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王兇器》 第1页 《龙王兇器》作者:罗再说【完结】 文案: 又名《每天都在仇人的床上醒来》 世人只道白虎大将军阴狠无情,小龙王昏庸凉薄,却不知天神隐秘情事。 每每夜来风起,日月交界,只闻得虎啸龙吟。 天界小太子容千戟原身为龙,也知这世间铸出了一把能将他元神并灭的兇器。 容千戟并不在乎。 他在天宫,日日等心上人来接他。 心上人归来之时,手里正握了那把斩龙戟。 可能把他杀得节节败退的,而是心上人的眼神。 那是这世间最致命的兇器。 1.分裂黑化将军攻 x 纯情自闭帝王受。 2.1v1,破镜重圆,狗血,非渣贱,he。 3.甜虐自鉴,不扯三观,感谢看文的各位。 ps:慎:含失忆囚禁復仇。 第一章 三界皆知,天界内乱,大战数百年。 战乱后的世间,苍穹之下,天地钟奇秀,山泽飞仙,化作万物混沌。 唯有地泽山海之中,超日月星辰,纳浑邪之气,锻造出一惊天兇器。 此器大有来头,传言它专克天界龙族,只断仙皇帝脉,为反叛之人所持。 三界亦皆知,天界原有一小皇子,真身为龙,相貌冠绝天下,俊俏非常,眼下生一硃砂痣,性子乖戾,眉目卷刃,名唤容千戟。 而那惊天兇器,在日月磨灭重生,天界帝位斗转星移后,被它的主人宣告了器名。 那日,在天界手握重权的大将军重断昭告九州,此物凶煞异常,旁人非他不得近身。 他集了世间魂灵痴嗔,于一把寒锋利器之内…… 「此物名曰,斩龙戟。」 第二章 龙王寝殿外落了天雪。 这天雪与凡间的银白不同,每逢人间冬日,便倾天而降,自天宫带上寒意往人间落去,只见而触碰不得。 近日雪重,风雨晦冥不再,倒难闻殿内龙王哀号。 容千戟还是一条幼龙时触过一次雪,那冰凉感觉,他忘不去。 如今他半靠在寝殿龙床之上,股间生出一截龙尾来,鳞片橙红渐变,映着户外雪光。 他伸出手一摸,确是跟那雪一般,令人疼痛难忍,冰凉刺骨。 大将军谋反攻入天宫,软禁他小龙王容千戟,已三日有余。 面对重断,他连控制住自己人形的能力都没有。 八字相剋,水火无形,只需近一寸,属水的小龙王,便被灼得浑身颤抖。 他看了眼桌案上以荷叶盛的雨露,试图想从那琉璃碗筷上望见自己的倒影。 半兽半人,现状苦痛,岂能配得上他天界太子的身份。 寝宫外落雪下得大了些,从深海之底捞起来的一众侍从皆垂着头立在玉阶前。 这膳食海味,往里头的主子跟前送了好几顿了,原封不动地又退回来,还送做什么? 不就是个小龙王,如今天界塌了半边,南天门都拦不住白虎侵占,天鼓鸣时,谁还顾得上谁? 要不是大将军亲自吩咐了活儿,他们做下人的,也懒得挨这个冻! 小龙王原先身边的人,全给遣下了三界,不得越天宫半步,什么护驾仙卿,天师战神,哪个斗得过白虎大将军。 众人正踌躇着上前,撑了骨伞遮雪,还没上至最后一阶,闻得天边一阵沉沉虎啸,皆乱了方寸。 大将军快回天宫了! 远处紫雾万道,虹霓金光,千百金甲神人踏风而来,兵刃开路,这碧雾蒙蒙之间,都带着丝丝血腥之气。 气氛陡然又压低些许。 端食的蟹姐儿忍不了这闷气,朱艷的唇冻得哆哆嗦嗦:「天地最强者养龙,贵者养凤,只是不知大将军那两条龙,又是宫里哪一时的皇子皇孙……」 旁边一鲟鱼精剜了蟹姐儿一眼,「啪」地一身将鱼尾「不小心」蹭过蟹姐儿的钳。 蟹姐儿瞪眼,有些怕她。 天宫管膳食的比力役尊些,但管主子起居的那就是眼前红人,小龙王虽没了势,但毕竟血统为天地之尊,还是得敬那三分。 这鲟鱼精离了水活不了,初遣上天宫落下一身潮气,发尾湿漉漉地贴,手腕儿翻转,端好雕金手盆搁珠帘外侯着。 她听不得窃语,斥道:「将军座下两条龙,早就回原型了,切莫说些浑话惹人听入了耳去……」 比她更小的妖挪挪身子,恋她那股湿味儿:「三条!那小龙王,可不得再当一条?」 那小妖见她不答,掩嘴一笑:「小龙王哪儿是将军座下,说胯下也不为过……」 「瞧你,只讲些腌臜事儿,若让人听了去,十条鳞尾也不够你砍!」 她恼,伸手拧一把妖尾,做嗔怒的模样,盆里水汽蒸得她头脑都有些许昏沉。 将军和那小龙王,哪儿是下人能妄论! 蟹姐儿遭了训,不敢再多言,卡住碗碟的钳已端得酸痛,四处看了看静默的侍从,绕到龙王寝殿门前,钳扣辅首,畏惧着,讲不出话来。 小龙王从前在宫内是一副冷艷做派,心地却是纯真得紧,说是不谙世事也不为过。 他呵气成云,背生飘带形翼,偶尔化了龙身,映射得天边金光滚滚,那景象,堪称天宫一绝。 鲟鱼精伺候小龙王几日,一直惦着他那消瘦模样,恻隐心起,不免帮着蟹姐儿劝道:「陛下,且先吃些,大将军已到了宫前,怕是过不得多久,就要奔来……」 第2页 小龙王不进食,她急得快掉泪,心里怕那大将军怕得紧,尾音带哭腔,听得容千戟心头一颤。 这大将军原本是监兵神君,自谋反后,日日在外搜捕老龙王的踪迹,软禁这小龙王在宫内,拥立成帝,每日巡完各处神山海川回宫,总是要在小龙王这儿待个半把时辰。 她偶尔进屋看,只觉得小龙王的一对龙角愈发透明,耳里听过大将军削龙角为逼那老龙王现身的传闻,心中更是为这小龙王不值。 正思忖之余,面前朱漆大门悄然地开了,玉阶下数十侍从纷纷回头,朝这边望来。 容千戟多日未进食,真真是全凭一口仙气儿吊着。 除却唇色微白之外,他整个人仍旧担得起艷如桃李四字。 他正倚靠门边,张口吐息,拨开一圈儿云雾,用手去捻弄长袍锦绣的边,轻声吩咐道:「端进来。」 那日在龙王寝殿门口,上至寝官近侍,下至武兵喽啰,皆望见了容千戟空洞的眼神,和头上那泛着红光半透明的龙角,以及微微摇摆的尾。 小龙王,终是毁了。 第三章 大抵是天宫万物,都带些灵气。 待到大将军重断不知第几日再入龙王寝宫时,那厚重朱漆门竟自开了些缝隙。 金瑞兽脑扣得声声闷响,倒不像是欢迎的模样。 重断乃天界战神,一身血腥气去除不了,才步入寝宫之中,气味就和宫里燃着的沉光香混在一起,惊醒了昏昏欲睡的容千戟。 这香烧起来会发光,宫灯都不用再点,容千戟闻惯了,沾了一身的味。 他慢慢起身,靠在榻边,背嵴后的紫玉珊瑚磕得他一疼,倒是清醒了不少。 将手中的长剑放置到四方桌上,重断取了身后的猩红色披风挂上雕花架子,又褪去了铠甲。 他脱衣的那一瞬间,容千戟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些。 重断自然捕捉到了,沉声问道:「你的父皇,到底在何处。」 他几乎调遣了一半的天兵天将前往三界各处搜寻,上至水榭仙山下至桃止鬼门关,根本就没寻着老龙王的影。 容千戟心中钝痛,将金锦被往身上盖了些,答:「我说过,他魂飞魄散了。」 重断的眼蓦然睁大,喉结狠狠一动:「你骗我!」 龙族容氏,刺了他一生,他这一生都不敢轻信。 那日大将军重断领兵杀入南天门,熊罴百万,身后冥界应龙,饕餮精怪,通通被收至麾下,连带着星宿天君,砍得肉身尸首飞扑天柱,琉璃盘震盪,太乙丹洒了满地…… 金钟撞动,天界大乱。 天灯燃了十天十夜,重断浴血奋战一路提刀奔至天宫圣殿,双目赤红着要寻那老龙王,却不见了踪迹。 这天界是龙王做主。 老龙王当仁不让统治着这三界太平,偶有局势动盪,群雄逐鹿,都被白虎老将军通通镇压了去。 老龙王却在十五年前,因为听信小人谗言,屠杀白虎一族满门,幸得那日重断与容千戟列游仙山,才躲过一劫。 重断被朱雀神君接去冥界,毁了白虎原身,改名换姓,魂养在梁父山,魄匿于蒿里山,每逢生辰才合拢一次,真正接触这世间也不过短短十天。 天地万物,恩怨是非,一切善恶都要在冥界了结,也养成了重断的性格,歷经一劫后愈发阴鸷兇狠,几乎成了那无情的人。 魂魄分合十次,次次撕心裂肺,疼痛难忍。 重断硬是抱着仇意坚持到成年,才在冥界真正成人,借着战神原身与白虎之啸,胜战八方,于五方鬼帝座下,养了上百万精锐。 重断到了彻底有了自己势力的那一天,提上那把斩龙戟,带军杀入天廷。 却捞了一场空。 他看到的,只是小太子容千戟一身灵兽呈祥的绣锦,露了截儿白腕,抱着天宫的玉玺。 容千戟站在殿里暗处,喉间龙吟渐起,顿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 天子雷霆之怒,万物伏诛,而容千戟再如何斗,终是没能打赢过重断。 阔别十余年,容千戟仍记得多年前,仙山上万花烂漫,湖山寒雾…… 重断虽为稚儿,英气却是逼人,执剑回眸,天地都无颜色。 容千戟坐在床边,不恨他抹杀了天廷,只恨自己无能,不配执掌这三界众生。 父皇是在重断杀来的前一个时辰去的。 他似乎冥冥之中是有了感应,独坐于离恨天之上,细细吩咐了身后事。 不过花飞花落的丁点儿时辰,容千戟再派人去看,早已魂飞魄散。 数年恩怨,尽数化为乌有,消失在离恨天,隐没于重断的手起刀落间。 被关了数日,重断派人给容千戟穿的衣服料子愈发单薄,寝宫内燃的薰香也添了辅料,有时重断醉了回来,身上点点的伤口看得容千戟心底抽痛,冰冷的神情再落入他的眼,更是刺骨地疼。 「容千戟,我再多给你一日。」 重断很是莫名,为何自己一面对这个未曾蒙面的小龙王,能心软成这般。 容千戟咬唇道:「我说的皆为实话,你纵是关我千生万世,也再无你想要的结果!」 重断眼底烧起了火,冷笑。 「那我就关你千生万世。」 他好几次把那兇器架上容千戟的脖子,又好几次生生放下,这宫外天色慾颓,浑身生出一股奇痒躁意。 第3页 容千戟如今活似行尸走肉,苟且偷生,只盼重断给他个了断,坐在榻上抬起眼。 「即使是再将我龙角磨平,父皇也死不復生。」 他知晓重断如今杀伐果断,活活是个阎王。 他却不知晓,重断歷经十次撕身破心,早已忘却了幼年之事。 现下夜里天灯星星点点,有数盏,皆是他们孩童时,亲手点上的。 重断居高临下,看他的眼。 他忽地想起今日自己在离恨天之上持刀仗剑遣人挟了仙姑,只身跃入灌愁海,去海底找那能修斩龙戟的补子。 那把兇器近日莫名其妙裂了口,掌管神兵的水神明逍拿过来看了,说这乃风情月债,尘世痴怨,要去灌愁海找仙姑修补。 斩龙戟一现裂痕,即是情深意笃,大受重创。 重断不解。 仙姑被「请」来时,端详一阵那兵器,说。 将军,小龙王对你有情。 第四章 天界入了夜,宫内香薰燃得香炉里火光摇曳。 重断变出一盏宫灯执于掌心,静默在原地,看了容千戟半晌,哑声道:「如若寻不到你的父亲,我会杀了你。」 容千戟正想言语,忽然见寝殿之内狂风大作! 天色又暗一分,边际乍现出金光,原本站着的重断忽然蹲下,喉咙间发出阵阵痛苦低吟,拼命地握着自己的手腕…… 霎时,地上身披玄甲红巾的男人身躯变得庞大,骨骼碰撞声起,继而化作一团夺目白光,渐渐缩小,那一簇光团在寝宫地毯之上滚动数下。 慢慢地,光弱下去…… 地毯上伏有天官五兽之一,上神白虎。 即是重断的原型。 它虎而白色,如雪缟身,尾巴轻轻拍打着雕金龙床沿边,勐地一回头,额间浅色的「王」字衬得一双吊睛邪气逼人,赤红着,朝容千戟这边兇狠看来。 容千戟愣在原地。 他已多久未见过重断的原身了,十年,或者十五年? 儿时一龙一虎,天地斗游,累了他便缠上重断的身,以鹰爪鱼须去亲热他。 两只幼兽的乐趣天真烂漫,重断一身热乎的绒毛,更是挠得他舒服。 已兽化的重断慢慢起了身,如今已长得有儿时两个大。 再靠近些,容千戟清楚地看见这只成年雄兽的眉心有一道浅浅的红痕,看着像撕裂过的伤口,附近皮肉有些许外翻,过了下颚再至腹部,像是把它直直噼开过。 容千戟心疼至极,见这虎也跟着皱眉,眼下、肉爪、虎耳,浑身都是伤,前肢更是一瘸一拐,慢吞吞地朝他这边移来。 它见了容千戟的眉眼,眼底闪过一丝容千戟看不懂的痛楚,继而张开血盆大口,虎啸声几乎快掀了龙宫的顶。 凶煞非常,带着极大的痛苦,一对虎眸,相对起重断那双冷厉的眼,少了恨意。 虎生犹可近,人毒不堪亲,容千戟深知这个道理。 眼前兽化的重断又凶又毒,但他仍然伸出了手,轻轻抚摸它的头顶。 它只是疼。 容千戟见这白虎不反抗,鼓起勇气,小声说:「我是容千戟。」 他这小半生作为天界唯一的皇太子,不曾惧怕过谁,眼见着这一上古凶兽,却是一颗仙心尖尖儿都跟着颤慄。 白虎把柔软而毛茸茸的腮凑上容千戟的颈项,他在那一瞬间觉得重断能一口咬断自己的脖子。 他居然祈盼着这样死去。 它只是轻轻蹭了蹭。 容千戟虽心情烦郁,被这大傢伙一亲热却是满心欢喜,带着试探性地说:「你要是还有人识,就点点头。」 他压根不知道,早在那多年的撕裂酷刑数次之后,重断的白虎原身早已被废来没了意识,独独人形能有些情味,却都被大风不知吹往了何处。 白虎的眼红得吓人,粗糙的舌还舔着爪,略带不解地看着容千戟的脸。 容千戟长吁了一口气,垂下眼睫。 一双冰凉的手轻轻抚摸着白虎的耳,容千戟悄声道:「没想到,你化了兽,竟纯粹是只不通灵气的兽。」 他不知道为何一入夜,重断竟会化形。 摇下了海铃,容千戟隔着门缝催促了鲟鱼精为他找来些神药仙丹,靠灵力碾了草药,握住白虎的爪,一寸一寸地给它抹。 「不要削我龙角了,很痛。」 容千戟知晓它听不懂,却还是认真地边抹边说。 「跟被你人形时的眼神看着,一般痛的。」 第五章 重断化作的白虎,赖上了小龙王的龙床。 天宫的夜是一团墨色,苍穹似纸,由天官笔蘸将夜色在人间晕染开来。 时辰已至深夜,天凉如水,河横斗旋,侍从送来的草药膏都用了个干净。 「别乱挠啊。」容千戟认真道。 挖了一点儿苦香的草药想往自己龙角上涂,他又不忍去看铜镜里那近乎透明的角,便作罢。 他嘆一口气,哈出朵朵云雾来。 将那一团云雾拢到白虎身边,容千戟打起精神,伸手去戳白虎柔软的鼻,「是不是磨得比幼时还小些了?」 罢了,它也看不出…… 白虎吸收极快,那些神界草膏化了翻飞的光点,绕爪三圈,萤光微微,皆朝了它皮肉里去。 容千戟看着心疼,见上过药的白虎微耷拉着眼,喉间低鸣阵阵,大抵是犯了困。 第4页 他去花橱里拿了仙山绒织的毛毯搭在伏地的白虎身上,轻声道了晚安。 「早早地睡,我们都早早地睡。」 免得夜长梦多,徒增牵挂。 掀开龙床被褥,容千戟盖上昙花披帛,闭了朦胧的眼,正欲合衣入睡。 忽地,耳边又是一声粗重鼻息,这白虎蹿上床来了。 一虎一人睡在一处太挤,况且容千戟仙皇龙血,实在不适应被这么大一头勐兽挨着这般…… 他知它听不懂,还是劝慰着:「地上铺了绒毯,比我这床要暖和些。」 前几日宫里的侍从收了他的红锦团被,容千戟半边腕子都还被捆仙锁扣在龙床柱上,冷得浑身发颤。 原先天宫里的近侍皆被遣下了凡,新来的更是不知轻重,大将军不宠这小龙王,做下人的又稀罕个什么。 今夜,他拿了最热乎的一床被褥给白虎,这畜生还不领情意,非要往龙床上来,一身雪白兽毛裹着容千戟的全身,舒服得不像话。 可它身上,怎的如此多伤痕,容千戟不解。 白虎勐地睁眼,大尾扫过床沿,惊得容千戟一躲,险些掉下床去。 虎尾悄悄勾住容千戟的脚腕。 容千戟一声惊唿还未出口,就被它硬生生拖入龙床的最里面塞好,再抓来一床被褥,盖到自己身上。 「你,」 容千戟蜷起身子,「这龙床,睡不下的。」 白虎叫了一声,睨他,也不管容千戟舒服与否,把他箍在最内侧,伏下身来,趴好。 「你根本展不开身子……」 白虎又发出低鸣,止了他的话头。 盯着一对凌厉虎目,容千戟忽地又念起了重断。 胸腔之内,一颗龙珠紧挨着疯狂挑跳动的心脏,灼热得紧。 容千戟深吸一口气,努力想变回龙身。 半柱香的功夫过去了,连半边龙翼都再变幻不出。 如今他只是个半龙半人的怪物。 那夜,容千戟没能睡着,趴在床边,膝上盖一层锦被,一下一下地抚白虎的脸。 一道道细疤,裂口,新生的皮肉。 这是他的监兵神君,幼兽玩伴,原本的麾下大将…… 他十多年的心上人,重断。 …… 第六章 第二日,幕卷轻霜,万道霞光,天宫晨起。 容千戟是活生生被刺醒的。 那伺候他的鲟鱼精和端食的蟹姐儿进了屋,钳子和长了鱼鳞的手在他皮肤上刮来刮去,就算只是穿衣服,却也刺得生疼。 天宫尽头的神日高起,顺着敞开的窗泄了光芒进来。 他是才醒的模样,虽说性子无害单纯,但好歹流着神龙之血,一身贵气锐利难当,站起身来接过长袍,手指磨捻那金边绣线:「我自己来。」 「哎唷!」 蟹姐儿早觉着这小龙王乖戾,伺候得也不痛快,捏着嗓儿吆喝:「一夜快活,陛下这是等着谁来伺候?」 这小龙王昨日留了大将军在此处过夜,晨起还装得一副乖顺隐忍的样,真当是不要脸。 容千戟一听「快活」二字,眉头一皱,脸色瞬间乌云密布。 「龙族落魄,也容不得一蟹妖来欺我。」 天帝骤怒,云端天边都下了晴日闪电,惊得蟹姐儿一惧! 这正僵持,寝宫大门忽然敞开。 「脾气这么大?将军,这是你新圈的好物?」 一个身着绛袍的艷丽精怪进了屋,边掩嘴边朝身后沉的重断笑道,「模样倒是标緻。」 这是,白虎大将军麾下执掌军中要事的千面心神,唐翦。 平素一头上生了两面,一正一反,或笑或泪,是悲是喜,谁人都只见得其中一面,窥探不出脑后的神情。 他是个生得直率的主,讲话更是口无遮拦,绕了容千戟一圈儿,伸手扣他微红的腕,见了伤痕,讶异不已。 「重断,你真狠。」 一直沉默不语着,重断没有否认那一声「好物」,亦无解释。 容千戟当天界太子时博览群书,天资聪颖,记忆超群,一眼就认出这是心神唐翦…… 他立刻侧过身,却无处可躲。 唐翦打量了一会儿容千戟。 重断斥退了一干侍从,满心都是疑问。 为何今晨起时,容千戟在他怀中? 昨日夜里,为何浑身躁动不安,继而,就没了意识…… 唐翦只一眼,灵力催动,望着容千戟的眼神,瞬间瞭然。 他这才看清楚容千戟头上那半透明泛着红橙色的龙角,惊道:「你是小龙王?」 容千戟轻声地应:「身住龙王寝宫,自然是龙王。」 情字害人不浅,是为一大劫难,连着天地间最尊贵的龙王,也未能倖免。 唐翦一嘆气,转身指尖戳上重断的玄甲铠衣。 「你这铜墙铁壁的心,作甚去招惹情债?」 容千戟一惊。 重断心道自己七情六慾的魂魄大抵是丢了在那蒿里山,何来情债一说。 只是又瞟了一眼那容貌万里挑一的小龙王…… 他斜在腰间的斩龙戟又开始铮铮作响,裂声细细入耳! 重断来不及犹豫,霍然转身,暗红披风在空中曳出一道弧线,疾步出了寝殿去。 「小龙王。」 唐翦盯着目送重断里去的容千戟,指尖绕过龙床边的缎带,嗤笑一声。 第5页 「重断亲手断过情根,他生生世世不会再爱任何人。」 容千戟睁大眼睛,又立刻镇定下来,听唐翦继续说。 「他断了一次便……又忘了。」 忘了自己断过情根,周而復始,元神被魂魄撕扯折磨得渣都不剩。 容千戟怔愣,为何是「再爱」? 「忘了」又是何含义? 他想不到别的,只得问道:「为何忘了?」 心神唐翦唇角一勾,看向容千戟的神情变得怜惜,也不知是在看他,还是透过这小龙王去看另一个人。 「大约是,不想再记起。」 第七章 午时,小龙王被逼迫着灌入饭食。 一条已魔化的麒麟将他驮上了背,朝着天宫主殿去。 万千紫带,云霞烈焰,天庭一片刺鼻的血腥味。 大将军喜静,他操持三界朝政期间,殿上只留了几位得力干将。 小龙王一来,重断屏退了所有人。 甚至圈下了结界,那魔焰烈火燃得几丈高,无人敢近。 三界征战,重断为五方鬼帝效力,常年一身的伤,现下自立了门户,也仍然留了不少的血口。 南天门近日各界妖魔鬼怪光顾得频繁,离卦火旺,偶有妖魔凶兽入侵,重断还需亲自提剑,噼砍一身黑血。 三界大乱,他不得不镇守天宫这一方宝地。 他无论如何都不愿相信,老龙王已去了,没给他半点报仇的机会。 以小龙王来逼老龙王现身,已是下下策,往日都不需犹豫,为何今日,竟在行刑前会起恻隐之心? 这人仙魔妖鬼数道,被他重断一人搅得极糟,却如何也赔不回他白虎一族当年上百条命。 容千戟跪在地上,肩胛压了捆仙锁,稍稍动一下,如遭钝物重击,浑身都痛。 重断皱眉道:「我为何夜宿你的寝宫。」 容千戟挪挪膝盖,「你化了原身。」 「胡言。」 言罢,他手中长剑化作那威震天下的斩龙戟,尖翘勐地噼上容千戟的肩,疼得他半边身子一软,咬着牙答:「你是白虎……」 「我原身早已在数年前毁去,何来的白虎。」 锐利尖头微微斜倾。 重断冷笑,又进一寸。 「我耐心有限。」 容千戟低头不语,再说不出别话。 剥开一头乌髮轻掩了些许的龙角,容千戟惊痛,龙角也跟着发了绯红。 一向骄傲尊贵的小龙王昂起下巴,「开始吧。」 不知为何,重断也觉得喉咙似被人掐着般难受,面色仍是冷厉非常,一双深邃的眼眸瞧不到底。 他也不再犹豫了,大手一挥,朝着近处空气一声厉喝:「明逍!」 空气中渐显出水神明逍的身形,他柔弱无骨般,轻声应答:「将军!」 重断提起斩龙戟在空中划出烈焰,反手将神兵兇器扔掷到明逍手边。 「你来。」 明逍不解,以往削这小龙王的龙角都是将军亲手,为何今日换作自己? 才过一会儿,尖锐之物就刺过龙角擦边,斜面似刃,剐得龙角翻捲成片。 容千戟痛得要死,仍然强撑着坐直身子,半边金线袍被他自己扯得快要烂掉,揉得极皱…… 他喉间不断发出闷哼,龙尾疯狂摆动,搅乱得正殿内暗流涌动,狂风大作。 太痛! 估计这一回完了,龙角又要短一截,透明得看不见…… 他还有什么脸面称之为龙王。 天边,闪电雷鸣。 又削了一点,已被割得粗糙的角面卷着凝血,烫出了焦味。 容千戟虽非肉体凡胎,但极为怕痛。 生而为龙,神兽之首,比谁都敏感,比谁都,更怕痛。 重断故作冷静地看着,心像被什么狠狠揪着,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难受。 他弯起手腕,拿袖口下藏着的兵符去刺自己的掌心,来忍住被容千戟刺激的窒息感。 施完此刑,重断又问了一次老龙王的下落。 容千戟仍是那个回答。 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他回答完了,慢慢抬起头,从耳后的鳞片慢慢蔓延上了侧脸,浅色的,映射着天际霞光,整个人看起来如梦似幻,像是一触碰,便要化作了飞烟去。 容千戟起不来身,只是跪坐在原地,捂住生了鳞片的侧颜。 天地之间九万里,你我之间,十万里。 那一万里,是有缘无份罢。 …… 第八章 夜色澄鲜,月落潭空,龙床边锦帐梅花,开得正艷。 容千戟入了龙池洗浴,着了沐浴长袍在身,赤脚入房,浑身水汽。 他发现脚踝边也已逐渐开始长了鳞片,一块一块紧密挨着,金光闪闪。 方才洗浴间不小心触到了角,痛得他咬破嘴唇,现下染得唇色殷红非常,铜镜一照,似比往日好了些许气色。 他又哈一口气,扯了两瓣云雾扑上脸颊,慢慢揉散。 耳边忽传来一声低吟,他一回头,又是那只白虎。 慢慢地踱步入屋,乖巧伏地,吊着虎目瞧他。 容千戟又哈一朵小云,推到白虎爪边,谁知这畜生不懂,奋力一挥爪,就给拍碎了。 虎爪抬起瞬间,容千戟看到他爪上新现的血窟窿,像是被何种尖锐之物刺伤的。 第6页 容千戟不知哪儿来的胆子,捉了那虎爪。 端详一阵,慢慢坐下,指尖摸到自己的脚踝,捻起鳞片边缘。 他勐地撕下一片,将那块龙鳞迅速贴上白虎前爪上的血窟窿。 神光一闪,那伤口好似没存在过一般,兽爪变得完好无损。 容千戟痛得面色发白,还没讲出话来,白虎忽然一阵虎啸嘶吼,双目赤红! 守在殿外的众侍未见过那白虎偷摸进去,均被这一声王者虎啸惊得一抖。 三界皆知大将军原身为虎,属上神白虎一脉,如今小龙王寝内…… 鲟鱼精拢了潮湿耳发,唇角微微颤抖着。 一颗心跳得极快,这是,这是……也不知,那小龙王,能否受得住。 容千戟连忙抱住暴怒的兽头,丝毫不畏惧那白虎是否会一口咬下他的手臂。 他容千戟,仙皇独这一脉,枝叶极少,身边近亲都在重断攻入天宫之前自下了人间轮迴,只他一人在天宫受苦。 他早已不怕死了。 脚踝上龙鳞他撕了三片,剩下两片全贴在白虎眉心鼻尖的裂痕之上。 龙鳞奇效,白虎瞬间恢復了被撕裂之前的,那是容千戟梦里,幼时,见过千百次的熟悉的模样。 它俯下身子,一寸一寸地,用粗砺又温热的舌,去舔容千戟的脚踝。 小龙王一下就流了泪。 眼泪跌入他的唇角,在口里化成了丹。 甜的,没多大用处。 依稀记得,七八岁的时候,他一哭,重断就哄他。 小天神们大抵是心智稚嫩,容千戟舌尖勾出那甜丹到掌心里,一脸天真,问重断要不要尝。 重断一边亲他的手,一边说。 想吃甜的,但不想看你哭。 第九章 白虎将军在天宫金銮殿上朝。 座下各路精怪仙魔成列,侍从掌扇,彩凤绕朱门,攒玉连金钉,珊瑚玉树栽得绰约,插在玛瑙堆砌的壤缝里,泛了金光。 小龙王成了傀儡,安置到帝座之上,白虎监兵神君执剑立于另侧摄政,以一珠帘朦胧帐,掩了小龙王的脸。 初入殿内之时,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只道是白虎将军不愿让他人望了小龙王的面容去。 这千宠加身,好戏有得看头。 容千戟端坐于久违的帝座之上,在看不见的玉白长衫之下,手脚被缚,独一对削得只剩半截的龙角透了天光,浅淡非常。 他的眼神平静无波,似是不知殿内众人都在思忖什么一般,目光全落在重断的背影上。 小时候他常熘来天宫帝座打盹儿,被父皇发现便是一阵挨骂,小龙太子哪儿受得了这数落,眼泪往下掉,天边降雨,一地的甜丹,身边儿有侍从打着扇弯腰捡拾。 那年的重断,不知从何处驭云千里,赶回来哄他。 父皇派人来捉小太子回殿受罚,重断也是这般挡在他身前,留一宽阔的背。 前些夜里,月色瑶台,风来千里,殿外墙根有小妖捻了天宫的落霜摊在掌心,暗道好似那小龙王颈项的白。 白虎又来过几次,来回踱步,厉齿将龙床雕柱咬了几处窟窿,仍是一副不通人识的模样。 它有时额间带伤,有时皮毛上有焦口,容千戟再拿不出力气去撕腿上的龙鳞,只得抱了陶罐为他碾磨草药。 一磨就是一夜,灯火通明,映得屋内屋外,星河不灭。 偌大的天宫,正因有小龙王神力庇护,暗设了结界,无一人见过白虎将军的原身。 一只不通灵识,徒有兇勐的虎兽。 晨光熹微,殿外雪晴云淡,每每还不待到重断醒来,容千戟便提前起身,将门翕开一丝缝隙,朝外看今日门口是否放了赤金云洗盆、皂角,以及换洗的衣物。 朱门外守着的小虾精听闻身后有了动静,一回首见了小龙王那张冰封似的面容,吓得回话声儿都带颤:「殿,殿下,她们说御苑遍地开了并蒂的雪莲,便结伴,结伴着去了……」 这天界的侍从,待他也愈发怠慢了。 「无碍。」容千戟道,「你也去看雪莲罢。」 他动作利索地端起地上放得快结冰的赤金云洗盆,暗恼自己驽骀,转身回了屋。 按仙龄来算,容千戟已成年了几日,可生辰是哪一日过的,他不记得了。 每逢寒冬的尾,窗绡边凌澌暗涌得厉害,他性寒,总是怕冷,索性开了衣橱,取一层绒圈儿鹤氅往肩头披上。 龙床之上,重断睁眼醒来,方才坐起身,帘帐顶上又是那熟悉的红锦团龙纹锦绣。 又是容千戟的寝宫。 接连着数日晨起莫名其妙出现在这里,重断已搞不明白处境,连续在这处醒来,浑身神力警惕性大大降低,影响着他的判断。 他环视一圈周遭环境,见那窗上冰凌结条,皱了眉。 这些锐物,小龙王若是想取他性命,颈项间那几两肉又何抵挡得了。 容千戟盛了温水入屋,未往床上看去,手中锦帕拧得湿润。 他拎起长袍的一角,滚边红麂绒线刺在衣摆,向上攥了些衣料,露一截儿拴了金锁脚镣的脚踝。 白净,却又不显得纤弱。 目光不自觉地停顿半秒,重断自己察觉不到,只是掀开被褥起身,定定地朝容千戟望去。 他眼看着容千戟转过身来,唤他一声:「重断。」 第7页 小龙王遮掩得当,那双澄澈的眼里无悲无喜,亦无爱恨,看得重断一时间竟未计较他直唿本名,如今成王败寇,尊卑难讲。 重断忽然觉得无力。 这三界纷乱,纵横围陷,到底迷局掌控在何人股掌之间,他总认为自己已执掌万物,可如今见了小龙王,又隐觉有何种物事从指尖熘了尘世之外去,他捉不住。 重断征伐多年,仇情已漫过他的胸腔,心底被放入了蒿里山之恶的种子,等的便是待他看遍世间脸庞的那日,用一把心火,十恶不赦,将这天下烧个干净。 「重靖!」 手里的金盆勐地摔在地上,容千戟眼瞧着重断逐渐目中带血,待红光充斥了整粒瞳仁,身后腾起黑雾,像无形魔障即将作了束缚…… 容千戟近乎是半跪着去搂他,尝试着唤回神识,言及:「重靖,重靖……」 他唤着重断以前的名字,喉间像卡了刺,催动灵力,搂紧男人颤慄的肩,以已之身去庇护他。 当年在天宫相伴了三四百年,小龙王天真烂漫,全是得小白虎的保护,四处捣蛋嬉闹,才被护了个周全。 如今重断有难,于心于情,他都不忍见重断痛苦半分。 即便容千戟不知他的遭遇,只当他是不愿再提起。 约摸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重断才镇静下来,他低下头,看怀中的小龙王鬓髮湿乱,几乎快要歇了气。 体内黑气慢散了去,他不受控制一般,收紧了双臂,抱怀里的人。 通身仙骨灵识的容千戟受不得魔障玷污,逐渐没了意识,却在被重断搂住的那一瞬间,搭上重断肩胛的指尖动了动。 被拥抱的感觉,陌生,又熟悉。 如今的情爱,与当年不同了。 容千戟永远记得那一年天宫外的雪下得极大,玉蝶漫漫而至,脚上套了镶金铃的锦靴,一踏入那皑皑之中,便留下个印。 重断执剑侧身,跨坐于神驹背嵴,身后红巾猎猎,端得一副少年英雄模样,看得容千戟笑着说:「雪与你最配。」 那日雪光之中的重断眉目硬朗,一颔首,唇角弯弯:「不如你。」 第十章 重断被赶来的唐翦带回住处时,已是日上三竿,说是军中急报,有精怪自称在岷山深处见过老龙王的原身。 「青角金翼,颚下抚须,鳞片靛蓝渐变,生了一对朱红的瞳仁,断不会错。」说罢,唐翦瞧了一眼容千戟。 他唐翦生得两面,朝着重断的那一面笑弯了眼,脑后另一面确是忧心忡忡地望着脚上戴了金镣的容千戟。 如若寻到了老龙王,这小龙王的下场只有一个死字,若是寻不到……便是无休止的折磨。 他跟了重断多年,也没摸得清这人的脾性,只当他凶戾无情,直到他方才入寝宫的一瞬间,看透容千戟的心。 望到了小龙王藏在心底的那位故人。 是眉眼稍显青涩的重断,约摸十二三岁的模样,执三尺青锋,在云端习武练剑,翻身一跃,为小龙王摘下月宫桂树枝头的花。 而不是如今出身冥司神灵,杀伐果决的重断,一身玄甲战铠衬得他面色更为阴郁。 唐翦忽懂了当年在阎罗殿上那判官乌袍角带,捧着重断的魂魄,道:「凡事自有命数,不可奢望。」 五方鬼帝当即谴了水心二神伴他,日夜撕裂在鬼城山间。 「唐翦,」重断止了他回忆,从腰间别上斩龙之刃,「随我前往岷山。」 重断即刻带兵从南天门下界,胯下依旧神驹一匹,先行赶往岷山之巅。 留了水神明逍在天宫镇守,除了水神,谁都不得近小龙王寝宫半步。 白虎将军出征半日不到,天宫四震,众金甲神人手执长矛守着南天门,为水神传话。 第一位听了水神来传的手谕,震惊不已,哆嗦嘴唇,朝第二位颤巍巍地说:「传,传下去,『先帝若有神识,速回天宫救子,将军只要先帝的命……』」 天界往下界众神传话,都是靠这南天门的金甲神人传达,他们处在天宫多年,见惯是非爱恨,那小龙王也是他们眼瞧着成人,如今为父辈之仇遭此劫难,也是令人心痛不已。 小龙王要是削断了龙角,龙族神脉没落,那可是诛心之罪。 天边隐约又下了雨,第二位倒是镇定些,朝下传话:「天帝若有神识,切记速回天宫救子……」 勐地一道惊雷噼吼,熊火血光,天际隐隐传来龙啸,集结在南天门的众人均齐齐望去。 「是小龙王!」 那只通体白如羊脂玉的神龙疯狂地摆动着身体,头上龙角只剩了丁点,赤红腥血染了半边天,身后水神明逍化作水形,以身躯捲起了长矛。 那矛尖仍滴着血。 端食的蟹姐儿方才从膳房领了糖蒸酥酪想给小龙王送点,被天边景象看得掩了半边脸,惊叫一声:「作孽!」 寻了一日未果,重断匆匆赶回天宫,此时已是晨起,他心中不禁疑窦丛生。 在外无恙,为何容千戟非一口咬定见过他夜里原身? 待他落了南天门的地,看天边的云色都染了猩红,一股味道逃不过他的鼻尖,皱眉问道:「何事如此?」 金甲神人的统领上前一步:「将军,水神削断了小龙王的角……」 白虎将军不知为何心中气血狂涌,震怒不已,斥道:「明逍!」 第8页 明逍由水幻化而来,无形无骨,化了一簇溪流淌在重断脚边,如今听了传唤,即刻起身:「将军。」 重断怒道:「我只叫你看好他。」 明逍为重断左膀右臂,极少违逆他的意思。 「何碍,他也活不了多日。」 他用指尖去拧髮丝滴的水,绕了一圈在颈后,继续道:「如今老龙王已有下落,小龙王的利用价值自不必多说,我不似唐翦那般好心……」 「未寻到老龙王。」重断道。 明逍愣神片刻,问他:「小龙王留否?」 重断不答这话,将腰间斩龙兇器抽出扔到明逍手中,「今日起你驻扎灌愁海,再补补它。」 「又裂了?」明逍抬起那兇器左看右看,觉得好笑:「你费尽心思铸成的天下第一兇器,竟如此脆弱?」 身后又颳了大风,重断不语,迟疑半晌,闻到空气中那血腥气味,道:「非我指令,暂不再回。」 明逍咬牙道:「传言小龙王与将军关系匪浅……」 重断盯那云端的嫣红血色,喉间被寒风颳得犯哑。 「如你所想。」 天宫消息传得极快,如今三界四处在传,小龙王的龙角被水神削断,根骨难铸,已退化成蛟,日夜歇息与寝殿,大将军已吩咐不得有人近身。 重断白日仍未去看他,夜里化了兽形,自窗外跃入,趴伏在了床边。 榻上容千戟面色苍白,伸出软绵的手,抚那白虎绒耳,白虎像是明白一般地,轻轻地用额间的「王」字拱容千戟的掌心,伸出粗砺的舌,舔他的指端。 容千戟闭眼,嘆息般地:「龙没了龙角,好像人没了眼睛。」 白虎听罢,凑上前,以兽爪扒住床沿,长须抚面,吊睛虎目,认真地望容千戟的眼,看得后者惊喜非常,压低了声音道:「眼睛。」 一只锋利兽爪勐地停在容千戟的眼前,以掌心梅花触了触容千戟的眼,那一瞬间,容千戟快以为这畜生要一掌拍碎他。 容千戟头顶还封着膏药,长袍微敞,锁骨上起了半边的龙鳞,暖色褪作闷青,漂亮带翼的尾也化作熘熘的尾,一下下地敲打在床帐边。 白日受折磨的痛楚一扫而空,他蜷起冰凉的尾,去缠白虎绒绒长尾,眯起眼笑,「我是容千戟。」 这句话他在这个房间内说了百余次,却没有人听,如今他相信这白虎逐渐起了灵识,多教教,大概是听得懂的。 容千戟艰难起身,靠在床头,看那白虎去舔八仙桌上盛的碧粳粥,悄声又道:「我是你的容千戟。」 晨起,重断满面铁青地起身更衣,脑子里一团浆煳,拴好腰间袍带,控制着自己不去看身旁熟睡的小蛟。 昔日的小龙王,如今紧缩成一团钻在锦被之下,尾处有几块撕裂的疤痕,周围没有鳞片。 今日午后,心神唐翦偷偷来探容千戟,往盘里盛了翡翠汤圆,道这人间在过元宵,小龙王也是孩子,尚且吃些。 唐翦见他又送了面莲花镜,道是此物能窥探着心上人在做何事。 容千戟接了,但不敢瞧。 唐翦朝着容千戟的这一面笑盈盈地,打趣他,「遮掩什么,我乃心神……殿下别是忘性大。」 容千戟红了脸,如今还下不得地,闷声答:「你总有错的时候。」 「近日重断那斩龙的兇器裂口常出不断……」 唐翦话锋一转,「你猜离恨天上的仙姑何种说法?」 第十一章 将军,小龙王对你有情。 这句话,多年后的唐翦仍旧记得,他将这仙姑九字之句装进了心底,以天界的月桂酿酒,封坛在山中。 他是心神,执掌人间爱恨是非,烟火风月见得太多,对人心更是敏感非常,容千戟如今斟满一壶清酒,他不去品味,都方知那浓香为何不褪。 这九字,那日在龙王寝宫之中,唐翦亦未告诉容千戟,说了也是徒增烦恼罢了。 他见这小龙王用情太过深刻,不寿之相,心中郁结杂乱,却仍是一副乖巧冷厉的性子,不知那层层皮相之下,掩藏了多少用心良苦。 唐翦坐至床沿,端了那碗翡翠汤圆,欲餵与容千戟食,容千戟受宠若惊,道了句谢。 他此时的手臂还略微有些难抬起来,若想在人间的元宵节吃点,还真需藉助心神之力了。 唐翦靠他近了些,正面带笑,反面却是眉头紧皱,在催动灵力钻进容千戟的一颗七窍玲珑心。 待看清了内里的景象,唐翦正面连笑也笑不出。 「不然我自己来罢,劳烦了你。」容千戟看着唐翦勐地一抖的手腕,勉强笑道。 唐翦不知为何就再坐不下去了,站起身来把翡翠汤圆的碗递给门口候着的鲟鱼精,看她心中并无污脏,才放心道:「好好餵他,我去门口站会儿。」 鲟鱼精拢了湿润的发,纤纤玉手接过那碗翡翠汤圆,不敢抬头去看小龙王。 重断离宫前往人界的那日,唐翦看着重断临行前,未入龙王寝宫半步,反倒朝着另外一个方向大步前去,心中不免也跟着一痛。 多情最是咫尺天涯间。 这日容千戟晨起得早,趁着重断不在天界,化了蛟身,忍痛前往了观仙台,见三生石上众仙皆入了人间山林之中,或隐居,或打坐修真。 这天界一日比不得人间一日,烟火气沾染得重了,他的天界众仙更像是被困于这处处山岭,不再通那神仙的灵识。 第9页 容千戟不禁皱起眉头。 他回到寝宫时拖曳了一地的血,几乎是抱紧自己的尾蜷缩上床,冷得发颤。 昨晚夜里,或许是天际挂的星子少了半颗,使得他辗转反侧,偷跑了一次天界桃花源。 容千戟缩在树底做梦,整片梦境山花依旧烂漫,全是小时候的自己与他,逍遥快活,连何为皇位何为征伐,都不懂得。 他并非燕雀,也曾有鸿鹄志,如今只想还天界一个安宁,亦给自己一个果断。 仙界已有人来寻他,只是不知南天门镇守的金甲神兵,还能扛得住重断几日。 容千戟如今化成了蛟,执唐翦送的雕花镜揣摩,便只看得到当年他和重断,幕幕刺心戳肺,他也是动也不动地,在寝宫内坐了半日,待到天边晚霞光起,鲟鱼精同蟹姐儿来送饭食,才回了神。 倘若是想看到现今的重断,要去东海之端跃那几丈高的龙门。 他自是还未傻到为了多看重断几眼去跃那东海的龙门,且不说如今修为几何,光他这一身遍体鳞伤的皮肉就再经不起长途跋涉,驭云他已不再能行,想要修回龙形,定还需养些时日。 夜里,白虎又至,这一回叼了御苑结的蟠桃,不是果子,是树。 连根拔起的,拖着满地仙壤树须,纵身跃进容千戟的结界,把那结了蟠桃的树拱到地面,趴伏于容千戟的脚边,低低嚎啸。 容千戟化了人形仍是那副模样,倒是面皮苍白不少,淡青色的鳞片褪至耳后,一双眼定睛看了会儿那蟠桃树,无奈道:「你这般淘气,若是被重断看了去,定会捉你做虎肉吃。」 小龙王这句话,让白虎对「重断」这个属于他自己的名字敏感了起来,尾巴竖立,拍到桌案上,掀翻才沏好的茶盏,被烫得一跳。 「你倒比从前傻了……」 容千戟道,「明日脚踝边估计又会有烫伤,我来给你抹药。」 白虎如今像是字字句句都听得懂,兽爪欲去刨那蟠桃递予容千戟,不料力道过大,毁了一个,急躁着又刨,才捧下一个,扔到床上去。 「你要我做何事?」 它在龙床边来回踱步,似是对那烫伤无感,神情兇狠,看得容千戟一惊,继而看白虎自己也吃了一个,再凶自己,这才懂了它是何用意。 容千戟慢慢地咬了,溢满口桃香,贊道:「好甜。」 白虎听明白了,凑到床边儿拱他的掌心,眯着眼极为享受,容千戟忍不住一笑,还真是只大猫。 第二夜,白虎衔来的不是蟠桃树,而是在寝宫殿外守夜的蚌精,被吓得缩紧了闭壳,连是何种勐兽钳制了他都不知。 容千戟看到时,那蚌精看着硕大肥美,一下被白虎松嘴摔到了地上,又被兽爪轻踩张不开壳,只得一遍又一遍憋在里头求饶:「我的爷爷嗳,是哪位神仙大王?!小的区区一蚌精,仅仅一蚌精,不足以果大人您的腹啊!」 咳嗽一声,容千戟眼皮跳了跳,压低了嗓:「放你可以,但不许开壳。」 蚌精约摸是过于紧张,连忙答应了下来,也没听出是小龙王的声音,只见白光一闪,容千戟封了他的嘴,对着白虎道:「放生罢。」 白虎虽千万般不愿,但总归是听容千戟的话,叼着那蚌精,健美兽身跃至窗前,朝着窗外天界那朵朵夜里的云,甩了出去。 容千戟扶额,暗自喃喃道,真当是性情大变…… 倒是可爱。 第十二章 第二日晨起,重断照旧懵了半晌。 他迅速坐起身,一低头髮觉衣物还是昨日日落前着身的,连繫衣带的方式都与昨日相同,下意识想去看旁边睡得不太安稳的小龙王。 重断这晨起动作稍大了些,不料容千戟昨日辗转难眠,待到今日欲晓方才入睡,不免犯困得紧,察觉到身边之人的动作,冷风钻进被角,惹得他朝里边儿温热之处缩了缩身子,拧着眉心,低声喃喃道:「你莫要闹我……」 「……」重断沉默。 重断心底有一股难言的熟悉感油然而生,竟是生生止住了想把这「枕边人」拎起来一通训话的冲动,他勐地发现自己似乎下不去这手。 每日都从龙床上醒来,他倒是接受得快了,利索起床,拿过枕边冕服,翻过面来披于双肩,回头去望龙床之上隆起的一处人形,神情复杂,目光化作他不自知的柔软。 重断继而将目光挪到桌案的莲花凤首酒壶之上,皱紧了眉。 凤首的边缘起了锈,如今做法画描金也大概再无作用。 天界大乱,新生之物不少,而与此同时,旧的也在被更替着,天宫万物,循环反覆…… 也终有,他面临被「取代」的那一日。 重断如今满心被恨意填得没了空隙,对于三界来说,他不过是个亡命之徒,身居高位也只是片刻,他身上未有天神龙族的血,终究是要落回凡胎,永世不得超生的。 而容千戟,自他攻入天宫之后,这个曾集万千宠爱加身的小龙王,就从未反抗过丝毫,只是问他可有屠没仙神,可有滥毁朝堂寺庙,可有虐杀无辜之人。 待重断回了三个「无」字,容千戟像是放下了一身的债,顺着脚边的镣铐坐下来,不去顾他落在地上的字画,平静地告诉他,父皇已死。 容千戟的态度令他讶然,随即那剎那间的痛感消失在心里。 第10页 蟹姐儿在门口端吃食候了许久都不见小龙王出来,这刚准备摸些懒倦,去殿外透风,只见朱门一开,里边儿走出来的人,高鼻薄唇,一张面相极具攻击性的脸生得凌厉非常,鬓角已有了隐约的虎纹。 她提着裙摆跪下来,头上金步摇晃得脆响,「将,将军!」 这将军怎的日夜都歇息在小龙王的寝宫里,莫非同榻而眠,真如传言那般,做了那档子事儿么? 蟹姐儿不敢多言,眼瞧着那双黑金锦靴从跟前踏过,重断背手于后,止了步子,沉声询问道:「可是容千戟的近侍?」 「是,是,您吩咐……」蟹姐儿拿朱色的钳去抹汗,嘴唇哆嗦着,「小龙王,小龙王吃得太少,您若是,您若是……」 她摸不准这两人的关系到底如何,只觉得天天喊打喊杀,削了龙角又睡一块儿,着实爱恨交加,纠缠得难断,便足了勇气道:「劝劝,不然,回了原身,变不回人形,可就难办……」 她一届小精怪,自是不知容千戟近日频频打回原形,是因为龙角的缘故,只得劝着白虎将军,切莫再待小龙王不好,再扛不住了。 重断本想走,听了蟹姐儿这一席话竟挪不动步子,皱眉厉色道:「他不进食?」 「不进,」蟹姐儿说,「多日了。」 「交予我罢。」 「这?」 「交予我,」重断这句话说得鬼使神差,他的身体似乎不受控一般去拿蟹姐儿端的食盒,「我餵他。」 那一日的早食,重断端进屋内,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做了什么……他竟从侍妖的手中讨了早食来,要去餵床榻之上的小龙王。 容千戟被重断抱起来的时候,人还没睡醒,未敛去的鳞片冰得重断怀中一凉,龙尾也已化作蛟尾,蜷起来藏在身后。 他迷煳着将脸埋进重断怀里的那一瞬间,蛟尾动了动,绕上重断的一条腿。 重断痒得险些将怀里的容千戟跌了出去。 好痒! 他忽然有些不想撒手,不自觉低下头,嗅到容千戟颈项间一股柔软的仙气,干净灵澈。 大抵是重断身上杀孽魔气太重,容千戟缓缓睁开眼,蛟尾还是未放开,只是牢牢地缠着,没由来地弯眸一笑。 连带着他眼下那颗硃砂痣也跟着变窄,猩红艷丽,好似印刻在重断的眉间。 「你,」重断完全愣住了,「醒了。」 容千戟没搭理他,一身龙性的慵懒之气,将眼睛闭上了,轻声道:「重靖……我好不容易又梦到你一回,就不能也朝我笑笑么?」 只那一瞬间。 重断收敛了浑身掩不去的戾气,唇角僵硬着,明显能察觉到腰间那把斩龙戟似乎又裂了声响。 这个容千戟,一会儿讲他夜里化作白虎原身,一会儿又叫他不知道的姓名…… 还求他笑。 重断接不上话来,施法让容千戟又进入了睡眠,把人悄悄放回了龙床,踱步出寝殿之内,临走时吩咐那守着的蟹姐儿,今日容他多睡。 天宫顷刻间,朔日飞雪。 唐翦负责镇守南天门多日,派人匆匆来报,说天界大乱,人间塌庙,各地急需龙王镇压。 重断无法,风风火火地入了龙王寝宫。 容千戟正醒着,站在檀木阔塌之上,去取那橱内的鹤氅。 重断一步并作几步过去,伸手撩开容千戟的衣襟,后者一惊,却无任何防备,连躲也未躲,惹得重断硬生生止了化有魔气的手,厉色道:「你竟是躲也不躲么!」 「我体内只一颗龙珠还算珍贵,」容千戟淡然,「你若想要,拿去便是。」 重断眉头一跳,冷声道:「要你龙珠有何用处?」 「那你解我衣衫……」 容千戟此言一出,生生憋住喉头的话,白净的脸庞涨得绯红,完全不敢相信如今眼前冷淡非常的人是每夜朝他撒娇弄爪的白虎,时间一长,他自己都有些分不清了。 第十三章 「容千戟。」 重断忽然开了口,眼瞳里情绪晦暗不明,「你可曾听过天界传言你我二人之事?」 抚着手腕边淡青鳞片的容千戟有些愣,不解道:「未曾。」 他消息闭塞,哪儿能听到什么传言,只能从侍从的言行举止猜出些许,不过就是那些他昏庸凉薄的事,说他不配为帝,说他自私自利…… 可未有人知,当年老龙王屠杀白虎一族满门之后,他虽年幼,是怎样踏遍人间山河去寻重断,年过十岁后又是怎样在天宫为白虎一族翻案,直到那日重断带兵攻入天宫,他也是先遣散了各路护驾仙神,允了他们各自逃难。 他容千戟贵为天界龙王,不得逃,不得降,只能镇守最后的一片净土,并与此共存亡。 千算万算,他未曾料到,重断似乎是已忘了他。 可是他的心上人,并未取他性命,并未将他龙珠剖出祭天,而是将他养在龙宫,寸寸折磨,又予他偶然温柔。 他在一时间听到「你我二人」,胸腔之中急促的心跳都漏了半拍,终究是抵不过好奇之心,问他:「是何事?」 重断负手而立,身后的猩红披帛被穿堂风卷了边角,他看着容千戟原本黯淡的眼神变得澄澈有光,胸腔忽地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他垂下眼,哑声道:「走罢。」 第二回 下到人间,由于自身受损法力不够,容千戟化了小蛟,被唐翦拿锦盒装了起来,携带于身,哪知方才出了南天门半步,重断化的一股劲风卷停在跟前,空中传来他低沉的嗓音:「小龙王交予我。」 第11页 唐翦犯了难,他打心眼里是疼这小龙王的,但不知重断要这锦盒有何用处,便多问了句:「你可看得好他?」 说交就交,这小龙王要是出了半分差池,将军心里可有个数? 将军是不知晓自己与小龙王的前尘往事,可他唐翦为心神,是将小龙王一颗玲珑真心窥探得一清二楚,歷歷过往,瞭然于心。 重断没由来地烦躁,施法夺过唐翦怀中锦盒,狂风卷袭而过,他驭云八千里,先一步踏入了人界。 天宫一季未过,而人间已在同时迎来了第十年的冬至。 这人间十年未有龙王供奉,民间传言说天帝已死,不久三界即将大乱,众生藜藿危矣。 不知谁先挑起的恐慌,从皇城开例,各地百姓纷纷进了当地最大的天宫庙,渴望着祈福消灾,人界永昌,都等着龙王来平定世间震盪。 「唰——」天宫庙前扫地的小僧握过一柄竹节。 他正将落灰赶到树荫下去,却不料冬日的午后来得过勐,刺得他「哎哟」一声扔掉竹节,急忙去遮捂住眼,却只见指缝之间泄入天边阵阵金光…… 重断正立于一处山脉的云端,早早施下障眼法罩住自身,托出锦盒中的小蛟,任他在自己掌心化作人形。 容千戟醒的时候正靠在重断的怀里,他一愣神,睁眼环视了四周,险些跌落出去,「这里……」 这是往年他来人间入口的山巅,曾经他与重断策马并辔过了仙山万座,才赶来到此处,两个人目及四海, 找了许久的路,才寻到皇城集市的入口,而这么费尽周折,只为了容千戟一句「人间的小孩儿都有平安锁」。 那年重断不懂烟火,变不出几两钱财,取了腰间的三生佩石,交予铸锁的掌柜。 那枚三生佩石做出的平安锁,至今都在容千戟的枕边,牢牢地锁着,这一见了故时之景,恍惚间,容千戟有千万个欣喜,莫不是重断原谅他了? 容千戟难得拨见了希望,抬眸问他:「你为何带我来这一处?」 「……」重断一时说不上理由来,他完完全全就是凭藉着对人间的直觉,盲着摸索过来,望见这一处山巅,觉得累,便驻足停下,让容千戟在此处昭布天下。 「你说,」容千戟急了,「你是不是忘了这一处?」 「忘了。」 重断几乎是不思索地答,腰间斩龙戟又铮铮作响起来,他望着眼前一片大好河山,眼底有了倦意,再加上近日因小龙王之事心烦意乱,不免催促他道:「人间都跪下了,你出面罢。」 嗜血的气息吞噬了他身上的仙气,重断一身玄甲,映得容千戟刺眼非常。 他听完这席话,心中一窒,不再作别的言语,唿气驭力,吞吐出一朵天边的云。 容千戟双脚着在云端,还有些许不适应,心下的疑问不减,陪自己来人间昭告的不是唐翦么?怎么是重断? 再说……重断如今取了天宫圣位,应当藉此机会向人间宣布天宫易主,何必再让他这前朝余孽来此布施人间,积福积德? 容千戟知时间紧迫,催动神力,以龙珠为轴,映射了漫天金光,将真龙神形更加尽力地化到最大。 腰拴紫檀珠串的主持从庙里踱步而出,手里还握着香烛的人们纷纷大喜过望,跟着趴在庙里窗边叫喊:「龙王!是龙王!」 「久旱逢甘霖!这是要布施恩露了!」 人间可不知龙王姓甚名谁,只认他们的保护神,天宫主宰,倘若有人细看过容千戟的神像,便会发现如今天边这条龙,并无龙翼与角。 天边波涛翻卷,龙形隐没在万里云间,它口旁须髯近乎透明,颔下明珠泛光,喉间几片赤血逆鳞已长到羊脂玉般的身躯里去,后肢交叉盘旋于龙尾,摆动些许,便扇动开了山间清风。 龙王现世,人间匍匐,万物称臣。 禽鸟惊掠,飞雨时鸣,天际风疾似涛,骤雨洗刷过千岩浓翠,没过几时,崖边积雨已沾湿苍苔,容千戟收了手,天边再次破出万里日光。 重断从头到尾,不过是位旁观者,他冷眼对着这一切,他曾唾弃的可笑世间。 他暴戾,恨天神主宰了所有,恨他一族上百人被屠杀了满门,他不记得自己曾有过情爱的瞬间,不记得往年每逢梅雨时节,小龙王会为他捧一抔人间的雨。 这个对他态度出乎意料的小龙王,如今立在云雨之中,水色栽眉,远山入鬓,皮相是他在蒿里山闭关受罪时都未曾见过的好,特别是那双眼…… 里面是他今生未曾见过的情潮。 容千戟步下了龙形图腾在天上,大约能维持一个时辰,脚下的山峦河川被雨淋得通透清新,他不禁闭了闭眼。 「你为何不杀了他们?你如此憎恨三界条约,憎恨皇权神势,你可有想过灭了这三界?」容千戟问道。 重断低下头的一瞬间瞧见他睫毛上坠落的雨雾,怔愣半晌,应道:「我只恨天神。」 容千戟当作未听见这句,自顾自地说:「你可见过天宫供佛的祈殿落雨,一到晨起,满庭风露……」 你打了一把伞,立在雨中,说宿雨未收,叫我一同去看。 可是论谁都知道,天宫上神,怎会挨淋,连雨都不会落到我们身上去。 重断听他忽地不接言语,便侧过眼瞧他一眼,容千戟深吸一口气,慢慢地说:「可与长安城媲美。」 第12页 「是么,」重断理他了,「三界常言天宫之物乃世间之最,可我倒觉得,人间甚美,天宫比不得。」 容千戟知他对天宫深恶痛绝,却还是忍不住问道:「为何?」 重断冷笑一声:「表面越是干净之地,反倒藏了越深的污垢,你们上神个个金制玉造,却是都带了层面具,永远不知心。」 那日布施之后,雨后初晴,容千戟被重断带着隐身前往了一趟天宫庙。 重创过后,他的龙形坚持不了太久,全程都在重断的庇护之下,二人自然挨得近,容千戟大气不敢出,满身,满心,都是重断的仙魔之气,混杂在一起,竟意外地勾人。 他望着天宫庙上自己的塑像,是许久未新修缮过了,还是那个满脸稚气的少年,神韵颇像,眼下那颗硃砂痣点得浓烈,倒真有那么些真人就立在那处的意味。 重断也在看小龙王的塑像,看久了越发觉得眼熟,再看看容千戟,他没由来地觉得,小的那个塑像,反倒更加让他觉得亲密些。 「果然是上神,」重断道,「皮相都是天界之最,这三界还有谁能与你相比。」 容千戟忽然挨了夸,从前的重断也是这般爱夸他,但分明少年时的重断也是那般丰神俊朗,快意潇洒,常有小妖混进天界来看他,惹得容千戟气了好几次,有一次气得重了,跑走的时候绊了跤,他慌张着爬起来,不敢让人看着他这般丢人的模样! 待他起了身,重断从转角奔出来,抱他,问他摔疼了何处,容千戟闹,说摔得心疼,重断握了他的手。 「容千戟,心疼的是我。」 回忆点到为止,容千戟点莲花灯的手微微颤了些,偷偷去瞥重断的面庞,说:「你那时,也这般好看的。」 「我?」重断说来讽刺,不愿再提,只道:「撕过数次的皮相,何来好看之说。」 容千戟见他面色阴郁起来,不敢再多问,他在天宫庙的祭坛上重新施法过后,从空中抽出一缎红绸曳于地面,莲花灯下还压了纸笺,容千戟将两物绑在一处,交予重断。 重断拿着这俗世凡物,不免皱眉道:「作何用?」 「祈福,你想要什么,就写在上面。」容千戟低头,执了狼毫。 重断不屑道:「我就是神,我向谁索求?」 他嘴上是这么说,见容千戟正在认认真真写字,终是也拿起那笔,蘸了墨,往纸笺上添了二字。 容千戟颔首,将「愿君平安」四字写了一遍又一遍。 倘若真的有那一天……倘若真有那一天,他倒希望能把一切都结束得果断一些。 重断也落了二字,是为「解脱」。 第十四章 人间天宫庙镇乱一事,容千戟出过了面,藏匿于人界仙山之中的众神众仙再坐不住。 已有些胆子大的,虽自知抵不过重断任何一招,仍旧因所谓「赤胆忠心」,前来南天门,要求觐见小龙王。 明逍自从上次重断不在天宫对小龙王施以私刑之后,被罚去离恨天之上修补斩龙戟,哪知那斩龙戟根本离不得重断的身,稍稍远了几丈,便如何也抓不住,自使御剑之术一般,朝着重断所在之处飞去。 是重断在离恨天的出口等着明逍的,水神无骨,化了涓涓细流淌于重断脚边,重断一低头见这水光泛了淡紫,心道明逍是化了毒。 自容千戟化蛟之后,重断整日心烦意燥,带他去了趟人间回来,更是日日不得安生。 南天门削龙为蛟一事,天宫传了个遍,重断领了明逍到大殿之上,派他带人继续去三界寻老龙王的踪迹,未寻得,就不可再返天宫。 明逍乃白虎将军麾下重臣,此诏令一出,为重断效力的精怪妖魔皆为惊讶,满堂譁然。 跟随重断已久,明逍早已料到是此结果,行至殿内遥遥跪下。 霎时间,众妖魔匍匐于地,通通静默不得语。 重断抽出腰侧那一把斩龙戟,飞至金銮宝殿中央,以斩龙戟的利刃,在殿内划过一条金线,将殿堂一分为二,跃过了那根线的众妖魔纷纷被神力击得朝后倒退数步! 只重断一人站在一边,另一边却是挤满了他麾下将士。 「枉顾谁,抹杀谁,天地方寸,皆要遵从我的意思。」 那日重断背负过手,雕刀镌刻过一般的轮廓愈发凌厉,眉眼见迸发出足以吞噬天地的煞气,「从今以后,谁若越此线半步……」 斩龙戟一震,铮铮作响,像是有生命一般,不再是裂开的徵兆,整个器身笼罩上重断给予的凶煞之气,隐约泛起了夺目红光。 「弥罗宫、宝光殿、玉明宫,以及……」 重断声色俱厉,像是对着在场警告一般,「龙王寝宫。」 众妖魔惧震,不敢言语。 重断话音刚落,那根金线绽出巨大屏障,将整个殿内包裹起来。 「何人作乱南天门。」他面色一沉。 唐翦领着三军破殿而入,天宫跪伏。 见此情景,重断倒是迎战数次,镇定非常,提上那把兇器,朗声道:「迎战!」 夜里,白虎又来一回。 它这次倒是比往日聪慧不少,叼的盆是莲花纹亮银的,足有小半个龙床般大,容千戟不知它何处来的法力,竟将瑶池的水引到盆中,伸了兽爪去试水,再以头部去拱那银盆,再刨几下,低吼出声声虎啸。 第13页 容千戟站起身来,围着那银盆走了几圈,略有些不解,见白虎暴躁起来,蹲下身子,伸出手去安抚它:「你想要我做何事?」 白虎被容千戟触碰到的一瞬间温顺下来,躺倒在一旁的织锦毯上,打滚儿翻转,露了雪白的肚皮,虎尾去勾容千戟的手腕,拽着他往水里去。 容千戟明白过来,脸一红,这是要让他进盆内洗澡? 虽然说重断以为虎兽,但终究是他的原身,况且近日这大白虎已渐通了人识,嬉笑怒骂都听得懂了,容千戟从不怕它当畜生看,只觉得这便是重断。 他爱极,难以分割昼夜,只将这受过伤的白虎与白日不识得他的大将军都看作他的重断。 白虎见他不动,又低吼一声,容千戟盯着他,不敢动作,今夜里白虎的眼神太过锋利,锋利得他几乎就要以为,这是通了人识的煞神凶兽…… 一虎一人,互相对着,瑶池里引来的水冒起热雾,一股潮湿之气绕在房内。 借着水雾间的朦胧之色,容千戟瞧见白虎的耳朵动了动,讨好般地朝他勾起虎尾,去取那桌案上的蟠桃。 这颗蟠桃,还是前些日子,白虎连根拔来的那株桃树之上的……守桃的仙君早已下了界,不然以那洞察之力,还不得闹得个鸡飞狗跳? 容千戟一颗心被上千百年的情愫包裹得晕晕乎乎,眉头一皱,妥协道:「我先化作蛟,再入水,可否?」 白虎不解,虎尾甩出波浪的形状,学着吼了一声龙吟,那声音如何听如何别扭,但容千戟还是听懂了,道:「我暂时已化不了龙身……」 他长袍被拎起一点,白净的脚踝上还留有撕去鳞片的疤口,如今的鳞片与龙鳞不同,浅青暗淡,白虎勐扑至跟前,张嘴叼他的衣摆,惊得容千戟险些没站稳,只得扶住它的兽首。 白虎在他脚踝处趴伏了约摸一炷香的时间未起身,容千戟去捏它一对柔软虎耳,不料白虎粗砺的舌却舔了上他的伤口。 他心间一震,不敢动作,想起当年他淘气,上了仙山捕鹤,父皇派人来捉他,沖得最前面的便是重断,重断率先拎了他离开仙山,见他摔跌于石峦之上,受了些皮肉伤,便采了草药,一点点地给他抹。 那会儿重断的手不似现在这般,看着就冰,反倒热乎得紧,一抹上来,容千戟都不觉得疼。 他低头看这头白虎,嘆一口气,没忍住又去捏它的耳,道:「我化了蛟的模样,未免太过丑陋,你允我使障眼法,我便可以人形入水。」 容千戟内心小小纠结,怕白虎跟他闹脾气,便添一句:「待我好了,再化龙与你看。」 白虎应了,容千戟只当它如同大猫般,去揉他的兽爪,笑道:「你倒是真好。」 比你本人好多了,你可知道? 重断这几日拦了唐翦来探他,南天门也不让他去,哪怕是像往日那般由神兵看守,也不行,容千戟隐约察觉有要事发生,但苦于白日里见不到重断,自己的灵力也早已被封锁一部分,根本难能得知天宫之事。 白虎见那瑶池之水都快凉了大盆,催促着容千戟,自己也如在水里一般,兴奋不已,看得容千戟连连嘆气,果真是兽类,他怎么不记得重断如此好水,从前邀他下玉泉汤池,重断总是面色一红,说不便去。 容千戟捻起衣袍,褪了半边,施下障眼法,朦胧间,便只能见得他的面容,脖颈,以及肩头…… 还未来得及脱下里层的内裳,容千戟忽然发觉殿内空旷,连忙将障眼法抹了,催力排雾。 只见白虎已消失不见,瑶池之水洒了一地,而他房内那用以盛水的琅红釉边,躺了一个人。 容千戟一愣,看清那人面容,唿吸都快要停止,不自觉地坐下来…… 「重靖。」 容千戟唤他,「重靖?」 他用一只蜕了青鳞的手,去拨那人潮湿的发缕。 脸还是那张脸,身躯还是那身躯。 这人寸缕未着,背肩、鬓侧隐约印了白皮虎纹,如浓墨泼出的眉眼俊朗凌厉,薄唇淡色,脖颈间还戴着一块玉雕龙。 系玉的红绳,还是他偷偷朝天宫月老求的,那仙儿还叨叨小龙太子情窦开得过早,迟早得让陛下责罚一通。 不料一语成谶,这一罚,罚得成了敌对,血泪双含,犯不共戴天之仇。 重断这一张脸无可挑剔,眉心却撕裂过,有着淡淡的裂痕,旁边长好的皮肉像是被什么覆盖过一般,平平整整,几乎快要痊癒。 容千戟记起来,这是他的龙鳞。 他只当是重断淘气,顶着白虎原身去外游荡一圈回来受了额间的裂伤,可到底是为何,重断的肉身,这一处也有伤疤? 为何白日,见不着重断颈项间的玉雕龙,见不着这一处裂痕? 他的心都揪在一起了,浑身的触觉都像被挤迫到了一处去,一动不动地盯着慢慢睁眼的人…… 难道,白虎真与重断灵肉分离,再不可重合? 可那人睁眼之后,里面仍旧带着兽类的嗜杀之光,未通灵识,只是带了些柔软,回头来看他。 容千戟心下明了。 竟是这白虎渐通人性,估计……估计是看了自己脱衣,一不小心,化了人形。 他深吸一口气,试探性地问道:「我是何人?」 化了人形的白虎就是重断本身,现下在夜里却是魂魄分离,谁也不识得,只是冷着脸不答话,可容千戟一抬手,他又慢慢走过去,蹲下身来,任由容千戟的指尖穿插过他的发。 第14页 容千戟又问一遍:「我是何人?」 重断不解,喉间传出虎啸,根本说不出人话来,忽然想起他叼上来的那莲花银盆,便想俯身去用嘴取,容千戟急忙伸手去替他拿了,盯着他的脸,认真道:「你可以用,爪子,明白吗?」 他的掌心忽然被重断拱着,用鼻尖轻蹭了蹭。 重断再慢吞吞地,用手去取那莲花银盆,伸手去拨弄那瑶池的水。 水已经凉了。 掌心的触感让容千戟一愣,唇角一颤,险些掉出泪来。 他看着重断,却像透过他在看另外一个人。 「重断,你这个断字,改得上好。」 第十五章 晨起,云浪鳞鳞,原处天边隐约一声刺耳剑鸣。 天界上下震动,看方向是从小龙王寝宫那边传来的,在金銮殿上候着的众人不知那边的主子又出了何等状况,个个颔首低眉,静默不得语。 本应清晨在寝宫伺候着小龙王的鲟鱼精,如今正在殿前,染了一身雾气,几乎快要跌摔在白玉台阶之下,趴伏地面,对着立于众妖魔之首的唐翦喊道:「心神大人,您快,您快……」 唐翦正闭目养神,未被那异象影响。 但他还没想到能惊动那边的人大胆到来金銮殿搬救兵,皱眉道:「这是发生了何事?」 「是,是将军……他,今日晨起……」 鲟鱼精头髮粘得湿润,喘着气扫了一眼殿上众人,心知不得在这里说下去,连忙跪得更低了,「心神可否借一步说话?」 还未等鲟鱼精继续开口,唐翦催动法力看清了她内心所想,差点儿没乐出声来。 重断也能有今天?真是可笑天道好轮迴,终于挨了栽! 他跟随鲟鱼精赶到时,夜里被派来夜夜镇守龙王寝宫的十二魔君皆跪成了一片,面面相觑,不知如何面对大将军高涨的怒气。 唐翦摇着他的骨扇,掩嘴一笑,这重断活了几千年难得发这么大的火,居然是…… 今日晨起,发现自己衣不蔽体,睡在了那小龙王的身边。 他微微一闭眼,便望见了那景象—— 天际旭日东升,渐看蟾彩,重断身上裹了一床红锦团丝薄被,昏沉着头起身来,朦胧间,发现这儿又是龙床之上,自己寸缕未着,而旁边,躺了根本就没盖被褥,衣衫完整,唿吸浅浅的容千戟。 才成年不久的小龙王,面对重断躺着,紧闭了那藏匿辰星的双眸,唇色殷红,鼻息平稳缓慢,像是难得睡得如此踏实。 一只白净的手还紧攥着重断的被角,弓起身,睡相是一万分的依赖。 唐翦睁开眼。 这小龙王,连被褥都捨得给重断盖……现下他本就是体寒的蛟,倒是不怕自己着了凉。 而此时,容千戟十分沉静地坐在床沿,重断面色铁青,大敞开龙王寝宫的门,未与容千戟交谈半字,倒是一腔怒火,全给撒在了守夜的十二魔君身上。 他是完全不知状况,一把剑抽出来搭上首领的肩头,厉声道:「十二个人,八方镇守!」 但下一句「我是如何进来的」,他竟不知怎么说得出口! 唐翦眼看着这一场,倒像看闹剧,觉得精彩。 重断往日化虎从容千戟的龙床上醒来,都是衣衫完好,头脑清醒,可不知为何今日与从前不同……连带着自己的心境,似乎也发生了变化。 睁眼之时,目光完全被容千戟的睡颜锁了去,再往下看,枕边还有几颗深褐色的丹药。 重断捻了两颗,闻嗅过后,发现还有几丝甜气。 也不知是何物。 「千戟,」唐翦挽袖朝前走了几步,踩到门槛之上,笑盈盈地,「发生了何事?」 重断如今在气头上,那就是谁都不制不了他,唐翦与他熟识多年,再清楚不过,只得找容千戟询问,不料他这一问,容千戟倒是回答地爽快:「你什么都看得通透,又何须问我?」 「的确如此,但这视角,其实大大不同……」 唐翦笑道,他还未想过容千戟如此乖戾,是有些脾气。 容千戟不太爱与外人交谈,如今众叛亲离,一人独守朝中,更是闭塞,他压抑了太久的情绪,全被昨日,他的白虎搅乱了心神! 本来他几乎已近绝望,那白虎又何必再学会化人形来招惹他! 容千戟忍声道:「是将军自己进的屋,赖不得我,更赖不得守夜的魔君。」 重断虽站在屋外,却听见了他这一句话,勐地一回头来,像是冷静了许多。 也是,小龙王如今身上这点神力,又被守着禁了足,哪还有能力把他从自己的寝殿给抬到龙王寝宫中来…… 「各领二十杖,」重断对着跪趴一片的十二魔君命令道,「立即执行。」 他心中乱撞的怒气无处宣洩,如芒在背,心知是那小龙王一直看着自己,那眼神也越发越通透……无论如何,他定要查清楚,究竟这一段时日,为何总在小龙王的床榻之上醒来! 自己进来的?荒谬至极。 如今晨时已过,重断髮完了火,惩戒了「玩忽职守」的部下,见天边莹皓,飞萤明灭,心道是那本该在夏日出现的虫儿,又乱了季节。 近日三界愈发得乱,黑白颠倒,冬夏秋春,四时万物皆崩坏无章。 重断占着这天界一方,无非只为了手刃了老龙王,报仇雪恨。 第15页 在他对往后千万年的计划中,待老龙王身死那日,家仇国恨了结,即是他魂飞魄散之时。 他的记忆,近日以为常去灌愁海内修补斩龙戟,渐渐有了些儿时的印象。 有一日,仙姑予他一壶桂花酒,问他:「这风月如何?」 重断皱眉,心中烦郁,不存任何风月有关之事,只道:「不过尔尔。」 仙姑心下瞭然,指尖搭上重断的脉搏,道:「将军并无情根,不必再饮这壶酒。」 他对从前的印象,只残存着往日在天界武场之上,他为青涩少年,心性尚且胆大气盛,飞跨上马,耳畔金鼓喧阗,手执一把栓了天帝嘉奖绸带的三尺青锋,朗声道:「我白虎一族,头彩纳入,英雄出辈,世代永昌!」 天帝大喜,允重断为监兵神君,白虎一族众人朝拜,山唿万岁。 可他的印象中,没有那日在树下,兴奋得差点儿显了原形,露出龙尾,喜笑颜开的小龙太子,容千戟。 重断与父亲,在金銮殿之上,对着座上的老龙王,双双跪拜。 也只有那时的重断心知,他的那一跪,是对着他以为往后数千年能相伴一生的小龙太子。 记忆中,除了那些与容千戟无关的片段,还有他在蒿里山被五方鬼帝在无数次撕裂之难后,拼凑成「重断」。 近乎是重生的他,立于冥界鬼门关之前,以一把利刃噼开了通往天界的大门。 自此,三界纷争,再无安息。 唐翦仍旧记得,他第一次在冥界见到重断时,目眦欲裂的少年,眸中凶光暗藏,狠声道:「我尊过,敬过,奈何这世间万物不渡我。」 不渡我。 第十六章 晨间一场闹剧散罢,重断的无名怒火倒是来得快散得也快,但仍旧免不了一张臭脸。 他坐到玉石凳上,执剑一挥,眼前铺摊开近日三界军事要图,几路兵马已在下界打成一片,火列星屯,战火纷飞,如若他白虎战神还不插手,恐怕这把火烧得过旺,覆水难收。 唐翦与他关系甚密,一想起今早的事就忍俊不禁,低声道:「你也是好笑,因果都未弄个清楚,倒先发起火来!」 「看战局图。」重断一皱眉,不是很想再提晨起之事。 越见他这逃避的模样,唐翦倒是越来了劲:「你不愿让我查查?嗳,你明知我擅长洞察人心,为何不问问我,那小龙王到底骗你没有?」 重断指着一处灵冥山脉的剑尖轻轻一颤,抬眼闷声道:「未必我还能真自己去了他房内不成。」 「你晚上做了些什么事,我倒是不知晓,」 唐翦掩袖一笑,眼色暧昧非常,「你那小龙王,心里边儿想的是何事,我清楚得很。」 重断微敛眉目,鹰眸煞气化褪一半,冷声道:「何事?」 他心中是想问又不想问,免不了迟疑,但如今几日心中极易沸动,提到小龙王的事,他都好似存一万分好奇,忍不住想伸手触碰。 「竟然你都开尊口问了我,那我便告知与你。」 听这重断难得好奇的语气,唐翦下了决心要将这「薄情」郎的困惑解开,背对着重断的那一张脸呈平淡之色,摸出腰间摺扇一扫,轻笑道:「你是不知,你与那……」 「报!」 他还未组织好下一句言语,只见远处飞扑过一勐禽精怪,伏地磕头,飞翼之上带了粘血,几乎是跌在了玉石殿前,颤抖着嗓道:「 报,报将军,识心神君,前方水神来报,堂庭山巡得,巡得……」 唐翦瞬间察觉重断周身嗜血之气凝聚一出,正等着那通报小兵下一句—— 「老龙王魂魄与肉身!」 重断目眦欲裂。 他寻遍三界,血染了半边天,不惜得耗费神力,最后竟仍然落了这么一个下场,大仇报不了……生生世世,永永远远都报不了。 他强忍着体内汹涌翻滚的煞气,双眸通红,哑声问道:「身死,魂魄亦死?」 「身死,魂魄亦死。」 那勐禽精在脑内搜索着当时水神明逍催促着通知下来时说的话,「青角金翼,颚下抚须,鳞片靛蓝渐变,生了一对朱红的瞳仁……」 霎时间,白虎怒吼,吟啸声震破天际,雷声于四野,天边金光万道! 唐翦飞身而起,以摺扇遮了半边脸,挡开一波狂涛云气,勐地看见重断身形外有如幻化了一只巨型白虎,接连重影纷纷,咆哮哀鸣,连云端都快起了火焰…… 「将军!」 水神明逍不知从何处流淌而来,化作一簇水流绕于唐翦的腿间,幻化成人,情急之下正要往重断的方向冲去,唐翦伸手抓住了他:「现下他正是哀极怒极之时,随他去。」 唐翦稳住了明逍,心下一嘆,那么……小龙王一直未曾骗过将军。 天边炸开一声惊雷虎啸,容千戟就算是睡得再浅,也已听到了几分。 他翻身而起,靠在床沿,顿感寝宫震动不已,眉间染上担忧之色,门口的蟹姐儿正捧了吃食进屋,这被吓得一踉跄,拍着胸脯喘道:「真是好险!不知哪儿来的虎,虎,虎……」 容千戟一记眼刀飞掷而去,敛眉喝道:「不得妄议!」 他的白虎夜里才化了人形,如今是重断本人受了何等刺激,方才被逼出了体内? 容千戟被震得有些发懵,他一时间不知是好是坏,他明显感觉到,夜里与他相伴的那只大猫,那个眉眼俊朗而清澈的男人再回不来…… 第16页 那是他心中的重断。 他日日盼着寒夜将至,等入了深幕,寝宫内点一燃香,他的重断还能将他抱得更紧一些。 自昨晚化了人形之后,好似一切再不受他的想法所行,白虎没了,重断也没了…… 不知今日夜里,他的那个温柔不知事的重断,是否还会再来? 今日他在龙王寝宫内休息得当,接连服了好多内药才将身体调养好些许,胸膛龙珠逐渐发了热,龙角渐次长了些冒尖儿,鳞片的凉度退却不少,天医觐见,说是他正在蛟化龙形之时,只需多加调养,便无大碍。 「天医」看似有些侷促,一对魔角遮掩不去,容千戟讶异地看着跟在「天医」身后的唐翦,没忍住问道:「此乃天医?」 小龙王生于天宫长于天宫,是何等一对火眼金睛,唐翦也没闹明白为何重断非要寻一名魔医去化作那天医,这不是让人小龙太子,看了笑话去么! 唐翦不知如何作答,只得笑道:「大将军寻的天医,我等小臣,可不敢妄议。」 待到整个天界混沌散去,边际都快被重断搅了个碎,他的虎身融了体内,一时间支撑不住一般,执剑撑地,嘴角都溢出了血。 重断哑了嗓,接过明逍递上前的丹药吞入腹中,剑眉紧皱,不再言语。 一门之隔,他将自己关进天山寒洞,派重兵把守了入口,吩咐两三日事宜与明逍唐翦,不再过问任何。 唐翦心里明白,确认过老龙王已死,重断大仇报不了,自然是没了多少活头。 只是不知道那寝宫里的小龙王……重断打算如何处置。 临行前,重断蓦然回头,一双鹰隼般的眼紧锁在明逍身上,字字咬得紧:「不可僭越。」 明逍自是明白他在说什么,连忙跪了地,以求宽恕,说再不敢犯。 第二日,天山寒洞入口换了明逍镇守,唐翦自然落了空闲,深知此事耽误不得,他如若想保下小龙王一条命,便即需立刻行动。 容千戟近日服了药,开始嗜睡起来,昨晚他的重断没有再来,他不得不担心,一见蟹姐儿又端了食入屋,没忍住问询一句:「可知大将军近日身在何处?」 「陛下可真说笑,」蟹姐儿莞尔,待得龙王寝宫久了,明哲保身的情况下愈发怜惜起这小龙王来,「大将军那是什么人,我等精怪,怎知他的行踪。」 她话音刚落,唐翦御风而入,掀起半边床帘都落了寒气,拂袖笑道:「大将军近日闭关修炼,小龙王且是念想过甚?无需挂怀。」 容千戟脸一红,方觉颈项间的龙鳞又新生几块,但性子倒也坦荡:「本王挂怀。」 唐翦讶异不已,还从未听小龙王自称过「本王」,这么一语,倒是平添几分傲气,又深感自己未看错人,道:「今日前来,便是想与小龙王说与当年大将军一族被屠杀满门,战神星子陨落冥界之事……」 「你清楚此事?」容千戟警觉起来,他还从未从别人耳朵里再听起过重断的往事。 唐翦落了座,倒是轻车熟路地斟了桂酒,「他离开天宫之后的事,你就从未查到分毫?」 容千戟一听,心下钝痛难忍,咬牙道:「从未。」 正因他从未查到分毫,再加上家仇血恨,他才这么多年来对重断愧疚万分,慾念与情爱像缠上脖颈的藤蔓,绕得他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 他自己苦苦追寻未果,归了天宫挨过不少罚,都是自己咬了牙挺过来的,记忆中那个重断哥哥从未散去,从来没有想过,千年以后,能见他杀回天宫,浴血一身…… 眼中只有无边恨意。 重断这个人,明明执掌万马千军,那日一身猩红暗披,立于招展战旗之中,倒是…… 倒是像,孤家寡人。 曾经他在舞剑练武过后,问过重断,倘若有一日,我坐上了那三界至高无上的龙王之位,你可愿让我设一宝座于我身侧,辅佐我神力天下? 重断当即跪于他身侧,俯身亲吻他的剑身。 重断那时的嗓音还未如现在这般低哑,带着少年特有的青涩:「我,定不会让你孤家寡人。」 容千戟眼下硃砂痣愈发地烫,喜道:「若违此誓?」 「慢着!」 勐地蹲下身来,容千戟用一只手捂了重断的嘴,连喘气都小心翼翼:「切莫说那不吉利的话,什么天打雷噼,魂飞魄散,你不要再说了!」 重断先是一愣,随即展颜一笑,原本冷硬的轮廓都生动起来,「千戟,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我想说,我定不违此誓。」 那一日武场山谷飞花乱剪,不知落了多少瓣软红。 第十七章 「再后来,冥界以北,近乎都落了重断的手中,鬼门关一战,重断兵不血刃,只身迎敌,赢了五方鬼帝的赏识……你看他如今威风凛凛,万事不放心上,其实都是因为那几百年里,他受苦太多。」 唐翦言毕,端茶的手腕都有些轻颤,他几乎无法去瞧容千戟的眼中神采如何。 他为心神,自能窥探一二,却正是这双刃剑的技能,常常使他自己都容易迷陷其中,与被试探者感同身受,情绪起伏。 唐翦长嘆气,道:「肉身魂魄撕裂之苦,他受了整整十来次,我那时已颇有修为,在山巅同水神习武,常能听到蒿里山震动,天光乍破,想道又是那天宫打下来的白虎遗孤,又受了些难。」 第17页 他说完这一席话,甚至有些后悔将重断的过去就如此剖开在容千戟的眼前,无非是将两人之间的间隙强行和好,他倒像是个多管闲事的人……可现如今,若要留容千戟一命,以重断的性子,他帮不上太多忙。 解铃还需系铃人,种种杂念,恩怨了断,他帮到此处了,其余都需容千戟自己救赎。 而容千戟如今听完这一番话,倒是有如当头一棒,他忍了如此之久,心碎成块,换得这世事捉弄他般地一句「魂魄撕裂」? 聪慧如他,并非不是没有怀疑过重断受了苦,也试图询问过,只可惜被关了如此多天,重断白天尚在人形时,看向自己的眼神常是冷漠而疏离的,直像一捆铁绳封了他的嘴,半个字都吐不出。 上神下界受难之后如若不再成仙,又不可从这世间抹去,便要忍受魂魄撕裂之浩劫,容千戟略有耳闻,幼时只觉得残忍,如今亲耳听见自己所爱之人承受了如此酷刑,倒好像那撕裂在了自己心间,痛得唿吸都乱了方寸。 容千戟一双手抖得厉害,几乎拿不稳茶盏,衣襟半敞,靠在床头低垂着眉眼,眼下那颗鲜红的硃砂痣烫得厉害,他一抬头,只觉这龙床帷帐,入目雪白。 他深感无力,双手绞得死紧:「今日你所言,我……我从未听过半分。」 「冥界之事,你尊为天宫太子,怎会了解得透彻?」 唐翦一眼便看穿他的心思,面朝容千戟的那一弯唇角仍是带笑:「你与重断如今皆因对方家破人亡……虽不是直接原因,但也为间接,你在寝宫日日夜夜地守着他,可曾想过,你二人之间那不可逾越的沟壑?」 这事,其实只需要容千戟看得清楚一些,让自己去与重断说个清楚,老龙王已死,说不定重断能放他一马……重断虽有一颗冰冷心,看似刀枪不入,其实内心深处仍藏了一份柔软,若让他拿了镜面予他看,确认了前尘往事,应当是能让容千戟离开的。 从此山高水长,三界往生,不復相见。 唐翦连气都再嘆不出,才张了嘴,只听龙床上端坐着的小龙王咳嗽一声,掀开被褥坐直了身,正色道:「纵是千山万壑,我且要等他一等。」 「如今我予你尘世之镜,你带上它去找重断,谈清楚是非,我再派人带你走,岂不是最好的结局?」他不解道。 「万一,万一哪日他能记起我来?」 容千戟自顾自地说,「那年他应过众仙朝臣,倾尽一生之力辅佐于我,我也说过,要看他征战四方……如今时过境迁,我不求他再为我做什么,是我欠他一身的债。」 他说着,皱起眉头,「若他记起我来,他又发现我不再站在他身边,那得有多难过?」 他容千戟贵为天地之尊,万年出一的龙王,怎可食言半分? 前言不搭后语,吐词含煳不清,容千戟忽觉面上滚热,以手背擦拭,才惊觉是自己落了泪。 他摊开掌心,泪珠化丹,簇成一团紧在手心里,他闻着那香浓之气,也不觉得甜了。 哪有重断接来给他的甜?比不得的。 唐翦看他眼底含雾,心想这小龙王按年岁算也不过几千岁,倘若放到人间,也不过是个才成人的年纪,本应是开朗潇洒的贵胄子弟,如今背负一身的孽债…… 容千戟受了千般苦痛,却无一件报应,因他自己而起。 担了父辈的罪,招了情劫的苦,错错乱乱,恩恩怨怨,都不可堪破。 唐翦忽然不忍心再同他交谈下去,重断已抽脱情根之事,也再没有力气可言说,便坐起身来,不告而别。 心神转身的那一瞬间,衣摆带了些风雪入屋,容千戟坐在床上,哑了嗓,说不出半个「谢」字。 朔风起,一夜北风,雪漫天宫。 往后几日,重断一直闭关于洞中,天宫要事,皆交由了唐翦打理。 唐翦于心不忍,私下来找过容千戟好几次,好说歹说,最终无非换来容千戟一个「等」字,那一对澄澈的眼瞳里,情绪炙热而冷静,好似短短几天之内,心思又沉了不少。 重断真入了洞里,门口卡得严,每逢入了夜,容千戟躺在床上辗转难眠,时不时起身来望望门口,却总是看到门帘珠扇捲起半边,望不得一点人影。 虎啸也听得少了,偶尔夜深露重,他总忘不了那日得知老龙王已死后重断的绝望,剖心刨胆般地恨,像掐住他的脖子,压得喘不过气。 白虎大将军闭关一事,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前朝老龙王的旧部下在人界蠢蠢欲动,甚至派一些胆大的先来了南天门,通通被镇守南天门的金甲神人挡了回去。 容千戟只是听蟹姐儿絮絮叨叨地说,望着手中食盒,却再咽不下。 他把银筷搁置了,摸摸头上渐长冒尖儿的龙角,道:「且先端上药来。」 「药?要的是何药……」蟹姐儿扭着胯,头上的扇贝银饰晃得容千戟眼疼,「瞧瞧这身子!今日是不吃些么?」 容千戟皱眉:「天医开的药,今日未煎些上来?」 他总觉得今日这蟹姐儿行步略有些奇怪,往日都是横行,今日不知为何,那脚像好用了一般……入屋也不先敲门,倒是一口一个「你」,不带半点尊称。 他心下一动,悄声道:「我龙角方才癒合好,那药有……」 话音未落,那「蟹姐儿」果真立刻蹲了身,化作了曾在天宫执掌祭祀要事的月白仙君,匍伏于地,声泪俱下,说话都带了颤:「臣,月白……参见殿……殿下!」 第18页 月白仙君一抬头,见容千戟那半透明只有一截的龙角,泪涌得更多了,「恳请殿下,恕在下救驾来迟!我等一众仙君,困于人间孤山之中,不知天宫具体情况,我等……我等日夜不得安稳!」 「起身吧。」容千戟垂了眼,「是我容氏一族,咎由自取。」 「事态紧急,不容耽搁,」月白仙君仍然不肯起身,「现下白虎反贼闭关多日,他的左膀右臂已都有要事在身,眼下是最好时机!」 他从手上摊开一截缚仙锁,「臣身有众望,来接殿下暂随臣等退到人间,这一神器乃上古所出,重断如今不在天宫,再大的事,有了它,也能抵挡得了……」 第十八章 听完月白仙君一席话,容千戟片刻都未回过神来。 容氏一族本就人丁稀薄,枝叶不散,几乎世代单传,有能力者居高位,他本就不是一个多么能握稳皇权之人,况且如今被抓到天宫苟延残喘数日,无力救座下朝臣于水火之中,他愧对于三界唤他一声「龙王」。 他从胸前剖下半片护心的龙鳞,化了锦盒将其放在内侧,并未直接拒绝月白仙君的建议,只道:「此等信物,你且先拿好。」 他又道:「如今父皇已死,可一命终抵不过重断心中白虎一族上下数口人命,不知他往后计划如何……也不知加上我一命,他能否放下。」 容千戟把锦盒轻托予月白仙君掌心之内,「你且记好,如若重断大开杀戒,破乱天宫,变将此信物交与佛界,有一始祖名曰燃灯……」 天宫与佛法三千世界分得很开,须弥山这种圣地,小时候容千戟都极少去过,偶有盛大集会,父皇便亲自派些使者同他一起,前往须弥山请那些个真正厉害的神。 其实那些都已不能称之为「神」了,容千戟总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言说,只记得有一燃灯佛专修过去,为过去佛。 当初盘古开天闢地,最后一口真气化为「三清」,故有了天界仙君,浊气凝结生了邪界,身影为鬼祖冥宗,他手上被神斧磨厚的老茧,变成了佛门祖师,即燃灯佛。 父皇曾说,世人只拜未来佛不拜过去佛,燃灯过得也是清闲,便常派容千戟过去修学,那时容千戟过小,懂得少,只记得燃灯佛常念叨的一句:「过无数劫你当做佛,颈上肩上各有光明1。」 多欲为苦,生灭妄见,不见世间过。 月白仙君一时愣了神,不知是否该继续劝说容千戟随自己走,问道:「殿下,那你该去何处?」 多日不见,如今的小龙王面容又褪去几分稚嫩,眉眼间是化不开的倦怠,「生死有命,我容家欠他,天宫皇位我不能拱手相让,仅剩一条命,便给他抵作债去。」 上辈恩怨,容千戟从不觉得就真的与自己无关,现已牵连到三界五行,他作为天界之主,只有出此下策。 也不知他这一命……重断如今已不记得他了,还愿不愿意,再看他一眼。 还有那个帮着重断做事的唐翦,也总是劝他走,他若是走得洒脱了,重断怨气未了,这一世也再入不得轮迴,若在天宫杀个痛快,再逼到三界之间,那可如何是好。 容千戟年纪虽小,但在这一事上已有了自己的选择,连忙将月白仙君扶起来,道:「你先走罢,锦盒收好了,且告诉所有人,莫要再等我。」 月白仙君红着眼看这曾经的小皇子,昔日还稚嫩非常,如今已为翩翩少年郎,却没几分生气,只是一遍又一遍地说着「莫要等我」。 容千戟垂了眼,勉强勾出一抹笑,你说这世间万物何其多,等我岂不是不知要捱到何时。 「天界新皇……如若我未回来,就从龙池挑一只小蛟,带与雪窦山,给未来佛教导。」 「殿,殿下,」月白仙君都被说得呆愣了:「可是容家……」 「这皆是因果轮迴!」 容千戟说完,鼻间明显钻进了一丝熟悉的气息,连忙道:「想必是心神巡天回来了,你尽快走!」 话音刚落,月白将那锦盒匿于体内,化作原身麒麟,伏地乖顺,眼瞧着唐翦领了一众金甲神兵破门而入,手执那把摺扇,大喝一声:「何人在此!」 装腔作势,无非是做与谁看,唐翦扫视一圈见了地上的麒麟,望向容千戟的表情严肃了几分,果不其然,水神明逍紧随其后,化了波涛汹涌而入,立地成形。 那潮气与勐浪,几乎快吞噬了整个屋内的摆件,明逍势大,立刻变出水网捆住地上的麒麟,冷笑道:「我说龙王寝宫好大一股子仙气!想必是小龙王部下前来私通了不成!」 容千戟虽为阶下囚,但也仍是天宫太子,闻言眉心一跳,银牙咬碎,怒斥道:「休得无礼!」 明逍对人间了解甚少,一句「私通」不知是踩了谁的底线,屋内狂风一作,容千戟只见那水神身后不知从何处蹿出一簇红黑人形,回身一转,是那原本闭关于山洞之中的重断! 他低垂着眼,神色过于黯淡,容千戟看不真切,只觉得那面容阴冷,冷得可比这几日的飞雪狂风,怒火熊熊,山雨欲来。 当时的重断和容千戟都未去想过这所谓的「怒气」,到底从何而来,包括在一旁的唐翦,只觉得理所应当,未曾想过,重断明明是已断了情根的人。 明逍一心护主,侧身挡了重断跟前,作揖道:「将军,这逆贼当诛当杀,还是用……」 第19页 重断冷瞥了地上的麒麟一眼,道:「放了。」 他像是嫌脏,以长戟挑开水神的水网,眼神利剑一般看向容千戟,又说:「既然小龙王愿以一命抵一族之命,我也成全。」 地上麒麟一声嚎叫,欲纵身而起,容千戟一身厉喝:「趴下!」 唐翦愣在原地,一时间读不懂重断的心思,慌了神,目光投向容千戟,后者点点头,闭了眼。 眼下情况耽搁不得半分,唐翦施法裹起地上水网捆住的麒麟,唤了金甲神兵来助,指尖御风,摺扇一卷,将麒麟肉身收入扇中,转面朝明逍一欠身,低声道:「劳驾。」 他抢了明逍的功,此后不知又要被下多少绊子,不过他与明逍明争暗斗多年,此等伎俩早就被对方咬了个通透,明逍也知他是为了帮容千戟,可重断开了金口,便不愿多做计较。 重断站在原地不动,待屋内的人全都出去了,面上似笑非笑,也不知是对着容千戟,还是对着何处说话:「想死还不容易么,不过一瞬间的事。」 容千戟愣住,揪紧了衣襟,道:「重断,我父皇已死,而你大仇未报,我这条命你尽可拿去。」 「容千戟,天地主宰是我。」 重断忽然周身戾气汹涌,寒声道:「你就算是死,也只能死在我手上。」 语毕,重断转身离去,衣摆掠下暗红弧线,乍一看,容千戟想起幼年时在离恨天上见过的血蝶。 灌愁海的仙姑说,那些血蝶都是人间有情人生离死别时流下的泪……那些人可没小殿下如此好命,连眼泪哭出来,都是甜的。 容千戟那会儿只是笑,心道这些血蝶艷丽非常,又觉那些有情人可怜,问仙姑,是不是感情之花绽开得愈艷,人流的眼泪便会更多一些? 仙姑说是,情深不寿即是如此……人一旦在乎得深了,受伤便更加容易,也更刻骨。 话说回来,重断本在洞内闭关,唐翦靠灵识传来一句有仙人入界,他周身的浊清之气便都乱了套,原本稳定的心绪变得不宁,满脑子都是容千戟那张脸。 他近乎千年未曾有这种感觉,陌生而让他感到恐惧,这本不是他该有的。 容千戟那双手,那截细白的颈项,眼下鲜红的硃砂痣,勾魂的眼,流露的神态总像是献祭,纯澈而绝望……完全不似三界传言那般,昏庸又凉薄。 重断情根斩断多年,从未遇到过谁如此轻易乱他神识,他装不了镇定,情仇交缠,在脑海里埋下隐刺,扎痛得重断常喘不过气来。 闭关的这些天,常在山洞里,想到某个场景,比如自己低头入目又大又厚的虎爪,比如容千戟紧锁着眉从脚踝剥一片龙鳞,再比如,他腻在容千戟怀里,抬眼便是那白颈,直叫他想一口给咬断了去。 如今提前出关,方才赶到容千戟寝宫之内,只听得一句「我的命你想要便拿去」,重断原本镇静的心神俱乱! 一个声音在他心底咆哮得厉害,杀了他,重断,杀了他报仇雪恨。 而他的手又根本不听使唤,拿不动那斩龙戟一般。 那物件又裂了些口缝……重断已不想再修了,容千戟如今从容赴死的样子,哪还需要他提上斩龙戟杀他。 月暗云霄,晚来风起。 稍不留神,天宫又入了夜。 1译自《修行本起经》。 第二十章 在这三界活了上千年,重断的印象中,他从未晨起得这么晚过。 睁眼醒来时,一如既往地,入目是小龙王床上纱幔,雕柱凤首……只是旁边原本该安安静静睡着的人不见了,剩了个团花锦枕,被凌乱地扔在一旁,上面还有压过的痕迹。 重断片刻方才回过神来,伸手去摸,都还有些许温度,心想容千戟这是去了何处? 自己身上似被巾帕擦拭过的清爽,衣物也全换了一遍,暗红披风搭在床头,洒上晨光,竟有一种说不出的飘渺感。 重断还未来得及起身,就见屋内屏风后走出一人,垂着影沉沉一双大眼,下颔尖尖,乌髮取了红绸挽起到一边,却好似太多,未兜得住,铺了满肩。 这不正是……小龙王。 容千戟手里还端着金盆,巾帕搭在盆沿边,大门被他锁得死紧,额间冒了细汗,正抬眼朝这边看。 重断见他唇色发白,眼眯起泛出一种颓色,脑内不断闪现出一些旖旎画面……是一双大手轻解开眼前人华贵罗裳,继而交欢枕席,烛摇红影晃晃荡盪…… 一倒一颠,春魂自乱……印象中的容千戟瞪了一双大眼念念了句什么,重断记不真切,只记得那被翻红浪,全将他与他尽数裹到了慾海中去。 重断一时间分不清现实与梦境,那些触觉与汗香都如此真切,未必是自己与容千戟同榻而眠久了,开始做起了这般梦境? 只不过一秒,他便否认了他的猜疑。 容千戟见他醒了,略有慌乱,重断站起身直接伸手将人带入怀中,不由分说解开了衣襟内袍,只需一眼,便见到锁骨往下,白净的胸膛之上印了片片吻痕,吮得泛了紫红,脖颈之间都留有指印,根本不需再看……重断心下已瞭然。 容千戟昨夜里被气得又疼又无奈,见他这难得出现的讶异表情,心中顿时明白过来,但仍旧忍不住说他一句:「你看够了?」 没想到这一张口,嗓子哑得厉害,面上因发热而出的红潮也愈发明显,重断置若罔闻,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第20页 「昨晚,」重断停顿半晌,自己也有些说不出话,他现下是彻底信了容千戟说他一到夜里就记不清自己做什么事的言论,抿紧了唇,张口道:「我是人形还是……」 话语未落,容千戟一巴掌扇到他脸上。 他想笑,又笑不出,心中全是气,但也怪自己太没用,昨晚重断算不上强迫……甚至连半强迫都算不上。 重断周身暴戾之气在被扇过巴掌的那一瞬间骤起,继而又奇蹟般地消散下去,内里浑浊真气一顿横冲直撞,他赤红了眼,低沉着嗓道:「容千戟,你先躺下,我且看看。」 容千戟衣袍被撩开一些,又急又气,如何也未想过重断醒来竟会是如此态度,心中想着横竖不过一死了之,昨夜之事仅仅是他与「重断」的,不是与现在这个人的! 可是如今重断白日也这般……容千戟恨不能躲得远远的,却又想被他寻到。 从小性格使然,他表达不出太多言语,习惯了有人任他放肆,任他连口令都不说,仅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发出命令,最懂他的,一直以来都是重断。 然而昨晚,他哭成那样,疼成那样,哪怕最后被做得都快忘了自己是谁,重断却什么都不懂。 重断见他发愣,不由分说,绷着脸将人打横抱起,把容千戟箍得很紧,原以为怀里人会继续打骂闹腾,没想到容千戟只是闭着眼,小声道:「我有些发热,你叫唐翦来。」 一提到唐翦,重断心中居然有了些无名火,皱眉道:「你又唤他作何?」 哪怕重断一千个不愿意,容千戟意识越来越迷煳,险些昏了过去,重断推门而出,侍从魔君早就守候着,跪成一片,哆哆嗦嗦,不知该做何动作,重断冷声斥道:「我麾下是找不到半个有眼色的人了么!」 鲟鱼精知情,接连退了几步,跑去传了殿外的金甲兵,还是派侍从去叫了唐翦来。 唐翦一进屋见了容千戟昏迷,便差点儿踢翻了莲花雕的香炉,里边儿香料溢出来,呛得他一咳嗽,皱着眉道:「重断,你自己作的孽,现下可知道后悔了?」 重断心中情绪交杂不定,看着床上因发热而面色潮红的容千戟,觉得胸腔附近有何物抽动得疼,他摇摇头,只是道:「并非后悔。」 「只觉得……好熟悉。」他继续道,「像是认识他非常久,非常久,久到比你与明逍还久。方才查看他伤口,我甚至觉得……」 唐翦道:「觉得什么?」 重断哑声道:「他本应是我的人。」 第二十一章 天医查弄过后,手上淡草药香几乎快盖过了屋内燃的沉光香,那沉光香燃得明亮,映得容千戟半张脸胜雪的白。 「将军且多节制……小龙王身子骨不太好,禁不得糟蹋。」天医道。 所谓「天医」收了针线安置于托盘之上,又取了巾帕要与小龙王擦汗,重断阴沉着脸站在一旁,不知为何就看不惯那手往容千戟一张玉面上碰,手肘一甩,抓过巾帕,沉声道:「我来。」 天医不自在地咳嗽一声,也不好多嘴舌,继续道:「小龙王体虚气弱,还需药食调养,明日从医房取些兽类精血来,便可……」 重断在旁边站着没再说话,唐翦知道他脑子里估计已冷静下来了,忍不住折了扇子甩个弧边儿,讽道:「你二人谈个情说个爱,动辄便流血受伤,当真是对自己狠得紧!」 「何来情爱,」重断道,「我分明已断过了情根。」 可这句话,他自己讲得都不由心,明明已断了情根,为何容千戟还总能扰他思绪……似乎是从那日带过容千戟下到人间殿堂见过世人后,一切都乱了起来。 「还杀他么?」唐翦笑一声,面上却覆了层寒意,嘆息般地伸手去掖容千戟的被角,「一夜交欢……我也不知与容千戟之事你想起了多少,以往的那些事,又想起多少。」 重断冷声道:「往日夜里之事他说我信,但你所说曾经幼年之事,我记不真切。」 偶有梦到山中乱红漫天,那树梢的蟠桃还比不得小皇子的面容明艷。 那被时光肢解得支离破碎的梦里,容千戟笑拈朵朵桃杏芬芳,目光如蜜,身影却模煳不清,尽消融在微风里…… 重断挣扎着醒不来,忽觉春在枝头已十分。 「夜里大多事,我记不住,但明逍说灌愁海有仙姑执掌风情月债,或许我前去一趟,能有所收穫。」重断攥紧拳心,喉头哽得发疼,难得一口气说一长句,目光都柔和几分。 他一身杀伐之气减半,眉是眉,眼是眼,轮廓仍如锐利朗星,薄唇却抿得紧,端端生出满面愁容。 说哀愁也并非,只是眉宇间那股孤独感,甚至带了些少年的无措。 唐翦见他如此神情,略有不忍,道:「你说得轻巧?如今三界戎马倥偬,鬼帝可是给过你口谕……若是你不杀这小龙王报仇,那让他捉了小龙王去,那可就不仅仅是取龙珠这么简单。」 「不过一颗龙珠。」重断道,故作自然,心却是沉到了底。 他在蒿里山有过两条龙驾,以往在冥界作战时总有龙为坐骑,威风凛凛,皆是五方鬼帝赐予他的,可那两条龙原本为几千年前天界的皇室外枝,未渡得过天劫,遭冥界偷了空,捉下来掏了龙珠,驯养成了坐骑。 龙没了龙珠好比人没了人识,即使是万物敬仰的神兽,也不过变为了不通灵气的畜生。 第21页 五方鬼帝当年存他魂魄,养在冥界双山之间,予他无限能力,无非是为了日后有所用处,如今他一路攻入天宫,虽已有自己一番实力,但要与五方鬼帝一战,那也是杀敌一千自损一千的事。 结局最好不过同归于尽,最差不过……他战死,拱手送上龙王容千戟。 唐翦一般不敢轻易探测重断内心,急道:「鬼帝之力并非你能抗衡,可有想过,如若到了他强取小龙王龙珠的那一日,你选哪边?」 「我自有办法。」重断答。 他对这些事一向有主见得很,挥手示意唐翦不必多说。 重断行至龙床边,低头看了一眼双目紧闭的容千戟,连嘆气的声息都止住了……这团锦红被衬得容千戟,可比梦中的梨杏更白。 他踱步出屋,寻了一处空地,凭空变出一琉璃盆,置于殿前。 下一秒,唐翦还未来得及跟上,就见那落得稀疏的天雪之中,重断手执那把斩龙戟,以戟牙作刃,直刺入臂膀之内! 虎血一滴作两滴,三滴并成血流,涓入盆中…… 重断喉头一紧,神情凌厉非常,以内力止住了玉阶之上欲扑上来拦他的唐翦! 兴许是天神仙血的缘故,哪怕沾染了些不清净的浊气,血一出了肉身,自带一缕浅淡金光,汇入琉璃盆底,不一会儿便接了一小碗。 斩龙戟沾了虎血,发了些微光,之前因容千戟而现的裂痕之内,也灌进了一些血液,红黑交错,印在兇器之中,竟显得过分妖异。 「有劳。」血止了,他将琉璃碗递与唐翦。 唐翦愣在原地,一时不知该接不该接…… 神虎之血治疗体虚惧寒自是有效,但重断如此,也不知日后是否后悔。 这人有如此暴戾无常的性子,唐翦都猜不透,更何谈现在重断处于才接受了一些新鲜事物,也不知想清楚没有。 况且,重断现下记忆明明就未恢復多少,只凭第二次直觉,就直接取血为容千戟治疗,且不说是否因为一夜情事,春风一度,哪怕是这股狠劲,唐翦都被惊着了。 重断对身边所有的人都狠,对世间狠,对自己更是狠上加狠…… 但好像对小龙王,就算是忘却了记忆,也不真下手去除掉他,难道世间情之一字真是如此,叫人念想到这般境地? 难道人真的会,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爱上同一个人第二次? 那时的唐翦尚且未知,世间万物论到极至,不过一个「情」字。 餵血之事不得耽搁,唐翦在重断的催促下端着那一碗三界再难求得的神虎之血,掀帘入室,再回头,重断一身暗红披风,已然走远了。 他需要暂离开天宫,派了手下魔君看好这龙王寝宫。 这外人不可涉足之地,龙王寝宫。 此时,天宫边际有精怪反弹琵琶,那指尖撩拨得苍穹下雪雨欲来,午后霞光烘了红绯薄云,道是盛景一绝。 那些云霞,涛浪鳞鳞,排列得像漫天画卷。 字字句句,寸寸丹青,好似满是他与容千戟的过往…… 不真切,看不透,却近在咫尺,并且正真真实实地存在着。 重断只觉得舒坦,他从未如此清醒过,就算他并没有记起往事,他也忽然觉得自己过得像重生过来一般,眼耳鼻舌,天上地下,通通都是他的,他甚至想耳边来一响锣鼓,庆幸他这般自在,这般张狂。 第二十二章 容千戟昏迷了一段时日,一是因体受不消,二便是疲累过度,这一觉入了睡梦里去,便不愿醒来了。 他几乎是睡梦中被灌入了重断的血,味道并不腥咸,或许是心理作用的缘故,唐翦还觉得容千戟十分熟悉这一味道,轻捏住他下巴,嘴一张,半碗就入了喉间。 神虎之血是大补,受补之人身体虚如,急需此物很正常,但尽管有这个原因,唐翦仍然是按捺不住好奇心,心虚地朝身后看了一眼,确定了重断短时间内不会回来,才闭上眼,决定进容千戟的脑海里再瞧一瞧…… 入目便是在一处山涧之中,两个人似乎是十四五岁的模样,双柑斗酒,风华正茂,皆被身旁胜景簇拥得十分显眼。 重断看着个子高容千戟不少,骑在马上,一身玄色铠甲,背后的红披迎风招展,与现在不同的是,那会儿还镶上了金边,绣了白虎族的图腾。 容千戟淘气,等重断搂着他纵马掠过溪流后,伸手去够树梢的嫩叶,一时间没掌握好重心要跌下马来,重断一惊,紧搂住他跟着翻下马来! 这么一来,重断自然是背先着地,摔得不轻,狠命摁着容千戟让他趴在自己胸前,大口喘着气,一双眼都急红了,张了嘴想训容千戟几句,又不善言辞,只得沉着声道:「你这手就是太管不住,改天……」 下一个字还没蹦出来,趴在他身上的容千戟撑着手肘,也不起身,捉过重断磕着石头流了血的手指,满眼担忧地去望那伤口,重断喉咙一紧,又道:「改天……」 容千戟傻乎乎地,没听进去话,低下头去亲了亲重断的伤口,沾了一唇角的血渍,没忍住伸舌头舔了舔,就觉得一股热气往头上冒,他那会儿少不更事,根本不知道虎血大补,喃喃道:「重断!我感觉好热,头上好沖……」 重断看他这样子可爱得紧,随口问了句:「你不知道为什么?」 第22页 被问到的小太子眨眨眼,淡定地答:「胡说,我知道的。」 「为什么?」重断问。 容千戟面上飘了层绯红,但都说出来了,还是硬着头皮道:「因为我喜欢你啊。」 他说完,似乎是不好意思,但又纯情胆大,瞪着大眼去瞧反而愣住的重断,双眼皮的深痕都快斜飞入鬓边。 无人山涧之中忽然雨丝风片,重断再无心骑马,飞身上树梢,摘了一瓣枝头新绿的叶。 再放到容千戟的掌心之间,后者一摊开,叶片成卷,化作了碧玉做的短笛。 唐翦勐地从容千戟的记忆中抽身而出。 真当是…… 他再想不出合适的形容词,站在原地揉了揉眉心,镇定了些,坐到床边,抬手为容千戟掖好了被角,且再多睡会儿。 重断傍晚回来时,紧皱着一对剑眉,取下身上挂了一天的斩龙戟,将它端端正正地挂在了容千戟的寝宫壁上,抬眼去看在桌案边快要睡着的唐翦,伸手把人推醒了。 唐翦见是他风尘僕僕地回来,便道:「去了何处?」 「别问,」重断声音有些哑,看了一眼床上闭着眼的容千戟,轻声道,「天色暗了,我今晚且去山洞内过夜,派几个魔君过来守着洞口,不要放任何生灵进出。」 他停顿半晌,道:「包括我。」 「你这是何必?」唐翦不解。 「他……」重断哑声,这在外奔波了大半日,回来便见着容千戟乖乖地躺在那处,胸腔像是被什么填满了一般,「夜里我神思不受自己所控,还是罢了。」 唯一能拦住晚上兽化重断的,便只有山里那个闭关之处了。 唐翦嘆气,忍不住多嘴:「今日你的血,餵他餵得顺利,我道是为何……后来,进了他心底,才知道你俩还小的时候,你便与他餵过血了。」 他形容不出来那个场面带给自己的震撼,那种少年人之间赤诚浓厚的爱意,简直难得一遇,可惜他心神生性凉薄,还真以言语道不出那感觉。 重断一点也想不起来,只觉心中一痛,道:「他喝了就好。」 他走进了些,没忍住,伸手去碰了碰容千戟的脸。 用手背。 他总觉得自己的手心太烫,能把容千戟灼醒一般。 凑近了些看,容千戟侧脸上一道浅淡的泪痕,估计是那晚上哭得凶了留下的……或许是今日留下的。 今日离开龙王寝宫之后,他去离恨天之上唤了冥界梦神去探容千戟,梦神急匆匆从下界赶来,身上拖着一摞厚厚的本,怨声载道,一见重断阴着脸,立刻收了声:「将,将军……您要这小龙王的梦做什么?我这儿是冥界,全是不好的,你要看美好的,圆满的,找那天界梦神去呀!」 重断瞥他:「神仙都下界躲着去了,我上何处去寻。」 「嘿!这也倒是……」梦神险些咬了舌头,翻出本子开始找,「我来给您寻个不太惨的……」 他看着看着,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没想到啊,这小龙王内心还挺坎坷……怎么全是您哪,还真有旧情?不过这些都锁上了,只能看个大概……」 「现在做的能看么?」重断淡淡道,「就最近的。」 「最近的好像还不那么惨!」梦神松了一口气,害怕这触到白虎大将军哪根神经。 梦神点选了小龙王生辰八字,闭眼作法,伸手扣住了重断的手腕,念了诀,天地忽暗。 容千戟在做的梦,很简单,不过是一场往事。 他日夜,都记在脑海中的往事。 梦里是重断牵着他入人间去看庙会的那一次,那年人间庙会正逢十多年一次的盛况,皇城内外挤满了人,护城河边上都有不怕死的,抱着树听戏,说是城内最有名的角儿讨了皇赏,被要求在城中鹊桥上搭台给全城百姓唱那么一出。 容千戟化了富家小公子,手执摺扇一把,慢悠悠地在场边走,施法钻到人群里去,重断跟得寸步不离,也默不作声,还是那身黑衣红披,眼内凶光暗藏,随时注意着身边动向。 台上放了朝天镫,一色漆金,以及出嫁用的绣花幔帐,由轿夫执举着,竟显得十分气派。 「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帐前伶人荒腔走板,承起拖腔,嗓音唱得咿呀,容千戟听得入神,好奇心全被这粉末人生勾得没了魂儿,伸手去捏重断的掌心,「都唱些什么,怎么听不太懂?」 重断看他好奇劲儿足,又不明白的急样,觉得可爱,也捏了捏他的掌心,笑着问他:「还听么?」 容千戟都快急出汗了,又听得台上伶人重复了一遍唱词:「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1!」 这一句他懂了,皱起眉来:「庙会怎么唱这种让人听了难过的词……什么七情六慾没有的,什么泪湿了又干的,情都没了,还怎么活?」 重断一听,攥紧了他掌心,都出了些汗。 那会儿的容千戟还不太懂情,只是竖着耳朵听,听旁边的百姓窃窃私语:「前几日此处斩了个囚犯,哎哟,估计临行前饮了酒,那砍头的刀下去之前,都还在扯着嗓子在唱戏呢!」 容千戟听得懵懵懂懂,还是不懂。 往后多少年,他才明白过来,原来任由世间金戈铁马……全给那伶人用一弯水袖来挡。 第23页 情不会没有的,所以人也不会死。 回什么身,悟什么兰因……若是人人都能这般想得通透,便没那么多事了。 梦神怔怔地看着,也入了迷,迷的倒不是容千戟的梦,他没资格细看,只是惊讶于白虎大将军的神色,这般…… 千百年来,何时见过? 而重断,正看着铜镜上容千戟的那张脸。 那时的五官相貌也还是现下少年模样,但这会儿的容千戟消沉安静,神色浅淡得近乎快没生气,若是有人偶尔唤他一声「殿下」,容千戟还要愣个晃神,才慢慢答一句,「好」。 而铜镜里的容千戟,一身华服鹤氅,宽长曳地,眼内全是新奇与活力,唇色算得上檀口丹砂,眉眼称得上是宝光璀璨,端得是个贵气娇纵的模样。 与现在唯一相同的,是千百般天然的情意,通通悉存了眉梢眼角。 「走了。」 重断吹灭烛灯,看着唐翦跟着关了门出来,眼神定到门前守夜的鲟鱼精身上,又看了看十二魔君,吩咐道:「今夜不得有任何人入内。」 他又拦住要跟着走的唐翦,「你留下看殿。」 「嗳,你……」唐翦一时不知作何反驳,「你怎么态度变得这么快!」 重断不跟他废话,命令般地:「看殿。」 正转身要走,身后几个贴身手下跟上前来,重断停顿住了脚步,厉声道:「都在这看着。」 他得一个人静一静。 第二日清晨,唐翦差人往龙王寝宫送了些薰香饼子、杏花口脂,说是侍从日夜辛勤,伺候小龙王伺候得好,特别是那守夜近身的鲟鱼精,得多赏一些。 「这些好物,可是人间弄来的……」 唐翦捻起摺子燃了香,笑道,「要是谁用完得太快,我便差鲟鱼姐儿,下凡间去再买点。」 语毕,屋内排着领赏的众侍从没多了想法往心里去,唐翦这话却是吓得鲟鱼精一愣,连忙跪下来谢赏:「谢,谢过心神大人……」 唐翦心存了些愧疚,奈何上次之事太过敏感,只得继续道:「明白就好,起来吧。」 暂时离开去补觉,唐翦派了几个心腹来看着,他这还没走出去,容千戟便醒了。 他睡了太久,睁眼差点被日头霞光刺伤眼,唐翦取来了一条绸缎系上他的眼,入目满世界的深蓝,容千戟只听见唐翦轻声说:「明日晨起再取,不然你这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眼受不住强光……」 唐翦担心得很,弄了面镜子摆在寝宫里,随时可从他那边看这里的情况。 他一走,殿前的小精怪又开始叽叽喳喳起来。 「说来也怪……大将军今日没带兵没带马,连他的坐骑都未携上,倒像孤军……呸呸呸!」 话说了一半,惊觉不对劲,蟹姐儿慌着拍了拍自己的嘴巴,又忍不住道:「或是有何要事要谈?」 身边一个小虾兵捏着嗓附和:「大将军英明神武,一个人不也能将那些个叛军干得落花流水么!」 容千戟早就醒了,沉着脸坐在床上喝早煎的茶汤,表面安安静静,鲟鱼精在旁边站得小心,时不时偷偷去瞄他,心中暗嘆这小龙王长得跟画里的人一般,怪不得大将军…… 蟹姐儿在门口谈得眉飞色舞,声音也愈发得大:「只一人可抵千军万马,大将军向来如此!」 容千戟手一抖,茶汤抖差点儿溢出来。 在我心中,又何尝不是? 傍晚东山旋落,重断又回了天宫。 一身的血。 他还未洗去全身的味儿,回到天宫就鬼使神差地往这边赶,掀帘便看见容千戟蒙了眼,心下暗自松一口气。 容千戟坐在床上,喃喃道:「你……折了桃枝和蟠桃果来做什么?」 他又似乎是闻到了味,皱眉:「你流血了?」 重断身上的气息他再熟悉不过,像做过标记一般,靠近一些就闻得清清楚楚。 重断站在那儿有些愣神,作法将味道敛去了不少,但一时不知道找何种藉口,只得开口道:「路过桃林,便见着了。」 也不知是何种力量驱使,他总觉得容千戟爱吃这甜的,蟠桃看着这么大这么香甜一个,容千戟在天宫被关了如此久,应当还未吃上如此上等的佳果。 他总不能说,我就觉得这果曾经摘与你过,你也爱吃,所以…… 重断看着容千戟一身月白睡袍,蒙着深蓝缎带,面庞如玉脂般,忽觉自己一身血污不太干净,便一边走一边褪去了身上衣衫,道:「我先去换身衣。」 他心跳得极快,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般,以极快的速度将瑶池之水灌满了寝宫浴池,一身精壮肌肉显露在外,胸腔里震动得像在打鼓,怕容千戟取了缎带来看,又怕容千戟不取缎带来看。 重断一身伤口如青筋盘虬,瑶池的水都被染成了红色。 他以极快地速度换好了衣袍,入目便见寝宫燃得微亮的沉光香,觉得掩不住身上的血腥气,指风一挥,便将那味道给调换了。 天色已暗,重断努力克制着体内的躁动,伤口又渗了些血,才好不容易把体内的兽性压抑下去。 如今天暮低垂,他依旧是重断,今夜,他并没有兽化。 重断坐到床边,神色凌厉深沉,惊得容千戟朝后推了些,重断暗嘆一口气,鼓起勇气道:「你……」 第24页 容千戟怕他又说出什么伤人的话,然而现在什么都看不清,只道:「我是谁?」 他像是偏执般地追问,重断沉默过后慢慢开口道:「容千戟。」 明显感觉到容千戟身型一震,重断勐地抬头去看那截蒙眼缎带,紧盯着,怕那块缎带晕染上水渍,怕容千戟哭,怕自己心疼,更怕…… 更怕这三界不再给他一个机会。 重断喉头一哽,伸手去搂他,容千戟被搂了个猝不及防,如今的重断可比以往夜里那个对他百依百顺的「老虎」强势霸道得多。 「容千戟,」重断重复一遍,几乎是贴着他,去望窗外挂满夜空的星辰点点,沉声道:「与我谈谈祈殿,人间,南天门,我想听。」 容千戟眼眶一热,不知如何作答。 他根本不知道重断如今想起来了多少,闭着眼,嗅觉和听觉反而灵敏了,明显闻到一股勾人的檀香。 他鼻息间闻得飘忽,伸手攥紧重断的衣襟,腮上未着半点胭脂,却直红入了唇角鬓边。 容千戟小声问:「为何给我点檀味的香?」 重断侧脸有伤,鬓角虎纹又起了一些,他沉默过后,低头主动去吻容千戟的侧脸。 他哑了嗓子,压抑住喉间的血腥气,缓缓道:「你闻着像佛,想要你渡我。」 1出自翁偶虹《锁麟囊》。 第二十三章 第二日,容千戟靠在重断怀里醒来。 在他的记忆中,自己已不知有多久未睡过如此安稳的觉,睁眼的第一反应是往人胸膛上拱得更舒坦些。 容千戟迷迷煳煳地,甚至伸胳膊去搂了重断的脖子,但又下意识般,半眯着眼,想伸手去抓被褥搭在身上,勐地被重断用手臂箍得死紧,搂得更贴一些。 重断扯过团锦被来,搭上容千戟的肩,直接将他整个人拢在温热的被褥之中,露出小半截白皙的额角……远远看着,大将军身前床帐内隆起一处鼓鼓的小包。 「天刚亮,」重断闷闷开口,「再睡会儿。」 他昨夜抑制体内兽性耗了不少精力,坐在床头一直不太敢动,他不动了,容千戟也不敢动,倒是一贴了重断的身体就放松得多,就着有人暖床,才昏昏欲睡,闭眼就入了梦乡。 重断一夜倒是没休息,他明显感觉到,昨晚他亲容千戟脸的那一下,后者浑身都抖了。 以至于后来他说出那一句话,容千戟捂着脸把头埋到双膝之间,不吭声,也没哭鼻子。 只是吸气,又吐气,没有回话,慢慢挪到自己的枕边,合衣欲睡。 渡你……我拿什么渡你。 你是船舟载帆,我是江湖河川,若是我渡你过了,你还要我吗? 容千戟默默地想,默默地掐自己的手臂,那会儿的他还不知道,水没了船依旧奔流不息,但船没了水,只得停在原地。 不管容千戟现在何种神色,重断态度强硬,伸臂就揽他,容千戟挣扎不过,被搂进了怀中便作罢,选择安安静静地闭上眼。 如今晨起了,容千戟还有些懵,耳边响起重断的声音,脑子里还是一片浆煳,只当是做梦,慢慢又闭上眼,想再睡会儿。 重断侧着头,鬓角的发披散着,遮了半边脸,依稀只见得轮廓分明的下颚线条,与轻轻滚动的喉结。 直至午时,容千戟翻身起来,一头乌髮直铺在龙床之上,似是被人拿了木梳理过,龙袍叠得整齐,上面放了一块小小的玉雕龙。 那玉雕龙似是碎了裂口,痕缝中灌了血……现下散发着微光,估计过不了几日便会被养成血玉,从此就有灵性了。 为什么重断要把玉雕龙取下来放在自己的衣物之上?这玉雕龙算是他二人之间的信物……如今放在此处,莫不是想起来什么了? 他昨日说那些话到底是何意? 容千戟心头一紧,环顾四周,朝着门外吩咐道:「来人!」 鲟鱼精端着缠丝玛瑙盘进屋,脚上一双绣鞋踩得摇摇晃晃,惊慌道:「陛下,您,您醒了……」 「大将军去何处了?」容千戟问道,手攥被褥攥得死紧,他这龙角才长出来不久,一发怒就容易沖火,角尖发热,灼伤一般地疼! 「大将军晨起后便出去了,心神大人说,说……哎呀!」鲟鱼精险些咬了舌头。 心神明明是吩咐了怎么告诉小龙王的,她怎么给忘了?说,说大将军去山中了?还是去洞中了?好像听说下界了……怎么说! 鲟鱼精迅速搜索记忆中的地名,只得闷着头答:「大将军一早携了水神,不知是去了何处,兴许是人间又……」 「行了,」容千戟皱眉道,抬手拿了唐翦送来的牡丹绫帕赏她,「带上些钱财出门逛逛罢,给我带些花糕回来,听说最近人间正逢……」 他是记得之前听下人讲最近人间有什么节日,但是这一下就给忘了。 鲟鱼精掰着手指掐数,瞪着眼,认真道:「中元节!七月半鬼门关大开,冥界乱成一团,我不敢去!」 容千戟一愣,冥界开始乱了么? 「往年每逢七月半,也乱?」容千戟疑惑道,「以前中元节我还下过界的,虽说人间确实妖风阵阵,阴森得紧,但也还好……」 鲟鱼精急得绞起手帕来,长袖飞带一阵乱晃,「这几日吓人得紧!冥界好像出了什么事情,鬼门关关不住,小精怪蹦出好多,忘川河的水都快被喝干了!」 第25页 「你还真敢说,」容千戟笑不出来,觉得越想越头疼,便道,「你去取第二个博古架上的菱花镜予我。」 他吩咐道,又添一句:「镜面朝下。」 镜到手中,两侧象牙镂花刻得十分好看,面上便是一块琉璃做的透明镜,远看就像中间是空的一般,容千戟拿起来端详,还未看个仔细,琉璃面上便一阵水波荡漾,慢慢晕开一片刺眼的红。 整个镜面呈现出一股血腥之气,红得浓墨重彩,偏黑髮紫…… 容千戟隔着镜子都能闻到那股子腥味,怔怔地看着,心中响起唐翦那日的话:「这面镜,若执在手中,便能随时看到心上人……」 出什么事了? 七月半,中元节,鬼门关大开,冥界,放河灯,焚纸锭……种种因素加在一起,容千戟浑身都起了冷汗,龙尾搭在床沿微微摆动,扫过桌脚,差点掀翻了面儿上的茶碗。 夜里重断未回来。 容千戟身子还未调养好,龙尾没办法敛去,龙角又在发烫,虽然已好了不少,但十二魔君在这龙王寝宫设了结界,他硬闯根本不可能。 况且冥界情况尚且位置,南天门又有那么多人把守,唐翦似是也跟着去了,容千戟唤了人去请了几次都没见着人,他只得在房间里着急,不断地拿着那面镜子看…… 那血腥色并未散去。 夜到了五更,天际都吐了些鱼肚白,日光昏沉欲晓,南天门大开,重断领了一众麾下将士回天宫,听底下去接应伺候的侍从说,大将军那血沿着南天门一路地拖,拖到龙王寝宫门口,站了半个时辰。 那血汇集在脚下,形成一滩小小的泊。 容千戟彻夜未眠,一看结界自破了,便抓起鹤氅披上身,跌跌撞撞地跑出殿门,老远就看到重断手里一把残剑,砍得还剩半截,满身血污。 他的重断,头昂起来了,用一种当时容千戟震撼的眼神看他。 似是虔诚,又近乎绝望。 重断仰着下巴看他,干裂的嘴唇翕着,身后有混浊之气汹涌而出,黑影一般围绕着他,四周的麾下将士皆银铠玄盾,跪在地上,把头都藏在了盾牌之后。 小龙王来了。 这小龙王与大将军的关系在天宫之中传了又传……众人虽不言语,不敢妄论,但多多少少心里有个数,再者大将军这最近的异常反应…… 谁都不敢抬眼去看,死字一把刀,怕临到自己头上。 容千戟跑得快,鞋都没穿,睡袍搭在身上,寒风起,捲起衣摆,依稀都能看到曾经被脚镣锁过的脚踝处,有一道浅浅的痕。 风再吹得厉害些,能看到几小块旧伤,新肉和鳞片才长出来,如梅花印一般烙在皮肤上。 重断眼内浑浊,一边脸上忽然冒了虎纹,耳朵化了兽形,眼角微吊,斜飞入鬓,目作金青,渐渐地显了虎形…… 「重断!你看着我!」容千戟眼盖皓白,颤抖着去捧他的脸,一如既往地,看重断眼内嗜血的红,看他周遭被魔气束缚,「你看着我……」 重断浑身都在颤抖,抖得几乎拿不住手中的刀刃。 他半边脸都化了虎面,喉间隐约溢出阵阵虎啸,像是悲鸣,又似怒吼,如狂风骤雨席捲而来,迴荡得天宫都震了几番。 脸被容千戟用手捧得温热,重断愣愣地抬起眼看他,大口喘气,身后魔气退却不少…… 他勐地扔了那截断剑,用力地,狠狠地,将容千戟摁入了怀中。 顷刻间,殿前飞花下得大了…… 远处天际雷鸣电闪,混着雪来,如怒涛卷霜。 哪怕是很多年后,容千戟才知道重断在中元节那一日去做了什么,但每每想起这一个场面,仍然是止不住的心惊肉跳。 他生气,气重断不顾一切,气重断视死如归,气得三界震动,后来史书上讲,某一年中元节过后,人间雷声大作,闪电惊光,接连不断地下了五天五夜的雨。 刻骨而冰冷,淅淅又沥沥……众生只当是梅雨时节,只道是清明雨落。 今年不过潮湿了些,比以往,更潮湿了些。 那日重断在容千戟的手心中渐渐缓过神来,静静地感受着心上人来自掌间的热意灵气,浑身被包裹得通透,几乎是自盘古开天闢地之后,由血脉决定的君臣关系,在此刻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重断近乎是不受控一般地,想要跪伏在容千戟的脚下……想用脸去讨那一腔真心,用心去要那一唇的芳泽。 君臣之间,对他二人言,便是如此。 千百年的深仇雪恨,到头来碰上宿命,通通从有化无,全藏进了心里,各怀心事,又各自立地成佛。 容千戟用月白色的睡袍不断去擦重断身上的血渍,轻嘆一口气,心知自己不能多问,去瞧重断的表情,这人好像也没有任何要告诉自己的意思。 重断如今乃天界神力之首,几乎无人治得了他的伤,容千戟思来想去,只得小声在他耳边道:「去灵山。」 就是幼年时常与重断练习骑射的那处山。 灵山上常年开遍乱红,每逢人间春至,那芬芳之气到了天界来,常有小仙游玩此处,若是撞见重断领着容千戟在此处习武,便称赞几句,道白虎族好是忠心耿耿,直接派了长子来给小太子作陪。 容千戟现下再听来想到,方觉那倒像是讽刺。 第26页 灵山的溪水自佛界而下,那是跳脱出三界五行之外的地方,圣水只有天界之人取得了,千百年来从未断过,说是若受了重创,每季可供一位仙人沐浴一次,药到病除,通体舒畅。 天界皇族陨落已过了几月,这一季更是鲜少有人来此处,容千戟忍着一身的不适带着重断到了此处,弯下腰去搅动那溪中涓流的水,道:「你且脱了衣下去。」 重断伤得不轻,沉着脸听容千戟讲话,点点头,又摇摇头。 他自从确认了自己心上有这个人之后,想尽办法要靠近,又不敢触碰,只得用自己的方式对他好。 如今战乱纷纷,此去冥界几次鎩羽而归,反倒落得一身伤痕,一时间,重断不知如何面对容千戟。 大将军重断,心思过于阴沉,城府极深,暴戾无情,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三界传闻便是如此,重断认领一半。 且还得加上一条,便是,凡事自扛。 他用近乎悲哀的眼神去望容千戟的背,那人正背对着自己去摘溪边的草药,嘴里还念叨着:「听药神讲过,这对伤口癒合有好处……」 容千戟说着,掰了一小片叶揉捻开来,抹到自己的龙角之上,又落了满脸的细碎,没忍住一笑,回神过来看重断,生怕他方才那幼稚的样子被重断看了去。 重断慌乱地避开他的眼神,手心攥得死紧,现在容千戟对他越好,他反而越愧疚。 容千戟一对举世无双的龙角被他削磨成这般……他原本好好的,活波外向的爱人,被命运折辱成了这般。 他瞒了容千戟太多事情。 包括现在所做的一切……他重断瞒了太多太多,他如今什么都求不得了,不敢求了,只求日后容千戟不会怪他。 不要怨他……也不要爱他。 容千戟见重断迟迟不动作,担心他伤口失血过多,便大着胆子亲自上手去解重断的衣领扣,后者愣在那里,看着容千戟红着一张脸,小心翼翼地靠近,垂着眼,为他宽衣。 这小龙王,月眉星眼,瞳胧锁雾,垂下眼时,眼睫在眼窝打下一片扇影。 重断忽地想到夏日时灵山上纷飞的蝶,如清风自来,是铺天盖地的艷丽…… 他不知为何会忽然想到这些破碎的记忆,定了神去瞧容千戟,思绪万千,伸手抓住了容千戟在自己身上作乱的手,哑声道:「泉水治百病,你身体虚弱,为何不去?」 容千戟迎上他,慢慢开口:「你我都是将死之人……如今争这个,还有多少意思?」 他和重断没多少活头,他都明白的。 仇恨化不开,爱意更甚浓。 三界不容,万物伏诛,他若是死了,重断也没活路。 唐翦说过,重断生来为了仇恨,为了金戈铁马,为了用一把刀砍破天宫枷锁,为了拿那斩龙戟,取容氏一族项上人头。 如今容氏只剩容千戟一个。 容千戟又觉得重断将他的掌心攥紧了一些,重断眼内凶光乍现,却难得没有发火,只是淡淡道:「你看得通透。」 「想那么多又有何用?你捨不得杀我,」容千戟轻声道,「我也有能力杀你。」 重断闭起眼:「你我皆会如愿。」 容千戟没懂这一句话的意思,看着重断略有些疲惫的侧颜,着了魔地靠上去,如今日在殿前白雪上一般,倚在他胸膛前,不说话。 这两人就是这般。 明明内心已把对方撕了个粉碎,再见面时,却又忍不住想要靠近,忍不住原谅,忍不住去摸那明知烫手的心。 容千戟永远记得,那年天界收復暴乱蛮荒之地,风急云阔,方才学成一身武艺的重断飞跨上马,动作虽略显生涩,却仍然卓尔不凡。 少年俯身折了树梢一枝杏花,吹哨唤来神鸟。 那神鸟衔着那枝花飞到云端步辇之内,容千戟惊喜地掀开珠帘,接过那枝花,抬眼去看已回身朝远处纵马而去的重断,身后是神兵三千,旌旗招展,好不威风。 他当时就想,这可是要守护自己一生的人。 容千戟那会儿还问过重断,是不是想要什么,都能给我? 重断点点头,那时还是少年心性,出口的话语狂得过分,遥指着天地,扬起唇角一笑:「殿下就是要这三界,我重断,也要为殿下打来。」 多少年后,大概是千年了罢……三界确实打下来了一大半。 只不过换了一种方式。 思虑到了此处,容千戟去看灵山之巅经年积累的雪,如白头了一般,被寒风凛冽捲起千层,不断地往山脚落一些银屑。 灵山背后便是瑶池,重断沐浴后身体好了许多,上了岸二话不说,抱起容千戟就走,容千戟惊得不行,双脚离地,一条龙尾被重断拖在掌心,挠得他好痒! 容千戟红了脸,说他:「你碰着我的尾了……」 重断难得笑了,「龙尾怎么了?」 容千戟说不出为什么,就觉得痒,羞得快把脸埋进重断的衣服里去,「你犯上。」 「我早就犯上了,」重断道,「从几千年以前。」 容千戟有些错愕地抬起头,他想起来了? 重断看透了他在想什么,心头钝痛,只道:「我没想起来。」 他伸手去碰了碰容千戟的龙角,眼神黯淡几分,继续道:「再给我些时间,总会想起来的。」 第27页 长好了不少……重断每每一想起,心中便悔恨得过分,那一刀一寸,分明现下都一点不少地还在了自己身上。 瑶池边上,重断变了一处山洞,燃了火在里面,去看这夜里开了满地的萤光花,一张脸在暗色中明灭…… 「想要天边的星。」容千戟从他怀中探出头来,伸手去拨弄瑶池边的水,落了满掌心的凉。 重断搂着他坐在岸边,逆光看不清神色,只是淡淡地问:「地上的花可还要?」 容千戟低头尝了一口那水,答道:「要的。」 「你倒是什么都想要。」重断目光锁在前方,忍住不往身旁瞧个分毫。 「我就是贪心,」容千戟停顿住,「我还想要你。」 天边落了一颗星下来,瑶池边壁花开得静默,他舌尖圣水化了甘甜,重断依旧一动不动。 容千戟听到重断缓缓地答:「尽管拿去。」 他一怔,眼泪就像那颗星一般落到地上,正恨道自己近日怎变得如此感性,就见重断伸手捞了那颗甜丹起来端详,入鼻一股馨甜。 容千戟道:「甜的。」 重断没有尝,只是问他:「方才可是感动?」 容千戟点点头,有些羞敛,不自在地伸手去拨弄瑶池的水,又听重断道:「感动落泪成甜,伤心则落泪成酸苦?」 「不,」容千戟摇摇头,「都是甜的。」 重断忽然伸臂去将他搂紧了些,唇角碾磨过容千戟的鬓髮,沉声道:「哪怕是落泪成灵丹妙药,我也不想再看你哭。」 容千戟浑身颤抖。 他想起重断……曾经也说过相似的话,甚至,神情也相似。 他心跳如擂鼓,又燃起了一些小希望,渴望着重断想起来那些回忆,他不想一个人揣着这些度日了,他急需重断记起来,又害怕重断记起来。 那是个无底的深渊。 包括重断现在这般地怜惜他,对他好,甚至第二次爱上,对他二人来说不过皆为一次度不过的情劫。 是荣损对应,两败俱伤,一场戏落了幕,便会狼狈收场。 虽说如此,但重断这一句话,容千戟仍然忍不住地想要雀跃。 「你看,」他抬眼去望天边的月,轻声道:「这世间千般好……」 「不好,」重断道,「对你我都不好。」 那夜天界的灵山,烟月星沉,瑶池之水还未得涨满,容千戟眼里的水却是快溢出来。 我对你好,你对我好,不就够了吗? 他心里这句话千迴百转,到了嘴边没有说出来,满眼都是重断微微侧到一边去的脸,两个人坐着,都不敢看对方。 后来,容千戟才明白。 不够的。 万万不够。 第二十四章 中元节过了便是人间中秋,天界却度日如年般,仍然停留在飞雪季节。 往年的冬日都未如此漫长过,兴许是负责四季更替的仙神不在,时节便永远停在这一漫天飞雪中,入目雪白,倒是顺了容千戟的心意。 他肩上一披鹤氅穿得皱了,偶尔太过畏寒,重断解了红披盖在他双肩之上,远远看去,倒像脖子上围了个什么。 一日容千戟站在殿前看天际飞得整齐的喜鹊,掐指一算,道是人间又正逢一年七夕。 这段时间,重断到没以前那么无理了,倒是有点「无礼」。 开始强行闯入他的命数,一改放诞作风,对他百般地好,又不太懂如何温柔,常惹得容千戟怒极,抬眼去看重断皱着眉的样,心中火气又全给压下去。 重断好强,哪怕是在心上人面前也难得软下来,用手背去碰容千戟的龙角,烫到手了,便低低问一句:「你生气了?」 容千戟转身坐好,也不是赌气,只是道:「没有。」 兴许是之前都快把最后的一点心动折腾没了,容千戟以龙尾在榻上乱摆,悄声问他:「我是谁?」 重断张张嘴,像是不想提那个姓氏,沉默不语后,还是开了口答:「千戟,容千戟。」 「容晋生的儿子……」容千戟闭眼,「天界之主,龙王容千戟。」 重断像是被烫着,却还是从身后拦腰抱他,只是讲:「我知道。」 容千戟不再接话。 他心疼重断这样子,像是想要推开,又想触碰。 果真是一旦爱上了,不管人性格如何大变过,世间所有的情爱,都是这样将对方捧在手心上的吗? 以前重断宠他,放养他,溺爱他,如今便是圈养他,霸占他,甚至带了些穷途末路的蛮横。 但重断又待他好。 好到每逢月圆,以虎血餵他,好到一日三餐亲自检验,好到连人间七夕节,重断都带他下界去看了灯会。 不是往日那般前后簇拥着,不带兵不带卒,未有坐骑,只是御风而行,穿过云雾高山,到了人间。 落地时,人世已是月上柳梢头。 二人恰巧遇见有未出阁的女子闺秀,从木制高楼之上朝人群之中抛掷绣球,有男子抢到,欣喜若狂,所过之处一阵沸腾,纸灯挂在树梢明明灭灭地晃荡,乐师打鼓奏乐,好不热闹。 容千戟混在远处的摊贩身边,以铜钱换了棕叶编的蚂蚱,拿在手中把玩,以只有两人听到的声音问重断:「若是哪一日,我在天宫,你在冥界,我抛这球,你可能接到?」 第28页 重断盯着他手里的蚂蚱,没见过,觉得新奇,答道:「如若我不在冥界?」 你还抛吗?他没问。 捏着手中的蚂蚱晃悠,容千戟只是觉得奇怪,「天宫冥界,你还能去何处?」 重断笑了,眼里情绪道不清,「你往天上抛。」 他拿过容千戟手里玩的蚂蚱,转移话题道:「这是何物?」 容千戟谅他也想不起来,也不跟他发脾气,垂了眼来,那颗硃砂痣愈发明艷,嘆气声轻,恐让重断听到。 他整理了一下情绪,答:「儿时常玩的人间之物,有一年你来人间给我带回的,我常放在太子王座之下,后来久而久之,在你离开天宫的那一天,那死物成了精,一蹦一跳地不见了,也不知去了何处……」 容千戟想笑,又笑不出,只得悄声地说:「那会儿我在想,你看,连编的蚂蚱都不要我。」 那日重断眉心紧拧,不顾周边有没有人,伸臂揽了容千戟入怀,摸他乌黑的发,安慰性地拍拍他的背,想说「对不起」,想说「我还要你」…… 但,他说不出。 重断只是抱他,道:「我给你的,从来就不是死物。」 容千戟的记忆太多,千堆成叠,每一幕都记得仔细,重断却是断断续续,偶尔想起来一些,都是一晃而过,记不真切。 但他唯一能确定的是,他心中的确有这个人,哪怕已经断了情根。 容千戟在他心上待得飘忽,一会儿有一会儿无,重断仿佛耗了许多气力去记住,去念想,却总被什么东西紧紧拖住了脚,拽住了衣尾,固执着不肯再让他前进半分。 回了天界,容千戟禁足之令一己解,鲜少外出的他见天宫一番新面貌,心里感触说不清道不明,只觉得如今处处宫殿之内的布置,都像极了小时候。 比如那株琉璃神草,有七八尺高,摆在蟠龙柱边,以前他同重断疯闹,常常险些撞到它,宫内的乳娘跟在后边儿追,喊了几声劝不动这两个小主子,重断知道见好就收,绕着神草回头往反方向跑,一停下步子,容千戟便扑进了他怀里。 那时的感情多么简单,重断只想生生世世守护容千戟,容千戟也庆幸他是那个人。 后来的故事不再赘述,帝王震怒,一道未清醒的昏庸号令,错了两个人的一生。 思及此处,容千戟在殿外久站,眼睫盖了雪,亦覆上眉山。 冥界最近动盪之感,连他身处天宫都感觉到了,那面镜子仍然泛着猩红,连着几日都没见着重断的影子,每入了夜那人才回来,沐浴更衣完随着他上了龙床,只是抱着他睡。 晨起,又没了踪影。 半夜容千戟偶尔听到异动,伸手一摸是重断的虎尾冒出来,以掌心去握,重断闷哼一声,虎尾扫开了床上的绣枕被褥,一只手掌化了兽爪,攀在容千戟的肩头,压抑着要兽化的冲动,摁住眼前人的后脖颈轻轻地咬。 虎齿啃上肩头的那一瞬间,容千戟觉得自己要被咬断了脖子死在这床上。 「千戟,」重断吻过了他的颈窝。 他似是闻了他身上的檀香,舒服多了,闭着眼喘气,嗓子都沙哑了:「你要不要,变成龙?」 容千戟知道重断这是怕他自己等会儿抑不住兽化误伤着他,咬紧下唇摇摇头,道:「我……」 重断只是自顾自地讲:「像曾经那样。」 他摁住怀中微微一颤的容千戟,道:「我没想起来。但我总觉得,一龙一虎,遨游天地……这般场景,定是出现过的。」 「出现过的,」容千戟背对着他不动,也不肯变出龙形,反而大了胆子转过身去,把手臂缠到重断的脖颈间,「很小很小的时候。」 重断与容千戟的兽形皆为神兽,身形大小自己可控,而容千戟为龙王,已一定境界,为行龙,形态自控,常以白玉之躯示人,偶尔生翼,浑身透着琉璃光珠的浅淡橙红。 那日重断醒来时入目便是这般场景。 室内宝瓶烛台火光燃得微弱,日头刚起,天色还未亮个通透。 容千戟化了龙身,比他人形要大一些,通体如羊脂玉般,兔状的一双眼闭着,唿吸浅浅,明珠一颗长到颔下,喉间逆鳞附近皮肉柔软,随时可取他性命似的脆弱,毫无防备。 只是不知那八十一鳞,还剩了多少片,飘带似的形翼也搅成一团搭在龙身上,重断已是人形,便伸手慢慢地给他理,理好了再去拨弄一下那鹰爪,觉得可爱。 那对龙角已长好了,远看还完整,近看能见着一些伤痕,恢復得粗糙,重断不知如何想起那似曾相识的触感,以掌心去摸,容千戟哼唧一声,觉得疼,喃喃道:「别……」 重断的心有如利器狠击过。 容千戟发现,重断这几日常从天界剑阁回来,直接挑一些兵器给他。 弦上之箭如裂帛破风,重断挽弓,叫容千戟过来学,后者成年后少见过这些东西,看那箭指的方向,惊道:「你倒不怕我把那日月射下来?」 重断只是道:「天地都是你的,区区一个日月算什么?」 他搬来的兵器架上皆为天界私藏神兵,他幼时便见过,这么多年一直没人用,如今他与容千戟重逢,倒还有些用处,左挑右选,握了把吴钩扔给容千戟,后者伸臂一接,受住了那力。 重断心下暗自庆幸他身体好了不少。 第29页 容千戟眼瞧这吴钩其形如弯月,双边带刃,齐头无锋,疑惑为何重断忽然让他练这些,重断看出他的疑虑,道:「最近三界动乱,你神力不比从前,得好好防身。」 语毕,他褪了一身铁血玄甲,露出内里上裳,颈间挂一玉雕龙,正是那日他放在容千戟身边的,后者一愣,问道:「你那日为何将玉雕龙还我?」 重断一顿,「果然是你送我的。」 「你且保管好!」语毕,容千戟拿了那吴钩,兴许是感受到了力量,神情恢復了些以往神韵,「你来试试我?」 重断不答,提剑踏雪飞身,以三尺青锋明晃过眼,在空中划出冥界魔阵,道:「千戟,你来。」 听了这个称唿,容千戟耳根发麻,看着他身后的魔气,似是想提了这吴钩就此与这人决斗一般,暗道自己一身底子还没废得厉害,以一弯吴钩执于手间,腾空一跃而起! 刃里藏风,弧形为抹,容千戟手中利器与臂膀连成长线,故意偏了些,勐地戳刺上重断身侧的空气之中! 后者偏身一躲,压低了眉眼,仔细挑着容千戟动作中的漏洞,手腕翻转,长剑在穿堂寒风中挑出弧线,反手以剑柄搭上容千戟的脖颈,轻打一寸。 容千戟落地溅起周围一滩雪水,见重断这般厉害,心里说不上是高兴还是不高兴,道:「你倒是身手突飞勐进不少。」 重断道:「日夜练武罢了,冥界的量,岂是天宫能比。」 他像是又想起那些日夜浸泡在血海中的时候,本想再说些什么,只听容千戟闷闷道:「你且莫要再盯着我脸看。」 重断不解:「为何?」 容千戟如今坦然得很,低头以袖口去擦吴钩上的雪水,道:「现下练武拼剑,你若不看我,我盯着你的招式,余光还能注意到周遭环境……你要是看我,我的余光便到那招式上去了。」 耳畔传来一声长剑落地的异响。 「那你就只看我,」重断说,「武不练了,把余光也给我。」 天宫已不如往年无间冬夏,倒是冬日漫漫,长夜昏昏,日子愈发过得褶皱了。 「也不知犯了什么孽,雪一直下,我这都快冻死了!」 「龙王陛下不是赐了新的坎肩么?你未领罢?」 「与坎肩有何关系!我看是这,」一个小树妖哽着嗓子道,「三界要出大事了!」 众侍从虽为重断再组而成,但多为冥界绿鬓朱颜的小精怪,个个伶俐勤快,起先见了雪还觉得稀奇,这时间一长了,便抱怨起来。 容千戟站得很远,听了很久,头上是松柏枝头,落雪簌簌而下铺了满肩,稍使些灵力,便将那些侍从的耳语听了去。 小树妖走着走着便撞到唐翦身上,惊诧道:「心神大人!」 唐翦心术用得厉害,这小树妖方才还在回味自己的「大彻大悟」,得意非常,见了唐翦也快吓得忘了,唐翦厉声斥道:「往后天宫倘若再让我听到这些枉猜之论,你们一个个的,全回冥界去!」 小树妖不知轻重,嘀咕一句:「冥界还未得这般冷呢……」 唐翦气结,看他懵懂模样心想也只是一才成精的树妖,挥袖道:「罢了!管好嘴巴!」 容千戟在树下听得想乐…… 雪下了如此久,的确,人也睏倦了。 这几日他像是春困般,总是比重断醒得晚,那人给他盖被,更衣,他都迷迷煳煳,但就是睁不开眼,脑内昏沉,只得拦腰抱住重断,不让他走。 重断倒是越来越迁就他,多则留一晨间,少则留半个时辰,直到唐翦领着人来敲门了,重断才慢慢地掰开容千戟的手指,一根一根,捉到嘴边吻过。 那边唐翦收拾完小侍从,带了些仙果儿来与容千戟分食,说是重断栽的桃,就是还没熟透,先摘来吃了。 容千戟一愣:「他栽的桃树?」 唐翦点头,捉了一个剥皮,道:「老早就种上了,还在夜里化虎的时候……一头白虎叼了种子往灵山跑,刨坑都刨了一天一夜,你说可爱不可爱?」 说者有心,听者也有心,容千戟有点儿没回过神,心中暖烘烘的,又道:「可是这蟠桃明显未熟,怎么就催熟了摘来?」 「臣不知啊,」唐翦掩过嘴角甜渍,觉得是有些酸,皱眉道,「将军吩咐的,我也不太了解。」 那时容千戟只道唐翦装得千般像,演技是万般地好,他根本没怀疑,是真的像,还是假的像! 他拿过一个桃,端详了一会儿,看了又看,心下暗自道,这是重断种的。 大老虎给我种的。 他想起那株被白虎连根拔起的桃树,忍不住扬唇一笑,想必是那畜生夜里觉得愧疚,又衔了种子去弄好……确实是可爱。 是年,天界一月首阳,四月槐序,五月鸣蜩,十月子春,皆为冬辰岁余,山寒水冷。 自唐翦摘来那些桃已过了三日,人间春生秋杀,又过了一年芳华,容千戟发现重断在短暂放开对他活动范围的控制之后,又派了些金甲神兵严守南天门,连龙王寝宫,都被十二魔君又围了起来。 容千戟不解,近日并未再看到有仙界的人偷上来过,重断这森严戒备,难道是怕他逃? 也对,重断攻占天宫过后,报仇未成,如今只剩下小龙王……爱先放到一边,重断现下不能就这么把天宫吊着,得择个良辰吉日,规划好,是否需要让这天界姓重。 第30页 容千戟紧紧攥着掌心,生疼,他知道重断爱他,不是假的。 但重断如今……虽是将整个天宫武装戒备了,可根本就没有要登基的意思。 夜里他约了重断回宫,话还未传达完,重断便卸了一身战甲从云端匆匆归来,把剑插回剑鞘之内,扣上容千戟的手腕,要带他去别的地方。 今日的南天门,一股子腥气,容千戟闻到了,并未多提。 风融月色,映得重断侧脸发烫。 他们坐在龙王寝宫的殿顶,看那歇山卷翘,飞檐斗拱,雕刻了鸱吻的殿角堆砌了好深的雪。 「重断。」容千戟唤他,这认真而略带担忧的语气,听得重断浑身一颤,心像被何物抓住了。 容千戟伸手抹去重断额间的血,指端碰过他面上浅淡的疤痕,问道:「你回冥界了?」 他看着他,想起他还是一只白虎时,从眉心裂开的撕伤,如今已差不多好完了。 重断别过脸去,故作镇定道:「你只需要在寝宫待好。」 「你鬓角的虎纹都又长起来了。」 容千戟不想去问他又杀了什么人,只是继续说:「杀孽过重不得轮迴,那虽是你的地界没错,但也……」 重断忽然打断他:「我已不得轮迴了。」 他自暴自弃般,又添一句:「长相守乃世间少有,我没有这个福分。」 容千戟瞬间沉默,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是宽慰他,还是宽慰自己,说了句:「有的。」 他见重断不接话,继续道:「如若不能长相守,那便不能了,现下能有一日就过一日。」 容千戟悄悄伸手去握重断的手,道:「只是入了阎王殿,你还得唤我一声殿下。」 重断未言语,容千戟又捏他的掌心,重断勐地回握住了,那力度握得他有些吃痛,像极了儿时偶尔的「被欺负」。 他那股子矜贵气起来,眼内神光都亮了些,任性地问:「你在冥界,可真见过孟婆?你同她熟么,能否通融通融,不给我喝……」 重断抿着嘴,想了会儿,答:「见过的。」 他说完,低头去看自己与容千戟交握的手,变成了十指紧扣,唇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沉声道:「改日我下界与她谈谈,到时候你同她讲,你是重断的人,她定会拿一碗清水给你。」 「真的?」容千戟睁眼瞧他,「可以要两碗么?」 重断点点头:「可以的。」 假的,重断完全在骗他。 怎么可能要两碗,最多一碗不过了,但哪怕就是一碗,也不会是给容千戟喝的那碗。 天色质明。 龙床纱帐之后是欢爱过的动静。 满室春光未散,床上躺着的人,腰间搭层苏绣棉被,露出一截腰,睡袍搭得懒散,全是掐得发红的印迹。 昨日容千戟见重断取了新被褥来,还嫌盖得太重,重断只道是天气越来越冷了,得多添新物件。 容千戟闭着眼让他发狠地亲,让他攻破,让他抱紧自己,如同汲取水源,拼了命地掠夺,像惊涛骇浪,再一次把容千戟从海底捞上了世俗的岸。 两个人都喘得厉害,红烛摇晃,浪花翻卷,好一出春江潮水……再绝处逢生不过,再情深根种不过。 晨光熹微,先醒的人支起身子,翻坐而起,取了红披繫于肩头,云纹锦靴踏地,刀剑入鞘,明明就是意气风发的少年人,却因为眉宇间化不开的黑气,显得有些许阴沉。 他取了些熏得过沉的檀香凑到容千戟鼻息之下,再一探容千戟的额头,确定昏沉无疑。 重断倾身吻了他的脸颊。 天界下到冥界需要些时辰,重断直掠过了人间,一剑挡开鬼门关之乱象,守门的小鬼见了他,皆伏地不起,紧张道:「将,将军,鬼火又被您给扑灭了……」 重断皱眉:「点上。」 最近他身上仙神之气略重,沾染了容千戟的檀香,每到冥界,不管是战场还是阴曹地府,总得显一些神象。 地狱、饿鬼、畜生三道都在此界,空气中一股漂浮的腥味,重断已闻惯了。 他瞧过无数形形色色的人死以后,神魂清气归天,骸骨精魄归地,有些不肯死,吊挂在忘川河边不愿走,时间一长了,便成孤魂野鬼,永世不得超生。 以前他觉得不过是一些痴人尚有执念,现下倒是明白了。 他见过很多死人,也见过地藏菩萨……度化天道的便是日光地藏,曾左右手结说法印,左手持宝珠,示现大梵王身,来了蒿里山指名要见白虎族的长子,道他有千百罪,又无千百罪。 眼前鬼火又燃了起来,重断提剑入了阎王殿前,见了秦广王蒋,都是常打照面的熟人,重断说明来意,知他专司人间夭寿生死,拔剑便要去挑那生死薄。 在一旁拿本的小鬼一紧张,重断道出了容千戟的生辰八字,问:「可有病痛?」 阎罗王点点头,答:「有,不过都在前二十年,后面几乎无病痛。啊,今年有一场大,大,大……」 他盯着生死薄眼神发红,重断凑过去看,只寥寥数字:颔。 重断厉声道:「改了。」 阎罗王一愣,这些命数都不能改,若强硬要改,便只能移或者推迟,还未开口,就听重断道:「改在我身上。」 自从天界执掌婚配的神仙也入了人间之后,不少事务都派人给运到了冥界办理,重断改完了生死薄,指尖被强改烧起的鬼火灼伤了一片红,忍着提剑,继续往下一殿走。 第31页 二殿为寒冰地狱,三殿刮骨之刑,四殿剥戮血池,五殿铡其身首,六殿烧舌七殿碓磨,八殿闷锅九殿焚烧…… 一路看了些血腥之物,重断走得步步坚韧,庆幸他的容千戟如此善良又勇敢,不像自己,一手杀孽,搅乱三界。 第十殿便是暂放姻缘册的地方,转轮王薛在此侯他已久,有投生的亡灵在十殿领号,酴忘台下,凑在一起哭,也不知是捨得,还是捨不得。 重断看得淡了,余光瞥到捧汤的孟婆神,心中一紧,沉默了许久,说不出话来。 第十殿的阎罗王送上姻缘册,重断未接,觉得那册子烫手,只是道:「小龙王可有婚配?」 被问到的阎罗王一愣,未想过重断竟然问容千戟,但见他脸色不太好看,只得认认真真地找,眼前一亮,喜上眉梢:「有的!二十一岁有一朱雀仙神为……」 重断眉头一跳:「改了。」 「啊?改成谁?」阎罗王傻怔住,险些握不住那硃砂笔, 「我。」重断缓缓道,「白虎监兵神君,重断。」 他抬起眼,扫视了一周殿内浑浑噩噩的鬼魂,墙壁间的鬼火烧得将灭未灭,他见阎罗王并未动作,便又强调了一遍:「重新开始的重,其利断金的断。」 是二人同心,其利断金的断。 阎罗王有些急,额间起了细汗,哪敢招惹这人,握笔的手抖着,道:「将军,世间规律有序,悲欢聚散,阴阳调和,情爱皆为白云苍狗,下一轮迴谁也不认识谁,切莫再如此执念放在心上……嗳!」 重断握着他的手,压了那硃砂丹笔,圈起姻缘册上容千戟的名字。 强迫着,又用力地,在旁边,一笔一画,一撇一捺,写下了他的名,他的字。 重靖是他的过去……重断是他的现在,也是将来。 冥界地府阴沉寒冷,一路闯出鬼门关之后,重断落了一身寒霜,纵身飞上人界,找了家就酒铺,老闆已经要关门歇业了。 重断去了一些身上的气味,气度好了许多,支起木棍,掏出银两放到桌前,睡眼惺忪的老闆收了钱,迷煳道:「公子这晚间来访,是需要什么酒?」 「成亲用的,」重断道,「求个天赐良缘,笙磬同谐。」 「公子要成亲?」老闆笑了,见这公子一身贵气,还要自己操办婚事,想是哪家少爷携了哪家闺秀私奔,瞌睡醒了一大半,认真道:「以合卺饮酒不就对了么,我这有上好的花雕……」 话音刚落,桌案上的钱多了几倍,老闆藏在柜上的极品花雕已不见了踪影,他未发觉,只见那公子放了钱就消失,心道见了鬼,浑身一哆嗦,安慰自我道:「真是怪人!」 重断拎着酒罈入了龙王寝宫,一只手提着坛口,一只手搂过容千戟的腰,后者还未反应过来,便被带离了天宫室内,浑身落了一件厚厚的鹤氅,寒风袭入颈间,打了个寒颤。 容千戟白天被重断的薰香迷得昏睡了一整天,这才醒来还以为是白昼,道:「你这是带我去何处?」 重断不答。 容千戟一睁眼,见是那日灵山背后的瑶池仙洞,圣水又涨了几寸,岸边萤火草亮得好看,他再转头去看重断,那一瞬间,漫天匝地的红。 他的头被重断以那跟随他征战四方的暗纹红披盖住,作了人间的霞帔绢纱。 容千戟瞬间懂了,僵立在那处。 很不争气,他又想哭了,但怕被泪煳了眼,看不清所见,忍泪睁目,试着想从红披外去看重断的脸,但只看得清一处高大的影子。 容千戟心里在数,数那萤火草晃动,弹指一剎,一下,两下,三下,四下,五下……一千下,一千零一下……两千下。 他在一时间觉得,两个人都在等这一刻,等了两千年。 重断动了,面对着他,半跪下身,抽出腰间佩剑,刺入泥土之中,声色带着不同以往的沙哑与郑重:「我重断,一生辗转三界,如今沦落至此,高堂没有,血亲没有。」 「我也不拜天地,」 重断道,「只拜你。」 第二十五章 灵山「成亲」之后,近来几日,容千戟常一抬手,低头便能见到手腕上隐约长出一道红痕。 像是被什么压出来的印记,又像是一条线,微微凸起一些,用指腹碾磨上去,还有些刺骨地疼。 寒冬漫长,天宫里的小侍从们被冻病了几个,唐翦领他们回了趟冥界,可就算是天宫这么好的地儿,这些筛选上来的精怪们却再也不肯来。 说天界人少,没劲儿,还一直下雪,心神大人,您见过南天门外的冻土么?都积了寸高! 周遭都暗到需要小妖衔火精以照天门,金钟不再撞动,四处皆呈衰败之象。 讲前头那句话的便是那日嚼舌根的小树妖,他倒是识趣,后边儿那句没敢讲出来,将双手交叠在一起,藤蔓缠绕上臂,继续嗫嚅道:「那些个仙草灵花儿都凋了一半,承托天界的浮空云盾都越来越薄,您看这天界怎么还能待人……」 「好哇,天界逃兵!」 唐翦冷笑一声,「将你们配到黄泉路去守那曼珠沙华,百年不得离开半步,亡灵若是糟践一片,拿你们试问!」 一群小精怪居然还跪下谢恩,心想这天宫清浊之气混在一起熏得他们头昏脑胀,这魔是魔,鬼是鬼,精怪就是精怪,神仙是神仙,怎么能生活在一起? 第32页 唐翦气结,后面那张面孔都快扭曲了,又觉得这群精怪伺候得服帖,甩了一句「滚下去」,便挽袖御风,穿过鬼门关,回了天界之上。 他在冥界待得久,常觉得活人的事情都弄不好,哪里有心思去想死人的事情,所以反而很少去担心冥界如何如何。 可眼前天界一片死寂之相,重断行踪诡秘反常,方才自己送这些小精怪送到鬼门关内便再进不去了,里面看似森严戒备,实则已血腥煞气极重,连阴兵的勾魂牌都洒落了一地。 唐翦正在发愣之时,忽地听冥界一阵勐虎咆哮,浑身都紧绷起来,提起那把摺扇作为武器,飞身沖入冥界大门之中! 黄泉路上横七竖八躺着无数尸体,皆是那些还不能称之为「鬼魂」的人。 人的求生欲都很强,还没进入酆都之前,他们的生死都还有转机,所以黄泉路上常乱成一锅粥,阴兵时不时就被合伙弄昏好几个,后来阎罗王加强了此处兵力,情况才得以好转一些……但如今这些死了的人,眼都睁着,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魔气。 唐翦抬起头来,估计是被五方鬼帝控制的模样。 人进酆都需过三灾九难,金鸡山恶狗岭都十分兇险,可如今唐翦一路冲进来,方圆百里见不到一个人,只觉得冥界空气混浊,四处透着一股难言的腥味。 不是以往那种死气,反而带着些涌动的兴奋。 唐翦神色一变,一鼓作气冲破后几道关卡,避过莲花台,直降到还魂崖前,果然! 重断站在阴间最后一处地界,还魂崖的金银桥上。 四周的护桥神兽雕像已毁,七零八落地散落在一边,桥下圆孔散六色光芒,即六道轮迴。 重断孤身一人,提刀携剑,立在酆都磅礴黑气之中,眉如刮骨雕刻,气势是后来千百年后三界传言的那般…… 仅一人,也可抵千军万马。 远远望过去,唐翦可见得他手腕上一圈红痕,似线如印,在暗处发光。 将军一怒,万鬼自溃。 重断自冥界涅槃重生,如今又杀了回来,他剑边还挑着一处玄紫衣料,唐翦眉头一跳,他认得清楚得很,这是鬼帝的衣物。 唐翦见他提着刀一身煞气极重,冲过去怒吼道:「你在此处做什么?!这里是六道轮迴!」 相反,重断情绪很平静,但他颔下好似被划开了一道口子,渗着血,说话略显吃力:「不过给千戟讨一碗汤喝。」 唐翦抱着头快要疯了,瞠目斥道:「重断!」 「唐翦,你可知,鬼帝在老龙王死的那一日,便知晓他魂飞魄散,再入不了轮迴……」 重断喘着粗气,一双血充斥着的眼瞳快没了焦距,「可那日黄昏,他坐镇酆都,要我攻下南天门,捉了容千戟剖心挖胆,献祭龙珠。」 见他颔下的伤口因为抖动而渗血了,连忙施了法止血,震惊之余连忙去环顾四周…… 孟婆神不在此处,也不见阎罗王,小鬼兵卒一个都无,通往酆都的门敞着,里面流了血河出来,似在昭示着方才这人的大开杀戒。 重断喉间好受了些,从腰间扯下冥界至尊之佩,玩物似的扔到唐翦手中,道:「拿好。」 唐翦见了此物,气结:「你!」 「冥兵数量我已钦点好,划了梁父、蒿里山予你,明逍为佐,日后互相照应。」 重断停顿了一下,道:「酆都也拿下了,定都此处罢。」 一场声势浩大的冥界旧主新主更替之战,被重断说得轻描淡写,寥寥数语,便一笔带过。 唐翦看着他,仿佛今日才认识这人,又仿佛觉得重断本来就是这样。 一个人。 一人之力,颠覆了冥界千百年的规矩,却只是早出晚归,按时回天宫,仅仅带一身伤血。 问他他不语,再晨起出门时,只道一句:「今日珍重。」 「酆都……」唐翦难受得紧,没由来想起每次重断走后站在殿前目送他走的容千戟,问道:「你杀了五方鬼帝?」 真的是疯了! 酆都乃冥界中心,碧落风泉,是绝阴之地,云集世间浑浊气息,是为亡灵根生,本是五方鬼帝掌领的地盘,重断如此说了,唐翦也不免心惊,这天下鬼魂之宗,就这么被重断给…… 「转交给了地藏王菩萨。」 重断像是懂他在想什么,苦笑道:「鬼帝虽以我为刀刃掠夺世间,但也曾保我一命。」 冥界皆知,白虎监兵神君重断一身仙骨坠入阴间,一人之躯可比金锤铁杖,自带战神血统,当初一把斩龙戟大杀八方,都未有人能敌得过。 但鲜少有人知道,重断如今反水,回冥界挟持鬼帝,布七元灯,却没将他斩杀,反倒像是达成了何种协议般。 「是我仇恨过深。」重断道,他垂着眼去倒酒,唐翦伸手摁住他的动作。 唐翦道:「呵……重断,世人道你暴戾无情,可有几人知,你才是讲情义的那个人。」 重断不语,皱起眉来。 情义……这词好像从来跟他不搭边,他习惯了太多人说他无情无义,杀红了眼来天地都不在眼中,双肩负了全族百口命,压得他连自己的命运都没有办法再选择。 少年英雄,家破人亡,魂魄撕裂,一战成名,三界伏诛,攻入天宫…… 后来,再重逢一生所爱。 第33页 重断的确杀人不眨眼,但他从不后悔。 唐翦忍不住又问他:「你颔下是怎么了?」 重断依旧不言,抹了刀尖上的血,满脸邪魔之气却若神祗,瞥他一眼,抬手直接从还魂崖噼砍开一道裂缝。 唐翦想起容千戟龙形时颔下那颗龙珠,心下一痛,固执地站在原地不肯走,自顾自地骂道:「你对自己这般狠,对容千戟这般狠!那不如做得痛快些!你走后,我且告诉他,你被下了大红莲花地狱,已不成人形,死不了活不了,生世不灭!」 「因一人之家仇搅乱三界,杀得天宫的冬日都延长数月。」 重断讲话的语气淡得很,道犯下的罪行累累,像与自己无关一般,「神佛来判,最痛不过阿鼻地狱。」 唐翦眼眶积了泪,他身在冥界数千年,怎会没听过那些身入其中者都是些什么人,那个地方是佛界的地狱,万死万生,喘息须臾都无,是所有地狱刑罚的终极地带。 眼前……重断这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什么都安排好了,自己也就什么都不怕了。 他为心神,世间人情冷暖看得淡,这一下却被重断激得眼泪泉涌般落了地上,边走边抹,怒道:「现下你与容千戟相认了,又要抛下他!重断,你道人心是铁做的么?!」 重断不回话,拎着他的衣领,纵身飞入云端。 冥界酆都之主五方鬼帝,被地藏菩萨收于座下感化,化为一黑梼杌,傲狠明德,尾长丈八尺,歷经七七四十九万时辰,才可重归冥界。 简而言之,冥界暂易了主,可冥王仍然不是重断。 此事一出,震惊三界。 这重断打下天界又攻破冥界,上天入地,三界再无人能敌,为何两个位置都不愿意坐? 当时唐翦问过他,重断不答,只是让他握好那冥王的符。 一回天宫,容千戟飞扑入他怀中,抬头满眼都似落了辰星,见他疲累,挪开一点,扶着重断到了床边,问道:「你今日又去了冥界?」 他压根出不去,没办法跟着重断走,只得干着急,好不容易盼到重断回来,又是这般憔悴,看得容千戟心如刀割地疼。 重断点点头,唇边勾起一抹笑:「我去试了那曼珠沙华,传言说那花叶生生世世都不得相见,我用手掰都掰不正。」 他难得与容千戟讲起所见所闻,后者听得觉得有趣,表面上假装着新奇,鼻尖却暗自催动灵力去闻被重断用法术掩盖下去的血味。 重断一身血气久了,容千戟似乎都快要觉得这就是他身上的味。 檀香混了血腥,如漫上彼岸的潮水,粘腻在心间,刺得容千戟好不舒服。 他暗自握紧了拳头,笑问道:「话说回来,冥界我还未去过,那鬼门关是死了才能去?还是说,神仙也进得了?」 「沧海之中,有度朔山,山里有桃木。你出蟠三千里,再问树枝……」 重断不紧不慢地答,停顿了下,生生把「东门在何处」改口成了「西门在何处」,继续道,「那便是万鬼出入之地。」 他今夜的话好像格外地多,音色低沉,像雷鸣般震开在容千戟的耳畔:「若是偶遇不幸,你过阴的时候,别走投胎路,直奔还魂崖去。」 「为什么?」 「就能起死回生。」 他当然不能告诉容千戟,因为此时阴间冥界做主的,已变成了唐翦。 容千戟只以为是阴间什么不为外人道的秘密,答话的声都变得小一些:「真的?还有这等好事?那我不怕死了。」 重断看他这样,觉得可爱,笑道:「真的。尊为龙王,你还怕死?」 「怕。」容千戟老实道,「但之前我以为你要杀了我,又是不怕的。」 长辈罪孽,父债子还,如若他终究逃不过一死,死在重断手上又何妨? 祸福无门,唯人所召,善恶之报,不过如影随形罢了1。 重断心下愧疚,伸手捏紧他的掌心,另一只手将自己衣裳内衬紧贴着胸膛的那一块玉雕龙取出放到容千戟的掌心,眼神里是说不出的空落:「若是哪日,我魂魄再度撕裂不回……」 「此物藏了我半魂半魄,你挂在心口上,尚能保你一时。」 容千戟轻声道:「就一时?」 重断道:「一霎是一时,一生也是一时。」 容千戟抬头瞧他冷峻却露了柔情的眉眼,「就一生?」 重断握住他的手,慢慢将他手掌合拢,笃定道:「我的一生。」 他把年季生死作废,把朝生暮死作废。 重断见容千戟半阗着眼,影沉一对眉蹙着,没多少精神,强撑着想站起来,又有些眩晕,心道是药性快发挥作用了,捉了容千戟的手腕,后者透过一片朦胧看他…… 容千戟觉得浑身无力,没劲,愣道:「你把,把殿里的,檀香……檀香换成了什么?」 「迷迭香你可闻过?」 重断抿紧下唇,把他发抖的全身强制性摁住,力气用得过大,颔下划开的伤口勐地裂开,血流如注,心中暗骂唐翦一句法力不够,忽然见怀中容千戟挣扎起来! 「你这里哪儿来的伤口?你迷晕我做什么,你……」 重断如今讲一句话血流得更多,哑着嗓道:「我换的迷迭香,燃足二十四个时辰……」 「你不要再讲话了!」 第34页 容千戟近乎惊叫着伸手去捂重断颔下的伤口,全身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拼了命地要把重断推开,灵力像没了作用般,头脑昏昏沉沉,他急到抓过身旁金丝攒绫帕去堵那些流得放肆的血! 根本不听劝,重断的话说得断断续续,喉咙都像是破了:「便,便可祛除所有邪气。」 「我不要祛除邪气!我,我求求你,你不要讲话了,不要讲话了……」 容千戟声音略带嘶哑,几乎快扑倒他在地,咬着牙去堵他脖颈间豁出的血口,脸上称得算是烟眉泪目,那甜豆豆落了都不知道多少颗…… 不由分说般地,重断用尽全身力气伸臂搂过他,强制性扳过容千戟的身子,让他背对着自己,把下巴颏儿搁上容千戟的肩,感受着怀中人止不住的颤抖。 他的血压根止不住,那是那一日在阴间生死薄上勾到自己身上的劫难,他得受下来。 容千戟在他怀里挣扎不成,如此自尊心重又好强的小龙王,又怒又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背对着自己的爱人,甚至都能感觉到脖颈后有温热的血顺着自己的背嵴往下奔涌! 「你放开我!」 殿外电闪雷鸣,山川撼动,有如百万鼙鼓相喧! 重断一只手捂住容千戟的双眼,另一只手用指尖去摸容千戟颔下那微微凸起的地方,还在。 再往下摸他的手腕,一段本应是月老送上的红线,以刺刻的方式留在了两个人的腕子上。 重断手上的,容千戟自然在被捂住眼睛的时候看到了。 他的眼睛被蒙得很紧,浑身抖得不成样子,龙尾又冒了出来,拼了命地想去抵开重断,龙角烫得发肿,像灌了千斤铁水…… 「千戟,容千戟,原谅我……」 重断说得急促,火潮攻心,血还在流,抹了容千戟满背。 他低头去咬容千戟的耳廓,后者被咬得一声吃痛,惊叫出声,又感觉重断用力极大,一只手钳制住了他的后颈,火热的嘴唇却仍没有停止对自己的掠夺,一股血腥味堵住他的气息! 重断急切地去捉他的舌尖,像当日吮吸白玉般地弄他,不带情慾,不带温柔,满是绝望和告别一般,容千戟心里一惊,攥紧他的衣领,刚想讲话,重断慢慢放开了他的唇。 眼前的重断,已隐约变了个样,容千戟被药性迷得愈发昏沉,朦胧不清,只觉得重断用炙热的额头抵住他的,又去吻他的鼻尖,最后,最后他听见重断附在他耳畔,声音已沙哑得不成样子。 「我重断,迄今在世已两千年,是伤口与仇恨创造了我。但这些,我都不恨。」 重断嗓子破了,说的话断断续续,血流得多少他再顾不上,见容千戟快要闭眼了,从怀中掏出一物放在容千戟的掌心,扣住合好。 「只恨不能与你,朝朝暮暮。」 话音一落,重断伸手捏上容千戟的后颈,像捏住了何物,勐地一扬手,将此物抽出容千戟的体内! 霎时间天宫通透有如白昼日光,破室而出,万丈明灯高起,齐齐亮于殿中…… 此物长约一尺,通体亮白,在空气中散发着银光,柔软似筋脉,又一节节凑得如软骨。 重断手执这一体内之物,目眦欲裂。 情根。 容千戟的,情根。 将情根捧于双手之上,重断仔细端详一阵,抬臂,曲肘,不顾体内那斥异的不适感,把这情根一寸一寸,镶嵌入了自己的后颈之下,背嵴之中。 龙王的嵴背,白虎的嵴背,皆存过这一情根。 曾经是他遗失在天地间的东西……他找回来了。 情根入体的那一刻,容千戟颈间挂的那玉雕龙也跟着强光一闪,化作了玉睚眦。 这玉雕龙在重断身上待得太久,早就沾染了魔煞之气,如今变成了嗜杀喜斗的凶兽睚眦,口衔一宝剑,目中暗藏凶光,浑身裂口上下灌了重断的血,隐约看着,倒像一块养了许久的血玉。 血玉不详,重断也不详,但此物就是留给容千戟防身护主的。 反而愈是杀伐果决又穷途末路之物,愈能付出一切。 容千戟脸上的泪痕重断不敢去擦,怕擦得他一脸的血痕,依他的性子,醒来定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估计得拿着那铜镜左看右看,唤来门口的蟹姐儿,端些瑶池的圣水来。 小龙王小时候便是这般,十分在意他那张脸,一点点伤痕伤口都不行……等会儿心上人要来带他去人间并辔纵马,谁惹了小龙王不悦,招惹得起? 情根入身,容千戟对情爱的记忆全到了重断身上,他想起了所有的事情,以容千戟的视角,把所有事件都看了个通透。 祈殿门口的雪,容千戟讲过的漫天细碎,遍池亭水的蟾宫院落,常衔来二月落花的神鸟,起名为踏雪的神驹,月落后寂静的长安城,人间上元节绘了相思山水图的夹纱灯…… 还有,原本笑眼乌浓,转盼多情的天界小龙王容千戟。 落泪成丹,呵气吐云,怒极来电,悲极降雨,一张皮相举世无双,龙角琉璃般透明,浑身如玉,颔有明珠,真当是三界至宝。 也是他的宝。 重断思及此处,以手背去触碰容千戟的脸,还有些凉,然而重断喉间的伤口已止了血,虎纹也从鬓角消褪不少,眸中沉厉之色亦淡去了几分。 他把容千戟放到床上,盖好被褥。 第35页 「容千戟,你在我心上待了两千年,」重断哑声道:「但,两千年仍然太短。」 即使都是神仙。 也是长生不老皆有得,风月琳琅乃奢望。 那一日,轻烟散尽,天界呈窅冥之色,明逍得到重断诏令后化了流水赶到龙王寝宫,却不见重断。 只见小龙王一人躺在龙床之上,以棉被盖身,睡相沉静,嘴角还带了笑。 他的手微微张着,里面躺了一只棕编的蚂蚱。 1引用《太上感应篇》。 第二十六章 从龙王寝宫内出来,重断的双耳已生尖翘,双目赤红,都分不清眼仁眼白。 暂且派了明逍在宫内看好容千戟,十二魔君日夜监守,自己此去一别恐再无回头之路,若是出个什么闪失,上千个头颅都不够他入魔来砍! 重断阴沉着脸步入南天门外的雪中,门上衔精火燃光的小妖连忙摔下来跪着,「将,将军,心神大人四处寻你,说是有要事……」 重断见他大了胆子来挡路,浑身煞气一时间收不住,魔性入了心,还未得发作,身后传来唐翦一声怒喝:「重断!」 他见着心神几乎是跌撞着飞过来,扑到他跟前,手里握着不知哪儿弄来的法螺,险些硬塞进了他嘴里:「我知道你要去做什么!五方鬼帝你镇压不住,地藏菩萨也会放他再世,若要保三界安宁,容千戟重振天宫,便只三界之外的佛能有如此大权!你现下是要去找那不知道哪个佛,自寻死路,是么?!」 他正昏昏欲睡,却见龙王寝宫的方向忽亮如白昼,心术催动,虽身处百里之外,却靠法术眼睁睁瞧着重断将情根自小龙王背嵴抽出,再打入自己体内。 这样一来……岂不是所有事情又回到了终点,只不过重断什么都记起来了,容千戟却又遗忘了? 见重断不讲话,低垂着眼不去看自己,只是伸手接过那法螺,拿在手中把玩。 唐翦隐约都能看到重断的掌心已化出些利爪,鬓边虎纹占了大半张侧脸,眉目俊朗如初,只是那眼里是无边的赤红。 唐翦抓着他的双肩,骂道:「亏你在冥界待了那么多年!地藏菩萨《本愿经》你可读过?有地狱名为大阿鼻,千万亿劫,永生……」 「永生不得出,无间是,阿鼻也是,」重断淡淡道,「我早已想好,你莫要再劝我。」 唐翦一惊,他一直以为重断早早料理好冥界纠纷乱象,是为了带容千戟重新投过凡胎或是去哪个别人寻不到的隐秘之地度过余生,没想到竟然是选了这一条路,诧异道:「早就?什么时候?多久?」 重断开口,声音已变得似砂纸刮过般喑哑:「有一回,人间需龙王施恩,我带他入过凡尘。」 唐翦勐地想起来那一次,忽觉无力,万万没想到重断那么早之前就有过最终接受佛法的审判与镇压这一结局,又问道:「西天如此之大,又为何是须弥山?」 重断放了权力,放了爱恨,像是把什么都看得淡了,身上也无佩剑,一字一句认真道:「须弥山供着燃灯佛,是过去佛。我心中执念憎恨皆为过去事,想彻底放下屠刀,还只有燃灯救得了我。」 寒风唿啸过耳畔,他继续道:「救我,救三界,也救容千戟。」 唐翦看他褪去一身玄甲,看他那带有厉色的面容,长发束冠,也不过是个少年人。 他忽地心疼了,当初在蒿里山接到重断时,亦是小小少年,一身污血,跪在鬼帝座前,也不知是魂是魄,只是挺直了背嵴…… 见唐翦不再接话,重断伸手从腰间幻化出一把臂长的凶神之器,手掌合拢,将其郑重交与唐翦手中,道:「将此物送上离恨天,扔入灌愁海中,作废罢。」 斩龙戟。 重断一手铸造,又要一手毁掉的斩龙戟。 上古皆说神兵武器用久了便会有灵气,这集天地精华的惊天神器也自带些死物不该有的东西,每面对容千戟时便自动裂口的怪状,唐翦是见过,也听过灌愁海之上仙姑的说法…… 见重断欲走,唐翦急道:「重断,你此去千生万世,佛法无边,倘若再无可迴转之机……」 重断不屑:「本就无迴转之机。」 「佛界跳脱三界五行之外!就算你再回来,已是几千年后的景象,光阴寸短,千秋荒唐,你……」 「寸短无妨,」重断哑声道,「那便荒唐!」 后来,真当如重断所言,此去一别再难回。 唐翦再见重断之时,已是十日之后。 那日,西天须弥山燃灯佛亲降天宫,携二三罗汉布法场于灵山之上,福恩喻道,敷坐说经二十四时辰,才燃五茎莲花灯数千盏,将原本昏暗的天界照了个透亮。 燃灯佛为过去佛,生时孤独,一切身边如灯,也是记忆在容千戟心里最深的一个佛。 世间传说他擅擒妖收怪,拯救三界水火,将八劫超于生死,是婆娑世界第一古佛。 燃灯佛来天界布场,审判白虎监兵神君重断,一时间三界震动。 重断虽然搅得三界一团糟,但从未滥杀生灵,刀尖所指之处,无非是他所恨之地,所恨之人。 在外人看来,他一生斗天斗地,残暴勇勐,落得如此下场,也是唏嘘不已。 那日唐翦作为冥界之主来了此次审判,获了特许跟着重断从南天门一路走到灵山,昔日将帅二人,皆不得语。 第36页 唐翦怕明逍那小子按不住劫狱,便画了结界封他在冥界,暂时不得出来。 十日不见重断,唐翦发现这人明显平静了许多,手上被佛珠环住不得动弹,眉宇间傲气仍存,却如覆霜雪。 四周皆是众仙,众神,佛法罗汉,肩挨着肩,脚踝靠着脚踝,围在云端,身后金光万丈,圣光高洁,都仰着头在看灵山法场。 他们交头接耳,又议论纷纷。 重断侧过头去,看灵山已迎来了春季,果然。 忽然云端一阵异动,重断顺着众仙神的方向看过去,见是龙王天帝,乘着銮驾来了。 众神跪拜,恭迎圣上,此次审判三界瞩目,万象诸山,无不臣者。 重断看那玄鹤绕侧而飞,銮驾上,容千戟金身玉骨,郎艷独绝,端得一副红尘万丈皆不沾染的模样。 容千戟的面孔被珠帘遮住一些,明明隔了很远,重断好像都能在雪白的珠粒中窥见容千戟眼下的那一颗红硃砂痣。 若不是那銮驾边还有仙侍打了扇,这般妙相庄严,重断恍然间还以为自己看到了新佛现世。 不过他的小龙王,以如今修为与那善良坚韧的性子,今后定大有作为,说不定还真能成佛,排在人间某处的庙宇寺内,立在那处,供世间万人朝拜。 重断想起之前在人间看到的容千戟幼年塑像,当时明明不记得了,竟还能觉得眼熟。 爱真的是本能。 又等了半把个时辰,整整这一段时间,重断都感觉,那銮驾上的人在看他。 天判开审,霎时间日月无光,皆换作佛光注照,九曜长生。 燃灯佛手持法印自空中渐渐隐现,那佛光刺得重断几乎睁不开眼。 重断伏于灵山之地,眼前处处便是他与容千戟待过的地方,只见燃灯佛显像无形,是一簇佛团光晕,人形盘坐一般,声音也好似天际飘来:「重断。」 这名字入耳,容千戟浑身起了汗,心里如什么抓挠了,但他记不得任何,只感觉自己认识这个人,又不认识这个人…… 燃灯佛静道:「仙骨入魔,非神非鬼,以邪力搅浑三界,你可认?」 他听到那人伏地道:「我认。」 「独闯冥界都城,寻族亲人,强改轮迴为天道,你可认?」 「我认。」 「篡权夺位,拨乱二界,只为私仇,你可认?」 「我认。」 连认三罪,众神皆倒吸一口凉气,窃窃私语起来,容千戟心中不快,掀帘怒视一番,所有人才停下话语声,不敢多言,自从重断朝须弥山自认过罪后,天界重开,小龙王便有些恢復到了很早之前的性子…… 燃灯佛的身形仍立于空中,周遭佛光正盛,继续道:「削天帝角,缚天帝尾,天帝退蛟,你可认?」 重断回答得极快:「我认。」 容千戟抓紧了銮驾龙椅的扶手,眼前珠帘晃荡得厉害,明明是在听这人对自己所犯下的罪状,却一颗心揪着疼……不知为何。 「擅改他人命劫,乱点生死姻缘薄,你可认?」 「不认。」重断答。 此言一出,云间云端站着瞻观这次审判的众人诧异不已,暗嘆这重断好大的胆子,如今是连一条命也不想留了? 燃灯佛莞尔,道:「你只不过是狂心顿歇,但仍有一点痴未破。」 重断不答。 燃灯佛掌日月星天地人之过去,见他如此这般,似是已看惯,道:「今日审判,我判你忘却前尘,入修罗道成魔,享无边恶乐,生生世世不得再出冥界半步,或是即刻随我去须弥山作镇山石兽,待须弥山下雪,才能重归天界,司其前职。」 三界皆知,那须弥山自混沌初始,天地开闢后就一直为日光所沐,千万年来,别说是雪,连半点雨都未下过。 重断想起曾经在龙王寝宫殿门口见过的漫天飞雪。 容千戟立在雪中,拢紧鹤氅系带,用指尖一点一点地,拂去重断肩头的白。 他喉间又疼得眉头一皱,嘶哑道:「愿为镇山石兽,守须弥山,等一场雪来。」 燃灯闻言闭眼,静道:「若无因缘,诸苦便灭。」 缘起即灭。 重断一时间听不到唐翦在旁边喊他的名字了。 人一旦入了情海里,即独自生死,喜怒不控,重断要得多给得也多,因为他明白,如若他真的不求任何,这世间便真的不会给他留下任何。 他想抓紧,又不得不放开,奈何自己一身罪孽要还,天地容不得他不去承担。 所以,他选择,还容千戟一处至尊天地,一生岁岁平安,无忧无虑。 容千戟远坐在云端,像听不见周围乐舞笙歌,只是透过那琉璃珠帘瞧他。 重断想起曾经他年少出征,每次跨马提枪,干坤在手,容千戟也是这般,被众仙簇拥着坐在那处,等他回来。 此次不同之处便是,一去不回。 燃灯佛身形变淡,即是回程徵兆,带来的罗汉转起手中法物,三界众生跪地,叩头祷告,不敢去看云间佛光绚烂,齐齐道:「我佛慈悲。」 重断一生半魔半鬼,半神半兽,心未向过佛门,如今见这意念成城之状,并不叩头,只是颔首。 愿再见时……天帝龙王净无瑕秽,超尘拔俗,收三界于眼底,纳百川与山海,普照光明。 第37页 永怀赤子之心,身心至大至刚。 愿再见时,你为帝,我为将,须弥山大雪。 落你我肩上,再以雪白首。 对二人言,爱是刀口舐蜜,当被其味所诱时,利刃已可割喉。 重断下跪,容千戟看得浑身疼痛,龙角又开始发烫,眼见着狱神将那捆仙锁一把拴在重断身上,后者被勒得唿吸一窒,身后迸出白虎图腾! 那图腾上的白虎藏在重断身后,如幻境一般暴涨几丈身形,它的虎纹横亘到眉心之间,因放大而能看清楚一些依稀裂痕,吊睛瞠目,张开大口仰天无声怒吼…… 重断伏着身在前,容千戟愣住神,看那白虎图腾,如投影显现在云端,脑内像是什么神经被刀子拨动了一下,心头一紧,却忽然一口血呕出来! 紧接着,容千戟紧紧摁住胸腔,却也忍不住低鸣起来,天际传遍龙吟之声。 「陛下!陛下!」 旁边的仙侍手忙脚乱地拿绫帕去擦,容千戟失魂落魄般挥开,坐在銮驾之上,双眼死死地盯着重断所在的方向。 天界众人纷纷侧目而视,一拨看向銮驾上呕血的龙王,另一拨看向被押往西天门去的白虎将军! 重断见容千戟呕血,本就赤红的双目愈发了狠戾之色,纵身暴起,奈何身上捆仙锁压得他背都抬不起来,喉间溢出一阵天际久违的虎啸,与容千戟的龙吟声交错在一起,直破云层,盪气迴肠…… 只那一剎,三界的生息似乎停滞住了,全在听这云端传来的龙吟虎啸,是乃绝唱。 入天界需飞升过三十六重天,南天门为天帝执掌,西天门出去便是佛界,门外有一湖泊,上有一小舟,渡往后退,便是须弥山。 唐翦见押送的天兵天将个个胆战心惊,压制重断力道用得狠,他虽作为送行之人出现在此处,可好歹如今也是冥界之主,暴怒而起:「都给我轻些!重断今日未出天界半步,就还是白虎战神,今日乃他自愿伏诛,众神众仙在此,还能跑了不成!」 话音落了,重断明显感觉背上压着他的力道小了,慢慢抬起身来,唐翦伸手去拨他略显凌乱的发,看到他那红成一片的眼,咬牙道:「还看什么看?方才扶他走的天医,是你心腹,我强留下来了,已剔了冥界的鬼籍,你尽可放心。」 是了,从前容千戟生病,怕他不受冥医诊治,只得让冥医伪装成天医,还以为容千戟看不出来……重断那点小心思,唐翦也早就看透了。 重断被捆仙锁弄得难受,他的双眼已红得有些看不清楚唐翦的脸了,只道:「他可有恨我?」 唐翦怒道:「你的人,心有多纯良和善,你不是不知!如今天界重造,百草春回,他要忙的事务多了去,哪儿还分神顾得着你!」 燃灯佛显形的光晕全灭,罗汉回山,天界瞬间金光万丈,鹤驻云归,普放光明。 只言世间种种情爱,皆不能带去那无欲无求的地界。 重断站在西天门外,身上捆仙锁愈发紧了。 他半步脚踏出了门,紧盯着容千戟退席的方向,又将目光放回唐翦身上,道:「唐翦,你我为将帅千载,如今各有命数,临行前,我只有一事有求于你。」 唐翦眼也发红了,从不曾落泪的他居然鼻酸起来,「你且快讲!」 他语罢,重断咬牙,吃力地抬起手腕,露出那一截红色,继续说:「我一时意气,断了他姻缘,将红线系在了我手上。」 另外半只脚抬起来了,重断身形有些不稳,唐翦正欲伸手去扶他,只听重断急促道:「尽管如此,往后数千万年,倘若他哪日记起我来,你且告诉他……」 双脚都踏出了那西天门,重断这如此意气风发过的少年将军,彻底断了天界的根。 他被押送离开之时,哑声开口,只留轻飘飘四个字,落在唐翦的耳里。 「莫要等我。」 也落在了满地将化未化的残雪之中。 第二日晨起,天宫新事操办得紧锣密鼓,容千戟领了一干新来天宫的小仙入殿,身后跟着当初篡位时被他派下界的老臣,左右跟了仙禽异兽,绕带飞舞,一片和乐景象。 佛法加持,龙王重拾朝权,众神归位,朝中议事之局还未开,殿前空中便漂浮起一张镀金长轴,铺展开来,纸张透明,结尾处留有赤色佛印。 这是白虎监兵神君重断于须弥山外,朝四海八荒颁布的《罪己三界诏》。 三界传闻说,燃灯佛已定了旬日后在须弥山行刑。 「我以白虎骨血,苟活世间两千余年,少时为躲浩劫,坠入冥界逆反天意,致仙骨入魔,又以邪力迎战八方,认;继,篡权夺位,拨乱二界,只为私仇,认;后,挟天帝,削角缚尾,致其退蛟,认……」 下一行金字烫手,殿前所有众仙都围成一圈挤上来看,容千戟远坐在龙椅之上,只觉这些话,听得刺耳。 好奇心驱使着他,便也眯眼去读,读到自己,心中莫名大恸。 他越发觉得那字迹眼熟,一行行字往下看,却被最后一行吸引了目光。 「终,忘前尘事,负心上人,误其生世,认。」 第二十七章 未来佛 「您如今处境是莲花着水,日月着空,人逢喜事精神爽,区区一根红线没甚了解之意,陛下……嗳,先别急着往我那儿赶,这姻缘簿在冥界没……」 第38页 容千戟勐地一停步子,锦靴蹭过天界铺地的青玉,回过身,差点儿撞上后面紧跟着他的月老,厉声问道:「姻缘簿为何会在冥界?」 「那是前尘往事!」 月老生得慈眉善目,身带烟霞,拄杖巾囊,被小龙王这一回身吓得落了手里的红绳,他撒不了谎,只道:「就前些日子被关到须弥山那个神,他把姻缘薄送到冥界去的!」 容千戟一想到那日灵山认罪,心中疼得发紧,忍不住问道:「他?他送姻缘薄做什么?」 「他,他,他……」 月老想了半天说不出话来煳弄小龙王,心道这小子从小就聪明,跟上几步正欲辩解,又见容千戟一拍脑袋,道:「我记得了!那日燃灯佛祖给他治罪,不就治了个改什么薄……我倒要看看,他改了谁的!」 「陛下!哎哟!」月老急得不行,听了小龙王那句「我记得了」吓得一身冷汗,无奈拉不住,便转身想要去搬救兵,又被这小祖宗勾着红绳,一把扯了过来! 「你一根红绳,我也有一根红绳!只不过我这是刻在手腕上的,我小时候,你可见过?」容千戟质问他。 这绳,压根儿就未经臣的手,不是臣牵的,您让臣问谁去?! 见月老一时语塞,容千戟转身又欲走,一袭长袍敞了风,暗道春季回暖得晚,又朝着团圆月下相思树底奔去。 这几日他在天宫待得实在是憋坏了,月白仙君一回宫先是拉着他一通上看下看,确定无伤无病痛之后才松一口气,看自己的眼神像看个傻子,惹得容千戟愣道,你们一个二个的,成天盯着我做什么? 他只记得那日他从寝宫醒来,面前化开一滩水,房间里充斥着一股迷迭香和血的味道,但明显已有人遮盖过…… 窗外天朗气清,春暮风起,檐边化了雪,成串往下掉。 来开门的是以前在天宫曾服侍过他的小仙,玉辔红缨,颊边斜一抹浓红,标准的仙女模样,端着宝月瓶进屋给他倒温水,娇俏地笑:「陛下,您总算是回了,人间待得苦闷,还是这里好些!」 若换作从前,容千戟定是笑着说,天宫有这有那,长生不老,多好?但现下,他不知为何,坐在床沿边发了愣,只闷闷回了一句:「我倒是觉得,人间好些。」 他现下在天宫待着,每到一处背嵴就疼,请了天医来看,对方支支吾吾,只道是睡相不好,磕着了背,给他开些外用的草药膏,便匆匆告退。 容千戟只觉得那草药膏看着眼熟,持手中把玩一阵,放到床头,竟捨不得扔。 这一摸那金线枕下,又摸出一块平安锁来,材质明显是三生佩石做的…… 每个神仙入天宫时都只能领到一块,极为珍贵,细看,上面还用不知什么钝物刻了条蛇……还是龙? 容千戟拿着,心里怎么也想不起来什么时候拿自己的佩石做了,又翻抽屉看自己的佩石明明就还在!这到底是谁的? 颈项间也有一只玉睚眦,渗着血,贴身几日都快养成了血玉,容千戟曾试着拿下来,可一伸手去碰绳,那些血就好像流动一般泛光。 那只睚眦,被容千戟盯一整天,蜷缩着,看起来还有些委屈。 对了,还有他醒来时,手里握的那只棕编蚂蚱,做工跟活的……差了挺远,可见这编它的人,手定不如何巧,也不细腻,说不定还是个男人? 容千戟被自己的想法堵住喉咙,忽然想起来自己那日呕血。 一鼓作气御风而行至了那相思树下,树冠枝叶茂盛得将今夜天宫的圆月都遮了半分,容千戟一边抬头赏月,一边以目光去搜寻那本小册子,瞥到一嵌玉宫灯边放了个,问道:「这便是姻缘薄?」 「陛下一生良缘还未遇到,只需何时择良辰吉日,千里姻缘,比翼双飞,长厢厮守……」 月老拿着木杖追他,喘气儿道,「陛下为天地至尊龙王,定要选个朱雀朝凤或云海圣女……」 他话音未落,眼瞧着小龙王已拿起姻缘薄翻到自己的名,心下暗暗叫苦,不忍再看般的别过头去,手中红绳掐得死紧,他司职姻缘多年,就未遇到过这般…… 只见容千戟眯起清炯炯一双眼,诧道:「重断?!」 他的名字,三个字「容千戟」是端端正正地用白纸黑笔亲印上去,而「重断」那两个字却是那丹砂红笔勾画了潦草写在一旁的。 容千戟愣愣地看了看自己的手腕,此时相思树上落下一片叶,停在容千戟鼻尖,挠得他痒,挥手拂去,他像是料到又觉心惊,咬牙怒道:「重断逆天改姻缘薄,改的是我和他的?!」 月老在旁边不敢多话,怕言多必失,眼神上下打量着小龙王的表情。 如今天界知情人都在瞒着此事,谁都不敢提有过那么一段地盘被侵占的天宫史,更别说他这些对感情孽缘了如指掌的,自是知晓小龙王与那重断的情根深种。 抽了情根的容千戟不免性子稍回了更年少时些,任性虽是任性,但也雷厉风行,果敢爱恨,唯独心中那处良善和勇敢未有半点改动。 他立在相思树下,看夜里春风吹过,抖落一地的相思叶,如飞雪般停了他满肩。 容千戟记起,灵山认罪之后第二日,新任冥界之主唐翦奉令去冥界赴任,临走时脚边一滩他见过的水,慢慢跟着流动。 唐翦生得一头两面,容千戟也不怕他,只觉得亲切,便亲自差了仙侍随自己去南天门送客,唐翦一路闷声不吭,终于是忍不住问了句:「陛下,您可还用过那面镜?」 第39页 容千戟一愣,「什么镜?」 「算了。」 唐翦嘆气,面上表情似笑非笑,到了南天门前,拂袖拿了一摺扇出来,郑重道:「陛下,有一故人,曾托我转告你……」 摺扇收于腰间,这冥界新主的眉间黑气聚得甚浓:「莫要等他。」 他说得轻松又认真,却暗自在试探小龙王的内心,发现已不是曾经那般…… 确实已空空荡荡,连心动都无,何谈深爱入骨? 容千戟注意力全被那摺扇吸了去,也在想那面镜子,挑眉笑问:「是谁?」 唐翦正面也在笑,身边那滩水即可停止滚动,立地成人,阴沉着一张吊梢眼的脸,浑身湿漉漉地,唐突插道:「往后若是有机会,小龙王你自会知道!」 容千戟被这不善的语气唬得一傻,「小龙王」这个称唿听得他略觉耳熟,刚想再说句什么,却见唐翦召来霞云一片,踏于脚下。 唐翦朝他拱手作揖,道:「唐翦暂司冥界之主,如若他日天宫有急,冥界定当鼎力相助!」 容千戟点头,唐翦看出他心中所想,轻笑道:「陛下与我为旧识。」 语毕,容千戟还未来得及道谢,只见唐翦带了那水化的精怪上了那片云,头也不回。 但唐翦这个心神……后面的那张脸明显忍着泪。 容千戟纵然心思再变得快,也不免沉下意念来质问自己,是谁在等我?是丢了什么? 御风云霞,裊裊带烟,自南天门破盾入三十三重天过人间入冥界。 在心神唐翦离去之时,容千戟略听得耳边传来一句幽幽人声—— 「他是你的这根红线,是你的郎君。」 激得容千戟勐喘一口气。 他体内的龙珠被提到颔下,再缓缓滑动入胸腔,犹如一颗心脏般,剧烈跳动起来。 旬日,便是十日……如今已过八日有余,那个人,可还安好? 容千戟也不知为何,没由来就觉得唐翦所言……就是那个天界逆贼。 那个被三界众生眼瞧着判下天刑的,战神重断。 如今,团圆月下,相思树底,容千戟捧着那本被强制改过的姻缘薄,那「重断」二字红得刺目,忽觉天地一片血腥,又忽觉灵山春日的华茂飞花吹来了此处。 像春雨润如酥,将祈殿淋了个通透。 容千戟是天地之主,对外界传言他凉薄昏庸之事略有耳闻,却丝毫不放在心上。 如今天界井井有条,佛法加持,又有冥界相佐,他连续处理过几日的事务后,终是落了睏倦,躺在龙床之上,迷迷煳煳间,总有些画面窜入他的脑海之中…… 他看着床前那流苏红幔帐,团锦薄被,甚至那燃香的炉,都不觉得这是他一人生活的地方。 总觉得应当是有第二个人存在过的。 这天界三十三重天,唯有离恨天最高,人间四百四十病,独独相思病最苦1。 幸好他还记得,幼年阅遍天书阁万卷,知晓天界有个地方叫离恨天,上有一灌愁海,海内住一仙姑,专管人间风情月债……不像那月老,只道阴阳调和,举案齐眉! 当年,父皇便是坐化于离恨天之上,在离世时,恐怕是已将嗔恨心降伏,才得了个真正消失的结局。 容千戟赶着在第九日到来之前,化了龙形。 他通体玉白,纵身入云,腾于离恨天之上,紧接着去寻那灌愁海。 只身入这鲜少来过的无人之境,他见海上迷雾茫茫,暗色铺天,连一盏宫灯都无,浑身发冷。 他以龙身四处翻搅探照,都未见得那仙姑出来,只唤一声,不得回应,却听天边传来一低沉女声,如泣如怨:「陛下,两千年过,风情月债你与将军二人已偿还足够,切莫再来找我。」 容千戟一惊,与他有过纠葛的那人,果然是重断! 他怎么也记不起来,心道这仙姑居住得高,隐世多年,恐怕是对他与重断之事不屑再谈,便泡在灌愁海中半把个时辰都未出来,惹得那仙姑又哀怨道:「陛下龙体尊贵,在如此寒凉之水中待那么久做什么?」 「我忘了他。」容千戟道。 人声从兽体而出,略显怪异,容千戟龙身那兔似的眼下,拍打起的海浪倒灌,疼得他直皱眉,龙尾翻搅,都快被那股子引力吸了去,强忍道:「今日不请自来,略有打扰,可否请仙姑告与我,我们还了什么债?又偿了什么?」 见小龙王被困于其中仍固执得紧,仙姑也是见过那重断,不免心下惋惜,离恨天之上见过的是非太过于多,也早已向重断提醒过,小龙王对你有情,切莫再…… 拗不过这年少的倔强之气,仙姑挥手拂去灌愁海上的浓雾。 她最终是心软了,道:「你所处之海内有一把重断不要的兇器,名为斩龙戟,曾名震一时,三界之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容千戟龙身放松不少,以金丝须髯勾起海面的涟漪,听得不知为何眼眶发热,轻声问:「为何叫斩龙戟?」 仙姑一顿,继续说:「为重断復仇屠龙所用。」 容千戟也不知是怎么了,一滴泪从眼中掉下来,汇入海里。 就好像重断如今去了须弥山镇守,就消失在三界之中一般,对容千戟来说,这本应不是无色无味,无知无觉的…… 容千戟颤着声问:「那么,他屠了谁?」 第40页 「屠谁?哈,这斩龙戟能屠谁?」仙姑道,话语里听不出悲喜,「这兇器一近你的身便会裂缝……只道是有了灵气,与主人感情互通。」 仙姑语毕,见容千戟隐痛的神色,略有不忍,但仍把话说了完:「如此天地神兵……」 「它为你成刃,为你锋利,为你破碎,又为你沉入海底!」 容千戟全身一震,震得海面高涨几分,他都未听得仙姑继续讲,离恨天之上忽地雷雨晦冥,龙吟哀号。 一条通体羊脂玉白般的神龙,双翼交缠,盘旋入水。 他勐地一头扎进海里,潜入深渊,要去探那把斩龙戟,似是发了狠一般,定要把那物件给找出来! 夜里,离恨天风雨交加数时,待晨星落下,人间长安城的打更到了数三,容千戟于寒凉海水之中浸泡许久,才纵身出水,腾于空中。 他以尾翼搅起一寸长兵器。 那兵器出海,再露锋芒,只见青锋乍现,裂痕四起,乃是那天地神凶,白虎将军的斩龙戟。 仙姑见了那神器,有如见将军面,不禁嘆道:「神仙纵是有通天的本领,也逃不过这一劫。」 她低下眉眼来,以指端去拨弄跟前秦筝。 「可笑这世间千百种结局……唯生离最难相忘。」仙姑道。 「这并非结局,」容千戟道,「不过是插曲。」 语毕,容千戟谢过仙姑指点,化回人形,将那斩龙戟用一捆大红绸包裹起来,背于肩上,回身望过这灌愁海无边无际。 他忽然明白为何这处名曰「离恨天」,又何为「灌愁海」,又为何专掌情爱风月。 欲望养情,有情则伤,伤则爱别离,则求不得。 忧愁倒灌,汇集成海,此等感情又非仙人应所得,处三十三重天的顶端,便是为给众仙神告诫……爱如持炬,轻易碰不得。 风一吹,那火便会烧手。 当龙王的身影消失在灌愁海尽头时,仙姑起身,拂袖又召回了迷雾掩盖波涛,心道这便是世人眼中的情爱妄断。 永远都在迷局之中,汹涌澎湃。 离恨天之上,无非是佛法无边。 万物色像,日月虚空……佛法常讲因爱故生怖,无爱便无忧无怖,可容千戟不认同。 他想起冥界阴间,亡灵进入轮迴之时要上那还魂崖,在桥上饮过孟婆汤,区区一碗汤就能忘却前尘旧事?他不信。 在他的意识里,人都来自爱中,最终也会回到爱里。 须弥山距离恨天并不远。 今日是最后一日,重断镇压在须弥山之下,燃灯佛也算做过自己的几日师尊……如今得赶在天亮之前抵达佛界。 容千戟腾云而起,在空中摸索了来路,终是选择了前往雪窦山。 雪窦山也在那三界之外,路途遥远,一路他掠过日月星辰,见山川长河,忽然觉得场景如此熟悉,像是有谁也曾带他领略过一番顶端的景色。 会是重断吗?容千戟一颗心跳得极快。 容千戟寻到未来佛时,后者正在雪窦山之上的千丈岩边,周遭佛光普照,身披袈裟,左手捻了佛珠,化形为布袋和尚,望着他笑。 这未来佛乃弥勒佛,量大福大,可容天下难容之事,容千戟年幼时见过他几回。 弥勒佛听完他的来意,拨弄垂肩双耳,笑问道:「你过去爱他,现在虽情根已断,但本能仍旧爱他。你为何不去找现在佛和过去佛,却捨近求远,来雪窦山寻一个未来的我?」 三千世界之大,诸佛无量,互相供养恭敬,力量无边,皆为各星宿出世,也各司其职,自是要求也求个准路。 只见容千戟背扛一斩龙戟,行动略有迟缓,听完此问,面色倒是从容。 「三千世界之大,过去可抛,现在已知,唯独未来最不可知。」 容千戟喉头不知为何哽咽起来,他感觉到一股力量冲破了他的背嵴一般,炙热滚烫,咬着牙继续道:「但,我只一事最看得通透……」 他缓抬起头,不卑不亢,目带恭敬,眼底之色纯澈非常。 「便是会爱他千万载,即便生世再不相见。」 1引自吴昌龄《辰钩月》。 第二十八章 最相思 黎明欲晓,须弥山山林之中,惊起无数飞鸟。 佛界无边无际,三千世界围绕须弥山为中心,旁边九山八海,雪窦山便是其一。 现下弥勒佛发菩提之心,震得佛界一声巨响,有如洪钟击山,万丈云烟自雪窦山升腾而起,夺目非常,隐约有龙吟声破层而出…… 天宫牵连着略有震感,众神归位,仔细判断后确认那声音从佛界传来,几乎无人敢轻举妄动! 仙侍小兵们只道是哪处的龙又…… 可如今三界之内,还能吟啸自如,有灵识的龙,不就只剩龙王一条了么? 这世间只剩那一虎一龙,便再无其他了。 天宫众仙震惊之色精彩纷呈,暂且不提。 容千戟化龙腾空越过佛界虚空,折返回须弥山,路程漫长且疲倦。 约莫过了好几个时辰,他才落到那须弥山的山脚,抬头望去,发现这山体已高出湖面八万四千由旬1,山直无曲,华草繁锦,山腰围一圈云霞,乍一看,倒有些像天界的灵山。 方才未来佛大慈大悲,以发菩提心,上求佛道,下化众生,助他了化此难。 第41页 菩提心名为「药」,可根除各类疾病,寂灭人心烦恼障,而容千戟这一障,正是出在了重断身上。 弥勒佛将菩提心融进容千戟的身,以袈裟扬出佛光万丈,道:「容千戟,你为天界之帝,执掌众神,前半生却奔波于爱恨之间,如今恩怨已了,当竭力以渡苍生。」 「且看余生得幸,来日再定功过。」 语毕,容千戟明显感觉那菩提心已融化在骨血之内,心里像有一股热气横冲直撞,瞬间抬头,眼里已是如镜清明。 他与重断此生心有灵犀过,现在,也终于感同身受了一回。 紧接着,容千戟便与弥勒佛匆匆告别,夹云带电,只身来了这须弥山。 一碧万顷,天光虹霓,东方日出已要越过山头,这第十日马上开始,重断自要行刑。 容千戟飞身腾起,可这须弥山望不见顶,待他寻到入口时,那金光已漫过了顶部的树梢。 偌大山洞之内,阴寒湿冷,容千戟背着斩龙戟,如雷噼一般止步在距离刑台几步之外的地方。 洞顶生了些花枝藤蔓,背有飞瀑流水,而正中间那一处散发着微光的刑台之上,他看到了他的重断。 那人站在石铸的台上。 一身玄甲,云头鸟靴,红披似火,他背嵴挺得极直,下巴微扬,脸上已不见了当初年少不知事的张狂…… 远看,却还是记忆里的那般模样。 「重断!」容千戟几乎是跌撞进来。 重断原本沉静的眉目却在看到容千戟的那一瞬间瓦解冰消,再听见容千戟的声音,耳边有如炸开一般。 是容千戟。 是他的小龙王。 他立在原处,极力想躲,心下痛得难受,根本不想让容千戟见到自己此般模样,直到容千戟毫不犹豫地跳上刑台,重断都还未回过神来,眼神紧紧盯着容千戟,像想要留住什么。 容千戟同他一起站在刑台之上,双腿都在发抖。 他伸手想去捧重断的脸,却只听重断嘴唇轻颤道:「千戟……天亮了。」 旬日已到,佛界须弥山行刑。 日照金光彻底泄入洞内,重断的下半身,连着背嵴小腹已开始化作灵石,定在原处动弹不得。 容千戟喘着气去抱他,手心方才碰上他的背,只摸到一手刺股的冰凉,再往嵴樑处看,灵石已裹上他的后脑勺。 容千戟自醒来之后再未落过泪,如今像控制不住一般地,眼泪不要钱,不要命,汹涌出眶,他说话的声音都在打颤,话语再讲不清楚:「你究竟是为何,又一次丢下了我?」 重断大恸,不答他话,只轻声道:「你不要哭。」 容千戟摇头:「你等了我九天,对不对?」 「千戟,」重断不答他的话,唤他的名,只定定地看着他,沙哑道:「你不要哭。」 他见容千戟落泪,心如刀绞,下意识想用手去接那落了一地的甜丹,却忘记双手被灵石覆盖已裹定在身侧,浑身动弹不得。 「你,不要,哭。」 容千戟听不进劝,想去阻止那灵石继续行刑,可奈何他一天帝怎么可能敌得过佛法,重断胸口已被灵石钳住一般,唿不出气,张张嘴,一双眼里藏了无数句话,却再也说不出口来。 「雪神滕六,她是雪神,她说不定能让须弥山下雪,定有办法的!如今天宫春暖,她有闲暇时日,我去求她,求她来须弥山布雪,」 容千戟几乎语无伦次,「你还记不记得当初在人间,你说我的塑像好看,我说你明明更加好看,可我现在,不想看了,我不想看你了……」 现下灵石已攀至脖颈喉结,重断说话都困难,唯嘴唇能动,只是将目光紧紧锁在容千戟身上,耗尽最后一点力气去记他的眉眼。 重断不知自己即将面对的是怎样一个处境,是什么样的世间。 他这一生无畏无惧,现在却怕得不敢闭眼,恐怕自己以后若再无机会现世,再无机会见这一张脸。 又或者哪日,佛祖开恩,将他入六道轮迴……且不说那孟婆神是否还记得他,他只怕投胎再世,再认不出容千戟。 他允许自己犯一次这样的错,但绝不能容忍,再犯第二次。 可如今容千戟,哭着在他面前,看着他身「死」,问他为什么,要第二次抛下他在这三界之间。 容千戟不知他此时在想什么,只是抱着这大半尊石像不撒手,眼瞧着那灵石再附上重断的耳廓,喘息着气,哽下喉间一点上涌的血气。 「重断,你且听好,」容千戟缓缓道,「我会等须弥山下雪……我等你。」 灵石即将覆上重断嘴唇的那一瞬间,容千戟踮起脚,捧起他一张已冰凉了半边的脸,吻他的唇。 容千戟不太懂,只顾着撬唇深入。 重断的吻,先是火热深情,温柔得像世间最好的一坛酒,醉得容千戟身心俱败,几乎快要融化其中,眼下一颗痣发烫髮红。 二人吮吸纠缠,又烫伤彼此,容千戟喘着气吻他,闭着眼不敢看,直到唇角剩下的一抹温热都化了寒凉坚硬,最终才痴痴分开。 一人一石像,皆泪流满面。 重断已化了山石神像,镇压须弥。 他最后留在世间的神情温柔无比,若不是那眉宇间存了丝与生俱来的凶煞之气,那高大宽阔的背嵴,那一身玄甲铁兵,哪里还看得出来,这是一尊战神神像。 第42页 少年剑眉星目,紧抿薄唇,下颚鼻尖带了金色光辉,英姿飒沓。 目光所到之处甚窄,窄到只有一个他的小龙王。 容千戟椎心泣血。 外面的天彻底亮了,鸟鸣声四起,应当是先前被未来佛施法吓得惊散的那群鸟儿又回了山中,容千戟苦笑一声,居然有些羡慕起它们来。 他伸手去摸这石雕神像的料,只觉乌黑粗糙,那坚硬的砺感磨过指腹,刺得他浑身一激灵。 容千戟盯着那手腕青筋冒出来的一些,眼睛微微发红。 明明就是一只手臂,有脉搏,有肌理,为什么就是动不了了? 重断手腕上的红线,用肉眼瞧着十分浅淡,像哪位不知事的匠人不用心,凿得粗略,根本看不出有一道痕迹,更别提是一道红线。 容千戟沉默着抬头。 他伸出食指,将指端放入齿间,神力催动,神兽尖牙显出,半边身子的龙角冒起,鳞片覆于容貌之上。 他一狠下心,勐地咬破了皮肤。 再抬手抹上那石像的腕处,一点点绕着,用龙血勾上一圈猩红的线。 容千戟退下刑台,立于台前,抬起头,第一次用如此姿势去看他的心上人。 以往从来都是他在上,重断在下,后者跪地抬头,话语之声铿锵有力。 心中一痛,容千戟不再去想,双眼已哭得发了红,盯着石像手腕上那截用血画的红线,咬牙道:「重断,如今赤绳系定,你我再无回头之路。」 直至须弥山日落又起,容千戟仍未走,天宫众神心急,便派了人来寻他,若干天兵天将带着銮驾纷乱而至,月白仙君跪地喊他的名字。 这一恍惚间,容千戟像看见重逢那一日,重断身后万千冥界兵马,军旗招展,好威风。 那时重断自以为是初见容千戟,别过脸去掩盖不自控的情绪,但眼底的那一缕震惊仍没逃过容千戟的眼。 他的少年郎,破三十三重天,溯风而来。 人间离别苦,众生天涯路,二人年纪不过二十有余,却已是尝遍。 暖风拂过须弥山山头,晴影飞虹,天刑了结。 待明年春花开遍,又是一处好时节。 容千戟回到天宫之后,不但没有大病一场,倒是时刻谨记住了给未来佛当日许下的誓言,日夜勤政,在武场常带兵操练,专挑那一把吴钩,其他兵器都不得近身。 那一把斩龙戟,跟他待得久了,不再锋利,裂口越来越深,粉末细碎,被容千戟派人以琉璃盒装好,放在了龙王寝宫之内。 月老不再催他,月白仙君偶尔化作麒麟伏地,之前那些个蟹姐儿鲟鱼精,容千戟也派人去打了些赏,唐翦来过天宫办事几次,明逍仍是水做地一般,已流淌而动……只是所有人,对「重断」二字,再闭口不提。 寒冬之时自不必多说,一季过了,天界春事皆已阑珊,若不是容千戟用了神力在须弥山山石上刻下痕迹来算时日,常常只一人面对这孤山怜水,都难以记得时间过了多久。 他常去看重断,那人倒是过得简单,只需要站在那处,目不转睛,不进食,不睡觉,不哭不笑,像是死了,又像是活着。 「你不在的这些时日里,冥界我去过几回,鬼门关真是难进,你当初为何骗我?」 容千戟开了一壶酒,也不管有没有人回应他的话,继续叨叨道:「明明是东,你要告诉我西,还怕我去寻你?」 饮了几口入喉,他忽然像想起什么,脸一红,道:「嗳,地藏菩萨说鬼帝悔改之心不够,要多关他些时日……对了,唐翦在人间待了几年,他缠着我叫嫂嫂。」 「你成石那日,月白在灵山买了些杏花酿,他说那些个你种的桃树,都焉了一大半,月白让我去找花神女夷让她復活那些桃树,」容千戟小声说,「你猜,我有没有去找女夷?」 容千戟舔舔唇角的甜渍,笑得一双眼眯起来:「定是没有,我要等你回来,再与我亲手去种。」 四周静默。 酒壶摔到地上,那上好的杏花酿洒了一大片,容千戟慢悠悠站起身来,似是有些醉了,眼里带了朦胧之色,朝着重断神像的方向,悄声说了句「我骗你的」。 他与花神女夷为了救那些桃树,还专门下人间找土地公拿了些上好的土,悉心照料,才挽回来一批……就是不知来年那枝头,能否还结一些蟠桃。 「你可还记得小时候,我们翘了武神的刀剑课,跑去学御风,你问我为什么,我说想私奔,踏云破天,你我二人要凌驾于红尘之上,逃得越远越好……」 「黄泉路上我见着好些捨不得世间的亡灵,忘川河边开的那个什么花我也见着了,你说它们花叶生生世世不相见,用手弄都弄不动……可我那日,悄悄施了些法,有两对花叶,都挨在一起了,像在接吻。」 「那日在最后关头,我吻了你……那岂不是往后就算你一直困在这冰冷灵石之中,也随时都在被我占着便宜?」 整座须弥山,风乘碧穹,只有唿啸声过耳。 洞内依旧无人应答他。 天上一日,人间一年。 待到燃灯佛再下指令,派遣须弥山镇山石像下凡之时,已是人间百年后。 人间一处山内凭空多出一座战神庙,燃灯故意将其做得破旧,像是已立了千百年,偶有世人误入发掘,依稀记得神异志怪书籍上有写过这位神仙,遂一传十,十传百,便常有人来拜重断。 第43页 善男信女有,红烛柱香有,多是即将出征的士兵,携妻带子,也或是想要入长安城内一举夺魁的武试考生,同双亲一起,来求个功名。 重断的神龛为天宫黑灵木所雕,底座宽大,上置龛,刻有祥云纹样,刀剑兵戈,横批上书「白虎监兵神君」六字,民间传说其能降服鬼物,威震八方,战无不胜,乃为护法战神。 而他漫长却又略显短暂的一生似乎就这般,被困在了这一处小小的,方方的天地之中。 偶尔入了夜,容千戟忙完天宫事务,化作凡人入世,草草铺过软席,就着那棉褥,将这庙堂睡成了龙床,陪重断做过了一场又一场梦。 初来乍到时,容千戟不放心这荒郊野岭,只一庙宇在此,还召来地方土地公觐见,后者乃新飞升入仙籍的小神,少有见过天帝尊容,还未来得及问为何陛下如此在意这战神,便听得天帝淡淡道:「他叫重断,几百年前的天界战神,是我的将军,也是我的爱人。」 后来,某一日容千戟入庙来探,不知道谁在重断跟前摆了功德箱,里边儿还存攒了不少钱。 容千戟已逐渐懂得苦中作乐,拿了那些钱出来,去看重断的眼,那人仍然是紧紧盯着一处,连衣襟上的皱褶,几百年了,都未变过。 「你若是默认了,我便拿这些去街上添些物件来。」容千戟朝他眯着眼笑。 冥界风平浪静,唐翦一个人来过,兴许是在冥界待久了,此人神色阴沉不少,说话的语气却还跟以前那般,拿着扇子敲上那功德箱,笑道:「你倒是聪明,还向世人骗些喜钱?」 「世人总是在向神佛求一个圆满……且不知正是因为遗憾太多,才会有圆满这个词。」 容千戟嘆道,以一双布鞋去踢滚落在脚边的石子,忽觉足尖萧瑟,心痛难忍,继续道:「我哪是骗?不过是讨一些,积点福,好向上天许个愿,问问须弥山能不能下雪。」 唐翦离开之后,容千戟揣着钱上街市,又回了庙里,将此处熏了满屋的檀香。 他晚上入眠,若是挨得那神龛近一些,脖颈间的玉睚眦便发起烫来,容千戟忽然想起这其中还存了重断的半魂半魄,便宝贝似的捧着,偶尔夜里惊醒,看一眼头顶的神像,再悄悄对着那玉睚眦道:「你再这么凶,我就不陪你睡觉。」 那睚眦像听懂了一般,不再那么烫了,口衔的宝剑也软下来,趴在容千戟的静卧内,入鼻檀香,睡得十分安稳。 七夕节那日,天宫外搭了鹊桥。 容千戟没让一众仙人簇拥着自己去看热闹,反倒去人间集市里,揣着功德箱里拿的一些铜钱,去碰那一盏盏河灯,边走边自言自语道:「那些给你投钱的人我可是都记着了,保他们近日福泽灵佑……你可要感谢我。」 语毕,容千戟孤身一人立于人群嘈杂之中,抬头去看高台之上抛绣球的闺秀,想起曾有一日,重断说,你抛绣球,且往天上抛。 那会儿他未懂,现在倒是懂了,逃也似地离开那热闹之处,站在树下喘气。 还真是,好想他。 待长安城内家家户户都点了灯起来,万家灯火虽寻不着自己一处,容千戟也习惯了这孤寂,揣着一物赶回庙内,酒罈一放,直跪于那神像之前,扯出集市上买来的红盖头,以指尖灵力,将那红布搭上了重断的双肩。 「我往凡间逛了几遭,看到那一年你我去的那处庙里,我的神像旁边,也被人塑了一个你的小像,不过没有这处最像……」 容千戟伸手揭开酒罈的盖,道:「这处是真的,我也是真的。」 「凡间的神像,都往肩上改了一层红布以求吉利,你也接受着吧,就当是,」容千戟哽咽住了,颤声道,「我也为你披一次红盖头。」 重断的神像依旧不语,立在那处,默默地看着一个地方,眼神已歷经数载风霜,显得有些许空洞。 容千戟毫不在意,挽袖倒了两杯花雕酒,道:「这花雕的味,我倒是尝得出来,」 「你说巧不巧?兴许就是你去过的那家,已成了百年老店,守铺的是个少年人,说他祖辈上曾流传过一个故事,道是曾有一鬼来此寻过喜酒,说是要娶哪家闺秀为妻,我忍不住多问一句,那少年人便拿了当年铺主作的画予我看……」 他把酒放到重断的供台之上,上边儿还有些供果和米酒,通通拂到一边,可笑自己曾经如此自闭不爱言语,现下话多成这般,好像看遍了良辰美景,都只想与重断一人说。 容千戟道:「他言那鬼,君子如锋,鬓生虎纹,浑身一股阴沉之气……我想,那就是你。」 他遥举起自己的那一杯花雕,笑了,「你是要娶哪家闺秀?都这样了,还娶什么娶。」 「我娶你吧。」容千戟一口干完那杯酒,再盯着重断的那一杯,渴望着那酒面能一点一点地沉下去。 可是没有。 他抬眼,看见供台之上还有些凡人放在那处的蔗糖甘糯,不觉出声:「我记得,你说过,你也想吃甜的。」 你也不想看我哭。 容千戟闭上眼,再哭不出来了。 不终岁,灵山山林里开遍了新花,一年芳意,花懒人闲,美得不可胜收,可容千戟将那些花儿根本拿不下界,便管花神女夷要了些种子,在人间种下了几株。 再后来,人间都知道这战神庙里常住着一小公子,生得俊俏非常,眼下一颗硃砂痣煞是好看,嘴皮子厉害得紧,护庙如护家一般,却半点不娇气。 第44页 偶尔容千戟拿着天宫的绫帕去擦那神像,说是这神像金贵非常,损毁一丁点,天神会震怒,劫难非凡间所承受得起! 所以,所以……不能落半点儿灰,不让人来碰。 日月精华滋养,天地灵气浇灌,有一日灵山那些被容千戟和花神拼了命救回来的桃树终是不负所望,结了零零散散几个可怜的青桃,一看便是没发育得好。 容千戟管不了那么多,从灵山挑了四五个蟠桃下界,半路上自己还吃了半个,也不觉得酸。 太过于激动,他忘了今日白天还有些许香客游人来拜访。 那些凡人,便眼瞧着一衣着华贵,浑身金光闪闪的小公子突现庙堂之中,手拿两三青红色蜜桃,险些以为是神仙下凡。 有认识的,认出这是那小公子来,便都言他气度过人,皆为赞嘆不已。 容千戟抿唇不语,将那青桃放于供台之上,整齐摆好。 须臾,有香客眼尖,见了神像现状,惊唿伏跪,更有甚者,跪着纷纷后退,惊惧又敬畏。 山中风来,吹过片片庙顶红瓦,道是佛界有嘆息之气,一不小心漏入了人间来。 后世史书记载—— 「永盛二十五年,长安城外战神庙现奇异怪事。 公子供桃,神像落泪。举世惊异。」 1由旬:大概是一头牛牛走一天的距离。 第二十九章 天界容氏第三十七代十九年夏至,暮天空阔。 天帝设宴款待冥界使官,宴行一半,有天兵自西天门传来捷报。 天帝自宫内出,挥袖停下殿前鼓角笙歌,不顾主人礼数,中途离席。 这一切,只因那戍守西天门的天兵跌跌撞撞沖入殿内,跪地朗声嘶道:「启禀陛下!佛界须弥山顶忽降大雪,霜花银白不绝。」 对容千戟来说,此时心中百感交集,他想见重断,片刻不得拖延。 容千戟站在殿前屈去望西天门的方向,想起自己偶有闲暇时在寝宫里抄的那些佛经法书,心中感慨万千,月白仙君常来汇报要务,见他握笔抄得认真,不免嘆道:「陛下活着就是部佛经,品行心性皆为世间难得,还抄什么经卷?」 「你这是大不敬,」容千戟笑了,提笔蘸墨,「其实这些年,我所到之处,都是道场。」 燃灯管他过去,弥勒预知他未来,释迦牟尼如今随时都在看他与重断的动向,感悟与波折二人经歷得太多,如今终于等来了这一日。 看似燃灯判得轻,实则判得重,表面上只压了重断一人于灵石之中,实际是连带着将容千戟也一起再歷过了一次大劫。 天界佛界现下均为烈日炎炎之季,唯山中飞银毵毵,分明是降了雪。 临行前,座上有人自殿内出,问帝曰:「往何处去?」 帝答:「佛曰,人归暮雪时。」 天帝拏孤帆出须弥山,独驶燃灯佛过往牢内看雪。 山中风来,天帝一舟抵达须弥山山脚,仰头望那当年腾空飞升了极久的山巅,恨当初未能与日光比赢速度,没能留住重断。 如今千载已过,只须弥之巅立有一人,虎目朗星,身后猎猎红披,体带香檀,双肩落白。 两人于山巅山脚遥遥相望,皆静默不语。 容千戟已追了千山万水,重断等也等了个落雪白头,再重逢,反倒是容千戟反应比重断更快,飞升上山顶,落地踏雪,又朝前走了几步。 他一脚前,一脚后,跨了山河,再跨过生死,入了心上人怀中。 重断闭眼,用尽全身力气,回拥住他。 他的容千戟如今已彻底长开,容貌不似当初带了稚嫩,举手投足间倒有种洒脱的大气,可现下见了自己,又是从前那般紧张可爱,只是张嘴,试探般地喊了句:「重断。」 霎时间,双目相接,竟恍若隔世。 容千戟怕自己下一秒若是看不真切一些,这人又回了那庙宇神龛之内…… 分明前日,还在庙里见过的。 那天他拿了些集市上新买的纸灯挂在庙内,说是夜里得在天宫过夜,怕重断一个人怕黑,待着寂寞。 其实重断哪里会怕黑,只有寂寞而已。 重断上千年没再开口说话,身体冰封一般被困于其中,在人间为守护神约莫百年,见过了无数凡人的爱恨心愿,求不得,捨得,见过了善恶,心思早已深沉。 他这一出山便见着朝思暮想的人,近乎是像捉到了他丢了半辈子的那颗心。 「千戟。」 重断的喉咙似是不能好了,依旧带着沙哑之声,应当是那年改生死薄留下的旧疾,他伸手去摸容千戟的眉眼,道:「久等。」 容千戟怔愣,掌心紧攥着,都快掐出血来。 「你真是让我好等……」他颤声道,抬眼时内有微红,「你随我回天界,再下一份《罪己诏》。」 那年未来佛发了菩提心为容千戟化情爱之难,灭障消灾,让他就算没有情根也拥有爱人的能力,之后容千戟性子上的一些障碍也渐消了去,将深处的部分情绪放大化。 他懂得承担与沟通,心平气和,也更明白了如何去爱自己,再渡众生。 他这一生为天帝,造善业,有大爱,渡了很多人,却一直没能等到他心上人回来,直到现在,容千戟整个人都还是不置信般,抓紧了重断的袖口,怕他又走。 第45页 重断垂眼,握他的手,郑重道:「现在就下。」 「错在,擅作主张。」 语毕,他见容千戟不语,便继续道,「错在留你一人,在尘世间。」 想起这些年来容千戟的一举一动,重断心动得厉害,伸手拂过他的面颊,掌心火热的温度刺得容千戟浑身发抖,「感官灵识仍在,你讲过的话,我都记得。」 容千戟肩上的雪已积起一些,小声道:「我说了什么?我忘了。」 重断不恼,十分有耐心,道:「你说,灵山的花开了,说曼珠沙华其实可以相见,说冥界不太好玩。」 他说完,像是想起什么,原本紧抿的唇角弯了一抹笑。 「你说要娶我,说唐翦喊你一声嫂嫂,你矛盾不矛盾?」 容千戟脸一红,不答,也不跟他再别扭了,伸胳膊环住他的腰,正想抱紧些,又觉那铠甲磕得脸疼,还没说话,只是皱了下眉头,重断二话不说,动作也麻利,三两下除了身上的重物,只里面一层单薄黑衣,抓了背上披着的红蓬围住容千戟,将二人裹得死紧。 「为何,神像会落泪?」容千戟被重断搂进怀里细细地吻,头脑发昏,声音都软了几分。 重断不禁道:「如若那时你拿一把刀将我的神像剖开,我的心,定是软的。」 他低头去啄吻容千戟眼下那颗硃砂痣,觉得这一颗丹红像是自己心坎上融下的一滴骨血。 「并非心软的软。是因为你,连石头都会融化的那种软,你懂不懂?」重断说。 容千戟点点头。 他那千年里似乎都把要说的话说完了,傻事儿乐事儿也做得逍遥自在。 如今面对着重断,容千戟一心只想求个安定,开口道:「第一次成亲时,你未有情根,第二次成亲时,你又为石像,现下你我二人皆清醒,你说,最后的夫妻对拜,到底何时完成?」 重断逗他:「你在庙里拜过我,我也在灵山拜过你,你已是我的人。」 容千戟气结,嗔怒道:「你这是僭越……」 重断伸臂,将那红披一掀,盖尽二人头顶双肩。 「我偏要僭越。」他道。 他低下头捧住容千戟的脸,哑声道:「那花雕酒,不如再喝一回。」 时隔多年,天帝小龙王那连后世话本都描摹不出绝色的面孔上,又落了泪。 重断心头大恸,只将掌心人为世间珍宝般,细细吻过,再深入痴缠。 须弥山大雪,纷飞三日不绝。 重断后来去过冥界几次,冥王之位已归还于五方鬼帝,恶根已由地葬王渡化,唐翦为冥界二把手,大开鬼门关邀重断入地府来探。 唐翦常去战神庙内看过重断,帮过容千戟不少忙,这千年来种种也看在眼里,不免向重断嘆道:「从你当年攻入天宫见到小龙王的那一刻起,我便知道你二人之间缘分不浅,如今果然要相守一生……你要好好待他,他值得。」 忘川河的池水高涨了些,陆续有亡灵与阴兵过路,重断负手而立于河边,点点头。 重断道:「从入冥界开始我便见过太多亡灵,在人间庙宇见过芸芸众生,唯独没见过他那样干净,纯粹的人。以往我见他哭,只觉得心疼懊悔,现今再见他哭,就觉得是我与这三界负了他。」 在战神庙里的岁岁又年年里,重断常想起容千戟那些没有他的日子,却又眼睁睁瞧着容千戟这些没有他的日子。 心中那些怨恨嗔痴算什么?他只嫉妒那日月与星辰。 那些自盘古开天便存在的事物,陪伴容千戟的时光,比他长过一世又一生。 是年,天宫朝政重启,邀燃灯与弥勒共观众神归位,白虎将军重断奉命返天宫任职,再上仙籍,重封监兵神君,执掌天宫虎符,带百万天兵天将。 朝会议事到一半,重断自武将之列走出,抽一长轴漂浮于空中,霎时间殿内光华万丈,那轴边现六个大字,为《昭三界特赦书》。 众仙神曾在千百年前见过重断的告书,如今还有些仍有印象,见今日场景,不禁唏嘘时光如梭,纷纷议论起来,有些舌根不清净的,都还谈起那年的血雨腥风之事。 重断不以为意,对过去面对得坦然,只是端正拱手,对着殿外二佛微微躬身,再调头朝内,对着帝位上的容千戟,缓缓开口。 「臣曾因罪遁入佛门受戒,后有天帝如璞玉浑金,以良善济世渡之,方成功德圆满,得三界特赦。 今重返天宫,前尘恩怨散尽,重逢难以求得,且惜取眼前人,再振我族先烈门楣。 臣定尽力辅佐天帝,保八方太平,守当初灵山一诺。 以骨血相饲,换眉眼独钟,求白头相併,争生世与共。 臣以此诺,证于佛前。」 重断语毕,墨笔滞于空中,此段文字以金书昭告三界。 容千戟座于帝椅之上,不顾有朝臣欲拦,起身行至重断身前,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又见重断俯身半跪于地,低下头。 天际佛光普照,云霞流彩,容千戟耳边,天地似乎都只剩重断一人的声音。 他眼前半跪着的男人,曾与他为竹马,为伴侣,为仇人,为解药,为君臣,更为已登记过姻缘薄的夫妻。 男人以唇吻上他悬挂于腰间的佩剑之鞘。 重断道:「若来世再入天道轮迴,仍念。」 第46页 愿互为对方佩剑之鞘,生世只为一人崭露锋芒,只为一人护刃疼惜。 以一剑,挡四面八方。 以一人,护三界周全。 佛曰:「各渡有缘人。」 后世人间常有说书人言谈此三界大事,以匆匆数语掠过,将爱恨一笔勾销。 说书人摺扇一挥,上书何字看不真切,只道是闭了眼来慢悠悠地吟:「一句总结为,风月不晓恩怨过,道是情字只乃贪。」 座下常有少年儿郎听不太懂这些神怪书目,但女孩对情爱感受得早些,小声着问:「小龙王那绣球向上抛了吗?」 说书人认真回答她:「佛界跳出三界五行,虽然说是属天宫之上,但就算他抛,那也接不到呀……」 女孩一嘆气,又问:「两个人分明都忘过对方,可又记得起来,真是好奇怪。」 说书人盯紧女孩的眼,嘆道:「他们的爱,不过是种本能。」 旁边闹腾的小男孩们又只记得打斗杀伐,忍不住举手喊道:「嗳!那,那,那一把屠龙的兇器去了哪儿呀!」 说书人把摺扇掩于袖间,朗声道:「各看官且不知!那把名为斩龙戟的兇器,在时过境迁后,依旧名震天下千百余年,江湖传言,它还是专屠龙王一族,可鲜少有人能知……」 他停了话语,小孩子们一阵骚动,争抢着问「知个什么」,说书人不语,手指夹起惊堂木急落直下,「啪」一声震慑了满堂,只连连驳口,也不去补这掩笔。 「小龙王这一生长呀,长得万世千生作了废,长得那须弥山夏日飞雪,才等来了白虎监兵神君回来,你要说这好还是不好?这全由后人如何撰写!」 说书人一笑,「不过那把斩龙戟倒是绝世神兵,只可惜传言说它裂了缝……」 也早已在岁月摩挲中,化作齑粉。 终是入了俗世,散落到人间。 来年春风起,只道前人生死功过不堪妄猜。 那说书人收了行当,又翻一页民间话本细读,看清楚了上面记载的小龙王某一年在须弥山山石上留下的字迹—— 「若待须弥山下雪,则我为龙,你为虎。 你我扑食不过荤腥,腾云不过半里,天雪共伞,来年还去看天宫开满杏花的灵山,摘你亲手种的蟠桃,掏些棕叶来编蚂蚱,喝一壶花雕酒。 你若要我讲得具体些,那就是让我吃素也可,折翼也可,下凡也可。 就当天地只你我二人。 露水清凉,朝朝暮暮…… 皆做春华好梦。」 后世人常谈起神话志本中,那须弥山脚的这一排字边,在不知多少年后,落了虎爪深痕,旁边则有一金钩利爪为印,交叠在一处,像是盖了章,又许了何种誓言,留寄人间。 不过,再后来,人间歷代江山千百转过了,近乎无人相信真有龙存于云霄之上,此利爪则引来猜测纷纷…… 都是后话,不提也罢。 更极少有人亲眼见过那虎爪深痕下,也曾被岁月风化过一行小字。 「不恨此生苦难多惊扰,只恨不比日月星辰。 伴你笑泪与坚守。 共你朝暮又白头。」 (全文完) 第三十章 收尾 后记 花一个月终于写完了个一直都很想写的小故事。 感情深一口闷,完成得也一口气,古耽文风不稳,还不成熟,不足之处请多指正。 玄幻私设比较多,部分取材于各大志异,引用已做了标註。 祝看到这里的各位,缘应因果,静心平安,喜乐无忧。 下一本再会啦。 鞠躬感谢!(白虎咆哮!给我们断哥点一首dj版《求佛》! 「不恨此生苦难多惊扰,只恨不比日月星辰, 伴你笑泪与坚守,共你朝暮又白头。」 罗再说 2018.4.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