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后红楼梦新续》 第1页 [bg同人] 《(红楼同人)80后红楼梦新续》作者:杨世东【完结】 史湘云和贾探春相继出嫁,贾母心中都不甚满意。又遇到皇帝驾崩,贾元春守寡,以及薛家因吃了官司而败落等诸多不遂心的事,贾母心中十分忧虑。加之自觉精力渐衰,贾母便力主贾宝玉和林黛玉尽快完婚。 贾宝玉和林黛玉匆忙订婚,定在六月完婚。不料贾府在五月被抄家…… 林黛玉死了,薛宝钗死了,妙玉死了,王熙凤死了,李纨死了,薛宝琴死了…… 本书的写作严格遵循了前80回所给的线索,同时又对很多重要线索进行了重新解读。 “一千个人的心目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每个人对《红楼梦》结局的想像都会不同。《红楼梦》在原作者心目中到底是怎么一个结局,恐怕只有原作者知道了。 本书首发于晋江文学城网站,版权归作者所有。作者坚决反对任何人擅自对本书进行修改。若有删改等侵权行为,必定加以追究。另外,复制和转载请註明出处和作者姓名。 内容标籤: 红楼梦 古典名着 搜索关键字:主角: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 ┃ 配角:贾母,王熙凤,王夫人 ┃ 其它:红楼梦,金陵十二钗 八十一回 南安提亲湘云出阁 北静做媒探春远嫁 贾迎春去后,王夫人虽每每心中感伤,但因贾母乃年高之人,经不得忧虑劳心,故也不敢说与贾母知道。连宝玉并众姊妹,也早已嘱咐过,不令他们在贾母前提及。 话说贾母因中秋赏月劳了神,后又连患小恙,身体欠安,所以也不大出门,每日只叫宝玉、黛玉、湘云等孙子孙女过来陪着解闷。 这一日午间,贾母正同宝黛众姊妹说话,忽见王夫人带着保龄侯史鼐家的几个婆子走来。这几个婆子见了贾母,忙跪下请安,又和史湘云等姊妹们见过。贾母让她们坐下说话,那几个婆子便告了坐,在脚踏上坐了。 原来史湘云的叔叔已经把湘云许配给了靳侯付文魁,所以打发人来接湘云回去。 这靳侯乃是南安太妃的表侄,生得身材魁梧,相貌堂堂,兼文武双全,真是一表人才。只是运气有点不济。有一次付文魁带领家丁进山打猎,不料所骑的马被一只野鸡所惊,靳侯被重重地摔下马来。虽然没有摔断腿脚,却也受了内伤。后经请医调治,出入行走虽无甚大碍,但也不能劳累使力。如今靳侯付文魁年值二十五六,尚未娶妻。 因南安郡王府和史侯家是世交,故南安太妃对史湘云颇为熟悉。太妃很喜欢史湘云,就想把湘云说与自己的表侄付文魁为妻。 保龄侯史鼐见是南安太妃亲自提亲,说的又是太妃之侄,更兼付文魁人物风流、家资盈富,就一口答应了这门亲事。南安太妃希望湘云能尽快过门,所以史鼐忙忙地打发家人来接湘云回去。 史湘云只得穿戴得整整齐齐,来拜别贾母和王夫人,又和众姊妹作别,依依不捨地回家去。 这里贾母和王夫人尤在斟酌史湘云定亲的事。贾母道:“太妃亲自提亲,人自然是不会错,何况又是太妃的表侄。这倒也是门子好亲事。”顿了一下又道:“只是那落下个病根子,以后不知道有妨碍无妨碍。”王夫人道:“正是老太太说的,原是一门好亲事,这倒是美中不足,也没的叫人悬心。”贾母嘆道:“云儿自小就没了爹娘,也是够苦的。虽有叔叔婶子,也未必能知冷着热。如今有了人家,只盼着她过门后能遂心如意,也不枉了自来所受的苦!”王夫人见贾母十分忧虑,只得劝慰道:“老太太也不必太过忧虑。那几个婆子说现经请医疗治,已经大好了。再治疗一年半载,兴许就完全医好了。” 王熙凤一连病了两月有余,如今才好些,过来给贾母请安,恰好也在座。因陪笑勉强安慰贾母道:“太太说的是,那跌打损伤想来也不是什么大病,只要服药调养,自然慢慢就好了。老祖宗不必过于担忧。” 贾母道:“她叔叔既然已经择定了,我也就不好再说什么。况且如今也离得远。只希望过门后能治好,无甚妨碍,也就罢了。”说着低头嘆息。王夫人等又安慰了贾母一回,止晚服侍贾母吃完饭方回去。 话说史湘云到家后,得知自己的终身大事已定,只得做好准备待字闺中。交过冬至,史湘云便嫁与靳侯付文魁为妻。 婚后,史湘云见付文魁虽有内伤,却也相貌魁伟,对自己又温柔体贴,遂也心喜。因每日端茶递水、煎汤熬药地服侍夫婿,十分尽心,只希望文魁的病能尽快好起来。 史湘云被忙忙地接走后,贾母甚是牵挂。无奈因史鼐外调,现今离京千里之遥,也只能是遥遥地挂念而已。 贾宝玉闻知史湘云即将结婚,想到史湘云那么开朗伶俐的一个女孩儿,一旦嫁为人妇,再不能见当日女儿状。更又想到以后越发难得见面,纵是见了也不能像以前那般亲密无间。因每日无精打采、长吁短嘆。 话说贾政自学差回家后,深感骨肉之情、天伦之乐才是最难得的。因公事之外抽出更多的时间,或陪着贾母说笑,或和王夫人闲谈,便是对子女们也不似往日严厉,倒时常让宝玉、探春等在身边坐着说话。 这日早间,贾宝玉、探春、贾环陆续过来给贾政和王夫人请安。三人都坐在地下一熘三张椅子上。贾政和王夫人在炕上对坐着。 第2页 一会儿贾宝玉兄妹三个去后,王夫人对贾政道:“刚看见宝玉,我倒想起一件事来。如今宝玉也大了,要不让宝玉仍旧搬出园来住吧。一则姑娘姊妹们也都大了,老在一起多有不便;二则也好让宝玉收心,好好念书。往年我就有这个想法,只是七事八事地就混忘了。刚才又想起来。”贾政捻须思索一阵,方欲说话,忽听外面有人报“北静王府有人来拜。”贾政便忙下炕整衣冠出去了。 过了两顿饭的功夫,贾政方回来。王夫人见贾政面色忧郁,一边帮贾政换衣服,一边问道:“又是为探春的事?”贾政嘆道:“是啊。王爷这般三番五次地派人来说,看来是拖不过去了。”王夫人道:“只是这事恐怕不好给老太太说。”贾政道:“我也在想如何才好说与老太太。云儿的事老太太就不太满意。如今这么远,老太太自未必满意。”说罢,坐在炕上低头沉思。丫鬟沏上茶来,贾政也没吃。 王夫人坐在炕沿上,半日道:“老爷也不可太过忧虑。这事拖不过去,只能慢慢劝慰老太太。”贾政道:“容我再想一想。” 当晚贾政和王夫人商议妥当。第二天早晨贾政过来来给贾母请安。礼毕后又说了一会儿闲话,贾政站起身来,赔笑道:“老太太,前日有人来给探春提亲。”贾母欠了欠身子,问道:“噢,是谁家的?”贾政回道:“北静王爷提亲,说的是延亲王爷。王爷的意思,想收探春为义女,嫁与延亲王为妃。”贾母道:“延亲王爷?”顿了一下又道:“就是南越的延亲王?”贾政回:“是。”贾母便低头不言语。贾政也低着头,半日不知道该说什么为是。 良久,贾母缓缓地抬起头,道:“你们意下如何?”贾政躬身回道:“我和媳妇商量过几次,私下里觉得好倒是挺好,就是有点远。”贾母道:“确实太远了些。更何况是水路,单走一趟都不得一年半载!”贾政不知如何作答,只得躬身回“是。” 贾母又问:“王爷是几时派人来提的亲?”贾政答道:“王爷已经派人来过四次。前几次因老太太身上不大好,不敢回禀此事。昨儿王爷又派人来,儿见实在拖不过去,因来回老太太,请老太太的示下。”贾母低头思索了一阵,道:“王爷既已派人来过几次,怕是王命难违。” 贾母深知贾府和北静王府交厚,半日说道:“回去你们再好好斟酌,如果觉得凡事妥当,就去办吧。”贾政躬身回道:“是。”又陪着贾母说了一会话,见贾母乏了,然后方退出去。 当下合府都知道贾探春要嫁与延亲王做王妃。大家都喜的道:“我家已经有了一个贵妃,现在又有一个王妃了。”唯宝玉神情痴呆、默然无语。突然想起当日自己过生日时,大家占花名玩,探春占得杏花,注云“得此签者,必得贵婿。”大家还打趣说“我们家已经有了一个王妃,难道你也是王妃不成。”想罢,宝玉只觉胸闷气短,不由得倒在枕上。又听说这个延亲王远居边陲,山高路远,不觉眼角滚下泪来。袭人见状,知道是为探春的缘故,便过来坐在床沿上婉言慢慢解劝。 北静王所提的延亲王,乃是一个边王。因延亲王府与北静王府是世交,故想结亲。北静王也很想结这门亲,只是自己虽有几个女孩,都尚幼。正在和北静王妃商议如何可处,恰好想起贾探春。 当日贾母过生日时北静王妃见过探春。那北静王妃见探春文采精华、气度不凡,甚是喜爱。今日遇到这门亲事,便使人来说与贾政,意欲收探春为义女,和延亲王结亲。 贾政禀过贾母之后,又和王夫人商议已定,便回了北静王。北静王自是高兴,择日郑重收贾探春为义女。接下来三家议定在来年暮春探春出嫁。 转眼又到除夕。今年春节大不似往年热闹。因贾元妃身体欠安,贾母、王夫人等都十分忧心,从初一日开始一连几天进宫问安,往往至下午时分方回来。 贾母等回来后又到宗祠祭奠列宗,甚是忙碌。好不容易忙完,荣府设家宴小聚,各人均倍感疲惫。贾母思虑元春之疾,又见席上只有黛玉、探春、惜春、宝玉等几个姊妹,心中更为感慨。只因怕拘得众人不自在,只得强打起精神,受了众人敬酒,又勉强说笑几句,也就让大家都散了。 贾赦、贾政因公事连日和诸公侯伯子来往频繁。大家今日你来,明日我往,或在庭上长坐,或在房中密谈,根本无暇顾及庆贺春节。又听说贾雨村被革职查办,不知何故,每日不住地打探消息。 探春已搬出大观园居住。宝玉每日过去和探春说话,心中悲戚,又不敢流露出来。探春也深知其意,倒安慰宝玉许多话。黛玉又犯了咳嗽,每日卧床调养,偶值好些时,也过去看视探春。现今薛姨妈家鸡犬不宁,宝钗也无暇过这边来,纵有时过来,也是稍坐片刻就匆匆回去了。 这日早上,贾宝玉过去给贾母王夫人请安毕,便闷闷地回至大观园。宝玉独自在蜂腰桥边徘徊了一回,便低着头一路徐徐行来。不觉到了潇湘馆,宝玉走进院门,只见紫鹃在游廊下餵雀儿。宝玉问:“妹妹在做什么呢?”紫鹃转头见是宝玉,笑道:“是二爷过来了。这会子姑娘不在屋里。今儿姑娘觉得好些,去看宝姑娘了。”宝玉听说,便告别紫鹃,怅然出了潇湘馆。 第3页 宝玉一路走来,忽见一段院墙,墙边枯藤蜿蜒,干花零落,抬头一看是蘅芜苑。只见大门紧闭,了无人气,方想起宝钗早已搬出大观园回家去住了。宝玉心中悲戚,只得缓步向前。一时到了秋爽斋门口,只有两个老婆子坐在门口嗑瓜子。二人见宝玉走来,连忙站起来请安。宝玉也不过去,抬头看着秋爽斋,不觉眼圈红了,茫然回头。转过一片湖水,顺着柳堤来到紫菱洲。宝玉站在亭边,只见残荷黯然、枯柳萋萋,一派萧杀,不觉眼睛模煳。宝玉越看越觉伤心,不禁滚下泪来。 宝玉扶着栏杆,仰起头,闭着双眼,任凭大滴的泪珠从脸颊上滚落下来。当日与姐妹们在一起每日吟诗作画、嬉戏玩闹,何等美好。而今却处处萧瑟冷清,姐妹们走的走,嫁的嫁,昔日的美好时光已经远去,再也不会回来了。想到这里宝玉不禁放声大哭起来。 贾宝玉正哭得不住,忽听身后有人道:“怎么了,怎么哭了?”宝玉回头一看,见是黛玉,哭得更加伤心。林黛玉走上前来,已知缘由,不觉眼圈一红,也流下泪来。宝玉见黛玉也哭了,忙止住哭,道:“妹妹身上刚好些,不要哭了。”一面说一面拿袖子要替黛玉拭泪。林黛玉忙退后一步说:“我有手帕子。”遂拿出手帕,走近前来替宝玉拭泪,又自己拭泪。 黛玉道:“这么冷的天,怎么一个人跑来这里哭!要是冷着了可怎么办呢!”宝玉道:“我原是去找你的,见你不在家,就在园中走了一圈。往日姊妹们在一起赏雪吟诗,嬉笑游玩,是何等的开心热闹。如今到一处,一处大门紧闭,冷冷清清。见此情景,我的心里真是说不出的难受!”说着不禁又滚下泪来。黛玉也禁不止泪流满面,轻声道:“姐妹们走的走,嫁的嫁,以前那样的美好时光已经远去了!”宝玉道:“只求我们两个人能生生世世在一起,永远也不分开!”黛玉听了这话,脸刷的红了。宝玉自知说话冒昧,忙低头擦眼泪。黛玉把手帕递给宝玉,自己掉头往回走。 宝玉一边擦拭眼泪,一边赶上来,问黛玉道:“妹妹是从宝姐姐处来么,有好些日子没过去看望姨妈和宝姐姐了,姨妈和宝姐姐身上可好?”黛玉道:“姨妈身体还好,只是没有一点心静的时候,幸亏有宝姐姐开导劝慰,才好些。宝姐姐除了要服侍姨妈,每日还要应付薛大嫂,加之香菱也病着,需要照料,着实不容易。”宝玉听了,连连嘆气,道:“想不到姨妈家会遇到这样的事!”黛玉道:“俗语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何况是这样的事。”宝玉道:“是啊,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遇到那样的人,别人也没法。还不知道临了如何收场呢!” 二人说着话,一时回到潇湘馆。宝玉把黛玉送入屋中,又说了一会话,知道黛玉累了,便告辞黛玉出来,慢慢地回怡红院去了。 光阴似箭,转眼已到三月。贾府上下从王夫人凤姐到丫鬟婆子各色人等都忙忙碌碌。只见宁荣两府彩灯高挂,焕然一新。宁荣街上花团锦簇,彩旗遍插。 这日早上起来,探春大妆后先过来给贾母行礼,又给王夫人行礼。贾母王夫人都眼中含泪,拉着探春的手不忍分别,又嘱咐了许多话。一时哭毕,探春来至赵姨娘处。赵姨娘早已等在门口,一见探春,泪如雨下。探春跪下道:“娘……”一句,赵姨娘早哭得站立不住,探春哭道:“儿去了,请娘多多保重……”赵姨娘已哭得气噎声绝,搂住探春娘两个放声大哭。旁边服侍的众婆子丫鬟见此形状,也都不禁掩面涕泣。王夫人打发人来催过几遍,探春方在侍书等人的劝解下渐渐止住,然后拜别赵姨娘往前面来。 当下旌旗飘飘,轿马簇簇,北静王、南安郡王、西宁郡王、东平郡王、穿宁侯、平阳侯、寿山伯等亲友组成的送亲大队,再加上宁荣二府的众多车轿,浩浩荡荡地往江边而来。岸上虽早已准备了场地,但人实在太多,那里能都近前。故很多宾客只能远远地站在后面。车马轿子摆了三四里远。 江面上早有几只迎亲的大船等在那里。一条大红毯横穿码头,从岸上直铺到船上。两边仪仗队摆开全副执事,各色旌旗在风中唿啦啦作响。上百个鼓乐手擂鼓吹笙,阵阵喜乐直上云霄。真好一派热闹喜庆的景象。 人群方依次站定,一顶富丽堂皇的大轿在人群前面缓缓落下,几个媳妇上来掀起轿帘。探春头戴金花八宝凤头冠,身穿云霞五彩红帔肩,珠宝璀璨、贵气逼人,在侍书等一大群丫鬟的搀扶下慢慢地下轿。登时清脆的爆竹声接连不断地响起。 在爆竹声中,探春款步来到主席位前。这里重要的亲友宾客早已就坐。大家见探春前来,都含笑低语,赞嘆之声不绝于耳。 丫鬟捧着酒樽,探春捧杯,从北静王起开始依次敬酒。大家一一吃过,又还礼。还没有按到宝玉,宝玉已经哭得站立不住。贾珍受贾母之託,要照看好宝玉。因忙让贾蓉扶宝玉回轿内歇息。宝玉意欲不去,无奈自己确实难以支撑,只得去了。 探春敬完男宾,接着来至女宾席位,从北静王妃敬起。及至尤氏跟前,探春捧上一杯酒,道:“嫂子,回去后请老太太、老爷、太太和姨娘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一句未完,已经说不出话来。尤氏道:“姑娘放心……”却早哭得哽咽难言。勉强接过酒杯,却抖得送不到嘴边,还未到唇边就已撒到衣服上了。王熙凤在旁,也哭得难以自制。 第4页 一时敬完酒,探春又和众亲友一一道别。爆竹声已经响过三巡。探春只得扶着侍书的手,在迎亲的众丫鬟媳妇簇拥下,一步一步走过红地毯,慢慢向大船走去。 江面上东风渐紧,娶亲的大船在江水中轻轻地摇曳。探春站在船上,缓缓地回头向众人拜别。只见如潮的人群中众亲人的面容已经看不真切,只有无数的旌旗随风翻扯。探春不禁又泪如雨下,泣不成声。娶亲的大船已准备起航,在众人的再三劝说下,探春一步三回头地走向花厢。 不多时,几只船儿在鼓乐声中离开码头,漂向江心。岸上尤氏、王熙凤等人皆悲不自胜,眼睁睁望着船的影子越来越小,消失在地平线。 一时送亲的大队人马回来,两府又摆豪宴。北静王、南安郡王等亲友宾客欢饮到晚间方作辞回府。 宝钗等众姊妹先听说探春要远嫁,都惊愕不已,不敢相信。后来听说探春确实要嫁到五六千里外的一个水国,大家都不禁伤感。今见探春独自乘船漂洋过海,想到日后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相见,众姊妹都悲泣难禁。 贾宝玉回来后就身体不适。贾母命人送宝玉回园来,一面又命请大夫。一时大夫进来,给宝玉看视了一回,说只是劳乏所致,休息几日就好了。贾母便命宝玉好生将养,也不用出来问安应酬。 贾宝玉每日倒于榻上,也不言语,只是瞪着两只眼睛发呆。及有姐妹们来看望时方起来让一回。一时姐妹们走了,復又倒下。袭人深知缘故,也只得拿些大道理来劝解。 一连几日无话。这一日晚间,宝玉忽然对袭人道:“明天早上我要去拜谒北静王,可能要晚些才回来。要是没人问,就不要说起;要是有人问,你就替我回復,说横竖就回来。”宝玉又道:“也不用说与众人知道,只叫茗烟预备好马,明儿在后门外等着。”袭人答应着,叫了一个老妈妈来出去吩咐。 次日早上,宝玉起来吃了点东西,便转出后门来。茗烟早已等在那里,见宝玉来了,忙牵过马。宝玉骑上马,一路小跑。茗烟在后面跟着,见宝玉要策马出城,喊道:“爷这是往哪里去?再跑就要出城了。”宝玉也不回头,道:“你别叫嚷,横竖跟着就是。”茗烟便不敢再问,只跟着宝玉一径出城来。 二人策马直奔了半个多时辰,茗烟方想起这是去往江边的路。赶上来对宝玉嘟囔道:“二爷这是要去江边吧?还有好远呢。今儿跑这么远,要是让里边知道了,我可吃不了兜着走呢!”宝玉安慰他说:“不用怕,我们只是去江边转一圈就回来。”又过了两顿饭的功夫,二人来到江边。 宝玉让茗烟牵马等着,自己往岸边来。只听得水声潺潺、如泣如诉。及走到岸上,只见那日送亲时的车马印迹尤依稀可见。宝玉久久地站在那日探春登舟而去的地方举目远眺,只见茫茫江面上灰雾蒙蒙,不见一影,眼睛不觉朦胧一片,低吟道: 烟波江上东风骤,苍茫天空少鱼鸥。 碧水滔滔逐浪逝,柳絮飒飒随风游。 一滴江水一滴泪,万里波涛万里忧。 只愿辟浪寻踪去,哪怕轻乘一叶舟。 吟罢,愈觉伤心,不禁大哭起来。 茗烟拴了马,在不远处看着宝玉,见宝玉坐在岸上大哭,忙走来劝解。宝玉那里能忍得住,越发哭得气噎喉干。送亲那日茗烟也曾跟着宝玉来过,今又见宝玉如此伤心,也禁不住鼻酸起来,一边哭一边劝宝玉。茗烟好劝歹劝,良久,宝玉方渐渐止住哭声。 彼时日挂中天,热风阵阵。茗烟知宝玉还饿着肚子,道:“二爷,我们出来了这么久,也该回去了。再说二爷还没有吃午饭,还是回去吃饭吧,饿着了也不是玩的。”宝玉听说,方觉得肚子空落落的。从怀中掏出表来看了一看,道:“你先去牵马,我再坐会儿就回去。”茗烟听说,便回去牵马。这里宝玉尤看着江面发呆,想起孔子所说的“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不禁感伤:三妹妹不知已被这无情的流水送到那里了?! 茗烟牵马在不远处等着,见宝玉久久望着江水,没有要走的意思,又走来劝解。宝玉见日渐西沉,只得站起身来准备回去。茗烟牵马过来,宝玉翻身骑上马,又眺望了一回,方调转马头缓缓地往回走。 宝玉回到家已是掌灯时分,换了衣服忙忙地去贾母那边吃饭。日间贾母已经遣人来问过两次,见他这才回来,又神色忧郁、无精打采,只当走乏了,吃过饭便让宝玉回去歇息。 话说黛玉见探春远嫁他乡,又听说迎春婚后很不如意,心中黯然,想道:“二姐姐和三妹妹有舅舅舅妈做主,尚且如此。我如今一来无父母做主,二来无兄弟扶持,一切只有靠外祖母。只是祖母年事已高,倘或一日祖母有个好歹,我又不知会落到什么田地。宝玉虽心实,奈何这事他如何能做得了主!”想着,不禁泪流满面。 宝玉每日早晚过来看视黛玉,虽深知黛玉的心思,但也不敢冒昧说出来,只能以好言宽慰。黛玉虽深知宝玉之心,但是很多话怎能说的出口,宝玉越体贴,自己反越觉伤心难过。二人往往是四目相对而无言,唯有流泪而已。 贾政因探春远嫁,有时也觉后悔答应了这门亲事,无奈儿女婚姻自有定数,也只得作罢。况近来即将有大事发生,贾政每日忧心忡忡。 第5页 这日晚间贾母刚吃完饭,见贾政神色慌张地走进来,贾母问:“什么事?”贾政给贾母行礼毕,屏退众人,悄悄回禀贾母道:“老太太,刚刚打听到的消息,皇上已经驾崩了!”贾母一听,大吃一惊,忙问:“几时的事?”贾政道:“听说皇上是十四日晚丑时晏驾的。”半晌,贾母方缓缓地道:“十四日?都三天了!”又问:“可有贵妃的消息?”贾政道:“还没有贵妃的消息。里面戒备森严,还不好打听。”又安慰贾母道:“老太太不要太担心,贵妃应该无事。”贾母沉思一回,道:“非常时期,诸事要分外小心。另外,设法托人打听贵妃的消息。”贾政忙应几个“是”,又宽慰了贾母几句话,方退了出来,忙忙地去找贾赦商议。 不日昭告天下,先皇因病驾崩。接着一连多日,王公大臣都去吊国丧。宁荣二府凡有爵之人也皆去了,两府里只留凤姐照管。彼时凤姐已经大愈,因每日坐着车在两府走动,把诸事料理得井井有条。 这日凤姐正在宁国府分派诸事,忽见荣府有人来报,说孙绍祖家有人来了。凤姐一听,忙给赖大家的吩咐几句,自己坐了车往荣国府来。及到了屋里,便命请孙家的家人来见。一时那人进来,给凤姐行过礼,把一封书信呈上。 凤姐先听见孙家来人,便觉蹊跷。今见此人呈上一封书信来,更觉满腹狐疑,忙展开一看,原来信上说贾迎春已经离世。凤姐儿顿时放声大哭起来,平儿忙上来扶着凤姐儿,一面问是怎么了。凤姐哭得哽咽难言,半日方断断续续地说:“二小姐没了。”平儿一听,也不禁流下泪来。凤姐大哭一场,方渐渐止住,打发那人回去。这里凤姐忙遣人去报知贾赦。因快马来回要一个月时间,凤姐只得自己忖度着处理此事,又派人去孙家弔丧。 贾赦和贾政得知贾迎春离世的消息,因知贾母这些日子在外,已是十分劳累,怕贾母知道迎春的事更又悲伤,故没敢禀告贾母,只悄悄告诉了邢夫人和王夫人。又让快马带话给凤姐儿,让凤姐先自行斟酌处理。 一日国丧已毕,贾母等回到家。众人皆劳累不堪,歇了几日方好些。贾赦知贾迎春的事不可久瞒,便带着邢夫人来到贾母房中,缓缓地把迎春已经离世的事告诉贾母。贾母一听,老泪纵横,对贾赦和邢夫人道:“当日我就不看好这门亲事,你兄弟也劝你,你只不听。如今嫁过去还不到一年的功夫,好端端的,孩子就没了。”又哭道:“在我身边十几年,长了这么大,就这么没了。不知道背地里受了多少苦!”说到这里,更哭得声嘶气咽。 贾赦和邢夫人站在地下,一声不敢言语。贾政和王夫人在外间,听贾母哭得厉害,怕把贾母哭坏,便也顾不得别的,一起进来劝解贾母。四人苦劝了一回,贾母方渐渐好些。又吩咐贾赦去细查迎春是怎么没的。贾赦早已得知贾迎春被孙绍祖百般折磨,便一病而逝。只是不敢回明贾母,只答应“是”而已。 贾母又问元春可有消息,贾政回道:“听说太妃已按制搬到了懿宁宫,只是还没有得到确信。想来无事,请老太太不必担心。”贾母听后,不禁又泪流满面,半日方道:“设法托人多打听信息,回来告诉我。”贾政忙答应:“是”。四人又伺候了一阵,知贾母睏乏,便请贾母早点安歇,然后方退出来。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八十二回 薛文龙怒杀搅家精 史太君忧做伤心梦 只说贾宝玉因史湘云和贾探春相继出嫁,心里早已堵得难以忍受。忽又听见二姐姐贾迎春去世,直觉五内摧伤、肝肠寸断,大哭一场后就病倒了。每日两三次请医诊视,直过了近一月功夫,宝玉方渐渐痊癒。 这日午间,宝玉出了怡红院,在园中漫无目的地走了一阵。只见艷阳高照,花柳依依,只是冷冷清清,不闻语声。到了紫菱洲,坐在亭子下洒了一回泪,便无精打采地往潇湘馆来。 及到了潇湘馆,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人。贾宝玉轻轻掀起软帘走进林黛玉的卧室,只见黛玉脸上盖着一块手帕子,正歪在炕上睡觉。宝玉不敢惊动,悄悄地退出来。正欲往回走,见紫鹃从另一间房里出来,宝玉便问道:“妹妹几时醒来?”紫鹃道:“姑娘睡了有一阵了,想快醒了吧。”宝玉正欲说话,只听得黛玉在房内问道:“谁在外面?”紫鹃忙走进屋里,笑道:“是宝二爷来了。”黛玉道:“请进来吧。”说话之间,宝玉已走进屋来,道:“妹妹睡醒了?”黛玉已坐起身来,道:“你是什么时候来的?我因吃完饭觉得有点犯困,睡一阵也就罢了。虽说天长,但睡久了晚间也易失眠。”宝玉道:“正是呢,也不可睡得太久。” 黛玉见宝玉眼睛有些红红的,便问:“你又哭了吗?”宝玉一面用手揉眼睛,一面道:“何曾哭,是刚在太阳下晃得眼睛有点痒,用手揉了的缘故。”黛玉道:“不要用手揉,过来我用手帕给你揉。”宝玉听说,忙凑近前来。黛玉拿出一方手帕细细地帮宝玉揉了一回,问道:“好点了没?”宝玉笑道:“右眼还有点痒。”黛玉便又帮宝玉揉了一会儿,宝玉笑道:“好了。” 第6页 黛玉和宝玉说了一回话,见太阳已不似刚才那般毒辣,便道:“我们去看看宝姐姐吧。自从宝姐姐搬出园去,大家就很少见面,也不知道她身上好不好?”宝玉道:“正是这话。我已有好些天没有瞧过她了。”说着,二人起身,出了园门,一起往薛姨妈家来。 宝玉和黛玉到了薛姨妈家,刚进院门,就听见里面有激烈的吵嚷声。二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遂停住脚步。黛玉道:“想是薛大嫂子又在吵闹呢!”宝玉听说,皱眉道:“那我们还是不进去了吧。”黛玉点头,二人遂往回走。刚走得不远,听见身后有人叫他俩。二人停住脚步,回头见是宝钗,忙走上前来和宝钗见过。只见宝钗面有疲色,眼圈红红的。 三人相互问候毕,宝钗苦笑道:“我们家你们也是知道的,让你们见笑了。刚小丫头子说你们来了,我便出来了。” 三人一边说话一边缓缓地往回走。刚走了几步,只听得里面吵骂声越来越高亢。突然有人大叫“杀人了,快来人吶,杀人了……”宝钗三人吓得忙止口细听。只听得里面一片声乱吵“杀人了”,又有人乱跑。宝钗也顾不得黛玉和宝玉,一面和宝黛二人告辞,一面忙往回走。这里黛玉和宝玉也吓得不轻,宝玉拉着黛玉忙忙地回大观园去了。 及宝钗回到院子,众人的哭喊声已是震耳欲聋。宝钗吓得浑身发冷,忙来至母亲的房间,只见母亲已经哭得瘫在炕沿上。薛姨妈一边大哭一边说:“这可如何是好!……” 宝钗忙上来扶着母亲,又问小丫头是怎么回事?那小丫头也被吓傻了,半日方语无伦次地说:“……奶奶一边吃酒一边和大爷对骂……大爷骂不过奶奶,被奶奶骂急了,从墙上拔下剑来,跑到炕沿下。奶奶一见,把一碟子鸡骨头都扬到大爷身上……又跳起来扑到炕沿边说让大爷杀,不杀不是男人。大爷拿着剑指奶奶,哪知奶奶一脚踩空……从炕沿上直跌到大爷的剑上……”宝钗一听,大脑“嗡”的一声。 不多时贾府上下都知道薛蟠把夏金桂杀死了。贾珍等人过来劝解,一面又商议该怎么处置。 这里众人正在商议,只听得院子里脚步声乱响,突然一大队人闯进屋来,原来是夏金桂娘家的人来了。当下屋里屋外顿时乱作一团,哭喊声、叫骂声摇天动地。那夏老太一见宝贝女儿满身血迹躺在炕上,登时哭得昏死过去了。 贾珍等见薛家又出了人命官司,少不得又得去上下打点;薛姨妈除了抹泪,早已没了主意。王夫人便忙差人去告知乃兄王子腾。彼时王子腾正为若干大事坐卧不安,那里还有心情管这事,回信只说“知道了。” 贾珍等四处忙乱,想着疏通疏通以遮过此案。哪知这夏家虽男丁不盛,却也是名门望族,族中大有人在。又因常年给王公侯爵乃至宫中进贡桂花,所以和不少权势人物相厚。今见千金被薛蟠杀死,岂会善罢甘休。告到刑部,立时把薛蟠投入大狱。及至调查会审时,又把薛蟠歷来颐指气使、殴死人命的事兜出不少。到此时,贾王二府纵然有天大的能耐也救不了薛蟠了。 不到一月光景薛蟠便被坐定死刑,不日便被处斩。夏家又四处活动,撺掇和薛王家不睦的一干人参薛家身为皇商,领内府帑银,却为非作歹、作恶多端,致多有怨声。方今天子自登基以来,正大力整顿吏治整治积弊。所以奏本一上,龙颜大怒,敕令户部将薛家除名,将薛家的财产全部没收入官。 可怜薛姨妈和薛宝钗母女两个,丧子失兄,悲痛欲绝。又兼宅子、当铺、田产等等全部被没收充官,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贾政素来深以薛蟠的行至为虑,今见薛家到底因薛蟠而败落,不禁感慨善恶因果,自有定数。况近来朝中多有大事发生,贾政每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故也无心去管薛家的事,只和王夫人商议腾出一处院落来,让薛姨妈一家居住。 王夫人便赶着使人收拾了一处小院,接薛姨妈一家暂且住下,又派了几个丫鬟老婆子过来服侍。薛姨妈已是有了年纪的人,那里能经得住如此打击,早已一病不起。宝钗和宝琴虽每日以泪洗面,还挣扎着烹茶端水、煎汤熬药,悉心照顾着薛姨妈。黛玉也不时过来,或服侍薛姨妈吃饭吃药,或劝慰宝钗姊妹不要过于悲痛,往往至晚间方回去。 薛蝌本是来送妹妹待聘的,今见家族遭此大祸,梅家又迟迟没有回音,更兼担心母亲痰症加重,故心中着实忧虑焦急。这日薛蝌正在房中闷坐,忽听门上人报梅翰林家有人来拜,便忙命人请进来。那人进来和薛蝌见过,又客套几句,方说明来意。原来他是受梅翰林之託前来退亲的。薛蝌一听此话,先是惊从心中起,怒向胆边生。稍一忖度,倒平静下来,只说:“先生且请先回去,待我回明家中长辈,再做定夺。不日便有回信。”那人笑道:“也好,那我改日再登门拜访,暂且告辞。”说罢徜徉而去。 这里薛蝌忙回明薛姨妈。彼时薛姨妈心力交瘁,半昏半醒,听到梅家来退亲,更是无限烦忧、无尽悲痛,只是流泪而已。薛蝌深知这门亲事已经做不得,就把自己的想法说了一遍。薛姨妈本就是个无可无不可的人,更况现在心乱如麻,那里还有什么主意,也就同意了。薛蝌又悄悄问宝琴。宝琴一个女孩儿家,对这事如何能开得了口做得了主,除了暗自流泪,只说一切全凭哥哥定夺。异日梅家所託的那人又来登门,薛蝌便作准退亲。当下两人立了字据,两家再无瓜葛。 第7页 薛蝌见一波三折、诸事不顺,心中懊恼,更牵挂母亲的病情,便想带着妹妹宝琴回家去。过了些时日,薛蝌见薛姨妈身体已经渐渐好转,便禀明薛姨妈和薛宝钗,又去禀明贾府众人。不日薛蝌便拜别众亲友,带着妹妹薛宝琴回老家去了。薛姨妈本也想回老家,无奈卧病在床,起居饮食尚且费力,那里能经得住远路奔波,也就只得作罢。 且说贾母本就因几个孙女的婚姻而倍感伤神,今又见薛家遭此变故,更觉忧心,因感到精力大不如前,每每睏乏倦怠。这日午饭后贾母犯困,便歪在炕上歇息。 一时贾母睡去,朦朦胧胧中好像走到了一座石桥上。只见桥下干涸,岸边也无树木。贾母四顾无人,不免心焦,便过了桥往前走。突然看见远处雕楼画栋,瑞气升腾,一派鼎盛气象,方略略安心。 贾母正想走过去,忽然一阵风起,转眼楼阁全无,取而代之的是满眼的云烟。缭绕的烟云深处,隐约见一个硕大的灯笼挂在中空,其绚丽多彩、灿若云霞,洪光普照,亮彻天际。突然,那灯笼掉了下来,不知怎的就变成了一个小灯烛,烛光如豆,昏昏惨惨。 贾母正惊疑不定,又见远处影影绰绰好多人。方定睛看时,只见有一个凤冠彩衣的女子迎面走来。看不清脸面,像是贾元春的模样好像又不是,一面走一面像是在涕泣。贾母正着急得想拿出眼镜仔细瞧看,忽见又有几个身穿华冠丽服的女子从远处跑来,也看不清脸面。及赶到前面那个女子身边时,几个人兇狠地撕扯那个女子的衣服。贾母心下越发焦急,正想走过去,却见一个男人拿着长矛向着自己奔来。贾母慌得厉声呵斥:“你是谁?” 鸳鸯正守在贾母身边拿拂尘赶着小虫子,突然听到贾母梦中说话,忙轻推贾母道:“老太太,老太太。”贾母惊醒,方知是梦,半日缓了一口气,坐起身来低头细细思忖刚才梦中之景。一时忽又想起当日清虚观打醮时在神前拈的戏来,心中不禁十分悲戚。 晚间王夫人等过来伺候贾母吃饭。众人见贾母懒懒的,只当贾母身体不适,忙欲请大夫来诊视。贾母道:“我只是觉得懒怠动,有些犯困,歇息几日就好了,不必请大夫。” 一时吃完饭,贾母道:“你们都回去早点歇着吧。”又对王熙凤道:“你且留下。”王夫人等辞了贾母各自回去,不题。 凤姐见贾母表情忧虑、语气沉重,也不敢似往日说笑,只敛屏息气地在地下站着。贾母又把众丫鬟婆子也都遣出去,方把梦中的事给凤姐儿细细地说了一遍。 凤姐先只当贾母有什么重要事吩咐,自己满心里乱猜,却不想贾母突然郑重地给自己说了个奇怪的梦。正不知如何作答,忽然想起自己前儿做的那个梦来,不由得更是满腹狐疑,只是不敢让贾母看出来。便勉强堆笑说:“想是几个月以来老太太为大小事情费心劳神、思虑过度,更兼近日乏困,所以就做了这个梦。常听人说梦是反的,所以老太太的这个梦未必不是好的。老太太也不必因此忧虑,宜多多静养才是。”贾母也不再言语,只低头沉思。过了一会儿吩咐凤姐儿道:“明日打发人去找夏公公,说给太妃请安,问太妃安好。”凤姐儿连忙答应了。 凤姐儿见贾母没有别话吩咐,方告辞出来。走在路上,又细细回想贾母方才的话,越想越觉得绝非祥兆,不禁暗生恐惧。到家后胡乱洗漱一番便无精打采地倒在枕上。贾琏凑过来撩拨凤姐,见她冰冷懒殆地把自己推开,自觉无趣,便翻身自己去睡。 这里凤姐儿还细嚼贾母和自己所做的梦,忽然想起当日梦到贾蓉前妻秦氏的事来。凤姐想起当日秦氏在梦里好像曾托自己做什么事。只是事隔多年已经想不起到底是何事了。也不顾贾琏的鼾声,便在黑暗中睁着双眼,使劲回想当日秦氏给自己所说的话。凤姐儿在枕上翻来覆去,闹到四更多,也想不起到底是何事。不知什么时候,便也朦朦胧胧地睡去。 第二天早上凤姐尤在想着这事,对镜晨妆的时候,忽然想起秦氏恍惚说要她置买田地。凤姐儿又自在心中暗暗纳闷:她要我置买田地做什么,现在已经有十几处庄子了,还买田地?再说,现在去置买田地,恐怕老爷太太也不同意。凤姐儿满心疑虑,也没工夫再想,因记挂着昨晚贾母的吩咐,便忙打发两个管事的去找夏太监和周太监。 这里凤姐儿一日坐卧不定,等着那两个人的消息。那两人晚间方回,回禀凤姐儿说,等了一天,到处托信打探,也没有见到夏太监和周太监。好不容易见到一个小太监,只说太妃们都迁到西北角上去了,别的一概不知。凤姐儿听了无法,呵斥那两人无用,一面又走来回明贾母,只说太妃安好,让贾母安心。 要知贾母如何说,且听下回分解。 八十三回 喜宝黛六月始结婚 悲宁荣五月已蒙难 (一 且说贾母听王熙凤如此说,默然无语。这日晚间贾母也不曾好睡,快交三更时方渐渐地睡去,不到卯时就又醒了,再也睡不着。一时起来梳洗,吃过早点后,贾母使人去叫贾赦和贾政。不一时贾赦和贾政都过贾母这边来。二人给贾母请安毕,在旁边侍立。贾母让贾赦和贾政在椅子上坐了,又让丫鬟斟上茶来。 贾赦和贾政见贾母一大早专门使人叫自己过来,便知道贾母必有要紧事吩咐,也不敢吃茶,只恭身坐着等贾母的示下。贾母缓缓地道:“我老了,近来感到精力大不如以前。”二人听到这话不禁欠身低头。只听见贾母又说:“我最疼的就是这些孙子孙女。虽说几个都有了人家,我都不大满意。二丫头更是我心头的痛……”说着,贾母又哽咽住了。 第8页 过了一会儿,贾母又道:“如今眼见宝玉和林丫头也大了。我今儿叫你们来,就是想说说两个玉儿的事。林家已经没了人口,林丫头的终身大事自然就是你们两位舅舅做主。你们有什么主意就说来。”贾赦忙站起来道:“侄儿和外甥女的事全凭老太太吩咐便是。”贾政也站起来陪笑道:“只因前几年两人都还小,这两年又接二连三地发生了许多事,所以总还没有说起。今儿老太太说起,就请老太太做主,儿子遵命就是了。” 贾母道:“林丫头的父母都没的早,当时的事你们也都是知道的。她母亲没了之后,就把她接来,到如今已是十多年了。她的脾气性格、待人处事,你们自是知道,不用我说;论模样更是万里挑一、出类拔萃的。”顿了一下又道:“她和宝玉自小在一处,一起长了这么大,彼此知根知底,又是情投意合。他二人完了婚,就是了了我的一桩大心愿。我就是死了,也瞑目了。”贾赦和贾政忙道:“老太太看中的人,岂会错的,何况是外甥女!我们也是早就取中了她,只待老太太开口做主。” 贾母道:“我想了很久,这件事图早不图晚。趁着如今无什么烦扰,就尽早办了吧。”又道:“虽说他二人从小一起长大,如今又在一起,‘三书六礼’不必样样周全,但是重要的礼数还是要走到。你们好好准备。”二人忙回道:“是。”贾政又陪笑问道:“老太太觉得什么时间好?”贾母道:“本来我想着定在秋天或者初冬。昨晚上想了一夜,还是定在六月吧。半年的时间,想来也足够了。你回去查个好日子,来告诉我。”贾政忙回:“是,我这就去准备。”贾母又道:“这件事你们先回去和太太商议,暂且先不要公布。”贾赦和贾政忙应“是”。二人见贾母吩咐已毕,方拜辞出来,各自回去商议不题。 一连几日无话。这日早上凤姐儿过来给贾母请安,贾母道:“我有好些日子没过去瞧姨太太了。你替我去瞧瞧姨太太可大好了。还有些上好的人参和燕窝你也顺便带了去,想来前几次送姨太太的也快吃完了。再看看姨太太那里短什么,及时添补了,别让姨太太受委屈。”凤姐笑道:“老祖宗放心,我也知道姨妈不太管这些,宝妹妹又不说。所以我时常想着,又常问那几个丫鬟老婆子。要是姨妈那里缺了什么,我就使人送过去了。”贾母笑道:“正是这样才好。” 凤姐又陪着贾母说笑一阵,便退出来,让几个丫鬟抱着人参燕窝和几匹锦缎,跟着自己往薛姨妈院里来。到了屋里,见薛姨妈正坐在炕上和宝钗说话,凤姐忙上来给薛姨妈请安,笑道:“我好几天没有过来给姑妈请安,姑妈身上可大好了?老太太和太太让我过来看望姑妈,顺便给姑妈送些人参燕窝。”薛姨妈先请了贾母和王夫人的安,然后笑道:“已经大好了,多谢老太太、太太想着!老太太和太太上次送来的都还没有吃完呢。回去代我谢谢老太太和太太。”一面说一面让凤姐上炕来坐。凤姐儿推让一回,在炕沿下的椅子上坐下。莺儿斟上茶来,凤姐一面吃茶,一面和薛姨妈说话。 说话之际不免说到宝玉和黛玉的婚事。彼时薛姨妈早已得知此事,乃笑道:“这原是一门好亲事。你宝兄弟和林妹妹自小就在一处长大,二人情投意合,又都出落得那个模样儿,正是天作之合。便是老太太和太太也省了不少心。”凤姐儿笑道:“姑妈说的正是呢。他两个自小在一起,到如今十来年,真可谓青梅竹马了。一直以来合府上下也都知道他俩是一对儿,只因老太太未开口,众人都不敢说。如今老太太一开口,也是水到渠成的事。”薛姨妈道:“当日我还说要去老太太跟前把林姑娘说与你宝兄弟,后来七事八事的也没有得着机会。今儿到底做成了。”又问凤姐:“是谁做媒呢?”凤姐笑道:“正是姑妈说的,老太太说他俩虽在一起,但是该走的礼数还是要走到。只是还没听老太太说请谁做媒呢。”薛姨妈笑道:“老太太要是不嫌我,我倒是很乐意做这个媒。”凤姐儿忙笑道:“姑妈说那里话,姑妈要是做媒人,老太太一定是分外高兴,没准还会亲自登门来给姑妈送谢礼呢。”薛姨妈笑道:“当日老太太做媒把邢姑娘许配给蝌儿,如今我做这个媒也是应当的。何况林姑娘和你宝兄弟都是那么招人疼的孩子,我也乐意成全了这桩美事。”凤姐儿笑道:“我这就回去禀告老太太,姑妈就等着收老太太的谢礼吧。” 彼时宝钗早已出去在另一间屋里和平儿说话。平儿见宝钗还是像往常一样泰然端庄,然而形容已然憔悴,脸上有掩不住的疲惫。想到薛家突然败落,宝钗默默承受悲苦,还要照料薛姨妈,平儿不禁倍生怜悯之心,因婉言劝慰宝钗一回。 这里凤姐儿又和薛姨妈说了一会话,便要起身告辞。薛姨妈道:“代我向老太太、太太请安。给老太太说,我再好些就过来给老太太请安。”凤姐答应着,带着平儿等出来。走在路上,凤姐儿心里盘算一番,便让平儿先回去,自己往贾母房里来。 八十三回 喜宝黛六月始结婚 悲宁荣五月已蒙难 (二 彼时还没有到吃午饭的时间,贾母歪在炕上似睡非睡,让鸳鸯坐在身边拿着美人锤捶腿。凤姐进来,见贾母睡着,悄悄走上来问鸳鸯:“老太太睡着了?”鸳鸯方欲说话,贾母在枕上问道:“是凤哥回来了?”说着翻过身来。凤姐答应着,忙和鸳鸯扶着贾母坐起来。贾母问:“你瞧姨太太可大好了?”凤姐儿笑着回道:“姨妈让我给老祖宗请安,说多谢老祖宗记挂。姨妈已经大好了,说过两日再好些就过来给老祖宗请安。”贾母道:“那就好。”凤姐儿又笑道:“姨妈听到宝兄弟和林妹妹的喜事,也很高兴,说想给这门亲事做媒呢,请老祖宗的示下。”贾母笑道:“这是极好的事啊。”凤姐儿笑道:“我也是这样给姨妈说,让姨妈准备好收老祖宗的谢礼呢。既然老祖宗准许了,我伺候老祖宗吃完饭后就去办。” 第9页 一时服侍贾母吃饭毕,凤姐儿回来,一面吃饭一面在心中细细筹划。 且说薛姨妈大病一场,几乎不能从病痛中缓过来。幸亏有宝钗万般劝慰,又悉心照料,如今方渐渐痊癒。见今日天气晴暖,便扶了宝钗来看视贾母和王夫人。彼时贾母正在和邢夫人、王夫人、凤姐等说话,见薛姨妈来了,十分高兴,忙请薛姨妈上炕坐了。宝钗给贾母等请过安后,便出去找黛玉去了。 贾母等见薛姨妈气色大好,不似前些天那般憔悴,也很欣慰,忙问薛姨妈身体是否大愈。薛姨妈道:“已经大好了。多谢老太太和太太想着!几个月来劳老太太和太太过去看望好多次,我心里着实过意不去!今儿好多了,过来给老太太、太太请安,也给老太太、太太道喜。”又笑道:“当日我就想做这个媒,如今我这媒人到底做成了。”贾母笑道:“只要姨太太身体大好,我们就放心了。只是姨太太才好些,我们就又烦姨太太操心!”薛姨妈笑道:“老太太这是哪里话。这是天大的喜事,我能帮上忙,心里也是分外高兴的!”众人又寒暄几句,便开始细细地商量宝玉和黛玉的婚事。 因为黛玉和宝玉在一起,另外林家也没有什么近派的族人,所以贾母道:“‘三书六礼’的整个套子我们也用不着全部走到,只要把重要的礼数走到,那些虚的就省免了吧。我的想法是减了那些虚礼,省下来的用来添办彩礼。婚礼要隆重,要办得丰丰富富的才是。”邢夫人、王夫人和薛姨妈等都道:“极是,到底是老太太想得周全。”当下众人商议妥当,便分头准备起来。 且说林黛玉这日早上起来梳洗已毕,便往贾母房里请安。黛玉到了贾母房中,给贾母请安毕,坐在贾母身边。贾母让李纨带惜春等自便,把丫头们也遣出,只留下邢夫人、王夫人和凤姐儿。然后贾母便从黛玉小时说起。说到黛玉之母贾敏,贾母不禁又伤心起来,黛玉也呜咽难以自制。邢夫人等忙劝慰一回,贾母方渐渐平静下来。 贾母道:“如今你也大了,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因你父亲和母亲去世得早,你的婚姻大事按理说由你舅舅做主。前儿我问过你的两个舅舅,他们的主意,你自小和你宝兄弟一起长大,你们二人深知底里,脾气也相投,想把你许配给你宝兄弟。你心里可愿意?” 黛玉先听外祖母一反常态,说起母亲和自己小时候的事来,便知必有缘故;现在听外祖母说到自己的婚姻,早低下头,心里紧张得“咚咚”直跳;及听到外祖母说要把自己许配给宝玉,顿觉“清辉皓月破云出,冰洁芙蓉带霜开。”以至后面贾母问“是否愿意”的话竟然没有听到。凤姐儿见黛玉傻傻地出神,走上来轻推黛玉,小声笑道:“妹妹,老太太问你心里可愿意。”黛玉自知失态,早羞红了脸,道:“此事全凭祖母和舅舅舅妈做主便是。”贾母道:“那就这么定了。”又嘱咐黛玉一番话,便让黛玉回房歇息。 林黛玉告辞贾母等出来,刚走至大门口,迎头见宝玉来给贾母请安。黛玉一见宝玉,羞得满面绯红,拿手帕子掩着,抿着嘴笑,见宝玉上来说话也不睬他,一径去了。这里宝玉见黛玉这个形状,甚是不解,感到很是奇怪,见黛玉不理他,遂只好往贾母房里来。 黛玉走在路上,步履轻盈,像是踩在云朵上,只觉霞光满天,花团遍地。不知怎的,走到一片竹子底下。紫鹃迎上来说:“姑娘回来了。”黛玉没听到紫鹃说什么,也不说话,只是出神。紫鹃围着黛玉看了一圈,只见黛玉脸儿红扑扑的,大不似往日形态,心下乱猜。又见雪雁在身后使眼色,心中会意,将手一拍。黛玉方醒过神来,自觉忘情,忙向前走。紫鹃和雪雁忙赶上来掀起软帘,扶黛玉走进屋里。 黛玉坐在书桌前,用手帕挽着指头只管出神。一时又拿出宝玉当日所赠的那两块旧帕子,上面所题的字迹尤清晰可见。黛玉看了一回,把帕子握在胸前,不禁滚下泪来。紫鹃斟上茶来,见黛玉笑靥如花,却又眼中含泪,便轻轻问道:“姑娘这是怎么了?”黛玉一边拭泪,一边道:“没事。” 黛玉哭了一回,走至案前,提笔写道: 赏花行 瑶池仙葩怒放,金母传柬相赏。 沐浴盛装飞举,倏尔即乘霞光。 路遇广寒仙袂,倚门独自滴泪。 捎书以与羿君,高处不胜寒悲。 婉语解慰婵娟,痴心以拒流年。 灵犀之心不改,破镜终得重圆。 依依辞别仙娥,翩翩及至银河。 星汉灿烂依旧,乌鹊夹河而歌。 祥云忽现丽影,瑞霭忽闻人声。 织女趋赴鹊桥,牛郎涕泣相迎。 苦尽而后甘来,情深终得恩开。 男耕女织睦睦,相敬如宾万载。 且喜且嘆且行,已而抚琴吹笙。 仙乐声声入耳,兰气阵阵沁心。 瑶台金碧夺目,连片幢幢轩宇。 巍巍屹立云中,点缀奇花无数。 仙童迎至殿上,宴席正备开张。 龙肝凤髓齐集,又斟玉液琼浆。 金母举杯相请,更有满座高朋。 歌有绕樑之音,舞有天魔之影。 宴罢众仙畅游,齐览瑶池神洲。 第10页 此山此水此景,世间美景皆羞。 金母携手相问,可否此间安身? 与天与地同寿,不染碌碌红尘。 朝游五湖四海,暮登普陀蓬莱。 谈笑无忧无虑,来去自由自在。 福身以谢盛意,珠玉已然合璧。 明珠深情相依,碧玉安得相离。 天荒此情不移,地老此心如一。 纵是海枯石烂,执子誓同生死。 黛玉写毕,坐在桌前出神。紫鹃见黛玉如此情景,早已猜到□□分。晚间卸了妆二人睡下,紫鹃又悄悄地问黛玉。黛玉便把日间贾母的话告诉她。紫鹃喜得双手合十念佛道:“阿弥陀佛,有情人终成眷属!”又道:“这下大事已定,姑娘该放心了。如今姑娘该开开心心,保养好身子。”黛玉含羞点头。二人又拥寝说了好多悄悄话,至四更天方准备休息。 黛玉睡在枕上,还是睡不着,思前想后,至窗纱泛白才打了个盹儿。 次日早上贾母使人来传话,叫黛玉搬来和自己同住。下午便有人来搬黛玉的东西。当下林黛玉搬出大观园,住进了贾母院中的一间东厢房里。 随着天气逐渐和暖,贾母运筹帷幄,王夫人和凤姐儿里里外外地准备,诸事都按部就班地一一展开。贾政近来因朝中发生了很多事,心中忧虑,又不便说与家人知道,唯独自长嘆而已。想到宝玉和黛玉的婚事,心中才有些安慰,只希望尽快把他俩人的婚事办完。 且说宝玉本因接二连三的事变得少言罕语、机敏尽失,如今却突然像换了一个人一样,谈吐有乘龙之态,应答有七步之才,春风得意、喜气洋洋。麝月秋纹等人都素知宝玉的心事,今见宝玉如此,也自替宝玉高兴。 袭人虽素知宝玉心里只有黛玉一人,但因有“金玉”之论,还往往在薛林二人间平衡,以为后计。今见水落石出,便不时地来看望黛玉,很少往薛姨妈院里去。这日袭人从黛玉房中回来,宝玉笑问:“林妹妹身上可好,在做什么呢?”袭人笑道:“林姑娘身体大安,在做针线呢。”宝玉听后自睡在枕上,枕着两只手看着睡帐顶子傻笑着发呆。一时翻身起来,到书桌前提笔写到: 世外仙园 我欲结庐银河边,与尔卿卿一万年。 曦沐泛舟星川上,霞映读书桑榆间。 同携共游八荒地,相拥齐览九重天。 作别仙人蓬莱路,执子之手看炊烟。 写毕,又躺着发呆。袭人麝月等皆相视一笑。 宝钗每日勤谨侍奉母亲,今闻得宝玉和黛玉不日便要结婚,不禁暗自垂泪,悲嘆自己命苦如此。只因一来担心母亲的身体,二来怕母亲心上烦恼,故显得面色泰然,言语无谓。 林黛玉自从那日起,便有意迴避贾宝玉,总不和宝玉见面。即便是宝玉来贾母房中请安,黛玉也总是早早地迴避了。宝玉见黛玉总不见他,知道黛玉害羞,但想到不日二人就可以时时在一起,也就一时忍了,故也不好意思去找黛玉玩。 八十三回 喜宝黛六月始结婚 悲宁荣五月已蒙难(三) 因贾宝玉和林黛玉的婚礼定在六月二十六日,时间甚是紧迫,故贾府上下一片忙碌。王夫人因连日忙乱,体力不支,便把诸事託付与凤姐,自己只思虑筹划大事。凤姐儿前后奔走,指挥倜傥,修葺花木、修缮房屋、置办东西,更又计划请客送礼等等事项,忙得一碗饭都得分三四次吃。好在“纳采”、“问名”等礼数皆不用费时,故还算便宜。 转眼已到纳徵之日,这日一大早,已有亲友陆续到来。贾赦和邢夫人等给贾母请过安,便都过去招唿来宾了。薛姨妈也早已过来,在贾母房里和贾母说笑。 过了约一个时辰,贾政和王夫人过来请贾母和薛姨妈。贾母便带着薛姨妈等众人一起往荣禧堂来。众亲友见贾母到来,忙给贾母等行礼问安。贾母答礼,和众人一一见过。今日过来的多是贾家族人和走得近的亲戚,故贾母让了一回,便和几个同辈的老人都在首席坐了。底下贾赦和邢夫人等男一起女一起依序坐着。贾宝玉的母舅王子腾因公务繁忙,无暇亲来,只让夫人前来参加外甥的订婚大礼。 贾政见诸事已备,走上前来,含笑躬身向贾母道:“老太太,客人已来齐,礼物也已经备好了。”贾母道:“既然都已经准备停妥了,图早不图晚,那就开始吧。”贾政答应着,忙退下去。 第一项是“换贴”仪式。聘书早已准备好,盛在一个大红锡盘内。王夫人起身走到桌前,端起盘子,捧与薛姨妈。薛姨妈接过盘子,上前奉与贾母。贾母含笑欠身拿起聘书,戴上老花镜细细看了一回,又让贾政读了一遍,笑道:“今天总算把两个玉儿的终身大事正式定下来了,了了合家上下的一大心愿。无论是我还是老爷太太们,都很满意,很高兴!”贾赦、贾政、邢夫人、王夫人都含笑点头称是。地下众亲友早已起身,都齐声给贾母和贾政等贺喜。贾母又道:“大家也都知道,一则林家已委实没了人口,二则林姑娘自从她爹娘没了以后,就一直在我身边,一晃已经十几年,早就是咱家的人了。所以按理说这些仪式可以免去。但是,我思量来去,该走的礼数仪式还是要走到。一来免得亲友笑话;二来也圆了大家的心意。我为他二人的事悬了一世的心。好在临了还算圆满,不但老爷太太们和各位亲友都很满意,就是他两个也是情投意合。两个玉儿都是我的心头肉,他两个过得好,我就是咽了这口气,也瞑目了。”贾母说到这里哽咽住了。邢夫人、王夫人和薛姨妈等忙起身解劝。 第11页 贾母用手帕擦拭了眼睛,平静了一下,略呷了一口茶,笑道:“今天把他两个的事定下来,就不用我再悬心了。我也老了,该安安稳稳地过几天舒心日子了。”顿了一下笑道:“下面我们看看彩礼吧。忙了这大半年,该准备的也都准备齐全了。趁着今日众位亲友都在,大家一起瞧一瞧吧。” 贾珍听说,忙出去吩咐。没半盏茶的功夫,贾珍进来报说,礼物已经抬来了。贾母笑向众亲友道:“我们一起出去看一看吧。” 地下众人都答应着,立起身来。贾母扶着凤姐和鸳鸯的胳膊缓缓地站起来,让着王子腾妇人等,大家一起往大厅外面来。 才出大厅门口,已见珠宝灿烂、锦缎辉煌,各色物品沿着甬道摆放得足有百十步远。贾母和众人边走边看,摆在最前面的是手镯、项鍊等首饰,有金银的,也有翡翠的,一件件熠熠生辉,灿若明霞,共用十六个大红玛瑙盘子盛着。接着是金银元宝和锞子,金、银,大、小都是分开放的,光灿灿地一大片,共十六大箱。再接着摆放的是衣帽穿戴等物,都用大红纱包袱包着,共三十二大箱。后面的箱子里装的是绫罗绸缎,叠放的整整齐齐,亦是三十二箱。再后面是祭品、囍饼、古董、字画等等,乌压压地占了半条甬道,也不能细记。每个盘子和箱子上都扎着大红花,贴着喜字。 众人一边看一边“啧啧”称赞。王子腾的夫人笑向贾母道:“可见老祖宗有多疼两个孙子了!金银珠宝之多且不说,单是那些古董字画,就已经是价值千万了。那很多古董和字画我都没有见过,今儿算是大开眼界了!”贾母笑道:“舅太太过奖了!舅太太什么珍奇异宝没见过。不要说这些没处撂的古董,比这好的,舅太太都不知见过多少了呢。”众人都大笑起来。 贾母和众人细细地看了一回,直看了有一顿饭的功夫。贾政和王夫人等怕贾母劳累,都劝贾母回到厅上休息。贾母也觉得有点乏困,便笑向众人道:“恕我老了,走一走就犯困,不能相陪了。你们慢慢看吧。”众人都请贾母回厅上歇息,贾母便回到荣禧堂。 贾母在厅上歇息了一阵,就有贾珍进来请示开宴的时间。贾母道:“这里的事已经办完了,就准备开始吧。要不然到了中午又热。”贾珍连答应几个“是”,忙退出去张罗。 宴席早已齐备,贾母带着众人入席。当下众女眷在里面席上,众男丁在外面席上,大家觥筹交错、喜气洋洋,直到下午方欢宴毕。 自此贾府众人更为忙乱,王夫人和凤姐自然是忙上加忙,每日请客送礼,迎来送往,应接不暇。贾政因公务繁忙,每日早出晚归,根本无暇处理家事。 这日晚间,贾政回到家,未及喝茶便匆匆往王夫人的屋里来。王夫人站起身来迎接贾政,见贾政气色大不似往日,方欲问时,贾政道:“让众人都出去。”王夫人忙让众丫鬟媳妇都出去,也顾不得沏茶,问贾政发生了何事。贾政坐在炕上,低着头一声不发,半日嘆了一口气,悄悄对王夫人道:“有人暗地里参了尊兄一本。据可靠消息,皇上已经开始派人暗中调查尊兄。此事关系重大,朝中知之者甚少。我暂时也只知道这么多。”王夫人一听此话,如五雷轰顶,跌坐在炕沿上。贾政急道:“此事关系非常,只说与你知道,万不可泄露出去。你暂且也不必如此惊慌,朝中不睦之人暗中参奏,也是常有的。尊兄一来无甚大过,二来身居显位多年,树大根深,想来会化险为夷。”王夫人听贾政如此说,虽有些许宽慰,但也觉得气短胸闷、心惊肉跳,晚饭也没有吃,就早早睡了。 贾政在书房里来回踱了半天步,不是长吁就是短嘆,至二更时分方回到赵姨娘房中歇息。 第二天早上王夫人挣扎着过来给贾母请安。贾母见王夫人面色苍白、精神短少,只当她生病了,道:“想是这些日子太过劳累,积劳成疾。回去请个大夫好好看一看,调养调养。大事在前,可不能病倒。”王夫人答应着,勉强坐了一阵,便回来了。也不让人去请大夫,每日只在房内将养。 王夫人病倒,凤姐自然是更为忙乱,每日从早到晚连一刻歇息的功夫都挤不出来。因宝黛二人的大婚之日日益临近,凤姐只得强打起精神,挣扎着内外照应。 贾政久在官中,对风吹草动分外敏感。今见朝中若干大员相继落马,便觉山雨欲来,心惊肉跳,因更加勤慎肃恭,又和贾赦、贾珍、贾琏计议,要分外留心,小心行事。贾政等在外面具小心翼翼,及回府后又强作欢颜、故作轻松,都怕贾母等担心。 贾琏出了一次远门,回来整日闷闷不乐。凤姐见贾琏不自在,也不知是为何事,问了几次,贾琏也是含煳应承。这一日凤姐见贾琏回家早,便亲自传了一桌酒馔,和贾琏对坐着燕饮。平儿在旁边陪着。三人正在吃喝,忽见丰儿进来报说榛儿来了。平儿忙起身出去。贾琏一边饮酒一边问:“榛儿?可是香菱的丫鬟?”凤姐点头,一面慢慢地吃着东西。贾琏还欲说话时,只见平儿急急地走进来,道:“刚榛儿来说,香菱妹子没了。”凤姐正嚼着一块鸭舌,听到这话,忙把鸭舌吐到一个小盘子里,道:“前儿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说没就没了!”一面说一面忙站起来。平儿端过漱口水,凤姐儿漱了两口。丰儿和小红已捧着脸盆和毛巾等着。凤姐胡乱洗了两把,擦了擦手,带着平儿急急地往王夫人房里来。王夫人得知此事,嘆息一会,便让凤姐儿过去劝慰薛姨妈。 第12页 凤姐儿来到薛姨妈所住的小院,院子里静悄悄的。转过一道影壁,上首就是薛姨妈的房间。宝钗已经掀帘出来了,把凤姐迎进屋内。薛姨妈坐在炕上,方擦拭了眼泪,见凤姐进来,忙欲让。凤姐儿紧走几步,扶住薛姨妈。 凤姐儿给薛姨妈请了安。薛姨妈也问贾母和王夫人可好。二人寒暄过后,说起香菱,薛姨妈的眼泪又下来了,道:“我觉得对不住那孩子。早年把她给你大哥,原想着你大哥能好好对她,没承想那口子又容不下,闹得鸡飞狗跳。后来以气带病,就闹下个病根。捱了这两年,还是没了。”凤姐儿一边拭泪一边劝道:“姑妈也不可过于悲伤,人已经没了,再伤心也无益。况且姑妈的身上也才刚刚好些,还是保重身体要紧。”薛姨妈嘆口气道:“那孩子也是命苦,打小就被人牙子拐卖出来,也不知受了多少苦。后来和你大哥在一起几年,也因身体不好,终归也没有留下个一男半女。”凤姐儿嘆道:“是啊。要是留下个一男半女也好。” 薛姨妈和凤姐儿哭一回,嘆息一回,开始商量着料理后事。因如今家中大事也多,故二人都想着从简尽快办理了。 八十三回 喜宝黛六月始结婚 悲宁荣五月已蒙难(四) 且说香菱当日因被夏金桂百般折磨,又被薛蟠打骂,便一病不起。后来病势渐重,再也不曾起来。今日终香消玉殒、阖然长逝。众人素爱香菱温柔和顺,又感慨其平生遭遇,今见她抱恨而终,也无不同情。大家痛哭一回,遂择定日期,几天后出殡。 王夫人病倒了几天,这日方好些,过来贾母房中陪着贾母说话。忽有家人报,史湘云派人来请安。贾母忙命快请。一时几个婆子进来,给贾母和王夫人请了安,具在小杌子上坐了。湘云出嫁后,贾母也着实牵挂,今见有人来,忙问湘云近况。几个人站起来回贾母的话,却个个吞吞吐吐、面有难色。贾母道:“有话就直说,做什么这么遮遮掩掩的。”几个婆子只得回道:“实禀老太太,小侯爷没了。我们特来府上送信。”贾母忙问:“什么时候的事?”婆子回道:“是上个月初十丑时没的。”贾母顿了半天,问道:“云儿怎么样了?”婆子回道:“少奶奶哀伤过度,也病倒了。我们来的时候每日请医问药,想来这二十多日,应该已经好了。”贾母便不言语。 王夫人见贾母无话,便让人带婆子出去了。贾母坐在炕上,低着头一声不语。王夫人也不敢说话,只在旁边默默坐着。过了许久,贾母道:“当日我就觉得这门亲事不好,只是她叔叔已经定了亲,我也不好再说什么。这才几年,果然落得个这样的结果。”王夫人嘆气道:“可不是老太太说的。”贾母流泪道:“可怜云儿,打小就没了爹娘,命已经够苦的了。有了婆家,只盼她能得个好归宿,临了又是这么个结果。”贾母说着,越发伤心起来。王夫人也不住地流泪,因怕贾母哭坏了身子,劝贾母道:“儿女婚姻,也是命。老太太还是保重身体要紧。”贾母又想起迎春和探春,哭道:“二丫头、云儿、三丫头,三个人的婚事就没有一个让我满意的。我的三个孙女,个个要模样有模样,要性情有性情,怎么就不能有个好的归宿呢!”一面说,一面大髮长声哭个不住。王夫人等只得在旁苦苦劝解。 宝玉才因香菱之死而感伤,今听到史湘云的遭遇,便伏在枕上大哭起来。袭人因思及往日和史湘云的主僕情义,也哭个不住。麝月和秋纹见他二人痛哭,只得百般劝解。一时袭人怕宝玉哭出病来,自己先掩了,三人又劝宝玉。宝玉方渐渐止住,低头默坐。 宝玉坐在床边呆呆地出神,直坐到下午时分,了无生气。袭人见他闷坐伤心,意欲使他出去缓减一下,便劝他说:“你有两三天没有过去给姨妈请安了吧。这些天七事八事的,尽是糟心事,也不知道姨妈身体可好。你也该时常过去请安才是。况且出去散散,和别人说说话也好,没的整天闷坐,闷出病来。”宝玉听说,便换好衣服,出了院门。 宝玉在莲池边发了一会呆,一路慢慢行来。快到园门口时,顶头见柳家的带着几个婆子,刚刚走进园门。几个人见是宝玉,忙上来请安。宝玉道:“柳嫂这会子从哪里来?”柳家的让几个婆子先走,待婆子走远了,方悄悄对宝玉道:“本来是去搬菜蔬,却扑了个空。去外面採买东西的说大街上到处是官兵,人都不让过。听说是哪个王爷府被抄了。我的二爷,可吓死人了。”宝玉听说,茫然应道:“哦。”柳家的又道:“二爷这是往哪里去?”宝玉回过神来,道:“去姨妈家,看看姨妈和宝姐姐。”柳家的道:“那二爷快去吧。”说罢匆匆去了。 宝玉一面慢慢走,一面想:“王爷被抄家了?是哪个王爷呢?王爷到底犯了什么法,怎么会被抄家?”正在胡思乱想,忽见贾琏带着两个小厮,抬着个用红布包着的箱子急急地走来。宝玉忙上前请安。贾琏道:“那里去?”宝玉道:“姨妈家去。”贾琏道:“老爷马上就要从这边过来。”宝玉听说,忙转了一个弯,进入夹道,转而往贾母院里去了。 贾宝玉刚绕道而去,贾政便和几个人匆匆而来。一行人穿过荣禧堂,进入一间耳房。直谈到掌灯时分,那几人方离去。送走客人后,贾政独自在房中来回踱步,不时长吁短嘆。及到吃晚饭时,贾政只胡乱吃了半碗饭,便放下碗回至书房,把门闭了,一时来回踱步,一时又在椅子上低头默坐。 第13页 这里贾政正坐卧不安,忽听家人报,有客人来拜。贾政忙命快请,一面整衣冠出来相迎。只见那人神色紧张,见了贾政屏退左右,向贾政耳语了几句,便忙忙地去了。这里贾政如五雷轰顶,站立不住,扶着廊柱喘气,几个小厮忙上来搀住,扶到椅子上坐下。众小厮见贾政这般失态,不知发生了何事,忙捶背的捶背,捋胸的捋胸。只见贾政越发老泪纵横,不能自己。半天,贾政才哆嗦着嘴唇说:“快去……快去禀告大老爷和东府珍大爷……大祸来了……”两个小厮把耳朵凑过来听了此话,便按了几把帽子,飞也似的去了。剩下的几个小厮面面相觑,只听得贾政又道:“快……快扶我去见老太太……”几个小厮忙搀扶起贾政往贾母房里来。 小厮们使劲搀着贾政,刚走到二门照壁前,只见林之孝光着头飞跑而来。见了贾政,喊道:“老……老爷……御林军,御林军来了……”贾政停止脚步,面如土色,立在那里。几个小厮也呆若木鸡,动弹不得。林之孝忙上来扶着贾政,道:“老爷……老爷……”贾政缓了一缓,方欲说话,只见贾琏匆匆而来。贾琏来至贾政面前,满面泪痕。贾政道:“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快去,快去告诉老太太。要缓缓地说,不要吓着老人家……”言犹未了,泣不成声。贾琏答应一声,忙往贾母院内跑去。 贾政转过身来,只见无数的火把像一条金龙一样,从大门涌入,直冲甬路而来。贾政闭上眼,任凭眼泪滑过面颊,顺着鬍鬚滚落下来。耳边的咆哮声、哭喊声已经响成一片,脑子中早已一片空白。 贾政静静地站着,感觉像过了几百年一样。突然有个声音厉声问道:“你可是贾政?”贾政慢慢点头,低声道:“是。”那声音道:“我等奉旨查抄贾府并缉拿钦犯。”喝命军士:“拿下!”贾政只觉脖子上一沉,双手一阵生疼。又听喝道:“带走!”便有人推着自己,踉踉跄跄地往前走。 一时来到荣禧堂前的甬路边,贾政跪在那里,缓缓地抬起头,只见地上一片狼藉,屋内陈设的古董珍玩已被席捲一空。再看“荣禧堂”三个大字,只觉它们映着火光,在随着自己的眼皮上下跳动。不知过了多久,贾赦、贾珍、贾琏都来了,在自己前后跪着,个个都带着枷锁。只见贾赦闭着眼睛,一脸漠然;贾珍满面沮丧,带着惊恐;贾琏尤在啜泣,脸上挂着泪花。一个身穿猩红朝服的官员走过来扫视了四人一遍,冷笑道:“二位王爷即刻便要前来宣旨,贾赦贾政贾珍快上前等候接旨。” 贾赦等四人磕磕碰碰地起来,上前走到“荣禧堂”门前復又跪下。少顷只见忠顺王爷和保隆王爷坐大轿而来。二人在众官员的簇拥下来至“荣禧堂”厅上站定。保隆王爷手捧圣旨,踱前几步,道:“贾赦、贾政、贾珍、贾琏听旨。”贾赦等四人忙俯身贴地听宣。保隆王爷又把四人扫视一遍,念到:“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贾赦、贾政、贾珍、贾琏私自藏匿钦犯甄晖赃物,又和钦犯贾雨村坑瀣一气,实乃上负天恩,下忝祖德,罪在不赦。着革去职务,交刑部严加查办。所属财产一律查封入官。钦此。” 登时上来几个官兵,把贾赦、贾政、贾政、贾琏推搡着出去了。 其余人等,男丁分为三队,女人分为七队,黑压压地全部被赶往刑部。 保隆王爷又说,因皇上怜贾母年事已高,故额外开恩,特准贾母免除刑罚。又和忠顺王商议了一会儿,乃准留下一个丫鬟照顾贾母。 不到三个时辰,荣宁两府已人去楼空。大门上的“敕造宁国府”和“敕造荣国府”匾额已经不知去向,取而代之的是两条长长的封条。大观园也园门紧闭,在黑黝黝地天空下死寂得如冬日的森林一般。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八十四回 美优伶仗义救故主 慈太君泽恩散余金 (一 贾母扶着鸳鸯站在宁荣街上,任噼啪作响的火把把身后的影子拉得老长。回头看着宁国府和荣国府,这个生活了将近六十年的地方,突然变得如此陌生,一切就像一场梦一样。 良久,鸳鸯哭着道:“老太太,找个地方您歇歇吧。”贾母点头,扶着鸳鸯的手慢慢往前走。彼时已是半夜时分,家家都关门闭户,大街上静悄悄的,只偶尔听见大门急促的开阖声。鸳鸯搀着贾母走走停停,走了许久,也不见有可以歇息的地方,心中不免焦急。正想扶贾母在街边的石头上坐坐,忽听“吱唔”一声门扇响,忙转头看时,见一个身影在门缝内探头缩脑。那人一见门外有人,忙把门扇关上了。鸳鸯正欲叫门,只见门突然打开,一个人忙跑出来跪在贾母面前,道:“老太太,老太太!”一面不禁哭出声来。贾母和鸳鸯定睛一看,见是贾蔷,方略略放心。 原来贾蔷当日被贾珍遣出宁府,就在距宁荣街不远处置办了一个小院。贾蔷住在这里,虽说和在宁国府不可同日而语,但也颇过得去。后来王夫人把文官等一班人逐出,贾蔷又设法找到龄官,摆了几桌酒席就正式纳龄官为妾了。自此后,贾蔷对龄官百般疼爱、百依百顺,把以前那些吊儿郎当的行至尽皆摒弃,如今倒像重新换了个人似的。 第14页 这日晚间贾蔷正在和龄官说笑,忽然听见街上人声嘈杂,急忙出去看是何事。却万万没想到是贾府被抄家,吓得贾蔷骨软筋酥,忙跑进来告诉龄官,又道:“快卷了银两细软,我们快跑!”龄官也惊恐不已,稍一镇定,道:“现在城门都关了,往哪里跑?!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先看看再说。”贾蔷也觉妻子的话有理,只得搓着手在地下来回乱走,两耳细听可有人叩门。 龄官和贾蔷直捱到半夜,听得大街上渐渐恢復了平静,也听不到有叩门声。龄官方道:“想是已经过去了,你出门打探打探。”贾蔷虽觉心惊胆战,无奈妻子发话,便挪到大门边,透过门缝向外窥视。月色晦暗,也看不到什么,便轻轻地把大门开了一个缝,不住地探出头去张望。忽见有两个人影,吓得贾蔷忙把门关了。才要往回跑,突然觉得隐约像老太太的模样,便又大着胆子透过门缝细看,可不是老太太和丫鬟鸳鸯,便忙开门迎了出来。 鸳鸯和贾蔷忙把贾母搀进屋里。龄官一见贾母,又惊又悲,忙上来拜见,又忙把炕上重新铺设一新,扶贾母上炕坐。因龄官颇有林黛玉之态,贾母当日就甚喜欢,故留有印象。今儿不期在这里遇见,方想起以前隐约听见贾蔷娶了一个之前在园内学戏的女孩子。贾母扶着龄官的手,打量一眼,上炕坐了。 龄官见贾母面上尤有泪痕,忙去舀了水,端到炕沿边。鸳鸯拿毛巾轻轻地为贾母擦了脸。贾母一言不发,那眼泪却禁不住又夺眶而出。鸳鸯含着泪,不住地拿手帕为贾母擦拭。龄官沏上茶来,鸳鸯奉与贾母。贾母接在手内,又慢慢放在桌子上。 贾母只是默然坐着。鸳鸯站在旁边守着贾母,也戚然无言。彼时天已发白,鸳鸯劝贾母歇歇。劝了几次,贾母方睡下。 贾母睡在枕上,那里能睡着,没有一丝睡意。次日天还没有亮便发起烧来,满面通红,气短心悸。贾蔷忙去请大夫来诊视。一时大夫来了,仔细诊视了一回,道:“老人家这是着了些凉,恐怕还受了些惊吓。我这里开个方子,服下去再看吧。另外,让老人家静养是十分要紧的。”说罢,开了个药方便告辞而去。贾蔷忙去抓药,一时拎着几个纸包回来。龄官和鸳鸯忙着煎药,又服侍贾母服下。 贾母服了药,止晚方略有好转。龄官见贾母吃了药面色渐渐好些,便催促贾蔷往刑部打探消息。贾蔷本想找个族中的弟兄同去,但现今宁荣二府出了官司,众人避之犹恐不及,那里还能找得到人。无奈,只得准备独自前往刑部大门前打探。 贾蔷出了大门刚走了几步,见贾芸东张西望地走来,便忙站住。贾芸走近前来和贾蔷见过,悄悄问贾蔷道:“兄弟这是往哪里去?”贾蔷忙道:“此处不便说话,且回家再说。”说着和贾芸回到院中,关好大门,道:“老太太在这里呢。”又悄悄地把昨晚的事说了一遍。贾芸忙欲进屋去给贾母请安。贾蔷道:“老太太才吃了药,刚刚睡安稳,暂且别进去打扰她老人家。”又把自己要去刑部探听消息的事说与贾芸。贾芸一听,道:“正好,我同你一起去。”说着,二人出来,悄悄地往刑部而来。 快到刑部大门前,二人先远远地哨探一回,别无异象,只有几队官兵在那里值守。贾蔷和贾芸不敢靠得太近,只找个角落远远地瞅着。门前虽有轿马来往,二人哪里敢上前去,况且也不认识那些人。 贾蔷和贾芸直站了一下午,也不见什么动静。贾芸悄悄对贾蔷道:“这样等下去也不是办法,须找个知情的问问才好。”贾蔷点头,道:“只是如今可以找谁呢?!”低头想了半日,想起刑部的张侍郎昔日和贾珍交厚,自己也见过几次,如今或许可以去问他。于是和贾芸迳往张侍郎府上来。 一时来到张府门口,见五六个门吏立在那里。贾蔷和贾芸犹豫了半天,方壮着胆子上来见过门吏,报上名字,说要拜见张大人,烦请通报一声。众人让他二人在门外等着,其中一个去通报。直过了一顿饭功夫,那人方出来,道:“我们大人身体不适,不便见客。阁下请回吧。”贾蔷和贾芸无法,只得回来。次日二人依旧是去刑部大门口哨探。 且说贾府众人被赶到刑部之后,暂时全部被赶入大牢。时值五月,天气已经很暖和,只是牢房里臭气熏天,污秽不堪。况送来的牢饭皆是酸臭的粗米涩菜,不堪下咽。众人习惯了锦衣缎被,珍馐佳肴,如今这般田地,那里受得了,都叫苦不迭。 好不容易熬过三天,这日一个身着猩袍的官员带着几个兵丁来到女牢中,走到家眷一处,扫视了一遍众人,道:“那个是王熙凤?”凤姐儿一听,战战兢兢地只得答应。那个堂官厉声喝道:“带走!”两个兵丁过来不容分说,把凤姐儿夹着一径去了。王夫人等刚要哭,那个堂官又一声断喝:“安静!”众人都不敢出声。那堂官又说:“下面我开始点名,听到名字的站出来。”便开始点名,只听得那堂官念道:“贾赦之妻邢氏、贾政之妻王氏、贾珍之妻尤氏……”一时读完,道:“蒙当今圣上仁慈,对你们的罪责不加追究,都出去吧。”众人也不及多想,便跟着狱卒哆哆嗦嗦地往外走。 邢夫人、王夫人和薛姨妈惊疑不定地带着宝钗黛玉等众女眷出来。出了刑部大门,众人站在大街上,面面相觑,竟不知往那里去。又不知贾母孤零零地身在何处,大家不禁相对而泣。 第15页 邢夫人等正在不知所措,忽见贾蔷和贾芸小跑过来,众人皆吃了一惊。贾蔷和贾芸一见刑夫人等,也顾不得别的,赶忙上来请安,然后又把老太太的事情说了一遍。邢夫人等一听,且悲且喜,忙忙地随着贾蔷来看贾母。 众人一见贾母,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只是围着呜咽嚎哭。贾母在枕上闻得哭声,睁开眼,略略转过头来,眼泪已从眼角流下来。贾母示意要起来,众人忙扶贾母坐起来。 贾母见众儿戏、孙媳、孙女等都平安回来,略略有些欣慰,问道:“老爷们和宝玉等怎么样了?”邢夫人和王夫人对视了一眼,回道:“老爷们和哥儿几个都没事,请老太太不要太担心。”贾母听了,低头思忖。过了一会儿,贾母又问:“凤哥怎么不见?”王夫人正不知如何作答,邢夫人道:“因那里还有几句话要问,故琏儿媳妇恐怕要迟些才能回来看望老太太。”贾母便不再问。 贾母歇了一会儿,缓缓地说:“鸳鸯,把那包袱拿来。”鸳鸯忙走去拿过两个小包袱来,捧与贾母。贾母接在手中,歇了一回,然后慢慢地对邢夫人和王夫人等说道:“这是一些珠宝首饰,早年收在柜子里总也没有用过。那日慌乱中我让鸳鸯找出来,就顺手带了出来。现在交给你们,用钱的地方多着呢。”说罢,又抬手颤巍巍地要解下耳环。王夫人忙拉住贾母的手,贾母轻轻地摇头,王夫人只得放手。贾母让鸳鸯慢慢地解下耳环,又把手上的戒指,还有手镯等都解下来。邢夫人、王夫人、薛姨妈、尤氏、李纨、宝钗、黛玉、惜春、巧姐、平儿、贾蓉媳妇等也都忙把自己佩戴的钗环珠串都解下来。贾母道:“一时比不得一时,既受得了富贵,就要能耐得住清贫。如今家里有难,大家说不得都要从省俭朴素处来。只有大家都齐心协力,方能共渡难关。”邢夫人、王夫人等忙道:“老太太训导的极是!”贾母让鸳鸯把珠宝首饰都包了,交于王夫人。对邢夫人、王夫人、薛姨妈和尤氏道:“我把这些金银首饰交给你们四人,这是我们家现在所有的家底,你们要商量着善加利用。”四人答应着,不觉泪如雨下。地下众人也都不禁掩面涕泣。 八十四回 美优伶仗义救故主 慈太君泽恩散余金(二) 贾母道:“不要哭,没有过不去的坎。你们暂且都去洗漱,吃些东西,还有好多事情要做。”众人陆续止住涕泣,服侍贾母睡下,方渐渐退出来。 一时见贾母已睡安稳,王夫人把几件首饰用一个手帕包了,出来交给贾蔷,让他拿去或当或卖,换些银子,然后再设法买两处小院。王夫人又叮嘱他道:“房院过得去就罢了,不必求好。如果城内房舍太贵,城外的也使得。”贾蔷答应着出去了。 众人洗漱已毕,早又到掌灯时分。彼时龄官已带着两个小丫鬟摆上饭菜。只见桌上满满地放着红烧肉炖水晶粉、姬松茸花菇炖老鸡、酸菜鱼、湘乳烧鲈鱼、宫保虾球、焦熘牛肉片、干烧冬笋等十几个荤素菜馔。龄官笑请道:“老太太,太太们,各位姑娘,请不要见笑。粗茶淡饭,只能填饱肚子罢了。”众人忙道谢,又说:“快休那样说,这已经很让你费心了。” 众人先为贾母盛饭。贾母几日来也没怎么吃饭,今日方有了些胃口,只用鸡汤泡了半碗米饭。林黛玉和鸳鸯在炕上服侍贾母吃。地下大家谦让一会,方团团围着桌子吃起来。原来在牢里这几天,大家几乎就没怎么吃过东西,早饿得前胸贴后背。故这顿饭虽不丰盛,众人却像吃从未吃过的珍馐佳肴,席捲残云一般把一桌子饭菜吃尽。 饭后众人都围着贾母说话。贾母道:“能同富贵者甚多,能共患难者难见。如今且把那珠玉换成银两,设法托人打听老爷们和宝玉哥儿几个的消息。”王夫人等忙答应着。贾母知邢夫人等皆甚疲倦,便催大家早点出去歇息。 这个小院共有十二三间房屋,龄官早让人把屋子都打扫了一遍,又临时添置了若干被褥铺盖等。晚间众人或单或双,也都住的下了。 一时大家洗漱完毕,各自安寝。宝钗和黛玉姐妹同俩住一间。这几日大家惊恐悲伤,况在牢里要被没被要枕没枕,也不曾好睡,真是疲惫不堪,故二人皆合枕就睡了。 且说贾蔷和贾芸每日一面到处找房子,一面设法打听贾元春并贾府男丁的事。现今托人是托不着的,只得自己到处打听,哪怕是捕风捉影道听途说。一连打听了几天,也没打听到什么消息。只是听得很多人说这些天发生了一连串的大事,就连被抄家的也有七八家。贾蔷因不知真假,故不敢妄自揣测,也不敢告诉贾母邢夫人。 王夫人等这几天都挤在龄官家里。只是龄官虽甚是热情,但其家实在狭小,况贾母生病,多有不便。故王夫人想尽快找到房舍搬出去。好在几天后贾蔷告诉王夫人,房舍已经买到,虽处僻街陋巷,但落脚还是可以的。王夫人也顾不得许多,和邢夫人、薛姨妈、尤氏商议了一阵,便决定搬过去。于是先请尤氏过来看视,并请人打扫,置办铺陈洗漱等日用的东西。 次日清晨天还未亮,王夫人雇了一顶小轿让贾母坐着,大家围着来至新买的宅院。 这两个小院,其中东边小院有九间房屋;西边小院有十二间房屋。贾母、薛姨妈、王夫人带着李纨、宝钗、黛玉、惜春、巧姐、平儿还有一个姨娘住进了西边的小院;邢夫人带着尤氏、贾蓉媳妇还有几个姨娘住到东院。 第16页 黛玉扶着贾母的小娇往西边的小院来。院门在一个小巷子里,门上有个小小的门楼,两扇大门约有四尺来宽,上面朱漆斑斑。进了院门,映入眼帘的是两株桃树,足有碗口粗细,桃花已经落尽了,杏仁大小的桃子隐隐点缀其间。顶头往上,是三间大房;右手边有四间屋子,一字并排,左手边也是四间。所有的房子都是一色青瓦红砖,倒也干净。各屋门上都挂了新门帘。走进屋里,地下陈设着供桌、方桌、椅子等家常家具,已经被擦拭干净,炕上被褥等物已经铺陈停妥。 小轿一直来到上房门口方落下。贾母被众人抬到炕上,倚枕而坐。因看见桌椅茶具并铺盖等都是新的,贾母缓缓地道:“这些东西能使也就罢了,又何必全部换成新的。”邢夫人和王夫人忙道:“只买了不多几件新的,别的屋里都还是原来旧的。况这些也花不了几个钱。”贾母听说,方不再言语。 邢夫人等服侍贾母睡下,方欲去请大夫。贾母道:“我现在好多了,不必再白白给那些郎中们掏钱,连药和补品也一概再不要买了。到如今老爷们和宝玉哥儿几个还音信全无,该把钱花在这上头才是。”王夫人忙回道:“这部分钱已经留出来了,托蔷儿和芸儿想办法托人打听,想来不日即可得到消息。老太太的病万万不可轻视,还是请大夫来诊视要紧。”邢夫人、薛姨妈也劝贾母。贾母喘了一阵,方道:“那里就那么严重了。也罢,随你们去罢。只是一定要以节俭为是。”王夫人等忙答应着,又去请大夫。 一时大夫来了,给贾母看视完,出来开了药方。邢夫人和王夫人问大夫贾母现在病势到底如何,那先生回道:“太夫人已是年高之人,如今得了这症,完全痊癒恐怕是难。只祈不要再添别症,外加好生静养,方可保无虞。”作罢作辞而去。 邢夫人等煎了药,捧与贾母服下,又服侍贾母睡下,方告辞出来。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八十五回 生尤攒心贾兰回舍 死不瞑目贾母归天(一) 如今薛宝钗和林黛玉姐妹两人同住在一间屋里。晚间睡下两人趴在枕上,在被窝里说话。二人感慨,十天前还是朱楼画栋、华服轻裘,转眼即是茅檐草舍、粗茶淡饭,真正风云变幻、世事难料。又说到贾政、宝玉等生死未卜,不禁伤心落泪。谈到三更,二人方渐渐睡去。 贾芸和贾蔷兄弟两个每日跑去刑部门前打探消息,怎奈现今江河日下、人心惶惶,那里还能找到个实心实意相帮的人。 这日二人垂头丧气地从刑部回来,正一边走一边嘆气,忽见醉金刚倪二迎面走来,身旁还带着个小孩。贾蔷先惊道:“那不是兰哥吗!”忙往前迎。倪二也看见了他兄弟俩,大笑着迎上来道:“是蔷二爷和芸二爷,我正去找你们呢,没想到就在这里遇到你们了,这真是难得的巧啊!你们看,我把谁带来了!”贾蔷和贾芸惊喜道:“老二是从哪里接到兰哥的?我们等了这大半天都没看到兰哥出来。”一面说一面和贾兰见过。倪二道:“我玩了几把,身上犯困,便起身回家,在宁荣街附近顶头遇到兰哥。我心里就纳罕,这不是荣国府的兰哥么。上前一问,果然是兰哥。知兰哥正在寻找老太太和太太,我哪里知道。嘆息一回,忽想起芸二爷来,便想着带兰哥去芸二爷家。没想到在这里就遇到你们了。”贾蔷和贾芸听说,忙向倪二道谢。倪二道:“这是那里话!贾府一向仁慈,如今却突遭此难,我倪二心里也不好受。这举手之劳,哪里还值得一提!” 贾蔷和贾芸谢过倪二,带着贾兰往贾宅来。贾蔷道:“哥儿是几时出来的,我和芸兄弟竟没有看到?”贾兰道:“我是约巳时从牢监大门出来的。”贾芸一想,对贾蔷道:“是了,那时我俩已经转到前门了,怪道没有看见哥儿出来。”说话之间,三人来到贾宅西小院,贾蔷忙进去报知。 彼时邢夫人、王夫人、薛姨妈和众姊妹等都在贾母房中,突然听到有人在院门口叫:“太太。”邢夫人和王夫人忙走出门来,只见贾兰兄弟三人站在院门口。众人忽见贾兰回来,又惊又喜。 贾兰忙走上前来拜见众人。李纨一见贾兰回来,惊喜不已,搂着贾兰哭个不住。一时好些,王夫人问道:“就你一个人回来了吗?”贾兰低头答“是”,众人不禁又垂泪。李纨领贾兰进来拜见贾母。王夫人走到贾母榻前,轻轻道:“老太太,兰哥回来了。”又叫了一声,贾母慢慢地睁开眼睛,微微转了一下头。王夫人让贾兰起来,走到贾母榻前。贾母看着贾兰,脸上露出一丝微笑,胳膊向前挪了一下。贾兰忙跪下,道:“给老太太请安!”然后又给邢夫人、王夫人、李纨等请过安。说了几句话后,贾母问:“可有你老爷们和叔叔的消息?”贾兰顿了一下,回道:“暂时还没有老爷们的消息。我和叔叔在一起,叔叔没事,请老太天放心。想来叔叔不日就会平安回来。”贾母听了不语,半日说道:“让你娘给你做点子好吃的,吃了好好歇一歇吧。”贾兰答应着,又给贾母磕了一个头,随着李纨出去了。 王夫人等復又服侍贾母睡下。待贾母睡安稳了,遂来至李纨的房间,又细问贾兰。贾兰道:“二叔、三叔和蓉大哥和我都在一起。二叔没事,只是每日不吃不喝,也不说一句话。”王夫人不禁又滚下泪来,嘆道:“宝玉那么单弱,不吃不喝怎么熬得过去……”薛姨妈等劝解一回,道:“太太先不要太难过,说不准宝玉这两天也就回来了。” 第17页 林黛玉自从贾府遭遇变故以来颠沛流离,更兼思虑忧伤过度,更觉虚弱无力,精神倦怠。好在今年旧疾未发,故还能勉强扎挣着来往走动,每日或服侍贾母饮食起居,或帮王夫人料理一些家务。只是终身大事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击得粉碎,不禁暗自悲嘆宝玉和自己的命运悲苦如此!今听得宝玉在狱中神魂失据、茶水不进,更为宝玉担心,直觉心如针扎,不由得黯然泣下。 王夫人等每日一面照料贾母,一面焦躁不安地期盼贾政等人的消息,十来日过去,毫无音讯。 这天下午,王夫人正在和黛玉等人一起晾晒衣服,忽见尤氏急急地走进来。见了王夫人,尤氏悄悄道:“太太,老爷们有消息了。大太太让我来请太太。”王夫人忙擦干手,和黛玉随了尤氏往东小院来。不过几十步路,片刻工夫便到了。三人走进屋里,见邢夫人坐在椅子上拿手帕抹眼泪。贾芸和贾蔷忙给王夫人和黛玉请过安。王夫人等坐了,又命他二人坐。贾芸和贾蔷不敢坐,只是站着。 王夫人见邢夫人之状,心已经提到嗓子眼。忙问他二人道:“可有准信了?”贾蔷道:“回太太,老爷和叔叔的事都已打听准了。”原来官报已出,贾赦、贾政、贾琏的一个罪名是为犯事的江南甄家藏匿家私;贾赦、贾政、贾珍的一个罪名与贾雨村有关。贾雨村在军机处协理军机时,贪赃枉法,犯下重罪。贾赦、贾政和贾珍因和贾雨村过从甚密,遂被牵连在内。如今判决的结果是贾赦、贾政、贾珍、贾琏均被定为死刑,侯秋后执行。 贾宝玉、贾蓉和贾环皆被判流放三年,流放地是河西走廊,不日便要启程。 王熙凤所犯的罪行真是让人意想不到。凤姐儿不但通过放黑高利贷、帮人摆平官司等手段敛财十万两之巨,还涉及到数宗人命官司。终被判刑舂之刑,发往金陵,也是不日便要动身。 宁荣两府的府库里没有抄到多少东西,倒是发现两府均寅吃卯粮、有巨额亏空。荣国府亏空为两万多两白银;宁国府亏空为一万多两。 家中的丫鬟婆子等男女下人或被释放、或被买卖、或被入官、或被抢去,也不能细记。 贾蔷和贾芸断断续续地说了一顿饭的功夫方才说完,一时二人告辞出去了。这里王夫人已经哭得气噘了几次。一时哭毕,又和邢夫人商议接下来该如何处理。二人都深知此事绝不能让老太太知道,便只把平儿、贾蓉媳妇胡氏、赵姨娘等叫来,把消息告诉了她众人,又嘱咐千万不要让老太太知道。 林黛玉先见贾兰无事,想着贾宝玉也会平安回来,因无时无刻不在焦心期盼。忽听说贾宝玉被判流放三年,早已哭得气噎声嘶,又大嗽不止,只不曾昏死过去。邢夫人见黛玉哭得肝肠寸断,一边拭泪一边过来解劝。 众人大哭一场,想到贾宝玉几个不日便要启程,便忙忙地准备行李。王夫人见家中缺衣少被,忙着人去到外面去买,又急着找裁缝。 一时衣物都已经置办齐备,大家一起准备包袱。黛玉、宝钗、王夫人、薛姨妈一面哭一面给贾宝玉包衣物。几个人她想到了这个你想到了那个,凡是觉得宝玉可能用到的都塞到包袱里,直至包了两个大包袱。包好后,放在床上,只等送别贾宝玉的时候让他带上。 众人准备好衣物,每日焦急地盼着消息。那知一连几天打听不到贾宝玉几个的音讯。大家又是担心又是心焦,无奈只得等着。 王夫人和邢夫人等一面等消息,一面每日请大夫为贾母诊视。无奈贾母的病一日重似一日,众人真是心如油煎。这日后半夜贾母突然气色大变,众人都慌了神,忙又去请了大夫来看视。那大夫急急走来,给贾母号了脉,又诊视一回,低头出至另一间房。邢王二人忙悄问:“怎么样?”大夫摇头嘆息道:“老太太气脉越发虚弱,已经渐入弥留之际,二位太太还是快快准备老太太的后事吧。”说罢告辞而去。邢夫人和王夫人匆匆商量一回,忙叫进贾兰。王夫人拿出一个小包裹,对贾兰道:“这一包银子,还有几件首饰,你和贾蔷、贾芸哥儿三个拿去预备老太太后事所用。”又流泪道:“老太太一生富贵,我们不肖,使老太太临了受这样的委屈。老太太的后事要尽力准备得丰富些,所用之物都要用好的。你们先去置办,若不够我再筹措。” 彼时,邢夫人、王夫人、薛姨妈、黛玉、宝钗、尤氏、李纨、惜春等都守在贾母身边。三更时分,贾母慢慢地睁开眼睛。众人忙围了上去,都含泪看着贾母。贾母看着众儿媳、孙媳、孙女,半日嘴唇动了一下。王夫人知道贾母有话说,忙探身向前,轻声道:“老太太有什么话要吩咐?”只见贾母气若游丝,王夫人忙把耳朵贴在贾母的唇边。半日,贾母缓缓地说:“林……”王夫人知道贾母叫黛玉,忙说:“老太太,林姑娘在这里呢。”黛玉忙到贾母面前。贾母微微转了一下头,看着黛玉,歇了一下,又道:“宝玉……两个玉儿……”王夫人哭道:“请老太太放心……” 林黛玉趴在贾母枕边,望着贾母如银的白髮、蜡黄的面容,早已哽咽难禁。贾母动了一下右手,只是已经无力拿起。黛玉双手捧起贾母的手贴在脸上,闭上眼睛,任凭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从眼角滚落下来。贾母用手轻轻抚摸着黛玉的脸庞,眼泪不住地从眼角滑落到枕上。黛玉抬起泪眼看着贾母慈祥而憔悴的面容,再也忍不住,失声哭道:“祖母……”地下众人也都失声痛哭。 第18页 八十五回 生尤攒心贾兰回舍 死不瞑目贾母归天(二) 过了一会儿,贾母示意只让邢夫人、王夫人、薛姨妈留下。三人会意,劝李纨、黛玉等道:“我们哭得让老太太心里更加难受。老太太有我们服侍,你们暂且先到别的屋里坐一坐吧。”黛玉等听说,只得出至别的屋里来。 李纨、黛玉等来至另一间屋里,众人皆不说话,只在一处悲泣。已过了差不多一个时辰,那屋里也没有传出话来。因不知贾母怎么样了,众人都十分担心。这里黛玉等正在坐立不安,忽然听到上房里王夫人等放声大哭起来。黛玉等忙走过来,只见邢夫人、王夫人、薛姨妈围着贾母大哭。 贾母已经穿戴得整整齐齐,闭目安详地平卧在炕上。当下尤氏、李纨、宝钗等皆嚎啕大哭,黛玉伏在贾母身旁,更是哭得死去活来。 贾母去世。可嘆史老太君一生荣华富贵,临终几日却经歷了这场家族浩劫,真是让人可泣可嘆! 良久,大家哭毕。邢夫人和王夫人等商议为贾母出殡的事,众人想着尽量把出殡的时间推迟一点,希冀贾宝玉、贾蓉和贾环也许能回来见贾母一面也为未可知。然而现今是小满时节,天气已经很热,遗体也不可过久停放,故决定三日装殓,七日出殡。 邢夫人和王夫人等一面守灵,一面苦等贾宝玉他们三个的消息。众人正等得焦急万分,过了三日,贾蔷突然回来告诉邢王二夫人说:“太太们不必等了,宝二爷、蓉兄弟和环三爷三日前就走了。”王夫人等听说,哭得气噎喉干,又疑奈何临行前不让家人见一面。贾蔷道:“我也十分诧异。风闻是有人从中作梗,故宝叔等来不及辞别就被押解上路了。”众人听如此说,虽悲愤交集,然已无可奈何,只得准备贾母出殡之事。 林黛玉因贾母去世后伤心过度,这几天卧病在床。今听说宝玉已经被押解上路,想到宝玉在路上不知要遭受何等的苦楚,又想到不知自己还能不能和宝玉相见,不禁心如刀绞,又泪如雨下。宝钗苦劝道:“妹妹不可再太过于悲痛,前儿大夫说妹妹这病皆因忧伤过度,如今宜静养才是。况三年时间一晃而过,到时候宝兄弟自然会回来。妹妹要是作践坏了身子,宝兄弟回来岂不伤心。”黛玉听说方略略好些。 黛玉和宝钗商议道:“三天的时间想必他也没有走多远,如果现在赶去,一定能赶得上的。”宝钗道:“妹妹此话极是,我也正想着去劝太太着人去找宝兄弟呢。妹妹安心养着,我这就去找太太说。”说罢,便过来见王夫人。这里王夫人正在独自垂泪,无计可施,听宝钗一说,思虑一刻道:“你们说的极是,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我即刻叫人去赶,也许就能赶上。”又和宝钗商量一阵,便忙让贾兰去找贾蔷。一时贾蔷过来,雇了两匹马,便和贾兰带了包袱银两一路疾驰而去。 王夫人等焦急地等着消息,一日过去毫无音讯。第二天晚间贾蔷和贾兰方回来,回报说已见过贾宝玉、贾蓉和贾环,又说了他三人的情况。 原来贾宝玉叔侄三人那日被驱赶上路,现今已经出了长安地界,到了邻县了。这日一行人正在赶路,忽见贾蔷和贾兰赶来,宝玉等皆又惊又喜。当差的六七个衙役中也有心中暗自同情他几个遭遇的,今见有人来,便为宝玉等开方便之门,遂暂且不急着赶路,等他几人说话。 宝玉等先给贾母请安。贾兰眼睛一红,哽咽道:“老太太四日前已经驾鹤西去了……”贾宝玉一听这话,直觉五雷轰顶,一把抓着贾兰的衣袖,两眼直直地盯着贾兰的脸,问道:“你说什么?”贾兰哭道:“二叔,老太太已经驾鹤西去了。”宝玉缓缓地松开手,身子一软跪倒在地,大哭道:“老太太……”顿时哭得目眩气竭。宝玉面朝家乡,跪伏在地上放声痛哭,手指把黄土抠出道道深痕。贾兰和贾蔷边哭边在旁苦苦相劝,那几个差人也过来劝解。良久,宝玉方渐渐停住了痛哭,抽泣道:“老太太最疼我,我长了这么大,不知让老太太悬过多少心!如今老太太仙逝,我非但不能在旁最后孝敬她老人家一次,就连最后看她老人家一眼也不能够……”说着又放声痛哭。 宝玉大哭了一回,方渐渐被人劝住,问候王夫人等。贾宝玉又问林黛玉的境况,贾蔷道:“林姑娘因老太太仙逝,伤心过度,病卧在床。”贾宝玉一听,忙问:“病得重不重?可有没有请大夫?”贾蔷道:“听大夫说是因为忧伤气郁所致,静心修养一段时间就好了。二叔不必太担心。”贾蔷又道:“林姑娘本来想亲自来寻二爷,太太怕林姑娘的身子支持不住,故没敢让来。”宝玉点头,道:“太太虑的极是,这么热的天,她身子本就极弱,况又生病,如何能经得住奔波。你回去告诉告诉太太和林姑娘,说我自会善加小心。请太太和林姑娘也务必好生保养……”说着那眼泪不禁又夺眶而出。 贾蔷又宽慰宝玉保重身体,早日回来完婚等语。又把衣物交与宝玉三人,另拿出些银两赠与众衙役,托他们路上对他三人多多关照。众衙役推让一会,也就收了。二人和宝玉等又相互嘱咐一阵,只得依依不捨地作辞。 王夫人等垂泪听着贾蔷叙说,听说贾宝玉已经收到衣物,虽不能亲自去送别,心里也略略安慰了些。 第19页 林黛玉昨日本来想雇辆车亲自去寻贾宝玉,王夫人也说雇辆马车几个人坐着一起前去。后来贾蔷劝道,马车行路太慢,恐怕难以赶上,再说能不能找到还难说。王夫人觉得有理,就让他二人骑马去。林黛玉便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得罢了。 邢夫人和王夫人数日前便托人走关系,想设法进牢中探视贾赦和贾政等。怎奈如今落井下石者竟多,雪中送炭者无一,至今也无法探视到他爷们四个。二人见实在再不能等,只得准备安葬贾母。 虽有贾母临终嘱託,丧礼务要简洁,但邢夫人和王夫人思及贾母一生,荣华富贵,终了却因儿孙所累含恨而终,故也不肯太过简薄;况丧礼过于寒薄,将来也难回贾赦贾政。故二人商量了一回,宁可日后费用省些,也尽力把贾母的葬礼举行得隆重些。当下二人商议停妥,便置办灯烛幡帐、请高僧高道,准备做法事安葬贾母。 这日是出灵日期,贾宅两处小院到处白帆白帐,众人皆是披麻带孝,素衣素裙。一口杉木棺椁停在上房堂屋内,邢夫人、王夫人、薛姨妈、尤氏、李纨、林黛玉、薛宝钗、贾惜春等守在旁边痛哭,悲泣之声远传巷外。 一时众僧道做完法事,八个伙计起灵,抬往铁槛寺。邢夫人等跟着灵柩,一路悲泣着同往。纸钱像雪片一般纷纷扬扬,在空中翻腾,又落在地上。贾宅的十几个女眷就像这飞扬的纸钱一样,无助地行走在热浪逼人的路上。 贾母去世后鸳鸯悲痛欲绝,每日和黛玉等一起守灵。待到安葬了贾母,鸳鸯道:“老太太待我恩重如山。今日老太太仙逝,我便削了发出家为尼,这也是当日老太太在世时我发过的誓言。”王夫人和薛姨妈等劝道:“你服侍老太太一场,尽心尽职,善始善终。尤其是当日大难之时,只有你一个人陪在老太太身边,你真是我们的大恩人呢。今日如果你去做尼姑,我们断乎不同意,就是老太太在天之灵也不会同意。你先安心和我们一处住着,等你父亲从南京回来了,你就回家去侍奉你父亲。”鸳鸯听后,方打消了出家为尼的念头,暂且依旧跟着王夫人。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八十六回 咫尺天涯木石别离 九死一生神瑛罹难(一 前面虽将贾府蒙难、家破人亡一节略已表明,但终不免有粗略塞责之嫌。下面重新从贾宝玉细细说起。 话说贾宝玉自从定亲之后,每日神采飞扬、怡然自得,或在房中和袭人麝月等高谈阔论,或在园中对着细柳娇花浅唱低吟。屈指算着日期,只盼着大婚之日能快快到来。 袭人见他日日惬意畅怀,更把书本丢到一边,不禁笑劝道:“如今好事已是板上钉钉,再不必劳神费心,你也是称心如意。在闲暇时你何不看两篇书,写几张字,一来不至于丢得太久生疏了,二来也防老爷问你时应答不来。”宝玉笑道:“这阵子老爷必不来问我的书,所以无妨。再说现在让我去看那些八股文章,岂不是拿糟心事来□□好心情,我也是不忍的。等过了这段时间再看也不迟。”袭人听了他这一篇痴话,也不知该说什么了,只得笑道:“好吧,随你去吧。” 这日晚饭后袭人等正在和宝玉说笑,忽见王夫人房里的一个丫鬟走进来道:“太太叫袭人姑娘过去呢。”袭人听说,忙站起身来跟着小丫鬟走了。 这里麝月向贾宝玉笑道:“老太太和太太为了你和林姑娘的亲事考虑得真是事无巨细。必是太太又想起了什么事,叫过袭人去吩咐呢。”宝玉嘆道:“老太太近来精神不大好,太太也因舅舅的事病倒了几日,如今才好些。”说罢蹙眉又连连嘆气。麝月见宝玉有点不自在,笑道:“你也是个有孝心的,等林姑娘过门了,你们就好好孝敬老太太和太太。” 二人又说了一会子话,麝月道:“我们准备水你先洗澡吧,不要太迟了。袭人不知道多早晚才回来呢。”宝玉正欲说话,忽听院外一片嘈杂。方欲打发人出去看时,只听得院中有小丫头们尖叫。宝玉麝月俩个都吓了一跳,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正在疑惑,只见两个全身披挂、手里挺着长矛的官兵已经踢开门闯进来了。宝玉那里见过这等景象,忙站起来。那两个兵丁冲着宝玉吼:“所有人到院子里!”宝玉一时愣住,一动也不能动。那个兵丁又怒喝一声:“出去站在院子里!”宝玉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半日方回过神来,突然想起江南甄家被抄家的事,恍然大悟,顿觉心惊肉跳,忙和麝月战战兢兢地一起来至院中。只见院中早已围了一二十个官兵,众丫鬟婆子在院子里呜咽嚎哭,都惊恐万状。 那些官兵又在怡红院中前后搜检了一番。一时,几个过来道:“都在这里了。”那带队的便道:“都走到花园门口。”那几个兵丁便把丫鬟婆子们推推搡搡,赶往大观园门口。众丫鬟婆子们那里见过这般阵势,早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慌了,一路嚎哭,腿酥脚软,不时有人跌倒。大家相互搀扶着好不容易来到大观园大门口。 宝玉扶着麝月盲目地走着,感觉像是在梦中一般,心中一片茫然。又想到老太太和林黛玉不知道怎么样了,老爷和太太不知在那里,直觉心如乱麻。及至来到大观园门口,见好多人已经在那里嚎哭,陆续又有许多人被赶来。忽见李纨扶着惜春随着一群人走来,宝玉忙欲过去,面前一个面目狰狞的兵丁断喝:“站住,回去!”宝玉只得退回来,眼看着李纨和惜春站到另一边。只见惜春不住地哭泣,李纨正不停地替她拭泪。宝玉早已满面泪痕,想要挤过去。麝月悄扯宝玉的衣服,又拉住宝玉的手,紧紧地攥住。 第20页 一会儿又有一队人被赶来,及至跟前一看,是笼翠庵的妙玉等。只见妙玉面无表情,低眉随着众人行来。经过宝玉时,妙玉略一抬头,见宝玉泪眼婆娑地望着自己,忙低头走过去了。宝玉心中自思:“怎么连尼姑庵里的姑子们也有不是!”一面想,一面眼看着妙玉被人推推搡搡着站进人群。 不多时大观园里的主子、丫鬟、老婆子、小厮都被赶到了大门口。接着大家鱼贯而行,又被赶到荣国府刚进大门的甬道上。只见甬道上灯火通明,到处都是乌压压的人群,嚎哭声震天动地。 大队拿着长矛的兵丁围在人群周围。还有大群的兵丁跑前跑后,按门逐屋地翻箱倒柜,任意搜检,又把一箱箱的金银器皿、字画古董抬出来堆在院子里。整个府里乱作一团。 贾宝玉踮着脚在人群中张望,想看看贾母和林黛玉在哪儿。无奈场面杂乱不堪,那里能看到贾母和林黛玉的影子。宝玉便慢慢在人群中蹭着左右看,一面又不住地问身边的丫鬟婆子。众人都泪眼婆娑,惊慌失措,那里还管得了别人,都道没有看见。 宝玉费力地在人群中挤了一阵,也没有蹭多远。正在焦急,只见几个兵丁走进人群,一边走一边吼:“男人都站左边去,女人都站右边。”宝玉只得停下。大家都你推我搡地左右分开。宝玉也只得随着人群走到男丁的队伍里。 一时大家闹哄哄地分为两队。宝玉焦急地探身左右向女眷队里张望,只见众人大都拿帕子掩面拭泪,也不见贾母和黛玉的身影。宝玉两手紧紧地攥在一起,心急如焚,正在万般无奈之际,忽听那些官兵催促男丁队伍向大门外面走。宝玉无法,只得随着大队向大门挪去,一面走一面仍不住地向女眷队里细瞧。忽见黛玉扶着紫鹃站在人群中,影影绰绰,随着攒动的人影时隐时现。宝玉忙挤出队伍招手喊:“林妹妹,林妹妹……”。彼时黛玉也不住地向男队这边细瞧,故当宝玉招手时,黛玉便一眼看见了,也忙向宝玉招手。只见黛玉边招手,边在人群中挤着向前走,像是在说什么。无奈中间隔了五六米远,又是叫喊声嚎哭声摇天动岳,故宝玉根本听不到黛玉在说什么。宝玉忙向前挤,不料刚走了一步,旁边一个满脸横肉的兵丁立刻横在面前大喝:“快走,啰嗦什么!”又把宝玉推了一把,差点把宝玉推倒在地。宝玉趔趄着退了几步,直到被身边的两个家丁扶住方站稳,忙又踮脚看林黛玉,怎奈面前人头攒动,刀枪林立,已经看不到林黛玉的身影。 宝玉不禁失声痛哭,恨不得一时死去。那个横肉又要来推宝玉。那两个家丁一面向那横肉赔笑道:“这就走,这就走,”一面忙推着宝玉,道:“二爷还是走吧。”宝玉只好边不时地回头张望,边向前蹭,随着人群出大门去了。 队伍徐徐而行,天快亮时方来至牢中。牢房里阴暗潮湿,里面已经塞满了人。宝玉随着人群进去,找了一个角落蹲下来,双手抱着膝盖,满面泪痕,一言不发。 接下来,时间像凝固了一样,除了早晚送进来的那发霉发臭的牢饭还在提醒着时间尚在流逝,一切好像戛然而止。宝玉恍恍惚惚,一时见黛玉在前面慢慢地走,一时又见贾母叫他坐到自己的旁边来,一时又见王夫人在垂泪。宝玉只觉得太困了,总想睡去,却又睡不着,只在黑暗中出神。 话说那日晚上林黛玉吃过晚饭后,又陪着贾母说了一会话,便回到自己房中。黛玉正在赶着为宝玉做香袋儿。虽然贾母嘱咐黛玉少做针织,但是黛玉想,结婚必要佩带新的香黛儿方使得。故黛玉日夜赶工,想赶在新婚之日做出来。 黛玉坐在灯下一针一针地啄,紫鹃坐在旁边拈线。突然听得前面一片嘈杂声,黛玉道:“这个时候有什么事,竟这般喧嚷。”一面让雪雁出去看看。这里黛玉停下手里的针织,诧异地听着窗外的喧譁声。紫鹃一面宽慰黛玉,一面重新斟上茶来,黛玉也没吃。 黛玉正在疑惑,忽见雪雁和琥珀跑进来。俩人皆挂着泪珠,哭道:“姑娘快走,老太太在等着姑娘。”黛玉见她二人这般情景,吓了一跳,忙问:“怎么了?”琥珀哭道:“听见来了大群的官兵……老太太让我来接姑娘快过去。”黛玉一听,心中已知□□,忙回身开匣拿了一点东西,便同琥珀、紫鹃、雪雁等几个丫鬟来至贾母所住的上房。 只见地下站着十几个丫鬟婆子,都呜咽嚎哭、满面惊恐。贾母被凤姐和鸳鸯搀扶着站在榻前,满面泪痕,正焦急地看着门口。黛玉早已泪流满面,忙走上前去扶着贾母的胳膊。贾母攥着黛玉的手,看着黛玉,更是老泪纵横。 祖孙几个正痛哭不已,忽听两个丫鬟跑来哭道:“老太太,外面到处是官兵,已经把各处的路都堵住了。不但园里,连老爷太太哪儿都过不去。玻璃她们刚到门口就被官兵抓走了。我们俩在后面,一看忙转身才得以跑回来……”贾母一听这话,愈加悲戚。林黛玉见如此光景,又听说大观园已不可前去,不知那里的情况怎么样了,也不禁失声痛哭。 八十六回 咫尺天涯木石别离 九死一生神瑛罹难(二) 凤姐怕哭坏了贾母,乃一面哭劝,一面扶贾母坐下。贾母方在榻上坐下,就听见外面吵杂声越来越烈,接着几个丫鬟老婆子哭叫着跑进来道:“老太太,他们来了……”贾母示意要起来。黛玉和凤姐刚搀贾母站起来,就听见门外一个粗鲁的声音大叫:“吾等奉旨查抄贾府,里面的人都出来!” 第21页 一屋子的丫鬟婆子都吓得面如土色、瑟瑟发抖,推搡着往后退。此时贾母已经止住哭泣,恢復了平静,缓缓地道:“你们且别怕,都随我出去。”说着,扶着黛玉和熙凤的手,带着众人缓缓地走出荣庆堂。 那些官兵先还在院中闹嚷嚷一片,见一个鬓髮如银、威仪持重的老太太带着一群年轻姑娘媳妇走出门来,个个都自觉住了口,看着贾母和黛玉等。 贾母带着众人缓缓地走下台阶,来至院中。那些官兵忙往后退了几步,待贾母站定,内中一个军官如梦初醒,忙走上前来,躬身施礼道:“敢问老人家可是贾老夫人?”贾母打量了那军官一眼,道:“正是老身。”那军官道:“两位王爷奉旨前来查抄宁荣二府,现正在大门口,请老夫人前去。”贾母缓缓地回首看了看荣庆堂,又看看众人,然后扶着黛玉和凤姐的手,带着众人往前面来。 只见到处是官兵,有的在押解人,有的在抬东西,也有的在前后乱跑,叫骂声呵斥声一片嘈杂。黛玉和熙凤一面走一面不住地哭泣。贾母道:“事到如此,你们都不要哭了。你们眼尖,留神看着老爷太太们和宝玉他们。”黛玉和凤姐答应着,留神看着过往的一队队人群。虽然无数的火把照得半天通红,但是总不见王夫人、贾政和宝玉等的身影。 一时众人过了垂花门。一个官吏走来,对贾母道:“传二位王爷口谕:圣上至仁至慈,念贾老夫人年事已高,特降恩旨,对贾夫人罪责不予追究,请贾夫人自便。二位王爷又额外开恩,准留一个丫鬟服侍。”那官吏又道:“二位王爷请老夫人过去说话,老夫人这边请。”贾母听了,缓缓地道:“谢圣上隆恩!谢二位王爷恩典!只是我丝毫没有自去的心思,我情愿替他们领罪,有多少罪只加在我一个人身上,由我一个人来承担!”那官吏和那军官走近前来悄悄说道:“老夫人最是个明白人。如今事态如此,除了皇上,任何人都无法改变。老夫人何必白白丢掉这个难得的机会?还请老夫人三思。”黛玉和凤姐也哭劝贾母道:“此去必有一番苦难,老太太已是有了年纪的人,怎能经受得起。不如趁此机会,老太太好好保重,老爷、太太和我们就是遇到什么事,心里也有了寄託,也就有了希望了。”贾母听说,復有泪如雨下。凤姐和黛玉也放声痛哭,对鸳鸯道:“姐姐,老太太暂就拜託你悉心照顾了!”鸳鸯哭道:“二奶奶和姑娘请放心,也请老爷和太太放心,我就是拼了这条命,也一定会照顾好老太太!” 贾母紧紧攥住黛玉和凤姐的手,不忍分开,祖孙三人放声痛哭。那官吏和军官劝之再三,贾母方略略止住。黛玉和凤姐方欲给贾母磕头,贾母至道:“此时不必磕头,我等着你们,你们都要好好地回来。回来后再给我磕头。”一语未了,自己先已哭得说不出话来。众人和贾母万般不忍分别,无奈情非得已,只得眼睁睁看着贾母扶着鸳鸯随着那官吏慢慢地向前走去。凤姐忍不住放声嚎哭,黛玉更是伤心欲绝。 林黛玉和王熙凤等哭着慢慢向大门口走来,只见甬路上挤满了人,哭喊声震耳欲聋。众人来到人群,凤姐忽一眼瞥见王夫人,便拉着黛玉向那边挤去。无奈场面拥挤不堪,众人又惊恐万状,走了几步凤姐和黛玉便失散了。 紫鹃和雪雁怕黛玉被人挤倒,一面护着黛玉,一面劝道:“姑娘还是别过去了吧,太混乱了。”黛玉见凤姐也不见了踪影,又见前面乌压压一片,便点头,不再往前挤,只扶着紫鹃和雪雁的向人群中张望。紫鹃深知黛玉的心思,悄悄道:“园中的人就是要过来也没有这么快,姑娘先不要太心焦。我们慢慢地向外挪,园中的人来了就好看见。”说罢,和雪雁扶着黛玉捱着众人向外挪动,一时快到人群的边沿方罢。 只见不断有人群被赶来,后面的人越积越多,突然紫鹃远远地瞥见妙玉。因为妙玉的打扮与众不同,在人群中分外醒目,故紫鹃便看到了。悄向黛玉道:“姑娘,妙玉在那边,想必园中的人都在哪儿。”黛玉忙顺着紫鹃所指的位置观望,果隐约可见妙玉在那边。黛玉又踮起脚仔细观望,却总看不见宝玉。紫鹃对黛玉道:“人实在太多,这里看不到,姑娘还是过那边去吧。”黛玉点头。紫鹃和雪雁便扶着黛玉又艰难地向妙玉这边蹭来。因此时男女尚且混在一起,紫鹃和雪雁也不敢十分往前挤,倒要不时地曲折迴避。黛玉跟着紫鹃和雪雁在人群中方蹭了不上五步,忽见人群骚动,原来是要把男女分开。众丫鬟婆子媳妇便推推搡搡地都拥到这边来,那些家丁小厮等男丁便都蹭到那边去。 黛玉主僕三人已经不能继续向前,只得原地站住。紫鹃和雪雁二人又怕黛玉被挤倒,二人一左一右尽力护着黛玉。人群骚乱了一阵,男女分成了两队,方渐渐安定下来。又见男丁的队伍开始向大门外移动。黛玉扶着紫鹃和雪雁的手,踮着脚尖向男丁队伍中张望,忽见宝玉也正在向这边遥望。二人都忽然看见了对方。黛玉忙唿宝玉的名字,又忙挥手,向前挤;宝玉也忙叫:“林妹妹……”向黛玉挥手,又向前走。 黛玉正往前挤,忽见宝玉被一个官兵推了一把,险些跌到,黛玉不禁吓得叫出声来。再看时,已不见了宝玉,那儿只堵着几个三大无粗的官兵。黛玉不禁失声痛哭。紫鹃在前面分开人丛,一时好不容易到了人群边上,只见前面堵着大队的兵丁。紫鹃对一个看起来和善一点的兵丁央道:“请这位军爷通融一下,让我们姑娘过去和她哥哥见一面,可以吗?”那兵丁方欲说话,忽一眼瞥见黛玉,已经呆若木鸡,半日方语无伦次地道:“姑娘……将军……王爷……”他身边的其他十来个兵丁也都伸着脖子直着眼,看着黛玉。紫鹃和雪雁见状,忙拉着黛玉退回人群中。 第22页 黛玉泪眼婆娑,尤向对面张望,只是早已看不到宝玉的身影,不禁泪如雨下。一时男丁的队伍已经出了大门,接着女眷这边的队伍也开始向大门外移动,黛玉只得随着队伍续续向前。 林黛玉虽自小金尊玉贵,但毕竟是大家闺秀,明理知义。因在牢中除了默默地思念宝玉,还不时地劝导王夫人。 话说贾宝玉在牢中已经变得痴痴傻傻,多日来一句话也没有,每日只是两眼直直地呆坐。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见几个兵丁过来给自己套了绳索,又推着自己出来。走了一阵只见前面一群人,内中好像有贾蓉和贾环。接着一群人便又推着自己往前走。 接下来的时日贾宝玉如呆似傻,别人让他走,他就走,让他停,他就停,让他吃饭,他就吃饭,让他睡觉,他就睡觉。 彼时虽说已经快到初秋,天气却还十分炎热。贾宝玉等一行人每日天刚蒙蒙亮就启程,直到夜幕降临方歇脚。一天下来别说那如火的骄阳,便是辛苦的跋涉,已经使人骨痛筋酸、筋疲力尽。贾蓉和贾环两个哭爹喊娘叫苦不迭,贾宝玉却不声不响,只是迈着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向前挪。 贾宝玉等也不知走了几多时日,光是鞋子就已经磨烂了两三双。三人皆是蓬头垢面、皮肤黝黑、消瘦羸弱。 好在那日贾兰和贾蔷送来了衣服鞋袜,故衣履还有的备用。另外,自从那日贾蔷给那几个衙役打点了银两后,贾宝玉、贾环和贾蓉的日子好过了些,每日可以按时吃饭,虽说是糙米干粮,也大体可以果腹。 话说贾宝玉等一干人日落而息,日出而行,日晒雨淋地走了两月有余。这日大清早起来,出了一处小驿,才走了几里路,只见前面满眼黄沙,无边无际。加之万里碧空,没有一丝的风,更觉得天似穹庐,而人渺茫得像一粒沙子。 贾宝玉等一众人沿着丘陵上逶迤而进。走不多时只见东方发白,一轮红日捧出。及到巳时已经热浪逼人,酷热难当。贾蓉说:“各位军爷,这天实在是太热了。还是歇息一下再走吧。”一个军汉道:“蓉爷,还是再走一阵到中午再歇息吧。今儿中秋,大傢伙谁也不想在沙梁子上过吧!我们要是赶紧一点,说不准今晚还可以赶到刺马囤喝酒赏月呢。”另一个军汉道:“你老说的也是,只是走了一早上,大家都很累,都抬不起脚了,还是歇歇,喝口水再走吧。”那军汉道:“那大家就歇歇吧。”说罢,众人都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又传着水壶喝水。贾宝玉坐在沙地上,见水壶到了自己跟前,就接过来喝了几口。 大家正在歇息,忽听一个军汉忙对众人叫道:“你们看,那是怎么了?”大家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看,只见西方一道黑幕从地平线上升起,很快变得越来越高,不一会儿便把半边天都遮得严严实实,两边都看不到尽头。一个年纪稍大的军汉大叫:“不好,是黑风暴,大家快找地方躲。”一语未了,众人已感到脸上风嗖嗖的。接着黄沙一缕缕地飞起。众人还没有跑几步,已感觉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把自己推着往前走。随着力量越来越大,那黑雾以排山倒海之势吞没了一切,瞬时伸手不见十指,风力也陡然强了十倍。 众人都已经顾不得别人,跑的跑,蹲的蹲,爬的爬,躲藏不迭。只是满眼都是黄沙,无一棵树木,往那里躲,有几个不知风暴厉害的便滚到沙坑中去了。 贾宝玉那里见过这等景象,见黑雾像接天连地的一堵墙一样推过来,也不起来,只坐着看。不一会儿只觉得自己像掉进云里雾里,满眼漆黑,又好像坠入了无底的深渊,身子不断地向下沉,身边不断上升的气泡把眼睛迷得如梦如幻,接着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要知贾宝玉生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八十七回 万里深情绛珠惜玉 千里荒漠商旅救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黑风暴才把沙漠重新吐了出来。风已住了,彼时漫天繁星,一轮玉盘似的明月挂在当空。皎洁的月光洒在沙漠里,使沙漠看起来像金色的海洋。那连绵不断的沙丘像浪涛似的,一直延伸到幽蓝诡异的远方。四周万籁俱寂,更觉秋高气爽。 沙漠里昼夜温差大,虽然白天炎热,晚上却是凉气森森。冰凉的秋露从湛蓝的天空降下来,把干涸的沙漠打得潮湿。一些甲虫倒立在丘陵上,希冀那冷凝在翅膀上的露水汇成露珠儿流进口里。 如银的月光下一块巨石立在沙地上。石头旁边有个沙坑,一个少年趴在沙坑里。只见他头髮凌乱,衣衫褴褛,赤着右脚,一动也不动。那黄沙虽不曾将他埋没,却也细细地蒙了他一身。 贾宝玉气若游丝,静静地伏在冰冷的沙地上,像是已经死了一样。不知什么时候,隐约听见一个声音飘忽而来,像是在唿唤着自己的名字。宝玉只觉得灵魂早已离了自己的躯壳,整个身体处于虚无缥缈之境,飘飘荡荡。半日方渐渐地聚神细听,迷迷煳煳地听见有个声音在唿唤自己的名字,像是林黛玉的声音。宝玉突然一个激灵,只觉灵魂归窍,又凝神细听,可不是黛玉的声音,听得真真切切。只听得黛玉急促地唿唤:“宝玉,宝玉……” 贾宝玉听得是林黛玉在急切叫自己,不禁着急,想答应黛玉,可是感觉一点儿也发不出声来;想睁开眼,可是眼皮有千斤重;想动动手,可是感觉自己好像已经没了手。 第23页 贾宝玉强展双眸,良久方挣扎着慢慢地睁开眼睛。见自己伏在黄沙上,半边脸贴地。朦胧中好像有一个身影黑黝黝地立在自己身边。宝玉试着挪动双手,见两只手压在胸下,手上尤绑着绳索。歇息片刻,宝玉用两肘支撑着慢慢地抬起头向左右看视,并不见黛玉,面前只有黄沙。 贾宝玉爬了一会儿,方慢慢地坐起来,见自己在一个沙坑中。这个沙坑只比自己的身体大一圈,除了东面,其它三面的沙子已经堆了三四尺高。 宝玉坐了一会儿,方欲起来,一歪身见身旁的沙子中有个明晃晃的东西。定睛一看,原来是自己的通灵宝玉,便捡起来依旧揣在怀里。 宝玉站起来环视,只见四周如水的月光中除了黄沙,什么也没有。贾蓉、贾环并那八个差役踪影全无。 此刻也不觉得害怕,俯身慢慢地坐下,眼睛直直地盯着面前的沙地,感觉一切像是在梦中一样,但又不是梦。四周一片寂静,夜像凝固了似地,只有偶尔闪烁的星星提醒着宝玉,时间尚在流逝。 也不知过了多久,东方渐渐发白,星斗逐渐变得稀少。随着旭日初升,隐约有一阵阵的铃声。贾宝玉侧耳细听,果真有一串串的铃声传来。宝玉站起来向远处眺望,只见晨曦中几个黑点若隐若现。宝玉远远看着,见这些黑点越来越大,是一支驼队。 随着那充满节奏的驼铃声越来越响,四个人牵着二十几头骆驼来到离贾宝玉不远的沙梁子上。贾宝玉忙走上前去作揖。这是四个商人打扮的壮汉,其中一个年纪约四十左右,另外三个都是二十岁上下。那四个人也连忙还礼,当下一一见过。 那四个人见这无垠的荒漠中陡然出现一个少年,都惊愕不已,忙问道:“公子这是打那里来?”贾宝玉由不得滚下泪来,遂把昨儿的事说与众人。这四人一听,忙将宝玉手上的绳索解去,道:“昨儿那么大的黑风暴,几百米高的沙丘都会被移动几十步,公子居然能安然无恙,真是天大的奇蹟。公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说着又向四面张望,都道:“昨儿那场黑风暴实属罕见,那些人只怕凶多吉少。等下我们大家且分头找找。”四人便拴好骆驼,拿些草料来给骆驼吃。 宝玉等五人遂分头寻找,直找了一个时辰,除了满眼的黄沙和偶尔可见的发白的尸骨,丝毫不见那十个人的身影。眼见日挂当空,快到正午,四人擦着大汗嘆道:“果然丝毫不见踪影。别说活人,连死首都找不到,只怕都被埋了。”宝玉也早知那些人毫无活着的希望,只是想着贾环和贾蓉客死他乡、暴尸荒野,实在于心不忍。现在大家找得满头大汗却毫无踪迹,也无可奈何了,只得作罢。 五人用布和竹竿搭了个简易的凉棚,然后大家环坐在下面吃喝着细聊。那个长者名叫常善,三个年轻人中一个是他儿子,另外两个是伙计。宝玉也不曾想在这死亡之地还能遇到行人,真是劫后余生,遂也不加掩瞒,把自己的家世、昔日的荣华、家族的浩劫、几个月来自己的遭遇都告诉了四人。常善等听着嗟嘆不已,也都不禁伤感一回,乃劝宝玉道:“想不到哥儿小小年纪,竟有这等遭遇!好在哥儿福大命大,躲过了这一劫,焉知此不是天佑哥儿,好让哥儿日后东山再起、重振家业。无论是何等的苦难,只要人没事,总会挺过去。”又告诉宝玉,他们从金城来,要去波斯国做生意。 几个人聊了一回,早已到了吃午饭的时间。常善让伙计拿出个便携的小炉子,又拿出锅瓦瓢盆,大家准备生火做饭。常善从驼背上解下一个大水囊,小心地往铁锅里添上水,又找些干胡杨、干梭梭夹着骆驼粪拢了火。一时水开了,往里放了几把挂面并几束干菜和一些肉干,然后盖好锅盖。随着那从骆驼粪蛋上泛起的火苗不断翻舞,锅里飘出阵阵的香气。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面条已经煮好,常善先给宝玉满满地盛了一碗,笑着道:“出门在外只能是这样,还请哥儿不要嫌弃,将就着用些吧。因中午吃米饭太干渴,我们一般都是晚饭再吃米饭。”宝玉忙道谢,又道:“常叔说那里话,这已经是美味佳肴了!我几个月以来都没有吃到如此香甜可口的饭菜了。”说着接过碗来随着大家坐下。 宝玉先细细地尝了一口,果觉余香满口,侵彻心脾,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美味,只觉自己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面条,便不觉大口大口地吃喝起来,三下两下连汤带面一大碗面条下肚。宝玉自觉有点失态,方欲搁碗,常善忙道:“哥儿吃这么点怎么使得!你只管放心吃,面有的是。我们都是直爽人,哥儿不必拘泥。”宝玉虽还想吃,但是很不好意思,便讪笑着放下碗。常善知宝玉没有吃饱,便伸过手来拿起宝玉的碗又盛了满满一碗,递于宝玉道:“哥儿太客气了!能在这个地方相遇,就是天大的缘分。我们都拿你当自家人待,所以哥儿不必客气。”宝玉谢过常善,接过碗来,又细细地吃了一碗,方想起这是很久以来的第一顿饱饭。常善等几人又让,见宝玉执意不肯再吃,方罢。 一时大家吃毕,又歇息片刻,准备启程。宝玉含泪朝着沙漠拜了几拜,然后随着常善等一同西去。 贾宝玉跟着这四位商人昼行夜息,走了不到二十天的光景,到达板滩府,找了一家客栈住下。五人一路劳顿,人困马乏,歇了一觉后方一起下楼来出来吃东西。 第24页 及到一家酒楼,见里面熙熙攘攘,吃饭的人很多。大家都吆五喝六,谈笑风生。常善向老闆拱手笑道:“掌柜的生意好啊!”那酒楼老闆忙还礼,笑道:“托各位爷的福,还好还好。”又吩咐小二道:“今儿好日子,来的人多,外面已经满了,把五位爷请到包间坐。”小二忙引着常善等来至包间。常善笑问小二:“敢问小哥今天是什么好日子?”那小二笑道:“各位爷不知道啊!这两日皇帝老爷册封皇后娘娘,大赦天下,我等小民也赐爵一级。你们说是不是难得的好日子啊!”四人忙问:“此话当真?”那小二说:“榜文几天前就已登出,已经昭告天下了,怎么不真!” 一时那小二出去,常善等四人忙站起来向宝玉道喜,又命小二摆上好酒好菜为宝玉庆贺。宝玉自是高兴,乃至喜极而泣,想着终于可以回家和亲人团聚;又想到不知父母和黛玉怎么样了,復又伤起心来。常善等劝解一回,宝玉方渐渐转过来。 一时五人吃完回至客栈,又商量了一回,方各自回房歇息。宝玉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心中默默筹划返家之事,直到五更天方渐渐睡去。 原来常善带着儿子和两个伙计准备去国外做生意,不期路上遇到贾宝玉。常善见贾宝玉只有十五六岁,虽黑瘦羸弱,两手被缚,但却眉目清秀,颇有善相,更兼谦恭有礼,谈吐不俗,便知绝非坏人。况千里大漠荒无人烟,突然遇到一个人,也是一桩奇事。遂细细地询问宝玉缘由。贾宝玉见常善慈眉善目,乃有德长者,便把五月家中突遭大祸,及至今日几死沙漠,前前后后都说了一遍。四人听后商议一番,便给宝玉出谋划策道,现今几个押解的公人虽都已死,但是你的流放之刑尚在,现在断然不可回去。建议宝玉跟着他们去波斯国,一两年后再回来,到那时刑期已满,就不怕了。 宝玉想此话有理,况现在也是身不由己,也就答应了,遂决定跟着常善一行一起去波斯国。谁承想今日突然得此好消息,便决定尽快返程回家。常善等也说:“哥儿真是吉人自有天相。今日得此好事宜尽快回家,以便家人早日团聚,然后再图重整家业。” 次日一早,常善和宝玉一行人来至府衙,先细细看过榜文,又打听清楚了,五人方高高兴兴地回来。及到客栈,大伙又吃酒庆贺一番,然后方回去准备宝玉回家的事。 因回京路途遥远,路上又有千里无人烟的荒漠,故常善给了客栈老闆几两银子,嘱咐他打听着来往客商,务必托一个可靠人把贾宝玉送到京中。临别又赠与宝玉三十两银子,方和宝玉作别而去。贾宝玉含泪拜别了常善四人,依旧住在客栈,每日盼望着能有个回京的旅人好带自己回家。 贾宝玉每日翘首以盼。不料现在已是深秋时节,商旅甚少,宝玉一连等了半月,才来了一队商人。只是这几个商人要去延安府,不去京城长安。宝玉思忖,如果错过了这个商队,后面天气越来越冷,恐怕直到明年春天都再也没有商队了。自己日夜思念老太太、父母,更想念黛玉,恨不得肋生两翼登时飞到黛玉身边,所以即使从延安府爬到京城,也断不能在这里久等。 次日,贾宝玉辞别客栈老闆,跟着这个商队一路回内地。原来这个商队从伊犁过来,共有三个人,带着十七八匹骆驼。除了三头骆驼供人骑乘外,其余的骆驼都驮着核桃、大枣、葡萄干、地毯等货物。 宝玉和一个叫张宪的半大小伙同骑着一头高大健壮的白骆驼。四人风餐露宿,过嘉峪、进张掖,风尘僕僕一路行来。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八十八回 偏植恶梦且悲且愁 巧逢大赦又喜又忧 话说贾宝玉遇天下大赦,风尘僕僕地往家赶,暂且不表,单说林黛玉。话说当日黛玉得知贾宝玉已经被押解上路,想到宝玉身体那么单弱,况自小也从来没有吃过半点苦,受过半点委屈,而今却要风吹日晒、淋雨冒雪地步行几千里去边关,宝玉如何能经得住;一时又想到不知道贾宝玉还能不能回来,自己还能不能再见到贾宝玉,更觉万箭攒心,悲痛欲绝。 黛玉每日以泪洗面,恨不能跟了宝玉去。只是自己也因老祖母去世而伤心过度,卧病在床,每日汤药不断,只能心随宝玉而去,日夜思念、片刻不忘。薛宝钗虽也心中滴泪,但是又不好过于流露出来,倒每每强打起精神劝解安慰黛玉。 如今黛玉虽身体越发羸弱,好在旧疾却再没有发作过;心中虽无限痛楚,精神却觉比以前好些。因在闲暇之余,便坐在窗前出神,忖度宝玉走到哪儿了,可还安好,想一阵,哭一会,真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光阴似箭,转眼已到中秋。这日一整天黛玉总感觉莫名地心焦,坐卧不宁,心突突乱跳。好不容易到了晚上,服侍王夫人睡下后,回到自己房中。又和宝钗说了一会儿话,胡乱洗漱一番后睡在床上,却翻来覆去总也睡不着。宝钗过来安慰了半天,直到四更时分黛玉方朦朦胧胧地睡去。 一时黛玉来到一处花园里,只见园中莲衰藕败,枯草丛生。黛玉心下纳闷,这是那里的花园,怎这等凋零荒芜,看似大观园又不像。正在自思,抬头忽见远处湖边的山子石上好像站着一个人,却是宝玉。黛玉心中欣喜,忙向前赶来。及走到山子石附近一看,却没有人。黛玉觉得好生奇怪,走上前来,低头一看,只见石下一人泡在湖里,竟是宝玉。只见贾宝玉衣衫褴褛,手脚大张,面朝下趴在湖水中,一动不动。黛玉放声大哭,一面唿唤宝玉的名字,一面忙跳下湖来拉宝玉。 第25页 宝钗在套间方睡着,忽听见黛玉哭着大唿“宝玉,宝玉……”忙下地点着灯,过这边来。只见黛玉满面泪痕,尤在叫宝玉的名字。宝钗忙上来轻推黛玉,又叫着黛玉,一会儿林黛玉方醒。宝钗道:“妹妹想是做梦了吧。”说着,把黛玉搂入怀中,见黛玉一头一身的汗,眼泪也不禁夺目而出。 黛玉哭了许久,方哽咽着把梦中的情景告诉宝钗。宝钗也觉得恐是不祥之兆,转念一想,又觉得是黛玉太想念宝玉,加之黛玉日夜为宝玉担心的缘故。遂开导黛玉道:“想是妹妹牵挂宝兄弟,又时时为宝兄弟担心,故做此梦。宝兄弟一定会平安回来,妹妹应该想开点才是。”黛玉虽甚疑惑,满心悲戚,也尽力往好处想,故觉得宝钗说的有理,遂也慢慢止住眼泪。宝钗搂着黛玉,姐妹俩默默地坐着,直坐了一宿。 次日早晨,林黛玉叫来贾兰,托他再去设法打听贾宝玉的消息。贾兰答应着出去,约摸晚饭时回来说,贾蔷和贾芸每日托人打探,但是总也没有消息,一旦有消息就速来回。黛玉听说,也无法,只靠在枕上垂泪。 王夫人和薛姨妈等因劳累加上悲伤,多日来接连生病,一个刚好,一个就病倒了,甚或几个同时卧病在床。黛玉、宝钗等几位小姐虽是侯门千金,自小养尊处优,过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惬意生活,却是知书达理、聪明灵透,天地生就的钟灵毓秀。今见家境每况愈下,谁都不曾抱怨半句,毅然承担起料理家务、照顾家人的担子来。几个人每日守着药吊子煎汤熬药、捧茶递水,侍奉王夫人、薛姨妈等。 这一日王夫人和薛姨妈刚好些,午间吃完饭斜倚在枕头上说话。黛玉、宝钗、李纨等都在旁边服侍。贾兰进来报说贾蔷来了,有要紧事要禀告王夫人。王夫人忙命快请。 贾蔷走进屋来,先给王夫人等请安,然后满面笑容道:“太太,刚我在大街上看到官榜,说册封皇后娘娘,即日天下大赦。想来老爷们和宝叔都可以回家了。”王夫人忙坐起来颤声道:“此话当真?”贾蔷道:“千真万确,大街上各处昭示都贴满了。”众人听后不禁喜极而泣。黛玉忙走到窗前,闭上眼睛仰面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终于拨云见日了!”说着眼泪早已从脸颊上滚落下来。 贾蔷又道:“太太们宽心,我再去打听,想不日就会有老爷们和宝叔的好消息。”王夫人等再三道谢,贾蔷拜辞出去。 王夫人和薛姨妈忙起来,忙忙地梳洗了一下,便带着宝黛等姊妹媳妇过邢夫人这边来。众人相见,王夫人把大赦天下的话告诉邢夫人,邢夫人等也喜不自胜。大家又不免哭泣一回,又相互安慰一阵,王夫人等方回来。 众人每日煎心,等待着贾赦等爷们和宝玉等哥儿们的消息。 几日后贾蔷过来拜见王夫人,王夫人忙问可有消息。贾蔷回道:“老爷们的事已经打听准了。大老爷和二老爷并珍大爷、琏二爷未被赦免,而是获减刑。大老爷和二老爷因年迈,改判入狱三年;珍大爷和琏二爷改判流放三年。”贾蔷停了一下又说:“只是宝叔、环三爷和蓉兄弟还没有消息。”王夫人等先听贾政四人终于保全性命,可又获新刑,且喜且悲,又听说宝玉还无消息,復又大哭起来。 林黛玉上次得知贾宝玉的消息还是在差不多一个月以前。当时贾蔷过来告诉王夫人说,贾宝玉已经进入河西地界,一路安好,再不用一月就可以到达瓜州府。自那日以来,就再也没有宝玉的消息,黛玉怎能不心焦万分。宝钗劝黛玉道:“妹妹也不可太过焦虑,以免又生上火之症。河西离我们有几千里之遥,况那面通书信又极为不便,想来皆因这个缘故,宝兄弟才没有书信来。”黛玉也料想是通书信不便之故,强自宽心,只是还是焦虑悲戚,难以自制。 王夫人哭毕,又拿出一包银子,交与贾蔷,让他找人疏通打点,看能否去大牢里看望贾政等。贾蔷答应着,拜别众人出去。几日之后,贾蔷回来告诉王夫人,已经安排妥当,明日可去牢房探望。次日一大早,邢夫人、王夫人、尤氏、平儿四人带着衣物并几样小菜,坐上车,贾蔷贾兰牵马执鞭,往刑部而去。 几人至午间方回来,自是欣慰了许多,又忙着准备贾珍、贾琏的衣履行李。 几日后,贾珍、贾琏兄弟俩出发去云广。邢夫人、尤氏、平儿去送别,五人相对痛哭,又相互劝慰了许多话。贾珍和贾琏方拜别三人随几个公差投大道而去。 尤氏和平儿哭得眼睛红肿,邢夫人劝解了一番二人才略略止住。三人眼睁睁地看着他兄弟二人远远离去方回来。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八十九回 聪明累熙凤解金陵 高洁苦妙玉陷泥污(一 前书所表贾府众女眷在陋巷寒舍安顿下来,为何独不见王熙凤? 原来王熙凤与邢王等众女眷不同。邢夫人和王夫人等虽然是罪臣眷属,但因没有直接参与贾赦、贾政等所犯罪行。故天子慈降隆恩,网开一面,对邢王并其她众女眷不究其责。独有凤姐儿不但瞒着贾赦贾琏等老爷们私放高利贷,还冒用贾琏的名义在外面弄权纵势,操纵了若干宗官司,以至刑部过堂时贾琏听到对其指控也是一头雾水,大唿冤枉。后来一详加追查,原来都是凤姐儿瞒着贾琏做的。故女眷中只有凤姐儿被按律论处。 第27页 自那以后,那军官每日来纠缠凤姐,生拉硬拽、威逼利诱无所不用其极。凤姐儿也无法,只嘆自己命苦。 凤姐是花玉一般的人,况歷来只有自己欺负别人,那里受过这等恶气和欺辱,又悲又气,不过一个月光景就大病不起。住在同一间房里的几个女犯见凤姐花颜玉貌,却被那些恶棍任意□□,对凤姐很是同情。几个人抽空就给凤姐儿端茶递水。无奈凤姐的病日甚一日,没几天就茶水不进了,只合着眼躺在草蓆上。 这日,那几个女犯劳作了一天,吃完晚饭后又给凤姐端了一份。几个人端汤的端汤,端饭的端饭,一起回到房里,只见凤姐儿安稳地睡着。几个人走上前来叫凤姐儿吃饭,却见凤姐儿凤目微睁,已经死去多时了。几个人一见,都大哭起来,一面又忙去报舂米坊的几个管事的。 那军官带着几个人过来看了一回,登记因病而世,然后便命人抬出去,到城外烧埋了。 可怜凤姐多少年来唿风唤雨,到头来即便是忍辱负重,却连个再见女儿一面的愿望都不能实现。 巧姐儿当日从刑部大牢出来之后,一直跟着王夫人过活。平儿也在那日作为贾琏的家眷一起出来。王夫人便把巧姐儿交与平儿,让她照料。平儿虽说只是王熙凤的丫鬟,却对巧姐儿十分疼爱,每日悉心照料着巧姐儿,只等着王熙凤早日回来。 当日随王夫人一起出来的丫鬟只有平儿,其她众多丫鬟都被另行安排。像袭人、紫鹃等有家人认领的,就各自随家人回家了;另外像妙玉等无人认领的,有的被卖,有的被赏人,也有的被人死拉硬拽地拖去。 话说妙玉当日正在笼翠庵里打坐,忽听大门被打的山响,忙命一个小丫头去看是何人如此无礼。那小丫头答应着,刚走到院中,几个官兵早已踹开门进来了。妙玉走出门来,只见几个官兵挺着长矛正向里闯,妙玉念一声佛,道:“几位是什么人?有何贵干?”那几个官兵高声嚷道:“奉旨查抄。人都出来,都站到院子里。”嚷罢,又去各房中查看。妙玉一听,便带着几个丫头婆子来到院中。后来便随着园中各处的人一起向大观园门口走来。 八十九回 聪明累熙凤解金陵 高洁苦妙玉陷泥污(二) 妙玉早已处变不惊,随着人群徐徐地来至园门口。突然在人群中看见宝玉,见宝玉也看着自己,心中莫名地一阵难过。 后来,妙玉和贾府的众多女人一起来到刑部大牢,在牢里缺吃少喝地度过了三天。这一日下午,一个官员带着几个衙役进来登记各人的家属情况。大家有的说有家人,有的说没有家人。待到妙玉,妙玉回说自己是带髮修行的尼姑,没有家人。那官员听说,走到妙玉前面,瞧看一回,又来来回回地细细打量一番,阴阳怪气地道:“带髮修行的尼姑?不像不像,倒像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也罢,先登记了。”那几个衙役便记上。 一宿无话。第二天早上,几个衙役来到妙玉所在的牢房,打开房门,叫妙玉出来。妙玉便站起身,慢慢地走出来。几个人带着妙玉来到一间上房门口,掀帘让妙玉进去。妙玉迟疑着走进房内,只见昨天的那个官员立在地上,上首的椅子上坐着个身穿紫色官袍的大汉。 那大汉见妙玉来了,一摆手,地下立的那个官儿忙退了出去。那大汉边抿着茶,边打量妙玉,过了一会儿慢慢站起来,背着手踱到妙玉面前,又细细地打量一回,朗声问道:“叫什么名字啊?”妙玉早已羞红了脸,又恼这个人如此地傲慢和莽撞,半日方道:“法号妙玉。”那大汉笑道:“人若其名,果然是一个如花似玉的妙人儿。”又问:“是那里人哪?”妙玉见他说话轻薄,很是生气,就不再答他的话。那大汉等了半天,见妙玉不睬他,只得说道:“你先去吧。”妙玉便转身出来。 门外候着的几个衙役又把妙玉带到正房后面的三间房子门口,让妙玉进去。妙玉只得走进去。只见里面空无一人,地下一熘摆着几张高几并桌子椅子,桌子上放着茶点果品等,想来这是平时闲谈歇息的地方。 妙玉正在忖度昨天到今天发生的事,忽见四个穿金戴银的妇人掀帘进来。那四人走进屋来,满面堆笑,道:“想来这位就是妙玉姑娘吧,给姑娘请安。”妙玉正在诧异,四人走上来道:“姑娘请坐。”又忙着沏茶,重新摆水果点心。 妙玉只坐着冷眼打量她们,一声不吭。四人忙毕,道:“姑娘请吃茶。”妙玉满心狐疑,心下忖度这些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四人见妙玉低着头一声不吭,相视一笑,其中一个道:“姑娘,刚那位是我们侯爷。恭喜姑娘,真是天大的喜事,我们侯爷看上你了!”妙玉一听这话,吃一大惊,忙站起来道:“四位休得胡说,我乃是出家之人。”四人皆道:“出家还可以还俗的嘛。姑娘这模样,这身段,只消换身衣服就是大家千金的气派。难得我们侯爷看上你,姑娘要是跟了我们侯爷,日后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妙玉道:“你们不用枉费口舌,多说无益。我断不会同意!” 四人皆有备而来,见妙玉断然拒绝,遂使出浑身解数,百般劝说。四人劝了两个时辰,无奈妙玉执意不从,四人便怏怏而去。 妙玉见四人出去,便也想出去。刚掀帘走到外面,门口两个衙役道:“请姑娘仍回屋里坐。”妙玉只得復进屋来。 第28页 当下天色已晚,有人摆上饭菜来。妙玉心中烦躁,那里有心思吃饭,只坐着出神。那四个妇人又走来,道:“请姑娘先吃饭,姑娘实在不同意就算了,不必担心。刑部的老爷们已经为姑娘荐了一处好庵,已经派人来接姑娘了,只等姑娘吃完饭就送姑娘过去。”妙玉听说,道:“此话当真?”那妇人道:“千真万确。姑娘吃完饭,先送姑娘过去,姑娘要是满意就留下,要是不满意那位老爷还会另为姑娘择一去处。”妙玉听她如此说,方略略吃了几口饭菜。 一时吃完饭,几个婆子领着妙玉来至前面院中,早有一顶轿子等在那里。两个姑子立在轿边,一见妙玉,走上来念佛请安,又道:“师傅特派我们来迎接仙姑。”妙玉还礼,见了这两个尼姑,便信以为真,款款上轿。四个轿夫抬起轿子,两个尼姑陪伴左右,出了刑部大院,一径去了。 妙玉坐在轿中,心内七上八下,不时掀起轿帘向外看,只是天黑已经许久,也看不到什么。走了大约一个时辰的功夫,轿子落下,有人打起轿帘。妙玉下轿来,只见七八个丫鬟婆子立在左右,早已不见了那两个尼姑的踪影。妙玉四顾,见一栋栋朱楼鳞次栉比,到处灯火辉煌,那里是尼姑庵,分明是侯门公府。 妙玉一见,十分生气,忙转身想回去,可是轿子已经不知去往何处了。一群丫鬟婆子们围上来请安问好。妙玉愠怒道:“既是说要送我到寺庙,为何却到了这里?!请送我回去。”众丫鬟婆子道:“我等奉命在这里恭候姑娘多时,别的一概不知。姑娘这边请。”说毕就簇拥着妙玉向前走。妙玉真是欲哭无泪,后悔不该轻信了那几个妇人并姑子的话。今见已身陷虎穴,已是身不由己了。 原来这里就是忠顺王府,先前那个身穿紫色官袍的便是忠顺王的第三个孙子晋恩侯。因这半年多来忠顺王爷奉旨查抄了多位王公大臣之府邸,渐渐感到体不能支,一些不太紧要的事就让儿孙和手下人去做。近日忠顺王奉旨查抄南安郡王府、贾府,连日忙碌,偶感风寒,不能理事,便奏明圣上,让晋恩侯协同刑部审理。 这晋恩侯来到刑部,听说贾府有几位千金禀国色天姿,只是已被皇上开恩都释放了,不禁连叫可惜。正恨无缘一见,闲谈间一位官员说贾府有一位带发出家的尼姑,绝美非常。晋恩侯听后心中只觉好笑:尼姑能有多美?!因见那官员极力夸赞,便道:“这倒奇了,也罢,叫来看看也无妨。”就让人把妙玉带来。 晋恩侯一见妙玉,倒暗吃了一惊。只见这女孩虽唇不点朱、眉不画黛、秀髮不挽,一身出家人打扮,却是花为容貌、雪作肌肤、淡雅飘逸,真如下凡的天仙一般。那晋恩侯便一眼就看上了,尝试着和她交谈几句,哪知妙玉高冷得如同冬天的月亮一般。晋恩侯无法,便和几个人商量了一条诡计,把妙玉骗到了忠顺府。 今见妙玉果然被骗来,晋恩侯喜得眉开眼笑,早已命人收拾出一间屋子,又派了一群丫鬟老婆子去服侍。 妙玉被众丫鬟老婆子拥着前来,虽又急又气,然现在已经是二更时分,自己也无地方可去,只得暂且先将就一夜。 妙玉走进屋子,只见满屋内珠光宝气,便在一张椅子上坐下,低头垂泪。几个丫鬟沏上茶来,又立在门口。约有一刻钟的功夫,又有几个丫鬟进来请妙玉梳洗,准备安寝。妙玉道:“你们且都出去。我今夜只坐着。”几个丫鬟无法,都退了出去。一时又有几个妇人进来劝妙玉洗漱。任凭她们好劝歹劝,妙玉只坐着不动,伤心流泪。几人无法,也只好退出去。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妙玉叫进人来,道:“我今日必要出去,请你去告诉一声。”那丫鬟出去,不多时又有几个妇人进来,笑劝妙玉道:“姑娘如今往哪里去,无家可归又无依无靠。姑娘先安心住下,我们侯爷不会亏待姑娘的。”妙玉道:“我就是流落街头也必要出去。请你们不必再劝我了,多说无益。”众妇人笑道:“姑娘说的是哪里话,这高楼大厦、锦衣玉食,难道反比不上在街头无着无落的?姑娘快别伤心,洗梳完了吃点早餐好好睡一觉是正经。” 见妙玉只是坐着不动,其中一个妇人道:“姑娘就是一定要出去,也要洗漱一下,吃点东西才行啊,这也妨碍不着姑娘什么。况且姑娘在牢里待了几天,那里头要吃没吃,要喝没喝。如今姑娘何不先洗漱一下,然后吃点东西,就是要出去也有力气。” 妙玉思忖道:“今日一旦落入虎口,早已身不由己。即便是蓬头垢面、食不果腹,一时死了,料也难轻易出去。不如暂且先洗梳一下,再见机行事吧。”想罢,方道:“那我先洗漱一下吧。”四个婆子听到这话,喜得眉开眼笑,忙吩咐众丫鬟进来服侍妙玉去洗漱。 丫鬟们扶着妙玉来到一处房屋,还没有进门就闻得阵阵浓郁的香气醉魂酥骨。及走进屋内,只见满屋金碧辉煌,地上放着一口硕大的浴盆,里面热气腾腾。妙玉道:“你们都出去吧。”那几个丫鬟便把门掩上退了出去。妙玉见洗浴梳妆之物都已尽备,便缓缓地脱了衣服,提起腿来滑入水中。水面上玫瑰、芍药等各色花瓣随着妙玉的身体欢快地漂晃,使这在龙潭虎穴的洗浴像在寺庙里惬意地洗濯。 第29页 八十九回 聪明累熙凤解金陵 高洁苦妙玉陷泥污(三) 一时妙玉洗完了,几个丫鬟捧着几件衣服进来。妙玉一看,却不是自己衣服,都是些绫罗绸缎,便道:“我不穿这些,请把我自己的衣服拿来!”那几个丫鬟都欠身回道:“姑娘的衣服已经被收走了。这是我们奉命侍奉姑娘更换的衣服,请姑娘更衣。”妙玉又气又恨,然已无法,总不能光着身子,僵持了半天,只得勉强穿上。 丫鬟们服侍妙玉穿好衣服,又领着妙玉来至一间厢房。及走进屋里,只见满屋珠围翠绕、富丽堂皇,一张大理石桌子上早已摆满糕点果品。几个丫鬟分列四周,一见妙玉来了,都忙上来迎接。妙玉忐忑不安地坐下。众丫鬟再三劝妙玉吃些东西。妙玉只得胡乱吃了一点东西,便道:“请你们去禀报一声,我必要出去了。”一个丫鬟道:“我们只是来服侍姑娘的,别的事情我们不敢管,还请姑娘体谅。” 因见妙玉执意要出去,有两个丫鬟便忙出去回禀。不多时那四个妇人又来了,一见妙玉便满脸堆笑问:“姑娘感觉怎么样,对这些丫鬟的服侍可还满意?”妙玉也不答,只说:“多谢费心,我只想尽快出去,求求各位放我出去吧!”几个妇人七嘴八舌地道:“姑娘这是说那里话!姑娘如今无依无靠,往那里去!姑娘在这里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那里还不称心,一定要出去受穷?!难得我们侯爷看重姑娘,姑娘也应该想开些、看开些才是。”怎奈无论那几个妇人怎么苦口婆心地劝说,妙玉只是不从。四人见此形状,也只得摇头嘆气而去。 自此,那几个妇人便每日前来苦口婆心地劝解妙玉;那十几个丫鬟婆子每日捧来绫罗绸缎、山珍海味,也不胜多记。 妙玉见二三十个丫鬟婆子日夜和自己形影不离,不知计将安出,心中不胜烦恼。这一日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妙玉正在默坐,忽见当日在刑部时所见过的那个无礼的大汉走了进来。那大汉对几个丫鬟道:“你们且出去在外伺候。”丫鬟们齐声应“是”,然后便出去,把门关上。 妙玉知道这进来的大汉便是所谓的侯爷。见那大汉朝自己走来,妙玉忙站起来往后退。晋恩侯来至桌前,道:“你不用怕,我只是过来看看。你这些天可还好?我听下人们说你坚持要离开,却是为何?”妙玉见他在桌子前停住脚步,方略略安心,答道:“我是早已出家之人,不惯红尘俗事,只愿回寺庙过清静无为的日子。求你放我出去吧!”晋恩侯道:“便是出家又有何妨,还可以还俗。如今即使同意你离开,你又能去哪里?贾府已获罪被抄,一应财产都已入官,连家庙佛寺也不能免却。你要是出去,在哪儿落脚呢?!你还是断了出去的念头,好好在这里住着。你要是跟了我,我自不会亏待你,保你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妙玉道:“我意已决,必要出去。至于落脚的去处,等出去了再做打算。请侯爷早点放我回去吧!” 晋恩侯见妙玉决意要去,心中不禁愠怒,道:“我从来没有对一个女人有像对你这样的耐心,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再好好想想!”说罢,拂袖而去。妙玉见晋恩侯愤愤而去,復又坐在椅子上垂泪。 接下来一连几天,除了那几个妇人前来劝说过几次,倒也无事。 这日晚间,妙玉洗梳已毕,方欲宽衣安寝,只听到门响,急回头一看,见是晋恩侯走了进来。妙玉忙站起来,低下头。晋恩侯慢慢地走到妙玉面前,道:“让你考虑了这么久,你考虑得怎么样了?”妙玉方欲说话,晋恩侯又道:“你不要惹本侯爷生气,乖乖听话,有多少好处!!今晚你就陪侍我吧。”妙玉一听这话,如五雷轰顶,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晋恩侯说声“更衣”,便进来六个丫鬟。妙玉方如被冷水一激,反应过来,满面惊恐,慢慢退至窗格子下。那几个丫鬟只得先给晋恩侯更衣。一时更衣完毕,晋恩侯一挥手,那几个丫鬟退了出去。 晋恩侯见妙玉不从,便一面整理着衣袖,一面慢慢地向窗前走来。妙玉只觉得自己的血液都凝固了,已经退无可退,口内哀求道:“求求你,别这样!”那晋恩侯如何肯善罢甘休,一把抓住妙玉,抱起来放到床上,便开始解衣扣。妙玉哭泣着大声喊叫,见胸前的衣襟已被扯开,羞怒难当,便腾出一只手来扬手一巴掌打在晋恩侯脸上。那晋恩侯只顾着撕扯衣服,万万没有想到妙玉敢打他一巴掌,顿时恼羞成怒,把妙玉打了几个耳光,一边打一边骂道:“臭□□,竟敢打我!生来还是第一次挨打……看我怎么处置你。”一边发狠乱骂,一边又去撕扯衣服。 妙玉只觉得脑袋里“嗡嗡”作响,脸上做烧,口中又腥又甜,遂百般挣扎,弄得那晋恩侯灰头土脸、气急败坏。后来那晋恩侯虽然勉强得手,却是狼狈不堪,毫无意趣。 自那日后,那晋恩侯虽又来过几次,无奈妙玉像疯了一样,死活不从,也只得作罢。 晋恩侯见妙玉万般牴触,遂心中大怒,骂道:“真是一个难啃的贱骨头!既然你嫌这锦衣玉食不好,那我就送你去个好去处。”便喝命家中奴才将妙玉堵上嘴,绑上一辆马车,卖到妓院“醉春楼”。 醉春楼的老鸨见妙玉花容玉貌,气质不凡,自是十分欢喜。因见妙玉被捆绑住手脚,便问其中的缘故。几个豪奴便说了一遍。那老鸨献媚笑道:“各位大爷回去回禀侯爷,请侯爷只管放心,什么样的姑娘我没有见过!不出一个月保管□□得她顺顺熘熘的。”那几个豪奴领了酒,心满意足地去了。 第30页 这里老鸨不由分说,命几个大汉将妙玉抬上楼来。众人连推带搡把妙玉推进一间屋子,然后锁上门去了。 须臾,老鸨带着两个大汉并两个浓妆艷抹的妇人走进屋来。老鸨命人去掉妙玉嘴里的布团,解开手脚上的绳索。自己在椅子上坐了,先打量一回妙玉,然后阴阳怪气地道:“听说你骨头硬的很,软硬不吃?我这儿可不比别的地方,如今把你卖到我这里,你要还和我梆子似的,我可没有那功夫和耐心。你要是不听话,我整治你的法子多着呢,保管叫你要生不得,要死不能。”停顿了片刻,又堆下笑来,道:“如果你乖乖听话,凭你这身段和模样儿,我把你拾掇拾掇,保管你不出一年就是这京城里的花魁了。到那时你要钱有钱,要名有名,保管你想多滋润就有多滋润。”妙玉早已泪干肠断,闭着眼,并不出声。老鸨站起来道:“你好好想想,早点想清楚有多少好处!”说罢,带着人去了。 妙玉听得“咯噔”一声,知道门又被锁了,因慢慢睁开眼睛,把周围打量一遍。只见小小的屋里只有一张木板床并一把椅子。四壁光滑,离地一人多高的地方有几个小窗户,但均是胳膊粗细的的圆木做窗格,就像牢狱一样。 原来这间屋子就是“醉春楼”的牢房,专门用来关押不听话的□□。那门窗都是经过特殊加固,一个弱女子万难逃出。 天色将晚时,老鸨又带着几个男女走进屋来。老鸨问:“你可想清楚了?”妙玉答道:“我宁愿一死,你别做梦了!”老鸨大怒道:“你还给我装小姐!还想守身如玉呢!还想死?!你想得美,我的银子钱难道白花了不成!我让你这骚浪蹄子嘴硬,看我怎么收拾你!”回头对一个大汉道:“去把‘渣哥’‘独眼’几个都叫上来。”片刻功夫,只听得楼梯响,进来三个大汉,一见老鸨都眉开眼笑道:“好干娘,又有肥羊肉吃了?”老鸨笑道:“还真是块难得的肥羊肉,你们就好好解解馋吧。我把她交给你们了,你们给我好好□□□□她,让她好好尝尝其中的乐趣。”说罢,阴险地笑着,带着几个女人去了。 四个大汉送走老鸨,关了门,狞笑着打量了妙玉几眼,便相互小声嘀咕。有三个争执起来,一个道:“凭什么你先?”一个道:“刚不是老子下去叫你的,你还和老子争!”一个又道:“让渣哥说我们该谁先。”三人越争声音越大,旁边的一个挥手道:“哎哎,兄弟们别吵,听我说……” 妙玉早已猜到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见四人争吵,便背靠着墙慢慢地向门边蹭。原来这牢门只是外面有门扣和锁,里面是没有的。又因四人在里面,故外面也没有上锁。妙玉蹭到离门不远的地方,突然急跑到门边,勐地拉开门,向门外跑去。 四个大汉本以为妙玉已是掌中之物,故也没加留意。正争持不下,见妙玉突然跑掉,都大喝“不好,”一起追出门来。 妙玉见灯红酒绿,到处是人,料万难逃出这魔窟。又见四人将近,便倚栏立住,一抬身越过栏杆,从三楼跳了下去。可怜佳人“宦家千金却身微,步入空门躲是非。高如冰山洁如雪,终陷风尘苦且悲。”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九十回 浸冷月黛玉归仙界 饮朔风宝玉回寒门(一) 前面说到王熙凤和妙玉均歷经磨难、惨遭横死。 如今且说邢夫人、王夫人等去探视过贾赦和贾政,又送走了贾珍和贾琏,方稍稍安心。只是贾宝玉、贾蓉、贾环还毫无消息,众人无不日夜牵挂。 这日午间宝钗黛玉等正在院里晾晒衣服,忽见贾蔷走了进来。宝钗道:“太太在堂屋里呢。”贾蔷给她两个请安后走进堂屋。一时听到王夫人和薛姨妈的哭声,宝钗黛玉忙上堂屋来。只见王夫人和薛姨妈把针线活计丢在一边,满面泪痕。宝钗等不知何故,忙上前扶着。王夫人抹泪道:“凤丫头没了……”又道:“凤丫头不知遭了些什么罪,这才两三个月就没了。”李纨、宝钗、黛玉等一听也不禁潸然泣下,又劝解王夫人和薛姨妈。 巧姐儿一直是平儿在照料。彼时,平儿正在另一间屋里照看着巧姐儿睡午觉,听到哭声忙到堂屋里来。听见王熙凤已经去世,只觉心痛气短,不禁嚎啕痛哭。哭了一阵,因怕巧姐儿醒来害怕,又忙拭泪回来。 巧姐儿已经醒了,问平儿怎么了?平儿把巧姐儿抱起来,看着她那可爱的小脸,更觉心如刀割,不禁復泪如雨下,把巧姐儿抱在怀里哭个不住。一时,李纨等过来劝解,平儿方略略好些。 自此,平儿对巧姐儿更是照料得无微不至,比寻常人家的亲闺女还要好十倍。王夫人等见她对巧姐儿情胜亲母,也不禁称赞。 林黛玉自从上次梦到贾宝玉以来,就常常从睡梦中惊醒,醒来即泪流满面。听贾蔷说,天下大赦之日,流放之刑已经尽被免去,原被判流放的人都可回家。黛玉自是万分高兴,只是总得不到宝玉的消息,心中不免又是焦急又是害怕。 林黛玉每日得闲时便倚在门口,远远望着巷子尽头,盼望着贾宝玉突然出现在巷子口;在屋里坐着时,只要听到院中有人进来,就连忙起来掀帘瞧看,想着宝玉突然出现在眼前。宝钗见状,不得不劝解黛玉道:“宝兄弟回来在路上也得走两个月呢,妹妹不要太心焦。”黛玉也知道路途遥远,宝玉不可能这么快回来,可还是情不自禁。 第31页 重阳节刚过不久,这日下午王夫人和薛姨妈在上房里聊宝玉的事。正说着,贾兰进来报说贾蔷来了。王夫人忙让贾蔷进来。王夫人见贾蔷面色难看,脸上尤有泪痕,忙问:“什么事,坐下慢慢说?”贾蔷不知怎么开口,但知道这事瞒不过去,顿了一下道:“太太,官报说宝叔、蓉兄弟、环三叔他们在沙漠里遇到了黑风暴,都遇难了……”王夫人一听这话,先怔了一下,继而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道:“我苦命的儿啊,你怎么就丢下我和你父亲去了,你让我们将来指靠谁……”薛姨妈也不禁放声大哭,又劝解王夫人。王夫人那里能止住,老泪纵横,哭道:“可怜宝玉,长了这么大,老太太和我担惊受怕的十几年。终了没让老太太和我见上最后一面不说,还死得不明不白,连身体都没有找到……”说着越发哭得气噎喉绝。 黛玉、宝钗、李纨等听见王夫人和薛姨妈大哭,忙过上房来。黛玉先听到哭声,心已经提到嗓子眼,及走到门口,还没有掀门帘,已听到王夫人的话,只觉天旋地转,顿时晕倒在地。宝钗李纨等忙把黛玉抬到炕上,又让贾蔷去请大夫。一时大夫过来看过之后,道:“乃是急痛攻心,一时气上不来,以致晕厥,无甚大碍。只好生静养,两三个时辰后自然就会醒过来。”又开了药方,就去了。黛玉静卧在炕上,面色苍白,气若游丝。 黛玉直昏迷到二更天方醒过来,慢慢地睁开眼睛,“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李纨守在黛玉身边,见黛玉醒了,一面哭一面扶黛玉坐起来,又苦劝黛玉。黛玉泪如泉涌,哭的死去活来,不一会儿又晕了过去。 彼时邢夫人和尤氏等也都过来了,听到黛玉已醒,都过来劝解。见黛玉伤心过度,又晕了过去,众人也越发伤心,不住落泪。 赵姨娘本来是跟着邢夫人住在东边小院里的,也早过来听消息。一听贾环埋尸荒漠,顿时捶床捣枕,哭得气噎喉干,又想到探春远嫁,不知今生还能否见上一面,更是悲痛欲绝。周姨娘等几个人过来不住地劝解。 当下两个院子里都是嚎天动地,众人一夜无眠。 第二天清晨林黛玉方渐渐清醒过来。黛玉睡在炕上,也不流泪,也不说话,只是呆呆地出神。李纨见她醒来,忙端过药来,黛玉摇头,又让她喝点粥,黛玉也摇头。众人无法,只得就让她静养。 黛玉在枕上睁着眼睛直躺了一天,晚间方慢慢地坐起身来。宝钗见黛玉坐起来,忙上来扶着黛玉。黛玉勉强笑向宝钗道:“姐姐,我饿了。”宝钗苦笑道:“一天一夜没有吃东西,岂能不饿。你只坐着别动,我端了来。”黛玉轻轻摇头道:“不用,我洗梳一下,然后我们一起过去吃吧。”宝钗无法,只得扶黛玉下炕来,梳洗完毕两人一起去吃饭。 王夫人也病倒了,薛姨妈坐在身边陪着,李纨熬汤煎药地服侍。宝钗和黛玉过去先给王夫人和薛姨妈请安。薛王二人见黛玉起来了,也略宽慰了些,又说了一会话,便让她姐妹俩去吃饭。 饭毕,宝钗和黛玉往王夫人房里来。王夫人见了她姊妹俩,喘了几口气道:“折腾了几天,早点回去歇息吧。”二人便退了出来。回至房中,宝钗道:“妹妹这几日身上不好,我搬过来和妹妹一起睡吧,也好随时有个照应。”黛玉勉强笑道:“我睡眠不好,又咳嗽,恐影响得姐姐睡不好,姐姐还是不要搬过来了吧。”宝钗道:“无妨,我也时常失眠,妹妹不会影响到我的。我们倒可以一起说话。”说罢,宝钗便把被褥枕头抱到黛玉这间屋里来,和黛玉同住。 晚间姐妹俩趴在枕上说近来发生的事,不免又说到宝玉。宝钗忙掩住口,把话题岔开,再看黛玉,倒语气平静,也没有流泪。宝钗见黛玉极为反常,心中甚是疑惑,不知黛玉作何想法。两人聊到二更天方渐渐睡去。 次日早晨,黛玉先醒来,一时宝钗也醒了。二人起来梳洗,然后过来给王夫人和薛姨妈请安。见王夫人略略好些,陪着王夫人说了一会话,又出来帮着鸳鸯平儿做早点。 黛玉忙里忙外,和颜悦色,倒比先前大不相同。众人都只当她已经看开想通,也就都不理论。只有宝钗心中纳罕,隐隐觉得不安,只得暗暗留意黛玉。 一连几天无事。 薛姨妈本来身体就有病,这几日又日夜陪伴王夫人,暮年之人哪能经此折腾,也病倒了,请医问药。老姊妹俩同卧在一张炕上,发烧头痛,咳嗽气喘。李纨、宝钗、黛玉又是煎汤熬药,又是拿毛巾敷脸,至晚间二人方好些。 因王夫人和薛姨妈夜间需要人照料,李纨和宝钗便欲把铺盖搬到王夫人的房间来。黛玉也搬来自己的被褥。李纨和宝钗都劝道:“你也是大病初癒,况身体本来就弱,还是不要熬夜了吧。你且去睡,白天我俩去歇息的时候你再来服侍。”王夫人和薛姨妈也说:“有她俩在就行了,你身体太弱,不宜熬夜,去休息吧。明早再过来。”黛玉便退了出来。 李纨和薛宝钗煎好二和药,请王夫人和薛姨妈服下,已经到了二更天,二人方合衣睡下。 且说黛玉慢慢地回到房间,抱膝坐在炕上出神。过了许久,方站起来去梳洗。一时梳洗完毕,黛玉坐在窗前细细地化好妆,又找出一件新衣服来换上。 第32页 黛玉挪开枕头,从下面拿出两块手帕来。这两块旧手帕就是当日宝玉送给黛玉的。黛玉一直把它们藏在身边,即使那日在慌乱中也不忘带出来。 黛玉展开手帕,上面笔墨犹新。当日宝玉挨了打,晚间使晴雯悄悄送这两块帕子给自己,刚开始不解宝玉是何意,一时方解悟过来。自此后和宝玉两心相印,坚若磐石。 黛玉两手攥着手帕握于胸前,紧咬着嘴唇,闭上眼睛,微微扬起头,那大滴的眼泪早已顺着脸颊滚落下来。当日第一次和宝玉相会、十年来和和宝玉之间的喜怒哀乐、爱恨情愁、那夜慌乱中和宝玉匆匆别离,一幕幕的画面齐集心头,真是万箭穿心,痛彻心髓。 良久,黛玉把手帕叠好,放在身上,然后轻轻地推开门走到院子里来。 此时已是四更时分,各房的灯早已熄灭,院子里静悄悄的。一轮明月挂在当空,深秋的月亮分外高、分外亮,把如水的月光洒在地上,使万物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莎一样。两株桃树上叶子已经随着秋风落去许多,只有残留的几片树叶挑在枝头,把斑斑点点的影子投在地上。 黛玉轻轻地来到树下,抬头看着树枝,将一条丝带向上一抛,挂在一根树枝上,把垂下来的两头打了一个结,回身端过一张椅子,放在树下。 黛玉慢慢地站到椅子上,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轻轻地道:“宝玉,我来了!”说完,把丝带放在脖子上,两脚滑下椅子…… 彼时,月亮已经躲到云里去了,只剩几颗寒星,星光惨澹。真是“嫦娥泣血广寒冷,天琴溅泪银河悲。” 九十回 浸冷月黛玉归仙界 饮朔风宝玉回寒门(二) 宝钗服侍薛姨妈睡下后,就在母亲身边合衣而睡。也不知过了多久,忽被一阵声音惊醒,侧耳仔细一听,只听得隐隐是弹琴吹笙的一阵乐声,渐渐远去。宝钗心下疑惑,这三更半夜的是谁家作乐呢。 宝钗正在细想,只听得母亲咳嗽几声,又翻了一个身,便悄悄问:“妈妈醒了吗?”薛姨妈道:“刚醒了。你怎么也醒了?”不等宝钗答话,王夫人道:“妹妹醒了?”薛姨妈道:“头疼,睡不扎实,刚被一阵声音吵醒了。”又问王夫人可好些,王夫人道:“也还是头疼。”又道:“想是谁家娶亲呢,只是这也太早了些。”说话之间,李纨也早醒了。王夫人对李纨道:“口干的很,舌头都转不过来了。”李纨忙道:“我去倒茶。”宝钗道:“我去倒吧。”说着下床来,给王夫人、薛姨妈、李纨斟上茶。 三人吃毕茶,宝钗接过碗来,放在桌上,道:“姨娘、妈妈和嫂子先睡,我去看看林妹妹。”李纨道:“我和你一起去吧。”说着,忙披好衣服下床来。 二人秉烛走出门来,外面月色晦暗、冷气袭人,朦胧中却见桃树下有个人。李纨和宝钗忙问:“是谁?”无人应答,又向前走了几步,方看清林黛玉悬在树上。二人大哭,忙跑过来抱住黛玉,又把椅子往黛玉脚下挪。王夫人、薛姨妈都吓了一跳,在屋里大声问:“怎么了?” 李纨和宝钗手忙脚乱地把黛玉抱下来。王夫人、薛姨妈等也都已来至院中,众人一见都放声大哭,又忙忙乱乱地掐人中、按胸脯乱救。只见黛玉梳洗得齐齐整整,面色安详,就像睡熟的花仙子一样,只是一缕香魂早已去了。 一时邢夫人、尤氏等也都过来了,众人把黛玉抬到床上,围着放声痛哭。 良久,众人方渐渐止住哭声。天未亮即开始准备衣服、棺椁等。王夫人和邢夫人等商量一回,决定七日出殡。 这日众人穿麻戴孝,准备黛玉出殡。抬灵的几个人感觉棺椁轻飘飘的,心下甚是疑惑,不知何故,又不好细问。 当下众人扶着林黛玉的灵柩来到铁槛寺,把灵柩寄放在铁槛寺里,待到日后再扶灵回原籍。 黛玉六岁来到贾府,如今整十个春秋。在花季之年带着无尽的遗憾和思念一朝仙去,那绝代仙姿和盖世诗才不可復见,真是让人嗟嘆垂涕! 可嘆林黛玉因闻贾宝玉埋尸荒漠,万念俱灰,悬一条丝带而登仙,却不知贾宝玉此时正在沙漠中往家跋涉。 原来当日贾宝玉等一行人在沙漠中遇到黑风暴,除了贾宝玉存活下来,最终获救,其他十个人都被流沙深深地埋入荒漠里。 那上下两级衙门因久久不见他们十一个人,都知凶多吉少,派人在沙漠中找寻一番,踪影全无,便断定他们早已在黑风暴中葬身沙海,即刻以十一人全部遇难定案。几天后又遇到天下大赦,更是把此事丢到一边不提了。 常善、宝玉去府衙询问时,那师爷道:“早已定案了,卷宗都已经呈报上去了。况天下大赦,谁还去管这些事。”说罢,便轰他们出来。所以,沿途的官府逐级递报时都报说,贾宝玉、贾蓉、贾环并六个长差、两个短差都因遭遇黑风暴,已经丧身沙漠。及消息传到京城里,官报上也是如此说。 话说宝玉被丝绸之路上的商旅所救,是日正风餐露宿地往延安府赶。由于现今已经是仲秋,不日天气便变冷,所以四人忙着赶路,每日天蒙蒙亮就上路,中午和下午吃点干粮,一直到太阳落山才安营扎寨。 一连走了七八天,这日晚间,大家找了一块平坦的沙地,把驼队拴好,又分头去找些干胡杨、干梭梭,架起篝火。几个人围着篝火一边吃东西,一边谈笑。宝玉早已学会了架柴火、烤肉片,也像众人一样大口地喝酒,大口地啃着吃肉,只是不能像他们一样开怀地大笑。张宪、陈峰三人知他心中有万千愁绪,都拿话宽慰他。一时吃完,又在火堆上垒上骆驼粪,大伙方睡去。 第33页 贾宝玉累了一天,吃了些干粮躺倒便睡,不一时就鼾声徐徐。也不知过了多久,宝玉见自己在一片云海中,四周皆是云气,雾茫茫一片。宝玉正在四顾,忽听隐隐一阵仙乐飘来,侧耳细听,只觉得这音乐自己似曾听过。也不去想,信步向前找去。走了一会儿,只见雾霭中隐隐绰绰一群人。宝玉又走几步,方看清是一群仙女,个个翩跹裊娜、仙袂飘飘,正抚琴吹笙地往前走。内中好像有林黛玉,正和一个女子携手同行。宝玉一惊,忙叫黛玉,却只能张口,发不出声来;忙往前赶,只觉得自己双腿似灌满了铅,挪动艰难,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黛玉的身影消失在彩云中。宝玉不禁急得嚎啕大哭。 这里宝玉正无处抓寻,只听得有个声音叫:“宝兄弟,宝兄弟,”是张宪的声音,张宪笑问:“宝兄弟做梦了吧。”陈峰从被子中探出头来笑道:“宝兄弟必是梦到老婆了。” 宝玉只觉脸上冰凉,用手一抹,见自己已满面泪痕,勉强对张宪道:“我没事,兄弟。” 宝玉翻了个身,睡意全无。回想刚才的梦,越想越觉得那音乐自己曾经听过,那些女孩自己也曾经见过,尤其是和林黛玉携手同行的那个女子,更是眼熟,只是实在想不起是在那里听过见过的。又想林妹妹怎么和她们在一起,是去哪儿呢。宝玉心中七上八下,直闹到天明。 随着萧瑟的秋风,宝玉一行四人出了河西走廊,又走了一个月,方来到延安府。当下已是十一月中旬,大雪早已光临过几次。 这日接风洗尘已毕,贾宝玉准备启程回家。众人劝宝玉先住着,等过了残冬再上路不迟。宝玉谢道:“众位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家中遭此大祸,现在众位亲人音信全无,我万分焦急。二则父母妻子也定日夜望穿秋水,盼我早日回去。所以我就不多留了。”众人深知贾宝玉归心似箭,也不多挽留,当下替他打点行李。 第二日早上,大家把宝玉送出村郭,给宝玉饯行。宝玉和众人一一拜别,然后洒泪上路。 贾宝玉骑着一匹马,独自在蜿蜒的小路上行走。只见路旁的树木叶子早已落尽,光秃秃的。枯草早已被寒风摧残得杂乱不堪。好在今日天气不错,没有风,冬日的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甚是惬意。到了中午,宝玉感到肚子饿,便跳下马,把马拴好。打开包袱,掏出一块饼,就着酱菜吃了起来。吃完饼,又拿出水壶喝了几口水,又忙忙地上路。 冬天白昼很短,下午五六点太阳就已经落山了。北方本来就严寒肆虐,太阳一落山,更觉寒浸肌骨。故夜幕降临,宝玉便不再赶路,找了个旅店住下。 夜间躺下,宝玉在枕上盘算,照这样的速度,用不了一月的功夫应该就可以到家。一想到不日便可以到家,禁不住一阵狂喜,忙坐了起来。围着被子自己欢喜一阵,復又躺下,一时睡去。 次日天刚亮,宝玉起来,梳洗一番,又加了水,买了一些食物,復上路来。宝玉骑着马走一阵,跑一阵,一路问着路向京城而去。饿了就坐在路边吃干粮,天黑就投店,一连走了两三日。 这一日宝玉走进一片山林。这是一大片的阔叶林,树叶早已落尽,树皮已经在严寒中变成了银灰色。地上或多或少地散落着一堆堆的枯枝败叶,一条可供马车行走的路蜿蜒其间。因此时已是严冬时节,来往的行人极少,故小路已经快被落叶掩盖了。 宝玉见这片山林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又一眼望不到边,心中有点发憷,便把马儿抽打了几下飞跑起来。宝玉骑着马跑了约一个时辰,已到密林深处。在一个转弯处,勐见一个人横在路中间。只见那人身材高大,用黑布蒙着脸,手里拎着一口刀。 宝玉忙勒住马,心“咚咚咚”地直跳,不禁暗暗叫苦:“遇到歹徒了!”急中生智,忙调转马头想往回跑。只见后面也早有两人逼了上来。宝玉正不知如何是好,几个操着京城口音的大汉乱嚷道:“小崽子想跑,看你往那里跑,看我不一刀剁了你!”又嚷:“还不下来!” 宝玉见路两旁是两块巨石,已无处可跑,只得下马。大石后面又转出一个人来,四个人把宝玉围在中间,个个蒙着面,手提尖刀。其中一个一把夺过缰绳,另一个跨到宝玉面前道:“小子那里来的?到那里去?”贾宝玉这几个月虽经歷了许多以前做梦都不会梦到的事,今日遇到这事,还是惊惧万分。因不知这些人是强盗还是仇家,宝玉便战战兢兢地道:“从延安府来,去京城。”那人又问:“去京城做什么?”宝玉道:“我原是去延安府走亲戚,如今回家去。”那人道:“那你就回家去吧,只是这马和包袱得留下。还有你身上的东西也都拿出来。我们哥们几个只想谋财,不想害命,你可不要耍滑。”宝玉道:“我身上没有什么,东西都在包袱里。”那大汉道:“待我搜一下才罢,要是教我搜出来,看我不揭你的皮。”说罢,就拉着宝玉浑身上下搜检。 九十回 浸冷月黛玉归仙界 饮朔风宝玉回寒门(三) 搜了一遍别的什么也没有搜到,却把那块通灵玉搜了出来。那强盗怒道:“好小兔崽子,你还挺鬼的啊!这是什么?”宝玉见通灵宝玉被他搜了去,忙道:“这块玉是我落草时带来的,不是什么值钱东西……”其中有一个强盗惊道:“你说这玉是你落草时带来的?你是原长安贾府的公子?要么就是你在撒谎。”宝玉一听,知道再瞒不住,便道:“在下正是贾府的不肖子孙。”四人惊疑道:“听说今年前后被抄了十来家,其中就有贾府。只是你为何在这里?”宝玉无法,只得把这几个月的经歷大略说了一遍。那四人道:“也罢,你和我们也算是臭大哥遇到了臭大嫂,臭到一起去了。我们是谁你也别问,只是我们哥几个也是吃了上顿愁下顿。既遇到兄弟,也是天意,说不得要兄弟帮衬帮衬了。”说罢把宝玉的包袱打开,只见有一包银子,还有两件棉衣,几张烧饼和几个包子,一个水壶。那四人道:“这包银子和这两件棉衣给我们兄弟几个吧。兄弟你也别心疼,我们兄弟也很惨。对了,你这通灵玉还给你。”宝玉那里敢去讨价还价,想了一下,只得做个揖道:“银子你们拿去,只是这马,还望诸位赐还。父母音信全无,我真的是归心似箭,没有了这马,不知几时才能到家。这棉衣,原是我嫌中午天热,刚脱下来的,还请手下留情。”几个强盗相视,商量道:“我们四人,只有这一匹马,也不见得好处,况牵着这畜牲也显眼。”商量毕,道:“也罢,这马也还你罢。这棉衣既是你的,也给你吧。”说罢,把通灵玉还给宝玉,拿了银子,道声:“兄弟一路走好,后会有期。”便在树林中三转两转不见踪影。 第34页 宝玉惊魂未定,忙包好包袱,也不多想,拍马尽力往前跑。直跑了一个多时辰,远远地看见前面有村庄,方在一棵树下歪着腰扶着树喘气。宝玉定了定神,又想刚才发生的事:听口音是从长安来的,听那口气对京城里的事还挺了解,只是不知道是几个什么人? 宝玉当然想不到,这四个人原是北静王府的家丁。因前几个月北静王府被抄,众家丁失去安身之所。这几人只得在京城游荡,终找不到营生,便结伙想回原籍去。四人一路行来,几个盘缠很快用光,便不惜铤而走险,做出拦道抢劫的勾当来。这日几个人藏在树林里,冻了一早上,不见一个人来,正在怨天怨地,不想宝玉走来,便把宝玉的银子抢走了。 且不说那四人,只说贾宝玉,一口气跑出树林,当下已是残阳西坠。宝玉来到村庄附近,想起自己已经是不名一文。如今要么在外露天过夜,要么去找人家借宿。要在外露宿,这等严寒的天气,肯定会被冻死。必须得去碰碰运气,找人家借宿了。 宝玉徘徊良久,走近村来。只见有十几户人家,大多茅檐草舍,柴门篱墙。宝玉牵着马在小路上转了两圈,咬咬牙,鼓起勇气走到一扇柴门前。透过柴门,只见矮矮的几间房舍,中间一间房内有灯光。宝玉犹豫了一下,小声叫道:“有人吗?”等了良久,无人答应。宝玉只得大声叫道:“请问有人吗?”喊了几声,出来一人。 隔着柴门,只见一个中年大汉一面扣衣扣,一面前来。走到门后,盯着宝玉打量了一回,问道:“公子有什么事?”宝玉忙做了一个揖,陪笑道:“在下因天晚无处落脚,烦请大哥行个方便,借宿一夜,不知可使得?”那大汉听说,忙开了门,道:“出门在外之人,谁不遇个难处,快请进来。”宝玉忙又行礼,方走进门去。那大汉关了门,回身领着宝玉向前走,问道:“不知公子怎么称唿?”宝玉忙回道:“在下姓贾名宝玉。”不等宝玉说完,那大汉笑道:“好名字。我叫童牛,你叫我铁牛便是了。”宝玉便以牛哥称之。 童牛拴了马,引宝玉来至上房,掀起一片破旧的毡毯,请宝玉先进。宝玉谦让一番,走进屋来,只见一个妇女忙陪着笑站了起来。童牛向那妇女道:“这小哥行远路,要在我们家歇息一夜。”又笑向宝玉道:“这是拙荆。”宝玉忙行礼,以嫂称之,那妇女也忙还礼。三人又聊了一会儿,童牛道:“宝兄弟还没有吃饭吧。”又让她媳妇去做饭菜。 一时饭菜端上桌来,童牛和她媳妇笑道:“冬日野物稀少,只有这些野兔野鸡和芥菜,还请宝兄弟不要见笑才是。”宝玉只觉鼻子一酸,忙道:“承蒙牛哥和嫂子厚意!这已经很好了。”宝玉一边吃,一边和童牛夫妇聊。二人闻知宝玉的遭遇,都唏嘘不已。 吃完饭后,童牛道:“宝兄弟劳累了一天,明日还要赶路,早点洗漱休息吧。”又让她媳妇收拾了一件空房,让宝玉歇息。宝玉来至房中,只见地下已经笼了一个火盆,炕上放着一床半新不旧的被子,铺着一床狼皮褥子。宝玉洗漱一番后睡下,不禁感念童牛夫妇二人。一时又想到白日的遭遇,尚心有余悸。胡思乱想了良久,方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早上宝玉醒来,走到院子里,只见童牛正在餵狗,宝玉忙上前请安。童牛见宝玉出来,笑道:“宝兄弟醒了,洗漱准备吃早点吧。” 一时宝玉吃完早餐,准备上路。童牛夫妇细细地准备了干粮火镰等物,又备了些马料,方送宝玉出来。宝玉復又深谢他二人的相助之恩,然后拜辞而去。 是日天色阴沉,不多时便北风渐起。风越刮越大,吹到脸上像针扎一般。待到下午时朔风野大,彤云密布,接着便洋洋洒洒地飘起雪花来。 宝玉见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心中着急,便策马奔跑。一口气跑了一个时辰,好不容易看到一处人家,宝玉心喜,一径向前奔去。跑到近前,才看清楚原来是一个大庄子。只见那土夯的城墙足有三丈高,正面的城墙有二百来米长。贾宝玉心想:雪越下越大,已经很难再往前跑,看来我只能去这个庄子碰碰运气了。想罢,策马前来,绕过一片结了冰的水塘,来到大门口。 只见这朱漆大门足有一丈高,关的严严实实。宝玉跳下马,走上前来,大声叫门。半日无人应答,宝玉又叩了几下门环。过了一阵,一个声音瓮声瓮气地问:“是谁?”宝玉正疑惑声音是从那里发出来的,只听得那个声音道:“看上面。”宝玉方知那人站在城墙上面,忙退后几步道:“给大爷请安!在下是行路的,因天晚雪大无处投身,恳请在贵庄上借宿一夜。”那人冷冷地道:“我们庄子不留人借宿,趁早离开吧!”宝玉还欲说话时,只听那人已咳嗽着走了。 此时天色已渐渐黯淡下来,鹅毛般的大雪簌簌地往下落。宝玉心想:到这个庄子投宿已经不可能了,这可往哪里去呢?难道要冻死在这大雪中不成,一边想,一边骑上马往前走。 贾宝玉摸黑走了大约一个时辰,来到一座小山下。彼时大雪已经下了一指多厚,实在难以再走。正不知如何是好,忽见不远处黑黝黝的有几间屋子。宝玉心中一喜,暗想,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忙催马走上前去。及到跟前一看,原来是一座小庙,只见这寺庙只有小小的三间房舍,门窗或开或合,具是披片掉片。 第35页 看着那阴森森的寺庙,宝玉心下犹豫。但是目下这光景,那里还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宝玉在心中权衡:这庙虽然阴森,但总可以挡风遮雪,强如在雪地里活活冻死。 想毕,宝玉咬咬牙,牵着马慢慢地蹭到门前来。宝玉不敢就进去,先打着火镰,挪到门前按间向里面瞅了瞅,也看不太真切,只觉中间一间供着的是观音菩萨,便决定住这间。宝玉紧按着马为自己壮胆,一面小心翼翼地按到门口,见正中上首供着的果然是观音菩萨。前面摆着一张条桌。宝玉又伸首向里观望,看了半天方见别无它物,于是牵着马慢慢地蹭到里面来。 及到了屋里,又细细地到处打量一回。观音菩萨端坐在莲花台上,一手托着羊脂玉净瓶,一手擎着杨柳枝,虽是年久失修,却也是慈眉善目、栩栩如生。木咤手持混铁棍侍立在旁边,倒不像那山神似的青面獠牙。条桌上摆着个香炉,却不见果品点心之类,想是冬日严寒,前来进香的人稀少之故。 宝玉先向观音菩萨拜了几拜,心内默默祈祷一番,然后方往里走。因见菩萨坐像后面有个幽黑的过道,便举着火镰探身去看,原来只是菩萨坐像和后墙之间的夹道而已,里面空无一物。 九十回 浸冷月黛玉归仙界 饮朔风宝玉回寒门(四) 宝玉把里面查看仔细,见此处虽简陋寒碜,却堪可安身,方略略放下心来。只是这暴雪之夜,严寒浸骨,就是在此处也断不可就这样蜷缩一夜,须要生火取暖方好。想毕,宝玉把马拴在条桌腿上,走出门来,去寻些干柴枯枝。 虽然大雪如席,枯枝烂叶还是有的,仅是被大雪压断的树枝就零落可见。宝玉一面警惕地看着周围,一面找寻树枝。捡了一些,掰了几支,又捋了两把枯草,方抱着回来。撂下柴草,手脚早已被冻僵了。宝玉跳着脚,把手叉进马背上的毛里面焐着。一时暖和了些,过去把门窗都关好,又用条桌顶住门,方笼好柴禾,打着火镰小心翼翼地点着。 随着那黄色的火苗泛起,只觉得逼人的寒意渐渐地退去。宝玉坐在地上烤了一阵,站起身来取出马料,放在地上。那马儿“突突”地打了两个响鼻,便低头吃起马料来。宝玉回身復又坐下,从包袱里取出烙饼和水壶,吃一口饼喝一口水,开始吃晚饭。 一时吃毕,宝玉把剩下的饼塞进包袱,又看着马儿吃了一阵,把马料收起,然后坐在火堆旁用树枝挑着火堆烤火。只听得外面大雪犹簌簌地下,那声音细密而又单调,像用梳子梳过浓密的头髮一样。在这单调的声音中偶尔可听见一些奇怪的声响,使得这个破庙的夜晚格外的阴森可怕。 宝玉靠着墙,手里紧握着一根大树枝,警惕地听着周围的声响。那张风漏气的破旧门窗稍有声响,宝玉的心就提到嗓子眼。 宝玉终是睏倦已极,不知什么时候竟然朦胧睡去。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觉严寒刺骨,遂打了几个哆嗦醒来。见火堆早已萎了下去,只有灰烬中一些零星的火星尚在闪耀。宝玉见周围犹漆黑一片,知天亮还早,便把些树枝架在灰烬上,俯身对着火星吹着。过了好一阵,火苗方重新窜起来。 宝玉掖了掖衣服,又把羊皮帽子掩好,却再也睡不着,一时想黛玉,一时又想父亲和母亲,一时又盘算还要多久才能到家。越想越心焦,坐立不安,折腾了一个时辰,只见那破窗渐渐地透进亮光来。 又过了半个时辰,宝玉挪开桌子推开门,见雪已经停了,天空也开始逐渐放晴。大雪千里冰封,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好一个粉妆玉砌的世界!宝玉试着在雪上踩了一脚,那雪足有一尺来深。 见下了这般大雪,宝玉心下犯愁:若即时上路前行,这雪地何等难走;若在这里等雪化了再走,一则人无粥饭马无草料,二则耽误行程。再说这个破庙也着实阴森恐怖,实在无心在这里停留,还是准备上路为是。 主意已定,宝玉又向菩萨拜了几拜,然后踩灭火烬,收拾好包袱,拉了马走出门来。彼时虽未天明,但是大雪映得到处如白昼一般。 宝玉牵着马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方走了不到半个时辰,只觉有点头重,鼻子也有点塞,想是昨夜睡着着凉了,宝玉不禁暗自叫苦。 又走了一顿饭的功夫,那感冒的症状愈加明显,宝玉直觉行走已十分吃力,便扎挣着爬到马背上。那马儿倒是健壮而又聪明,驮着宝玉小心翼翼地在雪地里行走。 走了一个多时辰,来到一座小镇。好在身上还剩有童牛夫妇相赠的几十个铜钱,宝玉找了一间小小的客栈住下。 宝玉挣扎到房间,一头栽倒在枕上,当下已是头重脚轻、通身做烧。晚间店小二进来送茶时见宝玉面红耳赤,战兢兢蜷缩在被子里,也不禁吓了一跳,忙跑下去告诉掌柜的。那掌柜的姓陈,上来看视了一回,知宝玉着了凉,令小二去请大夫。宝玉忙止道:“不必请大夫,我自歇息一夜就好了。”陈掌柜见宝玉咳喘气弱、身热似火,怕宝玉一旦有个长短自己要担不是;二则也是动了恻隐之心,遂执意请了大夫来。 那大夫给宝玉看视了一回,道:“病倒不复杂,因着凉而起。只是哥儿身体太弱,没甚担扶,故来势甚勐,竟是个小伤寒,要急服药调治方可转危为安。如今须三分药,七分补,要吃些补品把身体补起来才是。”说罢,留下两张方子而去。宝玉看时,见一张是药方,另一张上面写些补品名称,不禁在心中苦笑:目今吃住尚且难以解决,那里还有钱买药买补品。遂不欲买药。 第36页 陈掌柜见宝玉大汗淋漓,面色苍白,却还不让人去请医抓药,早猜到了宝玉的窘境。毕竟人命关天,也不好袖手旁观,乃道:“哥儿独自出门在外,还是身体要紧。想来哥儿病卧在床,起身甚为不便。也罢,我先拿些钱使小二去抓药。哥儿先安心养病吧。” 宝玉深知包袱里所剩的几个大钱连付医生看诊的费用都不够,那里还能买得起药。但一则克不过掌柜盛情,二则自觉病势极险,怕扛不过去,故只得勉强同意,烦小二去抓药,又在枕上深谢掌柜的。 一时小二抓药回来煎上,又服侍宝玉吃药。宝玉勉强挣扎着坐起来喝完药,復又一头栽倒在枕上。是夜身如火炭、头疼欲裂,人事不知。 一连过了四五日,宝玉方觉得略好些。这日早上吃过药后,宝玉寻思,这个掌柜的也是处于善心才如此待我。可如此下去总不是办法,必得设法弄些银钱方好。思来想去,只有那匹马还值几两银子,说不得要忍痛割爱了。宝玉在枕上洒了一回泪,等陈掌柜进来看视时即委託他把那匹马卖了。陈掌柜思忖一番,点头答应。 这陈掌柜对小镇上的三教九流瞭然于胸,故不多时就叫来几个马贩子。那几个马贩子详细看了马的牙齿,又看了马的体型外观,颇为满意。一番竞价和讨价还价后最终以十六两八钱五分银子的价格购马而去。 陈掌柜把银子悉数交与宝玉。宝玉自是感激不尽,忙欲把医药钱先付了。陈掌柜道:“哥儿先安心养病,这些事等好了再说。”宝玉只得暂且作罢。 宝玉这一病着实厉害,直将养了半月方渐渐好起来,可以下床行走。见耽误了半月光景,宝玉心急如焚。这一日早上,宝玉收拾好行李,下楼来和陈掌柜告辞。宝玉先拜谢过陈掌柜,又给付了医药食宿等费用,方背着包袱上路。 此时离长安都中尚有近千里之遥。宝玉归心似箭,每日起早贪晚尽力赶路。那一包碎银子因请医买药已经用去了五六两,剩下的宝玉自是一个子儿也不敢乱花,吃饭住店都是捡最便宜的,只求食能果腹、住不露天便好。 宝玉顶风冒雪,一连走了几十天,倒也平安无事。只是自己虽然尽力省吃俭用,那银子还是如漏斗之沙一样一天少似一天,眼见不多时日便要底磬。好在如今已经立春,天气已经逐渐和暖,纵然晚上不投客栈,也不至于冻死。接下来,除了倒春寒,宝玉晚上便不住店,或躲在人家的屋檐下,或藏在人家的稻草中。 这一日中午宝玉拿最后一个铜钱买了两个包子后,便又身无分文。此时离家还有二百多里,宝玉只得靠乞讨度日。有时候运气好,遇到心肠善良之人,便讨得一口热饭;有时运气背,连一口残羹冷炙都讨不到,饿得前胸贴后背。 有好几次宝玉甚至打起通灵宝玉的主意,想这石头或许还可卖几个钱。说来奇怪,每当宝玉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想卖了通灵玉时,便会有人雪中送炭,或一碗米饭,或两个包子,遂使宝玉打消了念头。 宝玉一路乞讨而来,直走了半月有余,方远远望见长安城。宝玉不禁喜极而泣、泪流满面。又加了一把劲,终于在下午时分进了长安西门。 宝玉穿街度巷,向宁荣街行来,所过之处路人纷纷掩鼻躲避。走了一个多时辰,方来到宁荣街,只见整条街上没有一个人,没有一点声音,只有门口那几只大石狮子在落日的余晖中无声地诉说着这里曾经胜极的繁华。一切是那么的熟悉,又是那么的陌生,就像一副被火燎过的画,虽然那笔墨线条犹可辨认,但是人物景致已经不再有原来的意境生气。 宝玉踟躇良久,就在一处旮旯里坐了,蜷缩着身子,把一件破棉袄盖在膝上。彼时夜幕早已降临,一弯新月贴在幽黑的天幕上,显得分外凄凉冷清;幢幢黑影矗立在朦胧的月色中,显得沧桑而诡异。 随着夜晚加深,周围越来越安静,及到子夜,四周已是万籁俱寂。宝玉抱着膝坐在荣国府的墙根下,没有一丝睡意。想到去年的这个时候还是人兴家旺,合府都在筹备自己和黛玉的婚礼,转眼之间,已是人亡家破,婚礼也变得飘渺无影,宝玉不禁感慨万千,心中无尽悲凉,由不得滚下泪来。 黑暗中宝玉倚在墙根下独自悲戚,交过四更方略有些睡意,合上眼只打了几个盹儿天已发亮。宝玉站起身来,慢慢地走出宁荣街,又回头看着贾府。在晨曦的微光中,那亭台楼阁花木山石在幽蓝的天幕的衬托下,只泛出连片的黑影。就像是在贾宝玉的心里,一切虽然尚留有轮廓,但都早已随着那夜无数的火把远去了。 宝玉回过头来,茫然地向着街巷深处走去。彼时天色尚未大亮,大街上除了一些上早朝的官员坐着大轿匆匆而过,很少看到行人。宝玉不禁想起父亲,去年这个时候父亲也是每日天不亮就坐大轿前去上班,如今却不知父母身在何处,可否安好! 宝玉不知何往,漫无目的地在大街小巷里踉跄而行。直走了约一个时辰,见大街上行人渐多,便找了个墙角蹲下来。 周围一些小商贩沿街叫卖,也有很多在摆地摊,引得行人驻足观看,或讨价还价。宝玉看着过往的行人,希冀看到个熟人。那些路人见墙根下有个花子,皆不在意。唯有一人盯着宝玉看了半天,又向前走了几步细看。宝玉也注意到了那人,仔细一看却是贾芸。见贾芸走到跟前,宝玉站了起来。贾芸试探着问道:“可是宝二叔?”见宝玉不答,眼睛里却已泛出泪花,贾芸一把扶着宝玉,也不禁滚下泪来,道:“二叔是什么时候回来的?老爷太太们都想你想得好苦……”半日,宝玉方哭道:“昨天才回来……” 第37页 原来贾芸清早起来,见米缸已磬,便过来买些米豆之类。看了几处小摊,心中正默默比价,忽一眼瞥见数步外的墙根下有个花子,破衣烂衫、蓬头垢面,正看着路人。贾芸本不在意,正欲去另一处小摊看看,忽觉那花子面善,便又转过身来细看。看了半天,越看越像贾宝玉,自己心中不禁疑惑:不是说宝二叔已经遇难了么?!及向前走了几步再看,可不是贾宝玉。 话说宝玉在大街上流浪,还好遇到贾芸,便随着贾芸来到他家。贾芸的老母亲见贾宝玉如此光景,不禁老泪纵横,忙让贾芸准备热水,供宝玉洗漱,又找出几件贾芸的衣服来,给宝玉换上。在宝玉洗漱的时候,贾芸的母亲已经做好了饭菜。宝玉洗漱毕,过来吃饭。饭间三人说些一年来的人事变迁。贾芸母子见宝玉羸弱不堪,皆三缄其口。 一时饭毕,贾芸忙领着宝玉往贾宅而来。宝玉来到两扇小门前,只见上面秦琼敬德已经斑驳难辨。贾芸轻轻地推开门,宝玉走进院来。只见迎面是两株桃树,那桃花开得正艷,如喷火蒸霞一般。宝玉缓缓地来到树下,手扶着树干,感慨自己终于回来了。 彼时平儿正出来倒水,见贾芸扶着一个人站在桃树下。刚要说话,认出是宝玉,惊呆在原地,手里的盆跌落在地上,惊叫一声:“宝二爷!”又大声道:“宝二爷,宝二爷回来了!”一语未落,只见宝钗掀起门帘走了出来,往前紧跑几步,自觉忘情,又忙站住,道:“宝兄弟,宝兄弟回来了!”宝玉正欲和宝钗说话,只见众人都已跑到院中。王夫人在李纨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从上房里走出来,一见宝玉哽咽了几下,颤声道:“宝玉,宝玉……真的是宝玉……”接着说不出话来。宝玉忙跑上前去扶着王夫人,母子俩相拥大哭。王夫人呜咽着道:“我的儿,我只当再也见不到你了。菩萨保佑,你终于平安回来了!” 众人皆又惊又喜,都哭泣不已,又解劝王夫人和宝玉。许久二人方略略好些,宝玉转头问道:“林妹妹呢?”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作答。宝玉停住涕泣,又问:“林妹妹呢?怎么不见林妹妹?”见众人不答,就往上房走。众人皆不知所措,呆呆地看着他。宝玉一边大声叫:“林妹妹,林妹妹……”一边忙去上房一看,空无一人,又急急地跑到别的屋里去找。 宝钗泪流满面,知道此事瞒不住,忙走上前去拉住宝玉哭道:“妹妹已经去了……”宝玉两眼呆直,半日问道:“去哪儿了?”宝钗已经泣不成声。宝玉怔了一下,只觉得两眼一黑,“哇”地一声,翻身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前面说到贾宝玉因闻得林黛玉已经去世的噩耗,昏死过去。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九十一回 悲红颜身患难医病 悼知己心沉不了情( 话说贾宝玉历尽艰辛,跋涉几千里,终于回到家,却因闻得林黛玉已经去世,即刻昏了过去。 王夫人等一面大哭,一面七手八脚地把宝玉抬进屋里,放到炕上。众人手忙脚乱地救治,又让贾兰赶紧去请个大夫。一时大夫来了,号了脉象,又问了原因,嘆道:“公子乃是急痛迷心,神魂失据,先静卧一两个时辰即可醒过来。”又道:“我暂且开一个方子,等公子醒过来后煎药服下再看吧。”看罢,开了药方,起身离去。 王夫人见宝玉昏迷不醒,坐在旁边垂泪。薛姨妈勉强笑道:“姐姐不用太伤心。宝玉只是一时悲伤太过,大夫说歇息一两个时辰就会醒过来,想来过一两个时辰就好了。”王夫人啜泣道:“宝玉这几个月不知道吃了多少苦,瘦成这样。如今好不容易回到家,还没有说上两句话,就又晕了过去,我怎能不伤心。” 彼时邢夫人、尤氏、赵姨娘、贾蓉媳妇胡氏等知道宝玉平安归来,也都过来看视。别人犹可,赵姨娘和贾蓉媳妇见只有宝玉平安归来,贾环和贾蓉却没有回来,心中自是忐忑不安。无奈贾宝玉昏迷不醒,只得在旁等着。 当下已是掌灯时分,贾宝玉还没有醒过来,众人心中又是焦急又是害怕。王夫人忙又让贾兰去请大夫。那大夫过来看视一回道:“公子一来伤心过度,二来过于虚弱。待我扎针试试吧。”便拿出银针来按穴位扎上。过了一会儿果见宝玉眼皮动了一下,又过了一阵,微微地睁了一下眼睛。大夫道:“已无甚大碍。只是宜静心修养,不可再受刺激。” 王夫人见宝玉醒过来,自是高兴,忙唤宝玉的名字。只见贾宝玉呆呆地躺在,两眼发直,别人叫他也不答话。大夫道:“公子本来身体就虚弱,况又经了这番刺激,宜先静静调养,暂且不要惊动。”诊毕,留下些安魂丸药告辞而去。 众人见宝玉已醒,才放下心来。王夫人留邢夫人等在这里吃晚饭。李纨、宝钗、平儿忙去做饭。 三个人一边做饭,一边聊宝玉和黛玉的事。李纨嘆道:“如今宝叔平安回来,真是意想不到的喜事。如果林姑娘活着该有多好!”又说:“官报也太荒唐了,以致酿出这样的悲剧!”说着不禁滚下泪来。宝钗也不禁泪流满面,道:“是啊,谁也没料到会是这样!”平儿见宝玉平安回来,不禁又想到凤姐,一时又想到贾琏,也不禁滚下泪来。 第38页 三个人一面哭一面忙着做饭。宝钗洗菜,李纨切菜,平儿煎炒。在贾府遭难以前,三人吃饭都是现成的,那里做过这些。如今不比以前,从做饭到洗衣,什么都要自己动手。好在几个月以来大家都已学会了做家务,故也都应对自如。 一时饭菜准备好,惜春在炕上摆了一张小炕桌,请邢夫人、王夫人、薛姨妈三人在炕桌上吃。王夫人也无心吃饭,只在桌边陪坐着。地下摆了两张方桌,尤氏、李纨等都谦让一会,大家告了坐,方坐下。王夫人对邢夫人苦等道:“如今这时令,新菜都没有下来,所以也不好买。大太太、珍哥媳妇,大家都将就着吃些吧!”邢夫人和尤氏都道:“都是自家人,不必在意这些。” 只见每张桌子上有三个菜一个汤,那菜都是萝蔔、土豆等普通庄户人家常见的;那汤也只是干黄花菜鸡蛋汤。 一时王夫人等吃完饭,过来再看宝玉,只见宝玉还是只安稳合目而睡。众人把宝玉扶起来坐着。只见宝玉慢慢地睁开眼睛,只是面无表情,两眼直直的。轻唤他的名字,也不见有丝毫的反应。宝钗端过一碗细米粥来,王夫人用小调羹舀着粥餵宝玉。把粥送到嘴里,宝玉却不知咽下,又顺着口角都流了出来。如是再三,不但没咽下一口粥,反流下许多口津来。王夫人不禁又心疼得直掉眼泪,哭道:“我的儿,你不要吓娘。你好歹吃一点,说说话,好让娘放心。”薛姨妈拿着手帕替宝玉揩拭,也不禁垂泪。邢夫人劝道:“让哥儿先歇一下再吃吧。”王夫人见状,也只得又让宝玉躺下。 赵姨娘和贾蓉媳妇先听说贾宝玉醒了,忙忙地过来,后又听说痴呆不语,急得坐立不安。王夫人见赵姨娘可怜,也把素日之嫌恶之心减了几分,对赵姨娘道:“坐下等会儿,过一阵等宝玉好些了,我慢慢问。”赵姨娘只得坐下,一面抹泪一面焦急地等待。 哪知直到三更时分,宝玉还是人事不省,只是直着眼躺在枕上,口角流津也全然不知。宝钗道:“这样下去定然不可。悲痛郁结在心里,爆发不出来,只怕会生出事来。得想个法子让他哭出来才行。”李纨道:“此话极是,这样不吃不喝地躺着,别的不说,饿都饿地受不了。”二人禀过王夫人,又让贾兰请了大夫来。那大夫见宝玉如此光景,也深知不妙,略一思索,又号脉扎针。这里又足足忙了一个时辰。宝玉方“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宝玉哭得声嘶气竭,几近昏死。王夫人、薛姨妈、宝钗等一面苦劝,也都哭个不住。直哭了一个时辰,宝玉方渐渐好些,呜咽着问林黛玉的事。 王夫人见他哭得满头满身的汗,眼睛肿胀,声音嘶哑,不忍再说。宝钗心知这些事无论迟早必得告诉宝玉,不如趁现在一併都说出来,让宝玉彻底痛哭一回,过后心里倒容易渐渐过去。主意已定,便把林黛玉的事都说了。宝玉只觉浑身像被雷电击中,大脑嗡嗡作响,身体麻木得没有一点知觉,不禁瘫倒在炕上,哭得死去活来。 众人见宝玉如此形状,也都经不住落泪,王夫人更是心疼,也大哭不止。宝玉痛哭了一回,终于哭不动了,只直着眼睛看着屋顶啜泣。又歇息了一刻,众人扶宝玉坐起来。宝钗端来一碗粥,王夫人接在手中,一勺一勺地餵宝玉。宝玉木偶似的慢慢地咽了几口,接着轻轻摇头。 待宝玉又歇了一阵,王夫人因知尤氏、贾蓉媳妇和赵姨娘心下十分焦急,就轻轻地问宝玉道:“环儿和蓉儿去哪儿了,怎么没有回来?”宝玉直着眼睛,半晌喃喃地道:“都死了……” 王夫人问宝玉时,赵姨娘和贾蓉媳妇都探着身子,屏息听着。半天听到宝玉说了这三个字,二人都顿时神魂失据,哭得天昏地暗。赵姨娘更是站立不住,被李纨宝钗等扶到炕上。众人见赵姨娘和贾蓉媳妇可怜,又劝解她们俩个。一时,贾蓉媳妇渐渐止住了眼泪,赵姨娘还是叫着贾环的名字,哭得如泪人一般。 尤氏含泪问具体缘故,宝玉又慢慢地说了几句在沙漠中遭遇黑风暴的事。众人想到贾环和贾蓉叔侄俩个,埋身荒漠,连尸骨都找不到,也不禁復又滚下泪来。邢夫人让尤氏和惜春等扶着赵姨娘和贾蓉媳妇回去歇着。赵姨娘哭天抢地,难以行走,只得先在另一间房里歇息。惜春便搀着贾蓉媳妇往东院里去了。 这里众人忙乱一回,方都渐渐散去。王夫人自在宝玉身边守着。只见贾宝玉直着两眼睡在枕上,面色黑黄,一声不响。五更时分,宝玉发起高烧来,豆大的汗珠不断从额头上滑落下来,身上也湿的如淋了雨一般,继而迷迷煳煳,人事不知。 王夫人急得直哭,忙让贾兰去请大夫。好不容易大夫来了,号脉珍视了两盏茶的功夫方出来,嘆道:“公子积弱成疾,又哀伤过度,致心力交瘁,神思不清,恐非三五日能恢復元气。如今宜就汤剂,待症候稍过再以参汤进补,外不可再受刺激,只好生静养方可。”说罢,开了药方,作辞而去。王夫人忙取了几件钗环首饰,交与贾兰,命他去变卖了,到药店抓药,再买几两人参来。贾兰答应着去了,半日抱着几包药进来。李纨等忙去煎药,不题。 且说贾宝玉半昏半醒,身热似火,嘴唇干裂,直躺了三天烧方渐渐退去,也能睡安稳了。只是往往满面泪痕地从睡梦中哭喊着林黛玉的名字醒来,醒来必嚎啕痛哭。众人见状无不伤心落泪。 第39页 光阴似箭,转眼又到暮春。贾宝玉病卧在床已一年有余,如今方能下地行走。这日晚间宝玉向王夫人请示,要去铁槛寺拜谒贾母和黛玉的灵柩。 王夫人见宝玉大病初癒,本欲不让他去,无奈宝玉执意要去,也只得同意。次日早上,宝玉梳洗完毕,拄着杖慢慢地走出屋门来到院中。只见那两株桃树形容依旧,满树的桃花在晨曦中如火如霞,宝玉不禁倚仗悲戚,泪流满面。 王夫人忙催宝玉道:“兰儿他们兄弟三个还在外面等着呢,快准备去吧。”宝玉便慢慢地走出大门来。贾兰、贾蔷和贾芸赶着一辆马车在大门外等着,见宝玉出来,忙扶宝玉上了马车,放下帘子。王夫人又嘱咐了他三人一番,然后方心神不安地看着他叔侄四人出巷子而去。 且说贾宝玉等四人来到铁槛寺大门前,安置好马车,便一起进里面来。铁槛寺虽然依旧是楼宇森森、庄严轩峻,但凄清冷寂、了无人气,已远非昔日可比。庭院里随处可见一堆堆被风□□过的枯枝败叶、纸屑灰尘,显然很久没有人前来打扫了;再看房屋,各屋的门虽尚锁着,但是窗户却已是千疮百孔,那窗户纸已经破败殆尽,一个个黑黝黝的窗格子像幽怨的眼睛一样看着外面。 九十一回 悲红颜身患难医病 悼知己心沉不了情(二) 宝玉上次来铁槛寺还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寺旁还住着十来户本家的支属;寺内香火鼎盛,各色陈设齐备,内外打扫得一尘不染,颇有公侯家庙的气派。如今却墙垣倾颓、荒凉寂然,俨然年久失修、无人问津的荒郊破庙一般,宝玉不禁心中悽然。 宝玉等四人从宁荣二公的牌位拜起,按次拜过,然后来至贾母的灵柩前。宝玉跪在贾母的灵前,想到当日祖母对自己万般疼爱,为自己担惊受怕,自己却未能在祖母生病时孝敬一天,更未能在临终时送她老人家最后一程,不禁泪如雨下。宝玉放声痛哭,长跪不起。贾蔷三人再三劝解,宝玉方止住,起身往陈列小辈的灵柩的房间里来。 走进屋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副金碧辉煌、高大奢华的灵柩,宝玉知道那是秦可卿的。又往前走了几步,只见上首正中陈设着一副灵柩,其体量矮小、色彩暗哑,相比之下更显得朴素无华。贾兰、贾蔷、贾芸都低头暗自嘆息,不敢说话。宝玉只觉得胸口像被压了一块大石,不能唿吸,脚下一软,就要跌到,贾兰等忙搀扶住。 过了一会儿,宝玉轻轻推开三人的手,来到黛玉灵前,慢慢地跪下。先凝视了一阵黛玉的灵位,又行了叩拜之礼,然后慢慢站起来,向香案上供了果品糕点,上了香,又把一束由桃花、杜鹃花、樱花、兰花等各色花枝扎成的花束摆放在黛玉灵前。 匆匆一别竟成了永别,从此以后,茫茫尘世,孤独如我,却再不见你的倩影。宝玉抚摸着棺木,轻轻地叫一声:“妹妹……”那眼泪就像泉水一样奔涌而出,不禁俯在黛玉的灵柩上恸哭。青烟缭绕,乌木无言,只有宝玉的痛哭声在房间里迴荡,闻之使人肝肠寸断。 贾兰、贾蔷和贾芸早有王夫人的嘱託,生怕贾宝玉又哭出病来,便忙上来劝解。三人见宝玉气咽声丝、满头大汗,便半推半劝地把宝玉搀扶到院里。 宝玉伏在台阶上放声痛哭,良久,方渐渐止住哭声。贾蔷等欲扶宝玉坐车回家。宝玉声音嘶哑,啜泣道:“我再进去坐坐。”三人无法,又扶宝玉进来,便在门口等着。 宝玉缓缓地来到黛玉灵前,俯身坐在地上,两手抱着膝,只呆呆地看着黛玉的灵柩出神。四周万籁俱寂,时间像凝固了一样。 且说王夫人只道他四人午饭时即可回来,不曾想直到掌灯时还不见踪影,不免焦急万分。正在坐立不安,忽听人说四人回来了,方欲起身,只见贾兰兄弟三个扶着宝玉走了进来。宝玉脸色苍白、神情恍惚、四肢无力,进门来倒头便睡。 贾宝玉一言不发,一连睡了三天方起来。即下炕来时,众人倒觉他精神比先前好了些,便是饮食也比先前有所增加。 王夫人见贾宝玉身体渐好,才稍稍放下心来。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九十二回 厌红尘惜春寄古佛 遇恶舅巧姐委刘氏(一) 贾宝玉大病初癒,每日或在院中看着桃树出神,或在房中盯着玉上的穗子发呆。王夫人见状,很是忧心,便和薛姨妈商量,想把院中的桃树砍去。 薛姨妈道:“姐姐考虑的极是,把树砍了,眼里不见,也许就慢慢过去了。”宝钗心中深知宝玉定不让砍了树的,且即便把树砍了也无济于事。因见王夫人等皆以砍了树为是,自己也不好说什么,只说还是先问问宝玉。王夫人也怕又生出事来,就去问贾宝玉。哪知宝玉一听便极力反对,王夫人也只得罢了。 宝钗见宝玉如此情状,也心知必得给宝玉找个事做,方能使他消磨时间、排遣抑郁,渐渐地放下。便对王夫人说:“姨娘所虑极是,目今宝兄弟病已痊癒,若每日闲坐反不好。莫若让宝兄弟教兰哥读书,一则他两人可把荒疏的学业理一理;二则宝兄弟有事可做,也不致整日忧闷;三则有兰哥相伴,姨娘也可放心。”王夫人喜道:“我的儿,倒是你想得周全。我看他那样,急得没个主意,正不知怎么才好。你这么一说,倒是提醒我了。”说罢,就叫来宝玉,却说训导一番。又吩咐李纨,让她准备贾宝玉和贾兰一起读书的事。 第40页 李纨一听自是高兴,忙去买笔墨纸砚做准备。几日后,贾宝玉和贾兰叔侄两个便在窗下相伴,开始读起书来。 宝玉本来神思恍惚,无半点心思,无奈贾兰时时问东问西,也不得不和他讲解。数日过后,倒自觉清醒了许多。王夫人见宝玉不似先前那般痴呆,自是高兴,心中深谢宝钗。 宝钗见宝玉和贾兰谈讲得头头是道,心中自是高兴,不时过来为他叔侄二人添茶递水。宝玉因见宝钗每日操持家中事务,还要做针线,如今又照顾他俩个读书,心中十分过意不去。宝钗笑道:“这有什么,不过是沏杯茶而已。只要你能安心读书,姨妈和我们就都心安了。” 王夫人见宝玉已经渐好,每日和贾兰用心读书,心中喜悦,就和邢夫人商议,去大牢里探望贾赦贾政。邢夫人也想起已有月余没去探望,遂和王夫人议定,次日去探监。第二天早上,邢夫人和王夫人坐了一辆车,宝玉和贾兰牵马,四人一起去了刑部大牢。掌灯时分邢王二人方回来,都很是疲惫,晚饭后早早就歇息了。 见贾政虽身陷囹吾,好在尚无大病;宝玉也身体渐愈,每日勤学,几个月以来王夫人初次感到稍稍轻松了些。这日早上王夫人正坐着和薛姨妈说话,忽见尤氏急急地走来。二人见尤氏神色黯淡,又有些许恼意,不知为何事,忙让她坐下说。 尤氏也不坐,站着道:“太太,姨太太,四姑娘吵嚷着要出家做姑子去,请你们过去劝劝,只怕还听。我们刚劝了半日,不中用,还和我们恼了。”王夫人和薛姨妈一听,吃了一惊,忙带着李纨、宝钗、宝玉等一群人过东院来。只见惜春面无表情地坐在椅子上,邢夫人并众人有的坐着,有的站着,都不说话。 邢夫人等一见王夫人过来,忙让座。大家在堂屋里或坐或站,挤得满满当当。惜春见王夫人来了,忙过来请安。王夫人携了惜春,在炕沿上坐下,道:“你嫂子已给我们说了。我们都没有料到你会有这样的想法。如今虽然家业艰难,但总会熬过去的。入了佛门可就是一辈子的事,你还是要再想想为是。”众人也都道:“二太太说的是,四姑娘还是要三思为是。”惜春道:“多谢姨太太、大太太、二太太、嫂子和各位姐妹的好意。我虽然小,但是前后经歷了这么多事,我早已看破。如今我主意已定,必要出家,远离这些烦恼,请你们不要再劝了。” 邢夫人面色淡漠,一言不发;尤氏早被惜春呛白过几次,嘆惜春不识好歹,心中欲不管,只是怕贾珍回来无法交代,便还是想尽力挽回。王夫人知尤氏的苦楚,便苦笑着道:“四姑娘这么说,让我们做大人的也很为难。”说罢,又看宝钗道:“宝姑娘,你们姐妹们素日关系好,你劝劝你四妹妹吧。”宝钗听说,只得道:“这两年来发生的事确实使人心灰意冷、迷惘无助,况四妹妹年纪又小,更是难堪世事。但如今最糟的都已经过去,诸事都在好转,想来否极泰来也未可知,妹妹亦应往好处想才是;况且珍大哥哥又不在家,你如今若出家,大嫂子恐也难向你哥哥交代。妹妹还是三思为是。”尤氏听宝钗说到自己的心坎里,也忙说:“宝姑娘说的极是。你如今出家,到你哥哥回来,我怎么向你哥哥交代!”惜春听了无言以对,半日咬着牙道:“既然你怕担不是,我也不给你添不是。我先在家吃斋念佛,等哥哥来了,我再削髮出家。”众人见她如此执拗,也都不知该说什么,只得凭她去。 自此,惜春便每日在家念佛诵经。尤氏等也不去理她。 王夫人等劝完惜春,復回西院来。走在路上,众人默然无言,独宝玉道:“四妹妹出家也挺好。”话未说完,王夫人忙道:“快休胡说!”宝钗听宝玉突然如此说,转头看着宝玉,心中愕然。宝玉脸上挂着一丝诡异的微笑,见宝钗看自己,忙低下头,假装没看见。 众人刚走进院门,只见一个人迎上来给王夫人和薛姨妈请安,口内称“姑妈”。王夫人一看,见是凤姐儿的哥哥王仁。只见他破衣烂衫,满面污垢。问了他几句,也是前言不搭后语,便把他让到屋里,命人看茶。一时摆上茶点来,王仁狼吞虎咽地吃喝。 王夫人和薛姨妈坐着和他说话。据他说,家族败落之后,自己无处安身,便在一处米店做短工。如今米店关门,他便找了姑妈来。 王夫人一听,心中悲戚,忙说:“既如此,你就在这里住下吧。”王仁听后,自是高兴,忙谢过王夫人和薛姨妈,自此便在贾宅住下了。 这日早上,因贾宝玉和贾兰正在读书,王夫人便拿了几吊钱,叫王仁出去买点米来。王仁接过钱,答应着去了。 李纨和宝钗忙着做午饭,等着拿米下锅,可是左等右等,只是不见王仁买米回来。一直到了中午饭点,还不见王仁回来,王夫人只得又拿几百钱给贾宝玉和贾兰,让他二人去找找王仁,顺便买点米回来。 宝玉和贾兰俩人出来,一路走了几家米店也不见王仁的踪影,问店小二,也都说没见过这么个人。宝玉和贾兰无法,只得先买了米回来。 王仁直到吃晚饭时才两手空空地回家来。问他买的米呢?他道:“在路上把钱弄丢了。”王夫人见状,知他撒谎,但也不好说他。后来如是者几次,王夫人便不再让他出去买东西。 第41页 这王仁见一连几天王夫人都不再使唤自己,买东西只让宝玉和贾兰去,便来找王夫人要钱。王夫人道:“如今不比以前,现在花的还是当日老太太留下的首饰变卖了得来的钱。她姊妹几个每日忙里忙外,还要为了几吊钱做针织到三更天。”又道:“你每日无事,也该找个营生才是。”王仁道:“姑妈说的极是,我明儿就去找营生。只是今儿姑妈先给我一吊钱,我有要紧事。”王夫人见他如此说,便信以为真,给了他一吊钱。王仁接过钱便一熘烟的不见了踪影。 接下来几天王仁每日缠着王夫人要钱,只说已经开始在一家米店里做伙计,只因工钱月底才发,自己累了要吃酒解解乏。要了钱便出门,吃晚饭的时候就跑回来。 这日宝玉和贾兰买完东西回来时,老远看见王仁和贾芹等三四个人正从一家赌场出来。宝玉忙拉贾兰,贾兰会意,止住脚步。只见王仁和贾芹勾肩搭背,随着一伙人往前去了。宝玉和贾兰远远地跟在后面,看王仁去哪儿。王仁和那几人三拐两拐进了一条巷子。宝玉和贾兰也跟了过来,只见巷子里有一扇大门,上书“醉春楼”,门口站着几个浓妆艷抹的女人,已不见王仁等的踪影。 原来贾王史薛败落以后,族中那些原来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便生计顿失、衣食无着,不免流落市井。这王仁亦流离失所,只在赌博场安身。真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在赌场中不乏臭味相投之流。王仁在赌博场混了几日,便认得了几个狐朋狗友,这里面就有贾芹。这贾芹当日在贾家家庙里掌管和尚道士时便日日招聚一帮匪类喝酒赌钱。及到贾府败落,他索性领着一帮匪徒卷了铁槛寺的灯烛帘幔逃走,换了银钱每日照旧吃喝嫖赌。及遇见王仁,二人以亲戚为名,便成了酒肉朋友。自此后,二人狼狈为奸,或坑蒙拐骗,或偷鸡摸狗,混迹于赌场妓院。 九十二回 厌红尘惜春寄古佛 遇恶舅巧姐委刘氏(二) 宝玉和贾兰忙回家来,把王仁的勾当告诉了王夫人。王夫人一听十分生气,本想等晚上王仁回来训斥他一顿。转念一想,这等泼皮,骂一顿也无益,只不再给他钱便是了。所以此后王夫人便不再理王仁,也不给他钱。 王仁见王夫人不理他,气急败坏地赌气去了,一连几天不曾回来。 这一日王夫人、薛姨妈、宝钗等正在吃饭,只听得院中一阵脚步乱响,方欲出去看时,只见王仁和贾芹等四五个人闯了进来。王仁一见王夫人,吊着嗓子叫道:“如今我妹子不在了,妹夫又远在云南,我作为外甥女的的舅舅自然是最亲的人,外甥女的事自然该由我做主。我已经为外甥女寻了一门好亲事,乃是大户人家,家产万贯。今儿我来带外甥女回去,不几天就要过门的。况外甥女在你们这里粗茶淡饭,很受委屈,我也于心不忍。”说罢,就到另一间屋里去找巧姐儿。这里王夫人和薛姨妈见王仁这副德行,气得说不出话来。 宝钗见状,悄悄对王夫人和薛姨妈耳语了几句,二人不住地点头。一时王仁带着巧姐儿过来,王夫人道:“你是舅舅,外甥女的事自然是你做主。只是你之前一声也不吭,现在却突然要带走,我心里如何能捨得。这样吧,你先回去,这里我给她做几件新衣服,再准备几百银两,也算对得起她死去的娘。你三日后再来。”王仁一听,心想:过三日也无妨,况还能得到许多银子。遂喜道:“姑妈到底是明白人。也罢,那我就过两日再来,请姑妈打扮好外甥女,准备好银子。”说罢,扬长而去。 王夫人和薛姨妈气得直哆嗦,又叫来众人商议计策。李纨道:“要不託龄官照顾吧。”宝钗道:“他来寻不见巧姐,岂会善罢甘休,必会时常来寻。托龄官照料,一月俩月则可,要是时间长了,保不住不走漏了风声。还得另寻个安全的去处为是。”众人听宝钗说得有理,又细细商量,不知计将安出。 忽然平儿抬头道:“太太,莫不如把姑娘送到那个刘姥姥家去吧。”王夫人一听,方想起当日来贾府打秋风的刘姥姥,思忖了一会儿,又问薛姨妈。薛姨妈道:“这个刘姥姥确是个憨厚老实的庄稼人,看着倒挺靠得住。”王夫人又问宝钗李纨等,众人皆认为薛姨妈说的有理。 王夫人和薛姨妈等又过东院来和邢夫人商议。邢夫人本就深恶王熙凤,对巧姐儿不闻不问,今见王仁陷害巧姐儿,除了在心里冷笑外,那里管别的。因说道:“太太说的极是。”王夫人见邢夫人无话,就决定把巧姐儿送到刘姥姥家避难。 平儿哭道:“二奶奶疼我一场,我尚未来得及报答。如今姑娘有难,请太太准许我跟了去服侍姑娘,也算是报答昔日二奶奶待我的情义。”王夫人眼中含泪,答应让平儿陪着巧姐儿一同前去,又忙和李纨等一起准备银钱行李。 第二天傍晚,天色刚暗淡下来,一辆马车悄无声息地来到巷子里,三个人影上了马车,便急急地出了巷子,直奔城外而来。 盛夏的晚上甚是闷热,知了在朦胧的月光下叫个不住,偶尔还能听到几声蛙声。宝玉和贾蔷赶着马车,平儿和巧姐儿坐在车篷里,四人静默无言。宝玉和贾蔷早上已经去过刘姥姥家,故现在走起来倒也轻车熟路,约两个时辰的功夫就进了村庄。 第42页 宝玉四人来到刘姥姥家门口,只见刘姥姥带着狗儿两口子和孙子板儿青儿早已在门口挑灯迎候。刘姥姥等一见平儿等陪笑着迎上来请安。平儿、巧姐儿和狗儿、狗儿媳妇也相互问安见过。刘姥姥和平儿扶着巧姐儿,狗儿媳妇在前引路。 巧姐儿眨着两只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只见大门大开,门扇上贴着门神。走进院来,小小的院子被数十根灯烛照得通红。中间有一畦蔬菜花木,蔷薇等藤蔓花草已经顺着竹竿攀到了房上,昙花、丝瓜花等开得正艷,香气满院。一条砖铺的小路直通向顶头的三间上房,左右两边各是三间侧房,显得很规整大气。来到上房,门上挂着一款崭新的大红软帘。掀帘进屋来,只见灯烛辉煌,地下摆放着一张八仙桌,几张椅子安放在四周。正面墙上贴着三星高照富贵图,下面安放着一张几案,两边各放一把椅子,椅子上搭着靠背。炕上叠放着两套被褥。屋内的陈设都是崭新的。 刘姥姥忙招唿平儿和巧姐儿坐下,陪笑道:“小姐和平姑娘大驾光临,我们一家子都有了光辉。”平儿苦笑道:“姥姥已经知道我们府上的事,如今不得已来叨扰姥姥,还请姥姥不要嫌烦。”刘姥姥忙念佛道:“姑娘千万不要这样说。当日我们一家子挤在一间小破屋里,穷得揭不开锅,就差去要饭了。幸得老太太、太太和姑娘们怜贫惜老帮衬扶持,这一两年才着实宽裕了。不但新买了田地,新买了这一院房,女婿还做了小本买卖,这都是托府上的洪恩。如今小姐和姑娘来,我们若要有一点怠慢之心,天也不容。小姐和姑娘只安心住着就是。”又笑道:“只是这土房土炕、粗茶淡饭的,怕小姐和姑娘受委屈。”平儿道:“姥姥快别如此说,如今不比往日了。” 刘姥姥又笑着细看巧姐儿,道:“小姐真是越长越俊了,也长大了许多。”说着,双手摸着巧姐儿的手,万般怜爱。板儿在一边看着巧姐儿笑,又和她说话。巧姐儿只把头埋在平儿的怀里。一时狗儿媳妇摆上饭菜酒馔来,平儿见鸡鸭鱼肉各色菜点摆了满满一桌子,欠身道:“让你们费心了。”够儿媳妇忙笑道:“粗茶淡饭,还请小姐和姑娘不要见笑。”说着,和刘姥姥一起让着平儿和巧姐儿进餐。 宝玉和贾蔷早已被狗儿让进了另一间屋里,三人正在一边吃饭,一边畅谈。宝玉再次转述了王夫人的嘱託,又起身向狗儿打拱。狗儿忙站起来还礼,道:“二爷请转告太太,请太太放心,我们一家绝不会让小姐和姑娘受一点儿委屈。”三人又聊了一回,方准备安寝。 一时吃完饭,刘姥姥和狗儿媳妇服侍巧姐儿和平儿洗漱安寝。自此,平儿便带着巧姐儿在刘姥姥家住了下来。两人同住在正上房,一应起居饮食倒也方便。刘姥姥一家对她主僕二人十分尽心,吃穿用度都丝毫不曾懈怠。 巧姐儿刚开始几日羞涩不肯说话,后来见板儿每日拿些金凤仙、野菊花百般地逗她玩,便渐渐地脸上也露出了笑容,和板儿一起去玩耍。平儿见巧姐儿逐渐变得开心起来,也宽慰了不少,只盼着贾琏早日归来。 贾宝玉和贾蔷把巧姐儿和平儿送到刘姥姥家,第二日天刚麻亮便回来了。王夫人等正焦急地等消息,见了他俩个,又仔细询问了一回方放了心,道:“等过了这些日子,我亲自去瞧瞧。”便让宝玉和贾蔷去歇息。 一日无话。次日一大早,宝玉听见有人叩门,忙去开了门。见是王仁和贾芹等一伙人,宝玉冷着脸,一言不发。王仁涎着脸笑道:“兄弟不欢迎我啊?你放心,我今儿带走我外甥女,以后绝不来打扰二爷。”说着往里走。 王夫人、薛姨妈等都在屋里,见王仁进来,众人皆侧目而视。王仁给众人请安毕,奸笑道:“姑妈,我来接外甥女儿来了。不知可准备好?”王夫人冷冷地道:“你来迟了,巧姐儿已经去找她爹了。”王仁一听这话,直跳起来,脸颊扭曲,气急败坏地道:“不可能!怎么早不去,晚不去,偏偏我说接她她就去了。别哄我,我不是这么容易被你哄过去的。我要搜,别让我搜出来!”王夫人道:“你去搜吧!”王仁果真跳出门去,和贾芹几人按屋搜了一遍,只是巧姐儿和平儿都踪影全无。 王仁歪着头想了半天,道:“必是藏到东院里了!”王夫人道:“那你去东院里搜吧!”王仁果然跑到东院,只见邢夫人、尤氏等都在上房严阵以待。王仁说要搜巧姐儿,邢夫人冷笑道:“去搜吧!”王仁见状,心知必然搜不到,只是骑虎难下,只得又去按屋搜了一遍,果然一无所获,垂头丧气地站在院里。邢夫人冷笑道:“搜完了,搜到了没?没搜到就出去吧!”王仁无法,脸上青一阵紫一阵地出来,又跑到西院来,站在院子里咬牙切齿地叫嚷:“我知道巧姐绝不可能去找她爹,我还会来搜,我看你们能藏多久!”嚷毕,恨恨地离去。 此后那王仁隔三差五地来闹一回,然终是一无所获,后来便也只得渐渐作罢。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九十三回 一条汗巾双奴结蒂 两番悲剧二宝成亲(一 几个月来两院无事,王夫人、薛姨妈、李纨、宝钗等日间料理家务,晚间便在一处说话,顺便做些针织,往往至二更天方睡。 第43页 贾宝玉每日思念林黛玉,时而恍惚,时而清醒。有时王夫人让他出去跑跑腿,他就和贾兰一起出去;要是无人使唤,便或坐着发呆,或陪着贾兰念书。 贾宝玉本来极恶读书,只因近来家中遭遇了多少变故,见父母皆心力交瘁,实不忍心再让他们为自己操心劳神,便也分出点心来,不时地念念书,写写字。 这日早上,宝玉抹过香案,献上新鲜水果,復摆上香炉,往香炉里上了香,拜了几拜,便立在案前发呆。王夫人见了道:“你且别在这里傻站着,出去走走,顺便买些冰糖来。”宝玉听说,接了钱,和贾兰一起到街上来。 贾兰深知宝玉的心思,意欲使他排遣一二,便道:“二叔,从后街出去不远有座山,我们去爬山吧。今儿是重阳节,一定很热闹。”宝玉听说,道:“也好,那就去看看吧。”说罢,二人慢慢行来。 一时到了山下,果见三三两两的游人络绎不绝。宝玉和贾兰沿着山路走来,只见一层落叶铺在地上,枯黄的花草从落叶中探出头来,在秋风中摇曳。差不多落光了叶子的梧桐杂乱地立在山坡上。偶尔可见几株枫树点缀其间,火红的枫叶在微风中沙沙作响。 宝玉正一边看一边走,只觉一阵芬芳,心中好奇,在树丛中转了几步,见数株白色的菊花开得正艷,那花朵就像小狮子头一般团团簇簇。宝玉见了,不由得想起当日在大观园中写诗咏菊,黛玉夺得诗魁。如今菊花依旧,黛玉却再也不能回来,想到这里,不禁心如刀割,潸然泪下。真是“触目皆是伤怀事,片刻难忘梦中人。” 贾兰见宝玉伤心落泪,知是触景生情,忙一边劝解,一边拉着宝玉往前走。两人走了一刻功夫,忽听见前面上坡上有人叫“宝二爷?”宝玉抬头一看,见是蒋玉涵站在前面,忙道:“蒋兄!”蒋玉涵惊道:“果真是宝二爷!”一面说一面忙走下山坡来。二人相见,不禁悲喜交加。 蒋玉涵道:“当日听说二爷蒙难河西,却想不到今日能在此遇到二爷,真是不胜惊喜!”宝玉也道:“一别四五年,不期还能再见到蒋兄!”蒋玉涵又和贾兰见过。三人说着话,来到一座小山岗上,只见数块半人高的大石卧于山顶。三人便在石头上坐下。 贾宝玉和蒋玉涵聊起别后之事,宝玉便把近来的遭遇诉说了一遍,又问蒋玉涵怎么几年不见,如今住哪儿等语。蒋玉涵听后连连嘆息,也把这几年的事前前后后告诉宝玉。 原来蒋玉涵早年在忠顺王前承奉,后来因对终日强作欢颜的日子不胜厌倦,心中嚮往平静恬淡的田园生活,便悄悄在城外紫檀堡置了几亩田地并几间房舍,在那里安顿下来。哪知后来被忠顺王爷知道了,又被捉拿回去。无奈蒋玉涵实在无心承欢于忠顺府,便暗生一计,故意多吃辣椒酒水和坚果等辛辣坚硬之物,弄坏了嗓子,又长得满脸痤疮。那忠顺王见蒋玉涵故意作践自己,早知缘故,心中大怒,便把蒋玉涵打了一顿撵出府来。 后来蒋玉涵便不再唱戏说文,只在家中安分守己地过日子。或在田间种瓜种豆,或在院内观花品酒,倒也逍遥自在。今儿是重阳节,见天气晴好,便进城来逛逛,不期遇到贾宝玉,真是喜出望外。 宝玉和蒋玉涵聊了一个时辰尤未尽兴。三人又下山来,找了一个小酒馆,痛饮到傍晚方散。 宝玉和贾兰回到家中,已是掌灯时分。王夫人见他叔侄俩喝了酒,吃过饭后就让他们早点去歇息。 连日无事,王夫人便想亲自去看看巧姐儿和平儿。这日早上起来,王夫人带着宝钗、宝玉,坐了一辆马车去了刘姥姥家。 晚间回来,众人坐在一起说话,王夫人对薛姨妈感嘆道:“刘姥姥真是一个知恩图报的老人家。当日来家时我们帮了她几两银子,如今她一家子对平儿和巧姐儿照顾得可是尽心。看到她二人平安无事,我也就放心了。”薛姨妈笑道:“这也是当日老太太和姐姐所积下的恩德。” 宝玉正在听众人说话,贾兰走过来,把一份请柬捧给宝玉。宝玉展开一看,内书: 送呈: 宝二爷 台启 谨定于xx年三月六日 为蒋玉涵和花珍珠举行婚礼 敬备薄酒酌 恭候 宝二爷 光临 地址:紫檀堡下堡街榆树巷 敬约 宝玉看后,心中一阵刺痛,低头沉思了一回。 再看一遍,见“花珍珠”三个字,宝玉想起当日袭人的原名就是花珍珠,不禁心生疑惑,又不好说出来。 一时散后,宝玉回房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了一回,感嘆从贾府遇难至今已有两年多光景,在这两年的时间里不知发生了多少事!又想,袭人要是真的机缘巧合嫁给蒋玉涵,倒也是一门好亲事。 真是世事难料,蒋玉涵所要迎娶的正是当日贾宝玉的大丫鬟袭人。 原来当日晚间因王夫人打发人来叫,袭人便来见王夫人。及到王夫人的房中,王夫人给袭人嘱咐了一些话,无非是宝玉临近大婚,要凡事多加留心着意之语。 袭人正在听王夫人的指示,突然遇到贾府被抄家。后来便和众人一样,被赶到刑部大牢。只是几日后开发下人,袭人因哥嫂来接,便被释放。袭人在牢中早已知道以前的日子已经远去,所以跟着哥哥来家后虽说伤心难过,也很快丢下,每日跟着哥嫂过活。她嫂子见她年龄已大,便和花自芳商议,早点聘了她。 第44页 可巧花自芳的姨表妹夫和蒋玉涵认识。因见蒋玉涵生得甚好,家中也还过得去,就撺掇蒋玉涵去花自芳家求亲,自己又悄悄把蒋玉涵的情况说给花自芳。花自芳一听,心中也觉得妥当,就忙去和他老婆商量。二人商议已定,又问过袭人。当蒋玉涵所託的媒人登门时,就应准了。 转眼即到三月六日。这日早上贾宝玉和贾兰雇了两匹马,提好行李,跨上马,出了城门一迳往紫檀堡去。 二人来到蒋玉涵家,蒋玉涵正在门口迎接客人。见宝玉和贾兰走来,蒋玉涵忙迎上来。宝玉和贾兰也忙走上前来施礼,和蒋玉涵见过。宝玉道:“弟恭祝蒋兄新婚大喜!”蒋玉涵忙笑着还礼道:“弟多承二爷和兰哥赏光前来,顿觉蓬荜生辉!二爷和兰哥里面请。”说着把宝玉和贾兰往里让。宝玉来到院中,只见张灯结彩,二三十个宾客三三两两的坐着聊天。蒋玉涵亲自给宝玉和贾兰斟上酒,又说了几句话,听到又有人来,便忙去迎接客人。 贾宝玉坐着一边吃酒,一边暗暗忖度,不知新娘子是不是袭人。宝玉希望新娘是袭人,又希望不是,只觉心中五味杂陈,说不出滋味来。 这里宝玉正在低头细细揣测,忽听见一阵鞭炮响,接着一阵鼓乐声响起。众人都喜道:“新娘子来了!”一起拥到大门外。宝玉坐在角落里不动,只是拿眼睛盯着大门口。炮过三巡,不多时众人簇拥着一顶花轿走进院来,进入喜堂。 宝玉只坐着沉思,后面新郎新娘拜堂、行拜见礼,皆不过去看,只让贾兰过去悄悄看看新娘子是不是袭人。一时贾兰回来对宝玉耳语道:“新娘子果然是袭人。”宝玉一听,只觉头“嗡嗡”响,里面一片空白。 稍坐片刻,宝玉便说要回家去。二人来到门口,见了门口管事的,宝玉打拱道:“在下突然头疼难当,想早点回去。烦大哥得便时禀蒋兄一声。另请转达我对新人衷心的祝福。”那人笑道:“等我请蒋兄弟出来,哥儿亲自给蒋兄说为好。”宝玉忙道:“蒋兄现在正忙,不必为我去叨腾,你说一声便是了。”说完,和贾兰牵马回家来。 原来花袭人原名花珍珠,“袭人”这个名字是贾宝玉起的,只是在贾府中叫,回到家众人还是叫她珍珠。那蒋玉涵只是从薛蟠口中得知宝玉有个大丫鬟叫袭人,也并不知袭人就是花珍珠。 宝玉今见袭人嫁与蒋玉涵,也算是放心了。因想今日袭人和自己见面多有不便,就藉故悄悄地离开。 宝玉回到家,只觉懒懒的,也不吃饭。王夫人见他面色苍白,满身酒气,就让他早点去睡。宝玉迷迷煳煳地睡去,一时醒来,嚷口干。宝钗忙进来给他倒了一碗茶。宝玉吃过茶就又睡着了。宝钗见宝玉吃完喜酒回来这番情形,只当是他吃多了酒,醉了,便也不多问。见他沉沉睡去,就出来了。 宝玉沉睡了一觉,次日早上起来,把昨天的事也就丢开了。吃完早点后,见宝钗进来,手里拿着几本书,宝玉忙站起来让座。宝钗笑道:“宝兄弟,我刚出去买东西,恰好碰到一个卖书的。我见这几本书甚好,你可能用得着,就买了来。”说着把几本书放到桌上。宝玉忙谢道:“多谢姐姐费心!”宝钗道:“你好好读书吧。我就不坐了,还要去准备午饭呢。”说着出去了。 宝玉看着宝钗的背影,心中暗自感慨:当日宝钗肌骨丰盈、雍容华贵,如今却是憔悴羸瘦、荆钗布裙,虽然气质美貌依旧,单看衣着却已与贫苦人家的姑娘无异。 宝玉感嘆一回,回头看案上书籍,却是《尔雅》《文集》《楚辞集注》之类,便随手翻看一回。 且说次日邢夫人和王夫人又去探望贾赦和贾政。晚间回来,众人商议收拾腾挪房子,置办一点家具,准备贾赦和贾政回来时居住。 因几个姨娘早已离去,两院中空出几间房来。宝玉和贾兰便请泥水工匠来刷墙平地、按桌放椅。又过了一个多月,李纨、宝钗、宝玉等又腾挪妥当。 九十三回 一条汗巾双奴结蒂 两番悲剧二宝成亲(二) 转眼到了七月,这日早上天刚蒙蒙亮,邢夫人、王夫人、贾宝玉、贾兰便雇了两辆车去刑部大牢接贾赦和贾政。四人等到晌午,方见贾赦和贾政蹒跚着从狱门出来。 只见贾赦和贾政都老态龙钟,散披着头髮,鬍子拖到胸前,头髮和鬍子已经全白了。贾宝玉和贾兰忙跑上前去请安。老少几个都悲喜交加,不禁相持哭泣一回。 一时哭毕,宝玉和贾兰方慢慢地把贾赦和贾政搀到车上,又扶邢夫人和王夫人上车,然后每人赶车一辆车,缓缓地回家来。 晚上王夫人等都过东院来,大家聚在一起,齐贺贾赦贾政平安归来。因贾赦和贾政年迈,更兼在狱中久病,羸弱不堪,故众人敬酒毕,又略坐一会,就都散了。 贾珍的几个妻妾因受不了寒酸清苦,早已另择出路而去了,如今只剩下尤氏。尤氏见二位老爷皆平安回来,贾珍还杳无音信,心中不免焦急,又托贾蔷去想办法打探消息。 坎坎两三年的时间,贾政像老了二十岁,走不了一射之地就喘的上气不接下气。回家后,第二天挣扎着去祭奠了贾母等,回来后就每日只卧床将养。 贾政自觉所剩时日无多,不禁黯然伤神。想到宝玉和黛玉不幸的婚事,更是潸然泪下。如今黛玉已去,宝玉年龄也大了,眼见自己的身体状况一日不如一日,还是早日给宝玉寻一门亲事为好。 第45页 晚间,贾政给王夫人说了自己的忧虑。王夫人道:“老爷说的极是。如今老爷已经回来,就可张罗这件事了。”又道:“不知老爷可有看中的人?”贾政道:“要是能把宝钗说给宝玉,倒是一门好亲事。只是如今我们这样的光景,不知姨太太能否同意。”王夫人道:“妹妹不是那嫌贫爱富的人,想来是不反对的。只是不知道宝钗心里怎么想,不知道她愿意不愿意。”俩人商议了一回,王夫人道:“我先去妹妹哪儿探探口信,要是妹妹没有意见,她自然会悄悄问宝丫头。”贾政道:“那就这样吧,先探探口风再说。” 第二天王夫人和薛姨妈俩人坐着拉家常。说到宝钗,王夫人对宝钗赞不绝口,进而吞吞吐吐地说了想让宝玉求娶宝钗的意思。薛姨妈心里倒没有不愿意,笑道:“姐姐是了解我的想法的,我没有意见。我问问宝丫头,姐姐知道宝丫头心里很有主见,这事还得问她。”王夫人一听这话,笑道:“妹妹说的很是,宝钗这孩子凡事有自己的主见,处理得极为妥当。” 晚上宝钗过薛姨妈房里来,母女俩在灯下做针线。薛姨妈见屋内无人,便悄悄地问宝钗。宝钗一听,羞红了脸,低头笑答道:“婚姻大事,但凭妈妈做主,妈妈说怎样,我只遵命便是了,何须问我。”薛姨妈知宝钗心中愿意,便不再说什么。 贾政和王夫人焦急地等了两天,当听薛姨妈说宝钗心中原意时,二人自是十分高兴。忙托尤氏做媒人,开始换赓、纳采等礼节,也不能细记。 且说贾宝玉自从林黛玉去世后,早已心灰意冷,要不是时刻有人跟着,早已寻死了,那里还想过再娶妻。 今听到父母要给自己求娶宝钗时,立刻来见贾政和王夫人。宝玉站在地下,半日嗫嚅道:“儿深谢父母苦心,只是如今儿心已死,誓不再娶,也不想糟蹋了人家女孩子。”贾政和王夫人正坐在炕上说话,见宝玉说出这话,二人都吃了一惊。王夫人看着贾政。贾政捋着鬍鬚低头忖度了半天,道:“我和你母亲能理解你的心情,你也应该理解我们的心情。人死不能復生,你得放下过去,重新开始才是。况且我和你母亲已经年老,都盼着你能早日结婚生子,你应该体谅我们的一片苦心才是。”王夫人也忙道:“你父亲说的极是,你也得为我们考虑。你如此执拗,我和你父亲怎么能依靠你?宝钗无论是模样还是人品都是万里挑一的,况且来了这几年,你和她也相互了解。你万不可辜负你父亲和我的一片苦心。再不可起这样的念头,要是让你姨妈和宝钗听见,岂不寒心!”贾政咳了一阵,又道:“你娘说的是,断不可再有这样的念头,且回房去好好念书。不知好歹的孽障,我要是再听到你胡言乱道,你可仔细。”王夫人忙道:“快去念书吧。你父亲身上不好,不要惹你父亲生气。”宝玉只得退了出来。 转眼已到隆冬,这日宝玉正在炉内生火,忽听贾政叫他,忙走进堂屋。贾政道:“刚兰儿回来说,明天你珍大哥和琏二哥可能会回来。明天一早你和兰儿到城门迎接,免得他们回来找不到地方。”宝玉答应着,给贾政斟了一碗茶,然后退出去。 次日清早宝玉和贾兰雇了一辆车,忙去北门外等着。家里贾赦、贾政、邢夫人、王夫人、尤氏等焦急地等待,却一日不见音信。直到掌灯,一辆马车出现在巷子口,只见贾珍和贾琏早已下车,走在车子前面。 贾珍和贾琏见贾赦、贾政率领众人站在门口,忙跑上前来请安,又和众人见过。大家悲喜交集,立在门口哭泣。众人劝进屋来,又郑重行礼毕,贾珍和贾琏才去洗梳,更换衣服。一时洗梳完毕,二人进屋来大家说话。三年内沧海桑田、人亡家破,发生了多少辛酸的事,众人直说到二更时分,方各自散去。 忙了几日后,贾琏带着宝玉和贾兰去刘姥姥家接平儿和巧姐儿,晚间方回来。贾琏见巧姐儿虽在刘姥姥家住了几年的时间,却也没有受到丝毫的委屈,心中甚是欣慰,深感刘姥姥一家的恩德;又深念平儿在危难关头照顾巧姐儿的深情厚意。自此后,贾琏待平儿情真意切,一心一意地和平儿过起日子来。 话说宝钗自从来到贾府,见宝玉虽不喜读书、顽劣异常,却是聪明灵秀、温存爱人,已久生爱慕之心,更兼有“金玉”之说,更视宝玉与别个不同。只是以前有林黛玉在,宝玉又时刻心里眼里只有一个林黛玉,故宝钗从不轻易使自己真实的心意有所流露。今见母亲把自己许配给宝玉,心中也是愿意的。 只是目今贾府遭遇大难败落,再不能以前那样衣食无忧。宝钗虽内敛平和,却也是不甘平庸之人,所以每每劝导宝玉用功读书,以图金榜题名,再兴家业。 贾政见宝玉不日便要娶亲,众人挤在一起甚为不便,就咬咬牙在不远处又买了一处小院子。请人粉刷装修了一番,又置办了几样家具,以使宝钗和宝玉婚后居住。 展眼已是烟花三月,到了宝玉和宝钗成亲的日子。这日早上,宝钗早早起来,李纨等为宝钗大妆,又为宝钗开面。一时忙毕,薛姨妈进来,母女两个说了许多话,不免又哭泣一回。 然后宝钗上了花轿,由八个人抬着往小院里来。由于相隔不到一百米,转眼即到,在一片鞭炮声和鼓乐声中,巧姐儿把宝钗扶出花轿,来到喜堂。接着新人拜堂,主香者由贾代修担任,贊礼者由贾效担任。宝钗和宝玉三跪,九叩首,六升拜后,众人送他二人进入洞房。 第46页 贾宝玉手执彩球绸带面无表情地引着薛宝钗步入洞房。平儿等嬉笑着在门口铺了一熘的麻袋,取“传宗接代”之意。入洞房后,宝玉和宝钗分左右坐在床沿上,众人退去。 宝玉定定地看着面前这个盖着红盖头的新娘子,只是发呆。良久,宝玉轻轻地掀起新娘子头上的红盖头,只见宝钗头戴凤冠,身被霞帔,更显得面若牡丹,艷丽多姿,眼若秋水,娇羞含情。宝玉看着宝钗,心中不禁暗暗嘆息,红盖头下的宝钗比平时更显得艷丽十倍;若是黛玉凤冠霞帔,更不知道是何等的绰约仙姿!宝玉站着默默地呆想。不一会儿有人来请宝玉,宝玉便出来。 宝钗换妆后由李纨扶着出来,然后和宝玉一起给父母亲朋行拜见礼。宝玉痴痴呆呆,面无表情,司礼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宝钗娇羞切切,笑语盈盈。众人都被宝钗的雍容艷丽所惊倒。 晚上摆了几桌喜酒,行贺郎酒,宝钗和宝玉逐桌逐位为长辈和客人斟酒。后来众人又闹新房,直到二更天方散去。 一时到了就寝的时间,宝玉先上床,躺着发呆。宝钗坐在椅子上看着“囍”字出神,只见跳跃的烛焰把大红“囍”字照得熠熠生辉。良久,花烛将要燃尽,宝钗来到床边。见宝玉已微微打鼾,只得给宝玉盖好被子,然后自己卸妆,轻轻地在宝玉身边睡下。 宝钗结婚后,薛姨妈过这个小院和女儿女婿一起住,也好照料他二人。宝钗知母亲身体不好,不宜劳累,便劝母亲多静养。自己一刻不停地忙碌,把家里家外料理得井井有条,晚间又每每做针线至三更天方睡。宝玉见宝钗如此贤淑,怕宝钗累着,便欲寻些事来做。宝钗劝道:“这些家务小事我来做就好,你自去安心读书。只要你能用功读书,我就是再苦再累心里也是高兴的。”宝玉只得去念书。 晚间,宝玉在灯下读书,宝钗便坐在身边做针线。宝玉见宝钗低着头做针织,怕宝钗脖子酸,眼睛疼,每过一会功夫就提醒宝钗歇息;宝钗则或为宝玉添茶,或剪灯花。二人真是相敬如宾、其乐融融。 前文说到贾宝玉和薛宝钗成婚。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九十四回 再振家业叔侄应试 又遇僧道顽石归真(一 话说贾珍和贾琏兄弟俩从云贵回来后见家业调敝,生计无着落,便想寻个营生。俩人思来想去,见自己文不文武不武,商不商农不农,竟找不到一个能养家餬口的营生。 二人正在苦恼,这日可巧在小茶馆里遇到了周瑞的女婿冷子兴。原来冷子兴听说贾府败落,连自己的老丈都生计困难,就过来看望。今见贾珍贾琏穷困潦倒,不禁嘆息连连。谈话间又听贾珍贾琏说正想寻个营生,便暗暗寻思:当日我遭了官司,还是贾琏帮我摆平。如今他们遇难,也该是我报答的时候。况且贾琏又善于灵活机变,对我的生意也大有益处。想毕,略微透露了自己的意思,以探他兄弟二人的口声。 贾珍听完冷子兴的话,心下毫不介意。贾琏却突然心动,略一思忖,道:“世兄所言极是。大哥和我自幼所玩所见古董珍宝无数,上至贡品,下至市井土物,何止几千件。若说在别的上倒还罢了,要论古董,我们还是不陌生的。只是个中买卖经济还需要世兄多多指教。”冷子兴笑道:“以大爷和二爷这样的聪明人,又都见过大世面,买卖中的那点小小曲折岂能难得住二位爷。” 贾琏见贾珍还在疑虑,便说:“先感谢世兄的这番美意。毕竟我们从来没有干过买卖营生,俗话说隔行如隔山,容我和大哥再斟酌斟酌。”贾珍也道:“世兄的这番美意我们兄弟先领了。我们再斟酌一下,明后日再向世兄请教。”三人又坐了一会方告别。 贾珍和贾琏回来,先和尤氏平儿商议一回,大家都觉得没有什么不妥。二人又去和贾政贾赦商议。贾政和贾赦也觉得甚妥。 当下二人计议已定,便又请冷子兴过来,大家细细筹划。冷子兴正贩了一批古董文玩要去南方买卖,就和贾珍贾琏议定半个月后几个人一起起身。 彼时惜春已经正式出家。尤氏便忙着收拾贾珍出门的衣履。平儿也赶着收拾好贾琏的衣服铺盖等。 这里尤氏和平儿每日忙着收拾贾珍和贾琏出门之物。王夫人和邢夫人又把些珠宝钗环变卖了,筹措了二百两银子交与她二人,让她们交给贾珍和贾琏。 半个月后贾珍和贾琏拜别了贾赦、贾政等人,和冷子兴一起去南方了。尤氏和平儿自跟着王夫人每日料理家务、做针织,无话。 且说自贾宝玉和薛宝钗结婚后,合家大小见他二人和美非常,皆十分欢喜,都道真是一份难得的好姻缘。王夫人更是高兴,自己省吃俭用,却不时地买些鸡鸭补品做给宝钗吃,还雇了两个小丫头子伺候宝钗,只希望能早日抱孙子。 只是一年过去了,宝钗的肚子却丝毫不见动静,王夫人不免有些着急。有时候和薛姨妈俩人一起坐着时,王夫人便半遮半掩地和薛姨妈说这事。 薛姨妈一直跟着宝钗和宝玉住。见他二人举案齐眉,只当一年半载就能抱外孙,可如今一年过去,宝钗还是丝毫没有怀孕的迹象,也不禁暗自忖度,觉得事有蹊跷,很是疑惑,无人时便旁敲侧击地问宝钗。宝钗羞得满脸通红,只说:“妈妈放心,我们很好。”薛姨妈便不好再说什么。 第47页 王夫人和薛姨妈对宝钗更是关心备至、照顾有加,不但每日补品不断,甚至连家务也不让宝钗做一丁点儿。宝钗见婆婆和母亲不时地买些人参燕窝等补品来让宝玉和自己吃,知道现在不比以前,两家寻常生计尚且困难,那有闲钱经常买这些东西,便婉劝二位老人不要再为他俩花这些银子钱。怎奈王夫人和薛姨妈抱孙子心切,不但三天两头地参归不断,更悄悄地去烧香拜佛,求僧问道,无所不至。两人忙了大半年,把能想到的法子都用过了,只是不见宝钗的肚子隆起,二人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贾政在狱中时已经久病,自回家来大多数时间卧床将养。今见宝玉和宝钗婚后你谦我让,不曾红过脸,心中也很欣慰,又见宝玉时常读书习字,更觉欣喜。所以当王夫人悄悄说起宝钗久不怀孕之事时,贾政反劝王夫人道:“宝玉现在浪子回头,用功读书,想是把心思用在了功名上。我们暂且不要着急,等明年大比结束后,再说这事不迟。”王夫人觉得贾政说的有些道理,也不好再提,只是还是暗自心焦。 贾政对别的事一概不论,只以督促贾宝玉和贾兰读书为要。每日早上吃完早点后就把宝玉和贾兰叫来榻前,查考前日所学内容。 这日早上贾政查考完宝玉的功课,道:“你在诗词上也倒罢了。只是你的八股文章无论言辞还是立意都尚欠火候。兰儿在诗词上虽不如你,但是要论八股文章,比你要强一大截。对四书五经你还是要多揣摩斟酌,力求要有所突破。来年二月便是童试之日,你要好好准备,不可分心怠惰!”宝玉连忙答应几个“是”,便退了出来。 贾宝玉素来深恶读书,而今虽不得已每日伏案,然心中对八股文还是充满厌恶,所以每每读这些文章时还是觉得如同嚼蜡,索然无味。 贾兰生来乖觉听话,慧根虽不及宝玉,却最肯用功,故几年间学问大有长进。眼见童试之日渐近,贾兰更是废寝忘食,每日挑灯夜读到三更天方睡,五更天就又起来温习功课。 王夫人、李纨和宝钗早早为贾宝玉和贾兰考试做准备,年也不曾好生过。出了正月,童试之日如期而至。王夫人、薛姨妈、宝钗、李纨头天就早早把书包行李装点停妥。 第二天一大早,宝玉和贾兰起来梳洗毕,吃过早点准备上路。该说的话前几日早已说了好多遍了,众人把宝玉和贾兰送到路口,又嘱咐一番。宝玉和贾兰便和众人拜别。 他叔侄二人每人背着个包走向巷子口,快拐弯时,宝玉忽然转头走来。贾政和王夫人等尤在身后看着他俩,忽见宝玉回来,只当是他忘记带什么东西了。见宝玉走到跟前,还不及相问,宝玉突然跪下给贾政和王夫人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又给薛姨妈磕了三个头。王夫人和薛姨妈忙搀他起来,道:“不过考完就回来了,快起来吧。”宝玉又到宝钗面前,给宝钗深深地做了一个揖。众人都笑道:“晚上就回来的,何须如此大礼。” 宝钗见宝玉此等形状,心中大生疑惑,生怕是不祥之兆。但是此时此景,也不能说什么,抬头看着宝玉,只觉得眼泪要止不住地滚落下来,忙转过头去。 贾政和王夫人等都劝道:“时间不早了,赶快去吧,路上小心。考完早点回来。”宝玉答应着,又深深地看了宝钗一眼,转身走向巷子口。 宝钗看着宝玉远去的身影,勐然觉得像湖面上的影子,当湖面平静时影子清晰可见;当湖面泛起涟漪时,影子就模煳难辨;当湖面翻起浪花时,影子就再也看不见了。 宝钗送走宝玉后回到屋里,只觉得心神不宁,坐卧不安,也不敢去想会有什么事,只是等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一时李纨过来叫宝钗,宝钗便连忙过来。原来王夫人和薛姨妈几日前已设下香案,每日带着李纨和宝钗一起祈祷,请菩萨保佑他叔侄两金榜题名。果品香烛摆放已毕,四人跪在案前虔诚地祈祷。宝钗在薛姨妈身后,已不再祈祷贾宝玉金榜高中,只祈祷贾宝玉能平安归来。 九十四回 再振家业叔侄应试 又遇僧道顽石归真(二) 祈祷毕,宝钗默默地来到院中,只见树上光秃秃的,树枝些微有些绿意,两片稀疏的树影投在地上,像丝毫不动一样。宝钗感嘆一回,走进屋里,不一会儿又来到院中,站了一刻又进屋去。如是者再三,真是度日如年。 好不容易等到太阳落山,却不见贾宝玉和贾兰回来。王夫人等只当是他叔侄二人在路上走得慢。可是天已如更,仍不见宝玉和贾兰回来,大家便急得再也坐不住了,忙忙地商议要去找寻。 众人正在忙乱,只见贾兰哭着跑进院来。贾政忙问缘故。贾兰哭道:“二叔找不见了……”贾政急问:“不是一起出考场的吗,怎么就找不见了?”贾兰道:“二叔和我不在同一个试场,我先进场。我只当二叔后来也进场。哪知考完试出了考场之后,方听得试场的几个差役说,宝叔并没有进考场。我连忙左右打听寻找,也没有找到。听得有人说宝叔出了北门,我就往北门外去找。后来在北门外听见人说宝叔跟着一个和尚走了。我直找了两个时辰,也没有找到。所以现在才回来。” 宝钗一听此言,只觉五雷轰顶、天旋地转,险些跌倒。平儿忙扶宝钗回到屋里。宝钗趴在炕上,半日方渐渐清醒。想到宝玉离别时的不祥之兆,还有一天的不祥预感,果然应验,宝钗不禁伤心欲绝,泪如雨下。薛姨妈进来劝慰宝钗,母女俩个痛哭不已。 第48页 王夫人早已哭得死去活来,邢夫人和尤氏等在旁劝慰。贾政虽又气又急,毕竟心中还有主意,道:“既是午间才走的,想来一定走不远。左不过是在附近的寺院道观。你们先别急着哭,待我明日早上去找这个不让人省心的孽障来。”王夫人等一听这话深觉有理,都略略止住。独有宝钗,心中深知宝玉此去绝非寻常出走,更觉万箭攒心。王夫人和薛姨妈左右劝慰,宝钗只得勉强止住。众人一夜无眠。 贾政心中焦急,想要亲自去找。王夫人劝道:“老爷现在身上不好,走路尚且拄拐,怎能骑马。你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还让我活不活了!还是让兰儿去请贾蔷和贾芸吧,让他哥几个去找。”贾政无法,只得让贾兰去请贾蔷和贾芸两个。 贾兰也欲去找。贾蔷和贾芸都道:“哥儿已经考过一场了,要是把今天的场次耽误了,岂不是前功尽弃,还是我们去找宝叔吧。哥儿只去安心考试。”贾政也道:“蔷芸二位哥儿所言甚是,你去安心考试。你二叔还是有劳你二位哥儿去找。”贾兰只得从命。 第二天早上天还未亮,贾蔷、贾芸已到了北门。等了一刻钟,城门才开,两人便骑马出城而去。在路上无论遇到村头老妪,还是乡野村夫,两人便问有没有看到过一个和尚带着个年轻人,附近有没有寺庙道观等语。 贾蔷和贾芸多方打听,毫无音信。当下进了一处村庄,想找个人问问,只是半日不见个人影。二人正在着急,见一个妇女出来倒水,贾芸忙上前打千相问。 那妇人抬起头来,见眼前这个人有点眼熟,只是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贾芸也觉这个妇人怎么这么眼熟,再一细看,惊道:“这不是袭人姐姐吗?”那妇人也大吃一惊,倒退一步,道:“请问你是?”贾芸忙道:“我是贾芸啊。当日我去宝叔房中,姐姐还倒茶给我吃。”半晌,袭人道:“想起来了,原来是芸二爷。二爷怎么到这里来了?”贾芸便把寻找贾宝玉的事说了一遍。袭人眼圈早红了,把贾蔷和贾芸两个让进院里。只见院里堆着些柴禾,小小的几间房屋,只有一间屋子的门上挂着旧门帘。掀帘走进屋里,地下摆着一面方桌,四张椅子,皆是陈旧不见颜色。炕上放着一床被褥,也是破旧不堪。破褥底下一熘破席露在外面。 二人在椅子上坐下,袭人忙去倒了茶来。贾蔷和贾芸一面吃茶,一面细说贾宝玉的事。袭人早已滚下泪来。二人又问起蒋玉涵,袭人更是泪如雨下。半日方吞吞吐吐地说蒋玉涵婚后不到两年,便捲起银两细软和一个小戏子跑了。蔷芸二人听说,只觉得甚是尴尬,也不好多坐,又说了几句话便起身告辞。 贾蔷和贾芸且问且行,一路找了十来处寺庙、四五处道观。那些僧道都道:“若论那个癞头和尚,我们以前倒是见过,只是这两日没见他来过,也没有见过你们说的年轻人。要是他们来了,我们断会留下人,再知会你们。”两人无法,只得继续向前寻找,可是一连找了三天,把方圆百里的寺庙道观都找遍了,只是丝毫不见宝玉的踪影,也没有人看到过他。两人只得回来禀告贾政。 王夫人和薛姨妈昼夜啼哭。宝钗先也悲痛欲绝,后来想起当日宝玉和凤姐中邪时来过两个僧道,后来宝玉和凤姐便好了。如今据贾兰的描述,带走宝玉的很有可能就是当日的那个和尚。宝玉此番跟着哪个和尚不辞而去,里面必有缘故。宝钗细细回想宝玉以前的事,又想到通灵宝玉,越想越觉得宝玉必有来歷,只是不知道这其中到底有怎样的脉络玄机。 贾政见找了几天不见宝玉的踪影,又气又急,老病加重,便病倒了。在炕上默然沉思了几日,对王夫人道:“我想了几日,哪个和尚应是云游四方,随路化缘。宝玉跟着他出走,一时半会恐是找不到的,只好慢慢打听吧,总会打听到的。这会子既然杳无音信,也不要再空费神力地找寻了吧。”王夫人听说,眼泪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又数落道:“这个没良心的,我担惊受怕地把他养了这么大,娶了这么好的媳妇,却连个孙子也没有给我留下就跟着那起妖僧出走了。要我指靠哪一个!” 贾政也连连嘆气,见王夫人说起抱孙子,又和王夫人说起宝钗是否怀孕的事来。王夫人道:“我悄悄地问过媳妇几次,可是她什么也不说。姨太太也问过几次,也没问出什么来。”二人不禁相对而泣,老泪纵横。 宝钗先每日悲泣,心中深恨宝玉无情。可宝钗毕竟是豁达明理之人,后来心中便渐渐平静。见母亲伤心难过,反倒常常在身边宽慰劝导母亲,道:“妈妈还是保重身体要紧,如今多哭也无益。想来他已在某个寺庙落脚,只要他安稳下来,终归是可以打听到的,到时再找了他来。” 薛姨妈虽知是宝钗宽慰自己,见宝钗已经瘦了许多,着实心疼,也不忍再让女儿操心,只得竭力忍住。又暗自后悔当初不该把宝钗许配给宝玉,及至如今的光景,也无可如何了。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九十五回 寻夫婿金簪埋飞雪 觅封侯枯木折狂风(一 贾宝玉跟着僧道走失后,众人远近寻找,又到处托人,布商盐贩、响马走卒,无所不至。只是贾宝玉就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再无人见过。 第49页 转眼几个月过去,这日贾政正拄着杖倚在南墙下晒太阳。忽见一个和尚迎面走来,贾政忙迎上去打躬作揖,口内道:“仙师请了!”那和尚还礼道:“阿弥陀佛!施主有何见教?”贾政道:“小儿几个月前跟着一位师傅不辞而别,如今下落不明。故此想向仙师打听打听。”那和尚一听,略一沉思,道:“阿弥陀佛!恕老衲直言,贵公子既已选择遁入空门,也是和佛门有缘。施主又何必苦苦找寻。”贾政一听此言,不禁心下一动,道:“仙师有所不知,非是我定要续其尘缘。只是犬子已娶了妻子,如今抛弃父母妻子而去,于老朽夫妇犹小,于人家女儿岂不是耽误终生。若仙师知道犬子下落,还乞不吝惕教。” 那和尚嘆息一回,道:“也罢。我倒是见过一位师兄带着一位年轻公子。只是不知是不是令郎。”贾政一听,忙把贾宝玉的身量相貌粗粗地描述了一遍。那和尚道:“据施主说来,想是不差。一个月以前吾在落云山荣法寺和令郎有一面之缘。当日吾云游到荣法寺,正遇见令郎也随一师兄入得寺来。别的吾也不便细问,只知那师兄亦是云游四方的高僧。故不知令郎如今是否还在哪儿。”贾政一听,喜之不尽,忙称谢不已,又欲请那和尚到家歇脚吃茶。那和尚谢过,摇头嘆息而去,只听得口内念到:“风吹芳花不见终,雪压藩篱觅无踪。情山情海情深处,到头终是一场空。” 贾政听那和尚念叨,不知是什么意思,也无心去想,忙进院来把和尚的话告诉王夫人。两人商量一会,忙请来薛姨妈宝钗等一起商议。 彼时贾赦贾政皆年老体衰,况又都病着;贾珍贾琏又不在家;贾兰年少,况就是去了也无益。故宝钗便决意自己去寻找丈夫。 薛姨妈和王夫人等自是不放心。薛姨妈哭道:“我的儿,那落云山路途遥远,你一个女儿家,独自前去,我如何能放心。况如今已是冬日,天气寒冷。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还怎么活!”宝钗哭劝道:“妈妈请不必过于忧虑,我这前去,定然会多加小心。”薛姨妈也知必得宝钗亲自前去方可,时间紧迫,也无法可处,只得忙忙地为宝钗收拾行李。 第二天早上,宝钗早早起来,洗梳已毕,吃了点早点,便准备上路。薛姨妈、王夫人、邢夫人、尤氏、李纨等把宝钗送出巷子口。宝钗告别众人,把行李包袱套在胳膊上,沿着大路向北门走去。 当下已是初冬,清晨因天寒冷,大街上几乎没有行人,商铺也还没有开门。宝钗掖了掖围巾,独自走在空荡荡的大街上。一时出了北门,又走了两三里路,便出了郊外村庄。 宝钗沿着一条结了冰的小河向前行来,只见河边三三两两的柳树已经叶落枝枯,柳枝儿在寒风中摇曳;地上的衰草已经枯尽,偶尔有一些干枯了的刺蓬随风翻滚着掉到低洼处。极目远眺,满眼皆是毫无生气的灰白。 据说落云山不是太远,要是走快一点大约二十多天便可以到了。宝钗一面看一面急急地往前走,一心想着能早日赶到落云山。 今日天气晴好,没有风,故还不是很冷。宝钗一刻不停地直走了一个时辰。彼时太阳渐渐地爬上天空。冬日的太阳虽然出来的很迟,但是一旦出来便给人带来惬意的温暖。宝钗把头巾解下来,塞在包袱里,又把围巾解开,送散散地围在脖子上。 到了吃午饭的时刻,宝钗见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便坐在路边,掏出干粮,拧开水壶,啃一口干粮喝一口水。 一时吃完,觉得不似刚才那么累,站起来继续赶路。一直走了一天,傍晚时分,恰好来到一家村店,宝钗便住下来。晚间睡下,只觉得浑身酸痛,宝钗又坐起来自己捶捶腿。到底太累,一时便倒身沉沉地睡去。第二天早上宝钗起来胡乱洗漱了一番,算完帐走出店来。 当日又是个大晴天,宝钗急匆匆地直走了一天,不禁感到十分睏倦。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却发现附近没有人烟,宝钗心中焦急。好在又走了半个时辰,终于看到前面炊烟裊裊,有一个小小的村庄。宝钗走近前去,见有几户人家。先慢慢地在村庄的小路上转了一圈,然后方来到一个看起来稍好点的大门前,轻轻地敲了敲门。 一会儿功夫,门开了,一个四十上下的女人走了出来。宝钗一见忙福了下去,这个女人也忙还礼。稍打量一下宝钗,含笑问道:“请问姑娘找谁?”宝钗脸一红,把欲借宿的话说了。这个妇人见宝钗虽一身布衣,满面灰尘,却难掩端庄秀丽,忙笑道:“姑娘快请进,进屋里说。”说着请宝钗进来,又道:“姑娘怎么称唿?”宝钗说了名字。那妇人笑道:“我姓陈,宝钗姑娘只叫我陈婶就行了。”宝钗答应着,一面走进院子,只见五间小小的房屋,有的挂着门帘,有的没有挂门帘。 来到屋里,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在火炉前做针线。那女孩见有生人进来,忙含笑站了起来。那妇人对宝钗笑道:“这是我女儿薇薇。”又对她女儿道:“这是宝钗姑娘。”宝钗和薇薇见过。陈婶请宝钗上炕坐,宝钗推让一回,只在一张椅子上坐了。薇薇去沏茶,又端些果点并农家特产等请宝钗吃。陈婶和宝钗说了几句话,见宝钗风尘僕僕,知她赶了一天的路,还没有吃饭,便忙去做饭。 第50页 一时饭毕,陈婶和宝钗坐着说话。陈婶问道:“宝钗姑娘,看你年纪应该和我女儿差不多大,怎么一个人在冬日里行走?想是你必有不得已的难处,如果方便,不妨给我说说。”宝钗见陈婶和善热情,不忍相瞒,乃道:“不瞒婶子说,我这是去找我丈夫。”陈婶一听,忙道:“还请姑娘恕罪,我一直以为你还没有结婚呢。”宝钗苦笑道:“没什么,婶子不必自责。” 陈婶和薇薇见宝钗一个弱女子,在冬日里不远千里地去寻找丈夫,也不禁感嘆。又说到自己的丈夫,陈婶不觉洒了几点眼泪。原来陈婶的丈夫十多年前就因随军出征血洒疆场了。 宝钗和陈婶母女俩个虽是萍水相逢,却推心置腹,聊得甚是投机。直到二更多,陈婶想起宝钗走了一天,颇为睏倦,再说明天还要赶路,就去准备铺盖被褥,请宝钗早点歇息。 宝钗洗梳完后,和薇薇睡在一个屋里。这是一间小小的闺房,倒也精緻。二人在枕上又说了一会话,薇薇渐渐地睡去。宝钗虽也睏倦,却暂无睡意,一时感念陈家母女,一时又心焦宝玉不知怎么样了,只希望自己能早日赶到落云山。想东想西,不知过了多久方朦胧睡去。 第二天早上,宝钗刚起来,那陈婶已做好了早点。宝钗吃过早点后,拜谢了陈家母女,復上路来。 一连半月,宝钗昼则匆匆赶路,夜则或投店,或寻人家借宿,一路行来倒也还顺利。 这日早上宝钗起来梳洗已毕,付过银钱正准备出门,那店家问:“姑娘这是要投北路去吗?”宝钗答道:“是”。店家道:“姑娘恐有所不知,往北只三四里就是一片山冈,名曰枯原岗。上面贫瘠荒凉,廖无人烟。那山冈虽不甚高,却连绵不断地好大一片,就是走快一点也要三四个时辰方能过去呢。今儿天色不太好,姑娘要去,务要尽快穿过那片山冈。只要过了那片山冈,下面不远处就有村庄,也就不怕了。”宝钗见虽然不是晴天,但尚明亮,看样子有放晴的意思,就谢过店家,投北面小路而来。 宝钗急急地走了不到半个时辰,果然来到一大片山岗下。只见连绵不断的小山横亘在眼前。宝钗沿着一条小道走上山来。一时来到山岗上,举目一看,起伏的小山直绵延数十里,上面都光秃秃的,偶尔可见一两株枯树突兀地插在山坡上。一条小路如遗落的丝带般地蜿蜒于山岗之上,直延伸到远处的一条河边。过了河就一马平川,隐隐约约可见两三处村庄点缀期间。宝钗看毕,理了理包袱,沿着小路匆匆走来。 及到晌午时分,宝钗已经翻过了四五座小山冈。彼时没有一点风,只是天却阴沉下来。云层更加厚重了,阴沉的云朵低低地坠在天空,使得冬日的荒野更加萧瑟而压抑。看样子是快要下雪了。那个店家说的没错,要赶快穿过这片荒无人烟的山岗才好。眼见前面还有十来座山冈,必得尽力赶路才行。想毕,宝钗不禁更又加快了脚步。 九十五回 寻夫婿金簪埋飞雪 觅封侯枯木折狂风(二) 山路就是那么奇怪,看起来明明很近,走起来却感觉很远。宝钗急匆匆地一口气走了半个时辰,回头看时才发现只是走下那个山岗不远;向前看看,刚看起来感觉近在眼前的那个山岗,此时却还没有登上去。 宝钗又饿又渴,但自觉没有时间坐下来歇息,便掏出饼和水壶,一边吃喝一边急急地往前走。宝钗正吃着饼,一片雪花落在饼上。宝钗心中一惊,抬头看看天,只见先前翻滚的云层现在已经变得均匀,就像波涛汹涌的大海归于平静一般。三三两两的雪花开始飘落下来。 宝钗心下着急,把饼和水壶都装进包袱,连走带跑越过了一座小山岗。雪花越飘越密,不到一个时辰便给苍茫贫瘠的大地披上了银装。那条小路早已被雪掩埋,只有宝钗身后留下的一串脚印由浅到深地印在雪上。 宝钗掖了掖围巾,包好头脸,只留出眼睛,寻着小路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费力地往前走。脚踩在雪上像踩在棉花上一般,时深时浅。偶尔脚下一滑,宝钗便被滑倒在雪地上。 宝钗跌跌撞撞、深一脚浅一脚地又走了一个时辰,举目一望,满眼尽是茫茫白雪,不见半点人烟。 天色已经渐渐地黯淡下来,前面还有几座山冈。宝钗心中明白,无论如何也要尽快翻过这几座上岗,走到有人家的地方。想毕,强抬起双腿继续往前走。无奈双腿像灌满了铅一般沉重,每走一步,都分外吃力。 宝钗扎挣着来到山岗前,给自己鼓了鼓劲,一步一步地向上攀去。刚到坡中,突然脚下一滑,一个趔趄,跪倒在雪地上。宝钗挣扎着站起来,没走几步,却又被滑倒。几番折腾后,宝钗只觉已没了了气力,便把包袱解下来背在背上,然后趴在雪地上匍匐着向山岗顶上爬去。许久,宝钗方爬上上岗,此时双手早已冻僵,身子已经麻木。宝钗已经筋疲力竭,便坐在雪地上歇息。 歇了一会儿,宝钗挣扎着站起身来,踉踉跄跄地往山冈下面走。没走多远,只觉脚下一滑,身子顿时失去平衡,跌倒在雪坡上。宝钗顺着雪坡翻滚了七八圈,直滚到一处雪窝里才停下来。宝钗只觉眼中金星乱蹦,浑身麻木,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便闭上眼睛,趴在雪窝里。 积雪掩着宝钗的面庞,雪花钻进宝钗的领口里。此刻的时间像剜割着婴儿的尖刀一般冷酷。 第51页 宝钗静静地伏在雪地里,朦胧中,一时好像听见母亲在哭泣,一时好像看见宝玉向自己走来。宝钗想睁开眼睛,想说话,想站起来,可是只觉自己太累了,已经没有了一丝力气,此时只想好好歇一歇。宝钗挣扎了几次,渐渐地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彼时已是三更时分,周围伸手不见十指。大雪簌簌地下,给这无边的黑暗更增添了无尽的悲凉和可憎! 大雪直下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早上彤云散去,一轮红日在奇寒中爬上天空。枯原岗在冬日的朝晖中粉妆玉砌。 几天后,在一座小山岗上,随着积雪渐渐升华,最后露出一个女子来。只见她色若春花更艷,面若秋月愈娇,合目安详地趴在雪中,胳膊下犹压着一个花布包袱。真是“ 孟女寻夫不足喻其苦,杜鹃啼血未足喻其悲!” 话说薛宝钗在隆冬时节只身前去落云山寻找贾宝玉,这一去已快两个月了,杳无音信。众人皆提心弔胆,坐立不安,薛姨妈和王夫人更是每日以泪洗面,又悔不该让宝钗独自前去。贾政也暗自惆怅,每日愁容满面、长吁短嘆。 这日贾政正倚杖苦思,忽听贾兰报说贾琏回来了。一会儿功夫,果见贾琏过来请安。礼毕,贾政因不见贾珍,便道:“你大哥怎么不见,没有和你一起回来吗?”贾琏低头默然,半天哽咽道:“大哥已经在路上遇害了。”众人一听皆流下泪来,贾政忙问发生了何事。 贾琏哭道:“回来时路过京口地界,不想遇到一伙强盗。在混乱中大哥被贼人射中,跌下马后又被两个毛贼砍了几刀,还没有抬到客栈就去世了……” 贾政一听,不禁泪流满面,半日嘆道:“可怜珍儿三年的毒瘴之苦都熬过来了,如今却遭遇如此横祸!”又问贾琏道:“那伙贼人可抓到了不曾?”贾琏回道:“因那伙强盗放冷箭,我们也没敢去追,故未曾抓到。”又道:“虽未曾抓到那些毛贼,但内中有一个我却认得,就是贾芹。那日打斗中他面上所蒙黑布掉了,他虽掉头逃走,但却已被我们认出。我断乎不会看错,一定是他。”王夫人道:“他和王仁来混闹过多次,既然他跟着那帮强盗,只怕王仁也在其中。”贾琏忙道:“太太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怪道那日有几个追着我打,内中有一个的眼神像是在那里见过,我只是纳闷。太太这么一说,我倒突然明白了,想必一定是他了。”又咬牙切齿地道:“就是这个泼皮无赖和贾芹那狼心狗肺的东西砍了大哥。” 贾政气得鬍子乱颤,半日说不出话来。王夫人和薛姨妈听王仁如此行径,也都气得直骂,又忙过去那边安慰尤氏。 贾政直挺挺地倚在椅子上,气短心悸。贾琏忙倒了一杯茶,又过来捶了一阵方好些。待贾政歇了一会儿,贾琏道:“还有一桩事要回老爷,我们这次去碰巧遇到史大妹妹了。”贾政听了抬起头,道:“哦?在哪里遇到的?”贾琏便把南下路遇史湘云的经过说了一遍。 原来当日贾珍、贾琏、冷子兴等一干人贩了货品南行,一日来到永州。众人忙了几天生意,眼见诸事停妥,这日便一起出来欣赏江畔风光。 三人沿着湘江岸堤一边欣赏,一边谈论生意,甚是惬意。不期忽然下起雨来,便忙找地方避雨。三人四下张望,也不见可以躲避之处。正在找寻,忽见不远处岸边有一只游船,上面挂着个酒幌。冷子兴笑道:“真是天公作美,再没有比在烟波江上品酒更使人畅怀的事了。”贾珍和贾琏也笑道:“正是正是,不但可以避雨,而且还可在这烟雨中品酒赏风光,真是更有情趣。”说着三人忙来至船前。 有一女子从船舱迎了出来,边出舱门边笑道:“欢迎各位客官光临!”贾珍尤在和冷子兴悄声说笑。贾琏却不觉楞了一下,再一看时,却见史湘云布衣素裙,一身沽酒女打扮,立在船头。 史湘云也认出了贾珍和贾琏,惊得目瞪口呆,忙道:“是珍大哥哥和琏二哥哥!你们怎么来了?”忙过来行礼。此时贾珍和贾琏方回过神来,忙道:“是史大妹妹!你怎么会在这里?”湘云不禁眼圈红了,道:“一言难尽!”又忙请贾珍等到船舱坐。 三人上了船,进入船舱,只见一熘两张桌子,可以容纳八个人。两边视野开阔,正好可以让游客吃酒观光。 湘云请贾珍等坐了,和两个小丫头一起上菜上酒。一时酒菜齐备,湘云在下作陪。贾珍和贾琏心里千愁万绪,不是滋味,也无心吃酒,和湘云互诉这几年家族人丁的遭遇。湘云听到贾母和林黛玉已经去世,不禁掩面痛哭,伤心欲绝。贾珍等好不容易才劝住。又说到湘云的遭遇。 当日湘云嫁到付家,因湘云贤淑孝慈,故当付文魁去世后,付侯的父母还是待湘云如亲生女儿一般。无奈后来付家败落,付侯的父母先后去世,只剩下湘云并贴身丫鬟翠缕三人。 主僕三个流离失所,幸而身上还有一些银两,几经周折后阴差阳错地买了一条小游船,便在江上做起沽酒的生意来。贾珍和贾琏听了,都长嘆不已,又敬服湘云的独立和勇气。 几个人谈了近两个时辰。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天已放晴,一道残阳铺在江面上。贾珍等起身告辞。 第52页 次日出发前贾珍和贾琏专门去作辞。史湘云摆了一桌饯行酒,又把一份书信託于贾琏。贾珍和贾琏领了酒,告别史湘云继续南去。回来时因去沿海贩卖货物,走的是江宁路线,故也不及去看湘云。 贾政听了,低头捻须长嘆,半日道:“家道中落,累计小辈。如今死的死、散的散,吾等真是愧对小辈吶!”说着不禁老泪纵横。贾琏忙以别话劝解。 叔侄二人悲嘆一阵,贾琏搀着贾政过东院和贾赦商议为贾珍发丧的事。因家中诸事紧急,众人便议定尽快办完。 几日后贾珍丧礼已毕,次日清早贾琏便带着贾兰急急地出北门,去寻找贾宝玉和薛宝钗。二人一路打听,快马赶来。 九十五回 寻夫婿金簪埋飞雪 觅封侯枯木折狂风(三) 一日来到一家客栈,向老闆打听可见过一位妇人。因宝钗品貌气质出众,那老闆记忆犹新,故听了贾琏的描述后,店老闆立刻就想起当日那位姑娘。忙道:“大爷所说的这位姑娘,确实曾住过本小店。”说罢又摇头嘆息。贾琏忙问缘故。那店家嘆息感伤半天,方道:“说来真是老天无眼啊,那位姑娘已经没了。”便把当日宝钗离去、后来在枯原岗遭遇大雪的事说了一遍。又道:“几天后我听过往的客人说,枯原岗上有人冻死了。我就疑惑是那位姑娘。赶忙带了两个伙计赶去一看,果然是她。人早已没了。我就定了一口棺材,请人抬下山来,安葬了。坟就在不远,我这就带大爷过去。” 贾琏和贾兰一听此话,心中悲戚,忙跟着店家出来。走了两里地,来到一片山岗下,一座新起的坟茔赫然在目。二人一见,不禁滚下泪来。大哭一场后,贾琏谢过店家,又说了先去寻人的事,然后和贾兰策马直奔落云山而来。 走了五六天光景,来到落云山下,贾琏和贾兰拴好马匹,登上山来。及来到荣法寺,见到主持,说明来意。那主持道:“阿弥陀佛!二位施主来得不巧。那年轻公子早已随着茫茫大士远去了。”贾琏忙问:“去哪儿了?”那方丈道:“飞尘不到之地,凡音不达之天。想是尘缘已了,施主也不必再问了。”贾琏一听此话,也不好再问,只得悻悻地走下山来。 贾琏和贾兰昼夜兼程赶回家来。及到贾政的院门,不知怎样才能启口,徘徊一阵方走进院来。彼时贾政刚吃完药,正和王夫人说话。见他二人进来,先是眼睛一亮,復又黯淡下来,示意二人坐下。贾琏和贾兰不敢就坐。王夫人已经在拭泪。贾政低下头,半晌道:“坐下说吧!”贾琏知道此事不得不说,且不可久拖,只得把宝玉和宝钗的事说了。 贾政和王夫人一听老泪纵横,大放长声,几乎不曾昏死过去。李纨等也是放声痛哭。大家大哭一回,王夫人方勉强带着贾琏和贾兰来见薛姨妈。 薛姨妈一听宝钗去世,立刻昏死过去了。众人忙着请大夫抢救,忙乱到半夜薛姨妈方渐渐甦醒过来,又悲泣欲绝。自此后便卧床不起,茶饭不进,日渐羸弱。 贾赦贾政等商议一回,让贾琏和贾兰去请薛宝钗的灵柩回家。众人雇了两辆车,次日一早,贾琏和贾兰便起身前往枯原岗。一日到了枯原岗,贾琏请了几个僧道做完法事,便起了宝钗的灵柩装在车上,返回家来。 及到家中,众人见了,无不伤心流泪,薛姨妈更是悲痛欲绝,几次晕倒。宝钗的灵柩停放在院中,贾政请来十几个僧人每日念经做法事。七日后,灵柩下葬。说来奇怪,在下葬之日,直觉异香满庭,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众人莫不以为是奇事。 宝钗和黛玉姐妹俩,一个举行了结婚仪式,一个是正式定了亲的,都作为贾宝玉的妻子寄灵铁槛寺,待将来一起葬入贾家祖茔。 薛宝钗向来是薛姨妈的精神依靠。今见宝钗去世,薛姨妈痛彻心髓,每日茶水不进,坎坎一个月光景,竟也下世了。 面对这接二连三的打击,贾政和王夫人又老了十岁。好在孙子贾兰聪明懂事、勤学上进,二人方略略有点安慰。 且说贾兰那日因贾宝玉走失,东奔西走地寻找宝玉,后面的几场考试也未曾用心,故没有取得生员资格。后来家中虽然发生了多少大事,贾政总不让贾兰去跑腿,唯恐贾兰分心;李纨也每日从饮食起居到读写诵检,照顾得十分经心,只为贾兰能全神贯注地用功读书。 贾兰从小就很省事,如今长大更是来知书达理、温雅乖觉。眼见家族一夜之间土崩瓦解,亲人死的死散的散,贾兰立志登科及第、显声扬名,以重兴祖业、再振家门。因每日三更灯火五更鸡,十分刻苦用功。功夫不负有心人,在来年的院试中,贾兰果然高中,荣登案首。 捷报传来,贾赦、贾政高兴得老泪纵横;邢夫人、王夫人、李纨、尤氏、平儿等人也都喜极而泣。当晚,贾赦、贾政设宴庆祝,大家喜笑颜开、谈笑风生,贾宅始迎来了久违的欢笑。 接着亲朋好友你来我往皆来道喜,一连忙了几日,贾宅两处小院里喜气洋洋。 贾政虽喜贾兰学业初成,前途无量,但思及自己和王夫人已老态龙钟,又体弱多病,便不禁心中有些忧虑,盼着贾兰能早日娶亲成家,了了自己的这桩心愿。晚上谋之于王夫人,王夫人的心思自和贾政一样。次日又和李纨商量。李纨见贾兰已大,早到了娶妻成家的年龄,况贾兰娶妻后,自己也好有个膀臂。思量一回,便回王夫人说先问问贾兰。 第53页 第二日早晨贾兰过来给李纨请安时,李纨便把欲给他娶亲的事说了。贾兰见母亲不但要照顾爷爷奶奶,还要为自己操心,早已十分心疼母亲,只盼着能为母亲分忧。今见母亲说给自己娶亲,有何不愿意。只是当听到李纨说要去托媒人时,半吐半露地告诉李纨,自己早已暗慕一人。李纨忙问是谁。贾兰憨笑,只觉难以启口。李纨问之再三,贾兰方吞吞吐吐地告诉李纨。 李纨听贾兰之说,又惊又喜,忙过来告诉王夫人。王夫人听了,初也惊喜交集,后又踌躇道:“论理,这是一门好亲事。只是一则当日我已认她做干女儿了;二则他二人不是同辈。这事待我与老爷商量,看怎么处。” 王夫人便出来和贾政商议。贾政听了,初也是吃惊,后又笑道:“无妨,嫁过来自然是随着兰儿的辈数。俗语道‘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不值得为些些小事而错失了一门好亲事。”当下众人商议已定,便决定前去提亲。 你道贾兰看中了谁?原来当日薛宝琴来贾府住过一段时间。贾兰见过宝琴几次,便心生爱慕。只是宝琴当日已经许配给了梅翰林的儿子,贾兰也只能暗自钦慕而已。后来薛家败落,宝琴被退婚,贾兰便对薛宝琴念念不忘。而今说到亲事,因见薛宝琴还待字闺中,正好有机会完了自己几年的夙愿,于是便将心思吐露于母亲。 虽然薛家家破人亡,如今只剩下薛蝌和薛宝琴兄妹俩,但是薛宝琴的才貌贾宅人所共知。所以当听说贾兰想求娶薛宝琴时,贾赦、贾政、王夫人等无不喜欢,当下委託贾琏南下去薛蝌家提亲。不日,贾琏即带了几个族中子弟,奉着一份彩礼奔江南而来。 一日来到薛蝌家,二人见过,叙过家事,贾琏方说明来意。薛蝌一听,忙去徵求妹妹的意见。薛宝琴当日对贾兰已颇为熟悉,知贾兰最是好学上进的,今见贾兰果出人头地,有何不依。因含羞回道:“如今父母已经不在,我的事自然全凭哥哥做主,奈何又问我?”薛蝌知道妹妹心中愿意,便答应把宝琴许配给贾兰。贾琏自是十分高兴,定了亲,忙赶回家来復命。 贾琏赶到家中,说了定亲的事,合家自是欢喜。贾兰更是欣喜非常,亲下江南接了宝琴,择吉日一乘八抬大轿把薛宝琴娶进家来。真是人生得意、双喜临门。也是贾宅否极泰来,宝琴和贾兰结婚后,只一年光景便生了个大胖小子。 话说贾兰考中秀才,又娶妻生子,给劫后余生的贾门带来了难得的希望。贾政和王夫人没想到在有生之年还能看到家门復兴,更是对贾兰寄予厚望。李纨回想丈夫早逝,二十年来自己含辛茹苦地把儿子拉扯大,如今终于苦尽甘来,箇中辛酸真是不可言表。 展眼又到金秋,这日王夫人正和李纨在房里说话,忽见平儿带着刘姥姥和板儿走了进来。刘姥姥和板儿一见王夫人和李纨,忙行礼请安。王夫人忙把刘姥姥搀起来,又叫板儿起来,笑对刘姥姥道:“姥姥一向身上好,身子还是这么硬朗。”又请刘姥姥坐。刘姥姥忙笑回:“托太太的福,还能走得动。今儿一来是给太太和奶奶们请安,二来看看巧姐儿。姐儿回家来,我们都着实想念。今儿趁着给太太送瓜果蔬菜,来看看姐儿,顺便给姐儿捎了一套冬衣。”王夫人忙道谢,道:“多谢您老费心。姐儿也很想您呢。您先吃茶,过会子让她来拜见您。” 李纨和平儿早摆上茶点来。刘姥姥边吃茶,边和王夫人说些别后闲话。板儿被贾兰让到别的屋里吃茶,不题。 刘姥姥本欲当日就赶回家去,因王夫人挽留,便在王夫人这边住下了。王夫人回思当日刘姥姥对巧姐儿的恩情,又见刘姥姥每过些日子就带着衣履瓜蔬前来看望巧姐儿,心中着实感念刘姥姥。款待刘姥姥吃完晚饭后,和刘姥姥聊到二更天,方准备就寝。 九十五回 寻夫婿金簪埋飞雪 觅封侯枯木折狂风(四) 第二天早上,刘姥姥告辞王夫人等,带着板儿回家去了。 贾琏和众人送走刘姥姥和板儿祖孙两个,便过西小院来拜见贾政和王夫人。原来刘姥姥有意求巧姐儿嫁与刘板儿为妻。贾琏已经给贾赦和邢夫人说了,又过来和贾政、王夫人商议。 贾政和王夫人见王板儿知文达礼,已经长成一个结实的少年,也倒喜欢;二则刘家虽是庄户人家,现在也颇过得去。更为重要的是当日巧姐儿落难,全凭刘姥姥一家悉心照料。患难方见真情,足见刘家也是值得託付的人家了。因为这些,贾政和王夫人都道:“只要人好,靠得住就成,家业在于人创。我们都没有意见。”经过这几年的劫难,贾琏也变得成熟不少,再也不是当日那等轻浮浪荡子。见贾政和王夫人和自己想得一样,心下便同意把巧姐儿嫁给刘板儿。 不多时日,王家正式托媒人来提亲。接下来两家互换赓贴、议亲,忙忙碌碌,择了个好日子,年前贾巧姐和王板儿便成亲了。 当日贾巧姐为躲避恶舅王仁,在刘家避难时,刘姥姥一家就对巧姐儿百般怜爱。王板儿和贾巧姐一起玩耍了两年,不禁深深地暗恋巧姐儿的聪颖美丽。待到适婚年龄,想央求刘姥姥去贾家提亲,又自惭形秽,不免心中煎熬。刘姥姥深知其意,况也正合了自己的心愿,便安慰王板儿说,去试试也无妨,成了更好;万一不成,也害不着什么。于是祖孙二人便乘着送瓜果蔬菜的时机来到贾家探口声。待到贾家,犹豫再三,方敢透露这个意思,没想到贾琏居然同意了,真是喜出望外。 第54页 婚后,王板儿把贾巧姐奉若神灵,对妻子百依百顺、疼爱有加,唯恐巧姐儿受了一丁点的委屈。便是王板儿的父母,对儿媳也是照顾得无微不至,不让巧姐儿做一点家务,生怕累着。 后来巧姐儿自觉闲坐着也无聊,便想学些针织纺织,一来可以打发时间,二来也可补贴家用。刘姥姥见巧姐儿执意要学,就教孙媳妇纺线。自此后,王板儿农忙时务农,闲时便张罗小买卖;巧姐儿在家纺线针织。小夫妻两个男耕女织、夫唱妇随,日子过得和和美美。 王夫人和平儿等见巧姐儿夫妻和睦、家道兴旺,皆自是欣慰。后来巧姐儿有了身孕,王夫人等更是高兴,每暇时或去探望,或把巧姐儿接过来住两日,都十分经心。快到分娩的日期,众人每日盼着好消息。 这一日早间,平儿正在收拾家务,忽见王板儿神色慌张地进来。板儿见了平儿匆匆地问安毕,带着哭腔道巧姐儿难产,情况很不好。平儿一听,吓了一大跳,忙进屋回了王夫人。王夫人也又急又怕,流泪道:“好不容易盼到分娩,怎么会是这样!你快去看看。让你大嫂子也和你同去。”平儿答应着,和李纨坐了车,随着板儿匆匆地赶往刘姥姥家。 李纨和平儿急急地赶到王家。进去一看,只见巧姐儿平卧在炕上,面色苍白,双目紧闭,头髮已经湿透了,一缕一缕地散铺在炕上。平儿忙上前抚着巧姐儿的脸庞,只觉脸上满是热汗。平儿强忍着泪,轻唿:“姐儿,姐儿……”叫了数声,巧姐儿只是静静地躺着,不见回应,也不见睁开眼睛。平儿再也忍不住,不禁哭出声来。 刘姥姥和板儿的娘抚着巧姐儿大哭,几个村姑打扮的婆娘忙忙乱乱地端热水,一个稳婆手忙脚乱地还在那里忙碌。一个大夫坐在外间屋里,捻须嘆息,也是束手无策。 一盆一盆被染得鲜红的热水被不断地端出去。平儿轻握着巧姐儿的手,看着眼前的情景,直觉触目惊心,直哭得气噎喉堵,只希望有奇蹟出现。 那稳婆汗流浃背地又忙了一个时辰,哭道:“怕是没法了,我也是尽力了。只求大人小孩能保住一个就感谢菩萨了。”对刘姥姥和板儿的娘道:“要怎么样,要保大人还是保小孩,你们快去商量吧。” 刘姥姥和板儿的娘已经哭得无法行走,两个女人搀着出去了。一时只听得另一间屋里男女的嚎哭声、争吵声摇天动地。 这屋里平儿等人也嚎啕大哭。一时听得板儿的声音。只听板儿在门口哭道:“求求救救我娘子!只求救下我娘子……”稳婆拿抹布抹了两把汗,吩咐婆娘们端着刀剪、盘子、脸盆等。 平儿和李纨只觉心惊肉跳,那里敢看,只得抚着巧姐儿,扭过头去哭泣。那边稳婆忙了足足有一个时辰,只听稳婆长嘆一口气,道:“阿弥陀佛,终于完了。”平儿和李纨转过头来,只见两个个婆娘端着盘子出去了,这里几个婆娘捧着一盆热水准备清洗。 平儿等见小孩虽未保住,幸亏大人还算平安,也还算不幸中的万幸。只是巧姐儿一直昏迷不醒,气若游丝,众人也十分担心。 稳婆和几个婆娘忙乱了一两个时辰,见巧姐儿下身尤流血不止,只得命人去请大夫。一时大夫来了,见是产后出血,也束手无策。众人无法,只得用热水清洗。 当下已是二更时分,两个帮手的婆娘忙碌了一天一夜,早已筋疲力竭,也就各自去了。刘姥姥和板儿的娘早已悲伤过度,不能理事。这里只有平儿、李纨和两个王家族中的婆娘在帮着稳婆料理。 稳婆见血流不止,道:“只怕是没有取干净,这样下去断然不行。”吩咐四人道:“快准备东西,一定要赶快取干净。”李纨等四人忙去准备脸盆、盘子等物。 盘具等很快就准备好了,稳婆又开始忙碌。因此时夜幕早已降临,李纨便秉着五六根蜡烛。平儿端着刀剪等物,那两个婆娘一个扶着巧姐儿,一个端着水盆。平儿见大量殷虹的血液染红了一盆又一盆的热水,只觉得自己已经不能唿吸,就要倒下去,只得扭过头去。 稳婆忙了快一个时辰,只是找不到东西,急得满头大汗。这里稳婆正在焦急,只听得扶巧姐儿的那个婆娘惊叫:“姐儿好像不对了!”平儿等皆吓吓了一大跳,忙移灯来看。只见巧姐儿头歪在枕头的一边,脸上没有一点血色,长长的睫毛在烛光中一动也不动。 稳婆忙伸手至唇边,只觉巧姐儿已经没有了唿吸。忙掐人中,掐了半天也没有反应。众人皆啕嚎大哭,平儿早已哭得昏死过去了。 贾巧姐因难产而香消玉殒。王板儿、刘姥姥等皆悲痛欲绝,自不必说。 平儿是看着巧姐儿长大的,后来又带着巧姐儿避难几年,和巧姐儿真是情胜母女。今见巧姐儿离去,真是如摘心肝、肝肠寸断。直过了两三个时辰,平儿方渐渐醒过来,又大哭一场,然后和李纨商量着给家里报信。 彼时贾琏又随冷子兴出远门,尚未回来。贾赦、贾政、邢夫人、王夫人等皆是暮年之人,听见巧姐儿离世,都老泪纵横,不免大哭一场。忙一面写信给贾琏,一面让贾兰去凭弔。 贾琏回来已经是半年以后的事了。见了贾政、王夫人等,大家又大哭一场。唯一的孩子已然逝去,贾琏不免痛心疾首。众人都苦苦相劝,几日后方略略好些。 第55页 平儿和贾琏在一起也已有几年,只是总不见怀孕,众人都未免有些着急。 如今且说贾兰。当日首试贾兰便以案首高中,娶妻生子后贾兰更是以封妻荫子、光宗耀祖为己任,时刻以功名为念,用功不辍。俗话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贾兰果然一鼓作气,在乡试、院试、殿试中一路高中,二十出头就赐进士出身,两年后便授户部主事之职。 贾兰为官小心谨慎,大有祖宗遗风,只七八年功夫,便升至安西府知府。 后来贾兰在宗祠了里祭拜过列祖列宗,拜辞了贾政、王夫人等,择日便扶着母亲李氏,带着妻子宝琴,领着儿子贾栋去安西府上任去了。 彼时西北因天灾人祸,致盗贼纷起,赤眉绿林声势浩大。贾兰一到任,一面打击投机倒把、囤货聚奇者,以稳定粮价;一面组织官兵追剿匪盗。经过两年的治理,安西地界逐渐恢復了生产,治安也有了明显的好转。天子闻之大悦,亲自召见贾兰,赏赐帑银千两,御酒彩缎等若干,又加封贾兰为上骑校尉。 是年春天,贾兰带着家眷入京,一来受皇上恩赏,二来探亲。彼时贾赦已经去世,只有贾政、王夫人、邢夫人等住在都中。 李纨等回到贾府,贾政和王夫人等那高兴自不必说。又见李纨和薛宝琴具是凤冠霞帔,按正四品诰封大妆,更觉旧日重现,荣耀復归。 当下贾政带领贾兰等合府大小来宗祠祭奠祖宗,告慰列祖列宗在天之灵。宗祠和贾府一样,也是新建不久。里面按次陈列着宁国公、荣国公、贾母等的灵位。灵位前面摆放着果菜等祭品。地下正中一个大鼎内焚着玉香。两边两熘椅子,上面皆搭着崭新的狐狸皮靠背。 贾政、邢夫人、王夫人等男一起女一起分开站定。献祭过祭品,贾政带领着众人跪下。贾政泣道:“列祖列宗在上。托列祖列宗的福佑,孙贾兰终得爵禄高登、出人头地。孙兰现任安西府知府之职,位列正四品,皇上又亲加封为上骑校尉。前番儿孙不肖,致家族遭难、祖宗蒙羞。今幸得祖宗庇佑,家业復兴。望列祖列宗在天之灵安以慰藉。”祭吧,众人回来。又摆酒设宴为李纨等接风洗尘。 当日贾府彩灯高挂,热闹非凡,人人喜庆,个个欢欣,也不能细记。 接下来一连几日又有很多官员大臣来拜,贾兰免不了要迎来送往,每日应酬不暇。 李纨因路途劳顿,又受了些风寒,回来便觉身上不大爽快,每日寻医问药。宝琴每日在旁服侍。一连过了十来日,李纨方觉好些。 贾兰本来想好不容易亲人团聚,正好共享天伦之乐。无奈身在官场,身不由己,也只得每日应酬,或去赴席,或请人吃酒,总也不得空闲。直忙了多日,掐指一算,假期已经所剩不多,于是不得不拜别贾政王夫人等,带着母亲和妻儿復上任去了。 贾兰带着母亲李纨、妻子宝琴和儿子贾栋回到安西府,为官更加勤勉。 次年秋天,边陲两部族因领地问题产生冲突,相互攻伐,戗杀了几十条人命。当地州府前去调停,又据好恶银钱而处置不公,遂致受亏的哪一方赶走州官,占领衙门。总督见事态闹大,忙派一姓胡的校尉带兵前去镇压,一面又命附近的州府做好防务。那部族早强压了一腔的怒火在内,今见官兵前来,更是怒火中烧,聚集部众并众多绿林深沟高垒,与官兵对峙。 那胡校尉心想这不过是一帮无知蛮夷、乌合之众,故也不把这些人放在眼里。哪知轻敌必败,不妨夜里被偷袭,胡校尉丢盔弃甲,狼狈逃到安西府。 安西府因和那州府相邻,如今是首当其冲。贾兰一面命人加强防务,一面派人向总督求援。黄总督因应付绿林匪盗,早已捉襟见肘,那里还有援兵可派,忙一面上报朝廷,一面命附近的州县派兵增援。那些州县都对绿林匪盗心有余悸,所派的不多的人马也是逡巡不前、作壁上观。 贾兰见来犯之敌势大,情势危急,生怕母亲妻儿有什不测,意欲送李纨等回都暂避。李纨道:“据说大敌当前,首在稳定军心。如今你先送我们回京,你的手下会怎么想?你只赤胆忠心、忠于职守,万不可辜负皇上的隆恩。”宝琴见婆婆如此说,也不好再说什么。 贾兰见母亲和妻子都不肯回京,也无法,只有暗下决心,决不让城池落入敌人之手。因每日秣马厉兵、加强防务。 话说那部族的几千人马并许多绿林,都早已满怀怨愤,连日攻城夺地,不日便兵临安西城下。翌日即开始攻城。 安西城里只有一千多官兵,如何能抵挡得住,鏖战到第三日,便觉力不能支。到傍晚时分便渐渐出现了防守缺口。及城门被烧毁,外面的大队人马像潮水一样涌进城里。 彼时那胡校尉早已不知去向,只有贾兰带着官兵在城头和来犯之敌激战。无奈寡不敌众,城头渐渐被敌军占领。贾兰见城池已经失守,料已不能抵挡。因心中牵挂母亲妻儿,便带着几个亲兵杀下城来,迳往府衙奔去。 贾兰边打边走,才走了两条街,身边的几个亲兵已经都阵亡了。贾兰抢了一匹马,挥舞着一柄重剑直往前沖,好不容易来到府衙前。只见外面满是敌寇,守卫府衙的官兵已经死伤殆尽。再看府里,已经浓烟滚滚,火光四起。 贾兰心急如焚,纵马前来,挥剑砍翻了几个敌兵。众贼寇见一骑冲来,都唿啦啦抡刀使枪围过来。交战中那马被□□中后腿,叫着勐地立起前蹄。贾兰不妨,被掀下马来,倒在地上。众贼一见,就要来拿。贾兰捡起剑,一翻身站起来,和众贼战在一处。然究竟寡不敌众,不一会儿,贾兰便身被数十创。 第56页 贾兰偷眼看见府衙已经火光沖天,又见身边穷凶极恶的几十个敌寇,心知事已不可挽回。想到母亲妻儿恐已遇害,不禁心如刀绞、万念俱灰。 贼寇越围越多,贾兰终于招架不住,倒在血泊中。 当夜安西城里到处火光沖天,安西府衙也在大火中顷刻化作一堆瓦砾。是夜北风乍起,无论是铁血忠心,还是如水柔情,都随风远去了。 后来虽将造反的部族逐入漠北,但是天子震怒,下令处死了一批官员。贾兰虽防守不力,天子念在其忠于职守,也就不再追究。 消息传到贾府,贾政一口气没上来,不多时便没了唿吸。王夫人也一病不起,直卧床一个月才渐渐痊癒。 经歷了这么多事,王夫人已经白髮苍苍,老态龙钟,加之耳聋眼花,更添了诸多不便。幸亏有贾琏和平儿在旁照顾,方能起居。 这日晚间,王夫人吃了些粥,对贾琏和平儿道:“你们也忙了一天,吃完饭早点去歇着吧。”贾琏和平儿答应着,服侍王夫人睡下,然后掩上门出去了。 这里王夫人睡在枕上,咳嗽了一阵,便昏昏沉沉地睡去。朦胧中王夫人感觉自己来到一间房内,里面的装饰陈设模煳不清。只见贾元春独自坐在炕上,背对着自己,正在做针线。王夫人恍惚问道:“我的儿,你怎么在这里,做针线做什么使?”只听得贾元春哭道:“娘,多年未见,您可好?也不见你给我捎个信来,想是娘已经把我忘了。”王夫人哭道:“我的儿,娘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你!你不要哭,娘这就带你回家去。”只听贾元春哭道:“娘好好保重吧!我已经回不去了……”王夫人听得这话不禁大哭起来。 平儿刚洗完碗筷,正和贾琏坐着说话。听见隔壁有王夫人的哭声,吓了一跳,忙和贾琏过这间屋来。二人唤醒王夫人,只见王夫人满面泪痕。平儿忙拿过毛巾为王夫人擦拭。 王夫人接过毛巾,边擦眼泪,边道:“我梦到你大姐姐了。”贾琏和平儿相视一眼,都看着王夫人。王夫人啜泣道:“我梦见你大姐姐在做针线……”哭泣一阵又道:“她说我不给她捎信,把她忘了……我说带她回来,她说已经回不来了……”说到这里,王夫人已经哭得说不下去了。 地下贾琏和平儿也哽咽难言。半日,二人劝王夫人道:“想是太太太想念大姐姐了。太太不要太难过,想来大姐姐没事。” 王夫人哭道:“自从入宫后,就难得相见。这些年越发连一点音信都没有,我如何能不想念……当年要是不送你姐姐进去该有多好……”王夫人一面哭一面说。贾琏和平儿也哭着,又劝解王夫人。 王夫人哭了许久,方被贾琏和平儿劝住。因问贾琏道:“行李准备的怎么样了?”贾琏回道:“刚我和媳妇正在说这件事。现在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再过几天就可以启程了。”王夫人点头,缓缓地道:“早点准备好。走吧!” 过了几日,邢夫人和王夫人带着贾琏、平儿等,奉着宁国公贾演、荣国公贾源、贾代化、贾代善、贾敷、贾珍、贾珠、李纨、贾环、贾蓉、贾兰、薛宝琴、贾栋等人的灵位,扶着贾母、贾敬、贾赦、贾政、黛玉、宝钗、秦可卿等人的灵柩,踏着白茫茫雪地,回金陵原籍去了。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九十六回 离恨天难断相思情 大荒山泣撰红楼梦 话说贾琏奉着贾家众先逝者的灵位,扶着灵柩,伺候着邢夫人、王夫人,带着平儿等回金陵原籍,冬日严寒,十分辛苦。 一日水壶已磬,路过一座破庙,贾琏便欲进去要点水。走进庙门,荒凉寥寂的院子里空无一人。贾琏转了几间禅房,走进一间伙房里,见一个老僧裹着一件破袄,背着身在哪里煮粥。 贾琏走上前去打拱,说明来意。那老僧转过身来,贾琏一见,只觉面熟,再仔细一瞧,却是贾雨村。□□年的时间,已将当日的恩恩怨怨沖淡。况不期在这荒野破庙中相遇,也算是有缘了,贾琏便拱手道:“这不是雨村兄么!” 贾雨村也认出了贾琏,先是一惊,转而镇静,做了一个揖,口内道:“阿弥陀佛,是贾二爷。”又问:“贾二爷缘何到此?”贾琏也来不及细说,只略略说了一下几年来的经过。贾雨村听着,脸上红一阵紫一阵,一时听完,也无话。知贾琏家人在寺外等着,便也不留贾琏吃茶,替贾琏灌满水壶,送贾琏出来。 贾琏等走了两个月,方到金陵。稍加安顿,即日便请高僧高道,准备把灵柩都破土安葬了。因见几口棺木实在是寒碜,便决定买好木头做棺木,重新入殓。 几日后灵柩做好,待打开几具旧棺椁时,别人的都无异样,只是林黛玉的棺椁里却空空如也。众人都十分纳罕,不知所以然。 原来当日警幻仙姑接绛珠仙子回到太虚幻境后,设宴接风洗尘。宴席已毕,警幻仙姑忽想起绛珠仙子昔日在凡间的身体,乃道:“绛珠妹妹在尘世间的化身也可谓风华绝代、国色天姿,如今徒在黄土垄中随年月腐化,花容渐摧、佳人变色,吾等看着也不忍。莫入也化作青烟收了来罢。”绛珠仙子道:“姐姐所言极是,我本冰洁而来,也要冰洁而去。如今也不必收了来,还是化为一株花草留在人间吧,也算是我下凡一次。”警幻仙姑等听了都笑道:“绛珠妹妹所言极是,妹妹下凡一次,也该留些念想在凡间。只是妹妹想把她化为什么花草呢?”绛珠仙子道:“她既是我的化身,就化为绛珠草吧。”众仙姑点头称是。 第57页 来年春天,京城外的山野间长出一种世间未有过的花草。只见她虽生得植株娇弱,却亭亭玉立,有玉树临风之姿、卓尔不群之态。待到秋天,上面结着绛红鲜艷的小圆果子,丰润饱满,味道酸甜美味,极是可口。世人爱之,把她的果实带至天南海北,后来便从东北辽渖,到西南云贵都能看到她的倩影。 话说绛珠仙子回到离恨天紫云宫中,终日闷闷不乐。一日警幻仙姑和钟情大士前来看望绛珠仙子。彼时绛珠仙子正在抚琴。二人在空中遥听得琴声缠绵、如泣如诉,甚是凄婉,也不禁感伤。 及来到宫中,三人见过。警幻仙姑和钟情大士见绛珠仙子娥眉紧蹙、心神不定,早知其意,乃婉言劝解道:“妹妹前番下凡,幻形入世,原是为报答他的灌溉之恩。如今恩情已报,缘何还放不下?!”绛珠仙子脸一红,半晌嘆道:“二位姐姐说的很是,我随他下凡为人,原说报答了他当日的恩情,便可一心无碍,再无牵挂。却不曾想抽刀断水,难以放下。”二人听了也不禁嘆息。 半日,警幻仙子道:“妹妹此情可昭日月,只是两个人一旦错过,便是一生,更何况是你二人!”钟情大士道:“警幻姐姐说的是,虽然妹妹用情至深,但你二人尘缘已了,妹妹该慢慢放下才是,免得徒增烦恼。”绛珠仙子点头,三人默然。 半晌,警幻仙姑笑道:“妹妹果然难以放下,日后还是有机会了结心愿的。”钟情大士问:“姐姐此话怎讲?”警幻仙姑道:“那石头五百年后还要下凡歷劫,到时妹妹也跟着他再下凡一次,岂不就有机会完了妹妹的心愿?”绛珠仙子一听此言,心中一动,脸上却羞得绯红,忙推警幻仙姑笑道:“姐姐又拿我寻开心了。”钟情大士笑道:“是了,警幻姐姐说的很是。那石头尚未成仙,还要下凡歷劫。到那时妹妹自有了结心愿的时候。妹妹暂且以潜心修炼为要。”警幻仙姑也道:“此话极当。在此期间,妹妹一定要尘封此情,静心修炼,万不可动凡心,以免前功尽弃。千万!千万!”绛珠仙子满面含羞,只低头不语。 钟情大士向警幻仙姑道:“记得多年前那石头曾来警幻宫中挂了号,不知如今他尘缘可曾了断?”警幻仙姑道:“几年间沧海桑田,那石头也已了却尘缘。前日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从北邙山回来,已销了号,带着那石头回青埂峰无稽崖去了。”绛珠仙子深知仙界戒律,况问了也无益,也就不再相问,心中自暗暗打算。 警幻仙姑所说的石头既是贾宝玉的真身。且说当日贾宝玉奉命前去参加考试,却无心步入考场。见贾兰已安然进入考场,宝玉便掉头出了北门往河边而来。 当日和贾兰一起出来散心时,宝玉曾见过这条河流,虽不甚大,却是河水清澈,水流湍急。宝玉来到河边,见岸上杨柳依依、芳草萋萋,莺雀在林中浅唱、虫蝶在花间起舞。冬日的积雪不断融化,使得河水涨了好些,打着旋儿流向远方。仲春时节,万物果然都焕然一新。 贾宝玉站在岸上,定定地看着河水发呆。良久,缓缓地走下河岸,来到水边。宝玉方欲步入水中,忽听见身后有人厉声高叫:“公子请留步!”宝玉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一只手拽住了衣袖。忙回头看时,见是一个和尚,尤急喘未匀。不及宝玉开口,那和尚嘆道:“幸亏吾来得及时,不然几误了大事。公子如何寻此短见,速速回头要紧。” 宝玉见这和尚拽着自己不放,又说些疯话,心中疑惑,不禁问道:“在下不解老师傅所言之意,难道老师傅认得在下?”那僧方笑道:“公子先不必问,暂且离了这里方好说话。”宝玉道:“在下自有心思,多谢老师傅善意。请老师傅自便。” 那僧笑嘆道:“真是光阴如织,当日离开青埂峰落尘入世,不觉已二十又一载耳!”向宝玉道:“公子尘缘尤未了却,今日断不可有投河之理。且听我细细说来。”宝玉当日生病时即听说过有僧道前来疗疾之事,又有些无头无脑的疯话。今日又忽见来了一僧,说着些疯话,心中不禁犯疑,遂问道:“请问仙师是何人,打那里来?适才仙师所说的在下不懂,还请明示。”那僧笑道:“此事说长则长,说短则短。敢问公子是否有一枚鲜明美玉,乃是随公子落草而来?”宝玉不觉点头道:“是,在下确实在落草时衔下一块玉来。”那僧又道:“衔玉而诞乃千古未有之奇闻,而公子独得之。公子可知道其中的奥秘?”宝玉见问得奇,只得摇头。 那和尚长嘆一声,继而哈哈大笑。宝玉见此形状,心中大动,打拱道:“弟子愚顽。若仙师知道其中的来龙去脉,还乞不吝赐教。”那僧道:“吾乃茫茫大士也。当日吾同渺渺真人携公子幻形歷世,却不期公子今日坎坷如此。也罢,吾就将诸事告诉公子。公子的真身并非凡人,乃是上古时女娲娘娘遗于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的一块石头。只因要了却一段奇缘,才託身公子而下凡歷世。” 宝玉一听此言,如听外传一般,惊得不禁倒退一步,张口结舌,半日难言。那僧见宝玉如此形状,笑道:“公子吃惊,也是常理。待吾细细说来,公子自解其情。当日吾同渺渺真人云游四方,一日来到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巧遇公子。因内中干连一段奇缘,吾二人便携你下山。后来你托胎于荣国府王氏夫人,成了荣国府的嫡孙。这便是你前世今生的缘起。” 第58页 贾宝玉虽自来觉得那块通灵宝玉颇为蹊跷,但是从来不曾想过自己有如此来歷,早已惊得目瞪口呆。低头细想歷来之事,又细思和尚之言,方觉醍醐灌顶、茅塞顿开,相信此和尚所言不虚。乃倒身下拜道:“仙师在上,请受弟子一拜!”那僧忙搀宝玉起来,道:“如今虽说前缘已了,但你尘缘未尽,所以断不可有投河之举。” 宝玉缓缓地向前走了几步,眼睛看着远方,轻轻地道:“我心早已失去,如今我徒有皮囊而已,只盼早日一死。”那和尚嗟嘆道:“天意如此,也违拗不得。也罢,你就随吾一起走吧。”说罢,二人飘然而去。 贾宝玉只觉如梦如幻,也不知过了多久来到一座高山。只见苍松翠柏、云遮雾罩。上得山来,见一座寺庙,上书荣法寺。那茫茫大士每日和寺里的和尚们谈经论道。宝玉或去听谈讲,或在禅房中独坐,不觉已将近一月。 这日茫茫大士告别众僧,带着宝玉下山来,迳往北邙山而去。一日来到北邙山,见一道人正倚在一块大石头上捕虱。 那道人见二人上来,忙迎上前来抚掌大笑道:“劳顿劳顿!吾算定今日大士到来,故在此恭候。”茫茫大士也哈哈大笑道:“道兄神机妙算!让道兄久等了!”又笑道:“道兄,看我把谁带来了。”宝玉早已拜伏在地。那道人边搀起宝玉,边笑道:“奇妙奇妙!合应天数,真是分毫不差。如今三劼已歷,尘缘已了,吾等正好同去太虚幻境。”二人大笑,携了宝玉,把袖子一挥,腾云驾雾而去。 一时来到太虚幻境。那通灵宝玉故地重游,竟豁然开朗,当日神游太虚幻境时诸般情景皆歷歷在目,甚至连看过的册籍也尽皆现于脑海。回想一回,恍然大悟,今日方解得那些册籍上的玄机,不禁失声嚎哭起来。 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见通灵宝玉泪流满面,哭得好不伤心,忙问道:“石兄因何忽然嚎啕大哭?敢是悲尘缘已尽,而今不得已返真乎?”通灵宝玉哭道:“非也。二位仙师有所不知,当日我曾神游此地,承蒙仙姑厚爱,不但待我以美酒佳肴,更让我阅览‘金陵十二钗’册籍。我当日虽曾逐册翻阅,但是不解其中之意。今日故地重游,忽想起册籍中的言语,方才领略其中深意,故而痛哭。”二人听罢,也嗟嘆不已,道:“乌云浊雾,虎豹豺狼。诸芳散尽,亦非偶然。而今已是烟消云散,石兄也宜渐次释怀才是。” 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劝解了通灵宝玉一番,方来至警幻仙姑案下。二人见过警幻仙姑,毕呈前情。警幻仙姑道:“承蒙二位仙师用心,不辞劳苦,携他经歷幻缘。如今既已了却前缘,也该返璞归真了。”说罢,令仙童取过籍册,销了名号。 警幻仙姑留饮,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谢道:“多谢仙姑盛情!只是如今要送这石头復回青埂峰下。他日再来相扰。”说罢,二人谢过警幻仙姑,袖了通灵宝玉迳往大荒山而来。 且说那通灵宝玉一路悲戚,也无心去管别个。一日来到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茫茫大士拿出通灵宝玉,笑道:“石兄,当日离开这里,一去二十一载有余,这可终于回来了。如今石兄且潜心修炼。吾二人去也。”那石头稽首再拜,道:“多谢二位仙师不嫌愚顽,一路提携,就此谢过!”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别过通灵宝玉,一路去了。 这里通灵宝玉独卧于青埂峰下,日日悲泣。一日突发灵感,想道:“我这一番幻形歷世,虽说碌碌无为,却也算经了些世故,见了些世面。况遇到的那些姐妹皆是钟灵毓秀,山川日月之精华。我何不把所见所闻一一记述了,也不枉走了这一遭。”想毕,立时开始动手,先把自己的身体放大,然后一笔一画地在身体上篆刻起来。 二十一年来的富贵贫贱、爱恨情仇,可谓刻骨铭心。那石头写到伤心处每每泪如雨下,不能自己。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也不知过了几时,石头终于刻完了,就名曰《石头记》。 后来空空道人将此《石头记》携入红尘。后经曹雪芹增删削改,呕心沥血十载有余,改书名为《红楼梦》。 真是“一篇刻骨文,万般皆是泪。不经生死情,难解其中味。” 《80后红楼梦新续》后记(一) 张爱玲说,人生有三大遗憾:鲥鱼多刺,海棠无香,《红楼》未完。虽然听去有点戏嚯的味道,但是却深刻道出了几百年来文学爱好者们的心声。无怪乎有人发帖感慨:《红楼梦》80回后原稿的缺失,堪称人类文明的重大遗憾! 正是由于《红楼梦》不可撼动的文学地位和无与伦比的影响力,催生了一门火热的显学:红学。“红学”的研究范围可谓宽泛,其中有三大块尤为引人注目。第一是《红楼梦》的作者;第二是写作主旨;第三是原稿所设定的结局。 关于这三大块的研究堪称百家争鸣,甚至形成了流派:关于《红楼梦》的原作者,有曹雪芹派、曹頫派、脂砚斋派、无名氏派等等,其他诸如福山、吴梅村、明末三太子、冒辟疆、洪升等等说法,不可胜计;关于写作主旨,主要有“家亡血史”、“明亡血史”派和“‘金玉良缘’与‘木石前盟’争斗派”;关于原稿可能的结局,四大家族衰落是没有争议的,但是对主要人物的结局,却是五花八门,比如金陵十二钗之首林黛玉,有人认为黛玉病逝了,有人认为黛玉上吊了,有人认为黛玉跳河了,甚至有人认为黛玉跟着北静王享福去了,不一而足。 第59页 关于这些问题,红学家们多有论述,我也无需班门弄斧。我只想依据前80回的内容,推断一下《红楼梦》的写作主旨,进而推测一下主要人物的最后结局。 首先说说《红楼梦》的写作主旨。 很多初看《红楼梦》的人都感觉很难看下去。其以神话开首,倒还新奇有趣;后面出场的居然是甄士隐、贾雨村、冷子兴等一群“臭男人”,而长时间不见宝黛的踪影,有点索然无味;再到后面,贾蓉媳妇去世,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章,元妃省亲写了一大章;后面更写到贾瑞意图勾引凤姐、贾琏偷情于有夫之妇、贾芸向凤姐行贿、尤家两姐妹之死、芳官和她干娘打架、芳官和赵娘娘打架、彩霞偷玫瑰露、司琪大闹厨房等等许多看似与三主角无关的事。 读者初看这些时感觉云里雾里,不知道作者写这些做什么。有时整整一大章不见贾宝玉、林黛玉的踪影,急得读者都想跳过去了。尤其是看电视的时候,这种感觉更明显,好半天看不见林妹妹宝姐姐,都无心去看了,赶紧快进。 作者为什么要这样写?《红楼梦》这部鸿篇巨着,林林总总的事件几百件。但我们仔细分析一下就会发现,这些看似凌乱松散的事件,其实被设置得大小得当、前后适中,并且总体脉络清晰、层次分明,其都紧紧围绕着一个根本主旨,即“剖析与反思家破人亡的原因”。 详细来看一下。通篇《红楼梦》,作者大写特写婚丧喜庆之事,只有两次。一次是秦可卿去世后的葬礼,一次是贾元春省亲;葬礼主要是宁国府承办,省亲主要是荣国府承办。这两大事件,那都是使钱如土。看几个细节,秦可卿去世后所需的丧葬用品本来已经做好了,但是贾珍给贾蓉买了个龙禁卫的头衔后,所有的用品都重新改做,且不说只为图“在丧礼上好看些”送给戴权的那一千两白银。元妃省亲时仅採买小戏子一项就花了约三万两白银。至于“葬礼”和“省亲”的总费用之巨,可想而知。作者为什么要在《红楼梦》开篇不久后用大量篇幅描写这两件事?其实作者通过“秦可卿的葬礼”和“贾元春省亲”两件大事总写了宁国府和荣国府的极度奢靡、极度浪费。 后面作者又逐层的来分写。我们先结合具体人物来看看主子层面。 关于贾母的描写,主要是享乐。从第三章林黛玉进贾府直到七十六回贾府众人中秋赏月,可以看出,贾母真是享尽了荣华富贵。 有人抨击贾母是个典型的享乐主义者,而疏于对贾府的治理。这样说有失公允。贾母作为一个年近八旬的老人,享受一下子孙满堂的天伦之乐也无可厚非。另外,贾母虽是贾府的最高领袖,但早已从实际领导岗位上退了下来,把实际权力让渡给了小辈,自己只是安享晚年。所以批评贾母没有忧患意识,没能治理好贾府,这有失偏颇。实际上,贾母对家族危机有很深刻的认识,如在神前拈戏时,贾母对戏目颇为敏感;贾母偶尔也会亲自整治家务,如惩治家中赌博之人。所以我猜测,即使在作者心中,贾母也是一个正面形象。 关于贾政的描写,我竟一时想不起贾政有什么大作为,印象最深的居然是鞭笞贾宝玉。贾政作为荣国府的大当家确实无所建树,就像书中数次所强调的,“不惯俗物”、“每日只和相公清客们看书酌棋”。所以贾政即使没有什么具体的大错,也有“渎职”之过,没有尽到管理家中事务的责任。 贾赦,主要事件有唆使老婆讨老妈的丫鬟做小老婆;绞尽脑汁弄得石呆子的几把旧扇子。别的主要功绩就是“官也不好生去做,每日只在家和小老婆喝酒”。 贾珍,和儿媳秦可卿到底有没有丧灭人伦的男女关系姑且不论,和自己的小姨子尤二姐“无所不至”是书中明写的。更让人不齿的是,玩厌了尤二姐,就“乐得把二姐让给贾琏”,自己又去勾引尤三姐,间接害死了尤三姐。真是“丧伦败行”,毫无底线。 贾琏,“整日价偷鸡摸狗,脏的臭的都往屋里拉”,整个一个熟女控,不但害死了鲍二家的,更害死了尤二姐。 邢夫人,只知“逞顺贾赦以自保”、“贪图银钱为自得”,再就是做给老公讨要小老婆这样的荒唐事,或者和王夫人明争暗斗。 王夫人,荣国府的实际当家人。值得大书特书的“事迹”比较多,最主要的就是抄检大观园。其它还有间接害死金钏儿、直接害死晴雯等。 因为金钏儿和晴雯的死,更因为一句“眉眼有些像你林妹妹”,使王夫人万劫不復。其实纵观全书,王夫人此人不坏,而是太蠢。有些人喜欢在字里行间搜寻“王夫人不喜欢林黛玉”的蛛丝马迹。其实王夫人作为舅妈对林黛玉还是很不错的,比如问“大姑娘现在病可好些了”,还记得过问林黛玉的病,并且还打听了一味药回来。还有另外一些细节,比如雪雁拿人参也是从王夫人房里拿;给金钏儿装裹时宁可用薛宝钗的衣服也不用林黛玉的;得知迎春的遭遇时还伤心落泪;就连八竿子打不着的“刘姥姥”来打秋风,也是出手一百两银子,这些细节都很难说王夫人是一个坏人。 但是另一方面,王夫人这个“没嘴的葫芦”实在太蠢。最明显不过的就是《红楼梦》的标志性事件----抄检大观园。派一帮下人去抄自己的家,这该是多么愚蠢的人方能做出这样的事来!还有一个让人印象深刻的地方是抄检大观园后,闻知薛宝钗搬出了大观园,王夫人居然问王熙凤“该不是宝玉得罪她了吧?”看到这里我真是忍不住笑了。即使是尤氏,和李纨说话时听说薛宝钗要搬出去住,只一个眼神,然后就和李纨心领神会,相互看着对方笑。头天晚上“抄检大观园”,第二天薛宝钗便搬走了,王夫人居然想不到原因。这智商,简直和傻大姐难分高下。 第60页 另外作为荣国府的实权派领导,王夫人察人用人的能力存在着严重的问题。根据王熙凤和鸳鸯的话,“现在新上来的这些管家奶奶们,那个是好缠的,不是挑拨离间就是指桑说槐”,说明王夫人上任后新挑上来的管家婆们就都素质低下,能力不够。这一点从林之孝家的和吴新登家的这几个婆子就可见一斑。另外再看看王夫人信任的、安插在怡红院里的眼线袭人和麝月。“宝玉身边常见我的只有袭人和麝月,”这是王夫人的原话,说明袭人和麝月是王夫人安插在怡红院的眼线,这是毫无疑问的。我们来看看王夫人最信任的这两个人。袭人最早和贾宝玉云雨,并且肯定不止一次。金钏儿只是和贾宝玉开了个玩笑,便触碰了道德底线;而袭人在贾宝玉还很小的时候就和他发生性关系,这肯定是早已突破了道德底线。袭人这个名字取得真是形象。“袭”即偷袭,就是趁人不备暗中攻击。看看袭人在王夫人面前那一番冠冕堂皇的话,真是再贴切不过。再看看麝月,真是“拈不动针拿不动线”,唯一的长处就是嘴皮子厉害,吵架所向披靡。综上,王夫人作为荣国府的实际领导,能力严重不足。 王熙凤,荣国府的执行经理。涉及到王熙凤的事件很多,如假冒贾琏借势逼退婚而导致金哥夫妇死亡、逼死尤二姐、威逼彩霞嫁给旺二之子,等等。 《80后红楼梦新续》后记(二) 在读者的一般印象中,王熙凤很有管理才能。现在很多公司中也有像王熙凤这样的人,看起来精明干练,很有管理能力。其实这类管理者从表面上看好像才干优长,实际上是小才微善,是小聪明。因为这种管理方法内耗大、成本高,且易反弹,形不成良性循环。看看王熙凤管理荣国府,简单来说就是“威重令行”,先“只讨老太太和太太喜欢”,然后就利用强权强制家下奴才们服从。在这样的管理之下,下人们和主子之间、下人们相互之间,都充满着错综复杂的矛盾,内部消耗很大。并且,一旦强权消失,下人们的行为就会立刻反弹,比如凤姐一病倒,贾府的下人们就立马“怠惰许多”。 王熙凤还有一个致命弱点就是心胸窄、眼界低,分不清利害轻重。贾琏偷娶尤二姐后,王熙凤极尽表演,让家人唆使张华告自己的丈夫在“国孝家孝”中娶亲,甚至说“告我家谋反也没事”。为了一己之私、一时之愤可以不顾一切,这样的女人真是让人毛骨悚然。作为一个当家人居然分不清轻重缓急,分不清利害关系。 另外王熙凤还利用地位干预官司、接受贿赂、放高利贷、贪赃枉法,甚至贪污贾母的东西(比如那个腊油冻佛手,那还只是冰山一角)。 尤氏,相关事件很少,是一个藏而不露的有才有德的女人,然而遗憾的是其在家中没有实权。尤氏名为宁国府的女当家,但是一来是继室,二来娘家家境地位不行,所以在宁国府实际上根本做不得主。贾珍胡作非为,她能劝则劝,不能劝也只得顺从。 上面简单说了一下贾府当家的主子们以及涉及到的一些事件。总的来看,就像冷子兴所说的“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划者无一”。 下面再说几个非主子层面的典型人物及其事件。 先说说贾瑞以及“勾引凤姐事件”。贾瑞是贾家这个大族的一个后生,辈分上是王熙凤的侄儿。但是他却把歪脑筋动在王熙凤这个婶娘身上。贾瑞对王熙凤不是爱慕,更谈不上是爱情,只是简单地想发生性关系,就像章目所说“见熙凤贾瑞起淫心”,只为满足自己的淫慾。这种“没人伦”的龌龊想法贾瑞都可以生出来!作者写这件事只是觉得有趣吗?肯定不是。作者的主要目的是在于暗示,不只是宁荣两府的那些纨绔子弟道德早已沦丧,就连整个贾族的后辈也都已道德尽失、无可救药。 再说说赵姨娘以及“勾结马道婆弄魔法”事件。赵姨娘是一个在王夫人的重压之下,性格被严重扭曲之人。其串通马道婆用邪术差点把王熙凤和贾宝玉姐弟俩治死。作者写这件事只是为了表现赵姨娘有多坏吗?肯定不是。作者通过这件事反映了荣国府不同派系的矛盾有多么尖锐,那暗中的斗争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再说说司琪以及“大闹厨房事件”。司琪是贾迎春的大丫鬟。司琪为什么要大闹厨房,根本原因在于管厨房的柳家的开小灶不公。晴雯等是贾宝玉屋里的丫鬟,而贾宝玉又是当权派的掌上明珠,所以柳家的便给她们殷勤地开小灶;司琪是迎春屋里的丫鬟,而迎春懦弱还不大受宠。所以便是像柳家的这样的下人对司琪等也是看人下菜,所以司琪大怒。作者为什么大费笔墨的描写这件事?作者通过这件事深刻地反映了贾府下人管理混乱。 再说说柳家的以及“玫瑰露和茯苓霜事件”。柳家的是大观园的厨房管家。其得了些玫瑰露和茯苓霜,但是阴差阳错地差点惹来大祸。后来幸亏平儿和宝玉等人妥善处理方才化险为夷。在这次事件中,和柳家的不睦的一干下人上串下跳前后活动,目的就是撵走她。比如秦显家的,好不容易逮着了这个空,请客送礼地钻了了,兴头了一早上就又不得不“偃旗息鼓,卷包而去”。作者为什么要长篇大论地写这件事?作者通过这件事深刻地反映了贾府下人相互之间也是尔虞我诈、充满尖锐的矛盾。 第61页 其它比如“芳官和赵姨娘打架”、“芳官和夏婆子打架”等等,也是从不同的侧面反映了贾府各个层面、各个小利益集团之间的尖锐矛盾。 根据以上分析可以看出,作者从总到分、从上到下洋洋洒洒地写了几百件事,其实都是围绕着一个主旨:从各个层面、各个角度,全方位地剖析和反思家族败亡的原因。 把握了这个主旨后,再看《红楼梦》,就不会觉得庞杂和吃力。 同时,依据这个主旨,也能很好地解释很多谜团。比如秦可卿的葬礼。 关于秦可卿的葬礼,真是太隆重了,于是就有了各种各样的解释,有的说秦可卿是流落的公主,有的说秦可卿是被废掉的太子的女儿。这些说法都是站不住脚的。天子脚下私藏皇室成员根本不可能不说,单从贾政的一句“此物恐非常人可享”,便可知秦可卿只是一个身份很平常的女子。 其实秦可卿的葬礼之所以那么隆重,只是因为,第一,她是贾府的长重孙媳;第二,公公贾珍很喜欢她;第三,彼时贾府家底还较丰厚;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作者要通过秦可卿隆重的葬礼来总写宁国府的奢靡浪费。 关于《红楼梦》的写作主旨,还有一种常见的说法是隐写“明亡血史”。持这种观点的人把《红楼梦》中的人物、事件和明清歷史对号入座。我也看了一点相关的论述,说实话,给人的感觉实在是牵强附会、漏洞百出。说林黛玉是崇祯皇帝、薛宝钗是皇太极,实在是有污冰清玉洁的林妹妹和乖巧圆润的宝姐姐。 另外,如果真的是在隐写“明亡血史”,《红楼梦》还能保存下来,流传至今吗?不要以为清朝没有聪明人,清朝极为聪明的人大有人在。比如电视剧《宰相刘罗锅》中的刘罗锅刘墉,就是干隆推行“文字狱”的重要帮手。要是《红楼梦》真的写“明亡血史”,像刘墉这样的人会看不出来?! 《红楼梦》作为一本几十万字的小说,要在其中扣个别字眼甚至只言片语,来穿凿附会,肯定是可以抠出来的。但是理解一本小说不是从个别字词来理解,而应该从小说整体来理解。 话说回来,被人认为在隐写“明亡血史”,这也恰好说明《红楼梦》在表达主旨上也极为成功。贾府东西两院几千人,事务繁杂,还真像个国家。作者反思家族灭亡所得出的这些血的教训,不也一样适用于一个国家吗?无论是一个家庭还是一个国家,如果只知安富尊荣、好大喜功、奢侈浪费,而不知勤奋进取、节用俭省,那败亡都是必然的事。正是因为《红楼梦》具有这样的思想高度,所以自诞生之日起,便声名远播、深入人心。 关于《红楼梦》写作主旨,还有一个重要的常见说法是写“金玉良姻”和“木石前盟”的争斗。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这三个聪颖美丽的主角之间的爱情婚姻纠葛确实是《红楼梦》的线索之一。但是其不是《红楼梦》的写作主旨。 就像前面说过的,《红楼梦》林林总总写了几百件事。但是我们可以看到,有好多事件都与宝黛钗的爱情婚姻纠葛无关。甚至很多时候在大篇大篇的描写中,根本见不到三个主角的影子。任何一本描写爱情婚姻争斗的小说都不可能这样写。 所以“《红楼梦》的主旨是写‘金玉良姻’和‘木石前盟’的争斗”的说法也不成立。以前流行的说法,“《红楼梦》在于表现封建礼教对自由恋爱的压迫和戕害,”也只是特定时代背景下的产物,是不足取的。 “‘金玉良姻’和‘木石前盟’的争斗”虽然不是《红楼梦》的写作主旨,但是其却与《红楼梦》的写作主旨有着莫大的联繫。可以这样说,其是《红楼梦》的写作主旨的升华。正是“金玉良姻”和“木石前盟”的结局,使得《红楼梦》的写作主旨入木三分、催人泪下。 关于“金玉良姻”、“木石前盟”和《红楼梦》主旨的真正关系,在后文有详细分析。 上面探讨了《红楼梦》的主旨思想。下面分析一下《红楼梦》中主要人物的可能命运。 贾府上下骄奢淫逸,所以贾府败落是肯定的。贾府败落后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等人的命运会如何呢? 《红楼梦》的前80回虽然在山雨欲来风满楼时戛然而止,但是关于主要人物的命运却有迹可循。最直接、最重要的依据便是第五章《贾宝玉神游太虚境警幻仙曲演红楼梦》中的字画、判词和歌曲。下面就依据这些字画、判词和歌曲,再结合别的一些诗词暗示,来推测一下林黛玉等主要人物的结局。 《80后红楼梦新续》后记(三) 先说贾宝玉的结局。在说这个问题之前,先探讨一下通灵宝玉、神瑛侍者和贾宝玉三者之间的关系。有一种看法是三者为一体,神瑛侍者就是通灵宝玉修成的人体,贾宝玉又是神瑛侍者在下凡后的化身;还有一种看法,贾宝玉是神瑛侍者下凡后的化身,而通灵宝玉只是随着神瑛侍者来下凡,其就挂在贾宝玉的脖子上。 我个人比较倾向于第一种看法,因为按照第二种看法,“木石前盟”就无从说起。“木”很显然指的是绛珠仙草,“石”显然指的是通灵宝玉,这中间都没有神瑛侍者什么事,那绛珠仙草向神瑛侍者还泪就说不通。所以三者应该是合一的。 第62页 探讨完这个问题,再来推测贾宝玉的结局就比较容易了。既然贾宝玉就是通灵宝玉,那么幻形歷世后他应该是跟着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重新回到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了。 通行本的说法是贾宝玉出家当了和尚,这个结局不太可能。 然后说说林黛玉和薛宝钗。之所以把她姐妹俩放在一起来说,是因为林黛玉和薛宝钗的判词在一起。“宝玉看了又不解。又去取那《正册》看时,只见头一页上画着两株枯木,木上悬着一围玉带;地下又有一堆雪,雪中一股金簪。也有四句诗道:可嘆停机德,堪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所有的籍册中独有林黛玉和薛宝钗的画、判词同处一组。这一点非常奇怪,几百年来也有着各种各样的解释。最为流行的说法就是所谓的“钗黛合一”。然而看过《红楼梦》的人都知道,虽然林黛玉和薛宝钗都是出类拔萃、风华绝代,但二人从外貌到性格,各个方面都大相迳庭。所以钗黛合一说实在难以让人信服。 林黛玉和薛宝钗之所以同处于一个判词,最大的可能是因为她们二人对于贾宝玉来说地位是相同的,换句话说,她们二人都是贾宝玉的妻子。关于薛宝钗和贾宝玉结过婚,这没有什么疑问。下面我来分析一下为什么说林黛玉也是贾宝玉的妻子。 《终身误》道:“都道是金玉良缘,俺只念木石前盟”。前半句好理解,意思是众人都说薛宝钗和贾宝玉的婚姻很美好。关键是后半句该怎么理解。“念”在这里应该做思念、想念解;“盟”,直观的解释就是盟约。所以对后半句的直观理解就是“我只思念林黛玉和我之前所定的盟约”。但是我们知道无论是在下凡前,还是在前80回,林黛玉和贾宝玉都没有定过什么盟约。所以这个“盟约”肯定是在80回之后定的。 我们再来探讨林黛玉和贾宝玉究竟会定什么盟约。作者在第一章开头就说的很清楚,他所写的这本书绝不是一般的“才子佳人,风月笔墨”,绝不会出现“私定偷盟”,所以林黛玉和贾宝玉绝不会私定“盟约”。那么林黛玉和贾宝玉的“盟约”只能是“定亲”。实际上,定亲就是一种盟约,相爱的两个人以身相许时“海誓山盟”即为此。分析到此,整句话就很好理解:林黛玉和贾宝玉定亲后,林黛玉却因故去世了,后来薛宝钗又嫁给了贾宝玉,众人都说这个婚姻很美好,但是贾宝玉心里却只思念定过亲的林黛玉。 正是因为林黛玉和贾宝玉正式定了亲,所以林黛玉和薛宝钗一样,都是贾宝玉的正式妻子。 关于林黛玉仙逝的原因,流行的说法有泪尽而逝、病逝、跳河、上吊。一个人不可能因为没有眼泪就去世,所以把第一种说法排除掉;林黛玉虽然自小体弱多病,但是我们从前80回可以看出,林黛玉其实没有什么大病,只是身体比较娇弱而已,所以第二种说法也排除掉;跳河有可能,但是在书中找不到任何明确的依据,所以也排除掉。剩下的可能就是上吊,这有很大的可能。 对于林黛玉上吊而逝,有两个明确的依据。第一个依据,判词中明确说“玉带林中挂”,这五个字首先点明了是说林黛玉,其次点明了林黛玉的结局;第二个依据,贾宝玉因为听信紫鹃的试探之语而昏死了过去,当林黛玉听袭人说贾宝玉恐怕已经死了时,对紫鹃说道:“你不用捶,你竟拿绳子来勒死我,是正经!”综合这两点来判断,林黛玉上吊的可能性很大。 至于林黛玉为什么要上吊,应该是林黛玉闻得贾宝玉已经去世的假消息,然后就殉情了。这也是有依据的,第二十九回中林黛玉和贾宝玉因为张道士提亲的事大吵一场。这里林黛玉有一段内心独白,道:“你好,我自然好。”“你失我也失。”再结合林黛玉那句着名的诗句“冷月葬诗魂”,可以推断,黛玉应该是在听到贾宝玉去世的假消息后就在一个月夜上吊自尽了。 关于林黛玉的结局还有一种很流行的说法,说林黛玉最后嫁给了北静王,做真正的潇湘妃子去了。这种说法实在把《红楼梦》庸俗化了。但《红楼梦》真的不是风月小说。别的不说,就林黛玉对贾宝玉的那份深情,恐怕是生死与共、坚若磐石,根本不可能接受别的男人。 另外,书中几次写到贾府和北静王府是世交,是荣辱与共的。所以贾府被抄,北静王府恐怕也难保无虞,说不准贾府还是受了皇家内斗的牵连呢。若把林黛玉嫁给北静王,是在“金玉良姻”和“木石前盟”这个整体上画蛇添足,于前于后都说不通。所以把仙子林妹妹嫁给高富帅北静王,只是违背了林妹妹意愿的、违背了作者意愿的、读者一厢情愿的愿望。 关于薛宝钗的结局,比较流行的说法是一个人守寡,也有的说法是带着和贾宝玉的孩子守寡。还有个别看法是嫁给了贾环,甚至嫁给了贾雨村。 根据判词“金簪雪里埋”,薛宝钗守寡是有可能的。至于说薛宝钗嫁给了贾环甚至贾雨村,简直是丑化薛宝钗。再说,贾府败落,无论是贾环还是贾雨村,都不会有好结果。所以,这种猜测是盲目的。 对薛宝钗最后可能的结局,我觉得应该会更悲情一些。因为无论是“悲金悼玉”这个并列短语,还是钗黛同处一个判词,都说明薛宝钗可以和林黛玉同列,两人都很爱贾宝玉,都捨得为贾宝玉付出。所以我觉得薛宝钗的结局的悲惨性也应该和林黛玉差不多。 第63页 基于此考虑,我设定的结局是贾宝玉出走后,薛宝钗在寻找贾宝玉的途中遭遇大雪冻死了。也许这个结局有点不符合一贯以来读者的看法,但是我认为还是有可能的。首先,在丈夫出走后,任何一个女人都肯定不会无动于衷,都会去寻找;其次,这个结局更切合“悲金悼玉”的“悲”。让薛宝钗“守寡”,则突出的不是“悲”,而好像变成了对薛宝钗的惩罚。当然也有我的一点私心,我像喜欢林黛玉一样喜欢薛宝钗,所以我想把薛宝钗写得更值得让人同情一些。 关于贾元春的结局,歷来众说纷纭,有人认为是病死了,有人认为是死于宫廷内斗,甚至有人认为被凌迟处死。下面我们依据画、判词和歌词来推测一下。 画:“只见画着一张弓,弓上挂着香橼”。 判词:“二十年来辨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兔相逢大梦归。” 歌词:“[恨无常]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眼睁睁,把万事全抛。盪悠悠,把芳魂消耗。望家乡,路远山高。故向爹娘梦里相寻告:儿命已入黄泉,天轮呵,须要退步抽身早!” 我们把三者结合在一起来分析。“弓”很显然是利用了和“宫”谐音,意指皇宫;“香橼”是什么意思?香橼是一种可吃、可观赏、可入药的水果,这倒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香橼有一个新奇的特性,成熟的香橼果实可在枝头挂数年之久,秋冬时便变黄,开春时又返青,而不像其它水果一样成熟后要么自然落枝,要么在枝头枯死。所以香橼应该是暗示贾元春被封为贵妃后,春去春来又在皇宫待了很多年。 “二十年来辨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比较好理解,是说贾元春入宫二十年,在错综复杂的宫廷争斗中,终于出人头地。关键是“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兔相逢大梦归。”该怎么解?关于这两句的意思几百年来争论不休,直到现在也没有个能绝对解释得通的说法。下面说说我的浅见。 《80后红楼梦新续》后记(四) 我们先来看一下清初时后宫妃嫔的设置情况。史载“康熙定制,设皇后一人,下设皇贵妃一人,贵妃两人。”也就是说一个皇后,三个贵妃。所以我认为这里的“春”有可能暗指“宫”(不知道在作者方言里这两个字的发音是否相近。)“三春”既是“三宫”,代指贵妃;“初春”即指“正宫”,代指皇后。“三春争及初春景”即可理解为皇妃贾元春很得皇上宠爱,已经快赶上皇后了。 关于贾元春受宠,我们从第七十一回中也可以看出。贾母过80大寿时一连大庆七天,前来庆贺的王侯将相自不必说,连皇上也送来了贺礼。“礼部奉旨:钦赐金玉如意一柄,彩缎四端,金玉杯各四件,帑银五百两。”注意,这是皇帝亲自下旨让礼部送来的,而不是贾元春送来的。从这个细节反映出彼时贾元春很受皇上的宠爱。 “虎兔相逢大梦归”又该如何理解?我们再结合史实来看看。康熙皇帝驾崩于公元1722年12月20日,农历十一月十三日。1722年恰好是虎年;十一月十三日,离兔年已经不到50天,正是虎年和兔年快要交替的时间。所以“虎兔相逢”极有可能是隐写康熙驾崩。退一步,即使作者不是直接写康熙,其笔下的这个皇帝也是以康熙为原型而设定的。这也是为什么会写得如此隐晦的原因。要是作者写贾元春去世,没必要写得这么隐晦。 作者为什么要写康熙驾崩?因为贾贵妃是皇帝的老婆,妻以夫贵,贾贵妃的命运自然与皇帝丈夫息息相关,甚至就由作为皇帝的丈夫决定。 写到这里“大梦归”三字就很好理解:作为皇帝的丈夫死后,贾贵妃失去靠山,所有的愿望、抱负也就随之破灭了。这也是为什么歌曲的名字叫《恨无常》,又说“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无常”指死亡;“恨无常”不是贾元春恨自己去世,而是恨作为皇帝的丈夫去世。 分析完画、判词和歌词,那贾元春的结局就很清楚了:贾元春被选入宫,费尽心思,终于出人头地,做了贵妃,并且还很得宠,已经快赶上皇后了。但是在“荣华正好”的时候,老皇帝驾崩,自己又没有儿女,所以贾元春失去了依靠。后来只作为先帝的遗妃远离亲人、独自一人在皇宫的一角虚耗青春、苦度残年、虽生如死,做白头宫娥。这也就是歌词所说的“盪悠悠,把芳魂消耗。望家乡,路远山高。故向爹娘梦里相寻告:儿命已入黄泉,天轮呵,须要退步怞身早!” 关于贾探春的结局,远嫁应该是没有什么疑问。 “金陵十二钗”都是薄命司中的女儿,所以都应该很“薄命”。但是单纯嫁的远,也算不得薄命,所以我改了一下,把贾探春改成了权势交易的牺牲品。 关于史湘云的结局,又是争论较多的一个问题。看看与史湘云有关的画、判词和歌曲。 画:后面又画几缕飞云,一湾逝水。 判词:富贵又何为,襁褓之间父母违。展眼吊斜晖,湘江水逝楚云飞。 歌曲:[乐中悲]襁褓中,父母嘆双亡。纵居那绮罗丛,谁知娇养?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厮配得才貌仙郎,博得个地久天长,准折得幼年时坎坷形状。终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这是尘寰中消长数应当,何必枉悲伤! 第64页 综合来看,史湘云嫁了个才貌双全的丈夫,但是好景不长,丈夫便去世了。至于后来史湘云怎么样了,这里好像看不出来。我们再联繫“凹晶馆联句”时史湘云那句“寒塘渡鹤影”来推测一下,史湘云最后的结局应该是在水上过活。 至于在水上靠什么过活,又难见依据。一般的看法是史湘云最后做了飘零江湖的船妓。但是我实在不能想像那样一个美丽清纯的女孩子为了苟且偷生而做□□,所以把史湘云的结局改成了在船上做沽酒女。 关于史湘云的夫婿,通行本的说法是嫁了个如意郎君,但是丈夫不幸得病死了。我觉得史湘云又不是扫把星,结婚后就把自己的丈夫剋死了。所以改成了史湘云出嫁之前,她夫婿就已经有了病,只是史湘云的叔叔为了攀附权势而决意把史湘云嫁过去后,她夫婿才病发而逝。这样改同样是为了突出史湘云“薄命”。还有一处改动就是把史湘云的媒人改成了南安太妃。因为南安太妃和史湘云很熟,对史湘云比较了解;另外从她的话中可以看出她很喜欢史湘云。 关于妙玉的结局,看看相关的画、判词和歌曲: 画:后面又画着一块美玉,落在泥垢之中。 判词: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 歌曲:[世难容]气质美如兰,才华阜比仙。天生成孤癖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视绮罗俗厌,却不知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可嘆这,青灯古殿人将老,辜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到头来,依旧是风尘骯脏违心愿。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须,王孙公子嘆无缘。 综合来看,妙玉最后陷入“风尘骯脏”的境地,最有可能的就是陷入了青楼妓院。 但是以妙玉那种宁折不弯的性格,即使被迫落入风尘,也必然会以死抗争。所以妙玉肯定也死了。 关于贾迎春的结局,这个很明确,出嫁只一年便被孙绍祖折磨死了。 关于贾惜春的结局,也很明确,“独卧青灯古佛旁”,做了尼姑。 关于王熙凤的结局,我们看看相关的画、判词和歌曲。 画:后面便是一片冰山,上面有一只雌凤。 判词: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 歌曲:[聪明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灵。家富人宁,终有个家亡人散各奔腾。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好一似,盪悠悠三更梦。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呀!一场欢喜忽悲辛。嘆人世,终难定! 王熙凤悲惨地去世是很明确的,关键是去世之前发生了什么?几百年来关于“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的解释比较多,至今莫衷一是。有一种说法,“一从二令三人木”说了贾琏和王熙凤的关系。贾琏刚开始对王熙凤是顺从,后来是反感,最后把王熙凤休了。我个人倾向于这种说法,“一”、“二”“三”连上后面的“更”,这是一个递进关系,逐步阐明了王熙凤的遭遇。“哭向金陵事更哀”应该是说王熙凤不得已去了金陵,在哪儿遭遇了更为悲惨的事,最终死在了金陵。 关于巧姐儿的结局,书中交代的也比较清楚,巧姐儿落难时被刘姥姥救了。另外根据木瓜和佛手的对照,巧姐儿应该是嫁给了板儿。 巧姐儿是“薄命司”中的正钗,所以她应该也很薄命。但仅仅因为嫁给了小户人家板儿,就算是薄命吗?大家闺秀卓文君私奔嫁给了家徒四壁的穷小子司马相如,难道就很薄命?显然不是,自古至今都不能这样判定一个女人是否薄命。所以巧姐儿身上应该还发生了别的不幸。 关于李纨的结局,又是争论比较多的一个。我们看看相关的画、判词和歌词。 画:后面又画着一盆茂兰,旁有一位凤冠霞帔的美人。 判词:桃李春风结子完,到头谁似一盆兰。如冰水好空相妒,枉与他人作笑谈。 歌曲:[晚韶华]镜里恩情,更那堪梦里功名!那美韶华去之何迅!再休提锈帐鸳衾。只这带珠冠,披凤袄,也抵不了无常性命。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积儿孙。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胸悬金印,威赫赫爵禄高登,昏惨惨黄泉路近。问古来将相可还存?也只是虚名儿与后人钦敬。 综合来看,三者说到了两个人的最终命运,即李纨和儿子贾兰。李纨青春守寡,二十年含辛茹苦地把儿子贾兰拉扯大。儿子贾兰就是李纨的精神支柱,到了后来也是李纨的生存依靠。所以李纨的命运必然和儿子贾兰的命运密切相关。 从《晚韶华》可以看出,贾兰不负众望,后来果然权高位重。只是好景不长,便命归黄泉,只留下个虚名声。而李纨的命运也是随着儿子的命运跌宕起伏:儿子显贵时便“戴朱冠,披凤袄”;儿子“黄泉路近”时便“抵不了无常性命”。所以李纨最后终于等来了荣华富贵,只是昙花一现便成了过眼云烟。 上面分析了金陵十二钗正钗和贾宝玉可能的结局。下面分析一下其他一些重要人物的可能结局。 首先说说薛宝琴。薛宝琴虽然出场很晚,但是作者对这个女孩子不惜笔墨,浓墨重彩地加以描写,并且特别写到薛宝琴进了贾家宗祠的场景。这些都非同寻常,我想其中肯定有重要原因,并且这个原因必定与贾府有关。薛宝琴来京待嫁梅家只是个引子,就像薛宝钗来京待选只是个引子一样。 第65页 《80后红楼梦新续》后记(五) 那么这个重要原因到底是什么呢?很大的一个可能是薛宝琴嫁给了贾府的某个人。到底嫁给谁呢?我们再来逐个分析。 有没有可能嫁给贾宝玉?通过前面对林黛玉和薛宝钗的分析,我们知道“木石前盟”和“金玉良缘”已经是一个完整的体系,再赘其她都是画蛇添足。 有没有可能嫁给贾环?作者对薛宝琴可谓极尽赞美,这个女孩子无论是才还是貌都不输钗黛,可谓是个完美的存在。所以作者肯定不会把薛宝琴给“形容猥琐,举止粗鄙”的贾环。况且作者刻意写到薛宝琴到贾家宗祠,很有可能在暗示薛宝琴与贾族的延续和復兴有关。而贾环那副德行,整个一个败家破业的败家子,焉能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有没有可能嫁给贾兰?有可能,并且可能性很大。有人会说,贾兰和薛宝琴不是同辈,况且王夫人已经认薛宝琴做了干女儿。其实这都不是问题,薛宝钗和贾宝玉是姨表姐弟,贾宝玉和林黛玉更是姑表兄妹,都是很亲的近亲,都可以结婚,更何况是薛宝琴和贾兰。辈分不是什么问题,自古至今,都是妻子随丈夫。 薛宝琴和贾兰年龄相仿,并且一个是才貌双全,一个勤奋好学、努力上进。所以他们俩人很般配,贾府中兴的重任非他们二人不能担负。 至于薛宝琴怎么嫁给了贾兰,这只能全凭推测了。我猜应该是四大家族突然败落,梅翰林家必然要退亲,然后薛宝琴便嫁给了贾兰。只是后来随着贾兰去世,薛宝琴应该也是香消玉殒了。 关于香菱的结局,第八十回已经交代得很清楚,“今復加以气怒伤感,内外折挫不堪,竟酿成干血之症,日渐羸瘦作烧,饮食懒进,请医诊视服药亦不效验。” 关于袭人的结局,一般的看法是嫁给了蒋玉涵享福去了。但是袭人既然是“薄命司”中的人物,结局不应该违背“薄命”二字,所以袭人的结局应该也不好。 袭人嫁给了蒋玉涵是没有疑问的,关键是二人真能夫妻恩爱、白头到老?袭人不是处子之身姑且不说,关键是还不能生育。现代人如何看待这两个问题我们不讨论,但是在古代,这其中的任何一个问题都足以导致二人离异。 袭人嫁给蒋玉涵后要是真的能夫妻和美、安享幸福,作者给袭人配的画也不至于是 “一床破席”。我猜袭人先是嫁给了蒋玉涵,但后来又遭抛弃。“女儿悲,丈夫一去不回归。”蒋玉涵的这句酒令恐怕也不是空穴来风。 关于平儿的结局,前80回好像丝毫没有提示,所以只好猜测了。平儿是个才得具备的好姑娘。琏二爷虽然爱熟女,但是还没坏到底,还有底线。所以最后平儿嫁给贾琏做了正室,也说得过去。 关于鸳鸯的结局,前80回有线索说贾母死后鸳鸯便出家做尼姑了,所以不好推测。 关于紫鹃等众多丫鬟的结局,也看不出来。但毕竟只是雇来或者买来的丫鬟,所以贾府败落后各回各家比较有可能,也比较人性化。 关于贾母、贾赦、贾政、邢夫人、王夫人等人,前80回虽没有相关的线索,但是应该逃脱不了“家破人亡”的结局。 上面简单分析了一下《红楼梦》的主旨和主要人物可能的结局。下面分析一下《红楼梦》的线索。 不管长短,任何一篇小说都必有线索,那么《红楼梦》的线索是什么呢?我们看《红楼梦》,一方面可以清楚地看到宝黛钗爱情纠葛的发展过程;同时另一方面也可以真切地感受到贾府逐渐衰落的演变态势。所以《红楼梦》有两条线索,一条是宝黛钗的爱情纠葛;一条是贾府的衰落过程。并且这两条线索有着主次之分。 在《红楼梦》这部经典名着中,贾宝玉、林黛玉和薛宝钗的爱情婚姻纠葛可谓扣人心弦、引人入胜。但是宝黛钗的爱情婚姻故事并不是《红楼梦》的主线。前面我们说《红楼梦》的主旨是反思与剖析家族败亡的原因,所以《红楼梦》的主线是家族败亡的过程。而宝黛钗的爱情婚姻纠葛是《红楼梦》的副线。这也是歷来把《红楼梦》归为伟大的现实主义人情小说,而不是爱情小说的根本原因。 关于《红楼梦》的主线和副线,从某种角度来说它们是因果关系。可以这样说,正是因为贾府的衰亡,才导致了宝黛的爱情悲剧。 由于受通行本的影响,长久以来有一种论调,认为《红楼梦》写的就是“金玉姻缘”和“木石姻缘”之间的爱情婚姻争斗。基于此种论调形成的钗粉和黛粉相互攻击,互不相让。 其实,无论是林黛玉还是薛宝钗,无论是“木石前盟”还是“金玉良缘”,从根本上来说都是贾府衰亡的牺牲者。所以,无论是林黛玉还是薛宝钗都是作者“一把辛酸泪”悲悼的好女儿,也是几百年来无数读者所喜爱的、所同情的优秀女性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