买彩票也不能改变命运的话,到底还能怎么养家餬口成了亟待解决的问题。 有一天清晨,我把从前写的断句残章,写到一半再也进行不下去的作品,都压缩打包封存起来,设置了一个十分复杂,在输入完成之后就有点想不起来了的解压密码。然后拆掉硬碟,把这块硬碟毅然决然锁进衣柜,再把剩余的电脑残骸卖给收废品的,连显示器一起,只卖了可怜的三十块钱,而买这台电脑的时候花了七千。这让我很愤怒,但有下次,我就是把电脑拆了,再把晶片、内存条、主板、显卡、机箱,通通下放给孩子当玩具也不卖废品。 我住在一个小镇上,靠近山区,山区边缘。这里的工作机会不多,我最先去工地当建筑工人,吃不了那份苦,于是又干上了超市保安,当过gg业务员,在家装公司打零工,卖过手机,送过快递,在工厂流水线呆过,这些工作要么十个小时抬头不见天日,要么一累十个小时不得休息,工作时间太长,而工资太低,我不觉得它们适合我。何况每天漫无止境地机械重复同样的枯燥劳动,时间都被挤占,一个月到头也几乎腾不出一点私人时间去干我想干的事情,往往让我有一种莫名恐惧。想像一下我的生命可能会就这样浪费在永无尽头的砌砖、卖gg、卖手机、送件、站岗、打螺丝栓上,而每个月换回三四千块钱,我就觉得丝丝寒意凉透背心。虽然《资本论》早就论述了,劳动力市场根本不存在等价交换,资本的利润来源于最大限度地榨取劳动力剩余价值,但这不足以让我从理论上说服自己平静下来,接受这种压榨。 第4页 于是我不再换工作,我决定为自己工作。我摆了一个路边摊,每天早出晚归地卖糖炒栗子和炒南瓜籽。这当然不比替别人打工进步,收入不稳定不说,有时候挣的钱还不如去打工,然而我开始多出自己的时间。 从十月份栗子上市的季节开始专卖糖炒栗子,十一月、十二月、一月、二月,过了三月之后,板栗的生意就不好做了,于是我必须转卖炒南瓜籽。南瓜籽当然一年四季都可以有,但是我只进新疆货,我有一个固定的新疆供货商,他每年五月份从伊犁给我发半个车皮的生南瓜籽,还有红枣、巴旦木、核桃。 四月份是最空闲的,因为无事可忙。 这一个月我专门留出来,每天读一读《毛选》、《史记》、《二十四史》。 我已经决定绝不再读文学类书籍,以免想起自己无疾而终的文学理想,引发心绞痛。 时至今日我依然对创作严肃文学抱有热情,只是比较明白过来光有热情换不来对等的才华和妙笔,何况现在满手黑烟,一身臭奶沫味,还需要在半夜三更爬起来检修热水器和换灯泡。即使我有一个月空闲,也绝不动手创作一个字。 因为在那个我拆掉硬碟卖掉电脑的早晨,我就清楚知道,今生我註定完成不了一部有意义的作品,欠缺才具、没有激情、文笔老套这些都是理由,但最重要的是我们的社会早就失去了沉默耕耘这种高贵的品质,人人急躁冒进,浮夸现世。而我也不可避免地要在这种风气中浮躁,定不下心,所以我註定写不出来《情人》、《白鲸》、《1984》。并且我即将在柴米油盐的困局中越来越庸俗下去,最终沦为一个中年秃顶、早泄早衰,与老婆貌合神离,整日困于家庭琐事并为之争吵不休的平庸之辈。 像我这样的失败者,怎么能进行严肃文学创作呢? 最平庸的人生好像是这样的:坐在今天就仿佛连你的未来也一眼望到了头,从你今天的轨迹,你将知道你怎么活,还将知道你怎么死。 于是我连自己的墓志铭都想好了,假设我七十岁逝去,我的墓志铭应该是这样的: 他不待老去,于四十年前就已经停止进化。 他庸碌一生,是个低头卖炒货,抬头骂老天,成天鸡毛蒜皮、鸡飞狗跳的街头贩子。 从不敢奢望爱情,从不敢承认自己不爱他的妻子,憎恶他的孩子。 他眼高手低,好高骛远,虚伪地声称自己追求在文学上有所成就,却没有完成过一部作品,至死不肯承认自己不是写作这块料,一直没停过地做白日梦,精神分裂,潜在的孤独症患者。 他除了会炒板栗仅在逃避现实和碌碌无为方面成效卓着。 ok,这就是我,毫无疑问,毫不意外。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算渣男自白? 第3章 他 我这一辈子都忘不了你,同样,我要让你余生都敬仰我。 你是我的矛盾之源,我不可避免地讨厌你,我永无休止地怀念你。 3、 我不敢确定这是爱情,但我们彼此都有感觉,就在他差一点撞上了我的那瞬间。 我的大儿子今年八岁,上小学二年级。 新学期开学,学校召开家长会,我不幸迟到,从后来的事情看,这种不幸是各种意义上的。 “我是从市一小调到咱们镇上小学来支教的,只呆两年,四个学期。但是我一定会好好地尽自己努力……” “对不起,老师,有点事耽误,来迟了。” 我从后门踏进教室,突兀地打断了讲台上的老师。全部的学生家长扭过头来,在众目睽睽之下,我点头,弓腰驼背地走到教室前面去,幸亏我的老脸皮这些年磨鍊得够厚实了,已不会觉得不妥。然而教室里已经全部坐满,我找不到自己的座位。 这时老师指着位于第一排的一个空桌,说:“这位家长,请你坐这里。”一面从讲台上走下来,我恰好迎上去,他差一点跟我撞个满怀,幸好他反应极快又一步退后。这应是我们最近的距离,当时我与他只隔着不到一指宽的缝隙,假如他不收回那一步,我们就贴在一起了。 显然他吓了一跳,有一种吃惊之外的神情从他脸上快速闪过,我怀疑那一刻我让他心跳加速了。 他迅速退回讲台,并且绕到讲台的另一边,继续若无其事讲话。 我不太记得他当时讲了什么,是关于“新学期新气象”、“又升高一年级,二年级学生和一年级学生相比有哪些变化”,还是“家长怎样配合学校的工作”?都无所谓。反正拉拉杂杂一大堆,大抵不会偏离此题。 我只记得那时我坐在第一排双目平视前方,眼睛没有刻意睁得很圆,相反尽量做出了一副快打瞌睡的样子,可是我在看他。偷偷摸摸、仔仔细细、从头到尾地观察他。他的头髮很黑,有点儿长,垂在脖子后面,发梢向外卷;他的眼睛不大,小圆眼单眼皮;他的皮肤有点暗黄,或者说贴近健康的焦糖色;他的嘴唇很薄,说话很快。 他穿着香槟色的衬衣,卷裤腿的弹力牛仔裤,翻起来的那一截裤腿呈现绛红色,脚上是大头靴子。很普通的穿着打扮,但莫名其妙地对我有一种性感的诱惑力。 我支眉棱瞪地看他,期间他不由自主地向我这边瞟过三次,但每次只略微地匆忙地偷偷一瞄,还没有和我的视线正式接触,就把目光瞥向别处。 我不清楚我当时的眼神和表情怎么样,我向他传递过去的是什么样子的信息,但确确实实我的脑海里正在滚动着很要不得的东西,我脑海里反覆想着一句话:老师,我想和你上床。 这思想亵渎、下流,心猿意马。但我无法自拔,不停在想。 老实说以我的修养,虽然我没什么修养,以及中国人特有的含蓄、忍耐、克制,这么大胆、活辣、冲动,羞耻的想法不应该有才对。尤其我们今天才第一次见面。这不是我,这太open了。不矜持,不稳重,令人恍惚,害怕。 我不确定他读懂了我的眼神,以及我脸上是否坦白地流露出了□□,还是我没有把渴望控制得恰到好处,总之我认为我看向他的时候就彻底泄漏了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而他的反应也暴露了他自己。 我十七八岁的时候,在一家房地产公司打暑假工,有一天经理让我送一份合同到某个地方,我乘坐公共汽车,前往目的地。 那是上午九十点钟的样子,车上很拥挤,我幸运地在发动机上找到空位子坐了下来。——当时的公共汽车还没有升级换代,是那种九十年代老旧的车型,在车厢里,司机座位的旁边,虎蹲着一个大箱子发动机,人们经常搁一条木板在上面,勉强也可以坐人。 我坐在发动机木板上痛苦地摇晃,车厢里挤满陌生人,身边的大婶背着土黄色的编织背篼同样坐在木板上,却不肯干脆把背篼放下来,汽车一摇晃,她的背篼不断撞击我的手臂,我只好朝旁边让了又让,同时小心手里装合同的牛皮纸袋,不能被她的破背篼勾挂或者摩擦坏了,但我又无法将文件袋换到另一只手。 第5页 汽车行驶过几站之后,车上的人下去不少,车内空间终于显得不那么拥挤。之前堵在我面前的乘客,三四个面容冷漠的高大男人,向车尾空出来的座位走去。他们一离开,我瞬间看到了对面的他。 他倚在车窗前,手拉着绿色的扶手,耳朵里塞着耳机,头靠在玻璃窗上,眼睛看向外面。 他长得十分英俊,眉目立体,表情朦胧。我看到他的第一眼就为之震撼,我被他吸引移不开目光,突如一片春风吹拂过我平静的心湖,令我涟漪激盪,明明闷热臭哄哄的车厢,仿佛经由仙女棒点化,变得不那么穷酸破旧,不堪忍受。 我闻到青春的荷尔蒙气息,——不,是恋爱的酸臭味,感到自己心跳加速,面颊发烫,我痴迷贪婪地望他。 然后他发现了我,发现了我的注视。 他有些害羞,装作若无其事,却又频频地向我回望过来。终于我们眼神交汇,互相打量对方,他不再躲避,我们眼波流转。 这是一种充满迷恋和□□的眼神,对我们这一类人很有吸引力。仿佛通过双方交投的视线,我们抚摸了对方的灵魂,触及了彼此内心深处的渴望。 我不知道司机是不是从我们这种迷离痴望中发现了什么,在等红绿灯的间隙,他突然转过头来,皱着眉头朝他打量,兇巴巴地说:“喂,你到后面去坐,不要站在这儿。” 他冷淡地拒绝了:“不,我就站在这里。” 我知道他是为了我坚持留在原地,让我能够继续用痴情的眼神仰望他,用写满在脸上的□□膜拜他,也为了与我视线纠缠。 我们始终没有交谈一语,但眼神交流的信息,不亚于一场天雷勾动地火。 汽车到站,我先下车,经过车门时,连一眼也没有敢看他。我就这样走了,以后再也没有遇上过这个人,我现在早已忘记了他的模样,衣着,身高,但那隔空交汇犹如灵魂通电的俩俩相望,我迄今记忆犹新。 在人群中遇见一个随便什么人,他是不是你的同类,我们这种人总是能微妙地识别出来;他是不是特别厌恶我们这类人,认为我们有伤风化,不道德,也可以轻易地一眼洞穿。 同类的磁场是相近的。而别人对你有恶意,你远远就能感受到。 现在,我坐在教室里,他在三尺讲台之上,我知道,我们一见钟情了。 第4章 上帝的礼物:门窗之选 从眼神交汇到开始暗涌,其实我心里感到沉重。 4、 上帝为你关上一扇门就会为你打开一扇窗,这句话通常是叫人在绝望中看到希望,然而反过来可以这样理解:出口只有一个,不先关上门,你就见不到窗;不先关上窗,你就见不到门。关上门以后,你在门内,从此窗外的风景你只配欣赏;关上窗以后,你在窗外,从此门内的景致你只能路过。 我从十六岁起就在期待爱情,但从未遇上那个人。直到我坐在开家长会的教室里,像在一个困局中埋头走了许久,本来就不灵光的脑袋瓜子浑浑噩噩混沌一团,感觉前路始终不明,突然一缕阳光从天上射来,围绕着我终年的迷雾散去,我看着眼前人茅塞顿开:啊,原来你在这里。 之前从来不遇,然而现在为何我们竟会相遇呢?推测因果,沮丧加倍。 a、他是在城里教书的老师,每天沿着固定的路线上班和下班,坐早上八点钟和傍晚五点钟的公交车通勤。 b、我是在边远小镇上流窜摆摊的小商贩,每天早上六点钟起来搬煤气炉子,将几口袋板栗、干果装车,然后蹬上三轮,去人流热闹的路边抢摊位,预备随时让城管追。指着神圣的人民币发誓,我几乎从未离开过这座镇子,一年到头储藏在身体里的运动潜能和革命热情只在城管队员来的时候爆发。 我这个人比较脆弱,干什么都需要精神支柱,所以总是一边逃跑一边心内吶喊:“无产阶级战无不胜,你们这帮孙子追不上我!”何况我敢打赌这次被抓住,罚款会超过十张毛爷爷,为了留住口袋里的伟大领袖,我每次都能充分调动和发扬无产阶级的坚忍顽强,迎难而上,与百舸争流,坚持冲刺到最后! c、我们在象牙塔之外相遇的可能性为零,他的生活已经习惯了两点一线,我也是两点一线,早出晚归,我们从不走偏一步。如果我不结婚没有孩子,就不会送孩子上小学,他来不来支教,我都不会遇见他。而他一辈子也不会知道,校园之外,仅仅越过两个十字路口,那破败的街头晦涩的巷尾里,世界上还有一个我。 现在我们认识了,可疑地对彼此一见钟情,然而我是学生家长,他是我孩子的老师,同时也是一位学生家长。此外最要命的,他是男人,我也是男人。 开玩笑吗?开玩笑吧! 我们家里接送孩子上下学都是我的任务。我每天早上7:30一切收拾停当了就出门,三轮车上捎带上俩儿子,先把小儿子送进幼儿园,然后送大儿子去小学校。我们父子俩,靠三个轮子在清晨冷清寂寥的公路上风驰电掣,我一边蹬车,一边陪儿子一起唱歌,有时候我叫他背首古诗。到了一截缓坡上,我屁股离凳,挺颈咬牙奋力蹬坡之时,这小子就在背后扬着小拳头吶喊:“加油,加油,爸爸加油。”旁边机动车道上一趟趟灰尘扑扑的公交车快速地经过。 有一天儿子指着开过去的公交车说:“我们学校的老师,都坐这个车去学校。” 我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一屁股坐回凳子上,终于蹬上这个坡了。上坡之后就是下坡,我长喘一口气,把着手剎控制速度,车子沿着坡道快速下滑,迎面而来的风吹得我满脸生疼。身旁的公共汽车仍然不断驶过,我突然意识到,这时候他总在某一趟车上。 我若有所思地望着才过去的一趟车,忍不住问儿子:“你们老师说不定就在这趟车上,你说他会不会从车窗里看见我们?” “哪个老师?我们有李老师、吴老师、张老师、王老师、牛老师,哦,还有教体育的陈老师。” 我不说话了。 把儿子送到学校附近可以看得见校门口的地方,学校门口这时非常拥挤,全是学生和家长,还有不断进出的老师。 我实在想挤到校门口去碰一碰运气,也许恰好撞上他,我们彼此熘上一眼,幸运的话也许我还能大起胆子与他打个招唿,然而我自惭形秽,不敢去碰这个运气。我很怕他这时候看见我,我蹬着一个破平板三轮,三轮车上堆满冒尖的板栗,拉着煤气罐和铁锅,还有几口袋干货,穿得不够干净体面,我这副形象还是少去丢人现眼为好,尤其是在他的面前。 于是我把三轮车停在路边大树下,远远目送儿子蹦蹦跳跳地进了校门,内心犹豫了半天不敢下车,屁股一刻都不敢离开三轮车的座椅,最后纠结着掉转车头,蹬车离去。 我像往常一样去熟悉的街头巷尾摆摊,百无聊赖等待顾客光临,和旁边卖水果、卖蜜饯的吹牛,跟他们把闲话说尽了,还在没事找事,穷搜枯肠地找黄段子来逗笑,最后连黄段子都讲不出来了,就叉着腰盯着面前的街道,每当有人路过,接近骚扰式地喊住人家,问要不要来点板栗。搞得隔壁卖水果的阿叔都怀疑起来,说:“你小子今天特别起劲卖力。” 第6页 “没什么,我就是尽量一刻也不想让自己闲下来。” 我表面上平淡无奇地说。阿叔体会不到我这句大实话之外,已然存上了心事,我的心事就是想他。我从未体会过思念,也无法请教旁人,像这样他的样子和那些关于他的细节,老是缠绕在心头,唯有忙的时候才能忘记,一旦空闲下来就会想起,是否代表我中毒已深。 而我究竟是怎样在不知不觉中被他迷得神魂颠倒,步步深陷?我抽丝剥茧地去想,妄图捋出一条脉络清晰的线索,然而我什么都想不起来,脑海里一团乱麻,直到头疼欲裂。 我只记得学校每天下午4:30放学。 是了,就在开完家长会的第二天我按时去接儿子,低年级的学生排着队在老师的带领下走出来。一年级的两个班先集结,老师送他们到校门口,这群小东西见到大门外自己的家长就像猴子出了笼,一窝蜂扑出。在不到五分钟的时间内,所有一年级都被家长接走了,动作堪称迅速。二年级的学生开始排着队走出来,同样是老师带领他们。 最先出来的是二班和五班,跟着是一班和四班,最后是三班。 这时我又见到了他,他领着一群小傢伙,走在最前面。我挤在一堆等待接孩子的家长中间,第一眼就发现他和昨天不大一样。首先,他今天换了髮型,原来差不多齐肩的长髮剪短成精神十足的板寸,使他整个人看起来英挺爽朗;其次是穿着,他一身白衬衣加牛仔裤,马丁鞋,围在脖子上的黑色围巾,点缀在衬衣口袋前的襟花,显然都精心搭配过。 他领着孩子们向我走过来,从校园中间那棵大榕树到校门口只有短短十几步,可是他一连三次地把头撇向旁边,偶尔回过头来与我目光接触,就已暗暗地把我从头到脚地一熘而过,我注意到他掀起的嘴角,注意到他的目光落在我沾满油腻的回力鞋上,又熘回我的脸上。他走拢来,在离我三四步的地方停下。他回过身去调整孩子们的队伍,叫他们“排成一路纵队。”然后面对家长们,微笑着说:“今天孩子们情况都不错。”唯独没有对我笑,也没有看我,“家长们可以把各自的孩子接走了。” 孩子们一窝蜂涌出校门,扑向自己的家长。 我接到了儿子,把他肩膀上的小书包取下来背到自己肩头,不过是个取书包背书包的过程,然而我莫名其妙地将动作放得很慢,只想在校门口多站一秒是一秒,我无中生有地蹲下来替孩子整理衣帽,拍打他身上不存在的灰尘,刻意拖延时间。同时瞟到他在校门里,被几个学生家长包围,问东问西。他侧身背对着我,跟家长们交谈几句之后,突然回过头来。他大概以为我已经走了,没想到一回头就看见了我还站在校门外,正在埋头跟儿子说话。他好像受到惊吓一般,马上扭回头去。他一定以为我没有发现他回头,其实我眼皮子底下都瞧见了,却假装没有发现。 我想在校门口继续盘桓,但没有盘桓的理由,我想一步跨过去找他说话,但我无话可说。 明知他现在背对着我,但我头也不敢抬,一边问儿子“我们走好不好”,一边扳转他的小身板,牵着他离开。 我带着儿子穿越两个十字路口,回到我的摊子上。我给他两条板凳,一条放倒了让他坐,一条给他当“小桌子”。我在旁边守着儿子趴在板凳上做作业,儿子的字写得歪瓜裂枣,远看一团黑色的蚯蚓盘踞在书本上,近看一只只斗大的蚂蚱被强塞进田字格里分崩离析。 儿子在问我某个生字的拼音是前鼻韵还是后鼻韵,我很不耐烦,我搞不清楚这个,兇巴巴地命令他:“自己翻书。”然后塞给他一本语文书。我整个人心思不属,躁动不安,就在把教科书递给儿子的时候,突然福至心灵,产生了一项自大的怀疑:他是不是为我换了髮型,还着意打扮。我知道这样想自我感觉太良好,不,纯属自作多情得过份,但我忍不住要去这样想,并且心中怦怦而跳。 但很快我否定自己的想法,并千方百计找理由劝服自己,他吹剪头髮,衣服上多出来的小细节都与我无关。 “开学了,老师的头髮不能留得比学生还长。” “老师需要注重形象,打理得干净漂亮很正常。” 然而这些合理的解释又反过来令我万分沮丧,远不如他是为了我才改头换面来得激动人心,盪人魂魄。我奉劝自己不激动人心的往往才是真相,不要多想、不要多想。下一秒钟我憎恨自己头脑清醒,反正没有人会知道,难道就任情幻想一次不行吗?就当他是为了我,就当我对他有莫名其妙的影响力。但是我知道不能任性,不能胡思乱想,一旦沉迷于幻想我就会无法自拔,越陷越深。 差不多4:15的时候,我把摊子拜託给水果阿叔照管,我说我要去接孩子了。我取下腰上系的围裙,脱掉手肘上的袖套,用围裙反覆掸干净浑身上下的砂灰,十指插进头髮里乱扒了好几下,可惜不能洗个脸。我快步流星地赶去学校,在人丛里低头穿梭,经过一家时装店外面,明亮的玻璃橱窗中映照出我的脸,我见到自己皮肤粗糙相貌平平,满头满脸都被烟燻火燎得油腻腻的,第一次我很嫌弃自己为什么不能再长得好看些。学校就在前方,我在一个烟摊上买了一包纸巾,用尽半包纸把我这张丑脸上的油腻擦干净。我在想以后每天可以带个保温水瓶和一张毛巾,在去接孩子之前好好洗把脸。 4:40的时候,我又见到了他。他依然领着孩子们出来,今天穿了一件新夹克,头髮还是板刷一样整齐,衬衣笔挺,皮鞋锃亮。他一步步向我走近,虽然依旧不自在,可不像前几次会一连几次撇开头。他在尽量避免不与我的眼神直接接触,可偶尔会不禁朝我看上一眼,我们目光一撞,他就低垂下眼皮,把头埋着。幸好几步路就走到了校门口,他几乎立即转身面向学生,叫他们排成一路纵队,然后宣布放学。 学生们冲出校门,他会在原地停留一会儿便朝着与他的学生们相反的方向逆行回到办公室,并且始终不曾回头,但其他老师这时常常是会回头看一眼放出校门的学生的,我怀疑他坚持果决地走掉这是不是因为我在校门外。 我想我还是对他产生影响了,就像他对我产生了影响一样。 第二天有意无意的,我躲在别的家长背后,从旁边偷偷瞧他。他带着孩子们出来了,并没有在等候的家长堆里发现我。他的表情似乎有点儿讶异,接着转回身面对他的学生,也许是我的错觉,我觉得他这次转身不紧不慢,要比往些天都从容自在。他依照老规矩叫孩子们排成一纵,然后宣布放学。孩子们扑出校门,他这时再转过来,在家长堆里梭视了一圈,他在找我,挡在我身前人高马大的毛脸壮汉接到孩子让开之后,他突然看见了我,他的反应又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自嘲,略微地撇了一下嘴角,然后迅速转回身去。有个学生在跟他说再见,他低头答应,一只手插在西装口袋里,另一只手摸摸了他的头,这个学生走了。他目送这个学生,肩膀跟着他转动,差一点几乎就要彻底迴转身来,但是最终他没有,他像往常一样背对着我走回学校里去。 第7页 我每天都在观察他,利用接孩子放学时,他朝我走来那短短的二十多秒;利用他停在校门口和别的家长交换意见,和同事交流几句话的短促功夫。这时他就站在我的面前,我们的距离伸手可及。日復一日,我内心深处的躁动正在渐趋疯狂,我越发不满足于与他眼神相迎,我想假装关心孩子就像别的家长一样落落大方地踏前一步找他聊聊孩子的学习;我想过没话找话,实在不行其实简单问候一句也可以,但就这一句普通的问候每当我鼓足勇气想要表达出来,一旦和他面对面,开口的勇气就丧失殆尽,我预备的每个字都梗塞在喉,完全说不出口。我深知自己是个行动上的侏儒,爱情上的懦夫,道德上的叛徒,我已经爱上了他,并且随着时间推移,只会越来越泥足深陷。我担忧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们的周围全是家长,同一个班的,同一个年级的,校门口还有两名值班的校警,他们每时每刻瞪大了双眼注视每一个人,我若和他交谈怎么能不着痕迹,不泄漏出满腔爱意呢,只怕我一开口,那失控的语调,激动的神态,紧张的情绪,忍不住互相触碰的肢体语言,它们是如此危险,将充分暴露我们之间的秘密。难道平白无故的问候不刻意吗,然后呢,渐渐我便会不满足于问候,想要和他接触更深入,交流更频繁,跟着呢,每天都找他谈孩子的学习,每天在校门口短住他说话,这些难道不奇怪!我们周围有多少双眼睛盯着看啊?! 于是我每天只能在接孩子时尽量磨磨蹭蹭,却不敢与他再交换一眼,不敢妄发一言,接了孩子故作潇洒地转身离开。 我幻想过他会不会在我离开后,偶尔在我背后张望,发出遗憾的嘆息,又或者和我一样日復一日地迷茫怅然。 他跟我们镇上的那些老师都不一样,我们镇上的老师土里土气的,衣着打扮够落伍,言谈举止也透露着一股小家子气的穷酸相。他比他们都会打扮,穿着很潮,总是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提一个帆布包,很有品味。他不说家长里短,也不抱怨学生难教,家长不懂事。我觉得他有很高的精神追求和生活品味,就像我一样。 但是精神这种东西不能像衣服一样穿在身上,我认为我们拥有潜在的精神上的共通点,但外表绝不搭配。那些我瞧不上的乡镇老师,我比他们还要穷酸,我没有一身好的行头,不会吹头髮,生活习惯也够呛,口腔里长年充满劣质香菸的臭味。连我家属都不愿意和我接吻。还有一个原因是,她根本不喜欢我,就像我不喜欢她。我们□□,完成任务,但绝不接吻。我鬍子拉碴,就是个丢在人堆里马上找不见的狗屁东西。 连续两个多月的眼神接触,我敢肯定他心里有我,他几次想和我接近,就像我渴盼和他接近一样,他退转回办公室的脚步几度曾为我犹豫。但是每天,我们隔着学校敞开的大门,他在门里我在门外,我们像约定好了各自坚守那条无形的界限,绝不超前跨越一步。然后在他送完学生,在我接到儿子,各自转背之后,心中的躁动加倍疯狂。事情太糟糕了,我已无法自拔,每天越来越多地想他,甚至开始做白日梦,编织一套一套的故事和他坠入幻想的爱河。 我无数次想像和他在学校外偶遇,那些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场景。 我期盼每天下午的4:30,我准时守在校门口,我会检查自己今天的衣着,开始刻意打扮,还忍痛买了一套好西装,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穿上,只为了去校门外给他看一眼。 我甚至在买西装的时候不合时宜地幻想着我每天等他下班,然后我们去超市买菜,拎着装满食材的袋子每天陪他回家,我们穿着一样的衣服,并肩走在路上。又或者准确说我在路过那家门店的时候,从玻璃橱窗里看见这套西装,像遭遇突然袭击般,头脑里发生了这样的想像才会毅然决然地花掉大半个月收入,买下对我们这种人而言浮夸不实的华服。 类似的,我在乘坐公交车的时候,在路过车展房展的时候,在漫步公园的时候,在情人节的快餐店看着别人秀恩爱的时候,在电影院里独坐一隅的时候……,都会频频发生联想,我此刻正与他一起,我们怎样亲密交谈,牵手畅游,耳鬓厮磨。现实生活中的点滴动辄激发了与他有关的想像,这样的例子简直不胜枚举,而这些虚构的美景挤爆了我的脑袋瓜,我清晰意识到自己就像被诅咒的麻瓜,已中了某人的毒,中毒至深。 我越来越不耐烦面对我的家属,本来夫妻关系就冷淡,每天对着她那张我爱不起来的脸,这下子我更是动辄火冒三丈,无时无刻不在挑她的刺儿,我嫌弃她的一举一动,在饭桌上都不想和她多呆,我总是匆匆忙忙地几口扒拉完饭,就钻进我的卧室里去。我宁愿打开电脑每晚玩游戏到半夜三更,也不和她多啰嗦半个字,我们分房而睡,我以小儿子年纪太小为藉口,他需要每晚挨着妈妈睡。我从不会趁小儿子睡着了或者可以得便宜的时候摸进她的房间,假如这个晚上情慾勃发,便躲在被窝里想着男人自渎。然而这个男人从前面目模煳,没有实际的参照。但从那天起我的性幻想有了具体的对象,我总是想像与他共赴巫山,我细心设计我们怎么抚摸,怎么亲吻,那东西在我的手指间贲张,它从未如此鲜活地怒放,我亦从未见过它这般强悍的生命力,甚至一度为它的怒沖狂悖相所阻吓。 可是有一天晚上,我的家属在哄小儿子熟睡之后,走进我的房间。她突然掀起我的被子,我背对着她勐然转过身来,脸色极不自然。她发现了我的小秘密,扬手一巴掌甩到我脸上,大骂:“噁心,王八蛋!”我满以为接下来她会很愤怒地离去,结果她很愤怒地骑到我身上,与我交媾。 怎么形容合适呢,我仿佛是一个青春期少女正沉浸于与男朋友相亲相爱的瑰丽春梦中,俩人已进展到结婚典礼部分了,却突然被流氓闯入教堂,我被她拉出来强暴。所以她一骑上来,我阳痿了。她的难堪远胜过我,于是她再次给了我一巴掌,大骂:“噁心,王八蛋!” 房门被狠狠摔上。房间里又只剩我一个人,我疲惫、虚弱,心情复杂不明。像难过、庆幸、愤懑、崩溃、生气,咆哮各种都有一些。 我很不争气地蒙上被子,脆弱地啃咬自己的手背痛哭,不敢发声。越是在这种关头,心里越发思念他,翻涌的爱意像兇勐的潮水。我前所未有地祈盼,巴望着此刻能和他在一起。 我放任自己胡思乱想,不知道过了多久,渐渐地才心情平復。像大海退潮之后,沙滩上只余狼藉,我心底汹涌的思绪和澎拜的情感退潮之后,也只余下混沌和空虚。 就在这时我推导出了那个令人悲伤的结论:上帝从不轻易成全。 a、必先结婚生子:上帝关上了门。 b、送孩子上学,遇见孩子的老师:上帝开启了窗。(不关上门,无缘见窗。这是上帝的礼物却倍加折磨。) c、见窗之后又能怎样?我在门内,他在窗外。除了用彼此凝望来暗通心曲,我们什么也做不成。 新的遭遇成就新的困局。 第8页 我无能为力冲出这种困局,也无能为力停止爱他。 我每天风雨无阻,雷打不动地去校门外“站岗”,分外珍惜与他的每一次见面。有几次我家属休假无事,提出代替我去接儿子放学,被我找理由拒绝。她并没有过多地怀疑,对她来说回到麻将桌上本就比去接儿子更吸引。 我情知为了这十多二十秒钟的见面,我对他的恋爱只会越来越深刻,并且最终只余深刻,不开花不结果。但我仍然愿意用未来三十年来每天怀缅和后悔。 第5章 魔鬼的收割:1984 5、 我不是对爱情没有期待,只是从不敢奢望它开花结果。像“摽有梅”“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等待遇上一个人,与他平平常常地约会,平平静静地谈场恋爱,欢欢喜喜地领个结婚证,平平淡淡地过一生。这种事情在梦里也觉得不现实,会因太过美好而惊醒。 我告诉你我的恐慌。 有一天乔治·奥威尔在《1984》中所描述的极端世界会到来,而且这一天就快了。我们现在生活的世界,这个阶段,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局。看似宽松的外部环境,只是引诱我们坦白,坦然地承认自己。兵法上这叫“欲擒故纵,引蛇出洞”。像我这种“性取向障碍者”将会和那时的思想犯同列,成为异类,被关进矫正集中营。一定会有这一天的,我坚信。并不是被迫害妄想症在作祟。我一度是如此恐惧,我结婚生子,我努力活得像个异性恋,就是想逃避未来的迫害。 然而我们这种人是藏不住的,只能尽量活得“像”。有些东西仿佛是天生的狐狸的尾巴,总要露出来。好在,假如将来迫害来临,我只要坚持咬牙不松口,他们找不到证据,就不能把我关起来。 但是现在我承认了,我亲手写下将来会把我自己推向火坑的铁板钉钉的“罪行”。理智已经烧毁,原来爱情没有理智。我每天多看他一眼,情关就愈发冲动。我站立难安,我极度想冲上前表白,想用力地抱一抱他,和他胸膛贴着胸膛,感受我们的两颗心同时跳动。 打开书本,正面: 老大哥正在看着你。 合上书本,背面: 人民啊,警惕政府!全世界的政府都下流黑暗,他们正在合流,很快将携手堕入极权的深渊。 没有人倖存,没有地方可以逃避! 呜唿——呜唿——,除了风声极大。 这警告无人聆听! 无人聆听。 第一次他给我打了电话,因为孩子在学校里调皮捣蛋,把一个小同学的鼻子打破了。 我接起电话听到他的声音,愣了大概有五秒钟。他前面的几句话,我完全没搞明白他在说什么,我只听出他的语速非常地快,声音有些微的颤抖,显然他也在拼命地压抑,尽量使自己表达上自然。 “……所以孩子平时性格就比较拧是吧?” “啊,啊,大概是的。对不起,李老师。”我终于从他成串的话语里抓住一句重点,在电话这头微微鞠躬道歉,继而醒悟他看不见。 “这样啊,我听孩子说平时在家里,爸爸妈妈经常动手,让他也学会了打人。这……这有不好的影响。” “啊,我家属比较兇恶。”我满脸通红。 他那头沉默了一下。 “哦,是这样。孩子也不能过份打骂,听说你们也打孩子。” “不、不……是,不打骂。” “这样,明天……”我希望他说明天你到办公室来找我,我从未料到有一天我会对“请家长”这件事极度盼望,结果他只是说,“……我会找你的孩子再做一回批评教育。” “啊、啊。请李老师多费心。”我内心涌起极不舒服的失望。 “谈不上,本职工作嘛。” 话谈到这里,我们都沉默了。电话里极度安静,我在等他开口,期盼他再跟我说点什么,但我知道他已经没话要跟我说了。他也不挂电话,我们静静等了对方一会儿,也许他也在期待我能够找点别话来讲,然而我们没有别话。 最后我们竟连“再会”都没有说,他那头默默地把电话掐断了。听着突兀传来的挂断声,我知道我们彼此都很失礼,然而都心知肚明这失礼从何而来。 我法律上的另一半,我对外总是只称唿她为家属,她也这样称唿我。其实这个叫法不严谨。妻子/丈夫一定是家属,但家属未必只有一个妻子/丈夫。 我寻找精神上的另一半,而她不是,我就抗拒称唿她为我的妻子。她也不太想承认“妻子”这个词,我们因生活结合了,但在心灵上彼此还是独身。我也不是她精神上情愿承认的丈夫。在精神世界,她就是和我同睡一张床的陌生人。唯有在物质生活中,我们彼此互相依赖,谁也离不开谁。 我踩三轮车卖糖炒栗子,每个月收入很不稳定,大约在三千到五千之间浮动,她是一个休闲中心的前台收银员,一个月二千多。少了她的收入或者少了我的收入,我们都不太活得下去。 她跟我说社会上有三种人最难打交道,老师、医生、公务员。这三种人首先都是小知识份子,自我标榜很清高,其次职业性质又把他们架到某种微妙的位置上,这导致他们经常放不下身段,总是爱端着;但是实际上呢,这群人收入不高不低,社会地位不上不下,上摸不到天,下踏不到地,好像在中间悬浮着,说白了就是尴尬。不像社会上的其他人,要么会当凌绝顶,要么垫底垫得很踏实。 她在休闲中心做前台接待,见惯形形色色的人,我相信她的看法有一定道理。但现在我爱上儿子的老师,彻底打了她的脸,幸好这件事我决定终身瞒着她。 我可以轻易地和一个随便什么女人结婚,孩子也生了两个,但我绝不轻易和不爱的人接吻。你当然可以质问我接吻和□□哪一种行为更严重,更需要负责任,但我就是觉得和一个女人上床容易过和她接吻。大概这是因为嘴巴直通心脏,而生殖系统离心脏很远,在心脏的下方。我等待那个真心相爱的人来奉献我的初吻,即使捱到六十六岁才有初吻,也感激到想哭。 动物界为了诞育后代都需要支付代价,比如雄螳螂在婚后会被吃掉,只剩下断肢残骸;蜘蛛、蟋蟀、铁线虫都有吃夫繁殖的现象。我感觉自己活得就像一株昆虫,自从被婚姻捆绑之后就身在缧紲,并且正在被妻儿逐渐吞食,一天一天失去自我。 我找不到生存的意义,我生存的意义就是每天汗流浃背地炒板栗,换回米啊、面啊、柴油姜醋啊,努力餵饱她们母子三人。 我知道你会说世界上每个结了婚的男人都在这样做,我很尊重他们,我知道他们为了妻儿奉献一生,但我嫉妒他们的地方在于,他们因为爱自己的家庭而奉献,但是我呢?我除了耽于“责任”两个字,更多的原因仅仅是为了讨好这个社会。可以预见我也会为支撑起自己的家庭而操劳奉献一生,我会为了养活她们母子三人拼命挣钱,家里要更换大电视,大冰箱,我家属的手机定期升级换代,一双儿女的大学学费从今天开始储蓄,要赡养两头的老人,过年要带齐一双儿女跟着老婆回娘家,上门要提着东西去,见了亲戚家的小孩红包要多多地给。 第9页 我弓腰驼背地操劳,点头哈腰地讨好这个社会,我周围每个人似乎都有喜气盈盈的笑脸,然而我的内心深处感受不到一丝快乐、成就感或者满足感,唯余无穷极的空虚感和挫败感。而这完全是因为我没有和自己想爱的人生活在一起啊,并且今生我们註定没有走到一起的那一天。 现在,他打来了一个公事性的电话,于是我心神不宁,挂了电话之后开始胡思乱想,最后只余下一个疯狂的念头在叫嚣:我想和他约会,哪怕就一天。 我决定偷偷攒私房,每个月固定存八百,好的时候可以存一千,这样到了一年,大概可以有一万;两年就可以存两万。我要用这两万块钱和他约会一次。 我要挑四月份的一天,我想像那一天我一大早精神抖擞地起来,洗头洗澡,换上新的内衣裤,刮脸之后要用最好的鬍鬚水,要吹头髮,以及剪指甲。然后穿上花花公子的粉红色正装衬衣,扣上精緻的袖扣,准备了两年的那套高级西装这时候该拿出来了,我一定从头到尾焕然一新,打扮得西装革履,人模狗样。 我想像早上9点30带他去时代广场四楼的电影厅看一场绝早的电影,那时偌大的电影厅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想像我们坐在最后一排中间挨着的两个座位,在电影开始以后我将把他狠狠推到背后的墙壁上,捏住他的下巴,吮吸他的嘴唇,用我的舌头碾压他的舌头。我想像他会紧紧地抱着我,粗壮的唿吸喷洒在我的脖子上,我们脱去彼此的伪装,进行触摸灵魂的交流,在大灯亮起之前,收拾好疲惫和狼藉,若无其事坐回椅子上,手牵着手看完电影片尾的字幕。 我想像下午和他去逛商场,搭着他的肩膀,他搂着我的腰。我们要把那些我心心念念,曾经无数次幻想要和他去逛的店子都买一遍,把我精心为他挑选的衣服,那些我认为穿在他身上会很好看的潮牌,让他为我换上。 我要为他花大价钱,带他去最好的餐厅吃晩饭,点满桌子他喜欢的菜。我要为他精心切碎牛排,再将我们彼此的餐盘交换。我要让他吃我喜爱的食物,我喝他喜欢的红酒。我要为他调整领结,让他替我擦去沾在嘴角上的酒渍。 我想像带他去ktv,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包间,打开五彩缤纷的射灯,放着一首接一首的情歌,都是平时我想他的时候在听的,想分享给他听的,想和他一起听的情歌。那些被素不相识的词作者一语道破的心事,那些欲语还怕求之不得的感情倾诉都恰巧藏在别人的歌声里,别人唱的是另一个故事,我却好像在听自己的故事。这些令我流着眼泪整夜单曲循环,听完了又反反覆覆、更加思念他入骨的情歌,我要逼着他一首一首地听一遍,你看,这就是我爱你的心路歷程。我想知道你是不是和我有一样的理解和感动。 然后,我们要在歌声中拥抱和接吻。流着眼泪说:你好,终于找到你了。 我想像深宵时分,带他去五星级酒店,我们要开一间套房,在进门后随意地蹬掉鞋子,他将外套搭在沙发扶手上,取下的领带扔在床头柜;我将四肢摊开躺在床垫上。他说先去洗澡,我打开电视等他。然后看到他穿着浴袍出来,擦着湿头髮的样子,感动得泪流满面,觉得自己梦想成真了。我希望他看不惯我的邋遢,命令我收拾房间,无论是我们的拖鞋、衣服、钱包;牙刷、牙膏、香皂;浴袍、臭袜子,水杯,手机都成双成对地摆在一起,假设这就是家的假象。然后我们大被同眠,关了灯之后互相饿虎一样操对方,我们要搂抱着入睡,在天亮之时说晚安。 作者有话要说:  继续渣下去…… 第6章 类似爱情 对你说打错了,我要欺骗你干什么。 你想找的那个,就算他跟我同名同姓又如何(1)。 6、 想像越美好,现实越骨感。 就在他跟我通过电话的当天下午,我照例去校门口接孩子,甚至比往天到得都早。我特地穿了新衬衣,换了新皮鞋,还提前半个小时去理髮店剪了头髮,刮干净脸。我把自己拾掇得称称头头,像一只急于展现自我的公孔雀。我越众站在所有家长的前面,非常显眼的位置,我盼望他带着孩子们出来,一眼就能瞧见我。我甚至设想他眼前为之一亮对我多两秒注目的模样。 差不多快到放学时间,我开始频频整理衣领,将袖口一遍一遍拉直,使得衬衫的纹路笔挺妥帖,仰颈朝校门内张望,尽量控制表情不要太彰显。终于二年级的老师带着孩子们出来了,然而带队那人不是他。 我的失望在那一瞬间十分沉重,心头像遭遇重大打击,重重吐出胸口一口浊气。当我拉松之前扣了半天的领口,不经意向旁边一瞥,却惊异地发现每天守在校门口执勤的两个校警其中之一,他正十分古怪地乜斜瞧着我,脸上是一种嘲笑并瞭然于胸的表情,他脸上这副神情,使我倏然一惊,我笃定他一定看出来什么。也许我的失望溢于言表,也许是我每天不自然的多余的整理衣着的动作,也许我们刻意掩饰却在目光接触之际泄漏出来的那些不自在的细节都落在了他的眼里。换句话说,我们被他逮住了,或者只是我被他逮住了。 我的脸色变得十分难堪,故作冷傲地厌恨地白了他一眼,其实心虚胆怯,以为自己曝光于人前。但我还要笔挺地站着,若无其事地接到儿子,像往常一样领着他回去。 我照旧给儿子两张板凳,让他自己写作业。我穿上干活的外套,戴上劳保手套,围上围裙,抄起大号铁铲,炒起板栗。很快落得满身砂灰,鼻孔都被锅烟燻黑了,刚才还穿得人模狗样,头髮梳得一丝不苟,一秒钟就被打回原形,我再次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就是个劳碌在社会底层的小摊小贩。 有两个女孩来买板栗,挑三拣四问了许多废话,我心头一个不耐烦,骂人家:“小妞,我挣你二十块钱人民币,又不是挣美金。买不买,不买滚蛋!” “你什么态度?”左边瘦高的女孩斥问道。 “二十块钱还想要态度?老子就这态度!” 两个女孩气愤无比地挽着手走了,临走另一个女孩对着我骂了两个英文字:“low down。”俩人走到前面去,忽然嘻嘻哈哈地笑。 我掐着腰,脸上一阵青白交错,对着她们远去的背影骂道:“xx的,有本事用中国话骂我,看老子骂不骂得回来。” 儿子好奇地问:“爸爸,刚才那两个姐姐说你什么?”我一口恶气出在他身上,拿起他正在抄写的语文书,拍他的头一记:“说什么?这就是现实的教训,叫你以后好好学英语,否则跟你老子一样,让人骂了都听不懂。” 其实我也不是完全不能反击,只不过这些年抱残守缺,英语基本上都忘光了,目前仅掌握一个常用词彙:法克鱿。然而这太低俗了,像极张牙舞爪狺狺低咆的废物,不符合我的身份,虽然我并没有身份可言。如果人家骂我low down(低等),至少也要硬拗一句loser dogs(败犬),否则怎么好意思开口。 遗憾当时怎么都想不起来这么骂回去,于是我一边凶儿子,一边教育他:“下回再听见人家骂你老子low,你就给老子骂他under ,甭管什么意思,这是在传授你人生经验。你个low three down four(低三下四)的东西。” 第10页 我正骂得起劲,有个文质彬彬的声音在背后喊我:“老闆,板栗怎么卖?” 我转回身去。儿子跟着我伸长脖子张望了一眼,冷不防吓了一跳,嘀咕了一声:“李老师。”小手捂着嘴巴不敢说话,赶紧装模作样地埋头写作业。我手里儿子的语文课本差点儿没拿稳掉落在地上,我把书本还给儿子,走上前去,他站在我的摊位前面,我们隔着一辆三轮车。我看出来,认出是我,他的表情多少有些尴尬。我的双手在围裙上连擦了好几下,姿态和说话都十分不自然。 “李……老师,你好。” “啊,你好。……是祝同学的家长。”他说着向我身后瞥了一眼,我跟着扭过头去,见到儿子保持着写作业的姿势,笔却没有动,翻起眼皮偷偷摸摸地观察他的老师。我吼了一声:“做你的作业。” 儿子赶紧把头埋下,匆匆忙忙在本子上写了几个字。 我转过头来对他说:“对、对,我是他爸爸。李……李……你……买板栗吗?” “多少钱?”他问我。 “不……不……不……”我连连摆手,想说“不要钱”,但是一紧张就结巴。我简直像丧失了基本的交际能力,整话都说不出一句,我总觉得这样交谈不是办法,一拧煤气炉,打燃火苗,满满铲了两铲生板栗,连秤都不过,丢进炒锅中。 “那个……李……老师,请你稍等一下,我……马上出锅,马上出锅。” 说不出话的时候就行动,直接把那段交际不畅的尴尬跳过去。但还有一件事令我伤心,哪怕掺杂了水份,那几年好歹我也标榜自己为文学青年,此刻却突然丧失了组织语言的能力,换个场景这无疑是奇耻大辱,然而当着他的面,我只能感受到浑身冒出来的紧张和体腔内心脏怦怦乱跳,然后指着炒锅里的板栗说语法混乱的话。我是如此语无伦次,真怕他会笑话。 我开始手忙脚乱地炒起板栗来。 他的嘴皮子动了一下,本想说什么,但最后忍了回去。 炒一锅生板栗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起码需要十几二十分钟,平时顾客们在锅边等着,怕他们无聊,也怕自己无聊,有事没事,我都会跟顾客闲聊几句。可是他站在这儿,我浑身都不由自主地绷紧了,一点都不敢放松,我紧闭着嘴巴,双手挥动锅铲,在大铁锅里搅动,连头都不敢抬。我觉得他在看我,一想到他此刻正在旁边注视,我就手忙脚乱,发挥失常,锅铲打滑,完全找不到平时那般行云流水挥洒自如的节奏。 板栗终于可以出锅了,我扯下一个纸袋,朝空纸袋里吹口气撑开了,把热滚滚的板栗满满装成一包。我双手递过去,说:“李老师。” 他偏着头看向一旁,轻轻“啊”了一声,回过神来。 我见他回头,胸口一瞬间涌起丝丝失望,原来刚才我纠结害羞了半天,一直“觉得他在看我”,只是我的自以为是,其实他并没有。 “哦,多少钱?”他把手伸到腰间去摸钱包。 “不、不,不收钱。”我赶紧把板栗又朝他面前递了递。 “哪有不收钱的道理。”他坚持去掏钱包。 “不,不,真不需要。”我生怕他给钱,抓起他的一只手,把一包板栗搁在他的掌心里, “就……就一包板栗,没关系的。” 他明显愣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脸上有一种腼腆羞涩的神情,此时我的手掌捧着他的手掌,他迅速向旁边偏了一下头,好像在看谁,又扭回头来,这次并不推拒,“那,谢谢。”他急促地道谢,急促地将自己那只手一把抽出来。我以为他要将板栗拿走,他以为我会一直捏着纸袋口,谁知我们同时一起抽手,我提着板栗袋的右手同时一放,一包板栗跌在地上。 纸袋敞开,小半包板栗滚落一地。 我们异口同声说:“哎呀。” 我们同时弯腰蹲下去捡,我手忙脚乱地大把捧起板栗,一股脑装回他掌心托着的纸袋中,他用一只手几颗几颗地捡,偶尔我们手指触碰,头几乎挨擦着彼此,但谁也不敢看谁。 板栗很快捡完,重新装好。我跟着他站起来,他看着我有点尴尬地笑,我跟着他干笑,明明我们彼此都期待着对方能先说一句话,可是最终谁也不说话。他默默地沖我点了点头,不发一语地转身离开。 我在他背后怅望了许久。 突然儿子拍打我一下,喊道:“吓死我了,爸爸。李老师终于走了。” 我才真被他吓了一跳,迅速皱起眉头。 “出息!刚才见着你的老师,怎么屁都不敢放一个?” “你还不是屁都不敢放一个。” 作为家长我觉得我的尊严受到了损害,按我的性格他这句话值一百个鞋底子,但是我脸上辣了一阵之后,并未对他做出惩戒。我摸摸他的小脑袋瓜子说,“回去写作业”。 晚上收摊回家,做饭给儿子们吃了,让他们独自看半小时电视。 我回到卧室,关上房门抽了一根烟,抽完后突然无所适从起来。孩子的妈妈今天加班,明天早上才回家。我非常想跟他通个电话,渐渐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简直无法压抑。可我跟他说什么好呢,我用了半个小时来编织一个合理的理由,搜索枯肠,寻找一个合适的话题,既要平淡无奇,又要可以跟他聊,还要不显得刻意和突兀。 我们之间这样的话题并不好找。我拿起手机来翻到他的号码,临时又打了退堂鼓,将屏幕按熄,这时有个懦弱愚蠢的念头一闪而过,要不开口的时候故意喊错名字,然后假装道歉说:“对不起,李老师,打错了。”无论如何,我只想给他打个电话。 电话响了五六声才被接起来,他开口的时候,我的心脏莫名狂跳。 “餵?” “啊,李……李……你是……” “是祝同学的家长吧。” “啊,是我。”我想假装喊错的名字还来不及出口,他打断了我,这让我莫名松了口气。 “你有什么事吗?” “我……” 我渴望听到你的声音,想要跟你聊天,并且这种欲望非常强烈。我咬了一下舌头,喉咙梗塞,真心话完全说不出来。 “没什么事,就是……我、我儿子的那个作业啊,总是不好好完成。还……还爱看电视,像今天回家吧,都看半个小时了还不肯上床睡觉,我……我们作为家长也管不了他。想请老师……请你……” “哦,我懂了。明天上学我会帮助教育他的。” 我悄悄吐了一口气,尽量不让这段沮丧的嘆息泄漏进送话器里。 “好的,谢谢李老师。” 他那头停顿了一下:“那么,还有什么事吗?” 第11页 “没有。” 我们又整齐地沉默了,像约好了一样。 这阵沉默大概只有几秒钟,但我觉得好像有三分钟,甚至更长。突然,他那头说了一句再见。我来不及回答,他已咔嚓把电话挂断了。 “啊,再见。”我对着已经彻底安静的电话补上一句,仿佛他仍然可以听见。 第二天我去校门口接孩子,他没有送学生出来,孩子们在别的老师带领下整齐地唱着歌,来到校门口排队。第三天下午放学,学生们又是旁的老师送出来的。第四天,第五天亦復如此。我的失望不言而喻,但我试着不能表现出来,尽量和别的家长一样,欢欢喜喜地接了孩子回家,并不多问一句。自从他不再送孩子们出来,每天去校门口接孩子放学之前,我都在猜测和盼望着他,希望今天可以见他一面,然后掩饰好心中的失望,领着孩子回家。时间一长,其实也不算长,大概两周之后,我心里就释然了,我惊讶自己可以习惯得这么快。白天炒完板栗,偶尔闲下来抽菸,他依然会毫无预警地从我脑海里跳出来。我很鄙夷自己,我和他并没有开始过什么,自然也谈不上结束,我有什么放不下的?怎么会连续两周以来一直都有一种宛如失恋般的脆弱情感缠绕着我。这不科学,毫不理智,简直是个傻逼。 这天下午接回儿子,我照例安排他写作业,自己转身炒起板栗。可能是我抽风,板栗下锅之后,突然漫不经意地问了儿子一句:“你们李老师呢,他很久没有送过你们了。”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终于还是没忍住啊。 “嗯,现在都是宋老师带我们出来了。”儿子头也不抬地继续写作业。 我这锅板栗没炒完,有个女顾客往我摊位前一站,问到:“老闆,板栗怎么卖?” 我抬起头,她“噫”了一声。 “是你。” 我们同声惊讶道。 我儿时的邻居小木,是个特别文静的女孩子,我们曾经是极好的朋友几乎无话不谈。但自从她家搬了之后我们就断了联繫,以后虽然在路上撞见过几次,彼此已经显得生疏和隔阂。我了解她不多,对她的近况更是一无所知,只知道她以前个性腼腆,喜欢独来独往,话不多,从不主动招惹男孩子,见到漂亮女生情不自禁会脸红,二十八岁还没谈过恋爱,后来被家里催着相亲,相亲的第一个对象只谈了短短两年朋友就结婚了,我一度怀疑她是不是和我一类的人,也因此我们才特别谈得来。 木子说难得碰见一起吃个饭,我突然也好像有千言万语巴不得找个人倾诉,就说太好了,最近正想找个人喝酒。 我给儿子们的妈妈打了电话,说我碰上一个老朋友,约好了吃晚饭,问大儿子是不是放到她那边由她照顾,小儿子我叫我妈接回家去。 她在电话里问我:“什么朋友?不就吃个饭吗,你带着孩子一起去,少喝酒。” 我赶到饭馆的时候有些抱歉,跟木子说:“没办法,他妈妈忙,孩子只能我带。——快,叫阿姨。” 儿子乖乖喊:“阿姨好。” 木子大方地笑笑,摸了摸孩子的头。 我坐下来,服务员递给一张点菜单,这是家小馆子,生意冷清,菜还实惠。我随便点了几样儿子平时爱吃的菜,给自己要了两瓶啤酒。 刚开始我们只是寒暄几句客套话,又问了问彼此的近况,她说工作不顺利,我说生意没法做,她问我和老婆感情好不好,我问她婚姻生活如不如意。然后我们就沉默地吃菜,偶尔碰一下酒杯。孩子扒拉完了饭,下桌子玩去了,我叫他不准跑远,更不准跑出这个饭馆,怕他无所事事瞎捣蛋,干脆把手机给他,让他就在旁边桌子玩手机。 木子突然问我:“我这个人很无聊吧。” 我们半天没有说话了,只是喝闷酒,要说无聊也不过份。 “没有,我也不爱说话。” “但是,我刚才邀你吃晚饭的时候,你满脸有话要跟我说的样子。” “我其实……”最近爱上了一个人。这说法太直白了,把我自己都吓一跳,我觉得委婉些好,问她,“你相信一见钟情吗?原来我是不相信的,可是直到你碰见一个人以后,你才会恍然大悟,原来一见钟情真的存在。不过,像我们这种结了婚的,对方是再对的人,也只能相见恨晚……了吧。” 木子并没有接我的话,也没有顺着话题追问,只是在想自己的心事,突然提起酒瓶来一个劲地喝,一会儿灌下去大半瓶。 “我讲我的事情给你听吧。”木子说,“我最近遇上一个极品人渣,这个人是我们公司新来的同事,小女孩儿,特别活泼,在我们组里,因为我是组长,她就成天围着我转悠,姐前姐后地讨好我。渐渐地我觉得我们是朋友了,于是就跟她说了我家里的很多事,几个重点项目带着她做,还把我呕心沥血写成的一份策划案交给她,让她帮我修改几个数据,谁知这货改了几个字以后,堂而皇之签上她自己的名字,递给总经理。第二天这份策划案公布出来,她被董事会通报表扬,我才知道自己替别人白做嫁衣裳,我当然要找她理论,拿回自己的劳动成果。这小人就威胁我,如果我不把这份策划案让给她,她就把我家里那些破事全捅出来。我没答应受她威胁,现在她在公司里逢人就抖落我家里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情,还造谣我对总经理不满啦,瞧不起公司老员工啦,说某某坏话啦,认为部门经理的位置该我坐啦,人前背后到处拉帮结派孤立我。搞得我几乎快要在公司呆不下去了。” “怎么这么不小心呢?”我问她。 木子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男人和女人不同,女人天生比较脆弱。我虽然结了婚,可是一年到头和他两地分居,身旁没有一个说得上话的贴心人。 “除了工作,没有朋友,没有知己,没有闺蜜。忙的时候充实,闲下来就孤独。因为平时没人可以倾诉,别人随便问一句什么,就竹筒倒豆子,什么话都跟人家讲。表面上为人和善,其实只是内心实在空虚。 “心里像有个空洞,急需什么人来填满。像我们这种空洞青年,哦,现在叫空巢青年,——就是累了趴在桌上睡觉,醒来发现没有人替我盖被子;感冒了自己沖一杯药,捧着杯子喝光了才发现没有人问候一句你还好吗。我们一切都很独立,独立工作,独立生活,独立地优秀,独立地疲倦,独立地哭泣,独立地狂欢,独立地悲伤,独立地期待。身边没有搭伴的人。可以在网际网路上分享朋友圈,离开网际网路,就找不到能够打电话的朋友。偶尔有陌生电话进来,除了百分之零点一是真的打错电话,剩下百分之七十是诈骗,百分之二十九点九是推销房子的,我渴望同性之间的交往,就是说想要一个可以交心的朋友,但不要是男人。并非性取向的问题,只是城市孤独症患者。 “——不能和男人交心?不是的,女人一旦和男人交心,最后会把自己的身体一起交出去,这事儿铁板钉钉,毫无疑问。□□的局限和枷锁,就是容易擦枪走火,所谓纯洁的友谊,蓝颜知己,红颜知己,咱们说句粗话,就是狗男女互相吊着对方,拿知己做幌子,自欺欺人罢了。男人和女人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最后总有一方要踏出第一步。 第12页 “女生想要闺中良伴,男的想要铁哥们儿,这是说有时候我们需要和同性建立亲密关系,异性不能代替。可是,闺蜜哥们儿,以后在生活中往往就渐渐疏远了,尽管和爱情明显不同,然而遗憾仍然像是心中缺失了一块。” 我想从同性身上得到爱情,她则想得到友谊,两者大为不同,但我能感同身受。我十分懂得她说的那种心灵缺失和情感遗憾。 “于是这时候有个小人别有用心地贴上来,故作亲密刻意讨好,只要被她击中了心头那块空洞,百分之百是要中招的。” 木子嘆了口气,忽然自嘲地笑了笑,脸上闪过我熟悉的一丝腼腆。 “喂,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你不要笑我。” “岂有此理,你当我是什么人?”我怎么会笑话她。 喝完了酒还不到九点钟,木子问我要不要再约几个朋友出来,大家去ktv唱歌,我说不了,谢谢,带着孩子呢。于是我们告别。我领着儿子向前走出数步,木子突然在背后喊住我。 “祝洪。” 我看见她对我微笑,笑容有些生硬。 “我不知道你爱上了谁,”她向我说,“站在朋友的角度,我真希望自己能告诉你,跟着你的心走,喜欢他,就去追呗;可是站在社会人的角度,负责任地说,我只能奉劝你,不管你心里怎么样,除非你妻子先放弃你,否则作为男人,你绝不能够抛妻弃子,捨弃自己的家庭。”她发出长长的嘆息,“从我们长大成人那一天起,世界就不再宽容我们,不允许我们再任性妄为。既然已经选择了婚姻,就选择了责任,就算遇见真爱又怎么样,迟来的终究是迟来的。和不爱的人厮守一生,这条路的确很痛苦,但选都选了,唯有打落牙齿跪着走到底。” 她突然说出这番意味深长的话,令我大吃一惊。我不知道该怎么样答应她,只能心惊胆寒地木然点头。 儿子睡着了,我背着他,踏着月光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  (1)源自王菲歌曲《打错了》。 第7章 不安于室 7、 我表弟终于把自己送进局子里了。派出所打电话来的时候,我差点以为遇上诈骗,于是警察让表弟自己跟我说,他在电话里声泪俱下,催着我带三千块钱去派出所领他。听他说这次又是因为女人的事,我差点把手机扔了。直接丢给他一句:“去找你妈。”冷静下来一想,我阿姨六七十岁了,身体不好,高血压、冠心病,让她知道表弟进了局子,恐怕她不去派出所,直接去医院。终究心软,不好意思找孩子的妈妈要钱,扒拉自己这几个月存的私房,凑拢还好够三千。我到派出所缴了罚款,领表弟出来,他还有脸要我请吃饭,我领他走进一家小面馆。 表弟坐下来就开始骂脏话,大意是某某贱货害了他,他咽不下这口气,迟早要怎么怎么报復回来,我说行了吧,你再进局子,我是没钱保你出来了。他却意犹未尽,话越说越狠毒,我截断他,警告说你真要去犯个严重的,谁也救不了你。然后默默抽菸不再搭理他。表弟有些讪讪的,面端上来,服务员古怪地瞧了他好几眼,应该是听到他那些杀人放火的狠话,心有余悸,认为他不是好人。 这东西的事迹我还是知道的,几个月前他勾搭上一个有钱少妇,少妇哄他说要和他结婚,他信以为真心急火燎地回家把婚离了,这时少妇花样吊着他,光是拿话敷衍,渐渐避而不见,他一提结婚人家就玩消失。表弟明白过来这个女人只是跟他玩玩,根本不会花大价钱包养他,他气急败坏,以上传她的□□相威胁。少妇说要报警,表弟不信邪,果然把一些不堪入目的照片在网上乱发,警察来敲门的时候,他还在微信上以下流猥亵的语言攻击人家。警察进门抓个现行。 老实说我瞧不上他,我又嫉恨他! 我的表弟妹,——哦,现在是前表弟妹,他们离婚三个月了。但她看他的时候,眼睛里依然充满深情。他们在一起,她一切都任凭他作主。那时她和表弟同在山西一家工厂上班,俩人在外面租住破旧不堪的房子,没有洗衣机,大冬天的,她开着自来水管,满盆子他的脏衣服,全是手搓,洗完衣服之后冻得手脸通红,为此,他不能不怦然心动。他承认现代女孩再也没有这样淳朴天真的素质了。 表弟提出结婚,她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后来为了离婚,他天天跟她吵架,吵到她不耐烦,他觉得水到渠成,于是去民政局打离婚证。她还是没有一句抱怨,只是说你要离就离,你开心就好。 连我这种天性凉薄的人都觉得,为了他,她简直活得没有自我。 他们离婚不关我的事,可我感到莫名愤怒,鄙弃我表弟,同情这女孩。是的,你们因爱情而结婚,这是多么大的幸福,遇上一个爱你的人,你恰好也爱她,两个人还能正大光明地在一起,你是个什么样的幸运儿!你他妈还不珍惜,还出轨,还离婚,还情人换了一个又一个。而你他妈的本质上其实是个什么鸡巴玩意儿,敲诈勒索少妇,上传人家裸照,还好意思把你们偷情时的合影发给我!这东西在照片上只穿一条裤衩,那女的接近半裸。在认真对待爱情这件事情上,你他妈的连我一根鸡巴毛都比不上,就是个满脑精虫一身梅疮的烂鸡巴货。可是你可以获得幸福,你总可以找到傻女孩,骗她们上床,骗她们回家,骗她们结婚,甚至还骗她们的钱。然后公开地把这些事当作谈资,享受满满的虚荣。 你并不比我好,并不比我牛逼,就他妈因为你是异性恋,就处处比我硬气。我他妈也想说我最近爱上了一个人,是我儿子的老师;我好想约他看电影,就去时代广场四楼。我想为了他放弃家庭,我要带他满世界游逛,世界那么大,谁他妈不想出去看看?可我一定要和自己心爱的人一起去。我最近魂萦梦牵,吃饭喝水,看书买菜想的都是他;我想加他微信,我想随时了解他在哪里,正在干什么,有没有哪个时刻想到我,我想给他打电话,我想说,你跟我吧,我们一起逃走。 现在他在躲避我,连隔着校门见他一面,在我都成了奢望,我三个星期没看见过他了。他不会知道我每根头髮丝都在牵挂他。我失魂落魄心神不宁,可我保守秘密,谁也不能说,我的苦闷从未得到倾吐。 而我表弟这个混帐却拖着我听他说他那些乌七八糟出轨约炮的破事,他总爱向我炫耀这些事。 他这些风流烂帐说到底关我屁事。要不是天生存在的血缘关系,我完全不想和他有什么来往,好几次我几乎想明确告诉他,别搞得我们好像朋友一样,这个傢伙在外面肯定一个朋友都没有吧,我他妈从没有义务听你啰嗦。可是偏偏我不敢得罪人的个性作祟,几次话到嘴边都咽了回去。 我在他喋喋不休的自吹自擂中,从他无数的辉煌“战绩”里,悲哀地验证了一条真理:有些人得到了从不珍惜,有些人只想珍惜却从未得到。 并且往往得不到的人还要忍受得到者的鄙夷嘲笑,如果上帝是仁慈的,怎么会允许这种事情一直发生? 第13页 我和表弟从小面馆出来就分道扬镳,我默默决定以后只要是他的电话,老子一概不接。 “那个人是谁?” “什么人?” “那个女的,你的出轨对象。” 我从《国富论》中抬起头,惊讶无朋地望着她,我家属,孩子们的妈妈。现在是上午十点多钟,大儿子上学去了,小儿子在幼儿园。她倚靠在门框上,我坐在狭小的阳台,阳光正从我的背面照射进来。 “没有。你听谁胡说八道?” “你表弟。他说你最近心事重重,说不定外面有人了。” “我表弟?那个王八蛋?很好!”我扔下书,摘下塑胶眼镜,“他说的话你也信?他自己出轨成瘾,看谁都像出轨,现在学会栽赃我了?” “你那天跟哪个女的吃饭?” “别瞎想啊。” “我没有瞎想,儿子回来说的,那个阿姨可漂亮了。” 我莫名腾起一股怒火,简直压抑不住,决定一次性给她一个痛快。我刷地从凳子上站起来,越过她,一头冲进自己的卧室。她跟在我背后不停问我“你干什么”,我打开我的衣柜,从里头抓出一条平角裤。 我将裤子扔给她。 “这条裤子谁的?是我的吗?” 她的脸色一瞬间极其难看,装作若无其事,口硬道:“不是你的是谁的?” “我的?我他妈就不喜欢这种宽腰的四角裤,我从来不穿这种裤子。” “那也许是收错了。”她很不自然地说。 “收错了?我表弟那混蛋的内裤,你怎么帮他收错放进我的衣柜的?”我逼问她,“这混蛋飢不择食,连表嫂都不放过了?是不是‘好吃不过饺子,好玩不过嫂子’啊?” 她愤怒起来,抓起床上的枕头向我扔过来。我简直气急败坏,指着她怒吼。 “行,今天我们彼此坦白,大家这日子不过了。就当我在外面有人,你不需要知道他是谁,你只要知道我们什么事都没有,我仅仅幻想过他……” 我简直不要命了,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口无遮拦,要跟她说这些。只知道心情躁动得很,好像非说出来才快活。她被刺激得跳起来。 “好啊,你还真有。还幻想过她?就你这猥琐的样子,人家知道你幻想她,都噁心吐了。” “我为什么特别容易爱上别人?我一个作家……” “据说是个作家。” “我天生感性……” “你怎么不说你天生性感呢?” “我倒是想性感,就像你一样!——禁止发散思维,说重点!重点是——我顶多算意淫,你是真淫啊?” “啪!”我挨了她重重的一记耳光。 “我为什么跟你表弟上床?因为比较起来他更像个男人,你就不是个男人!”她沖我怒吼,眼泪鼻涕一起流下来。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激烈愤怒,明明被戴绿帽子那个人是我,凭什么她比我委屈,可是面对她的质问我硬气不起来,只剩满腹心虚和满心恍惚。 我切实地感受到挫败。 她凄凄哀哀地哭泣,声泪俱下,指着我大喊。 “滚!麻熘地滚!你的理想有多么遥不可及,你就滚到那个‘遥不可及’去,这家里以后没有你的位置了,你最好的安身之处是在老娘以后装上千里眼都看不见你的地方。” 大门被我愤怒地关上了,发出惊动四邻的大响,“砰!”地一声像炸了一个雷。 有人在家里大骂:“谁他妈关门,我们有老人,轻点儿!” 我独自站在楼道里,不知道可以去哪里。 第8章 即使明珠未许人,今生依旧无缘卿 8、 春节假期,我和我家属带着两个孩子回她的老家。我们决定乘坐高铁,孩子们从未体验过这种交通方式,听说要坐高铁特别兴奋。 我们赶上午十点半那趟车,顺利通过检票口之后,进入候车站台。 列车还没进站,站台上已颇拥挤,我们没能找到空座,一家四口站在黄线后面等。我们旁边多出来一家人,正在埋头玩手机的我并未注意谁站在了我身边。这时听见儿子稚嫩的嗓子响亮地喊了一声:“李老师好。” 我倏然扭头,他也正好转过头来,我们冷不防照了个正面,眼神只一交错,便各自偏过头去,频率出奇一致。我笔直地目视前方,忽然不敢轻举妄动。我听见我家属在低声问儿子这是你们老师吗,儿子大声说:“这是我们李老师。”又兴高采烈地喊了一声,“李老师好。”他的视线越过我,身子歪了歪,微笑对儿子说:“祝同学,你好。”他身旁的女人在问:“你学生啊?” 他“嗯”了一声。 我家属在我旁边伸长了脖子去跟他打招唿,在人际交往上她总是比我圆滑,大概她认为这是发挥自己长袖善舞这份天赋之能的时候,她向他问好,问他一家人去哪里,又问孩子在学校听不听话,请老师好好管教。他非常沉默,不管她说什么都只是一个劲保持客气的微笑和频繁地点头,反而他妻子看不过去在身边频频把话题接过去。 “……哦,你们也是回娘家吗?”我家属问。 “不是,我们每年这个时候都要走一趟亲戚。”他的妻子回答。 沉默了一阵,我家属又开始问。 “李老师文质彬彬的,在家里脾气一定很好吧。” “他啊,还行。你们家的也不错。” “他不行,没文化,就是个粗人。我们家孩子反应慢,做什么都需要大人操心,在学习上还请李老师多帮助。” 李老师没应声,他妻子拿手肘碰他一下:“人家跟你说话呢。” 他“啊”了一声,反应有些生硬。 他妻子赶紧接过话头来说:“应该的、应该的。你家孩子一看就挺聪明。” “哪儿啊,就是个笨孩子。” “千万别这么说。” 话题到这儿又断了,沉默瀰漫一围。 “今天天气还好。”我家属再次开口,试图强行打破僵局,只是不幸选择了聊天气。 “对啊。”他妻子微笑地点点头,正常人的话肯定不屑于聊天气。 “是。”我家属在勉力附和,到此地步,想必她也明白,这场谈话已没有抢救的必要了。 “呵呵。”他妻子干笑。 “呵……”我家属摸摸鼻子。 …… 两个女人在互相打呵呵的敷衍中终于闭嘴了。老实说我认为她们的对话从头到尾都相当勉强,然而这是我挺佩服女人们交际能力的时候,明明彼此不熟,还能干巴巴地坚持聊下去,难能可贵的是聊了这么久。 我和他并肩站在一起,身边是各自的妻子,两个女人在强行尬聊。我的身体僵硬,心里怦怦直跳,笔直注视前方没有动过,可是手掌全是汗,冲动和紧张的情绪交织,我在尽量管住我的身体,不要扭头去看他,不要向他靠近,可天知道我多么想这时跟他说上一句话;多么想移动双脚,偷偷再向他挪动一步,想用我的肩膀轻轻碰撞他的肩膀。可是我们的妻子儿女就在旁边,她们像一副枷锁,一方囚笼,牢牢锁住我们的双脚、双手,思想和视线。 第14页 他妻子的手机突然响起来,她接起电话,连续“餵”了几声,没听清楚对方说话。于是一边喊到“麻烦你大声点”一边向后面人少的地方走去。 他妻子一走远,我不禁悄悄松了口气,转头对我家属说:“你去买几瓶水回来吧。” 她没有任何犹豫爽快地答应,转身向候车大厅走去,并嘱咐我看好孩子。她刚向前走出几步,我唤住她:“你不放心,把孩子一起带去。把儿子带去,他要跟你去。”听了我的话,儿子兴高采烈跑到她身边,“我要跟妈妈去。”儿子一说去,小儿子也呆不住了,蹒跚地奔过去拽着哥哥的手,咿咿呀呀说:“我要跟哥哥去。”她没办法拒绝这两个小油瓶,只好带上他们一起。 我借着目送她们母子三人转过身,面对着他。确认她们走远,我才抬起眼皮看他。我们的视线对上了,在我向他转身之时,他便用眼角的余光乜斜注视着我,微微梗着脖子,稍稍歪着头。 我的心脏剧烈跳动,胸口滚动一团火,喉咙有些干哑,咽了口唾沫,把紧张和羞涩一起吞下,干咳一声道:“李老师……好……好久不见啊。” 他不轻不重地“唔”了一声。 “我……我一直没见到你。”他挑眉讶异,我赶紧补充说,“我来校门口接孩子的时候。” 他的脸上清晰地浮蕴出淡淡的红,显得有些羞赧,随后又轻轻地“嗯”了一声。 “李老师,我……”我向他走近一步,他一只脚向后退却了半步,但终于又没有退,重新站直了身子,我们极其接近,他忽然有些慌张,问我:“你要跟我说什么?”声音里的颤抖泄漏了他的紧张。 我脑袋偏偏在这一刻短路,我心底明明涌动着千言万语,但不知从何说起。 “孩子他……妈妈……刚才……”我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咬掉再轰自己一巴掌,我不是想跟他谈孩子,更不想谈孩子他妈吗,可是我控制不了嘴巴,我这张臭嘴仿佛脱离了我拥有自由意志,不断在唠叨,“那个,她……她不会说话,让你见笑了。你别笑我啊!” 然后他笑了,虽然只是稍微地撇了一下嘴角,但我捕捉到他脸上闪过的一抹揶揄和看我的时候滑进眼底的一丝温柔敦厚。 “不、不要紧。”他说。 他的眼神让我心头一热,我再靠近他一点,几乎想伸手触碰他,搭他的肩膀或者捉住他的胳膊,随便什么地方,但我终归没有,只是语气有些明显的急促,说:“其实我主要不是想跟你说这些,我想和你谈我自己,还有……” 他颇为惊慌地打断我,声音极不自然:“谈你自己?” “对,以及我对你的……” 我们两两相望,眼神纠缠,情感在我们之间直白地流露,在这短短一瞬,周围的世界都逝去了,我们心底眼底只有对方。 背后传来一阵熟悉的高跟鞋的声音,他的表情悚然,赶紧朝后退开一步。我和他同时向远处瞥了一眼,他的妻子打完电话正一边将手机装回皮包里一边走回来。还有几步的距离,我胆子突然大了起来,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压低声音急切问到:“你对我有没有……” 他慌慌张张推我一把,我急忙退开了,站回旁边去。他的妻子走过来,似乎察觉什么不对,仔细朝他脸上瞧了半天,问到:“你脸色怎么不好?”他近乎虚弱地说:“没……没有。” 他和妻子并肩站着,我站在他旁边,我们中间隔着一个人的位置,站台上旅客喧闹,广播里在重复三遍地通知列车即将进站,我听见他妻子在说“爸爸腿摔了,小舅子打电话叫我们赶紧回。” 我的衣摆让人拉扯了一下,我转身低头,看见儿子笑嘻嘻仰着脸,这才发现我家属带着孩子们已经回来了,她递给我一瓶水,问我:“你刚才在想什么,魂都丢了。喊你好几声没听见。” 恰好这时列车进站,儿子远远地望见车头,就高举双手欢唿,小儿子跟屁虫一样和他学。我家属赶紧拉住这两个孩子,抱着他们更朝黄线的后面退,生怕他们要冲出去。 我们一家四口踏进列车车厢,在狭窄的过道上前进,俩儿子走在最前,孩子妈妈走在中间,我最后。她喋喋不休地数落我。 “成天绷着脸,见谁都像欠你五百万,跟孩子的老师好好打招唿。” 有个女人的声音几乎与她同步重叠。 “人家家长跟你打招唿,你也不答应。” 挡在中间的几个陌生旅客提着旅行包跨进两旁的座位,他们一让开,我们两家人噼面相逢。我家属和他的妻子彼此都愣了一下,想不到又撞见,可能是疑心刚才数落自己男人的说话恰好让对方听见了,两个人点头招唿打得略显尴尬。我们两家人面对面擦身而过,我经过他时尝试和他的目光接触,但他平视前方,假装没有看见我。我们一家四口在前面找到座位,对号入座。他和妻子在我们背后隔着三排的座位入座,我们竟然坐同一节车厢。 列车飞驰。孩子们刚上车时的兴奋劲已经过去了,现在靠在一起打瞌睡,我家属守在他们身边,埋头玩平板。没有人注意我,我举起手机观看,可我的屏幕并没有点亮,手机黑色的屏幕完全能够当作一面镜子,我正在用它照看后排座椅上的他。他照映进我的手机屏幕,我细细地品鑑他的眉眼,俊挺的鼻樑和薄薄的嘴唇。他好几次抬眼看着前方,我仿佛感觉到他在屏幕里盯上了我,我一阵耳热心跳,突然察觉身后有列车员靠近,赶紧收回手机。 列车员过去后,我按捺不住站起身来,跟我家属交代了一句“上厕所”,离座而去。她光顾着玩游戏,头也不抬,“嗯”了一声。 经过他的座位时,我克制着自己不去与他视线交汇,不去暗示他什么,平视前方笔直地朝前走。踩出的每一步都要保持一贯的速度,不能乱了步伐节奏。可是我总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完美,经过他的座位时还是慢了下来,虽然只慢了一点点,在别人看来并没有什么毛病。 我进入卫生间随手拨了下门,门在即将合闭的一瞬间,被人从外面推开,他埋着头一步跨进来,半个身体已经在门里了,我以为这是眼瞎走错了的,赶紧提醒一声:“喂,有人了。”他一抬头,我顿时愣住。他脸红得像燃烧起来,吐了一口气,干笑说:“啊,对不起,我没看见你进来。” 这谎话蹩脚得像肥皂泡一戳就破。他看了我一眼,便要退出去,我抢上一步拉住他的胳膊,差一点就要把他拽进洗手间里来,跟着一脚踢上门,扭上锁,我和他将热烈地拥抱在一起,迫不及待地深吻对方。可以想像如果这些事顺利发生,我们将一起滑向□□的深渊不可自拔。可是在我拽他的时候,走廊上一个列车员经过,他奇怪地打量一眼我们,并且顺口问了一句,“堵在门口干什么,你们是不是上厕所?”他一下把胳膊从我手掌中挣脱出来,我急中生智,顺势撩开他的衣襟,摸着他的西装说,“这衣服料子不错啊。”他勉强答应道:“还行。”列车员从他背后走过去。他向那列车员偷瞟了一眼,发现他走过去后还在向我们回头,他心头一发慌,赶紧一步退出去,一边像模像样地说,“对不起,你先上,我待会儿来。”一边将门带上。 第15页 我在门里,他在门外。也许是我想像出来的错觉,有那么一瞬间,我恍惚觉得他并没有立即离去,而是像我一样低着头沉默。这狭小的卫生间里安静得有些瘆人,我把手掌按在门上,希望他在门外和我做出相同的动作。门关上了就不能相拥的吻远没有隔着门依然能传递的心意重要。可是我颓然地发现,除了手掌抵在门上冰凉的触感,我心里其实什么都感受不到。他其实已经转身走开了吧。 我到洗手台前拧开水龙头,捧起冷水不断洗脸,希望能将我脸上的热度和心底的骚动一起浇灭。 我回到车厢再次经过他的座位时,小心翼翼地偷瞄他,他的手肘撑在桌子上,手掌半遮掩着脸,见到我经过,把头扭开到一旁。 我们到了中点站,直到下车,我和他都没有得到机会再发生任何一丁点接触。 又是新学期开学,从这一学期开始,二年级的孩子们放学时,不再由老师送出来,而是直接自行离开学校。 我在校门外接儿子,看见儿子像一只欢快的小鸟飞出校笼,扑进我的怀中。儿子把“老师以后都不送我们放学了”,当成新闻跟我说。我扯开嘴角笑了一下,接过他的小书包,拍拍他的肩膀:“走吧。” 在回去的路上我想这样很好,我再也不用假装不经意地询问儿子,李老师今天怎么没送你们出来;我也不用因为隔着校门多望见他一次,就多沉沦一次,假如某天没见到他,便低迷不振。我想我们以后不用再彼此牵挂,眼神纠缠,好在本来就没开始过,他终究是要离开这所学校的,我们终究是不敢放弃各自的家庭的,说不上具体从哪一天开始,其实我已经在慢慢习惯淡忘,让这一段心事随着时间彻底隐藏,最终灰飞烟灭。 第9章 无人之境 多么想跟你散步桥上,把臂看风景。 但是我清醒。 月亮总不肯照亮□□深处那道背影(1)。 9、 四月某个星期六早上,我先送小儿子去绘画补习班,紧接着送大儿子去补习数学。送完儿子们出来,我计划去一趟电脑城。每个星期只在周六送儿子们上补习班的时候才来一趟市里,我想去看看最近有没有打折活动。再跑慢一步,差点儿就没赶上已经准备起步的那趟公交。 我抢在车门关闭之前一个健步跳上汽车。 车厢里还没到拥挤高峰,但乘客已差不多快坐满了。我在车厢后排找到一个空座,一屁股坐下去,把肩膀上的挎包放到腿上。裤兜里的手机震动,有一条信息进来,我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催缴话费的,顺手点击删除。把手机揣回裤兜时,我无意间向旁边转了一下头,一个文质彬彬书卷气的男人目不转睛正朝我看,见我发现了他,马上把头扭向窗外。 我的心一瞬间狂跳起来,嵴背挺直端坐,手心渗出热汗。我把双手在膝盖上擦了擦,劣质牛仔裤质感粗粝。我转过头去,尽量镇定自若地打招唿:“你好啊,李老师。” 我曾经设想过很多次在校园之外的地方和他偶遇。那时我正爱着他,或者说我现在仍然爱他,随时随地只需要看他一眼,他就能轻易点燃我熄灭的热情和欲望。更准确地说,那段时间正是我为他骚动不安到了极点的时候,我几乎天天幻想和他发生点什么,其中设想最多的就是如何躲开校园。我们不要每天在校门口见面,我们要躲开那些前来接孩子的最喜欢动辄议论别人的家长们,躲开和他一起出来的同事,以及两个校警的众目睽睽。我们要在外面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约会,我们要勾肩搭背,牵手逛街。 我想像过这样那样的情景,但我的幻想一个都没有实现,虚构的场景一个都没出现。所以我又怎么能够不惊讶于现实的出乎意料,在他支教返城已经一年之后的今天,在这趟差点没赶上的公交车上,我们相逢了,而且挨坐在一起。 他像没有听到我打招唿,好一会儿没有回应,我正打算再喊他一声,他突然有反应了,回过头来打量我,干巴巴笑道:“你好,是你啊。好久不见。” 我说:“是,好久不见。”顿了顿,试图像聊天般语调轻松地问他,“你要去哪儿?” “我一直坐到终点站。”他没有直接回答。 “哦。” 我从来都不擅长交谈,一旦对话陷入僵局,我就不知道怎么再次起头。他也无意说什么,我们沉默着坐过了两站,周围乘客上上下下。 汽车再度起步,下一站就是电脑城,我突然犹豫起下不下车。 他就坐在我的旁边,这是我曾经梦寐以求的公车偶遇,如果我一句话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就这样到站下车,以后肯定一追忆起来就后悔莫及。我的头脑里快速转过几个念头,最后只剩下一定要和他剖白心迹的冲动。 我翻开手机通讯录,拨通了他的电话,他从前的号码我一直存储着,我想先试试他换没换号。 他提包里的手机响了,他掏摸出手机看了一眼来电,非常顺利地接起来。 “喂,哪位?” 这句询问使我心里像被泼了一瓢冷水,他不认识我的号码了,而之前是认识的,我的号码早就从他手机上删除了。 “请说话,餵——” 我把手机从耳朵旁拿下来,按下了“挂断”。 他的手机仍然贴在耳朵上,听见盲音以后,他似乎有些怔忡,不由自主向我脸上瞟了一眼,然后装得若无其事将手机放回提包里。 我们谁也没有说话,汽车静静地行驶。电脑城已经过了,我没有下车,我想就这样陪他坐到终点站吧,然后自己再登上下一趟车往回坐,我也只敢就这样了。沿途下车的人越来越多,报站的电子音提醒着我,还有三站到终点,汽车上只剩下七八个人了。 我终于决定要碰一碰运气,因为离终点站越近,我的勇气和冲动都在激增,不管好坏,我不想给自己留下遗憾。我拿出手机来输入一条文字信息,找到他的号码,点击发送。他包里的手机短促地响了一声,他没有管。我又发过去一条信息,他听到手机响,仍然无动于衷。 “李老师,你手机上有简讯,你不看吗?”我转头对他说。 他谨慎小心地乜斜瞄我两眼,十分奇怪地问:“你怎么知道?” “我发的。” 我目睹他脸上掠过一抹迟疑紧张的复杂神色,但还是重新拿出手机,解锁了屏幕,然后开始阅读我的简讯息。我不敢继续去看他阅读时候的表情以及猜测他读完后有什么反应,赶紧摆正脑袋注视前方。 第一条简讯息我这样写的: 李老师,汽车到站以后,我们可能再也不会遇上。 从第一天认识你,我就在想我们可不可以约会。 今天再见到你,我不愿意错过这一次机会,下车后你和我一起走吗? 第二条简讯息写着: 如果坐到终点站你还没有答覆,我就要扑过来抱你了。 我给他这句话,不是虚言恐吓。到终点站时,我会拦着不让他从座位上出去,等到所有人都下车之后,我将一个转身,用揉碎他的力气,恶狠狠地搂抱着他,然后在他耳边说:“你要记住我,我永远不会从你心上出去。”接着马上放开他,在他有所反应之前,跳离座位,下车离去。当然姿态要潇洒,我要留给他一个值得怀念的背影,让他仰望。——但愿我有勇气实施这些计划。 第16页 车门噗哧一声打开了,又到了一个停靠站点,有人上有人下。他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向外面挤。他经过我时大腿撞了一下我的膝盖,我赶紧挺胸收腹侧过身子让他出去。这并不是终点站,我没想到他提前下车。我眼巴巴地看着他几步走到前面去,仄逼的过道上堵着排队下车的人,他一手拉着车厢里的立柱,突然回过头来问我:“你下不下车?” 我立即反应过来,从座位上跳起,跟在他后面。我们下车之后,他毫不停留地向前面走去,我跟随他踏上了人行道,追在他背后,大约落后三五步的距离,期间他没有回头看过,我们也不说话,我只是埋头跟上他。 我们穿过热闹的步行街,经过三个十字路口,我记得五个红绿灯,然后左拐离开大路,进入一条狭窄冷清的老街,从这条落伍于时代的老街穿出去,又过了一条宽阔的大马路,转入滨河大道。 滨河大道外围有一片茂密的小树林,不知种植的是什么品种,但长势颇雄壮,树冠如盖。他带我穿过小树林,我们来到树林的背后,不宽不窄的一条青石江堤之上,这里是一块静谧的所在,四野无人,除了河风吹拂,背后的树林和眼前的大河,仿佛一前一后将我们和尘世隔挡开来。 我们并肩站立,面向宽阔的水面,大河奔流,白鹭飞旋。 “你想约我做什么?”他突然发问。 我惊慌了一下,反问他:“你不是要坐到终点站?” “其实我不坐到终点站,提前五站就该下车了。” 我突然不想去探究他不下车的原因,我也为他坐过了站,知道我们彼此都在拖延这一场离别就够了。 “你没有话要跟我说吗?”他又问我。 其实我是有的,我有很多话,比方说我可以告诉他,我早就在安排和他这一天的约会,为了这一天,我准备良久。 我蠕动了一下唇,话已经冲到嘴边,我想问他,“如果我今天约你,你会答应吗?”可不等我问出来,他先开了口。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啊?哦,我——”我觉得现在马上做个自我介绍可能还不算晚,至少把名字告诉他。 但是他打断了我,他说没关系,他不想知道我的名字。 “记得住的人,不知道名字也会记住;记不住的人,知道了名字也会忘记。”他转过身面向我,手指着自己的心口,问到,“你说是不是?” “是。”毕竟从头到尾我也只知道他的姓氏而已。 “假如时间倒退十年我们相遇,你猜,我们会不会变成很好的朋友?”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聊起这个,浑身都绷紧了,眼睛一霎不霎地看着他。他也在看我,等我说话。 “或者比好朋友还要前进一步。”我回答到。 他看着我笑,对于这句话的含义彼此瞭然于心,然后我们都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好,转而默默地看着河面。以前我幻想他的时候,每次都在脑海里设计我们单独相处的场景,这时四下无人,梦想成真。然而我的内心平静得激不起丝毫涟漪,我不想上去和他拥抱接吻,不想逼他听我剖白心声,甚至不想简单地拉一拉他的手。我想这真是十足诡异。也许我的内心深处在害怕着,我们只要有一丝一毫的触碰,关系就改变了。 而这种改变是我承受不起的。我告诉自己我这是在坚守道德底线,但深层次的原因在于我是个十足的懦夫,我秉承不开始、不结束的原则来避免结束带来的伤痛,我深知我们这种情感不会有好结果。对他也好,对我也好,最负责任的态度就是远离彼此,我不能控制自己不动情,但我能控制自己不要踏出去。只需要有错误的第一步,我和他就万劫不復了。 我实在不是那种不管全世界怎么样,反正我的世界里只有爱情,就是要和他在一起,——很遗憾我不是这种任性份子。我也极想任性一次。虽然我也不明白自己这么畏首畏尾循规蹈矩地活着,不敢行差踏错,一辈子到头来有什么意思。 我们谁也没有提及“你说要约我”那个话题。 “我只想静静地和你呆一会儿。”我说。 他没有说话,看了我一眼,突然笑出来。 “你在笑我吗?” “你很怕我笑你吗?” “也不是。” “自卑的人最怕别人笑。”他补充道。 “如果一个人喜欢你,他也会怕你笑他。”我说。 “你对我笑一个吧,”他说,“我从没见你笑过。” 我拒绝了他:“我笑起来不好看。”我想留给他的都是我最好看的那一面。 “你笑不笑都不好看。” 他总是能抓住问题的关键,而我竟然不讨厌他这份敏锐。我扑哧一声笑出来,但马上忍住。我仍然想在他心目中保持一个高大严肃的形象。 我的手机闹钟不合时宜地响起来,我赶紧掏出手机瞄了一眼,把闹钟关上。这时候我该去绘画班接小儿子了。我向前靠在高大的堤墙上,握着手机,在堤砖上轻轻敲打。我不愿离开,想和他再呆一会儿。 “你有事吗?慌的话先回去吧。” “不,我不慌,不着急。” 他没有说话,和我一样,不想今天匆匆结束。 又听到一阵蝈蝈叫。 手机闹钟每隔5分钟就响,我直接点击了“关闭闹钟”。 他瞧出我心神不宁,我确实在慌张,但为了他徘徊不去。他神情微妙,似乎想开口说什么,终于只是面向河面长长吐出一口气,“你走吧”,他说。他没有看我,放眼眺望远处。 我扭头盯着他的侧脸,很想把他定格在我的脑海里。遗憾我没有照相机般的记性,我怕将来时间久了,说不定会忘了他。于是举起手机对着他的侧影,我开启了静音,关闭闪光,按下home键,图库里静悄悄地添上了他的一张照相。 我和他并肩看向宽阔的河面,万千思绪像河水一样奔流,就在那一瞬间,像被什么击中,我坦然地感到了一阵轻松和释怀,心里曾经山唿海啸般的爱情,突然偃旗息鼓,归于平静。 “那么,我先走了。”我说。 他静静点了点头。 我于是转身阔步向背后的小树林走去,在狭长的林间小道穿梭,周围葱茏的树木,快速被我甩到身后。我不知道埋头走了多远,突然一阵心悸,随之心痛犹如没有拉空袭警报就铺天盖地压下来的黑云,完全笼罩了我的身体。我不知怎么办才好,甚至意识到自己没有资格在这片小树林里崩溃。 当这阵情绪化的心痛过去以后,我直起身子,拨打了他的电话。这次刚响一声,就被他飞快地接起来。 “李老师……你知不知道……我……” “嗯。” “那么,你呢?” “嗯。” 第17页 “以后,我不会再跟你联络了。” “……嗯。” 我挂断电话,急匆匆地奔跑起来。我穿出树林,拐上老街,沿路拦截的士,可惜没截到一辆空车,于是继续向前奔跑,赶去外面大路上拦车,这时接儿子已经迟到了。 我跑过第二个红绿灯路口,仍然没招到一辆的士,但幸运的是恰好有一辆公交车靠站。我一步抢到站台,冲上公交,直到在靠近前门的空座位上坐下来,才长喘一口气。奇妙的是我发现这辆公交车就是之前我和他一起乘坐的,我认出那个戴鸭舌帽的司机。仅仅一个半小时之前,我和他在这辆车上偶遇,我们一起坐在车厢后面倒数第三排,我紧张着怎样和他打招唿,颤抖着手指发简讯约他一起下车。现在我一个人独自乘坐这辆车往回走,心里慌着接儿子。 我深深以为这个小巧合仿佛一种命运的暗示,但我破解不了这种暗示。 我仅仅了悟到残酷的现实生活中一个隐藏的定律:往往和你绑定终身的不是你心之所爱,你爱的人活在别人看不见的世界里。悲哀吗,伤痛吗?并不。我不需要他们看见,感知,抑或听闻半点风声,我封闭了我的精神世界,任它荒芜或者绚烂,只为你造就一块心灵的秘境,在这个境地里我只有一个你,我要与你徜徉,盘桓,逗留,偷偷完成一场华丽奢侈的欢愉。 我们要互相爱抚对方,亲吻,翻滚,做爱,搂抱着入睡。 不道德吗,我仅仅只是在幻想你。道德吗,恕我愚昧,实在分辨不清肉体和精神的失贞,哪个更不可饶恕? 我到现在仍不知道,从明天开始,我是否可以彻底停止编织这场春梦。 turn on 主持人:“城市午夜,你好。现在是深夜十二点,我们的节目陪你度过今天最后的一个小时,哈哈,其实已经是明天了。马上接入下一个听众来电,——实话,这么晚了,还会有人打电话来吗?喂,你好!” 听众:“喂,你好。” 主持人:“真的还有人打电话进来耶,导播都感动哭了有没有。这位午夜天使,你有什么故事要和我们分享?” 听众:“我只想找个人听我说说话。” 主持人:“亲,你找对人了哦,俺就是专业陪你闲聊的。” 听众:“我不知道你和你爱人的关系好不好……” 主持人:“哎呀,为什么问我?这是隐私。” 听众:“但是我对我的爱人,更多的感情是愧疚和感激。” 主持人:“愧疚和感激吗?首先说你做错了什么愧疚,然后又感激什么?哈哈哈。” 听众:“我的爱人是我大学同学……” 主持人:“哇,大学同学呀!那你们婚后一定很幸福吧。” 听众:“她聪明、机智、幽默,有时候善解人意,还愿意迁就我……” “喂,大午夜撒狗粮,不道德!” “……这些都是可爱的宝贵品质,但是我发现不了她的美。我无法为她怦然心动。” “噫?急转直下。原来不是秀恩爱,撒狗粮吗?” “我时常想,如果我们不是夫妻就好了,如果只是单纯做朋友,我甚至愿意为她赴汤蹈火。现在我一点都记不起来,当初我们为什么会结婚,可能是因为我懦弱,害怕,逃避。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期待过爱情,我是说从我懂事那天开始。” “爱情这东西,其实每个人都曾经期待过吧?” “但是有一天我碰到一个人,他是我班上某个学生的家长。” “喂,我以为这通电话是要向你爱人表白。” “他丑陋,粗鲁,不修边幅。我看得出来他有一个懦弱的灵魂,从他第一次踏进教室,我就轻易瞧破了他那些虚伪可笑的姿态,可是我们却一见钟情。后来我知道他做事经常出洋相,不敢像别的家长放学后找到我问他儿子在学校里的情况,可是在家里又时常向他的孩子偷偷打听我,老说他怀疑儿子在学校里淘气找藉口给我打电话,我瞧不上他这些小伎俩,我猜我们的个性一点都不相似,脾气也没有互补性,最多只是思维方式上可能有一点接近的地方。 “然而我想和他约会,也偷偷想过几次,最好他主动约我。我一定会答应,但是每当第二天看见他在学校门口接孩子放学,我就想,不,我坚决不能答应。如果他约我,我必须断然拒绝。” “喂,老兄,我要提醒你,全播出去了哟。” “我离开支教的城镇小学,回到市里那一天,他没头没脑地给我发来一条简讯,说什么‘你不在这所学校任教太好了,其实我早就盼望着你离开,这样你就不再是我儿子的老师,我就可以约你出去了。’ “因为这条简讯,我等了他三个月,他没有给我打电话。我忍了很久才克制住自己,没有发条简讯去追问他。” “喂,真的全播出去了哟,这是直播,没关系吗?不过放心啦,我们收听率低,一向没几个听众。所以——” “今天我乘公交车的时候,又碰到了他,我们去河边吹了半天冷风,他什么都没有跟我说,我们面对面地沉默。其实我早就清楚,我们之间除了沉默根本就没有共同的话题。我想跟他说的许多话,只有谈恋爱的人才能说,他也一样。如果我们不能谈恋爱,彼此之间还能说什么呢。分别时他打给我的最后一通电话,是说以后都不会再联络,我想这对我们俩都是最好不过。……” “所以这是分手了?啊,不是,问题你结婚了呀。和别人纠缠好吗?” 咔嚓。 “噫?喂,喂!哦,他已经挂断了,大概被我问到他的痛脚。呃……我们好像听到一个很复杂的故事?我需要理清思路。ok,不管刚才的故事,现在进gg,gg回来,插播一条车祸现场的新闻。——且慢,gg之前,再送大家一首歌。老鹰乐队,《加州旅馆》。” turn off 音乐放送中。 my lover's got humor 我爱的那个姑娘很有幽默感 she's the giggle at a funeral 在葬礼上会“咯咯”笑出声来 knows everybody's disapproval 清楚每个人的反对 i should've worshiped her sooner 我后悔没能早点信仰她 if the he□□ens ever did speak 如果天堂一日开口 she is thest true mouthpiece 她是真理唯一的代言人 every sunday\s getting more bleak 礼拜日变得愈发凄凉 a fresh poison each week 每周都有新的□□般的冷嘲热讽 ‘we were born sick,’ you heard them say it “我们生来残缺”,你听到人们说 my church offers no absolutes 教堂也无法拯救我 she tells me'worship in the bedroom' 第18页 紧闭的卧室门后,她教我顶礼膜拜 the only he□□en i'll be sent to 唯有与你独处时 is when i'm alone with you 我的灵魂才能通往天堂 i was born sick, but i love it 我生来残缺,但我就爱这样 command me to be well 勒令我走上正途吧 amen amen amen 阿门,阿门,阿门 take me to church 带我去教堂 i'll worship like a dog at the shrine ofyour lies 去你那用谎言堆砌的神殿,我如同忠诚的狗一般膜拜 i'll tell you my sins so you can sharpenyour knife 向你告解我所有的罪,容你磨刀霍霍 offer me that deathless death 将我送入没有死亡的永恆沉睡 good god, let me give you my life 上帝啊,我愿将性命双手奉上 if i'm a pagan of the good times 如果在另一个好的光景,我是个异教徒 my lover's the sunlight 我的爱人是唯一的阳光 to keep the goddess on my side 为了让女神驻足在我身边 she demands a sacrifice 她要求用贡品献祭 drain the whole sea 抽干整个大海吧 get something shiny 找一些光彩夺目的珍宝 something meaty for the main course 用大鱼大肉作为主菜 that's a fine looking high horse 这是一匹美丽的骏马 what you got in the stable 你的马厩里还有什么? we've a lot of starving faithful 有许多信徒还在忍飢挨饿 that looks tasty 这些看起来很美味 that looks plenty 这些看起来很充足 this is hungry work 这是劳心劳力的工作 no masters or kings when the ritual begins 仪式开始时,主教或国王都不在场 there is no sweeter innocence than ourgentle sin 我们温柔的罪恶无比甜蜜而单纯 in the madness and soil of that sad earth□□cene 在这个疯狂的世界,世俗的眼光下 only then i am human 唯有此刻我才感到自己是一个人类 only then i am clean 唯有此刻,我感到纯净无暇 amen amen amen 阿门,阿门,阿门 放送结束。 turn on 主持人:“啊,车祸现场!车祸现场!没有找到老鹰乐队的《加州旅馆》,只找到一首爱尔兰灵魂歌手hozier演唱的《take me to church》(2)。其实这首歌也不错吧。下面接入一则交警队的消息……” (完) 作者有话要说:  (1)源自陈奕迅歌曲《无人之境》。 (2)这首歌的中文翻译源自网际网路,暂不知出自哪位大神的手笔,非作者原译,特此声明。p.s这一版翻译作者个人认为是比较好的,远远优于各大音乐网站常见的译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