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村公寓[荒村系列2]》 第1页 荒村系列2《荒村公寓(出书版)》作者:蔡骏 内容简介 某天,四个大学生突然来访。 他们说看了“我”在《萌芽》杂志上发表的中篇小说《荒村》以后,被激起一睹究竟的欲望,执意去荒村探险。 四人从荒村返回后,短短几天内纷纷遭遇意外。 而“我”也收到了一个自称“聂小倩”的神秘女子的e-mail。 从此,种种离奇古怪的现象便如鬼魅般死死缠上了我,根本无法摆脱。 在极度恐惧的三十个白天黑夜里,我和小倩竟然深深相爱了。 可是,来自荒村的笛声唤醒了她的记忆。 小倩并不属于这个人间。 我却期望还能见到她。 当圣物玉指环回归地宫时,灵光闪现,千古之谜终于揭晓谜底…… 《荒村公寓》讲述了一个恐怖至极又唯美伤感的故事。 贯穿始终的除了紧贴皮肤、深入骨髓的恐惧,更有亘古不变爱的召唤。 在令人窒息的紧张气氛中,深沉的爱超越了五千年的时空,超越了都市与荒村,超越了生命与死亡――惟有在绝对恐惧的考验下,才能迸发出如此动人如此炽热的浪漫。一旦打开《荒村公寓》,就会拥有一个刻骨铭心的夜晚…… ) 附:【本作品来自网际网路,本人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 作者简介 蔡骏,摩羯座,o型血。生于上海,长于上海,小时梦想成为国家地理绘图员,后来又与美术学院擦肩而过。因为离不开母语的土壤,遂认定汉语是地球上最美的语言,誓言以汉语写出世界上最好的小说。自称“灵感的宠儿”,依靠上帝赐予的灵感吃饭,常担心脑子被各种突如其来的灵感撑破。二十二岁即开始发表小说,同年获得全国性文学新人奖。 2001年长篇惊悚小说《病毒》横空出世,从此一发而不可收,翱翔于惊悚悬念小说之天地,至今已出版《猫眼》、《幽灵客栈》等数部长篇小说,其中《诅咒》被拍摄成电视连续剧。2004年继在《萌芽》杂志发表多部小说后,长篇小说《荒村公寓》接踵而至,在歷史与现实、爱情与惊悚、悬念与推理之间游刃有余,显示出作者超人的才情。作者以其天马行空般的想像力,严密紧凑的逻辑思维,致力打造属于中国人自己的经典悬疑小说,大有直追史蒂芬。金、希区柯克诸大师之嫌。 序言 2003年末,偶然的一次饭局,感谢多年来对我提携有加的陈村老师的介绍,让我认识了《萌芽》杂志的副主编傅星老师。 于是,想给《萌芽》投个稿。 写什么好呢? 我想起了“荒村”这两个字,这是我在03年创作的《幽灵客栈》中的一个地名,再顺便借用了幽灵客栈的地理环境——大海与墓地之间,这就成为了荒村的舞台。随后,我又想到了一个人,一个我最喜欢的名字——小枝。接着,从上海地铁的季风书店到k市的西冷镇。从明朝胭脂的故事到进士第古宅,从凄凉的爱情直到罗生门似的谜团…… 这,就是荒村的开始。 2004年4月,这个名为《荒村》的中篇小说刊载在《萌芽》杂志上,出乎意料地得到大量读者的喜爱,促使我迅速构思出了一个关于荒村的长篇。 那年夏天,我完成了个人的第七部长篇小说《荒村公寓》。 当时,谁都不会想到,带着“荒村”二字的小说们,后来竟会成为若干部畅销书,影响了千千万万中国的年轻读者,甚至被拍成了在全国公映的电影。 2004年11月,《荒村公寓》由接力出版社出版,感谢当时的责任编辑朱娟娟,这本书在市场上的成功,有一半要归功于她的聪明与努力。 2005年,荒村系列的第二部长篇小说《荒村归来》问市。 整个2005年,《荒村公寓》获得了无数人的喜爱,当年3月出售了电视剧改编权,当年10月出售了电影改编权(同时出售的还有中篇小说《荒村》)。 虽然,电视连续剧《荒村公寓》等待了数年,至今仍然遥遥无期。但是,关于荒村的第一部电影,却于2006年底开机拍摄,并在踌躇徘徊了一年半之后,于2008年的奥运会期间在全国公映——《荒村客栈》,这个改编于中篇小说《荒村》的电影,加入了许多导演与编剧的构思,虽然与原着很不一样,却获得了票房的成功,这也得归功于保利博纳强大的发行能力。 2009年2月,期待已久的《荒村公寓》终于开机,并即将于2010年春天全国公映——你们都将会看到。 如今,你们看到的这本书,是第一版《荒村公寓》图书出版超过五年之后,第一次新版上市。与早先版本不同的是,本书加入了荒村的源起——中篇小说《荒村》的两万余字,以及我在2009年夏天写的另一个中篇小说《荒村天堂》,大家可以在一新一旧,两个荒村中篇故事里,看到不同的我。 感谢舒飞廉兄为本书新版作跋。 有人问我,喜欢当年的《地狱的第19层》与《荒村公寓》,还是喜欢现在的《》(上、中、下)三卷?我说两个都喜欢——就像我们很难说喜欢自己的十六岁还是十八岁。因为,我相信我自己的写作生命,还有极其漫长的道路要走。 蔡骏 2010年1月18日于沪上 亲爱的读者们,无论你看完这本书以后有多么激动,但请记住作者的忠告——千万不要去荒村,如果你不听这个忠告,由此造成的后果作者概不负责。 引子 “我知道荒村在哪里了。” 这是萌芽bbs上一张帖子的标题,我点击开来一看,却是一个sh动画——在令人窒息的阴郁天色背景下,浊浪拍打着荒凉的海岸,山坡下是一座死一般的村庄,纷乱地排列着许多黑色屋顶,在俯瞰村庄的山崖顶上,远远地站着一个白衣女子的身影,狂风吹乱了她的头髮和衣裙,背景音乐是韦伯音乐剧《歌剧院幽灵》中最着名的那首歌。 原来这是《萌芽》的一位读者,在读了我的小说以后制作的sh,这就是他们心目中的荒村? 随着《歌剧院幽灵》熟悉的旋律,sh的画面一遍又一遍地播放着。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自从我的中篇小说《荒村》在《萌芽》杂志上发表以后,我的生活就被这篇小说打乱了。也因为这部中篇小说,使得一个极其神秘的人物闯入了我的生活——至于这个神秘的人物究竟是谁?我会在后面为你详细地叙述。 除了这个神秘人物以外,在我的身边还发生了几件大事,至今回想起来仍然心有余悸。这些事情是如此的不可思议,我曾经把这些事告诉许多记者朋友,他们竟然没有一个人相信,全都以为这是我最新创作的一部小说。 哎,真后悔当时身边没带上一台dv,把所有的事情都以影像记录下来,拍成一部让人毛骨悚然又黯然伤心的纪录片,否则的话谁又会相信这么离奇的事呢? 既然如此,你们就当这是在午夜乘凉时,偶然听说的一段奇闻怪谈吧—— 序幕 在我的许多小说里,故事都像是博尔赫斯笔下的圆形废墟,既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任意地在故事轨迹上截取一点,都可以为你打开一道秘密的暗门,通往另一个想像力的世界…… 但是,如果要讲述这个故事的话,就必须要从这一年的春天说起,在这年第四期的《萌芽》杂志上,发表了我的中篇小说《荒村》。 这篇两万多字的小说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 荒村最早出现在我的一部长篇小说《》里,那是浙江东部一个荒凉的小山村,坐落在大海和墓地之间。但事实上我从没去过荒村,因为这个地方纯粹出于我的虚构。我想如果不是因为那次签名售书,荒村永远只能存在于我的想像中。 《幽灵客栈》的签名售书是在地铁书店内进行的,那是在一个寒冷的冬夜,当签售活动即将结束时,我忽然听到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抬起头才发现一个年轻的女孩正站在我面前——她套着一件极不合身的宽大毛衣,下摆几乎垂到了膝盖上,一头长长的黑髮梳着马尾,看样子像是个女大学生。 她生着一双漂亮的眼睛,眼神里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这奇异的女孩略显拘谨,请我为她签名,说她的名字叫小枝,来自一个叫荒村的地方。 她来自荒村?我一下子就愣住了,因为荒村只是小说中虚构的场景,但她却告诉我荒村确有其地,而且就是在大海与墓地之间。虽然不太敢相信,但我还是被她给镇住了,而她那双楚楚可人的眼睛,就像黑夜里迷途的小鹿,使我不能不对她产生某种好感。瞬间,我做出了决定,要请小枝带我去荒村,看看我小说中虚构的地方,在现实中究竟是什么样? 在苦苦等待了几周之后,小枝终于答应了我的要求,带我踏上了前往荒村的长途汽车。小枝告诉我,荒村位于浙江省东部沿海k市的西冷镇,八百年前宋朝靖康之变,中原遗民逃到这块荒凉的海岸定居,从此便有了荒村这个地方。小枝就是在荒村出生长大的,两年前考上了上海的一所名牌大学,现在正好放寒假回家。 经过了辗转旅行,我和小枝终于抵达了荒村,这里确实处于大海与墓地之间,满目皆是悽惨的山峦与悬崖,时间似乎在此停滞了,依然停留在数百年前的荒凉年代。 村口矗立着一座巨大的石头牌坊,上面刻着“贞烈阴阳”四个大字。据说在明朝嘉靖年间,荒村出了一位进士,皇帝为了表彰他的母亲,御赐了这块贞节牌坊。 小枝带我踏入荒村,来到了一处古老的宅子,宅门口有三个字——“进士第”。原来这里就是小枝的家了,而村口的大牌坊也是赐给她家祖先的。 进士第古宅阴暗森严,里面有好几进院落,进门的大堂叫“仁爱堂”,挂着一幅古人的捲轴画像。偌大的古宅里没有多少人气,只有小枝的父亲还住在里面,他是一个面色苍白,体形消瘦的中年人,他自称欧阳先生,说话的口气不冷不热,就像一具殭尸似的。 荒村这种地方自然不会有旅馆,夜幕降临后,我只能借宿在这栋古宅里了。小枝端着一盏煤油灯,领我来到二进院子,楼上有一间空关了许久的屋子。 第2页 我小心地踏入这古老的房间,却惊奇地发现房里有一张古老的屏风,这是一张四扇朱漆屏风,应该是清朝以前的古董了,但更让我惊讶的是屏风里画的内容—— 第一扇画的是一男一女,两人互相看着对方依依不捨,看来是夫妻或恋人离别的场景;第二扇画仍是那女子,似乎正在流泪,她身前站着一个僧人,将一支笛子递到女子的手中;第三扇画的是室内,女子正独坐在竹蓆上,手中握着笛子送到唇边,房樑上则悬着三尺白绫;第四扇画是一开始那男子,身边躺着一口红漆棺材,更可怕的是棺材盖板是打开的,而男子手中也持着一支笛子。 看着这些屏风上的画,我不禁毛骨悚然,一些奇怪的黑影在屏风上晃动,仿佛画中的男人真要从屏风里走出来了。 小枝对我说起了这张古代屏风里所画的故事—— 明朝嘉靖年间,荒村有一对年轻夫妇,妻子的名字叫胭脂。当时常有日本倭寇出没,胭脂的丈夫被强征入军队,被迫到外省与倭寇打仗。丈夫在临行前与胭脂约定:三年后的重阳节,他一定会回到家中与她相会,如果届时不能相会,两人就在重阳之夜一同殉情赴死。三年后的重阳节将近,远方的丈夫依旧音讯渺茫。胭脂每日都等在村口,忽然遇到一个游方的托钵僧,僧人赠给了她一支笛子,吩咐她在重阳之夜吹响笛子,丈夫就会如约归来。重阳之夜,胭脂吹响了那支笛子,当一曲忧伤的笛声终了,丈夫竟真的回到了家门口。她欣喜万分地为丈夫脱去甲衣,温柔地服侍丈夫睡下。在他们一同度过几个幸福的夜晚之后,丈夫突然失踪了。不久,胭脂听说她的丈夫竟早已在重阳之夜战死。原来,重阳节那晚,她丈夫在千里之外征战,故意沖在队伍最前头,被敌人乱箭she死。他名为战死,实为殉情,以死亡履行了与妻子的约定。他的魂魄飞越千山万水,只为了返回故乡荒村,而此刻胭脂正好吹响神秘的笛子,悠扬的笛声正好指引了丈夫的幽灵回家。 听完这个故事,我不禁惊出了一身冷汗。小枝匆匆地离去了,我在木榻上糙糙睡下,不想在后半夜又醒了过来。 深更半夜,我走出房间,发现隔壁的房间里竟然透出一线烛光。我强忍着心中的恐惧,偷偷地向隔壁窗户里看去——在一张古老梳妆檯上,点着一枝蜡烛,幽暗的烛光照亮了一个穿着白衣服的女子,但我无法看到她的脸,只看到她正在梳着一头乌黑的长髮。 我立刻想到了一部经典恐怖片中的画面,当即吓得腿都软了,只能逃回自己的房间,蜷缩着过了一夜。 这就是我在荒村的第一夜。 第二天,小枝带着我到荒村四周看了看,这里果然是穷山恶水,荒凉的山峦和黑色的大海,立刻使我想起了《牙买加客栈》。 小枝总是那种表情,似乎永远都没有开心的时候,总是呆呆地看着大海出神。看着她凝视大海的样子,我心里忽然产生了某种冲动,但我还是强忍住了。 下午在小枝的房间里,我看到写字檯上放着一个相框,里面镶着一张小枝的黑白照片,照片里的她很迷人,只是眼神有几分淡淡的忧郁。 可是小枝却说这张照片里的人早就死了。原来,这是小枝妈妈的照片,她们母女俩长得实在太像了。小枝幽幽地说,在她很小的时候,妈妈就生病去世了,就病死在我现在住的那栋楼上。是爸爸一个人把她带大的,她只能从照片上才能看到妈妈的样子。 到了半夜十二点,我忽然听到一阵笛声,似乎是从后面的山上传来。 黑夜中的笛声让我心惊肉跳,我急忙跑出进士第,循着笛声找到了山上的吹笛者。 原来吹笛子的人是小枝的父亲——欧阳先生。半夜里跑到山上吹笛子,这种怪异的行为令我很好奇,而他手上的笛子也非常特别,他说这支笛子已有几百年歷史了。 我更加感到惊讶,想必这支笛子一定是有故事的。果然,欧阳先生告诉我,这支笛子就是当年胭脂吹过的神秘笛子,而胭脂还有另一个版本—— 几百年前的荒村,胭脂在重阳之夜吹响这支笛子,与丈夫的鬼魂相聚。三个月后,她发现自己已经有孕在身。这是一个奇蹟,她腹中怀的那个孩子,正是战死沙场的丈夫魂兮归来后播下的种子。荒村人开始怀疑她红杏出墙,但胭脂坚持自己是清白的,为了保住腹中的孩子,胭脂受尽了苦难,怀胎十月,终于把儿子生了下来。胭脂母子受尽了歧视和侮辱,她一个人将孩子带大。十几年后,胭脂终因操劳过度而死,但她的儿子读书极为用功,后来金榜题名成为天子门生。胭脂的事迹传到了皇帝耳中,皇帝也被这个故事所感动了,便御赐贞节牌坊一座,以表彰胭脂的德行。 原来村口的贞节牌坊就是给胭脂的,进士第也是胭脂的儿子所建,欧阳先生和小枝都是胭脂的后代——幽灵的后代?我不敢再发挥自己的想像力了,只能独自回到了进士第里。 忽然,院子里闪过一个白色的影子,煤油灯光照亮了她的背影,正是昨天半夜在我隔壁梳头的女子。当我冲上去抓住她时,才发现她竟然是小枝。但她什么话都没有说,就像是在梦游似的,一眨眼就跑得无影无踪了。 在我到荒村的第三天,终于再也忍受不下去了,原以为荒村之行会浪漫而有趣,现在却令人恐惧到了极点。在离开荒村以前,我先向欧阳先生及小枝辞行,他们也没有怎么挽留我,只是言语中似乎隐藏着什么。我在进士第的大门口看着小枝,尽管只是短短几天的萍水相逢,但她那种楚楚可人的目光,却使我心里暗暗有些酸涩,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决然地离开了荒村。 我终于回到了西冷镇上,但没有立刻回上海,而是找到当地的文化馆长,向他请教荒村的胭脂传说。文化馆长却告诉我,二十年前,荒村附近有一座明代的古墓,遭到了盗墓贼的盗掘。当时是欧阳先生报了案,考古队立刻赶来进行抢救性发掘,发现古墓里葬着一男一女两具骨骸,还有一块保存相对完好的墓志铭,记载着墓主人的生平事迹。 原来,这座古墓埋葬的正是胭脂和她的丈夫,墓志铭上说:明朝嘉靖年间,东南倭患严重,荒村人欧阳安被强征入伍,临行前与妻子约定,三年后的重阳节必定回乡团聚,否则就双双殉情。三年后,重阳之期已至,欧阳安仍在千里之外打仗,他知道自己已无法履行约定,便决心在战场上求死以殉情。在重阳之夜的战斗中,欧阳安沖在队伍最前列,身中数箭倒地不起。但他只是受重伤昏迷,后来竟又活了过来,数月后当他回到荒村老家时,才发现妻子已于重阳之夜悬樑自尽了。欧阳安痛不欲生,他还想再看妻子一眼,便偷偷挖开坟墓,打开妻子的棺材一看,却发现尸身完好无损,身旁还有一支笛子。于是,欧阳安把妻子的棺材抬回家中,每年重阳节及春节前后,都会在半夜吹响从棺材里取出的笛子。几年后的一个冬夜,欧阳安又一次吹响笛子,妻子竟真的从棺材里醒了过来。欧阳安欣喜若狂,每日餵她以稀粥,终于使妻子恢復了健康。復活后的妻子依然年轻美丽,他们过起了平静的生活,甚至还生了一个儿子。后来儿子考中进士,在京城殿试名列前茅,皇帝听说这故事后也感动不已,便御赐一块贞节牌坊。 听完这个版本的胭脂故事,我几乎已经无法自持了,那么小枝和欧阳先生所说的故事又是真是假呢?但是,现在这个故事是记载在墓志铭上的,而坟墓是不会说谎的。忽然,我觉得自己坠入了一个黑泽明的《罗生门》式的深渊。 荒村欧阳家究竟还隐藏着什么? 瞬间,我做出了决定——立刻回荒村,一定要解开这个秘密。 在这个寒冷的冬夜,我穿过陡峭的山坡回到荒村,忽然听到一阵诡异的笛声。但此时什么都无法阻止我了,我冲到进士第里,发现在我住过的小楼上,亮起了一线微弱的灯光。 我立刻冲上去,走进我住过的屋子,却发现小枝正穿着一身白衣,怔怔地看着屏风上的那些画。她的面色是那样地苍白,一双乌黑的眼珠幽幽地盯着前方,还是那副梦游的样子。我高声对她说话,但她却毫无反应,最后缓缓回过头来说:“魂兮归来?” 不——她的声音不是小枝的! 幽暗的煤油灯光照she着她的眼睛和头髮,还有那身白色的睡袍,就像是从屏风里走出来的古人。 这时我才发现,她根本就不是小枝! 我感到一阵彻骨的恐惧,后退了一大步问道:“你到底是谁?” “她是小枝的妈妈。”不知什么时候,欧阳先生出现在了我的背后,冷冷地为我回答了,他手里还拿着那支神秘的笛子说,“你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 这是怎么回事?我明明记得小枝对我说过,她的妈妈早就去世了。 欧阳先生幽幽地说:“二十年前,小枝刚出生不久,我去外地出差了很长时间,当我回到家里的时候,小枝的妈妈已经生病去世了。我悲痛万分,不想再独自活在这世上。不久,我们欧阳家祖先的坟墓被盗了,我看到了那块墓志铭——祖先的故事给了我极大的启示,我相信只要按照墓志铭里记载的方法去做,小枝的妈妈一定会回到我身边。所以,我经常在半夜跑到山上去吹这支笛子,你知道这支笛子的魔力吗?它能让你爱的人回到你身边——是的,她回来了。” 我又想起了小枝房间里,那张她妈妈生前的照片,简直就和小枝一模一样,怪不得我会把她误当作小枝。此刻,我看着眼前这对人鬼夫妻,年轻美丽的妻子抬起头,看着已经憔悴苍老的丈夫——他深深地爱着她,不论是她死了还是活着,即便是人鬼阴阳两隔,他也渴望自己所爱的人回家。 我心里也一阵酸涩:“小枝呢?她在哪里?” 欧阳先生的眼睛突然睁大了起来,伸出手指了指我的身后。 当我要回过头去的瞬间,似乎又听到了一阵笛声,黑暗立刻就覆盖了我,直到失去所有的感觉…… 当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次日清晨了,我依然躺在这间屋子里,而偌大的进士第里一个人影都没有,找遍所有的房间,只看到一层薄薄的尘埃,似乎很久都没人住过了。 我揣测不安地冲出进士第,径直找到了荒村的村长,向他们询问起欧阳家的情况。 村长的回答让我胆战心惊,他说欧阳先生早就死了,三年前因患癌症而去世,就死在进士第里。而欧阳先生的妻子,是二十年前欧阳先生去外地工作的时候,病死在家中的。 第3页 至于小枝,村长嘆息着说:“这女孩很聪明,考上了上海的大学。可惜一年前在上海的地铁里出了意外,就这么香消玉殒了。” 听到这里我的精神都快崩溃了,如果进士第里的一家三口早就死绝了——那么我所见到的小枝和欧阳先生又是谁? 可我又不敢把这些事情都说出来,我怕村民们会把我当精神病人关起来。我不能再留在荒村了,也许这里只属于另一个时代,属于线装书里的怪谈。 小枝——我心里轻轻地念着她,身体却匆匆地离开了荒村。村口还矗立着御赐的贞节牌坊,仿佛是一块巨大的墓碑。 当我回到上海后,问了一位在地铁公司工作的朋友。他告诉我在一年前的冬天,就在我签名售书的那个地铁车站里,曾经出过一起重大事故:在地铁列车即将进站的时候,一个二十岁的女大学生失足掉下了站台,当场就被列车碾死了。 这个女大学生的名字叫欧阳小枝。 原文长达两万多字,在此限于篇幅,我只能简明扼要地介绍。 在这个雨水充沛的春天,中篇小说《荒村》发表之后,立刻就引来了许多争议,网上也出现了n多评论。我没想到有那么多读者和学生,都深深陷入了荒村中的世界,似乎在这篇两万多字的小说里有一个支点,不经意间触发了他们心中某个柔软的地方。 然而,更多的还是读者们对于“荒村”这个地方的种种猜测。在一个多月间,我收到了许多email,大多是询问《荒村》中的几个未解的谜团,但很抱歉我没有一一回答,因为当时我自己也很想知道答案。 但是,让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在五月初的一天,有几位不速之客敲开了我的房门。 第一日 还记得那是一个雨天的下午,窗外濛濛的烟雨模煳了视线,仿佛一切都是从滤光镜看出去的,只有植物们放肆地吸吮着雨水,暗绿色的枝叶正悄悄蔓延。此刻,我的房间也瀰漫着cháo湿的空气,雨声不断敲打着窗玻璃,我独自面对电脑屏幕,思考下一部小说的开头。 忽然,急促的门铃声响了起来,就和窗外的骤雨一样让人心神不安。我一向讨厌在这种时候被人打扰,只能屏住不快打开房门——却看到了四张陌生的脸庞。 为首的年轻男子体形健硕,肤色黝黑,似乎经常从事户外运动。他的头髮上还沾着一些雨珠,小心翼翼地问起了我的名字。 在知道了我就是《荒村》的作者后,他们都松下了一口气。一个皮肤白嫩的小个子女生喃喃地说:“哇,真没想到啊。” “没想到什么?” “没想到传说中的作者居然这么年轻啊。” 我搔了搔头,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在夸我。 女生兴奋地说:“嗯,这里看起来很不错嘛,荒村就是在这里写出来的吧。” 为首的男生瞪了她一眼,然后微笑着对我说:“对不起,我们都是你的忠实读者和书迷,尤其是读了《荒村》这篇小说以后,我们有许多问题想要当面请教你。” 原来如此啊,但当时还是有些犹豫,你们不知道,平时我是从不当面接待读者的。但我还是让他们进来了。四个人小心地把雨伞放在门口,身上还有些湿,但我并不怎么介意,倒了饮料招待这些不请自来的访客。 四个人都背着书包,两男两女,和我一样是年轻人,应该还在读大学一二年级吧。我的猜想得到了他们的证实,另一个高个子女生说:“先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叫韩小枫。” 然后,她又依次介绍了每一个人,为首的大男生叫霍强,小个子女生叫春雨,最后一个男生叫苏天平。他们都是大二的学生,参加了有名的“知更鸟大学生探险俱乐部”。 霍强开门见山道:“你所有的书和小说我们都读过,在读了今年第4期的《萌芽》以后,我们都被你的《荒村》震慑住了,反反覆覆地看了十几遍。我们实在是忍不住了,所以这次特地登门拜访,想请你为我们解答一些问题。”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小说发表后最担心的就是这个:“对不起,你们是怎么知道我的地址的?” “这个嘛——”霍强尴尬地抓了抓头,然后说出了一个名字。 原来是那傢伙!居然把我的地址透露给这几个大学生了,下次遇到他一定要骂他几句。 叫春雨的女生说话了:“对不起,这是我们对他死缠烂打,他被逼无奈才说给我们听的。” 算了吧,那傢伙一定是看到人家漂亮的女学生,经不起诱惑才出卖了朋友的吧。 “好吧,你们究竟有什么问题?” 叫苏天平的沉默男生终于说话了:“首先我很喜欢你的这篇小说,我觉得《荒村》实在太奇特了,我发现你的每一个文字都是一个陷阱,一个待解的谜团。请告诉我,在荒村的故事表面之下,一定还隐藏着其他的秘密,是吗?是不是因为篇幅的原因,我觉得你还有许多故事没有透露给我们。” 韩小枫突然插了一句:“是不是还准备要写一部关于荒村的长篇?” “这个嘛——”对于他们的这些问题,我还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又随口敷衍了几句。 但这几个大学生却不依不饶,机关炮似的向我追问着,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昏暗的天光笼罩着房间,很容易让人产生某种错觉,好像这四个人是从另一个时空赶来的。 终于,霍强忍不住了说:“好吧,现在请回答一个问题,荒村到底存在吗?” “我已经说过几遍了,这只是一篇小说而已,请不要太当真。” 叫春雨的小女生突然有些激动了:“不,你骗人,荒村一定存在的,它一定存在!” 看着这女生楚楚可怜的样子,就算再铁石心肠也撑不下去,也许我那位朋友也是因此而“出卖”我的吧,毕竟我们都心太软了。 我咬咬牙,总算点了点头:“好吧,我承认,荒村确实存在。” 说完这句话的瞬间,窗外忽然闪过一道耀眼的闪电,然后是一声震耳欲聋的雷鸣,似乎连窗户都在颤抖。难道是不祥之兆?我的心立刻沉了下去——不,我不能这么说,荒村不应该存在。 可惜,说出口的话已经收不回了,现在想来真是非常后悔。 当时听完了我这句话,几个大学生都异常兴奋,只有苏天平还保持着冷静,他问道:“那么请你告诉我,荒村究竟在什么地方?” “我已经在小说里说过了,荒村在大海与墓地之间。” “这我们都知道。现在,我们想要知道的是荒村的确切地址,你在小说里说荒村在浙江省k市的西冷镇,那么k市又是哪里呢?” “你们究竟想要干什么?” 霍强大声地说:“我们想要去荒村。” 不可思议的是,当“要去荒村”的话音未落,窗外又是一个惊天动地的响雷,震得叫春雨的女生紧紧抱住旁边的韩小枫颤抖了起来。 我也怔住了,看着窗外一片白茫茫的烟雨。奇怪,这个季节不应该有那么大的雷雨啊。 勐一回头,那四个大学生都直勾勾地盯着我,他们正等待我的回答。这让我更加心神不宁起来,奇怪的预感如雨水一样打在心里,又如咒语般在我脑中反覆叮咛。 绝不能让他们打开撒旦的大门。 我斩钉截铁地回答:“不,我不能告诉你们。” 已期待了许久的四个大学生,立刻像漏了气的皮球一样,尤其是那个叫春雨的女生都快要哭出来了。 “为什么?”韩小枫显然是个急性子,她立刻沖了一句。 “不为什么,反正你们不能去荒村。” 霍强摇了摇头:“不,我们都已经做好准备了,一切野外旅行和探险的装备都已到位,唯独就缺详细地址。不管你是否支持,我们去荒村探险的计划绝不会改变。” “取消计划吧,这样的计划毫无意义。我建议你们多关注一下ufo或者是百慕达三角区,不要让幻想压倒理智。” “百慕达太远了,而荒村就近在我们身边。”说话的是苏天平,他也有些激动了,“你知道吗?我和春雨就是因为读了你的小说,对你的文字着迷以后才加入了探险俱乐部的。你知道我们是费了多大的劲才找到你的吗?今天又冒着这么大的雷雨登门拜访,你可千万不能让我们这些忠实的读者失望啊。” 我的读者朋友们,我怎么会让你们失望呢?可是,在荒村这件事上,我绝无退让的余地,我只能硬着头皮说道:“你们回去吧,我是不会说出荒村在哪里的。” 霍强冷冷地说:“真的很遗憾。不过,就算你不说也不要紧,因为只要荒村这个地方确实存在,那么我们就一定会查出来的。” 说完,他已经匆匆地离去了,其他几个大学生也都跟在霍强身后。叫春雨的女生是最后一个走的,她在门口又回头看了我一眼,幽幽地说:“我真的很失望。” 我只能无奈地说了声:“当心外面打雷。” 目送着四个不速之客消失在楼道间,我的心里忽然有了一种愧疚,该不该这么做呢?他们都是我忠实的读者,我本应该尽力帮助他们的,可是荒村—— 不,不要再提荒村了。 原本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了。 然而,就在四个大学生离去的当天晚上,更奇怪的事情闯入了我的生活—— 那天到了深夜时分,外面已不再电闪雷鸣了,雨水淅淅沥沥地落在窗户上,如同某个女子的手指在敲打。我像平常一样打开电子邮箱收email,自然我又收到了许多关于荒村的邮件,大体是崇拜有之,谩骂亦有之。但其中有一封邮件的主题引起了我的兴趣——“你漏了那口井”。 在看到这个标题的瞬间,我的眼皮忽然跳了一下,眼前仿佛又出现那个幽深的圆形洞口——井? 我的滑鼠像是被这个标题击中了一样,一眨眼滑得不知去向了。我连忙挥动了几下右手,总算找到了这只胆怯的老鼠,它被这标题吓怕了吗? 点击“你漏了那口井”的标题,我打开这封邮件,一行文字跳进了我的视线—— 你好: 你就是《荒村》的作者吧,如果你认为这封信是骚扰邮件的话,那请你现在就删除它。 今天下午我读了第4期的《萌芽》,当然不会错过你的中篇小说《荒村》。请原谅,我现在是以一个知情人,而不是以读者的身份来评价你的小说。但我要告诉你,你在小说里遗漏了一样重要的东西,不知你是故意隐瞒还是记性太差,假定你真的去过荒村老宅进士第,而不是道听途说的话。 第4页 还记得老宅进士第后院里的那口井吗? 你可以不回復。 打扰了。 一个读者 看完这封奇怪的email,我愣了好几分钟,电脑屏幕上的那些文字似乎跳过了眼睛,直接进入到了我的脑子里。摸着滑鼠的手犹豫了几下,我还是没有按下删除钮,而是缓缓闭上了眼睛。 井? 在合上双眼的一剎那,那黑黝黝的洞口又出现了—— 小心地把身体探到井口,狭窄的古井里深不见底,似乎沉浸在光阴的漆黑中。突然,几丝波纹出现在了井底,微微荡漾的水纹反she着洞口的光线。瞬间,我在井底的水纹里,发现了自己脸庞的倒影。 我颤抖着看着井底的自己,就像面对着爱因斯坦假设的“黑洞”,那个亿万光年外的宇宙黑洞正以无限的力量吸收着一切物质,而时间则在它的周围扭曲变形。 是的,面对这口古井的我,似乎也感受到了一股气息,从井底缓缓地升起,通过狭窄湿润的井壁,宛如婴儿出生的产道,从这狭窄的井口汹涌而出,直喷到我的脸上,我的鼻息间,又随着唿吸而充满了我的胸膛。我摸不到它,但能贪婪地唿吸它,我知道它在这里。现在,它从井里跑出来了…… 它是谁? 我勐然睁开了眼睛,那口幽深的古井瞬间消失了,眼前还是我电脑的屏幕保护。我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刚才浮现的那一幕实在太刻骨铭心了,我不知道该用恐惧还是忧伤来形容当时的心情,但我知道自己不应该打开那口井,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能做的只能是隐瞒这口井的存在。 这封奇怪的email说得对,古井确实存在于荒村,就在古宅进士第的后院里,只是我没有把它写进小说《荒村》里。因为我对这口井有一股特别的恐惧,我无法想像当它进入小说中,展现在无数读者的面前时,会产生怎样的后果呢? 不,我无法想像。现在,我面对着这封奇怪的email,不知道对方是如何知道那口井的,或许也仅仅只是道听途说而已? 虽然,对方说我可以不回復,但我想还是回復一下的好,至少我想知道对方究竟是谁?是穷极无聊幻想出一口古井来吓唬我,还是确实和荒村有着某种关系? 思前想后,我还是给对方回復了一封email—— 你好: 我不知道该如何称唿你,也不知道你究竟是谁。但现在我必须承认,在进士第的后院里确实有一口古井,请问你是如何知道那口井的? 一定要回復。 发完这封email,我终于关掉电脑长出了一口气,雨点继续敲打在窗玻璃上,宛如荒村海岸渐渐退却的cháo汐。 那晚我并没有意识到,我的生活将因为这两封邮件而发生巨大的改变。 第二日 果然,第二天子夜时分,我的电子邮箱收到了对方的回覆—— 你好: 我说过你可以不回復的。但既然你承认了那口井的存在,那么为何在小说中遗漏了它? 至于我究竟是如何知道那口井的,对不起,我不能回答你这个问题。 恕我直言,在看完你的《荒村》以后,我有一个感觉——如果你不是故意隐瞒什么东西的话,那么你根本就没有去过荒村。因为你这篇小说里的错误实在太多了,等我什么时候想起来,我会一一向你指出来的,如果我没有想起来的话,那算你走运。 告诉我,你真的去过荒村吗? 这回结尾没有落款,看着这封email里咄咄逼人的文字,我实在想像不出对方会是什么样子? 犹豫了片刻之后,我做出了回復—— 你好: 你是谁? 我觉得我们现在的交流,就像是两个在大房子里玩捉迷藏的小孩,两个人都相信对方猜不到自己的藏身之处,而自己则能准确地猜到对方藏在哪里。 再说一遍,《荒村》只是一篇两万多字的小说而已。 小说是什么?我觉得小说就是梦,所有的小说都是小说家的梦话。而无论是美梦还是噩梦,无论这梦看起来有多么真实,梦与我们生活总是有距离的,所以我们才会喜欢做梦,也会喜欢小说。 好了,不管你是否相信,我确实去过荒村。 但是,小说中的荒村,与现实中的荒村,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否则也就不称其为小说了。 最后,有个小小的请求,能不能留下你的落款呢? 回復发出以后,我顺手关掉了电脑,坐在椅子上想了很久。自从《荒村》在《萌芽》发表以后,我的脑子里就很乱。奇怪,现在我怎么也记不起来了,几个月前我决定要写这篇小说时,心里想的究竟是什么呢? 记忆似乎一下子变成了碎片,怎么也拼不到一起了,我竭尽全力地在脑子里搜索着,直到那个寒冷的冬日下午—— 没错,我记得那天据说要下雪,我仰头看着天空,期待着雪花飘舞的那一刻。我的周围全是嘈杂的人声,散发着一股不知几百年的陈腐味道。对了,那天我去了旧书市场,我站在市场中间的走道上,两边全是收破烂似的旧书摊。告诉你们吧,我一向很喜欢收藏,尤其是线装的古旧书籍,谈不上是收藏投资,纯粹只是喜好古物而已,往好里说也算是“抢救文化遗产”吧。雪迟迟没有落下来,我低头向两边走去,在一个专售清版线装书的摊位前停了下来。 在厚厚的一叠线装书里,我发现了一本名为《古镜幽魂记》的旧书,这书名是如此奇怪,立刻吸引我打开了它的扉页。作者的署名是“荒村狂客”,干隆四十三年杭州孤山书局印行,书的内页里还有几方收藏印,书页除了有些发黄以外,并没有破损或者虫蛀的迹象,封面和封底也比较完整,干隆四十三年到现在已经有两百多年了,这本书能保存成这样应该还不错。 但摊主的开价实在太高了,他还真把这书当成古董了,其实就算拍卖也不过是几百块而已。不过这本书确实不错,不仅仅是因为保存完好,更重要的是里面的文字,我刚翻了几页就有了一种特别的感觉。正当我为这本书犹豫再三时,忽然一粒湿湿的东西落到了我的手心里,又缓缓地融化成水—— 是雪籽!我惊讶地抬起头来,天空中果然下起小雪来了。我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趁着一股突如其来的高兴劲,慡快地把钱掏给了摊主。带着这本意外收穫的《古镜幽魂记》,我兴奋地赶回了家里。 回到家时雪已经停了,虽然还是对人民币有些心疼,但起码我是这本线装书的新主人了。我很有耐心地等到了晚上,房间里只开着一盏橘黄色的小灯,效果就像是古人点的蜡烛。终于,我毕恭毕敬地打开了这本《古镜幽魂记》。 原来这是一本笔记体的书,分成几十篇小文章,说不清是小说还是散文,记载的大多是江浙一带的奇闻逸事,感觉风格有点像纪晓岚的《阅微糙堂笔记》。全书第一篇笔记的名字就叫《古镜幽魂记》,说的是明朝一个女子冤死后,幽灵留在古镜中不散,后人在镜中常可以照见当年女子妖艷的脸庞。这故事让我倒吸一口冷气,更要命的是还有绘像的插图——在一间闺房中有面古铜镜,镜子前并没有任何人,但镜中却照出了一个正在梳头的女子。 直版的文言看起来非常费眼神,我花了很长时间才看完这一篇笔记。但我已经停不下来了,在幽暗的灯光下,我一篇又一篇地看了下来,完全沉浸在这位“荒村狂客”编织的奇异世界中,直到笔记的最后一篇——《荒村怪谈》。 这最后一个故事非常奇特,说的是有一个福建书生进京赶考,那年冬天浙东山区下了大雪,官道被罕见的大雪覆盖,书生不巧走了岔路,来到了海边一个叫荒村的地方。 此时书生已经是饥寒交迫了,他闯进了荒村中最大的一所宅子。宅子的主人自称“荒村狂客”,乃是一位四十余岁的中年人。主人对书生出乎意料的友善,给他安排了一顿丰盛的菜餚,还有一间宽大舒适的房间。 当晚的荒村,大雪纷飞海浪滔天,书生在老宅子里与主人谈经论道,忽然在房门外闪过一个女子的影子。书生惊讶地走到外面,却看到什么人都没有,书生随即回房睡觉去了。 半夜,书生被某种奇怪的声音惊醒了。他循着声音来到隔壁的房间门外,用口水舔破窗户纸,发现房间里有一个美丽的女子正在梳着头。年轻的书生大吃一惊,从小到大他从没见过如此艷丽的美娇娃。他按捺不住自己,便悄然走入那女子的闺房。女子并不惊讶,而是招待书生喝茶。书生站在美人身前,不觉心猿意马,便向美人倾诉了爱慕之心,并说自己尚未婚娶。美人并未拒绝,说自己刚才偷听了书生与主人的谈话,觉得书生颇有经邦济世之才,亦对他暗自倾慕。书生大喜,当晚便由美人为他侍寝。 书生次日醒来,却发觉美人早已不知去向,就连大宅的主人亦毫无踪迹。此时大雪已停,书生只能万般无奈地离开荒村。 当书生走到离荒村几十里外的西冷镇时,在一个未结冰的池塘前停留了片刻。忽然,书生大喝了一声,原来他看到池水里照出的自己倒影,那样子异常可怕,那张脸毫无血色,宛如殭尸一般。书生吓得魂飞魄散,又发现自己的脖子上有一个小小的伤口,就像被蝙蝠咬过一样。他急忙用刀切开自己的皮肤,但没有一滴血流出来——原来他的血都已经被吸光了。书生明白过来以后,当即气绝倒地身亡。 事后有西冷镇百姓路过池塘,发现路旁躺着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已然成为一具殭尸。 这个故事就到这里为止了,在最后一页还有一张插图,画的是年轻书生躺在床上,脖子上有个小小的伤口,而那位美艷绝伦的女子就坐在他旁边,嘴角上似乎还带着鲜血。 突然,我觉得这最后一页仿佛变成了彩色,她嘴角上殷红的鲜血,似乎要从书本里流出来了。我连忙合上了书本,后背心一阵发凉。 当时已是凌晨时分了,我终于看完这本名为《古镜幽魂记》的奇书,给我留下最深刻的印象的,自然是最后一篇《荒村怪谈》,更要命的是这本书的作者“荒村狂客”最后竟出现在了《荒村怪谈》这个故事里,而且就是那间恐怖大宅的主人。 不知道这笔记里的故事是真是假,更不知道这位“荒村狂客”究竟是何方神圣,单就他的文字而言,我觉得并不逊于蒲松龄的《聊斋志异》。显然,这位“荒村狂客”是来自于荒村,那么荒村真的存在吗? 第5页 就在那个瞬间,我决心一定要找到荒村。 现在,这本《古镜幽魂记》还躺在我的抽屉里,我不敢再去看它,只希望慢慢地将它遗忘。至今想来,如果那天我没有去旧书市场,如果没有发现这本“荒村狂客”的灵异笔记,那么还会有后来这些不可思议的事情,还会改变那么多人的命运吗? 也许,人生就是由无数个“或然率”造就的。 第三日 早上,我收到了那个神秘人物的email回復—— 你好: 你要比我想像中的聪明一点。 “两个在大房子里玩捉迷藏的小孩”?你的比喻很有趣,但是不太准确。更确切地说,是一只猫和一只老鼠大房子里捉迷藏。我就是猫,而你则是老鼠。 好了,我说过你的小说里有很多错误,现在我想起来一些了。比如那三个关于胭脂的古老故事——在第一个故事里,你说胭脂的丈夫欧阳安,是因为打仗才离开荒村的。其实并非如此,而是因为荒村遭到了倭寇的袭击,欧阳安被强盗掳到了海上。从此,胭脂只能独守空房等待丈夫的归来。几年以后,人们发现海面上漂浮着一条倭寇的海盗船,船上所有的人都已经死去,变成了一具具白骨,这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幽灵船”。他们就是洗劫过荒村的那一批倭寇,船上的文字记载表示,当倭寇乘船离开荒村后不久,这些海盗们就一个一个死去了,最后只剩下一个人,那就是他们的俘虏欧阳安。但是,船上并没有发现欧阳安的尸骨和衣服,他就像谜一样消失在了这艘幽灵船上。 第二个故事,你说胭脂和欧阳安的鬼魂在重阳之夜相会,结果生下了一个儿子。你说错了,胭脂在与丈夫分别后的第三年,在海边发现了一个淹死的男人,原来正是她的丈夫欧阳安。胭脂把丈夫的尸体带回了家,每夜将自己的血涂抹到丈夫嘴唇上,终于使他復活了过来。但是,所有的人都认为欧阳安已经死了,所以他只能悄悄地隐藏起来,就像是个鬼丈夫似的,后来与胭脂生下了一个男孩。 第三个故事,你说是坟墓里挖出来的墓志铭。知道那些盗墓者的结局吗?他们带着从坟墓里偷盗出来文物,坐上了一辆大客车要离开浙江,结果在出省境的时候发生了车祸,让人难以置信的是,车上的其他乘客都有惊无险,唯独那三个盗墓者全部死于非命了。 听我说了那么多故事,你一定非常意外吧? 然而,你自己并没有意识到,其实你早就犯下错误了,你根本就不应该写《荒村》这篇小说,更不应该让这篇小说刊登在杂志上,让那么多人知道荒村的存在。你一定会问我为什么,很遗憾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之你我都无法想像,这篇小说将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如果你一定要我留下落款的话,我的落款是—— 聂小倩 聂小倩?我忽然傻笑了一下,怎么《聊斋志异》里的美丽幽魂跑出来给我发email了?还有,我怎么总觉得她(他)所说的那三个故事比我的《荒村》更像是小说? 大概她(他)也在和我一起编故事吧,我曾经在网上发过一则帖子,谈到了荒村古代的那三个故事—— 我们所见到世界,所听到的事情到底是实像还是虚像?同一件事物在不同的人嘴里,究竟会出现多少个“镜像”呢?我们听到的故事,其实并不是事物的实体,而是实体在镜子中反she出的影像,不同的镜子或许就会反she出不同的影像。比如,在镜子里我们所见到的字母都是反的,如果实体的字母本来就是反的,那么镜子里反而会出现正的,那么我们是否会认为自己所见的就是实体呢?如此一来,实体和镜像就变得模煳起来,我们谁都无法分辨清楚了。我提到了三个不同版本的故事,而每一个故事版本都与说者有着密切的关系——当然,最后一个版本是死人的墓志铭——虽然我在小说里说“死人是不会说谎的”,但只要我们更深地想一想,难道死人真的就不会说谎吗?到这里我们就发现,或许还存在第四种、第五种,甚至n种版本的故事,而我们阅读故事的人,就宛如站在一面布满了无数面镜子(镜像)的迷宫房子里,站在单独的每一面镜子前,我们都会认为自己看到的是真的,但如果看到所有的镜子——或许我们会发疯的。 也许,还会有更多更离奇的版本出现吧。不过,现在我对于这个自称“聂小倩”的人,是越来越感兴趣了。 我立刻给她(他)回復了一个email—— 聂小倩: 尽管我这么称唿你,但我不相信你是从兰若寺里跑出来的,要知道我可不是宁采臣,而是斩妖除魔的燕赤霞呢。 另外,你说猫捉老鼠我不反对,但为什么一定要你做猫,我做老鼠呢?我觉得应该反过来说才对。 我希望你仅仅只是在编故事,或者是在写一部小说,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想我可以给你以支持。但是,如果你再装神弄鬼地吓唬我的话,那我会把你的email加入拒收地址。 随便你回不回。 这封email发完以后,我感到比前几天轻松了一些,要知道平时我可不是这么说话的。 “聂小倩?” 我忽然轻声笑了出来。 第四日 这天我一打开电子邮箱,就开始寻找“聂小倩”的email。然而,我并没有发现她(他)的任何回復,算了吧,也许对方只是在和我开玩笑而已。 我说过我在写一部新的长篇小说,我每次写小说都会要查许多资料,以至于我每写一部小说都会长很多知识。好在我擅长使用google,所以大部分资料都能在网上搜到。这晚正当我在google上狂搜时,忽然有人唿叫我的qq了,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qq号码,暱称更让我吓了一跳:“聂小倩”。 莫非又见鬼了不成?只见“聂小倩”在网络的另一端对我说:我知道你在,快点出来现身。 我摇摇头,只能乖乖地“现身”了:你从兰若寺里跑出来了? 聂小倩:别和我提什么兰若寺,现在我们谈谈荒村吧。 我:你是怎么找到我的qq的?我可是很少在网上聊天的。 聂小倩:这你管不着。 我:你为什么总是盯着我? 聂小倩:因为是你写了《荒村》,解铃还须繫铃人。 我:这句话什么意思? 聂小倩:你会明白的。 我:我发给你的email收到了吗? 聂小倩:收到了。你会看到究竟谁是猫,谁是老鼠的。还有,我没有编故事,更没有写小说,如果说谁在“装神弄鬼”的话,那么这个人就是你。 我:既然要我相信你,那么就请你告诉我,你究竟是谁? 聂小倩:为什么明知故问?我不是已经告诉你了吗? 我:你是说“聂小倩”?算了吧,那聂小倩和荒村又有什么关系呢? 聂小倩:这个我也想知道。 我:我受不了你了,我觉得你在对我搞恶作剧。 聂小倩:不,我保证你很快就会相信我的。 我:打住吧,我再也不想看到“聂小倩”了。对不起,我下线了。 聂小倩:你逃不了的。 我像逃生似的下了线,然后干脆连电脑都关掉了。 真没想到这个“聂小倩”居然追我追到qq上来了。不管对方是不是恶作剧,只要想想和“聂小倩”聊天,就足以让我联想到《聊斋志异》了。看来连上网都不安全了,这件事真是棘手,这时候我想到了叶萧——不,现在还没到打扰他的时候。 我闭上眼睛躺了一会儿,心跳忽然莫名其妙地加快了——我的手机铃声响了。 午夜响起的铃声总让人烦躁不安,我缓缓拿起手机,看到了一个陌生的手机号码。难道那个神通广大的“聂小倩”连我手机号码都知道了? 我犹豫了好一会儿,《歌剧院幽灵》的铃声始终在响着,似乎在拼命地催促着什么。终于,我忍不住通话了,手机里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略微有些刺耳,然后又平静了下来,仿佛是某种奇怪的唿吸声。 “喂!说话啊!” 我对着手机叫了几声,但那头始终都是那种奇怪的声音,正当我要结束通话时,一阵吵闹的声音传入了我的耳朵:“喂,你好。我是霍强啊。” 手机的信号很不好,有很多我从来没听到过的杂音——“嘶嘶”的缠绕在里面。 “霍强?”这个名字似乎有些耳熟,但一时却又想不起来。 “就是几天前来找你的大学生,我们一共四个人来拜访你的。” “对,我想起来了。现在都半夜了,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们想告诉你,我们现在已经到了。” 我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到了?到哪儿了?” “荒村——”电话里他的声音显得异常兴奋,“我们已经到荒村了。” 这句话我听清楚了。我的手机差点没从手上摔下来,一瞬间我的脑子有些乱,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我语无伦次地问:“到了?做梦的时候到的吧?” “没有,我们真的到了!”这回说话的人换成了女生的声音,“我是韩小枫,我们确实已经到了荒村,几分钟前才刚刚赶到,现在我们就在村口的石头牌坊底下。我们用手电筒照到了牌坊上的字,和你小说里写的一样:贞烈阴阳,对吧?” 手机里似乎还夹杂着海风的唿啸声,现在是涨cháo还是退cháo?我只能机械式地回答:“没错,你们是怎么找到荒村的?” “不要担心,我们是自己查到的。好了,现在我们要进入荒村了。” “别那么着急,你们还可以等等。” “等等?现在可是深更半夜,难道你想让我们露宿在山上过夜。” “这——” 我还想再说什么,但被她打断了:“好了,我们还会和你联繫的,那么晚打扰你,实在很抱歉。拜拜。” 对方手机挂了。 我拿着手机怔了许久,耳边似乎还迴响着荒村那可怕的风声。我的唿吸越来越急促了,索性走到窗边透了透气,希望能沖淡刚才的通话所带来的压抑感。 他们真的到了荒村? 不,噩梦开始了。 第五日 是的,我的噩梦也渐渐开始了。 当初写《荒村》的时候,我没有意识到它会有那么大的能量,使那四个大学生如着了魔一样,居然真的找到了荒村。知道他们抵达荒村之后,我实在无法预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要知道现实绝不会如小说那样浪漫,如果牙买加客栈真的存在的话,那么一定会比杜穆里埃的小说恐怖一万倍。 第6页 这天上午,我的手机收到了一条彩信,发信人就是昨天半夜里,给我打电话的大学生的手机号码。 我打开了彩信图片,是用手机的摄像头拍的,背景是荒村村口的石头牌坊,四个大学生站在牌坊底下,表情都异常兴奋,做出了“v”的手势。 四个人都在照片里了,那么又是谁为他们拍的呢?也许是请当地的村民为他们拿着手机拍的吧。昨天晚上,他们四个大学生一定都进入荒村了,不知他们是在哪里过夜的? 看着彩信图片里他们的脸,虽然我也是个年轻人,却有了一种特别关心他们的感觉。是啊,如果没有我写的《荒村》,他们怎么可能会到那种地方去呢?如果他们在荒村出了什么情况,至少我在道义上是脱不了干系的。 可他们又是怎么找到荒村的呢? 但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们,当初我是怎么发现的荒村的——几个月前,我在一夜之间读完了那本《古镜幽魂记》的线装书,就下定决心一定要找到荒村。于是,我去了上海图书馆,里面有一间内部资料阅览室,是我经常光顾的地方。 不过,要查一个叫“荒村狂客”的清朝作者简直是大海捞针。那个时代,每个文人都有好几个奇怪的名号,许多有名的清代文章着作,后世只知道其作者的笔名,至于他究竟是谁已经无从考证了。所以,我先查《古镜幽魂记》的出版者:杭州孤山书局,而印行时间则是干隆四十三年。我花了整整一天时间,总算查到了杭州孤山书局,据资料记载这家书局创立于康熙十九年,一直经营到咸丰六年才关门大吉。当年的“书局”就相当于今天的出版社,那时候的书局数量很多,但规模大多很小,随时都有破产关门的危险。杭州孤山书局到底印行了多少书,资料里并没有记载。而《古镜幽魂记》也未见其他文献资料里有提及,看来我手头的这本《古镜幽魂记》,应该是一本罕见的绝版书。这样一来,我的线索又中断了,在没有旁证的情况下,如何才能知道荒村在哪里呢?或许,它根本只是作者臆想出来的一个地方? 这时候,我突然想到了地方志。对,如果荒村和西冷镇真实存在的话,那么它们应该可以在地方志上反映出来。阅览室里正好收藏了大量的明清地方史志,我只要查浙江那一块就行了,而《古镜幽魂记》里的荒村位于海边,那么我要查的范围就更小了,只需翻阅清朝中晚期浙江沿海各府县的府志和县志就可以了。但这又谈何容易,一本清朝的县志就有好几卷,几天几夜都看不完的。我主要是从目录和索引着手,看有没有关于西冷镇的条目。终于在下午五点,阅览室马上要关门时,我从一本府志上查到了西冷镇。 在这本古籍关于西冷镇的注释里果然提到了“荒村”,我立刻把那段话记录了下来—— 荒村,今地名,西冷东二十里,城厢东南四十里,东滨碧海,西倚苍山,南枕坟场,北临深壑,地之不毛,故曰荒村。荒村自古不与外通,传其地不祥,其人不善,四邻八乡,无人胆敢入其村,闻荒村之名,皆惊惧之,若有稚童顽劣,但喝一声:送尔去荒村,稚童立胆寒矣。唯前朝嘉靖年间,荒村尝出一生高中进士,明世宗御赐牌坊一块彰表其母贞烈。 (古书上的文言是没有标点符号的,现我自註标点以方便读者们阅读) 看来这荒村确有其地,西冷镇也绝非作者杜撰。我又抄了几页府志,总算弄清了西冷镇和荒村所在的具体府县,便匆匆离开了图书馆。 接下来的事就好办多了,我很快就根据清朝的府县名称和位置,查到了今天的k市,果然在k市的交通图上发现了西冷镇(浙江省地图我也查过,但在省图上是查不到西冷镇的)。 终于知道荒村在哪里了,我立刻做了一些旅行上的准备,便带着那本《古镜幽魂记》,独自登上了上海开往k市的长途大巴。 经过六七个小时的长途旅行,我抵达了k市,然后又坐了中巴,才到了西冷镇。我在西冷镇向人们询问荒村的情况,但当地的年轻人似乎没有听说过荒村这个地方。我又找遍了西冷镇上的汽车站,也没有一辆客运中巴是通往荒村的。 后来,我问了镇上的几位老人,才知道确实有荒村,就在西冷镇东面二十里外的海边。因为据说荒村那地方很不吉利,西冷镇和附近的人都非常忌讳荒村,从来没有人敢到荒村去,而荒村人也很少到西冷镇上来,那里几乎是个与世隔绝的世界。如果要去荒村的话,只能步行走一段很长的山路。 老人们一个劲地劝我不要去,我问他们为什么荒村不吉利,他们具体也说不清楚。其实,他们说的这些话,更加激起了我的探险欲。于是,我什么都顾不上了,当天下午就步行出发,走上了那条通往传说中荒村的山路。 山路崎岖难行,四周的环境就如我在小说里所说的那样。傍晚时分,我终于抵达了荒村,当时的心情我实在难以用语言来形容。我记得自己在村口仰望那块明朝的大牌坊,“贞烈阴阳”那四个大字感觉让我有些喘不过气来。 我小心翼翼地走进荒村,偶尔能看见几个村民,他们看见我以后都显得非常惊讶,就像见了鬼似的,或许我成了荒村的不速之客。我在荒村里转了一圈,在众多的瓦房间,我发现了一所像是深宅大院的老房子。我大着胆子敲了敲门,开门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我则如实地向他说明了来意。 他就是欧阳先生,这栋老宅“进士第”的主人。欧阳先生待我还算客气,当晚我赶了二十多里山路,实在是饿得不行了,他当即留我吃了一顿晚饭,说实话到现在我还忘不了那顿晚餐的可口美味。欧阳先生又主动请我住在进士第里,他说荒村从来没有外人来过,所以没有一家旅店,而进士第里则有很多空房子。虽然这房子看起来有些吓人,偌大的宅子里只住了欧阳先生一个人,但这正好满足了我的探险欲和考古欲,我便在进士第里过了一夜。 我在荒村的第一夜平安无事,并没有那些传说中的可怕事物出现。第二天,我向欧阳先生请教进士第古宅的歷史,他向我娓娓诉说了古代的那三个故事。关于欧阳家祖先的三个故事深深震撼了我,后来我就把这三个故事,几乎原封不动地写在了小说《荒村》里。 我还拿出了那本《古镜幽魂记》,欧阳先生显得很吃惊,他也拿出了完全相同的一本书,据说那是他们家族祖传的。显然,“荒村狂客”就是荒村欧阳家族在清代的一位先人,至于这位《古镜幽魂记》作者的生平情况,欧阳先生也说不清楚。 此后的两天内,我在荒村周围走了走,仔细地观察了附近的地形和环境,果真是个险恶的不毛之地。虽然荒村正对着大海,却丝毫感受不到海边小村的浪漫,反而让人有一种被压迫感,似乎这黑色的大海随时都会把村庄吞没。也许正是因为环境的原因,才造成了荒村人沉没保守的性格吧。 除此以外,我在荒村并没有更多的发现,只是觉得进士第里瀰漫着一股特别的味道,似乎隐藏着什么东西,我也试图就此请教欧阳先生,但他总是闭口不答,似乎还担心着什么。 我明白荒村还有许多秘密,但我的谨慎又使我不敢深入到村民中去,我觉得他们身上有一股阴郁之气,让人望而生畏。必须承认,我的那次荒村之行并没有达到预期目的。进士第古宅、御赐牌坊、海边的坟场,还有欧阳家族的那三个故事,都使我心里的悬念更加强烈了。然而,我却无法真正深入进去,荒村的秘密就像一个巨大的迷宫,我已经找到了迷宫的大门,却没有打开大门的钥匙。 够了,我不愿再回忆下去了,让这些记忆都永远地遗忘吧。 这些天发生的一系列离奇事件,使我越来越疲倦,这天晚上我没有上网(其实是担心网络上那个无所不在的“聂小倩”又来骚扰我),早早地就睡觉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把我从梦中拉了回来。我晕头转向地睁开眼睛,天哪,现在是凌晨三点,我立刻想到了在荒村的那几个大学生。 瑟瑟发抖地拿起手机,但电话那头却没有声音,通话还在继续,我大声叫了几下:“是霍强吗?还是韩小枫?你们在荒村吗?” 还是没有声音,我又等了好几秒钟,当等得有些不耐烦时,突然听到了一个细微的女声:“你在和谁说话?” 不是他们——我一下子愣住了,那个声音是完全陌生的,极富磁性地刺激着我的耳膜。 我试探着问道:“请问你是哪位?” 但对方的声音又没了,我连着“餵”了几声,只听到一些奇怪的杂音。 究竟是谁呢?瞬间,我的心里微微一颤,似乎是神奇的第六感,让我想到了一个不可能想到的人。 “聂小倩?你是聂小倩吧?” 我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但对方不回答,我接着追问道:“是你,一定是你。为什么不说话?” 就在这时,对方结束了通话。 终于,我长出了一口气,把手机扔到了沙发上。 其实我心里也没有底,真的是那个“聂小倩”吗?可她又是怎么知道我手机号码的?难道真是个无孔不入的幽灵? 我怀疑她是不是有精神病啊?凌晨的时候把我从梦里叫醒,又像个鬼魂一样飘然而去。 这一晚,我再也没睡着过。 第六日 凌晨的神秘电话让我疲惫不堪,天亮后眼皮总是耷拉着睁不开。但这天我说好了要去《萌芽》编辑部谈稿子,上午还是硬着头皮出门了。 在穿过地铁验票口的时候,我忽然感到后面有什么东西,回头一望是一排长长的人群,但我能感到人群里有双眼睛在盯着我。就这样我在验票口站了十几秒钟,后面排队的人纷纷愤怒地叫了起来,我只能摇摇头走了进去。 进入地铁站台,那种奇怪的感觉依然存在,我警觉地向四周张望着,一张张冷漠的脸在我视线里穿梭,就像这冰冷的站台。 地铁列车唿啸着进站了,我随着喧闹的人流挤进车厢,面对着一排靠窗座位。列车进入黑暗的隧道,我的脸随即在窗玻璃上时隐时现,在我的脸后面还有许多人的脸庞,那些眼睛和表情的印象是如此奇异,就像一部叫《天使艾美丽》的法国电影。 是的,我能发现那双眼睛,我确信她正在某处悄悄盯着我,只是我现在找不到她。她就像个无声无息的影子,始终与我保持着一定距离,却又不让我从她眼里熘走。 第7页 她在跟踪我。 你在哪儿?你给我出来——你是闯入我生活中的阴影,还是一个突如其来的幽灵? 突然,我发现这节地铁车厢里所有的人都在盯着我看,就好像发现了一个精神病人。原来,刚才我大声地自言自语了起来,几乎让整节车厢的人都听到了。 我羞愧地低下了头,幸好这时我到站了,急忙低着头挤了出去。我不知道她是否跟在后面,但我再也不敢回头看了,匆忙地跑出了地铁车站,像要甩掉尾巴一样飞奔起来,一口气跑到了巨鹿路上。 下午一点半,我心神不安地从《萌芽》编辑部出来,随手叫了一辆计程车便回家了。 回到家里,整整一天我都坐立难安,生怕那个“聂小倩”又会以哪种方式找到我,所以早上出门前就把手机关掉了。 晚上,我连电脑都没有开,拿出了今年第4期的《萌芽》,翻到小说《荒村》的那几页,“小枝”这两个铅字立刻跳入了我的眼帘。 小枝? 是的,在小说《荒村》里,我还写了一个重要的人物,这就是欧阳先生的女儿小枝,她成为了小说的女主人公,也激起了很多读者的兴趣——然而,这只是小说的虚构而已。 事实上我从没见过小枝。 几个月前我来到荒村,在那栋古老的宅子进士第里,我只见到欧阳先生一个人。他是一个很奇怪的人,时而沉默时而喋喋不休。我还记得欧阳先生的脸,在古宅大堂昏暗的灯光下时隐时现。他就像不幸的祥林嫂一样,对我反覆地唠叨着同一句话——他说他有一个漂亮的女儿,名字叫小枝,女儿从小就非常聪明,是荒村最优秀的孩子,现正在上海某着名大学读中文系。 在荒村的那两天里,欧阳先生至少说到了女儿十几次,每次说起似乎都带着几分伤心。他说他很爱自己的女儿,但小枝在上海读大学,她已经很久都没回过荒村了。欧阳先生说自己非常想念小枝,有时会不知不觉流下眼泪来。 回到上海以后,我立刻到小枝所在的某着名大学去找她了。在这所着名大学的中文系里,的确有一个叫欧阳小枝的女生,籍贯是浙江省k市。但是,结果却让我大吃一惊—— 欧阳小枝早在一年以前,就因为一次地铁事故死了。据说她在列车进站时掉下了站台,当即香消玉殒。 知道这些消息后,我的心一下子就凉了,再也不敢继续查下去。我更不敢把这个噩耗告诉欧阳先生,他是那样地想念自己的女儿,如果他知道小枝早在一年前就已经死了——不,想起欧阳先生那副祥林嫂般的样子,我想他是绝对无法承受这消息的。 此后的十几天里,我始终都被一种奇怪的感觉纠缠着。尽管小枝与我素昧平生,甚至从没有见过一面,但我却有了一种不可言说的悲伤和感慨,仿佛我们早就认识了似的。 于是,我决定以荒村为素材写一篇小说。在这篇特殊的小说里,一年前死去的小枝将成为女主人公。小说里的她同样死于一年以前,但她的魂魄不散,终于又回到了荒村,回到了生她养她的父母身边,并且发现了爱。至于小说《荒村》中对于小枝的描述,则完全出于我的想像,但我宁愿相信那就是小枝的样子。 尽管这样写法有很大争议,但为了纪念那个来自荒村又死于上海的女孩,我觉得这样做是有意义的。 记忆就像溪流一样,汩汩流淌在我的脑子里,直到我闭上眼睛沉入梦乡。 子夜,电话铃响了起来。 这时候急促的铃声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一部日本恐怖片,我的心被铃声刺激得狂跳起来,只能揉着眼睛接起了电话:“餵?” “我是聂小倩。” 刚开始我还没睡醒,几秒钟后才突然反应了过来:“你说你是谁?” “聂小倩。” 这个冷冰冰又极富磁性的女声,立刻让我惊出了一身冷汗,我连忙让自己镇定了下来:“今天凌晨打我手机的人是不是你?” “是。” “你为什么总是缠着我?今天在地铁里,你是不是在跟踪我?告诉你,我能感觉到你的眼睛。”我感觉当时我都有些要崩溃了,“今天我把手机关了,你现在又打到我家的固定电话,你真像个无孔不入的幽灵。” “幽灵?我就是个幽灵。” “精神病。”我终于忍不住了。 但她的声音却很平淡:“没关系,你会相信我的。” “不要再来骚扰我,否则你会后悔的。” “不,我会再来找你的,再见。” 她的电话挂了。 放下电话后,我才发觉后背的冷汗都浸湿背心了。我大口地喘着气,仿佛刚刚从水里爬出来。 聂小倩? 她真是从蒲松龄的聊斋里跑出来的幽灵吗? 第七日 昨天晚上又没睡好,早上艰难地爬起来后,我用了整整一个上午的时间,考虑如何摆脱那可恶的骚扰。中午,我终于打开了手机,立刻收到了好几条短消息,让我感到惊讶的是,其中有一条正来自荒村—— “有重要的事情问你,请打我手机,霍强。” 霍强?我想起来了,就是去荒村的那四个大学生里为首的一个。 这条来自荒村的简讯让我心里一颤,我又看了看简讯发出的时间,是昨天上午10点。昨天为了防止骚扰,我把手机关了整整一天,也许他们真的出了什么事? 我在房间里徘徊了好一会儿,终于拨通了霍强的手机。 电话那头传来霍强焦急的声音:“喂,是你吗?昨天我们给你打了一天的手机,可你一直都是关机。” 现在声音很清晰,并没有上次奇怪的杂音,我冷冷地问道:“快说吧,出了什么事?” “我们找到了那间叫进士第的古宅,果然和你小说里描述的那样,深宅大院,阴森恐怖。但是,偌大的古宅里一个人都没有,所有的房间我们都找遍了,全都是空的。” “欧阳先生不在家吗?” “什么欧阳先生啊,是你小说里编出来的人物吧?” 我感到了一些不对劲:“你什么意思?” “昨天我们去问过村民们了,他们说欧阳先生在八个月前,就因为癌症病死了。” “什么?” “欧阳先生是个死人,八个月前就已经死了,荒村所有的人都这么说的,我们甚至还在山上发现了他的坟墓。” 瞬间,我的后背心有些发凉了:“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我没有骗你啊,怪不得你在小说里写欧阳先生全家都死光了,是不是啊?” “不。”我一下子懵住了,不知该如何向他们叙述我所看到的一切——忽然,我预感到了什么,仿佛荒村的气息已通过电波传入了我的房间,我立刻大叫了起来:“霍强,你们现在在哪里?怎么样了?” “就在进士第里,我们四个人都在啊。” “快离开,你们快离开荒村,立刻回到上海来。” 但霍强在电话里执拗地说:“不,我们还没有知道荒村的秘密,我们不能离开。” 他把电话挂掉了。 许久,我的思维才从混乱中慢慢恢復了过来,仔细地回想着刚才霍强说的话——欧阳先生真的死了? 他说欧阳先生在八个月前就死了,可我在四个月前抵达荒村时,不是亲眼看到了欧阳先生吗?他还热情地招待我住在进士第古宅里,关于欧阳家祖先的那三个故事,也都是他亲口告诉我的。 如果真如霍强所说,欧阳先生在八个月前就死了的话,那么四个月前我在进士第里,见到的那个欧阳先生又是谁呢? 难道他是——不,我不敢再想下去了,虽然我写过那么多惊悚小说,可从没真正经歷过这种可怕的事情:活见鬼。 不可思议!我只能用不可思议来形容这件事。 想想这个曾经与自己面对面接触过的人,居然在当时已经死去了好几个月,这叫人怎么相信呢? 这时候我的脑子又乱了,正常的逻辑已经无法解释这一切,难道这也是荒村神秘的一部分吗? 突然,我想到了一个人。 他就是叶萧。 读过我长篇小说的人都知道,叶萧是我的表兄,也是一位优秀的警官,他曾多次出现在各种神秘案件中,也曾经给予我许多帮助。 现在我遇到了如此棘手的事情,能帮我的人看来只有叶萧了。 晚上,我来到了叶萧的家里。 我的突然造访让叶萧有些意外,他还是过去那副样子,年轻冷峻的脸庞里透着一股成熟气息。他说他最近刚办完一个神秘的案件,这几天正好在休假中。而且,他也看过第4期《萌芽》里的小说《荒村》。 寒暄几句后,我便直入主题,把从几个月前我去荒村,到回来以后发表的小说《荒村》,以及最近我遭遇的几件麻烦事情,全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叶萧。 我说着说着,不免自己有些害怕起来,这完全不是我一贯的风格啊。说完最后一个字,我额头上的冷汗都掉了下来。 听完这一切之后,叶萧半晌都没有吭气,他还是那样冷峻沉着,默默地回味着我说过的每一个细节。但这一次他陷入了长考之中,这像一个围棋高手突然遇到了一盘难解的残局。 然而,他的回答却让我失望了:“你确定这些都是真的吗?” “当然,当然是真的,你以为这是我的幻觉,或者又是一部小说吗?” 叶萧淡淡地回答:“你先不要紧张,我理解你的心情。现在,主要有两件事让你非常头疼:第一件是去荒村探险的那四个大学生,今天他们在电话里告诉你,你在四个月前见到过的欧阳先生,其实早在八个月前就死了,这让你陷入了深深的恐惧之中。第二件是有一个自称聂小倩的神秘女子,她利用荒村的一些荒诞不经的传说,不停地骚扰着你,甚至还悄悄地跟踪你。” “没错,你一定要帮我。” “放心吧,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只是,我觉得你不应该继续插手,就让这些事情过去吧,过不了多久大家都会遗忘的。” “好吧,那请你告诉我,我现在该怎么办?” “第一件事现在没法解决,除非你自己再去荒村一趟。” 我立刻摇了摇头:“不,我不会再去的。” 第8页 “不过,第二件事我倒可以帮你一把。” 第八日 又下雨了。 淋漓的雨浇凉了春夏之交的上海,所有的植物都在雨水中疯长着,向每一处fèng隙扩展着绿色的枝叶。在郁郁葱葱的爬藤阴影下,我撑着伞悄然出门,四周瀰漫着濛濛的水汽,如雨衣般把我笼罩了起来。 雨天的地铁里也有一股霉味,一反常态地冷清而寂寥。我不紧不慢地穿过验票口,下到略显空旷的地铁站台里。我并没有如往常那样站在黄线后等车,而是不紧不慢地捡了个位子坐下,然后拿出一本书看了起来。 地铁列车唿啸着进站了,我冷冷地看着车门打开,里面的人出来,外面的人进去,我却坐在站台椅子上不动声色。等待几秒钟后,车门又关上了,列车又飞驰着离去。 不一会儿,另一个方向的列车又开来了,但我依然稳稳地坐在站台椅子上,眼睁睁地看着列车开走。就这样二十分钟过去了,我始终坐在这张椅子上,有好几列车从我两边开来又开走。 突然,我离开站台向上层大厅走去。 这时我加快了脚步,很快就从验票出口走了出去。 就当我要离开地铁车站的时候,身后传来了一阵清脆急促的脚步声。我立刻警觉地回过头去,看到了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她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正撒开双腿向我这边跑来,她的头髮随之而飘动了起来,那样子煞是吸引人的眼球。 我发觉她在奔跑的同时,那双眼睛还在盯着我,我们冷冷地对视着,直到她跑过我的身边。突然,我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感觉就像捏着猫咪的骨头一样柔软。她嘴里轻轻地叫了一声,然后又挣扎了几下,但我是不会让她走的。 “聂小倩?” 我盯着她的眼睛问。 她一下子怔住了,眼神里露出一股抑郁和倔强,然后低下头不再挣扎了。 这时,叶萧总算跑过来了,他看着眼前的女子说:“肯定就是她。我已经悄悄观察她二十分钟了,她一直远远地看着你,你离开站台她也跟在后面,这时候我过来向她问话了,她立刻就向出口跑了过去。” 原来昨天晚上,叶萧为我想了一个办法,用“引蛇出洞”之计,把这个“聂小倩”找出来。当我进入地铁站时,叶萧就悄悄跟在我后面。我装得像个傻瓜一样,在站台上坐着不动,故意错过许多次列车,这样如果有人盯着我的话,就会和我一样也错过许多列车了,这样很容易就会被发现的。果然,叶萧注意到了这个奇怪的女孩子,并断定她就是跟踪我的人。 现在,她就在我手中了。 她终于抬起头来,用带有几分委屈的眼神看着我,轻轻张动嘴唇:“你把我弄疼了。” “对不起。” 我的手立刻像触电似的缩了回来,面对眼前这个楚楚可怜的年轻女孩,我变得有些不知所措了。她与我想像中的骚扰者完全不一样,我原来要大发雷霆的一长串话,现在却一个字都想不起来了。 她揉了揉自己的手腕,看着我和叶萧说:“现在你们已经把我抓住了,随便你们处置吧。” 我立刻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怯生生地说:“放心吧,我们不会拿你怎么样的。” 这时我轻声地对叶萧说:“谢谢你帮我找到她,我想单独和她谈一谈好吗?” 叶萧看了看女孩的眼睛,然后对我轻声耳语道:“好吧,不过你要小心一些,千万不要心太软,依我的经验——天使往往与魔鬼同在。” 说完最后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叶萧微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郑重其事地对女孩说:“不好意思,刚才让你受到惊吓了。我是一个警官,他是我的表弟,我们都不是坏人,希望你以后不要再骚扰他了,否则我会再找到你的。再见。” 叶萧快步离开了地铁车站,只剩下我一个人看着黑衣女孩,不禁有些紧张了起来。她缓缓吁出了一口气,盯着我的眼睛说:“我就是聂小倩。” 难以置信,她给我第一眼的感觉,活脱脱就是聊斋里的聂小倩—— 记得小时候看白话本聊斋,每当读到《聂小倩》时,眼前就会浮现起一个古装女子的形象:她无声无息地出没于古老寺庙中,有着披肩的乌黑长髮,纤细修长的腰肢,美丽狐仙似的瓜子脸,还有一双春天池塘般的眼睛,最诱人的是她眼神里淡淡的忧伤,仿佛是微微划过水面的涟漪—— 现在,她就在我眼前。 但我却不敢再看她了,她的脸就像重复播放的电影画面,又一次勾起了我对少年幻想的记忆,我情不自禁地轻嘆了一声:“实在太像了。” “你说像什么?” 如电话里听到的一样,她的声音宛如磁石,这就是聊斋里女主人公的声音了? 我尴尬地摇摇头说:“没什么——我能请你喝杯茶吗?” 她侧着脸说:“我已经是你的猎物了,随你的便吧。” 于是,我带着她离开了地铁车站,外面的雨比刚才更大了,我们走进了陕西南路的一家小茶坊里。 刚一坐下,她盯着我的眼睛问:“你好像有些紧张嘛。” “我紧张吗?”我故意避开她的目光,看着窗外的雨景说,“当然,和聊斋里跑出来的人坐在一起喝茶,哪有不紧张的?” 但她不以为然,依然直盯着我的眼睛,冷冷地问:“你真的去过荒村?” “真的,我去过荒村,绝对没有骗你。” “可你的《荒村》错误太多了,一点都不真实。” “《荒村》是小说,小说就是真实与虚幻的混血儿。” 她轻蔑地说道:“那你离真实可太远了,你的荒村不过是在望远镜里见到的一幅画而已。” “是的,荒村一定还有许多我不知道的秘密。”我可不想被她牵着鼻子,立刻转移了话题,“现在该轮到你回答了,你真的叫聂小倩吗?” 瞬间,她的眼睛里掠过了一丝惊恐,我猜她似乎想起了什么,但又一下子滑了过去。她点了点头说:“是的,我的名字叫——聂小倩。” 她最后三个字拉了很长的音,几乎把隔壁桌子的人都惊动了。 “太不可思议了,世界上竟有这么巧合的名字。”我苦笑着说,“你爸爸一定从来没读过聊斋,或者——读聊斋读得太入迷了。” “够了,一个人叫什么名字真的很重要吗?” 我盯着她飘忽不定的眼神说:“是的,非常重要。你知道吗?你的样子真的很像书里写的聂小倩。” “好吧,我让步。”她有些无奈地耸了耸肩膀,“如果你坚持认为聂小倩这个名字,会让你联想起聊斋里的女鬼,那就请你就叫我小倩吧。” “小倩?” “对,聂家的小倩。” 我连忙点了点头:“不错,这样叫起来就好听多了,感觉就像隔壁邻居的女孩——小倩。” 忽然,她有些不耐烦了:“我已经对你让步很多了,现在我能走了吗?” “可我还有许多问题要问呢。” “现在我要上班去了,以后再慢慢问吧。” 她急匆匆地站了起来。 我跟在她身后问:“可谁知道再上哪儿找你去?” “我就在对面的冰激凌店上班,随时都能来找我。” 她像只小鹿一样冲出了茶坊,淋漓的大雨浇在她身上,她低着头一路小跑穿过横道线,闪进了马路对面的一家冰激凌店。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还愣在茶坊门口,不知道该不该到对面去。几分钟后,她出现在冰激凌店柜檯后,身上已换了一件橙色工作服,长长的黑髮在脑后挽了一个马尾。 “卖冰激凌的聂小倩?” 我忽然笑了起来,一些雨丝飘到了我的鼻尖上。 第九日 清晨醒来,发现昨夜的大雨总算停了,但对面的几栋大楼都还湿漉漉的,空气中瀰漫中cháo湿的味道,不知荒村是否下雨了? 奇怪,怎么又想到荒村了?想到这里我的心里又是一颤,走到卫生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轻声地说:“忘了那个地方吧。” 心情终于好了一些,我给了自己一个笑脸,然后开始洗漱起来。 几分钟后,正当我满嘴牙膏泡沫时,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我还来不及漱口,就急匆匆地拿起手机,听到了一个女生的声音:“喂,我是韩小枫啊。” 是去荒村的那几个大学生?我的手一哆嗦,然后强作镇定地说:“你们还在荒村啊?又怎么了?” “救救我们,你要救救我们。” 她的声音是那样刺耳,把我吓了一跳,周围似乎还有其他人在七嘴八舌地说话。 我含着满嘴的牙膏泡沫说:“到底发生什么了?韩小枫,你慢慢说。” “我看见了!我看见了!” 听着这声嘶力竭的声音,我就能想像出她的表情。 “看见了什么?” “昨天晚上……十二点钟……我……我在进士第里……看见……”她断断续续地说着,似乎有些语无伦次了,“我看见……看见……那个东西了。” “什么东西啊?” 其实我也有些心虚,我真怕她会说出那个可怕的字—— 手机里传来韩小枫半哭着的声音:“你知道的……你一定知道那个东西的。” 我知道那个东西的?天哪,那又是什么东西呢?我都快被问傻了。 突然,对方的声音变成了一个男生:“对不起,韩小枫她没事。” “你是谁?”我警觉地问。 “我是霍强。” 我长出了一口气:“到底发生了什么?” “没……没什么事,我们四个人都很好。一切……一切正常。” “那韩小枫怎么了?” “她早上醒来前做了个噩梦,到现在还以为是真的。现在她已经安静了,请放心吧。”霍强的声音显得非常匆忙,“对不起,打扰你了。” 还没等我说话,对方就结束了通话。 我缓缓放下手机,回想着这个来自荒村的电话,然后回到卫生间刷完了牙。 第9页 不,韩小枫不可能是做噩梦,她一定在进士第里看到了什么。后面霍强说的那通话明显是在骗我,可他为什么要向我隐瞒呢? 究竟在荒村发现了什么? 第十日 10—— 这是一个特殊的数字,我觉得它更像是一扇大门,在“10”以前我们缓缓地在大门前徘徊,可以等待也可以回头。但只要我们走进这扇大门,“10”这个数字就会变成一捆绳索,套在我们的脖子上牵着我们向前狂跑,无论前头是天堂还是地狱。 今天,就是这个故事的第十日。 整整十天以前,那四个大学生突然造访我的家,将他们大胆的探险计划告诉我。在同一天的晚上,我又收到了一封神秘的email,这封email来自一个叫“聂小倩”的女孩。从此,他们就把我拖入了漩涡之中,一步一步地将我带到恐惧的大门前。 我该走进去吗? 这个问题缠绕了我一整天,搅得我心烦意乱。到了傍晚,我实在坐不下去了,房间里似乎还停留着昨天早上,那来自荒村的铃声和韩小枫恐惧的嘶喊。于是,我匆匆走出房门,向陕西南路走去。 ——我去找一个人。 在陕西南路那家小茶坊前,我终于停了下来,隔着马路上的滚滚车流,我看到了对面的冰激凌店——红色的霓虹灯照she着店门口,几个不怕发胖的小女生正舔着冰激凌。柜檯里的女孩穿着橙色工作服,正在手忙脚乱地做着冰激凌,脑后的马尾随之而一跳一跳的。 她就是“卖冰激凌的聂小倩”。 今晚冰激凌的生意好得出奇,好不容易柜檯前才空了下来,她终于有机会抬起了头。我仍然站在马路对面,就像看城市街头的夜景那样,安静地看着她那双眼睛,就这样过了大约一分钟,直到她也看到了我。 我总不太习惯和别人四目相对,尤其是隔着一条车水马龙的街道。许多辆汽车从我和她之间唿啸着飞过,但奇怪的是,街头那盏霓虹灯始终照亮着她的脸,而她的眼睛也总是清楚地停留在我视线中。 绿灯亮了。 我从容地走过马路,来到了冰激凌店柜檯前。她静静地看着我,丝毫没有惊讶的表现。柜檯边没有其他人,我故意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说:“我要一个糙莓冰激凌。” 她冷冷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一声不响地转过身去,把一个糙莓冰激凌交到我手里。 “谢谢。” 我站在柜檯前咬了一口冰激凌说:“嗯,好久都没有吃过糙莓味的东西了。” 终于,她开口说话了:“你喜欢吃冰激凌?” “不,极少吃。”我一边说话,一边舔着冰激凌,“不过,今天例外。” 她依旧那副表情,平静地看着我一点点吃完冰激凌,突然说:“对不起,你还没给钱呢。” “不好意思。”我急匆匆地把钱掏给了她,忽然有些尴尬地说:“你什么时候下班,我想和你谈谈。” “那你可能要等很长时间,因为我要等接班的人来。” 我用满不在乎的口气回答:“等多久都行。” 随后,我闪到冰激凌店门旁边,用眼角瞄着柜檯里的她。 但接班的人很快就到了,柜檯里的她显得有些无奈。两分钟后,她换好衣服出来了。 还是那件紧身的黑衣,霓虹灯下把她的体形勾勒了出来。她低着头走到我身边说:“还是去对面吗?” “嗯——好吧。” 我们穿过马路,走进了那家小茶坊。 坐定下来后,她还是摆着一副平淡的表情说:“你小说里写的就是这个地方吧?” “什么?” “在小说《荒村》中——你和小枝第一次认识后,你把她带到了地铁附近的一家小茶坊里,并向她提出了去荒村的请求。” “对,虽然这些内容都是虚构的,但这间小茶坊却是真的,事实上我经常来这里,可从没注意到对面的你。”说完,我看了看马路对面的冰激凌店,现在柜檯前又排起了队。 “我上个月才到那里打工。” “看你的样子还在读书吧?是哪一所大学的?” 她不置可否地回答:“算是吧。但我不会告诉你我的学校的。” “你究竟是谁?” “这重要吗?”她迴避着我的目光。 “好吧,既然你不肯说,那我就换一个问题——你真的知道荒村的事?还是根本就是你自己的幻想?” “当然不是。”她的表情变得异常严肃,“我发誓,我所说的关于荒村的每一句话,全都是真的。荒村,可不是谁都能开玩笑的。” 她的最后一句话我倒是承认,于是,我也变得严肃了起来:“那么,就请说说荒村的那口井吧,到底是你看了小说后的幻想,还是人云亦云道听途说?” “你真的看到那口井了?” “当然看到了,就在进士第老宅的后院里。只不过,我感觉到那口井有股特别的味道,我不敢把它写进小说里。” “特别的味道?” “是的,当我面对这口井的时候,我立刻感到了一阵噁心,除了闻到那特别的味道以外,似乎还能听到某种奇怪的声音——” 突然,我想到了什么,立刻打住话语,这种话怎么能在她面前说出来呢? 她盯着我的眼睛,似乎在期待我接下来的话,但我并没有说下去。僵持了片刻后,她终于缓缓地说道:“我知道那是什么特别的味道——死人的味道。” 立刻,她的话像冰一样扎进了我的心里,让我的心头莫名其妙地狂跳起来。我摇着头说:“你又在故意吓唬我吧?” 她摇摇头,异常冷静地说:“现在,让我来告诉你——这口井的秘密吧。” “古井的秘密?” 聂小倩微微颔首抿了口茶,便娓娓道来:“清末民初的时候,虽然荒村依然是不毛之地,但欧阳家族却做起了海上走私的生意,成为荒村最富有的家族。欧阳家族住在古老的进士第里,过着钟鸣鼎食的生活,前后三进院子装饰得富丽堂皇,在荒村这种地方简直就是宫殿了。进士第古宅的后院,在当时是一个小花园,里面植满了各种珍贵的树木和花糙,地上铺着鹅卵石的小径,花糙间有几块太湖假山石,每年最冷的时候,那树梅花就会悄然绽放。”风遗尘整理。 “梅花?”随着她柔声的叙述,我眼前似乎浮现起了那古宅后院的景象。 “你看见梅花开了?” “是的。我见到的古宅后院,根本就不是你描述的小花园,就是一个悽惨荒芜的小院子。那口古井就在院子中央,在井边开着一树梅花,还有一些花瓣散落在井台边上。也许是巧合吧,我到荒村正好是最冷的时候,那树梅花就好像是等着我来一样。那种感觉很奇怪,在古宅荒凉的小院子里,只有一口古井和一树梅花,就好像是另一个时空的景象。” “另一个时空?”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你这个比喻非常好,那就再说说另一个时空的荒村吧。民国初年,欧阳家的老爷已经四十多岁了,却一直都没有子嗣。当时欧阳家是一脉单传,老爷并没有其他兄弟子侄,这个古老的家族眼看要断香火了。虽然欧阳家的生意红红火火,俨然是荒村的土皇帝,但欧阳老爷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结婚数年都没有怀孕的太太也终日以泪洗面。为了延续欧阳家族的血脉,太太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典妻。” “我想起来了——我很早就看过柔石的小说《为奴隶的母亲》。” 瞬间,书中那些文字又浮现了出来,我拧着眉毛想起那部悲惨的小说——民国初年,浙江东部的农村有个不幸的少妇,丈夫赌博酗酒,儿子春宝久病不愈,丈夫以100块大洋的价格,将妻子“租”给了一个渴望得子的老秀才。少妇为老秀才生下了一个儿子,取名为秋宝,老秀才也很喜欢这少妇,但老秀才的大老婆却不容许她留下。少妇只能独自回到窝囊的丈夫身边,拥抱着病中的儿子春宝度过漫漫长夜…… 但我还是摇了摇头:“可是,这和荒村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冷冷地吐出了两个字:“典妻。” “你说什么?” “《为奴隶的母亲》说的就是‘典妻’的风俗,按照一定的价格把妻子‘租’给别人,租期结束后再把她还给原来的丈夫。柔石是浙江东部沿海一带的人,‘典妻’就是当时浙东沿海流行的习俗。” “荒村也在浙东沿海——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当年荒村也流行这种‘典妻’的恶俗?” 她点了点头:“对,当年欧阳老爷和太太为了延续家族香火,就在荒村挑选了一户贫穷的夫妇。那夫妇生有一个健康的儿子,但丈夫体弱多病,年轻的妻子辛劳操持着家中一切。欧阳老爷花了八十块大洋,那少妇便成了他的‘典妻’,租期三年。这少妇被送入了进士第古宅里,进门当晚便为老爷侍寝。‘典妻’虽然生在贫苦人家,但很有几分浑然天成的姿色,比那浓妆艷抹的正房太太美多了,所以颇得老爷欢心。一年以后,‘典妻’果然为老爷生下了一个儿子,欧阳家族也终于后继有人了。” “古人云:母以子贵。这‘典妻’的日子肯定要好过了。” “哪有的事。生下了儿子以后,太太对‘典妻’的脸色就变了,时时打她骂她,欧阳老爷有惧内的毛病,也不敢护着‘典妻’。租期是三年,‘典妻’还要在进士第里待上两年,她非常想念原来家中的丈夫和儿子,但老爷却不准他们相见,‘典妻’被锁在古宅的后院里,过着奴隶般的生活,度日如年。她开始诅咒这栋古宅,诅咒给她带来苦难的欧阳家族,她几次想要逃出进士第,但都以失败告终,每次都被打得遍体鳞伤。” 听到这里,我不禁嘆了口气:“看来,她比小说中的‘典妻’还要惨。” “是的,后来终于有一天,她逃出了进士第,找到了原来的丈夫和儿子,他们要一起逃出封闭的荒村,到外面的世界去寻找自由。然而,欧阳家在荒村势力强大,哪能容许‘典妻’逃出去。很快,他们就在附近的山上被欧阳家抓到了,那可怜的丈夫被打断了腿,而‘典妻’则被押回了进士第。太太早就视‘典妻’为眼中钉,认定‘典妻’在租期内对欧阳家不忠,荒村是个保守落后的地方,对女子不忠的惩罚就是用私刑沉井。” 第10页 “沉井?” “尽管欧阳老爷还有些捨不得,但太太却早已丧失了人性,将‘典妻’五花大绑地押到后院,然后——亲手把她推到了那口古井里!” “天哪。” 突然,我似乎听到了一阵落水声,井水飞溅到了四周cháo湿的井壁上,然后便是永远的黑暗……我捂着自己的胸口,半晌说不出来话来。 “你怎么了?”她那明亮的眼睛又向我靠近了一些。 “没什么,只是你说的这个故事太悲惨了,我听了有些胸闷。” 她忽然轻蔑地冷笑了一下:“你不是作家吗?写了那么多惊悚小说,那么多悲惨故事,怎么会对这个害怕呢?” “我不知道怎么搞的,也许我本来就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吧。”我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 “好了,关于荒村那口井的秘密,我已经告诉你了。” “可后来呢?那口井就没有再用过了吗?” “淹死过人的井,还有人再敢喝里面的水吗?不但是那口井,就连后院的小花园也没人敢去了,人们传说那‘典妻’的冤魂不散,经常在深夜的花园里哭泣。” “所以,后院的小花园就渐渐荒芜了,只剩下一口井和一树梅花。”忽然,我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怪不得,那树梅花开得如此诡异艷丽,那是因为‘典妻’在井底的缘故啊。” 说到这里,我自己都有些害怕了。 “别再多愁善感了,现在你该相信我了吧。” “这就是荒村的秘密?” “当然不是,这只是秘密的一小部分。对我们这些人来说,荒村永远都是个谜。” “你是说:荒村还有许多更重要的秘密?” 她郑重地点了点头:“你永远都想像不到——荒村的秘密有多么可怕。” 我将信将疑地问道:“真有这么可怕?” 她盯着我的眼睛对峙了片刻,忽然站了起来:“对不起,我该走了。” “可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我一时有些意外。 “等下次吧,我会回答你所有的问题。”她说着已经走到了茶坊门口,“今天实在太晚了,我要回家去了。” 来到陕西南路上,不远处的淮海路依旧灯火通明,照亮了她聂小倩般的脸。 终于,我忍不住叫了一声:“小倩——” 她回过头来,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 “对不起,我能这么叫你吗?” 她停顿了好一会儿才说:“当然可以。” “你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吧。” “别,千万不要——”她的话突然中断了,似乎想起了什么,“记住,今夜不要接电话。” “你什么意思?” 但小倩并没有回答,立刻就钻进了夜行的人流中,很快就被淮海路的男男女女淹没了。 我再也看不到她了,独自站在马路边上,一阵凉凉的夜风吹过,忽然又使我想起了那个‘典妻’的故事。 回家的路上,我反覆回想着小倩的话,还有那口井的影像——不,也许这只是出于她的想像,可能是在她看了我的小说《荒村》以后,联想到了柔石的小说,便把《为奴隶的母亲》的情节,放到荒村和进士第的环境中,编织出了这个关于荒村和‘典妻’的可怕故事。 可是,那口井确实存在啊?还有那树梅花,我都没有对其他任何人说过。而且,她的眼睛告诉我,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很认真的,她的样子实在不像那种骚扰者。 不,我不应该被她的外表所欺骗,天知道她还会说什么呢? 一路胡思乱想着,总算回到了家里。时间已经不早了,我觉得自己特别疲倦,没来得及开电脑,便早早地睡下了。 但我睡在床上,仍感到一阵忐忑不安,翻来覆去了许久都没睡着。不知过了多久,我觉得自己越来越烦躁,默默地在心里数起了羊。 一只羊,两只羊……一百只羊—— 手机铃声突然响了起来! 我条件反she似的从床上坐了起来,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似乎看到了什么东西——我这才回过神来,所有的羊瞬间都消失了,只剩下耳边的手机铃声。 “今夜不要接电话。” 突然,我想到了她临别时最后一句话,该不会就是她打来的电话吧? 想到这里,我立刻接起了手机:“小倩,是你吧?” 但让我意想不到的是,电话那头传来了一个男生的声音。 “不,我是霍强。” “霍强?”是去荒村的那个大学生——听到这个名字,我的心立刻凉了半截,但我仍故作镇定地问道:“你们在哪里?” “我们已经回到上海了。” “那么快就回来了?” 这个消息让我非常意外,既然已经回到了上海,我应该为他们感到高兴才好,可我却什么高兴的话都说不出来。 “是的,我们正在汉中路的长途汽车站下车,现在准备坐车回学校。” 我听到电话里夹杂着许多汽车喇叭声,应该是在车站。 “你们四个人都没事吧?” 霍强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地说:“没——没事,大家都很平安。” 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我吐出一口气说:“平平安安就好,我早就劝你们早点回来了。好了,现在快点回学校吧。” 对方又没声了,我只听到一些嘈杂的人声和车声。 我的心忽然又紧了一下:“喂,你们怎么了?说话啊?” 可电话里还是没有回音,我等待了几秒钟,然后结束了通话。 奇怪,后背心怎么出了许多汗? 黑暗中我摸索着打开了灯,现在是子夜十二点钟。也就是说,那四个大学生是连夜从荒村赶回上海的。 我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忽然又想到了小倩,她说今夜不要接电话,想必指的就是这个电话吧——可小倩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我摇了摇头,实在没有办法解释,便关掉电灯重新躺下。 但愿他们一切平安。 第十一日 整整一天,我都在写新的长篇,我希望这部小说能够跳出我原有的思路和框框。我知道这过程将会是非常痛苦的,但我并没有想到,还会有更痛苦的过程在等待着我。 晚上,叶萧突然来到了我家里。 他面色冷峻地闯进来,用一种冷酷的眼神盯着我,顿时让我心跳加快起来。虽然他是一个警官,但平时待我还是很随便的,我说过我写过许多关于他的小说,他经手的许多神秘案件,我也是亲身参与的,我们可以说是兄弟加挚友的关系。但是,他从来没有用这种目光看过我,那是一个警官特有的怀疑目光。 终于,我忍不住问道:“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你今天去哪儿了?” “哪里都没有去,就在家里写小说。” 叶萧淡淡地说:“别那么紧张嘛。” “发生什么了?” “今天上午,我接了一个案子。”他在我的地板上踱着步说,“死者是一个大学生,死在学校的寝室里,同寝室的同学早上醒来,发现他睡在床上怎么也叫不醒,才发现他已经死了。” “他是怎么死的?” “下午已经做过初步的尸检了,死因是心肌梗塞。” “那就是自然死亡喽?至少可以排除他杀。” “可是,死者并没有心脏病史,而且死者的表情非常怪异,好像是极度惊恐的样子。”叶萧又拧起了眉毛,“那种表情实在太恐惧了,到现在仿佛还在我眼前晃动。” “他会不会在半夜里见到了什么?” “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可他同寝室的同学们都作证,从凌晨时分他回到寝室睡下,一直到发现他死亡的几个小时里,寝室里的四个同学,没有一个人听过或看到过任何异常的情况。” “这么说来,他是死在睡梦中了?”我使劲摇了摇头,“这实在太离奇了。” “对,法医也认为他的死因非常离奇,因为死者心脏既无器质性疾病,死时又没发生过其他事情,那么唯一的可能是——死者是在做噩梦的时候,被自己活活吓死的。” “做噩梦?” 我还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事情,做噩梦把自己给活活吓死。 “这只是我的一种推测而已,就连法医也不太相信这种事情,可能是做的噩梦过于恐怖,在睡梦中严重刺激到了心脏,使之突然心肌梗塞,瞬间停止了唿吸而死亡。” “这真可怕,就像有人突然受到了惊吓,立刻就停止了心跳一样。” 叶萧点了点头:“对,有时梦中的惊吓更加恐怖,也更加致命。” “是啊,有时候我半夜里做噩梦醒来,发觉自己满头大汗,心跳也快得不得了,许多人都有过这样的体验吧?只是还没到被自己吓死的地步,可我还是不太敢相信,好像还从来没发生过这样的事啊。” “对,我也从未听说过。所以,我觉得这件事太离奇了,那个大学生也死得太蹊跷了,这件事背后一定还有什么秘密。” “什么秘密?你调查过吗?” 突然,叶萧直视着我的眼睛说:“是的,我调查过了——在死者的手机里,我找到了他的通话记录,在昨天半夜十二点钟,他的手机曾打出过一个电话。而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已拨出的电话号码,正是我的表弟——你的手机。” 我的心一下子坠落到了井底,摔成了无数块碎片。我无力地坐下,吃吃地问:“死者叫什么名字?” “霍强。” “天哪,就是他——”但我突然又忍住了。 叶萧冷冷地说:“我知道你一定认识死者,所以我才来找你。” “他怎么会死在寝室里的呢?” “据与霍强的四位室友说,前几天霍强去了外地,昨天凌晨两点才回到寝室里,一到寝室就匆匆睡下了,直到早上同学们起来,才发现霍强已经死了。” 第11页 我继续僵在那里,真难以置信,昨天子夜霍强还给我打过电话,可几小时以后,他就死在了自己的寝室里——他真的死于噩梦吗?还是噩梦才刚刚开始呢? 叶萧显然从我的眼睛里发现了什么,他追问道:“你怎么了?想起了什么,是不是?” 我坐在椅子上,茫然地点了点头。 “好的,同学们说前几天霍强去了外地,你知道他去了哪里吗?” 沉默了好一会儿,我终于吐出了那两个字—— “荒村。” 叶萧略吃一惊:“荒村?那不是你小说里的地方吗?” “对。叶萧,我不是对你说过吗?曾经有四个大学生来找过我,他们决心去荒村探险,几天前他们真的找到了荒村,还几次给我打电话。” “我明白了,霍强就是那四个大学生中的一个,是吗?” 我慌乱地点了点头:“昨天子夜十二点钟,我接到了霍强打给我的手机,他说他刚刚回到上海,正在汉中路的长途汽车站,准备和同伴们一起回学校。” “别紧张,你提供了重要的线索。” 虽然叶萧只比我大三岁,但看上去要比我老成许多。接下来,他向我询问了那四个大学生的详细情况,我把知道的情况全都告诉了他,没有任何的隐瞒。 看起来叶萧对我的回答很满意,我们又聊了一会儿,他让我保持镇定,不要因此而担心,更不要深入到这件事里,就像我在小说里写的那样——恐惧源于未知。 晚上九点,叶萧离开了我家。 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呆呆地面对着窗外的黑夜。直到现在,我还是无法接受叶萧带来的消息,我下意识地摸了摸手机,似乎霍强还在与我通话。可他居然死了,就在与我通话结束后的几小时里,他究竟梦到了什么? 想到这里,我倒吸一口冷气,一股强烈的预感充塞了我的心头,瞬间就把叶萧的关照忘得干干净净了。不,我一定要知道真相,霍强究竟是为何而丧命? 在这强烈的意念驱使下,我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趁着夜色匆匆跑出了家门。我在马路上叫了一辆计程车,便向霍强所在的大学疾驰而去。 将近十点钟,我终于赶到了目的地,好不容易才骗过门卫,闯进了这所全国有名的大学。我已经从叶萧那里知道了霍强的班级,很快就找到了他所在的寝室楼。 这栋四层的寝室楼显得很旧,我低着头走上楼梯。在昏暗狭窄的楼道里,我似乎能看到几个黑影,还有一些嘤嘤的哭泣声。 在这幅看似虚幻的景象里,我大着胆子走到那几个可怕的黑影中间。楼道里的灯一下子亮了起来,一阵轻微的尖叫响了起来,惨白的灯光照亮了那几张年轻的脸。 我立刻叫出了他们的名字:“韩小枫?苏天平?春雨?” 原来是和霍强一起去荒村的那三个同伴,他们都面色苍白地看着我,苏天平哆嗦着问道:“你……你怎么来了?” 我看着他们阴惨的脸说:“我已经知道了——” “霍强死了,他死了……” 春雨又轻声地哭了出来,韩小枫一把搂住了她。 “我能去霍强的寝室看看吗?” “当然。” 苏天平点点头,打开了身后的房门。我小心翼翼地跨入房门,环视着这个大约二十平方米的房间,两边摆着双层床,窗边堆着许多杂物,散发着一股男生寝室里特有的怪味。 “寝室里其他人呢?” “早上刚死了人,谁还敢住在这屋里呢?他们都已经搬出去了。” 苏天平指了指一张床的下铺说:“这就是霍强睡觉的地方。” 显然,床上都已经整理过了,看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我回头问了问:“他还留下什么东西没有?” “都被学校收起来了,这里什么都没留下。” 这房间的感觉让人窒息,不知道是不是死人留下来的气味,我匆匆地回到了楼道里,趴在栏杆上深唿吸了一口。我回头看着韩小枫说:“昨天半夜,你们是一起回学校的吗?” “是的,我们一起回到了学校,就立刻回各自的寝室了,没有发生过其他事情。” 奇怪,现在韩小枫又显得如此冷静,不像那天她给我打电话时的惊慌失措。而春雨依旧靠在韩小枫的肩头哭泣着。 “你们知道——”我开始大声地问他们,“你们知道霍强为什么死的?是不是?” 他们三个人都微微一颤,彼此间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人回答我的问题。 我轻嘆了一口气,点了点头说:“你们确实知道。” 但他们依然不回答,楼道里死一般沉默,灯光照she在他们的脸上,宛如涂上了一层白色颜料。 “那你们能否告诉我——你们在荒村发生了什么?” 又是长久的沉默。 终于,春雨抬起了头来,这个生得小巧玲珑的女生低声道:“不,我们什么都没有看到……什么都没有看到……” 我摇了摇头,又对韩小枫说:“韩小枫,你不是在电话里说你看到了吗,看到了什么?” “不,那是一个噩梦,只是噩梦而已。” “可霍强就是死在噩梦里。” 韩小枫的嘴唇颤抖了起来,喃喃地却说不出话来。 忽然,苏天平烦躁不安地叫了起来:“够了!求求你不要再过问了,我们会管好自己的。” “不,为什么要隐瞒?是因为恐惧吗?” 苏天平把脸撇到了一边,他们三个人都不再说话了。 我又嘆了一口气,看来今晚不会再有什么收穫了。我把语气放缓下来说:“如果你们需要我的帮助,随时都可以打电话找我。” 说完,我悄然离开了这栋寝室楼,在黑夜的校园里穿行了好一会儿才走了出去。 等我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将近子夜了。 我疲倦地倒在床上,忽然勐地吸了吸鼻子,似乎又闻到了那间男生寝室里的气味。 噩梦的气味? 也许是冥冥之中的安排,我註定要捲入这件事中,因为一切都源自于我写的小说《荒村》,如果不是这篇小说吸引了他们,那霍强还会死吗?是的,事到如今我已经骑虎难下了。 忽然,我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我立刻接起了手机,电话里传来一个颤抖的女声:“餵……我是……韩小枫……” 是她?我立刻让自己安静下来,用平和的语气问道:“韩小枫,有什么事吗?” “非常抱歉,刚才我们都没有说实话,我不敢当着大家的面说出来——我们确实在荒村发生了一些事情。” 听得出她的声音还是很紧张,而刚才她又不敢说出口,就只能偷偷地给我打电话了。 “我早就料到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说来话长,电话里说不清楚。明天早上,你到学校里来找我好吗?” 然后,她把她寝室的位置告诉了我,明早九点钟,她会在女生寝室楼下等我。今天实在太晚了,我没有继续问下去,糙糙结束了通话。 我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可以知道他们在荒村的情况了,可苏天平和春雨为什么要隐瞒呢?也许,还会有更多意想不到的事情吧。 第十二日 次日一早,我准时出门了。 还是坐着计程车抵达了韩小枫的学校,小心翼翼地混进校园,来到了她所在的女生寝室楼下。正好是九点钟,阳光照she在我的额头上,女生楼下的尴尬,令我悄悄地退到了树阴底下。我看着一个个女生从楼里出来,她们的表情都有些慌张,彼此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当她们走过我身边的时候,有的人不禁盯了我一眼,让我颇有些不好意思。 我等了十几分钟,还不见韩小枫出来,便给她打了个手机,可她那头响了半天都没人接听。我越来越疑惑,不禁大着胆子走到楼门口,小心地向里张望—— 突然,一只手搭在了我后背上,我立刻就跳了起来。但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那个拍我后背的人,竟然是我的表兄叶萧警官。 我张大着嘴问:“怎么是你?” “这也是我想问你的问题。”叶萧用充满怀疑的目光看着我,指了指里面的楼道说,“我们上去说话吧。” 叶萧和我走上女生宿舍的楼梯,不断有女生迎面跑下来,全都惊慌失措的样子。我们来到二楼的走道里,在其中一间寝室门口,站着几个老师模样的人,正紧张地说着话。 我的心跳又莫名其妙地加快了,双腿不由自主地跟着叶萧走到门口。叶萧向他们亮出了警官证,我也跟在后面走了进去。 又是那股奇怪的气味,就和昨天晚上霍强的寝室里一样。叶萧冷峻地扫视了一圈,目光落在了靠窗的一张床上——原来下铺躺着一个女生,弓着身子蜷缩着,脸朝着墙壁。 叶萧立刻戴上了一副白手套,小心翼翼地伸向那躺着的女生,将她的脸缓缓转了过来。 ——我看到了那张脸。 天哪,我差点叫了起来。我从没见过一个人能有那么恐惧的表情,那张嘴张得如此大,几乎要把自己的眼球生吞了下去。 这是怎样的一种恐惧呢?对不起,我真的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她那张脸,我只能说如果你看了一眼,便会刻骨铭心,成为噩梦里最恐怖的一幕。 呆呆地看了十几秒后,我才突然意识到——我认识这个女生,甚至还知道她的名字——韩小枫。 韩小枫死了。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下意识地退到了门口。我又勐吸了吸鼻子,没错,就是这个味道,霍强寝室里的死亡气味。 叶萧又仔细地检查了一下韩小枫,然后离开了这具尚未僵硬的尸体,回头向一个老师问道:“她就是韩小枫?” 老师也不敢靠近,一个劲地抹着额头的汗回答:“是的。今天早上,同寝室的同学们起床,发觉韩小枫还依然睡着,她们以为她在睡懒觉,就没有理会她。大约八点钟的时候,才发现她已经死了。” “昨天晚上有没有什么异常?” “没有,同学们说她在子夜十二点半睡下的,晚上非常安静,寝室里共有五个同学,没有人发现什么异常情况。” 第12页 叶萧冷冷地说:“就和昨天的霍强一模一样。” 她也是被噩梦吓死的吗? 这时,另几个警察走了进来,他们开始对现场进行勘查。叶萧把我和老师都推出了寝室,说:“在勘查结束之前,任何人不得进入这个房间。” 然后,叶萧自己走了出来,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对我说:“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里?” 我已不能向他隐瞒,只能把昨天晚上我找到霍强的寝室,然后韩小枫又打电话给我的事都告诉了叶萧。 叶萧严肃地说:“为什么不听我的劝告?” “不,这是我的责任,一切都因我的小说而起。” “这算什么?内疚,还是自责?记着,这不关你的事。” 但我摇了摇头,怔怔地说:“我一定要查出荒村的秘密。” 话音未落,我就飞快地跑出了女生宿舍。我要找到剩下的那两个人——苏天平和春雨。 然而,当我几番打听终于找到他们的寝室时,却发现他们俩都已经失踪了,他们的同学从今天早上起,就没再看到过他们的影子。 或许他们已经听说了韩小枫的死讯?可现在到哪里去找他们俩呢? 我搔着头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个办法来,只能恹恹地回家去了。 回到家还是坐立难安,整整一天都在胡思乱想中度过,根本就没有心思写小说了。我躺在沙发上闭着眼睛,回想着第一次见到韩小枫时的情景,那是这个故事的第一天,也是在这个房间里,她显得活力十足无所畏惧,和那个叫春雨的女生形成了鲜明对照。但后来她在荒村打来的那个电话,却又是那样恐惧和失常,我能百分之百肯定,她一定见到了什么东西,但出于某种原因,又不能或不敢说出来。 究竟是什么力量,使霍强和韩小枫死于非命的呢?噩梦真的会杀人吗? 突然,我的脑子里闪过了四个字—— “荒村噩梦。” 我的后背心都凉了,或许,谁都无法逃脱这个梦。 可世界上真的有噩梦杀人事件吗?如果有的话,一定会有相关资料的。对,查找资料一向是我的强项,我立刻打开了电脑,在google上狂搜了起来。 然而,在网上搜了几十分钟,全都是一些无聊的网页,在忍无可忍中我下线了。 也许在书店里可以找到?我立刻跑出了家里,在夜色中走进了附近的地铁车站,那里有家我常去的书店,也是我在小说中写到签名售书,进而认识“小枝”的地方。 现在是晚上八点,书店里的人不多,我独自站在心理学与犯罪学的书架前,翻着一本本描述犯罪与死亡的书。 但我还是没有找到需要的内容,也许,古今中外还从没有过这样离奇的案例吧? 忽然,我听到了一阵细若游丝的脚步声,从我身前的书架后传来。 不知为什么,我的心轻轻地一盪。于是,我把眼前的一本书拿了下来,书架上便空出了一块fèng隙,让我见到了书架后面的那双眼睛。 这是一双年轻女子的眼睛,正低垂着的脸帘,在翻着一本什么书。 忽然,她意识到了有人看着她,于是缓缓抬起头来,那线柔和的目光撞到了我的眼睛里。瞬间,我和她都愣住了。 ——聂小倩。 隔着书架的fèng隙,我看着她那双狐女般的眼睛,好像在看一幅突如其来的连环画。 她忽然对我微微笑了一下,然后一闪就不见了。 像烟雾一样消失? 我紧张地趴在书架上,透过fèng隙继续向前张望,直到有一只手在我的后背拍了一下。 战战兢兢地回过头来,才发现她已经转到了我的身后。 “小倩?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淡淡地回答:“你可以来这里看书,我就不可以吗?” “你是刚下班过来的吧,来看什么书?” 她举起了手里一本书,原来是聚斯金德的长篇小说《香水》,叙述一个嗜香如命的谋杀犯的故事。 我点了点头:“我也很喜欢这本书,一部非常棒的小说。” 她似乎有些矜持,轻声地说:“我该走了。” 然后,我跟着她走到收银台后,她买下了这本书,刚要离开的时候,我忽然叫住了她:“对不起,还能和你谈谈吧?” 她犹豫了一阵子说:“好吧,给你十分钟,在哪里?” 我向四周张望了一下说:“就这里吧——” 原来,在这个书店的一角有个书吧,摆着几张桌椅,平时看书之余可以喝茶聊天。 我们坐到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桌子上点着一只白蜡烛,在摇曳的烛光下,我犹豫了半天却说不出话来。 她瞄了瞄我说:“给你的时间有限,有什么事就快说吧?” 关于荒村的事情,实在是千头万绪,我真不知该从何说起,索性脱口而出:“已经死了两个人了。” “你说什么?谁死了?”她显然也被吓了一跳。 “去过荒村的人,是两个大学生。前天晚上他们刚刚回到上海,就分别在昨天和今天凌晨死了。” 瞬间,她的脸色也变得惨白,用手捂着嘴说:“你说,有人从荒村回来不久就死了?” 我哆嗦着点了点头:“是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能不能说得更详细些?” 在白色的烛光中,我又仔细地回想了一下,从这个故事的第一天:那四个大学生突然造访,一直到今天上午发现韩小枫的死。然后,我抿了一口茶,把所有这一切都向她娓娓道来。 我的叙述远远超过了十分钟,但她早已经忘记了给我的时限,直到我全部讲完以后,她也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我发现烛光下她的脸更像是“聂小倩”了。 她幽幽地说:“谢谢你。” 我有些摸不着头脑了:“谢我什么?” “谢谢你告诉了我这些事。我想,我们可以从那几个大学生身上,发现荒村的秘密。” “你也在寻找这个秘密吗?” 她的神色有些怪异:“对不起,我也没有办法解释清楚。” “不过,我还有一件事要问你——前天晚上,你在临别时告诫我千万不要接电话。而那晚电话确实来了,正是刚刚从荒村回来的霍强打给我的。真奇怪,你是怎么知道他会打电话给我的?” 她盯着我的眼睛,沉默了片刻后突然说:“感觉,你相信感觉吗?前天晚上,在马路边的那个瞬间,当我看着你的眼睛时,我忽然听到了——” “你听到了什么?” 她的目光离开了我的眼睛,对着白色的蜡烛怔怔地说:“电话铃声。” “不,这不可能,我不相信这种事情的。” “因为你在小说里写了太多此类的事情,所以你认为这一切都是人为制造的,是吗?” “你以为你是谁?兰若寺里的聂小倩?通灵人?还是萨满女巫?”说完,我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了,“对不起,小倩——” 她淡淡地哼了一声:“算了吧,我知道你现在心里想的,你以为我只是个胡搅蛮缠的疯女孩,以为我说的一切都只是臆想。” “但你没有办法证明自己的话是真的,比如,你究竟是怎么知道荒村的?” “一定要回答吗?” 我斩钉截铁地回答:“是的,一定要回答,就在今天晚上,现在,now。如果你不回答的话,我将认定你是个骗子,再也不会理睬你的骚扰。” “可是——”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不能说。” “既然如此,那你就没有办法让别人相信你。” 我“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当时的样子一定有些可怕。她冷冷地看着我,那双聊斋故事里才有的眼睛,在烛光下显得有些可怕起来。我站着,她坐着,双方的目光互不相让,就这么对峙了十几秒钟。 终于,她的眼神柔和了下来,低垂下眼帘说:“好吧,我告诉你——” 我点了点头,轻轻地坐回到了椅子上。 隔着摇曳暧昧的烛光,她幽幽地说:“是我的外婆——关于荒村的一切,都是我外婆告诉我的。” “你外婆是荒村人?” “我不知道。”她有些烦躁不安起来,低着头说,“我只模煳地记得小时候,外婆把我搂在怀中,对我轻声地讲述荒村的故事。” “原来如此,你外婆现在在哪里?”我立刻着急地问了出来,如果她外婆还健在的话,我一定会登门拜访的。 “我外婆早就死了,都已经十多年了。” 唉,刚刚冒出的希望又被浇灭了,我傻傻地说了声“对不起”。 但我接着追问道:“小时候听的故事,为什么现在还记得如此清晰?”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仰起了头,轻嘆了一口气说,“你也许不相信,我连外婆长什么样都记不清了,只有那些故事还记得清清楚楚,好像荒村的故事已经替代了外婆,一直顽固地生长在我脑子里。” “嗯,如果那些故事都是真的话,那你外婆与荒村一定有着很深的渊源。” 她不置可否地嘆了一声:“谁知道呢?” “我会知道的。”我冷冷地看着她的眼睛,像要把她眼睛里的秘密全挖出来似的。 终于,她看了看表说:“我该走了,早就超过给你的时间了。” “不好意思,我——” “再见。”她打断了我的话,匆匆地走出了书店。 我紧紧地跟在后面,大声地喊道:“等一等。” 但她就像没听到似的,风一样跑进了地铁检票口,一眨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直留下我独自站在空旷的大厅中。 第十三日 今天是这个故事的第十三日。 在西方人看来,这是一个非常不吉利的日子,更巧合的是,今天又是星期五。 到这一天,事情的发展似乎已经失控了,完全超出了我的想像范围。也许,不但是荒村昨天的秘密让人恐惧,就连“明天会发生什么”也成为了恐惧的一部分。 下午一点,我的手机响了起来。 第13页 我立刻就听出了对方的声音,是去过荒村的四个大学生中的另一个男生——苏天平。 “苏天平,是你吗?他们说你不见了。” “这你不要管,我现在能和你谈谈吗?” 他的声音明显在颤抖着,但我尽量用平和的语气来回答:“好的,在什么地方?” “在我们学校大门对面的咖啡馆。” “好,我现在就来。” 挂了电话,我立刻出门叫上一辆计程车,向那所大学疾驰而去。 坐在车里的我忐忑不安起来,会不会又同昨天早上一样呢?韩小枫约我出来谈话,要把荒村的事情告诉我,但我赶到时她已经死了,那么这一次的苏天平呢?难道那个可怕的噩梦,总是比我抢先一步? 终于抵达了大学门口,果然对面有一个小咖啡馆,我悄然走了进去,里面是半地下室的,格调昏暗而阴郁。 咖啡馆里几乎没什么人,放着低沉而哀怨的音乐,一剎那我还以为被欺骗了呢,但随即一个声音从我身后响起:“你终于来了。” 我立刻回过头来,才发现苏天平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不注意的话几乎看不到他。 他看起来忧心忡忡的样子,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已经等你好一会儿了,请喝一杯咖啡吧。” “你怎么了?为什么不呆在学校里?”我象徵性地喝了一小口咖啡。 “霍强死了,韩小枫也死了,我们都去过荒村,下一个又会是谁?不,我怎么敢再回学校呢?” 他看起来有些激动,但又蜷缩在角落里,就像卡夫卡笔下地洞里的生物,成天担心有人要夺取它的性命。 “所以,你想得到我的帮助?” 苏天平哆哆嗦嗦地点点头:“是的。” “那你必须把所有的实情告诉我——你们在荒村发生了什么?” 他的双眼直勾勾地看着我,缓缓地吐出了几个字:“噩梦……噩梦……” “噩梦?”又是这个可怕的词,让我心里忽地一盪,“能不能说得清楚点,你们是在荒村做了噩梦,还是经歷了噩梦般恐惧的事?” “也许,两者兼而有之吧。”他喝了一大口咖啡,总算让情绪平稳了下来,“我从小就喜欢歷史和科幻,就和霍强喜欢旅行和冒险一样,我们因为不同的性格和原因,加入了大学生探险俱乐部。我看过你写的所有的书,非常喜欢你的小说,也许是因为你的小说,给我们的生活添加了许多未知和神秘。尤其是你在《萌芽》杂志上发表的小说《荒村》。” “你认为那是真的吗?” “这我不知道,但我认为荒村一定存在,而且还有许多特别的故事,否则是绝不会被写得如此栩栩如生的。正因为如此,我和霍强,还有韩小枫、春雨,都对荒村起了浓厚的兴趣,我们才决定去荒村做一次探险旅行。” “你们还费尽心机找到了我,却没有想到我拒绝了你们的请求。” 苏天平摇了摇头说:“但这并不重要,我知道如何找到荒村。我去了地图出版社,把浙江省出版的各种地图都看了一遍,虽然在全省地图上找不到西冷镇,但在每个县市的地图上一定会找到的。果然,我找到了你小说里所谓的‘k市’,在k市的全市地图上,赫然标着西冷镇的地名,地图显示那里确实离海岸线很近。” “我明白了。”我嘆了一声,其实我早就应该想到了。 “知道荒村在哪里后,我们立刻收拾行装,坐上长途大巴前往k市。当天下午,我们抵达了浙江省k市,又立刻转乘中巴前往西冷镇。到西冷镇已经是黄昏时分了,我们在镇上匆匆地吃了一顿晚饭,就四处打听荒村怎么走。但让我们意想不到的是,在西冷镇那样富裕的地方,荒村居然连汽车都没有通,要去那里只有走上十几里山路。也许是过于兴奋和冲动了,大家都想快点看到荒村,霍强坚持要连夜赶路,因为他有野营的经验,我们也只能跟着他一起走。” “你们胆子可真大啊。”不过,当初我去荒村的时候,也和他们一样冲动。 “我还清楚地记得那晚,一路上崎岖不平,四周唿啸着风声,放眼望去都是荒山秃岭,好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两个女生春雨和韩小枫都非常害怕,霍强打着手电走在最前面。没想到足足走了几个小时,抵达荒村的时候,已是半夜十一点钟了。” “然后,你们就给我打了电话?” 苏天平喘了一口气说:“对不起,那晚打扰了你,但当时我们太激动了,一定要和你一同分享我们的欢乐。说实话,当我仰望着黑暗中的牌坊,突然有了种奇怪的压抑感,似乎那石头牌坊随时会倒下来,将我们压得粉碎。” “然后,你们不听我的劝阻,立刻就进村了?” “我们连夜闯进了荒村,感觉就像勇闯鬼门关,每个人都心惊胆战却又兴奋异常。我们首先要找的,当然是小说里写到的古宅进士第。我们在迷宫般的村子里转了半天,没见到一个人影,家家户户都门窗紧闭。终于,霍强的手电照到了进士第的大门,我们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但很久都没人开门,这时才发现大门根本就没锁,而是虚掩着的。于是我们推开大门,悄悄地走进了古宅。自然,感觉就和你小说写的一样,进士第里阴森恐怖,瀰漫着一股陈年腐烂的味道。” “你们没有在进士第里发现人吗?” “没有,我们仔细地转了一圈,从古宅的前厅直到后面的小院子,差不多每个房间都看过了,没有任何有人居住的迹象。这让我们也非常意外,难道真如你小说里写的那样,小枝全家都死光了吗?” 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能一个劲地摇头。 苏天平舔了舔嘴唇说:“当晚,我们就睡在了进士第里。幸好早就准备好了野外露营,比如毛毯和帐篷等必备的工具。我们挑了二进院子底楼的一个房间,每个人睡一个帐篷,彼此之间距离很近,大家都可以照应到。我们在荒村的第一夜,就这样过去了,也许是太疲劳的缘故吧,这晚大家都睡得很好,并没有任何异常的情况发生。” “第二天,你们就去问了荒村的村民?” “是的,因为我们也搞不清楚小说里的欧阳先生究竟是死人还是活人。白天,我们总算看到了一些村民,他们见到我们以后也非常惊讶,就像是见到了鬼似的。好不容易,我们才问到了几个懂普通话的村民,他们说欧阳先生在八个月前就死了。后来,我们又问了其他几个人,都得到了相同的答案,还有人告诉我们,欧阳先生的坟墓就在附近山上。我们立刻到荒村后面的山上去寻找,果然发现了一个很新的水泥墓碑,上面镌刻着欧阳先生的名字。” 虽然他的描述是如此详细,但我还是摇了摇头:“不,我在四个月前确实见到了他,活生生的欧阳先生。我在小说里写他已经死了,完全是出于虚构,我还担心他万一看到了这篇小说,会不会不高兴呢。难道我见到的欧阳先生是——” 我突然中止了自己的话,没有把那个可怕的字说出口。 苏天平不停地深唿吸着:“我不管你见到的是什么,总之欧阳先生已经死了。那天,在发现欧阳先生坟墓后,我们的好奇心和探险欲更强了,便在荒村附近走了走。你说的没错,荒村坐落在大海与墓地之间,一边是漫山遍野的坟墓,另一边则是布满礁石和悬崖的海岸,就连大海的颜色都是黑的,汹涌的海浪拍打着岩石,那声音让人不寒而慄。总之,我们看到的就和电影《牙买加客栈》一样,实在是太荒凉了,真不敢相信这是在中国东南沿海。那天下午,我们都回到了进士第里,心想那么大的宅子空关着,一定还有许多东西等待我们发现。果然,我发现了你小说中没有写到的东西——井。” 听到这个“井”字,我就立刻想到了小倩,还有那个可怕的故事:“你到后院了?” “没错,我发现那间后院,院子中间有一口看起来很古老的井,在井台旁边还有一棵不高的树。”苏天平一边说一边回忆,两只眼睛忽然变得很黑,就像是两口深深的古井似的,“当我看到这口井的时候,忽然产生了很奇怪的感觉,就好像……好像听到了某种声音?我趴着井台向下看了看,黑幽幽地像一只眼睛,有一股来自地底的凉气突然涌了上来,使我立刻打了个冷战。我觉得这口井有些不吉利,便远远地躲开了。” 我盯着苏天平那深井似的眼睛问道:“你害怕了?” “嗯,确实有点害怕。不过,这也使我更好奇了,我确信这古宅里一定有着什么秘密。那天的晚餐,是我们用自己带来的食物解决的。接下来,我提议大家都体验一下小说中的生活,也就是你在小说里住的那个房间。” “就是二进院子里楼上那间房?” 我确实就住在那个房间里。 “没错,我们兴沖沖地赶了上去。那房间果然如你小说里描述的那样,在中间有一张屏风,后面还有一张木榻。对,那张屏风上的四幅画,你在小说里写的没错,确实太让人惊嘆了,我完全被震慑住了,到现在也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它。” “那晚你们就住在这间屋子里?” “是的,但没人敢睡那张木榻,我们四个人各自在房间里挑了一块地方,搭起自己的小帐篷睡在里面。当然,大家都太兴奋了,前半夜没人睡得着,只能由我来给他们讲故事。我精读过《聊斋志异》和《阅微糙堂笔记》,他们也很喜欢听这些故事——现在想想也有些后怕,在荒村这么可怕的地方,又是在这么一间阴森可怖的古宅里,几个人聚在手电筒下讲着聊斋故事,说不定这些故事里的人真会跑出来。” 听到这里,我暗暗有些自讽,聊斋里的聂小倩,不是已经闯进我的生活了吗? 苏天平可没空和我开玩笑,他一脸紧张地说:“那晚,我们一直说到了凌晨两点,大家实在支持不住,便纷纷钻进帐篷睡下了。我很快就睡着了,但不知过了多久,又在黑夜中醒了过来,因为我听到了一阵奇怪的声音——” “什么声音?” “好像是——脚步声——不知道是从古宅的哪个房间里传出来的,‘笃……笃……笃’,就像是木头底的拖鞋走在楼板上的那种声音,忽忽悠悠地飘了过来。一剎那间,我的心都提了起来,躲在帐篷里不敢动弹。然后,奇怪的脚步声又消失了,停顿了大概几秒钟,我又听到了一阵极其轻微的声音,好像是……好像是女人的哭泣声,那声音断断续续,时隐时现……”苏天平嘴唇颤抖着,自己也倒吸了一口冷气,“不过,也有点像婴儿的哭声?总之,那晚的声音太让我恐惧了,后半夜几乎没睡着,就这么提心弔胆地过去了。” 第14页 “你们在荒村的第二天就这么过去了?” “是的,我早上起来以后,问其他人听到了那怪声没有,但他们都说自己睡死了,没听到什么声音。我也感到有些奇怪,难道自己耳朵太灵敏了?还是因为太疲劳而产生了幻听?或者,干脆就是做了一场噩梦?” 说到“噩梦”这个词,他怔怔地忽然停住了。我冷冷地说:“你害怕噩梦吗?说下去。” 他呆呆地沉默了半晌,才又说话了:“这是我们在荒村的第三天,大家都断定进士第里一定藏着什么东西。于是,我们在这所古宅内开始了搜索,打开了前前后后每一个房间,有的房间大概空关了几十年,全是厚厚的灰尘和蜘蛛网,一股股霉味让我们直流眼泪。但楼上有一个房间与众不同,看起来像是女孩子住的,里面甚至还有电脑和电视,房间装饰得也很干净,就和城市里差不多吧。” “那是已经死去的小枝的闺房。”说这句话时,心里忽然有些酸涩,我终于按捺不住了,“够了,私自打开别人的房间——你们没有意识到吗?这种行为是违法的。” “当时已顾不上了,我说过,我们都被好奇心沖昏了头脑,反正都已经到了荒村了,不发现一些重要的东西,实在对不起自己的千辛万苦。而且,这栋古宅是空关着的,主人也全都死光了,没人会来管我们的。但更重要的是——”苏天平深井般的眼睛里,忽然放出了一股异样的目光,“我们确实发现了一些秘密。” 他说这话的时候,我只感到背后一阵凉风吹过:“你们发现了什么?” “那是在古宅的第二进院子里,侧面有一栋小木楼,木楼底下有一个房间,里面的摆设看起来比较新,有一些最近几年才有的家具。靠墙一侧还有张大床,用的木料非常好,四周还有完整的架子,看起来应该是件明清的古董家具。” “你说的是欧阳先生的房间吧?” “也许是吧,但我们发现这个房间有些奇怪,与隔壁几间屋子相比,它的宽度和其他屋子一样,但长度——也就是进深却小了很多,平常人一眼就能看出来。霍强走到房间的底部,敲了敲最里面那堵墙,感觉里面像是空的。我们都兴奋了起来,也许墙里面还藏有一个暗室?于是,我们四个人一起用力,把那张古董大床给移开了,才发现大床的蚊帐后面,还藏着一扇暗门。” “墙上的暗门?听起来像是古代的陵墓。” 苏天平立刻点了点头:“对,当时我确实有这种感觉,就好像盗墓者发现了墓道入口一样。不过,那扇暗门被用砖块封住了,霍强仔细地摸了摸那些砖块,才发现砖块并没有粘合起来,是一块块摆放在门上的。看来这门是可以进出的,用砖块封门只是掩人耳目。我们立刻七手八脚地把砖移开,那扇暗门终于打开了。我们兴奋地钻进暗门,里面果然是个暗室,大约有十来个平方米。春雨在昏暗中走了几步,忽然一脚踩空尖叫了起来,如果不是霍强及时拉住她,差点就要摔了下去,她吓得连命都要飞掉了。这时我们才发现,暗室的地面上有一个开口,用手电往地下照了照,地下似乎是一级级的台阶。” “你们发现了地道?” “听起来是不是像盗墓?没错,我们在这间暗室里发现了地道,大家既兴奋又害怕,犹豫再三还是决定走下去。霍强在最前面,手里打着大号手电筒,包里背着各种野外生存工具,其他人则紧跟在后面。台阶似乎是石头做的,我们一步步往下走,四周伸手不见五指,远处的地道里似乎传来回音,感觉和盗墓没什么区别。大约走了十来米,来到一条平稳的甬道里。霍强的手电筒向前照了照,出现了一扇石头大门,大门由两块青石板组成,石门上还雕着一些奇特的花纹。但在石门中间接fèng处,有一把铁制的大锁,将大门牢牢锁住了。” 我忽然想到了清东陵的地宫,古人一般是不会在墓道大门上用锁的,通常是採用“自来石”关门之类的古老技巧:“是什么锁?有没有生锈?” “大铁锁质量很好,基本没有生锈,看起来不像是古物,应该是八十年代那种很常见的锁。我们一下子傻了,使劲推了推石门却纹丝不动。但绝不能因为这把铁将军,而使我们功败垂成,霍强从包里拿出一把钢钳,这是野外生存时偶尔会用到的工具。他把钢钳夹住大锁,我帮他抓住另一只钳把,我们两个男生用上了吃奶的劲,终于钳断了那把大铁锁。” “这种行为与强盗有什么区别?” 苏天平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打开那扇地下石门后,一股奇怪的烟雾立刻从门里扑面而来,当时我第一感觉是尸体的味道,但随后又感觉不太像。等烟雾散尽后,我们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里面的甬道幽暗狭长,有明显向下倾斜的坡度,也就是说我们在向地下深处走去。一路上拐了两个弯,四周全是黑暗的地道,每个人都提心弔胆,就连胆子最大的霍强也有些发抖。终于,手电筒的光线照到了一大块空地,看起来就像是山洞里的‘大厅’似的。” “你们抵达地宫了?” “不知道,但当时的感觉很奇怪,手电扫she范围有限,无法看到深处黑暗的地方,只能大约地估计一下‘大厅’面积,可能有好几百个平方米吧。这时,韩小枫突然叫了一声,原来在手电的光束里,有个白色的东西一闪而过。我们立刻紧张地对准那边,只见靠墙处躺着一些奇怪的物体。我们战战兢兢地走上去一看,才发现地上堆着几十件玉器。” “玉器?什么样子的玉器?” “一开始我还没觉出来,但春雨一眼就看出来了,因为她很喜欢玉手镯之类的首饰。当时我们粗略数了数,总共有二十件左右玉器,大的直径有几十厘米,小的只有手指大小。这些玉器的形状各色各样,有大饼似的圆形玉器,也有木桩似的圆柱体,还有的看起来像把斧头,剩下的就是些小物件。春雨说这些玉器的样式太奇怪了,和市面上所见的完全不同。” “听起来像是古代墓葬里的陪葬品?” “嗯,确实如此,当时我正准备寻找有没有棺材之类的东西呢,才发现玉器后面的墙上还有扇小门,大约只有一米五高,但门的材料很特别。我们大胆地用手摸了摸,发现这扇小门居然是用整块玉石雕成的。看着这块玉质大门,我们仿佛面对着另一个世界,所有人都呆住了。” “生死之门?”我也禁不住自言自语了起来,我能想像他们在黑暗的地宫中,面对这样一扇玉门时的心情。 此刻,苏天平的额头上已沁出了许多汗,他颤抖着点了点头说:“这时候,韩小枫忽然害怕了起来,她说我们大家都回去吧。但霍强粗暴地打断了她的话,他说就算门里是幽灵世界,我们也要闯进去看一看。霍强的意见获得了我和春雨的同意,韩小枫也不敢自己离开。我们试探着推了玉门一把,没想到这扇门居然被我们推开了,原来门上并没有锁,里面也没有闩杈之类的东西。然后,我们每个人都深唿吸了一口,便低着头钻进了这扇小门。” “里面是不是墓室?” “不,玉门里是大约十平方米大小的密室,高度不超过一米七,平常人站在里面只能低着头。我们用手电筒仔细地照she了一圈,没有发现任何棺椁的痕迹,只有在密室的内侧角落里,藏着一个盒子似的东西。这小盒子也是用玉石雕成的,长、宽、高都只有十几厘米左右。” 我仔细地想了想说:“那应该叫玉函。” “这盒子并没有锁,但在盒子开口处有一块封泥,上面似乎还写着一些文字,但那些字实在太小,当时我们无心细看,霍强便强行打碎了那块封泥。” “什么?你们居然打碎了封泥?”我实在有些气愤了,所谓“封泥”,是中国古代封缄简牍并加盖印章的泥块,起到文件加密的作用。封泥在春秋时代就已使用,秦汉魏晋时非常流行,保存到今天的封泥都是珍贵的文物,封泥上的文字往往对研究有很大帮助。我摇着头说,“即便放到古代,打破封泥的行为也是很大的罪行,就和窃取国家机密的性质一样严重,古时许多人因此而掉了脑袋。” “对不起,当时我也想阻止霍强,但已经来不及了,其实他对歷史一窍不通。”苏天平面色变得苍白起来,他咽了一口唾沫说,“随后,霍强就打开了那只小盒子——” “玉函里有什么?” 我的心都要被他提起来了,生怕他会说出什么可怕的字眼来。苏天平伸手抹了抹额头的汗珠,缓缓地回答道—— “玉指环。” 我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又重复了一遍:“玉指环?” “是的,那只小盒子里没有别的东西了,只有这么一件玉器——形状有点像戒指,但比一般的戒指更粗。这枚玉指环的颜色很特别,整体是半透明的青绿色,在手电照she下发出暗暗的反光。但在玉指环的一侧,却有一种奇怪的暗红色的、看起来像是某种污迹的斑纹,春雨说她从没见过这种颜色的玉器。” “玉函内的玉指环?不知道有没有特殊的含义?” “但接下来,意向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也许是霍强过于激动了吧,他的手电筒一不小心掉到了地上,只听到清脆的一响,密室便陷入一团漆黑之中。突然陷于黑暗的大家都很恐慌,韩小枫更是当即就尖叫了起来,我们都乱作了一团,而这密室又非常狭窄低矮,我有几次都撞到了头顶。霍强蹲在地上摸了半天,总算是捡起了手电筒,但怎么都开不亮了,显然是被摔坏了。虽然他包里还有备用的手电,但黑暗中他怎么都找不到了。韩小枫似乎已恐惧到了极点,她摸着黑跑出了密室,我们也纷纷跟在她后面跑出来。” 说到这里,苏天平突然停住了,眼神变得很奇怪。 “怎么了?还发生了什么?”我感觉他有些话似乎不方便说出口。 苏天平的眼珠转了几下,避开我的目光回答:“没,没什么——我继续说下去吧。当时,我们都跑到了地下的大厅里,但黑灯瞎火的谁都看不见,只能大声叫着彼此的名字,以免有人走失或迷路。我们像瞎子一样向前摸索着,霍强忽然说他摸到了出口,我们立刻循着声音摸到了他,在他的带领下我们果然回到了地道。大家匆匆地向前跑去,脚下的坡度明显向上。终于,我们摸到了那两块大石门,跑出石门便是高高的台阶了。” 第15页 “真像印第安纳·琼斯系列的惊险电影啊。” “不,我觉得更像是恐怖电影。我们手忙脚乱地爬上台阶,总算见到了头顶一线光亮。歷经千辛万苦,终于回到地面。最后,大家都跑到院子里,对着天空大口唿吸,仿佛刚刚窒息了似的。谢天谢地,看来大家都只是吓坏了,并没有人受伤。” “你们不后怕吗?” “后怕?当然,事后我们都很害怕,就连霍强也后悔了,说不该如此莽撞地闯入地下。晚上,我们仍然睡在楼上的房间,但没人再敢说故事了,四个人之间的气氛也有些僵硬,早早地就睡了。但到了后半夜,又发生了一件怪事。” 他这种一惊一乍的口气,让我的心悬个不停:“什么怪事?” “当我睡到后半夜的时候,突然被一阵尖厉的惨叫声惊醒了。我立刻从帐篷里钻了出来,房间里其他人也都出来了,只有韩小枫不知去向。大家急匆匆地跑出了房间,看见在外面的迴廊上,站着一个幽灵似的黑影。我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才发现那个黑影就是韩小枫。她惊慌失措地摇着头,昏暗的月光下面色如死人般难看,嘴里不知嘟嘟囔囔着什么。我们七手八脚地把她弄回到房间里,又是灌热水又是掐人中,总算让她回过神来了。当时她那样子真像个幽灵,你猜她接下来说了什么?” “快说吧。”我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韩小枫说她见到了鬼——她说她半夜里听到了一些怪声,然后便悄悄地走出去,发现隔壁房间里露出一线幽光。她小心地靠近窗户,点破了那扇窗户纸,才发现房间里点着一枝蜡烛,幽暗的烛光照亮了一张梳妆檯,有一个穿着白衣服的女人,正好背对着窗户,面对着梳妆檯前的镜子。韩小枫吓得说不出话来,她看到那个神秘的女人正在梳着头,半边乌黑的头髮垂下来,一把木梳子不停地梳啊梳啊——” “就和我小说里写的一样?”我终于忍不住叫了出来,不住地摇着头说,“这怎么可能呢?这段情节只是我小说里虚构的而已。” 苏天平点了点头说:“没错,韩小枫说她吓得尖叫了起来,后来就有些神志不清了。我们听完她的描述以后,也都被吓坏了,便决定去隔壁看一看。当我们蹑手蹑脚地走进隔壁房间,却发现里面一团漆黑,用手电筒照了一圈,连个鬼影子都没见到,只有一张积满了灰尘的梳妆檯,台子上插着半支蜡烛,但看起来很久没用过了。” “难道是韩小枫的幻觉?” “谁也说不清楚,也可能是她看了你的小说以后,把小说中的虚幻当成了现实,或者——做了一个噩梦?” “又是噩梦?”但我立刻摇了摇头。 “第二天,韩小枫越来越恐惧了,她悄悄地给你打了个手机,但立刻就被我们发现了。霍强担心她把昨天的事告诉你,便抢过手机和你说话——” 我打断了他的话:“行了,这些我都知道,说点别的吧。” “那天下午,我和韩小枫都躲在房间里不敢出去,而霍强和春雨则到外面走了走,黄昏时分才回来。他们回来后的面色很坏,我问他们发生了什么,但他们却不敢告诉我,一定又是什么恐怖的事情。整整一天我们都心神不宁,昨天在地下所看到的一切,不断浮现在我眼前,似乎随时都会身处于黑暗的地下。入夜以后,是我们在荒村的第四晚,大家都早早地睡下了。为了防止韩小枫半夜里再跑出去,霍强还把帐篷支在了房间门口。” 我未卜先知似的问道:“这晚又发生了什么?” 苏天平盯着我的眼睛,缓缓地吐出了两个字——“噩梦。” “你说什么?” “我说的是噩梦——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噩梦。”苏天平的面色越来越可怕了,深井似的眼睛飘忽不定了起来,“我梦到了一个女人,穿着一身白色长袍的年轻女子,幽暗的火光在她身边摇曳着,她披散着长长的头髮,长着一张白皙而美丽的脸庞,但她的眼睛是如此奇特,就像是来自另一个遥远国度。她流露着一种特别的目光,说不清是悲伤还是绝望?但她的嘴角的线条又有几分刚强,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做某一件事,整个人显得从容而镇定,那种气质实在太高贵了,甚至可以用圣洁两个字来形容,而绝不是今天的人所能有的——” “就像莎士比亚笔下的埃及女王克丽奥佩特拉?” “对,你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就像埃及女王克丽奥佩特拉,从容地把手伸到装满毒虫的盒子里那样,我见到她举起一块有着锋利边缘的石刀,然后异常镇定地用石刀割破了自己的脖子——我眼睁睁地看着她雪白的皮肤给割开,咽喉处的切口流出了许多鲜血……” 突然,苏天平的眼睛怔住了,好像眼前已看到了这一幕。我连忙催促了一句:“接下去呢?” “接下去——我的梦就醒了啊。”他勐地摇了摇头,总算是从梦境的回忆中恢復了过来。 我也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奇怪,我的梦一般醒来就忘记了。可为什么你这个噩梦会记得如此清晰?” “是啊,可我也弄不明白。这个梦我确实记得一清二楚,甚至可以说刻骨铭心,也许我一辈子都不会淡忘。对,我现在可以清晰地回忆起来,梦中那神秘女子的脸庞,还有她与众不同的眼神,以及所有一切的细节,就好像真的出现在眼前一样。” 说着说着,他竟然伸手向前摸了摸,好像那女子就坐在他面前似的。我急忙拨开了他的手说:“你不要吓我好吗?” 苏天平大口喘息着,闭上眼睛说:“绝对没有吓你,我真的感觉到了——好了,让我继续说下去。那天早上我醒来后,眼前总是晃动着那个噩梦,于是便把这个梦告诉了霍强。霍强听完后大吃一惊,他告诉我,昨晚他也做了一个相同的梦,也是一个白衣女子用刀割断自己的咽喉,完全一模一样。然后,我们又告诉了韩小枫和春雨,但更没想到的是,她们说昨晚她们也梦到了相同的景象,一下子我们全都吓呆了。” “你是说——在同一个夜晚,你们四个人做了同一个梦?” “千真万确!”苏天平又一字一顿地说了一遍,“就在我们抵达荒村的第四个夜晚,我们四个人在楼上那个房间里,梦到了同一个神秘女人。” “这怎么可能呢?”我又低下头想了想,在小说里写过的那些神秘事件,摇摇头说,“也许,世界上确实有许多事情是不可解释的。” “当时我们都怕极了,我们不知道梦中那个神秘女子是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更不知道我们为什么会在那屋子里同时梦到她。这绝对是个不祥之兆,这回就连霍强也开始哆嗦了,再想想这些天我们的所作所为,每个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这时我们才开始后悔,后悔当初没有听你的警告,这个地方实在太恐怖了,是任何人都无法承受的。” “所以,你们决定离开荒村?” 苏天平急忙点点头:“对,荒村简直就是德库拉伯爵的城堡,我们一分钟也不敢再待下去了,立刻收拾了行装,匆匆离开了古宅进士第。走出荒村的时候,村民们都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看着我们,那种目光太古怪了,就像是在……送葬……” “村民看着你们的目光就像是在送葬?” “反正当时我就是这么感觉的,也许是心理作用吧。我们逃命似的离开了荒村,沿着来时的山路向外走去。我最后一眼望了望荒村,村口那块巍峨的石头牌坊,附近的荒山野岭,冷酷的黑色大海,还有连绵不断的古老墓地,我轻轻地念了一声——永别了,荒村。” 这段语言奢侈的叙述,立刻勾起了我的回忆:“是啊,当初我也是这么离开的。” “离开荒村的路上,大家都非常吃力,直到中午才抵达西冷镇。然后,我们又坐中巴赶到k市长途汽车站,终于登上了开往上海的长途大巴。路上大家一句话都没说,显然还没从荒村的恐惧中摆脱出来。当我们回到上海市区时,已经晚上十一点多了。” “霍强一下车就给我打了电话。” “当时我也在旁边,其实他也有些犹豫,不知道是否应该告诉你这些事情。没想到,他竟然那么快就死了。”说到这里,苏天平忽然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满脸痛苦的样子。 “可是,那晚我来到霍强的寝室,你为什么不肯把实情告诉我呢?” “我不敢说,我们四个人在荒村的所作所为,一定触犯了什么禁忌,我怕万一说出来后会惹上更大的麻烦。” “你们已经惹上更大的麻烦了。” “是的,当我听说韩小枫也死了以后,我立刻吓得魂不附体,我生怕下一个受害者就是我——”苏天平又沉默了好一会儿,低下头说,“所以,当天我就从寝室里跑了出来,搬到学校外面一间出租屋了。霍强和韩小枫都是死在寝室里的,我不能再待在那种地方。” 听到这里,我算是完全感受到苏天平那种彻骨的恐惧了,仿佛我自己也随着他一同跌入了深渊。不知不觉一个下午已经过去了,就在这间阴暗清冷的小咖啡馆里,苏天平向我讲述了他们在荒村的离奇遭遇,我不知该如何形容他说话时的表情,就像一个即将要淹死的人,抓着水面上最后一根稻糙。 苏天平的脸色似乎比刚才好了一些,也许是把心里话倾诉出来的缘故吧,他大口地唿吸着,仿佛刚刚经歷了一场剧烈运动。我看着他的样子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半句安慰他的话来,这也难怪,在这种情况下,怎能叫人不恐惧不绝望呢? 忽然,苏天平弯下了腰,从台子底下拿出了一个皮箱,放到了我面前。他轻声地说:“对不起,这些东西放在你那里吧。” 我一下子愣住了,看着箱子说:“这里面是什么东西?” “你拿回去就知道了。”他说话的腔调有些神秘兮兮的。 “为什么一定要交给我?” “这里面的东西本不属于我,但我又不能把它交给其他人,现在我只能信任你了。” 我摸着箱子的表面,感觉并无什么异样,但心里还是犹豫了好一会儿。但是,我看着他那双恳切的眼睛,终于点了点头。但我没有当着他的面打开箱子,而是把它放到了自己脚边。 第16页 苏天平似乎又松了一口气:“今天,谢谢你能来。” “为什么?就为了向我叙述这些事情?” “我不知道,但我觉得这件事憋在心里很闷,一定要找一个人倾诉出来,而这个人必须是值得信赖的——那就是你。” 我不禁点了点头。而且,这件事也是因我的小说《荒村》而起的,若要追根究底,恐怕我也要算上一份了:“那你接下打算来怎么办?” “不知道,只希望死亡到此为止。至少我可以告诉你,我没有心脏病,我不会在半夜里自己把自己吓死的。” “我也希望你能平安无事。不过,我还是劝你回到学校里去,你的老师会给你帮助的。” “谢谢,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这时我总算站了起来,几个钟头坐下来,腿都有些麻了,我淡淡地说:“天都快黑了,我该走了。有什么问题就给我打电话吧,再见。” 我刚要走出去,苏天平又叫住了我:“等一等,给你的箱子。” “哦,差点忘了。”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其实我是故意遗忘的,但既然他都提醒了,我只能拎起箱子走了出去。 离开这个半地下室的小咖啡馆,我总算唿吸到了新鲜空气,浑身上下都像是从水来捞出来似的。 这时天色已经黑了,我看了看手中的箱子,里面究竟是什么东西呢?来不及多想,我招了一辆计程车,迅速地离开了这里。 第十四日 也许是昨天在小咖啡馆里,听到的荒村故事太过于恐怖了,今天我整整一天都心神不安,耳边似乎总是迴荡着苏天平的声音——那颤抖的嗓音如一个黑洞,不断吸吮着听者的灵魂。 晚上,叶萧来找我了,他的突然到访让我很意外,而他的脸色也似乎不太好。叶萧一进门并没有说话,他看着我的眼睛停顿了许久,才淡淡地说:“那个叫春雨的女大学生,今天已经被找到了。” 找到了?不是找到了一具死尸吧?眼前立刻浮现起了韩小枫那张脸,我的心也悬了起来:“她在哪儿?还活着吗?” “放心吧,春雨没死。今天上午,她在学校门口被老师发现了,但神智似乎不太正常,学校把她送到医院去检查了。” “你是说春雨疯了?” “对,我亲自询问过她,但她浑身发抖,双眼无神,嘴里喃喃自语,处于极度的恐惧中,我看她精神已经崩溃了,不能提供任何线索。” “那么苏天平呢?有他的消息吗?” 叶萧沉默地摇了摇头:“学校已经找了他两天了,到现在都没有他的任何消息,除了——” 他说到一半停了下来,让我有些忐忑不安起来:“你说除了什么?” “除了昨天下午,有人在学校大门对面的咖啡馆里,看见苏天平和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在一起。” “和谁在一起?”我一下子愣住了,问出了一个很愚蠢的问题。 “目击者是苏天平的同学,当时他一眼就认出了苏天平,但不知道另一个人是谁。”叶萧忽然回过头来,盯着我的眼睛说,“不过,我已经猜到了那个人是谁了。” 面对着叶萧的眼睛,我已经无法再隐瞒了,只能缴械投降:“好吧,我承认,昨天我见到了苏天平。” “他找你干什么?” “苏天平全都告诉我了,他们四个大学生在荒村发现的一切。” 我先给自己喝一口水,然后把昨天苏天平对我说过的话,又简要地复述了一遍给叶萧听。 等我把这些话全部说完时,后背心已全是汗水了。叶萧也倒吸了一口冷气,手指关节不停地敲着台子,冷冷地说:“不知道苏天平现在怎么样了。” “去过荒村的四个大学生,霍强和韩小枫都已经死了,而春雨也已经疯了,那么苏天平呢?他是死还是疯?” “或者——他已经死了?” 不,我不敢面对这样的可能性,昨天还和苏天平谈了整整一个下午,现在他可能已变成了一具尸体,我使劲摇了摇头:“死于噩梦?” “死于噩梦只是猜测而已。”叶萧的声音异常冷静,“根据对霍强和韩小枫的尸检,只能说他们的直接死因是急性心肌梗塞。” “这就是所谓的猝死吧?我知道有许多着名的运动员,都是在训练或比赛中突然死亡的。就像2003年的联合会杯足球赛上,喀麦隆球员维维安·福猝死在球场上。” “但这些人都有心脏病史,或者其他类型的先天性疾病。至于霍强和韩小枫,我都已经查过了,他们的身体很健康,更没有心血管方面的疾病。” “那你说他们为什么会死?难道是幽灵的诅咒吗?” 说完这句,我忽然感到自己失言了,连忙止住了话头。 “就像你的小说《诅咒》?还是古埃及法老的诅咒?” “不,我不知道,你不要再问了。” 但叶萧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不过,你还漏了一点。” “什么?”我不记得自己遗漏了什么。 “苏天平给你的那个箱子,里面装着什么东西?” “噢,原来是他的箱子。”我这才松了一口气,擦了擦汗说,“我还没来得及打开来看呢。” 叶萧冷冷地说:“那好,现在就把它打开来看吧。” “现在吗?” 我忽然有些犹豫,也许是因为它的主人还生死不明的缘故吧。 “是的,就现在,快点拿出吧。” 他那种警官的口气不容分说,我只能照办了,从储存室里拿出了那只箱子。 箱子并没有锁,直接拉开拉链就可以了。但我的动作依然小心翼翼,因为那是苏天平给我的东西。终于,在叶萧凌厉的目光下,我缓缓地打开了箱子。 奇怪,箱子里面是很多揉成团的旧报纸,我把这些纸团拣了出来,才发现纸团里包着一些东西—— “好像是玉器啊!” 叶萧也不禁叫了出来,他急忙凑上来帮着我一起整理,原来这些旧报纸是用来缓冲保护的。很快,一个圆盘形的玉器出来了,直径足有二十多厘米,中间有一个圆形的小孔,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白色。我小心地捧着这块玉器,手上的感觉冰凉异常,一股寒意直往我皮肤里钻。 “看,箱子里还有其他东西。” 叶萧提醒了我一声。我立刻将手里的东西放好,然后小心地蹲下来,将箱子里的其他玉器全给翻了出来—— 第二件玉器看起来像个斧头,带有条纹的黄颜色,大约有十几厘米长;第三件玉器方柱形的,粗看像半截木桩,细看又像大理石笔筒,从上到下有个大孔,内圆外方,足有二十厘米高,十厘米宽,重量起码有十斤;第四件玉器就显得很小了,明显雕成了乌龟的形状,只有火柴盒大小;而第五件则是一把小匕首的样子,看起来更像是挂在腰间的饰物。 我把那些纸团全都拣出来来,箱子也被我翻得底朝了天,总共就这五样玉器了。 叶萧和我都有些不知所措,面面相觑地看着这些东西,玉石之类的东西我懂的不多,所以也说不清它们的价值。特别是那件木桩似的大傢伙,与一般小巧玲珑的玉器太不一样了,尤其是那傢伙表面刻着许多奇怪的花纹,有点像张开血怪大口的怪兽。 “苏天平怎么会有这些东西?”叶萧总算是说话了。 我先让自己恢復了镇静,然后仔细回想了一下,昨天苏天平对我说过的话:“对了,苏天平说他们在荒村的时候,不是闯入过一个地下通道吗?在那个地宫一样的地方,发现了很多奇怪的玉器,根据昨天他描述的样子,不就是这些玉器吗?” “你是说——这些玉器都来自荒村,是苏天平从神秘地宫里带出来的?” “怪不得,昨天感觉他漏了什么没说,原来他不好意思把这个说出来啊。”我一下子全想通了,“他们四个人在神秘地宫里,突然手电筒摔坏了,在黑暗中大家乱作了一团,苏天平就趁着这个机会,把这些玉器塞到自己的旅行包里,反正黑暗中谁都看不见,然后跟着大家一起跑出去,这样谁都不会察觉到的。” 叶萧点了点头说:“两天后,苏天平把这些玉器带回了上海,而他的同伴们都不知情,是吗?” “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可能性了。否则他没理由不告诉我的,一定是怕这种盗窃行为被我戳穿,所以不好意思当面对我说。” “那他为什么要把这些玉器交给你呢?” “也许是绝望吧——”突然,我自己也感到了一种恐惧,“是的,在霍强和韩小枫死了以后,苏天平处于极度的恐惧中,他可能担心这些玉器会给他带来厄运,因为都是他从地宫里偷出来的——” 叶萧突然打断了我的话:“所以,他把这些玉器转交给你,也等于把厄运转移给了你。” 这句话一下子让我愣住了,半晌没有反应过来。忽然,我仿佛从梦中惊醒似的:“难道,就像是诅咒录像带?一定要把录像带给别人看,把诅咒转移到别人的头上,自己才能没事?” “不,我不相信这种事情存在,不过,或许苏天平相信呢。” 我立刻就愣住了:“难道说他要把诅咒转到我的头上?不,他不会是这种人。” “也许是他看《午夜凶铃》实在太入迷了,想要自己尝试一下这种办法吧,就像死马当作活马医。” “够了,请别再说了。” 此刻,我已经身心俱疲了,低下头看着那些古怪的玉器,心中的疑团越来越大,焦躁不安地在房间里踱起了步。叶萧冷静地说:“好了,接下来的事情我不干涉你,但你自己必须要小心。” “那么这些玉器呢?” 叶萧看了看玉器说:“暂时放在你这里,不知道这些东西是不是真古董,先去做一下文物鑑定吧。” “好的,我认识这方面的专家。” 叶萧微微笑了笑说:“兄弟,好自为之吧。” 然后,他匆匆地离开了这里。 房间里只剩下了我一个人,独自面对着那些玉器,仿佛面对着另一个遥远时空…… 第17页 第十五日 精神病院的走廊里瀰漫着一股特别的味道,阳光从一侧的窗户照she进来,与想像中的气氛似乎不太协调。但一个强壮的男护工与我擦肩而过,让我明白这里依然是个特殊的地方。 我轻轻地推开一间病室,只见在温暖的阳光下,蜷缩着一个年轻的女孩,她的名字叫春雨。 昨天晚上,叶萧告诉我春雨已经被找到,并被送进了医院。于是,我就决心去看一看她,不论是出于同情还是责任,也不论她是否真的疯了。 刚才医生告诉我,春雨昨天送进来的时候神志不清,问她什么都回答不上来,嘴里喃喃地不知在说些什么,可能受到了过度惊吓,以致于精神分裂了。医生不指望我能从她嘴里问出什么来,他认为春雨可能要经过漫长的治疗才能恢復。 现在,春雨缓缓抬起了头,她盯着我的那种眼神,就像是屠宰前的羊羔,是那样绝望和无助。我的心微微一颤,难道我就那么可怕吗?不过,如果没有我的小说《荒村》,她会到今天这地步吗?想到这里,我低下头无言以对了。 出乎意料的是,春雨首先说话了:“你总算来了。” “你知道我要来吗?”还是一直在等待着我出现? “是的,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的。说吧,是不是他们三个人都死了?” 奇怪,医生不是说她疯了吗?但是,现在她说话的语调平稳而冷静,神色和表情也很正常,看不出任何精神病的样子。 面对她的问题,我倒有些左右为难了,如果把苏天平的死讯也说出来,会不会刺激到她呢?我只能强作微笑说:“你不要太担心,你在这里非常安全。” “算了吧,我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她说话的口气成熟了许多,似乎不再是那个小女生了,“你一定是来问我,在荒村发生了什么是吗?” “也许是吧,但我已经知道一些了。” “是苏天平告诉你的?” “对,我和他谈过。” 但春雨摇了摇头说:“那你还是有些事情不知道。” “是什么事?” 她的眼神忽然有些恍惚,停顿了片刻才说出话来:“那口井——” “井?” 我的心跳立刻加快了。 “是的,进士第的后院里有一口井,关于那口井的秘密。”春雨的唿吸有些急促了起来,她理了理额前的头髮说,“在离开荒村的前一天,苏天平和韩小枫都待在进士第里,而我和霍强则到古宅外边走了走,我们在村民中间打听到了一位老人,听说他是荒村年纪最大的人,对荒村的种种传说和掌故非常熟悉。” “你们找到这位老人了?” “是的,这位老人头髮花白,鬍子留了一大把,起码有八十多岁了。和荒村其他村民一样,他看我们眼神很怪异,然后就向我们讲了一个典妻的故事——” “典妻?” “你知道典妻的意思?” “是的,我知道,继续说下去吧。” “民国初年,荒村欧阳家很有钱,但欧阳老爷多年无子,便花钱租了一个穷人的妻子做典妻。后来,典妻为老爷生下了一个儿子,但她总想着要逃出进士第,与自己原来的丈夫、儿子相会,老爷便把她关在了后院里。终于有一天,典妻逃出进士第准备远走高飞,却被欧阳家抓了回来,老爷决定用最严厉的手段惩罚她。” “沉井——” 我缓缓地吐出了这两个字。 春雨显然很意外:“你知道这个故事?” “是的,典妻被沉到了古井里。从此以后,就没人再敢去后院了。” 忽然,我想起了小倩,她也曾向我说过这个故事,显然这个故事应该是真的。 春雨继续说:“但你一定不知道,给我们说故事的老人,就是那个典妻的儿子。” “典妻的儿子?” “就是典妻进入欧阳家之前,和原来丈夫生的儿子。老人说他很恨欧阳家,事实上全体荒村人都不喜欢进士第。1949年以后,欧阳家败落了,就更没有人理他们家了,这个家族就像孤魂野鬼似的守着古宅,人丁越来越稀少,现在看来是彻底绝后了。” 我嘆了一声:“这就是冥冥之中的报应吧。” 春雨点了点头,她说话似乎有些困难了:“除此之外……老人还说荒村在古代是一个……麻风村。” “麻风村?” 这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至于我在小说《荒村》里,说荒村人是宋朝靖康之变的北方移民,则完全是出于我的虚构。 “是的,古时候麻风病人受到歧视,他们被从家里赶出来,可怜地四处流浪。许多麻风病人为了生存而聚集到一起,长途跋涉来到这块荒凉的海岸,便将其地命名为荒村。但是,在他们到达这里之前,已有一个家族世代定居于此,那就是欧阳家族。” “欧阳家族与麻风病人生活在一起,共同组成了荒村?” “但不知道为什么,欧阳家没有一个人染上麻风病。而那些外来的麻风病人们,大多能活到善终的年纪,并且养儿育女,传递后代,经过十几代人的繁衍,麻风病竟渐渐地从荒村消失了。” “真不可思议,麻风病在古代被认为是绝症,没人能治好这种病的。” “确实如此,所以几百年过去了,极少有人胆敢走进麻风村。” “这也是荒村与世隔绝、保守封闭的原因,是吗?” “对,但不仅仅是这些。”忽然,春雨的眼神变得诡异起来,“几百年来,荒村一直有这样的传说——有一个不为人知的重大秘密,隐藏在荒村的某个地方,所有外来的闯入者,都将受到这个秘密的诅咒。” 我忽然倒吸了一口冷气,看着春雨那种奇怪的表情,缓缓地说:“所有外来的闯入者都将受到诅咒?” “没错,一个都逃不了。” 春雨的回答斩钉截铁。 但问题是——我也是“外来的闯入者”。 我感觉自己被什么击中了似的,一下子懵住了,不由自主地低下头,陷入了沉思中。 然而,春雨却好像中了魔似的,嘴里喃喃地重复着同一句话:“一个都逃不了……一个都逃不了……一个都逃不了……” 难以置信,她现在的样子就像个小女巫,嘴里的话则像是古老的咒语,不停地在我耳边重复着。我紧张地看着她的脸,大声地说:“春雨,你怎么了,快点醒醒啊。” “一个都逃不了……一个都逃不了……一个都逃不了……” 她似乎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双眼无神地看着前方,脑袋随着口中的话而摇晃着,摇动的频率越来越快,让我的头都有些晕了,我连忙大声地唿唤护士。 这时,随着春雨剧烈的摇晃,藏在她怀中的挂件跳了出来。瞬间,我的眼睛像是被什么刺痛了——挂件是一枚玉指环。 我再也顾不上发疯的春雨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胸前的玉指环——它呈现出一种奇异的色泽,让我的眼睛也跟着她一起晃动。 几个强壮的男护工冲进来了,好不容易才把春雨给制服了,然后由一个护士给她打了针。在春雨激烈挣扎的过程中,她脖子上的挂件绳子断了,那枚玉指环掉到了地上。我立刻弯下腰捡起玉指环,退到一边看着春雨。 大约十分钟以后,护工们退出了房间。春雨终于恢復了镇定,满脸疲惫地看着我。 我向她晃了晃玉指环说:“对不起,你的东西掉了。” 春雨眯起了眼睛,看了玉指环好一会儿说:“不,这不是我的东西,你拿走吧。” “那它是谁的?” 她用一种奇怪的嗓音幽幽地说:“它属于荒村。” “荒村?” 我又仔细地看了看这枚玉指环,它比一般的指环略厚一些,主要是半透明的青绿色,但在指环的侧面,却有一种怪异的暗红色。 瞬间,我的手像是被电触到了似的,脑子里回想起苏天平说过的话。对啊,他们在荒村闯入了一个神秘地宫,在地宫最里层的密室中,他们发现了一个神秘的玉函,里面装着一枚玉指环。 ——就是这枚玉指环,和苏天平叙述的一模一样。 忽然,我盯着春雨说:“这枚玉指环,应该是在荒村地下密室里的?” 她看起来有些害怕,立刻点了点头。 “当时,霍强的手电筒被砸坏了,所以你趁着黑暗的机会,将这枚玉指环从密室里偷了出来?” “是的,你把它拿走吧。”春雨颤抖着说,那双眼神是如此的冷漠。 这时,护工们突然进来了,他们扶起春雨,要把她送到住院区去。春雨非常顺从向外走去,但当她走到门口时,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回过头来对我说:“还有一张照片——” “什么照片?” 我立刻扑到了她身边,但护工抓住她的手往外强拉她。春雨用另一只手使劲攀住门框,急促地说:“一张关于荒村的照片,被韩小枫拿走了。” 还没来得及我回答,春雨已经被护工拉到了走廊里,她强行扭过头看着我,露出一种诡异的表情,很快就消失在了我的视线里。 我独自站在门口,回想着春雨的最后一句话,身体像是被什么凝固住了。 此刻,那枚小小的玉指环,正紧紧攥在我的手心里。 缓缓摊开手掌,一些汗珠正沾在玉指环上,我轻轻地擦去了这些汗珠,感觉就好像是在水中淘金一般。忽然,我出于某种本能,把玉指环放到了自己的手指尖上,正当我要试探着戴上它时,我的手机铃声突然响了起来。 我打了一个冷战,先将玉指环塞入口袋里,然后接起了电话。 一个磁石般的女声从电话里响起:“喂,我是聂小倩。” 是她?几天不见,忽然听到她的声音,心中立刻有了种说不出的感觉,我傻傻地说:“你在哪里?” “我在上次见面的地铁书店里,那你在哪儿呢?” “精神病医院。” “天哪?他们把你关进去了?” 大概任何人听到这样的回答,都会晕过去的吧。我也暗暗好笑地说:“对不起,我刚才没说清楚,我是在精神病院探望一个病人。” 第18页 “哎,那种地方是不能随便去的。” 这时我试探着问道:“我们现在能谈谈吗?” “好的,我在书店里等你,不过你得快点哦,否则我等不及就要走了。” “行。” 结束通话后,我迅速地跑出这房间,只留下急促的脚步声,迴响在精神病院的走廊中。 离开精神病院后,我只花了二十分钟,就抵达了那家地铁内的书店。 当我气喘吁吁地跨进书店,在一排排书架中间,寻找着小倩的人影时,忽然听到身后一个细微的声音:“你来晚了。” 我长出了一口气,回头果然见到了小倩,她穿着一条黑色的裙子,头髮扎起了马尾,看起来又和上次有些不同了。 “你去精神病院看什么人?”她摆着一个特别的姿势问着我。 “春雨。” “那个去过荒村的女大学生?” “她疯了。” 小倩的神色变得凝重了:“为什么?” “不知道。去过荒村的那四个大学生,回到上海后就相继死了两个。另一个男生也失踪了,现在生死不明。而春雨则已经疯了,被关在了精神病院里。” “简直就像一场噩梦。” “没错,就是噩梦。”我轻声地嘆了一口气,耳边似乎又响起了春雨的声音,“刚才在精神病院里,春雨对我说了一个荒村的故事——典妻与那口井的故事,没错,她在荒村听说的这个故事,与你告诉我的故事完全一样。” 小倩点了点头,自信地说:“现在你该相信我了吧?” “好吧,我相信你。春雨还告诉我,荒村埋藏着某个不为人知的秘密,所有闯入荒村的外来者,都将遭到这个秘密的诅咒。”我直勾勾地盯着她的眼睛问道,“小倩,这是真的吗?” 她似乎有些害怕,迴避着我的目光说:“我不知道……不知道……对不起,我忽然有些心慌。” 我忽然低下头问:“怎么了?你身体不舒服吧?” “不,不,你可不要乱猜。”她斩钉截铁地打断了我的话。 “那好,我不问下去了,你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 说着说着,我们已经走到了书店门口,她淡淡地说:“那你去哪儿?” “我现在坐地铁,去春雨他们那所大学。” 小倩似乎又来劲了:“去那里干什么?” “有一张与荒村有关的照片,刚才据春雨说,那张照片被韩小枫拿走了。” “那我们走吧。” 她说着就往外走了,我有些摸不着头脑:“走?去哪儿?” “去那所大学啊,你不是说要去找那张照片吗?我和你一起去。” 这个回答让我不知所措,我有些尴尬地说:“你去干什么?这件事和你没有关系。” “只要与荒村有关,我就一定要参与,走啦——” 小倩拉着我来到了地铁的检票口,我怔怔地问:“那你今天不去冰激凌店上班?” “反正也是打工,偶尔一天不去也没关系。” 正说着话,她已经穿过了检票口,回头对我说:“你到底去不去啊,不然我自己一个人去喽。” 于是,我只能硬着头皮走了进去,和她一起走到了站台上。 趁着等车的空当,我忽然轻声地问道:“你会后悔的。” 她冷冷地回答:“不,后悔的人是你。” 地铁列车唿啸着驶来了,我们匆匆走进了车厢,却突然都沉默了,任由列车带着我们的身体,飞速地穿越隧道。 一路上我一句话都没说,只是怔怔地看着前面的车窗,在黑暗的隧道中,我们的脸浮现在车窗玻璃上,我觉得她一直在看着我,但我却看不清她的眼睛,就像对着一面模煳的镜子,而镜子后面还藏着一个人。 二十多分钟后,我们才回到地面上,来到了春雨他们的大学。 当我找到韩小枫的寝室,想要看一看她遗留下来的东西时,一个老师却阻拦住了我们,想必是霍强、韩小枫的死让学校很紧张,不敢让更多的人知道。 万般无奈,我只能吹了个牛皮,说自己是韩小枫的亲戚,要把她的遗物给带走。但老师说韩小枫的遗物已经整理过了,都移交给她的家属了。 我和小倩失望地走出了女生楼,忽然迎面走来几个女生,手里正好拿着第四期的《萌芽》。我急忙厚着脸皮叫住了她们,告诉她们我就是小说《荒村》的作者,我想向她们打听韩小枫的情况。 没想到她们都非常喜欢小说《荒村》,立刻围着我说了很多话,而把小倩晾在了一边。然而,当我问到韩小枫时,她们都害怕了起来,没有人再敢说下去了。 但是,当我准备要离去时,一个女生忽然叫住了我:“我想起来了,韩小枫还有一个储物箱,我带你们去吧。” 我和小倩跟着这女生,离开了宿舍区,走进了一栋楼的大厅。在一条宽阔的走廊边,镶嵌着许多个储物箱,大小就和信报箱差不多。那女生一眼就认出了韩小枫的箱子,因为箱子上贴着韩小枫的名字。 然后,那个女生就悄悄地离开了。 面对着箱子上韩小枫的名字,我喃喃地说:“可我们没有钥匙怎么办呢?” 但小倩径直伸手拉了拉箱门,居然把这小储物箱打开了。 然而,我还是摇了摇头说:“韩小枫死了以后,学校一定打开过这箱子,看来我们不会再找到什么了。” “让我看一看。” 小倩把手伸到了箱子里面,但只摸出了一大团废报纸,看来有价值的东西都被拿走了。但她还是不死心,似乎在储物箱的里层摸索着,忽然,她的眉头微微一皱,从箱子里摸出了一张照片。 她喘了喘气说:“它被贴在最里层的上面。” “怪不得没有被学校发现。” 我从小倩手里接过了照片,发现这是一张黑白老照片,颜色颇有些泛黄,摸在手里的感觉脆脆的,似乎很容易就会碎掉。 照片里是一家人的全家福,总共有五个人——前排坐着一对老年夫妇,看起来都有七十多岁了,老头子精瘦精瘦的,穿着长衫,留着长长的鬍鬚,头髮也留得很长,看起来很有些古风;老太婆穿着一件旗袍,脸上不知道抹了多少粉,惨白惨白的像个殭尸。后排应该是一对年轻的夫妻,男的二十七八岁的样子,穿一身笔挺西装,风度翩翩,就像《金粉世家》中的少爷一样;女的只有二十岁出头的样子,怀中还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她穿着民国流行的短袖旗袍,露出一双白嫩如藕的手臂来,她的脸庞清瘦而秀丽,目光略带几分忧郁,不像是那种丰满的年轻母亲的样子。 小倩和我都看得愣住了,似乎这张照片里的人物,都还拥有某种生命似的看着我们,尤其是那个怀抱婴儿的年轻女子,她那奇怪的眼神,仿佛能穿透这老照片的光阴。我不禁自言自语地说:“奇怪,怎么会有这种感觉?” 再仔细地看看照片里的背景,好像是在一间宽敞的客厅里,后面还似乎有一架钢琴,墙上有一个大壁炉,上面有几盏壁灯。 有壁炉的那一定是老式洋房了,可荒村不可能有这样的房子啊? 忽然,小倩把照片翻了过来,我这才发现照片的背面有字,好像是用某种黑色颜料写上去的—— “民国三十七年四月五日摄于上海荒村公寓” 我轻声地把这句话念了出来,念到一半忽然觉得后背心有些发毛了。 小倩也睁大了眼睛,怔怔地说:“天哪,也许我们真的发现什么了。” “等一等,让我们先冷静一下——民国三十七年?换算成公元就是1948年,民国时期是使用阳历的,四月五日阳历应该就是清明节了。” “这张照片拍摄于1948年的清明节?” 我点了点头,但随即又锁起了眉头:“只是——上海荒村公寓究竟是什么地方?” “最起码是在上海吧。” “春雨说这是有关荒村的照片,应该不仅仅只是‘荒村公寓’这四个字这么简单。这张照片肯定是在荒村进士第古宅里发现的,然后又被韩小枫收了起来。她将照片带回上海,并小心地藏在这个储物箱里。” 小倩似乎一下子明白了:“这么说来,这张全家福照片上的五个人,一定就是——欧阳家族?” “没错,这应该就是欧阳家在上海拍摄的全家福。真没想到啊,荒村的欧阳家居然还在上海住过。” “而上海还有一个荒村公寓。”小倩补充道。 我又感到了一阵头疼,看着这张黑白老照片,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感觉。于是我收起了这张照片,小心地夹在我的笔记本里,然后塞进了自己的包里。 终于,我和小倩离开了这里,赶在天黑前走出了校园。虽然发现了这张照片,但我们的情绪都异常低落。也许每次有新的发现,就意味着我们与荒村的秘密之间,还有更艰险的道路要走。 “荒村公寓”究竟在哪里? 第十六日 今天是这个故事的第十六天,从这一天起你将发现——故事已进入了一个新的迷宫。 天气越来越热了,昨天从精神病院到地铁书店再赶到大学,出过一身臭汗的我把衣服都换了下来。忽然,我在口袋外摸到了一个硬物,心里莫名其妙地一颤,连忙把手伸进袋中,摸出了那枚绿色的玉指环。 这是荒村地下密室里的玉指环,它究竟应该戴在谁的手指上呢? 昨天在精神病院里,春雨为什么会把它挂在脖子上呢?我本没有想到要带走它,但现在它已经在我手中了,也许这就是它的宿命吧。 我仔细地看了看玉指环,侧面那块猩红色的污迹,感觉就像是某种烙印似的,镶嵌在绿色的玉石中。我忽然打了一个冷战,似乎这玉指环要把我的体温都吸走似的。我立刻放下了玉指环,将它放入一个小盒子,并锁在了抽屉里。 昨天真的很累,黄昏时分从大学出来,我便与小倩告别,自己打的回家了。回到家还没来得及喘气,我就给叶萧打了个电话,把一天内知道的情况都告诉了他,尤其是最后那个疑问。 现在,那张照片就贴在我的笔记本里,我怔怔地注视着照片上的几个人,那种感觉很难用语言来形容。 第19页 电话铃突然响了。我立刻接过电话,听到了叶萧的声音—— “我找到荒村公寓了。” 一开始我还没反应过来,但几秒钟后“荒村公寓”这四个字,就像子弹一样打在了我心里。我大声地说:“你是怎么找到的?” “昨天晚上,你说荒村公寓应该是1949年以前建造的老式洋房。今天上午,我通过公安局的内部档案,查阅了旧上海所有的地名资料,总算查到了荒村公寓这个名称。” 我迫不及待地追问道:“在哪里?” “安息路13号。” 叶萧缓缓地吐出了这几个字,我一下子愣住了——安息路,上海有这么一条马路吗?我急忙问道:“安息路13号?我没听错吧,我可从来没听说过有这么一条路。” “没错,就是这个地方,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经常去玩的那条马路吗?” “小时候?”回忆立刻飞速旋转了起来,一条清冷阴郁的小马路,正模煳地浮现于眼前,“对,我想起来了,过去我们家后面那条不知名的小马路。” “那条路就叫安息路。” “谢谢你,叶萧。” 叶萧似乎还想对我关照什么,但我已经猴急地把电话挂了。 因为,我还要给另一个人打电话——聂小倩。 在随后的电话里,我把刚才得到的消息告诉了她。小倩也显得非常兴奋,立刻要去荒村公寓看看。我答应了她,说好半个小时后,在安息路13号大门口碰头。 带上那张老照片,我匆匆向安息路赶去。 刚才叶萧的电话,让我又回想起了童年,那是我们家的老房子,前后都是一些小马路,布满了旧式的里弄房子。但是,自从我十岁那年搬家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去过那个地方了,剩下的一些记忆也渐渐淡忘了。 半小时后,我抵达了十几年前我的家,没想到这里已经成为了一片工地,原来的房子早就被拆迁了。看着建筑工地上的一片废墟,我的心里忽然一阵酸涩,这就是岁月流逝吗? 来不及感慨了,我快步转过一条横马路,来到了后面那条小马路上。果然,我看到了路牌——安息路。 就是这里了。看着这条清冷的小马路,童年记忆如电影般一幕幕上映,带着我缓缓向前走去。我很自然地想起了小时候,叶萧经常带着我到这里来玩,那时这条路两边都是一排排老房子,躲在茂盛的绿树中间,让我们这些孩子有几分好奇,又有几分害怕。这里几乎看不到有汽车开过,就连行人也极其稀少,狭窄弯曲的马路可以随意穿越,有时安静得有些吓人,似乎隔着一条马路的地方,已经是另一个世界了。 然而,现在这一切都改变了,我的眼睛被刺痛了——路边的房子都被拆光了,有的已是一片瓦砾废墟,有的还剩下残垣断壁。几辆推土机在废墟中工作着,一些建筑工人正在搭建临时房子——安息路变成了一个大工地。 我的心立刻悬了起来,荒村公寓会不会也化为废墟了呢?如果是那样的话,那我不是前功尽弃了吗?我在心里默默祷告着,一路小跑向前奔去,目不转睛地扫视着马路两边。 天色越来越阴暗了,忽然一些雨点落了下来,让我心里越来越不安。 当我即将跑到安息路尽头时,忽然发现一堆废墟中间,矗立着一栋绿色的房子。 这是一栋英国式的三层楼房,外墙爬满了绿色的藤蔓,将整栋楼紧紧包裹了起来。雨点越来越大了,在阴郁的天空下,这栋绿色的楼房孤独地矗立着,周围是一大片的残垣断壁。我感觉这样的一幅画面,酷似英格兰荒原上的古代遗址,让人一阵阵地心悸。 雨点越来越密集地打在我脸上,我只能踏着一地的瓦砾废墟,向那栋绿色的房子跑去。 忽然,我发现楼下站着一个年轻的女子,正仰起头看着房子的屋顶,她穿着一条白色的裙子,但并没有带伞,雨点渐渐地将她打湿,使裙子紧紧贴着身体,从背面看她的身材真的很迷人。 我终于也冲到了楼下,立刻就叫出了她的名字:“小倩。” 她的脸色似乎不太好,怔怔地转过头来说:“你迟到了。” “对不起,你干吗站在这里,当心淋雨着凉。”说话间,我发现自己也被雨淋湿了,样子似乎比她更狼狈。 小倩并没有在意我的话,她仍直勾勾地盯着这栋楼房说:“这里就是荒村公寓。” “荒村公寓?” 这四个字又让我心里一抖,我这才发现楼房底下挂着门牌号码——安息路13号。 没错,叶萧说的地方就是这里了,我抑制不住心里的激动,抓起小倩的手就往房子里沖。 在抓住她手的一剎那,我心里微微一热,她的肌肤光滑而冰凉,还沾着一些雨水,那又滑又腻的感觉,让我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了。 但她挥动着手说:“不要,这栋房子的感觉很怪异,我们不要擅自闯入。” “你想在雨中淋成落汤鸡吗?” 我牢牢地抓住她的手,飞快地冲到底楼大门前,房檐为我们挡住了雨水,我用力地敲了敲门,但门里一点反应都没有。我又趴在窗户上向里看了看,但里面的光线实在太暗了。 在情急之下,我们转到了房子的后面,发现这里有一道不起眼的后门,似乎是虚掩着的。我尝试着轻轻推了推,没想到居然把门推开了,我立刻拉着小倩走了进去。 我进入荒村公寓了。 进门是一道长长的走廊,堆放着许多乱七八糟的旧家具和垃圾,昏暗的光线让我的眼睛不太适应,随着我们进来的脚步,厚厚的尘土飞扬了起来,我连忙用手捂住了口鼻。 直到这时,小倩的手才从我手掌中挣脱出来,她揉了揉手腕说:“这可是你要闯进来的。” 灰尘已经渐渐散去了,我长出了一口气说:“刚才在电话里,你不是说很想看看荒村公寓吗?怎么现在又感到害怕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小倩用手帕擦了擦被雨打湿的头髮,露出茫然的眼神,“当我站在这栋房子的下面,仰望着三楼的窗户时,心里忽然产生了种奇怪的感觉,我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它,但我确实感到了恐惧,对于这栋房子的恐惧。” 听着她那种幽幽的声音,让我的心里也有些发毛了,但我还是安慰着她:“不,那只是你的心理作用。” 但她依然摇了摇头,手帕又开始擦拭被打湿的裙子了。 我有些尴尬地问:“你被淋湿了,要紧吗?要不然我陪你回去吧。” “算了吧,既然已经进来了,那我们就先看看吧。” 小倩总算抬起了头,她身上已经擦干了一些,怔怔的目光对准走廊的尽头,那里沉浸在一团漆黑中。 我在前面小心翼翼地走着,每走一步都会激起灰尘,我不断地用手打散灰尘,感觉就像是走在某个地道中,这让我想起了苏天平讲述的荒村地宫。 忽然,走廊旁边出现了一个房间,昏暗的光线里可以依稀分辨出,这是一个进门的玄关,刚才我敲的门应该就是这一扇了。 后面的门厅空空荡荡的,我抬起头仔细观察墙壁和天花板,看起来这房子的装饰还不错,是英国式的风格。只是墙上布满了灰尘,还有经年累月的污迹,许多天花板表面都脱落了,这种斑驳的样子令人生畏。 往里还有一个大厅,我的眼睛已经适应了这里的光线,发现这个大厅非常宽敞,就算有十几个人跳舞也足够了。大厅内侧还有一道旋转的楼梯,我走到楼梯边向上仰望着,犹豫了好一会儿,但还是没敢走上去。也许是空关太久的缘故,这房子散发着一股陈腐的味道,让进来的人感到一阵胸闷。 然后,小倩走进了旁边一个房间,我赶紧跟在她后面。那也是一个宽敞的房间,採光要比刚才稍微好一些。但让我们惊讶的是,房间里居然摆着一架黑色的钢琴。 小倩立刻扑了上去,虽然钢琴上积了许多灰尘,但她还是打开了上面的盖子。一排黑白相间的琴键露了出来,她伸手在琴键上按了几下。然而,想像中的曼妙音符并没有流出来,这台钢琴就像是个哑巴一样,任凭小倩怎么按键,都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我仔细地看了看钢琴下面的商标,它是1947年英国出品的,我摇了摇头说:“已经那么多年了,这架钢琴大概早就坏了吧。如果没有坏的话,如此贵重值钱的钢琴,肯定早就被人家搬走了。” 然后,我又到钢琴后面看了看,果然如此,里面的部件都已经一塌煳涂了,就像一台破烂的机器,只剩下一些废铜烂铁了。 小倩也点了点头,她失望地合上了钢琴盖子:“你说的没错,否则的话它不可能留在这里。” 这时,我又回头看了看里侧的墙壁,再看了看这架钢琴,突然叫了起来:“就是这里了。” “你说什么?” “就和照片里的一样。” 我立刻从包里拿出了一张照片,原来是那张欧阳家的全家福,我指了指眼前这面墙壁,小倩立刻点了点头:“对,钢琴和壁炉。” 原来,这面墙上镶嵌着一个大壁炉,在墙的上侧还有几个西式的壁灯,再加上这架钢琴,都跟这张老照片里的背景完全相同。我们又仔细地对比了一下,举着照片走到房子的另一侧,这里应该就是摄影师所在的位置,站在这里看出去,就和照片里的视角一模一样,后面的背景几乎没有任何改变,仿佛时光在这房间里凝固住了。 “就是在这个房间里拍的。”我怔怔地看着老照片,“没错,这里就是荒村公寓。已经五十多年过去了,但当我们站在这里,看着这张照片里的人,就好像他们还在这房间里似的。” “不要乱说话。”小倩立刻打断了我,好像我犯了什么忌讳似的。她又回头看了看窗外,外面已经是倾盆大雨了,密集的雨声连着暧昧的天色,再加上这房间里cháo湿陈腐的空气,都让人产生窒息的感觉。 “外面那么大的雨,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下来,我们先看看这房子吧。” 正说着,我走出了大房间,又在底楼各处走了一圈。在大厅另一边好像是个厨房,但看不到任何餐具,灶台上爬满了蛛网。此外还有几个小房间,大概是过去佣人们睡的屋子吧。 我又来到了楼梯口,小心翼翼地走了上去,这旋转楼梯还算结实,只是木栏杆上积了厚厚的灰尘。在楼梯上转了一圈,我终于来到了荒村公寓的二楼。迎面是一条长长的走廊,但看不到一丝光线,使我不敢贸然走进去。墙壁上有一个电灯开关,我试探着按了一下,没想到灯竟然亮了,原来这里始终都没有断电。 第20页 忽然,小倩那清脆的脚步声跟上来了,空旷的大房子里发出奇特的回音,我向她微微一笑:“也许这里还可以住人呢。” 但她的神情一直保持着严肃:“可为什么一直没有人住呢?看起来,至少已经空关好几年了。” 我径直进入了走廊,头顶的灯光很暗,照在一片扬起的灰尘上,感觉像是一团浓雾。我使劲挥手拨开雾团,大着胆子走进了旁边一扇房门。 这是一个大约十几个平方米的房间,里面还是空空荡荡的,受cháo的墙壁大部分都脱落了。我缓缓走到窗户前,窗沿爬满了绿色的藤蔓叶子,几乎要把半个窗口覆盖住了。从绿夜掩映的窗户向外看去,是一大片废墟和拆迁工地,更远处是已经造起来的高层建筑。窗外的瓢泼大雨继续下着,一些雨点从破碎的窗玻璃溅进来,我深唿吸了一口,就连空气都是湿湿的,这房子好像浸泡在水中似的。 我回过头,看到小倩也站在门口,她的脸色异常苍白,半湿的发绺沾在额头,目光也显得十分疲倦。我走到她身边说:“是不是着凉了?” “不,我只是觉得这房子的空气有些怪。” “老房子里总有这么一股怪味,这很正常。” 然后,我回到了走廊的楼梯口,向通往三楼的方向望了望。楼上露着几丝微光,我扶着栏杆犹豫了好一会儿,心跳莫名其妙地加快了。 当我的脚步刚刚踏上楼板,小倩却突然拉住了我,她幽幽地说:“别上去。” “为什么?” 她的眼睛怔怔地盯着我:“不知道,但你别上去。” 我和她对峙了几秒钟,但最后我还是放弃了:“好吧,我们离开这里吧。” 走下旋转楼梯,我们回到了底楼,前门似乎是被封死了,只能从进来的那条走廊出去。走廊边堆着许多杂物,我发现其中有把旧伞,是八十年代那种钢骨的黑伞,我试着把伞撑了开来,看起来还能使用。 于是,我和小倩合着一把伞,从后门走出了荒村公寓。 走出这压抑的老房子,我们都贪婪地唿吸起了雨中的空气,大雨不停地敲打着雨伞。幸好这把伞的覆盖面很大,正好可以容纳我们两个人,而小倩似乎有意识地与我保持几厘米的距离,尽量不碰到我的身上。 一路上全是瓦砾和废墟,就好像走在某个古代遗址上。我不时地回头望去,荒村公寓矗立在一堆废墟中间,它浑身都被绿色的藤蔓捆绑着。我想像大雨使这些植物放肆地生长,绿叶伸展到老房子的每一个角落,这也许是它们最后的狂欢了。 我们艰难地在雨中穿行,好不容易才走出了这片废墟,我忽然想起了什么:“等一等,我还想去一个地方。” 大雨似乎使小倩有些心烦意乱:“哪里?” “物业公司,只有在那里才能问出更多有关房子的情况。” 小倩犹豫了片刻说:“好吧,我们走。” 雨天实在碰不到几个人,我们好不容易才打听到了物业公司的地址,就在离此两条马路的地方。于是,我和小倩合着伞,赶紧找到了物业公司。 我谎称自己是记者,要做一个关于老房子的新闻调查,向物业询问安息路13号的房子。 “安息路13号?”物业公司的负责人倒吸了一口冷气,他吃惊地问,“你们怎么问起那栋房子来了?” “有什么不对吗?” “那栋房子再过十天就要拆了。” 突然,我像是心里被打了一拳似的,急忙摇着头说:“不可能,怎么可能要拆了呢?” “你们没看到吗?整条安息路上的房子全被拆光了,现在只剩下那一栋楼了。按照拆迁队的施工计划,安息路13号将是最后一栋被拆的房子。” “为什么要拆了它呢?” “安息路两边地皮都批租了,准备要开发高档楼盘。” 我一下子变得有些手足无措了:“那现在这房子属于谁呢?” “这房子本来就属国家,也就是我们物业所有,前些年一直空关着,早就没有人住了。” “那么大的房子,怎么会没人住呢?难道不能租掉吗?” “当然想租掉它啦,也有许多人来看过房子,准备出大价钱租下来。但人家一走到房子里面,就感到阴气太重,不吉利。现在租房子很讲究风水的,尤其是那些有钱的大老闆,个个都很迷信,一看风水不好,就说什么也不敢租了。” “那你知道这房子在解放前的情况吗?” 物业摇了摇头说:“那实在太久了,我们也不清楚啊。” 我知道再也问不出什么结果了,便谢过了他们,匆匆离开了物业公司。 雨已经渐渐小了,小倩的眼神总有些发愣,我忽然碰了碰她说:“你怎么了?刚才在物业公司,你一句话都没说。” “我能说什么?” 她冷冷地回答,这种口气让我望而生畏。 我感到了几分绝望,仰着头说:“算了吧,小倩,这件事本就与你无关,你不要再来了,忘掉这所有的一切吧。” 但小倩摇了摇头说:“不,我也想知道荒村的秘密。” 我不知道该怎么对她说,事实上我自己的心里也很乱。我把伞交到了小倩手中说:“我走了,再见——不,不要再见面了吧。” 然后,我头也不回地冲到雨幕中,拦上一辆计程车回家去了。 坐在计程车的后排,我回头望着路边的小倩,她纤长的身体连同那把黑伞,如同一尊美丽的城雕。 第十七日 从这一天起,我只剩下十天的时间。 因为再过十天,安息路13号的荒村公寓,就要被推土机夷为平地。而这栋欧阳家族住过的老房子,是我打开荒村之谜的唯一希望。 昨天晚上,我翻来覆去了想了整整一夜,终于下定了决心,无论付出任何代价,我都要解开荒村的秘密。所以,我必须赶在荒村公寓被毁灭之前,充分地了解这栋房子,把隐藏在其中的秘密挖掘出来。在这短短的十天时间里,我除了自己住进荒村公寓以外,已经没有其他办法了。 于是,我先去了荒村公寓所在的物业,告诉他们我是一个作家,在写一本关于40年代旧上海建筑的书,特别看中了荒村公寓的老房子。但听说那房子就快被拆了,所以想抓紧时间先在里面住上几天,物业很慡快地答应了我的要求。 然后我在家里准备了一下,比如电饭煲、微波炉等日常生活必需品,还有一张简易的摺叠床。至于电视机、冰箱之类的大件,我想在那边是用不着的。 我租了一辆货的车子,搬运工人把这些东西运上了车,目的地是荒村公寓。半小时后,这支微型的搬家队抵达了安息路。 当我走下货的,看着安息路13号的老房子时,心跳又一次加快了。搬运工抬着我的家什穿过拆房工地,这些人的眼神告诉我,他们以为我大概疯了,怎么会搬到这种地方来。 还是从荒村公寓的后门进去,穿过那条布满灰尘的走廊,搬运工们都皱起了眉头,大概他们还从来没接过这种活吧。我把所有的东西都搬上了楼梯,放在二楼一间宽敞明亮的屋子里。 搬运工人离开以后,我又足足花了两个小时,把这房间打扫了一遍,清理掉了不知多少年下来的灰尘,总算是可以住人了。我做了一个简易柜子,里面放了我的书和衣服,摺叠床也搭了起来,铺上床单还是很舒服的。我又试了一下房间里的电源,完全可以使用电饭煲和微波炉。 在自己家里也没这么打扫的,我趴在窗口上喘着粗气,但心里却有几分成就感——现在这是我的房间了,尽管只有短短十天。 接下来,我在二楼各个房间看了看,这层楼总共有六个房间,每一间都差不多,里面没有任何家具摆设,地上布满了灰尘。我实在没有精力把每个房间都打扫一遍,只能仔细地检查一下,看看房间里藏了什么东西,但我却一无所获。 在二楼走廊的尽头,我还发现了一个卫生间,非常宽敞,至少有十个平方米,墙上和地上贴着白色的瓷砖,抽水马桶还可以使用。在卫生间的内侧,甚至还有一个白铁皮的浴缸,只是积满了灰尘。水槽后面有一面镜子,由于镜面蒙着尘,镜子里的我朦朦胧胧的,仿佛面对着古代的铜镜。我打开了水龙头,里面放出了浑浊的自来水,几分钟后渐渐干净了。我把水泼到了镜子上面,水流如瀑布般从镜面淌下,沖刷着经年累月的尘垢,在水帘中渐渐露出了我的眼睛。我盯着自己在水幕后的眼睛,忽然有些不认识自己了,我连忙摇了摇头,用抹布把镜子擦了一遍,终于又重新认出了我的脸。 我用眼角的余光瞄着镜子,缓缓退出了卫生间。奇怪,刚才看着镜子的时候,我仿佛在镜子里见到了另一个人?我不愿意再想了,便匆匆下楼去了。 底楼的大厅实在太大了,我只能戴上一副口罩,先往地上洒了很多水,然后再用拖把拖一遍了事。然后,我来到通往后门的那条走廊,打开幽暗的电灯,两旁堆积的杂物立刻瀰漫起一股烟雾。幸好我戴着口罩,在那些乱七八糟的旧家具里,寻找可能有用的线索。 这些旧家具都破败不堪,也看不出是什么年代的,大概稍微值钱一点的都被搬光了吧。其中还有些打碎的锅碗瓢盆之类的,有些东西连收破烂的都不会要。当我累得满头大汗时,忽然从一个破烂的柜子底下,看到了一个大喇叭似的东西。 我连忙把那个东西搬出来,才发现是一个老式的留声机,花朵似的喇叭向上张开,下面是一个方形的机盒,应该是个古董级的傢伙了。我连忙把这台留声机搬到了大厅里,放在一个旧柜子上面。再看看这宽阔的大厅,还有脚下的木头地板,我一下子就明白了,当年留声机就是放在这里的,因为欧阳家经常开家庭舞会。于是,我情不自禁地走到了大厅中央,天花板的中心悬着一根空荡荡的铁桿,过去这里一定有一盏华丽的吊灯。我又向大厅四周张望了一圈,想像着当年舞会的盛况,留声机里放出的是华尔兹还是圆舞曲呢? 天已经渐渐地黑了,夜幕下的荒村公寓一片寂静,我独自站在空旷的大厅中心,仿佛在与某个人对峙着。终于,我悄然离开了大厅,当我踏上旋转楼梯时,整栋老房子都传来我轻轻的脚步声。 回到二楼的房间,我早已经准备好了微波炉晚餐。想起来真有些可笑,我居然在这古老的荒村公寓里,过起了微波炉时代的生活。 第21页 吃完这份别开生面的晚餐,我又一次趴在了窗口,一些绿色藤蔓几乎已经爬进了房间,我用鼻子嗅了嗅,那应该是爬山虎叶子的味道吧?这些古怪的植物味道,和老房子里瀰漫的陈腐味混合在一起,会不会发生某种化学反应,制造出一种新的化学元素呢?我把头伸出窗外大口地唿吸,不,这可恶的气味还将陪伴我十天。 窗外的上海已经灯火通明了,今晚又是一个不夜天。在两条马路外,几十栋高层建筑遮挡住了我的视线,但我依然能看到远处的浦东陆家嘴,那些高耸入云的摩天楼的尖顶。与这不夜的上海相比,荒村公寓简直就是另一个世界,看着窗下一大片残垣断壁的废墟,我感觉自己像是被围困在一座孤岛上了。 忽然,我的手机响了起来。 手机里传来叶萧急促的声音:“你在哪里啊?刚才我去你家找过你,邻居说你搬家了。” “我没有搬家,只是在外面暂住几天。”我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说出了实情,“好吧,我告诉你——我在荒村公寓。” “你找到了?” “不但找到了,而且还住进去了。” “你住进荒村公寓了?”叶萧显然被我吃了一惊,我很少听到他在电话里如此焦急,“你疯了吗?” “我没疯,这是一栋三层楼的老房子,已经空关许多年了。现在安息路上的房子都拆光了,就剩下荒村公寓这一栋楼,十天之后这栋楼也要被拆了。我已经没有其他办法了,只有自己住到这栋房子里,赶在十天之内,破解荒村和欧阳家的秘密。” 叶萧的口气又变得语重心长起来:“生活和小说是不一样的,你不要以为自己可以和小说里的人物一样——你不能,我们每一个人都不能,明白吗?我们都不能面对生活的恐惧。” “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会处理的。” 叶萧苦笑了一声说:“不,你看你还在霍强和韩小枫死去的阴影下。听我说,无论是噩梦还是心肌梗塞,他们都是自然死亡,并不是被其他人杀害的,只能被看做意外。” “意外?可无论如何,我也是去过荒村的,也属于‘外来的闯入者’吧。” “你担心你自己的安危?”叶萧停顿了片刻,“不会的,你不会有事的。” “谁知道呢?叶萧,你现在能不能帮我,再查一查荒村公寓过去的情况,我相信这里一定还发生过许多事情。” “好吧,我答应你。但你也要答应我,快点离开那个鬼地方。” “我会离开的,只要我一发现那个秘密。” 面对我的执拗,叶萧实在无话可说了,我们结束了通话。 离开窗户,头顶的电灯泡照she着我苍白的脸,我念起了那几个大学生的名字——霍强、韩小枫、苏天平、春雨,现在他们四个人里已死了两个,疯了一个,还剩下一个生死不明。在这个故事的第一天,他们来到我的面前,向我提出到荒村探险的计划时,我做梦都没想到会是这种结局。 他们究竟触犯了荒村什么呢? 疲惫不堪地坐倒在床上,浑身上下一点力气都没了,这房子里的空气让人昏昏欲睡。但今天打扫房子流了很多汗,我还是挣扎着爬了起来,一个人摸索着走过黑暗的走廊,打开了卫生间里的电灯。 昏暗的灯光照亮了镜子,然后我往浴缸里倒了许多洗洁精,花了半个多小时才把它洗干净。幸好现在天热,我自己接了一个莲蓬头,用冷水在身上沖了沖澡。 我浑身湿漉漉地回到房间里,关了灯就栽倒在摺叠床上。 在这暗夜的房间里,爬山虎的气味继续飘荡在我鼻孔边,如cháo水一样充满了我全身,让我缓缓地下沉,一直沉到夜的深处。 不知过了多久,我从深深的黑夜中浮了起来,隐隐感觉摺叠床的地板下,有了某种轻微的颤动。突然,我睁开了眼睛,在一团漆黑中缓缓爬起来,我摸着墙壁走到了门口,屏住了唿吸侧耳倾听—— “笃……笃……笃……” 是的,我听到了那种声音,黑夜里幽灵般的脚步声,似乎正踏在底楼大厅的地板上,悠悠地飘荡在整栋老房子里。我轻轻地捂住了嘴巴,让自己不要被吓得叫出声来。 但那声音还在继续,似乎还带着某种奇怪的节奏,我的嘴唇微微颤抖着,默念道:“舞会开始了?” 片刻之后,那脚步声似乎又飘浮到了楼梯上,声音也似乎随着楼梯又旋转起来。我站在黑暗的走廊里,眼前什么都看不到—— 突然,一个白色的影子,从我眼前一掠而过。 “谁?” 我大叫了一声,飞快地向前奔去,那个影子似乎又向楼下退去。黑暗的楼道里我实在看不清楚,只能循着对方的脚步声,跟着跑下了旋转楼梯。 来不及开灯了,凭藉着窗外微弱的月光,我在底楼大厅里,渐渐看清了那个细长的身影。我几乎就要追到那个影子了,却一闪躲到了大厅旁边的房间里,我继续追进去,终于伸手抓住了对方。 我感到自己抓住了一个年轻女子的手臂。 “放开我!” 是小倩的声音?我一下子愣住了,但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脸,只有紧紧地抓住她的手。 打开墙上的电灯开关,我终于看见了小倩的眼睛,她的眼神是那样惊恐和可怜,就像一只被猎人捕获的小母鹿。 看着她的眼睛,我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继续抓紧着她。而她也渐渐平静了下来,直勾勾地盯着我的眼睛,仿佛是在和我对峙。 终于,我在她耳边说话了:“小倩,你怎么会来这里?” “我也想这么问你呢。”她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刚才,我还以为是一个幽灵在追我呢,原来是你啊。” “幽灵?你说这房子里真的有幽灵吗?”我抬起头看着这个大房间,墙上镶嵌着一个大壁炉,正是当年欧阳家拍全家福照片的地方。 “不知道,但愿没有吧。” 我拉着她的手,走出了这个房间:“我们上楼去吧。” 小倩穿着一身白色的裙子,当她穿过大厅的时候,就好像一个白色的影子在翩翩起舞。 踏上旋转楼梯,我领着她来到了我的房间里,她惊讶地说:“你搬到这里住了?” “是的,留给我的时间只有十天,我必须在这栋房子被拆掉前,查出荒村的秘密。” “不惜任何代价?” “对,不惜任何代价。”我斩钉截铁地重复了她的话。然后,我看了看时间,现在是凌晨四点钟,“小倩,那你呢?为什么在半夜里出现在这里?” 她避开我的目光说:“我做了一个噩梦。” “噩梦?”深更半夜说出这个词,让我心里有些后怕,“你梦见了谁?” “我梦见了你。” 小倩怔怔地看着我的眼睛,让我吓得后退了一步,哆嗦着说:“你是说,我出现在了你的噩梦里?” “没错。” 我心里暗暗自嘲地说:那我不成了怪兽了吗? 她微微点头,继续说下去:“我梦见你半夜里梦游了……一个人走到了马路上……在黑夜里走啊走啊……一直走到这条废墟般的安息路上……你悄无声息地走进荒村公寓……面对着一面镜子……” 突然,她的话戛然而止了,我惊出了一身冷汗,催促着问道:“后来怎么了?” “后来——我就醒了。”她不停地喘息着,胸口一起一伏,背靠着墙说,“我实在放心不下,再也睡不下去了,于是就跑了过来。” “你胆子也太大了,一个年轻女孩子,半夜里走到这种地方,万一遇到坏人怎么办?你家里人一定担心死了。” 小倩撇了撇嘴,冷冷地回答:“我没有家人。” 我摇着头笑了笑说:“难道你真是聊斋里的聂小倩?” “是又怎么样?” “别说气话了,我送你回家吧。” “我没有家。”小倩的语气终于柔和了下来,声音里带着几分哀伤,幽幽地念着:“我没有家……我没有家……” 她的表情越来越困,渐渐地闭上了眼睛说:“我好累啊。” 可我这房间里连椅子都没有,我只能扶着她坐到摺叠床上。她的身体一下子变得软软的,我想她一定是困极了,毕竟深更半夜不睡觉,谁也吃不消。 我把小倩平放到了摺叠床上,还给她盖上了一条毯子,她看起来很快就睡着了,表情又恢復了安逸,几缕髮丝沾在额头,就像童话里的睡美人。 晚安——我关掉了电灯,轻轻地退出房间,帮她把门关好。然后,我走下旋转楼梯,从后门走出了荒村公寓。 尽管我自己也困得不得了,但一阵冷冷的夜风吹来,让人的睡意全消了。我在周围的拆迁工地上转了一圈,一直走到安息路上。从这里回头望着荒村公寓,这栋被黑暗笼罩着的孤独的老房子——如同特兰西瓦尼亚荒原上的德库拉古堡。 现在是凌晨四点二十分,这个故事的第十八天。 第十八日 在天亮前的两个小时中,我在安息路附近的几条街上转了转。我来到小时候住过的老房子——不,现在只能算是遗址了,我踏上这片瓦砾和废墟,试图在残破的砖块中寻找着什么,是童年时的玩具,还是被遗忘的旧照片?或者仅仅是记忆。 清晨六点,阳光斜she到了我的身上,我又回到了安息路13号,穿过满目疮痍的废墟,走进了晨曦中的荒村公寓。 我想小倩一定还在熟睡吧,蹑手蹑脚地走到楼上,轻轻推开了房门。然而,房间里却空空如也,毯子已经叠好放在床上了。我愣了几秒钟,然后飞快地跑出房间,在楼梯口大声地叫着小倩,但没有她的回音,看来她已经离开荒村公寓了。 趴在窗户上,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这个房间里,似乎还停留着她的气息。于是,一阵困意又涌上了我眼皮,我一下子躺倒在了摺叠床上,脸朝下闭着眼睛,贪婪地唿吸着床上的气味。 小倩残留的气息涌进我的身体,立刻使我感到一阵晕眩,似乎有一只手盖住了我的眼睛,让我渐渐地沉入黑暗中。 第22页 直到中午时分,我才悠悠地醒来,洗漱后在房间里吃了早餐。然后,我坐下来整理带来的一些东西,除了一些书和衣服以外,还有一个大箱子。 我小心翼翼地把箱子打开,里面塞着许多旧报纸团,我慢慢地把手伸进纸团中,抓出了一块圆盘形的玉器。柔和的阳光从窗口照she进来,使这块玉器反she出某种奇异的白光。我又摸出了第二件玉器,看起来像个斧头;第三件玉器像个大笔筒;第四件玉器像个小乌鬼;第五件则是一把玉匕首。 这些神秘的玉器来自荒村,是苏天平从进士第底下的地宫里偷出来的,而他又在消失前的一天,把这些玉器交给了我。 不知这些东西是不是真傢伙,也不知它们是什么年代的,我甚至不知道它们的作用。但它们来自那神秘的地宫,很可能与荒村的秘密,有着某种特殊的关系。所以,我必须要把这些玉器搞清楚。 于是,我想到了一个朋友,他的名字叫孙子楚。 我把所有玉器又放回到了箱子里,然后拎着箱子走出了荒村公寓。 一小时后,我又一次来到霍强他们的大学。在最近的几周内,我已来过这校园好几次了,差不多都熟门熟路了。我很快就来到了歷史系的教学楼,找到了孙子楚的办公室。 孙子楚就是这所大学歷史系的老师,他的年龄只比我大三岁,下巴上却留着一把黑色的短须。年轻的男老师总能吸引女学生的眼球,我走进他办公室的时候,几个小女生正围着他说话呢。不过,当他突然发现我站在门口时,立刻恢復了一本正经的表情,站起来把这些女生都送走了。 房间里没有旁人,他的表情又夸张了起来:“嗨,好几个月没见了,我看到第四期的《萌芽》杂志了,你的‘粉丝’可不少啊,这两天又在忙什么?” 我可是一点都笑不起来,还记得这个故事的第一天,霍强他们四个大学生来找我,我问他们是如何知道我的地址的,霍强说出了一个名字——这个名字就是孙子楚。 “你说的‘粉丝’叫霍强吧?还有韩小枫、苏天平和春雨。” “这个嘛——”孙子楚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尴尬起来,“你不会是为这件事来找我的吧?” “不仅仅是这件事。” 他无奈地点了点头:“好吧,我承认,是我把你的地址告诉了他们。本来我也不想说出去的,可他们实在是死缠烂打,我是被逼无奈啊。” “是经受不住漂亮女生的考验吧?” 孙子楚“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可别乱说啊,再怎么样我也是大学老师。而且,人家年轻女生要拜访你,也是一件好事嘛。” 说完,他又嘿嘿地笑了出来。这回我真的是忍无可忍了:“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在装傻啊?在那四个大学生中,已经死了两个,疯了一个,还有一个下落不明。” 现在他再也笑不出来了,呆呆地说:“你没开玩笑吧?” “当然不是。” 然后,我跳过了那四个大学生在荒村的细节,单说他们回到上海以后,霍强和韩小枫相继死去的情况。等我说完以后,孙子楚额头上的汗珠也冒出来了,他哆嗦着说:“我只听说在几天前,有两个学生死在了自己寝室里,可没想到就是霍强他们。他们本来就不是我的学生,只是听过我讲的课而已,所以我根本就不知道。” “算了吧。”我摇着头,长出了一口气,“其实,今天我来找你,并不是为这件事,而是请你帮我看一些东西。” 说完,我打开那个大箱子,从报纸团中取出那五件玉器,小心翼翼地放在孙子楚面前。 看到这些来自荒村的玉器,孙子楚显然吃了一惊,他连忙抓起其中一个仔细看了看。十几秒钟以后,他的脸色忽然变了,拿着玉器的手不停地发抖。他连忙又拿起一个放大镜,仔细地照了照玉器上的花纹,而他的眼神也越来越怪异了。 突然,孙子楚放下玉器,幽幽地说:“这些东西是从哪来的?” 但我并不想告诉他实情,我怕荒村的秘密会让更多的人知道,我只能淡淡地回答:“这你就不要多问了,总之它们都来自于地下。” 孙子楚又看了看其他几件玉器,点了点头说:“你知道这些玉器有多古老?” 我从来不敢随便猜测,只能摇了摇头。 他冷冷地说出了一个数字—— “五千年。” 什么?我的心里又像是被撞了一下,嘴里喃喃地念了出来:“五千年?” 我连忙摇了摇头说:“不可能,你不会看错了吧,怎么会有这么古老呢?中国歷史都没五千年呢。” 然而,孙子楚的表情却变得异常冷静:“你有没有听说过良渚文明?” “良渚文明?我看过一些报导,江南古老而神秘的良渚文明,是吗?” “不错,所谓良渚文明或良渚文化,因1936年首先发现于浙江余杭的良渚镇而得名,是中国长江中下游最重要的史前文明,也是东亚早期文明的主要源头之一。根据考古学碳14测定,其年代距今大约有5300到4000年。现代发现的良渚文化遗址,大多散布于江南一带,上海近郊的青浦福泉山遗址,也属于良渚文化之列。” “那和这些玉器又有什么关系呢?” “良渚文明最大的特色就是玉器。尽管良渚文明距今有五千年的歷史,但他们创造了高度发达的玉器文明,在人类早期文明史中占有重要的地位。” 我忽然怔怔地问道:“玉器文明?” “对,中国文明的重要特徵就是玉器文明,有着长达七千年的歷史,也遥遥领先于其他拥有玉器文明的民族,比如古代美洲人与大洋洲毛利人。玉器对于古代中国人而言,具有极其崇高的地位,甚至认为玉器拥有神秘的超自然力量。无论是先秦的圣贤,还是汉唐的帝王,都对玉器情有独钟。” “那么它们呢?”我指着那五件玉器问道。 孙子楚抓起了那件圆盘形的玉器说:“这件东西叫玉璧。你看它是不是圆形薄饼状?中部还有一个小孔。学术界将边宽大致为孔径两倍以上的称为玉璧。良渚文化的玉璧一般都比较大,大多随墓葬出土,有人甚至认为良渚玉璧是种原始货币,你看它的形状像不像放大的铜钱?” 我点了点头,这件玉璧的内孔是方形的,正应了“孔方兄”的天圆地方。 孙子楚又指着那把斧头似的傢伙说:“这件东西叫玉钺。” “我明白了,斧和钺是同一类的武器。” “不过,良渚文化的玉钺是一种非实用的礼器,一般代表主人的武力和权力。”随后,孙子楚又拿起了那个大笔筒似的玉器说,“这个东西是最有名的,名叫玉琮。” “玉琮?我好像在上海博物馆看到过。” “对,玉琮在良渚玉器中体积最大,制作也最为精緻。琮的形状大多是外方内圆,琮体上大下小,有的还分层分节。所有出土的良渚玉琮都有复杂的雕刻和纹饰,其主题大多是兽面和神人像。” 我立刻盯着手中的玉琮看,果然有许多精緻的花纹,像是某种张开血盆大口的怪兽,我摸着玉琮问道:“它又是派什么用处的呢?” “玉琮源于良渚文明的宗教巫术,是天上神权的象徵。凡是出土玉琮的墓葬,其墓主人都是手握神权的大人物,可能既是国王也是大巫师。可以说是玉琮决定了良渚古国的盛衰,就好像古埃及的太阳神殿。” “真有那么玄吗?” 说到了孙子楚主攻的专业史,他越说越有劲了:“这些可都是学术界公认的事实,绝不是我的一家之言。至于剩下那两件小东西,都是当时良渚人随身佩带的玉饰物。” 我看着玉乌龟和玉匕首,只能点了点头说:“你能确定这五件良渚玉器都是真的吗?” “现在,我只能说这五件玉器的形制,和已经出土的良渚玉器属于同一类型,无论从用料还是雕琢,都有鲜明的良渚玉器的特点。”但他又停顿了片刻,沉声道,“不过,良渚玉器都属于出土古玉,鑑别起来是非常复杂的。主要一看包浆,二看沁色,三看器形及制作特徵,最后才有断代的必要。我主要是研究歷史,对于玉石鑑定并不内行。” “说了半天,你自己也不能确定吗?” 孙子楚拧起眉毛想了想说:“如果你信得过我这个朋友的话,可以把这些玉器放在我这里,我会邀请最好的古玉鑑定专家,为你鑑定这些玉器的真伪和年代。” 他的建议让我犹豫了起来,毕竟这些东西来之不易,是苏天平用自己的命换来的。我抓着那把玉匕首,低头沉吟了许久,终于我点了点头说:“好吧,暂时放在你这里,但你千万不能把它们弄丢了。” “放心吧,我自己就是搞这个的,怎么可能弄坏呢?” 说着,孙子楚开始小心地收拾这些玉器,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如果消息一出来,就立刻把这些东西还给我。” “那当然了,这些玉器都是你的宝贝嘛。” 我忽然苦笑了一声说:“好吧,我走了,你做你的事吧。” 离开孙子楚的办公室,我一路小跑着冲出了这个校园,也许我再也不想来这里了。 为什么要把玉器交给孙子楚?因为,如果这些来自荒村的神秘玉器,真的是五千年前的良渚古玉的话,那么荒村一定和良渚文明有着某种关系。或许,古老神秘的良渚文明,也是打开荒村秘密的一把钥匙?虽然这只是我的猜测,但我愿意试一试。 当我回到荒村公寓时,夜色已经笼罩上海了,我摸黑从后门进入老房子,回到了二楼房间里。 这时我的肚子已经饿得不行了,赶快用微波炉炒饭解决了晚餐。 晚饭后我依然站在窗口,爬山虎的气味扑鼻而来,但我心里却总想着那些玉器——它们都来自荒村的地下,也许已经有五千年的歷史了,玉璧、玉钺、玉琮…… 突然,我想到我还漏了一样东西——玉指环! 就是那枚在荒村的地下密室中,被春雨偷出来的玉指环。我急忙打开了简易柜子,总算找出了那枚玉指环。 我小心翼翼地捧起这枚玉指环,在老房子昏暗的灯光下,青绿色的玉体呈现出半透明的光泽,就像是一颗碧绿的眼球。 第23页 但在玉指环的一侧,深深地嵌着一块猩红色的污迹,在晶莹的绿色玉体中格外刺眼。我将玉指环放到了鼻孔前,用力地嗅了嗅,一股淡淡的腥味飘入鼻腔,忽然让人产生一种噁心的感觉。 心跳又立刻加快了,我缓缓地把玉指环举过头顶,将它对准灯光的方向。柔和的灯光穿过半透明的玉体,指环里似乎有一些奇怪花纹,在透光中宛如蛇游。只有在红色污迹的部分,光线才无法穿透它,把里面的秘密遮挡了起来。 终于,我放下了玉指环,心里暗暗地想着:它也是良渚文明的玉指环吗?如果它是的话,那么在五千年前的史前时代,这枚玉指环究竟戴在谁的手指上呢? 也许是出于下意识,我伸出了自己的左手无名指。我看着自己的手指对着玉指环,心里忽然有了一种奇妙的冲动。忽然,我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右手仿佛失去了自制,不由自主地抓起了玉指环—— 不,我已失去了自控,眼睁睁地看着这枚玉指环,缓缓地套进了左手无名指。 但是,我没想到这枚玉指环是那样紧,当它套进我的第一指节时,一股冰凉的感觉就透过手指传遍了全身,指节和指甲都火辣辣地疼了起来。但玉指环很快就下到了第二指节,我的指骨感到了一阵奇怪的压力。最后,当玉指环来到第三指节,也就是无名指的最下部时,那股压力和痛楚却突然消失了—— 我已经戴上了玉指环。 就在这个瞬间,我似乎听到了一个幽幽的声音,正轻轻地唿唤着我的名字。我立刻惊慌失措地回过头来,大声地叫道:“你是谁?” 然而,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偌大的荒村公寓里传来我空旷的回音。 看着戴在手指上的玉指环,突然之间我脸色变了,难道刚才那个声音来自于玉指环? 不,不可能,这只是我的幻想而已。虽然我连连摇头,可左手无名指上却是一阵冰凉,就连手上的汗毛也都竖直了起来。我赶紧把左手举到眼前,玉指环正紧紧缠绕着我的无名指,就好像一节绿色的指骨。指环上那块猩红色的污迹,现在却特别的醒目,正好面向我手背的正上方,就像在戒指上镶嵌了一块红宝石似的。 我又把手指伸到了远处看着,心里越看越不舒服,就好像戴着一个奇怪的标记似的。不知是因为心理作用,还是古老的玉指环寒气太重,我感到自己正不断地冒着冷汗。 不行,我不能戴着这枚玉指环,它身上有一股奇怪的邪气,让我浑身上下不舒服。 我连忙伸出了右手,要把玉指环从我的手指上脱下来。然而,玉指环牢牢地套在我的手指上,无论我如何用力地拔它,它始终都纹丝不动。 更要命的是,当我要用力拔出玉指环时,我就感到自己的左手无名指,被一股暗暗的力道压迫着,套在上面的玉指环竟越收越紧,渐渐嵌进了肉里。我立刻感到手指一阵麻木,这枚古老的玉指环,仿佛已变成了有生命的活物,伸出吸盘紧紧吸附着我的皮肤,似乎要把我的无名指吞噬下去。 足足花了半个多小时,我用足了全身的力气,还是没有把玉指环拔下来。它身上那块猩红色的污迹,正骄傲地面对着我,死死地缠绕着我的手指,似乎已在我的肉上生根了。 终于,我气喘吁吁地松开沾满了汗水的手,看着这枚戴在自己左手无名指上,现在却怎么也脱不下来的玉指环,我已经不寒而慄了。 我的左手在不停地颤抖着,但那种痛楚的感觉却渐渐消失了。然而,当我再度伸手想要拔下玉指环时,它又一下子变得紧起来,死死地卡在我的指节上,仿佛能够自动伸缩似的。 忽然,我想到了过去妈妈教过我的办法:当戒指或是手镯脱不下来时,可以在上面抹一些油,就可以把它脱下来了。 于是,我找出了几瓶带过来的油,将这些油水倒在了手指上,很快油水就浸透了手指和玉指环。我在手指上摸了摸,果然是滑熘滑熘的。我想玉指环已经被油充分润滑了吧,便用右手捂着一块抹布,牢牢地抓住玉指环,然后便用力地往外拔。 然而,玉指环似乎是受到了油的刺激,更加紧迫地嵌在我的手指上,我越是用尽了力气拔,我的手指越是感到钻心的疼痛,仿佛在拔我自己的骨头似的。最后,折腾了十几分钟,倒了整整半瓶子的油,玉指环依然牢牢地戴在我的手指上,它身上那块猩红的污迹像是对我的嘲笑。 现在该怎么办?我几乎绝望了,甩着左手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我感到深深的后悔,为什么刚才像着了魔一样,竟不由自主地戴上了玉指环。这已不仅仅是一时冲动了,而是某种奇怪的念力驱使着我。可是谁又会想到,一旦戴上这枚神秘的玉指环,就再也无法把它拔下来了,就像生了根似的“长”在了手指上。 当我筋疲力尽以后,便浑身无力地坐倒在了床上,我也不再感觉到疼痛了,只是手指上仿佛生了块赘肉似的。现在,我再也不敢拔它了,只企盼着明天早上醒来,玉指环会自动从我手指上脱落。 在床上呆坐了半晌,我已经昏昏欲睡了,看着自己手上的油,还有身上那么多汗水,我想我该去洗洗了。于是,我只能戴着玉指环走出房间,来到了卫生间里。 我怔怔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手指上的玉指环分外显眼,我觉得自己戴着玉指环的样子,像是来自另一个古老时空。 把双手伸到水池里,我打开了水龙头,水流不断沖刷着我的手指,也冲过玉指环的表面,玉器在水中产生某种光线的折she,我的感觉也舒服了一些。终于,所有的油腻都洗干净了,在经歷了油和水的洗礼后,玉指环显得更加鲜艷,青绿色的身体也更加晶莹透彻,而那块猩红色的污迹则更显得深了,就像是一块丑陋的胎记。 然后,我在卫生间里用电热水壶烧水,顺便用莲蓬头简单地沖了一把澡。当热水烧好以后,我又把头浸在水槽里用热水洗头,玉指环似乎也不怕热水,手指上的不适感也差不多消失了。总算把一天的汗水都洗干净了,我站在镜子前擦着头髮,热腾腾的水蒸气瀰漫在卫生间里,使镜面上蒙了一层水雾。 我看着朦朦胧胧的镜子,里面只照出我模煳的影子。忽然,我发现镜子里的影子是一动不动的,而我则在不停地动来动去擦拭身体。 镜子里的人是我吗? 瞬间,我后背心的汗毛竖了起来。我往后退了几步,又向左右摇晃了几下,但镜子里的人影依旧挺身不动。 脖子不由自主地往后退着,我颤抖着盯着镜子,蒙在镜面上的那层水雾,却使我怎么也看不清镜子里的脸。 突然,我打开了水龙头,把许多冷水泼到了镜面上。水流如瀑布般淌下,沖刷着镜面上的雾气,渐渐露出了几道空隙…… ——镜子里是一个女子的身影。 我当即吓得哑口无言。没错,那是一个年轻女子的身影,镜子里分明显示出一头长长的黑髮,还有纤细的肩膀和腰肢…… 然而,我看不清她的脸,镜面上有一团水雾没有被冲散,正好遮挡住了她的眼睛。 恐惧到了极点,也就忘掉了恐惧——我连忙屏着唿吸,又把许多水泼到了镜面上,更多的水流将雾气冲散,终于可以看清楚镜子了。 然而,那个女子却突然消失了,镜子里依然是我的脸。 我惊慌失措地看着四周,确定卫生间里并没有其他人。然后我摸了摸自己的脸,镜子里的我准确地重复了我的行为。 刚才是怎么回事?我看着这面荒村公寓的镜子,百思不得其解,难道又是幻觉?我摇摇头,只能自我嘲讽地说:“怪不得黑夜里的镜子,总是一切恐怖片必备的元素。” 忽然,我又想起了几十年前,那些生活在荒村公寓里的人,包括欧阳家族的男男女女,想必他们也曾在这面镜子前,留下过自己的身影和脸庞,留下过幸福和悲伤—— 这时,我举起了自己的左手,玉指环正反she着幽幽的光芒。 我匆匆地离开卫生间,回到了自己房间里。手指上戴着这枚来自荒村的玉指环,我就像手上戴着一副镣铐似的,我感觉自己什么都不敢做了。 随后,我关掉了电灯,躺在被黑暗笼罩的床上,轻轻抚摸着左手无名指上的玉指环,它似乎也和我一起唿吸着,渐渐沉入了恐惧的睡梦中…… 第十九日 上午醒来时,玉指环依然戴在我的手指上,我轻轻地摸了摸它,还是和昨天晚上一样,像长在我肉里似的纹丝不动。 窗外传来一阵隆隆的机器声,我不再动玉指环了,走到爬满藤蔓的窗前,只见在窗外的拆迁工地上,几辆推土机正在清理着残垣断壁,尘土和碎石高高地扬起,仿佛是一场大轰炸,我连忙把窗户关了起来。 在房间里吃完早餐后,我走到了楼梯口,忽然抬头往上看了看。哎,我真是傻了,住进荒村公寓已经第三天了,可我还从来没有去三楼看过。头顶的旋转楼梯黑洞洞的,透着一股幽幽的气息,我在栏杆边靠了许久,终于缓缓地走了上去。 我戴了一副大口罩,因为每走一步都会扬起灰尘。我小心翼翼地转上了楼梯,来到了三楼的走廊口。我在墙上摸了一会儿,好不容易才打开电灯,在昏黄的灯光下,一道幽深的走廊通往前方,感觉有些像地下的甬道。 灰尘过了许久才沉寂下来,我下意识地摸了摸手上的玉指环,便向走廊里闯去。我打开了第一扇房门,和二楼的房间一样,里面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唯一的不同是爬山虎比楼下更茂盛,绿色的藤蔓从窗口爬进了房间,靠窗的一面墙上摇曳着许多枝叶,这些植物根须甚至已钻进了墙体内,墙面和天花板上都有许多道裂fèng,看来这栋房子是离死亡不远了。 三楼的其他房间也都差不多,我一间一间地打开来看,在有的阳光充足的房间里,爬山虎甚至生长到了地板上。我想它们那无孔不入的根须,一定也布满了楼下房间的天花板。不过,这栋房子那么多年都没有人住,被这些植物占领也是很自然的。 我打开了三楼最后一个房间,还是什么东西都没有。然而,正当我要离开时,却发现脚下有许多石灰粉和碎木板。我缓缓抬起头来,才发现天花板上掉了一大块,露出了一个很大的窟窿,里面还透出许多光亮来。我好奇地走到窟窿底下,踮起脚往上面看了看,发现天花板上面还有很大的空间,似乎是个阁楼。 这个意外的发现,立刻给了我很大的想像,我冲出房间,一口气跑到了底楼。我记得在后门的走廊里,似乎还有一副竹梯子。果然,我在那堆杂物中发现了竹梯。 第24页 我架着那副竹梯,气喘吁吁地回到了三楼的房间里。我摘掉了厚厚的口罩,把梯子架在天花板的窟窿下面,然后小心翼翼地爬了上去。 当我的头伸出天花板后,我看到了斜斜的屋顶,正中的房梁,还有两排老虎窗。终于,我吃力地爬了上来,果然是一个阁楼,起码有三十多个平方米。 阳光从老虎窗照she进来,因为被窗口的藤蔓遮住了,阁楼里只照出几缕稀疏的阳光。小时候我家的老房子,也有这种老虎窗。我趴到了窗口上,望着下面的大片工地,还有远处的无数高楼。这里应该是荒村公寓最高的地方了,窗下是一排排黑色的瓦片,上面也爬满了茂盛的藤蔓,我想整个房顶上全是爬山虎吧。幸好这里的窗户一直都紧闭着,窗玻璃上全是爬山虎的叶子,看着穿过叶子fèng隙的阳光,感觉像是在黑暗森林里。 离开老虎窗,我仔细地环视了阁楼一圈,显然这里已经尘封多年了,感觉就像是个刚被打开的古墓。在阁楼的一角,我发现了一个老式衣橱。虽然蒙着厚厚的灰尘,但能看出这衣橱用的是上等木料,在当时也算是高档家具了。 我轻轻拉开衣橱大门,一阵浓烈的陈腐味道涌了出来。我扭过头等了几分钟,那股气味才渐渐变淡了。 然后,我揉着眼睛向衣橱里看去——衣橱里竟吊着几具干瘦的死尸! 我立刻倒在了地上,额头上全都是冷汗,差点就大声叫了出来。我又看了看手上的玉指环,那块猩红色的污迹愈加显眼了。 但是,当我重新站起来时,才发现衣橱里根本就没有死人,只是挂满了衣服而已。谢天谢地,我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原来刚才是我看错了。那些旧衣服吊在衣橱里,在昏暗的光线里乍一看,就好像吊着几个死人似的。 衣橱里的衣服既有男装也有女装,黑色和白色的西服,下面还连着西裤,红色和蓝色的旗袍,几件黑色的毛皮大衣,一个五十多年前的家庭衣橱赫然呈现在我眼前。我伸出手摸了摸衣服,全都已经发脆了,一股霉味又涌了出来,有件西服的下摆还被虫蛀了个大洞。 我连忙掩着鼻子后退一步,关上了衣橱的大门。那是欧阳家穿过的衣服吧?想到这里我忽然有些噁心,便向阁楼另一端走去。 这时,我才发现在这边的地板上,也有一个向下的暗门,只是现在底下是悬空的,当初应该有一个扶梯的。但即便如此,把那么大的衣橱搬上来也确实不容易。 阁楼这端还有一个梳妆檯,但上面的镜子早已经破碎了,只剩下一个长椭圆形的木框,裸露着后面发黄的木板。我想当初荒村公寓的女主人,应该就是坐在这面镜子前梳妆打扮的吧。 然后,我拉开梳妆檯下面的第一个抽屉,才发现里面堆着许多旧照片。闻着这些照片的霉烂味,我的眼睛亮了起来,立刻把它们全都摊在了台子上面。 接下来的十几分钟里,我始终都屏着唿吸,默默地看着这些照片。随着几十年前的黑白影像,那些曾经生活在这栋房子里的人,似乎又都活生生地出现了—— 第一张照片,是一个年轻的女子,她的身体倚靠着窗户,似乎在眺望着外面天空。她穿着一件毛衣,微微烫过的髮捲散在耳边,脸庞清慡而细緻,再加上黑白影像的晕染,仿佛就是40年代月份牌里的上海美人。 但更让人着迷的是她的眼睛,在那柔和的眼线里,是一双淡淡哀伤的目光,正逼视着窗外灰濛濛的天空。看着照片里她凭窗而立的样子,感觉就像是一只被囚禁的鸟,渴望窗外天空的自由——我记得她的脸,在欧阳家全家福的照片里。 第二张照片,是一对年轻夫妇的结婚照,新娘就是刚才看到的她,而新郎也在那张全家福里看到过。从这张照片上看,他们还真的挺般配的,新郎穿着一身西服,身材挺拔地站着。新娘穿着一件洁白的婚纱,长长的裙摆一直拖在地上,她的一只手被新郎挽着,在她的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这是身为新娘子的幸福,还是对自己最美一刻的留恋呢?反正我也问不到她。 第三张照片,她正在低着头读书,仿佛在沉思着什么。照片的背景就是这张梳妆檯,在后面椭圆形的镜子里,也能看到她的样子。但奇怪的是,镜子里似乎还照出了一个人,但照片里的光线不是很足,我看不清那个人的样子,但可以确定那个人所处的角度,绝不是照片的拍摄者。 后面还有十几张照片,全都是在这栋房子里的日常生活场景,出现的人物也只有那对年轻的夫妇。只有最后一张照片,是欧阳家在荒村公寓的全家福,和韩小枫从荒村带来的那种照片一模一样,应该是从同一张底片里冲出来的。只是奇怪的是,他们居然没有一张室外的照片,全都在这栋房子里拍的。他们的表情大多也很沉默,极少见到有笑脸的照片,而那年轻的妻子,更多的则是淡淡忧伤的目光。 全部看完以后,我把这些照片全都放回到了抽屉里。然后,我拉开了第二个抽屉,发现里面有两本旧书。我把这些书拿出来一看,首先注意到了一个名字——张爱玲。 原来是张爱玲的书,一本《传奇》,还有一本《流言》,分别是1944年和1945年印刷的版本。《传奇》是张爱玲的小说集,《流言》则是散文集,没想到荒村公寓里还曾经有过一个“张迷”,我想这两本书,应该是年轻的妻子在出嫁之前买的吧。我随手翻了一翻《传奇》,又是一股霉味扑鼻而来。忽然,我翻到了一枚书籤,其实不过是一张小卡片,上面用钢笔写着几个字——“生命是一袭华丽的袍子,上面爬满了虱子”。 这几行字纤细娟秀,一看就知出于女子的手笔,下面还有一行落款——“若云记于民国三十七年四月一日”。 现在我终于知道了——她的名字叫若云。 至于“生命是一袭华丽的袍子,上面爬满了虱子”,则是张爱玲说过的话,一定是若云对这句话很有感触,便在书籤上把它记录了下来。 而这枚小小的书籤,正好插在《金琐记》这篇小说的最后一页。 为什么要插在《金琐记》里呢?我轻抚着书页想了片刻,或许若云在担心自己的命运,会不会成为又一个曹七巧呢?就像《金琐记》里写的那样,青春少女曹七巧嫁入大户人家,就如小鸟被关进笼中,从此以后註定要蹉跎一生。 算了吧,女孩子的心思是猜不透的,更别说五十多年前的若云了,我轻嘆了一声,把这两本书放都回到了抽屉里。 在梳妆檯底下还有一个小抽屉,我打开来一看,却发现里面是一些小化妆品,有唇膏、粉底、香水还有一些我不认识的小玩意儿。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五十多年前的唇膏的样子,只是里面早就干了。不过,只要想像这个小东西曾经涂抹在若云的嘴唇上,心里就会有一种别样的感觉,是怀旧还是惆怅? 最后,我还是关上了抽屉,环视了阁楼一圈后,终于踩着梯子下去了。 回到三楼的房间,我还是把竹梯放在天花板底下,然后匆匆地走下了楼梯。 午饭还是微波炉食品,吃完后我躺在摺叠床上,翻了翻我带来的几本书。午后的空气闷热异常,房间里一丝风都没有,我只感到眼皮沉沉的,浑身上下一点力气都没了。 我看了看自己手上的玉指环,就好像长了个肉瘤似的,心里忍不住又跳了几下——不知道它会在我的手指上戴多久?难道一旦戴上永远都拿不下来了?想到这里我闭上了眼睛,颤抖着躺倒在床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傍晚六点,我才悠悠地醒来,随便弄了点晚饭解决了食慾,然后就坐在房间里发愣。到今天为止,荒村公寓的三层楼我都看过了,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在这里发现什么。也许我先前的猜测全错了,这栋老房子和荒村的秘密没有任何关系?而我却平白无故地在手指上多了样累赘。 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忽然听到楼下传来一些轻微的声音,透过楼板在整栋房子里飘荡着。瞬间,我的心跳又加快了,只听到底楼“踏……踏……踏”的声音传来。我小心翼翼地走了出去,穿越黑暗笼罩中的走廊,停在旋转楼梯口向下看去。 有一个黑色的影子,正随着楼梯旋转而上。 我立刻屏住唿吸,等到那脚步声来到我身前时,一把抓住了对方—— “是我!” 一个女子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连忙将她的手放开,打开了墙边的电灯。 果然是小倩,她穿着一条黑色的短裙,蹙着眉毛靠在墙边,刚才她显然被我吓了一跳。她不停地喘着气,胸口一起一伏,手里还拎着一个黑色的大箱子。 我长出了一口气说:“你怎么又来了?” “对不起,我吓你一跳了吧。” 小倩嘴里喃喃地说,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立刻让我的不快烟消云散了。 “进去坐一会儿吧。” 说完,我帮她拎起了那个大箱子,带着她来到我的房间里。 一走进屋子,她清澈的眼睛就不停地四处看着,想要说什么话却又说不出来。我感到有些奇怪,试探着问道:“小倩,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她缓缓地抬起头来,那双眼睛牢牢地盯着我,终于说出了话:“对不起,我可以住在这里吗?” “你说什么?住在这里?”她的问题显然让我很惊讶,更让我感到尴尬。 “请千万不要误会。”小倩也显得很不好意思,她低着头说,“就算帮我一个忙吧,我感觉我已经无处可去,唯一能够住的地方,就只有这栋荒村公寓了。” 小倩的请求还是让我难以理解,她现在这副样子,突然让我想起了一部电影的名字——《无处藏身》。 我忽然情不自禁地抓住她的肩膀问道:“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什么都不要问,我自己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我的心里感觉——”她的话似乎触及到了什么,又被她生生地咽了回去。 “是不是和家里人吵架了?你实在太任性了,快回到你父母身边去吧。” 然而,小倩却一反常态地大声地回答:“不,我说过我没有家里人,我也没有父母,我是一个没有家的人。” “没有家?岂不就是孤魂野鬼了吗?” 这句话一说出口,我就有些后悔了。但是,我更没有想到小倩会这样回答我:“你难道不知道我是谁吗?我是聂小倩啊。” 第25页 “聊斋里的美丽女鬼?”我使劲地摇着头说,“小倩,你是不是一直生活在你自己内心的世界里呢?也许这一切只是你的幻想而已。” “你不要再问了,今晚我一定住在这里,我已经决定了。” 说着,她打开了那只大箱子,从里面拿出了一些日常生活用品,还有几大包的快餐食品,一小袋大米,甚至还有一堆零食,看来她真是打算在这里“蹲点”了。 现在我算是彻底投降了,反正这房子本来就不属于我。所以,我也没有权力把她赶出去,我只能摇了摇头说:“好吧,我随便你住哪里。不过,这房子过几天可就要拆了。” 小倩一边收拾着的东西,一边干脆地回答:“我知道。” 看她现在这副样子,好像一下子成为了房子的主人,我傻傻地站在旁边,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才好。 忽然,她抬起头向我微微一笑:“对不起,今晚你能不能睡到楼上去?” “楼上?” 我愣了一下,然后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心里却是种说不出的滋味。 小倩的嘴角微微一撇:“谢谢你,我知道你是一个好人。” 可我心里却暗暗地说:就这么把我赶到楼上去了,让我和那些爬山虎睡在一起,今晚可惨了。 她在房间里走了几步说:“从今晚起,我们就是楼上楼下的邻居了。” 居然是做邻居,我有些泄气地说:“行了,只能做几天的邻居。” 突然,小倩似乎发现了什么,她盯着我的左手说:“你手指上是什么东西?” 我心里一惊,知道自己逃不过了,只能乖乖地向她举起了手。她盯着我的手指看了好一会儿,怔怔地问:“我没见你戴过戒指。” “这是一枚玉指环。”我的语气变得沉闷了起来,“它来自荒村。” “荒村的玉指环?怎么戴到了你的手指上?” “一言难尽啊。” 然后,我就把这枚玉指环的来歷全都告诉了她,还有我戴上它就怎么也拔不下来的烦恼。 小倩感到有些不可思议,她抓住了我的左手,摸了摸戴在我无名指上的玉指环。然后,她试着拔了拔指环,但玉指环立刻收缩了起来,让我疼得几乎叫了出来。小倩显然被吓坏了,连忙放开了我的手。 “也许,秘密就在这枚玉指环里吧?” “可我该怎么办呢?永远戴着它吗?”我烦躁地在房间里走了几圈,最后靠着房门说,“算了吧,先挨过这几天再说吧。” 然后,我从墙角拿出了我带来的一卷糙席和枕头,扛起它们就向外走去。 小倩着急地跟在我后面问:“你去哪儿?” “你不是让我到楼上睡觉去吗?”走到一半,我又回过头来说,“今晚,你就睡在摺叠床上吧,卫生间在走廊的最里面,有水龙头能够洗脸,不过没有热水。” 她的表情又有些尴尬了,低着头说:“谢谢你。” “睡个好觉,不要再做噩梦了,我可经不起你折腾。”我总算露出了一些笑容,“晚安吧。” 说着,我已经扛着枕席走上了楼梯。 走上黑暗中的三楼,我推开了第一个房间,幸好头顶的电灯还能亮。这房间里充满了一股植物的气味,靠窗的墙上全是爬山虎的根须和叶子,凉凉的夜风从窗户里吹进来。我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窗户重新关紧。然后,我又用了半个多小时,把这房间打扫了一下,清理了厚厚的落叶和灰尘。最后,我才把蓆子铺到了地板上。 这时我想起了楼下的小倩,反而不敢再下楼去了。夜深人静时,还是不要想入非非的为好。我索性关了电灯,躺在蓆子上睡觉了。 在这充满植物气味的房间里,我身下是凉凉的糙席,就像睡在黑夜的糙地上。虽然闭着眼睛,但我能感觉到那些爬山虎的藤蔓,它们悄无声息地生长着,向地板上急速地伸展触鬚,就像一只挣扎爬行的手。 黑夜中的爬山虎不断吐出二氧化碳,席地而眠的我渐渐陷入了恍惚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几道光线照she在我的眼皮上,躲在眼皮下的瞳孔渐渐甦醒了过来,使我缓缓睁开了眼睛。 也许是甦醒后的恍惚,我大口地喘息着,发现自己正躺在糙席上,房间依然被黑夜所笼罩。而那些照she到我脸上的光线,则是从门外的走廊里进来的。 我挣扎着坐了起来,门外she进来的白光有些刺眼,而我的身体依然处于黑暗中。我使劲揉了揉眼睛,才适应了这道狭小的光线,看到门外似乎站着一个黑影。 心跳骤然加快了,但我立刻让自己镇定了下来,会不会又是做噩梦的小倩呢?我小心翼翼地从蓆子上站起来,尽量不弄出一点声音,悄悄地把头探出门外。 走廊里亮着一片柔和的光线,我发现了一个年轻女子的背影,正孤独地站在走廊中心。她穿的衣服很奇怪,我从来没有见到过,但我还是轻轻地叫了一声:“小倩?” 几乎同时,她缓缓地回过头来,光线一下子太亮了,使我看不清她的脸。她开始向我这边走来,我忽然莫名其妙地紧张了起来,用手遮挡着头顶的灯光,终于看清楚了她的眼睛—— 她不是小倩。 瞬间,我几乎叫了出来,但她似乎对我视若无睹,怔怔地朝走廊这边走来。这时我看清了她穿的衣服,居然是一条又厚又长的连衣裙,我从没见过这种样式的衣服,看起来实在太厚重了,在这个季节穿着它恐怕要热死了。她的脸庞是苍白而纤细的,美丽的眼睛直视着前方,如果不是在这种地方和时刻出现,她绝对是一个非常迷人的女子。 我颤抖着轻声问道:“你是谁?” 但她没有丝毫反应,面无表情地从我身边穿过,似乎我根本就不存在。当她与我擦身而过的瞬间,我忽然想了起来——我见过她的脸。上午在顶层阁楼里,我发现了许多张旧照片,几乎每一张都有她的脸。 她的名字叫若云。 此刻我惊呆了,怔怔地看着她向楼梯口缓缓而去,柔和的光线如瀑布般笼罩着她,而她身后的墙壁依然在黑暗之中。 这怎么可能呢?在遥远的1948年,她就生活在这栋房子里。五十多年以后的今夜,她重新出现在荒村公寓三楼的走廊中,却依然是那样年轻,那样迷人,与当年照片里的她没有任何改变。 我究竟看到了什么? 她走下了楼梯,那团光线始终照she在她身上,而周围全是一片黑暗。她就好像舞台上的明星,全身笼罩在白色的聚光灯下,而其他所有人都在黑暗中看着她。 忍无可忍中,我打开了电灯,当灯光照亮我眼睛时,她却瞬间消失了。我惊慌失措地看了看四周,并没有任何的异常情况。我又跑下了旋转楼梯,也没发现任何有人的迹象。 她到哪儿去了? 走到二楼的走廊口,看到小倩睡的房门正紧闭着,我想我不应该打扰她的好梦。我让自己重新放松下来,然后回到了三楼的房间里。 我在房门口站了好一会儿,看着墙上昏黄的电灯光线,与刚才那种奇异的光线完全不一样。那么照在若云身上的光线,又是从哪里来的呢?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只能关了电灯,又躺到了糙席上。 在自己大腿上拧了一把,我几乎疼得叫了起来。现在我能肯定了,刚才绝不是在做梦,我确实亲眼见到了若云——五十多年前住在这里的女人。 可我怎么会见到她的呢?即便当年美丽的若云,今天仍然健在于世,那也应该是八十岁的老太太了。毫无疑问,刚才我所目睹的,是五十多年前的若云,还有她穿的那身衣服,也是那个时代才有的,难道我见到了幽灵? 想到这里,我又是一阵毛骨悚然,连忙闭上了眼睛,在心里默默地祈祷:“黑夜啊,快点让我睡着吧。” 第二十日 或许是因为昨晚的“奇遇”,我直到上午十点才醒来,迷迷煳煳地睁开眼睛,第一眼就看到了小倩的眼睛,原来是她把我给叫醒的。 我条件反she似的从蓆子上跳了起来,盯着她半天才清醒了过来,然后尴尬地笑了笑说:“我现在的样子一定挺傻的吧?” 小倩也微微笑了笑说:“不,你睡觉的样子挺有意思的。” 真丢人啊,刚才她一定站在我旁边,看着我睡觉的样子很久了。我再也不好意思说话了,便低着头跑了出去。 我匆匆来到楼下的卫生间,用最快的速度洗漱完毕。当我回到二楼房间里,才发现小倩早已为我准备好了早餐,有大饼油条还有豆浆。 她淡淡地说:“这是早上我出去买的,不知道你喜欢吃吗?” “当然喜欢了。”我立刻抓起了一根油条说,“小时候,我经常吃这样的早点,但长大后就很少吃了,我还真的很留恋油条的味道呢。” 不到几分钟,这顿早餐就被我吃光了,我顾不得满手的油,抹着嘴说:“小倩,真没想到,你会给我买早饭吃。真谢谢你了。” “这几天,你是不是天天都吃微波炉快餐?” 我搔了搔头回答:“反正,反正就只有几天时间嘛。” “天天都吃那种东西,对身体不太好的,还是多吃点米饭吧。” “好了,我明白了。” 这时,我忽然想到了昨天半夜里,见到的那个五十多年前的女子。可我该怎么对小倩说呢?她会相信我的话吗?如果她相信的话,岂不是要被这栋房子吓坏了吗?犹豫了片刻,我还是没有说出来。 “你在想什么?” “没,没想什么。”我只能结结巴巴地说,“我在想,其实——你还是挺善解人意的。” 小倩突然笑了笑说:“过去你是不是以为,我只是来骚扰你的无聊读者吧?” “不,你是聊斋里的聂小倩嘛。” “没错。”她倒是很自然地点了点头说,“好了,我现在要出去了,你一个人在这里小心点。” “出去?你是去冰激凌店上班吧?” 她不置可否地看着我的眼睛,然后轻声说:“再见,我晚上回来。” 不过,我还是紧追了出去,目送她离开了这栋房子。 回到二楼的房间,我不敢多看她留在这里的东西,一想到昨晚她就睡在这屋里,心里就莫名其妙地发毛。 第26页 不知为什么,小倩说过的话我都记得很牢,中午我没有再吃微波炉食品,而是在外面的饭店里吃了一顿午饭。 下午,我没有在外面多停留,匆匆地回到了荒村公寓。当我刚刚来到二楼房间时,突然听到楼下传来一阵敲门声。 底楼的大门被敲得山响,似乎整栋房子都摇摇欲坠了起来。我连忙捂住乱跳的心口,把头伸出了窗外,发现楼下站着一个年轻的男人,正在用力地敲着前头的大门。 忽然,那个男人抬起了头,我这才看清了他的脸——叶萧。 我吃了一惊,连忙大声地叫了叫他。 叶萧也看到了我,他在下面说:“快点给我开门。” “前门封死了,你要从后门进来。” 说完,我立刻冲出了房间,跑到底楼去给他开门。果然,我在后门看到了叶萧,他显然对这老房子不太放心,小心翼翼地进入了走廊,摆出一副警察特有的姿势,似乎随时都有人会袭击他。 我把他引到了底楼,指着宽敞的大厅说:“叶萧,我领你参观参观吧。你看,这里就是欧阳家族当年跳舞的地方。” 叶萧冷冷地环视了一圈,面无表情地回答:“这里的阴气太重了。” “为什么你们都这么说呢?我想,可能是这房子太cháo湿了吧。” “等一等,你手指上是什么?” 他发现了我左手上的玉指环,我心里“咯噔”了一下,缓缓举起左手说:“就是这个东西啊?前几天,我在路边的小摊上看到这个东西,觉得挺好玩的,就花了十块钱买下来。” 但叶萧还是盯着玉指环看了看,然后冷冷地说:“这东西真不适合戴在你的手指上。” “呵呵。”我向叶萧傻笑了一下,然后带着他在底楼转了一圈。 我们走上了旋转楼梯,来到了二楼的房间里。叶萧看了看摺叠床和微波炉,轻声说:“其实,我是担心你才来这看你的。你一个人住在这种鬼地方,我怎么放得下心呢。” “你还是把我当成小孩子吗?我能够照顾自己的。” 忽然,叶萧发现床下有一双女孩子的拖鞋,他的脸立刻板了起来,指着拖鞋问:“这是怎么回事?” 我的心里一沉——糟了,我早该预防到了,小倩在这房间里留下的蛛丝马迹,怎么逃得过警官的眼睛呢?我有些尴尬地回答:“叶萧,这个嘛……这个……” “这个女孩是谁?”叶萧直截了当地问了。 不,我不能把小倩说出来,我只能轻声地说:“请别问了,这是我自己的私事。” “我不会干涉你的私事的。但我提醒你,这里可是荒村公寓,不是你随心所欲的地方。” 完了,他竟然以为我在这里——不可以,我连忙解释道:“叶萧你误会了,我可没在这里做什么。” 他扬起眉头笑了笑说:“算了吧,我不问了。” 忽然,我想起了一个至今仍然生死不明的人:“对了,苏天平还有消息吗?” “不,学校至今还在到处找苏天平,但他就像消失于空气中一样,无论哪里都找不到他。” “也许早就变成一具尸体了吧——不,我不该这么说,这样的话似乎太残忍了。” “别再多想苏天平了。”叶萧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天空说,“其实,我今天来找你,还有另一个原因。” 我一下子又紧张了起来:“什么原因?” “上次在电话里,你不是托我帮你查一查,荒村公寓在过去的详细情况吗?” “对,你查到了吗?” 叶萧点了点头说:“没错,这几天我查了许多歷史档案,主要是在1949年以前这一地区的房屋登记资料。昨天晚上,我总算查到了这栋房子——安息路13号在租界工部局的备案。” “它建造于什么时候?” “1930年——当时安息路是上海租界有名的高级住宅区,马路两边修建了许多三层小洋房,这栋房子是由一个法国房产地商建造的,一开始并不叫荒村公寓,而是叫卡罗琳别墅。” “卡罗琳别墅?这名字真好听。” “是的,当时是由一户法国侨民家庭居住,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本人控制了上海租界,这户法国人被限制了自由,软禁在这栋房子里,不知什么原因全家人都自杀了,就吊死在二楼的房间里。” “什么?”我抬起头看了看天花板,难道那户法国人就吊死在这个房间里? 叶萧也以幽幽的目光看着房间说:“那份档案上就是这么写的。抗战胜利以后,租界已不復存在,这栋房子的产权被一户中国人家买下。档案显示那户人家复姓欧阳,是浙江某地的商人。” “当然是荒村的欧阳家了,当年他们从事走私赚了很多钱,想必也一定在上海做着很大的生意,所以就在此地购买了这处房产。” “是的,欧阳家买下了这栋卡罗琳别墅后,就将其改名为荒村公寓,并在当时的有关部门做了登记註册。从荒村公寓的地契副本来看,欧阳家在这里总共住了三年多时间。到了1949年初,欧阳家又把这栋房子卖给了一个富商。但是,那富商还没来得及住进荒村公寓,自己就先暴病死亡了。” 我着急地问道:“从此以后,这栋房子就空关了起来?是吗?” “后来,我又查了解放后的一些档案材料,才知道在六十年代,附近的居民曾经搬进来住过。那时候安息路一带的小洋房大多没有主人,很多就这样被附近居民们强占了。但唯独这栋房子,发生了一些奇怪的事情。”叶萧忽然倒吸了一口冷气,皱着眉头说,“当时的档案记录不太全,据说在这栋房子里发生了命案,也查不出来到底是怎么回事。到了八十年代,那些居民就全都搬出来了,此后就没人再敢住进去了。” 忽然,我想起了昨天半夜的离奇遭遇,不禁自言自语地说:“也许,荒村公寓里一直有闹鬼的传说吧,把附近的人家都吓着,所以就一直都空关着了。” “你说什么?闹鬼?” 我连忙低着头说:“没什么,只是随便猜测而已。” “不要再想入非非了。”叶萧来回地踱着步说,最后看着窗外说,“也许,是因为这房子的空气太cháo湿了吧,而且还长了那么多爬山虎,我听说这种植物对人体不是很好。” “没关系,我想这几天我已经适应了。” “那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我不知道,也许还会在这里住几天,直到它被拆掉。” 叶萧失望地摇了摇头:“我知道我改变不了你的决定,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我先走了。” 说完,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便快步走出了房间。我一直把他送到了底楼的后门,叶萧向我挥了挥手说:“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我随时会来帮你的。” 在目送着叶萧离开之后,我回到了楼上的房间。整个下午,我都无所事事,心里总想着叶萧对我说过的那些话—— 比如,当荒村公寓还叫卡罗琳别墅时,住在这里的法国人全家在二楼上吊自杀。想到这里,我就会想像那些上吊绳子晃动的样子。还有六七年代,许多人住进了这栋房子,却发生了一些离奇的命案,到底是为什么呢? 难道这真是一栋“凶宅”?而我是最后一个住进这“凶宅”的人,也许还要加上小倩。 不知不觉间,夜色已经匆匆降临了。我还是到外边吃了一顿晚饭,到晚上八点多才回到荒村公寓。 整栋房子都沉浸在黑暗之中,经过几天与这房子的朝夕相处,我就算闭着眼睛也能认识上楼的路。我故意没有开灯,在漆黑的房子里摸索着,很快就爬上了旋转楼梯。 当我刚刚走到二楼房门口时,突然听到一阵放大的音乐声,如波浪般撞击到我的耳膜上。那声音是从楼下传来的,节奏震动着我脚下的楼板,似乎楼下在开一个演唱会。 这是哪来的声音?我的心立刻被悬了起来,又缓缓地走下旋转楼梯。 终于,我看见他们了—— 舞会开始了。 不,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我确实看到了这一幕——在荒村公寓底楼的大厅里,突然之间灯火通明,十几对男男女女忽隐忽现,正在宽敞明亮的舞厅里翩然起舞。男人大多穿着各色西装,也有几个穿着长衫,女人们多是华丽的旗袍,或是时髦的裙子。 为他们伴奏的音乐,是从墙边那台留声机中传出的,我甚至能听清其中的歌词:“花样的年华,月样的精神,冰雪样的聪明,美丽的生活,多情的眷属……” 我听出来了,这是六十多年前的歌《花样的年华》,甚至还是原唱者的嗓音,带着那个时代特有的语调。我使劲揉了揉眼睛,但眼前就像蒙了一块发黄的纱布,一些白色的光点闪来闪去,仿佛在看一卷多年前的胶片,带着几分霉烂的斑点,通过放映机缓缓投she在幕布上。 突然,舞会中掠过一张脸庞,立刻让我睁大了眼睛,我又看见她了—— “若云?” 我轻轻地叫了出来,这个五十多年前生活于此的女子,又一次出现在我眼前。 她正在舞厅中央最为引人注目的地方,拥着一个年轻的男子,一同迈着轻盈的舞步。对,我在老照片上见过那个男人,他是荒村公寓年轻的男主人,欧阳家族的继承人——若云的丈夫。 只有他们才是舞会的中心和焦点,所有的舞客都围绕着他们。这对年轻的新人光彩照人,跳了一支又一支曲子,最亮的那束灯光似乎永远只对着他们两人。 突然,一阵脚步声打破了这里的一切,曼妙的音乐声戛然而止,耀眼的灯光立刻暗了下来,大厅里变得空空荡荡,所有宾客也都消失了,宛如一团蒸发的空气,一片消散的幻影。 舞会结束了。 我的眼睛还来不及适应这一切,大厅已恢復了平静,只有一盏昏黄的电灯亮着。在墙边的电灯开关下,小倩正满脸疑惑地站着。 “小倩,你刚才看到了吗?” 她看起来有些疲倦,摇着头说:“看见什么?我刚刚从后门进来,看到大厅里面一片漆黑,我就打开了电灯。” 第27页 我惊讶地摇摇头问:“你没看到?那你听到了吗?” “你在说些什么啊?刚才这里一团漆黑,像坟墓一样寂静,我什么都看不到,也什么都听不到。当我一打开电灯,就看到你呆若木鸡般的站在这里,像是在梦游似的。” “梦游?又是一场噩梦?不——” 此刻,我心里非常清楚,刚才绝对不是在做梦,确实是我亲眼所目睹,亲耳所听闻。我确信,我看到了五十多年前荒村公寓的一场舞会,而且还有舞会上的皇后:嫁入欧阳家的若云。 小倩走到我身边,在我的眼睛前晃了晃手说:“你在看哪里啊?就像见到鬼似的。” “不,那不是鬼。就像我们在看当年的老电影一样,我们并没有见到鬼,而是演员们的影像而已。”我走到了大厅中心,刚才若云跳舞的所在,大声地说,“这个大厅里出现的一切景象,就相当于电影院幕布上的影像,你明白吗?” “那么投影机呢?胶片和拷贝呢?”忽然,小倩抓住了我的手,“我不明白你说的一切,但我知道你需要休息,这栋房子使你感到恐惧,而使你产生了某些幻觉。听我的话,只要你休息好了就没事了。” 她刚才说话的样子就像妈妈,我只能苦笑了一下。然后,我走到了那台留声机旁边,它还是我从走廊的杂物堆里找出来的呢。我仔细地看了看留声机,这机器已经是古董了,应该早就报废了,怎么可能再放出音乐来呢? 终于,我无奈地摇了摇头,便跟着小倩上楼去了。 在二楼的房间里,小倩给我倒了一杯水,她柔声地问着我:“这些天来,你是不是太紧张了?” “也许吧。”我颤抖着端起杯子,她的头髮已垂到我脸上了,柔软的髮丝散发出一股淡淡的幽香,撩得我心里痒痒的。我情不自禁地抬起头,怔怔地看着她的眼睛,就像在看某一样神秘的玉器。 她意识到了自己离我太近了,向后退了退说:“你知道吗?你现在的样子真像个小孩。” “所以你会照顾我?” 这大胆的提问让小倩有些尴尬,她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说:“你累了,早点休息吧。” 我点了点头,在门口向她道了一声:“晚安。” 也许,是受到刚才神奇“舞会”的刺激,我确实感到自己累极了。在卫生间糙糙洗了一把,便上三楼睡觉去了。 走进三楼的房间,又是一阵爬山虎的气味。但我连灯都没有开,一头倒在蓆子上就睡了。 这一夜,我真正沉入了荒村公寓的黑暗中。 第二十一日 上午,当我醒来的时候,阳光已洒满我额头了。我恍惚着爬起来,整理着自己乱糟糟的头髮,到楼下去找小倩了。 但她不在房间里,我在走廊里大声叫着小倩,却没有任何回音。回过头才发现柜子上有张纸条,她说她上班去了,微波炉里有给我准备的早餐。 打开微波炉,还是和昨天一样的早点心。早餐吃完后,我坐在房间里看了一会儿书,忽然手机响了起来。 没想到居然是孙子楚打来的电话,他说他正在我家门口,来把那些玉器还给我,却发现我不在家。我只能告诉他,我这几天住在外边,地址是安息路13号。 二十分钟后,楼下响起了敲门声,果然是孙子楚站在大门口,手里拎着我给他的箱子。我连忙跑到外边去,把他给带了上来。 孙子楚小心翼翼地看着这房子,嘴里不停地啧嘆:“你可真会找地方啊,这种房子想必是写恐怖小说的好环境吧。” 我实在没心情和他开玩笑,将他带到了二楼的房间里。好在我已经做好了准备,所有与小倩有关的东西,都被我藏到柜子里去了。 他又环视了这房间一圈,用羡慕的口气说:“将来我也住到这种地方写论文就好了。” 然后,孙子楚打开了箱子,还是用报纸团包裹着,他还加入了许多泡沫,把那五件玉器小心翼翼地拿了出来,说:“你仔细看一看,有什么问题就说。” 这五件来自荒村地下的玉器,现在整齐地呈现在我的眼前,我拿起它们仔细地看了看,并没有什么磕碰和损坏的痕迹。我点了点头:“没问题,谢谢。那么鑑定结果怎么样?” “我说过,我会邀请最优秀的玉器鑑定专家,他们对你这五件玉器的鑑定结果是:一级真品。” 瞬间,我心里微微一颤:“它们真的是良渚古玉?” “没错,它们确实是五千年前的良渚玉器,无论是其材质,还是形状、纹饰和雕刻技法,都符合地下出土的良渚玉器特徵。这些都是经过权威专家鑑定的,你就放心吧。” “能不能说得详细点?” “好吧,从矿物学角度看,玉可分为硬玉和软玉两类。硬玉就是通常所说的翡翠,主要产于缅甸;而软玉是一种具链状结构的含水钙镁硅酸盐,它是造岩矿物角闪石族中以透闪石、阳起石为主的一种特殊矿物。” 孙子楚说得头头是道,一套套专业术语,看来从玉器专家那学了不少吧。我不想浪费时间,径直问道:“那么良渚文明用的是什么玉呢?” “良渚文明是中国玉器文明之源头,中国传统玉器主要採用软玉,以新疆的和田玉、中原的南阳玉和蓝田玉最为有名。良渚文明出土玉器数量之多,造型之精美举世罕见,世界各国学者都很关注,甚至有人提出了‘玉器时代’的观点。” “我只知道青铜时代和铁器时代,哪来的玉器时代?” “中国神秘的远古文明,在石器时代结束之后,青铜时代开创之前,还存在着一个‘玉器时代’,那个时代的人类认为玉器具有神秘力量,谁控制了玉器谁就控制了文明。至于良渚文明,因其使用玉料的数量惊人,肯定要有丰富的地下玉矿来供给。” “玉矿?”我忽然想到了地下的宝藏。 “问题就出在这里了。在良渚文化范围内的考古发掘中,从未发现过古代玉矿遗址。也有人认为玉料是从辽宁或新疆运来的,但上古时代交通极不便利,千里迢迢运送大量玉石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可天上不可能掉下玉石来。” “没错,所以我认为在良渚文化的区域内,或者在其附近的山脉中,一定存在着某个被遗忘的古代玉矿。古老的文明可以神秘消亡,但地下宝藏却应该是永存的。” 我连连点头:“良渚文明的千古之谜——就是地下宝藏?” “不,良渚文明留给我们的谜团实在太多了,玉藏之迷仅仅是许多个谜中的一个。” “你的意思是说:良渚文明本身就是一个谜?” “良渚文明的兴起是相当神秘的,它刚产生的时候,周边地区的文明程度并不高,最近很热门的三星堆文明,要比良渚文明晚一千多年。五千年前,良渚文明在东方所达到的高度,足以与同时代的古埃及文明与古美索不达米亚文明比肩。” “这一定有着某种特殊原因吧。” 孙子楚点了点头:“是的,在出土的良渚玉琮上,经常出现一个奇特的图案,被称为‘神徽像’,其上部刻着倒梯形的神人脸,两眼圆睁,牙齿露在外面,头上戴着插满羽毛的皇冠,双手抓向下面的兽头。在古玛雅和古印加文明中,也都有类似的羽冠图案。它们都和良渚文明一样,留下了大量风格诡异的玉器和遗蹟,迅速地兴起迅速地衰亡。” “你认为良渚文明和玛雅文明有关?” “这只是我个人观点。” “那么良渚文明究竟到了何种程度?” “一个拥有宫殿、王陵和金字塔的文明,你说它到了何种程度?余杭的莫角山遗址,足以让任何一个人惊嘆,它是良渚文明的政治、经济、宗教中心,发现有规模宏大的‘宫殿广场’,1万多平方米的建筑基址,被称为5000年前的紫禁城。还有大量高级墓葬,巨型棺椁里有着精美的玉器。埃及保存着一百余座金字塔,而良渚文明也有超过100座被考古界称为‘土筑金字塔’的高台。”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既然达到了如此辉煌的高度,那为什么突然衰亡呢?” “这又是一个迷了。”孙子楚意味深长地嘆了一声,“最多的说法是自然灾害:四千多年前,全球海平面升高,江南大部分土地被水淹没,良渚文明遭到了‘灭顶之灾’。但还有一种说法:良渚文明对玉器非常痴迷,他们把大量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玉器的开採和制作上。玉器在任何时代都是奢侈品,良渚文明因此陷入了极度奢侈的不良风气之中。” “奢侈亡国?” “没错,但无论是‘水灾灭顶’说,还是‘奢侈亡国’说,都没有肯定的证据。也许,良渚文明真的和古玛雅人一样来无影、去无踪。” 就这样两个钟头过去了,孙子楚就像discover频道主持人,滔滔不绝地讲述神秘的良渚古国。 听着他的长篇大论,我心里忽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个五千年前的本土神秘文明,究竟和荒村有着什么样的关系呢?可我实在想不通啊,荒村位于浙江东部的沿海,并不处于良渚文明中心的太湖流域,而且良渚文明距离今天实在太遥远了,那些荒村发现的玉器,会不会是在其他地方出土的文物呢? 我只能摇摇头,脑子里已经乱成一团。看到那五件玉器,心里又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似的。孙子楚帮着我把玉器收好了,他嘱咐我一定要小心谨慎,要放在一个安全的地方,这些东西可都是国宝级的。 “不过,这种鬼地方也不会有人来的,反正我就住几天而已嘛。” 中午,我陪着孙子楚到外边去吃午饭,今天自然是我请客了。在饭店里我没说多少话,有些事情我不敢告诉他,因为以他的性格,再加上职业习惯,肯定会打破砂锅问到底。与其再多一个纠缠于此事的人,不如让我自己一个人来扛吧。 孙子楚喝了许多酒,而我则是滴酒未沾。席间他已经醉醺醺地胡言乱语了,最后我扶着他走出饭店,将他塞进计程车送回去了。 回到荒村公寓后,我立刻上到二楼的房间,将那只装着玉器的箱子,拎到三楼走廊最里面的房间里。那里正好摆着一副梯子,通往天花板上面的阁楼。我小心翼翼地爬上梯子,将那只箱子放在阁楼的角落里,这样就应该安全了吧。 第28页 入夜后,我糙糙吃了一顿晚餐,就再也不敢关灯了——根据前两天的经验,只要在一片漆黑之中,我的眼睛就会看到那些离奇的景象,五十多年前的女子若云,那些曾经生活在这栋房子里的人。然而,只要电灯一打开,他们就从我的眼睛里突然消失了。 在荒村公寓的楼上楼下转了一圈,只要电灯泡没有坏,所有房间的灯都被我打开了。虽然,这些旧灯泡发出的光线,都如烛光一样昏暗,但我想如果从外边看荒村公寓的话,一定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几乎每个窗户里都透出几缕暗光,整栋房子仿佛回到了三十年代,宛如一部爱情电影的名字:《时光倒流七十年》。 不过,如果是外边那些拆迁工人,突然看到这栋空关多年的老宅,一下子亮出了那么多灯光,大概会被吓个半死吧?也许,人们会以为几十年前的鬼魂全都跑了出来,开一场只属于荒村公寓的幽灵晚会。 可惜,今天不是万圣节。 想到这里,我突然笑了出来,我自己也感到奇怪,都到了这种境地怎么还笑得出来。 晚上十点钟,小倩终于回来了,乌黑的头髮闪着湿润的泽光,看来她已经在外边洗过澡了。女人的眼睛总是尖锐的,她立刻从我的眼睛脸上发现了什么:“今天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啊?今天我在三楼躺了一整天。” 但她打开柜子看了看说:“你怎么把我的东西都藏到这里面了?是不是今天有人来过这房间?” 唉呀,又给她发现了,我尴尬地傻笑了一下,只能把孙子楚来过这里的事情,老老实实地告诉了她。我顺便也向她简单地介绍,五千年前神秘的良渚文明。 听完我说的这一切之后,小倩冷冷地说:“你是说那些神秘的玉器,把良渚文明与荒村联繫在了一起。” “对,或许这就是荒村秘密的入口?” 小倩目光锐利地对准了我的左手:“那么你手指上的东西呢?它也是五千年的神秘玉器?” 我的心里又“咯噔”了一下,看着自己手上的玉指环,它像个寄生虫一样“长”在我的手指上,似乎已与我融为一体。我用右手遮住玉指环,哀伤地说:“我这是怎么了?像个傻子一样卷进来,看着四个人相继死去却无能为力,现在自己的手上又被套上了这个魔咒似的东西,眼睛里看到的全是幽灵的脸孔——我究竟是怎么了?” “这不是你的错。”小倩忽然靠近了我,她的语气变得异常柔和,“不用担心,有我在你身边,你就不会有事的。” 终于,我克制不住自己了,将这几天所有的烦恼都发泄了出来:“有你在我身边?你以为你是谁?聊斋里的聂小倩,还是五千年前的良渚女巫?” 她静静地听着我说完,表情是那样镇定自若,一句话也不说,就这么看着我的眼睛。 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了,我低下头抱歉着说:“对不起,我不该对你发脾气,你知道我是从不发火的,可现在这种境地让我太绝望了。” 小倩依然盯着我的眼睛,淡淡地说:“没关系。” “真的没关系吗?刚才我是不是吓到你了?” “不,你永远都不可能吓到我的。” 忽然,她伸出手揉了揉我的脸,微笑着说:“早点休息吧,睡着了就不会恐惧了。” 我点了点头,但走到门口又回头道:“可睡着了还有噩梦呢?” 小倩还是微微一笑说:“晚安。” 在卫生间里洗了一把澡,我便回到三楼的房间去了。今晚所有的灯都亮着,其实我很不习惯在有灯光的房间里睡觉,但也只能咬着牙,闭上眼睛席地而眠了。 昏暗的灯光始终刺激着我的眼皮,我辗转反侧了许久才睡着了……不知过了几个小时,忽然有什么声音刺激到了我的耳膜,使我从黑暗中缓缓甦醒了过来。 我的心立刻盪了起来,那声音带着某种特殊的旋律,催促着我睁开了眼睛。三楼的灯光还亮着,那声音似乎是从底楼传来的。我跌跌撞撞地跑到外面,终于听出那是钢琴的声音。 荒村公寓里怎么会有钢琴的声音?我侧耳倾听了片刻,觉得这旋律有几分熟悉——对,是李斯特的钢琴曲《直到永远》,也是我一直很喜欢的音乐。 循着那匈牙利人谱写的旋律,我蹑手蹑脚地走下旋转楼梯。底楼的大厅里一片漆黑,奇怪了,我记得这里的灯应该是亮着的。但那泉水般的钢琴声,却如诱人的少女吸引着我,让我瞬间忘掉了恐惧。 此刻,在这黑夜的荒村公寓中,响彻着李斯特的钢琴曲,我感觉自己到了十九世纪,在匈牙利黑暗的森林中,倾听着城堡里少女的钢琴和歌声——我无法用更多的语言来形容了,那钢琴绝妙的音色,再加上李斯特的旋律,仿佛是一对天生的情人,正在这荒凉的黑夜里两相厮守,窃窃私语,柔情似水,正如这曲子的名字——直到永远。 钢琴声在这古老的房子里湍湍流淌着,引诱着我发现了那线亮光,那是大厅旁边的房间,琴声正是从这里传出的。那是欧阳家族拍全家福照片的房间,在墙边有一架名贵的旧钢琴,但它内部早已经坏掉了,是不可能发出任何声音的。 我默默走到门口,一片怪异的柔光照亮了我的眼睛,我看见了—— 在这宽敞的房间里,焕然一新的钢琴打开了盖子,十根葱玉般美丽的手指,正在琴键上舞动着,音波随着她的手指流淌而出,迴旋在整个荒村公寓。 我的目光随着那双柔软而白皙的手指,渐渐移动到她的手臂和脖颈上,不知从何而来的幽光,如流水般泼撒到她皮肤上,再溅起片片水花,弹入了我的瞳孔中。 没错,还是她——若云。 我像是做梦一般,看着这个五十多年前的美丽女子。她穿着一身长长的裙子,白色的裙摆覆盖着双脚,黑髮披在肩后。她全神贯注地倾注在钢琴上,眼睛几乎是半闭着,十指只要一触到琴键就会发出音符,她是那样如痴如醉,似乎正体会着这支曲子的灵魂——永恆的忧伤之爱。 正当我几乎无法自持时,钢琴声突然停止了,若云的双手停在半空,手指微微颤抖。然后,她缓缓回过头去,目光对准了身后—— 现在我才发现,房间里还站着一个人,一个风度翩翩的年轻男子,穿着黑色的衣服,笔直地站在窗边,光线照she在他的脸上,却是惨白惨白的。 ——他就是若云的丈夫,欧阳家的传人。 房间里鸦雀无声,光影在男子的脸上晃来晃去,他缓缓走到若云身边,将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我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这时我才感到手指上隐隐作痛,原来这疼痛已经持续很久了,我颤抖着看了看自己的左手,柔光照she在玉指环上,那些猩红色的污迹,仿佛越来越鲜艷了。 “不!” 恐惧到极点的我高声叫了起来,瞬间那片白光消失了,房间里又沉入了一片黑暗,眼前什么都看不到了,我惊慌失措地摸着墙上的开关,但好一会儿都没摸到。 忽然,一只手搭到了我的肩膀上,我颤抖着回过头来,却闻到了一阵淡淡的暗香,几缕髮丝抹到了我的脸上。 房间里的电灯亮了起来,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了眼前,原来是小倩。她正睁大着眼睛站在我面前,与我相隔不过几厘米,我甚至能感到她的唿吸正扑到我脸上。 我们就这样怔怔地看着对方,十几秒后小倩后退了几步,脸颊泛红地说:“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也想这样问你呢。” 小倩穿着一件薄薄的睡衣,她抱着自己肩膀说:“刚才我做了一个梦。” “噩梦?”我连忙摇了摇头,“噩梦”已经成为这个故事中,出现频率最高的词彙了。 “不是噩梦。”她忐忑不安地走到那架钢琴前面说,“我梦到了钢琴的声音,那首钢琴曲非常美,好像是——” “匈牙利钢琴大师李斯特的《直到永远》。” 小倩低着头说:“这段梦中的钢琴曲,使我产生了奇怪的感觉。于是我走出房间,当走到楼梯口时,突然听到你大叫了一声,我立刻就走过来了,却看到一个黑影站在门口。” “然后你打开了电灯?” 说着,我也走到了钢琴旁边,看着依旧破烂不堪的钢琴,怎么也无法想像,它居然能弹出那么美妙的声音。我打开了上面的盖子,伸手在琴键上按了几下,还是什么声音都发不出。 那么,我刚才听到的钢琴声又是怎么发出的呢?难道那也是五十多年前的钢琴声吗?可是,这琴声怎么又跑到小倩的梦里去了呢? 小倩伸手捅了捅我说:“你在发什么呆啊?” 我苦笑了一下:“我在想刚才听到的,还有看到的一切。” “你究竟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好吧,我现在相信你说的话。” 看着她的诱人的眼睛,我不由得点了点头,把刚才看到的一切离奇景象,都如实地告诉了小倩。 但她听完以后,仍将信将疑地问:“你真的看见了五十多年前的人?” “是的,我看到了若云。”我轻轻念出了这个名字,同时抬头看着天花板,似乎在说给某个幽灵听,然后用骈文式的语气说,“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绝非梦境。” 我环视了房间一圈,摇了摇头说:“深更半夜的,不要站在这里,我们上楼去吧。” 小倩似乎相信了我的话,也赶紧跑出了这房间。 回到了二楼,我感到自己浑身上下疲惫不堪,轻声地对小倩说:“睡个好觉吧。” 然后我跑上三楼,躺到了蓆子上。这时,我才发现手指已经不再疼了,玉指环也没有了异样的感觉,盯着那块红色的污迹,我忽然感到了什么—— 难道是因为这枚玉指环?不,我赶紧闭上了眼睛。 窗外,长夜正漫漫…… 第二十二日 清晨,凉风从三楼窗口吹进来,爬山虎的气味总算淡了一些。我躺在冰凉的糙席上,微微睁开眼睛,一个白色的影子晃动在我头上,在白色的上端又垂下来黑色的瀑布,我知道就是她了。 我的眼睛渐渐地看清了,小倩穿着一件白色的睡袍,黑髮垂在胸前,低头俯视着我。她的目光是那样奇怪,像电流一样滚过我的身体,使我浑身都不自在。我看了看窗外,阳光还没有she到房间里,大概只有清晨六点多吧。我迷迷煳煳地爬起来说:“你怎么上来了?现在还早着呢。” 第29页 小倩的脸色苍白,额头还有些一些汗珠,几缕髮丝贴在她的脸上,又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了,她用幽幽的气声回答:“刚才,我做了一个噩梦。” “又是噩梦?”她的声音着实让我吓了一跳,我从没听过她有这种嗓音,再想想昨天半夜里的那一幕,我摇着头问,“你梦到钢琴声了?” “不,我梦到那对男女了。” “那对男女?你是指若云和她的丈夫?” “是的。我现在终于知道了——” 但她却突然停住了,将头别到了一边,我着急地问道:“知道了什么?” 小倩依然背对着我,声音颤抖着:“那个男人,就是典妻的儿子。” “典妻之子?” 瞬间,我眼前浮现起了进士第的后院,那口梅花边孤独的老井,在那幽暗的深处埋葬着典妻的肉体和灵魂。 我走到窗边深唿吸了几口,点了点头说:“没错,如果典妻的故事是真的话,那么她为欧阳家生的儿子,到1948年也应该长大成人,到了娶妻生子的年龄了。从时间上推算完全吻合,而且欧阳老爷也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自然就是典妻所生的了。” 小倩走到我身边,背倚着爬满藤蔓的墙壁,却一句话都不说。我盯着她的眼睛追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梦里有人和你说话了?” “不,你不要再问了。”她低下头,不愿再回答我的问题了。 “那好,我不问了。” 我轻嘆一声,便走出了房间。小倩紧紧地跟在我身后问:“你去哪儿?” “去刷牙洗脸啊。你一大早就把我给叫醒了,让我怎么再睡下去?” 下楼洗漱完毕后,小倩把我拖进了二楼房间。原来,她昨天晚上带了许多西点回来,现在就当作早餐给我分享了。 吃完了这顿丰盛的早餐,她的情绪看起来也好多了,终于露出了一些笑容。她拉我坐下说:“你知道吗,刚才你走出房间时,我心里非常害怕。” “害怕什么?” 小倩犹豫了片刻,终于幽幽地说:“我害怕你会突然离开,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 “你在胡思乱想什么啊?” “不,请你答应我,不要把我一个人留在这栋房子里,因为现在我已经无处可去了,好吗?” “无处可去?听起来就像个通缉犯。”我怔怔地看着她的眼睛,那双聊斋故事里才有的眼睛,似乎含着一些湿润的液体,这让我的心又揪了起来,“你今天怎么了?我从来没见你这个样子过?” 但她依然执着地追问道:“答应我,快答应我啊。” “好,我答应你,不会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除非——” 看到我停顿了下来,她又有些紧张了:“除非什么?” “除非——这房子不存在了。” 但小倩摇摇头,冷冷地说:“不,除非我死了。” “别这么说——” 可是,我也说不下去了,只能静静地看着她。而她也保持着沉默,似乎在用眼神对我说话。 僵持了大约几十秒,我终于说话了:“小倩,我们谈点别的吧。” “好吧,谈什么?” “你为什么一定要住到这里呢?是不是因为我的缘故?”终于,我大着胆子,把憋在心里许久的话说了出来。 小倩的耳朵有些发红了,她别过头轻声说:“你在说什么啊?我听不懂。” “为什么总是要跟着我呢?我到哪里,你也到哪里,我做什么,你也帮着我做什么,你就像我的影子一样——” 说到这里,我有些尴尬地止住了。 “你讨厌我了?” “不,我绝不是这个意思。虽然,刚开始我觉得你在纠缠我,但自从见到你第一面以后,那种感觉就完全改变了。最近这几天来,在我的潜意识中,总希望你会突然出现在我眼前,就像现在这个样子,离我很近很近……” 终于,小倩微微笑了起来,目光里闪着一些东西,使我的心跳又加快了,她幽幽地说:“可我是聂小倩,你不害怕吗?” “不,我觉得聂小倩很可爱,非常可爱。”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我忽然大声地说,“我宁愿自己是宁采臣,我觉得他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 她嘴角微微一撇:“那么聂小倩也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了。” 此刻,我不知道应该再说些什么了,只是怔怔地盯着她,看着聊斋中那双诱人的眼睛。我轻轻地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髮,柔软的髮丝在清晨的光线下,发出山泉般的反光,我的手从这些流水中游过,是那样地凉慡和清澈。我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说:“谢谢你,小倩。我终于感觉到了聊斋故事里,那些男主人公们的幸福了。” 她却默默不语,眼帘低垂了下来,一股暗暗的幽香沁入了我的心脾。但没想到她突然站了起来,低着头说:“我差点忘了,今天要早点去冰激凌店。” 瞬间,我又清醒了起来,沉默着走出房间。来到楼下的大厅里,我举起自己的左手,看着无名指上的玉指环,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片刻之后,小倩换了一身衣服下楼了,出门前还特地关照我下午不要出去。 小倩离开后,我独自在大厅里踱着步,不知不觉踱到了旁边的房间里——阳光已照she到了那架旧钢琴上,我轻轻地翻开琴盖,伸手触摸着黑白相间的琴键,这是五十多年前若云弹过的琴键,她的手指曾在上面轻快地敲打着,钢琴的体内共鸣着李斯特的旋律,轻轻飘荡在整个荒村公寓。 可是,现在我看不到她。我摇了摇头,快步离开了这个房间。 整整一天,我遵照小倩的关照,一直坐在房间里看书,午餐也是在屋里就地解决的。我就像那个守株待兔的农夫似的,躲在这栋古老的房子里,等待某个秘密或奇蹟的出现。 让我没有想到的是,今天小倩提早回来了。窗外照she着夕阳时,她提着一大包东西走进房间,全是她从超市买来的快餐食品,还有几斤大米。 小倩亲手淘了米,用电饭煲烧了一锅饭,再用微波炉热了热那些快餐食品。自从进入这栋房子以来,我还从没正儿八经地吃过一顿晚饭。 吃着小倩为我烧的饭,心情自然是不一样的,就连米粒的味道都那样特别。虽然并不是油锅烧出来的菜,但在荒村公寓这种鬼地方,能吃这么多菜已很知足了。不一会儿,我就吃了两碗饭,菜也差不多都被我捲入腹中了。 然而,小倩却几乎没动什么筷子。虽说现在的女孩子,大都讲究节食以保持身材,但小倩的身材本来就很好,也用不着如此让自己受罪吧。我试探着说出了自己的疑问,但她却微微笑了笑说:“你没看过聊斋吗?聂小倩本来就是不食人间烟火的。” “不食人间烟火?那不是神仙就是妖怪啊。” 她淡淡地回答:“那你就把我当个女妖怪吧。” “是啊,聂小倩本来就不是人嘛。”我有些调侃似的回了一句。不过,她浑身散发的那种气质,确实有股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任何人看着都会想入非非。 忽然,天空传来一阵沉闷的巨响,把小倩吓得缩成了一团,我的心也差点跳出了嗓子眼。立刻跑到窗边一看,黑暗的天空似乎滚动着无数暗云,雷声正在几万英尺的高空滚动着,转眼间一场大雨就落了下来。湿润的冷风灌满了房间,耳边只听到哗哗的雨声,窗前的藤蔓很快就被雨点打湿了。 我回头看了看小倩,她似乎对雷电很害怕,几乎闭上了眼睛。我连忙把窗户关好,坐到她身边问:“你浑身都在发抖,怎么了?” “我从小就害怕雷电。” “在聊斋故事里,只有美丽的狐女才害怕雷电。”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到了聊斋,但我立刻安慰道,“别害怕,有我在你身边,你不会受到伤害的。” 正当我盯着她眼睛,看着她的情绪渐渐平稳下来时,电灯忽然灭掉了,整个房间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漆黑的房间里我看不到小倩的脸,只能感受到她战慄着的身体,她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但我一个字都听不清楚。此刻的房间就像是一个坟墓似的,只有窗外的雷雨还在继续肆虐着。 我连忙跑出了房间,但走廊里的电灯也打不开,整个荒村公寓都处于黑暗之中。我立刻回到了小倩身边,她抓着我的手问:“发生什么了?” “所有的灯都开不亮,大概是断电了。” “怎么会断电呢?” “荒村公寓再过几天就要拆掉了,肯定是拆迁队给我们断电的。”我无奈地摇着头说,“他们大概不知道我们住在这里。不过就算知道了也没用,反正我们也不是居民。” 说完,我在黑暗中打开了柜子,在我带来的包里摸了半天,总算摸出了几根白蜡烛。好不容易点燃了蜡烛,幽暗的烛光闪烁了起来,微微照亮了我和小倩的脸。 在不停摇曳着的白色烛火下,小倩的脸更加显得苍白,她惊魂未定地看着窗外,雨点正密集地打在窗玻璃上,发出海边cháo汐般的声音。我凝视这烛光下的房间,再倾听着外面的风雨声,忽然有了一种回到荒村的感觉。是啊,在进士第古宅的那栋小楼上,我也是同样在煤油灯下度过了恐惧的几夜。 忽然,小倩嘤嘤地说:“看着这盏烛光,感觉仿佛回到了古代。” “是啊,想必古人也是左手点着烛光,右手伴着佳人度过夜晚的吧。”我不禁贫了一把嘴,看她并没多少反应,便又联想了开去,“聊斋志异里常有夜行的书生,在荒村古庙里避雨,偶遇到美丽的佳人,便点着蜡烛与她红袖添香,吟诗作曲,却不曾想到那佳人居然是鬼魂或狐女。” “可无论是人是鬼,能相遇便是他们的缘分,是不是?” “对,缘分。”我点了点头,她刚才那句话确实有道理。看着眼前的烛火,听着窗外的雨声,我不禁吟出了一句诗,“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你也喜欢李商隐的诗?” “非常喜欢,尤其是那几首《无题》。” 她微微点了点头:“我也和你一样。” 第30页 于是,我们都沉默了下来,谁都不愿意打破这种气氛。就这样,我们静静地坐在一起,看着烛光映亮了彼此的脸庞,听着雨水敲打着冰凉的窗棂…… 十分钟过去了,眼前这点幽幽的烛火忽然跳了几下,瞬间使我想到了什么,我的心跳又加快了。 于是,我大胆地说:“小倩,你相信吗?只要我们把所有灯光都灭掉,在一团漆黑的夜晚,那些五十多年前的景象,就会出现在我的眼前。” “这怎么可能呢?就像上次在大厅里?可我怎么看不到?” 我缓缓伸出了自己的左手说:“也许,是因为这个——” “玉指环?” “对,直到昨天半夜里我才感觉到,当我看见五十多年前的若云时,这枚玉指环就会越来越紧,把我的手指给勒疼。但只要那景象一消失,手指也就不再感到疼了。” 小倩抓住了我的手指,仔细端详着玉指环说:“我明白了,为什么你的眼睛能够看到那些幻象,而我却什么都看不到,因为只有你的手指上戴着玉指环。” “也许,这就是玉指环的魔力吧,只要谁戴上它,就会看见别人看不见的景象。” 忽然,小倩轻轻地叫了出来:“玉指环使你的视线穿越了时间?” “所以,我并没有见到鬼,我只是见到了过去——时光在我眼前倒流了五十多年,使我见到了当年生活在这栋房子里的人。” “就好像为你放了一场老电影?” 此刻,窗外又打了一个闷雷,烛光使这房间变得更为诡异,我看着她的眼睛说:“没错,当时我就觉得眼前的画面,仿佛是二十年代的无声电影,我所见的并不是真实的房间,而是一块银幕而已,那些不知从何而来的光线,正是影院放映机投出的光影。” “也许还有另一种可能——当你戴着玉指环,面对着黑暗的房间时,时间在这特定的空间中扭曲了,折she到了你现在的眼睛里。” “时空扭曲?”我摸着手上的玉指环说,“也有可能吧。或许,这就是玉指环里所包含的神秘元素。” “那么,如果我触摸到这枚玉指环,会不会也看到过去的景象呢?” 她的问题让我微微一抖,我不由自主地把手伸到她面前,犹豫着说:“我不知道,也许可以试一试。” 小倩立刻抓住了我的左手,将我的手指紧紧攥在她手心里。这感觉真的很奇特,玉指环紧紧握着我的手指,而小倩的手又紧紧地握着玉指环,我的无名指则被夹在了最里面。 “玉指环可真凉啊。”小倩轻声地说着,继续捏紧了我的手指,“现在,我能感觉到它的反抗,它紧紧贴着我的手心,就像是有生命似的,你的手指疼吗?” “不,暂时还不疼。” “那我们把蜡烛灭了吧,试试在这黑暗的房间里,能不能看到五十多年前的景象?” 我一下子愣住了,没想到她胆子又大起来了:“你真的要试啊?” “没错,我也想亲眼看一看,五十多年前那一幕幕生活剧。” “那好吧,现在只能试一试,未必真的有效,而且即便我看到了,你也未必能看到。” 她又抓紧了玉指环说:“快点吧,我相信自己的判断。” 犹豫片刻之后,我向白蜡烛吹了一口气,烛火剧烈摇晃着熄灭了。 此刻,整个荒村公寓都在黑暗之中沉睡,只剩下窗外倾盆而泻的雷雨声。在一团漆黑的房间里,我们紧紧靠在一起,我的手指被她捏得隐隐作痛,只能强忍住不发出声音来。我能感到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虽然眼前什么都看不到,但我们依然盯着前方的黑暗,宛如丛林深处守候野兽的猎人。 不,我感到玉指环开始紧了起来,一股隐隐的疼痛立刻从指尖传遍了我全身。 忽然,一道幽暗的光线,从黑暗的走廊中掠过。 小倩把我抓得更紧了,我甚至能感觉到她的心跳。我们盯着门外那线柔光,宛如一张曝光的底片微微闪烁。 几秒钟后,一个细长的人影出现在房门口。光线正好照亮了那个人的脸,我几乎失声叫了出来——若云。 对,就是她。柔光似乎是舞台上的聚光灯,紧随她进入了房间,但只照亮她身边一小块范围,而我和小倩还处于黑暗中。我扭头看了看小倩,她向我点了点头,是的,小倩也看见了若云。 眼前的光线微微一抖,就像电影里换了个镜头似的,若云的表情已经有了变化,她的眼神里饱含着恐惧,似乎还滚动着泪珠。 小倩更抓紧了我的手,我的手指几乎要被她捏断了。 一眨眼,那道幽光又跳了一下,画面被“剪辑”到了另一个镜头—— 不知何时,若云的手里多了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表情却变得异常平静,手中的匕首正对准了我—— 就在这千钧一髮的关头,“镜头”一下子模煳了,就像被蒙上了一层过滤镜。忽然,一团血红色出现在“镜头”里,缓缓地瀰漫开来…… 小倩尖叫了出来,我连忙伸右手捂住她的嘴巴。这时天空传来一声巨响,一道白色的闪电掠过,把这房子照得如同白昼。 一剎那,眼前的“镜头”和“画面”全都消失了,仿佛被耀眼的闪电吞没了。 当闪电过去,房间里又恢復了一片漆黑,窗外依然大雨滂沱。我感觉玉指环也不再紧了,手指上的痛楚也在渐渐消退。 小倩颤抖着说话了:“怎么全都看不见了?” 坐在黑暗之中,我总算喘出了一口气:“他们本来就不存在,只是当年的影像而已。” “窗外闪电的光线,驱散了房间里的黑暗,就像打开了电影院的黑房子?” “你的比喻真好。”但我抓着她的手说,“小倩,现在你好放开我的手了吧。” “嗯。”小倩立刻放开了我的手,虽然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脸,但我能感觉到她的尴尬。 我揉着自己的手指说:“我的手指差点被你捏断了。” “对不起。” 然后,我摸出打火机,点亮了被吹灭的蜡烛。 幽暗的烛火重新照亮了房间,也照亮了我和小倩的脸,我发现她的额头上全是汗珠,我拿出手绢为她擦了擦汗。 小倩心有余悸地说:“真不敢想像,刚才就在这个房间里,我亲眼目睹了五十多年前的人和事。” 我在房间里走了几步,烛光使我的影子投she在墙壁上,那长长黑黑的影子看起来也挺吓人的。可惜,这房子再过几天就要拆了,否则许多年以后,当人们再度进入这栋房子探险时,或许也会在墙上发现我和小倩的音容笑貌吧? “看来你手上的玉指环,确实具有某种神奇的功能。”小倩也走到了我身边,伏在我耳边说。 “对,这枚玉指环又来自荒村的地下。所以,我们今晚所看到的一切,都应该和荒村的秘密有关。” 现在,小倩的情绪平稳了许多,她点了点头:“那么,刚才我们所看到的景象,究竟是什么呢?” “我想我们发现了五十多年前荒村公寓里最血腥的一幕。” “你是说那把匕首,还有血——”说到这里,小倩突然止住了,似乎这个“血”字令她非常恐惧。 我微微点了点头,又想起了叶萧告诉我的那些事情,不禁喃喃自语道:“怪不得说荒村公寓是一栋凶宅啊。” “凶宅?” “没——没什么。” 我向她摆了摆手,强挤出一丝笑容,其实我是不想让她太紧张。我又走到窗边,看着外边连绵的雷雨,远处那些高楼依然亮着璀璨的霓虹,又是一个上海不眠夜。 小倩在我身后说:“现在连电都没了,今晚怎么过去呢?” “不用害怕,这房子里并没有鬼,不要自己吓自己,我们所见到的若云和她丈夫,只是五十多年前的幻影而已,影子是不会伤害人的。”然后,我从柜子里掏出了一只手电筒,打开后放在床头说:“你就握着它睡觉吧,手电光线会陪伴你做个好梦的。” 她将信将疑地拿过手电,又指着蜡烛问:“那它呢?” “点着蜡烛睡觉是很危险的,很容易引起火灾。” 说着,我低下头把蜡烛给吹灭了。 房间里只剩下小倩怀中的手电,我看着幽暗灯光照she下的她,轻声地说:“对不起,小倩,我知道今晚你很害怕,但我必须要上楼去了。” “不,你别走。”她立刻抓紧了我的手腕,“请不要让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可是……我们……”此时此刻,我也真想不出离开她的理由了。 她的眼泪缓缓流了出来,嘴里喃喃地说:“留下来吧,我害怕独自一人。” 不,我再也不忍心拒绝她了,只能坐在了她身边。她的眼皮渐渐低垂了下来,缓缓躺倒在了床上,看来她已经被刚才那恐惧的幻影吓坏了,浑身上下显得疲惫不堪。 我静静地看着小倩,她的手里依然紧攥着手电,幽暗的光线照she在她的脸上。窗外是淋漓的大雨声,房间大半被黑暗笼罩,就连我也坐在昏暗的角落里。 十几分钟过去了,我想小倩应该已经睡着了。我给她盖上了一条毯子,又重新检查了一下窗户是否关紧。然后,我从柜子里拿出第二支手电,轻手轻脚地走出了房间。 终于出来了,我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想起刚才小倩拉住我的样子,那个瞬间我真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是的,我早已经深深地喜欢上她了,而她的心里也应该清楚了。一想到这里,我便在黑暗的走廊里微微笑了出来。 是的,不管发生什么恐惧的事情,都不能再阻拦我和小倩了。我感到自己浑身都舒畅了起来,刚才的恐惧也早已烟消云散了。于是我打起手电,一路小跑着上了黑暗的楼梯。 回到三楼的房间里,我抱着手电躺到了蓆子上,忽然觉得自己还是幸福的。 窗外,依然大雨如注。 第二十三日 上午醒来时已很晚了,昨夜的大雨也早就停了,但窗前爬山虎的叶子上还带着水珠。在经受了一夜雨水的浇灌后,它们显得更加生机勃勃。可惜,爬山虎们并不知道,再过几天,它们的生命就要随着这栋房子而一起终结了。 第31页 来到二楼才发现,小倩已经上班去了,但她还是给我留了份早点。吃完早餐后,我在楼上楼下转了一圈,虽然电已经被掐断了,但幸好自来水还没断,最后几天应该还可以撑下去。 由于没有电,午饭我只能到外边去吃。但是,和昨天晚上小倩的饭菜相比,这顿午餐简直比猪食还难吃。 下午无事,我在房间里看了一会儿书,但只要一想起昨晚这房间发生的一幕幕场景,就实在没心情把书看下去了。挨到傍晚时分,当我准备要出门去吃晚饭时,小倩却提前回来了。 小倩穿着一条短裙,头髮略微有些湿润,身上散着一股洗髮水的暗香。不过,更吸引我的是她手里提着的肯德基快餐。虽然,我一直很讨厌西式快餐,但在这种非常时刻,能吃到肯德基已经很不错了。 天色全黑以后,我们点起了蜡烛,我不禁自嘲地说:“在烛光陪伴下吃饭,这是高级餐馆里才有的待遇啊。” 当我旁若无人地吃光了我那份鸡腿时,小倩却几乎没怎么动过,我抹着嘴上的油说:“小倩,你能不能吃一点啊,蒲松龄老先生可没写过聂小倩节食瘦身的故事啊。” 但她却冷冷地回答:“因为聂小倩本来就不食人间烟火。” 晚餐收拾干净后,小倩忽然轻声问我了:“昨晚——你为什么没留下来?” “这个嘛——”我尴尬地笑了笑说,“我看你已经睡着了,自然就不需要人陪了。” 小倩不再说话了,只是深唿吸了一口气,她的眼神里似乎还藏着什么东西,却迴避着我的目光。 在幽暗的烛光下沉默了许久,她忽然又说话了:“上次你说过——你从那个去过荒村的大学生那里,得到了许多古代的玉器。” “问这个干什么?”我有些忐忑不安地回答,“那些玉器来自于荒村的地下,就和我手上的玉指环一样。” “它们真的都有五千年的歷史了?” “专家都鑑定过了,应该是的吧。” “能不能让我看看?”她走到我跟前,盯着我的眼睛说,“只是看看而已,不会动你的东西的。” 不,我怎么能回绝她这个小小的要求呢?我点了点头:“好吧,只是看的时候小心点,千万不要弄坏这些宝贝,更不能把玉器的消息泄露出去。” “这个我当然知道。而且,除了你以外,我也没有其他朋友。” 我点了点头,带上了两支手电筒,我和小倩一人一把,便走上三楼去了。 踏上黑暗中的旋转楼梯,小倩紧紧跟在我身后,在手电光线开道下,我们来到三楼走廊尽头的房间里。 这里有我留下的一把扶梯,正好对着上面天花板的窟窿。我用手电照了照上面说:“要从这里爬上去的,你害不害怕?” 她的胆子比昨夜大了许多:“不害怕。” 我点了点头,一手抓着手电,一手抓着扶梯,好不容易才钻到了阁楼上。然后,小倩也跟着爬上了楼梯,我紧紧抓着她的手,顺便把给她拉了上来。 黑暗的阁楼里充满了可怖的气氛,老虎窗被爬山虎枝叶挡住了,一丝月光都照不进来。我只能用手电扫视了一圈,许久才找到了那个装玉器的箱子,感觉就像是在盗墓似的。 在手电光束狭小的范围内,我艰难地打开了箱子,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里面的玉器——玉琮、玉璧、玉钺和玉龟、玉匕首。手电光照she着这些宝贝,玉器的表面泛出奇异的反光,小倩在玉琮上轻抚了几下,她的手指微微颤抖了起来。 我再看看周围地宫般黑暗的环境,忽然想到了那四个已死去的大学生,当他们进入荒村的神秘地宫,面对着这些玉器时,大概也有相同的感觉吧。 小倩忽然嘆息着说:“现在我相信了,它们确实是五千年前的玉器。” “为什么?” “因为我手上感觉到了。”她把手从玉器上挪开了,后退了一步说,“是的,当我的手指触摸着玉器时,我真的感受到了它们的年龄。” “这就是女孩子的第六感吗?” “也许吧,你快点把它们都收起来,五千年前的宝贝东西,我可不敢再碰了。” 我点了点头,又把这些玉器都收了起来,重新用旧报纸和泡沫保护好,放回到了箱子里。 然后,我拉着小倩的手说:“等一等,我还给你看几样东西。” 在手电光线的指引下,我找到了那张梳妆檯,轻声地说:“这就是若云用过的梳妆檯。” “怎么没有镜子?”她看不清黑暗中的镜框。 “早就破碎了啊。” 忽然,小倩会意地说:“就像昨晚,她和她丈夫。” “对,一面破碎了的镜子,怎么可能再復原呢?” 说着,我拉开了下面的两个抽屉,把若云和欧阳家的那些旧照片,还有两本张爱玲的书都拿了出来。在手电昏暗的光线下,小倩缓缓翻动着照片和书,看着照片里若云的脸庞,她伤感地说:“谢谢你,谢谢你让我看到了这些,我仿佛能唿吸到她身上的气味了。” “是啊,我也有同样的感觉。” “不,我和你的感觉不一样。因为我是一个女孩,也只有女孩能感受若云的痛苦——她在嫁入欧阳家之前,一定是个有许多憧憬的女孩,她是因为深爱着年轻英俊的欧阳,才牺牲自己嫁入这间囚笼的。” “你说荒村公寓是囚笼?” “难道不是吗?欧阳家是那样保守和封闭,就算他们搬到了上海,也会把荒村的进士第古宅一起搬过来。是的,这栋房子就成了又一座进士第,所以才会起名叫荒村公寓,不过是在上海的土地上,重建了一个微缩的荒村而已。” 她说的确实有道理,我也点了点头说:“嫁入欧阳家,也就等于永远地失去了自由,被禁锢在这微缩的荒村里了?” “对,若云嫁入荒村公寓后,一定经歷了很深的痛苦,但她又不愿意表现出来,只能通过眺望窗口的眼神,通过阅读张爱玲的书。” 小倩又嘆了一口气,然后把这些旧照片和书,全都放回到了抽屉里。 “好了,我们走吧。”我轻轻地拉着她,向阁楼另一头走去,忽然在手电光束里照出了一个巨大的黑影。 “那是什么?”小倩立刻抓住了我的手。 我仔细看了看,才吐出了一口气说:“没事,是个衣橱。” “衣橱?里面有若云的衣服?” 也许,是女孩天生对衣橱情有独钟,她立刻跑到了衣橱边。在手电的灯光下,她缓缓打开了衣橱的大门,一股霉味让我们都扭过了头。 片刻之后,电光照亮了衣橱里面,小倩突然尖叫了起来:“有死人!” 我立刻紧紧抓住她说:“不,里面是吊着的衣服。” “什么?”小倩总算回过了神来,仔细地往衣橱里看了看,在昏暗的手电光线下,那几件黑色大衣看起来真像是吊死鬼。 小倩小心翼翼地把手伸进去,摸了摸一件显眼的旗袍,丝绸都已经脆掉了,她只能放下。她又摸了摸旁边一件衣服,是件黑色全毛的女式大衣,看得出料子和做工都很好,在当时来说该是一件奢侈品了。 忽然,小倩似乎在大衣上摸到了什么,她的手停在大衣正面的口袋上,里面似乎藏着什么东西。她立刻把手伸进了口袋,那个口袋看起来非常大,几乎吞没了她小半条手臂。 ——她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了一个笔记本。 手电的光线照she在笔记本上,小倩小心翼翼地捧着它,显得异常激动,她兴奋地说:“你看,这是什么?” “藏在大衣口袋里的笔记本?” 这是一本黑色的硬皮本子,应该是五十多年前的产品了。我将笔记本轻轻地翻开,在扉页上出现了一行娟秀的字迹—— 荒村公寓日记。 这行字下面还有落款——若云。 “天哪!这是当年若云留下的日记。”小倩不禁失声叫了出来,她伸手轻抚着扉页,触摸着若云用黑色钢笔留下的字迹,“她居然把日记藏在衣橱里,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也许本来就不是她藏的。”这时我把日记本合上了,我略带紧张地说,“在阁楼里实在不方便,我们到二楼的房间里慢慢看吧。” 小倩也点了点头,于是我们带着这本日记,从扶梯爬下离开了阁楼。 我们匆匆回到二楼的房间,用手电实在是太别扭了,我又重新点上了一根蜡烛。当烛火重新照亮房间时,我和小倩都长出了一口气,好像又回到了人间。 终于,我们一起翻开了这本若云的《荒村公寓日记》,却发觉内页里缺损了很多,有许多页被齐根撕掉了,这样就使得日记残缺不全了。我数了数剩下有字的页数,总共是二十几页。 不过,日记的第一页却完好地保留着,在页首写着日期——民国三十五年十月二十日。日记是按照当时的习惯,竖直排列从右向左书写的,一个个漂亮汉字显现在我们眼前。 在这荒村公寓的黑夜里,摇曳的烛火映红了泛黄的纸页,我和小倩都屏住了唿吸,仿佛真的听到若云在说话似的,一齐默念着《荒村公寓日记》的第一天—— 民国三十五年十月二十日晴 今天,是这本日记的第一天,也是我嫁入荒村公寓的第二天。 对,昨天是我的结婚日子。 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人们总说女人出嫁时是最美丽的,当昨天我披上洁白的婚纱,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时,我几乎以为那是一个陌生人了——是的,镜子里的她是那样年轻,那样纯洁,婚纱如雪一样覆盖着她的身体,然而,那是我吗?我摇了摇头,镜子里的她也摇了摇头,我轻声地说话,镜子里的她也嚅动着嘴唇。我不敢想像,从今天起我就要变成她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女人。 欧阳家的汽车等在我家楼下,妈妈陪着我下了楼,几个女孩帮我托着婚纱,将我挤进了汽车里。汽车到了荒村公寓,只听到鞭炮响个不停,许多人围着我进了欧阳家,我一直都低着头,甚至都没看清这栋房子是什么样。大厅里早就布置好了一切,清远穿着一身笔挺的西服,正微笑着等待着我。他看上去是那样英姿勃勃,目光里透着自信的微笑,因为从这天起他将成为我的丈夫。 第32页 清远的父母威严地坐在正中,虽然他们早已审查过我这儿媳了,但还是一丝不苟地注视着我。我就像个漂亮的玩具似的,按照他们家约定的步骤,完成了婚礼的所有仪式。酒宴上来了很多人,嘈杂的人声使我什么都听不清楚,就像做了一场梦。一直闹到很晚,清远才拉着我进了三楼的洞房,我早已经筋疲力尽,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这就是我的婚礼。第二天,清远拉着我给公婆请安,然后陪着我过了一天。现在,趁着他去楼下的空当,我躲在书房里写下这页日记。 从今天起,我将在这本日记本中,记录下我在荒村公寓的每一天。她是我心底最隐秘的朋友,除了我自己以外,任何人都不能见到她。 民国三十五年十月二十九日阴 今天,是我嫁入荒村公寓的第十天。 清远的父母住在二楼,每天上午清远都会带我去向他们请安,他说这是欧阳家一贯的规矩。公公婆婆的年龄都很大了,而清远则是他们唯一的儿子,也是欧阳家族唯一的继承人。我想老爷和太太是老年得子,一定非常爱自己的独子吧,所以他们也一定会很爱我的吧。 今天起清远就回公司上班了,欧阳家在上海开了一家贸易公司,专门从事从美国进口各种贵重商品。老爷和太太年纪都大了,公司的生意完全由清远一人管理,所以他总是忙得焦头烂额。现在已经是晚上九点了,他依然没有回家,我独自坐在书房里,呆呆地写着日记。清远曾经答应过我,在结婚以后我依然可以去银行上班,但现在公公婆婆都不同意,他们说欧阳家的媳妇必须要留在家里。清远不能违背父母的意愿,终于使我打消了工作的念头。 虽然只过去了十天,但感觉就像过了好几年似的。这就是新婚的滋味吗?一辈子都回忆不尽?会不会是这栋房子的原因呢?有时候走在荒村公寓的楼梯上,心里就会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能听到什么声音,停下脚步来侧耳倾听,却又什么都听不到了。哎,会不会是新娘子们都会有的多疑呢? 是的,说实话我有些怕公公,他穿着的衣服和说话的声音,都让我隐隐感到害怕。清远总是在安慰着我,说欧阳家来自偏僻的地方,自然有些保守的风俗。算了吧,只有面对清远时我才会感到开心,可今晚他什么时候回来呢? 民国三十五年十二月二十四日阴 今天是平安夜。 早上,我难得出门一次,安息路边的洋房大多挂起了彩灯,原来明天就是圣诞节了。自然,那些挂灯的人家都是外国人,欧阳家是绝不会过洋人的节日的。但是,清远已经答应我了,今晚他会早点回家,与我一起吃顿晚饭的。 但是,清远却又一次慡约了,我是和公公婆婆一起吃的晚饭,他们吃饭的时候一句话都不说,我几乎什么都没吃,就跑到大厅隔壁弹钢琴去了。对了,这架钢琴可以算是我的嫁妆,每当我烦恼的时候,就会坐在钢琴前弹奏李斯特的曲子。钢琴弹着弹着,我的眼泪就悄悄落了下来,我只能停下手擦了擦眼泪。不,他不会忘记今天这个日子的,因为今天是我们相识一周年的日子。 是的,在整整一年以前,我还在中国银行办公室做秘书。去年的平安夜,女同事们都纷纷提前回家了,只有我还在打着一份文件。忽然,我发现有一双眼睛正盯着我,缓缓抬起头,却看到了一张年轻英俊的脸庞——他就是我的清远。原来他已经这样看了我许久,我问他有什么事,他却搔搔头问经理办公室在哪里。从此以后,他每天下午都会来银行办公室,应该由财务做的事全由他自己做了,因为只有这样他才有与我说话的机会。他每次和我谈话,都会扯到许多别的事,在办公室一谈就是小半天,而我也实在不好意思赶他走。后来,他就请我到外边去谈了,先是去咖啡厅、餐馆,然后是电影院、公园。大家很快都知道了这个秘密——欧阳家的公子在追求我,女同事们也向我投来羡慕的目光。而我的心里则忐忑不安,不知该如何面对清远,这个男人是如此出色,风度翩翩、温文尔雅,更重要的是他家很富有,在安息路上拥有一栋三层楼的洋房。我知道有许多女子在暗中争夺着他,但他却一个都看不上,唯独只爱上了我一个。直到现在我也说不清楚,他为什么会对我情有独钟,或许是因为我的眼睛吧,他说过我的眼睛里有一种穿透时空的美丽。 最终,我被清远征服了。在他那灼热的感情面前,我想他应该就是我生命的另一半了。我们全家的人都为我感到高兴,银行里的女同事们则暗暗地嫉妒。于是,在七月的一个炎热夜晚,罗宋大饭店的众目睽睽之下,我接受了他的求婚。 这就是我们相识相恋的经过,然后就是我们的婚姻了。在这整整一年的时间里,我从一个女孩变成了女人,但我又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改变了什么,或许就像一只鸟儿,只是从一只笼子,换到了另一只笼子。 弹完钢琴,我回到了楼上的书房里,呆呆地看着张爱玲的《传奇》,这本书我已经看了二十遍了,也许还要再看个二十遍吧。 刚才,我接到了清远打来的电话,他说今晚有重要的应酬,要明天才能回家。我一句话都没有回答,轻轻地挂上电话,继续写我的日记。 圣诞快乐,我亲爱的朋友。 民国三十六年四月一日小雨 记得过去在银行上班的时候,办公室里有个外籍职员,在每年4月1日都会搞出许多恶作剧,不是说某个同事今早中了彩票大奖,就是说第三次世界大战昨晚开打了,原来4月1日是外国人的愚人节。 今天,就是4月1日。 医生是下午来的,公公和婆婆都很紧张,清远也很难得地提前回家了。仔细地检查完毕后,医生非常郑重地告诉我——我怀孕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忽然愣住了,半天都没有反应过来。忽然,我轻声地问:“对了,今天是4月1日,你在给我开愚人节的玩笑吧?” 医生傻乎乎地回答:“对不起,太太,什么叫愚人节?” 我尴尬地笑了笑,便不再说话了。可是,为什么是在今天告诉我,难道这一切都是命运给我开的玩笑? 不,我知道什么是怀孕,也知道我将要成为母亲了,但是——我说不清楚,只是在那个瞬间,心跳莫名其妙地快了起来。 清远并没有注意到我的表情,而公公婆婆也都高兴极了,婆婆也终于露出了笑容,抓住我的手说个不停。可她那张充满皱纹的脸,就像来自一千年前的古墓,她嘴里唠叨着浙东方言,我几乎连一个字都听不懂,感觉就像是在向我念咒语似的。 他们对我折腾了整整一天,直到半夜我才有了自己的空闲,坐在书房里写下这些字。我想现在正有一粒小小的种子,藏在我的腹中生根发芽了,他(她)会渐渐地长大,然后离开母体,他(她)会像谁呢?是我还是清远? 我轻轻地揉了揉腹部,就此停笔吧。 民国三十六年四月三日晴 今天,是荒村公寓第一次举行舞会。 在两天前知道我怀孕以后,清远决定要风光地庆祝一番,他邀请了生意场上所有的朋友,在荒村公寓举行一场舞会。 入夜以后,所有的宾客都来了,荒村公寓所有的佣人都忙碌了起来,把大厅布置得富丽堂皇。清远拉着我来到了大厅中央,向大家宣布了他即将做父亲的喜讯,在众人或羡慕或嫉妒的掌声中,留声机里放出了音乐——舞会开始了。 清远一向是舞场上的高手,据说他的舞姿迷倒过不少女子。我原本并不怎么会跳舞,在认识清远以后,他就经常带着我上百乐门、七重天,在他的悉心调教下,我的舞技也迅速地提高了。不过,在嫁入欧阳家以后,我就再也没有机会跳舞了,至于清远是否在外面和别的女人跳舞,这我就不得而知了。 随着那《花样的年华》响起,清远搂着我翩翩起舞,音乐牵引着我的脚步,将那早已遗忘的节拍又拾了回来。天哪,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我们紧紧地贴在一起,他有力的大手搂着我的腰肢,我轻轻地把头伏在他肩膀上,感觉就像一只入港的小舟。 周围那些跳舞的人们,都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们,我们已成为了舞会的核心。然而,我不想做什么舞会皇后,我只想做清远唯一所爱的女子,我重新抬起头看着他眼睛,在他那柔和的目光里,分明是歉疚和报偿。是的,半年来我对他充满了怨恨,他的彻夜不归,他的不闻不问,他身上沾染的外边的脂粉气,现在都一消而散了。清远,你可曾听到我心里的话,不管你做过什么,我都已经原谅你了。 是的,我们会成为美满的夫妻的,我们会生下许多孩子,荒村公寓将不再清冷孤寂,而将变得生机勃勃。 民国三十六年五月二十五日阴 前几天我在日记里说过了,公公婆婆回了一趟乡下,那是一个叫荒村的地方,据说在那里还有一间叫进士第的老宅子。昨天黄昏时分,公公婆婆终于风尘僕僕地回来了,似乎从老家带回了什么重要的东西,装在一个大皮箱子里。他们看着我的表情很奇怪,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只能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肚子。我的身材已开始臃肿了,但我心里还是很高兴的,因为我的孩子越来越大了。 公公婆婆和清远一直在窃窃私语,好像在瞒着我商量什么重要的事情,我隐隐有些可怕的预感。整个晚上都躲在房间里不出来,将近子夜十二点钟还不敢睡觉。这时,清远却把我拉了出来,将我带到了一个空房间里。公公婆婆也在这里等着我,他们把门紧紧地锁上,让我躺到房间中央的桌子上。我对这气氛感到很害怕,实在不敢躺上去,婆婆就上来训斥了我几句。最后在清远的恳求下,我只能仰天躺在桌子上,就像真正临产的孕妇那样。 公公打开了从乡下带来的大皮箱,拿出了一个似乎是玉制的小盒子。然后,清远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盒子,伸手捧出了一个圆环似的东西。清远浑身颤抖着说:“这就是玉指环吗?” 婆婆点了点头说:“快点进行吧,总要走到这一步的。” 清远缓缓走到我身边,抓住了我的左手,玉指环也清晰地出现在我眼前,它是青绿色的玉器,在侧面有着一块醒目的红色污点,在灯光下发出某种奇异的反光。我立刻挣扎了起来,但被清远死死地按住,他的眼睛里似乎含着泪花,轻声地说:“若云,放心吧,你不会有事的,就像戴一枚戒指似的。” 我眼看着自己左手的无名指,被清远握得不能动弹了。然后,他将那枚玉指环,缓缓套在我的手指上。玉指环冰凉冰凉地,立刻像是一只箍似的,紧紧地“握”住我的无名指,一股奇怪的感觉立刻传遍全身。瞬间,我感到腹中胎儿轻轻叫了一声,于是我也哭泣着喊了出来。但清远死死地按着我,手指上的感觉使我浑身无力,再也无法反抗了。 第33页 在朦胧的灯光下,我只看到公公满意地点了点头,他那张殭尸般苍老的脸,对着我的眼睛摇晃了几下。然后,我听到他的口中传出了一阵奇怪的话,那简直就不是人类的声音,就像是在念着某种咒语似的,连续不断地对着我的耳朵。这声音具有特别的节奏,像是一种古老的歌谣,我立刻想到了在一本书上所说的,在某些施行巫术地方的巫歌。不,这可怕的古老声音,分明要夺取我和孩子的生命,我想要拼命地挣扎,但身上却没有一点力气,只能呜呜地流着眼泪。 在晃动的光影中,我看到清远和婆婆围在我身边转圈,他们转了一圈又一圈,嘴里都在念念有词。眼前一切都变得朦朦胧胧的,我渐渐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听不到了——我觉得自己仿佛被抓到了某个部落里,被捆绑着供奉在桌子上,这些野人们围着我跳舞唱歌,而我和我的孩子将成为可怜的祭品。 我失去了知觉,至于后来发生了什么,我就再也不知道了。 等到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今天早上了,我发觉自己躺在卧室里,清远正焦急地看着我。我揉了揉眼睛问:“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你们把我放在桌子上,围着我跳舞唱歌……” 清远只能尴尬地说:“是吗?既然是一个梦,就不要太担心了。” 但是,我立刻就感到了手指上的东西,我举起左手一看,那枚玉指环正赫然戴在我的无名指上。我尖叫了起来:“这是什么东西?梦中的玉指环怎么会戴在了我的手上?” 而此刻清远已经无言以答了。我想要把玉指环拔出去,但无论我怎么用力,玉指环却始终牢牢地套在手指上,并且套得越来越紧,让我的手指疼得要命。整整一天,我用了各种方法要把玉指环弄掉,但它就像有自己的生命一样,再也无法拔出去了。 我痛苦地追问着清远,可他却苦笑着不愿回答。我又大着胆子去问公公婆婆,他们却露出了笑容,不停地安慰着我,说昨晚只是欧阳家的习俗而已,是为了给孕妇母子祈祷平安。至于那枚神奇的玉指环,他们却没有告诉我原因。 现在,我躲在书房里写这页日记,我确信昨天半夜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我并没有做噩梦——不,这比噩梦更可怕,他们围着我唱起了古老的巫歌,还给我戴上了一枚玉指环,而一戴上它就再也摘不下来了。天哪,我的丈夫和公公婆婆究竟在干什么?他们欧阳家究竟是什么人呢?直到这时,我抚摸着腹中的孩子,突然感到这是一个错误,从我嫁入荒村公寓的那天起,就是一个巨大的错误。 不,我该怎么办呢? 民国三十六年六月十八日多云 我见到了鬼。 昨天,清远又是彻夜不归,公公婆婆也回乡下老家去了,我一个人睡在三楼。半夜里忽然感到手指一阵疼痛,原来那枚玉指环嵌进了我的肉里。我紧紧地揉着左手无名指,却发现走廊里的灯亮了。我忍着手指上的痛楚走出房间,却发现那不是电灯的光线,而是一种奇怪的白光,照亮了楼梯口一个黑色的背影。 我轻轻地叫了一声:“清远。” 但那个背影却没有任何反应,我着急地跑了过去,但那人影却走下了楼梯。奇怪的是,那线白光始终照she着那个背影,而周围都是一片昏暗。我缓缓地跟着背影来到了二楼,才看清了那是一个高大的男子,似乎不像是清远。那男人露出了一只惨白的手,推开了一扇房门。我也跟着走到了门口,却看到房间里吊着几个死人! 我吓得差点尖叫起来,但嘴里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恐惧也使我几乎忘记手指上的疼痛。此时,我终于看清了那个男人,原来是一个洋人,苍白的皮肤,栗色的头髮,灰色的眼睛,大约有四十多岁的样子。更让我恐惧的是,房间里吊死的人也是洋人,一个女人和三个小孩,她们柔软的身体悬在半空中荡来荡去,长长的头髮披散下来,遮挡住了半边脸庞,赤着的脚板直直地绷着,看来她们都已经断气了。 外国男人看着眼前这一幕,也绝望地大叫起来,可奇怪的是我却听不到任何声音,只见他张大着嘴巴,不知在嚷些什么。也许,吊死的人就是他的妻子女儿吧?我想任何人到了这种处境都会发疯的,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只能大声地叫喊了起来,但那个男人却没有丝毫反应。我眼睁睁地看着他站到一把椅子上,然后将一根悬空的带子套到了脖子上。 此刻,白色的光线照亮了他的脸,那副表情是那样奇特,嘴角甚至还有一丝微笑,似乎是一种生命的解脱。然后,他一脚踢开了椅子,吊着的带子勒紧了他的脖子,整个身体都悬在半空中了。突然,他的双脚乱蹬起来,表情也痛苦万分,双手却无力地晃着,难道他对上吊后悔了? 就在这时,一片刺眼的光线从头顶亮起,立刻使我闭上了眼睛。等我重新睁开眼睛时,眼前的一切却都改变了——那几个吊死的洋人都不见了,房间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几个女佣跑了进来,她们惊慌失措地围着我。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房间里确实没有什么外国人,那几根上吊绳子也不存在了,只有头顶一根横樑穿过。女佣们说她们刚才听到了我的惨叫,于是就冲上来打开了电灯,就发现我极度惊恐地站在这里。 但我还是不能接受,向她们述说刚才所见的恐怖一幕,女佣们都摇了摇头,从她们相互间的表情来看,大概是以为我发疯了吧? 这时一个年纪大的女佣想了起来,她曾听说在好几年前,这栋房子里住着一户法国人。日本军队占领上海租界以后,要把欧洲人都送进集中营,几个日本兵冲进这房子,蹂躏了这户法国人的妻女。于是,这户人家受不了这样的侮辱,就一起在二楼的房间里上吊自杀了。 天哪,我见到了鬼? 是的,刚才我见到了这家法国人,见到了他们上吊自杀的那一幕。可为什么只有我会见到?我忽然想起了玉指环,想起了那个可怕的仪式,想起了公公婆婆殭尸般的脸…… 不,我不敢再想下去了,也许这荒村公寓本来就是一个鬼宅? 今天的日记就写到这儿吧。 民国三十六年六月十九日大雨 窗外,正大雨如注。 今天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我已下定决心一定要问出缘由,否则我会发疯的。谢天谢地,今天清远终于提前回家了,趁着公公婆婆不在,我把他拉到了卧室里。窗外的大雨使清远显得很烦躁,他来回地踱着步,就像一个被审讯的犯人。 我颤抖着问道:“你还爱不爱我?” “问这个干什么?”他转过身去,对着被大雨打湿的窗户。 “为什么给我戴上玉指环,为什么对我唱那巫歌,为什么我会见到鬼?” “因为你是欧阳家的媳妇。”清远回过了头,他的表情是那样奇怪,似乎正在左右为难之中。在长长地思考了几分钟后,他终于嘆了一声:“其实,这件事我迟早要告诉你的,只是担心你会感到害怕,所以才一直不敢说出来。” “究竟什么事?我们是夫妻,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吗?” 清远停顿了片刻之后,缓缓地说道:“荒村的秘密。” “秘密?荒村有什么秘密?” “你知道我们欧阳家族的歷史吗?”清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目光变得更加异样了,“歷史啊,歷史总是会捉弄人的,歷史学家总说中国有五千年的歷史,起源于古老的中原大地。然而,歷史学家们并不知道,就在五千年前的江南水乡,还存在过一个古老的王国。” “你又不是歷史学家,你怎么知道的?” 清远冷笑了一声:“我当然知道,你先听我说——五千多年前的江南,尚是一片水乡泽国,处于原始蒙昧的时代。就在这黎明前蛮荒的时代,突然出现了一群传说中的天神,他们来自于茫茫的大海之上,驾着数艘巨大的独木舟,在一片荒凉的海岸登陆——那个地方就是今天的荒村。” “我明白了,荒村就是天神们登陆的地方?” “对,但这不是神话,而是歷史的事实——天神们来自一个极度遥远的地方,那个地方是如此得遥远神秘,以至于从没有人类到达过那里。不过,天神们长着和人类相同的模样,他们很快就发现这块土地很适合他们,便在这块荒凉的海岸上定居下来。”清远又停顿了许久,略带痛苦地说,“但更重要的是,他们在那块荒凉的海岸附近,发现了一些非常重要的东西。” “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 “这个我也不清楚,因为这个秘密实在太重要了,只有我父亲一个人知道。父亲曾经说过,唯有在他临死的时候,才会把这个秘密告诉我。” 我忽然感到有些冷,抱着自己的肩膀说:“那么再说说那些天神吧。” “好的,天神们在荒凉的海岸边住了一段时间,便翻阅重重的山峦向北进发了,他们发现了一片更为肥沃的土地,这就是远古的江南平原。于是,天神们征服了当地的土着居民,建立了一个强盛的远古王国,这个王国的名字叫古玉国。”风遗尘整理。 “古玉国?” “是的,因为他们非常喜欢使用玉器,无论是在日常生活还是在宗教祭祀中,玉器都是必不可少的。而古玉国的王族,也就是天神们的后代,不但掌握着制作玉器的技术,还能够利用玉的神秘力量,创造许多当时不可能的奇蹟。” “玉的神秘力量?我不明白。” “看看你手指上的玉指环就明白了。” 我低头看着玉指环,立刻就明白了什么叫“神秘的力量”,对啊,它就像有自己的生命一样,能够牢牢地缠在我的手指上,也许它还有其他更多的力量吧。 清远继续说道:“因为古玉国的王族,能够掌握并利用玉器的力量,使他们的国家迅速地强盛,在太湖周围创造了辉煌的古代文明。他们甚至还建立了一座城市,拥有气势宏伟的宫殿、巨大的祭坛和神殿,还有深入地下的皇陵。古玉国最重要的东西就是玉,制作了大量精美的玉器,而天神们的后代——王族则掌握着玉的最高秘密。” “什么是玉的最高秘密?” “这个我也说不清楚,但那个最高秘密确实存在。好了,再来说说王族吧,古玉国是一个由女王统治的王国。是不是很奇怪?更奇怪的是,女王并不是世袭的,而是从王族中挑选一位少女出来,以继承女王的宝座。这位女王拥有宗教权,也就是古玉国的大祭司。” 第34页 “这样的女人真的令人羡慕。” 但清远摇了摇头说:“不,女王并没有真正的实权,王族们才控制着一切,而女王必须保持终身的贞节,否则就要自杀谢罪。” “女王必须是终身的处女?这个规定多么荒唐?” “是有些荒唐,但在当时的古玉国来说,女王的首要使命是祭祀,所以必须是一个纯洁的女子,否则就会亵渎天神祖先。” “她真可怜。” “古玉国的繁荣大约持续了一千年。但是,再神奇的力量都不能阻止它的衰亡,因为这是一个自然的规律,任何突然兴起的文明都会突然地消亡。古玉国也不能例外,它遭到了内忧外患的袭扰,内忧就是长达数百年的洪水,太湖水泛滥成灾,淹没了良田和城市。外患则是周边部落的入侵,他们虽然落后但骁勇善战,古玉国的王族早已被奢侈之风所腐化,虽有玉器的神秘力量,也无法抵御外敌。” 我点了点头,抢先问道:“古玉国就这样灭亡了?” “不,古玉国的灭亡是因为一个女人。在大约四千多年前,古玉国有一位美艷绝伦的女王,虽然她明知自己必须终身贞节,但还是爱上了一个年轻的奴隶。” “女王与奴隶的爱情?” “今天看来是不是很浪漫?但在当时的古玉国,却是大逆不道亵渎天神的举动。但女王坚持了自己的爱,并与自己所爱的男人发生了关系。后来,他们的关系被王族发现了,根据祖先的规矩,女王必须以自杀洗刷罪恶。” 我只感觉心里一揪:“她死了吗?” “是的,美丽的女王为爱而自杀,用一把匕首割断了自己的咽喉。她在临死前曾经预言:古玉国会在一年之后灭亡。在她死的时候,手上戴着一枚玉指环,鲜血沾染在指环上面,就再也擦不掉了。王族们都被女王的死震撼住了,他们感到内疚与自责,便将那枚沾有女王鲜血的玉指环,供奉为王族的最高圣物。因为,玉指环寄託了女王死亡的哀怨,拥有一股神奇的力量。” 听到这里,我立刻举起了自己的左手,那枚玉指环正发出异样的光芒。是的,指环上那块红色的污迹,不就是悲惨的女王的鲜血吗? 清远握住了我的手,继续说下去:“果然,在女王自杀一年以后,强大的异族占领了古玉国,杀死了大多数居民,焚毁了城市和宫殿,古玉国的文明遭到了彻底毁灭,甚至没在歷史书上留下任何痕迹。但是,有一小部分王族活了下来,他们带着女王的玉指环,逃到了当初祖先登陆的那片荒凉海岸。” “也就是今天的荒村?” “对,这些人逃到今天的荒村,在那块祖先登陆的土地上过起了隐居的生活。他们延续着古老的生活方式,在那片封闭的荒凉海岸,度过了一代又一代。在南北朝以后,他们便以欧阳为姓氏,成为此地的大族,但依然不与外界来往。直到明朝才出了一位进士,后被皇帝御赐了贞节牌坊。”终于,清远像浑身虚脱了似的嘆了一声,幽幽地说:“现在,你该明白我们欧阳家族的歷史了吧?” 此刻,窗外的雨渐渐小了,我看着清远的眼睛,颤抖着问:“你是说——欧阳家族是古代王族的后裔?” “没错,我们是五千年前古玉国王族的后代。我们家族的人,从一出生就和别人不一样,这些事情是不能让外人知道的,如果有谁泄露了家族的秘密,就必然要遭到最严厉的惩罚。” “这就是荒村的秘密?那么这枚玉指环呢?为什么要把它戴在我的手指上?” “因为这是我们家族的规矩,几千年来都是如此。这枚玉指环沾染有末代女王的血,血也就代表着女王的生命,所以玉指环具有神秘的力量,它能让你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也能保佑你的平安。所以,每当欧阳家的媳妇怀孕时,就必须要戴上这枚玉指环,这是家族的圣物,隐藏着远古的秘密,会使你的腹中的孩子变得与众不同。在戴上这枚玉指环的同时,家族成员还会给孕妇举行一些特别的仪式,唱一些古代流下来的巫歌,也是为了保护你们母子平安。” “可是,玉指环戴在手上就拔不下来了。” 清远微微笑了笑说:“不会有事的,等你把孩子生下来,玉指环就会自动脱落的。然后,我们会把玉指环带回荒村,藏在我们老宅里一个隐秘的地方。若云,请你一定要记住,这枚玉指环是我们家族最重要的圣物,绝对不能有闪失,更不能把它的秘密告诉其他人。” “所以,你才不敢把这些事告诉我,是吗?” “对,但作为欧阳家的媳妇,你是应该知道这些秘密的。现在,我把它们都说了出来,也算是完成了我的一桩心事。”清远忽然揉着我的肚子说,“若云,你嫁入我们欧阳家,也就是我们家族的一员了。无论如何,你必须要遵守家族的规矩,否则就会发生悲剧。” 我的心跳立刻加快了:“悲剧?” 清远似乎说到了什么忌讳,表情很尴尬地说:“不要害怕,现在有玉指环保护着你,将使你平安地生下孩子,我相信一切都会很圆满的。” 接下来,他又说了许多安慰我的话,但我却心乱如麻,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等到清远睡着以后,我悄悄来到书房,摊开了我的日记。窗外的雨使我百感交集,如今我也是这古老家族的一员了?但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吗?生为女人,就一定要如此吗? 也许没有人会相信,刚才我和清远的谈话,我每一个字都记得清清楚楚,现在我几乎一字不差地把它们写出来,这也应该是我最长的一篇日记了。 民国三十六年十二月二日阴 熬过了九个多月之后,我的预产期就是明天。清远为我请来上海最好的医生,明天早上就会到家里来守着我,公公说只要有玉指环在,孩子就会顺利地生下来。 现在,我一个人躺在卧室里,清远就睡在隔壁,他说一有动静就会来看我。趁着这个空当,我总算拿出了日记本,挺着大肚子写日记真不容易啊。但我还是要写下来,因为明天我的孩子就要诞生了,我也将成为一个真正的母亲。所以,我想记录下我此刻的心情。 可是,现在我心里的滋味实在太奇怪了,丝毫没有即将做母亲的喜悦。虽然我也曾听说,女人头一回生孩子前会非常紧张的,但我不是这种感觉。我从不担心生孩子的过程,我害怕的是我和孩子的未来。想起欧阳家族的秘密,还有我的公公和婆婆,心跳就会莫名其妙地加快,我不知道这种感觉还会持续多久,也许会是一辈子。 昨天夜里,我做了一个噩梦,梦见我分娩出的不是婴儿,而是一大块青色的玉石,被雕刻成了胎儿的样子。当噩梦醒来时,我感到自己浑身都是虚汗,我知道那不会成为现实的,但那已是我在半个月内的第九个噩梦了。 写到这里,我抬起了我的左手,玉指环上那块红色的污迹,正发出幽幽的光芒,那是四千多年前女王的血,她也在看着我吗? 民国三十六年十二月十日晴 七天前,我的儿子诞生了。 难以形容分娩时的痛楚,总之我生下了一个健康的男孩,孩子长得非常像清远,看来他更多的是继承了欧阳家族的血脉。清远给儿子起名为家明,希望他能够使欧阳家发扬光大。 当我搂着家明时候,看着他那张小小的脸,我的眼泪落了下来。看啊,他很快就会吃奶了,我轻轻地吻着他,我希望他能顺利地长大成人,和其他的孩子一样幸福美满,这是所有的母亲共同的希望。 当我生下家明的第二天,就发现玉指环从我手指上脱落了,看来清远说的没错,它已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清远收走了玉指环,说是去交给公公婆婆,他们会把玉指环送回荒村老家的。 我已经七天没有写日记了,现在趁着房间里没有其他人,我悄悄地拿出日记本,在床上记录下我做母亲后的心情。 民国三十七年四月五日小雨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慾断魂。” 现在,窗外下着小雨,让我想起了这首诗。 今天是清明节,原本是要回乡下扫墓的,但因为家明出生才几个月,所以家里没有举行祭祀的仪式。清远趁着公公婆婆都在家的机会,请来了一位摄影师,要为我们拍一张全家福。 摄影地点选在底楼,那个放着钢琴的大房间,在布置好灯光后。我和清远、公公婆婆都摆好了位置,家明则抱在我的怀中。摄影师要我们面带笑容,但我们却始终都无法让他满意,最终他只能拍了一张表情严肃的全家福。 当面对着照相机的镜头,我只感到恐惧和害怕,而怀中的孩子也哭了出来,就像要被带走灵魂似的。我知道这是我的幻觉,但最近我的幻觉愈来愈强烈,我常常会在梦中见到可怕的场景——我梦见我的孩子,变成了吸血的蝙蝠,倒吊着挂在房樑上;我梦见我的丈夫,嘴里长出了滴血的獠牙,趴到我的喉咙上吸血;我梦见我的公公,变成了一具清朝的殭尸,伸直双手一跳一跳走来;我梦见了我的婆婆,露出了浑身的白骨,从棺材里爬了出来。 是的,几个月来噩梦不断地纠缠着我,让我丝毫没有初为人母的欢乐,唯有深深的恐惧和绝望。 民国三十七年四月六日阴 今天清晨,公公婆婆回了乡下。清远也去了公司,直到晚上还没有回家。等到家明睡着以后,我一个人来到了底楼,打开了我的钢琴。 已经很久都没有弹过钢琴了,当我摸着琴键的时候,眼泪就忍不住掉了下来。还是李斯特的曲子——《直到永远》,现在这首曲子对我更重要了,我只能说钢琴是我唯一倾诉的对象。是的,只有在钢琴面前,在李斯特的旋律中间,我才会感到快乐,才会感觉我就是我自己,我是一个叫若云的女人,而不仅仅是欧阳家的媳妇。 正当我完全沉浸在钢琴声中,才发现清远早已经站在我的身后了。他看起来面色很不好,似乎是喝了一些酒,他叫我不要弹钢琴了,永远都不要再弹了,因为他讨厌我弹钢琴的样子。终于,我再也无法忍受了,我说除非我死了,否则我不会放弃钢琴的。但我没有想到,他竟然打了我一个耳光。 我摸着被清远打过的脸颊,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和他结婚一年多以来,虽然他对我冷淡,但还从来没有打过我,现在这种屈辱使我想到了死。清远似乎也清醒了过来,他赶紧抱住了我,轻声地向我道歉,但我只能以沉默来回答他。 第35页 然而,清远也微微抽泣了起来,他似乎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中,自言自语地说:“你不要再哭了,其实我心里比你更难受。你不知道,我是典妻的儿子。” 我终于说话了:“什么是典妻。” 于是,清远向我娓娓道来,原来“典妻”是浙东的一种风俗,没有儿子的大户人家,花钱“租借”穷人家的媳妇来生子。当年,清远的父亲中年无子,花钱请了一位典妻上门,后来便生下了清远。典妻常思念原来的丈夫和孩子,有一次逃出欧阳家又被抓了回来,便被施以沉井的惩罚,也就是扔到井里淹死了。其实,当初欧阳家之所以要杀死典妻,是害怕她逃出荒村以后,会向外界泄露欧阳家族的秘密,所以才把她给沉井了,实际上是杀人灭口。 实际上在他内心里,是非常恨父亲的,因为父亲杀死了他的亲生母亲。但是,这一切都是为了家族的秘密,谁都不能违反祖先的规矩,无论怎么痛苦也必须忍受。 原来清远并不是婆婆亲生的儿子,我心里也感到很惊讶。回到楼上的书房,我匆匆写下今天的日记。既然欧阳家为了保守秘密,能够杀死清远的生母,那么会不会也杀死我呢? 民国三十七年四月十日多云 今天,我的精神坏到了极点,因为我的钢琴已经不能弹了。我打开钢琴检查,才发现里面所有部件都给砸烂了,看着这些惨不忍睹的钢琴部件,我感到一阵揪心的疼。这架钢琴是妈妈买给我的礼物,是娘家给我的嫁妆啊,它甚至比我的生命还重要。 晚上,我把清远逼到了二楼的房间里,他承认是他破坏了钢琴,是为了让我彻底对娘家死心。但我还是难以置信,我曾经深爱过的丈夫,竟砸烂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物品,我的心也被他砸碎了。自从进入荒村公寓以来,我已经忍耐了很久,但我无法容忍清远对我的钢琴下手。于是,我把所有的痛苦都发泄了出来,泪流满面,心如刀割。 但清远却显得异常冷静,他冷冷地说:“若云,嫁入了我们欧阳家,就应该过另一种生活,把外面的世界忘掉吧。” “为什么别人可以做的事情,你们却做不到?难道你们都不是人吗?” 清远缓缓点头:“没错,我们不是人。” 他的话让我大吃一惊,从他那种严肃的表情来看,绝对不可能是在开玩笑,我颤抖着问:“不是人?那又是什么呢?” “听我说,我们欧阳家族和一般的人类是不同的。我说过我们祖先是五千年前,江南古玉国的王族统治者,他们本并不是这块大陆上的居民,而是来自另一个极度遥远而神秘的地方。简而言之,我们家族是另一个物种,在我们的血管里,还流淌着五千年前古玉国祖先的血,我们生存的目的就是为了保护家族的秘密。” 我又惊呆了,难道我的丈夫不是人吗?那么我的儿子也不是人了?不,我想清远是疯了吧,我不能再和这个疯子生活在一起了。终于,我大着胆子说:“清远,我们离婚吧。” “你说什么?”清远仿佛听错了一样。 “我说我要和你离婚。”我含着眼泪说,“清远,我曾经深爱过你,但我不能再继续和你生活下去了。我不想成为你们家族的牺牲品,这栋房子根本就是一个牢笼,是一个吞噬人灵魂的地狱。而且,我要带着我的儿子离开,不管他的血管里流着谁的血,但他应该和别的孩子一样,拥有相同的人生和快乐。我爱我的儿子家明,我绝不能让他生活在家族的阴影中,他有权利获得幸福。” 清远摇了摇头,恶狠狠地说:“你疯了吗?自古以来,只要嫁入了荒村欧阳家,就绝对不能离开,如果哪个媳妇想要私奔出逃的话,就会受到最严厉的惩罚。” “什么是最严厉的惩罚?” 他缓缓地说出了一个字:“死。” 但我已经不再害怕了,冷冷地回答:“为了自由,我宁愿死。” 若云的日记就到这里为止了,后面全都是空白页。 第二十四日 此刻,已是凌晨两点多钟了,我和小倩终于看完了这本五十多年前的日记。 忽然烛火摇晃了几下,才发现蜡烛都快要烧光了,我连忙换了一根新的蜡烛。小倩合上了若云的日记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天哪,这就是荒村的秘密吗?” 目不转睛地看了几个小时,我只感到眼睛和肩膀都有些酸痛,我活动了一下身体说:“这本日记确实不可思议,只可惜很多页都被撕掉了,我们所见到的只是一小部分而已。” 小倩轻抚着日记封面问:“若云的命运太悲惨了,但她是生活在二十世纪的新女性,在她心底是渴望爱情和自由的,她绝不甘心做一只笼中之鸟。所以,她要带着儿子离开欧阳家,追求一种全新的生活。哎,只是不知道她成功了没有?” 但这时候,我已没心思去想若云的命运了,我更关心的是自己——我缓缓举起左手,看着戴在无名指上的玉指环,感觉那块猩红色的污迹愈加刺眼了,因为我已经知道了它是谁的鲜血。 我看着玉指环说:“日记里所说的五千年前的古玉国,显然就是今天所说的良渚文明。无论是文明的时间和年代,还有所位于的地域范围,其文明的最大特徵——玉器,都和今天考古发掘的良渚文化完全符合。日记里说古玉国建立了城市,有宏伟的宫殿和祭坛,这些也和莫角山遗址所发现的一样。” “这么说来,这本日记为你解开了神秘的良渚古国之谜?” “现在还不能说解开,只能说为我提供了一把钥匙,可以打开良渚文明的大门了。是的,荒村欧阳家族的秘密,其实就是远古良渚文明的秘密,他们就是远古良渚王族的后代,在古国灭亡后一直隐居在荒村。因为,荒村是他们祖先在东亚大陆登陆的地方,所以对于他们具有重要的意义。” “可是,日记里说欧阳家族的祖先是天神,你相信吗?” “我不知道,许多民族都有类似的神话,说自己的祖先来自天上的神界。但日记里也确实提到,欧阳家的祖先来自一个极度遥远而神秘的地方,他们是度过茫茫大海才来到荒村的。那么,这个极度遥远而神秘的地方究竟是哪里呢?” 忽然,小倩似乎想起了什么:“极度遥远而神秘的地方?会不会是外星人呢?” “外星人?不,这可不是倪匡的卫斯理系列,只有在小说无法自圆其说的时候,才会拿出外星人来充数。” “那天神是什么意思?欧阳家的祖先也许从海上来,也可能是从天上来的。古人并不知道什么是外星人,在落后迷信的古代人眼中,从天而降的人自然就是天神了。” 我只能点了点头说:“理论上确实存在这个可能性。就像英格兰的巨石阵遗址、秘鲁安第斯荒漠中的线条图案、南太平洋的復活节岛等等,这些神秘的现象和遗蹟,都不像是地球人类创造的。” “对啊,日记里若云的丈夫不是说过吗,欧阳家族并不是真正的人类,他们是另一个物种。” “不,日记里的话并不能全部相信,但是——”我又把目光对准了玉指环,“但是我相信关于玉指环的说法。” 小倩也盯着玉指环,幽幽地说:“它曾经戴在古玉国末代女王的手指上,当女王为爱而死时,鲜血流淌到了玉指环上,永远都擦不掉了。” 我颤抖着摸了摸玉指环上,这块猩红的污迹,这是良渚女王的鲜血啊,已经四千多年了,却还是那样鲜艷夺目。它凝聚了女王的哀怨和痛苦,具有某种神秘的力量,至少可以让我的眼睛穿越时间,看见几十年前的景象。五十多年前若云怀孕时,也曾经戴过这枚玉指环,当她生下小孩后指环就自然脱落了,那么我怎么办呢?事到如今,我几乎已经绝望了。 “这枚玉指环,是荒村欧阳家族的圣物,一定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就像古埃及法老的木乃伊。你听说过‘法老的诅咒’吗?在二十世纪初,考古学家挖掘了古埃及图坦卡蒙法老的陵墓,当他们进入法老的墓道以后,就看有文字警告他们,所有进入陵墓的人都将遭到诅咒而死。但考古学家还是挖出了法老的木乃伊,谁都没有想到,在此后的几年时间内,所有参与过挖掘的人,或者研究过图坦卡蒙法老木乃伊的人,全都神秘地死亡了。” 小倩睁大了眼睛说:“你的意思是,那四个大学生进入荒村,把地下的玉指环偷了出来,他们的行为触犯了古老的禁忌,所以遭到了与‘法老的诅咒’相同的命运?” “对,其中有两个人不是死于噩梦吗?打个比方吧——噩梦就相当于一种电脑病毒程序,一旦进入地宫偷取了圣物,就会感染上这种病毒程序,几天之后病毒程序启动,便成为噩梦杀人。” “真的就和你的小说一样吗?”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烛光下的脸色一定很可怕吧:“如果日记里的内容都是真的话,那么欧阳先生和他的女儿小枝,也一定都是远古良渚王族的后代了。但现在他们都已经死了,欧阳家族不会再有后人,这个延续了五千年的古老家族就此终结,不知对于我们来说是祸还是福?” 然而,我的话似乎触及到了小倩什么,她的神色忽然变得极度异常,目光里似乎掠过了什么东西,在幽暗的烛火下令我隐隐害怕。但她迴避着我的目光,最后干脆闭上了眼睛,我感到她的身体越来越软,渐渐半躺在了摺叠床上。 已是凌晨三点了,我从来没有熬夜的习惯,此时终于支撑不住了。我想要离开上楼去,但小倩却紧紧抓住了我的手,我怕站起来会弄醒她,便轻轻地吹灭了蜡烛。我开着一支手电筒,闭上眼睛,想坐在小倩的身边小憩片刻…… 可没想到我这么一坐就睡着了,直到上午的阳光照she到眼皮,才悠悠地醒了过来。睁开朦胧的双眼,却看到小倩依然还在熟睡着,原来我就这么和衣睡了一夜。我感到一阵心慌,如果让她看到就说不清楚了,我轻轻地站了起来,刚到门口却听到了小倩的声音:“你去哪儿?” 我尴尬地回过头来:“我刚刚进来。” “不,你刚才还躺在我身边。”她盯着我的眼睛,使我根本无法辩解,她站起来抓着我的手问,“昨晚你没有离开我,我很感谢你。” “对不起,我昨晚实在太累了。” 第36页 “我也是。”小倩又抓着我坐下问,“告诉我,你是不是很恐惧?” 我低垂下了眼帘,看着自己手上的玉指环说:“是的,那四个大学生正是因为这枚玉指环而出事的,现在它就戴在我的手上。而我不知道荒村的厄运,究竟会不会降临到我的头上?” “不,你的恐惧是因为你的孤独,而我也和你一样。我们只有在一起,才能够战胜恐惧。所以,你不可以离开我。” 是啊,只有孤独的人才会感到恐惧,我忽然感到了某种希望,抓着她的手说:“小倩,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 她的泪水又缓缓流了出来。 半小时后,小倩和我一起去外边吃了早餐,然后她就去冰激凌店上班了,而我必须要去找一个人——叶萧。 现在,只有他能够帮我了。 我直接到公安局,找到我的表兄叶萧警官。他对我的突然造访感到很意外,将我拉到了一个偏僻的角落里。我直言不讳地说出了来意:“叶萧,我想查查旧上海警察局的档案,看看有没有1948年关于安息路的案件卷宗。” 叶萧想了好一会儿说:“好吧,我可以帮你的忙,希望你能够早点脱身出来。” 我们一起吃了顿午饭,然后他就带着我前往档案馆,这里收藏着旧上海的刑事档案。叶萧将我带进了档案阅览室,光是检索目录就花了我们两个多小时。经过千辛万苦,终于查到了与安息路有关的所有卷宗。我们再从中调出1948年的档案,当年安息路的发生的案子不多,总算发现了安息路13号的卷宗。 ——那一年果然发生过重大的案件,出于警察的职业习惯,叶萧也立刻提起了精神。这些档案都写得密密麻麻,用那个时代的公文格式写成,我很难一眼看明白。而查阅卷宗一向是叶萧的强项,他熟练地翻阅着档案,看着那一页页的现场记录、警局笔录还有案件报告。我索性也不看档案了,只是盯着叶萧的脸,发觉他的神色正渐渐凝重起来。 几十分钟后,叶萧突然合上了档案,冷冷地说:“也许是我的失误,当初我早就应该来查案件卷宗了。” 我着急地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民国三十七年四月十一日,也就是1948年4月11日,有人向警方报告,在安息路13号发生了一桩命案,欧阳家的媳妇安若云被杀死了。” “若云死了?”我惊得差点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叶萧淡淡地说:“别激动,当晚警察就赶到了案发现场,在安息路13号的二楼房间里,发现了安若云的尸体,她的胸口被捅了一刀,当场刺破心脏死亡。在死者身边站着她的丈夫欧阳清远,他浑身上下也都是血,手里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兇器是一把锋利的匕首,在现场的地板上找到。当时,死者的公公婆婆都回了乡下,是佣人们听到楼上传来打闹声,跑上来就看到少奶奶已经倒在了血泊中。” “一定是欧阳清远杀了若云。” “当晚,警察就把欧阳清远带回警局盘问,根据他的供词以及现场勘察的结果,基本上可以确定案发时的情况——4月11日晚上九点,安若云准备和欧阳清远离婚,她要带着襁褓中的儿子离开欧阳家。但欧阳清远阻拦住了她,要把她关在二楼的房间里。但安若云已经下定了决心,她拿出了一把匕首,要欧阳清远放他们母子离开。欧阳清远不肯就范,他冲上去强夺安若云的匕首,两人在扭打的过程中,安若云被匕首刺中了心脏,当场就死亡了。” 听完了叶萧的讲述,我呆若木鸡地坐着。在那个停电的夜晚,我已经和小倩一起看到这一幕了,那鲜血是我永远都不能忘记的。 叶萧继续说道:“不久以后,欧阳清远以误杀罪被判处了十年徒刑,但他被关进监狱几个月后,就因为暴病而死了。” “暴病而死?也算是一种报应吧。” “卷宗就记录到这里,以后因为国民党快倒台了,许多档案都失散了。” 我低下头想了想说:“若云真是可怜啊,她想要争取自由,却死在了自己丈夫的手中。但更可怜的是她的儿子,从小就失去了母亲。我想那孩子后来一定被爷爷奶奶接走了,荒村公寓发生了这么可怕的事情,所以欧阳家也不可能再住下去了。他们一定离开上海,带着小孩回到了荒村老家。” 想到这里,我心里突然一抖——如果照此推算的话,若云和欧阳清远的儿子家明,不就是我在荒村见到的欧阳先生吗?对啊,家明是1947年12月出生的,到现在正好是欧阳先生的年龄。而在欧阳清远死后,家明就是家族唯一的继承人了,所以不可能再有第二个欧阳先生了。 离开档案馆时,天色已经暗了,叶萧又拉我吃了一顿晚饭。他还告诉我,春雨依然还在精神病院里关着,医生说她的精神分裂很严重,可能要在里面关一辈子了。至于那个失踪的大学生苏天平,到现在还是毫无消息,生死不明,似乎是消失在了荒村的空气中。 叶萧劝我别再去荒村公寓了,其实我也忍受不下去了,但我已经答应了小倩——永远都不能离开她。 晚上八点,我急匆匆地赶回了安息路。在荒村公寓的楼下,我看到二楼房间里亮着一丝微暗的光线。小倩一定已经回来了,我快步地跑上二楼,果然在房间里看到了她。 听到我的脚步声,小倩怔怔地回过头来,她身边点着一支幽暗的蜡烛,烛火映红了她苍白的脸庞。她的眼神是如此奇怪,让我一下子愣住了:“你怎么了?” 但她并没有回答,而是举起了手里的一样东西—— 瞬间,眼前掠过一道异样的光影,我立刻感到心头一阵狂跳。是的,我终于看清楚了,她手里拿着一支笛子。 那点幽暗摇曳的烛光,照亮了这支中国式的竹笛,它大约有四十厘米长,笛管涂着棕黄色的漆,笛孔之间镶着紫红色丝线,膜孔还贴着一层薄如蝉翼的笛膜。 我知道它来自何方。 小倩咬着嘴唇说:“刚才,我在整理柜子里的东西时,发现了你藏在柜子最里层的盒子,我好奇地把盒子打开来一看,才发现里面是这支笛子。” 然后,她轻轻地抚摸着笛管,把它放到脸颊上碰了碰,似乎是久已相识的老朋友了。我颤抖着问:“你认识这支笛子?” 但小倩并不回答,她将笛子交到了我的手中。 笛管是那样冰凉,一阵寒意立刻渗入了我的皮肤,仿佛又感受到了荒村那个寒冷的冬夜。我盯着那点烛光,在跳动的火苗里,我似乎看到了进士第的煤油灯光,看到了欧阳先生那消瘦苍白的脸。于是,在短短几秒钟之内,我把那一切都回忆起来了。是的,这是一段被遗漏了的记忆,是荒村留给我最后的纪念。 好了,现在是说出来的时候了。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小倩,这支笛子来自荒村,是欧阳先生亲手交给我的。” “为什么,他为什么要把这支笛子交给你?” “那是好几个月前,当我决定要离开荒村,在进士第向欧阳先生告辞的时候。当时,他一下子变得非常伤感,他说他非常思念自己的女儿小枝,时刻都希望小枝能回到他身边,为此他愿意牺牲一切。忽然,欧阳先生从抽屉里拿出了一支笛子,将它交到了我的手里。他请我带着着这支笛子,回到上海寻找他的女儿小枝。而小枝只要看到这支笛子,就会想起自己的父亲,回到荒村的故乡来。” 说完这些话后,我长出了一口气,似乎吐出了心中最后隐藏的石头。然而,小倩的眼神在烛光掩映下,却显得更加异样了:“你找到小枝了吗?” “我好像对你说过的,我找到了小枝就读的大学,他们告诉我小枝在一年多以前,就因为一次地铁事故而死了。我感到很伤心,便把这支笛子收藏了起来,一直放在我的箱底,不知怎么把它带到了这里。” 此刻,小倩的眼睛里闪烁着一股寒光,使我不寒而慄,她冷冷地问道:“你会吹笛子吗?” “我会那么一点点。” “那请为我吹一首曲子吧。” 我愣了一下,已经很久都没有吹过笛子了,我缓缓地将笛子举到唇边,不过笛膜还是完好无损的。 停顿了片刻之后,我深深地吸进了一口气,让之先在胸腔里酝酿了几秒钟,便从嘴唇灌进了笛孔里。瞬间,笛管里飘出了《在那遥远的地方》的旋律,那悠扬而缓慢的音符,在这狭小的房间里飘荡着,很快就充满了整座荒村公寓。 这黑夜中的笛声也刺激着小倩,她那双睁大着的眼睛不再露出诡异,而是充满了悲伤,似乎笛声正为她倾诉某个伤心的故事。我想这笛声也一定飘上了夜空,飘过四周空旷的废墟,一直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不知几百公里外的荒村能否听到? 当一曲终了时,我已经筋疲力尽了,整个身心都在笛声之中,许久才回过神来。而小倩也已闭上了眼睛,似乎笛声触及到了她内心最隐秘的那根弦。 我放下笛子,轻轻抓住了她的肩膀说:“你怎么了?睁开眼睛啊。” 小倩的嘴唇颤抖着,灵魂似乎已经随笛声而飞出躯壳。终于,她缓缓睁开了眼睛,目光幽幽地直视着我,这副样子让我的心跳又加快了。 “我认识小枝。” 这声音仿佛再来她的喉咙深处。 瞬间,我像是被这句话击中了似的,立刻摇了摇头说:“不可能,你不可能认识小枝的,她不是早就死了吗?” “不,小枝没有死。”小倩的眼神变得异常诡异,而语气也冷静地让人害怕,“她一直都活着,活在地下铁中。” “小枝活在地铁里?不,她是死在地铁里的。” 烛火又是一阵摇晃,小倩的脸色更加苍白了,再加上那副奇怪的眼神,简直就变成另一个人了。她直视着我的眼睛,幽幽地说:“你还不明白吗?小枝是不会死的,她一直都在地铁车厢里,她穿着一身白色的长裙,留着披肩的黑髮,髮丝里散着一股淡淡的暗香。她有时拉着扶手,站在靠窗的位置,当地铁在黑暗的隧道疾驶时,车厢里柔和的光线洒在她脸上,这张白皙的脸庞会映在车窗上。此刻,除了小枝自己以外,没人会注意到那张脸的存在。她静静地看着自己的脸,在车窗上时隐时现,那眼睛那嘴唇都是那样迷人,就像从聊斋故事里走出来的女主角。” 我战慄着听着小倩的话,眼前似乎浮现起了她描述的那一幕幕场景。我忽然觉得这一切,都是那么似曾相识了,我似乎也经歷过那样奇特的体验。是的,当我站在地铁车厢里时,小枝就站在我的身后,她静静地看着车窗里映出的脸庞,时而是我的脸,时而又是她的脸,宛如一场梦幻…… 第37页 “别说了——”剎那间,我打断了她的话。 “不,你让我说下去。”小倩仿佛已失去了神智,完全进入了被催眠的状态,似乎回忆已是她唯一的欲望了,“小枝一直在地铁车厢,伫立、徘徊、等待——她在等待哪一个人呢?是的,有时她会发现那个人的存在,这个年轻的男子就站在她身前,低垂眼帘看着车窗里映出的自己。他看上去略微有些疲倦,或许是因为昨夜未完成小说而使他烦恼。有时他的目光会与小枝撞到一起,然而他却看不到小枝,他们甚至已经在拥挤的车厢里面对面了,眼睛只相隔几厘米的距离。可惜,他还是看不到小枝,但小枝却已经从他的眼睛里爱上了他。” “那个人是谁?”我已经隐隐猜到了,但却不敢让自己相信。 但小倩已经听不到我的声音了,她自言自语地说下去:“在暗无天日的地下铁中,小枝一直跟在那个男子身后,他坐到哪一站,她也跟到哪一站。有时她会跟着他走出车厢,在空旷的站台上徘徊。他喜欢去一家地铁中的书店,而她也跟着他步入书店。在书店里摆放着这个男子写的书,他常会来看看自己的书卖得如何。而她也会在书架间漫步,在四周无人的时刻,悄悄翻动他写的书。当夜晚地铁停止运营,书店下班关门以后,她就会独自留在书架前,彻夜阅读那男子写的小说。无数个这样的夜晚过去,小枝常常被他的文字所感动,有时会悄悄地流下眼泪,在书本的扉页上留下一滴晕红的泪痕。” 在这凄凉的夏夜,烛光掩映的斗室内,小倩委婉叙述着一个忧伤的故事,仿佛被某个幽灵附体了一般。 泪水悄悄地从小倩脸颊滑落,在烛火下发出晶莹的反光,她含着嘴角的泪珠说:“直到有一天,她在那家地铁的书店里,看到了他在《萌芽》杂志上发表的小说,那是一部关于荒村的小说,男主人公深深地爱上了已化为幽灵的小枝。虽然,那只是一篇虚构的小说,但小枝的内心却感到了深深的悲伤,她几乎每天都能见到他,然而他却只能在小说里寻找对方的幻影。不,小枝一定要让他见到自己,使他在小说中虚构的感情,成为现实中的爱。” 此时,我已被小倩深深地打动了,情不自禁地问道:“他见到小枝了吗?” 小倩忽然睁大了眼睛,她盯着我说:“当然,他当然见到小枝了,而且还彼此相爱了。” 沉默,烛光下的我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不,我不敢相信她刚才说的话,那究竟是小倩的臆想,还是真的幽灵的自述?我缓缓伸出手,为她抹去了脸上的泪水,她的泪珠是那样温热,如果放到嘴里一定是苦涩的。 小倩终于闭上了眼睛,像是浑身虚脱了似的倒在床上,嘴里却喃喃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我也支持不住倒在床边,耳边总迴响着小倩刚才说的那些话。然后,我吹灭了蜡烛,上三楼睡觉去了。 这一晚,我终于梦到了小枝。 第二十五日 上午,我很晚才醒了过来,发现小倩已经离开了荒村公寓,应该是去冰激凌店上班了。 吃完早饭,我独自坐了一会儿,昨晚小倩对我说的那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她说她认识小枝,会不会是在小枝死以前,她们就已经认识了。或者,小倩具有某种特别的能力,可以看到过去时空的事物?不对,那不就和这玉指环一样了吗?我记得刚认识小倩的时候,她总是在地铁中出现,所以才会对地铁中的感受,描述得如此详细吧。 我设想了无数种可能性,但又被我一一地推翻。最后,我决定去追查一下有关小枝的情况。 当几个月前,我刚刚从荒村回到上海时,曾经去小枝就读的大学去找过她。但结果却是小枝早在一年多以前,就因为一次地铁事故而死了。据说是在地铁列车进站时,她掉下了站台,不幸当场身亡。但那次因为时间仓促,我只问到了学校的教务处,而现在我要去找小枝的同学们。 下午,我赶到小枝读过的那所大学。几经打听,我找到了小枝生前住过的女生寝室楼。但楼下看门的老太不让我进去,幸好我认识那所大学的一个老师,在他的帮忙说情下,我找到了小枝生前的寝室。 寝室里有三个女孩子,一个长发、一个短髮、还有一个染着金髮。我先向她们作了自我介绍,她们立刻嚷了起来,原来她们也看过《萌芽》第四期的《荒村》。长发女孩先叫了起来:“你真的见到过小枝的幽灵吗?”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那只是小说而已,你们不要当真。” 接下来,她们又问了许多有关小说《荒村》的问题,我只能全都解释为虚构。最后,我实在等不及了,便打断了她们的问题:“好了,我今天来是想打听关于小枝的事情的。” 短髮女孩问道:“你真的不认识小枝?” “我已经说过了,我只知道小枝的名字,我甚至连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好吧,小枝是我们的同学,也是我们的室友,对于她的死我们都很难过。”说话的是将头髮染成金色的女孩,她低头回忆着说,“记得在三年前,我们大一开学,刚来学校报到时,就发现我们中有一个很漂亮的女生。虽然是从偏僻的乡下来的,但身上却丝毫没有土气。她说她的名字叫欧阳小枝,真是一个令人羡慕的名字啊。” “能不能说得详细点,她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长发女孩接过了话题:“也许,是因为小枝天生的气质就与众不同,她给人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感觉。很多男生都暗暗喜欢她,说实话这让我们都很嫉妒,但好像没有一个男生能被她正眼看过。在面对男生的时候,她总是冷若冰霜的样子,还把好的机会让给我们,这可不是一般的女孩能做到的。” “那么,平时她和你们是如何交往的呢?” “小枝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子,她的善解人意常常让我感到很惭愧。只是她总是在思考什么问题,所以看上去显得十分内向。其实,在寝室里她也尽量和我们一样说话,有时候并不觉得她有什么怪的地方,只是她的眼神确实有股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 “不食人间烟火?这不成聊斋了吗?”我忽然想到了小倩。 短髮女孩说话了:“是的,她的眼神总是和别人不一样,无论她怎么向我们靠拢,都无法去掉她身上那种气质。而且她很喜欢看古书,比如像《聊斋》啊,《阅微糙堂笔记》啊,《乐府诗集》啊,《搜神记》啊,《红楼梦》啊,嘴里时不时会蹦出几句《红楼梦》里的诗句,我们都说她是天生的中文系学生。” 话音未落,染头髮的女孩抢着说道:“但更奇怪的是,小枝经常说她能梦到一些奇怪的东西。有一次,我们寝室楼后面在造房子施工,她就说自己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一对男女殉情自杀。果然,几天后从地下挖出来一对男女的骨骸,据说已经埋了七十多年了。还有啊,她经常说她梦见一个女孩,躲在女生厕所里哭泣,害得我们半夜都不敢上厕所。后来我们才知道,几年前有一个女生在厕所里自杀了。” “也就是说她能够在梦中见到幽灵?那你们害怕吗?” “当然害怕啦,想想在自己身边躺着一个能见到鬼的女巫,你能不害怕吗?所以,到后来我们都躲着她,每次上厕所都只有她一个人,因为别人都不敢跟在她旁边。我们有时甚至不敢回寝室睡觉,就连她用过的东西也很忌讳。有一回她翻了翻我的一本书,后来我不敢再看那本书了,便把它悄悄地烧掉了。小枝知道了这件事以后很伤心,偷偷地哭了好几回呢。唉,现在想想我真对不起她,可再内疚也没有用了。” 我也嘆了一口气,为小枝感到伤心:“没错,你们这么排斥她,把她当成女巫一样的怪物,一定会使她很伤心的。” 长发女孩插话说:“就在她出事之前的几天,她说她每晚都会梦见地铁,梦见她穿梭在地铁车厢里,随着地铁一直飞驰下去。可没想到几天之后,她竟然真的在地铁里出事了——” 说到这里,她忽然哽咽了。短髮女孩搂着她的肩膀说:“是的,我们从来没想到过她竟然会死,想想她活着时候受的气,我们当时都吓呆了,也都感到深深的忏悔。在她死后最初的几个月,我们每晚都开着灯睡觉,生怕她的幽灵会来找我们报復。当然,不会有什么幽灵的,而且小枝也不可能是这种人。她是那样善良而温和,从来不会伤害到任何人——除了她自己。” 看着她们伤心的样子,我只能安慰着她们说:“你们不要再自责了,小枝也不想看到自己室友们难过的样子。也许,这一切都已註定了吧,小枝与这个世界是格格不入的,悲剧的种子早已种下了。对了,你们有小枝的照片吗?” “我还有几张。” 染髮女孩回头从包里翻出了一叠照片,好不容易才找出了几张。我接过小枝的照片一看,瞬间就像被人重重地打了一拳似的。 ——她分明就是小倩啊。 我立刻揉了揉眼睛。不,我绝对没有看错,照片非常清晰,小枝(小倩)穿着一条白色的长裙,苗条细长的身材,披着一头乌黑的长髮。她那迷人的脸庞,下巴的线条,面孔的轮廓,还有那双幽幽的眼睛,闪着淡淡的忧伤,都和小倩没有任何差别,她们根本就是同一个人啊!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难道小枝有双胞胎姐妹吗?不,孪生姐妹也没有如此相像的。我轻轻地抚摸着照片上的小枝(小倩),双手都在颤抖着,甚至那枚玉指环也隐隐收紧了起来。三个女生都看出了不对劲,她们问我:“怎么了?” 我只能尴尬地笑了笑说:“没什么。我能把这张照片带回去吗?” 染髮女孩耸了耸肩:“好吧,没问题。” “谢谢。” 我立刻把照片塞进了包中,在谢过了她们之后,便匆匆跑了出去,离开了这所大学。 当我赶回荒村公寓时,已经是满天星斗了。我一路小跑着上了二楼,重重地推开房门,才发现小倩已经在等着我了。 房里依然亮着幽暗的烛光,她回头冷冷地看着我,却一个字都不说。 我就这样与她对峙了片刻,然后从包里掏出了那张小枝的照片。我把照片交到了她的手里说:“这个人是谁?” 她低头看了看照片,面无表情地回答:“这个人就是我。” 第38页 “让我来告诉你——她的名字叫小枝,在一年多前就已死于地铁事故了。”然后,我向前跨了一步,面对着她的眼睛问,“那你又是谁?” 她的眼神终于柔和了下来,轻声道:“我的名字叫欧阳小枝。” 欧阳小枝?尽管已经有了一些心理准备,但我还是一下子愣住了,我不敢相信这个可能性会真的成为现实,也不敢相信眼前这女孩早已经香消玉殒了。 “不,不要这么说,这只是你的臆想而已,你的名字叫聂小倩,你是从蒲松龄先生的《聊斋》里跑出来的。” 然而,她痛苦地摇了摇头,露出歉疚的表情:“对不起,我从一开始就骗了你,或者说是我骗了我自己。我的名字叫欧阳小枝,但我一直在努力忘掉自己的名字,忘掉自己的过去,忘掉我的故乡荒村。我想要有一个全新的生活,所以要有一个全新的名字,这个名字就是聂小倩。我希望我成为聂小倩,因为她曾经是世界上最悲惨的女子,但在她认识宁采臣之后,便成为了最幸福的女人,而你就是我的宁采臣。” “成为聂小倩,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聂小倩本是一个死去的女子,后来因为爱而获得重生的机会。” 她终于微笑着点了点头:“是的,这就是我的梦想。” “不,那只是小说而已,不可能成为现实的。” “是的,直到昨晚我才明白,小枝就是小枝,小枝永远都不可能变成小倩。”说到此时,她又哽咽了。 忽然,我嘴唇颤抖着问道:“你——真的是小枝?” “对,我就是欧阳小枝,我的父亲叫欧阳家明,我出生在一个叫荒村的地方。我们家有一间古老的大宅子,有许多奇怪的传统和规矩。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的母亲就去世了。父亲独自把我养大,我知道他非常爱我,一直把我视为他的骄傲。可是,在心底并不喜欢我的故乡,荒村是如此的与世隔绝,风俗又是如此的保守,生活在那种地方是不会有前途的。我从小勤奋读书的原因,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离开荒村。终于,我考上了上海的大学,我决心来到上海以后就不再回荒村了,我要永远摆脱荒村的阴影,在城市里自由地飞翔,寻找属于自己的天地。” “是啊,你完全能够做到的。”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一度以为我的前程似锦,以为我能够和同学们成为好朋友,能够完全融入这个社会。但我很快就发现我错了,我从骨子里就和他们不一样,我是那样地与众不同,无论我如何努力地改变自己,却总是与外界格格不入。于是,我越来越忧伤了,经常梦到一些奇怪的事情,而这些事情往往又会变成事实。我的同学们都说我能见到鬼,说我是个诱惑人的女巫,她们都不敢和我说话,时时刻刻都躲着我,经常让我一个人留在寝室里过夜。不管我表现得如何友善,不管我的学习成绩如何好,都无法改变她们对我的印象。” “我能够理解,你一定非常痛苦吧。” “当然痛苦,可我又能怎么办呢?我并不恨我的同学们,我从不恨任何人,我只恨我自己,为什么生在荒村,为什么生在欧阳家。于是,我把怨恨放在了父亲身上,父亲经常给我写信,但我却从来不回信。无论父亲怎样哀求,每年寒假暑假我都没有回过荒村,我是那样地铁石心肠,一心一意要忘掉荒村。父亲来信曾几次提到荒村的秘密,他要我在放假时回家一次,以便将荒村的秘密全都告诉我。” 我立刻着急地问:“他没有在信中告诉你吗?” “没有,父亲一定要亲口告诉我,但我已经下定决心不回荒村了,所以我一直都不知道家族的秘密是什么。”她痛苦地摇了摇头,眼睛闭了起来,“后来,我渐渐发觉只有在地铁车厢里,我才能感觉到自由,当地铁在黑暗的隧道中狂奔,我感到自己的心也一起飞了起来。唯有此时我才是无拘无束的,没有那些指指点点的目光,没有荒凉的故乡的阴影,天地间只剩下我自己翩翩起舞。” “后来就在地铁里出事了?” “我不知道那算是什么,只觉得自己一点都不疼,而是高高地飘了起来,然后就到了一个完全黑暗的世界。”在烛光闪烁之间,她如此平静地叙述,就好像在说一件日常生活的事,“那只是一瞬间的感觉而已。后来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忽然醒了过来,发觉自己正躺在黑暗的站台下。我缓缓地站了起来,感觉自己还和过去一样,我在站台里徘徊着,却没有人能够看到我。列车飞驰着进站了,我跟随着人流走了进去,站在拥挤的车厢里,依然没有人看到我。从此以后,我就一直在地铁间穿梭着,每天都由飞驰的地铁列车,带着我直穿这个城市的地下世界。” “你在地下来回旅行了一年多的时间?” “是的,后来我就认识了你,又喜欢上了你的小说。我本来就快要忘记我是谁了,可是读了你的小说《荒村》以后,我渐渐地回忆起了一些东西。于是,我通过各种方式找到了你,而且还要让你看到我的样子。” “可你是怎么做到的,为什么我过去却看不见你呢?” “因为,只要你心底想着我,那你就会看见我。” “我明白了,所以你才会先给我发email,然后又打电话骚扰我。”我同时也明白了,当时为何会有在地铁里被跟踪的感觉,为何一见到她就联想到了《聊斋》,因为她已经让我在心底想着“聂小倩”了,“是的,你做到了,当你还叫聂小倩的时候。” “现在,我只能说谢谢你。谢谢你这些天来一直和我在一起,谢谢你让我感受到了一些特殊的东西。” 我忽然傻乎乎地问:“那是什么东西?” “你还不明白吗?” 其实,我已经明白了,那是——爱。 “小枝——” 我终于叫出了这个名字,这两个字已在我喉咙里酝酿许久了。 “谢谢,谢谢你。”小枝也点了点头,泪水已经模煳了她的眼眶,“对不起,现在我已经回忆起了一切,我已经不再是你的聂小倩了,而是古老的欧阳家族最后的继承人欧阳小枝。” “不,无论你是聂小倩还是欧阳小枝,我都依然爱着你。我不是答应过你的吗?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永远都不会让你感到孤独。” 泪水缓缓溢出了小枝的眼睛:“那是你对聂小倩的承诺,但聂小倩已经不存在了。小枝不需要你的承诺,小枝现在已经明白了,我和你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你有你生存的空间和未来,我也有我生存的空间和未来,我们就像是两条平行的直线,永远都不会有交集的那一天。” “小枝,现在你不是在和我说话吗?”我一把抓住了她颤抖着手,“你看啊,你不是实实在在的吗?你不是另一个世界的人,我们可以在一起的。” “那只是你的感觉,这一切并不是真实的,对你来说都是一场梦。聂小倩是一场梦,欧阳小枝也是一场梦,整个荒村都是一场梦。” 一剎那间我傻了眼:“梦?” “是的,就当作了一场关于恐惧和爱情的梦吧。”她缓缓靠近了我,嘴唇贴着我的耳边说,“对不起,非常对不起。我现在已经明白了,欧阳小枝已不属于这个人间了,她只属于荒村的世界,而深爱着小枝的父亲,正在进士第古宅里等着她呢。” “别,你别走——” 不知不觉我的眼眶也湿润了。 但她的语气是那样绝决:“小枝要回到故乡去了,小枝要去和父母团圆,小枝会永远记住你的。” 我只感到一阵天旋地转,随后她紧拥着我说了一声—— “永别了。” 几秒钟后,她突然放开了我,迅速转身向门外走去。 不——我赶紧跟在她后面,但黑暗的走廊里什么都看不清,我只能大声地叫着她。 但我的小枝已失去了踪影。 我连忙跑回房间,取出手电筒寻找小枝。我先冲到底楼看了看,又冲出了荒村公寓的后门。在外边空旷的工地废墟上,一个人影都看不到,唯有天上新月如钩。 在废墟上我大声喊叫着,直到嗓子都喊哑了。我又在周围转了一圈,最后跑到了安息路上,依然什么人都没有看到。折腾了十几分钟,我终于傻傻地坐在了路边,绝望地抬起头来。 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想起了李商隐的《锦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小枝,我还会见到你吗? 第二十六日 小枝离开以后,我一直在废墟边坐到了半夜,才回到荒村公寓二楼睡下。 上午,我悠悠地醒来,还是习惯性地叫着“小倩”,直到整栋房子都传出我的回音,才想起了昨晚发生的一切。 她真的走了吗? 我立刻打开了柜子,但里面已找不到任何她的东西了,就连一丝痕迹都没留下来。这时,我才发现那支从荒村带来的笛子不见了,我翻遍了房间都没找到,显然已经被她带走了。 对,就是那支笛子,当我吹响笛声的时刻,她便在瞬间想起了一切。也许,这也是日夜思念女儿的欧阳先生,托我把笛子转交给小枝的原因。因为,这支笛子里蕴涵着荒村古老的情感,只有它才能让小枝从梦中醒来——魂归故乡。 这就是欧阳先生交给我的使命。 但可悲的是,当我完成使命的同时,也是我永远失去小枝的时候。是我从茫茫人海中找到了小枝,或者说是小枝从茫茫人海中找到了我。又是我使她从臆想中找到了记忆,从而与我生离死别。 这是多么矛盾,又是多么可惜。 可是,从一开始就註定了,小枝并不属于我们的人间,我们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是绝对不可能在一起的。所以我们只有分离,没有其他的结局,这是人与灵之间,万古不变的悲伤。 整整一个上午,我都深陷于痛苦之中,却没有丝毫办法可以挽回。忽然,我举起了自己的左手,才发现玉指环还戴在我手上。我立刻伸手要拔掉它,但拔了半天还是拔不掉,我又痛苦地坐下了。 突然,我想到也许我还有第二个使命,那就是把这枚玉指环送回到荒村。它是欧阳家族世代相传的圣物,谁侵犯了它都会遭到诅咒的。所以,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它送回去,物归原主,完璧归赵。 第39页 不管玉指环能否从我手指上脱下来,但我应该去试一试,至少我的心是诚实的。而且,那些从荒村带出来的玉器,还在三楼的箱子里呢,它们也应该回到荒村的地下去。 或许——我还能见到小枝? 正当我沉思的时候,忽然听到楼下传来一阵脚步声,我急忙跑了出去。在底楼的大厅里,我看到了两个戴着安全帽的民工,原来他们是拆迁施工队的,他们说这栋房子明天就要拆除了,叫我今天赶快搬出去。 等民工们走后,我心里变得更加沉重了,抬头看着大厅的天花板,似乎听到了深深的嘆息。是啊,这座建于30年代的建筑,明天就要被夷为平地了,那些曾经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他们在地下的灵魂是不会安歇的。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跑上二楼整理了一下东西。然后又到三楼,爬上天花板上的阁楼,把那个装着玉器的箱子搬了下来,还有当年若云留下来的照片和书籍,它们不应该就此毁灭。 一直忙碌到下午三点,我终于把所有的东西,都一一打包收拾好了。我打电话叫了一辆出租货的,把这些东西带回了我的家。 当我离开荒村公寓的时候,天空忽然飘起了雨丝。我凝望着这座暗绿色的建筑,它就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在凄风苦雨中孤独地挣扎着。爬山虎的叶子在墙壁上颤抖,它们是否也知道了明天的厄运呢? 永别了,荒村公寓。 第二十七日 昨天,我回到了自己的家里,玉指环依然牢牢地套在我的手指上,我的精神还没有从荒村公寓中走出来,甚至仍然保留着晚上开灯的习惯。 清晨醒来时,我再也闻不到那爬山虎的味道了。忽然,我有些想念那藤蔓间的气息了,也许它们已经化为灰烬了吧。 下午,我来到了地铁车站里,在忙碌的人群中我缓缓穿梭着,扫视着无数张陌生的脸庞,期望能有奇蹟的出现。是的,在站台和车厢的每一个角落,都曾经留下过她的脚印,在地下书店的每一个书架,也都曾经留下过她的影子。然而,游荡了两个多钟头,我什么都没有发现,倒是引来了地铁保安的警觉。 我只能离开了地铁,在陕西南路上没走几步,就看到了那间冰激凌小店。对,我曾经就站在这个位置,隔着马路的车流凝望着柜檯里的她。我立刻跑过了马路,冲到了冰激凌小店前,才发现柜檯里是一个陌生的高个子女孩。 好在现在柜檯前没什么人,我连忙问她:“对不起,这里有没有一个叫聂小倩的女孩?” 她愣了一会儿说:“我从没听说过这个人。” “也许你不知道她的名字。”然后,我把小枝(小倩)的长相和特徵详细地说给了她听。 高个子女孩还是摇了摇头:“我们这里没有这样的人。” 这时,从小店里又走出一个染着红髮的女孩,我又把同样的问题对她说了一遍。 红髮女孩耸耸肩回答:“我们店开张才一个月,只有我们两个人在打工,并没有第三个人啊。” 这怎么可能呢?难道是我认错店了,我又后退几步看看店名,又看了看周围的店铺。没错,肯定是这一家店,我记得我还在这个柜檯前买冰激凌,当时小枝(小倩)就站在柜檯里啊。 我又继续把自己的疑问说出来,但柜檯里两个女生都连连摇头,说绝对没有第三个人在这里打过工,而我所说的小枝(小倩)她们也从没见过。最后,她们说我影响到店里生意了,要是再不走就要打110了。 万般无奈,我只能离开了冰激凌店。独自走在人流如织的街头,心中却已乱作了一团,刚才那两个女孩子,实在不像是骗人的样子。可是小枝(小倩)在柜檯里打工,这一幕又是我亲眼目睹的——难道我所见到的并不是真实的,而只是电影一样虚幻的影像? 不,我一定要弄清楚,至少还有一个人见到过小枝(小倩),他就是我的表兄叶萧警官。 晚上,我急匆匆地找到了叶萧的家里。我总是这么突然造访他,而他又实在不好意思对我发作,只能关切地说:“你从那鬼地方搬出来了?” “是的,因为那栋房子今天就要拆了,可能现在已经成为废墟了吧。” 叶萧终于微笑了起来:“还是早点拆掉的好啊,怎么样?感觉好点了吧?” “不,我的感觉更糟了。” “又发生什么了?” 我想是时候说出来了:“小倩离开我了。” “小倩?”叶萧皱起了眉毛,似乎在努力地记忆,“你好像提到过,有一个自称聂小倩的人经常骚扰你,但我从来没见到过她。” “你忘了吗?你见过她的,上次在地铁车站里,我请你帮我抓住那个跟踪我的人。” 叶萧沉思了片刻:“我当然不会忘记,那次你说有人在地铁里跟踪你,所以我帮你去抓那个人。那天我确实去了地铁车站,在站台里守候了一个多小时,却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对象。当时我还有些公事,就向你打招唿先走了,并没有发现什么跟踪者啊?” “什么?”我的语言都有些变形了,张口结舌地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当时,你不是很快就发现,有一个年轻的女子在盯着我吗?当她跟着我走上地铁大厅时,你就冲上去要抓住她,而她则拼命地向前跑,结果就被我抓住了。” “你疯了吗?我不记得发生过这样的事。”叶萧也很惊讶,他拍拍我的肩膀说,“是不是这几天太紧张了,以致于出现了记忆幻觉?” “记忆幻觉?” 我忽然捂住了自己的嘴,不敢再想下去了。 “以为自己见到过什么特别的人,或者经歷过什么特别的事,实际上这些人和事都不存在,只是你自己的臆想而已。” 忽然,我举起了自己的左手,难道是因为玉指环?不可能,因为当时我还没有戴上它呢。 难道真的是我的记忆出现了偏差,还是小枝本来就是一个幻影? 此刻,耳边仿佛响起了小枝的话—— “只要你心底想着我,那你就会看见我。” 是啊,在我亲眼见到小枝以前,先经过了email和电话的交流,使“聂小倩”这个人深深地映在了我的脑子里。所以,当她以“聂小倩”的身份出现时,我就会看见她,因为我心底想着她。同时,也只有我一个人能看见她,而对于其他人来说,她只就是一团不存在的迷雾。 现在,我一切都想明白了:“小枝,只要我心底想着你,那我就会看见你。” 叶萧不明白我的意思:“你在说什么?” 我感到自己像虚脱了一样,摇了摇头说:“没什么,谢谢你,叶萧。” 辞别叶萧后,我迅速地回到了家里,收拾整理起了行装。 此刻,我摸着冰凉的玉指环,下定了决心——明天一早就启程前往荒村,无论有什么危险,都要完成我的使命。 第二十八日 我第二次踏上了前往荒村的旅途。 清晨,我带着一箱重要的行李,登上了开往k市的长途大巴。看着车窗外夏日江南的田野,似乎一切又都回到了原点,只是换成了不同的季节。记得第一次去荒村的时候,心里是忐忑不安的,还有兴奋和好奇。但现在经歷了这么多事件以后,我的心情已变得异常镇定,因为这一次的旅行,是去做我必须要做的事。 经过几个小时的疾驰,下午我抵达了k市汽车站。然后,我马不停蹄地坐上开往西冷镇的中巴,在两个多小时后达到了目的地。已经是黄昏时分了,我糙糙地在西冷镇上吃了顿晚饭,便连夜步行赶往荒村了。 上次去的路还记得很清楚,而且我已做足了各种准备,所以走起来并不十分吃力。在这夏夜的荒山野岭上,到处都充满了咸涩的海风,我连续走了几个小时,终于翻过了最后一座山头。黑夜里一片大海展现在眼前,在山坡下坐落着一片黑煳煳的村落,村口的贞节牌坊在月光下依然醒目。 荒村,我又来了。 忽然想到二十多天前,当四个大学生走到这里时,他们是怎样的心情呢?至少不会想到厄运在等着他们吧。 先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然后我摸了摸那枚玉指环,轻声地说:“你到家了。” 穿过巨大的贞节牌坊,我摸黑进入了荒村。 虽然是夏天,但村中巷道的气氛还是那样肃杀,周围没有一丝人气,我凭记忆摸到了进士第的大口门。在清冷的月光下,曾经威严的宅门静静地矗立,露出一股将要死亡的气息。是啊,从今往后这栋古老的宅子,再也不会有活人居住了,它将成为一间死宅。 屏着唿吸,我轻轻地推了推大门,果然是虚掩着的,大概平时村民们也不敢进去吧。我蹑手蹑脚地走入了进士第的第一进院子,然后打开了手电筒。 手电的光束带我进入了大厅,照亮了写着“仁爱堂”三字的匾额,下面还是那幅古人的捲轴画像。这里还是和我上次所见的一样,感觉令人压抑窒息。 我进入了第二进院子,月光洒在寂静的小院中,仿佛回到了另一个年代。我悄然走上了旁边一栋木楼,打开了其中一个房间。光束在厚厚的灰尘间扫来扫去,忽然扫到了一台电脑,旁边还有台电视机,但它们都积着灰尘,看来很久都没用过了。这房间的摆设和城市里差不多,看来是小枝住过的闺房。 忽然,心里涌起了一阵淡淡的哀伤,我轻轻地唿唤了几声:“小枝。” 静静地等了几分钟,四周并没有任何动静,虽然知道这是徒劳的,但我心里还是希望奇蹟的出现。 不,奇蹟不会再有了。 我悄悄地走下了这栋小楼,又来到了后面那栋楼上。几个月前的冬天,我就住在这栋楼上的房间里。推开那扇熟悉的房门,里面显得有些凌乱,我知道那四个大学生也曾经住在这里。在手电幽暗的光线里,映出了那张四扇朱漆屏风,看着那几幅依然栩栩如生的画,我不禁轻嘆了一声。 离开了这栋小楼,我又去了进士第古宅的后院。在这荒凉的古花园里,最显眼的是月光下的梅树,舒展着枝丫伸向夜空。我缓缓走到那口古井边,只向井口里看了一眼,黑暗中什么都看不清,只感觉一股凉意直冲面门——底下应该就是“典妻”的葬身之所了。 也许,这是一栋罪恶的宅子。 回到了第二进院子里,我高高地举起了自己的左手,玉指环在月光下发出奇异的反光,我想时候到了。 第40页 我整理了一下旅行包,从中拿出了一些必要的工具,此外还有那个大箱子。然后,我带着这些东西,打开了底楼的一扇房门,手电光束照到了一张大床,这应该就是欧阳先生的房间了。我绕到房间最里面,果然发现墙上有一道暗门,看来霍强他们走时还没来得及把砖堵上。 我小心翼翼地跨入暗室,再用手电往地下照了照,立刻显出了一级级地下台阶。就是这里了,我深唿吸了一口气,一步步走下地道。 也许,是因为暗门已被打开的缘故,地下甬道里显得很cháo湿,从保存文物的角度来看,这并不是一件好事。大约向下走了十米,果然出现了那扇大石门,不过门锁已经被钳断了。我在地上找到了那把锁,是我们小时候很常见的那种锁,我想欧阳先生曾经进出过这扇门,所以才会使用这把锁。 走进石门,里面是一条长长的地道,因为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所以我走得非常快,几分钟后就抵达了地下大厅——神秘的荒村地宫。 忽然,我感到自己的左手传来一阵灼热,那是玉指环的作用吧。但我强行忍住了,先用手电筒照了一圈地宫,似乎一眼看不到尽头。 在靠墙一边的地面上,我发现了十几件零散的玉器。对,它们都应该是良渚时代的玉器,我立刻打开了那个大箱子,从里面小心地取出了五件玉器。 现在,这些玉琮、玉璧和玉钺,终于团圆在了一起,就像回到了五千年前的良渚古国,它们或许应该永远留在地下。 手电光束又照到了墙上的小门,这就是地宫密室的门了吧?我用手摸了摸,果然是用玉石材料做的。我轻轻推开玉门,弯着腰进入了这间密室。 密室大约十平方米大小,高度只能让我低着头。我用手电筒扫了一圈,发现地上有一个盒子。我立刻半蹲下来,用手电仔细地照了照,这盒子也是用玉石雕成的,应该就是那个玉函了。 玉函的盖子上原本是有封泥的,但可惜被霍强打碎了。我想每当欧阳家族打开玉函,再把里面的东西放进去后,都会在盖子上留下新的封泥,表示某年某月由某人封存。 而我手上的玉指环,原本应该保存在这玉函里的。 沉默片刻后,我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玉函,里面依然是空空如也。 面对着这个空盒子,我有些茫然了,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或是承认现实无能为力? 忽然,我感到左手无名指越来越灼热了,在手电光束照she下,玉指环发生了某种细微的变化,那块猩红色的污迹分外鲜艷起来,这是四千多年前一个渴望爱情的女子的血啊。 我几乎无法控制自己了,情不自禁地左手伸到了玉函里。几秒钟的灼热之后,我惊奇地发现,玉指环开始滑落了下来。 天哪,它能够动了。 几乎是一眨眼的瞬间,玉指环便从我的手指上滑了出来,轻轻地落到了玉函内。 我的右手依然抓着手电,怔怔地看着这一幕的发生。这枚四千多年前的玉指环,已经在我的手指上戴了十天,我曾经想尽了办法也无法脱下来它,现在却如此轻而易举地掉了下来。而在我左手的无名指上,所有奇怪的感觉都消失了,光滑的手指又恢復了原样。 看着玉函内的指环静静地躺着,在手电照she下发出暗暗的反光,我忽然明白了——这里就是玉指环的家啊。是的,玉指环曾使我产生幻觉、痛苦和绝望,但它在我身上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回家的这一刻。 是的,玉指环回家了。 我忽然感到一阵轻松,似乎这十几天来所有的恐惧,都随着这枚玉指环的滑落而消失了。然后,我小心地关上玉函的盖子,把它放回到了密室的角落里。 再见了,玉指环。 我低下头退出了这间密室,再重新把玉石门关好。终于,我长出了一口气,我知道我已经完成了使命,所有被掠夺走的东西,现在都已物归原主,完璧归赵了。 就当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吧。 在走出地宫以前,我又把手电向里照了照,只有一团阴冷的黑雾飘荡着。我试着朝地宫深处走了几步,发现这地下空间实在是太大了,宛如地下的採石场一般。 忽然,手电光线里出现一片青色的寒光,我急忙向前走了几步,终于抵达了地宫的最深处——那是一面巨大的石壁,表面凹凸不平,有许多人工开凿的痕迹,那奇异的青光就是从这里反she出来的。 我小心地举起手电筒,对准了石壁上那些青色的部分,再用手指仔细地摸了摸,一股冰凉的感觉渗入了体内。瞬间,我已经惊讶得发不出声音了,我发现了什么? ——玉。 是的,我发现了地下的玉矿,巨大的石壁就是玉石矿床,我粗略地估计了一下,起码有五十多米长,矿床上还有被大量开採的痕迹。也许整个宽阔的地宫,都曾经是玉矿的一部分,因为长年累月的开採,才形成了这么大的空间。 绝对不会看错的,这些天来我与玉器朝夕相处,已经成了半个玉石专家了,这样的地下玉矿真是令人嘆为观止。 忽然,我想到了孙子楚说过的问题,也就是五千年前的良渚文明,所使用的玉石材料究竟从何而来?这是一个长期困扰史学界的问题。现在,我想我已经找到答案了——就在我的眼前。 我一下子全都明白了——在五千多年以前,良渚古国的创建者们,在今天的荒村登陆定居。不久,他们就在我脚下的这个地方,发现了巨大的玉石矿床。于是,他们在这里大量开採玉石,然后利用玉器的神秘力量,进入太湖流域建立了古玉国,也就是今天所说的良渚文明。今天,我们见到的神秘的良渚玉器,其原材料都是从这里开採出来的,欧阳家族的祖先们,利用这处宝贵的玉矿资源,创造了高度发达的玉器时代文明。 在四千年前,良渚文明因为种种原因而毁灭,倖存下来的古玉国王族们,之所以逃到荒村这块地方,是因为这里有着他们最重要的宝藏——玉矿。 对,这也是数千年来,欧阳家族一直隐居在荒村的原因,他们所要保守的秘密,实际上就是这地下的玉矿。它被视为祖先留下来的财富,是任何人都不能侵犯的圣地。 这就是荒村最后的秘密。 实在没有想到,我竟然以这种特殊的方式,破解了一个重大歷史之谜。曾经有多少歷史学家,研究了一辈子都没弄明白的问题,居然被我给发现了。但为了这个秘密,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了。 面对五千年前古人开採的玉矿宝藏,我深深地鞠躬致意,因为这座远古玉矿,正是人类征服自然迈向文明的第一步。 我又想到了良渚文明的种种传说,还有欧阳家祖先的神秘来歷,也许他们真的不是人类?也许这一切都和这地下的玉石有关吧?就像能让我看到过去的玉指环。 难道这玉矿里埋藏着某种神秘的自然元素? 想到这里,我从地上捡起了几块玉石碎片,可以把它们带回上海做科学检验,或许会有震惊世界的重大发现? 然而,在犹豫了几十秒钟后,我又把这些碎片放了回去。不,我没有权利带走它们,还是让秘密深埋在地下吧,永远都不要再打扰它们了。 我什么东西都没有拿走,便匆匆地离开了这里。在手电光线指引下,我走出了巨大的地宫,回到了地下甬道里。在经过那扇石门的时候,我又把门重新给关上了,尽量不让外面的空气进入。 走上陡陡的石头台阶,我终于回到了地面上。跨出房间内的暗室后,我从地上拾起那些砖头,重新把那道暗门封上了。然后,我又把那张大床移到暗门前,完全把它给掩盖住了,但愿不要再有人发现它的存在了。 回到院子里,我贪婪地唿吸着外边的空气,月光重新洒在我身上,就让这坟墓永远封闭吧。 此刻已是子夜十二点了,看来今晚是走不掉了。我走上了后面那栋小楼,回到我曾经住过的房间里。这是我在荒村的最后一夜,我匆匆擦了擦那张木榻,便裹着一条毯子睡在上面了。在这黑暗的古老房间里,我久久不能入睡,期望后半夜的某一刻,小枝会突然出现在我眼前。 小枝,你会来吗? 第二十九日 小枝并没有出现。 我熬了整整一夜,静静地等待着奇蹟的发生。我曾那么害怕幻影和噩梦,但此刻却渴望着它们到来,只为能再见到小枝一面。然而,整个进士第如坟墓一般死寂,当拂晓时分外边鸡鸣时,我知道她不会再来了。 清晨,我整理了一下行装,确定没带走这里的任何一样东西。然后,我悄悄地告别了进士第,当我走出古宅大门时,心中默念了一声再见。 这个延续了几千年的古老家族,如今已彻底终结了,所有的爱、恨和罪恶,全都封闭在这栋宅子里,不要再闯入其他人的生活了。 我背着行囊走出荒村,几乎没有一个人发现我,当我穿过贞节牌坊,遥望着波涛汹涌的大海时,心里忽然产生了异样的感觉。 清晨的海边瀰漫着浓浓的雾气,如中国画一般氤氲地铺展开来,冬天来到这里的时候,可没见过这样的景色。于是,我情不自禁地向海边走去,攀上一片乱石丛生的山冈,发现山坡下便是连绵不绝的墓地。无数的坟墓矗立在我脚下,静静地听着大海的波涛。 当我举目四望的时候,忽然发现几百米外的悬崖上,似乎站着一个白衣女子的身影。高高的悬崖下就是大海,她面朝着大海孤独伫立,海风吹动她白色的衣裙和黑色的长髮,宛如一幅黑白分明的水墨画。虽然距离很遥远,在海边的雾气中只是个模煳的影子,但那细长的身形和披肩的黑髮,立刻使我想起了一个人—— “小枝?” 就像在沙漠中长途跋涉,突然发现了一眼甘泉,我再也压抑不住激动,立刻向悬崖的方向狂奔而去。但那悬崖实在太高了,一路上山石陡峭不平,我只能手脚并用地前行。 几分钟后,我终于艰难地爬上了那处悬崖,却发现眼前什么都没有。我紧张地向四周望了一圈,悬崖上就这么大点地方,除了我自己以外,见不到半个人影。 我绝望地冲到了悬崖尽头,再往前一步就是万丈深渊了。悬崖距离海面至少有五十米,只见脚下白浪滔天,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一片cháo湿的雾气包围着我,宛如在云中漫步。 “小枝——” 我面朝大海高声地喊着,我知道她能够听到我的唿唤,我也知道她一直都在我的身边。 第41页 小枝曾经对我说过一句话,到现在一直牢记在我心中—— “只要你心底想着我,那你就会看见我。” 我相信这句话是真的。现在,我心底想着你,可为什么看不见你呢? 也许,是你不忍心让我看到你吧。 在这高高的悬崖绝壁上,我等待了许久,直到阳光打散了雾气,烈日照耀着我的脸庞。但奇怪的是,海面上的风也渐渐静了下来,原本波涛汹涌的大海,此刻像镜子一般沉静着。烈日下的温度立刻高了起来,我感到浑身都冒出了热汗,似乎从海边到了沙漠。 忽然,我看到在海天的尽头,隐隐约约映出了一张女子的脸庞—— 就像是在看露天电影一样,我立刻屏住了唿吸,那绝对不是我的幻觉,而是实实在在的景象,仿佛大海和苍穹变成了一块幕布,太阳变成了电影放映机,阳光投she到这巨大的幕布上,使我渐渐看清了那张脸——小枝。 是的,她就在海的尽头微笑着,脸庞笼罩在朦胧的光影里,宛如烛影下的聂小倩。她的眼睛、眉毛和鼻子,都仿佛罩上了一层流动的轻纱,又好像被一片碧水波影倒映着。 看着远在天边、却又近在眼前的小枝,我仿佛伸手就能触到她——然而,小枝的脸庞却渐渐变淡了,就像流水一样消失在了天空中。 我重新揉了揉眼睛,却看到海天又恢復了正常,还是那片蓝色的天,黑色的海,在视野尽头只有那条海天相接的天际线。 直到此刻我才明白,刚才所见到的奇异景象,不过是所谓的“海市蜃楼”。 “海市蜃楼”是一种大气光学现象,能把不同时空的景象传递到眼前,一般发生在沙漠或是海边。 可是,小枝怎么会出现在“海市蜃楼”中呢?我无法解释这种现象,或许只是上苍对于我的怜悯吧。 记得曾经看过一部电影,男主人公走过一片沙漠中,看见“海市蜃楼”中浮现出一个美丽女子的脸庞,于是他暗暗爱上了这素不相识的女子。 而我和小枝则恰恰相反。 终于,我深吸了一口悬崖上的空气,离开了这奇异的地方。 下山的路异常艰辛,好不容易才找到来荒村的路。然后,我快步向西冷镇的方向走去,心里又一次默念道:“永别了,荒村。” 中午时分,我疲惫不堪地到达了西冷镇,匆匆吃了一顿午饭,便坐中巴赶往k市的长途汽车站,终于赶上了最后一班回上海的车。 当大巴回到上海时,已经是满天繁星了。我背着行囊走出客运站,又回想起这个故事的第一天,那四个大学生造访我家的时刻,心底涌起一股莫名的惆怅。 于是,我仰天看着神秘的星空,轻轻嘆了一声:“让一切都结束吧。” 第三十日 今天,是这个故事的第三十天,也将是最后一天。 不知是否该把今天放到这本书里,在这整整三十天内,我经歷了许多人一辈子都无法经歷的事。是的,这三十个恐惧的日日夜夜,穿越了五千年的古老传说,还有这些刻骨铭心的爱与恨,都将被我忠实地记录下来,写成这样一部长篇小说,献给我最亲爱的朋友——正在读这本书的你。 下午三点,门铃突然响了,就像故事第一天的门铃声那样,我心里又疑惑了起来。犹豫着打开房门,却看到门外有一张年轻的脸庞。 剎那间我愣住了,这是一个我绝对想不到的人——苏天平。 是的,那是那张脸,只是更加消瘦苍白,头髮长长地蓬着,就像是刚刚睡醒的样子。 他那双深井般的眼睛盯着我,缓缓地说:“对不起,我能进去吗?” 几秒钟后,我才反应过来,连忙把苏天平让了进去,再给他倒了一杯热水。他端着水抬起头,露出了一股奇怪的微笑说:“你以为我早就死了吧?” 他的问题让我无法回答,因为我确实认为他早就死了,像霍强和韩小枫那样死于噩梦,或者像春雨那样变成了精神病人。 不等我回答,苏天平自顾自地说:“其实,就连我自己都以为我早就死了。” 终于,我让自己恢復了镇定:“这些天你去哪儿了?学校到处都在找你呢。” “还记得那一天吗?在学校大门对面的咖啡馆里,我约你谈了整整一个下午。” “当然记得,从此你就杳无音讯了。” “就在那天晚上,我跑到了网吧里通宵上网,因为我实在不敢睡觉,害怕自己会和霍强、韩小枫一样,被荒村的噩梦活活吓死。我就这样强迫自己呆在网吧,没日没夜地玩网路游戏,和各地的网友聊天,只是为了逃避睡梦。” “你撑了多久?” 苏天平的表情痛苦了起来:“记不清楚了,也许是三十多个小时吧,我一直泡在那家网吧里。现在我才明白,熬夜比死亡更痛苦,我在电脑屏幕前拼命支撑着,直到脑子发胀,两眼发黑,手指不能动弹,就突然失去了知觉。” “就算没有被噩梦吓死,你也会因为长时间上网而猝死的。” “我失去了所有知觉,后来的事情我都记不清了。等我从昏迷中甦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时间是昨天清晨的六点钟。” “昨天清晨?”我立刻在心里算了算时间,“你已经昏迷快半个月了?” “是的,我刚醒来就问了医生。他们说在半个月前,我因为过度疲劳而昏倒在网吧里,立刻就被送到医院急救。当时,我的情况非常危险,医生抢救了我整整一夜,才把我从死神嘴里夺了回来。但我依然处于昏迷之中,无论怎么治疗也无法醒来,医生当时说我有可能成为植物人。” “医院没有通知你学校吗?” 苏天平还是摇了摇头:“当时我身上没有任何证件,没有人知道我是谁,医生几乎就要放弃治疗了。” “可你自己竟醒了过来?” “是的,医生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认为我的甦醒可能是个生命奇蹟。”苏天平自我嘲讽地笑了一下,“医院立刻对我进行了全面的体检,发现我已经基本恢復了正常,并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只是因为昏迷了半个月,身体比较虚弱而已。” “深度昏迷的人是不会做梦的,也许你就因此而逃过了一劫。” “我不知道,但我已经在死神唇边走过一圈了,现在无论什么噩梦都不会吓倒我了,我已经无所畏惧。”苏天平的目光炯炯有神了起来,说话的口气也充满了自信,“早上,我通知了家里和学校,他们很快赶到为我支付了医药费。我又向学校问起了春雨的情况,才知道她早已被送进精神病院了。虽然,医生还让我再住院观察几天,但我还是私下跑了出来,因为我最挂念的人是春雨。” “你去精神病院找她了?” “今天上午,我在精神病院里找到了春雨,她一眼就认出了我,竟抱着我哭了起来。她的神智非常清楚,思维和意识也很正常,并没有任何精神病的样子。昨天,医生给她做了精神病鑑定,结果证明她已经完全正常了。春雨还说昨天凌晨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到荒村地宫的大门关上了。” “地宫的大门关上了?” 我立刻想到了前天半夜里,我在荒村神秘的地宫里所做的一切——是的,我做对了。 “是的,做完那个梦以后春雨就醒了过来,她说感觉脑子变得非常清醒,整个人都恢復到了去荒村以前的状态。对啊,当昨天清晨我醒来的时候,也是和她同样的感觉——就好像得到了第二次生命。” “第二次生命?是的,经歷过荒村生与死的考验,能倖存下来就是第二次生命。” 忽然,苏天平靠近了我,盯着我的眼睛问:“告诉我,一切都结束了吧?” 但我许久都没有说话,脑子里不断闪回着,这些天来所见到的一幕幕画面。对,就像天鹅湖最终的结局,所有的魔咒都被解除了,一切又恢復到了过去的平静。 “是的,一切都结束了。” 我点了点头,缓缓地回答。 苏天平的眼眶里忽然涌出了眼泪,他哽咽着说:“今天我来找你,期待的就是这句话,但愿霍强和韩小枫也能够听到。” 说完,他低头擦了擦眼泪说:“对不起,在三十天以前,我们就不该来打扰你,让一切都归于平静吧。” 苏天平终于辞别了我。目送着他匆匆离去,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经歷了这些惊心动魄的日日夜夜,他会和春雨走到一起吗? 于是,我轻轻地念了一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黄昏时分,我又去了一次安息路。 在金色夕阳的笼罩下,我来到安息路边的建筑工地。荒村公寓曾经矗立过的地方,现在变成了一大堆瓦砾,只剩下几块残垣断壁,还倔强地生长在废墟中。废墟里还埋着许多绿色的叶子,那是爬山虎们的尸体,它们很快就会在雨季里腐烂掉。 这算是凭弔遗蹟吗?至少,我曾在这栋古老的房子住过十天。 安息路13号中的冤魂们,全都和这条路一同安息吧,你们再也没有机会让别人发现了。 夜色已悄然降临了,我离开安息路,坐地铁回家。 在冰冷的地铁站台上,等候着许多忙碌的人们,我在他们中间孤独地站着。当列车唿啸着进站打开车门时,人们丝毫不顾风度地蜂拥而入。我被人们挤在中间,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面对车窗的位置,有些艰难地唿吸着。 列车飞驰进了黑暗的隧道,在晃动而拥挤的车厢里,我闻着无数奇怪的气味,这时候总是让人昏昏欲睡的。忽然,我抬起眼睛看着车窗,车厢内的灯光照she到玻璃上,隐隐映出了我的脸庞。在隧道黑暗的背景下,我映在车窗上的脸时隐时现,就像对着一面黑夜中的镜子。在经歷了生离死别后,我发现自己竟是那样憔悴,只能任由列车带着我狂奔下去。 忽然,车窗里似乎映出了另一张脸——在车厢里白色的灯光与车窗外黑暗的隧道之间,那张脸幽幽地浮现了出来,她黑色的长髮依然披在肩后,一双眼睛闪着淡淡的忧伤,那是“聂小倩”才有的眼神。 列车继续在隧道中飞驰,整个车厢里的人似乎都睡着了,唯独只有我一人,能看到她映在车窗上的脸。然而,我不能回过头去,我只能看着对面的车窗,我知道她就站在我的身后,就像两个人同照着一面镜子。在地下拥挤的车厢内,我们彼此看着对方的眼睛,这是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秘密。 第42页 只要你心底想着我,那你就会看见我。 瞬间,我感觉整个城市都寂静了下来——只有在这地下的深处,有两道深情的目光,一同穿透忧伤的空气,相会在一面飞奔的镜子上。 (全文完) 蔡骏 2004年6月9日初稿 2004年6月20日二稿 番外一荒村 一 几周前,我去浙江沿海做了一次短暂的旅行,经歷了一件极其离奇的事情。好奇的读者们一直追问我去了哪里,现在,我告诉你们——那是一个叫荒村的地方。 一切都要从我最近的一本书《幽灵客栈》讲起,顾名思义,这篇恐怖小说的故事发生在一个叫幽灵客栈的地方,幽灵客栈就在荒村——浙江的一个小山村,坐落在大海和墓地之间,因为面朝一片荒凉的海岸,所以叫做荒村。事实上我从来没去过荒村,因为这个地方纯粹出于我的虚构——为了给小说提供一个独特的环境。我想如果不是因为那次签名售书,荒村永远只能存在于我的想像中。 《幽灵客栈》的签名售书是在一家位于地铁内的书店进行的。不知什么原因,他们把签售的时间安排在晚上七点以后。那晚我坐在靠近书店入口处的桌子后面,签售大约进行了两个小时,效果还不错。九点钟是书店打烊的时间,地铁大厅里的人也渐渐少了,我独自坐在签名桌后面,低着头整理东西准备回家。 忽然,耳边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我立刻抬起头来,看到一个年轻的女孩子站在我面前——她套着一件极不合身的宽大毛衣,下摆几乎垂到了膝盖上,身后背着廉价的人造革皮包,一头长长的黑髮梳着马尾,看样子像是个女大学生。 她低垂着眼帘,双手捧着我的《幽灵客栈》,一言不发地把书放到了签名桌上。当时我有些发呆,上海的冬夜寒气逼人,书店的空调坏了,正把我冻得瑟瑟发抖。她是那晚最后一个请我签名的读者,却面无表情一声不吭,仿佛是把书扔给了收银员。我停顿了片刻,仰着头仔细端详着她,这是一张眉清目秀的脸,很能讨人喜欢,甚至能使人产生几分怜惜之心。我翻开书的扉页,看着她的眼睛问:“请问你的名字?” 她愣了一下,眼皮低垂了下去,用细微的声音回答:“小枝。” “小枝?”很奇怪,我立刻想到了一支笛子的名字,“是大小的‘小’,枝叶的‘枝’吗?” 她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我拧起眉头,在书的扉页上写下“小枝惠存”,然后是落款。我把书交还到她的手中说:“谢谢你,那么晚了还来买我的书。” 她终于睁大眼睛看着我了,似乎想说什么话,但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口。我向她扬了扬眉毛,给她暗示让她镇定下来。终于,她深吸了口气说:“我来自荒村。” 一开始我还没明白过来,但她就这么怔怔地看着我,直到我的脸色有些变了——荒村?我的脑海里终于掠过了自己小说中的这个地名。我奇怪地看着眼前这个叫小枝的女孩——难道她是从我的小说里跑出来的? 面对我尖锐的目光,她又把头低了下来,嘴里模煳不清地吐出几个字,好像是说“对不起”。她捧起书走到收银台前付了钱,便匆匆跑出了书店。 荒村?我的心似乎被什么东西抓到了,立刻撒开腿冲出了书店,在进入地铁检票口前的一剎那,总算叫住了她。她被吓了一下,尴尬地回过头来:“对不起,有什么事吗?” 其实我比她更加尴尬,紧张地搓着手说:“我能——能请你喝杯茶吗?” 她犹豫了片刻:“好吧,就给你十分钟。” 三分钟后,我带着她来到了地铁上面的一家茶室里。她坐在我对面,依然一句话都不说,只是低着头抿茶。我看了看表,她给我的时间不多了,我咳嗽了一声说:“对不起,你说——你来自荒村?” 小枝总算抬起了头,盯着我的眼睛,下巴微微点了点。 “荒村在哪里?” “在浙江省k市的西冷镇。正如你小说里所说的那样——荒村坐落在大海与墓地之间。” 看着她那双黑色玉石般的眼睛,我相信她不会说谎的:“你是说荒村真的存在?” “当然,荒村已经存在几百年了。我在荒村出生,在荒村长大,我就是一个荒村人。”她避开了我的目光,淡淡地说,“我想你一定没有去过西冷镇,更没有去过荒村。” 我忽然有些尴尬:“是的,我只是在地图上看到了西冷镇,至于荒村则完全出于我的虚构,我觉得这个名字很符合小说所需要的气氛。我没想到荒村真的存在,还会有一个荒村人来请我签名,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其实,今晚我只是碰巧路过这里,准备坐地铁回学校,却看到书店门口的gg。几天前我就看过你的这本书,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我进来又买了一本书请你签名。” “这么说只是巧合了——我很巧合地把现实中存在的荒村写到了小说里,而你作为一个荒村人又很巧合地在地铁书店里见到了我。” 小枝微微点了点头。 我继续问道:“你刚才说你想要坐地铁回学校?你在上海读大学是吗?” “是的,今年大二。” 忽然,我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说:“你给我的时间到了。” “不好意思,我明天还要考试,要早点回学校去了。” 她匆匆站起来,还是低着头向外走去。就在这个时候,我心里又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我立刻跑上去叫住了她:“小枝,你考试结束以后,学校就放寒假了是吗?” “对。等到放寒假我会回家的。” “回荒村?” 小枝好像有些害怕:“当然。” “我也想去荒村。” “什么?”她显然没有心理准备,只是茫然地摇着头说:“不可能……这不可能……请不要开这样的玩笑。” “我没开玩笑,已经决定了。我只是想去看看在我小说中出现过的地方,那一定非常有意思——你说荒村就和小说中写的一样,在大海与墓地之间。既然这么巧合,那我一定是命中注定和荒村有缘。小枝,你只要给我带路就可以了。” 她看着我的眼睛,拧着眉头退了一大步,我只感到她的身上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恐惧。她的唿吸急促了起来:“不,我不知道……” 我尴尬地笑了笑说:“当然,我们不过是萍水相逢,你当然可以对我说不。这样吧,我把名片给你,如果你愿意带我去荒村的话,就给我打电话。” 说完,我自顾自地把名片塞到小枝手里,她有些手足无措,好像是逃避猎人的小野兽一样扭过头去,匆匆地跑出了茶室。我缓缓跟在后面,目送她消失在上海寒夜的街头。 她来自荒村。 二 两个星期过去了,小枝一直没有和我联繫,我想她或许已经回荒村了吧,也许荒村本就不存在,只是她的一个玩笑而已?我差不多已忘记了这件事,连同那个叫小枝的女孩。 但在一个清晨,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我睡眼惺忪地接起电话,听到了一个细微的女声……在恍惚了几秒钟后我突然睁大了眼睛——是她? 是她。在这个清晨,小枝突然给我打来了电话,还是那样的声调和口气:她同意了我的要求,可以带我去荒村,明天早上在长途汽车站碰头。 第二天一早,我准时赶到了长途汽车站。正是春运高峰,我在人群中挤了好久才发现了小枝。我向她挥了挥手,她的表情有些惊讶,勉强点了点头。 半小时后,我和小枝登上了一辆长途大巴,终点站是浙江省k市的西冷镇。她坐在靠窗的位子上,身上裹着一件厚厚的大衣,脖子里缠着围巾,盖住了下巴和两腮。大巴驶出市区,沪杭高速公路两侧的田野一片灰黄,景色渐渐单调起来,这样沉闷的旅途还要持续七个小时。我越来越感到尴尬,小枝从上车起就没说过一句话,似乎对我的存在视而不见。仿佛在她的身边,有一道空气组成的栏杆,把她牢牢地禁锢在里面,似乎跨出去就是万丈深渊。 大巴进入浙江段以后,我终于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不说话?” 小枝总算侧了侧身:“你要我说什么?” “随便说什么。难道你害怕带我去荒村?突然感到后悔了?”我直视着她的眼睛,低声道,“如果你说后悔,我就在下一站回上海去。” 她把围巾向下拉了拉,幽幽地说:“不,我没后悔,只是不知道说什么。” “就说说荒村吧。” “只是一个普通的小村子,一边是大海,一边是墓地。” “除此以外呢?”我盯着小枝的眼睛问。但她总是在躲避我的目光,我可以察觉出某种令人恐惧的东西,正隐藏在她的眼神里,竭尽全力不让我发现。而我的任务就是把她眼神里的这些东西挖掘出来,就像一场神秘的考古活动,“你好像说过,荒村已经存在了几百年?” “据我爸爸说,荒村人的祖先来自中原,在宋朝靖康之变后,他们跟随宋高宗赵构逃到了浙江。因为是远道而来的难民,只能定居在一片荒凉的海岸上。” “那算起来也有八百多年了。” 此时,小枝悄悄地扭过头去,冬日的阳光透过车窗洒在她脸上,宛如镀上了一层白色的金属。在外面单调的景色映衬下,小枝的脸显得生动起来…… 下午三点,西冷镇到了。镇子周围是连绵不断的青山,和浙江沿海的许多小城镇一样,到处都是做小生意的人。小枝似乎不喜欢西冷镇,她的围巾几乎遮住了半边脸。我们穿过车站,搭上了一辆破旧的中巴,它将带我们去荒村。 中巴驶上了一条乡间公路,两边是冬季的田野和树林,全都透出一股肃杀之气。随着一段上坡的山路,周围的景色越来越萧条,除了裸露的岩石外,就是一些低矮的灌木,在寒风中不停地颤抖着。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与西冷镇的繁华相比,这里仿佛已是另一个世界了。 当中巴艰难地爬上一个高高的山坡时,我突然低声叫了起来:“大海!” 我看到远方的大海了——黑色的大海。我曾经无数次见过大海,但在这荒凉的地方,大海给人的感觉却迥然不同。难以用语言来形容,在黄昏的暗云底下,遥远的海平线一片模煳,像一幅阴郁的油画。 第43页 “小枝,你看过《牙买加客栈》吗?真奇怪,我们只翻过了一座山,就好像从中国的浙江来到了英国荒凉的西南海岸。” “高中的时候就看过,所以才会喜欢你写的小说。” 听完她的这句话,我不禁有些暗暗得意了。 在颠簸了十几分钟后,我的眼前一下子豁然开朗,一座巨大的石头牌坊出现了——荒村到了。 我帮小枝提着行李下了车,仰望那座让人望而生畏的石头牌坊。牌坊起码有十几米高,刻有许多复杂的石雕,在牌坊正中有四个楷体大字——“贞烈阴阳”。 不知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但放在这座大牌坊上却使人不寒而慄。天色已经有些暗了,牌坊的阴影投she在我的身上,深深地震慑住了我。 小枝伸手捅了捅我:“你怎么了?” “不可思议,我竟然能在荒村看到这么大的牌坊!” “这是座皇帝御赐的贞节牌坊。几百年前的明朝嘉靖年间,荒村出了一位进士,在朝廷做了大官,皇帝为了表彰他的母亲,所以御赐了这块牌坊。”一阵海边的冷风袭来,小枝又把围巾裹严实了,“别看了,快点进村吧。” 我先辨别了一下方向,东面是一大片的岩石和悬崖,可以望到汹涌的黑色大海,海平线上凝结着一层厚厚的乌云。而另外几面则是连绵不断的山峦,山上一片荒芜。而在这块贞节牌坊后面,就是我在梦中寻觅的荒村。 透过高大的牌坊,只见古老的瓦房和新建的洋楼梅花间竹地散布着,阴冷的海色天光照she在瓦片上,给整个村子添上了一层寒意。我轻嘆了一声:“现在我明白为什么要叫荒村了。” 小枝带我走进村里一条狭窄的小巷,两边都是些老屋子,却见不到什么人。她低着头走着,仿佛带着一个不速之客进村了。我忐忑不安了起来,轻声问:“荒村有没有旅馆?” 她拉下围巾:“你认为这里会有旅馆吗?荒村自古以来就很封闭的,已经好几年都没有外人来过了。” 我愣了一下:“那我住在哪里?” “就住这里。” 小枝淡淡地说,指了指旁边的一扇大门—— 这是一座古老的宅子,大门两边耸立着高高的围墙,一扇斑驳的大门紧闭着,两块木门板上各有一个大铜环。我后退半步,藉助日暮时分的昏暗光线,看见了刻在高大门楣上的三个字:“进士第”。 当我还没反应过来,小枝就已推开了那扇黑色的大门。门槛足有几十厘米高,她一大步就跨了进去,回过头来说:“进来啊。” 面对这座“进士第”的高大门楼,我战战兢兢地站在门槛前说:“这是什么地方?” “我家啊。” 我愣了一下,然后小心地跨入了门槛里,低声说:“你家祖宗是进士?那么说村口的牌坊就是皇帝赐给你家祖宗的?” “嗯。”她淡淡地回答。 我揉了揉眼睛看着这座“进士第”的天井,两边是摇摇欲坠的厢房,正对大门的是一间歇山式屋顶的厅堂。昏暗的天光从高高的房檐上落下来,使这间古宅显得更加阴森。 小枝并没有进厅堂,而是走进了旁边的一扇小门,我紧跟在后面,走进了古宅的第二进院子。这是一个更小的天井,东、西、北三面都环绕着两层小楼,三面的木楼都是歇山顶,有着雕花的门窗和樑柱,让我想起了冯延巳的“庭院深深深几许”。 突然,我的背后响起了一个沉闷的声音:“你是谁?” 这声音差点没把我给吓死,我晃晃悠悠地回过头来,只见一个又瘦又长的人影,站在一扇打开的木窗里。 小枝连忙对那个人说:“爸爸,他是我们大学的老师,来我们荒村考察歷史和民俗的。” 原来是小枝的爸爸,我吁出了一口气。不过她也真会编,居然说我是她大学老师,可我比她也大不了几岁啊。 “欢迎你来到荒村。” 小枝的爸爸从另一扇门里走了出来,我这才依稀地看到了那张脸。他是一个瘦长的中年男子,脸庞消瘦而憔悴,眼眶深深地陷下去。但他的肤色却很白,不像是一般的农村人,他年轻的时候应该很英俊的。他走到我面前微笑说:“你好。我是荒村的小学老师,你叫我欧阳先生就可以了。如果不嫌弃的话,请在我们家住几晚吧,反正这间老宅里只有我和小枝父女俩,还空着许多间屋子。” 我回头看了小枝一眼,现在我才知道了她的姓名:欧阳小枝。 寒冬的夜色已渐渐笼罩了荒村,欧阳先生把我们领到了前厅里,打开房樑上的灯,灯光照亮了厅堂的匾额,匾上写着三个行书字:“仁爱堂”。在匾额下面是一幅古人的捲轴画像,那人穿着明朝的官服,应该就是那位嘉靖年间的进士了。 厅里空空荡荡的,只有一张圆形木桌摆在中央,上面放满了一顿丰盛的晚餐。欧阳先生露出了慈父的微笑,说知道小枝今天要回来,所以特意准备了一桌好饭菜。荒村在海边,自然多是海鲜,正合我的胃口。欧阳先生的话并不多,默默地扒着饭。我发现他的饭量极小,几乎没怎么动筷子,他的脸在昏黄的灯光下面无血色,果然是清贫的乡村教师形象。 晚餐后,小枝把我领到后面靠北的那栋楼上。我战战兢兢地跟在她后面,爬上一道陡陡的木楼梯,摸瞎子一般到了二楼房间里。小枝摸了半天都没打开电灯,她抱歉地说:“这房间已经很久没用过了,大概电路老化了,你稍等我片刻。” 小枝下楼去了。我伸手向四周挥了挥,摸到一排木雕窗户,居然连玻璃都没有,只有贴在木格上的一层窗户纸。我独自站在黑暗中,透过木门能看到窗檐上的几颗星星——我的心跳越来越快,忍不住伸手推开了木窗。 窗户刚被推开,我就看到了一点幽暗的亮光,宛如鬼火一样闪烁不停。 “别怕!是我。” 是小枝的声音,她随着那线幽光走进了房间,手里提着煤油灯。我长出了一口气:“你可别吓我。” 她低声笑了笑:“你不是出版了许多恐怖小说吗?怎么还会害怕呢?” “恐惧源于未知。”我的眼睛已经渐渐适应了煤油灯光,在那点闪烁的红色火苗下,小枝的脸庞被映成了奇异的颜色。她还抱着一捆厚厚的棉被,然后把煤油灯放到木桌上,使我大致看清了这间屋子。房间其实挺大的,中间还有一张屏风,后面是一张睡榻。 奇怪的是,房间里并没有多少灰尘,看上去干干净净的,不像是很久没人住过的样子。小枝说:“我爸爸喜欢干净,所以他把十几间空房子都打扫了一遍。” “十几间空房子?果然是‘进士第’。可这么大的宅子,只有你们父女两个人住,不会感到害怕吗?” 小枝悄悄关上木窗说:“因为我们家再也没有其他任何亲戚了。” “那么你为什么要说我是你大学的老师?” 她拧起了眉毛,把棉被交到了我的手中说:“你看到村口的贞节牌坊了吗?荒村人的风气自古就是非常保守的,如果我照实说的话会引起别人闲话的。所以,我只能说你是我大学老师,来这里是为了考察荒村的歷史和民俗,这样我爸爸就不会误会我们之间的关系了。” “嗯,那就让我做你几天老师吧。不过,我的年龄比你大不了几岁,你可要当心穿帮哦。” “行了,我就住在西面的楼上,如果有什么事,喊一声我就能听见。” “小枝,”我看着她的眼睛,却磨磨蹭蹭说不出话来,“没什么,只是非常感谢你。” “我也要谢谢你,谢谢你一路上给我提行李。”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你的行李可真沉,把我给累坏了。你该不会是想要找一个免费的挑夫,才答应带我来荒村的吧?” 忽然,我的目光落在了那张屏风上,在昏暗的煤油灯光下,可以依稀看到一些精緻的图案。我连忙端起煤油灯靠近了屏风—— 这是一张四扇朱漆屏风,大约有两米高,四米宽。屏风的骨架是木制的,中间涂着红色的漆,虽然古老的岁月使它有些褪色,但仍在灯光下残留几分惊艷。屏风可摺叠为四扇,每一扇都画有彩色的图案,应该是清朝中期以前的作品。 “天哪,这可是件古董啊!”我情不自禁地叫了出来。 我真没想到这样好的古董居然摆在一间空房子里,还让我这个陌生的客人住进来,真不知道这“进士第”里还藏着多少宝贝?小枝并不回答,她的眼神似乎有些奇怪。我并没有在意,而是仔细看了看屏风上的画,风格有点像清版线装书里的插图,只是年代太久远了,色泽看起来有些暗淡。但更让我惊讶的是屏风里画的内容—— 屏风左起第一扇画的是一男一女,女子美丽动人,倚在一间茅屋门口,而那男子背着行囊似乎是要远行的样子,两人互相看着对方依依不捨,看来画的是夫妻或恋人离别的场景,有点“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的味道。 第二扇屏风正中仍然是那个女子,似乎正在伤心流泪,在她的身前站着一个面貌奇特的僧人。僧人的手中持着一支笛子,正把笛子递到女子的面前。我摇摇头,看不懂这幅画什么意思。 第三扇屏风画的是室内场景,前面那女子正独坐在竹蓆上,手中握着笛子送到唇边,似乎是要吹笛子的意思。而在画面上方的房樑上,则悬着三尺白绫——难道要悬樑自尽?整幅画面充满了悽惨和死亡的气息。使人不寒而慄。 第四扇屏风画的还是室内场景,房间正中是一个男子,他身边竟躺着一口硕大的红漆棺材!更可怕的是棺材盖板是打开的。而那男子手中也持着一支笛子,面色诡异无比。看着这幅画,我端着煤油灯的手不禁有些发抖,灯光不停地闪烁起来,一些奇怪的黑影在屏风上晃动,仿佛画中的男人真要从屏风里走出来了,我立时就被吓得毛骨悚然,手一晃差点把煤油灯给打翻了。 我不禁咋舌道:“小枝,这张屏风实在太离奇了,这四幅画又是什么意思?” 她蹙着眉头,犹豫了许久才幽幽地说:“这张屏风画的是胭脂的故事。” “胭脂是谁?” 闪烁的煤油灯光映红了小枝的脸,她柔声娓娓道来:“在明朝嘉靖年间,荒村有一对年轻夫妇,妻子的名字叫胭脂。夫妇俩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平静生活,唯一的遗憾是没有孩子。平静很快就被战争打破了,当时的浙江沿海战乱频繁,常有日本海盗出没,这段歷史你应该知道吧?” 第44页 “当然,嘉靖年间正是倭寇之乱最严重的时候,而浙江又是倭寇攻击的重点。” “那一年官府到荒村来徵兵,将胭脂的丈夫强征入军队,去外省与倭寇作战。虽然胭脂夫妻俩非常恩爱,但面对战争也无可奈何。丈夫在临行前与胭脂约定:三年后的重阳节,他一定会回到家中与她相会,如果届时不能相会,两人就在重阳之夜一同殉情赴死。在丈夫远行的日子里,胭脂始终矢志不渝,在小山村里忍耐寂寞,独守空房,苦苦地等待丈夫归来。时光荏苒,一晃三年过去了,重阳节已将近,而远方的丈夫依旧音讯渺茫。胭脂每日都等在荒村村口,却不见丈夫归来。在重阳节前一日,她在村口遇到一个游方的托钵僧人,僧人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心事,便赠给了她一支笛子。” “笛子?”我发觉她在说这个故事的时候,那双隐藏在黑暗中的眼睛,似乎闪烁着某种异样的光芒。 “是的,僧人送给了胭脂一支笛子,并吩咐她在重阳之夜吹响这支笛子,她的丈夫就会如约归来。重阳之夜,胭脂守候在家中,她已准备好了三尺白绫,万一丈夫没有归来,就按照约定悬樑自尽以殉情。子夜时分,丈夫依然没有回来,她只能按照僧人的吩咐,吹响了那支笛子。她把三年来全部的思念和痛苦都寄託于笛声之中。重阳之夜的笛声如泣如诉,悠悠飘扬于荒村四周的山野与海岸。当一曲笛声结束以后,胭脂已开始往房樑上系那三尺白绫了。突然,她听到了一阵沉闷的敲门声。” 我的心仿佛被她抓住了,立刻喘出了一口气:“胭脂的丈夫回来了?” “是的。在清冷的月光之下,胭脂看到她日思夜想的丈夫就在门外。丈夫风尘僕僕的样子,甚至还没脱下全身披挂的甲冑。她欣喜万分地将丈夫迎进了家门,帮丈夫脱去征战的甲衣,为他端来热好的茶水,她要用三年来积攒的全部温存为丈夫洗尘。或许是千里迢迢赶回家太辛苦了,丈夫显得脸色苍白,身体羸弱,一句话都没有说出口。胭脂只能温柔地服侍丈夫睡下。此后几天,丈夫一直躲在家里不敢出门,或许他是从前线开小差逃回来的。虽然胭脂总觉得丈夫有些怪异,但他们仍一起度过了几个幸福的夜晚。” “大团圆了?”我忽然有些失望。 “不——在丈夫归来几天后的某个夜晚,胭脂又吹响了那支笛子,或许是想要演奏给丈夫听吧。可是丈夫一听到笛声就夺门而出,胭脂追在后面,却只见村外的荒野里一片漆黑,雾气笼罩了一切,丈夫就消失在被大雾笼罩的一片枯树林中。此时的胭脂后悔莫及,她在村外寻找了三天三夜,却始终没有丈夫的踪迹,他就像个幻影被黑夜和笛声所吞噬了。又过了数日,几个和胭脂丈夫一起被征入军队的同村人回来了,他们告诉她,她的丈夫在十几日前的重阳之夜战死了。胭脂不敢相信,但许多人都亲眼目睹了她丈夫的死。更有知情者说,重阳节那晚,她丈夫在千里之外的沙场征战,知道自己已没有可能再回家履行与妻子的重阳之约。于是,在激烈的战事中,他故意沖在队伍的最前头,结果被倭寇乱箭she死。他名为战死,实为殉情,以死亡履行了与妻子的约定。” “那么在重阳之夜,回到家里的那个男人又是谁?” “鬼魂。”小枝缓缓地吐出了两个字,“是胭脂丈夫的鬼魂,在重阳节如约归来。” “我明白了,胭脂的丈夫在重阳之夜战死,为的就是让自己的魂魄能够飞越千山万水,乘风归乡,回到心爱的妻子身边。而当胭脂吹响那游方僧人赠与她的笛子时,神秘的笛声飘荡于夜空,能够指引已成孤魂野鬼的丈夫找到回家的路。” 我在寒冷的冬夜里颤抖说完了这段话,忽然觉得这故事既浪漫到了极点,也恐怖到了极点。 “你怎么了?”小枝在我耳边轻声地问。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对不起,你把我给吓着了。那胭脂后来怎么样了?” 小枝刚要说话,一阵诡异的声音突然从外边响了起来——是笛声!带着某种诡异的曲调,如一把锋利的刀片,划破了荒村黑暗的夜空。 她的脸色立刻就变了,捂住自己的嘴巴打开窗户,但夜色中什么都看不清楚。我也被这笛声吓得毛骨悚然,小时候我学过笛子的,至今还会吹上几个曲子,但这样可怕的笛声我从来没有听到过。 小枝下意识地向我身上靠了靠,我顺势扶了她肩膀一把。笛声似乎来自荒村外面的山上,我们分辨不清方向,一下子有些手足无措。小枝压低了声音说:“不,我不能再说下去了,你早点休息吧。” 我还想说些什么,但看到小枝那张惊恐的脸,就什么都说不出了。小枝跑出房间,摇摇欲坠的楼板上发出了一阵声音,和着笛声让人心惊肉跳。 几分钟后,那笛声突然消失了,古宅又恢復了万籁俱寂。现在,这栋小木楼里只有我一个人,一扇画着诡异故事的古董屏风就在我的面前——不知道屏风里的人会不会在半夜里跑出来?反正我真的听说过这种怪谈。 我把棉被铺到了木榻上,迅速地钻了进去。这是我在荒村的第一夜,我的精神和身体都累极了,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后半夜我又醒了过来,发现自己浑身颤抖,额头全是豆大的虚汗。一阵奇怪的预感充塞于我的心头,勐烈的心跳几乎让我窒息。这是怎么回事?我从木榻上爬了起来,房间里一片漆黑,死一般寂静。 我穿上衣服,小心翼翼地走出房间。房门外是一道木栏杆组成的走廊,寒冬里夜色朦胧,我只能依稀看到“进士第”大致的轮廓——宛如一座古代坟墓。 忽然,我感到了某种异样的气息,我颤抖着缓缓扭过头去,把目光投向隔壁的房间。 窗户里透出一线烛光! 天哪,我差点没叫出来,这应该是一间空关着的屋子,怎么会半夜里亮起烛光呢?我还是控制住了自己,先用唾沫舔湿了手指,在窗户纸上悄悄地捅出了一个洞眼。 我的脸缓缓地靠近窗户,眼睛贴在窗户纸的洞眼上。洞眼的大小正合适,我可以看到房间里的情景——在一张明清样式的梳妆檯上,点着一枝蜡烛,烛光幽暗而闪烁,照亮了梳妆檯前的一个背影。 是一个穿着白衣服的女子,但她正好背对着我,梳妆檯上虽然有面镜子,却被她的头遮挡住了,所以我无法看到她的脸。从她后面的体形来看,应该是一个年轻的女子。 她的手里拿着一只棕色的木梳,正在缓缓地梳头髮呢。她的头髮又长又黑,在烛光的照she下发出光泽。她微微侧着身子,右手拿着木梳,左手抚着头髮,如黑色瀑布般垂在身体的一侧。她就这样一直坐在梳妆檯前,似乎是全神贯注地梳啊梳啊—— 在这古老“进士第”的寒冷夜晚里,我在一个窗户纸上的洞眼里,看到了这么一幕令人不可思议的景象,就好像看到了另一个时空? 我真的害怕我会忍不住大叫起来。我悄悄地退了一步,才发现自己的腿都软了。我立刻回到自己的房间,抹去了额头的汗水,但还是不敢出声——因为那个女人就在我一墙之隔的地方。 想到这里我就不敢睡觉了,我静静地蜷缩在木榻上,虽然紧闭着双眼,可脑海里还是不断浮现起刚才那副景象。 她是谁? 三 第二天清晨,在古宅的前厅里,小枝正等着我吃早饭。 我轻声地说:“荒村真是个独一无二的地方,既让人好奇,又让人恐惧。” “这也是我喜欢你的小说的原因。” “小枝,昨晚的笛声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那么害怕?难道怕那笛声会引来孤魂野鬼?” 但我还是不敢把后半夜看到梳头女子的事情告诉小枝。 “嘘,声音轻点!”看小枝那副表情,就差把我的嘴巴给堵起来了,她抬头看了看挂在大厅中央的画像,画像里穿着明朝官服的男人正冷冷地看着我们。 “你害怕我们的话被他听到?” 小枝不置可否,她似乎对画像里的人十分畏惧:“我当然不会相信传说中的鬼魂。但这里是荒村,和别的地方不一样。” “荒村有鬼魂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但荒村有自己的习俗,你就不要多管了,还是快点吃早饭吧。” 上午,我想到村民中间走走,却被她拼命地拦住了。她领着我从一条小路出了村,没有人发现我们。整整一个白天,我们都在附近荒无人烟的山上散步。 晚饭后,我听到小枝和她父亲在房间里说话,他们似乎不太开心。欧阳先生从小枝的房间里走了出来,他黑夜里走路的样子就像个殭尸。 我悄悄地走上了小枝的楼梯,推开了她的房门。 “不好意思,我刚才听到一些声音。”我一时有些尴尬。她的房间非常干净,墙壁上刷着涂料,还有电视机和电脑,只有那几扇木格的窗户,使人想到这是栋古老的宅子,“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你爸爸觉得我打扰了你们平静的生活?” “不,不是的。”小枝似乎有些紧张,不由自主地退到了一张写字檯边。 这时我注意到写字檯上放着一个相框,里面镶着一张小枝的黑白照片,照片里的她很迷人,只是眼神有几分淡淡的忧郁。可是,这张照片里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我忍不住说:“小枝,你这张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 她没有立即回答,停顿了片刻才幽幽地说:“这张照片里的人早就死了。” “什么?你可不要吓我。”我的后背心又有些发凉了。 “这是我妈妈的照片。” 房间里沉默了许久,我实在没有想到,她们母女长得也太像了。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妈妈就生病去世了,她就病死在你住的那栋楼上。是爸爸一个人把我带大的,我只能从照片上才能看到妈妈的样子。”小枝淡淡地回答,现在她那种忧郁的眼神,就和照片里的人一模一样。 “对不起。”我有些内疚地看着她,深唿吸了一口气说,“你爸爸一定非常爱你。” 小枝没有回答,房间里的气氛越来越尴尬,我只能匆匆离开了这里。 回到自己房间后,我不敢睡觉,只能点上煤油灯,披着外套蜷缩在木榻上。在一盏孤灯陪伴下,恍恍惚惚地挨到了后半夜。 第45页 忽然,一阵笛声从遥远的地方传入我的耳膜。我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似的跳起来,勐然摇了摇头,希望那笛声只是幻觉。 笛声还在继续。我不能再抑制自己的冲动了,便拎着煤油灯悄悄走出了“进士第”。 半夜的荒村一片死寂,只有山上的笛声悠悠地飘荡着。我走出村口,来到贞节牌坊底下向四周眺望,连绵的山峦在黑夜中如同城堡般森严。我看准了最高的一座山峰,提着煤油灯跑了过去。果然,诡异的笛声越来越清晰,看来我的方向找对了。 月亮出来了——清冷的月光正冲破黑夜的云朵,洒在空旷的山野间。 忽然,我感到那笛声似乎就在身后响起,我急忙向身后一块山坳望去。只见淡淡的月光底下,正站着一个黑色的影子,而悽惨的笛声已戛然而止。 我拎着煤油灯向黑影跑去。影子并没有移动,就像一棵树似的立在那里。我举起煤油灯照了照——在幽暗的灯光下,一张憔悴无比的脸露了出来。 “欧阳先生?” 我惊讶地叫了起来,原来这个黑影竟然是小枝的父亲!他的手中正握着一支竹笛。 欧阳先生下意识地伸手在脸上挡了一下,嘴里喃喃地说:“你怎么来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在黑夜高高的山峰上,幽暗的月光和煤油灯光照she着欧阳先生的眼睛,我茫然地问道:“刚才的笛声是你吹的吗?” “是的,我是个乡村教师,身体一直不太好,这几天晚上我总是失眠。”欧阳先生嘆了一口气,他的表情已渐渐恢復平静,“因为睡不着,所以我就到山上来吹吹笛子,这样可以使自己放松一下。” “我明白了。可我觉得您的笛声太特别了。” “这是因为笛子很特别。” 欧阳先生就把笛子交到了我的手中。我的指尖立刻感到一丝寒意,莫名其妙地颤抖起来。藉助着煤油灯的光线,我看清了这支笛子——这是一支传统样式的竹笛,大约四十厘米长,笛管涂着棕黄色的漆,笛孔之间镶有紫红色的丝线,膜孔上贴着一层薄如蝉翼的笛膜。 “你也许不会相信,这支笛子已经有几百年歷史了。” “几百年?” “小枝已经对你说过胭脂的传说了吧。” 我点了点头,看来小枝和她爸爸不开心,大概就是因为这件事了。 “在胭脂的传说里,有一个游方僧人送给了她一支笛子。”欧阳先生指了指我手中的笛子说,“就是这一支。” 我拿着笛子的右手一下子变得冰凉起来。 “你一定还不知道胭脂传说的结尾吧?”欧阳先生摇了摇头说,“胭脂在重阳之夜吹响了这支笛子,与丈夫的幽灵相聚,一起度过了几天几夜,也就是老人们所说的鬼丈夫。当胭脂知道自己丈夫已死的真相以后,她痛苦万分,几次想要自杀,但都奇蹟般地活了下来。直到三个月后,她发现自己已经有孕在身。” “她丈夫不是已经死了吗?难道胭脂怀上了鬼胎?” 欧阳先生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没错,这是一个奇蹟,她腹中怀的那个孩子,确实是战死沙场的丈夫魂兮归来后播下的种子,这是老天有眼不让他绝嗣。当胭脂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以后,荒村的村民们开始怀疑她红杏出墙,他们用最恶毒的语言侮辱胭脂,认为胭脂肚子里怀的是野种,甚至有轻薄浪子弟来欺负她。但胭脂坚持自己是清白的,一直保持着对丈夫的贞节。为了保住腹中的孩子,胭脂受尽了苦难,怀胎十月,终于把儿子生了下来。” “天哪,这故事真像是霍桑的小说《红字》。” 在寒冷的冬夜里,听着这个悽惨的故事,我不禁想起了《红字》中的海丝特,还有她胸前的那个红色的“a”字。海丝特宁死不肯说出那个男人的名字,把女儿看作是主赐给她的天使,为此她愿意承受任何痛苦。那么几百年前荒村的胭脂呢?她是中国版的《红字》?还是真的怀上了丈夫留给她的鬼胎? “从此,胭脂母子俩受尽了歧视和侮辱,她一个人将孩子带大,将儿子送去读私塾。十几年后,胭脂终因操劳过度而死,但她的儿子考中了科举,从秀才到举人再到进士,金榜题名成为天子门生。后来,他母亲胭脂的事迹传到了皇帝耳中,皇帝也被这个故事所感动了,便御赐贞节牌坊一座,以表彰胭脂的德行。” 没想到胭脂的故事竟是这样一个结局。我低头向山下的荒村望了望:“原来如此,那么现在村口的贞节牌坊就是给胭脂的?‘进士第’也是胭脂的儿子建造的?欧阳先生您,还有小枝——你们都是胭脂的后代?” “没错。这支笛子正是我们家祖上传下来的。” 我看着手中的笛子,再也不敢触摸它了,立刻交还到了欧阳先生手中。我试探着问道:“那么胭脂的事迹究竟是传说还是事实?” “谁都说不清楚,但几百年来荒村人都相信,至少这支笛子是真实的。” 我呆呆地看着欧阳先生的脸,如果胭脂的故事是真实的话,那么我眼前的欧阳先生还有小枝,岂不都是那个鬼丈夫的后代吗?难道生活在“进士第”里的欧阳家族是鬼魂之家吗?我不禁后退了两步,脑子里闪过了欧洲的吸血鬼家族传说。 月亮渐渐消失了,一阵带有海水气味的寒风吹来,山坡上的我立刻颤抖了起来。我提着煤油灯冲下了山坡,在经过贞节牌坊底下时,心里莫名其妙地抖了一下。 回到“进士第”里,我只觉得这宅子里的气氛更加阴森了,越看越像特兰西瓦尼亚的德库拉伯爵城堡—— 忽然,在黑暗的院子里,一个白色的影子一闪而过。那影子如鬼魅般移动着,让我倒吸了一口冷气。经歷过了刚才的考验,我的胆子也大了起来,虽然老宅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神秘、那么恐怖,但越是这样就越激起我的好奇心。我立刻向那白色影子跑了过去,举起煤油灯照亮了前面。 好像是一件白色的睡袍,上面披着黑色的长髮——那是一个年轻的女人。煤油灯光依稀照亮了她的身体,对,就是她,昨天半夜里在我隔壁梳头的女子。她似乎非常害怕,跑上了旁边的楼梯。 我的心跳越来越厉害,紧紧地跟在她的身后,终于在二楼的走廊上抓住了她的手。但我的手立刻就像触电一样弹开,因为她的手臂冰凉冰凉的,让我感到不寒而慄。但她还是停了下来,忽然一阵寒风吹来,一头漂亮的黑髮微微飘起。 “你是谁?” 我战战兢兢地轻声道。她缓缓地回过头来,那张苍白的脸暴露在煤油灯的光线下——小枝! 天哪,我没有想到竟然会是小枝。她面色苍白,嘴唇有些发紫,显然是被寒冷的北风冻坏了,原来她身上只穿着一件睡袍而已。我立刻把身上的外套脱下来,披在了她的身上。我紧紧地搂着她的肩膀说:“你怎么了?半夜里穿着睡袍走出来,这么冷的天当心着凉。” 她双眼无神地看着我,茫然地摇了摇头。我抚摸着她那一头青丝,有些心疼地说:“你摸摸你自己的身体,浑身都冻得冰凉,何苦呢?” 可小枝还是不说话,表情显得有些怪异和紧张,她忽然伸手摸了摸我的脸颊和鼻子,那冰凉的手指让我感到心悸。 我摇了摇她的肩膀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不想让你受到伤害。” 小枝立刻紧张了起来,一下子挣脱了我的怀抱,像只小野兽一样冲下了楼梯。我紧紧地跟在她后面,却在下楼梯的时候一脚踩空摔了一跤。 当我挣扎着爬起来的时候,小枝早就跑得无影无踪了,地上只留下我那件外套。我看了看她楼上的房间,灯已经熄灭了。 回到自己房间里,我和衣蜷缩在木榻上,眼睛半睁半闭地对着那张屏风,脑子里却想着刚才小枝的奇怪表现。那么说来,昨天后半夜在隔壁房间梳头的女子也是她了,可她为什么要半夜里跑出来呢? 我眼前又浮现起了小枝那无神的双眼,她刚才的神志似乎不是很清楚,仿佛迷迷煳煳还没睡醒的样子。忽然,我想到了自己一部小说里的内容,难道小枝是在——梦游? 对,只有这个可能了。小枝的脸上写满了茫然,即便她睁着眼睛,大脑还是处于睡眠状态——这一切都符合梦游的特徵。她自己并没有意识,她只是做了一个梦,而她的身体就如做梦一样走到了外面。 我长出了一口气,没想到小枝还有梦游的毛病,也许她自己都不知道吧。荒村真是个让人发疯的地方,我实在太累了,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四 清晨七点,我睁开眼睛。光线透过窗户纸照she在屏风上,使这古老的房间有了一些生气。 我不能再忍受下去了,原以为荒村之行会浪漫而有趣,现在却令人恐惧到了极点,我决定现在就离开荒村。 小枝在古宅的前厅里,她的脸色还可以,看不出昨天半夜梦游的样子,我想还是不要说破的好。我抬头看了看“仁爱堂”匾额下的画像,画像里的明朝男人也在看着我,他应该就是胭脂的儿子吧,那么他的父亲真是个战死的鬼魂吗?我不敢再想下去了,迅速吃完了早饭。 “你要走了?”小枝已经从我的行装上看出来了。 “对不起,我不应该来荒村,更不应该打扰你们家平静的生活。” “我知道你待不久的。”小枝咬了咬自己的嘴唇说,“你还会来荒村吗?” “不知道。”我看着她单纯的眼睛,心里却想起了昨晚山坡上的月亮,“那么你呢?等你在上海的大学毕业了以后,还会回到荒村吗?” 她的眼神似乎很乱,压低了声音回答:“我一定会回来的,就算死在外边我也要回家。” 我忽然一颤,她的这句话让我感到有些怪异。这时我闻到了一股兰花腐烂时特有的气味,是从小枝的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涌进了我的鼻孔与肺叶,让我的心底也酸涩了起来。 我缓缓地走到了“进士第”的大门口,站在高高的门槛边,盯着小枝的眼睛说:“也许,我们不会再见面了,保重吧。” 小枝的眼睛还是那样忧郁,她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我已跨出了古宅的门槛。我不敢回头去看,只是低着头向前走着,想要消除心底所有的块垒。我来到了那块贞节牌坊底下,抬头仰望牌坊上的四个字——“贞烈阴阳”,忽然觉得有些嘲讽和可悲。 第46页 我搭上一辆小卡车回到了西冷镇。但去上海的那一班大巴已经开走了,下一班车要等到下午四点。 下午,趁着还有几小时的空当,我来到了西冷镇文化馆,冒失地找到了馆长。我沿用小枝给我编造的身份,自称是来此考察歷史和民俗的,馆长显然被我蒙住了,我把关于荒村贞节牌坊的疑问全都说了出来。 文化馆长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他沉思了片刻,从仓库里取出了一张拓片。所谓拓片,就是把碑文或刻板用纸和墨复制下来的文本,相当于古代的复印件。我粗看了一下这张拓片,密密麻麻很长的文字,是从古代的碑刻上拓下来的,自然没有一个标点符号,读起来极费眼神。我凝神屏息,像是在推理破案一样,逐字逐句地研究,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总算看明白了这张拓片。 现在,我用白话文简要叙述一下拓片记载的内容—— 明朝嘉靖年间,东南倭患严重,荒村人欧阳安被徵召入伍,他在临行前与新婚不久的妻子约定,三年后的重阳节必然回乡团聚,若不能相见,则双双殉情以明志。然而,三年后的重阳之期已至,欧阳安仍在千里之外的广东打仗,他知道自己已肯定无法履行约定,便决心在战场上求死以殉情。重阳之夜,官军与倭寇战事激烈,欧阳安沖在队伍最前列,结果身中数箭,当即倒地不起。但欧阳安并没有战死,只是身受重伤昏了过去,后来被当地渔民救起,捡回了一条命。当欧阳安伤势痊癒准备回家时,官军与倭寇又发生了激战,一名倭寇大首领落荒而逃,正好与欧阳安狭路相逢。欧阳安一刀砍下了倭寇首领的人头,没想到因此而立下了大功,被朝廷赏赐了一个官位。不久,倭寇之乱平定,欧阳安衣锦还乡,当他回到荒村老家时,却发现妻子已按照他们的约定,在重阳之夜悬樑自尽而死了。欧阳安痛不欲生,肝肠寸断,无法再独自苟活于世。但他还想最后再看妻子一眼,便偷偷地挖开了妻子的坟墓,打开棺材一看,却发现妻子的尸体居然完好无损,旁边还有一支笛子。于是,欧阳安盖起了深宅大院,把妻子的棺材抬回家中。此后几年,欧阳安一直深居简出,把妻子的棺材藏在家里,每年重阳节及春节前后,他都会在半夜里吹响那支从妻子棺材里取出的笛子。就这样过了好几年,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小年夜,欧阳安又一次吹响了笛子,奇蹟终于出现,从妻子的棺材里发出了某种奇怪的声音,他打开棺材盖一看,妻子竟然已悠悠地醒了过来。欧阳安欣喜若狂,他把妻子抱到床上,每日餵她以稀粥,终于使妻子恢復了健康。復活后的妻子依然年轻美丽,他们夫妇重新过起了平静的生活,甚至还生了一个儿子。后来,他们的儿子考中了进士,在京城殿试中名列前茅,皇帝听说这个故事后也感动不已,便御赐一块贞节牌坊给荒村,牌坊上“贞烈阴阳”四字正是嘉靖皇帝亲笔题写,牌坊树立后不久,欧阳安和妻子便几乎同时去世了。 看完拓片,我完全被震慑住了,眼前总晃动着那些模煳的碑文。我揉了揉眼睛:“这张拓片是从哪里来的?” “这是一篇墓志铭。” “墓志铭?”我马上联想到了荒村附近的一大片坟墓,“是欧阳安的墓志铭?” 馆长点了点头说:“二十年前,荒村附近有一座明代的古墓,遭到了盗墓贼的盗掘。荒村的小学教师欧阳先生报了案,考古队立刻赶来进行抢救性发掘。欧阳先生是墓主人的后代,又是报案人,所以他随同考古队一起参与了发掘,当时我也在场。考古发掘发现,古墓里葬着一男一女两具骨骸,还有一块保存相对完好的墓志铭。刻有墓志铭的石碑被送到了市博物馆收藏,当时我给这块墓志铭做了一张拓片,保存在镇文化馆里,就是你看到的这一张。” 一男一女两具骨骸?那就是欧阳安和胭脂了?原来他们真的存在,竟连尸骨都发现了,想到这里我就不寒而慄了:“墓里还有其他东西发现吗?” “大部分随葬品都被盗墓者拿走了。但在发掘现场找到了一支笛子,就放在两具墓主人尸骨的旁边,保存相当完好。”馆长忽然嘆了口气,“可惜的是,当时发掘现场很混乱,我们没有控制好局面,那支笛子出土不久就神秘地失踪了,是那次发掘最大的遗憾。” 一支几百年前的笛子?我的后背心有些发毛了:“馆长,欧阳先生看过这篇墓志铭吗?” “他当然看过,他是墓主人的后代,参与了所有的发掘过程,做这张墓志铭拓片的时候他也来帮过忙。我记得他当时非常惊讶,因为这篇墓志铭里记载的内容,是所有关于荒村贞节牌坊的传说中所没有的。” “也就是关于胭脂的传说?” “是的,荒村以及附近许多地方,都流传着关于胭脂的故事,这个传说有几十个版本,大都带有神秘诡异的色彩,人们相信胭脂的鬼魂还依然存在。但这篇欧阳安墓志铭的出土,使其他所有传说都黯然失色。也许,只有从坟墓里才能发现真相。” “你相信这篇墓志铭上的记载是真的吗?” “不知道。但从歷史研究的角度看,墓志铭的可信度要比文献资料高很多,更要远远超过各种民间传说。因为——死人和坟墓是不会说谎的。” 死人和坟墓是不会说谎的?是的,这个世界上只有活人才会说谎。忽然,我觉得自己坠入了一个黑泽明的《罗生门》式的深渊。 我回过头来以后,才发现已经下午五点半了,错过了最后一班回上海的车。 匆匆离开文化馆,夜色已降临了西冷镇。一股寒风吹来,我闻到许多燃烧的烟味——每户人家的门前都烧着纸钱和锡箔,甚至还能看到一些人家的祖宗牌位。 天哪,我在荒村把日子都过昏头了,今天是小年夜,阴历十二月廿九,明晚就是除夕之夜。在中国人的传统习俗中,小年夜是祭祀祖宗的日子,家家户户都要烧纸钱、给祖宗磕头。 我立刻想到了那篇墓志铭——当年欧阳安就是在小年夜吹响了神秘的笛子,才使胭脂死而復生的。而今天正是小年夜,那支神秘的笛子,如今就在小枝父亲的手中,他的妻子同样也早就死了。欧阳先生作为欧阳安和胭脂的后代,他是否想重复祖先的奇蹟,让小年夜的笛声唤回妻子的阴魂? 瞬间,我做出了决定——立刻回荒村,我一定要解开这个秘密。 西冷镇车站早已空无一人了,我只能掏出手电筒,顺着那条通往荒村的乡间公路,步行走上了荒凉的山野。 两个多小时后,当我即将抵达荒村时,忽然听到了一阵诡异的笛声,宛如黑夜里涨cháo的海水,缓缓涌进我的耳膜。在可怕的笛声中,我喘着气跑向荒村,依稀看到了一块巨大的石头牌坊,如城堡般耸立在黑暗的夜空中——荒村到了。 此刻,山上的笛声又悄然消逝了,我一口气冲到了“进士第”的门前。 大门没有上锁,我立刻沖了进去。手电照向漆黑的古宅,似乎有一层奇怪的薄雾在飘荡着,我的心跳越来越快,黑暗的前厅里似乎没有人,我转到后面的院子里,整个“进士第”如死一般寂静。 我闯进了小枝漆黑的房间,电灯怎么也打不开,只能用手电筒照了照,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出来后我才看到,在我住过的小楼上,亮起了一线微弱的灯光。 我立刻走上那栋小楼,轻轻推开我住过的屋子的房门——又是那盏煤油灯,闪烁的灯火照亮了幽暗的房间,隔着古老的朱漆屏风,我看到了一个年轻女人的影子。 “小枝!” 我立刻冲到了屏风的后面,果然是她,穿着那身白色的睡袍,披着一头黑色的长髮,怔怔地看着屏风上的那些画。我一把抓住了她冰凉的肩膀,她缓缓地回过头来,一张悽美的脸在幽暗的灯光下楚楚可怜。可她的双眼还是没有神,看着我一脸茫然,显然又出来梦游了。 我摇了摇她的肩膀说:“你醒醒啊。” 小枝并不回答,只是眨了眨眼睛,如黑色宝石般发出幽幽的暗光。 我看着屏风最后一幅画说:“也许你爸爸没有告诉你,关于胭脂的故事,其实还有一个从坟墓中挖出来的版本。” 她怔了片刻,缓缓回过头来说:“魂兮归来?” 我一下子愣住了,她的话似乎不是从嘴里发出的,而是直接进入了我的脑子里,不——她的声音不像是小枝的!就连眼睛也似乎有些不同。 幽暗的煤油灯光照she着她的眼睛和头髮,还有那身白色的睡袍,就像是从屏风里走出来的古人。 这时我才发现,她根本就不是小枝! 她的肩膀是那样冰凉,眼神是那样奇特,我感到一阵彻骨的恐惧,后退了一大步:“你到底是谁?” “她是小枝的妈妈。” 一个沉闷的声音突然从我身后响起,让我后背的汗毛都竖直了起来。在幽暗的煤油灯光下,欧阳先生那张消瘦苍白的脸突显了出来。 他走到了女子身旁,手里还拿着那支神秘的笛子,冷冷地说:“你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 我颤抖着摇了摇头说:“这是怎么回事?小枝的妈妈不是早就死了吗?” 欧阳先生幽幽地说:“二十年前,小枝刚出生不久,我去外地出差了很长时间,当我回到家里的时候,小枝的妈妈已经生病去世了。但我无法接受她的死,我的生命里不能失去她,我悲痛万分,不想再独自活在这世上。不久,我们欧阳家祖先的坟墓被盗了,我带着考古队挖出了那支神秘的笛子,我偷偷地藏起了笛子,并研究了那篇墓志铭——祖先的故事给了我极大的启示,我相信只要按照墓志铭里记载的方法去做,就一定会让我的妻子回到我身边。” “所以你就经常在半夜跑到山上去吹这支笛子?” “是的,你知道这支笛子的魔力吗?它能让你所爱的人回到你身边——是的,她回来了。”他的眼神和口气越来越急促,轻轻地抚摸着身边妻子的头髮,“每当我在半夜吹响这支笛子,她就会悄无声息地来到‘进士第’里。虽然我已渐渐地老去,但她永远保持着年轻与美丽。半夜凄凉的笛声指引着她回到家里,她在房间里梳头,在院子里漫步,这就是魂兮归来。” 我又想起了小枝房间里,那张她妈妈生前的照片,简直就和小枝一模一样,怪不得我会把她误当作小枝。此刻,我看着眼前这对人鬼夫妻,年轻美丽的妻子抬起头,看着已经憔悴苍老的丈夫,那种目光简直令人心碎——他深深地爱着她,不论她是死了还是活着,即便是人鬼阴阳两隔,他也渴望自己所爱的人回家。 第47页 欧阳先生缓缓地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我的心里也一阵酸涩,这是元稹的《离思》,为纪念死去的妻子而作的。但我又想到了小枝:“小枝呢?她在哪里?” 欧阳先生并没有回答,他的眼睛突然睁大了起来,伸出手指了指我的身后。 当我要回过头去的瞬间,我立刻感到一阵恍惚,眼前只有一张古老的屏风,在煤油灯下发出幽暗的反光。屏风中的那个明朝女子,正在吹响手中的笛子—— 在古老悠扬的笛声中,一片黑暗的海水覆盖了我,直到失去所有的感觉…… 五 清晨醒来时,我浑身酸痛,脑子里嗡嗡作响,恍惚了一阵之后,我记起了昨晚发生的一切,立刻就从这古老房间的地板上跳了起来。 “小枝!小枝!”我大叫着冲下楼去,但偌大的“进士第”里一个人影都没有,找遍所有的房间,只看到一层薄薄的尘埃,似乎很久都没人住过的样子。而小枝的房间里,什么都没有留下,除了小枝妈妈的那张照片。 这是怎么回事?他们都到哪里去了?小枝和她的爸爸呢?我依然大声地叫着她,但老宅如古墓一样寂静。我想起了昨晚发生的一切,小枝早已死去的妈妈,用笛子招魂的欧阳先生——这是个噩梦,还是个可怕的幻觉? 不,我不敢再想下去了。 我冲出了“进士第”的大门,发现荒村总算有了一些人气,有人在往家门上贴春联。对,今天已经是除夕了,是回家吃年夜饭的日子。 我径直找到了荒村的村委会和村长,再顾不得什么禁忌了,向他们询问起小枝和欧阳先生的情况。 村长的回答让我胆战心惊,他说欧阳先生早就死了,三年前因患癌症而去世,就死在“进士第”里。是村长亲手把欧阳先生的尸体抬出来埋葬的。而欧阳先生的妻子,是二十年前欧阳先生去外地工作的时候,病死在家中的。 至于小枝,村长嘆息着说:“这女孩很聪明,考上了上海的大学。可惜一年以前,在上海的地铁里出了意外,就这么香消玉殒了。” 听到这里我的心已经凉了,我捂住自己的嘴巴不敢大声叫出来,我怕我当场就会发疯。“进士第”里的一家三口早就死绝了——这怎么可能呢?那么我所见到的小枝和欧阳先生又是谁? 可我又不敢把这些事情都说出来,我怕村民们会把我当精神病人关起来。我不能再留在荒村了,也许这里只属于另一个古老的时代,属于线装书里的那些怪谈。 小枝——在我心里轻轻地念着她,身体却匆匆地离开了荒村。村口还矗立着御赐的贞节牌坊,仿佛是一块巨大的墓碑。 永别了,荒村。 尾声 回到上海后,我问了一位在地铁公司工作的朋友。他告诉我在一年前的冬天,就在我签名售书的那个地铁车站里,曾经出过一起重大事故:在地铁列车即将进站的时候,一个二十岁的女大学生失足掉下了站台,当场就被列车碾死了,那个女大学生的名字是——欧阳小枝。 朋友并没有注意到,我的眼泪正悄悄地滑落下来——直到这个时候,我才发现自己早已经不可自拔地爱上了小枝,爱上了这个死于一年以前的美丽女孩。 这是一个多么凄凉而美丽的故事,我决定把这个故事写下来,使之成为一部出色的小说。我想,如果小枝没有在签名售书那晚来到我面前,如果她没有把我带到荒村,我将永远都无法知道这个故事。而在城市茫茫的人海中,她偏偏与我相遇了,这是她给我的恩赐——她说她喜欢我的小说,所以她才会恩赐给我一个绝妙的故事和灵感。 我还能再见到她吗? 几天后回家的路上,很偶然地路过一个地摊,心里突然像是被什么扎了一下,一支笛子跳入了我的眼帘——我立刻俯下身仔细端详这支竹笛:大约三四十厘米长,笛管上涂着棕黄色的漆,笛孔间镶嵌有紫红色的丝线,薄如蝉翼的笛膜正覆盖在膜孔上。 真不可思议,它实在是太像了。 黄昏的寒风吹乱了我的头髮,我颤抖着拿起笛子,轻轻地触摸着它,仿佛在抚摸某个女子的皮肤。笛管是那样冰凉,一股寒意渗入了我的手指和血管,使我的眼前一阵恍惚,浮现起了一张令我魂牵梦萦的脸庞。 我立刻掏钱买下了这支笛子,小心翼翼地揣在怀中,仿佛它是有生命似的。夜色已缓缓降临,我匆匆地赶回家里,并没有走进家门,而是径直走上了楼顶的天台。 入夜后的天台非常冷,刺骨的寒风直窜入怀中,让我有些站立不稳。站在天台上遥望四周,眼前是夜色撩人的上海,无数座摩天楼灯火辉煌地耸立着,宛如一个梦幻般的世界。 小枝,你在哪儿? 我从怀中取出了笛子,仰望苍穹,只见神秘的夜空中,正挂着一弯如钩的新月。在这高高的天台上,如洗的月光洒入瞳孔,我情不自禁地举起笛子,将笛孔放到了唇边。深深地吸一口气,让寒冷的空气灌入咽喉,充斥于我的胸膛,撞开心底那扇尘封的大门。 屏息片刻,我如又获重生般吐出了那口气,温热的气流缓缓涌入笛子,在细长的笛管中旋转着,撞击着,呜咽着,发出一腔悲伤的共鸣,再幻化为悠扬的音波飞出笛孔,飘向遥远而神秘的夜空。 浸泡在这古老悠扬的笛声中,我的意识渐渐地模煳了——又闻到了那股幽幽的气味,仿佛有一根纤细的手指,轻轻地搭上我的肩膀。 (全文完) 蔡骏 2003年12月20日(一稿) 2003年12月28日(二稿) 2004年1月8日(三稿) 番外二荒村天堂 清晨,六点。 天。 阴沉的天。 乌云密不透风,覆盖秋天的苍穹,风唿啸过疯长的蒿糙,一眼望不到尽头。 路。 崎岖的路。 严格来说没有路,只是荒野中一条小径,勉强容得四个轮子通过。 车。 银灰的车。 新款德国原装奔驰slk,拿到手尚不及一周,便开入荒芜的野路,怎不教人心疼? 剎车! 脚底一阵剧烈震动,前头矗立几栋高楼,突兀地插入眼底。 瞪大眼睛,将头探出车窗,确认不是幻觉。这是什么地方?方圆数里内不见人烟,更没有任何建筑,全部长满垃圾与野糙,却突然冒出这几栋大楼。 坟场禁入? 理智在警告,荷尔蒙却驱使我踩下油门,小心翼翼,碾过碎石野糙,开入琼楼玉宇。 不,是穷楼狱域。 左面两栋大楼,右面也有两栋楼,正前方一栋楼。 总共五栋楼,同样楼层,同样大小,同样陈旧破烂,恐怕只有朝向不同。 奇怪,竟是旧上海的石库门。 只不过,每栋被放大n倍,竟都有十层楼高!只应梦中才有,怎会亲眼所见?上海的石库门房子不少,但最高不过三层,长宽数米而已,从来不曾有过如此大的规模。 闻所未闻。 是否后来仿造的?或者是某个影视基地?但一个个斑驳门洞,蒙尘窗户,剥落墙面,都已说明这建筑的歷史。 五栋楼的排列也怪,左右各有两栋楼,宛如两道巨大围墙,到底的一栋楼横过来,形成半封闭空间,就像一个倒过来的“u”。 若非为了她,如此险恶奇怪之地,绝对要掉头离去,我却好奇地缓缓驶入,穿越对峙的山谷,直至“u”的最深处。 距离最后一栋楼仅仅数米,门洞里突然冲出一个男子——衣衫褴褛,披头散髮,目露凶光,疯狂地大吼着,好似我驾驶着一头怪兽。 紧急剎车,这疯子却挥舞手臂,奋力投出一块砖头,正好砸中我的车门! 砰…… 砖头与金属的勐烈撞击,这叫砸得我个心疼啊!上周刚交付70万车款,把它当作心肝宝贝,连擦到一根树枝,都教我大唿小叫,何况沉沉的板砖? 我的奔驰slk! 愤怒地打开车门,想把他痛打一顿。不想后面又冒出一群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穿着打扮亦属正常,七手八脚抱住疯子,费劲地拖进门洞。 有个黑衣人,中年男子,身材高瘦,面色苍白,毫无表情,阴冷地靠近我说:“抱歉!他的脑子不正常。” “真倒霉!” 反正保险公司会赔偿,何必再跟疯子计较?刚想把车停好,黑衣人警告道:“外乡人,快点离开这里!” “外乡人?” 离市区不过数十公里,何来此说? 天井最深处,我皱起眉头,仰望清晨苍穹,满眼瓦片似的黑云,五栋奇异大楼,如同遥远的异乡世界,围困孤独的我。 回头看车窗,阴沉的天色,映出自己阴沉的脸,我随口问道:“请问,这是什么地方?” 黑衣人无奈嘆息,幽幽吐出四字: “荒村公寓。” 这里是荒村公寓,黑衣人漠然转身离去,暗红色大楼墙砖,宛如冰冷墓碑。 手抓着车门,犹豫不决,忽然感到有双眼睛——谁在盯着我? 左面那栋楼的三层,一个年轻女子凭窗而立,低头痴痴俯视着我。 环! 激动地差点叫出来,揉揉眼睛以为做梦,仔细一看,又失望地摇头——她不是环,只是长相酷似罢了。 而环的脸,早已深深烙印于心底,即便混杂于万人之中,亦绝不会认错。 然而,三楼窗户里的女子,目光藏着什么?彻骨恐惧,因为我的脸? 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真有如此可怕? 她确实和环一样漂亮,与我的目光迎头撞上,慌乱地关上窗户。 清晨乌云下,茫然仰望五栋大楼,所有窗户紧闭,看不到一丝人烟之气。 于是,我决定留下来。 但不能把车停在这,再让疯子用板砖砸了。迅速将心爱的奔驰slk掉头,开出荒村公寓的u型世界。 回到野糙摇曳的小径,停在一片荒地,四周有高高的芦苇,很好的隐蔽体,即便站在十层楼顶,恐怕也不易发现。 下车时摊开手心,那枚绿色的玉指环,刺痛双眼睛,沾着我的体温与汗液。 玉指环。 一直被攥在手心,比普通的戒指厚实,呈现半透明的青绿色。放在昏暗的晨曦之下,有些蛇形的奇异花纹,隐隐发出猫眼似的反光。指环侧面有道猩红色污迹,似乎千年前的鲜血,禁锢在玉料之中。 第48页 环。 我将它放到唇上,温柔地亲吻片刻,仿佛亲吻她的嘴唇。 一小时前,驾车驶过凌晨的郊外。这条车辆稀少的公路,两边全是农田与荒地,还有不少野猫穿越。所有路灯都坏了,只能打开远光灯,小心翼翼注视前方,强迫自己绝不能打瞌睡。突然,灯光里闪过一个女人的影子,我勐踩剎车才停下来——随着悽厉的剎车声,确信没有撞到女人,她却自己倒在地上。急忙下车扶起,发现是个年轻女子,面色苍白奄奄一息,身上却没什么外伤,显然不是被我撞的。 还未来得及说话,便发现她的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青绿色的玉指环! 我认识这枚指环。 这张脸却如此陌生,我疯狂地问:“玉指环!从哪来的玉指环?” 女子吐出一口鲜血,气若游丝地回答:“荒村公寓。” “荒村公寓?难道世界上真的有这个地方?在哪里?” “这条路……这条路……一直……往前走……有棵枯树……枯树……小路……拐进去……再往前……” 这话听得我心慌,而女子的玉指环,竟自动脱落下来,我的手正好接住。 冰凉的玉指环,在车灯前发出暗光,青绿色中的猩红色,蠢蠢欲动。 女子脸色一惊,喉咙口发出悽厉唿啸:“别……千万别……戴上它……” 话还未说完,便再也发不出声音,恐惧地摸摸她的鼻息。 她死了。 凌晨时分,这个来歷不明的女子,死在我的车前。 不,她不是被我撞死的,不必那么害怕,哆嗦着掏出手机,打电话报警。 站起来靠在车上,这么荒凉的野外,好久都不见一辆车通过,不知警车何时到来?紧紧将玉指环攥在手心,局促不安地咬着嘴唇,放眼望向黑暗前方,响起女子临死前的话——那棵枯树正等着我,指引我发现荒村公寓? 在警察到来之前,我抛下死去的可怜女子,驾着奔驰slk,驶往那个致命的方向。 好奇害死猫。 几分钟后,车灯果然照出一棵大树!微亮的黎明天色中,一棵高大奇异的枯树,仿佛僵硬的尸体,死不瞑目地伸展四肢,乞求上天申冤。 枯树旁没有路,顶多是荒糙中的小径,犹豫许久,终于对不起爱车,硬着头皮开进去。 一路心疼地看着反光镜,前头全是荒凉原野,竟然见不到任何建筑,很难相信就在城市边缘。 终于,发现传说中的荒村公寓。 独自回到五栋大楼前,再也见不到任何人影。天色依然铁青阴沉,压抑得让人发疯,比如那个用板砖砸我车的疯子。 我还没疯。 悄悄摸进荒村公寓,耳边寂静得蹊跷,沿着左边走到底,想起三楼那扇窗户,那个貌似环的女子,便深深唿吸一下,闯入这边黑暗的门洞。 不见天日的山洞,阴冷cháo湿之气扑面而来。人人天生恐惧黑暗,心跳骤然加快,紧张地往前跑了几步,才亮起几盏昏暗的声控灯,现出一条深深的走廊。 荒村公寓?为何造得像古墓?是否通往地宫的宝藏? 再看走廊两边,每隔数米就有道房门,小心翼翼往前走去,随手推推其中一扇门,却紧锁着无法动弹。 一路走到尽头,狭窄的木头楼梯,踏上摇摇欲坠的楼板,很难想像还有人居住?随着吱吱呀呀的晃悠声,来到二楼走廊。这里的灯光要比底楼亮些,总算多了一些生气,清晨那些人都去哪了?我试探着大喊一声:“有人吗?” 突然,走廊另一头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飞速地奔过去,前头脚步声更勐烈,只见一个人影晃过,冲上另一道楼梯。紧追不捨来到三楼,耳边吹过阴寒之风,似乎许多碎片自脑中划过。 白色廊灯之下,影子已转入一道房门。我飞也似的破门而入,却踏起一地灰尘,忍不住掩起口鼻,好不容易才看清——窗户蒙着厚厚的污垢,she入黄昏似的幽暗光线,屋里就像几十年没人住过,却还有满屋家具摆设。墙上挂着个老式相框,里面不见了照片。还有张雕花红木大床,裸露着腐朽的棕绳,宛如被解剖的尸体。大胆打开衣橱,没想到还是红木质材,悬挂着不少烂掉的衣服,全是女人旗袍,发出浓郁的霉臭味。 没有人。 抑或不是人? 灰尘渐渐归于地下,疑惑地扫视房间,来到那张梳妆檯前,有面布满灰尘的镜子,照出我模煳的影子。 好奇地掏出餐巾纸,擦干净蒙尘的镜面,仿佛金属反光,照出一张年轻男子的脸。 第一次发觉自己如此陌生。 正当我要疑问“这是谁”?镜子里又照出了第二张脸,一张女子的脸。 环! 她就在我身后,镜子暴露她的位置,让我兴奋地转回头去。 女子惊慌失措地逃跑,没几步就被我抓住肩膀,粗暴地拉转回来,紧紧拥在怀中:“环!你果然在此!为什么?为什么要离开我?” “放开我!你认错人了!” 她的声音让我万分惊愕,却丝毫不敢松手,只是看着她的脸。 没错,她不是我的环。 她是清晨三楼窗户里,窥视我的年轻女子。 我绝望地摇头,松开手后退几步,虚弱地回答:“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没关系。”她害怕地抱着自己胳膊,露出羞涩窘迫的神色,“你刚才说的环是谁?” “我的女朋友。” “她也在荒村公寓?” “我想是的。” 说罢摸摸自己心口,胸前口袋里装着玉指环,我之所以有胆量闯入此地,完全因为这枚指环——我从没有放弃过寻找她,寻找戴着这枚玉指环的女子,她的名字叫环,我的环。 欧阳环,出生于古老的玉器世家,有着优良的家境,美丽的脸庞。五年前,我不过是个穷学生,不知前生积了什么德,竟获命运垂青,有了如此漂亮聪明的女友。在她的全力帮助之下,我开了家古玩店,经营玉器生意,特别是数千年前的良渚古玉——全得益于她的家学渊源,做了几笔数百万的大买卖,短短几年便买房买车。 一年前,我们去浙江的海岛度假,半夜漫步于沙滩,发现黑暗的海水中,有什么闪闪发光。下海捞起发光物,竟是一枚神秘的玉指环——出生于玉器世家的环说,这是良渚文明的古物,距今至少有五千年! 这个发现让我们异常兴奋,海里居然有价值连城的宝贝,难道是老天特意送来的定情信物? 她尝试着把指环戴在自己手上,没想到第二天清晨便失踪了。 不是指环失踪了,而是连指环带人,我深爱的女子失踪了。 环没有留下任何线索,不知是被绑架还是逃跑,抑或发生什么意外?但我坚信她隐藏于某个角落,等待我去发现并拯救。 然而,我已寻找了整整一年,直到这个清晨的荒村公寓。 永远都不会忘记玉指环,不会忘记那道暗红色的印迹,一年前从海里捞上来,戴上环的手指,又随她而消失。 找到玉指环,就意味着找到了环。 她就在荒村公寓! 回忆短短数秒,勐然抬起头来,眼前陌生女子,虽然长得很像环,但她是另一个人。 “你是谁?” “蓝玉儿。” “玉儿?”藏在胸前的玉指环似乎突然一动,我尴尬地笑道,“好名字。” “你在找你的女朋友?她长什么样子?” “与你长得很像,也是大眼睛,长头髮,就连身材都差不多。” 掏出珍藏在钱包中的环的照片给她看。 “似乎……在这里见过。” 奇怪,为何她看我的眼神那么恐惧?仿佛与魔鬼对话?我向来觉得自己眉清目秀,从没人这么看着我。 “什么?她真在荒村公寓?” “也许,但不敢肯定。” “哪里见到她的?还在这吗?” “就在外面的走廊,几天前。” 我飞快地冲出去,白色灯光下空空如也,只有自己的影子在晃动。 “你只见过她一次吗?” 玉儿跟在后面怯生生地回答:“是的,远远望见,也没说话,她就不见了。” “这里有多少人?” “不清楚。” “对不起,你能为我做嚮导吗?我必须要找到我的女朋友!” 她慌张地后退几步,却说了与表情相反的话:“好吧。” 荒村公寓一日游。 没想到如此之大,十层楼却没有一部电梯,不知以前住十楼的人们,是否特意为了减肥? 一路上没看到任何人,玉儿说通常晚上才会看到。这里有五栋大楼,也许我的环并不在这栋楼,所以玉儿才只看到她一次——这样就要找死了,每栋楼十层高,每层十几间房,总共五六百间房,一间间找过来得多少天? 不知不觉已经中午,窗外依旧阴云密布,才感到飢饿难忍,想起没吃过早餐:“哪里有吃的?” 玉儿皱了皱眉头:“跟我来吧。” 从十楼跑回底楼,我早已气喘吁吁,她却面不改色,大概常跑楼梯习惯了。 以为要走出大楼,玉儿却领我到走廊尽头,一个不起眼的楼梯,通往地下——原来还有地下室,或者墓穴? 小心地走下去,来到一个宽敞阴暗的大厅——居然是个大型超市! 不亮的灯光照着货架,放眼望去应有尽有,甚至新鲜水果与蔬菜,还点缀着几个店员。 这种鬼地方居然有超市,着实让人吃惊,何况又是地下室。我随便挑选一些熟食,仔细一看还算新鲜。权当早餐合午餐了,问玉儿要不要一起吃?她却摇头说吃不下。 迅速吃下填饱肚子,发现店员们无精打采,面色阴沉,收银时也保持沉默,目光隐隐透着敌意,就像早上攻击我的疯子,也许他们只做熟客生意,不欢迎我这不速之客?更奇怪的是,在偌大的超市转了十几分钟,竟然见不到其他顾客,除了店员只剩我和玉儿两人。如此惨澹经营,也不知如何维持下去? 突然,我大胆地掏出环的照片,放到一个中年女店员面前问:“请问你见过她吗?” 第49页 店员哑巴似的沉默,摇摇头再也不说话了。 天知道见过还是没见过? 我疑惑地问玉儿:“这些店员是聋哑人?” 玉儿也有些不解:“不,他们平时和我说话的。” “对不起,是否对我们的服务不满意?” 一个沉闷的男声,从我背后响起,差点把我和玉儿都吓倒。 转头才见到一个黑衣人,正是清晨那高瘦的中年男子,是他告诉我这里是荒村公寓。 “请问你是——” “这间超市的店长。” “店长先生,很高兴又见到你!” 总算遇到个见过的人,我又拿出环的照片给他看。 店长却漠然回答:“抱歉,从没见过。” “真的吗?” 说着我又看向玉儿,她也露出惊讶表情,不像说谎的样子。 忽然,店长又冒出一句:“真为你感到遗憾。” “什么?”这句话像密码,让我提高了戒备,“遗憾?” “可惜了!你一个大好青年。” 居然对我说这种话!一个大好青年,不好好工作赚钱,却跑到这种鬼地方来,荒废了青春年华是不是? 还想和店长理论几句,玉儿却拖开我,向他道歉:“对不起,我不该把他带来。” 离开超市。 下午时分,继续在荒村公寓探索,希望能找到我的环。 “玉儿,这里的人太怪了,不是正常人吧?” 言下之意,精神病院? “其实,他们都是遁世者。” “遁世者?” 这三个字让我陌生,却又心有灵犀。 “就是社会上的失踪者,他们离开外面的世界,抛弃家人和朋友,隐居到荒村公寓,彻底与世隔绝……没人知道他们的下落,或者还在苦苦寻找,或者干脆註销户籍,就当永远离开了人世。” “这就是遁世者?”我若有所思地低下头,“不如说是厌世者吧?” “未必!遁世的原因很多,有长期的抑郁症患者,也有受到过某种伤害,甚至为了躲避追杀——如果是真正的厌世,何必还要来到荒村公寓?独自找个地方死去不是更干净?” 她说得有道理,每个人的逃离都有原因——环一定也在这里,一个遁世的失踪者,出于某种特别原因,或许就因为这枚玉指环,逃避这个现实世界,来到荒村公寓隐居。 刚才的超市店员们,为何表情如此冷漠?大概也是遁世的缘故,来到这个封闭空间,只为同样的遁世者服务,形成自给自足的小社区。而我这个不速之客的闯入,引起了他们的愤怒与排斥。他们不愿遭到我的打扰,甚至担心外人到来,会破坏这个远离现实的桃花源。 抬头看着玉儿的眼睛,真的很像我的环:“那么你呢?你来这里的原因?也是一个遁世者?” “不,我热爱生命,更不会逃避现实!”她神情有些委屈,“我来到荒村公寓,是为寻找我的父亲。” “他也失踪了?” “是的,父亲是个考古学家,研究古代良渚文明,两年前突然失踪了。” “等一等!你父亲是研究良渚文明的?” “你没听说过吗?五千年前的良渚文明,首先发现于浙江良渚而得名,长三角地区重要的史前文明,也是东亚早期文明源头之一。良渚文明早于中原夏商,也早于三星堆,是中国最古老最神秘的文明,足以同古埃及与古美索不达米亚相媲美。良渚文明的最大特点,就是大量精巧绝伦的玉器,深刻影响了中国的玉文化。” 这些我当然都知道! 良渚——这两个字让我想起了环,她家祖传许多良渚玉器,这方面非常精通,若没有这些宝贝,我也不可能经营古玩生意。 环经常说起良渚古文明,详细描述古代的宏伟宫殿,神秘王陵与东方金字塔,仿佛从五千年前穿越回来。当她说到这个辉煌文明的灭亡,便会扼腕嘆息——我们的祖先沉溺于玉器之中,最终导致了文明倒退与衰亡。 奇怪,眼前这美丽的蓝玉儿,同样也对良渚津津乐道,那极度嚮往的神情,竟酷似当年的环。 “你真的确定,不认识我的女朋友?” “当然。” 我只能掩饰自己的怀疑:“对不起,请继续说。” “两个月前,我偶然找到家里一个移动硬碟,里面有父亲的研究成果。在失踪前几个月,他主持挖掘了郊外的一处古代遗址,埋藏着大量良渚文明玉器,还有被认为是良渚女王的坟墓。” “女王的坟墓?” “对,父亲挖到了良渚女王的骨骸!遗址就在荒村公寓后面,直线距离不到一百米。资料显示,父亲对荒村公寓很感兴趣,发现这五栋大楼,建造于四十年代,属于来自浙江的欧阳家族。” “听起来很像某部畅销小说?” “不是小说,这是真的!父亲通过研究证实,荒村公寓的欧阳家族,正是良渚女王的后代,他们发现了五千年前的墓地,便在这里建造五栋大楼,为祖先守陵!” “你怀疑——你的父亲,躲到了荒村公寓?” 玉儿的表情异常严肃:“是的,他相信这里埋藏着无价之宝,可以解开良渚文明的最后谜底,而他又不愿受到俗世干扰,便抛开家庭与一切,就像遁世者那样隐居——但他不是逃避,而是要探索宝藏!” “你发现他了吗?” “不,我还没找到父亲。但我相信,他就隐藏在这五栋楼的某处,或在地下秘密挖掘。” 就当两人聊到兴头上,突然有人拍了拍我的后背,若半夜肯定得被吓死,我惊恐地转过头来,看到一张愤怒的脸。 疯子! 就是清晨那个疯子,用板砖砸我的奔驰的混蛋。 我下意识地抓紧玉儿的手,迅速往后退了几步,以免这疯狂的傢伙伤害到她。 疯子对我大嚷起来:“不要来!不要来!这不是你来的地方!” 在他扑到我们身上之前,我带着玉儿跑上楼梯。 黄昏,没有盼到夕阳,只有越发阴暗的天空,似乎夜色随时降临,覆盖整个荒村公寓。 我和蓝玉儿在大楼游荡,我在寻找我的环,她在寻找她的父亲。但是,自从遇到那个疯子以后,就再也没见过其他人,难道所有人都躲起来了?不愿被我这个外来者看到? 依次检查每个房间,都不像有人住的样子,我怀疑这栋楼根本就不住人。 “不,我就住这!” 玉儿驳回了我的想法,我是故意激她的:“那你住在哪里呢?” 这句话让她犹豫了,斜斜地瞥着我许久,掠过一丝深深的恐惧。 不过,她还是点头说:“跟我来吧。” 三楼走廊尽头,最不起眼的角落,掏出钥匙打开一道房门,终于回到人间。 这是套宽敞的一室一厅,还自配个小卫生间,摆着各种现代家具,写字檯上放着笔记本电脑,屋子收拾得一尘不染,到底是女孩子的房间。以前和环在一起时,她也会把家里弄得很干净,现在我却搞得一团糟。玉儿的品位很像我的环,就连喜欢的颜色都一样,窗帘是黄色的,床单是玉色的,电脑却是紫色的。 一切都让我感觉熟悉,情不自禁地摸摸冰箱说:“简直可以足不出户,如果是这样的隐居,也许以后我也会考虑。” “房东老太太租给我的,但屋里的一切都是我自己布置的。老太太每月只来一次,但我只搬进来两个星期,下次见到她要十几天后。” 她说话局促不安,站在门口微微颤抖,似乎想要请我走,或者害怕我会伤害她? 这个疑问从第一次见到她,就已纠结于我心底,还是说出来吧:“你看我的这种眼神,为什么那么害怕?我脸上长了什么脏东西?” “不,我没有害怕。” 最后几个字明显在发抖,我苦笑道:“玉儿,你都不会撒谎!” 终于,她扛不住了:“对不起,我承认,见到你很害怕。” “给我理由!” “今天清晨,我打开窗户,看到楼下有辆银色的车,你就站在车门边上,是一辆奔驰车吧?” “是。” 打开窗户,借着浑浊的光线,俯视三楼下,正是u字的最深处,清晨我所在位置。 “我看到——看到——你的车窗玻璃上,竟映出阳光灿烂的天空!还有日光下的大楼,包括你的脸,也在太阳的照耀之下。” “不!这怎么可能?清晨不是阴天吗?一整天都没出过太阳,天空压着密密的乌云,玻璃怎会映出阳光呢?” “所以才感到恐惧!因为,我的眼睛里看到的,同样也是阴暗的天空,整个世界都是灰色的,唯有你的车窗玻璃,映出一个阳光灿烂的天空!” “幻觉。”我固执地摇头,“这是你的幻觉!长期离群索居,很容易出现这种幻觉。” “我知道什么是幻觉,但我相信自己的眼睛。” “所以,你才会如此怕我?我真的会吃了你吗?” “我不知道,但现在我相信你了。除了清晨我吓得不轻,其余时候你还不错。看得出你很爱你的女朋友,如果能有这么痴情不变的人爱我就好了。” 这话说得有些诡异,我下意识地摸摸胸口,玉指环冰凉地贴着心脏。 天黑了。 “对不起,我不该留在你的房间里。” 我低头退出玉儿的房门。 “你要走了吗?” “不,我必须留下来寻找我的环,她一定在荒村公寓。但我不敢在这过夜,这几栋楼太奇怪了,还有这里古怪的人们。我想回到车上睡一夜,明天早上再回来。” “好吧,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来找我。” “再见。” 辞别蓝玉儿,我匆匆跑下楼梯,冲出阴暗的门洞。 夜空,依然被浓浓的乌云覆盖,看不到月亮与星光。只有五栋大楼的轮廓,如噩梦的剪影铺在空中。所有大楼一片黑暗,见不到任何亮灯的窗户,包括三楼玉儿的房间。 她不是说这里的人晚上活动吗?怎么又不开灯? 第50页 这种疑虑加快了我的脚步,冲出荒村公寓,回到黑夜的荒野。 四周秋风唿啸着,野糙摩擦着裤脚,仿佛荒凉的墓地,只剩下我一个活人。 手机屏幕当作手电,一路摸索到藏车之处,却发现野糙堆里空空如也,我的车不见了! 不会找错的,虽然晚上看不清,但我已转遍了周围一圈,车子不会超过那么远的距离,上午肯定就停在此地。 但我的奔驰slk确实不见了,掏出车钥匙按了几下,却听不到任何反应。 有人偷走了我的车? 还是消失在了空气之中? 我绝望地仰起头,一枚流星划破乌云。 心爱的奔驰slk消失了。 大脑瞬间空白。 条件反she地拿起手机,想要拨打110报警,却发现没有信号。 一定是那些混蛋偷了我的车!可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他们不是遁世者吗?要车有什么用?他们不是希望把我赶走吗?偷车岂不是适得其反? 我已无路可去,踏过黑夜荒凉的野糙,沮丧地回到荒村公寓,摸进黑暗门洞。 地下超市。 这里总该有电话吧?没想到是坟墓般的黑暗,颤抖着打开电灯开关,却一个人影都没有,商品还摆放在货架上,可以任人自由取走?在收银台附近仔细寻找,居然一部电话都没有。 也许,荒村公寓从来没通过电话? 不,蓝玉儿有笔记本电脑,应该是可以用网络的吧。 惨白的灯光照在脸上,面对空无一人的超市,如同死寂的太平间,心惊胆战地逃出来。打开走廊所有的灯,不要让黑暗将我覆盖,快步跑上楼梯,希望能遇到一两个活人,哪怕一个充满敌意的人,而不是一群融化在空气中的幽灵。 走到五楼的走廊,忽然听到喧闹之音,似乎有很多人?我知道这有个餐厅,立刻飞奔而去,却发现一个人都没有,耳边恢復可怕的沉默。几十副餐具,整齐地放在每张椅子前,仿佛即将举行宴会,可是用餐的人呢? 不,刚才那种声音绝对是真实的! 突然,里面的房间再度人声鼎沸,肯定有许多人在吃饭喝酒,难道今夜是什么特殊节日,遁世者们在聚餐? 飞快地打开里间房门,依然是个空房间——这回连桌上的餐具都没了,只剩下满地灰尘与蛛网。 彻底傻了。耳边什么都听不到,似乎已变成聋子,就在几秒钟前,这扇门里还如此喧闹。 像一堆玩闹的孩子,一旦有大人闯进房间,就立刻躲猫猫起来。 古怪的遁世者。 后背心全是冷汗,十分之一秒内,我转身冲出房门。 慌不择路地跑过走廊,连着跑了几层楼梯,似乎身后追赶着一群人,发誓要将我消灭。 突然,眼前撞到一个人影,没来得及颤抖地躲避,便与他的脸紧紧贴在一起。 不是他,而是她。 她? 我闻到了她的气味,她身上独有的迷人香味,自头髮与体内散发出来,强烈刺激着我的鼻息。 这是环的气味。 “环!” 再也不能放你走了!不顾一切将她搂住,不管身后有没有幽灵,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别的,就是为此刻的拥抱。 她也浑身剧烈颤抖,更刺激了我的肾上腺素。她已离开整整一年,我日日夜夜幻想着这个时刻,幻想重新吻她的嘴唇。 我吻了她。 她还给我一记耳光。 脸颊火辣辣地疼,这才清醒几分,松开手后退两步,看清她的脸。 蓝玉儿。 她不是我的环,让我追悔莫及,尴尬地低头:“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而她躲到阴暗的角落,抱着肩膀忧伤地说:“刚才,我听到楼梯的脚步声,就想来看看怎么回事,你又把我当作你的女朋友了?” “是,你和她有着相同的气味,这种气味非常独特迷人,只有我才能分辨出来,原以为不会搞错的。” 玉儿皱起眉头退到阴暗的走廊深处,响起她幽幽的嗓音:“希望你早些找到她。” 夜,深了。 我还停留在荒村公寓,找不到与外界联繫的电话,索性走出这栋大楼,来到旁边另一栋楼。 打开走廊的灯,我摸出胸口的玉指环——曾经以为,找到它就能找到环,真是这样吗? 记得三年前,环对我说起过她的家族,传说中的欧阳家族,而这栋荒村公寓,不正是当年欧阳家的产业吗?环躲藏在此地合情合理,也许她不是遁世者,而是为了某个家族秘密,或者就是因为这枚玉指环? 再低头看这青绿色的古玉,良渚时期的出土文物?它究竟有多大能量,可以让环离我而去,隐居到这荒凉可怕的所在? 突然,心头升起一个邪恶的念头——不,是玉指环自己的念头,古老的玉器自有生命,它指挥我的双手,将要戴进左手无名指。 我深爱着的环,她是戴着这枚玉指环失踪的,而只要我也戴上这枚指环,她就一定会出现在眼前。 没想到玉指环那样紧,冰凉地压迫手指,感觉关节几乎要碎了,也难怪这本就是女人戴的! 终于,玉指环来到左手无名指的第三节。 那块猩红色的印记,却在指环里分外醒目。 这才有些后悔,为什么要戴上这东西?这是从一个死去女人的手指上脱下来的。 我想把玉指环拔出来,却无论如何拔不动,手指像被铁钳牢牢卡住,越要往外拉出来,指环就自动收紧,大概没等到指环出来,手指就得残废了! 煎熬了几十分钟,终于彻底放弃,戴着玉指环夜游荒村公寓。 二楼,走廊里闪过几个人影,灯光下照出惨白的脸——男女老少都有,穿着居家的衣服,就像通常的居民小区。大家露出警觉的目光,纷纷让开一条路,不敢靠近两米以内,仿佛我是外来的甲型流感携带者。我大胆地注意他们的表情,既有淡定也有恐惧,更隐藏着一丝绝望。有的房门打开露出灯光,屋里布置得很是温馨,与大楼的阴森环境极不协调,但人家马上关门防备偷窥。 来到三楼人更多了,玉儿说得没错,这里都是晚上活动,大概她那栋楼很少住人,遁世者们集中住在此地。迎面走来一个中年女子,她对我并不害怕,只是好奇地打量着我。 我拿出环的照片,鼓起勇气说话:“请问,你见过这个女孩吗?” 对方并没有吓得逃走,而是礼貌地看了看照片说:“对不起,我记不清楚了,这里的人有很多——她也失踪了吗?” “是的,一年以前,我相信她就藏在荒村公寓。” 中年女人嘆息了一声:“我也是。” “你也是失踪——不,遁世者?” “不,我和你一样,也是来这里寻找失踪者的。” 想想也有道理,既然许多人逃避到此,就一定会有亲人过来寻找,就像今夜的我。 “哦,我找的是女朋友。” “我在找我的老公,两年发生了一场火灾,他们说我的老公被烧死了,但我不相信他死了,他一定被严重烧伤了,不想再让我见到他,就隐居到荒村公寓来。” 这个女人真可怜,说着说着眼泪掉下来,我想他的老公也许真的死了,只是她还不愿相信这个事实,妄想他还活在世上,搬到这里来寻找他。他们的感情一定很好,她深爱着自己的老公,愿意永远守护着他。 我又走上一层楼梯,看到有扇房门敞开,小心地走进去,窗台上坐着个男人,仿佛随时会掉下去,我大喊一声:“危险!” 男人缓缓转过头来:“你怕我会摔下去?” “对不起,我——” “别担心,我是早晚要死的人,不会选择跳楼死的。” “每个人都是早晚要死的。” “那我是早了很多——我得了绝症,医生说最多只能活半年,我不想连累妻子,就悄悄地失踪,独自来到荒村公寓,安静地等待死亡。” 原来等待死亡,也是遁世的原因之一。 我不知该怎么安慰他,只能又上了一层楼,直到这栋楼的第十层。 忽然,身后响起一个沉闷的声音:“你!怎么还没走?” 胆战心惊地回过头,却是那位超市店长——这个身材高瘦的黑衣人,看起来却与早上不太一样,似乎眼睛更加小了一些,难道是另外一个人? “你是?” “没有看错,我是超市店长,是不是觉得我的脸有些变了?” “是。” “早就警告你不要进来,为什么还要留下来?”店长仰天嘆息一声,掏出一张照片给我,“给你看看这个吧。” 照片上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风度翩翩的样子,我疑惑地问:“他是谁?” “就在你眼前。” “你?” 不,完全不像啊,一个是相貌堂堂的好男儿,另一个却是高瘦猥琐的黑衣人,根本是两个不同的人。 “你不相信吧?但这确实是我,十年前的我。我来这里已经十年了,却发现每天我的脸都在改变,直到变得面目全非,就连自己也完全认不得,成为另一个人的脸……” “荒村公寓会让人改变容貌?” “是,不单单是容貌,还可以抹去从前的记忆,我已经不记得当年的自己。” “这里能遗忘人的记忆?” 店长悲伤地嘆息:“改变了容貌,又遗忘了记忆,才可以彻底放弃,不再回到痛苦的过去,做一个永远的遁世者。” 改变容貌——遗忘记忆——我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又挠了挠后脑勺,似乎一切都在改变,我已不是从前的我,环也不是从前的环…… 电光火石之间,玉指环突然收紧,疼得心脏几乎爆裂。 我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 痴痴地愣了一分钟。 飞快地转身离去,一口气跑下十层楼梯,回到没有星星的夜空下。荒村公寓的五栋楼房,如同五根手指压着我的心脏,四周的窗户亮起了灯,宛如阴间的万家灯火。 回到最初的那栋楼,气喘吁吁冲上三楼,敲响蓝玉儿的房门。 片刻之后,门里响起她的声音:“谁?” “我!” 她一定听得出我的声音:“有什么事?” 第51页 “我发现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一定要告诉你!” 停顿了半分钟,房门才缓缓打开,露出玉儿紧张的脸。 我毫不客气地闯进去,紧紧地抱住她,亲吻着她的嘴唇——我没有再认错人。 “放开我!” 玉儿挣扎着要推开,而我的眼泪已打湿她的衣领,颤抖着说:“环!你就是我的环!” “不,你认错了。” “我发现了荒村公寓的秘密,这里的人会失去记忆,改变容貌!你就是我的环,因为你来这里的时间不久,所以容貌没有完全改变,才会那么像环,因为那是你以前的模样!” “这怎么可能?” 我再也不会让她逃走了:“你如何解释你身上的气味,与过去的环完全相同,而她的这种香味很特殊,一百万人中只有她一个,不可能有这么巧合的事,除非你就是她!” “我的名字叫蓝玉儿!我从来没有见到过你!” “不,你遗忘了原来的记忆,或者想要彻底告别过去,便给自己强烈的心理暗示,幻想出蓝玉儿的故事,包括所谓的考古学家父亲。” “遗忘?”她的眼里掠过恐惧,“最近,我的记性是越来越差了,经常忘记从前的事情。” “对了!”终于抓到痛处,她的眼睛与鼻子,尤其那种目光,无一不与环相同,“环,你不记得了吗?你是欧阳家族的后代,你说的荒村公寓的歷史,正是你自己家族的歷史——只不过你的记忆发生了混乱,把家族的古老记忆,移植到了你的幻想之中——考古学家父亲的研究成果。” “关于我的过去,还有父亲的失踪,全都是我的幻想?” “是,你这里的真正原因,是想逃离过去的人生。你幻想了一套新的人生,为自己幻想了一个新的理由。”我又掏出环的照片,指出她们脸上的不少共同点,“你看,是不是非常像?如果等到许多年以后,你的脸会变化得更大,我就再也找不到你了。” 她退到窗边,惊恐地揉着太阳穴,将信将疑:“最近几夜我连续做梦,梦到自己是玉器世家,父亲也不是考古学家,而是经营玉器生意的。我有一个男朋友,他非常非常爱我,却在外面到处寻找着我。” “他就是我啊!” 天哪,真是庄周梦蝶,她梦中经歷的一切,才是真实的人生,而非幻想出来的记忆。 “你手指上是什么?” 她这才发现我戴着的玉指环,摸着那青绿色的玉体,隐隐反光的暗红色印记。 “你失踪前戴着的指环,也许就是你们欧阳家族的古物,冥冥之中在大海中发光,引诱你戴上这枚玉指环,从此离开这个红尘俗世,回到祖先的荒村公寓。” “不,你手上的这枚玉指环,让我想起了一个古老故事,《太平广记》记载——唐朝西川节度使韦皋,年轻时与少女玉萧相爱,因为回家做官,临行前留下一枚玉指环,约定几年后回来娶她。但玉萧一等就是七年,迟迟见不到心上人回来,便绝望地死去了,戴着玉指环埋入黄土。数十年后,韦皋加官晋爵镇守西蜀,遇到一位十六岁歌女,名字也叫玉萧,竟与他深爱过的人一模一样。而这位歌女的手指上,长着一个肉质指环,也与当年玉指环形状相同,韦皋感嘆——原来生与死的区别,就是一往一来!” 这个故事让我沉默许久,也许一切都有前生今世,就像戴在我手上的玉指环,玉萧可以復生归来,我的环也可变成妄想中的玉儿。 此刻,她也显得很激动,完全相信了我的推理,相信自己就是我的环。 我们回到韦皋的唐朝,回到传奇的黑夜年代,失而復得的火焰,将两人熊熊点燃。 今夜,荒村公寓闭上了眼睛…… 凌晨,我从她的身边醒来,却感到深深的失落感,她却沉浸在幸福的梦乡。 我悄然起身打开她的电脑,本想是上网与外面联络,却发现了一个文件包,名字是“父亲研究资料”。 所谓的考古学家父亲,不是她幻想出来的人吗?我疑惑地打开文件包,看到许多研究资料和论文,其中有篇文章如是说—— “发掘结果极度惊人,我研究了一辈子良渚文明,却从未想像过这种重大发现。在荒村公寓附近的遗址中,我们发觉出了良渚女王的遗骸,还有大量刻有神秘图画的玉器,这些图画可以组成一个复杂的故事。通过艰苦的研究之后,我终于破译了这个故事——五千年前,一群天神登陆在江南海岸,建立了一个强盛的王国,创造了灿烂的玉器文明。王国由女王统治,并非世袭产生,而是从王族中挑选一位纯洁美丽的少女,必须保持终身贞节,否则就会亵渎天神祖先。有一次她受到食人族袭击,一个年轻奴隶救了女王,背着她在荒原走了三天三夜,从此爱上了这个奴隶。她不顾王国的神圣规定,秘密地与卑贱的奴隶结合在一起。当女王的守宫砂褪尽,王族废除了她的王位,并要她走上神坛实践誓言,失去贞节就要自杀谢罪。她用石刀割断自己的咽喉,死时戴着一枚玉指环。这个故事被破译之后,让我感到深深地恐惧,因为我并未发现这枚玉指环,可能早已流传到世上。” 看完这篇文章,我举起自己的左手,玉指环在灯光下逐渐收紧,那条猩红色的污迹,难道是女王自杀时的鲜血?在玉体中沉淀了五千年,凝聚某种独特的灵力? 电脑里还有许多照片,她和一个五十多岁男人的合影——他就是考古学家,因为穿着考古制服,身后的背景是发掘现场。他们的合影非常亲密,相貌也很是相似,显而易见师父女俩,可是我见到过环的父亲,根本不是照片上这个男人。而照片的拍摄时间,是在环失踪之前两年,而照片中的女子,正是睡在我身边的这张脸! 不!这不可能!为什么三年前她不是环?她不是改变了容颜吗?她的父亲不是古董商人吗?照片里的人究竟是谁?难道我的记忆也出了问题?我忘记环长什么样了吗? 浑身战慄之际,有只手拍了拍我的后背,吓得我大叫起来。 “别害怕!是我呢!” 她温柔地钩住我的胸口,像久别重逢的妻子,而我指了指电脑照片说:“这是什么?” 剎那间,她也彻底愣住了,仿佛刚刚做了一场梦醒来。 “不,这难道是真的?他是我的父亲,是一位考古学家,而我一直都是这张脸,从来都不是什么幻想,我……我……我是谁?” “等一等!” 痛苦地站起来,我的记忆也开始混乱,眼前这张美丽的脸,再度变得无比陌生。 啊! 脑中掠过几道碎片,忽然感到一阵窒息,痛苦地喘不过气来,仿佛即将要被淹死。 这记忆实在太痛苦了! 她也捂着胸口:“不!我的心那么疼!为什么这些都不是真的?” 唿吸快要中断,难道屋子里的氧气耗尽?挣扎着推开窗户,贪婪地唿吸外面的空气。 当我重新抬起头来,对面大楼的窗户内,亮起了一盏日光灯,照亮了窗户里的脸。 我认识这张脸。 环。 我的环,在对面大楼三层的窗户里。 大脑已经变得空白,永不磨灭的记忆,再度涌上痛苦的心头,这张脸绝对不会认错,就是我深爱着的女子——我的环。 那么,屋子里的这个人又是谁? 我颤抖着回过头来,看着玉儿惊慌失措的脸。 欧阳环是欧阳环,蓝玉儿是蓝玉儿。 再度冲出房门。 凌晨,夜凉如水。 飞快地跑出大楼,踏过寂静的空地,闯入对面的大楼。 这里也住着一些居民,可是没人注意到我,任由我跑到三楼,推开那扇致命的房门。 环。 我见到了环。 没错,就是她。 她正坐在写字檯前,窗户敞开着吹入微风,低头在小本子上写着什么。 会不会是记忆有问题?我拿出了环的照片,确定这就是她。 对不起,玉儿——是我搞错了,你不是我的环,你们是两个不同的人,仅仅相貌相似而已。 而我的环,就在玉儿的窗户对面,凌晨的灯光,照亮她美丽的眼睛。 整整一年,我寻找了她整整一年,就坐在我的面前,却没有看到我! 难道她没感到我推开了门?没听到我的脚步声?没有闻到我的气味? 而我闻到了她的体香,千万人中独有的美妙气味,只有玉儿同她的气味相同。 因为我贴着她的脸,可是她照旧毫无感觉,难道是在梦游不成? 终于,忍不住大叫起来:“环!我来了!” 照旧没有任何反应,她不可能是装聋作哑吧? 忽然,她站了起来,几乎就与我面对面,可是她没有看见我。 但她并未双目失明,因为她在看笔记本电脑!为什么看不到我?不可能故意装作我不在,因为任何人都不会无视眼前的人,尤其是曾经深爱过的男人。 难道她看不见我?同样也听不到我的声音? 我走到写字檯前,看她刚在小本子里写的字—— 亲爱的: 你在天堂还好吗? 希望你能看到这封信。 今天,我收到了一封邮件,确认那具在海边腐烂的遗体,就是我最爱的男人——你! 我非常非常难过,你真的早已经死了,永远告别这个世界——尽管我从没有相信过!三百六十五个日夜,不曾放弃过你,希望你还活在某个角落,甚至就在荒村公寓之中。 整整一年前,海岛上的夜晚,我们发现了一枚玉指环,你将它戴上我的手指。第二天,你却神秘地失踪了。警方认为你已坠海而死,但我坚信这不可能,除非发现你的尸体。 我认为你想逃避尘世,或对结婚感到恐惧?听说有个地方叫荒村公寓,许多遁世者住在那里。于是,我跟随一群寻找失踪亲友的人们,来到这里隐居起来,期望能有奇蹟发生。 你知道吗?无论我等了多久,都认为你还活在世上。直到昨晚,我的玉指环突然丢了,才给我某种可怕的感觉。果然今天就收到这封邮件,说数天前在海边发现一具尸体,经过dna检验就是你! 一年前你就已经死了,而我却不敢相信这个事实! 第52页 我的心碎了。 然而,今天我却有奇怪的感觉,仿佛有个幽灵在跟着我。虽然不能听到他的声音,也不能看到他的样子,但我能感觉到他的存在,也许就在我的背后? 可惜,只看到房间里我一个人。 如果这个幽灵就是你,请你在天堂里安息,我将永远永远爱你! 现在,我决定离开荒村公寓,不再生活在曾经的痛苦中。也许我会有新的爱人,会有新的人生,但我不会忘记你,我最亲爱的人。 吻你! 天堂再见。 你的环 写于荒村公寓 我死了! 我已是一个幽灵,现在才明白这个真理。 荒村公寓,的确让人遗忘了记忆,遗忘我早已经死了,死于一年前的海底。 接下来的一切,全是我的幻想,灵魂无法进入地狱或天堂,因为顽固地不相信自己的死,更不愿与心爱的人分离。 于是,我依然飘荡在人世间,寻找自己最爱的人——环。 我曾经天真地以为,死亡也无法将我们分开。 所以,才会死后固执地不忍离去,留下强烈的妄念,以为是失踪的人是环,而活着的人是我。 至于我一年来的生活,包括那辆奔驰slk,根本都不存在…… 但是,那个被我苦苦寻找的人,同样也在苦苦寻找着我! 她不相信我死了,我不相信自己死了。 我们同样互相寻找着对方,只是一个在人间寻找,一个在阴间寻找。 终于,我找到她了。 而她也找到我了——找到我已经死亡的证据。 虽然,我和环阴阳两隔,却从未改变过彼此的爱。 “我也想起来了。” 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回头见到蓝玉儿苍白的脸。 显然,她跟着我跑出来,一直来到环的房间。 “你不是我的环。” “是的,我是遗忘了一件重要的事——忘记我已经死了。” “我也是。” 玉儿显得非常淡定:“十几天前,寻找父亲的过程中,我被一个飙车的富家子撞死。然而我的灵魂,认为自己还活着,便来到荒村公寓,和同样幻想的幽灵们住在一起。昨天清晨,我看到你幻想出来的奔驰车,那辆车的玻璃上,倒映出一个阳光灿烂的天空,而我自己看到的世界,却是阴沉阴沉的——现在我才明白,死后的世界里,永远不可能见到太阳,只有通过这种特别的方式。” “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玉儿淡淡地走出房间,而我们之间的对话,完全没有影响到房间里的环,她无法听到幽灵们的声音。 彻底明白了!在发现环之前,我在荒村公寓见到的所有人,都是与我一样的幽灵,比如黑衣人店长。至于砸我车的疯子,因为幽灵可以看见彼此的幻想,他们看得到我幻想中的奔驰车,我也看得到他们幻想中的地下超市。 环撕下小本子上的那页纸,点燃火柴烧成了灰烬,期望我在另一个世界阅读这封穿越阴阳的信笺。 是的,我已在她身边看到了。 环开始收拾房间,整理行李,她已没有留下来的理由。 我守在环的身边,共同度过的时光太短暂了,哪怕再多看她几眼也好。 清晨,环离开荒村公寓。 紧紧跟在她身后,恨不得帮她提行李,却无法接触她的身体。 走出五栋大楼的天井,u字形开口的位置,她感到幽灵正在尾随,疑惑地回过头,闪烁曾经熟悉的目光。 我把嘴唇凑上去,在空气或妄想中,与我深爱的女子接吻。 我的环。 突然,阴暗的天空之上,现出一道强烈的阳光,穿破浓浓云雾,如利剑刺入眼底。 转瞬之间,所有乌云都消失了,世界变得阳光灿烂,眼前的荒野生机盎然,荒村公寓披上一层金色,仿佛传说中的天堂。 至于我,一个幻想的幽灵,则在阳光下化为灰烬,成为一团空气,升上高高的天空。 玉指环,良渚女王的玉指环,从融化的手指上脱落,坠落在深深的荒糙丛中。 终于自由了! 没有身体的束缚,也没有红尘的痛苦,只有一个爱着某人的灵魂。 灿烂骄阳洒遍荒芜野糙,竟如波浪起伏的金色麦田。 高空俯视荒村公寓,忽然变得那么可爱,就像儿时玩的一大堆积木。 数百尺下的大地,我的环依旧美丽动人,走向无边无际的原野。 别哭,我最爱的人。 别哭,我最爱的人 今夜我如昙花绽放 在最美的一剎那凋落 你的泪也挽不回地枯萎 别哭,我最爱的人 可知我将不会再醒 在最美的夜空中眨眼 我的眸是最闪亮的星光 是否记得我骄傲地说 这世界我曾经来过 不要告诉我永恆是什么 我在最灿烂的瞬间毁灭 不要告诉我成熟是什么 我在刚开始的瞬间结束 (郑智化《别哭,我最爱的人》) 蔡骏 2009年7月10日星期五 跋:地铁时代的诗 我看上一个版本的《荒村公寓》是在书房里,深夜,终于不太敢看下去了。 第二天,坐往成都的火车,接着往下读…… 川鄂铁路多半在秦岭之下,与地铁其庶几乎,看完蔡骏兄青春时代写的这个故事,聂小倩那一双超越时空的眼睛,也印上列车的玻璃…… 看完本书的读者,也会有我这样的体会吧。那么多读者的抬爱没错,这是一部很好的小说,它由悬疑这样的类型出发,事实上,已经远超越过这个类型。 由五千年君子攻玉的良渚文明,到民国年间的衣影鬓香,到而今不夜之城的上海,“我”与“小倩”,大学生,警察表哥、歷史学教授,与其说在追溯一块有魔力的玉,不如说在建构一本上海的城市史。荒凉而沉默的海滨墓园,到繁华而忙碌的地铁路线,到摇摇欲坠的荒村公寓,在这个令人无法喘息的故事下面,是作者予我们的城市,我们的文明“温润如玉”般的关怀。 “我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抓起小倩的手就往房子里沖。在抓住她的手的一剎那,心头竟流过一缕温暖,她的肌肤光滑而冰凉,还沾着一些雨水,而那又滑又凉的感觉,让我不好意思起来。”蔡骏的文字已经有了那些语言大师们应有的质地、气味与色泽,这个“一剎那”就是他用“地球上最美的语言”写出的一剎那。由这本书里隐约可以看到,他看了多少电影,读了多少小说,在上海存在了多少年,才修行到这样有魔力的文字。他用这样的文字,刻写了“小倩”(小枝)这样——将聊斋里的狐女与大学女生与陈英雄的《青木瓜的滋味》之中的南越美女一样——谜一般结合在一起的东方女性,并残酷地将她献祭给地铁,让冰凉的铁轨与荒谬的车站得到古典的东方柔情。 我也很喜欢这个小说的结构。以“我”一个月的见闻,精密地讲述这个故事,有条不紊地组织起时间与空间,就像组织那些在地下唿啸的火车一般,不同的方向,不同的速度,不同的人与事…… 我看过一个名叫中野美代子的学者,写的《西游记》的秘密。她分析西游记结构的严密,讲到唐僧师徒取经凡十四年,行程一万八千里,而西游记事件的中线、时间的中线、路程的中线,正好是在流沙河一节。我看到《荒村公寓》第十五天的故事,也由山村转向城市,差不多也在故事的中间。举出这个例子,说明作者已经有了非常高明而自觉的结构能力,而这样的能力,在我国的似是而非的小说史上,一直是稀缺的。 作者的叙事技巧的高明,还体现在“我”与“小倩”这样的人物的刻画之上。乡村与城市的空间,跨越五千年的时间,真实与虚幻的距离——作者在这样差不多三维的结构里讲故事。“我”是“蔡骏”本人,叙事者,与作品主人公的三位一体,而小倩也在承担“聊斋人物”、“大学女生”、“古老家族传人”这样复杂的任务,驾驭如此复杂的人物,需要非凡的叙事才能。 以上我提到的这些,蔡骏兄用来创制他的“悬疑小说”的观念、情感与技法,是二十世纪以前的中国小说里非常少见的。读者流连于他以此搭建的故事的迷宫,陶醉于他的故事,感染于他的情感,迷惑于文字的气味,就像在川流不息的地铁之中,往返如梦,没有障碍,却并不会去想设计与修建地铁者的辛劳。 我一向不同意类型文学是通俗文学的说法,甚至也不太同意类型文学这种提法。我觉得二十世纪以来,在许多领域,一些非凡的作家在创造一种全新的以都市为核心的新小说。他们有非凡的去描写与创造全新的中国都市文化的野心,蔡骏兄无疑是先锋之一。从前有一些人讲,七十年代出生的作家,能够进入经典的几乎没有,这种说法其实是荒谬可笑的。在他们做着以批评乡土文化为核心的“纯文学”的迷梦的时候,一种新的文学已经随着中国的真正意义上的现代化出现了。 它将会成为中国都市的“玉指环”,就像接受了“聂小倩”的献祭的地铁一样,这的确是一个太恰当不过的符号。 它的好处就是,我们终于能由好莱坞、史蒂芬·金这样的西方故事的殖民之下脱离出来,重新开创我们本民族的故事与诗。当然,这样的开创,面向西方,也面向我们的传统,并经由我们最好的一些作家去完成,大家由《荒村公寓》这个文本里,就可以读到这一点。 承蒙蔡骏兄不弃,让我这个在“中国武侠”和“荒村公寓”里挣扎的傢伙来写重印本的跋。我相信我们有共同的梦想,“只要你心底想着我,那你就会看见我”,这个你,固然是“聂小倩”,也是我们的母语——有惊心动魄的美感,歷经了沧桑又面向未来的汉语。 舒飞廉 2010年1月18日于成都 舒飞廉 原名郑保纯,武汉今古传奇报刊集团资深高管。歷任《今古传奇·故事版》、《今古传奇·武侠版》主编。任《今古传奇·武侠版》主编期间,倾力推出小椴、沧月等当红武侠作家,携众人开创大陆新武侠格局。2008年,当选由《中国图书商报》评选出的“中国报刊业10大新锐主编”。 第53页 ) 附:【本作品来自网际网路,本人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