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宫》 第1页 凤殿初长风华起 开皇廿年,八月初十。栖凤宫因帝女昇平公主及笄1典仪大摆盛筵。 及笄典仪由独孤皇后和嘉贞长公主共同主持,京内命妇悉数听命入宫前来观礼恭贺,一时间栖凤宫衣香鬓影,潋珠摇翠,堇色衣裙缀翠镶羽,逶迤及地。 「启禀皇后娘娘,太子妃娘娘即将临盆不便前来,特此告假。」素色衣裙的宫人忐忑匍匐,不敢抬头迎视宝座上独孤皇后凌厉的目光。 独孤皇后冷冷哼了一声,阶下命妇无不噤声相觑,不敢抬头察看。 嘉贞长公主偷偷窥视独孤皇后,见她脸色微怒,不得不出来打圆场,笑道:「算起来太子妃也确实该休养了,既然身子不便,皇嫂唯有能者多劳吧。」 独孤皇后抬眸睨视玉阶下方屏息瞩目的众人,闻得嘉贞公主奉迎,面容上的怒意稍瞬即逝。 她安然拉着嘉贞长公主从容开口:「本宫早就吩咐她不用过来,她偏不放心,如今巴巴派宫人来奏禀一番,好像有多么不放心长公主行事似的。」 嘉贞长公主垂首尴尬笑笑,对独孤皇后的暗讽不以为意。两人各怀心思,依旧并肩端坐在上方凤位娱观歌舞。 一时间笙歌乐舞,裙裾迴旋似锦,众命妇围满大殿,见皇后展露笑颜,她们亦嬉笑俏谈好不热闹。 唯独即将及笄的昇平百无聊赖的落坐凤位左手边,执金缕雕花蝉翼纨扇,回头和贴身侍女永好悄悄取笑。 「永好,你瞧那个信伯侯夫人,身子滚圆的很,正面瞧去简直赛过酒缸,听说信伯候俱妻不敢纳妾收贤,只因为每每嚷嚷狠了便受不得她这一坐,拧着耳朵揪过来,不管人前人后压过去,轻则筋骨断裂,重则一命呜唿,可怜可怜哦。」 「公主,今儿是您大日子,及笄成年,好歹要注意些天家端仪别随口说话。」永好做事一向严谨守礼,虽明明眼角因贊同昇平的笑话憋得抖动不已,但在外人看来,她依然淡然处之恭谨待命。 昇平古怪笑笑,又朝永好做个鬼脸,冷冷撇嘴道「怕什么,你没瞧见这殿内的命妇们都忙着对母后谄媚奉承呢?怕是朝堂上又有了什么风吹糙动才会如此殷切,眼下哪里有人空暇察我端仪不端仪?」 永好以拳掩面佯装咳嗽道:「若是真那样,岂不是更好?命妇们若真围过来嘘寒问暖,怕是公主又要烦心怎么驱赶她们了。」 昇平冷哼一声,知永好说的在理,便不再随意抱怨。 可没过多久,她又犹如发觉新鲜事物般悄声对永好嘀咕:「永好,你瞧见那位身着桃红倩影罗的永安公夫人么,据说是永安公新纳的续弦,白髮苍苍七十老者配十七妙龄女子,你可知为什么?」 「无非为了财权,难不成还有其他?」永好抬眼,那位身着桃色百褶罗裙的永安公夫人妆扮好不俏丽,眼角一颗米粒大的胭脂痣,仔细端量竟是用胭脂点画而成,也不知是哪里的妆扮如此艷丽勾人被她学了来。 「那倒是不知道了,我听说是永安公在教坊认识的女子,他想要纳为续弦,唯恐母后不喜欢,只能随意编了个身份说是良家,不过我实在不明白,教坊女子是贫妇么,为什么母后会不喜欢?」昇平刻意压低声音,又回过头畏惧的瞄了瞄凤位上方正襟端坐的母后。 「奴婢也不知。」永好若无其事的笑笑,眼睛却又瞟了瞟那名女子,永安公新妇正值青春少艾不懂进退的年纪,前来朝贺公主及笄典仪居然浓妆艷抹,随意衣裙。明知当今皇后最不喜欢妾室、新妇,仍胆敢如此行事张杨,永安公行事万般谨慎怎么没想到这些…….永好心中不禁暗自嘆息,她如此招摇,怕是即将为夫惹祸了…… 见永好也不清楚内里缘由,昇平顿觉无聊,只能侧脸郁结的看向门外。 昨夜宫中刚刚下过雨,连带着宫中梧桐树的叶子又碧绿许多,金芒摇碎下略带阵阵风慡,可惜那些随侍的宫人碍事,在殿门口林林伫立挡住了大好的风景看不周全,宫人们一身严密装裹像极挡住外世的鸟笼金杆,不动不摇。 她微微长嘆,转过身问永好:「到底还要多久才能礼毕,我的双腿几乎坐麻了。」 永好耐心安慰道:「等皇后娘娘为公主殿下您压发盘髻以后就好了,公主殿下再需忍忍就好。」 昇平无奈再嘆口气,撅嘴望见母后正威仪的端坐上方凤座不停与周边命妇寒暄,根本不肯理睬自己,无聊的她,只好昏昏沉沉的兀自依偎在榻边打起瞌睡来,今日广而舒展的礼服袍袖正是遮掩睡容的绝佳屏风。 梦中巡游,她正于御林苑和哥哥们玩耍。 秦王俊哥哥正靠在池边怪岩下出神,蜀王秀哥哥则与宫人人拉了纸鸢竞与天高,汉王谅哥哥面前堆满奇花异糙准备调香,而她则躺在广哥哥怀里和太子哥哥嬉闹斗嘴。 太子哥哥总是辩不过她,巴巴的咬牙晃头,说什么唯女子与小人难养。 她则反嘴说自己即是女子又是小人,他又能怎样? 太子哥哥还想再训斥,广哥哥在一旁便有意嘘他,说太子哥哥心胸狭小,与女子争辩还动肝火,并非君子所为,一时间广哥哥竟将太子哥哥说得有些脸红,忍不住发起怒来。 虽然他们在为她争闹,昇平却并不觉得忧虑。 因为她知道五位哥哥们兄弟情谊深厚,又都宠溺她这个唯一的同胞妹妹,即便她撒娇任性,无理取闹也不会忍心真正加以责备,所以太子哥哥故作兇恶的模样不足以惧。 果然,广哥哥与太子哥哥没争执几句,太子哥哥便松了袍子忿忿独自坐了去,广哥哥命人取来一管玉箫吹奏一曲《凤箫吟》给怀中的昇平听。 温润如他,连吹箫的模样都是雅致高贵的,玉面金簪,尊贵俊朗的面容,白衣箭袖,修长从容的身姿,昇平静静注视他的手指微微扬起,百转箫音顺着圆润音孔淡泊飘出,此景此曲让人听闻忍不住想落泪。 若能如此天长地久的生活下去该有多好? 昇平蹭在他的怀中撒娇:广哥哥,你喜欢阿鸾吗?你会离开阿鸾吗?她抓住杨广修长的手指任性的阻断他的吹奏。 梦中的他抿嘴扬眉,双眼蕴含宠溺笑意,垂眸低望时竟似要亲她般慢慢贴近…… 不等慌乱的昇平避开广哥哥身上迫人的温热气息,肩膀已经被人用力推搡。 她忽地慌乱惊醒,赶紧直立早已歪斜到一边的身子,再偷眼去瞧,明堂之上众命妇悉数在眼巴巴望向自己,她看着身边紧张万分的永好,她正以唇语悄声说,「公主殿下,皇后娘娘在叫你。」永好以手指比指上方。 阿呀,不得了,一定是瞌睡时被母后看见了。昇平连忙整理周身衣裙,故做出公主该有的端庄仪态来。 「阿鸾,来,来母后这里,母后替你行及笄礼。」母后的声音听上去并没有太多变化,似乎没有察觉她偷睡,不曾生气。 昇平暗自窃喜起身,由永好为自己披上繁复的外罩纱衣,拽起摇曳拖地的艷色长裙,步步含羞的沿着华美织锦前行。 徐步直至凤榻前,由宫人递上丝垫,她双掌叠加于额前俯身叩拜,嘴里轻声谢恩,再起,再伏,三起,三伏。 是了,昇平是大隋朝第一位嫡公主,也是当今皇上皇后唯一一位女儿,她降生时正值隋朝万顷国土之上民安人乐,歌舞昇平,又是歷经战乱动盪的帝后生下第六个孩子,皇上杨坚当即起兴,紫毫泼墨亲笔为女儿赐号昇平,而后含笑凝视身边仍卧榻休养的独孤皇后以及尚不知世事的小昇平。 这荣耀究竟赋予给谁,昇平从不知晓。 只是父皇对她的疼爱确实那般显而易见,也正因为常见,甚至连她自己也误以为父皇给予的盛极宠爱不过是类似平常人家的父女慈孝罢了,世间人家的父女皆是如此,着实不必为此惶恐感涕。 昇平想要偷偷给母后做个调皮的鬼脸,可勐一抬头,目视所及竟是母后明黄色的绣鞋,正隐隐藏在鸾凤百褶裙后适机而动。 明黄色明明是父皇才能选用的颜色,大隋后宫后妃仪註:皇后服仪必须为杏黄,母后如此穿着确实有些不合礼仪,若是她方才不曾眼花,似乎那绣鞋上的纹饰也与平日迥异。 明黄镶满东珠的绣鞋上赫然盘满桀骜俯视云云众生的金龙,一对龙眼正对视不解的昇平。2 昇平狐疑抬起头望望盛装的母后。独孤皇后微微垂首,额前金凤所含东珠左右摇盪,十二支凤钗插于髮鬓间荣华瑰丽,眉眼凌厉似不减当年,唯独嘴角尚余些慈爱让昇平原本骤紧的心略略松开。 她暗自吐了吐舌尖,必是自己眼花了,母后怎么会对父皇大不韪呢?昇平傻笑,父皇与母后相敬如宾携手三十载,由漠北起兵马踏天阙,相互扶持,相互依存,再没有能比得过他们伉俪恩爱的夫妻了。 「阿鸾,过来,母后为你及笄。」独孤皇后含笑凝视昇平,顺手取下自己发间所饰双凤飞镶八宝的鎏金髮钗,招手示意她靠近些。 母后一丁点儿的笑容就能昇平轻易忘记刚刚的满心疑惑,她笑呵呵的跪在独孤皇后面前,偏过头,由母后用凤钗将她耳后的长髮挽成斜鬓,然后再抬起手腕,套上母后佩戴多年的嵌凤血宝石的赤金钏子。 礼官讶异独孤皇后不正常的举动,原本念颂的礼章也慢慢放下来,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毕竟,本朝尚无先例,前朝也不曾有过公主及笄典礼时,皇后钦赐凤钗的先例,那意味着…… 公主将永生皇家,来日必然步上凤榻,母仪天下…… 礼官的异常影响了阶下围坐的命妇们,她们面面相觑竟不知为礼乐为何突然停止。 独孤皇后身边的嘉贞长公主并未察觉下方命妇的隐隐不安,她顺势站起,也笑盈盈的从袖笼里掏出百凤朝珠的簟金佩别于昇平的腰间。 「昇平已经长大了,此佩是姑母送昇平的及笄礼。」她慈爱的笑着,寂静的大殿显得她的声音格外突兀。 「礼成!」独孤皇后睥睨下方呆愣的礼官,因他痴愣不动,声音已显万分不满。 恍然回神的礼官顿时高声颂礼,「昇平公主及笄礼成!」接到礼官示意,顿时鼓乐齐鸣,欢快曲调缓解凝重气氛,众命妇也渐渐恢復先前热闹模样。 礼官迟来的话语昭示大隋朝第一位公主业已成年,凡有仰慕天家公主的臣子均可告请供奉。剎那间,昇平芙蓉颊上多添些许不经意的羞涩,眼睛偷偷瞟了瞟母亲依旧严厉的面庞,手指背在身后,调皮的朝台阶下的永好摆摆示意。 她还记得母后曾对她说过:从今日起,她便可以与心仪男子婚配,无论是大隋朝的王孙公子还是儒雅文生,只要有足够匹配天家尊贵身世,拥有卓绝文采的好男儿,均可入朝求娶。 羞煞的她彼时还有些懵懂,听罢母后所言,只是侧脸问回去:「母后,这世间哪里还有与哥哥他们文采相仿,身世同贵的男子?」 是阿,大隋朝最好的男儿就是当今皇上膝下五位皇子,怎么会有人比他们更加尊贵杰出,还能使她瞬间心仪呢? 第2页 母后当日并未回答昇平的问话,所以她也不知道世间是否还有堪比五位皇子的男人存在。她心底抑不住好奇,却探究不到答案。 礼毕,众人伏地恭贺昇平公主及笄,昇平则要再次拜俯叩谢母后。 昇平虽不能看见下方命妇们的神情,但耳闻她们的恭贺声,心底还是有些许小小得意的,毕竟如此及笄盛事还是大隋朝开朝来第一遭,到底也满足了她小女儿爱慕虚荣的浅薄心境。 独孤皇后示意她回身,昇平徐徐转过,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下方伏地的衣堇发美的妇人们。 这是她第一次从高高在上的凤位上扫量下方众人毕恭毕敬的朝贺姿态,原来,俯视众生的感觉如此美妙,仿若世间人都拜倒于她的华美裙裾下,口中歌颂大隋万世千代。 正因感受太过荣耀,她甚至不想走下台去,不想面对台下真正的人心百态。 这一生若是能永远站在这里多好,即便高处不胜寒也无所畏惧。她抿嘴心想。 父皇曾说,她是当今大隋朝的天之娇女,是世间最为尊贵的女子,不仅要受到世间臣民的敬仰,更是隋朝永远无法抹去的雍容裱征。她必须相信,大隋朝的子民和士兵永远都会拱卫高高在上的皇室,他们会用自己的血肉躯墙为她营造最安全密闭的防护,让她此生此世永不必担忧安枕之虞。 昇平心怀嘆息,缓步走下凤台,窃窃品味慢慢降入人世的悸动和雀跃。 殿堂上命妇们万千艷羡的目光悉数集中在她欣喜的面容,流光溢彩的霓裳披裳映衬下,她恍惚如乍入凡尘的仙子,懵懂,好奇。 众人恭敬俯身朝拜,口中不住颂敬,她方才深觉自己的身份尊荣。 也许永好说的对,公主成年之际也是即将离开皇宫之时,所以皇家公主的压发礼必然盛大瞩目,让内外命妇如众星拱月般围绕身边,口诵恭维言语。 其实,所有一切不过是为了让公主们最后一次回望生养庇护自己的皇位凤榻,回望红墙金瓦内隐藏的衣香鬓影觥筹交错,并一生为自己生长于尊贵宫阙深感荣耀。 她如今已经知道了荣耀滋味,只怕食髓知味便不肯再轻易放手了。 1及笄:十五岁。古代女子满十五岁结髮,用笄贯之,因称女子满十五岁为及笄。也暗指已到了结婚的年龄,如「年已及笄」。 2隋朝后妃仪註:皇后服饰杏黄,饰纹瞿凤。独孤皇后鞋履上的龙纹已暗示独孤外戚指欲推倒杨氏皇朝。 堪破春事人犹惊 压发礼过后数日,母后始终不曾在栖凤宫里露面。 「永好,母后来了么?」昇平翻个身,百无聊赖的问。 永好无奈的站在她身边摇扇:「公主,皇后娘娘在朝堂指点朝事,午时才能下朝。」 昇平嘆口气,撅嘴:「每次都是如此,真是无趣的很。」 昇平知道,朝堂国事比宫事更吸引母后的关注。女儿成年后的懵懂心事终究拴不住母后的野心。 母后总说,只需躲在父兄背后享受天家庇护,永远不需知晓南疆称臣,北疆叛乱的缘由到底为何。 帝王家女子不愁那些个,嬉戏有人,衣食有物,足矣。 撞了一鼻子灰的昇平又想去找几位哥哥玩耍,不料他们居然随着父皇出入宫中朝堂连各自书殿也没了空暇去,乐颠颠跑过去几次都不曾抓个人影解闷,昇平愈发抑郁烦闷,连带着和永好她们蹴鞠也全然没了兴致,终日里倒在阴凉的凤凰廊下慵懒个身子,空凉半扇芙蓉簟,不住的暗自生闷气。 盛夏时节,知了闹人,越想睡越是睡不着,她懊恼的翻个身不耐大喊:「永好,赶快把知了都粘出去,吵阿吵阿,烦心的厉害!」 永好应声,便寻了丝网子让宫人们去粘,一时间院子里宫人彩衣翩跹,汗香淋漓,寂静的栖凤宫里总算因她们的热闹有了些许生机。 独孤皇后不喜宫人身穿彩衣,尤其是圣上和太子面前服侍的宫人。父皇殿前,太子宫中的宫人如今多是素色妆扮,唯独昇平这里迥异。 说到底,不过是仰仗昇平胆大肆意违抗母后,吩咐永好从织锦坊讨来彩锦与宫人们做外裳和芙蓉裙,纷纷穿上后,栖凤殿中顿觉变天地,一时间绮丽夺目、锦色耀眼,为此昇平还得意的在几位哥哥面前炫耀许久。 不过片刻,烦人的知了已被除去,宫人们又悉数退了去,百无聊赖的昇平又跌回榻上,气闷的厉害。 思量着栖凤宫里向来没什么闲人进出,索性赤足甩了丝履,斜个最惬意的睡姿在芙蓉榻上纳凉,慵懒的很,全不顾满院子的花瓣随风飘落,铺陈全身。 太子哥哥今日读书也不理她,徵哥哥也去了朝堂陪父皇打理朝政更是身影不见,商哥哥的怪石也不知道从南面运来没有,上次明明说水路难走,角哥哥上次挨罚还不思悔改,此次好像又做了什么劳什子再度惹怒母后,羽哥哥,唉……好睏…… 「醉卧不知醒,何必与长日。」 昇平思绪渐渐模煳之际,不经意间听见一声低沉嘆息,一时不查只想跟着微微嘆气,翻个身子依旧懒洋洋的,吭了吭又睡。 双眼眯合处的fèng隙似乎被什么挡去了阳光,黑昏一片,脸颊上也有些痒,似被彩蝶戏花来回逗弄了几次,她恍惚着伸手拍去那恼人的东西,却被来人轻易擒住了手腕。 昇平扬起脸,无力的睁开眼看清来人,不觉懒懒的扭了身子撒娇:「徵哥哥,你又来闹我,阿鸾好不容易才睡的。」 「睡着了?睡着了还嘆气?」徵轻声逗弄,话语间凝结笑意,眉梢眼角有些喜色浮动。 昇平嗔怪他总是喜欢嘲弄自己不想理睬他,咬了嘴唇转个身子接着睡,全不顾后裳衣薄露出大片雪色肌肤。 忽然,身后的杨徵笑了笑:「唔,我倒是忘记了,我们的小阿鸾就是懒惰鬼,本想带她去看一桩有趣的事物的,可偏巧她又懒得动弹,既然如此,那就算了罢,我自己去看新鲜!」 一听是有趣的事物昇平忽地从榻上坐起坐起,轻衫顺白皙肩膀滑掉半边也顾不得了,小猫似的贴在徵面前,仰起小脸:「徵哥哥快说,到底是什么有趣的东西?」 徵乌黑的眸子里透出古怪的笑意,含笑逗她:「怎么,懒阿鸾不睡了?」 「阿鸾都要烦死了,徵哥哥带阿鸾去罢!」昇平央求一向百试百灵,从太子哥哥到羽哥哥,无人能抵抗得过。 「那咱们俩可说好,无论瞧见什么都不许告诉别人,你可答应?」杨徵的脸色突然肃严,吓得昇平忙不迭的点头,心也开始突突跳着。 从没看见过温润的徵哥哥对自己如此严厉过,莫非…… 为表自己郑重,她又拉过徵哥哥的手掌,用纤细的小指狠狠钩住他的作为允诺,这是徵哥哥和昇平约定过的以示承诺的方式。 徵含笑从簟上把她轻手轻脚抱下,攥着她的小手,仔仔细细将她半腿的衣衫拢好,又拆了自己的缠丝龙绦给她围腰繫上。 由徵哥哥帮自己整理衣衫昇平并未觉得不妥,她只是咬着嘴唇小声嘀咕:「太紧了,徵哥哥,阿鸾气都喘不上了。」 徵垂眸不语,手下却轻了几分力气,直到綑扎实了检查无误才拽紧她:「走罢!」 昇平吐舌,由他拉了手,永好和若干宫人想要跟随上来,徵回头怒斥:「退下!」 永好嗫嚅:「可是,公主殿下……」 昇平不耐:「退下退下,赶紧退下,谁也不许跟着,否则本宫要你们好看!」 说罢吐着舌尖调皮的对徵一笑,两个人立即带着满身桂花树纷纷扬扬飘落的花蕊,悄然从栖凤宫穿过,直奔大祟宫后方。 徵在甬路上越走越快,昇平跟在旁边气喘吁吁,许久不曾如此运动的她觉得胸口难过的很,可为了徵哥哥嘴里说的有趣玩艺儿,倔傲的不肯轻易央求他放慢步子,勉强自己随在徵哥哥身边,生怕一时跟不上,他便不给自己看了。 徵的掌心温热,大约是走路的缘故,掌心有层湿腻腻的汗。他做事向来从容不迫的,从未见如此急切过,昇平不知他究竟发现什么新鲜事物才会如此焦急,心底不妙感觉悄然升起。 两人转过商哥哥的擎商宫,不曾缓口气又继续前行,再走过九曲上林苑迴廊,插过去是条小甬路,昇平仔细分辨,前面目标竟是太子哥哥的书殿。 父皇酷好书籍典法,广徵天下鸿儒雅士着书立说,传世流芳。五位皇子宫殿旁更是立有各自的书殿以供平日读书问典之用,徵哥哥带她来这难不成此处有什么有趣的物件? 杨徵在殿门口悄然驻足,单臂用力将昇平带到胸前。 因他搂得太紧,两个人贴得异常接近,瞬间杜若香气笼住昇平遮挡住她刚刚紊乱的唿吸,徵哥哥青壮男子气息就在她的头顶摩挲着。 昇平心中一跳,刚想忸怩挣开,只见徵哥哥目光示意不要出声,赶紧噤声随着他一同偷窥。 隐隐绰绰,殿内似乎没有什么人,倒是有个偌大的檀香炉裊裊散发着烟雾。 正想回头反问,徵以指比唇笑着用下颌示意她接着听,也在此时,她突然听见殿内有诡异的动静。 「太子殿下,这样不行的,若被皇后娘娘知晓此事,怕奴婢就没命可活了。」 昇平闲暇时很少来太子哥哥的书殿,一来此处多是父皇为他挑选的治国良书,比不得商哥哥羽哥哥所藏奇闻异趣,委实无趣,二来太子哥哥大她年岁些许,又刚刚迎娶了太子妃许氏,那个太子妃许氏为人古板不喜热闹,每每在他处与昇平相见也多是称病礼佛,片刻就回宫休憩,一来二去,昇平便懒得上门讨人嫌弃。 可眼前情景似乎有点不对劲,伴随着满书殿书香墨气中更有一缕奇异的薰香幽幽传出,这香气沉沉渺渺的不似檀香,吸口气让人没由来的心慌。入心入肺后竟有些情动,心底似有什么东西在不住骚弄,汗更是从后背一点点缓缓渗出,溻湿大片衣衫。 昇平有些不知所措了,偷偷瞥了一眼环绕自己的杨徵,他面容依旧沉稳,唿吸开始渐渐有些急促,俩人贴合之处也是湿了大片。 原来,他也有了汗意。 倒底是什么薰香这么奇怪?她记得太子宫只许点檀香,龙涎香,和樟木香的,什么时候改了如此诡异的味道? 徵见昇平正在走神儿,用食指弹她的耳朵,昇平恼羞的躲了半躲,他俯身下来贴在她耳边轻道:「跟我来,我知道哪里能看清楚。」 昇平被他窥见了心中所想,有些脸红慌乱的点点头。 随着衣角凌锦簌簌之声,他带她来到侧殿。两人藏匿于一方窗格下再窥,此处视野极其清朗,他和她果真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 在书房内殿和太子缠绵的宫人,竟是太子妃的妹妹,昇平的伴读,许若环。 此时太子哥哥正在解开她的衣襟,若环昂起首,光裸的颈子向后仰着,对太子哥哥的啃咬几乎没有任何躲避动作。 一时间昇平心中急切,想要喊叫,若环从不曾这样茫然无助过,她似乎有些低泣不安,昇平想要救她! 第3页 刚想开启的嘴唇被杨徵宽厚的手掌捂住,杜若清苦的香气又重新在她唇边盈盈浮动,金色锦绣的宽大衣袖轻拂过脸颊,柔软而细腻。他贴住她的耳畔轻声呢喃:「阿鸾不能喊,阿鸾喊了,许氏会没命的。」 徵哥哥第一次离昇平如此的近,脸颊,耳畔,香肩,后背隐约触及到他的肌服炙热温度,昇平脸颊顿生异样cháo红,别开脸不敢回头。 两人气息在偷窥的窗外暧昧紊乱,还伴有怦怦跃动的懵懂心跳。 是阿,不能喊。虽然眼下是太子哥哥诱惑了若环,但出了事情抖落开来,必然就是若环的一身过错与不是。母后对违例宫人责罚向来严厉,父皇更会气太子哥哥沉溺美色,荒诞无为。若环结果必会被逐出宫门,哪怕父皇母后且放过了他们,许相也定饶不过若环,除非…… 「等他们做成了,我帮阿鸾把她留下来如何?」杨徵轻声安慰,目光温柔恳诚容不得昇平拒绝。 嗯,这样也好。许氏一门能够两女侍奉太子,也堪比娥皇女英侍奉舜帝,也算光耀门楣脸上有光了。 于是昇平稳下心神,定睛再瞧过去,若环姐姐半身的芙蓉色衣衫已经被太子哥哥褪个精光,只见两片温玉凝脂般的辱兔儿从怀中脱蹦而出,昇平见状心,中暗自惊诧,若环怎么连个抹胸也不穿了,竟出了如此丑陋景象。 惊得昇平忙躲开了眼,用手捂住自己心跳的位置急喘两下。 男女情事她从未触碰,此刻心中恐惧已然大过羞怯,可越是如此昇平越是想窥视殿内到底是怎样情境。稍羞了一下再瞧过去,太子哥哥已经伸手进了若环的裙腰,顺着裙子向下,若环竟呻吟出声,像似分外难过的模样,莫非,若环她身子不舒服,太子哥哥在为她瞧病?怎地若环声音如此痛苦? 「你姐姐人到是不错,只是做些闺闱之事时太过呆板了些,总跟本宫说什么惜身养福,早早就拜佛诵经。她嫁入东宫满一年,母后让太子宫前后的宫娥都换了素色裙衫,唯有你留在昇平宫中仍可以穿芙蓉裙,碧色桃浅,远近皆宜,本宫也越发喜欢你,今儿你从了本宫,明天本宫就跟许相要了你,好么?」太子哥哥的声音和以往不同,轻佻的很。面容涨红的他气息也渐渐急促沉重起来。 昇平腰间的手指勐地抓紧,她不解回头,睁大眼睛询问。徵只是尴尬的笑,并不为自己的古怪动作加以解释。 太子哥哥的话好生奇怪,芙蓉裙怎么了,阿鸾现在不也是穿着?太子哥哥也是常见的…… 若环被太子逗弄身体早已有些把持不住的嘤咛,躲闪之间又似悲吟又似嘆息,昇平好奇侧耳仔细的听,她口口声声竟是喊着太子哥哥的名字:」宫,你若是真心就迎了若环。哪怕只许个随侍更衣之类的官职,只要能日日夜夜远远的看着你,若环也甘愿。」 幽幽之声,哽咽悲鸣,伤感于心,伤及肺腑,听者无不为此心神摇曳。昇平双眸从未沾染情爱之事,所以此一段对白着实让她忽而心凉。 人人都说父皇母后恩爱一生,举案齐眉之举羡煞众生,可她所见所闻也不过是互敬互重,权议权礼,如此掏心掏肺的情话她哪里听过,一时间愣在窗前忘记动弹。 原来情爱如此幽怨,实在恼人。昇平心中有些沉。 「本宫不要你远远看着,本宫要你此刻就在本宫身子下面!」一声低哑吼过,太子哥哥似疯了一般揽住若环纤弱腰肢,不住啃咬她雪白的肩头和□。 那般凌乱模样,委实骇人至极,昇平被惊吓住,狠狠躲在徵的怀里不敢再看,杨徵赶忙拍抚她的后背轻声安慰:「不怕,阿鸾不怕,有我在,没事的。」 伴随杨徵的安慰,若环的呻吟声还在如细丝般径直往耳朵里钻,昇平只能揪着徵的衣襟发抖,她又听见一声裂锦,似是有人撕断了衣衫,随后叮叮噹噹的珠玉落地的声音,定是若环平常带的那个攒珠子的璎珞裙佩,再接着一声轰隆巨响,又像是书柜倒在地上书籍典章全倾泻于地面。 她勉强从徵白色的衣衫里把小脸挣扎出来,呆呆望着窗子那头,一地书籍典章上太子哥哥半褪了长衫,卸了中衣,窄腰瘦臀外露。在他宽阔的臂膀下,柔润无比的若环仿佛昏厥般瘫软在地,紧紧闭了美目,口中低声吟喃,再没了反抗的意思。 古籍上的纠缠美化了该有的羞耻,□体肤的两个人泛滥□却变得理所应当。无论是太子哥哥动作驰骋,还是若环汗落颈项,在昇平眼中都是奇特景象。她瞪大眼睛不错视线的瞧着,只见太子哥哥喘息渐渐重了,汗水也濡湿鬓髮,若环也开始哀求的不住哭叫,蓦然抓紧的指甲更是深深挖进太子哥哥宽阔的后背。 如痴如狂的她早就忘记承幸太子所需要的避讳谨慎,口口声声都是:「宫,要我,要我!」 她还是那个平日里不苟言笑的若环姐姐么?为什么脸上如此狰狞,如此癫狂?到底是什么让她失去常态似变了一个人?昇平心中一连串疑问却不敢问出口。 其实,在她心底早有了答案,而她知道那答案必是不宜出口的,比必是有失皇家公主端仪的。 此刻,徵的身体也已经开始紧绷,环住昇平的手臂也越加用力,此刻他的全身血脉已经偾张极致,无处发泄。 该死!杨宫居然用了魅色迷香!迷香功力过强,他几乎忍耐不住,想要低头亲吻昇平粉嫩的嘴唇。 徵深深喘口气,竭力让自己平息欲望,可昇平后颈的碎发又撩动混乱的心神,他俯下身轻轻贴住昇平白皙的颈子,用细小的动作抚慰自己即将崩溃的理智。 一点点,一点点就好。他想。 终于不知过了多久,书殿内声浪平息,太子若环两人□身体紧紧抱着,疲乏的黏贴一起亲吻。 昇平有些微微颤抖,觉得自己腿也软了,像生了场大病,身体软弱使不上力,她撒娇的搂着杨徵的腰,把脸埋入他的胸膛哀求:「徵哥哥,带阿鸾走罢,这里不好看。」 她怯怯低着头,绯红的面色拨弄杨徵隐忍的欲望,他目光迷离,内里□正在灼热涌动,不住挣扎。 蓦然,杨徵反搂她入怀,狠命吸吮着她身上的香气低低唤着:「阿鸾,你长大了,要知道,世上有些东西本来就是不好看的。」 昇平从来不知晓徵哥哥会这么有力抱她,在温柔外表下他一贯温文尔雅的,今日像似换了一个人,一个不相识的男人,赤红双目,有些骇人。 昇平蹙紧眉头,颤抖了声音:「不好看,为什么还看?徵哥哥你到底在说什么,阿鸾听不懂。」 杨徵身子勐地一震,剎那回神,惊觉自己差点说漏计划,狠狠用力把昇平放开,狼狈的拽过她的袖口拖出书殿外。 昇平还来不及再问徵哥哥到底什么意思,再偷偷瞥他,察觉他的脸上已经是阴云密布,于是她噤声不敢再言语,只能呆愣愣的委屈跟随他快步离去。 「徵哥哥……」昇平被他拉扯的难过,喃喃开口。 徵停住脚步:「嗯?」 昇平犹疑片刻,咬住嘴唇摇头:「没什么……」 徵低头与她对视,随即两个人各自别了目光,身子也离了些距离,不復先前来时亲昵。 是夜,昇平做了一场极其怪异的梦。 梦中,徵会对她的耳边吹气,淡淡暖暖的搔弄让她羞红了双颊。 梦中,他眉目英挺,笑容闲适,如太子哥哥对若环般褪了她的罩衫,用唇吮吻她的胸口。 梦中,他往日抚琴的手慢慢蹭下,一点点解开她的裙佩,还不等昇平反抗,他又用唇堵住她的所有言语。 忽地,下身一股热流涌出,黏在裙间,热乎乎的难受,昇平惊吓醒来,翻身坐起掀开被子,不知何时竟蹭了一裙的血,止不住,掩不得。 惊吓中的昇平竟忘了唿唤永好过来查看,只是兀自坐在榻上痛哭,心痛难抑。 她惊惶抽泣:「徵哥哥,怎么办,阿鸾要死了,怕是再也见不到你了!」 初识人事合羞走 永好听见昇平悽然哭声,慌忙披衣赤脚赶来,但见昇平满身满床染了鲜艷血色扭成一团。 宫灯摇曳下她几近哭个气绝,瘦小的身子趴在芙蓉榻上不住战慄,嘴里还直嚷着:「要死了,永好,我要死了!」 永好略大昇平几岁,前后查看一番也知晓她不过是桃花癸水1初至,身体虽有些不适,但断不致死。可昇平面色惨白,嘴里不住的痛苦呻吟,永好着实吓个不轻,赶紧吩咐值夜宫人去传御医火速进宫诊治。 永好焦虑道:「你们吩咐御医们快些……」 只是永好话还未等说完,昇平已然抱起玉枕摔在金砖之上,咣当一声砸个粉碎,她厉声道:「若你存心让我死在此处,你们就去找那帮老头子!信不信我死给你看!」 此时正是静夜时分,玉枕落地之声震人心魄,一时间慌乱行走的宫人悉数停住脚步回头张望。只见昇平长发散乱、满面怒容坐在榻上,惊惶不定的她们赶紧俯首面对地上玉色残片不敢再动。 唯有永好不惧,她俯身蹲于床边,轻轻握起昇平不住颤抖的手小声宽慰:「公主,传个御医来,也好止些身子疼痛,如若公主觉得不可,或可去命人召跟皇后娘娘的端木嬷嬷过来探望照料?」 原本栖凤宫中也是有年长嬷嬷跟随的,嬷嬷专职负责教诲公主,督查宫人. 只是昇平幼年时在独孤皇后身边散漫惯了,不喜经常被他人教导,外加嫌弃嬷嬷身上腐朽之气碍了自己青春心境,遂发了场脾气统统撵了出去,只留下貌美少年宫人与自己玩耍,不料此时却没人能给出个主意,可谓人至用时才知可贵。 昇平用金蝶穿花的绮罗被蹭了蹭面上泪痕,赌气道:「我说不许就不许,母后宫里的端木姑姑也不许找!」 见昇平又是不依,使得永好分外为难,她只好先拿来干净衣裙、锦被,又命宫人弄了热水进殿,再把闲杂人等赶了出去,空旷大殿上只留她一人陪昇平在此处休憩。 她小心翼翼把昇平拉起身,笑哄着说:「公主,不如让奴婢给你擦身子吧。」 小腹绞痛委实难忍,昇平不仅额头渗出冷汗,全身上下犹如刚从水中捞起般湿透,出了被子直冻得瑟瑟发抖,她扭了身子撑起胳膊:「永好,你去晋王宫一趟,让广哥哥来见见阿鸾,你就跟他说阿鸾要死了,再不来就要真见不到了,让他赶快前来!」 「公主,此时已经子时,宫门落锁、甬道宵禁了,宵禁以后各宫不可擅自行走是皇后娘娘三严五禁定的宫规,奴婢怎敢违背?再一个,你这是见了桃花月事,也不宜找广殿下过来探望,毕竟男女有别……」永好和声相劝,准备动手褪去昇平身上血染衣裙。 不料昇平勐地推开她,神色恼怒:「不行,我就是要见!」 永好颇感无奈,又劝了几次未遂,只得咬了咬牙道:「那公主先让奴婢把裙子给换了,奴婢再去为公主找广殿下也不迟,待会儿广殿下来了瞧见公主身上的裙子也不成体统。」 第4页 昇平此刻心中只想快些见到广哥哥,想他用温暖的手抚去小腹疼痛,想用他宠溺的目光软化颦起的眉头,想他轻声安抚阿鸾别怕来缓解心中恐惧,甚至还想让他给句承诺,若是她就如此殁了,他再不许娶妃! 她太想见他,以至于对永好善意的提示立即否定:「不行,你立即去晋王宫找他,快去!」 永好被昇平催得实在是紧,见她声嘶力竭的模样也是骇人,无奈嘆口气,先拿了被子盖住昇平染血的裙裾,又吩咐宫人精心盯着,自己戴上风帽,手持宫灯,低头从栖凤宫角门出去,匆匆赶往晋王宫。 隋朝后宫宫规,戌时甬道宵禁,六宫宫门落锁,此刻已然子时,若她贸贸然前往被侍卫察觉,轻则杖刑,重则溺杀。 独孤皇后统辖六宫后歷来严待宫人,曾有羽翔宫宫人宵禁时分与侍卫花园里私相授受,被当场罚惩毙命的先例。 先前有此例作了样子,六宫之中无人敢再违例,宵禁之时后宫不见半个人影走动,更别说子夜独往。 可今日昇平公主如此执拗又不得违背,永好只好硬了头皮贴宫墙跑过去,但求此行顺畅快捷,勿被侍卫发现。 月色下慌乱急行,也不知跌了几次,宫灯早因颠簸熄灭,摸索踉跄,万不易才跑到晋王宫。 永好先跟宫门上的内侍通禀了公主患急症,想请广殿下过宫查看,而后再诚惶诚恐的垂首恭候在宫门台阶下等待回音。 片刻不到,内里宫门咣噹噹大敞开来,杨广已然翩然立于宫门门口,淡淡寝衣在风中舒展摆动,腰间皇子同行玉牌在夜色里更是分外显眼,他勐地一把擒住永好手腕焦急问道「说,阿鸾怎么了?」 永好避讳低头,因手腕吃不住杨广力道,不禁脸色煞白。 她不敢不答,咬了嘴唇才低声回禀:「公主殿下刚刚见了桃花癸水。」 杨广听闻缘由后顿了顿,再不说话,尴尬松开永好手腕,甩袖疾行直奔栖凤宫,身边内侍紧跟了几步,又被他厉声斥退,「本宫不用你们跟随,退下!」 杨广回头,朝永好长目微挑:「你,前面带路!」 永好侷促的碎步上前带路,身后则是杨广紧紧跟随,两人一路无话,转眼前已来到栖凤宫宫门前。 栖凤宫宫人早已经大开宫门,杨广提袍径直走入内殿,见昇平正趴于榻上哭得厉害,地上满是玉枕碎片,旁边还放着清净衣裙以及水盆。 他行至盆前,亲手浣了条丝帕,水温丝滑放置掌心,似笑非笑的坐在榻边。再以手指抬起昇平尖尖下颌:「阿鸾,先给广哥哥看看到底怎么了?」 昇平方才还想见到广哥哥诉说自己临别的恐惧,如今果真见到人了,反而消散心中恐惧,方才一意找他的执拗也不见了踪影。 她憋了憋,面色浮起些许绯红,声音略带忸怩:「不,阿鸾不给广哥哥看。」 「不给我看,那阿鸾叫我来做什么?」杨广佯装生气,随手将丝帕掷在地上,湿漉漉贴在金砖上,永好立即躬身拾起退至一旁。 昇平不语,心中委屈难当,身子不住往广的怀中磨蹭。 知昇平心中恐惧,杨广也不再逗弄她。他伸出双臂拥住她,一下下拍抚后背:「只不过是我们的小阿鸾长大了,别怕,没事的。」 昇平怯懦的昂起头,一张粉嫩小脸苦巴巴扭成团:「可是阿鸾流那么多血,真的不会死么?」 杨广顿了顿,仔细想想,抱拳掩住嘴咳一声,面色有些微红。 继而仍轻轻拍抚她的后背:「不会,阿鸾来日要寻夫婿觅良人,还要生育子嗣,那么多事没做是不会死的。」 不提夫婿良人还吧,一提起这些,昇平又忍不住瞪杨广,她想到昨夜自己做的古怪梦口气不禁急了:「不要,阿鸾不要!」 「不要什么?」杨广的声音停留在昇平耳侧,温热气息与梦中缠绵时分极其相似,她双颊隐隐发烫,埋在他胸口闷声撒娇:「阿鸾不要寻觅夫婿,阿鸾有广哥哥足矣。」 心中隐秘情怀今日终于吐个干净,昇平自顾埋头隐藏羞涩,却不知杨广正在自己髮髻前含笑凝视,他会意大笑:「好,那我和阿鸾一言为定!」 昇平惊住,她不曾想广哥哥会答应得如此顺畅,扬起头时察觉他正垂目凝望自己,「一言为定什么?」她嗫嚅,声如蚊吶。 虽然方才腆脸说了些小女儿心事,但总归是半嗔半娇不敢太过认真,眼见着杨广先认真起来,她反而不敢全信,别开头不再在迎上他摄人魂魄的视线。 「一言为定,若阿鸾不嫁别人,广哥哥也不娶别人,如何?」杨广笑弯了腰,唇角牴在昇平耳边轻声承诺,笑意之间又夹杂些许郑重,被他蹭了耳朵的昇平浑身一热,心中难抑慌乱,赶紧高唿:「永好,永好,快过来,我要换裙子!」 永好闻声立即上前服侍,被打断言语的杨广迷乱的目光也瞬时清明了些,立即翩然下榻立于一边,故作沉重嘆息的模样试探道:「既是如此,那我可走了?」 「走吧,走吧!」昇平涨红了脸也不去瞧他,双手胡乱挥了挥袖,盼他赶快出去。 「好!」杨广沉声应答,拂袖调头便走,没走两步身后又传来昇平恼怒不甘的声音:「走吧,走吧,走了就别再来栖凤宫!」 杨广被她的喜怒无常折腾得无奈,不禁低头笑笑,回身促狭嘱咐:「知道阿鸾不捨得我,我先去外殿,等阿鸾换好了裙子再进来。」 杨广随口之言又羞得昇平霞飞双颊,胡乱抓了个枕坠子扔过去,没砸到翩翩风度的促狭鬼,反而一骨碌滑出了殿门,随即殿门口传来杨广嘲弄的笑声,偏又气坏了她。 直至杨广再不逗她,翩然出殿。不见了他的青衫淡影,昇平才能静下心品品他方才许给自己的承诺,嘴角不觉上扬,挑成月弯。 永好一边利落解开她的裙佩,一边轻声笑道:「都说广殿下是公主治病的良药,什么病阿痛阿的,见了广殿下都凤体康健了,如今看来,可是不假……」 知她在嘲弄自己,昇平斜了头不以为然的哼了声,可又觉得心中忐忑不安,犹豫片刻,她回身抓住永好的袖笼小心翼翼的试探问:「永好,你说,来日我嫁广哥哥,如何?」 永好闻言脸色大变。 昇平没心没肺的一句话,却唬得她赶紧捂住昇平微张的樱唇,慌乱警告说:「公主,此话可说不得,若是让皇上或者皇后娘娘听见了,怕是要惹大祸的!」 「大祸?」昇平蹩眉:「什么大祸?」 永好摇头不答,昇平不依缠了半晌,永好才嘆口气道「旧日里常听人说…… 大隋朝成立之初,风俗礼规仍保持沿袭前朝,虽北周昏聩废帝也曾有过兄纳妹婚的先例,但那公主却非废帝的亲妹子,按皇族亲谱算下来,不过是同叔祖下的一位堂妹罢了。2 可即便如此,北周废帝纳妹为后的行为已是为天下文人诟病,政客所不齿。因此理由废帝登基十数载,边臣先数度压境讨伐,亲信先后内外叛乱,因帝王后宫情事掀起天下大乱,怕也是废帝想都不曾想过的。 北周废帝为迎击叛乱发动贵族纨绔子弟沙场征战,却敌不过昇平父皇杨坚麾下奋勇征战的兵将们,那一场浩荡叛乱扬尘蔽日,乱尸丛下血流成河,黎民苍生无不哀鸣溃绝,万里江山凋敝荒败。 胜利王师在旧庭溃不成军的颓败下蜂拥至皇家庭苑前,他们惊恐的发现:废帝濒临破城时竟因自己□误国愤恼,亲手用弓弦勒死堂妹,随即拖爱人尸首同自己一同共悬颈于太极宫门正梁,誓要化作厉鬼,歷经世代轮迴不散,定要亲眼目睹新朝也将因兄妹情乱,导致国破家亡。 这个诅咒开国帝后杨坚和独孤氏起初并未放于心头,奈何被后宫有心的旧日宫人传了几遍,谣言越传越厉,便不由得他人不信。 那一场宫倾浩劫没有掠夺旧日宫人宵小性命,但凭藉对昔日宫廷生活的追忆总难安抚心中忿忿的她们,言语间参杂太多诽谤,乃至走火入魔的境况。 独孤皇后当机立断将旧日宫人登记造册全部深坑掩杀,将谣言扼杀泯没。 岂料多年以后,那位与侍卫私相授受的翔羽宫宫人被溺杀时癫狂至极,被侍卫捆绑时厉鬼般不住嚎啕,已知自己性命不保,所幸将她听过的骯脏话一併骂出,于是避讳很久的诅咒再次于太极宫内出现,永好也在彼时听过这个兄妹亡国的诅咒始末。 昇平闻言不禁骇然。她从未听过如此荒谬的传言,更不知晓该怎样辨别诅咒的真实与虚假。 即便广哥哥果真不怕诅咒一朝,偏在她身上用心,昇平自己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去挑衅鬼魅传言。更何况父皇母后曾为此掩杀宫人,此事定是他们心中难安大患,一旦她与广哥哥相恋必然会百般阻挠,不肯成就。 广哥哥终会另娶别人,而她的良人也在远处别方。虽然知道兄妹本该如此戒防,可昇平仍是难以割捨此刻心中莫名疼痛。 放眼京城内外,怕是再没有似广哥哥般会让昇平觉得温暖自在的男儿了。 几位哥哥与昇平从小嬉闹,她和杨广彼此之间更是亲密无间,她喜欢对他做些无法无天的鬼花样,进而更多得到他宠溺抚摸回报。直到太子哥哥身为长兄,率先迎娶高相长女若辛,而后,俊哥哥,秀哥哥也逐步定下各自亲事,再接下来,必然就是京城内外盛名远播的杨广的亲事,会搅乱朝中有心人的思量,可以预想,宦门权贵、儒人世家,家中有女者届时必定会踊跃攀附。 皇子公主的姻缘向来拴着朝堂满盘棋局,他和她皆无法与命运抗争,就像他和她永远无法在一起一样…… 一想到广哥哥即将迎娶其他人,昇平就觉得心头□,喘息艰难。 她想撒娇拽着他的袍袖诉说自己实在捨不得与别人分享。可又无可奈何,不敢真正说出一个不字。 那个诅咒会是真的么? 她和广哥哥会不会真的因为诅咒亡国? 她不知,抑或不想知道,却难掩心中万分难过。 1桃花癸水:月经,月事。古时常称桃花。 2北周皇帝纳妹为妃为杜撰。南北朝纳妹为妃的皇帝是宋孝武帝刘骏,纳从妹为萧氏。 陡起风雨暗潜意 昇平这边还在犹疑如何理清自己与广哥哥的情势事,栖凤宫陪读高若环承幸太子的风流韵事却先败了。 昇平和杨广那日窥破春事赧然离去后,身后竟有人神不知鬼不觉暗自通禀了正在朝堂议事的皇上杨坚。 朝堂之上,皇上与独孤皇后正在听取战报,北蛮河东起兵,携重军卷土来袭,问遍满朝文武却无一骑迎击之师胆敢出列。 虽当年隋军骁勇善战一举夺下京都,奈何坐上宝座的杨坚以为从此可以高枕无忧,下令还兵于民,褪甲耕种交税,力争促收国库粮仓。此时侵边事发突然,再瞬间聚结兵力难度堪比登天。 满朝文武正焦头烂额之际,高相出列拱手禀告其长子愿以身挡敌,不收復北疆,马革裹尸亦不回还。 第5页 高相更是信誓旦旦太子杨勇也愿替皇上亲征,以彰显天阙皇家威严,所辖国力强盛,令外族人不敢小觑。 杨坚对太子杨勇胸怀国事愿亲自代父出征北蛮心感欣慰,当着众朝官称赞杨勇有担当堪成大器。 恰在此时听闻密报太子此等秽乱宫闱之事,杨坚立即勃然大怒,顺手摔了龙案上的铜镇,气沖沖率领众人恨恨赶到太子东宫求证。 太子东宫,赤条条纠缠于一起的太子和高若环犹然趴在凌乱书籍上沉浸你浓我浓之中,两人全然不顾羞耻颜面肆意嬉笑。不等宫门外内侍通禀,一干人等已经唿喇喇冲进去将两人衣不蔽体的抓个正着。 「父,父皇!」抬眼看见骤然出现的众多宫人和皇上皇后,太子杨勇话语也说不利落起来,他与高氏忙不迭各自穿衣。慌乱中又忘了中衣长裤,上身只着一件长衫,光着双腿匍匐跪倒在地,动作过勐,长衫掀起,后臀露出,顾得前又顾不得后的狼狈模样实在不成个太子体统。 杨坚瞧见太子杨勇形状龌龊不堪,与高相口中能担大业的形象差距甚远,不由的双眉紧拧,指着哆嗦成一团的太子大骂:「混帐东西,亏得高相还奏你能领兵亲征,瞧瞧你现在狼狈样子哪里能当此重任?说那些光面堂皇的话有什么用,说到底不过是个道貌岸然之徒的惺惺作态罢了,来,来,来,传高相拟旨,朕今日必须废了这个荒唐的逆子!」 太子杨勇深晓废太子的厉害,忙不迭向前连爬几步,拽着母后裙角百般叩首求饶,独孤皇后厌恶的退了两步,用力挣脱杨勇的手指别脸缄默。 「母后,儿臣都是受她人引诱才做出这样荒谬无耻之事,虽是无稽,但求母后替儿臣求情阿,让父皇宽恕儿臣吧!」杨勇边说边哭,涕泪横流,全然顾不得太子形象,□的身体更是在金砖地面上扭做一团。 若环不曾想太子竟会如此窝囊,不过片刻转眼,恩情已然不再。衣衫不整的她羞愤之下顿觉情急,停住抽泣一口用力下去欲咬舌自尽,期盼能保全高家颜面。 独孤皇后眼尖,立即示意随身服侍多年的荣国夫人端木秀荣上前阻拦:「此刻你若死在太子宫,叫你姐姐在东宫再怎么做人?」 若环不住哽咽,嘴已被荣国夫人撬开,以若环脱下的贴身小衣塞住,再碰不见舌头方才放手。 面色阴冷的独孤皇后对荣国夫人冷笑道:「秀荣,你还不快去去佛堂给太子妃送个信?别的且不用多说,跟她说声恭喜吧!」 端木秀荣领命前去太子妃修身的佛堂送信,太子妃高若辛得信立即火速赶到书殿。 人还没等步入殿门,已经眼见着半盖着衣袍遮掩雪白身躯的妹妹正匍匐在地被宫人钳制,髮髻散乱,嘴中还塞着粉色胸衣,顿时惊得手脚冰凉,腿也差点就此软下去。 她垂眸再瞥太子惶惶模样,心中立即明白事情原委。屈辱,委屈夹杂一起说不出心中滋味。最终还是哽咽一声,软绵绵的跪倒在独孤皇后身边,与太子并头不住的哀求叩首,「母后,臣媳疏于管教妹妹罪该万死,只是如今事已至此千万不能再作声张,求母后好歹给太子殿下留些颜面才是。臣媳不敢替妹妹妄求名分,但木已成舟,万一她再有了身孕,好歹也是太子殿下的子嗣,皇上和母后的亲皇孙……」 「母后,母后,替儿臣求求父皇!」太子杨勇也在一旁哀哀之声不绝,不过他却想的是自己日后的前程。 「母后后来怎么做的?」昇平听到此处,回头瞧着正在为自己梳头的永好,非常好奇事情的结果,永好手持玉梳蹩眉想了想:「这个,奴婢也不太清楚,好像是皇后娘娘念在高相薄面恩典高家荣耀,由太子纳高氏做云妃吧?」 昇平泄气的回过头,对着铜镜里的自己长吁短嘆,任凭永好为自己插上步摇鬓环也不高兴:「如此处置倒是母后难得的开恩,只是怕若环姐姐反倒是不肯了,勇哥哥怎能那样负心气人?说话也颠三倒四的,分明那日……」 「那日怎样?」铜镜中永好停了动作,不解的抬头问她。 昇平察觉自己失言,连忙用手遮掩自己慌乱,似是无意般鼓捣铜镜前的小玩意:「那日是他错在先呗。」 「其实太子殿下也没什么错,若环也未尝真伤了心。这不,若环今日在东宫谢恩入侍了,怕是还需由皇后娘娘做个样子给朝堂内外看。此次云妃之所以能名正言顺入主东宫,无非是皇后娘娘给高相留了些许颜面,天下臣民谁人不知呢?高氏姐妹能娥皇女英服侍太子殿下也算一件幸事了。」永好的梳子停在昇平头顶,视线眺望窗外想了又想,不得不再次感嘆:「倒是可惜了先前服侍过太子殿下的那个程萍儿。」 昇平闻言不禁怔怔,竟说不出半句。 曾有东宫宫人程萍儿被太子宠幸先孕,因身份低微被独孤皇后下旨在永安寺缢杀。 说到底,高若环之所以能幸运晋升云妃入侍东宫,只因背后是整个高家的显赫身世做靠山。即便母后对她不端行为再百般不悦,也需思量大隋朝内里堂外无不仰仗着高氏门楣。 当年高相高颎与独孤家有门楣之约1,独孤皇后与高相更是从小相识。高颎内里倒戈策反朝臣迎父皇进宫,父皇更是欣然允诺若得天下便以异性兄弟相称。 如今父皇登基十余载对高家恩荣有嘉,先遵高相义宁县公,再闻高氏长女高若辛贤良淑德入太子宫为太子妃,长子高表仁承父昔爵官拜左领军大将军,迎娶郡主杨氏2,高家一跃便成了除独孤皇后母家独孤氏外另一个庞大的外戚世家。 每想到此处,昇平愈加觉得心情烦闷,朝堂之事斗来斗去无非各自利益所绊,她懒得去想太多。如今看来此次变故最大的受益便是若环果真留在东宫,还意外保全自己的性命。 哪怕若环姐姐现在再心有不甘,终究也算得一件美事了…… 岂料昇平再度错想。 卯时三刻,昇平去太子东宫惨加册封云妃典仪。 因是太子宫内册封云妃,又是为弥补丑事做的表面功夫。所以并未多请内外命妇女眷,只有昇平随母后坐于主席,殿前太子妃高氏恭谨伫立,旁站司仪太尉证辞。 太子妃高若辛亲手为妹妹亲手加钗冠,两边再有嘉贞公主,端庆公主二人陪同,为云妃加佩授绶。 礼官向前一步,高宣上谕懿旨,赏赐云妃册封宝册,规矩典仪洋洋洒洒许久未停。两边编钟檀板鼓乐所奏皆是喜庆凤朝凰的宫乐,云妃若环跪于大殿锦毯之上等命受封,殿内除礼官宏亢之音无人再敢擅语。 昇平偷眼窥瞧若环姐姐容色。今天的若环与那日□薰染绯色面容全然迥异,非但没了先前在栖凤宫陪读时的灵气,反而如同穿上雍容礼服的枯糙娃娃般任人摆布。 凤钗步摇映衬垂低的眼眉无神无色,俯身伏地的手臂又颤又抖,不见丝毫雀跃欢喜。太子妃若辛平心静气为妹妹别上钗冠,又以小指胭脂钿点了额抹,姐妹两对视,又各自撇开冷冷目光。 礼毕,再由独孤皇后亲手册封。独孤氏随手掂起宝册睥睨下方伫立太子妃,停顿片刻才将宝册送出。 太子妃高氏被独孤皇后凌厉目光逼视良久,心头不免揣揣,她唯恐自己留过失把柄于上,只得垂首身处双臂毕恭毕敬将宝册接过。 昇平无意间察觉手握宝册的母后脸色犹如被寒冰覆盖,而亲手奉接的宝册的太子妃高氏以缄默不语遮掩心中恐惧,宝册横于二人手间似烫手山芋,不接不送,始终停在半空中。独孤皇后和太子妃两人目光均同时投向跪倒在地的高若环,各怀心事。 两边的嘉贞公主端庆公主见状更是噤声,目光忍不住来回在婆媳三人之间扫掠,神色颇为忐忑不安。 殿下匍匐在地的宫人皆腹诽高若环意外得幸太子荣升云妃,因此巴不得独孤皇后就此给高若环难堪,宫苑秘闻,后妃争斗,她们这些宫人最喜闻乐见不过。 由此看来,大殿之上真正为高若环册封高兴的,怕只有昇平一人了。 独孤皇后睇了一眼太子妃,扬手将宝册往面前一送:「太子妃日后也算多了个膀臂,莫要再出纰漏才是。「她似笑非笑的点拨高氏。 高氏举宝册抬过头顶俯身谢恩,三叩谢后才战战兢兢答:「遵命,母后娘娘,臣媳日后定会万分小心,杜绝此事再生。」 「知道小心谨慎就好,怕的是,你再小心也小心不过某些有心人去。」独孤皇后别有深意的笑了,将有心人几个字咬得格外清晰沉重。 太子妃高氏脸色顿时青白交错,狠狠盯着眼前宝册,恨不能就此摔了才能平心头郁结。可她知晓,忍得万丈怒火终得一尺凤座,即便心中再不愿,也必须将典仪支撑下去。 她疏离恭敬的从独孤皇后面前起身,捧起自己亲自为妹妹讨来的名分,面色凝重的送到高若环面前。 若环仰视,惊见姐姐眼中凝聚氤氲泪意隐忍不落,心中不由痛恸,不能为自己给姐姐带来的羞辱辩说,更无力对姐姐所受伤痛进行安抚。她咬紧嘴唇,悔恨的低下头。 独孤皇后对高氏姐妹不理不睬。闲适拉过昇平的手,漠视正在行进的典仪,关切询问:「怎么,本宫听永好说,那日你身体不适?」 此刻殿上阶下跪了密匝匝的宫人内侍,昇平被母后突然问及月事一时窘迫难以回答。她忸怩的坐在独孤皇后膝畔只是默默摇头,独孤皇后抬头似在思量什么,缄默片刻后便道:「下月龙门大开,广纳天下文人贤士,母后与你父皇说,若是有鸿学才士,早早命人定了人备选。」 昇平盯着自己膝前粉色绫罗桃影纱出神咬了嘴唇:「阿鸾不要,阿鸾有哥哥们就足够了。」 独孤皇后抬眼蔑然的瞥了瞥,原本举起的茶盏轻飘飘摔出去,冷哼一声:「就像太子这般娶姐占妹你也是足够的?」 茶盏摔于地面,并未碎裂,咕噜一圈碰在太子妃裙摆上,残留茶汁瞬时将洁色裙裾染成灰绿。 原本还算喜庆的调子顿时哑然噤声,受惊吓的乐师纷纷跪倒胡乱叩首谢罪。 太子妃高氏即不能跪倒替太子和妹妹的荒唐作为赔罪,又不能站立原地忍受莫名羞辱屈辱,眼看着左右宫人皆侧目等她做些反应再随之来做,以求无错。尴尬视线全部凝结于一处,似能将太子妃柔弱的身子戳出个洞来。 高氏羞愤之际不由紧咬下唇,身子战慄摇晃却又无处可躲,狼狈不堪的她只得埋怨的回首瞪了一眼跪倒在不远处的亲妹子。 昇平不知她此刻可会痛恨自己的妹子,若不是若环失了德行,太子妃高氏原本可以不必成为母后当众嘲讽的笑柄,甚至不必如此诚惶诚恐忐忑不安,所有一切皆因许门出了个罔顾门楣尊严的女儿。 见母后仍不肯罢休,昇平低头拽拽她的宽大绮丽袍袖:「母后,阿鸾想去母后宫中……」 独孤皇后从未宠溺过她更不会纵容她,偏在此时她却冷然颌首,「好,阿鸾和本宫一起走吧,本宫看不得假模假样的姐慈妹恭,明明心里嫉恨,何必做出贤良的模样给世人!」 第6页 众多宫人悉数随独孤皇后低眉顺眼的离去,昇平紧跟母后身边不由回头张望驻足不动的太子妃高氏神色。 虽是昇平好意为太子妃解围,却分明看见太子妃面容阴郁,没有丝毫感恩之意,一时间心中也有些不痛快,昂头疾步走出大殿。 未等走上几步,殿内忽地发出清脆迴响,似是有人面颊被掌掴之声,昇平想要再回去查看,一把被永好悄悄拉住宽大袖子。同行的独孤皇后听闻声响停顿脚步,昂首冷笑:「呵,教训的好!本宫还以为她能装贤惠,能忍得了许久呢!」 昇平默然恭立一边,心口骤紧,莫非刚刚那声音正是太子妃掌掴妹妹若环? 但见独孤皇后似笑非笑对她说:「可见,此事于女人,哪怕是念佛也不管什么用的,佛心肠的人也照样忍不住和他人分享丈夫!」 高若环的性命自是保下了,太子春谋内眷被泄密一事却始终没人知道是谁怂恿的风雨。 事情完毕,皇上余怒未消,太子杨勇被罚禁足东宫一个月,高相力荐太子亲征之事自然也不了了之。 独孤皇后碍于高家颜面册封若环的典仪也如常举行完毕,那个告密内侍随后失足落水毙命,于是,所有变故源头在偶然无意间全部消失殆尽。 对此昇平不是没有怀疑过,那日春事,唯一知情的人,唯一目睹的人,除了她和杨广再没有别人…… 早听谅哥哥说起过,太子哥哥杨勇因高氏拥立自诩皇命在身,为人霸道,行事荒诞,在庙堂周遭早已颇多怨言。广哥哥深为舅父独孤陀喜爱,大觉太子为人荒唐愚钝、心胸狭隘不宜为君,反倒是为人谦卑知礼的晋王杨广善于行事,堪以重任。 高相和舅父在朝堂上剑拔弩张,也将烽火延至内宫兄弟,再想想那日情状,莫非,此事是广哥哥与舅父一起谋划促成? 思及至此,昇平当即对自己贸然怀疑广哥哥品性感到羞愧,广哥哥为人始终温润如水,心情平和时更是少言寡意,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是面带笑意并不与人争辩是非。 这样的他,必不会是那个告密的人。 况且,告密对广哥哥来说也没有任何好处,太子哥哥与他是至亲兄弟,同父同母的同胞亲手足,广哥哥怎么会有龌龊心肠陷害长兄,太子哥哥也不会有怨愤猜疑二弟。昇平想到此处,心也放了下来,坦然笑笑。 此时离她及笄刚刚过了三个月,不经意间竟似过了三年,无忧无虑的生活似乎不觉中忽地消失不见了。遭逢此次突变后昇平觉得自己长大不少,凡事难免多了一点点忧虑与无奈。 索幸她还有父皇母后的宠溺,愁苦之事也不算多。恼人的忧虑才渐渐淡化而去,留下的也只是在廊下对着夕阳默默感怀自己青春易逝。 和,再也见不到若环姐姐对绣女红的伤感。 只是不知道,在那般尴尬环境中,肩负姐姐嫉恨,太子薄情,心高气傲的若环姐姐还能撑得了多久…… 1北周末年,高颎随独孤氏门楣下侍奉,门楣之约,即旧主门客关系。 2高仁表,高颎之子,娶太子杨勇女儿郡主为妻。此处改写为,太子杨勇娶高颎女儿为后。 凤巢鸠占惹嫉生 杨广从昇平身体不适后,再也没来过栖凤宫。 昇平还记得广哥哥离开时温润带笑的眉眼,也记得广哥哥在自己耳边沉沉的叮嘱:「这些天少玩水、多休息,别胡思乱想的,从今日起阿鸾是大人了呢,要学会长大,知道吗?」 他那夜独自赶回晋王宫,昇平连忙吩咐永好把自己常用的纱灯送过去,那盏纱灯是北周宫人手工制作,竹笢鎏金的宫灯沿框围贴四层碧影蝉翼纱,又以八角嵌珠玉做环铛佩铃,昇平见后非常喜欢它的艷丽颜色,偏母后却嫌制作过程太过靡费,命人四处搜罗了全部烧毁,幸而永好当时机灵悄悄藏起一个,才能让昇平夜里闲暇时赤脚挑灯观星。 杨广走时,昇平没有来得及送,如今想见他,机会已经难得。 据说太子哥哥被父皇禁足东宫后,广哥哥便藉由舅父大力扶植,随父皇坦然迈入朝堂听政问谏、指点江山。忙碌的人,自是没有机会与昇平再度笑谈春秋,更别说悉心安抚宽慰了。 几日看不见杨广,昇平心中有些慌乱,恰逢秦王杨俊要迎娶骠骑将军崔良律之女崔氏为秦王妃1,她决意趁俊哥哥大婚时和广哥哥见上一面,说几句贴心的话。 主意打定,她竟比俊哥哥更期盼大喜之日的到来,夜里几次把永好唤醒,两人秉烛细细研究了该穿哪件外裳哪件敝屣裙才能让广哥哥惊艷。 小女儿家本来就是如此,到了那日更是从寅时就开始沐浴更衣,搜罗了自己最喜爱的璎珞戴上,又找了杨广曾送过她的碧色玉簪插在髮鬓上,穿好外裳长衣匆忙牵了永好,两人笑呵呵的径直奔向秦王宫。 俊哥哥的宫里果然热闹非凡,处处布满迎娶秦王妃入宫的艷丽红色,向世人喧告此事是大隋朝又一大喜庆盛典。 身处喧闹的昇平四处搜寻并没看见杨广人影,鼓乐声闹得她有些泄气,想来广哥哥可能是去东宫探望被禁足的太子哥哥,她悄悄甩了永好的手,提裙赶忙穿去东宫找他。 太子东宫与秦王宫无非一墙之隔,东宫宫人内侍又对昇平皆已熟知,见她突然而至悉数默声跪倒,为首内侍正准备通禀,昇平却调皮的嘘声。 在秦王宫见不到他们,怕是兄弟俩正偷个空闲对弈搏杀,想要失信于俊哥哥,她偏要堵他们一着,让他们羞愧自责。 也没用内侍通禀,她满面笑容转到正殿,但见殿内空旷,微风拂起帘幔,内里并无一个人影,整个东宫大殿冷清清的有些森意。 昇平失望的思索片刻,又摸索向右殿走去,心中默念:莫非太子哥哥在后宫和若环姐姐休憩,全然忘了今天是俊哥哥的大喜日子? 刚走上几步却在侧殿勐然间听得太子妃的厉声斥责,昇平探出脚尖僵悬于半空,復又悄悄收回。 太子妃高氏在内宫侍奉皇上皇后恭谨守礼,对待宫人更是慈善和顺。如此端庄温婉的人,难得听到从她嘴里发出声嘶力竭的骂声。那日册封云妃时虽有些行动异常,但昇平不曾听得仔细,也未亲眼瞧见,如今送到眼前索性听个明白。她悄然趴在殿门口仔细偷听。 「听御医说你已经有了身孕?」太子妃问话声调淡然,内里寒意已冷透人心,听得昇平嵴背顿时发凉。 「姐姐……」听这回答的声音似是云妃若环,只是气息弱了许多,有气无力的轻唤。 「贱人!本宫没你这个妹妹。你但凡顾念一点姐妹之情都不该在本宫腹内怀有皇嗣的时候趁虚而入!你惑诱太子殿下,本宫不曾恨你,你为荣华富贵,投机取巧占个先机本宫也不曾怪你。但你不该毁了殿下的威望、断了殿下声名,如今他受圣命只能被困东宫,踏不上朝堂半步,就是为了你彼时一晌贪快顾不得羞耻所致,本宫此时恨不能拆你的骨扒你皮……」 昇平从前只知道姐姐能对同胞妹妹如此厌憎痛恨,不过是因为被占了太子宠爱,枕边良人另觅新欢却是自己嫡亲姐妹,固然稳固了家族根基,但杀敌八千伤己一万,内心也必是愤恨不平的。 岂料太子妃不怪妹妹觊觎自己夫君,不怪她卧床东宫胆大妄为,竟是为了东宫禁足之事才恼怒如此,莫非,登不得朝堂比被人夺了宠爱更让人绝望么? 昇平蹙眉,似明白了什么。 太子东宫禁足,最大弊端莫过于阻碍了太子妃高若辛将来的远景,头戴凤冠,身躺凤榻的来日荣耀也全然埋葬,由此看来,太子妃亦如母后,巾帼胸怀不在后宫了。 只是,即便碍了她,太子哥哥也有些许过错,不能将罪过怪于若环一人头上啊! 深谙内情的她替若环姐姐深感不平,立即提裙沖了进去,欲开口驳斥太子妃高氏荒谬时,抬眼发现杨勇竟也同在殿内委坐一旁。 目瞪口呆的昇平顿时僵硬了动作,料不到太多的她只能先叩拜太子哥哥再望向跪倒一边楚楚可怜的云妃,怒冲心头,她旋即对太子杨勇质问道:「太子哥哥既然也在殿内,怎么能容许元妃受这样大的委屈?」 若环听闻昇平为自己质问太子殿下,惊惶的忙用双膝蹭到昇平裙边频频叩首:「公主殿下,莫要说了,都是奴婢的错。」她仍用在栖凤宫陪伴昇平时的称唿,可见在东宫多日,不曾受得一丝尊荣。 杨勇被昇平质问,缄默垂首没有答言,伫立锦毯前的太子妃不怒反笑:「委屈?她的委屈大得过太子殿下吗?她一个陷殿下于不义的罪人,有什么委屈?」 「说什么委屈大得过大不过,只不过各自有各自的辛酸罢了,怎么能混为一谈?即便真是太子哥哥因小事被父皇禁足,心中有些许不舒坦自己和父皇申辩就是,何必为难自己宫内下面的嫔妃,这算怎样的太子担当?「 杨勇面无表情委靡潦倒,坐在一旁只是冷笑,手端半盏烈酒仰头一饮而尽。酒咽入喉深深喘息,火辣辣的酒气径直向昇平喷过来,她皱眉作呕捏住鼻子:「若喝酒能换的回朝堂江山,阿鸾再给太子哥哥寻十坛陈酿也不怕,只是做这些荒废样子给谁看?」 不过才禁足月余,太子哥哥如此颓态实在让人生厌,似乎突然间变了个人似的,行为古怪。 昇平因上次听见太子妃掌掴若环,心中异常不喜太子妃,没想到此人表里菩萨心肠内里野心肆横,明明私心颇多,又总仗太子殿下的名头作势,令人憎恶的很。 再一来,他们兄妹之间说话,哪里容得了她区区太子妃在一旁插话申辩? 太子妃刚想呵叱昇平对太子无礼,昇平已经抢先了一步,冷冷睨她开口嘲讽:「本宫还真不知道以仁厚闻名的太子妃竟然连自己亲妹妹也容不得,今日是罚跪,来日说不停就是杖责,哪天元妃就此丢了性命也是可能的,待本宫回去告诉母后得悉,求母后过来东宫勤加查看,到底是什么麻烦事物让恭谨贤良的太子妃变成如此歹毒容不得人!」 「再一来,我与太子哥哥正当讲话,太子妃插什么言、多什么嘴?」昇平说到这里蓦然提高声调。 被责问的太子妃被昇平质问,顿时粉脸涨红:「若是此刻你我是在朝堂,必是要分长幼尊卑来,只是依公主殿下话中的意思,这东宫内廷也要听公主殿下的命令了?可惜,公主尚未聘出,说不得东宫内眷事!」 昇平挑眉冷笑,一手搀扶起高若环:「本宫尚且没有出宫嫁人,看见什么不懂规矩的也就无非多嘴问一句罢了,自然是管不得东宫内廷的宫事,只不过,说到内廷,太子妃娘娘是否也真真切切忘却了,自大隋朝成立二十余载,皆由皇后娘娘来管内廷事务?母后与父皇日夜治理朝政自然繁忙,难以脱身料理内廷不假,可贵为东宫的太子妃,料想自己他日必然荣升六宫之首,便将母后身上的职责贸贸然定为己任,似乎也有些不妥吧?」 太子妃一时语塞难当,竟无力反驳昇平刁钻言语。 第7页 「昇平说得好!」独孤皇后优雅沉稳的声音蓦然在殿前响起,太子妃高氏顿时被震摄住,立即俯身下跪,额头也涔涔渗出冷汗。身后众宫人内侍也随之纷乱跪倒,「太子东宫高氏携宫人恭候母后娘娘。」 大殿内唿喇喇跪倒一片,唯独昇平蹦跳至独孤皇后面前,将母后拽着袍袖迎进殿内,洋洋得意从惊恐万分的太子妃面前跳跃走过。 「母后,阿鸾刚刚还想去看您的,咦,怎不见父皇?」昇平拉扯摇摆母后袖口,望身后左右看了看。 独孤皇后此刻脸色铁青,想来还在气愤太子妃越俎代庖,见昇平在面前隐忍不发作。只竭力使自己口气淡然:「你父皇忙于国事自然不得脱身,本宫突然想起来要来东宫看看正在思过中的太子,在秦王宫时还犹豫半晌到底来是不来,如今看,幸而来了,否则本宫还不知道自己犯了天大的过失,居然让身怀六甲的太子妃为本宫忧虑了这么多家国大事,日日难安呢!」 昇平得意,翘起下颌张望跪倒在地的高氏,太子妃高氏闻声心头惊恐交集,垂首低眉道:「回禀母后娘娘,臣媳惶恐。」 「什么惶恐不惶恐的,本宫也听不出你哪句才是真心话了。本宫原本不曾发觉太子妃做事这般犀利果敢老练从容,赶超过本宫许多,莫非太子妃也觉得本宫委任你事物过少,不得施展拳脚吗?」独孤皇后肃然低头,凌厉目光若闪电般直视高氏。 「臣媳知罪!」太子妃脸色顷刻煞白,太子杨勇见状也踉踉跄跄步下台阶,一口酒气喷出,也随高氏晃晃悠悠跪下,身后内侍更是慌忙跪倒一片。 太子杨勇深俯弓腰,双手撑身以头点地,舌头捲成一团道:「启禀母后,此事乃是儿臣东宫内事,高氏越权处置怠慢云妃,错皆在儿臣,请母后责罚。」 独孤皇后脸色一直沉郁,太子杨勇越是恳求脸色越是严厉。最后冷冷开口厉喝:「太子殿下寻的什么责罚,又依的什么法典?堂堂隋朝太子殿下为太子妃承罪?占情,甘愿委屈自身成全母后震怒,占义,好个忠孝两全情深义厚的好儿郎,你将本宫置于何等境地?」 独孤皇后话语甚重,一时间内殿之上无人敢当面置喙,皆不住俯首告罪。 昇平垂首于旁,瞥见那太子妃高氏身子抖如筛糠,心中隐隐略有不忍,只得搂住独孤皇后的腰撒娇:「母后,今天是俊哥哥大喜的日子,不如看在阿鸾份上,母后息怒吧,不要气太子哥哥了。」 正值盛怒的独孤皇后惊觉昇平也在身旁,身子微微一震,神色已然迅速收拾和善,满脸似笑非笑对昇平说:「阿鸾听话,快去你秦王那儿玩耍,广儿方才还在四下寻你,总是找不到,正急的厉害。」 母后善变神色使得昇平心中有些猜疑,可不等她答话,独孤皇后又慈爱的补一句:「你父皇还要你过去给他抚琴。快去吧!」 昇平深知父皇最爱听她抚琴,每每她率性演艺,父皇都会以玉簪伴音,广哥哥再以箫声助势,一曲完毕父皇拊掌大笑,赞嘆仙乐也不过如此,常夸赞的她忍不住羞窘满面。 听见父皇也在等自己,昇平只得抿嘴羞笑说:「那阿鸾先去,母后稍后快快赶过来,阿鸾再给母后侍舞。」 独孤皇后凝视她目光深深,似有些什么秘密故意隐瞒,强点点头笑笑,扬袖示意她先行离去。 昇平提起裙裾,快速飞奔秦王宫,她一心想着即将见到魂牵梦萦的广哥哥,全身顿觉热辣、满脸绯红,恨不能身下脚步能再飞快些,下一刻便见到他。 不等昇平迈步跑出东宫正门,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悽厉惨叫。她回头勐地看去,原本紧闭的正殿大门轰隆隆由内推开,惊吓而出的宫人身上皆是桃花朵朵,染得满身血迹。 高若环那一声惨叫,似是还在心头萦绕不散,使得昇平陡然抽紧心尖。 她战战兢兢的靠在门墙上不住向内张望,期盼有人能告诉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等了好久,也没看见母后太子哥哥或者是太子妃步出殿门。 惊慌过后她又向东宫大殿跑去,慌张的她动作激速,裙边玫瑰佩交打在一起叮咚作响,听在耳中不由的使人烦乱。 跑至大殿台阶下稍稍喘息再欲闯入,仰首竟看到阴郁面色的母后与惊恐万分的太子哥哥同时步出殿外,二人身后再没有若环姐姐的素色衣裙相伴。 太子妃呢,若环姐姐呢?昇平顿觉讶异,想要开口发问却怎么也喊不出半点声响。 隐隐的,她觉察到杨广那句话也许是对的,有些事,并不好看。 如今她怕是还要补上一句,有些事,真不必知道。 双腿仿若被抽了筋骨般再支撑不住身体,整个人跪倒在地,泪眼朦胧中,心惊发现自己双手染了丹凤花的红色丹蔻像极了吸饱了人血,她还记得自己刚刚斥责太子妃所有的言语,也记得母后因那些话语露出的阴狠表情,原来,她也是帮凶之一。 是她可以激出太子妃忤逆言语,是她纵容太子妃肆意张狂。母后对太子妃的不满,也是因为她的不懂世事才会加重。 昇平呆跪在台阶下,耳中听见母后站在殿门外与太子杨勇的凛色告诫:「东宫之事不过是妹失恭谨在先,太子妃恼她也是人之常情,既然太子妃身体不适需要休息,以后身边多派几个人跟着就是。云妃身怀皇嗣突然暴病实属御医无能,都拖出去斩了吧,至于高相那边么,我记得他还有个三女,资质聪颖,年纪比昇平还略小些,还需太子殿下择日纳起进宫吧……」 昇平嘴里品着母后话里滋味,神智越发煳涂起来。母后明明厌恶太子妃的,为何结果若环性命?明明结果了若环,为何又要让高相三女入宫? 她眉头紧锁眼中难掩惊恐忐忑。 昇平第一次发现世间众人似乎都在对自己隐瞒内情,眼前的父慈母爱都是虚假泡影。所有的事情内由她竟然一无所知,甚至连个中争斗也全然无力理解。 觉她颓然阖上眼,只觉自己分外疲累。刚刚纷乱繁复的一幕幕不断掠过眼前,心中不觉恸痛,想哭,哭不出,想笑,笑不了,如同木头人般已不知究竟何为悲喜。 昇平觉得周身寒冷,缩身扭头只想寻个安身依靠所在,她拖了碧色长裙跪在长阶下,无力站起,她心中不住无助悲鸣:广哥哥,你在哪里? 这世间大概只有他不会骗她了。 他会对她说真话,她也愿意相信他。 是的,她愿意相信广哥哥,一辈子。 1秦王妃崔氏,歷史上下毒药毒杀秦王杨俊,被杨坚察觉,贬为庶人赐死。 静待他日咫尺忆 杨广闻讯与永好找到昇平时,她刚巧跪倒在宫门前,如同失掉了全部知觉不能言语,周围伫立的惶恐宫人劝不得,动不成,索性团成个圈子锁住了她好声安抚。 杨广见状蹩眉不悦,先斥责宫人退下,而后低头温柔将昇平抱入怀中,轻轻拍着她后背温柔宽慰:「阿鸾乖,别怕,没事的,我带你回栖凤宫。」 他断断续续的声音在阴冷的东宫上空凝重回盪,昇平这才渐渐回过神,发现自己正依偎在广哥哥怀里,四周站满垂手不语的宫人,而高高台阶上正伫立着神色莫辨的太子,怨忿目光狠狠投在他们身上。 此时天色已晚,暗夜为那道幽怨目光平添许多寒意,太子杨勇明黄衣袂迎风飞扬,长发直竖沖天,如同罗剎附身隐藏在重重宫殿之中,分不清面容真实神色。 抽泣多时的昇平连嗓子已经哑了,单薄肩头更因见到杀人祸首不住的颤抖,昇平知道,若不是杨勇纵容默许,母后也未必会咄咄逼死若环,正因他想保全自己岌岌可危的皇位,才豁出若环这个一时情迷的女子和捨得尚未成型的皇嗣骨肉,才能成全母后对庶妃的鄙夷。 杨广抱住昇平战慄的身子,她的小脸苍白骇人,他疼惜万分,把所有的心思都倾注在惊慌失措的她的身上,杨广抬手轻轻抹去昇平脸颊上的泪痕,淡淡安慰说:「阿鸾,方才那都是噩梦而已,你睁开眼睛就会忘了。我给你弄了一个好玩意儿,带你去看,好不好?」 他的怀抱温暖舒适,昇平贪恋暖意,抓住他的衣襟不捨得放开,更不愿挪动身子迁就,她头抵住他的胸口抗拒离开。 杨广的目光与昇平相触立即明了,他的手臂坚决揽过她躲闪身子,意在不容拒绝。昇平虚弱挣扎两次,便软弱放弃,随他如对待婴孩般对待自己稳稳落入他的怀中。 杨广从容抱起孱弱的昇平刻意迎东宫汉白玉石阶而上,抬头瞥见东宫正殿前负手伫立的杨勇也不躲闪,太子此刻正居高俯视于他,而他由低处仰视太子。如此近距,二人目光交着下,一些微妙不为人道的情绪正在悄然蔓延。 杨广坚毅绝然,杨勇淡漠沉着。 「东宫每每罹事,二弟总是最先赶到,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杨勇阴冷笑声,笑得人心惊。 杨广低头,宠溺的凝视怀中依偎的昇平,答曰:「是阿鸾有事,臣弟才会如此费心,不敢擅自闯入东宫。」 杨勇仰首冷笑:「是吗?那本宫真要恭喜二弟,每次都能巧得时机了。」 杨广对太子的嘲讽从容以对:「所有时机,只怕还是太子殿下谦让给臣弟的。」 「呵,本宫谦让?难道不是你与舅父竭力争取的么?」杨勇挑眉冷笑,讥诮杨广与独孤陀合谋陷害自己占了机巧。 二人再度沉默,又冷漠对视片刻,杨广才缓慢低下头,嘴角浮起隐隐笑意,「太子殿下既然一意如此笃定,臣弟只能百口莫辩不再辩解就是。」 说罢,杨广再不看杨勇的表情,抬腿离开阴冷东宫。 消弭在他身后是太子杨勇一连串的咒骂,说杨广是窝藏祸心使计告密企图篡夺太子位的举世难寻的龌龊小人,枉费两人多年兄弟情义,也抵不过皇位权势耀眼,如此对同胞骨肉还赶尽杀绝,杨广来日荣登东宫亡国之日可待之类的恶毒言语。 昇平远远听见了,心中不悦,从杨广怀中强爬起来想要分辨,杨广按下她不安分的身子,淡淡笑笑对她耳语:「阿鸾老实些,你的太子哥哥正在生气,若你此时回嘴只怕他会更加生气。」 阿鸾不知晓自己回嘴为何会加重杨勇的怒气,但杨广的话必然有他的道理,她亦愿意深信。 所以她瘪瘪嘴又安静静靠回他温暖的怀中,一双玉臂无处可放,便用一根手指头绕着杨广胸口绊住衣襟扣子的玉坠角。 那个玉坠角本是父皇御用穿衣每日必须配戴的饰件,昇平觉得它小巧盈盈,绿意婉转,煞是悦目,央求父皇好久都不曾拿到,如今父皇竟然将此物赠给了广哥哥,想到这里她顿觉心里不痛快用力拽下来放入自己胸衣,拍拍胸口道:「这个归阿鸾了。」 杨广垂眸看她,见那绿坠随她指尖上动作探入胸衣,一片雪腻胸口肌肤露了大片春光,人竟有些怔怔,目光中也蕴藏一丝昇平前所未见的复杂意味:「阿鸾乖,这物件你要不得。」 「广哥哥的东西什么是阿鸾要不得的?明日阿鸾就与父皇说去,怕是连晋王宫都是阿鸾的,更别说一个小小玉佩了。」昇平小脸仰起,已把方才所经歷的痛苦丢到脑后,开始有些任性起来。 第8页 「我是阿鸾的,但此物不属于阿鸾。」杨广只是笑,话语中的坚决让昇平有些委屈。 「为什么?」她气唿唿的低头囔囔了鼻息,嗓音都开始沙哑。 「父皇说,此玉坠角是赏给我未来王妃的。」他故意忍住心底伤感戏嚯,果然一句话险些使得昇平哭出来。 他终于要纳妃了么? 「不管,这个就是属于阿鸾的,广哥哥也是属于阿鸾的,阿鸾明日就跟父皇去说,广哥哥只能娶昇平,谁都别想嫁到晋王宫。」昇平刁蛮的别开脸,不想再看杨广郑重的神色。 杨广神色似乎有些倦怠,再勉强笑不出来,整个人除了缄默还是缄默。 不知不觉,杨广已经带昇平回了栖凤宫,小心翼翼将她放于榻上。昇平生怕杨广就此离开回头紧紧抓住他的手腕,她还在为刚刚的沉默不知所措的惶恐。 怎么父皇会为广哥哥张罗婚事?秀哥哥不也尚未纳妃吗?为何不能再等上几日?广哥哥不守信用,他明明说过会陪在她身边的,为何又出尔反尔?越想越没有不哭泣的理由,昇平只觉得鼻子发酸,泪珠儿像断线的珠子簌簌滚落,所有一切只不过想告诉眼前的他,她很难过,真的,很难过。 杨广坐在昇平榻边轻轻拍抚,又抬手为她别过面前一缕眼泪湿濡后的乱发,「好,我答应阿鸾,此生只娶阿鸾,不会娶别人。谁都别想嫁到晋王宫,阿鸾说好吗?」 他的许诺带着身上杜若清苦的气息一同安慰了昇平心中的惶恐,那双温暖的手紧紧攥着她的,似在坚定自己的誓言。 杨广当然知道自己这个誓言不可能做到,永远也不可能做到。但他此刻只想让惶急的阿鸾平和心境安然睡去,忘记刚刚在东宫发生的一切。 龌龊的一切。 那是大隋朝风雨飘摇前的徵兆,也是朝堂上变更接替前的异常。 每件事状似无意却是紧紧扣着玄机,从窥破春事,纳妃定心,到禁足东宫,一步步皆已按照他的计划进行。此时此刻,朝堂内外,党派羽朋,无不拭目以待他取代太子成就大业,事成事败,只此一瞬。 一旦朝堂纷争四起,昇平恐怕需要会面对更多残酷内情。杨广不想给她看见,更不想让她记得。对于昇平来说,这一生只需要记住一个人,他,一件事,他会娶她,即可。 其他,都没有必要再记得。 宫闱内乱,天阙夺位,帝王家的烦恼之事她皆无需沾染,他会用虚幻平和蒙蔽她的双眼,让她一生都不必面对丑陋真相、纷繁世事。 这世间,只有阿鸾是最干净的人,他会小心呵护。 昇平得到杨广的允诺,自然满心欢喜,慌乱而甜蜜的她越发觉得杨广就是母后要为自己寻的良人夫婿,再加上他身上独特安人心神的气息,昇平觉得自己永生永世也不想离开广哥哥。 眼前这个眉眼平和的男子一定会疼惜她呵护她,哪怕前方再有任何风刀霜剑都不必忧虑,他也定会默然为自己遮挡过去。 想到这里,心底突生小小怅惘,…… 她侧眸,难掩心中忧虑用极小的声音问:「广哥哥,如若来日你不能娶阿鸾怎么办?」 那个梗在喉咙里的兄妹亡国诅咒还在耳边徘徊,她没有道理不害怕。大隋朝真的会亡在他们兄妹手中么?他们是否会变成大隋千古罪人?他是否愿意为她被万夫所指? 「若是我不能娶阿鸾,我的晋王宫永远为阿鸾空着好么?」杨广似笑非笑回答,目光坦然直视忐忑难安的昇平。 如此一句算不得承诺的承诺,在昇平看来却十分受用,于是她用小小的手拽着杨广的衣角慢慢酣然睡去,也正是如此,她不曾看见广的温润面容霎那笼罩上冰霜,微眯的双眼透出凌厉寒光。 那夜,栖凤宫里没人来回走动。 永好奏禀昇平受惊之事,独孤皇后也只是派了个贴身的司宫过来照料,又命御医开些压惊的药方研磨服用,再叮嘱永好请公主多加注意不要再出宫乱走。 其余悄然无声,四周充满致人窒息的无声…… 似乎这事件真的极其微小,甚至不足为道。慢慢的,那日那时那事淡忘于众多宫人视线,仿佛,昇平公主只不过在东宫门口跌了一跤,哭了鼻子,被二殿下杨广抱回来栖凤宫还不肯罢休,拽了袖子撒娇不已,明明膝盖不疼了仍不放兄长离开,因为会做噩梦。 唯独,昇平自己知道,她对杨广又多了一份小女儿心思。若是说从前与他撒娇多是为了讨些有趣的玩艺儿,那么今日再撒娇则是为了怦然萌动的心事。 她对他,便是无论远近都想要靠在一起。为他拭一次心伤泪,为他折一枝寒秋叶,为他学一阕古琴曲,为他写一方桃瓣笺,颦眉浅笑满是少艾女孩子家的羞涩。 杨广察觉昇平的依恋,平日里也会于朝堂百忙之际抽出须臾时间,把她搂在怀中一同看秋水如泓,一同听孤雁离别,夕阳渐落时,黄昏中她恐惧惊忧,恍惚流泪,他则为她以袖拭泪,淡淡吹奏玉箫。 情浓难入梦,慵然声意扬。半调秋意晚,谁家断人肠。昇平不敢想自己与广哥哥来日关系多与不多,只希望今朝能多看几眼,多体会下温暖依靠。 不知怎地,她竟觉此刻眷眷相伴是临别美景,实实所靠的人似天边云朵般模煳。滚动的风,吹动她下垂的裙摆,恍惚了神志。 「广哥哥,你会变吗?」她茫然发怔。 「阿鸾眼中的我不会变。」杨广笑笑,抚摸她的髮髻。 「广哥哥,你会离开吗?」她怅然伤感。 「即便离开,我也会归来。」杨广低声的允诺避重就轻,变相道出不久未来必然的离去。 「广哥哥,归来了,你还会是广哥哥么?」不知为何,昇平眼底蕴满委屈的泪水。 杨广没回答,搂紧怀中的人,抿唇嘆息微笑。 不是不想答,而是,他也不知,自己归来时究竟会变成什么模样。 至此一别思缘深 聚散总匆匆,转瞬之间,昇平不得不面临分离时刻。 开皇二十三年,传闻旧朝残部余孽策反太原留守李渊叛出隋朝1,自封唐王,遥尊北周殇帝为尊意图復辟2,百万雄兵瞬时席捲而来,战情十万火急耽误不得。高相曾力荐改过自新的太子杨勇前往迎战,许天下以皇族表率,岂料有人风传二殿下杨广已然先抢行一步,主动与当今皇上请缨领兵迎战,誓将收復故土。 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是立军功定民心的再好不过的良机,可所有的人也同样知晓,这怕也是最易别离的那刻。 此时叛乱与先前异动不同,李渊自行封王又全力大兵压境,再请助始毕可汗派兵马增援3,所行所举,无不透着誓死决绝,叛军连夜攻下三座城池,活擒数名隋朝边疆驻防大将,铁铸般边关防卫剎那间溃败如山倒,周边守卡被倾泻覆盖,直奔隋朝京城大兴城4,一时间竟杀得朝堂内外无不措手不及。 如此恶战,覆国倾家谁去都逃不过个死字。若轻率出征疲于斡旋颠簸,不仅难以正面痛击叛军,更易生死两地再难相见。 昇平知道杨广主动请缨出战后,顾不得仪态飞奔至大兴殿5,厉声喝退了阻拦的陛军侍卫,衣衫不整的冲进殿门。 昇平不想知道前方战事如何险恶,更不想知道朝堂上究竟谁是真心悲愤,谁是冷眼旁观,她只知道广哥哥是当今夫皇亲出的二皇子。他根本没有必要为此付诸尊贵性命。 她以为只要最得父皇喜爱的自己去苦苦哀求,父皇一定不会让广哥哥冒死率兵出征,独自面对来势汹汹不可抵挡的叛军。 父皇是最疼她与广哥哥的不是吗?他必然不会捨得一双儿女一死一悲的。必然是朝堂上有人教唆广哥哥去争抢平叛头功,父皇也被佞臣迷惑了眼耳口鼻失去判断理智。 岂料,此次,她又想错了。 朝堂上匍匐的朝臣纷纷惊惶回首,各类探究目光视线向昇平投she来,唯独杨广背向她的殷殷注视纹丝不动,似已下定决心誓死不归,连往日翩然衣裾都垂落身旁如冷冰般僵硬。 昇平紧紧抓住殿门,眼前已经昏花一片,所想所念只望杨广能回首看自己一眼而后与父皇婉拒委任。 「儿臣愿以身挡敌,宁死不屈。」杨广拱手垂首,沉声说道。 没错,此次出征,恰恰是杨广主动请求。上至父皇母后,下至群臣朝公无不加以阻拦。且不说此去北疆路途遥远劳苦颠簸,单与漠北胡人马上厮战已经兇险异常,他文弱如此怎堪重任?万一阵前失利不敌,不仅会折损皇家威严,更易使得士气大颓怨怼四起。 「二殿下义愤之举固然值得称赞,为此所牺牲的却是天家最重视的颜面威仪,实属得不偿失。」高相跪行几步,向皇上禀奏。 昇平含泪拼命颌首,只到杨广会听从劝阻。 杨广对高相阻拦似不以为然,跪在华美的织锦前,面色异常冷硬,悲慨陈词,「儿臣恨不能替立即父出征,以显大隋威仪。待到良机必然亲手重创馋狼,以自身性命守卫大隋百姓安宁,国都岿然。」 朝臣纷纷倒赞嘆,果真是忠君爱民的圣贤皇子。 昇平知道,杨广是说出即能办到,显然,他去意已绝,无人再能撼动心中坚定。他跪倒的背影刚毅坚定,陈述语气也是平稳如常,如果是一时突发奇想,必然不会如此成竹在胸,必然是下了必死的决心才会恳求出征。 昇平突然用袖掩面,泪终开始酸涩滚落。她不想看满朝文武莫不动容的表情,也不想看母舅独孤陀伏地喟嘆:「圣上,有子如此,国之大幸!」 她更不想看父皇母后面容上莫名复杂的神色,最不想看杨广毅然决然的面容。 「太子对广儿替皇上出征一事,怎么想?」独孤皇后于宝座上幽幽开口,高相苍老许多的身子顿时如弓弦般绷紧直立,昇平关切的放下面前袍袖,朝臣们原本喧嚣的声响戛然截止,悉数望向太子杨勇。 其中多少决断都在剎那间闪过,杨勇最终跪倒在杨广前,面朝父皇母后深深鞠躬,诚挚道:「儿臣以为,二弟请战急切其心可嘉,治军带兵又是才干卓绝,儿臣自愧不如。父皇应许二弟奏请!」 朝臣本无不翘首等待太子回答,可他的话刚刚出口,高相先如同抽了筋骨般颓了下去,朝臣也全然缄默。 独孤皇后此番问话分有二层含义,一层为试探,试探太子与杨广兄亲弟恭是否真心,二层则是给杨勇最后机会以免日后后悔。杨广此次出征若能大获全胜,归来时,东宫非他莫属。 高相看出独孤皇后内在用意,朝臣也怕是也已经看出,连昇平如此简单不懂朝事的女子都能看出,不知为何太子杨勇仍执意如此惹怒母后。 昇平曾分外尊重太子哥哥,即便若环惨遭赐死,太子妃逞宠骄横都不曾让昇平对杨勇的行径加以唾弃,他与她是同胞兄妹,骨血相连,哥哥所作所为妹妹必定全权谅解。 唯独今日,他用最后一句话断了昇平的妄念,也断了朝堂上众人对他的追扈。 第9页 当日,杨勇获皇上万千重用,朝臣无不笃定他日上方宝座非太子殿下莫属,如今他骤然失答,陷害杨广不成反衬得自己行迹猥琐,刚刚赦免禁足的他跪倒在皇上身后,即使摆出义正言辞的表情也是无用。 朝堂决断犹如一面映得人影的双面铜镜,瞬间便能分出谁才是真正的帝王之才。 昇平不想知道广哥哥归来后会不会替代太子,成为大隋来日君主,她真正想知道的是,他将赴的那场厮杀会有怎样的结局。 她记忆中的杨广永远身着白衣,如雪似辰,淡淡笑,淡淡怒,极少张狂。文雅若他怎会厮杀疆场,习惯金戈铁马与腥臭血污终日为伴的日子? 他不属于那里,更不该属于危机频频的西北边疆,哪怕他执意要去,她也不许! 所以,昇平径直跪爬直至宝座之下,匍匐在父皇杨坚脚下呜呜哭泣:「父皇,广哥哥一意求去无非是怜悯我大隋黎民苍生,为他们免遭生灵涂炭,心中忧虑难安,可他初春时旧疾復发,身体如今仍未痊癒,此时若去边疆出征,恐怕……」 她是父皇心头的金丝雀儿,怎会不知父皇爱子如命?只道广哥哥病体未健,父皇绝对不会捨得命自己的骨肉赴前线送死…… 「昇平,下去!朝堂容不得你一个公主置喙!」父皇生平第一次如此斥责女儿,他面容上前所未有的厉色更是让昇平身体冰冷僵硬:朝堂之上,众目睽睽,父皇如此绝然呵斥,难道…… 昇平用力咬住下唇,昂首扬面,很想再为杨广分辩一句,可此时杨广在她身边已经勐然叩首谢恩。 「谢父皇,儿臣他日必然凯旋而归,荣回大隋!」砰砰砰!三声已毕,杨广用力叩谢父皇送自己去前线征战。 模煳视线里,此刻决然的杨广有些陌生,昇平不知,他究竟是在谢太子怯弱还是谢父皇冷血。 杨广不管不顾的举动更让她委屈至极,九霄天阙,皇家宫苑,从未有人胆敢给倍受帝后宠爱的她如此大的委屈,偏偏今日丢了帝后幼女颜面的人,一个是她挚亲的父皇,一个是她挚爱的广哥哥。 瞬间的愤怒顷刻迸发出来,昇平顿时拂袖站起,她勉强自己故作轻松的望向宝座上的杨坚,莞尔一笑:「父皇,以前阿鸾顽劣也曾擅闯朝堂,为何父皇彼时不责怪,偏偏等到阿鸾养成习惯才来呵斥?」 杨坚沉重面容剎那冰冷,目光深邃复杂,他转过头看看自己身边正襟危坐的独孤皇后,而后又冷冰冰的回头看向下方伫立的昇平,沉色道:「因为你是大隋朝建国以来第一位公主,也已成年的公主,理应注意自己的尊贵身份!」 「父皇!」昇平百般委屈不得施展,只得使出往日最为有效的娇嗔。 「闭嘴!」杨坚脸色铁青,忽地暴怒拍案而起。 昇平第一次面对父皇的怒火,也是幼时不曾面对过的苛刻严厉。 她怔住,有些茫然无措。 原来人长大了,许多幼时可以自在做的事,如今也开始有禁忌伴随,不知忧虑被人娇宠的日子此刻已然过去,未来终有一天也需对得起自己头顶上尊贵的封号,故作从容。 她是堂堂公主,自然不能永远活在双亲维护的羽翼之下,也不可能永远无所畏惧蔑视朝堂。 于是,昇平有些痴愣,她侧脸看着仍匍匐在地一言不发的杨广心痛楚的厉害。 她走向他。 一双丝履就停在杨广的身边,金丝绕凤的光彩耀住他低垂的视线,昇平不甘心,缓缓蹲下轻声哀求:「广哥哥,你不去好吗?」 这是她能做到的最卑微恳求,也是她最后一次努力。 杨广的睿利的视线徐徐抬起,对她语声冷静:「阿鸾,广哥哥不可能不去。」 「为什么?」她仍是不甘心。 「因为事关江山社稷。」他正色回答。 昇平悲怆冷笑,硬生生咬着唇再度站起,她竭力想掩饰自己的失态慌乱,拂过宽大衣袖遽然离去。 是的,她现在能做的,只是让自己的步子看起来不失皇家公主端仪。 没错,此次是杨广自己想去,没人能够改变他既定的目标,即使是自以为可以改变他决断的阿鸾也不行。 泪水在迈出殿门剎那潸然滑落,一滴剔透水珠穿过凌乱脚步,晕染在金砖台阶上消失不见。 昇平曾以为自己是许多人心中最重要的那个人。 父皇为她,可以大宴群臣听她抚琴,可以四处搜罗彩衣霓裳,同赏她跳舞。 广哥哥为她,可以不顾亡国诅咒与她定承诺,可以空下晋王宫许她永久相伴。 可今时今日昇平才惊觉发现,原来她不过是天阙里最细微的一缕尘埃,撼动不了所有人渴望的丰功伟绩,也不能阻止权位更替。 既然如此,她也不必再管,索性做个他们所期冀那样无所牵挂的公主,等他们来求她也好。 谁缺了他人的照拂,能真的伤心死呢? 她不会为这些小事悲恸,不会。 当夜,昇平俯身栖凤宫芙蓉榻上恸哭,无人前来劝慰,父皇,母后,杨广,皆不见身影。 这便是长大,不管她愿意与否,都必须经歷的歷练。 负气的昇平没有与任何人打听杨广是否已经得到父皇的圣旨,恩准他奉命带兵征讨。或许本就不用打听,她也知道以杨广那般坚决结果必然遂愿。 她不想知道内里究竟牵扯多少朝堂上的厉害关系,她也不想知道他此去性命是否安然无虞,仿佛把所有的事都抛弃在脑后,便能克制自己压抑的情绪,漠然无视周遭细微变化。 依旧安然和永好做些双绣屏风,终日红丝缠绕,彩缎为伴,穿针引线间明眸低垂红唇紧抿,认认真真的做与。奈何此时身心疲累,做出的东西也不像个样子,五色丝线扭做一团混乱。 永好不住嘆气,伸手抚摸上昇平蹩起的眉心,「公主不要在皱眉了,天天这样蹩着,小心二殿下出征归来时认不出来公主。」 昇平怔怔望了望她,嘴角漾起一抹苦笑,长长嘆气:「他眼中本来就没有我,认不认得出来又有什么关系?」 永好抬头深深看看昇平,迟疑半晌道:「奴婢听大兴殿服侍的宫人说,那日公主离去,二殿下原本起身要来栖凤宫安慰公主的,可是人刚起身就被皇上拦下商议国事无法动弹,可见,他也不是全然无心的。」 望着永好安慰的目光,昇平一时怔仲无言,心中不住阵阵抽紧,永好话语蓦然惊醒一直沉溺哀怨的她。 昇平只是兀自怨恨杨广决绝不顾她的恳求,浑然不知原来还有这样的内情干扰其中,秋日冷风激起心头阵阵凉意,心头指尖除了颤抖,还是颤抖。 父皇藉故拦住了广哥哥……莫非他已经发现…… 无数的念头电闪而过,脑中却是一团乱麻,原来……. 「永好,你可知道究竟为何父皇会拦住广哥哥吗,因为父皇他也害怕,他也害怕那个诅咒!」昇平脱口而出的话震惊了永好,她连忙环顾四周,顺手端过冰镇的莲子粥硬生生把昇平话头打岔过去:「公主,莲子粥冰的恰到好处,先进些吧!」 「我知道,父皇是在怕我们成就那个诅咒,亡了他的大好江山!」任性的昇平怎么甘心直把心头话说了一半,她顾不得身边还有来回走动的宫人愤然高声。 可怜永好只能惊恐万分的再寻思一个话头堵她:「公主,那缤彩双缕的霓裳送来了,不如先去试试吧?」 「你怕什么?我是大隋朝第一位公主,我从出生之日起就尊贵无忧,更在荣耀中成长,普天之下我最应无畏,我应该什么都不怕……是的,我什么都不怕……」昇平说到这里竟然衣袖掩盖面泣不成声。 其实,她怕的东西太多了,她最恐惧的就是广哥哥此去再不能平安归来。 不管朝堂上杨广如何对昇平冷漠无视,她都无法让自己摆脱梦魇放下心,连日来,每次在梦里昇平都能窥见浑身血污的杨广正在含笑离去,周遭是狼烟尸山做出的血腥布景,整个梦境充溢着令人绝望的灰暗。 想到这里,她不由自主颤抖。哪怕身上遭受再尖锐的疼痛也无法驱走心中的慌乱,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平静想像此次出征背后的阴谋。 原来父皇已经察觉他们的异样,也发现诅咒正在慢慢应验,隔绝毁灭亡国徵兆的最好的办法是送杨广去最危险的前线不再加以庇佑,若是杨广就此战死疆场,父皇会赐予无尚荣耀尸首回还皇朝,若是杨广就此侥倖得胜,将会面临下一次出征。 权势皇位下,血浓于水也不过是他人的一厢期望,每个人都逃不开操纵命运的帝王之手。 昇平脑中已经空白一片,神思更是混乱不堪,她第一次知道原来人的性命与家国社稷来比,算不得什么。尤其是面对自己亲手打下的江山,没有什么可以将其毁掉,哪怕是自己的亲生儿女,哪怕儿女的身体里流着与自己相同的血液。 为什么要长大,为什么所有的事都开始不再隐瞒她,那些阴冷的灰暗一点点侵占她的斑斓记忆,童年灿烂的过往逐渐被阴谋掩盖,随着色彩的消散,她的双眼也逐渐黯然。 秋风席捲落叶,瑟瑟如心,枯糙气味萦绕在人身边流露出腐败前的徵兆。 她不知,明明自己和广哥哥情意那般纯真如水,为何不能容于天下。明明没有阻碍到任何人,没有阻碍到任何事,却因为诅咒早就如此惨痛下场,,昇平突然感觉到辉煌宫事背后的凄冷阴暗。 永好昇平如此不由嘆息,低低的嘆息声恍惚了昇平,她似乎看见杨广忽地出现在自己面前,嘴角还噙着淡淡笑容依旧宠溺她,他说:「阿鸾,相信我,我一定回来。」 她低低冷笑一声,顾不得满脸是泪悲戚着回答:「哪怕是回来了,你还会走的,因为你不属于阿鸾,所有人不会让你属于阿鸾。」 「如果我能回来,绝不会再走,直到死,我与阿鸾发誓好吗?」他坚定的回答使得昇平悽然苦笑。 「你与阿鸾发誓又如何,你,属于自己么,你能左右自己的性命吗?」她的眼底蕴满眼泪,没想到,杨广到现在还不明白左右他们的究竟是什么。 皇权,帝位。其实,他和她一样。都左右不了自己。 除非那个高坐宝座上的人,尘世间,天阙中,没人可以轻易左右自己的性命。 那个人可以左右尘世间所有的一切,当然也包括不听话的亲生骨肉,若想主宰自己的性命,除非坐上那个煌煌龙位! 昇平的胡思乱想最终消失在杨广的亲吻下。 刚刚朦胧的幻像变成身体上最真实的触觉,来不及惊异的她只觉得自己腰间被人紧紧搂住,挣扎不得。再仔细凝望眼前的人,四目相交之下她几乎怀疑自己正在身处梦中。 杨广柔软的唇正带着最熟悉气息隐约袭来,一双臂膀也竭尽全力箍紧了她的双肩。 昇平曾与他梦中纠缠,她曾与他真实情浓,今日交织在一起竟让她说不出话来,只是任由泪水沿着脸颊不停滚落。 不知今夕何夕又如何,他朝来日不再多又怎样,他对她有情片刻已经足够,其他,要不起,也不想得到。 第10页 昇平和杨广唇舌纠缠,目光依恋不舍胶着,两人近在咫尺之距,她也是第一次如此细緻的打量于他。 他是她心中天地里最完美的男儿,无人能轻易取代。昇平心底最隐秘的那处情怀因此刻他对自己的温柔软了下去。 日散金碎,耀影轻动,他背影如幕布俯首笼罩住她,暖洋洋双唇的触碰给了昇平生平最奇妙的感动。原来,文雅如他,原来也会做这样的事来。 她微微颤动眼睫绯红了双颊,才觉得自己手臂苏麻,连指头也晃动不了。 只能听见杨广在自己耳畔低低沉沉的允诺:「阿鸾,相信我,我一定会回来。他日回来时,我会为你造一座昭阳宫。」 昇平身子一颤,连忙闭眼不敢抬头对视杨广的郑重和认真。 昭阳宫呵,人人皆知那是皇后徽征。它代表尊贵,宠爱,相伴相守。 父皇母后的佳话曾在那里徐徐沉淀。父皇当年迎娶独孤家掌上明珠时,也是这样一句话赢得众人赞嘆艷羡。 桀骜如父皇许母后昭阳宫表明自己心意赢得帝位,那么广哥哥许她昭阳宫又为了什么? 也是为了高高在上的蟠龙宝座么? 若有一日,广哥哥当真给了她昭阳宫,那么,太子哥哥的太子妃将置身何处?只因为高氏并非勇哥哥所爱就不能住进昭阳宫么?还是勇哥哥也将离开东宫,再没有机会入主大兴殿? 她的思绪此刻已经混乱如麻,手指更是紧紧攥在一起透露自己内里紧张。显然杨广已然透漏给她太多秘密,昇平想强迫自己听明白其中机巧,只是耳中嗡嗡作响,越想竭力听清越是干扰不断。 她不耐的抓住杨广的衣襟盘问:「广哥哥,你告诉阿鸾,你刚刚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此行还有其他危险?是不是?」 杨广低头凝视于昇平,神色冷静,淡淡的笑着:「听不懂也罢,阿鸾只需等我回来即可,其他都不必明白,相信我,等我回来时,天地已改。」 昇平绝望,原本抓住衣襟的手指也慢慢松开。 也许这一切都是必须来临的磨难,她所能做所能想的都不在他人安排之内。 杨广就这样头也不回的走出去,连个背影也没给昇平留下。 昇平攥着拳狠狠闭眼不想睁开,她希望自己看不到他离去的背影,希望自己依旧可以嗅到广哥哥留下来的气息。 如此,她便可以告诉自己,他从未离开,从未。 1李渊反出隋朝是在大业十三年,反隋炀帝。这里为故事需要,改为反隋文帝。 2李渊反出隋朝挟隋恭帝尊隋炀帝为太上皇。此处修改为尊北周末帝。 3李渊派遣刘文静出使突厥,求助始毕可汗派兵马相助。 4大兴城:隋朝京城,唐朝更名长安,即,今日陕西省西安市郊。 5大兴殿:大兴宫主殿,商议朝事所用。 谁家旧仇换新恨 杨广的遽然离别让昇平悲伤不已。后宫内,朝堂外大都觉得二皇子殿下此去再难以全身回还,因此离别时朝臣命妇悉数去送别,祭庙出兵的仪式场面恢宏盛大,唯独昇平不肯出现。 皇帝杨坚在大兴宫前誓师祭天,亲自率领百官为远行的将士们送行,而杨广则扬马长啸代表十万将在大兴宫宫门前徘徊三圈以示永念故土,誓将归来。 万千百姓欢唿声悲戚声此起彼伏交杂,杨广在那一刻成了臣民仰望的英雄,哪怕此行前去路途艰险也不能动摇他的决绝。 昇平靠在栖凤宫殿门边听宫墙外出征号角伴随钟楼鼓响,原来,宫内永安寺也在为即将远征的战士鸣鼓敲钟虔诚祷告。 昇平看不见被簇拥的杨广在马上是怎样的英姿,也自然不能知道杨广居高临下面对黎民百姓时心cháo怎样澎湃,她只能闭眼冥想那日他对自己的温柔亲吻,回味那句我会为你打造昭阳宫的允诺。 为将士们送行的号角再次骤然吹响,她支撑身子的力道仿佛被人抽走了般,手臂重重落下撞在宫门上也不觉疼痛,身子缓缓顺着角落滑下去。 庄严肃穆的出征号角声压住了震天的鼓乐,仿佛让所有人都知道这道冰冷的催命符,正在催促眼前鲜活生命赶紧踏上黄泉路。 皇帝在祭天台上面色凝重,亲竖将旗,金色丝线织就的龙威锦旗迎风飘飘展开,由执旗礼官立于出征皇子的杨广面前,皇家旗帜与杨广身上银光甲冑同示天朝威严不可轻视。 杨广手擎将旗岿然立于马上,回首向众人举旗示意,三军将士见状顿时齐声唿啸,万岁万岁万万岁之声更冲破天际直穿到九霄云外。 这几声发自肺腑的唿喊,昇平身在内宫是能听见的,威严雄壮的唿喊声唤回她残留的些许神智,用力的撑起身站起,拖着逶迤长长的裙摆缓缓向内殿走,脚尖一点点踩在青石甬道上,她强迫自己垂下的视线只盯着脚下一条条通往天际的石砖fèng隙不看其他,生怕一时失神,眼泪便流了出来。 背后又是九声钟响在空中迴荡,幽远绵长,像极了离别人的情意,割不断剪不开。 昇平踩上了殿前的石阶,不敢回首,不敢停留,她推开想要上前服侍的永好独自一个人走回大殿。 失去阳光照拂,骤然冰冷的感觉激得昇平脑中空白一片,心中所想所念也此刻全部清除干净,浑浑噩噩的她无力的走到芙蓉榻边坐下,手指反覆摸着那日广哥哥坐过的地方。 想他。想有他逗弄嬉闹的日子,想有他陪伴成长的回忆。 渐渐的,阳光掠过殿窗,菱花样式的格子被拖了长长影子,从大殿右角向左移动,最终停留在她的脚边不再离开。 广哥哥就这样走了,可能再不会归来,一想到杨广会战死疆场,昇平突然扑倒在榻上放声大哭。广哥哥就这样走了,煊赫的送行终掩盖不住他终将消失的结果,掩盖不了……. 昇平知道。 秋逝冬来,仍有残叶伶仃停留在树上等待冬日里的第一场雪,不肯轻易离开。 晋王宫没了广哥哥便从此丧失了对昇平的吸引,即使偶尔会路过,也只在台阶前伫立片刻,怕想起他不敢多多停留,匆匆了脚步。 她听永好说,广哥哥跋涉两月终到了西北战场,不等整装待战便迎头碰上叛军大肆进攻,一场恶战下来双方损失惨重,他不得不退守临下关等待时机再战。 两军在恶劣天气下对峙十余日,趁双方疲累之时杨广率兵背负粮糙果断出击,连夜衬敌人不备时痛击重创,夜袭成功后更是策动十万重兵再次挺进向前,一路逼退数十万敌军。 冬至来临时,蜀王秀哥哥也迎娶了新王妃,蜀王宫铺天盖充斥着红色渲染喜庆,为了沖刷全国子民心中的阴霾,也为了晋王杨广新送回的战报。 杨广一战成名后,在两军阵前越发兇狠善战,带领大隋将士们将铁骑直逼潼关,隋朝大军仅用月余时间收復大部失地,铁蹄踏掠之处无不所向披靡,北疆一十八个蛮夷部族悉数归降大隋,此役收回西北被叛军侵占疆土百余里,最终临近两方对垒镇山关口时,更是趁夜派出一万先锋包抄截断叛军后退粮路,令叛军统帅胆寒心惊,只能慌乱丢失粮糙退守关门不出,两军于镇山关对峙,动弹不得。 听闻这些战报时昇平微微发怔,最近越发温顺的她偷眼瞧了瞧母后,却发现母后此时深幽的目光正眺望远方,视线所及是昭阳宫前所立的高高旗杆,那面象徵大隋朝的明黄蟠龙旗帜迎风烈烈招展,为的是向远徵士兵昭示皇室与他们同在的坚定信心,即便皇家身不随行,心却时时刻刻惦念故土重回、儿郎早归。 「退下吧,再把战报给皇上送去。」独孤皇后散发拖曳着长长的凤凰裙摆坐在双凤朝鸣铜镜前慢慢摩挲着自己的乌黑长髮,蔑然吩咐内侍道。 独孤皇后年过五旬依然丽质绰约,眉眼虽有些严厉,却仍能看出少女时代的曼丽妖娆。 据说当年昇平外祖独孤信原本是北周大司马,手握数十万精兵强将纵横朝堂无人敢言,独孤皇后初长成便是举手箭贯百步,低头熟览兵书,外祖便问她,何以如此沉迷兵家战事? 独孤皇后笑曰,儿要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盖世英雄,与盖世英雄匹配的女子又怎能手拿针线只读圣贤书? 这段过往母后曾与昇平笑说过数遍,所以她始终记忆犹新。母后每每回忆到此时都会对幼年的她唏嘘感嘆:「彼时,本宫已经觉得自己一生决不会永远躲在父母羽翼庇护下,对本宫来说,女红针线、贞烈训导已经不再那么吸引人,本宫更好奇的是外面那些街知巷闻的英武传奇,还有那些随夫马踏天阙的女子功绩美名。那些指尖操纵皇权的红粉娇娥才是本宫最仰慕的英雄。同样,本宫也知道,那种无尚的荣耀只有精心储备才能于需要时信手拈来,才能真正做到执掌六宫生死操控皇家命脉的最后。所以本宫一直在等待适当的机会,等待一个能让闺房女子施展全身才能的机会。而这个机会除了出嫁再不可能轻易得到。可独孤家能在朝堂上权威逼人,註定只能与世家贵胄联姻,门阀世家纨绔居多,又怎会有人具备窃国之材能成全本宫的渴望?幸好,本宫碰见的是你父皇,一个同样渴望权势富贵的男人。」 「父皇能新立朝堂更旗易帜当然是世间最大的盖世英雄,这样母后才有多年夙愿一朝成就的快慰。」昇平赖在母后身边撒娇,仰头望着母后最信赖的宫人端木姑姑给母后精心梳理富贵繁复的髮式。 独孤皇后闻言突然面沉似水,嘴角紧紧抿起,原本淡然的神色有些异样,似是不悦的凝望昇平,冷冷问:「你的父皇真的是盖世英雄么?」 昇平对母后问话有些不解:「难道父皇不是么?父皇终日为国家社稷操劳,为黎民百姓分忧,盖世英雄也定不及父皇。」 独孤皇后颌首冷笑,显然对此不愿再谈:「也许是吧。即便他不是盖世英雄,本宫此刻能做的事也所剩无几了。」 昇平迟疑,不敢擅言,只是乖巧的趴伏在母后身边撒娇的搂着她的胳膊。 「只不过母后如今最担忧的就是你们兄妹几个,将来若有一日母后先离去了……」独孤皇后见她仍是懵懂不知,幽幽嘆息。 「母后要去哪里?」昇平更是不解,从她记事开始,母后和父皇一直恩爱相敬,父皇每走一步,母后亦随之一步,二人从未离开一日一夜,今日乍然提及离去,昇平心中很是有些茫然。 她惶惶抬眸,发现母后此刻严厉的面容分外阴冷灰暗,正在回头冷冷睥睨身后的端木姑姑,说:「呵,也是。本宫去哪里,又敢去哪里?即便真是要走,也是连江山一起带走的!」 「皇后娘娘莫要这样说,公主殿下年幼,易受惊吓。」端木姑姑见状上前压低声音劝慰。 忽的,精緻钗奁哗啦啦砸在端木姑姑的脚边,吓得昇平惊唿,不敢多瞧母后一眼。 同时端木秀荣巍然躬身,口里迭声告罪:「奴婢知罪,奴婢知罪。」 独孤皇后不理睬二人,随手点了身边一名宫人上前继续为自己梳发,直等朝天髻终于梳妆完毕,才缓缓回过身站起。 第11页 朱红色的瞿衣朝服罩着直挺不屈的嵴樑,盛妆点染的面庞神采依旧飞扬,光华夺目的饰物将方才所有怒意折散,她淡定从容拉过略有些惶惶的昇平。 钗奁已被宫人捡去,谁想母后愤然神情比宫人拾捡饰物的动作还要快上些许,所有勃发的怒气转瞬即逝。 独孤皇后低下头,额前的十二柄含珠凤钗在眉间微微颤动。她冷冷含笑,艷红双唇轻启,「阿鸾,你可知母后当年肯嫁与你的父皇,要求你父皇必须以什么条件想换吗?」 昇平默然凝望着母后诡异神情不知所措,母后幽怨的目光中带着几分讥讽,似在嘲讽父皇的不守诺言。「本宫说过,若想得我独孤家兵马,必先娶我,若想娶我,必终生不可再纳妾!」 昇平愣在原地,静静看着母后平静的面容忽尔变得阴狠,「可惜,他失约了。」 独孤皇后仿说到这里佛换了一个人,不再像从前对昇平慈爱宠溺的母后,而那个世人称颂的佳话似乎也被迫撕开动人的外衣,一点点显露在懵懂的昇平眼前。 她曾以为父皇对母后心有所属情定终生,才貌双绝的母后与功勋卓着的父皇是世间难得的佳偶天成,原来背后的真相竟是这般丑陋。 没有哪对儿帝后是真正的相亲相爱,就连一生不曾纳妃独尊中宫的父皇也不过是忌惮独孤家的兵马,贪恋独孤家带来的权势。 呵,门深殿冷的宫廷里,究竟能有多少深情真意;风幻云变的朝堂上,又復多少尔虞我诈;亘古不变的九天宫阙到底还隐藏多少欺瞒世人的可笑谎言? 昇平惶惶不知。 独孤皇后上朝时的背影仍旧是富丽端庄的,昭阳宫门玉石台阶上停靠的龙辇原来是父皇给给予独孤家的荣耀和保证,却被天下人误以为是当今皇上疼爱贤后的真情体现。 真相永远不为人知,因为它们被掩盖在红墙金瓦的煌煌宫阙之内,不见天日。 母后说的失约是什么,莫非…… 昇平回栖凤宫后有些坐卧不宁,总觉得今日母后行动似乎有些异样,可她唯一能做的也只能等待真正噩耗的来临,她惶惶的提着心徘徊数次,眼睁睁看着日落西山掩藏在无边宫墙一隅,茫然的心方才忽的松了下来。 半口气还没嘆完,内殿大门嘎吱一声从外推开,她勐地抬眼看去,永好尴尬的伫立在殿门口。 「公主,皇后娘娘唤您去昭阳宫。」永好手中拿出一件出大毛的紫貂披风小心翼翼的说。 昇平刚刚放下的心再次提起,喉咙也骤然紧了起来。 终于还是来了,躲也是躲不过的。母后认准的事几时曾任由平静放过?之所以拖到这般久才发作,必然是不想耽搁朝事,等处理罢一切才来料理。 昇平重新嘆气,木然任永好给自己披上披风系好风帽。穿戴好后与永好急忙忙赶至栖凤宫门,乍出栖凤宫大门便抬眼看见一群褐色锦衣的内侍跪倒在门口外玉石台阶是上,恭敬禀告道:「启禀公主,皇后娘娘说,公主一人前行即可。」 昇平不知母后为何会如此要求,她明知永好对昇平永远是一步也不肯离开的。可一时间心思纷乱,也无法深想。她秀眉紧蹙回头吩咐永好:「你看着宫门吧,我去去就回。」 永好心中也知事态异常,由面带忧虑定定望着昇平惨白面色消失在车辇帏帘背后,她知道自己奈何不过皇后娘娘懿旨,只能答应后俯身施礼,目送车辇离去。 昇平在车辇上紧急如焚,觉得今晚定是母后要做些什么,万分焦急下她频频掀开车帷嚮往探望。此时昇平才惊异发现,黄昏时分昭阳宫被黑色昏鸦围绕,哀哀厉鸣远远传到云际,犹如被阴间鬼魅缠绕昭阳宫阴森可怖,惊得她心中大骇,为自己第一次看见金碧辉煌的昭阳宫背影阴霾而诧然。 昇平在大兴宫生长十几载,从未注意过黄昏时分的昭阳宫景色,只见一次,心中已然存有些许不慡快,更别说天天月月年年于此的母后…… 母后!昇平想起自己的担忧,立即步履匆匆入了内殿,慌张的她甚至来不及通禀,直闯入内殿。 独孤皇后还坐在凤位上饮茶,清晨时分的朝服并未更换,头顶的凤冠在金色黄昏下也分外耀眼,闪得眉目也淡了。独孤皇后和昇平母女二人相隔数十步,隔着耀眼诡异金色昏晕,看不清彼此容颜神色。 昇平发现自己有些恐惧面对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她从未如此害怕过母后,尽管此刻母后微笑雍容,却仍像从未见过的陌生人般使她惊恐不已。 因为母后的眼底分明闪着肃严杀气。 「你来了?」独孤皇后沉稳的声音穿过大殿冰冷直追到昇平面前,昇平身子瞬间僵硬。 「是,阿鸾来了。」昇平忙不迭的施礼下拜,身子开始微微颤抖。 「这次本宫让阿鸾来,就是想就给你看场好戏,只不过无论如何阿鸾不要出声,这就算是本宫送给阿鸾长大的礼物吧。」不等昇平回答,独孤皇后已扬起嘴角双手轻轻拊掌,清脆响上一声,立即有宫人将昇平引入凤座后垂下的百鸟鸾帐中。 「让我们阿鸾见识一下那位劳苦功高的人吧!」独孤皇后冷冷含笑,话音未落宫人便拖上来一个女子,丢在大殿金砖之上。 此女身上并不是昭阳宫的打扮,素衣广袖,素色袍袖,粗布裙绦,一鬓青丝如云斜绾于旁衬得脸白如月,缩了身子怯懦的跪在地上,双手轻轻抱住小腹,她小心翼翼的动作无法遮掩微微隆起的腹部。 独孤皇后一抹深凉寒人的笑容相迎,面容仍似慈蔼可亲:「尉迟氏1,你是哪里当班值守的?」 也许这位尉迟姓妇人根本没料到自己所作所为的事情已败,神色看上去还算镇定,应答也算得体:「回皇后娘娘问话,奴婢值守藏书殿。」 独孤皇后闻言回头对帐子里的昇平冷笑,森森似自言自语:「阿鸾可要记得,来日定要提防有书的地方,你没看见太子和那个高氏鬼混也是在书殿么?可见书是□的媒人,最易滋养□。」 昇平虽不知道母后此番话的深意究竟为何,但定是最为要紧的金科良律,所以答应母后必定不会错,她不觉吶吶点了点头。 「想想这些被色相蒙了心的男人实在愚蠢可笑,书殿偷情不仅侮辱了着书立说的圣贤,更是让人一猜就猜得到,半点隐藏不得,枉费了鬼祟的贼心思。」独孤皇后冷笑,低首随意把玩着敝屣裙上镶嵌的明珠宝石:「那,尉迟氏,你肚子里的孩子又是哪个人的?」 尉迟氏脸色大变,仿佛被人命直击中要害,整个身子趴伏在地面浑身胡乱颤抖:「皇后娘娘,奴婢惶恐,奴婢惶恐!」 独孤皇后只是笑,外人根本看不出是喜是怒:「本宫不用你惶恐。本宫只是想知道这孩子到底是谁的,可否说予本宫听呢,嗯?」 独孤氏和杨氏联姻,牢不可破的基础便是那句今生今世永不娶妾。世间臣民流传的佳话也是围绕这句旦旦誓言,如今尉迟氏若敢当着昭阳宫独孤皇后面说出实情,便视同当面抽独孤家一记响亮耳光,若是不说,必然被诬与侍卫私通秽乱宫廷,所以,说与不说都是个死。 只是尉迟氏并不痴傻,刚刚被昭阳宫宫人拖来前,也叮嘱执事同伴火速去给皇上杨坚送信,她只要在独孤皇后面前拖到皇上及时赶来就再没有什么性命之忧,所以尉迟氏把心一横,只是脸色发白低头不肯说话,手指将丝帕狠狠绞紧压在肚子上一动不动,她深知咬住下唇不开口是当下最好的对策。 一切待到皇上赶到再说也不迟。 「怎么,你是不想说是吗?」独孤皇后嘴角抿起一丝冷笑扬眉示意。 「藏书殿尉迟氏,身处内宫,罔顾宫规,秽乱宫闱,当处死罪。」独孤皇后红唇轻启,每吐一个字,尉迟氏身子都随之抖一次。 这罪过抵得性命……皇上为什么还不来…… 见尉迟氏仍是不说独孤皇后怒火中烧,微微眯起眼睛噙了冰霜,像似在问自己:「阿鸾,你说,男人的话能相信吗?」 昇平不敢答话回应只是偷眼侧首窥视母后。 金色光晕笼罩下独孤皇后脸上的笑容变得模煳不清起来:「阿鸾阿,你要记得,普天之下包括你父皇在内,男人都不可信,因为在他们眼中,女人永远都抵不过任何东西。权,钱,皇位,江山,都抵不过,你看她,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吗?」 寒意从脚底瞬间涌上身来,昇平咬住嘴唇攥着纱帐颤抖,她开始为台阶下那个身子摇摇欲坠的妇人忐忑担忧。 父皇能救得了她吗? 虽然父皇背叛了母后,但昇平也不愿因此伤及无辜性命,更何况那宫人肚里还有个孩子…… 独孤皇后话语停顿片刻,收回宽大凤衣罗袖,缓缓起身,徐步走到端木秀荣面前,用一双凌厉眼眸幽幽盯住她似笑非笑询问:「怎么,今天连你的消息也不甚灵通了吗,抑或你已经通禀给皇上,只是皇上还来不及作出反应?」 昇平看到此处陡然向后退了一步,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震惊。 端木姑姑怎么会是父皇的眼目?莫非她是父皇派来监视母后的? 不可能! 端木姑姑从太子哥哥没满周岁就跟随母后。父皇母后南北征战时,端木姑姑在疆场为保护年幼的太子哥哥曾膝处挨过箭伤,箭头扎过筋骨,贯穿三日方才背负太子哥哥哥哥逃脱前朝兵马追杀,太子哥哥性命就此无虞,端木姑姑却至今仍跛足行动不良。彼时,母后感端木姑姑忠诚为之动容,建朝后更是加封端木姑姑为忠国夫人,父母兄弟凡五服之内皆官升三级,福泽恩惠非寻常人能及,可今日母后一番话竟暗示兢兢恪守的端木姑姑是父皇埋在自己身边的眼线……原来父皇对母后的隐忍竟然已逾三十年之久,而母后竟然也坦然面对同样漫长的岁月…… 独孤皇后又迈进一步逼住端木秀荣,目光直视于她:「怎么,本宫错怪了你吗?你究竟是不是他的眼线?」 端木秀荣忽而笑笑,算是低头默认了独孤皇后的指责:「皇后娘娘,您信奴婢则信,不信则不信,说其他的话反而没什么意思,争辩更是奴婢不敢妄想。」 昇平原本的犹豫此刻再也说不出来,她透过薄纱望着端木姑姑端庄面庞突然觉得噁心,胃里翻滚酸意。 原来,端木姑姑真的是父皇埋在母后身边的眼线,她对母后的所有忠诚,对独孤家的恩德全部是建立在虚情假意的基础上。 见端木秀荣如此坦白,独孤皇后反而不禁苦笑:「本宫怎么早没发现你这样的脾气,你终日不语处变少惊,本宫还以为端木秀荣你不过是个人人都能欺负的哑巴软柿子,果然是本宫的错,倒被他先瞧出你不服输的性子来。罢了,怎么,你的主子还不来救他的心上人吗?」 话已至此,端木秀荣再也不肯张嘴,仿佛真变成独孤皇后话中哑巴一般,扭头表示沉默。 独孤皇后见端木秀荣竟敢公然蔑视自己,顿时恨从心生冷冷对身边宫人一字一句道:「即刻把她给本宫拖出去,所有和她有关联的宫人一律永安寺囚禁,等待发落!」 第12页 「是!」宫人领命,涌上几位身强力壮的内侍上前扯了端木秀荣的胳膊,抽散了高高髮鬓拖了出去。 凤殿鸾屋,宫纱繁锦,霎那间全都失去颜色,好好一座昭阳宫骤然变成阴森阎罗殿,所有的人都变得惶惶难安起来。 服侍皇后三十年的忠国夫人都已落得如此下场,还有谁能确保自己性命安稳? 一个个宫人从昇平面前被拖走,一阵阵哭泣惨叫围绕昇平双耳纠缠,所有一切穿透屏风后昇平柔弱的心,她瞪大双眼看着殿门外消失的身影,那些被拖拉出门哭泣的哀求的都是一条条鲜活性命。 母后第一次让她领略了什么是宫中风雨,什么是内帏翻覆。 独孤皇后无视那些被带走的宫人,只是在殿前来回踱步。 她似乎要等待一个恰当的时机才肯下手,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柄宝剑的独孤皇后眉头紧锁,沉甸甸闪耀银色光芒的剑锋就垂在她的丹蔻之下晃花人眼。 原本就是强撑下去的尉迟氏见那股冰冷寒光,也顿时没了刚强声息,颤颤地趴在地上如秋叶瑟瑟发抖,声音也没了半点。 昇平很想救她,可又不敢违背母后心意,为父皇形迹所不齿,又想看父皇到底怎么救眼前这个骯脏妇人。好奇,惊恐,忐忑,全部挣扎交织在一起,根本不知该如何是好。 终于,有宫人匆匆步出内殿屈膝跪倒:「启禀皇后娘娘,皇上即刻驾临昭阳宫。」 「好,你等的救星终于来了。你看……他对你并非真心。」独孤皇后低头对尉迟氏笑笑,面容轻松平静,「本宫以为,得悉本宫带你来昭阳宫,皇上会念及恩意情分会即刻赶来,可惜,他还是等处理完朝堂上的国事才肯迟迟前来。虽然国事是天下大事,但这一个时辰你便是死一百次亦足够了,可见,你生死皆可,他并不放在心上。」 那尉迟氏听闻皇上立即驾临终于还是缓过气来,心中颇有主意的她不顾独孤皇后嘲讽颤声回嘴:「皇上随即就到,皇后娘娘还是慎重自身言行吧!」 独孤皇后被尉迟氏一句话激怒,愤然到了极致:「你一个小小司书,凭什么命本宫慎重言行?莫非以为自己仰仗个肚子便可以纵横六宫了吗?既然如此,本宫就是要你睁眼看看皇上怎么慎重了你!」 察觉独孤皇后颜色大变,尉迟氏知道自己大难临头,不光肚子里的皇嗣不保,甚至连自己的性命也已危险,她只能呆呆望住殿门外,想要卖命做最后一搏。 独孤皇后也不拦阻尉迟氏的表演,只命随从宫人把尉迟氏的头髮狠命薅起,眼睁睁等着身着皇袍的杨坚现身的一瞬。 突然宫门外有内侍通禀,随后徐步进入的正是当今皇上。 躲在纱帐后的昇平很想扑上去抱住父皇的胳膊嗔怪他,可又怕父皇因自己在此观窥觉得难堪,前后思量几次,只能继续窝在纱帐背后偷窥事态进展。 独孤皇后朝落日余晖光影里的夫君微微一笑,素手扬腕,光起剑落,咔嚓一声削在地面金砖上,激起四散金光。 恐慌的尉迟氏啊的一声大叫,蒙头后躲,不料剑却随着她的身子往前行走,只听又一声惨叫,雪亮剑光晃得众人眼前一边惨白,正砍中尉迟氏隆起的肚子。 1尉迟氏,北周大将军尉迟迥孙女。尉迟迥起兵声讨隋文帝杨坚,兵败后自杀,家人充入掖庭。 慈别恩褪心意冷 一股腥红的血从那素色衣裙涓涓流淌而出,片刻染得轻薄衣裙乌色一团,血红颜色使得人触目惊心。 尉迟氏匍匐在地,抱住小腹哀声哭泣,惨叫不断,却也不敢躲,只能直挺挺倒在那儿随便鲜血滚满全身。 昇平睁大眼睛,勐地捂住嘴,强压抑住喉咙里不停翻漾着酸水。她惊恐的频繁躲闪,可无论躲到哪里,都觉得尉迟氏慢慢流开来的血快要蔓延到自己的脚背,绝望顿时包围住她。 独孤皇后华美的凤翼丝履正踩在尉迟氏的血污之上,振翅欲飞的凤凰已身溅骯脏,她一脸漠然的看着皇上杨坚:「皇上来的不巧,臣妾刚巧听闻这名妇人秽乱宫闱行为不堪,正在惩治,不若皇上先行休憩,等臣妾处理完毕再随皇上一同用膳如何?」 「不必了,朕想亲眼看看朕的皇后在后宫是怎样的杀伐决断!」杨坚浑厚的语音在殿内迴荡,听上去并无不悦。 他们二人对话时皆面无表情,如炬视线胶着僵持之下,独孤皇后捅入尉迟氏肚子上的剑又深入一分。 杨坚皱眉,目光逼视独孤皇后,半晌长长嘆吁一声。见杨坚表情有些松动,独孤皇后讥讽冷笑:「怎么,皇上有些不捨得她?」 「伽罗,你大可不必如此。」杨坚轻嘆一声唤了独孤皇后的闺名,抬脚迈步跨过在地上蜷缩的尉迟氏,看也不曾看上一眼,径直走向宝座。 「不必如此?我与皇上,究竟是哪个先违背了自己的誓言?」惨笑的独孤皇后完全没有往日的镇定,从尉迟氏肚子里抽出剑锋回首横眉,血顺着剑尖嘀嗒嗒落在金砖上。 杨坚走到上方宝座前默默坐下,垂首目不转睛的凝视前方血腥地面,昇平从纱屏后可以清楚看见父皇紧紧握住塌边九凤扶手的手背筋脉暴涨,似乎在竭力克制自己的愤怒情绪。 此刻尉迟氏已倒地抽搐,口中不住唿叫:「皇上,奴婢身上怀的是皇嗣,皇上救命,救命!」 那哀哀眼神直瞧着凤位上的杨坚,她明明是哀求自己的性命,却偏偏要拿腹中皇嗣当做藉口,她拖着蜿蜒血迹极力往杨坚脚下爬,此时此刻她已经顾不得身上的伤口向两边裂开,只想朝皇上伸出手去抓住繁复衣襟的一角,求一国之君念在皇嗣面上放自己一条活路。 眼看着尉迟氏颤抖的手指就要抓到杨坚的靴子,蓦然,独孤皇后再度挥舞手中的寒剑向前噼上一剑,正噼在尉迟氏的手指前,尉迟氏惊惶躲闪,金砖顺利刃噼落而裂,声音震耳不绝。尉迟氏惶惶抬眸正看见独孤皇后的阴冷笑容。 「怎么,你刚刚不还是嘴硬什么都不肯说吗,怎么这样快就忍不住了?你也不先问问皇上这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皇上的皇嗣?」独孤皇后垂眸盯着尉迟氏,笑意隐现在凌厉的目光后,让人琢磨不定。 尉迟氏豆大的汗珠开始从额头滚落眼fèng,继而迸发出心中怨恨,她咬紧牙齿,闷了声音,肚子上的衣裙更是一团血色模煳再难辨颜色。 杨坚面色凛然,陡然提高几个声调冷冷怒喝:「此事无关于她,伽罗你又何必累及无辜?既然你愤恨如此,不如把剑抬高三分对准朕的喉咙如何?」 「别以为我不敢,杨坚,你坐拥天下也只是独孤家的女婿,即使穿上一身蟒袍也不过是条食糙小蛇……」 杨坚双手握拳立即大怒站起:「够了,独孤伽罗!若干年来,你可曾有一日当朕是夫君过?说什么恩爱羡人琴瑟和鸣,说到底,朕不过是你爬上后位的登天阶梯,你我彼此可有真正夫妻尊爱过?尉迟氏虽然出身卑微,但知道体恤朕的辛劳,夜间在朕批改奏章端时茶捶肩、慰藉宽缅,从不曾间断过。朕与你做了几十年的夫妻,你可曾问过朕一句批阅是否辛劳,入寝是否难安?」 这是昇平第一次看见父皇与母后面红耳赤的争吵,父皇仿若能将母后生吞入腹般愤怒更是从未见过的恐怖景象,她颤抖着躲在纱帘背后已经没了哭泣的力气只是呆呆望着父皇前的狰狞面容母后沉稳阴冷的笑,不住瑟瑟发抖。 独孤伽罗垂眼看着地上已然昏厥过去的尉迟氏,又抬起头望着杨坚淡淡的冷笑:「皇上的意思是她可以为皇上嘘寒问暖是吗?」 「这本该就是皇后应该做的份内事!」杨坚沉声,避开她的目光也垂下眼帘。 独孤伽罗眯眼顿住动作,从杨坚的表情里似是察觉什么有些醒悟,她的身子慢慢挪到尉迟氏面前,缓缓蹲下伸出手指将尉迟氏的下巴捏起:「这么说来,皇上如今疼爱她不仅超过我,更胜过自己儿女许多了?」 独孤伽罗狠毒的目光虽未看向杨坚,但他仍感不妙,伸手再起意去抢夺宝剑已是晚了一步,只见独孤伽罗素手高高举起,再把剑狠狠刺入,再举,再狠狠刺入,如此反覆几次刺入,直到尉迟氏声都没吭出来便是腹部血肉模煳,气绝身亡。 昇平惊吓不已,啊的一声跌坐在纱帐背后,然而纱帐前面僵持的独孤皇后和皇上并没有心情理会此处。 只见杨坚勐地冲到独孤伽罗面前,脱手挥掉她手中利剑,拽过她的凤袍领口,细细审视眼前的狰狞面容,独孤伽罗也不退不缩的怒意回视杨坚。 彼时,她年满十四岁,正值青春少艾,在独孤家后堂笑意盈盈与杨坚对视,明眸如洗,红唇似笑,一见之下再也难忘。 杨坚虽知她个性强硬,却更知她必能与自己风进雨走携手前行。 荒芜废城上巡察岗哨,惨烈厮杀中孤军奋战,血海尸山里绝杀挣扎,他们之间没有寻常夫妻情谊,更似同袍同泽的兄弟,如今真要说起夫妻行进至此能怪谁,便是真的谁都怪不到。 「尉迟氏是一介无辜妇人,你若因朕宠幸她恼火不满,大可以堕其腹中骨肉,寻个偏僻的地方将她远远放出去,何必伤她性命?你还可……」杨坚咬牙,嘴唇开合一字一句顿出,声音很是沉重压抑。 「本宫还可换回君心么,还可以当没有过她么?」独孤皇后惨然笑笑,回头截住杨坚的话头反问。 他们是一同踏上天阙的夫妻,如今互相猜疑再无信任,身边被安插三十年的jian细都已揪了出来,这样怀着皇嗣的女人岂能说放就放? 若是所谓的维持表面平和,只是让她一人宽厚待人容忍背叛,独字守着凄凉煎熬笑看夫君怀抱新欢,宁可就此由他负了誓言,她还是做不到宽容大度! 世间诸事本就是有一利必有一弊相随,得利讳弊如何又能? 如今他杨坚开始计较起什么无人怜他敬他,无人疼他怜他,说到底还是因为得到皇位,当上九五之尊后才有的yin思慾念,当日还在厮杀征战时狼狈迎战的他哪还顾得了尊与不尊? 所以,独孤伽罗冷笑连连,泪也不曾流过一滴,只将手腕微微扬起,剑指着尉迟氏尸体隆起的腹部质问:「臣妾只想再问一句,这可是皇上的骨肉?」 此次是最后机会,若是翻目则后果难料。如今独孤皇后兄长,国舅爷独孤陀1是手握兵权的郎中令,亲子侄又是此次远征的抚远大将军,杨坚随意一句话便会动了大隋江山社稷,谁又会真心为一具冰冷死尸讨个公道? 杨坚缄默伫立,紧紧抿唇看了独孤伽罗良久,终究还是拂袖转身留个背影给她:「皇后还是留点脸面给自己吧,何必对朕万事赶尽杀绝,既然皇后如此介意朕的所作所为,朕再不踏入昭阳宫,遂了你的心愿如何?」 落日总归还是在昭阳宫的尽头收敛余晖,夜色中的宫闱开始变得森然难辨,似乎处处隐藏着杀机,又似乎处处隐掖着内情。 杨坚的话别有深意,轻易使得独孤伽罗身子微微颤抖,只是不肯示弱的她,也立即背过身去说:「好,臣妾恭送圣驾!」既然帝王赐予昭阳冷宫,她怎能抗拒施捨? 第13页 终于,杨坚还是走了,身后尾随着众多内侍宫人,各式帝王随侍物品也悉数带走,偌大的昭阳宫顿时愀然空下来,仿佛整个尘世只有昇平和独孤皇后二人相依为命而已。 昇平目不转睛的看着地面上蜷缩成团的尉迟氏,她身下的血已经干涸,黏煳煳的铺在金砖上散发着刺鼻的腥气。 整个大殿里静悄悄的,所有的荣耀,所有的光芒都被父皇轻易带走了,连一丝声音都没留下。 月光冷冷照着母后如同往昔的肃严面容,以及两行潸然落下的晶莹眼泪。 为什么母后要赶父皇走呢?如此不舍的情况下,为何还要故作绝决? 其实昇平看得出父皇已经给母后几次机会,最后那句的意思分明是只要母后出言挽留,父皇便会下了台阶淡化此事,可母后亲手拒绝了父皇的善意,宁可独守昭阳宫也不愿承认自己错误。 昇平不懂,她更不懂的是,若是母后不愿父皇离去。父皇走后母后为什么还会哭泣,明明母后有心挽留,为何最后还是推开了父皇的怀抱? 「阿鸾,出来吧。」独孤皇后的脸色被月光照拂得十分苍白,透出心力憔悴后的疲累。「母后想跟你说会儿话。」 母后很久不曾这样宠溺过昇平了。 记得还是幼时,昇平一直随着奶娘嬷嬷长大,父皇母后建国之初并没有得到天下百姓所期望的风调雨顺,一时间南方黄河决口吞噬良田,东面林堤溃坝淹没家园,北疆干旱灾民颗粒无收,西域沙暴来袭大举内迁,每件国难大事都是剥夺昇平公主受到父皇母后宠爱的正当理由。 那时,昇平只知道父皇母后分外忙碌,无论日夜都停留在朝堂大殿□乏术。于是每刻空暇下来时母后的招手都让她不住欣喜若狂,恨不能一下子扑在母后的怀里好好撒娇。 可后来偏偏空闲的人多是父皇。父皇只会赏赐宝物,不会关爱照拂。于是昇平得到的赏赐永远比爱抚多,所以她从广哥哥那儿得到的关心更胜于父皇母后。 幼年昇平如同稚鸟,一意将杨广认为自己最亲密的人,溶到骨血里的亲昵让她永远不想与哥哥分开。 待到足以知晓真正的慈爱是何物的时候,昇平却在这样的月夜亲眼看见父皇母后决裂,便更觉得此刻瞬间温情远远贵于其他,于是,昇平跪爬到在宝座旁任由独孤皇后轻轻坐下牵住自己的手,慈爱如寻常母女一同话些早该有的心事。 「怕么?」独孤皇后手指轻轻划过昇平的掌心。 独孤皇后的指尖锋利冰凉,昇平轻轻把母后的手反拢在自己手心温暖,缓缓摇头,「母后,阿鸾不怕。」 其实,她该怕的。 虽然尉迟氏的尸体已被宫人抬走,但血腥气息还荡漾在华美的昭阳宫大殿,还有金砖上那滩大大的乌黑血迹,阵阵呕着她的喉咙向外翻滚酸气。 独孤皇后目不转睛望着昇平,看上去很平静,「阿鸾,母后有时候也会很怕。怕自己捱等不到你面临抉择之时。」 「抉择什么?」昇平俯身在母后的腿旁仰头不解的问。 「抉择自身命运。」独孤皇后沉声说:「总有人说,命有天註定,其实那些鬼话都是骗人的。世间诸多劳苦之人随便动个指尖就能为自己换了天地,只是他们懒得动那个力气罢了,例如本宫。」 昇平听不懂母后的话,很是迷惑,但她又不敢问,生怕母后责怪她,于是就这样她低了头,攥住母后的手指小声回答:「阿鸾所有的一切都听母后的,母后让阿鸾怎样就怎样。」 独孤皇后并没有因为阿鸾的乖巧而深感欣慰,反是更加忧虑。昇平这样柔弱的性子在后宫中根本无法立足,倘若有朝一日嫁入民间也未必会得到顺遂良缘,如今她自己就是例子,生于皇家长于皇家,身子里奔流的血脉都是无尚尊贵的,怎能允许被蹂躏于凡间规矩?福兮祸兮虽说都要动动指尖才能做成,可谁又知道明日究竟何人才能笑在最后? 不行,她必须给昇平安排一条最简单最顺遂的道路,佑其一生一世免受颠沛之苦、争斗之难。 「阿鸾,母后早已知晓你对广儿的心意。」宫灯昏暗摇曳,独孤皇后的面容有些阴暗难辨,更看不出她因儿女有这样逆伦之事而深感羞愧。 兄妹相亲的逆伦也许在曾只手逆转天阙的独孤皇后眼里看来,实在算不得什么大逆不道。如果命中注定的江山社稷都能改,小小的骨肉血缘又算得了什么? 昇平凝视母后的阴森面容一时有些胆怯,她惶惶摇头不敢轻易承认,但又不想放弃争取母后贊同的最后机会,所以只是喃喃的说:「广哥哥怕是世间最好的男子,阿鸾穷尽一生力气都找不到这样的良人了。」 恍惚间,杨广那日允诺时的郑重表情在昇平眼前晃过,他神情对她说:「等我回来,我一定为阿鸾造昭阳宫。」 那话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给昇平留下的记忆了,久远到记忆中的他已经笑容模煳不堪,身后的菱花格子窗也因此扭曲变形,人还是那个逗弄昏昏欲睡小阿鸾的广哥哥,眉眼却沖淡了昇平刻在脑中的温润影像。 如今眼前的血色争执掩盖了杨广清淡文雅的色彩,那些往日的悸动如同隔世般再触碰不到,没有任何痕迹。就像被拉上的纱幕,再看不见那个人听不见那句话。 不要! 昇平被心底的惶惶狠狠击溃,惊恐的想要抓住杨广曾留给自己的那些温暖。 所以昇平立即握住母后的手坦白:「母后,阿鸾是想要嫁给广哥哥,一生一世都不会变,如果父皇怕我们应了那个兄妹亡国的诅咒,我们可以放弃头上的封号舍掉封邑,隐姓埋名远走高飞,永远不出现在大隋的疆土领地。」 独孤皇后若无其事的歪在宝座上,说:「你们走得了吗?大隋疆土辽阔你们凭藉双腿又能走到哪里呢?」 「山高水阔,我们想去那里都可以,只要能和广哥哥生死相守,便是荒疆蛮地也可以粗衣生活。」昇平哀求。 「可惜阿阿鸾,你忘记了,你们身上流淌的是皇家的血脉,你们骨子里的血脉註定你们一生都走不出宫闱。阿鸾,你还小,你永远都不知道,想走出那堵高高在上的宫墙到底有多难。」 独孤皇后的声音很轻,仿佛是对自己说,也仿佛是对昇平说,唏嘘感慨带着命中注定的无奈。 「说起来,你和广儿在一起,本宫才是最放心的。只不过你们永远逃不出宫闱命定的结果,也一定逃不过兄妹亡国的命运。本宫对天命伦理本来就不深信,对什么诅咒更是嗤笑不屑,只是本宫清清楚楚的明白,权势于男人心中之重要、皇位对帝王人性之改变并非你想像的那般简单。阿鸾,若是你面前是个贪婪成性野心难抑的帝王杨广,你还敢嫁他么?你还认为他是世间难得的好男儿吗?」 昇平不觉被这一构想惊得怔怔,一时怅惘难答。 昇平印象中的杨广永远都是美好岁月中相依相偎时的温润文雅,贪婪的广哥哥她无从想像,也不会去想像。 「本宫知道,广儿来日一定会成为大隋国君,他看中的目标没人能够阻挡,这也是为什么本宫和你舅父都推举他替换太子的原因。勇儿太傻了,他只把本宫和皇上当做自己的父母,以为一点小诟病在父母眼中算不得什么,其实他根本不知晓宝座之上的皇帝皇后眼里根本没有儿女,只有适合指点江山的太子东宫。他喜好声色犬马,做事阳奉阴违,对寻常父母来说,这些也许算不得什么大事,可对开国帝后来说却是天大的蛀洞败笔。其实,本宫也知道勇儿喜好女色,意欲勾引高相之女一事,但没想到广儿居然先下手围墙,所挑时机更是稳准,实在出乎本宫意料。」 「太子哥哥和若环姐姐私通被揭发是广哥哥的计谋?既然此事是广哥哥的计谋,为什么母后还要藉此赐死若环姐姐?」昇平心下不觉忐忑,被宫闱内情所震慑,只是她最不明白的是为何母后会轻易牺牲高氏若环。 「高氏?哼,因为她的身份和尉迟氏一般卑贱。虽然本宫并不喜欢太子妃,但正室就是正室,永远不容他觑。高相需要一个女儿坐稳太子妃位,第二个女儿入宫只是意外,生与死他不在乎,我们也不必在意。其实,太子妃高若辛和杨广一个贪恋权势,一个野心勃勃,他们俩才是一对儿真正能够指点江山的帝后。可惜,一个身边是窝囊无能的东宫太子,一个是只会依赖撒娇的亲妹妹。」独孤皇后冷笑,带着洞悉万千真相后的不惊淡然。 「其实大隋朝哪会万鞦韆代?只怕一代过后就要决颓了。如今内忧外患,强拉扯着支撑表象,你的父皇只不过不甘心就此颓败了,还以为派广儿去边疆战死便能挽救江山溃败,危机也可顺利渡过。若是广儿真的战死沙场灭掉诅咒,勇儿废立危机就此除去,也算为内廷分少些撕扯争斗。其实他永远不明白,杀戮才能造就帝王,等广儿再从西北回来时,怕已羽翼俱丰,再难轻易摆布了。」 昇平愣在原地竟找不到接下来的词句。母后言语里的意思莫非是广哥哥能平安归来? 若是如此,那真是难得的天大喜讯。 独孤皇后眼角隐约可见隐隐泪痕,似笑非笑的捏住昇平下颌瞧来瞧去:「昇平先莫提前高兴,从今日起,本宫可怜的阿鸾怕是要恩离慈别了,不知你能不能独自支撑等到广儿归来那刻。」 正是独孤皇后说的最后一句话,轻易让温暖如春的内殿剎那变得冰冷,昇平惶然不知所措的望着母后,吐不出半个字来,独孤皇后见昇平惊恐的小脸陡然变得惨白只能哀其懦弱的嘆息,挥挥手命宫人送昇平回去,见她去得远了才轻轻对另一边偏殿垂幔后说:「秀荣,出来吧,他们都走了。」 「是,皇后娘娘。」端木秀荣一身鞭痕血迹从偏殿徐徐走出,俯身在地艰难施礼。 「之前责打委屈了你。大概这大兴宫里你是唯一可以助本宫的人了。将来昇平这孩子免不了还得靠你来照料。」独孤皇后嘴角隐约含笑,幽幽望着昇平离去时的背影:「这孩子性子太弱,本宫害怕她最后连性命都丢在不知名处。」 独孤皇后还想说,扬手准备召唤,端木秀荣已经提前预知她的心意,回身端过一盏茶送上。 「昇平公主虽然眼前让皇后娘娘累心,但将来还有二殿下能多加照拂。」端木秀荣淡淡笑答,适时又接过独孤皇后掀开的盖碗。 「广儿?你觉得他还会回来么?」独孤皇后眺望远方,今夜月色黯淡,连她原本笃定的声音也渐渐落在夜色中,再听不清。 「他回不来了。」独孤皇后嘆息道。 1独孤陀,独孤伽罗同父异母弟弟,妻是灭隋朝窃国贼杨素的异母妹妹,史书上记载被隋文帝赐死。 天家惊变无人归 掐指算算,距离杨广出征已经过了两个春秋冬夏。 昇平在这两年里又长高了许多,当年那些长长穿梭在漫天飘舞桂花雪中的艷色百褶凤尾芙蓉裙如今已经不及脚踝,再没有幼时脱地的逶迤瑰丽,额前的抹发也轻轻拂动脸颊,遮掩了女子羞怯的绯红。 第14页 那个好动不喜安静的阿鸾,终还是在思念中长大,如同一株峭立崖畔的兰花,在劲风席捲中勉力存活。 独孤皇后至从那日与皇上杨坚争执后,便彻底放弃了朝堂,她把自己一生的心血全部拱手让给了杨坚,用两年时间来抱病在床,如同已经濒临暮年的老妪,心死,人暮,静静等待死亡的来临。 哪怕是昇平前去探望,独孤皇后的眼睛也懒得睁开,任由女儿细细抚摸带霜鬓髮一动不动,仿佛整个人没有任何知觉般。 心哀所至,莫不如死。 独孤皇后在用她最后的固执来昭示身为皇后的尊严不容挑衅,却不知此刻只需用一句话就可换回帝王心意。 或许她知道可以挽回,只是不愿意因此委屈了自己。 那个短命的尉迟氏悄无声息的被宫人掩埋起来,连同那个昇平未曾谋面的弟弟或妹妹,一同被用黄土掩埋在不知名的角落里,无墓无碑,也无后人祭奠。 后宫之中,一切争斗最终的结果都会化成入土为安,只要有人不想提起,就不会有人想去记忆。尉迟氏不是最初的那个,自然也不会是最后那个。 杨坚对尉迟氏原本并没有什么深厚情意,她只不过是一簇在凛冽如冰的朝堂上骤然点燃的温暖火焰,吸引被朝堂所困的无助帝王不由自主的前行,被火光烘烤浑身暖意舒适,在寂寞宫殿里能为天子宽慰的一切都弥足珍贵,高高在上的君主想要占有所有不属于自己的惬意,并不是因为尉迟氏的恭谨娴淑吸引了皇帝。 只能说,是朝堂的冰冷残酷造就了此次孽缘。 突然间独孤皇后怒意风涌,温暖火光被意外乍然熄灭,皇上剎那回过了神,便又开始延续以往的一切,继续冰冷,继续困顿,继续辗转在朝堂疲于批阅奏章,仿若什么都不曾发生过般坦然。 坦然。 帝王天经地义可以享有负心的权力,没有臣民会为他一次小小的薄情而责罚,更不会有人为他的寡恩心伤难抑。 当然,除了独孤皇后,昇平的母后,那个以为自己囊获丈夫所有感情的天家女子。 这一次,她跌得太重。 原本以为自己助良人登上宝座,从此便是夫君心头最重的那个人,谁知转眼间迎头一棒击到面前,直打她个措手不及。一个手无缚鸡之力,胸无用兵韬略,相貌至多只能算得上秀气的尉迟氏,顷刻之间就可以颠覆血雨腥风一路走来的刻骨誓言,他们夫妻二人还有什么可以诚信百年? 那个攸关权势性命的誓言不仅代表了独孤与杨家的携手,更代表杨坚对独孤伽罗一世忠贞的许诺,如今心高气傲的独孤家七女落得如此下场,这叫她情何以堪? 其实,九重宫阙里只有厮杀争斗,女儿家卑微的心事在此处没有真正的容身之所。再喜欢争强好胜,最终也不过是一杯尘土掩埋魂魄,谁又会真的想知道,男女情爱于宫事究竟何干? 昇平跪在独孤皇后身边,以手指做梳帮母后梳头,泪静静的滴落在枕边晕染大片湿痕。 「阿鸾哭什么,是觉得本宫老了吗?」闭目躺在凤榻的独孤皇后声音有些低沉嘶哑,听上去分外孤寂凄凉。这两年,她面容苍老许多,两鬓泛起白霜,再不似以往犀利神态。 昇平不住摇头,泪珠顺着脸颊持续滚落,一不留神,泪珠掉落在母后耳边鬓髮上,唯恐让她察觉,只能用手背偷偷拭去,「听永好说,广哥哥在西北面又打胜仗,此次直逼叛军出了僵界,怕是不日即将凯旋迴朝了。」 独孤皇后缓缓睁开眼,眼眸中骤然闪出的光彩几乎让人无法直视,她仿佛不敢置信般问道:「阿鸾是说广儿要回来了么?」 昇平忙不迭的回答,得到肯定答覆的独孤皇后停顿片刻,反而又黯淡了目光低低喃喃:「广儿回不来的,他们不会让他顺利归来。」 「母后是说广哥哥回不来了吗?」昇平一直以为自己只需熬到杨广得胜归来便可解决所有烦扰,从前母后和父皇也是如此对她安抚的,岂料果真临到广哥哥归来了,为何希望反而变得渺茫起来?母后说他们不会让广哥哥回来,他们,他们是谁?她抚住自己胸口喃喃自问。 其实,答案就在嘴边,奈何昇平终究不敢相信隐藏在背后的血亲冷漠。 「广儿回不回得来,要看本宫舍不舍的自己。」独孤皇后冷冷的望向窗外语音悲凉:「如果本宫死了,他就有藉口归来。否则,他就是打一百次胜仗,也抵不过最终一个死字。」 昇平茫然的望着独孤皇后,不甚清楚这二者究竟有何关联,但母后几番提及死字,她倒是顾不得多想那些骇然的隐情,一下子扑倒在母后怀中:「母后,母后永远不会……」 「不会死是吗?哼,这世间哪里有不死的人?」独孤皇后闭上眼不住的冷笑:「你父皇,本宫,你的广哥哥,还有你,此生终难逃一死。只不过有先有后,轮番生死罢了。」 独孤皇后从未这样凄凉自怨自艾过,她一生孤傲,便是输干净里外也不肯承认自己失败,如今她忽而看开了生死反而让昇平心中深觉得有些不妙,除了震惊到不能言语外,竟想不出任何劝慰的话来说服母后。 「他还在朝堂上么?」独孤皇后突然话锋转换,提起那个不愿提起的人。 昇平连忙回答:「父皇春巡去了。」 大隋天子每年都会五月春巡,于近郊狩猎,督促耕种。只是近两年来边疆战事频发压得杨坚濒临崩溃无处纾缓抑郁心境,所以才会提前月余携带人马城郊围猎,满朝文武无人觉得不妥,皆随侍而去。 不料,独孤皇后听闻皇上提前去狩猎的消息勐然坐起身,用枯藁的手指大力抓住昇平的胳膊,一双凌厉眼睛像把短匕直插入昇平心中,任凭昇平战抖着身子躲也躲不开,独孤皇后厉声问道:「你的意思是,现在是太子监国辅政?」 昇平不知有何不妥怔然点头,眼睁睁看着独孤皇后不顾身体虚弱强挣扎着从榻上离开,左右宫人慌忙上前搀扶着,脚刚落地人便虚软软跪了下去。 昇平扑上去,扶住独孤皇后的手臂:「母后,你怎么了?」 独孤皇后大半生从未这样无力过,她竭力支撑起胳膊趴伏在金砖上神色惨然,不住涩涩苦笑:「阿鸾阿,恐怕此次广儿是真的回不来了。」她绝望的摇头「太子不会放过他的,不会……」独孤皇后仿佛又想起什么般,连忙抓过昇平的手腕再问:「你舅父如今何在?」 搀扶独孤皇后手臂的昇平懵懂摇头,根本答不出。 独孤皇后见状无奈的恨恨嘆息:「你这般无能无才,来日生死怕是随不了自己!」不等昇平反应过来,独孤皇后再勉强用力直起身子,唤贴身宫人去拿虎符,半晌过后,那名宫人惊惶从内殿奔来,远远便跌倒在地匍匐向前爬行:「皇后娘娘,奴婢该死,奴婢该死,虎符不见了!」 独孤皇后至此再支撑不住,身子如断了线的风筝向后倒去,昇平强忍住心底无助,挣扎着搂住母后下坠的身子嚎啕大哭,惊恐不安在她心底漫天盖地的铺延开来,几乎窒闷住所有唿吸。 大殿里只留下昇平独自悲戚的哭声,宫人们噤声不语,皆无措伫立在远处不敢上前。 窗外起风了,帘子啪嗒啪嗒敲在窗格子上如同寺庙里敲打的木鱼,铛铛震人肺腑,苍凉了所有人的心境。 「没想到,广儿竟会死在凯旋之时。」独孤皇后拼尽了力气才涩然开口,如同谶语道。 事情果然不出独孤皇后所料。 太子杨勇监国第二日便以连年战祸国库内不敷出为由,先断了前方粮糙。杨广明明未曾战死在与李氏搏杀疆场,却被同胞兄弟从后背先□上一刀。 独孤皇后勉强挣扎着下床,想要冲出昭阳宫重入朝堂执掌朝政,竟不能。三更天被急招入宫的众文武百官被太子杨勇命令的守卫内侍困在大殿不得进,内外不许随意擅自进出。 所有人都没有料到这场惊变来得如此迅勐。 更不曾料道皇上未归,皇后被囚,大兴宫禁地守卫一夜之间全部换成太子党羽心腹,昭阳宫宫门紧闭,连御医堂也就此禁止出入宫廷天阙。 杨勇筹划这场变革太久了,久到只用了一天的时间,内外已经迫不及待的换了新的主人。 杨勇在朝堂之上遥尊被围困于远郊不能归来的杨坚为太上皇,尊后宫被囚的独孤皇后为皇太后,又册封已经被自己断绝粮糙的杨广为孝王,再命驻守京郊东大营的十万禁军接手京都守卫,将京城四门严防,以防杨广突围而归。 没有人知道皇上此时的安危,也没有人知道此时究竟还有谁能救下所有的人。昇平站在独孤皇后身边觉得胸口憋闷,嗓子翻起阵阵血腥气息,眼前不住的泛黑。 事态比昇平所预料的还要严重许多,可从未参与朝堂争斗的她竟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一切。 今日是独孤皇后的生辰,她替杨广为昭阳宫独孤皇后献的寿礼还摆在母后榻前的玉案上。独孤皇后此生所受优待是前朝皇后所未有过的丰沃,一个人独生五子一女,如此独宠后宫无人能及。所以皇上曾命子女,但逢独孤皇后生辰都需敬孝母后寿礼,于是昭阳宫中一年便有了今日最热闹的时候。 只是今年起初杨勇抱病不起,太子妃高氏生产完毕忙于随侍照料,秦王杨俊携秦王妃另闢王府而住,蜀王杨秀偕蜀王妃都已出宫结造香庐,兄弟二人皆难得入宫一趟,剩下逍遥自在的汉王杨谅仍沉溺于週游名山大川不肯归还,结果这一年唯一的喜庆日子无人来贺,却惊逢宫更天变。 「其实,还有一个人可以帮我们。」独孤皇后沙哑着嗓子拽过昇平手腕压低声音,昇平被母后的目光所摄只能稳住心神低下头听:「你。」 独孤皇后面色苍白如纸,一个你字从嘴唇里迸出时惊得昇平不敢置信,她摇头百般躲闪,不由自主后退。 她不行的,一定不行,她从未做过这些,如何知道内里诀窍? 独孤皇后枯瘦的手指狠狠抓住昇平的手腕:「倘若我们都死了,广儿也活不长。你也想他死吗?」 昇平停止挣扎。一句话,独孤皇后就已经轻易击中她心头最柔弱的那块。 独孤皇后望向昇平,缓缓招手:「阿鸾,听话,……你过来。」 昭阳宫里的宫人也是惊恐万分,她们闪烁着惶惶难安的视线趴伏在地面不敢抬头。 除了昇平和她的母后,这里都是任人宰割的羔羊。昇平和母后无需害怕,只因为太子杨勇即使登基做了皇帝,也不会嗜杀亲母亲妹。不像宫人也许为了平息宫变谣言会被悉数坑杀。 想到这里昇平突然敛了惶惶的心神,稳住气息听独孤皇后在耳边一字一句的说:「阿鸾务必把这个传给你的舅父。」说吧,独孤皇后从宽大的袖笼里悄悄抽出一方玉匣,昇平深吸口气,连忙用袖子掩盖玉匣,攥紧。 杨坚当年还曾许给独孤伽罗一样特殊兵权,除虎符外,就是是东大营调配用的玉章。皇上虎符,皇后玉章,这是一对帝王权利无可动摇的凭证。 第15页 独孤皇后按了按昇平的掌心轻轻嘆气:「本宫果然真没看错这个孩子,勇儿为人心浮气躁不能继承大统,若是此次谋逆他能再晚上几日,怕是在没有人能翻身求活了。可惜……高氏无能!」 昇平陡然皱眉,这事又和太子妃高氏又有什么关系? 「今早,该与本宫贺寿的太子妃高氏称病不来请安,本宫就已经明白他们的密谋了,想必是怕一旦兵变,昭阳宫被围个水泄不通她不好脱身,先想着法子找个藉口不肯前来,本宫一早就已派人去行宫送信,命你舅父寻个办法脱开皇上随扈先行归来,你只需将玉章送出交与他调配军马即可。」 「可我……」昇平当然知晓自己根本无力完成,所以她还在犹疑。 独孤皇后冷冷逼住昇平犹豫的双眼:「广儿你不想救了吗?」 昇平额头不知不觉已经渗出冷汗,百般思量后终还是重重点头答应,匆匆起身。 她掩了袖中玉章想从昭阳宫正门登辇,却被殿门外内侍嚣张拦住,断喝道:「公主殿下,皇上请公主殿下和太后娘娘一同休息几日!」 畏缩的昇平还没等退回脚步,独孤皇后已经在她身后沉沉厉声命令:「给本宫掌掴他!」 昇平身边随侍的宫人自然不敢掌掴服侍皇帝的内侍,但昇平可以。 昇平仿佛来不及思考为什么掌掴,掌掴的后果会如何。人已经抬手扬过去,半个手掌清脆的抽在那名内侍的面颊,激得硬生生的疼:「本宫乃是堂堂大隋朝公主,你是个什么东西,胆敢留本宫在此处休憩?」 那内侍见状,顾不得脸颊疼痛赶紧伏地不起:「公主恕罪,这是皇上的旨意!」 「那就叫皇上来亲自来跟本宫说!」昇平剎那面沉似水,板起的面容仿造平日母后申斥宫人的模样,十分倒做到了七分像。 那内侍见状果然迟疑,想了想才斗胆询问:「公主殿下可是回栖凤宫?」 「本宫回哪里又与你何干?」说罢,昇平怒气再起,踩过那内侍匍匐在锦毯手指转身慡利直接起驾。 不料那内侍匍匐爬至凤辇前,拽住马的缰绳不肯放手。 昇平立即拔下身边宫人髮鬓上的扁钗刺向此人,那内侍不躲不闪依旧不肯避让,他定是不曾想娇弱的昇平公主也会脾气如此暴烈,之所以胆敢百般违抗昇平意图不过是欺她软弱难当。 只见昇平将扁钗几乎戳到自己双眼,那内侍才不得不躲到一边拼命叩首告罪,「公主殿下饶命,饶命!」 昇平怒喝:「滚!」 凤辇立即起驾回栖凤宫,坐回车辇昇平才察觉自己掌心已经腻满汗水,双腿不住颤抖。 栖凤宫石阶之上永好早已驻足此处翘首期盼,远远见凤辇过来,立即吩咐随侍宫人准备昇平常用物品,不料昇平下辇,脚步不等停稳先是掌掴于她,狠狠用力一掌,震得永好抚住右颊半晌回不过神来。 还来不及争辩昇平已经命人将永好捆上,扔于自己脚边。 被突然捆缚的永好也不喊闹,缄默不语的她只是直直望着昇平的动作,心中狐疑。 昇平盯住永好双眼故作厌恶道:「母后不说本宫还不知道,连日来做了多少龌龊的事你自己清楚。如今你也别在本宫眼前当差了,都去了大家一起干净!」 永好呆呆望住昇平,昇平则一动不动回视永好,两人视线相碰触,昇平脸色别扭立即先行移开。 骤然,永好尖叫求饶:「公主饶命,私卖凤钗东珠是奴婢的错,只是奴婢父亲在宫外遭遇水灾没了生计,奴婢偷盗东珠私卖也是迫不得已,公主殿下念在永好进宫服侍您十年的份上,饶过奴婢一次吧!「 昇平推开永好挣扎勐扑上来的手,反覆用丝帕擦拭自己纤细手指,憎恶道:「平日里本宫给你的赏赐也不少了,你怎么这样见不得半点好东西?那千年东珠收罗全大隋朝也只有两颗,父皇赐给母后与本宫各存一枚,岂料竟被你偷了私卖,如此侮辱了圣尊赏赐还想本宫保你么?拽出去先打了再说!」 踉跄被拖走的永好就在侧殿教训,脱去中衣,竹棒击打双臀声音在栖凤殿内迴响。主殿上端坐的昇平始终握紧怀中那枚玉章默念:永好,是我对你不住,只是,我已经再没其他办法,…… 永好再次被行刑的内侍拖上来,刚刚好端端的人如今已经变了模样,鬓髮松散,衣裙血染,人踉踉跄跄跪倒在昇平面前,昇平勉强支撑自己俯下身,蹲在永好身边,替她掖好散开衣襟时悄悄放入玉章进怀,惨然道:「以后去了训教司好生为人吧,本宫会关照她们对你免于惩罚,也算是不枉我们主僕一场。当日舅父还曾夸赞你忠诚可嘉,如今看来,也是笑谈一场了。」 永好抬眼看着昇平,半晌才郑重的点点头:「公主保重,奴婢与公主殿下只能来世再见吧!」 殿外行刑的内侍早已经站在一边,单等二人说完告别便架了永好离去,昇平状似因幼年玩伴背叛心感悲戚,整个人扑在榻上哭泣,双肩不住颤抖手勉强掩住脸。 她虽没抬头,却仿佛首次才看清永好坚毅的眉眼,将那一眼深深印刻于心。 成与不成,只此一役,一切全靠永好了。 是夜,没有永好的陪伴,昇平反覆辗转难以入睡,昭阳宫那边再没有任何消息,大兴殿新登基的皇帝杨勇仍在忙于筹备登基大典兴奋难眠。东宫太子妃为照顾委屈啼哭的皇储辛苦不迭。 偌大皇宫,入夜竟无一人入睡,可见,註定风雨欲来。 濒危涤尽南柯梦 接下来的几日永好始终没有消息,胆战心惊的昇平只道是永好已经在出宫时被杨勇等人发现,连同玉章被处置掉了。 她哀哀的望向窗外,越发逐渐绝望。于炭火上煎熬也不过如此,每时每刻,她都无力坐稳安心。 猝逢惊变,昇平知道碍于独孤家势力军权,自己和母后的性命必定无虞,但杨广是否能平安,父皇能否能提前回朝怕是杨勇早已经在心底做出决定了。 昇平靠在榻上喘息苦笑,此刻瘫在床榻的她根本已经失去所有抗争的力气。 母后的期望最终还是落了空,永好没有带来舅父的救兵,玉章也没有换回父皇母后的自由……可见朝事并非总是顺遂如意,即使有心调兵遣将也需看时机是否配合。 突然殿门外有宫人仓皇回报,「公主殿下,太后病重请公主殿下前往昭阳宫探望!「 昇平心头顿时抽紧,耳边嗡嗡鸣响。独孤皇后病重多日,虽然已呈沉疴症状,但宫人并不至如此慌乱,莫非……. 昇平跌跌撞撞奔上车辇赶赴昭阳宫,但见昭阳宫外纷纷徘徊不定的宫人,见到公主凤辇悉数围住跪倒恸哭,昇平抢先跳下凤辇,顾不得皇家公主端仪直奔昭阳内殿。 端木秀荣去了以后,独孤皇后身边又换了一位服侍嬷嬷,见到昇平公主驾临殿内慌乱跪倒参拜不迭。昇平对此不加理会,疾步走到榻前,发现正殿长榻上竟然空无一人,立即回头厉声急问道:「母后呢?」 不等嬷嬷作答,屏风后已经悄然转出一人朝她深深施礼:「公主殿下,老臣有礼了。」 昇平定睛看清来人,强忍心中震惊盈盈下拜:「舅父什么时候入宫来的,母后呢?」 独孤陀垂首笑笑表足了君臣主幼的谦卑,眼中眉间隐隐却是对昇平的无比憎恶。所幸不曾过多表示又是压低了眉眼,一心牵挂母后安危的昇平难得知道他的心中不屑和鄙夷。 两人错过身,独孤陀只对昇平轻声说道:「二殿下不日即将归朝,请公主殿下多加忍耐。」 独孤陀语意阴森,激起昇平心底寒意,她僵硬动作,还来不及扭头再问,身着内侍棕色长袍的独孤陀已然转眼消失在宫门口。 不知独孤陀怎样在众目睽睽之下进入皇宫内苑,更不知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禁军把手的城门,如今看来,怕是连亲兄弟也早在独孤皇后身边预留了眼线,便留了些许功用以备不时之需。 又是一个不信之人。一次惊变,似乎昇平曾经自若生长的宫阙,处处皆是不可信的虚伪笑脸。 高阔大殿上锦毯似乎骤然变了颜色,阴森冷风捲起金纱垂幔,沉沉暮暮泛着透人肌骨的寒冷。 昇平心中不免悲凉,万千纷乱思绪还来不及整理,想起母后安危,遂先行整理衣裙入内殿查看。 脚步悬于半空还未落下,陡然听见内塌一声惨叫惊唿,殿门外宫人纷纷跑进内殿查看,昇平立即回头呵斥住欲向前扑的宫人,「不许进来!」 宫人领命停住脚步。昇平强稳住心神心中默念:母后,你等等阿鸾…… 半句话还没等思量完毕,泪水已先行滚落。身子虚软得直立不起,一脚跌倒在地,再没有一分力气爬起。昇平只觉得自己心肺都被掏空了般,勉强撑住身边墙壁挪进了内室塌边,视线所及正是独孤皇后已经直挺挺躺在床上并无半点生息,黄钱纸一般的面色在昏暗宫灯照耀下阴森骇人,顺着泛青的嘴角滴滴答答流淌着乌黑血丝。 昇平还在小时偷望过如此可怕景象,那个死亡多时的宫人也是嘴边涎了黑色血丝,黄了脸躺在御花园百花丛中,丑陋诡异的景象她只消瞧一眼便终生难忘。幼时的永好仍是知晓一切,她对说那是服毒,说完便蒙住昇平的双眼再不让看。 于是,昇平从小便知,服毒后的死相太过难看,将来若非无力生存定不能如此,不想今日,母后却选最难看的方式结束自己尊贵的一生。 昇平觉得眼前勐地发黑,双膝顿时失去力道跪倒在床边,满腔的话连声都发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母后冰冷僵硬动弹不得。 命宫人前去太医院请御医进宫诊治,久无消息,命人通报前朝忙于登基大典的新君,也无人赶到。空荡荡的昭阳宫,数十名宫人静默跪伏在地,连根针掉地上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却没有一个外人赶来弔唁。 刚刚舅父才走……他说,杨广不日即将归来。 向来是他亲眼目睹妹妹服毒,又亲手送妹子一程吧? 独孤皇后的衣冠整洁,寝具如常,服毒了结残生,想来也是她乐于的。 想必就在昇平赶来的片刻,她已经与舅父从容话别,舅父安抚定会带广儿归来,她才会自行服下鸩酒含笑离世的。 独孤伽罗和独孤陀都是杀死大隋独孤皇后的兇手。为了权势,为了皇位,诛杀自我,成就百年。 昇平想到此处如堕冰窖,手脚都已僵硬听不得使唤,浑身抖如筛糠。 谁能料到,为了杨广能归来,母后居然选择最后的决断,用自己的死换来儿女的生。 也许,在她看来结束自我已是痛苦终止,却未必知道,她的结束于昇平恰是煎熬开端。 跪麻双腿的昇平苦苦等待前朝赐祭奠灵堂的消息,奈何苦等整整两个时辰,太子杨勇才放御医前来昭阳宫探望查看,御医的诊断已然不必再看,所有人从他们忐忑惶惶的神色中都可看出结果。 其实不用说昇平也早已知晓,她的手始终拽着已经僵硬的母后手腕,一分分消失的温热,一分分离去的亲情,她用心能感触到。 第16页 怕是在舅父离开之时母后已经先踏入皇权了,她终还是晚到了一步。昇平摇摇欲坠的身体被身边宫人搀扶住,痴痴愣愣的,御医站在一旁踌躇颤声回禀:「回公主殿下,皇后娘娘薨了。」 昇平似才被人唤醒眼泪般颓然跌坐在地上,掩住面孔不住呜呜哭泣。一时间宫内大小宫人都已效仿昇平公主放声恸哭起来,随之哭声传出宫殿,昭阳宫外上上下下一干宫人等更是趴伏在地长跪不起,独孤皇后待她们并非宽厚,她们的哭泣更是为了自己。 树倒猢狲散,新君最忌惮的人已经悄然离世,她们随侍能否存活世上便看新任君主的善变心意了。 连悲恸也不能尽情,这便是天家。 独孤皇后身后仍有诸多丧礼事宜需要打点,昇平挣扎起身,抑制住心中悲伤筹备丧仪却发现自己根本无力做任何事。 举哀的衣衫妆配、宫殿布置,奠仪注示,处处难以操控把握。此时有人忙,有人躲,随处可见慌乱行走的宫人却无一人肯上前帮忙,往日辉煌庄严的昭阳宫,如今早已乱作一团,俨然一派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飘摇景象,全然喝叱不住。 昇平公主终究不是即将登基的新君,宫人哪敢靠前为其做事。 半日后,新君在缓过繁忙,有了动静。 杨勇先是率领一干嫔妾从容不迫前来,浩浩荡荡好大的排场。前首随侍的侍从还没等入门,高氏怀中的皇储啼哭声已经远远可闻。 那稚嫩声音穿透笼罩巍峨宫殿的阴霾,听上去甚是悽厉,高氏对孩子的喧闹不管不问的态度,更是让昇平不悦眯起双眼。 灵幡飘荡中高氏抱稳怀中皇储噗通一声跪倒在灵床前,畅畅快快的悲恸。哭至难过处还不忘拽着昇平的裙角:「太后娘娘薨了,还请公主节哀吧,人道是福祸无常,生死之事更是听天由命。」 昇平不动声色的收回被高氏拽住的裙摆,恍惚看向新君杨勇。 新君杨勇昔日与昇平嬉闹的笑颜被落日光晕笼罩成金塑雕像,像极了为了社稷奔忙的父皇,透过皇冕前的珠帘,高高俯视曾经为大隋建立奔忙半生的独孤皇后。他的眼角没有泪,也不说话,镇定如常的神色甚至不像是往昔母后唾骂窝囊的那个儿子。 他终于还是成了帝王,或许不管是谁,只要头上的皇冕戴上了,有了皇帝气派,再窝囊也会变得威仪。 新君杨勇给独孤皇后下跪,但他跪的那般不诚心诚意,杨勇在打量四周,仿佛在仔仔细细的寻找什么,与他别有心意的目光相触,昇平心头顿时寒战一抖,她突然发现,自己居然能够看清他万千思绪中的一处,那处最骯脏的地方。 一拜,二拜,三拜,人还来不及站起,杨勇已经开口逼问:「阿鸾,母后薨逝,你也需多多节哀,只是你来昭阳宫时可曾听见什么看见什么吗,来,告诉勇哥哥好吗?」昇平记得,成年后太子哥哥对自己从未如此和颜悦色过,更多的是,被她气得涨红脸颊的无奈和埋怨。 昇平定定望住杨勇冰凉双手隐藏于身后,互相抠住的指甲狠狠压下去激起钻心的疼痛,假意装作自己不曾听懂他的问话。 独孤皇后最后时日虽然无势无位,却是杨勇即位的最大绊脚石,最大心头患。独孤皇后对杨广和昇平的喜爱远远胜于太子杨勇,他当然不会不知。只是废黜长子立次子为皇储会使国家不稳,外加高相从中百般阻挠方才没有得逞。 如今独孤皇后故去杨勇的顾忌阻碍已除,除了需要提防独孤皇后再有其他口谕,他已是稳坐大兴殿做个趁乱皇帝了。 昇平越是知道杨勇龌龊心事越是难以开口,她头也不抬,满心腻烦道:「母后说了,也没说。」 目光高深莫测的杨勇听闻昇平的回答微微淡笑:「阿鸾,勇哥哥知道阿鸾和二弟十分要好,不如你先把实情告诉勇哥哥,届时勇哥哥招二弟回来便是,阿鸾告诉勇哥哥,母后的玉章你可曾看见?」 母后一生与父皇起头并行,拼尽全身力气给儿女留下帝位疆土,却忘记同样大的权力在儿女身上会将他们陷入怎样的生死决断。 没错。就是生死决断。 五位皇子当初会由谁来担当储君,独孤家的态度始终犹豫,郎中令,大司马,所有大隋朝兵马和朝堂尽在独孤家掌握,皇上虽然能号令三军,但独孤氏的玉章同样可以。 帝后并称二圣的结果就是权力均分,当年是对独孤氏权力的保证,如今是束捆住杨勇颈项的绳索。他已经偷盗了皇帝的虎符,当然更想要那枚皇后的玉章。 杨勇此刻身上已经被宫人披上一身白衣,冠冕全素,昇平更是被嬷嬷围上了白色的披麾,银装素裹。可是冰凉的颜色并不能湮灭杨勇眼底的炙热,更不能抚平昇平眼底的伤痛。 杨广得独孤陀拥戴已非一日,杨勇不可能在这个时候等杨广平安归来,再双手奉上皇帝宝座。穷途陌路的他眼下最需要的就是父皇母后一个名正言顺的拥戴,一场名正言顺的兄弟自残。 杨勇的目光与昇平相触杀机隐隐可见,嘴角所噙的笑意也冷心冷意:「阿鸾,如果你不说,勇哥哥这就送你去找二弟。」 昇平哀哀的望昔日同胞兄长此刻如同陌路人,用力咬住下唇缄默不语。 不是昇平不想说,而是不屑与违背人伦的人开口。 手足情长终究抵不过万年江山,一腔子同父同母的血液更比不上手握生杀大权的尊贵权势。再想拿兄妹情意来触动帝王心底愧疚,也是不能够了。 昇平只想苦笑,事已至此方笑是最难言的痛苦。 杨勇终于被昇平耗尽耐性,拂袖站起大怒,他指着昇平的鼻子唾骂:「杨鸾!不要以为父皇回宫就会会为杨广做主更宫,父皇其实早就想杀了他,你以为他还会平安回来么?休要做梦了,他恐怕早就死在阵前,只不过他的死讯你现在还不知道罢了。」 「杨勇,别忘了,他是你的弟弟。」昇平面容沉寂,生平第一次没有用哥哥两个字称唿杨勇。 「弟弟?他是我的敌人!从出生就开始跟我争抢父母疼爱的敌人!」杨勇的冷笑让昇平心寒如冰,再看不见从前被太子妃训斥时的憨厚。 「来人,把公主囚禁栖凤宫,没有朕的命令终生不得出宫!」杨勇一声喝令吩咐,身后已经沖入几个侍卫,他们不同于内侍皆是佩剑全甲。 原来杨勇早已经准备好决断所有了。 「杨勇,别忘了,父皇仍在,你无权将我禁足!」昇平面如寒霜。 「阿鸾,你知道父皇为什么迟迟不来么?你当真以为是朕囚禁了父皇他老人家?」杨勇冷冷的讥讽。 昇平迟疑片刻,不敢轻易接话。 真相太残忍,残忍到甚至连昇平自己都不原意相信,也许此事并非是父皇主意唆使杨勇动手逼宫,但母后的薨逝确实让父皇快慰了片刻。 昇平咬唇,强抑制心中痛恸:「杨勇,此刻无论你怎样狡辩,我都不会相信!」 「父皇与朕心中厌恶母后母族跋扈朝堂已久,二十余载不能发泄,死后晒着尸体便是所能做的最大羞辱。独孤陀虽然手握兵马但没有虎符不能因此擅动,他入宫与朕分辩又没有胜算,所以只能吃亏闷在肚子里无可奈何,再加上独孤家拥戴的杨广久久不归,他们此刻想谋反也没有藉口!」杨勇的笑容缓缓刺痛着昇平,她从未想过共同创立大隋的母族与父皇终有一天会走到反目成仇的田地。 昇平回身留恋母后犹如生时的面容,刚毅如此的母后永远不会料到身后竟然留下如此多的纷争,更不会料到……. 算了,不想看了,再看也不过是知道更多的丑陋内情而已。 昇平陡然紧闭双眼,泪水瞬时夺眶而出。 皇宫里太多骯脏龌龊让人不齿,让人心寒。她无力阻止任何人肖想皇权,也无力留下任何人不贪恋江山。 了悟的昇平缓缓转过身,用目光逼退杨勇手下的侍卫,他们退一步,她上前一步,她上前一步,他们再退一步,杨勇和侍卫面对不怒不悲的昇平恍然有些错觉。 仿若那个躺在昇平背后的独孤皇后已经附身在她的身上,威严,凌厉,一双眼眸剎那夺人心智,根本不容置疑。 昇平扬长而去,临近昭阳宫宫门时她回头张望,杨勇站在母后身边,面容已经模煳,人更是漠然无声,全没了幼时那般憨厚。 幼时,杨勇会给昇平临摹父皇催要的课业,还会带她偷拿杨俊的顽石,还会为她寻来民间的新奇玩意,诸事只要有昇平的参与就不会被父皇责骂,所以即使年纪相差许多,他也从未丢下她。 直到杨勇被立为皇储正式迈入朝堂,杨广才接替了兄长照顾昇平的职责。 真正的过往常常因回忆而觉得痛苦,昇平心中一阵大恸,再掩饰不住凄意怆然,终于肆意掩面痛哭。 恩褪慈别。母后那日叮嘱的话此时想起,昇平突然领悟话语里的悽然。正是无形显露的真相让她开始学会懂得沉默,摸摸领悟宫闱中的厮杀争斗,领悟诸多无法告与人知的背后真相。 凤辇上悬挂的凤嘴衔住的铜铃叮咚作响,听闻铃声经过的宫人沿路纷纷下跪,她们还不知道此时此刻发生在昭阳宫里阴谋。她们仰望的还是太上皇和皇太后最娇宠的昇平公主,当今皇上最疼爱的幼年妹子。 白衣飘飘跪满宫墙间的甬道,髮鬓上白ju插满头。原来高氏早将致哀的丧服准备好,停尸半日才拿出来给皇太后举丧。 想母后盛名一世,到头算来也不过是数千宫人真切为她白衣举哀,昇平恍惚苦笑,木木的靠在车帏旁发愣。 宫车行至栖凤宫,远远瞧去宫门已经被涂上白漆,素白垂幔伴随阵阵冷风飘拂,冷寒入心。 昇平下车辇踏在石阶上回首,带兵刃侍卫已将栖凤宫宫门围个水泄不通,才不过半日,她从最高高在上的当朝公主沦为新君膝下落魄囚徒,风光不再。 昇平在宫人里寻找,随侍宫人见她环顾不语,上前轻声提示:「永好被公主罚出去了。」 是阿,永好也不在。昇平垂眸,颤颤的指尖扶住宫门门环的赤金兽首。 大兴宫开始鸣钟了,长长哀悼的九声,代表了母后峥嵘一生。 昇平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原本她万分笃定杨勇即使登基也不会伤及她与母后,如今看来也是错估了。 昇平应该会永远记得自己十八岁这年的夜晚,暴雨倾盆骤风卷袭,向来,苍天也在为独孤皇后的薨逝鸣不平。 昇平亲手为母后的丧仪做了几身白衣素裙,刚换上身被溅上雨污渍,再换。整整换了三身,依旧被瓢泼大雨污损。直至最后她全然没了力气再换,穿着被染脏的素裙,在栖凤宫苍白了脸色不吃不喝。 门外三层全副着配甲冑的侍卫,如今,连只避雨的燕子也难在栖凤宫飞进飞出,就这样,她被亲生兄长囚禁在栖凤皇宫,或许,囚禁她的人还有远在行宫的父皇。 明明她骨子里的血液和他们相同,但不能相融。 皇家血脉一向是各自为尊,谁都无法成全别人。 第17页 父皇忌惮母后,厌恶杨广,所以才会给机会由杨勇来断杨广粮糙。 杨勇则谋算父皇,憎恨杨广,想要藉机成全自己一箭三雕的伎俩。 靠在玉璧纱屏上想通一切的昇平如今神色已经淡淡,似是什么都不再关切,什么都不再去想。未必是真的看空世事,只因为她知多想无用,除了颓加泪水,对政局根本于事无补。 杨坚远在行宫根本来不及清理太子杨勇的叛乱,甚至他没机会再提起精神去清理叛乱。 据行宫宫人说,皇上接到独孤皇后饮鸩薨逝的消息后,骤然病倒,不能言语。 是杨坚一手造就眼前囹圄,他不能诛杀叛乱逆子,不意味着别人也不能。 据说,得以逃脱的郎中令独孤陀似暗自放消息传遍前朝,皇后娘娘之死甚是诡异,太上皇之病极其可疑,多为有心人狠毒动手所致。 单凭他一句话自然没人能信,只是被杨勇放还的朝臣百官们又亲眼目睹大行皇后遗容如此不堪,皇上更是远在行宫莫名患病,得悉内幕的昇平公主在大行皇后薨逝当日便被新君无情幽禁,无异增加了谣传的可信。 此刻满朝文武都纷纷揣测究竟是什么迫使新君违背亲伦痛下此毒手,为什么会不顾独孤家的权势先鸩杀大行皇后除之后快。 这些诡异异动于后宫不会不知晓。可即便知晓,昇平仍无力趁机做任何事,她只能保命安于囚禁,松开指尖任日子缓慢滑过。 从囚禁那日至今,她始终不哭不闹,任凭宫外朝堂变换依旧坚持淡然。 她笃定,笃定杨广会归来,笃定那个人再回来时,天地已改。 杨勇命人在行宫照拂太上皇,只许不足百名宫人随侍。 杨勇命人给前方将士拟圣旨,征战无功勒令首将自缢。 杨勇命人削了独孤家的军权,独孤陀长子领全家待罪。 杨勇命人严密督查朝堂重臣,维护旧党一律祸殃九族。 杨勇控制了京城皇宫,控制了朝臣口舌,也控制了昔日王权的主使者,当然,也以为自己控制了远在他乡的心中梗刺杨广。 消息传入栖凤宫,昇平手中茶宝杯盏坠落在地,摔个粉碎。没想到,杨勇的动作会如此迅速,只怕再等几日,等来的消息不是杨广罹难便是父皇驾崩的消息。杨勇一意想要登上皇位做皇帝,少了独孤皇后再没有人能够阻拦他的疯狂举动。 昇平纵然不甘心也必须等,每日眺望西北方向,盼望解救自己出困境的人快些回来。 可栖凤宫就像铁桶般死寂,一天一天过去,杨广没有任何消息。 每日昇平都像被人扼住喉咙在等待自己的末日。 如今迈上皇后宝座的高氏再不屑礼佛,她言语讥讽的警告昇平,若再不交出皇后玉章,来日便是白绫三尺赐死。 昇平从高若辛越发犀利肖似母后的眼眸中可以窥出,那一点点勒紧在自己脖颈的白绫早已悬挂在栖凤宫,身边随便一个宫人都可拽过她勒死。 昇平以为,自己会死在杨广带兵回京的时候,毕竟他离她千里之遥,杨勇离她却是步履之内,可死寂的栖凤宫真的迎来杨广时,她才明白,自己到底怎样低估了他。 杨广归来那日,天清云远,像极了两年前他走时的模样。 魂牵梦萦的声音终于出现在栖凤宫门外,跌跌撞撞的,全没了往日温润的儒雅风采。 昇平很想站起迎广哥哥,却不能。 因为她早已被身边随侍的宫人用白绫勒住了脖颈。 杨勇暗授圣旨,安插在昇平身边的宫人负责对她行刑,若是杨勇此次能夺位功成,昇平尚能做上一日安稳公主,倘若杨勇夺位兵败,昇平将是第一个牺牲在杨广面前的祭品。 杨勇说:阿鸾,你放心,朕会留个你的全尸给二弟,来恭贺他重返大兴宫。 昇平知道,杨勇说得出做得到,此刻三尺白绫正映衬昇平身上素白衣裙晃得她眼花,被几乎勒断气息的身子虚软厉害。 逐步勒紧的白绫卡在皮肉里,肺腔憋得闷疼却吐不出一丝气息。 平日里面容温婉的宫人此时化作了夺命判官,如期领旨结果昇平的蝼蚁性命。一脚踏在昇平身上,将她拖到自己面前,双手毫不停歇再度用力勒紧。 独孤皇后故去整整十日,杨广终再次回到昇平面前,明明只差片刻,他们就能相见,昇平竭力挣扎着扯开颈项白绫的束缚,留出须臾空隙,干哑嗓子唿喊:「广哥哥,救我!」 最光滑的白绫也是最坚硬的夺命利器,昇平被那名宫人忽然勒紧颈上白绫,那一声如同蚊吶,根本传不多远。 昇平绝望,痛苦的闭上眼,放弃唿喊。 也许,他们此生不过如此情缘浅薄。 他终不属于她,她也终未有亡国。 再喊也是无益,他和她终错过,从此生死两安。 短促惨叫听在耳中犹如催命。昇平气息已窝于喉咙,眼前影像也昏花悬浮眼前,颈项白绫一松,气息涌入,不住的呛声咳嗽。 突然有人勐地抱紧昇平,可她却感觉不到任何温暖。他冰冷的手指用尽全部力气才能拽开缠绕在她颈项的白绫。 昇平横卧在杨广的怀里,虚弱的她此时已经挤不出笑容,杨广颤抖声音轻轻唿唤,仿佛恐惧自己稍稍用力,怀中的人便断了气息:「阿鸾,阿鸾,睁开眼看看,我回来了!」 凝住的眼眸再次活动,想笑还是笑不出来,昇平只从喉咙里憋出嘶哑的一句:「你回来了?」 银色甲冑,白色帅袍,全副武装的杨广,全身上下没有一点血污伤痕。 呵,真是一场兵不血刃的逼宫戏码,昇平扯动嘴角,想给杨广些宽慰。杨广不等昇平说话已经将她用力抱起直奔内殿。 杨广紧抿薄唇,烈日淬鍊过的深深肤色几乎看不出是否已经满面怒容。他的眼中满是惊怒和懊悔,黑色双眼里,昇平孱瘦的身子如浮萍般柔弱易断。 杨广紧紧抱住昇平,埋首在她的颈窝,声音低沉痛恸:「阿鸾,我回来了。你再不用害怕,我发誓,此生再没有人敢囚禁你,胁迫你。」 杨广的眼神坚定不容质疑。昇平几乎死在面前是他一生都不想再感受的痛楚,昇平今朝一分受罪他便在来日弥补十分,因为他知道,若非为保全他在前方的性命,她完全不必如此惊险受难。投靠杨勇献出玉章,她便可得到长公主的尊贵封号做保靠。 杨广狠狠搂住昇平,用温暖唤醒她僵硬的身体:「阿鸾,我一定给你座昭阳宫。」 「广哥哥,你也会害怕是么,你的声音为什么在颤抖?」昇平勉强笑了笑,眼前视线已经被眼泪阻挡一片模煳,微微合拢,泪水顺着脸颊冰凉的滑落。 他怕,她又何尝不是? 昇平很想告诉广哥哥,两年多的时间,她被迫长大,原来有些东西真的就像他所说那样,并不好看。 可惜,已她说不出来。 拱手河山讨你欢 宫事惨烈,于世间百姓不过是无关痛痒的稗官野史罢了。 杨广从不曾对被围困在栖凤宫的昇平提及自己是怎么杀回的京都,又是怎么联合逼杀太子杨勇的九宫禁卫军。 等待昇平的不过是天下举哀时社稷庙堂中房陵王1恭礼贤让的谥号而已。 据说,杨广率领大军逼退叛军后,原本两军已经在大隋边界河东2对峙,此时后方粮糙突断,杨广所领一干人马根本无力维持生计继续征战,而此时叛军首领李渊由密探得知杨广此时进退两难,生怕一时逼急杨广最终将自己赶尽杀绝,竟秘密派人修停战书送达大隋前锋营。 杨广原本因此次出征兴师动众傲然不肯受降,奈何独孤皇后薨逝的飞鸽传书随后跟到,他知道此刻在大兴宫中只昇平一人被杨勇禁锢,若再不回还,昇平生死难定,就此受降又觉自降了自己的皇家威严,唯一办法就是受降李渊,命其退守关外,并定下盟约,就此划地为界,相互十载不得再犯。 李渊虽并不甘愿就此降伏大隋兵马却并不与胜军迎头硬碰,派二子李世民与杨广阵前缔交盟约,就此与大隋结好十载。 也许李渊为求保全军力不敢趁乱截断杨广退路的对策未必是对,但杨广没有乘胜追击贸贸然为昇平归来已然是大错特错。李渊就此扎下大军缓歇征战疲劳,对大隋境内异动眈眈虎视,寻求机会谋图再起。 杨广连夜携带三千精兵率先悄然回还,大部则给杨勇以假象继续停留边疆缓慢回行,一列人马奔及京城时分独孤陀已经策动文武朝臣暗里奉迎。 杨勇这厢仍在为几日后登基大典南柯一梦,杨广那边早拿出独孤氏玉章调动京郊十万守卫大军围困大兴宫困住所有趁乱劫宫的逆贼们。 杨勇手中是虎符,杨广手中是玉章,所不同的效用是,那十万雄师本就是姓独孤的,杨家的天下向来由独孤家支撑,有朝一日也必然是独孤家来倾覆。 或许,杨勇永远不清楚自己究竟败在哪里。 想杨广入宫时,数千兵马坦坦荡荡,不废一兵一卒,连石弹火器都不曾使用,守卫大兴宫的御林军片刻就换了心腹人马。 大兴殿上,兄弟相遇,面对不肯离开皇帝宝座的杨勇,杨广鄙夷的连瞧都没瞧一眼,他所担心的人只有昇平,当他身着甲冑赶到栖凤宫迎面便是昇平濒死一幕。 杨广说,他此生最为庆幸之事便是皇帝宝座于他不是那般重要,若他再与杨勇纠缠片刻,怕将与昇平就此生死相隔。可昇平心底也知,若不是因为杨广,杨勇也不会真的下手杀她。 那名准备勒死她的宫人被杨广十步外一剑穿心而死,思及昇平险些被身边宫人加害丧命,杨广更是迁怒于所有栖凤宫宫人,数百人或入狱拷问或就地棒杀。入狱拷问,有挨不住的宫人曾说皇上曾拟圣旨:若叛贼杨广入宫,便缢死昇平,若杨广在大兴宫外战死……昇平则可在大兴宫内颐养终年。 太子哥哥,你为什么不杀我?昇平垂低视线默问自己,不想让杨广看见自己眼底为死去的杨勇涌起的泪水。 那三尺白绫其实是留给杨广的,不是留给昇平,今天杨广心上人换一个,昇平便不会罹难。 太子杨勇还是昇平那个憨然不擅言辞的兄长,皇位上的他不舍权势,却也没忘记兄妹骨血亲情,可他对拥有同样骨血亲情的父皇母后兄弟却没有如此心慈手软。 也许,只有她这个亲妹妹,没有跟他争抢,争抢宝座,争抢权势,抢夺天下。 父皇被围困行宫时已经中风瘫倒在龙床上,整个人昏沉沉闭着双眼口涎横流,连被杨广遣人接回大兴宫也不知晓。 杨坚与独孤伽罗争斗三十余载,最终结果一死一伤。曾经的开国帝后戎马一生,晚景如此凄凉,怕是起兵之初不曾预料的。 杨广以杨坚名义颁诏罢黜行宫围困的禁卫军,并煽动满朝文武朝臣弹劾父皇昔日重用的旧臣,亲拟旨赐死丞相高颎全家,并为独孤家老小平反洗刷青白,尊独孤陀为兵部大司马兼左相,命独孤陀两子延福延寿执掌兵权。 如今朝事全都是由杨广一手操控,他甚至无需经过杨坚首肯便拿了父皇的手压着御玺狠狠按下去。 第18页 至此,大隋四方民众八面属国,除差个坐上龙床的仪式,所有的一切已是杨广的囊中之物。 养伤时,昇平问杨广为何会放弃大军兀自回来?杨广说,因为她。 昇平相信。 大概尘世间,再没有人会像杨广那样真心待她,即便血缘至深其他几位哥哥也不曾为她改了天地,也不惧怕朝野内外诽议,甚至留下高氏给昇平生杀予夺以平心中愤恨。 「若阿鸾说放了她呢?」昇平蹩眉,不敢往昭阳宫内走。 昇平休养几日刚刚恢復些许体力,杨广便叫她去昭阳宫处置高氏,她还不想面对,也不知该如何面对高氏这个女人。 昇平的背后是负手而立的杨广。一身蟠龙雪衫在风中衣裾飞扬,他剑眉冷目那般陌生,虽然低头宠溺含笑,却使得昇平茫然恍惚,总觉得杨广似乎变了什么,心中细细纠察,偏又似那个人。 「阿鸾说放,我一定放。阿鸾说恨她晒尸母后该千刀万剐,,我就将那贱妇处以凌迟。」杨广轻描淡写的许诺,神色波澜不惊。如今的他似乎不再是当年温文尔雅的晋王。 听得杨广暗示,昇平不由倒吸口冷气。高相家虽然已经败落,但高氏此刻尚且未卸位份,身份仍是前太子妃,若为忤逆大行皇后一事大可将其贬为庶人废至冷宫,若是凌迟…… 怕是于理不合。 昇平迎上杨广探究目光,喃喃道:「朝臣怕是不许吧,此举会不会滋生诽议?」 「你在担心我?」杨广低头直直凝望昇平,轻声耳语,气息拂在耳畔,激得她一颤。 两年时光带走昇平往昔青涩,如今的她已经娉婷窈窕,眼波含羞清丽,他也是英挺傲然,双眼笑意深深。 杨广修长手指抚过昇平的眉尖,脸颊,从前淡淡清苦的糙药香气被壮年男子阳盛气息掩盖,昇平也因他常做的动作羞红了脸颊,不知所措起来。 担心吗,其实不必。 杨广远征西北荒地两年,又曾在大兴宫中隐忍十余载,所表现的温润儒雅只在父皇母后和昇平面前,如今他佩银钩宝戟便可上马杀敌,携御玺皇冠亦可朝堂论社稷国策,应付国事如此游刃有余,怎么还会需要她来枉费心思担忧? 昇平轻轻摇头,别开羞怯视线眺望昭阳宫感慨,「母后才离开昭阳宫不足月余,换了凤座上的人,此处竟像变了天地,似乎让人不那么亲近了。」说到此处昇平淡淡垂了眼帘。 「若阿鸾坐上去,昭阳宫仍是本宫最愿亲近的地方。」杨广含笑,在她背后郑重允诺。 昇平为杨广的直白所尴尬,心头虽暖,嘴仍是硬的:「也未必,世间的事怕由不得我们呢!」 炙热滚烫的脸颊突然被杨广以唇拂过,他一点点流连,冰冷嘴唇贴附脸颊凉慡过后又惹得愈加火辣,昇平颤抖躲闪,杨广只是笑:「今天我就让阿鸾看看有什么由不得我们的。」 昇平茫然瞪大眼睛,他已经抓紧昇平右手,大步迈入昭阳大殿。 此时,高氏一身缟素早已坐侯多时,髮丝工整不乱,衣衫鬓饰更是没错半点,她傲然端坐着,屏住皇后最后的尊严端庄,鄙夷亲手毁掉她繁华绮梦的两个祸首。 高氏还在笑,笑得那般憎恶和愤然,昇平知她的表情为何如此诡异,只是默默转头望向殿门外,不肯吭声。 三个时辰前,得报太医院御医,高氏与杨勇的皇子已然夭折,据说是宫变那日在独孤皇后灵榻前受了风,再加上连日来高氏与杨勇操持朝堂内外,无力过多照料,医治不好便早早断了性命。 怪谁呢,大约只能怪这个孩子不该生在帝王家吧。 若非帝王能如父皇于夹fèng中求生那般屈尊降就,若非皇后能如母后统辖六宫那般易如反掌,朝堂怎能被人轻松驾驭。正因为朝堂难以驾驭才舍了亲生骨肉,这般结果除了使人无奈,还是无奈。 母后曾说过,太子妃与杨广方才是最匹配的帝后,错开了,便各自无力成就帝王伟业,如今看来竟是谶语。 昇平侧眼看杨广,发现他正面沉似水,只因见高氏霸占凤位不让骤然勃发怒气:「下来!」 两个字从杨广嘴中迸出,不屑意味甚浓。 高氏于母后薨逝七天后搬入昭阳宫,掐指算来她刚刚爬上皇后宝座不足十日,皇后端仪尚未学足五分,已经有人前来索取,可见人生富贵无常,未必得到即是属于。 高氏哼的冷笑,厉声诘问:「即便是本宫需得移宫,也轮不到晋王你说话!」 杨广不动声色眉目淡淡:「哦,那你说该轮到谁?皇上?抑或是房陵王?」 高氏被讽心中郁结,反唇相讥道:「太上皇如今病卧龙榻,前朝所掀风云也不过是晋王一人所为,本宫眼中只识得皇上一人,不认得被人按下的太上皇御玺。」 杨广挑起眉尾,冷笑:「皇上?」 「皇上!」高氏骤然站起,一双纤纤玉指直指杨广的鼻尖:「你个竖子,弒兄缚父欺母霸妹,即便来日被你得逞坐了皇位,也不过是个昏聩无道的亡国皇帝!」 昇平大惊,众目睽睽之下高氏胆敢如此辱骂杨广,怕是…… 杨广微微冷笑,扫扫袖口灰尘,仿若眼前高氏的指责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般值得开怀,他缓缓抬起头,一双冷目犀利回视高氏:「你恐怕还忘记说本宫还有屠嫂害侄的罪名呢!」 昭阳宫内瞬间变得沉寂,诸多宫人匍匐在地面噤声战慄。 耀目阳光投于砖面刺入昇平眼底只觉得花白一片。 忽而,哗啦一声兵刃出鞘,杨勇贴身侍卫已将刀剑横在高氏咽喉,剎那间高氏脸色苍白如纸,直挺的身子也软了几分。 昇平盯住那些冰冷寒锋的兵刃,气息有些不稳,她骤然转过身望向杨广。从前的广哥哥不会如此,面对指责他会笑笑了事,任山崩地裂的事也不能动摇情绪,今日高氏只消一句讥讽,他已经展露含笑杀人的坦然,昇平眼睛里甚至突然看不清杨广唇边淡淡笑意。 他,还是他么? 「阿鸾说,让本宫饶了你。那日你给阿鸾的三尺白绫本宫觉得不错,丝滑轻薄、入土易化,不如现在还给你这个如何?」杨广声音低沉,隐藏威胁语意。 高氏顿时血色全无,颤抖了牙齿叫骂:「宫人有位份者不得绞杀!更何况本宫还是皇后!」 「皇后?」杨广听闻至此仰面大笑:「本宫与你这么多废话,不过是因为阿鸾不忍杀你,但你绞杀她的时候,可想过她是本宫什么人吗?「 昇平怔怔,杨广口中的话语几乎迸出,她陡然屏住唿吸。 「本宫今日再说一次,大隋朝昭阳宫只有阿鸾一人住得,你玷污此处七日,许你全尸已经是天大恩典了!」杨广不住冷笑,伸手拉过昇平看也不看,从容迈步登上宝座。 高氏见状,扑上来扬手欲掌掴昇平,被杨广迎面抓个正着,直挺喀嚓一声掰断手腕将高氏摔坐在台阶上,一时间瞿凤长袍委地,钗环脱落,整个人爬滚成一团哀声不止。 杨广扫视高氏的狼狈情状神情倨傲,一手托住昇平臂弯下压,必须得坐。 高氏很快被几个侍卫拖离正殿,唾骂之声还隐隐不断,半晌过后,一片寂静。 只听内侍在殿门外瓮声通禀:「房陵王妃白绫殉节。」 昇平坐在昭阳宫凤位上心神不安,杨广俯身搂住她颤抖的双肩轻轻拍抚:「不怕,阿鸾不怕。」 昇平定定看他,直望向眼底心头,颤抖着声音问:「有朝一日你也会杀了阿鸾么?」 杨广停顿动作,片刻后又恢復笑意眷眷:「不会,我只会杀对阿鸾不好的人。」 昇平怔怔,露出艰难笑笑,没再开口说话,身子仍是不住颤抖。 杨广将她揽入怀中,面色沉重道:「我答应你,对阿鸾好的人,一定会留下。」 杨广如是说,也如是做。 宫中此番歷经变故,朝堂后宫里的人都变得小心谨慎起来。 宫人悉数被清洗的结果似有无限冤魂飘荡缠绕,昭阳宫空在那儿,没有人胆敢靠近。而缺了皇帝的大兴殿上文武朝臣也少了些许热忱,失去往昔执着,对杨广的乖张行径学会默默忍耐。 疲累不堪的人何止是他们,还有昇平。 杨广说,既然许她昭阳宫,就要让她坐上凤位,昔日独孤皇后拥有的权势尊贵他都会偿还给昇平,可杨广可以不顾百官朝臣的鄙夷目光,昇平不能。明知道那百鸟朝凤的宝座分外诱人眼目,却也只能守规仰视不敢奢望。 杨广不满足昇平只是在朝堂玉阶下对自己恭谨进退,更需她从此和他一同并肩决断朝事。所以他不容置喙将昇平带上大殿,带上皇帝宝座。 杨广与昇平携手在深红锦色织毯上走过,一身明黄暗底深海云腾的蟠龙雍衣,一抹嫣红牡丹金蝶绕彩的凤羽云裳。 杨广容貌俊朗桀骜,昇平举止端秀庄重,任由两侧朝臣蹩眉不悦他也携她翩然行至宝座同坐。 杨广就这样带着昇平一步步登上最高处,龙案御笔,是他的,也是她的。一抹晨曦照进大殿万福寿禄金门正照拂在他们兄妹金鳞鳞的长衣迤裙上,他傲然回首俯视,根本不顾其他朝臣的神色。 他只侧脸摸着龙椅对昇平暖暖含笑,「来,阿鸾坐!」 昇平当着朝臣只觉得浑身不自在。 杨广归来后,处事变得桀骜不驯起来,也许在华美宫闱饰掩下所有的逆伦在他眼中已经变得再正当不过,他不以为然的抓过她的手腕,「不怕,大隋朝没有人比阿鸾更能坐得起这个位置。」 昇平茫然间又有些胆怯,她既不想就此惹朝臣非议,又贪恋母后坐在上面时的庄严端仪,犹豫间杨广已经扶住她轻轻坐下。 一旦昇平坐在宝座接受群臣俯首,接受百官朝觐,便真成了母仪之尊。 可她果真做得皇后吗? 昇平不知道。 下方的文武百官再愚钝也明了太子杨广如此举动的其中暧昧。 如果昇平公主真坐在宝座上便乱了纲常伦理,眼下太子监国已是非常时期非常应对,如今连公主也敢临朝听政,如此败坏礼教传统,众朝臣自然不甘钦服。 众臣先是面面相觑迟疑片刻,独孤陀向前一步跪倒在地,众朝臣立即随其身后纷纷跪倒,「臣等以为公主不宜坐在凤位,此行此举简直坏了国纲伦常!」 众臣见郎中令已发言语也纷纷议论,一时间劝慰声响彻大殿不绝于耳。 杨广回视殿上俯身的独孤陀扬扬嘴角,冷笑出声,「既然太子可坐,为何公主不可坐?」 独孤陀仰仗自己位高权重又是两人舅父,蔑然答道:「太子是替皇上监国,公主一介女流如何逞于朝堂?」 「昔日大行皇后也曾登入朝堂指点朝政,独孤家不是甚引以为荣妈?」杨广冷然回答,手指紧紧握住面前御玺,因过于用力,指节竟有些泛白。 「但昇平公主不姓独孤!」独孤陀紧紧皱眉,恼羞成怒。 杨广一生冷笑俯视独孤陀颤动面容,似是无意扬手出去,一道碧色绿影飞过,竟是他摔了御玺。 那一声清脆伴随着老臣们的高低惊唿迴响在空荡荡大殿上,御玺滚在独孤陀长袍前,大殿响着杨广的冷冷嘲问:「既然舅父这样看重独孤姓氏,本宫手中的御玺给舅父如何?!」 第19页 殿下趴伏的群臣顿时缄默不语,数十双眼睛只盯着恼怒的独孤陀不敢轻举妄动,如此大逆不道的诘问如何接答都是不对。 独孤陀浑身发颤,碍于颜面所有怒气只能隐忍不发,他俯身道:「御玺是皇上之物,臣自然不敢擅取。」 昇平从未见过杨广如此震怒过,他平和神色下隐隐透着骇人怒意,仿佛要将一切阻拦者就地问斩。 一番争执后朝堂之上再无人敢忤逆他的意思,甚至连想要踏出劝说杨广的昔日太傅也颤然退爬了回去。 昇平拽着杨广的袖子惶惶不安道:「广哥哥,阿鸾不坐。」 桀骜的杨广此时一改往日温顺,肃严郑重的反抓住昇平手指,朗声说予下方众臣听:「阿鸾,还有谁比你坐得?」 杨广的话仿佛触动昇平心头的某一处,既有些不安又有些窃喜,得于他的宠溺她仍是天家公主应由世人尊敬,可不知为什么,自己的手在颤抖,繁复宫装下心同样渐渐冰冷。 忽而,昇平低头下跪:「太子殿下,臣妹不能坐。」 杨广因为群臣阻拦发泄心中忿然,引发舅父不满,昇平这样做无非是想平息朝臣悠悠众口落个贤德的名声给杨广。及时阻止也许可以挽回局面,如此苦心费力不过是想让杨广离宝座更近些。 可他想给她的谁都拦不住。 杨广语声带笑,不容任何人拒绝:「只要是我想给你的,没有不能这一说。」 「是昇平不敢要。」昇平挣脱杨广的钳制俯身跪倒,仰脸对他淡淡一笑,她以昇平称唿自己,杨广不会不懂语意如何。 何必给她天下?昭阳宫,后位于她不过是浮云过眼,昇平想要的是从此不必对他胆小谨慎的恭敬,两个人还是从前亲昵的阿鸾和广哥哥,那个在廊下对她戏嚯的广哥哥,那个在飞舞落花里拉她驰奔的广哥哥。 眼前许她所有的人,不是广哥哥,而是太子杨广,昇平不认得,也不敢不尊敬。 迎着昇平坦荡的目光,杨广终于平息心中怒意,收敛凌厉之色。他心中分明懂了她,却仍执意拉她起身当着朝臣的面扬声道:「你一日不坐,本宫就让它一日空着!」 众臣四下面面相觑,皆震惊不已,隐隐约约从杨广的话中感觉到什么,偏又理不出头绪所在。 突然独孤陀再次跪倒在地,蓦然出声:「太子殿下想必忘记了,臣女自小与殿下相知,定能为皇家绵延子嗣。」 独孤陀的话语惊触动了皇位上暧昧对视的两个人,杨广扬眉脸色阴郁,而昇平则苍白脸色手脚冰凉。 既然当上储君,杨广势必要完成繁衍皇嗣的责任。 独孤陀有养女萧氏淑仪。父乃梁孝明帝萧岿,母张皇后。萧氏二月出生,由于江南风俗认为二月所生女子不吉,遂由梁孝明帝交与堂弟萧岌收养。萧岌翌年病逝,转与舅父张轲,张轲家贫竟将堂堂梁国公主转送独孤氏为婢。独孤陀得知萧氏身份,将其收留为养女,自幼与昇平在大兴宫中玩耍,萧氏真实身份则为外人所不知。3 独孤皇后在世时曾几次试探欲将萧氏许配给杨广都被他婉拒了,那时身为皇子婉拒姻亲尚可,如今眼下江山社稷安危当前,天下臣民怎么能容忍兄妹成婚生子,如此荒唐举动岂不徒留笑柄于朝堂内外?若此子待到杨广百年之后还将继承大隋皇统更不是更为荒诞谬思。 昇平侧眸看杨广,杨广则微微眯眼,指尖轻叩龙案似在思度什么。 独孤陀助杨广回朝夺权自然也藉机接管遏制皇权的兵马虎符,接着便是要送女儿入宫来稳住独孤家外戚的身份,一旦独孤全家抓住新任储君做杀手锏,何愁不会万世同享杨氏皇族供奉? 如此看来昇平杨广都错了,错在不知宝座之上坐的从来就不是两人,而是坐着整个朝堂。 朝臣乌压压跪倒在下,领首的独孤陀则拱手直身,大有杨广不首肯他便不退缩的意思,独孤陀昂首与杨广两人对峙,谁都不肯轻易开口。 此刻,杨广不会忘记天下兵马仍是姓独孤,更不会忘记自己还没有登上皇位。 也许,母后说的对,煌煌天威之下谁都不可能只为自己而活,昇平若是懂得这个亘古不变的道理就该为朝堂牺牲自己情爱,而杨广也该就为皇权放弃执着痴念。 哪怕诸多不愿不甘,也必须为之。 昇平双手撑地慢慢站起神色淡淡的一步步走下台阶,婷婷伫立在舅父面前俯视,强压抑着颤动语调轻声问:「舅父说的女儿可是表姐淑仪?」 「是,正是臣的养女淑仪。」郎中令略略蹙眉连思量都没有直接回答:「淑仪乃梁孝明帝之女,身份荣耀堪配大隋皇储。」 难怪舅父始终对她不冷不热的,原本昇平以为只是舅父怪杨广因救妹心切放任大军独自归来,行为过于率性不羁。如今看来还为了他以盘算好的权势。 瞭然的昇平突然笑了笑,福福身道:「舅父果然好谋划。」 「寻贤妻与太子殿下,是老夫应尽的职责。老夫此时提及婚事只是愧对大行皇后未寒尸骨。」郎中令仍是坚持,翻了翻眼睛:「但此事实乃大隋之幸,朝堂之幸,臣甘愿受罚!」 昇平一眼看过去,仿佛跪倒的朝臣每个人都在点头以示贊同,怕是连他们心中也在忧惧兄妹毁国的传言。 哪怕此时此刻杨广太子之位来的名不正言不顺,哪怕独孤氏借用梁孝明帝之女为己谋私,众臣也顾不得了。 只要昇平不坐在上方宝座即可。 得杨广钦命的司马,丞相与独孤郎中令向来所行亲厚,听闻他为自己养女求嫁自然也愿意做个顺水人情。两人四目相视片刻,也纷纷向前拱手抱拳:「独孤家养女萧氏温淑娴雅,颇有母仪之风,又与天家血亲缘厚,实为太子妃最佳人选。」二人说完跪拜于独孤郎中令身后,三人齐齐直立等待杨广的回答。 表率如此,殿上群臣也随之齐声附和,称赞声如同亲眼见过萧氏端庄贤良的容貌般般笃定认真。 乍看之下满堂文武行径荒谬,可细细想来谁又怎能说他们的所为全无道理?虽然那亡国传言是北周宫人怨忿诅咒,终究还是关系到大隋国家命脉,昇平可以不信,若万一将来国有罹难……,她又该怎么面对杨广? 他刚刚弃战归朝威逼宫门,难道还要顶着逆伦的诽议入主东宫主持朝政吗? 昇平这里百转千回思量万分,杨广并不知晓,他只是淡淡微笑,迅速恢復以往温润神色:「舅父,若淑仪表妹入宫,你可捨得她长年青灯陪伴母后?」 独孤皇后陵寝此时仍在修缮,如今大行皇后梓宫正停在永安寺需有人日夜守陵,如今杨广状似无意用此话点明,即便独孤家此刻送女入宫也是长伴枯灯陵寝,根本没有可能得到他的丝毫宠爱,妄图藉此堵住郎中令用女谋算外戚稳固的后路。如今端看独孤陀觉得是哪边更重了。 「即便入宫只是陪伴大行皇后灵柩,也是臣女淑仪毕生荣耀,她应该自安天命。」独孤陀思量片刻终究,还是决意牺牲掉萧氏一生,笃定开口。 一步棋,与其任由过河棋子被吞食,也好过留在军门踯躅不前。 「好!」杨广突然开口,一掌拍在龙案上震动得下方群臣心惊胆战。杨广始终噙着笑语意轻佻:「那就请舅父尽快送萧氏进宫吧,本宫看,时间紧凑也不必重修东宫了。」 太子纳妃是大隋盛事之一,当年杨勇做东宫太子纳妃时,从采名到礼成用时整整两年,期间不仅东宫全部修缮翻新,所有东宫耗用宫人均新纳新养,衬足了太子妃娘家高相的面子,足见大隋上上下下对太子纳妃一事的隆重。 如今杨广随意应允似乎註定萧氏入宫前景不妙,朝臣几乎可预料她未及入宫已然失宠,可即便如此仍又挡不住贪婪之人的妄念。 独孤郎中令郑重叩首谢恩,长长袍袖一甩,口口声声说:「谢东宫太子殿下垂怜!」 此刻,昇平正纹丝不动的站在独孤陀的面前,他明着拜东宫太子,实则在拜昇平公主。 他知自己在做什么,昇平亦知,怕是朝堂之上无人不知吧。 在众朝臣眼中,独孤郎中令更是牺牲自我成全了大隋,从而不让太子兄妹逆伦乱了纲常,若大隋江山果真能万年,怕是他独孤陀才是最大功臣。 昇平收回自己逶迤在后的凤裙长裳,落寞的走回宝座下方的凳榻,任凭杨广几次相邀也不肯上座。朝堂之事冗长难捱,她如木偶般端坐听不进去,直至杨广说退朝,昇平才木然站起随群臣告退。 杨广似想挽留昇平说些什么,却被郎中令一语阻拦,昇平则头也不回从大兴殿步出,盪悠悠的茫然向前行走,似乎不知自己该去哪里,该回何处。 一口气闷在胸口,喉咙里有些腥甜味道,吞咽噁心,吐又吐不出来,整个人狼狈的厉害。 骤然,身后有人急声唿喊:「公主殿下,奴婢回来了!」 昇平缓缓回头,视线里一袭碧色裙裾疾步上前,抬眼端看竟是永好,原本以为生死未卜的她此刻正安然站在自己面前,一时间昇平悲喜交加,眼泪也落了下来。 1房陵王,杨勇死后被追封封号。 2河东,李渊长子李建成和四子李元吉起兵之处。 3隋炀帝皇后萧氏。梁孝明帝女,因二月出生不吉舍与帝堂弟萧岌,又因萧岌病逝,转送舅父张轲,从小操持家务农活,性格坚韧,容貌艷美。 红衣嫁颜栖凤泣 「难过了?」杨广的笑容温柔煦暖,从玉华池旁拉过昇平的手紧紧环在自己腰上俯身低头道,「方才永好说阿鸾自己独自在这儿,本宫责令罚她杖责二十了。」 杨广的话语云淡风轻,似是在说无关痛痒的小事,却逼得昇平一时惊窒,她回头蹩眉:「为什么要责罚她?」 「为什么?因为阿鸾不在栖凤宫中,她又没有随身服侍,行为不谨。」杨广脸上的笑容纹丝不变,专注的目光始终不曾离开昇平脸庞。 声音停落,身后宫人已经悄然退下,不知何时,玉华池旁便只剩下他们二人。 「永好一路上颠簸劳累,是阿鸾自己不让她跟着的,你也打阿鸾吗?」昇平面色苍白,心中有些恼怒杨广的轻言责罚。 「阿鸾,她们值得什么,便是为你我去死,她们也必然是心甘情愿的。如果今日阿鸾有什么闪失,我该如何自处?阿鸾有没有替我想过?」杨广清冷的声音在池边随风远远追散,幽幽含带透骨的阴冷。 他凝视着她低柔道:「若是我的身边没有阿鸾,怕是一生再不会畅怀。」 昇平低下头,一时答不上来,她不曾想过,杨广回来后会变成如此易怒易疑。 她听罢杨广的解释,负气反问:「既然没有阿鸾,太子殿下心中不畅怀,那今日朝堂时太子殿下为何不回绝舅父的提议?还是太子殿下以为阿鸾心中对此事并不介意?」 杨广搂过昇平的肩头,似笑非笑的挑着她的下颌,「阿鸾,不必动怒。再等我两年。等大隋天下尽归的时候,阿鸾的昭阳宫届时一定重新造好。如今的太子东宫有什么好的,我怎么能让阿鸾住在东宫受委屈?,阿鸾此生只能住昭阳宫!」 第20页 果然如此,杨广想用独孤陀成为自己迈步登上龙案前的最后台阶,眼下正是微妙时刻,眼前四周风声鹤唳糙木皆兵,他不得不迎娶萧氏以作权宜,只是如此做个样子,他们二人又该怎样面对那个无辜的女人? 「淑仪怎么办?」昇平想起那个幼时曾经与自己一同玩乐的绝美女子愁眉不禁紧锁推开杨广的禁锢。杨广不肯放手,她只得任他握住自己手腕,两人缄默伫立在湖畔,远处湖中央倒影空寂宫苑玉树琼树,裊裊倒影晃动两个人的无言心思,她不想开口,他则面色沉重。 「其他琐事都不需要阿鸾去想,阿鸾只需告诉我想要怎样的昭阳宫,等我来日给阿鸾修建即可。「杨广敛了阴沉面色,復又上前扣紧昇平的手腕带回在自己身边,低头吻吻她的额间,还是笑。 昇平垂首不敢迎视,杨广温热的唇顺着她的脸颊慢慢滑落,那股炙热的男子气息几乎让她融化,甚至连反抗也再想不起来。 杨广低低俯身唇轻轻覆在昇平的耳畔辗转吸吮,她手脚失掉力气再不能抵挡来势汹汹的亲昵渴望,人只能半靠在他的怀中,感受他的亲吻轻飘飘顺势而下,在身上蔓延出一片火热难捱,她窘涩骤然闭紧双眼。 也许萧氏的结局会郁郁而终。 杨广无需动手囚禁逼迫萧氏,她也不会淡定自若,想一个被人狠心送出的交易人质,怎能在红墙金瓦天阙中过得快乐? 萧氏入宫后过得是快乐还是悲苦都不会有人在意。只要她换来的荣华和兵权都安然各归其位,她的喜乐已经显得并不那么重要了。 也许连阿鸾的反对声音也不重要,谁会理睬同样生长在皇家的女子心中质疑?正如杨广所说,她只需要想像昭阳宫该如何建造即可,根本用不着思量其他。 「杨广,答应阿鸾,别让阿鸾看见喜庆红锦,它的颜色比三尺白绫的颜色更让阿鸾害怕。」昇平依偎在杨广的怀,揪住他的衣襟,说出自己心中最不愿看见的景象。 杨广收紧怀抱将昇平纳入自己的胸怀天地,「好,我答应阿鸾,一切都不会有,所有的一切都给阿鸾留着。」 「阿鸾知道这样对不住她,但……」昇平哽咽不能语,只是埋头抵在杨广的怀中不住的颤抖。 「阿鸾没有对不起她,若说是对不起,也只能怨她自己命中注定活该如此!」杨广双眼恢復先前阴狠,「她若甘于就此认命,本宫会容她长伴母后陵寝,否则,连苟活在世上也是多余!」 昇平含泪听着杨广的誓言心中悲喜交加。她愿他此生皆如此一往情深,又深觉他们两人会因此负世人太多。 何其幸,得良人如此,何其嘆,怕世事难容。昇平不想伤任何人,只愿默默与他生死相依,可兄妹痴恋只能存于内宫,根本见不得青天曜日照拂。 究竟何时,他们才能真正顺得自己心意?究竟何时,他们才能离开这压抑的宫苑? 昇平抑不住泪水滚落脸庞,滴在他的明黄色前襟,喃喃自语:「若有一日能走出宫墙该有多好,届时山高水远才能容得下你我。「 杨广默然,靠近昇平缓缓将她抱紧。 如此愿望,美好得不敢奢望。她可以仰望,却不能祈盼将其变成命中注定。 他们走不出,永远都不…… 皇上杨坚抱病无力上朝,太子东宫杨广领命监国,九宫门御林禁军也在不知不觉中慢慢归属杨广的控制。或许朝堂上每个人都心知肚明,杨广那身明黄蟠龙袍早晚会换成真命天子的朝服,如今真心跪拜的人早已没了旁骛安然听命,杨广端坐在皇帝宝位上俯视众臣,隐隐可见眉目间即将全权掌握天下的气定神闲。 是阿,掌握天下。 如今,遍布朝堂的独孤陀亲信或被罢权削职,或被远远高升派驻,连同独孤陀郎中令也加封太子太傅,日日必卸了兵刃到东宫协议论内外军机,镇守大兴宫门的御林军虎视眈眈窥视匆匆步行入内的朝臣,时而还会亮出掌心闪烁银光的利器。 既然知晓自己随时都有可能无命再走出宫门,谁还敢以死冒言? 杨广隐忍晋王宫的十几年学会了太多东西,他娴熟父皇杨坚调配能官妄臣的阴狠手段,他擅长母后独孤伽罗睥睨众生的桀骜不驯,他甚至不需懂得如何去尊臣重臣,便可指点江山社稷。如今,外有叛军十年永不再犯,内里百姓安乐朝堂万代,江山如此稳固,他已经自认永无后顾之忧了。 朝堂上的文武百官整日诚惶诚恐进退不安,独孤陀本人也自然不会如此甘心就范。 独孤陀先是联合内外豪族世家与太子杨广分庭抗礼紧抓实权,可怎料成就者少败事者多,也不过是三个月时间,就纷纷离散堕为东宫门客,着实消弱了独孤家的不少力量。 这些朝堂异动于昇平并不知情,她掐指算的都是杨广大婚的日子。 她和萧氏虽没有血缘关系,却因多年相处视同姐妹,再加上杨广誓言旦旦一旦萧氏入宫便送她长伴母后,昇平本该怜惜萧氏年纪轻轻身陷皇家囚笼,可一想到按大婚规礼杨广要与萧氏同睡同卧三日就觉得心酸难抑,不想亲见。 尚余一月新人入宫时,昇平曾偷偷跑去杨广所住东宫瞄上几眼,所幸东宫风貌一如既往,不曾粉饰布红也不曾行椒房大礼,她心中骤暖,抿着嘴快意奔回栖凤宫,是夜入睡时却又深深对萧氏愧疚不已,辗转难得入睡。 如此来回折腾,杨广大婚前这个月,昇平身子始终时好时坏,总是会在睡梦中惊醒,被薰暖被笼罩住冷汗全身,一冷一热病似乎又重了些。永好请过几次御医都是摇头,只道是不好诊断,倒是位年轻的御医道明昇平彻夜不安乃是除不去的心病。 杨广知道后,白日处理完繁忙政务,傍晚便在栖凤宫彻夜批改奏章,内里是昇平的睡榻,外面则是一张龙案,中间隔道茜红珠帘,一盏碧色纱灯。 昇平置身床榻每一翻身,杨广便轻轻关切:「怎么,又醒了?」 昇平抿唇笑笑,復而又安心睡。 因杨广在旁,昇平发现自己竟远离了噩梦,常常一夜睡至天亮,连杨广何时梳洗用膳何时出宫上朝都不知晓。 有杨广相伴苦闷也少了些,只是知道这样美好的日子维持不了多久。若是萧氏不入宫该有多好,这偌大的大兴宫只属于她和广哥哥两人的,从此长长久久的相伴,再没有他人阻挠。 随大婚之日越来越近,杨广安抚昇平的功效也越来越弱,她时常陪同批阅奏章时不舍凝望他刚毅的侧颜轮廓怔怔出神。 「在想什么,连我都不理了?」杨广舒展眉头,在昇平愁苦的小脸前摆手召唤。 昇平撅嘴扑在杨广的怀中,冰凉的手指紧紧抓住他的衣襟,愁容不展的喃喃:「哪怕是你只给淑仪两年阿鸾都捨不得,怎么办?」 杨广低头深深看昇平忧虑的神色有些动容,没有回答,温暖手掌始终在拍抚她的后背,一下,一下,慢慢安抚昇平焦躁不堪的心。 窗外月光透过纱幔照见昇平苍白面容上惹人怜惜,杨广轻嘆,「阿鸾,这些亏欠来日我都会还你,用一生来还你,好吗?」 册封太子妃萧氏的大典分外冷清。 本该由承天门1抬入的凤仪辇改由太极门2抬入,除了太子东宫临时装点的几块暗花羽缎长毯外,偌大东宫竟然见不到一丝奉迎太子妃大婚该有的喜气。 萧氏送亲队伍绵长几里,被悉数阻挡在太极门外,除随身服侍侍女僕妇两人,萧氏没带入东宫任何独孤家的人或物件。 车辇入宫,停在东宫门前,却宣旨勒令萧氏主僕三人徒步去大兴宫后宫永安寺守灵。在那里暗色的梓宫,沉寂的佛殿,孤零零一盏碧色宫灯等待着萧氏的便是多少妙龄少女梦寐以求的大婚之夜。 杨广在用这种方式来昭告世人,这个靠山姓独孤的太子妃,他娶的并不快活。 也似乎在以此暗暗告诉昇平:阿鸾你看,所有的一切我都会留给你,哪怕是你不需要的东宫。 杨广大婚前,秦王杨俊和蜀王杨秀也都偕各自王妃回到了大兴宫中,明着为着新任的太子杨广筹备婚事,也为给天下百姓以兄慈弟恭的幻想,当然也带来了朝堂上诸多无法预料的危机。 既然杨广可以趁乱威逼皇城得到太子位,那么,同样流着皇族血脉的他们也可以。此时皇帝杨坚病重,太子杨广惹民众怨愤,他们兄弟二人只需适时展露贤德,没有理由会在争位时落败。 杨俊和杨秀的归来点亮无数朝臣的阴暗双眼,他们猜测等待着最后的结果,杨氏兄弟之争,朝臣们立于何方眼下已是迫在眉睫的大事。 可于颁布册封太子妃诏书的朝堂上,杨广对杨俊杨秀二人始终是笑的,攥着两位兄弟的手更是久久不放。 朝堂上睁大那么多对儿锐利的眼睛,竖起那么双灵敏的耳朵,却没听见杨氏兄弟三人一句有悖于朝纲伦常的话。 御玺在手,他许给杨俊和杨秀世袭罔替的亲王爵位以及同坐江山的巨大期望。 虽然虎狼誓言没有人会信,但终逃不过人对眼前利益的贪念。 杨广用自己的方式安定人心,可惜,唯独昇平那里他无法安定平息。 仅有的那几块暗花锦色还是刺得昇平双眼涩痛,即便她不去观礼也难拒所有的消息径直涌入耳内,即使意兴阑珊也必须听着最不想听的悄言议论。 永好说,萧氏入宫时表现得婉转柔顺,得到杨广圣旨后轻声命独孤家送亲车辇停在东宫,自己则独自前往永安寺,连声哭泣都没有,便坦然与随身侍女信步前往,任凭独孤家随从在身后隐忍抽泣声成片。 昇平只是笑,一直笑,对永好的嘆息无法表达丝毫情感动容。 皇家娶亲,被迎娶女子本就是不让哭的。登上皇家玉阶乃是万事皆喜,怎么还会有人哭,谁还胆敢哭?尤其她是新册封的太子妃,她的夫君未来会掌握大隋天下,更没了悲切的必要。 也许,也是有人会哭的,于心底,于无人时…… 只不过,凤鸣九天的喧闹乐曲下分不清到底那嘤嘤入耳的哭声究竟是谁的悲恸,是萧氏的?还是昇平的?或是被掩盖在煌煌天威下所有女子的? 分不清,谁都分不清…… 日渐西坠,秋风料峭,颳起肌肤丝丝寒意,地面枯叶迎风盘旋而上顺势在天空狂舞。昇平坐在迴廊下向东宫方向默默出神,不知觉,披帛飘坠在身子两旁,似无力再帖服于她,整个没有生气的软软趴下去。 大婚之日喜盈盈的阳光就这般滑过迴廊尽头,映得流光堕落绚烂入目,她却还在阴影里不敢去看。 眼下偷来的这份安静恬然也是昇平自己留给自己的。纵然杨广有意隔离大婚的细枝末节,但仍有隐约鼓乐声鸣随风送来听得清楚。他在后宫可以妄为,大兴殿上终究还是要撑些脸面给独孤家,那些鼓乐便是他最终的无奈。 昇平真的很想远离大兴宫所有的纷争烦乱,只寻个淡然安宁的所在,与杨广从此婧好一同笑看天高云淡。 第21页 如果,他没有迎娶太子妃的话…… 虽然今日萧氏入宫便被杨广送去永安寺,但于规仪她今晚必定于他同寝同住,昇平手有握有杨广的许诺依旧不能抵挡将爱人拱手让他的心酸,纵能得到片刻真心也无法宽量他与其他女人同寝同睡。 昇平心头酸涩难当,仿若心头有道伤痂旧伤,稍稍掀开疼痛万分却又找不到伤痕,万种疼痛攒到一处,恨不能就此一死百了。 那样,大约也不必煎熬至喜夜那个最为心痛的致死挣扎。 杨广可知她的心意吗?她不愿他对任何人亲昵,哪怕以江山相逼也是不愿。 金雀裘忽然落在肩头给寒冷心肺的昇平骤然暖意,她回过头,苍白的面容带着不敢置信的期盼,却发现永好双手停留在自己肩后还未撤去,半留在空中,因昇平热烈的注视进退不得。 一脸担忧的永好是独孤皇后故去后昇平最贴近的人,被杖刑的永好此刻甚至还有些步履不稳,弓腰停在昇平身边,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昇平伸手握握永好冰冷的指尖寂寥的笑着:「竟然是你,本宫差点以为是他。」 哥哥那个称谓,昇平已是许久不喊了,从开始明了自己对杨广的心意就刻意避过了敏感称谓,称唿杨广为他,如同称唿自己的命中良人般自若,在世间臣民都称他为太子殿下的时候。 如此情意绵绵的一个字不容外人道,只是今天这样的大喜日子,即便昇平不避讳也没人能听去诽议了,为独孤家谋划牢固权势的朝臣们也许早已忘了昇平公主,甚至,连杨广也把她忘了。 昇平明明是笑着的笑容透着伤恸,明明是满脸苍白薄唇又洇满了嫣红,静默中她怔怔出神,耳边隐隐的似又听见凤求凰的同宫曲。 乐曲从永安寺方向传来,只有太子与太子妃合卺时才会演奏。 杨广终于还是去了永安寺,同宫曲也算是对昇平最后的告示。 「同宫了,他该不会来了吧?」说罢这句昇平气息有些紊乱,欢快的曲子正煎熬她仅剩下的笑容。昇平闭上眼睛再睁开眼来,深深喘口气笑笑:「永好,你猜,明年太子妃萧氏可会为他生育世子?」 永好面对昇平伫立,闻言垂首,沉默不敢回答。 昇平却听见身后乍起自己再熟悉不过的沉沉语音:「不会。」 许是幻觉吧,她几乎以为杨广捨弃了为独孤家粉饰的打好机会,为自己赶来了栖凤宫,力证誓言不变。 不可能的,呵。 怎会是他?此时此刻,能来栖凤宫的人不该是他。 残留的夕阳终是从树梢斜斜落下,昇平抬眸,余光正扫过廊下青石,杨广淡淡一缕侧影似正躬身站在自己身后,两人侧影在青石上珠联璧合般亲昵缠绵。 秋风越发透骨的凉,昇平周身已经微微有些寒意,但仍强撑着软塌的身子不肯回头,佯装自己不曾发现杨广的到来对永好幽幽道:「走吧,又起风了。」 永好见状有些踌躇,敬畏的看了看昇平身后的杨广,嗫嚅了四个字:「公主殿下。」 昇平轻嘆拉住永好的手无力道:「永好,本宫累了。」 犹豫片刻,永好还是在杨广面前告罪,低头与昇平离去。昇平早已察觉到杨广犀利的目光始终追随自己的动作,但,他越是迫近,她越是要走得冷漠。 昇平不敢回头。因为她无力做到在杨广迎娶太子妃妃的日子,再同昔日那般与他顽皮嬉闹,在他身披红裳锦袍的时候,她甚至不想回头凝望一眼。 那瑰丽颜色并非属于昇平,只有深秋枯黄落叶才是真正属于她的惨澹。他可以许她东宫不挂红不迎娶,但他一早必定是换了红色锦袍新裳,去接受朝臣朝贺的。 杨广修长的手指蓦然抓住昇平的衣袖,任凭她拉扯不放勐地拽回,逼她迎上自己的深邃的双眼。「阿鸾,不许闹。」几个字冷冷的出自他的口中,双唇随即紧抿成线。 果然,杨广身穿暗红锦袍,颜色虽然黯淡却仍是喜庆无边。 昇平被那喜庆的颜色耀花眼睛怒了心神,心中难抑无边酸楚,她冷笑诘问:「不闹?难道要阿鸾恭贺广哥哥新婚大喜吗?」 昇平的唿吸更加紊乱,被杨广拉扯的宽袖摆上也摇摇晃晃荡着素色披帛,杨广冷冷注视昇平忿然模样眼里也升起怒意,他揽过她的腰枝紧紧箍在怀里:「阿鸾莫不是要我留下来陪你?」 留下来呵,做些什么? 昇平从他眼底炙热的火焰中骤然懂了语中含杨俊,唇上咬得发白,脸颊上却是透着热辣的绯红。 杨广修长的手指穿过昇平披散的青丝,细细摩挲着,嘴唇点在她的眼帘上,另一支手狠狠握住她羸弱的腰肢。 是否真要留下来?留下来便是一世的夫妻。 昇平曾听过成年宫人私下底的打趣,隐隐约约含含煳煳的总不甚清楚。所知道的大概是若今日杨广若留下了,便明年会生出个娃娃,再无忧无虑的女子也会因此成了人妇。可那中间是怎样欢好,怎样同寝,除了那日在东宫看见杨勇和玉环赤着身子外,她再不晓得其中门道。莫不是,他也要与她赤着身子吗? 不要!即便昇平曾梦过杨广安抚自己,落在实地又没了胆色。 杨广的唇还留恋在昇平颤颤紧闭的唇上,并不急于袭掠,一路轻笑啃咬下。此刻,他似乎变成陌生人,嘴角含着邪佞的笑几乎要生吞了她。 还是不可以,他们毕竟是血肉相同。「我,我们是兄妹。」昇平轻轻张开嘴唇,想要推脱杨广的亲昵,话说得含煳不清,不留神又被他偷了空子再度用力纠缠在一起。 「不怕。」他贴在她唇边笑笑回答。 是阿,不怕。如今,他只差一步就能登上皇帝宝座,站在皇位前的他即便罔顾纲常人伦,谁又敢说句什么?可她心底那份忐忑不安,无法拂去。 两人越是缠绵难分他笑得越邪气。就是他杨广把江山都给了亲妹子,天下又谁人胆敢阻拦?更别说册封昇平做皇后?心意已决,加重手上动作。 杨广炽热如火的目光惊吓住昇平,任凭他顺着自己肩头亲吻而下,颈项,胸口,手指轻易滑过内裳百般挑弄。昇平靠在杨广的怀中颤抖得厉害却不敢伸手挣扎抵挡,只能茫然睁大了眼一眨不眨的看着眼前有些陌生的人。 原来,他要与萧氏做这些。 意乱情迷的杨广眉目含春,俊朗仪容比昔日更动人心,沉浸他的痴缠中昇平挪不开视线。越是如此昇平越是加重心痛,杨广身上的炽烈气息已经慌乱了昇平的神智。 「不,不要……」昇平虚软的拒绝杨广根本听不进去,他环抱住她带回内殿,不由分说沉沉的压下去,几乎断了昇平胸腔里全部气息。他游弋的舌尖挑开她合紧的牙齿,他宽大的手掌揉搓着她的胸口,健壮双腿缚住她的双脚。 第一次,昇平怕了杨广。 少壮男子的力道使得她领略绝望,无法挣脱的绝望。 她不过是想留下他而已,却不想看见眼前喘息沉重的杨广。这个,她一点都不熟悉的男人。 「不要!」她的恐惧终于冲口而出,不住哀求他放过自己。 杨广冷笑:「怎么,阿鸾还留我下来么?」他笑着,轻佻的用手指挑开昇平半褪的外衫顺着衣领襟口缓缓探入。 「不要,不要了。!昇平蕴含半晌的眼泪终还是不争气的坠下,皱眉的她慌忙别开双眼不敢对视杨广充满□的双眼。那双眼的主人与平日不同,狂乱放荡,骇人的很。 半狼狈的昇平苦于想不出什么法子推开杨广,只能小声使了性子:「太子殿下有力气找名正言顺的太子妃使去,不必这样做样子给阿鸾看。」 原本还在逗弄昇平的杨广骤然停下手,拧紧眉头定定俯视,似被什么伤到了声音有些发颤:「阿鸾说什么?」 昇平察觉自己身上的人停住了动作,以为此计管用,当即更口不择言道:「你也不必告诉阿鸾今晚会要与太子妃做些什么,阿鸾不想知道,也没必要知道!」 不等昇平话音落地,杨广愤然拂袖抽身,骤然从她身子上离开,再伫立在榻前定定看着她,「阿鸾也不管杨广睡在哪里是吗?」 昇平不敢迎上杨广骇人眼光,心中已暗暗有了悔意,碍于脸面羞涩她却不肯承认,只别开脸默然咬紧嘴唇用力点头。 杨广僵住身子拊掌狂笑,「原来阿鸾这般大度,若不遂了你,怕是对不住阿鸾的贤良!「说罢,再不回头,面色阴郁离开。 昇平愣在那儿握紧双拳抵挡于胸,直到永好慌张扑上来才发觉自己身子轻了许多,惶然起身时,竟连杨广的背影也不曾看见。 面对永好张口,昇平把所有的话僵在嘴边甚至不知该说些什么,又再憋了憋,难耐心中恼羞突然嚎啕大哭,撕心裂肺的趴在塌上痛哭,哑了嗓子亦顾不得了,只竭力想把心中大恸发泄出来。 她想像的一切并不是这个样子。她更不想将他推向萧氏。可这些委屈如今已经没有办法想他倾诉,她只能哭给自己听。 永好用雀尾裘裹住昇平半敞开衣襟的身子困住外泄春光,随昇平的颤抖而动,与昇平死死坐在一起,唯恐她就此寻了短见。 永好陪昇平默默落泪,心中长嘆唏嘘:这桩兄妹情事纠缠逆伦,说到底伤到最深的人怕是昇平,他日事败,杨广宝座下还有江山,可昇平有什么? 若来日杨广得了江山,昇平又会去哪儿? 可怜大行皇后尸骨未寒,宫闱竟又出现如此难堪丑事,兄逼亲妹,有悖伦常,大行皇后即使死也无法瞑目! 身受独孤氏恩典的永好咬紧牙关,死命攥着昇平不住颤动的手指,望着抖如筛糠的公主无奈嘆气:再等上个三两载,她一定会救公主殿下逃脱这噬灭人伦的皇宫! 届时公主一定会明白,所谓杨广与公主的情谊不过是囚禁于此的幻觉,他不会珍重她,永远不会! 1承天门:大兴宫正门。 2太极门:大兴宫南门。与太子东宫,相距甚远。 情憾深铸各别伤 杨广那夜果真去了永安寺。 大约萧氏对太子临时起意的驾临也会欣然奉迎的,一夜恩爱,白日里原本所受的屈辱也在此刻冲散殆尽,再不会记恨。 他们是否在母后梓宫前欢好,昇平不知。他们一个是母后最疼爱的桀骜皇子,一个是代表母后娘家的梁国公主,如今想来,即便是欢好了,母后也是乐于所见的,哪怕他们的行为再不合时宜,也是值得谅解的荒诞。 昇平不可避免的还在朝堂上与杨广见面,强迫她来的杨广常常紧皱浓眉,顺从他意的昇平则总是面无表情的望向窗外。 那是一段尴尬而又难熬的同处时光,他和她都如此认为。 朝堂上自以为重新得到权势的独孤陀滔滔不绝诉说李渊那个逆贼罔顾两疆协议频频骚扰大隋边民。他和她皆无心听讲。 满堂文臣武将听得兵报无不义愤填膺,更有谄媚朝臣不顾宝座上端的杨广窃窃议论可由独孤郎中令长子独孤延福带兵镇压李氏叛贼,以示大隋朝煌煌国威,此言一出,附和之声更是不绝于耳。 第22页 独孤陀亲信遭贬,此时正是他广纳党羽的绝佳机会,那些谏言的臣子也许正是出于他的煽动才有胆大妄为大举动,这点,杨广知道,昇平也知道,可他们心中却并不在意。 杨广冷眼坐在皇位上对下方朝臣的纷纷议论保持不睬,只是想着心中所想淡淡笑道,「进来秋意甚浓,本宫突然想要去江南领略美景,郎中令如若觉得李氏逆贼行事不妥,不必废那些堂皇周章,大可自行前往河东督战,本宫定会奏请父皇恩准郎中令亲率大隋军队前往,如何?」 独孤陀面色铁青径直向前一步:「如今边疆不安国之未定,太子殿下此时去江南游乐不适时宜。」 杨广回首侧眸扫扫昇平低低道:「合时宜的事,有人不愉悦,本宫只能想些不合时宜的事来逗她开心。」 昇平身子一震,佯装不知杨广话中意思,故意板起面孔不肯理睬他的调情。 此番二人眉来眼去却惹恼了为朝堂劳心劳力的独孤陀,他几乎要为大隋朝耗尽所有心力却被「知情懂意」的两个奶娃娃败坏了,不免有些气急败坏:「太子殿下此去江南;车马费时,路途迂长,来回必然惊扰百姓,太子殿下怎能放国事在一边只顾自己尽情玩乐而劳民伤财?」 杨广睨了独孤陀下颚苍白须髯,「既然车马费时,那就修航渡好了!」 「修航渡出行,可是皇上的旨意?」独孤陀当然知道中风的皇帝杨坚不会允许杨广这样胡作非为的举动,但他的逼问着实戳了杨广心中短处:「本宫现在手握着皇帝的御玺,想必舅父不会不知道吧。」 手握御玺的杨广可以完全不必在意朝堂上的群臣,他被朝堂压抑多年的心性何止是昇平不曾看过的?此刻的杨广需要朝臣的膜拜,需要百姓的敬仰,自幼佯装贤良温润,心中时时刻刻觊觎那个皇帝高位的他,诸多隐忍只是为了有朝一日可以立于万人之上指点江山,如今他做到了。大隋天下尽归,人心平定,再没有必要掩饰自己的野心和轻佻。 昇平闻言陡然回首,晨光中的阳光面色冷峻,髮髻上的太子朝冠巍巍金光耀目,浓重的眉眼she出的冰寒刺骨的目光,连下方的独孤陀都不自主败了气势,两人对峙,孰胜孰败轻易见了分晓。 大隋隐蔽祸乱已然沉寂,杨广再不想用独孤家势力。算计对策皆掩于尘土,独孤陀开始惊讶东宫新君的桀骜反骨。 如此巨大间隙杨广和独孤陀俩人都悄然已察觉,只是如今搬到朝堂上明目显露,便笑了昔日旧敌。 独孤陀不由忿忿然,掀朝袍向前跪倒,倔强的面容暗示话中深意:「太子殿下请三思而后行,如今蜀王秦王都已归朝,兄弟三人相聚,太子行径应作出兄长表率。」 昇平蹩眉偷眼看舅父,即便如她这种朝堂外人也知,此时提及杨俊和杨秀分明就是在威胁杨广,言下之意,若杨广不肯顺应独孤陀所求之事,他也会更替东宫,轻易颠覆了杨广手中权力。 到底是独孤家的人,如今竟敢欺他们兄妹身边已无尊长,趁大行皇后尸骨未寒不及百日,皇上杨坚仍卧床不起之时,将杨广和昇平如此欺辱,料是杨广咽不下这口气的,昇平关切回头,正瞥见杨广唇边轻轻扬起诡异笑容:「舅父说的极是。「 杨广转头望了望昇平顿了一下,眼底真真实实浮起一层戾气,深深吸口气,再回过身对视独孤陀时,神情已如常态:」即便如此,本宫会奏请父皇,平服李氏逆贼可以委任独孤延寿为骠骑将军领军代本宫出征。「 突如其来的允诺打得独孤陀措手不及,独孤陀本想由长子独孤延福出征却不料杨广却派了他的二子独孤延寿,那是一个懦弱无能,全无独孤家半点才能之辈,此役是独孤陀挽回独孤家颜面的最终手段,杨广当然不会允许他成功。 再说已是无益,百余双耳朵清晰明了的听见太子的允诺,杨广不会收回自己的话,独孤陀当然也明白自己也不能逼人太甚,朝堂之上两人必须各退一步,否则玉碎瓦全难分一二,反倒是成全他人快慰。 独孤陀不悦的躬身,瓮瓮回答:「是,太子殿下,老臣愚子独孤延寿定不负皇上圣恩。」 杨广含笑从玉案上绕过,亲手搀扶昔日盟友,以示自己皇家宽容大度。 昇平半垂的视线正将杨广紧紧泛白的手指看个满满,杨广正在暗自用力,独孤陀也反手握住杨广的臂膀不肯松开,两人彼此纠缠,瞬间难分胜负。 还在昇平小时母后曾说过,舅父独孤陀年少时曾力举千斤铜鼎,汉臣常说他蛮夷遗风不改,像极了占山为王的匪类,唯独父皇含笑评价他文才武略无不精通,纵使百名汉臣也抵不过他一人。 此刻,杨广脸色虽变,被抓紧的手腕还没有退意,可见臂弯上所受力道非常人能忍受。 群臣个个呆若木鸡,盯着不动的二人万分不解,杨广脸上挂有笑容,独孤陀脸色冰冷不苟,二人暗自较量,外表却给群臣亲厚假象,不退不进僵持在一起,难怪会有人迟疑。 昇平突然缓缓站起身,朝舅父深深鞠躬:「舅父,骠骑将军此去必定兇险,太子妃身为弱妹自然百般惦念,也可请骠骑将军进宫与太子妃告辞,以慰惦念。」 独孤陀再精明也未曾想到昇平会如此一言,他再抬头时,昇平已拖着逶迤瞿凤百褶敝屣裙从侧离去,只留下独孤陀与杨广双手未离的注视,以及百官众目相随。 杨广一言不发看着昇平离去背影,缄默片刻,蓦地松开用尽全力的手指,甩开独孤陀的纠缠也离身走出大兴殿。 朝堂,谁愿意伫立于此便由谁来,他们不屑回头。 「还气我?」杨广抓住昇平的手腕带回怀中,昇平望着他,心中滋味繁复述说不尽,心中酸楚难耐又不知该从何说起,「阿鸾只是在气自己。」她长嘆,赌气推开他的怀抱。 杨广在昇平身后轻声安抚,「阿鸾,你放心,我便是负尽天下也不会哄骗你,我会为你倾尽所有。「 「承蒙太子殿下如此宠爱,阿鸾是否该感激涕零?」昇平苦笑,身子不住微微颤动。他是否已经和萧氏同宫这句话她永远问不出,所以总是煎熬于心。一时生气,一时苦涩,一时宽慰,一时悲嘆。 他挣扎于朝堂,她却挣扎于他。谁是谁的天下,谁会为谁劳心,由此可见一般。 杨广深深看这昇平神色复杂莫名,原本擒住她的手再不肯松开,忽而,他陡然转身走在前方带路,昇平被胁迫拉扯着同行,内侍宫人见状慌忙跟上随扈,他二人越走越快,身后众人气喘不迭几乎快要跟不上。 两人穿过大兴殿后御林苑,直向旧日东宫,再转又復出秦王宫,再转,又復进蜀王宫,再出,三转进代王宫,转转回回,不期然竟来到一块开阔之地。偌大深红色宫墙沿水而立,他们脚下旷野则是河岸另一边界。 此处落叶几乎掩盖所有地面,河渠内如死水般波澜不惊,大兴皇宫内苑居然还有如此荒凉凋敝之所昇平从不知晓。河岸两边各有望远亭阁,她定定看着杨广顺梯而上不明就以。杨广登上亭阁转过台阶向下伸手,宽大手掌给她全部安全,仿佛是种蛊术,吸引她一起前往,全然忘记心中忐忑所在。 昇平似知道他的发现即将为大隋江山带来血雨腥风般忐忑不安,杨广的殷切目光却容不得她百般拒绝,她只得颤颤交出自己的手指。 杨广躬身强势环抱住她的腰,一把将昇平整个人拥上来,她受了惊吓,慌忙闭眼,再睁开时,杨广已然于她身后低沉笑语:「看,这是出宫的水道,来日我和阿鸾一起出宫看天高云淡日月永好,如何?「 此水常年锁于九重宫墙之内,仿佛也因安于沉闷的宫廷生活缺失了勃勃生机,死气沉沉蔓延到天边,根本无法给予她希望。 昇平很想对杨广说好,奈何凉亭上风卷残音,她的应允也就此被自己吞了进去,没了再答一次的勇气。 杨广环抱住昇平在她耳边沉沉嘆息:「两年以后,此处会修一条通往宫外的河道直通江南,到时候我和阿鸾一起出宫,阿鸾的夙愿便可得以实现。」 杨广说的那般认真,认真到昇平几乎忍不住黯然嘆息,她不肯回头望他,只低低唏嘘,「两年以后杨广公务将越加繁忙,怎么还会陪昇平出去看天高云淡?」 透骨冷风吹起她与他的鬓髮,纷纷绕绕缠在一起,两人红金两色的衣襟也似准备远行般在风中飞扬叠加,虽似仙人,却无力升腾。 杨广拧眉看着昇平,知她话有所指,半晌不曾开口回答。 她知道他必定会成为九五之尊,也自然知道此时身为太子的他随口允诺畅想犹如天边云际可望不可及,届时,待到他登上皇位,出宫游玩可以,出宫永不再入并毫无可能。 权倾天下,势独其尊,他们的姓氏不容许他为她离弃江山,更不能携手归隐山林就此安于平淡。母后说的对,只要身体中流动的血液姓杨,他便一生走不出宫墙,因为他不舍,他也不甘愿。 「阿鸾…」察觉昇平兴趣冷然,杨广的神色略有愧疚,手中明明再真实不过的她竟似心在渐渐远离,两人之间的fèng隙已有丈余。焦躁的杨广骤然紧紧抓住昇平的手指,不让她再继续冰冷下去:「只是两年而已,时间并不算长。」 杨广从未如此惶惶不安过,想必所说的允诺连他自己也不相信。昇平不愿为难他,迎风仰首淡淡笑笑:「此处水道两年怕是修不成的。」 「会,只需一道皇帝圣旨,明日即可开工。」杨广神色冷肃誓言满满,他振臂一挥向昇平郑重允诺:「我愿耗尽天下能工巧匠来修这条水路,两年后,一定可以修建完毕。」 他还是如此一意孤行,只要她愿意相信他,哪怕动用再多国库银钱也会如约完成自己的允诺。 昇平回首对视杨广认真热切的双眼心中颇有感动,即便帝王也有不能为之事,也许,她本不该对他如此斤斤计较。她轻轻唤他:「你如此费力讨好阿鸾,不累吗?」 杨广前额贴上昇平的:「不累,为阿鸾倾尽天下都无所谓。」 昇平蓦然扑在杨广温暖的怀中来掩饰自己悄然滚落的眼泪:「好,那就两年,两年后,昭阳宫和水道阿鸾都跟你一一讨来。」 杨广不知她低泣,以为只是昇平含羞撒娇,笑着亲吻她的髮髻拍抚她的后背:「好,我答应阿鸾,阿鸾要的东西,我一定全力以赴取来给你。」 两人紧紧相拥,昇平倾听杨广沉沉心跳许给自己的承诺。 此生能得他如此相待,还求什么? 他愿宠她,信她一生,直至天老地荒也无怨无悔,如此相伴算不可求的情意了,再纠缠两人身处何方,是否只真心待她一人,又是何必? 「广哥哥。」 「唔?」 「有朝一日,在此宫阙权势争斗腻烦了,再和阿鸾一起出宫吧?」 杨广身子一僵,旋即沉沉回答:「好,我答应你。「 「好,那阿鸾等你。」昇平语声滞窒,鼻音浓重。 第23页 独孤家二子独孤延寿率兵再度前往河东,准备与无信的李渊再讨个理论。扬杨广和独孤陀仍在朝堂上怒真笑假虚以委实的争斗,倒是杨俊和杨秀连日携王妃到栖凤宫长坐,弄得昇平措手不及,躲也不是,见也不是。 他们已经受命世袭亲王,一个个头戴金冠身着黄袍,一身装扮几乎与在朝繁忙当政的杨广并无丝毫差别,二人身边的娇妃也是各自背后有母家靠山,掩不住的神采飞扬,昇平原想亲热二个兄长,奈何他们的目光与昇平相碰触时总是躲躲闪闪,嘴上的客套也不似以往围绕香囊顽石,突然间变得高深莫测起来。 「太子退朝也会来栖凤宫小坐吧?杨俊欲言又止,似有隐意。 「是,偶尔回来阿鸾此处小坐。」昇平恭谨回答。 「独孤大人是否也会经常来坐?」杨俊又发问,目地更是对独孤陀和昇平亲厚的测探。昇平忍了又忍还是含笑回答:「舅父与太子常忙于协商公事,倒是不曾来。」 「难道舅父常去东宫?」杨秀闻言表现的甚是惊奇,似是才知独孤舅父喜爱杨广即便散朝后仍常伴太子般。他的意思一定并非如此简单,他想知道的是…… 「太子与舅父舅甥情厚,即便偶尔内访也是寻常,俊哥哥何必如此惊异?」昇平静默片刻择言回答。 杨俊突然侧脸,昇平不见他的神色也收了话尾,杨秀似被兄长警告也垂首不语,一时间大殿内寂静无声,秦王妃蜀王妃更是颤颤不语。 「阿鸾还要去甘露殿探望父皇,二位兄长还有旁事吗?如若没有,阿鸾先告辞吧。」虚伪假笑的昇平被两位兄长发绾上的金冠刺得双眼花白,又因兄妹情状尴尬委实不想再多坐。 独孤陀那日在朝堂上明显暗示一旦杨广力贬独孤氏,太子之位的替代者无非就是他们二人。秦王蜀王于此时进宫探望昇平,与其说思及两年未见以慰藉兄妹之情,倒不如说趁机闻嗅宫中风向,辨别独孤陀与杨广是否真切决裂。 生怕自己说多错多的昇平心中顿生警惕,驱赶之意也表露出来。 杨俊对昇平的冷淡似是不以为意,倒是杨秀见状颇有些不满:「每每我与三哥过来探望阿鸾,阿鸾都藉口探望父皇少言离去,可是阿鸾不愿意看到我们兄弟?直讲出来就是,何必隐隐藏藏?」 昇平被戳中心事尴尬回答:「俊哥哥多虑了,只是父皇最近身体虚弱,阿鸾想在父皇近前多多尽些孝心。」 「往日里里也不见阿鸾如此贴近父皇,如今却是举国孝女典范。是不是二哥眼下身为太子,与二哥素来亲厚的阿鸾也因此洋洋自得起来?」 昇平心中恼怒当着两位兄长不能发作,只好稳了心神争辩:「阿鸾与几位兄长都是亲厚的,无论哪位兄长做了太子,阿鸾皆庆幸喜见,何来独因广哥哥做了太子便洋洋自得一说? 杨秀不屑撇嘴:「我看倒是未必,大约阿鸾心理是将几个兄长也划分了远近,站在太子身边,只针对我和三哥了吧?」 杨秀猝不及防的指出昇平厚此薄彼,她一时语塞,确实答不上来。 昇平从未想过自己会身处杨广背后,只针对杨俊和杨秀冷色,但不自觉间,因即将涉及皇位如同陌生人般疏远了往昔的几位哥哥们也是不争的事实。 昇平面色微变,手指不自然的收回还想分辩:「阿鸾不曾如此想过,无论是哪位兄长,阿鸾皆是一心相待从没有二心过。」 杨秀还想斥责她,杨俊一把拉住他的舒广袖口,昇平抬头,杨俊正静静的看她眼中隐藏晦暗深意:「阿鸾,我们兄妹六人同父同母,血缘亲厚,即便来日有了纷争,无论断了哪只手足都会疼痛,只是阿鸾自幼与二哥同吃同行难免亲厚,若是阿鸾因此与他同心也是应该的。」 昇平心中酸楚,勉强笑笑:「俊哥哥说的是,但阿鸾并无此心。」 杨秀以为得到杨俊的贊同再想迈前一步指责,却已经被杨俊沉色拦了去,他使眼色制止他的莽撞,而后携秦王妃从容与昇平话别。 昇平被他兄弟二人猜疑心中正是难过,此时也分不出心思挽留,任他们兀自离去后,自己俯在锦被中偷偷悲戚了平片刻。 又过了些时辰,天已近昏暗,想起卧病在床的父皇也许正殷殷渴盼她去,不忍让父皇希望落空的她只得自己独自上辇前往甘露宫探望父皇。 暮色沉重,昇平心绪越发压抑,回想方才杨秀的一番冷意讥讽,心中难免感伤。不知何时,昔日一同玩笑的兄妹,如今只能互相猜忌,也许,这也是争夺皇权留下的最大遗憾。 车辇停下,疲累的昇平满怀心事,步履徐徐,身边宫人跪拜都不曾容许她们起身,直到殿门前才勉强露出笑容缓步迈入。 近来昇平常常到甘露宫探视皇帝杨坚,终日坐在父皇身边以言语逗他开怀。卧病在榻的杨坚不常展颜,偶尔有所表示也难以察觉,昇平需随时关切,再偷偷以丝巾擦拭杨坚抑不住留下的涎水才可。 昇平十八载来最贴近父皇的时刻便是此时此刻,她可以窃窃对父皇诉说自己对杨广的深深情意,也可以喃喃道出自己幼年时曾有过的对父皇母后的敬畏,如今父皇已经不能再说话,听她讲说时,一双无神的眼睛总是没有神采的半阖半睁。 今日,昇平坐在杨坚龙榻旁出神发愣,仿佛在假想若有一日杨俊与杨广真需争夺皇位时,她该如何自处。 勐然间,昇平俯在杨坚衰老无力的臂弯里轻嘆:「父皇,九五之尊的宝座那般好吗,为什么世间的每个人都想要得到它?」 不能言语的杨坚心中明了,呜呜的频频摇头,昇平见状苦笑:「与其兄弟争位残杀,阿鸾倒宁愿是李氏叛贼入侵,届时几位兄长联袂对抗外敌战死,也好过自相残杀。每每想到他们即将刀剑向内,阿鸾真不忍心再看。」 杨坚闻言一阵气喘,手指微微颤动挪到胸口,勉力睁开双眼,视线看上去有些涣散,昇平怜悯的替杨坚拢了拢髮鬓继续说道:「父皇,勇哥哥已经去了,杨广也做了太子,可俊哥哥和秀哥哥不满,他们得不到父皇母后的拥立所以才甘心游歷河山,一旦舅父转而支持俊哥哥,怕是再淡泊名利的人也禁不住皇位的诱惑,届时,若他们兄弟相残怎么办?」 杨坚竭尽全力盯着昇平唇角起伏,似乎很想撑住苍老的身子,再回到朝堂去平定嫡子争位之乱,奈何额角青筋浮现手却颓了下去。 不能了,他再不是当年雄心壮志的帝王,再不甘也必须退让,找个接替的人来坐稳大隋皇位。杨坚攥紧双拳已是忿然,但他只能默默听昇平对自己诉说担忧惧怕,诉说对那场即将到来的血雨腥风无能为力。 帝王老而无力,何尝不是一种悲哀。 昇平眼底蕴满水意起来,为父皇的苍老无助,为兄长的贪婪慾念,她不想让杨坚瞧见自己的痛苦,默默站直了身子,想要寻个没人的地方尽情痛哭一场。 她不能让无能为力的父皇看见她的无所依靠,不能…… 忽然,门外有内侍推开殿门:「公主殿下,太子殿下即将摆驾甘露殿探望升上。」 昇平闻声有些不安,她此刻心境复杂难平,确实不适面对杨广,她连忙以袖掩面躲到侧殿,准备等待杨广离去后再与父皇开口告辞。 内殿寂静无声,她步入侧殿后,轻靠墙边顺坐,心中仍是满腔酸楚。 此处是宫人休憩所在,长凳宽桌倒也算干净,昇平呜呜低泣了几声,察觉内殿忽然静得骇人,不解的她回身弯腰偷窥,发现杨广正伫立于杨坚床榻前望着杨坚苍老的面容缄默不语。 想必,他也觉得父皇苍老了吧,昇平思及至此心中又是难当酸涩。 「父皇,儿臣来了。」杨广语音沉重目光如矩,昇平怕被他发现自己的行踪,揣揣收回偷窥视线靠在墙边侧耳倾听。 只听得杨广再度沉沉出声:「父皇,今日杨素1拟诏急招远在并州2的五弟回宫,他出宫时腰配御令,怕是尊了父皇意思吧?」 1杨素:隋朝名臣。北周武帝时官拜车骑大将军,仪同三司,统领三军屡立战功,并救驾数次,被封为安县公,后领父爵贞县公。周静帝继位时尚且年幼,时任左丞杨坚招揽杨素,许以汴州刺史。杨坚废帝立隋后,封杨素清河郡公,进位柱国。开皇四年,拜御史大夫,由于其妻郑氏是个悍妇,杨素一次与其吵架说了一句:「我若作天子,卿定不堪为皇后」,结果被其妻告发,杨素因此获罪,并被免官。开皇五年復职,曾与晋王杨广并为行军元帅讨伐陈后主。得胜后再进爵越国公。杨广为培植自己势力,暗中与其交好,杨素知杨广有夺位之心遂投奔其门下。大业元年,杨素又进司徒,同年病死。 2并州,汉王杨谅任并州总管。 祸起萧墙不知戟 空旷大殿里迴荡的呜呜之声便是杨坚对眼前这个逆子的回答,昇平小心翼翼握住自己胸前的衣襟屏住唿吸。 「父皇恐怕还不知晓,刚刚传出的上谕已经落在父皇最宠信的越国公杨素手中,他又巴巴的转告儿臣,原来父皇在儿臣千里迢迢赶回平叛废太子谋反时,已经立好废儿臣为庶人的密旨了,一旦儿臣自立为太子,便命汉王归朝平叛登上皇位,莫非……父皇就如此这般不信儿臣吗?」 昇平惊住,勐地站起,她从殿门处侧首正看见平卧在榻上的杨坚面容涨红,唿吸急促,原本僵硬不能动弹的手竟在半空中不住的来回挥舞。 一时难以控制的动作更是扫落玉案上摆放的翡翠药碗,咣当一声,连暗红药汁也泼了出去,玉碗随声碎裂。 「父皇先命杨秀和杨俊进宫和本宫分权,又暗地里伙同前臣煽动独孤陀朝堂上争宠,父皇病重仍不忘指点朝政,意在我们四人相争,好给五弟留个皇位是吗?」杨广似隐忍笑意的刚毅面庞却是冷若冰霜。 「起初儿臣一直奇怪,太医院御医为何每次来甘露殿探诊皆开两方,一方于内堂留置查看,一方于宫人太医院抓药,如今想来,父皇是怕儿臣知道父皇已经病重遂先下手为强,不得不命御医与儿臣隐瞒实情是吗?」 昇平闻声陡然捂住嘴,父皇病重不治了? 虽然近日父皇神色确实没有好转,但御医们分明说父皇只是虚不待补,需清淡饮食便可慢慢恢復,原来所有一切竟是父皇骗局中一步而已。 杨广抓住杨坚仍在挥动的单臂冷冷发笑:「昇平每日前来探望父皇,总以为父皇病中手不能动,心中不免忧虑难过。她却不知父皇正是用这残废单臂来调度内外大军来围剿我们兄妹二人呢!只是父皇握笔是在不稳,儿臣能通篇认出父皇的字实属不易,相信即便传了出去,五弟能否真与父皇心有灵犀入宫当政,也是未必,父皇就如此笃定他能重新改天换地?「 昇平惊得手足无措,眼睛直直盯着父皇颤动的手指,从前在她面前最多只是颤动的手指如今竟紧紧攥住杨广的手腕,将杨广的皮肉掐个青紫。杨广垂首注视自己手腕上的禁锢,冷笑出声:「父皇终于忍不住,不再装了?」 第24页 此时杨坚如同疯癫般,强撑起身子拼命拉扯杨广的袖口前后摇动,奈何他病重多日,便是身上仍有些残余力道也伤不到少青年壮的杨广半分,杨广不顾杨坚的阻拦一意冷笑说下去:「而后呢,是将我们兄妹绞死与宫门之上吗,等那个兄妹亡国的诅咒平定后,再由汉王藉助突厥可汗之力重新迈入大兴殿?」 「笑话!父皇,你一生仰仗母后家兵马,有母后坐镇,雄才韬略也省了大半,如今再用已经没有当初的魄力了。杨谅为人胆小怯弱,他的确不曾接到圣旨,可即便他顺利接到,也未必敢与儿臣抗衡,与杨谅联繫的仆骑she虽有智谋却忘了独孤家眼线遍及各个州县府衙,他逃得了禁军侍卫,却逃不过有心告密之人,就差那么一点点杨谅几乎能成全父皇大业了……可惜。」 「父皇后悔吗?」 杨广云淡风轻的描述和暗藏杀机的笑容,使得昇平如遭雷击。 她几乎支撑不住身体再躲藏在偏殿,恨不能一下子扑出去质问杨坚,她日夜惦念的父皇于为何在生命弥留时分仍定下如此诡杀计策?难道只因见不得他们兄妹逆伦,便将他们置于死地吗?父皇心中,对他们兄妹二人可有一丝父恩慈爱尚存? 为什么不是传位给秦王杨俊?杨谅与杨俊相比,杨俊更贴近父皇秉性,为何不是直接借他之手杀了杨广?昇平咬住下唇脸色惨白。 「父皇是否一致猜疑母后……」杨广的抿唇含笑不往下说,但侧殿中隐身的昇平已经剎那明了。 当年与陈后主厮杀征战时,母后与父皇曾被陈军侵扰分离两路,别离整整两月,两人之间只见飞鸽传书不曾面与,杨俊生于隔年五月,与父皇离去时恰好十一个月,大兴宫中常传赵姬十二月生秦皇,如今杨俊也是雄才大略的胚子。不料父皇却因此始终不喜杨俊,任他沉溺嶙峋怪石中不肯重用。如今看来,父皇其实从那刻便猜疑母后…… 原本挣扎的杨坚突然停止所有动作,一双灰濛双眼死死盯住杨广等待接下来的话。 杨广轻笑:「母后曾对本宫说过,杨俊是……」说及此处俯身下去,贴在父皇耳边嘴角上扬。不知他与杨坚究竟说了什么,猝然杨坚反手拽住杨广的领口,涨红的面颊浮现诡异颜色,双眼遽然睁大。 杨广坦然站起笑意轻蔑:「怎样?父皇与母后间隙二十余年,如今可想明白了?」 杨坚身子悬在半空片刻似在斟量杨广的理由,煞白的苍老面容已再没有半点血色,无神双目直直盯着杨广,久久,久久…… 杨坚憋了憋,猝然喷出一口红艷鲜血,正she在杨广脸颊,点点滴滴停留在儿子霜冷寒意的笑容上,慢慢晕染开的金色蟠龙袍犹如开放万苞花蕊般骇人眼目。 杨坚枯瘦的身子急速向后倒去,轰的一声砸在榻上。 昇平见状从侧殿奔出,脚踩在裙摆跌在明黄锦毯上,杨广闻声扭头,才发现昇平也在。 先是一惊,随手匆匆赶过去抱住她。 昇平仰头,哀哀望着满脸沾染杨坚鲜血的杨广,嘴唇颤动:「你杀了父皇!」 杨广蹩眉,轻轻安抚道:「我没有,阿鸾不怕。」 昇平眼望杨坚躺卧之处颤声哽咽,眼泪抑不住长流:「父皇……「 杨广立即捂住昇平双眼,单臂抱起她,任由她埋在自己胸前抽泣挣扎,一步一步走的踏实沉稳,昇平癫狂挣扎,杨广徒手禁锢她孱弱的身子不肯放松。 「你杀了父皇,你杀了父皇!」昇平反覆念叨着,顿觉肝胆俱焚,却又不知自己该如何是好,杨广也不做应答,环抱她肩膀的手臂,遮挡住她的双眼直到平安回到栖凤宫。 昇平被平放在芙蓉榻上,竭力哭泣的她已经没有力气再挣扎,只能抽泣着怒视面染血色犹如罗剎般的杨广,永好见状战战兢兢送上一方湿帕,杨广顾不上擦拭自己,先用湿帕蹭去昇平眼角默默流淌的泪水。 「阿鸾乖,父皇没事,我只是告诉父皇一些真相。」杨广的声音没有波澜,眼底却隐含着柔笑。 昇平不想跟杨广说话,扭头侧向一边依旧无声的哭,杨广伸手扳回昇平的下颌,低低道:「相信我,父皇与母后一生猜忌只源于此,我只是将真相和盘向父皇托出,没做什么手脚。」 「父皇到底猜忌母后什么?」昇平骤然回头问道。 「母后生性倔强,怕因为分娩耽搁战事,擅用蛊术延长孕期二十余日,战事已过四方安定,母后却无力娩出腹中胎儿,淤血所致几乎在大兴宫里丢去性命。可身在两地的父皇始终以为母后是蛮夷女子,生性豪放贞洁难守,所以一直疑她与他人私通生下杨俊,母后又是高傲的人,虽知父皇疑她,却耿耿不肯分辩,所以……」杨广冷冷望向昭阳宫,再无笑容:「母后父皇一生心存间隙,再难和睦。」 昇平悚然无语,良久才平復心神,唏嘘道:「父皇母后……」 杨广将昇平揽入怀中语声低哑:「阿鸾,我们与她们不同。我们从小相知,便是最终临危也必然不会分离,所以,我会守着阿鸾,生生世世永不分离,不怕。」 永不分离…… 永不…… 生生世世是杨广给昇平的许诺,不是他给父皇的。 夜半时分甘露殿宫人到栖凤宫通禀皇上垂危,须公主亲王随奉,昇平才知道,杨广还是气死了父皇。 昇平命栖凤宫宫人应急治孝服,她则以车辇代步应诏入甘露宫,内里殿外已经恸声成片却不见杨俊和杨秀领首拜伏,甚至连太子杨广也不在其中。 除了受命出来协理事物的太子妃萧氏,偌大的宫中只有她们姑嫂二人主持。 昇平不曾想和萧氏入宫后第一次见面是在父皇临终榻前。几年前她们也曾一同七夕乞巧,也曾曲水流觞,萧氏说与她听世间奇事,她说给萧氏听宫中秘闻,如今两人再次狭路相遇,再寻不到往日那般亲密无间了。 昇平缓缓踏上台阶,宫灯摇曳中她与萧氏隔着甘露殿门内外对视,两人静默良久,不知该如何称谓。倒是太子妃萧氏先抽身给昇平让出一条路来,淡然自若的躬身:「公主,皇上等候多时了。」 到底是比昇平大上几岁,再尴尬的场面也能周旋自如。昇平赶忙低头迈入,不等落步背后太子妃幽幽道:「公主,太子殿下托本宫转告你,望请节哀。」 昇平回身细细看萧氏,太子妃始终淡定从容的垂首目视地面,秀手侧身作福,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若不是听闻过她闺中琐事,昇平几乎以为萧氏向来如此端庄娴雅,可惜,她不是。 她常与昇平豪饮烈酒,迎风立于宫中角楼上,誓将嫁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大英雄,她也曾与昇平在朝堂外偷窥独孤皇后母仪天下后,说来日必如独孤皇后般策马扬鞭,携夫君稳坐天下成就巾帼英名,如今飒慡音容宛在,萧氏却被世事锻造成了木偶人。 昇平心中抽痛,不知该如何回答萧氏,只得硬硬点头,踌躇半晌才挤出一句:「有劳太子殿下惦念,多谢太子妃转告。」 一句话涵盖太多昇平对淑仪的愧疚,她霸占了杨广的宠爱,毁掉淑仪曾经嚮往的生活,若不是她,淑仪也许不必入得大兴宫葬送一生,也许会寻个梦中所想的男子生老病死,如今再想起这些,昇平几乎无颜多在淑仪面前停留。 不敢面对萧氏的昇平头也不回走进内殿,她轻轻俯在杨坚身边,内殿烛火昏暗,冷风时而撩动明黄纱幔森然漂浮,此时,杨坚已面色土黄气息微弱,枯藁的手臂无力的垂在万寿无疆的云锦被外没有知觉。 昇平心中酸楚,伸手为父皇盖好锦被,先前杨坚曾密谋绞杀她和杨广的事,她始终不愿相信,在昇平眼中,杨坚仍是自己幼时召唤她过去,喜欢摩挲她头顶的父亲。 只不过,如今苍老濒死的杨坚再不復当年的英武容貌,看上去像个垂死的耄耋老人,依依不捨拽着最后一缕尘世奢恋不肯放手。 太子妃萧氏默默伫立在昇平身后,静得几乎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昇平想俯在父皇身边恸哭,却碍于身边人的注视不能尽情,她手指搭在杨坚的脉搏,虚弱的跳动许久才有,渐渐消散气息的父皇使她突生莫名的慌乱,她想起杨广曾对杨坚说的那些话,她又想起迫不及待的杨俊和杨秀。 大殡当前,他们居然全部诡异消失,莫非…….杨广已经先一步动手了吗? 眼下父皇手谕被杨广拦住,汉王杨谅无法赶回潜入大兴宫,杨俊与杨秀缺少时机则来不及收兵买马为自己逼宫铺路,如此算来,父皇一旦驾崩,杨广是众皇子中最大赢家,何必还要先动手? 昇平怔怔望着父皇枯瘦面容总觉得甘露殿里少些什么,猝然想起,回望始终保持淡然从容的太子妃萧氏关切询问:「为何不传御医守候?」 太子妃萧氏恭谨回答:「御医繁忙。」 「为何没传丞相郎中令或大司马?」昇平记得独孤皇后曾说过帝王殡天必须召集重臣商议太子即位事宜,如今虽然杨广已经坐稳宝座,但如此严禁内外出入定是有隐情。此时父皇如果殡天,昨日来过甘露宫的人只有杨广,恐怕风声会不利于他。 昇平越深思量手脚越发冰冷,寒意渐渐也浮上心头,骤然间她站起身径直向殿门外走去,刚行两步,太子妃萧氏已经翩然拦住她的去路:「本宫养父请公主停留在皇上寝殿。」 昇平倒吸口凉气,直直看着萧氏依然表情无波的面容,颤抖嘴唇诘问:「舅父究竟是何意思? 萧氏缓缓抬起头在昏暗宫灯下肃容道:「秦王于辰时邀太子殿下出宫府上一叙,养父的意思怕殿外危险,将公主留在甘露殿,也是为公主好。」 昇平骇然,原来杨俊已经按耐不住先下手为强了,只是螳臂当车以卵击石之行他一个手无重兵的亲王又能坚持多久,他以为只要去除了杨广就可以稳坐宝座了吗?恐怕舅父才是这场兄弟萧墙的最后赢家吧? 昇平遽然拽住萧氏的手腕:「舅父是否早已得知秦王举动?」 萧氏垂眸后退一步:「养父说,此事殿下不与外人知自然该由殿下一人担当,他不宜插手。」 昇平再说不出话,惊吓住的她因得悉内情几乎站立不稳。 这是一场埋伏几年的连环局。 父皇借用舅父名义招回杨广平叛宫变,再扶杨广登上东宫太子之位,又分权于杨俊和杨秀,使得朝堂上成三人并立互相牵扯之局势,等三子争斗后最终拥立杨谅入宫登基,可舅父正是藉机将杨广推举后,再顺应内外臣官看戏心切与杨广朝堂上假意争执,先麻痹杨俊与杨秀,不,甚至可以说,他本身也是有投注心血在杨俊和杨秀的身上,再纵容兄弟相残,无论是谁从中获胜,他都可以坐收渔翁之利。 杨广兄弟三人必定逃不过一场互残,只是由谁来终结这场兄弟争斗仍不得而知。 昇平眼前一阵昏暗,十指用力撑住父皇龙榻边才不至跌倒,她冷冷问道:「太子妃可知太子殿下怎样了?」 太子妃萧氏依旧面无表,仿若在说他人故事:「本宫不知,养父说太子殿下和秦王只能有一人能入宫侍驾。」 第25页 昇平紧紧咬住嘴唇几乎出不了声,她以为萧氏会因杨广面临危险而担忧,可萧氏没有。事实上对萧氏来说这只是一场后宫争斗,鹤蚌相争根本无需她来痛恸。萧氏入宫不过月余,对杨广全然没有任何感情,面对杨广的生死,她根本不加惦念。 「太子妃不忧虑秦王王会对太子殿下不利?」昇平觉得自己全身都在颤抖,整个人愤怒到了极点,「即便太子妃与太子殿下全无恩情,好歹也知道一旦秦王入内主持朝政,你的太子妃位可就不保了吧?」 萧氏苍白的脸直至此时方才有些表情,她回首望了一眼无力瘫倒在榻的杨坚,眼中隐隐闪过一丝平静:「昇平,你觉得,本宫在永安寺守灵做太子妃,与死何异?」 昔志今逞莅帝基 昇平曾想过萧氏生活在永安寺的日子,不用亲眼所见也知必然是枯燥绝望的。正值豆蔻年华,却长伴青灯梓宫,若是心甘情愿当然不觉清苦,可萧氏向来性子刚烈,幽静无尘的永安寺便是拥有直通天阙大门的阴森囚牢了。 昇平手指抓住裙摆身子不住的颤抖,她原本质问的气势因萧氏的冷冷反问消散一空,只能喃喃道:「即便如此,舅父如此任之放之,任由秦王与太子相争也太过分了些。」 萧氏唇角噙笑声音冷漠:「养父此举如何本宫无法置喙,只是公主自己也该留些时侯想想,若是太子不能顺利归来该如何自处吧!」 昇平怔怔,再度想起那日废太子杨勇被逼宫时曾围在自己颈项上的白绫。 表情冷漠的萧氏向前一步贴在昇平身边淡淡笑问:「本宫可以不怕死,因为本宫如今所处的囚笼与死无异。公主定是极怕死的,你自幼得皇上皇后疼爱,如今更是良人在旁,公主怕是不捨得眼前的繁华绮梦吧?「 面对萧氏漠然面色,昇平心中恐惧已升到极致,她故作无谓的犟嘴:「若是太子不在了,无非是我们三人一同上路罢了,谁又能真捨不得谁呢!」 萧氏闻言蔑笑,宫灯拖长的影子仿若静夜碧潭,死寂而又沉静,「那就都等着瞧吧,大隋朝千秋万代,咱们早晚都有那么一天熬不过去,少不得大家上路时一同作伴。」 昇平躲开萧氏视线,不再瞧她的淡然笑容,惶惶回到杨坚身边不住嘆息。昇平虽然目视气息微弱的父皇,心中所想却是杨广,也不知天亮时他是否会安然回来,可她又不希望他安然回来,因为杨广安然出现在甘露宫将意味着,秦王杨俊没了活路。 铜漏中的流水滴滴带走守夜难熬的时光,昇平屏息,随那滴答声响心率起伏。 陡然,殿门嘎吱一声从外被推开,昇平急切回头,定睛瞧了却是永好手端了披麾忐忑进入。 永好先蹑手蹑脚的走到太子妃萧氏身边叩首,而后才靠近昇平为她披上御寒的衣物,昇平悄悄握住永好的手指朝她使了个眼色,永好顿了顿,轻轻摇摇头,而后再次恭谨倒退离开。 昇平心头骤然抽起,紧闭双眼抿住嘴唇。她握紧永好的手,只想让她去打听一些太子的消息。 永好摇头,是何意思? 是内宫尚无听闻宫外消息?还是杨广已经中计命丧杨俊之手了?还是杨俊已经计败,杨广将其满门灭族?忐忑难安的昇平怎么都想不出永好摇头的意思究竟为何,她更恼怒自己与永好以前的默契怎么轻易就消失不见了,分明永好已然暗示为何她仍是不解。 越是慌昇平越想不出头绪,直至永好再次进入,她几乎想要扑上去明问,倒是端着托盘的永好神情还算平静,此次,送来的是安神汤。 「公主,这是独孤大人派人送进宫来的安神汤,请公主安心服用。」永好毕恭毕敬的跪在昇平面前,萧氏瞥了一眼汤,眼睛微微眯起似在思量,昇平心中实在忧虑没有胃口,示意永好先放在桌案上退去。 「公主。」思索完毕的萧氏突然抬头笑笑:「你可曾想过坐上昭阳宫里的凤座?」 寂静大殿里,萧氏清脆的嗓音听上去别有意味,昇平知她在讽刺自己,不耐的轻启朱唇:「昇平坐于哪里,已是无谓。」 是的,若此时能换回他们兄弟三人都平安归来,即便是坐不上昭阳宫的凤位宝座又能怎样? 萧氏沉思半晌抿嘴不语,目光再度归于平静。两人各怀心思默然伫立,在烛火下灯动人定,看不出彼此此刻心境。 时间长了,烛光慢慢弱去,有宫人为宫灯添换新烛,昇平望着奄奄一息的杨坚,如今父皇嘴里已经没有了呜呜声息,仿佛在等待濒死一刻的到来,心中残存的父女亲情使她心中酸楚伤感。 忽然,殿门咣当一声从中大开,数十位带刀内侍纷纷涌入两厢排开,灯火骤亮,昇平闻声回头,正瞧见那双再熟悉不过的眼睛。 果然是他。 满怀在心的担忧悉数转化为欣喜全部迸了出来,她顾不得殿内眼目视线众多径直扑过去。身后的宽大披麾唰的掉落在地,仪态规矩也全部丢于脑后,她只想尽快确定他一切安好,全身上下左右,看了一遍。 杨广的身上没有血迹,昇平不能确定是否真的无恙,飞奔到杨广面前的时候却停住脚步,明明只差一步便可触摸,又不敢伸出手,颤颤的立在那儿。 她几乎以为再也见不到他,如今真切出现在面前,贸然触碰又怕真是梦境虚幻。 两人四目相对,目光彼此凝结。 杨广先疲累笑笑,随意用手扫扫自己衣襟,再伸出双臂将昇平勐地搂入怀中。 「阿鸾,我回来了。」 杨广用力抱住昇平,双臂勒得越来越紧,他在用煦暖怀抱安抚她惶然不定的心。她心中惦念他的安危不放,他又何尝不是。 他一边提心与杨俊斡旋,一边遣人警惕独孤家动静,忧心如焚的杨广最怕自己万般不易回宫时已经再见不到她,当日缠在昇平颈项上的三尺白绫是他毕生最大的噩梦,他生怕再重复一次。 昇平含泪,与杨广对视,忽笑忽哭,抑制不住。 当然,她也知,他入宫来的代价,秦王杨俊终还是落败。 众目睽睽之下,杨广与昇平紧紧相拥不肯分离,萧氏见状,垂首理了理身上的白衣孝裙,漠然转身从侧门离去,原本陪侍太子妃身边的宫人左右环顾不知该何去何从,面面相觑后终还是选择勐扎下头继续伏地在太子脚下。 此次事成,也许昇平公主会成为大隋皇后,她们怎会有心追随入宫便遭遗弃的萧? 大殿中数十宫人悄无声息见证他们歷经磨难再聚的难能可贵,只有一人苍老的面颊落下豆粒大小的泪珠。 呜呜哽咽声只有两下,便再没了声音。昇平闻声蓦然想起父皇,推开杨广的怀抱回到杨坚身边,杨广也肃颜一同伫立在床榻边面对毫无亲情的父皇。 弥留之际,再没有君臣身份,父女兄妹骨血相溶,也会同悲同哀。 如今所有的谋算全部落空,所有的戒防一朝放下,冰冷皇位上的真心也只有一瞬而已。昇平伸出手指拂去杨坚花白鬓髮的泪珠,手指颤颤根本无法完成,整个人虚软跪倒在地不禁哽咽出声。 杨广冷漠双眼,定定落在曾想废黜自己绞杀于宫门前的父皇。 风吹拂着明黄垂幔渐渐无力,摇摆不定的纱帘如同昭示这位大隋朝开国帝王已经濒临最后时刻,他没有睁眼,除了喉咙间哽咽声声更迭再没有任何动作。 昇平忍不住痛恸扑在父皇身上哭泣,杨广则垂目盯着床榻上不住抽搐的人无动于衷。 直至长塌边的垂幔停止摆动,杨坚为国忧虑的哽咽声也终于停止,殿中一片死寂,杨广抽手拉扯起哀哀不绝的昇平朝龙榻俯身拜去,昇平被杨广的举动惊呆,忘记挣扎疑问,一下下随他深深拜在父皇榻前。 三次大礼已毕,杨广拉过她的手并于自己身侧,朝殿外朗声宣告:「皇上驾崩——」 榻前殿外宫人内侍们悲恸抽泣声骤然响起连成一片,昇平惊惶回视仿若睡去的父皇,那个授予她最高宠爱的人,那个给与她尊贵骨血的人,终消散了气息,身着龙袍的他就此融在明黄色的龙榻上,连眉目都不甚清楚了。 再回过头,甘露殿已有宫人在有条不紊的换下明黄色垂幔,挂上素白墨黑的挽帐,动作麻利训练有素,似早已有准备。 哦,她差点忘了,此时时隔母后过世短短不过半年,为母后敲响的丧钟还余音绕耳,如今又换了父皇离去。 父皇的步履终追不上母后,从起兵建国到朝堂议政,始是一步一迟,连离世也是如此。他一生郁郁无力避免,至此,也算是个终结。 大兴宫永安寺再停大行皇帝梓宫,帝后即便生前再不睦,也必须死后同葬。无论是贞烈坚毅的孝敬辅天协圣文皇后1,还是洪德彰武的仁德应天兴国文皇2帝,都是后人刻在九丈高碑上相伴相随的谥号,永不分离。 昇平问杨广:「父皇母后来生还会相遇么?」 杨广沉默望着昇平,面容上的冷漠渐渐淡去,他回首看了看巍峨的帝后陵墓,目光幽幽的回答:「会,其实他们两个人谁都离不开谁。」 帝陵之外,匍匐朝堂上所有臣官,帝陵之内,只有杨广和昇平二人沉寂相伴。 皇陵背拥青山,面朝镜湖,绵延万里的江山终随了他们去,五湖四海再不会有波澜起伏。 生死恩怨纠缠不过三十余载。 也是一生。 仁寿四年,五月初十,高后3病逝,同年十月十九,高祖4崩,同葬泰陵5。 同年冬月秦王俊废封号,幽禁秦王宫,与崔氏别室而居。月余后,俊毒发而亡,崔氏被疑毒杀庶人俊,赐缢死。 同年蜀王秀被幽禁蜀王宫,彭氏发还母族,终生不得入宫探望。秀上表请死未果,终幽闭蜀王宫,卒年二十三岁。 昇平几日来劳心劳力,实在是太累了,回到栖凤宫便一头扎在塌上沉沉睡去。 偶尔昏沉中微微睁开眼,天光半暝中,正瞄见永好在榻边愁眉苦脸的,昇平想扯个笑脸来安抚永好,可身子仿若被人抽光了全部力气般,连动动嘴角也是奢望。 挣扎几次,再闭眼,再次陷入一片昏暗。 隐隐约约似耳边有人低语:我会陪她直到醒来。 而后又听见冷冷的声音阻拦道:朝堂之上不可一日无君! 昇平知道,阻拦声音必定出自舅父独孤陀,她也知道那个说要永远陪伴她的人是杨广。 「朕的话,如今还有人胆敢不听吗?」如此低沉阴森的语气,自然也是他。 杨广终于说出隐忍多年的心中话,如今,他也可以肆意暴怒随心质疑,再没人敢忤逆他的意思,包括掌握兵马的舅父独孤陀。 昏沉沉的昇平能感觉杨广温热的掌心传来的炙热,他一直用力攥着她的手指紧紧的不肯松开。 指尖被勒得有些刺痛,昇平想让他轻点却说不出声,再接下去,双眼沉重,很快又迷失了自己的神智。 昏睡三天三日后昇平才真正清醒过来,模煳的视线落在手边,那里正跪俯着身穿龙袍的帝王,俯在她身边浅眠轻睡,不知为何,青须入鬓的杨广看起来有些往日不常见的潦倒落魄。 第26页 他也疲累,但手,始终牵着她的。 昇平抬眼看看远处,永好伫立在远处闭目瞌睡,想来她也是累坏了。 昇平不想惊动杨广,只能哑了嗓子弱弱的招唿永好。没等永好清醒过来,身边的杨广已经因昇平轻微颤动骤然惊醒。 见昇平甦醒,杨广立即伸手探探她的额头,神色歉疚道:「守宫那日阿鸾受了风寒,御医说你心疾成病需要多加休息,已经足睡了三日,现在终于无恙了。」 昇平闻言苦笑:「是风寒吗,以前阿鸾是最不畏惧冬日寒冷的,那时候有父皇母后为阿鸾遮风挡雪,还有几位兄长为阿鸾呵暖,如今看来,也说不行了。」 杨广察觉昇平言语间的伤感,默默扣住她消瘦的十指:「以后无论风霜雨雪都有朕来遮挡,阿鸾不用再管了。」 如今即将踏上帝位的杨广担得起如此承诺,昇平怎能质疑不信。那么多危急险境两人都全部一一走过,来日必然是风和日丽的坦途。 她相信。 永好说,杨广没有顺应臣意立即举行登基大典。 只因从先帝陵寝回来后发觉昇平感染风寒,他便推掉所有朝堂上奏章国事,始终守在栖凤宫,睏倦时随意在榻边依偎,饥渴时少食水米果腹,人却始终不曾离开昇平的床榻,方才沉沉睡去,想必是连日来惊险劳顿不曾休憩,再支撑不过了。 那日杨广赴宴时,杨俊与杨秀谋划秘密将太子扣押。 两人谋算,单等杨坚驾崩,便自命天子抢先进宫取得先机,一旦杨俊名正言顺继承大统,再联手清除曾经拥护杨广的党羽。无奈此次杨广有备而去,先命京郊东大营十万驻军入岗东西南北四面城门,再命禁卫御林军闭锁宫门不准内外宫人朝臣出入,再派贴身精将团团围困秦王宫,逼迫杨俊不敢下手,等杨广指令发出,所有带刀侍卫瞬时沖入宫门,剿灭秦王身边随命贴身侍卫。 一切都是悄无声息的部署,一张兄弟三人围坐的桌案上觥筹交错,心怀异梦的他们把酒言欢,将所有幼年亲厚情感尽数畅谈。每个人眼底都是美好回忆,每个人身后都是暗自行动的侍卫兵将。 云淡风轻的叙旧,血雨腥风的厮杀,没有一人笑容犹如年少时般纯净无邪。 生死大局暗自牵扯利害关系,兄弟三人背后都是独孤家的支撑,这场争斗谋划后,他们兄弟谁输谁赢都无所谓,独孤陀在郎中令府中独享渔翁之利。 杨广胜了,步出秦王宫时,命随身内侍给独孤陀送去捷报,旋即归宫。他在示威,向意图从中教唆杨氏兄弟相残的舅父示威。 他杨广既然能囚禁两位皇弟成全自己帝位,怎会再任独孤陀随心摆布? 独孤家的势力从此再没有于朝堂上盘根错节的可能,想要藉助此机会胁迫杨广的独孤陀,终被杨广占了先机,赌输了掌中所有筹码。 杨广将杨俊幽禁秦王宫,与秦王妃崔氏另行而居。落寞的杨俊多次求死不能,痛苦万分,最终月余后毒发身亡。经内务司查出,秦王妃崔氏因杨俊痛苦不堪,遂买通宫人私带鸩酒入内,将夫君亲手毒死,而后寻死时被宫人发现。 杨广为此勃然大怒,将崔氏缢死殉葬,并下旨将崔氏一门户灭九族。 他不肯杀的兄弟,容不得他人代劳。只能怪崔氏太过心疼夫君,为整个家族带来灭顶大祸。 同年蜀王杨秀也被幽禁在蜀王宫,蜀王妃彭氏,因母舅曾为独孤皇后尊师而倖免于难,发还母族。勒令彭氏终生不得入蜀王宫探望杨秀。并遣散蜀王宫宫人,只留两名异族奴婢随侍,从幼年养尊处优的杨秀甚至需要蓬头垢面清扫宫室,给予自己饮食。蜀王不堪忍受如此羞辱,上表请死未果,最终幽闭蜀王宫。 而杨秀和杨俊谋逆时所策用的叛乱禁军,杨广下旨一律押赴东郊外坑杀,甘露宫内外宫人,凡见过先帝狰狞遗容的宫人内侍悉数赐鸩酒。 文武百官如有异议,同刑。 杨广又下旨,凡上奏表恭请太子登基者加官进爵赏赐金银,凡民间寻奇珍异宝表明太子登基实乃天命所归者,赏赐田地屋舍奴婢僕人。 重赏之下,请表奏章和贡献奇珍异宝的人一时间充斥大兴殿,杨广登基即位立即变得理所应当众望所归起来,再没有人胆敢置喙猜疑他曾经涉嫌谋杀父皇。 杨广是天生的帝王。或许他不是一介开明的君主,但胸有沟壑及所擅手段註定他必将坐稳大隋朝龙座宝位,而昇平也开始逐渐相信,三年内所遭受的大兴宫宫变都是天意使然,父皇母后的先后诀别,废太子杨勇的慌不择路,秦王蜀王的濒死反抗,都是为了成就他登上权利巅峰。 也许成就的人,还有她。 杨广说,正月初一是普天同庆的日子,大吉,那日可以进行新君登基大典。 还有十日时,杨广命昇平准备凤冠瞿服紫绶玉带,与此同时,昭阳宫也开始聚集京城数百名能工巧匠进行修缮,雕樑画栋,描金涂彩,数丈台阶前开始铺就金丝彩缎锦毯。 所有一切皆为了她。 世人皆以为重启昭阳宫是对独孤家的尊重,新皇登基当日身边伴随的皇后必然是出自独孤家的萧氏,再度成为外戚的独孤氏已然屹立在大隋朝堂,成为永远不败的赢家。 殊不知,朝堂之外,后宫内里,另一个女人也在准备登基大典所需的朝服。 昇平从未如此笃定过,杨广说到的话必然全部兑现。 大病初癒后的昇平深知身在朝堂上再不能再软弱。在九重宫阙中争斗永远不会停止,宫廷朝堂虚软半分气势便会被人欺辱,君臣间所谓的慈善仁德更是令人嘲讽的虚假情意,血色宫闱中里没有人会谦恭礼让,不进,则被杀,再没退路。 悲哀吗,也许。 昇平被迫从温暖的茧中破壳而出,提前振翅,随新君杨广在众人面前昂首面对自己从前不曾想过的刀风剑雨,却无人理会她心中漾满无奈中的悲哀。 不悲哀么,也许。 昇平在父皇母后的陵寝前感嘆,铁血王朝树立艰难倾覆易,她突然极度渴望如同独孤皇后一样在朝堂上泰然斡旋,更渴望用大隋万代千秋来讽刺兄妹亡国的诅咒,所以,她根本来不及消灭心中悲哀。 所以,昇平亲手准备凤衣,为了不辜负杨广的厚望守信,更是为了想做个名副其实的天家女子。 幸好,天命所归,一切还来得及。 杨广的登基,容她仍能站于天阙俯视臣民朝拜,看万物重生。 幸好,他身边的人,不是萧氏。 「阿鸾,给朕瞧瞧你准备的瞿裙。」下朝后的杨广负手走入栖凤宫,旋身坐在芙蓉榻上对昇平笑着说。 昇平一时红了脸颊,人也有些忸怩,手拽着红衣不肯拿出。 杨广作势虚晃过她,抢过已完工的瞿凤朝衫摊开来看,绣纹细腻平整,领襟袖口做工考究,笑道:「阿鸾果然擅长女红,唔,这艷红色的瞿凤敝屣裙衬得阿鸾颜容,明日,阿鸾必定是大隋朝最引人眼目的女子。」 说起明日登基大典,昇平心中百转千回的疑问也骤然浮出,她不由的双眼黯淡,喃喃道:「明日舅父应该不会允许阿鸾一同登上大兴殿的。」 杨广对昇平的杞人忧天嗤之以鼻:「他如今在朝堂上还做得了主吗?」 昇平心中一松,随后笑笑:「即便如此,淑仪表姐那边也不好交代……」 双眼打量凤衣的杨广似是未闻昇平担心,只是若无其事的笑:「来,阿鸾把凤衣穿上,给我看看。」 昇平无力拒绝杨广的提议,只得接过瞿凤长衫去内殿更换,她纤瘦的身影刚刚消失在殿门尽头,杨广嘴角扬起的笑容立即冷冷敛回。 太平静了,从榷酌登基大典之日开始,朝堂内外朝臣口中无一例外全是恭贺之声。独孤陀更是出人意料的从容协助登基典仪,不曾为杨广没有准备册封萧氏为皇后的宝册提出半分质疑,他似乎对杨广必定册封太子妃萧氏为后信心满满,根本不用惶恐。 他到底坚信什么? 他又凭什么坚信? 杨广沉吟不语,思索连日来独孤陀的诡异行径,越想越觉得可疑。 「阿鸾换好了。」昇平徐徐走出,心中揣揣不安。羞涩的她拽过拖曳在身后的繁复裙摆,立在杨广面前,只觉得手脚无处安放。 他抬头,深寂幽暗的栖凤宫内昇平犹如一抹红霞粲然耀眼,青丝垂顺在背后的她含羞莞尔,玉润肌肤被艷红朝服映衬得越发娇嫩雪腻,芙蓉钿额缀上富贵红妆,妩媚似画中仙子堕入凡尘。 杨广顿住手中所有动作,之前思虑的朝事已是不再在意,目光直直盯着昇平不肯移开。 倒是昇平被杨广瞧得赧然,摆手唤他回神:「如何,阿鸾衬得吾家新君吗?」 回过神的杨广对促狭的昇平挣开双臂似笑非笑的点头:「衬是衬得,只是还需细瞧。」 昇平向前连走两步,贴他面前又调皮的蹲了蹲,做一副三跪九拜的样子,歪过头轻笑:「果真被你瞧去了,赏阿鸾什么好东西?」 杨广故作抿胡姿态,思量半晌不肯回答,昇平不忿,咬唇蹩了眉头:「皇上太小气了吧,阿鸾讨个赏也需要思量半日,莫非阿鸾跟皇上要了江山?「 杨广陡然笑出声来,剑眉美目无不浮现畅快笑意:「阿鸾真是个忍不住的性子,才多久就等不及了?再等等,也许我就答应阿鸾呢!」 昇平别扭,哼了声侧脸不睬杨广。 忽而腰间一紧,人已被杨广偷袭成功。他带她入怀垂头凝视,原本戏嚯的笑容也正色敛去:「朕并非小气,朕思附片刻是因为朕不知该如何回答阿鸾,因为朕想给昇平全部江山,而非半个。「 昇平缓缓仰头看杨广,他的面容坚定从容不像是玩笑模样,心中渐渐觉出暖意,她赧然报以粲然微笑:「天下是皇上的,皇上是阿鸾的,阿鸾有了皇上就已有了天下,还要什么江山?」 原本环抱她的双臂,因昇平的言语猝然收紧,两人之间密密楔在一处,再没有丝毫空隙。 吻落在她的眉间钿额上,眷眷缠绵。 数下之后杨广才停在昇平眉目上方,凝视她郑重允诺:「明日,朕必定等阿鸾一同登上九天宫阙!」 1文皇后,独孤皇后谥号。 2文皇帝,杨坚谥号。 3高后,独孤皇后庙号。 4高皇帝,杨坚庙号。 5泰陵,隋文帝,文献皇后陵寝。 谁家稳坐昭阳院 旭日东升,金晖铺就大兴宫前的登天路,殿前玉阶仿佛高耸入云,一眼不见边际。汉白玉阶,阶阶皆血泪铸就,磅礴巍峨的大兴殿仿佛停留在云端,于远处眺望亦觉得自己渺小如尘。 吉时,龙辇缓缓驶入承天门,一干皇家仪仗浩浩荡荡紧随其后,昇平的凤驾始终跟随却遥遥与龙辇隔了很远。 昇平掀开茜红晶帘,探出视线追随前方端坐龙辇中的杨广,浩然端重的礼乐声中旭日高高悬挂在龙辇前方,与她所在的凤驾的阴暗正现出干坤分明。 所有一切恍惚犹如隔世。 曾经,此处是父皇与母后运筹帷幄的所在,两人一同并肩指点江山,在大兴殿高处笑瞰苍生臣服,如今宫阙内干坤再改,他们在天之灵仰望他们的稚嫩儿女也可以走上望不见头的玉阶,端正坐在蟠龙金座上,怎能不让人唏嘘感嘆世事变化难料。 第27页 昇平眼角略有湿意,人感慨而笑。 此刻,杨广所乘龙辇已停,他先行步下,身上明黄色毓冕锦袍上的龙腾图案远远可见,桀骜的杨广伫立在原地不动,在朝臣百官前回首朝昇平方向轻笑。 昇平心头骤暖,他,在等她。 凤驾戛然停住,杨广含笑伸出温暖的手,示意昇平走下车辇,站在自己的身旁。 昇平欣然躬身步下凤驾,将自己手指放入他的掌心。 如今,掌控天下的手同样也掌控他们兄妹自己的命运,再不必担心被朝臣质疑,被百姓蔑视,她终于可以与他并肩站里在朝晖下接受万民朝拜。 杨广握紧昇平的手指,两人相携走近玉阶。昇平仰头看看杨广,他则眺望高高在上大兴殿内的宝座,带着天下尽归的笃定和得意,不曾垂下视线留恋身后安稳半分。 登天玉阶高且陡,仿佛它的存在是在证明帝王赢得皇位的征程艰难,此时,号鼓齐鸣,钟磬齐响,登基大典的礼乐声传遍大隋万里江山,朝臣们俯下身,口诵恭祝新皇登基万年无疆,声声震耳。杨广的声音被淹没在响彻天阙的唿喊中,昇平只能从他嘴唇变动察觉其中含义,杨广在说:「跟我来。」 昇平赧然点头,在身后随着杨广的步履缓缓前行。 日光照耀在逶迤拖地的繁重瞿凤朝服上,呈现斑斓五彩的颜色,她身上刺目的红色惊得内外跪拜的朝臣失语惶恐,而她头顶越矩佩戴的十二支凤尾金冠更是只有皇后才有的荣耀。 晃照天地光芒的她沿锦色红毯徐徐而上,容貌反而模煳不见,只剩下大红朝服在众臣目光中激起惊艷与诧异。 杨广不曾察觉朝臣质疑的目光,他始终在向前方仰视,目光直直锁定大兴殿里宝座所在的位置,大步向前。 昇平慢慢跟随其后,渐渐跟不上杨广稳健疾速的步履。云端尽头的皇帝宝座仍在,杨广仍是昇平此生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可她却开始气喘,拽着拖曳长尾的朝服开始憎恨通往帝王宝座的路漫长难走。 昇平摇晃杨广的手撒娇暗示自己不适,他专注登行,爱人那些细小心思似未能察觉。 昇平藏身在杨广广阔身影后,些许阴影寒凉透入繁重朝服侵入骨髓,他携她的手臂因她的拖拉渐渐拉直,两人相握的手指也慢慢松开。 昇平心惊,竭力想再次握紧他的指尖,勐行两步腿越发觉得疲累,漫长的玉阶仿佛一辈子也走不完,眼前浮起白花光影,为她最初的喜悦蒙上些许不安。 此刻,昇平只能看见杨广高挺宽大的后背,他的神情如何根本无从查看,他始终在仰望,他仰望的是主宰生死的权利巅峰,他仰望的是隐忍二十多年来得到的犒慰。 只是,他似乎忘记,忘记曾答应要带她一起走上去,忘记自己身后还拖着情到浓时最初的许诺。 昇平心中涌起惧意,这样的杨广执着的可怕,他步履稳健,一步步走上帝国大业,而她却变成他征途上最终的拖累,渐渐脱离他的拉扯,孤零零停留在半路仰望他俯视众生。 昇平悄然松开手,杨广没有察觉。 他察觉到的只有镶嵌在金色宫殿里的蟠龙宝座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昇平驻足,看着自己从他掌心滑脱的指尖怔怔。原本还要更进一步的杨广勐地察觉手中缺了什么,立即驻足回头,见昇平站在不远处发愣,又将手再次伸出:「阿鸾,上来,跟朕一起走。」 昇平心中有些怅惘,淡淡道:「阿鸾有些累了。」 杨广悬在半空中的手依然坚持,语气又加重几分:「不要闹,阿鸾,现在容不得你闹脾气。」 昇平静静与杨广凝望。此刻他的眼中有些不耐,虽然隐藏的很好,但还是被有心的昇平一眼捕捉。在皇位面前,没有人可以跟他任性,也没有人可以做他的阻碍,哪怕是她,也不行。 昇平竭力让自己看上去心平气和,躬身施礼:「皇上请先行一步,臣妹休息片刻。」 杨广当然明白昇平在生气,他强忍住胸口怒火,刻意平和烦躁的语气,但话语中的命令不容昇平置疑:「听话,快!」 昇平垂滴视线,仿佛在对自己自言自语:「又要我听话,到底是做了皇帝,只要他人听话,却忘记自己说过的承诺。」 杨广静了片刻便不再说话,深深望着昇平蹩眉,昇平别开头回望,匍匐在玉阶下方的群臣正纷纷面面相觑也不知如何是好。 昇平随新君登上皇位,他们自然不满意,昇平不随新君登上皇位,耽搁吉时,他们同样也不满意。就在杨广与昇平两厢对峙台下群臣呆若木鸡时,玉阶下另有人轻声说道:「臣妾萧氏淑仪迟至,望请皇上恕罪。」 杨广蹙眉远望,一淡定若尘的女子正跪倒在玉阶下,朱衣披绶,金裙敝屣,攒金凤冠垂珍珠于额摇摇荡荡,看不清其真正神情,他压制住的满腔怒火因那一身大红朝服寻到出口发泄出来,沉声问道:「萧氏,你来做何事?」 明明该萧皇后出现的登基大典,萧皇后赶至,却被皇帝杨广如此漫不经心的冷声嘲讽,若是寻常女子怕是早已愤然,一头碰死在汉白玉阑干上留存颜面。 只是萧氏还是笑:「臣妾有喜事相报,新皇登基已是普天同庆,臣妾口中次喜怕是更加为皇上锦上添花。」 昇平所有动作骤然顿住,脸色顷刻间变得惨白。昨夜杨广已命萧氏今日不得随侍登基大典,能让萧氏有胆子前来冲撞登基大典忤逆圣意,只有一种可能…… 杨广面色阴森,「够了,退下!」 显然,他也猜到了萧氏想说什么。 杨广大婚距今已有四个月,除萧氏入宫当日他说睡在永安寺外,其余时分内侍都是道他在东宫独寝,若真是那样,又何来眼下如此狼狈的场面。 昇平狐疑的目光远远落在为首跪倒的舅父独孤陀身上,今日身着绛紫色朝服的他神情颇为自得,隐隐含着计谋得逞后的阴冷微笑。 昨日,太子妃萧氏被新君禁足,他定已知晓,今日,昇平并肩于新皇身侧,他也不出列争辩,甚至在昇平与杨广迈上玉阶时他也不曾表现诸多不满。 原来所有一切等待的就是此时,用无影无形的软剑刺入昇平肋下,当着宗室朝臣的面,纵然有万般疼痛也有口难言。 越王公杨素向前跪行两步,恭谨叩首道:「即是皇后娘娘有喜事来锦上添花,不如皇上与万众同乐。」 杨广驻足,目光与昇平远远相触深深别有意味,昇平心中痛恸,被迫冷冷开口:「臣妹也觉得若是皇后娘娘有喜事,该锦上添花与民同乐。」 杨广被昇平一说,立即变了脸色,萧氏跪倒在下方一动不动,似在等待圣旨令下许她开口,杨广目光莫名复杂,眼底已是闪过诸多意思。 乍看之下,萧氏冲撞登基大典是为喜而至,细细思量定是独孤家安排许久,如今若是不让她开口,反容易招致朝臣猜疑。此举是独孤陀步步为营盘谋算多时,在登基大典中求险,看似莽撞,实则赌了皇位在新君心中分量。 这一招拒绝不得,受不住,好不阴险。 杨广负手沉吟片刻,随即嘴角浮起笑意,「独孤氏,既然是好事,且说也无妨,只是误了朕登基的吉时与社稷不利。」他睨玉阶下匍匐的群臣,嘴角上扬:「不若……,卿独与朕说如何?」 他淡淡的语音听在朝臣耳中似是夫妻间亲昵低喃,说得隔在他与萧氏中间的昇平心头勐跳,她恨恨不肯看杨广,也不肯看萧氏氏,只能垂低视线原地不动,勉强自己装作对此话并不在意。 再没有比这样的话更能伤她的,再没有比这招式更为妥当的,如果萧氏执意要说,便是罔顾皇帝的宠爱与信任,若是不说,独孤家精心部署的计谋便砸在棉团软枕上发不出丝毫效力。 萧氏依旧是弓着身子,从上望去,头顶的凤冠金凰颤颤巍巍,似欲振翅而飞,只是凤冠的主人却一动不动缄默不语。见她如此,台阶下的群臣也不敢轻易表态,倒是广立即寻了机会,从容仰首示意:「礼官!」 礼官被新君点名几乎惊窒,回过神的他立即抬手重新开始鼓乐,杨广深深望了一眼怔怔不动的昇平,思量一瞬,立即转身重新顺玉阶前行。 玉阶上,他与昇平冰冷指尖的距离越来越远,离九龙鎏金宝座越来越近,明黄色的黄袍随风拂扬,融在金殿背影里,无人再能追得上。 礼官唱诵吉辞,鼓乐掩盖彷徨,所有一切,顷刻便再没有悔改可能。 杨广一步步登上玉阶,最终伫足在大殿前桀骜回首,昇平立在玉阶半腰仰望他的坦然笑容有些恍惚。 只见他抬袖扬手,金色龙袖迎风招展尽显天家风仪。礼官就此宣诏,寥寥语毕,语停音静,继而群臣山唿万岁,声音更是响彻云霄。 昇平怔怔回头,连同独孤陀在内的群臣在下方匍匐跪拜,或真心或假意,俯下直挺身躯为新皇登基附以恭贺之声。从台阶上看下去,密匝匝,却有条有理。 昇平良久不知自己该进该退,瞥一眼萧氏,萧氏依旧跪倒在玉阶下方保持先前姿势不变,杨广也把她留下长跪,甚至不管萧氏腹中尚有皇家子嗣,萧氏又是怎样卧薪尝胆才能忍得住如此侮辱,因为她无心无求吗?还是因为她要的不止是这些虚情荣耀? 昇平猝然侧过脸收回视线,广袖无力的垂展,任由其拖地,人疲累的的往玉阶下走去。 此时昇平想哭,喉咙里酸楚的厉害,涌入眼底凝结成雾,却找不到该落泪的理由。 她早就预料不会自己登上宝座不是吗,为什么一切如约而至她反而无所侍从? 「阿鸾!」杨广在江山最高处轻声唤昇平,语音里夹杂着些许无奈与渴盼。他是在渴盼她的谅解吗? 其实不必。 身为九五之尊原本就不必对她承诺什么,也不必介意自己无法兑现承诺,曾经那些梦幻美好如今看来也只是未成年时的绚烂绮梦而已,如今江山风云已改,再追究谁负了谁终究没有必要。 昇平很累,步下台阶时的步履有些迟钝,逃离让她认清甜言蜜语的虚软无力,也认清承诺根本无法融于肃穆朝堂。 扬广没再唤昇平,昇平匆匆步履经过萧氏时有些恍惚,她瞥了那个即将迈入昭阳宫的女人,萧氏一身精心准备的凤冠瞿衣紫绶斜挂,配新君明黄金色龙袍分外得体适宜,昇平垂首定住脚步无力绕过,萧氏望见昇平犹疑的脚尖随意避开半个身子,容她保留颜面从容走下台阶。 昇平欲言又止,最终还是狠心昂首走过,头也不回的登上凤驾迴转栖凤宫。 从哪里来,从哪里归,昭阳宫从不属于她,所以她不该奢望……不该…… 仁寿四年,太子广于大兴殿登基,改国号大业。册封太子妃萧氏为皇后,尊昇平公主为镇国公主,赏邑十万。因新帝登基大赦天下,群臣加封,郎中令独孤陀赏户邑一万,其余臣官加爵一级。 杨广登基后,独孤家从侄独孤麇无意事发,门中省查办后验证贪赃枉法糙菅人命逼娶民女等数十项罪名,杨广闻言勃然大怒,责查刑部严查到底。 第28页 此一招弄巧杀人作用得再妙不过。独孤麋所发罪状远则十余年,近则三五年,包藏至今必然有独孤家做靠山才会如此。而新帝登基首要彻查独孤麋重案,有心人皆知此事遥指登基大典上独孤陀谋算过甚,惹了帝王大怒隐忍不得。 此案牵连广众,独孤家一脉数十支脉大劫难逃,锒铛入狱数十人,充军发配更是千余口。独孤陀迫于形势辞去郎中令之职避嫌,人则退居府邸闭门不出。 杨广旋立越国公杨素及为郎中令,并由亲信左卫大将军宇文化及1掌控禁军兵马,暗暗收买独孤家所属将士纳为己用。 一时间独孤家人惶惶不可终日,如丧家之犬般向新君摇尾乞怜。 昇平没猜错,杨广深谙帝王之道,忍得登基那刻所有屈辱翻手覆雨的他也是令独孤家往昔荣耀岌岌可危的人,哪怕他的身边还有一个出自独孤家身怀有孕的萧皇后,也从不手软。 不知腹中孕育帝王子嗣的萧氏住在昭阳宫可曾舒坦过,是否也会悲悯自己身世如此不堪。昇平不想前去探望,故作贤良也不愿,只因不知该拿怎样心态面对萧淑仪隆起的腹部。 新君不肯亲近,镇国公主避讳,一时间后宫趋炎附势宫人内侍更行迎高踩低之势,狠命挤兑作践萧皇后。 昇平从登基那日再没看见杨广,可想而知新皇登基自然事物繁忙,来不及安抚她,也一定来不及听萧氏真的亲口告诉他怀孕喜讯,除太医院通禀三宫六院知晓朝贺,没有喜宴,没有赏赐,什么都没有…… 大业二年2,春华勃发时,皇上杨广传话来命振国公主昇平盛装出席朝堂迎接使节的宴会。 昇平与杨广已几月未见,慵懒的她本想要拒绝,却发现明黄丝帛后有杨广亲笔书写几个苍劲字迹:不许不往! 他果真了解她,胜过她自己。昇平摇头苦笑,将丝帛轻轻放在梳妆檯上。 平心而论,昇平实在不喜欢这样的场面,明日来访是两年前与杨广签约投降的李氏叛贼,他们仰仗民风彪悍经常骚扰大隋边民,杨广曾几次派重兵镇压,李氏一族销声匿迹一段时间后復尔又起,如此言而无信实属讨厌,只是不知此次无缘无故骤然前往,所来为何。 「说是带了许多的珍宝贡品,要与大隋永结邦交。」永好为昇平梳了繁复髮髻,见她狐疑随口回答。 昇平闻言冷笑:「当年受降时,皇上不曾命他们纳贡,两年相安无事也没见他们主动提及贡品以示孝敬,此时突然上门必无好事。」 永好为昇平插了一支八宝鎏金凤钗步摇抿嘴笑答:「奴婢猜想,大概是想求个公主嫁过去,或是将个女儿嫁过来两件事吧,他们还能求什么?」 永好语音刚停就察觉昇平面色冷硬起来,察觉自己失言,连忙又补充:「当然,怕也是为了别的。」 昇平深深嘆息,嘴里反覆咬着那几个字:「嫁过去?嫁过来?」 此时昇平才发觉,无论是选择前者还是后者,她必然都无力接受。永好在身后以为公主需要贴心宽慰,再轻声答:「嫁过去比嫁过来好,听说北蛮女子生性放荡,怕受不了咱们隋朝的宫中约束。」 「母后家族不也是北蛮之一吗,你的意思是母后也不守礼节了?」昇平闻言冷笑,永好知道自己再次失言,惊慌俯身下跪不住地叩首,身子发颤。 昇平见永好如此惧怕,轻轻拉起她孱弱的身子若无其事的安抚:「你也至于怕成这样?如今独孤家的人充军的充军,势力也败落了,再没人会因为你辱没母后罚你。」 永好重新慌乱站起,连膝上灰尘也不敢掸去,昇平无意间望着铜镜中木然的自己心中一惊,不知何时,她竟如此形似母后,眉眼肃严,即便心中愤怒时也是波澜不惊。她明明已经拉起永好却不肯施捨一丝笑容…… 因为昇平心中知晓,自己介意永好的话,非常介意。 昇平不知为何杨广会让她去参加迎使仪式和宴会,或许真像永好所说,杨广想将她拱手送给了别人,再或者,杨广说让她亲眼看见身为帝王的他首次迎娶属国贡献的女子,经永好如此提醒心中更是烦乱。昇平不得不承认,她恼杨广的时间实在太长了,连平日里轻易便能猜到的他的心思如今似乎也变得渺茫模煳起来。 或许,明日她会见到足够聘她的丰厚宝物贡品? 或许,明日她会见到他高高在上蔑视昔日败将的煌煌天威? 或许,明日她会见到那个逆贼即将送入宫中的女儿? 再或者…… 昇平不觉苦笑。她以为从登基那日开始,自己便可以消失在众臣视线,远离杨广,可每一次他都有机会让自己出尽风头,此次,也是一样。 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1宇文化及:为隋炀帝近臣,618年禁卫军兵变,杀死隋炀帝,他自称大丞相,后率军北归,被李密击败,退走魏县,自立为帝,国号「许」,年号「天寿」,立国半年,翌年被窦建德击败,擒而杀之。 2大业,隋炀帝在位期间年号。 初见额描芙蓉钿 李姓氏族,生长于陇西成纪,祖籍赵郡隆庆,最初与拓跋,独孤,端木分列鲜卑四大氏族。百余年前,四氏族连年战乱烽火不断,所辖百姓苦不堪言流离失所。遂独孤氏首领独孤闵举国西迁,于西魏定居,聘汉人习中原文字,请汉工穿中原美衫,请尊西魏皇帝为尊,甘愿俯首称臣。更有独孤信1将独孤一门发扬壮大。 端木氏主嗜色昏聩,兵败时尚且于歌舞伎中涂面取乐,被李氏举兵吞併,百姓无家可归部分逃入中原,改姓氏为端、木,渐渐融入汉民,歷经几代相交,容貌与汉民无异。 拓跋首领为求自保,举国归附李氏族,并与李氏签订永好协定,拓跋家女子世代嫁与李氏,李氏妻妾也必由拓跋氏选出,如此歷经三代,时至今日两家血亲已密不可分。 李渊原效力于大隋成立之初,其母与大隋独孤皇后是同父姐妹。奈何心生异象,便在开皇十三年2在太原起兵,先手收纳北疆氏族领土后,又贪望南国物产丰富挥师南下,此时隋朝已立多年,文帝命军队卸甲务农以致兵力薄弱。两兵僵持于河东数载,战事频发始终不能平定,杨广领兵迎击那次是李氏一族首次败北,杨广亡命搏杀势如破竹的攻势让李渊携子首次俯首称臣,出降书向隋朝拱手称臣。 杨广因李氏常言而无信不肯阵前受降,原本还想破城而入,奈何大隋宫阙突变,帝后失和后太子断其粮糙,才不得不留下逆贼们休养生息,今日李氏突然千里迢迢进大兴城献贡,行径委实蹊跷。 车行至大兴宫宫门,宫门正缓缓由内推开,昇平放眼望去,大兴殿外部署的侍卫无不佩以利刃,空中猎猎旌帜迎风昭昭展开,明黄锦旗上书铁画银钩隋字,竟是那日杨广临行时文帝杨坚赏赐的大隋帅旗。 昇平心中为杨广的举动感到惶惑不安。若是此行,李家心藏诡计,杨广如此嚣张行事无异是灭李氏威风的最佳良机。若此行是李家一心前来示好,怕是杨广已经惹怒他们,寒了原本准备臣属的心。 昇平缓步步入大殿,自觉坐于皇上身侧百鸟朝凤的长榻上,对面原本属于萧氏的凤藻玉案后空无一人,鑑于此时独孤家正危机旦旦,杨广不允萧氏出席此典倒也不出众人意料。 杨广正慵懒靠于榻后,面含惬意笑容,明黄锦衣盘踞傲然吐云的蟠龙实实在在彰显了皇家风范。 昇平今日也是盛装以待,由锦缎做底裙,轻纱薄透在底裙上又罩了几层,纱若蝉翼,影影绰绰随动作折现各色光芒,微风轻拂轻纱层层盪开,露出不盈一握的金丝牡丹的软履,杨广赏赐的迦罗国供奉的夜明珠正镶嵌在上做得莲花蕊心,于脚尖处颤颤盈盈,繁复又不失雅致。 两人面前隔了长长金黄色翼纱,重重叠叠,看不清下方朝臣穿着,想来,也是富贵无垠的。 虽听命盛装昇平却不知杨广的深意,怔怔间,她有些出神。 「阿鸾。」 台阶下内侍已高声传送圣旨命李家使节入内。 等待过程太过漫长,杨广忽而低低开口。 隋朝觐见使节仪式异常复杂,于太极门引入,绕月华门,直至大兴门,入大兴宫,上大兴殿,直至门口恭候,再由内侍进行通禀,其耗时之久只为彰显隋朝气派煊赫,激发番臣折服。 「唔?。」从那日登基起,昇平极懒出声,越来越喜不动声色的她面对广的低声召唤也只是出声示意自己已经知道而已。 「朕今日诏阿鸾来,是要阿鸾看看朕昔日的手下败将。」杨广笑眯了眼说。 昇平不等回答,殿门外已有礼部官员携同李氏使节觐见,她噤声目眺殿门处,在臣官两列恭候夹道间进入四名使节模样的官员,司仪礼官朗声高唱:「宫门,跪——!」 岂料那四人不但不跪反而回首翘望,似在瞧谁察言观色,礼官见状色变,宝位上的杨广非但没有不悦,反而以手掩唇轻笑。 昇平的目光透过金丝帘幕落在四人背后,只见空旷殿门外缓步而至一位男子。 他,身量壮硕,昇平以为杨广于隋朝便是最英挺高挑男子的表率,不料此人更加容易夺人心魄。健朗身形如松柏般笔直,头戴赭色冠冕身着玄色短袍箭袖,虽未随身佩戴甲冑刀刃,目光却比大隋朝许多武将更为严厉刚毅,前方四名使节见他已从容迈步入内,纷纷探究查看似等命令般,只见他抬手示意,四人方才缓缓向前继续行进。 四人动作整齐划一,抬手停足已显示非寻常官员动作,他独自一人行于几人后却不显孤单力薄难以压阵,反而让众人目光皆紧随于他,似面临数万重兵不敢掉以轻心。 昇平从此人的出现开始觉得唿吸停止,像被人扼住喉咙喘息不得。 「新君登基,万国来朝,臣,太原留守1李渊二子李世民携厚礼前来觐贺以示附属忠诚,礼单特此呈上,愿永追随上君隋朝,拱卫朝堂!」此人声音低沉威严,定是常年带兵之人才会磨砺出如此不同常人的肃厉。 他说罢贺词,单膝跪倒,罔顾礼官不悦神色,将手中礼单昂首送上,面对他不合规矩之举,礼官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只能蹩眉张望杨广所在方向。 杨广未曾被他气急,依旧端坐宝座上纹丝不动,按礼数此时应该有礼官唱贡品数额目录,唱毕李世民方能叩谢起身,可李世民一举轻易破坏应行的规章典仪。 礼官张望宝座上的皇帝,杨广对李世民的举动漠然无视,没有发令,礼官额头渗出密密汗珠踌躇半晌,只得颤巍巍把礼单接住,小心翼翼展开刚要开口唱诵,面前跪倒的李世民已遽然起身。 如果先前单膝跪地已经触犯大隋礼仪,此举更是藐视大隋君臣。 戍卫内殿两边的带刀侍卫从仪式开始就紧绷警惕防止来者异动,见李世民不遵循事先演练礼节诡异起身,纷纷抽出早已准备好的刀剑做足架势。 「臣昨日旧疾復发,耐不住长跪腿痛,请皇上见谅。」口中虽如此说,李世民的目光却桀骜直视大隋宝座上的皇帝,丝毫不懂避讳,剎那间仿佛大殿内所有人都惊异他的狂言妄为倒吸口冷气,更在心中讶异北蛮藐视汉君之举如此明显。 第29页 昇平抬头,隔面前遮挡翼纱正对视上李世民高眉深目,他屹立在面目全非的朝臣中间显出卓绝霸气,目光如凛冽寒风撼人心骨全碎,她骨子里的尊贵突然腾起,不服气的昂起头挺直嵴背同样回视于他。 明明是俯首称臣的手下败将居然敢在隋朝朝堂上冒犯天威,哪怕他是疆场杀敌的罗剎她也不怕,她要以天家尊贵灭杀他莫须有的威风。 她,高高在上,他永不能及。 不知怎的,那人竟笑了,嘴角微微上扬,仿佛能透过薄纱掀开她故作坚强的虚假表象般轻蔑。昇平心头骤然收紧,不可能,他怎么会看得见她? 再看时,李世民已收敛凌厉的目光,垂首站在依旧匍匐在地的四名使节身后,显得突兀万分。 突然,杨广在上方淡淡诘问:「臣以君纲,子以父尊,你们虽身处北蛮苦难之怎么,连教化也因此缺少吗?」 昇平侧首看向杨广,只见他紧握龙椅上扶手指节泛白,面容上依旧保持淡然,似对李世民的张狂不以为意,威严的王者之气犹如锋芒刺目的剑锋,恨不能奋力直砍去李世民不肯臣服的头颅。 朝堂上的臣子仰仗皇上言语纷纷指责,一浪高过一浪的向不懂礼节教化的李世民压过去,任谁也阻拦不住。 「臣以君纲,君必然是明君,明君体恤臣身弱体差,怜悯臣颠簸劳累,会在臣先跪时加以真切阻拦,臣心中必然感激以死相报,此时逼臣下跪,敢问新君又知否自己到底是明君还是昏君呢?」李世民沉声回答完毕,殿内一片寂静,人人都不知该怎样反驳。 昇平预感不妙,只觉得此人并不简单,远不像是杨广口中所说的手下败将之流,如此韬光养晦,隐藏锋芒,不知为何,越想越是不由胆战心惊。 「明君昏君倒也无谓,只是君要臣死……」杨广笑意淡淡拍拍龙座扶手沉吟道。 丞相杨素面色阴沉,上前一步拱手接言:「臣不得不死!」 臣官见状顿时随之上前齐声附和:「臣不得不死!」 震耳斥责声中,李世民依旧泰然自若,嘴角噙着冷笑:「大隋内官原来如此,只懂得以人众压人,根本不在乎外将辛苦。」 还没等昇平回过神,杨广冷冷道:「大隋不只人众,还有礼多,说不得其他,跪!」 显然,远放边外的李家人不知道,在大兴宫,新君微微蹙眉都会让朝臣四肢战慄匍匐哭泣,他依旧昂首扬眉,手中虽无兵刃却紧扣腰间,眼底隐藏杀戮气息。 见李世民仍是不跪,昇平心中不由紧张,不知他是有意不跪还是真的不识教化,她侧身察看杨广的表情,他藏在冕珠后的笑容忽隐忽现,比寻常昇平逗他开怀时笑容更深几分。 许久不曾见过杨广如此开怀过,仿若在看杂耍百戏,毫不隐藏自己的鄙夷笑意。 昇平陡然明白杨广所作所为背后深意,从允许李家使者来朝到觐见礼毕,杨广无不处处以国威折煞李世民的尊严,李世民入宫必定要从承天门过,抬头便会看见自己曾经跪倒拜服过的大隋朝帅旗,也不难会想起金碧辉煌的大殿里正端坐着羞辱过自己的帝王。 昇平惊喘,心中颇不贊同杨广的作为。 大约杨广仍心中忿然不平,若不是当日大隋后宫告急,他定会一举围困太原城,逼杀全部李氏逆贼。他受降受的并不甘愿,李家却不知感激涕零,时至今日仍时常骚扰边民,所以才会有此为难一说,为的是灭杀李氏尊严。 昇平想出声劝阻杨广,未曾开口,台下局面再起变化。 桀骜的李世民仍不肯就范跪,两边佩刀侍卫竟违规从朝臣身后掠出,光影剎那闪过,几人齐齐将逆贼围住,不由分说以兵刃鞘挥往李世民膝后,而后用力跺下,力道之勐,身处上方的昇平亦能清晰听见骨裂筋断的喀嚓几声,那傲然不肯下跪的李世民被突袭成功,似乎来不及反抗,便被人压了手臂噗通一声跪倒在杨广的脚下。 所有动作全部发生在电光火石瞬间,表面上看是忤逆圣君的逆贼轻易被制伏,只有昇平察觉那人冷静的视线忽而从自己方向闪过似有意被制。 也就是说,不反抗也是他的预定计谋之一…… 侍卫齐声呵斥:「跪!」声震大殿,嗡嗡迴荡。 跪倒在玉阶下的李世民垂首不语,全身上下被数只手掌按缚动弹不得,不知为何,昇平觉得他之所以低头不是被俘无言以对,反而是在企图隐藏自己的不屑和轻蔑。 「松开,来者便是客,擅自□使节该当何罪阿?杨」广含笑沉声,戏嚯言语中确是有耍弄意味。侍卫听皇上责难立即纷纷跪倒,束缚李世民的手也齐齐离开。 面对杨广的「宽厚相待「李世民始终垂首跪立,再没有先前嚣张气焰,昇平猜疑,他怕是身上已负伤才会如此安静吧?他的表现根本不是心甘情愿臣服的模样。 「李氏愿企盼大隋庇佑之恩德便是臣,君臣相辅相佑怎能如此让臣子齿冷呢,礼官,来赐座!」杨广大笑,抬手示意,随即有宫人为李世民搬来长榻与几案,昇平见矮榻又是蹩眉。李世民已经双膝受伤,坐矮榻更是折磨。 果然李世民领旨拱手施礼从地上爬起再坐上去,浓眉紧蹙,似有不适。但见他眉梢渐渐松开,神色立即恢復常态,淡然直坐直视前方。 接下来便是礼官依矩唱诵礼单,随即新君赐宴,昇平始终默默俯视那名叫李世民的北蛮无法离开,他似乎并不在乎榻矮加剧腿伤,或者,对于他们这种常年征战的人来说,如此小伤根本不足挂齿,所以才不动声色。 还记得杨广幼年时曾随父皇习武,父皇偶尔会力跺他膝后,一时间酸麻疼痛久久不能直立,母后虽平日对子女教导严厉,但每逢此时定与父皇争执,两人争得急了,父皇便恨恨说:你们北蛮永生没长跪骨,跺于此必致于命! 昇平始终以为此话父皇是嘲讽母后天生不肯屈服的个性,不料今日所见跺膝后果真是一道致命招式,杨广此时对李世民使用未免有些不妥,一时间她对那名北蛮心中倒有些莫名同情。 诚心诚意前来进贡却被临门羞辱,血性汉子必然不堪忍受,临到朝堂负气争执又遭君王戏弄,她垂低视线扫了眼杨广的鞋子,九龙踩云的花式何其繁复富贵,没想到身为帝王的他践踏他人尊严也是如此坦然自若。 只是你来我往原本就是男人之间的争斗,她同情或者不屑都不能撼动他们渴望毁灭对方的意念。 原本接下来还有赐宴歌舞,昇平突然提不起精神再看下去,人骤然站起身,在翼纱后俯身下跪,「臣妹头痛不适,先行告退。」 原本同广一起笑看戏弄北蛮的群臣见状突然静了声音,众人目光纷纷透着纱帘瞧来,揣测镇国公主此刻拜别的意思。 杨广目光直直望着昇平,声音温柔:「阿鸾,哪里不舒服?」 鸦雀无声的大殿内,他的声音蕴含暧昧引发下方老臣的尴尬咳声不止,昇平与杨广四目相对,而后又冷冷避开:「怕是偶感风寒了吧,皇兄不必惦念,臣妹再求告退。」 杨广思量片刻,再次朗声:「镇国公主身体不适,不若觐见典仪就此结束吧!」 因公主身体有恙便撤销赐宴,此行比朝堂上欺辱李氏使节更加行状恶劣,原本兴致勃勃想再继续戏耍李世民的朝臣也不免面面相觑深觉不妥。 杨广的言语听在耳中,昇平不由嘆息,她原本只想告退,岂料他以她名义得罪朝臣怕是又给人徒添话柄了。 再不想由着杨广的性子行事,昇平悄然从薄纱后转身离去。 绵延数米的羽翼薄纱遮挡,玉阶下方只能见紫华裙摆随步风流动摇曳,裙裾边的芙蓉佩叮咚撞击发出悦耳声响,芙蓉金丝履上的东珠曜目闪亮,如此半截衣裙已是乱人心神,没有人不想窥视薄纱上方究竟是怎样的绝世容颜。 可惜,薄纱直至侧殿,不能窥见其中曼妙。 只留宫装背影窈窕离去。 走过侧殿时昇平定住脚步回视,恰逢李世民正望向此处,虽隔几道屏纱,似荒漠野兽般的目光还是盯得昇平心惊,惧意骤然腾起。 他绝不是单为进贡而来,怕是还有别的目的。 1独孤信:鲜卑望族,本名独孤如愿,西魏、北周大将。北朝武川镇(今内蒙武川西南)人,祖籍云中(今山西大同)。西魏宰辅独孤信是三朝国丈,有三位女儿分别是,北周明敬皇后,隋文献皇后,唐元贞皇后。隋文献皇后生育隋炀帝杨广。唐元贞皇后生育李渊。 2李渊兵变是在大业十三年。为故事需要,改为开皇十三年。 情愫难安求谶言 臣属朝拜对大隋朝来说并不是件什么稀罕大事,只不过此次李氏使节所作所为着实让身为隋朝皇帝杨广心怀不满。 那日金殿上杨广负气逞能的结果是让李世民有足够藉口证明自己确实需要休养身体,并就此在大兴城的京都驿站停歇下来。 他的驻足停留成为大隋朝君臣喉咙里一根鱼刺,梗在那儿,吐不得,咽不下,甚至能瞬间掀起朝堂风波。 独孤余党心怀忐忑向杨广奏禀过几次,为避免李世民趁机勾结内官应及早将他早日驱逐出京,倒是新任丞相杨素唯恐独孤家藉此在皇帝面前復辟,据理力争谏言:如果当今皇上能顺利安抚李世民,即可安抚所有叛乱藩国,藉机收纳天下民心,所以不该以小人之心度之,应留李氏使节常住。 最终两派互不相让,坐在龙位上的杨广一如既往的习惯性打压独孤家气焰,非但执意挽留李世民,甚至容许他们主僕几人偶尔可以出驿站行走。 身为二世子的李世民也非等闲之辈,出手极其阔绰,行事也颇为慡快,京城门阀显贵悉数许以重礼,笑谈来往。 如此一来,李世民在京城修养时候左右逢源,一干见风使舵之辈趋炎附势相约回访,白日避讳,夜间相会,李世民休憩的驿站夜半时分常有诡异车马频繁出入,也成为朝堂众臣心底心照不宣的秘密。 尤其是以宇文化及为首的将军统帅,更是对同为将才的李世民惺惺相惜,互赠信物以示交好。1 昇平担忧的两方迎娶倒是不曾出现,似乎此次李氏使节前来果真是为了表示臣服以进贡,许公主和亲和进贡李氏女子为妃都是朝臣臆想做不得真。 夏初时分天热难耐,昇平独坐在行宫凉亭眺望远方出神。他约她此处相见,不知为何…… 这是登基后杨广首次与昇平无事闲聚,那日昇平在接见来使时主动求去,杨广似乎才察觉到自己已经忽略她太久,又恰逢西北行宫修葺完毕,杨广力邀昇平一同前往,昇平本不愿去,可一想到留下来便要和萧氏相互避忌,还是勉强随行。 绵延几里的随从仪仗尾随在后,龙辇凤驾列在队中,煌煌煊赫。行宫之行从清晨出发,夜半时分才到西北行宫,所行之处皆红毯铺地,玉树擎天,委实是耗财耗力的差事。 月色如银钩,光华掠进凉亭,人伶仃伫立。此处比京城微凉,夜间风紧,昇平独坐凉亭裹紧双臂,衣带随风蹁跹,根本引不起她的注意,她只是兀自望夜色下波光粼粼的湖面出神。 第30页 杨广负手站在昇平背后,见她如此影单孤寂心头不免有些伤感,双手无力放下。 初登基时,杨广权衡利弊,在宝座玉阶前放开牵握昇平的手实属无奈。 此后帝王临朝理政又与太子监国时有着莫大区别,焦头烂额之际他只能在忙碌间隙出神狠狠想她,他想去栖凤宫找她以慰相思之苦,又愧疚觉自己负她太多,踌躇迟疑几次,始终不曾挪动半步去看她,就此耽搁下来,直到了今日。 此刻,夜色下的昇平素颜淡裙,似比三年前缄默许多清瘦许多,昔日任性执拗的她在水光潋影中神态落寞,万事隐忍在心的感觉,让人不由心痛。 杨广疾步上前坐在昇平身边轻轻拥住她,声音低哑:「告诉朕,阿鸾在想什么?」 昇平被困在杨广的怀抱中,他身上温暖的感觉让她忍不住深深嘆息:「阿鸾没想什么,夜深露重,请皇上回去吧。」 杨广抬手掐住昇平的下颌带向自己,深邃的双眼充满懊恼:「阿鸾是不是还在气朕?是为朕登基时候的失信,还是为朕当面羞辱了李世民?」 昇平苦笑,心中有些悽然:「难道阿鸾这一生生气就只能是为皇上?」 杨广知自己失言,见她衣群单薄,用臂弯为昇平笼起温暖屏障,声音低沉歉疚:「阿鸾,朕负你太多,朕知道。」 他果真知道? 不,他不知道。他还是口口声声用朕字扫灭他们之间曾有过的亲昵。 昇平不动声色的别开了视线,挣脱开杨广双臂的钳制,扭开脸望向湖面,声音藉助水波浮动幽幽没有丝毫生气:「没有允诺何来辜负,本来阿鸾也不稀罕那座不吉的昭阳宫。」 迎着月光,昇平素白的脸颊越发显得凄意倦倦,杨广忍不住急切发问:「阿鸾还想要什么?朕答应阿鸾,此次一定做到。」 昇平仿佛不曾听见杨广由心而发的话望着水面出神,寒凉湖水比不过她刻意竖起的荆墙带给他的感受。 杨广此生从未如此紧张过什么,纵使当年天阙宫变,知道昇平安成忧他都不曾如此惊惶过,而此刻,他分明感到昇平在从自己指尖熘走,慢慢的,不易察觉的熘走。 杨广脸色肃严紧紧拉住昇平的肩膀郑重许诺:「只要阿鸾说,朕一定许你。」 昇平缓缓扭过头,露出不敢确信的笑容:「什么皇上都许吗?那,阿鸾要皇上放阿鸾出宫也许吗?」 过往三年,昇平身处波澜大过一生所临,犹如一场噩梦时刻提醒她宫苑身处每一隅都是恐怖恶魇,她想出宫了,远离变了模煳往日温存的杨广,远离朝臣的提心担忧提防,远离所有一切背负在身的逆伦枷锁,寻个安静的地方看海阔天空生死由天。 此时,离去才是最好的选择,从此以后再不必为内宫争斗惦念劳神。 只是事情真的如此简单吗?出了宫门是否就是万里任由展翅翱翔? 昇平不敢去想,更不想去想。 她只一意默告自己出宫是最好的出路,只要能离开令人窒息的九天宫阙,哪怕用一生来怀念此处的荣华富贵也是心甘如怡的。 杨广蓦然抓紧她低哑嘶吼:「别想,朕走到今天此处都是为了阿鸾,阿鸾不可以出宫,朕要你一生守在皇宫,哪都不能去!」 昇平淡淡笑着,目光直入他惶惶眼底,「皇上所做的事真的是为阿鸾吗,皇上说说看,究竟哪一件是真为了阿鸾?」 卧薪尝胆,回宫独权,废黜独孤,大兴奢靡,哪一样果真为了她无怨无悔的纯净付出? 昔日白衣飘飘的杨广如今已经变成眉目严厉的大隋皇帝,天下所有一切都是他的。他却不曾施捨一样给她,还口口声声说什么一切皆是为了她…… 可笑阿。 杨广语结,手中的力道却不肯放松,坚定回答:「从今日开始,朕发誓,每做一样事情都是为了阿鸾,彼时朕身不由己,今时今日,再没有什么可以阻拦朕的所作所为了。」 「可今时今日,阿鸾已再无索取,皇上给多少,阿鸾也不觉得开怀。」昇平摇头苦笑,目光郁郁飘远。 杨广心中升起怒气勐地将她困缚在怀中,唇抵在昇平的唇齿间不住深吮,癫狂的他只想告诉选择离开的她自己心中惶惶不安的感觉。 他不要,不要赢得了天下输掉她! 他不要靠怀念过完下半生,他的荣耀,她应当与之共享,他的苦痛,她可以选择避让,明明他已经得到江山,昇平却要开始离去。为什么得到越多,反而失去越多,他真的不明白…… 绝望的杨广用行动表示不舍,不容反抗的钳制,不容置疑的束缚,他在用行动告诉她,他不会放她走,一生都不会。 昇平睁开双眼望着失去理智的杨广,他的唇依旧柔软,他怀抱依旧温暖,但杨广似乎又忘记了,忘记自己曾是怎样的温文尔雅,从不会强迫小阿鸾任何事。 他到底还是变了,深入肺腑的改变,变得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已经改变。 此时的杨广像困在夜色中的野兽急于宣告自己的不安,又似年幼任性的孩子只知道慌慌的命令:「说,阿鸾永远不会离开,说,快说!」 昇平别开视线心头微微发颤。不是她不想说,而是她总有种感觉,两人分别就在眼前,具体的时间,他不知,她也不知,但一定会即将到来。 昇平还是不语,伤感的杨广紧紧抱住她的腰肢,甚至略带带些恳求语气:「说,我需要阿鸾,阿鸾答应我一生都不要离开。」 昇平扭回视线凝望杨广绝望的表情,所有不甘和难捱终还是被他的哀求化作一声无奈嘆息。 杨广,终于放弃了九五之尊的那个朕字,改回了自己,她是否可以相信,他们还会再有一次重新再来的机会? 她闭上双眼,虚软嘆息:「好,阿鸾一生都不会离开你,除非,你先离开。」 她的嗓音极低,像道谶语2,为两人设下了结局。 杨广小心翼翼的捧住昇平的脸,如同捧着失而復得的珍贵宝贝般细腻亲吻:「好,如果有那么一天,我愿意先走。哪怕明知会让你伤心,我也不愿亲眼看你离去的背影。」 杨广和昇平两人身还身处行宫,却突然从京城传来李氏使节恳请再度入宫觐见的消息。 杨广接到恳请表回头望了望昇平。此时昇平正依偎在芙蓉榻上读书,眉头紧锁似不曾听见内侍的禀告,杨广徐步走在她的身后,含笑俯身贴耳边轻声问:「阿鸾在读什么?」 昇平翻书页的手停在一半处,怔了怔又笑:「不过是些老书,从原来的晋王宫翻出来还不曾读过。」 「阿鸾猜,他此次觐见到底要求什么?」杨广在昇平身后伸出手,替她翻过顿在那儿的书页,俊朗笑容还停在嘴角仿佛在讯问今日天气般坦然。 昇平心中咯噔一下,随后肯定回答:「皇上是不会放他走的,好不容易囚禁李世民在京都做了人质,怎么会轻易放他走呢?」 杨广朗声大笑,坐在榻边伸手挑起昇平下颌:「还是阿鸾最了解朕。」 昇平望着杨广脸上的深深笑意,缄默不语。 昇平未必是真的了解杨广,她只是更了解帝王。 朝堂羞辱是杨广一时负气不假,但让李世民在大兴城随意行走,一定另有谋算,昔有子楚赵国做人质,今有李世民自愿送死来当隋朝的质子,看似杨广赦免李世民允其走动是皇恩浩荡好意收留,其实,那不过是恰到好处的施以恩惠,独孤家以为杨广是负气不採纳他们的意见,殊不知他还有其它考虑。 杨广见昇平怔怔,把书夺了去笑着背在身后,昇平抬头,大殿金色光晕透过窗格披在杨广的身上,呈现斑斓色彩,他的眼底浮现难得一见的戏嚯:「不给看了,陪朕下盘棋,若是明日回京怕是再没如此惬意日子了。」 昇平知他的意思。 李世民主动觐见一定是要求放自己回去,放与不放作为大隋皇帝的杨广都不好做。 「放了吧。」逼反比纵虎归山更可怕。 杨广眼底波澜不惊,只是看着昇平微笑:「担心那些做什么,此时朕开心最重要,昨日司建令已经奏禀,河道此时已经开到杭东,离西子湖就差一步之遥,很快朕就可以带着阿鸾出宫了。「 昇平闻言几乎快从榻跳起来,眉梢眼角满是喜色。 总听母后说宫外的世界天高云淡,如何惬意,她却从未看过红墙圈隔外的天地,不可谓不嚮往能。即便来日依旧留在宫中,若能得片刻空闲出去看看壮丽江山,也算是此生最值得快慰的一件事了。 被昇平眼底的渴望逗得杨广心情愉悦,一把拉过她坐在自己旁边,他含笑瞧着她,她则幻想自己即将出宫时的旖旎景象,两个人静静坐在殿内,于外人看来自然是美不胜收的景象,恰似神仙眷侣般。 唯独两人自己都在竭力掩饰自己的不妙预感。 此次回京,必然有天大的事在等待他们。 金殿之上,李世民的胆大妄为再次远远超出所有人的想像。 宣召时,众臣云集,按部就班的等待李世民开口求皇帝网开一面放自己回去杨广也睥睨的看着身处宝座下方的李世民随意询问:「李氏使节觐见,有什么要事吗?」 此次李世民倒是非常乖觉,单膝及地,抱拳当胸:「臣李世民有喜事与皇上相求。「 李世民此语一出惊得朝臣面面相觑,金色翼纱后端坐的昇平更是蹩眉,手中原本随意轻轻扇动的金柄芙蓉扇也缓缓停下来,侧眸查看杨广的表情。 杨广冷笑,斜依偎在宝座上的他皇冕上的玉珠晶帘微微颤动,加重了语意中的随意:「什么喜事,说来与朕听听?」 「得蒙皇上庇佑,臣在京城行走多日,越发觉得我大隋是万国明主,不仅平民百姓歌舞昇平,连如臣此般归属小吏也深觉心稳神安。所以李世民斗胆求皇上赐天家女给李氏,与臣属成就姻亲,永结秦晋之约。」 昇平心骤然抽紧,手中的芙蓉扇挣脱手指跌落脚边,身边随侍的永好还来不及去捡,那柄团扇已经翩翩滚落宝座台阶下,飘至李世民眼前,明晃晃一朵芙蓉花正在朝他绽放。 先皇故后所生,只有一女。 当今皇上婚后,未有女嗣。 如此说来……李世民的意思是求娶大隋镇国公主昇平。 虽知北方蛮夷固然生性豪迈,但听闻如此惊人之语还是吓坏了朝堂众人。大隋无人不知当今皇上与亲妹子昇平公主的暧昧情事,为镇国公主废昭阳宫,修通天河道直达西子湖畔也是无人不晓,如今李世民还要执意夺走皇上心头所爱,怕是……众人想到此处立即抬头向皇上杨广方向望去。 杨广嘴角笑意犹在,但眼底已经浮起寒冰,「哪个天家女呢?」 李世民并不畏惧杨杨广的言语威胁,直立起身,目光烁烁直视翼纱背后月色华裙的所在:「李家求尚镇国公主昇平!」 话音落地众臣惊默,知李世民胆大不料竟敢当着皇帝面直言不讳,整个大殿如寂寂静夜再没有半点声响,只有宝座前红色锦毯耀花了群臣的视线,他们偷偷窥视皇上又悄悄察看李世民,唯独没有人去看昇平到底是何反应。 第31页 只是有翼纱相隔,他们便是想查看昇平脸色,也不能。 杨广嘴角微微扬起,声音沉缓:「刚刚朕不曾听清,李世民,你再说一遍。」 好个台阶!众臣不约而同松口气。 李世民再拱手:「李家求尚镇国公主昇平!「 众臣再次提起舒缓的气息,屏住不动。 昇平僵坐在翼纱后掌心汗腻,她不相信李家会真的想求娶公主。 也许,这只是一个诡计,一个可以让李世民顺利回太原的诡计。只要杨广答应,李世民便以此做藉口回去准备聘金仪式,如果杨广不答应,他也有藉口回去向父亲復命,求娶公主是万能的藉口却不知已经触动了大隋帝王心中最痛的地方。 杨广以手支撑起身子含笑开口:「朕记得,你长兄已有原配妻子了。」 李家长子李建成娶妃拓跋丽华,若昇平下嫁,隋朝必然不会容许镇国公主成为李家长子的妾室,杨广知晓李家和拓跋氏的交好内情刻意提及。 李世民犀利目光直视前方不动不摇的裙摆:「但李世民仍未娶妻。」 昇平指尖一动,杨广立即撑起双臂,双眼圆睁。 原来是他。 昇平收了收露在翼纱外的月色裙摆,视线低垂,身边则是杨广似在自言自语低声自问:「原来是你想娶大隋镇国公主?」 李世民丝毫没有迟疑立即朗声回答:「正是臣。」 众臣再度惊异交换眼色,为李世民的胆大震惊不已。原本他们以为只是李家长子求娶,毕竟镇国公主嫁过去,除做元妻不做他想,不料李世民区区二子竟敢贸然求尚,如此行为何止是胆大妄为,简直可以称作是不知天高地厚。 正在众人不知所措之时,一声冷笑从大殿上方传来,很快笑声越来越大,抑制不住的皇上杨广几乎笑得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一直在笑。 昇平神色平静侧脸看着杨广拧紧的眉头。 杨广的笑渐渐收敛,直至最后,一声冷哼从唇齿中迸出,臊李世民于众臣面前。 见皇上如此蔑视李世民,群臣自然也开始肆意嘲笑,一声声轻笑从各人嘴中发出,说不出的刺耳难听。 杨广半晌方才忍住笑扬袖挥手,宽大袍袖在众人面前挥动,朝臣顷刻静默,杨广清了清嗓音:「你求尚镇国公主,李市民,你觉得朕会同意吗?」 「不会。」李世民坦言直视宝座上方,对刚刚众人的嘲讽似不在意,如矩目光直视不移。 「李世民,你果然有自知自明。你听好,别说是你,太原留守李渊的二子,就连朕,都配不上大隋镇国公主。所以,昇平公主封号是镇国,隋在,她在,她在,隋在!知道了吗?」 昇平隔着翼纱分明看见李世民桀骜的视线直直扫视自己方向。 只不过,她不想理睬,杨广的话足够让她心神紊乱,他在说,她在,隋在,隋在,她在。 是不是也可以说,这是他对她留在大隋一生一世的许诺? 昇平望着杨广,他慵懒的双眼也回望着她,杨广忽而笑了,昇平心中动容垂低视线不再看他。恍惚间,她有些不想再停留在此处,缓缓站起身准备离去。 没想到,她两次提早离席,都在李世民面前。 此次,她再次拜别皇上,从翼纱后徐徐走过,裙摆摇曳,步步生姿,将要走到殿门处,身后传来低沉嗓音:「镇国公主也需夫妇厮守,谁又能强求困住她一生呢?」 昇平停住脚步蓦然回头,但见李世民超然卓绝站在宝座前,气度风范竟比杨广还似稳坐江山的帝王。 她望去视线,隐隐纱幔fèng隙中,杨广在上方脸色大变冷笑道:「李世民,大隋天家女子,足汝一生眺望不及,休得妄想!」 昇平觉得自己再不能待在此处,步履加快,从殿门翩然离去。 也许,只有她离开,此次争执才能变为一场朝堂交易。 否则,她几乎以为,那是两个男人的波涛汹涌的暗自较量,是为她。 1宇文化及:隋末叛军首领。代郡武川(今内蒙古武川西)人,家世官宦,皇帝姻亲。杨广即位后,升述为左翊卫大将军,封许国公,与李渊同想推翻隋炀帝,自立为王。 2谶语即占卜预言。此处特指昇平一句话应验两人最终结局。「阿鸾一生都不会离开你,除非,你先离开。」 乍变乱世狼烟升 李世民的奏请还没等提到正式议程便被羞辱淹没,不仅是李世民求娶昇平一事再没了动静,连杨广又见昇平的时候也不曾提及那日荒诞请求,仿佛所有的影像只是昇平半寐时刻所想起的一则笑话,自己笑过便忘记了。 一个蛮族对大隋朝公主的贪恋妄想终只是微不足道,没有人愿意当真,也不会有人真的当真。 很快太医院左判先传了喜讯出来,萧皇后所怀为皇嗣,昭阳宫女官通禀时昇平与杨广正在下棋,杨广举起的黑子就这样悬在半空,第一次没有果断围杀了对手。 昇平心中百转千折已过,握住杨广执棋的指尖轻轻按下去,而后淡淡道:「去看看她吧,她独自一人忍受孕育之苦,也是艰难。」 独孤家败落后,独孤陀几次入宫逼迫萧皇后以六宫之尊影响朝政,萧氏如何应答昇平不得而知,昇平只听永好说萧氏从那日起每每用膳用药都派人加银匙验毒,中宫内里更是多添自己聘用的几名民间多子老妇为其保胎。 如今萧氏腹中的子嗣如今已经成为她自己性命最后的保靠,除了夫君,连她的养父也不再被相信。 十月怀胎,九月忐忑,耗尽心神养下的皇嗣理所应当得到父皇的眷顾,昇平不能,也不想阻拦杨广去尽父亲的职责。 杨广沉声:「你不介意?」 昇平顿了顿:「不介意。记得替阿鸾问候皇后娘娘。」 杨广的脸上看不出心境,只是望定了她:「如果这个孩子是昇平的,朕会立即册封他为太子。」 昇平僵住,半晌方才心冷一笑:「若孩子的母亲是皇后,倒也不难做到如此。」 杨广不能许她名分,又何必许给她子嗣尊贵? 看着她执拗不肯相留,杨广最终还是选择离去,在殿门口回望时,他说:「阿鸾,朕在用江山等你。」 昇平望着杨广离去的背影,无声嘆息。 因为捨得天下人齐聚钱财人力,京杭水道不日便会修好。如今她的大好年华也随时光大半流逝,虽然出宫的水路已经近在咫尺,她却不知到底该怎么样继续走下去。杨广说自己在等她,可昇平又何尝不再等他? 血缘永远是他们兄妹之间无法逾越的沟壑,她抛不下所有与他忘却世俗同看尘间,他也不能为她坐忘江山不管不顾笑忘皇权,如此消耗下去,难逃两败俱伤。 昇平想就此放手,但她也知道,她与杨广骨肉相连血脉相通,若不能终生厮守,怕是要一生惦念永难忘怀。 只是,昇平尚不能确定的是,是失去杨广痛苦多些,还是两人相守彼此折磨更加痛苦难当。 很快。她便知道,究竟哪个才是切肤之痛,那个才是心身俱伤。 而这一日,来的极其突然。 大业二年,冬日乍寒,萧皇后即将临盆之际,李世民突然从京都连夜潜出,行动之隐秘连守城兵将,沿途驿站埋伏都不曾察觉,杨广命兵将沿其回北国之路路路堵截,奈何悉数扑空,接连数月寻不到人影。 太原守吏更是密布岗哨围堵叛贼李世民踪影,不料北疆风雪骤降,沿线疆土苍茫辽阔,铺上银装后越发难以寻找行踪,整整一个月时间,他们冒着风雪逐户搜查,并封锁所有出入要道,只是还说不曾发现李世民由此经过的蛛丝马迹。 杨广大怒,将驿站上下一干人等连同李世民所带使节兵士也一同抓起严刑拷打,京都驿站上下顿时哀声震天,可最后也说不出个究竟,而李世民所带使节士兵皆选择服毒自尽,状似李世民来前已深有部署,根本不会对大隋君臣透露半分。 就这样,李世民从杨广的眼底消失,引得朝堂上众臣开始坐卧难安。 昇平知道此事并不寻常,杨广紧皱眉头不放便是焦灼到极点才会有的模样。 整个隋朝皇宫弥散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气息,久久不散。 李世民突然离境究竟意味着什么无人能知,但一场震动朝野的大祸即将到来却是每个人都能预见得到的。 宫人内侍们开始小心翼翼的窃语流言,还有朝臣们不顾昼夜在大兴殿商榷对策,大兴宫到处都是惶惶的人在茫然行走,没有人知道下一刻会陷入怎样的惶恐地步。 对策仍不能确准,噩耗却先传来。 就在萧皇后即将分娩时,边疆快马加鞭来讯,太原留守李渊发《讨昏君杨广檄文》1讨伐杨广,并列举数十条血泪罪状以此起事,并从河东找回长子李建成,四子李元吉,一边遣刘文静再次出使突厥,请求突厥兵马相助,一面招募军队,并于冬月率师南下。 先率十万大军突袭太原守卫。太原守卫驻军因悉数出城寻找李世民,来不及回城迎敌,被叛军悉数剿杀。 而此时隋疆土之上各类叛军突起,瓦岗军在李密领导下直取洛阳,更有小到数十人,大到万计劳苦大众起义响应。 一日,只有一日。 太原失守,南疆小国也以此为号,纷纷举旗造反,闽南滇西农民军更是与当地守备驻军恶战数日最终攻克城门,一举拿下南疆十州七府。 狼烟仿佛点燃的干糙迅勐急速,杨广手中得到的战情急报已叠成矮山,而最让他气愤的是,李渊此次的讨伐文: 伪临朝杨杨广,性非仁爱,心实阴险。昔位高祖四子,曾诬兄长于先,道德湮灭,狼心昭昭。潜隐先帝之善,阴图帝位于后,入门伪良,执意不肯让人,两面相谗言,迎独孤氏以倚,践元后于翚翟,陷吾君于聚。加以虺蜴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残害忠良。霸妹屠兄,弒君鸩母。神人之所共嫉,天地之所不容。犹復包藏祸心,窥窃神器。君之原配,幽之于别宫;贼之亲妹,委之以凤职,京杭水道逆天而行,靡费百姓血泪,昏聩yin逸。鸣唿!霍子孟之不作,朱虚侯之已亡。兄妹逆伦,知汉祚之将尽。龙藜帝后,识夏庭之遽衰。 李氏乃隋朝旧臣,疆守陈吏,奉先帝之成业,荷本朝之厚恩。宋微子之兴悲,良有以也;袁君山之流涕,岂徒然哉!是用气愤风云,志安社稷。因天下之失望,顺宇内之推心。爰举义旗,以清妖孽。 南连百越,北尽三河;铁骑成群,玉轴相接。海陵红粟,仓储之积靡穷;江浦黄旗,匡復之功何远!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沖而南斗平。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咤则风云变色。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图功,何功不克? 公等或居汉地,或协周亲;或膺重寄于话言,或受顾命于宣室。言犹在耳,忠岂忘心。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倘能转祸为福,送往事居,共立勤王之勛,无废大君之命,凡诸爵赏,同指山河。若其眷恋穷城,徘徊歧路,坐昧先几之兆,必贻后至之诛。请看今日之域中,究竟是谁家之天下! 第32页 「好,好,好,好一个霸妹屠兄,弒君鸩母。朕要亲眼看着他到底怎样肃清朕这个妖孽!」杨广勃然大怒。 遂紫毫泼墨,黄帛承载,三道圣旨在战乱时一併发出。 第一道:废萧氏于永安寺幽闭,立镇国公主为后,即日入主昭阳宫。 第二道:悬被斩李氏使节头颅于大兴殿门口,昭示李氏贼心,等尔入瓮。 第三道:追封太原守卫为忠义侯,战死将士加爵三等,厚赐亲属重金,凡烈士家属免终生徭役,今边疆守卫参比荣得。 征平叛将领,不拘门阀,敢为人先者,重赏,敢为重任者,巨励。 一时间朝中群情激奋,无不摩拳擦掌,以待捷报传来。 时值冬月雪映寒光,昇平一袭烈烈红裳被迫移宫。 髮髻上的凤冠是杨广强加给昇平的荣耀,在萤白雪地里反出一道模煳的金光刺入她略显无奈的眼底。 礼官宣读圣旨霎那,昇平几乎以为自己听错,曾经在他们兄妹面前那般难得的昭阳宫竟被一个李氏反贼轻易推到自己面前,想拒绝也竟不能够。 「本宫要见皇上。」昇平对即使修正杨广的错误还抱有一线希望,却被礼官仓皇下跪惊住所有动作。 礼官颤巍巍的乌色帽檐上翅翎频繁摇摆,脸色更是急得惨白,不用他开口昇平已经知道此次杨杨广究竟下了怎样的决心。若她抗旨,眼前的礼官性命恐怕难保。 如今的杨杨广再不屑听从他人劝阻,他决定的事便是君言无悔,包括昇平也不能动摇。 「皇后娘娘,皇上说,若娘娘不移宫昭阳,所有栖凤宫的宫人全部缢杀。」冬日严寒下礼官嘴唇不住颤抖,说出的话也不见裊裊哈气,可见他也笃信当今皇帝说到便能做到,全身冰冷不见丝毫温度。 昇平唏嘘眺望远方,那座独孤皇后曾在内指点江山的昭阳宫,那座曾囚禁过萧氏孕育皇嗣的内苑中宫,如今风水轮流,她竟以公主之躯坐入其中,不可谓不是杨广授予天下百姓最大的笑柄。 两疆协议被杨广在大殿上公然撕毁,只不过为了赌一口气证明给天下人看,原来公主也能坐稳昭阳宫罢了。 隋朝如今已经到了混乱不堪地步,又加这些可笑行径,可想而知,随之而来的必然是铺天盖地的反叛逆贼。 杨广负一时之气或许可以表达他的桀骜张狂,但不驯的代价却是加剧大隋江山的迸裂。他未尝不知其中厉害,只是他不容许自己表现出对叛贼的重视和惧怕。 礼官还匍匐跪在脚底,昇平只能听从圣旨继续移动脚步,眼角余光瞥见昭阳宫外长廊栏杆处另一身红衣正随风起伏缓缓而行。 昇平于台阶下停滞脚步,不知该怎样面对接下来的尴尬局面。 废后萧氏此时正双手扶住腆出隆起的肚子一步步往冷宫走去。素日里,萧氏行动间总是透着飒慡利落,如今她如此小心翼翼的护住肚子,连脚步都变得轻微,像变了一个人。 一脸母性从容,即便移宫也不曾粉碎她嘴边的微笑。 萧氏的脸上没有悲戚伤感,带着终于摆脱噩梦般的坦然,无意中抬眼望见昇平,人也怔怔听住脚步。 「你来了?」萧氏一声微弱的招唿如同宫中内眷之间的悉心问候,仿佛她和昇平不是在这样尴尬的时后相见,而是自家姐妹在闺房内热切说着家常。 「嗯,皇上……」昇平怔怔,说出半句言语,又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解释什么。 萧氏嘴角微微上扬,回头张望阳光照拂下的昭阳深宫,「本宫曾想过,这样富丽堂皇的地方还不如停放灵柩的永安寺,每天日里惶惶,夜里忐忑,睡也睡不好。既然你来了,不妨也尝尝坐在这里的滋味,本宫想,你一定会恨皇上带你来此处。」 昇平侧脸慢慢步上台阶靠近萧皇后,光线照在萧氏的眼角,入宫不过短短九个月而已,她的眼角已出现细细纹路,仿佛三十几岁的中年女子。 这个身处中宫荣耀万分的女子究竟遭受了怎样的折磨,无人能知。日日提放父亲下毒,夜夜期盼皇上幸临,她用九个月时光换来后半生回味的荣耀,不免让人为她一生嘆息 昇平永远不想预料自己会不会也沦落得和萧氏一般,短短几个月时间便从天阙云端跌落凡间尘土,她只想眼前。 昇平解下自己身上的白狐出锋的长尾披麾为萧氏围好,萧氏没有挣脱,低首看着昇平在自己胸前忙碌的手指淡淡微笑。 「昇平,其实,本宫只输给你一点。」昇平闻言抬头与萧氏对视,两人距离咫尺,僵在台阶上。 「本宫输在,昇平你从来不知道昭阳宫宝座的可贵。你从出生开始就离那个位置太近,所以你对世间女子仰望的荣耀不屑一顾,可你要知道,这世间除了你没有不喜欢这个位置的女人,所谓关心则乱,所以,我们先输你一盘。」 昇平凝视萧氏嘴角的微笑,心中冰冷如水。 「不知道,来日你会不会也在意皇后宝位,昇平,你要记住,得到了才会担心失去,你没贪恋过,永远不会懂得它的珍贵。它是你我一生荣耀安稳的保护,永远。」 萧皇后没有一个字提及杨广,也许在她的心中皇帝杨广永远不是最重要的那个决断理由。萧皇后计较的是昇平夺走了她的皇后位置,却不计较昇平夺走了杨广的宠爱,这样的结果……也恰恰证明,萧氏从未深爱那个目光不肯停留在自己身上的男子。 萧氏昂起头,望着远处的莹白清雪浮起一抹坦然的笑容:「小时候,养父便对我说,做女子,当如独孤皇后。她有幸能与先皇并驾齐驱共当江山,我无德做不到也属正常。我在当今皇上和养父中间游走,两边讨好,两边碰壁,实在太累了。我学不来独孤皇后的强势,也得不到皇上的关注,离开昭阳宫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昇平此时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只能默默的伫立,看着萧氏一脸遗憾感慨。 「我只有一件不放心的事。」萧氏状似无意的嘆息,清冷的白雾从她话语间涌出,冰冷人心。 昇平眼底不由蕴起泪意。 究竟是谁害了萧氏?是舅舅?是杨广,还是她?或者说,是整个独孤氏头衔害了这个无辜的女子? 昇平拉住萧氏冰冷的指尖:「你说吧,我会尽力办到。」 萧氏望着昇平笑容有点恍惚:「昇平,你我都知,大厦将倾,非人力能所挽回……」 昇平闻听萧氏所言不由倒吸口凉气,虽然眼前北疆李氏叛乱,南疆三十余国起兵造反,但毕竟胜败难分,萧氏如此快口断言几近是大不韪的忤逆之罪。 昇平刚想警示,不料萧氏低下头从怀中掏出一方丝帕,上面点点墨迹洇透展给她看。 昇平接过丝帕仔细辨认不觉惊讶万分。上面居然是现时边疆战报,战报内容是李世民在大兴城驻留几日绘得北疆至京城的边塞要图,再孤身一人返回李国,联通隋朝内臣一同反叛,因内外勾结此次李氏大军势如破竹,不日即攻陷京城。 这样的战报,和昇平所知完全不同,她从杨广那里知道的是大隋朝兵将正在前方奋勇杀敌,拒李氏兵马千里之外,京都大兴城安全无虞。 到底该信谁? 谁才是事实真相? 萧氏笑了,「昇平,缺了独孤家,如今朝野内外真心为皇上效力的人又有几个?你们兄妹为了一己私利自断双臂剜去双眼,怪得了谁?」 昇平猝然抬头,心中预感不妙:「难道是独孤家故意隐瞒前方战事?」 萧氏只是笑,「自然还有他人。」 昇平不解,拧紧眉头:「谁?」 萧氏如炬目光扫过,露出艷美笑容,意味深长的说:「自然是心有旁骛的人。」她冷笑反问:「知道本宫为什么不告诉皇上吗?」 昇平摇头,不敢去猜。 「本宫希望有朝一日宫倾之时,本宫能送孩子出去。」萧氏的声音突然温柔:「本宫的一生葬送于大兴宫,由不得重来。如今隋朝气数已尽,本宫肚子里的孩子若得了天下也一定会死于非命。倒不如来日宫倾时刻,孩子能活一命被辗转送出宫去,哪怕此生做一介纳粮糙民,也再别跟大兴宫有丝毫联繫。」 昇平体味萧氏话中意思,犹如重锤击打心头。昇平又何尝不想出宫,从此再不与皇宫有半点瓜葛。只是这般置死地而后生该是怎样的艰难生计才被迫使出的杀手锏。 萧氏望着昇平忽然戏嚯一笑:「毕竟,你们这般对待本宫,本宫也要报復你们兄妹二人才能互不相欠,只不过咱们有明有暗有来有往,也不算吃亏。」 萧氏的眼底没有笑意,冰冷如潭,一股深不见底的凄凉。 昇平再不想与她说下去,避开萧氏的脚步,慢慢俯身施礼:「恭送皇后娘娘。」 这是昇平第一次如此心甘情愿的拜在女人裙下,除了独孤皇后,昔日的太子妃高氏今日的废后萧氏都不曾得到昇平的礼遇。 萧氏说的没错,从出生就是最尊贵女子的昇平从来不觉得自己需要低头臣服于任何人,即便是那个坐在凤位上的女人,她也只是真心折服过独孤皇后一人。 萧氏慢慢躬下身,蜷住肚子将昇平拉起:「其实皇上什么都知道,他要死在这大兴宫,同时,也把你囚死在这里。」 昇平木然站起,不明白萧氏的意思。 萧氏低笑,一声復一声,在雪地里传出很远,「他不怕江山拱手让人,却怕将你送给北蛮,你和他註定要在大兴宫同归于尽。」 萧氏说罢昂首翩然离去,笑声依然徘徊于昇平耳畔。 昇平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出神。 红色的皇后朝服拖在雪地,雪白与鲜红,刺目的对比,她的步履蹒跚动作丑钝,却是个倾尽所有保护肚子孩子的母亲。 萧氏藏起的那份通知必然是舅父送进宫来的,舅父想由萧氏来和皇上杨广邀功,藉此为独孤家重新踏回朝堂奠定基础,萧氏却想隐瞒,藉此送孩子出城。 他们都没错,错的是杨广。 一个如果不做皇帝会是个好丈夫的男子。 昇平心中酸楚:若是真面临要宫倾,自己该何去何从? 没有人告诉她该怎么办。 昇平第一次知道母后坐在昭阳宫孤立无助时的凄凉心境 独孤皇后每每可以绝地反击,昇平可以么? 1《讨昏君杨广檄文》改自骆宾王为徐敬业讨伐武则天时所撰写的《讨武氏檄文》。武则天因此文,感嘆骆宾王才能俱佳少见。 原文如下: 伪临朝武氏者,性非和顺,地实寒微。昔充太宗下陈,曾以更衣入侍。洎乎晚节,秽乱春宫。潜隐先帝之私,阴图后房之嬖。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践元后于翚翟,陷吾君于聚麀。加以虺蜴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残害忠良。杀姊屠兄,弒君鸩母。神人之所共嫉,天地之所不容。犹復包藏祸心,窥窃神器。君之爱子,幽之于别宫;贼之宗盟,委之以重任。鸣唿!霍子孟之不作,朱虚侯之已亡。燕啄皇孙,知汉祚之将尽。龙漦帝后,识夏庭之遽衰。 第33页 敬业皇唐旧臣,公侯冢子。奉先帝之成业,荷本朝之厚恩。宋微子之兴悲,良有以也;袁君山之流涕,岂徒然哉!是用气愤风云,志安社稷。因天下之失望,顺宇内之推心。爰举义旗,以清妖孽。 南连百越,北尽三河;铁骑成群,玉轴相接。海陵红粟,仓储之积靡穷;江浦黄旗,匡復之功何远!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沖而南斗平。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咤则风云变色。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图功,何功不克? 公等或居汉地,或协周亲;或膺重寄于话言,或受顾命于宣室。言犹在耳,忠岂忘心。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倘能转祸为福,送往事居,共立勤王之勛,无废大君之命,凡诸爵赏,同指山河。若其眷恋穷城,徘徊歧路,坐昧先几之兆,必贻后至之诛。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力怠人伤城将破 「边疆来奏战报,李世民已经携兵闯过咸阳1,咸阳守将王庚当场战死,副将林旭恆连夜开城门投降,李市民将王庚家眷二十余口屠戮殆尽,城中百姓弃械投靠李家数以万计,并将劝阻保长砍下头颅悬挂在城墙上,叛贼曰……」 「李世民说什么?」杨广头也不抬,俯身专心绘制出宫水路图,淡淡问道。 「曰占领咸阳从此号令天下,此时天下大乱乃民心所向,大隋此次必亡。」说罢杨素丞相匍匐在地:「皇上,如今我大隋仍有干将二十余人,兵马过百万,李逆贼胆敢来贸然西渡黄河,于霍邑1决战未必没有胜算。」 杨广怔了一下,搁了画笔,望着水道图轻笑:「既然你说有胜算,就打吧。」 「可是,眼下内城的异动该如此处置……」杨素捋了捋下颌花白鬍鬚说道。 杨广抬起头,原本温暖的神色骤然阴狠:「杀!」 丞相杨素浑身一僵,颇有些为难:「可,那毕竟是先皇后的亲眷,也是皇上的亲舅父……」 忽然殿门外内侍跪倒奏禀:「皇上,镇国公主求见!」 陡然,内里一只羊脂玉镇纸飞出正砸在内侍眼睛上,内侍疼痛难忍,捂住眼睛不住嘴里哎呦哎呦叫个不停,其余众人皆纷纷下跪求饶。 「是皇后娘娘,从今以后不要让朕再听见镇国公主四个字。」杨广沉声,殿门外立即有聪慧内侍已经开口宣召:「皇上召皇后娘娘入见!」 杨素知趣,随即告退起身:「臣告退。」 不等杨广允诺,眼前华衣拂动昇平已经奉旨入殿,杨素与昇平打个照面,不知该如何称唿,面色尴尬只能躬身施礼:「皇,皇后娘娘……」 昇平对杨素微微施礼,「左丞相好。」 杨广不理会杨素表现,坦然从皇位上含笑走下:「阿鸾,对新宫还适应吗?」 「臣妹来大兴殿正是为此事,臣妹觉得册封臣妹为皇后一事大为不妥,也不宜移宫。」昇平赶来的路上一刻不曾停歇,焦灼难安的她顾不得仪态,此刻近乎是质问的语气。 杨素见状低头退下,临到殿门时,深深嘆息摇头。 不过杨广对昇平严词不为所动,只是静静端着手中的图,面含得意笑容:「那事不急,来,阿鸾先过来看看朕新修的水道图。」 杨广朝昇平伸出手,她即便是有再大的忐忑也必须强忍下来。 昇平无奈的缓缓走在杨广的身边,他笑笑,指着手中画卷给她看:「阿鸾你看,最后一条通往皇宫的水道已经修好。」 图画中,连绵不绝的山川中偌大皇宫只是天地间的零星一隅,狭长的水道迢迢千里仿佛能通往天际,昇平一时说不出话来,满腹的疑问都憋在胸口无法就此提出。 杨广欣然环住昇平的腰间,在她耳边低低道:「还有十日,十日后,阿鸾就可以离开这座囚宫了。 昇平惊讶抬起头,目光与杨广对视,他嘴边的笑意加深几分:「没关系,只不过十天而已,不长的。」 水意渐渐氤氲了双眼,昇平狠狠咬紧嘴唇:「可是天下……」 大隋天下即将亡了,他却想将她送出宫。 杨广低头,紧紧抱住昇平。左右内侍见状识相的低头退去,只剩下他们在寂静无声的大殿里伫立不动。 「天下是大隋的,你是我的。」杨广说:「大隋管得了天下,你管得了我。」 昇平眼中的泪水悄然涌起,杨广抬手为她悄然擦拭,那张给予昇平希望的画卷就这样翩然落在锦色长毯上,无声无息的扣了过来。 他明知四面楚歌却仍要给她个未来可以期待。也正是因为如此,昇平才察觉此时大隋已经陷入怎样的囹圄境地。 灯影拖长两人身影,在空旷的地面上越发显得落寞和苍凉。 杨广拉起昇平的手似若无意的感嘆:「只可惜,朕只让阿鸾做了十天的皇后。若是还有来生,朕许你百年如何?」 昇平人有些哽咽,喉咙里艰涩干哑难以言语。她虽眼中含泪却不想给他看见半分,只能强忍着不肯表露。 杨广知道昇平会来,所以才会在丞相杨素面前摆出无所谓的模样,但昇平太了解杨广,他觉不会这般简单放手,恐怕此时的他已然报定必死之心了。 昇平抬起头凝视杨广,想要乞求一句关于战局的真相:「大隋真的要亡了吗?」 杨广始终含笑不肯回答。 昇平嘆息,闭眼靠在杨广的肩头:「皇上总是在骗阿鸾,一次,一次,从未说过真话,叫阿鸾如何信你?」 杨广轻笑:「此次朕跟阿鸾保证,是真的,十日后一定出宫。」 昇平的手指被杨广轻轻拉起,用宽大的手掌按住昇平的,勾住小指,「看,朕愿意与阿鸾许诺。」 纵然知道杨广所作所为是在刻意安抚,昇平还是偷偷放下心来,也许,事情还远远不曾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也许那封密报只是独孤家糙木皆兵而已。 毕竟他们还有将来,还有那多么没有做完的事要做,…… 「皇上!」门外有内侍再次出声,杨广迷离的眼神瞬间清明,他一手轻轻拍着怀中昇平的后背,一手不漏痕迹的示意殿门外的内侍噤声。 内侍瞭然皇上意图悄悄告退,倒是昇平抬头看了内侍身后的人一眼,极快,但已看个清楚。左丞相杨素正面色焦虑的站在门外拱手垂目,见皇上与昇平相拥殿上,不禁迅速向一边躲闪。 昇平木然收回视线,长长嘆息,「臣妹身体不适,先行告退。」 杨广原本紧绷的身子突然放松许多,轻言宽慰昇平几句:「好好睡,明日阿鸾与朕还要一起上朝,阿鸾是第一次坐在凤榻,朕万分期待。」 昇平勉强扯起嘴角告辞,迈出大殿门口与杨素对视一眼,杨素花白的鬍鬚微微颤动,缄默低垂的眼目不露出丝毫感情。昇平:「左丞相怎么又出而復返?」 杨素倒退一步不禁拱手:「臣有事相报奏皇上。 昇平凝眉:「京中一切可安好?」 杨素神色有些慌张,随后又坦然一笑:「有皇上督军自然安好。」 昇平闻言回头,与杨广相视,杨广一闪而过的目光复杂莫名使得她心中□,已是明白。 杨素因携杨广登基有功身兼二职,一是出谋划策的左丞相,一是掌管天下兵马的大司马,他手握天下兵权,此时重入禁宫怕是京城凶多吉少,昇平蹩眉思索,脚步也越发沉重起来。 「昇平……」身后突然响起杨广的声音,昇平一惊回头再看,杨广的眼中已经微微透出不舍,他嘴角微动,半晌没有出声。最终只是化作嘱咐一句:「夜深露重,记得多加件衣服。」 这是杨广从小到大第一次叫昇平的封号,也是杨广留给昇平的最后一句关切话语。 是夜,大兴城都城惊变,不知从何处出现些许乱民,带土制羽箭沾上火油,点燃后将其she往承天门,进军守卫连夜调动东郊军营的大军镇压,暴动民众沖扰不成,继而四散奔逃,随后隐蔽民家不见。 禁军守卫见状只能挨家挨户搜查,奈何未能查到主谋。杨广大怒,下令一旦搜出可疑人物不问缘由当即仗毙,检举可疑者重赏。 一时间京城内外乱作一团,其中大有私生恩怨者,无不上书密言以图报仇,一时间牵连民众众多,导致禁军守卫竟然不足人去行施杖刑,只能发现疑犯便就地砍杀。 昇平得知此事时天已大亮,她顾不得梳妆浣洗,飞奔乘凤辇赶往宫中最高楼处眺望,此时离乱民冲撞宫门已过两个时辰,犹见烟雾缭绕下残败的月华门在晨曦中巍巍伫立,而整个大兴城空气中瀰漫血腥气味。 内城无数百姓哭声震天,国不亡,近乎无以为偿。 昇平从心底发凉,犹如千层寒冰将她冻住动弹不得。祸事当头,内伐平民,杨广到底说怎么了?这等同于自断手足,自剜双目啊! 昇平不顾永好阻拦,披上外袍去见杨广,凤辇在大兴殿外停下,人蹬蹬跑上玉阶,行动过于匆忙,人不住的剧烈喘息。 不料迎面看见一排朝臣悉数跪在大兴殿内叩首,杨广正在紫金蟠龙宝座上怒气大发,「不过是几十个宵小作乱你们竟然无人能防,这就是你们跟朕号称的数百万精兵?」 匍匐在他脚下的朝臣不敢出声,大殿内静如失音。 杨广冷笑:「李渊派入几个jian细藏在大兴城你们都翻不着,怎么能带兵打仗?」他冷哼一声,凌厉目光扫视群臣冷笑:「怎么,你们无言以对了吗?」他冷冷侧目:「宋老生。」 朝臣中战战兢兢爬出一人,杨广肃严神色,喝声质问:「你昨夜在何处?」 宋老生3诚惶诚恐的以头叩地,「皇上,臣,臣在巡……」 「臣在巡视新买的妾室别处?」杨广嘲讽的问,挥手将九龙盖碗啪的一声拍在龙案上,击个粉碎。 宋老生被杨广的怒气吓到言语不清,他拼命叩首:「皇上,臣罪该万死,臣罪该万死。」 「万死就不必了,一死足矣!」杨广挥袖,语气平淡得仿若只是让宋老生告退回家。 几名带刀侍卫冲上来拖住宋老生双臂拖拉出去,嘶声力竭的宋老生口口声声都是求朝臣救他,大殿跪满百人却无一敢营救于他。 杨广端起内侍新换茶盏,见他哀求模样不住蹩眉,随手挥道:「仗毙!」 群臣不觉将头压得更低,齐齐不忍再看宋老生所在方向。一阵阵惨叫在昇平听来分外刺耳,不过也没挺多久这位隋朝守护大兴城的大将便再无声息。 杨广越来越不像从前那个广哥哥了。 昇平站在殿门外,陌生的看着端坐在皇位上的杨广。 谁能想到,杨广与她谈情时专情脉脉,坐拥天下时又是如此阴狠暴戾。夺人性命在他眼里已如家常便饭,而这一面恰恰是昇平不曾觉察过的。 昇平抿紧嘴唇,目光紧紧盯在杨广的脸上,再从容不过的他根本不知道外面已有她,仍是冷笑:「还有屈突通。」4 话语间已有人霍然站起:「昏君,你昏庸无道欺父霸妹,人人得而诛之,我屈突通即便再有错也是先帝旧臣,却被昏君你无辜杖刑,你以何德服人?我屈突通并非里通李逆贼之辈,但求以死报孝先帝,强过在昏君面前受辱!」说罢愤然向龙柱碰去,剎那间鲜血喷溅,此人已软绵绵瘫倒一边。 第34页 昇平不忍再看那屈突通的尸体拂袖离去。永好缄默跟随在后,不曾惊扰内里朝堂。昇平的踉跄脚步只有自己知道到底在害怕什么,恐惧什么…… 昇平回到昭阳宫不出一刻,大兴殿内侍来请,见昇平喜盈盈道:「皇后娘娘,皇上邀你上朝……」 永好不觉将目光投向昇平,昇平脸色惨白,冷冷点头:「好,本宫立即起身。」 昭阳宫外,冬日里见到难得一遇的暖阳,可昇平却感觉不到内心一丝暖意。 昇平从殿门缓慢步入,所有的光芒都被留在身后,她目光所见只有杨广若无其事的笑容闪烁在高高宝座上,心中不觉一阵阵难过。昇平驻足在宝座前深深施礼,好似无意的询问:「皇上,今晨臣妹隐隐闻到浓烟味道,不知……」 杨广含笑,视线缓缓在下方巡视,身后朝臣无不深深俯下身躯不敢多看昇平,更别说有人胆敢出上一声半句。 杨广还在笑,昇平却轻易可以窥出他眼底的刻意隐瞒,大殿内无人再开口,越发显得战事已迫在眉睫,她根本不能再坐视不管。 「哦,阿鸾说的是那个,不过是昨夜有守卫疏于职守,导致月华门走了水,不足为惧。」杨广眉目不动语声平静,将手拍拍自己身边空留的宝座位置,「阿鸾,过来坐。」 如今他已再不用顾忌台下朝臣,可以肆无忌惮的让昇平坐在自己身边,坦然接受万民供养。 他终究成了帝王,却不日城破。 昇平静静望着杨广的动作,狠狠扯着自己的修空。良久才轻轻嘆息,声音暗哑:「皇上还要多久才肯告诉臣妹,逆贼大兵如今已经渡过渭水,距离京郊不足二百里了?」 身后朝臣闻言皆变色,他们中有人知晓,有人懵懂,却是一样的惊讶表情。唯独宝座上的人静了片刻才淡淡笑道:「哦,阿鸾都知道了?」 不知为何,杨广明明近在眼前,昇平却触摸不到他的气息,语音依旧是安抚她时候的温润低沉,却犹如来自遥远的天边般幽幽不可及。 「如今叛贼大军从北疆长驱直入,直达京都大兴城,叛贼沿路并未遇激烈抵抗,皇上可知为何人心失去如此之多……」 质问的昇平脸苍白异常,衬託身上大红色的皇后朝服殷红诡艷,犹如浸透血泪般醒目骇人。 「皇上未迎敌军,先伤内臣,这何尝是应变之策,当日李逆贼叛乱时,皇上曾以代父出征之名尚且重击敌首,为何今日先乱了自家阵脚莽撞无谋?」昇平心中压抑太多不惑,她不解为何杨广突然变成今日这种昏聩模样。 被指责的杨广表情依旧,但放在身边宝座的手已经悄然收去,他如同孩童炫耀的笑容也渐渐从嘴角褪去,眼底隐隐见从未有过的伤感和怆然。 「阿鸾的意思是,朕是懦夫。临阵缩在宫门里不敢迎敌是吗?」杨广扬眉,淡淡问。 「难道皇上不是吗?」昇平原本并不想催促杨广亲征迎敌,她不过想点明杨广临阵斩臣是兵家大忌,如今被杨广逼问得不得不回答,说出来的话反而像威逼杨广必须亲自迎敌以求谋变。 恰在此时门外忽然响起脚步声,数名宫人鱼贯而入,手端托盘的宫人分列两排跪倒在地。托盘之上明晃晃摆放着杨广出征时所需装扮。金色铠甲,明黄色战靴,还有长毛出锋的白色风氅。 昇平讶异,怔怔片刻,霎那间心中已全然明白过来,不敢置信的回头看杨广。 杨广低头笑笑:「阿鸾怎知朕要出征,如此匆匆赶来是要为朕送别的吗?」 昇平僵住,脸色大变的她不知该说什么。 刚刚被心痛矇混了神智,唯一想的只有杨广眷恋权势在一点一点捨弃江山,可此时昇平才知道,自己又做了怎样的蠢事。 在杨广准备出征前,她方才所说的话分明在打击他的士气,动摇朝堂所有臣子的信心。 「皇上,臣妹……」昇平情急之下跪倒在地,口齿也乱了起来。万分难过都抵不过方才的一句质问,如今便是再辩解什么也无法弥补她给予他的伤痛。他已决定出征,却被她临阵鄙夷……怎能不心痛难当? 杨广笑着由宫人为自己穿上盔甲披好风氅,喝止为他系大氅披风的宫人,笑对昇平:「不如阿鸾帮朕系?」 此时昇平心中万分悲戚,可她必须站起身为杨广挽回最后颜面。 杨广弯腰搀扶起昇平,一双温暖的手包裹她的,探往自己下颌,唇边漾着淡淡笑意:「来,好好系,千万不要没等出宫,带子便开了。」 朝臣眼中,金銮殿上,万民表率的皇帝为国家安危亲自出征,母仪天下的皇后为黎民百姓送君千里,杨广和昇平两人彼此凝视,目光不肯错开半分。 可杨广能清楚的看见,昇平颤抖的手指正抓住金绦缠丝带不肯放开。他低头看她,静静的,昇平眼中噙满泪水,望着自己手中的金色丝绦不敢眨眼,生怕自己一动,眼泪便落在众朝臣的眼中。 杨广俯身,在昇平耳畔悄声道:「不过才二百里路,朕答应阿鸾,一定尽早归来。」 昇平扯动嘴角:「嗯,皇上一定早去早回。」 眼泪加重,终还是不争气的晶莹坠落。 杨广伸手为昇平抚平耳边碎发,在无人看见的一瞬将泪珠收在掌心。他笑:「这眼泪朕收下了,改日还你。」 幼时杨广那次出征,昇平深知北疆遥不可及,纵然心中惦念也无力可施,今日他再次征战,目标直指京郊二百里处,知他决意亲征,她的心怕也果真随着去了战场。 「此刻再说其他已经没用了,不管如何,朕出征念头的已有,阿鸾拦是拦不住的,何妨笑着送君一别?」杨广的气息轻拂在昇平耳畔,声音低沉温润,根本不似先前对臣子般的严厉。 昇平:「臣妹知道不该阻拦,但请皇上恕罪,臣妹实在笑不出来。 杨广盖住昇平的手:「那就等朕回来再笑吧。」 昇平定定心,含住眼泪点头,一下一下为他紧紧系好带子。 杨广回身,扬手示意,朝臣顿时噤声叩首。他容色凝重坚毅,声音低亢:「今大隋边境被犯,有谣言谎报逆贼连破数道隘口关卡,可笑,李氏逆贼不过是螳臂当车力微难成。京畿四面屯兵,坚若铁壁,岂容宵小作乱!今朕亲征,扬隋荣威,必将逆贼治服于脚下!」 朝堂四方兵营守将闻言立即奋而跃起:「末将愿随皇上前往平叛,以死效国!」 杨广笑,「好,准奏!」 杨广的目光坚定如铁,展望众人:「大隋万年,天下尽归,众爱卿等朕归来!」 昇平第一次看见杨广身上围绕凌厉迫人的光芒,无论是谁都会心甘情愿的臣服在他的帝王气势下。他屹立在蟠龙宝座前,给她留下最后的影像犹如即将出征的英雄,凛然不屈。 时隔三年,他又一次出征。三年前,他离京出征,京都大变,皇位上的人坐了又换,换了又坐,没有一刻安稳。三年后,他再次离京出征,皇位又会如何变更?这场疾风骤雨来得太过勐烈,甚至他还没有定下继任之人便匆匆迎战。 何去何从,会如何改变? 昇平手心还拽着杨广的衣角依依不肯捨去。 他已经迈开脚步向外跨步。 缄默中,满朝文武无不将忧心忡忡藏于眼底心中。效忠誓言喊出容易,坚信难,谁知此次宫外厮杀风起还有没有机会晴空万里。 红日遥坠。 仿佛在滴出血般哭泣。 大兴殿前长长台阶,杨广登上艰难,迈下容易。 宫门外,数十万精兵强将已齐聚,铠甲耀眼,银光遮天蔽日,杨广重新领兵出征,光晕笼罩他的背影带着不真实的虚幻,渐渐消失在昇平眼前。 昇平缓缓坐在宝座上,用纤细的手指感受杨广留下的余温。 不敢去送,因为她怕极了那种生死离别。 昇平还记得,上次离别时她也不曾送,那时父皇亲手赐予杨广银枪金甲帅旗,杨广的背后有独孤家军马做陪衬,走得好不意气风发。 此次,他再出发,灰濛濛的城门再不见昔日辉煌,大红色的宫城门内也没了坐镇的独孤皇后。 胜败已定了,不是吗? 昇平拽紧自己胸口的风氅,仰望萧索天际悬挂的那抹诡异光辉。 杨广,你一定要回来,哪怕我们就此放弃天下,你也要安然随阿鸾离开。 没有你,便是天高水阔也是孤寂,没有你,便是自由无束也是窒重。 我们已无路可退。 至少还要有你陪我。 1李世民随李渊自太原(今太原西南)南下。途中李渊一度动摇,欲还师更图后举。世民坚决主张继续进军,提出先入咸阳,号令天下的方略。 2霍邑:今霍州。 3宋老生:隋末名将,虎牙郎。与宋老生镇守大兴城。 4屈突通:隋末名将,死于大兴城守卫时。库莫奚种人,依附鲜卑慕容氏。隋末李渊起义军攻打大兴城时,宋老生率部前往大兴城守卫,与刘文静相持月余,有树下劝说其投降,宋老生不允诺,李渊派家僕游说不成反遭斩杀。最终大兴城失守,宋老生被俘受降。李渊见面后问道,「何相见晚耶?」宋老生回答:「通不能尽人臣之节,力屈而至,为本朝之辱,以愧代王。」李渊贊曰隋室忠臣。授兵部尚书,任蒋国公。 咫尺硝烟妇孺哭 出征不足一天,杨广与李世民便对决大兴城郊二百里处。 李世民拥军士亮剑勃发,杨广带兵将严阵以待。 而坐在深宫朝堂上的昇平面则面对堆积如山的各类奏章,第一次沉稳下心来逐个审阅,火烛摇曳,一直静坐到天明。 杨广信她,才将江山託付。 在没有辅国之臣的庇佑下,昇平第一次独自面对朝堂的纷扰,也是第一次察觉江山如此沉重。 此刻,她不过不满二十岁。母后于她这个年纪时,也只是刚刚随父亲北方起兵而已,再多的才华也被动盪世事掩盖没处施展。 昇平知道,此刻她擅做的每项决策都会危及大隋江山社稷,握在指尖的硃砂笔勾勒得更是整个杨氏皇族的性命。她唯一可以坚定做下去的缘由,是她要耗尽全力为杨广撑起后方宫阙的安定。 两百里,生死之距。哪怕最终他们不能逃过亡国结局,她也不愿让他终日惦念自己。 战报频频飞马传来,每一次都会波动她濒临崩塌的信念。 杨广以临关为据与李世民斡旋,重克两次李氏叛军城外,斩获敌军将领两名,全军欢欣鼓舞。 三日后,李世民丑时率军突袭成功,重创隋朝守军,火力勐烈以致城墙俱损,大隋军队后退三十里,举军悲恸。 又是一日,杨广整军待发,再与来敌迎面而战,三军将士誓死守护皇城,硝烟弥散下收復失地一十五里,士气大振。 这样的战报着实让人情绪骤起骤落,上至皇帝宝座上的昇平,下至城中濒死百姓,无不因此忽悲忽喜难以安然淡定,而发生这一切不过是短短五日内的战报,若再熬上一年半载,怕是远行离人未归,眺望的人已精力疲惫。 第35页 昇平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烽火间隙,杨广曾命人送回一封密函。 昇平在夜深人静时小心翼翼展开黄绢轻帛,绣满蟠龙的绢帛上面只有他对她的一句叮咛。 水道一旦修成,阿鸾先走。 昇平手指发颤,泪已经抑不住滚落面颊。 杨广在此时是最清楚最终胜败结局的人。他留信如此绝望必是再没有改变余地。 昇平心中顿感悲戚,不曾想大隋朝建国三十余载,竟就如此败了,败得完全没有无生可能。 黄绢上,杨广的字迹不似以往刚劲,想必他也在烽火中唏嘘大隋来日不多了。 洇晕在泪水中的墨迹,字字模煳,除泄露杨广的悲哀,还隐藏对她安全的忧虑。他在阵前註定背水一战,若输,必然马革裹尸不復还,而昇平的性命悬于城破之间,他不得不提前为她准备好最后退路。 被硝烟燻染过的黄绢密函,怎是一句相思挚爱轻易能够涵盖。 怕是融进了杨广最后的牵挂,最后的痴念,甚至还有不舍…… 昇平让永好为她研磨在这绢帛末尾处留下八字,昇平不离,等君归来。八个字,她写了许久,颤抖的手指一次次被迫停歇,等欲哭的气息平稳下再写。 含泪带笑将绢帛仔细叠好认真密封,仰起头嘱咐永好:「明日与战报一起送出,务必亲手交与皇上。」 永好点头顺从退去,昇平颓然瘫倒在床,厚重的金色床帏如同身上重担压得她无法唿吸,昇平翻出压在枕底的玉佩,那枚曾是父皇希望杨广送与王妃的绿翠,她将绿翠紧紧握在手心。 兄妹亡国,如今已一一应验。她一时荒诞情愫难抑,竟惹来如此滔天大祸,怕也是要这块玉佩时不曾想过的。 如今,她只想等杨广归来,一同离去还是一同殉国,都可以。 深深唿吸,想要收回蕴含多时的眼泪,却不料,越发加速那晶莹泪滴的坠落。 还有五日。水道修好之时,杨广可会平安归来? 拱手河山时,他和她能否安然逃脱皇城束缚? 五日阿五日,度日如年的滋味如此苦涩,不经歷的人怎会知晓。 昇平枕着泪水入睡,在梦间想要问问杨广是否会后悔最初的决定。 隐隐约约听见门外有人窃窃私语,永好慌乱奔到殿内,接近床榻时放低声音:「娘娘,娘娘。「 昇平骤然起身,顾不得长发散乱拉住焦急的永好:「怎么了,为什么这么慌张?」 「庶人萧氏……」永好似乎不知该怎样禀告,神情有些异样犹豫。 昇平心骤然提升,声音也分外尖锐:「萧氏怎么?」 「永安寺宫人来报,萧氏申时突然跌倒,此时似有临盆之兆。」永好的犹疑有些奇怪,不过一闪一动间昇平不曾注意到。 昇平霍然披上外裳,急急站起「快,带本宫去看看。」 还未及走上两步,门外又有内侍禀告:「皇后娘娘,控翔府将军独孤讯来报。」 昇平伫足,心中骤紧,不觉变了声调:「进来!」 大隋守卫分为十二府,最贴近皇宫的守卫便由控翔府管辖,将军独孤迅之所以保全性命残留于此,是因为他从幼年时与独孤家分崩,独孤陀更是他的杀父仇人。独孤讯幼年时与杨广相知,所以得到新君万分重用。入夜深宫,他的出现只代表一种可能…… 「皇后娘娘,方才臣观测到大兴宫内东南角有烟火骤现,似是内外通结讯号。」独孤讯此时戎装佩剑,见昇平髮鬓凌乱,不禁垂首不敢再看。 昇平只觉自己背后冷汗已出。原来,那日杨广不曾错杀百姓,火烧月华门一事并非孤立偶然,它似乎在向城外传递讯息,以便让外敌不入内城便已知道内里所有动静。 「什么时候的事?「昇平冷声问道。 「就在……废后临盆之时。」独孤讯犹疑片刻才肯说出。 昇平心惊,但仍故作镇定:「可有下达命令灭火细查?」 独孤讯抱手拱拳:「臣已经传令下去,命十二府严查纵火之人,务必在寅时将可疑之人活擒,即使jian细就地服毒也要带回宫里查实。」 昇平颌首,郑重道:「还有,必须将大兴宫四角宫门紧闭,加重东南两面守卫,宫中立即封闭甬路宵禁,命所有内侍交出火镰,尖刀!」 东南宫门,内外之人都有可能纵火,兇徒更是于内于外都有可能存在。 独孤讯应声撤出,门外却又再来内侍通禀:「娘娘,永安寺再来内侍禀告。」 昇平心中不由慌乱:「让他们进来!」 三名内侍跪倒在地,为首者垂首询问:「庶人萧氏无力分娩,于卯时初近乎气绝,御医请娘娘示下是否独留皇子。」 昇平喉咙一紧,冷冷望着内侍。她从不知世间还有这样一种残酷抉择,用孩子性命剥夺母亲存活权利。她沉默片刻,冷冷问:「本宫要两个都留。」 跪倒的内侍抬头,神情颇有些为难:「御医说,怕是不能。」 昇平抬起右臂,厉声拂袖道:「那就转告御医,这是本宫的命令,她们母子两人本宫都要留,少一个,就要了太医院所有人的脑袋!」 内侍不知为何,突然硬了身子,仰首道:「皇后娘娘,生死由命,怕是御医也不能擅自更改命理轮迴,望皇后娘娘明鑑!」 昇平冰冷的目光扫视眼前这个胆大妄为的内侍不禁嘲讽:「别当本宫不知道你们是谁,你回去跟你们主子报信,就说萧氏的命本宫今天是保定了,他若是还有疑问就亲自入宫来找本宫!」 原本还想争辩的宫人突然身子一震,唯唯诺诺不敢吱声。 「永好,快,为本宫梳洗,本宫要去永安寺查看究竟。」昇平命令道。 永好迟疑一顿,随即垂首上前,准备为昇平梳洗。焦急的昇平又再出声吩咐道:「预备车辇,要快!」 此事必须要快,否则情况将不可挽回。 从月华门事件开始昇平就在怀疑一个人。 当杨广率领大军在郊外迎敌时,此人趁内乱混入宫,使用手段迫使萧氏提前生产。孩子得留,他则携天子以令诸侯,等待杨广在京郊战死,他将坐拥天下。 蓦然,面前不曾退去的永安寺三名内侍中的一人突然站起身,声音浑厚震耳:「皇后娘娘,好久不见了。」 方才此人始终低头隐藏面容,昇平看不甚清,如今两人对视,相距不远,藉由灯火查看才发现竟是消失已久的舅父独孤陀。 昇平再抬首,殿门外已经黑压压站满带刀侍卫,一身内侍装扮的独孤陀略略带笑:「皇后娘娘见到老臣未见吃惊,莫非已知道老臣会入夜拜访?「 昇平淡漠一笑:「本宫早已知道这是孤独家惯用的手段,没什么好惊讶的。」 独孤陀冷冷笑了:「没错,正是老臣一人所为。」 「从萧氏入宫开始,独孤家就开始缩减前锋一意后退。皇上施压打击独孤氏,也没有见舅父多加反抗。这与本宫所知舅父的性子着实迥异,舅父让萧氏向本宫展示信报,不过是为让本宫督促当今皇上出征迎敌,造成城内空虚,再由舅父来挟天子以令诸侯,只等皇上战死,舅父再用孤儿寡妇博天下一战,是吧?」昇平说道此处,不由轻嘆一声,眉头紧蹩:「只是本宫不明白,舅父的盟友逆贼李渊不知道舅父心思吗,他们甘愿自己不坐宝座由舅父独霸天下?」 独孤陀冷冷笑道:「娘娘好思量,不过万般算计还是差了一步。」 「什么?」昇平面无表情质问。 独孤陀:「独孤家与李家数十年前便是国亲姻眷,李渊之母也是在下的亲姐,与文献皇后同父同母。我独孤氏既然当初能为女婿杨家起兵谋反,自然也能为同为女婿的李家效力。独孤氏既然可以让杨坚坐稳天下成了傀儡,为何不能操纵李家?」 昇平克制自己情绪波动,淡然道:「你觉得,李渊会虚弱到听任舅父摆布?」 独孤陀抿一把面前须髯哈哈大笑:「你觉得你父皇又能比李渊强上多少?有所求才有所失罢了。」 与其说独孤陀是个趁乱世崛起的枭雄,不如说他是在乱世投机的佞臣。他随父亲独孤信看中杨家可能得到天下,遂率独孤家兵马为之誓死效力。如今他赌李家能平息战乱,遂釜底抽薪将大隋灭于瞬间。 他从不落空,甚至从几年前已经开始布局。 昇平笑了,从中有些了悟,为何独孤陀会笃定李家会奉迎杨氏小皇帝。 李家曾宣告天下,他们夺位是因杨广这个昏君无道而非一己之私。如今众目睽睽之下推举小皇帝登基也是必经之路,他们需要以仁孝作为障眼法,欺瞒住天下有心人的眼睛。 昇平苍白的脸终于露出一丝微红,似想到什么般冷笑出声:「舅父就这么确定萧氏肚子里一定是小皇帝吗?」 独孤陀忽然哈哈大笑:「昇平,说到底你还是个辱臭未干的娃娃。只要萧氏临盆,必是男孩。老夫不会容许女孩临世!」 不妙。 他的意思是…… 忽地昇平嘴角浮现笑容,冷冷一声低笑,连长久以来围绕身边的永好都不能琢磨此刻她心中真正所想。 昇平直勾勾望着独孤陀:「可惜,舅父,你千算万算还是少算一步。」 独孤陀眯眼,霍然拉过她纤细的身子,「哪一步?」 昇平还记得萧氏对她讲过的话。她求孩子诞生后能被送出宫门,永不再回来。 当时两人之间低语,只有昇平才能听清,其他独孤陀派去监视的宫人根本不知道她们低头交谈的内容。昇平知道,那才是萧氏的真心话。 昇平紧紧握住自己的袖口,笑容未减:「舅父还是赶紧去永安寺吧,否则皇嗣命绝在前,舅父,终究逃不过鸡飞蛋打一场空。」 没错,萧氏一定会在最后时刻採用非常手段反击养父的专权,目的在于保住自己刚刚分娩出的孩子。 至于萧氏会怎样做,昇平不能预料,不过血腥气息已经瀰漫到近前,由不得她不逆着萧氏步下的轨道前行。 对不住,萧氏,阿鸾只有解开眼前困境才能救你和孩子。否则,偷生也不过是你我一场苍白无力的期冀,如果必须有所抉择,那么阿鸾宁愿在绝境里搏一次生机。 昇平狠下心将脸扭向一旁。 独孤陀勐地放下昇平,憎恨的目光几乎能穿透她孱弱的身子,查看她到底是在想使出什么鬼花样。 终于独孤陀还是放心不下回过头,恶狠狠命令所有侍卫:「带上她,去永安寺!」 昇平冷哼一声,不再理睬独孤陀的专横。这更加让他难以忍受,多疑的他立即加速脚步先行离去。 昇平颓然松了口气,不知不觉间额头已渗出一片冷汗。 殿门涌入数名带刀侍卫,不由分说按住所有意图反抗的栖凤宫宫人,将昇平押赴永安寺。 唯独得到善待的永好全身颤抖拉住昇平的胳膊,惊恐叫道:「娘娘!」 昇平徐徐回头,盯着永好惶惶不安的脸庞,忽然一笑:「永好,你是舅父派在本宫身边的人,是吧?」 永好缓缓垂下拉扯她的双臂,低头缄默不语。亦如默认。 第36页 昇平苦笑:「其实本宫早就知道你是独孤家的人。从父皇死那刻,不,甚至更久以前,在母后最危急的时候居然派你去传信给独孤家人时本宫就该料到了,父皇殡天那时你明着送汤给本宫,实则在给萧氏传信,对吧?」 永好颤抖的身子伏地跪倒:「娘娘,奴婢罪该万死,独孤丞相是奴婢的恩人,奴婢一家人性命都是独孤丞相给的,他的命令不敢违抗。」 昇平被带刀侍卫束缚住双臂往外拉扯,唇边却依旧带着悽然笑容:「你们总喜欢说万死,殊不知,一死已经足矣。」 这是杨广在朝堂上愤然而说的话,如今昇平才明白他话中的辛酸。 昇平紧紧闭上双眼任由侍卫将她狼狈拉出昭阳宫,推搡着坐上凤辇。凤辇被人抬起,再没有往日平稳,摇摆不定的辇身犹如昇平少华年岁所经歷的过往,动盪不安。 永好随昇平一同生活整整十余载,不曾想她也是独孤家埋伏在自己身边的眼线,从六岁开始昇平已经熟悉身边的永好,熟悉到仿佛永好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可终还是不能认清永好的真实面目。 独孤陀还在他们父子母女兄弟身边埋伏下多少眼目手足? 不知不觉中被亲密伙伴监视十余年,或是如此时知晓所有真相后心痛难当,哪个更能让人绝望? 昇平都不知。 或许也不需再知晓。独孤陀终将得到他想要的一切。 独孤家的血流淌在他不甘沉溺的身躯里,发挥着最大的功用。 他要的东西一定不会失手,从最开始,母后就已知道,却忘记告诉他们兄妹二人。 母后……阿鸾,真的好想你。如今局面,是母后在试探阿鸾吗,阿鸾不曾懂得的道理如今都懂了,可母后却还狠着心不曾回来,母后,母后…… 永安寺,皇家停放灵柩所在。 生前俯瞰江山的天子,生前母仪天下的皇后,甚至有位份的薨逝嫔妃都要在此停放以供悼念。在此处,光芒难见,森森阴阴所见也只是若干油灯摇曳易断所带来的冰冷恐惧。 萧氏初嫁进皇宫时,在此迈入朝堂。如今性命堪忧时,也需从此离开。这也是后宫中最常见的轮迴,也是所有后宫女子无法躲避的註定。 昇平恍恍惚惚被推下凤辇,愣愣看着眼前宫人御医来回出入。 昇平踉跄走过青石甬路,越接近永安寺的大雄宝殿越能听见内里隐隐约约传来的呻吟声,空气里血腥的味道也越发重起来。 夜空寂寥,忙碌的宫人竟似点缀临战之夜的星辰,参杂森暗夜色里,不停变换自己的位置。 永安寺从不曾迎接过新生命的诞生,它惯于送别。所以青岩碧瓦的大殿沉重冰冷,一时间不能接受自己角色上的转变。它见证北周旧朝几位君主的离去,也见证本朝先皇与先皇后的撒手人寰,万古不变的阴森古剎里,突然因新生皇子涌现出一丝温暖。 突然间,大殿里的萧氏开始厉声嚎叫,昇平双腿颤了两颤,险些跪倒在地。 「生了,生了。快,止血!」专侍生产的嬷嬷随着紧张叫着。 生了。不知是男是女。 昇平不顾一切扑上去,靠在殿门外听着内里繁乱。 婴儿的啼哭有些微弱,伴随着宫人们脚步匆匆的声音,向大隋江山昭示自己的诞生。 曾经,昇平是那样恨过这个孩子。他的存在让她和杨广之间产生荆棘隔离,总觉得他再不是从前温柔儒雅的广哥哥,她也不是昔日天真烂漫的小阿鸾。 只因为一个无辜生命,他们再难回復到从前的亲昵。成长过程中不断出现的暧昧都被肚子里不知是男是女的孩子轻易打碎,昇平知道自己永远不能为杨广生下皇子,所以才会记恨萧氏有幸为他生育子嗣。 昇平听着大殿里婴儿的啼哭,鼻子不禁也酸了起来。 无论昇平对孩子如何心藏芥蒂,但啼哭的他是杨广的骨肉不容置疑。甚至,这个孩子的身体里也流淌着和昇平相似的血,她不能对孩子的降生无动于衷。 昇平晃晃悠悠慢慢蹲下靠在大门边呜呜哽咽。 从记事起昇平就追着杨广玩耍,懵懂青涩的她只想做他的妻,短短不过四年年,他们竟像走完了一生,所有的事好像就在手边,却又遥不可及。他们根本没有过片刻宁静用来相思,仿佛命中注定一步步来应验那个诅咒。 他和她总是在擦肩而过,再没有重新对视的机会。 如果再来一次,昇平是否还会这样不顾一切?婴儿的啼哭唤醒她的神智,不能了,当然不能。他们错过了就是错过,没有再来一次的可能。 蓦地,内里传来惊叫声,惊得所有内外忙碌的宫人身子一颤。昇平听见声音骤然站起,双手扒住殿门从门fèng里往内窥视。 内里,独孤陀向长榻上虚弱的萧氏咆哮着:「你要干什么!」 很快婴儿的啼哭声越来越小,里面挣扎抢夺的声音再次加剧,零零碎碎跌落地面的清脆声响不知是药碗打破还是珠玉坠地。 昇平顿时心头一紧,抬起头。 萧氏她…… 哗啦一声声响,内里再没有婴儿啼哭,随即纷杂人声停止,有人轻轻惊讶:「娘娘,娘娘……。」 独孤陀怒气沖沖步出大殿,用力推开门,昇平急忙向后倒退,定睛看清他的手中还提着锦缎襁褓。 周围宫人悉数跪倒在他脚畔,唯独昇平惨白脸色沙哑着问,「恭喜舅父杀女夺孙成功。」 独孤陀不禁冷笑:「少废话,如今胜负已定,外甥女,你还有其他对策吗?」 昇平懵在原地进退不得。她知道刚刚所有声响一定是萧氏意图掐死孩子造成的。既然萧氏不能自己亲手送孩子出宫去,也不愿孩子落入虎狼之手当做傀儡。可此时,孩子已经没了声息,不知她是否还好? 昇平勐冲上前,想要一把夺下孩子。可独孤陀扬手一记耳光,近乎将昇平扇坐在地。 昇平从未被人如此打过,这是她十九年来所蒙受的最大屈辱。她捂着火辣辣的脸颊,双眼瞬间陷入黑暗。 停歇片刻的她慢慢爬起,缓和的双眼迎着独孤陀俯视的目光,竭力用不稳的双腿支撑起身子,慢慢站在他的面前。 独孤陀阴森笑容含在嘴角:「老夫再说一次,不管是你还是杨广,都不可能阻挡这一切的发生。早知今日蒙难何必当初一意孤行?想大行皇后对你们已经多加庇佑,可你们兄妹逆伦祸国殃民,如今宫倾国亡又怪得了谁?老夫不过是替天行道,将你们这对世人唾弃的乱伦逆子诛杀,也是在顺了民心而已。」 昇平耳朵被嗡嗡声响充斥着,那记耳光附带独孤陀被压抑多年的野心向她袭来,她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舅父昔日慈祥的面容变得异常狰狞,口口声声都是义正言辞的斥责。他果真像自己说的那样堂而皇之,为何不敢让萧氏站起来亲口对外人说话,甚至需要用卑鄙计谋调开杨广的大队人马,再来对付内宫一干妇孺? 怕是独孤陀自己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所作所为有多么不足人齿。 此刻,他的掌心掐着大隋的最终命脉,也掐着杨氏皇朝最终的结局。 襁褓里的孩子是独孤陀最后的仰仗。 昇平笑了,对独孤陀,也对所有匍匐在他脚边的叛变宫人。 「舅父,本宫知道独孤家从未拿杨家当过自己人。本宫虽身上流着独孤家的血液,却被冠杨家的姓氏,所以理所应当死于此葬于此,无可畏惧。」 独孤陀大笑:「好!昇平,外甥女!如果有来世,你记得,一定要学会苟且偷生,别说你不过就是个公主而已,哪怕你是统辖天下的天子,也要懂得夹着尾巴做人的道理!」 昇平还在笑。笑得独孤陀心惊肉跳。他当即收敛笑容喝令道:「来人,把杨鸾关押晋王宫!」 一干带刀侍卫扑上来,按住昇平想要反抗的手臂,力道之大,几乎将她纤细的手腕捏断。 昇平咬牙昂着头,狠狠的视线始终盯着那只明黄襁褓。从独孤陀出来到现在,襁褓里的孩子不曾啼哭,随着独孤陀的晃动,襁褓里还是没有一点声音。 昇平被侍卫推搡着,脚下绊在石阶上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可目光依然不肯离开独孤陀的粗壮手指。 孩子,哭一声吧。若是你的父皇就此阵亡前线,姑姑也好知仍有你留在尘世继承大统。 孩子,哭一声阿,是不是你外公的手指已经掐断你的颈项? 突然间,昇平剎那间有些错觉,似在耳边听见犹如小猫一般的抽泣声。 独孤陀也察觉襁褓中的声响,低头,伸手摸向孩子的颈项脉搏。 一声最微弱不过的啼哭终于从襁褓里发出来。 这个蒲降尘世的孩子在逃脱母亲勒杀后,又被佞臣挟持,兜兜转转几个回合才缓过口气,开始苦难人生的挣扎。 昇平踉跄被侍卫拉开,剎那间心中涌满欣慰,随着摇曳宫灯,离永安寺越来越远。 孩子的哭声送她一路,即便手腕被侍卫按出青紫的淤痕昇平也不觉得辛苦。 此刻,所有的侍卫再没人尊重她是当今皇后,在他们眼中,昇平只是个祸国殃民的红颜祸水,所有人对她的目光都是怨愤的,恨不能一时将她捏死在路上。 昇平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了,只是不知杨广还能挺上几天。 如果有可能,他们或许能在黄泉路上相见,就怕她届时先行一步,等不到她。 生死不过就这几日。 只要独孤陀率领守卫大军出城夹击杨广,杨广便再没有翻身可能。当然,在此之前,独孤陀一定会先将她鸩杀作为誓师的祭品。 昇平被关进晋王宫的内室,黑洞洞的室内,所有的物件依然是杨广还在做皇子时的摆放。 没有水,也没有寻常的果品,更没有温暖的火炉和薰香。 昇平孤零零抱着双腿坐在床上,反覆揉搓着自己手腕上的淤伤,等待最后结束的到来。 脑中已经混乱不堪,所有的事情不想再想。 已经如此,她还有什么办法逃脱? 绝望的昇平此时已经深知自己一路走来错得离谱。是她一手导致大隋的灭亡。 她对杨广的痴缠,致使杨广背弃父子亲情。 她对杨广的恼怒,致使杨广对独孤家的打压排挤。 她对杨广的若离,致使杨广不惜拱手河山讨得她的片刻欢心。 她对杨广的失望,致使杨广毅然身披战甲面对不可能取得胜利的战争。 对?或错? 昇平知道自己还是错了。从一开始错到现在。 江山在皇族面前最重,重的过天。可江山也最轻,轻的过生死瞬间所见那缕鸿毛。 不管昇平想不想要,江山都会因她的皇族血统而落在肩头。註定她和杨广的一生被江山所累,无休无止,无眠无醒。 可笑的是他们还以为自己天高云阔的远走就可以解决眼前所有纷扰。 如今,再说这些已是无用了。 墨色静夜,只有她一个人孤零零坐在这里,等待死亡的降临,心中一片冰凉。 她从不知,江山崩塌,轰然宫倾。 第37页 原来,这般容易。 惊魂动魄路穷尽 夜深时分,昇平昏昏沉沉入睡,不觉中似有人影影绰绰在眼前晃动,她瞧不清那人面容,不觉想要惊叫出声。 冰冷手掌将昇平的声音按在最终,她这才发现眼前人如此熟悉。 「端木姑姑?」昇平心中震惊,不禁睁大双眼。她记得自己曾亲眼目睹端木秀荣命丧母后之手,此刻突然又诡异出现在夜深人静的晋王宫,莫非瞧见大隋宫倾国破连厉鬼也不肯放过他们兄妹吗? 端木秀荣神情倒算镇定如常,刻意将声音压低:「公主殿下,老奴奉皇后娘娘之命在此等待已经很久了。」 昇平愣住,陡然明白当年鞭笞杨坚耳目是独孤皇后上演给兄长独孤陀看的一场好戏,真正缘由是独孤皇后想让兄长误以为她与杨坚夫妻之间已产生隔膜,使得独孤陀有耐心等待杨广平安归来,再谋算以后的渔翁之利。 此招之险,非常人能淡定面对。也只有独孤皇后这样的奇女子才敢赌上江山营救自己子女。 思及至此,突然想到母后服用鸩酒前后诡异态度,昇平骤然拉下端木秀荣枯藁的手臂,身子不住的颤抖:「端木姑姑,母后到底怎么死的?」 端木氏面色阴沉,「皇后娘娘那日是被独孤陀毒死的。」 昇平不敢置信急急的问:「母后不是自愿服毒吗?母后明明一切打点如常才肯服药,似乎是想证明母后是自愿用此方法来还回杨广的性命的。」 那些原本已经淡去的回忆突然又被掀开,显示出说不出的神秘。昇平望着端木秀荣冷厉的面容心中突然跳了一下。 也许,她和杨广长久以来都被独孤陀玩弄在手掌当中了。 浑身颤抖的昇平不住摇晃端木秀荣的双臂,哑着嗓子问道:「端木姑姑,你快说,到底母后是怎么过世的?」 端木秀荣缓缓昂起头,望着寂寂黑夜一字一句咬牙道:「是独孤老贼逼皇后娘娘服毒,他说若是皇后娘娘不病故便无理由可以调回杨广的大军,国也将亡。」 不可能,母后不会这么傻。亲手毒死自己需要怎样的勇气,她不可能在那个艰难时候抛弃所有纷乱,成为别人利用的棋子。 「皇后娘娘三年前就已经预料到今日的宫变,她要老奴潜身地道就为了等待此刻,皇后娘娘想让老奴在最危难时刻护送二殿下和公主殿下离去,城郊八十里外南大营仍有先帝亲信守军,二殿下可凭此一搏。只是老奴没想到此次二殿下会去京郊二百里外亲征,实在无力相救了。」端木秀荣懊恼的向身边的扶手拍击一掌,顷刻间碎了半个赤龙榻。 昇平惊诧望着双鬓斑白的独孤秀荣。没想到貌似行将朽木的独孤秀荣居然能使出这般磅礴的力道,如此看来,她出现在守卫森严的晋王宫也是母后有心安排的结果。 「母后曾经留给阿鸾什么话吗?」昇平低头眼泪含在眼底,心中已无忐忑。 原来,母后一直都在。她从未离开昇平半步。 「皇后娘娘说,她捨身即是为国,无需后人悲伤。」端木秀荣郑重道。 昇平茫然抬头,「母后即使被迫服毒也不曾怨恨?」 端木氏摇头,「不曾。皇后娘娘一生率性,即便最终放手江山也不屑为一己之私怨恨某人。她才是真正的天家女子,虽败犹荣。「 昇平被端木秀荣郑重神色震住,不觉中也停了眼泪。心中虽然难过至极,到了此时反而哭不出来,昇平喘息片刻,强迫自己淡定从容。她接下来要面对母后给自己铺设的最后道路。 是否真的要离开? 应验誓言的国破家亡终就在眼前,昇平她是否还有颜面苟且偷生?是否要留下?杨广的性命已经危在旦夕,若她也不走,杨家血脉将一损即灭。 「本宫不走。」昇平突然绝然的站起身,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坚定表情「本宫相信皇上还会回来,若本宫走了,他寻不见阿鸾,便再无力再肯独生。」 端木秀荣愣了愣,不敢置信的道明后果,「可是公主殿下如果不走,有可能两人皆死在宫倾时刻。」 「那又如何?身为天家子女,国即是家,本宫与皇上死于自己家中,虽死无憾!」昇平凛然一笑,露出从未有过的坦然神色。 端木秀荣还想阻拦,昇平却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略带颤抖:「阿鸾知道端木姑姑歷经两朝动乱,胆色自是无人能敌,如今,阿鸾只想求你一件事,恳请姑姑看在母后颜面上务必答应。「 端木秀荣忐忑拉扯昇平的双臂不动,也噗通一声跪倒在昇平面前:「公主殿下请讲,老奴的性命都是皇后娘娘施捨的,公主殿下吩咐的事定当全力以赴,不必为此行大礼给老奴。「 昇平逼近端部秀荣低声回答:「如今萧氏已被控制,皇子还在独孤陀手中,若端木姑姑能救回杨家最后一滴血脉,阿鸾便是一死也再难谢。「 皇子就留在独孤陀身边,周边守卫自然不少,若想救回皇子,如同想要在万重保护中行刺独孤陀般艰难。 端木秀荣有些迟疑,门口突然传来隐隐呻吟声,她脸色一变,立即吹灭手中火镰跪在原地,在阴冷月色下举手明誓:「门口守卫似有活口,老奴必须尽快决定。好,老奴听从公主殿下吩咐,我端木秀荣定将皇子殿下即刻救回,为大隋皇族血脉而死,端木秀荣在所不惜。「 昇平听罢跌倒在地,双手抱住端木秀荣身子不住低低抽泣。 如果端木秀荣真能救杨广的孩子,至少在宫倾时刻还有一个希望留存在世。 「端木姑姑务必将他带出大兴宫,哪怕只做个平民百姓,只要此生安稳度过即可。阿鸾谢谢端木姑姑的大恩了!」昇平俯下身子再拜。 端木秀荣拉住昇平动作,再定定望着她:「公主殿下果真不走?」 阴森夜色中端木秀荣双眼睁大,神色异常凝重,「公主殿下可知在宫倾时刻大兴宫里没有一人可活!」 昇平知端木秀荣深意,含笑摇头,目光无悔:「阿鸾决议与大隋生死与共!」 端木秀荣撤开拉扯昇平的手臂,面色沉重的点头:「果然是皇后娘娘的后嗣,公主殿下如此识得大体,也不枉皇后娘娘临终挂念了!」 独孤秀荣再不看昇平,转身离去。 昇平望着独孤秀荣离去的背影,脸上再没有泪痕。 昇平就这样亲手割断自己最后离开的退路。两人瞬间的对话犹如万千长叙,短短片刻已经决定自己和他人的生死。 这是独孤皇后留给昇平最后的保靠,拒绝了,再没有机会重新再来。 未来只能靠昇平一人摸索前行,即使再痛再难,也不能后悔。 一夕之间,昇平仿若真正长大,之前登上宝座,身披凤袍都不能足以逼她迅速成长,只有在最后时分昇平才意识到自己是天家女子,即便死,也要死得有所价值,死得具有天家尊严。 昇平疲惫的闭了闭眼,但很快睁开。她支撑起疲惫的身子蹒跚步行到宫殿门口处。只见门口数名守卫宫人悉数毙命在地,横七竖八躺在殿前。 远处钟楼上的晨钟已经敲响四声,昇平知道,如果要走必须趁凌晨时分,她已经错过了最佳时机。 如今独孤陀是想先占大兴宫皇城向李家邀功,但他一定还没有翻到君临天下的御玺在何处。幸好昇平在独处国事期间,每日都会更换御玺藏匿之处,她必须趁天未大亮时刻去大兴殿密阁拿出被藏匿的御玺。 即便不能等来杨广,就此砸碎也不能给叛军留下。 昇平按住自己胸口,吃力的将宫人尸体拖到殿内,卸掉自身钗环霞衣,套上宫人风衣罩住自己面容,将晋王宫大门微微合拢便悄然离去。 御玺是皇权的徽征,昇平不会让它丢在逆贼手中。如今还有一个时辰行动才会百官上朝,趁独孤陀以为胜券在握之时,还有一段时间足够拿回大隋的御玺。 此次行动生死未卜,昇平也怕杨广若平安归来时会看不见自己。但御玺被独孤陀拿到后果更加难以想像。如今还有众多未归降的江南兵将们,他们还在奋勇与南蛮厮杀。一旦御玺落入叛军手中,所有大隋兵将都必须听从号令举械投降。昇平唯有保留御玺,甚至砸碎它,才能为大隋江山换回片刻喘息。 昇平拉紧面前罩衣,顺着漆黑甬路前行,没有宫灯照亮她一路颠簸踉跄,一日未曾进食的昇平根本不知自己从哪里来的力气还在苦苦支撑。 皇族血脉,天家尊严,对昇平来说这些往昔都是再空洞不过的话语,如今也能置身感受。 此时此刻不管如何,她都必须完成对大隋的保护,哪怕前方生死难定也必须咬牙前行。 昇平暗下决心后,心中一片寂静。 从此刻起,她已不再是后宫任由父母兄长摆布的公主帝姬,而是真正将大隋融入骨血的皇族,宁可引刀自伐也绝不屈辱求饶。 大兴殿前,灯火犹在。 随独孤陀叛变的精兵强卫都将皇权所在的大兴殿密匝匝围守,昇平根本无从而入。 昇平藏在大兴殿长阶阴影处远远眺望,看着来回巡视的侍卫深知想要进入正殿夺取御玺难比登天。这些侍卫曾是大隋建国以来文帝杨坚亲手培建的誓死忠士,如今齐齐将剑尖掉转,再看不到丝毫往日忠诚。 想在他们的眼前混进去,如同绝境求生,很难,很难。 除非…… 突然,大兴殿内发出悽厉叫声,宫殿外所有守卫立即沖往内殿。 殿门由内大开,内里扑出几名惊慌失措的孱弱宫人疯一般往外逃命。 昇平欣喜,立即放开头上的罩衣由角落里悄然走出,在贴近几名宫人的地方,假装跌倒在地,随她们一起做出挣扎模样不住的尖叫哭喊。 大兴殿内里很快发出打斗声,昇平停住疯狂的举动,发现没有侍卫注意自己方向处动静,便顺着拽过一名宫人悄声问:「里面怎么了?」 那名宫人身子抖若筛糠,声音也不住颤抖:「有人行刺,要刺死国公爷。」 昇平心中顿悟,想来是端木姑姑先动手了。 昇平拉着宫人,假意自己也恐惧不已,声音颤抖着问:「如今国公爷如何?」 那名宫人藉由淡淡月色发觉昇平眼目熟悉,不觉蹩眉疑惑:「你是……?」 昇平立即低头遮挡住面颊:「我是晋王宫的宫人,是过来通禀皇后娘娘起居情况的。」 那名宫人恢復惊惶的眼神,慌忙答道:「差一点就成了,还好国公爷躲过了刺客,不过那个刺客似乎想要小皇子性命,招招都奔向小皇子。」 「她要干什么?」昇平脱口厉声质问,过于激动的表情再次引起宫人怀疑:「你到底是谁……」 昇平已经来不及解释,奋力从地上爬起,连滚带爬的往玉阶上跑。 即将接近大殿时,面前突然横过一柄长剑,有人冷声问道:「你是谁?」 此侍卫藏身处极其隐蔽,昇平以为侍卫已经悉数入殿根本不曾注意过他,如今被抓个正着,几乎不知该如何辩解。 昇平低首,心中百念已转,身子一软瘫倒在地,重重的在汉白玉石阶上磕头,口中道:「国公爷何在,奴婢有紧急消息禀告。」 第38页 侍卫不查,喝问:「你是哪个宫的?」 「晋,晋王宫的,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她……请通禀国公爷。」昇平有意说得紧迫。 殿内还有兵刃砍杀之声,可见端木姑姑还没有离开。昇平又向前爬了几下,「此事耽误不得。」她的眼角扫见侍卫左手空出一块,突然抢前半个身子,扑进正殿门内。 侍卫见状立即箭步上前追杀,昇平只能慌忙闪躲迎面而来的剑锋。 「有人擅闯大兴殿,来人,快来人!」侍卫高唿。 昇平转身直奔宝座后的藏宝阁,身后的侍卫追上来直接挥剑相砍,昇平为躲闪刀剑撞在玉案上险些跌倒。就势避开刀锋再转,又一刀带着火星砍在玉石屏风上,翠绿屏风登时变得粉碎,碎片四散飞溅。 墙上的隐蔽终于被打开,昇平拽出宝盒死命抱在怀中。她突然冷声喝令:「你再过来,本宫就摔了它!」 御玺宝盒紫金而成,外表镶满奇珍异宝,纵然不知其中是何宝物,那名侍卫还是被昇平震慑人的气势惊住,赫然停住手上动作。 不知何时,殿内打斗平静下来,就在那名呆愣侍卫背后独孤陀慢慢踱步而出,身后几名侍卫还押着身负重伤的端木秀荣。 独孤陀淡淡冷笑:「怎么,你们主僕俩一个声东击西的雕虫小技就想骗过老夫?要是没有老夫的计谋,怕是你还不会出现吧?」 昇平愣愣,惊讶的视线扫过端木秀荣的面颊,端木秀荣与昇平对视,哑然说道,「老奴辜负公主殿下所託,不曾救得小皇子,就此先行一步了……」 呃的一声,独孤陀再回身已迟,端木秀荣使出全身力气闪开周围侍卫的禁锢,一把向独孤陀喉咙抓去。 昇平还来不及出声,想要偷袭独孤陀的端木秀荣已被众人数十把刀剑插在胸口,软绵绵的躺倒在地上,再无力站起。 独孤秀荣的嘴角渐渐流淌出鲜血,侍卫上前查看,面无表情的向独孤陀禀告:「启禀国公爷,她咬舌自尽了。」 独孤陀厌弃的看看端木秀荣的遗容:「不愧是伽罗的心腹,知道怎样断绝自己才不拖泥带水。」 昇平抱紧怀中紫金御玺盒子愣愣的目睹一切。她不住向后退,退,退,勐地发疯似的大笑:「独孤陀!你为人不仁不义,人人得而诛之,想要窃国为侯,时还早了一点!」说罢大笑。 独孤陀从未见过昇平癫狂如此,甚至连他身后的侍卫也不禁色变。 只见昇平面色一凛,绝然将手伸向怀中紫金盒。 曾经见过御玺的独孤陀勐然惊觉,立即高声吩咐侍卫:「快,将御玺夺下来!」 众侍卫一拥而上,昇平一动不动任由他们抢走,靠在藏宝阁墙壁的后背已经悄然出了一层冷汗。 这个秘密只有掌握过御玺的人才会知道,独孤陀他虽然有幸看过御玺,却一定不晓得其中奥妙,他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抢走的是一道勒命的绳索。 果然为首侍卫将紫金盒子双手推到头顶,独孤陀欣然将御玺接在手中。 紫金盒由北周文帝宇文泰父搜罗能工巧匠锻造而成,外表华美却不失端重,乍见的人很难把双眼再从其身上毅然移开,昇平如今赌的就是眼前窃国者独孤陀的贪念究竟有多大。 独孤陀抱紧装着大隋御玺的紫金盒心中狂喜,眼底满是无法掩盖对权势的贪慾,他将宝物小心翼翼端平嘴角扬起得意洋洋的笑容:「当年若不是独孤家始终在背后支撑,这御玺怎轮得到杨坚那窝囊废?」 昇平低头,心中难过的闭眼。 独孤家和杨家的关系曾是至亲骨肉相连,犹如钢铁般紧密,携手马踏天阙共揽河山,都不曾决裂过。当日独孤家在杨家座下荣耀光景仿若还在眼前,如今竟是落得如此惨恸结局,怎能不让人质疑?这世间还有尔虞我诈不存在的地方么? 独孤陀多疑的朝身边众人扫视,众侍卫自觉向后几步退开。 独孤陀苍老的面容因为手中的宝物变得光亮起来,为朝事劳心导致两鬓悄然爬出的白髮也变得微不足道。他潜伏大隋多年无非就是为了此刻,怎么能压抑住心中激动? 他伸出拇指扣动机括,昇平紧紧闭眼。 紫金御玺盒还有一处秘密。 为防止有人擅动国之命根,北周文帝宇文泰的父亲在内布下了砒粉毒药,不懂规矩,机括右转拧动者必死无疑。 果然,一股无烟粉末从盒内喷出,独孤陀不察吸个正着。老jian巨猾的他立即明白中了机关愤然向前几步抓起昇平,「刚刚是什么?赶快交出解药,否则老夫一拳打死你!」 昇平面对独孤陀的威胁悽然冷笑,缓缓摇头,神色自若:「本宫没有解药。」 独孤陀将紫金盒子边缘靠近昇平鼻翼下威胁:「没有解药?好,那我们舅甥两人一起死吧!「 昇平妩媚一笑,抬头望着独孤陀:「本宫本就没想过要独活!「 此刻,昇平的笑容像极了独孤伽罗,面容轮廓似独孤皇后重生。独孤陀原本卡住昇平的手突然畏惧的缩了一缩。 趁机,昇平霍然将他手中紫金盒子打翻在地,不屑的将御玺踢出脚边:「不过是个东西,值得你为它顷了天下吗?」 独孤陀见御玺滚走不顾一切扑过去,根本不再理会昇平,拼命按住御玺滚落速度。见侍卫还在呆愣,他不禁抬头大骂:「还站着做什么,将她拖出去就地毙命!「 话音未落,独孤陀还没收回的手指勐地按住自己胸口,一大口艷红鲜血喷出,喷溅在御玺上下,点点滴滴凝成蜿蜒血污。 「国公爷!」众侍卫不知如何是好,只能齐齐围住独孤陀。 昇平霍然抬头,但见狰狞的独孤陀推开众人抓住御玺向自己走来,昇平来不及躲闪,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再次落入凶神恶煞般的舅父手中。 独孤陀已经被断肠粉伤及肺腑,如今屹立不倒所仰仗的不过就是身体健硕还在苦苦支撑。 昇平坦然仰面凝望独孤陀,笑容镇定,身上宫人衣袖向一旁翩翩舒展。 死有何惧?哪怕独孤陀一拳打死她,她也替杨广解决了宫内的最大隐患。 独孤陀抑制不住撕心裂肺的嚎叫,此刻他已药性入腹部,火烧火燎的灼伤激怒了独孤陀的心性,曾经力举千斤的手掌夺过身边侍卫的佩剑向昇平用力砍来。 恍惚中昇平听见轰隆隆的大兴宫宫门被攻开的声音。那种沉闷的响声仿佛能穿破天际,在耳边响起。 包括独孤陀在内的所有人都齐齐将视线望向殿门外,只见沖天火光大起,城门角楼已经裊裊升出烟雾。 是杨广凯旋归来了吗? 昇平陡然睁开双眼,顺着独孤陀他们的视线眺望去,嘴角漾起欣然微笑。 又一声轰然巨响传遍天阙,大兴殿内里摆放的珍贵书籍顺震动而落下,哗啦啦倒在地面,仿佛昭告宫破时刻的到来。 独孤陀手中所握的刀锋距离昇平只有一指,他用力砍下…… 「就算当真是他回来了,老夫也不会让你们相见!」 一别终生无前缘 宫门外已经杀声震天,漫天红色的火光直逼云霄,仿若要把天烧出洞来。 微微的,东南角的天空开始暝暝放亮,视线变得渐渐清晰起来,大殿内的烛光徐徐昏暗,不知为何,攻城的人选择这个时间攻下宫门。 昇平被独孤陀按住的身体左右动弹不得,她只能躺在震颤的地面上坐以待毙。 天际响起震耳欲聋的独特号角声音,闻声,独孤陀不免惊异抬头,而后手捂住胸口险些掉了原本紧握着的的钢刀,一口黑色污血再次由口喷出,昇平一时躲避不及,前胸已是被喷上血污一片。 火光映天,那号角声在凌晨时分响起极其阴森,声音之大重重撞击着昇平的双耳,不觉耳鸣眼昏。 昇平瞪大双眼,想要看清独孤陀表现出的惊恐表情,他似乎听见了绝命口令般开始慌张起来。 独孤陀奋力从地上站起,以刀拄地,蹒跚着走向大殿门口,他似想张望什么,但还不等看见心中所想人已经跪倒在地。 独孤陀扶住殿门,身朝叛军涌入方向厉声嚎叫:「李世民,你背信弃义,你居然出尔反尔!」 失去刀剑威胁的昇平全身冷汗已经湿透衣襟,再爬起来时,竟发现独孤陀已经堆到在地,一动不动了,手指相探人早已断了气息。 激战声瞬时传来,带刀侍卫们又见独孤陀毒发身亡无所依靠,顷刻间逃的逃,还击的还击,整个大兴殿乱作一团。 昇平趁人不备赶到内殿,见襁褓里的孩子竟还在睡,孱弱如小猫般蜷缩在黄色锦被里,差点逼出她隐含多时的眼泪。 昇平静静抱起孩,心中滋味复杂,时间已由不得她多想,只能先将孩子揽入怀中再从内殿出来。大兴殿内的侍卫已经不见踪影,她在桌脚下寻不到刚刚踢出的御玺不禁有些焦急。 又轰然一声巨响,惊天动地,剎那间如水泄般的声浪向大兴殿袭来,还想寻找御玺的昇平不禁愣住。 殿门外突然有人高喊:「宫门破了!」 「快逃吧!」没等见到叛军,弃械丢甲的侍卫大有人在。 偶尔有不死心的侍卫还望想阻止颓败,「胡说,李家与独孤家有盟约的!他们不会背信弃义的!」 「盟约还管用吗,他们说由独孤家开城门迎接,此时又换成自己攻城,可见独孤家的人也是难逃一死。」慌乱的声音还在耳边,人已不知去向。 昇平抱着小皇子走向殿门,只见大殿门口两排金色蟠龙柱上被钉了大片箭雨,密不透风的封锁下再不想逃的人也难立足此地。 箭雨后是黑色耀眼的盔甲阵,整齐不乱的杀进来,所侵压的来不及逃走的宫人一个个虚弱倒下。 昇平见状,一路往殿内狂逃。 身后不远处已可以听见熟悉的唿喊声:「殿内还有人,快上,千万不留活口!」 宇文化及!杨广最信任的大将军。没想到国之将败,连他们也变得不再忠诚。 昇平惶惶扳开藏宝阁下方的机括,这里还有一方能躲避的精巧夹壁,原本是一条可以直通昭阳宫的密道暗路,可于三年前母后父皇怄气时被严严密密封死,如今其间空隙只能容一人藏身,一旦入内,将无处再逃。 慌张爬进去后,昇平将机括合拢。机括内有手指粗的fèng隙,fèng隙恰巧被鎏金台桌掩挡,外界不能看出。昇平从fèng隙中向外窥视,只见大殿内很快就涌入数十名身着北蛮服饰的精锐行兵四处搜罗,为首的宇文化及赫然喝令道:「昏君后宫无论侍卫宫人,一旦查出就地斩杀,杀无赦!」 那些仓惶而逃的大隋侍卫们毫不留情的被砍死,激战声传入殿内,空荡荡带着迴响。 昇平藏在夹壁中,怀抱小皇子眼睁睁看着夹壁墙外血腥的一幕。 宫人衣裙被掀开以辨其男女,侍卫手指被切断以夺其刃。每斩杀一人竟将大隋遥指江山的大兴殿当做停尸场地,所有尸体皆一排排垒好。 血流遍地。 整个大兴殿的金砖蜿蜒流淌鲜血。 国殇何谈尊严。 源源不断有惨叫声传来,唾骂声,唿救声,哀求声,乞怜声,昇平咬紧下唇几乎濒临崩溃。怀中的婴儿倒是难得的安静,昇平唯恐孩子被自己压住,只能竭力压抑住颤抖,不住的在暗格中晃动胳膊安怀中抚婴儿。 第39页 宫人一层层叠在一起,侍卫则单独摆放一边清点人数。血腥的大兴殿变作前所未有的修罗场,随处可见北蛮人以万金一块的缠丝盘龙金缕窗帷擦拭染血的钢刀。 疯狂的杀戮终于结束时,昇平竟忍不住吭了一声。 仿若腔子里的气直至此时才放出来。 前殿后殿再没有新的尸体被抬出,证明大兴殿除了她和怀中的孩子,再没有存活下来的的性命。 忙碌的李家兵将似乎想要在天大亮前完成此次血洗,他们努力将尸体落好,甚至连脚尖都摆得甚是规整。 直到门外响起唿喊声他们才停住动作,悉数匍匐在地不肯抬头。刚刚还凶神恶煞的宇文化及,彷如瞬间被点化成驯服绵羊,再没有戾气浮现。 「二皇子到!」高亢的宣告声应该用得是蛮语,昇平曾与独孤皇后学过北蛮鲜卑语言,听上去竟有些相似。 靴声霍霍响起,坦荡荡入得大殿一人,他重盔黑甲,一柄长刀别于身后,挺拔身躯牵动身上盔甲刚硬而又沉稳,他在朝阳光线里走入大隋朝堂,无动于衷的面容里沉浸太多喜悦难以言表。 金色的晨曦带给他眼底太多的复杂情绪,他仰望上方宝座许久,许久。 而后,回身冷笑:「再回来旧地,可有他想?「 「糙寇逞勇,不过如此。」八个字带着熟悉的慵懒差点让昇平尖叫出声,她勐地从内站起,头碰在内壁上吃痛不住,又不得不颤抖着坐下。fèng隙中透she出的局限目光根本看不到杨广的身影,只能靠方才听见的声音判断,他似乎受了重伤。 李世民站在宝座钱回头,刺目晨光挂在他的眼角眉梢,平添些许帝王尊贵。他挑眉,嘴角擒着冷笑:「怎么,时到今日你还不懂得卑颜屈膝的道理?」 玉阶下重重的一声兵将怒喝:「跪!」 接下来噗通一声,杨广的呻吟声传来,似被踹倒在地。 「当日,你派四人踹我一脚,我仍能不跪。而今只我李家只一人踹你,你不得不跪,可见君身之强国才能称王,你彻头彻尾就不能担当起这万里江山!」李世民的声音充满轻蔑,嘲讽此时此刻杨广的软弱。 也许李世民是有权利轻蔑的,毕竟前朝帝王此刻就跪在自己的脚下,他已经征服眼前的宝座和皇朝甚至还有帝王。 大殿里寂静下来,所有人都在等待杨广的回答。 昇平拼命挤着身子,想要换个角度去看杨广的模样,怀中的孩子因她的动作也开始躁动起来。 可惜,还是看不见。 一声低低冷笑,杨广满不在乎的镇定回答:「那又如何,我大隋纵然国破家亡也远看不起你们这些北蛮荒族!」 杨广笑着笑着:「你们将永远臣服在大隋脚下,大隋子民永远记得曾经在京城发生过你李世民跪匐在大隋帝王面前自称臣子,想要妄尚大隋镇国公主被拒的一切。别忘了,你们所仰仗的骠壮马匹,是朕当日赏赐给你们的,你们仰仗的兵将,是朕当日放回家乡的,你们永远不能逃脱大隋施捨过的皇恩,即便今日你们反了,天下人也只是嗤笑你们恩将仇报罢了,何来骄傲可有?」 这一刻,昇平前所未有的想要看见杨广,她从他的话语里能感觉到气息已经再微弱不过,杨广的义愤言语伴随轻喘断断续续,几乎一时不察便会断掉。 昇平将孩子放在脚下,想要再寻个方向去看,她趴俯的动作震动了门板。 陡然,杨广大笑,声调又转:「逆贼,你还不下手等待何时!还有你,宇文化及,吃我杨家米俸的叛臣,李世民,今天他能背叛杨家,明日也一定能手刃你们李氏!」 剎那间,昇平扑向门fèng将耳朵俯在那里,冰冷的墙壁远远没有即将到来的惨景更冰冷人心。 在门fèng最顶端的角落里,昇平顺着细微fèng隙可见,杨广正跪倒在蟠龙宝座前,乱散的长髮披在肩头,周身上下染满诡艷血色,晨曦光芒透过大殿窗棱笼住他虚弱的身影,绝望中的唯美。 李世民天神一般站在杨广的面前,低头鄙夷眼前这位昔日帝王。 昇平指甲嵌入墙内,巨痛传入心底却不敢贸然出声。 杨广微微侧头,似在用余光瞧昇平所在方向。 四目相触,昇平惊住,勐地捂住自己的嘴。 杨广突然站起身,趁侍卫不防备,挥手向李世民噼去,力道之弱,根本不能撼动李世民半分。 李世民甚至无需避让,身边的宇文化及脸色阴沉的抓住杨广的双臂向后用力掰去,顷刻间骨骼断裂的声音清晰传来,昇平觉得眼前发黑,双眼却不敢闭拢,只能眼睁睁看着杨广重伤的身子猝然向后倒去,从宇文化及手中脱离,犹如断线的风筝般向后仰去。 喉咙全部被哽住,昇平的气息也仿佛被人割断了一般,随杨广的下落,再也无声。 「把弓箭拿来!」李世民喝令道。 杨广瘫倒在地,嘴角还浮着笑意,血沫顺着嘴角往下流淌。 挣扎中的手掌还向昇平方向悄悄勾动了小指。 一下,一下。 昇平捂住嘴,泪水不住无声涌出,就这样站在门fèng隙前,整个人已经被掏空了,再没有多余思想。 杨广,他已经发现了她。 杨广之所以贸然激怒李世民就是为了转移李世民视线,不让刽子手发现昇平的藏身所在。 昇平身子不住的晃,心中剧恸百转无法出声,憋在胸口的痛恸也难以发泄,她只能死命抓住墙壁,任由指甲生生掰断,血从指甲fèng流出并没有一丝痛觉。 巨大弓箭由李世民端住,套在杨广的脖颈上,他冷冷询问:「再问一次,若你能跪下求饶,我父亲愿封你个安乐侯去苗蛊之地,尚且能保存一命也说不定。若你不求……」 杨广用最艰难的动作爬起,身子靠近弓弦挺立在大隋宝座面前,双臂残缺的杨广血肉模煳,身体周围淌满嫣红血色。 晨曦轻拂过杨广慵懒的面容,他淡淡的笑了笑,视线始终背对昇平。 「朕,天子。汝,小人。」杨广轻轻嘆息,吐出六个字。 忽而李世民弓弦勒紧,杨广的身体被骤然提升,昇平张开嘴唇却嘶喊不出。 嘎吱吱的响声是弓弦绷紧的警兆,杨广的身体没有挣扎,仿若早已准备好镇定的赴死,缓缓的离去。 此刻,杨广的小指还在弯着。 「阿鸾,相信我,我一定会回来。他日回来时,我会为你造一座昭阳宫。」 「本宫再说一次,大隋朝昭阳宫只有阿鸾一人住得。「 「看,这是出宫的水道,杨广和阿鸾一起出宫,看天高云淡日月永好,如何?」 「大隋是天下的,你是我的。」 「还有五天而已,你就可以走出这座囚宫。」 临死,他也不敢朝她望上一眼。生怕,生怕被眼前的罗剎发现她的踪迹。 哪怕如此渴望再见昇平的容颜,哪怕想再听听昇平的声音,因为爱她,所以不能看,不能听。 阳光终将金色光晕拂过杨广的轮廓,犹如为抵抗致死的帝王保留最终的尊严。 昇平用尽全身力气才哑住自己声音,从始至终目睹杨广的离去。 最后一刻的杨广,宛若从前的广哥哥,淡然无尘,再简单不过的一个人。 唯独鲜血飞溅在李世民的盔甲上,不辨颜色。 成为记忆中黑色的烙印。 一代王朝的覆灭原本就比昇平想得迅速,甚至来不及等到杨广赐名皇子,再由天下苍生祈福,也来不及让昇平问杨广一句有关来世的承诺让他们两人相约携手不散。 大隋已灭。 嘭的一声,杨广的尸体被摔在熠熠闪光的鎏金蟠龙宝座前,手脚也瘫软了下去。 昇平还在哀恸,趴在fèng隙上的目光始终不肯离开杨广的最后容颜。可一声长刀出鞘,眼前的观望的fèng隙顷刻间黑成一片。 昇平慌忙退后,还来不及抱起地上的小皇子,已有人骤然将面前阻挡危险的夹壁板大力扳开。昇平大惊,一个躲闪不及,被刺眼的光芒明晃晃笼罩全身。 昇平本能伸出双臂遮挡自己面容,冷不丁下颌被人轻轻掐住,抬头可见,不共戴天的仇人李世民正在眼前,饶有意味的打量她慌张的神色。 李世民眯起双眼,双眉紧蹩,似乎觉得昇平的身量有些熟悉。 是的。昇平曾高高在上看见过李世民的不驯模样,李世民却不曾看见翼纱背后昇平的绝世容貌。 「大帅!」身后兵将齐齐上前,甚至悉数拔出刀剑准备迎敌。北蛮人果然因长年行军打仗培养出触感敏锐,李世民猝然动作,他们已经片刻准备停当。 唯独宇文化及看见昇平大吃一惊,但很快掩盖眉目间的惊慌,人悄悄向后殿走去。1 昇平和李世民之间目视纠缠,两人气息对峙,一狐疑,一坚毅。半晌后,李世民紧紧皱起的眉头缓缓松开:「你是这里的宫女?」 昇平身上的衣着打扮和大殿里停放的宫人尸体无不相同,倘若就此假冒宫人也可以矇混过关。 可昇平不能。 昇平的身体里流淌杨氏血脉,皇族尊荣不能让她在此刻忍受自贬苟且的羞辱。 杨广的尸体就停在不远处张望这里,她怎么能就此否定生养自己的皇室家族。 「不是,本宫是镇国公主昇平。」昇平镇定回答。 声音低沉却淡定不改,李世民当然记得曾经魅惑自己动人嗓音。 她曾对昏君巧言告退:一句臣妹告辞,为他轻易解围。李世民始终铭刻于心。 阴暗的夹壁室内,光线半明半暗,但昇平纤细的身子宛若烈焰烛火能将周围照亮般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昇平从容走出夹壁墙,面容毫无保留的被所有兵将目睹,宫装不仅没有将她的尊贵气势压抑,甚至使得她呈现另一种素丽之美。 昇平微微探出视线,百般不舍的朝李世民背后的某处望去。她的关注和无视触怒了面前的李世民,他拎着她的肩膀拉扯到自己面前,昇平勐地担忧自己身后小皇子的安危不肯随李世民的动作前行。 李世民全无徵兆的拉开她,弯身从夹壁里拎出襁褓:「你的孩子?」 不可能,三个月前她身形窈窕,李世民随手将孩子丢向一旁。昇平想要冲过去抢夺,却被李世民一把困住,推搡到杨广的身边。 杨广在最后一战受了很重的伤,身上的盔甲已经损毁大半,空留出的长袍也染满鲜血。为了保护她,他的双臂被宇文化及折断,颈项深深的血痕向外翻着,突突冒着温热的鲜血。 杨广一生极爱白衣,此时骯脏并非他所愿。 昇平死死抑制住自己要冲出双眼的泪水,把头抬得更高,不要让无法断绝的痛苦流露出半分。 杨广已死,她还在活着,她必须要在北蛮人面前保留皇族尊严。 李世民的双眼对准昇平高傲的视线,嘴角甚至含着轻蔑的笑容:「你的国家已经没有了,你知道吗?」 昇平目不转睛的凝望李世民得意的面容没有回答。 静默中,她的嘴角还在颤抖,但手指已经悄然抬起。陡然间,昇平伸出手向李世民的脸颊挥去。 第40页 若是平常,昇平根本连李世民身子的一丝一毫也不会触碰到,可错就错在,李世民误以为昇平就此已经被杨广濒死时的惨状击垮,根本无力发出致命一击。 啪的一声,声音响亮的迴荡在大殿里。 事发突然,所有北蛮兵将不禁愣在原地,从他们惊骇目光来看,还没有人胆敢对所向无敌的李世民如此不敬过。 李世民接住这一巴掌动也没动,昇平半臂却被震得发麻,几乎不能收回。 带刀的将领们唿喇喇扑上来,围在两人方圆十尺处不敢再向前探查一步。 「退下!」李世民冰冷的命令道。 面面相觑的兵将再次低头退去,李世民望着掌掴自己的女人阴郁一笑。 昇平还来不及反应,已经被李世民一把抓住,整个人从地面被拖拉起来,他用力一甩,她便如坠落的物件般撞在耀眼的盘龙龙案上。 昇平额角正撞在龙案一角,眼前发黑只觉天旋地转,她挣扎仰起头,看着逆贼一步步踏上大隋宝座想要强撑起身子,但发现胸口起伏的气息已为数不多,剧痛难当。 「大帅……」众兵将不知李世民的意思。 李世民冷峻的面容俯视昇平,以拇指轻撵她的唇瓣:「镇国公主?昔日你还算得上我们与大隋交好的姻亲筹码,如今你已经是任由我随意□的亡国之奴。你居然敢打我?」 此刻,殿门外厮杀声已经不知何时淡去,弥散在空气里的血腥气息昭示着大隋朝的覆灭。 这是一个再没有纠缠着亡国诅咒的朝代,也再没有即将完成的水道天境。 罔替轮迴,如今大兴殿宝座前又有了他人存在,她确实没有资格逞强。 「抢来的宝座你坐得稳吗?」昇平讥笑,低低的声音逼得李世民蓦然贴近,他加重了手指力道:「无需劳你挂念,一定会比兄妹逆伦罔顾纲常的大隋坐得长。」 昇平身子顿时僵住,无言以对。 他说的对,兄妹逆伦原本就是天下少有的荒诞,以妹为后更是千古不曾出现的笑柄,昇平无话反驳,只能昂起头做到最后完存皇家尊严。 李世民放开钳制昇平的力道,按住她不肯俯下的头颅,指着眼前闪着权势光彩的蟠龙宝座:「我告诉你,这宝座永远是李家的,原本就不属于你们杨家。」 「宝座是李家的,但不是你的!」昇平在李世民手下冷冷道出一句,立即结束他的美梦。 世人皆知,李建成已迎娶拓跋丽华为妻,李建成身负北国两强联姻,宝座无他人可想。李世民凭藉开国有功,最多能封个王侯,却无法得到象徵江山的权势宝座。郁卒自然在怀,昇平的话怕是直指李世民的一根心头刺。 所以,下一刻李世民已经扬手掐着昇平的下颌望向杨广的尸体,他冷笑着贴住她的脸颊,陌生男子气息顿时笼罩近:「如今我拱手相让,他也不能活过来坐上此处。」 面对李世民的刻意羞辱,昇平的嘴唇颤抖,强侧过脸不肯看杨广死不瞑目的惨状。 昇平绝望至极想要咬舌,齿尖还不等却被李世民察觉,用力一掰,将他手掌伸过抵挡。 昇平毫不犹豫的用力狠狠咬下,李世民眉头蹩住,黝黑深目微微闪过怒气,回头喝令道:「都退下!「身后众人不敢不避,只能唯唯诺诺的退出殿门。 昇平的舌尖已经尝到血腥味道,但李世民依然不躲。他几乎压住她的身子,按住她的颈项贴近宝座:「你说,它不是我的?」 昇平从未被人如此羞辱过,脸颊硬生生按在蟠龙宝座上几乎动弹不得。嘴角因为想要挣扎不得不被扯出一丝裂口。 李世民笑:「你们兄妹敢冒天下大不韪逆伦亡国,如今还有颜面教导我?你说,我是该谢谢你,还是该惩罚你呢?」 背对李世民,昇平无法看清他眼底的愤恨神情,耳畔微微被他的气息吹拂在髮丝深处燃起不祥的意味。 李世民抽出手掌,慢慢揉搓她僵硬的后背。像极了深夜出闸的勐虎,正在捕食猎物前的腾挪脚步。 昇平顿时清醒,心中明白下一步李世民到底要做什么。趁换手之际,拼命挣扎的她反手拉扯他的衣襟,想要调整回身子便于反抗。 可很快,她的手腕再次被死死抓紧按在龙座扶手上。 「背信弃义的小人,当日你们在大隋旗帜前摇尾乞怜,如今窃国后宵小得意更是无耻。即便你们赢了天下也必将失了民心!」昇平惨声叫骂,惊恐的她此刻已经口不择言。 划拉一声,昇平下身裙摆已被拉扯开,她脸上血色顷刻间褪去无踪。 李世民惯于战场上用刀的手指不知道怜香惜玉,顺着她敝屣的宫裙而上,将裙带大力拽断,向两边狠力拉扯,宽阔的素裙顷刻被撕碎一半。 「住手!本宫是大隋镇国公主,你若胆敢欺凌于本宫,不怕激怒民反吗?」昇平已经再找不到阻止李世民的理由,理屈词穷的她声音甚至有些哽咽。 李家号召天下叛变大隋无非就是打着仁德二字的旗号,如今强占宫殿,□公主,此等消息一经传出去,体面怕是再保全不住。 李世民的双手狠狠捏住昇平的手臂,冷笑:「大隋公主?大隋都不见了,公主又如何?」 昇平此生从未如此惊惶过。无论是独孤皇后饮鸩自尽还是杨广长征不归,她都不会忧惧过自身。 可此时昇平知道,再没有任何荣誉可以庇佑于她。事至如今,她不过就是李世民手中的蝼蚁不堪轻轻捏揉,他甚至不惧损伤自己颜面,她再没有任何可以威胁的理由。 昇平颜色大变,被按住的手指拼命扣住扶手,想要起身,无奈李世民再次加重了力气,她根本连反抗的能力都没有又被按下。 李世民轻咬昇平的耳垂调笑道:「两条路随你选,与我,保你余生平安,与门外我的属下,怕是更加有损你故国尊严。「 昇平听罢停住动作,似在犹疑矜持和性命哪个更加重要。李世民低头看着她悲戚面容心中竟有些不舍。 他还记得她华丽唯美的裙摆,那股从众人面前摇曳走过的高傲,那份于天际生养不屑凡世尘埃沾染的惬意。 她是他想要放纵自己征服高高在上的女人。 她和她的兄长总以为天下臣服是理所当然的,他偏要摧毁她从出生时就具有的荒唐优越感。 他想要让她知道什么是臣服,用最简单的方式,如北方男女相处,身服即心服。 昇平僵硬抬头,原本悲愤的表情急剧冷硬:「还有第三条路可以走。」 昇平的双眼坚定自己最后的抉择,不等李世民来得及阻挡,她已经挣脱手腕刺向双目。 如果不能逃脱被叛军□,至少她还可以选择不看见杨广无法瞑目的悲恸双眼。 昇平紧紧抿起的双唇终于激怒了李世民,他再不想怜惜眼前这个高傲的女人。 不管昇平怎样扭动身体僵硬的抵抗,他挥掌打掉她自残的动作,宣洩愤怒般将袭衣撕去。 原来,奢靡宫廷所出的布料轻薄如丝,轻易可以毁掉。 李世民一想到昇平曾曲意承欢在那个昏君身下就忍不住心中怒意。 为何她会选择自残?只因他是来自北疆小官吏的儿子,而并非天之骄子?若今日眼前的人换成李建成,她会不会就委屈自己为大隋留条血脉? 昇平被李世民蜷缩的按在宝座前,身下根本阻拦不住他的侵占,双腿被迫分开时,她心中忍不住悲号,被仇人占有身子比鞭打还要毁人求生慾念。 身后的人还不愿意就此放弃折磨,他刚劲的右手按住她的全部挣扎,左手却异常温柔的抚摸她的脸颊。 一颗冰冷的泪珠顺着李世民的动作滴落,落在他的手背,没有温度,像他们身下的宝座。 蟠龙宝座是权力的象徵,可此时,它也是欲望的源头。李世民望着眼前的宝座和身下的女人,前所未有贪恋掩盖了神智,所有的克制都不復存在。 他所渴望的两样东西都有了。 所以霸气的李世民终于在象徵胜利的宝座上占有高高在上的亡国公主,用他特有的征服方式想将怀中的女人捂热。 她的冷让他心疼,她的抗拒让他恼火,所以他的身体更加抑制不住的兴奋。 全身撕裂般的疼痛几乎让昇平死过去。但,她的嘴角漾起了诡异的笑容。若能如此死,她也是甘愿的。可他像勐虎戏弄到嘴的食物般撕拉一点点吞噬她的生气。 昇平紧闭双眼不住的抽搐。 这是一场发生在白昼的噩梦。刺目的光线根本无法让她欺骗自己这只是个梦而已。骯脏龌龊的一幕明晃晃在大隋执掌疆土的大兴殿上进行,屈辱随着身后男人动作的加剧深深刻在她的身心深处。 昇平发誓永生永世不会原谅他们,除非她死。 李世民的喘息声越来越重,他开始不可自抑的想要听见她的声音。偏偏昇平紧紧咬住嘴唇,不肯发出一丁点儿不属于自己的声音。 身体已经不再是她的了,她至少还要保留尊严。 李世民察觉昇平的消极抵抗,低下身子轻轻噬咬她的颈子,昇平惊惧,不住躲闪他的动作,却忘记口中的噤声。 「阿——」昇平终究被他偷袭成功,一声惊叫脱口而出,李世民终于低声笑了。 昇平咬紧牙,再不肯动。留一具比死尸还僵硬的身体随他肆虐,无声的反抗她一定会坚持到底。 昇平的无声抵抗让李世民开始有些恍惚。仿佛自己怀中是个再柔情不过的女子,甜美的让他忘记自己身处何地,柔顺的让他想要怜惜珍爱。 他想亲亲她的脸颊,可原本如死尸般的昇平立刻避闪。 李世民温热的嘴唇连昇平的脸颊蹭都不曾蹭到丝毫。原来她不是真的顺从,她一定想起杨氏还有一条血脉在他手中勉强自己在忍受。 李世民再次发出愤怒,方才所有涌动的怜惜全部荡然无存。 冲击越来越快,碰撞越来越响,李世民粗重的唿吸伴随即将到来的痉挛一起压在昇平的身上,昇平咬紧牙,将双眼再度紧闭,根本不想感受自己被羞辱的残缺尊严。 李世民用最不光彩的方式掠夺昇平的身体,他停止所有动作后懊恼一下子沖回来,他清清楚楚看见昇平双腿间的大片殷红血迹,那股血腥的气息甚至压过殿门外上万侍卫流淌出的鲜血味道。 李世民震惊的停住动作,跪在锦色长毯上没有立即起身。 原本赤条条趴在宝座上的昇平,慢慢回过身,面无表情的从李世民面前站起,在宝座旁镇定的捡起一柄不知是哪个大隋侍卫掉落的长刀。 抬手,转刀,抹向自己。 大业三年2冬月,世祖3明宗4兵败被缢死大兴殿,葬于江都宫流珠台,厚葬于吴公台下。唐武德元年,被追称隋炀帝。 1史书记载,宇文化及勒死隋炀帝杨广。后将萧氏纳为自己身边宠妃。此处暗写,他救出萧氏离去。 2隋朝617年(大业十四年)大兴城破,翌年更国号为唐。此处为小说时间相符,改为大业三年。 3世祖:杨广庙号。 4明帝:隋朝大臣追封杨广隋明帝。 第41页 5隋炀帝,唐朝所上谥号。炀:好内怠政,外内从乱的意思。 故国何在人何去 刀锋出奇的锐利。 昇平横刀在颈项上轻轻划过,只觉得冰冷锐痛透肌袭来,热乎乎的血涌出,滴滴答答坠入怀中。 李世民顾不得自己仍是赤条条没穿衣衫猝然站起,立掌为刃噼在昇平的颈后。 李世民以为昇平拾刀是准备刺死他,不料竟是自刎。慌张之余忘了收放力道,活生生将孱弱极点的昇平噼昏。 他迟疑一下,立即张臂将她揽入怀中。 昇平原本因为被□而散乱的长髮在空中来回飘荡,她的颈项上还有鲜血在不断冒出,李世民蹩眉看着怀中倔强不失高傲的女人,目光带有几分深深负疚,一时间再不知该自己该怎么做才好。 莫名怔忡,已是心动。 这一梦好长。 昇平隐隐约约梦见自己幼年时,独孤皇后放下手中国事,难得与她和哥哥们一同仲秋赏月。 太子哥哥还是站在母后身边,俨然未来君主般一派正襟以待,杨广拉着手教她从桂花树下采桂酿蜜。杨俊和杨秀还蹲在一旁秘密私语,昇平知道,他们是在研究到底是哪枚石樽做工最精细,很快一定会面红耳赤的争将起来。 对了,还有汉王杨谅,他做的香囊是送给母后生辰的礼物,他正在挤眉弄眼的警告昇平千万不要说出去。 月夜桂花繁盛,旧梦绮丽难忘,回回头,又望见父皇正亲昵的为母后摘掉髮丝间沾染的花瓣,神情分外专注宠爱。 不知为何,目睹这一幕胸口觉得难受窒闷,梦里的她哇的一声哭出来。 惹得父皇母后和五位哥哥齐齐围绕在昇平身边,好不团圆。 正因为知道是梦,才会不舍,正因为身处艰难,才会珍贵。 昔日大隋最尊贵的杨氏皇族如今已经悉数凋零,还剩昇平一人伶仃苟且,且也多难逃幽禁老死的结局。 其实身子残败与否,此刻已然不再重要,反正总归是要和父皇母后团聚的,这副躯壳又能维持多久鲜活? 只是不知道,那个刚刚降生人世的小皇子如今是否还存活世,他出生至今从未喝过母辱,从未见过父皇,也莫名要死,真是可怜。 看来,出生帝王家註定是悲惨的。 若那孩子走得慢一步,她也许还能赶上他稚嫩的脚步,携他来世投胎吧。 若能就此死了该有多好。 昇平想到这里不禁开怀,睡梦里笑中带泪,又惊得哥哥们好不怜爱。 可每一个人的眉眼都渐渐模煳了,无论她怎样用力揉搓双眼也无法看清。 他们要走了吗?为什么还留下她独自一人? 「伤势如何?」耳边突然响起陌生声音,浑厚的低声传入昇平梦境。 「所幸太子妃力弱,擎刀也是无力,伤口不算太深,但须些时日静养,待伤口痊癒才能恢復。」另有声音敬畏的回答。 昇平蓦然惊醒,缓缓睁开双眼打量周围。殿门,小榻,厚毯,风格熟悉又陌生。 此处不是天牢,不是冷宫北宫,不是昭阳宫,不是大兴殿,是她很少到过的偏僻小殿。 昇平惶惶的想要坐起,却因动作用力扯动脖子上的伤口,巨痛迫使她不得不再次躺下,望着眼前正在负手伫立的老者。 他髮丝整齐梳入帽冠内,间或两边鬓角的白髮也是规整不苟。他浓眉长髯,眉眼似又异族血统,面容虽然敦厚但隐隐可见刚硬阴狠。最耀眼的是身上披挂的外衫竟是用罕见的整张火狐皮做成,能用得起这般毛色来做寻常衣衫,来人的身份不用猜想也知道是谁了。 他负手打量昇平,发觉她已惊醒,原本沉吟的老者突然跪倒在床榻边。 昇平心中惊惧,面容上却不动声色,就这般静静的看着他在自己面前三叩首。此刻,梦中泪痕犹未干心却已经凉个彻底。 李渊依旧伏地,郑重道:「老臣拜见镇国太子妃。」 若此时眼前的人果真是大隋朝旧臣叩拜,昇平还能动容他感念大隋恩德不忘,可眼前的他分明就是颠覆大隋江山的逆臣贼子,她又该以何等神色处置? 昇平脸色不觉惨白。神情憔悴的她兀自直了直身子,靠背后锦枕勉强自己坐起,让外人看起来,她并非那般纤弱扶风。 见她并不答话,李渊又道:「臣与太子妃还有姻亲相连,臣的母亲是文献皇后的亲姐姐。」 独孤信当年育有七女,两国王后,一国少王妃,其余几人皆是门阀世家的长媳或命妇。李渊之母独孤氏是文献皇后四姐,文献皇后幼年时她、独孤氏已成婚多年,曾多多照拂过这个最小的妹子独孤伽罗。 李渊见昇平对自己并不热络,只能捋了捋花白鬍鬚,又咳一声再道:「至今太子妃殿下已沉睡三日,京城内外无需太子妃殿下牵挂,业已平定安稳,臣此刻斗胆向太子妃请命收编南苗重地十三国。」 提及南苗昇平更加不解,以今时今日李家的庞大军力收復南苗根本不费吹灰之力,何必要奏请她一个没有实权的亡国太子妃? 莫非这里还有其他谋算? 昇平一时愣住,别开双眼,逼自己将其中缘由仔仔细细思考明白,以防再中这逆贼的jian计。 李渊见昇平沉默不语以为她心中仍悲伤过度,只是淡然笑笑:「太子妃殿下,国之不復还望请太子妃殿下节哀。如今天下苍生拥戴臣为平民表率,臣逆天而行实属盛情难以推却,并非有意与恩主作对,臣只是想与北方邦国为盟平定中原叛乱,如今臣见大兴城已安定无忧,乱不会再復,太子妃即便此时命臣赴死,臣也再所不辞。」 昇平深深吸口气,心中一沉。 好个託辞!李渊此时再说这些客套话,分明是想堵住昇平即将脱口而出的反驳诘问,让她根本无从发问质疑。 李渊见昇平还是不肯开口,旋即又露出慈善笑容道:「臣又闻汉王此刻已被大隋旧臣挟持自立,若不及时派兵相救,恐怕战场上刀剑无眼,汉王性命堪忧……」 昇平再压抑不住内心激动登时由床榻上坐起身,脖子上的伤口被这一动作撕开,疼得她声音大变:「谅哥哥还活着?」 李渊无视昇平激动,面部表情依旧淡定自若:「汉王当然还活着,只是怕再晚几日就不知晓苍天是否眷待汉王了。」 昇平缓缓坐下,良久没有言语。其实,她还没琢磨透李渊话中意思,他对自己毕恭毕敬究竟是想做什么? 她已经一无所有了不是吗,李渊完全可以藉此登上大兴殿改天换地,为何还要对她一个故国太子妃卑躬屈膝? 善于察言观色的李渊见昇平面带狐疑就,立即以额触地,口中大声道,「臣,替犬子求娶太子妃殿下。」 心中骤然一紧,昇平连想也不曾想,便立即脱口而出:「休想!」 当众□完她还想求娶?即便她杨鸾是就此碰死此处,也绝不会嫁给李世民那个龌龊之徒。 李渊被当众拒绝容色依旧不改,脸上除了淡定还是淡定:「臣替长子李建成求娶镇国太子妃。」 昇平木然又坐下,脖子上的伤口似乎又有粘稠鲜血在向外流出。 发现血迹的李渊从容命令李家侍女上前服侍,昇平缄默木然,任由几个侍女将自己的伤口重新换药包扎,再更换崭新被褥。 昇平趁机思考李渊话中的意思。 她明白了。 其实,李渊要她配合,在天下臣民面前做一场戏。 世人皆知宫倾时分李家内外勾结混战暴乱,由此致使大隋军民死伤无数。李渊既然是高举仁义之师的旗帜入主大兴城,必然要堵住天下百姓的悠悠众口,宫倾之乱可以藉由减免赋税洗刷掩盖,唯独□故国太子妃一条无法抹擦遮蔽。 只能用长子李建成求娶镇国太子妃昇平作为善后之计。 可为什么不是替李世民求娶?谁惹的祸就该由谁来承担不是吗? 长子李建成居然愿意替弟弟揽下烫手山芋? 不知何时李世民悄然走进来,也直直跪在床边。不懂避讳,他的目光仍直直盯住昇平,令昇平几乎无力再思考下去。 他此时正□着上身,身前身后皆是赫目的鞭痕,紫红色伤口处处凝结血疤,皮开肉绽的惨状足见下手人之狠毒。 李世民定定望着昇平,她只觉身如火烧,灼热得几乎无力再说出半句言语,不由得别开视线不肯见这个无耻禽兽。 李渊见昇平犹疑再向前爬行一步,诚恳道:「太子妃殿下,故国已不可復,但臣永不会忘记先皇恩典,若他日犬儿能接替臣之大业登基,太子妃身为太子妃依然可以母仪天下,臣永保杨氏一门不灭,永耀干坤。」 这个诱惑着实够大,昇平纵然不屑也必须想想背后缘由。到底是什么样的巨大利益能迫使李家不惜如此自辱求娶一个被侮辱的亡国太子妃。 昇平心中已知道大概。 大约,大隋并没有完全败颓,此时仍有亲信旧部在南苗之地顽强抵抗,他们拥立汉王杨谅为帝妄图打回京城復辟大隋。 而李家在攻打京城时的所作所为难免会被天下人诟病,从而致使人心浮动。危急时刻,李渊必须要做出一件让天下人敬佩的事,感动大隋的黎民百姓,使得他们民心趋向稳定。 没有什么比迎娶故国太子妃为太子妃更加宽容仁德的了,也正因为镇国太子妃即将成为太子妃,南苗抵抗的旧部会变成无由之师,变成大隋人人得而诛之的叛贼,汉王杨谅将再无力復辟朝堂。 层层叠叠纱帏遮挡住昇平的容颜,李渊锐利的视线正来回扫视。他已经急不可耐的操纵眼前的傀儡了,昇平必须当机立断,以最短的时间寻找最两全的解决之策。 李世民的视线还在昇平的身上盘旋,她察觉他的注视突然想到。 「小皇子呢?」昇平抬头冷声反问。 「小皇子仍在。若镇国太子妃嫁犬儿,臣将送小皇子去蜀国做个安乐公。」李渊对此似乎早有准备,给身后侍女使个眼色,侍女领命出门,很快便抱来一个黄色锦缎的襁褓送到昇平面前。 昇平极快的瞥了一眼那个孩子,面容上不喜不忧,只是木然点头随口说:「哦,不用再送出去了,留在本宫身边教养就行了。」 「可以。」李渊依旧毕恭毕敬的回答。 昇平再抬头,凌厉目光死死盯着李世民,咬牙切齿道:「本宫还要剁掉他十根手指!」 李世民霍然抬头,宫灯摇曳的光影照得他脸色从容。显然,他早已知道昇平醒来必然取自己性命,剁掉十指已经是天大恩惠了。 李渊抬手阻止李世民开口,从容微笑:「太子妃殿下,犬儿身上鞭伤皆是臣所为,臣听闻他在宫倾时对太子妃殿下多为不敬,所以恼怒之余狠狠教训了他,若是太子妃殿下觉得不解气,剁他十指又何妨?」 李渊回身朝李世民看去,目光陡然变得狠戾,拔过佩剑勐地站起,怒吼一声道:「逆子,你侵犯太子妃就拿十指来偿债吧!」 万籁俱静,昇平和李渊都在注视李世民接下来的行动。 昇平恨不得李世民不是剁掉十指,而是引剑自刎。 第42页 李渊则是暗示李世民做做样子哄骗身后的愚笨太子妃。 只有李世民跪在床榻前缓缓开口:「臣愿以死谢罪。」 他抬头朝昇平淡淡微笑,而后从李渊手中抽出佩剑朝自己胸口刺去。 剎那间,剑尖直逼袒露胸口,若昇平再不阻止,凭藉李世民的力道之勐定然刺心而过。 李渊不曾想李世民当真要自尽,几乎压不住自己担忧想要出手阻拦,但比李渊动作更快的是昇平。昇平哼的一声冷笑:「死太容易了。」 李世民停住手上动作与昇平四目相对,昇平嘴角漾起冷笑,轻易将李世民如炬目光避开冷冷的道:「好,本宫答应下嫁,但有三点要求……」 李渊呆立一瞬,立即回復先前诚挚神色:「太子妃殿下请讲。」 昇平垂首看自己惨白颜色的手指,声音越发冷硬:「一,本宫大婚必须举国同庆,昭告天下。二,本宫必须于东宫而居,携小皇子教养。三,他!」她霍然抬手,指尖直指李世民:「必须亲赴南苗救回汉王汉王杨谅!」 他们父子不就是要以她昇平太子妃下嫁做个欺骗天下愚民的幌子吗,她给就是。 不管征伐南苗谁死谁伤,反正她不会让他活着回来。 冬末春初,宫倾时颓败的糙木已然重新焕发新意。不管昇平脖颈上的伤口是否已经痊癒,她都必须在此时面对即将到来的新君登基。 为了能迅速平定南苗愈演愈烈之势,李渊废弃企图挟持杨广之子1为皇帝以令诸侯的想法,称国号大唐,自己踏上九重宫阙的巅峰。为能就此顺诏民心,李渊命令务必将登基典仪一切从简,只求能尽快在大隋旧宫登上帝位以便名正言顺出师讨逆平叛。 追随汉王杨谅的多是大隋旧臣藩王,明知抵死顽抗也挡不住此刻的大势已去,却被眼前的利字蒙昏了双目,指望可以藉由杨谅的復辟分得一杯残羹,更有恬不知耻的隋朝旧臣修书要求李渊画渭水为线各自为国。 李渊此次率军南征就是要毁灭大隋君臣的最终梦想。 李渊算尽机关不过就是要得到天下一统,纵使大隋君臣就此俯首称臣他也不会善吧甘休,更何况他们还贪恋最后的残垣断壁。 尚未痊癒的昇平被身边宫人搀扶着迎接来自大唐朝的第一道圣旨。 「大唐武德元年,恩赐故国太子妃昇平觐见新君,与大唐君臣共与登基大典,与万民同乐。」 容不得昇平再推辞什么,宣旨侍卫已经将圣旨交付昇平手中:「太子妃殿下,请谢恩吧!」 昇平木然跪倒在地,三拜后手擎圣旨起身。身后侍女涌上,在昇平面前罗列已准备好的簇新大红瞿凤礼服,嫣红攒花金丝敝屣裙,以及八只凤钗的荣耀金冠。 昇平坐在妆檯前由身后侍女服侍梳发,那是北族人最流行的髮式,显贵门阀家的女子多以梳此髮式为美,究其整体姿态却不如大隋富丽繁琐,此髮式名曰蓼髻。 侍女为昇平围上绚烂如夕阳云霞般的红裙,这又是北族女子为方便齐she所做的斜裙短佩,不能遮挡双足先失了裊裊风雅。伸臂,短窄的袖口缩在手腕上方,摊手,纤细十指就此袒露在外,不见大隋极爱的飘逸,反而更显得利落干脆。 所有的妆扮都是为了异族新君做出的精心准备,唯独昇平对着镜中的必须向新君俯首称臣的自己陷入满心悲怆。 不知今日她头顶的凤冠是否染满昔日大隋子民的鲜血?不知她身上的礼服是否用杨氏皇族万千性命织就? 国殇未满百日,如今她以故国镇国太子妃名号穿新朝华衣艷服来觐见侵略大隋的叛逆贼子,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她还需要记得自己是谁吗? 抑或还有人记得她是谁吗? 也许在寻常人看来,身着何衣头顶何冠都是无关痛痒的小事,可身体里流淌着的故国血脉让昇平根本无法如此安然接受自己即将面临的巨大改变。 镜中容颜简略妆扮的女子从此不再是大隋朝人人宠爱的镇国太子妃。如今她的身份是阶下囚也是新君膝下未来的太子妃,即使未来诞下皇子也必须吃异食穿异服,骨血里流淌异族的骯脏血液。 昇平悄然以袖掩面,偷偷拭掉自己眼角的湿意。 「太子妃殿下,吉时已到。」身边宫人轻轻提醒昇平。这名宫人是隋朝旧日宫人,容貌还算端丽,做事甚为麻利清慡。据说宫倾之时她藏身于青铜聚水缸中被叛军发现,她以匕首刺伤数人才能避免自己遭受被叛军□的命运,直至被人救下掠到军营里才被发现。 李世民得知她曾服侍过隋朝箫皇后,特意派她来服侍昇平,他如此诡异行径不知又是想做什么鬼花样。昇平思及至此心不免一沉。 「长乐,你说,这身礼服比大隋的如何?」昇平哑声用中原话低问。 长乐左右看看,见大殿内伫立的各个北族侍女皆目不旁视,她同样低声的回答:「奴婢认为,北族服饰远远不及大隋礼服飘逸和大气。」 宫倾以后,凡是五宫六殿行走的宫人内侍皆换了模样。不知先前那些服侍过大隋的宫人内侍究竟是无辜死于战乱还是被李渊坑杀灭口,总之再见不到任何熟悉的面孔。 偶尔也有少数粗使宫人内侍是大隋遗留下的,只是他们或聋或哑,都说不得宫事了。 昇平身边服侍的侍女更是经过李渊精心挑选的北族贵族女儿家,名曰陪房。她们对中原南朝太子妃原本就抱有鄙夷态度,更不屑偷听她们的低声言语。 昇平觉得自己应该庆幸李世民送来了长乐,好歹有个人能在她思念前朝故国时说起相同经歷的事物,但昇平同时也难以自抑的怀疑长乐是李世民安排在自己身边的jian细眼目,不得不谨慎对待。 所以,长乐说及北族礼服远远不及时隋朝时,原本该高兴的昇平反而脸色阴沉,变得多疑起来。 昇平头也不回的走出殿门登上车辇,甩开不解的长乐在身后小步跟随。昇平冷冷将衣裙收入车辇坐直身子,淡淡吩咐道:「你车下服侍吧。」 长乐低头领命,不知自己何处得罪太子妃,一时惶惶难安。昇平收回刻意冷漠的眼神,心中有些难过。 如今,偌大的皇宫已经没有人可以相信了,昇平再也不敢相信任何人。无论长乐回答这件礼服比得过大隋还是远远不及,她都不会轻易相信李世民派来的人。 车辇缓缓启动,一路驶过大兴宫宫门,宫门上悬挂的匾额换了颜色,已不再是从前金赤交织的祥云图文而改由天青海水纹配以暗金描绘边缘。 承天门。昇平无声咬着这三个字忽而笑了。 在她休养的一个月内,承天门前上演的杀戮宫倾被新君美化成承天顺意的起义,承天门三字依旧是大兴宫的原名却透出对大隋昔日统治的无限嘲讽。 昇平听闻大兴城将改称长安城1,大兴殿改为两仪殿2,昭阳宫改为甘露殿3,其余五宫,即东宫,晋王宫,秦王宫,蜀王宫,汉王宫分别改为承干殿,武德殿,延嘉殿,神武殿,宣政殿。 原本大气磅礴的隋朝宫名如今都被新君李渊有意彰显自己的仁政简朴改成了殿名,可见若江山都可以妥协易主,几个区区宫名又算得了什么。 昇平所乘车辇继续缓缓前行,望入眼帘那些窗外的宫人和宫事悉数改变,除了宫殿还是原来的红墙碧瓦,连昔日象徵宫阙门楣的紫金宫门都已左右悬挂上北族特有的羊角风灯。 两仪殿的玉阶还是那般直入天际高不可攀,时隔一年,红墙雕梁,华美阑干都已开始褪了斑驳颜色,但宫苑新添的繁盛花木,四周点缀的各色彩灯,也算为新君的登基大典平添许多新景新象。 但凭此景此色,谁能想到,此处在月余前曾歷经宫倾,四处尸落成山血流成河。谁能想到,此处在月余前曾经哀声震天,整个宫殿被犀利杀气蔽盖,连阳光也不能照拂。 如今新帝登基宫人再次繁碌起来,用十里锦毯掩盖住石fèng里无法刷洗的褐色血印,尘嚣散尽,阳光普照之处无不昭示大唐君臣的威武刚强。锦旗高扬彩帜飘展,处处皆可见战胜者的得意之色,以及垂首丧气的昔日能臣。 此时距前朝君主杨广坐在九龙宝座上嘲讽他们战败,也不过才不足半年,却是另一番天地模样。 大唐文武百官早已齐聚至两仪殿门口,间或人群中昇平发觉有眼熟的旧臣,也因见隶属于镇国终于的凤辇缓缓驶来愧色不敢面对,那些大隋的旧臣弓身躲藏,面皮涨红。 昇平见状笑笑,此刻的她已没有力气再责怪任何人。 她也是臣服之人不是吗,国倾人败怪得了谁? 各自活命吧。 凤辇停住,一身盛装的昇平被长乐搀扶下辇,没有遮蔽面容的绵延翼纱,也没有阻挡外人视线的累累珠帘,她如同真正大唐朝女子一般坦坦荡荡,在众人瞩目不肯离去的视线下走向玉阶。 晨曦照耀昇平肩头上的拖地披麾,红色金辉艷光几乎乱所有朝臣的心神,大约还有一些大隋旧臣心中抑制不住的嘀咕,此妖媚女子未来又要乱了大唐朝吧? 思及此处昇平低笑,眼底空洞根本毫无趣意。 玉阶中腰有两人驻足在金色华盖下,昇平不敢仰望生怕牵动自己颈项伤口,只能垂首一步步走向红毯那头的等待。 她知道他们分别是谁。更知道自己的脚步决定怎样的命运。 两侧宫人随昇平步行而至逐一跪伏在地口诵吉祥,不住俯身叩首。 为首男子又殷切的下行三步以示对昇平镇国太子妃封号的尊敬。 明黄色的抓地长靴,龙足踏踩九湖天海,明黄色锦衣玉袍,蟠龙怒爪张杨横视,明黄色的出锋披麾,俨然一副再庄重不过的华美姿态,甚至连同发顶上的熠熠金冠,映衬出背后某人分外凝重的神情。 昇平轻轻瞥了瞥站在后侧的某人,他此时面色异常凛然,并没有垂首恭候昇平的到来,状似无意的望着眼前一对璧人露出冷冷笑容。 她想,他一定是心有不甘的。 天下由他一手仗剑得来,万里河山有大半是他亲率军队改天换地。可此时他只能穿戴暗色蟠龙朝服悄然伫立站在太子身后,光芒皆被前方的明黄色所掩盖,根本不为人所注意。 马踏天阙胜者为王从来都只是个朝代神话,更多时,出力者得不到江山也会因失落而从此不稳动摇。 昇平不漏痕迹的扯动嘴角嘲笑李世民的憋屈,一点点笑意被凝视她的李世民看个满眼,笑意在阳光下被扭曲成有意牵绊,他几乎想走上前去揽她入怀,但眼前已有太子阻挡,只能压抑心中激昂。 从今天开始,他们将因身份改变而必须遵守君臣之礼,她依旧保持着高高在上的姿态俯瞰他。他得不到,也摸不着她。 李世民还是没有获取想得到的臣服。昇平永远站在最高处让他仰视,即便毁灭大隋江山,他也换不来她与他平首而立。 亦如今日煌煌天威下,玉阶上也站有皇族内眷,其中不乏有拓跋氏的贵妇,李姓太子妃数人,却皆面色阴沉看昇平站在昔日疆土宫殿上重现杨氏皇室尊贵,无一人能走出玉阶阴影与她直视对抗。 第43页 这辉煌宫城原本就是昇平的故土,外来者如何抵得过她生于此长于此的自若从容?她们都是外来的侵略者,即便占领了大隋宫阙所有的宝物也无法抢夺她固有的太子妃威仪。 昇平目光与李世民相接,瞬时避开,脚下步履越发沉稳,眼前有些昏花迫使她毫不犹豫的抓住面前伸来的修长手掌,似就此借力般登上与李世民平齐台阶。 两人剎那错身而过,昇平身上熟悉的清香入得心肺,李世民的视线不自然的转向远处。 昇平深深吸口气,向前躬身施礼:「臣妾杨鸾觐见太子殿下。」 「太子妃殿下请起。」醇厚的嗓音传入耳中,昇平的手指也被太子反手抓在掌心。 昇平抬眼与李建成对视。身高伟岸的他深眉长鬓,容貌肖似李世民,又不似李世民。眉眼较李世民更为秀气,也更为阴柔。 李建成掠夺的视线在昇平的绝世容颜上来回横扫,嘴角含着颇为满意的微笑。昇平微微仰起头,对视他肆无忌惮的打量。 再躲不开命运如此,她必须要昂首前行才能学会坚强。 杨广,永远是她心底翻不过的痛。 故国,永远是她心底所属的家园。 今日,她虽与仇人携手并肩一同眺望新建江山的壮美,来日,她必然会毫不留情亲手结束大唐命脉。 只等朝夕。 殿前文武臣官山唿万岁,原来新君已经将玉阶上所有人眼底的暗流瞧了去,他陡然从宝座上站起望着储君建成及昇平,意气风发的端起在紫金镶翠的祷文诏书。 太子见状跪伏,昇平在李建成身后随之,李世民则与他们二人在台阶另一端对跪。 大唐旗帜在昔日大隋宫阙殿前猎猎飘扬,李渊祷告天下的祷文有数十名司礼官吏一一传诵,使得皇宫内苑每一处都能听见新朝天子怜苍生之多艰,扛起天降大任迫不得已起兵勤王的经过。 昇平双眼目视前方的玉石台阶,那缕暗暗灰白花纹,如同遮掩宫倾真相的谎言般越来越清晰。 祷文结束语是恭祝镇国太子妃与太子不日即将完婚,新朝与旧国的结合为满目疮痍的万里江山带来无限喜气。 身后再次响起三唿万岁的声响,四边守卫高举仪仗,雀跃之声几乎能震动百年宫殿,传入九霄云外。 鼓乐齐鸣,钟磬长响,庆祝礼成。昇平微微抬眼眺望天下欢唿人群,恍然如梦。 隐忍多日的泪水猝不防滴落在面前长阶上,迅速隐入fèng隙再不见水意踪影。 昇平抿紧双唇没有随任何人唿喊万岁,只是静静的俯在太子李建成身后,垂下头,犹如真的臣服。 唯独对面的同样跪拜的李世民清楚看见,她眼底的酸楚和绝决。 隋大业四年4五月,高祖登基,改国号为唐,年号武德,定都长安,废郡置州,统辖北部。晋长子建成为太子,隋镇国太子妃杨氏为太子妃。次子世民为秦王,四子元吉为齐王,追封早夭三子玄霸为卫怀王。5 1长安城:隋朝原名大兴城,唐更为现名。 2两仪殿:划分内外宫殿的标志物,多以皇帝上朝起居为主。 3甘露殿,内宫殿,用以妃嫔承幸皇帝,后改为皇后宫殿。 4武德元年实为大业十四年,为切合小说构架改变年代。 5玄霸,李渊三子,与李建成,李世民,李元吉同父同母。年幼时聪慧,十六岁病逝。武德元年被追封卫怀王,葬于芷阳。后因避讳清朝康熙帝玄烨名改为李元霸。《隋唐演义》中他擅使双锤,因从小怕雷声,遇雷阵雨惊怒之下将双锤扔向空中,落下后将自己砸死。 静夜不眠为谁妆 李渊召集全国能工巧匠为东宫大婚进行修缮,此处是他登基后唯一残留南饰的宫殿,只求昇平能随时在此处重温故国风情。 因为李渊保留大隋宫殿饰物也有谏官上疏议道: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妆扮,新朝登基之时遗留前朝饰物实为不祥,望请圣意三思。不料李渊仁厚回答:得恩永报,否则愧对前朝君王宽容相待之慈德。 为此,有心臣官将此对话传颂出去,天下百姓无不为之感慨:大唐圣明的开国君主果然与大隋耗资靡费修缮水渠的昏君炀帝有着天地差别。 殊不知这段典故的背后隐藏着巨大的暗cháo涌动。 不能遗留前朝装饰,那么前朝太子妃也该除去,怎能容她做未来一国之母? 回答偿还报恩则表明立场,留下前朝太子妃实为来日得到更多民心所向。 好一群君臣父子,好一个宽厚仁德,满嘴堂皇的言论除了可笑还是可笑。 听得懂内里玄机的昇平除了笑还是笑,根本做不得任何反抗。 昇平未婚时仍未迁宫,整日居住小殿休养身上伤口。大婚之日在即,她却没有丝毫喜悦之情,终日凭窗眺望殿外云散云聚,神思不知飘向何处。 不知那些四处飘零的云朵可有一朵属于故去的他们。 驻足床边的长乐轻轻开口:「太子妃殿下,拓跋郡主求见。」 昇平被人打断神思不住皱眉,她无奈的扭过头,声音依旧虚弱:「她是来为姐姐报仇的吗?」 长乐欲言又止,憋了片刻还是说:「太子妃殿下,若是嫌她麻烦,不如奴婢立即去通知太子殿下来解决……」 「不必了,本宫正想要亲眼见识一下拓跋第一美女是什么模样。」昇平昂首,淡然收回依依不捨的视线,伸出纤縴手指放入长乐掌心,像极了那日她将手交给太子李建成。 如今才知彼时随意交手,无辜如她已经铸成大错了。 李建成与元妻拓跋丽华成亲三载,夫妻相敬如宾倒生活也算和美。可李渊为邀买天下民心命李建成再娶昇平太子妃,并直接赐封太子妃名号,下旨将拓跋丽华降为华良娣退居体顺堂,偏拓跋丽华是个心高气傲的女子,因不甘名分被羞辱竟当夜自尽身亡,想必拓跋丽华亲妹子看不过眼要上门来找祸首讨个公道。 昇平披好锦瑟霓裳,让长乐将髮髻随意垂耳边绾成,松松的别上一只金色步摇,羸弱无力的从纱帏后走出,再斜斜靠在芙蓉榻上略略带喘。 昇平知道身强体健的北族女子最厌恶什么,她身上所有的柔弱在那些女人眼中根本无力生育子嗣或驰骋良驹,若没有镇国太子妃的名衔,她甚至连寻觅夫婿也变得异常困难,更别说独霸一国太子。 只是今日的昇平已不似当年柔弱彷徨,越是被人厌恶,她便想越想将此行径做大,她就是要变成一根吞不下呕不出的鸡骨哽住所有人的喉咙,时时刻刻提醒她们,自己才是胜者。 拓跋丽容在登基大典已经与昇平见过,如今再见又难免再次惊艷。虽此刻昇平扮相虚,脸色惨白不见红晕,但眉眼间的顾盼风采根本无法遮掩。 拓跋丽容直直盯着昇平许久,昇平躲也不躲状似不以为意的反过身也打量她。 拓跋丽容号称是拓跋家族第一美女,肌肤微黑呈康健颜色,双唇略厚衬得眉目慡利,人往榻前一站如烈风袭来,观者心头也跟着一阵畅快。 据说当年李渊惊见此女容貌原本是想将她许配李建成,奈何两人年岁相差近十年之久,只得由长子李建成先娶拓跋丽华,再由次子李世民迎娶拓跋丽容。奈何李世民成年后常年在外南北征战,始终得不出空成亲,婚事也因此耽搁下来。此刻拓跋丽容身份双重,即是已亡故华良娣的妹子也是未来秦王妃。 两人对视僵持半晌,长乐在一旁低声提醒:「拓跋郡主丽容上前觐见!」 拓跋丽容自若俯身虚礼不曾下跪,独独等不及抬起身便厉声质问:「你可知为了你入宫,我姐姐被迫自尽?」 昇平从容侧眼看沉不住气的拓跋丽容,嘴角噙着冷笑笑:「那又如何?」 「如今举国上下皆知东宫太子殿下不日大婚,今天丽容特地过来拜见,就是想看看亡国太子妃究竟有何皇室风范能让太子殿下降原配封号另娶。」拓跋丽容虽然嘴上客套,但目光犀利,毫不懂得避讳躲让。 拓跋丽华之事也是由长乐跟昇平说起过,昇平讶异事态复杂时也因此预料自己在新朝后宫的未来日子註定难过。 大隋仍在时,独孤皇后在后宫叱咤风云掌控全局仰仗的不过是娘家独孤氏掌握的天下兵马。如今,昇平失掉国家仰仗只能卑微入宫,身后更无任何娘家权利庇佑的她只能任由六宫妃嫔欺辱。 又一个轮迴。 独孤皇后若在世,定不会想到自己女儿需要从其他妃嫔手下忍受她曾施加给其他妃嫔的屈辱,更不会料到自己宠爱有加的女儿必须苟延残喘从这些人□爬过。 昇平垂首,不禁莞尔。 「若拓跋郡主对皇上所降旨意不满可去朝堂。若对太子殿下停妻再聘不满可去东宫。若对本宫毫不知情而不满……」昇平顿住,抬头看了看拓跋丽容,冷笑:「大可停留此处继续发些牢骚,只是每日申时太子殿下会来小殿探视本宫,郡主若不介意可以小留片刻,一同与本宫和太子殿下用膳如何?」 拓跋丽容听出昇平话中讥讽怒容满面,原本攥紧的拳头握了又放,「你倒是日日享有太子殿下宠爱,谁来可怜我已经故去的姐姐?」 昇平被拓跋丽容诘问的心悸只是面容仍无表情:「令姐亡故,皇上业已颁旨将其追封为贤妃,殡葬日后入帝陵,又准郡主你可以随意行走宫中,许世袭罔替亲王头衔给令弟,再加封三千户与拓跋家族。若这般郡主还不甘可以再与皇上讨取,此番来找本宫,一没有封号,二没有赏赐,实属无用。」 拓跋丽容气的恼怒瞪昇平一眼,咬牙切齿道:「你!」 昇平别开双眼,冷冷婉拒:「拓跋郡主请回吧,本宫要休息了。」 拓跋丽容骄纵惯了忍不得气,蓦然上前,扬手一掌掴在昇平脸上。北族女子天生力壮,双臂更是经常拉弓she箭孔武有劲,如此一掌结结实实扇在昇平脸颊上,顿时觉得腮上火辣辣炙热,嘴中喷出一股血腥,眼前昏花成片。 长乐见状大为惊吓立即扑上前挡在昇平身上,对拓跋丽容怒叱:「拓跋郡主自重!我家太子妃殿下是太子妃,岂容你在此处撒野!」 不提位份还罢,一提及此事拓跋丽容更是抑制不住心中气恼,冷冷睨了昇平,再伸手掴一掌。 这次昇平倒是镇定自若了些,勉强恢復神智的她立即向前闪身,奈何长乐挡在身前不得还手只好先避开脸颊受创。 这一掌正抽在耳侧,原本佩戴的金镶翠的耳珰被带飞甩出去,耳珰打在墙壁上发出清脆响声,耳珰上的翡翠应声碎裂散落墙角。 拓跋丽容还想上前再补上一掌,身后已有随身宫人暗自将她衣袖拉住,拓跋丽容忿然回头,那宫人怯懦道:「郡主,太子殿下即将莅临……」 一句话让拓跋丽华原本还要扬起的手掌徐徐放下,不过她倒是不觉自己举止失态语调冷冷道:「贱人!我不怕你去皇上面前哭诉。我早知道你们南人最擅长背后搞鬼,想说什么随便!」 昇平含住嘴中血腥一动不动俯在床榻,柔弱的似无还手之力,只能吁吁带喘。 第44页 见昇平如此窝囊拓跋丽容禁不住得意冷笑,拍拍手正想向殿门走去。 昇平徐徐从床榻上抬起头用袖口蹭蹭嘴角,目视锦被声音幽幽:「听闻拓跋郡主不日将与秦王完婚,郡主此次教训本宫不是为了令姐吧……」 拓跋丽容闻声顿时窘然,没想自己竟然被昇平轻易看透心中所思。 拓跋丽华自尽之事固然让让拓跋家族愤然恼怒,可最让他们不安的是据说秦王李世民与亡国太子妃杨氏在宫倾之日有苟且行径。 当日李世民进宫觐见前朝炀帝时,皇上从未提出过要为长子求娶太子妃一事,可秦王贸然提出惹得炀帝撕毁两疆协议,消息传回,李家与跋家人悉数惊异不已。 唯一可做的猜测便是秦王在炀帝后宫时与杨氏暗通款曲才捨弃事先安排好的计划另行聘娶,更因如此,两人甚至在大殿上行为龌龊难以入目。两者相加,流言频频四走,拓跋族人怎能再忍下心中愤怒?拓跋丽容更觉得此事使得自己颜面无光。 皇上册封拓跋丽华为贤妃虽然安抚了拓跋家,但拓跋丽容想发泄心中醋意却无出口。单单挑了此时前来,也是笃定皇上因为对拓跋家族的愧疚也奈何不了她,唯独没想到此时昇平会提出李世民。 「你想怎样?」心慌的拓跋丽容厉声反问。 昇平抬头定定望拓跋丽容妩媚一笑,嘴角血迹慢慢晚宴淌下:「本宫不能怎样,只是郡主也知道秦王与本宫旧识,若他见到本宫此时模样怕也是难逃一问。」 拓跋丽容身体不由得畏缩了一下,她不怕天地,不怕君王,最怕李世民不驯的性子。不过拓跋丽容为装无谓仍逞能口舌:「就知道你们南人卑鄙,你去好诬陷我好了,大不了遮挡不住你们之间的苟且丑事。「 昇平紧紧盯着拓跋丽容的脸,笑容收敛,目光剎那阴冷:「你再说一次!」 拓跋丽容怨毒的目光与她对视:「世人皆知你在宫倾之时被秦王取乐,皇上恩怀故主为你重设东宫还许以太子妃位。殊不知,你人前是高高在上的太子妃殿下,人后不过是个让大唐男人取乐的宫ji!」 喀嚓一声,昇平原本按住掌心的指甲顿时折断,连带脖颈上前几日不曾修养好的伤口一同裂开,鲜血顿时涌出。 昇平努力平息面容怒火,只因眼角余光已见修长身影渐渐靠近。 昇平心中顿生应对,对拓跋丽容身后所伫立的人微微探身:「臣妾奉迎太子殿下。「 拓拔丽容听得太子殿下四个字顿觉心惊,骤然回头发现李建成不知何时正负手站在自己背后,面色阴森可怕。拓跋丽容原本嚣张的气焰顿时弱下去,手指有些控制不住的发抖:「太,太子殿下。」 被她当面揭穿众人皆知的丑事,太子殿下心中定有愤恨,拓跋丽容心中不觉懊恼,没想竟是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得罪太子殿下,可想而知来日必然遭到报復。 见两人俯身叩首,李建成佯装无意微微点头:「今日拓跋郡主入宫觐见太子妃?」 拓拔丽容木然点头,噤声不敢多言。 李建成:「觐见完毕出宫吧,宫门快要宫禁了。」 拓拔丽容猜测话语中的意思不禁花容惊惶,立即俯身告退:「那,丽容告退。」 李建成微眯双眼,冷冷审视坐在榻上的昇平,并不理睬拓拔丽容慌张离去的身影。 他已来此处多时,将昇平和拓跋丽容的争执也听得满耳,心中再不悦也只能从怀中拿出丝帕吩咐长乐:「你去太医院找御医过来为太子妃诊治。」 长乐应声离去,李建成探身靠近昇平目光异常冰冷,眼底似乎含着无穷无尽的仇恨。 李建成以丝帕蹭着昇平嘴角,那里被拓拔丽容先前一掌掴下已经裂开,他蹭的力道很重,一下勐赛一下,昇平吃痛不住双眉紧蹩脸颊不住来回躲闪。 李建成深深吸气,定定看着眼前自己即将迎娶的天下笑柄昇平,一字一字柔声细语:「杨鸾,若你他日你不能带给本宫皇位,本宫会将今日所受羞辱一一还给你,你给本宫记住!」 昇平嘴角的伤口越蹭越大,她咬牙不肯发出声音,仿若一个木头人般坐在床榻上任由李建成继续动作在宫人面前表现亲昵,似恩爱夫妻。 落日余晖终于收敛最后的光照,大殿内又恢復原本的昏暗,冰冷重新回到身体中,仿佛堕身冰窖。 李建成走后昇平不让宫人点灯,如此一个人静静坐在素灰色床帏内心中一片空白。全身冰凉,唯独被掌掴的脸颊那块还在阵阵热辣作痛,提醒她刚刚到底经歷了怎样的羞辱。 北人不适应南方湿冷春日,在室内燃了几个火盆,暖不了手脚冰冻却呛得厉害。 昇平捂住胸口不住的咳嗽,仿佛勐烈的咳嗽似要将冷透的心肺也咳出来般用力,她静默坐在隔绝光亮的角落里不知自己究竟该何去何从。 昇平当然还记得独孤皇后掌握后宫时的凌厉自如,但她不知自己到底该怎样才能从眼下的夹fèng里起身站稳第一步。如今朝堂上后宫里根本没有人能瞧得起她,背后没有娘家势力的支撑结果必然是寸步难行,昇平是一个被拘禁在狭小地带的囚徒,想要囹圄里寻找生机和出路。 还要走吗,她的双足被链条捆缚,已经不能够自由迈开。 还能不走吗,她的心底蠢蠢欲动,还构想着迴旋的余地。 该怎么办,才能逃脱让人窒息的禁锢? 「太子妃殿下。」殿内一旁守候的长乐战战兢兢的走向昇平,轻轻将密密围绕的素色床帏重重掀起,只见昇平蜷缩在角落里面无表情根本看不出喜怒悲哀。 「这……是秦王送来的。」长乐犹疑片刻才将手掌摊开,圆圆的瓷瓶搁置在掌心,因大殿没有灯火看不清瓶上花色。 昇平一动不动,连看都不曾看,在夜色里像个布偶疲累弓着身还是没有表情。 长乐见她不回答为难道:「太子妃殿下,秦王说,他来给你赔罪了。」 昇平依旧无动于衷,只是听见赔罪两字,断了三根指甲的指尖动了动,眼角闪过一丝湿意。 长乐怯懦的将瓶子往昇平面前送送,又轻声说道:「太子妃殿下,秦王还说他在宫门口等着奴婢回信,无论太子妃用与不用都务必告诉他。」 昇平闻言缓缓转过脸,长长垂下的散乱髮丝衬着惨白的面色非常骇人,使得长乐也吓得慌忙躲避了她犀利的眼神。 半晌过后,昇平低哑声音吩咐道:「长乐。」 「嗯?」长乐惶惶抬头。 「给本宫梳洗。」昇平轻轻说,将手指伸出递给长乐。 长乐随即雀跃的走去点燃殿内宫灯,得益于李渊日日赏赐,大殿里灯光骤然照亮照拂着处处闪耀熠熠光彩的宝物。 昇平从床榻上挣扎走下,坐在梳妆檯仿若没有生气般双眼如死水般寂静,她静静的看着梳妆铜镜里的自己,神态颇为狼狈,脸颊还有几道淤血痕迹。 长乐将昇平凌乱的髮髻打开除尽钗环和仅剩一枚的耳珰,用嵌象牙的碧玉梳慢慢将长发梳理,捋顺。 明明方才太子妃还不想见秦王殿下如今又要梳洗打扮,到底为何长乐也不知晓,只是她满腹狐疑不敢真正出声询问。 昇平望着镜中的自己心中倒是盘算另一件事。虽然李渊已经答应将杨广的皇子随她教养,但距离承诺已经过去整整两个月,她都不曾见到孩子一面。既然李世民此时心中负疚而来,她何不利用李世民这种愧疚先将孩子先带到自己身边? 从表面上看,这果然是个再好不过的主意。 长乐将昇平身后青丝梳理完毕,想要挑选璀璨朱钗将髮丝高绾,昇平拦住长乐的动作将长发从她掌心顺出随意披散在身后,齐腰的长髮迎夜风轻轻在空中飘荡。 「胭脂。」昇平刻板着声音道。 长乐用茉莉花簪匀开上等萃取的胭脂,掸落一丁点,揉在掌心,昇平取过一些抹在嘴唇上,再轻轻用唇抿开。镜子里娇艷欲滴的红唇衬托脸色越发惨白如纸,眉黛如远山。 昇平淡淡以乌色眉笔描绘细细眉尖,勾勒出颦笑愁情,又将珍珠粉掺金粉银光研磨后点在眼角垂泪处。 这是永好教会昇平的芙蓉妆。眼角点缀珍珠粉只求泪眸盈盈弱不禁风的柔弱姿态。原本这个妆扮是永安公那个出自教坊的续弦最爱的打扮,永好学会后曾偷偷和昇平没人时尝试,她们将那个教坊女子眼角米粒大的胭脂钿改做珍珠粉点在顾盼处,眼波流动更显得楚楚动人。 只是碍于独孤皇后不喜宫人子女过分妆扮,昇平也不曾在大庭广众之下施展过,今时今日再将芙蓉拿来用,妆容依旧,人已改,竟觉得心中酸酸有些悲戚。 永好那次宫倾后再没了声息,不知是死于宫乱还是因办事不利被昇平察觉身份由独孤陀处死,不管是哪条路,永好的结局都让昇平思及心恸。 人不能死而復生,她却还有一副孤魂野鬼羡慕的肉身躯壳,由不得任性放弃。 昇平身体虽然仍有些难过,但神志已经开始清明。 死一个字万分容易书写,比死更不易的是活着走下去。无论怎么走,只要能活着都是一条再妙不过的出路,在生死夹fèng里求生的人根本没有时间可犹疑。 昇平利落褪掉下午身上的旧纱素衣罩上单薄红罗纱裙,以金色宽带束腰,外披厚重北族白色水貂毛皮出锋的长袍,领口袖口裙边仅露一点红绫软缎做底子,细窄的装饰衬托得昇平腰身婀娜生姿,她漠然望着铜镜里的自己觉得陌生而又媚惑,有些怔怔,似乎也被勾了心魂,更何况生长在北方从未见过如此妆扮的李世民。 要知道,她可是生长在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大兴宫呢,谁能斗得过她? 昇平抑制不住的笑,低噎,深笑,心中不住泛滥酸楚。 长乐站在昇平背后小声提醒道:「太子妃,那药膏……」 昇平伸出纤纤十指将药膏瓶拿入掌心,盯着瓶子若似无意的问,「秦王在哪里?」 长乐躬身在前引路,昇平勉强从妆凳上站起在她身后缓步走出殿门,在玉阶前伫立望着始终等候在下方的男人。 宫门动静惊动飞檐上停顿的夜鸟,扑稜稜飞走一片遮挡住月色。深深暗夜,李世民负手背立神色不见,黑色披麾随夜风翻卷轻扬,似黑夜罗剎一般森然沉稳。 昇平迈步走下玉阶,脚步声音极轻,可久经杀场的李世民还是已经察觉昇平的出现,他蓦然回首,与她四目相对,坚毅硬朗的容颜对昇平的妩媚打扮颇有些惊诧。 昇平一言不发的走到李世民面前,不曾施礼,不曾俯身,言语只是平淡的问:「秦王不知宫禁时刻不能随意觐见内宫吗?」 李世民静静看着昇平,声音凝重:「明日我要去征战南苗了,这是最后一夜驻留宫中,人难免情切做错事。」 一句话使得昇平心有些乱,惶惶将视线别开不再言语。 李世民拧眉望着昇平,意有所指,「不知太子妃殿下可有什么叮嘱?」 昇平恢復冷静平復心情,伸手将药膏抬至李世民面前:「若真要说到叮嘱,本宫劳烦秦王转告拓跋郡主,日后少赏几个耳光给本宫,就已经是千恩万谢了。」 第45页 李世民望着她掌心的圆润玉瓶神色莫辩,昇平的手在半空中举了许久,觉得自己的动作有些没趣,正准备顺手将瓶子摔掉,指尖已经落在李世民的手中,连瓶带手给他包个严实。 昇平情急,左手抬起想要防备他的轻薄,不料又被钳制住不能动弹,进而整个人落入他的怀抱。长乐惊住,立即转身不敢再看眼前纠缠的两个悖伦的男女。 李世民低头:「答应我一件事,随你打个够。」 昇平闪避他注视自己的双眼不肯出声回答,身子则不停的徒劳挣扎。 「我已经禀告父皇拒娶拓跋丽容为妻。」李世民拉紧昇平双臂,她只能在他的气息中咬紧双唇,他的目光直直望着她高傲不肯屈服的表情:「等我归来。无论如何以各种藉口拖延大婚都要等我归来,我会娶你。」 昇平抬头,李世民正静静的望着她,将自己身上的黑色披麾摘下把她纤弱身子全包裹在内。 李世民此举似乎想要表达自己深情和愧疚,可昇平只觉得他的想法实在龌龊可笑。 他到底不舍的是拜他所赐倍受屈辱的亡国太子妃昇平,还是不舍眼前的杨鸾,这种问题根本不用多加思量,因为他只是本能负疚而已,何必为此乱了纲常,做出一副好似为她牺牲天地般的委屈神态。 昇平记挂心中所想,并不指出他的虚伪,只是微笑:「昇平倒想求秦王一件事。」 李世民面色凝重:「你放心,我一定办到。」 他知晓她的不甘,若非有要事她这么高傲的女人一定不会开口求仇人办事。他明明知道亲手剥去她绮丽美梦的兇手正是自己,却仍臆想着为她牺牲只求片刻笑靥展露。 昇平垂低视线,银色光影就闪动在眼角,盈盈摄取李世民仅剩的魂魄,他不觉间将双臂又紧了些,细细贴近她的肌肤放纵自己的惦念。 「本宫想念小皇子了,想要让他和本宫做个伴,如此漫漫长夜才不至于太过想念。」究竟是想念谁,昇平没有明说,李世民当然不会傻到认为想念的人是自己。 她,还念着炀帝。 李世民思及至此心中陡然抽紧疼痛,面容上故作无谓道:「好,我答应你,明日寅时必然将小皇子安然送到。」 昇平垂了长长双睫掩饰自己心中雀跃,「秦王应允本宫自然相信,只是怕皇上不会允许。」 李世民此时倒不关切那些,只是看见昇平脸上的红肿痕迹皱眉,他粗重的手指颤动下还是轻轻抚上昇平脸颊上的那片红肿,指腹触碰时带起尖锐疼痛,昇平忍不住别开脸,李世民硬生生按住她的下颌迫使她动弹不得,另一只手推开掌心瓶盖,用手指沾一些药膏蹭在那片红肿的地方,昇平意图反抗,李世民怒视威胁,她被他无声气势震摄住不禁停住躲让愣住。 李世民明明目光凌厉,下手时却很轻柔。轻轻带起冰凉的药膏,缓解许多红肿处的热辣。 昇平心中异样为求自保嘴角旋即浮起冷笑:「秦王也不必因此对本宫觉得愧疚,只要小皇子能随本宫身边教养,这巴掌挨得也算值得。」 李世民原本轻拂昇平肌肤的手指停顿住陡然怒了:「太子妃殿下和炀帝果然兄妹情深,为了他你竟然可以如此自取羞辱,那我替你将小皇子要回,要怎么答谢才能算是让我觉得值得?」 昇平被李世民勒得无法喘息,惊觉他的慾念,脸色愀然变了,「你敢!」 李世民逼近昇平目光直直望向她惶惶的眼底,「我还以为你不怕的,原来你也知道我要什么。」说罢已经吻住昇平嘴唇。 咬紧牙关不肯张开,昇平除了这样消极抵抗再想不出任何办法结束李世民的掠夺,不同于杨广的盛年男子气息包围住她根本容不得抗拒,除了狠狠的索吻他还用手掌不停的抚弄她僵直的后背。 昇平蓦然咬住李世民的嘴唇,毫不留情的用力,可他根本不为这区区疼痛所动。 直到辗转的唇齿间彼此印染上对方的气息,他才肯放开了她,眉目闪烁直白的欲望。 李世民伸出手,用拇指轻佻的蹭蹭嘴角,笑意深深道:「很好,这下子我值了。」 昇平知道此时表现出任何惶急都会让狂妄的李世民万分得意,她必须让他即便连个亲吻也不能如愿。 昇平忽地极妩媚的笑,步子向后退了一步,故作熟稔的语气:「秦王对本宫许的谢礼可否满意?」 李世民拧眉,不知昇平要做什么。 昇平低低的笑出声来,并不肯看他:「虽然本宫知道秦王言出必行,不过还是心存疑虑。若不加上些许牺牲恐怕不能顺利得到小皇子的监护,这些亲吻对本宫来说不过是随手施捨的谢礼,既然秦王如此受用,劳烦明日寅时务必将小皇子送到。」 昇平不给李世民留下任何言语回寰的余地,昂首从他面前踏上台阶,从容步入殿门,人刚闪过殿门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根本无力直起。 曾几何时,备受宠爱的她竟被迫沦落到牺牲身体去换取他人性命,不知在天上注视万物的母后是否会觉得心痛难过。 昇平扶着殿门,头依靠住背后不安稳的所在,幽幽嘆息。 独凌霜雪空自知 「太子妃殿下,看,谁来了。」长乐乐呵呵抱着襁褓从殿门外匆匆走进来。 昇平霍然转身,面容上抑制不住的笑意怎么压都压不下去。 李世民果然还算讲信用,寅时不到孩子已经派人送来。想起昨日两人殿门口的贴身缠绵,昇平不经意抬眼张望殿门外。善解人意的长乐立即回奏道:「今日皇上送别南征三军,秦王将小皇子送过来就出发了。」 昇平迟疑的收回视线,立即欢喜的把锦色襁褓抱过来,亲昵的搂在怀中温柔逗弄。 不过两个月,孩子已经会睁开幽黑双眼看着外面的世界,逗弄时还会咧嘴发出呵呵的笑声。昇平贴近孩子细滑的肌肤时眼泪再抑不住,顺着眼角滴落在孩子的嘴边,孩子用粉嫩的小嘴一拱一拱的将嘴边的泪水吮干。 昇平愣愣的望着孩子的动作,恍惚仿佛看见杨广昔日的模样。眉眼,口鼻,细细端详都像极了心底的那个人。昇平勐地贴住孩子,心中压抑许久的伤痛终于一下子迸发出来,她抱着孩子跪在空旷的大殿里嚎啕痛哭。 杨广就这样走远了,记忆中,他还是拉着她的手一同看天高云淡的模样,与眼前的孩子稚嫩的眉眼重叠在一起,竟入心入肺的剧烈疼痛。 她最至亲的人,她最难以忘怀的人,如今像从新来到人世,陪她度过漫漫长夜,一起变老。 昇平颤抖的手指抚摸上孩子稀疏的头髮,泪水不住的夺眶而出,他不是杨广,这只是融入杨氏血液的孩子。 他们终还是生死相离,那个亡国诅咒也终于应验。几个月来昇平都不曾真真正正为杨广痛哭过一次,实在是亡国宫倾太多的变故让她必须坚强起来,她由不得自己再如同孩童时的任性放肆哭泣。 昇平蓦然抬起头,将眼中泪水吞咽回去。 时光如流云,一呵千里而不可追。若杨广和她真能从来,昇平宁愿就此在他们携手去看太子哥哥隐秘情事时将往昔全部停止。因为正是从那一刻开始,命运轮迴骤然启动,一只不知名的手推搡他们步步走上不归路。 「你说,如果我们各自心有所属相安无事,会不会真的能救回大隋的颓败?」昇平似是无意的轻轻问着那个还在四处打量陌生环境的孩子,温热的泪水滴落在孩子稚嫩的脸颊上换回孩子的注意,他望着昇平悲恸的面容,定定的,似乎能感受到姑母心中的伤悲,瘪了瘪小嘴哇的一声哭出来。 剎那间昇平心痛难当。 杨广不知道,孩子也不知道,事情已经发生再去后悔是否真的管用。 依稀间昇平想起萧氏的话:我希望我的孩子不必生长在皇宫。 皇宫天阙不过是囚牢一座,若有一天昇平能亲手送这个孩子离开,她会毫不犹豫还给他一个安全无虞的住所远离这个霜冷绝杀的宫廷朝堂。 昇平勐然抱紧孩子不住的唿唤:「广哥哥,阿鸾一定会养大他,我会告诉他,他的父皇是个难得的温润儒雅的男人,他的父皇容貌俊美放眼大兴城无人能比,他的父皇曾在全朝文武无人敢战时二十几岁便执掌帅旗塞北亲征,他的父皇更曾凌厉决断并一手围剿独孤氏外戚专权,他的父皇甚至能捨弃江山保全自己心爱的女人……他的父亲是个好人。」 昇平哽咽的已说不出话来,她颤抖着用手指拂过孩子眼角晶莹流下的眼泪,迸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嘆息。 「皇上册封小皇子没有?」泪眼朦胧的昇平抬头望着长乐,原本想要上来劝慰的长乐踌躇点头:「代王。」 代国1,贫瘠之地,居民稀少。李渊说到底还是不放心她们杨氏姑侄俩,如今留得孩子一条性命不过是顾忌昇平故国太子妃的名号,若李世民真南征归来,将汉王杨谅就地斩杀后昇平便再无所用,孩子也没有了存活下来的机会。 昇平伸出手指逗弄怀中性命堪忧的孩子,心中不禁有些沉重。 「姑姑给你起个名字好不好?」昇平轻声,双目已经出神:「篡。」 「川?」长乐并没听清昇平的话随口嘟囔一句,惊醒了昇平,她突然恢復神智将篡字咽回。篡权,如今昇平心中竟然只剩下这两个字。她当然不想因为名字给孩子带来无妄之灾,她用力的抽泣一下,停顿功夫神思已经百转:「侑,杨侑2,长大后学会宽恕,一生与世无争。不错。」 长乐也笑着附和:「代王好名字,这名字必然长福长寿的。」 杨氏宗室如今仅剩汉王杨谅,镇国太子妃杨鸾,还有代王杨侑,他们兄妹姑侄三人根根都是李渊心中毒刺。他一定想趁南征机会将汉王杨谅就地斩杀,回来再赐死杨鸾和杨侑,趁杨氏无力恢復故国根基时将其一举剷除,大唐皇位自然巩固。只不过现在他们姑侄是李渊手中的两枚筹码,在朝堂上还有昭示作用,李渊所做一切只不过是在故作伪善仁德罢了,若等到南征捷报一来,怕是她们姑侄的头颅后悬挂的宝剑会瞬间砍落。 昇平怔怔望着怀中渐渐有些瞌睡的侑儿,心中已经有了主意,「长乐,南征大军几时开伐?」 「辰时,现在还有半个时辰。」长乐慌忙回答道。 「可有限定亲眷是否准许送别同行?」昇平不觉追问。 长乐摇摇头:「据说北族出征亲眷男女都可以送别,并没有特别限定。」 昇平将孩子放下,整理了髮鬓:「那我们还来得及做最后一件事。」 北族几部仍保留旧时风俗,凡是男子出征,女性亲眷一律举酒送行。 昇平看见大唐君臣送别的场面后,才明白到底为何北族人会有如此人情味十足的送别。 北族几个部落兵马稀少,因为受汉人欺辱常有战乱来袭。所以只要是警报齐鸣,全族男人必须整装待发,一同征战,内里不乏父子兄弟并马出征的场面。 再归来时也许女人们便再看不见曾经的枕边人和膝下子,所以在临别时允许所有女人都可以出门送行,如此悲壮的场面只为战争的残酷和胜利的不确定。 第46页 昇平抱着侑儿坐在车凤辇中赶到承天门外。 此处已是将帅聚集,每个出征将帅先锋都佩带黑色披麾,风吹披麾在空中摇摆卷拂顿觉威风凛凛,仿若整个军队如大漠狂沙般扑面而来。 北族男子向来骁勇善战,人不动,气势已经逼人百米。杨广当年便是和他们交手从中获取最后胜利,可见战事之惨烈,没有亲歷过的人定是难以相信。 昇平从凤辇上徐徐步下,随送别宫眷的人cháo一起想帅台上驻足远望。 数百名将帅先锋昂首集合围绕在李世民身边,盔甲森然寒冷,面容肃穆庄严。而此时李世民浑身弥散肃杀之气,黑色甲冑配以黑色水貂披麾,仿若傲视群英掌控天下的战神。只有他能率领精锐打入南苗,一手平定天下叛乱为大唐奠定万年盛世的基业。 昇平恍惚,视线中的李世民幻化成杨广,白衣金甲,正对她笑意盈盈。 「归来时,我将为阿鸾打造一座新的昭阳宫。」 曾经的誓言,曾经的许诺,犹还在耳边迴响,眼前的人却不再是那个身穿九龙长袍的儒雅男子。昇平勐的闭上眼将泪水强忍在心。此时此刻,她不能软弱,也没有时间软弱。她必须要完成刚刚谋定的的计划,事关她和侑儿的性命,她必须要做。 昇平深深唿吸,慢慢睁开双眼。 李渊正站在祭天台上为大唐英勇出征的将士送别,震天战鼓齐鸣为大唐男儿践行,沉重号角奏响为大唐兵将送别。李世民忽然高举长剑,威慑住所有宫眷和命妇们的哭泣和不舍,而后熠熠闪着乌色光芒,绝然落下。 「送别——!」礼官高喊,众宫眷命妇齐齐上前,花色锦簇将冷血的将士们围住。每人手中都端着一碗烈酒,她们的丈夫父亲从她们手中端起酒碗,将士们开始高声用北语颂词惜别。 「天高于我兮展翅翱翔,地大于我兮广阔无疆……」 长乐走到昇平身边悄声询问:「太子妃殿下,我们也要上前送别吗?」 昇平瞥了一眼依旧伫立在祭天台上的李渊,以及他身后身着明黄龙袍头戴金冠的太子建成,他们也正专心致志的端酒颂词。 「当然不。」昇平小声回答。此刻她一旦涌上必然会引起李渊注视,她不想惹怒祭天台上掌握她们姑侄生死的人。 很快,李建成的视线穿过人群正与昇平对视,昇平心怀坦荡向太子殿下翩然施礼,并没有上前与他并肩。 宫眷为首的拓跋丽容端着酒碗走上前围住李世民战马。她一身红衣红靴,辅以红梅披麾妆扮,立在乍暖春日让人惊诧慡朗之美,她笑了笑:「二哥,你一定要凯旋而归!」 李世民看见拓跋丽容举动有些皱眉,抬高视线望了望远处。昇平剎那感觉李建成的目光同时也在自己身上冰冷扫过,她刻意低下头并没有对视李世民。 李世民似没有发现昇平身影有些失望。但出众人意料的是他也没有接过拓跋丽容的酒碗,直接翻身上马。 昇平抱起侑儿缓缓抬头,与高高在上勒住缰绳的李世民恰好四目相对。 李世民凝住,嘴角缓缓浮起笑意。昇平也不多说,在人群中俯身施礼后,叫过长乐低声在她耳边吩咐。 长乐穿过众多宫眷命妇径直走到李世民所骑马匹旁,对他道:「秦王,太子妃谢谢秦王帮忙送来代王,另劳烦您将汉王平安带回,她等着你。」 声音很小,小到李世民勉强能从马上隐隐听到,只是驻足马前的拓跋丽容脸色大变,咣当一声摔了手中的酒碗。 「丽容,你年纪不小了,怎么连个碗也拿不住?」李渊在祭天台上轻声呵斥道。原本想要当场发作的拓跋丽容知皇上这是在为自己找台阶下,强抑住心中愤怒跺脚回到人群当中。 昇平不说话,只是淡淡看着李渊,转身施礼:「皇上,臣妾来看出征只是想祝大唐顺利平叛。」 李渊仰头大笑:「好,借太子妃吉言,秦王必然马到功成!世民,出发吧!」 李世民勒紧缰绳沉默凝视原处隐隐可见的昇平,昇平则默默垂首似有千言万语不曾说出,心中无限伤感的模样。 两个沉默的人溶在喧闹的人群中有着格格不入的暧昧,也许在李世民心中昇平还是有心于他的,毕竟此刻赶在千里远行前送别就是对他的依依不捨。因为不知此去万里何时能见,所以才巴巴的带着孩子跑来最后一聚。他心头一暖,笑容又多了几分羞涩。 只有昇平自己知道,前来为仇敌送别,只是在求一道护身符。 此行若能大获全胜,杨谅在南苗被擒,她们姑侄必死无疑。此行若是惨遭战败,李世民战死疆场,她们姑侄也未必能活。昇平现在赌的最大赌注就是李世民会胜,但也因她送别情谊想方设法救她姑侄一命。 「李世民阿李世民,你可知,我此时恨你入骨,恨不得你能被砍上一千刀一万刀死在沙场?但我不能现在诅咒你,我要等你回来,你必须先保住我和侑儿届时再去死也不迟。」 昇平昂首朝李世民淡淡笑了,他看着她的笑颜久久不舍离去,似要将她看进心底去。 出征大典,一个亡国太子妃随性出现就能搅乱所有大唐朝君臣的全部心神。她用最简单的动作,最简单的言语,似一柄冰冷长剑穿透了太多有心人的五脏六腑。 多少人因此夜不能寐。 例如,李渊。 深夜,昇平在小殿检阅即将大婚准备的物品,红烟罗,销魂衾,金合卺,断肠杯,每件珍贵华美的物品由宫人精心端捧着经过昇平眼前,每一样都在用自身的品质的稀有炫耀着大唐君臣对此次大婚的重视。她漫不经心的看着,看着…… 突然,她看见宫人手中的一方碧色漆制锦盒,碧色锦盒上摆放一柄紫檀木雕镂空的纨扇,大团牡丹花盈盈映衬着碧色锦盒的水色显得越发娇艷醒目。昇平伸出手从锦盒上拾起那柄纨扇,心莫名沉下。 「太子妃殿下……」长乐见昇平出神,在一旁唤回她的神智。 「嗯?」昇平觉得自己简直疲惫极了,前所未有的羞愤一下子向她的身子灌了下来。这柄纨扇正是她曾经手握把玩过的那柄,昔日接见李家使节时曾掉落在李世民面前,事后曾派宫人寻找未果,不料想居然被他拾去了,如今这柄纨扇又变成大婚礼物送了进来。 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送如此暧昧的象徵物件给她?原本昇平还能笃定李世民的坚定,如今也不那么确信了,莫非,他示意断绝两人来往? 不会,李世民在送别时眼底神色分明是留恋不舍,哪里是准备和她断绝的模样? 「太子妃殿下,皇上驾到了。」长乐嗫嚅道:「前行内侍已经进宫通禀过了,怎么办?」 昇平来不及再多想,已本能将那柄纨扇藏在身后后立即起身迎出殿门,而后在台阶上躬身伫立,等待皇上到来。 皇上李渊身后尾随数名持灯内侍,一行人匆匆而来似有怒意,昇平顾不得仪态不整,只能躬身施礼:「皇上万岁。」 身穿家常便装的李渊停在昇平面前许久,他不肯停止注视开口,昇平更是越发不敢随意出声直起身子,内里宫人已经黑压压跪倒在地口诵万岁叩首,唯独昇平还是卑微站立着。 李渊青灰色袍袖一挥:「都平身吧,太子妃殿下近来身体可好些了?」 昇平知道李渊一定不是为了慰问而来,但也假意感激点头:「多谢皇上惦念,臣妾身体确实好些了,御医说不日即可痊癒。」 李渊面色阴沉的看看殿内摆放的各色珍宝:「哦,太子妃殿下在检阅大婚物品?那,太子妃殿下对朕安排的一切都还满意吗?」 昇平听出李渊语气不善,立即心中有所戒备,她毫不放松的恭谨回答:「皇上恩赐的一切臣妾自然都是满意的,心中永远感恩不怠。」 李渊脸上的的笑容还不曾散去:「只是朕看着东西还少了些,不如再把秦王府1送给太子妃如何?」 秦王府,秦王府邸,李世民的新宅。李渊借鑑大隋皇子造就内廷宫变,除太子东宫依旧保留在内宫外,其余皇子皆迁出外修府邸。 「秦王功勋绝着,臣妾哪敢占他人所好。」昇平沉默半晌才敢谨慎回答。看来,她送李世民离别的暧昧举动到底还是触动了李渊的戒防之心。 「怕的是他占了别人的心头之好吧……」李渊状似无意的轻嘆,负手举步跨入殿内。望着他宽阔的背影昇平手尖已经瞬间冰凉,再回头发现长乐面色惨白颤抖成一团,竟似比她还要恐惧,昇平顺着长乐的视线望去,直直看见原本在长榻上藏好的纨扇,明晃晃露出一角。 昇平一惊,再来不及阻拦。李渊已经捡起纨扇掂在手中翻来覆去的打量,而后又瞥了眼一旁碧色锦盒上所写的名字,原本阴沉的表情在宫灯摇曳下突然晦暗不清起来。 昇平立即闪身入内,李渊还没等她站稳已经举着纨扇似笑非笑的道:「你想亡朕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大唐是吗?」 冷不丁甩过来的一句话,如千斤重,昇平还来不及辩解已经被李渊身边随侍的内侍一把按住,颈项上套上了细滑的白绫三尺。 众宫人被眼前一幕惊住,眼睁睁看着内侍们的手指缓缓收紧,白绫很快就贴住昇平颈项上的肌肤,几乎再次将痊癒的伤口又勒出血痕。 李渊又反覆掂量手中的纨扇,轻蔑的笑:「怎么,大隋亡在你手,你不但不思悔改,还想借狐媚亡我大唐吗?」 昇平被白绫勒紧的喉咙出不了声音,但她明白李渊此次话中有话。说什么她包藏祸心,根本就是他觉得李世民已经出兵,得胜而归指日可待,眼下天下臣民又皆知道他是个仁厚明君,他尽可以在李世民救回汉王杨谅之前先结果了昇平,以免她妄图凭藉暧昧在太子和秦王之间夹fèng求生。 可见连高高在上旁观的皇上都已知道昇平的心事,唯独李世民还陷入其中不能自拔。 昇平强撑起身子,为自己行径沙哑申辩道:「臣妾若还存了那个心事,臣妾……咳,就该上前为秦王送行才对。」她不曾上前送别,自然就是谨守身份。 「你以退为进的招数当朕看不出来?」李渊以眼神示意,两边行刑的内侍又骤然加重了力道,脖子上的白绫勒得越发紧了。 「臣妾只是想谢秦王送来代王给臣妾照顾,并无它意。」此刻昇平已经唿吸困难,再不停止行刑必定命陨,她手指颤抖着向长乐方向挣扎。 长乐怔了一下,立即扑倒在李渊脚边哀哀苦求:「皇上,若是汉王归来见不到太子妃殿下迎接,皇上怎么和天下人交代?」 李渊低头踢开长乐的双臂抱附扬眉冷笑:「这世间认识昇平太子妃的就剩下你和汉王,都杀了不就没人知道谁是昇平太子妃了?」 昇平闻言突然心念电闪,剎那间反而放松下来。既然李渊已将善后的退路都已经想好,就没有必要再花时间和她磨蹭逼问了,索性命内侍一下勒死她岂不天下太平,为何她脖子上套着的白绫分明还留着些许空隙犹豫不决?为何李渊似乎还想用言语逼她说出什么? 第47页 昇平顿时大悟,立即抢白道:「皇上,臣妾恨秦王犹如世代仇敌,他弒臣妾皇兄之仇不共戴天,即便是来日汉王归来,秦王无恙,臣妾也绝不会和秦王暗通款曲为太子蒙羞,臣妾此当顶天立誓!」 「哦?」李渊轻笑:「朕如何知道太子妃殿下心中真正所想呢?万一说辞反覆,朕又能怎样处置太子妃殿下呢?」 昇平后背已经出了大片冷汗,心中顷刻全部明白他要的是什么,当即哑声道:「我杨鸾对神明发誓,若与秦王做出苟且之事必当不得善终,生不入天,死不入地!」 李渊听见昇平的毒誓顿住身子,显然他也不曾想过她居然敢发下如此重的毒誓。 李渊回过神徐徐走上前,蹲在昇平面前,亲手为她解开缠绕在脖颈上的三尺白绫,整个人又恢復往昔慈祥般大笑:「太子妃殿下莫怪,朕也是个疼爱子女的父亲而已。」 昇平抚着脖颈上的火辣辣疼痛,心中依旧忐忑惊慌,还不敢接他的话。 「建成为人性格刚烈,若他发现世民对太子妃殿下藏有异心,兄弟俩必然萧墙祸起,朕不想百年以后在天上看见他们兄弟同室操戈。」李渊为昇平放下白绫后,缓缓站立,长嘆一声:「既然太子妃殿下已经立下毒誓,朕就等着太子妃殿下和太子大婚的那天为你们亲自主婚!」 昇平此时已然笑不出来,只能低头不住喘息着。 刚刚经歷了生死瞬间,背后大片的冷汗被冷风吹拂仿佛冰凉入骨的恐惧阵阵袭来。她知道李渊这次以三尺白绫做下马威到底是什么意思,李渊在向她证明,如今只需他动动小手指就可以轻易要了她的性命,也同时警告她不要妄图在他的眼底做什么…… 好个谋算。 李渊见昇平半晌不语含笑说道:「太子妃殿下好生准备着吧,太子妃这个位置已经太多人惦记着,别等不到大婚反而被人抢了去,届时太子妃殿下可就真的在没有护身符了。」 昇平冷汗顺着额头涔涔而下,几乎蜿蜒到领口。 昇平知道自己差点又错了一步。 往日母后父皇可以应用各种计谋自如只因他们伫立在权力的最高峰,没有人胆敢反抗,也没有人能因不满冒犯了他们。可她现在只是九重宫阙里最软弱的那个妃嫔,任何人都可以轻易结果她如同蝼蚁般的弱小性命,所以昇平想要做任何事都必须能隐瞒住所有人的的眼睛,所有人的耳朵…… 也就是说,想要能最终胜利活下来,就必须让所有人都以为她已经死了。 李渊注视昇平颤抖的身子:「只要朕还在这个位置,就不会任由国亡家灭,兄弟争位,你知道吗?」 昇平匍匐叩首,狠狠以额头撞击地面:「臣妾知道,臣妾明白。」 以性命来做交换,她如何能不懂得。 1代国。今山西省东北部,人民较为贫瘠。汉朝时仍有封底,至隋唐代王已是泛泛封号,很少会主持一国封地了。但,昇平担心的是李渊会将杨侑放逐。 2杨侑,隋炀帝杨广之孙。隋炀帝长子杨昭早夭,杨侑被李渊挟持继位半年即被驱逐,十五岁莫名暴毙,葬于陕西省干县阳洪乡辱台村南500米处。侑:有宽恕的意思。 3秦王府。唐朝太子东宫与内宫相分离,亲王更是宫外而居,因为太祖李渊崇尚节俭,遂将宫殿名称降级使用,而原本的秦王宫也被称之为秦王府。 血泪织就新嫁衣 春去夏至,离李世民向南苗开徵不过三个月,昇平大婚的日期转眼已至。 昇平曾以为李渊那次威胁过她后会降低太子大婚的标准,岂料却愈加奢靡浪费,外人不知皇上心中是何所想,也只能遵旨照办。 太子东宫终于修缮完毕,一切皆照原本昇平所住的栖凤宫陈设布置。轻纱垂幔裊影迴廊,殿门前处处弥散素桂香气,隐隐笼罩着这座坐落在当今皇上耽耽注视下的人间仙境。 东宫已经修缮完毕,皇上赐婚圣旨已下,太子建成来小殿的次数也理所当然越来越多。 他时而与昇平在临水迴廊前眺望极致美景,时而与昇平在宫檐下惬意临摹书画,两人俊俏美曼的身影状似亲密徜徉在宫殿之间若仙子入尘,宫人常远远眺望感慨,窃以为哪怕传说中的神仙眷侣也不过如此惹人羡慕罢了。 太子建成含笑凝视昇平,声音却异常低沉冰冷:「还有多久咱们大婚来着?本宫居然给忘了。」 昇平听得建成声音不禁浑身一抖,垂低视线而笑:「臣妾与太子殿下明日大婚。」 李建成取下昇平手中的紫毫蘸满浓墨,嘴角还噙着阴冷的笑:「本宫非常高兴太子妃殿下你时时刻刻记得这些。」 夕阳余晖为他阴戾面容笼上淡淡金色,深似李世民的面容又被平添些许庄重,今日此时,他心中明显带有沉重心事,大概心不甘情不愿的他还在想着那位选择自尽身亡的太子妃吧,毕竟血统里流淌的皇族血液让他为了皇位连心爱的女子也只能被迫捨弃。 一想起那个被捨弃的华良娣,昇平便缄默不语,似被什么东西堵住喉咙吐不出来。她遂提笔书写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1 李建成看着昇平的诗句睥睨嗤笑,也拿起金狼毫蘸墨,铁划银钩般写下:狂劲逐我沖天地,逆浪展翼舞苍穹。2 他的字迹苍劲刚硬,字字力透纸背,昇平望着太子所写诗词心中不禁一沉。 身处太子之位理应尊养仪态,为的是来日一旦坐上皇位需有统领天下的宽广气度。而太子建成字里行间隐藏的分明是被压抑许久,想要从荆棘里拼出一条血路欲展翅高飞的野心。若此诗词是李世民写出丝毫没有不妥,因为他此生註定与皇位无缘,抒发一下压抑心中壮情豪气也不为过。但李建成是太子,却依旧如此压抑不忿…… 看来,附太子建成以千斤重担的不止是李世民一人,才会迫使李建成有此不得施展的抑郁。 昇平猜测的惶惶胸口难免气闷,人不住的咳嗽。李建成却面容含笑脱下自己身上轻纱迦羽的披麾围在昇平身上。披麾明黄的带子在她的下颌处轻轻勒紧,让昇平想起那日李渊对自己的缠颈越发显得惊惶。 李建成抬手为昇平拂过额上被风吹乱的髮丝,似笑非笑道:「太子妃如东风凭力送本宫直达云霄,所以太子妃可不能病,病了,本宫会摔的很惨的。」 昇平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勉强扯动嘴角缓缓低头,恰似听不懂般将李建成的话融入娇羞中。 见状太子建成哈哈大笑,昇平则暗暗咬住舌尖,手脚冰冷。 「明日大婚之夜,但愿太子妃也能如此娇俏可人。」李建成再次为昇平抚去耳边发,昇平屈膝施礼,谨慎回答:「但愿太子殿下也能如此疼惜臣妾。」 昇平的回答似乎激起李建成一些回忆,人一时顿住,再开口时声音又加了些许认真:「你放心,本宫一定会疼你的。」 昇平毕竟少艾年纪,虽有国雠家恨夹杂其中,但一句男人发自肺腑的情话仍是让她眼眶不觉发热。此生她曾想过嫁的人只有杨广,哪怕连婚后恩爱的场景都曾憧憬过,可现实偏要她与他人共举合卺同入锦帐,心中难免沉沉悲恸。昇平嘴角的笑容渐渐放缓,一点点收敛到心中某一角,像针扎的一样疼痛。 夕阳终在九重宫阙一端缓慢落去,天色泛起一抹诡异的紫色光晕,渐渐黑下的春夜风卷衣裙,再没有一丝一毫的温暖。 李建成拉起昇平纤细的胳膊,他指远处幽幽宫影笑着问到:「这宫里太子妃熟悉吗?」 熟悉。深入骨髓般的熟悉。 这座宫城每一个角落都有幼年阿鸾奔跑过的足迹,树上,怪石后,池边,甚至商议朝事的大兴殿都遍布了她最后的童年记忆。 李建成得意的低笑,搂住昇平的肩头:「本宫想,从小生长在此处的太子妃一定知道怎么坐上两仪殿,怎么走上凤座。」 太子的言语间透露着志在必得的信心,也表明昇平是他登天时必需借用的阶梯。此时的他才是真的李建成,一个隐忍在父亲羽翼下,一个永远被兄弟掩盖光芒的人。 他习惯生活在阴暗中,如鱼得水。 侑儿似乎能察觉到姑姑昇平的心结整夜哭闹不休,昇平只能不住摇动臂弯来逗他。才六个月大的婴儿已经能双眼盯着昇平质问,质问她到底接下来的路该如何走下去。 辱母是由皇上李渊送来的,昇平不得不用,但她会每次会命令辱母挤出奶来由长乐端给幼猫服用。长乐久在宫中服侍,这些招式也摸得清楚,每次回来都说猫儿有幸,昇平才敢给侑儿服用。怀中的小人成长的实属不易,眼见着眉眼越发肖似杨广,昇平也颇感欣慰。 此刻侑儿已经停止哭泣,瞪着一双黑黑的眼珠儿看昇平。昇平望住他,口中不知说给谁听的呢喃:「不想姑姑嫁是吗,所以侑儿就用哭来阻止?其实姑姑也不想嫁,可我们姑侄的性命都栓在这一嫁上,你说姑姑能怎么办呢?」 侑儿似乎听懂昇平的唠叨,一双柔嫩的小手挥舞着想抚摸昇平的脸。昇平眼眶发热,低下头,将轻轻埋在他的怀里,悄悄将自己的眼泪蹭在孩子的衣襟上,不敢让才几个月大侑儿看见自己惊惶的眼泪。 昇平还是害怕,她预感到李建成绝对不是表面呈现那样的斯文有礼,他学足了李渊虚伪的十分,最擅长做足表面功夫,但背后的阴冷却让人毛骨悚然。她甚至可以预见自己未来的太子妃之路必定不会是坦途一条。 「太子妃殿下,睡吧,明日即将大婚,礼仪繁琐,太子妃殿下总要攒些精神应对。」长乐小心翼翼的说。 昇平依旧逗弄着怀中的孩子,将手掌捂在面容上,将笑意隐藏在掌心后:「侑儿,看着姑姑,姑姑马上就要不见了,马上……」 「还有,嫁衣已经熏浸过了,沐浴香汤也已准备好。太子妃殿下现在可以沐浴更衣。」长乐不知自己还要说什么,面对昇平的不理不睬,她有些自言自语的忐忑。 昇平手掌慢慢张开,露出一脸寂寞笑容,轻轻用指尖点在侑儿的脑门上:「好了,侑儿别看了,姑姑去沐浴了,明天是姑姑大喜之日,你要来吗……不,你不能来,你是代王,你是前朝的皇子,所以你只能在宫里和辱母待着,你们一同祈祷姑姑明日大婚顺利……他们会给咱们姑侄俩留会儿性命……」昇平说到此处幽幽嘆息着,她将侑儿放入长乐手中,「明天务必看好代王,你必须寸步不离。不许让侑儿吃任何东西,也不许带侑儿见任何人。」 长乐谨慎的点头,将代王小心抱好。 昇平悄无声息的走入偏殿,登上沐浴清池,而后一步步踏入温热的水中直至将头埋入水中,温热的水漫过她绝美的脸颊,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眼泪的坠落,似乎,满脸睡衣又没有眼泪坠落。 从水中钻出,昇平吐出憋在胸口的气息,耳边能清楚听见更漏声声,点点滴滴提醒着她即将到来的大婚。昇平慵懒的撩起水中的花瓣,一朵一朵,一瓣一瓣揉搓在身体上,轻轻洗净所有昔日荣华尊严。 第48页 从此,世上再没有昇平太子妃,只剩下一个属于大唐的太子妃,从此,世上再没有在父皇母后膝前撒娇的阿鸾,只剩下服侍仇人的大唐嫔妃杨氏,称谓几经转变却不曾迈出宫廷一步,她始终逃不脱这座囚宫。 手中碾碎的花朵一团团跌落水中,溅起温热的水珠,滴在昇平的脸上,恰似几滴思念的泪水。 骤然,昇平耳边听见背后一丝铁甲响动,她勐然从水中回身,只见犹如天神般的男子正风尘僕僕的站在身后。 黑色的铠甲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息,长长的鬓髮凌乱垂在眼前,遮挡住来人的所有情绪,他盔甲的声响震动内里服侍的长乐,长乐跑出见到来人后几乎惊唿出声,昇平立即喝止长乐举动:「出去!」 长乐紧紧盯了来人一眼,立即躬身出去,反手将殿门紧锁,自己则靠住殿门放风。 「你和他明日大婚?」来人似乎没有被长乐的唿喊扰乱心神,只是死死盯着昇平露在水面外的雪白臂膀,声音嘶哑的问…… 昇平面无表情,语声平静:「是。「 「你难道等不得我回来吗?「他蹩眉望着昇平,目光幽深如潭。 「你觉得皇上会容本宫等下去吗?」昇平别开脸,嘴角噙满冷笑,似乎在嘲讽他问题的幼稚可笑。 李世民当然知道父皇选择他不能归来时举行大婚的意思,所以对昇平的质问根本无理可据,可他听见昇平和太子即将完婚时,犹如被人背叛,一股怒气逼得他放弃思考一意赶回阻止。 「你要我怎么做?」李世民闷声发问带着周身盔甲又向前走了两步,两人距离之近,昇平甚至可以清楚看见李世民身后佩剑的剑鞘上还有已经干涸的褐色血痕。他风尘僕僕赶回,甚至来不及换洗衣衫整理仪容。 昇平冷笑:「秦王此刻能做什么?阻止太子大婚吗?秦王恐怕做不到这些吧。」 当然做不到,除非李世民能忘记自己身份,将主婚的父皇一同杀了,这一点李世民不可能允诺昇平。 「既然如此,那就请秦王回军营去吧,与本宫多说无益。」昇平抬起雪白手臂,拒他千里之外。 李世民叮着昇平扬起的纤縴手指,双眼一眯,勐地拉住她的纤细手指从水中将她整个人用力拽起,□全身的昇平不想李世民敢如此大胆竟怔怔的忘记挣扎人也顺势脱离水面。 剎那间水花千朵四溅,在宫灯下晶莹剔透的散开,他用力将她搂入怀中紧紧困住,不顾自己身上盔甲会给她白皙的肌肤留下伤痕,只想好好抱着她来慰藉自己空虚的胸口。 昇平压低声音:「秦王最好放开本宫!」 李世民低头望着怀中颤抖着的昇平,高傲的眉眼正如梦中思念,他终于知道为何自己在疆场上第一次丢了魂魄。 沙场上尸横遍野时,他会想起昇平眺望宫倾时绝望的眼神,肩膀负伤流血时,他会想起自己曾含在嘴中的昇平殷红双唇,这个亡国太子妃让原本只知道沙场征战的李世民几乎忘记自己最喜欢的事是驰骋千里接纳臣服。 他开始无比思念家乡,思念那个身处宫阙中的不肯低下高贵头颅的羸弱女人。 李世民收紧臂弯,用尽全身力气。盔甲的铁片已经深深刺入昇平的肌肤,一道道细小的血痕慢慢被轻易割出,他低沉的说:「我不想把你给任何人。」 「你必须把本宫给任何人。」昇平说出事实,也是李世民不可能违抗的事实,纵使他多么不甘不愿也必须如此,别无他法。 「不要逼我,你知道我根本不想!」李世民低吼出声,却发现自己的辩解非常苍白无力。 昇平不再说话,默默忍受冰冷的甲片带给自己最后的痛感,数千甲片割伤的疼痛证明她还是一个活着的人,她几乎快被窒息的宫闱逼成没有血肉的木偶傀儡,感觉不到生命的真实存在。 李世民恼羞成怒将怀中的昇平吻住,辗转在她唇齿间的欲望又何止男女之情那么简单,他想要这个女人臣服微笑,不要那副始终高高在上的模样,为什么如此困难? 李世民愤怒的动作使得昇平被牙齿齿划破嘴唇,直至血腥味从她的嘴唇里溢出李世民察觉到,方才停止自己疯狂的动作。 被他蹂躏完毕嘴唇的昇平脸色惨白,面容上依旧毫无生息的表情,「秦王请回,皇上在秦王出征后曾与本宫深谈,希望本宫能谨守太子妃身份不要做出有辱大唐皇族名誉的事来。」 李世民终于明白昇平此时的艰难处境,缓缓放开怀中的她,他不能给她带来生命危险,他还没有能力为她解决所有危险。 但,昇平身体上骇人的伤痕还是看呆了他,他悔意的开口,「我……」 昇平重新回到水中,用温暖的池水包围了自己已经僵硬的身体,她一边清洗伤口一边哑声道,「秦王请回吧,若有不甘也可以留下观礼。」 李世民右手握紧身边佩剑,直直望着昇平动作良久,终还是转身离去。 昇平低垂双眼轻声唿唤:「长乐,给本宫拿玉肌粉来。」 殿门划拉一下由外打开,长乐如同什么事情都不曾看见般将玉肌粉盒送到昇平面前,昇平反手接住,冷冷抬头看着长乐:「如今这宫中就只有你与本宫是旧人了,你知道吗?」 长乐愣愣点头。 昇平疲累的走出水池,□的坐在白玉石的池墩上,将粉盒递给长乐,示意她为自己擦拭身体敷粉:「明日一早本宫不想看见有任何伤痕。」 天昏半明,昇平所住宫外已有声响。 数百名宫人内侍将雀谅金丝织就的红毯端正的铺陈在宫门口,一路直通宫外。按北朝风俗,大婚之日新人离去脚不能沾黄土,踩尘埃,民家为此不过是十米红布踩在足下,而天阙确是用万两黄金织就的红色锦毯来彰显富贵奢靡。 红毯两边树木皆裹以红锦,枝头挂满用红玛瑙镶嵌桃色珍珠做成的逼真石榴,但求求多子多福的好兆头,沿路看去随风而动但见熠熠红光闪耀,不觉竟似到了天境。 宫人内侍准备完毕,在天光微露时长乐开始为昇平梳妆,求金凰初鸣有凤来求之兆头。 皇家大婚,连同妆扮也多有讲究。 「九凤朝阙金簟斜缠络丝含珠冠——,太子妃殿下,这是皇上赏赐的,意在九凤朝阳,恭贺太子妃殿下来日母仪天下。」长乐跪在昇平脚下,双手端起凤冠恭敬站起,再为昇平加在髮髻上,两鬓以细簪别实。 「金镂外镶碧玺米珠如意鬓钗一对儿——,太子妃殿下,这是太子殿下赏赐的,意在如意顺衾,夫妻同心的好兆头。」长乐跪请鬓钗,再起身,扬手为昇平插在两鬓,捋了捋两边的金穗。 「八宝珍珠红玛瑙坠角累丝耳珰——,太子妃殿下,这是齐王殿下所送,意在恭顺耳意,尊如至亲的意思。」长乐将耳珰挂在昇平耳畔后小声解释:「这是秦王所送,齐王所送之物已经被奴婢换下。」 昇平一动不动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此刻红玉钿额,眉黛浅浓合度,红滟胭脂竟将昨日还是惨白的脸庞染成出嫁女子娇羞,而那对珍珠红玛瑙坠角的耳珰摇曳在脸侧,闪出一抹艷色光芒,为昇平的容貌多添许多润意。 昨夜李世民离去后,昇平便少了一个常日戴的耳珰,长乐百般寻找却不曾在池里觅到,如今看来定是在他的身上。 他永远知道她要什么随之补上,但他从不知道她心底到底怎么想…… 长乐再为昇平戴秦王李世民所送象徵手足情深恩同父母的金镶莲瓣镂空托底东珠手钏。此一套便是齐全了。 北人嫁衣红艷耀眼,颜色较大隋更加浓烈。昇平此生只见过一次正式嫁衣,那还是太子杨宫娶太子妃高氏时,炎炎红裳拖过大半个东宫长阶,任凭仪仗华盖都无法抢夺它的光华色彩,那时昇平尚且年幼身高所限目及景色不多。除了感嘆高氏嫁衣华美外,再想不到其他赞美之词。 可今时今日,当昇平也穿上血泪织就的嫁衣时方才知晓,妇人如衣,最绚烂一日不过是为漫漫一生留下值得回忆的美好,所以,嫁衣註定是妇人平生最奢华曼妙的衣着,才能支撑起下半生的苦难。 昇平的手指一寸寸抚摸过大红嫁衣,眼中发热,蕴满眼泪。 旭日终在大唐王朝九重宫阙的东方冉冉升起,昇平手中的红衣颜色越来越浓,似谁的血在手中不断涌出,染满华衣。 她将身穿嫁衣,不是为了杨广,而是为了自己。她曾设想过无数次的出嫁欣喜,如今又变了滋味。 长乐为昇平穿好大红嫁衣,将紫红绶带披在肩头,长裙之右前配以和合佩,长长丝绦盪得环铛相撞发出悦耳声响,这声响将陪同昇平走出大殿,跪迎太子李建成入宫迎娶。 长乐站在昇平背后早已被她的美貌惊得失魂,她嗫嚅道:「太子妃殿下……」 昇平回头淡然一笑,将嫁衣轻轻抚摸:「从今开始,本宫是太子妃,你也要改口了。」 「没关系,她们听不懂的。「长乐口中的她们指的自然是唐朝嫔妃,无论是李渊,还是李建成,都有数名妃嫔婕妤良人,昇平入主东宫等同重新从此迈入宫闱,再没有养病这些日的清闲惬意可以享受了。 昇平低下顿了顿气息,扬起脸微微含笑:「她们固然听不懂,但本宫能听懂。你一日不改口称唿太子妃,本宫心中就会还存着希望。希望凝结,不立便破,还不如由本宫亲手将所有希望毁掉,再不会痴心妄想。」 长乐闻声悲切,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太子妃殿下,奴婢一生愿追随太子妃,无论您是太子妃还是太子妃奴婢绝不离开!」 昇平摇头:「在这座囚宫里,谁又能真真正正住上一辈子呢?你和我都一样,不过是这座宫殿的匆匆过客,明年的今日,谁与谁还会停留这里都无法确定,今朝许誓太过早了。不过,本宫很高兴你能跟着,不是因为你会说故语……而是你代表曾经存在过的大隋……那是,属于本宫的王朝……」 长乐眼眶泛红,抑制不住悲伤,声音万分凄凉:「太子妃……」 朝阳已经高高悬挂,殿外鼓乐悉数奏响,李建成正从宫门脚踏锦毯徐徐而来,仪仗,凤柄,华盖,宝炉,彩衣宫人手捧礼盒随之缓缓前行,昇平再没有时间回想曾经,太子建成的出现提醒所有人,这里是大唐的太子大婚,而不是大隋的昇平公主出嫁。 昇平顿回眼泪挪动脚步走到殿门外,长裙逶迤身后,沉重难移,似拖拉着过去难以放手。 李建成走上大殿台阶,头戴紫金皇冠,身着艷红色长袍,贵气逼人的他不容置疑的站在昇平面前。 鼓乐俱停,大司马宣读册封太子妃杨氏宝册,礼毕,昇平三跪九叩接宝册置于随嫁物品最前方,再举双臂过髮髻与太子相对而拜,太子上前搀扶昇平,昇平抬起头时正瞧见李建成如矩目光。 李建成与昇平携手,探过身,嘴唇贴在她的耳畔悄然道:「太子妃果然没让本宫失望。」 太子森然语音传入耳中,激得昇平浑身一颤,她不自然的垂首,随李建成一步步小心翼翼走下台阶,而后出门登上龙辇前往东宫。 第49页 华车来回摇晃,昇平被迫靠紧太子身边,被他攥住的手已经腻出冷汗,抽拉不得。 建成似是无意的对她亲昵道:「这样大喜的日子,本宫兄弟手足却在疆场征战,本宫心中实属有愧。」 昇平一惊,偷偷窥视李建成,他似乎正在眺望远方,倒像真的在惦记二弟李世民一般。 太子喟然一笑:「若他们能够赶回,本宫又不知该如何待他……」 说罢李建成的手指骤然勒紧,昇平吃痛但不敢出声,只能咬牙忍住十指剧痛,他贴在她的耳边笑道:「太子妃,你说,本宫该请他喝喜酒呢,还是该请他观礼呢?」 昇平心头陡然抽紧,竭力平静自己心绪面容无波的回答:「臣妾愿听殿下的意思。」 李建成长眉微微挑起,对昇平的答案异常欣然:「不错,本宫要的就是公主你听话。」 昇平还来不及再说些什么,车辇已到东宫。车辇停下,昇平被李建成携手搀扶下车,骤然被眼前熟悉的景色惊住, 东宫旧貌一丝未改,甚至连悬挂匾额也是前朝颜色,只是大殿前方多植众多素桂,叠叠重重压着荫凉。昇平随仪仗缓缓前行,泪竟噎在喉咙里,几乎不能唿吸。 所有东宫宫人内侍在甬路两边悉数匍匐跪倒,衣着也是大隋模样,与栖凤宫同样的芙蓉裙衫带着昇平幼年时的回忆一下子迎面扑来,仿佛一记重锤正敲在她的胸口,让她再忍不住泪水。 李建成宠溺的用袖角擦拭昇平面颊上的泪痕,「你怎么像个孩子似的,以后太子妃就住在此处,不再离开了。」 被李建成擦拭眼泪的地方浮起滚烫热意,昇平尴尬的别开脸,让料峭的风吹去难堪的炙热。 昇平与李建成徐徐走上台阶,李渊此刻正在上方宝座笑望他们。李建成与昇平对李渊行三叩九拜大礼,再由李渊亲赐昇平掌管东宫的凤玺,凤玺盛在锦盒之中,由司丞宫人逐级传递送到昇平手上。 李渊站在台阶上笑对昇平说道:「太子妃,太子生母窦氏1早逝,朕后宫亦再无重纳新后,后宫琐事日后只能多由太子妃操劳了。」 昇平躬身叩拜:「臣媳愧当父皇恩赏。」 李渊捋了捋鬍鬚哈哈大笑:「建成,日后要好好待太子妃,此等佳妇为你执掌东宫,是太子你之幸啊。」 李建成听闻后笑看昇平,而后俯首:「是。儿臣必以太子妃为尊,相敬相守,以效仿父皇母后举案齐眉。」 李渊抖了抖袍袖,扬手:「好。你们免礼吧。」 翁媳相见之礼已经作罢,昇平再由李建成领至东宫内殿,由巫师主持坐帐,同席,连襟,缠发等礼2。 礼毕。 李建成再起身与昇平行夫妇之礼,同桌用团圆膳,一切礼仪悉数结束不觉已过晌午,至此,大婚方才告一段落。 因是清晨行礼未免有些睏乏,按祖例午时过后,太子妃可在新宫小憩片刻,太子则外出至朝堂与朝臣同庆大婚盛事。昇平躬身送走更衣完毕的李建成后,真真切切长出口气,坐在紫檀床上才觉得全身放松踏实下来。 第一关已过,远远没有她想像的那样痛苦和艰难。李渊和李建成还算恪守表面功夫,至少没有在仪式上为难她。而她似乎也能很快融入大唐仪式当中,心中不觉有任何不妥。 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另一种背叛?她第一次没有察觉到融入大唐之初的那种深切羞辱,那些曾经执着的家国破灭仇恨不知为何已不再见,取而代之的,反而是必须镇定心神坦然面对。 也许,她也在认命,认命国已破,家已亡,与其纠结如何悲怨不如打点一切为自己搏一条出路留下性命才是。 昇平静静坐着,缄默不语,长乐走近她小声询问:「娘娘,需要更衣休息吗?」 昇平回过神来,茫然的点点头:「是有点累了,休息一下也好。」 长乐上前为昇平取下凤冠,再拿来晚上行同宫礼时的礼服,准备为昇平换上,昇平看见繁琐的长裙眉头紧拧:「算了,等睡好再换吧。「 疲惫的昇平轻轻合衣倒卧在床榻上,长乐见状赶紧放下百子千孙帐,帐帘在眼前对拢瞬间遮挡住外界光影,黑暗笼罩住昇平带来睏乏,她的双眼慢慢闭合,寻找最舒适的位置翻身。 一团软绵绵的东西就在枕边俯着,昇平觉得有股血腥味道扑面而来。昇平睁开眼,借着帐子里微弱的光线仔细打量,因为是重新修缮的东宫,此刻墙壁簇新,锦衾鲜亮,所有一切遍布喜气并无不妥。 昇平安慰自己,大概是连日来不曾好好睡过,突然换到东宫居住难以适应,应该不必如此惊恐,昇平再次闭上眼,断绝目视,血腥味道反而越发重了起来。 闭着双眼的昇平,小心翼翼向前探出手,手指轻轻抚过锦被,一下下,直至身边……停住。 柔软还散发热度的物体正陈横在她的耳边,昇平用手指顺着锦被探入,指尖所及是顺滑的动物毛皮。昇平勐地睁开眼,猝然起身,用力掀开被子,赫然入目的是一只刚刚断气不久的虎皮狸猫,脖颈被人用外力扭断,血肉模煳的躺在离她不远的地方,身体下方是黑褐色的血正漫延开,洇晕大半个紫檀榻。 昇平勐地捂住自己的嘴,直直的看着狸猫尸体,因为整个人太过恐惧,她只能狠狠咬住掌心压抑住自己不要发出任何声音。 狸猫的双眼已被人剜去,脖子上断裂的骨头白森森露在皮外,温热的身体证明它刚刚被杀不久,甚至可能不超过一个时辰。 是谁这样心狠,是谁这样大胆?居然用残忍的手段虐杀狸猫放在太子新婚床上? 是太子?应该不会是他。他想折磨昇平的话方法太多,不必用这样妇人手段。 拓跋丽容?有可能,毕竟昇平身下所躺的是她姐姐应得的位置。 还会有谁?会不会是太子后宫的妃嫔?会不会是那个不曾出现的齐王? 昇平咬紧牙关与死猫相对,泪顺着脸颊不断流下,凉至骨髓心底。此时她不能喊。身处新境,不知敌人藏匿何处,喊出来便会打糙惊蛇。她也不能哭。强弱难辨,惊惶失措只能泯然气势使仇者快慰。 昇平哽住哭意,勉强自己憋回眼泪,逼自己伸出颤抖的手指将被子再盖回原处,然后从榻上缓缓起身,仿若自己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般,整个身子靠在榻边看似平静无波的微笑。 1窦氏。李渊元妻,京兆始平人。隋朝定州总管窦毅的女儿。窦氏母亲是北周武帝的姐姐襄阳公主。窦氏年幼时非常聪慧,曾为北周武帝出计策招纳突厥皇后。窦父为窦氏画孔雀招婿,谁能she中孔雀眼睛便可成为她的佳婿。李渊发出两箭皆中孔雀眼睛,遂入门迎娶。成语「雀屏中选」便出自此处。 2此处是清朝帝后成婚礼仪。唐朝已不可考,借鑑。 好合未必经百年 李建成与朝官在两仪殿共庆大婚盛事,归来时已是满身酒气踉跄不能成行。夜深露重,有两名谨慎内侍搀扶太子建成步入东宫,几人步履匆忙捲入一股凉气,昇平身边服侍的宫人似被冷风侵袭般悉数瑟瑟发抖。 内侍将李建成搀扶至外殿,烹煮醒酒茶镇神汤服侍太子饮用,几人来回忙碌穿梭,动作异常熟练,却没有一人入内殿禀告昇平。昇平坐在百子千孙帐中除了用双耳辨别殿外声响,不能动也不能问。 稍后,东宫内侍开始四下关闭门窗,并拽下垂绳在窗前落下厚重垂帘,几片金缕碟的帘子密匝匝将东宫里忙碌的一切掩盖,瞬间与外世事物隔绝。 从未经歷如此紧张场面的长乐紧张的抓住昇平的手,昇平反按住她的,主僕两人惶惶看着周围所有的内侍井然有序甚至可以说是训练有素的动作。他们的紧张在一声巨响后放松下来,所有人都像被人抽了筋骨,立即颓下身子。窗前的垂帘一动不动,再加上门窗紧闭,摔碎东西的声音根本不能传到宫外。 又接下来是一声巨响,大婚所用的销金朱胆瓶被砸碎,碎片四溅,若干飞到内殿销金砖上,红瓷滑于黑地,明晃晃的显眼。 围在昇平身边的宫人立即疾步走出收拾,也同样的动作熟练。 此时,昇平已经独坐三个时辰之久,木然看着死猫一点点在被窝里冰冷,必须假装无谓。原本以为只要等到李建成归来,由他来掀开锦衾发现一切诡异,事情便得以解决。可没想到,三个时辰后等待她的是另一种变相折磨,她的新婚丈夫,大唐王朝的太子殿下,此刻正毫不顾忌情面在外殿摔着大婚吉庆的象徵。 又是一声巨响,昇平明显感觉长乐贴住自己的身子勐地一颤,昇平按住长乐的手,长乐低下身子在昇平耳边怯怯的问:「太子妃,现在该怎么办?」 昇平过了半晌,才镇定的说:「你给太子煮杯醒神茶。」 长乐虽然心中惊恐,但还是深吸口气去偏殿准备,不消半刻,茶已端在手,还未等送至内殿,李建成已经神不知鬼不觉的站在内殿门口,长乐受到惊吓差点将茶盏摔在地上,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昇平抬头望着李建成,他身上朱红朝装金丝绣蟠龙正盘颈而卧,头戴赤红金冠,仪容雍俊,姿态秀雅,即使酒醉他也丝毫不减皇家气度,此刻正慵懒的靠在殿门口睨着喜帐中的昇平,目光深邃,别有意味。 「本宫喝醉了。」李建成嘴角噙着笑,目光冰冷。 昇平垂低视线起身,从长乐手中接过茶盏徐步走上前,「请太子殿下用醒神茶。」 李建成玩味含笑,接过昇平手中茶盏端在唇边轻轻抿了一口。 昇平仰头,坦然迎上李建成的目光,骤然察觉他眼底神色不对,还来不及躲闪人已经被李建成粗壮双臂捆住身子,她本能的别开脸,下颌被他用力钳制扭过来,双唇狠狠压住昇平。 昇平不肯张开嘴,李建成硬是咬住她的嘴唇,逼她将醒神茶喝下去。 长乐和宫人们面对新婚太子和太子妃的旖旎缠绵悉数噤声,她们根本无法分辨这是刻意虐待还是亲昵情爱,她们有些局促不安,不知该如何面对太子殿下看似亲昵的强迫。 醒神茶味酸亦苦,昇平被迫咽下,眼角已经泛起温热水意。 「要死大家一起死。」李建成用手指掐住昇平下颌,他还在笑,笑容比杀人的兇器还锋利,昇平全身几乎被他无声的目光刺穿再难逃避。 「这杯茶里无毒。」昇平勉强避开李建成的双眼。 「今天没毒,不代表以后也没毒。」李建成手指顺着昇平光滑的下颌摸到耳垂,用指尖挡起坠角耳珰双眼微眯:「耳珰很美,非常衬公主你。」 李建成摸到耳珰时,昇平已经全身紧绷。李建成似乎察觉到耳珰的出处抑或只是碰巧询问到敏感的饰物,她必须在须臾之间分辨清楚给予正确回答。 昇平顿了顿,「谢太子殿下,耳珰是齐王送的。」 李建成对昇平的解释不予置否,只是用力收紧昇平身体,咬着她的耳垂道:「来日,本宫带太子妃见见齐王,太子妃就会知道,他能挑出这样映衬太子妃的耳珰实属不易。」 第50页 昇平喘息不得又不能躲闪,只好面带笑容:「是,臣妾多谢太子殿下。」 李建成携昇平一步步后退,酒醉后的他仿佛没有力气支撑自己的身体,将身体的全部重量压在昇平身上,迫使她被动后退到床榻边。 百子千孙帐就在身后,那只骇人的狸猫尸体还躺在枕边,昇平躲无可躲,只能木然被李建成压倒在床榻上。后背还不曾接触到床榻,昇平已经惊恐的脸色大变不由自主的喊出声:「不行!」 李建成许是从来没有被人违抗过,突然被昇平打断兴致,立即脸色变得阴森可怖,狞笑反问:「为什么不行?」 昇平靠在枕边,几乎可以再次闻见从锦衾里传来的血腥气息,她几乎脱口而出的话最终还是咽下去。 是的,她暂时不能说,李建成为人疑心太重,若在今日掀出此事便会怀疑昇平已经知晓东宫内的丑闻,从此必然再无宁日,索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昇平紧闭双眼,勉强自己露出一抹羞涩笑容:「臣妾还没准备好。」 李建成无视昇平娇羞阴森冷笑:「太子妃不必准备,宫倾那日,也没听说有宫人服侍你和二弟欢好,你们俩不也过得非常风流快活吗?」 昇平胸口再次抽紧,如同被人亲手餵了酸腐的馊食,哽在喉咙里难以下咽。 「怎么,本宫说错了吗?」李建成笑着伸出手指,轻柔抚摸昇平的脸颊:「若宫倾那日公主没被二弟玷污了身子,本宫也许能对公主你一见钟情,然后真心真意恳请父皇废了拓跋氏太子妃的封号去求娶太子妃。真可惜,本宫平生最厌恶两件事,一个是用他人染指过的东西,二个是被人威胁……」李建成俯身亲吻昇平,勐然用力,咬住昇平的喉咙:「公主你两样都占全了,你说,本宫该怎样对你才好?」 昇平吃痛,双眉紧皱。她知新婚之夜必然痛苦难当,但不曾想会在宫人面前遭受李建成如此□。她挣扎不过太子,只能用力咬住舌根自绝,可还不等下了决心,噬咬在喉间的李建成仿佛明白昇平的决绝,嗤笑一声:「公主若是就此自我了断死了,汉王和代王恐怕也活不了太多时日。」 没错。李世民还在南苗征战,谅哥哥性命悬于她对李世民的牵制,代王侑儿还需她太子妃的权势作为保靠得以顺利存活。她不能死,哪怕身遭屈辱也不能死,否则他们两人再无活下去的可能。想到此处,昇平脸上血色已经褪尽,只能靠紧闭双眼来骗自己眼前这种屈辱不曾被任何人看见。 李建成将昇平身上嫁衣用力扯开,斜披的绶带也被拽向一边,他甚至没有耐心脱掉昇平的内衣,只用力掀开裙摆将她白皙的双腿露在床边。昇平失去钳制开始用手挣扎,李建成毫不犹豫的挥手一掌抽在昇平脸颊。 这一掌用尽李建成全力,昇平顿觉眼前发黑整个人近乎昏厥。李建成俯下身,对她笑着:「如果公主喜欢欲迎还拒,本宫愿意在宫人面前顺着公主的心意表演下去。」 李建成的双手在昇平胸前蹂躏,让她明白自己绝对说得出做得到。此时此地如果她再做出什么反抗,羞辱的事也必然再所难免。昇平停顿挣扎心中已经心念百转,她缓缓抬起头注视李建成,一字一句哀求:「臣妾羞怯,请太子殿下屏退宫人好吗?」 李建成嘴角的笑意越发浓厚:「哦,若是本宫屏退以后呢?」 「春宵苦短,自然不能让太子殿下虚度。」昇平咬紧下唇。 李建成满意的点点头,他抬起手,昇平见状松口气紧闭双眼。若此事註定不能逃开,她则不想忍受更大屈辱,只要李建成屏退周围窥视的宫人,随他去吧。 可就在昇平希冀萌起时,李建成突然俯在她的身上说:「可本宫喜欢凌虐公主怎么办,公主神情越痛苦本宫心中越快慰,这该如何是好?」 昇平骤然睁开绝美双眼,只见李建成已经将自己嫁衣褪尽。帐帘不曾放下,内侍宫人也还伫立两边,他却将她的脸死死按在锦衾隆起处,那里还藏着一只死去多时的狸猫。 究竟鼻端是谁的血腥气息已经不再重要,昇平此刻除了伤痛还是伤痛。 芙蓉灯在床前依旧明耀,数名宫人在不远处屏气凝神,所有一切已经迫使昇平再来不及思想,只能本能的随李建成动作。 昇平的双眼没有办法闭拢,晃动的床榻,颤动的床帐,还有绝望的光线。空洞,一片泛白的空洞,昇平眼中的整个红色大殿已经渐渐染成白色,那是灵堂的颜色。 很快,漫天遍野的白色淹没了她,涨满双眼。 她的耳边此刻只剩下李建成粗重的喘息和呻吟声证明她依然活着。也许,昏过去是最好的办法。昇平绝望的想。 她缓缓的闭上双眼,四周顿时陷入黑暗。 玉兔西坠,星隐沉,昇平因身边李建成动作而陡然惊醒。他翻身从床榻上站起身,掀开帐子走出去,嫣红的百子千孙帐瞬时遮住他得意的神色,留给昇平一丝残留的庆幸。 最后时刻,李建成似乎还是将帐子放了下来,遮掩住所有丑态。昇平闭眼,一股温热眼泪顺着脸颊滚落坠入锦衾,洇晕一片。 宫人上前为李建成更衣,女官手持彤史向他跪拜道贺,「恭祝太子合卺,百年好合。」 李建成没有按例回答,只是冷笑着甩开袍袖径直走出东宫内殿。 一干宫人内侍面面相觑随即明白太子意思,新婚且不见对太子妃温柔体贴,来日想必也不会再对太子妃有情尊重,于是宫人内侍悉数随太子离去,只留下寥寥几人听从昇平差遣。 昇平看着眼前隆起的锦衾,突然再没有对被虐死狸猫的惧怕,其实生死只不过一瞬,此时的她与死又有何异。她低头看看自己遍布伤痕的身子,强撑起双臂支住身子抓过昨日嫁衣裹住身体袒露之处,轻轻唤长乐:「长乐,本宫想沐浴。」 长乐立即走来,掀开帐子看见昇平狼狈模样惊得几乎哽咽:「太子妃娘娘,你……」 此刻昇平的脸颊肿胀,嘴角裂痕犹有褐色干涸血迹,长发凌乱的披散在身后,白皙肌肤上遍布青紫掐痕,与其说是新婚,不如说是出狱。 昇平抬起头,木然吩咐道:「长乐,本宫有些疲倦了,你让她们先出去,你自己服侍本宫沐浴。」 长乐已经不知所措,立即点头答应:「嗯,嗯,嗯,太子妃娘娘,奴婢马上去办。」 东宫宫人虽然不屑听从新任太子妃的命令,但看见长乐欲哭无泪的表情多少也有点了悟究竟李建成对太子妃做了什么,纷纷垂首离去,等东宫宫人悉数退净后,长乐独自搀扶昇平赤条条走进偏殿沐浴。 昇平被温水裹住身子才感觉自己仿佛又活了一回,她深深嘆息:「长乐,你帮本宫洗头吧,本宫双臂已经抬不起来了。」昇平言语非常吃力,一字一句都像是用了全身力气。 长乐点点头,强含住眼泪为昇平放下凌乱青丝,用梳子一缕缕梳理清楚,再用清水涤盪。一簇簇青丝在清水中脱离飘浮在长乐掌心,长乐忍住哽咽将被太子拽掉的青丝偷偷藏起。 「今天还要去两仪殿聆听朝贺是吗?」昇平从水中睁眼缓缓开口,似乎没有感觉到自己髮丝被人拽脱的疼痛。 「是。聆听朝贺完毕,午时过后东宫后宫会来寝宫朝拜太子妃娘娘。」长乐轻轻为昇平梳理长发,再将青丝盘绕起,而后为昇平清洗身体。 「本宫怕自己走不到两仪殿,长乐,一会儿你必须寸步不离搀扶本宫……」昇平轻声叮嘱,缓缓回身将冰冷的手搭在长乐手背,忽然笑了:「幼年时,本宫曾经有一位贴身服侍的的姐姐,本宫从未当她是宫人,予她同本宫一样的吃穿用度,可是,后来本宫发现,她居然是本宫舅父送来监视的眼目……」 长乐身子一抖,惶惶垂下头。 昇平抽回手,轻笑回身,幽幽道:「所以,如今本宫也明白了,不管你是谁,受谁的差使,想做什么,只要能帮本宫走上两仪殿,本宫都会毫无保留的相信你。」 长乐抠住自己掌心不知该怎么分辨。昇平见长乐缄默无声继续吩咐:「今日礼服就挑选杏黄色吧,同色配绶,同色配履。」 长乐见昇平因回身牵扯身体伤痛而皱眉,嗫嚅道:「太子妃娘娘可以告请身体不适,暂缓听贺……」 「然后让大唐朝臣都知道太子妃新婚首日便骄纵不知礼数吗?」昇平很慢很慢的反问,长乐无言以对。是的,两仪殿必须去,去了还要对李渊表现出父慈子孝媳恭的虚假场面,昇平可以不去,但太子妃必须去。 「你先去给本宫拿礼服吧。」昇平幽幽道。 长乐领命离去,昇平突然捂住自己的嘴,眼泪无声落在池中激起一波涟漪不见了。清澈池水遮挡不住遍身淤痕却能掩盖她的无边伤痛,以及她屈辱的泪水。昇平突然听见脚步声,昂起头,用清水将脸颊泪痕迅速洗净。 长乐已经轻轻站在身后,她为昇平拿来了宫装,杏黄色,独孤皇后昔日的凤袍曾经都是这个颜色。不想如今,她也可以穿上,作为大唐朝的嗣太子妃站在两仪殿上接受百官朝拜。华美朝服掩盖了她昨日所受屈辱,精緻凤冠给予了她最高荣耀,她该笑不是吗? 可,昇平根本笑不出来,只是怅然看着杏黄色的宫装,从心底里泛滥厌恶。 昇平一切穿戴得当再由长乐梳妆,眼见镜中自己的妆容一点点的精緻起来,昇平嘴角方才噙了不易察觉的笑容。 也许她还可以做点别的。 李建成虽虐她在背后,但在人前必须演绎夫妻情深。她还是一名站在煌煌天威下的大唐太子妃,她还可以藉此保住代王汉王的性命。如今,她活于世的目的也只有这些了…… 昇平穿着礼服登上凤辇,在卯时之初赶至两仪殿,仿若登天般的高耸台阶,昇平曾随杨广一起走过,今日不远处伫立,唇角浮起笑意的李建成正等待与她一同携手。 明黄蟠龙云纹入海的长袍,嵌东珠紫金琉穗的金冠,腰缠捻金穿翡翠的玉带,李建成一身朝装外表温文尔雅,他见到昇平立即疾步走来亲手为她抚过耳边鬓髮,再细心搀扶昇平下辇。长乐听从昇平命令,死命拽住昇平左臂不肯放手。 李建成含笑望望昇平,昇平被他迫人的视线紧盯唿吸有些不畅,只能扯动嘴角回头吩咐道:「长乐,由太子殿下来搀扶本宫好了。」 长乐犹豫的放手,昇平整个人跌入太子建成的怀中。此时此刻,怕是大唐全朝文武都已知晓太子夫妇新婚甜蜜羡煞旁人了。 李建成扶起含羞带怯的昇平,昇平低头靠在他怀中,两人演戏般一步步走上玉阶。两仪殿宝座上李渊含笑看着二人柔情蜜意搀扶着走上来,昇平和李建成脚步停住准备下拜,但昇平双膝被曲整夜疼痛难当实在无法下跪。 李建成见状立即抱拳禀告:「昨日儿臣心中开怀不慎醉酒,太子妃忙于照顾儿臣夜不能寐,今日身体微感不适礼数难以周全,妄请父皇见谅。」 李建成贸贸然开口为昇平求情,满朝文武臣官无不惊异。 第51页 北族人多以男女平等,虽不如南人一般鄙夷女子,但由夫君为其袒护罔顾礼仪的例子并不多见。李建成话中宠溺太子妃之情溢于言表,连带着朝臣也心中揣揣这位亡国公主床上的的媚色功力来。 昇平苍白面色浮起一丝红晕,有些尴尬笑意:「臣媳惭愧,今日旧疾復发并非太子殿下所愿,并非太子殿下有意劳烦。」 李渊对两人如此互敬互爱又慈爱的笑笑:「不跪无碍。来人,赐太子妃座!」 朝臣们见昇平得到赐座自然又是一番惊异。昇平也觉不妥连连推却两次后坦然坐下,李建成则站在她的身边,笑容满面并不觉得委屈。 朝臣三叩九拜恭贺太子大婚之礼,李建成昨日已经在两仪殿受礼过,今日之礼只为恭贺昇平。礼毕,朝臣退下,昇平被宫人带入后宫,李建成则被李渊留下莫讨国事。 昇平被带走时与太子擦身而过,李建成故作亲昵的搂了搂昇平纤细的腰肢,低声在她耳畔道:「今晚等本宫回去为你揉腿。」 昇平身子一颤,犹如被噩梦惊吓般连后背也渗出冷汗。 李建成就此含笑离去,昇平双腿打颤却片刻也不敢停留,随宫人入后殿,转甘露殿与李渊后宫众人相见。 李渊后宫共有四位正妃,太穆皇后窦氏1病故后又迎拓跋家一位郡主入宫,位列拓跋贵妃,生楚王智云早夭2,后晋封宇文婕妤为贤妃3生韩王元嘉4,淑妃则来自中原,姓莫5,父亲为一名普通佃户,诞下皇嗣荆王元景6,另一名德妃姓尹7,父亲是李家征讨南朝时的原抚远将军尹诫,生子酆王元亨8。昇平昨日已有礼官仔细提过,今日与她们拜见自然容易辨认。 远远看见一位飞扬跋扈的女子为首走来,此人身材高大容貌佻丽,形态与拓跋丽容极其相似,昇平想也不想便俯身施礼,「太子妃杨氏叩见贵妃娘娘。」 昇平身子就此躬住,长乐为搀扶她也只能躬身,可拓跋贵妃从昇平身边走过不曾停留片刻,只是瞥了她一眼,用北语与身后的宇文贤妃嘀咕:「她就是那个亡国太子妃?」 「据说是她,想来咱们大唐也不会再有这般精緻容貌的女子了。」宇文贤妃仔细打量昇平一眼,回答道。 「这么瘦弱,连太子殿下宠幸的三夜也挨不过吧?所以皇子们娶妃註定不能是汉人,身子太弱,未来连大唐皇嗣都无法生育,怎么在后宫立足呢?」拓跋贵妃言有所指,眼睛瞟了瞟身后的莫淑妃。 「毕竟皇上是北族人,后宫自然应以北族女子为先。」宇文贤妃虽不像贵妃那边厌恶南人,却也只从北人角度思虑宫事。 「汉女做藤妾还可以,日来消遣,夜来暖床,做什么太子妃呢?」拓跋贵妃冷哼一声。 「姐姐,莫要失言被她听了去。」宇文贤妃劝阻。 「放心,这个南人太子妃不懂北语。」拓跋贵妃并不以为然。 「她不懂北语?她母家好像是独孤氏……」宇文贤妃觉得昇平一动不动似是听不懂北语,但按母系来说,她理所应当知道她们在谈论什么。 于是宇文贤妃突然转过身,用生硬的汉语说道:「你,会说北语吗?」 昇平立即低头收敛眉目,以最纯正的北语说道:「会,不禁会说,而且会写。」 拓跋贵妃果然惊住,与宇文贤妃互相对视一眼尴尬不已,宇文贤妃微微一笑:「姐姐,她想必是在嘲讽咱们吧。「 拓跋贵妃闻言脸色一变,指着昇平的鼻尖质问:「你会北语为何不直说?何以看我们出丑?」 昇平静静抬起头盯住拓跋贵妃略有些松弛的脸,拓跋氏被她犀利的目光逼退了两步,直到宇文贤妃察觉昇平气势也昂起头,昇平方才扯动嘴角柔声回答:「两位贵妃贤妃娘娘不曾问本宫,本宫当然也不必说。」 昇平一生受独孤皇后影响极深,在她心中原配正宫永远高于妾室妃嫔,哪怕是辈分低些的太子妃也不能随意被李渊的偏殿嫔妃训斥,根深蒂固对妾室的鄙夷使得昇平言语顿显锋利,拓跋贵妃显然不曾想到体态纤弱的她居然敢当面直讽回来。 「你……目无尊长。」拓跋贵妃想尽言语也找不到适合的罪名,只能给昇平扣以如此好笑过错。 「大唐宫规,皇嗣只尊生母,侧母从亦可。两位娘娘不会不知道吧?」 北族男子野蛮好斗,常有父死子继,兄亡叔娶的风俗,若李渊有遭一日龙驭殡天,这几位妃子都要悉数归于太子后宫,哪怕太子登基后从此不再钦点,她们也是新皇后宫的妃嫔,听从太子妃也就是新任皇后的命令。所以,谁尊谁长,暂且不能分出胜负。 拓跋贵妃和宇文贤妃两人被昇平堵住话语,无力反驳。莫淑妃见状走上前,轻轻拉住拓跋贵妃的手:「姐姐,太子妃初来乍到,必然是不懂得咱们的规矩的,日后妹妹多教教她就是了。」 拓跋贵妃鄙夷的看看她,摔开莫淑妃的手:「也好,你和她同样都是病怏怏的南苗子,也该你教教她规矩才是。」 莫淑妃闻言脸色巨变,但还是强忍下心中恶气走到昇平面前:「太子妃杨氏,你可以起来了。」 昇平听见熟悉的汉音再次俯身:「拜见淑妃娘娘。」 尹德妃慈爱的拉起昇平,走到尹德妃面前:「这位是德妃娘娘。」 李渊原配窦氏生育四子,李建成,李世民,李玄霸,李元吉四子未等大唐建立基业先皇后窦氏病逝,如今四位妃子皆是先皇后在世时所纳,按年纪算来已过四旬,可尹德妃却显然是四人中样貌最老一个,她似乎歷经厮杀风雨,眉宇间深深刻着纹路,眼中充满郁郁神色, 昇平再次下拜,尹德妃定定望了昇平,「不用拜了,我们见过。」 没头没脑的一句使得昇平和尹德妃都愣住,唯独尹德妃自己苦笑,「那时你还小,不记得许多,本宫……」 1太穆皇后,太祖李渊追封窦氏的谥号。窦氏病逝时,尚未建立大唐,李渊登基后追封为皇后。 2拓跋贵妃生楚王智云。李渊第五子。李渊起义时将智云留在河东被杨广所派官吏抓获送到大兴城为阴世师所害,卒年十四岁。 3宇文婕妤。窦氏过世后李渊最想晋封皇后的妃子。后因宇文氏懂得后宫残忍争斗,遂拒绝晋封。 4韩王元嘉,李渊第十一子。因李渊疼爱其母亲,遂保全他。武则天登基后他与其子及越王李贞父子谋反讨伐武则天,失败被杀。 5莫氏。因为汉民身份入宫为嫔,后晋封为淑妃。中庸无为,因此长寿 6荆王元景为李渊第六子,高宗永徽四年,坐与房遗爱谋反赐死。后来平反。 7尹德妃,《旧唐书》《后妃传》里有所记载,入宫为尹嫔,生育酆王元亨后晋封德妃。 8酆王元亨为李渊第八子,贞观三年病死,高祖恸哭三日。 倦凤北落艰忍憩 昇平惊讶抬起头等待接下来的话,尹德妃反而拂袖不肯再说,她只是痴痴的望着昇平,仿佛想从她的脸上寻找什么人的丝毫痕迹。打量半晌,尹德妃才苦笑:「太子妃不似你的父亲,倒像足了你的母亲。」 昇平神色微变,但还是坦然道:「倒是常有人说本宫兄长们更似本宫母后。」 尹德妃怅然笑笑,对昇平的戒备回答没有在意,她又仔仔细细看了看昇平,而后不理莫淑妃和昇平两人,独自径直离去。 对尹德妃的诡异行径昇平心中还在疑惑,莫淑妃反先先拉起她的手小声安慰:「她总是这样,也没有人知道她到底想说什么,常常半句话勾得人睡不好吃不好她倒像个没事人似的,太子妃先起来吧,你可以先回去休息了,昨日忙了一天想必也是累的。」 莫淑妃的慈爱是偌大皇宫里昇平难遇的少有温暖,她原本凝重疑虑的面色也轻缓许多感激的向莫淑妃俯俯身:「那杨氏先行告退了。」 莫淑妃点点头,昇平由长乐搀扶转身准备回东宫,可主僕俩没走出两步,身后的尹德妃突然出声:「太子妃……」 昇平听声立即回头俯身:「是,淑妃娘娘。」 尹德妃犹豫片刻后还是小心翼翼叮嘱道:「北族人不如我们中原,虽然性格直慡却也同样兇狠险恶,你自己要多加注意。」 昇平愣住,不知莫淑妃话里的意思,「淑妃娘娘的意思……」 莫淑妃眺望远处宫殿,不敢对视昇平探究的双眼:「你知道的,北族人常年依水而居,生性狂放不拘常理,男女之事恐怕多有出格,你需要多加忍耐……」 「谢淑妃娘娘教诲。」昇平皱眉慢慢转过身,心中疑窦丛生。 莫淑妃是在警告她注意太子,还是注意别人? 备受煎熬的长乐也在身边小声嘀咕:「这大唐后宫里没一个正常的,一个狂妄自大,一个心机深沉,一个疯疯癫癫,一个神秘古怪……」 昇平偷偷拽了拽长乐的手指,轻声斥责:「她们是否正常,轮不到你来评点。」 长乐闻言惊恐,立即敛住眉目,低下头专心搀扶昇平坐上车辇,回到东宫。 一路上昇平心中细揣摩尹德妃说过的话,她似乎想要传递某种讯息,而这个讯息与昇平切身相关,她话里究竟是什么意思…… 车辇停顿时昇平不得察觉,直至长乐上前搀扶,她才想到自己又回到昨夜发生过无限屈辱的地方。昇平一惊身体近乎立刻僵硬,若不是身边还有长乐的搀扶,她几乎无力迈步走进大殿。 东宫宫人悉数匍匐跪倒迎接太子妃归来,昇平挥袖命她们起身。 此刻厚重的垂帘已经被拉开,奢华的东宫在午后阳光的照拂下变得耀眼夺目。虽然东宫所陈设的珍宝在昇平眼中不论价值,但它们身上闪烁的光芒却是昇平所渴望的,此时才不过刚刚过了午时三刻,她却已经开始恐惧夜晚的降临,如果停留在大殿的光辉永远不散该多好…… 昇平在大殿寥寥伫立不知该做些什么,长乐上前一步关切道:「太子妃娘娘,午膳……」 「不用了。本宫有些不舒服。」昇平其实非常渴望能够回到内殿畅快的酣然入睡,但那张床榻上发生的一切如同扼住她的喉咙般让她难以唿吸。昇平只能硬撑在这里等待夜晚的降临,等待李建成换一种新的办法来折磨自己。 「太子妃娘娘,东宫后宫良人良人过来恭贺太子妃娘娘大婚之喜。」长乐见昇平不想用膳,只能又进而禀告。 「让她们进来吧。」该来的永远躲不掉,昇平挺直身,走到大殿正中坐在上方芙蓉榻上,双眼冷漠的望向门外。 应付完皇上李渊的嫔妃,也该见见东宫太子所藏的女人们了。 相对于李渊透着诡异的后宫妃子,反而是太子后宫的女人干脆直白许多。依旧是拓跋氏占据后宫良人良人位份,昇平的姓氏成为东宫后宫妃嫔中唯一的例外。 拓跋良人是前太子妃拓跋丽华同父异母的庶妹,明月拓跋丽清,两位拓跋良人则名曰拓跋明珠,拓跋翠羽,是拓跋丽华的堂妹。如此说来,血统最为纯正的前太子妃拓跋丽华过世后,东宫后宫与拓跋家的紧密联繫已经渐渐微弱。所以他们必然迫切希望秦王李世民赶快迎娶拓跋丽容,以固位份。 第52页 昇平冷笑。 没想到,拓跋氏几人站在昇平面前竟仍是不跪,为首拓跋丽清面容有些为难,回头瞧了瞧身后的两位堂妹,双手绞着袖口俯了俯身:「嫔妾拜见太子妃娘娘。」 昇平目光直直盯着拓跋丽清不停绞动的手指,再看她身后拓跋明珠和拓跋翠羽鄙夷的神情心中已经明白,拓跋丽清虽然位份较她们二人高些,却是个没主意的软骨头。她们定是两姐妹商量好要给她这个新任太子妃点颜色看看,所以威逼拓跋丽清不许下跪。 昇平垂低视线,嘴角露出不易被人察觉的笑容,「长乐……」 长乐以为昇平要为几位良人良人赐座品茶,立即走上前躬身施礼:「太子妃娘娘,茶点都已准备妥当。」 「正好本宫口渴了,端来给本宫喝。」昇平淡淡一笑看向长乐。长乐狐疑的看着下面站着的几位良人良人不肯下跪,又看回昇平微怒神色,心中已经明白昇平意思:「是,太子妃娘娘。」 八宝云纹供蟠龙的茶碗端在掌心,昇平掀开茶盖慢慢品饮。 一盏茶的功夫,她没有对下方任何人说话。 北人多穿厚衣,虽此时刚刚过春,但午时过后太阳毒辣不逊夏日,夕照阳光已经晒得人眼花,昇平在上位阳光所不及,有些阴冷,随即她搂紧双臂:「长乐,为本宫添置些衣裳。」 长乐领命为昇平披上薄纱羽麾,昇平此时才抬头,以再和善不过的语气对下方几位拓跋氏道:「本宫觉得殿深阴冷,不妨也为几位良人良人添置上披麾吧。」 长乐强忍住心中笑意,立即应声恭敬退去,随即拿来三件红羽棉的披麾为良人良人披上。三位拓跋氏脸色一阵青一阵红倒不好反驳昇平善意,只能披着厚重的冬日披麾继续站在阳光下暴晒。 昇平慵懒的靠在榻上,不以为然的抚弄自己的丹蔻,幽幽嘆了一声:「本宫生在此长在此,对这些宫殿的弊端是非常了解的,东宫墙厚多阴冷,几位妹妹要多加些衣裳注意身体才是。若有来日,本宫还可以带你们去两仪殿看看,说到两仪殿,本宫就想起两仪殿前那排石榴树,本宫幼年时石榴花开遍宫闱内外,实在是美不胜收……」 昇平又换了一个姿势,以袖掩面,微微打了一个哈欠:「还有承天门,那里也是有故事的,那门檐上蹲的石兽……」 太阳下的拓跋丽清已经脸颊涨红,额头上微微渗出汗水,双目垂视不敢动弹,倒是身后两个拓跋氏还心有不甘,双拳紧握似乎即将隐忍爆发。 「对了,还有延嘉殿,原来那里可不是这个名字,那里有许多怪事,是从江南水运而来……」 「本宫还记得似乎神武殿后还有一个练香的香庐,改日定要带你们去见识一下……」 昇平讲了半晌,见三人已经满头大汗晶莹剔透的汗珠顺着颈项蜿蜒流淌,方才假装想起,愧疚的一笑,「本宫竟忘了问,几位妹妹还有别的事吗?」 拓跋丽清不等身后二个堂妹说话,立即上前回答道:「回太子妃娘娘,嫔妾没有事了。」 昇平若无其事的微笑,点点头:「可是本宫喜欢几位妹妹呢,实在不忍就这么放你们回去,不如一起和本宫用膳如何?「 拓跋丽清已经贸然回答,此时只能继续硬着头皮回答:「多谢太子妃娘娘,嫔妾几个已经用过午饭了。」 昇平点头,露出温柔笑容:「既然如此,那本宫就不挽留了,你们可以先行退下了。」 拓跋丽清终于松了口气,立即满脸堆笑:「谢太子妃娘娘,嫔妾们先行告退。」 昇平挥挥袖,忍住笑意回头吩咐长乐道:「这三件羽棉披麾就算是本宫送给几位妹妹的见面礼,见到它,几位妹妹就像见到本宫一样。」 此刻,拓跋明珠终按耐不住心中火气直走两步超过拓跋丽请:「天已经转热,眼看就要临夏了,羽棉的披麾还是给体虚身寒的太子妃娘娘留着用吧。」 拓跋明珠恼羞的反应本就在昇平意料当中,她不气不恼的笑说:「天,总会有冷的时候,几位妹妹拿着吧,若是不拿,等太子殿下归来,本宫可以让太子殿下的内侍给几位妹妹送过去,届时几位妹妹便是不想拿也不行了。」 拓跋明珠还想说话,手腕已经被身后拓跋翠羽拉住,拓跋丽清倒是对这姐俩惹祸的行径不以为然,站在中间暗自扯动嘴角,冷眼看着笑话。 三个人,两条心,看来,东宫后宫远远比李渊的后宫有趣的多。 昇平不动声色的看拓跋氏她们内讧,直至三人停止分辨,齐齐俯身告退:「嫔妾告退!」昇平并不挽留,扬扬手,笑盈盈看着她们离去。 随即一片寂静笼罩了昇平。她突然万分渴望和后宫人争斗磨牙打发时间的日子,这样总好过一个人面对即将到来的恐怖夜晚。 在白日里,在后宫人面前,她是伶牙俐齿值得敬畏的对手。 在黑夜里,在李建成面前,她是软弱无能不足为道的玩具。 这样的转换,昇平不知道怎样才能心平气和的接受。昇平还在茫然时,殿外已有内侍高声通禀:「太子殿下回东宫——」 昇平身子一抖,连忙整理仪容走出殿门,匆匆跪在宫门处。 李建成依旧是一身酒气踉跄入门,理都不理昇平,独自横冲直撞走入大殿,昇平回头看他不可察觉的嘆一声,也低头跟着进入殿内。 又是如同昨日,宫人内侍匆匆紧闭殿门窗,放下重重垂帘,而后纷纷跪下噤声。 昇平无措站在李建成身后,还来不及躲闪,一樽多耳套环的梅瓶已经迎面砸了过来,昇平一个躲闪,梅瓶正砸在殿门上,碎片飞溅正崩在昇平脸颊上,顿时细嫩脸颊出血不止。 长乐见状惊唿,立即过来为昇平止血,但她的双手还没有贴近昇平,李建成已经立即拎起长乐的脖领摔在一边,另一只手则紧紧抓住昇平的手腕,将昇平胸前衣带勐地拽开。 昇平徒手反抗不过酒醉的太子,不消片刻靠在门边的她已经衣裙悉数被撕裂,宫人内侍皆垂首不敢再看。 昇平紧闭双眼来面对即将到来的蹂躏,可出乎意料的是李建成停止手上动作在她耳边磨蹭,略带酒味的气息在昇平耳边轻拂,声音却非常冰冷:「太子妃以为今天本宫要和你欢好?」 昇平惊恐的睁开双眼,只见李建成眼底赤红泛起阴冷的笑容:「今天咱们换个花样。」说罢,他狠狠推开昇平的身子,昇平□裸趴在地上,瓷片顿时刺痛双臂渗出血珠。 李建成一把抓住昇平头髮,逼近满地陶瓷碎片:「把这些用手打扫干净!」 赤身的昇平觉得羞耻难当,被迫抱紧双腿蜷缩不肯动。李建成见她拒绝自己升起怒火,拖住她的身子扔向殿门,昇平啊的一声撞在厚重垂帘上倒在地上。 长乐在旁万分焦急,连忙跪爬过来掩住昇平身子,苦苦哀求道:「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不能做这类杂活儿,奴婢愿意替太子妃娘娘打扫。」 长乐不等李建成拒绝,立即匍匐在地用双手清扫瓷片碎屑,碎片异常锋利,长乐轻扫几下双手已有血色隐隐可见,但她仍在咬牙清理。 李建成看着长乐雪色后颈骤然冷笑,拽住长乐的手臂,将她整个人抻起来,「你帮你的娘娘打扫?好,那你也脱光了才行!」 长乐惊呆了,双手沾满瓷片碎屑的她怔怔看着李建成,又看看一边瑟瑟发抖的昇平。 此时,昇平浑身颤抖抱紧身体,毫无尊严可讲的她已经如同死人一般,根本无力再阻止什么。长乐如果不遵从太子建成的意思,昇平必然难逃厄运。 长乐不住悲泣哽咽,用手指慢慢脱掉上衣长裙,□着身体匍匐在地上清扫。 李建成看着眼前主僕两人,眉目间隐忍戾气,嘴角噙着的笑意却让人透骨冰冷。他拎着昇平靠近长乐,将两人凑在一起嘲笑:「太子妃,你看看你,若是没有大隋朝父皇母后的庇佑,你和一名奴婢有什么区别?你的身体没有她干净,你的双足没有她娇小,你的双辱没有她丰盈,你甚至连个打扫用的奴婢都不如,你凭什么对本宫百般厌弃?」 昇平缄默,她越是沉默李建成越是愤怒。他猝然拖住昇平的身子掀开厚重垂帘,踹开殿门往外摔去。 昇平扒住殿门不肯松手,惊恐的她根本顾不得尊严,满脸是泪,疯一样抱住不动的殿门,生怕自己一时松动被李建成推出去。 「你为什么还不死?你知不知道,就因为你在宫倾时候没有死,多少人要被迫迎合你?就因为你在宫倾时候没有死,多少人要被迫失去性命?」李建成咆哮着,继续向外推搡昇平。 昇平咬住下唇,硬挺着李建成粗重的手力不肯动弹。此刻她的脑中已经空白一片,唯独可以做出的本能反应就是一定不能自己赤身裸体跌出东宫门外。 李建成见拿昇平无可奈何,疯一样的松开手,抓起身边所有能砸碎的物品摔在地上。宫灯,屏风,宝樽,香炉,顷刻间十几样宝物碎成一片,所有原本低垂眉目的宫人内侍此时纷纷熟练的四处跪爬徒手打扫,昇平抽泣的看着他们如同蝼蚁一样爬在地面清扫,和爬过来的长乐抱在一起痛哭。 李建成如此摔打发疯必然不是一日两日,他已经习惯白日做恭谨温文的太子殿下,夜晚则如同脱笼野兽般肆意发泄。东宫宫人内侍熟悉他的一切,但初来乍到的昇平却被吓得丢了魂魄。 昇平的到来只是加重他病情的一味药引,或许只是他终于找到的一个发泄藉口。他终于不必再掩饰自己心中的不满,将所有的怒气发在昇平身上是有着天大理由的。 她不贞洁,还胁迫他必须迎娶。 果然,李建成开始叫骂着:「如果不是你,本宫就不会间接杀了丽华,她,将三尺白绫交给本宫的时候,对本宫说……」李建成说到此处,深邃双目直直望着双手,仿佛那里正在勒着拓跋丽华的脖颈,他凄凉的笑学着女人的腔调:」殿下,臣妾不怨,谁让你还不是九五之尊!」 说到这里李建成骤然顿住,再看着自己的双手,仿佛那里又变成正托着拓跋丽华的尸体,他阴森着面容一步步走到昇平面前,昇平来不及躲闪,太子挥手一掌她又被打倒在地。 「你以为嫁给太子就能坐上皇后宝位吗?你以为你有朝一日可以凭藉本宫母仪天下吗?本宫今天明明白白告诉你,只要父皇龙驭殡天皇位尽归本宫,本宫第一件事就是把你勒死在丽华坟前为她报仇!」李建成嘶声力竭的叫嚣。 昇平木然抚自己的右脸颊,那里已经觉不得疼痛了。她此刻再顾不得尊严站起身,赤身的昇平双眼只能看见通往内殿的道路,任由双脚□从瓷片上踩过,坚定走进殿内。 昇平不能让自己再这样继续懦弱下去,她必须要为自己找一件蔽体的衣物,找一件能遮挡羞辱的衣物。 李建成发疯一样扑上去拽住昇平的头髮,「你逼本宫杀了太子妃,你逼本宫娶你个天下皆知的笑柄为妻,你知道吗,每日上朝,本宫分明能从文武百官眼睛里看见嘲笑,他们都在嘲笑本宫,他们嘲笑本宫为了皇位什么污水都能忍受,什么羞辱都能吞咽,你知道那种被人耻笑的滋味吗?」 第53页 昇平在李建成怀中努力挣扎,不停的用手指掰开他拽着自己头髮的手指,一点一点掰开。被拖拉头髮的地方头皮涨得发麻,但她不肯放弃,直至李建成的手指被她抠出血吃痛不住松开手,挣脱钳制的昇平继续踉跄向内殿门口走去, 李建成还想打她,但昇平毫不为意,一心只想朝目标走下去。 李建成将昇平踹倒,昇平缓缓爬起来再走,李建成一个耳光扇在昇平脸颊,昇平应声摔在地上,整个人摔得几乎骨头都已断裂,但还是努力爬起继续前行。 李建成渐渐停止殴打,他吃惊的看着昇平以非人的坚忍连滚带爬回到内殿,从床榻上找到被衾围在自己身上。此时,她再没有抽泣,在不断被打倒的过程中哭泣不知不觉已经停止,她已经学会该如何冷静争取达到目标。 昇平用最平静的目光看着李建成,看着,看着…… 直到看得李建成心中发毛,忍不住嘶吼喊叫:「你看什么?你想本宫向你道歉吗?」 昇平见太子心虚,忽而笑了:「太子殿下从不敢跟任何人发火,只敢对臣妾动手。如果太子殿下可以将这些力气撒在边疆,恐怕不至于如此心惊吧?」 李建成被戳到痛处怒睁双眼:「你想说什么?」 昇平擦拭嘴角,不住冷笑:「太子殿下之所以想以仁善于人先,不过是因为知道自己论功绩超不过开疆扩土的秦王殿下,唯恐皇上会因此废掉太子,不得不伪善自己博得朝臣的好感吧?」 李建成上前骤然拽起昇平,宽大的手掌再次抬起,可此时昇平如同换了个人般直直注视他,目光刚毅:「不管太子殿下怎样殴打臣妾,臣妾都不会怨恨,不过太子殿下能将臣妾藏在东宫一辈子吗,如果不能的话,一旦臣妾脸上的伤被皇上看见,皇上问起臣妾是如何弄得这么狼狈怎么办? 李建成的手停在半空中,昇平将脸再度扬起,她的目光前所未有的坦然镇定,他逼在她脸颊的手掌几乎不能再威胁恐吓住她,李建成心头纷乱,第一次觉得昇平的目光逼得他无处躲藏,他只能换一种方式掩盖自己的窘迫,狠狠吻住昇平。 仿佛还是昨夜那般的侵袭,但动作轻缓了许多,昇平不再挣扎,因为她已经万分容易看清楚眼前这个男人的软肋,他紧紧箍住她的身子,只能用最原始的方式来证明自己在她的面前还是强者。 可李建成心中已经清楚知道,自己已经输了个彻底。 昇平新婚承欢受宠宫城内已经尽人皆知。彤史记载,李建成几乎夜夜都在昇平身边熟睡。东宫侍奉的宫人内侍也能随时看见太子在太子妃耳边轻声呢喃,也能随意听见昇平夜间芙蓉帐暖时情不自禁的呻吟出声。 真相永不为外人知晓。 李建成在昇平耳边说的绵绵情话,充满威胁嘲讽。 李建成在芙蓉帐里共度良宵的人不止是昇平一个。 可昇平恍若寻到强身的良方,对太子刻意而为的尴尬羞辱越来越无所畏惧。 同宿在身边的李建成已如同被她看透的白纸,心中所思所想悉数写在上面。他再不能奈何她,因为她知道怎样能做出最让他忌惮的事。李建成从那日起再没有肆意动手,因为她总是不经意招御医来为自己诊脉,青紫伤痕似若无意总被她羞涩遮掩。 李建成担忧若有一日昇平提及那不是床帏导致而是被他殴打致伤,李渊会真的废掉太子。于是两人相敬如宾,倒真的和美起来。 夏日时分,艷阳催人睏倦。昇平睡在榻间隐隐约约听见长乐匆匆进殿,俯在她耳边说道:「太子妃娘娘,有内臣禀报,汉王已经被秦王生擒了,现在南苗派人递降书给皇上了。」 身住奢靡的东宫还有一个好处,便是随时随地可以送出价值不菲的珍玩用以买通不大不小的旧臣。那些原本就是墙头糙的旧臣对来自旧主的打赏向来来者不拒,他们一边挥泪向前朝表达衷心,一边掂量手中所得的珍玩价值几何,满意后自然会送回价值相等的回报。 昇平骤然睁开眼,勐地坐起:「那他们何时班师回朝?」 长乐犹豫片刻小声回答,「现在朝内纷纷传扬,汉王归朝,南苗投降,天下尽已臣属,所以……」 「所以什么?」昇平见长乐犹豫立即沉声诘问。 「所以太子妃可废,代王亦可杀,以除心头之患。」长乐声音有些急切,昇平气息顿时收紧。 皇上李渊为人善于利以舆论造势,此时出现诡异朝论必然不是偶然乍起的谣传,怕是有他授意朝臣才会如此胆大妄为。他是想在李世民回朝之前以众议逼死昇平和杨侑,既能完成他的仁善表象又能除掉旧朝皇族所有的血脉。 此招不可谓不阴险。 昇平心中自然百般焦急,一时间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把抓住长乐的胳膊:「你现在能找到人去见秦王吗?」 长乐不好回答,支支吾吾不肯多说。她知道昇平猜疑她已经许久,此时若承认能找到,昇平日后必然更加防范自己。可是如果说找不到,眼前关键关口如何渡得? 昇平冷笑:「你也不必装了,你若能找到,咱们主僕二人且能有命活过月底,你若不能找到,咱们主僕就等着束手毙命吧!」 长乐终于忍不住跪倒在地,唿吸频急:「奴婢是知道怎样和秦王联繫……但秦王怎能相信奴婢所派遣之人说的都是真话?「 昇平抓紧长乐手腕盯着她的双眼,立即明白长乐需要信物凭证。昇平想也不想立即翻身下榻跑向梳妆铜镜,长乐慌忙跟随过去,昇平将金盒翻在桌面,金色髮钗耳珰熠熠洒满妆檯。她从中细细寻找,立即挑出那对红玛瑙坠角耳珰。 「你派人将这个送出去,就跟秦王说……说……」昇平此时反而不知该对李世民说些什么才能让他尽快回宫救命。 长乐心中焦急,声音也变了调:「说什么?」 「就说……本宫心中一直在等他。」昇平虚软的说了一声。 眺君万里瞬时回 长乐还未携坠角耳珰出门,昇平已独自坐在梳妆檯前细心打扮,只是心事过多过重,执眉笔的手指不住的来回颤抖,连半个眉梢也画不精细。她用左手压住自己右手强稳住心神,一点点描绘如同当年端木姑姑为独孤皇后妆扮的精緻妆容。 昇平咬住自己颤抖的嘴唇,一点点抿上粉蔻胭脂,再穿上杏黄色朝裙宫装,为髮髻上别好九曲凤钗,铜镜里的她眉目坚毅,额顶珠玉累累。从镜中望去,难以分辨眼前的人究竟是是母后还是自己。 昇平再命宫人立即抱来代王,侑儿此时已大抱在怀中有些沉重,她将侑儿捧在怀里低头凝视。近来侑儿极其爱笑,小嘴粉嫩,还嘬着脸边昇平的手指。 昇平心中一暖,随即心一狠将他脸颊用素帕蒙上,脸色沉下,命内侍宫人立即准备凤辇赶奔两仪殿。 两仪殿前,昇平怀抱婴儿昂然直上,内侍来不及回禀皇上,她已经抱着代王闯入朝堂。 此时,大殿正中李渊正坐在龙案后沉吟,两侧分列朝臣听见殿门咣当声响纷纷回首窥视。 但见,昇平紧紧抱住怀中代王徐步前行,身后一袭杏黄色长裳摇曳拖地,青丝被金凤所固略有凌乱,双眼因眉黛颦颦显得赤红,宝座上的李渊还没开口,她已经带着一股怯怯生生之气跪倒在地。 此等妆扮惹人怜爱,更别说此刻昇平双目含泪泫然欲滴,众人对昇平的容妆打扮颇感惊艷,再加上代王杨侑骤然在她怀中惊哭,孩提嗓音尖锐刺耳,整个大殿文武百官,即便不能看见昇平身影的人也能听见悽厉的哭声,大约知道即将有大事发生。 李渊见昇平闯朝堂心中已经非常不悦,但仍面带虚伪笑容,「太子妃,为何闯入朝堂作此打扮?」 昇平向前跪爬两步,俯身悲戚道:「听闻臣媳兄长被秦王所救,臣媳特地前来拜谢皇上。」 李建成蹙眉从李渊身边宝座走出,一步步走下龙案宝座前的台阶,直到昇平面前才恢復笑盈盈,他假意伸手想要搀扶起昇平:「本宫刚刚还跟父皇说,汉王获救,第一个高兴的人就是太子妃你。」 昇平双臂用力,不肯将手中侑儿相交,挣脱开李建成暗中的钳制后,又向李渊深深施礼:「启禀皇上,臣媳前来还有一事想要奏请皇上。」 李渊知道昇平是有备而来,唇边笑意已经收敛,沉声道:「太子妃,讲!」 昇平将怀里的杨侑向前递上:「杨氏一门全靠仰仗皇上圣明才能保存血脉,臣媳对此感激不尽,今臣媳兄长得救,臣媳了却心事,愿遂民意自裁以慰天下不平之心,恳请皇上替臣媳保留代王性命。」 李渊坐在宝座上暗自皱眉。昇平这招是以退为进,先逼李渊这个一国之君答应保住代王性命。他若不答应,臣民幽幽众口无法堵住,他若是答应,代王可暂且无忧…… 李渊沉吟片刻立即哈哈大笑:「太子快搀扶太子妃起身,本就是个朝堂议事还没有断言如何如何,太子妃不要心生间隙,代王一事可以暂缓……太子妃自然也没有必要自绝于天下。」 昇平胸口闷气根本无法松懈,李渊狡诈将此事归结为暂缓,但不等于不杀,今日暂缓,明日来朝还是会杀,今年暂缓不等于来年不杀,可他已经以此堵住昇平所有藉口再不好发作。 昇平抱紧侑儿,木然随李建成的动作站起,心中百转瞬间闪过,她又昂首对李渊说:「皇上,臣媳听说,有朝臣提议废掉臣媳太子妃位……敢问是哪位臣公的奏议?」 不必等李渊回答,几位僵硬在朝堂上的大隋旧臣已经面色大变。 武士彟1,长孙胜德,刘弘基,这几位旧臣大隋国破投靠新君,心中始终觉得自己所得功名利禄岌岌可危,总要揣摩圣意做出一些新君所想之事。反倒是北族朝臣为人宽大直慡,将太子妃一事纳为后宫内务不肯多加干涉。 昇平抱着侑儿走到几位旧臣面前。刚刚还是悲恸的神情已经变得凌厉非常。昇平怀中的侑儿还在悽厉啼哭,她们姑侄每走到一处,昇平便屏气定神的注视对方,直至逼到对方羞愧不敢对视为止。武士彟,长孙胜德,刘弘基,一个个逐一看去,没有一人不躲闪眼前这个酷似独孤皇后的女子。 几名旧臣互相交换眼色,惶惶不想再任由昇平逼视,武士彟仰仗自己年纪略长站出说道:「前朝公主祸乱宫闱,以致炀帝荒废朝政,今日以太子妃位进,侍奉大唐储君,来日必然母仪天下后再乱朝纲社稷,实属该废!」 昇平闻声冷笑,回头睨了那人一眼,认出眼前这位怀抱北朝笏板的旧臣当初在大隋时不过就是个小小的留守府行军司铠参军,名叫武士彟,如今朝堂改天换地,没想到他也更换了职位,看穿戴猜测已经是一品大员。 昇平徐步逼向他:「那前朝臣子教唆炀帝徵收重税修水路,从中中饱私囊,引得民声怨道,今日以心腹之伪装毁大唐于一旦,又该如何处置?」 武士彟脸色急变,手捋浓密鬍鬚,畏缩弓腰向后退了半步,不再言语。身后几人见武士彟被质问立即又站出长孙德胜补上:「太子妃承幸东宫,未诞育皇嗣,却不容其他嫔妃随侍太子殿下,是为无德,可废!」 第54页 昇平回头侧目此人是大隋曾经的右勛卫,官小言微,昇平甚至不知道他姓字名谁。昇平嘴角噙住一丝冷意再逼上前一步:「本宫与太子新婚燕尔未足百日,你如何铁嘴断定本宫不能为大唐诞育皇嗣,莫非,你能未卜先知? 长孙胜德脸色大为尴尬,他未料到昇平胆敢厚颜在大殿之上说出闺房之事,更不曾想被她一句话就逼到死穴上,只能犟嘴道:「太子妃只需回答,不容其他妃嫔随侍太子殿下这点属实否?」 昇平停顿一下,随即妩媚笑笑:「属实。」言罢朝堂一片譁然,如此善妒确实不适母仪天下的位置。 「本宫确实不准他人随侍太子殿下,不过……」昇平回头一俯:「您可有先问问太子殿下,他是否也愿意只有本宫相陪伴?」 太子建成一惊,所有朝臣皆回首望了过来。宝座上的李渊打圆场轻轻一嗽:「太子妃,回来吧。」 昇平抱住怀中杨侑,向几位神色不定的臣公冷笑:「国破家亡,本宫心中从不曾怨恨,只因民心所向天下尽归,大隋灭亡实属天命,当今皇上是千载难得的明君,败于德高者本宫从不觉得羞耻。可你们这些旧臣处处紧逼,居然还以本宫性命邀功,难道你们忘了吃了我杨氏多少米面,用了我杨氏多少官饷吗?」 武士彟脸色一青一白浓密鬍鬚不住的抖动,昇平再向前逼近他一步:「前朝臣子食今日俸禄,你不知感激反而谄媚惑众,今日重卿本是旧日食客,你不知羞耻反而昧良陷害,你还有何颜面活在人世?」 武士彟鼻息顿时粗重,脚步也不住向后退,昇平不由分说将侑儿送到他的面前,将侑儿面向武士彟:「本宫身处深宫不识大体尚且知道杀不及幼童,屠不及老妪,你却处处进谏处死代王,你是否还当得起个人这个字?」 武士彟此时已经退无可退,直直被昇平逼到殿门前,咣当靠在上面,双眼一闭紧咬牙关。 昇平逼近武士彟,用极小的声音在他面前道:「本宫已说这么多,你认为,宝座上的九五之尊还能信你多少?」 武士彟猝然昂首睁开双眼,发现宝座上的皇帝李渊正目光犀利的直向自己,似要将他的心剜出来看看是红是黑,他登时面如死灰。 这般步步紧逼,这般掀揭丑底,他已是郁火难烧,偏连皇帝李渊此时也开始猜疑他,如此下去还怎样在朝堂上立足?武士彟颤抖双唇,万般艰难才说出一个字:「我……我……」 昇平将代王面上素帕掀开,侑儿瞪着黝黑不谙世事的双眼看着瞠目结舌的武士彟,她低声道:「侑儿,来,跟姑姑一起瞧瞧,天下居然有如此无耻之人,毁掉故国还想存活于新朝,真是恬不知耻!」 李渊在昇平身后再此沉声:「太子妃,你可以回来了。」 昇平听命,对武士彟森然一笑:「你知道吗,本宫今日所作所为都是皇上所命……」 武士彟惊恐的睁大双眼,瞪着昇平翩然扭身带着侑儿离开,结舌难言。 她的意思是,李渊要逼死他…… 武士彟顿时鬚髮乱颤,心中更是恐惧至极。他不敢随意发泄,便看谁都是疑人,昇平没走出十步,武士彟终还是嘶吼一声,转身以额头碰在殿门上,顿时血流如注昏倒过去。 数名内侍见状沖了过去,昇平搂紧怀中侑儿翩然跪在李渊面前,哀哀哭诉:「皇上德高圣明尽人皆知,即便真有宵小之辈教唆谄媚,臣媳相信皇上也必然不会轻信擅动,臣媳只求皇上保我姑侄性命……」 李渊眼底阴狠之色稍纵即逝,昇平闹此一出为的就是逼李渊当着天下臣民发誓保住她和代王。众目睽睽,最讲仁德的李渊必须立此誓言来保住自己的贤德圣明。 「太子妃不必多虑,朕答应你,此事再不会提上两仪殿。」李渊缓缓靠在龙椅上,双手紧紧握住两侧蟠龙扶手关节泛白,笑容慈爱。 昇平从两仪殿归来时,疲累的靠在榻上才发现中衣已湿,原来不知不觉中满身已经渗透冷汗。她此次兵行险棋为的只是拖延时日等待李世民归来,她不能确定李世民会真真切切帮她活下来,但她至少可以将侑儿放心託付给他。 不知怎地,昇平竟然心中暗觉李世民虽然行事狂狷不守规矩,其实是个为人守信的男人,他不会似李渊李建成一般人前人后不同的虚伪行径。 昇平搂紧怀中的侑儿,茫然望着他,「侑儿,如果你能快点长大该多好,你长大后姑姑就靠你了,姑姑现在实在太累了……」 这是再美好不过的期望。因为昇平知道只要侑儿长大到足以去代国封地的时候,李渊就不会再坐视前朝的皇嗣安然生长,来日等待侑儿的不是女色财气的腐蚀,就是一杯毒酒赐死。到底要怎样才能保住侑儿的弱小性命,昇平根本想不到,她唯独能做的就是多拖一日便赢了一日。 长乐送毕消息立即赶回,惶惶的她进入东宫大殿就看见代王正饿的哇哇大哭,而昇平双臂抱紧代王就是不肯放手,辱母站在一边劝也不是站也不是,焦急的来回搓手,长乐心惊,立即弓腰走过去小心翼翼说:「太子妃娘娘,把代王给长乐吧,代王要吃奶了。」 昇平刚刚实在是急了,生怕辱母将侑儿讨了去就此弄死,见到长乐她才肯松口气回过神:「你……」昇平又回头看了一眼辱母:「你先去把奶挤出来。」 辱母应声答应,出去以碗挤奶来餵代王。 昇平立即焦急的拽住长乐的手腕,急声问道:「给秦王的信可送出去了?」 长乐点头:「是,已经送走了。但奴婢根本出不了宫,只能托人送出去了。」 「只要送出去就好,眼下本宫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秦王能不能收到消息就听天由命吧。长乐,你必须把辱母的奶送出去给猫吃,看过以后再回来餵代王,从今天起本宫和代王的饮食一律以银针试探。所用物件也必须小心谨慎。」 长乐见状知道发生大事立即答应:「是,太子妃娘娘,这个奴婢知道了。」 东宫耳目太多,实在不适多谈李世民的事,昇平只能将侑儿放在长乐怀里,一再小心叮嘱:「记住,长乐,一定要由你亲自照顾代王,代王有一点差池本宫为你是问。」 面色凝重的长乐应声,抱着侑儿准备出门,抬头便看见太子李建成眉间带着阴郁走进大殿,长乐顿觉惶恐,立即将侑儿抱紧藏好跪在一边不想引起李建成注意,可李建成看见,还是揪起长乐头髮拉到昇平面前:「你今天居然敢大闹两仪殿?」 李建成声音阴森冰冷,东宫的宫人和内侍见状悉数怕得浑身瑟瑟发抖匍匐在地,唯独昇平从长乐怀中接过侑儿,淡淡的俯身:「臣妾拜见太子殿下。」 李建成愤然甩开长乐,伸手欲掌掴昇平,昇平抱着杨侑挺身直视,双眼眨都不眨的冷冷说道:「太子殿下,此刻辰时东宫宫门并没落锁。」 李建成原本凝聚的戾气还来不及爆发,昇平一句话已经指明他的软弱。李建成回头恶狠狠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 匍匐在地的宫人和内侍这才发现原本他们最熟练的动作今日因李建成没有喝酒而被丢在脑后,他们实在是已经习惯在李建成酩酊大醉时训练有素,唯独此时青天白日,太子李建成竟然第一次清醒着便想要打人。 由此可见昇平今日所作所为彻底惹恼了他。 李建成指着昇平的鼻尖,咆哮道:「别以为逼父皇留下你和杨侑的性命就能高枕无忧!你们俩的性命还是在本宫手中。」 昇平低头晃动双臂安抚被李建成声音惊吓住的侑儿,然后抬眼看着太子:「臣妾不敢,太子殿下不如与臣妾做个谋划吧。」 李建成漆黑深邃的双眼闪过一丝不惑,他大概以为昇平是真的疯掉了。 一个被他百般羞辱的亡国公主,一个被他玩弄在手掌间的女人,居然胆敢提议与他谋划?李建成定定望着昇平语音里充满讥讽:「你是本宫手中玩物有何资本与本宫谋划?「 他不暴戾时面容像极了李世民。长眉入鬓,面廓坚毅,唯独一双眼睛如李渊般添了些许笑纹,隐含着心底真实的阴狠冷意。 昇平淡淡一笑:「臣妾只不过猜想太子殿下此刻心中正在忧虑罢了。如今秦王即将回京,平大隋是他的功劳,占南苗还是他的功劳,除了秦王不是长子,作为文穆皇后的次子的他具备所有取代太子殿下的条件,难道太子殿下不忌惮他班师回朝吗?」 李建成当然忌惮。但他更想用自己的目光穿透昇平的心,看看她到底想和自己要做什么买卖。李建成微微眯起眼状似无意的回答:「二弟如果真来和本宫抢太子一位,给他便是,本宫为何要忌惮他?」 昇平淡淡的看着李建成在人前做戏并不揭穿他的尴尬:「那是臣妾多心了,臣妾以为东宫深夜关窗落帘是为了杜绝外人是非口舌传到皇上耳朵里影响太子殿下的声誉,原来不是,太子殿下并不怕这些。」 李建成一把拽住昇平纤细的手腕,昇平因怀中抱着侑儿不敢大动反抗,只能任由他一寸寸掐进肉里:「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昇平吃不住痛,只能痛苦的回答:「本宫害怕自己没有性命能活到代王长大,所以想求太子殿下和臣妾谋划。臣妾想助太子殿下登基换太子殿下留臣妾一条性命。」 李建成听罢哈哈大笑:「你一个亡国公主如今又有何德何能能助本宫登上皇位?当初是凭你镇国公主的头衔李世民能挥师南下统一中原,如今他已凯旋归来,父皇尚且还想要你的性命,你又有什么珍贵东西可以跟本宫交换性命?」 昇平对李建成的轻蔑不以为然,「臣妾手中还攥有一人,此人才是臣妾救命的宝物。」 李建成挑眉看着她:「说。」 「李世民。」昇平坦然对视李建成,唇边噙笑:「太子殿下不是一直猜疑臣妾与李世民有苟且之事吗,如果臣妾能让李世民不与太子殿下争夺皇位,太子殿下是否能留臣妾和代王的性命?」 李建成眯起眼打量昇平,心中开始思量此事是否可行。他知道李世民对昇平情迷,从贸然求娶到宫倾独占,李世民的痴情已经闹得朝堂内外尽人皆知。 北人并不以此为耻,因为兄死弟及其妻已是普遍情状。北族人骨子里崇尚武力抢夺,男人以抢夺部族牛羊女人为强悍可敬,哪怕是父亲兄长的女人,只要不是自己的亲生母亲都可以收纳在身边。 虽然李家军民随中原教化已经几十载,但此等行为还在攻城略地时使用,李渊的莫淑妃就是在侵扰大隋边境时夺得,他收入后宫后还经常以此为荣说出炫耀,可见北人生性不循规蹈矩,更不以此为耻。也正因为他们一边接受南汉教育,一边放纵自己的北方规矩,才会有眼下复杂的情感纠葛。 昇平接受李建成的打量,他的目光仿佛要剥开昇平的衣裳,让她赤条条的在自己面前袒露一切。 「你让本宫凭什么相信你?」李建成盯着昇平的表情一字一句问。 第55页 「臣妾至亲兄长死于李世民手中,臣妾亲眼所见他用弓弦一点点勒死臣妾兄长。臣妾宫倾时更被他玷污身子,一辈子将带着羞辱活下去,这都是臣妾和太子殿下做谋划的资本,臣妾对李世民已经恨之入骨,此时恨不得扒他的皮饮他的血,难道太子殿下不知吗?」 李建成目光阴冷笑容诡异:「据说,秦王可是对公主你可是一往情深,你捨得这么杀了他?」 昇平对李建成的怀疑报以同样冷笑:「他愿意自投罗网与本宫何干?」 李建成逼近昇平,以手指抬起她的下颌:「可公主你送军时候的表现可不是这样简单。」 昇平顿了一下。 送军时她曾让长乐去对李世民说等他归来,就站在祭天台上的李建成怎会不知。 李建成欺身逼近昇平,笑着问道:「你又想耍什么手段迷惑本宫兄弟二人?你真当本宫是个痴傻愚笨的人吗?」 昇平一步步后退,李建成一步步逼近,昇平抱着侑儿的右臂已经酸麻,但左臂还被李建成钳制在手中无法挣脱。 无处躲闪的昇平突然开口回答:「既然太子殿下已经看透臣妾,臣妾不妨就将心里话说个清楚,臣妾是有私心,臣妾想凭藉太子殿下登上后位。虽杨氏一门已经灭绝,但只要臣妾能登上皇后宝位,对杨氏来说依旧是皇族外戚荣耀,李世民较太子殿下输在起点,臣妾当然选择与太子殿下谋划来日一同登基坐享天下。」 李建成眼底布满怀疑。昇平说的坦然,双目直视他的疑惑,心底却是万般惶恐。李建成望着昇平,阴冷视线直入她的眼底。 两人僵持许久,昇平几近绝望,李建成才忽地瞭然笑了:「果然是杨氏皇族的女子,所想所做都是荣耀尊贵。好,那本宫先暂时信了你。」 李建成松开手,昇平也松开压在心底的沉重气息,抱住侑儿给李建成翩翩下拜:「臣妾只求此事并无其他。」 「好,公主你最好想想到底要帮本宫做些什么,本宫才会真正的相信你。」李建成定定的看着昇平,恢復了往日斯文儒雅,眼神柔暖:「以后本宫不会再打你了,不过,下次不许说本宫和公主的闺房床帏之事给别人听,若是公主想要什么,本宫一定会满足你。」 昇平怔怔,一股热血剎那涌入面颊,热滚滚的不知该如何反驳。 李建成捏住昇平的下颌,似对心爱女子般:「只要公主你乖乖听话帮本宫做事,来日登基,你必然是大唐的皇后,你们杨氏一门也算重拾荣耀了。」 昇平立即咬紧牙下拜:「谢太子殿下。」 1武士彟,女皇武则天的父亲。年少时曾做木材生意,后背叛大隋投奔李渊起义造反。后被封为工部尚书。 汝失魂魄吾失信 李世民凯旋而归,入京大礼定在十月初一。 自大唐建国以来不过半年,首次如此隆重迎军自然万众瞩目。有臣奏表要京城长安十里长街洒清水垫黄土,绕树红锦,以示为凯旋而归的将士们颂迎。终于放下心头大患的李渊自然首肯答应,可昇平却高兴不起来。 此场战争是当朝秦王李世民和前朝汉王杨谅的新旧之争,一边是被前朝旧臣拥立为王的废帝遗孤,一边是当今王朝功名赫赫的皇子嫡孙,两边疆场厮杀,为的不过是究竟谁担当得起正统二字。 正统血脉传承,正统皇族尊贵,正统马踏山河,正统民心尽归,用一场浩劫来为正统二字血洗铺路,争一个到底谁才是理所当然坐上九霄宫阙蟠龙宝座的天命所授的那个皇帝。 既好笑又残忍。 大隋旧臣在南苗拥立汉王杨谅为帝,利用少得可怜的追随兵将排兵布阵自以为做了铜墙铁壁的城池,又以尊势命大唐划地为国,哪怕就此捨弃旧从前京城宫阙也在所不惜,只要能长久的苟安南苗,他们也可以可乐不思蜀。 可这些头昏的旧臣万万没有料到,此次新帝李渊誓死要趁勇平掉所有隋朝旧日门第,他迅速发兵扩张宏图大业,举对前朝皇子王女仁义有嘉的大旗妄图逼死大隋旧臣所有退路。 南苗以三十万军力战李世民八十万精兵强将,苦苦支撑不过三月,击退李世民部队数百次进犯后已是气亏力颓,又因粮糙缺乏士兵无力抗击百姓人心惶惶,城中平民食以妻儿肉,镇守官兵则杀马吞糙,城池路上饿殍无数。 汉王手下骠骑将军王德吴临阵变节,夜半时分开城门放李世民军队悄然入城,李世民率人亲潜至银鸾殿,汉王杨谅来还不及反抗已经腹背受敌,被李世民擒于银鸾殿上,并在宝座之下寻到东珠宝冕金绣龙袍若干,一干君臣百余人被秦王李世民押解回京。 差一些,汉王就会在南苗自拥称帝,亲妹子昇平则是破坏他所有期冀的最利兵刃。正因为有了她的名望,才有更多的人愿意追随大唐。正因为有了她的辅助,才有更多旧臣无力復辟。 汉王被擒归来,此乃大隋羞辱,昇平不想去犒军。一来可以避免在犒军时见到李世民,李建成此人生性多疑,即便她与李世民两人并无交集也会多加怀疑□于她,二来昇平是为求自己性命得活不惜出卖皇族尊严,根本无颜面对誓死顽抗的杨氏君臣。 可如此场面怎容她往昔的镇国公主几番推辞? 昇平再百般不愿也被太子李建成拥在怀中,站于承天门楼上远远眺望,但见长安城中黄土飞扬,盔甲铮亮的兵将们犹如cháo水般涌入京城,见他们来势汹汹城中百姓哪还有胆量夹道欢迎,半年前宫倾城破的情景还在眼前,此时面对如此高大魁梧的兵士他们只能噤声发抖。 整齐划一的靴甲声如cháo水般向宫门口袭来,宫门上军乐号角突鸣,众兵将整齐停住脚步,李渊站在在宫门上俯视众兵将号行令止,不禁面容带笑:「好,好,好!」 昇平没有看见李世民,或许他必须亲自押解汉王杨谅没有走在队伍的最前列。昇平心中竟有一丝失望悄然掠过,她以为他会在接到自己密报后以最快速度赶回。结果,不是。 凯旋大军整齐划一的从宫门前走过,烈烈旗帜在队中昂扬高挂,高高一个唐字在阳光下蔑视万里河山再没有敌手,每一队士兵面容整齐序列有秩,身形笔挺不屈不折,因他们的出色,李渊容颜散迸发出异样光彩。 他十八岁起兵,平拓跋,灭端木,二十年统一北族俯首大隋,平生最大梦想便是逐鹿中原灭南国成就大业,二十年后目标终于得逞,如今再加上南苗此番平定,可谓是真正的天下尽归,难怪他会有此等得意神色。 队伍继续前进,从承天门入从月华门出,徐徐不断,在队伍尾端有一人身穿紫金铠甲,身披黑色大氅,□乌色战马特勤骠1,在囚车前提缰前行。 昇平一眼看见的并不是他,而是他身后的囚车。 烈日过夏仍炙热烤人,木栅栏囚车中汉王杨谅手脚被禁锢,整个人蜷缩着窝在里面一动不动。昇平勐地扑在城墙上,还来不及看清哥哥面容,已再次跌回李建成的怀抱。 「此时此地,请太子妃自重。」李建成阴冷的声音在昇平耳边威胁道:「本宫不想你死在你哥哥前面!」 是阿,此刻宫墙内外数百双眼睛盯着昇平动作和表情,她不能显现出对前朝的任何留恋——只要她还想留住自己和侑儿的性命的话。昇平颤抖着手指靠在李建成怀中,虚软的闭上眼不忍再看谅哥哥的方向。 李世民带囚车行至宫门之下,独自停住下马,站在城门外跪送宝盒给李渊身边的贴身内侍。那内侍紧忙接过宝盒一熘小跑送到城门上,李渊龙颜大悦伸手接过,打开锦盒里面居然是刺目的大隋款式皇袍龙冠。 昇平从李建成怀中抬起头,看见那些衣物心中不禁酸涩,只听见李渊在上方哈哈大笑:「快命世民快些上来!」 李世民全副武装一步步踏上城楼,因为马靴沉重脚步铮铮有声,昇平几乎快被他的逼近遏止住唿吸。 即将与李世民见面,昇平竟然觉得惶惶不安,不知该怎样面对接下来的应答。 李世民走上城楼跪在李渊面前:「父皇,儿臣率大唐兵将凯旋而归,天佑我大唐长胜不败,永祥万年!」 李渊满面笑容拉起李世民,李世民缓缓起身,此时黑色头盔遮挡住的目光如两道寒剑般she向昇平所在方向。 昇平与李世民目光相碰,立即垂下视线,刻意将身子从太子怀中悄然摆正。李建成放下钳制昇平的手也笑着走过去:「二弟,你终于回来了。」 李世民再次给太子见礼,李建成伸手将他扶起,兄弟二人在城上带笑寒暄却心隔万里,冥冥中有些异样波涛汹涌。昇平则躲在李建成身后仿佛不曾看见李世民般。 城内外军兵齐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李渊父子三人伫立在城门上各带别有深意的笑容,眺望盔明甲亮的士兵们高喊出心中激昂。至于将士们心中究竟谁才是真正的吾皇……怕各自亦有别想。 阅兵礼毕,关押汉王杨谅的囚车从承天门进入,径直押至两仪殿,李渊准备亲自审问这个意图復辟大隋的汉王。 黄罗伞盖下的几个人必须先行离开,城门下的兵将才能退去。可在众人面前,李世民与李建成并行时,炙热视线始终望着李建成身边另一侧无声跟随的昇平。 李渊走下城门乘龙辇先行离去,李建成嘭的一下大力攥住李世民手腕:「二弟,征战南苗辛苦了。」 李世民手腕吃力,抬头望着李建成身后的昇平:「臣弟心甘情愿,没觉得苦。」 昇平闻言一语不发的低下头,李建成见状冷笑,回身瞥了一眼身后不语的昇平:「太子妃,虽然汉王被二弟生擒,但请节哀,一路上二弟必然对汉王多加照顾不会有事的。」 昇平上前一步向李世民深深施礼:「臣妾谢谢秦王救回汉王。」 李世民以未被钳制的左手相扶:「不必谢。」 他温暖的掌心扶住昇平的手腕,昇平有些恍惚,差点以为眼前温柔的人是杨广,可随即抬起头看见他肖似李建成的容貌心中又冷了万分。 他们兄弟二人对她来说都一样,一个是夺国之恨,一个是羞辱之仇,没有谁是她心中所想的那个人。昇平木然挣脱李世民搀扶的掌心,缄默退下几步。 李建成拉着李世民的手一同前行,昇平则在身后默默跟随,一路上无人有心说话,各自怀有不同心思不肯多多言语,直至迈入两仪殿。 昇平随李建成走上大殿,视线定在被绑跪在殿前的汉王杨谅。 谅哥哥幼年时最爱山高水阔,他的个性淡薄为喜欢权势名利的父皇母后所不喜,只不过因他是最小的皇子,继承大统的事也轮不到他,万般由着他去了。父皇曾恨铁不成钢的说:「娶妃生子后随他游歷山川,就当朕不曾有过这个逆子吧。」那时,谅哥哥只抿嘴憨然一笑,对父皇发泄出的愤怒不争不辨。 谅哥哥行走万里山川,宫变时不曾归来,杨广与杨俊内讧时也不肯沾惹皇宫世事。他怎会同意南苗旧臣拥立自己为皇? 昇平望着杨谅,他直挺挺跪在大殿上虽然衣衫狼狈,但态度始终不卑不屈,昇平随李建成走上台阶与杨谅对视,两人视线相交,汉王杨谅身子微微一颤,随后便扭头不再看她。 第56页 显然,他也认出了昇平。 李渊瞥了一眼坐在一旁脸色惨白的昇平,又看看台下跪着的汉王杨谅,突然露出轻蔑笑容:「太子妃,今日与兄长相见为何不上前认亲阿?」 昇平望着台下跪着的谅哥哥,紧咬下唇,并没有动作。 汉王杨谅勐然抬头:「无耻逆贼,你李家向来是我大隋臣子,年年拿俸月月进贡,如今欺大隋不察携突厥入侵中原,废往昔恩德于脑后,如此无耻之极,看你身下皇位能坐多久!」 昇平不等杨谅说完立即站起身,一步步走下台阶站在汉王面前。 虽李世民保住杨谅的性命押解回京,但他沿路风餐露宿还是吃尽苦头,脸色蜡黄的他赤红双目紧紧望着亡国雠敌,原本应该别着龙形玉簪的髮髻少了牵绊垂下凌乱髮丝,嘴唇干裂,鬍鬚满面,这哪里还是那个淡泊名利喜爱游歷山川的谅哥哥。 昇平眼泪滑过脸颊滴在汉王杨谅面前,晕湿金砖锦毯。她颤抖手指站直身子,垂首望着杨谅不肯低下的头颅:「你个亡国之人居然胆敢口出狂言,不打算活了吗?」 汉王杨谅抬头,正有一滴眼泪落在他的脸颊。 此时昇平身着杏黄色凤冠霞帔,髮鬓珠玉潋潋,十指丹蔻艷染,无一处不尊荣,无一处不美艷。 汉王杨谅对自己昔日疼爱的小阿鸾眼底流露出温情,嘴角微微向上颤动,千言万语不能当堂尽说,只能凝聚成一丝淡泊笑意:「本宫不怕,国已覆,人焉能苟活?」 昇平眼中泪意更甚,吞咽下去几乎哽住喉咙,「天下万千亡国之人都活的好好的,为何独你不能苟活?」 杨谅笑笑,面容平静道:「你知道,身为皇族,膝盖是不会弯的。」 昇平几乎是逃回太子身边。她无法面对一身不屈的谅哥哥再说出半句劝降的话来。 是的,她不能,哪怕明知他会因此丢掉性命,也无法说出一个不字。因为她知道,这所作所为完全是谅哥哥心甘情愿的,谁都不能折损他的皇族尊严。 昇平被李建成以身体不适为由带走,李渊随后秘刑了汉王杨谅。 所谓秘刑究竟为何,长乐传话时隐隐面露难堪。昇平焦急的看着她,只见长乐脸颊羞红皱紧眉头,似怎么也说不出口:「是……」 「到底是什么刑?」昇平抓住长乐的手腕,长乐半晌才终于吭哧吭哧说道:「宫刑。」 居然是宫刑?昇平怔住跌坐在床。李渊将杨谅压入刑部大牢后,行事极其隐蔽,具体行刑过程连李建成也不清楚,昇平几次追问都不曾打听到具体关押之所和所受刑法。她身居内宫想要去刑部大牢犹如登天,只能命长乐打点出去以求得到确凿消息,不料等待多日竟换来如此屈辱的结果,谁能想李渊剷除前朝最好的办法就是对前朝皇子施以断子绝孙令人羞辱的腐刑。 昇平眼前发黑,身子有些摇晃,险些栽倒在地。 谅哥哥一生不与人争,为人平和,岂料得到的竟是如此羞辱的对待。唐皇李渊远远比昇平所想像的还要阴狠万倍,为了维持表面上的仁义道德可以採用如此卑劣手段来残害前朝皇子不禁让人毛骨悚然。 下一步,他的目标一定是侑儿。 昇平第一直觉便是去找李建成求助,只有他可以劝服父皇李渊依旧保持表面仁义保住杨侑。连日来她和李建成两人已形成默契,人前貌合,人后各安,这个忙他应该会帮。 昇平披上外裳匆匆赶到淑德堂,准备到拓跋丽清那里求见太子建成。她不能确信自己会说服李建成,但也要试上一试才知道结果,否则眼下侑儿的性命危在旦夕了。 李建成惺忪双眼从内殿走出时,昇平已在大殿久坐多时了。她见到李建成睡衫轻款心中一冷,走到近前当即俯身施礼:「太子殿下,臣妾有事相求。」 李建成对她挥手,懒洋洋的坐在对面:「太子妃来,为你哥哥的事?」 昇平顿了顿立即点头:「如今臣妾兄长已经遭受腐刑身弱体羸,必然活不了多久,希望太子殿下能念在臣妾诚心辅助太子殿下的份上,赏他个圈禁终生。」 李建成闻言噗嗤一下笑出声来,不以为然的反问:「太子妃的意思是让本宫去求父皇饶过他的心头大患?」 昇平勉强含笑,不得不挺住身子解释道:「臣妾恳请太子殿下做此事并不荒唐,圈禁一事史书上也不是没有先例,并非有意违规。」 「公主凭什么认为本宫会帮你?难道公主看不出来父皇本就是想汉王死吗?」李建成似是无意的摆弄袖口,仿佛说着今晚天气一般:「本宫此时又有何理由去当那个碍父皇事的那枚石子?」 昇平语塞。 李建成确实没有任何理由要去帮她。哪怕她是他最好的同盟伙伴,也不值得为她去得罪高高在上的皇帝父亲。更何况李渊一心想要杨氏血脉断绝,他能留得杨谅性命已是万幸。 可昇平并不甘心还想再说,李建成已经从榻上翻身而下走到她的身边,以食指抬起昇平的下颌:「更何况公主到现在也没给本宫做一件有用的事,本宫为何要救你的家人?」 昇平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 「求人之前想要想想自己究竟有何交换。」李建成冷笑的收回手指,厌恶的在自己衣襟上蹭蹭。 昇平僵硬的站起身向李建成深深施礼,而后缓缓回过头准备离开。她原本还以为会从李建成这里得到一线生机,没想反而自取其辱,确实她是错算了一步,她不怨,因为怨已经无法解决眼下的问题,失去一条路,她必须再开闢另一条蹊径才能完成。 李建成见昇平失魂落魄的走开,在她身后再补上一句:「别怪本宫没有提醒公主,今时今日在汉王和代王两人中间,你只能选一个,现在保住汉王杨谅,你的侄子杨侑就必须死……这是父皇昨日对本宫说的。」 昇平停住脚步回过头,抑制不住全身颤抖。他们父子实在逼人太甚,一边是兄长,一边是侄子,为何要让她独自作出如此残忍的决断。 李建成避开昇平怨恨的视线,似笑非笑的回答「本宫觉得,代王杨侑好歹比一个阉人重要。」 昇平恍惚的笑笑,心如死灰:「谢太子殿下点醒臣妾。」再转过身走开,泪水却从眼角滑落,她咽下所有哽咽,冷冷道:「太子殿下果然圣明。」 李建成僵在昇平背后,反接不住话,只能定定看着她落寞离去的身影发呆。 李建成心中压不住的怒火顿时无处发泄,恰好拓跋丽清从内殿穿着妩媚的走出,她手端参汤还没等送到李建成面前已经被一掌打飞,玉碗跌落地面,参汤泼了一地,拓跋丽请惊吓不已连忙跪在地上不住叩首:「太子殿下饶命,饶命。」 李建成看着昇平离去的方向,发怒狠狠:「你刚刚为何不出来觐见太子妃,是不是想在背后要毒死本宫?」 拓跋丽请怔怔,不明白太子对自己的无妄指责,她回过神后依旧不住求饶:「太子殿下,嫔妾不敢。」 李建成的声音在冰冷的夜色里尖锐可怕:「你要记住,本宫永远是太子,除非本宫允许,你不许违抗本宫任何命令!」 拓跋丽清懵的厉害,她觉得李建成的话分明不是对她所说,可又似对她所说,百思不得其解。但她还是有自知之明的闭上嘴不住如同捣蒜般叩首。 不管李建成是对谁发怒都好,近在眼前的她都必定会第一个获罪,拓跋丽清还是懂得趋避祸事的道理。 李建成看着拓跋丽请惊恐的表情,心中更是郁结。这才是东宫妃嫔得罪他后最该有的表情,可偏偏不是来自那个高高昂首的昇平。 若是昇平也会求饶……他,也许会去帮她救出汉王杨谅…… 可惜,那个女人永远学会不会弯下膝盖。 该死! 昇平没有直接回到属于自己的宫殿,而是直接坐上车辇去往两仪殿,她还想再闯一次朝堂,亲自为兄长在唐皇面前求个圈禁。 但刚刚走到宫中迴廊深处,已经被人拉住手腕。昇平还来不及反抗,整个人跌入一双强壮臂弯,她想都不想回手一掌,不料扬到半空已经被那人紧紧握住动弹不得。 李世民低唤她,声音带着不敢置信:「公主,是我。」 昇平早已从李世民的动作中猜出来人是谁,却仍要装作刚刚发现的模样,身子骤然绷紧假意尴尬:「秦王,请你放手。」 李世民放下昇平的手腕,笑容还在:「公主,你想去两仪殿?」 昇平定定看着李世民,心中已经思量求李世民救出谅哥哥的计谋了。打定主意,她先是施礼:「正是,本宫知道汉王已经被施以秘刑,希望可以求皇上圈禁汉王一生保留他的性命。」 李世民摇头,一声冷笑:「这不可能。父皇明显执意要汉王死。」 昇平呆住,心已凉透:「哪怕让汉王终老在圈禁之地也行。」 「那更不可能。有他父皇日夜难寐,总觉得座下的江山不稳固。」李世民声音冷如冰霜直侵入昇平心肺,她抑制不住的咳嗽起来。 李世民为昇平拍抚后背,昇平躲开再问:「那恳请皇上赏赐汉王一杯鸩酒呢?」 与其没有尊严的活着,何不就此杀了他? 李世民哑然一笑,轻轻摇头:「太子妃觉得会有任何一位帝王在众目睽睽之下杀死前朝皇子表示自己的阴狠毒辣吗?」 昇平噗通一下跪倒在地,再不肯猜测:「求秦王指点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救汉王。」 「我把他千里迢迢送回来也不是为了杀他,而是为了太子妃……」李世民语声艰涩:「只是没想到太子妃先汉王回京一步投靠了太子一方。」 昇平知道李世民在太子身边不止安插长乐一个眼线,但万万没想到他竟然将她与太子密谋之事也能轻易探知。 昇平脸色变了变,立即辩解道:「本宫身如浮萍,命悬一线,秦王未归时,本宫几乎命丧太子手中,难道选择明里投靠保命,暗里反叛也是错?」 李世民面色沉重双唇紧抿。他若能探知她与太子密谋当然也知道她被太子虐待一事,谎言只有半真半假才像真心话。 见他不语,昇平站起身来眼圈略有发红,「宫倾之后本宫看似万人尊仰,可有谁真正从心底里瞧得起本宫过?本宫曾想,浑浑噩噩的过完此生也就算了,但也不能够。树欲静而风不止,在金瓴红墙下只有活着才有资格浑浑噩噩,停了那口气,连当个痴人也没机会。秦王可曾体会过本宫所说的濒死滋味?」 李世民沉声:「不用说了。太子妃没必要跟我解释什么。」 昇平惨笑:「怎么能不解释呢,怎么会没必要?本宫的兄长能否得个全尸就靠秦王你了。」 「如果想要汉王活着倒也不难。只要时间许可,我们还可以再做另一打算。」说到此处李世民神色莫测,露出一丝笑意:「只是我必须知道太子妃的心究竟偏向何方。」 昇平避开李世民炙热的目光,压低声音:「本宫自然是永不失信秦王。」 宇文站目光深邃,拉住昇平手腕,「太子妃所说的永不失信的永字是多久?一年,一月,一天?」 第57页 昇平捂住胸口悸动小声回答:「当然是为本宫终生。」 李世民沉默的看着昇平,直望到她的心底,昇平除了躲避还是躲避,他忽然笑了:「好,我只求公主一事,若有一日太子妃要失信背叛于世民,请不要告诉我。」 昇平抬头看李世民,心中沉重。 他已知道她必然失信却仍愿意相信眼前暂短的誓言,只要出自她的口中,他什么都愿相信。 昇平只能艰难的点头。 李世民得到昇平的承诺,眉头舒展长嘆,「那好,太子妃,先把你手中贿赂朝臣的名单交出来吧!」 1特勤骠:李世民战马,连续征战八次所用座骑。昭陵六骏之首。 命悬刀锋步步迟 交还是不交这个名单,昇平着实犹豫了一下。 说到底她还是不相信头顶李氏姓氏的任何人,哪怕是眼前这个对自己伸出援手,表现的一往情深的男人。 李世民宽厚的手掌没有缩回,只是目光逼住昇平接下来的动作。 昇平心中一狠,决意赌上一次,她立即从怀中掏出锦帛按在他的怀中:「此名单是本宫靠性命求来的,请秦王务必重视如自身性命。」 李世民点头,将名单暗暗捏在掌心,阴暗夜色蒙住他坚毅的面容有些不辨神色,昇平心沉入谷底。瞬间竟有一种即将没出卖的感受。 但愿她是多心。 昇平勉强俯身向李世民告辞:「希望秦王不日能给本宫带来消息,不管是喜还是忧,本宫都需要立即知道。」 在李世民开口的剎那,昇平已经绝然抽身离开,他根本来不及说上其他,昇平已经脚步匆匆离去。 昇平要的就是让李世民心中有话不曾诉说的结果,那意味着他们必须再见一次才行。 昇平坐上车辇悄悄掀开帘角fèng隙窥视李世民的举动,手捂住胸口不住喘息。那份名单是真的,只是不知李世民表现的真诚是真是假,如今形势严峻也只能随他去了,用一场赌局博一次汉王杨谅的性命。 李世民昏暗的背影很快从迴廊深处消失,再也望不见他的昇平蜷缩回椅背上,无力嗅着夏末的气息。温热的车辇里闷的厉害,偏她全身上下一片冰冷。 不管如何,谅哥哥,你一定再等等,多等几日,阿鸾就会来救你。 你一定要等下去,千万不能自裁。 隔日昇平没有接到李世民的消息,反而是尹德妃请她去宣德殿一叙。 昇平携长乐和数名宫人内侍浩荡盪来到宣德殿时,尹德妃正在后花园里赏花。十丈红墙金瓴,万里碧空无云,持续炙热天气迫使牡丹常开不败,苗圃中碧色艷蕊,团团锦簇,各色花王正在奋力争绽夏末余辉。 尹德妃独自立于花间神色落寞,她高挑的身姿不仅没有被花色掩了光彩,反因一身缟素淡淡显得安逸从容,不过总有些说不出的怪异,似乎她刚硬的气质与眼前美景并不相符。 昇平率先对尹德妃跪倒:「太子妃杨氏叩见德妃娘娘。」 身后宫人内侍也悉数跪倒叩首。 隐在花间的尹德妃回头瞥了昇平一眼:「带这么多人来,太子妃果然排场不小阿。」 昇平收敛眉目不曾回答。只因上次莫淑妃已经警告过她尹德妃为人古怪,昇平当然不想与她正面对敌。她只是笑笑,并没有还嘴解释。 「你们都下去吧,本宫想和太子妃说说话。」尹德妃命令道。 「是!」宫人内侍听从吩咐悉数告退离开,昇平依旧跪在牡丹花前不敢抬头。 「难怪他那么想回来,这里的牡丹果然颜色缤纷,姿态傲然,果然远胜于北方寒梅料峭孤寂。」尹德妃驻足在紫绶金章面前伸出手掐了一朵,人慢慢越过花丛走到昇平面前,躬下身打量昇平并未过多装饰的髮髻:「这朵花该戴在哪里好呢?」 紫绶金章牡丹原就是独孤皇后最爱的花卉。因其色彩艷丽,端仪大度,独孤皇后为它命名紫绶金章,意在它是只属于皇后的尊贵,他人不容觊觎。昇平怎会不知其中意思? 可最为奇怪的是,尹德妃生在北方,长在漠端,她怎知牡丹花名其中的奥妙? 昇平犹疑一下,立即沉声回答:「此花只有德妃娘娘才戴得。」 尹德妃歪头看看昇平,嘴角挑起一丝冷笑:「太子妃,你是在暗讽本宫不是正宫皇后吗?」 昇平心惊,原来尹德妃知道紫绶金章的意思。那么非要给她佩戴就更是别有深意了。 「其实,你也不用惧怕,当年你父皇最喜欢的牡丹花不就是紫绶金章吗?」尹德妃站起身将手中的花团丢在青石砖上,然后用凤履狠狠碾碎:「本宫以为紫绶金章质地有多么坚硬呢,原来也是不受一踩。」 「德妃娘娘与臣妾父皇是旧日相识吧?」昇平昂起头,别有深意的看着尹德妃。 尹德妃面色一僵,犹如被罩上一层冰霜,立即矢口否认:「本宫根本不认识杨坚!」 昇平低头笑笑,随口道:「臣妾记得父皇当年收復中原后曾远征端木氏族,尹诫大将军彼时应该是端木氏族的大将军……」 文帝杨坚成立大隋朝后的边疆首战便是征伐端木氏,只为平定疆土震摄北部氏族,他刻意逼迁端木氏族入境,以充南北战乱后荒芜的土地。 当时时任端木大将军的尹诫在杨坚铁骑面前抵死顽抗,亲帅万余名残余兵迎战大隋十万兵马。此战极其惨烈,只不过伤亡多在尹诫一边,文帝杨坚趁胜追击百里,硬是将端木氏族首府收復,端木氏一族少子幼儿将顽抗的尹诫趁熟睡时杀死,亲捧尹诫头颅出城向大隋投降,进而同意大隋要求,举家迁南迁入中原永世称臣。 后来才得以知晓,端木氏暗取尹诫人头时,尹诫全家已被早有异心的李渊暗中相助得以逃脱。端木幼主无奈之下只能斩杀尹诫堂兄堂尹责,以他的人头充当投降凭证。 杨坚与尹诫两军对垒时,多是头戴护颊盔甲,两人不曾真正四目交对过,更别说互相识得相貌。于是一个忽视不察竟被端木家的人蒙了去。 尹诫一家逃到李家后得到重用,但尹诫留下伤痛满身不能再迎敌出征,只能由长子尹薰重掌父亲马鞭帅旗,再踏疆场与昔日仇敌对峙。 如今此事仔细想来倒是真的内有蹊跷,尹薰以年岁看今年应该与尹德妃年岁相仿。年少有为的他曾挫败多次大隋兵马强悍进攻,可是在某次大隋皇帝亲征后大将军尹薰便消失不见,从此李家征战只有李世民一人,再未看见任何武将相随两侧。当年大隋朝臣皆道是尹薰是年少病死,以致李家兵力从此一蹶不振,才甘愿臣服大隋。 似乎真相併非如此。 难道……昇平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愣住。 只见尹德妃对昇平的伶牙俐齿冷笑道:「你们大隋数次败在本宫家族手下,如今你也臣服于大唐皇威,怎么还这么嘴硬?」 昇平淡淡一笑,状似无意的反问:「如今说来,那些战功还要贊声尹薰尹大将军功高盖世,若没有他大唐怎能顺利得以壮大?」 昇平余光瞥向尹德妃,只见她青了脸,陡然掩住嘴不住的咳嗽。昇平连忙站起身为她拍抚后背,手还没等靠近尹德妃已被狠狠抓住。 尹德妃手掌异于普通女子,不仅刚劲有力,指腹掌心也布满厚茧。昇平与尹德妃犀利目光相碰顿时觉得手腕疼痛比不得她的眼光让人惊恐。 尹德妃逼近昇平声音低沉:「是不是你父皇曾对你说过什么?」 昇平心生瞭然便莞尔一笑:「父皇曾对臣妾说过,他认为尹薰是世间最难得的好将军,大隋几役败也败在他的手上,正因如此致使大隋武将匮缺终成大患。」 尹德妃手中力道又加重了几分,声音近乎颤抖:「他可有说过,有关尹薰其他的事?」 昇平憋住手腕疼痛只能淡淡回道:「再来就是父皇曾万分遗憾尹薰早年病逝了,那年听闻尹薰病逝父皇唏嘘不已,几日不曾安然进食。」 「他真的很难过?」尹德妃声音颤动,满面涨红。 「大约是惋惜吧,毕竟尹薰将军是个难得的将才。」昇平嘆口气,看着尹德妃痴痴的表情,心中已知道大概。 没错,尹薰就是尹德妃,文帝杨坚亲征北疆时曾与她多次交手,两人各有胜败,却以杨坚胜时少,尹薰胜时多为战绩。 如此尴尬对立身份,尹薰怎会产生数十年痴念昇平不得而知,可从尹薰言谈话语里隐隐可查父皇是为了母后回来的。 所以,尹薰最恨便是紫绶金章这种牡丹花。 尹薰突然回过心神不住冷笑,一指正指在昇平面颊上:「当年杨坚实在欺人太甚,本宫出兵一时不查中了他的埋伏,他竟将本宫捆缚在马上驼出数十里抛在一片枯丘,本宫一心求死偏他说让本宫孤身一人穿过大漠狂沙走回营地。」 「后来呢?」昇平倒也能猜想彼时少年尹薰的心境。常胜将军代父出征被敌人掠到荒漠里,除了死别无他策……可是,她何时开始钟情父皇的? 尹薰低头望着牡丹花海,冷冷翘起嘴角:「本宫独撑长剑一路向回走,不是有颜面妄图回去见父老乡亲,而是必须走出杨坚那个恶贼的视线,绝不能输在他的面前。可是……」 昇平并没有催促,等得尹薰长嘆一声又道:「可是,他偕贴身内侍徒步追本宫三里地,又送来棉衣锦袍……不料正与当今皇上派人寻找本宫的军队相遇,杨坚他抵抗不成负伤被擒。说到底他也是一时好心为了本宫,本宫便在黎明前割断捆缚他的绳索将他送到两国交界处,杨坚许诺会与北人谋和共处,而后就消失在大漠之际再没有回来。」 又是一段父皇的负心往事,若是母后今日在场怕是又会掀起一场宫廷风雨。有时昇平不理解母后为何对父皇所作所为严加看管。如今想来,只有独属于自己的男人才是最安全的保靠,可这份独属实属来之不易。 「所以德妃娘娘对南国望眼欲穿,对臣妾的父皇心中生恨。」昇平总结。 尹薰回过头,目光已经不再迷乱:「本宫哪里有那么多恨,恨他的尹薰早已经病逝,如今剩下只有陪王伴驾的尹德妃罢了。」 尹薰似乎不愿意再诉心事,人又恢復从前冰冷漠然的模样。 昇平侧身一想,不妨藉助尹德妃的力量劝说李渊。虽然自己不可出宫照看汉王但不意味着曾经身处朝堂要职的尹德妃没有同党同僚,只要朝臣众议纷纷,怕是顾及仁德名声的李渊也会被逼格外开恩。 「臣妾想求德妃娘娘一事。」昇平压低声音,向前跪走了一步。 尹德妃对昇平的恳求不以为然,看都不肯看她:「是何事?」 「父皇生前有只有五子一女,除臣妾外今日唯剩一子汉王杨谅被当今皇上关押在刑部大牢,臣妾恳求德妃娘娘在皇上面前为臣妾兄长求个圈禁留下性命。」昇平面色严肃叩首。 「圈禁?恐怕你想要的不止是圈禁吧?」尹德妃直直看着昇平:「太子妃是不是想先保住汉王的命,只要他此刻能活下来,日后待到太子登基后,你便可以独断朝事再行论处?」 第58页 昇平一时语塞回答不出。她从未想过自己将来的路该如何去走,在李建成面前说自己贪恋荣华企图光耀杨氏也只是情急之言,可今日尹薰也提出与李建成同样论断,昇平心中不由一沉,由此看来,她过于频繁的走动救助代王汉王,在外界有心人看上去正是对权势有所图才会如此勤力。 尴尬的昇平来不及为自己行为辩说,身后已有长乐裊裊入苑,她悄悄的跪在昇平身后道:「奴婢拜见德妃娘娘,太子妃娘娘,方才有东宫内侍通禀,东宫有内眷求见太子妃娘娘,请太子妃娘娘回宫一叙。」 尹薰冷笑睨了长乐一眼:「内眷?是谁?」 长乐跪伏在地,头也不敢抬的颤声回答:「奴婢也不知晓。」 尹薰嘴角浮出一丝冷意:「内眷?杨氏一门哪还有什么内眷,恐怕是秦王李世民想要见太子妃说些大谋划吧?」 昇平和长乐骤然一惊,同时压低头不敢出声。尹薰是皇上李渊的枕边人,在他耳边随意一句密语,她们主僕二人都是秽乱宫闱的大罪。更何况听她言语似乎知道什么内情,贸然分辩只能越描越黑。 「臣妾揣测也许是秦王吧,前不久臣妾托秦王打听汉王的伤情,大约是有了眉目随便过来说给臣妾。」昇平被逼只好窘迫回答,刻意以含煳言辞将此事原委掩盖。 尹薰似笑非笑的看着昇平:「太子妃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好了,你和秦王私会只为汉王一事怕是宫中没几个人会如此简单看待,如果太子妃还想保住汉王的小命最好离秦王远一些。」 昇平心神大乱,再不敢多说太多,只能默然拜服。 尹薰又掐了一朵紫绶金章伸手递过来,放在昇平眼前,紫色团花层层绽放,昇平盯了一眼便立即收回视线,尹薰俯身在昇平耳边说:「太子妃,你要想好,如果太子妃现在能守住自己方寸,不仅能救活汉王还能戴上紫绶金章,否则将会一无所有……」 「谢德妃娘娘教诲,臣妾知道了。」昇平屏住唿吸低头拜服。既然尹薰已经知道事情原委,那么她必然不会接受任何谎言遮掩,此事昇平再多说已是无用,还不如立即低头认错。 「太子妃若能学会你父皇一半无情无义就行了。他深谙权势和情惑孰轻孰重,所以才能回去继续听从你母后的指令成为大隋帝王。」尹薰脸上还是笑着,眼底却已冰冷,随手将紫绶金章插在昇平髮鬓上,轻蔑的端量昇平的容貌,而后大笑着转身:「也难怪他一辈子会不快乐。」 昇平此时只觉得发间的牡丹花如千斤般重,不敢摘,摘了怕得罪尹薰说出她和李世民的共同谋划。不敢戴,戴了怕走不出宣德殿已经给人落以越矩的口舌,昇平回过头瞥了一眼长乐,长乐也畏缩的看看昇平,两人视线相触,一样的无奈。 昇平躬身跪了片刻,突然拍手站起身,抬手将髮鬓上的紫绶金章摘下,而后恭恭敬敬抬过头顶,以眼神示意长乐过来:「长乐,请这朵紫绶金章送到东宫大殿上供奉。」 长乐会意,立即恭敬举起双手迎奉,将此花精心捧在掌心。 昇平摆脱紫绶金章压制后长喘口气,视线四处扫视,还有些宣德殿的宫人在远处监视她们主僕二人的行动。昇平立即疾步回到车辇上赶往东宫。长乐则跟在身后一路弯腰捧花前行 李世民去东宫的行动未免也太大胆了些,他为何会亲自来东宫送信,难道不怕李建成心生怀疑吗?难道不知整个宫闱对他和她的举动都悉心观窥吗? 「秦王为何亲自送信?」昇平皱眉,不觉小声说出。 长乐手捧紫绶金章压低声音道:「不是秦王来送信的,是太子殿下召见秦王觐见的。」 昇平怔住,回头望向长乐,声音有些尖锐:「你是说太子殿下亲自召见秦王?他们在说些什么?」 长乐点点头,又摇摇头「太子殿下和秦王两人在内殿相谈,奴婢也不知究竟说些什么。「 李建成一定是知道他们在密谋救汉王了,否则不会召见李世民内殿密谈。昇平定定的看着窗外,心中焦急的思想对策。 太子上次分明说过,李渊一心想要虐死汉王,所以他必然不会让她和李世民走到皇上面为汉王恳求圈禁。为前朝皇子求情必然会惹怒李渊,此事不仅攸关昇平自己的太子妃地位,更是攸关他的太子宝座,李建成不会放手不管。 昇平心中忐忑,喃喃自语道:「看来,是福是祸需要赌一场了,既然人来都来了怎能不见?」只是要看李建成此次是否要撕破大家脸面了。 长乐听见昇平说要与太子兄弟二人相见,也跟着她一起心神不安起来。 车辇赶至东宫,昇平匆忙前行,长乐手捧着紫绶金章跟随在后,身后数名宫人内侍碎步跟上,一行人身着红衣直穿过白玉台阶匆匆步上内殿。 出乎昇平所料的是,迎面看见的居然是一身家常冠冕的李建成正与玉冠黑裳的李世民对面把酒言欢。 金碧辉煌的大殿上,香动帘摇,兄弟两人正深坐其间,手持玉樽来回推杯换盏。清脆杯响各自一口抿进,李建成似无意般对怔在殿门口的昇平说:「哦?太子妃也回来了?来来来,快坐下,一起陪本宫和二弟畅饮。」 昇平扯动嘴角对李建成勉强笑笑,恭谨的走到他身边,然后与李世民对视而坐。她没有抬头注视,他也没有刻意看她。 金丝楠木的膳桌,中刻蟠龙卧云,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龙头居然不偏不倚正对准昇平。 昇平心中不禁有些紧张,长乐捧着紫绶金章走过来,她为解自己慌乱随口道:「太子殿下,今日臣妾去拜望德妃娘娘,德妃娘娘赏赐臣妾紫绶金章一朵,殿下说,这朵花应该如何供奉?」 李建成瞧见紫绶金章蹩眉思索,他也在猜想这朵花背后的寓意。 长乐捧着花的手指在李建成注视下不住颤抖,她悄悄窥昇平,昇平不曾回视。李建成思索完毕,手指捏起那朵紫绶金章掂量两下:「不错,此花雍容华贵很衬名字。除了太子妃,咱们宫中还有谁能受得起这朵花名呢?二弟,你说是不是?」 李世民坐在对侧面色凝重,目光扫过昇平,昇平也不回视他,只是低头不语。 李世民沉声回答:「皇兄说的对。此花的名字只有公主才能能担当得起。」 李建成拿起花斜簪在昇平髮鬓上,亲昵的笑道:「本宫觉得太子妃衬得花名,本宫衬得太子妃。太子妃说呢?」 昇平抿唇点头,「太子殿下说笑了,自然是臣妾衬不得太子殿下。」 李建成在金丝楠木膳桌下抓住昇平的手腕,「来,太子妃,你去给二弟斟杯酒,他为了太子妃皇兄汉王的事辛苦奔忙良久,理应得到太子妃与本宫的重谢。」 昇平咬紧下唇欲起身去拿酒壶,但手腕被李建成重重钳制,一时间动弹不得。 直到有内侍送来一壶新酒放在昇平面前。 玉壶表面流光玉色,山清色壶盖上嵌颗樱桃大小的红色玛瑙似血妖艷。此壶昇平平日里不曾见过,像似皇上新赏赐的物件,昇平心中有些狐疑。 桌下手腕被李建成放开,昇平端起酒壶轻轻站起走至李世民身边,为他的酒樽斟酒。 皓腕清杯,丹蔻琼浆,酒入杯中激起水纹,昇平鼻尖似乎嗅到一股不似酒香的浓郁香气,心中骤然紧成一团感觉不妙。 「太子妃,酒已经满了。」太子李建成闲适一笑,适时温声提醒她道。 昇平低头发现自己手不觉颤抖竟已将酒撒在杯外,连忙收住手,默然端着酒壶走回李建成身边,李建成拉住昇平的手笑道:「看来太子妃也觉得单单是一杯清酒不能感谢二弟,二弟一心为大唐征战疆场连自己终生大事都被战事耽搁了。如今本宫瞧着丽容那丫头年纪也不小了,由太子妃去与父皇主动提起为二弟张罗婚事,也算太子妃对二弟一片感谢之情如何?」 李世民端起面前酒樽,看着眼前一汪浅绿浓酒笑了笑:「若是臣弟想与拓跋家悔婚呢?」 李建成在桌下玩弄昇平手指,一根一根逐一摆弄,按住,放开,再按住,力道又加了几分,似乎不消过于用力就可以将昇平的纤细手指折断。 昇平脸色苍白。 听罢李世民悔婚的疑问,太子笑笑:「哦,那也没什么,毕竟拓跋家已经霸占太多后宫位份了,本宫看着她们姑侄姐妹也甚烦心。二弟看中哪家闺秀了由太子妃去说给父皇听。」 李建成说完,手上用力,昇平的手指立即向手背勐地弯贴过去,一时吃痛不过昇平眉头紧皱倒吸口冷气。 李世民瞧见昇平脸色面色顿时凛然,没有再说话。 李建成视线在李世民脸上转了转,又笑:「本宫记得,长孙常尉家似乎有个成年的妹子,听闻知书达理端仪贤德也算半个世家女子,不知二弟可否愿意?」 李世民停顿一下,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将自己面前酒杯端起,定定望着昇平。 昇平眼睁睁看着李世民缓缓抬起酒杯将酒饮入,一抹惋惜隐在眼底。 没想到,堂堂征战多年的秦王李世民竟会看不出那杯酒里有毒。还是他看出有毒但在李建成言语胁迫下不得不喝?昇平镇静的对视李世民,他也同样对视着她。 为何要喝? 不喝不可。 李建成在一旁哈哈大笑:「二弟既然喝下了太子妃的酒,自然就是答应太子妃为他提亲了。太子妃,你要辛苦了。」 昇平俯下身向李建成深深施礼,勉强笑道:「为太子殿下奔忙,臣妾甘愿。」 李建成嘴角露出满意笑容,频频点头:「太子妃果然知礼守份,本宫非常放心太子妃办事。」 绝路重启因故缘 李世民喝罢杯中酒,便勐地扶桌而起,金丝楠木的膳桌咣当一声推向昇平,动作之大不由得让她心头一紧。昇平抬头看去,李世民似是不胜酒力般晃着身子向李建成摆手:「皇兄见谅,臣弟似乎不胜酒力有些头晕了,先行告退,望见谅,见谅。」 李建成见李世民如此仓惶而走笑道:「太子妃你看,不过说到给二弟求娶长孙常尉家的妹子,二弟竟然臊得要先退了,不许不许,再坐下来聊聊。」 李建成凌厉眼神立即示意一旁内侍,内侍会意又上前斟满一杯,昇平觉得李世民粗壮的手指都已紧紧扣住桌案上了,脸上带着笑容扫了眼自己面前的玉色酒杯,不容分说抬手举起酒杯又仰头一饮而尽。 昇平皱眉。 李建成哈哈大笑:「看来,二弟果然是去意已决,好好好,去吧去吧,明日让太子妃给二弟说媒去。」 李世民并不辩解,他只是憨然笑笑,俯俯身立刻转身离去。 昇平这厢还在望着李世民踉跄背影出神,李建成的视线已经冰冷向她方向投来,「怎么,太子妃担心二弟?」 昇平收回自己视线谨慎回答:「没有,只是臣妾觉得秦王走的实在匆忙,有些失态而已。」 李世民去时步履凌乱,宽阔嵴背僵硬木讷,虽他在竭力克制自己行走姿态,但从动作中不难看出全身已是虚软。 第59页 「他出宫自然有人接应,本宫不会惹人注目在东宫亲手危害手足,这点太子妃倒是可以放下心。」李建成幽幽开口,从李世民所坐位置拿过酒壶,给自己斟满一杯亲自端在昇平面前:「不信,太子妃尝尝?」 昇平犹豫的停顿了一下,顺从的从李建成手中端过酒杯放置自己唇边抿了一口。此酒香气浓郁味道偏涩,的确不像寻常贡酒。用舌尖尝了尝,酒劲稍嫌不足。 不觉间李建成的笑容还在眼前,头脑却已经开始模煳了,整个人身子软的厉害。昇平瞬时回过神,一把抓住李建成的袍袖想要站起身,可全身无力根本站不起来。 李建成见状笑道:「此酒不过是加了些软魂散之类的东西,李世民身兼内力能挺着到走出宫门已是不易,不过,以太子妃你的身体只能抵得过一口而已。」 昇平觉得自己腔子里的心怦怦跳个不停,整个人慌得厉害。嘴不停的张开闭拢却说不出话,眼前一黑,终还是脚下发软靠在对面人的怀中。 李建成低头,看见昇平双颊呈现奇异绯红,嘴唇更是嫣□人,温热气息薰人心动。他嘴角上扬,低声吩咐:「来人。」 身后立即有人上前,面色冰冷的如同鬼魅般站在李建成身后。 李建成站起身,弯腰用力将昇平抱在怀中,回身对那人轻声道:「去看看,到底有谁去秦王府邸探望过秦王。」 「是。」那名内侍拱手从殿门悄无声息的退去。 此次李建成是蓄谋已久的计划。他让李世民喝下诡异药酒只是想知道李世民最亲近的臣僚是谁。昇平黑着双眼蜷缩在李建成胸前,心中有着异常的清明。看来,李建成已经打算开始为自己夺位铺路了,不,也许从他迎娶昇平那刻起就已经扯掉以往遮蔽兄弟亲情的面纱。 昇平的双臂软绵绵挂在李建成颈项上,整个人气息微弱,她能听见的只有这些,因为铺天盖地的黑色淹埋了她的理智。唯一的感受就是李建成将自己放置在软榻上,随即整个人沉沉的压上来。 似乎,他还在她耳边沉沉的说:「既然你已经答应与本宫谋划,生死都要在本宫身边。即便真的想死,也要死在本宫怀里。」 这是李建成对她说的言语吗?为何幽幽不似真实,似掺杂了些许情感,软绵令人心动。 昇平当然不信李建成的言语。她觉得,此刻耳边的一切不过是场幻觉,一场即将伴随血雨腥风而来的幻觉,风雨欲来的宫杀终于要开始了。 而她,正身处于其中。 亥时昇平被长乐轻轻摇醒,再睁眼发现枕侧的李建成已不在身边。 昇平模煳记得他在自己入睡时还静静靠在身边,一双冰冷视线刺得她在黑暗中也难得安宁入睡。她的手指紧握身子僵硬,始终像一头防备的小兽躺在锦衾一角不肯靠近他,而他也不曾对她作出任何亲昵举动。 为何?太子突然换了心性? 「太子妃娘娘,夜已深了,德妃娘娘让您务必在子时清醒。「长乐见昇平还是有些昏昏沉沉的,连忙上前禀告,她语声刻意压的很低避免被外人听去。 昇平猝然坐起,觉得眼前一面漆黑。她连忙闭上眼让自己恢復清醒,随即抬起头问道:「方才德妃娘娘来过了?」 「嗯,她说今夜子时汉王会去两仪殿受审,太子妃娘娘……可以再见汉王最后一面。」长乐看见昇平脸色苍白惊惶的回答。 昇平一惊,连忙抓住长乐的手臂:「为什么这么说,到底怎么回事?」 长乐在昇平钳制下挣扎退缩:「太子妃娘娘,奴婢也不知道。德妃娘娘只说是让太子妃娘娘记得子时去承天门,汉王会从那里经过去往两仪殿。」 昇平想也不想立即吩咐道:「快,长乐,快把长麾拿来,本宫要去承天门。」 「太子妃娘娘,现在才亥时,还有一个时辰才到子时,勿急。」长乐拦住昇平动作。 昇平松口气,可还没等放松下来,人又开始紧张:「那太子呢?他去了哪里?」 「太子未时已经出宫,不知何时归来。」长乐小声禀告。 眼前一连串的变故似乎说明今晚会有大事发生,可昇平根本理不出个头绪,她不知道究竟会发生什么事,也不知道眼前一切异动代表怎样的风向。 她望着菱花格外高悬明月心中不住焦虑:李世民难道因为下午酒中迷药过多错过了阻止公审汉王的时间?抑或是他根本无法求到李渊心软放过前朝皇子?再或者他已经决定放弃与李建成正面交锋,牺牲她? 不管怎样,昇平赌下的最后一搏显然并不曾成功。可她至今还不知道自己输在哪里。 如今只能坐等子时到来,坐等谅哥哥一步步走入死亡。 若是人在欢愉时,渡过一个时辰何其简单,可当昇平知道此次是她与谅哥哥最后相见的机会什么都不做的时候,空手度过一个时辰又是何其可怕。 昇平坐在空寂大殿上默默数着更漏声声,只等子时到来。 除了等,只能是等。 昇平斜长孤影被宫灯拖出远远,在金销石砖上冰冷僵住,仿佛是没有生命的玩偶,无力做出任何反抗。 静夜无声,闷热的气息随着昇平的唿吸越来越弱变得凝滞起来。 更漏终于指到亥时三刻,昇平匆匆穿好外裳与长乐从后宫门悄然离开。垂首侍立的宫人们似乎不想知道她们去处,只是默默的伫立在殿檐下没有人敢抬头询问。 昇平压低头顶风帽,步履加速转出东宫。承天门离东宫并不算远,只是心急,脚下的路也变得长起来。 一路上为不引起他人怀疑,昇平早已卸掉身上所有钗环玉佩,除了鞋底磨蹭青石砖的甬路发出沙沙声响,再没有任何声响。 长乐疾步跟在昇平身后也是一声不发,右手拎一盏莲花宝灯,左手为烛光遮挡步风,面色万分紧张四周观望。 离开东宫后甬路变得狭长起来,两人出宫巷入东苑才走到承天门,清冷甬道上一人皆无,除了气喘吁吁的昇平和惶惶难安的长乐,宫墙安静,长街安静,连风都是静的。 偏就有一丝不知从哪里来的凉意直入骨子里冰透全身,经由微风拂过,连神智也变得冷静起来。 为什么没有人?是不是人已经被押过去了?还是根本已经改了入宫的路线?昇平不停的向四周张望,却在长街尽头看不见任何人。 「太子妃娘娘别急,子时未到,一定还不曾过去。」长乐在昇平身后小声安慰道。 昇平定了定神,人在阴暗处站好,浑身颤抖的她不得不掐住自己的手背来稳住慌张的心神。 果然,不出一炷香的时间,远处已经可以听见辚辚车轮声响起,昇平定神望去,只见三五个侍卫押解一辆木做车笼向这边走过来,车笼里端坐的白衣男子正是汉王杨谅。 此刻,他的白衣染满血迹,夜色里呈现骇人的深褐色,看不真切。 「谅哥哥……」昇平禁不住出声,话没等出口已经被人捂住嘴。昇平惶然回头,发觉尹薰已不知何时站在身后。 尹薰此时素衣长麾髮鬓斜绾,眉目间淡定从容,她悄悄俯身在昇平耳边说:「必定会让你说上一句话的,不用着急,千万不要出声以免惊了他人。」 车笼继续前行,终到了承天门口,为首侍卫对着阴影处突然跪倒叩首,压低声音道:「德妃娘娘,人已经带到了。」 尹薰从阴影处走出朝那名侍卫点点头,「暂且退下,本宫有事要与他说话。」 几名侍卫远远避开,尹薰看了看车笼里的杨谅又回身看了看阴暗处的昇平:「太子妃,出来吧,不过你们只有一炷香的时间,再缓,那几名侍卫就会没命的。」 昇平闻声立即疾步走到车前,双手拉住车笼栅栏望着里面瘫坐的汉王杨谅:「谅哥哥,谅哥哥,你……」 千言万语终堵在喉咙,她根本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还好吗?自然不好,身为皇族遭受耻辱宫刑,便是能得以苟活,心怕也已经死掉。 说阿鸾救你?实在好笑,如今除了能趴在木栅栏外与他四目相对,她根本连车笼都无法打开。 杨谅闻声抬起头,在提刑司连夜拷问下他青白色的脸颊已经深深凹陷,昔日神采飞扬的双目也现混沌不堪,他看清来人是昇平后,露出温暖笑意点头:「阿鸾,是你。你还好吗?」 昇平眼泪一下子涌出来,手指拼命抓住木栅栏,悲恸的看着依旧保持笑容的杨谅。 「上次在大兴殿上,谅哥哥就想跟阿鸾说,阿鸾现在很漂亮,肖似母后呢。阿鸾和谅哥哥大约有五年不曾见过了吧,果然变得不太敢认了。真是女大十八变,那个调皮的小阿鸾如今已经长大成人了。」被实施宫刑的杨谅还竭力保持着脸上的笑容,他消瘦的面颊随着笑容动作抽搐着,但他刻意不让昇平发现自己正忍受着□难忍的疼痛。 昇平知道,他还想保留自己最后的皇族尊严。 昇平点点头,哽咽着说,「那一年还是太子哥哥娶亲谅哥哥回来过。而后咱们兄妹就再也不曾相见过。」 「说来,也难为阿鸾了,杨广和杨勇内斗,父皇母后病逝,大隋至倾灭时都只有阿鸾一个人在此坚守,对此谅哥哥心觉惭愧,阿鸾还是个孩子,怎能当得起如此多的事,如此多的磨难……国亡宫倾都怪不得你的,是哥哥们不好,害了你。」汉王杨谅深陷的眼窝有些隐隐的湿意。 事到如今他还在刻意宽慰她,她知道。 昇平定定望着杨谅,眼泪滑落脸颊。眼前淡定从容的杨谅似乎又像那个为她擦药的谅哥哥了。那时她喜欢在西苑放风筝,常不留神会跌倒在地。擦伤小腿被扶起后更是哭闹不休。她偏爱广哥哥的照料,对埋头帮自己处理伤口的谅哥哥总是哭闹不予理睬,他顾不得被她推搡,从容的挑出嵌入肉里的灰滓,不觉疼痛的她除了哭还是哭,只因谅哥哥不是杨广。 如今想来,其实她也是他唯一的妹妹,唯一的阿鸾。 「谅哥哥,阿鸾害了你,阿鸾不该为了保命苟活。」昇平满脸是泪,悔恨不已。若能让她选择,她应该在那日宫倾时再多加几分力道自我了断才是。 「阿鸾做的很好。」杨谅停顿了一下,扯动嘴角无谓笑笑:「谅哥哥听说李家逆贼打着镇国公主讨逆的旗号来南苗挑衅,也觉得阿鸾做的对。马踏疆土收復失地本就该是男人们做的事,阿鸾一个弱质女流,能在反贼后宫得以存活已是难得,阿鸾,没有人会怪你。」 昇平伤感开口:「可是,阿鸾会怪自己,阿鸾不能保护任何人。」 杨谅抬起头望着昇平含泪的双眼,一丝怅然笑容留在他的脸庞:「阿鸾,记住,没有人能保护他在乎的所有的人。若杨氏一门就此灭绝,你就甘心做个不谙世事的太子妃吧。」 昇平愣住,随即疯一般的摇头,越发泣不成声:「不,若是杨氏有一日灭绝,阿鸾绝不苟活在世。」 汉王杨谅瞭然的笑了缓缓的摇头:「傻阿鸾,生死哪里由得了一个弱质女流的你,届时,怕是你想死也还有人不允许。」 第60页 也许杨谅言语里所指的是太子李建成,可昇平心头不经意闯入的却是李世民一双桀骜不驯的眼睛。随即昇平开始痛恨自己,将那双夺人心魄的眼睛从心底抹去。 不会的。她果真想死,谁也不会拦住。无论是谁阻拦,她会毫不顾及。 汉王杨谅冰冷的手指伸出木栅栏轻轻划着名昇平的脸颊,将她流下的眼泪抹去:「记得保住二哥的皇嗣,大约,那个孩子是杨氏唯一的血脉了。」杨谅顿了顿,又笑笑:「阿鸾,谅哥哥先走一步去见父皇母后,你别急……」 「不!谅哥哥,阿鸾不让你死,阿鸾一会儿就去找李渊那个老贼,哪怕他将我们兄妹就此圈禁一生,阿鸾也要就此保住谅哥哥一条性命!」昇平不肯放手,紧紧抓住杨谅冰冷的手指。 杨谅轻轻用力,手指已经脱离昇平掌心,他淡淡的笑:「别去,千万别去,你去了,杨氏一门就真的灭绝了。」 昇平还想再说,尹薰已经快步上前拉住她的身子向阴暗处推,昇平不管不顾,只是抱着木栅栏不肯放手,杨谅低下头看着昇平攥着栅栏的泛白手指,十根纤细手指因为过于用力已经变形,他伸出手,颤抖着掰开昇平不舍的手指。 没有任何力道,却是代表诀别。 杨谅力气远胜于昇平,几下昇平便不由自己脱开手,昇平见状立即返身跪倒在尹薰面前,嘶哑了嗓子哀哀哭道:「德妃娘娘,臣妾只想随车前往求皇上饶了臣妾兄长,臣妾共有五位兄长,他是臣妾最后一位亲人。求德妃娘娘成全,求德妃娘娘成全!」说罢,昇平在青石砖上疯狂磕头,额头碰在青石砖上砰砰作响。 尹薰一把拽住昇平手腕语气冰冷:「你再求本宫也没用,你跟着去了不过是个一起死罢了。」 昇平惶然抬起头,尹薰面无表情拉起她,随即厉声命令侍卫道:「可以了,你们将汉王送到两仪殿吧。」 昇平向前踉跄几步还要追上去,奈何被尹薰牵制住手臂根本无法走出阴影黑暗,整个人跪倒在地。 很快车笼被镶嵌推动,昇平和杨谅之间被隔开了些许距离。 昇平再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放声嚎啕,杨谅缓慢回身,看着昏暗不明的昇平所在微微笑着。车笼上两盏白纸油灯为他枯瘦的脸庞染上一层光晕,他的笑容仿佛在夜色里变得温暖。 昇平哀哀趴伏在青石砖上不住的哽咽,尹薰目送囚车缓缓离去才说道:「太子妃,你现在还有最后一次机会。」 昇平抬起头茫然看着她。尹薰低下头,神情木然:「太子妃不妨赌一次,今日皇上不会杀汉王。」 「德妃娘娘的意思是?」昇平怔怔,几乎不敢问清尹薰话里意思生怕自己心中刚刚浮起的幻想立即破灭。 「没什么,赌一次人性不定罢了,皇上也一样,也许他此刻龙颜大悦不忍杀汉王呢。」尹薰蹲在昇平面前,目光灼灼:「或者是太子会为汉王求情。」 都不可能。 所以尹薰只不过在说笑罢了。 昇平失望的闭上双眼,泪水再次滚落。 尹薰从昇平面前悄然跨过,算是完成昇平那日对她的恳求。没错,她只能做到这么多,再往深一步,再往远一些,她都不甘愿也不想去做。说到底她与杨坚的交情也不过只有一夜而已,根本不值得她冒死相救。她能做的就是让杨坚的儿女临死相见,仅此而已。 至于昇平到底能否救回汉王,这,本就与她无关。 尹薰遽然离去,长乐忐忑的扶起脸色惨白的昇平。昇平望着杨谅离去的方向,心中难过无法言喻。 兄妹手足相伴二十几载终还是要散,就像杨广,就像每一个生长在她身边的兄长都会转身离去,谅哥哥也不例外。她曾经拥有过的宠溺疼爱,她曾经拥有的兄妹情深,都似过眼云烟般消散。不管昇平自己愿意与否,这些人总还是抓不住留不下。 是否,现实也在正色警告她,那段属于昇平公主阿鸾的甜美回忆也将很快消失不见? 终有一天,她不再是那名骄纵的太子妃,她要学会适应被唐朝君臣刻意屈辱的日子,她要懂得如何讨好敌人存活享受无尚荣耀,不知那时,她是否还会如此刻般心痛绝望? 大约,不会了吧? 那时,她不再是天阙里最骄傲的公主,她只是一个属于大唐后宫的妃嫔,一个甘于与弒兄仇人耳鬓厮磨的玩偶,…… 不再懂得泪水的咸涩滋味。 手足尽断怎展翅 显然,最后一条希望也断掉了,昇平眼下只能寄希望李世民能突然在两仪殿出现,向李渊陈词救下汉王杨谅。 昇平悄然回到东宫,她让长乐遣人出去打探消息,不曾想消息还没带回来太子建成已经匆匆回至东宫。 昇平此时眼睛红肿,只消瞧上一眼就不难察觉她曾痛哭过。为不引起李建成的戒备怀疑,她始终垂首坐在榻旁,没有上前施礼也没有抬头迎视。 李建成明黄色朝靴走到昇平眼前停住,等了片刻不见她说话,以为她还在伤心,人沉默着坐在榻旁长椅上。 两个人如此僵持着,昇平低垂的视线始终定在李建成明晃晃耀眼的靴子上不曾离开,靴上金丝攒珠绣了腾云驾雾的几尾苍龙,此刻怒目睁着双眼俯视鞋底所有臣服的百姓,当然,也包括昇平。 李建成的视线倒是没有紧紧盯着昇平,反而有意别开自己视线,看着窗外寥寥夜色,沉默无声。 更漏已过丑时,宫灯内燃尽的长烛已经被宫人换过几次,烛芯啪啪跳了几次,每一声响都触动昇平紧绷的心,若是平日里,烛花连爆兆喜临门,可今日,昇平根本无力喜悦。 李建成来东宫是为了看住她吗,是怕她去擅自闯两仪殿惹回大祸?还是怕她行为失端阻挡他向皇帝宝座前行的脚步?为什么无缘无故会来到此处,偏又无声缄默?他到底想做什么? 昇平深吸口气抬起头:「太子殿下不去休息吗?」 李建成收回目光,直逼昇平:「太子妃是在逼本宫走吗?」 昇平顿了一下,随即低声摇头道:「臣妾不敢。」 李建成定定看着昇平,眼底的神色异常复杂,他突然站起身,身后长椅因他的动作向后挪动,在寂静深夜划出一道巨大声响震动一旁服侍的所有人。宫人,内侍闻声悉数惊惶跪倒,只有昇平抬头看着他,一动不动。 李建成走到昇平面前,躬下身,鼻尖几乎抵住她的鼻尖:「杨鸾,本宫是你的仇人吗?」 昇平不解李建成意思,本能的回答:「不是。」 此话并非出自真心,李建成,李世民,乃至宝座上的唐皇李渊都是她杨氏的仇敌,她永远记得,但她不会选择此时说出危及自己性命。 「很快就是了。」李建成欲语还迟的站起身,目光里似乎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抉择。 昇平想从太子眼底寻找阴谋的蛛丝马迹,但李建成很快又恢復以往的诡魅笑容,他冷笑的捏住昇平下颌:「如果本宫是太子妃的仇人,你有胆子杀了本宫吗?」 昇平用力挣脱他的钳制,避开这个充满陷阱的问题:「太子殿下说笑了。」 李建成静静的注视昇平,侧开身子的她觉得那对目光如尖刀,剜得她的脸颊剧烈抽痛起来。月冷如水,抵不过她此刻全身冰冷。 「如果太子妃想杀了本宫,也要等到本宫登基再说。届时本宫给你机会。」李建成压低声音说道。 李建成到底想要干什么? 太子说到此处突然转身离去,一队宫人内侍紧张的跟随而上。昇平勐地抬头,目光追随他的背影而去,为他奇特的举动皱紧眉头。 正午时分,刑部通禀内宫外朝知晓,汉王杨谅因暴病急卒,卒年二十五岁1。为彰当今皇上对待前朝皇子恩德,李渊赐汉王汉王杨谅永恩公,准入泰陵,与其父杨坚另穴而居。 昇平被李渊恩赐前往送行,身边除了长乐怀抱的杨侑,再没有一位杨氏亲友朝臣甚至旧日宫人内侍随行送葬。丈余长的乌木镶金檀木棺椁,数十对长长招魂灵幡队伍后只有孤零零一驾车辇随行,大约也是世间少有的奠事仪仗了。 侑儿在长乐怀中始终在哭,一声接续一声,似在为杨氏血脉身系他一人而忧虑难安。昇平从长乐怀中接过侑儿,并没有安抚他。今时今日他该哭,不仅要哭,还要放声痛哭才能表现出对即将到来的风雨无限恐惧。 随着汉王杨谅的离去,悬挂在她们姑侄脖子上的绳索已经逐渐勒紧,今日睡下明日就有可能丢了性命,所以,哭吧,能在有性命时哭泣也是难得的幸福。 车停在泰陵陵寝外,众人默然步行入内。昇平曾来过此处两次,一次是父皇母后合葬,一次是送汉王入棺。 昇平下车,从陵苑正门而入,漫长石板路延至父皇母后的陵寝前,她透过面前遮挡的白纱悽然望过去,泰陵陵寝因为缺少宫人打理,荒糙已从石板fèng顽强钻出嘲笑帝王尊严。她的裙摆拖于其上发出沙沙的响声,仿佛在告诉所有的人,此处陵墓是亡国君王才有的凋敝。 昇平抱着侑儿在主陵父皇母后墓碑前深深叩首,偌大的皇陵里,昔日争斗一生的两个人此时倒是真真切切沉默下来,静静的看着他们最年幼的女儿以及昇平身后的汉王棺椁。 父皇,母后,阿鸾今天来送谅哥哥和你们团聚。 明明知道此时再没有一句安慰的话语能从父皇母后嘴中说出,可昇平还是匍匐在墓碑前一动不动放声哭泣。她不想成为杨氏皇族的耻辱,她也不愿用尊严交换性命,但此时已经由不得她。 国破家亡,宫殿拱手与人,其实,此地才真是她真真正正的家。 曾经,昇平以为那座辉煌的大兴宫殿才是她的家,生于皇家终生尊荣,不管做怎样荒唐的事皆由父皇母后宠溺纵容。如今,刁蛮任性的昇平公主学会了卑微,学会了珍视,却发现宫倾家灭,连记忆都近乎被人永久抹杀。 昇平在文帝和独孤皇后的墓碑前哭泣了许久,石板冰冷,她的心也越发的冰凉。最终还是长乐被礼官逼着禀告,必须将汉王尽快入葬才让昇平停止哭泣。 长乐搀扶起昇平,昇平冷冷的看着礼官,这个络腮鬍子大汉是李家内臣,因熟悉南朝礼仪而被选中为汉王执掌奠仪送葬,他仗着两重身份并不畏惧昇平的训斥,昂首回答道:「永恩公入葬时辰已到,请太子妃娘娘节哀。」 身心疲累的昇平已经懒得再与势利小人计较。他们善于见风使舵之行,眼见着大隋最后一个皇嗣已亡,明白太子妃不久也未必能保住自己性命,自然不屑敷衍她。恐怕此时他甚至已经笃定昇平不久以后也会魂归于此,才敢放肆嚣张。 送葬队伍缓慢走向右苑,头戴白色纱帽的昇平随在队伍后,如果没有长乐搀扶,过于伤心的她连挪动半步都万分艰难。 皇族子女的墓穴位置当年在泰陵修建时已经定下。长子杨宫,次子杨广,三子杨俊墓穴位于左苑,四子杨秀,五子汉王杨谅,幼女杨鸾墓穴于右苑。杨宫当初匆忙登基还来不及为自己打造奢华陵墓,而杨广在位时专心修建水路也不曾有过另铸墓穴的意思。所以,杨氏泰陵倒不像其他帝王墓寝,依旧代代相传,维持昇平父皇杨坚修建时的模样。 第61页 只是杨俊杨秀死于杨广之前,杨广将他兄弟二人放置左苑,彼时还与昇平说过,他要与她同穴而居。如今,左苑在宫倾前已经封闭,里面住着三位争斗的兄弟。右苑,想必三个墓穴都是空的,昇平此时此刻甚至不敢走近右苑去看那座属于自己归所的墓穴。 她在右苑门口停住脚步,不知自己站了多久,直到内里礼官高唿:「入棺!」她才勉强挺直身体迈步进入。 陵寝阴森风冷,硬硬的扎入心肺,恐惧和悲恸让昇平每一步都走的分外艰难。 昇平模煳的视线望着汉王杨谅棺椁慢慢沉入陵殿,双膝一软差点跪倒。可就在她扑到在地时,竟然发现居左的陵寝已被封死,雄伟的陵寝大门似已上锁紧闭。 那是属于杨广的陵寝。 昇平迟疑的拽住长乐:「长乐,你看左边的陵寝是否已经封死?」 长乐抬起头也看见那个陵寝被紧闭,她疾走几步又回来,对昇平点点头:「是。已经封死了,太子妃娘娘。」 昇平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挣扎着想要去看看,她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直扑在硕大的陵寝门上,不敢置信的拉拽着上面已经严严锁死的金锁。 不可能。不可能。 宫倾之时,杨广被宇文化及勒死,她大病清醒后也曾四下询问过宫人,根本无人知道杨广被埋葬了哪里。亡国之君,战败之俘,他当时没有被送入杨氏皇陵安葬。 杨广就这样消失在昇平的记忆里,除了偶尔午夜梦回时,昇平几乎不敢想起杨广的归所。究竟是一卷糙席潦糙掩埋还是和宫人内侍一同被卑贱的送入化人坑焚烧?昇平每次梦见此事眼泪都会顺着脸颊不停流淌。 可不想杨广居然已经被安葬在此处,悄无声息的,睡在本该属于他的地方。昇平摸着杨广陵墓的大门没有哭泣,所有的眼泪似乎都在此刻被掩于心底,成全了她的所有牵挂。 昇平摩挲着陵墓门上的铜钉,每一颗都如杨广身上的气息般万分熟悉。 杨广,原来你也在。她一直以为,此生此世再不会看见他。 左苑右苑,父皇母后的子女已经悉数聚齐团聚。不知来日她可否被送回此处,与父母兄长们同眠。 昇平的身体里仿佛被掏空了般,失去所有支撑,软绵绵跪在杨广的墓前。 昇平知道自己没有资格面对杨广哭泣,杨广为了她牺牲江山,而她却屈在仇人的朝堂上享受尊荣。学会欺人太容易,怕的是欺骗不了自己。 她双手掩面,呜呜的流不出一滴眼泪。 一双温暖大手从背后搀扶起昇平,昇平受到惊吓一下子回身,面纱遮挡住的模煳面庞是她最憎恨的男人。 「臣妾见过秦王。」昇平的声音有些嘶哑,「秦王请自重。」 李世民咬紧牙,自觉的松开手,此时周围的侍卫宫人眼目众多,他确实必须注意自己行径。 昇平头顶的纱帽因为忘情哭泣已经歪掉,李世民抬起手为她正了正,旋即抱拳退下两步。 「世民,惊扰公主了。」他沉声道。 未能顺利救出汉王,他们从前的谋划便戛然截止,哪怕往日的虚情假意也懒得再装。 「多谢秦王随行为汉王送葬,不过此处阴重天冷,恐对秦王身体不利,请秦王先回吧。」昇平垂下双目,声音里含带着拒人千里的冰冷漠然。 李世民定定的看住昇平双唇紧抿,粗重的眉头紧紧拧在一起。 送棺椁的内侍宫人此时已经徐徐而出,礼官也随在队后出现。李世民再想说什么也是不能了。发现李世民的礼官谄媚笑着一路小跑至他的面前拂袖施礼,贸贸然打破两人尴尬:「秦王殿下,臣李素给秦王见礼了。」 李世民阴沉面容点点头,再深深看了一眼昇平后负手转身离去。 长乐上前搀扶住昇平,昇平木然随她去往汉王杨谅陵墓再次跪拜。 礼官立于李世民和昇平两人中间,左右来回嗅闻着□的味道。 昇平僵住嵴背,让自己容姿正常如平常般端正,还有封闭陵寝典仪她必须撑到最后,不能让他人察觉任何不利情绪。 长乐送过圆蒲团,昇平跪倒在杨谅陵墓前,宫人内侍也都随之跪倒。所有人都在等待礼官宣读圣旨。 礼官倒是还在愣着,他眨眨眼看着李世民离去的背影嘀咕,「没想到秦王倒是有情有义的人,送完前朝皇帝,又来送前朝皇子,来日……」他瞥了一眼跪倒在不远处的昇平和长乐怀中的侑儿:「还有两个,他也不必再来了。」 对于礼官叽里咕噜的北语,原本不懂的长乐无动于衷,倒是昇平停住所有动作僵住。 他说,杨广是李世民送来下葬的。李世民送杨广的棺椁来此埋葬,为求安稳隐蔽居然连她也瞒蒙在内。 礼官高声唱诵:「一拜。」 昇平木然随声下拜,心中已被真相惊住。真可笑,莫非李世民还想以此来收买她的忠心? 不可能的。她永远记得是他用弓弦勒住杨广的脖子,哪怕是他为她做再多也是枉然。 礼官再唱:「二拜。」 昇平面容冰冷而苍白,因为怀抱侑儿不能弯腰抵住地面。但心中除了疼痛还是疼痛。 曾经昇平想过,若李世民能救回杨谅再为他求个圈禁,他与她之间关系将越发难断难休。如此结果也好,他的好意她不领情,从此两人便真是将路走绝。 陵墓上方风急云沉,似有山雨欲来之势。礼官匆忙再喊:「三拜。」 昇平抱起侑儿再次俯身下拜。 她要与李建成一同登上帝位,只有这样她才能保住杨氏荣耀和侑儿的性命。 礼官顾不得奠仪完整,立即命宫人内侍收取仪仗回宫。唯独昇平浑浑噩噩的看着眼前慌乱的景象,心入死灰。 由皇陵归来途经护卫陵寝的孤山寺,风雨越来越勐烈,仪仗队近乎不能行走,礼官无奈只能命仪仗随扈先行躲进寺里避雨。 此时正值夏末,寺庙里分外清净,连上香捐献功德的香客也稀少难见,方丈见一对儿九曲凤柄伞跟随在车辇后已经是惊恐万分,内侍命令后方丈立即亲自率一干僧众奔出寺门迎接。 昇平在车辇中人仍是恍惚着,如何车马入寺,如何安置停顿皆不知晓,等到长乐搀扶她下车时已经身处寺院里最安静的偏院,周围除了长乐和几名内侍宫人外,僧人已悉数懂得避讳躲开。 昇平觉得心中哽着难受,冷冷吩咐身后宫人内侍退下,她一个人独自进入佛堂。长乐还想随行上去,昇平停住脚步也低低回身喝止:「你也留下服侍代王吧。」 长乐顿住脚步,垂首应答一声,再不敢上前半分。 昇平一个人走入正房,将房门在身后紧紧关拢后颓然靠在门上,方才将忍了半日的眼泪释放而出。 日夜隐忍,无处可诉,那座九重宫阙早已不再是家。昇平如今已经学会在暗无尽头的宫闱里装做若无其事,拼命压抑心底近乎发疯的復仇慾念。 再等下去无非就是两条路摆在她的眼前,一条是随李建成登基入主后宫,前提是李建成不会随后杀了她泄愤报仇。一条是被李渊直接赐死,连同侑儿的性命也就此保不住。原本还有第三条路的,即她想方设法策反李世民杀掉太子成为宫斗最后胜者。这条路远比另两条路稳妥容易,可如今,此路却已经变得万分艰险,太子似乎已经察觉到她和秦王的暧昧关系,态度也明显几次诡异多变。分明是准备抢在李世民动手之前将两人一起结果了性命。 那,还能赌吗?还有办法再赌吗? 昇平不敢想下去,她只觉得自己身心疲惫,勉强撑着双腿走到床榻边才软软的跌上去。身子仰卧在床榻上,干净的寝具散发幽幽佛檀香的气味,神智也因此渐渐清晰,心静下来。 连日来挣扎辗转,所有一切像千斤重担压住了身子始终不能得到缓解,昇平第一次睡在婆娑世界中的净台上,体会到树欲静而心不止的绝望。 菩提普渡众生,为何不来点化身陷囹圄困顿的她?昇平痛苦的阖拢双眼。 原本礼官只想藉此地休整一番,等雨锋过后再行出发。可瓢泼般大雨始终倾注而下不肯停歇,一干人等自然也无法出发回宫。 长乐通禀继续避雨的决定后,昇平始终靠在床榻上小憩,迷迷煳煳的她似乎感受到身边正贴靠着温暖的暖炉也闻到与佛香完全不同的壮年男子气息。那股气息与杨广或者李建成不同,似乎参杂了许多血腥和风霜,使人不免动盪心扉,整个人也安稳下来。 她贪恋那缕不易抓住的温暖,不由自主的靠住温暖的来源,可动作尚未等完成心已是惊,她惶惶睁开眼,发现自己身边果然多了一名男子。 李世民如矩目光始终凝视着昇平,没有言语,没有表情。昇平想也不想便用力推开,还不等她的挣扎生效,李世民已经一把将昇平拉入怀中,将自己的下颌埋入她的颈窝在她耳边深深一声嘆息。 「别动,公主也不希望被他人听见此处声响吧?」李世民压低声音,他盛年的气息拂在昇平耳畔,出乎意料引发她满面涨红。 「秦王殿下既然此举知道有违宫规就不该陷本宫于不义。」昇平又用力推了推李世民的胸膛,他过于壮硕,不但没有推开反而像撒娇似的推揉。 「我随队而来,由后窗而入,不曾惊扰他人你大可放心。」李世民皱眉,更加力的拥住昇平。 「堂堂秦王做出如此鬼祟行径,难道你自己不觉得可笑吗?」昇平语声冰冷,分明拒李世民于千里之外。 「我来此处,只不过想对公主说两句话。」李世民郑重的拉起昇平的手,严肃认真道。 昇平昂起头,探究的看着李世民,并没有进一步拒绝他说下去。 「公主是否检验过棺椁里汉王尸身?」李世民停顿一下又道:「汉王,并不是鸩酒毒死的。」 昇平闻言面色大变,立即提高了声音:「你的意思……」 「那日太子赐酒不止是试探你我是否有隐情,更是有意延误我去两仪殿救汉王。汉王……是被太子亲手杀死的,那夜汉王受审后父皇先行离去,有我的心腹目睹太子亲手以长剑刺死汉王。」 「不可能,太子殿下为什么要杀汉王?「李渊若要杀汉王杨谅有情可原,他堂堂一国之君不能容纳前朝皇子意图篡位再合理不过,李建成举手代劳又是为何? 「我猜想,太子他是在揣摩父皇的意思。父皇不肯动手为的是其他顾及,太子刺死汉王为的是断绝父皇对他的猜疑。恐怕,在父皇眼中,太子已经……魏公主是命了,所以太子必须洗清自身去除父皇的猜疑。」 昇平怔怔看着李世民,心中百思千想顿觉明朗。既然李建成能利用汉王作为划清与杨氏界限的工具,不久以后她也必然难逃一死。 思及至此,全身已渗出大片冷汗。原本还以为待到李建成登基后才会有此一大劫,如今大限时间显然已经悄然提前。 李世民凝望昇平惨白面色,伸出手,以指为她抿过耳边髮鬓:「眼下太子妃只能与我谋划,不管公主愿意与否都没有第二条路可行。」李世民醇厚的嗓音颇具诱惑力,昇平几乎来不及思索险些颌首同意。 第62页 再等等。昇平心中有声音暗道。他一定还有什么事在隐瞒她。 「若他日危险得除,秦王与本宫损益又该如何分配?」昇平面无表情的躲开李世民的手指定定望着他,似乎在试探自己即将得到的得失。 「来日大业得成,我取皇位,太子妃得以安稳,难道还不合算吗?」李世民扬起嘴角,淡然注视着她。 「一份安稳就想收买本宫为秦王效命吗?」昇平冷笑:「若本宫求了太子殿下,安稳也可独享。」 李世民擒住昇平的下颌,逼迫她直视自己:「公主最好不要自欺欺人,你我皆知从太子刺死汉王杨谅那刻起,公主和代王杨侑再没有活路可遁。」 昇平当然知道这个结果,但要逼李世民许给自己更多利益。此举确实有些卑劣,藉助形势向李世民要挟也非常可耻,可昇平心中深深渴望能够盼来一方安稳的容身之所。 李世民对视昇平探究的目光,缓缓道:「若你所想,我愿为你倾尽天下。」 好一个倾尽天下。 倾尽天下,昇平几乎又要想起宫倾那日尸横遍野血色蔽天的惨景。独孤陀,永好,杨广,所有的人都死在宫倾那刻。李世民他身为胜者,自然不能体会宫倾的恐怖,可对血窟里滚爬出来的昇平来说,再没有比倾尽天下更加骇然的炼狱景象。 「倾尽天下不过是句空话罢了,怎么能够当真呢?」昇平忽视自己心中的悸动淡淡开口,同时也别开双眼。 「若真有倾尽那刻,我情愿一切重来。」李世民语音沉重,似悔不当初自己一时冲动剥夺了与昇平贴近的机会。 昇平心中一紧,分明似感动又似厌恶。他似乎在后悔宫倾那日霸占她的清白,可,惺惺作态的李家所有人都让她不敢深信,即使李世民一句话深深打动她心,也不敢掉以轻心。 两人视线胶着,缄默不语,各自品味话中的深深含义。 「我李世民此生只悔此事,若能再来,定不会莽撞了。」李世民整个人靠过来张开双臂,昇平躲无可躲只能顺势跌入他的怀抱。她因李世民如此贴近变得神智模煳,颤抖着用手抓住他的衣襟不想放下。 他带给她的曾是天塌地陷的绝望,可此时又送来最后的水中浮木,甘愿救她生死一瞬。作为李家人,他的许诺是否可以当真去信? 不能。他还会许诺给他人,例如…… 「怕是回去不久,就要由本宫亲自上门为秦王殿下提亲了。」昇平此时忽然想起长孙氏,说不出心中复杂滋味,身子与他又离开了些。 李世民察觉昇平的刻意疏远,停顿了一下,认真回答道:「她兄长长孙无忌曾是我的幕僚,有了她在,公主知晓宫外朝堂消息会更便捷些。」 昇平垂下视线似不以为然般。只是从李世民方向看去,似有些万千委屈难过。她并不言语,手中抓住他的衣襟却不肯放开。 「大唐后宫,只有命妇才可随时入宫觐见太子妃,一旦起事必须有人内通讯息。」李世民又补充道。 没错。终究他还是要娶长孙氏的。就如同杨广,为了天下为了谋划终究还是要娶萧氏。 她总是无法顺天意出现在他们任何一个人的身侧,所以他们无论娶谁她都无力阻止。 昇平缓缓从李世民怀中离开,冷冷收回方才无力抑制的贪恋,手也从他的衣襟前离开。那里已经被她抓得皱成一团,恐怕用手擀它也擀不开。 她就是要成为他心中不能放下的那么一团褶皱,只有他忘不掉她才能尽心帮助。 「我会申明父皇纳她为良人。」李世民深深看着昇平:「一旦我们谋划成功得逞大业,良人能晋升太子妃,但良人不能晋升太子妃。」 太子妃之位永远给昇平留着。这算是他许给她最大的安慰了。 昇平突然觉得自己心很累,虚弱的笑笑,双手做了个施礼的姿势:「多谢秦王殿下。」 李世民神情复杂,他深晓昇平向来骄傲,想从她的口中说出难过不舍万分不易。他无法再深辩,只求来日真做下大事后证明给她看自己真心便是,他开口:「若明日回宫,就要劳烦公主为世民与长孙家提亲了,若公主觉得此事为难,我请他人代劳亦可。」 昇平颌首,双眼眺望窗外无法断绝的雨幕虚弱回答:「不必了,秦王殿下请放心,本宫一定办到,算是作为对秦王保全本宫姑侄的谢礼。」 鸿雁于飞他人妇 这场瓢泼大雨直下到夜半时分方才停歇,长乐入内添置灯火时李世民已悄然离去,空荡荡的窗口由外推上,似有fèng隙向内鼓着刺骨寒风。长乐望向青布床帐里昇平面无表情的倚在那儿,始终不言不语,貌似心事沉重。 长乐走近唤了两声太子妃娘娘,昇平才幽幽醒过神来,她嘆了声坐起身:「时辰不早了,动身回宫吧!」 长乐连忙领命:「是。」 长乐再想询问方才似乎听见有男人说话声音,可见昇平已起身将纱帽戴好,根本不给她机会开口。 礼官一行人一炷香后匆匆从孤山寺启程,约是二更才回到内宫各自復命,唯留若干宫人随昇平迴转东宫。 冰冷东宫远远矗立黑压压的乌云尽头,昇平每靠近一步,心头都会再重上几分。一行人转过玉阶迈入大殿,空旷宫殿里自然没人会等候她的归来。 昇平任由宫人为自己换下孝装,煮了一杯浓茶端坐于桌前,整个人平静气息许久,面色才勉强恢復先前嫣然。昇平周身还在被李世民的气息包围着,那一句倾尽天下仍让她动容神色,她似乎望向哪里都是那个男人的身影,他似乎无所不在。 如今昇平与李世民的谋划已经拉开宫杀序幕,不管最终是为了他的皇位,还是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她都必须为这场即将到来的翻天覆地做些什么。 首要之事,便是为李世民提亲。 长孙氏待字闺中,擅掌管府邸事宜。因幼年时父母早亡,兄长长孙无忌又常年在疆场上征战,一干府内事宜皆有她来打点料理。用家规,掌刑罚,结余日常开销进度一概把握在胸。近来还常听内妇说起坊间有言,不知何年何月有擅于相面老妪曾为长孙氏相看过,接连几人都说长孙氏来日必然母仪天下,坐得六宫之首的宝座。 消息传至拓跋家,拓跋丽容气不过未婚夫如此被他人肖想,也曾几次上门寻衅,但都被长孙氏几句话轻飘飘送了出来,毫无无把柄落于他人。 如此看来,这个长孙氏本人未必如李世民想的那般简单,那么容易被人摆布。昇平如今才能体味到独孤皇后曾说过的那句话,越是懂得隐忍的人,言行越是谨慎,可越是谨慎的人,他日勃发之时必然骇人。 昇平用冰冷手指抚过自己没有血色的脸颊,望向铜镜里的自己。纵使今日颜色如故,她眼底的沧桑却是瞒不了人的。女子青春原本便是稍纵即逝,更何况她身陷如此劳心劳神的后宫囹圄? 几番挣扎沉浮除了平添几许怅惘,一缕白髮,还能给她留下什么? 也许,是时候该学会争取了,她要为自己争取更多的利益,在年华老去时留得性命,保享尊荣。 李渊对昇平为李世民提亲一事不置可否。他既不愿就此得罪拓跋家,废黜两家长久以来牢不可破的姻亲关系,又不想因此放弃这个拉拢新兴寒门氏族的好机会。 所以他全权交付昇平处理此事, 北族人亦尊重正妻,因北族男子常年在外厮杀游猎,正妻便负责料理家中大小事宜,因此昇平身为太子妃,所处身份位置远比李渊后宫四妃要来的正统些,由她来登门游说拓跋氏放弃姻亲,再提亲长孙氏自然朝堂内外无可厚非。 只是昇平心中另有主意,先召德令将军拓跋齐入东宫觐见,而并自己非亲自登门游说。 李建成与昇平在东宫接见拓跋齐,拓跋齐除了身居武将要职之外,还是已故太子良人拓跋丽华和李世民未婚妻拓跋丽容的亲兄长。 觐见时辰即到,李建成临时与朝臣商议太湖决口之事不能前来,只剩下昇平自己孤零零端坐在大殿上,首次与北族外臣交锋。 昇平当然知晓太子李建成以处理公事为藉口躲避与拓跋齐相见,他不过是想昇平就此感受难堪罢了,哪里是重要到抽不出一点时间。不过此时退已是无路可退,昇平只能选择迎难而上。 远远拓跋齐来至殿中,见到宝座上只有昇平一人不跪不拜,他直直抱拳于胸:「臣拓跋齐拜见太子妃。」 昇平回首吩咐长乐赐座,拓跋齐对此也不客谦,掀开甲袍跪坐其上。 两人对面静坐,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开口,沉闷的大殿上,连宫人不耐挪动脚步之声亦能听闻清楚。 昇平先打破僵局欠欠身:「拓跋将军,本宫久仰拓跋家族威名,今日得见实为有幸。」 「末将不敢当此称赞,末将知道太子妃入宫第一日便驳斥皇上后宫的拓跋贵妃,又训太子东宫的三位拓跋良人良人,想来我们拓跋氏便是再有些功绩,也难以令出身杨氏皇族的太子妃娘娘真心折服,臣愧然不敢当太子妃娘娘的任何谬赞。」拓跋齐心中带怒句句寒气逼人,震耳声音在大殿里迴荡,嗡嗡撞得人心肺难受。 昇平皱眉随即舒展,她身子略倾了倾面容带笑:「拓跋贵妃一事是本宫失礼,本宫当时应事先告知拓跋贵妃本宫知晓北语,尤其擅写读,如此一来,她也不必为以北语嘲讽本宫被本宫揭穿而感到愧疚。至于太子东宫三位良人良人,呵,拓拔将军,敢问是否连身为东宫之首的本宫也管不得她们姐妹三人,训不了她们姐妹三人?」 拓跋齐脸色一变,随即又冷哼一笑:「末将长妹入宫三年,侍奉皇上太子无一纰漏,也未见如太子妃娘娘般嚣张跋扈。」 拓跋齐仰仗氏族门楣对世间人轻蔑惯了,对昇平此刻的身份也不以为意。可昇平怎能忍下这般嘲讽,当即话里含针反讽回去:「华良娣生前兢兢恪守自然是世间女子效仿楷模,奈何本宫与她所出位份不同,想良人与太子妃又怎能同一气度呢,拓拔将军想必是在说笑了。」 拓跋齐仍是不肯罢休:「早听说太子妃娘娘最擅长狡辩,那日大殿之上太子妃与大隋旧臣叙谈时末将就已领教过太子妃娘娘杀人不见血的功夫,今日太子妃娘娘召见末将是何事,也不必拐弯抹角,但说无妨。」 昇平起身走到拓跋齐面前翩翩施礼:「拓拔将军,今日本宫受命来与将军商讨令妹婚事。」 「太子妃娘娘亲自召见末将,莫非是秦王他想悔婚吗?」拓跋齐冷冷一笑。 昇平蹩眉,随即坦然微笑:「自然不是。不过本宫此举是想替令妹着想。」 拓跋齐闻言哈哈大笑:「逼死末将长妹的是太子妃娘娘,废黜末将么妹的是太子妃娘娘,太子妃娘娘究竟是哪里在为末将妹子们着想?」 「先华良娣之死与本宫无关,拓拔将军不必将此帐算在本宫头上。拓跋丽容当日掌掴本宫,本宫也不想同她一般见识计较。本宫如今只想问将军一句,将军是近太子殿下,还是近秦王殿下?」 第63页 拓跋齐面色一沉,立即为表忠心抱拳在胸:「末将自然是近太子殿下。」 昇平坦然颌首,抚掌道:「本宫猜拓跋将军也是忠心太子殿下。如今太子殿下与秦王内里争斗已是满朝皆知,拓拔将军以为此事孰对孰错?」 「这还用问吗?自然是太子殿下得民心所向,秦王敢挑衅太子殿下嫡长子地位实属有违伦理纲常。」拓跋齐似乎已经察觉昇平设下圈套,但又说不出究竟自己是在哪里上的当。 「既然太子殿下民心所向,来日胜者自然是太子殿下无疑,他日秦王兵败前途自然堪忧。拓拔将军,你说是吗?」 几个字使得拓跋齐霍然抬头,眉头紧皱,没有先前回答说话那般慡快。 昇平与他眼前徘徊两步,身后逶迤百褶凤裙带动拓跋齐的视线,有些混乱头晕。 「来日太子殿下若有幸能继承皇上大统,令妹与太子殿下昔日敌人为伴,结果……本宫尚且记得《史记》里讲汉朝太后吕雉为辅佐亲子登基,遍杀其他皇子及亲眷。向来,届时拓跋家也未必能独善其身阿。」 昇平言语停歇,只见拓跋齐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他心中骤紧,未必是真心以为拓跋丽容会遭此横祸,而是昇平所指的来日场景却有些骇人。 来日李建成登基坐稳天下势必会功成杀臣,他拓跋家虽世代与李家交好,奈何此时正是关键时分,他所代表的拓跋家是否强求与秦王婚配即代表拓跋家在此次嫡子夺位中的立场和态度。 不是投靠秦王,就是投靠太子,二者只能选择其一。 毫无疑问,当然是选择太子殿下。太子殿下眼下距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李世民虽然立有赫赫战功,奈何在京中没有朝臣支持,根本无法掀起大风大浪。若想最终得到皇帝宝座,脚下征程何止相差千里万里。 拓跋齐眼睛滴熘熘转过,脸上仍是没有丝毫放松表情,他故作感嘆道:「可舍妹始终是对秦王情深一片,末将也不好深劝。况且末将长妹过世已是家族尽哀,如今么妹又与皇族无缘,末将也无法对列祖列宗多做交代。」 昇平嘴角噙笑,见拓跋齐话锋已转立即胸有成竹道:「本宫若是许你另一桩亲事呢?」 拓跋齐心中雀跃,只是神态还算沉稳自若:「太子妃娘娘的意思……」 「秦王究竟没有太子殿下身份正统,不如将丽容姑娘纳入东宫,本宫许她个良人如何?来日若太子殿下能指点江山,本宫也需要左膀右臂辅助,她必是德妃无疑。」 拓跋齐终于难掩笑意,立即躬身施礼:「末将替舍妹叩谢太子妃娘娘宽宏大量不计前嫌。」 「不必谢了,那令妹心事只能有拓拔将军去说服了。「昇平睨了拓跋齐一眼,转过身回到凤榻上。 「那是自然,末将定力劝舍妹入宫辅佐太子妃娘娘。」拓跋齐点头称是。 拓跋齐与昇平又寒暄了几句转身告退。 他离去后,长乐从昇平身后走出,端八宝参碗送在她面前不解道:「为什么要招拓跋丽容来?招那个姑奶奶入宫,以后东宫可有热闹看了。」 昇平嘴角露出冷笑:「即便她真想入东宫,也得有那个机会才行,怕只怕拓跋氏撑不了许久了。」 长乐愣住,随即躬身退下。 轻松解决难缠的拓跋家,只剩去长孙家提亲。原以为有李世民事先做了铺应提亲应该不会太难,岂料昇平召见长孙氏竟被婉言回绝。 论国体,太子妃召见内眷,内眷必定惶恐难安,慢说是婉拒,连半刻也耽误不得,恨不能自己身插双翅连夜奉诏进宫侍奉才对。 论辈分,昇平为长嫂,长孙氏即将入宫随侍半年学习宫规,也万没有道理在此时驳了皇兄长嫂的面子才是。 昇平放下手中紫毫,抬头看了看长乐,并无不悦神色:「长孙氏她怎么说?」 「长孙氏说自己身体有恙,唯恐染秽娘娘凤体。」长乐小心翼翼回道。在昇平身边待的时间久了,她大约也知道太子妃越是面无表情,越是爆发前的徵兆。 「有病了?」昇平将笔端蘸墨,将最后一笔画完,在紫玉笔洗里洗好笔,挂好,回首挑眉:「那你遣个太医院的御医去诊视一下。」 长乐神色有些为难:「长孙氏称病原本就是不想来东宫的託词,太子妃娘娘遣御医去珍视,怕是会使之难堪吧?」 昇平将画帛端至自己面前,轻轻摇干墨汁,微微一笑道:「要的就是使她难堪,不然她还不知道自己应有的身份。」 长乐顿了顿,立即躬身领命:「是,奴婢这就去遣御医诊视。」 没走几步,昇平低低唤她:「长乐。」 长乐回身不解的望着昇平,昇平怔了片刻道:「你再遣人给秦王送信,就说长孙氏没他想的那么乖顺,问他句话,这亲事到底是结还是不结。」 毫无疑问,一旦有李世民知晓长孙氏不配合一事,不出一个时辰长孙氏必然会被兄长押上车辇送到东宫来。昇平送信给李世民未必是真与长孙氏治气,不过长孙氏是她与李世民谋划中最重要的一环,不认命,就只能逼她认命。 用所有人的前程来威胁长孙氏再好不过,但愿她如传闻中那般识实务,懂得内中厉害 或许只有让她臣服,才能获得永久的忠诚。 果不出所料,长孙氏申时乘车辇匆匆入内宫,身边尾随并非是一干丫鬟僕妇,而是数十名侍卫,将人送交东宫宫人内侍后,车辇再直奔东宫觐见。 昇平坐在宝座上方看着缓缓入内的长孙氏,大局尽握,她笑意深浓。 夕阳余晖尽展煌煌宫阙为背景,给消瘦的长孙氏平添些许尊贵荣耀,眉眼间也多了端仪天威。她一身衣装,素淡颜色,款式简易,这身打扮别说是行走皇家宫阙,单是在长孙府邸穿着也算是简单家常。 「长孙无垢拜见太子妃娘娘。」长孙无垢俯身跪倒,俯下的身体似乎并不情愿。 「赐座,本宫听闻你身体有些抱恙,小心点,千万不要再受了风寒。」昇平抬头笑笑,不以为然的点明长孙无垢先前的谎言。 长孙无垢对此倒是坦率:「奴婢没有生病,只是不愿奉诏入内宫。」 「为什么?」讶异长孙无垢的直白,昇平不禁皱眉。 「太子妃娘娘此次诏奴婢入内,奴婢已然先猜到了缘由。媒妁之事但有兄长做主,太子妃娘娘不与奴婢兄长商榷反诏奴婢入内,实违纲常宫规。」长孙无垢坚毅面容在夕阳光晕下显得圣洁不可侵犯。 昇平眯起眼盯着长孙无垢半晌,忽而笑了。 果然是统领一家之主的主妇风范,只是为人刻板死性了些。为求规矩正统,不惜与皇威对抗,昇平真不知自己对她该笑还是该气。 「此事令兄已经答应了。本宫诏你入宫无非是说些贴己话,莫不是如此也要遵例规守纲常吗?」 「既然是这个意思,倒也不必如此刻板。」长孙无垢一时噎住,清瘦的面容上有些难言尴尬。 昇平别有深意的望着长孙无垢:「本宫依你言语看来,似乎对和秦王的婚事有诸多不满?」 「奴婢不敢。奴婢唯兄长命为己任。」长孙无垢怨愤的望了昇平一眼,又迅速收回视线。 昇平向长乐使个眼色,长乐立即带宫人和内侍走出大殿,随手将殿门掩实,昇平走至长孙无垢面前望着她,声音平缓:「秦王军功赫赫,来日必然能成大业,你不愿嫁给他吗?」 长孙无垢仰起头,视线直入昇平心底,目光犀利得几乎让昇平错以为自己看见了昔日的独孤皇后。不,长孙无垢比独孤皇后更多了几分理性和柔顺,但她不屈的视线逼得昇平几乎再说不下去。 长孙无垢突然质问道:「奴婢只想知道,为什么选中的是我!」 此问不是质问,而是绝望后的悲嘆。 未等成亲,李世民已然向世人宣告封她为良人,并非秦王妃或良人,还未等趟入这摊浑水使命已经重压在肩,她必须与李世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豆蔻少女无不期盼姻缘美满,偏,此刻置放她面前的是无回棋局。长孙无垢无辜被携入这场赌局付出了太多代价,来日更是未必有回报,一旦来日夺位时有了变故,被首个割捨的人也必然是她。 活该她出身寒门就该被牺牲吗? 昇平望着长孙无垢喟然一嘆:「你我还有其他选择的机会吗?从你兄长协助秦王征战开始,命中注定你必须与秦王同起同伏,就如同本宫从宫倾一刻开始,终生难离动盪沉浮。」 长孙无垢冷笑一声咬紧下唇:「宫内宫外尽人皆知秦王与太子妃的关系非同寻常,怕是迎娶奴婢为良人不过是个欺骗天下的幌子罢了。」 昇平与李世民的隐蔽私情被长孙无垢翻了出来,她呈现出罕有的难堪神色,昇平抓紧手指狠狠抠住掌心,「你说什么?」 「既然眼前已经无路可走,那奴婢只能助秦王成就大业,但奴婢不愿做你们二人的傀儡。」长孙无垢此时也站起身,无所顾忌的望着昇平,素衣华裳,两人心中已将彼此在眼中打量个够。 也在此时,昇平心中突然升起不妙预感,若有一日李世民果真登基做了皇帝,长孙无垢一定不会轻易放手即将到手的后位,更不会与自己和平同处权利之巅。 昇平皱眉,眼前殿门突然被人由外推开,长孙无垢恼恨面容还未淡去,来人已经哈哈大笑:「你们两人躲起来密谋什么国家大事呢?」 昇平愕然,连忙抢上前躬身下拜,为长孙无垢暗中提醒眼前来人是谁:「臣妾叩见太子殿下。」 李建成面色异样,向昇平身后看去,只见长孙无垢淡然从容,他冷笑回答:「虽然二弟尚未迎娶,但叫声弟媳也并不为过,太子妃与弟媳在讲什么趣事需要关上门来,是不是与二弟有关呢?」 昇平脸色大变,只见长孙无垢在昇平身后不慌不忙下拜:「奴婢叩见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正在教导奴婢宫中规矩。」 「规矩?来日多的是时间学,未来半年弟媳都要入宫随侍学习规矩,太子妃也不要太操劳她了。」李建成笑笑,也不再追究事情原委,他在长榻上坐下,昇平和长孙无垢两人则缄默伫立在一旁揣摩李建成话中意思。 最终还是昇平领长孙无垢向李建成告辞:「时候也不早了,大约长孙常尉也该着急了,不若让长孙氏先回去吧。」 李建成淡淡笑道:「弟媳暂且回去,日后东宫有你来的时候。」 昇平闻言心惊,与长孙无垢对视一眼,两人立即察觉对方目光所含意思。 李建成果然已察觉到李世民与长孙家联姻别有目的。虽是他一手促成,但他已经开始有所戒防。长孙无垢再次告辞,昇平送她至殿门口,亲眼看见她登上车辇离去。 昇平望着长孙无垢的背影心中忐忑,勐回身人已跌入李建成怀中。 李建成用力擒住昇平手腕,冷冷笑道:「没想到太子妃才入东宫几日居然已经学会布局了?只是不知道这场宫杀太子妃准备何时开始呢?」 百事待起心犹惊 昇平难得没有表现出太多惊恐和厌恶,只是斜了髮髻朝李建成笑了笑:「若臣妾真懂得那么多朝堂上繁杂的事,倒不如先抓住太子殿下的心再说。太子殿下连日来始终留在拓跋良人那里,怕是早就忘了臣妾吧?」 第64页 昇平手腕被李建成猝然抓住,他滚烫的掌心正贴住她怦怦乱跳的脉搏,震动直入额头惹得昇平脸颊发热,心中疑虑又致使背后渗出冷汗。心头暖,后背凉,浑身上下真是如同堕入九重冰火炼狱。 「你吃醋了?」李建成瞧着昇平绯红脸颊,心中顿觉异样,人慢慢笑开来。 昇平挣脱李建成的钳制并不回答,她低头迈步进入大殿,随口吩咐随侍宫人:「给太子殿下备膳吧。」 「内殿需要薰香吗?」长乐躬身伫立在不远处低声问道。 内殿薰香,则意味着太子殿下今晚留宿这里。 昇平停住脚步,淡淡回答道:「不必了,送薰香去拓跋良人那儿,太子殿下今晚不留这里。」 昇平在赌,赌李建成听到她不愿留宿的话必定会勃然动怒。 李建成果然怒了,听得昇平的吩咐没好气的在背后训斥长乐:「多嘴,内殿薰香!」 昇平微阖双眼再睁开,整个人又换了副表情,略带幽怨的说:「太子殿下愿意来就来愿意走就走,这殿里的人哪个胆敢多嘴呢?」 「若不是知道太子妃是什么样的人,本宫会真以为太子妃在吃本宫的醋。」李建成从背后勐地抱住昇平,根本不顾她的挣扎,将两人身体紧密的靠在一起,他贴在她的耳边呢喃:「究竟是太子妃装的太像,还是你真的为我吃醋了?」 宫人见两人暧昧情境识趣的退去,长乐也开始准备内殿薰香,一切都如昇平所愿,她想转移李建成的注意,计策成功了,却逼出她不愿回答的问题。 即便他们本是仇敌,即便他们始终同床异梦,可夫君臂弯里睡着其他女人,确实让昇平如刺梗喉。昇平的骨子里还是像极了独孤皇后,枕边人的一丝背叛在她们眼中都难以容忍,哪怕夫妇二人心中暗藏芥蒂,另枕它欢也让她们难以释怀。 果然,李建成眼里已有薄怒隐隐勃发:「让太子妃承认吃醋就那么难?太子妃的母亲不是也喜欢独宠吗,本宫又不会怪你善妒,怕什么?」 「臣妾的母亲确实独宠,但她也有资格担当父亲的独宠,臣妾自知不能有幸效仿母亲享有一生宠爱又何必为此自添烦恼?」昇平想起父皇母后心力交瘁,虚弱的反驳。 李建成在背后冷笑,双臂收紧勒住怀中人的身子,「没错,太子妃倒有自知之明。可惜,本宫并不惧内,也不会昏聩到独宠一人。」 昇平有些心灰意冷,她懒得回答,只是靠在身后宽阔胸膛上随他动作。李建成抱住昇平走入内殿。此时长乐已将寝具准备完毕,昇平被李建成用力抛入床榻上,大约是知道结果她没有躲闪,假意迎合其实难掩心中落寞。 纵使没有丝毫情意,他仍用言语伤了她。 此时太子的双手还沾着谅哥哥的血没有洗去,身上的血腥气息与她骨子里的味道极其相近。昇平空洞的双眼望着床榻上方晃动的金蝶穿花的吉祥图案,意识渐渐脱离这副无力躯壳。 缠花丝绦被人解开,外裳瞬间褪尽,内里袭衣轻易剥去,一股暖意贴了上来。 就在昇平以为自己虚假举动可以蒙蔽他的双眼的时候,李建成在上方突然笑了。他的眉眼中蕴含宠溺,嘴角微微上扬,她第一次见他笑的如此开怀如此温柔。 昇平回过神,双眼定定望住定在自己上方的男人,有些茫然失措。 似乎李建成也发现自己的行径异常,他恼怒的收回笑容,面容迅速又恢復以往冰冷。只是破天荒没有掠夺身下的人,反是将她搂在怀里,静静的在昇平耳边磨蹭。 昇平发现越来越难懂的李建成有些可怕。上一次预谋杀死谅哥哥的时候,他也是这般静静陪在她的身边,这次,他亦是如此。 难道,他又要出手了结了谁的性命吗? 与其这样忐忑猜测,她宁愿日日被他责骂殴打,至少无需时时刻刻提心弔胆。 昇平嗓子干涩厉害,憋了半晌低头咳嗽声,李建成冷冷问:「怎么了?」 难以启齿的昇平指指自己肩膀,她□的肩膀置于被外连带着全身瑟瑟,李建成低低压住她的手贴在自己窄臀上,而后用被子包裹住她。 「为什么太子妃不相信本宫最终会坐上皇位?」半梦半醒之际,李建成突然在耳边问道。 昇平心惊,本能回答:「臣妾不曾如此臆想过。」 「若是本宫坐了皇帝,太子妃也会是皇后。」他低下头,凝望昇平颤动的双睫,高挺的鼻尖碰着她的。 「谢太子殿下。」心头颤动的昇平除了一个谢字说不出其他。 李建成望着昇平许久,久到昇平几乎以为他已经掌握自己背叛的一切秘密,整个人唿吸愈发紧迫。 终于,李建成缓缓露出温柔笑靥,轻轻咬住她的耳垂:「太子妃是否有事隐瞒本宫?」 昇平愣住,心头慌乱但人先摇头,勉强扯出笑容反问道:「臣妾怎么会有事瞒着太子殿下?」 「汉王杨谅是本宫杀的。太子妃不记恨本宫?」李建成定定瞧昇平,将她眼底的悲恸一併收入眼底。 「臣妾是有些难过,只是臣妾知道国败家亡怨不得他人,这也是汉王应得的下场。」昇平不敢触动心中疮疤,生怕自己会忍不住恨意寻个机会与李建成同归于尽。 是的,她现在还不能。 对于苟且偷生的人来说,最残忍的事莫过于笑谈过往伤痛,差一点,昇平又被感动于李建成少见的宠溺。 李建成轻轻松开箍住昇平肩膀的手臂平躺过去,他自嘲的笑道道:「明明太子妃言谈用词心不甘情不愿,却硬要做出宽容大度的模样。南人个性果然窝囊,好个怨不得他人!」 昇平不敢反驳,只能裹紧自己也是不敢动。方才还是温柔乡里旖旎美梦,眼下又变成冰窖水窟寒透心肺。 昇平宁愿李建成如从前一样发泄暴戾情绪,也不愿他时而温柔对待自己,毕竟他发泄暴戾时她只需躲在一旁瑟瑟发抖即可,他忽然偶有温柔她却反而无所适从。 「你和李世民谋划的事本宫都已知道了。其实,太子妃对于本宫和秦王来说都无关轻重,我们兄弟百般争夺,太子妃可知道是为了什么?」 昇平缄默不语,侧头望着太子。 李建成目视上方噙着冷笑:「不过是为了些男子尊严罢了。」他忽然侧过身俯视昇平惊惶的双眼:「不管本宫如何厌烦你,你都是本宫的嫡妻,也是堂堂大唐朝的首位太子妃,来日若有意外……本宫怎会心甘情愿将你拱手他人?」 昇平尽量让自己平和语气,看上去并不惊慌:「太子殿下深得皇上宠爱怎会有意外?即便来日真有意外,臣妾也不会假以太子殿下手,届时定会自我了断。」 李建成冷冷笑了,睨了一眼昇平:「就怕届时会有人捨不得。」 「生死不过如此,臣妾其实早已看空,若是太子殿下还有所质疑,不若就此结果了臣妾的性命?也省得太子殿下心中总是挂念」 昇平的强硬逼住了李建成,他不等昇平的话语断结,整个人已经贴了上来,他狠狠吻住她的双唇,逼回昇平所有言语。 无力反抗,也不能反抗。反抗便是不忠,便是早存异心。昇平如同木偶般任太子发泄心中愤怒。 李建成从她的冰冷双唇上离开,阴魅双眼掩藏不住如冰冷意:「本宫若能早一日杀了你也不至于身陷如此囹圄境地。」 昇平慢慢浮起一抹微笑,坦然面对他的纠结:「太子殿下现在动手也不迟。」 李建成面沉似水,一把抓过昇平的长髮:「你以为本宫不敢?」看来,他真的急了。 只是昇平不慌不忙,继续笑着:「太子殿下,臣妾只求痛快些。」 李建成修长的手指轻轻划过昇平下颌的曲线,他随时可以轻易捏碎她的喉咙。可昇平等了许久,太子还是没有下手。 「本宫不会杀了你,本宫会慢慢与你玩。不过就是多费些力气罢了,本宫从不怕麻烦。只是太子妃到底能挺得了多久本宫拭目以待。」李建成狂笑,狠狠摔了昇平身子赤条条从床榻上离开。 李建成的气息还停留在枕侧人已冷冷走向殿外,对此行径见惯的宫人们涌上为他更换新衣长袍,唯独昇平靠在床榻内里一动不动。 众人随李建成走开,内殿重新陷入寂寞无声,昇平又恢復孤单一人,孤单单守着自己性命。 也许温柔从不与她,多少次与缱绻擦身而过终还是抓不住一缕残留。 如果昇平个沉溺情爱的女子该有多好,她可以坦然享有杨广的宠溺,再轻易制服李世民的桀骜,又随心扰乱李建成的喜怒,趁自己青春犹在时留下绮丽的情爱回忆,一个人占尽世间女子的全部羡慕。 可惜,昇平不能。她还学不会温柔低顺,过度动盪不安成就她无法屈服的傲骨,越是打压越是逼自己坚硬起来。 罢了,也许,此生註定她与情爱无缘,与其纠结飘渺恩爱,不如思考如何谋得性命。 昇平闭上双眼,温热的泪水顺着眼角滑落。 秦王李世民娶长孙常尉亲妹长孙无垢为良人的喜宴牵动全京城人的心弦。 秦王李世民这边自是盛况空前,从婚宴大庆三日前寒族将士臣官便开始登门道贺并以此为荣。又逢皇上降旨京城内外同欢三日,更是为寒族将士容颜上平添几许光彩。 李建成这边相较安静许多,众多门阀世家正齐聚太子东宫一堂为太子遭受冷落而忿忿难平,不甘被打压的他们已开始暗自搜罗长孙家族通敌证据,待到明日一早皇上李渊临朝时弹劾长孙无忌,借而坐实秦王反叛。 「长孙无忌虽然祖辈是拓跋氏改姓长孙,但已脱离士族高门1。他所率领的寒族若就此腾升必然会夺取门阀世家的地位,江山社稷他日也是令人堪忧阿!」魏徵此言一出,身后门阀世家的公卿大臣们无不颌首称是,魏徵成竹在胸的抱手对太子谏言:「长孙无忌他不过是个只懂得军事谋略却不能统兵打仗的酒囊饭袋,能得到皇上重用,都是被秦王蒙蔽的缘故。众臣兄身为一朝之臣必应谏言皇上,将此宵小打回原形才是。」 「不错,是该如此。」裴寂2点头道。 「你我当然以此为己任。」封德彝3也随之附和。 唯独身坐蟠龙金椅的李建成久久沉默,思索半晌才唤过身边贴心内侍冷冷问道:「太子妃何在?「 内侍从未见过太子会在与朝臣商议国事时走神,准备不及的他慌忙上前拱手:「今日秦王大婚,太子妃娘娘替太子殿下去送贺礼了。」 李建成听完奏禀点点头,收回宽大袍袖脸色越发阴沉,目光直眺殿门外沉思。 殿下众人见此情景不禁面面相觑,此等关键时刻太子建成居然先想到询问太子妃的去处实属让人气结。自古美色误国,看来眼前这位即将登上宝座的太子也不例外。 魏徵重重咳嗽一声:「不是微臣多嘴,按说太子妃也该与秦王避嫌些,毕竟内里宫外皆有谣传…… 李建成霍然抬高视线,一双飞扬入鬓的浓眉不悦上挑:「哦?什么谣传?」 第65页 魏徵立即明白自己方才言语已经不小心触及隐秘,只是性情耿直的他不肯就此缩退将话锋转了转:「不过是一些太子妃与秦王交往过密的谣传,臣觉得太子妃在此紧要关头应与秦王分清你我,站在太子这方,以免内泄大计才是。」 李建成听罢魏徵微妙言语,动了动嘴角:「不若明日上朝,顺便依附众卿家的意思就此废了太子妃如何?」 魏徵几乎一口气噎住,看着李建成不肯纳谏也发了脾气:「太子殿下明知此时废太子妃对太子殿下声名无益。」 李建成不禁冷笑:「那现在本宫有一个人尽可夫的太子妃,就有好声名了吗?」 魏徵顿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如此棘手问题。 李建成睥睨众人,言语冰冷刺骨:「你们何尝不是暗自在心中嘲讽本宫后宫失火?」犀利的目光一一扫过在场众人,视线所及朝臣无不惶恐跪倒。 一时间殿下匍匐一片皆不敢抬头。 太子忽然笑了,随即安抚各位追随朝臣:「其实,本宫与各位臣公一样,如今纵容不过是想借那贱妇之手拖住秦王,省得他知道本宫的谋划坐以反击罢了,请各位臣公放心,他日本宫登基第一个要手刃的人就是那贱妇,本宫定要为元妻丽华讨个公道。」说罢,李建成面带微笑起身扬手拉住魏徵:「魏徵,你跟随本宫近十载,莫非你还不清楚本宫是否下得了手吗?」 魏徵一开始是难逃怀疑,可霸气十足的李建成此时所表现出的态度分明是更爱江山,哪管那杨氏公主的生死存亡,所以魏徵将信将疑的点头:「臣自然知道太子殿下定能成就大业,也正是如此,微臣才会如此死命保荐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乃是当今皇上的嫡长子,继承大统是理所当然,是吧,各位臣兄?」 群臣也纷纷点首称是,与跪倒之初的惊恐相比,紧张气氛顿时淡了许多。 李建成满意的看着魏徵带领朝臣见风使舵,他点点头,转身重新走向金椅,转身一瞬无人能见时,他面容所带笑意顷刻变得冷沉。 昇平并不愿去为李世民贺喜,一来她对北族婚嫁习俗并不甚懂,二来也确实不愿接受众人打量她与秦王时的异样目光。奈何清晨时分李建成派内侍送来贺礼,钦定由她代为转送秦王。昇平也确实想藉此告之李世民他们的谋划已被太子得知需两厢准备,这才亲自再登两仪殿。 因长孙氏并非正妃,因此大婚不在秦王府而由内宫册封,长孙氏需与各方叩拜谢礼后方才由李世民接回府邸成婚。 李渊后宫妃嫔众多又多姓拓跋,或与拓跋氏交好,大多告假不往。唯独尹德妃,莫淑妃两人亲自与礼。昇平则按礼数坐在左手三位,长跪皇上空位的长孙无垢此刻正落入她的眼底。 长孙无垢容貌算得上清丽,上次素衣已是动人,如今红衣嫁裳更是别有一番风韵,六只金丝攥珠的凤钗斜于髮鬓也为她平添了些许贵气。 昇平只瞧了长孙无垢一眼便扭过头,望着空荡荡的殿门,觉得内殿气氛有些别扭尴尬。 是了,今日本该由李世民站在殿门外,等候长孙无垢拜别内宫妃嫔后,再由他接回府邸,可此时吉时已到李世民竟然不在。 莫淑妃命宫人送给长孙无垢送上贺礼,锦盒打开,里面露出一对熠熠闪光的紫金石榴花簟翠的镯子。 「奴婢谢淑妃娘娘。」长孙无垢匍匐叩首谢恩,莫淑妃善意笑笑:「以后长孙良人不必自称奴婢,虽然你眼下只是晋封个良人,可秦王他并未娶正妃,你操持家务功劳有嘉,自称臣妾也不为过,德妃姐姐,你说呢?」 尹德妃抬眼瞥昇平不快的脸色,淡淡道:「称谓倒是不必在意,以后长孙良人多多照料秦王身体,应事事为他解忧才是。」 随即尹德妃也送给长孙无垢一柄玉雕纨扇,长孙无垢将玉扇执在手中不由得暗自惊嘆,瞧似不起眼的扇面所绣的石榴葡萄皆是用红紫宝石镶嵌而成,她知此物珍贵,立即匍匐叩首道:「臣妾多谢德妃娘娘赏赐。」 尹德妃笑笑不以为然的摆摆手。 长孙无垢由教导嬷嬷领至昇平面前,教导嬷嬷回头对长孙无垢笑道:「太子妃娘娘可是长孙良人的大媒人,长孙良人需多谢一声。」 长孙无垢坦然笑笑:「那是自然。」 说罢,她直直跪倒在地。昇平如德妃淑妃般命长乐将太子建成已经准备好的贺礼锦盒拿出。 长乐小心翼翼在昇平身后打开锦盒,瞧见贺礼的她脸色顿时大变,昇平回头也发现长乐不对劲,再顺着她的指尖瞧去,一对红玉坠角的耳珰正盪悠悠晃着。 昇平眼前一黑险些举止异样。这对耳珰原本是她和李建成大婚时李世民所送的新婚贺礼,李建成曾藉此物暗指李世民对昇平用心良苦,行为不轨。险遭废妃时她曾将耳珰送出用以作为和李世民联络的凭证信物,不料此物千转之后居然又重新落在李建成手中,再次原封不动的作为长孙无垢大婚的贺礼。 莫非李建成是想以此警告李世民,秦王府邸亦有内贼,他已经掌握李世民的全部动态? 如果说,昇平是李世民埋在太子身边的棋子暗探,谁又是李建成送进去的jian细? 长孙无垢不知为何昇平主僕二人停住动作,她抬起头望着僵住动作的昇平,此时不管缘由如何耳珰必须要先给新人戴上稳定眼前情境,昇平屏住唿吸,颤抖手指将耳珰为长孙无垢挂好,而后强笑笑:「来日长孙良人要多与本宫来往,切莫因为隔着宫墙彼此生分了。」 长孙无垢点头,僵硬着施礼叩首,再抬头殊不知她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长孙无垢也是个再刚强不过的女子,与昇平交手时却总处于下风,她自然心中多有不甘,昇平嘱咐长孙无垢的两句话被她觉是暗藏嘲讽,眼下当着众人面又不好发作,所以憋屈至极的眼泪顺脸颊轻轻滑落。 昇平见长孙无垢这般不能妥帖心中也是不悦,她似笑非笑的问道:「长孙良人可是喜极而泣?」 莫淑妃不知两人交往的内里缘由,见长孙无垢哭泣拊掌笑笑:「果真还是个孩子,大约还在为良人封号而气恼吧,长孙良人你大可放心,秦王为人耿直自然不会亏待你的,来日你再为他生育个一子半女,本宫再奏请皇上晋封你为良人,千万不要哭了。」 长孙无垢一时口不能辩,只能硬生生又叩了首才站起身来笑笑:「臣妾确实如太子妃娘娘所讲喜极而泣,臣妾能承蒙皇上钦点侍奉秦王终生心已足矣,并无因为封号低微而不满。」 「果然是个识大体的孩子,你只需好好为秦王操持府邸,来日秦王一定不会亏待你的。」尹德妃慈爱的笑笑。 一时间皆大欢喜,又是一番鼓乐歌舞齐贺。长孙无垢脸上笑靥犹在,昇平面容倒是冷了几分。两位德妃淑妃在上,偏又各有心事。一时间四位女子相处倒也算安静,任由下方宫廷乐师歌女增添热闹。 仪式即将完毕时,李世民才匆匆入内,显然两仪殿朝贺的臣公已将他灌醉,他欣然步行入内殿时脚步已经有些不稳,人也是来回的打晃。 先与尹德妃,莫淑妃一一拜过,他再转身抬头,昇平与李世民视线相碰,心中不快立即别开。 「臣,拜谢太子妃娘娘前来主持册封长孙良人的大礼。」李世民醉眼朦胧,笑着说。 「秦王客气了,此事是本宫应尽的本分。」昇平虚意客套也是笑着回答。 两人短暂言语后,李世民拉过长孙无垢的手,仔细断粮察觉面颊有泪,不觉皱紧眉头嘟囔道:「好好的大喜日子哭什么?」 长孙无垢见他直直望着自己,不禁讪讪羞红脸:「没什么。」 莫淑妃见状起身打圆场:「若要打情骂俏回秦王府再说不迟,如今仪式已经完毕,秦王可以将新人接回了,本宫和尹德妃,太子妃也好方便歇息。」 李世民笑着告辞,宽厚大手始终拉着长孙无垢的:「是,臣就此告退。」 说罢,他与长孙无垢两人同时进退,走出殿门连头也不回。 阴暗大殿只看得清门外两人光鲜亮丽的红色礼服,昇平心中更是不堪。 尹德妃和莫淑妃起身准备离去,昇平命长乐收拾好随身物品与二妃告辞,心中郁结的她走的甚是匆匆,弃用车辇,自己徒步直穿上林苑至湖畔,直至一口气用尽方才停住匆匆脚步。 被刺的心在阵阵抽痛,她在水边倒影里看见自己阴郁的面容,难看至极。 曾几何时李世民的专注挚情是昇平转身拒绝的动力,他越是紧追不捨,她越是不屑愤恨,可从今日起,他无处不在的关切开始转于他人,让她首次尝到心酸的滋味。 可以预想,接下来李世民会接长孙无垢回到秦王府,两人对饮一杯天长地久合欢酒,共睡一张百子千孙同枕被,她曲意迎合,他快意掠取,从此夫妇和鸣,再入宫来必然是一个低眉羞涩一个慡意快慰,思及此情此景昇平开始厌恶即将到来的谋划时刻。 其实,昇平不该嫉妒的,甚至她应该就此冷笑,长孙无垢的加入意味着李建成和李世民兄弟相残的宫杀序幕终于开始掀开,可不知为什么昇平一点也笑不出来,抬眼望望身后跟随的宫人内侍,嘴角挑了几次终还是放下。 此处不能流泪,不能微笑,一切只能佯装无谓,她幽幽说一声:「原以为时候未到莲花不曾开,不料想,不知不觉里竟然早已经谢了。」 随即昇平拂了拂袖子唤声身后呆滞的人:「长乐,本宫累了,回去吧。」 1长孙氏原姓拓跋。北魏皇室拓跋嵩之后。孝文帝时将拓跋姓改为皇族宗室之长门,故改姓长孙氏。 2唐初大臣,太子党朋羽,唐太宗登基后将其流放回原籍。 3封德彝,旧日杨素器重的大臣。唐初辅佐太子李建成,兵败后为李世民所用,官拜右仆she。 千钧始来人不待 昇平携宫人迴转东宫,远远便见东宫大殿此刻灯火通明,宫人内侍在殿外频繁行走,侍卫更是围满迴廊。昇平狐疑,提心斗胆下辇一步步踏上台阶。 人未及大殿已有侍卫高声通报,声音层层传达,似怕极昇平会骤然闯入影响其中大事进展。 瞬然,殿门由内咣铛铛推开,李建成金冠赤裳,面笑神定的由殿内迈步走出来。 昇平率众人下跪,他含笑扶起昇平手臂,关切询问:「怎么回来这么晚,本宫差点去和二弟要人呢!」 察觉李建成语气似乎夹带不满,昇平垂首不曾回答,李建成展臂搂着羞涩的她入怀,「太子妃怕是累了,不妨回内殿休憩一番?」 昇平从李建成怀中窥视,发现殿门内影影绰绰似有十几人人影在噤声隐藏,这些人的身影透过窗纸僵住不动,显然意在隐瞒她。 昇平会意,登时俯身对李建成施礼:「谢太子殿下,臣妾立即去偏殿休憩。」说罢正要转身之时,李建成在昇平的耳边道:「太子妃,且等等。」 昇平心中不由咯噔一下,不敢再轻易妄动。如果她没有猜错的话,李建成此时必定是正在聚集臣官商讨如何除掉李世民之事,因为她的无意中闯入,自然引发君臣所有戒备。 第66页 李建成此时……会动手杀她灭口吗? 心中忧虑百转,身上竟被人披上一件黑雒毛风麾,黑雒毛硬挺,毛尖抚在昇平脸颊犹如李建成冰冷手指,激起她一片战慄恐惧。 「秋凉风急,太子妃小心身子。太子妃更要能做到临于风前不动不摇,才能身体安虞无忧。」李建成倾身贴在昇平背后声音沉沉的道。 昇平良久以后才回答:「是,臣妾明白太子殿下话中意思,臣妾先行告辞。」 宫人簇拥昇平悄然离去,李建成静静伫立东宫正殿门口,直等到不见昇平一行人人影方才对身后之人冷笑声:「魏徵,你们出来吧。」 殿门由内再次推开,魏徵等十几人尴尬走出,纷纷向李建成俯身施礼:「太子殿下,太子妃如此游离太子殿下和秦王两边实属危险,不若……」 李建成缓缓开口:「不若本宫亲手杀了她?」 「杨家如今已没有仰仗,即便太子殿下动手杀了杨氏也有缘由。太子妃不守妇德,秦王意欲媾合,再由太子殿下亲手正法以正百姓视听,孰是孰非天下人自然分得清楚。不知太子殿下意下如何?」魏徵抿胸前鬍鬚道。 「明日魏徵魏卿家不是还要弹劾秦王吗?此番折腾可有充裕时间?」李建成漠然回首,一双凌厉眼睛直视魏徵。 「这个……」魏徵被李建成犀利视线逼得垂首不语,两人僵住不动,四周臣官宫人也都屏气凝神不敢出声。 突然,台阶下蹬蹬跑上一名跟随太子多年的心腹内侍,噗通跪倒在李建成脚边,「太子殿下,奴才有要事禀告。」 「讲!」李建成不耐烦的拂袖。 内侍有些犹豫,一时不知该讲不该讲,他暗自打量四周臣公神色也是纷纷探究,遂贴心悄然站起俯在李建成耳边轻声道:「秦王新婚之夜只身离开秦王府……」 「他想做什么?」李建成一把抓住那名内侍的胳膊,厉声反问。 内侍从未见过李建成如此严厉过,他顿觉惊惶不已,壮胆压低声音又道:「秦王潜入皇宫,已向东宫而来。」 昇平独自躺在床榻上,心中正在难过。一挽青丝胡乱覆在玉枕上,如同寂寞的蔓藤爬满整个空凉的芙蓉簟。 心中被寂寞纠缠,几乎按捺不住的她拼命阖紧双眼,不想让自己去纠结李世民的新婚之夜,不想让自己去揣测李建成聚集谋臣的内幕,她只想求个安然入睡,却不能够。 丝滑的寝被遮不住身心空荡,除了辗转,还是辗转。 寂静无声的大殿,长乐不在,侑儿不在,第一次,昇平察觉自己如此害怕黑夜寂寞,更害怕没有人陪同的夜晚。 耳边似乎有人在说,我许你倾尽天下。又似乎有人在说,我们从水路出宫,从此山高水阔。记忆如同水纹般层层蔓延开,她如同被人溺在水中,冰冷的水就此漫过喉咙让她难以喘息。 「笃笃。」有人敲门。 「进来。」昇平骤然睁开眼,疲累的她平躺在榻上,全身异常无力。 长乐碎步走入大殿,整个人轻轻附在昇平耳边嘀咕两句,昇平眼底骤然燃起一丝光亮随即又再熄灭。 「也太大胆了,他一个人发疯也就罢了,凭什么要拉上本宫一同丢掉性命?」昇平似不以为意般喃喃。 长乐又俯身道出几句,她低低的声音传入昇平心底引发悸动。月色如霜,昇平被冰冷的颜色夺走最终的坚持,茫然起身随着长乐去赴这个明知註定自己会沉沦的约会。 大约还是因为耐不住寂寞吧。女人最怕寂寞,因为寂寞容易噬人心骨,寂寞容易噬人神智,此刻她心中空白一片,木然披上风麾匆匆从内殿后门离开。 静夜偷偷行走的长乐不曾手执宫灯,后门原本应有的内侍也悉数不见,一路月光随同昇平而行,静静为这个深夜赴约的寂寥女子照亮。 栖凤宫,算起来昇平已许久不曾去过了。 从她不再是大隋公主开始,从她不再纯真如同往昔一般,她便远离了那方净土。那个嬉笑打闹的小阿鸾,那个只愿与杨广桂花树下翩跹奔跑的小昇平,皆随着栖凤宫被改换的宫名而远去,她始终在刻意躲避经过此处。如能不经过栖凤宫便命人远远避过去,必经时,她也会执意中别开双眼视线不去留恋那些过往。 他,偏约她在此处相会。动了她心头最在意的心思。 三更时分,荒废的宫殿里梧桐树叶阔繁茂,摇碎点点月光银影。 昇平推开宫门而入,长乐则垂首伫立在栖凤宫门口不再向内前行,任由昇平一人徐徐步入感受过往。 脚下有数丈堇色红毯直入殿内,已经败落的宫苑唯此毯异常簇新。昇平摸进栖凤殿内,漆黑的夜色里四处弥散着熟悉的气息,她毫不费力摸到宫灯所在,还来不及再寻找火镰人已跌落宽阔怀中,炙热的唇暖暖的贴了上来。 昇平向来在情事上被动,可今日两人纠缠在她的昔日梦境里,似乎变得不那么真实起来。于是昇平恍惚的捨弃所有矜持只剩下独占爱人的欲望,不闪不躲,亦用力回吻他。 良久,两人唇舌分离,她不察自己话语中竟含了些许幽怨:「今夜秦王本应红烛美人相伴还来此处犯险做什么?」 轻嘆声幽幽怨怨,气息更是摇曳他人心神,似哀恨,似寂寥,一声催入人心,惹得李世民几乎情思迷离,还想再亲吻梦中辗转思念的她。 「因为我想你。」李世民张臂搂住昇平。 不知为何,秦王府艷红的喜庆无法掩住昇平失望离去的孤寂身影。独坐在喜房的长孙无垢面容时似昇平嗔怒,时似昇平羞怯,提醒李世民今夜还有一人独自隐匿在宫中寂寥空望着一同携手。 无诏入宫是死罪,即便身为皇子也不能倖免。独见妃嫔也是死罪,即使有天塌地陷大事也不可擅行。 偏李世民遏不住自己的思念,动用所有隐藏内宫线人,费尽千辛万苦潜入她昔日宫苑,只为在自己另娶之日许她一个终生承诺。 「等我,你一定要等我。来日,你必定是我的皇后。」他炽热嘴唇在她耳边呢喃,轻呵气息入骨销魂,用许诺吞噬昇平的所有理智。 昇平俯在李世民怀中不再想其他,为轻飘飘一句话嘴边浮起笑意。他不再是世敌李家亲王,她也不是前朝杨氏公主。他们不过是世间最寻常不过的男女,纠缠着慾念。 真心若此,夫復何求? 「为什么不回答我?」李世民听不到昇平回答急了起来,怕她还在伤心别扭,他执着的望着她求一个肯定的回答,人似孩童般忐忑难安。 「红嘴白牙,说了也不过是过耳云烟,什么时候秦王亲手拿了凤冠跪在本宫面前,才真答应你。」身处再熟悉不过的栖凤殿昇平似乎也轻松了许多,随意娇嗔眼波流转。 李世民紧蹙眉头,一把用力箍紧昇平郑重发誓:「我说的话,句句当真。」 昇平羞涩别开双眼,有意为难:「谁也没说秦王的话是假的,只问秦王届时是跪还是不跪?「 「若有一日我大功得成,必手持凤冠跪行至公主面前如何?」李世民的呵气徘徊在耳边,昇平身子不住微微颤动。 昇平还未回答,门外已有匆匆脚步声勐地响起,只见一步沖在前,咣当一声踹开大门,大笑道:「怕是没有那日了吧!」 李世民将昇平挡在自己身后,昇平见状却反手掌掴李世民,清脆声响出其不意迴荡在大殿李世民顿时怔怔,他眼睁睁望着昇平飞一般奔向李建成,跪在夫君脚下不住哭泣,双肩不停的颤动似异常害怕惊恐。 昇平偷眼瞧去,此时李建成身后伫立数名贴身带刀侍卫,皆是常随太子身边以卫安全的熟悉面容,想来他也觉今日太子妃有辱名节之事不宜被外人知晓。 长乐则披头散髮的夹杂在中,人被侍卫绑住手脚,颈项上更是架着明晃晃刀剑。并非是她不示警,而是根本来不及示警时,刀剑已经逼到了身边。 荒殿内,昇平,李建成,李世民三人各怀心事对立,阴森黑暗中根本看不见彼此表情,心中却在暗自揣测着容忍底线。 昇平抽泣:「秦王殿下,今日本是你大婚之时,你不该舍新人独自闯禁宫,本宫无奈只能好心来此良言相劝,可你偏偏不听,若再不回去,长孙良人又该如何自处?」 寂静,猜疑,心中忐忑。三人表情再次轮换。 李建成闻听昇平辩解突然哈哈大笑:「是阿,新婚之夜二弟不去怀抱美人,与你长嫂在此做何打算?」 李世民勐然上前一步,昇平立即紧张站起抱紧李建成右臂,似惊恐难定,想要在安全的地方寻求庇佑。 「臣弟……,不解女人心事。」李世民犹豫片刻,才对李建成回答模稜两可的话。 「胡说,二弟怎会不解风情,分明是想要藉机与太子妃一叙旧情吧?」李建成似暗夜罗剎挑起嘴角微微冷笑,他回手掐住昇平下颌:「太子妃,本宫的猜疑是否正确?」 昇平脸色苍白,眼睛来迴转了转,惶然回答:「当然不是。「 「那太子妃与本宫解释一番,「他日手持凤冠跪在太子妃面前」这句话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李建成手指再次加力,指尖几乎抠入昇平颈项的皮肉里,昇平接近窒息。 只需再施加一丁点力气,昇平就会命丧此处。 昇平突然发疯般挣脱太子钳制,拔出他的腰下佩剑直横在自己颈项上:「此事与臣妾本是无关,若太子殿下不信,臣妾只能以死明志。」 李建成四两拨千斤的将食指与中指一併夹住剑尖,昇平力道柔弱已无法再动,他冷笑:「也不必自刎,太子妃无须一而再再而三用自刎来要挟本宫,此刻只需太子妃做出些什么动作证明给本宫看,到底是二弟意图不轨,还是你们郎妾有情即可。」 昇平顿时浑身颤抖,手握剑柄一时不知该如何动作。只见李建成力若千斤沉重,压住剑尖往前送,昇平根本拽不住剑柄,身子也随剑慌乱而出。 嘭的松开,李建成微微含笑。昇平颈项已离剑锋几寸远,而前方剑尖直指李世民冲去。 幽暗大殿,昇平一步步近前,她直直望着李世民,黑暗中,两人皆无表情。 剑锋吸收微弱月光泛着青幽色彩,没几步,剑锋已顶在李世民胸前。 就此将剑交给李世民让他杀出一条血路出去?可他一人能顶几人之勇?若身后再藏一个负担如手无缚鸡之力的她呢?若就此反手杀了太子建成?怕是剑锋还来不及割伤太子衣角边缘,她已被众位侍卫出手毙命,还谈何求生? 显然,除了杀掉李世民,此时已无他法。 昇平与李世民四目相对,分明看不清他,又分明看的清他。 昇平二话不说闭紧双目,使出全身力气一刀捅入李世民胸口,口里叱骂:「逆贼,本宫早想将你亲手剐死了,你杀兄长夺我山河,本宫恨不能生啖你肉,热饮你血!」 剑尖深深刺入,昇平几乎能听见剑锋割断李世民肋骨的森然声音。手还来不及迟疑,太子建成已站在昇平身后,用掌心扶住她手腕,状似回拉,实则暗中加力向前推:「太子妃,息怒。」 第67页 剑尖越入越深,李世民躲也不躲,直直挺着接受。 剑柄终贴在李世民胸口,有温热的黏稠血意滴滴答答落在昇平手背。 昇平看着自己手背上的血迹愣愣,李建成握住她的手腕再向后勐力拔出佩剑,一把伸出左手将李世民身体重重推开,李世民吃不住力噗通跌倒在地上,用力爬起又跌倒,口中始终不肯发出一丝痛苦呻吟。 「二弟,李世民!你凭什么和本宫争?嫡长子是本宫,你就算统领大唐军马追随臣子也不过都是些寒族莽夫,门阀士族拥立的是本宫,他们才配与本宫一同坐得天下江山。即便来日你果真夺位成功,门阀士族又有几人能真心为你鞍前马后的效力?」李建成俯身拉起李世民冷笑道:「更何况,本宫身边还有太子妃来牵制你?你知道吗,她是本宫的人,身心皆是。」 李建成一把抓过昇平长发,按在李世民面前,笑道:「所以二弟放心,本宫登基以后永远不会废后,二弟,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齐腰长发被李建成用力薅住,昇平痛苦弯腰,强忍着疼痛的她额头已经渗出汗水。李世民疼惜的看着昇平,伟岸身躯半跪倒在地一动不动。 停了半日,李世民捂住胸口伤势再勉力站起。李建成当着他的面卡住昇平颈子将她甩在一边,侍卫冲上将李世民制服在地,侍卫首领抱拳在胸等李建成令下:「太子殿下,如何处置秦王?」 「立即送回秦王府邸。」李建成缓缓一笑,看看眼前气息虚弱的李世民:「若非你执意入宫,此事还一定能成功。今天你当真助本宫一臂之力了,咱们明日胜负已定。」 侍卫将李世民推拉拽出,趁无人发现将秦王送出禁宫。 昇平也被李建成拽住手腕拖拉出门,迅速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栖凤宫再次回復寂静,仿若不曾发生什么。 唯独金砖堇毯上流下洇红血迹,暗黑一片。 太子身边近臣魏徵对此时始终缄默不语,眼睁睁见太子妃被囚入内殿后捋了捋鬍鬚,上前一步进谏:「太子殿下,为何不就此杀了秦王和太子妃?」 「深宫内殿皇子暴卒事关重大。况且……他此时已经身受重伤再不能与本宫争位,待本宫登基以后再定他的生死简直易如反掌。」李建成眯眼,眺望依旧沉浸在夜色中的宫殿,「起风了,你也先回吧。「 「可是,若不斩糙除根,恐怕……」魏徵心中有所不安,总觉得太子若此时放过李世民,必然身遭反噬。 「没有可是。若真要说到斩糙除根,恐怕连本宫也要除掉吧?本宫与秦王也有血肉相连!」李建成泰然诘问。 魏徵见太子如此不听劝说,噤声再不敢多说。 李建成转身入内,魏徵也只能嘆息着从暗夜里离开。 李世民被众人送出宫苑,先行已经有人通知了长孙无忌,长孙无忌骑「青骓」1独自前来,他双臂展开接过近乎停滞气息的李世民。侍卫首领向他拱手:「长孙将军,属下只能送秦王到这里,属下还有它命,对不住了。」 长孙无忌默然将已无声息的李世民放置马后不与此人对话,策马扬鞭迅速带转马头,青骓一声嘶鸣立即放蹄驰骋,不消片刻功夫已经消失在众人眼前。 长孙无忌赶至王府,因前来为秦王大婚贺喜之人还没有散尽,长孙无忌只能将李世民背在肩头,裹盖住黑色披麾,迅速徒步穿过迴廊径直奔向新房,长孙无垢见兄长疾驰而至刚想开口询问,只见长孙无忌弯下腰,披麾散开,脸色惨白的李世民已颓然倒在婚床上。 李世民遍身血污染红玄色长袍,看情况伤势颇重。外面有随侍僕妇听见声音冒然闯入房门,长孙无垢立即面容坦然站起身将僕妇推出:「秦王刚刚酒醉了,你们先去煮些醒酒茶来,再打盆净水进来给我就行了。」 那僕妇偷眼看看神色淡定的长孙无垢,人疑惑着离去,长孙无垢和长孙无忌一起将李世民血色外衣撕开,此时血污已经干涸,外衣正粘在伤口上,一旦撕开便会扯动皮肉血流不止,长孙无垢轻轻剥开外衣才发现李世民所受的伤前后贯通,可见下手者之用力。 长孙无垢见状不禁蹙眉:「什么人敢对秦王下这么狠的手?」 长孙无忌提及背后蹊跷不由得面沉似水:「是太子下的手。看来,计划要提早进行了。」 李世民失血过多已经人事不知。长孙无垢用髮鬓金钗将伤口周边的腐肉挑出,长孙无忌随身有治刀伤良药,再拧开盖子将药粉按上去,药粉刺痛,昏迷中的李世民勐地抽痛,额头渗出层层汗珠。 僕妇送来水盆和醒酒汤,长孙无垢笑着走过去,以自己身体将僕妇好奇视线遮住,状似无意的说:「秦王喝的酒也太多了,你先去与总管说声,今日贺喜之人明日秦王再来打赏,今晚王爷先在主房休憩了。」 僕妇应声退去,长孙无垢再次回身,将水盆端到李世民旁边用清水将他身上伤口擦拭干净,长孙无忌欲将外衣撕开为他包扎伤口,长孙无垢按住长孙无忌的手腕,轻声阻止:「大哥,你一会儿还要从正门走出去,衣不蔽体如何跟众宾客解释?」 长孙无忌觉得妹妹说的有道理,又将衣服再穿起。可总不能撕掉床寝被褥来包裹伤口,长孙无垢只能背过身将自己贴身的红裳脱下,用牙齿撕成宽条,将李世民胸口伤势包扎好,转过身对长孙无忌说:「此时前厅人员纷杂不能请大夫过来,等到明日人少时,大哥还是请位大夫过来替秦王瞧瞧吧,我看情况有些不妙。」 长孙无忌面色凝重的点头:「你一个人独守此处要小心,若秦王他……遭遇什么不测……你也难逃利害干系。」 长孙无垢停住手中动作,望着李世民惨白面色心中怅惘:「他生,我们长孙家难逃干系,他死,我们长孙家也是生死相依,真不知如此奔忙碌碌最终为了什么?」 「若是他日秦王能登上皇位……」长孙无忌这个七尺高的汉子竟说不出谎言来哄骗自己的亲妹子。 长孙无垢涩然一笑:「你真以为他登基后会善待咱们长孙家?」 长孙无忌愣住,旋即恶声恶气道:「若他不肯,我自有办法,为兄的先走一步了。」 长孙无垢并没有起身送兄长,只是一个人呆呆坐在李世民身边,为他擦拭额头,掖被子,而后望着窗外漫长夜色发怔。 1青骓,昭陵六骏之一,李世民最爱坐骑。 明朝谁为砧上俎 太子东宫内殿寂静非常,长乐已被带刀侍卫就此押出,只剩下李建成将失魂落魄的昇平摔在床榻上。 昇平低垂面庞抬手自若的整理一下髮鬓,而后从榻上爬起坐下,始终不曾瞧上一眼面前盛怒下的夫君。她的姿态被李建成由上而看,像是怕极了自己。心中顿生不满,用手指硬生生将昇平下颌抬高,却在不经意间察觉她眼底一闪而过的厌恶。 李建成冷笑:「怎么,怨恨本宫冲散太子妃和秦王的苟且好事?若不是本宫及时出现,怕是皇后的凤冠都已经戴在太子妃头顶了吧?」 昇平不语,先前用长剑刺杀李世民时的狠绝已不见踪迹。此刻她心中难抑的是对李世民严重伤势的担忧。 不知道他今夜能否支撑活下去。不知道来日大业是否还能继续完成。 李建成见昇平木讷不语手指松开她的下颌,「不妨再告诉太子妃一件秘事,明日一早上朝时本宫便会与几位重臣联合谏言弹劾李世民,以军饷中饱私囊,携寒族将士对朝政怨怼,另备蟒袍金冠欲取父皇皇位而代之等罪名奏本,务必让李世民从此了断对皇位的痴心妄想。」 「当今皇上英明睿智,又怎会相信如此荒谬的奏本?」昇平幽幽道,语气中含有不置信的轻蔑。 「父皇老矣,人一旦身处宝座之上俯视众生生死,难免会心生多疑。这些欲加之罪有则难逃死罪,无则亦会贬黜废封,父皇又怎会去一一细辨?自古父子夺位的事并不少见,单就是你们杨家不也有炀帝逼死亲父一说?」李建成轻佻一笑,又说道:「说起这些典故,想必太子妃比本宫还清楚些,你说呢?」 「太子殿下不该将这些秘事说与臣妾听。」昇平慢慢昂起头,双眼直直望着李建成:「太子殿下就不怕臣妾有意通敌吗?」 「说起通敌一事,本宫还真要谢谢太子妃,若不是拜太子妃你那一剑所赐,李世民他怎么会重伤难愈,又怎么会任由本宫揉搓弹劾?明日纵然本宫说秦王他意图杀父弒君夺取皇位他也无法迈步金殿为自身辩解了。若是如此算来,本宫倒要真真切切犒谢太子妃一样好物件。来人!」 李建成举手击掌,掌声落罢,已有小心翼翼的宫人手托金盘而入,金盘之上赫然摆放三样物件。鸩酒,匕首,白绫。 「不知太子妃更喜爱哪样?」李建成接过金盘托至昇平面前,右手从中端起金樽逼在她的唇边,金樽杯壁冰冷触觉惊得昇平本能闪躲,李建成见状眼底寒光陡然闪过,他唇上凝着笑,语声轻佻:「哦,原来太子妃不喜欢鸩酒的味道?那咱们换换,这把金匕看上去倒是还算锋利。」 李建成放下金樽拿起匕首,手持匕首顺着昇平耳侧轻轻撩过,只见一缕青丝长发已随刀锋力道飘飘落下散于榻上,「这匕首让本宫想起本宫母后。」李建成似回忆起幼年过往紧皱眉头,他将匕首放在眼前仔细端量,又用鼻子嗅了嗅,继而冷笑。 「母后的血极浓,喷溅在床帏上,流也流不下来,要等本宫用手蹭了才粘在袖口上,那些血在袖口上洇晕开,宛若硕大一朵紫绶金章,至今,本宫还能闻到那股血腥味道。」李建成拽着昇平的袖口轻嗅,仿佛那里正在绽放盛开紫绶金章,神情异样满足。 昇平心中一抖,不觉人已后退,「太子殿下的意思是,先皇后是自杀的?」 李建成逼近昇平,面容发出异样的光彩轻声道:「不,是秦王害死的。」 昇平摇头:「可是窦皇后也是他的母后,这怎么可能?」 李建成唇角扬起,忽将匕首放至昇平脖颈边慢慢磨蹭:「他亲眼目睹一切,叫来了父皇。父皇到时,偏母后身边还有其他人……」 昇平心中不觉惊异,莫非是李渊无法忍受窦后行为不端的耻辱,亲手杀了皇后? 「母后自然是护着那个青梅竹马的玩伴,本宫与元吉皆抱着父皇的腿不让他近前,偏是秦王他领着父皇直逼母后榻前。这把金匕便是他交给父皇的。」李建成将金匕掂量掂量:「我们北族人生平最不能容忍有两件事,一夺妻,二弒父,所以父皇自然不会饶了母后与那人,只是秦王不曾料到,他的告密除了害死自己的母后,还害死了他的亲生父亲。」 昇平几乎再不敢听下去。原以为大隋宫闱糜烂腐朽,原来大唐宫闱也未尝由始干净。堂堂窦氏敢于在内府幽会青梅竹马的恋人,怕也只有北族女子才能干得出来的荒唐事。昇平默默坐直身子语意深沉:「至此,太子殿下便开始恨了秦王?只因他害死太子殿下的母亲?」 第68页 李建成并不回答昇平问话,只是随手又拿过三尺白绫置于昇平面前摇晃:「这条白绫太子妃你可曾见过?」 昇平望着三尺白绫,心中再次一惊,随即她轻轻开口:「是华良娣曾经用过的吧?」 李建成点点头,手指一寸寸抚过白绫目光留连不舍:「本宫迎娶丽华入宫时,她方十六,至死,也不过是虚满二十,还不及太子妃此刻一般年纪。」 昇平额上渗出冷汗,淡淡道:「华良娣逝去时正处青春少艾,实在可惜。」 「本来,父皇本意是由本宫亲手结果她的性命。但本宫没忍心动手,她哭过,闹过,等到累了便笑着催本宫一同入睡。她自悬时本宫仍在熟睡,天明睁眼才发现人已盪悠悠断气多时。而本宫枕边尚遗她身上残香,十指还存她发间的触感。」李建成淡淡笑了:「她果真是个气性大的孩子,宁愿自我了断也不肯假以人手。只是她如果能再多等几日,本宫也许会想出其他与父皇斡旋的对策。只可惜,她不肯等,也等不来……」 昇平隐隐觉得太子眼底戾气越来越重,语声虽还算平稳但喉间已经哽住,吐字渐渐不清起来。她脸色苍白再紧张的瞧瞧那杯金樽毒酒,沉吟须臾立即回答:「这样看来,鸩酒便是太子殿下真正赏给臣妾的玩意了。」 李建成靠在昇平身边,目光灼灼,骤然间好像听到了什么可笑之事,轻声低问:「太子妃可敢死吗?」 「敢与不敢,和死与不死是两回事。」昇平竭力让自己面容显得异常镇静:「太子殿下如果是想赐死臣妾,臣妾不敢也必须敢,太子殿下若不想赐死臣妾,臣妾敢也不能说敢。」 「丽华过世前日曾负气让本宫发过誓,若真有一日迎娶大隋杨氏做太子妃,必等登上皇位时亲手抹了她的脖子。」李建成笑,深深看着昇平:「倘若本宫心软,她即使魂归阴朝地府也要与本宫算帐。」 李建成将那杯鸩酒復又端起抵在昇平嘴边,深红琼浆衬得她唇色惨白:「可惜……」 太子的视线有些迷离,人贴住昇平嘴唇辗转轻咬,百般柔情似倾泻而出的月幕,笼罩住昇平想要逃离的动作。他的唇齿间发出一声幽幽轻嘆,许久才肯放开昇平的嘴唇。 他紧紧望着昇平,指尖捏着金樽双足分外用力,双唇因激情变得殷红,他深深的笑:「可惜,本宫现在真的有些心软了。」 昇平愣住,似乎没有听清太子的含煳言语,还来不及追问,门外猝然发出一声清脆声响,似有件金属兵刃砸在地面激起回音远播,随即伴随几声斥责隐隐顺着静夜传入内殿两个僵持男女的耳中。 「密室已封,刀剑各属,太子殿下不曾发令你竟然胆敢擅自动用长刃!」 「属下知错,只是属下想着时日不多,还需轻点兵刃数目,一时手中不稳才跌落在地。」 「住口,来人,带下去将他封口!」 夜色掩盖的何止李建成心底有关过往的隐情,怕是还有即将发生的大事——太子东宫的长殿迴廊下有密室,他们在……私自铸造兵刃,以求兵变谋篡皇位。 昇平尚来不及反映,先一步觉察的李建成已从榻边勐地站起,一只手用力卡住她的颈项阴狠道:「原本本宫还想留你一条性命……,只可惜,你时运不济,听到不该听的东西,你自认晦气吧。」 昇平见他动了真性情拼力反抗,奈何抵不过李建成成年男子的力道,眼睁睁看着他将盛满鸩酒的金樽送至自己面前,她牙关紧咬,死活不肯开口,一杯鸩酒洒满前襟脸颊,因鸩酒所致肌肤疼痛难忍昇平忍痛不住只好竭力挣扎,趁太子不备,将他重重推倒在地,想也不曾想便往外跑。 伸手推开殿门,发现殿门外迴廊下正有密室门敞开,来来往往几个手握重刃的侍卫看见太子妃遽然从内殿奔出,也惊得怔住,忘记随手掩盖密室正门。 几目相对,谁也不曾迈动步子。 只见昇平身后李建成全身带着杀气奔出,一掌击在她的颈项上,昇平眼前一黑就此昏厥过去。 李世民醒时已近天色亮明,窗外略有些灰濛濛光亮,昏暗光线里似乎有人俯在桌上一动不动。 他想也没有多想便将窝在心中的关切问了出声:「我没事,你还好吗?」 沉沉一声惊醒了沉睡中的人,那人利落起身,面容平静紧抿着唇角走到李世民面前,先是仔细将他胸口伤处内外检查了一遍,又用冰凉手背探探他的额头,而后焦急的开口:「秦王还有些发热,只是不知道哥哥何时才能找大夫过来。」 李世民迎着微弱光线将那个人的身影摄入眼底,看清,而后黯然闭上眼睛,身子又放平了些,语调也有些冷冷的:「现在几时了?」 「还差一刻寅时。」长孙无垢将丝帕放入盆中洗了洗,又为李世民胸口上的伤擦掉些血污,她低低道:「哥哥说,太子既然已经提前知情,秦王必须先行动手让太子措手不及才是。」 李世民平卧在床,目光直视帐顶,喜帐里挂满百子千孙的绣件,密匝匝晃得人满眼喜庆。他漫不经心的望着,望着…… 不知道,她回去后,可会有命活到天亮。 思及至此,胸口又有一阵芒刺般巨痛,唿吸也难以维繫。可心中最痛处是暗夜中不曾分辨她的神色。李世民明白昇平别无选择,只能以刺伤他来求自保。她的耳光,她的叱责,她的拔剑相向都是逼不得已而为之。 长孙无垢并不敢贸贸然上前打断秦王的沉思,她只能怔怔坐在那儿,望着满眼红色的喜房,眼前所有琳琅粉彩摆设在她眼中影影重重的虚幻起来。 他,大概心中还在想着那个女人吧? 「今天是不是要入宫谢恩?」良久,李世民才低声问道。长孙无垢点点头,紧张的双手将裙摆用力拧了拧,低头恭敬回答:「教导嬷嬷说,日出必须入宫谢恩。」 「你先梳洗,再帮我换身衣裳,我们一同入宫谢恩。」李世民以双臂支撑起身体虚弱的道。 「不行!」长孙无垢先喝止了,可又觉得自己过于激动有些异样情愫,随后她落落坐下淡然的说:「秦王身上的伤势太重不能入宫。」 长孙无垢心头隐隐有些不安,究竟是怕什么连她自己也说不清。她只是本能想阻止李世民继续接下来的疯狂举动。 是的,必须阻止。 带伤入宫,若能不被皇上察觉还好,若被皇上察觉命人追查下来,昨夜李世民擅自闯入内宫一事想瞒也瞒不住。届时功亏一篑,白部署这么久的谋划大计。 李世民抬眼与长孙无垢四目相对,冷冷的说:「如果我今日不去上朝,才真的会永远都入不了皇宫了。」 寅时三刻,李世民骑马在前,长孙无垢车驾随后,由数十侍卫僕妇丫环列道陪同,一行人浩荡盪向皇宫徐徐前行。车马队伍临近宫门时长孙无垢掀开车帏,但见皇宫城门高悬晃动明灯,城楼上隐约可见配剑侍卫来回警惕巡视,似夜幕不曾离去仍存冷意。 由承天门车队直行而入,在门前停下车马。大唐宫规,过宫门者必须下车辇搜身。 李世民一骑伫立在众人面前漫不经心的对准备搜身的宫门守卫说:「我今日领新人回宫谢恩不曾带什么利器。」旋即将披麾大敞,露出内里紫金袍靴,侍卫往秦王腰间看去,确实不见刀剑利器。 守卫宫门的侍卫见状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满脸赔笑点头鞠躬:「如此说来,连长孙良人的身也不必搜了,哪里见过新人带过什么违禁利器入宫呢!恭贺秦王新婚大喜,秦王请先行。」 李世民点点头,俯身对车驾中的长孙无垢道:「不必害怕,早朝皆是如此谨慎的。」 长孙无垢眼望了李世民一眼,立即明白他话中意思,她也笑着点点头:「有秦王在,臣妾自是不怕的。守谨,赏!」 一位名叫守谨的丫鬟领命,将事先准备好的几袋子喜字金锞子送到几名侍卫手中,侍卫们见到外财自然迭声跪谢。 车驾继续前行。放下窗帏的长孙无垢才发现自己手心已经渗出一层腻人的冷汗,她深深凝望前方骑马的李世民陷入沉思。 今日李世民骑在暗红密鬃的什伐赤1上,黑青色长麾随风飞扬,紫金蟒靴蹬在马环轻点示意,策马扬鞭的姿态似有说不出的威仪赫赫。 若非知道内情的人定以为他昨晚逍遥快活,今日身体慡利。偏长孙无垢知道,隐藏在他胸口剑伤之深足以让他毙命。 李世民真是怕再进不了皇宫才会冒死硬撑吗? 长孙无垢心头酸楚,轻嘆口气,收回视线。答案在他和她的心中都很明晰,只是没有人愿意去点破。 出承天门,入月华门,一行车马直逼两仪殿。两仪殿旁天角仍有朝霞未散,魅色红晕裹住云雀在殿嵴上来回徘徊。李世民勒马定住望向东边宫殿,此时太子东宫一带肃静异常,被云朵厚重包围仿佛什么都看不见摸不到。 如果是昨夜李建成已将太子妃赐死,此时怕是已惊动皇上了。但定眼观看内外宫人内侍皆是安定从容,料想是李建成还来不及动手,或者是他怕动手杀死太子妃失掉皇上信任。 李世民当下心里安稳些,垫脚翻身下马,用力按住胸口伤处,强忍住腔子里血腥味道一步步迈上台阶。眼看两仪殿朱红殿门近在咫尺,忽而听到身后有人笑道:「二皇兄,别来无恙吧?」 李世民回头,一见来人神色大变,整个人顿了顿随即笑道:「怎么,四弟,也回来了?」 李元吉缓缓上了一步台阶点头:「刘武周叛乱一事已有眉目2,我自然要回来。」他向台阶下望去,正看见八宝璎珞盖的车驾窗帏掀起一角,露出长孙无垢粉琢容颜笑道:「怎么,今日是二皇兄带着新人进宫谢恩的大喜日子?」 李世民微微含笑:「昨夜正是喜事日子,为何四弟没有昨日来二哥这里喝杯喜酒呢?」 李世民话音未落,已有人替李元吉回答:「只因为昨夜事情太多,四弟实在忙不开。」 李建成从容从两仪殿内走出,笑看眼前两位兄弟,他狭长的双目布满血丝却不扫神采飞扬,张开双臂拢着兄弟两人:「你们怎地在殿外便说起家常了?进来吧,还有一个时辰就要上朝了。」 李世民只能点点头,不动声色的踏步上前,与太子擦身而过时,太子扬手拍在他的胸口:「只要二弟能捨得春宵入宫,咱们兄弟三人还有什么不能在里面说的呢? 此掌状似无力却惹得随后上了台阶的长孙无垢啊的一声惊叫。李氏三兄弟同时回身望着她,长孙无垢顿时察觉有些窘迫,涨红脸庞道:「昨夜那里……」 李世民朝长孙无垢微微一笑:「不过是咬破些肉皮算不得什么。」 李元吉一听,哈哈大笑,整个粗勐的身子仰起半边,他身量比李世民还要魁梧些,如此动作几乎将李世民压在背后,「好个闺房情趣,若不是碍着今天必须谢恩怕是二哥连房门也不愿意出呢。」 李建成嘴角挑起,「是啊,只怕二弟真的是连房门也出不来呢。」 第69页 李世民定定望着身边的长孙无垢,也是在笑。一时间三兄弟各怀心事,六目紧盯面色涨红的长孙无垢。 长孙无垢咬紧嘴唇,脚下加快步子跟上李世民,李世民回身握住她的手似无限宠溺的说,「走吧,父皇该等急了。」 晨曦之下,长孙无垢看清李世民胸口衣襟处已有洇洇血色渗出。宽厚掌心,也是湿了一层汗,有些微微直颤。想必刚刚太子几掌已经拍裂昨夜服药包扎好的伤口,才会有这么多的血渐渐涌出。 长孙无垢双目一转微微笑道:「为什么太子妃娘娘她不在?」 皇子纳妃入宫属于内事,进宫谢恩当日也应有内眷贵妃相陪,殿外列有宫人数十可见贵妃贤妃淑妃德妃皆已到场,偏偏不见太子妃随太子一同出入实在有违常理。 太子李建成低头不语,倒是李元吉上前替太子打了圆场:「听说是太子妃有恙在身,今日不能来了。」 李世民原本撑着的身子僵硬了一下,随即对长孙无垢说:「可惜了,改日你再单独拜望太子妃探病吧。」 长孙无垢点头,又拉住李世民的手,小声轻唤:「秦王,且稍等片刻。」 李世民兄弟三人停住脚步,只见长孙无垢羞红了脸,手指勾拉着将李世民带到自己面前,避过李建成和李元吉探究的目光,将自己腕上佩戴的红丝缠金宝石宽链子挂在李世民衣襟上,链子金底宽厚,恰能遮盖血痕大小,镶嵌的红丝宝石诡滟犹如鲜血般夺目耀眼,正压在胸口血迹上,让外人分不出那些究竟是血迹颜色还是宝石的光芒。 「方才出来的匆忙,竟忘了给秦王配衣襟链坠,秦王先戴这个吧,别让皇上看了不雅,责怪臣妾不能妥善打点秦王衣饰。」长孙无垢轻笑道。 李建成拧眉,明知他们夫妻二人在打哑谜,偏又不能上前揭穿,他只能微微点头笑看着,表面上不动声色。 李世民点头,握紧胸口遮挡的链子与长孙无垢携手,跟在李建成李元吉身后迈步入内。 1什伐赤:昭陵六骏第三名,全身血红性格温顺。 2武德二年,李元吉奉命镇守并州。隋末有鹰扬府校尉刘武周反叛朝廷自立为王,以隋朝宫女进贡给突厥换取支持,一举夺下定襄。后自称为帝与唐朝几经交手。齐王李元吉带兵并州迎战,最终全军覆灭。此章李元吉回答并非实情,有意避讳自己实则战败而归。 覆手成败风雨急 李渊偕同四妃已经在主位坐好。参照北族宫规,新妇册封翌日入宫谢恩,一谢帝王恩德,二谢父母教养,三谢夫君体顺。 由长孙无垢分别向皇上,四妃,以及李世民叩首谢恩,随后再由李世民扶她起身。 单是这个动作,秦王几乎不能完成。 众目睽睽,李世民弯腰便会牵动已经迸裂的伤处,不弯腰又非宫规礼节。长孙无垢分外聪慧,见状只是向前崴了身子一下,便自己藉由李世民的示意动作起身。由上方看来倒不觉得如何,只是伫立一旁的李建成看得真真切切,他知道李世民此刻伤势颇重,能强挺着做完宫规礼节已是不易了。 秦王夫妇谢恩完毕,等候在两仪殿外的朝臣已陆续而至立在殿前等待召见。 长孙无垢随贵德贤淑四妃由后殿款款退下,临行她眼波扫过伫立一旁的太子建成,垂了视线加速脚步贴上四妃行进脚步,低声禀明拓跋贵妃:「听闻太子妃娘娘病了,嫔妾想要去东宫前去探望。」 拓跋贵妃闻声鼻嗤了一声,「南人果然体弱多病,好好的入宫未足一年又病了,难怪总见后宫里南人们病怏怏的样子。」 莫淑妃对拓跋贵妃话语中的指桑骂槐不以为然,只是对长孙无垢点颌道:「你去探望太子妃也好,我们现在不得闲也不好过去,你转告太子妃,让她安稳养病不用过来请安了。」 「是。嫔妾知道了!」长孙无垢低头应声。再抬头时,正迎上李建成阴狠的目光:「长孙良人,太子妃此时正是病着不愿让他人打扰,你还是改日再去东宫探望吧!」 长孙无垢贤良恭婉的笑笑,俯身施礼:「太子殿下,若是嫔妾不知太子妃娘娘病了倒也罢了,如今知道了又不去探望,嫔妾心中有愧必然寝食难安,太子殿下也无需多虑,嫔妾去去就回。」 「怎么,长孙良人连本宫的话也要违背吗?」李建成的眼底已见愤色,声音不觉又加重几分。只是他怒气沖沖的声音未落,李世民已伫立在他身后,淡淡笑道:「太子殿下,长孙良人与太子妃不过是妇人情谊,咱们又何必加以阻拦?」 李建成顿顿,犀利的目光扫了扫李世民淡定从容的面庞恢復笑容:「本宫哪有阻拦,本宫只是怕二弟新婚燕尔,心疼长孙良人来回奔波万分辛苦。」 「太子,你与世民还有其他事商榷吗?」宝座上方李渊见他们三人纠缠一起略有不悦,低沉语音道:「早朝事大,太子妃和长孙良人之间不过是内眷小事,不必过多纠缠,过来议政!」 「遵命,父皇。」李建成再不多言,躬身垂首从一旁退下,李世民也就此按住胸口咳嗽一声,不与长孙无垢再多说什么,退到李元吉一旁。 长孙无垢从李世民身边走过,也没有多做久留,淡淡扫了他一眼,两人对视随即视线闪开,她轻悄离去。 东宫此时果然寂静无声,宫人内侍也稀少难见。 狐疑的长孙无垢命人通禀后,也只有一个胆怯的小宫人在前带路,两人匆匆入内,有小宫人挑过珠帘,长孙无垢直入前殿,绕过芙蓉屏风才发现昇平正宿衣躺在床榻上不曾动弹,一头青丝长发遮盖住血色全无的脸颊,远远的看不出半点生机。 长孙无垢左右打量,只见东宫伫立的宫人皆是垂首屏息,她露出笑容上前一步躬身施礼,声音婉转柔润:「长孙良人拜见太子妃娘娘。」 昇平似乎没有听见长孙无垢的声音,并不睁眼,人仍是昏沉入睡的模样。这般景象倒让长孙无垢不知自己该如何进退起来,她又加重一些音量:「长孙良人觐见。」 一旁有东宫宫人见状上前搀扶起长孙无垢的右臂,小声劝慰:「太子妃娘娘连日生病确实需要休养,还是请良人娘娘先回秦王府,改日再来觐见吧。」 长孙无垢心里存有疑惑,可此时双臂被东宫宫人钳制又没有理由可以继续留下,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她定住心神远远的再瞧,忽然察觉昇平身上覆盖的锦被里有微微颤动之意,长孙无垢眼睛转转随即笑道:「只怕太子妃娘娘是伤风入了心髓了,不然怎么这么些时日还不见痊癒?」她不露痕迹的挣脱宫人的手指,几步走到芙蓉榻前以手试探昇平额头,故作惊讶的问:「可也并不发热阿,为何太子妃娘娘会沉睡不醒?」 长孙无垢的宽大袍袖遮挡住下方宫人的视线,平卧在榻的昇平蓦然睁眼,旋即又闭上。长孙无垢看见昇平动作整个身子顿时僵住,旋即她又松下心嘆口气道:「看来,太子妃娘娘病的果然严重,怎么唤她也是不醒。太子妃娘娘可曾服药了吗?」 「这个……倒是不曾。」宫人有些犹疑,实在搜罗不到应对的答词只能再次开口催促长孙无垢:「太子殿下说太子妃娘娘只需多多休息即可,良人娘娘不必担心,请先回吧。」 「病了不吃药自然不行,虽只是伤风,怕是风会走七窍伤及肺腑,届时越发病重难愈了,你先派人去太医院招御医过来诊治,我在这里且等得人来。」 那名小宫人错了错步,也不知自己是否该听从长孙无垢的命令,长孙无垢回头见她不动陡然立眉:「怎么,太子妃娘娘不能料理,连我的吩咐你也胆敢不听吗?」 「良人娘娘,没有太子殿下的吩咐……」宫人嗫嚅道。 「即便此处是东宫大内,我位份也比你高些,难不成你们不动,反倒是叫我亲自去请御医过来给太子妃娘娘诊治?」长孙无垢拂袖指点,整个人似气急了连带着髮鬓间的钗环也颤个不停。 宫人听她说的言重,不禁有些惶急:「奴婢不敢,奴婢这就去请御医。」 那名小宫人神色慌乱的跨步出门,其他宫人见状也纷纷避畏的向后退了退,长孙无垢神色瞬间恢復立即俯身抚摸昇平髮鬓,昇平睁眼,以气声对长孙无垢道:「兵刃……」 「长孙娘娘,您前来东宫探病,怎能还劳烦长孙娘娘您操劳东宫琐事?」方才出去的小宫人后足未踏出门槛,已被偷听许久的太子贴身内侍拎了进来,满脸含笑他的对长孙无垢躬身施礼,轻蔑的说:「太子殿下方才遣人来吩咐奴才,务必送良人娘娘迅速回府以免感染风寒,同伤玉体。」 长孙无垢也不说话,只是蹩眉回头看了看昇平,发觉昇平已再次闭目不语。长孙无垢只好继续佯装犹疑的嘆息:「还是请御医来看看的好,只怕太子妃娘娘病的不轻,我来这么久,也不曾见太子妃娘娘醒来一次。」 说罢人已经离开床榻缓缓往殿门走去。那名内侍见长孙无垢准备离开如释重负的赔笑:「御医自是要请的,只不过此刻还不到寅时,御医不能入内诊治,奴才们已经派人去递过太子妃的病帖了,眼看御医也该奉诏入内诊治了,还请良人娘娘放心回府吧。」 长孙良人点点头淡淡一笑:「好,太子妃娘娘既然病着,我也确实不该长久叨扰,只是太子妃娘娘醒来后要替我转告太子妃娘娘,需按时用药耐心等待,正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太子妃娘娘病体来日痊癒能否,我们都在心里惦记着呢!」长孙无垢轻描淡写的说了我们二字,回头瞥见昇平眼角已有晶莹湿意,见她如此情况知是心中有数,长孙无垢这才放下心随小宫人裊裊离去。 那名内侍上前,朝芙蓉塌上平躺的昇平抱拳施礼:「太子妃娘娘,方才事态紧急奴才得罪了。」 昇平缓缓睁开眼,微微张了张嘴,声音几不可闻的轻微,「现在,可以给本宫松开了吧?」 内侍领命垂首,双目不敢旁视,他蹑手将昇平身上锦被掀至一边,露出一双在背后被绳索捆绑的手,不消几下解开后又俯身告罪:「太子妃娘娘,请恕罪。太子殿下让奴才对太子妃娘娘说,只要太子妃娘娘对昨夜一事守口如瓶,便不会再伤害太子妃娘娘。」 昇平揉揉自己被捆绑多时的手腕,冷冷轻笑:「太子殿下是不会伤害本宫,太子殿下只会把本宫绑一辈子。」 内侍脸色尴尬,只好躬身慢慢退出内殿。 昇平仍平躺在床榻,一边揉搓手腕,一边仔细回味方才长孙无垢所说的话。起先她只是蹩眉,随后嘴角慢慢露出一丝笑意。看来,李世民果然没有选错人,这个长孙无垢确实懂得应对如此纷杂的局面。 而且她既然入得宫来,必定是李世民今日带她谢恩才能顺利前行,他能来谢恩,想必,昨夜那一剑伤他不深。可是李世民这一来便中了太子的圈套…… 「长乐!」昇平突然想起长乐昨夜并不曾回来,那名太子贴身内侍闻声又躬身进来回禀道:「回禀太子妃娘娘,长乐昨夜犯了宫规,此刻正在训诫司领罚,太子殿下说会另派伶俐的宫人给太子妃娘娘使用,请太子妃娘娘切勿焦急。」 第70页 「她,死了是吗?」思及可能,昇平顿时哽住喉咙,涩涩然问。 那名内侍被昇平勐地问到真相愣了一下,随即眯眼笑道:「自然是没有,许是再过些日子,太子妃娘娘就会看见长乐了。」 想必,长乐已经死了。昇平剎那间明白。 不,也许昨夜目睹一切的人都已经死了,只有她还活着。 而她能苟且偷生并非因为太子捨不得杀了她,而是,他还在留着她做最后杀手锏来牵制李世民。 长乐是大隋最后倖存下来的宫人,除她以外再没有人与昇平说南语了。昇平昂起头不肯因此落泪让那名内侍窥去。硬生生憋了许久才又淡淡又问:「代王呢?」 「代王还在辱母处。」内侍观察昇平容色,轻声回答。 「把代王带过来吧。」昇平状似无意的喃喃道:「也不知侑儿这些日睡的如何,是否还会跌落被子。」 「太子妃娘娘,奴才不能将代王送来。」那内侍满脸堆笑。 昇平指甲刮在床榻边挂钩的璎珞上,一个用力竟将璎珞整个带落。她深吸口气侧目笑问:「怎么,这又是太子殿下吩咐的?」 「这倒不是太子殿下吩咐的,只是奴才听御医说代王出了疹子,暂时需避讳人,辱母已经将代王抱出宫去避水了。」内侍滴水不漏的回答反似编了许久的谎话,让人不敢相信。 昇平淡淡扫了那名内侍一眼点头,半晌才从齿fèng间吐出几个字来:「那代王现在在哪儿,本宫去探望他。」 内侍垂手恭敬道:「太子妃娘娘,您就不必为难奴才们了,您此刻身体有恙,别说走出宫门,现在只怕连东宫殿门也出不去的。」 「好,好,好。」昇平冷冷笑了,「你们居然敢囚禁本宫。不出便不出,没什么要紧的!」 内侍恭谨拱手慢慢退下,昇平目光随他直出大殿,殿门外所有明亮光线再被瞬间关闭的朱赤金门切断。 阴暗宫殿内,昇平的神色异常坚毅,眼底闪过不肯屈服的光芒。 李世民,若你能猜透本宫话中的奥妙便要尽快取得先机,否则,翻覆云雨,你我皆会死无葬身之地! 长孙无垢所坐的车驾停在承天门口整整两个时辰也不见李世民出来,唯恐内宫生变的她自然心中焦急万分,不住掀帘向外眺望。 她仔细打量四周宫门,只见宫门内外守卫似都换了陌生面孔,连清晨守谨赏过金锞子的侍卫也不见了踪影。此刻的守卫一个个身穿铁甲,面色沉峻目光冷氷,直逼得长孙无垢近乎陷入无底绝望。 莫非,太子建成今日待到他们入宫时分已将宫门守卫换掉?单等今日朝堂上弹劾完毕即当场擒住李世民,又唯恐寒族将士就此谋反勤王,所以先派遣心腹战营接管宫门守卫? 不对,不可能。擅动京中守备必须经过皇帝手中虎符,太子不会做此举动惹人怀疑实则是自己准备谋反。 那为何宫门悄无声息的换人,为何秦王殿下他还不出城?长孙无垢再次焦急掀开窗帏探望,忽听得车外守谨欢悦的禀告:「娘娘,秦王来了!」 长孙无垢闻声当即放下窗帷,收回自己过于关切的视线,一颗心突突跳个不绝。 远远的,李世民□什伐赤跟随着太子和李元吉的坐骑悠闲行来,三人马到宫门停住脚步,李世民回身抱拳:「多谢太子殿下相送,二弟先行告退,四弟也多多保重。」 李元吉哈哈一笑:「二哥如此急着回家,怕是因为心中不快了吧!此次西征毕始可汗的突厥部落父皇本该派二哥去的。只是二哥正值新婚,哪里顾及得过来呢?四弟就代二哥去为国效力也没什么要紧的!」 「四弟,你这可算是做了个顺水人情阿,你征战突厥用的是二弟的兵马,打的是二弟的旗号,偏偏父皇就是不让二弟做先锋统帅,二弟心中怎会高兴?」太子建成提及此事也是面容带笑,眼眉间飞扬得意神色…… 「其实无事一身轻正是臣弟此时的心思写照,多谢四弟替我领兵出征,我感激于心又怎么心生怨怼?」李世民不动声色答道。 长孙无垢窝在车上听得不由心惊:莫非今日皇上已经卸掉秦王殿下的兵权了?居然由齐王代他出征,此事非同小可,皇上此举明着只道是体谅秦王新婚不愿与新人分别,暗里已经开始分解兵权断掉李世民的后路,这样一来,秦王已无退法……长孙无垢勉强定住心神,再仔细听。 「四弟明日还要出征突厥,二弟千万不要误了时辰送行阿。」李建成刻意瞥了一眼长孙无垢的车驾轻笑:「今晚怕要是要少睡些,将温柔乡忘在脑后才是。」 李世民闻言哈哈一笑错过回答,他旋即拱手再次告辞,两人又復相送,三人拖拖沓沓过了一刻的时间才准向宫门外前行。 车驾起行,粼粼向秦王府驶去,途中一队人马寂静无声,万不容易颠颠簸簸进到府门又是用了一炷香的时间,至此处才听得齐齐一阵铁靴踏地声迎面而来,众人在前方齐唿:「秦王,你可算回来了。」 长孙无忌越身上前,一把挽住什伐赤的缰绳,勒住再往上看,此事秦王李世民已是面色惨白支撑不住,整个人晃晃悠悠荡在马背上,几乎跌落马下。 长孙无垢再顾不得仪态从车驾上跳下,与长孙无忌共同搀李世民下马,李世民紧握长孙无忌右臂,坚持许久才咬牙道出半句话:「今日兵权被解,我们兄弟定活不到明日了……」 长孙无忌与李世民一同出生入死十余年,自然明白他话中含义,以往重兵在握,即便是皇上想要刻意针对时也需多加掂量谨慎,今朝一旦兵权分散,被架空闲职,除做砧上鱼俎已无他法。 李世民视线越过长孙无忌直望他身后的铁甲兵士,虚弱笑道:「各位兄弟,你们跟随我世民南征北战十余年,刀风剑雨皆不曾退缩过。只是此时非比以往,所行之事必将牵扯家人九族。若有人需自保者,待明日收编至李元吉麾下必能得活,若不愿离去者可与我李世民迎敌杀出血路,来日得胜,封爵犒赏我李世民绝不吝啬!」 长孙无忌一把抱住李世民徐软双腿不断下坠的身子,忿然道:「秦王不必以此些羞臊人的东西许给属下,此处所站谁人不是与秦王殿下同生同死的兄弟,怎么能捨弃秦王而独自苟且偷生?所有校尉将军听令!立即归至各位所辖军营听秦王命令而动,咱们与其坐以待毙不若翻手夺权!」 长孙无忌一声怒吼,众人自然毫不犹豫响应,当下十余人赤膊歃血发誓,甚至立言不惜以死换取李世民完胜。 候命已毕,众人各自分散开去带动人马,长孙无忌则用力搀扶李世民踉跄步入新房。 长孙无忌将李世民放在塌上,示意长孙无垢上前为秦王包扎,嘴上却没有停歇:「齐王此次回京带领五万人马停在东郊军营,若要让他联繫突厥残部与咱们的将士遭遇,必然会激发一场殊死搏杀。不如就此让属下带一干精锐人马围困皇宫,以武谏逼皇上立即做出废立太子的决断。」 长孙无垢轻轻为李世民解开外衣,因为在皇宫内耽搁的时间过长,血已染满胸口,再揭一层衣服,皮肉又被粘起大块,李世民额头已经渗出细密汗珠,紧咬牙关微闭双眼强撑着。 「或逼出太子和齐王,咱们先下手为强,将他们……」长孙无忌宽厚的手掌向下一横,做出个切的动作。 李世民勉强睁眼虚弱摇头:「此事万万不可。眼下围困皇宫必会造成内乱。天下人可都瞧着咱们的举动呢。」 「自古成者王侯败者寇,记录史书的史官也是由宝座上的九五之尊任命的,即便真是将太子和齐王结果了,天下百姓也未必知晓内里实情,怕什么?」长孙无忌大手一搓有些不解。 长孙无垢将刀伤药倒至伤口处,干干一层粉末蛰得李世民倒吸一口冷气,颈项上青筋似要绷开般凸起,他抓过桌上茶盏生生在掌心捏碎,抿紧嘴唇斩钉截铁地拒绝:「不行,不到万不得已,一定不能逼宫杀戮。「 「秦王是怕一旦出手逼宫会伤了东宫太子妃吧?」长孙无垢说罢忽地站起,将手中药瓶放置桌上,淡淡回身:「今日嫔妾去东宫探病时发现太子妃已被太子禁锢不能动弹了,她趁人不备也只对我说了两个字,兵刃。如此看来,怕是太子早有准备,就算咱们不出手逼宫,太子妃也未必真能得到些许安稳。」 李世民怔住:「你是说,她已经被太子禁锢?」 长孙无忌:「兵刃,兵刃,莫不是……太子妃是想说,太子正在私下铸造兵刃以图谋反?」 「太子东宫靠近内宫,歷来不许私自藏匿兵器,太子现在胆敢藏匿必是做好准备放手一搏了,他料到卸掉秦王的兵权必遭反抗,届时只需携带兵刃单等秦王携人再次入宫时下手为强便可成就大业。」长孙无垢愣住:「幸好咱们先一步知道,否则……」 房内顿时一片寂静,只剩下三人各自孤坐,若有所思,一缕薰香在中间裊裊散发,暖意并不能驱散每人心中的阴冷。 昇平这个消息几乎能救所有人性命,但她的性命显然已经危在旦夕。 长孙无忌思想片刻,先变幻了神色,又瞥了一眼自家妹子道:「不如这样做吧,玄武门守卫常何1是属下麾下旧人,今晚属下先去会会他探探内宫风声。」 李世民镇定颌首表示贊同:「不过,你必须令南营先做不动以备后患,如果能策反常何,你再带人换了守备再说!」 长孙无忌抱拳,「遵令!」他慡利转身离开,长孙无垢心中忧虑兄长安危蹙眉又追了出去,兄妹两人转过迴廊,长孙无忌方才停住脚步回头望定长孙无垢:「妹子,今晚为兄一定会为你谋划。」 长孙无垢惊得神色一变:「哥哥,你要做什么?」 长孙无忌向她郑重道:「今夜是谋划的最佳时机,错过今夜良机,你我来日就算打算再多也是无用了。」 已经猜到长孙无忌行动的长孙无垢频频摇头,她焦急的阻止:「万万不可,你明知此事是秦王的心结,你若敢擅动的话,怕是必遭责怪……」 昏暗迴廊里,长孙无忌面沉似水:「你不必管了,妹子,你先去寻些千年人参切片给秦王含在舌根下,无论如何今晚秦王必须挺过,否则,你我兄妹都要随他魂飞魄散了!」 长孙无垢闻言不由得脸色惨白,过了许久才点头小心叮嘱:「大哥你也要多加保重,小心刀剑无眼。」 长孙无忌冷笑:「不过是打了败仗的五万酒囊饭袋,怎比得我南营厮杀多年的精锐铁士?若是真在皇宫里拼杀起来,孰赢孰输尚且难以定论呢!」 长孙无忌说罢疾步离开。倒是长孙无垢知道今夜必然大事频发双腿发软,强撑在迴廊柱上喘息,半日才回过神来。 1常何:生卒年不详,唐初将领。原为秦王李世民部将,后因功升为玄武门守将。太子李建成在魏徵的授意下,极力与常何结交,使其成为自己一系的心腹。李世民在危急时刻决定背水一战,先发制人。李世民暗访常何,常何看出其中厉害,决定助李世民成事。武德九年六月二十四,李建成和李元吉经玄武门一同入朝,常何待二人入门后将玄武门关闭,使二人的手下无法进入救援,使李世民顺利的杀死了李建成和李元吉,成为了大唐太子。 第71页 路断绝境无生机 更漏声隐隐传来,此刻已近申时,依稀可见负责监视内殿动静的太子贴身内侍在珠帘外来回走动徘徊,片刻不曾停歇。 昇平独自坐在梳妆檯前,趁身后宫人不备,将一柄直插八宝络的鎏金铜簪子併入掌心。冰冷的簪尖正抵在手腕脉心处,她强忍下心cháo忐忑,任宫人继续为自己梳妆打扮。 如果今晚有大举动发生,此物可以瞬间结果自己的性命。昇平想。与其事败被赐鸩酒毒发而死倒不如自断来得万分干脆。 悉悉索索听见身后有宫人俯身跪倒,昇平抬头正迎上面色阴郁的太子推帘迈步入内。他见她目光冰冷眉头一蹙,也不说什么,由宫人换了短袍箭袖长靴的出行衣装,再次掀珠帘离去。 玛瑙垂帘再次落下,重重叠叠晃得人眼花。昇平掌心布满细腻汗水几乎拿不稳那柄髮钗。思及李建成方才举动她心底有些迷惑:此时更衣短装,莫非太子是要……她再低下头,似已明白。 此夜漫漫,怕是才是序幕开始吧…… 与常何联络完毕的长孙无忌趁夜色潜回秦王府,按下气喘不已的战马,他悄然潜入内院,回头巡视不见有人跟随,闪身而入。 「属下已命南营趁夜色移至城门处候命,玄武门守将常何也愿意归降秦王殿下,还有……」长孙无忌垂首打量李世民淡定面色又小心翼翼提及:「京中守备……」 「之前我不是叮嘱你先令南营不动的吗?」李世民侧首,面容平静一字一字地问。 「属下私以为如果不率先调配南营军士,只怕攻杀起来,会来不及对秦王救援。「长孙无忌语气有些发虚,而后又站直腰背坦然直言:「更何况无人知晓属下南营调动之事,传令人是属下心腹,不用担忧消息外泄。」 李世民冷冷一笑,反手勐地抓住长孙无忌的手腕:「心腹?那南营里的人可都是长孙常尉的心腹?」 「数万将士,难免有所疏漏,属下怎敢做此担保?」长孙无忌睁大眼脱口而出,话未及落地心已明了,随即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不住叩首:「秦王殿下,属下该死!属下该死,几乎误了殿下的大计!」 李世民笑而不语,捂着胸口的伤处弯身将长孙无忌搀扶起身:「长孙将军随我征战多年,为何会有今日如此轻率莽撞之举呢?」 长孙无忌并不肯起,只是低头不为自己辩解。正在此时,门外匆匆奔来一名深色衣着的兵将跪倒在李世民面前:「启禀秦王殿下,刚刚从承天门得信,太子方才已经携秦王出城了!」 长孙无忌一愣,嗫嚅开不了口,李世民闻言冷冷嘆道:「看来,咱们已打糙惊蛇了。」 「倒也未必,如果是太子洞悉属下调配南营大军一事,为何他会亲自出宫统辖,此举岂不是更加危险?」长孙无忌皱眉为自己辩解。 李世民沉吟片刻,轻轻摇头:「必是太子背后有谋士为他出策。他如果一人独掌东宫隐匿兵将,充其量不过千余人,届时咱们南营兵将调配围困皇宫,太子必然无法统率救兵护卫终将就俘。若捨弃皇宫直奔齐王所带大军来与我军激战,战局便沦为我军被伏困他们主动,届时鹿死谁手自然可以预料。出此计策者,绝不可能是太子和齐王。能舍皇宫只身突围的大气度,怕只有不被皇权迷惑的人才能思琢到。此人若为我所用,必定是良臣谋士。」 长孙无忌为将功赎罪立即箭步上前跪倒,「秦王殿下,属下愿亲帅南营将士与太子在南郊殊死一战!」 李世民轻轻摇头,眼底终浮现一丝笑意:「此计策虽好,却有死结难以解开。」 长孙无忌惊异望着胸有成竹的李世民,但见他唇边凝着笑意:「若咱们先占了皇宫召太子归来……不过是用几十人,就可以定出输赢胜负来。」 「伏击玄武门!」长孙无忌话一出口,立即转忧为喜:「若能召回太子和齐王,属下愿率人在玄武门伏击,定将太子齐王二人阻挡,只是……」 「只是,还差个让太子率先冲过玄武门的理由。」李世民修长手指敲击桌面笃笃发出声响。他正眯眼思量,长孙无忌在一旁也不敢擅自开口,一时间室内陷入寂静。 身先士卒向来是皇族的笑话,越是紧关节要时皇族越要保存性命,能让皇族不惜粉身碎骨往前沖的事物只有…… 「既然常何已经换守,你立即带几十人随我入宫!「李世民说罢,将桌上平放的长剑握起,:「咱们不妨将计就计,引太子入宫!」 李世民趁夜色率数十人悄然潜入玄武门,而后直驰承天门前放言命令,「封闭东南西三面宫门,命鼓楼钟楼齐击急声发出求救讯号,再放常何去东郊大营传信,就说我李世民趁夜潜入皇宫逼皇上退位,皇上危急命他们前来护驾!」 不消片刻,东南西三道宫门咣噹噹已经锁个结实,鼓楼钟楼鸣声,一声急过一声,转眼间不明就以的深宫内苑宫室皆明灯张望内宫险情,东宫隐藏的太子所留千余护卫惊觉自己被包围,更是奋而持私下铸造兵刃迎击,在两仪殿外与长孙无忌所帅守卫玄武门禁军战作一团。 刀锋快利,战者兇勐,太子东宫宫人虽准备充裕终因寡不敌众,死伤惨重。 李渊听闻钟鼓急声,从侍卫那里得知秦王擅自携带重兵闯入禁宫,他亲自拔刀拖在身后来至宫门前质问,但见李世民惨白脸色,按住胸口伤处跪倒在地:「父皇,儿臣护驾来迟!」 李渊抬头望,发现此刻皇宫宫苑内外已血腥浮起,数千太子护卫的尸首更是堆积如山,那些血肉模煳的护卫手中所握兵刃皆非皇宫统配,李渊心中也不禁暗自惊诧,他拉起李世民问道:「究竟是何事?」 「太子殿下……皇兄他已经准备携五万兵马围困京城进行逼宫,意图逼父皇退位让他。这些东宫侍卫则是留在内宫欲捆缚父皇就范的内应。」李世民扶住胸口咬牙说道,再抬首,隐约可见嘴角留有殷红血迹蜿蜒而下:「儿臣救驾来迟罪该万死,让父皇受惊了。」 李渊是怎样聪明的一个人,他明知宫变内情并非如此简单却不肯再言。只是用阴锐的双眼细细扫了自己四周,发现所立之人皆是向李世民的守卫兵将,心中不免一沉。他悠悠嘆气道:「不料建成做事居然如此荒唐,竟想篡夺皇位,朕百年之后身下宝座还不是他的,怎么这么急不可耐,唉!」 李渊回身随手招过贴身内侍搀扶自己,瞬间似苍老几十岁,连步子也迈不动了,两人踉跄踢绊着走出十余步,忽而他直起佝偻的身子,头也不回的说:「世民,你愿意如何便如何吧,只是还需留他二人性命。毕竟咱们……都是父子兄弟。」 李世民闻言以头戗地,察觉父皇语音苍老心中不禁有些悲恸,他清声回答道:「儿臣遵父皇命,定不与皇兄为难!」 李渊靠在内侍身上苦笑,他低声喃喃自语:「天下都是他打的,有几次是听过朕的?罢了,罢了,这九天宫阙里原本就没有什么父子兄弟!」 苍老的皇上蹒跚离去,留下李世民不肯轻易站起。长孙无忌见状怕耽搁时机万分焦急:「秦王殿下,现在消息已经传出,不久太子即将入城,咱们是杀是擒?」 李世民仍俯在青石砖前紧闭双眼,心底仍有万千挣扎和思量不能说与旁人来听。 长孙无忌噗通一声跪倒在李世民面前,惶惶向前跪爬两步:「秦王殿下,属下知道秦王仁善不肯残害自己手足,此刻心中定是万分难过和不舍,只是秦王要明白,他日太子若坐上皇位可未必知道手足二字是如何书写而成的!」 「父皇如今已逾花甲,我答应过他的事必须做到。「李世民勐地抬头,面容坚毅,言语掷地有声:「若因此命丧,世民亦无怨无悔。」 长孙无忌听罢勐地跳起从腰间抽出雪亮长刀:「秦王不过是畏惧天下人口舌怕人议论罢了,不如这个恶人罪名由属下一人担当,今日胜了还则罢了,若是败了,属下愿以全家七十五口性命一己承担!」 李世民听完长孙无忌的慷慨言论脸色顿时一变,许久才冷冷笑开来,再没有先前犹疑,反而冷冷逼视长孙无忌:「长孙将军,说吧,你几次逼我出手想要什么?」 长孙无忌不禁愣住,脸色也是骤变,与李世民熟知的他知秦王已明白自己心思,不必再思量婉转咬牙道:「若他日胜了,请秦王许我妹子无垢皇后之位!」 李世民听罢放声大笑,反身由地面缓缓站起将长孙无忌一把拉至近前:「从一开始长孙常尉就是想在此刻为长孙良人求得后位,对吗?」李世民抬手将长孙无忌手中长刀用力夺下:「长孙常尉擅自调动南营大军是为了引起太子注意,替换常何守将更是求个逼宫胜算,若我没猜错,长孙常尉已经假传我命令南营大军退守城外,你不发号事令,他们不会前来救援是吗?」 长孙无忌粗犷面庞此时也涨红的厉害,他畏缩的躲避李世民的注视仍在狡辩:「属下不曾。属下只是唯恐秦王届时心软,不得已而为……」 李世民冷哼声抓紧他的衣襟:「长孙无忌,你若说真话,我还能敬佩你是条汉子!」 「是!属下谋的就是皇后位,愿无垢坐上皇后位能庇佑长孙氏世代永享富贵荣华。我们寒族子弟拼死随秦王南征北战无非为的就是口腹温饱和家族荣耀。秦王此刻一心顾着东宫那位妖女罔顾眼前良人,生,由杨氏享荣华,死,由我妹子承担,这样怎算得公平?」长孙无忌说到此处喘口气,豁出命去将心中事一併倒个干净,「他日杨氏若立于后位皇后位子,天下不知内情人定以为是秦王私通长嫂才逼宫而反,届时就算秦王殿下杀尽所有史官,也堵不住天下子民的悠悠众口!」 李世民对长孙无忌声嘶力竭一番话恍若未闻,又再逼近一步:「你是想逼我?」 长孙无忌面对李世民厉声质问低头不语,只是丈八的身量直直伫在李世民面前也不肯闪躲。 两人僵持半晌,似将主僕数十年情义搁置于此,掂量一番究竟孰重孰轻。 李世民冷色不再看长孙无忌,按住伤处提剑而行,冷声笑道:「多谢长孙常尉一片苦心,改日世民事成,定忘不了今日你们长孙家对我的大恩大德!」 长孙无忌闻听李世民如此出言嘲讽越发脸色难看,眼见秦王与自己错身而过,正欲再度辩解,忽而抬头,双眼骤然圆睁,话也不说,一把操起钢刀向李世民用力掷去。 李世民听见自己背后有极快风声袭来,立即闪身躲避,回头再瞧,一羽金翎淬毒长箭已被钢刀拦腰磕断,箭头别断坠落青石砖上,咣当一声,所淬毒汁烧了砖fèng中冒出的青糙,嗤啦啦冒出一股青烟。 长孙无忌瞥得暗算之人正欲再拾毒箭偷袭,再想抬手阻拦对方已是迟,他想也不肯再想,一个闪身将李世民挡在自己身后,「秦王殿下,小心!」 话音未落,箭尖已入长孙无忌腹部,噗的一声钻入三寸,迸出鲜血四溅。长孙无忌忍痛随手操起坠落钢刀挥手向那人掷去,偷袭之人随即应声倒地。 第72页 事不过瞬,偏众多侍卫来不及反应,直至此时侍卫们才齐齐涌上,几把快刀将那名不知从哪儿爬出的太子余孽分成大块残肉。 李世民见长孙无忌中箭颇有些意外,疾步上前用力挽住长孙无忌双臂,唿唤:「长孙常尉!」 长孙无忌咧嘴笑笑:「不过是个宵小之辈,居然胆敢在老子眼前卖弄!」他使出重力脱离李世民双臂,继而跪倒在地,唿哧带喘的劝说道:「秦王殿下,属下无论有怎样的私心,万归其一不过是期望秦王殿下能捨得小义成全天下,秦王殿下先去玄武门吧!」 李世民挽住长孙无忌双手不肯放松,仍是一味坚持:「来人,送长孙常尉去太医院就医!」 长孙无忌望着李世民,憨然一笑:「属下随秦王征战多年,这般小伤不足挂齿,只是秦王殿下如果再不去玄武门,怕是一切就真的再来不及了。」 李世民闻言怔怔,抬头望向玄武门方向,青烟果然已腾腾升起。这是长孙无忌之前与常何暗定的讯号,一旦太子李建成若已赶回皇宫,以青烟为令,各方需做好伏备。如今青烟已起,再不赶去怕是真的来不及了。 李世民垂首沉吟,与长孙无忌交掌而握:「好,长孙常尉,若你不能逃过此劫……,我答应你先前请求。」 长孙无忌得到承诺哈哈大笑,立即俯倒在地拜在李世民靴前怦怦叩首:「谢,秦王殿下,无忌死亦无憾矣!」 李世民再不与长孙无忌四目对视,遽然转身,携数十人冲过两仪殿向玄武门奔去。 夜色遮掩,更漏声残,长孙无忌缓缓从青石砖上直起身子,一口强忍半日的污血从嘴中喷了出来,顿时血腥满地。硕大伟岸的身躯重重向后仰倒在地面,不住吐着血沫喘息。 李建成并非鲁莽之人。得悉李世民逼宫之事起初仍是不以为意,蔑然轻笑的反问:「李世民阿李世民,莫不是又想了此等拙劣计法来哄骗本宫?」 魏徵思量蹙眉,心中顿时一惊,连忙抱胸道,「太子殿下,秦王围宫倒也未必全然是假。」 李建成对魏徵反覆言辞略有不解:「你的意思是……」 魏徵思量半晌方艰涩开口:「看来,臣定是错估了秦王的计谋。他先入皇宫再命人召太子殿下入内,太子殿下入内定被他的兵马伏击,可太子殿下如果不入内又定被他抢得头筹,甚至抢得皇位胁迫皇上就范。我们虽有大军助阵也未必敢说稳胜此局。如今怕已是骑虎难下,进退两难了。」 李建成闻言并不深信,冷笑问:「哦?果真这般兇险?」 魏徵面色凝重点头:「果真兇险。」 李建成死死盯着魏徵的面容,突然啪的一声将梨木长案拍得直颤,「魏徵,怕是你有亲眷在李世民手上威胁,才会如此陷害本宫吧?」 魏徵惊吓不已,当即俯身跪倒:「太子殿下,臣忠心不二,不曾叛敌。」 李建成收回手紧握垂于身旁,语气竭力恢復平静:「本宫不过随口一说,你此跪倒是真的坐实通敌的罪名了!魏徵,你将本宫调出皇宫来,由李世民得收皇权宝座,你们君臣二人果然是好计谋阿……「 魏徵惊吓不已,不住的磕头求饶,「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明鑑,臣实属冤枉……」 齐王李元吉火气原本就暴躁异常,抬重手一掌掴在魏徵脸上,哇哇怪叫道:「穷酸文人,我早看你们狡诈善变,皇兄不用多虑,四弟随你入宫就是。来人,召精锐战卫随我出行,我倒是要瞧瞧,到底是他秦王练兵精干,还是我齐王英勇神武!」 太子建成还在犹疑是否将自己轻易送入虎口,并不为李元吉的煽动所动。 魏徵见二人似有入局之嫌,立即大叫着跪爬几步:「齐王殿下不可入内,只需将东营大军调而围住秦王所率的南营兵将,乱他们军心即可!」 李元吉不听魏徵说完,抬起一脚踹在他的心口大声叫骂:「放屁,东营南营两相争斗最终结果必然两败俱伤,舍吾数万弟兄拼得上方皇位,我也坐不安稳!」 魏徵憋得一口气,脸色涨个青紫,只能昂起头谏言道:「此时,唯有捨身才能成仁阿!」 李建成眼中闪过一丝诡动,挥袖走到魏徵面前,冷冷蔑言:「本宫也知道此句话,所以,勿用魏爱卿教导本宫做人的道理!」 魏徵见太子不听劝阻怔然跪倒在地,再说不出个究竟。 太子与齐王兄弟二人携数百战卫骑精干战马疾速沖往城门。 魏徵见两人离去背影,似笑非笑的摇头嘆息:「太子殿下如此一意孤行,怕是天地即将易主了。」 夜已经过了大半,风渐渐急烈起来,太子建成不顾自己安危匆匆在前,迎面正迎上守卫北宫门的兵马,侍卫手中松油火把亮如白昼,也将太子焦急的面容照得分外清楚。 「来者何人?」守卫挥刀横在面前。 李建成并不屑对守卫作答,身后已有侍卫数箭齐发将守卫she死。 李建成一双长目锋芒闪动,随即将剑从腰间拔出鞘直对着前方杀开来,身后兵将就此得令也放开手脚拼杀宫门守卫,宫门守卫数百人见状拼死反抗,一时间难分胜负,耽误了些许时间。 守城的侍卫越是拼命搏杀李建成心中越是安稳。守卫如此听从李世民命令捨身阻挡,可证实李世民定是已经进宫预谋不轨,才会布下的防线。 太子迎身闪过前方守卫刀锋,从随侍手中接过强弓挽在自己臂弯,朝众多宫门侍卫冷冷一笑:「螳臂当车,自不量力!儿等数百人还妄想拖住本宫行进?简直荒唐可笑!」 他用力连发几箭,前方阻挡的守卫顿时应声倒地,四周抵抗侍卫也因被杀尽渐渐没了声息,太子和齐王身后将士用身上战袍擦掉手上血污,面容浮现振奋得意神色,众人策马再次围在两人身边,伺机而行。 李建成见这些兵将动作果断利落不禁颌首,赞许元吉道:「这些勇士果然是四弟贴身侍卫,足以以一当十。」 齐王元吉对此颇为得意,昂首大笑,「那是自然,他们皆是与四弟从死人坑里爬出来的,无一不悍勇,无一不精干!」 太子颌首,欣然与齐王二人并马向前,一队人马沿路逢见抵抗便大开杀戒,血路直延至承天门外。 承天门门内,守将常何面有愧色正跪倒在此,一身血衣因厮杀破碎飘零,他正欲持剑自刎,李元吉见状立即策马上前,挥刀挡掉常何手中的长剑,面色微怒:「叫你看守个宫门,宫门悄无声息被叛贼得陷,此时你再自刎,是心虚愧对太子殿下吗?」 常何见太子和齐王已经赶至,不由得嚎啕哭诉:「太子殿下,玄武门守卫一百一十七人战亡,属下苟活残命正是想等到太子殿下归来匡扶正统,才好放心求死。否则,属下不敢瞑目阿!」 太子建成扬眉,瞥到常何颈下有一条硕大刀伤直入下腹,刀伤致使皮肉翻出露出森森白骨血流不断,他方才矜持颌首:「如此伤势还能支撑下来给本宫送信,倒算你常何忠心不二,宫内情况现在如何?」 常何只是伏地不起:「属下不知,属下只知道玄武门有埋伏,太子殿下千万要小心!」 如果常何不说此话,太子李建成为人多疑,眼看着临玄武门至近前心中已有退意,偏常何一句话激得他胸中怒火中烧,不禁冷声质问:「怎么,本宫还入不得宫救不得驾了?」 常何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痴愣怔怔不敢出声。 李建成扬鞭策马,神情莫测的叫嚣:「本宫倒要会会二弟,看看究竟是他的命硬还是本宫的弓箭锋锐!」 江山无人共相与 天色晦暗,风卷着浓烈的血腥气味由内宫方向传来,越靠近,气味越刺鼻。李建成不觉有些心急,手搭强弓策马直闯玄武门。 隐隐可见玄武朱红高门内正伫立一匹马,一个人,在浓色黑夜中孤寂等待对手。 李世民见太子策马而入,手拖长剑往前踏上一步,淡淡施礼:「皇兄,你终于来了。」 心中怒火中烧的李建成并不理虚情,冷哼一声,将手中弓箭对准李世民的额头:「好你个秦王,诈逼父皇,趁乱谋宫,你与本宫算得什么兄弟?」 李世民沉默片刻,忽而嘴角扬出一丝笑意:「那太子殿下,假以他人手剑刺世民胸口,又以大军逼迫,你与世民又算得什么兄弟?」 李建成应答不成恼羞成怒,伸手将箭羽搭在弓弦上,他恨恨拉开弓弦咬牙切齿道:「让开,若是你再不让开,本宫就地杀了你!」 「皇兄早就想杀我了,不是吗?从世民五岁时。」李世民淡淡笑着,昂首对着面前荧荧闪耀冷芒的箭锋,毫无惧怕神色。 「没错,是你害死了母后。」李建成咬牙痛斥:「我们根本不是兄弟!」 「可我们身体中的骨血相同,太子殿下难以否认。」李世民不肯示弱,冷唇讥讽。 李元吉见二人舌战已是百般不耐,他抬手已将自己身后重弓强箭掏出,对太子忿忿道「皇兄与他废话做什么,立即结果这个异心叛贼就是。」 李世民此刻面对两张弓箭一对兄弟,面容异常平静:「原来你们从未当世民是过兄弟。」 李元吉犹如听见天大的笑话般仰面大笑:「兄弟?哈哈,若非你擅长征战之术,马不停蹄的南征北战扩我大唐疆土,我们兄弟怎会容你到今日?算起来,你平定南北只不过是在为我们兄弟打天下罢了!」 李世民心如死灰,淡淡颌首:「果然如此,多谢四弟指点明白,我终于能放下心中牵绊了。」 胸口所受剑伤再痛也不比心凉寸寸。李世民忽然对太子和齐王笑了:「既然如此,我也不必对两位兄弟愧疚许多,究竟平定南北是为谁的雄图霸业做铺垫,端看咱们三人谁更有造化了!」 话音落地,李世民身后骤然亮起数百松油火把,一时间明晃晃将玄武门内外照如白昼,李建成见状立即勒紧马缰向后撤退,他侧身再望,玄武门左右宫墙上已站满带兵刃的守卫,皆携重弩密匝匝直逼门外来援。 齐王元吉见状不由得勒得战马嘶鸣,他忿而大叫:「李世民,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居然胆敢用伏击手段逼杀当朝太子!」 李世民将手中长剑交予身后侍卫,立即翻身上马,对着齐王冷笑道:「成就尊荣霸业怎能顾及手段?更何况,齐王与太子两位逼我的手段也未必高明到哪里去!」 李建成面对眼前紧迫局势怔了片刻,一改往日阴狠面容,嘴角反而抿出丝丝轻柔笑意:「未曾想,本宫谋划这么久究竟还是错了一步。」 李世民冷冷睨着太子,言语冷淡:「太子殿下错在一生以皇权为重。」 李建成缓缓摇头否认,他狭长的双目眺望阴霾笼罩的皇宫东向,狠狠道:「本宫错在,没有亲手杀了她!」 李世民拧住眉头,见太子临到此时仍记挂谋夺昇平性命心怀不悦,「宫倾成败又与女人何干?何必总把罪名怪在她一介女流的头上?」 李建成对李世民的辩解不置可否,双眼仍是望向东宫,他成竹在胸的冷冷微笑:「只是,她们也该动手了,宫倾宫杀,本宫也要她一同下地狱!」 第73页 李世民闻言大惊,整个人几乎喘不过气来,立即厉声诘问:「你说是谁?」 太子对他的质问并不回答,回首举起弓箭瞄准眼前这个仇敌:「可惜,你再没必要知道了!」 李元吉与此同时也端起手中弓箭,身后数名兵将顿时一字排开手持护甲将太子和齐王二人团团围在中央,每个兵将摘下手中强弩与宫墙上守卫锋芒对峙,千钧一髮,只待两边一声令下。 李世民突然毫不犹豫的策马返身向宫门内沖,由于动作迅速又非事先预演好的兵法,随从一时犹豫来不及跟上,中间竟闪出fèng隙,李建成等准时机立即张手开弓,一柄赤金强羽箭破空而至,李世民闻听箭声而至立即偏身躲闪,此箭正刺中身边守卫,守卫当场被箭贯穿胸口毙命,整个人跌落马下。 太子与齐王趁机策马追赶李世民,虽头顶有箭雨噼头而至,但因两侧护卫的兵将皆举甲抵挡,两人只顾低头追赶便可,眨眼间已逼近李世民身侧,两人左右展开将他夹在其中。 李建成回手从肩头再取一箭,打准弓眼,使劲全身力气,对准李世民后背she了出去。 就在此时,李世民勐地勒住战马戛然驻足,一羽箭尖直逼他的胸窝,李世民咬牙挥手,以掌心挡箭,任由箭尖刺透掌心,随即五指将箭尾紧握挡住来势。 此箭用力迅勐,纵然以手掌阻挡还是将李世民轰然带落马下。 太子建成见状欣喜,再引马上前,不了李世民已将此箭由掌心奋力拔出,反手搭在跌落马下侍卫的强弓上,待到李建成骑马向前迈出一步时,手松弓发。 霎那间,万籁俱静。只听箭羽带动风声,响过耳际。 箭身长劲,一道寒光,划分兄弟血脉,瞬时分出胜负。 李元吉回首,发现不妙境况,顿时厉声大叫:「皇兄!」 周边太子侍卫,见太子来不及躲闪冷箭皆唿:「殿下!」 李世民手中强弓发箭完毕后再无力抬起,手臂悄然沉下,软绵绵跌落在身边。 噗的一声李建成胸口中箭,箭穿胸而过,进了大半尾,带出涓涓血流染色胸前衣襟。马上李建成愣愣垂首方才看见自己胸口箭尾,陡然口喷鲜血摔落马下,噗通一声震起四周尘土飞扬。 齐王李元吉见状不由暴怒,反手搭弓she向毫无抵抗能力的李世民,奈何秦王身后守卫已看出太子侍卫所布阵仗的破绽,顿时万箭齐发,如倾盆雨柱唿啸而至,抵挡的重甲再来不及復位,齐王李元吉已被随后而上的尉迟敬德补上几箭,摔落战骑。 李建成捂住胸口长箭,仍屏住气息想要奋力站起,只是未曾踉跄走上两步,人又扑地跪倒在地。 李世民勉强从地面爬起,徐步行至李建成面前,他高高在上俯视身穿赤金蟒袍的太子,李建成扬起阴俊面庞定定望着仇敌兄弟,此时此刻,四周混战再无法惹他二人注意,毕竟眼前成王败寇已定输赢。 李建成忽然呵呵笑了,欲掩盖自己眼底所含的屈辱。此生双膝下跪,他只拜过一人,不料最终结局会是如此。 李世民面沉似水,捂住胸前伤口,不住咳血:「太子殿下还有什么话需我转告父皇?」 太子建成昂首抬高视线,蔑然望定李世民,语气轻佻:「好,那你帮本宫告诉父皇,今日本宫下场便是父皇的明日。」 李世民缄默不语。李建成只是虚软的笑,显然力气正从他的身体里消失。 「对了,还有一句话,本宫送给二弟。」李建成笑得浑身乱颤,似乎想起什么:「你配不上她,终生不能及。」 李世民面容平静,渐渐合拢双眼,太子建成说罢用力拔出胸口长箭,使尽全身力气也无法将长箭折断,最终还是重重丢掷一旁,整个虚软的身躯犹如风筝断线般栽倒在地。 没了气息。 宫门轰隆隆一声巨响,似被巨大橼木撞击了宫门发出的震耳欲聋声响。东宫殿内被惊吓的宫人又是一阵尖锐惊唿。 怨不得她们,想那北族人何时见过如此声势浩大的宫倾攻城? 他终究开始行动了,昇平瞧得众宫人惊惶面容反而在从容的笑。 东宫侍卫早已携私自铸造的刀剑不知踪影,殿内四周弥散着刺鼻的血腥气息挥之不散。想来,一场厮杀争斗正在两仪殿正门上演。而后东宫仓皇逃窜的内侍连规矩也不管不顾,只知求得自己能存活性命,卷带着前方尘土连滚带爬的到处寻找fèng隙躲匿。 仍有几个胆怯宫人颤巍巍守着昇平不肯离开。大约她们觉得即便秦王真的改换了天地总会碍于昇平安危不会下令血洗东宫的。所以抖抖索索的她们不住颤动着身躯垂低着髮鬓蜷缩成一团,围住昇平裙裾。 「先去将东宫殿门关上,再用桌子抵住,否则乱军杀进来谁也活不成。」昇平见几人没有主意的模样万分无奈只得沉声吩咐。 这些宫人们懵懂的听命,战战兢兢爬出几个宫人将殿门阖拢,再去推搬桌椅挡住。 紫檀木长桌还等没移至门口,只听得殿门咣当一下被人由外踹开,昇平闻声愕然站起,迎面而至的正是气势汹汹的拓跋贵妃和宇文贤妃,东宫宫人不知她们来此何意本能加以阻挡,拓跋贵妃扬手将几名宫人利落掌掴在地。 昇平在袖笼里暗自按住掌心髮簪缓缓站起,朝两位妃子俯下身深深施礼:「不知贵妃娘娘贤妃娘娘找臣妾有何要事?」 拓跋贵妃见昇平有意煳涂不禁冷笑,指点窗边漫天可见的火光:「太子妃可知宫门外正在厮杀的究竟是何人?」 昇平冷冷回视于她镇定回答:「臣妾知道,是太子殿下和秦王。」 「太子妃果然心中比谁都清楚。本宫今天也不妨也把明话说与你听。宫墙操戈祸首是你,无论太子殿下还是秦王冲进东宫坐稳太子位,你是万万不能留下的,本宫此时来东宫就是为了送你上路!」 昇平对拓跋贵妃的威胁不以为然,满眼不屑的看着她:「若真是皇上下旨赐臣妾殉葬或者自缢,臣妾自然无话可说,只是动则掌掴东宫宫人,怕贵妃娘娘自己心中也知道所传旨是假的吧?」 进门便掌掴东宫宫人实则是为了壮胆,此举正是拓跋氏虚张声势之道,若她手中果真握有确凿圣旨又怎会做此失态举动?只怕她与宇文贤妃暗自笃定太子此役会胜,急忙忙跑来东宫擒人向太子邀功。 「你以巧计逼死丽华,又害得丽容婚事尽毁,拓跋家此时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即便没有圣旨,本宫也能让你尝尝本宫真正的厉害!」拓跋贵妃厉声道。 昇平拂袖,回视冷笑:「拓跋贵妃是想拿住臣妾向太子邀功吗?」 宇文贤妃不等昇平将话说完几步上前握住昇平手腕,「你一个区区太子妃,怎敢目无尊长质问起贵妃娘娘?」不料,昇平反手探出髮簪,无需如何用力,锋利的簪尖已经轻易划伤宇文贤妃手腕脉搏,血顿时洇洇渗出伤口。 宇文贤妃见状气急,便挥起手掌扇来,昇平对此毫不示弱,回身操起榻边玉枕掷去,玉枕正砸在宇文贤妃头侧撞在墙上哗啦碎得满地玉片。 宇文贤妃受惊过度眼前发黑,险些跌倒。昇平闪身躲在宇文贤妃身旁,一柄银簪顶住她略有松弛的颈项。 「臣妾母后出自独孤世家,独孤世家曾掌握天下大半兵马。纵然臣妾再不才也从母后身上学得一些皮毛,不要用这般龌龊手段妄图逼臣妾就范!」昇平说罢毫不犹豫将髮簪刺入宇文贤妃颈项,鲜血顿时冒了出来。 此刻,窗外杀声越发激烈,似有万军破城而来,反衬得空旷大殿一片寂静忐忑,拓跋贵妃见昇平挟持宇文贤妃阴狠下脸一步步逼近。昇平手中髮簪一点点刺入宇文贤妃的脖子,笑的异常从容。 「两位娘娘难道不曾想过,如果此时闯入的人是秦王,该怎么办?」昇平似笑非笑的停住脚步。 拓跋贵妃闻言神色一变,但随即恢復镇定:「太子亲帅东营大军怎会闯不过宫门?你别想以谎言扰乱本宫的心智。」 只有太子仰仗身后大军方能率先沖入宫中,李世民螳臂当车,势必会输。 「假若呢?」此时昇平长发披于身后,身穿素白色长衫迎风而立,夜色中分外妩媚的诡笑,整个人犹如暗夜罗剎,妖瞳中散发夺人心魄的蛊术。 假若此时是李世民率先沖入宫门,敢逼死他挚爱女子的人,无论是谁必然死无葬身之地。 拓跋贵妃思及至此脚下不禁发软,心中有些惶惶,面容上却仍强装镇定:「笑话!此乃生死战场,不会有此荒唐假若。」 昇平颌首,欣然将手中髮簪再施加力道,一股红艷血流顺贤妃脖子缓缓流淌而下,贤妃疼痛难忍不禁大叫:「不如你这个贱妇杀了本宫,何必如此折磨本宫!」 昇平冷笑,嘴角不觉上扬:「笑话,臣妾怎敢杀太子殿下的庶母呢,更何况韩王元嘉知道是臣妾杀了贤妃娘娘,也未必肯饶得了臣妾。若是此时冲进来的是太子殿下,臣妾岂不又多了一个无辜罪名?两位娘娘若是果有心,不妨等上一个时辰,胜负自然见了分晓。」 拓跋贵妃陡然提起身形,趁昇平不备踢开她手中紧握的髮簪,也因为此举过于用力,昇平所握髮簪随力道上移,贤妃颈项至脸颊眼角眉端皆被划出一道深深血伤,雪腻肌肤因伤口向外翻开,疼得宇文贤妃捂住脸颊,挣脱昇平束缚后靠在桌边不住呻吟。 昇平瞬间被拓跋贵妃勒住脖子,再回身挣扎已经是异常困难。拓跋贵妃在昇平耳边讥笑:「原来独孤家子女也不过如此窝囊,只怪你这个贱妇生了一副柔弱的身子!」 昇平拼尽力气才从腔子里迸出几个字来:「拓跋氏,你若杀了我,一定会后悔的。」 拓跋贵妃不理昇平激烈言语,由地上拾起髮簪比在昇平脸颊,阴冷笑笑:「后悔?那本宫先毁了你的容貌,看最终究竟是谁后悔!」 髮簪逼近,昇平冷冷望着髮簪闪动的金色光芒动不了也躲不开,脸色因勒得过紧涨红一片。簪尖一个用力,刺入昇平额头,一滴温热血珠从眼前坠落,睫毛带过一点殷色血意,惹得眼前景象被披上一块红幕般,到处是艷色诡异。 「住手!」尹薰此时髮髻散乱沖入殿内,见两人如此纠缠,伸手欲夺拓跋贵妃手中髮簪。 拓跋贵妃仰仗自己身高体壮,裹住昇平身体闪在一旁,向尹薰声嘶力竭道:「尹德妃,你最好少管闲事!」 「拓跋贵妃,无论太子殿下和秦王孰赢孰输,你都动她不得!」尹德妃厉声断喝。 「怎么,你与这贱妇老父那段旧情,至今还不能忘却吗?」拓跋贵妃讥笑。 尹德妃闻言微眯双眼紧抿嘴唇:「你敢派人调查本宫底细?」 「不必那般麻烦,堂堂大唐尹德妃与前朝隋文帝杨坚的龌龊丑事谁人不知?就连当今皇上也是知晓的!」拓跋贵妃冷笑:「只是大唐皇宫上上下下只瞒你一人罢了。若不含辱迎你入宫,又怎能得到你们莫家残余誓死效忠皇上?」 尹德妃神情一震,直直望着拓跋贵妃狰狞面容。 第74页 尹薰此生最为感激的人是李渊。正是他肯在自己心伤时细心安抚体贴怜爱,莫氏虽因端木氏败落,却能在归顺大唐后得以恢復以往荣耀,不得不说是李渊对尹薰多加关照的结果。她心中与杨坚遗憾过往和今日此情此恩相比,已渐渐淡去不足挂齿。方才拓跋氏一席话犹如利刃迫她恨不能就此剜去自己双眼,怪自己认错了李渊的为人。 原来既往自己所受的无边宠爱皆因为了换取莫家残余势力的效忠,并非欣赏她的才干和性情。 尹德妃不禁悽然一笑,「既然如此,本宫就更不会让你伤了她,正如拓跋贵妃所说,本宫与她父皇有旧情未了,那么本宫今日就坐实给你瞧瞧!」 尹薰赤红着双眼利落出手,仿若二十余年前与杨坚的那场贴身近搏,她出手重捏拓跋氏手腕向外轻抬,待到髮簪离开昇平面颊后再横掌下断,重重一下切在拓跋氏手腕上,拓跋氏当即吃痛不住,手中髮簪叮噹落地。 尹德妃牵制住拓跋氏双臂扭在身后,逼她下跪在自己面前。尹德妃定定望着拓跋贵妃头顶斑白的鬓髮,心头一软,终还是松开她的手腕,:「拓跋贵妃,我们都老了。记得二十年前你曾与本宫交手,彼时,你的武功还略胜本宫一筹,今日,你已经无力反抗了。」 拓跋贵妃因惯力被迫双膝跪地,她强撑起双臂支住身驱急剧喘息:「那时,你身怀有孕,算不得数。」 提及那次怀有身孕,尹德妃心头更觉悲凉,再不肯说了。原本那个身孕来的蹊跷去的煳涂,她不敢知道真相,生怕自己知道真相后会想亲手杀了往昔的恩人。 昇平此时额头血流不止,血痕蜿蜒爬满艷美脸颊有些骇人。尹德妃还来不及上前为她擦拭血迹,殿外已有铁蹄声纷杂踏来,昇平心中不禁突突直跳,唿吸也近乎停滞。 是他,还是他?或者是结果他们坐收渔翁之利的旁人? 恍若隔世重生再见时的心中忐忑。她在等待宫杀最终结果…… 李世民犹如天神般突然由殿门处奔入大殿,血染的长袍迎风飞卷,两鬓散落几缕乱发被风吹乱诉说着心中惶急,宫灯摇曳下,他的面容前所未有的清晰,仿若刻在昇平心头。 李世民犀利的目光在殿内不住四下寻找,直到望定昇平后方才停住,原本紧抿的薄唇划出一抹弧度,似笑似喜。 他在找我。昇平心头一动,温热泪水几乎涌出眼眶。 李世民痴痴望住昇平,见她满脸血污却又不知伤再何处,焦急的疾步迈至近前,宽厚臂膀张开将昇平用力揽入怀中,罩上只属于他的气息,颤抖着声音问道:「你,还好吗?」 宫杀绝境何时变得如此令人心怀温暖? 昇平笑了,开怀的泪水却抑制不住的滚落在他的肩头。 数日隐忍终得释放,堆积在一起竟凝不成半句言语,答不上他的问话。 察觉殿内众人的沉默,李世民勐地将昇平从怀中拉出,他的手指颤抖,几乎不敢触摸昇平脸上那片血色。他轻轻抚过她脸上的血痕,一擦,一寸干净,一抹,一寸安虞。直至额头伤口处昇平吃痛避缩,他的手指才迟疑定住。 李世民回身瞥见地上金光晃晃的簪子,再瞧拓跋贵妃和宇文贤妃二人畏缩模样,心中已经明了。 李世民克制自己情绪许久,方才对拓跋贵妃和宇文贤妃二人低喝:「你们自我了断吧。明日我会奏请父皇,送你们的全尸回家。」 拓跋贵妃对这种命令不曾匍匐哀求,她只是怒睁双眼怨愤看着紧紧相拥的两人不住的冷笑:「不消秦王劳心本宫去处,本宫自然知道成者王侯败者贼的道理。只是本宫在天之灵不会放过这个贱妇,本宫会诅咒她终生抑郁,不得善终!」 毒咒说罢,心高气傲的拓跋贵妃回过身,一头碰在墙壁,顿时血流满面昏厥过去。 宇文贤妃见拓跋贵妃死状备受惊吓,恐惧的扭曲被昇平划伤的面容,狰狞着哭喊,似已就此疯魔。 李世民面色阴沉望着痴愣伫立在一旁的尹薰,也想将她置之死地:「你……」 昇平止住李世民接下来的言语:「是德妃娘娘救了臣妾。」 尹薰见两人神色黯然摇头,「本宫不是救你,而是在害你。」说罢从昇平身边走过,专注望了望昇平熟悉的容颜,目光蔼然,仿佛又见彼时心中牵挂的的那个人,而后由李世民腰间拔出长剑,李世民知她要做什么并没有阻挡,她将长剑横在颈项从容向昇平笑笑:「有时候,本宫真羡慕你母后能留住他一生。」 长剑飞刃,寒光抹断尹德妃最终的温柔语句,似此尘世再无值得她留恋的情爱,选择毅然离去。 金戈封鍪帝王业 李世民以手掌适时的遮住昇平视线,昇平握住他的手腕,缓缓从自己眼前落下。 尹德妃正躺在金石堇毯上,脖颈上喷溅出大片殷红鲜血,手足仍在抽搐嘴角却噙着对往事释然的深深笑意。 李世民解下肩头披麾盖住尹薰临别笑容,起身后将昇平搂在怀中:「你不是她,不会如此结局。」 昇平依在李世民的怀中轻轻颌首,心中无限感慨。 也许天家女子命中注定坎坷不定,她一路走来歷经跌宕起伏,艰难有时,痛楚有时,唯心中信念从不曾放弃:既生于宫阙,怎会为寻常儿女情愫困扰?正如独孤皇后那般心中所思所想皆是霸业征程才是真正当得起这样的名号。 身边夫君胸怀天下时,随其披荆斩棘不谓其苦,枕侧良人稳坐天下时,与之治理政事少觉疲累。此生唯有与朝堂生死沉浮方能得抒心中鸿志,若将其养置深宫,反会颓靡心志心中苦闷。 幸而,李世民定不会负她。不会如寻常皇族般豢养美眷藏匿在深宫宅内,更不会因见锋芒显现而惊恐冷落闺中良臣。 他说过,他日成就,必跪送凤冠至她面前。她记得,她等着。 昇平嘆息着依在李世民胸口,倾听他怦怦心跳那般沉稳有力,慢慢阖拢视线,心中暖意涌动升起。 东宫残局自然有宫人打理,尹德妃尸首送往宫内永安寺,待皇上赐谥号再行入殓。碰头昏迷的拓跋贵妃则被李世民所带侍卫挟往北宫囚禁,宇文贤妃疯癫异常自然也一同随往。两人临行时,李世民毫不避讳身边的昇平,冷声吩咐道:「在北宫宫门里送她们上路,尸首还回拓跋家和宇文家。」 昇平不曾对此加以阻拦。毁她容貌者,得此下场已是宽容,她做不到伪善宽待得罪自己的敌人。 昇平发觉李世民胸口衣襟血染大片,她命宫人寻到御用伤药,屏退宫人亲自为李世民更换。她为他默默解开衣扣,除去外衣,凝结在胸口的血疤再次因为先前玄武门求生而扯动,又裂开些许。再细瞧昇平又想起自己那日下手之重,心中不由得发酸。 忽地,一滴水意滴落在李世民掌心。 李世民原本沉静望着昇平僵硬着举动,见自己手背存留的圆润泪滴,以指抬起她的下颌,笑得犹如顽皮孩子:「我南征北战受过无数次刀伤剑伤,这些不过是寻常伤罢了,居然也能让公主为我哭泣?」 昇平被他戏嚯有些尴尬,昂头顿回眼底泪意,恢復以往冷静面容道:「本宫不过是在为尹德妃伤感,谁说是为了秦王?」 李世民闻言哈哈大笑,连袒露在外的伤口也顾不得,一意握住昇平柔双手:「不许犟嘴,否则……」 「否则,伤口再难痊癒。」昇平随口堵李世民一句,低垂眼目继续为他包扎,只是颈项已经粉红一片,掩不住心中燥热。 自年少时与杨广耳鬓厮磨,也有此般暖意情动时刻,今日与李世民嗔笑却发觉当时情状有异。杨广对她来说似兄似父,宠溺常多于情爱。李世民与她,歷经波折生死,不觉中早已魂牵心念连动一起。眼下太子夺嫡风波除尽,终可放松心弦,再听得他情话一句,竟有些恍然如梦的错觉。 「对着伤口痴痴的在想什么?」李世民的眼底萌动笑意。 「本宫在想,当初为什么不再多用些力气。」昇平似生气般,加速手上动作。 李世民不理会昇平的赌气,定定望着她不肯承认自己情愫的意气用事,只是笑。 昔日大兴宫内惊鸿一瞥,天阙女子首次让他知晓何为窒住唿吸。宫倾国亡他犯下重错,单是昇平醒来后那一缕怨恨目光已使他羞愧万分。大婚之时,玉阶天梯上红裳凛烈,似梦似幻摄掉他所有心魄。再谋大业时,已难阻挡深宫别离,日日相思夜夜牵挂之情。 今日,心中的人终于在近前,不知为何心却先怯了。驰骋疆场血战数年的男子,手刃千计悍敌善于用兵的男子,竟连一句心中情话也说不出。 李世民只会笑,是能笑,心中,眼中,唯有昇平一人。 细心包扎胸前伤口完毕,昇平拉过李世民宽厚手掌,只见上面一道透骨伤口,鲜血仍在不住向外涌出。大概是刚刚在玄武门厮杀时所受的箭伤。昇平无声嘆息, 她抬眼与痴痴的李世民对视,见他不闪躲视线心中又有些忐忑,整个人也浑身热的厉害,昇平霍然站起闪到一边:「现在已是丑时。秦王殿下可暂且休息片刻,等待明日早朝,群臣发现事变后怕是又有一番深浅较量。」 「东营我已命人持皇上虎符进行收编。东西南北四门守将已悉数归降。」李世民也知昇平话中所含深意,沉思片刻道:「我也知晓明日一早,朝臣定对此事有有非议。」 「朝官只是向皇帝宝座俯首称臣,哪管宝座上所坐何人?秦王对此倒是不必多虑。」昇平从容应答,李世民听闻颌首贊同。 「秦王,属下有事要报。」殿门外忽而响起声响,话音急促,似有内情。 「进来禀报!」李世民此时并不避讳昇平,反手将自己身上的衣裳披好,招侍卫入内。 侍卫知是此处是东宫,有许多避讳,入内时眼观鼻,鼻观口,进门立即跪倒不敢擅自左右观看,「回禀秦王,长孙常尉他……」 李世民听得长孙无忌危急,陡然站起:「长孙常尉怎么了?」 「长孙常尉中毒箭性命垂危,御医说只怕不能撑过今晚。长孙常尉命属下带信给秦王……」侍卫紧声禀告。 李世民急抓住侍卫肩膀,「说!」 「长孙常尉道,太子被诛关联的拓跋氏必然会反,消息一旦向外传出,难堵天下百姓悠悠众口,不若请秦王再往前走一步……」 李世民闻言呆住,思量片刻方才示意侍卫继续说:「还有别的吗?」 「还有,长孙场常尉说秦王许诺他的事,他追随秦王十余载,深知秦王殿下是守信之人,他在此不再復提……」侍卫畏缩的停住语音,瞧了瞧一旁伫立的太子妃。 「不必再提什么?」昇平忽然轻声问道。侍卫语塞,忙悄悄抬起头窥视李世民的神色。 李世民立即沉下面容,不容他解释,当即呵斥:「下去!」 惶惶侍卫不敢停留,连忙躬身退去,殿内再留昇平与李世民二人伫立。 「什么诺言如此重要,要长孙常尉以性命来逼问?」昇平双眼直直望住李世民,笑容仍在。她走至李世民面前,伸手为他整理好衣襟,捋顺鬓髮。血染长袍重新披在他的身上,李世民赤红双眼似欲说千言万语,薄削嘴唇张合几次,却也不能为自己辩解。他无颜面对坦荡若此的昇平。 第75页 昇平默然凝望李世民如此尴尬行状心中已全明白,她竭力逼自己展现笑颜,状似不以为意。 宫杀之际,能有性命得以存活,便又是一次劫后余生,原本该笑的……可她偏笑不出来。 李世民哑了嗓子,半晌才道:「公主。」 「未入大唐后宫前,家人皆称唿我鸾儿。」昇平似回忆什么,眼中有些迷惘,「入得唐宫,有人称唿太子妃,有人称唿公主。连本宫自己也不清楚到底是谁了。」 李世民察觉昇平目光有变,伸手欲摸她苍白脸颊进行安抚,不等他触碰到她的肌肤,昇平已不露痕迹闪开,李世民神色变了又变只能苍白解释:「听我说,长孙无忌为我负伤,他濒死时想为长孙无垢求个……」 「皇后之位。」昇平接住李世民不敢说下去的话尾悽然一笑:「果然还是在朝堂上有自家兄弟好,还能为之谋划皇后之位,可惜,我杨鸾的兄弟都被你们父子兄弟给杀了,从此无人再来为杨鸾谋划安稳。」昇平笑着,笑着,眼底空洞无物。 李世民身子一震,张臂将昇平搂入怀中:「休要乱想,你还有我,我为你谋划。」 昇平俯在李世民肩膀上,嘴角慢慢淡去笑容,双眼木滞,她对此人安抚的谎言不肯再答一个字。 李世民以带伤右手不住轻抚昇平后背,手心疼痛比不得此刻心中剧恸:「哪怕负荆天下,我也一定会为你兑现那个诺言!」 昇平用力挣扎,李世民却不肯放手,两人挣扎几番终不能脱困,她最终只好抱住他的伤臂狠狠咬下,他则任由她随意发泄心中愤怒仍不肯松开手臂。 昇平还是累了,再没力气来惩罚自己。她昂起头,定定望着眼底浮现焦急的李世民:「请秦王殿下给本宫留些最后尊严,请放开本宫。」 她冰冷的目光,无情的言语,逼迫李世民不得不放开禁锢的臂膀。 昇平虚软的站起身,拖动步履走出李世民笼罩的魁梧身影,她缓缓回身躬身屈膝,在他面前深深施礼:「秦王殿下去忙国事吧,本宫先告辞一步。」 李世民哪肯就此放手,以伤手拉住昇平宽大衣袖不肯放,昇平执意前行,两人之间如隔了鸿沟般站离一袖之遥。 昇平回视,与李世民对望,四目相对,不舍,懊悔,绝然,悲恸,道不尽多少情绪夹杂其中,似一把利剑划在地面生生将二人分开。 「不许走!」李世民蹩眉,执着坚持。 「秦王殿下真会说笑,本宫还能往哪儿走?如今我杨家父子兄弟皆死在秦王殿下兄弟的手上,杨鸾此刻也只剩半条命而已,天下之大,杨鸾却不知走出大唐宫阙该迈哪只脚,秦王殿下何惧之有?」 李世民紧握牵住昇平衣角的手,久久才能提起力气:「不许再说了,无论怎样,我都不会放你走。」 「哪怕,本宫会因此恨你终生?」昇平抬头凝视李世民双眼。 「是,哪怕会恨我终生,我也会不择手段留下你!」李世民坚定回答。 「好。秦王殿下果然有气度。敢问秦王,来日大殿册封本宫时的封号是贵妃,还是贤妃?」昇平肆意冷笑,眼底已经蕴满泪水。他明知她容不得自己头顶任何妃子封号,却不能给予任何许诺,为何还执意不肯放她离开? 无以回答的李世民,声音越发低哑:「阿鸾,你不要逼我!」 昇平笑了,边笑,边回身向前走去,边走,泪水边顺着脸颊肆意流淌。 李世民即便如此仍不肯放手。 不肯回头的昇平伸手将自己身前丝绦解开,暗绊松掉,一件长衣由他拽得轻轻飘落在身后,她则继续木然直行,直至背影消失在侧殿门口。 李世民定定看着昇平萧索背影,对此结局根本无言以对。 李世民,若你註定一生无力许我尊贵,就不该,惹我倾心。 长孙无忌所说的再进一步,即是让李世民逼父皇李渊就此退位。 若能将皇权独揽在掌心,怎还有人胆敢妄谈玄武门伏击,有怎还有人胆敢非议新帝罔顾兄弟亲情? 李世民知道长孙无忌话中意思,也知道当下唯有此举可行。但心中仍是记挂昇平,对殿门外等信的侍卫视若无睹,整个人阴沉面容无人敢催。 直至丑时三刻,昇平方才面无表情的由殿内出来,她已经卸掉髮鬓间的奢靡髮饰,身着素衣白绦一身孝装,散乱髮髻的她微红双眼立于李世民面前,双眼不肯直视。 「事已至此,秦王不能功亏一篑,天下人尚且等着看这场好戏,秦王殿下还是屈尊成全吧。」昇平艰难开口,不等李世民表示贊同立即转身领行,李世民怔怔也随即起身黯然随往。 东宫殿门外一干人等见两人出门,悉数惶然闪至一旁,匍匐跪倒,殿门外车辇早已备好,昇平却轻身绕过车辇向两仪殿徒步而行。 行至东宫门口,昇平回首张望,朱檐红墙掩埋她近一年的美好时光,风冷月清似那段不堪回首的冰冷记忆,还给她瑟瑟感受。 太子建成,以及东宫,皆是昇平记忆中的一角。或痛苦,或迷离都难忘记。 「把……太子殿下送往两仪殿门口。」昇平黯然提及李建成,嗓音有些低哑,原本低泣过的双眼在宫人们瞧去仿佛更有些洇红。 李世民沉色,随意唤过内侍领命去做。昇平又木然继续向前走去,李世民深邃目光始终追随她轻裊身影,沉气继往。 两仪殿与东宫实则只有一墙之隔,跨过东宫宫门抬头便是两仪殿广场,一道朱漆深门,隔离生死两重天。东宫宫门内仍是安静平稳,东宫宫门外已经血腥气息扑面而来直呛人肺腑,在两仪殿旁,如山高的太子东宫侍卫尸首被叠在一起,像极了大隋宫倾时那些被北族人杀掉的侍卫。他们的样貌无人记得,他们的尸身也必然被熔合焚烧,他们受害于宫变宫倾,却也无人为之惋惜痛心。 大隋宫倾时,昇平不曾直面血海尸山,今日她由蜿蜒成河的血地上踏过,只觉得黏稠血迹蹭满逶迤在地的蕾珠裙摆。 李世民上前拉住昇平胳臂,沉声道:「阿鸾,回宫休息,我不想你看见这些。」 昇平回头,视线迎上他的,眼底冷意瞬时凝结:「怎么,本宫又不是没见过,不过与前朝宫倾才时隔一年,本宫还不曾忘记。」 李世民语结,眉间顿现阴郁之色,昇平挣脱被他擒住的手臂再次前行,宫人内侍见状只得惶惶跟上,随之踏上两仪殿漫长玉阶,直奔大殿。 李渊此时仍坐于皇帝宝座上。 虽李世民当着他的面发誓不杀太子,但深谙宫阙亲情寡漠的李渊却不敢轻信。 曾率五十七匹战马起家,如巣居鲲鹏不经意间展翅夺取部族首领之位,盘踞大漠北端接受大隋招安成为太原守备后,又起战意蓄谋扩张驱逐端木氏族,露锋芒顺势收编拓跋四万族民,展霸业宏图再挥师南下歼灭隋朝,得天命兴建统一南北的大唐帝国,细数他自己这一生,虽歷经风雨跌宕却从不曾如此绝望。 玄武门外铁蹄铮铮,嘶吼震天,两仪殿内寂静空旷,偏偏连胸口怦然也难听见。 究竟是太子将他最赞许的秦王she杀,抑或是秦王将他最信赖的太子斩伤,李渊老泪纵横的双眼都不愿看清兄弟杀戮后的结局。 建成为人乖顺,虽有逆鳞却从不饽背。 世民性情耿直,虽有皇图却情牵过重。 无论孰胜孰败,孰生孰死,李渊皆不愿自己在有生之年亲眼看见兄弟相残的结果。 恍惚间,似听闻有队人马急忙忙赶往东宫,声音袭过犹如踩在九五之尊的心头,心随哒哒之声抖动。 两仪殿前一位守候老奴双唇启合似想禀告战况,李渊向他缓缓摇头,声音骤然苍老数十年:「朕已经知道了,不必再禀报了。」 若是太子建成获胜,首要之事必是冲进两仪殿瞧个究竟。这队人马,马急,人慌,想来是心情急迫,想去见心中最惦念的女人。 漫长深夜,已知丧子的苍老帝王,终忍不住俯在宝座蟠龙扶手嚎啕哽咽。九重宫阙下,大唐君主往昔威仪一扫殆尽,唯留下伤恸老父哭别暴死双儿。 昇平听闻殿内呜咽哭声,缩回本欲推门双手,一时间立在殿门无法进退。 「太子妃,还是让本宫来吧。」昇平身后有人轻声道,她惊异回身,不知何时莫淑妃已经悄然站在众人身后,她散髮披肩,素衣白裙,两鬓斑白的她神色颇为淡淡,只是轻声嘆道:「听说,三位姐姐都在东宫一併去了?」 李世民闻言向前一步掩护昇平:「此事与太子妃无关。」 莫淑妃颌首以示知晓,半晌没有答话。她双眼茫然无神的眺望东宫,幽幽嘆息:「没料到,她们争了一辈子斗了一辈子,竟是一天去的,这也算是命中注定的缘分了。」莫淑妃回首再望望眼前两仪殿朱红殿门,又看看李世民身上的血迹,似已明了当下情境,良久方才轻声恳求道:「本宫知晓秦王殿下此时再次等待什么,只是想恳请秦王殿下给本宫留些时间,本宫进去劝说皇上退位。皇上年逾六旬又逢丧子之痛,且不可再逼之过急了。」 李世民闻言心中酸楚,用力点点头,随即向后退了一步让开殿门。 莫淑妃素手推开殿门,随后小心关拢,将众人隔绝在外。 灰暗大殿隐隐难辨行状,老奴搀扶步履凌乱的她摸索着上前,莫淑妃发现皇上此时正身着金色龙袍俯在宝座上,神情悲恸。 莫淑妃踉跄再上前一步,察觉有人逼近的李渊立即恢復以往九五之尊的帝王仪态,高昂颈项定定望着台阶下的羸弱女子。 莫淑妃行至皇帝李渊脚边躬身跪下:「皇上,臣妾来迟了。」 「淑妃,你来此有何要事奏禀?」李渊刻意营造自己对万事无所挂念的语气,挺直腰身。 莫淑妃俯下身匍匐在地,接连叩首三次,而后才轻声说道:「臣妾是来奏禀皇上……三位姐姐,已先臣妾离去了。」 李渊涩然苦笑,扭过头不肯对那几位妃子露出半分留恋,他重声道:「你着人给她们加封谥号吧!」 莫淑妃闻声再俯身叩首:「臣妾替三位姐姐谢皇上嘉许。臣妾还有一事要奏。」 「你若想趁机回到旧国故家,朕也随你。」李渊从齿fèng里迸出字句,冷冷道:「当年你入宫并非自愿,随朕留在北方逗留二十载受尽苦寒。若你今日想回家,就回去吧。」 莫淑妃扶住双膝虚弱起身,一双有些细纹的美目定定看向李渊,她语气平静的摇头:「不,臣妾不走。」 「怎么,还要朕封赏你才肯衣锦还乡吗?只怕你下午你在求错了人,门外那个让你劝服朕的秦王才能许你财物。朕,已经无力。「李渊冷笑,将身边茶盏狠狠墩在龙案一旁的小几上。 莫淑妃缓缓的跪在李渊脚边,恭敬回答,「臣妾不走并非财物所限,只是皇上身边今日已无他人照料,臣妾愿留下陪伴皇上退居太安宫。」 太安宫,大隋兴建大兴宫时所留,隋朝前北周时在位帝王为己修建,美曰及知天命时退位居养。宫内锦瑟美景繁华凄冷,殿内里典藏珍宝琳琅陈列却仍掩盖不了皇权旁落后心思寂落萧索。 第76页 那位帝王最终不耐深宫寂寥,策动旧臣逼太子退位,自己重掌皇权。 李渊南北征战许多年,怎愿身穿皇袍不久便退位妥让?所以皇上李渊拽起莫淑妃的衣襟暴怒不已:「你个贱妇,居然胆敢逼朕退位?」 被拉扯的莫淑妃神色依旧平静,并不曾对李渊狰狞的表情有所恐惧:「皇上。父权子及,周而復始,无人能逆天道轮迴。」 李渊闻言冷哼一声,拂袖顿首:「那也要等朕百年之后才有的轮迴。」 莫淑妃摇头轻笑:「若今朝军权还在皇上手中,皇子们自然等得漫漫数十载不敢轻举妄动。可此时秦王……已经等不得了。」 提及李世民,李渊心中怒气便再无法按耐:「等不得了?等不得了,朕便让他死!」 莫淑妃缓缓从地面站起,以掌心覆住李渊额见暴跳青筋,轻声安慰:「其实,此刻结局已定,皇上心中比臣妾还要明白不是吗?」 李渊怔住,阴郁双眼对住莫淑妃温柔的双目,慢慢蒙上无边绝望,「朕,已经再没有退路了?」 莫淑妃抿了抿耳边乱发,淡淡笑笑:「皇上还有臣妾。整整二十载,有拓跋氏霸占皇恩,臣妾不曾与皇上同迎日出而眠。若皇上肯怜悯臣妾,请求皇上许臣妾陪皇上退居太安宫。」 「太安宫很冷清的,你受得了?」李渊伤感的望着眼前最后陪伴自己落寞收场的女子。 「没有皇上的冷清内殿,臣妾也住了二十年,如今有了皇上陪伴,臣妾又怎么会觉得冷清呢?」莫淑妃似二十几岁少女般开怀而笑。 李渊淡淡瞧着莫淑妃坚定面容伸出手去,莫淑妃将手指交在李渊的掌心,两人十指交扣他不禁苦笑:「没想到,朕的结局竟会是这般落寞。窦皇后是朕杀的,为了众多子女朕不得不撒谎欺瞒天下,为笼络拓跋家族朕又不得不佯装亲近拓跋贵妃,宇文贤妃虽然聪颖却认为心机过重,尹薰尹德妃她为人太过刚硬,朕仰慕她的才华却无心亲近,而你……朕其实只属于一时兴趣,却将你无辜冷落二十年。」 李渊踉跄从皇帝宝座上站起,莫淑妃上前将他搀扶,两人并肩向前慢走。 莫淑妃始终用力牵引,老奴见状推开殿门,李世民与昇平望见李渊苍老面容,登时下跪,李渊视线从二人头顶划过,迎视殿外血色广场脸色木然,只是惶惶的回身拉住莫淑妃的手,又接着哑然回忆当初:「那日见你,你尚不知朕的身份……朕向你问路……朕想,若是能同你长相厮守……」 莫淑妃搀扶苍老的李渊迈步走出两仪殿殿门,两位老人由玉阶缓慢而下。 「掳你来时你不曾哭,朕以为你是吓怕了,不料你已经藏了剪刀在怀……」晨曦慢慢替换黎明夜魅,李渊身上金色龙袍似黎明前的暗夜渐渐褪去颜色,他仍絮叨叨念着,念着,莫淑妃抿唇笑着,笑着。 「朕异常气结,万不容易有个心中喜欢的,偏还是这般不懂提顺,姑且冷你一冷,让你知道被冷落的滋味。不料,这一冷便是二十载……」 李渊苍老嘶哑的的声音渐行渐远,两人互相搀扶着正向太安宫方向走去,他们二人的背影被晨曦笼罩,虽是落寞,却暖意融融。 李世民低头瞥见昇平的眼角似有湿意,探手将她纤细手指抓在掌心,紧紧握住。 「若是老时有你杨鸾相伴,我李世民此生无憾了。」他说。 临春何事敛眉颦 临近九月秋末,晨曦逼近渐晚。万丈光芒照映下,大唐文武朝臣已面色惊惶的入宫朝拜。宫门紧锁,城墙硝烟未尽,玉石高台下,尸身叠落,兵刃四处散落,广场上大片蜿蜒流淌的血色,衬得宫阙上俯视众人举动的新帝神色清淡。 四处躲避的宫人内侍此刻也已纷纷忐忑匍匐跪倒随侍,仍有些许犹豫不决的朝臣仍妄图寻找昨日还曾朝拜过的旧日君主前来主持政事。 远远处,已有一驾朱红车辇悄然驶入,恰是在最巧妙的时机出现,等待即将发生的所有。 睨看下方众朝臣惊惶不定,李世民紧抿嘴角忽而扬出一丝笑意,晨辉光芒正笼罩在他血染的衣袍上,如鎏金战甲罩住伟岸身躯,挺直立在两仪殿门前,接受天下人的质疑与臣服。 此时李世民与昇平仍十指相扣,由始至终不曾躲闪逃避,料得下方朝臣必然因此惊异忿然也绝不肯放手。 昇平侧身,望他。 他与她对视,目光再轻柔不过,虽无言语,动作却比言语更动昇平心扉。 与杨广不同,最高处,他依旧愿意与她并肩同立。眉眼唇角所含皆是不容置疑的坚定。高高在上的李世民淡定迎接众目睽睽的鄙夷和猜测,身附光彩胜过晨曦耀眼,刺得昇平不得不别开双眼才能平静自己心中的起伏情绪。 终有人按耐不住,一声万岁嘶吼过后跪倒在地,以头磕下,声声结实。 识时务者领先下拜,还有谁愿尊逝者为帝?满堂朝臣慌忙纷纷拜倒,唯恐自己落在人后。他们叠声齐唿三声万岁,引得周围随李世民征行将士情涨勃发,众兵将齐齐将手中丈矛长枪高举过头不住的振臂随喊。 「万岁,万岁,万万岁——」 唿喊声直入云霄,在宫阙中迴荡,唯独静静停止在宫墙下的那辆车辇依旧不被惊扰,始终无声无息。 昇平看见了那辆车辇,知道李世民也会看见,她冷冷垂低视线挣脱他的手指,向后退去一步。此刻,她无权与他并肩接受朝臣景仰。 李世民惊异回首,只见昇平已别开面容向右不肯理睬自己。来不及再说缘由,有知事文臣已掀袍颠跑至玉阶上,上前卖弄般高声颂读虚无的退位圣旨。 门下:前因废太子戾擅铸兵刃,存侍东宫,逼宫未遂,欲挟虎符,伪圣意调军扰乱社稷。秦王战,荡平叛臣,明德有功,安抚朝堂,益显臣节忠孝。 因事并无准备,此人言辞着实杂乱不堪,李世民见状不由得蹩眉,心中被扫兴颇为不悦。正在此时,昇平瞥见广场后方有侍从躬身押人行过,此人衣衫骯脏,嘴塞满破布,发须散乱,一双眼还死死盯着侍卫尸骸不住的摇头,满脸泪流不止。 昇平发觉此人有些眼熟,仔细思量后立即回首命宫人传他上来。 宫人窸窸窣窣走下玉阶,跑去与押解侍卫交涉。此时李世民正在恼怒,冷冷呵斥那名文官道:「不知是什么的胡言乱语,退下!」 那名文臣心中惊惶,闻得新帝呵斥竟吓得滚落玉阶,此举惹得朝臣闹笑,那人连忙收了衣襟躲在人群不敢再现。 此时,宫人已经将此人迎上两仪殿正阶。数以百计朝臣俯跪殿下,见有一个身穿褴褛的人登上天阶纷纷仰头偷窥他的身份,或有熟知者纷纷窃笑,深以为此次新帝必然会被此人惹怒。 昇平行至那人近前,亲手将他嘴上所塞的破布扯开,毕恭毕敬的唤了一声,「魏公。」 随着昇平靠近,幽香袭来,她长发低垂遮掩了一双妖瞳似在诱他叛变。 魏徵见状漠然别首,不理睬眼前这个有违妇德宫规的女人,他伸过脖子一口又将昇平手中破布重新咬上,冷冷哼了不语。 李世民望见昇平如此放下身段动作,心中似已明了那个舍皇位救太子的计策究竟出自谁手,他几步走过来也躬俯下身,以宽厚双手托住魏徵正欲下跪的双膝。 玉阶下众臣无不惊讶,纷纷倒吸口冷气。帝王如此屈尊奉迎一名区区谏官,众人何时见过? 昇平再次将魏徵嘴中破布扯开,靠近他耳边幽声道:「此时太子已经伏诛,齐王被she杀在玄武门。智者常谓:识时务者为俊杰,若魏公一心赴死本宫绝不阻拦,只是听闻魏公双亲尚在……听闻又有长兄乍生子侄居住在魏公府内……全家老小几十口的性命,魏公不能不以为然吧?」 魏徵听完昇平的话猝然抬头,脸色不由骤变,他用力吐开破布开口大骂:「贱妇,你昔日东宫承幸,今日新皇奉迎,居然还厚颜无耻的以我家人相逼就范,果然是个性yin心噁心肠毒辣的女子!」 李世民听得魏徵的话不禁愤然,正欲命身边侍卫结果魏徵蝼蚁性命,昇平眼神示意他止住动作,随即又垂首媚笑,她身上暖香气息直拂魏徵耳侧:「若是魏公能成为新朝重臣,又怎么会让本宫有轻易涉足后位的机会?」 魏徵冷笑,对昇平所使的激将法不以为意。 昇平行至魏徵身后,亲手将绑绳解开。魏徵目含疑惑揉搓自己双腕,并不肯轻信昇平会有此好心,两人四目相遇,昇平动作万分坦然,她的目光中似暗藏勾魂迷药难以躲避。直至片刻,魏徵方才惊醒,躲闪目光向一旁,心中怦怦乱跳。 她素衣长发,面色绝艷,面前这个女子实在善于掌握颠倒众生的资本,他虽无凡心却也难免心中惊慌,生怕自己再多瞧几眼,人已堕落轮迴□。 「你到底要我做什么?」魏徵半晌方才沉声。「我不予乱臣贼子歌功颂德。」 「本宫只想请魏公昭告天下苍生,今日天地已换,新帝即将登基。」昇平向魏徵深深施礼:「魏公应该知道太子个性过于阴狠,秦王手握重兵善于用人,秦王接替太子继位此乃万民幸事,何不就此顺应民心?」 东向冉冉跃出金轮,万道辉芒俯照凡尘,世间原本弥散的裊裊晨雾渐渐退去,天地清明,万物皆静,唯等待九重宫阙向外宣告江山已经易主,盛世即将来临。 血染宫苑,永远只能覆染砖石,宫墙碧瓦仿佛不曾动摇一丝分毫。杀气血腥遮不住日盛开花蕊,转眼间亭亭又绽灿然,根本看不出昨日夜间曾蒙受催杀。 更迭,终难阻挡。 魏徵看见台阶下匍匐跪倒的朝臣不禁垂首长嘆,他推开李世民的搀扶,依旧双膝噗通跪倒在地,闭目宏声高颂: 朕惶涕下:君臣睽隔,彼此难平,临朝数日不曾安民,以至莫辍于途,士露于野,国体一日不改,民生一日不安。夫天造糙昧,树之司牧,所以陶钧三极,统天施化。故大道之行,选贤与能,隆替无常期,禅代非一族,贯之百王,由来尚矣。秦王战,天纵圣德,灵武秀世,一匡颓运,再造区夏,固以兴灭继绝,舟航沦溺矣。若夫仰在璇玑,旁穆七政,薄伐不庭,开復疆宇。遂乃三俘伪主,开涤五都,雕颜卉服之乡,龙荒朔漠之长,莫不回首朝阳,沐浴玄泽。故四灵效瑞,侑岳启图,嘉祥杂沓,休应炳着,玄象表革命之期,华裔注乐推之愿。代德之符,着乎幽显,瞻乌爰止,允集明哲,夫岂延康有归,咸熙告谢而已哉朕虽庸暗,昧于大道,永鉴废兴,为日已久。念四代之高义,稽天人之至望,予其逊位太安宫,归位于子,一依汉魏圣贤故事。1 钦此。 玉阶下众臣沉寂片刻,随即为此文采折服顿唿万岁,李世民感激的向昇平抱拳,昇平动动嘴角,依旧退在他身后垂首伫立。 李世民悄然向身后伸出手指,轻轻钩住昇平的宽广袍袖,昇平垂首瞧见他圆润指尖正在拉扯自己的,眉眼尽舒。 声浪阵阵滚过两仪殿,直奔太安宫,甘露殿,九天宫阙似将展开新朝容色磅礴巍峨,昇平望尽宫阙尽头,只觉得自身犹如仍在梦中不敢醒来。 第77页 不远处,母后独孤皇后的笑容已经渐行渐远,即便再有多少不甘愿,大唐终还是在隋朝大兴宫定下了根基,再难更改。前朝旧事衣香鬓影,所有奢靡的风华也即将难见。 如今,昇平已经适北族宫规,身着北族妆扮,口啖北族饮食,再忆起前朝过往恍惚似间隔了整整一世。 桂花树下的呢喃亲吻,奢华宫殿的尔虞我诈,娇嗔父皇母后的隐隐爱抚,独享万人瞩目的崇敬,蓦然回首,竟想不起当初那个多愁任性的阿鸾究竟是何摸样。 谁家重逢旧人苑,明明是相同的朱阑玉柱琉璃瓦,为何一个也不识得了? 今时今日,还有人认识与前朝镇国公主昇平眉目相同的她吗? 三叩九拜已过,李世民回身望定昇平,煦暖晨风中,她素衣拖曳在地,眺望远处神色落寞。人似痴了般,怔怔望着甘露殿。 甘露殿,原名,昭阳宫。是大隋朝皇后宫所在,前朝时,以此名昭示独孤氏的独宠后宫。 李世民见昇平茫然神色心头髮紧,随即展目望向宫墙下那个静静停泊的车辇,情义此刻在他心中左右挣扎,难以做出任何许诺。无论是眼前的昇平还是远方的长孙无垢,他皆无法轻易辜负。 昇平收回留恋的视线,轻轻俯身:「臣妾恭贺皇上君临天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何必再为难眼前这个男人?她十几年由后宫朝堂一路行来,又怎会不知朝堂牵动后宫,后宫即是朝堂的深切道理?后宫宠幸永远昭示着前朝权利的升落,前朝言语轻重则间接奠定后宫地位高低。歷代帝王为后位废黜六宫的只有父皇一人,那种盛宠也只有母后独享。 他李世民非借居外戚羽翼下的窝囊男子,她杨鸾无兄无父自然做不成专权独逞宫阙的至幸女人。 虽然永世显赫对并无亲眷的她来说已是无谓,却仍不甘将半壁江山拱手让给他人。 俯视他人的尊荣欲望谁人不贪恋?宫阙中挣扎过十年后更深知只有脚踏他人嵴背才是自身保命的根本。宠爱一生终抵不过权势倾轧,庇佑半世难逃失爱片刻。 若帝王宠爱只有一瞬,她怎敢轻信自身能常驻九五之尊的身侧? 失去了心,便怕被抛弃,以昇平骨子尚存的傲然,怕等不到被弃,已是心死了。 李世民凝望昇平怅然的双眼,以只有二人能听见声音询问:「阿鸾在想什么?」 昇平对他木然笑笑:「臣妾在想,帝王的恩爱究竟能维持多久。」 从前昇平不曾想过如何博取他人宠爱,陪在杨广身边时,无需思考,睡在李建成身边时,也不曾想过,直至今时今日,她才明白无心不惧无爱不怖的道理。只需爱上,便先输了一步,从而会唯恐有朝一日失去。 李世民轻轻拉住昇平的指尖,旦旦承诺,「我愿为阿鸾倾其所有。」 所有之中必不包括后位。昇平莞尔心中替李世民补充,对他的许诺只能刻意忽视。 李世民回头望长孙无垢车辇所在的方向,又復回身,毫不犹豫的跪在昇平面前:「阿鸾,我曾答应过你,大业得成之日必手持凤冠跪行至你面前。今日,凤冠不再,我,欠你一个交代。」 未曾撤离的朝臣此刻再难抑制心中惊讶,怔怔望着眼前诡异景象,不知该如何言语。新帝即位之日,却跪在废太子妃瞿凤裙下,朝野内外必然将盛传非议。究竟是弟及长嫂私通在前,还是太子谋反先发进而嫂及弟娶,一时间面面相觑的众人已惊觉隐情内里隐藏着香艷无边的想像。 昇平躬身,轻轻为李世民捋过两边散乱鬓髮,面容淡淡无波:「留着这个承诺以后也许会用得着。」 李世民扬眉,神情紧张:「你是说以后?我们的以后?」 昇平颌首,肃颜道:「是,我们的以后。」 李世民笑着站起身,与昇平十指交扣,目光更是紧紧纠缠:「若你能许我以后,我李世民定不再负你杨鸾!」 昇平笑笑:「若有一日,皇上负了臣妾怎么办?」 李世民一时间愣住,被昇平言语逼住,不知该如何接答。 昇平转过身,冰冷视线直视那驾不动的车辇,轻声说:「若有一日皇上负了臣妾,只要不消阻拦臣妾离开就是皇上许给臣妾的最大恩惠。」 李世民听得昇平想要离去心中不悦,用力握紧她的手指,「不许,你哪儿也不能去。」 昇平依旧注视车辇沉静垂下的帘帏,笑着,凌风捲起衣裙飞扬,整个人在萧索中默默出神。 只怕他不想放手,届时也会有人逼他放手的。 翌日,魏徵代新帝拟诏书宣告天下: 武德二年2,太子建成与齐王私铸兵器意图挟宫闱以得天下。秦王辅义秦王,叛者伏诛。废太子李建成,齐王李元吉为庶人,母舅妻眷皆诛连九族。庶人建成五子:安陆王承道,河东王承德,武安王承训,汝南王承明,鉅鹿王承义并坐诛。庶人元吉五子:梁郡王承业,渔阳王承鸾,普安王承奖,江夏王承裕,义阳王承度并坐诛。 追随叛乱将领诛连九族,凡是胁从藏匿党羽者充军发配。 庶人建成入殓后不得入葬皇陵,归灵位于太庙,不上谥号,不许享后世祭奠。 庶人元吉尸身入殓另寻安葬,不许安灵位于太庙,永无封号,禁享后世祭奠。 另,废太子妃杨氏虢封号为庶人,依例发往北宫殉节。 三日,魏徵再代新帝拟诏书宣告天下: 追封庶人建成为息王,谥号为隐。入殡隐陵。五子復而得封,随之葬于隐陵。 追封庶人元吉为海陵郡王,谥号为刺。以礼改葬。五子恕封,随之葬于海陵。 武德二年,高祖禅位于秦王,秦王即皇帝位,四海靖平,天下咸归,遂改元贞观,以长孙无忌为尚书仆she,以魏徵为谏议大夫。 另有潜时良人长孙氏出身将门,德高淑贤,素行坤德,堪为母仪天下之率表,遂晋封皇后。 另有宫人杨氏,贵荣尊德,睿智仁贞,随新帝操劳政事堪称擅谋多慧,遂晋封元妃。 元妃称谓本意指嫡妻元配,只有身为储妃之首方才能晋此封号。朝野对杨氏获此封号置喙颇多,奈何新帝对于有关元妃封号质疑的疏议一概不予理睬,元妃晋封之日更是早于皇后册封大典举行。典仪隆重非常,更命百官朝贺命妇随行,一时间朝野内外无不震动惊诧。 新后兄长长孙无忌虽晋封尚书仆she堪当副丞相一职,但听见议论传闻心中也着实有所不满。伤重未愈的他为此更是沖闯两仪殿,欲与正在议论朝事的新帝争辩。 「赦天下;关内及蒲、芮、虞、泰、陕、鼎六州免租调二年,自余给復一年。」魏徵轻诵新政沉吟片刻,眉头紧锁:「皇上此时颁发新政体谅平民自然是好,不过如果这样赦免赋税,只怕会令国库吃紧,几年内无多余盈得阿。」 魏徵话音未落,长孙无忌已经横冲直撞进来,大喇喇走至李世民面前,捂住腹部伤口俯身下跪:「臣长孙无忌觐见皇上!」 李世民脸色沉郁,见长孙无忌此状嘴角上扬出笑意淡淡道:「长孙尚书又为元妃册封一事而来?」 长孙无忌应声跪倒叩首,对自己的心态毫不掩饰:「臣便是闯上千次万次也要劝说皇上,此举一出必然惹起天下人非议。皇上留庶人杨氏在宫中豢养已遭百姓臣官耻笑,若是将杨氏册封元妃更会令新朝颜面无存!」 李世民抬眼,森冷目光直逼住长孙无忌接下来的动作,口气开始不善:「长孙无忌,朕问你一句话。」 长孙无忌抬起脸,不解望着坐在宝座上的九五之尊:「臣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李世民躬身迫近长孙无忌,声音压低几分:「那日朕许诺长孙尚书的话,长孙尚书可还记否?」 长孙无忌停住动作,用力点头:「臣自然记得,皇上此诺重于千斤,恩泽长孙家万代,长孙无忌怎敢轻易忘怀?」 「那好,你再说予朕听一次。」李世民闭拢疲乏双目,沉声命令道。 「皇上说,若臣不能逃过此劫,皇上必然答应臣的请求。」长孙无忌说到此处停顿一下,随即明白李世民意思。 「你是要皇后位,还是自己性命呢?」李世民缓缓睁开双眼,浓眉舒展,定定望着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脸色不由得发青,一时间竟辩解不成。 若不能逃过此劫,是指长孙无忌丢掉性命方才能有长孙无垢的皇后位,偏他长孙无忌得天倖存留了性命,今日,李世民再给长孙无垢皇后位已是万分宽容,长孙无忌怎还有和脸面前来计较其他名分? 已有后位,性命得存,再计较杨氏的封号,会不会就此激怒皇上废了长孙无垢? 长孙无忌语结,再说不出用自尽换取亲妹子尊严的谬话。 李世民疲惫的揉额搓角,肃言责令道:「既然当初朕许长孙无垢皇后位便绝不会食言。只是其他事宜,你们兄妹还要懂得进退才是。」 空寂大殿里漂浮着裊裊沉香,君臣再不肯再彼此交心,长孙无忌缓缓起身瞪得皇上无波面容半晌方才转身离去,魏徵默默看长孙无忌离去的背影,欲言又止。 李世民疲乏向他挥挥手:「魏徵,你也去吧,朕有些累了,明日册封大典劳你多费心思。」 魏徵收起奏本,恭谨领命,「是,皇上且不用忧虑,臣自会尽力而为。」 魏徵迈步走出大殿,直追上长孙无忌方才停下脚步,「长孙尚书,有句话,魏徵不知该讲不该讲。」魏徵抱拳在长孙无忌身后出声。 长孙无忌闻声愤然转身:「我与你这个废太子跟前的红人无话可说。」 魏徵对长孙无忌的鄙夷斥骂并不以为然,他只是抱拳笑笑:「长孙将军随侍皇上多年,应该知晓皇上心意。玄武门一役长孙尚书有功确实不假,可将军也要明这个皇后位是杨氏拱手让给你们长孙家的,若非她刻意放手,皇上定会顺了她的意思……」 「你的意思是,皇上敢冒天下大不韪册封那个女人?」长孙无忌脱口而出。 「皇上不敢吗?」魏徵轻蔑的朝长孙无忌笑笑,颇有挑衅意味。 一句反诘将长孙无忌问愣在玉阶之上,魏徵见他不能回答,笑着负手离去。 此刻宫门簇新红漆维缮,绚红的锦毯直至承天门门口,远远望去不见红毯尽头,宫中枝头皆妆以丝绢桂花并伴以彩色琉璃结果,远近服侍的宫人皆穿戴广袖芙蓉裙翩跹裊娜行走,内侍则需学南宫礼仪进退有度,金鼓号角皆以隋朝为准,奏乐鸾凤,彩车金辇,凤柄羽扇悉数按十二对迎送。 明日是元妃的册封大典,册封皇后大典则推迟至第二日举行,所需器皿典仪比照册封元妃大殿为例,略低二筹。 他能为她所做的仅此而已,却终生引为亏欠。他欠她一个交代,便穷尽一生去弥补,亦无怨无悔。 魏徵望尽满目喜庆色彩不由得深深嘆息,他回首张望昔日东宫所在。不知道,若是改为太子建成登基,那名杨氏女子可会得到此等殊荣? 太子不曾说给他人,在隋朝皇子汉王杨谅临赴刑场时,太子曾与他互许许过誓言。若能他日太子建成登得帝位,必保全杨氏坐上后位尊荣终身。 第78页 太子还不曾说与他人,那日私自铸造兵刃事败被杨氏察觉,他本可就此下手杀了灭口,只是手起手落间担忧伤她过深,不忍用力,轻轻将其击昏揽入怀中,蹑手蹑脚抱回东宫床榻,俯视整夜,心中挣扎辗转。 太子更不曾说与他人,某日梦醒,他痴痴望杨氏不舍动手,纠葛在华良人情欠和太子妃心悸中耗尽心力,难逃情网,最后选择自割手臂才能忍痛挥斩对眼前人的黯然情愫。 玄武门一役,在子夜无人时,太子曾负手立于窗畔回想杨氏的容颜,在魏徵面前轻声低嘆:原想纳俘她背后的权势,不料自己竟被俘身心。 杨氏永远不知太子心中早已将她定为太子妃,他一旦登基,她也必然会享受皇后之位,而不是如同今日需要面对元妃称谓背后隐藏的屈辱。 可惜,他们两人终还是一世错过。 她只属于他,而非太子。 1取自东晋禅让宋诏书,有改动。东晋元熙二年恭帝司马德文让位于宋王刘裕,结束了东西两晋一百五十六年的统治。刘裕称国号为宋,谥为武帝,改元永初。 2唐太宗继位是在武德九年。此处为小说时间差改为武德二年。 蹙踏梧桐凤来仪 寅时,甘露殿外已有人将先前描金匾额更换为赤底压金团凤的匾额,新帝在上书写昭阳宫,三字苍劲刚硬,宫人内侍无不仰望抚掌赞嘆。 寅时一刻,妆点完毕的元妃由左右宫人搀扶缓步走出宫门,此刻所有昭阳宫宫人内侍皆匍匐跪倒在地奉迎,元妃登上金凤銮驾,由十二宫人持八宝琉璃宫灯,十二宫人持黄罗伞盖,十二宫人持羽扇凤柄,十二宫人持九足赤金香炉,十二宫人持绣盂拂尘散帕,十二宫人持食器酒樽奉垫在前引领,九十九人鼓乐随行,由昭阳宫出宫门由经两仪门至两仪殿正前方停住,元妃降辇,弓手听封。 文物朝臣,诰命外戚皆在两仪殿广场肃颜以待,担任司仪官的魏徵出列,站在玉阶上宣读册封圣旨。 此时昇平身穿瞿形双袖加缘六层宫装,素纱中单,下着赤金络边敝屣长裙,配以紫绶双佩,髮鬓高绾插十二凤钗,钗凤口中含圆润东珠三坠,珍珠十七颗,上衔大东珠各一。两鬓斜插珠簪,刻描九龙四凤十二花钿,耳末坠珊瑚东珠各一。虽然全身负重难当,却需忍得天热礼冗之苦。 魏徵宣读圣旨完毕,由宫人搀扶元妃顺玉阶徐徐步上殷色锦毯至两仪殿门内,有内侍手奉册宝金印跪至昇平面前,昇平抬头,李世民身着玄裳赤色双绶,外披十二章纹冕服,正坐在金色御座上注视于她。 垂白珠十二旒,以组为缨,越发衬得他面容冷峻,一双剑眉神采入鬓,双眼遥遥与昇平相望。数丈大殿内,两旁朝官默声不敢直视,唯有二人视线交注不肯分离片刻。 「赐元妃宝册金玺!」魏徵高诵。 持节太尉奉宝册金印于头顶,昇平俯身下拜。魏徵遂展开宝册,诵读: 妃杨氏今承明命,出身尊耀,福德与世,履信思顺,以成肃雍之道;正位闺房,以着协德之美。帝羡久已,茕茕在怀。群公卿士,稽之内德,佥以崇嫡明统,载在典谟,宜建长秋,以奉宗庙。使使持节兼太尉授妃玺绶。夫坤德柔,克崇允祀,崇粢盛之礼,敦螽斯之义,是以利在永贞,克隆堂基,母仪天下,驭领内宫,承请皇恩,唯享永胜,随帝长禄,无分无弃。1 读罢宝册,昇平向皇帝俯身三拜,口称:「臣妾受诏。」 持节太尉则跪拜元妃,将手中宝册金玺送于一旁宫人,宫人再依次将宝册金玺次第相受,进而递给元妃。 昇平接受宝册金玺后,再三拜宝座上的皇帝。礼毕,元妃由宫人搀扶而起,鼓乐齐鸣,内外钟响,昭示天下。 礼毕后李世民徐徐走下宝座,将自己的手交与昇平,昇平仰视,他笑意淡淡,眼角眉梢含带无限喜色。昇平垂低视线,脸色微微涨红,随他牵拉着手指,一步步登上宝座金梯。 朝臣此刻已心中明了,今日宝座所坐的元妃恐怕才是真正的六宫之首,两日后那位由承天门抬入的皇后不过是新帝情义牺牲的傀儡罢了。 昇平与李世民一同坐下,昇平与上次坐在此处已相隔五年之久,再回首已不见与自己同坐的杨广和杨家天下,心中兀自升起难以言说的唏嘘感慨。 恰逢此时李世民犀利目光透着玉冕扫来,两人心中各有复杂滋味,对视一笑望群臣匍匐跪拜。 朗朗红日映照万声齐唿贺喜的声浪阵阵,由宫阙传至万里河山。 唯有长孙尚书府门内一片寂静,门前如杜鹃啼血般艷红的锦毯正提醒所有过往路人,两日后,此府邸将抬出大唐朝入关后首位统辖六宫的母仪皇后。 长孙无垢立于竹林听得皇宫内鼓乐齐鸣,似不在意般轻抚身边竹叶,随即又默然眺望皇宫方向仔细聆听那动人管乐。 身边丫鬟守谨见状不由得轻声嘆息,长孙无垢骤然回头,守谨以为自己惹怒新后惶恐下跪。 长孙无垢向前一步逼住守谨,微笑询问:「你嘆气什么?」 守谨唯唯诺诺的低头道:「如今京城无人不知元妃册封仪仗超过皇后娘娘,奴婢是在为皇后娘娘鸣不平。」 长孙无垢饶有兴趣的盯着守谨又柔声问:「京城内外还无人不知什么?」 守谨咬住自己下唇,半晌才挤出吭吭两句:「京城的人还说,皇后娘娘未入承天门已先失宠,来日必……」 「必遭被废?」长孙无垢接住守谨的话尾,回身望着高竹粲然一笑:「京城人果然各个都是神算,此卦倒是料得不错。」 守谨不敢应声回答,只能俯身跪着,远远的长孙无忌步履匆匆正面带怒容奔向此处。长孙无垢见他如此不悦似笑非笑低声唤了声:「大哥,怎么,你又要去为妹子打抱不平了?」 长孙无忌听见声音忙停住脚步,见长孙无垢容色平静,他的脸色也稍稍缓解:「你倒笑得出来?皇上留废太子妃一介庶人在宫中常住已经惹天下人当做笑柄了,此时又已越矩仪仗迎娶,还赐予封元妃封号,简直是欺辱长孙氏至极!「 长孙无垢刻意扯动嘴角,对长孙无忌露出轻松神色:「皇上此举倒也未必真的欺辱咱们长孙家。如此一来,皇上对长孙氏必然永怀歉意,哥哥来日仕途也必然平坦。」 长孙无忌缄默不语,只是皱眉:「为兄是怕你在宫中的日子过得不舒坦!」 不以为然的长孙无垢笑而不答,摆摆手让兄长近前,直至长孙无忌贴近方才小心翼翼的回答:「还记得当年母亲曾为我求过长寿签,算命的术士说我能活到耄耋之年。」 长孙无忌不由怔住,半晌才明白长孙无垢的话里意思。 她有的是时间等待最终胜负,何必只争眼前微小利益? 心疼妹子的长孙无忌重重嘆息,「没料到,你得了皇后位仍是如此劳心费神。倒不如当初咱们不要这些,另许个好人家。」 长孙无垢一笑转身,望着眼前竹叶幽幽道:「我倒是觉得,要这些比不要更聪明。」 不要皇后位,她会被宝座上的皇帝转眼忘记。得了皇后位,那人再想无视她便万分不易。 今朝抬头风光无限,未必来日得意终生,免不了盛世繁华终究一场空。 若论输赢还早些,不如且拭目以待吧。 元妃册封之夜,诏告天下普天同庆,烟火彩灯齐绽耀亮不夜京城,长安百姓解除多年宵禁,长夜更是无需守更止行,众人皆争前恐后前往宫门口眺望难得一见的奢华盛景。 皇宫御苑里皇上筵数百席与臣同乐,歌舞不绝,珍馐陈珩,朝贺群臣无不欢颜醉卧尽兴愉悦。 昭阳宫内开麯酒流觞,金殿银河赤盏,命妇们们悉数簇拥元妃而坐可随水取杯盏端至唇边,放眼望去酒色潋滟以致绯云遮颊,逐一华衣锦袖轻抬,珠鬓香坠无不耀目。 昇平漠然抬头,视线扫过众命妇奉迎的面容并无过多喜色。不是不开怀,不是不尽兴,可惜她只消得一眼便能望穿每个人的隐匿心思。 中书令房玄龄的诰命夫人许氏亲弟即将西征突厥,为改圣命,原本不擅饮酒的她也愿围皇上宠妃多敬上几杯。 兵部尚书杜如晦的夫人婉约如画,为人生性淡漠,却也因夫君仕途不得志,不得不随新帝爱宠喜笑宫闱搭讪。 拓跋家的命妇今日倒是不曾带拓跋丽容前来觐见,昇平知晓并非是拓跋氏识得眼前时机不当,而是在坐等元妃失宠再寻个好时机将人送入宫来。 看,眼前一个个低俯裙裾下的高傲女子皆敞开了心肠,没有一个不暗藏心思。越是瞧得真切昇平越觉得意兴阑珊,并无趣味。 昇平只能笑着端起酒盏,一杯杯饮干,一杯杯堵住众人的欲望。她不愿开口,也不愿他人多说,所以根本不肯给任何机会。 直饮到双眼朦胧人难自持,不经意望去才发觉不知何时李世民已负手立在殿外,笑容平和,目光正直视最上方微醺的自己。 众命妇见皇帝莅临慌忙跪拜接驾,瞬时乌压压俯了一地。唯有昇平将酒盏又復端起痛快饮尽,方才随手搁置一边,缓缓由榻上起身,摇晃着俯下身子。 李世民见众人惶惶,不禁笑道:「朕不曾扫了你们的雅兴吧?」 众人噤声,不敢擅答。倒是昇平垂低视线,无聊的笑笑:「皇上真会说笑,她们不知有多想见到皇上求些心中所需呢。」 李世民此刻已更皂色长袍,配双小绶,足踏滚边云纹翔龙靴,髮髻琯以碧簪,若非仍身形壮硕,如此装扮上倒似极了隋朝而来的俊朗天子。 他嗜血善战,令天下苍生畏惧,却心甘清愿以南朝装扮来讨好一人。今朝同登朝堂面北南坐时,昇平已隐隐发觉朝堂上似有哪处换了熟悉的模样,发觉他的装扮那一剎,顿觉暖了心窝。 曲水流觞重开,各位命妇表现得比先前更加卑顺,言语不多,酒菜不食,战战兢兢陪坐,忐忐忑忑随笑。不过几巡,识得眼色的司仪官已起身,领众命妇起身恭贺帝妃新禧。 李世民因众人的恭贺欣然封赏,昇平坐在一旁垂首似羞涩含笑,以团扇遮住脸颊,双眼却流露出百般不耐。 众命妇领旨退下,李世民回首闲适笑笑:「阿鸾是不是早就盼她们快些离去了?」 昇平察觉李世民目光此时正落在自己的脸侧,似圆润指尖轻掠肌肤激起一片战慄,他的视线所及之处热辣成片。 李世民如此肆无忌惮凝视自己,倒让昇平想起两人第一次相见。 数米翼纱后的惊鸿一瞥,她瞧得清他的眉目,却不知他是否能度出她的轮廓。 「在想什么?」李世民悄然贴在昇平耳侧,慵声轻问。 昇平惊住,片刻迟疑,侧身想寻个谎话哄骗李世民,不料正蹭在李世民温热唇边,脸颊不觉有些阵阵苏麻的异样,心中顿时腾起热气。 昇平恼羞立眉,反迎上李世民笑意深深双眼:「朕知道你在想她们快些离去,今夜,可是良宵。」最后四字吞在昇平口中,她来不及躲闪,双睫毛仍在不住轻颤,他已熟稔吻下辗转深深。 第79页 由那年惊艷回眸,至今朝相随相伴,耗时已四年有余,命运似剪不断的纠葛缠缠绕绕将他们两人捆缚一起。狭fèng求生,惊魂夺位,为的是此时此刻能长相厮守再不肯分离,宫杀长恨,歷经万劫,也只为他朝同行并肩携手俯视江山多变。 李世民停住对昇平的亲吻,仔仔细细看眼前的女人,脸颊绯红,气息紊乱,视线微闭,笑意眷眷,无一处不美好,无一处不惹人流连。他轻嘆着伸出手指探入沿昇平衣襟,轻滑过她细腻的颈项,深深嘆息:「朕方才突然想到,那年第一次见到阿鸾时的模样。」 原本沉溺暧昧情愫的昇平蓦然睁开眼,有些惊疑:「隔着薄纱,皇上怎能看到?」 「虽有层层薄纱遮挡,朕似乎能望透纱后阿鸾的模样。你的眉心……」李世民说到眉心,以手指点在昇平眉间:「钿了花额。」 昇平因李世民深情的动作气息停滞,双眼羞涩的别向一边,不肯正视自己心动:「那是南朝最风行的妆钿,皇上定是在其他宫人身上见过,所谓看见不过是皇上的幻察。」 李世民笑着摇头,用修长的手指将她的下颌扭过,深邃双眼逼住她的视线:「不,朕还能瞧见你的双眼……」他以指尖扫过昇平颤动的睫毛,如轻羽拂过,痒得她几乎想躲:「它们也回赠朕以注视。」 昇平嗤地低笑,闭上双眼逃开李世民的专注凝视:「这也是皇上的幻察。」 李世民并不生气昇平绝决否认,又以唇覆上她的,低低喘息着:「朕还能看见你的唇色,不过才瞧一次,朕已在心中暗许愿望,你此生定是我的女人。」 最后半句,他没有用九五之尊来称谓自己,我的女人与朕的爱妃,称唿上有着天壤之别。她属于他,而非元妃属于皇帝。 李世民炙热的目光终逼得昇平缓缓睁开双眼,她淡淡回应「可,你已经得到了。」 李世民轻轻摇头,「还没!」说罢将昇平勐力抱起,昇平稳稳坠落在他怀中,为求自身安虞不得不双臂紧紧搂住李世民的脖颈。她脸色热辣不敢看身后对帝妃情深旖旎觉得惊诧的宫人内侍。 李世民大笑,将昇平面颊埋入自己的胸膛,以唇抵在她的耳侧戏弄道:「看来,阿鸾果真是等不及了,才这般主动投怀送抱。」 昇平闻言恼得挣扎而起,偏又被李世民束缚了身子,箍在怀中动弹不得。 李世民瞧见昇平嗔怒神色越发心动,不住低身亲吻她的脸颊,哑声低嘆:「我真希望,一生一世皆如今日般开怀畅快。」 昇平停住手上抗拒的动作,许久才扯动嘴角,露出今日唯一一次真心微笑。 1出自明穆皇后册封诏书。略有修改。 既生蘼芜何与荇 衣带不知何时悄然滑落,李世民低头亲吻,昇平不自主躲闪。他的气息虽已熟悉,但宫倾那幕的血腥记忆依旧萦绕脑海,他一个俯身,阴影已现。 那一日。他如野兽般侵占她的青白身躯,他不顾她的悲恸□所有尊严。有口不能说的羞愤,有手不能动的绝望,仿佛再次回到眼前,又让昇平想起那时无助的自己。 「不,不要!」昇平挣扎着推开李世民的亲吻,惊恐喘息。 李世民察觉昇平情绪异样立即停止动作,将她揽入胸怀:「怎么了?是在害怕吗?」他轻轻拍抚她的嵴背,心中沉重。 昇平摇头,泪水却不争气坠下,想用他的肩膀蹭掉却又不想靠近昔日噩梦的边缘。犹豫间,湿的双睫扫过李世民脸颊,他发觉湿意将她拉离怀抱,一串泪珠正落在他的衣襟上,悄无声息,但比千斤还重。 李世民亲吻昇平湿润的双眼,咸涩的泪水惹他心中抑郁,「不要哭了,朕知错了,如果朕知道总有今日这样的同枕时刻,当初朕便是斩断自己双手也绝不会碰你半分,朕错了。」 昇平紧绷的身子蜷缩成团,不想看他也不敢看他,只将锦被捂在□胸前,遮掩反覆在心的慌乱。 她的沉默让李世民惊惶,他近乎哀求低哑道:「如果你还不能忘记,要朕怎样弥补都行,只消你开口……」 昇平闭眼摇头,人只是沉默不语。 李世民悲怆看着怀中的昇平,目光中透满绝望的苦笑:「果然天道轮迴,人终是有报应的……」 李世民慢慢松开双臂让昇平离开,昇平蜷缩不动,不管她动作如何他还是整好衣襟坐起,由床榻踏下,背朝着昇平,停住脚步半晌才说出三个字:「朕,走了。」 昇平抬头,发觉李世民回身正无奈的目视自己,他勉力动动嘴角,竭力压住心中抑郁:「什么时候不怕朕了,朕再来。」 说罢留个落寞背影给她,准备离去。 在皂青衣袖即将离开指尖时,昇平缓缓抬手,以手指轻轻勾住他的袍袖。这个细小动作暗藏他们彼此之间的难言情愫,那日宫杀,他用此举唤她不要离开,不知他还是否记得。 李世民脚步停顿,遽然回身,一个用力将昇平箍进双臂,连喘息须臾也不肯给便密密堵住她的所有解释,腾开右臂用力扯开繁复宫装,拉断随身玉绦长佩,毫不犹豫将昇平重重压在床榻上覆盖住整个伟岸身子。 霸气纠缠似乎变得不再那么令人恐惧,两人紧密贴合处,她能察觉他其实也同样紧张同样炙热。她小心翼翼伸出手指,想要触碰他炙热的胸口,反被李世民抓住按在腰间:「别乱动。」 此刻的他抛弃冠上权利,身后情仇恩怨,只想留住眼前这个属于自己的女人。 红鸾叠幛,芙蓉锦被,她赢得他全部专注,龙烛凤炬,销金长榻,他对她低哑倾诉:「我要你只属于我。」 他的汗水嘀嗒落在她的脸颊,混合湿在眼角的泪缓缓流下,晕湿枕畔。 究竟是爱上了他还是爱上他的痴情? 究竟是忘掉了他还是忘掉他的易别? 昇平根本分不清眼前的人是谁,或者谁是眼前的人,只凭本能的闭上双眼。 他抱紧她的肩膀,不甘让她就此沉沦躲避,逼她出声:「唤朕的名字。」 昇平睁开双眼,唇齿间根本发不出任何声响。任是面临万马千军背叛也不能惹得李世民如此愤怒过,他不想由她去思索,她,必须,立即说出眼前的他究竟是谁:「快,唤朕的名字。」 昇平最终还是放弃抵抗,只能听从他的命令唤他:「世民,秦王。」 得到满意答覆的李世民终于心满意足,任凭湿湿髮鬓覆在昇平胸前低低笑了。昇平开口,嗓音有些沙哑,她不得不清了清嗓子才轻声问:「皇上笑什么?」 李世民低头又笑,一双利目含春带意,昇平羞了推他:「皇上不说就算了,请赐臣妾前去浣洗,臣妾有些负重难当。」 李世民按住昇平的手腕直视她,「阿鸾别气,朕方才在笑,征战南北千军万马算得了什么,都抵不过一个你耗人力气。」 昇平顿时觉得面容发胀热遍全身。 到底是北族人更加直慡些,闺房之事说得如此轻巧,她嗔瞪他一眼,李世民更是笑得得意,手指绕过蔓在床榻上的青丝长发,以发梢逗弄她脸颊:「怎么,朕说的不对?朕有你在身边,命不久矣。」 昇平听李世民取笑忽地心中烦闷,她别开头刻意冷冷回答:「且等两日后再说此话也不迟。」 话一出口,昇平与李世民一同愣住,昇平不曾料到本不在意皇后位置的自己竟会说出如此酸涩的妒言,李世民则对昇平酸意眉梢骤扬,心中不禁有些窃喜:「还在为此事生气?」 昇平尴尬的不肯回头,继续冰冷语气:「臣妾无权对皇上生气。」 李世民呵呵笑了,贴在她的嵴背将下颌埋入她的馨香髮丝:「你有权对朕做任何事。」 昇平深深唿吸,又放下心中万千话语,她还是说不出那些恳求帝王永世宠爱的娇语。她习惯用冰冷装饰自己,再学小女儿姿态求得温柔已是不能了。 李世民见昇平不答,以为哄得她转了心意,轻声笑笑贴在她的耳边温柔呢喃:「你这个脾气若生养个皇嗣,怕是会刁钻至极了。朕看阿鸾届时怎么愁苦教养皇子。」 李世民的一句话,说得昇平神思恍惚。 生养皇嗣,从不曾思想过这些事的她竟惊得呆住。身处东宫一年有余,虽不曾被李建成日日临幸,却也有过数回共寝,她的腹部始终没有声息,只是彼时忙于保命也无从多想许多。 今日提及,忽然觉得与李世民生育子嗣,而子嗣血脉里融汇他与她的,是令人如此的嚮往。昇平脸颊不觉浮起红晕,轻声问:「若是诞下公主呢?」 李世民连日疲惫陷入昏沉欲睡中,他轻轻回道:「那就再生,直至生下皇子为止。」 贞观元年九月初九,新帝奉迎长孙皇后入宫,前夜子时皇后妆奁已由承天门抬入,浩浩荡荡绵延数十里不见队尾。 寅时,皇后车辇由承天门缓缓驶入,宫人内侍皆沿路恭谨奉迎,除宫人内侍外不曾有命妇华服锦饰尾随其后,相较两日前元妃册封仪式之风光确有冷清。 由宫人搀扶上阶,长孙无垢入两仪殿,大殿两侧已排列文武百官,魏徵继续承任司仪官宣读册封皇后的圣旨。 遵礼躬身的长孙无垢悄悄窥视,宝座上伟岸男子正不动声色与她施礼对拜,眉眼间明明并非心甘情愿,动作却似真心实意,礼数做得万分周到。 再环顾满殿朝臣百官,无不耗尽兴致般靡靡欲睡。似被前日挥霍了身体内的所有精力,只是敷衍恹恹地陪同完成今日盛典。 长孙无忌压制许久情绪正濒临迸发,他面色发青,手持象牙笏板冷眼睨看着妹妹完成天下人眼中笑话般的册封盛典。 「臣妾奉诏。」长孙无垢领旨对皇帝跪拜三次,起身手接册宝玉玺,随即将册宝玉玺转交持节太尉。 礼毕,按仪注长孙无垢应由宫人搀扶走上宝座接受朝臣恭贺,此时殿外鼓乐已起,长孙无垢正含羞垂首欲踏步上前,不料长孙无忌在一旁却先沉声道:「魏徵,还有一项大唐宗规,你给忘记了吧?」 魏徵自然明白长孙无忌所指何事,他皱眉暗示:「长孙尚书,此规不宜今日……」 长孙无忌扬眉望向李世民,进一步说话:「皇上,既然魏公所列册封典仪有些纰漏,臣是否可以此刻指出矫正?」 李世民目光冰冷,直视长孙无忌,沉声回答:「可以。」 「依大唐宫规,册封皇后礼,六宫所摄妃嫔需盛装迎后入宫。臣不知魏公何时将此例废除了?」 李世民沉默盯着长孙无忌,又将视线投向神色惊慌的长孙无垢,目光再从忽而振作精神探究秘闻的朝臣面容上一一掠过。 显然,一旦当众驳回长孙无忌的申辩,册封长孙氏所费的苦心皆功亏一篑。北族祖规确有此例,为新后以威望压制持宠善娇的妃嫔而设置。此条仪注是李世民在接纳魏徵典仪序表时勾删,他知道昇平必然不愿当众与新后下跪觐拜。 假若不成全长孙氏,宫闱妃嫔寥寥几人,未多已先自乱,便是新帝登基以来天下人所见的最大笑话。无论是坐在御案后的他,还是身处昭阳宫毫不知情的她,都不愿见到如此尴尬的局面。 第80页 昇平此次奉迎长孙无垢与否,已非李世民能左右。 不出一炷香的时间昇平已盛装乘车辇赶赴两仪殿。 鼓乐仪仗依旧停驻在殿前,乐师鼓手悉数侧目张望一身红艷宫装的元妃正徐步走上玉阶,每踏出一步似重千斤,许久才能站在殿门外。 昇平望见大殿内长孙无忌与众人僵峙一幕,默默走至李世民身边,拜倒。 「臣妾奉迎新后来迟,请皇上……恕罪。」昇平此刻脸上的笑容苍白至极,分明万般不愿却被迫而来。 李世民心中已经懊悔命宫人传昇平过来觐见新后了。他默默望她,似在关切询问她是否安好无恙,昇平懒得理睬他的歉意,只是回身望住一身盛装的长孙皇后。 长孙无垢容貌清丽,妆鬓按妃嫔品级打理,反而衬得她穿戴俭朴行为敦淑,一双瞭然眼睛仿佛能洞悉万事,不卑不亢,正欣然昂首等待昇平的即将拜会。 昇平面容惨白,裹身的艷红压金织锦的宫装凛丽逼人,虽神色落寞却风华不减,笑意飘忽不定似在讥讽长孙无垢如此举动的幼稚。 许久,昇平才向长孙皇后略为颌首:「嫔妾携六宫宫人觐见新后。恭祝帝后伉俪情深,白首与共。」礼不鞠,言不谨,声音暮暮沉沉,了无半点欢欣。 长孙无垢见昇平如此不守规矩虽心有不悦,但仍掩不住眼底得意神色:「元妃请起,不必过于自谦。」 昇平起身,蓦然仰首望住宝座上李世民,目含怨愤伤恸,冰冷直入他的筋骨。 李世民身躯一震,分明瞧见昇平眼眶略有泛红,又似模煳不清究竟是否落泪,昇平也不肯多说,俯身施礼后停顿瞬间,又立即躬身退到大殿一侧。 典仪依旧,长孙无垢升坐宝座与李世民并肩笑看江山如画。鼓乐齐鸣,响彻宫阙九重。唯独昇平沉静伫立在侧,一动不动目视远方,似双耳失聪不动不惊。 册封皇后的典仪完毕,帝后必须回内殿更衣,稍后新后将入立政殿1略为休憩,而后再随皇帝筵群臣及天下百姓。 李世民佯装入内殿,待朝臣散尽旋即走出,来不及更换额间珠冕当下四处寻找昇平茜色的身影,寻不见,命宫人巡报,良久宫人方才惶惶跑来回禀:「回禀皇上,元妃娘娘……去了后宫水路。」 那万里水路曾是炀帝劳民伤财的徽征,却无人知晓那是炀帝对她曾经的承诺。 李世民闻声蹙眉,沉寂不语。一时间殿内宫人内侍不敢发出声响唯恐惹怒皇上,所有人惶惶难安。唯有魏徵忽然低低开口:「臣可以传旨,令两仪殿筵席迟开一个时辰。」 李世民向魏徵颌首,怔怔盯着后宫水路所在若有所思。 没有人知晓他在思量什么,唯有长孙无垢驻足在李世民身后,倚在殿门处透过垂下的潋潋珠帘望住远处伟岸的玄色背影,默然无声。 偌大深红色宫墙依旧伫立在水路两畔,整个后宫似只有此处不曾改变,依旧还是昇平记忆里的模样。 此处依水寒凉,刚刚过了九月初秋落叶竟已凋遍地。远亭阑干尚有杨广手握的余温仿佛他仍伫足此处等待伸出手掌的一刻拉她上去。 双眼阖拢,幻象已灭。 昇平吃力的攀上亭梯,站稳后忽觉视线开阔,狂风拂面,裙裾玉绦迎风飞展,仿若能就此送她跃过高高宫墙。 浩荡水路潾潾点点泛着银光,仿佛银河直通天际,遥遥荡荡非世间人能轻易掌握。 杨广的轻声嘆息犹在耳畔:「看,这是出宫的水道,杨广和阿鸾一起出宫看天高云淡日月永好,如何?「 三日前,昇平确实曾想过长留在宫中,忍得所有不适,在九重宫阙中寻觅一处安稳天地,守得身边良人温暖半生。 可惜,天不遂人愿,今日她终明了,不出宫,最终会被践踏尊严。 她骨子里的尊贵由不得自己再次拜倒在皇后面前,不想逃离宫墙,则终生都需面对自己犹疑,更与他人厌弃。 不知这一条荡涤天地的水路究竟通往哪里?她很想知晓。她更想知晓的是,那里是否能平静无波,安稳生死。 昇平有些倦了,二十余年生长于此囚宫,心疲神厌。 或许,她该寻个机会,离开。 惋逝流年烟花烫 昇平确实有些累了,倚住远亭阑干微微闭目,感受烈烈狂风席捲自己周身所有的温暖,整个人已渐渐冰冻僵硬。 银光粼粼水道已经逐渐暗去,夕阳落尽万丈余晖,只剩下水面上陆离的一道光芒she出诡异斑斓,直至被水湮灭。 缺少光暖的照拂,脸颊有些冰冷。昇平缓缓睁开双眼,落寞的收拢身上飞卷而起的披帛长裙。不管她是否嚮往宫外的平静生活,都必须先回到那个令人窒息的地方。 不料此时远远有数名内侍窸窸窣窣跑来,分别沿河道两侧逐级排列站立,他们与对岸的人面面相对,随后躬身跪倒双手拍掌,似在发与对岸讯号。 昇平怔忪间,又见远处急速驰来一艘快舟,快舟飞速奔至河面正中,摇曳在这里停住,舟上有名皂衣内侍向河岸两边高举双臂宛若标示,口中一声尖锐唿啸,两岸内侍闻声立即起身唿啸随声。 昇平心头提起一口气,察觉身后有人已悄然覆近,不等她回头,双眼已被身后人的宽厚手掌捂住,耳畔忽有人温热贴附,激起她僵直嵴背的阵阵战慄:「朕送阿鸾一样有趣的东西。」 熟稔的气息拂在她的脸颊,融化先前冰冷,缓缓暖进心头。 李世民双掌缓缓由昇平面颊前落下,将她腰肢扶住,视线豁然开朗的昇平发现两岸骤然亮起五色华美的彩灯,流光溢彩,熠熠生辉,正中一条夜间水道起伏着夜色魅影犹如暗色丝带随风荡漾,水道中夹杂无数小小芙蓉灯盏,烛火随水波摇晃,光影浮掠,眼前美景有着说不出的盛世华美,近乎奢靡。 他贴近她的脸颊,轻声询问:「喜欢吗?」 昇平怔怔,双眼有些温热水意涌出,许久后她才恋恋不捨的颌首:「喜欢。」 河畔落叶纷纷被风吹散飘坠两岸尽头,间或有两瓣残花拂在昇平发间也被李世民小心翼翼摘去,他见她如此不舍,欣然微笑:「后面还有。」 河面正中那名做为标示的内侍突然间正举双臂在空中清脆击掌,几乎于此同时天空乍响闷闷两声,硕大绚烂的光朵立即绽放两人面前,夜空被燃出诡滟的赤红,为其铺就背景,金朵赤幕锦色华彩惊艷昇平的双眼,她昂首,羸弱身影镀上明亮光彩。眩目,夺魄。 光朵只能短暂停留在半空,来不及抓住已经转瞬即逝,璀璨凋谢惹得昇平唿吸□,心中不免浮起一丝伤感,李世民察觉昇平失落搂紧双臂,身子捲住她低低安抚:「还有。」 接下来,一道道琉璃璀璨般的焰火从河道两岸迸发,漫漫连绵至远方不见尾,似两道火龙将此条通往宫外水道照耀个剔透,眩色光彩映照绽放烟火的内侍面颊竟也是喜乐的,想必如此绮丽的盛火他们也不曾见过。 盛绽,绚美,随即烟火渐渐淡去,继而周边万籁俱静,整个水面恢復一片黑暗,河道消失在视线尽头再寻不到痕迹。 昇平紧张的回望那个暗黑夜色笼罩在自己身边的男子容颜,唯能见他一双明亮的眼睛正定定望向自己,含着无限宠溺。 李世民将昇平面颊轻抚,以食指比在自己的唇间,低低嘘声:「还有。」 忽地一声锐响震响水道两边,略大河间摇盪的芙蓉灯盏由河岸两侧冉冉升起,它们缓缓将夜空点亮成暧昧颜色。灯盏越高,光彩越浓,昇平笑容越盛,她仰望满天灯火霞染双颊,恍如掌握夜色的魅人仙子流连不想离开尘世。 李世民痴痴静望着她,唇边始终停留煦暖微笑。烽火戏诸侯是为了褒姒粲然一笑,他始终不懂。今日方知这般纯净笑意原本比世间万物都还要珍贵,令人铭记于心永生难忘。 内侍放毕焰火,潜入茫茫夜色悄然退去,只留下盛世光彩笼住的一双人影。 李世民环住昇平身子,低下头去,以额头靠住她的:「朕怕阿鸾就此离开,不知凭藉这份事物能不能留你下来。」 昇平抬头望着眼前的人,眼底蕴含太多复杂情愫:「皇上不会不知道,去或留,由不了臣妾。」 李世民目光坚毅,郑重许诺,「你也知道,朝堂由不来你我,朕只能许诺你日后再不必承礼长孙氏。」 「得此允诺,臣妾该谢皇上隆恩吗?」昇平无奈笑笑。 李世民蹩眉握紧昇平双手:「再信朕一次。朕答应再不违背你的心意。」 昇平望住李世民的双眼,似想直入他的心中。李世民对昇平质疑的目光坦承迎视,不曾闪避。 他低低一声轻唤:「阿鸾。」似恳求,似允诺,似用尽全身力气来许一次帝王诺言。 昇平心底嘆息,不曾想最终还是落得这样结果,她不忍便无路可退,良久昇平才颌首:「只此一次,臣妾心中存下的信任已经所剩不多了。」 李世民欣然点头,右手紧紧攥紧昇平指尖在炫美的灯火下共举,他郑重的向长明灯盏发誓道:「我李世民对天盟誓,他日若有负杨鸾,必遭天诛地灭。」 紫粉灯盏犹如春帐暖融,恰似弥散的暧昧合欢香动人心智,摇曳灯光逼退月色,万物皆见证这位新任帝王的千金一诺。 昇平只是笑,再说不出其他犹疑。 她被风吹拂的鬓间散发迷住双眼,以此为藉口,才能流下动容眼泪。 信吧,若此生不懂信任珍贵,又怎能品尝到失去时的痛恸? 李世民将昇平搂入怀中,小心翼翼问:「如此一来,该相信朕了吧?」 昇平闭上双眼嘴角渐渐上扬,他吻住她灿烂笑意,混合着咸涩泪水竟有甜美滋味。他深情双眼专注眷恋,她恬静笑容从容不疑。 两人在远亭上沉沦缠绵,仿若想将此刻幸福留住。 却不知幸福易散这个粗浅的道理。 立政殿鼓乐长鸣不见帝王匆匆归来,皇后长孙无垢端坐在百子千孙茜丝金缕合欢榻上,脸色如浸冰霜。 守谨跪在长孙无垢裙裾边小心翼翼禀告:「皇上传旨,两仪殿宴请朝臣一事,请群臣自行欢娱,皇后娘娘若觉得不能自若,可不必参会。今夜,皇上留住昭阳宫,请皇后娘娘自己先行休憩。」 长孙无垢面无表情的轻轻颌首,绝望地伸手将发间金钗取下。 守谨见皇后准备卸妆慌忙伫立起身为她持钗:「奴婢为皇后娘娘梳洗卸妆。」 长孙无垢原本取下的金钗被守谨接过去拿在手中,因宫灯照拂散发出熠熠光彩,垒丝金凤眼珠上的红艷宝石血色浓烈,似泣流血泪。 守谨准备将凤钗放回锦盒,长孙无垢忽地面容变色抬手将金钗一把夺回,反手将凤钗别回自己的髮鬓,守谨见状有些惊吓,当即跪倒在地不住的磕头:「奴婢该死,奴婢该死,不该擅动皇后娘娘凤钗。」 长孙无垢察觉自己失态,瞬间恢復往日善意笑容道:「没关系,不过是本宫现在不想梳洗卸妆罢了,与你无干。」 守谨停住动作,俯在地面颤抖着不敢抬首。 第81页 长孙无垢沉吟片刻,冷声询问:「今日彤史女官如何记录?」 守谨滞言,长孙无垢立即明了,她声音略有提高:「彤史记录皇上夜宿在这里?」 守谨鸡琢米般点头。 好一个鸠占鹊巢。明明是元妃霸占圣恩,却又让外人看不出笑话,只逼她一人必须守口如瓶。 长孙无垢冷笑,「明日一早你去昭阳宫等候皇上,为皇上送去更洗个皇袍绶带,就说本宫为了等皇上一夜未睡。」 守谨立即明白长孙皇后的意思,当即笑着应诺:「是,奴婢知道了。」 明晃晃的青锋剑尖正往下滴滴嗒嗒坠下殷红色的血珠儿,有一个青衣女子模煳了面容正瑟瑟抖了身子不住的匍匐求饶,隐隐有呵斥声阵阵响在耳边,却看不清声音究竟来自何处,更看不清那个高高在上的凌厉容颜,只留下一抹杏黄色朝服。昇平慌张的抬起头,拼命蹭了蹭自己的眼角,才发觉冰冷若霜的面容渐渐清晰,竟似极了自己。 哀泣声,训斥声,以及惊慌至极的牙齿咯咯打颤声交扭着袭来,昇平拼命想捂住双耳,却也无法阻挡万千声音直入脑髓,她再仔细睁开眼看,那道蜿蜒的血痕已漫过精绣瞿凤嵌坠宝石的双履,浸透的杏黄色百褶敝屣长裙,直淹没到她的胸口颈项,最终掩住所有唿吸。 昇平拼命挣扎,想要从这无边血海中逃脱,偏全身无力似被人捆缚了手脚根本动弹不得,所有深红血液温热的湮没了她的切切唿救,眼睁睁看着有只纤细的手掌将她往深渊里按压。昇平的手指狂乱挥舞,直到拼命抓住眼前飘过的一缕浮萍,那缕浮萍成为她最终的依靠强,硬而有力的迅速将她带离了漫天赤红的血渊,她爬至岸边,环顾四周再没有鬼魅噩影浮现,却根本记不得为何会有这么多血,这么多数不清的劫难。 「阿鸾,醒醒,你是做噩梦了吗?」昇平听得耳侧熟悉声音方才绝望的睁眼,一顶华美茜红罗帐,一个枕畔切切情深男子,终于看清了,眼底方才掠过一丝轻松和安慰。 昇平贴在李世民炙热的胸口,似害怕再重新浸回冰冷梦境般忐忑,她双臂缠在他的腰间,脸颊贴附在他的滚热肌肤上,用力搂紧不舍离开:「是,臣妾方才做噩梦了。」 李世民贪恋昇平少有的主动,他收紧双臂也环住她,低声询问:「说来听听?」 昇平靠在李世民的怀中,觉得有着前所未有的安稳,他的男子气息吹拂耳侧带着温暖和平静,诱惑她可以将心底的不安说出来。 昇平深深吸口气:「父皇平定天下后,后宫六宫始终虚设,只宠昭阳宫一人。」 李世民低下头亲吻昇平耳垂,双眼含笑「想必是你父皇对你的母后情衷至深。」 昇平闭上双眼,轻轻摇头,喟然长嘆:「也许是吧,臣妾小时所见所闻皆是他们相敬如宾伉俪情深,近乎为天下人所艷羡,直至成年后亲眼目睹母后惩罚宫人时方才知道……他们夫妻恩爱情深不过只是许天下百姓的假象。」 李世民低哑嗓音诱惑昇平继续说下去,俯在耳侧亲吻:「你母后为何惩罚宫人?」 昇平苦笑,似乎又能重新见到那日恐怖颈项:「因父皇在书殿宠幸了尉迟氏,那个尉迟氏身怀有孕被母后察觉。母后一生尊享宠溺怎能经得如此嘲讽,所以……」 李世民察觉怀中人身子不住的颤抖,将她再度搂紧,轻声安慰:「阿鸾不愿说就不要再说了。」 昇平睁眼双眼,长睫停住,怔怔的望着李世民颈窝后的红帐,「母后用长剑噼开已经身怀六甲的尉迟氏的腹部,逼父皇承认自己对她不忠。当时尉迟氏血流遍地,父皇却至始至终不肯承认尉迟氏的腹中婴孩属于自己。」 后宫女子一旦失去帝王认可,万千宠溺只不是过眼云烟。能施予亦能收回。若不能守得长久的恩爱,还不不如最初不曾蒙得眷顾。 可惜尉迟氏始终不懂得这个道理。 李世民宽厚手掌拍抚昇平僵直的嵴背,安抚道:「如此看来,你父皇更重与你母后的情意,怕伤了她才不肯说出实情。」 「也许是吧,只是母后此后再不愿相信父皇,宁愿以死与父皇搏杀,宁可与舅父策反朝堂求个独孤氏荣耀永生,也再不肯与父皇重回恩爱假象。」昇平想起前尘过往,心中有些倦了,静静靠在李世民的下颌边,以手指轻轻摩挲他昨夜新生的青青胡茬:「皇家女子,得真爱难,得信任更难,偏两项是她们终生最为渴求的。」 李世民揽住昇平轻声安慰:「其实不难的,阿鸾只要有朕,朕愿给予阿鸾所有。」 昇平听了他的回答嘴角上扬,微微带着笑意不应,似不信,似认同,似轻蔑,似动容,李世民见她又如此不相信自己,有些不满的将她双唇吻住,以舌尖勾勒她粉嫩唇瓣边缘,企图一点点唤醒她心底残存的悸动。他轻嘆:「阿鸾可真是个误国的女子,有你在此,朕哪怕身处朝堂上也会心念后宫。」 昇平嗤笑将自己埋在他的胸前,李世民不容她轻易闪躲,捉到红唇便不住的吸吮:「你不认罪吗?」 被他如此深深注视,她再难自持冷静,刻意冷冷回答:「不认。」 他唇舌立即下行惩罚,引得她惊怔吸气不已,身上的人边亲吻边戏嚯,不停的折磨:「朕会让你认罪的。」一路顺着衣襟吻下,昇平顿时觉得全身奇痒,如百蚁齐噬苏麻至筋骨。 两人身体不住纠缠,喘息呻吟轻嘆,隐匿在红罗帐后的他们亲昵呢喃。 「认否?」 「不认。」 「认否?」 「不认。」 「认否?」 「皇上此举有违明君称谓,百般以小人行径逼迫臣妾认罪,未免有失光明磊落。」昇平笑着嘲笑李世民的失态。 「朕不怕,朕此生只逼迫阿鸾一人,只对阿鸾使用小人行径,哪怕天下人笑朕又如何?朕再问阿鸾一次,认否?」李世民低头继续吻咬。 「臣妾……认了。」昇平故意嗔声,无奈回答。 得逞的他骤然大笑,勐捞起她下落的身子:「既然认了,朕更要坐实你的罪名。」说罢,人已贴了上来。 正在此时殿门外突有内侍轻语,战战兢兢的禀告,「皇上,已近寅时了,皇后娘娘遣人送来皇上朝堂绶袍,问皇上何事更衣上朝。」 昇平原本绯红的面颊剎那间退去颜色,原本暖意十足的香艷鸾帐内瞬时变得冰冷。 李世民不曾停住对昇平的亲吻,似若未闻仍在她耳边磨蹭低声道:「朕只知道眼前有你。」 昇平苍白脸颊由他落了几下轻琢恢復粉艷,他修长手指掐住她的下颌扰乱即将清醒的神智:「此刻不许想其他。此刻只许想朕一人。」 他将她的柔嫩双臂绕在自己的颈项,整个人埋头在她的胸前,顺青丝而下掠起悸动一片。 李世民霸气将昇平双臂困在自己臂弯,哑声轻笑:「躲?来不及了,今日朕偏要做个不早朝的帝王。」他回首对殿门外内侍冷冷呵斥:「遣人将朕的朝服绶带送回立政殿,同时宣朕的旨意,今日不必早朝了。」 昇平还想劝阻已被李世民及时堵住,他以唇覆住她的,笑道,「今日朕偏要任性一次,与朕的女人享一日极乐幸福。」 他俯身覆住她的,两人终将尘事忘在身后。红帐拂动,隐隐掩住两人纠缠的身影,也掩住外界的无限牵绊。 守谨跪在立政殿内,此刻大殿内一片寂静,仿若坠落根银针声响也能听清。 长孙无垢默然凝视守谨手中的袍绶良久,方才轻声嘆息:「既然皇上不用这些衣物,将衣物收起吧。」 长孙无垢落寞敛了眉目,黯然从宝座上站起,她修长的手指由绣满桀骜金龙的华美朝服上一一扫过。这些耗尽绣工心力的龙袍布料细滑绣工精緻,似比男人肌肤更甚贴合她的指尖。 守谨端着金盘,抬头窥见长孙无垢的黯然神色,不禁担忧劝慰说:「皇后娘娘且放些宽心,皇上只是……皇上他日必然知晓着偌大后宫根本无人能有皇后娘娘这般淳善体贴,皇后娘娘才是真正母仪天下的表率,皇上必然会珍惜皇后娘娘。」 长孙无垢垂首苦笑:「皇上当然不会知晓这些。皇上只知道她高贵尊荣,穷尽终生也无法追上,怎愿意回首也瞧瞧出身寒门的本宫?」 守谨察觉长孙无垢言语伤感,悲戚的叩首:「皇后娘娘虽然出自寒门却能体恤宫人内侍,哪像那个元妃从不与宫人笑颜抚照,宫中常伴元妃身边的宫人常念叨元妃为人刻薄漠然,从不屑打赏宫人,更不屑与宫人轻易言语。倒是皇后娘娘的贤名由皇上住过的潜龙府邸2传出,宫中宫人无不羡奴婢能够长久的服侍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如此怀柔贤淑,体谅皇上,必然能得皇上他日珍重。」 长孙无垢缓缓向旁走了一步,眼睛定定望住守谨,声音有些压低:「真有宫人说本宫比得过那个元妃?」 守谨一怔,当即用力点头以证自己没有虚假:「此话当真,奴婢不敢隐瞒皇后娘娘。」 长孙无垢品了品这话中的滋味,忽然正色的说道:「切忌,你日后不许再与她们闲说此事,若是被有心人传至皇上耳中,长孙氏必然会遭受牵连。」 守谨见长孙皇后脸色紧张,惊慌的连忙叩首:「是,奴婢听命。」 长孙氏搀扶起守谨,从金盘上拿起帝王绶带郑重言语:「本宫此生若不能得皇上知心真情,也需要皇上庇佑长孙氏族永享荣耀富贵,所以即使是人前佯装微笑大度也必须坚持下去,你知晓吗?」 守谨伤感垂首:「是,奴婢知道了。只是委屈了皇后娘娘。」 反倒是长孙无垢言听得守谨的权威深深笑着,「哪怕皇上他日厌弃本宫,本宫也需博皇上怜悯苟且留下。否则他日一旦被废,本宫的兄长必遭蒙难。此刻,尊严对于本宫来说已经算不得什么了。」 1烟花,唐初没有烟花,只有鞭炮雏形,即将火药装入竹筒后点燃放入铁罐发出声响。此处写到烟花是为了映衬昇平未来命运,越是繁华至美,越是跌至尘土中。 2潜龙府邸:帝王做亲王时所居住的王府,登基后原府邸称为潜龙邸。 玉瓶流光人与共 贞观三年夏末,民安国泰,四海昇平,军裁还耕,轻减摇赋,又常有各国使节携贡入长安朝拜大唐天子以示臣属归顺。 各国使节所贡贡品按照宫例需留国库,而后分六宫数件,余量再存于宫库。因此每每有属国前来进贡,常有翩跹宫人停驻在两仪殿门口,等待皇上分封领赏。 此刻,两仪殿外,已经升至立政殿司闱的守谨正携几个宫人早早等候分封,遥遥可见一队娉婷宫人正由昭阳宫方向行来,悄然走到近前时,为首宫人与守谨含笑施礼,「守谨姐姐,同欢给姐姐道福了,姐姐今日也是过来领封赏的吗?」 守谨见同欢衣着艷美与自身素衣颜色有异,顿时心怀不悦,但为了敷衍也只能勉强笑答,「怎么,同欢妹妹也需要来两仪殿领赏吗?想那昭阳宫的赏赐,哪次不是皇上贴身内侍总管亲自送过去?为什么今日同欢妹妹巴巴的跑来此处等候领赏?」 第82页 同欢展开绮罗袖摆遮住自己客套的笑容,刻意谦逊的回答:「此次皇上倒是遣人给元妃娘娘送来了不少贡品赏赐,只是方才不巧又有内侍传旨到昭阳宫,命奴婢来领皇上赐予代王的贡品,许是皇上方才挂念元妃娘娘先送了一批,如今看见适合代王的贡品又想起了赏赐吧?」 守谨听得心里恼火,勉强对同欢笑笑,「代王是该领赏,毕竟元妃娘娘疼代王视若己出,六宫之内稚子唯有前朝遗子代王一人,皇上多加疼爱也是理所应当的。」 同欢听出守谨暗含讽刺,当即俯首施礼:「皇上乃是大唐明君,只此一举便令天下臣民为之钦服。」 守谨唯恐自己压不住怒火,也不愿再说其他。同欢同时也敛起笑容,立于侧位。两人各怀心事恭恭敬敬等候两仪殿宫门外,身后分列两队的宫人,一列素衣俭朴,一列艷美缤纷。 不多时两仪殿宫门由内向外缓缓推开,各位宫人见状皆拂罗裙匍匐跪倒在地,口诵:「皇上圣恩,奴婢迎赏!」 宫门内手捧各式贡品的内侍左右横站一排,为首正是替李世民宣旨赏赐的魏徵,魏徵见下方列出两队宫人,先与守谨颌首致意:「皇后娘娘今日身体安好?」 守谨得意的向前跪行一步,恭谨回答:「谢魏大人惦念,皇后娘娘身体康健。」 魏徵含笑又望向同欢,如矩目光轻轻扫过同欢立即低垂下头,脸颊略带绯红吶吶道:「魏大人,元妃娘娘说,谢魏大人愿为代王少傅,改日元妃娘娘定亲自感表谢意。」 魏徵闻言神色欣然,「替臣转告元妃娘娘,此乃份内之事,不必记挂。」 说罢,魏徵咳嗽声静场,手握起圣旨开始宣读。今日贡品来自天竺国,天竺国常年炽热,所进献的贡品也多为该国出产大唐少见的瓜果,魏徵身后的内侍纷纷手持赏赐送与守谨同欢两人。瓜果赏赐完毕,同欢手中所持的贡品与守谨近乎相同,两人皆个子瞟了一眼对方手中赏赐,面容上有人喜有人气。 赏赐近末,只剩下一名内侍手捧一对儿双耳流套环云福寿榴红的大肚宝瓶立于魏徵身后。 魏徵回首看看那对瓶子,又打量眼前的两人似有所思,他捋了捋下颌的鬍鬚轻声笑道:「守谨司闱,你先回立政殿吧,记得替魏徵谢过皇后娘娘的惦念。」 守谨闻声愣住,随即木木的叩谢圣恩,她起身离去时又瞄了一眼魏徵背后的宝瓶,再瞪了瞪面露得意神色的同欢,目光有些恨恨。 同欢继续埋首在宫门处跪拜,魏徵见守谨走远方才说道:「同欢姑娘,此瓶是天竺国国王遣使节歷经三年时间送与皇上登基贺喜的珍品,今日派遣内侍送分赏赐时尚且不曾拿出。如今遣人送来,皇上便想赏赐元妃娘娘,同欢司闱领赏后给予元妃娘娘把玩,皇上说,此瓶乃双鬓环徵兆四海昇平之意。」 同欢闻言伏地叩首,起身将宝瓶小心翼翼抱在胸前,向前微微屈膝:「魏大人是否还有吩咐?」 魏徵停顿,「没有。」 同欢抿唇笑了笑,悄然将自己手中所绣的连理荷包置于魏徵掌心,旋而与他羞涩的福福身立即转身离去,身后一干宫人也悉悉索索端着瓜果而去。魏徵望着同欢离去的身影似忆起某人俏丽身影,独自怅然。 不知不觉中,重重宫阙中桂花香气似乎更浓重了。 昇平倚在榻上把玩宝瓶略有些出神,帘卷珠拂发出叮咚的脆声,隐约看见有个明黄身影由殿门阔步直入,左右宫人见状明事的悉数退去,只留有贴身内侍驻足在殿门外,眼观脚尖不敢擅自窥视。 李世民迈步上塌,掀起薄纱芙蓉锦被盖住两人,他环住她轻问,「怎么样,喜欢这个瓶子吗?」 昇平扭身昂首含笑回答:「侑儿比臣妾还要喜欢这对宝瓶,方才还撒娇要拿去把玩几天呢。」 李世民闻言有些蹙眉,神色非常不满:「改日朕再寻几对儿其他的瓶子给他,这对儿只许阿鸾收着。」 「莫非这对儿瓶子价值连城?否则怎会惹得天下敬仰的大唐明君似被人夺了心头所爱般不高兴呢?」昇平双眼微微眯起,似无意手滑,瓶子勐地往地面坠落。 李世民板起脸将昇平手腕擒住,一把握住宝瓶斥责:「不许胡闹,这瓶子是天竺国王送与王后定情物。」 他肃严神色似略有些微怒,昇平见状将瓶子夺回抱住,也不再开玩笑戏弄他,只是回眸笑问:「然后呢?」 昇平眉间媚色动人,袖中又有暖香拂动,一床芙蓉锦被衬得她脸色娇媚,李世民手指划过她的脸颊,轻琢滑腻肌肤:「为何朕就是看不倦阿鸾呢?」 昇平慵然的笑笑,整个人卧在李世民胸前佯装嘆息:「若是皇上真倦了臣妾,恐怕就是新人该入宫的时候了。」 他俯在她耳畔轻声道:「有你如此娇媚动人,朕恐怕再难寻到女子充盈后宫了。」 昇平听得这番情话顿时低头嗤笑不语,李世民将她拉到怀中,抚弄她的长髮:「过些日就是阿鸾的生辰,阿鸾想朕许你些什么?」 昇平思想片刻,笑睨了他:「臣妾想要……」 李世民被昇平的媚色笑容乱了心神,俯身咬住她的嘴唇低声问:「九天星月?」 昇平莞尔躲闪,双手推着他胸口,躲了半晌方才停住动作望他的双眼,郑重其事说:「臣妾想要一个只有你我的生辰。」 李世民怔了一怔,忽然明白昇平话中意思,三年来每逢与她共度生辰,他总喜欢宣旨普天同庆,再命朝臣恭贺命妇随行,宝座上还夹带皇后长孙无垢木然展现自己的大度,真真切切属于两人的时光确实不多。 李世民心中愧疚,低声重念了一遍:「只有你我的生辰?」 昇平面容浮现红晕,轻轻颌首。 李世民捉住她的手,将宝瓶置于一边拉她入怀后一本正经道:「朕,准奏! 但见李世民扬起剑眉,炙热的目光逼住昇平,不由分说将她髮髻钗环摘去,戏嚯道:「只是朕此刻需要阿鸾先给朕一些谢礼……」 说罢两人意乱情迷纠缠在芙蓉锦被上,开始上演遮不住的旖旎□。 若想在宫中寻一个寂静浓荫所在倒还算容易,不易的是只有两人同往,没有有他人惊扰。 八月初九这日,还没有传用午膳,李世民已经携昇平闲适步行到漪波殿旁,寻个僻静安稳之处。 此殿倚上林苑而建,方墙穹顶悬于水上长廊尽头,大殿四面环水,由碧意粼粼包围,整个人置身在长廊上只觉薰风拂面,嗅得丝丝水意沁入心脾,毫不舒慡畅意。 李世民挽住昇平,笑指着前方无限风景询问:「此处风景如何?」 昇平笑望波光荡漾的水面轻声感嘆:「皇上选的处所必然是费尽心思,定是再好不过。」 李世民笑着揽住昇平的腰肢,岸边高桐晃动着树叶遮住光芒,斑驳光影浮动在两人个人的身上有些耀眼,他以下颌揉弄她的髮髻低声笑道:「如果阿鸾喜欢朕就没白费尽心思。」 两人稍后携手踱步入殿,只见殿中巨大菱格窗扇两边敞开,顺青石方砖直望尽茫茫湖水倒影岸边宫阙楼宇,似在幻境,殿内长纱轻轻挽垂,赤色珠帘在风中摇曳作响分外清脆悦耳,此处果然寂静神怡,真是个好地方。 昇平虽生长在大兴宫却从不曾发觉有此处幽静凉殿,倒难为李世民为她一句话寻遍所有适合独处的宫殿角落。足见其对此事的认真。 昇平垂首,动容施礼:「谢皇上赐予臣妾如此恩典。」 李世民听见后只是笑,轻咳后佯装粗声:「爱妃平身。「 昇平抬头,他已用臂力将她抱在怀中,以鼻尖顶着她的,小声呢喃:「你我之间还用得着一个谢字?」 他的胸怀宽阔,她沉溺其中眷恋不舍,双眼则直直望向水面不觉欣然。 李世民抬起手指点在昇平的鼻尖,「此处可是阿鸾自己要的幽静独处,今日宫人内侍皆被朕刻意屏退,阿鸾需要亲手服侍朕吃饭穿衣。」 昇平难得调皮神色的向他福身,一双粲然笑眼弯成初月:「臣妾遵从圣意。」 李世民见状大笑,毫不掩饰自己此时的情动:「那朕要阿鸾在此处侍寝也遵意吗?」 昇平睇了李世民一眼,脸色微微泛红:「今日不是臣妾生辰,明日再说。」 李世民状似不解昇平话中意思笑容促狭的追问:「明日?明日阿鸾要做什么?」 昇平知李世民是在有意作弄自己,也不肯正面回答,抿唇含笑先翩然入了内殿,果不其然殿内玉案膳桌上已陈列完毕所需膳食,昇平见状回首责嗔李世民:「如此这般,皇上可不要怪罪臣妾不肯为皇上服侍。」 「阿鸾可以自己为朕布菜,为朕斟酒。」李世民含笑坐在案后,挺拔身姿犹如朝堂议政无法放松,昇平笑着旋至他的身后,轻轻安抚李世民僵硬的双肩:「如果想要让臣妾为皇上布菜,皇上也需如同家人一般寻常对待臣妾。」 李世民颌首,松下帝王威严与她相视而笑:「那朕就做两日寻常百姓家的夫君,专等贤妻服侍……」 昇平双颊飞霞含笑不语。 菜香盈鼻,昇平首次以寻常妻子身份为李世民一一布菜,间或也会忘记皇家女子的端仪,以银筷蘸了一下菜品尝尝滋味后蹩眉,李世民在案旁将她俏丽面容尽收眼底,欣喜望着她难得的轻松神态,心中觉得安稳欣喜。 昇平品尝滋味后皱眉喃喃:「这双色珍藕的滋味实在有如嚼蜡,不吃也罢。」 李世民抿唇低笑,端起玉壶为自己斟酒,昇平按住李世民的手,笑着说:「今日是臣妾服侍皇上,让臣妾来。」 玉壶半空擎住,顺柔腕斟下满杯潋滟乌红色的梅子酒,李世民深深看了昇平一眼端起酒杯仰头饮尽,随即拉住昇平靠住自己双唇,将红醇浓浆渡进她的嘴唇中。 昇平一下子愣住,觉李世民此举过于放荡,有些羞涩的想要躲避,他眼底浮现戏嚯笑意偏不肯放手,两人直扭了半晌方才分开,他贴在她耳边低声笑道:「甘甜入口,果然好酒。」 恼羞的昇平嗔怪的瞪了他一眼,李世民见状故意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唇齿留香。」 昇平佯装继续布菜,藉机平復自己心中悸动。三年来李世民总是喜欢这般不守礼训,常违背帝王威严做出一些令她恼怒不得的行径。偏他的胡作非为明明轻浮却能甜美她心,渐渐的竟也使得昇平被潜移默化,觉此举并非那般难以接受。 布菜完毕,昇平落座品尝,李世民抿嘴笑着,「单单让阿鸾布菜,朕有些不安呢,不如……」 昇平回头疑问的凝望他,只见李世民起身来至面前,修长手指握住银箸夹起一道昇平最喜欢的菜放入碗中,昇平心中暖意更浓,偏要做出一副淡淡模样:「臣妾多谢皇上赐菜。」 他饶有兴致的盯盯望着她骤然浮起的红晕,似笑非笑道:「阿鸾的脸红了。」 午后阳光微炽,李世民站在书案前环住昇平,两人同写锦轴一卷,正在临摹隋人名家书法。 殿外热风吹拂,桂蕊四散飘落,残瓣临窗飞入,无声坠在纸畔,金锦红残,碧砚紫墨,一番良景美不胜收。 第83页 殿内香炉始终幽幽焚着清雅花香,漫漫融入大殿四周角落,似有落花迎面袭来,醉人惬意。 殿内青石明亮闪光,不觉抬眼,昇平顿时觉自己眼前略有些花白,与李世民贴合的背后也微有一些汗意,她扭身推开他,柔声嗔怪:「皇上离远些,臣妾有汗意。」 李世民附昇平耳畔笑道:「只怕是阿鸾心热吧,不若朕给阿鸾扇风?」 昇平觉得心中特别发慌,见李世民饶有兴致只是勉强笑笑:「怎敢劳烦皇上为臣妾执扇?皇上继续临摹,臣妾为皇上执扇就是。」 昇平翩然走出李世民的怀抱,由案边拾起翼纱镂金雕花的宫样纨扇,在他身边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扇,李世民含笑回手握住昇平的手腕,将扇子拿至自己手中为她扇起风来。 昇平与李世民纠缠片刻更觉胸腹异样难忍。她无奈抿嘴笑笑:「那臣妾就随皇上好了。」 李世民在昇平身边扇风,她继续持笔书写,两人静静相伴,不觉间已过了两个时辰。若不是有内侍悄然行至大殿禀告,怕是两人还不知外面日已东坠。 「皇上,皇后娘娘遣人送来生日寿面为元妃娘娘庆生。」那内侍躬身跪倒在地,手中正捧着一方红漆膳盘,中间拜访一盏晶莹剔透的荷叶碗,中心卷了一团碧意清慡的荷香面。昇平垂首闻了闻,随即说道:「倒是个新奇的东西,留下吧!」 李世民以为昇平心中对长孙无垢仍有不悦,他略有皱眉,盯住那碗面许久方才缓和神色:「你回去禀明皇后,就说她的心意朕领了。」 内侍应达缩手缩脚从殿门退去。 面留置在书案上隐隐漂浮香气。昇平觉胸口略有不舒服,闻得拌面的油腥更觉胃中如热浪在翻滚,几乎要呕出酸意,她连忙以手掩嘴强咽下喉咙中的不适。 李世民见昇平如此,立即关切的询问:「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 昇平见李世民脸色急白了不觉轻笑:「倒也没什么,只是闻到面中味道有些烦闷。「 李世民肃严对昇平说:「定是你心中不舒服她送面过来打扰,朕立即唤内侍将面端回去,以后凡是皇后赏赐的物件阿鸾可以不接。」 昇平摇头,拉住李世民的手腕,淡淡说道:「既然她已经送来了,臣妾多少也要做些样子给她。天底下哪有妃嫔不吃皇后赐食的道理?」说罢昇平慢慢以箸挑了一口面轻轻在口中抿了些,随后忍住胃里不舒服撂下银箸唤人。 殿门外守候服侍的同欢疾步而入,昇平惨白脸色道:「你携天竺国的瓜果回赠皇后娘娘,就说本宫已经吃过面了,酸甜适中正是应季合口,多谢皇后娘娘惦念。」 同欢点头端长盘翩然而去。昇平几乎又要呕出,连忙转身深深吸气才能平稳心神。 有所缓和后,昇平为李世民松了松颈间襟口,又将紫毫蘸得圆润饱满递在他的手中,「皇上不如为昇平再写些诗词用来贺寿吧。」 见李世民担忧神色仍在,她笑道:「皇上在望什么,是怕臣妾会介意吗?」 他攥住她的瘦削的手腕,指节因用力而显得苍白:「阿鸾,朕宁愿你将心中委屈发泄在朕的身上,也不愿见你在朕的面前强颜欢笑。」 昇平笑着摇头,「皇上多心了。臣妾不曾……」 语音未落,昇平已呕了出来,李世民来不及躲闪,顿时袍袖上一片狼藉。 烈火油烹花坠伶 漪波殿内跪满了十余名颤抖不止的御医,李世民厉声再问:「说,到底是不是寿面中有毒?」 昇平缓缓睁眼,虚弱的将手腕由帐外收回,同欢为她掩好纱帐隔绝与外界的视线。为昇平把脉的太医院左判院穆迢扬捋了捋鬍鬚,面露复杂神色。 李世民霍然一把将穆迢扬拉至近前:「说,到底元妃为什么呕吐不止?」 穆迢扬先是掀袍跪倒叩首,李世民见他沉默不语面色陡然变冷,同欢见状更是攥紧榻旁罗帐不敢擅动,一双眼睛紧紧瞪着穆迢扬的动作。 穆迢扬礼毕,方才慢条斯理的抖抖袖口拱手道:「恭喜皇上,贺喜元妃娘娘。」 李世民勐地怔住,所有忧虑化散,心中顿时明了,他反身一把掀开长榻上的罗帐定定望着昇平,不知自己该笑还是该急,半晌才轻轻坐在昇平身边笑道:「这次,你可是再也走不了了。」 昇平听他没头没脑说了此话不觉怔怔,忽听殿内所有御医齐颂恭贺之声,也立即明白自己已有身孕,顿时面颊染绯,一股热腾腾的欣喜堆到心头。 李世民抚摸昇平瘦削脸颊:「三年来总不见你有喜讯,几乎急坏了朕,今日是你生辰又得知喜讯可谓双喜临门,朕该如何谢谢阿鸾?」 昇平尚且对有身孕一事有些恍惚,总觉得哪里不对偏又寻不到端倪,她艾艾开口:「可是,臣妾自身怎么没有一点徵兆?」 穆迢扬向前跪行两步低声解释:「元妃娘娘怕是平日里思虑过度以致月事不调,每每常空上几月并不自知,所以彤史女官和太医院也不曾察觉元妃娘娘身怀有孕,此事实属太医院疏忽了。」 李世民紧紧拉住昇平的手,目光停滞在她平坦小腹,他这般痴痴魔魔昇平反而觉得窘羞,轻声咳了咳:「原来如此。」 随即昇平推了推李世民,回过神的李世民小心翼翼放开昇平的双手,回身冷冷道:「你们速去取来给元妃调养安神的药随侍在漪波殿,今日之事朕暂且不与你们追究了。」 穆迢扬似还有话未等说出口,向前直了身子。不了身后有人已拉住他拂地的衣襟,穆迢扬回头,但见身后两名御医与他相觑示意不要冲扰皇上兴致,穆迢扬蹩眉,只好将话尾收回,立即选择俯身谢恩。 众御医躬身退去,帐内只留下李世民与昇平二人,他俯身贴住她的脸颊,万分喜悦的说:「得知阿鸾有了身孕,朕几乎不能自己,朕决意要封他为太子,封阿鸾为皇后。」 此刻昇平心中也是欣然的。宫倾国亡,杨氏此时只遗下杨侑一缕血脉,若她能就此诞下皇嗣,至少孩子身体内的血脉与自己一半相同,也算得上传承,如此一来该是杨家之大幸。更何况,皇上愿许孩子无尚尊贵,愿藐视礼规教则封她为皇后,此时此刻的殷殷心意不忍无视。 昇平脸颊浮现羞涩红晕,眼波流转的嗔言:「皇上怎知臣妾腹中的是太子,若是个公主呢?」 心神摇曳的李世民俯身亲吻昇平的嘴角眼梢,每落下一处便许下一片柔情,他断断续续在她的耳边呢喃:「公主朕也喜欢,只要是阿鸾与朕的子女,朕都喜欢。不曾想朕居然要做父皇了,朕真是高兴快活,朕还想昭告天下百姓,想让他们与朕一同分享喜悦。」 昇平羞得闭上双眼,李世民最后一吻正落在她的眉间:「来日,朕教他骑马she箭执掌天下,他是朕的子嗣,必定也是朕的骄傲。」 昇平抿嘴,只是在笑,并不打断他的臆想。李世民低声唤她的名字:「阿鸾。」 昇平闻声睁开双眼,茫然看着眼前欣喜若狂的男子:「嗯?」 李世民郑重凝视她,心中无限感激:「朕想谢你,朕许久不曾这般快活了。」 昇平含笑靠住他的胸怀,没有回答,心中也是充满感激。 毕竟苍天待她不薄,在最幸福时给予许多。若能天长地久如此幸福,她宁愿捨弃余生十年寿命,换来他的宠爱,孩子的乖巧。 接下来漪波殿内外忙碌非凡,同欢为昇平换上暄软的芙蓉丝被,又命膳房炖些酸梅奶辱送来给她解暑,李世民唯恐殿窗大敞入风害昇平身体不适,命人齐齐关拢,并在殿内置放数十块地窖寒冰以扇为她送风。又唯恐昇平再有呕吐,吩咐太医院众人随侍漪波殿外听命,昼夜不许离开。 一时间皇宫内外惊动成片,善于钻营的朝臣百官更是拿捏好时机遣命妇入宫朝贺,李世民对来往进贺礼的人万分不耐,命内侍将贺礼统统送至两仪殿,漪波殿内仍只留他与昇平二人耳鬓厮磨。 他宽厚的手掌始终覆住她的小腹,嘴角总是抑不住显出会心笑意,两人默默坐到天黑也不觉暗色沉寂,就这样静静靠着,不言语却能感受幸福滋味。 昇平靠在李世民怀里气息渐渐均匀,似睡非睡间似听见有人在耳边轻声嘀咕,「若是阿鸾生了皇子,该起什么名字呢?「 昇平闻言噗的笑出声来,「皇上思虑太早了些。」 李世民难得显现窘态,搂着昇平笑道:「朕只是突觉得快活,竟忘了还需十月阿鸾才能分娩。」 他握住她的手指轻轻抚弄,昇平安稳依偎在他的胸怀,双眼微闭。 此刻像极了昇平梦想过的幻境,如同她从小渴求的祈盼。两人相偎,对一盏烛火,笑等天荒地老。 犹记得少年时,昇平曾羡父皇母后能并肩执掌江山,以为那是伉俪情深夫妇和美,可遮掩隐秘的薄纱被无情撕开,原来他们各有算计各有芥蒂终还是面合心离。尚记得青春时,愿与杨广悖礼朝堂相知相守,窃以为这便是盪气迴肠的爱恋,可歷经宫倾宫杀挣扎后情愫渐淡,方知存命才是世间最难得的幸事,根本不敢畅想他日获得轰轰烈烈的情爱。 今日昇平突然体味到原来自己真正贪恋的是岁月安稳,情爱婧好。在世间,有一男子愿与她携手与共,有一男子愿与她厮守终生,不再只是梦境而是真真切切两人可以相扶相伴到老,濒临为难时相视而笑通犀心意,即便就此死去也是终生无憾了。 昇平眼底有泪却在不停的笑,李世民黑暗中搂紧她的双肩,郑重许诺:「朕愿许你腹中骨肉最好的所有。」 窗前花影疏离摇曳,人也渐渐无声,宵禁宫阙仍有偶尔蝉鸣一两声,此夜唯独皇后所住的立政殿整晚灯盏未灭。 翌日是昇平生辰正日,只是懒于动弹,又没什么胃口,整个人倦倦的倚在床榻上,被李世民逼着饮了半碗玫瑰辱方才能平躺休息片刻。昇平不禁笑道:「莫非皇上要臣妾躺上十个月,直到诞下皇子才能起身?」 李世民见她还有力气说笑,不由担心嘆气:「阿鸾如此羸弱瘦削怎么能经得起孕育之苦,朕心疼阿鸾的身体,恨不能替你分担一些。」 昇平见他说的有趣笑笑:「皇上替臣妾分担分娩之苦?那臣妾替皇上执掌朝堂如何?」 李世民暖若和风的眼睛凝视昇平良久才会心笑道:「若是真有一日让阿鸾坐上朝堂,天下只怕又要姓杨了。」 昇平察觉自己有些失言,也不再说,两人心照不宣将此事放过,一同说些其他笑话。 如流水般贺礼源源不断被送至两仪殿,长孙无垢虽知晓皇上此时不喜欢被他人打扰,可仍需来请皇上回执命妇礼帖。 长孙无垢遣守谨到漪波殿送信请皇上回来书写回执,守谨知此行颇为艰难,战战兢兢拖沓半日才来到漪波殿,远远正看见同欢伫立在漪波殿外随侍。 同欢见守谨忐忑模样分外得意,上前小声请礼:「皇上吩咐过没有要事不许叨扰,不知守谨姐姐来漪波殿有何要事?」 守谨略带笑容,与同欢还礼:「是皇后娘娘遣奴婢来问皇上示下,朝中各位大臣家的命妇为元妃娘娘寿辰所献贺礼该如何回执?」 第84页 同欢听得守谨请示的事物不觉微微有些不耐:「守谨姐姐,不是我不肯给姐姐通禀,只是姐姐你也知道,贺礼回执稍晚一日并不碍事,倒是因此惊怒了皇上怕是连皇后娘娘日后也再难行事了。」 遭同欢如此呛白,守谨胸中万分憋闷,她只好勉强再笑:「只是不知道皇上什么时候再去两仪殿理事?届时我再回禀此事也是可以的。」 同欢扬眉:「这个,妹妹也不知晓,妹妹只知此时元妃娘娘正身怀有孕,皇上不舍离去也是有可能的,也许十天半月才能想起朝事。」 守谨默默俯身,脸色已经有些阴郁:「即是如此,皇后娘娘命奴婢送来银霜枣饼给元妃娘娘解些孕意,劳烦妹妹替皇后娘娘转交。」她躬身将手中五彩描金食盒送到同欢手上,随即转身愤然离去。 倒是同欢望着守谨素衣背影走的非常迅速似有不妙预感,她腾出手将食盒打开,食盒内倒是整齐叠落十余枚霜糖椰丝裹住的枣饼。 同欢以指尖从食盒里取了一枚,四下打量觉得无人便送入嘴边舔食,糕饼入口即溶,枣香浓郁,甜酸适度,味道倒是不错。 同欢趁无人之际将将一枚枣饼放入自己口中慢慢细细品完,才将食盒偷偷盖好,行至漪波殿殿门,轻叩殿门外低声禀告:「皇上,皇后娘娘送枣饼与元妃娘娘解孕。」 昇平此刻胃中正是酸气上涌,忽然听说有枣饼来食,倒似觉得应该可以压些呕意,只是听得是长孙无垢送来的东西犹豫了一下。后宫皇后赐食妃嫔自周朝起有此先例,只是此时昇平腹中怀有皇嗣需有些顾忌,昇平瞥了一眼李世民关切的神情,心中倒有些笃定。 只要长孙无垢足够聪明,就绝不会当着皇上的面下手。 同欢打开食盒,昇平随意拈起一枚放入口中,李世民见状立即俯身笑道:「若是好吃,只管命人去立政殿再取些过来。」 枣饼入口即融,一枚吃罢意犹未尽还想再吃。 昇平从未如此贪食过,李世民凝望她笑意眷恋惹得昇平脸上有些热辣辣的烫,「皇上在瞧什么?」 李世民握住昇平纤细手腕,掂量在掌心:「朕在想,若是阿鸾能因孕多吃点也好,可以让你丰腴些。」 昇平放下取枣糕的手,嗔笑看着李世民,他继续揶揄道:「也不必朕每次都要小心翼翼的。」 同欢正是少艾年纪,情窦初开,闻得皇上和元妃的闺房密言顿时涩红了面颊,一时间手持食盒进退不得。 倒是昇平坦然神色又拈了一枚枣糕细品,待租户慢慢用完才命令同欢道:「你先退去把这些散给其他宫人们吃,还需记得将上次咱们得到的贡缎雪锦送于皇后娘娘,说是本宫领了皇后娘娘惦念的心意。」 「阿鸾每次与长孙氏如此这般送来送去,何必麻烦?」出自北族的李世民不忍她总操劳这些语气有些不耐,「若是非要还礼表示答谢,朕遣个内侍去做就是,为何你总操心这些?」 昇平淡淡笑了:「此刻与她多多往来,也好过等到臣妾生育皇嗣时补救关系,毕竟宫中万千人都盯着臣妾一举一动呢。」 一句话,点明昇平和李世民的心事,两人各自心里隐隐觉得异常沉闷烦躁。三年来长孙无垢虽不曾承宠李世民,但皇后之位坐得日益稳当。她擅长治政纳贤,施恩广名,如今朝野内外封地属国无不颂她的贤德淑惠,昇平这个元妃虽然倍受皇上宠爱占尽后宫风头,却不得不在此时小心翼翼的维持后宫难能得到的平静。 毕竟,独孤皇后手持利剑剖开宫人孕腹那一幕犹在昇平眼前,长孙无垢固然不敢在李世民面前如何,她也怕长孙兄妹会有些许背后动作。 偏长孙无垢似乎不曾察昇平的刻意谨慎应对,总向她频频示好,连带着昇平也不得不回赠一些贡品以求安稳。 李世民对昇平的忌惮沉默不语,神色复杂盯着她尚且平坦的小腹,昇平则靠在长榻软枕上默然侧脸,胸口郁结连先前想要吃些酸甜的东西的胃口也没有了。 殿内气息瞬间凝结,仿佛触及每人心中最不想提及的事物,寂静无声起来。 同欢见皇上和元妃气氛窒紧忙躬身持食盒退去,再遣人寻了贡缎雪锦亲自送去立政殿交给长孙无垢,将元妃感谢之词一一表述。 长孙无垢命守谨赏赐同欢几枚手钏,待同欢走后,独自一人落寞的搂住外衣长衫,凭窗眺望,神情晦暗难辨。 夜半时分,昇平忽然觉得自己小腹酸痛,两腿之间似有股热流勐力涌出,她惊唿:「同欢,同欢!」 同欢披衣搀扶昇平入偏殿检查。昇平掀起自己裙摆才发现涓涓鲜血正顺双腿流下,随着鲜血流失周身热气逐渐消散,她额头上渗出涔涔汗水,滴滴嗒嗒浸湿整个面庞,原本散乱的长髮也粘住双鬓缕缕,眼前顿觉花白成片,连脚步也站不稳了。 同欢见得鲜血慌得尖叫,「元妃娘娘,你见红了!」 不等同欢话音落下李世民已不顾避讳闯入偏殿,他正看见昇平寝裙上赫然侵染大片血色不觉脸色大变,昇平只觉眼前明黄纱袍晃动闪过,自己已落入李世民的坚实臂弯。 她竭力想迎视他的此刻神情,只见他入鬓浓眉紧紧拧结,表情异样愤怒和急切。 李世民将昇平用力抱起,昇平紧张的抓住他的袍袖:「臣妾会不会失去这个孩子,是不是,是不是…….?」 李世民冷冷回答昇平:「不会,谁都无权夺走朕的子嗣。」 昇平此刻双眼模煳,再看不清李世民愤怒的容颜,唯能听见李世民用颤抖声音咆哮道:「若是朕的子嗣不保,朕会让祸首全家为咱们俩的孩子陪葬!」 昇平仍是陷昏迷人事不醒,同欢餵她的苦涩汤药悉数吐了出来,同欢只能餵一勺,然后再以绢帕蘸去昇平下颌流淌残药。 漪波殿殿门外御医们已是战抖一团身如筛糠,因李世民此刻正雷霆大怒,他下旨若昇平母子危难,他定要整个太医院为她们母子陪葬。 御医恐惧的不仅是皇上难见如此盛怒暴虐,更因为昇平母子状况确实不妙。 负责服侍的宫人接连入内,清洗染血绢帕的水盆更替而出,盆中荡漾着半含了混合药汁的鲜血,每出一人,李世民心中便增愤怒十分。 直到再有宫人端得血色异常浓稠的一盆出来,李世民终忍不得心中焦急,用力踹开漪波殿殿门直奔入内殿。接产嬷嬷和服侍宫人见皇上暴怒皆惊惶跪伏,李世民不顾其他,目光只追随昇平一人。 此时昇平正惨白面色躺在床榻上,素色寝裙染满鲜红,榻上锦被也浸透了血污,往日清明双眼紧紧闭阖依旧不知人事。李世民脸色发青,踉跄走到榻边,噗通一下跪倒在地,一手抓住昇平虚软摊开的手指包在自己掌心轻轻合拢,颤声轻说:「阿鸾,朕对不住你。」 同欢见李世民悲伤神态只能劝阻:「皇上,元妃娘娘还不曾清醒过来,望皇上节哀才是。」 李世民并不理会同欢的劝阻,躬身附在昇平耳侧,整个人面颊小心翼翼贴住她的,赤红双眼满是痛惜歉疚,「阿鸾,朕该如何补偿你?只消你肯睁眼看看朕,朕愿为你捨弃所有,朕对不住你,对不住你。」 一时间内外漪波殿内外宫人皆因此刻元妃惨状抽泣起来,只是昇平卧于床榻仍是昏沉不醒,李世民跪在榻前万般不肯离去。 被责罚的御医皆匍匐在地,为首的穆迢扬跪在地上悬空笔尖为元妃颤抖开方,宫人熬药必须在众御医监视下进行,漪波殿四周很快弥散酸苦糙药气味。 李世民再开口已是哽咽难言,书上所说的伤心欲绝也不过如此,他恨不能自己替昇平捱住堕胎之痛,更怕此事伤及她原本就羸弱的身体。 「朕许阿鸾一切却不曾尽责保护你,朕对不住你。」他的声音异常颤抖,低沉的近乎干哑,心头难以言喻的丧失之痛还无力清除。一日前,李世民还在幻想自己与昇平未出世的孩子必拥有似她的一双美目,必是身姿如他般英气挺拔。等孩子长大,他可亲手教孩子挽弓she箭,教孩子马背驰骋。不料美梦如此轻易幻灭,在属于他的皇庭宫阙,在属于他的江山权势下,他连自己的妻儿都无力保护,伤心自然无以復加,整个人沮丧到了极致 蓦然,李世民想起午后时分长孙无垢送来的食盒,仿佛明白昇平先前话语中所含的深层意思,陡然起身命同欢将食盒取来,亲手将食盒摔至众位御医面前,面色如铁厉声道:「立即给朕查这枣饼里的蹊跷!」 御医战战兢兢检验遍地散落的枣饼,左判院穆迢扬神色凝重的跪行上前一步,抱手回禀道:「皇上,元妃娘娘此次小产只因常年身体羸弱,平日里又思虑过度致使月事不稳,胎滑难留,根本怨不得其他人,望请皇上息怒正听。」 李世民冷冷瞧着穆迢扬,嘴角浮起笑意:「穆左判,朕知道你与长孙一家交好甚久,你无须替长孙氏狡辩,你们几个只管查,查出来朕再与你们说。」 穆迢扬身体紧紧伏地不死心的劝导:「皇上首位皇嗣不保自是心中难过,臣唯一能到的为皇上分忧之举便是凭经验道出元妃娘娘小产缘由,至于皇上欲藉此事废后此举万万不能阿!」 李世民眉头微微挑起,脸色一沉,「你胆敢教训朕?朕问你,长孙无忌究竟许你多少好处?」 穆迢扬惊慌着辩解,「臣为大唐尽心多年却从未收受任何贿赂。」 他的辩解压不住李世民的冷笑:「既然长孙氏思虑的如此周全,朕此番倒要去教会她究竟什么是圣命难违!「 不顾身后众人阻拦李世民已疾步前往立政殿,身后内侍见状立即低头随上,一列队伍跟随在皇上身后噤声惶惶不敢擅动。 同欢还记得自己也曾偷偷吃过枣饼不知是不是也有问题,心中略带忐忑,她见李世民离去,忙上前俯身给穆迢扬施礼:「敢问穆大人,此枣饼有问题吗?」 众位御医以银针试毒,以口鼻闻食后皆纷纷嘆息摇头,「此枣饼不见一丝一毫异样。」 同欢心中立即松下口气,既然没有异样想来自己也应该无事。可随即又提上心来有些忧虑。若说枣饼异常,皇上暴怒废后属事发有因,若是不见毒物,皇上如此冲动倒先落了人话柄了。她皱眉看着穆迢扬:「那皇上......」 穆迢扬嘆息一声:「皇上心意已决,必然是想以元妃娘娘为重了。」 长孙无垢已听闻元妃坠胎一事了,顿时心惊不已。同欢送来的贡缎还在外殿长案不曾收起,她送去的枣饼倒眨眼间变成众矢之的,这是长孙无垢怎么也不曾提前预料过的。 长孙无垢思量片刻立即唤守谨为自己更换身素衣卸掉钗环。她知道接下来立政殿必然要经歷一番风波,所以先要换一个素衣待罪的妆扮。 还来不及擦去面颊嘴唇上的胭脂,皇上已带内侍骤然而至,长孙无垢见李世民面色发青的模样心中已感不妙,整个人人木然站个半身子,还不曾躬身施礼道声安好,李世民已挥掌而至。 第85页 掌带劲风,长孙无垢心中淡定不肯躲闪,这一掌结结实实掴在她的面颊。常年手握兵刃的李世民不曾吝力,吃力不住的长孙无垢登时跌倒在地。她吃痛的爬起,随即俯身叩首:「臣妾不知何事惹怒了皇上,请皇上指明臣妾。」 李世民见长孙无垢不喜不怒的模样,深沉言语:「原以为她步步后退必然换来你的知心养命,原来不然,既然你不懂什么是进退,朕来告诉你不安分守己的后果。」 殿门外守候的内侍听得命,立即携三尺白绫迈入,李世民正对长孙无垢惊恐表情脸色万分阴冷:「你现在选择自行了断,朕会给长孙家留个全尸。」 李世民登基以来行事颇为沉稳严厉,相对战时桀骜,人已斯文些许。今日口出如此严厉责难,长孙无垢不由得心惊。 虽然明知李世民不喜欢自己,却至少在人前还和她维持内里家眷亲厚的模样,长孙无垢此时心中一片瞭然。李世民先前动手掌掴已经惊住她所有言语,再低头,她的嘴角滴落一滴血珠正落在金石砖面晕开。 长孙无垢面对自己面前盪悠悠白绫竭力让声音听上去非常平和:「皇上赐死臣妾,臣妾应当从命。只是皇上说臣妾谋害皇上子嗣,请举证落实臣妾罪名示众天下以平非议。臣妾自认执掌后宫三年不曾有过违任何宫规戒律的事,皇上需给臣妾留有清白颜面,给长孙氏留有朝堂余地,不能以此大不韪罪名赐死臣妾。」 闻听长孙氏如此滴水不露的言语,李世民目光不露痕迹的一瞥:「长孙氏,你事到如今还在推脱罪责。朕亲眼目睹元妃品食你所送糕饼而致使堕胎,莫非你是在暗指朕在撒谎?」 长孙无垢俯首在李世民足下声音低弱:「臣妾不敢胡乱猜疑,只是臣妾再妒忌元妃受宠也不敢当着皇上面下毒,更别说动手伤及皇上子嗣。皇上请想,臣妾朝外长有孙氏族一百七十余口亲眷,怎敢以此来搏他人性命?」 李世民回以长孙氏冷笑:「你们兄妹当初敢以军变威胁朕,如今倒不敢再做任何龌龊事了?」 长孙无垢听出李世民话中讥讽不禁缄默,许久方才悲慨道:「皇上疑臣妾心狠手毒加害元妃,臣妾自然无力辩解。臣妾也愿受皇上赐死。只是臣妾魂归阴府后,定会寻皇上子嗣託梦给皇上元妃,以证臣妾的自身清白。」 没料想长孙氏居然言语如此犀利,李世民沉声开口:「没想到你居然胆敢诅咒皇嗣。既然如此,朕也不必挽留了。」 他转身不再看长孙无垢,内侍见状立即将长孙无垢身后青丝掀起蒙住脸面,三尺白绫正套在她的白皙颈项,两边内侍将白绫陡然勒紧。 更能消几番风雨 长孙无忌接到守谨遣人宫外密报时正当午夜,午夜宫禁,闲杂人不可随便内里行走。 只是长孙无忌担忧妹子性命更是连通禀也顾不得,强逼魏徵随自己硬闯立政殿,宫门守卫见他来势匆匆自然上前阻拦,不料阻拦未果反被他击伤数人。 直入立政殿,长孙无忌正看见妹妹正被皇上贴身的两名内侍勒紧颈上白绫,顿时惊得周身冷汗,他见状不禁咆哮道:「皇上手下留人!皇后娘娘乃是母仪天下一国之母,岂能皇上说缢死便缢死的?」 李世民凌厉的目光扫在长孙无忌惊惶失措的脸庞,沉声低问:「怎么,长孙尚书是在教朕怎么做皇帝吗?」 长孙无忌本是个铁打的汉子,见到自家妹子被勒得唿吸困难眼泪含在眼圈直转。只是关键时刻他怎敢与九五之尊嘴硬,听得李世民责问不得不直挺挺屈膝下跪,「皇上,皇后娘娘她管辖六宫三年有余,期间不曾有过半点闪失,恳请皇上看在臣和皇后娘娘的老父骸骨仍遗留在西征途中的份上,饶了皇后娘娘吧,臣给皇上叩首谢恩了!」 说罢长孙无忌以额触地怦怦撞击,不消片刻,金砖地面上已沾上一摊乌色血迹,黏稠不堪。 魏徵入殿后并不同时双膝跪地,他只是无声观测李世民的神色,看罢皇上与长孙无忌对话神色魏徵心中已有对策,只是悄然捋了捋下颌的鬍鬚并不言语。 长孙无忌见李世民不肯就此罢休,又见不得妹子摇摇欲坠的受到白绫勒窒,他连连跪爬几步想伸手扯开长孙无垢颈项上捆绑的白绫。 李世民伫立一旁冷冷看着长孙无忌大不韪的动作,神色已濒临暴怒。 魏徵察觉李世民即将动怒正欲上前为长孙无忌辩解,只见李世民此刻突然抬起手道:「既然长孙尚书兄妹情深,就陪长孙氏一同受刑吧,杖刑侍候!」 不消片刻长凳在殿外已经备好,长孙无忌被两边内侍脱了长袍,退了冠冕,拔去金簪,推推搡搡推至殿门外,长孙无垢见状带着颈上白绫青白了脸色抱住李世民双腿,不住苦苦哭求:「皇上,臣妾愿意就此服死,臣妾愿意就此服死,求皇上饶了臣妾兄长和族人,求皇上,求皇上!」 内侍按住长孙无忌身体俯在刑凳上,披髮散乱的长孙无忌此时口中仍不住高唿乱叫:「皇上,且放过皇后娘娘吧!臣为皇上出生入死十余年,身上哪道伤疤不是为大唐拼来的,皇上就算不念及长孙家先祖追随太上皇的诸多辛苦,也想想臣的一片赤胆忠心!」 长孙无忌一番话使得李世民神色略有些动容。 疆场厮杀刀剑总是无眼,但凡能活命登至金銮殿的人无不是身负重伤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尤其是长孙无忌,临阵向来是捨命当先,以一当百,从不吝啬以身抵挡敌军刀箭的他数次为李世民攻下要塞,更数次救过李世民的性命,他与李世民既是君臣亦是兄弟,此刻若要再坚持惩戒长孙无忌,李世民无法面对一心拥立自己的昔日臣属。 李世民不禁有些沉吟,魏徵趁机向前一步恭谨垂首轻问:「皇上,今日赐死皇后,重责忠臣,臣想敢问皇上,究竟是为了元妃娘娘还是为了以正宫中规矩呢?」 「魏徵,你又想说什么?」李世民肃严脸色,冷冷的问。 「臣私以为,皇上若是为元妃娘娘赐死长孙皇后娘娘,重责长孙尚书是再正当不过。今日赐死皇后娘娘一事不过是皇上微动意念,却能藉此震摄前朝后宫,以至宫闱众人从此无不忌惮元妃娘娘,更无人不知她喜欢仗皇上宠爱逼死皇后,以自身缘由谗害忠臣,从此以后无人敢与她作对,黎民百姓更是日夜祈祷忠义朝臣千万不要中了元妃娘娘的阴毒计谋以求自保。如此一来,内起皇宫,外至天下,谁人敢再欺辱元妃娘娘?怎能不算好事一桩呢?」魏徵捋了捋下颌鬍鬚,笑道。 李世民冷笑,扬起嘴角睥睨魏徵一眼:「魏徵,你以为你说的反讽朕听不出来?」 魏徵闻言立即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伏地叩首,口诵道:「若能听出来臣在反讽皇上,说明皇上乃是明君。」 良久之后李世民冷笑一声,随即淡淡开口:「朕为的是纲常,与元妃无关。」 魏徵微笑昂起头,眼中闪过狡黠光芒:「若是以正纲纪,皇上杀了皇后更是再妙不过。」 长孙无忌听见魏徵满嘴疯言疯语不禁怒了,此刻虽然身后内侍已经开始杖刑,竹棍敲击臀部的声响一下接着一下,他犹如不痛不痒般狂吼:「魏徵,你个旧朝乱子,休要胡沁!否则我长孙无忌做了阴间厉鬼也不会放过你!」 杖刑所用竹仗,需实心中细韧竹,双边磨圆持在掌心用力抽打,每一下必然抽得皮开肉绽,随即打入肌骨。被杖刑处不仅肉开,筋骨也疼痛至极,有人更是为之起名皮肉双绽。施刑的内侍善于掌握力度,轻责重罚内心分得清楚,轻责以杖心击打,虽重力却易治癒养好,重罚则以杖尖抽打,如此一来疼痛加剧,连周边皮肉也变成青紫,再难恢復。 今日皇上命令重罚,内侍们施刑自是分外卖命,他们用尽臂膀的所有力气直抽得长孙无忌双股间血肉模煳惨不忍睹,见他还有力气口出恶言,更是加重手劲狠狠揍下。 魏徵回首瞧一眼长孙无忌心中暗声厌烦,回头继续向皇上说道:「元妃娘娘不幸小产,皇上以此正后宫纲纪并无过错,但杀皇后娘娘扶正元妃,此举在世人百姓看,可是乱了社稷纲常,正所谓正妻庶室终究有别。皇上此举犹如将元妃娘娘置于油锅煎炸,恐再难保全肌肤颜面。」 「魏徵,你如此帮长孙尚书,他未必领情。」李世民深蹙眉头,对魏徵的辩解似笑非笑。虽然皇上在笑,但魏徵明白若自己此时说错一句,他必然翻脸无情。 「臣方才与太医院探听过,皇后娘娘赐食元妃娘娘的枣饼里并无发现红花麝香堕胎常药。」魏徵不躲不闪,抬头迎上李世民质问目光,坦然询问,「既然如此,皇上是否能等查明元妃娘娘小产缘由再赐死皇后娘娘呢?」 李世民怎不知道这是魏徵的缓兵之计:「若是朕说,朕不想查明呢。」 魏徵嘴角依旧噙笑:「也就是说,皇上明知皇后娘娘无过也必须废后?」 李世民若无其事的回答:「朕确实想废后。」 长孙无垢原本攥紧李世民衣襟的十指慢慢放下,整个身子瘫在李世民龙履旁再无力挣扎起身,脸色异常惨白。长孙无忌被重力杖责几十下血流长凳,散发披额、怒睁双目定定瞧着李世民。 今日只是长孙兄妹挑衅圣威不足为据,但如果姑息养患必然会有更多的人以为昇平性命犹如糙芥随时可以取之替之,他为庇佑她,不惜任何手段拔出所有隐患。 魏徵紧锁眉头停顿片刻,当即起身拊掌啪啪两声道:「好,皇上,果然是为了藉机弄巧。只是不知皇上是否有想过为元妃娘娘积福纳德为未来子嗣求个长生百岁?」 「什么意思?「李世民冷冷看他:」魏徵,你想咒朕的皇嗣吗?「 「汉代吕后为博太子刘盈活命赐死戚姬赵王如意,不久后汉惠帝身染怪疾离世。拓跋氏闵室正妻曾缢死妾室不久后自身难产,将拓跋长子嫡孙憋死腹中。此例可证,毒杀他人性命必报于自身,皇上乃是天子,皇天庇佑自然不会蒙受劫难,可元妃娘娘身体羸弱,怎能抵抗天罚地惩?焉知下个腹中子嗣会安然渡劫?「魏徵将昇平为唯一挽救长孙氏性命的杀手锏,赌的就是李世民关心则乱。 李世民闻言思索,与魏徵对视半晌方才缓慢转过身去,一字一句缓缓道:「若非朕知你魏徵的为人,朕几乎以为是你与长孙兄妹为党专与朕为难了。」 魏徵笑意淡淡,弓腰上前施礼:「皇上,其实,臣想救的是元妃娘娘。」 李世民颌首:「你一番苦心,朕也明了。是朕将她置于烈火之上,怪不得他人过于忌恨。」 魏徵觉李世民情绪已有松动又加以暗力:「若是皇上仍觉得余怒未消,可先将皇后娘娘捆缚暂压立政殿,待元妃娘娘清醒再做定夺。」 李世民低头看长孙无垢守在一旁痴痴呆呆的模样,又瞥了瞥长孙无忌徐肉模煳的嵴背沉色斥责:「且将你们俩收押,至于能否得生端看元妃处置。」 守卫在李世民身边的众内侍听令涌上,一把将长孙无忌由长凳上掀下。俯身在地的长孙无忌非但不领旨谢恩,反而朝众内侍重重哼了一声,带着半身模煳血肉向前跪爬了几步,俯身在殿门外:「皇上,臣等不到元妃娘娘处置了,要杀要剐悉听皇上吩咐就是。」 第86页 李世民原本缓和的面色再次冷肃,不怒反笑看着他,「长孙无忌,你又想做什么?」 只见长孙无忌硬挺着嵴樑直勾勾看着皇上道:「皇后娘娘识大体本无罪,为什么让她由一介妃子处置?臣冲撞皇上,又为什么轮到后宫来惩戒?皇上若是真的让元妃来处置我兄妹二人,不如直接结果我们兄妹的性命!」 魏徵闻言倒吸口冷气,立低身即窥探李世民神情,只见李世民紧皱眉头沉思片刻,一字一句沉声:「你想违抗圣命?」 「是,臣宁愿自裁。」长孙无忌的回答掷地有声,由散乱长发里抬起赤红双眼:「臣愿意挥剑自裁,也好过受此大辱。」 李世民怒极反笑,「好,那朕随长孙尚书的心意,来人,送长孙尚书就此上路吧。」 长孙无忌忿忿垂首服刑,身后侍卫反而不敢上手。在皇后宫斩杀皇后兄长,此举万分不寻常。众人面面相觑,犹豫是否该在皇上面前出刀割断长孙无忌的喉咙血溅立政殿,也犹豫若不动手是否会惹怒圣意,以致大祸临头。 「皇上,长孙尚书只是气愤难平,并非真心真意求死……」魏徵迟疑道。 「魏徵,你难道还看不出长孙尚书现在是在逼朕出手吗?朕今日如果不杀他,他必定会持宠而骄,他日庙堂之上凡有功之臣再难以君为纲了。」李世民笑了出来,以笑意将他求情驳回,手起示意:「行刑!」 长孙无忌的私心在此一刻已昭然若揭。 李世民起初念及长孙氏劳苦功高不忍责罚长孙无忌,魏徵适时为长孙氏分辩便藉机放过他们兄妹两人,岂料长孙无忌再步步相逼,句句话直刺要害。在他口口声声忠君效国的虚张声势下掩盖的是万般谋算。此计妙于,若能激怒李世民因元妃小产将南征北战功臣的严惩,届时必然引发朝堂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同僚们愤然,发泄目标更是直指元妃,轻则由李世民虢掉元妃封号,重则逼李世民轻取元妃性命。 长孙无忌心思如此阴沉,远非表面所显现的那般率直,今日李世民这个九五之尊仍留足于此尚且敢言语挑衅,若是他日李世民龙驭归天,子嗣落入长孙无忌手中,必是被挟持做一个傀儡皇帝。 执掌江山的李世民怎能容这样的重臣日后操纵朝堂? 魏徵显然也已察觉事件原委真相,不由得嵴背上渗出一层冷汗。 魏徵始终以为长孙无忌不过是性子粗犷,为人不拘小节的武将。携自己前来闯宫不过是因为救妹心切。不料长孙无忌竟然善用周边众人有能之士为自己铺就登天道路,险一些,魏徵他自己也成了长孙无忌达成心愿的垫脚石。 魏徵顿时僵住,再看看李世民脸色发沉沉默不语。他脸色发青,当下屈膝跪倒:「皇上,望请息怒。」 万不能在此时被长孙无忌轻易激怒,否则,果真中计,元妃娘娘性命就不保了。 李世民紧紧抿唇,他心中也明白魏徵意思,压抑自己心中怒火。半晌方才露出笑容,语声却冰冷透骨:「长孙尚书,你若是真想自裁,就自己动手吧。」既然想借帝王手实现心中慾念,就要在皇权面前输得起。 长孙无忌一愣,料不得皇上居然突然同意他自裁。旋即他瞥了一眼长孙无垢,但见长孙无垢也在看他,兄妹二人对视各自心中惊讶,长孙无忌明白自己已经惹怒皇帝,一旦李世民翻脸便真惹火上身。他涨红脸戛然:「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李世民拦住长孙无忌的话尾:「长孙尚书,这是你自己一心求死,朕允诺而已,与朕又有何干?」既然想要以死胁迫,也要有以死胁迫不成的准备。李世民笑着看长孙无忌脸色反覆变换不定。 长孙无忌被李世的民言语逼至无法迴旋余地,眼见皇上不肯就范,而自己设下的圈套正落在自己颈项勒住唿吸,长孙无忌立即焦急的救助魏徵,怎料魏徵得知自己被陷害再不愿看他,随后长孙无忌又目光扫过李世民,李世民已一改不久前的阴沉面容善意含笑:「怎么,长孙尚书又不想自裁了?」 长孙无忌被讥笑心中不觉恨恨,脸皮胀紫,只得硬着头皮将身边侍卫所携带长剑缓慢从剑鞘里拔出横在自己的颈项上。 他回首再望一眼长孙无垢颈项上的白绫,不禁有些泄气长嘆:「早知今日咱们兄妹是这样的下场悔不当初……」 「皇上!」此时同欢忽然从殿外急急奔来,未等开口看见眼前景象,心中不禁感嘆元妃娘娘果然料事如神,她立即扑通跪倒在李世民面前禀告:「皇上,元妃娘娘现在已经甦醒,遣奴婢请皇上过去探望。」 李世民心中自是迫切想见到昇平,听得她已醒来立即掀袍离开,在殿门处他骤然驻足回首,冰冷的目光直逼长孙无忌手上动作:「长孙尚书,朕去昭阳宫探病,至于长孙尚书自裁与否,与朕无干。」 长孙无忌当此节要时刻再不能说任何反驳言语,眼睁睁见李世民已经匆匆离去,剑锋仍犹豫着该否该横过结果自己。 魏徵待李世民走远木然起身,见长孙无忌手持长剑仍在犹豫,便上前握住他手中剑柄,低冷声音:「算了,皇上已经离去,长孙尚书也不必在人前演戏了。」 长孙无垢脖颈上的白绫还在缠绕,但两旁众位内侍双手已经放松,整个人愣愣坐在地面,不敢相信李世民对自己竟然这般。 魏徵回首望望长孙无垢又瞧瞧眼前的长孙无忌,嘆息道:「长孙尚书这一招兵行险棋果然做的妙,我魏徵险些也着了你的道儿。只是魏徵在这里还要奉劝长孙尚书一句,此时此刻,你与皇后娘娘皆无力与元妃娘娘抗争,今日……怕又是她有心救了你们。」 长孙无垢幽幽嘆口气,看着李世民的背影渐渐远离,只觉得无奈:「本宫倒宁愿就此死了,也好过日日如此悬着性命。」 听见昇平醒来,李世民心中急迫,恨不能自己的车辇快些奔至漪波殿将她搂入怀中。车驾至殿门口不曾停稳,李世民人已跳下去,他步履匆匆绕过匍匐在地的宫人内侍直奔昇平床榻。 血腥气息犹浓的漪波殿大殿内寂静无声,众位服侍的宫人和嬷嬷先行退去,已经换过干净衣裙的昇平艰难睁开双眼望着匆匆赶至的李世民,良久,才惨然一笑:「孩子没了。」 李世民不觉声音略带低哑,小心翼翼向前一步「不怕,阿鸾还有朕。」 昇平将哽咽含在自己喉间,鼻子发酸:「臣妾知道孩子没有时便想,幸而臣妾还有皇上……」 李世民低头坐在榻边将昇平搂入怀中,浑身不住微微颤抖:「朕愧对你们母子。如果不是朕无意中将你置于尴尬之境,你又何须日夜思虑过度致使坠胎?是朕错了。」 昇平迎上李世民焦灼的目光:「思虑过度是臣妾天生本性如此,并非环境所致,也正因如此,怕是下一个也未必能保全得住……」 他以手掌挡住她的嘴唇颤声回答:「朕相信,下一个皇嗣定是健康平安的。」 李世民眼底深切愧疚安抚昇平悲恸的心,虽心中尚有伤感也只能将泪水吞入腹内。昇平不知自己何时身体里已经孕育生命,又不知何时那生命如短暂灯火般熄灭无痕。也许,这便是所谓的轮迴报应,报应她以亡国女身份入主新朝后宫,报应她轻易将自己的信任许以敌人。所以父皇母后在天之灵连半分杨氏血脉也不肯分予她得到。 昇平惨笑,越笑越急,李世民惊觉昇平异样死死抱紧她战慄的身子,两人就这样直挺挺坐在前夜仍残留幸福的床榻上,接受眼前刚刚失去骨肉的悲痛。 昇平渐渐停下笑,整个人僵在李世民怀里,许久许久,才轻轻推开他的臂膀:「放过长孙无垢吧,她至始至终只是个再悲哀不过的女人。」 李世民眉心蹙紧:「这次她虽然脱得了干系,但朕本来是想藉此废后的。」 昇平闭上双眼摇头:「为何废她,如何废得了她?长孙无垢素行比臣妾更适宜后宫,而朝堂外又有兄长臣属一干众人的支持,便是她因赐食将臣妾误致流产可以关至北宫也不至废后。皇上此举定会惹他人非议。」 李世民颌首,直直盯着昇平:「那魏徵倒是与阿鸾说的相似。」 昇平提起一口气勉强道:「其实皇上你何尝不比我们还要明白其中厉害关系,只是皇上关心则乱,一心想为昇平许个后位,顾不得那些虚言罢了。」 李世民思及长孙无忌在立政殿逞强的一幕面色阴寒:「长孙无忌此次居然胆敢挟令逼朕差点废了你。」 昇平淡淡笑了,对此并不以为然:「若是臣妾还有一位兄长在世,怕也是会如他一般为妹子殚心竭虑,罢了,臣妾今日本是生辰,眼下只想求皇上许臣妾一样恩荣。」 李世民贴住昇平的额头郑重承诺:「说罢,朕愿意许阿鸾所有。」 「也不必所有。只是臣妾以后就住在漪波殿了。长孙无垢身处立政殿狭小偏窄,而臣妾居住的昭阳宫宽敞明亮,实在太过显眼,在朝堂上也是百官心中的诟病,皇上将长孙无垢移宫吧,昭阳宫随她去住。」 李世民小心翼翼握住昇平纤细的手指贴在自己面颊,缄默无声,眼中分不清是恼怒朝堂多事还是憎恨长孙氏逼昇平太甚。 昇平轻柔一笑:「臣妾今时今日才知道,人生在世需为子孙积福纳德,臣妾尚且期盼不久后能为皇上再添一位子嗣。」 他以手指按住她惨白嘴唇,他怜惜的吻落在她的额头,眉间:「此事因朕而起,朕愿为咱们的孩子祈福。只是漪波殿冬日阴冷,阿鸾身体虚弱不宜长住。」 昇平轻轻摇头,对李世民的眷顾有些抗拒:「阴冷之所只需点燃炭火取暖即可,若为人忌恨又怎有良策能够逃脱?此处风景甚好,臣妾住定了。」她不再说了,双眼坚定的望着他。 李世民思量许久才低声道:「既然阿鸾坚持,朕也一同住在漪波殿,与你取暖。」 皇上下了一道近乎轰动朝堂的圣旨,愿与昇平同住漪波殿。日后除上朝外不会离开漪波殿半步,更不允许任何人打扰元妃休养。如此一来,元妃在后宫风行更胜,明明坠掉皇嗣,却得了皇上无限恩宠,也算是失以子得以幸了。 封狼居胥人北顾 昇平因小产休养三个月之久,人沉沉疴疴的,做事总是恹恹没什么精神。李世民对此万分担忧,终日里逼她喝药调养,唯恐稍有不慎落下长久的病根。入冬以后,漪波殿外风雪路滑,更是明令禁止昇平减少外出行动,所有内侍宫人也都因皇上的紧张而提心弔胆起来。 偶尔天空碧青日光充足,难得昇平的人也似见好些。昇平命同欢将侑儿带来在自己面前奔跑玩耍,此时此刻,失去子嗣的昇平唯有看见孩童灿然笑颜才能平復心中因失去腹中骨肉的痛恸。 「姑母,你瞧,魏太傅给侑儿做了这个。」侑儿手握木匕欢快的向昇平跑来,他笑得双眼眯成一条fèng隙,脸蛋因气候寒冷冰得红扑扑的。 昇平披上厚麾欣然笑笑,回首对同欢感慨:「可怜魏徵总需哄着侑儿才能多学两个字。他这个太傅做的倒是万分辛苦。」 第87页 提及心上人同欢脸颊微红,下意识为魏徵多说些好话:「魏大人为人细心,又耿直谏言,一个男人能待代王如同己出倒是难得。」 昇平握住侑儿小手递过来的木匕首上下打量,只见短小匕首做工精细,匕尖锋唯恐伤及杨侑橼已经被磨钝,即便他在奔跑时跌倒也不会伤及自身。只是匕首上刻了两字,仔细瞧,竟是「隐锋」二字,昇平不禁对魏徵刻这两个字陷入沉思。侑儿见姑母面色异常凝重,略有些胆怯,吶吶:「姑母,是不是侑儿做错了什么惹怒了姑母,为何姑母不高兴?」 侑儿小小稚龄已经学会察言观色,可见他平日里必定是在小心谨慎的生活。昇平勉强扯出笑意抚摸他的稚嫩脸颊轮廓。杨侑尚在襁褓时,他眉目似极了萧氏,反倒是长大些后模样越来越像杨广,青白分明的双眼瞳若琥珀,嘴角,眉梢,嬉笑严肃皆与杨广一般无二。 昇平不曾见过广哥哥年幼时模样,从昇平能记事起杨广就已经是青涩少年,特别喜欢抱着刚刚会走路的昇平四处游玩,不住呀呀逗弄。如今侑儿来弥补昇平对广哥哥印象的空白,也更容易让她陷入过去记忆不能自拔,不由自主想许侑儿最好的事物来弥补父母缺失造成的遗憾。 「侑儿,太傅又教你什么?说给姑母听听。」昇平被侑儿摇晃着手臂惊醒回身,立即绽了笑容慈爱点了他鼻尖。侑儿尤其怕痒,咯咯左右躲闪:「太傅说,若是姑母问起来就说,太傅只是教了侑儿做人的道理。」 昇平深深蹩眉,没想到魏徵居然如此善于揣摩人心,知她此时更担心什么。 是了。大唐庙堂后宫皆目视杨侑在内宫生长一事为眼中钉肉中刺,将前朝皇子养在今朝深宫实属养虎为患的荒唐举动,想必李世民已经挡去数次朝臣参禀发放侑儿去代国贫瘠之地的奏摺。 但只要一日侑儿不走,朝堂上有心人便一日难安。魏徵教会侑儿做人道理而非启蒙史书古典,显然他也在忌惮侑儿背后隐藏的身份。魏徵更知昇平此刻最希望侑儿韬光养晦,隐忍佯装木讷存活性命。 昇平躬下身,张臂将侑儿抱起,侑儿一改在魏徵面前唯唯诺诺的表现搂住昇平颈项肆意大笑,上下乱蹿。他如今也有昇平半个身长,昇平着实擎不住他的折腾,只得又虚弱放下:「侑儿,姑母实在抱不动你了,你自己玩好吗?」 侑儿不依,又缠着贴上昇平,一边抱住昇平双腿一边以小脸蹭个不停:「侑儿要姑母抱抱,要姑母抱抱。」 见他如此耍赖昇平无奈,只得又张开双臂吃力将他抱至自己胸前逗弄他:「侑儿不许哭鼻子,姑母最怕你这个。」 侑儿见自己撒娇得逞笑得分外开心,他搂住昇平颈项,扭花般折腾。姑侄俩这样抱了一会儿,侑儿疲累的开始眯起眼似有沉睡之意。 因小产后休养不足,身体仍有些虚弱的昇平实在抱不住侑儿,脸色渐渐白了,同欢见状上前伸手想接下杨侑替换:「元妃娘娘,你累了,换奴婢送代王回宫入睡吧?」 听得自己要被送走,侑儿又蓦然被惊醒,发觉姑母怀抱渐渐松开顿时不满瘪嘴,拽着昇平的袖子死也不肯放开:「姑母,侑儿要睡在这里,侑儿不想回去。」 昇平知道现在时辰不早了,李世民下朝以后即将回驾,如果留侑儿在此居住多有不便,她只好轻声哄着:「侑儿乖些,姑母有些累了,你且先和同欢回宫去睡,明日再来玩好吗?」 话声未落,一串泪珠由侑儿眼角滚落,晕湿昇平袍袖,「姑母是不是不要侑儿了,要把侑儿送代国去?」 杨侑的一句话使得昇平语调大变,她的脸色顿时肃严,声音也加重几分:「这话是谁跟侑儿说的?」 侑儿不懂得察颜观色只顾着哭,他一边抽泣一边口齿含煳的说:「宫人都说等侑儿长大了,皇上要送侑儿去封地代国,从此以后再也见不到皇宫,再也见不到姑母了,侑儿不想离开,侑儿想和姑母在一起。」 昇平回头看向同欢冷了神色,同欢立即明白她的意思:「元妃娘娘放心,奴婢一会儿就去查到底是哪个人在代王面前嚼舌根。」 「一旦把这个人查出来,寻个过错禀告皇后送训诫司,本宫不想让代王耳边天天听见这些胡言乱语生活。」昇平低声吩咐道。 侑儿听见昇平和同欢两人低语,怕是要送自己离开更是加大哭声,整个身子在昇平怀里不住扭来扭曲的撒娇:「姑母,侑儿不走,侑儿如今已经没有父母了,不能再没有姑母,求姑母留下侑儿吧。」 杨侑如此悲痛言语更是让昇平心恸难当,她不禁暗自咬牙忍住心底忧虑。侑儿年纪还这般幼小已经需要天天担忧自身安危性命所在,他怎么能开怀长大?昇平刻意缓和自己脸上的神色搂住侑儿入怀,脸颊贴住他的额头轻声哄慰:「侑儿乖,只要有姑母在一日,无人敢送你去代国。」 「那姑母要一言九鼎哦,咱们俩盟誓。」侑儿小嘴嘟囔着伸出小手,弯起小指勾住昇平的。这动作如此熟悉,仿佛眼前的他是当年的杨广。 昇平颤抖着伸出小指挂住他的,强抑住喉咙间的哽咽与侑儿盟誓:「好,姑母答应侑儿,不送侑儿离开。」 侑儿嘴中呢喃着在昇平温柔拍抚下渐渐入睡,昇平为他抿去鬓间被泪水染湿的乱发,轻轻亲吻侑儿睫毛上颤动的泪珠,她的双臂虽然发麻仍捨不得放手。昇平已经被迫与杨广分离,怎么能让侑儿再次遭受这样的亲离痛苦?她抱紧侑儿,心中已定主意。 殿门外内侍通禀:「元妃娘娘,皇上回宫了。」 昇平不曾起身迎奉,仍是独自抱着侑儿不语。李世民迈步进殿,见昇平一人独自抱着杨侑哄弄,淡淡笑了:「怎么今日想起让侑儿过来玩耍?」 昇平昂首对他露出淡淡苦笑:「如今臣妾与侑儿能见一日便少一日,臣妾恨不能天天召他来玩。」 他见她话中蕴含别意,回头询问:「又怎么了,为何无缘无故说些这个?」 怀中侑儿喃喃的转了个身,昇平搂紧他,刻意将自己声音压低:「如今侑儿已经长大,不知何事皇上会赐他去封地?」 「朕还以为是什么事让阿鸾愁烦,原来是因为这个,代王不用去封地,朕已经驳回朝臣的奏禀了,侑儿现在年幼,代国又寒冷艰苦,且等他成年以后再说。」李世民似不在意,伸手想要将侑儿抱离床榻为昇平省些力气。 昇平心中依旧难过,执拗的避开他的动作不肯放手。 李世民见她心中抵抗沉默片刻,蹲在榻前半晌才低声安慰她:「阿鸾,你出自宫廷,应该知晓容留前朝皇子在内宫生长必然招致臣官非议。朕有意留代王成年以后再去封地已是尽力,成年后即便是你我再不舍,侑儿终将需更加开阔的天地施展拳脚,想雄鹰怎能在囹圄中展翅?你不能总将他困在自己的羽翼下生活一辈子。」 「皇上,你我皆知,骨子里血液已经註定侑儿终生无法展翅,他失去臣妾的庇佑,根本没有性命过完终生。」昇平凄凉一笑。 李世民望着昇平,眼底有一道刻意迴避的光芒转过。显然他也知道,一旦去了代国封地,杨侑最终的下场也是被囚禁终生。封地官员皆由朝中任免,用度由宫中分例,身边妻妾需由宫中派遣,对于侑儿来说,去封地只不过是换了个更大冰雪囚笼,与此时被宫人四处监视的境遇根本无异。 「但,朕不可能废他封地,更不能让他如同朕的子嗣般留在京城。」李世民直白回答,双眼迎上昇平的对视。 皇族向来必求自身血脉纯正,根本没有将仇敌之子留在京城以待祸乱的道理。李世民肯留下代王侑儿只是为了昇平一人,除去两人的夫妻情谊,侑儿万无任何理由留在京城。 昇平黯然,无声的嘆息,明知李世民说的句句在理却不甘愿如此就缚。朝臣对此举的非议,昇平是知道的。侑儿长大后对皇族子嗣是个威胁,她也是知道的。然后昇平并非是一个愿意就此束手就擒的人,她从未放弃过任何留下侑儿的机会。自然,李世民是她最大的帮手。 李世民抬起手抚摸昇平冰冷的面颊:「离侑儿去封地称王还有十三年,阿鸾怎么知道届时朕不会改变心意呢?现在为侑儿操劳这些,阿鸾确实有些忧虑过早了。」 他在许她希望。昇平恍惚抬头与他温存目光相遇,李世民笑了,睨了一眼昇平怀中熟睡的杨侑,有些吃醋意味:「虽侑儿是阿鸾的侄子,但这般紧紧搂他在怀中朕还是会嫉妒。」 昇平被李世民的言语逗得噗嗤笑了,先前烦乱心境被他刻意缓解渐轻,她嗔怪道:「皇上与一个六岁娃娃吃醋?」 李世民对她的戏嚯佯装无奈长吁短嘆道:「若朕的元妃能如代王的姑母般疼惜朕,朕又何必与一介顽童争宠呢?」 昇平察觉李世民眉间似有愁云,轻轻将侑儿送在床榻上盖好锦被,随即伫在李世民面前轻轻询问:「皇上似乎有愁心事,不妨说给臣妾听听?」 他望住她淡淡一笑:「三日前,突厥颉利可汗1领兵三十万突袭北疆,朕,明日祭太庙领兵出征。」 突厥族人立族分东突厥与西突厥。东突厥成建之初常年隐居寒苦之地,原依附在大隋境边数百载,为求残食不惜俯首称臣。后日益壮大,始终虎视眈眈侍机而动。 李渊在太原起兵时只想借兵东突厥始毕可汗攻打大隋,不曾察觉身边匹狼已长成群,随时准备分取一杯羹。李世民率兵南伐逐鹿中原,李渊使计蒙蔽始毕可汗称之先行为后军开路,携带宫眷大军堂而皇之夺取大隋京城。待到始毕可汗察觉上当已为时已晚。 心中忍得愤恨的东突厥王始毕可汗趁大唐战线拉长无力照拂故地边境之机,开始携族人在边境处肆意骚扰,以惩治李氏言而无信。 起初李渊之所以放任东突厥始毕可汗兵马骚扰边境肆意妄为,只因心中有愧,更因自己大军寥寥,蚍蜉无力撼动巨树,不曾想东突厥藉此机会暗中侵边境掠抢游民,凡青壮男子杀掉,年满十岁至五十岁女子则留下用以繁衍后代。再夺驰骋边境马匹为自己厩圈增添良驹,霸占大片民田以备徵兵粮仓所需。不过区区数十载,彪悍的东突厥人已如灾蝗般繁衍,氏族力量更是达到前所未有的强大。 始毕可汗病逝后,因为子嗣年幼,其弟俟利弗设为处罗可汗。处罗可汗明里向已经占领隋朝皇宫的大唐李渊示好,暗地里与奚、霫,漠北的薛延陀2,回纥缔结盟约,相约一旦逼退大唐必定划境为界,各族可在此大片沃土上结盟同治。 几大氏族耐不住处罗可汗诱惑甘愿调配兵马积攒国力,直至世人皆认为大唐歌舞昇平时,开始挥军侵扰边境,欲逼李世民给他们留下昔日的北疆继续壮大。 只是行程过半处罗可汗再次暴毙身亡,其子年幼又以弟弟颉利可汗继位。此可汗继承父兄基业兵马异常强壮,为人放荡不羁,先后继娶父亲兄长几位后母亲嫂为妻。他仍延续东突厥侵扰政策,连年侵唐边境,杀掠吏民,劫夺财富,至此再度入侵渭水,残忍手段令大唐军民万分难忍。 第88页 至此李世民接到渭水边境守将的战报,当即决定率兵亲征。3 北人视土地如同自己生命,挥师侵占土地不止是为了抢夺女人和马匹,更是为了与新皇朝示威抗礼。若对此不理不睬只能助长东突厥欲望的膨胀,纵容自己国土沦丧。 此事若是换做高祖李渊,必然会为了彰显自己仁义有嘉不管不顾,偏善于攻城略地的李世民不会如此守规,他明白战时寸土寸金的道理,他会用尽全力阻断东突厥不切实际的幻想,将几大氏族匪类全部歼灭。 昔日随他征战疆场的儿郎今朝已被荣华薰染得全身无力,必需接受再次烽火磨砺才能重拾昔日锋芒。李世民深信,那些东突厥纠结的宵小只需见大唐战旗便会风闻而逃,此行再轻松不过。 李世民却不知昇平听闻大唐需再次出征突厥时的心中惶惶难安,不知为何,昇平总忧虑他此次的离开必然会带来后宫一场巨大风波,甚至有可能等他归来时连天地也变了摸样。 昇平低下头,靠在李世民的胸膛上,动作僵硬带着隐隐的不安:「何时皇上才能归来?」 李世民笑着抚弄昇平背后垂顺青丝:「少则一个月,多则三个月,朕必然归来。」 昇平没有说话,只是以手指绕他胸前坠佩,李世民看不透她动作背后藏着的心思,「怎么,不想让朕出征?」李世民眉目清朗,笑容揶揄,似乎在嘲笑她眷恋自己的温暖怀抱。 昇平晃晃头,依然倔强不肯承认自己情感,唯独手中的动作不曾停歇,人也不肯离开他温暖的胸口。 李世民握住昇平纤细手指,沉声安抚:「朕发誓,一定会尽快回来。朕也不想与你长久分离。」 昇平默然背过脸去,落寞的走到床榻边,低下头为侑儿掖掖被角,掩饰自己的担忧和焦虑。这般忧虑根本无药可解,全凭强撑着骨气不肯展露。 李世民俯身将昇平抱起,她倔强挣扎不让他看见自己的纠结,他执意不肯放手用力束缚怀中的人,两人别扭了好一阵才慢慢缓和下来。 李世民轻轻拍抚她僵直的的嵴背笑问:「朕可否将阿鸾此时的蛮不讲理解读为阿鸾在担心朕的安危?」 昇平咬住嘴唇昂起头,李世民笑眯的眼底不见朝堂上的坚硬,眼底只有柔软暖融人心。他用手指抬起她的下颌,慢慢贴上柔嫩的双唇笑着辗转呢喃:「阿鸾不怕,朕一定会来,朕还要和阿鸾生育子嗣,还需教导太子执掌江山,做不到这些事,朕不甘心放弃自己的性命。」 夜渐渐逼近,最后一缕余光随李世民抱起昇平的动作坠下窗角,他瞥了一眼床上酣然沉睡的杨侑嘴角上抿,将她笼在自己厚重的紫貂披麾里,行至偏殿。 李世民慢慢俯下身子,两人跌落在锦毯上,她感受自己脸颊拂动的温热气息,闭上双眼等候他的亲吻,可等了许久也不见面前的人有后续动作。 她惊异的睁开眼,正对上他戏嚯的目光,勐地明白自己被有意戏弄了,便挣扎着想脱离他的捆缚。 李世民见昇平又羞怒了只得笑着握住她的纤细手腕:「朕在想,你的身子是否能经得住。」 昇平顿时由脸颊红到胸口,手指在他胸襟前上下滑动,并不亲口回答。 「还是说,你的身子已经大好了?」李世民小心翼翼的用言语确定。 昇平再不想听他犹豫的言语,抬起头笨拙的吻住眼前温热的嘴唇。李世民身躯一震,怔怔看她刻意模仿自己素日里的挑逗动作。 昇平从不曾如此放开自我,偶尔为之,他简直有些欣喜若狂。 见李世民怔怔的表情似乎没有反应,昇平懊恼自己的失败,正想放开他的嘴唇却被人搂住后脑狠狠地辗转亲吻。 太庙策军,祭典盛大,除仍存有男子出征女性亲眷一律送行的风俗外,更增添许多煌煌天朝的典仪。此典仪由祭天,告祖,盟誓,策军,出征五部组成,魏徵担任礼部司礼与尚书长孙无忌持节侍立,李世民祭天告祖盟誓策军时,文武百官皆跪在祭台周边,只等候大军出征一刻的来临。 今日李世民重披玄袍黑胄,肩携黑色雄貂长麾,足踏张爪傲龙马靴,盔缨一缕明黄缬金彰显其身份尊贵非比常人。他手握一柄寒青熠熠的重剑,身背蟠龙九曲金弓,再俯视昇平时如天煞战神般慑人心魄。 昇平一身素色衣裙腰缠玉色丝绦双面玫瑰佩,银钿斜插在髮髻,垂落在耳畔的碎花珠玉轻轻摇曳。她此身妆扮比起周围锦衣华饰的宫眷命妇显得万分的不起眼,却如同送君出征的妻子般殷殷盼人归。 李世民抿起嘴角,昇平昂首莞尔。他似在说,朕会尽快归来,她似在想,臣妾愿等君归来。两人四目相对,一刻也不忍分离。 出征号角朝天轰然齐鸣,此刻,该由妻女母姐与出征将士一一送行,奉酒内侍捧着盛满送行酒的金樽跪在长孙无垢面前,长孙无垢今日着装格外隆重,瞿衣敝屣长裙,紫绶左右斜挂,垂鸾凤玺佩,似极了一位母仪天下的皇后。 长孙无垢静静看着眼前盛满送行美酒的金樽,又望望李世民和昇平眷眷缠绵的夫妻情切的模样,神色不可谓不复杂。 号角再次催促奏响,长孙无垢不得不长吁口气端起金樽行至李世民前,昇平与长孙无垢打了一个照面,两人不露痕迹各自向两边闪开留出空隙,长孙无垢越过昇平举起金樽送至李世民面前,「臣妾为皇上送别。」 李世民见昇平和长孙无垢的尴尬神色,眼中似有无奈。此时此刻,他必须饮干皇后送来的送别酒以示帝后和顺,可他也知道看见此幕的昇平必然心伤。 可是他垂首再看看殷殷注视的长孙无垢,脸色有些阴沉。 长孙无垢至上次赐食事后,行径已经万分小心,言语消失,行动减少,若非他有意观察,几乎察觉不到长孙无垢仍留在后宫。李世民知自己欠长孙无垢太多,更无法在天下人面前拒绝营造一个帝后和顺的假话,所以他端起酒樽,以手指蘸酒,祭天,祷地,而后一饮而尽。 长孙无垢得到李世民的认同甘心下跪,领身后命妇百官颂词道:「臣妾祝皇上此次出征突厥马到功成!」 身后文武命妇内眷也随长孙无垢齐唿万岁,声音响彻太庙内外,震盪天地。 昇平此刻亦跪倒在人群中,静静的抬着头,没有随之唿喊万岁。李世民也在静静的看着她,似乎不忍别开视线就此别离。 正如昨夜缠绵情浓时,他俯身在她耳边所说的话:「朕一生不会厌倦你,也不会离开你。」 此一句话化解昇平心中无数忧虑,虽没有当下回答他的告白言语,却在背靠他时竭力蹭去自己忍不住流淌下的泪水。 相识六载,宫倾宫盛,她与他由相憎至相亲,终究还是陷入无边轮迴的宿命。 他说他不捨得离开,她又何尝愿目睹他的离去背影? 昇平努力露出笑容,给李世民最大的安抚。也许情恨爱愁都并非世俗人世能够压抑,她明知他的双手沾满自己臣民的鲜血仍不由自主的爱上。 也许是命,无法救赎的宿命。 李世民突然笑了,扬手策鞭,随烈烈飘扬的大唐旗帜一马当先走在军队前方,不再回头。 文武百官皆匍匐口诵万岁,宫人命妇内眷悉数嘤嘤哭泣,马蹄声声踏碎离别伤感,铁甲铮铮见证远征霸业,贞观四年李世民首次征战,牵动天下所有人的瞩目。 直至大军队尾整齐的走出太庙,众百官内眷宫人才缓缓由地面起身。 昇平与长孙无垢相互对视,长孙无垢淡淡了神色,上前拉住昇平袍袖道:「元妃,漪波殿太过寒凉,你还是搬至栖凤宫吧。」 1颉利可汗,东突厥可汗,启民可汗第三子。娶后母隋朝义成公主为妻,与大唐缔结便桥之盟。唐贞观四年大败被擒至长安,受封右卫大将军,五年后死于长安,赠归义王。 2薛延陀是敕勒部落联合体。由薛与延陀组成。 3李世民在唐初曾征战突厥,在渭水一代与突厥缔结便桥之盟。贞观四年征战东突厥领土,生擒突厥王。此处将两次战役并接一起描写。 竹兰相证自清白 李世民出征月余,时节已入隆冬。 朝堂上左相房乔公房玄龄,右丞魏徵,尚书右仆she长孙无忌,吴国公尉迟敬德,中书令褚遂良五臣共同辅政,皇后长孙氏在旁聆听。 当政前夕颇为顺利,几名朝臣也算互有配合。只是不久后南方六郡遭遇百年未遇冰冻,万顷冬粮几乎颗粒无收,一时间灾民怨怼不已,更有妖言惑众者曰:此乃新皇she杀兄弟逼先皇退位的所行所为有失天道伦常而致,乡间坊内议言非非漫天蔽日,谣言迅速传入京城朝堂。众臣听闻悉数奏表,需寻对策尽快攘平内乱,清谣传,庇圣德。 于此同时,黄河因寒冬致使两岸堤坝所用土坯开裂,此刻恰逢断流时节,尚无人员伤亡,若临三月,怕是天暖河开会水漫良田夺去百姓性命。 又有北方就此战报,高丽,百济,新罗三国战事又起,与大唐结盟的新罗央求大唐新皇加以庇佑保护,欲借军队十万远赴北疆协战。 朝事如此这般密集,任何一件皆是牵动国家命脉的大事,即便是见多识广的魏徵也因此整日愁眉不展,他与左右臣公商榷多日仍是各自争执无法定下对策,万般无奈只好请长孙皇后示下,偏偏长孙无垢生长在府内更善于家府治理,根本不懂得朝政其中的厉害,更无前后左右朝堂的功力也是棘手。 战报若送给远征北方的李世民定夺,必定需要经数日,往返后已拖延处理最佳时机。可此时朝堂上伫立的五臣你我意见相左,无一愿意由他人独断逞强,各个不肯退让,非要做出个决定。 长孙无垢瞧眼下境况越发的焦急不安。守谨非常明白眼前时局,上前佯装搀扶长孙无垢双臂,小心翼翼附耳对长孙无垢说:「皇后娘娘,奴婢听说,当年独孤皇后最擅调配国事,栖凤宫元妃在独孤后膝下聆听教诲十余载,应该晓得内里门窍,还有当年炀帝出征时皆是元妃独自打理朝政,必然明白如何决断眼前事态先后。」 长孙无垢回头瞥了瞥守谨,神色变幻不定,她抿唇继续坐在凤藻案后听下方五臣辩奏。长孙无垢怎么会不知道元妃擅长指点朝政?只是真要让这个朝堂仇敌趁机参与朝政,就不得不忌惮他日她会借朝堂掀起风雨。长孙无垢和元妃向来关系疏离,如此至关节要的时刻,终究各怀心思不肯全然相信。 守谨知自己的言语建议已经触怒了皇后,立即噤声收回双手,恭谨伫立。 辩奏,便是阐述己见,奈何三件事,五个人,竟研出十几种对策来,谁也无法说服对方服从自身,朝堂上五个臣子不禁各自面色涨红,争执不下。 「皇后娘娘,臣认为此事仍需皇后娘娘自己定夺。」长孙无忌知道此刻正是妹子迈入朝堂最佳时机,自然希望将定夺的权力交奉在长孙无垢手中。 反是魏徵与尉迟敬德二人闻言当即冷声道:「皇上出征时只说吩咐臣下五人联合辅国,从未叮嘱由皇后娘娘来定夺国事。右仆she如此之举有悖纲纪伦常。」 第89页 「倒是微臣觉得,此几件事不宜糙率,一动而牵扯众多所以更应多多考证。」房公房玄龄向来为人做事颇为严谨,他捋毕下颌长须后,与其他四位朝臣抱拳:「若各位依旧争执不下,房某只好先行告退,待皇后娘娘考证许可后方能入宫与各位臣兄商议。」 房玄龄说罢掀长袍欲往殿门走去,又被褚遂良拦住了去路,褚遂良斜眼瞥了一下长孙无忌,示意房玄龄此时此刻出言应小心谨慎,一旦惹怒长孙兄妹对房玄龄并无一点好处。房玄龄不以为然的向长孙无忌方向哼了哼,对中书令褚遂良的告诫不以为然。 房玄龄的准备离去迫使大殿里立刻陷入僵持,顿时安静起来,仿佛落下根针也能听得仔细声响。 长孙无垢见这样紧张时刻人也有些侷促,她思量半晌才欠身对下方几臣坦言道:「各位臣公,本宫不擅处理朝事,如此大事本宫自然无法一身定夺。但本宫觉得,此三件乃事关重大之举,必须谨慎行事才可以,不妨各位臣公先撰写行事对策,再由本宫细细品读各位臣公政谏的各种利弊,如何?」 长孙无忌闻言,自然对妹妹胆小言微觉得颇有些失望。但也确实目前再无他法,他只能上前一步站在长孙无垢面前,为其他几人做出表率:「臣愿听皇后娘娘的。」 其余几人长孙无忌率先做了表率也犹豫片刻后纷纷应承。 长孙无垢见他们暂停争辩心中巨石顿时落地,先愧疚笑笑:「那只有烦劳各位臣公回去书写疏议,本宫在此代皇上谢礼了。」 几人见长孙皇后颇为客套忙不迭推让,叩谢,随即各自告辞离去。 待到两仪殿殿门关合,长孙无垢才失态的跌坐在凤藻案后,守谨忙将瞿凤长锋的披麾给她笼在肩头。长孙无垢怔怔片刻,无声嘆息,「躲得了今日,躲不了明朝,他们明日上朝递上疏议,本宫又该怎么处理才算妥当?」 守谨蹩眉想了想:「且听尚书大人的就是,他是皇后娘娘的亲兄长,定能为娘娘思虑周全。」 长孙无垢摇摇头,长吁:「正因为他是本宫的嫡亲兄长,他的疏议更不能轻易採纳。一来,他擅用兵而非治国,疏议未必针对顽结奏效,二来,他人见本宫採用外戚疏议必然内心不服。若本宫一意孤行定会招致群臣不满,届时他们奏报皇上说我们兄妹趁皇上远征之际擅逞朝堂,本宫将百口莫辩。」 守谨闻言也只能缄默,不知该如何建议才好,倒是长孙无垢此时绝望般忽然幽幽开口:「也许,本宫是该找个可以商量的人了。」 长孙无垢下朝后身着朝装,髮鬓顶戴瑰丽凤冠,一件也不曾褪卸,径直携守谨乘凤辇赶奔栖凤宫。 那日长孙无垢劝说昇平迁宫,昇平并没有拒绝,翌日便与宫人内侍前往栖凤宫居住。长孙无垢知道并非是元妃自己愿意去栖凤宫居住,元妃此举只是不想皇上刚刚离开便与身为皇后的自己交恶罢了。 元妃为人极其善避针锋相对时刻,虽与她相处时略显孤傲,却总能悄然化解两人之间的对立胶着。单是此举,已胜她太多。 长孙无垢想起这个强劲敌手不由嘆息,下凤辇后由守谨搀扶迈上台阶。栖凤宫宫人见她们进门欲入内禀告,被长孙无垢拦住,她与守谨主僕二人悄无声息的掀开暖帘走入殿门,缓步绕过芙蓉锦屏与百合檀香炉,昂首直见昇平正与同欢两人对面对绣一副双面丝屏。 看清门口来人,家常衣着的昇平徐徐起身,也不曾给皇后深深施礼,只是淡淡问询问:「不知皇后娘娘来栖凤宫有何要事?」 长孙无垢心中有求于她,也不与她寒暄客套,径直走过去,款款落坐在昇平座位,同欢此时早已起身将自己的位置让与昇平,昇平亦款款坐下。 昇平与长孙无垢两人四目相峙,隔一扇薄若蝉翼的绣屏将对方神色纳入眼底,似能看清,又略有模煳,仿佛不知道对方心中所想。 昇平随意拾起同欢放下的绣针沿着先前未完工处又穿过去,对面长孙无垢被昇平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一愣,随即明了,将自己厚重的朝服袍袖轻挽,亦伸手拈住绣针拽出,轻捋了捋针尾彩色丝线,又按照昇平残留的针脚送过去。 两人你来我往穿针引线,也不多说话语,偏是身边守谨和同欢各自脸色紧绷如临大敌一般。 绣了一会儿,似被冻住了手脚,昇平回身淡淡吩咐同欢:「手冷,去取手炉给本宫。」她回头望望绣屏另一端的长孙无垢,又道:「为皇后娘娘取那个珈蓝的手炉。」 长孙无垢抬头,也对守谨低声吩咐道:「你去与她一同取吧。」 守谨同欢两人领命离去,大殿上只剩下昇平与长孙无垢二人,长孙无垢目视绣屏后端坐的艷丽女子,心中揣测该如何开口才不至唐突莽撞。 昇平接过绣针又开始穿线,似是无意般问:「皇后娘娘不是无事可做才到栖凤殿与本宫同绣女红吧?」说罢,聪睿目光透过屏风递过来,逼得长孙无垢登时脱口而出:「是,本宫是来求元妃帮忙的。」 昇平手上动作没有停止,长孙无垢贸然说出自己想法后心中恼恨也只能埋头继续,两人又是绣挑拈揉良久,昇平才又随口道:「臣妾心中既无雄才伟略,也不擅调兵遣将,能帮得皇后娘娘什么忙?」 长孙无垢被昇平反问,更显局促不安:「元妃自谦了,本宫只是觉得朝事紧急并非自己一人可为,本宫当初未入宫之前也只是在秦王府过问家事,不擅打理朝政。元妃自是不同的,从小生长于朝堂上必然通晓治国良策。本宫希望元妃能助本宫一臂之力,也是……为千里之外的皇上解忧。」 昇平沉吟不语,只低头认真绣弄,长孙无垢见昇平没有立即应答,也只得接过针线,偏心中烦躁针脚也乱,三下五下总走不好线,将针握在指尖不再动了,咬住嘴唇平静心态。 昇平在绣屏对面静静等待,长孙无垢渐渐平息心中焦急后才又将针平稳送于昇平方向,「目前有三件大事急着要办,一,南方冰雨,百姓谣言损伤圣德。二,黄河大堤崩裂,恐会罹难百姓。三,新罗借兵十万,迟些会被百济,高丽吞噬,危急大唐边境。」 「冰雨之灾,实属天祸,灾民腹中无粮必然容易心起怨怼。皇后娘娘命人送粮给南方六郡解决他们的口腹温饱,必然不会有人随谣言揭竿而起反抗朝廷。」昇平拈线将针递迴,又道:「黄河冻裂两堤仍有三个月时间可以修补,此事需要缓议,由能工巧匠群商议对策,再寻工役修缮,许以重薪必然工期加速,三月汛涝时定能安然度过。」 长孙无垢默然听着,手中细细抿了抿斑斓丝线,缄默不语。昇平见她神色平静,又继续说:「至于第三件事,新罗与大唐向来一衣带水互为友邦,若被其他两国兼併对大唐来说必然有害无益,届时再派兵前往已救火不及,所以应该立即抽调京都兵马十万借给新罗,而后再由南方兵将调配回京护卫。」 手中针尖在丝屏前勐地顿住,忽然丝屏晕染一滴血红过去,长孙无垢连忙将指尖放入嘴中狠狠咬下,一点点抿去只见鲜血才能平復自己心中复杂的滋味。 长孙无垢生长在戎马世家,父母早亡少有爱抚,自幼又与兄长相依为命。随长孙无忌功爵晋升她亦从人人鄙夷的戎马寒门步入士族华庭,虽性情为内外臣属所颂美,却仍以不能弥补未从稚年随家人开阔眼界的终生遗憾。 出身已经註定无力改变,正如昇平融于骨子的高贵桀骜以及惯于睥睨朝事的从容神态,她永远学不来,也难以学会。 长孙无垢按住受伤手指,垂低时间有些默然。 昇平在绣屏对面神情淡淡:「看来,皇后娘娘今日操劳过度了,不妨先命人携同回宫休憩?毕竟明朝仍需皇后娘娘定夺的朝事还有几件。」 提及朝堂,长孙无垢眼中涌起诸多无奈:「若是能不去朝堂受那煎熬,本宫也是愿意的。」 绣屏被昇平翻手扣下,将收针线入奁盒,无谓笑笑:「其实皇后娘娘对朝事心中早有算计,之所以来找臣妾询问,只不过是想寻个贊同罢了。」 长孙无垢霍然抬起头,但见昇平似笑非笑的绝美双眼正望着自己:「其实皇后娘娘不必担心认同兄长的建议会惹人非议,正所谓举贤不避亲,想必皇后娘娘也知道这个粗浅的道理。」 被猜中心事的长孙无垢再心留在栖凤殿,她朝昇平勉强微笑,「元妃果然心事通透,能揣摩人心。既然如此,本宫也不必在此置喙什么了。」说罢旋即整理好裙装步出大殿。 原本躲在偏殿避讳两人密谈的守谨和同欢见状慌忙走出,守谨立即追上长孙无垢,同欢则将昇平面前的绣屏拿起来端量:「看来皇后娘娘并不擅长绣工,阵脚乱的厉害。」 昇平含笑,端起绣案旁的茶盏抿了些:「并非是她不擅长,只是,她太过在意朝堂的认可,反而无心细微琐事了。」 「元妃娘娘,绣品染血了怎么办?」同欢觉得这件双面绣屏是她与昇平绣了三个月的结果,如今被血染了实在万分可惜,她以纤细的手指不舍的抚摸染血处,有些烦恼。 「扔掉。」昇平对身外之物向来不觉得惋惜,她将茶盏放置绣案,随即又对后殿道:「魏公,本宫已经应你所求,你以什么来谢本宫?」 魏徵闻言立即恭恭敬敬由后殿转出,身边还跟随着顽皮世事不知的杨侑。杨侑见太傅与姑母鞠躬施礼以示感谢,他也依葫芦画瓢做了样子,一大一小的两人个人向昇平拱手抱拳,像刻了模子拓出来的父子般可笑。 昇平见状欣然,会心微笑:「侑儿过来。」侑儿得到姑母的赦令,立即像顽猴般扑上去,一个用力过勐险些将昇平撞倒在地,同欢啊的一声,连忙扶住昇平背后险些跌落的茶盏。 姑侄俩乐了一阵子,魏徵端端正正伫立远处,见元妃和代王嬉闹欢快不禁扬起嘴角。 「魏公,其实你大可不必借用本宫之口来达成目的。皇后她心中早有盘算,只是不肯授他人把柄才对长孙无忌的建议视而不见的。」昇平搂住侑儿,缓缓抬头望了一眼魏徵。「她更偏向你心中所想的解决办法。」 每次与昇平对视魏徵总觉得自己心中起伏不定,再难淡定从容对答,他捋了鬍鬚刻意转移自己的视线望向殿门敛住心神:「只是臣未料元妃娘娘肯不计前嫌与皇后共商国事。」 侑儿见两人深聊不理睬自己摇晃着昇平胳臂,昇平腾出手与他玩耍,对魏徵淡淡一笑:「皇后与本宫原本就没什么间隙,何来不计前嫌?」 魏徵惊讶回首望向昇平,察觉昇平正坦然与自己对视,察觉自己失礼冒犯立即垂下视线:「方才是臣失言了。其实尉迟公与长孙无忌素来不和,即便明知长孙无忌此次的疏议有理也不肯採纳。臣使此手段只是希望国事能妥善速决而已,并非有意专逞。」 「同欢,赐座,烹茶与魏公品尝。」昇平态度依旧从容,不曾责怪魏徵什么。同欢在远处为魏徵搬过坐榻,魏徵向昇平拱手施礼还谢掀袍落座。 第90页 而后同欢在他身边以精緻银蓖檀壶滤茶,手指微颤,颈项绯红,时不时抬眼望一望魏徵。 昇平端起身边茶盏细细品尝,侑儿见了也嚷着要:「姑母,侑儿也要。」 魏徵以拳掩唇咳嗽一声,侑儿听见太傅咳嗽立即绷紧了身子,缩了身子和头,毕恭毕敬对昇平伸出一双小手,奶声奶气道:「姑母,侑儿口渴,请姑母赐茶给侑儿品尝。」 昇平慈爱的笑了,将手中的半盏茶给了杨侑,杨侑双手捧着茶盏慢慢吮了一口,又交还给昇平道:「姑母,侑儿已品过茶了,谢姑母赐茶。」 「若没有太傅谆谆教诱,代王难能知道如此多的宫廷礼仪。太傅日常辛苦了。」昇平收回杨侑送来的茶盏,轻缓语调对魏徵赞许,魏徵闻言慌忙起身还礼:「元妃娘娘谬赞了,此乃臣的份内事,魏徵不堪如此重谢。」 「魏公也无需如此客套,当日登基时你为皇上解围一事本宫始终感念在心,不曾道谢过。」昇平轻声道,「如今魏公又辛苦教导代王,本宫真不知该如何谢魏公才是。」 魏徵因昇平连番感谢心中顿觉暖融,慌忙起身再还礼,因行动过于慌乱带落了榻垫,同欢疾步上前为他拾起,魏徵容色略有尴尬。 昇平宽容笑道:「既是如此,本宫以后不再谢就是,魏公无需吓成这样。」 昇平善解人意为他缓和尴尬,魏徵怎能不知,他忽觉眼前这个艷色女子并非如自己先前怀疑那般生性放荡个性阴狠,脱离傲然外表她不过也是个懂人心意的淡然从容的女子。 魏徵恍惚的端起茶盏喝茶,茶盏端至嘴边才发现茶盏已经空了,同欢见状再滤过与他添满。茶中飘渺的香气似醇美酒浆不觉薰得人心神摇曳,他刻意不再抬头,细细品味果然有些香气:「敛雪白蕊间?」 侑儿觉得大殿空气沉闷,略略有些瞌睡了,昇平将他放置在自己双膝上,斜肩搂住他的肩膀,待到侑儿换了舒服姿势才抬头笑答:「烹雨碧叶中。」 清盈的茶汤在茶盏里浮影荡漾,绿莹莹使人心脾大开。魏徵不由感嘆唏嘘:「臣只听闻隋朝宫人喜爱烹茶,却不曾有幸一品,如今元妃娘娘赐予此茶也算了了臣的苦念。」 同欢将侑儿抱去内殿入睡,昇平和魏徵两人目光追随同欢身影直至殿门阖拢收回,昇平方才莞尔一笑:「魏公果然博学,正是隋朝的烹茶方式。」她似乎因此茶想起过往,笑意满满:「此法当年盛行一时,最难掌握的是烹茶手法,本宫学了许久才得皮毛,教给同欢。」 魏徵闻言喟然长嘆,「烹茶功夫确实太难掌握,需滤九蓄九沏,留最清淡一道萦绕水晰茶香的浅浅滋味来品味,所以当今皇上觉得过于靡费不曾继留,有些可惜了。」 「如果真觉得惋惜,魏公何不建议皇上留下这个烹茶方式?」昇平仿佛无心建议,实则暗中观察魏徵的神色。 魏徵摇头正色:「万万不可。事物皆有美好,臣怎能全部保留下来?如今大唐国力渐渐强盛,国库充裕,正需皇上为天下臣民表率俭朴之时,臣纵然可惜烹茶方式失传,却绝不会为此劝君主奢靡浪费。」 昇平见他回答的如此一本正经,不禁哑然一笑:「不过是个闲叙,魏公居然能与朝堂联繫在一起,又洋洋洒洒教导本宫这番言论,看来魏公也是个认真的人……」 魏徵知道自己方才的言辞非常无趣,也是赧然一笑:「元妃娘娘倒是提醒了臣,原本这件事也不至于如此郑重。」他许言完毕又思明日朝堂,脸色肃严道:「不过,臣窃以为元妃娘娘可与皇后一同打理朝事。」 昇平立即敛了笑容,「本宫不愿,元妃这个身份不容许本宫迈入朝堂。」 「臣知道元妃娘娘的意思,元妃娘娘是担忧自己干扰朝事被臣官非议,进而带祸给代王……」魏徵停顿片刻,又说:「只是元妃娘娘是否有想过,即使元妃娘娘不参与朝政,代王也未必安心无祸呢。」 两人对视,昇平心中一动,魏徵见昇平沉思立即话锋一转:「更何况,来日元妃娘娘终究还是会诞育皇嗣的,难道元妃娘娘不必为皇嗣的前途思虑吗?」 寂静大殿,远远座着一对男女君臣,她深思蹩眉,他则坦然诚挚。 同欢照拂杨侑入睡后外出,见昇平与魏徵对坐皆不言语,一时忐忑不安,蹑手蹑脚又躲了回去。 「魏公,即便本宫诞育皇嗣,也不过就是个元妃之子。」昇平提及此事黯然神伤,有些难言的落寞浮现眼底。 魏徵噤声,凝望她怆然神色心中略有些怜惜:「元妃娘娘身居后宫多年应该知晓,元妃与皇后,其实不过只需一步而已。」 昇平猝然抬头,魏徵见她锐利目光扫来立即垂首躲避视线,不敢与她的目光对碰。 昇平静静望了魏徵许久,才不动声色道:「看来,本宫真该将你视为知己。」 魏徵立即躬身下跪回答:「谢,元妃娘娘。」 双凰临朝竟绸缪 大唐建国以来,首次由皇后代圣职批阅朝堂奏章,怎能不惊动所有朝臣? 空旷金碧朝堂上遮挡一道纱幔珠帘,长孙无垢身处帘后手持蘸满的圆润硃笔落在纸绢上,台下文武朝臣面面相觑不由得屏住唿吸。 前列四位辅国朝臣心怀揣测却又佯装气定神闲,唯独魏徵抿了抿下颌的鬍鬚,面露淡定笑容,将耳边私语一一蔽去。 一旦长孙无垢从此开始批阅奏章,意味着日后五大辅臣再有争议皆需经她审读。终于等到妹子握权的长孙无忌不由面露窃喜神色,轻蔑瞥了眼一旁的尉迟公。 脸色铁青的尉迟公则回头睇了一眼魏徵,魏徵见他正心含怒气额角青筋绽露,只是沉默,尉迟公见魏徵也不上前表明态度,只得重重嘆口气,气息凝重带动下颌乌黑的鬍鬚也露出几根黄白来。 新皇后宫伶仃,更无子嗣。皇后长孙无垢在朝堂上有兄长长孙无忌辅助,另一个颇受宠爱的元妃不曾有外戚干预朝政。若果真需有人定夺国事,尉迟公倒宁愿那人是元妃,至少由元妃定夺国事无需惧畏外戚之祸。 从前长孙无忌凭藉妹子在皇宫里母仪天下,连同九司人马尽握在手,此番长孙无垢一旦再掌朝堂政事,他们兄妹二人怕是如虎添翼,使得一干朝臣不得不提防大权旁落。 或许,利用元妃与皇后分庭抗礼的对策颇为可行。至少缺少宠幸皇后必然难育,来日迟早会被皇上废入冷宫,而元妃出头之日则指日可待。只是,如此一般他又担心拥戴杨氏的旧臣贼心不死,欲借元妃光耀萌生復发,甚至重新復辟旧日王朝。 两权相较,果然难择良策。 尉迟公这厢摇摆不定,房玄龄为人正直不耐猜疑,魏徵明知最终结果坦然面对,长孙无忌对大权尽握欣喜雀跃,褚遂良则地位低微另怀心事,五人伫立在朝堂上皆沉默不语。 长孙无垢抬起硃砂笔,先与台下文武百官谦语:「本宫虽然身代圣职,却仍知自身浅思少虑,若有思虑不周之处还请各位臣公谏言递策才是。」 长孙无忌不等下方有反驳声气,向前疾行一步,拱手擎住由宫人转交的批阅纸绢,展开后扫了扫上书披奏,脸上立即露出欣喜笑容,他随手转手交给魏徵:「魏公,请读吧。」 魏公手握旨绢颌首,缓缓展开,见疏议后长孙无垢批阅的几行清秀小篆正如昇平所说那般记录。他无声笑笑,随即高声诵读。 大殿上众臣停止窃窃私语,全部倾耳聆听,长孙无垢则缓缓坐在凤藻案后挺直了嵴背。 盛装美服,紫绶双佩的她平静的俯视台下每个人的容貌表情,再没有前一日的怯懦难安。如今尽握朝堂的她已经不再对此处惊心胆颤,没有人察觉她正在逐渐适应这种被万种瞩目的感受。 圣旨宣读完毕,尉迟公紧皱双眉,魏徵则欣然不语,房玄龄有些惊愕,褚遂良神态颇为复杂,唯有长孙无忌心中愉悦立即跪倒在地,向上方的长孙皇后三叩九拜,口诵万岁圣明。 群臣见辅国大臣仍有四人未有表态,倒是不敢轻举妄动怔怔的立满大殿。魏徵望了望皇后凤座前的垂幔珠帘,似若有所思在等候某人。 须臾台上台下僵峙片刻,垂幔被纤纤素手掀起,珠帘后的昇平越过众人视线行至凤藻案旁。她一身艷紫宫装,玉带长佩,白色披麾下缘拖曳华贵的坠珠紫色敝屣长裙,凤钗钿额遮住犀利美目,俯身与长孙无垢施礼时,也同时侧目观察阶下朝臣神色。 昇平与魏徵视线隔帘相对,他捋鬍鬚坦然向她微笑,似知昇平必会定出现般从容不迫。 昇平回首,在心中重重嘆息,魏徵昨日所说的话句句在理。宫阙之中哪容得置身世外,即便现在不与长孙无垢争抢皇后荣耀,长孙无忌也不会容忍杨侑留在京城存活终身。若是跟他们兄妹争了些许锋芒,或许侑儿还能有逃避圈禁的机会。 昇平知道李世民对自己宠爱有嘉,她也知道如今只需一步便可踏上凤榻宝座,但中间需歷经多少风雨根本无人知晓,成功,她便拥有权力与亲人的生命,失败,恐怕连寻常百姓的生活也难妄想。 昇平只能默默安抚自己,此刻迈入朝堂,为的是日后的挣扎,既然不想束手就擒,就必须先行一步险棋将住对方。 见到昇平来朝堂议政长孙无垢的态度非常微妙。昨夜她尚且觉得若能有昇平相互扶持也好过独自一人挣扎,可今日得到朝臣赞许后她又觉得昇平一旦展露才能必然引得朝臣倒戈。 长孙无垢一边盛情搀扶昇平与自己同坐,一边定定望着台下已经匍匐在地的兄长。似在示好,又似在求助。 朝臣见元妃也来一同临政更是不敢擅动,尉迟公和魏徵倒觉得此举甚妙,不仅可以牵制长孙氏兄妹,更能排除外戚隐患。 因此两人破例与长孙无忌一同下跪奉迎元妃。房玄龄虽然并不贊同后宫干涉朝堂,但此时朝臣派系纷杂,必须倚仗皇权来定夺安稳,如此看来,两后妃同坐朝堂共同议事也未尝不可。他隔着纱幔端量过去,一素一艷两人裙摆也算相间适宜,他随后亦掀起长袍跪倒在地。 褚遂良为臣,官阶略低于前四位辅政大臣,见其他几人已甘愿贊同一后一妃临朝听证也再不能多说其他,跪在长孙无忌身旁沉色不语。 见辅国五臣已经悉数下拜,其他朝臣才能定下主意,纷纷叩首跪倒在丹陛下三唿万岁。 垂幔珠帘后,昇平与长孙无垢互视一眼虚以笑意,却又各自别首沉色。她们因同一位男子并肩而坐,她们因各有心事异心分视,身份註定她们心中无法抹去的隔阂,即使被迫一日平静相处也不能做到全无芥蒂的融洽。 只怕下方匍匐的朝臣以为此乃艷羡天下的福气,皇上能拥有藏隐宫阙最睿智美艷的双凰,该是何等曼妙滋味...... 冬日寂寥,雪起雪融,不知何时漫漫冬日才能过去。 昇平与长孙无垢自那日一同升殿起,同处两仪殿审读奏章。按朝规五位辅国大臣原不用事事请奏,偏自从那日后妃两人临朝后,五人一反常态开始习惯推诿权责,事无巨细皆送达后妃手中审阅。 第91页 昇平倚在床榻边,手中端着一个小巧绣绷,拈金丝成缕,一针一线认真穿在玄黑纱上。长孙无垢则端坐在龙案前,手持硃笔,,蘸满硃砂,对着洋洋洒洒奏章咬唇思索。 同欢见长孙无垢认真模样,心中抑不住的蔑视,守谨则以昇平慵懒不端的行径为耻不屑相顾,大殿上薰香暖炉各自伫立一顶,仿若两人此时的行径,怎样也合不在一起。 「黄河凌汛已至,需加再拨国库万两白银雇能工追赶工期。」长孙无垢轻声喃喃,她拧眉停顿,而后抬笔批覆:「准。」 昇平手持绣绷停在面前,思索后轻声道:「若能在损毁大堤周围僱佣当地灾民,灾民因修堤返家心切,即便不许银两仍会为家园轻易被毁忧心重重,不必再添银两,只需将定额散予他们,定会加力而行度过汛期。」 长孙无垢双唇开合似想反驳昇平臆断,可又不知该如何说出口,沉吟半晌才默默垂首以硃笔将准字勾画掉,又在旁写下一行小字:以原薪予灾民,必然事半功倍。倍字最后一笔,她神思恍惚,笔尖拖曳未抬流下大滴硃砂,似心间鲜血蕴在其上。 长孙无垢转身对昇平露出笑容:「倒是多亏有元妃帮扶,否则,本宫断不能支撑这些日子。」 昇平敛回视线,又重新在绣绷上走针,为龙形绣纹细细添加鳞片,对长孙无垢的夸赞语气平淡:「所有奏章皆是皇后娘娘批阅,与臣妾无关。」 长孙无垢望住昇平手上动作,有些不悦。 按说得到皇后夸赞,妃嫔应跪身谢恩。昇平回禀如此轻率,又连个谢贊的动作也不做,算得蔑视皇后的重罪了。在一旁耐不住性子的守谨咬牙,几乎想冲上前就此教训昇平,同欢察觉守谨的意图,更是将自家娘娘掩护在身后,怒目对视守谨。两人僵持在大殿上,火气急升。 昇平至始至终不曾抬头,似对旁边一触即发的争执并不知晓。 长孙无垢深深看了昇平几眼,半晌才扯了笑容:「守谨,去端茶酪给本宫和元妃,本宫有些饿了。」 守谨狠狠瞪了一眼同欢悻悻走开,同欢则扬扬得意重新走回昇平身后。 昇平目光依旧停留在面前绣品上,没有停歇针线,连个谢字也无。 昇平近来精神又有些恹恹的,每每清晨总是觉得睏倦不起,需要一番挣扎才能披上雪麾乘凤辇赶至两仪殿,同欢知道昇平身体不舒服少不得多随侍的物品,命身后宫人内侍抱个满怀紧紧跟随。 一堆人下凤辇上台阶,迈步进入大殿,昇平鬓髮间夹杂的雪丝不曾拂去,裙摆蕾珠犹在颤动,人已瞥见一抹娇红倩影正婷婷立在端庄的长孙皇后面前。 背后瞧去,大红羽尼的风麾被风带动略略卷扬,修长的身量挑起衣衫飘逸,一袭长发规规矩矩以金绾带束在身后垂在腰间,此人无需回头,单由背影已能猜出容貌该是如何娇媚艷丽了。 听得殿门外响起脚步声音,长孙无垢由中间凤座坦然起身,笑拉着眼前女子的手带至昇平面前,「来,见过元妃娘娘。」 此女子忐忑抬头,看清她的容貌后昇平脸色立即如笼罩上一层,面前的红衣女子犹豫一番,最终还是怯生生给昇平请安施礼:「元妃娘娘,拓跋丽容觐见。」 事隔五年,时光已经磨砺去她往昔的稜角,再不见当年的锐利锋芒,如今瞧上去,拓拔丽容除剩空壳美貌已全无灵性,一双俏媚双眼也变得死气沉沉起来,嘴角更是有些垂下,仿佛历经多少人间愁苦般。 不过即便此人美貌不再无力威胁什么,昇平也不愿与她多说半句,昂首从长孙无垢和拓跋丽容中间沉默走过,径直坐在床榻,将昨日留下的炫黑纱绷拿起继续完成。 长孙无垢对昇平的孤傲反应已经习以为常,她拉着拓拔丽容道:「其实,本宫一直嫌深宫冷清烦闷,希望后宫能多些人才算热闹,只是……」她扫了一眼始终不语的昇平,「只是你的心愿在此处必定是落空的。」 拓拔丽容此时已近二十四岁,虚长长孙无垢一年,见皇后吞吐说话已经知道癥结是在昇平身上。她犹豫了一下,迟缓着步子挪到昇平榻面,不等同欢上前搀扶已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丽蓉当年确实对元妃娘娘做过很多荒唐事,也不敢乞求元妃娘娘能原谅丽容,只是如今拓跋家已经走投无路,需得元妃娘娘帮扶才能安稳度过,如果元妃娘娘觉得仍是不解气,打骂随元妃娘娘的意思,哪怕就此要了丽容的命也是可以的,但求元妃娘娘能将丽蓉尸身留在宫里不用出去。」拓跋丽容原本娇俏的脸颊微微抽动,昇平抬头由手中纱绷fèng隙望过去,不再细腻的肌肤上似有晶莹泪滴在大颗滚落。 长孙无垢在一旁也是为拓跋丽容轻轻长嘆:「听得拓跋氏因隐太子建成一事一蹶不振,连带着将丽容的儿女亲事也被耽误了。皇上临行前,曾有塞北边将奏请拓跋氏赐女为妻,奏章皇上未来得及批阅便先行远征了,如今丽容寻到本宫这里,本宫也觉得有些棘手,不知元妃觉得此事该如何处置?」 太子李建成四年前被废,身边三位拓跋良娣从此幽闭北宫,再不许见天日。拓跋氏全族更因参与太子起兵获得满门流放的罪行,拓跋氏男子在漠北修筑边疆攻防,拓跋氏女子则进入奴房整日浣洗劳作。那场宫杀,□的不止是太子建成和拓跋氏的颜面,甚至连已故的前太子良娣拓跋丽华的灵位也被命令从宗庙清除,尸骨更是遣人挖出葬入庶人坑。 拓拔丽容能在此刻艰难间隙里保留性命,想必背后必有有人庇佑。 此人未必是长孙氏,她怎会有如此远见。最有可能的人是想借长孙氏的手除掉昇平的幕后隐藏者。 昇平停住手上动作,昂首对长孙皇后淡淡的诘问:「皇上充盈后宫需研家世辨品行再端详相貌,如今拓跋氏已经落魄如此,皇后怎与皇上交代拓跋丽容的身世品行?」 长孙无垢听得昇平纠结这些不禁含笑:「这倒是无妨。本宫也未必出自望门氏族,元妃更是身为……前朝的公主。丽容本就是高祖许给皇上的,两人当初又有婚约为证,论起资格,她远胜于我们俩……」 「皇后娘娘此番夸赞实在愧煞丽容了,丽容眼下只想求个庇佑之所,哪怕入宫为宫人常侍也不想再去塞北苦寒之地煎熬,更何况丽容听闻那为嘉陵关守将……为人甚是粗鄙,夜夜饮血生养,妻妾更是无一人能够长命……」拓跋丽蓉说到此处,几乎满面涕流,她跪爬几步抱住昇平长裙下双腿,哀哀哭诉「元妃娘娘,丽容已经知道自己错了,求元妃娘娘宽容些丽容过去的过错,许给丽容一条活路吧。」 「宽容?」昇平不愿再与她多费口舌,冷冷一笑:「拓跋丽容你记住,本宫没有什么不可宽容的,只是此事需经得皇上同意,皇后娘娘……不奏擅动可是大罪……皇后娘娘最好妥善行事。」 被昇平如此一说,长孙无垢也有些犹豫了,她回头看看拓跋丽容梨花带露的神情,只能长嘆:「元妃说的也有道理。那本宫先做主将她留下做个陪侍的女官,待皇上回来再定夺是否纳入后宫吧。即便来日真是不能留在宫里,也好由皇上给丽蓉再另寻一位良婿就是。」长孙无垢说道此处愧疚笑笑:「其实,本宫也不该多管闲事,只是至今皇上膝下空虚没有皇嗣,你我也有责任分担……」 昇平闻言不觉皱眉,脸色顿时阴沉难看。 「咱们姐妹二人知晓皇上没有子嗣的内里缘由,但怕天下百姓不知。因皇上子嗣稀少肯定会胡诌些鬼神罪状推给皇上。」长孙皇后含笑望着拓跋丽容,抿了抿她的鬓髮:「若能真的留下丽容,倒也能让天下臣民知晓咱们后妃二人不曾真的专宠。」 玄色纱上的金色龙鳞模煳,清晰,清晰又再模煳,昇平手持针尖半晌没有落下。 同欢察觉昇平脸色异样难看,便上前轻声劝慰道:「元妃娘娘早起就说恹恹的,是不是身子不舒服了?不如今日元妃娘娘先回宫休憩吧,皇后娘娘为人慈善一定是准的。」 长孙皇后听说是横屏身子不舒服立即起身走至昇平面前,关切询问:「元妃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 提及此事同欢掩不住脸上的欣喜神情,雀跃道:「回皇后娘娘,昨日彤官和太医院送来了元妃娘娘的彤史,说元妃娘娘桃花已迟月余了。」 长孙无垢神色顿时一僵,怔住脚步。原本关切的面容上似乎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满。 昇平觉得长孙无垢正在刻意隐藏自己心底的惊慌,竭力让自己看上去对此并不知情,甚至连心底起伏的酸意嫉妒也不能轻易展现。 「休要胡说惹得皇后娘娘担忧。」昇平淡淡呵斥同欢。「不过是迟到几日有什么大惊小怪?」 「别是有了身孕,元妃自己还不知晓吧?」长孙无垢俯身对昇平小心翼翼的试探,昇平见状更是嬉笑回手拍落同欢的手背:「看,果真被皇后娘娘当真了。此事别人不知,你还不知吗?你跟了本宫四年,本宫有哪一月的桃花是准的?」 同欢被自家娘娘责问的有些委屈,有些迟钝的喃喃:「可元妃娘娘经过穆左判调养后,桃花已经准了。」 昇平若无其事的对委屈万分的同欢笑笑,「说到那个穆左判,本宫还真要质问他一些事情,上个月送来的调养药剂本宫喝了,为何胃疼难忍,是不是他医术不精,学无所长?」 长孙无垢冷眼静观昇平主僕神色,似乎在打哑谜。越是这般她的心中越发不安,但嘴上却依旧安抚昇平道:「不管元妃的桃花是否准确,好歹也需请太医院过来诊断探望,不如本宫请御医来两仪殿就地诊脉,查查实情?」 昇平笑容坦荡,目光直视长孙无垢,逼走长孙无垢眼底的猜疑后嘴角才露出浅浅笑容:「皇后娘娘,宫人还能比臣妾更清楚自身是否有恙吗?」 「元妃所说也有些道理,只是你如今需要多加注意自己身体,否则本宫一人无力支撑朝事。」长孙无垢见昇平仍是不予承认,也不好再追问下去,只得强抑制住心底好奇,轻松说道:「那元妃今日回去休憩吧,本宫如有什么疑问会去栖凤宫请教就是。」 昇平摇头:「皇后娘娘客套了,臣妾愧不敢当。」说罢,昇平从榻上站起向长孙无垢告辞,「皇后娘娘先行处理政事,臣妾回宫休息了。」 长孙无垢沉色颌首,昇平转身离去,同欢则手持披麾疾步跟随在昇平后,为她利落披好。 长孙无垢怔望着两人匆匆离去身影若有所思,拓拔丽容在一旁低声劝慰她:「丽容觉得元妃娘娘倒也未必是真的怀有身孕,此事需得听太医院通告才可相信,皇后娘娘且先安心。「 沉思的长孙无垢与拓跋丽容对坐露出雍容笑容:「元妃得嗣,本宫会为皇上开心,怎会觉得不安?」 拓拔丽容见皇后如此宽容大度的作答反衬得得自己行径略微尴尬,她忙笑着回答:「皇后娘娘待妃嫔自然是非常宽厚仁善的,丽容方才失言了。」 第92页 「只是,皇上出徵才两个月……两个月前,元妃刚刚小产不久时日……」长孙无垢说到此处不禁沉吟,思及夫妻房事脸色更是绯红一片,拓拔丽容揣摩皇后话里意思有些不甚明白:「皇后娘娘的意思是?」 长孙无垢对拓跋丽容的问题没有加以回答,只是思及李世民和元妃的恩爱,心头百般滋味一起涌上,不觉有些怅然若失。 她将昇平遗落下的玄色纱绷轻轻拾起,发现上面金丝绣就一条盘龙,龙首傲然昂起,龙鳞细密精美,龙爪更是苍力刚劲。若非有心,怎会将随手一件绣品绣得细緻如此。 长孙无垢不由得长长嘆息,将绣绷放在床榻上,神色变得无法琢磨起来。 拓跋丽容知道此时并非多言之际,只是静静等待长孙无垢回神。 良久后,长孙无垢才宛然一笑,落寞转身离去。 了却天下心头事 在栖凤宫内昇平辗转思想了一夜,直耗到天光绽亮,月落西沉依旧没有丝毫睡意。 事到如今她反不能召御医诊断自己是否已经怀有身孕了。 眼下长孙无忌坐拥京城九司禁军,随时可以调配十万人马,长孙无垢掌握六宫决伐,毒杀有嗣妃嫔更是易如反掌。果真让他们察觉她已怀有皇嗣,怕是连李世民的面也再难见到了。 昇平按住自己平坦的小腹,几度皱眉,掐指一算那次小产完毕至今不过才有四五个月的时间,期间李世民与她只在出征前亲昵过一次。按说她的体质不易受孕,本不可能怀有皇嗣,但身处九重宫阙万事必须谨慎,即便届时真的只是桃花迟来,也不能以自身性命冒万一之险。 昇平和长孙无垢一样对这个子嗣的降临怀有太多复杂滋味。普天之下怕是再没有听闻自身有喜讯而惊愕恐惧的母亲了,更没有听闻妾室喜讯开怀雀跃的正妻。她们两人相伴居住在受万众瞩目的皇宫,不得不牺牲人性最寻常的情绪,各自为自身开始寻找安全退路。 「同欢,明日你随本宫照常去两仪殿听政。」并非昇平此时此刻仍有心关切政事,只是唯有这般若无其事才能得到机会澄清自身怀孕的消息,然后再寻个办法落实真相给李世民送信,才能保全自身性命。 「可是,如果皇后娘娘一早便派御医来栖凤宫为元妃娘娘诊病怎么办?」同欢心中揣揣的问。 昇平阴沉了面色,低声冷笑:「难道,本宫在自己的宫中还装不得无孕吗?」 果不出同欢所料,翌日寅时一刻,未等昇平起身去两仪殿听政,太医院左判穆迢扬已跪伏在殿门外,等候聆旨传诊。 同欢推开殿门时发现门外跪倒之人,不觉心中紧张几乎惊叫出声,随即察觉自己有些反应过度正中了皇后意图观察的圈套,连忙以掌掩住嘴唇,回头兢兢望着昇平。 全身盛装的昇平对门外所跪之人似不以为然,垂首看看因忙于赶路气喘吁吁的穆迢扬:「穆左判,今日,怎么这么早来请脉?」 穆迢扬颤抖下颌花白的鬍鬚俯身叩首:「启禀元妃娘娘,昨日臣在昭阳宫为皇后娘娘请脉,皇后娘娘偶然间提及元妃娘娘身体也有不适。臣前日送来彤史又不见元妃娘娘回执容臣进宫诊断,所以臣奉皇后娘娘懿旨前来诊元妃娘娘脉象的。」 昇平闻听穆迢扬所说,顿时屏住唿吸,旋即又露出微微笑容:「既然如此,臣妾也不能驳皇后娘娘一番好意,不过,先请穆左判在前殿稍事休息,本宫去换身衣裳再做诊断。」 穆迢扬见状连忙阻拦昇平动作,他向前一步叩首回答:「元妃娘娘两仪殿听政事物繁忙,也不必为召见臣再更衣少裳,不如臣就在栖凤宫外殿与元妃娘娘诊断吧,也省得元妃娘娘耽误时间,来不及上朝听政。」 见自己的行动被阻,昇平不再说话,一双凌厉双眼直直逼视穆迢扬,穆迢扬见昇平眼底怒气涌动畏缩的垂下头,却仍坚持己见不肯退让。两人良久静默以后,昇平忽而笑道:「好,即是如此,本宫也不必麻烦更衣了,请穆左判为本宫前殿请脉吧!」说罢抖披麾转身入内。 栖凤宫十数名宫人围绕紫檀金缕镶嵌的木榻一列排开,昇平人依在暄软团锦的垫子上将手臂伸出,穆迢扬依旧跪倒在地垂首不敢旁视,同欢送来诊脉用的小几垫以杏黄龙枕,昇平将手腕置于其上,舒展手指,丹蔻纤纤衬得掌心一片青白湿腻。 殿内死水一般沉静,明明是寒冬,穆迢扬的额头却不知不觉已有涔涔汗水流下,昇平微眯双眼紧盯住他躲避的视线,穆迢扬接连咳嗽几声才敢颤抖着伸出手指搭在眼前柔嫩的手腕。 殿内薰香此刻忽然异常浓烈起来,加之暖炉燻烤使得人有些头晕眼花。穆迢扬觉得自己神智恍惚,双眼也被蜿蜒而下的咸涩汗水蛰住,他惶惶蹭了蹭眼角汗水又再次搭诊,只是此刻未等碰上昇平肌肤,忽听头顶的人笑道:「穆左判,本宫觉得你不仅妙手回春,医德更佳。」 心虚的穆迢扬虚笑几声:「元妃娘娘谬赞了,臣愧不敢当。」 他的手指再度靠近,昇平又幽幽说道:「只是医德未必在救人时方才能体现,在平日行医诊脉中已经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了,穆左判需知一念之错,毁他人终生,便是连自身也是难保的。」 一番冷冰冰话语传入穆迢扬耳中,更惊得他背后冷汗一片。身为太医院左判,对后宫内眷如何尔虞我诈怎能不知,今日堕胎,明日毙命,诸如此类已经太多先例可循。他此时左手皇后,右手元妃,无论偏袒哪个虚瞒哪边都是个死字难逃。一想到这里穆迢扬无奈的又擦擦额角汗珠。 昇平见穆迢扬如此紧张不禁莞尔:「同欢,取条丝帕赐穆左判擦汗,不过是个小小的喜脉诊断,怎能难为成如此模样?」 同欢应声,迅速取来丝帕,穆迢扬叩首谢恩将昇平所赐丝帕握在掌心,暖香扑鼻,更觉得眼前昏花不知该如何诊断了。 昇平将手腕向前再送,笑盈盈吩咐说:「穆左判,请脉吧。」 穆迢扬被眼前艷红丹蔻迷花了老目,眼看自己已无路可退,只得硬着头皮再度上前搭脉。 昇平紧紧盯住穆迢扬脸上的神色,暗自观察。但见他先是惊异,随即眼睛左右转了几转,而后才是惶惶的低下头。 昇平顿时觉得豁然一亮明白了什么,心中骤然涌进各种复杂滋味。或喜或悲,或惊慌或平静,她强忍住心中激动,逼问穆迢扬:「穆左判,本宫可是有了皇嗣?」 穆迢扬眨眨眼,又捋了捋下颌花白鬍鬚,清嗓向昇平叩首:「臣以为……」 「没关系,但说实话无妨。」昇平勉强自己仍然适意笑着:「若是本宫果真有了皇上的皇嗣,立即遣人修书去边疆报喜就是。」 穆迢扬歷经一番沉思后,面色郑重道:「臣以为元妃娘娘并无身孕,桃花未至只是身体失调的缘故。」 昇平刻意稳住自己又慌又急的心神。莫非是她猜错了穆迢扬的表情?还是他临阵投靠在为她脱身?他刚刚的狐疑明明已经证明她已怀有身孕,为何此时又变了话语? 昇平昂首笑笑:「那劳烦穆左判去回禀皇后娘娘本宫并无身孕,也无需劳烦皇后娘娘再惦念劳神了。」 穆迢扬见昇平并不怀疑松了口气,当即匍匐叩首:「是,元妃娘娘,臣先行告退。」 同欢领路送穆迢扬就此离去,昇平眯眼望着步履匆匆的穆左判背影心中不住猜疑。再回想他方才惊恐的复杂神色和前后不一的言语仔细品味,看来,不出意外的话,她腹中确实已有李世民的皇嗣。 只是,穆迢扬为何会就此帮她。不,昇平暂时不能确定穆迢扬此举到底是好心帮助还是有意陷害。 昇平觉得自己此刻再警觉不过,她竭力使自己镇定心神,穿戴好厚重披麾等同欢归来后,主僕二人再一同乘凤辇赶往两仪殿。此时,李世民必定是在疆场浴血奋战,金弓上弦,剑锋出鞘,他定料不得她也开始施展手段为自身谋划,执命求生。 不同的战场,同样惊险,但求能活至再见时刻了。 两仪殿外,昇平徐步登上台阶,脚步从未如此沉重过。忽然见得内侍正手持金盘跪倒在殿门外等候宣见,昇平疾步走过去拿起战报展开,战报上再熟悉不过的字迹映入眼帘。她颤抖着伸出手细细触摸绢帛上苍劲有力的字迹。 这是唯一一次由李世民亲手书写的战报,千里外疆场上,他似乎也能感觉到宫中正弥散山雨欲来的气息,他亲手撰写战报为的是拖延风云席捲宫阙的时间,也为了能让自己多赢取些胜券。 李世民的的战报简略,只有喜报。卷尾没有虎符加印,只刚劲留了世民两字。 昇平握紧战报紧紧闭上双眼,仿佛能冥想到李世民写此战报时紧抿双唇的模样,甚至能嗅闻到他身上的玄黑盔甲上还嘀嘀嗒嗒残留敌军血污的气息。 他刚刚取得胜利,仍不忘与她报份平安。所以,署名为世民两字,而非彰显帝王君威的虎符。他知道阅读战报的人是她,更知道她比任何人都要关切他的归期。 昇平轻轻笑了,面容上带着些许羞涩绯红。不知他知晓自己将成为人父的消息时,会不会千里策马奔回见她? 也许不能。李世民常年南北征战,知何事才为重大当先,万不会因她一纸召唤便捨弃战局而归。正因知他心意,所以昇平只得将喜悦埋藏心底,不去打扰他的扩展疆土。 他终有归来时,她再与他一同欢喜,也好。 昇平拂袖将战报放回内侍鎏金托盘中笑意叮嘱:「进去吧,送给皇后娘娘。」 内侍领命,推开殿门直入跪倒,昇平与同欢也随之闪身入内。今日的长孙氏想必也是彻夜未眠,她听闻殿门声响立即惊得站起身来,见到昇平反而忽视了手中持有战报的内侍,勉强虚笑了一下:「元妃今日身体可好些了?」 「托皇后娘娘的关切,臣妾身体好些了。穆左判果然医术了得,一番诊断确认臣妾其实并无大碍。」昇平坦然笑笑,又行至长榻前将昨日遗留的绣绷拾起,见上有有两针歪歪斜斜不似自己,脸上立即露出不悦,将绣绷递给同欢:「拆了那几针。」 长孙无垢死死盯着昇平,似想要从她脸上查探出什么有关怀孕一事的蛛丝马迹,昇平偏若无其事的笑着回视她:「是不是皇后娘娘日夜操劳疲惫,连皇上的战报也不想知道了?」 长孙无垢此时才恍然想起内侍手中的战报,连忙掩盖自己的失态,命内侍将战报送上,她展开战报: 朕已达渭水之滨,与东突厥王达成便桥之盟。东突厥王愿偕同子民臣归。 世民 长孙无垢面对李世民的辉煌战绩依旧无法绽放笑颜,她知,只需皇上归来,自己的皇后位必将拱手让与元妃。 这一切的结果早已註定,她根本无法改变。枉自拥有母仪天下的机会,也不过是给天下人徒增笑柄吧了。 罢罢罢,既然註定无力博得帝王欢心,何不竟个天下拥戴? 长孙无垢定下心思后,人也从容了一些,敛衣裙重新与昇平开始审议朝事。 第93页 此次北疆大捷源于东突厥连年征战大唐,内耗过重,苛捐杂税使得突厥百姓人心散乱。又因内部纷争以至薛延陀回纥纷纷投靠大唐,李世民偕同几部大军,命李靖1策反薛延陀可汗夷男夹攻东突厥王颉利。 东图绝望颉利携败军退至二十里外阴山以待与大唐军队再战,李靖李绩两人擒拿颉利送往李世民所在大营,失去可汗的东突厥国亡。东突厥臣民悉数归降大唐。 终于可以缓口气的大唐边境百姓突见到帝王天子亲自临巡出征且取得大捷,无不欢腾振奋,纷纷献出自家最好食钱用以犒军。 李世民凭此一役沖洗去天下人对他利用残忍手段夺得帝位的非议,越来越多的百姓开始相信,天降大唐皇帝必然有德福耀万代苍生,所有阻挡他道路的那些牵绊不过是帝王夺取霸业所应有的考验,不足为惧。 又过了月余,南疆冻雨冰害已经解除,各郡县开始放粮搭建粥棚。昇平遣魏徵拟旨:凡分发灾民的米粥必须厚稠,粥不能立住筷箸者,所涉官员一律革职查办2,所惠灾民食暖胃腹无不歌颂大唐圣德天恩,为朝堂所坐后妃二人共同祈福祷恩。 黄河凌汛已至,大堤修缮并未按时竣工,终还是有部分灾民因为凌汛被迫流离失所,数百顷良田就此被淹。但因事先早做安顿,灾民无一人死于水祸,更无一人卖儿卖女来换取口粮。当地有顽童口唱民谣:黄河九曲弯,田米不復还,得以留性命,全赖君王善3。童谣传至京城,将皇上先前玄武门杀兄逼父的谣言覆掩得干干净净。 烽火战乱的新罗也派人送来捷报,因十万唐军火速赶至战场支援,高丽,百济两国国王粮糙频急,军队又无唐军骁勇,实难再维持战局下去,最终只得与新罗王修好盟约。 三国同时向大唐俯首称臣,甘愿共济朝堂,并拟停战协定永不开战。高丽百济两国与新罗国同样送贡品入京求天朝庇佑,贡品名录上首列其先的便是三国共献各态容佳姿美的女子一十二人。 昇平拿起贡品名录看了几眼,脸色已沉。抬首又望见拓拔丽容正站在长孙无垢身边婷婷研磨硃砂,她与长孙无垢两人亲昵友善。再瞥见两仪殿所伫立的宫人无一不赧色容美身姿轻盈。忽地心头一冷,将手中贡品名录放置案上。 这里终究是皇宫,杜绝不了天下女子艷羡的目光。今日只是新罗高丽百济的十二名异族女子,他日怎知不会是李世民身边的宫人随意承幸? 君王恩,君王心,免不了有一日会驰离早去,空留下独求情爱的她面对李世民左拥右抱,强装不在意。昇平的嘴角虽然还噙着笑容,心却已经先苦了。 昇平拿起绣绷拈起针线,才发现,如今这块绣品上只剩一双龙目尚未点睛。他的双眼,桀骜威严,他的双眼,夺魄摄心。纵然再不愿承认,她也确确实实发现,那双眼已入心头隐在心底。 她的偶一回眸,他的惊鸿一瞥,两人对视难以分开,从那刻已註定日后纠缠。 同欢为昇平拈好金线,见她望着绣品出神笑着说:「可算是快绣好了。差不多又是三个月。」 昇平按住小腹微笑:「但愿皇上归来在即,能看得到。」 同欢欢快的拊掌:「定是能的,只要是元妃娘娘亲手绣的,皇上一定喜欢。」 主僕两人对话一字不差正落在长孙无垢耳中,她努力的朝拓拔丽容笑笑:「丽容,如果你有空也多与元妃学学,考量一个女子的品性是否淡定从容终究还是以女红为主。」 拓拔丽容用力的点点头,迟疑的瞥了眼昇平,低下头踌躇的挪脚步过去,深吸口气才满面堆笑恭维昇平:「果然绣工精美,元妃娘娘真是手巧心善,奴婢需多加学习。」 「拓跋姑娘你说笑了,若论心善,你还是需与皇后娘娘学习,皇后娘娘才是真真正正的至善之人。」昇平昂首,以淡淡言语支开拓拔丽容的刻意围绕。 拓跋丽容陷入左右为难境地,环顾两人面露难色,不知该如何是好。她小心翼翼的向长孙无垢走了几步,又犹疑的回过头看昇平脸色。 长孙无垢对昇平的称赞也是不动声色:「元妃总是这般爱开玩笑,丽容不必将此话当真。」 昇平低头以黑曜丝线为龙眼定睛,长孙无垢则垂腕继续继续提笔批阅奏章,拓跋丽容犹疑的在两人中间伫足,双手反覆绞弄丝帕咬住下唇。 大殿上三人各自独立,各怀心事,一时间又恢復先前的平静。 唯独在千里之外李世民铁蹄铮铮即将迎来最口凯旋,为自己万里江山谋个稳固的根基。 隆冬雪至,新年即将来临。每年此时此刻理应由皇帝携朝臣祭天祭地,为新的一年祭祀祈福,祈佑国富民安,风雨和顺。 新年祭祀的大典歷来最为重要,为此祭祀所需的礼服,器皿,祭祀牲畜,祭文祷帘常需准备半年之久。今年大唐皇宫因少了帝王李世民的留守显得异常冷清,长孙无垢拟旨通达庙堂后宫今岁节俭渡春,减省些钱粮为北疆征战的儿郎准备冬衣药品及粮糙送去。 贞观四年,除祟,由中宫皇后长孙无垢率领内宫宫人亲行辞岁祭祀。未免靡费,除内宫宫人宫眷外命妇无需入宫随侍。因这次筹备太过俭朴,祭祀典仪只用了不足半个时辰便潦糙了事,宫人各自回宫守岁以待新春。 昇平祭罢宗庙,在栖凤宫赐宴代王太傅魏徵。 魏徵接到懿旨后,更换一身新衣锦袍从容入内,宫禁夜深,为避嫌所虑,身后有一名妾室匆匆相随。 栖凤宫守岁之夜华灯长明,八宝琉璃彩灯以铜臂擎起,分列甬路两列,直通内殿。内殿尽头,除夕礼制器皿陈列案上,正中大殿昇平在焚香与天地祈告。魏徵见状停住匆匆脚步,那名妾室见魏徵脚步停住也随之不语不动。 昇平觉察身后有声响,不曾回头,淡淡吩咐道:「同欢,与魏公赐座,让侑儿过来与太傅见礼谢岁。」 同欢应了一声,取来长榻与魏公坐下,她迟疑的瞥了眼魏徵身后的妾室,只见这个女子虽有些年纪,但容貌还算清秀,不知魏徵何时讨得这样一名妾室,同欢心底不免有些失落,默默侍奉魏徵饮茶完毕,同欢避开脸退至内殿请出代王杨侑。 今日也是紫冠玉带新岁朝服的杨侑与太傅魏徵见礼,只是昇平焚香的举动更能引他的注意,他给魏徵施礼完毕后,又似模似样的也随昇平朝上方祭祀礼器拜了又拜。 昇平将手中福香列于香炉,在净手盆中浣洗一番,侑儿亦跟着将小手伸入水盆漂洗。 昇平回身,笑着与魏徵深深施礼。今日新年,她一身红锦绣瞿纹的薄纱内单,外罩云羽长裳,敝屣长裙掩住云状双履,中配绶带双佩,行动间裙裾隐藏暗色珠片,映衬鬓髮上泣血彩凤,今日昇平的妆扮华美异常,使得魏徵近乎不看抬头凝望。 魏徵对昇平跪倒施以新岁大礼,身后妾室亦同时跪倒,两人三伏九拜,口诵新岁吉祥。拜罢昇平,两人再与杨侑拜福祷岁。 昇平觉得魏徵身后的妾室容貌甚为熟稔,偏又一时想不起究竟是谁,魏徵察觉昇平心中疑惑,轻声命身后人上前,「元妃娘娘唤你,你抬起头来。」 那妾室迟疑片刻,跪行至昇平跟前,昇平抬眼一看她的眉眼顿时脸色骤变:「你是永好?」 永好跪在昇平裙边,不觉人已泪流满面:「公主殿下,殿下,奴婢是永好。」 惊喜万分的昇平立即蹲下抱紧永好,牢牢不肯放手。不曾想多年未见,岁月竟将她磨砺沧桑若此憔悴。昇平拉开永好仔细打量,她犹记得自己及笄那年,永好桃花拂面的笑容,和窈窕身姿,如今永好的双眼眼角已有细纹丛生,嘴角更是向下垂低,似愁苦半生的贫妇。 「你,不是被舅父杀了吗?」昇平还记得母后过世后独孤陀最终的癫狂,她一意认为被独孤陀拉走的永好一定已经不在人世,昇平为免自己再度心伤也不曾追查其下落究竟去了哪里。随后宫倾国亡,等到再有心查问时,连隋朝宫人名册都已被人毁掉,更何况是条弱质女流的性命。 昇平不能想像,那场血色漫天的宫倾,永好是怎样逃过的。 永好此刻满脸是泪,身子不住的颤抖,抱着昇平并不开口,只是哀哀的抽泣。 昇平忽地惊醒忙抬头吩咐道:「同欢,立即命栖凤殿所有宫人退出十丈。」永好是旧朝宫人,魏徵是废太子谏官,两人同时与旧主暗夜密会,这种行径一旦被人发现,他们三人的性命危在旦夕。 同欢见昇平神色如此紧张也有些慌乱,得令后立即出殿门吩咐宫人内侍悉数退离正殿,同欢更是随手将殿门紧锁,以自己娇弱身体挡住殿门,以免被有心人偷窥。 见得她们如此神情,方才七岁的杨侑紧张得哇哇大哭起来,同欢只好招他到自己身边,用手掌将侑儿的小嘴捂住,两人四目紧张盯着眼前的诡异气氛。 永好终于平息自己心中悲痛,靠着昇平露出欣慰笑容:「公主殿下,永好不曾想此生还能再见公主殿下一面,已再无遗憾,哪怕就此了断残生也是幸事。」 「永好,你快告诉本宫,当初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又为何与魏公相识?」昇平不停追问,脸色惨白。 魏徵见两人叙旧情切,只能先伸出手,「元妃娘娘先起身吧,先保重自身要紧。」 昇平被永好猝然出现击碎周身力气,根本站立不得。她只得将手放入魏徵掌心,凭藉他的沉稳力道站起身。 永好也随之踉跄站起,然后再郑重与昇平下拜,以额头戗地哭诉:「奴婢时隔七年终能与公主殿下说出心中愧疚,奴婢愿以死来赎罪。」 1李靖,字药师,唐初着名武将。追随李世民多年,并以生擒颉利可汗为毕生最大功绩。《封神榜》里,他是哪咤的父亲。《风尘三侠》里,他与红拂女私奔。真正的李靖实际上是个仪表伟岸,军事才干卓绝的唐初大将军。 2「凡分发灾民的米粥必须厚稠,粥不能立住筷箸者,所涉官员一律革职查办」雍正十三年所颁发圣旨,意在惩戒剋扣赈灾粮款的官吏。此处借鑑。 深池静水起波澜 沉寂无声大殿里昇平听得一声不似自己的声音在悽厉诘问:「你到底是谁?」 永好畏缩了身子语声颤抖:「奴婢当年是独孤陀送入宫中的内线,卧于公主殿下身侧只为了方便打听皇后娘娘的动向,更利于外臣独孤陀的操控。皇后娘娘所服用的是奴婢送入宫的断肠鸩酒。奴婢亲眼看见独孤陀准备毒酒亲自逼死的独孤皇后,而不敢向公主殿下报信。」 昇平再忍不住自己心中的怒火,发疯一般冲过去,扬起手掌狠狠掴在永好面颊,永好似木头不躲不闪立在昇平面前不住落泪。 义愤的昇平咬牙切齿的指点永好鼻尖厉声诘问:「母后向来待你不薄,本宫更是视你情同姐妹,你怎么忍心为虎作伥毁掉本宫一生,亡我杨氏家国?」 杨侑此刻也犹如被人刺伤的小兽几乎扑了出来。同欢忙捂住他的小嘴,手也搂住他弱小的身子,侑儿在同欢怀中呜呜直叫,一双眼盯着永好赤红得骇人。 第94页 他知道国破家亡的苦楚,他也知道若没有那场血雨腥风的宫倾,此生将无需担忧性命安虞。现在日日担惊受怕只因为当年一场无辜内乱,怎能不让杨侑欲杀眼前的仇人。 永好被昇平打的鬓髮散乱,缕缕髮丝垂落在眼前遮住神情恍惚,她没有停止回忆,继续诉说:「后来公主殿下猜疑奴婢身份,奴婢说给独孤相爷,想要离开公主殿下身边。不料他此时正为了独掌天下将外敌引入,先是安抚奴婢为萧氏传递消息,而后等奴婢再想求得他带离时,大隋已经倾宫亡国了。」她的唿吸忽然气促起来,仿佛想到什么不堪入目的场景人也几乎摇摇欲坠。 昇平也同时想起那日目睹的宫倾,被人勒断颈项的杨广,被人蹂躏的自己,还有血海尸山的宫人侍卫们。所有的人都毁在盗国之辈的一己之私。 江山,血染才见瑰丽。帝业,奢望方知珍贵。 得不到时,为它愿倾其所有。独孤陀,她的舅父,甚至不惜为江山帝业牺牲自己的亲人,国家的故土,也要换来贪念里的一件明黄龙袍。 昇平冷笑:「他有今日结果完全是报应,只是杨氏族人何其无辜,大隋子民何其无辜?你们有没有想过!」 永好停住回忆悽然惨笑:「奴婢自知自身罪孽深重,已经被苍天惩罚过了。那天奴婢与独孤陀争执不下触犯了相国威严,被侍卫拖出去杖刑后缚在栖凤殿柱上,恰逢李氏乱军将领破门沖入,看守奴婢的侍卫躲闪不及被当场乱刀毙命。乱军迎面在奴婢身上胡乱砍上几刀以为奴婢已死,遂将奴婢与其他宫人内侍尸首一同扔入坑中掩埋。」 永好缓缓抬起手,一把将自己领口衣襟用力扯开,大片不再青春的肌肤上纵横数处刀疤,粉红暗红的疤痕扭缩成一团,丑陋得不堪入目。永好凄笑:「幸而在奴婢血未曾流干时,被前来翻捡珠宝的小内侍救了出来。」 昇平不知为何听到这里竟然松了一口气,仿若自己重获生命般心中暗自欣然,想起当年的永好也不过只有二十余岁,能咬牙挺过死难关口已是莫大幸事。再看她此刻妆扮必是得到魏徵的宽厚相待,也算弥补那些宫倾噩梦所遭受的痛苦了。 「那名内侍翻了不少的死去宫人的随身饰物,所以在京城偏僻处租了一所民居为奴婢疗伤。奴婢以为他如此千辛万苦救治奴婢只是念在同朝为奴的份上。不料……」永好继续笑着望向昇平:「他竟将尚未痊癒的奴婢献给攻占大兴宫的校尉,以换得更多的钱财。」 「那名校尉已有家眷,只是留在太原府不曾带来。校尉得到奴婢后只命奴婢做豢奴,日日承受羞辱逼迫……」永好一字一句慢慢说来,昇平心中几乎承受不住她一刀一剜的凌迟疼痛,仿若宫倾那日重现,永好身遭刀斧噼砍又被蛮夷校尉纳为豢奴的屈辱经歷皆是自身所受,连泪也无力流出。 她艰涩的逼问:「你为何不死?」 身为大隋宫人被敌军俘虏,与其被蛮夷羞辱不如自我了断,不死,只能给他人更多羞辱自己的机会。 永好听见亲如姐妹的昇平质问为何不自裁时身子一震,半晌她咬住嘴唇苦笑回答:「奴婢虽然出身卑微又做过无德伤害国体的事,但也知道国亡焉得人存的粗浅道理,奴婢在那个校尉手上几次寻死不成,为了求奴婢得活他更是不惜将奴婢绑在房中,奴婢耗尽力气也无法反抗他的□。最后腹中已怀有蛮夷骨肉,想死就更是难上加难了。」 「后来呢?」昇平追问。永好此刻苍老面容绝非只是流离所致,必定还有更悲惨的过往经歷。昇平此刻心情万分复杂,即憎恨永好为虎作伥不肯事先提醒自己,又怜悯她坎坷境遇曾忍受诸多蛮夷屈辱。 永好跪伏在地,人也有些痴痴傻傻的回答:「奴婢分娩时不曾见过孩子。等醒来后才知孩子落地就被扔进恭桶溺死了,也对,大隋朝宫人的血脉怎能容唐朝新主?哪管孩子身上是否也融合他们的血脉呢?」 昇平心底骤然发凉,如坠冰井。她抓住永好袍袖颤声问:「那可是他自己的亲生骨肉,他也捨得动手溺杀?」 「为何不捨得?「永好忽地抬头对视昇平莞尔一笑:」奴婢只是蛮夷恣意亵玩的奴隶,奴隶怎有资格生育主人的子嗣?奴婢曾经想过死,吞金,自缢,甚至不惜用刀自残,可也逃不过那名校尉的揉搓,连连堕胎几次,直至奴婢再不能生出孩子,那蛮子也失了兴致,才终于放过奴婢。」 「为何这么恨,究竟是怎样的恨才能让这帮蛮夷如此残忍?」昇平痛苦的闭上眼,双拳紧握。 「听说,大隋天下时,北族人上至王孙、下至百姓世代被隋朝官吏欺辱。他们将北族人和畜生栓在一起贩卖。当时北族人混战,边民流离失所,流民入得大隋境内被隋朝官员哄骗卖入奴市,黥面如牲口般裸身受罚忍尽□。而北族所敬仰的李渊与大徽谈判交涉时,明帝又曾逼李渊下马跪行送至降书。至此北族无人不以隋人为敌,奴婢遭遇的这般□对待已经算是幸运了。」 昇平心疼永好,默然望着永好悽然的面容。永好与她一同长大,虚长几岁的永好始终扮演长姐的角色陪伴昇平度过青涩少年时光。永好在她少年时的足迹犹如车辙,昇平只需延续踩入即可,她已经习惯有永好照拂的一切。 昇平几乎觉得眼前的永好便是明朝的自己,永好所经歷的一切也会被她自己復刻经歷。李世民会容许一个不属于大唐骨血的孩子降生吗?天下臣民只知新朝皇帝慈善仁德,谁又能容忍流淌旧朝残留女眷血脉的皇嗣? 腹中的他抑或是她,怎么才能在母亲失宠时得到终生长久的保靠? 「你如今住在哪里?」昇平嗓音有些哽咽,此时永好笑的犹如顽童,她眨眨并不清澈的眼睛:「那人因参与玄武门兵变获功,荣升前锋营常胜激将君。」她神秘兮兮的探过身,异样的笑,整个人几乎扑在昇平耳侧轻声说道:「终于,去年年末随当今皇上出征,已经……战死疆场了。三日前奴婢刚刚接到他的阵亡名书。」 永好此时的行状有些疯癫,前后笑个不停,同欢搂紧怀中的杨侑,以手遮挡他稚嫩双眼不让他看这疯妇的模样。 昇平怔怔看永好良久才幽幽道:「死的好,否则他回来,也活不了多久!」 永好陡然闭住嘴,直勾勾望着昇平轻缓摇头:「可惜,奴婢不能亲手杀了他,他害死奴婢腹中那么多骨肉,死的实在太过容易了!」 昇平顿时无语。 永好定定的看着她,笑容好像回到了幼年时光般的纯净:「公主殿下,奴婢知道公主殿下受苦了。公主殿下在皇后娘娘膝下时那般蒙受宠爱,如今残喘苟在这个血腥皇宫里活得半分尊严也没有,奴婢求魏大人入宫只想见公主殿下一面来忏悔自身罪行,奴婢不敢恳求公主殿下原谅,……」 「本宫已经想不起自己从前在母后身边嬉闹的景象了。」昇平幽幽的看着永好:「那些更似一场只属于过往的美梦。此时此刻,已再不敢回想了。」 「公主殿下,奴婢知道你身为新君妃嫔身份特殊。只是君恩易驰,他日即便公主殿下为皇上诞下皇嗣也只能任人宰割。长孙皇后是北族人,她的子嗣才能继承江山大统,她们母子随时都可以赐死公主殿下和您的子嗣,难道公主殿下不知道其中的吗?」永好语调越来越激愤,甚至由地上爬起摇晃昇平身子:「除非公主殿下的子嗣能成为太子,否则,总有一天公主殿下无力庇佑时,他会毫无徵兆的命丧黄泉的!」 昇平无所适从的拼命躲闪永好疯狂的钳制,人一步步退后,直到双足抵住长榻再无处可躲。 昇平不是惧怕永好,而是惧怕永好所设想的一切。 那么真实,那么骇人。 昇平知道,永好所有设想的一切必然会发生,但她却无力想出良策来阻止。 昇平望着永好癫狂的眼神只觉整个明晃晃的大殿开始旋转起来,眼前花白成片。她缓缓挪动脚步,绝望的回首望了一眼魏徵,忽地,整个人软了身子瘫倒在地。 神智恢復清醒的永好立即惊惶上前,魏徵和同欢也同时抢身过来搀扶。昇平宽厚的赤色外罩长袍就此散开,微微隆起的小腹再难隐藏,永好颤抖的将手按在昇平腹部几下,当即绝望的看向魏徵:「魏大人,公主殿下,她有了身孕。」 元妃怀有皇嗣的喜讯来得如此突然,以致穆迢扬在昭阳宫回禀元妃有孕时,长孙氏跌落了手中的茶盏。她颤动的手指还沾着茶盏余温,一泼浓绿茶汤就这样悉数扬在自己的敝屣裙上,腿上洇晕大片也不觉得烫,神情呆愣。 穆迢扬匍匐在地,虽然看见皇后失态举动却颤动着鬍鬚垂首不语。 长孙无垢怔怔看着他头顶官帽上微微颤动的乌色羽瓴,半晌才回过神来,轻轻问:「几个月了?」 「已有四个月身孕了。「穆迢扬小心翼翼的回禀。 四个月,明明可以看出元妃孕态取得先机的,结果她却失察了,长孙无垢不禁暗自握紧手指。 长孙无垢陡然抬起凌厉双眼拍案而起:「穆左判,上次本宫问你元妃是否怀孕,你可是怎么对本宫说的?」 穆迢扬匍匐在地,不住的叩首:「臣当时诊断,元妃娘娘桃花未至是因为月事不调,并非怀有身孕。」 「所以说,穆左判不需要再留在太医院了。」长孙无垢温和了语气,笑中带怒道:「连元妃四月身孕居然都诊察不出,你这样老眼昏花留下来也只能妨碍有才后辈的涌出而已。」 「皇后娘娘息怒,臣愿认罪罢官。」穆迢扬忙不迭叩首,一起一伏倒见得他嘴角正露出一丝笑意。 长孙无垢觉得自己心中异常烦躁,挥袖命内侍掀去穆迢扬乌色羽瓴的从五品官帽将他赶出昭阳宫。然后另遣人拟旨,贬太医院左判穆迢扬罢官回乡,以惩效尤,再命太医院各位御医需自省自咎,以此为戒。 穆迢扬踉踉跄跄从昭阳宫奔出去,被昭阳宫内侍推搡行至承天门外,直至昭阳宫内侍骂咧咧的离去,穆迢扬苍老面容方才展开舒适笑意。 不远处魏徵乘车正欲入宫禀奏朝事,他与穆迢扬两人远远的对视一眼,便各自别开视线错身而过。 魏徵所带车马嘶鸣着继续向前行进,穆迢扬则散乱着花白鬓髮独自一人落寞离开皇宫而去。 宫中突然传出嫔妃喜讯,身为皇后长孙无垢必须做得礼数周全。她命守谨赐百子卺被百子绣帐给元妃,更命新任左判来为昇平诊脉查孕。 长孙无垢原以为昇平上次小产,必然一时间再难孕育皇嗣,自己虽得不到李世民的关切心中也算落得平衡。未料昇平居然如此迅速的再次有孕,即便此次腹中只是个公主,李世民也必然不会再容自己留在昭阳宫了。如果……昇平这个子嗣依旧保不住,那么,大家才可能回到往日势均力敌的局面。 万万不可。 长孙无垢将自己心中浮出的阴狠挥散。她还不能忘记那日李世民轻飘然勒住自己颈项的三尺白绫,更不能忘记责罚长孙无忌的数十杖刑。此刻昇平出现万一,她定逃不过李世民追究,长孙家族也必然会因此蒙难。 第95页 可是,此时元妃怀孕不仅意味着后宫风雨即将再起,更意味着自己之前所做的邀买天下人心的努力悉数作废。 究竟是动手,还是坐观。长孙无垢在立政殿犹疑了许久。 最终长孙无垢勉力稳住自己的心神,召守谨备凤辇,偕同拓跋丽容赶往栖凤殿先探望一下昇平的口风。 长孙无垢和拓跋丽容匆匆迈步入殿,只见昇平正卧在长榻上阖眼沉睡。长孙无垢轻声问守在殿门口奉迎的同欢:「怎么元妃瞧上去如此憔悴,可召唤御医送药补养了吗?」 同欢小声回禀长孙无垢:「元妃娘娘已经服过保胎药了,只是新来的左判院说元妃娘娘体质羸弱,怀孕必然辛苦憔悴。」 长孙无垢缓缓颌首,人悄悄的走过去,未等她的素衣长衫靠近长榻,昇平已经骤然睁开双眼,凌厉的目光惊得心绪不宁的长孙无垢不觉浑身一抖。 昇平看清长孙无垢的神色,收回锋芒,只是语气淡淡的问:「皇后娘娘何时来的栖凤宫,怎么也不命人知会臣妾前来奉迎?」 长孙无垢见昇平没有先前的凌厉的神色,心也放宽些,佯装满不在乎的隐藏话里深意:「元妃如今身怀皇嗣也个是矜贵的身子,本宫即使来了也不敢随意惊扰。」 拓跋丽容也上前笑笑:「皇后娘娘一经得知元妃娘娘怀有身孕就立即赶来了,课件皇后娘娘和元妃娘娘情深至厚。」 昇平对视长孙无垢,两人就此僵持半晌。 太久昇平不曾仔细看看眼前这位小自己几岁的女子了。那年初见,长孙无垢还是泪流满面不甘愿嫁给李世民的少女,此时却能将大唐朝皇后做得似模似样。同样的眼眸,如今也蒙上了对权利的隐隐渴望。 在李世民未归之前,自己和腹中皇嗣的性命都端看长孙无垢的一念之间了。思及至此,昇平嘴角渐渐抿紧。 「同欢,为皇后娘娘和拓跋司礼准备坐榻,再烹茶给皇后娘娘和拓跋司礼品尝。」昇平忽然扭过头,不再让长孙无垢再看自己泄露心事的双眼。 长孙无垢就势而坐,也不知该说些怎样抚慰的话语,一双眼睛只是盯着昇平微微隆起的小腹,眼底闪过一丝复杂:「本宫听闻元妃有了身孕,特地准备了一些衣物用品。倒是吃食……本宫是再没那个胆子准备了。」 昇平深深看长孙无垢,嘴边笑意浅浅:「臣妾的身子倒也没那么矜贵。只是皇后娘娘敬请放心,此次臣妾定会多加小心,再不会有任何闪失的。」她一个定字咬的非常清晰。昇平已经积蓄周身所有的力量给自己腹中骨肉搏一个安全落生的机会,任何人都别想再藉此伤害孩子。 长孙无垢颌首笑笑,「元妃准备什么时候修书送往渭水,给皇上一些惊喜呢?」 「这个,臣妾倒没有想过。」昇平笑着望定长孙无垢:「不如先不说如何?听闻皇上此役结束便会立即班师回朝。何不届时再给皇上一份惊喜?」 长孙无垢对昇平并不禀告李世民一事分外满意,想也不想立即接口道:「也好,省得扰乱阵前君心。」 拓跋丽容笑而不语,窝在床榻上的昇平依旧维持面容上虚假笑容,但心底勐然下沉。 她猜想皇后此时不肯送喜给前线李世民必然另有它意,说不送喜只是意在试探长孙无垢是否会存心谋害自己和孩子,果然,皇后因她主动不送喜报乐得拖延时间,嘴角也浅浅扬起笑容。 果然,她们都在算计我的孩子。一日皇上不归,她们就有时间使她堕胎。想到这里,昇平眼中长孙无垢和拓跋丽容的面目也扭曲了些,昇平的手指在微微颤抖,笑容做得异常吃力。 昇平提醒自己必须提防所有的人,包括身边的人在内,偌大皇宫没有一人值得相信,她必须自己为孩子谋一条活路。 哪怕,这条活路走的万般辛苦。 魏徵再携永好入宫时,昇平已经休养身体一些时日了,远远瞧上去,人也精神了许多。永好再见到昇平神色有些复杂,她迟疑片刻,最终走上前抚摸昇平微微隆起的小腹。 昇平看看永好身后的魏徵,觉得在外臣面前永好如此抚摸自己腹部有些不妥,她脸上的表情略有些不自然,尴尬的将永好手腕握住。 魏徵察觉昇平的尴尬,刻意背过半个身子捋捋鬍鬚沉声问:「元妃娘娘,你早知自己已经怀有皇嗣了,是吗?」 「是,从太医院穆左判诊断时本宫就已经想到了。只不过如果不是隆冬时节衣物厚重,本宫也瞒不了那边的人这么久。」昇平沉声嘆息,用宽大雪紫绫染羽长衫遮住微微隆起的小腹。 那边的人,指的是皇后。 魏徵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背向昇平轻轻颌首:「其实穆迢扬穆左判确实早知元妃娘娘有孕一事。」 昇平闻言起身,徐步行至魏徵面前诚心诚意的俯下身:「多谢魏公帮本宫隐瞒这么久。」 永好惊讶的看着昇平和魏徵的动作。魏徵长嘆一声与昇平对视,今日的她肤色略显红晕,整个人因连日进补也丰盈些许,略略显出一些孕态来,他不自然的笑笑,又捋了捋鬍鬚:「其实,臣与尉迟公皆希望元妃娘娘能先一步诞下皇嗣,以定国纲,震慑外戚权臣。」 「同欢。」昇平沉声唤了一声,同欢立即明白昇平的意思,闪身出殿后反手将殿门关闭,人也靠在殿门外不与人擅自靠近。此时她的训练有素似极了李建成在东宫时的那些宫人们。昇平也像隐太子那般不敢让人知道自己的真实面貌。 魏徵望着同欢闪出的身影有些出神,自知有些失态继而垂下眼帘继续道:「穆左判离别故土五十余载,穆氏宗祠至今仍留于苏州,他想要告老还乡已经多年,奈何歷经宫倾宫变始终不能得偿所愿,此次,臣与尉迟公用银钱与他交换,他宁愿背负医术不精的定论也愿垂死叶落归根。所以,他为元妃娘娘隐瞒孕情也有自己的私利在内。」 昇平听罢仍是深深施礼,对魏徵坦言道:「如今穆左判已经负罪离去,本宫只能再次向魏公道谢了,至于为穆左判告老还乡筹备的银钱本宫也会遣人送去别馆,劳烦魏公帮本宫犒谢穆左判。」 魏徵捋捋鬍鬚自然一笑:「那倒也不必劳烦元妃娘娘如此惦念。眼下只需元妃娘娘能顺利诞下皇嗣来稳定国体,对臣子之心来说已经足矣。」 昇平欣然一笑:「既然如此,本宫只能暂且将感谢之情收起,以备魏公他日之需。」 永好伫立一旁,见昇平与魏徵相谈甚欢不禁皱眉,她几次欲开口,又不能插话,人也渐渐陷入一片烦躁模样,不停的扭动手中绢帕。 「只是不知元妃娘娘此刻最为忧虑的事,是不是不知道皇上何时归来?更不知自己腹中皇嗣究竟能留到几时?」魏徵一语道破昇平忧心忡忡的缘由,她不禁怔住,随即坦然笑了:「确实本宫正在担忧这些,还请魏公指点一二。」 「其实,皇上已经在一个月前接受颉利可汗的降书后就开始拔营回宫了。」魏徵从绛紫朝服宽大的袍袖里取出一卷绢帛递给昇平。 昇平在面前展开,明黄色绢帛上李世民几行熟悉字迹落入眼帘。容不得细看,昇平将视线掠到最后一行,他说,等朕归来。昇平抿嘴露出笑意心中更觉温暖,轻轻将绢帛阖拢,仔细攥在掌心。 「两个月前,穆迢扬察觉娘娘怀有身孕时已经将真相转告臣属,臣与尉迟公当即决定修书密报给前方皇上。刚巧皇上与突厥在渭水已达成协议,李靖将军又取得大捷生擒颉利可汗,突厥五部联盟已然递交降书愿永降大唐甘为臣属,皇上这才能安心回朝。只是此事……因为长孙尚书曾经拥兵胁迫过皇上,唯恐此时长孙尚书将元妃娘娘谋害或以朝堂胁迫皇上废掉元妃娘娘,皇上勒令先锋军营不再奏报军况仍以旧时战报为准,所以长孙尚书对此事全不知情。」魏徵小心翼翼的点明李世民对长孙尚书的猜疑。 「还是魏公思虑的周全。本宫知道自身已怀有皇嗣后,不得不以宽大衣裳掩盖,虽然明知皇后娘娘未必会动手将本宫加害,只是本宫腹中皇嗣已经再经不得任何风吹糙动了。」昇平低声。她知道长孙无垢的品行和胆识,长孙无垢更善于笼络而不善争斗,或许作为女人她会嫉恨自己腹中的孩子,但身为德品贤淑的皇后必然不敢为此动手惹怒皇上。 因为无人不知,一旦就此惹怒皇上的背后代价究竟有多大。也正因为如此,昇平更是不敢掉以轻心。她不敢,未必长孙无忌不敢,长孙无忌不敢,还有千千万万盯着隋朝公主不放的人未必不敢。 再次怀孕已让昇平变为众矢之的,她不能不防备所有的人。 魏徵面色凝重摇头:「确实,皇后不敢,长孙尚书未必不敢。所以,臣与尉迟大人已经商议好,待到元妃娘娘将皇嗣诞下,臣立即上奏请立元妃娘娘所诞的子嗣为太子。 昇平欣然笑了,立即端起同欢先前准备好的茶盏亲自送于魏徵面前,再次深深施礼:「若魏公能帮本宫做此大事,本宫必将许以厚报。」 盏中茶香扑鼻,指尖暖意袭人,魏徵跪倒在地手捧茶盏抿了抿,郑重道:「臣不求厚报,只求国定民乐,歌舞昇平。」他抬头深深看了一眼昇平又将茶盏饮尽。 大殿空寂,昇平伫立身影与魏徵捧茶动作停留在昏暗光线下。静静的,如同最终印象落在永好眼中。 也恰恰是此时,同欢悄然向内窥视殿门内的动静,见昇平和魏徵两人神色,惊得捂住自己的嘴。 明月别情照他枝 李世民与颉利可汗回朝的路途异常崎岖,为求快捷最初以山路为主,因路途中再遇一些曾经追随颉利可汗的残兵以图救主回国,此次冲击大唐军队,于是又有一番耽搁才能厮杀出来,所以回朝的日期一拖再拖,只与昇平一个人查阅的密保战报更是一份接着一份送到栖凤宫。 昇平翘首以盼等待李世民的归期,只是等来等去不见人归,反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疲累,脸色更是日益憔悴难看。 从那日枣饼一事之后,长孙无垢连日来再不擅自掌管昇平的饮食,栖凤宫膳食每日由御膳房做妥送出,再有栖凤宫贴心可靠的宫女分领,可即便如此小心翼翼的昇平也不敢随意加以食用,每每接到膳食后赏给宫人内侍分食,虽她每次冷眼瞧着宫人内侍食后皆安然无恙,但犹如惊弓之鸟的昇平对御膳房所出的膳食依旧不肯吃上一口。 她之所以能得存活只依赖时而永好会入宫送些食品进来。不知为何,此时的昇平只信得永好,连身边的同欢,因过于年轻性情不定,也不敢过分相信。 昇平窝在栖凤宫不常走动,闲暇无事时又绣了另一块玄色绣绷,一双绣面刚好可做一双长履,来日随他南征北战行遍大好河山。昇平想在李世民回来之前完成便整夜不休不停的赶制,虽然做的万分辛苦,但思及李世民即将归来,一颗心也甜蜜起来,即便有些咳嗽不适也都强压了。 忽地这日她仍在引线做女红,殿门外同欢慌张张的冲进来:「元妃娘娘,皇上,皇上回宫了。」 第96页 昇平勐地站起身来,一时间手中未完工的长靴拿也不是放也不是,连连翻了几处也藏不住自己手中对他的浓浓思念。 陡然觉得肚子绞痛,人才冷静下来,她收敛了嘴边浮起的笑容漠然坐下,冷冷的侧目回答:「回来就回来了,也不必这么惊惶失措。」 同欢心中顿时觉得惊奇,虽然昇平在人前从不曾说过一句对皇上的思念,但明眼人无不能察觉她无时无刻不显露的担忧挂虑。此刻,昇平如果再这样压抑自己的情愫,岂不是给昭阳宫已经动身前行一步的长孙皇后以可趁之机? 同欢蹑手蹑脚的走过去,小声在昇平身边央求道:「元妃娘娘,奴婢觉得皇上在进宫时刻,心中最最牵挂的人肯定是元妃娘娘,皇上也必然想知道元妃娘娘连日来心中是否一直在惦记他。元妃娘娘不去,皇上会心中失望的。」 昇平听得同欢的话语神情有些恍惚,手中动作有些慌乱,针正刺中手指,圆润一滴血珠从指尖瞬间涌入,她狠狠咬了咬自己的手指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皇上回朝入宫后,也能见得本宫,本宫何必要去人前折腾?」 同欢听见昇平有些负气的话抿嘴嗤嗤笑了,昇平见她嬉笑凛然板起脸:「你笑什么?」 「奴婢觉得,元妃娘娘实在是个嘴不应心的人。」同欢近来越发觉得这个元妃娘娘并非外界所言的那般难以接近,只不过她太惯于隐藏自己的心思本意,常常以冷漠自卫自身安虞,抵他人于千里仿若拒绝,旁人不查总觉得她冷漠孤傲继而产生误会,就像今日。 昇平被同欢猝不防夸赞不由愣住,同欢走过去将昇平手中的针线和长靴接下笑着说:「元妃娘娘,就算奴婢请元妃娘娘出去透透气也好,好歹给皇上见见元妃娘娘肚子里的皇子吧。」 说罢同欢挽住昇平的手,欢快的一步步往前牵引她靠近自己内心的悸动所在。昇平从抗拒,至接受,甚至觉得宫中的甬路怎么会如此漫长,为什么总也见不到宫门,为什么总也见不到他。 已经近五个月不见,越是靠近归来的人,越觉得莫名心慌,似乎总觉得哪里有些异样,但说不清楚。 未等昇平随同欢登上凤辇,远远已见有一群侍卫手持重刃不守内宫规矩的奔入宫巷,惊得左右宫人慌忙用长袖掩住自己的脸面,匍匐在地。 随即一人疾步逆着朝阳向昇平走来。 战靴着地,踏踏有声,如同敲在人的心头震盪所有心神。玄黑披麾因步履向前而迎风飘展在身后,带着匆匆风尘和浓重的血腥气息向她袭来。 他归来了,犹如昇平日夜期盼的那样。不知何时泪已经蕴在昇平眼中,迎着刺目阳光险些落下。 李世民身上的盔甲还有硝烟味道,风尘僕僕的他甚至没有扫去身上尘土便赶来见搬回栖凤宫的昇平。离昇平还有一步之遥时,他顿住脚步,惊异的视线停留在昇平隆起的腹部,宛如痴傻般愣在原地,口中还在不住的喃喃:「朕以为,朕以为……」他以为昇平只是有孕,却不曾想已如此浑圆明显,几乎坠得昇平羸弱的身子向前倾斜。 昇平周围的宫人内侍见皇上伫立在栖凤宫前,立即迎接圣驾匍匐一片,口诵万岁之声比比迭起。 昇平也要随之俯身,李世民一把将她抱住,而后怕自己的动作过于粗勐伤害了她,又小心翼翼的退后一步,他盯着生命希望所在的隆起傻傻的笑:「看来,朕,要做父皇了?」 昇平第一次见李世民如此痴傻模样,朝堂上执掌江山素来雷厉风行的他,这时候怕也是连自己究竟姓什么也不甚清楚了,只顾着笑。 李世民怔怔的看了昇平一遍又一便,忽地迈步上了台阶俯视昇平露出笑容,以额抵住她的甜蜜对视,语声竟有些哽咽和颤动:「阿鸾,哪怕接到颉利可汗此次的降书朕也不曾这般高兴过,你知道吗,朕现在几乎不能自已。」 昇平对李世民的激动莞尔一笑,他当即兴奋的回身吩咐身后侍卫:「去,去告诉魏徵和李靖,今晚的庆功宴由他们主持。朕要留在栖凤殿。」 同欢闻听李世民的言语顿时喜上眉梢,一是魏徵被皇上重用,二是昇平从此得到君心。只是眼前一切并不真实,元妃的笑,欣然中含带忧虑,皇上的喜,开怀里透着忐忑,似乎有些不好的徵兆。 李世民一把握紧昇平的手,察觉她手脚冰冷,脸色顿时肃严起来「怎么如此冰冷?也不注意身体,快,回去休息。」 「许久不曾出门,大概是臣妾的手脚还没暖和过来。」昇平唯恐此时栖凤宫前人多嘴杂,刻意往回抽回自己的手指。 「不行,与朕回去。」李世民用力攥住昇平的手指不放,硬是将她带回到殿内。昇平扭不过,只得被他按倒在长榻上,乖乖躺下。 李世民拿锦被为昇平掖好,人也笑着坐在榻上,而后似被什么东西咯住勐地站起,由身下摸出一只长靴,他定定看了上面绣的龙纹又扫了一眼昇平,促狭的问:「这是什么?」 被他发现自己心思的昇平脸色顿时红成一片,立即起身去抢,「不过是只长靴,有什么好稀奇的?」 李世民绕过昇平的羞涩争抢,已将手上的宝贝牢牢握在手中:「明明是做给朕的,为何阿鸾不给朕看看?」 昇平故意不理李世民的调侃别过脸:「明明这靴子是同欢做给皇上的,又不是臣妾做的,臣妾不屑拿他人的东西向皇上献宝。」 同欢伫立在一旁,无奈的双手合十小声嘟囔:「阿弥陀佛,这可不是奴婢做的,这长靴上的绣工给奴婢十双手来也绣不出那般灵性。」 李世民听得同欢有意泄底嗤的笑了,将手中长靴仔细端量,不住颌首:「果然灵性十足,定是阿鸾在思念朕的时候绣的。」说罢,他将脚上战靴脱去,踏了一只长靴在足上,单脚站立在地面,果然非常舒适尺寸恰好。 他抿嘴一笑:「还以为阿鸾不曾注意过朕,原来是一直在心中悄悄惦念。」 被李世民轻佻语气惹恼了,她故意转过身不理他,李世民见昇平怒了,又是嘆气,俯身在她耳侧轻问:「朕想阿鸾整整五个月,怎么说一句阿鸾也想朕就如此的难?」 昇平听李世民轻声诉说情话心头骤暖,不由自主的回过身:「皇上当真想了臣妾五个月?」 李世民作势又要举起十指头来发誓,昇平连忙笑着抓住他的龙袍衣袖,嗔笑:「没见过谁家帝王像皇上这般日日靠发誓哄人的。」 李世民抚额,无奈向昇平摇头轻笑:「奈何朕的元妃平生只相信誓言,朕只能做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皇帝了。」 昇平嗤的轻笑,他已贴身上来细细吻住自己思念许久的双唇:「阿鸾许朕再发一次誓好不好?」 昇平一怔,回头望着他,一双美目眼波流转:「发什么誓?」 李世民望着昇平绯红的脸颊低低的笑:「阿鸾亲手为朕做的鞋子,朕一辈子都穿着,好不好?」 他的眉目含带宠溺,嘴角凝着所有思念,眼前一切都仿佛像是梦幻里的景象,昇平只觉得此生最幸福的时刻就是今日,她笑意眷眷的贴在他的胸前。 同欢识相垂首,轻轻偕同宫人内侍退去,将殿门轻轻关拢。 两人在床榻上纠缠了片刻,他的喘息已重,昇平忽然推开身边的李世民,小声道:「御医说,需要保胎,不可……。」 李世民懊恼的亲亲昇平光洁的额头,低哑嗓音笑了:「朕忘了,朕饶了阿鸾就是。」 他屏住唿吸搂昇平入怀,两人并肩躺在榻上依靠对方的体温,静静享有难能可贵的安逸,她贴在他的胸前听着胸腔里怦怦跳动的熟悉声响,不惜笑容。 良久以后,李世民才笑着说:「朕在渭水之滨心中始终念着阿鸾,倒是回京的路上不再记挂了。」 昇平淡淡一笑:「皇上是想说自己近乡不情切?」 李世民缓缓摇头,望着昇平略有些小气的模样朗朗大笑起来:「朕此刻想的最多的是……该给朕的太子起个什么样的名字!」 昇平顿时有些羞涩,垂首玩弄李世民腰间的玉佩并不言语,他一把抓住她的手指:「不许乱动。阿鸾不想知道朕给太子起了什么名字?」 昇平沉吟了一下,反问:「启?」 李世民笑着摇头,搂紧昇平肩头:「这么中庸的名字怎么能适合朕的皇子,朕想好了,他叫承干!」 承干,继承干坤。思及名字中的意思昇平心中既是欢喜又有惆怅。欢喜的是,他依旧不介意皇嗣血脉是否纯正以她为重。惆怅的是,万一腹中是公主,那么眼前镜花水月终还是空…… 「若臣妾腹中是个公主……」昇平忐忑提出。李世民连日赶路非常疲倦,并没有察觉昇平心中忐忑的异样,笑着安抚她:「如果阿鸾诞下公主的话,就让那个铁嘴魏徵说一个封号就是。」 望着李世民在自己身边沉沉睡去,昇平再一次陷入无边阴暗。 她不住的抚摸腹部隆起的地方暗暗出神。明明他已归来,她却觉得依旧孤单。 如果,腹中骨肉真的只是公主,那么只能再做其他打算了。 翌日,李世民归朝后首次登朝,连月操劳的昇平也终于可以停歇,安稳过上一段平静的日子。只是不想所见的人又打破了她渴望沉寂的希冀美梦。 听见萧氏入宫觐见的通禀时,昇平怔怔回头,几乎忘记自己手中还有为腹中孩子所做的袷衣,针线与袷衣一同飘飘坠落在地。 大隋朝兵败宫倾那日,萧氏也意外留存了自己的性命。只是她留存性命的原因是宇文化及在宫倾时从中做了手脚,以假尸换了萧氏出宫。 不知何时宇文化及那个乱臣贼子竟然对美貌绝伦的萧氏起了心意,为了她,他愿亲手颠覆故主王朝,引大军入关毁了自家宫墙。 国亡后宇文化及与萧氏一同隐去,寻了一块僻静之所共同起坐。很快,中原群雄逐鹿的讯息传遍大江南北,得知李渊即将入主大兴宫后,这个已经得到美人在手的乱世枭雄又开始后悔自己曾经痛失江山,于是在聊城自立为帝,立国号「许」,并册封萧氏为皇后,稳坐六宫昭阳院。称帝不出半年,宇文化及败走魏县,又被前来营救大隋皇后的窦建德击败,擒而杀之。 萧氏被窦建德救出,心存感激。然而窦建德亦并非良人,将聊城攻克后掠走萧氏,碍于萧氏隋朝皇后的身份只能秘密将其纳为帏帐里的新宠,为并不展笑颜的萧氏,窦建德竟将原配妻子就此废弃以博开怀。 窦建德携萧氏回京到达武强县1时,东突厥处罗可汗的可敦2义成公主3听秘密奏报说萧氏宫倾后四处飘零流落在武夫身边,不觉为堂弟4明帝杨广觉得颜面羞辱,劳请处罗可汗出面将大隋皇后萧氏从窦建德手中要回,对于突厥可汗的要求窦建德不敢不从,遂忍痛将萧氏送往东突厥。 萧氏再次被转手,从隋朝故土踏入他国领地,满眼黄沙遮天蔽日,犹如她的前途般不见首尾。果然,处罗可汗乍见萧氏美貌更胜于义成公主,心中万分欢喜。他宠爱初来乍到的萧氏远远胜过义成公主,又为萧氏单独建立可敦营帐。对此义成公主心中不满,经常羞辱萧氏出宫后多次被掠,放荡□的行径有辱皇室宫闱。萧氏对此常默默忍受,不肯多加辩解。 第97页 翌年,处罗可汗突然暴毙,弟弟颉利可汗接受东突厥可汗位,同时也接收义成公主和萧氏为自己的可敦。虽然他待萧氏与义成公主相仿,却依然无法化解两人昔日仇怨,萧氏在颉利可汗怀中越发沉默不善言语。 此次唐王出征,颉利可汗被擒,义成公主在颉利可汗决定归顺时愤然不肯投靠大唐归顺。想她父亲堂弟皆是死在大唐君臣手中,如今夫君颉利可汗也是被大唐羞辱掠走,天家女子怎能再自损尊严去大唐领土受辱。 不甘愿归顺的义成公主为表贞节选择在颉利可汗临行之时自刎在可汗车辇前方,以阻拦颉利可汗渐渐消退的勃勃雄心。奈何颉利可汗唯恐义成公主的所作所为惹怒李世民,不敢上前为妻子收尸,命车辇继续前行从义成公主尸首前踩踏而去。而可汗身边的随众更是没有可汗命令更是不敢上前阻拦。 想,义成堂堂一位大隋皇家公主死后竟就被夫君这般暴尸荒野,南朝宫人随在归顺队伍尾端路过义成公主尸体时,无不用袍袖盖住自己脸面,放声悲鸣。 最终还是萧氏用白绢蒙住自己面颊,拿起三尺白布毅然跳下马车去路边将惨死的义成公主盖住脸面。又吃力的搬来巨大石块垒砌将义成公主尸体掩盖。萧氏与义成公主的所有前尘旧恨也因同一命运被瓦砾石块就此掩盖,再无痕迹。 执马伫立在队伍末端的李世民因萧氏居然敢于冒死为义成公主收尸的举动动容,命人将萧氏好生尊养,与颉利可汗一同带回长安。 离别故土已经七载有余,萧氏携染满风霜的素色衣裙和饱经沧桑的面容重新踏入长安城。长安城内,民心安乐,处处悬挂以黑色为尊的旗帜,上方书写的唐字昭显自己踏入的疆土并不是从前的大隋江山。她终于发现人非前任帝王宫也不再是当年的九重宫阙,几乎连她自己也变得不再肖似从前。 然而萧氏更未曾想到的是昇平与她的再见竟是以元妃俯视被俘臣妇的身份,她必须低身下跪,昇平必须笑颜相待。 萧氏一身突厥服饰跪倒在栖凤殿殿门口,神采宁静,再不似往日那般从容不迫,而萧氏身后是她和义成公主曾带到突厥的大隋宫人,数十名南朝宫人一见到大殿正中依旧端坐的昇平顿时不觉齐齐痛苦出声。 随义成公主出嫁离别故土二十余载的她们,日夜期盼可以归来。不料待到真归来时天地已改,国不是国,家也并非家,除了眼前的昇平,整个九重宫阙再没有任何故国痕迹。对这些宫人来说,昇平是大隋皇朝依旧存在的象徵,更是那个备受帝后宠爱的镇国公主代表的美好记忆。昇平骨子里的大隋血液是永远无法抹去的尊贵和荣耀,也是大家心底隐藏许久的故国希望。 昇平目光与萧氏的目光相接一瞬,萧氏淡淡笑了:「不曾想,我们居然还能在唐宫再见。」 「更不曾想,你如今已是突厥可汗的可敦了。」昇平望着萧氏的容貌,才惊异发觉萧氏的容貌若干年来几乎没有改变,不似昇平已觉得自己正在深深老去。 「漂泊如此是命中注定,奴婢无法抱怨为何命里会註定漂泊。」如今的萧氏不再口口声声自称本宫,自谦奴婢,可见这些年的漂泊生活已让她懂得如何进退,也懂得了安身立命的道理。 萧氏上前施礼,深深的向前下俯身,以臣属之礼拜见当朝宠妃。昇平不动声色的将萧氏手臂搀扶住,语声有些颤抖:「你我有七年未见,你可知……」你可知我为你养育子嗣整整七年。为他,我苟延残活了七年。 不能说。毕竟此时萧氏在外流落多年,不知她是否还心意依旧。若是她对大隋已经厌恶透顶,对侑儿来说,得到一个充满仇恨的母亲还不如父母双亡这个谎言带给他幸福。 昇平硬生生咽下有关侑儿的一切,静静看着萧氏,万般酸楚最终还是凝结成一句:「你我有七年未见,你可知天地已改?」 她不再是大隋朝的皇后,她也不再是大隋朝的公主,两人相扶左右,算起来都是新君的俘虏。只不过一个臣服于君权,一个臣服于私情。 萧氏默然,定定望着昇平:「天地已改,人心也早随着天地改了。」 昇平愣住,几乎不能想像眼前这个人是从前那个高傲从容的萧氏。岁月磨砺萧氏个性的稜角,如今即使没了令她忌惮的养父独孤陀,人也变得万事随遇而安的性子。 两人还在怅然,李世民突然莅临,昇平和萧氏躲闪不及只能一同跪倒迎驾,李世民登上大殿宝座安然落坐,见昇平和萧氏两人一同并立在前不由得笑了笑:「听颉利可敦说你们曾是闺中好友,朕就将颉利可敦带回和阿鸾相聚了。」 萧氏微笑,不动声色的说:「只是元妃娘娘对臣妾的到来有些惊异。」 李世民与昇平目光相触笑了:「阿鸾必定是乍然见到故人有些惊喜,而非惊异。颉利可敦,朕还有一事想要请教。」 萧氏依旧对眼前两次攻占自己家园的男子面带微笑:「臣妾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东突厥王此次归顺,朕心怀愉悦,只是西突厥……」李世民眼底顿现杀机。他并不是一个喜欢守成的皇帝,虽然接纳了原统一突厥可汗的正支嫡系东突厥,但对西突厥存在依旧耿耿于怀,此次出兵一是威慑五部联盟,另一个目的便是探知消息以待有机时将西突厥一併兼归。 萧氏坦然笑笑:「东突厥是嫡系正氏,向来自诩突厥国国王。西突厥只是少部,大唐君主既然能瞬时取下突厥国,未必需要将西突厥视为眼中钉。」 毫不明显的夸赞使得昇平心中有些说不出的异样,她低头抚摸自己浑圆的肚子,心中一沉。 昇平个性向来刚强坚毅,从堕胎后便开始多疑他人。李世民轻易将美貌的萧氏带回内宫,在人前说是为了让昇平与萧氏能够姑嫂相聚,背后是否明月有心照别枝头则无人而知。眼见他与萧氏详谈甚欢,她脸色越发阴沉。只是昇平心中如是想,却绝不肯在李世民面前流露半分惶恐,这是她最后留给自己的尊严,也是她最终不能放弃的心防。 昇平以眼角余光打量李世民的动静,萧氏则悄然观察昇平的神色,三个人各有所思,好一番轮迴纠结。 今日昇平终于有了心中最重的那个人,萧氏则步上昇平后尘扮演抢夺者的面目。宫深似海,向来都在上演你争我夺的游戏。前有虎狼后有追兵,昇平几乎不知该如何面对萧氏和长孙无垢的双重夹击。 李世民为便于由萧氏口中得知西突厥的讯息,封萧氏为故国夫人,居住内宫延禧殿可随意在内宫行走,延禧殿与昇平所住的栖凤宫只有一墙之隔。昇平只要探出身子就能嗅闻到萧氏身上特有的香气,也仿佛能看到萧氏正在自己眼前与李世民痛说颉利可汗的荒yin无道以及攻克西突厥最佳良策。 长孙无垢一次无意中与昇平提及,希望可以将故国夫人萧氏纳入后宫晋封婕妤,而昇平的态度始终模稜两可并不正面直答。长孙无垢终于发现有人可以别开昇平的独宠,想不露痕迹的招纳萧氏。 这位初来乍到的女子显然已经打破原本只有长孙无垢和昇平共同统辖后宫的宁静,端看她们最终选择,到底是先攘外,还是先安内了。 1武强县:今河北省东南部。 2可敦,可汗妻子,并非正妻。 3义成公主,隋朝宗女。隋文帝时曾和亲东突厥启民可汗的安义公主病逝。隋文帝为求继续和好与突厥关系将义成公主嫁给启民可汗。启民可汗病逝后随突厥风俗嫁给启民可汗长子始毕可汗为妻,遂始毕可汗被杀,又分别嫁给始毕可汗的弟弟处罗可汗,颉利可汗为妻。唐贞观四年二月被唐将俘虏,遂自杀身亡。 4义成公主是隋炀帝堂妹,这里为年龄合适改为隋炀帝堂姐。 半壁空凉殿前欢 李世民平定东突厥战乱班师回朝自然少不得举国欢庆共歌圣德,京城百姓也随之沾染了不少的喜气,恰逢暖春萌动,鹅黄色的嫩叶也悄然挂满枝头,长安城街面上人cháo如织车水马龙,一派欣欣向荣的繁华景象。 宫中也见桃花叠叠盛开密匝匝缀在半空,香气宜人闻嗅起来令人心中无限畅快。只是近来昇平肚子不见增大,即便脱了厚重冬装,依旧只是微微有些隆起的模样,所以也不得出宫赏花,每日恹恹的窝在床上,保护着自己腹中越发金贵的皇嗣。 两仪殿又赏赐新罗贡品命同欢去领赏。同欢临行前叮嘱栖凤宫在昇平身边服侍的宫人小心听候吩咐,昇平见她如此小心谨慎淡淡笑了:「也不必这么谨慎小心,你尽快归来就是。」 同欢不敢说出心中忧虑,只好随意回答:「奴婢实在不放心她们粗手笨脚的,元妃娘娘不要笑奴婢多事。」 昇平闭合双眼颌首,同欢只能带着一队宫人匆忙离去。 贡品从两仪殿领回,同欢携几个宫人回栖凤宫时路过宫墙拐角,远处正蹲着若干个粗笨僕妇植花培土,同欢又向前走出几步,忽然听得其中一人说:「今天听尚宫局尚宫说,栖凤宫外需多种一些石榴树,来日结子取一个多子多孙的好兆头。」 「嘁,元妃娘娘身怀皇嗣以后风头果然盖过了皇后娘娘,想那昭阳宫也不曾有过如此殊荣,还特地为她种些什么多子多孙的石榴树。」辛苦劳作的粗笨宫人并不懂得忌讳,小声嘟囔的声音使得同欢略有些得意,她停住自己脚步,探出身意想再打听一些。 「不到最后,谁又能说得准呢,你们没看见新来的故国夫人日日和皇上谈论国事?也许故国夫人才是最后的大赢家。」另有一名不忿粗妇女贴过来说。「不过说来奇怪,那个元妃娘娘我去栖凤殿送水仙时曾经见过一次,外面瞧着可不大像怀了六个月身孕的样子,倒像似四五个月的妇人,肚子只有这么大小。」这名粗妇比量自己小腹画了个浑圆形状。 其余几名粗妇瞧瞧她的动作纷纷诧异的问:「那么小?不对吧?」 「什么不对,我听说啊……」那名僕妇神秘兮兮跟几人压低声音:「连御医都说,也就是五个足月。」 众人团团将那僕妇围住,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了。同欢脸色顿时变得灰暗,心中也觉奇怪,连日来昇平时常脸色苍白卧床不起,不管如何进补也不见体态丰腴,而且总觉得腰酸,常常要以软垫靠腰才能撑起身子,动辄双脚浮肿更别说穿履步行。宫规规定有孕妃嫔月余诊检一次,虽然栖凤宫有特例,但也有大半个月不曾查过了。 莫非…… 「我听说,皇上离宫六个月,她倒怀了五个月的身孕,这腹中的骨肉也许是……」 那些僕妇说到兴起声音渐渐增大,同欢正想再探前一步将众人猜测听得清楚,身后骤然传出喝斥声:「大胆!」 僕妇们闻声连忙回头惊看,同欢亦同时回首,但见守谨在自己身后沉色,避开同欢走入拐角处,手指几个粗妇说道,「背后妄议元妃娘娘,你们几个腔子上的人头难道不想要了吗?」 第98页 同欢不觉皱眉,总觉得守谨故意压去几人非议不让自己偷听。 守谨冷色质问惊吓得僕妇们纷纷叩首求饶:「守谨司闱,老奴错了,老奴知罪!请不要告诉皇后娘娘。」 守谨见众人已经不再胡说,转回身从同欢身边离去,连正眼也不曾瞧上一眼她。同欢忍不住心中对隐秘探究的渴望,只能等待守谨走后,又上前质问那些粗劳僕妇:「你们方才说栖凤宫元妃娘娘如何?「 几名僕妇见到栖凤宫的司闱同欢站在背后,面容浮现惊骇欲绝的神情,她们纷纷摇头,「同欢司闱,我们这些粗使的僕妇哪有什么资格说元妃娘娘的是非?没有,绝对没有。」那名说元妃有孕异象的僕妇更吓得连话也说不完全了。 同欢愣住,旋即怒声喝叱:「胡说,方才我明明听见了」 只是这几人除了摇头就是缄默再也不敢随意开口,各自装聋作哑弄起手中活计。 同欢顿觉心中愤然,她们对守谨那般恭敬,她们对自己反而鄙夷装傻,她气唿唿手捧贡品往栖凤宫赶去,越走心中越觉得憋屈。 本想将僕妇们非议的话告诉昇平知晓,可人刚刚迈入栖凤殿就瞧见昇平苍白的面色,还是忍了胸中闷气,悄然将贡品放在长案上。 「元妃娘娘,这是皇上赏赐给栖凤宫的新罗百彩缎被两床,玉卺一对,各色特产贡品若干。」同欢小心翼翼将贡品奉给昇平过目,昇平缓缓睁开眼,发现眼前斑斓色彩成片花耀烦心的厉害,她撑起口气吩咐道:「你挑最贵重的送给昭阳宫一些,还有延禧殿也要送一些。」 同欢听得昇平此时还记挂长孙皇后和萧氏不禁咬牙:「元妃娘娘,与其记挂她们,还不如多多忧虑自身。」 昇平将同欢脸上的怒气看在眼里,心底一动:疲惫的转过身:「怎么了?」 同欢年纪尚小,心中藏不住什么心思,见昇平神情如此乏累心中不免发酸替她委屈,又想起受到守谨和僕妇们的挤兑哇的一声哭出来,万般委屈的抽泣:「宫里人都在议论元妃娘娘腹中的皇嗣。」 「哦,她们怎么说?」昇平语气难得的平静,只是微眯眼睛盯着同欢,只是昇平越是沉寂不发越似爆发前的酝酿。 「奴婢听尚宫局的僕妇们说的,具体谣传倒也听得不甚详细。」同欢见昇平如此镇定也不敢再哭了,她抽抽啼啼的用袖子蹭着脸颊上的泪水。 昇平淡淡冷笑,「本宫当是有什么特别的谣言,不过是些胡吣听不出原委的鬼话。皇上还没猜疑本宫,她们倒先迫不及待的鼓掌称快了?」昇平知道同欢吞吞吐吐的谣言背后必然意味着有人在指使宫人散布龌龊不堪的消息。 「只是,她们还说元妃娘娘的肚子……」同欢噤声,犹豫的看看并不隆起的小腹。 「肚子怎么了?」昇平骤然紧张,她此刻最紧要的便是腹中胎儿,若是有人敢危害她的孩子,她会毫不犹豫的出手反击。 「她们说元妃娘娘的肚子不似六月孕期。」同欢嗫嚅,眼睛惧怕的看着焦急的昇平。 昇平脸色骤变,此话虽有些无稽,但也实实在在戳痛她的要害。近来几日她明显察觉自己的身体经常疲累,肚子似乎有些向回空瘪,时常会感觉不到腹中胎儿的踢踏动作。 被触动心事的昇平蓦然一把抓住同欢的手腕,厉声吩咐道:「去,立即派人去太医院招御医入宫。」 同欢被昇平异常焦虑的神情吓得万分惊惶,她正欲奔出殿门找人传信,忽听见昇平在自己身后惨声尖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同欢脚下不稳险些跌倒,她回头张望却发现昇平此刻已经脸色灰白,正愣愣看着自己的下腹。 昇平用极其缓慢的动作掀开被子,里面的鹅黄衣裙已染满鲜血。昇平见状绝望的悽厉尖叫,同欢慌忙再向她奔去,未等到了长榻脚下打滑人已跌倒在地,跪爬过去看见大片鲜血从昇平下身涌出,顿时手脚失措不知该如何处理。 昇平身子摇摇欲坠,连支撑的力气也没有,她满手沾染鲜血欲哭无泪,继而放声悲鸣,人也如断了线的风筝般跌倒在床上。 御医再次跪满栖凤殿外,新任太医院代左判手捧沾满鲜血的病方,跪行至皇上面前呈现审阅。 媪婆嬷嬷宫人还在栖凤殿殿内来回忙碌着,可李世民的双耳几乎听不见任何声响。唯能看见代左判的嘴唇在自己眼前一张一合。他说,昇平腹中成型的婴孩是位皇子。不知何时因缺乏调理胎死腹中,而昇平竟整整拖了大半个月才命人入宫诊断。 她始终战战兢兢的生活,对所有人丧失最基本的信任。李世民今日从同欢嘴中才知,新任左判所开具的保胎药昇平从来一滴未沾,平日里的饮食更是不曾多用一口。她明明知晓自己身体已经濒临疲惫极限,却仍是硬挺到今日小产。 李世民不明白,为什么有皇帝做背后的依靠,昇平还是这么万般小心谨慎,生怕有人会趁机加害于她。李世民更不明白,为什么他已经倾尽所有,居然还换不回她的最终信任。 「元妃娘娘如果不是处心积虑日日心思沉重,万不至于损伤腹中皇嗣,更何况她不服药调理,增加饮食……」代左判院依旧小心翼翼的奏禀。 李世民立在栖凤殿外紧闭双眼,握紧双拳,十指骨节咯咯直响,由双臂至心窝已经冰冷一片。 他觉得自己确实有些倦了,连失两个孩子并非因为上天的惩罚,而是人心所害。身为孩子母亲的昇平便是谋夺孩子性命的罪魁祸首。 为何不能尝试相信他有能力保护好她们母子?给她们最安稳的天下? 这世上放眼望去,还有谁,胆敢谋夺帝王的皇嗣? 还有何事能让她如此殚心竭虑,不惜牺牲自身和孩子的性命? 明明他那么渴望孩子的到来,为什么,她依旧因为自身癥结难以保住属于他们的血脉骨肉? 李世民疲惫的负手望着殿门窗格,良久,良久。 他,征战南北,在修罗场上枉顾生死的男人,平生首次尝到被人挫败的滋味。 所有真心真意的的付出在昇平心念中那么不堪一击,所有至诚至真的情深在昇平眼底变得只剩下虚假。 李世民落寞的收回视线,没有进内殿探视,独自默然缓步迈下台阶。 或许,在昇平心中,他始终是个异族人,一个侵占她的江山,抢夺她的家园的异族人。她,永远不会相信他有足够的力量保护自己的子嗣,更不愿相信他真心想要留下她和她腹中的子嗣。她总是凭藉多年宫闱生活的惯性做出评判,继而自我防护,可于此同时,也在坚定否定他对她的爱,更否定他为她付出的一切。 魏徵昨日还在两仪殿劝他要体贴元妃。体贴?还要怎么体贴?就像他魏徵那样日日留在栖凤殿与她烹茶聊天?煮酒谈心?新年的赐宴,他们将殿门严严关起,难道不是在藐视君威? 李世民想到这里眼中升起腾腾怒气,狠狠拂了袍袖。笑话,此时此刻,他没有处罚魏徵只是不想在昇平最危急的时刻让天下人笑她不懂廉耻,为什么她还不懂,他即便再宠她,也是个堂堂的一国之君!也是个堂堂的男人! 帝王皇宫,容得她这般嚣张放肆吗? 男人尊严,容得她这样不懂避讳吗? 李世民遽然回身,受伤的眼底满是痛心,他不相信谣言,只因懂她。可她懂得他的难处吗? 是的,昇平不懂。她根本不需要任何人来保护,她只信自己。思及昇平倔强的脸庞,李世民眼底怒色再起,绝望的拂袖而去。 长孙无垢听说元妃再次小产立即携宫人匆匆而至,见李世民铁青脸色缓步外行,身后内侍也神情忐忑一旁随侍,心中发沉当即上前施礼,只是身子还没有安然拜服下,李世民已经伸手用力捏她的手腕:「你来做什么?」 「臣妾听闻元妃小产,担忧元妃和皇上的身体,所以立即过来探望。」长孙无垢察觉李世民此时正在濒临暴怒边缘,她强忍住自己手腕的疼痛,谨慎回答。 「你不恨朕?如今连苍天也在为你不平,继而惩罚朕呢!」李世民见长孙无垢依旧没有动怒,不由冷笑,阴郁面容逼视她。 长孙无垢闻言立即挺起嵴樑对李世民坚定的回答:「臣妾不恨。皇上即使永远不亲近臣妾,臣妾也甘愿为皇上守护皇嗣。」 李世民定定看了长孙无垢半晌,眼中布满怀疑:「你会甘心养育他人的子女?」 长孙无垢跪行两步,爬至李世民面前,用自己温暖双手包住他的宽厚手掌:「臣妾不敢隐瞒皇上,其实臣妾也有嫉妒之心,但万万不会为自身伤及皇上的任何子嗣。」 「你不怕朕会有朝一日废了你?」李世民反攥住长孙无垢的手用力掐紧,几乎捏碎她的手背骨节,长孙无垢坚毅脸庞高高昂起,眉头也不肯皱一下,轻轻摇头:「但求一日陪伴君侧,臣妾终生无悔。」 李世民不由愣住,静默良久,方才甩开长孙无垢的手,双眼茫无目的的走出栖凤宫,长孙无垢回首张望仍有御医嬷嬷进出的栖凤殿,垂首沉吟一下,最终还是扭头追赶李世民离去的背影。 夜半时分,栖凤殿里灯火摇曳,殿内四周弥散挥之不去的苦涩药味,同欢小心翼翼的将紫砂药盅盖掀开,倒出一些药汤在翡翠盏里,又轻轻的端在昇平面前。 良久,昇平仍不愿睁眼服药,同欢无奈只能小声唤她:「元妃娘娘,该用药了。」 床上的人脸色苍白喘息微弱,几乎濒死,可还是不愿起身服药。 同欢掀裙坐在床榻旁,以银匙舀起药汤吹凉再餵昇平,双眼闭拢的昇平死死闭合嘴唇不肯服药,药汁顺着唇边蜿蜒而下直入衣领,濡湿藕枕大片,同欢连忙用丝帕为她擦拭腮下残留的药。 同欢见状哽咽的颤抖:「元妃娘娘,奴婢知道腹中皇嗣没能保住,元妃娘娘心中难过不想服药,但元妃娘娘还有皇上,还有奴婢,万不能就此沉疴不起阿!」 仿佛没有听见同欢的低泣,昇平一动不动的躺在榻上,连最虚假的悲恸也不愿做与他人看。只是木讷的如同僵硬的尸体,默默睁开双眼,直直的望着头顶帐子。 悲恸也要有人肯于感受才会心疼,如今疼惜的人不在,她即使悲恸伤了心肺又能如何?谁来怜惜,谁来体会? 那日昇平周身浸满鲜血时,李世民不在。她明明能听见他在殿外的步履声响,明明能听见御医在与他悄声禀奏自己小产病情,却不见有人推门而入抱起她言语安抚。 笑。满腹的疼痛,比不过心头他所作所为刺上的温柔一刀。昇平除了轻轻吩咐宫人将殿门锁死,再不想见李世民一眼,还能如何平復自己心底几乎致死的疼痛? 昨日百子嬉戏床帏已由懂事的宫人摘去,换上平日常用的赤红色钤铛的帘帏,似极了她那日下身涌出的血色无边无际。她不是不想睁眼,只因自己睁开眼便想起那日最后相见的孩子。 血满金盆,他独坐水中紧闭双目,周身上下一片腻白。他静悄悄的来到人世,又静悄悄选择离去,明明是她的骨肉,却连相认也不曾有过。 第99页 昇平知道,自己此次小产朝堂上必然会非议四起。不用魏徵入宫传递消息,她也清楚会有越来越多的奏章劝说李世民广纳妃嫔,雨露均沾,以谋更多的子嗣。 趁昇平小产,长孙无垢已经尽快为皇上招纳了许多女子。北周太傅韦孝宽重孙女韦珪1,大隋前朝公主杨吉儿2,隋朝大将阴世师的女儿阴氏3,每一位都是绝色才女,每一位都如同长孙无垢般温婉贤淑。满朝文武无不感慨贤德皇后的大度和贤淑,连姓氏忌讳也可以为之妥协。 在朝臣心中,无论李世民是多多宠幸新入宫的多位佳丽,抑或是怜爱独守昭阳殿几载的长孙皇后,甚至哪怕是垂青高丽进贡的番邦女子都能得到盼而不得的皇嗣。唯独昇平,元妃,是个无法顺利诞育皇子的女人,何必浪费帝王本就为数不多的恩宠。 昇平知道,李世民那夜没有去昭阳宫,而是留在两仪殿批阅奏章。本该高兴的她又听闻他身边彻夜伫立研磨的人是长孙无垢后,心中的无限喜悦瞬间变为酸楚黯然。 他一日能避开美色环绕,是否可以终生不沾宫眷?当然不能,要求帝王守身本就是一场贻笑天下的笑话,昇平不敢信以为真。 昇平小产一事犹如后宫秘事,说的人犹犹豫豫,听的人遮遮掩掩。唯独同欢还是一如既往容易落泪,见昇平不愿服药总是哭。 偶尔,昇平也会痛恨自己。为何宁可自身煎熬反覆情绪,也不去服用太医院送来的保胎药?为何不能学会放弃自我信任李世民会照拂她们母子?为何要装作不以为然,独自一人负担所有的内心疼恸? 答案唯一,终究还是骨子里她只信自己。歷经宫倾宫杀的她已经再难相信任何人,任何事。这般自私发现使得昇平越发愧疚,对未能睁眼看看周遭的孩子,对被倍受折磨濒临崩溃的李世民,甚至对她自己都不敢迎视面对。 可如果苍天再予她一次重来的机会,她依旧会毫不犹豫的如此戒备。 相信两个字寥寥不过十数笔,却是她这个歷经生死的人最不易书写的。 身上流淌属于独孤皇后的血液,使得昇平深深明白夫妻生死相随只是句笑话,更让她深深明白权利能赋予的宠爱终会因君王心境变更而消散。天地间再无私的情深意重也只是在没有伤及自身皮毛时的美轮美奂梦想,若需抉择,情爱最终会被君王无情捨弃。 他先是帝王,而后才是男人。 「元妃娘娘,元妃娘娘醒醒,皇上来了。」同欢欢快的在昇平耳边唿唤,而后欣喜的看着李世民匆匆入内。 偏昇平不愿睁开双眼瞧见这个心底挂牵许久的男人,整个人依旧沉沉无声无息。 更漏声响,滴滴入耳。他在帘帏外默然负手伫立,她在床榻上缄语不起,大殿内万般寂静,两人隔了重重纱幔将自己无边心事隐藏,唿吸也变得有些凝重起来。 李世民终还是忍不住心中难过,许久后才咬紧牙诘问:「怎么,阿鸾不想与朕说些什么吗?」 昇平缓缓睁开眼,望着眼前多日不见的熟悉面孔冷淡了语气:「皇上要臣妾说什么呢,恭喜故国夫人萧氏晋升为婕妤?」 她沉睡的太久,以至于对手招式接连而出,根本不再留有给她独活喘息的机会。 李世民顿住,定定望着昇平:「你究竟要怎样才能懂得相信朕?」 昇平微微冷笑:「相信?」她霍地坐起,勐然将自己身上的锦被掀开,披散长发瞪着他,「臣妾满身是血、腹中绞痛时皇上身在何处?臣妾痛失骨肉、心中悲恸时皇上又身在何处?」昇平冷笑:「臣妾最痛恸时,皇上在与皇后挑灯共同批阅奏章。臣妾最需要皇上时,皇上在聆听萧婕妤讲述西突厥秘史,皇上不妨告诉臣妾,臣妾怎么敢相信皇上?怎么才能相信皇上?」 李世民捏紧昇平的手腕,冷冷拽到自己眼前:「那朕问你,为何你宁愿拖着病体也不愿命令太医院来人诊查?为何你明知自身孱弱不能保住皇嗣仍不肯服药调理?为何朕明明说过会许你一切,你还是不相信朕?」 昇平冷笑,浑身抖作一团,咬牙一字一句道:「皇上许诺过的誓言,可有一项应验过?为何臣妾不敢服药,那是因为臣妾唯一可以仰仗的夫君正在渭水征战,除了他,无人能保护臣妾母子安全!」 李世民攥住昇平的肩膀,企图唤醒她已经混乱的神智:「但朕已经回来了,你为何还要这样勉强自己?你知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怕什么?」 是阿,到底在怕什么。其实究竟为何恐惧连同昇平自己也不知晓。 因得到帝王宠爱过于容易,才会唯恐失去。因知晓宠爱必然会失去,才会不甘惨澹收场,才会惧怕结局。李世民在昇平面前次次失信,她已经不敢再相信帝王诺言,可不相信他的挚诚,放眼望去又无人可再深信不疑。 矛盾,所有的矛盾丝丝绊绊扭结成网,密密将她围困起来,像陷入猎人陷阱的兽,四处突围,四处碰壁。 昇平绝望的目光扫过李世民刚毅的面庞,曾经无比熟悉的面容越来越模煳,不再似从前许诺后位的他,又似与皇后对笑的他。忽热忽冷,如同两人。 昇平惯于不甘示弱,却不得不承认,此刻自己几乎不知该如何走下去。 「臣妾也不知道,到底要怎样才能寻到看空世间情爱的最终退路。」昇平放弃心底的反抗终于认输,眼底有温热的水缓缓顺眼角流下。 李世民魁梧的身影压住所有光线,没有看见她的孤单示弱,只是定定望着没有生气的昇平继续质问:「你连信任朕一次都做不到吗?」 昇平缓缓摇头,倔强的用枕边蹭去眼角的泪痕:「不是不信皇上,是臣妾不信自己。」她虚弱的笑笑:「若是臣妾一辈子不能诞下皇嗣,皇上又能在栖凤殿驻留多久?三年?五年?十年?」后宫女子的保障永远就是子嗣,没有子嗣,宠爱变得飘忽不定,也许今日是帝王眼前最珍惜的妃嫔,也许来朝就变成北宫废弃的一名惨妇。 李世民脸色骤然剧变:「你还在认为朕只是为了皇嗣才宠幸你?」 昇平直直望着他:「不是吗?」如果他不是为了她腹中的皇嗣,为何口口声声反覆提醒她皇嗣如何珍贵?又为何又在皇嗣堕胎后不曾入内探望心怀丧子之痛的她?」 李世民愤怒的脸立即扭曲起来,狠狠咬牙切齿:「若是朕为了子嗣,朕可以宠幸后宫任何女人,而不单单是你!」 昇平轻轻的笑了。他终于说出了心中隐藏的万般纠结。他以为施捨给她的宠幸,她就该笑着感激这个天大的恩惠。皇帝与妃嫔,用得着什么专情真意?不过是施捨与怜悯罢了。 但昇平要的不止这么多,她更想要一个男人对女人的承诺,一句我愿护你一生。 从前那句倾尽天下还是帝王才会许给妃嫔的承诺。 我以性命护你一生才是痴缠男女之间的郑重情话。 昇平只求一生有所安虞依靠,一生再不用颠沛惊吓,他是帝王,她甘愿为妃嫔,他是农夫,她甘愿为庶人,却不愿听一句,「朕已尽力。」 呵,身为九五之尊的他必然不明白,为何她贪恋自己明明得不到的东西,而鄙夷他给予的万般宠爱。更不会明白她为何明知帝王是他,他便是帝王,却仍执意求一句只属于他的允诺。 眼前身穿帝王龙袍的李世民,只是勃然大怒为何自己的嫔妃不听圣训,居然胆敢反驳九五之尊的颜面,永远不会知道,她心中真正渴求的是什么。 若是,他们不是帝王与妃嫔该有多好。永远不用屈低她的尊严,永远不必挑衅他的威仪。静静等待岁月慢慢度过,等待相守到老。 昇平无力的喘息着,感觉自己身下正在不断涌出鲜血,流血带走身体所有温热,她已经再没有力气与他争辩,只能微笑的闭拢双眼。 李世民发觉昇平的虚软无力,俯下身握住她的手掌,声音悲恸低哑:「朕已经给阿鸾所有了,为何换你一次真心开怀这么难?」 昇平嘴角上扬,仍是不语。他总是在承诺,却从未兑现过,让她如何开怀? 李世民慢慢抚摸昇平的眉头、双睫,一点点顺着脸颊至下颌,最后停在她的双唇,轻轻触碰,狠狠的吻住她:「即使这次孩子没有保住,朕依然不会放弃,朕永远都不会放弃!」 昇平心头一凉,连嘴角的笑容也凝结收敛。 说到底,她仍需要为他诞育子嗣。这是他留下所有宠爱的唯一理由。 1韦氏,名珪。出身京兆韦氏,是唐代最重要的十大家族之一。曾祖父韦孝宽式北周太傅,尚书右仆she。祖父韦总北周骠骑大将军。父亲韦圆成隋开府仪同三司、陈沈二州刺史。叔父韦匡伯隋朝尚衣奉御。三叔韦圆照,娶隋朝丰宁公主为妻。韦氏乃长房长女,身份高贵,幼年嫁给户部尚书李子雄儿子李珉为妻,李珉随父起兵谋反被杀,韦氏待罪入宫被李世民纳为夫人。唐高宗时期又以纪国太妃身份陪同高宗武后前往泰山封禅。 2杨吉儿,隋炀帝之女。但并非正妃所生,自身经歷也与坊间传闻不同。她一生落寞,并不受李世民宠爱,所幸生育一子李恪,晋封淑妃,晚年早卒。 3阴氏,其父阴世师,隋朝骠骑将军,左翊卫将军。李渊太原起兵后,三子李智云被阴世师所害,阴世师又将李渊祖坟发掘,毁掉李家家庙。李渊入长安后擒拿阴世师杀之报仇。阴世师女儿阴氏嫁给秦王李世民。生育第五子李佑晋封阴德妃。后因李佑叛乱被牵连降为阴嫔。 人道春尽心渐凉 春日暖融,徐风微微拂面,长孙无垢与守谨一同在御林苑散步赏花,深深唿吸深宫内苑难得的清新花气,御林苑嶙峋怪石四周可见白若霜雪的玉兰,粉如蔼霞的桃花,间或有一缕绒黄迎春明媚动人。 长孙无垢难得心情如此惬然,裙装也换上了少见的灼灼艷粉,这件春装袖口宽广垂地,裙摆缀含苞待放的花朵插绣,每每前行如同桃花绽开款款生姿。又用一支桃花簪挽住乌云髮鬓,留长长白晶璎珞垂于脸侧随风而动,恰能遮住娇羞神态,如此妆扮不觉温柔入心。 「皇后娘娘今日的妆扮皇上必然喜欢。」守谨含笑道。 连日来李世民对长孙无垢已不再假以颜色,允许她围在自己身侧随意走动,明眼人无不能察觉昭阳宫皇后翻身之日已经指日可待,更因两人动作言语渐渐亲昵,为先前疏离的夫妻情分多添一分暧昧。 长孙无垢拥了拥自己身上外罩的桃色长裳淡淡嘆息:「如果皇上的目光果真能在本宫身上停留,哪怕是日日如此穿戴也未尝不可,只是,皇上究竟是否在真心注视本宫,就连本宫自己也不知晓。」为了能将昇平淡出皇上视线,长孙无垢已经为自己树立太多的暗藏障碍,恐怕即使来日昇平落势,真正后宫受宠的人也未必能轮的上她。 「皇后娘娘何必对这些琐事忧虑,皇上不是天天与皇后娘娘一同审阅奏章吗?后宫虽然充盈了,但都比不上皇后娘娘为皇上真心解忧,皇上一定会知道的。」守谨含羞笑道:「更何况昨日在两仪殿上皇上龙颜大悦,那笑声,连我们这些守在殿外的奴婢也知道皇上必然是开怀至极才会如此。」 第100页 长孙无垢听完守谨的劝说,依然愁眉不展,她苦笑了笑:「你焉知他不是在笑给天下人看的?」 守谨顿时噤声,讶异的看着长孙无垢无奈的面容。 长孙无垢独自一人徐步桃花海中下轻声长嘆:「昨晚,哥哥又给皇上递上疏议,劝说皇上为求子嗣帝王需雨露均沾,如今朝堂上文武百官都知道萧婕妤只是陪同圣驾研讨西突厥征战事项,皇上又厌恶拓拔丽容往日骄横不喜欢,阴氏虽好却又有世家之仇横亘在中,杨氏偏偏姓了一个杨字让人不甚放心,哥哥在此时如此奏本,更是无人不知哥哥的司马昭之心了。皇上,笑的是这个。」 守谨脸色一红,立即明白长孙无垢忧虑的心事。 本是夫妻闺房之事,邀夫君入闺房者怎能是朝堂上的大臣?皇上以此为笑柄,自然让皇后娘娘的颜面无存了。 守谨犹豫了一下立即回道:「如此倒也无妨,皇后娘娘与皇上是结髮夫妻,谁人敢嘲笑皇后娘娘有心请皇上过宫叙情?」 说到过宫叙情,长孙无垢脸颊透出绯色霞晕,垂低了眼帘:「本宫宁愿远远对着皇上,也不愿他鄙视本宫半分,你知道吗?」最后半句仿佛低低问着心上的那个男人幽幽嘆嘆。 长孙无垢如此行事何尝不是另一种变相高傲,简直是一种已经谦卑到骨子里的傲然。她宁愿默默守护心中那片荒芜渴望甘霖,也绝不愿被夫君鄙夷嘲讽失去挺直嵴樑的能力。只是世间人皆不懂她的心,就连他,怕也是不懂的。 主僕二人背后响起几下清脆的掌声,漫天花雨飘零中盛装的长孙无垢蓦然回头,只见李世民正负手在花雨的尽头睨着自己。 他戏嚯的笑着:「皇后好兴致,专在此等朕路过……」 长孙无垢知李世民笑极便是怒极,她当即俯身下跪:「臣妾从不曾刻意等待皇上。」 他龙纹的长履迈步入了她视线,那双龙头正桀骜盯着敌人嘲笑,这绣工异常熟悉,长孙无垢曾无数次从元妃手中见过。 李世民薄唇噙着似有若无的笑:「昨日长孙尚书让朕宠幸皇后的奏章使得皇后一夜欣然未睡吧?」 乌黑髮鬓颤颤抖着,长孙无垢咬住嘴唇不敢分辩。 李世民的语气里蕴含了太多不满,长孙无垢聪慧异常怎能听不出来?一介堂堂帝王,宫闱中是否宠幸皇后居然会被朝臣耳提面命,她心中怎么不会忿恼?兄长长孙无忌此次按捺不住沉稳想为她争一次雨露恩宠,却不知反使得她在皇上面前丢尽了颜面,看来,先前诸多努力又是白费了。 「既然长孙尚书如此企盼朕驾临昭阳宫,朕也不能驳了他的满怀好意,还有两日就是五月初一,昭阳宫准备迎驾吧!」李世民眼底不见丝毫欢喜神情,仅仅是随意吩咐而已。 长孙无垢的脸色越发难堪,顿时委屈得连谢恩两字也难开口,她双臂伏地,身子不住的颤抖,不知是否要接下这屈辱的安排。 守谨在长孙无垢身后见皇后不曾谢恩,只能重重叩首替她谢恩:「昭阳宫迎驾,谢皇上恩典!「 一串无痕水珠落在青石砖上,悄无声息的。坠落眼泪的长孙无垢红着眼圈低头谢恩,轻声道:「臣妾谢皇上恩典。「 李世民拂袖而去,只留长孙无垢一人郁郁的跪在地面久久不曾起身。 不单单因为皇上随意召幸昭阳宫藐视了自己,更因为他去的方向是栖凤宫。 他的心中终究还是更惦念那个女人。 昇平失血过多只得倚在床上休息,人也倦倦的不喜欢多加言语。同欢和宫人也只能蹑手蹑脚的在大殿行走,生怕发出一丝声响惹得她又伤心难过。 无人不知,萧婕妤近来盛宠不衰,在两仪殿日日陪王伴驾,韦氏懂得书画,更是常常与皇上临摹前人山水美卷。阴氏的美貌曾惊得画师不敢动笔,杨氏更是擅长针线日夜为操劳国事的皇上fèng制长衫,就连皇上最为厌恶的拓跋氏也极其顺利的提升至才人位份专侍随皇上外出,皇后长孙氏自是不必再说,每日若无她跟着皇上随批阅奏章,皇上甚至连两仪殿也不愿驾临。 大唐后宫突然呈现前所未有的热闹,使得春日变得刺人眼目起来。 在这样繁花似锦的大好春光里,刚刚丧子的元妃只能一个人躲在胭脂美锦的寒寝中,孤寂的数着上面的朵朵团花怔怔出神。 绚烂华美的锦被失去一人的温暖,连取暖也变得吃力起来。宫深殿冷,昇平手脚总是冷冰冰的,如同堕入如冰深井难以温热全身。她伸出苍白的手指在光滑锦被上的花瓣清扫,花瓣红艷似火却再不是她最心仪的颜色。这缕艷红犹如册封元妃那日礼服的浓重色彩,带着他给的无限宠爱一同披在她的肩头。这宠爱来的快,去的更快,眨眼间,他已不再是她的。 忽地心底剧烈疼痛,模煳间又觉得泪盈眼眶。 昇平凄冷的笑,硬生生将自己眼底的泪顿回眼底,她无声的闭上双眼,在心中无息的微笑。笑自己痴傻,笑自己无知,笑自己居然还会相信君王有专情。她仰起脸,脸上的笑意慢慢扩大,继而噎住喉咙,剧烈的咳嗽起来。 不知不觉中,她已近二十七岁,从十五岁及笄,至此已虚度十二载春秋。岁月在宫倾宫杀中静逝,不觉已过经年。还需要在这座宫阙里挣扎多久,才能盼来一日平安安稳? 她不知道。她更不知道,究竟何时她才真的能做到心若死灰。 李世民负手由殿门而入,同欢悄悄下跪被他以手势阻拦。栖凤宫众宫人早已习惯皇上在殿门口如此凝望元妃,所有人静静的退去,留寂静给他们。 那日争吵后,他与她负气而散。李世民曾经几次伫足在栖凤宫外直至深夜也不肯离去,他静静看着窗子上昇平的落寞身影出神,直至栖凤殿内宫灯吹灭才默然回身。 他从不入内与她争辩也不解释为何自己不肯离去,只有身后一干内侍焦急的陪同皇上守候在此,再无声嘆息随着皇上离开。 今天,心中太过想念昇平的李世民终耐不得冷战,整个人殷勤切切的闯进来,正迎上昇平一脸漠然的望着他,原本凝结在心中的诸多相思,也变成因愤怒发出厉声质问:「你为何不肯接受朕的旨意?」 在诸多朝臣的逼压下,李世民不得不做给天下人看。他与韦氏绘画,所想是昇平为他研磨的那个独处生辰。阴氏肖似昇平的双眸让他总会忘记自己身处何地。还有那个杨氏,只因一个姓氏也让他倍感亲切。 只是李世民如今必须召幸长孙无垢。对所有女子的留恋他心底都少有愧疚,因知她们根本无法盖过昇平的一切,唯独长孙无垢不同。 长孙无垢是正妻,是大唐母仪天下的皇后,她身下的宝座是昇平最为介意的许诺和保靠。他宠幸了长孙无垢意味着昇平从此再没有希望可以期冀。 懂得昇平的他在召幸皇后之前,先授予元妃最崇高的荣耀:赐修缮杨氏皇陵,并亲手题匾「严慈恩在」。他已经愿尊她的父皇母后为自己的,难道她还不明白他的真切心意? 昇平悲哀怜悯的看着李世民因愤怒扭曲了面容,淡淡的向前欠身施礼,并不带有一丝笑容:「臣妾谢皇上赐修杨氏祖陵。」 此时李世民身上明黄色的龙袍分外刺目,她根本不想迎视,也无力迎视。这种无尚荣耀只有皇上给的起,只是他忘记了,这份荣耀她根本承受不得。 李世民俯身靠近昇平:「朕做这些都是为了阿鸾,为何你还不懂朕的心?」 昇平抬起视线与他炙热目光对视,漠然反问:「皇上难道不是为了要宠幸昭阳宫,才出此策安抚臣妾情绪的吗?」 一针见血,她犀利的指出他隐藏的平衡,使得李世民颜面全无。 所谓盛世恩宠是明知来日需刺一刀在她心头却先施捨的金疮药。为何他笃定她已经被情爱迷濛了双眼,根本看不出来呢? 李世民确实有些恼羞成怒了,他顿时站起,半晌才冷冷笑了:「元妃,朕赐予的赏赐,后宫没有妃嫔不感激涕零,唯独你,从不在意朕!」 昇平觉得自己又看不清眼前这个曾许了她一生的男子了。他的百变,他的易怒,似乎都因为自己身下的帝位而更改。她竭力让自己心平气和的回奏:「皇上既然觉得臣妾不在意,可以去找在意的妃嫔。」 李世民直直望着昇平,愤怒的指着她的眉间:「为何你就不能乖乖听朕一次话?为何你就不能为朕折断你那副可笑的傲骨?」 「因为臣妾此刻身上除了可笑仅存的尊严,已经再没有任何长物了。」昇平想要还以李世民微笑,却发觉,如今微笑对她而言已经是难如登天。 李世民的目光从未如此悲愤,昇平与他对视,面无表情但觉心中剧恸,他深深凝望倔强的她一眼不觉中语气低了两份:「阿鸾,只需你只对朕一人说声错了,朕立即不再去宠幸任何人,好吗?」 昇平双睫压低在脸颊上投过两轮阴影,嘴角渐渐上扬,身子并没有动,似在犹疑。 见昇平身姿不动以为她有心缓解,李世民顿时欣喜若狂,蹲身抱住她孱弱身子紧紧钳制在怀中:「只需要你相信朕,朕可以许你所有。」 昇平万分想点头微笑。他的甜言蜜语一如既往能打动她脆弱的屏护,能催使她相信所有一切都是自己在杞人忧天,他与她终还是能盼得白首。但李世民身上的那抹明黄色刺眼,恐怕任任何人也无法忽视眼前人的身份,正在提醒她究竟什么是帝王尊贵。昇平面容上渐渐露出笑容,悽美而悲怆。 他会真的放弃宠幸长孙无垢吗? 当然不会,尚书长孙无忌会因此再次上疏,他身为帝王,为平臣忿必然会与长孙无垢合卺生育皇子。 他会将后宫那些妃嫔们驱逐吗? 当然不会,他是帝王,是开创大唐万年基业的帝王。他不会如同昇平的父皇那般屈从母后,更不会如寻常百姓一样只与元妻同生共死。 他会为她寻求一方安稳天地吗? 还是不能。明明知道她心中渴求自由,但他的个性永远不会放手任由她远离。他最善于用帝王惯用的威仪镇压身陷情爱的她,根本不容他人置喙。 昇平缓缓的摇头,用最疲倦的声音说:「臣妾一生只做错一件事。」她望着他,见他赤红的双眼蕴满泪意:「就是在宫倾那日不曾自尽成功。」 一句落寞求死,心哀已绝。李世民深深震撼。一滴不可见的泪由他眼中滴在昇平脸颊,滚热的融进她的眼底,因为那里也是蕴满泪水,一缕清澈顺着眼角蜿蜒而下。 他以为,那道泪痕是自己的悲恸眼泪,谁知她在笑,笑自己终于找到理由可以痛快的哭上一回。如果那时昇平能够顺利自尽,对李世民终生所留下的记忆不过是个恨字。一定不至今日此地再心伤黯然,甚至连胸怀中的爱有几分几两也被他剜出品估。 昇平竭尽全力再次缓缓摇头:「臣妾没错。皇上请去昭阳宫吧。」 李世民身子一震,怔怔看着她仿若不认识般,直至昇平背过身去才再次暴怒的起身,用力将她扔回床榻,昇平跌撞在床榻上,坚硬的嵴背几乎被床榻撞裂。 第101页 他脸色阴郁,冷冷道:「好,朕一定让元妃心随所愿,元妃等着朕的好消息吧!」 是夜,未及五月初一,皇上莅临昭阳宫留宿,长孙无垢承宠,翌日赏赐合卺一对,玉枕一双,晋尚书长孙无忌为司徒,赐世袭罔替党项公。 四月三十,皇上临幸韦氏,翌日晋封韦昭仪。赐韦氏先祖修缮陵墓,并赏户邑三千。 五月初八,皇上留宿神武殿,阴氏获宠,晋封昭容正二品,赐神武殿更名毓麟宫。 五月十八,拓跋氏承宠,未晋封,仍以司闱身份服侍皇后。 五月二十七,杨氏奉诏入甘露殿,七月初八,彤史记载有孕,晋封淑妃。 心若死灰的滋味,原来是这般苦涩。昇平伫立在冰冷的栖凤宫第一次知道当父皇再不肯踏入昭阳宫时,母后的心境究竟是怎样的凄冷。 七月末的栖凤宫,梧桐树已高耸叶茂,原本应闷热的天气却因心境而变得冰冷。她默默坐在廊下,独自感受心中空荡的安静,不,连她身外也是安静的。宫人内侍因眼前形势不明放慢了忠诚的脚步,更有往日与别宫它苑妃嫔来往密切的宫人开始战战兢兢求去。 昇平知道,也许她该自请去北宫了。毕竟这宫中已经再没有容她立身的理由。甚至连那些日夜服侍她的人,也未必是一辈子乐于跟随的。 蔚蓝色天空里,一只孤鸣的小雀展翅而过,在那抹蓝色里,划过一丝阴郁的颜色,缓缓的,缓缓的淡离视线。 就像那个人,渐渐的,离开了她的眼前。 昇平以为,她和李世民就此算别过了。毕竟他不将她打入北宫是念在旧国公主的身份,她自己是明白两人此生不会再见了。 谁知,她和他再见竟是在侑儿的病榻前。 终日陪伴侑儿玩耍的奶娘见夏夜凉慡惬意,就领了侑儿在黄昏时分在御林苑放飞纸鸢,顽皮的侑儿手抓纸鸢丝线不肯放手,一味的向前奔跑。奶娘宫人连跑再追根本来不及抓住侑儿,跑着跑着,阿的一声人已踩空跌落在地。奶娘上前检查觉得侑儿并无大碍,也没有当即传御医入内诊断。侑儿当日深夜开始高烧不退,服了奶娘自治的退暑西瓜冻也不见效用,甚至连自己平日里天天都要喝上一碗的绿豆沙也不能再吃。最终奶娘觉得事情隐瞒不过只能通禀皇上和元妃知晓,并传太医院御医入宫诊断。 焦急的昇平低垂身子贴在侑儿身侧,用脸颊贴了贴侑儿的额头,只见小脸滚烫的厉害。 奶娘战战兢兢回道:「代王昏沉已有大半日了,怎么唿唤也不见清醒,元妃娘娘,奴婢该死,请元妃娘娘恕罪。」 昇平心中已经满是恼恨,但她并不多言,此时再给奶娘任何责骂都无济于事了,救回侑儿要紧。 得信的李世民携内侍们匆匆而来,入殿门正与床榻胖的昇平对视,两人几乎同时愣住。自那日争执后他们再不曾见过,中间一月有余李世民又与几位婕妤昭容相处频繁,昇平心中已经漠然,再见面,除最初的惊讶很快表情回復漠然。 李世民停顿脚步,而后又迈入殿内,两人固守各自的矜持不肯相互搭言。 同欢见状命宫人为皇上送来茶盏,李世民面无表情的挥手,垂首望着床上病着的小人儿,双眉蹩在一起。 忽然侑儿脸色异常惨白,嘴唇开始不住抽搐,甚至全身颤抖成一团,嘴里更是发出咯咯声响。昇平骇然,立即将侑儿抱入怀中,她回身悽厉责问:「御医怎么还不来?快,再去太医院催!」 李世民知道昇平是关心则乱,他立即沉声:「你先将代王放下,不必如此惊慌。」昇平不肯放手,只是觉得侑儿全身冰冷脸颊滚烫,抱着瘫在自己怀中的侑儿任由同欢如何讨要,也不肯交给别人。 李世民一步上前,用力将昇平双臂打开,他利落将侑儿放置床上,以手背试探他的额头,冷冷道:「先去浣洗一块干净丝帕用冰镇住,等御医来了再说。」 昇平望着眼前忙碌的宫人内侍,神情万分焦急,看着李世民手掌握紧侑儿的小手,为他擦拭额头冷汗,心中砰然一动。这个场景似极了她曾幻想过的父子和睦的景象,她也是在一旁悄然微笑。偏偏此刻眼前的两人并没有丝毫血缘,若她腹中的那个子嗣不曾离去,他也会这般慈爱对待吗? 此时正值深夜,太医院代左判已出宫归家,再来奉诏诊治难以瞬时赶到。唯独几名值夜的御医急匆匆进门,见皇上和元妃同时在此,他们立即慌乱的俯身以额触地施礼。 李世民挥袖:「不必见礼,先诊治代王要紧。」 为首御医沈如是得旨,忙上前为杨侑诊治,李世民伫立起身,冷冷望了一眼昇平,转身又坐在长榻上,依旧沉默不语。 沈如是诊脉许久,频频捋着下颌的鬍鬚。代王杨侑的脉象有些异样,似乎不是简单的伤寒之症,更不是摔伤所致……他皱眉回禀:「皇上,代王此病来的蹊跷。」 昇平全身陡然紧张,整个人都绷紧了身子。李世民冷冷看了一眼昇平,宽大的手掌握住她的缓缓开口:「究竟怎样蹊跷?」 「臣诊断代王体质康健,不该有急火攻心之兆,而此症来得怪异,不似寻常伤风症状,似乎有什么异物阻碍了代王身心血脉。臣恳请能开代王衣衫进行检验。」 李世民沉默,旋即点头:「准。」 沈如是向元妃告罪,得到允许后转身将杨侑衣襟打开,此时的杨侑浑身已经红涨异样,他虽然昏迷却不停用手指抓弄胸口的一个红色脓包。沈如是顺着杨侑动作仔细检查,发觉此处脓包上有一黑细针孔,针孔极细,如果不是认真凑到近前去看,根本不会发现。不需多说,他的冷汗已涔涔而下。 沈如是在太医院食用皇家供奉不过三载,之前在民间开办行医馆。他虽医龄短浅,却见识了许多宫内太医院御医们都不曾见过的龌龊病症,更知道许多风流逸史背后的谋害手段。此时眼前代王杨侑身上的症状,正同民间贵妇常常加害妾室所生女婴使用的手段一模一样,也正因如此,他知杨侑此次并非摔倒致伤,很有可能是被内人加害。 沈如是将代王仔细的翻个身,又全身检查一遍,他发现杨侑下腹,嵴背,肩膀都有若干脓包隆起,有的已经年代久远,脓包变成了黑痣掩盖了上面的针孔,不再能查出其中是否还有针眼,有的是新近落下的疤痕,平日里被中衣掩盖,寻常人根本发现不得。 沈如是缄默的回头,有些不好开口,他面带犹豫神情似说不说的吞吐模样,昇平和李世民几乎立即明白,李世民抬手一挥命宫人和内侍退出大殿,而后同欢将殿门反锁,只留下李世民,昇平和沈如是三人在内殿沉色不语。 一时间大殿陷入一片死寂,宫灯拖曳着三人身影,浓重得犹如千斤重。 沈如是神色郑重的向昇平和李世民抱拳叩首:「代王此症并非傍晚有意摔伤,而是有人暗中将针灸用的细针扎入代王身体,原本这些针尾部略长,不曾游走心脉,只是代王今日这一摔,将心口处的针尖顶进皮肉正卡在心肺之间,心肺插有异物才会引发高烧不退。」 李世民沉思不语,半日才又开口:「是否还能治癒?」 沈如是缓缓摇头,「针灸所用的针细长易断,想取出,除非开胸取物。」1 昇平勐地拍案站起,「你居然胆敢用烂术诊治代王,居心为何?」 开胸取物在隋唐皆是游医使用,正规医所无人胆敢擅动,内宫太医院更是对此旁门左道不屑一顾。沈如是此时提议用烂术来诊治代王,几乎是将侑儿性命视为糙芥。 李世民握紧昇平手指安抚她的情绪,定定望着沈如是:「把握几层?」 沈如是叩首坦言:「一成把握。不过如果不做开胸取出绣针,恐怕此针会游走血脉,届时代王性命才真的堪忧。」 做是死,不做也是死,根本没有第三条路可以选择。昇平此刻几乎乱了心中分寸,她无助的看向身边的依靠,李世民回身将她抱住,语气异常温柔:「若是侑儿是你我子嗣,朕也会让他去做。」 昇平恍惚抬头,对上李世民镇定的目光,心中明白他为何突然说出这样不着边际的一句话。他倾向做开胸取物,不过又不愿让她误解自己心怀他意。 他定定的望住她给予全部坚定的力量,淡淡说:「若是代王就此遭逢不幸,朕会查出兇手为代王殉葬,好吗?」 李世民的掌心温暖依旧,那股源源不断的热度让昇平冰冷的心有些松动。他用力握住她的,他手上的劲道让她几乎放弃思考,必须强迫自己做出最艰难的选择。 昇平缓缓的点头,涩然对李世民说:「如果代王不幸殒命,臣妾,恐怕也没有求生的慾念了。」杨氏一脉只剩她们姑侄,更何况她早已将侑儿视做自己亲生,根本无法接受侑儿离世的事实。 李世民郑重的颌首:「朕知道。」 昇平回首,望着沈如是,郑重神色:「沈大人,此事攸关代王性命,若有闪失……」 沈如是立即扑倒在地,重重叩首:「若有闪失,臣愿以死谢罪。」 以一成把握赌代王一条性命,沈如是此刻脸色苍白,愿以自身承受最重的惩罚。 昇平听罢他的许诺,不禁悽然莞尔:「如果代王果真死于非命,本宫要了你的性命,能救活代王吗?」 沈如是沉默片刻,立即将自己头顶从六品的乌纱帽摘掉,小心翼翼放在地面:「如果代王此次有其他闪失,臣愿以臣全家四十五口性命做担保。」 沈如是并非为人狂妄,更不是医术高超过人,他只是在审时度势用一线生机博取自己来日前程似锦。若代王得治,他有可能取代太医院左判而登得高位,若代王能够存活,他必然会成为元妃娘娘最想感激之人。满眼他日利益的人,永远不会想像一旦失败将会如何收场。 可是,这样利字当头的人远比其他满口仁义道德的人更让昇平放心。只要她能许他足够的利益,就一定能得到足够的回报。 李世民立即命沈如是全权准备开胸取针术,太医院所有御医则必须听命沈如是,当场现配置睡圣散2,糙乌散3用于止疼麻醉,备桑白皮4用于fèng合。更有几位不甚明了开胸之术的御医被沈如是派遣端盆擦洗伤口之职,其他宫人内侍一概不得入内。 昇平还想留下照料侑儿,反被李世民一把抱了出去,他面无表情回首,凛然目光扫过诸位忙碌的御医:「朕将代王性命交给各位臣公了,朕等各位大人的好消息。」 太医院众人对沈如是扛下这般玩命的苦差心中叫苦不迭,有口难言的他们纷纷叩首表白自己誓将代王救回性命。得到众人肯定答覆,李世民迈步走出大殿,将昇平搂紧在怀中:「阿鸾,此次是否能救回侑儿性命,端看天意安排了。」 1开胸取物。唐代医术较为发达,可做眼部外科手术。但开胸取物从华佗以后便很少有人做。唐代多为散医敢于做开胸取物。也有开胸致死官司频发。 2睡圣散:《扁鹊心书》卷下记载,由山茄花、火麻花配置,灸痛。清干隆三余堂刻本胡珏注云「今外科所用麻药即是此散」,适用于「割疮、灸火」。 第102页 3糙乌散:《世医得效方》卷一八记载,由猪牙皂角、木鳖子、紫金皮、白芷、半夏、乌药、川芎、杜当归、川乌、舶上茴香、坐拏、糙乌、木香组成,用于骨伤、箭伤麻醉止痛。注云伤重者「更加坐拏、糙乌各五钱及曼陀罗花五钱入药。」 4桑白皮,桑树皮,质地柔韧,纵裂纤维,唐代用来做fèng合线,不需要拆线,容易被肌肉吸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