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是云间明》 第1章 白云苍狗 我错过了一个风云变幻的时代。 那时,风烟四起,群雄逐鹿。 当我出生的时候,已是天下初定,世间安稳。 只有,国与国之间,偶尔在边境之上,不动声色的小规模摩擦。 新老国度都在暗中摩拳擦掌,内治外扩,小心谨慎地向着自己的霸主之梦进发。 只有极少数的国家,或者可以凭借地大物博苟安于一隅…… . 河洛国的青州城,郊外的一所小院里。 旭日东升,光芒万丈。 向着太阳,伸出五指,我用力向外伸展。 温暖的阳光丝滑地透过指缝,让五根手指穿上金黄明亮的外衣,手背的筋骨在光影下呈现出足够的张力。 师父说,这才是有质感的力量。 什么是质感,我不明白。 却知巧力会让筋骨、肌群看上去极美。 而且,有足够的杀伤力。 . 收回手掌,看着掌心和掌腹厚厚的老茧,我五指内扣呈钩状抓握,使劲向掌心挤压,直到掌心的深窝越来越圆,掌底越来越薄,方对外重重挥出…… “不错。”师父并未停下快速移动的脚步,就手抓了根粗壮的枝丫,又飞旋了几圈站定,方中气十足,吐出两个字来。 我就知道,就算师父自个儿在练功,他老人家也有第三只眼睛,能知我此时此刻的进益。 今儿总算又是功课圆满的一天。 开挂这种事,是从一次顿悟开始,便一发不可收。 自那之后,我的心法和武技,同时突飞猛进。 . 眼看要到中秋了,爹爹带信来说,近日可能会有战事,他和二哥都不能回府过节。 我好说歹劝,师父师娘也不肯来大将军府一同赏月,府里只有我和娘亲。 别提会有多冷清了。 唉,总不能只图自个儿乐意,丢下娘亲去青州城里最热闹的街市上,和小伙伴们吃吃喝喝玩玩乐乐吧。 . 刚走出师父的小院,雷子和王平就迎了上来。 雷子依然平静沉稳,王平照旧咋咋呼呼,他说:“嫣然,今日青州城里又多了不少陌生人。” 陌生人都可以来看热闹,就我得拘在家里,丧气。 偏他二人如此不识趣,还专程跑来闹心。 “好了,谁不爱凑个热闹。”我不以为然。 估摸着这些年他俩联手惩治了不少地痞流氓,恨不能再多有点事,好多赚点功名,在参军前能再多点资历。 中秋佳节,一年中的大节日,河洛国边塞重地青州城里多点人有什么稀奇? . 我心里正不痛快,不想理他二人,转头要走。 “嫣然……将军,你别不信,真的是多了好些陌生人。”王平加重了语气,有了不多见的严肃,见我仍未上心,他侧头看了一眼雷子,眼里多了责备。 雷子思忖了半晌,上前一步,开口说道:“我们先多留心,一有异动,就及时通知守卫和将军。” 好吧,看在他俩今天的态度都这般诚恳的份上。 “就让大家别光顾着赏月,该好好巡查的还得好好巡查,有事叫我。”我大手一挥,说得轻飘飘的。 . 晚饭之后,照例是坐在湖心的亭子间,等着看又大又圆的月儿。 每个月都要见到无数次的,也不知为何,就中秋的月儿香,引得万人期盼。若没见到,总觉得日子差了点什么。 就是娘亲,这些年,也越发重视中秋,因为娘亲的重视,这一日,就算是有天大的事,一家子也要赶回来团聚。 但爹爹说有战事,这可由不得人。 如此一来,家里不仅不热闹了,倒多了担忧。 好在,娘亲看上去,还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和娘亲不同的是我。 恨不能亲上战场,也能有一场痛痛快快的大战。 不过,我但妨露出想上战场的渴望,娘亲总是害怕地警告:“你哪里知道战争的残酷。” 不敢驳娘亲。 大哥临走的时候再三叮嘱,要我好好照看娘亲,别的做不好,至少听话吧。 因而,我只能在心里嘀咕:“战争除了残酷,不是还有胜利和荣耀吗?” 唉,大将军府里,一个节气,两种心情。 . 偏今日的月儿成心与人作对。 千呼万唤也不肯露面,躲在黑压压的云层之后,眼看着就要走出来了,却总也走不出乌云。 胖丫低头整理着她的新腰带,嘴里嘟囔着:“一会儿就出来了,不用着急。” 喜妹瞅着她,“谁不知道,还用你说。” 她俩,一天不抬杠都不成。 又等了一会儿,月儿还窝在乌云后面。 我到底没忍住,有些不耐烦地对娘亲说:“娘亲,我去高处瞧瞧。” “你的心儿早就飞出去了,瞧去吧。” 娘亲不拦着,我乐得飞身上了树梢,又飞身上了高楼。 月亮没见着,青州城街市上的彩灯倒陆陆续续亮了起来。 家里不热闹,城里却是热闹的。 . 爹爹一向不爱说话,却喜欢这样的热闹。 谁都知道,他哪里是喜欢热闹,不过是喜欢自己守护的一方百姓平安、市井繁荣罢了。 所以,若是他在,要么由着我满世界疯跑,成为热闹的一份子;要么换了便装,带了我们兄妹四下里转悠,享受热闹带来的欢愉。 只有娘亲,从来都是例外的。 娘亲喜欢清静,一向极少出门,因而,没有爹爹和哥哥们的中秋节别提有多不好玩了。 . 大哥远在燕京,和嫂子可是陪着皇后娘娘赏月? 爹爹此时的大营外,可是燃起了篝火?兵士们在吃月饼了吗? 二哥准又上了城墙,取一壶烈酒,看着城外漫漫的黄沙独饮。 青州城的老百姓,点亮花灯之后,可还会放烟火? 今年的花灯看上去和去年不太一样,烟火可是也和去年的不一样? 花灯、烟火,脑子里忽然有了很奇怪的感觉,大将军府通往外间的这条街市,是不是过早冷清了? 青州城谁不知道爹爹有这脾性,每逢节气,这条街倒比平常多些人气。 就算他今儿不在,消息也不该是人人都知道的呀。 脑子里闪过雷子和王平下午的话,凭空打了好几个哆嗦。 不敢耽搁。 跳下房檐,飞身上了院墙,一面奋力疾跑,一面大声吩咐,“喜妹,快去找代勇,看好将军府!胖丫,护好我娘亲!我到外面瞧瞧去。” . 人还没飞出将军府,马厩就传来雪龙的嘶鸣,紧接着火光骤起。 我暗叫不好,掉头转身飞向马厩。 未曾落地便有刀剑袭来,不由得让人惊出一身冷汗。 不敢多想,本能一个飞旋躲过横刺,反手抓住刀背。 站稳身形,飞起一脚踢开持刀之人,一个反旋,直接压住身后握剑之人,顺势将刀往后一送,一股鲜血喷溅至耳后。 用手弹去耳后鲜血,再次奔向雪龙。 马厩的栅栏早已断裂,被缰绳束缚住的雪龙不停用力嘶鸣、拖拽、躲闪,不远处,熊熊火焰夹杂着噼啪声向它扑卷而来。 早有家仆、侍卫冲进烈焰,又被热浪逼得退了回来。 人群越发混乱。 混乱中,一群黑衣人频闪,刀光剑影之下,有人惨叫,有人倒下。 第2章 风云陡转 顾不得杀敌,我俯身抓住右手来袭之人,一个横甩,扔往扑向雪龙的烈焰。 随即,毫不迟疑拔出佩剑,对准雪龙缰绳旋身飞去。 未等我靠近,又窜出四人拦住去路。 这是想要雪龙的命啊? 情急之下,顾不了许多,我以雷霆之势祭出惊天九式的第一式:见神。 剑出,四人身首异处,鲜血飞溅。 一旁的家仆和侍卫也被波及,一时站立不稳。 马厩中,剑气推着火焰向后一退,又再次狂暴地扑向雪龙。 唉,还是功夫不到家,若是师父,人肯定趴下,火也应该灭了。 . 先救下雪龙再说。 心念起,手剑出。 佩剑旋转着砍向缰绳,缰绳一断,雪龙脱缰而出。 火光中,飞驰的鬃毛带着火苗,通体的雪白上沾染了星星点点的血迹,那猩红格外刺眼,禁不住叫人心头一紧,头皮一麻。 不容我多想,数支羽箭呼啸而来。 一半冲着我来,一半直奔雪龙而去。 直身腾空而起,躲过羽箭来袭,甩出一排袖箭,仍有羽箭躲过袖箭,与雪龙擦身而过,在它的身上划出一道道醒目的血痕。 好个贼子,还不死心,想再置雪龙于死地? 怒起,对着黑暗奋力甩出一排袖箭,有惨叫声传出。 . 敌暗我明,如何是好? 火光中,侍卫们躲闪着避让羽箭,不断受伤,不断后退。 稳了心神,思索片刻,我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一个长勾手,拾起地上长剑,旋身落地靠近火侧,顶着滚滚热浪,挑起燃烧的木柱,用力一拔,火柱飞旋着扑向漆黑的树丛。 沉默的黑暗被打破。 无数火人横冲直撞,嚎叫着冲了出来。 . 果然有用。 来不及心疼雪龙。 旦夕间,一剑再次划出,剑气席卷着火球继续飞向敌群。 整个将军府东侧,明亮如白昼,火光中,黑白分明。 偷袭不易,大将军府的侍卫们不再忙乱,开始布阵迎敌。 一旁传来一名侍卫的声音:“小姐,你快去保护夫人,这里有我们。” 说得在理。 . 飞身跃上雪龙,跨过倒塌的院墙,直奔花园。 未进园子,惨叫声连连。 心里一惊,莫非贼子已入内院?娘亲可还安好? 人未到,声先入,“娘亲莫怕,嫣然来了。” 大将军府的花园内也是火光四起,却并不见贴身肉搏。 隐隐的火光中,侍卫长代勇押后,秋萍、喜妹和胖丫护着娘亲,退往水榭亭子间。 通向亭子的小桥上十余个侍卫持剑防备,却不时有人中箭倒地。 不妙! 急忙四下搜寻暗算之人,一旦目标锁定,便以暗器开路,纵马飞掠。 近前,不敢丝毫懈怠,手起剑挑,务要剑剑伤敌。 不再有羽箭频出。 大将军府的园子里,鬼魅般的火光四处闪耀。 . 我在明,敌在暗,上策,还得逼他们现身。 飞身下马,挥舞着长剑对着黑暗打出惊天九式的第二式:拜神。 剑锋划过之处,枝叶乱舞、血肉横飞。 剑气所到之处,火光爆裂、敌众闪现。 得此间隙,忙轻拍雪龙,指了指亭子间。 雪龙领会我意,转头奔向亭子间。 我止于桥头,手握长剑,严阵以待。 . 不多会儿,敌群中闪出一人,身形高大,脚步沉稳,径直挥了三尺厚重的长刀,向我当头劈来。 “嫣然小心。”娘亲惊呼。 一道寒光从眼前一晃而过,刀锋划断我飞扬的青丝。 好快的刀。 青丝未曾落地,我凝神聚气,即以剑尖点地、拔地而起。 银辉冲破黑暗,祭出惊天九式的第三式:问神。 参拜之后,既敢发问,自是不弱。 剑意汹涌而起,山呼海啸般碾向黑衣人。 站在最前面的黑衣人闪身躲过,剑尖划过他的头发,擦过他耳垂,穿透他身后两人。 两声惨叫短而尖锐。 黑衣人愣神间,我一个凌波大挪移,飞至其身后,拔出长剑,一个反手回刺,一股热流喷涌而出。 一声浅笑,我潇洒地拭去脸上鲜血,持剑待发。 呵呵,我也能在瞬息间取高手性命,得告诉师父。 今日此战,我虽失先机,却后发制人,频频得手。 . “撤。”敌群中传出一年轻的声音。 我身形笔直,循声而去,直扑发声之人。 剑锋穿透数人,瞬时停滞不前。 不由分说,我左掌用力拍出,尸身飞向前方,远处传来“砰砰”的撞击声。 “保护三皇子,快撤。” . 岂容尔逃? 我只身追了出去。 大将军府外浓烟滚滚,火花四溅,哭喊声和惨叫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整个青州城乱作一团。 心里阵阵凄惶,不敢再贸然追击。 沉吟了片刻,我跃上房檐,四下张望。 安宁祥和的青州城,此刻满目疮痍。 火光中,黑衣人从四处窜出,不断偷袭兵士和百姓。 我脑子一阵轰鸣,心里暗暗叫苦。 今日,被袭击的远不止大将军府。 救人性命要紧。 长叹一口气,我转身回了大将军府。 . 代勇领着侍卫开始清扫战场。 胖丫和喜妹牵着雪龙走出亭子间。 我扶下娘亲,焦急地问:“娘亲,你可安好?” “没事。”娘亲的声音依然平稳,令人踏实。 不过一眼,娘亲将我的失魂落魄看在眼里,她说:“嫣然,打起精神,快去城外请你师父。” 是啊,城内今日这般,显然不能善了,得赶紧去搬救兵。 我收回心神,回了娘亲,“好,我速去速回,娘亲,务必注意安全。” 刚要出府,我又想起一事,回头嘱咐代勇,一旦大将军府无碍,立即派出人手去驰援青州城城门,那里若是有失,青州城不保。 . 骑上雪龙,风驰电掣,直奔师父小院。 穿过桦林,但见火起,伴有刀剑声长鸣。 我急策雪龙向前,未等靠近,雪龙忽然马失前蹄,向前猛扑。 有人使绊? 不敢迟疑,我立马空中一个急旋,就势提起雪龙缰绳,往旁侧翻。 黑暗中,右臂碰撞上刀背,一声“啊呀”,剑飞了出去,人也飞了出去。 左右闪出二人,同时挥剑逼了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我着地同时双腿反剪向上,两支袖箭紧跟着射了出去。 伏敌五人,有两人倒地,雪龙压倒一人。 还有两人,持剑冲了过来。 毫不犹豫,我张开双臂闪电般迎了上去,双手的铁沙袋重重地锤打在两人前胸,两口鲜血喷涌而出,手中之剑跌落。 余光中,雪龙已重新站稳,舔舐着自己受伤的前腿。 我拾了长剑,头也不回,径直凌空而起,飞往师父小院。 . 院子早已被大火团团围住,地上横七竖八躺着数十余黑衣人。 院后,师父正与一群蒙面黑衣人激战。 一丈开外,师娘边打边退,拼命向师父靠拢。 好个贼子,果然有备而来,七八人拖住师父,七八人围攻师娘。 我一声怒喝,直扑攻击师娘的黑衣人。 “师父,嫣然来了。”话音落地,顺势划出惊天九式的第四式:惊神。 既已惊动,岂能悄无声息? 剑气旋风般卷向敌群,立时,便有四人受伤倒地。 我为之一振。 师娘大喜,“嫣然,这几人留给我,你快去助你师父。” “师娘放心。”我转身攻向围困师父的黑衣人。 . 手起剑落,便是惊天九式中的第五式:面神。 既已惊动,自要坦然面对。 剑气席卷着一树绿叶,片片绿叶如飞刺射向来敌。 这惊天九式是师父自创,从一开始的蓄势,到如今的汹涌澎湃,剑气如惊涛骇浪,翻滚着扑向黑衣人,又有两人躲闪不及倒下。 我大喜过望。 第3章 师徒联手 “好孩儿。为师这里无碍了,只怕今日之青州城不得清静,你立马回大将军府吧。” 师娘那里一轻松,师父明显自若了。 . 区区数敌,也敢来犯我师尊? 余下的黑衣人开始谨慎移动,不再轻易发起攻击。 “师父放心,我才从那里过来。” 说完,不由分说,祭出惊天九式的第六式:神启。 这才是惊天九式中最厉害的一招。 蓄势已久,神性方启,纵是我力道不够,也能打乱来敌的攻势,更或者侥幸重创他们。 何况,那贼子见我和师父说话,趁机喘息。 而师父早已瞧见我一来便是杀招,岂容对方反应?立马同时使出神启。 神启既出,性命留下。 一师一徒,内外夹击,不过弹指间,刀剑之下,无一活口。 . 围攻师娘的黑衣人一看形势不妙,转身欲逃,师父一个飞跃,剑透其胸。 我自豪地笑看师父一眼,就势翻飞至另一黑衣人身后,剑尖轻巧地划过他的咽喉。 师娘结果了最后一个黑衣人,抄手站定。 温柔的声音里多了豪气:“好孩子,你来得及时。这几人试图将我拿下,胁迫你师父。” 师父仔细地察看了四周,又仔细察看过师娘,方回头问我:“你来时,大将军府可好?” 话音未落,一道白光飞驰而至。 师父随手起剑挥出。 “是雪龙,师父。”我惊骇得心都要跳出来。 师父剑下,雪龙可还有性命? 还好,师父在雪龙近前时觉出有异,雪龙也异常机敏,躲过剑锋。 可怜的雪龙。马头上不多的鬃毛又被削去了一丛。 好险。 今晚,我和雪龙一再死里逃生。 抚摸着雪龙,我长松了一口气。 好孩子,从今往后,我俩可都得好好长长心眼儿吧。 . 师父师娘安全了,得迅速回城里去救命。 我转身跃上马背,边跑边喊:“师父,快随我去城里救人。” 我师徒二人,心急火燎地向着青州城内狂奔。 . 城内更加混乱。 浓烟漫天彻地、人声四处鼎沸,还有无数黑衣人手起刀落,杀向无辜。 守城之兵试图奋起反击。 奈何黑衣人有备而来,皆武艺高强,刀光剑影之下,便是人仰马翻、血肉横飞。 人人哀叹,只以为今日要命丧于此,正在绝望之际,师父飞身迎敌。 有了他坐镇,些许宵小岂能得逞? 果然,师父的到来扭转了颓势。 他潇洒地手持青山剑飞速旋转着冲入敌群,不过瞬息,数名黑衣高手倒下。 守城之兵立时士气高涨,总算由退转进。 我骑着雪龙长驱直入,所向披靡。 . 逃命的百姓不再惊慌失措,年轻力壮之人开始组织起来灭火。 守城之将也腾出人手,指挥兵士护着百姓后退。 林二娃带着几个胆大的娃娃兵跑了出来,招呼着百姓退往安全之处。 更多的娃娃兵跑出来,协助百姓撤离。 长街之上,渐渐地只余下我们和黑衣人。 . 不怕伤及无辜,我师徒二人放开手脚,各自施展凌波大挪移,飞旋着将黑衣人冲散,再一一击杀。 黑衣人不得不仓皇而逃,退至城门。 城门处,雷子、王平和一干青州守卫正与另一伙黑衣人搏命厮杀。 他二人在人群中格外醒目。 雷子的大刀,王平的长枪,或砍或挑,便有鲜血飞溅。 见我师徒赶来,众人振奋,赫然收了颓势,由守转攻。 黑衣人节节败退。 . “快撤快撤。”又是那个年轻的声音,夹杂着惊慌和不安。 弃了眼前之敌,我再次循声扑了过去。 长刀短剑从不同方向朝我袭来。 剑如寒风,刃如秋霜。 高手在此! 那么,他们所护之人便是刚刚听到的三皇子了?! 我心念一动,躲过偷袭,一个凌波大挪移,闪身至那年轻人身前,挥剑便是一个全力直劈。 我的长剑刚一接触他的短剑立马分出了高下。 “好剑。”我禁不住大声叫了起来,话音未灭,手中之剑“咣当”碎成两段。 “好手段。”那年轻的黑衣人一声惊呼,连连后退。 . “嫣然小心。”身后传来师父的声音。 来不及转身,一支长剑悄无声息地刺向我的左腰。 我旋身格挡,手腕上的铁沙袋破了,里面的铁沙飞溅。 那人一惊,正迟疑间,他的咽喉冒出一点殷红。 是师父的剑到了。 “接住。”师父随即将手中之剑掷向我。 剑在空中急速翻飞,我腾身而起接过师父的青山剑,不曾停留,仍然直扑那年轻的黑衣人。 既然再遇,三皇子,岂容尔逃? . 又有人冲过来挡在那年轻人面前。 来人武力高强,我不得不收回剑势,闪身躲过。 继而越过他,挥舞着手中之剑,仍扑向那年轻人。 又有人持剑冲出来,挡在那人身前,缠斗中,眼见那年轻人就要逃出视线。 我急得大呼:“师父,不要让那人走了。” “嫣然,穷寇莫追。” 想是师父看出那年轻人身边尽是高手,怕我有失。 “救人救火要紧,这几个人交给我。”师父急声吩咐。 师父说得在理,今日且先留尔性命。 我抽身回撤,眼见雷子和王平还在与人拼命,迅即一个凌波大挪移,飞至那群黑衣人身后,挥剑助攻。 半个时辰之后,众人合力将来敌斩尽杀绝。 . 守城之将高飞骑马飞奔而来。 他双目通红,满身血污,一见到我,急问:“我等自顾不暇,一直无法抽身前往大将军府驰援,小姐,大将军府可还安好?” “无碍。”眼见他左臂匆忙包扎的绷带浸出鲜血来,忍不住担心:“高将军,你可是受伤了?” “不过是些皮外伤,无妨。”高飞不在意地将左臂上的绷带拧紧。 “高将军,接下来如何安排?”王平擦去额上血污,走到我身侧,将手中长枪往地上一杵,大声询问。 “先灭火救人。”眼见局势得以控制,高飞恢复了自若。 雷子轻声提醒:“我们还不能掉以轻心,只怕城中还有余孽。” 我点头认可,到底还是雷子心细。 正说话,代勇也带着大将军府中数十余侍卫赶来。 “路上遭遇伏击,所以来迟。城里只怕还有敌众。”代勇所言与雷子提醒对应。 我灵机一动,提议道:“不如,让城中各府留一半侍卫,派出另一半侍卫参与全城搜寻如何?” “好。小姐还有何安排?” “我们兵分两路。你负责救人救火,我派人通知各府,领队搜寻。” . 城中各府情况不一。 有的府中人去楼空。 有的府中乱成一团,惶惶不安。 见我等上门,方知情况好转,分出部分府卫。 待我将数百侍卫召集妥当,师父早已将蒙面的高手一一斩杀。 群龙无首,余下的黑衣人纷纷四下逃窜。 高将军带着守城之兵和城中青壮百姓救人救火,林二娃带着娃娃兵跑前跑后协助。 我师徒二人与代勇带着雷子、王平及数百侍卫开始分头搜寻,截杀残余的黑衣人。 . 三个时辰以后,雷子领着一群人来到了汇集处。 他们是守备大人贺非,带着一众家眷及一群文官,躲在一间民房瑟瑟发抖。 众人极为狼狈,脸也花了,衣冠也乱了,神色中俱是仓惶。 原来,护卫在他们逃出的一路中陆续被杀。 众人只以为活不过今日,没想到意外得救。 只是,危机已解,却与己无关,难免有些尴尬,贺大人一看见我,勉强一笑,结结巴巴地解释道:“嫣然小姐?狄大师也在。我等……我等在此……御敌,巧遇……巧遇这位……”他指了指雷子,“方知你们在此,特来……共商退敌之计。” 第4章 羞愧难当 刚好王平也领了一群官眷走了过来,见些情形,他难掩自己的不悦,无声一笑,口气却极为轻蔑,他问:“敌人早跑了。眼下,是灭火。各位大人,可能灭火?” 贺大人又尴尬地讪笑。 从王平身后传出一声呵斥:“平儿不可无礼。” 随即走出一位妇人,虽有些狼狈,却彬彬有礼,对着守备贺大人鞠了一躬:“大人莫怪,小儿一向嘴欠。平儿,还不快给大人赔礼。” 王平勉强低了头,敷衍地鞠了一躬。 贺大人故作镇定地理了理官帽,眯起了双眼,一本正经地说道:“本官……” 他的话还没说完,师父骑了马掉头而去。 我冷笑着点了一下头,叫过雷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 直到第二日清晨,城中火势才基本扑灭,浓烟才逐渐散去。 整个青州城一片狼藉。 守城的官军士气大伤、一应百姓呻吟哀嚎、娃娃们大声痛哭,我忍不住低下了头。 激战之后,便是难堪的自省。 确认此乱皆因幽泽国三皇子呼延灼而起。 他,便是那年轻人。 以四百二十五人的奇袭,带来我河洛国青州九百七十四人的伤亡。 . 青州城,民房、官邸损毁无数。 娃娃军损失惨重。 一百二十七名小伙伴,有十人再也回不来了。 他们的爹娘悲痛欲绝,抱着他们小小的身体号啕痛哭。 重伤的有十五人,四人昏迷,至今不曾醒来。 三人腿脚受伤,再也无法奔跑。 两人各丢了一只胳膊,疼得哭爹喊娘。 两人腹背部受伤,躺在床上静养。 还有四人伤在头面部,从此破了相。 就是我、雷子、王平和余下的一百余人,也不能幸免,基本上人人都挂了彩,十分狼狈。 . 正如雷子和王平白日看到的那样,幽泽人于几日前先先后后通过城门和暗道入城,并带入大量的武器和火油。 他们原计划是在夜深人静时发起突袭,不料雷子他们今日警醒。 幽泽人不得不提前走上街头,趁百姓合家团聚、邻里庆贺、街市热闹之时,四处点火制造混乱,试图引开兵士,偷袭城门,同时围攻大将军府,阻止师父援手。 幸好雷子和王平在家里待了没多一会儿,就相约巡查,赶巧遇到在城门与守城兵士缠斗的蒙面黑衣人。 他俩迅速发出危急信号,率先迎敌,拼死守住城门。 林二娃带领的娃娃军收到信号,巡查队开始通知各府…… . 此役险胜。 雷子和王平联手共击毙来敌七十七人,名声大震。 多亏他俩去得及时,若不然,城门大开,只怕青州城危矣。 若青州不保,爹爹断了退路,后果不堪设想。 若是我听信他二人所言,在第一时间通知守城的高飞或者师父,损失怎会如此之大? 一想到这,我羞愧万分。 再也无法坦然面对那些死去的小伙伴,还有他们的爹娘。 . 五天过去了,死去的人入土为安。 雪龙的烧伤、灼伤也逐渐恢复。 城内清理完残存,准备复建。 大将军府内,上上下下忙前忙后…… 只有整个娃娃兵团死气沉沉,人人无精打采。 . 爹爹回来了。 原来,中秋之夜,爹爹和二哥也与幽泽短兵相接。 幽泽有备而来,同时多处发起战事,让爹爹自顾不暇。 一旦哪一处有失,都会兵败如山倒。 . 我冷汗如雨。 想起那夜逃走的年轻人,禁不住愤然。 只恨自己技不如人,没能将他当场拿下。 又恨自己少了警惕心,险些误了大事,成了青州城的罪人。 失去伙伴的哀伤,和无法推卸的自责双重来袭,我比别人的颓然更多了十分。 爹爹娘亲不知,师父师娘不知。 . 借口大将军府要清理复建,我不再去娃娃兵团,也不想见到大将军府里之人,整日躲在屋顶发呆。 这一日,喜妹带了雷子入府。 胖丫接过雷子带来的甜瓜,高兴地直嚷嚷,“还是雷兄弟好,每次来,都给我带好吃的。” 喜妹盯了胖丫一眼,又妩媚一笑,余光溜了雷子一眼,不服气地问:“你的雷兄弟好,我对你就不好了罢。” 胖丫一愣,以她的脑筋和嘴,哪里说得过喜妹。 平日里常见她二人斗嘴,只觉有趣,今日,倒觉得心烦。 胖丫完全没留心到我的不快,慌急忙解释:“不,喜妹待我也是……好的,极好的。” “那把你雷兄弟带来的甜瓜分我一半如何啊?” “雷兄弟不是给你带了番茄吗?你还要我的甜瓜啊?”胖丫不经逗,真要分出拿到手里喜欢的甜瓜,到底不舍得,犹豫了半晌,掂量了一下,将小的甜瓜递给喜妹。 一看喜妹皱眉,又难过地将小瓜拿了回来,将手里的大瓜递了过去,“雷兄弟告诉过我,说喜妹你是她最在乎的人。” 雷子急得满脸通红,待要分辩,又觉得和胖丫说不明白。 倒是喜妹,若有所思地看了看雷子,低头羞涩地笑了。 . 整个大将军府,就他三人心宽。 我灰心丧气,沉闷地喷出一口气,转身欲走。 雷子的声音传来:“将军,这几日没来训练场,可有话叮嘱?” 他的声音很轻,关怀多过询问。 回过头来,早已不见胖丫和喜妹。 “府里有事,娃娃兵团……你们先照应着……若有什么需要,只管告诉喜妹,她自会安排。管家那里我都打好招呼了,但凡是喜妹要的,都会准允。” 说了话,我不看他,只低了头,瞧着手里的短剑。 半天不见回应,抬起头来,雷子仍杵在原地。 过了许久,雷子开口说道:“不如你空了还来训练场看看,也许,心情会好起来。” 我怔怔地看着雷子,半天说不了话,只轻轻地点了点头。 到底还是他把我看穿了。 只是,他无法开口劝,我无法开口说。 这根刺,深深地扎进心里,生疼,却拔不出来。 . 整整一个月,我没有再去训练场。 常常一个人躲在屋顶的山脊上发呆,嘱咐喜妹不得把雷子他们放进府来。 就是去师父的小院,也避着人走。 人一懒,凡事都提不起劲。 仿佛一夜之间,我就不再是那个在青州城里飞扬骄纵的女子啦。 . 三个月后,我拼命练习把左肩韧带拉伤。 休息了数日,我的左肩还未完全恢复,又把右肩韧带拉伤了。 师娘强令我休息,她和师父暗地里嘀嘀咕咕,末了,随我来到了大将军府。 第二日,胖丫和喜妹便领了娘亲的命令,不再允许我在府里练功。 胖丫还好,三两句便能哄得她离了眼前。 倒是喜妹,可缠人得很,眼不离人,我一拉开架势,她就跪下:“小姐,求你,可怜喜妹,喜妹的小身子骨弱,可不禁打。” 若是胖丫一瞧见喜妹跪下,也会立马放下玩意儿,跑过来跪下,往往人还没跪,先呼天抢地装哭:“小姐,胖丫也不禁打。” 最麻烦的是娘亲,她忙着复建的同时,花更多的时间过来和我说话。 她不来还好,她一来,我勉强打起精神应付,只觉辛苦更甚。 . 这一日,胖丫见我郁闷,一溜烟跑了出去,没一会儿,抱来许多小玩意儿,大大方方地放在桌上。 见我诧异,她笑呵呵解释:“胖丫的宝贝,小姐,你随便玩。好玩的,你看这个小推车,还是……还是……你给我的,可好玩了。” 在胖丫的心里,只要想不起是谁给她的,那便是我给的。 平常见她如此,总觉有趣,今日,倒叫人想起那些赢了我的礼物却走了的小伙伴。 第5章 江湖隐退 喜妹见我神情黯然,忙不迭地去收拾桌上的竹蜻蜓、木牛车、铜铃铛…… 胖丫不让,“你懂什么,小姐每次看胖丫玩都开心,小姐肯定也喜欢。” “胖丫,小姐心烦,你就别拿这些个再来烦她了。” “胖丫才不会让小姐心烦。小姐是……”胖丫半晌找不到合适的说法,顿时急得跺脚。 “好了,谢谢你。胖丫,我喜欢这些玩意儿,你留下吧,一会儿我玩过了再还给你。” “那你好好玩。别……不是说你会弄坏的,小姐,你小心点就好了,胖丫不担心,小姐不会弄坏的。” 看着胖丫紧张兮兮的样子,我勉强笑着示意喜妹带胖丫出去。 她俩一走,我的心又沉了下来。 . 胖丫是家里出了名的傻丫头。 她和二哥一般大,身体强壮,却在一岁的时候因受凉发热,烧坏了脑子,不仅口齿不清,反应也总有些迟钝。 她的娘也是二哥的奶娘,因此,她从小就和二哥玩在一起,自然也和二哥一起看顾我。 在她十岁那年,娘亲索性将她放在我的院子,当个玩伴。 我十二岁那年,喜妹因故也进了大将军府。 喜妹聪明伶俐,刀子嘴豆腐心,来了没多久,便看出胖丫的异样,非但没有嫌弃,反处处照顾她,只不过,她也常与她逗乐。 这两人,一大一小、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一聪明一实在,一嘴快一嘴笨、一机变一古板,我不在的时候,总有数不清的官司。 . 有一次,刚回府进院,人还没从院墙上跳下来,胖丫就着急忙慌地跑过来告状。 “小姐,喜妹今儿……今儿又……自作主张,她告诉厨房的嬷嬷,说你……爱吃刚上市的南瓜。我说不是。小姐爱吃的是刚上市的豆荚。” “胖丫说得对,我之前爱吃刚上市的豆荚,不过,喜妹也没错,小姐我,近来也爱吃刚上市的南瓜了。” 见喜妹一脸得意,免不了说她:“你明明知道胖丫较真,就与她多解释一句,何苦非得逗她,让她着急。” 喜妹还没来得及申辩,胖丫娘的声音传来:“小姐误会喜妹了,她来的这些日子,总逗胖丫说笑,如今,胖丫说话也比从前利索了。” 还有这个缘故? 喜妹满意地点头,难怪,胖丫今儿的最后一句的确是比平常说得利落。 “小姐放心,我不会欺负胖丫的。” 还没等我说话,胖丫接了话头,“小姐放心,我也不会欺负喜妹的。” 我、喜妹、胖丫娘乐得合不拢嘴。 “好好好,都不欺负。” . 因为习武的缘故,我很少在院子里,和娘亲一商议,院子里只留下两个丫头、胖丫娘和两个年老的嬷嬷。 人虽少,只要有她二人在,便不会冷清。 只是这一次,从师父那里回来,我总一个人常常在屋顶发呆,不再掺和她二人的说笑,偶尔还会觉得她二人实在聒噪,沉了脸。 一院子,因为我的低落,少了嬉笑,便格外安静。 . 又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了十余日。 爹爹使人来唤,说师父在前厅等我。 师父很少入府,可是有事? 爹爹眼睛里多了少有的柔和,师父开了口,也是难得一见的轻言细语:“嫣然,你的功夫精进了不少,不过是少了历练而已。我与你爹娘商议过了,想带着你出去走走看看,顺便问你师叔讨一柄好剑。” 我眼前一亮,心里泛起微微波澜。 . 我之所以能成为如今的寒嫣然,完全是因为我有一个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师父。 不对,他不单单是打遍天下无敌手,他还是一个不苟言笑、慧眼识珠、因材施教的好师父。 他,就是一代宗师苍山狄一为。 . 十三年前,不知何故,师父和师娘突然远离了江湖纷争,来到了这偏远之地。 爹爹和娘亲一提起师父和师娘,除了赞叹和感激,便只有疑惑和不解。 江湖传闻,师娘是师父的同门师妹,有个好听的闺名韦无双,两人一双璧人,行侠江湖多年,却突然在十三年前隐退。 而他俩来到此处的第一日,便搭救了爹爹。 爹爹说过很多次,遇见师父是在一个春日的黄昏。 只是,那一日的黄昏,没有风和日丽和瑰丽夕阳,只有漫山遍野的鲜血和堆积如山的尸骨。 . 在那之前三日,青州城河洛大营,正午时分,爹爹正在假寐,忽然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惊醒。 冲进大营的,是数名来自上饶城的士兵。 他们一面疾驰一面大声呼叫:上饶城有危,请大将军发兵救援。 昨夜,幽泽再次对上饶发起了一次大规模的偷袭,他们突出重围前来报信。 不敢耽搁,留两万人马守城,爹爹亲率两万兵士从青州城出发,打算越过祁连山,从山后抄幽泽的后路。 另有两万人马由副将陈军率领,直奔上饶,汇合上饶之力,给幽泽来一次夹击,既解了上饶之围,又能借机重创幽泽。 不想前往驰援的队伍经过祁连山的北侧山腰时,爹爹即被暗箭射中左肩。 . 原来,幽泽筹谋良久、精心布局,倾其所有也要置爹爹于死地。 一万人的偷袭不过是佯攻,六万人的伏击才是真正的重头戏。 心知有异,爹爹不再轻易冒进。 更不敢下令后撤。 只好让兵士借着林森叶茂、道路狭窄先行阻击,看清形势之后寻机突围。 好在所率兵士皆是精锐,身经百战,虽是中了埋伏、主帅受伤,却不曾大乱。 听令后立马兵分五队,分别围成铜墙铁壁,掩护强弩手反击。 总算杀出一条血路来。 立即兵分两路,一路回青州城调集人马,大队人马继续前往上饶。 . 爹爹不肯退回青州,领着亲卫布阵反击,向上饶靠近。 拉锯战持续了一天一夜。 青州城的援兵未至,爹爹所率两万人马所余却不足五千。 再一次被冲散之后,爹爹与百余亲卫退至距上饶城不足二十里地的一座破败寺庙。 师父和师娘刚好在寺庙歇脚。 爹爹说,那一日,他见到这世上最神奇的一幕。 两个仿佛并非尘世中的男女,穿着洁净的粗布衣衫,在一间破败的寺庙内,悠闲地炖着一锅羊肉。 庙内,热气腾腾的羊汤、浓浓的酒香,席地而坐一对神仙眷侣。 一旁是闯入的爹爹和兵士,带着一身的血腥气和狼狈不堪。 庙外,是黑压压一片、持刀舞剑、气焰嚣张的幽泽兵士。 那幅画面,爹爹每每提及,都神情复杂。 . 激战了一天一夜带伤的爹爹和兵士早已筋疲力竭。 但是,当寺外的杀喊声再次响起之际,爹爹仍旧豪气云天,朗声大笑。 他对师父说:“兄弟,只怕今日,你们被我所累,要一起埋葬于此了。我们先抵挡一阵,你们能逃则逃,逃不了,喝好羊汤再一同赴死。” 爹爹只以为,那一日便是自己的祭日。 . 他做梦都没想到,因为师父的出现,改写了这个结局。 爹爹说,他从没有见过一个人可以如此托大,面对刀枪箭林毫无惧色,在千军万马之中如履平地。 眼看着师父一介布衣却如流星般穿梭于敌阵,顷刻间便杀出一条血路,爹爹也一马当先冲入敌阵,百余亲卫血勇胜于过往。 那一战,师父以一己之力取了幽泽领军首级,并杀敌百余人。 从此,师父师娘在青州城外安定下来。 第6章 同气连枝 之后,不管爹爹如何恳求,师父师娘都不肯入城而居。 此前,爹爹也起心动念要请师父收二哥为徒。 据说,他曾带二哥上门,二哥给师父演示了一套拳法。 只以为师父看在他的薄面上会指点一二,趁机提出拜师之意,没想到,师父不动声色。 爹爹只好作罢。 . 我三岁那年,爹爹和娘亲再次亲自上门。 这一次,他们不得已开口,要恳请师父收我为徒。 只以为凭爹娘出马,没有办不成的。 没想到,知道爹娘二人的来意之后,师娘只抿嘴浅笑,师父仍爱搭不理。 这和闭门羹没啥区别,甚至比那还让爹娘觉得羞辱。 . 爹爹一路铁青着脸回到大将军府,娘亲大气也不敢出。 只有我,分辩不清喜怒,照旧欢天喜地扑了上去,抱住爹爹期待地笑问:“爹爹可是替嫣儿说通师父了?” 谁能拒绝一脸稚气还嗲声嗲气的我? 大将军也不能,他只有好脾气地苦笑。 不仅如此,他还不能冲娘亲发火。 更不能冲自己的救命恩人发火。 爹爹只能自个儿生闷气。 偏偏大哥触了爹爹的霉头。 . 大将军府的后院。 午后的阳光正盛,穿过高大的黄风铃枝叶,在地面映出斑驳有趣的画面。 树下,有两个身穿藕荷色粗布长袍、腰扎鲜亮布带的男孩。 其中一个十一岁,因常年跟着大将军训练,早已脱去一脸稚气,俊秀的眉眼、轮廓分明的脸颊、乌黑油亮的头发、被阳光晒成小麦色的肌肤,让他格外抢眼。 与他相反的是另一个男孩,九岁,大开大合的五官,参差不齐、蓬松杂乱的头发,同样的小麦色,人矮了一个脑袋,却身形壮硕。 两人虽穿着同样色彩的衣裳,眉眼间也有些挂相,但感觉上却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 他们避开众人,正搭着人梯试图托举一个不过三岁的小女孩,让她去够高墙上的一枝红艳艳的花儿。 那小女孩和那年长的男孩更相似。 她肌肤白皙红润、眉眼精致,看上去越发喜人。 眼看着自己的手与那花儿只差两三个拳头,小女孩急得小声叫了起来:“大哥,再高一点点才行。” 听到吩咐,位于最底下的男孩放下握住中间男孩的双手,扶住院墙,缓缓地却极稳地踮起了双脚。 中间的男孩有样学样,一只手扶了院墙,一手仍牢牢地握住小女孩的双脚,也缓缓地踮起了自己的双脚。 眼看就要够着了花儿,上面的小女孩却没站稳,拽住花儿就直跌了出去。 最底下的男孩反应迅速,俯身去接那小女孩。 中间的男孩没料到上下两头同时在忽然间落了空,反应不及,人直直地摔了出去。 一时间,三人滚成一团,“哎呀”声不断。 . 小女孩看着身下的大男孩,又看看自己手里拿着的花儿,露出了一脸甜甜的笑。 大男孩不顾自己一身的泥,伸手去擦那小女孩的眼角。 小女孩疼得叫出声来,这才发现,刚跌下来的时候手里带刺的花儿划过眼角,擦出一条血痕。 大男孩子“呀”了一声,抱着小女孩就要站起来。 一旁那半大的男孩恨声说道:“大哥只顾小妹,不管我的死活。” 这时,大男孩才发现脚旁那半大的男孩也跌了一脸的泥,额头上也有擦伤。 小女孩忙扔了手里的花,踮起双脚努力伸手去抚摸小男孩的额头,并嘟起小嘴细心地为小男孩吹起来。 小男孩刚刚还一脸沮丧,这时却露出得意的微笑,不想一转头便看到正一脸怒气冲冲的大将军和着急赶来的将军夫人。 “爹”“爹”两个男孩不约而同地叫出声来,腾地站直了身形,露出怯生生的模样。 小女孩却若无其事,跳了下来直扑进大将军怀里。 “爹爹,抱嫣儿。”说话的正是我,三岁时的寒嫣然。 . 一看爹爹皱眉,我忘了疼痛,瞪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笑问:“爹爹,师父还不愿意收我为徒?是嫌弃嫣儿不够好吗?” 爹爹的眼圈微微泛红。 “嫣儿很好,爹爹最喜欢嫣儿,师父也会喜欢嫣儿的。师父需要时间,嫣儿再等等爹爹,可好?” “嫣儿相信爹爹。”我用自己粉嘟嘟的小脸,去够爹爹的耳朵,省得他的胡须扎人。 娘亲显然是发现了我和二哥脸上的擦伤,瞪了一眼大哥,大哥的头更低了。 二哥不在意地擦了擦脸上的泥,大大咧咧地笑着对娘亲说:“没事。” 爹爹却不依,对着大哥说:“你是老大,在家不好好练功,把弟弟妹妹都摔了,自己说,怎么办?” “嫣儿没受伤。爹爹不要怪大哥,是嫣儿喜欢这墙上的花儿,苦苦央求哥哥的。” “你大哥将来是要领兵打仗的,若是你央求他,他便没了自己的判断和主张,将来,如何挑得起这副重担?” 不由分说,爹爹让大哥罚站两个时辰,说是要他好好反省。 又因为我,大哥挨了罚。 . 趁着爹娘商量事,我向二哥使了个眼色。 自己抓了把花生偷偷溜出了屋子,找到了罚站的大哥,剥好花生米递给他,“都是因为嫣然,让哥哥受委屈了。” “不委屈。”大哥接过花生米,扔进嘴里。 没一会儿,二哥也跟了过来,他带来的是松子,也剥好了递给了大哥。 吃了东西,我和二哥对视一眼,一左一右站在大哥身边。 罚站,不就是站桩吗? 我们也可以。 兄妹俩,齐齐整整陪着大哥站足两个时辰。 . 不知道后来爹爹和娘亲又去过师父的小院几次,但只要爹爹和娘亲出门回来,情绪不高,我们便知道了,他俩准是又在师父那里碰了一鼻子灰。 这时候,不仅家里的仆人侍卫小心谨慎,就是我们也不得不多有收敛。 尤其是我,生怕爹娘因此泄气,不再为了我去求师父,索性不轻易问结果,而是想着法要爹爹开心。 爹爹开心了,才肯老着脸到师父那里去继续求情。 . 这一日,爹爹和娘亲又出门去了。 大哥小大人似的叹口气说:“嫣然,你可是把咱爹娘折磨坏了。” “不是我,是师父。” 二哥接了话:“人家不肯收你为徒,你倒好,自个儿先叫上了?” “你再乱说话,我告诉爹爹,小心叫你吃板子。” “就知道找爹爹。跑,跑不过我;打,打不赢我。小屁孩一个,只晓得找大人帮忙。” 我气得嘟起小嘴,冲上去对着二哥的前胸就是一拳。 . “打不赢你也要打。等我有了师父,练成了,才叫你知道我的厉害。” “打不疼。”二哥一面用手掌拍着自己的胸膛,一面不服气地颠脚。 “大哥。”我掉头向大哥求助。 “好了,二弟,何必逗得小妹不开心。”大哥不想出手,只提出口头警告。 “她哪里是小妹,她是我们家的霸王,爹娘全围着她一个人转,就是你,也总因为她压制我。” 二哥说的是真话,我却不爱听。 爹娘宠我不是应当的吗? 当哥哥的宠我,不也是应当的吗? “谁家哥哥像你,不想宠着妹妹?”打不赢他,我和他讲理。 见我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二哥兀地一本正经起来,他拍了拍我脑袋,“好妹妹,哥哥我会一直都宠着你的。” 第7章 执意拜师 二哥见我不经意地翻了个白眼,他有些难过,鼻子呼出一口中气,他说:“我是看你……自从被劫之后,总是胆小怕事,不过想着逗你开心罢了。好了,不生哥哥气了,我们家的嫣然,要什么样的师父没有?一定都会如愿以偿的。妹妹,你只管放宽心,师父没看上我,肯定会看上你的。” 好哥哥,原来是这样的。 “谢谢哥哥。”我小脸迅即堆满了美美的笑,小嘴立马送上甜甜的话。 原来我的害怕,不仅大哥知道,也被二哥看在眼里。 . 比起大哥从小在爹爹身边受到严格的训练来说,二哥和我都是在娇宠中长大的。 娘亲说,快生二哥的时候,遇到爹爹重伤回府,惊吓中她动了胎气,生产时特别艰难,恢复也不尽如人意,因而二哥一出生便没奶水喝。 幸好胖丫的娘生了胖丫,奶水充足,便将二哥和胖丫一同奶大。 大约也是因为如此,娘亲不再同意重伤后痊愈的爹爹将二哥带至军营。 虽说,在家里请了师父调教,但二哥从小顽劣,学问不够好,功夫也不精,还远不如从小就在军营里的大哥守规矩。 青州城的人都知道,大将军府里的两位公子,老大文质彬彬,却功夫了得。老二黑壮粗犷,还野调无腔。对此,爹爹训也训过、打也打过,终是效果欠佳。 直到八年后我的出生,爹娘将注意力全都转向了我。 府里的嬷嬷们都以为,我的出现会让一向都被宠的二哥心生嫉妒,因此多了管教的筹码。 不想,非但没让二哥失落争宠,反让他从此觉得轻快,哪怕他后来意识到,自己不再会是爹娘最在意的那一个。 . 据嬷嬷们说,我开口叫的第一人不是娘亲,也不是爹爹,反倒是哥哥。 不管我是躺在襁褓里的小婴儿,还是开始牙牙学语的小孩子,只要有空,都是二哥守在一旁。 我第一次开口叫出哥哥的时候,二哥恨不得让满世界的人知道,尤其要去大哥跟前显摆。 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大哥都不愿意和爹爹待在军营,也守在大将军府。 只要我一声“哥哥”叫出口,必有两位兄长争先恐后地闻声而至。 所以,那一日,我在府里被劫,两位兄长又气又急。 从此,大哥不再只是舞刀弄枪,开始勤学兵法。 二哥也收了心性,发奋图强。 他俩还多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要教我功夫,让我能够自保。 . 后来知道我一心一意要拜在狄大师门下,只不住摇头叹气。 多年来,他俩也有此心愿,却都未能如愿。 . 这一日,满天的霞光染红了青州城的整片天空,才见爹娘姗姗然归来。 爹爹明显面带喜色,大哥冲我眨眨眼。 有戏。 师父同意了? 娘亲向我勾勾小指,我忙不迭地迎了上去。 “去给你爹道谢吧,你的事,要成了。”娘亲的笑里有满满的骄傲。 “谢谢娘亲。”冲着娘亲我跪下磕了一个,转头奔向爹爹,“嫣儿谢谢爹爹成全。”我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认认真真对着爹爹行了大礼。 过了好半晌,爹爹扶起我,“嫣儿,还有最后一关要过。爹娘为了你,老脸全舍了。” “谢谢爹娘舍了老脸帮嫣儿。嫣儿一定好好学,不给爹娘丢脸。” 一旁,大哥二哥眼里闪过羡慕。 . 第二日,早早地起了床,穿戴齐整,爹娘带上我,同往师父小院。 青州城郊外五里地,穿过一片枝繁叶茂的桦林,便能看见一株大槐树,树下有一个宽大的石头桌子,桌旁是五个厚重的石头凳子,再往前是一排简约的竹屋,竹屋后还有一个小院,院里还有一株槐树。 师父穿着一袭月白色的粗布长衫,合手盘腿坐在院前石凳上,爹爹将手放在嘴上,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我蹑手蹑脚地跟在爹娘身后站定,师父早已睁眼。 我从爹爹的身后跑了出来,开心地就要磕头。 用了老大的劲,这个头却怎么也没能磕下去。 我不解地看了看爹娘,又抬头看了看师父,露出一脸疑惑。 师父闷头不语,爹娘面面相觑。 我深吸一口气,又要下拜,小脸憋得通红,到底没能拜下去。 正在这时,一双手托起了我,耳边传来轻轻柔柔的声音:“别为难孩子了。大将军和夫人请屋里坐。” . 我仰起通红的小脸,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眼前的女子好美。 她和娘亲不同,方方的脸、黑黑的眉、大大的眼睛十分有神,温热的皮肤上散发出槐花的清香。 “是师娘吗?”话一问出口,我立刻露出最好看的笑脸,想要讨她的喜欢。 她一愣,眼里一汪秋水晶晶亮亮,人越发好看了。 转瞬,她用手轻轻地拭去我鼻尖上的汗珠,顺势刮了一下我的鼻子。 爹娘跟着进了院子,我却寸步不离地跟着师娘,伸出的小手如果没能及时牵到她的手,便立即去牵她的衣角。 不一会儿功夫,我就知道,师娘喜欢我了,她的眼里是满满的爱怜。 回头再看师父,他仍一脸严肃。 心里一沉,又担心起来,师父他为啥不喜欢我,不肯让我拜他。 . 紧挨着师娘坐下,她眉眼带笑,好脾气地逗我:“你就是那个被人倒吊双脚,还能翻身咬人的小女娃?” 看她一脸好奇,我郑重其事地点头。 那贼子将我双脚倒悬,憋得喘不过气来,只得趁他和亲卫们对峙分了心神,双手抱脚翻转,拼了小命才咬到他手。 他不得已将我甩了出去,撞上了松枝丫,情急之下我抱头团身,勉强打了几个滚才掉下来,与一侍卫撞了个满怀。 饶是侥幸逃脱,还是疼得我龇牙咧嘴,许多天都周身青紫。 . 见我紧张,师娘倒乐了,她温柔的声音再次响起:“你是如何团身打滚的?” 我是如何团身打滚的?我知道,我却说不清楚。 如今师娘开口问了,我再说不好,也不能不答。 低着头想了一会儿,只奶声奶气地回她:“摔得不好,很疼。娘亲说,如果师父和师娘肯教我的话,就没人敢倒拎着我,自然也不会摔疼了。” 师娘又是一愣。 她眼里的柔和竟又多了几分,笑而不语,却看向师父。 后来听娘亲教导,说师娘这样的眼神,是有杀伤力的。 那时我一脸心驰神往,说自己将来,也要练就这样的眼神。 把娘亲乐得捂着肚子笑。 果然,半晌后,师父收敛了冷漠,转向爹娘,一脸正色地说道:“你这女娃子,也算是合我眼缘。不过,咱丑话说在前头,习武之路辛苦,我狄一为的弟子,断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她既要拜我为师,再苦再累都得熬下去,你们可舍得?” 不等爹娘答话,我径直站了起来,脱口说出心中所想:“我不怕苦,师父,你相信我。” . 迎着师父锐利的目光,我缓慢而坚定地站好,徐徐露出自己最甜美的微笑。 娘亲说过,嫣儿笑起来好看,我得好看,师父才喜欢。 一脸严肃的师父终于露出了一点点笑意。 “好,我信你。” 他转头又对爹娘说:“我想如何教她,教她什么,你们不得干预,训练时也不得探望,我想结束时也不得挽留。” 他的轻言细语,胜过爹爹的高声洪亮,直往我耳朵里钻。 第8章 往事如风 我大喜过望,再次跪下磕头。 这一次,我的头顺利地碰到了地面。 不等爹娘道谢,师父又说:“每日卯时送来酉时接走。” 这条件,好苛刻。 不过,我不怕。 . 回到大将军府,娘亲待要反对,我当即跪了下去,抱住她求情:“娘亲,嫣儿不怕吃苦。” 娘亲盯着我的双眼,仿佛草原上的头羊要送走自己的羊羔。 我不就去习武练功吗? 又不是去杀敌。 倒是爹爹拉起了我,他的目光好似天上的雄鹰。 “嫣儿,这是你自己选的路,咬碎了牙也要走下去。” 那是一定。 嫣儿绝对不会给爹娘丢脸。 . 人人都说师父看爹爹大将军的面子,勉为其难收我个女娃做唯一的弟子. 而爹爹是看师父师娘一代宗师的身份,才为我择的师。 他们哪里晓得师父从一开始就没给爹爹面子,而且这是我自个儿选的师父,死缠烂打多次跪求爹娘上门。 但凡爹娘受了冷遇回来,我都要在第一时间千方百计哄他们开心,非得要他们遂了我的心愿才成。 . 我没有告诉他们,这事,还有一个极大的缘故。 三岁时的某个下午,青州城晴空万里,清风徐徐。 大将军府外的长街上。 一身青衫的师父长发飘飘、风姿绰约,宛若仙人,他不过是站在爹爹五尺开外,便把身形高大、英雄盖世的爹爹比了下去。 我依偎在爹爹宽大的袍子旁,睁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充满好奇地关注起眼前之人。 他们聊了什么我完全没听进去,只发呆地注视着阳光之下的师父,和他一身夺目的光芒。 转瞬,他和爹爹聊完,离开之时,仿佛脚不曾离地,只轻身退后一步,在我的一个呼吸间便纵身一跃数丈外。 那般仙风道骨,令我毕生难忘。 从那一刻起,我就下定决心,我寒嫣然一定要拜他为师,学他那样的本事。 他和爹爹说话时的神情、行事与别人完全不同。 直到许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是独步天下傲睨万物的胸有成竹,那是临泰山崩而不动声色的云淡风轻。 . 师父救了爹爹的故事,是二哥告诉我和大哥的. 他绘声绘色,手舞足蹈,仿佛自己亲眼所见:“狄大师于千军万马之前临危而不乱,在千万人中轻取敌将首级,所以,自那一战之后,爹爹从此,不再以孔武有力为傲。” 听得我和大哥双眼放光。 原来如此。 怪不得反倒是身为河洛国大将军的爹爹对一介布衣的师父十分恭敬有礼,而师父总是神色清淡,坦然自若。 问这世间,能有几人,可以如此轻松地面对身高八尺有余、浓眉大眼、目光如炬,还常黑脸少言之人? 何况他如今是身经百战、战无不胜的河洛国威武大将军寒晏。 . 许多年前,河洛能一举拿下数城、威震四方,从此与如狼似虎的幽泽抗衡,就是因为爹爹的存在。 许多年后,河洛的边塞,都是爹爹带着十万兵士镇守,阻挡着来敌的千军万马。 爹爹姓氏够冷,人也很冷。 一张黑黑的脸上不仅长满了粗壮的胡须,还每每因为不苟言笑显得格外威严。 娘亲说爹爹这是不怒自威。 . 许多年前,爹爹的不怒自威可是让书香门第的娘亲吓了一跳。 那时的娘亲年芳不过十六,还是河洛国景城县一位教书先生的小女儿,名唤楚欣儿。 当地一位有名的乡绅中年丧妻,执意要强纳娘亲为妾,一家子,为此愁眉不展。 没想到,三日后景城大乱,河洛国两队阵营在此开战,一城百姓不得不拖家带口仓皇外逃。 娘亲一家也不得已加入了逃难的队伍。 刀剑不长眼,忙乱中娘亲被伤了腿脚,动作一慢,便在一次混乱中与亲人走散,被掳至军中。 而爹爹恰巧带着百余人伏在敌营中,意图暗中举事。 . 娘亲从未提及爹爹是如何救了自己,倒是二哥有一次得意地告诉我和大哥,他从洪伯那里听来的故事。 原来,爹爹气壮胆粗,为救娘亲竟敢提前举事,幸好他身形高大,又舞得一手好枪,奋力一战方赢得胜利。 爹爹此举救了娘亲,却挨了军棍,从伯侯降为百夫长。 . 自然是,不怒自威的爹爹对娘亲一见倾心。 娘亲却被爹爹的不怒自威吓得不轻,自然没有心生同样的爱慕之情。 眼看着这英雄救美好事成双的故事就要搁浅,也是姻缘命里定。 爹爹将娘亲安置在河洛国久城的一庄户人家,一有空闲便亲自登门拜访,所有的封赏都着人送与娘亲。 爹爹不图回报的付出终于打动了娘亲。 三年后,爹爹升任一军副将,统领三万大军,他再次带了厚礼上门,向娘亲提出求娶之意。 这一次,娘亲勉强首肯,不过却要爹爹答应永不纳妾。 . 爹爹想都没想就一口应承。 娘亲说就是爹爹的毫不犹豫,最终令她心动。 后来,还知道爹爹为了救她挨了军棍、降了军职,却从不曾在她面前提及,娘亲的芳心这才真正许给了爹爹。 爹爹言出必行,纵然是后来升任一军统帅,掌管着河洛国的十万大军,也再没纳妾。 所以,我寒氏一族至今人丁不兴旺。 好在除了爹爹,大哥二哥也是能打仗的好手。 如今,再算上我,我们寒家,就是放眼天下,也赫赫有名。 . 如今,大哥不得不去燕京做皇帝老儿的乘龙快婿。 爹爹和二哥分守着这河洛的青州城和上饶城。 只有我和娘亲,常住青州城威武大将军府。 一家五口,分散在四地,难得团圆热闹。 . 那一年,再一次走进师父的小院,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早起。 在睡梦中被人唤醒,勉强睁着迷糊的双眼走出大将军府。 卯时的天黑,不同于夜,有些隐隐可见的微光,虽是春天,却有寒风拂面,从大将军府一直吹到师父的小院。 当我稚嫩的双目闪烁着光芒,满是渴望地望着师父,尽管他的脸我看得不真切,不知为何,我却能清晰地感觉到他不再是一脸严肃。 他的声音里都带喜悦,连问我会什么都充满了温情。 他是没想到我这样一个三岁的小儿能起得这么早还这么精神吧? 多亏这一路的春风,将我的睡意吹到九霄云外。 . 面对师父的第一次问话,我老老实实回答:“平日里,爹爹只肯让我站桩,别的啥也没教。” 师父点头认可:“在理。你力弱,灵活度也不够,只有基础扎实了才能举重若轻。” 所以整整两年,在河洛清晨凉意十足的风里,在炙热难耐的酷暑下,从早到晚,我都在练负重跑跳。 . 我还清楚地记得,从师父小院回去的第一日,两位哥哥早已等在大将军府外。 大哥未曾开口,二哥抢着问了:“嫣然,你师父都教你啥了?” 我眼睛滴溜溜地转了半晌,若是让两位哥哥知道我在师父那什么都不曾学到,他们会不会笑话我枉费了这许多心思? 可是,我不能对两位兄长说谎。 想了想,我如实相告:“负重跑跳啊。” 二哥不信,大哥却点了点头。 “是得从最基础的学起。” 二哥仍然疑惑,待要追问,一看我皱眉翻了白眼,只得失望地住了口。 爹爹倒不问我学了什么,只问:“嫣儿,累不累。” 明明很累,我却说:“一点都不累,师父说明天加码。” 娘亲露出吃惊的样子,大哥担心地摇了头,二哥不服气说:“明儿我也早起练功。” 第9章 心领神会 脚腕手腕绑上铁沙袋,立地起跳,不断增重,不断增高,声音要轻,落地要稳,幅度要小,到达要准。 身轻如燕之后在半米高的围墙上奔跑,在高墙、在房檐、在师父不断增加的障碍和攻击之下完美地奔跑。 师父的道理很简单,我懂。 “你是女娃子,得先学会自保,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跑,就得跑赢。” 在理。 打不过死撑着还是打不过,不能用强,就得用巧。 . 负重跑跳练习了整整一年之后,便初见成效。 尽管我每次的回答依然是负重跑跳,但大哥很快发现,没有学习任何招式的我,十次里总有两三次能较为轻松地从他的手下滑脱。 二哥也逐渐明白,我的负重跑跳说起来简单,其实不简单。 纵然眼下的我还无法力敌,但身子骨特别轻盈,很容易让对手落空。 拦,拦不住;抓,抓不到。 而且,从前够不着的地方,一解下手脚上的铁沙袋,一个起跳,便能轻松到达,更重要的是,既准又稳。 大哥倒好,一如既往、按部就班地,该研习兵法研习兵法,该练习筋骨练习筋骨。 二哥却发了狠,一门心思要在功夫上见成效。 最高兴的是爹爹,他没想到,一向毛毛糙糙不肯用心的二哥竟然从此换了一个模样。 . 师父说得对,再好的苗子都得有人慧眼识珠,更要因材施教,有了这还不行,要成材,还得自个儿勤学苦练、触类旁通。 要不然,凭你是个天才,也如同天上的流星,只有刹那间的光芒。 我将此话讲给大哥二哥听,他俩频频点头。 自此,我兄妹三人,铆着劲,在习武的路上越走越远。 . 师父总说我和他的师徒情分,既需要有这样的机缘,更需要彼此成就。 我不明白。 在我的小脑袋里,是师父一直在成就我。 若没有他,我肯定还是那个只会疯玩骄纵的女娃子。 我一个小女娃,能成就师父什么呢?实在不清楚。 . 不清楚没关系,时间一长,和师父一熟,我便又是那个能说敢做,天不怕地不怕的天之骄女了。 只是,师父他老人家比爹爹厉害,有好多收拾我的法子。 跑,我是跑不过他的;打,我更打不过他;就连我的歪理,师父也总是一句话驳得彻底:“不需要那么多理由。” . 不过,只要我不胡闹,师父却也不拘束我,只在我任性撒娇时,他才会慌了手脚。 这一点,师父和爹爹是一样的。 和师父完全不同的是师娘,她总是脸上带着温柔的笑容,表扬多过训斥。 从我踏进小院的第一刻起,她就没有说过我一句重话。 若是师父训我厉害了,师娘还会帮腔:“不过一个孩子,你慢慢说,她自会领悟。” 我心领神会,立马小声找补:“师娘说得是,弟子一定用心体会,不辜负师父的用心。” “你看,我就说,嫣然是个聪明的姑娘。” 这一句歪打正着讨了师娘喜欢,她一开心,师父的眼里便多了柔光。 时间一长,我便知道了,师娘的话和娘亲的话一样,才是最管用的。 . 只要师娘一高兴,总会说些我不太明白的话,诸如我前世肯定就是她的孩子之类。 什么是前世,我也不知道。 我只知道,那时的小院里总有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所以,不开心了、被师父训了、被娘亲训了、练功累了……我,都会一溜烟地跑去寻师娘。 或是被她搂着休息,或是听她说话,或是随着她的手指,我知道这是大椎穴,气血旺才能上达百会下通四肢;这是膻中穴,被人重击之后会酸软无力……随着师娘的指指点点和拍拍打打,我的腰酸腿痛破皮瘀青都会快速痊愈,人也开心不少。 我一开心,师娘更开心了,她却说我才是她的开心果。 还总向师父夸赞:“嫣然这女娃,娇生惯养却很能吃苦,脑子也好用,一学便会,还能举一反三。就是脑子太好,不叫人省心。” 那是,我是寒晏的女儿,将来要统领千军万马,光有勇无谋如何得行? 既要图谋,心眼自然不能太少。 . 师娘只听说我在三岁时就是个能咬人的女娃,她哪里知道自那以后我就暗暗发誓,不仅要护己周全,也要护爹娘哥哥们周全,如今有了师父师娘嫂嫂,自然也要护他们周全。 师父从不轻易驳师娘,但每每说到这个话题,他明明不完全认同,却总是含糊其辞:“世间事,有利必有弊。扬其长,避其短才好。” 我没听懂,但也跟着傻乎乎地点头。 引得师娘又是一阵咯咯乱笑,师父也转而一乐,不再深究。 一院子,不再一本正经,教的、学的、看的,都乐开了花。 . 时光煮雨,岁月驭风,不经意间,五年一晃而过。 我,寒嫣然,长大了。 五年来,我的日子过得极为简单,不是练功,就是在去练功的路上。 . 河洛春日的下午,我格外轻松惬意,越过了一早上枯燥的练习,就可以和师父过招。 只有过招,才能知道师父教给我的,我是否领悟到了。 一开始,师父总说:“我教给你的,若有十分,你能记在心里三分就不错了。” 后来,师父不再说这话。 我问师娘缘故。 师娘说:“你比他期望得要好。” 我一得意,师娘就敲打我,“你师父说,你还可以更好。” 每每这时,师娘总会放下手里的活计,看我师徒二人在院子里追逐、对弈,笑着听师父表扬或者批驳我。 我发现,随着我的长大,师娘眼里的喜欢是越来越多。 每当轻柔的风吹起我的长发,吹散我发髻的花瓣儿,师娘还会发呆,眼里,满满的怜爱竟比娘亲还多。 毕竟,我在师父小院里待的时间比在大将军府里多多了。 有时候娘亲会叹息,“真不该叫你去习武。” 大将军的女儿不习武岂不有辱大将军的威名? 我不敢驳娘亲,更不愿意看着娘亲难过,所以,回到大将军府,总陪在娘亲身边。 娘亲间或发现,我一面听她说话,一面还在打坐调息,难免失神。 “真不知道你一个小姑娘家,会对功夫如此痴迷,罢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我再陪陪娘亲。”被发现一心二用,也不辩白,我自有哄她开心的法子。 “好孩子,知道你心疼为娘了。”往往娘亲说了这话,我才能放下心来。 . 这样的春日,师父总愿意带着我在房檐上奔跑。 然而这一日,站在高处,师父悠然地坐了下来,指着远处几个虎背熊腰的男娃,自信满满:“你去收服了他们。” 见我有些许迟疑,他眼里闪过一丝惊讶,声音里多了不解:“你怕?” 那倒不是。 我正儿八经地回他:“我在想武力收复容易,但师父您忘了,”我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是个聪明的女娃,光打赢他们肯定不够,我要让他们心服口服,以后跟着我。” 一边快速奔跑,一边发力将声音传出去,声音里满是志在必得,“师父,您老人家只管等着瞧好啦。” 师父最不喜欢人说他老,但这会儿我说了,师父肯定不好怪我,谁叫他刚刚误会我害怕。 我,威武大将军之女、狄大宗师之徒,岂是那怕事之人? 第10章 生辰奇遇 北方的春天还有些许微凉,草儿们已经开始返青,野花们却争先恐后地露出好看的花蕊,装点着原野。 大人们忙着翻地播种,孩子们脱下冬衣,在四野里放肆奔跑玩乐。 春天,是个多么热闹的季节。 这不,远处一群男娃和几个女娃稀稀拉拉地围成一个大圈,圈里有两个男娃在摔跤。 一个身材高大,腿长胳膊粗,却明显脚步虚浮,下盘不稳。 另一个身形稍矮小些,也同样胳膊和腿都不够有力,而且眼神里多了几分胆怯和躲闪。 力量悬殊还心志不坚,这样的话,不出三招肯定能分出胜负来。 这二人武无技,还力弱,出手无章法,还手没退路,明显是菜鸽子,无论谁输谁赢都引不起我的兴趣。 倒是围观的一个男娃,看着个头不高,却身形笔直,眼神坚毅,人略精瘦,双手握拳下垂,双腿用力抓地,明显是练过的。 他看那小个子男娃时又急又气的神情,很像师父偶或嫌我笨拙的样子。 他应该是这群娃的头,我赢了他就成。 . 赢的欢呼,输的沮丧。 我十分不屑,走到刚刚输了的男娃面前,敛了笑意,正经八百地对他说:“你刚刚用两手抓他背部衣服前……没用心观察。 他今日穿的衣服很特别,在背两侧对称处有对接的装饰长缝,这样的长缝不易让手着力,你的左臂力原就不够,所以落空。 落空也不打紧,你的对手下盘不稳,但身形高大,你左手若是顺势收回,用肘顶胸,同时右手出拳,应该可以打退对方,空出重新出击的距离和时间。如果,” 说完,我不看他,回头看那娃头,“你可以像我一样还加上双腿同时出击,也能立马将他击倒。” 所有的娃都目瞪口呆地看着我。 我习惯了,走到哪,都是如此这般。 我径自向娃头走去,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你教他的法子很好,只不过他力量不够,变通性差。” 见他不以为然,我不客气地发出挑战:“你可以用刚才我说的法子和我打一场。” 开打前,我特意解下脚腕手腕上的铁沙袋。 他们更傻了。 我喜欢看别人吃惊的样子,越发得意洋洋。 . “你赢了。”那男娃虽是不服,却坦然地向我拱拳致敬。 是的,我赢了,不是一次,是连赢了十一次。 在这之前,每一次对阵,我都特认真地告诉他,对我的攻击和防御在哪里出了问题。 一开始他十分恼怒不屑,渐渐地觉出我说得在理。 他按我的建议出招,我立马换招,循环多次,越打越兴起。 把比试变为切磋,又在切磋中继续比试,这一个下午,倒比和师父过招开心。 毕竟和师父过招,我就从来没有赢过。 但是,赢的感觉多好! . “今日就到此为止。我叫寒嫣然,你叫啥?”我问他。 “丁雷,他们都叫我雷子。”他没有气馁,明亮的眼睛里多了卷土重来的意味。 我喜欢。每次,我在师父手下又输了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眼神。 “雷子,好好练,练好了来做我的侍卫长。” 留下瞠目结舌的一群娃,我扬长而去。 . 眉飞色舞说完全部经过,师父明明心里开心,却一脸正色,非但不表扬,反而又训我,“恃技炫耀,好斗逞强,最易引祸上身。” 师父他不知道,这一群男娃女娃我都有事先观察过,穿着打扮面容肤色,都不似外来人员,眉眼神情声音都没有让我觉出有心胸狭隘奸诈之人。 本不敢分辩,正低头,听到师父最后一句“你是女娃,将来要干啥?”。 实在没忍住,我昂首挺胸,“我是寒晏的女儿,自然是要像爹爹一样统领十万大军,守此间太平。” 师娘的声音远远传来,“好孩子,有志向!” 我得意地跑去后院,留下一脸无可奈何的师父。 “又去找你的靠山?” 师父说得没错,师娘和娘亲一样,都是我的大靠山,她俩的话最好使。 . 一转眼,我满十岁了。 这一年,二哥打算入营当兵。 临走前,他和大哥争着要为我准备一份生辰礼物。 兄妹三人一同看过青州城的几大牧场,也没能挑选到一匹让我满意的坐骑。 我有些失望。 大哥问了:“嫣然,你想要一匹啥样的坐骑?” “我不知道,就是想再看看。” 最终,在一匹黑色的和棕色的高头大马之间,我有些犹豫不决。 心里话,它们都各有其好,但却都不够令我满意。 骨架不错,步态矫健,毛色油亮,但是呢,总觉得它们和我之间,还差了点意思。 不忍让大哥二哥为难,我准备听天由命。 如果我闭着眼睛旋转了三圈之后,还有马儿站在我面前,那就是它了。 . 我刚闭上眼睛转了一圈,二哥激动地用手推着我转过身去,“嫣然,快看,你快看。” 睁开眼睛,顺着他的手指瞧去。 不远处,半山坡上,一头高大、通体雪白的马儿傲然矗立着,在阳光的照耀下、在呼啸而起的晚风中,它的健硕身姿和狂野不羁,在一刹那吸引了每个人的目光。 大哥说:“它是你的了。” 话音未落,大哥飞奔而去,二哥紧随其后。 不等我们靠近,马儿早已跑得无影无踪。 望着先我跑出去,却已落后于我的大哥二哥,我不在意地挥了挥手,放声大笑。 我说:“不怕,我改日再来。” 见我志在必得,大哥二哥异口同声:“我们陪你。” 二哥眨了眨眼睛,大哥恍然大悟:“我一空就来。” 是了,大哥如今在爹爹营帐负责守卫,并不常常回家。 . 整整一个月,每天下午提前结束练功,二哥都会陪我来这片肥沃的草场守候,看能不能再遇见那匹神奇的白马。 大哥还特地嘱咐场主,若是那匹白马再来,不可让人伤了它。 若能带它来大将军府,定有重谢。 . 一日日扑空,一日日失望而归。 陪了我一个月的二哥,终于在爹娘的劝说下,有意无意地开始在各大马场寻找新的白马。 每一次牵回家的白马都不是它。 我忍住自己的失望,告诉二哥:“没关系,我一定会再遇到它的。” . 是的,我又遇见了它。 在重新遇见它之前,我已经为它取了好听的名字:雪龙。 就像我当初笃定师父一定会收我为徒一样,整日苦苦哀求爹娘,最终得偿所愿,如今,我也十分笃定,自己定会再次遇见雪龙,成为它的朋友。 等待它的一个多月,日日失望,却从没有想要放弃。 . 这一日,天边的晚霞还那么美。 阳光照在密林中,穿过层层叠叠的枝叶,将一束明亮的橙黄洒在树根处。 我还没走出密林,走进那片熟悉的牧场,远远地就看到它洁白的毛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雪龙它悠闲地啃食着嫩草,时不时地用大尾巴扑打着蚊虫。 示意二哥止步,我轻轻地挪动着脚步。 隔着一丈余,它便惊觉,拔腿要逃。 毫不犹豫我飞身迎了过去。 一人一马,隔着不过三五尺的距离,并驾齐驱,肆意奔跑在一望无际的原野。 这一次,我陪着它在茫茫的大草原上足足狂奔了十余里地。 实在畅快! 第11章 相见恨晚 临别之前,我认真对它说:“雪龙,明天我还会再来,我们再一起奔跑吧。” 等我回到大将军府,二哥早已等在大将军府外,脸色很是不好看。 “嫣然,我陪你,你却丢下我?” 想想也是,只不过,犹豫了片刻,我实话实说:“哥哥,我若是等你,就追不上雪龙了。” 二哥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又不服气地摇了摇头,“那你也不能……” 我一脸无辜地望着他讨好地笑了,二哥终于心下释然,无话可说了。 一同走进大将军府,他又问了:“那你追上它没有?” “那还用问,我能追不上它?告诉你吧,今儿,我陪它跑了十来里地,也累得够呛。” “好马,能跑过你。”二哥总算开心了。 . 第二日,我和二哥如期而至,它却失约了。 第三日,我和二哥如期而至,它也失约了。 直到第七日,我和二哥如期而至,这一次,它也如期而至。 二哥惊喜地直点头,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雪龙。 我明白他的意思,让我放心去追。 辽阔的大草原上,依旧是一人一马在肆意狂奔。 . 十余日之后,一同跑过十来里地,我不再挥手与它告别,而是小心翼翼地靠近它。 这一次,它没有掉头而去,而是轻轻地抖动前蹄,小幅度地甩了甩头,飞扬的鬃毛在夕阳之下美得令人炫目。 我喜欢地也松开了自己的长发,学着它不停地甩了甩,然后仰起脸,盈盈带笑。 “雪龙,你叫雪龙,做我的朋友吧。” . 我继续向它靠近。 见它并无后退之意,毫不犹豫地伸出了右手,轻抚它的马头。 它呼出的热气还带青草的味道,我毫不嫌弃地闻了闻,用手理了理它的鬃毛,轻轻地拍了拍它的头,与它商量:“雪龙,同我一起回家可好?” 它似听懂了我的话,仰头长鸣。 我正高兴,它却在此时,又飞奔了出去。 直到看见一条清澈透亮的小河,它一头扎了进去。 余晖之下,溅起的水花形成一个又一个晶亮的圆圈,雪白的鬃毛甩出一条又一条美丽的弧线,站在河边,我欢快地捧起一汪又一汪的清流,向它泼洒。 原来,它是要漂漂亮亮地跟我回家。 . 当我骑着高大的雪龙还没入城,大哥和二哥早已在城门等候。 一见到我,二哥立即跳了起来:“我就说嫣然今天会如愿以偿。” 大哥好脾气地笑了笑,“我认输。” 原来,这一次,二哥去营地里找了大哥,他俩赌雪龙今日会不会和我回府,二哥的答案是“会”,所以,他赢了。 我看大哥的答案分明也是“会”,这一次,大哥心甘情愿输给二哥,弥补自己无法陪同的遗憾。 . 师父常说,人与人之间需要缘分,当我眉飞色舞地告诉师娘说自己遇到雪龙时,一旁练功的师父就说,你和这马有缘。 当真是有缘的。 . 草原上厉害的驯马人,他们对性子烈的好马,自有一套训练的法子。 遇到烈马,好的训官并不让人上马就骑。 一旦马儿伤了人,让它落了个妨主的坏名声,就误了这马。 如同我们人类,儿时也曾叛逆暴躁,越聪明的娃越惹事,所以,越神奇的好马,越需要好好调教。 他们会先找草袋,装上四袋沉沉的泥土,左右搭着让它由着性儿跑,它摔脱不得,跑累了自然主动找你。 然后先换掉两袋,减轻它的负重,再让它奔跑。 再隔两日,再换掉两袋。 直到它彻底认你,心甘情愿任你上马驱使。 此后你待它好,它便认你为主。 马儿一旦认主倒比人强,是一生一世不变的。 我和我的雪龙马却不是如此。 我的法子简单,每日下午回来,陪着它去草原上并肩狂奔。 . “嫣然,你这雪龙马可真聪明,几声长哨短哨就能辨别方位,指哪去哪。”二哥极为羡慕,他更为我高兴。 “那是自然。雪龙通人性,懂人语,世间罕见。”我摸着它洁白的鬃毛得意地一笑:“它还力足耐久,与众不同。” 雪龙一亮相,人人都能看出它的异乎寻常。 为了能配得上它,我所有的衣衫都换成了白色。 就连爹爹送的铠甲,也都换成了银色。 青州城里,自此,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个总身着白衣在房顶院墙上举步如飞、总与一匹洁白无瑕的雪龙马同进同出的女子,便是青州城威武大将军寒晏最疼爱的小女儿寒嫣然。 . 以手为器我悠然地吹起长哨,身子轻快地跃上房檐,借着檐首,蜻蜓点水般翻过另一侧房檐,在檐口边飞奔,连跳带跃轻轻地落在甬道高高的围墙上,看见飞驰而来的雪龙,叫声“好孩子”,一跃而下,骑上雪龙风驰电掣般往城外奔去。 眼角余光中,大将军府邸退去。 青州城的街市退去。 一排排高大的松林退去。 直到绿地毯般的草原越来越近,我才翻身下马,走出几步,选处干燥松软的草地舒展地躺下,任雪龙自由自在地欢腾,然后,自由自在地咀嚼新鲜嫩气的青草。 没人的时候,我常盯着雪龙的眼睛,很认真地告诉它,我虽是个孩子,我却懂它,懂它的飞扬洒脱。 雪龙也常盯着我,睁着一双鼓鼓的大眼睛,仿佛听懂了我的话,只不过说不了话。 这就是它最大的好处,在我满脑子胡思乱想的时候,它总保持着一如既往地安静和陪伴。 一切都那么好。 偌大的草原,天很蓝、云很白、风很轻柔、草很香甜,只有我和雪龙,怡然自得。 . 这一年,师娘还教我学会了我点穴。 这个太有趣了。 不过呢,大哥已经带兵,二哥也去了军营,没人再陪我玩,所以,回到大将军府,我只好随兴挑人练手。 得手几次之后,吓得家里婢女侍卫一见我就躲。 谁能跑得过我? 只是我不喜欢看他们跪着求饶,好像我欺负了手无寸铁的小娃。 . 家里不好使,我去爹爹那里。 骑马一路狂奔,不到两个时辰,便能看见爹爹的大营。 守营的兵士一见是我,忙拉开栅栏。 还未等栅栏全部打开,我的雪龙早已腾空掠过,在他们的惊愕中,我佯装俯身拍了拍马肚,趁机扔出一颗小石头。 一个守卫身子一麻,随即侧倒了下去。 旁边的人一愣,忙去扶他,两人还没站稳,另一颗小石头也脱手而出,那人也紧跟着身体麻痹跌了下去。 一瞬间,军营忽然紧张起来,有人急呼:“列阵,有敌来袭。” 纷乱的马蹄声传来,我忙下了马,躲闪一旁。 不过倒了两人,也没受大伤,就这般如临大敌? . 我不会闯祸了吧? 看着一队队人马在营地里迅速集合,又迅速地各就各位。 我忙低了头,没事人一般闪身进了爹爹的营帐。 大哥正持刀戒备,一见是我,松了口气,拉过我推到爹爹身后。 爹爹穿了盔甲,一手揽住我,一手握了长枪,眼里露出焦急:“嫣儿,你如何来了?” “我……”解释的话还没想好,营帐闪进一人。 “回大将军,是虚惊一场,并无来敌。倒下的两个兵士并无大碍,好像……好像是被飞石砸中。” “胡说,快去查。军营里何来飞石?”爹爹不信。 我的眼睛咕噜噜乱转,只觉他们好笑,心里暗自得意:有那么准的飞石吗? 第12章 三十军棍 爹爹有事,命大哥送我回府。 很少见大哥身着铠甲,这一身,比家里的布衣不知威武了多少。 我上下左右反复欣赏,眼馋地摸摸他黑色的战袍,忍不住说:“黑色的也好看。” 大哥要扶我上马,哪里用他扶,我腾身跃上马背,看他一脸吃惊,不免露出得意。 他和二哥如今都在军营,难得回家,哪里知道我如今不仅跑得快,还多了这许多的本事。 “给大哥说说看,还会什么?” 要不要告诉大哥,今儿军营门口倒下的两位兵士,是我的手笔? 我略一沉思,开了口:“会的多着呢,改天,你和二哥都在的时候,让你俩开开眼。” . 没等到他和二哥都在,我的本事便暴露了。 第二次去了军营,我照旧如法炮制。 这一次,我成功地偷袭了爹爹营帐外的三名兵士。 随着爹爹营帐外的兵士一个接一个倒下,军营里自然又是一通混乱,但这一次,混乱来得快也结束得快。 显然,经过第一次的偷袭之后,爹爹大营的兵士多了应对之策。 . 没等我成功溜进爹爹的营帐,就看到了大哥。 大哥一见是我,有些狐疑,又看了看在地上挣扎的兵士,瞬间便想明白了是我捣鬼。 我还没来得及躲闪,他一个箭步,抓住我的手就往营外走。 我轻巧地避开他,一个侧翻反剪,便要点了他右肘的曲池穴。 他哪里肯依,也一个反手,将我向外轻轻一推。 爹爹洪亮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嫣儿。” 我扭头看了爹爹,却发现大哥皱了皱眉。大哥的神色没有逃过爹爹的眼睛,爹爹问:“何事慌张?” 倒地的三名兵士陆续站了起来,仍旧有些站立不稳。“回大将军,我等……我等……” 见他们仍不知究竟,没等哥哥捂了我的嘴,我冲口而出:“是我,点了他们的穴。” . 大哥睁大眼睛,咽了口唾沫,躬身道:“回大将军,嫣然不知轻重,失手误点了兵士。” 爹爹的双眉紧皱,眼里的怒气一点点溢出来,半晌吐出了两个字“绑了。” 爹爹这是要打我? 一看形势不妙,大哥立即跪了下去。 “嫣然尚幼,亦然身为长兄,有责替罚。” 我不服,立即大声嚷嚷:“嫣然何错之有?他们身为守卫,自己技不如人还不警觉,难道将来敌人打进来了,会事先打招呼,还让着他们?” 爹爹气得说不出话来,看着东倒西歪的兵士,歪了头,厉声喝问:“她可说得有理?尔等身为守卫,却不警觉,竟被十岁小儿戏弄。寒亦然,你身为其首,该当何罪?” 大哥抬了头,朗声应道:“身为大将军侍卫长,未能及时应对来袭,自当领三十军棍。” 我愣住了。 . 爹爹要打大哥? 赶来的将军们都赔着笑求情,爹爹却铁青着脸拂袖而去。 临走撂下一句话:“闲杂人等,不得入营,违令者斩。” 爹爹动了真怒,大哥要挨军棍,还不许我入营? . 待要冲进营帐找爹爹讲理,兵士们却挡着不让。 大哥站起身来,押着我出了军营,又对守卫交代,此后不得放我入营,否则军法伺候。 “哪里用得着他们放?我身轻如燕,什么地方去不得?”不服气。 爹爹小题大做,不仅让我颜面尽失,还让大哥白白挨了军棍。 而大哥也说得如此严厉,若是我入营,便有人受罚。 我岂是个平白叫人受连累的主?哼哼。 . 赌气一口气跑回家,到娘亲面前哭诉。 “你大哥身在军营,肩负守卫之责,自然……当受此罚。” 娘亲板正了脸,温和的神情严肃起来:“嫣儿,不怪你爹爹震怒,军营非比寻常,岂是你一个孩子随进随出,还乱来的?” 娘亲也不站在我这一头。 . 偌大的大将军府,竟无一人赞同我。 我本欲再和娘亲争辩,一看娘亲神情有些黯然,只好住口。 娘亲一声轻叹:“如今不同于过往,朝廷又新派了副将入营,你爹爹小心还来不及,哪里禁得住你再闯祸。” 这也能叫闯祸?屁大点事,娘亲也未免太露怯了。 见我一脸的茫然,还夹杂着不服,娘亲搂了我,“好了,事已至此,多想无用了。只可怜你亦然哥哥,又要因为你挨打了。” 不过一件小事,便让爹爹为难,令哥哥挨打? 我满脑子疑惑不解,待要刨根问底,娘亲却不再理我。 又是气恼又是一筹莫展,只得闷头练功。 . 那时的我并不知道,这是一切不好的开端。 后来听说,不仅爹爹的大营多了副将,青州城也新换了守备。 新来的副将姓王,说是和宫里的齐贵妃娘娘沾亲带故。 而新来的守备贺非更是不一般,他的夫人竟然是宫里的一位娘娘的表妹。 我不知道的还有,新来的副将王辉和那守备贺非都和爹爹不太对付,他们来这青州城,都有着不同的使命。 . 我着急的是,爹爹不肯让我再进军营,我如何能够实现自己的将军梦? 央求了爹爹几回,都毫无成效,倒是不时常回家的二哥被我缠得焦头烂额,说了句:“索性你自己带兵吧。” 自己带兵?这主意不错。 . “雷子,你们可愿听我号令?”得到肯定回应后的一个黄昏,落日余晖下,洒满金色光芒的练武场上,雷子带着十二个男娃三个女娃,按照我的要求分列成两队。 看着高高低低平常稀松的他们,我没有嫌弃。 我知道,假以时日,他们,会在我的带领下,成为一支真正能打胜仗的军队。 “听我号令。雷子带队,负责按我要求督促大家训练。我跟师父练功的时候,你们先跟着雷子练。” 众人不曾犹豫,纷纷响应。 “每天晚饭后保证练一个时辰,不许叫苦,不许偷懒。” 众人点头。 . 一个月后,验收成果的时候到了。 除了雷子有模有样,其他人都稀松平常,他们甚至和一个月前差不了多少。 问过雷子才知,我在时,他们装模作样。 我一走,除了雷子,大多数娃娃都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了。 不是今日这个家里有事告假,就是明日那个家里有事告假,既没有坚持每天练一个时辰,练的时候也十分敷衍。 雷子自个儿倒练得不错,队伍却带得很不好。 . 我看了一眼雷子,若有所思,半晌后语气凝重地告诉他:“雷子,你太面慈心软了,带兵,得说一不二。” 雷子很委屈,说自己一开始态度强硬,不许告假。 自从柔柔弱弱的喜妹说娘病了,必须回去照顾几天,别的娃也以此为借口,不是爹病了就是娘病了,就算爹娘真没病,爹娘却帮衬着说自己头疼脑热之类。 他没招了,队伍自然就越来越散漫。 . 原来众人轻易许诺,却不肯认真兑现,将自己的诺言当成这草原上的蒲公英,一有风吹草动便荡然无存。 这可不行。 言而无信,何以为言? 带头的喜妹是雷子的近邻,聪明伶俐,来这里,不过是图个热闹,她可不是真心喜欢练功的。 若是她在队伍里,总找各种理由拒绝训练,那别的孩子也会有样学样。 以雷子的死脑筋,肯定搞不定他们,那我的队伍岂不是刚刚才拉起来,就要半途而废? 第13章 带兵不易 没想到这么简单的事,这么容易夭折? 这些孩子,承诺的时候不都说得好好的吗? 为什么做不到言出必行? 照这样下去,就算还有几个铁杆,也成不了气候。 要改变现状,我该怎么办? 唉,纵然想破了小脑袋,一时三刻,也没有更好的主张。 . 师父见我情绪低落,问明缘由,也不多话。 晚间,我要回大将军府了,躬身欲退。 师父坐在院子的石凳上,头也不抬,却开口道:“是人都各有所长,他们都是穷人家的孩子,每天好容易有一两个时辰和小伙伴玩玩,你逼着他们练功,效果自然不好。” 师父停顿了片刻,又说:“自己回去好好想想吧,你是为什么要练功的呀?” . 我是为什么要练功的呀? 话得从头说起。 七年前的大将军府。 身着淡绿色裙装的青年女子秋萍,和同样淡绿色裙装憨憨的胖丫,她二人一边打趣,一边用风车逗弄着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姑娘。 一旁的大将军夫人,身着素青色长衫,腰间很随意地束了同色的玉带,她温柔地看着虽然只有三岁却异常伶俐机敏的孩子。 不时走神,想起自己远在军营的丈夫。 只因近日,他将与幽泽国展开一场恶战。 这样的对敌虽很平常,但仍然令她心忧。 管家何泽匆忙近前,小声地向将军夫人说了几句话。 夫人犹豫了少时,叮嘱了秋萍和胖丫几句,带了随身的侍女与管家走出花园。 . 不过片刻,偌大的将军府花园,就只留下秋萍、胖丫继续和小姑娘玩着风车,三五老妈子站在一旁小声说笑。 正在这时,急匆匆闪入数名男仆。 秋萍诧异,只觉这些人面生,不像是内院伺候的。 正待开口询问,只见那领头的中年男仆不由分说挥起大棒,朝着秋萍的脑袋就是一击。 秋萍当即倒了下去。 鲜血顺着她的面额,流了一地。 胖丫吓得不知所措,哆嗦着待要扑上去,看到对方手里的棍棒又慌了神,只得手忙脚乱抱起一旁的小姑娘。 三五老妈子一看情形不对,一面大声疾呼,一面围住了胖丫,摆开了御敌的架势。 那外来数人原想速战速决,尽快掳走这小姑娘,倒没料到大将军府里的老妈妈们竟有这般神勇。 二话不说,一起挥棒冲入人群。 其中一人得了机会,眼看那小姑娘在手,丢了木棒,伸手一搂。 不想那小姑娘倒也机敏,滑过他的双手,闪到胖丫身后,翻身跳上胖丫后背,扯着嗓子叫“救命,救命”。 胖丫双手搂了小姑娘,就要往花园外跑。 . 说时迟,那时快,一见胖丫带了小姑娘就要逃出视线,领头之人不再和老妈妈们纠缠,径直对准胖丫就是一个飞腿。 胖丫扑倒在地,身后的小姑娘飞了出去。 那人不慌不忙拎起小姑娘,一手捂住口鼻,就往后院小门奔去。 还没跑出花园,便觉有异,手中的小姑娘气息全无。 中年男子只道自己手重,闷死了小姑娘,吓得立时松了手,来探其鼻息。 小姑娘得此良机,情知自己跑不过,又是大声呼救。 . 中年男子大吃一惊。 他没料到一个只有三岁的小孩子还会使诈。 眼见她惊的呼引来亲卫,中年男子进退两难。 凄惶间,无计可施,只得将那小姑娘两腿倒悬,试图逼退亲卫脱身。 对峙中,双方都不敢轻举妄动。 正千钧一发之际,男子手中一直安静的小姑娘却腾地起身,双手抱住他的胳膊,张口就咬…… 中年男子再次失算。 疼痛间顾不得许多,径直将那小姑娘扔出去。 小姑娘一脱手,中年男子才反应过来,自己今日的任务失败,只能忍痛招呼同伴迅速逃离了大将军府。 . 这个故事,在青州城里传扬了好些年。 而我就是那故事的小姑娘,咬人的时候不过三岁。 人人都说我端的是大将军的后代,不过三岁小儿,便有这打架的天分。 爹爹大胜归来,知道府里混入了奸细,险些让我被掳,气得跺脚,阴沉着脸加派了护卫,当即离了大将军府。 过了七日爹爹方回。 听娘亲说,爹爹带着大哥在这七日里与幽泽再次恶战,歼敌三千余,并击杀了幽泽大皇妃的弟弟。 . 自那以后,大将军府周围不仅增设了暗卫,就是府内也不再轻易待客。 那一日,二哥凑巧不在府里,回来一听府中进了贼子,害我差点被掳走。 满院子疯跑了好一阵,直到娘亲唤他,还气得不想吃饭。 娘亲难得对二哥动了怒,也学爹爹罚他站桩。 二哥闷着头吃过晚饭,就闪身不见。 入夜,娘亲搂着我不敢入睡,忽然听得门外有声,“二公子,你还是回去休息得好,这里有我们,你尽管放心。” . 娘亲搂了我,一直不曾合眼。 忙问:“何事?” 不一会儿,小红便来回话:“夫人,是二公子。他担心夫人和三小姐,想悄悄地躲过守卫来此,被守夜的发现,正在劝他回去。” 明亮的烛光下,娘亲轻轻皱了眉头,轻叹了口气,“让他进来吧。小红,你去抱床褥子来,就让他就在外间榻上睡。” 那一夜,我始终不敢入睡,人困得不行,眼睛直打架,迷迷糊糊中总看见娘亲的眼睛还睁着。 好容易睡着,一觉醒来,耳旁响起二哥的鼾声。 娘亲心疼地笑了,小声说:“别吵他,刚刚才睡的。” 看着娘亲通红的双眼,我伸出自己的小手,心疼地放在娘亲的眼睛上。 “娘亲,你陪嫣儿再睡会儿。” “好。” . 直到日上三竿,二哥才醒。 就这样,一家子时日颠倒地熬过了一月有余,大将军府才又恢复了正常。 二哥仍不放心,我说:“要不然,我跟着哥哥习武?” 他脆声声地回应:“好啊,这样一来,谁敢欺负你?” 娘亲却不许。 “好好的女孩儿,要去舞枪弄棒的?” 谁说女娃就不能习武练功,练好了,不照旧名扬天下? 何况,还可以保护自己和家人,不让坏人轻易得逞。 .第十四章 渐成气候 娘亲不知道,害怕得睡不着的那些个夜晚,我暗暗发誓,一定要学会功夫,无论多苦多累都不放弃。 因为我永不要被人双腿倒挂命悬一线、白日里害怕他人靠近、夜里常常不敢入眠,更不要娘亲在很长一段时间都睁着眼搂着我、二哥整夜整夜地突然惊醒、大将军府里很长一段时间都灯火长明人人自危。 长大了,除了自保,爹娘我要护,兄嫂我要护,师父师娘我要护,如今,有了雷子他们,我也要护。 这些穷人家的孩子,原本是能吃苦的,他们只是没有要守护之人,练功自然不如我这般用心。 目标,才是能吃苦的根本。 . 苦思冥想了数日,我总算有了对策。 令雷子召集了众人,“今日我们不练功,只玩。” 众人见我不恼,方敢围坐一圈,我装作漫不经心很随意地发问:“雷子,你为啥喜欢摔跤?” “我要做大英雄。” “林二娃,你呢?” “我不要被张麻子欺负。” “我不知道,大家都喜欢摔跤。” “我要打赢我哥。” “我经常摔跤,娘打我的时候,我就没有那么怕疼了。” 大家七嘴八舌,说得好不热闹。 第14章 渐成气候 雷子是个心思细腻极为聪明的娃,他若有所思,转头问我:“嫣然,你为啥练功?” 见他此问,正合我意。 我忙站起身来,振振有词、慷慨激昂:“我要保护你们!保护师父!保护爹娘!将来,我还要领兵出征,保护青州城!保护河洛!” “我们也要保护青州城!保护河洛!”众人一脸兴奋,诚意满满。 知道我的鼓动有效,却不敢大意。 将之前的琢磨和盘托出:“每个人的情况都不太一样,这样吧,我们重新组队,愿意继续练功的和雷子一队,不许叫苦,更不许偷懒。 不愿意练功的,和林二娃一道,学习如何侦察敌情。” 多了新的可能,众人齐声欢呼。 . 这事到现在只算是成了一半。 若要达到我的预期,还须得有另外一半。 小时候,常听爹爹教导哥哥,说了许多带兵的道理。 记住得不多,却知道想要带好兵,不仅要身先士卒,还要舍得功名利禄。 眼下,我们没有功名?,但可以,有物质奖励。 我既立志要当女将军,自然得学爹爹。 学他的第一步,就是从奖励开始。 我不再轻易嘲笑、讽刺、批评他们的动作、力度、计策,而是多了温和的肯定和表扬。 虽然心里偷偷骂他们,怎么这么笨。 我三个时辰学会的,如今三天过去了,却还老样子。 但面对他们,我堆起一脸假笑,点头表示认可。 . 第二步,就是忍痛割爱。 找出曾经收到的各式礼物奖品,留下几样特别喜欢的。 其余的,都拿到练习场,告诉娃娃们,功夫队每十天进行一次比试,赢了的有什么奖,连赢四次的又加什么奖。 侦察队,十人一个小组,每日都在城门练习奔跑和如何辨别往来人员,也是每隔十天一次抽查。 如果抽查时通过观察能够准确说出入城之人为何方人士、自何处来、来此做什,也有奖励。 每十天一场的比赛,极大地激起了娃娃们的好胜心。 有了目标又有了物质奖励,队伍一下变了模样。 . 然而,这并非长久之计。 我变着法索要礼物和奖励的次数一多,效果就欠佳了,眼看着我能拿出手的奖品越来越少。 这可如何是好? 这一次,我的担忧,瞒过了师父,却没能瞒过雷子。 没过多久,雷子主动来找我商量。 他提议,弱的队员赢了还以物品奖励为主。 厉害的队员赢了就不再物质奖励,而是轮流做小队长。 要是赢了其他的小队长,可以升任大队长。 还是雷子懂我,想出了这么好的主意。 告别前,他还说了:“我那儿还有不少从前赢得的奖品,都可以贡献出来。” 我眼前一亮,大喜过望。 说话也有些语无伦次,“雷子,要不要这么好?你……你真舍得?” “你不也舍得吗?”他自豪地笑了。 . 倒是我小瞧他了。 平常,只因他少言寡语,还耳根子软,便以为他不够精明。 没想到,他竟是个眼明心亮还心胸宽广的主。 . 雷子的办法果真有效。 厉害的队员赢了,能对其他人发号施令,比拿到奖品还要开心。 而且,雷子带头将自己的奖品贡献出来,从此,队伍就有了新的规矩,奖品不再归属于胜利者,要一次又一次地传递下去。 . 这一日,师父通过了我的剑术考核,难得当面表扬我,“不错,有自由发挥,能随机应变。” 师父不知道,如今的我每天都要拿出时间教雷子,要教别人,自然自己得先领会透彻。 雷子他们虽说是基本功差,但身体底子比我好,力气大,耐力足。 师父教给我的巧劲,我得换着法教他们。 把过去学到的,再好好琢磨一番,直到自己吃透,才能教给他们。 如此一来,过去所学又有所得,对新学技法也大有裨益。 自然,我的内功和剑技更加融会贯通,日渐精进。 . 而且,雷子这人,看似话不多,却是个精细的人。 每每提问都能问到关键之处。 他不同角度的思考倒常常令我茅塞顿开,如此一来,教与学,同时突飞猛进。 师父很快便发现了这个缘故,不仅不恼,还特许我每天专门空出一个时辰来,与雷子对演。 偶尔,他也旁观,指点一二。 . 这事过去了没多久,有一日,我无意间偷听到师父与师娘闲聊。 “真没想到,嫣然一个十岁的女娃子竟有这样的天分和领悟,倒像是上天送给你我的衣钵传人。” 师娘心满意足地点点头,她比师父更喜欢心疼我:“是啊,一晃七年过去了,这七年,是你我最开心的日子。” 说完,她仿佛想到了什么,微皱了眉头,眼里快速地闪过一丝异样,“就算谷儿还在的话,也未必能比她强。” 第一次,见到师父没再接话,脸色突然灰暗。 我吓了一跳,师父师娘曾经有过一个叫谷儿的小孩?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为何从未有人提起? 就是师父和师娘都从未当着我的面提起过他。 对了,师娘说的是还在话,那是不是意味着他不在了? 不敢想,也不敢问。 师娘的声音和师父的脸色,都不太好,里面仿佛藏着陈年往事无尽的悲伤。 . 两个小队不断扩编,雷子约上林二娃来和我商议。 “嫣然,我觉得新队员不能和老队员一起练功。”雷子先开了口。 雷子难得提反对的意见,我认真等他说出下文。 他解释道:“大家学习的时间有前有后,自身的条件也有强有弱,导致功夫良莠不齐。” “有道理,分成两队如何?”想了想,我又说:“不如选两个功夫和自觉性都不错的,轮换督促已有基础的娃娃训练。你们两个干脆一心一意带新人,免得新来的娃娃一开始基本功就不够扎实。” 雷子和林二娃点头认可。 . 还未走远,林二娃回了头,“对了,我们原来的队伍里,总有一些弱的队员,老是跟不上进度,影响了整体的训练。我想,不如让他们和新人一起训练。” 这主意不错,不能被弱的队员拖慢了训练的进度。 让他们去新的队伍,从头开始,好歹比混在老队员中强些。 没料到,这些人原来在老队员中常被奚落,越发畏手畏脚,走了下坡路,如今在新队员中,却被人尊敬和仰视。 有了争强好胜的信心,慢慢地倒成了新队伍里最出色的。 这让我们三人都十分意外,也因此领悟到新的带兵之法。 目标、奖励、尊重,都能够激发兵士的荣誉感,让他们成为更好的自己。 . 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我们迎来了新生力量。 这次来的不是普通的小男娃小女娃,是王平。 骠骑王辉将军的儿子,最擅长骑马射箭。 此前,爹爹怕我不知轻重生事伤人,曾私下里告诫我不许去招惹他,我之所以没去招惹过王平,倒不完全是因为爹爹的话,是犯不着。 我见过他和别人斗狠,不过会些花拳绣腿,完全不值一提。 王平为什么没敢来招惹我,我不知道,估计也是他爹下了死命令。还有可能,因为我是女娃吧。 男人,总是容易小瞧了女子。 所以,我们同在青州城里,虽晓得彼此,却从未交过手。 第15章 一较高下 爹爹曾说,“带兵之人,得有心胸,不能因己好恶,错过人才。” 所以,就算王平普通,但他既愿上门来联合,就不能将其拒之门外。 何况来的不只有王平,还有他的四个小兄弟。 副将张恒的儿子张强,副将李猛的儿子李军,副将周平的儿子周齐,还有一个叫不上名字。 一般来说,听谁的有两个原因,要么他比别人厉害,要么他比别人大方。 看他们对王平的态度,估计两者皆有。 有号召力还会笼络人,我们的队伍,还真的需要他。 . 王平摇头晃脑,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说来结盟。 结盟就是各有其主、各行其是、又相互帮衬的意思。 这个可以有。 只是,如何结盟? 刚一落座,王平就开了口:“你们人虽多,但能力有限,不如,我做盟主,听我号令,我们一起做强做大。”看他不容质疑的样子,只觉好生可笑。 这人,既不知轻重,还不爱分析,来之前,也不打听打听,我,除了师父,还服过谁? 林二娃自从负责收集情报以来,对青州城排得上号的人如数家珍。 他知道的,雷子也差不多知道。 见王平这么一说,雷子也不恼,难得地咧嘴笑了,林二娃仍旧习惯地面无表情,两人都不搭话。 王平倒绷不住了,有些气恼,“你们不服?” 我叹了口气,接了他的话:“论功夫,你未必能打得过雷子,更不用说能打得过我。论眼力,你未必比得了林二娃。论智计,我俩没较量过,但可以好好较量较量。论人马,都不用比。” 他很不屑地瞥一眼雷子和林二娃,又瞧了瞧我。 . 既然不服,只有在拳脚上见分晓。 约定时间比试,三场两胜。 一上场,雷子的沉着冷静和王平的张扬狂妄对比分明。 王平显然着急在众人面前展示实力,便以雷霆之势开场。 一声开始,他先发制人,一个起跃,对着雷子当头劈下。 拳头还离雷子尚有尺余,他仿佛才想起自己是来结盟的,不好伤人,便减了几分力度。 雷子原本就不慌不忙,对他的当头一劈并不躲闪。 我知道雷子的手法,故意让王平以为就要得逞,待拳头到了头顶,伸掌拿住,就势往下一送,另一手抓住他的腰带,直接将人摔出去完事。 短平快和稳准狠,就是雷子的特点。 今日眼见王平的拳头收了势,雷子倒不忍让他当众出丑,而是就势一拉一推,将王平送了回去。 王平一愣,重新审视眼前个头和身形远不如他的雷子,不再轻易攻击,而是稳稳站定,思索起来。 好小子,倒也不是完全没脑子。 能吃一堑长一智,不错。 . 雷子却不等他,疾走数步,学他当头劈下。 却在拳头还没到王平头顶尺余,也收了势。 不过,在王平的迟疑间,将拳头顺势击打在了王平的右肩。 王平一个踉跄,雷子借机抓了他的左手,一个背摔。 漂亮。 周围响起了我娃娃兵的欢呼,林二娃摇头示意不可。 有规矩就是不同,娃娃们吐了吐舌头,不再喜形于色。 雷子拉了倒地的王平。 王平满目狐疑,不相信地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雷子。 甩开了雷子的手,退后几步,重新站定,小心地扎稳马步。 . 雷子脸上毫无胜者的得意,他目光坚定,盯着王平。 稳稳地紧跑数步,冲着王平的左肩就是一拳,拳头却在半途收回,右肘却直接顶了出去,正好再次撞到王平的右肩。 王平早有防备,眼见雷子拳头靠近,往右一闪,试图让雷子扑空,借机抓了雷子的双脚,给雷子一个好看。 但他却没想到,雷子刚才的一拳不过是虚晃一枪,本就是奔着他的右肩去的。 不过三两下,雷子便看出王平的右肩不够灵活,而且反应也不够迅捷。 还好,雷子给王平留了脸面,一旦得手,并不乘胜追击,而是快速地退回原地。 . 好个雷子,他学我。 以实际行动来指点王平,刚刚那个招式可以这样应该那样。 王平的眼睛快要冒出火来,但有过两次教训之后,他变得谨慎。 只是花拳绣腿和蛮力解决不了根本问题,何况他在性情上本就吃了亏,他的急躁哪里比得过雷子的沉稳? 嘴上不服,人却不再嚣张,两人又斗了数个回合,直到天黑。 连斗了三日,王平终于低了头,说不结盟了,直接加入我们的队伍。 . 雷子却不倚功而傲,反劝我同意他另立一队,重新招兵买马,一起训练。 共同训练过几次之后,王平终于肯放下身段,愿意从头学起,私下尊雷子为兄。 他虽功夫不济,人品倒好,为人大方爽气,还不爱计较,很容易和人结交。 正如我们所期望的,因为王平的加入,队伍一下子迅速扩大,更多军官兵士的娃娃纷纷加入。 . 娃娃们加入我的娃娃军,一开始瞒了爹娘,渐渐地爹娘知道了也不管,毕竟有了娃娃兵条例的约束,不仅不到处惹是生非了,还整天都在强身健体。 不过,军营里的娃娃和穷人家的娃娃总会起冲突,三天两头争吵打闹,又三天两头和好如初,叫人心烦。 一开始还着急忙慌地为他们调停,后来发现,无论多大的矛盾,只要打过一场,就容易和好。 一场解决不了,就再打一场。多打几场,总能冰释前嫌。 索性不再理会他们的吵闹。 . 随着人员的增多,我们的编制也不得不进行调整。 原来十人一个小队增至十五人,设小队长一名。 小队长三个月轮换一次,轮换的标准也简单,谁在三个月内胜出的总次数最多。 原来每十天一次的比试也做了调整,改为一月一次。 先小队里比试,前三名有资格参加大队比试。 如果能在大队里连续胜出三个月,也可以替换下大队长。 . 如今的娃娃兵,以雷子、王平、林二娃为首,各领一队。 他们三人为了保住大队长的位置,不用我催促,也憋着一股劲苦练。 接受了正规训练的王平,不出一年便判若两人,力道有了,技巧也有了,只有性情已定,再无大的改变。 好吧,师父都说了,是人都各有所长,就让他继续保留着属于自己的天性吧。 . 自从娃娃兵人数过百,雷子知我心意,特地安排了一个小小的仪式。 在那个仪式上,他们不再叫我嫣然或者小姐,而是郑重其事地齐声唤我将军。 不过,与普通将军不同的是,我的头冠是花冠。 我爱花。 爱青州城外漫山遍野的花儿。 就是平日里练功,不戴金不戴银,也要戴花。 为此,师娘特意与师父交涉:“嫣然到底是个姑娘家,又喜欢花儿,得许她戴花。” 师父没反对,我便把花儿戴在耳后或者扎进辫子里。 练功时师父常奔着这些花儿去,次数一多,我也想到办法。 将花儿扎成花环,扣在脑袋上。 或者是盘在辫子上,既好看,也好躲。 为了护住我的花冠,我的身形越发快了,剑也越发密了。 看得出,师父很满意。 . 成为戴花的将军之后,我对娃娃兵的要求更严了。 训练、考核,有板有眼。 纵是个新人,也要在一个月内和过去有所不同,力道得有、精神气也得有,而且,既然尊我为将军,平时也得唤我将军。 第16章 路见不平 三个大队中,雷子和林二娃都严格执行。 唯独王平,总有些吊儿郎当,最喜欢听好话,与人一熟络,便没个正经。 经常一高兴,便当着人直呼我嫣然。 瞪过他几次,他恍然大悟,两肩一耸,双手一摊,笑着说:“下次,下次注意。” 为此,我私下找到他,语气严厉:“王平,我再说一次,你若服我,就得叫我将军,否则带着你的人马走。” 王平见我动了真怒,方敛了嬉闹。 从此,也管住自己的嘴。尤其在人多的时候,定尊我为嫣然将军。 . 十二岁的那年,注定是不平凡的。 那时的娃娃兵团已经有了一定的规模。 我记得那日。 刚好黄昏时分,却没有好看的夕阳,我仍兴致高昂,破例要和雷子来一次对练。 雷子很快发现,我今日的速度快得有些惊人。 他根本来不及反应,我便又窜到了他的身后。 他的双眼写满了羡慕和惊叹。 是的,他没错会。 师父今日教了我凌波大挪移。 多年来的负重跑跳,给了这套轻功足够的支撑。 师父不过才给我讲了心法和口诀,我就上了手,不过一个上午,已经小有所成。 下午,我在师父的小院如闪电般飞舞起落。 师父虽不吃惊,却多少有些意外,所以,许我今日早早收工。 原来,那些枯燥的跑跳从来没有白练。 如今的我,才真的做到身轻如燕。 . 我一高兴,不仅在娃娃兵团里显摆,就连平日里总是一个人从高墙房檐上奔跑跳跃回大将军府,这一次,鬼使神差地,和雷子、喜妹二人慢悠悠地说笑着,打算从街市上回家。 走到东市往西市的拐角处,耳听得有呻吟声传来。 三人都不怕事,好奇去瞧。 墙角躺了个白发苍苍的大爷,嘴角浸着血,衣服破了好几处,面颊、膝盖、手肘都有伤。 喜妹有些吃惊,忙问:“你被人打了?” 又转过头愤愤不平地对我和雷子说:“谁这么缺德,连老人都打?” 雷子扶起大爷,查看起伤情。 大爷喘着粗气,不说话,艰难地抬起枯瘦的手,试图拭去皱纹里的心酸。 实在叫人心疼。 到底是谁,这么缺德,连老人都打? 为何儿女也不来寻? 左邻右舍也不照应? . 忍住心头火,我也蹲了下去。 雷子小心翼翼查看完伤情,轻轻地摇了摇头。 破皮的地方挺多,手肘似乎断了,肋间和背部也有大量淤青,得去医馆才行。 雷子缓缓扶起大爷背在身后。 大爷痛苦地呻吟起来,我和喜妹手忙脚乱在后面扶住,护送大爷去就近的医馆。 敲开医馆大门。 一青年男子开了门,只扫过一眼,还不曾问诊,便要推脱:“我们这儿看不了,你们还是换到别家医馆吧。” 我一时火大,怒不可遏:“什么话,你们竟然见死不救!你们信不信,我砸了你的招牌。” . 喜妹也不怕事地就要往里冲。 倒是雷子,小心地放下大爷,对着医馆的人先是一个鞠躬,然后神态自若地指着我说:“你们不用怕,她是寒将军的小女儿。” 掀开帘子,从里面出来一位老者,“扶邹大爷过来。” 他一面说着话,一面指挥那青年,轻手轻脚给大爷清洁了伤口,扶正了手骨,又将前胸后背包扎妥帖。 老者处理完伤情,和颜悦色地告诉我们:“手骨断了,已经处理好了,难的是,邹大爷肋骨也断了一根,得好生静养,没有一月,只怕好不了。” 那青年待要答话,老者制止了他。 “你们好心,帮了邹大爷。今儿这诊金,我也不收了,算是谢你们。” 这是什么话? 一看雷子和喜妹也是身无分文,我摘下腰间的短剑,“这倒不用,我们今儿没带钱,明日,我让管家拿了钱来取剑。” “小姐这短剑若不是紧要的,不如留在小店。邹大爷那里,我让顺子过两天再去看看,你们尽管放心。顺子,你和这位小兄弟抬了邹大爷回家。” 我对老者鞠了一躬:“谢谢您老出手相助。短剑留给你,若有人敢找你麻烦,只管告诉他,是我寒嫣然定你要管这闲事的。你的诊金我会叫管家送过来。” 送了大爷回家,我余怒未消。 分别前,嘱咐雷子:“你明儿务必打听清楚,是谁把大爷打了,医馆又为何害怕。” . 次日,未到午饭时间,雷子就在院外吹哨。 我寻机出了小院,听雷子一五一十道来。 大爷果真姓邹,无儿无女,是青州城东市锣锅巷子的孤寡老人。 年岁大了,手脚慢了,昨儿晌午才出来卖点自己种的瓜菜,没留神冲撞了东市的熊生伟,那人让他赔二十两纹银。 见大爷没钱可赔,也无人撑腰,熊生伟便让手下一顿好打。 打完之后还放出狠话,谁敢多事就找谁的麻烦。 . 熊生伟父亲早亡,家里原有些根基,但好赌成性,很快将家财败光,成了无赖。 人长得凶神恶煞,会些拳脚,又爱耍诈斗狠,久而久之,聚集了一帮狐朋狗友,便成了东市一霸。 近年来,又巴结上了守备贺非的小舅子,和官家也攀上了交情,越发不可一世。 成天带着几个小混混到处转悠,不是拿了东家的东西不给钱,就是调戏西家的大姑娘小媳妇。 偶有人出头,他便以强凌弱以众欺少,最讨厌的是死缠烂打,弄些个下三滥的手段,搅扰的人不得安宁。 整个东市的人都敢怒而不敢言,尽可能不去招惹他。 怪不得邹大爷不敢说,医馆的人欲言又止。 这倒霉家伙,仗着会点拳脚功夫、有人撑腰就敢四处欺负人,不是成心找打是什么。 我看看雷子,雷子会意点头。 “我去给他约个时间。” . 到了约定的时间,只雷子和王平二人赴约。 我特地向师父告了假,选个位置不错的房顶坐好,等着看热闹。 七八个小混混正聚在一个院子里耍钱,也不知道谁是熊生伟。 王平站在院外,用拳头拍了拍院门。 有个小混混走出来开了门,推了一把雷子。 “是你,找我熊哥啥事?” 雷子不动声色,问了:“问他为啥欺负邹大爷?” 那小混混侧头斜看了雷子一眼,不屑地吹起了口哨。 . 院子里的混混丢了赌具,围了上来,嬉皮笑脸地看了看雷子。 “你问为什么?”他眨了眨眼睛,又侧过头去,扑哧笑出声来,“兄弟们,有人问,为什么?” 一个人走了出来,拍了拍站在前面的混混,“我来告诉他,为什么?” 他转过身来,放肆地笑了起来,“因为,我是你大爷。” 雷子若无其事地上前一步,王平从门侧走了出来,二话不说,挥手就给了笑得花枝乱颤的小混混一个大耳刮子。 “我才是你大爷。” 被打倒在地的小混混不相信地摸了摸自己被打的脸,忽然跳了起来,发疯似的向着王平冲了过去。 王平退后一步,拉开架势。 雷子也退后一步,拉开了架势。 眼看就要冲到王平身前的小混混突然愣住。 . 有认得王平的小混混,忙出头抱住愣神的小混混。 点头哈腰对着王平说:“王公子莫怪,是那老头欠了我们熊哥儿二十两纹银,耍赖不还,我们这才动的动手。今儿既是公子出面,我们给熊哥儿说一声,看能不能免了他的债。” 正在这时,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第17章 出了大事 走出来三四个人,领头的男子身形高大,肩宽臂粗,面露凶相。 有小混混抢先一步跑过去,附在那人耳边低语。 那人的眼睛片刻不曾离开摆开架势的雷子和王平。 过了半晌,收起满脸的怒意,小心赔着笑:“兄弟我是熊生伟。是王公子,误会误会。自家兄弟,小事一桩,今日就看在你的面子上,将那老头儿所欠的二十两纹银一笔勾销。” 雷子收起架势,一声冷笑:“邹大爷本就不欠你们的钱。” 熊生伟皮笑肉不笑地摇摇头,也不接话。 末了,他看了一眼王平,又再看了一眼雷子,点了点头,似不经意地抬头东张西望地看了一圈,领着一伙小混混悻悻而去。 . 就这样把问题解决了? 我们三人都挺纳闷。 这熊生伟有大树依仗,原以为得好一顿拳脚计较,没准儿还得惊动爹爹,没想到,都还没动手,他倒息事宁人先行退让了。 “算他知趣,下次若再犯在我手上,一定叫他好看。” 能这样轻松就解决了,王平显然十分自得。 雷子和我却有些狐疑。 好吧,多留心邹大爷那里,只要姓熊的不再生事,且放他一马。 不过,得了机会,早晚得收拾他。 . 平平安安过了七日。 掌灯时刻,我刚用过晚饭,大将军府外传来一声疾呼:“我找嫣然将军,有急事。” 话音刚落,守卫的一声厉喝:“何人在此喧哗?胆敢直呼小姐名讳。” 耳听得是林二娃焦急万分的声音,忙腾身上了院墙,喝退守卫:“你们下去吧,他是我的朋友。” 一个飞跃,跳到林二娃面前。 只见他满头大汗,衣服被汗水浸湿,一脸焦急。 忙问:“有事?” 林二娃止不住地喘着粗气,拉了我的手就往外跑,“喜妹不见了。” 见我不解,脚曾不停,口却继续说道:“陈喜妹失踪了。” 喜妹失踪了? 不明究竟,却不敢耽搁,一路随他狂奔,径直去往邹大爷小院。 . 小院外,空无一人。 院子里,也空无一人。 进了屋,屋里仍是空无一人。 林二娃望了望我,茫然不知所措。 正要往外走,雷子带着七八个娃娃兵满头大汗地从院外走了出来。 近了细瞧,他们也都十分狼狈,脸花了,头发和衣服都湿了。 雷子十分沮丧,沙哑的声音里满是懊恼,“将军,到现在,我们都没能找到喜妹,这可如何是好?” “怎么回事?”我急得跺脚。 . 众人七歪八倒地在院子里躺了下去,雷子一屁股坐了下去,指着人群中一个男娃说:“赵勇,你来说。” 原来,喜妹今日带了赵勇又来给邹大爷送点吃喝,未进院子就感觉不对。 门外有辆马车,院门大敞开着,屋里传出叫骂。 喜妹领着赵勇冲了进去。 屋子里有三个陌生男子。 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子坐在桌子边嗑着瓜子,地上满是瓜子皮。 旁边站着一个壮年男子,小声在男子耳边说笑。 另一青年男子对着躺在床上的邹大爷骂骂咧咧,还不时动手去拖拽邹大爷。 “别以为你有靠山了,本金免了,利息可没免。哥儿今日吩咐了,你若敢再乱说,叫人割了你的舌头。” 说完这话,赵勇低了头。 雷子催促:“你赶紧说。” 赵恿结结巴巴说完全过程,我总算听明白了。 他二人面对那三名男子时,赵勇露了怯,倒是拳脚功夫极为普通的喜妹冲在了前面,一见有人拖拽邹大爷,便一头撞了上去。 “你们欺负人,赵勇,不要叫他们跑了。来人啦,有人打人啦。” . 那三人大约并未料到这时间有人撞了进来,自然有些诧异。 却见来的不过是两个半大的毛孩子,便放了心。只是没想到,小姑娘如此生猛,还扯着嗓子高呼。 眼见今日不能善了,那青年男子不依,对着喜妹就是两个巴掌,拎起小身板的喜妹就往外扔。 赵勇这才冲了上去,死死抱住那男子的手。 坐着嗑瓜子的男子嗤笑那青年男子居然搞不定两个孩子,对着旁边的壮年男子噜了噜嘴,两人一起动手,将喜妹和赵勇拎出了院门,反插了门闩。 喜妹和赵勇在门外叫嚷了好一会儿,周围探出几人,都摇了摇头紧闭了房门。 想了想,喜妹对赵勇说:“你守着,我去叫人。” 看看赵勇害怕的样子,喜妹叹了口气:“我守着,你去告诉雷子,多带些人手过来。” . 等雷子、林二娃带了七八人跑来,门外的喜妹不见了,邹大爷躺在屋子中央,早已气绝身亡。 情知不好,雷子和林二娃带人分头去寻,留下两人去通知更多的娃娃兵。 用雷子的话来说:“就是翻遍整个青州城,也要把喜妹找出来。” . 整个青州城布满了娃娃兵。 他们三五成群,奔跑在青州城的各个角落,直到华灯点亮,雷子和林二娃焦急万分再次汇合之时,仍没有喜妹消息。 这才分头行事,让林二娃来找我。 说完全部经过,赵勇怯生生地上前,低着眉眼,小声说:“那三人……多半和熊生伟有关,我和喜妹去的时候,听得那人说本金免了,利息可没免。邹大爷招惹的,不正是熊生伟?” 一听他说得有理,我们一行十余人去寻那熊生伟。 . 熊生伟不在家,雷子动了手,下人才告诉雷子,熊生伟寻常这个时候都在翠红楼吃酒。 我们面面相觑。 翠红楼不比别处,是青州城有名的妓馆,我纵是胆大,这地方却是从来没去过的。 雷子他们显然也没有去过的,只怕平常从门前路过,稍事好奇,都要被门外的壮汉驱赶。 但是,若不去见过熊生伟,弄清楚喜妹是不是被他的人掳走,如何救得了喜妹? 翠红楼就算是龙潭虎穴,为了喜妹,也得闯一闯。 思前想后,让其余人等在不远处,只我、雷子和林二娃三人前去。 . 灯火辉煌的翠红楼,琴声悠扬,人来人往,才走到大门口,调笑声、吃酒声、划拳声不绝于耳。 我低着头混在人流中就要往里走,哪知雷子、林二娃被门外的壮汉眼尖瞧见了,拦住了不让进。 “我们找熊生伟。”雷子不卑不亢。 “熊哥的名字也是你叫的?”待要动手,旁边一人拉住了他,“今日,哥儿在里面包场,不要扫了他的兴致。”转身对雷子几人呵斥:“滚。” 雷子不为所动,我硬着头皮回转了头,刚要开口,有娃娃兵从远处跑过来,边跑边喊:“喜妹找到了,快跟我走。” . 拉了雷子,我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问清楚喜妹是回了家,三人便又急忙忙赶到喜妹家。 刚好看见浑身湿淋淋的喜妹被抱进屋子,喜妹娘一脸心疼,忍着哭,领着几个女眷要给喜妹清洗换衣。 看上去,喜妹昏昏沉沉的,一时半刻不能说话。 众人无奈,只好退了出来。 雷子一把抓住正要出门的一位老者,问:“赵先生,喜妹没事吧?” 老者显然认识雷子,看了他一眼,叹口气:“不大好,虽还有一口气,只是人在水里泡得太久,受了凉,还受了惊吓,若能熬过这几日,方无大碍。不过今后,得好好将养些时日才行。” 众人惊住。 第18章 陷入僵局 喜妹这是怎么了,如何从邹大爷那里失踪,却泡在了水里? 之前听赵勇的意思,雷子他们到的时候,邹大爷还在屋子里,但是,我和林二娃再去的时候,屋子里却空无一人? 我调整了呼吸,稳了心神,转头问雷子,“你们去的时候邹大爷还在屋子里?” “当然。我还留心查看过,确认邹大爷已经走了。” 不过一会儿工夫,就有人来搬走邹大爷的尸体。 是谁,能这么快就知道邹大爷死了? 只有打死邹大爷的人。 是谁,这么胆大包天,光天化日之下就敢杀人?杀了人还有人善后。 显然,打死邹大爷的和掳走喜妹的只怕是一伙。 只有喜妹醒来,才能真相大白。 喜妹只怕是因为知道了凶手,才会引来杀身之祸,若是那凶手知道喜妹还活着,只怕还会再来灭口。 我和雷子想到了一块,立即调派了人手,每日轮流在喜妹家值守,务必要保喜妹安全。 . 安排妥当,商议一番,我们决定立刻去青州城衙门报案。 只有找到凶手,喜妹才能真的安全。 去报案前,得先弄清楚喜妹是在哪里找到的,我问:“是谁发现喜妹的?” 有个瘦瘦小小的男孩子站了出来,“是我。” “罗平,你在哪里找到喜妹的?”我又问。 “翠红楼外面的柳溪边。” 又是翠红楼? “走,带上赵勇和罗平,我们先去州府衙门报案,要求捉拿真凶。” 我领头向州府衙门走去。 . 一看要击鼓喊冤的是一群孩子,衙门里的衙役就要耍横驱赶。 我不依,上前一步,按住他们手里的杀威棒,拿出爹爹的威风来,“父母官,自然要为百姓做主,我们虽说孩子,却真要冤情要诉,你们问都不问一声,就要赶走,是何道理?” 有识得我的衙役慌忙上前搭话:“小姐有所不知,按我河洛国律政的规矩,家有父母的小儿不可擅自在衙门里出入,可让其父母请了讼师,写了状子递上来,我们自然按规矩办。” 话虽有理,但人命关天,又情况紧急,如何还能按常理处置? “衙门纵有衙门的规矩,但我们今日要报这案,事涉人命。照你的意思,人命关天的事,小儿也不能在衙门鸣冤了?” 正嚷嚷,有师爷出来,他问:“何事喧哗?” 那衙役附在其耳,说了一通。 . 师爷便要推托:“小姐有所不知,按律政你们的确需要在地保处先行报案,由他酌情处置。若他认为需要上报我州府衙门,我们自然会立马派出人手。” “一死一伤,如今死者消失不见,伤者昏迷不醒,你们却还在这里推三阻四,不肯用心探查案情,缉拿真凶,看我不告诉爹爹,上本参你个渎职枉法!” 师爷思索了片刻,回道:“小姐说得有理。只是今日守备大人尚另有公务处置,不如,由我先听明缘由,再行处置。” 我等进了衙门,赵勇哆哆嗦嗦站了出来,结结巴巴说了事情的经过。 罗平也将如何在翠红楼外柳溪边发现喜妹的事说了个大概。 那师爷一本正经,说已记录在案,会立即安排州府捕快前去查探,一有消息,就及时通知我等。 我和雷子对视了一眼,又沉默了须臾,眼见夜已深,勉强同意了师爷的说法。 临走,我说:“我明儿一早还来。” 众人将信将疑,只得散去。 . 独留下雷子和林二娃,又令人去找来王平,又一起来到喜妹家。 喜妹爹凄惶地坐在门外,垂头丧气,雷子和他打招呼,他也没听见。 穿过灶屋,进了里间。 喜妹娘一见了我们四人,拉住雷子就哭:“她大哥到城外买马料去了,人还没回来,雷子,这可如何是好?喜妹她是会水的呀,怎的就成这个模样了。” 雷子安慰她道:“婶,不急。我们正在查,一定会弄清楚的。只要喜妹醒来就好。我们过来瞧瞧,家里还有没有银钱,需要的话,我们大家先凑凑。” 这才想起,我平常兜里都没有银子。 望了望王平,王平从腰间摸出了几块碎银子递了过去。 我接了话:“大娘,你不用着急,回头我再让管家送些银钱过来。只要喜妹能醒过来就好。” 心事重重地离开喜妹家,一行人又到练习场,席地而坐,商量后续。 . 林二娃抢先开了口:“我会亲自带队盯死翠红楼。赵勇认得那三人,只要那三个人出现,定不会叫他逃了。” 雷子接了话:“你们的人手都不擅长打斗,我们一起轮班。没找到那三人之前,喜妹家也不能大意了,说不定,那真凶知道喜妹没死,还会再来。” 王平拍了拍胸口,“也算上我的人。这还了得,敢在青州城杀人,我定放不过他去。” 我想了想,也开了口:“没找到那三人之前,我向师父告假,我们一起行动。有了我和王平,衙门里多少还有些忌惮。若是他们敷衍,我找爹爹去。这件事,绝不会善罢甘休。” . 第二日,叫上王平,我俩去州府衙门催问。 一听通报,师爷客客气气将我二人请进了衙门,至偏厅坐了,还令人上了茶,说处理完公务,便与我二人细说。 一个时辰之后,还不见人来。 我和王平皆不耐烦,便要冲出去寻人。 守在门外的衙役小心赔着笑脸,带了我二人直接来到大堂,堂间正在审案。 我和王平只得作罢,重回偏厅。 两个时辰之后,师爷跑来,“实在对不住,今日贺大人公务繁忙,实在无暇见二位,不如,二位先回去,一有消息,我即刻派人来报信。” 他这是用软鞭子对付我和王平? 王平也看出来了,他刚要开口,我抢先说了话:“打扰了,多谢款待,我们改日再来。” 说完,示意王平离开。 . 演武场。 天还微凉,我们都有微汗。 四人席地而坐,再次商议。 州府衙门明显是在拖时间,并未打算认真办案。 若想找到真凶,只怕还得靠我们自己。 . 那三人嫌疑最大。 赵勇和喜妹都曾见过他们,如今,喜妹昏迷不醒,赵勇又不能一直守在翠红楼外,若他们不是翠红楼的,守到猴年马月也可能见不到人。 既然和熊生伟有关,不如直接找熊生伟。 怕他说谎不认,既找那姓熊的,也找他手下。 我就不信,他的手下不识得那三人。 只要有人认得,就不怕他不说。 . 事不宜迟,我们打算兵分几路,分头行动。 熊生伟常在翠红楼出入,我们都不方便进出,王平,总没人敢拦他吧? 姓熊的手下,由我和雷子、林二娃分头抓来审。 直到有人开口为止。 . 王平一无所获。 他说那姓熊的客气归客气,却一口咬死自己对喜妹一事一无所知。 还表白说,自己既然已经主动免了邹大爷的债务,断不会出尔反尔,再指使手下前去骚扰。 倒是我们三人,各有所获。 我不知他二人用了何法,我是软硬兼施。 娃娃兵帮我指认了人,趁二人落单,我当下一手拎了一个,飞奔出了城。 丢他俩在一块大石头上,扔下几块碎银子,又跺了跺脚,蹬去大石头一角,见他二人害怕地后退,然后开了口。 “你们有两个选择,一个是拿了银子走人,一个是像这块石头一样。 我只问你们一次。 有三个男的,其中一个十五六岁,他有两个跟班,一个年纪大一点,一个正年轻,和你们的熊老大关系不错。 你们只需告诉我,那三人是谁,就放你们回家。” 二人哆哆嗦嗦半晌,互相对视了一眼,低了头。 第19章 柳暗花明 他二人不张口,我不着急。 十分悠闲地坐了下来,笑容中有点小调侃。 “我想起来了,你二人出来的时候并没有人瞧见,但如果我将你二人带回大将军府,再令侍卫好好将你二人送回家去,你们意下如何?” “小姐不可,你这是要我二人的小命。熊哥儿一旦疑心是我二人漏了风声,我二人只怕是……性命不保。” “那不如你们悄悄地告诉我,拿了银子走人,只当我从未见过你们。” 我脸色阴沉,声音冰冷。 “以后,你们若有事,找到我,我可以让娃娃兵护你二人几分。” 他俩终于开了口。 声音小得像蚊虫,“小姐问的,怕不是贺夫人家刚来秦家少爷。” . 新来的秦家少爷? 怪不得林二娃一再琢磨,都没有想到青州城还有这么一号胆大妄为的人物。 怪不得那师爷阴阳怪气、推三阻四。 原来是守备大人的亲戚。 天子犯法,与民同罪,不就是守备大人的亲戚,便能随便杀人? . 主意拿定,来找雷子和林二娃,他俩也正好来找我。 他俩显然动了手,所获得的消息和我相差无几。 让他俩亲自带了赵勇去指认。 雷子神情凝重,问话时明显底气不足,“如果赵勇指认确是那秦家少爷,我们怎么办?” “一旦确定,便报官抓人。若是州府衙门不动,我们先把人拿下再说。”没有迟疑,我毅然决然。 “只怕守备府不许。”林二娃也开了口。 “若守备大人包庇真凶,我找爹爹参他知法枉法。”我义愤填膺,绝不打算退让。 . 我们还没出门,就有坏消息。 赵勇和他爹娘离开了青州城,说是老家有事,急着回去。 罗平也被他姐姐带着离开了青州城,说是到姐姐那里去念书,再不回来。 王平令人带信来说,他姥姥病重,他娘亲带了他急往渭水城去了,七八日方回。 好好的,都说有事,怕不是知道真凶与守备大人有关? 遇事就溜,胆小鬼。 但这釜底抽薪的法子让人始料不及。我气愤不已,却无处发作。 正要回府,走来一人,是那师爷,“守备大人令我来相告几位,那邹民……就是你们所言的邹大爷并未被人打死,他的亲侄子接了他去,为他养老。我们已经找到人,也核实过了。 至于那陈家姑娘,我们也问清楚了,是与人起了纠纷,推搡中落了水,那人外逃,已经发文缉拿了。一旦拿获,必定严惩。” 这是什么话? . 雷子他们亲眼所见邹大爷身亡,如何去得外地养老? 喜妹明明会水,如何落了水就上不得岸? 可是,喜妹未醒,邹大爷不见,就连赵勇和罗平,都走得干干净净。 他们红口白牙地胡说,我们却无任何证据反驳。 “你们说邹大爷被他侄子接了去养老,可知,是去了哪里?我们自会上门探望。”思忖片刻,想不出别的主意,只有这条,可以试试。 师爷吃了一惊,他没想到我会穷追不舍。 但他到底老谋深算,不过片刻便点了点头,“也是,我回去问到详细的住址,再来告知。” 他的话滴水不漏。 一时,我们拿他无法。 . 本以为已见曙光,却没想到,一下子走进了死胡同。 就算那师爷拿来了地址,我几人找去,他既是早有准备,难道不会有别的借口? 那时,我们又该如何? 难不成让这真凶脱逃? “我回去再好好想想。你们务必要保护好喜妹,万不能再让他们得了手去。只要喜妹醒来,我们就还有机会。”我说。 两个人,沉默着,只点头。 . 闷声回家。 大将军府外,停着两辆好生华贵的马车。 家里这是有贵客? 低着头进了府,路过前厅,果真是有客。 右侧坐着一位夫人,身着深玫色的裙装,戴着同色的坠子,正和母亲说笑。 她旁边坐了一位十五六岁微胖的男子,穿着淡绿色的长褂,正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一见我走了进去,大大咧咧地站了起来。 “嫣然快来,见过贺夫人。” “贺夫人好。”我微微鞠了一躬。 这是,守备府的贺夫人? 我们刚刚查到点线索,正要穷追,她就在今日上门,好巧不巧。 我一个激灵,偷偷瞄了一眼她身边的那位男子。 贺夫人妩媚一笑,开口说道:“快来见过你嫣然妹妹。这是我二表姐家的孩子,常年跟着她大姨在燕京生活,难得到我们这偏远的青州城来。” 那男子毫不在意地对我拱了拱手。 我却目不转睛地打量起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他,可就是那个杀人凶手? . 一念至此,我似笑非笑地再次看了看他,小心思开始滴溜溜地转。 他们今日登门,所为何事? “嫣然,不可无理,你先退下吧,我和贺夫人说话。”娘亲看出我的异样。 贺夫人再次开了口,“寒夫人不用客气,让他们年轻人多亲近亲近。我这大表侄,也是燕京城里的香饽饽呢。” 他这样的,也是香饽饽? 我沉了脸,娘亲的脸上也有些挂不住. 她应该也没想到堂堂守备府的贺夫人,居然大言不惭地推销自己的大表侄吧? 我转念一想,这傻子,既然都送上门来了,何不趁机审审? . 我不怀好意地笑了,“秦公子远道而来,何不,让嫣然做个向导,参观我大将军府如何?” 果不出所料,他来了兴致。 娘亲显然没想到我会主动邀约,一时有些迷惑,倒是贺夫人接了话:“好好好,让嫣然带着去瞧瞧大将军府吧。” 我躬身退后,领了他走出正厅,一心盘算着如何才能引他露出马脚。 . 见他对院子毫无兴趣,便有了主张。 这小子,应该没见过大将军府里的兵器吧? 让他长长见识,多了争强好胜的心,说不定,能多套些话出来。 打定主意,人便飞了出去,直接慢悠悠地行走在长廊顶的沿口,用手指了指后院。 . 待他进了后院,我一个直身落地,打开爹爹的兵器库,示意他往里面走。 “兵器有啥好看的,还不如你的身法有意思。”他反而停了下来,拿话撩我。 我一愣。 这胖小子看来是宿花眠柳惯了,擅长和姑娘打交道。 “凭啥给你看我的好身法?让你看我大将军府的兵器已经是客气了,你不看算了,我让人带你去前厅喝茶。”我转身要走。 “看看看,大将军府的兵器肯定与众不同。 说实话,你们青州城实在没意思,既不好看,也不好玩。 再待两日,我还是回我的燕京城去,那里,要风有风,要雨有雨。” 他这是在炫耀? 正合我意。 我得拿话套他。 我故作不知,有点傻傻地问:“你不是还有两个手下吗?他们没带你去翠红楼?” “去过啦。”他满不在乎地色色地笑了。 见不得他一脸横肉,还笑得色咪咪的。我握紧了自己的拳头,硬生生将嘴角扯了一条弧线。 “除了翠红楼,还去过什么地方?青州城的老巷子不错,锣锅巷去过没有?” . “你套我话?”他的小眼神多了狡黠,随即咧了咧嘴,张狂地笑出声来。 他说:“无妨。就是说给你听了,能奈我何?” 他接下来的话让我吃了一惊。 “他们都叫小兄弟不要去惹你和那……那王什么的,我却不信,偏要替他出头。 不过,早知你这么好看,我哪会为他惹你不快,直接让表姨带了我来,岂不更好?” 他还做着他娘的春秋大梦。 我气得在心里骂了他八辈祖宗,脸上却依然挂着笑容。 第20章 拿下真凶 小兄弟?不会是指熊生伟吧? 他不过十五六岁,那姓熊的二十大几了,还小兄弟? 不会因为,他是守备的亲戚,姓熊的不过是个门客,那怂货就低三下四的自称兄弟? “你倒说说,是如何为他出头的?”我恨得牙咬,却故作崇拜,鼓励他继续往下说。 他抖了抖肩,干脆就近坐了下来,“你想知道?” “爱说不说。”我冷哼一声,撅了下嘴,抽身出了门,又一个飞身上了长廊。 心却狂跳,真相就在眼前,我欲擒故纵,不会让鱼儿溜了吧? . 鱼儿开了口:“我又没有说不说,你下来吧,我讲给你听。反正,你一会儿也要从你娘那儿知道。” 原来那日,他正闲得无聊,听得熊生伟低声下气向师爷汇报,说惹了我和王平,吃了瘪。 师爷一听有我和王平在,便叫那姓熊的不要生事。 而这姓秦的一到青州城,都是这混混带着他到处吃喝嫖赌,比在燕京城还快活,便起了心要为他打抱不平。 有意带了两个身手不错的家仆,打算到邹大爷那去等我们,没想到等来了喜妹和赵勇。 一看喜妹的架势,只当是我,见我也没说得那么厉害,后来听手下说那人不是我,气不打一处来。 想着让人打了我的手下,再赶了出去,也算是替那姓熊的出了气。 没想到,一直忍气吞声的邹大爷,见喜妹被打,一时气急,挣扎着去拉扯他。 他有些不耐烦地说:“我不过就给了他一脚,谁知这小老儿一点不中用,当下就闭了气。啰,就这点事,你现在都知道了。” 他十分自得,“之前我就说他们多事,搞了这多麻烦,还不如让我直接来找你,把事儿说清楚了。你们难道会为了一个小老儿,就开罪我的大姨?” . 这家伙,脑瓜子里是没装脑仁吗? 枉费我一番谋划,早知他蠢笨如此,哪用得着我劳神费心? 一转念,便知不是此贼蠢笨。 而是他实在胆大妄为,根本没把人命官司放在眼里。 如此草菅人命,竟还理所当然以为我大将军府、我寒嫣然也是那贪生怕死、同流合污之辈。 好个贼子,姑奶奶今日定叫你知晓青州城不是那法外之地,公义尚在。 我当下收起了笑意,盯着他,脸上寒霜渐起。 他有些不解,“你这是生气了?不过区区一小老儿,有什么值得生气的,再者说了,是他自己找死,不好怪我的。” 我用脚关了门,慢慢向他走了过去。 他总算有了害怕,后退了两步,有些怀疑地问我:“你这是……要干什么?” 我冷笑连连。 . 他见势不妙,飞速往门口跑去,“我表姨还在你大将军府,你可不敢对我动粗?” 那是当然……真敢。 一个扫堂腿,让他先来了个狗吃屎。 不待他起身站稳,一个大耳刮子扇了过去。 他晕头转向,不相信地眨了眨眼睛。 半晌,脸上五指印起,方觉出了疼,气急败坏,声音颤抖地问:“寒……寒嫣然,你……你可知我是谁?你竟敢……打我?” “你是谁不重要,后来如何了?快说。少说一个字,就叫你今日不能活着走出这大将军府。” “我是……” 他的话音未落,我又一个巴掌扇了过去,“叫你说正事。” “我……”他捂了脸,后怕地看了看我举起的手,“我……我说。” . “我……我们……当然要走,那婊子……姑娘……姑娘进屋一看,立即叫喊着追了过来。我哪里耐烦理她……她不停叫唤,只好令人将她带上马车。” 正如所料,果然是他。 . “之后呢?”见他不再往下说了,眼睛不安分地四处张望,我用脚踢了踢他:“想找救兵啊?放心吧,这里清静得很。” 他痛苦地咬着牙,讪笑着继续说道:“我们,去了翠红楼。那姑娘被捂了嘴,还……”他小心谨慎地琢磨,“还叫嚷,我便让底下人带了她……到后面的房子。谁知,她气性大,不知啥时候挣脱了手上的绳子,跑了。” 他又停了下来。 “还有呢?”我沉着脸,眼睛死盯着他。 . “她对翠红楼不熟,失足……对对对,是她自己失足掉进水里。” “她可是会游水的,还有呢?” “我……他们只觉好玩,便不让她上岸,用竹竿子打了她几下。” 真相浮出水面,我心里的怒火一点点升腾。 好个纨绔,竟视百姓性命如儿戏! 仗着是守备夫人的亲戚,便在这青州城里作威作福,无法无天了。 “是这样打的吗?”我又一个巴掌扇了过去。 这一次,用了两分力。 他的脸顿时肿了老高,张口吐出一颗牙来,杀猪般叫了起来。 我上前一步,点了他的哑穴。 他吓得立马跪了下去,一手捂了嘴,对着我磕起头来。 今日,我倒要叫你知道,青州城的天是遮不住的。 在他的眼里,百姓如蝼蚁,他想碾碎谁,谁就得自认倒霉。 守备府第一时间为他做得那些补救,在他看来,不过多余。 不是我够聪明,而是这小子太嚣张,嚣张到不愿意稍加掩饰。 . 我牵来雪龙,绑了这真凶。 悄悄从后院出了门,当下决定去往青州府衙门。 衙役一看是我,上前作揖。 一听呻吟,抬头看见马上之人,立刻慌了,急跑去通报。 须臾,师爷和贺大人都奔了出来,便有人上前,要去救马上之人。 雪龙轻轻地抖动着前蹄,衙役们有些迟疑不决。 贺大人怒,呵斥道:“胡闹。这是青州府衙门,大侄女今日私自用刑,可是犯了律条。” 我慢条斯理,有礼有节地反问:“大人也不问问嫣然,这马上绑的是谁,便知他无辜?” 我用手指了指马上之人,“这厮亲口承认,一脚踢死邹大爷,还差点淹死陈喜妹,大人要找的真凶在此。” “你……你你,”贺大人急得说不出话来。 师爷急步上前,对着衙役们便是一通痛骂,“还不快让周围这些无关人等散了,赶紧把公子从马上放下来。” “什么公子,明明是真凶,你却偏偏告诉我们邹大爷去了外地。” . 我怒指众人:“你们,睁着眼睛说瞎话,我要叫爹爹上本参你。 好个贺大人,知法枉法,视百姓性命如草芥。 你今日要人,只怕不成。只要他人在河洛,便得伏法。” 飞身上了雪龙,带了这姓秦的,直奔城外爹爹大营。 . 大营外的士兵一见我飞奔而来,忙迎了上来。 “小姐可怜小的,大将军吩咐过,不让小姐入营。小的们自知拦不住小姐,但若小姐执意入营,小的拼了性命也要拦小姐。” “我今日有正事,快去通报大将军。说民女寒嫣然拿了真凶,守备大人执意包庇,求大将军做主。” 大哥闻讯率先赶了出来,示意守营兵士放行。 我将那姓秦的往爹爹营帐外一扔,“这是真凶,你们可要把他看住了。” 还没来得及向爹爹说清楚始末,营帐外通报:“守备贺大人带着一干人等求见寒将军。” . “让他等。亦然亲自去告诉贺大人。”爹爹冷着脸下令。 见我神情紧张,未免心疼,“慢慢说,嫣儿,有爹爹在,不用害怕。” 将前因后果细说了一遍,仍心绪难平。 爹爹一掌拍在案前,愤声道:“这还了得。嫣儿,你先退下去,待我见过这姓贺的再说。” 第21章 惹下大祸 “大将军,姓秦的只怕来头不小,我记得,贺夫人确是有门表亲,是入选进了宫的,只怕这小子,与宫中之人有牵连。”一旁,一位将军小声提醒。 “凭他是谁,也不能在青州城肆意妄为。你们都先退下。”爹爹沉声说道。 出了营帐,与大哥领着的贺大人迎面撞上。 贺大人胆子不小,竟敢追到这里,难道那姓秦的,果真与宫里有关,他才这般有恃无恐,想只手遮天? . 心里七上八下,着实不安。 一个时辰之后,爹爹的声音再次响起:“本将军今日还有公务,贺大人慢走不送。” 贺大人怨恨地出了营帐,招呼着手下刚要离开军营。 只见贺夫人带了侍女和小厮急匆匆过来,呼天抢地高喊:“寒将军,我那表侄若是有了闪失,只怕你也担待不起。 寒嫣然,你个恶女,竟敢仗势欺人。 来人啦,去把少爷给我带出来。” 贺大人拉他夫人站定,低头耳语,扶了她就要回马车。 贺夫人终不甘心,推开他就要往营里冲,急得贺大人在后面跳脚。 . 我待要冲出去,爹爹一把拉住我,一声怒喝:“列阵。” 众兵士快速跑动,不一会儿工夫,脚下尘土四起。 贺夫人愣在当场。 瞪大眼睛恨恨地盯着大营,直到贺大人拉了她,二人方悻悻而去。 重回营帐,爹爹问我:“嫣儿,你不怕事,你以为,爹会怕事吗?” “我信爹爹。” “大将军,贺大人分明是怕姓秦的在他的地界出了事,无法向宫里交代。” 爹爹没理他,捋了捋胡须,吩咐道:“亦然听令。” “派人看好这姓秦的,待我写明事实原委,快马加鞭送入燕京,等圣意裁决。” 停顿片刻,爹爹说:“今日我乏了,同嫣儿回府,没我的命令,谁也不许放走了那姓秦的。” 爹爹,真英雄矣。 . 陪着爹爹兴高采烈地回家。 还没跑入青州城,雷子和林二娃早已领着一群娃娃兵等着了。 原来,他们也听到了风声,却不明究竟,只好一直在城门等我。 “你的小伙伴?去吧。对了,把那陈喜妹接进府里来吧,我怕她住在外面终是不够安全。若是将来要对质,还得有她在场才好。” “好的,爹爹,我知道了。” . 没想到,胜利来得如此容易。 我得意地将今日发生之事,前前后后又讲了一遍。 说到打得那姓秦的掉了一颗大牙,众人开怀大笑。 又一起到了喜妹家,告诉她爹娘,真凶找到了,不过得等些时日,为了安全起见,要把喜妹接进大将军府。 喜妹爹娘千恩万谢,只差跪下磕头。 隔日,爹爹还令人去找赵勇和罗平,以备旁证。 只有娘亲有些不安,她说:“百姓苦啊,得有人替他们做主。只是嫣儿,你未免太鲁莽,不该擅自动手,让人诟病。” 我安慰她道:“朗朗乾坤,岂容宵小得意。纵是皇亲国戚,犯了法,也应与民同罪。娘亲放心,爹爹是大将军,有他坐镇,坏人岂能得逞?” . 有爹爹做主,一不做二不休,我索性一把大火烧了翠红楼,让里面的姑娘该回家的回家,能嫁人的嫁人。 青州城的老百姓齐声叫好。 没过两日,王平就不来娃娃兵团了。 接二连三,军营里的娃娃兵也都不见了踪影。 林二娃小声地告诉雷子:“只怕我们这一次惹了大祸。那翠红楼的老板正是贺非的小舅子。” 这么说,我是将守备大人一家子都得罪了? . 爹爹满不在乎,“那姓贺的一家仗着与宫里沾亲带故,为非作歹多时,老子早不耐烦他了。 青州城自他来之后,多了多少腌臜玩意儿。这次,嫣儿虽是鲁莽,到底是为民除害,他能奈我何?” 娘亲不说话,只低垂了头。 爹爹不在的时候,娘亲到底动了怒,“嫣儿,你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得好好收一收啦。” 好好好,只要大事已成,娘亲说什么都好。 . 只是,因为娘亲整天阴着脸,大将军府的气氛有些沉闷。 隔日,府里的守卫拿了一封信进来,说是给我的。 打开一看,是王平写的。 三页纸,只横七竖八地写了六七句话。 大意是,他被他娘带着到外地去串亲戚了,一时不能脱身。 但是,他已知原为,不认为我做错了,愿意和我共进退。 想来那些军营的娃娃也是因为这个缘故,被爹娘辖制,不来训练的。 不怪坏人这么嚣张,都是好人惯的。 还好,王平是个有脑子的。 从此,我高看他一眼。 . 两个月后,圣意到。 与圣意同时到达青州城的,还有一万铁骑。 . 那一日,我一回到大将军府便觉出异常。 大门紧闭,门外站着的都不是我认得的侍卫。 院子里,走动的家仆极少,大将军府平日里就不够热闹,越发冷清没了人气。 我满腹狐疑,要往娘亲的屋子去,问个清楚明白。 . 路上遇见秋萍带着胖丫。 我问:“府里来了新人?门外那几个,我一个都不认识。” “那是……对了,圣上的亲卫。”胖丫脱口而出。 看我没明白,她又说了:“娘亲不让我……大声说话,小姐,你今日说话……也不要太大声了。” 圣上亲卫? 还不要大声说话? 啥情况? 身后传来秋萍的声音,“胖丫。算了,说你也没用。小姐,将军和夫人在大厅呢。” 爹爹也回来了? . 大厅里,爹娘都在,大哥二哥也在。 娘亲阴了好几天的脸,反倒有了笑意,她温柔地和爹爹说话,爹爹的头低着,很认真的样子。 再看坐在不远处的大哥,他若有所思。 二哥,却是满脸愤懑地盯着窗外,一见到我,刚要开口,却见娘亲轻轻地皱了眉头,二哥不甘心地将话咽了回去。 我紧走两步,“娘亲,府里可是有事?” 爹爹抬了头,神色无异,却未开口。 “能有什么事?不过换了几个府卫罢了。过来陪爹娘说话。” 我带着满脑子的疑问坐到娘亲身侧。 “娘亲,嫣然长大了,你就告诉我,府里为啥换了府卫?是圣上派来的?圣意如何?” “谁这么嘴快?”娘亲刚刚还带笑的脸又沉了下去。 “没有谁。是我自己刚刚看到门外那几人都不认识,猜的。娘亲,可是有不好的消息?” 娘亲没接话,反问:“你刚刚从哪里回府的?” “我自然照旧从院墙上飞进来的。” 爹爹总算开了口:“无妨。若是有碍,早叫人通知她了。如今,既然嫣儿已经回来了,安排开饭。” 爹娘今日,好生奇怪。 . 说话间,府外传来一阵吵嚷声。 “让我进去,我有事需要面见大将军。” “我也有事,必须要大将军定夺。” “为什么不让我们见到大将军?” …… 爹爹迎了出去,一看我跟着要跑出去。 娘亲站起身来,声音大了,“嫣儿,不许去。” 她转头又对哥哥说:“你们都留在这里,一个都不许多嘴。亦然,看好你妹妹。” 大哥应声站了起来,拉住我,“听话,不可任性。” 想着大哥前不久还因为我挨了打了,虽百般不愿,却不得不停在门口,赌气回了屋。 须臾,爹爹回来了,他明显心情好了不少,口却说:“不过几个属下,来 看看我,我让他们先回去了。好了,开饭吧,吃饱了,才万事无忧。” . 自从大哥入了军营,一家子难得如此齐全坐在一桌吃饭。 只是,席间,就连最爱说话的二哥都保持着沉默。 我用脚踢了踢二哥,很快放下了碗筷,便要出门。 第22章 苦中有乐 “嫣儿。”娘亲当然知道我兄妹的把戏,她叫住了我。 爹爹放下了碗筷,平静地说道:“算了,与其老二告诉她,不如我告诉她。嫣儿,圣上降旨了,让我暂时回府休养。至于那陈喜妹的事,得另想办法。” “什么回府休养。明旨褫夺爹的大将军封号。狗娘养的,是非不清,颠倒黑……哎哟。”二哥的话音未落,大哥的脚踩了下去。 “圣旨到底是怎么说的?”我跳了起来。 “大哥,你踩我作甚。圣旨就在前厅供着,嫣然看了自然也是我这话。”二哥瞪着大哥。 “你们就别再添乱了。”大哥着了急。 我早已冲出门去,来到前厅,取了圣旨。 上书:“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大将军寒宴,身为河洛重臣,本应以镇守边关为己任,辅一方安宁。 然,朕闻其居功自傲,越权擅专,纵女伤人,毁人私产,致青州府衙纲纪全无,一方百姓群情激愤,实难容忍。 然,皇恩浩荡,朕念其戎马一生,为国御敌多年,今,暂留过往功勋,褫夺大将军封号,回家休养。钦此。” 什么狗屁圣旨? 根本就是一派胡言。 . 我愤然将圣旨掷于脚下,仍不解气,又踩上几脚,扬言要去燕京,直达天听。 大哥走了进来,“别去给爹娘添乱。老二刚刚已闹过一场,爹没打他。没想到一个宫廷后妃,就能改变圣心,便是我大将军府,也不能将其撼动。” 大哥有些丧气,却捡起圣旨,整理折好,重新放回龛上。 “我们远在边塞,不知如今的宫廷局势。前不久还有消息说,朝廷正准备与幽泽言和,若真是如此,眼下不过是开头,以后,我寒家只怕……”大哥没再说下去,眼里却多了隐忧。 . 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河洛朝廷这般用人在前,不用人靠后,不过刚想着和敌国言和,就全然不顾念昔日战场上拼死杀敌的功勋之臣。 纵然此次并非私事,关乎百姓民生,也不分是非曲直,要拿我寒家开刀。 待要理论,却不知从何说起,向谁理论。 只得恨恨作罢。 . 和大哥回到前厅,见大哥沮丧,爹爹冷啍一声,“亦然,也不是什么大事,不用怪她。若是成心找事,就算没有这桩,也会有别的麻烦。” 爹爹指了指我,又指了指大哥二哥,“来来来,使几招出来让我瞧瞧,你们究竟练得如何了?” 娘亲带笑附和:“也是,难得你爹在,不如今日你们兄妹仨演练起来,看如今到底是谁厉害。” . 三场比试结束,我收势地站定,抬头看着爹娘。 我连赢了两场。 二哥连输了两场,最是不服,喊叫着要再来。 大哥输给了我,却赢了二哥,反倒有些不好意思,“我是没想到,小妹,好久不比,倒比不过你了。” 爹爹朗声大笑,“取了我的风雷枪来,难得今日有闲,我也和嫣儿过几招。” . 爹爹一开始便不小瞧我。 细心扎稳马步,双手缓缓举起风雷枪,“放马过来。” 我一个起式,短剑开路,迎着风雷枪便直滑过去。 待到近前,飞身急旋,剑尖擦过枪杆,快速收回,剑把反手撞向爹爹的右肩。 爹爹一枪刺空,右肩遇袭,却不慌张,收回马步,劈手将枪翻转,去了我的反手,又借势将枪又刺了过来。 一见爹爹应对得法,用沉稳有力化解我的轻快飘逸,我有了主意。 斜身滑过爹爹的风雷枪,躲过爹爹的横扫,就势勾住长枪,以身重压低枪柄,再以枪杆为支撑,顺势施展旋风斩。 身影在爹爹周围急速闪过。 爹爹要么弃了风雷,要么随我旋转,哪一样都让爹爹为难。 正想着爹爹会如何应对,耳边传来爹爹的一声“好”字,我立即停住身形站定。 “不错,应对得法。急如风……咳咳……”爹爹一手用枪撑地,一手捂住前胸,剧烈地咳嗽起来。 “总不服老。可是又勾起了旧伤?”娘亲说话间小跑着过来,似乎脚下一滑,侧身向外倒去。 大哥一个快闪,在我们的惊呼声中稳稳地扶住娘亲。 二哥和我早已扶了爹爹,着急地奔了过去。 一家子靠近,确认彼此无事,忍俊不禁,哈哈大笑。 . 次日,喜妹的爹娘闻讯前来,苦求门外侍卫,想入府带走喜妹。 门开半扇。 我看过爹娘,见他们首肯,站在门内,对着二老,郑重相告:“您老若放心,从今往后,喜妹就留在府里。纵然我爹爹不再是大将军,但我们在一日,便护她一日周全。” 她爹娘在门外老泪纵横,非得跪下磕头。 . 午间时分,听得府外有口哨声,知是雷子他们。 腾身越过高墙,看了看远处的守卫,我坐于墙上,漫不经心地甩着腿,有些落寞地问:“有事?” 王平不怕事地也看了看远处的守卫,“嫣然,不用怕,听我爹说,朝廷中已经有人上本,要为你爹求情。” 雷子和林二娃的眼里满是愧疚,想说什么却未没能开口。 . 我倒不落忍看他们二人如此,反安慰他们道:“不关你们事,是我自己要管的。” 想了想又告诉他们:“喜妹以后就留大将军府了……,总之先留在这里了,若有风吹草动,也好护她周全。至于其他……得等到机会再说。” . 此后半月,我向师父告假。 留在家中,陪大哥二哥演练,爹娘端坐观看。 大将军府,一扫近来阴霾,倒有了少见的热闹和欢喜。 半月一过,爹爹便令大哥二哥离府回营。 见我三人不服,爹爹笑了:“边塞守卫,哪有赋闲在家之理?不回营守城,将来如何挣得军功?不扬名立万,岂不愧对先人。 我的事,你们不用担心。圣心……就算一时被奸人蒙蔽,早晚也会查明真相,还死者一个公道。” 我心里嘀咕,圣心若是清明,当知您向来有一是一,信您而不是信那奸邪之人,更不会为了所谓的言和就伤了忠臣良将的心。 只不敢让爹爹伤心,话到了嘴边却吞了回去。 . 大哥二哥回了军营,府外的守卫也撤了。 大将军府照旧大门紧闭,爹爹谢绝一应来访,让我如常去师父那里练功。 死气沉沉地又过了一月。 喜妹已经醒来,正在恢复,不愿和她多聊起那桩未了的公案。但喜妹很快知道了真相,只说是自己连累了我们。 我懒得和她多解释。 反问她:“那不如,你就留在大将军府吧,照顾我。” 怕她想独自承担,反将她一军,“只是,如今我大将军府不比从前,你若害怕受到牵连,只管回去。” 喜妹的小脑筋再快,也多在小事上,这样的大事,她哪里有我门清。 所以,她身体一恢复,便回家告别了爹娘。 从此,留在大将军府,专门负责我的饮食起居。 . 从前,一回到家,总是只有我和娘亲,如今回来,能看见爹爹,我还能在他面前显摆,逗得他开怀大笑。 但我和娘亲都知道,爹爹郁闷。 同样郁闷的还有我和娃娃兵团。 熊生伟又带着他那伙小混混到处耀武扬威。 王平几次提出要铲平了他们,都被雷子劝住。 这时候,的确不便生事。 但心中的怒火,一日胜过一日。 第23章 大哥入赘 这一日,刚离开青州城不久的燕京亲卫又带着圣旨归来。 他们带来两道新的旨意,再次让青州城上下震惊。 爹爹官复原职。 大哥被圣上赐婚,指定所娶之人为皇后娘娘最小的女儿玲珑。 说是娶,却是让大哥进京。 一喜一忧。 前来道贺之人络绎不绝。 从来都是锦上添花者多,雪中送炭人少,这一次,我算是见识到了。 爹爹索性闭了府门,到师父的小院,陪师父喝酒。 . 突如其来的官复原职和赐婚让一家子百思不得其解。 不对,只有我和二哥不明白,还有点沾沾自喜。 因为,我们也摇身一变,成为河洛国的皇亲国戚。 大哥娶亲原是我寒家最大的喜事,却没想到是离家赴京,还无召不得出。 燕京城里再隆重盛大的婚礼,没有我寒家人出席,他贵为河洛圣上的乘龙快婿,在燕京城里却是孤家寡人一个。 这一点着实令人不快。 怪道爹娘无人时,便收了喜悦,多了忧伤。 . 大哥亦是如此。 一个人的时候神情复杂,好似有说不出来的苦。 我和二哥猜测爹爹官复原职,皆因圣心回转,在查明真相之后,还爹爹一个清白。 只遗憾真凶无法伏法,还邹大爷一个公平。 “至于大哥忽然要娶公主,多半是圣上觉得歉疚,以此向寒家示好。”二哥这么说,我也赞同。 爹娘多半是舍不得大哥,大哥多半是舍不得青州城,所以,才会有那么多要藏起来的不开心。 . 大哥离开河洛的那一日,我也有了失落,想着从此不易再见到大哥,一个人躲在屋顶望着院子发呆。 门“吱呀”一声,娘亲进了屋。 娘亲的叹气声和哽咽声传来。 知道她舍不得哥哥,待要跳下来去劝慰,爹爹的声音响起:“你别再担心了,是祸躲不过。我征战一生,圣上就算不念旧情,如今也会看在玲珑的面上,顾惜我寒家一二。” 爹爹的话好古怪。 . 娘亲声声叹息,话里话外之意都令我大惊失色。 她说:“只怕圣上的旧情敌不过新宠。 你原对新来的贺大人爱搭不理,如今嫣儿又将秦贵妃得罪了,已是后患无穷。 传闻皇后娘娘早已和秦贵妃不对付,如今允亦然娶了玲珑,我寒家只怕不得不卷入朝廷中的纷乱了。” 爹爹说:“那是自然。 皇后娘娘儿子早夭,只一爱女。 那年我重创幽泽,自己重伤不起,亦然代我进京受封,被玲珑相中。 如今圣上开口,我岂是能推脱的?” 娘亲眉头紧皱,“亦然被玲珑看中,使得塞外与京城多了牵扯。 只是皇后娘娘早已大权旁落,虽说将韩贵人之子认在膝下,但眼下秦贵妃集三千宠爱于一身,其子也在年前与兵部尚书之女联姻,指日完婚。 你与她的族亲如此不对付,嫣儿又因为喜妹将其族产烧得一干二净,如今亦然又娶了玲珑,如此种种,这仇怨已然越积越深了。 一旦她的儿子上位,只怕寒家……麻烦不断。” 爹爹的声音明显无力,“无妨。夫人不要忧心太重。圣上还是顾念我寒家的。” 娘亲只摇头,并不搭话。 好半天才幽幽地说道:“还好,听说那玲珑是个聪明的女子,性格温柔,贤良淑德,亦然在燕京的日子不至于……那么难熬。 他的亲事换来寒家暂时的安稳,只要以后没有更大的风浪,眼下的难关算是闯进去了。” 爹爹没有回话,站了片刻,转身出了屋。 . 藏在屋顶,我心惊不已。 第一次知道,爹爹并非战无不胜,寒家也没有看上去那么风光无限。 原来,我们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早卷入后宫争斗,纵是爹娘和兄长无意参与夺嫡,满朝文武谁肯相信? 他们若不信,秦贵妃会信? 怪不得,那一次一怒之下打了那姓秦的,又火烧了翠红楼,娘亲痛斥我闯了大祸,将我关了整整七天。 . 后来,大哥说娘亲带了他和家里的金银细软前往守备贺非府邸赔礼请罪。 我还怪他多事,差点和他动手。 心里暗暗打算要去那守备贺非府,将送的金银细软拿回来。 若不是大哥面色凝重,说了狠话:“你若再生事端,爹娘定要将你嫁去京城。” 大哥一向没有原则地宠我,从没有如此这般气急败坏。 好吧,看在哥哥的份上,只要青州城守备贺非不故意挑事,我就休战。 没想到,竟是如此。 一时间,只觉忐忑不安。 . 慢慢地,从娘亲那里我知道了,大哥之所以被河洛圣上赐婚,是爹爹受伤那一年,大哥代他进京领赏,玲珑公主对他一见钟情,一直以来,皇后娘娘都不同意公主远嫁。 直到爹爹因我开罪了秦贵妃,皇后娘娘将韩贵人的儿子认在膝下,这才同意玲珑所请,出面向圣上求情。 不过,前提是大哥进京。 据说,皇后娘娘这一主意原不讨圣心欢喜。 但让大哥进京却让圣上动了心,这才有三个月后爹爹复职和赐婚一说。 只不过如此一来,我们寒家不得不和皇后娘娘、韩贵人站在一起,暂且与声势正旺的秦贵妃和她的三皇子分庭抗礼。 看着满院子活蹦乱跳的喜妹,不禁让人想起那场震惊青州城的风波。 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喜妹,竟然让京城和边塞有了这样的改变。 . 我不知道大哥有没有自己喜欢的姑娘,二哥也不知道。 他的忧伤里只藏着进京入赘的不得已吗? 我们都没有问过大哥。 却因此明白了,原来,越是大的家族,越需要联手。 否则,一旦势单,被新崛起的家族替代了,便有了危机。 所以,皇后娘娘才愿意选择在此时与我寒家结亲。 而圣上,不过是坐收渔利,将爹爹的最厉害儿子趁机收于京都,同时暂且平衡了后妃之争。 . 照这个理,二哥和我的姻缘也会身不由己。 难过,因为大哥的离开。 难过,因为忽然看清,这是我们无法选择的未来。 一个人不能没了倚仗,但一旦多了守护的心,勇猛如大哥一般,也不得不收起万丈雄心屈服于此。 . 大哥走后的许多天,我仍打不起精神,人也有些懒洋洋的,雷子和喜妹只当我是舍不得大哥。 师父却瞧出了端倪,他叫住我说:“你是个早慧的女子。 这世间有许多事都不单是用功夫就可以解决的,越是钟鸣鼎食之家,越有许多事会身不由己。 你天性不拘束爱自由,原是可以翱翔的雄鹰,自己也有守家护国之志,如果早做筹谋,也不是没有机会实现。” 我眨了眨眼睛,渐渐舒展了愁眉。 是啊,师父说得有理,我又不是大哥。 我还有机会,留在这边塞,做千军万马的女将军。 一旦成为女将军,立下赫赫战功,和爹爹一样威震四方,就算秦贵妃的本事再大,她的儿子成了太子,也总不能不要大将军镇守边关吧? . 二哥告诉我听来的八卦。 说新嫂宇文玲珑长得并不十分美丽,只能算甜美乖巧。 因为皇后娘娘的第一个儿子在八岁时走了,这个女儿时隔七之年才出生,因而格外宝贝。 玲珑不但名字取得巧,性情也是七个公主中最好的。 人也知书达理,还略通琴棋书画,最讨她父王喜欢。 最难得的是多年前对大哥一见钟情,便一心要嫁大哥。 那天,二哥不忿,告诉我外间传言,说圣上这是将大哥作为质子,以便挟制爹爹。 我将这话说给娘亲听。 娘亲立马呵斥我跪下,她脸色苍白,额间冒汗:“祸从口出,嫣儿,你若再敢说出这样忤逆的话来,就不要认我这个娘了。” 从未见娘亲发这么大的火,说这么重的话来。 好吧,你们大人总是不爱听真话。 第24章 小兵成团 只是,那个跟着爹爹浴血沙场令人闻风丧胆的大哥从此脱下战袍。 娘亲也有宽心的时候,说大哥至少是被保全了。 所谓保全,就是不用像爹爹一样满身是伤,或者战死沙场。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大哥多么希望留在青州城,子承父业。 却不承想,不仅愿望落空,还成了赘婿。 虽贵为驸马,实为人质,在纷乱复杂的燕京城里,夹缝中苦苦挣扎。 . 好在玲珑知道大哥最在意远在边塞的我们,第一次托人送到的礼物就用心十足诚意满满。 爹爹的是一柄由幽泽能工巧匠精铸的长枪。 娘亲的是一套北国雪白的银狐大氅。 我的是极为罕见的护体金丝软甲。 大哥和二哥的是混合了精铁而铸的黑色铠甲。 不同的是大哥铠甲的右肩上最醒目的位置有一片铠甲很特别,是一朵用最明艳的红色丝线绣成的玲珑花。 . 我原不满她爹——当今圣上,用赐婚这种所谓的恩典抢走了爹娘的心头肉、我的主心骨,但事已至此。 爹爹说圣上是一言九鼎,就算是他,身为大将军,非不得已,也不会轻易去触碰圣上的逆鳞。 想想大哥一人在燕京,能有这么一位位高权重的姑娘痴心实意地喜欢着,而且远离了战场,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心里略略好受了些。 知道赐婚消息那一日,我曾拉着大哥的手,声音清脆响亮,“你这是不幸中的万幸。”然后不看爹爹凌厉的眼神,飞奔出去。 . 大哥在的时候,他不如我跑得快,我不如他跑得远。 大哥一旦走了,爹爹能奈我何? 他虽一世英雄,架不住老了,还有好几处旧伤,自然只有声音跑得比人快了。 他早已打不过他的某些手下了,但他们对他仍然必恭必敬。 他也打不过大哥二哥了,但他们从来都习惯听从他的号令。 在整个青州城里,除了我---她最小的也是最疼爱的女儿寒嫣然,谁敢在他面前想说啥就说啥、说完了还能若无其事地拔腿就跑? 跑归跑,我却知道,功夫,不是解决一切问题的法宝了。 但知道归知道,我依旧希望自己能像师父一样,练就绝世武功。 , 爹爹复职了,大哥入京了,那姓秦的躲在燕京,我鞭长莫及,但熊生伟这走狗得好好教训教训,还青州城一个太平。 王平和雷子二人一出手,就将牛高马壮的熊生伟和他那伙小混混打得哭爹喊娘。 回去的时候,王平还在摩拳擦掌,“嫣然,第一次,感觉真他娘的爽。” 雷子也兴奋不已,“我也是我也是,哈哈哈,总算没白练。” 我虽然没动手,心里同样畅快。 . 从此,雷子和王平一去东市,街上的小贩们都要拉着他俩,不是道谢就是送东西。 他俩一开始乐得合不拢嘴,时间一长,倒自个儿不好意思了,不敢轻易再往东市去了。 但自那以后,他俩多了一个爱好,总让林二娃四处打探哪里还有恶霸,恨不得再联手打出新的名望来。 娃娃兵团,倒像借了东风,一下子在青州城老百姓的心里有了位置。 . 雷子、王平和林二娃给娃娃兵派了任务,五人一组,没事的时候不再疯耍,而是到大街小巷巡逻。 一旦发现有人图谋不轨或者欺老凌弱,先不忙着动手,打探清楚回来报信,大家商议之后再统一行动。 . 有一次,帮忙一家商户解决了总骚扰他的流氓,老板执意要谢。 王平大大咧咧地讪笑:“你若真心谢我们,不如资助我们娃娃兵团,人人做件小背心如何?” 老板一愣,转而一乐:“这个容易。有这个好。” 第一次,所有的娃娃们同时收到了小白背心,背心上写着“嫣”字。 从此,青州城里有了穿着嫣字白背心的男娃女娃跑来跑去。 我寒嫣然,有了嫣家军。 . 经过一年规整的娃娃兵,也渐渐有了名声,尤其是成功扫荡了好几处地痞流氓的窝点之后。 娃娃们的爹娘不再三天两头拿着棍棒追着娃娃们喊打,反而挺直腰板,对邻里笑道:“你若被人欺负了,用不着到衙门里去,只管告诉我,我家二娃在嫣家军里,好歹管着几十号人,他会替你主持公道。” . 家事我插不上手,也只听得片言只语。 但娃娃兵团,却因为王平的加入有了新的气象。 我们每年都会开展一次春季大比武,这是娃娃兵团里最重要的盛事。 一年之计在于春,每到立春,师父便许我告假,全心全意操办大比武。 照例,最后的胜利者,得过我这一关。 但他们没有一次过了我这一关。 “傻小子,”我学着师父的口气,“你们还得好好练。” “我们自然比不了你。你的师父是一代宗师苍山狄一为,我们的师父是你寒嫣然。”王平又不服气了。 这人,总是不找自身的原因。 我撸起衣袖指了指手腕,又挽起裤腿指了指脚踝,“我的铁沙袋除了洗漱和睡觉,走路带着,吃饭带着,和你们说话也带着。你们的呢?” 他们哑口无言。 “能教的我都教给你们了。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我纵身跃过他们,唤了雪龙,直奔大将军府,好几天赌气不去训练场。 . 接连三日,一出师父的小院,王平就带着雷子、林二娃迎了上来。 懒得理他们,我腾身上了院墙。 他们哪里跑得过我,任他们在身后喊得天响,我头也不回。 第三日,太阳还在西边高悬,师父便催我回家。 从前的春季大比武之后,我都得意满满。 而这一次,尽管也兴奋地告诉他谁又脱颖而出了,谁又意外失手了,但师父的眼神多好,他一眼就瞧出我心里的不痛快,也知道雷子他们在院外等我。 这就是师父的好了,他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多说。 . 这一次,我不再跑了,而是一本正经地告诉他们:“王平说得对,我的师父比你们的师父好,我应该比你们好。我不换师父,你们可以换。” “不换不换。”三人不约而同连连摇头。 见我的脸色有了缓和,王平赔着笑小心翼翼地问:“你打赢了你师父吗?” “没有。”我气得又将脸沉了下来,到底会不会说话? “你那么聪明厉害也都没有打赢你师父,所以,我们没打赢你,也是没有打赢自己的师父,不算丢人。” 原来他们不是嫌弃我不好,而是怕自己丢人。 好吧,我原谅你们了。 说是原谅了,却忍不住要说出我的心得:“习武真正的意义不是只练拳脚、拼输赢。 光力量大有什么用,大象就一定能踩死一只蚂蚁吗? 何况,一时的输赢能说明什么,最重要的是因此清楚自己的长短,知道如何变通,将来才能以己之长攻人之短,以己之短避人之长。” 雷子频频点头。 林二娃沉思着。 只有王平,看上去满不在意。 嗨,枉我是个这么好的师父呢。 他,真是白瞎了我一番用心,要是出去被人看作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之辈,简直有辱我们习武之人。 . 转眼间,我们长大了。 只有我还一心一意练功。 王平、雷子和林二娃先先后后进了军营。 雷子功夫出众,虽没有战绩,因在“中秋之乱”中立了头功,爹爹直接任命他为百夫长。 林二娃擅长侦察,也是平定“中秋之乱”的有功之臣,爹爹也让他带队侦察班。 王平因他爹的缘故,一入军营便直接进入骠骑营,成为他爹的副将。 娃娃兵里第一批老人走了,但兵团仍继续着。 一茬接一茬地有人加入,又一茬接一茬地有人离开。 第25章 多事时日 九州历练回来又是一年。 师父小院的黄风铃在和暖的春风中次第绽放。 迎着初升的太阳,金灿灿的花瓣儿颤颤巍巍。 一颗露珠儿被风吹落下来,紧接着是一串露珠儿被吹落下来。 风过之后,师娘站在树下,就手摘下一朵,给我戴上。 一日的晨练,在这时稍事休整。 . 吃过午饭不久。 我坐在树下闻着花香,准备美美地在花树下晒晒太阳,然后继续练功。 忽见师父师娘同时向我走来,有着寻常不见的犹豫、紧张和不安。 我腾地站了起来,有点不知所措。 师父和师娘有事? 师娘先打了退堂鼓,还未开口就要往屋里走。 师父拉住她,两人在院子里坐了下来。 师娘低了头,呼吸有些急促。 师父沉吟了半晌,开口说道:“嫣然,我和你师娘在青州城也住了十余年了,如今也没什么好教你的了,打算去你师叔那里,和他满世界转转。” 见他二人神色不对,我已生疑,没想到师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犹如当头一棒。 师父师娘要云游天下?却不带我? 他俩明明是想丢下我一走了之。 这如何使得! . 当初他俩只说不要爹娘挽留,没说不要我挽留。 我又气又急,眼圈一红,立马抢在师娘面前跪下。 又觉不妥,转头焦急地看向师父。 待要说什么,却说不出来,鼻子一酸,眼泪扑扑簌簌,只管坠落。 . 他俩虽早有准备,却面对我的长跪不起和痛哭流涕却也无计可施。 师娘迟疑着劝师父:“要不,等她有了婆家,我们也走得放心些?” 师父没点头也没摇头。 “好好好。师父师娘,你们不看着我出嫁,就舍得走?”我仰起满脸的泪珠儿,终于说出了第一句挽留他们的话。 师父不说话,叹口气,“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又定神看了我一眼,转头看向院外。 我总算放了心,师父他没反对就是同意罗。 师娘,一向都是听师父的。 回家告诉爹娘,爹爹难得笑出了声:“也就是你。耍赖的时候谁也没有办法。” 倒也是,这法宝我并不常用,但百试百灵。 爹娘不就因为这个,舍了老脸为我求来了师父。 . 尽管知道,师父师娘终有一天还会要走,但眼下,他二老能留下来就叫人开心。 开心之余,一想到师娘提及我的亲事,又提不起心劲。 大哥入燕京不久,就有来信。 虽未明言,但信里也流露出在燕京的种种不如意。 嫂子待他不错,但耳根子软,娘娘希望他能辅助韩贵人之子,以我寒家之能助其上位。 但大哥身为赘婿,心里原就憋屈,总有人在他跟前冷嘲热讽,却不能像在边塞出手,打个痛快。 软鞭子最是打脸,伤心。 何况,每每入宫还被圣上言语奚落敲打。 心里越发沉郁,哪有心思管他这些个。 如此一来,大哥在燕京的日子越发难熬。 . 好在韩贵人之子宇文宗明待大哥极为亲厚。 下朝后常常邀约大哥,请教带兵之策,偶尔流露出被针对、排挤的艰难,一来二往,倒让大哥生出同病相怜之心。 韩贵人母族多为读书之人,在朝堂之上也多为文官,却对大哥格外尊重和照拂。 时日一长,大哥自然而然成了公开的皇后一脉。 娘亲为此专程写过一封信,大概还是希望大哥不要过多介入夺嫡,以免惹祸上身。 大哥的回信也很直接,说不仅他在燕京身不由己,只怕我们在边塞亦会如此。 大哥说得在理。 我们早就得罪了秦贵妃,若不是皇后娘娘伸手,只怕爹爹也不能复职。 如今,娘娘一心要辅助韩贵人之子上位,除了打击秦贵妃之外,何尝不是为了自保? 就事论事,无论大哥是否表明心意,在秦贵妃一脉,只怕早就视他为皇后一党。 . 三日前,爹爹告诉娘亲,大哥专程派人回来,说如今燕京城里宇文宗明和三皇子宇文新明已水火不容,双方势力旗鼓相当,都在蓄势为太子之位做最后一搏。 三皇子因为母妃受宠,早已定下兵部尚书之女。 皇后娘娘和韩贵人也费了九虎二牛之力,说动圣心,准允宇文宗明在来年闰月娶丰宰相的孙女为正妃。 尽管小皇子如今年纪不过十二,那女子已经十五。 此后,皇后娘娘一鼓作气,竟有意将我赐予她的娘家亲侄为正妻,已多次在圣上面前暗示。 若不是秦贵妃一力阻挡,早已请旨明发。 圣心迟迟不定,后宫争宠日盛。 . 反而是此事不久,秦贵妃托人传话给大哥,说愿与晏家结亲,让她的第二个儿子纳我为正妃。 条件也很简单,只要我寒家保持中立。 休说从前的小小恩怨一笔勾销,就是此后,也同享荣华。 在大哥看来,如只论人品、才学、相貌,显然是那秦贵妃的二子更为适合我。 不过,皇后娘娘知秦贵妃有此打算,早有所防备,因此,贵妃的提议也未曾得到圣心认可。 如此一来,双方都得另想对策。 大哥判断,再过两月,便是爹爹五十大寿,双方都有人会借当今圣上赏赐的队伍前来青州城,游说爹爹,或者游说我。 . 一直以来,因为大哥所处的环境复杂,娘亲十分忧虑。 如今,看似有了转机,可以和贵妃一族修好,但这样一来,便又负了娘娘在危急时的搭救之恩。 只是,若依皇后娘娘的意思,便要将女儿也送进燕京城巨大的旋涡横流之中。 一旦落败,寒家从此,万劫不复。 娘亲的心事写在脸上,不问也知。 我劝娘亲,“如今爹爹官复原职,我们贵为皇亲国戚,娘亲若不愿我远嫁,回绝他们就好,就算两宫争斗,我们难以置身事外,但也没到天绝人路的地步啊。” 娘亲只是苦笑着说:“你哪里懂得其间利害。也罢,不说他们了,你可有想嫁之人?” 我毫不迟疑告诉她,“眼下,我谁也不想嫁。” 谁要离开青州城,离开一应亲朋,去那燕京,成为笼中之鸟? 再说,我还有这么多娃娃兵,到了京城,我能有啥? . 吃过晚饭,爹爹唤我来到外间,他面色阴沉,低头皱眉,过了好一会儿,小声问:“嫣儿,你娘问过你,你敷衍她,爹认真问你,你到底想嫁给谁?” “我谁也不想嫁,只愿留在青州城,好做女将军。”我说。 知道爹爹找我,准要说这事,我索性直截了当表明心意。 爹爹的眉头紧锁。 到底不忍他为难,我勉强笑着:“爹爹若是解甲归田也留在青州城,我可以嫁给你喜欢的年轻将军。虽然做不成女将军,至少守着爹娘,做将军夫人。” 与其嫁入那深宫大殿,成天勾心斗角,还不如嫁个将军,与爹娘常聚。 我心有不安,只怕又来一次无法拒绝的赐婚。 爹爹听出我话里的勉强,欲言又止,半晌,带笑看我,说了四个字:“还有时间。” 爹爹不甘心吧? . 这些年,爹爹总算明白了,朝中为什么总有人参他。 守疆大将,功高盖主,若不是河洛与幽泽言和没有谈妥,边境上频发战事,只怕爹爹也不能如此顺遂。 当年,圣上赐婚,让大哥进京娶了玲珑,爹爹纵是不愿,犹豫再三,也不敢不应。 与皇家联姻,多少人求之不得,而寒家和圣上成为儿女亲家,不过是将最厉害最心爱的孩子困在了京城。 爹爹知道,大哥多么希望留在边塞。但,我们敢驳了圣意? 第26章 避祸南国 绞尽脑汁也没想到更好的法子,可以让圣上相信爹爹还和过去一样,除了守护这一方百姓安宁,从无二心? 从此,不再起心动念,听信谗言怀疑爹爹的忠诚,进而,想方设法削弱爹爹的兵权或者让爹爹有所牵绊。 这件事如能像打一场胜仗、攻破一座城池那样容易就好了。 如今,大哥在京,已然卷入储君之争,比过从前麻烦,但爹娘和我们远在边塞,也只有白白着急。 燕京、朝堂、圣上、储君……想着头都大,我们却无能为力。 . 夏季说走就走,伏天一过,凉意渐起。 用过晚饭,稍事休整,我又开始打坐调息。 喜妹来找,说爹娘有事唤我。 爹爹看了看娘亲,率先开口:“南国册立皇后,举国同庆,各国都有派人前往。 圣上着李忠义尚书大人前去,令我派人护送。 嫣儿,我想,不如你随李大人到南国去走一趟,在那里逗留些时日。” . 南国,在河洛的西南方,一直保持中立,我随师父历练时有从那里经过。 论理,从河洛出境到南国并不需要经过青州,专程绕道,圣意如此明显,怪不得爹爹有这安排。 也许,当今圣上也没想好要谁做河洛的储君。 自然不情愿我和其中哪一方联姻。 若是我和爹爹都有了主张,到底令他左右为难。 好吧,惹不起躲得起,我走。 . 上一次云游九州的快乐还历历在目,如今又可以出远门去闲逛逛,也好。 打定主意,我笑问爹爹:“爹,何时出发?要去多久?都还有谁?” 爹娘显然担心我不乐意,见我欢喜,放下心来。 “三日后启程,快的话两个多月往返,慢则三四个月。这一次是中郞将林峰带队护送,我已打过招呼,你换个装束,就作为随从同行吧。” 娘亲仍不放心,再三嘱咐:“南国是礼仪之邦,在那里,万万不可轻狂造次。你把喜妹和雷子带上,他二人与你相熟多年,最知你性情和心意,人也十分稳妥。” “爹娘尽管放心。 可记得我曾经告诉过你们,之前同师父师娘游历时,在岭南的密林中曾助一人逃过追杀,那人临别前说日后若有机缘到南国,只要报修卫的名字,必有照应。” 因师父说,那日追杀这修卫之人功夫了得,在江湖上的排名也得靠前,能让这样的人充当杀手,被杀之人必不简单。 回来之后,我便让二哥通过南国的暗探调查过,收到的消息说修卫在南国甚是了得,如今已是南国最被倚重的大将。 好歹,我于他有救命之谊,此次前去,有小问题我自能解决。 若是遇到大麻烦,求到他名下,他难道好意思袖手旁观? 爹爹知道修卫,眼里多了柔和,声音却低了下去。 他说:“南国一向韬光养晦,如今国力强盛声名渐起,好在即便是在南国,明面上我的名声和你师父的名声还能护你几分,只要不出大的乱子,总也能转圜……也罢,你早晚都要面对,去历练历练也好。” . 我向师父师娘告假。 一听要走这么久,师娘很是不舍,说好好的,独自跑南国那么远干什么? 面对他二人的疑问,我不敢隐瞒,实言相告。 师娘叹气点头,师父再三叮嘱:“南国是个凡事都温和处置的国度,他们的人都非常懂得享受,很多年前,我和你师娘就有心在那里生活……上次我们曾经路过,行色匆匆,没有好好领略南国的市井风情。你这次前去,找机会多了解了解,顺便也散散心。” 还是师父懂我,的确心烦。 不长大多好,可以只一直练功带兵。 . 雪龙太扎眼了,出发前我不得不换了个坐骑。 出门原本是件高兴的事,但一想到不得不背井离乡都是因为这莫名其妙的朝堂之争,心里的不快腾腾上涌。 心下不痛快,但在浩浩荡荡的队伍里,却不敢大张旗鼓地显露。 说到底,林峰是爹爹的手下,李大人又是燕京城的红人,此行断不敢有失。 无论是看爹爹的脸面还是顾及大哥在燕京的日子,都不能掉以轻心。 雷子好似知道我想什么。 唉,都是喜妹,啥都能往外说。 她心里但凡有点事,雷子必是一清二楚。 他们俩,一个是闷葫芦什么都不说心里却啥都明白,看上去五大三粗却心细如发。 一个是嘴快心里有啥事都藏不了,貌似娇小玲珑却粗枝大叶。 也不知这样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为何还喜欢得跟一个人似的,有时看着心烦,有时却被他俩这没心没肺的喜欢感染。 “将军不必烦心,你是个有福气的女子。”这大概是一路上,雷子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听得多了,倒觉得有理。 是啊,我寒嫣然岂是那无福之人,何苦为那看不见的将来烦心? . 李大人第一次见我就惊为天人。 估计他在京城见到的名门闺秀都不是我这样的,除了头上戴两朵不知名的花儿,成天素色,还往往一身戎装。 最让他吃惊的,应该是我动不动就骑马飞驰,或者纵身飞来荡去。 但他十分客气:“见你大哥,已觉英武俊俏,你比你大哥,还飒爽十分。” 果然是尚书大人,会说话。 我嘿嘿一笑,故作成人样,“大人谬赞。听爹爹说,大哥大嫂在京城多亏大人照应。我从小在军营长大,最不惯繁文缛节,此次随林大人护送大人,如有不当之处,还请李大人海涵。” . 爹爹一向不苟言笑,军纪严明,林峰也随他,做事有板有眼,少有变通。又是第一次带队护送,难免总有不够周到之处。 第一日住宿,就是打野。 行军之人在野外扎营原是常事,总选那能眼观四面八方之处,不管是否舒适便利。 如今是贺喜使团,林峰也照旧如此。 安排妥当,自认为不错,还特地向李大人邀功,“出门在外,安全第一。” 李大人看似极为随和,一切由着林峰铺排,暗地里,我却见他微微皱眉。 . 第一次和这么多人在外露营,难免兴奋。 夜深人静之时,尚不能入眠,索性披了衣衫,立于树身高处。 只见林峰仍不敢懈怠,亲自指挥着兵士在李大人营帐周围巡逻,而兵士的小帐篷中如雷般的呼噜声此起彼伏。 第二日一早,在着急的行军催促中,李大人眼泡皮肿地出了营帐,似一夜不曾入眠,刚有些睡意,便被吵醒。 . 晌午,我终忍不住,去找了林峰。 “林大人可知,贺喜使团与行军打仗不同,李大人原是文官,本不惯长途跋涉,若是夜间再休息不好,又起得过早,只怕人还未到南国,就先倒了。” 林峰显然也瞧见李大人一路哈欠连天,只苦于不知如何是好,见我说穿,便问:“小姐可有解决之法?” “今晚,你只需选那视野开阔处扎营。大人营帐周围不必有过多兵士走动,稍近处,分四方驻守,营中兵士选那警醒而少鼾声之人,声重者留于外围,安排值夜巡视。我这里有安眠香,你可在李大人入睡前点上。” . 林峰虽是武将,却并非莽夫,一点即明。 此后,一应小问题,诸如早起、饮食等等,也留心观察李大人的感受。 第27章 休提往事 四日后,翻山越岭,来到了传说中的荆门山。 林峰与李大人商议,若是要绕过荆门山,行程得多上二三日。 若是从山中穿过,只怕有虎狼惊吓了大人。 李大人笑说:“有我河洛的精兵强将,我还怕些许虎狼不成?就从山中穿过,大家小心即可。” 得了李大人首肯,林峰将队伍划分成三组,一队开路,一队押后,更多的人护在李大人四周,务必保障大人和礼物的安全。 我与雷子同为开路先锋,林大人押后,一行人,浩浩荡荡闯入荆门山。 . 一路相安无事。 并不曾见豺狼虎豹,倒觉得荆门山虽在我河洛境内,却与常见的山峰有很多不同。 不说别的,这山如小丘,层层叠叠,看似不高,极易越过,但极少林木,一出太阳,便无遮挡。 山体上尽皆是些沙石,历经千年风吹日晒,仍然坚硬。 山与山之间多是绵延沙石小路,十分打滑。 狭窄处,只二三人并骑通行,一旦有马匹脚软滑倒,前后之人尽皆受其影响。 而且,地上和两侧的沙石十分硌人,很易擦伤。 看到喜妹战战兢兢地拉住马鞍,我和雷子都为李大人捏了一把汗。 如此艰难,实不该图省二三日行程,待要传讯过去,中间和两头的人都聚在一起商量,只怕不易。 况且,一旦有马匹受惊,更易酿成大祸。 无法让大队伍调头,只得令其继续小心向前,一旦人马有失,不能留在原处,抬也先抬走,让开路来。 . 我和雷子则弃了马匹,选了块大石头站定,步行至狭窄前,专候李大人,以防意外。 待得李大人的马匹走近,雷子接过马夫手里的缰绳,走在左侧,我则走在马的右侧。 二人一左一右,务必保李大人稳当。 . 还好。 途中马儿稍有失蹄,都被我二人及时扶正。 一路上,李大人紧张坐于马背,一语不发。 直到马儿顺利走出荆门山,李大人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这才敢松开紧握马鞍的双手,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冲我二人微笑点头。 原计划出山之后,并不休整,到前面有水之处扎营。 显然,荆门山的艰难超过了预期,一出山,众人都倍觉疲倦,竟不约而同地停在山脚,等候新的命令。 见此情形,李大人第一次主动说:“今日就在山脚下安营扎寨吧。” . 众人原担心李大人见怪。 见他非但不咄咄逼人,还如此体谅,喜不自胜。 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眼疾手快地忙碌起来,扎营的、找柴的、找水的……倒比平日里,多了一股子劲。 林峰一出山,便来向李大人告罪,说自己不该贪图捷径,让大人涉险。 李大人心里明镜一般,低头一笑,“并不全怪你,我也希望能少二三日行程,好早日抵达锦官城。还好,人马均无大碍。” 自此以后,我和雷子渐渐也成了队伍里一起拿主意之人。 快马加鞭又行进了五日,便要到南国的玉门关了。 玉门关前五十余里是河洛的西宁镇,李大人想去那里瞧瞧。 西宁镇位于河洛与南国的交界。 既通陆路,也有水路。 虽说是个小镇,却是两国贸易往来相对集中的中转处,因而繁华热闹。 大队伍在镇外宽敞处安营扎寨,李大人便带了林峰、雷子、喜妹和我径直来到小镇中心最大的“宁青酒肆”。 一行五人,坐在大堂里靠窗的角落,眼观八路,耳听四方。 . 旁边有人问:“今儿的评书要讲啥?” 有人答:“自然还是女将军大战三皇子。” 他站起来,绘声绘色地讲述开来。 “话说我河洛国边塞寒将军家的小女儿寒嫣然,师从狄大家,功夫了得。 在那青城州,自小领着一群娃娃兵,成立了嫣家军,除了练功夫,还轮番站城门上考眼力。 看谁看得准:人数、衣着、面容。 并根据所用坐骑、所携行李、同伴、神情判别来人是投亲靠友或者外出返乡,是做生意的或者读书的,是路过的或者打算在此定居的。” 另一人接了话:“她教出的娃子军,人又多、眼又尖,还不引人注目,倒把那些作奸犯科、当细作的抓出来不少。” 众人七嘴八舌:“她手下有三员大将王平、丁雷、林二娃,皆是我河洛的少年英雄。” “两年前的中秋之夜,多亏她带着嫣家军,声东击西、以少戏多,方才打乱了幽泽进城偷袭的布局,平定了‘中秋之乱’” “据说那幽泽的三皇子带着四百余名死卫夜袭青州城,并没有讨到好,自己受了伤,还险些被擒,自从,不敢再小瞧了我河洛人。” “说的是。若不然,整个青州城大乱,我河洛大军将被幽泽的人马双面夹击。一旦青州有失,上饶亦危矣,整个河洛边塞若危如累卵,我西宁镇只怕也会沦陷。” “正是如此。中秋之战,让嫣然小姐一战成名,从此名扬天下。” 众人津津乐道。 全然不曾因为我们的出现多了忌讳。 也是,这里,天高皇帝远。 . 没想到,这么远,都有人知道青州城的“中秋之乱”? 我尴尬地笑着,心里却高兴不起来。 李大人若无其事,只当没听见。 林峰则好奇地睁大眼睛,频频点头。 雷子有些紧张,不自觉地看了我一眼。 喜妹不以为然,嬉笑着对雷子说:“我就说,咱们小姐声名远扬吧。” 又有人继续说道:“她常年穿一身白衣骑一白马,人称青州双雪,凡见过之人无不节节赞叹。” 另一人打趣,“唉,只是不知这样的女子将来会嫁给哪个皇子。若是进了皇城,青州城就少了一景儿啦。” 谁说我要嫁给皇子? 到这时,我终忍不住蹙眉愠怒。 我大哥已经娶了公主,如今不得不在皇城里像个圈养的神驹,谁要过那样的日子。 我是大将军,自然要在边塞,统领千军万马,纵横沙场。 . 唉,不过空有万丈雄心,如今还不是得灰溜溜地躲往南国避祸。 皇子们都喜欢娇滴滴的姑娘,成天不是拈花惹草,就是骄奢淫逸。 家里的三妻四妾不是拈酸吃醋就是勾心斗角,偏为了利益,想娶我这大将军之女。 他们不知,就算如今的我懂了礼数,收了心性,但若这样的纨绔惹恼了我,也打得他当不成皇子。 那样一来,岂不是给爹娘惹祸? 如今,虽没想嫁之人,但就算将来要嫁,也该是将军。 在沙场上并肩御敌,不打仗的时候研讨功夫,带两个小娃。 最好能和师父师娘一般,不困于一屋一城,随时仗剑,走遍天涯。 . 偏这些人无知,以此为笑谈,可恶可恼。 我有些下不来台,用脚踢了踢喜妹。 喜妹不解,反露出一脸疑惑。 还是雷子聪明,用筷子夹起一颗花生米,若无其事地扔了出去。 说话间,八卦的人住了口,捂着嘴不停咳嗽。 雷子催促:“小二,赶紧上酒上菜。” 喜妹知是雷子杰作,满脸喜色,看着雷子直乐。 也是喜妹,完全不晓得遮掩。 不过他俩这般肆无忌惮地眉来眼去,倒让我的心情好了起来。 . 进入南国前,李大人召集林峰、林峰副手陆军、雷子和我议事。 安排妥帖之后,临出营帐前,李大人笑着点头:“‘中秋之乱’,天下皆有耳闻,从前只道传闻不真。 一路行来,见你行事谨慎稳妥,却又灵活机变,方知传闻不假。 真真是英雄出少年,巾帼不让须眉。” 我则十分恭敬地表示不敢当。 李大人所言我不分辩,人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只是,休提往事。 第28章 青梅竹马 从河洛边境行至南国都城---锦官城已是二十五日之后。 临行前,爹爹交代我和林峰,到南国安顿下来之后,得在第一时间召见我们在南国的暗探,以便尽快了解南国如今的局势。 入驻驿馆的第二日晌午,林峰派手下来请。 室内除李大人、林峰外,有一精瘦男子正经端坐于林峰右侧。 如此普通之人,不显山不露水,不容易叫人记住,最适合走街串巷登门入户。 . 听他介绍,南国果不其然是礼仪之邦,以仁义纯孝治天下。 上至皇帝公卿,下到黎民百姓,皆不好勇逞能,反温和有礼。 即将新册立的皇后柳娘娘,原是南国工部尚书之女,族亲中并无厉害角色,初为贵人,诞下皇子之后不久封妃。 其子周子言,在皇子中排名第四,生得姱容修态,自小聪颖绝伦,深得南国王宠爱。 尚有一女,温良恭俭、蔼蔼可亲,与其兄手足情深。 南国王一共有七位妃嫔,生了十二位皇子,四位公主。 其中三位皇子和三位公主已经成亲。 太子及其母尹皇后不知何故,在三年前忽然被废。 柳娘娘自此上位主事,时至今日,名正言顺执掌后宫。 . 南国,居秦岭之南。 鱼米之乡,富庶之地,且有剑门关和玉门关两大天堑护佑,易守难攻。 历年来,南国皆是以和为贵,很少与邻国发生冲突,已经多年没有过战事了。 此间,百姓知足常乐,安于和顺温柔。 朝廷中,歌舞升平,纸醉金迷,很是不思进取。 近年来,朝中崛起了新的力量,才有了蒸蒸日上的新气象。 . 眼下,朝中分为三派。 一派是以新生力量修卫将军为首,主张强盛本国兵力,不与任何一方结盟。 一派是以守旧的新晋柳皇后母族为首,主张与我河洛互通有无,联合拒幽。 另一派则是以武亲王为首,主张与崇尚武力的幽泽结盟。 后位虚空三年,直到今年紫微垣星明,方有人入主。 举国上下一派欢欣鼓舞,周边各国都有使团来贺。 彼此都心照不宣,欲借此良机与新后结交。 尤其是我河洛。 与幽泽言和不成,如今南国局势明朗,柳皇后上位,其母族又自来与我河洛交好,无形中多了几分胜算,李大人领命,务必要借此盛典与南国修好。 身负此等重任,李大人哪敢掉以轻心,所以冒险走捷径,也是希望早日与南国贵人商议,达成结盟共识。 因而,顺利到达锦官城之后,便不遗余力施展手段,力求给南国上上下下留下良好的印象。 倒是我、雷子、喜妹三人,自从到了锦官城就万事大吉,不再过问使团公务,乐得自在逍遥。 . 第三日,李大人差人来请,说次日一早进宫面圣,南国王可能赐宴,特邀同行。 最不喜欢一大屋子的人正襟危坐,你来我往的寒暄。 何况我的身份发不过是一随从,完全没理由去凑热闹,去看眼色。 听说南国的饮食别有一番风味,虽有辛辣椒麻,却很过瘾。 我们只需找那有特色的小店吃吃喝喝,比去赴宴不知强了多少? 为此,我恭敬地辞了请,客气地回道:“请大人放心赴宴。我等初到南国,想着去锦官城转转,顺带了解南国民风。若大人还有需要,再听命便是。” 见我如此,李大人只得作罢。 . 吃过晌午,换了男式便装,摘去头花,带了雷子和喜妹,去逛百花潭。 出驿馆前,雷子早已打探清楚,那里有家着名的酒肆“芙蓉汇”,说是百年古井水酿的酒,清凉回甘。 他家的麻婆豆腐也是使这井水制作,口感特别。 还有招牌菜“老妈蹄花”也有百年名声。 今日,我三人,便要喝茶饮酒,享那人间极乐。 . 关于喜妹和雷子的故事,我忘了说。 他二人要好,是在喜妹入了我大将军府后,一年前的初春开始的。 那时节,青州城最是莺飞燕舞,花好月圆。 大将军府也不例外。 百花盛开,香气怡人。 我难得不练功,坐在院子的花树下,吃着零食,拿余光扫一眼不远处身着浅粉色衣裤的喜妹。 她今儿神神秘秘没事找事,在我周围已经转悠了好几次。 我猜她准有事告诉我,故意逗她,装没看见。 她到底没忍住。 . 面带桃色,小眼含笑,垂手低眉地问:“小姐,你喜欢雷子不?” 这一句话好没头脑,准没好事。 我故意点头,很肯定地说:“喜欢啊。” 娇羞可人的她霎时脸色惨白,双唇微颤,有些不确信地“啊”了一声。 垂头丧气地走出院子。 没一会儿又掉头回来,不甘心地开了口:“我没觉得你喜欢他呀。嫣然小姐,你看他的眼神和看别人的眼神一样。” . 我猜她是想问雷子好不好,结果问成了我喜欢雷子不。 问题出乎我的意料,答案出乎她的意料。 倒是喜妹看雷子的眼神越来越大不一样。 傻子都能看出,只要雷子出现,她就一门心思围着雷子打转,哪还看得见别人? 居然还说自己看出我瞧雷子的眼神和别人一样? “在心里喜欢呀。”我眼睛滴溜溜地转,勉强忍住笑,继续察言观色。 “我也喜欢雷子。”她埋了头小声嘀咕。 “糟糕,我们都喜欢,怎么办?”我认真的样子把喜妹吓住了,她眼里的泪珠子强忍着不掉下来。 我倒愣住了,如果我们都喜欢一个人,谁会退让呢? . 喜欢一个人,是更害怕别人也喜欢他呢,还是更害怕他没那么喜欢自己? “小姐,你在想法子不让我喜欢吗?”喜妹一下子跪倒在我面前。 “傻姑娘,”我拉起她,“求人……解决不了喜欢的问题。只要雷子喜欢你,我喜不喜欢他,就不重要。” “怎么会不重要?你是嫣然小姐,你父亲是河洛国的大将军,你若喜欢谁,谁还敢不喜欢你?” “就算我是当今圣上,别人不敢拒绝我,但也会不喜欢我。” 我笑得花枝乱颤,“我喜欢雷子就像我喜欢你一样,不是你喜欢雷子的那种喜欢。” 我又逗她,“喜欢多久了?” “懒得理你。”她满脸通红,一溜烟跑了出去。 . 是去找雷子了吗? 两人差不多天天见着,就这会儿空,还想着再见。 这就是喜欢? 我有时时刻刻都想见到的人吗? 没有。 我最想见到的,只有师父师娘。 师父说我现在需要锻炼内息,让一口气能更绵长持久。 要不然气不足跑不远、气不足打击力也不够。 瞧瞧瞧,我的事还多着呢,哪有那闲工夫管他俩这儿女情长。 . 喜妹和雷子要好了没多久,有一日下午,大家伙商量完事,王平迟疑着不肯走。 故意不看我却昂首挺胸地说:“寒嫣然,过两年我也要娶你。” 打不赢我还有这妄想? 雷子和林二娃都觉得他今日说这话突然,奇了怪。 也是,他的脑子,总有些奇思妙想。 但像今天这样骤然毫无征兆地当众表白,也太离谱了吧。 我懒得理他。 王平全当看不见。 还特意大声说:“我会让我爹向你爹提亲。” 第29章 鹤鸣品茗 隔天,喜妹绘声绘色地向我们描述了王平挨打的全过程,她的大表姐是王平娘的二等丫鬟。 “胡闹。”王平被他爹打了二十鞭子。 据说王平仍然不服,扬言非我不娶,直到他爹跟他有过一次严厉的长谈。 他爹是皇上亲派,明说是我爹的副手,却是皇上的眼线。 和我爹既一致对外又相互制衡,两人私下再惺惺惜惺惺,明面上还得存心显示出是各有立场。 若妄想成为儿女亲家,岂不是自取灭亡? 这道理他都不明白,白白负了我这些年的用心指点。 早就知道一定会是这样的结果,我一点都不在意。 王平一脸沮丧,为了安慰他,我假作很遗憾,“做兄弟才更长远。” . 一向都只想着和他们一起讨论如何带兵、练功,没觉得都长大了。 单从外表看,王平毕竟是世家子弟,眉眼间的飞扬自傲和雷子的隐忍克制还是十分不同,总觉得年龄差不多的雷子更加老成持重。 喜妹倒是一直小女儿态,虽说进了大将军府,但每天只需要面对我一个人。 我自己不喜拘束,也就不拘束她,每天起来练功的时候她都还睡着。 . 刚进大将军府的时候,她还强撑着早起过。 努力睁着一双睡眼朦胧却无神的大眼睛打算给我梳洗。 我有心由着她服侍。 直到第三日,方对她说:“这么多年我都是这个时辰起来练功,没有一个侍女能够一直如我这般作息,我也从没有这样要求过她们,自然不会这样要求你,你就不必勉强自己了。” 一开始是侍卫叫醒嬷嬷,给我穿戴整齐,送我到师父那里。 后来,我一到时间自个儿便醒了,不用麻烦嬷嬷,自个儿穿戴整齐随侍卫去师父那里。 再后来,连侍卫都不用麻烦了,我自个儿去师父那里。 所以,如今喜妹在院子里,该吃吃,该睡睡。 只要我下午回来的时候,能提前备好热水和我喜欢的零食就成。 . 当然,现在雷子、王平、林二娃他们都去了军营,娃娃兵团却不能因此散了。 喜妹和我还得多花些功夫,让新的大队长、小队长快速强大起来,传承下去,才不枉我们从前的用心。 我把这想法细细讲与她听,然后郑重相托:“你若能不打折扣地完成此重任,就是我心里特别称职的喜妹了。” 喜妹最初还有几分将信将疑,几天后确定我所言是真,自个儿先偷着乐,然后,忍不住欢天喜地跑去告诉他们。 那口气和我学师父一般:“你们本就技不如人,还不够聪明,更不够勤勉,自然比不过将军……小姐。 以后,你们若是得了空闲,动点脑筋、花些功夫,帮帮我,让娃娃兵团继续传承下去才是正理。” . 雷子和喜妹要好之后明显开朗了不少。 两人虽说常常腻在一起,但第一次走出河洛还同行南国,实属难得,因而格外兴奋。 “雷子,你带了喜妹去买几身衣服吧。南国的织锦很有名的,我在前面那家花儿长得最好的茶楼上等你二人,一会儿再去芙蓉汇吃晚饭。”我用手指了指前面。 两人看看我,不好意思起来。 我抿嘴笑看他俩,“趁我还没反悔,还不快走。” 喜妹方兴高采烈牵了雷子,并肩向河岸的另一头走去。 . 沿着河边走不了几步,便来到花团锦簇前。 原来这家茶楼的左侧有一株长势极为茂盛的蔷薇,已蹿上去二层楼高,粉红色的小花儿开了满墙,伸出的枝条被吹得飘飘洒洒。 旁边,高高挑起的门楣,用陈旧古朴的瓦片叠了三层飞檐,中间用朱色写了“鹤鸣茶楼”四个大字。 左上方四个小字“百年老店”。 门一侧写:看人间百态,另一侧写:品四季好茶。 有意思。 南国人真真是书卷气十足,便是这市井烟火所言,都看似浅显直白却有趣应景。 . 来南国之前,就听说南国人无论男女老幼,都十分喜欢品茗。 自然,这茶社便是南国人的小世界。 看热闹、听趣事、聊生意、摆闲条……我今儿倒要好好体会体会。 抬脚进了大厅,人声鼎沸:喝茶的、嗑瓜子的、吹牛的、调笑的、招呼的、算账的……热闹是热闹,就是有点吵。 我定定地站了半晌,好奇地四下打量,声音渐渐小了去,大厅慢慢安静下来。 众目睽睽之下,我大方自若,只收敛了笑意,向着众人微微点头,才轻快地上了二楼。 . 临河一侧有宽阔的长廊和美人靠。 靠近室内的一侧零星摆了些桌椅。 靠边的位置正在那花丛之下,好不惬意。 一坐下,便有小二来招呼。 我问:“听说你们这里的盖碗,有一种叫茉莉花茶的不错,来一碗。再上一点你们的特色坚果和点心。一会儿,我还有两个朋友,只管带上来。” 小二呆呆傻傻地看我。 这南国的小二,好没见识。 我不过是清秀俊朗而已,最多是比这南国的文弱书生多些飒爽风流,如何好就在眼面前盯着傻看? 我故作不悦,轻咳了几声。 小二顿时回过神来,慌里慌张地下了楼。 . 一会儿送上来一青花盖碗,两碟食盒。 一碟四个格子,分别盛放着少许的花生、青豆、瓜子、爆米花。 另一碟也是四格,装了一些叫不上名字的小吃。 泡茶也特别,一手拿起盖子,一手持把铜壶,高高举起,轻轻落下,水柱不偏不倚,直直地跌落进茶碗里。 “有趣,有趣。”我拍手称快,指着碟子里的点心问了:“这碟子装的是啥?” 小二答得很快:“糍粑、米花糖、姜糖、绿豆糕。” 见小二不肯走,以为是等茶资和赏钱,伸手从腰间摸出一小块银子放在桌上。 小二一愣,方说:“客官尽管慢用,不用着急结账。” 转身欲走,又想起什么似的,结结巴巴地说:“客官若有……需要,尽管……唤我。” 见他蹦蹦跳跳地下了楼,只觉好玩。 . 初秋的下午有点慵懒的小太阳,最适合闭目养神。 我在河洛不练功的时候也常常躺在房顶上享受这般温润。 不过,北方的城里,最少这样清澈透亮的小溪。 两岸缀满翠绿的藤枝和五颜六色的小野花,倒映在水里,时而清晰如画、时而晕染成团,有万千景象。 小溪很长,隔不远就有座小拱桥。 每座拱桥的式样还不太一样,桥首或是鸟兽或是人物,桥上偶或走过三三两两的行人,就像名师笔下的山水画。 溪水流得极为缓慢,不时划过一条小船,也同样慢慢悠悠的,有十足的闲适。 两个妇人在溪边码头上洗衣服,并不赶时间,一边用木槌敲打着衣裳,一边有说有笑的唠着家常。 师父说得不错,这里的人,甚是悠闲。 . 近茶肆的桥上走来两位女子,高的穿粉,矮的着白,梳着高高的发髻,不过略偏了偏,便平白多了妩媚。 披在肩上的长发让轻柔的河风吹起,在阳光下如翠柳般飘扬。 两人的衣裙淡雅而摇曳,步态轻盈而婀娜,竟让人看得入了迷。 原来南方的女子果真不一样,走路都袅袅婷婷,自带风韵。 实在好玩。 . 学着她们的样子甩起了衣袖,冷不防回头看见前来掺水的小二,他惊得张开大嘴。 这,也值得大惊小怪? 不理他,转身去看桥上的两位姑娘,却不见了踪影。 我瞥了一眼小二,失望地叹口气。 “公子,你是外乡人吧?不好这样死盯着姑娘家看。”小二怯怯地劝。 倒也是,不该唐突了佳人。 第30章 佳人错会 他话音刚落,上来一名女子,正是刚才桥上身着白衣裙的那位。 跑得急了,面色微红,额上微汗,看上去精明能干,步态轻盈,是个十足的练家子。 南国,也有女子习武? 不禁好奇,重新打量起她来。 这一瞧,越发觉得她的衣裳好美,一时忘了刚才小二的告诫和自省,仔细琢磨。 怪不得她的衣裙轻盈,原来在布衣外面罩着的是下坠感极好的细纱。 她的领口也很别致,用银线绣了花鸟,在阳光之下,随着走动闪闪发亮。 “好看。”我频频点头,边看边想,要不要也买一件这样的? . “你当真是个登徒子,刚刚死盯着我们家小姐,现在又盯着我。”白衣女子娇喘微微,却满脸愤愤不平。 “你们好看,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虽有些不好意思,却只能实诚回答。 转瞬,又觉得她语气不善,反问:“啥叫登徒子?” 白衣女子并不理会我,反回过头去对门内说道:“小姐,这……登徒子是个外乡人。” 她停了半晌,又问:“长得……还挺好看,还要我……狠狠教训他不?” 粉色衣裙的女子探出头来,看过我一眼,又缩回头去。 隔了半晌,细声细气地说:“你就告诉他,以后不可再如此无礼。” “学生子寒,从河洛来,初到贵宝地,不知何故得罪了两位姑娘,愿意买茶赔礼。” 礼多人不怪,我立马吩咐小儿再来两盏茉莉花茶,再上一碟点心。 . 红衣女子迟迟疑疑半晌方走了出来,慢条斯理地坐下,白衣女子直直正正地站在她身后。 “原来,你是外乡人。在南国,大家都十分注重礼仪,虽不过分强调男女有别,但盯着姑娘看……也很不礼貌。” “对不住了。第一次到南国来,坐在此处喝茶,远远地瞧见两位姑娘从桥那边走过来,实在很美,忍不住多瞧了几眼。实在对不住。” 我站起来躬身道歉,顺势又多看了她的衣裙几眼,竟比那白衣女子的服饰还要华贵精致。 这主仆二人,不简单。 . 见红衣女子并无怪罪之意,白衣女子大大方方介绍起来:“这是我家柳小姐,我是丫鬟柳叶。” “原来是柳小姐和柳叶姑娘。” “你从河洛来?你的服饰简约大方,的确有河洛风范。听说你们河洛,比我们南国寒冷,人也豪气英武,今日一见,传言不假。” “多谢小姐谬赞。知道南国气候温暖,物产丰富,人们安居乐业,没想到说话做事都亲和有礼,叫人十分喜欢。” “子寒公子到南国来,是访亲还是公干?” 我拿下茶盖,端起茶杯,喝了口茶,茶碗未放,随口一答:“公干。” . 柳小姐抿嘴甜甜一笑。 左手端起茶杯,右手捏住杯盖轻轻环杯壁一圈,似荡去浮沫,方徐徐仰起茶碗,递到唇边小抿了一口,再轻轻放下。 我立时看得呆住。 只觉自己刚才粗鲁,顿时脸薄薄地泛起一圈红晕。 倒让柳小姐也有几分不好意思。 丫鬟柳叶忙解围:“公子初到南国,尚不曾喝过我们南国的茶?” “第一次喝。柳小姐刚才教我,承教。”我只好老着脸皮致谢。 . 柳小姐一愣。 凝神又看了我一眼,侧身低语吩咐柳叶。 柳叶走下楼去。 不一会儿,小二跟着柳叶上了楼,他手里另拿了茶盘,茶盘上另有一套茶具。 柳小姐说:“你第一次到南国来,不妨品品我们南国有名的蒙顶山茶。” 她嘱咐小二重新打来沸水,摆开茶器,一一向我介绍。 随即,一面笑谈,一面温杯。 将茶叶小心地用茶匙拨到茶则,递过来请我闻香。 之后,再将茶叶倒入茶杯,盖好,拿起来摇了摇。 再次打开茶盖,示意我闻香。 重新将沸水徐徐倒入茶杯,用杯盖荡了浮沫。 过了片刻,将一个竹制的滤网放至公道杯上,用中指和食指托住杯底,大拇指紧扣杯盖,将茶汤徐徐倒入公道杯中。 再将茶汤从公道杯中倒入茶盏里,才将茶盏推了过来。 原来人家是这样泡茶喝茶的,怪不得叫品茗。 . 学着她闻了茶汤,方一饮而尽。 “好茶。”我脱口而出,连声赞叹:“原来你们这样泡茶的,好喝……好看。” 她俩目光交错,竟是不知如何回我。 这倒让我有些吃惊。 自己又说错话了? 她泡的茶的确好喝,她泡茶的样子的确好看,难道南国人,不兴当面夸赞人? . “诚然,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原来母……母亲说过河洛与我们南国风土人情很不一样,没想到,是真的不一样。” 柳小姐又给我倒上一杯,羞涩一笑,“你们大方磊落,说话也直接,倒不似我们这般内敛含蓄。” 原来如此。 我不推辞,端了杯一饮而尽。 “南北有别,你们温润典雅,我们简单爽利。” 一时兴起,有问有答地聊起了南北不同的风景和世俗。 . 两个时辰之后,喜妹和雷子兴冲冲地走上楼来。 她刚喊“小姐”,我眨了眨眼。 雷子机敏,立即接了话:“原来有两位小姐在此,公子,我们的东西已经买好了,” 他提了提自己手中的包裹,“公子要不要请两位小姐一起去芙蓉汇吃晚饭?” 柳小姐微笑着摇了摇头,起身告辞。 . 待她二人走远,我叫来小二,问他:“啥叫登徒子?” 小二沉吟了半晌,忍不住露出讪笑,“说的是好色之徒。” 好色之徒?我? 喜妹捂着嘴,雷子不敢笑。 “你们南国人真厉害,我都是好色之徒了,两位姑娘还敢和我一起品茗?” “她们好看,你更好看。”小二小声嘀咕。 谁年轻时不好看呢,就连这河岸边种的秋葵年轻时都是帅的。 再说这是啥话,好看就不怕好色之徒了? 好看的好色之徒就不该避之不及了? 而且,哪有男人说男人好看的? 这南国的小二,好没眼色。 . “吃饭吃饭。”我不耐烦,抬脚下楼。 雷子去结账,回来说,两位小姐把账结了。 喜妹一直笑,“我们小姐就是长得好看,连姑娘家也要请你喝茶。” 我看了看自己的一身男装,很是不服,“人家不过是尽地主之谊,客气罢了。走,我也要去买身她俩那样的衣裙。” . 衣服没买成,但美食实在诱人。 南国的口味和河洛真真不同,让我三人大大长了见识。 从前,只听人说,麻辣香鲜,如今才知,这辣在其次,麻是真麻。 尤其是这麻婆豆腐,滚烫细嫩的豆腐一入口,满口便麻得木了,偏这辣还有后劲,一阵阵直往脑门冲,叫人浑身冒汗,直吐舌头。 我这厢狼狈不堪四处找凉水喝,雷子和喜妹也好不到哪里去,一面皱眉摇头,一面又舍不得放筷。 他俩,哪里顾得上我? 好在,店小二推荐的水井醪糟不错,凉凉的酸酸的还有点甜。 一口气喝尽,勉强缓解了满口的辛辣。 一碗下肚,想要再喝一碗。 半天等不来小二,急得用手敲桌子。 雷子总算看到了我的急切。 忙放了碗筷,起身去找小二。 走得急了,没留神碰到一侧凳子旁的弓箭,忙扶起致歉。 “公子明日就要比赛了,你把弓箭弄坏了可如何是好?” 一个十来岁的男娃,一脸不高兴地拿过雷子手里的弓箭,小心检查。 一白衣男子头也不抬地对小男娃说:“不要紧,哪里就容易碰坏了。” 又轻轻仰了脸对雷子说:“没事,兄台不用在意。” . 有射箭比赛? 雷子叫了水井醪糟回来还没坐稳,喜妹立马站起身来,“我去打听,哪里有射箭比赛?” 懂我者喜妹也。 第31章 初露锋芒 不一会儿功夫,喜妹笑嘻嘻地跑回来。 “南国举国同庆,既有诗词歌舞会,也有射箭擂台赛。 已经有过四天的初赛了,胜负就定在明日。 地点我都问好了,在演武场,说是南国王也要带众朝臣和来贺的使团前去,我们明日也去。” 那是自然。 来南国,不就是为了看热闹吗? . 所有的比试都很精彩,可是我主要是奔着射箭去的。 所有射箭的男子都很不错,可是我今日只想看到昨日遇到的那白衣男子。 说话那么大方客气,箭技应该也差不到哪儿去,得瞧瞧。 喜妹推我,“小姐,林峰找你。”她嘟噜嘴指向一旁。 “等会儿,别影响我。看射箭。”林峰能有啥事?也不用着急这会儿说吧。 “你哪是看射箭,你是看射箭的人。”她白了我一眼去找林峰。 呀,她变聪明了,连这都看出来了? 不会又是雷子那小子告诉她的吧? 嗯,不用搭理他们。 . 我眼神好,一眼就在人群中找到昨日那白衣男子。 他拉弓的样子很帅,胸背挺直,两臂高抬。 只是,箭术一般,正中靶心而已。 不过如此,众人却齐声喝彩。 力道明显不足。 与人交锋,对手难道会站着等你来射? 力道不足,风大一点就易射偏。 如果射箭比赛只比试远近和准头,未免太简单粗暴了。 这南国,难道真的是只注重诗书礼乐,不明白武技精髓? . 实在无趣,四处乱瞧。 突然感觉不好。 不用寻找,对面营帐中靠后的位置,有一双阴沉沉的眼睛一直死盯着我们。 佯作不经意间碰跌了杯子,低头去捡。 却迅速将对面营帐中人来回扫了一遍。 确认不那么友善的是一矮个儿精瘦男子,五十开外,目光锐利,额两侧凹陷,是修行内力的高手。 场下又传来阵阵喝彩声,原来射箭场已决出胜负。 就这水平也值得大张旗鼓卖弄? 懒得鼓掌,却向雷子招了招手。 正嘱咐他查查刚刚那精瘦男子,那人,却转眼间不见。 心里隐隐不安,让他叮嘱众人小心。 . 台下不见的那男子,眨眼不见就出现在了比武场的擂台上。 一连击败数人,朗声向我们营帐方向喊话,“向来听说河洛将士勇猛,不知我幽泽昊天今日可否有幸讨教?” 来者不善。 林峰径直跳了出去,我暗叫不好。 他跟着爹爹打过许多次硬仗,但善马战。 如果近身肉搏,遇到这样内功深厚的高手,撑不过十个回合。 心情沉重,走到李大人身侧,说出我的担忧。 李大人七窍玲珑心,当下站了起来。 急忙忙走出去,向正面营帐的南国王告罪,“河洛使臣李忠义有话要禀。” 南国王有些惊讶,却笑着说:“容禀。” 李大人侃侃而言:“节日盛典,原不应逞强。今应幽泽勇士相邀应战,以武会友,以武助兴,请陛下准双方点到即止。” 南国王不动声色,柔声肯定:“李卿说得在理。河洛和幽泽都是南国的贵客,今日盛典,以武会友,认输即为败,不可伤人。” 林峰聪明,听得李大人如此这般,又见我神情紧张,当下收敛心神,全神贯注。 李大人回头欲说什么,我全没听见,只顾专注看着擂台上的二人。 . 自然,林峰一出手便落了下风。 看似拳拳勇猛有力,实则拳拳落空,耗尽精力和自信。 不过三五个回合,林峰的身形便慢了下来。 显然,自知遇上劲敌,他在力求自保。 只要认输,他便无碍。 只是,林峰深知,自己今日一战并非个人荣辱,只得拼尽全力,转攻为守。 在第十个回合之后,对手的身形也渐慢了下来。 不好,对方使诈。 我冷汗连连,紧张得要叫出声来。 林峰果然上当。 当即奋力发起冲击,想要尽快了结此战。 唉! 不过两个来回,林峰就被重重击落下擂台。 . 甚是可恶。 幽泽有备而来,却欺我河洛无人! 雷子、陆军一同飞出,奔向擂台,去扶林峰。 我纵身飞跃,离擂台一丈余站定,深吸一口长气,疾驱数步,用力一跳,腾身跃至擂台侧五米高的旗杆上站稳,又顺杆斜滑至擂台上。 眼睛寸步不离这昊天,直到他的嘴角微微上扬,有了轻蔑的笑意,方上前一步,故作托大抱拳。 我说:“河洛嫣然可否向幽泽勇士讨教?” . 世间事,有好的一面就有坏的一面。 他内力浑厚,底盘重,出拳稳准狠。 但毕竟年过半百,无论他多么努力,也无法抵挡岁月的摧残。 自是肌力渐弱,身形渐慢,变通性渐差。 修习内功之人,最擅长固心神定气息,却最易固执己见,对轻功一类的功夫抱有肉眼可辨的成见。 见我轻盈如此,必以为我力弱。 见我有意炫耀,必以为我沉不住气。 见我年轻,必以为我不知轻重。 他哪里知道,我正要他的如此以为。 我恨他歹毒,明明十招内可以击退林峰,以胜者自居。 偏在十招之后故意示弱,诱林峰出击,借机重创林峰心脉。 如今,我要以其人之道还施其身。 . 我貌似不敢近身搏力,以凌波小挪移在他四周游走。 稍有接触便及时退后,加深他误以为我内力不足,有巧取之意。 寻得机会,我忽以单手撑地,双腿瞪向他的左肩。 他大喜过望,毫不迟疑伸手抓向我的双腿。 以我的速度加上铁沙袋的硬度和厚度,他单手很难抓握,并迅速辨别真伪,一抓不准,心神迟疑间,便是我的机会。 我迅捷反旋双腿,踢向他下颌。 饶是他闪的快,也被迫向后仰。 趁其立足不稳,我双脚一落地,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借身形拼全力,将双掌锤在他的前胸,自己也立马被震得后退两步站定。 沉闷的撞击声中,他飞出擂台。 片刻,推开扶他之人,勉力站稳。 我微笑着向他抱拳,“承让”。 . 如我和他正经对打,以我的轻功和内力,应该勉强能够平手。 但他显然没想到,我的脚腕和手腕有重力的铁沙袋。 他看准了我的速度,却低估了我的力量。 本欲蓄意露个破绽,诱我进攻,试图硬接之后反手予我重创。 哪里想到,我的快比他想的快还要快,我的狠比他的狠还要狠。 . 南国王向擂台方向挥手示意,不多会儿,就有人来请。 我只得走下擂台,跟随来人上前拜见。 进入帐中,低头跪下,声音朗朗:“河洛民女寒嫣然叩见南国王。” “威武大将军寒晏的闺女?”南国王一声含蓄轻笑。 想也没想,我应声回答:“正是民女。” 李大人的声音在耳旁响起,“陛下恕罪,威武大将军托微臣带嫣然侄女来南国散心,因私未向陛下及时禀明。” 转头叫我,“嫣然,快来见过皇后娘娘、世子殿下、公主殿下。” “民女寒嫣然见过皇后娘娘,见过世子殿下,见过公主殿下。” 南国王大笑,“好一个奇女子。赐座。” 旋即示意身后一人,“你去问问刚刚摔下擂台的两人如何了?让宫里最好的御医去看看,用最好的药。” . 这才敢微微抬头。 我面带笑意,眼角余光轻轻地扫过南国王两侧。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南国王身侧应是柳皇后,果真生得雍容华贵、端庄娴雅。 花样面孔摄人心魄,玉颜肌肤吹弹即破,哪里像有过生养的中年女子? 她的儿女分明都比她高了,她却依然显得那么年轻,这年轻里还透着几分……柔弱,叫人瞧了,无由心生怜爱,怪不得集三千宠爱于一身。 让我吃惊的远不止她,还有她身边的娇俏佳人。 第32章 故人重逢 她正是那一日在百花潭中鹤鸣茶楼之上遇见的红衣女子。 那时,她一身粉红衣裙,已迷人眼。 如今,一身水红衣衫,更衬得她肤白如雪,分外娇柔。 再看她,头上的金步摇显了几分富贵,耳上的玉坠子添了几分俏皮。 是了,她是柳皇后之女,可不算是柳家的姑娘? 只是不知,她这会儿有没有认出我来? 想到这,不自觉地又抬了抬头,将她多看了两眼。 余光中,南国王下首另一侧,有一玉冠华服、温文尔雅的男子。 他五官俊美、眉目温润,眉眼间有看不见的清净淡然。 这一家子,男的帅女的美,看着好生养眼。 . 收回胡思乱想,想着今日此番亮相,南国王会有何问、我又该作何答,不由人暗自揣度。 沉默间,身后传来宗气十足的男声,“恳请陛下允修卫明日向河洛的嫣然姑娘讨教。” 南国王含笑不语。 慌得李大人起身跪下,“陛下,嫣然今日胜出实属侥幸,万不敢与修卫大将军对弈。请陛下体谅,也请大将军体谅。” “李大人,无妨。不过是习武之人手痒,以武会友而已。” 南国王来了兴趣,金口玉言,一锤定音:“明日巳时,我等还在此一观。” . 回到驿馆,叫上雷子、喜妹,陪着李大人一同来到林峰床榻。 和驿丞与随团张医官站于一侧,林峰正喘着粗气向陆军交代一应事务,见我等进来,一脸羞愧,挣扎着要起身。 李大人示意他不必客套,又回头看了我等,索性靠近床榻坐了下来。 雷子上前一步,沉声汇报:“属下已经打探清楚了,今日比武场上故意挑事的,是在幽泽排名第四的昊天。 他一向擅长内家功夫,以狠辣闻名。 他之前并不在幽泽的使团里,是近日方才进入锦官城的,没料到他竟敢公然挑衅伤人。” 李大人叹口气:“南国一直中立,河洛和幽泽每每刻意示好,如今朝堂上三派鼎立,柳娘娘新晋后位,自然于我河洛有益。 幽泽大约想借机羞辱我河洛,让愿与我河洛结盟的贵人失了颜面,从此不好多提。 难怪选在盛典之上出手。 嗯,只怕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会折到嫣然小姐手里。” “李大人莫要见外,你和我爹爹同朝为臣,唤我嫣然就好。” 李大人点头首肯。 . 随团医官多重于调理,远不如随军医官对伤痛诊治更有经验。 一路行来,张医官与我多次就随行兵士出现的伤病进行探讨,自不用多说,他对我已有几分信服。 而林峰是爹爹十分看重的大将,此次派他出行,一则是因为信任,期望他保此行顺遂;二则是希望他能够得到李大人赏识,有利于将来提携。 没想到他贪功冒进,弄巧成拙。 陆军是林峰副手,听令时多,发号施令时少。 雷子到底品阶不足,不好越过陆军去。 “大人,眼下如何安排?”我问。 李大人不说话,看了和驿丞一眼,又看了我一眼。 和驿丞忙起身站了起来,“下官这就吩咐驿馆上下,加强戒备。” 显然,多年来,河泽驿馆风平浪静,多迎来送往。 当下,不同于常,和驿丞没有更好的应对之策。 . 既是爹爹的手下之职,又有李大人信任,我已然看到了问题,少不得出头理清。 所以,没有客套和推辞,我当仁不让地补充道:“驿丞还得留心,驿馆内所有饮用必须由可靠之人负责,每日抽检。 馆内馆外也要增加暗探,巡视时间无须定时。 还得紧急启动南国的暗探,密切关注幽泽驿馆动向,只怕他们还有别的动作。” 李大人站起身来,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嫣然,你既知如何应对,不如挑起重担,助和驿丞一臂之力如何? “谢大人信任。嫣然领命。” . 待李大人回房歇息,我仍不放心,低声说与和驿丞听:“请驿丞吩咐下去,不可轻易再放陌生人入馆。对了,林峰的饮食也要格外用心,通知厨房,不许辛辣,盐也少放,瘦肉慢慢增量。” 回头又叮嘱雷子,“从现在开始,你只负责李大人安全,须得寸步不离,不可有任何闪失。” 喜妹问:“我呢?” “你和陆大人协助驿丞,负责林峰和驿馆安全。事事多个心眼,万不要大意了。” . 安排妥当,一行人来到外间。 李大人折返回来,问:“竟忘了恭喜你,赢得今日此战。” 我若无其事,笑着向众人解释:“谢大人。大人没有说错,我胜在侥幸。因为不敢强攻,只能智取,所以才以轻制重,以快击慢。” 便将自己今日应对昊天的手段一一道来,几人听得咋舌。 李大人沉默不语。 雷子紧张了,忙问:“修卫是南国有名的大将,为何提出要与小姐对弈?” “毕竟昊天功力不弱被我击伤,想来,他是南国的大将,自然不愿被河洛小瞧了吧。” “那明日之战又当如何应对?”他有些惶惶不安。 我明白他的担心,好言安慰:“那倒无妨,真正的比试,不会性命攸关。只是,输给他,不好看;赢了他,更不好看。” 李大人吓了一跳,忙不迭地劝:“嫣然,不能赢,也不能输太多。” 这要求,也太高了吧? . 心里这么想,却不能明说,只得装傻充愣,笑着回他:“也许真打不赢。” “无妨无妨,没让幽泽讨了便宜就已经是赢了。” 雷子到底不放心,等李大人走远,轻声提醒:“小姐,若是修卫他敢下狠手,你莫把大人的话放在心上,还是保全自己要紧。” 我心头一暖,冲他眨了眨眼:“放心吧,我救过他,他不会伤我。” 雷子满腹狐疑,瞪大了眼睛。 转瞬,他想起我讲过的故事。 “原来,你们那一次救的是他啊。” . 次日,我褪去男儿装扮,依旧一袭白衣。 上场前,刻意让修卫看到我卸下手腕脚腕的铁沙袋。 两人立于台上,我诚挚抱拳,严阵以待。 我也很想知道,和如今南国排名第二的修卫交手,结果又是如何。 一别两年,不知道他的功夫是否更有精进。 毕竟南国向来不长于征战,更不以武力见长,时间一久,习武之人便易颓了进取之心。 . 师父总说,高手过招,比的并非只是技。 手脚上的千变万化不如心念间的百转千回,所以,才有四两拨千斤一说。 我率先去掉沙袋,让他知道我的力量不弱。 同时也让他知道,我与他的比试并非像昨日那般施展手段。 最要紧的是,得让他知道我并无伤他之意。 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比试。 痛快! . 雷子啧啧赞叹:“真真看得人眼花缭乱,手心都捏了把汗。” 打得兴奋,忘了退让,直到李大人拼了老命的一声“好”传来。 我方一个踉跄退了几步,拱手抱拳,“将军英武,我已力竭,愿意认输。” 看他不解,随即用只有我俩才能听到的低语,说出四个字“后会有期。” . 那次岭南助他逃脱追杀,临别前,我说的就是这四个字,我赌他没忘。 他的瞳孔不断放大又缩小,再放大缩小。 我微笑着点头,示意他没听错。 场上场下鸦雀无声。 终于,他神色凝重地举拳回应:“承让。” 一起来到南国王账前,南国王吩咐赏修卫,也吩咐赏我。 叫人好生意外。 南国王一脸温和,意味深长地对修卫说:“修将军不妨与嫣然姑娘多多切磋切磋,高公公说你二人今日虽有输赢,却意犹未尽。” 我惊诧着点头退下,心里暗叹南国王身边有高人。 第33章 救命之恩 事后,李大人到底还是以玩笑言明:“嫣然,你若是再打下去,只怕南国王的脸色越发难看了,修卫将军也无法给南国一个交代。” “是是是,正在兴头上。”我不分辩。 “我们到底大意了,没想到幽泽在南国会铤而走险,还好带了你。嫣然,你真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巾帼不让须眉。” 这是李大人第二次这么称赞。 但这一次,我确定他心里是真的这么以为了。 . 第二日,通传递来拜帖,修卫将军邀约河洛使团午间到百花潭的“锦溪酒楼”,说是设宴致谢。 见李大人惊讶,忙将岭南相救一事言明。 李大人眉开眼笑,“有此恩义,何不早言?嫣然,怪不得,你成竹在胸。今儿,我们就沾沾你的光,去吃修将军的席。” 李大人和雷子酒过三巡之后,便以有事为由离席。 修将军双手举杯,躬身长揖。 他说:“岭南一别,以为再没有机会见到,没想到竟然是嫣然姑娘出手相救,修某这厢有礼了。” 倾杯见底,豪爽地将杯口向我一扬。 我举杯回应他,实言相告:“是我起意相帮,但真正救你的,却是我师父。” “没你的起意,自然不会有后面的搭救,也请代我向尊师致谢。” 说完,他再次起身,躬身长揖。 “你们那日救我,我再三询问你们的尊姓大名未果,还好,留了自己的名字。否则此生真的是要错过当面向恩人致谢了。” “见外了,将军。不过是不喜欢他们以多欺少,率性而为。那日并不知相助的是将军,将军不必放在心上。” “正因为你们不知是我,却能出手相救,更令修某感佩。” 停顿片刻,他有些迟疑地开了口:“只是不知,那日,你们为何出现在岭南?” “我从师十余载,师父师娘首次带我外出历练,到九州访遍名川大山和各大门派,顺便去师叔那里求取双鱼剑,回河洛的途中,正好经过岭南。” “哦。”他再次双手举杯示意,我也不客气,一饮而尽。 . “对了,那日擂台之上,我见你轻功了得,没想到你平常还带着铁沙袋。”他面露惊讶之色,“你与我对阵,若也带着这铁沙袋,只怕,我未必能赢你。” “这铁沙袋,我自三岁练功时便开始带着,逐年增重,如同自身筋骨一般。有了这铁沙袋与人交手,手重脚重,只不过,也更容易误伤。” 见他疑惑,我忙解释:“那日与幽泽昊天对弈,我恼他先行挑衅,有意雪耻,所以不肯轻装,还成心手重。” 我含蓄地笑了笑,“与将军对弈,自然不同,不过是比武切磋,自然要卸下这容易惹事的铁沙袋。” “我知道了。你有意当着我面卸下铁沙袋便是诚心示好。 却没料到,传闻中的嫣然姑娘竟是救命恩人,更没料到竟然比传闻还要了得。 那日,你我对弈,你明明还没有输,却给南国和我留足颜面,多谢。”他豪气地举杯,先干为敬。 . “我自小练功,常年以习武为乐,比不得将军诸事都要操心。 何况,那日与将军对弈,确是已经到了极限。 不过,与将军一战没有过多顾虑,甚是痛快。我也自饮一杯。” 我将手中的酒杯高高举起,一饮而尽,学他的样子将杯口向着他示意。 “之前在殿前见过李大人和林将军,也听说你们有到浣花溪、百花潭一带游乐,不知道嫣然姑娘明日是否有兴致,我让妹妹陪你们到青城山转转。 我们南国的山与你们河洛的不同,以低矮清幽为主。 青城山尤其不同,山上的道观香火很旺,饮食也别有风味。” “待我问过李大人是否另有安排,再来告诉将军。”我笑着客套。 原来我们在锦官城里的一举一动都在人家的眼皮子底下。 “刚刚送李大人出去的时候已经问过了。大人说嫣然姑娘此行原与公务无关,本就是来南国散心的,修将军不妨尽地主之谊,带姑娘多走走看看。” 这李大人,招呼都不打就将我痛痛快快地推至台面。 . 回到驿馆,李大人早已等着,便将今日情形同他一讲,他频频点头。 提及修卫次日的青城邀约,李大人想也没想就回答道:“当然要去,嫣然。唉,休怪我如此。” 见我闷声不答,很有些不以为然,李大人着急了:“修将军在南国举足轻重,若能争取他愿与我河洛结盟最好,即使不能,也在南国多个朋友。” 李大人,我虽得罪他不得,但任其毫无原则地利用,亦是不可。 我看着李大人,笑而不语。 “你若是实在不想去也无妨。听说,修将军之妹修玥小姐是个知书达理的南国女子。 他兄妹二人从小没了母亲,父亲体弱多病,偌大个家族,倒是这庶子修卫挣得功名,家里也是她妹妹修玥在帮着打理。” 想来,李大人也知,不该轻易替我作主,刻意地打着圆场。 他一退让,我倒不便断然回绝了。 只得又将话题圆了回来:“师父曾言南国有许多名山:青城、峨眉、瓦屋山、西岭、贡嘎,都值得一见。这青城山素有天下之幽的美誉,正好我还没去过。” . 次日一早,修玥带了车马来接。 修玥与修卫完全不同,明明是一母同胞,却仿佛两类人。 不由得让我想起青州城的一干人等,也是这么形容我兄妹仨的。 大哥寒亦然,无论是长相还是性情,都酷似娘亲。 二哥寒浩然,恰恰相反,无论是长相还是性情,都酷似爹爹。 而我,长相体了娘亲,性格却像爹爹。 一家五口,有了稀罕的平衡。 想来,修卫兄妹俩也是如此。一个随了爹,一个随了娘。 修卫面如刀削,五官清冷俊俏,看上去老成持重。 而修玥却眉眼温和,面容圆润,瞧着就是个喜庆之人。 我和她同坐一辆马车,喜妹和她的秋儿同坐一辆马车。 我俩面对面坐着,她眉眼带笑先开了口:“我也曾听过你的传闻,以为不过是人们以讹传讹,夸大其词罢了。 真没想到,世间真有你这样的女子。 样貌不用说了,仙女一般,功夫还如此了得。 哥哥告诉我,那日若不是你手下留情,只怕他也不能胜出。 他一向自负,这一次,却心服口服,对你赞不绝口。” . 没想到,南国女子的声音温温柔柔、不慌不忙,很有大家风范。 就是夸赞人也和我们很是不同,文绉绉的言辞甚美,叫人听了很是快意。 我客客气气笑着回道:“那是将军自谦了。之前在岭南打过一次交道,将军自然没对我下狠手。” 她惊讶地叹了口气,“是你和你师父救了哥哥。哥哥回来时常叹息,皆因在夜里,又急着赶路,未能与你们同行,不曾看清你们的容颜,更不曾知晓你们的名讳,一直深以为憾。” 她面露温柔、语气温婉:“没想到你竟是个女子,还把救人说得如此轻描淡写。若不是我知道你们救了哥哥性命,还以为你们曾经,不过是萍水相逢而已。” “江湖上,总会人帮己,己帮人,并不用放在心上。” 我笑她不知江湖人,却喜她知情识趣,会说话。 第34章 事在人为 不过一个时辰,便知修玥还是个心思细腻的女子。 她特地为我和喜妹备了披风。 怕我多心,低声解释:“青城山不比别处,因为树木葱郁,又有南风过界,所以温度比锦官城总要低不少,夏天达官贵人都要来此地避暑。” 她轻轻掀开帘子,有秋风吹入,她满意地笑了,“你看,如今已然入秋,山上应是微凉。担心你们不知情,所以提前多备了衣衫。” . 三个时辰之后,我们下了马车。 她很自然地拉起我的手,说:“我们今日可以缓缓地走上去,在山上的道观里寻个合适的处所,吃些点心,喝些茶水,再慢慢走到山顶。然后,” 她的另一只手比划着指了指远处,“下山来,我们去山下集市上吃很有名的罗家血旺、凉拌鸡片和山里的新鲜小菜。嫣然,你意下如何?” 我心头一暖,连连点头,“全听你安排。” . 青城山的确不负天下之幽的盛名。 上山顶的小径旁全是古木参天、峰峦叠翠、溪谷清幽,令人赏心悦目。 走了不多一会儿,披风上已有细微的露珠。 修玥站定,笑意盈盈,伸手弹了弹我披风上的露珠,“晓行花径露沾衣,果然没说错。青城山道观星罗棋布,楹联也比比皆是,最合适文人雅士来此斗诗。今儿我带你去看这里最有心得的一副楹联。” 穿过长生宫,沿青城阁走到山口牌坊,绕过牌坊就来到福建宫,灵神殿掩映在青翠之间,修玥指着正殿两侧:“就是这里了。” 我定睛一看,上联是“事在人为,休言万般皆是命。” 下联是“境由心造,退后一步自然宽。” 顿如醍醐灌顶。 . 道家所得,当真不凡。 说的是理,直击的却是人心。 凡事不能听天由命,只看到坏的那一面。 若能尽力而为,量力而行,或许也有柳暗花明之时。 这话,恰到好处地说到我心里去了。 . 以此次南国之行为论。 本是迫不得已的躲祸,却不想,竟意外赢得尚书李大人和修将军的好感。 李大人是当今圣上跟前的红人,他对爹爹多一分照拂,大哥在燕京就多一分安稳。 修将军虽说是远在南国,但能将救他之谊含蓄委婉地令其知晓,也算是为我河洛多争了一份情义。 于家于国皆利,算是此行的意外之得。 . 再说今日之行。 本是心里勉强,带些许不悦。 偏修玥文雅得体,还温柔贴心。 如今桩桩件件,看似不得已而为,却有了意想不到之好。 与这楹联所说,可不是对上了? 如此应景,自叫人生出欢喜。 . 一行人又来到委心亭。 秋儿早令人将几个草团摆好,方令人提了食盒上来,取出精细的木盘,摆放上各式精美可口的南国点心和瓜果。 喜妹好奇,拿了点心放在手里左瞧瞧右看看,叹道:“你们南国人就是活得精细,连吃的都这么好看,叫人哪里舍得下嘴。” 修玥示意,秋儿用小竹刀将几种点心都切了些,放在一个木盘上,双手递了过来。 “嫣然姑娘尝尝。” 秋儿也是个有见识的丫头,怕我不明白她主家的殷勤,明是介绍,实是道明心意。 她说:“这是我家小姐特意令人到文殊院的宫廷糕点铺子定做的。” 她指着盘子里一应糕点,娓娓道来:“白的这些个,是龙须酥、糯米糕、茯苓糕、桃片。” 见我点头,并无厌烦,她双接着说了:“黄的是葱油酥、椒盐麻饼、苕丝糖。得了甜而不腻,小姐,都尝尝。” 她用小竹片夹起一块黑色的糕点,递给我,“这是桂花芡实糕,有少许芝麻,很是香甜。” 最后,她指着碟子里的胡豆说:“这个酥酥脆脆的是醋汁胡豆,和平常我们的做法不大一样,也是我们这里有名的。” 秋儿如数家珍,听得我和喜妹张口结舌。 “你每样都尝尝,反正一会儿要登山,不怕多吃了一点。”修玥说话时眉眼都带着笑,格外亲切。 . 我一面享用着点心,一面好奇地打量修玥。 修玥倒大方,迎着我的目光动情地笑了。 她问:“嫣然,你爹娘如何舍得你跑这么远的?” 我笑着应答:“这并非我第一次出远门。这不,来了你们南国,诚心来长见识的。” . 正喝着好茶,吃着美味的点心闲聊,修卫一头微汗急匆匆地走进来。 “今儿也没什么事,好久没到静谧真人这里来参道,正好顺路过来瞧瞧。” 修玥顽皮一笑,歪着头打趣道:“哥哥,我可没敢怠慢嫣然。你这监工也跑得太快了吧,我们刚刚坐下没一会儿。快来,喝口热茶。” 修卫英武的脸上露出一丝尴尬,手不自然地握成了拳头,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修玥不依不饶。 “哥哥,你如今是南国有名的将军了,还禁不起小妹这么一说?你看人家嫣然,落落大方的。” 修玥指了指我,“嫣然本是贵客,我们自然该殷勤些才对。” 修卫无可奈何地松开了拳头,红着脸应声:“说我的是你,劝我的也是你。” 看他兄妹二人如此,只觉得温馨,便想起从前,我和大哥二哥。 正走了神,惊觉他二人都停了说笑,忙说:“真好,我想起了我的两位兄长,在家时,和我也是如此这般。” . 一行人重新坐下,喝茶聊天。 有时,修卫会主动和我聊起如何过招调息。 话一经提起,总被修玥打断,“说点别的吧,哥哥。嫣然第一次在我们南国逗留,哥哥该说一些更有趣的风土人情才好,别尽想着功夫。” 又微微扬起唇角,向我解释:“嫣然莫怪,我哥这人,见了女子,就远不如在军营里那么挥洒自如了。” 修卫显然十分纵容他这妹妹,并不恼,只偶尔红了脸。 看来,他们家,果真是修玥管事。 . 一起用过点心,修卫到底没忍住,看了看修玥,转头向我提议道:“我也很久没到山顶了,今儿正好和姑娘比比脚力。姑娘意下如何?” “好啊。” 来到南国有些时日了,除了那两日擂台,手脚早就按捺不住想要松动松动了。 “不用等他们,我们先到山顶再说。”话音刚落,他作势起跑。 我一愣,随即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纵身跃出丈余。 又见他不曾跟上,忙停住身形。 等他靠近,再次向前跃去。 两个人,一前一后,向山顶上飞掠。 “我知道你轻功了得,不用等我。”他傲气地一挥手。 我看他一眼,不似客气,便扬眉一乐,头也不回地向山顶掠去。 好久没有这般肆意地奔跑了。 . 从一棵树跃到另一棵树上。 从一块山石跳到另一块山石。 我小心细致,不碰断任何一根枝丫、踩滑任何一块顽石。 饶是如此,也用了不过一个时辰,便已立于山顶。 青城山本就不高,从山顶往下看,只见修卫健步如飞,修玥等人在山腰上缓步而行。 山中,唯林森叶茂溪水清幽,人在其间时隐时现,与这天地山林融为一景。 如同一幅生动奇幻的画卷。 . 在山顶站了一时三刻,便等到修卫。 他面色微红,又惊又喜,赞道:“那日比武已知你内力深厚,轻功不差,不料今日一见,才清楚你的轻功已远不是我等能及。” 他一声长叹:“嫣然,你不过年方二八,如何练就的这一身的好功夫?” 我毫不自谦,“我师从名家,以武为乐,别无他长,唯有功夫而已。” 第35章 再起波澜 见他惊诧,我的心气一上来,张口便道。 “再说内力和轻功的修炼并非不相融,不过是修行之人各自侧重而已,我自小双修,反互相带动,补缺增益。” “既有先天之才,还能后天勤勉,我等自愧不如,当以你为榜样。”他若有所思,啧啧赞叹。 我笑而不答。 . 爹爹让我不可造次,可没说要我一直退让。 那日比武,已然没有尽兴,如今又被困了数日,不这样奔跑奔跑松松筋骨,人都要憋闷坏了。 “我们南国人一向不尚武力,我修卫在南国也是数一数二的习武之人。从前只道幽泽人如狼似虎好勇斗狠,对我南国觊觎已久,我南国若不是倚仗天险,早已城门危急。” 见我在意聆听,他笑了:“如今才知你们河洛也是人才辈出不容小觑,怪不得朝中大臣各有认同,以致我王难下定决心卷入三国纷争。” 我点了点头。 . 修卫的脸微微有些眨红,“此次幽泽昊天生事,我并非完全不知情,只是,也想借机看看你们河洛如何应对。” 他看着我,郑重其事地说道:“你我各为其主,若不是我王想知道你河洛威武大将军之女何故到我南国,功夫究竟如何,我修卫也断断不能,让妹妹公开邀约你外出。公私有别,还望嫣然姑娘不要介意。” 虽是意外,却也在理。 最难得,是他坦诚相告。 . 当下,我也收敛了笑意,一脸正色地回道:“这是自然。” 想起自己刚刚在此山上所见的楹联,我说:“青城山上有一楹联说得甚是在理,事在人为,境由心造。” 既然修卫率先提及两国结盟,我若避之,反而不好,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 我说:“南国无论是愿意和河洛结盟还是与幽泽联手,都有南国自己的考量和取舍。我河洛自然会一力促成与贵国结盟,但对贵国的其他选择也绝无怪罪之理。” 知他尚有顾虑,索性点明:“将军请放心,虽说在两年前无意间救过你,但我此次前来,并无挟恩图报之意。不过是借李大人出访,历练散心而已。” 修卫见我说穿,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 “姑娘救我性命在前,顾念我脸面在后,都是对修某的成全。邀约虽是我王之意,却……正是我心中所愿。只是,若不在此时对姑娘说明白了,只怕日后难以叫人心安。” 彼此开诚布公,少了忌讳,反倒让我对只见过一两面的修卫有了好感。 “明白了。无论是幽泽还是我河洛,都应该会给出与南国结盟的诚意,主动权在南国王,也在将军。” 我站起身来,向着天地一声长啸。 “今日公事已说得清楚明白,我们仍是私聚,不如你我二人再痛快地跑下山去,等他们从山顶返回,同享受美食如何?”我豪气云天。 . 我与修卫相视一笑,狂奔下山。 等到修玥带着众人从山顶返回山脚,我与修卫早已坐进罗家大院的二楼包厢,享用了一泡好茶。 修卫身为武将,泡茶也是好手。 行为举止和那日子玉稍有不同,却也像模像样、毫不逊色。 看来,茶,果然是南国人的国饮。 无论男女,无论文武,都十分懂得茶艺。 这算不算师父所说的享受生活? 我暗自一乐,打算攒下这个话题,回去问师父。 . 回到驿馆,自然将今日情形原原本本告诉李大人。 李大人问:“嫣然,你怎么看?” “嫣然暂无头绪,只能静观其变。大人以为如何?” 李大人点头首肯。 . 之前几日出门,就知总有人远远偷窥。 初时并不在意,以为是南国的暗探。 和幽泽发生冲突之后,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幽泽的人。 在南国的地界,又正值两国邦交的关键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们且忍忍吧。 隔日再出门,便更加留心。 今日不同,居然不再偷窥,而是不知死活地敢来尾随。 终没忍住。 . 快步疾驰,穿过一条街,再穿过一条街。 迅速绕到其身后,轻拍他的肩头,看着他惊慌却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我戏谑地眨眨眼,用力往地下一跺脚,脚下的青石板刹那间向外碎裂。 他到底没稳住,落荒而逃。 回去跟雷子一说,他也乐了。 看来,幽泽和我们杠上了。 在两国边境上频频骚扰不说,如今在南国的地界上也不肯手软。 也是,毕竟他们吃了亏。明的不行,暗的就说不好了。 嘱咐雷子和喜妹万不可大意了,又找来驿馆和驿丞,请他把驿馆里常出入的人再进行一次排查。 . 趁天黑,到驿馆周围反复查看。 和雷子再三讨论之后仍不放心,两个人又穿了夜行服,到附近的高楼上,再次查验是否有被疏漏的隐患。 这一折腾又是半宿。 我和雷子刚回到驿馆,李大人就派人来请。 心知李大人专程等我二人回来,定有话说。 雷子忙上前询问:“这么晚还没歇息,大人可是有事吩咐?” “倒也没什么。听和驿丞说你们今日又对馆内出入人员进行排查,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如此。 便把近日幽泽暗探偷窥和跟踪一事说了。 又把我二人今晚查探和应对的措施说了,李大人暗暗点头。 “辛苦了。能不发生公开的冲突最好,若不得已,尽量不伤及性命,便有更多转圜的余地。” 我二人应声退下。 . 我们想息事宁人,但幽泽仿佛蓄谋挑衅。 跟踪之人更加明目张胆,吓跑了一个,新来一个,新来的倒比之前那个强一点。 但这个水准,连雷子都过不了。 倒是林峰,经过大半个月休养,已能自由活动。 听我和雷子说起幽泽的嚣张,很是不服,正欲寻机去找幽泽麻烦。 若不是我说:“林大人,你若在驿馆安心养伤,守护好了驿馆,你如何受伤的,我就不告诉爹爹了。” 林峰当然知道,自己这一次的鲁莽差点给河洛带来什么。 若还一意孤行,惹出新的事端,不说他自己眼下还未完全恢复,能否应对,就是回去了,爹爹也断不会再用他了。 . 幽泽明明知道跟不了还跟,明显是为找茬。 罢了,李大人发话了,我等还是暂且不惹事的好。 既然可以随意戏弄,暂且由着他们,只当我是在南国找了个糟糕的陪练,好熟悉南国的大街小巷。 一想明白,便不再觉得憋屈,反有了畅快。 让雷子陪李大人出门时尽管放心走,有我在后面远远地跟着,看跟的人还有啥新鲜的花招。 总之,我们得以不变应万变。 . 这一日一早,李大人又带着雷子出门,我照旧远远地跟在其后。 走过两三条街,正笑幽泽终于知道利害,没人再跟了。 心里一轻松,人也自在起来。 锦官城的街市与青州很是不同,除了店面的门楣、招牌,店内的布置也比青州讲究,还有独出心裁的,在店外特意摆上新品的招揽信息。 好酒才不怕巷子深,巷子明明不深,也怕人不知? 正笑南国的生意人太精明,却觉得一街一市上,多了这些展示,便多了稀奇可瞧。 我闲庭阔步、漫不经心、悠闲地跟在李大人和雷子车后,不多一会儿便觉出异样。 与前几日不同,这一次,是有人跟在我的身后。 第36章 横生枝节 来人轻功不弱,内息也不差,加上我一直留心前面,所以,一时竟没有觉察。 反倒是放松下来,东瞧瞧西看看,很快觉出有双眼睛不远不近地落在身后。 幽泽到底派了多少高手到南国来?胆敢一再挑衅。 心火一起。 我加快了步伐,不再跟着李大人,只往人少处走。 今儿,姑奶奶非得出手,方能平了心中这口恶气。 终于,在僻静转角处,我敛声屏气站定。 . 半晌不见有人。 不错,沉得住气。 又过去半晌,才有人慢悠悠地走出来,盈盈地立于街心,冷眼带笑,声音轻佻。 “果然是耳聪目明。寒嫣然,我们又见面了。” 又见面了,我们见过? 眼前之人,年纪不过二十出头,五官清秀俊朗,身形高挑修长,只是面容略带三分狡黠,看上去不免有一丝不舒服。 我若是见过此人,定然不会忘记。 “在青州城远远地瞧见过你几次,都不如今日这般看得分明。果然是天姿国色,英气逼人。” 声音耳熟。 人,确是不记得见过。 . “你是谁?”我纹丝不动,将手轻轻地放于双鱼剑上。 “你我对阵过,有过一次当面交手。”他笑意渐浓,平白多了几分阴诡之色。 “尽管,你寒家阻我幽泽有功,但你们在河洛的日子却并不好过,若不然,也不会躲到这南国来。” 他嘴角上翘,说话的声音有明显的异族口音,“你与普通的将军之女不同。你父当年辅佐皇帝老儿打下河洛,自古功高盖主,有比肩之心,便有平分天下之意,难免令人忌惮。” 小小年纪,倒仿佛自己亲见。 他继续说道:“虽说将女儿嫁给你大哥,已给足荣耀,但那,不过是权宜之计,暂且将你长兄留在燕京。如今,你父身为封疆大吏,等同一方诸侯,若是有皇子敢与你父联手,只怕你河洛的圣上坐卧难安。” 此人深知我寒家过往,对宫廷之事也十分在行,此般行事不同于普通敌手,他会是谁? 我一无所知,不禁微皱了眉头。 . “伴君如伴虎,尤其是新君与旧帝并存之际。皇帝老儿舍不得放权,皇子们跃跃欲试,意在尊位,你在河洛,可选之人实是不多。”他鬼魅般地抖动了双耳,眯了一只眼,语气里多了调笑。 口气好大。 照他的意思,我一旦错过了与两位皇亲联姻,连嫁一个受器重的将军都不能了? 危言耸听! 按捺下腾起的怒火,我嗤笑他自以为是。 他毫不在意,反多了三分认真:“纵然皇帝老儿深信你父不会谋反,但朝堂之上,总是树欲静而风不止,你们寒家会一直处在各方势力的争取和猜忌之中。得到你们的,自然欢喜;没有得到的,一定要想办法中伤。” 挑拨离间!我河洛的君臣难道就这般离心? 纵有如此,也容不得你幽泽多嘴。 懒得在此听他胡诌,我向前一步,就要动手。 . 他倒不急,轻盈地后退了两步,继而不慌不忙地说道:“最重要的,无论将来哪一方上位,都会想起曾经被你寒家冰冷拒绝的耻辱,试问,哪个将军敢与新君作对,自毁前程?” 我停下脚步,讥讽之色渐浓,“照你的意思,我河洛的圣上不会管我寒家的死活,我的上上之选反而是嫁到南国或者幽泽。比起南国的温文尔雅,尚武的幽泽更适合我?” 他面露惊讶之色,“算你聪明,正是如此。眼下,三国鼎立,谁若想吞并谁都不易。你若与谁联姻,也等同于河洛的公主与人联姻,你若能在他国守住自己的尊荣,你们一家在河洛反而平安。” 他出乎意料地顺坡下驴,我倒一时不知如何对答。 . 岂能由他张狂? 我一声冷笑,斥他:“自相矛盾!河洛的圣上都不愿我嫁给皇子,如何能接受我嫁到他国?若我寒家与他国联手,河洛岂不危也?” 他得意地浅笑,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似不屑我的无知。 “唉,你是聪明,但对朝堂之事终归所知甚少。你父母早晚得回燕京养老,青州一定会是新君的势力,留着你二哥在上饶守城,孤掌难鸣。父母兄长皆在燕京,你二哥自然不敢轻举妄动。但不喜欢你一家的人不少,如果他们眼见你二哥势孤力薄,有了算计,你寒家自然不够安全。” 他竟悠闲地来回踱着方步,更加自得。 “你若嫁到他国,便是盟国的贵人,以一国之力在你身后,无论是老皇帝还是新国君,都不能轻信他人的谗言,轻易动了伤你父兄之心,这才恰能保你一家太平。” “谁会信你一派胡言!”气红了双眼,我怒斥他。 “你好好琢磨琢磨,就知道我所言不虚。”他飘然而去,留下悠悠的四个字“后会有期。” 心下骇然,他连这个也知道了? 幽泽在南国,手已经伸得这么长了吗? 心里还在琢磨他今日所说,口却不依不饶,怒呵:“你胆敢再跟着我,休怪我出手。” . 仔细思量,我不寒而栗。 这寒意来自一个深谙朝廷内幕且能审时度势的敌人。 来自会趁机落井下石不惜与外敌联手的被拒者。 来自不得不袖手旁观的爹爹同僚和袍泽。 朝廷内外的兴风作浪,仅仅只需在恰当的时间投下一颗极为轻微的石子。 甚至只是毫无原由地风吹草动,便能波及远在边塞统领十万大军的辅国大将。 无论我寒家从前如何军功累累,无论我寒家如何忠君为国,都不敌圣心的一念之差。 国之柱石,看似根基深厚,却如此不堪一击。 此前,不就有过先例。 不过是受宠的后妃出手,爹爹的大将军尊号不也是说褫夺就褫夺了吗? 果真是,薄如蝉翼的荣华富贵,如转瞬即逝的晨中霜花。 我的将军梦,岂不更是镜中月、水中花、沙上塔? 那么我的自在逍遥,不过是爹娘的怜惜纵容,指日可终。 . 高处不胜寒。 纵使爹爹从不涉党争也于事无补。 越来越多的胜利,也是越来越多的麻烦。 圣上已将女儿许给了寒家,大哥早已卷入朝堂之争。 即使是没有这后宫的纷争,圣上难道还愿意再和爹爹做一次儿女亲家? . 初秋的微风拂过,竟然掀起无可抵挡的寒冽,我不由自主地哆嗦。 待思绪稍稳,走出小巷,却不想回驿馆,也没心思闲逛,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转了一大圈,竟又来到百花潭边的鹤鸣茶楼。 还是那个小二,他满眼错愕,手里的小碟滚落一地。 老板闻声而至,一边用手推小二,一边责备:“你呆站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招呼客人。”迎面见了我,也愣愣地,眼都不眨。 我脸上有花儿吗? 叹了口气,不和他们计较,径直上了二楼。 . 临河靠边的位置仍在,不过今日,我有些懒心无肠,不想多说多看,只愿在此清静清静。 “客官……小姐,请问今儿想喝什么茶?”老板和小二上楼来问。 “蒙顶山茶。”我惜字如金。 回忆子玉泡茶时的情形,我神情淡然有模有样地开始泡茶:温杯、闻香、冲水、入杯、品茗,三泡之后,心绪渐宁。 果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原来南国人的性情都是被这小小的茶水浸润而成。 第37章 原来是他 我轻声笑了起来。 休言万般皆是命,我的亲事也许我真做不了主,但事在人为,我未必就一定会卷入这场权力纷争的旋涡。 也许可以遇见一个合心合意的男子,过上合心合意的日子呢。 最不济学学师叔,握一柄剑,守一座山。 将军也好、皇子也罢,我寒嫣然是自己的,可以活自己。 至少,眼下,我在美丽的南国,坐在风景如画的河岸边,就可以美美地享用一壶好茶。 . 一个人独自喝了一下午的好茶,竟有些喜悦的醉意。 回到驿馆,迎面撞见李大人。 见我欲言又止,李大人笑问:“嫣然,有事?” “没事没事。”说完却并不走开,“大人可还有公务要处置?” “倒没有。”李大人停下脚步,脸上的笑意更浓,合手站定。 好个李大人,实在精于人情世故,知道我此问大有深意。 我索性大大方方地说道:“李大人与爹爹同朝为官,应鲜有往来。爹爹一向只重军务,避嫌不与朝中大人们交好。以爹爹的性情,只怕就是与李大人同坐一席,也难得主动与大人说笑。” “你爹爹一向如此,我和朝中不少重臣都赞你爹爹英雄盖世、忠良耿直。” “只怕也有不少人会说爹爹恃功而傲、有不臣之心。”我试探着回他。 李大人讶异地注视着我,会意地一声长叹:“嫣然,那是自然。就是我等,谁不如履薄冰?然而,圣人圣明,岂会轻信谗言?身在朝堂,荣辱共存,不求有功,但求问心无愧。你爹爹也是这样的人。嫣然,可是心忧了?” 我一言不发,躬身欲退。 李大人沉吟片刻又说道:“嫣然,身为朝廷重臣,难免被人诟病,你爹爹守护边塞几十年,自有他的存身之道,你不必忧虑。再说朝中还有我等忠良,自会惺惺相惜。” . 李大人的一席话,未能全然释怀,但我也不再忧心忡忡。 就算命数自有天定,也不必早早地杞人忧天。 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过好当下,总比胡思乱想心焦摸不着看不见的未来要好。 次日照旧卯时起来练功打坐。 . 自此之后,李大人出门办事,再无人尾随。 只是,那人的神情、功夫都着实不叫人放心,吩咐雷子尽快打探消息。 过了两日,雷子方回话。 那人竟是幽泽的三皇子呼延灼。 原来是他。 怪不得总觉声音在哪里曾听到过。 此次他带了昊天自虚远返回,不知何故在南国逗留。 昊天那日擂台比试,好似临时起意,却没料到被重伤,不得不提前返回幽泽。 而这三皇子同来却未同返,对此,我们竟全然不知。 雷子难过地低了头。 在心里,我恼他的大意,何尝不恼自己的大意? 在南国,我们的暗探到底是能力不足,还是……? 不敢多想,却不得不多想。 . “中秋之乱”后,我便从爹爹那里知道幽泽三皇子呼延灼的底细。 他原是遗荣族大小姐的小儿子,其母惠敏,嫁于幽泽王之后一直深受宠爱。 但是,他非长非嫡,虽贵为天之骄子,到底意难平。 好在,他先天聪慧,虽在塞外,却在七岁时远赴内陆,师从武当山清远大师,习得一手好剑,三年前出师,方回幽泽。 如今,自然是幽泽国里举足轻重的皇子,一再掀起无数腥风血雨。 . 据说,昊天是他回幽泽后收服的第一个江洋大盗,自从跟了他,便对他死心塌地,完成不少惊天之举。 而“中秋之乱”便是他十八岁时送给幽泽朝廷的成人之礼。 只是那日,我与他并不曾真正照面。 没想到他小小年纪竟有这般智勇,倒让我吃惊不小。 过去了两年,我的功夫与日俱进更上层楼,他的功夫却不知道如何了。 既能收服昊天,虽予以利益,未必没有逞强,想来功夫也不弱。 想当年,他就能只身深入我青州城,如今又深入锦官城,断不容小觑。 . 他此时来南国,究竟意欲何为? 若是隐秘,何故成心暴露身份? 他今日的一番话,并非耳旁风。 字字句句皆直指我寒家隐痛。 仅为挑拨,大可不必亲自现身。 若有他故,究竟何故? 思来想去,仍不明白,好让人烦恼。 . 见我难掩自己的心烦意乱,雷子低了头。 这事哪能怪他。 暗探不归我边塞打理,如今在南国,我们的消息总滞后不说,还不完整,以至于判断总出现偏差。 得让李大人知道,再作计较。 . 等到李大人回府,我和雷子忙前去禀告。 让他知道,幽泽的三皇子呼延灼如今也在南国。 只是,考虑再三,我只字不提我俩曾经的对话。 李大人一愣神,低头默思了半晌,“如幽泽的呼延灼向南国的子玉公主提亲,只怕南国王未必会断然拒绝。我王还是被朝中皇子们的纷争给耽搁了,我马上修书上奏,希望没有太迟。”说完他匆匆离去。 实在没想到,李大人会这么想。 也是,国与国之间,联姻可不是最好的纽带? 能够在南国的皇后娘娘册封时成功求娶公主,是再好不过。 这是他到南国来,继续滞留的理由? 若还有别的,也得好好打听清楚才是。 . 呼出一口长气,心情却没能有丝毫轻松。 和雷子再三讨论,也没个结果,只好互相提醒,此后,务必小心谨慎才好。 南国的锦官城内,一下子出现幽泽的皇子和高手,叫人措手不及。 想来我和雷子的出现也让幽泽和南国意想不到。 更令南国人意外的是,我和呼延灼,是对头相见,分外眼红。 不过因为如今是在南国,不便生事,不然,可有热闹好瞧了。 一场盛世庆典,各方势力各怀心意在这锦官城内各施其能,各取所需,南国王室似乎并没有特别的应对,反而是有意无意,希望坐享其成。 心里隐隐不安。 一时却没有更好的法子,只得加倍小心。 . 相安无事数日,雷子来报,说驿馆周围不三不四的人少了。 喜妹也说,她出门时也不再有人尾随。 幽泽三皇子的行事叫人捉摸不透。 先行挑事,过后主动修好,如今,没了动静。 莫非真如李大人所言,是特来向南国公主求亲? 可是有了结果,便见好就收? 不对,他若是真的与南国达成联盟,何苦来招惹我? 一念至此,便有了笃定。 想来,他与南国之盟,未能如愿,才转头向我寒家示好。 眼下,我河洛不惧幽泽,若幽泽此次未能与南国联姻,那我河洛便有机会与南国结盟。 此时,万不能生事影响了大局。 好吧,在南国,能不大动干戈就不大动干戈,凡事都以结盟为要。 . 从青城山回来之后,修卫偶尔过来聊天说话,修玥倒时常拉着一起逛街喝茶。 在南国的日子变得轻松有趣,只在忽而,脑子里会闪过那呼延灼说的话。 这样的话,能够与谁言谈呢? 爹娘?还是兄嫂? 如果连他们都不便讨论,还有谁能为我解忧? 如果连那呼延灼都深知此事对我寒家的影响,河洛的朝堂之上难道就没人想到? 想到了却不愿冒险提醒我爹娘,终归是我寒家的隐患。 得找机会让爹娘知道才好,若是能与有识之士再想出个法子来才算万全。 第38章 锦江一游 一晃而过,又是三五日。 难得这一日,李大人不出门,雷子也留在了驿馆。 知道喜妹和雷子已经有些日子没有卿卿我我了,特地嘱咐青阳,没要紧的事别去扰了喜妹。 没想到,还没到吃午饭的时间,喜妹倒自个儿回来了,扯东扯西的,末了神神秘秘地说:“小姐,修将军喜欢你,一看你就脸红。” “我知道啊。”我若无其事。 这姑娘,准是又将自己的所见告诉了雷子,再从雷子那里听来了结论。 “哦。”喜妹嘟嘟嘴,有些不相信地望着我。 她这是希望我也喜欢修卫? . 哪能啊。 “喜欢又能如何?天远地远的,谁知道余生还会不会再见。何况,两国之将,哪敢有多余牵扯?” 喜妹一脸惊愕。 她这脑子,总是简单。 只是,我如今的多虑,难道没有受那呼延灼的影响? 喜欢,不应该就是两个人的事吗? 我们都没往深里去聊。 . 呼延灼那日所言,到底还是没能完全消化。 我的未来,到底何去何从,尚不可知。 单是眼下,河洛与南国、幽泽与南国在此间的角逐,就够令人费心的了。 原以为,躲出了青州,来南国可以好好散散心。 没想到,擂台比试,让我这个隐形人走到了前面,与修卫攀了旧谊,也和呼延灼加深了仇怨。 原是轻松愉快的一次散漫之行,倒不得不卷入在异国他乡的博弈。 . 这事还没能完全理清思路,驿馆门房诚惶诚恐地领进来一位个气宇不凡的宫人,他手拿一个小木盒,声称要亲见嫣然姑娘。 见到我时十分恭敬有礼,双手呈上木盒,并不等回话,便恭敬告退。 盒中有一请柬,鹅黄色的暗纹,右侧有暗红色的邀约两个字。 打开来,内有一页淡黄色的信笺,散发出恬淡的桂花香,上书:已入初秋,正是江南风光好。锦江之上良辰美景,特邀一游。 下面几行小字:嫣然,故人周子玉诚挚相邀,一游锦江。次日南河桂花码头,巳时起航。 我将请柬递给喜妹,让她送到李大人处斟酌,半个时辰后,喜妹回来说,大人让小姐自己拿主意,又说既然是公主邀约,尽可放心去玩。 . 一早照旧练功打坐,还未进食,便被喜妹催促着梳洗。 换上南国的衣裙,喜妹让我试试南国的发髻,梳好了头,又横七竖八插了两枝步摇和一朵簪花,然后动员我试南国的胭脂。 我左看右瞧,都很别扭,索性摘了步摇和簪花,洗了胭脂。 这一耽搁,赶到桂花码头的时辰便已到巳时。 只见一艘长船,正有一队人马捧着精致的食盒,从码头稳稳地走上船去。 . 眼前,一艘近三余丈深褐色二层高的大船,船头一只艳丽的青鸟,船身一圈明纹波浪,花鸟鱼虫浮于波浪之上,偶尔有一只彩色的锦鲤、锦鸡混于其间,似有些俏丽又多了顽皮。船帆皆是白色,暂束于桅杆之上。 问明这是公主周子玉的游船,怪不得清新雅致。 我和喜妹随着队伍走在最后。 刚上了船,便有人来接。 公主盈盈带笑,待得近前,主动牵了我的手,声音明媚:“我是周子玉,不用再自我介绍了吧?” 她暗含深意地笑了笑,转头指着身边的男子说:“这是我的哥哥,世子周子言,你也见过。” 我礼节般地笑着点头见礼。 “这是修卫将军,你俩早在擂台之上比画过了,就不用我多嘴了,他妹妹修玥你也熟悉的。这二位是我的堂姐灵予和灵姝,她二人后悔没有看到你那日的比试,听说我今儿约了你,非嚷着要来见识见识。” 和众人一一客气、寒暄、见礼,方移步至船舱,围席而坐。 . “你们可知我第一次见到嫣然是何情形?”落座不久,便有侍女过来辅助,子玉泡上第一壶茶,浅笑着发问。 众人默然。 世子不假思索地开口说道:“妹妹此问显然不是指比武的那一次,难不成你们还在市井中遇到过?对了,听人说嫣然姑娘常作男子装扮,妹妹这么问,定是遇到了着男装的嫣然姑娘。” 众人看回子玉。 我心里暗暗吃惊,子玉却习以为常,只嗔怪道:“哥哥最不好玩,心里明镜一般。” 众人大笑。 世子忙赔笑道:“你既问了,却不愿人家回答。早知如此,我便不多嘴。” “那倒没有。”子玉一面分辩,一面忙将茶汤倒出,令侍女将茶汤分予众人,见众人空杯,方将那日娓娓道来。 众人听后又是一乐。 . 修玥笑着接话:“不只是公主遇到过嫣然姑娘,我哥哥更早遇到。哥哥,你说。” 修卫便将两年前在岭南如何遇到、如何相救之事一一道来,只没有和盘托出比武那日我俩如何确认彼此。 世子频频点头,“是了,修将军回来之后有向父王和我提起。只是当日并不知相救者何人,可是比武那日,嫣然姑娘的功夫让将军想起来了?” 修卫尴尬地回应:“惭愧。”并不解释,我自然不提。 . 子玉忽然放下了水杯:“我不泡了,泡了不喝是你们没领我的情,喝饱了就没口福喝哥哥泡的好茶。哥哥,还是你泡的茶更好喝,换你来泡。” 世子与子玉换过座位,一个侍女退下,换了一个侍女辅助。 “南国的茶叶多来自云南茶山,今日这款冰岛就是当地老茶树的嫩芽,晒青之后经过有经验的老师傅手工揉捻,放在通风处发酵而成,口感十分绵滑。嫣然姑娘来自河洛,第二泡的汤色虽浅,但口感更温和,应该更适合你。柳绿,你将此杯分予姑娘。” 我忙笑着致谢。 . 修玥若有所思,用心请教:“难得有口福喝到世子泡的好茶,可知,此泡所用之茶是哪一年的?可有什么说道?” 世子浅浅地笑了,将手中的茶杯递给柳绿,示意她分给众人瞧。 “你们细看这茶叶便知,这是上千年的野生老茶树的新叶。” 见众人看得仔细,他继续说道:“对于老茶树而言,年份倒不是最重要的,水汽重不重才是关键。有水汽的茶不宜存放,易酸且涩,茶的饱满度也不够,又平又薄,若保存不好,还会有土味。”“ 将茶汤出了,他又补充道:“尽管都是交给时间酝酿,却仍然不易成为好茶。今儿这茶,是云南来的贡茶,一年只得十余斤。” 众人皆喜自己今日好口福。 师娘曾说过,高山之上逾千年的古茶树十分罕有。 通常都有二十多米高,茶身多为红色,叶茎也有红的。 据说人为栽培的不多,野生的更难得,其叶既是上好的食材,也是上好的药材。 仿佛知我所想,那世子轻言细语,说的正是此理。 “自古都有茶疗之技,好的茶汤也是药汤。” 话落,他令柳绿将滚热茶汤分予众人。 . 嗯,说得是了,怪不得口感不一样。 我暗自揣测,端杯细品。 世子继续道来:“其实,就是老树茶也分苔地茶和大树茶,一高一低,既有先天之故却又跟种植人有关。” 想来是那急于求成者,过早收割,久而久之形成苔地茶。 原来茶道也如同人道,若要长成参天大树,断不能急于求成。 没想到,喝一壶好茶,倒悟了许多的道理。 心下高兴,忙不迭地点头。 众人也是一脸信服。 第39章 唇齿留香 子玉一手举杯,一手敲桌:“哥哥,别光顾着说茶了。嫣然,你来我们南国有段时日了,都吃了啥好吃的?” 我想了想,认真回她:“南国的饮食十分丰富,单是早饭就有好多选择。豆浆油条、稀饭馒头、米线小面,连下饭的泡菜都种类繁多。” 突然想起前儿个吃到的小面,禁不住说了,“便是小面也和河洛不同,调料多,口味也多,色鲜而味美。最难的是你们的分量,十分贴心,皆是小小碗,一次可以吃到好几种口味。” “你最喜欢哪种口味的?”世子并未抬头,泡着茶很随意地问。 “有一种叫脆臊的小面,不加汤,臊子里有肉末和豇豆,说是用你们这里很有名的豆瓣炒香,吃起来十分过瘾。” 嘴里说着,心里想着,顿时口舌生津,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忙端杯掩饰。 见众人只顾听说,不曾瞧见,方放下心来。 . 世子抬了头,“听说你曾游历九州,可有特别之处,说来也让我等长长见闻。” “那可不敢当。”我细心回忆,“若说特别的地方,是在九州往西走远处,有一岛国,辖无数小岛,皆四面环海。岛与岛之间全靠小船,就是岛内交通也以小船为主。他们的小船很是特别,两头尖,中间稍宽大,既可坐人也可载货。每到风浪大时,临海的屋子全要进水。” 众人听得兴起,都睁大了眼睛,露出赞许。 我接着说:“岛国十分有趣,不同岛屿上的房子都涂抹上不同的色彩,远远地瞧上去,倒像一幅画。小岛虽属同一国度,不同岛屿不同民族,并不互相通婚。” 末了,我想起最重要的,“对了,那里的人大都金发碧眼,身材高大,男女十分活泼。他们常说‘信我主,得永生’。” 众人露出惊讶。 “还在九州往东走近处,遇到过一个很小的国家。那里的人皮肤黝黑,身形矮小,生活也不太富庶,但他们的皇宫十分巍峨,用大青石筑成,上有各种雕刻。从飞禽走兽到花鸟鱼虫、从普通男女到菩萨佛像都栩栩如生。” 想起那里高大巍峨的石刻,我忍不住赞叹:“皇宫周围的菩萨石像实在特别,都是高高大大、圆脸阔耳的笑容,十分令人震撼,当地人说那是‘高棉的微笑’。” . 众人一脸羡慕,我见好就收。 忙笑说:“你们是诗书礼仪之邦,定有更多的见闻。我不过凑巧跟着师父师娘走了些时日,所到之处,虽说风土人情、衣饰饮食尽皆各有所长,但终归不如你们南国精细。” 修玥会心一笑,“这倒是,我们讲究茶汤醇厚回甘,茶点风味恬淡。” 她将手边的糕点拿了起来,说道:“就比如这脂油糕,做成一朵九辫花,清白可爱,油香软糯,还给它一个好听的名字雪媚娘。” 她又端起一碟糕点,指了指一旁的竽团,“把竽儿做成一个粉粉嫩嫩的小圆球,点上两只小眼睛,再配上两只小耳朵,也给它一个好听的名字,唤作竽儿月兔。” 说得热闹,一旁的灵予也指着一块浅绿的糕点说起来,“这龙井茶酥,方方正正的,有淡淡的茶香,不愧为茶君子;金黄色的桂花糕做成梅花状,里面放了些山楂和枸杞,果酸的风味特别,名字倒普通,叫双心桂花糕。” 子玉不甘其后,补充道:“在南国真正的品茗一般不太用点心和瓜果,怕影响好茶的口感。但通常待客都会适当备一些茶点,茶有助消化,容易饥饿。所以,” 她指着小竹盘里新煮的花生和毛豆说:“就连这个,也往往得备上些。” 众人一起开怀大笑,连声道:“就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人自有一方的风俗。” 好茶一壶接着一壶,盏盏唇齿留香。 话题一个接着一个,段段妙趣横生。 . 不知不觉游船驶出锦官城,水面开阔起来。 修卫率先站起来,提议大家出舱去瞧瞧。 众人齐声响应,前前后后来到顶层甲板。 说是顶层不过是第二层,甲板倒也宽阔,八人随意地分散于三方。 品了好茶,吹着秋风,望着这一江秋水、两岸繁花,想起过往,忽然笑出声来。 我说:“我第一次坐船,就晕得不行,自以为骑马了得,想着这船在水面再快,也快不过马去,结果吃了大亏。” . 众人皆说没想到,便都一一聊起自己的糗事。 这个说自己第一次骑马被摔了个痛快,那个说自己第一次射箭就弄伤了手指,还有人说自己第一次被父王训斥哭得稀里哗啦……不过片刻,甲板上热闹起来。 直到有侍女来问,晚宴何时开始,众人还回味无穷。 . 船长而窄,子玉笑说自己是东道,坐于首位,左依次是世子,修卫和修玥,右依次是我,灵予和灵姝。 我请辞下座,子玉不允,只说今日是家宴,自然以客为尊,不必拘礼。 “南国最有趣又最好吃的就是火锅,类似你们的涮锅,原本冬天最好。如今虽说是初秋,但江面有风,倒也凉爽,无碍我们风雅。你今日且试试看两者有何不同。” 火锅的确十分有趣。 一个小小的铜锅,用铁片分为两格,底下烧旺炭火,旁边的食案上有各色肉食小菜,红的牛肉,白的鸡肉,绿的青菜,黄的竹笋……秀色可餐。 每人身边各有一女子照应,往锅里下菜,待煮熟之后夹起来放进蘸碟里。 此法很是特别。我小声地询问不同菜品的名字,又请教如何掌握火候,边吃边客气地喝酒敬酒。 世子向照顾他的柳绿耳语,那女子离席走了不一会儿,便端了一碗脆臊小面到了我身后,换了照顾我的女子,主动小声地向我介绍。 吃得差不多,服侍之人纷纷退下。 . 子玉吩咐人拿来琴笛,“嫣然,让你今日也感受感受我们的乐不思蜀。” 她施施然坐下,仿佛换了一个人,沉静地开始抚琴。 世子翩翩然立身坐于其左侧,修长的手指轻轻托着竹笛,眉眼间清雅之气四溢。 琴声与竹音缠绵交绕、清亮婉转,灵予、灵姝、修玥三人随着音乐起舞,腰细手软、脚步轻盈、珠翠摇曳、长袖飞舞。 三人时而各自为政,时而步调一致,显见的是平日里常在一起玩乐的。 琴笛悠扬,锦衣鲜亮,倒把他五人都衬得面带桃色。 一曲罢,我率先叫好,众人齐贺。 . 修卫怕我无聊,提议投壶。 一行人又移步至船头,早已有人摆好蒲团和小几,上面放了茶汤、水果、点心。 “今儿用小壶。”修卫吩咐侍女去换小壶。 江面渐有风浪,侍女拿着小壶久久不敢放下。 修卫说:“无妨,你放下就好。”他随即掷出一支箭,挡住了壶的滑动。 修卫笑着示意,我也随手掷出一支箭,将滑向另一侧的壶挡住。 众人觉得有趣,也将手里的箭纷纷投掷出去。 修玥的箭落在了壶外,自饮一杯。 . 侍女待要取出壶中之箭,世子笑着阻挡。随手掷出一箭,正中壶心。 修卫跃出数米之外反手掷出一箭,箭稳稳地落于壶中。 我跃上桅杆反手掷出一箭,箭也稳稳地落于壶中。 其余三人见状,各自端杯认罚。 第40章 倾杯共饮 壶小箭多,壶开始随着波浪摇摇欲倒。 我向世子、修卫示意,三人一起用力各掷出一箭,三支箭从不同侧面掷出,将斜斜欲倒的小壶稳稳当当地固定在甲板上。 众人喝彩,一起端起了酒杯,一饮而尽。 . 子玉来了兴致,“看你们投壶甚是痛快。嫣然,你可愿舞剑让我等一观?” 众人起哄,我正兴起,只叹自己除了功夫没别的才艺,听到邀请朗声说道:“我听闻你们南国人最是风流雅致,朋友聚会,常要吟诗作对。我若是舞剑,烦请各位赋诗。” 众人笑说:“就依你。” . 今日聚会,不曾佩剑,修卫会意,解下佩剑递过来。 接过修卫的佩剑看了一眼,道一声“好剑。”斜刺出去,不待剑意停滞,便反手一个漂亮的旋子。 逍遥剑十二式最合适演绎。 脚步轻快而飘逸,起势和收尾都极为炫技,以剑为盾,水泼不进;以剑为意,风吹不过。 此剑式本就轻盈,我混入凌波小挪移,一时间,船头只见剑影不见人。继而,轻舞飞扬,人剑合一。三五呼吸之后,方慢下来。 我收剑于身后,气不喘面不红,只盈盈浅笑。 众人恍然,稍许之后方齐声叫好。 . “我有了,拿笔墨来。”子玉大呼小叫。 “我也有了。”世子轻轻点头。 等修卫最后一个呈上来,众人方一一品讲。 子玉笑着说:“我这船名曰青鸟,今日有幸同享盛会。且听,剑影照佳人,江中舞断魂。问谁今有幸,青鸟美名存。” 修玥笑着道:“巧了,哥哥新得的这把剑,也叫青鸟。我也好了,”她接着诵读:“一江秋水满城花,抚琴弄笛走海涯。青鸟南河鸣树上,风光无限剑锋斜。” 灵予轻言细语地笑着交卷:“一寸河山一寸青,一江舟楫一江盈。剑锋一舞堪凝气,画笔一枝可写灵。” 灵姝害羞地说:“献丑了,我得了一首五律。日暮苍山远,江中数杰闲。惊鸿随剑气,难得有缘见。” 世子笑着说:“诗中之意远不及嫣然姑娘舞剑之意,见笑了。月上柳梢人影多,倾杯共饮一江河。眼前画卷风云展,荡去世间愁与歌。” 修卫自嘲道:“我不敢与你们比,借古人之句一用,各位莫笑。少年英杰少年郎,不敌佳人剑舞狂。且借人间二两墨,白衣月影画屏长。” 子玉分开众人,笑问:“我评哥哥这首最好。我等写嫣然舞剑都着于形了,哥哥一字不曾提剑,却将嫣然舞剑之神写于画卷中,更任人想象。尔等可服不服?”众人皆表示认可。 . 看众人吟诗作赋,其乐融融,我似懂非懂。 却也觉得此等诗情画意,和我们的狂野奔放大为不同,倒也有趣。 直到亥时,子玉方令掉头回航,早有车马等在码头。 回到驿馆,倒头便睡。 次日照旧先练功打坐,洗漱之后喝了清粥,去看过林峰,劝慰一番,喜妹说李大人已经回来。 仍将昨日情形一一告知李大人,李大人沉吟不语,我也不再多言。 . 过了一日,子玉又令人过来传话,说要带我去一个特别之处。 回想游船之乐,没多犹豫,当即出门。 一辆马车早已等在门口,不及多想,登上马车,却见子玉端坐于车内,脸上戴了面纱。 “你不用客套,我没进驿馆,是怕麻烦。来接你,是顺道,你不用不好意思。我今儿想着带你去看看我们锦官城的花市。”她一口气说完。 . 公主小小年纪,性情活泼,事事处处替人着想,还比修玥多了几分爽利。 想来,南国的女子活得恣意,才能如此舒展。 在我们河洛,娘亲常说我,“只有你,被你爹爹和师父纵得如此飞扬自在的,以后可怎么好?” 是啊,不说远的,就是被爹爹百般纵容的娘亲,也每每被诸多规矩束缚,眉眼间总是多了拘谨。 只有师娘,那种自如洒脱,无人能及。 在自由散漫中长大的,和在规矩条例中长大的,不用多说,一眼分明。 你看那修卫和那世子,即使是开心,笑意里也总多了几分隐忍。 尤其是那世子,眼底里总有隐隐可见的惆怅。 倒是子玉和修玥,还有灵予和灵姝,以及这些日子在街头巷尾遇到过的姑娘和大婶,叫人如沐春风,仿佛她们的世界一直都是四季如春和鸟语花香。 . 从小到大,从来没有逛过花市。 青州城有花市吗?我不知道。 回驿馆问喜妹,喜妹也一头雾水。 “山里野花多得是,谁会花钱买?” 她的疑问也是我的疑问。 . 南国气候温暖,已然入秋,却还犹如春天一般,花草尤为繁盛。 车马未近花市,便有芳香扑鼻。 两人不约而同,戴了面纱,携手进了市场。 . 正是桂花时节,入门便有几个专售桂花的大棚。 橙黄的、浅黄的桂花开得正茂,花蕊密密实实地缀满花枝。 高大的花树立于棚前,小的树苗围成圆圈,中间是参差不齐的小树,同色系的摆放在一起,层层叠叠,如桂花山一般,好不热闹。 忽闻桂花香,方知秋已至。 子玉感慨:“这桂花,香与韵皆得,最适合启动这秋意。” 我连连点头,闭眼沉醉。 子玉牵了我的手又往前走,来到两家卖蔷薇花的花棚。 与桂花的淡雅清新完全不同,蔷薇花浅浅微红、淡淡粉白,叫人不忍靠近。 只怕扰了花气,惊了花魂。 饶是如此,还是有粉粉嫩嫩的花瓣儿随风飘落,令人疼惜。 子玉叹道:“我前儿个还读了一个话本,其中就有写这蔷薇的,说它是‘偷来犁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唉,我那时觉得好是好,但还觉得终是夸张了些,今日一见,方知所言不虚。” 我禁不住赞同:“的确,这花儿当真生得比别的花儿娇艳。” . 再往前走,正好一束阳光洒在一株高大的玫色木槿花上,我拉住子玉指给她瞧。 阳光透过花蕊花瓣,将深玫色揉散,便让醉玫醒绿格外抢眼。 旁边几朵待放的花苞,弥漫着迷人的光晕。 我俩心意相通,闭眼深吸,将这花香收入心肺。 纵是这花市有千万花儿,也难掩这一树木槿淡淡的清幽。 . 走过粉色的木槿,走过深黄的波斯菊,走过浅绿的三角梅,走过五颜六色的小草花…… 在万紫千红里穿行,在馥郁芬芳中迷醉。 一时小女儿心起,拉住子玉的手不肯移动脚步。 我沉迷于这不可多得的静谧和花香,轻声对子玉说:“谢谢你。子玉,我很开心。” 她满足地微微点头,晃动的耳坠子愈发衬得她妩媚鲜活,丝毫不逊于眼前的花儿,竟让人恻然心动。 不过片刻,她拽了我的手往外,边走边回头说:“还有更好的,你且跟我来。” . 穿过花市来到一条不起眼的小街,来到一个不起眼的小院。 高高大大的白院墙上是深色的青瓦,瓦上坠着粉粉嫩嫩的蔷薇。 弧形门上方的蔷薇尤为繁茂,以至于院门上‘云间’二字若隐若现。 早有人推开厚重的木门,子玉走了进去,见我还愣在门外,迫不及待地过来牵我的手。 一进去,穿过一道低矮的翠绿屏障,立时惊住。 在普通的院墙之后,竟收藏了满院子的春秋物语。 “好一个花木的世界。”我惊异不已,赞不绝口。 第41章 百花齐放 院墙的一侧是满壁的蔷薇,沉甸甸的花枝缀满墙裙,香得惊人。 离花丛不远竟有一块奇大的顽石,倒像一把没有扶手的躺椅,石头下方一侧写着粗壮的“笨石”二字。 若是无人,最适躺在上面,让阳光拂面,享花香怡人。 . 笨石周围种了各色叫不上名字的小花,高高低低。 脚下的地面也很特别,用半截瓦片竖起堆成一条蜿蜒曲折的小径。 院墙的另一侧是满壁的海棠花,貌似才谢不久,正是绿肥红瘦之时。 回过头来,院门仿佛花门,仔细打量,红的粉的浅绿的深绿的交织在一起,里面还有几株三角梅,几枝老藤缠绕向上,上千朵花儿簇拥着,又有几束花枝散漫地越过花群,潇潇洒洒地随风摇曳。 . 正对院门是一座椭圆形的竹屋,竹屋两侧种了绿意满溢的黑竹和凤尾竹。 初秋时节,嫩绿、果绿、草绿、玉绿、翡翠绿呈阶梯向上,很像一幅浓墨重彩的千竹图。 从正前方可以看到靠墙一侧的竹屋是几间分隔好的屋子,而左右两侧,却四面通透。 屋前的圆心里照旧用半截瓦片竖起围成圆圈,其间散落着低矮的野花,靠左侧一角种了低矮的胭脂花,正散发出浓郁的甜香。 有微风拂过,一院子都有百花齐放百香绕梁之好。 . 子玉带着一脸惊喜的我缓缓踏上台阶,悠然走进竹屋。 她似对此十分熟络,却又不似这里的主人。 “我就知道,你肯定喜欢这里。”她一脸明媚。 好个南国的公主,行事、做派都合我心意。 当下回道:“还是你知我心,这里自然是极好的。” . 中间的屋子明显是用来待客的。 宽大明亮,放了几个厚厚软软的草垫,围着一个不大不小的茶案。 茶案旁也是一块顽石,顽石上有一个火盆,火盆前有一块平整的顽石,放着大大小小的茶器。 左侧墙上挂了一幅仕女图,左右两张长幅小字,行云流水般。 右侧墙上挂了三幅字画,清清雅雅。 子玉仕女图下站定,详细端详起来。 这是新作?她也不曾见过? 回过头来,我也留神细看。 . 这才发现,墙上所挂的,并非一张普通的仕女图。 图中所画江面宽阔,波光粼粼。 江中一船,船上数人,或坐或站或聚或散,均仰面向上。 上方有一女子,手中执剑,舞于桅杆之上。 好巧,与前日我们游船的情形一般。 我暗自心惊,有些迟疑躲闪,客气地对子玉说:“屋子的主人不在吧?我们还是就在院子里看看就好。” 子玉回过头来,抿嘴带笑看我,隔了半晌展颜一笑,“好。” . 我二人一前一后走出屋子,回到花墙之下。 花香阵阵拂过,令人心旷神怡,不禁有些走神。 这南国,到底与我河洛不同,性情温和,心思奇巧,就连一个小院,都打造得这般风情万种。 走神间,子玉指指顽石,我犹豫着。 “只有你我。今儿走累了,我们上去躺着说话。” 正合我意。 . 只不过,院子显然不是公主的,她虽看着熟络,却全无归家之感,画中内容却恰巧是前日之行,怎不叫人生疑? 见我踌躇,子玉不劝。 她自然而然躺了下去,笑着问我:“嫣然,你是如何识得这许多花花草草的?” “小时候,总和一群农户的娃娃上山采药,是他们教我的。”走到竹屋的长廊里,我在靠近笨石的草垫上,向着子玉慵懒地坐了下来。 “这是哥哥的后花园。他困了累了心情不好了都爱上这儿来,这里的花花草草大都是他亲自种下的。” 子玉的眼里少了调笑,多了心疼。“哥哥其实过得很辛苦,我和母后都知道。” 她又随手指了指园子的东北角,“他常在那里练射箭。有这满园子的花儿陪着,只怕是射箭的准头都会好了不少。” 哟,这里是世子周子言的小天地。 . 我愈发惊讶。 身为南国世子,地位显赫尊贵,通晓琴棋书画,摆弄花花草草,过得好不惬意,如何子玉倒说他辛苦? 若这样的悠闲享受的日子都算辛苦,那民间百姓的日子岂不是苦不堪言? 我浅笑着,并不接话。 . “你是没见过从前的他,所以不知如今的他有多么难得。” 明明是个清清秀秀的少年郎,不过多了几分儒雅和内敛而已,难道从前的他不苟言笑老成持重? 我暗自揣度,不好多问。 “哥哥这里,我也就来过几次,也不知以后还能不能常来?”子玉的声音里忽然之间多了几分怅然。 “这是你哥哥的小天地,你自然是想来就能常来的。再说这里离你的公主府邸应该也不远吧。”我笑着劝她。 “现在倒是不远,谁知道……以后远不远。”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我从不曾离开过南国,但我有两个姐姐都已经远嫁了,一个嫁到辛地,一个嫁到尤族的草原上。” 她的话也勾起我的心事,让我想起了呼延灼的话,心里莫名多了两分感同身受,不合时宜地荡起了三分忧伤。 “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只愁嫁多远,嫁给谁。”她明亮的眼神黯淡下来。 原来,帝王之家也有这样的身不由己。 即使贵为公主,也和身为将军之女的我一样,都不得不面临这样的难题。 . “子玉,你是个美丽聪慧的女子,南国王也很疼爱你,你若是能早日找到心爱的男子,求他,他未必一定会把你嫁给别人。” 我劝她,也是劝自己。 “好吧。嫣然,希望我们都能找到心爱的男子。” 她站起来跳下笨石,又是那个眉目飞扬的女子了。 两个人,开开心心地在园子里留恋了半个时辰,才又回到花市。 这里看看那里瞧瞧,末了,到街市上,走一路吃一路,直至天黑后方回到驿馆。 李大人还没回来,我乐呵呵地练功,美美地入眠。 次日遇见大人,告诉他,我和公主逛了花市,至于其他,有什么好说的,又有什么能说的呢。 . 三日后,修卫前来辞行,说要去剑门关换防,即日启程。 人也严肃拘谨,全然没了前几日的洒脱随性。 连笨笨的喜妹都说:“修将军今日像是换了一个人,少了亲近,多了生分。” 是啊,修卫的神情好生奇怪。 仿佛一夜之间发生了大事,不得不和我们疏远。 修卫的突然换防和态度转变让驿馆多了几分沉闷,李大人好几次欲言又止,我却没什么能告诉他的。 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刚刚与河洛亲好的修卫忽然就换到了千里之外的剑门关? 我全然不知。 而且,毫无头绪。 . 回忆了整个相处的过程,并无失礼,也不算过于亲厚,南国王不至于因此怪罪。 若说南国王不希望修卫与河洛交好,那为何公主还主动约请? 难道一向中立的修卫有了立场,让幽泽有了忌惮? 如果幽泽的忌惮就能轻易让南国王动念,生出如此变故,那幽泽的能力也未免被我们低估了。 才燃起不久的信心转眼被熄灭,驿馆从上到下都噤若寒蝉、紧张忙碌,就连平日里总叽叽喳喳的喜妹也不敢大声说话。 . 一大早,门房急匆匆地跑过长廊,说是子玉公主已进驿馆,坐在前厅等候。 我收了剑意,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珠,疾步向前厅跑去。 在长廊遇见李大人,忙问:“大人可知子玉公主何故忽然造访?” 李大人茫然摇头。 第42章 一枝独秀 一起进了前厅,子玉一见李大人,倒有几分不好意思,“我今儿不过是来约嫣然的,如何倒惊动了李大人?” “是公主殿下驾临驿馆,老朽自然不敢轻慢。既是和嫣然有约,派人来说一声就是,哪里用公主亲自前来。”李大人回头,眼里尽是疑惑。 我忙耸肩摇头,表示自己对此一无所知。 “并没有事先约好。特意早来,怕来晚了,嫣然被李大人安排上事了。”子玉大方自若。 “没事没事。就算有事,既是殿下相约,自然不会推辞。” “那就好,我今儿亲自来请嫣然到我府上,看看昨儿个去花市里淘来的花儿。” . 公主今日明显是醉翁之意,究竟为何,我却一无所知。 心虽疑惑,人却不敢怠慢。 看了看自己今日一身戎装,也算妥当,便随公主上了马车,故作愉快轻松。 从驿馆到公主府要经过一条小巷和两条长街,不到一柱香的工夫,就到了公主府。 一路,子玉并不解释,反调皮地望着我笑。 知她定有答案,只不过眼下要卖个关子。 索性由着她,不问。 只是,也好奇,南国世子的别院那般精致秀美,南国子玉公主的府邸,会另有怎样的一番景致呢? . 果然不让人失望。 完全不同的趣意。 南国人的隐与现,露与藏,疏与密,空与满,也体现在公主府的园林里了。 宽大的园子,植满了蔷薇。 红的、粉的、绿的,单色的、混色的……五彩斑斓,芳香四溢。 满园子虽只有一种植物,却有万千风情。 . 这一处,是将蔷薇直接种在地上的,已经盘根错节,绕满了墙群。 那一处,却是将蔷薇种在大盆中,长成高高大大的一株,独留下顶端的一簇鲜艳艳的花儿,绚烂夺目。 还有的,三五株不同颜色的蔷薇种在一起,交叉缠绕向上。 更有趣的,是将那蔷薇花枝,一圈一圈螺旋向上,形成一个花柱。 或者将那蔷薇花枝,一枝一枝合在一块,做成一个花门。 . 这般巧夺天工,就是王母娘娘的仙苑,只怕也不过如此。 见我惊喜不已,子玉自得地笑了:“这是哥哥的主意。” 她甩着衣袖,走到花门处,看着繁茂的花儿,动情地笑了:“他知我最喜蔷薇,说与其百花齐放,不如一枝独秀。” 好说法。 子玉就手摘下一朵花儿,递了过来,“哥哥这一枝独秀一亮相,我公主府不知羡煞多少人。可见,花儿再好,远不如人心机巧。” 是这个理。 只是,堂堂一世子,总在花花草草用心,会不会被人看轻了去? 知而不言。 . 跟随公主穿过一群又一群的花儿,走进一条长廊,走到前厅,却过而不入,子玉反带着我穿过另一条长廊,来到半坡上一排精致厢房前站定。 这时,整个花园尽收眼底。 好精心的布局。 放眼望去,每一处,都自成一景。 不同的角度,不同的趣味。 花儿在眼里盛开,芬芳在心里萦绕。 . “不用拘礼。”刚一落座,子玉就坦然相告:“今儿请你来,是有一事相求,我哥哥见你箭技了得,想请你给他指点指点。” 我有些错愕,想起那幅画。 子玉拍了拍我的肩,指了指桌案上的茶,“哥哥说我你更亲近些,央我出面。就请姑娘看我薄面,务必不要推辞才好。” 公主今日公开向我示好,原是为了这南国世子。 南国的男子好生有趣,自己喜欢却不自己说,偏要借妹妹的脸面和手腕。 但是,异国他乡的,我若是躲清静都躲出朵朵桃花来,李大人会怎么想? 爹娘和师父师娘又会怎么想? . 见我默不作声,子玉拉起我的手,扭动着腰身,嗔语道:“好姐姐,你可不要驳了我脸面。” 我立即收了心神,婉言回绝:“愧不敢当,嫣然如何能班门弄斧?” “哥哥说你好,自然一定是好的,你就莫谦虚了。诺,为表谢意,我将母后前儿个新赏我的罗衫送你,这诚心如何?” 慌得我站起身来,躬身回礼,“嫣然未曾有半分功劳,怎敢夺殿下所爱?” “我喜欢的,送你,请姑娘看在我喜欢的份上,就将就着喜欢吧。”说完子玉站起身来,按着我的肩坐下。 “嫣然,只我二人,你不必拘礼。” 她坐下,饮了一口茶,“我们南国是礼仪之邦,规矩难免多了些,活得没有你们畅快。” 她将我桌前的杯子又向我推进了几寸,见到我起杯饮了茶,方继续说道:“但也有好处,讲求一字为师。哥哥虽贵为世子,却向来勤勉好学,最是尊师重道。他若是跟你学了射箭,你河洛可不被人高看一眼。再说,他人是看上去文弱,箭技却还马马虎虎,不会让你为难。” 话说到这份上,我如何推辞? 忙回道:“这有何难?不过是举手之劳。只怕我的箭技有限,哪里比得上世子殿下的师父。”我一半实话一半自谦。 “那倒无妨。哥哥愿意听你的,你随意指点他一下,我看他就收获甚多。”子玉脱口而出,又觉不妥,“嫣然,我哥这人,轻易不会动念,一旦有了想法,便全力以赴。你看过他那园子,可知他为此拜了多少花农为师?为此又付出多少心血?” 提起云间,一园子的花香袭来,心里多了几分舒畅。 . 再则说了,我河洛刚失了修将军的亲好,如何能再驳了两位殿下的脸面? “蒙二位殿下厚爱,嫣然自当尽力。”话一出口,人倒松了一口气。 事虽小,能和南国最炙手可热的两位殿下攀上交情,我河洛是不是算扳回了一局? . “明儿我还来接你,上云间练箭去。”她一边说笑着一边替我整理衣裙,“真没想到,你把我们南国美美柔柔的纱裙,竟然穿出意气风发来。怪不得……哥哥……我们都喜欢。” “我是人好看,所以穿啥都好看。”我岔开话题。 子玉捂嘴大笑,“也就是你,这么说才不叫人讨嫌,还深以为然。嫣然,河洛的小姐可都似你这般率真直接的?” “哈哈哈,别人我不知道,我是心里想啥可以不说,但要说,大都是真的。” “遇见敌人你也说真的?”她歪头看我,满脸不信。 “也说真的,不过不说全部而已。”我反调侃她,转而认真解释:“殿下不知,如此一来,往往有奇效。我说的是真的,敌人未必敢信,所以和说假话的效果差不多。” . “真有你的。”她留心看了我一眼,伸手从桌上一个木匣子取出一根玉钗,“这是只双耳步摇,是专为你度身定制的。” 又从钗耳上取下一串吊坠,指了指余下的两颗透亮亮的玉珠。“这个是后加的,你就算带了这玉钗和人斗狠也不会妨碍你,如果是平日里和朋友聚会,把这个坠子再挂上去,就多了几分妩媚娇俏。” “你们好讲究。”我真心真意地赞叹道。 “这不是讲究,是心意。莫要辜负了心意,记得明儿戴上这钗子,穿上我送你的纱裙。”她再三叮嘱。 “好好好,必不失信。” 回到驿馆,想想这事暂且先不告诉李大人,免得多了期望,又不如人愿。 只说明儿还和公主殿下约好去逛锦官城的花市。 第43章 红肥绿瘦 一大早,子玉亲自来接。 我穿戴齐整上了马车,子玉拉过我的手,对我莞尔一笑。 她说:“今儿就不从花市穿过去了,马车可以走另一条街绕至云间的东北角门,哥哥在那儿等我们。” 与拥挤热闹的花市不同,东北角十分宽敞幽静。 门前有一宽大的平台,一棵根深叶茂的百年大榕树,树冠从墙外伸到墙里,仿佛一顶华盖。 树下早另有一辆精致的马车,我们停靠稳当,世子便迎了上来,一脸喜色。 . 只见他玉环扎紧发髻,面色有些许红润,身着一袭白衫,腰上束着一条玉带,玉带上坠着一只半纹龙,修长的身姿竟如云杉挺拔,倒减了文弱,多了几分英气。 原来男儿穿白色也可以这么好看。 看到这,略有几分不安。 好似子玉送我的这身衣裳和世子身上这件白衫极为类同,只是,我的是花鸟纹,多在领口和袖口处,世子的是竹菊纹,多在玉带和玉坠处。 未及多虑,早有侍卫过来开了院门。 待我进了院子,子玉嘻嘻哈哈,“哥哥,嫣然我已奉命请到。今儿还想去花市给母后寻几盆好看的绿菊,一会儿再回来找你们不迟。” 说完,径直驱了马车向花市方向而去。 . 世子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目光落到我发髻上的步摇上,露出欣喜。 我歪着头,故作大方地笑了,“殿下不知,南国的衣服和首饰都很漂亮,我很喜欢。” “你在子玉那儿可不是这么说的。”他相顾一笑,“是你人好看,才衬得衣饰鲜亮。” “都有吧。”我不好再自谦,索性受着。 这世子,话说得好听,意思也好。 谁说皮囊不重要,好看的皮囊最容易叫人产生好感。 就譬如今日的世子殿下,看上去比投壶的那一日还要精神,叫人眼前一亮。 只是看他刚刚那神情,想想子玉说过的话,心里暗暗叫苦,难道这只双耳步摇是他的心意? “你想得没错,这只双耳步摇就是我托妹妹送你的。我见你一向白衣素色少有装饰,那日无意间看见这只步摇,只觉十分配你。知道你喜欢习武,所以将坠子做了改良。” “多谢世子殿下。”自己到底莽撞了,随随便便就收了世子的首饰。 “今儿请你来,是有意想请你指点一下我的箭技。我一向不尚武力,只有射箭略好些。你只当这步摇是指点的谢礼。” 我的一丝介意不过一晃而过,他却一目了然。 . 既已如此,干脆再大方些。 我便正经说道:“我见过你投壶,准头很好,角度也不错,臂力……确实还要多些才更好。毕竟力量不够的话,杀伤力就有限了。” “哟,明白了,我还得好好练练自己的臂力,你可有速成的法子。” 我笑了笑,“殿下请谅,世间唯有这武技最不能冒进,欲速则不达。不过,方法一对,事半功倍。” “是了,是我急于求成了。姑娘看上去娴雅文静,却力道十足,因此想讨教一二,知道姑娘是如何做到举重若轻的?” 毫不犹豫,我回了话:“所谓举重若轻,不过是因为我常年负重,持重力而出,看上去仿佛若轻,其实不然。不过,熟能生巧,才有此奇效。” “我听高公公和父王聊过你和修卫那日的擂台比武,他说你未必到了力竭之时,不过是顾及修卫和南国的颜面罢了。” 高公公好眼色,将我二人的比试看得分明。 . 不能说谎,却又不能实言相告,我只得说:“高公公说得在理,只不过我确已尽力。自古男女有别,若再继续比试,修将军未必不能胜我。” “好一个未必。”他笑着侧身,指了指前面的木屋,“不如我们先坐下喝会儿茶,之后,再作吾师如何?” “一切以殿下心意为上。”我客气地回应。 所谓为师,不过是客套,我一介外来女子,哪堪为世子师? 心中早有准备,自然不把世子学箭一事当真。 . 他于案前坐下,指了指身侧的一个草团。 案上早已备好了陶炉,炉上一个精致暗纹的小银壶,想来年生久远,早已呈现出古朴。 不多一会儿便煮沸了水。 温杯、闻茶、泡茶、出汤,他将一盏茶递到我的面前。 我拿起来,闻香,品茗,一饮而尽。 他将沸水再次注入茶杯,娓娓道来:“我这园子,取‘左手抱琴书,云间宿’之意,不过是想有片刻之余暂且远离朝堂繁杂纷乱。”一面说,一面就手为我续上一杯,自饮了一杯。 “请你指点箭技是真,想和你聊聊也是真。我被拘束惯了,难得有不拘束的时候。” 他抬了头,用愉悦的眼光扫了一眼云间,说道:“云间算是我的方外之地,请你至此,自然不愿意在这里还让你受着约束。” 他的神情诚挚,倒让人意外。 “我这园子,前前后后筹谋了四年方成。一年中总有月余在此,修枝剪叶、赏花品茗。不过,就算是月余,也给了我许多的精神气。” 见我点头,他放下手中的茶盏,笑了,“姑娘不知,一个在深宫里长大又被礼仪规矩束缚之人,在这样的一方小小天地里,该有怎样的舒心自然。” 他看了看四周,转头看我,眼里温润如水,“在这里,我才是我自己。” . 他的一双眼睛会说话。 我转头看向一院子花儿,赞道:“难怪。这样的世外桃源,胜过仙境。” “这里的花木,一年四季都有吐蕊的。 如今刚刚入秋,正是春意浓郁之后、秋意渐起之时,只待时日,自会渐入佳境。 姑娘来得正是时候,为我这园子平添了生机,正好同赏云间的姹紫嫣红。” 好个锦心绣口的世子。 不过三五句话,便将自己一园子的花儿草儿都说活了。 而且,好像还有言外之意。 . 赶紧撇清,客套地说:“世子殿下说笑了。嫣然不过是一好动之人,与你们的端淑雅致相较,多了几分响动罢了。” 明明听出了我的言外之意,他却淡然一笑。 随即,很自然地说道:“有的人生来便自带微光,无论远观近瞧,都灵气十足,靠近便有所获。姑娘兰心蕙质,自知却不自恃,甚好。” 我开心地笑出了声,“殿下真会夸人,叫人不好意思了却还十分受用。” . 到了这会儿,我不再绷着,完全放松下来。 很随意地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有一杯没一杯地品着好茶。 看着一院子的鲜亮,我好奇心起。 “殿下园子的色彩是特地规整过的吧?我见这些花木,都入秋了,却比外面花市的长得还好。若说公主殿下那里是一花百态,世子殿下这里,便是百花一景。” “好一个百花一景。姑娘真真好眼色,知我。”他兴奋地饮了一杯。 又为自己斟满了茶,示意我举杯,一饮而尽,继续说道:“我本意如此,每每秋高气爽,此景更妙。” 他的眼里多了神采飞扬,声音低回婉转悦耳。 “在云间,不同的季节会有不同的好。就譬如这红色,如今之际,园子里的花木就有梅染、落栗、薄柿、酡颜、踯躅、曙色等相搭,入秋之后,还会随秋意渐浓逐一绽放深邃。” 他滔滔不绝,如数家珍,“待到冬日,落英缤纷,尽显肃杀之气,特地配种了红黄的腊梅和淡雅的垂丝茉莉,让苦寒的冬季,生出一点点热气腾腾。” 第44章 借说东风 明明我们看到的是一样的,但在他的眼前仿佛是另一幅画,而他正我娓娓道来。 “未开春前,浅粉的玉兰也会含苞欲放。在南国,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所以,我的云间自然少不了竹林。” 他随手指了指房前屋后,如数家珍。 “这竹林,一年四季仿佛只有一种色彩,其实不然。 春天,它们好似一幅写意的山水,嫩绿和浅黄、果绿和墨绿交错。 和风穿林,任你有多大烦忧,在这里都可以一扫而净。 就算春寒料峭,落木萧萧,这竹林也仍持君子之风,百扰而无忧。” . 听得入迷,不由得兴起附和道:“我也喜欢秋天。” 一想到秋天里的诸多好处,我也口若悬河。 “山花烂漫之后有一地的金黄,实在是幅很美的画。 油菜花黄了,稻谷黄了,银杏黄了,各种树叶黄了。 我用双鱼带起旋风,扫过满地落叶,任金黄漫天飞舞,总是更叫人热血沸腾。” 他听得认真。 我说得兴起,一口气停不下来。 “在秋季,我的雪龙马胃口大开,不仅神气十足,跑起来也如同风一般。 草原之上,秋季的色彩也更为浓烈,天更蓝,云更白,就连呼吸都更爽快。” 秋天的好处实在太多,余味无穷,只担心自己未免自大,赶紧住了口。 . 他频频点头,一双漆黑的眸子,深沉动情。 他说 :“秋天的确是个很有意思的季节。 一面肃杀之气汇聚,落叶纷扬,满地枯黄。 人道是,秋风紧,离愁生。 但恰恰是深秋,花谢果熟,漫山红黄。 让秋日的深邃从一早一晚的冰凉中走出来,这才知,万物的深沉必经秋意的考量和酝酿。” 稍事停顿,他又说开来。 “如果说,春是以开为题,那么秋便是以入为主。 将心绪浸染于秋风秋霜里,一点点蓄势,才可以有更多的底气面对寒冬腊月。” 他的笑意渐浓,声音愈发盈盈入耳:“秋,让我们从春天的浪漫中慢慢抽离,好平心静气地迎接冬的到来。” 见我捧场,他双眸放光,“这里不过是些寻常花木,随心意而组合,便让这云间一年四季都各有风情,足以解我烦郁。” . 说得真好。 他好似随口一说,却自带一股风雅。 没想到,南国的世子就如同这小院一般,白墙黑瓦其外,看似平常,内里却分明有锦绣文章。 这大约就是人们常说的锦衣夜行吧。 不怪他人不知,只是君子深藏。 “如今,园子里正是蔷薇不惜胭脂色,满院尽是丹桂香时。好巧,你能在。” 他眼里一汪深潭,看得人心神荡漾,两颊不由得泛起微微红晕。 我忙低头举杯喝茶,却发现茶杯空了。 越发不好意思起来,迟迟不能将茶杯放下,只好侧着脸,佯装看花园里另一侧的蔷薇。 . “那日投壶,柳绿告诉我,我和修卫的两支箭其实用不上,单是你的那一支就能将小壶固定好。她说,你所处的角度其实最不好将小壶固定,但恰是你的那一支箭,强过我和修卫。” 他父王身边、他的身边都有高手,懂得武技,知道分寸,就是他自己,也真挚有理,不宜糊弄。 我直言不讳:“角度不好,可借力量修正。只要力量足够,就能够做到。” “修卫的力量应该好过我许多,却显然没有做到,是何缘故?”他追问道。 好个世子殿下,果真是有见识的,能一眼看到根本。 想了想,我实实在在回他:“许是我常年练习投掷,小到花生米大到桌椅,早已驾轻就熟之故。” 见他有三分不解,我微皱了眉头,思忖了片刻,告诉他:“这和练习轻功一个道理,不仅只求快,而更要注重稳。” 话匣一打开,便没完没了。 我说:“无论是负多重的铁沙袋,落地于何处,远近、轻重,全都要事先心中有数。刚开始时常需在心里反复计较,如今却往往心念未动,手脚已会自行调整。” 我笑了,“应该是我练习的次数够多,角度把握得够好。” 我看了看西北角,还未开口,他便问:“你可是需要箭?” 我睁大了眼睛,笑着点头。 这世子,好一双慧眼,竟能洞悉人心。 . 他起身进了左侧厢房,取了一把精致的弓箭和一个更为精致的箭盒来。 “我来演示一下,角度和力量不同的结果。你说位置、角度、箭头深浅。” 他略想了一想,似明白了我的用意。 迟疑着说道:“靶心左侧,正入,箭头没。” 我随手扔出一箭。 “还是靶心左侧,斜入,箭头没。” 我略调整了角度,又随手扔出一箭。 “靶心左侧,正入,到箭羽。” 我再次调整了角度,扔出一箭。 世子急忙忙地走到西北角,对着箭靶仔细端详。 . 这些只不过是雕虫小技。 人们往往只关注是否命中目标,通常以远近和准头来判定箭技的好坏。 其实,命中不过是箭技最基本的要求,考究的反而应该是角度和力道。 角度的不同决定了箭入的方位。 力量的大小决定了箭入的深浅。 只有能随意控制方位和深浅才算是好的箭技。 他兴冲冲地走回来,看着我问:“你不过年方二八,如何能练就这一身修为?” 又来了,还是老问题。 . 我压制住内心的不耐烦,勉强堆起笑。“名师出高徒嘛。” 好胜心起,忍不住又补充道。 “回殿下,我的时间除了练功还是练功。 不以命中目标为最终目的,心里想着方位和轻重,手上才有方位和深浅。 当然,更重要的是得事先准确判定目标的质地。 人肯定和草团不一样,草团又和树木不一样,有了计较才出手。” 我有点小得意,“如今嘛,当然可以做到,不用计较也能出手。” 他连连点头,“这才有高下之分。我们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若是早认识姑娘,早向姑娘讨教,我的箭技只怕比今日好了不少。” 他转头又问:“我听说你之前还常常带着人上城门观察,这,又是为何?” 连这等小事都知道? . 我只得笑着解释,既要说清楚,又不能炫耀。 “对陌生人的观察最容易让兵士学会独立思考。仅有武力的兵士,只能正面对敌,但敌人往往狡猾,等敌出现,不如早知敌情。” 我将眼珠子从院子的左侧看到右侧,又从院子的右侧看到左侧,“学会观察,尤其是对陌生人的观察,不断给出判定之后不断修正判定,既有利于树立兵士的自信,也更容易锻炼他们及时作出正确的判断。而且,”我放声大笑,“这也是一件非常好玩的事。” 笑声清脆,显然感染到了一旁坐着的他,他的笑声也渐大了起来,“如我所想,和你说话,叫人心情大好。嫣然,有没有人告诉你,你与生俱来的明媚,就像这初秋里的太阳,不灼热不清冷,通透而温暖。” . 没料到他比我还直截了当,我蓦然傻了眼。 嘴硬想说当然有,却立时觉出不妥,世子虽客气,我却不该失了礼数。 慢慢平息了心绪,犹豫了半晌,答非所问地说道:“殿下,若不是……这一次的意外,我应该没机会在你们南国待这么久。” “时间是短了些,但还来得及。”他说得漫不经心,却气定神闲。 一字一句,都似在门外轻叩,令人难以自持。 当下,竟有些走神。 第45章 才下眉头 “嫣然,你冰雪聪明,和你说话十分爽快,我不用费事多想,也不用担心你听不懂。”他说。 但是,懂了又如何? 南国与河洛远隔千山万水。 “你不用担心,余下的时间都交给我来安排,可好?”见我不答,他又说:“你刚刚教给我射箭的新道理,总得给我时间让我琢磨领会吧。放心,我会是一个不错的弟子。至于李大人那里,我自会向他说明。” 我心下一惊。 他忙说明:“我并非说南国与河洛结盟一事。母后一族是一直意在与贵国结盟,父王和我都曾有顾虑,毕竟幽泽如狼似虎,我南国文弱富裕。” 仿佛下定了决心,他表情郑重,语气沉稳,“我对姑娘确有爱慕之意,之前迟疑未决,也与此有关。如今来看,河洛敢于对峙幽泽并不盲目,寒将军后继有人。嫣然,朝堂之盟我们都且放下,希望你我之交,先不始于此。顺其自然可好?” . 他当真是坦诚的。 于情于理我都不该只当他是于河洛有利的棋子,应付他。 低了眉,我仔细思量,重又抬眼看了他,轻叹:“世子殿下,只是,你代表南国,我代表河洛,你我一旦走近,必然影响两国结盟。” “这确是难免。但你我二人并非只为两国结盟。我是对姑娘有情,姑娘未必对我有意。” “我试试看,能否做到出自本心,与国事无关。”我的语气未免有些严肃,心情也多少有些沉闷。 . 他的一番话令人欣喜,合了我的脾气。 不过,如此一来,事情倒比预料的复杂了。 明知他对我有意,却不忍断然拒绝。莫不是自己动心了? 若是动心了,待到离别之时,只怕要难过了。 从来,事在人为,但事分大小,有的可为,有的不可为。 “一言为定。”被他的话语打断思绪。 他快活的样子叫人看了,也生出同样的快活来。 想起子玉的话,不禁好奇,从前的他是怎样的?和如今真的不一样吗? 回头再看自己,好似也和过去有了那么一点点不同,总有莫名的消沉。 从前那个自信满满的寒嫣然去哪儿了? 那种不假思索的鲁莽会让快乐肆意生长,如今倒是有了人们常说的沉稳,可是,沉稳中总混杂着沉闷。 . 不知道世子是如何向李大人交代的,之后遇见李大人,刚想要开口提及世子与我的约定,李大人摇头摆手。 “嫣然,你自己决定吧,不用告诉我。我说什么影响了你反而不好。” 他看着我,露出了难得的亲切。“你是个好姑娘,值得顺自己心意。” 留下呆呆愣愣的我,出了驿馆。 . 第二日晌午,照旧有马车来接,世子早已等在“云间”。 他想先试出自己的力道,学着控制箭头入靶的深浅。 他的聪明也由此可见。 不过短短的几句话,便能一改过往的成见。 显然,他的师父是一来就教他握弓的姿势,此后着力于此,反而对臂力和呼吸的控制不太在意。 这就是师父说的花架子,好看,却不中用。 我调整了他的思路,建议他先练好呼吸,练好臂力,结合已经不错的准头,再试试控制自己的力量。 等到箭力可以随心所欲了,再试着从不同的角度射击,最终,能够在奔跑中不受影响地命中目标。 . 反复练习是一个漫长、艰苦、枯燥的过程。 一开始,他着实有些难为情。 但不用担心,我是个既有经验又很较真的师父,所以,他很快变成一个心无旁骛一心用功的弟子。 他认真练习的时候,我也全神贯注地打坐调息。 偶尔会感觉到他投过来热烈的目光,或故作不知或收住心神,回归专心致志。 按部就班地练习了三日之后,他的进步突飞猛进。 聪明人,一点就通。 简而言之,方法比时间重要。 不得法之技,纵经年累月,也不会有长足的进步,弄不好,还会背道而驰。师父说得很对,技是对普通人而言,道才是技的上乘之法。 悟性高之人,是行走在道的路上,反过来,指导着技的快速飞升。 . 有了明显进步的那一日,我建议他奖励一下自己。 比如,可以带我去一个让他引以为傲之处,也做做我的师父,让我长长见识,让自己长长威风。 他满脸惊喜,直呼我名:“嫣然……”半晌说不出完整的话。 我接过话头,玩笑道:“我一向都是个很好的师父,殿下也可以是一个很好的师父。” . 他略想了一想,便带我来到一家蜀锦织坊。 见我一脸讶然,乐不可支:“你是个姑娘家,我带你来看看我们南国美丽的蜀锦,是一举两得。你别小看了这一匹匹布料,它们可是我南国经济命脉中很重要的一环。” 他郑重其事地介绍起来。“丝绸并非单纯是一种简单的布品。来,先带你从小小的蚕儿开始。” 一层层架子之上,放了一个个四五尺大的簸箕,铺有一片片绿叶,到处都是一个个白白胖胖地蠕动的小虫。 我有些疑惑,不是看丝绸吗? “我第一次来,也如同你今日这般。这是桑叶,这是蚕儿,它们吃桑叶长大,不断蜕变,直到有一天,吐丝将自己层层包裹,最终形成椭圆形蚕茧。这就是人们所说的作茧自缚,殊不知,蚕儿最终会破茧成蝶、羽化成仙。” 他指了指院子里一群正忙碌的妇人,“之后,还得经过有经验的师傅煮茧、索理绪和缫丝,哪一步都不得有分毫差池。若要不同的颜色和花样,还需染色和刺绣,最后进行裁剪和缝纫,方能制成华服,被我等穿在身上。” 没说过瘾,他随即补充道:“早在几百年前,丝绸并不是拿来做我等这些凡夫俗子衣衫的,而与青铜、玉器一般尊贵,仅用于祭祀时,向天神传达人间最大的敬意。” “真是想不到,丝绸还有这样的历史,怪不得有丝绸之路一说。”我的双目炯炯,泛起足够的敬重。 世子终于露出称心如意的笑容,“丝绸之路,道远而艰,却是这一路上不同国度和不同民族交换彼此文化、传承、宝贝之途。” 见我一再点头,他更加自得,“物载于道,道借于物。” . 又过了三日,世子的控力终于有了第一次成功,他兴奋得像个孩子。 我想起自己成功的第一次。 在师父的不断攻击下,毫发无伤地到达师父指定地点的那一日,也是这般欢天喜地,手舞足蹈。 之后再多再难的成功,却再没有第一次那样欢欣雀跃了。 如今,看着一脸喜不自禁的他,有了莫名的感同身受。 头脑一热,我立身打旋,飞上竹屋。 . 从屋顶看这云间,和在地面看到的云间有太多不同。 仿佛从画中走了出来,眼里不再是一排房、几棵树、满壁花,而是一幅完整的诗意画卷。 那些树、那些花,原本在画中已经很美,如今倒觉得不过是整幅画卷上小小的点缀罢了。 倒是那块粗粗笨笨的石头,在画卷之上,成了画龙点睛之笔。 爹爹总说大局观,我比大哥二哥领会得快,就与常在高处有关吧。 不过,领悟归领悟,我照旧我行我素,所以,娘亲说我是,明白归明白,行事归行事。 那是当然。 我若是因为自己明白,便总委屈了自己,那还不如不明白得好。 第46章 却上心头 竹屋顶上看不过瘾,我索性飞身上了榕树顶端。 从高处看见世子,才觉得自己唐突了。 正要飞身落地,却心念一转,往四处多瞧了一眼。 院墙之外,零零星星散落着十来个走动的侍卫。 对了,那柳绿姑娘似乎没跟来。 又确认了一遍,确实没有她,心里无缘无故多了舒坦。 这世子,果然是有心的。 . 瞧着他的担心变成了落寞,我纵身飞下树冠。 “为你高兴。好久没这么开心了,今儿我们不喝茶,喝点小酒如何?” 他开心地跑到桌案旁,用力地摇了摇桌上一个铃铛。 立即就有人推了院门进来。 他低声吩咐了几句,不到一个时辰,侍卫拎了两个精致的食盒进来。 食盒里是小吃、酒菜、瓜果和两壶米酿。 酒是好东西,喝了酒,能说的能问的就多了。 我笑问他:“为什么是我?” “你美丽、聪慧、天真、细腻、有趣。”他不假思索。 “只有这些?我是河洛人不重要吗?我姓寒不重要吗?我的功夫好不重要吗?”我多少有些失望。 语气虽是平和,却一股脑嘣出来好多问题。 “重要,重要。”他连连点头,“你总是这么坦率也很重要。不像我们的大家闺秀,很难直接说出自己想要的。含蓄委婉很好,却很累人,太多时候得靠猜,往往还猜不中。” 他的嘴角不自觉地向上弯去,眼角有了迷人的小细纹,一刹那,我的心跳了一下。 不对,是比平常更有力地跳了好几下。 . 他的声音盈盈入耳:“我很喜欢你的率真,每一次见到你,都有惊喜。就像……这入秋的风,轻柔、舒爽,却让万物更有生机。” 比刚才说得好听多了,这个,我才喜欢。 “哈哈哈,说得真好听。那是你没领教过我的……” “你的什么?”他急切地问。 “我不说。”我侧头挑眉捉弄地看着他,“我们中原人和你们南国人不同,和你听说过的不同还要不同。我也和你不同,比你想象得不同还要不同。” “我知道。”他说得胸有成竹,仿佛自己真的知道。 我乐了,逗他,“你确定?” 见他肯定地点头,我反不自然了。 字斟句酌了好一会儿,才说道:“那你还要选择和我结盟?” “是我的国家和你的国家联盟,你,是我心仪的女子。”他斩钉截铁的口气好叫人开心。 南国人,就是会说话,叫人都不舍得抬杠。 这就是师父常说的以柔克刚? 我似乎有些懂了,却又更迷糊了,“那我是柔呢还是钢呢?” 而且,我天真吗? 哪里看出我天真的? . 回到驿馆,遇见正忙得一头微汗的喜妹,忍不住逗她:“喜妹,我觉得你现在有点天真。” 我一本正经的样子倒让喜妹愣住了。 她百思不得其解,只不停地眨巴着眼睛。 算了,我以为她懂,其实,她更不懂。 不懂,就是天真吗? . 只是今儿,南国的世子第一次主动说到我的国家和他的国家,是不是意味着,他和他的父王已经有了决断? 没有得到肯定的答案之前,我无法对李大人多言。 而且,我的开心之余也有了小小的怅然。 南国的锦官城离河洛的青州城实在是太远了。 还不仅仅只有远。 一旦我成为南国宫廷之人,就再不容易见到爹娘了。 . 坐马车去过云间两三次之后,我告诉世子,不用他派人来接,我会自己过去。 世子的马车再低调都张扬。 何况坐在车内所见有限,我并不希望被人获知行踪。 我的白衣过于醒目,却并没有更换的打算,不得已,让喜妹到街市定制了黑色的披风。 黑色的披风从领结向下用白色的丝线绣了疏密有致的藤蔓,既有南国服饰的柔美,又兼具河洛服饰的清爽。 自行前往云间,总在申时出发,有时从花市中穿过,有时直接走小巷。 若到得早了,便跃进院子,坐于榕树杈上或是打坐或是晒太阳;若见门外有马车,知道世子早到,便敲门而入。 . 这一日来到云间,故意提前了时辰。 园子一日比一日明媚,也一日比一日叫人喜欢。 很想躺在那块笨石上晒晒太阳。 总担心刚躺上去不一会儿世子就到了,不够尽兴不说,还被人窥破了心思,到底不妥。 今儿特意早到,便是冲着笨石上满满当当舒舒服服的暖阳去的。 放心大胆地躺上去,心满意足地将面纱搭在面上,享受秋日温润的暖意。 这十余天,上午在驿馆里练功打坐之后,询问一下喜妹驿馆的近况、看看林峰的恢复情况、问问雷子的出行情况、间或与李大人聊聊,一吃过午饭,便有了期待,想起一园子的花香、惦记一园子的花木,还有……园子里的他。 不知不觉中,云间,成了最在意的地方。 他,成了最在意之人。 . 世间之事真是够奇妙的。 有的人,从小一起长大,你熟悉,却走不近心里。 而有的人,不过三五面,欢喜便无由生长。 从最初的一个萌芽,到后来的一株小苗,最后不受控制地长大,大到连你都觉得意外。 你以为,一切都在自己的把握当中。殊不知,早已丢城失地。 我和周子言,便是如此。 . 想起今日未出门之前,喜妹从远处姗姗然走过来,在我的注视当中,煞有其事地摇头晃脑,仿佛知晓一切。 知她定有话说。 未出所料,一到我眼前,她就是一通长篇大论。 “小姐,如今的你是真正的乐不思蜀了,成日家看不见人,和世子殿下在一起的时间,比和我在一起的时间都多。” 她稍有停顿,见我正等她说下去,迅即给出了答案,“可见,你是喜欢上人家了,要不然,早想着法……” 她来编排我,还打算套我的话,哪能由着她? 不等她把话说完,我把脸一沉。 “好了,是我多嘴。你自己开心就好。”她转身跑出了我的视线。 喜妹不够精明,但会见好就收。 不得不承认,她说得没错,一个人的喜欢是藏不住的,就算是我人在驿馆里,却说着事都能走神,更不用说常常无缘无故自个儿偷着乐。 . 和周子言的相处非常愉快。 他,一不摆架子,二不好卖弄。 但凡知道的,我若有问,也不藏私。 最难得,是许多话不用说出口,他就能明白。 与我刻意观察不同,他天生洞悉人心。 极会审时度势,该说破时毫不犹豫,只不过说得极为委婉有趣。 有时候,却看破不说破。 那种体贴和用心,你能清晰地感觉到。 只是,不能给出他期望的答案之前,除了会心一笑,再没有别的。 . 惬意地躺在笨石上,胡思乱想,竟有了睡意,朦胧中听得院外传来车马声。 忙快速地翻下笨石,跃身至竹屋前,笑盈盈看着疾步走入的周子言。 阳光透过他乌黑的发丝,如玉般的肌肤透亮,浅绿色的衣衫竟有些耀眼,他面色微红,眉眼轻启,“今儿的太阳多好,你可有晒晒?” 我想起刚才的两个时辰,抿嘴点头。 “你先喝喝茶,我也要晒晒。”他放慢脚步,悠然地走到笨石前,躺在我刚才的位置。 一下子叫人脸红心跳起来,好似自个儿还没有离开那块笨石。 强忍着不看他,坐下来泡茶,却总有些心不在焉。 还好,没人瞧见。 第47章 平地起雷 两盏茶之后,他一脸绯红,浑身散发着温暖,笑着走过来,接了我倒的茶,肯定地点点头。 “好喝,嫣然,你如今的茶技愈发好了。” 坐下来侧着身子小声地问:“刚刚,你可是也在笨石上晒的太阳?” 我正准备往茶碗里续水,听他这话,心咯噔一下,开始不听使唤地乱跳。 也不好看他,也不好回话,过了半晌,方回过神,答非所问:“是你的茶好,水也好……太阳也好。” 他不说话,笑意更浓。 当下,两人都低了头,拿起了手边的茶盏。 . 还是他主动提起话头:“今儿高兴。不如我们只练一个时辰,留出时间,我带你去选几株树如何?” “你园子的花木都这么好了,还想着要调啊?”我四下里扫了一眼,有些不解。 “换几株。”他给出了答案,却并非我想听的答案。 我想听到什么呢? 我不知道。 . 原来,一个时辰也会如此漫长。 和他在一起的这些天,时光总是跑得比人快。 总是,还有好多话没说,好多事没做,就又到了该离开了的时辰了。 每次,他恋恋不舍,我故作大方。 实则,更不愿意离开云间的人,是我。 这一个时辰里,周子言,他的箭技又回到了从前了。 不,比从前还差。 力度没了,连准头也没了。 我倒舍不得说他什么,只在心里嘀咕:可惜了那些日子的辛苦。 “干脆不练了,不如我们现在就去选树?”说是问,却已经拿定了主意。 我看看他,不由自主地点头。 . 坐着马车来到一家大型苗圃园,满场转了一圈。 他问:“嫣然,你可有中意的花木?” “你没想好要换什么呀?”话一出口,我暗自一乐。 是了,他应该是想在云间种几株我喜欢的树。 想着自己刚才的不解风情,心里暗笑自己的木讷。 忙掩饰,回他:“我刚刚有看到黄风铃。我家里就种了十来株,师父的小院也有。” . 见他不曾留心过黄风铃,笑着解释:“这树看着平常,一开春,便有满树金黄,开花时只见花不见叶,花期虽短却极美,色黄而媚,艳而不俗。夏天也枝繁叶茂,凉意十足。秋时凋落,叶如蝴蝶纷飞,满地铺金。娘亲说这花既有牵挂之意,也有感激之意,我很喜欢。” “我知道这树,花期虽短了些,但色好,花也美。种在那顽石一侧如何?春天嗅着花香欣赏一树金黄,夏时枝叶可挡一些烈日,秋天把那枝丫剪出形态来,晒着太阳看看也是好的。”他温温柔柔地问。 “好啊。我们选几株好的,一起种。”我说。 这事从未做过,我来了兴致。 . 九株不大不小的黄风铃被催着拉回了云间。 早有人备好了铁锹,苗圃老板一面指挥一面指点,天快黑了,才把这九株黄风铃种到顽石的一侧。 原来空空荡荡的顽石一侧的上空竟热热闹闹起来。 早有人在竹屋备了热水,净手洗脸,两人相视而笑。 竹屋通透的长廊里,早已摆好了小桌案,上面放了六七碟酒菜和两壶米酿。 “明年的春天,你就可以在云间看见自己亲手种下的树开花了。”他举杯,我也举杯。 想也没想,就回他:“那花肯定很美,不过得算准花期,要不然就错过了。” 一说完便觉不妥,他却似毫无察觉,沉声笑道:“哪里能够错过。” 频频举杯,倒把刚刚的辛苦和尴尬抛于脑后,只图这一时的快活。 . 有人敲门,上来两人,点亮廊下的小灯笼,并于桌案两侧放了两盏。 谈笑间,酒意正酣,月儿慢慢升起。 我拉了他的手,问:“你可信我?” 他一脸惊喜,听了我的话只有些疑惑,却肯定地点了点头。 走了几步,我一手扶了他的臂,另一手托着他的腰,纵身跃上榕树杈,指了指宽阔处,示意他背靠大树坐下。 自己则走到另一片宽阔处,也背靠大树坐下。 “这里看月亮,别有一番趣味。”我对他说。 “哇,就连看云间都很不同,果然是登高一望秋色杳。怪不得,侍卫们总说你爱到榕树上来。” 我望向他,他也正望向我。 一抹银辉掠过树叶,斜斜地洒在他的脸上身上,月色下,万物皆笼罩在其中,平添了几分清朗,我眼里的他,目光灼灼,仿佛要把这清冷点燃。 他眼里的我可也是如此这般? 美吗? 好吗? 他的笑意荡漾开来,与花香融为一体,直叫人觉得万物静好。 . 许久,突然无缘无故多了一点忧伤。 如果,我俩没有隔得这么远,他不是这南国的世子,我不是河洛的嫣然,就在这一方云间,便是人间桃源,那该多好。 无声无息的月夜下,两个人安安静静地坐着,不再对望,却知道彼此就在身侧,那一刻的安然,是这世间里可遇而不可求的,有一是一,不可多得。 他的声音幽幽响起,“嫣然,你不用担心。这样的时光还会很多。” 像个犯了错误被发现的孩子,我有些躲闪,却又不甘。 我盯着他,他侧头注视着我,眼里的笃定骤然叫人心安。 . 夜深了,街市上传来三更的敲击声。 走到他的身边,他扶了我的肩,我托了他的腰,轻轻落下。 落地未稳,他的头擦过我耳后,我一手扶住他,身子却向后一闪。 他忙掩饰着自己的失落,我忙掩饰着自己的故意,将刚刚的擦肩而过视为他的无意和我的无意。 . 一路上,我还有些心不在焉。 回到驿馆,黑灯瞎火里用冷水洗漱之后,躺在卧榻,窗外传来喜妹的声音,“这就睡下了?刚刚才看见回来的呀。” 我不想说话。 只感叹如今是进,进不得;退,退不了。 一夜辗转难眠。 巳时,索性起来,跃上房顶,打坐。 . 吃过午饭,挨到申时走出驿馆。 走得不紧不慢,却意外发现身后跟着的那人也是这般的不紧不慢。 又是他,幽泽的三皇子呼延灼。 我转过身望向他,他似笑非笑,向城外走去。 “中秋之乱”的血仇还未曾得报,今日,机会来得如此容易。 我四下里看了看,尾随其后。 一出城门,两人不约而同施展轻功,掠过房屋、掠过丛林、掠过飞鸟,来到锦官城外浣花溪边停下。 他踱着方步,背手拿着一柄剑。 “姑娘好兴致。”笑中尽带奚落之意。 . 我每次前往云间或早或晚,走的路线都尽可能不同,如果到得早还会跃到树梢查看,确认无人跟踪。 如果没人能跟踪我,那便是世子频繁到云间引人生疑,继而查到我常在下午出驿馆。 能将我二人行踪联系到一起的人也是够聪明,和聪明人说话,不必藏着掖着。 “公子的兴致也不差。这一次,显然还是有话要说。”我戒备心十足。 他不说话,却把剑拿出来上下把玩。 我大吃一惊。 他手里拿的,可是我留在驿馆的双鱼? . 三皇子的神情中多了复杂,“没想到吧,你的剑在我手里。我也没想到,南国世子周子言,那样冷脸冷心之人会对你这样的女子动心。” 他嘴角上挑,眉眼微皱,“更没想到,你这样一个争强好胜爽朗大气的女子也会对那弱秧子动了心。” 他将快速移动的身体稳稳地定住,“南国与我幽泽相比,自是百般不如,而我,也要比那世子强上百倍。寒嫣然,你,好没眼色。” 他随意地用剑指了指我,又随意地垂下。 我的双眼喷出火来,立时就要动手。 第48章 与我为敌 狗贼,岂由得你编排? 按捺不住的怒火熊熊燃起。 他却不管不顾,继续说道:“你寒门一族虽伤我将无数,但我幽泽向来敬强弃弱,你若肯……青眼有加,我自然投桃报李,与你共结连理。我父王休战,与河洛共取南国。不但你荣耀尽享,我也如虎添翼,至尊之位可待。” 如此轻描淡写,说的却是天下。 我断然喝止,“你是求娶哪位公主不成,有了新的妄想?” “这南国也是该灭了。一个皇后就能够当家做主,不肯将心爱的女儿嫁给我幽泽的太子。” 他张狂的笑声格外刺耳,“也好,朝廷中,不是他进我退,便是我强他弱。我本无意与南国联盟,只是我朝向来与你河洛交恶。论理,国与国之间只有利益,何来情谊?不过,” 他轻佻地笑了笑,“若是你肯下嫁于我,我定说服我父王,与你河洛和睦友邻,从此息战,如何?” 他的一席话将烈焰铺陈开来,燃遍漫山四野,一发不可收。 “做你的春秋大梦。你我血海深仇未了,何来的倒霉姻缘?” “血海深仇?你是说中秋之乱?不过是些寻常百姓,也值得你如此计较?” 好个贼子,也配为皇子? 将百姓性命视若草芥,与贪官污吏有何分别? 道不同不相为谋,懒得与其多言。 . “你何时进得驿馆,偷了我的剑?你可知,这会要了你的命。” 一个凌波大挪移,一式惊天裂变,我闪电般奔至他身前,辟手去夺我的剑。 他一面快速闪退一面将剑扔出,干干脆脆承认。 “不过是给你送剑,要一场势均力敌的比试而已。你那日伤昊天,终归是投机取巧。” 我旋身接了剑,拔出双鱼,寒光渐起,寒意渐浓。 恨声说道:“今日就叫你见识见识双鱼剑的惊天裂变。” 我剑剑杀意满满,直指他眉心。 . 是他自己寻死,怪我不得。 心念至此,便让惊天裂变的慑人杀气,更多了十分凌厉。 重重碾压之下,他节节退让。 七招之后,一个躲闪不及,我一剑直抵其眉心。 “你敢在南国的地界上杀我?”他的眼里闪过一丝惊慌。 “为何不敢?”我的眼里,恨意不减。 . “寒嫣然,你想清楚了,这是在南国。我的人知我今日特来寻你。”他的声音渐大了起来。 这幽泽的三皇子,果然非同一般,命在我剑下,却还能这般镇定。 “知道又如何?谁看见是我杀得你,拿我当场?” “不用看见,更不用将你拿住。只要我死在南国,你们河洛可脱得了干系?南国岂能置身事外?”他的毫不在意倒让我犹豫起来。 “如果你执意要掀起三国之战,我也无可奈何。命在你手,由你做主。”说完,他干脆闭上了双眼,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 . 明明是刚才,我的犹豫被他看在眼里。 此时此刻,他不过是惺惺作态,以退为进而已。 这人心思奇巧,又胆大包天,当真是个劲敌,留着后患无穷。 再说,杀他可解我之恨,一雪中秋之耻。 只是……,我想起李大人的话,在邦交的关键时刻,在南国杀了他,必然让幽泽和南国同时对我河洛不利。 罢了罢了,我硬生生忍住一腔怒火,放下了手中之剑。 今时今日仍不是报仇雪耻的最好时机。 却到底心有不甘,厉声冷问:“你可在我驿馆内伤人?” “我只取剑,何故伤人?” 好吧,算你命大。 . 我深长地叹了一口气,收起手中的双鱼。 他不慌不忙起身,“多谢姑娘手下留情。” 走出数步,骤然回头,他说道:“只是,你我各有立场,此后,少不得要得罪姑娘了,姑娘莫怪。” 他的脸上又浮现出诡异的笑意,旋即飞身远去,边跑边说:“若姑娘心意有变,幽泽和我的许诺不变。姑娘不妨仔细思量思量。” 声音从远处传来,“与你为敌,很叫人后怕。与我为敌,你也该后怕。” . 匆忙速回驿馆,铁青着脸下令闭了驿馆大门。 叫人速速去请李大人、雷子、陆军、和驿丞和喜妹到前厅议事。 饶是我调整了心绪,面色仍旧难看。 众人一头雾水,前后脚进来,只等我开口。 话不多说,三言两语,我便将失剑一事道明。 众人皆瞠目而视,满腹狐疑。 . 和驿丞诚惶诚恐,低头想了半晌,“小姐总是剑不离身,论理,不该有人就这么快知道小姐外出时会将双鱼剑留在驿馆内。” 喜妹更是带有哭声说:“这不可能,小姐的卧房只有我一个人可以随意出入,就是其他的侍卫有事回禀,也不敢没人陪同就进去。” 李大人阴沉着脸,“嫣然去见世子,自然不方便携剑,不过是近几日才有的事,幽泽便能知晓,还能将剑盗出。和驿丞定要彻查,驿馆内是否还有幽泽的奸细。” 雷子声音平静,有理有节地说道:“幽泽三皇子将剑还予小姐之时,就已然挑明盗剑一事,想来,就算是驿馆内尚有奸细,也早逃遁。倒是驿馆的安全值得重新计较。” 我点头赞同,只有李大人和雷子看到问题的根本。 失剑事小,此剑如何丢失才是关键。 . 幽泽的三皇子盗剑意在羞辱,还剑意在示好,一盗一还,都不似临时起意,有前瞻,自然有退路。 我抬头看李大人,他点头示意,“你们彻查吧,看看可还有别的东西丢失,也务必要弄清楚问题出在哪。” 和驿丞与喜妹退下。 李大人、雷子和我又商议了半晌,直到有人提醒已到晚饭之时,这才想起与世子之约,忙写了便条:驿馆有事,暂两三日不能前往,请谅。 令雷子即刻亲自将便条送往云间。 . 晚饭之后,以和驿丞为首,我等坐于一旁,看他将驿馆内侍卫、侍女、厨娘、伙夫……三十二人唤来一一问询。 这一夜,驿馆里灯火通明,人人自危。 林峰已能自由行走,一听得驿馆失剑,还是我的双鱼,也急得跺脚。 次日,又找出三十二人档案,将昨晚甄别之后所疑的七人,近月余的行踪再次进行核查,仍一无所获。 是夜,我跃上房顶,在驿馆内外四处巡查了一番,也未见漏洞。 嘱咐雷子找多人伪装,试图混入驿馆,皆被识破,方略略宽心。 . 第三日,未到晚饭时,和驿丞来请。 众人围坐。 和驿丞领进一妇人,怀抱一小儿,说是他的小妾和四岁的儿子。 两人一进门就长跪不起,众人不解。 “你还不快说。”他厉声喝问小妾,小孩子吓得哇哇大哭,和驿丞举手欲打。 小妾吓得忙捂住小儿的嘴,怯生生答道:“老爷,老爷,都是妾身不好,莫怪小儿。” “还不快说。”和驿丞不再动手,却仍黑着脸。 小妾断断续续地说道:“四日前的……下午,我带着小儿前来驿馆……寻他爹爹,小儿跑得太快……还没到驿馆便跌了一跤,我和丫头没……没跟得及,旁边一青年男子……抱起小儿……径直进了驿馆。” 她低了头,“我见他熟络,以为是……驿馆中人,守卫见他抱着小儿,只怕以为是……我家仆。这几日,老爷没回家,又没叫人送信……我不知何故,便带着小儿寻来,方知道驿馆那日失窃。” 她怯生生说道:“想起这事,觉得老爷所说的那……男子……很像那日……抱起小儿的男子……他抱着小儿进来后,放下小儿……径直向后院走去……我见他熟门熟路……”她结结巴巴说完,用手轻拍诓哄小儿。 第49章 夜访云间 真是灯下黑。 这幽泽的三皇子呼延灼也算个人物,真是艺高人胆大,竟敢一人大摇大摆独闯我河洛的驿馆。 枉驿馆平日里仿佛铁桶一般,时时刻刻防备着被偷袭暗算,却没想到青天白日里有敌将之首,大模大样公然而来。 由此,让他如入无人之境,轻易取了我的宝剑。 我和雷子不在,以他的身手,纵是被当场揭穿,只怕也是拿他不住。 既没当场拿住,幽泽自然不会认账。 查明事情原委,众人又好气又好笑又后怕。 李大人扶起和驿丞,“一处不密,一处便漏,百密难免一疏,只要能尽快查缺补漏就好。尔等还得恪守尽职,避免再叫人钻了空子。” . 彻夜长明的灯暗了。 河洛驿馆又恢复了过往的寂静,俨然从未发生过意外。 我有了莫名的不安。 跃上房顶,望着馆内悄无声息的人进人出,心情复杂。 幽泽如今有了这三皇子,如虎添翼,错过在南国将他铲除,不知未来,会生出多少事端。 霎时有些黯然。 忽然想起三日前的月色,心头一暖。 回屋取了披风和双鱼,绕着驿馆又看了一圈,到底没忍住,向着云间奔去。 . 上弦月下的云间花墙,泛着银光,花儿多了清冷。 还未靠近院门,便有刀剑来袭,纵身跃上榕树,有人惊呼“有刺客。” 世子在? 我忙跃下树来,取下面纱,朗声说道:“不知世子殿下尚在,河洛寒嫣然深夜打扰。” 众人忙收起刀剑。 . 不过片刻,院门打开来,世子持了手灯,站于门前。 只三日不见,倒像许久不见。 月光淡淡地洒在我的脸上身上,温暖的手灯映照着他喜悦的笑脸。 “还以为今日也等不到你了。” 周围已空无一人,我却哑口无言。 幸好这世子治下,知情识趣。 若不然,纵是月色之下,我满面羞红,如何见得人? 不及多想,我冲口而出,“实在是没料到,你还在。” “你希望我在我就在。你一日不来我等一日,一月不来,我等一月。” 这话,好叫人受用,稳住了三日来我摇摇晃晃的心。 眼眶不禁有些湿润。 我抬手抹了一下眼角,拭过盈出的眼泪,觉得三日来的满腹寒冰,终被这一席话消融。 “我看看就走。明儿个还是申时过来。”说完,不敢停留,纵身飞出。 回到驿馆,一夜好眠。 . 一上午,愉快地打坐调息,甚至在驿馆的矮墙、屋檐上翻飞了若干次,一身大汗淋漓之后,方觉得神清气爽。 中午,放下碗筷,直奔云间。 . 敲门而入,他早已煮好了茶水等候。 “好久不见。”两人异口同声,不觉哑然失笑。 “不过三日而已,对了,昨夜还见过一面。”我强忍着笑。 “君不闻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否?”他也强忍着笑,递过茶来,我接了,一饮而尽。 “茶好,人也好。” “是人好,茶才好。” “是,是,是。”我忙不迭地认可。 心下有些懊恼,如何一到他周子言这里,自己便心拙嘴笨。 . 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 从前,我总说王平少了心眼,如今,缺心眼的是我。 “别恼,你没说错话。” 我没说错吗?我的懊恼如此明显吗? “你做自己就好。我是习惯了从点滴做出判断。你方才右手不由得握紧了拳头,其实,并不明显。”他轻声解释。 他如此在意我的感受? 一下子,我的心情豁然好了不少。 . “一周后我要去瓦屋山巡山,你可愿一同前往?”他双目如秋水,盈满期待,让人难以拒绝。 心里盘算着要不要去,人却侧了侧头,问了:“我啊?要去几日?” “少则三五日,多则七八日。” “我……我回去和李大人商议商议。” “今日刚好遇见李大人,我已经问过他了,他说只要你愿意就行。”他的目光灼灼。 一口气憋着,倒不知如何回他。 李大人如此,是好呢还是不好呢,我是希望去呢还是不想去呢。 脑子有点乱。 . “瓦屋山是我南国最靠近都城的高山,有近三千米高。” 好似那山就在他的眼前,他大手一挥,我就能看见。 他说:“山上有一奇观,云海之上,是一桌状巨大的平顶,民间都说这是神仙的桌子,所以又叫它桌山。虽然顶平如桌,但冷杉林立,神奇险秀。” 见我小嘴微开,显是有了兴趣,他继续说道:“贡嘎山和峨眉山都在它左右,以你的身手,在山顶的冷杉上不知道能看多远。” 他好似并不担心我会拒绝。 更好似我与他,此时此刻,正站于桌山之上,观众山巍峨。 良久,他满意地合手站定,心中有了无数的答案。 “我们此去桌山要经过仙女湖,那湖天生胜景,有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之妙。时间不赶的话,尚可在仙女湖岸边扎营,一观夕阳和晨辉。” 话落,尚感意犹未尽,忽地拖长尾音,唱起了我河洛的戏腔,“正是那良辰美景,才最叫人期待。” 我睁大了眼睛看他。 他的声音婉转,犹如鸟鸣,唱得人心扑通扑通,好一阵乱跳。 . 三盏茶之后,我笑看西北角。 他顽皮地指了指早放于那里的弓箭,又指了指自己。 我微微点头。 他于箭前十米开外站定,又退了几步。 见他站定,我喊道:靶心左侧,箭头没;靶心右侧,箭羽没;靶正中,及箭羽。 三箭射出,逐一检查。 . 不错。 今儿又恢复了正常,准头一如既往,力道控制也游刃有余。 我拔出箭头,将箭靶掷向榕树,同时又掷出一箭,将箭靶稳稳固定于榕树上端。 “今儿把距离和高度都调整一下,你再试试。箭出之前,先想好,再挽雕弓如满月。” 他持弓箭后退几步,抬头目测,低眉思量,右腿微向后,左腿略下蹲,昂首挺胸高举箭弓。 “靶心,箭头没。” 一箭射出,正中靶心。 “可愿自己上去亲自看?” 他眉开眼笑,耸了耸肩,扔下手里的弓箭小跑着过来,自然而然将手搭在我的肩上。 . 扶了他的腰,一同跃上榕树站稳,任他走到箭靶处。 没料想,一向老成持重的他,眼见自己今日的进步,未免兴奋,一时,手舞足蹈,身子竟摇晃着向外跌去。 我忙飞了过去,一手抓住树杈,一手搂住他的腰。 待要缓缓放手,却只觉耳边呼吸声重,干脆松了树杈,抱了他旋身落地。 两人脸贴着脸,耳贴着耳,晃荡着还未站稳,早有侍卫跃过白墙,向我俩飞奔过来。 确认无碍,又迅疾悄无声息地跃出院外。 我满面绯红,顿感血气上涌。 . 忙松开了手,却后退不得半步。 有些气恼,沉着脸用手指推了推他的肩。 犹豫了片刻,他不慌不忙松开了手,退后一步站稳,露出一脸委屈。 我飞身跃过矮墙,边跑边传音:“今日功课圆满,明儿个再练。” 回到驿馆,绕了一圈,跃上房顶,不过片刻便有人飞身上来,我以手掩面,雷子一看是我,忙退回地面,对着迅速围拢上来的众人说道:“都退下吧,是嫣然小姐。” 一个时辰之后,喜妹在檐下轻呼:“小姐,饭否?” 这丫头,到了南国没多久,倒学了不少南国的雅。 我轻抚了脸,跳下房檐,随喜妹去吃晚饭。 今儿人齐,李大人也没有应酬,难得驿馆内同时有这么多人一同用餐。 李大人叫嚷着拿酒来,酒过三巡之后,李大人笑着举杯,“嫣然,等你瓦屋山归来,我们就准备回河洛了。” 第50章 迟疑不决 喜妹惊得站了起来,只差欢呼。 她问:“小姐,你要去瓦屋山啊?我们何时启程。” 李大人轻咳了几声,我刚要答话,李大人抢先一步说:“是南国的世子殿下邀请我们的嫣然同去瓦屋山走一趟。” 主动打开了话题,李大人痛快地表示:“在南国,如今人人待我亲近,就是世子殿下也与从前的客气疏离不同,这一趟,老朽我着实是沾了嫣然的光呢。” 聪明的李大人,以退为进。 只是,我若不喜欢与世子同行,尽可一口回绝,偏偏又舍不得。 一想到这,顿时泄了气,只得垂了头。 . 雷子眼尖,眼见喜妹还要紫叨,忙摇头。 我只当不知。 反笑着举了杯,“是嫣然沾了大人的光,也沾了我河洛的光,不然,世子未必厚待我至此。不过,南国与我河洛天遥地远的,一别之后,哪里还有机会再来。” 想着李大人的圆滑本欲讥讽几句,话一出口,却是即将离别的伤感。 是啊,要回去了。 回到河洛,我与南国的世子殿下,最多不过是一场美梦。 梦醒之时,便是伤心难过之时。 一想到这,猛喝一气,回了卧房。 . 入夜,心绪难平,披衣跃至房顶,斜靠着屋檐坐下。 月色如洗,我以手掩面,透过指缝,百无聊赖地数着星星。 想起那日他念的一首诗,“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那么,河洛青州城的月亮可是南国锦官城的月亮? 同一个月亮之下,却是两个极为遥远的世界。 若没有刻意远行,便无再见的可能。 我今日越是喜悦心动,只怕明日越是伤感难过。 心烦意乱起来。 不长大多好,只练功多好,没有这些烦心之事多好。 . 论理,世子的箭技已然入门,只要勤加练习,也不必再有我的唠叨就可以逐渐精进。 还要不要去云间? 明知他是喜欢我的,没有明确接受,却也没有断然拒绝,黏黏糊糊的算个什么事。 分明是……分明是我也喜欢他。 两个人见得越多,喜欢越多,一别之后,只会徒增彼此的烦恼。 我与他,终归不过是为了两国的联盟逢场作戏罢了。 心里隐隐作痛。 他的情谊,我当真不在乎? 他说的可遇而不可求,我分明也是这么想的。 . 论理,河洛与南国结盟,并非一定要以我为介质。 国与国之间,利字当头。 共利方同谋,盟约才长久。 我的出现不过是偶然,若没有我寒嫣然,南国也会和河洛修好。 如此,我大可不必委屈了自己,继续与他周旋。 委屈两个字一冒出来,随即一同出现的却是欣喜。 实在是因为,与他的往来,何来委屈一说? 不仅没有,反倒既意外又喜欢。 若是有一日没去云间,便有这一日“实在是难熬”的烦恼。 唉。 . 心里一会儿开心一会儿难过,想要理清头绪,却不得法,反而越理越乱。 便觉得今夜的月光格外清冷,叫人好不舒服。 轻扶了双臂,回到卧房,叫人烧了热水,泡了半个时辰,才觉得暖和起来。 和衣而眠。 每每惊醒,却不记得梦见什么。 早上按时练功打坐,一柱香工夫,便觉得头晕目眩,还有些胸闷气促。 忙叫人煮了姜汤,又闷头睡了两个时辰,方觉得神清气爽。 管他的,谁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呢,先紧着今日的快乐吧。 . 话虽如此,接下来的三日却因我刻意的疏离,气氛变得微妙。 好几次,他试图调侃,我试图玩笑,都好似没在一条线上,总有人快了一拍,总有人慢了一步。 一时间,满园子的花也不香了、不艳了,茶也不醇厚了、丝滑了。 . 世子的箭技倒十分稳定,他更加小心翼翼地挽弓射箭,也更加细致入微地煮水烹茶,话少了,人也明显没了光彩。 “嫣然,如果你不喜欢我那日的……唐突,我向你致歉……我……我只是……”他急得面红耳赤。 我倒吃了一惊,何苦要折磨他呢? 我的刻意明明与那事无关。 习武之人,无论男女,身体总常有接触,若非故意轻薄,就很平常,若是为这个要计较,如何计较得过来。 “不是因为这个……”总不能说是因为河洛的青州城与南国的锦官城太远了吧,我也急得红了脸。 管他的未来。 能不能再见我说了不算,至少,不要辜负了眼下。 . 一刹那,两人心照不宣,开怀大笑。 “是我疏忽了。”他说。 “是我矫情了。”我说。 不约而同冲口而出,两人皆眉眼一挑。 “你如何疏忽了?” “你如何矫情了?” 又埋头一乐,“你先说。”我任性地抬起了头。 “好吧,我先说就我先说。我只怕你以为我是轻薄之人,心里不痛快了。” 心里欢喜他的在意,不觉脸上的笑意浓了,也不好意思再揣着,索性痛痛快快地告诉他:“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嗯,我是想着这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聚。” “只要你愿意,我们就能再聚。很快很快。”他不容质疑的语气叫人十分受用,宛若天下再没有什么可以难倒他,而再聚是只要我寒嫣然想想就可以办到的事。 好吧,也许我会想的。 我忍不住笑着颔首。 . 余下的两日,又和过往一样。 每日午饭之后,稍事休整,便往那云间去。 与过往稍有不同的是,临出门之前,我会照照镜子的自己,看看那只双耳步摇,有意无意地晃动着上面的坠子。 我黑色的披风下面白色的长裙换了几次,每一次解下披风之时,都能看到他眼里的星光。 哪一个女子能够在这样一个翩翩公子满目的欣赏之下还处之泰然? 我享受着那一刻的快活。 这样的享受显然也感染着他,我觉得,他也因此是快活的。 . 这一日上午,犹豫了很久,我特意来到了将军府。 来回走了二三次,终于鼓足勇气,我上前叩门。 一老仆开门。 “麻烦通传,河洛寒嫣然求见修玥小姐。” “姑娘来得不巧,小姐一早就出门了,没说哪个时辰回府。” 哟,这是要错过了。 走出一段路,转念一想,还是留个口信吧,明日再来若还是见不着,便是既无缘也无意了。 又叩响门环。 . 老仆开门。 身后传来马车停靠的声音。 修玥款款走出马车,一见到我,疾走数步,上前拉住了我的手。 “嫣然,是你。有日子没见了。” “正是。过些时候就要回河洛了,特意前来辞行。” 一同入了府,在花厅就座。 “是你,我就不更衣了。”她莞尔一笑,“你若不来,我迟早要去看你。” . 她的眼神里满是诚挚和欣赏,没有丝毫的不悦。 这让我十分意外,便也敞开心扉,松软了绷紧的身体。 她屏退下人,煮水烹茶。 我忙说道:“再有十来日便要回去了,想着你们待我的情谊,怎么着也要过来告别。” “这么快就要走了?不是三日之后要和世子殿下去瓦屋山么?”她扬手倒了沸水。 她也知道此行? “去了回来就走。怕回来后匆忙,所以提前来说一声。” “嫣然,说个题外话。 不知是不是你常年习武的缘故,和我们南方的女子实在不同,我说不好你身上那一股子难得的劲……对,对,那是一种很有力量的绽放,由内向外散发出来的舒展。 但妨和你在一起,就能清楚体会到。” 她一面说话一面将茶汤推到我面前,点点头又说道:“这样的人,非常容易感染人。” 她以诚相待,我也应如此。 第51章 原来如此 “从小娘亲就告诉我,不同性情不同体魄之人会有不同的美。你们见惯了阴柔之美,自然对爽朗的美多了几分新奇。”说完,我毫不客气地端杯饮了茶。 “这就是你的好了。大大方方自自然然,既不妄自尊大也不妄自菲薄,更不无视他人之美。” “互相欣赏,更易愉悦。” “说得好。”修玥痛快地用手指拍了拍桌案。 . “修将军忽然换防,我一直担心与我来自河洛有关,所以,之前的日子倒不方便再过来了,担心给你们惹上麻烦。”我解释道。 修玥并不接话,反而笑了,问我:“你可知那日游船之后发生了什么事?” 她坦然自若,随即将世子和修卫之间一次非常简短的谈话活灵活现地演绎了一番。 “修卫,寒嫣然救过你?” “是的,殿下。” “你觉得她如何?” “回殿下,挺好。” “娶过来当世子妃如何?” “回殿下,挺好。” . 谜底实在是大大地出人意料。 怪不得,自那之后,修卫眼里的光淡了,说话毕恭毕敬,再不敢与我对视。 “嫣然,你哪里知道,在我们南国,世家里但凡有适龄女儿的,无不争先恐后要博世子殿下青眼另待。 只不过殿下一向处事不惊,皇后娘娘也不着急。 众人只道是殿下因为家国大事不屑早早地考虑男女之事,这才凉了心肠,一直冷眼旁观。 如今的殿下和过去完全不同,眉眼间尽是藏不住的喜悦,众人才知他心中仍留有一角,只等一个人来。” 修玥饮了茶,放下茶盏,双手伏于桌案,仰头看我。 “在我的国人眼里,我们的殿下总是彬彬有礼,埋于政事,极少喜形于色。 但他为人仁慈,待人亲厚,所以亲近他的人也挺多。 如今,眼见他眼里多了光芒,整个人都明亮了不少,也有不少人暗暗为他开心。” 说话间她又为我斟了茶,“知道你可能会有些误会,只不过没有确定殿下与你之间究竟如何之前,我也不好来见你,自然更不能说得如此分明。 你于哥哥有救命之恩,殿下于哥哥有知遇之恩,你们二人都是哥哥生命里最尊贵之人。” 她理了理发髻,托腮而言:“嫣然,你这样的女子走到哪里都会令无数人心动,哥哥自然也会心生爱慕,知道殿下心悦于你,他虽失落,却也真心替你二人高兴。 这些年,因为殿下大力推行不论门第、不论出身、任人唯贤之故,哥哥才能破格委以重任。 他二人虽彼此十分关注,却避嫌只能不远不近。 眼见殿下因你而变,他为殿下高兴。 眼见殿下待你如此,他也为你高兴。” . 修玥抿嘴一声长叹,眼里的遗憾一目了然。 “其实哥哥一直很清楚自己和你没太可能,自从见到你,他的心情就时好时坏。估计他知道除非你们都能舍弃了自己的家国,否则哪有可能。 所以我想啊,他多少还是庆幸自己没有那么急于求成的和你没有走得太近。 他选择去剑门关值守,并非圣上和殿下的意思,哥哥是为着有朝一日南国与河洛联盟,能及时应对幽泽的发难。” 原来如此! . 我百感交集,感慨万千。 修卫去剑门关戍边竟然是因为这个! 与我们所想截然不同。 但是,所有关爱我的人都远在青州,我真的要因为一个认识不过月余的南国世子就永远地离开他们吗? 我摇了摇头。 “世子殿下很好,只是太远。”心里忽然多了悲伤。 青州城啥都好,为何就是没有周子言? “嫣然,”修月的声音里多了嗔怪,“你会因为远,就放弃殿下这样的男子?你真真是……”她急得卡壳。 难得见到修玥急成这样,我笑了。 我一笑,她倒打开了话匣,“你真真是暴殄天物,饱汉不知饿汉饥。” “我哪有?”见她责怪,终起了自辩之心。 “你可知我南国有多少女子,愿倾其所有,只为得到世子殿下的青睐?”她长吁短叹,“你啊你,他欲将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她将头转向一侧,又忍不住回了头,看着我,一面摇头一面嘟嘴:“一个女子,不知得有多幸运,才能遇到一个珍爱自己之人。不说殿下所及荣华富贵,单单是殿下这个人,就值得你千万里奔赴。” 她气得跺脚,“也是我不得殿下欢心,若不然,哪里会便宜了你?”她似怒非怒玩笑般用手点了点我的头。 “好好好,是我寒嫣然没心没肺不知好歹了。”见她不似玩笑,方知她是真心为我,真心为那周子言。 我不禁恻然于心,坐直了身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她认真地看了我一眼,认真劝道:“你和殿下之间,他已经走了九十九步,尚有最后一步,你万不要一拖再拖,再伤了他的心。” . 这修玥,分明十分喜欢周子言。 却抛开自己的失意,一心希望喜欢之人能够得偿所愿。 “我给不了他的,希望你可以。”她收敛了笑意,恢复了正色庄容。 “希望我,可以有你这样的心。”握了她的手,我如沐春风,满心欢喜。 “代我向令兄致谢。” 谢他什么呢? 我知道,却说不出口。 他兄妹二人,是我来南国最初交到的朋友,也是最令我肃然起敬的朋友。 . 谢绝修玥车马远送,一个人慢慢走回驿馆。 脱了披风,懒懒地躺于卧榻,万千思绪涌出,百般滋味混杂。 喜妹走了进来,递过来一盏茶,我随口向她说起修卫和世子的这一番谈话。 “倒和你很像。” “谁?哪里像了?”她的话没头没脑。 “世子殿下啊,方法简单,手段直接。”喜妹口不饶人,“虽说将军权势不及世子殿下,但那修卫如果连争一争的心都没有,可见得喜欢有限。” 喜妹省略了将军二字,显见得对修卫的好感锐减。 如此不知轻重,着实不该,“你以为人人都有你这般幸运?遇到的是我。” “是是是,谢谢小姐成全。”喜妹知趣,见我恼她口不择言,连忙退了出去。 她哪里知道修卫所为何故,又哪里晓得我所说的幸运所指。 修家这对兄妹的胸襟和为人,真真难得,倒让我从心里放不下了。 . 十四岁这年,因为中秋之乱带给青州城和娃娃军的损失,我一蹶不振,不再允许任何一个娃娃兵尊我为将军了。 我哪里配做他们的将军? 平日里要求他们时振振有词,如今却因为自个儿的低级错误,带来如此之大的损失。 我不再愿他们尊我为将军。 . 偷偷去过几个走了的娃娃兵家里,给他们悲痛欲绝的父母悄悄地留下了我的全部零花。 我没脸见他们,当面请求他们的谅解。 更没脸站在娃娃军中,再若无其事地发号施令。 偶尔雷子和喜妹叫习惯了没能改口,就能看到我凌厉骇人的目光。 我浑身带刺,见谁都扎。 . 师父师娘对此只字不提,更不有意劝慰。只说带了我去九州历练,还要到终南山师叔那里,去求取一柄好剑。 爹娘也满口应承,说嫣然好福气,小小的年纪就可以跟着大师周游四海去长见识。 小伙伴们羡慕中有不舍,更有期盼,也许历练之后回来的寒嫣然,会是从前那个总是能有理、飞扬洒脱的寒嫣然。 但愿如此。 心里有了期待,我虽还是少言寡语,却转了阴晴,不再心事重重。 第52章 偷得宝剑 第一次走出青州,走出河洛,心里有无数的好奇和兴奋。 没想到,还未出门,师父师娘就为了我是着男儿装好还是着女儿装好第一次起了争执。 师父说:“嫣然就是个好看的女娃子,有我在,还怕了别人不成?得穿漂亮的女儿服。” 师娘不依:“就是因为她太扎眼,容易招惹麻烦。还是着男儿装更安全妥帖。” 师父不乐意。 “好好的一个姑娘家,偏要着男装。嫣然平日里为了练功,全都着了劲装,倒把我们嫣然好好的人才给埋没了。就穿女儿装,让天下人瞧瞧,我狄一为如今收的好弟子,不仅功夫好得很,人也长得漂亮。” “你还在做天下第一的梦。这些年,一刻没忘。”师娘赌气扔了手里的衣裳,站起身来要走。 师父一愣,下意识地低了头,喃喃低语:“哪有?早不做那梦了。就听你的,穿男儿装。” 末了,还是忍不住补充了一句:“若是走访到大的门派、见到大的宗师,再换回漂亮的女儿服不迟。” 师娘转怒为喜,又恢复了过往模样,啥事都由着师父做主。 师父师娘和我爹娘一样。 平时看着都是师父与爹爹做主,一旦师娘和娘亲开了口,总是她们占了上风。 . 师父师娘比亲爹娘还亲,他俩这么一闹,倒把我逗乐了。 第一次换男装出门,着实有很多的新奇。 好奇加上新奇,还未出门,心里就先畅快了不少。 . 还是师父懂我。 若再困在青州城里,只怕,我得为自己犯下的错误沉沦下去。 每天,那些熟悉的面孔都在提醒我,中秋之日犯下的可怕失误。 一个新的环境,一些新的人物,会有新的故事,和新的精神气。 . 师父的计划很简单,访友切磋武技,顺带游山玩水,最后再到终南山,去见师叔,在他那儿多盘桓几日,务必讨了师叔的宝剑回来。 这主意好,甚是合我心意。 . 三人三剑三马,在一个寒意初袭的早上,向着西方疾驰。 从河洛往西,得穿过茫茫的大草原、雪域、江海、丛林……得翻山越岭、行船过河…… 师父人不在江湖,江湖却有师父威名。 一路行来,大门派、小帮派,都得给师父几分薄面。 三五日便有一次比划,一月半旬便有些许进益。 . 我说师父好算计,每到一处,总叫嚷着说:“老朋友,不教我徒儿一手,如何说得过去?” 人家的师父少不得下场,说是送个见面礼。 这一路,是不断收见面礼的一路。 师父说:“嫣然,为了你,师父的老脸都舍出去了。” 哪有? “师父,你不也常常下场给人家的徒儿送见面礼?说什么自己不能藏私,其实也是存了让人家羡慕我的心思,要叫人家说,嫣然有个好师父。” “算你聪明。”师父乐得眯了眼。 . 出门没多久,我很快发现,在江湖中的师父和在青州城里的师父大不一样,要自在洒脱得多。 而且,但凡有人对我瞧多了语气不善之类,师父总是不怕事地鼓励我去打回来。 把师娘急坏了。 “你看你,说好是带孩子出来历练、长见识、寻开心的,你倒纵着她去打架?” “她打赢了不就开心了?打输了,有什么要紧,有我在。” 有师父在,我就没怕过输。 这一路,也是痛痛快快地将郁闷打出去的一路。 . 一走,就是十个月。 从深秋天出发,经冬过春度夏,转眼到了初秋。 我们终于来到了终南山。 要见到我心心念念的师叔了,最重要的是,要见到师叔的宝剑。 . 还未上山,坐在山脚林边小馆,师父向人打听,终南山上的秋林。 那老者一听,上下左右打量了师父一番,说话间很是不屑。 “秋大师一向都不在山上,我看你们远道而来,只怕要空手而归了。” 师父道:“奇了怪了,你老如何知道我们来,是想讨这秋林的宝剑?” 那老者咳嗽了几声,有点不高兴,“我看你有些年纪了,如何不懂规矩。秋大师这样的人,还是不要直呼其名得好。” 师父分明不开心,却笑道:“我是他师兄,叫他名字不得?他几时派头这么大了?” 那老者十分不信:“从不知秋大师还有师兄。他老人家保终南山一方平安,我们这里人人敬他,还请客官莫要妄言。” . 师父不再多话,领了我和师娘径直上山。那老者不再多话,却直摇头。 未及半山,但见一棵参天大树,树旁立了一块半人高的木牌,牌子上刻了四个字:闲人莫往。 师父不理。 没走几步,从山上窜出两只身形硕大的狼犬。 师父携了师娘跃上树杈,点头示意,要我收服了眼前的两只狼犬。 好玩心起,当下施展凌波小挪移,逗弄着两只狼犬,直累得它们大喘粗气。 . 两只狼犬停了下来,也不知它俩说了些什么,不再跟着我上蹿下跳,反而静默地一前一后蹲了下来。 好聪明。也会以静制动? 这本是我的长项,没想到畜生也会? 罢了,不和你们玩了,师父和师娘还在树上看着呢。 虽准备出手,却也没打算伤了它俩,万一是秋林师叔的呢?总不能连师叔的面都还没见着,先伤了他家里的宝贝。 虚晃一枪,我飞移到一只狼犬面前,不等它站起来扑击,迅速退转,闪身至另一只狼犬身后,却不知道狼犬的睡穴在哪儿,犹豫着如何将它击晕就好。 不待我想明白,另一只狼犬,就在我准备出手之际,已经闪电般飞扑到我身后,我只得一手撑地,飞舞双腿,将后来的这一只踢飞,另一只手当机立断,拍向先前的那一只。 只听得一声闷响,两只狼犬几乎同时倒地。 . 师父跳了下来。“没伤着狼崽子吧?”他只关心狼犬。 我气得不想说话,却不甘心,主动答话:“我没伤着。” “你自然伤不着。就两只狼犬都能把你伤着了,你这趟历练也是白瞎了。最好别伤了这两只狼犬,看上去训练有素,怕不是你师叔的。” 师娘跳了下来,托起一只狼犬掰开眼睛看了一下,又托起另一只狼犬掰开眼睛看了,方对师父说:“还好。” 回过头小心提醒:“嫣然,你还是手重了。” “嗯。”我应声同意。 . 说话间,两个小童冲了下来,一眼看到躺在地下的两只狼犬,不由分说,挥舞双手对着我和师娘就是一掌。 师父一个急转身,挡在师娘面前,用右肩硬接了这一掌。 我快速闪回,复又向前,伸出双手,与另一个小童对了一掌。 两个小童倒退了几步,并不多话,赤手空拳又冲了上来。 师父惊呼:“叫秋林来,我是他师兄。” . 师叔真的不在山上。 在山上盘旋了五日,这一日清晨,我又去瞧师叔的双鱼,一柄极好的短剑。 两个小童面露不悦,嘱咐我不可轻动。 我郁闷,却答:“师姐我知道了。” 立时不忿,待他二人走开,便轻巧避开机关,取了双鱼,径自跑去林中。 这双鱼,好配师父的惊天九式。 一念起,兴致勃勃拉开架势,认认真真试演起来。 我要这林中之树也眼花缭乱、自叹不如。 第53章 因祸得福 双鱼剑看似轻薄,用的却是极为稀有的玄铁,混入了罕见的金钢而成,因而拿在手上,有十足的分量。 隐身于极地犀牛皮的剑套中,不足两尺长。 那两小童自认为我不识货,介绍双鱼之时故意轻描淡写,只当我会因犀牛皮的古朴而走眼。 他们没有料到,我一眼便看中此剑。 执意请他二人介绍。 他二人虽不情愿,却到底没法断然拒绝。 取下双鱼,递给了我。 一剑出鞘,耀眼的寒光立刻迷住了我。 只是,一眼过后,他二人立刻收回了宝剑。 令我心里暗自嗟叹。 今日,正好趁他二人不备,取了双鱼,舞个痛快,好圆了我的梦。 . 手握双鱼挥舞起惊天九式,不过三式,便已得心应手。 正兴致高涨,使到第四式惊神之时,林中树叶飞卷,枝条倒向一侧,忽有一人从树丛中飞出,劈手来夺我手中之剑。 一直以来,惊天九式的演习都卡在第四式上。 师父总说我没领悟到惊神的精妙。 从蓄势到累积,到磅礴而出,连贯性差。 既有卡顿,自然力道锐减。 此人劈手来夺双鱼,倒让我当机立断,劈手将第五式面神推出。 一股强大的剑气从双鱼向外,由惊动转为面对。 . 来人不惧,反手化了剑气,疾步向前,仍旧直取双鱼。 面神既出,随即而来的便是谢神、神启、神明、神同。 双鱼在我手中如银蛇飞舞,密不透风。 来人毫不慌乱。 待我再次使出惊天九式时,来人后退数步,朗声大笑:“不错,不错,比刚才好了不少。” “嘲笑我?”我又羞又恼。 正欲第三次使出这惊天九式时,师父的笑声远远传来:“秋林,是你回来了。” 原来是秋林师叔。 . 我被逮了个正着。 剑肯定是藏不了,只得收了剑,低了头,等师父责罚。 那人豪情万丈,笑声连连。 “哈哈哈,师兄,果然是你。我一看这女子的剑式,就知道是你来了。” . 师父让我罚站。 他师兄弟二人却好不快活。 一壶又一壶的酒喝下去,完全当不远处受罚的我不存在。 师娘喝完一壶,终于,漫不经意地瞧向我,还未开口,师父发话了:“还不快过来,给你师叔赔罪。” 我方讪讪地托了剑向师叔致歉。 师叔问:“我那剑林也是有诸多机关的,你倒能轻易就取了我的宝剑。” 我低着头不敢答话。 师父霸道地问:“你就说,是送还是不送?” 我心花怒放,兴奋得抬了头,满脸堆笑地看着师叔。 师叔毫不犹疑,指了指双鱼:“从今往后,这剑,就归你嫣然了。好好练。” 我双手举剑,郑重地向师叔致谢,自顾自地跑了出去。 身后,是师父的声音,“她得了你的宝贝,可不得好好练?你放心,我这徒儿错不了。” “青出于蓝只怕会胜于蓝。师兄,我羡慕你得了一个绝好的衣钵传人。” 师叔的声音好听,说得话更好听。 他二人,继续你一杯我一杯地说着往事,好不痛快。 . 得了双鱼,我心满意足。 不仅剑不离手,还时时擦拭。 不时在两个小师弟面前显摆。他俩越不服气,我越是自得。 师叔亲自带我去看他的收藏,说起他的剑,如同说到自家孩儿一般。 他一生以剑为伴,无论是传道授业,还是天涯行走,皆离不开这剑。 师叔的时光,都用在寻找好剑之上。 人在时,日日欣赏把玩,想着为每一柄剑配一种技法。 若是遇上有缘之人,也慷慨相赠。 . 一柄柄剑,是师叔的一个个故事,一段段人生。 既有技法,又是活法。 这样的人生,恰如多层叠加,厚重而甘甜,令人好生羡慕。 又盘桓了七八日,我们方恋恋不舍离开终南山,启程回河洛了。 . 越过岭南的密林,再翻过一两个山头,就是去往河洛西宁的平坦大道。 这一日下午,我和师父师娘三人在岭南的半山腰坐着歇脚。 取出了干粮,一时难以下咽。便自告奋勇地拿了水壶,去寻山泉。 师娘说:“小心山里的野兽,也要注意猎人的陷阱。” “嗯。”我应声之后,疾步如飞,向低处跑去。 . 师父曾教导过我。 在野外寻找到水源,得留神听。山泉多有流水声、蛙声。 还要用心看。山泉四周比较潮湿,植被也比别处繁茂。 还须往低处走。因为泉水会在山谷低洼处汇集。 遵循此理,我蹦蹦跳跳地从一棵树滑向另一棵树。 寻水、玩乐两不误。 这法子就是好使。 我从半山腰快速地滑到山谷,找到了清泉,灌满了水壶,转身回山腰去。 耳边突然传来奔跑和打斗声,犹豫了片刻,还是腾身上了树梢,向声音来处张望。 不远处,一个身着青衣的男子被几个蒙面黑衣人追杀。 . 蒙面黑衣人,一下子唤醒了沉睡的记忆。 行走了差不多十一个月,刚刚才从师叔那求取了双鱼剑归来,就有这等好事? 只见那青衣男子身形高挑,面目清秀,使得一手好剑。 但好汉难敌四手。 蒙面黑衣人明显功夫不弱,青衣男子渐落下风,一下躲闪不及,右臂即被划伤,鲜血在片刻间就湿透他的手臂。 我欲腾身向前,转念一想,不可。 以我的功夫,只能拖延时间,断不能将这一伙子追兵全部击杀。师父又离得太远,若是救援不及,不仅救不了人,还白白送了我的小命。 迟疑了少顷,收起双鱼,一声长叹,飞身回到了山腰。 将水递给师父师娘,终未能忍住,低声耳语:“师父,山下有几个蒙面黑衣人追杀一青年男子,我看那男子坚持不了多会儿。” 师父扔了水壶,腾身便往山下去,边跑边说:“你这孩子,不是告诉过你,江湖上,人帮己、己帮人,最不能见死不救。” 见我早已跟在身后,方笑了,又说道:“以多欺少,最不能忍。你师父我当年,就曾这样被我师尊救下,今日,我师徒二人,也要做那救命之人。” 师父要打架? 我早就手痒了。师徒二人,兴冲冲直扑山谷。 . 一师一徒不过片刻就来到打斗之处。 来得正是时候。那青衣男子手中之剑已被击飞,人晕倒一旁,眼看就要被击杀。 师父一声厉喝:“朋友,刀下留人。” 旋即扔出自己手中之剑,剑,直直地插入蒙面黑衣人身前二尺。 . 见师父出手,我不甘其后,一个飞步,站在师父身侧,横剑当胸。 在师叔那里得了这柄双鱼,还不曾用它见血,今日,便是它初芒饮血之时。 一时间莫名兴奋,跃跃欲试。 . 师父抱拳而立:“朋友,得饶人处且饶人。江湖中人,最忌以多欺少。” 蒙面黑衣人不知天高地厚,出言讥讽:“少管闲事,方得长命百岁。朋友,若想留得性命,还是眼不见为净比较好。” 师父动了真怒:“今日这闲事,是我徒儿想管的,我这为师的,少不得要替她撑腰。” 那人不说话,只侧头一声冷啍。 他身后一人持剑冲了出来:“废话少说,拿命来。” 第54章 结缘修卫 不待师父开口,我斜身飞旋,持剑迎向奔来之人。 一剑便中他左臂。 在他难以置信的眼神中,我的双鱼划过他的咽喉。 鲜血从双鱼冰冷的寒光中快速滴落。 双鱼,果然是把好剑。 . 我飞身退回,师父早已取了青山剑,扑向领头之人。 好胜心起,我霸道地再次挥剑杀入。 一个时辰之后,只余下两黑衣人带伤逃窜。 师父和我正在查看青衣人伤势,师娘走了过来。 “你俩这是又惹了大麻烦。我见这伙功夫不弱,来头肯定不小。” 师父不以为然。 “你快来瞧瞧,这人伤得如何?还有救没救?” 师娘不再多言,忙令我师徒把青衣人抬到平坦处,把了脉,打开了药袋,取出了几粒药丸,喂青衣人服下。 . 眼看天色已晚,就近找了柴火点燃,坐下继续享用干粮。 第一次用双鱼与敌对阵,就这般得心应手,我乐得啃着干粮咯咯傻笑。 师娘爱怜地看着我,又用手指了指师父:“眼看着都要回去了,你师徒二人还不忘惹事。” 师父和我对视一眼,只偷着乐。 . 没多会儿,青衣男子醒来。 师父还未来得及问话,远处就有声音传来。 师父眼疾手快地灭了火,师娘搀扶那男子坐起。 刻不容缓,我提了剑前去打探。 . 十余人手持火把而来,似在寻人。 想起刚刚逃走的黑衣人,心下一惊,这么快就来了帮手? 再小心一瞧,这十余人并未蒙面,身着的青色服饰倒和那受伤的青衣男子如出一辙。 从身板和脚力来看,似军旅之人。 莫非是那受伤男子的同伴? . 跑回山谷,将所见告知师父。 那人道:“是我同伴。我贪功冒进,着了对手的道。他们来寻我了。领头的叫修沦,是我的表弟。” “我去领他们过来。”不等师父回话,我冲了出去。 师父见了来人,将受伤男子交给他们,到底不放心,临走又吩咐道:“此处不宜久留,刚刚逃走的那两人功夫不弱,你们只怕还是赶紧离开得好。” 受伤男子强撑着直起身子说:“多谢恩公救我。请教恩公尊姓大名,来日再报。” “江湖中人,人帮己,己帮人,不必言谢。就此别过,有缘江湖再见。” 那人挣扎着说:“恩公,我是南国人,只要恩公到了南国,报修卫的名字,修卫必来见恩公。” 一行人不再多言,各自上路。 临别前,我脆声声喊出四个字:“后会有期。” . 没想到今日辞行,倒让我想起十四岁那年的历练,和这修卫的相遇。 之前一直担心修卫的突然离开,背后有着我们无法知道和掌控的缘由,会极大地影响到河洛与南国的联盟。 如今来看,非但没有坏的影响,反而算是极好的消息。 修卫这样的选择和进退,是因为两人完全不同的性情? 还是因为地位的悬殊呢? . 如果不考虑喜欢与否,雷子在喜妹和我之间会选谁呢? 我在修卫和世子之间又会选谁呢? 我们的选择真的没有考虑家世和地位? 喜妹那时的担心并非完全没有道理,我只没有和她一样喜欢上雷子罢了。 修卫的退让也是如此,在喜欢面前,没有主动、不够勇敢,只怕也是难以如愿。 . 修卫和爹爹是一类人,简单直白,不苟言笑,也很慢热,也许会是个很好的伙伴。 他与我相处的时日太少、离开得又太早,若假以时日,我未必一定不会喜欢他。 想起自己从前的心里话,说最好嫁一个将军,一同驰骋疆场。 如今来看,不过是玩笑话而已。 修卫,不就是一个很好的将军,只不过隔着家国,就得陌路。 爹爹的手下,倒在眼皮子底下,可又没有谁让人心动。 是伙伴,是袍泽,就是没有儿女私情。 . 又因此想到修玥,明明很喜欢世子,却藏于心底乐意成全,换了我,会吗? 若说时机,她在先,却也没能得偿所愿。 世间事,要刚刚好实在不易,不能早一步,也不能晚一步。 唉,许多东西,原是有亦可、无亦然的。 偏偏尝到过甜头之后,就很难放下,总觉得错过了就会一辈子遗憾。 . 我与周子言,远隔千山万水,本不易遇见,偏遇见了。 就算遇见,他若不一再地靠近,也就一两面恭敬请安的缘分。 偏他一再主动,一再表白,若是个寻常的人也罢了,偏人生得好,话也说得好,事也做得好,如何能叫人不动心呢? 一旦动了心,就难收回。 我是大大方方地坦然接受,还是毫不留情地断然拒绝? 既做不到又舍不得。 . 没想明白如何告诉李大人刚刚听来的好消息,总不能解释说修卫去了剑门关是因为我吧。 至于其他,有什么好说的。 就算如今我不说南国世子对我有多么好,李大人嫣能不知? 他说由我本心,是因为他知道,只能由我本心。 我本心如何,我却不敢笃定。 . 这南国的世子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是个极好的情郎,除了太远。 若因远就放下他倒也罢了,偏不能。 所以,回过头,找理由自问“我有就近的选择吗?” 没有。 那么,如果选他,是因为他足够好呢,还是因为我足够喜欢他? 我不知道。 . 天上一轮明月照得驿馆透亮,灯笼挂在廊下,影子拉得老长。 夜里的驿馆没了人来人往,万籁寂静,让人心慌,我一个人,斜靠着屋顶山脊发呆。 “他是普通人倒好,就因为他是世子,我就要永远离开所有关爱我的人吗?” 心念至此,此前的欢愉格外刺眼,不曾有过,不会难过。没有动心,才不伤心。 “他如果是普通人,我真的会只因为他而动心?” 思来想去,没个定论。直至三更,方回房歇息。 一夜睡得酣沉,竟错过早起。 别人难过是睡不着,我倒好,辗转反侧没一会儿,便一觉睡到了天明。 昨晚还觉得自己应该是喜欢他了的,如此看来,这喜欢浅得很,浅到不足以影响睡眠。 . 喜妹走进来,平白无故地,喜笑颜开:“小姐,好难得你起这么晚,睡好了没有?” 我闷声点头。 “小姐有心事了?” 她在这儿等着我?我沉下脸不理她。 “只怕是喜欢上世子殿下了?”喜妹小声嘀咕。 我斜眼噘嘴,“你哪只眼睛看出来我喜欢的?” “哪只眼睛都看得出来。小姐,你经常无缘无故地一会儿高兴一会儿难过,不是喜欢是什么。” 是了,这方面她的经验比我足。 还没等我想好如何怼她,她抢先说了:“小姐,你多半觉得南国太远吧?远有什么要紧,雷子走到哪儿,哪儿就是我喜妹的家。” “离开爹娘也不要紧?再见不着也不要紧?”我恼她炫耀,也恼自己的放不下,爹娘放不下,世子也放不下。 心情时好时坏,藏都藏不住,连粗枝大叶的喜妹都看得一清二楚。 “我们女子,都是跟着爱人走的,爱的人在哪,我们就在哪。只要你喜欢世子殿下,世子殿下也喜欢你,我看就很好。”她说得头头是道。 “好个鬼。”我嘴里嘟囔着,心里却豁然开朗。 正在这时,雷子来报,说幽泽的三皇子已带着数位随从已于昨日一早出城,跟着的人不敢太靠近,顺着马队的脚印又跟了一日,直到确认是返回幽泽才回来禀报。 第55章 凤求凰兮 呼延灼在这时候离开南国,是因为我和殿下的瓦屋山同行吧? 既然修玥知道,那么呼延灼也应该知道。 这是个特别重要的信号。 原来与殿下之间只算私下的往来,如今瓦屋山同行算是公开地亮相了。 南国的倾向性如此明显,幽泽的确应该早做打算。 此时离开,也说得过去。 只是,雷子又说,驿馆周围凭空多了好几条眼线。 这个倒不难理解。 好在,他们也只能跟着罢了,以后没人做主,自然不敢随便生事了。 . 看得出来,呼延灼的离开也让雷子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自从呼延灼大白天进了驿馆,雷子一直非常自责,成天紧绷着弦,很多日子都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那日,我从暗处一上房顶,他即跟过来确认,可见,他随时随地都在留心。 林峰的伤已大好,行动却不如从前,李大人没有发话将管事权交还林峰,而雷子跟他差着好几个级别,既不敢轻易指使,又不能放任不管,倒让他劳心了。 想到此故,我找到李大人,说了自己的想法。 李大人沉吟了半晌,令人去请林峰和雷子。 驿馆暂交还林峰负责,雷子的重点仍然是看顾好李大人。 . 瓦屋山之行我不想带走雷子和喜妹,有他俩在驿馆和李大人身边,我更放心。 殿下的侍卫和随从不少,在南国的地界,谁敢动他的脑筋? 而我,自保无虞。 . 呼延灼一走,大家都或多或少都轻快了不少。 瓦屋山之行在即,也等同功成一半。 就算我和殿下之间未得长远,至少眼下,河洛和南国走到前所未有的和睦亲近。 使团此行即将大功告成,众人脸上都有了喜庆之色。 知众人所为何故,我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按捺下愉悦,戴了面纱,走出驿馆,又到幽泽的驿馆外转了一圈。 确认没人跟着,随意闲逛,却信步走到云间。 今日到得未免也太早了些,索性跃过院墙,悠然躺于廊下,晒着太阳发呆。 . 没过一会儿,院门“吱呀”一声开了,他款款地走进来,我惊喜地跳了起来,迎着他走了过去。 何时,我俩竟有这默契,不约而同都来得这么早? 阳光勾勒出他的轮廓,穿过他的发梢,零碎地扑在我的脸上,我眯了眼,抬手去触摸这光,它调皮地滑过我的手指,给手指穿了一件几近透明的衣裳。 透过指缝,眼前的他逐渐明亮起来,贴面的双耳微红,耳廓泛着金边;双眸犹如深潭,深沉而明亮;山根挺拔,鼻直修长;薄唇微启,貌似说了什么,我却什么都没听见。 如痴如醉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几片树叶从眼前飘过,我方羞涩地低了头,那一刻,心如鹿撞。 转过身欲往回走,他拉住我的衣袖,也不说话,牵我进了长廊,并排坐了下来。 . 早上还以为自己没那么喜欢他,如何一见到他这个人,喜欢便开始发酵,快速地膨胀,大到难以掩饰。 我没话找话:“你今儿也来得好早。” “我向父王告了假。没想到你也来得好早。”我躲闪着他的目光,却发现他的手还拽着我的衣袖,漫不经心地折折叠叠。 阳光越过树叶,斜斜地照在花竹上,红的黄的、深的浅的、明的暗的,微风吹过来,花叶簌簌地飘落,洒在地面。 偶有几声鸟鸣,却不聒噪。 此时此刻,没有天高地阔,没有壁立千仞,没有万亩苍翠,却风轻云淡,岁月静好。 多年来,一直生活在河洛边塞,那北国风光的辽阔壮美与这南国的精致温婉实实不同。 温柔乡,果然是温柔乡,任你再坚硬的心肠也会变成绕指柔。 许久许久,两个人安静地坐着,浅浅地笑着,看着轻风习习漫拂过满园子的花儿草儿,沉醉其中。 不说话的感觉,却也很好。 . 轻叩的敲门声打破了这一刻的宁静安详,隔了半晌,一个侍卫拎着两个食盒走了进来。 不知不觉,已到午饭时分。 酸酸辣辣白白嫩嫩的凉粉、细细黄黄油油亮亮的小面、带紫的红凤菜、绿白的小青菜、青椒肉丝、油爆肉、南瓜汤。 色鲜味美,看着就食欲大增,何况还有我喜欢的脆臊小面。 他一直都是个有心的人,应该是在进院子前就知道我先到了,特意嘱咐手下安排的,这几样小菜,都是我喜欢的。 也是他喜欢的吗?想知道,却没好意思问出口。 . 精致的发冠中飘出几缕长发,他随手将其拢于耳后,修长的身姿微微前倾,优雅地挟了几根小青菜,放入口中细品慢嚼,犹如吃的是山珍海味。 唉,这周子言,就连吃饭的样子都如此迷人。 我不得不一改过往的豪放,学他的样子斯斯文文进食。 这才发现,原来慢慢品尝食物,果真会有不一样的体验。 各种滋味在口腔里迂回混合,在细嚼慢咽中浓烈开来,喜欢的这几道小菜,分明比平日的味道又好了不少。 而且,陪着吃饭的人是他,心里的喜欢也像打开胃口的闸门,盘中之食一扫而空,尚有些意犹未尽。 他满足地笑出了声,“不错,今儿的小菜口味格外好。” 他接下来说的话,叫人好不快活:“嫣然,不如你喝口茶,去笨石上躺着再晒会儿太阳,我也喝口茶,休息片刻再为你抚琴。” . 美食之后还有世子亲赐雅韵,神仙过的日子也不过如此吧。明知这很奢侈,却很难拒绝。 只好受着,大方地回应:“劳殿下受累了。” “为你抚琴,我也是享受。”他的话,总是那么叫人舒坦。 人长得好,话说得好,事办得好,难怪修玥她们趋之若鹜,要说我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我哪里是不知好歹的人,只是……只是……唉,管他以后如何,且先受用着。 我舒舒服服地晒着太阳,安安心心地等着听琴。 .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 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清脆悦耳的曲调,让整个云间都有了欢悦,不过转瞬,琴音渐而低沉忧伤起来,歌声也婉转悲鸣,叫人想起过往的欢愉和即将的离别。 此时此刻,我在,他在,我好,他好。 此后岁月,我于何方,他于何处,竟两不知。 他所求,应是我所求,若是……求之不得,今日之好便是此后之痛。 明晃晃的太阳格外耀眼,不觉泪流满面。 . 不知琴音何时停了,我以手拂面,佯装揉眼。 许久之后方徐徐站起身来,按住心里的愉悦走了过去,却不敢对望。 “弹得很好,唱得也很好。” “此曲名为《凤求凰》,琴音即我心意。若能与君比翼飞,生死相随不相忘。”他双目炯炯,如一团火焰燃烧,热烈而温婉,把我看呆了。 让我呆住的不只是他,还有刚刚那首曲子。 第56章 左右为难 在河洛,我虽未听过此曲,却知此曲。 青州城的街头巷尾,有那说书人,常以此曲说那男欢女爱。 原来,真有此曲,尽演人间情妙。 就算我不通音律,一字一句,也唱进人心底。 盘旋萦绕,将一颗心儿扰得慌乱。 . 稍事片刻,他扯过一个草团,放于身侧。 我人大方坐下,心却澎湃起来,低了头,缄默不语。 他用肩头碰了碰我的肩头,侧脸笑问:“君意如何?” 我绷着不笑,也不看他,轻轻地摇着身子,手指在衣裳上划着圆圈。 “我知道了。”他的声音很轻,像微风拂过面颊。 “呵呵……你知道……你知道什么了。”我终于笑出声来,从耳根一眨眼红到双眸。 他只看着我抿嘴,并不回答。 . 阳光从东向西绕了大半圈,两人呆呆傻傻地并肩坐着,时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整个云间盈满了甜美的清香。 . 门外,又响起轻叩声。 隔了半晌,侍卫长推门而入,远远地站着,低着头回话:“殿下,我们该出发了。今日的晚宴不好错过时辰。” 他恋恋不舍地站了起来,“嫣然,我得走了。” 我仰脸看着他,“好。” 又低下头,轻声说:“我再待会儿,自己回去。” 他刚走出视线,我便抬了头,正好,他回过头来,四目相对,笑意,同时从嘴角荡漾开来。 . 落花在阳光下盘旋着从眼前一闪而过,还未走远的周子言洒满了夺目的流光,那一刻,心里像喝了蜜似的,这蜜汁又甘甜又醉人。 不禁站起身来。 矗立良久,直到再也看不见他,他的身影从眼眸深处悄悄溜进了心底。 . 去瓦屋山的队伍在一大早浩浩荡荡出了锦官城。 锦官城城外沃野黄绿,油菜花开满一路,稻谷沉甸甸地坠着,只待时日,便是丰收。 一路上,还有桂花香隐隐约约,成熟的秋意竟比城里还浓郁,叫人迷醉。 出城二三里,我嬉笑着向他示意,他纵容地将手往前一指,大喜过望,我策马飞驰,他也逐日追风般地紧随了过来。 跑了二三十里,方觉得畅快。 渐慢下来,一左一右,一前一后,使带笑的余光扫一眼对方,又自顾自地欢喜。 . 南国终归是青山绿水之地、人杰地灵之所,一路遇到的农夫农妇、老妪孩童,眼里都有看得见的怡然自得。 世子的队伍并不许打扰村舍,行进十分低调。 但百姓远远地瞧见了旗幡,早已主动闪避一旁,并不跪拜,而是静静地等候、温和地注目。 这让我又对南国多了几分好感,也对周子言多了几分敬意。 中午竟然还有脆臊小面,美美地享用了一大碗,又喝了一大碗面汤。 汤很温暖,人也很温暖。 . 稍事休整,整队前行。 “若是赶得及,我们可以在仙女湖看到落日。”世子喜形于色:“嫣然,我一直想让你多看看我们南国的山山水水,好喜欢上这里,舍不得这里。” 我很想告诉他,我很喜欢这里,比喜欢青州城还要喜欢。 只是,青州城除了山水,还有爹娘。 所以呢,我的喜欢是轻易说不出口的。 舍不得三个字,更是如鲠在喉。 . 可是,我又不愿意看到他的将心向了明月,明月却照了沟渠。 一时间,又不知如何是好了。 思来想去,方回他:“南国很美很好,没人会不喜欢。殿下和圣上深得民心,南国也会越来越好。” “嫣然,这里的好,没了你,就没有那么好了。”他的呢喃低语响在耳旁,却如针芒。 兀得鼻子发酸,眼里潮湿,忙策马向前。“我去前面等你。” 百味杂陈。 . 自从来了这南国,结识了这周子言,日子仿佛还和过往一般无二,但就是感觉再也不一样了。 回不去了。 可是前路多么孤单,我该怎么办? 眼眶无由地湿润,抬手拭去眼角的泪痕,喝停马儿静候。 周子言,他远远地骑着马跑过来,身姿挺拔,身子随着马儿起伏,衣衫和头发在风里飘扬,眼里充满了自信和喜悦。 谁能拒绝这样的一个男子? 寒嫣然,你知足吧。我想起了修玥的话。 . “可是跑畅快了没有?还是陪着我,同来欣赏这一路的美景吧。”他说。 收起小心思,两个人,不紧不慢地驱马同行。 “嫣然,你可知我周子言是个怎样的人?”他问。 “好人。”我答非所问。 “算是一个答案,却不是一个完整的答案。一直以来,我都是个沉默少言之人,只肯对少数人坦露心声,我只以为,自己生来如此,会一直如此。” 我竖起耳朵,听他道来。 . “一见到你,才知自己也有另外一面。恨不能将所见所闻所思所想,都能让你看得一清二楚。不藏着掖着,活得痛痛快快。” “这有何难?我向来如此。”想也不想,我回他。 他笑了,有些无可奈何,“在你眼里,世间原无难事。活得率性,是最容易不过。” 倒……也不全是,我如今不也多忸怩? 没有心事之时,自无须遮掩。 有了心思之后,却难以坦然。 但若说穿了,岂不自曝…… . “你是殿下,想坦诚时坦诚,想不说就不说。”我的回答稳妥吧? 青城山上不就有一楹联,说境由心造,事在人为,世子焉能不知? 如今却拿话套我。 要走了,当断不断,自会其乱,还是收着点好。 我这边还在努力地掐住不断燃起的火苗,他那边又开始煽风点火了,“我是没那个福分,亲自去看河洛的山山水水了,但我想,可以让你多看看南国的山山水水。” 他的想法和做法总是特别,合我心意。 只是,我却不能同样热烈地回应他。 做一个左右为难的人,就是一个别扭的人,叫人好不气恼。 只好故作豪气地挥了挥手,说:“走吧,我们去前面找个地方看落日,一定很美。” . 离瓦屋山越来越近,景色越来越不同。 山野间除了参差错落的绿意之外还多了明亮的红黄,千山苍翠之间染出万紫千红。 美景当下,只说山水,不聊风月,相谈甚欢。 周子言,不愧是南国的世子殿下。 博学多才、精于政务,从琴棋书画到田间农耕,从风土人情到历史人文,都如数家珍。 对人对事的看法也和我十分投契,只处置的方式全然有异。 他每每怀柔施恩予仁,我则雷厉风行逞强,倒像错位的男女。 一想到这,实在叫人觉得好笑。 . 侍卫长骑马而至:“禀告殿下,前方尚有十余里地便是仙女湖,是否在湖边扎营?” 他看向我,我看着他,他点头示意。 “你带人先行,在仙女湖边扎营备餐,再找几条小船,我们随后就到。” 一行人马越过我们,快马加鞭远去。 . 行了不到一个时辰,远远地看到仙女湖。 远山如黛,层出不穷,近水含烟,微波荡漾。 夕阳俨然一个自动旋转的调色盘,绚烂的橙红和淡雅的粉紫缠绕,又渐而疏离,逼近薄如蝉翼的蓝灰。 一缕苍青混于其间,慢慢浸染开来。阳光快速地移动,光芒四溢,不断地穿越一层层云朵,终将云层染成一片绯红。 云层也随着风儿瞬息万变,万千姿态叫人难以形容。 天上的景致如此,倒映在水面,又多了一层瑰丽。 两人被湖光山色迷了眼,一时倒挪不动脚。 第57章 诗画中人 好半晌才一起来到湖边,在侍卫们的帮助下上了小船。 手忙脚乱了好一会儿,船方慢悠悠地离岸。 周围几只小船也划出浅岸,远远地看顾着。 累了半晌,船仍不听使唤,两人干脆弃了船桨,任小船在水里自由飘荡。 . 两人各靠一方,一心一意观赏落日。 “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嫣然,你说是不是?”隔着半条船他问。 “对景,说得也好。”隔着半条船我大声赞许。 “这是前人写的,我不过借来一用。”他一高兴,便将身子往我这面挪了挪。 船儿立刻晃动起来,都吓了一跳,他不得不挪回原处。 “能用,就是你的。不仅能用,还用得极妙。” 他倒乐了,“呵呵,你的理总和别人不太一样,却还挑不了刺。怪不得妹妹常说,你古灵精怪。真真是天生的妙人。” “你这是夸我吗?我又说不出这许多诗词来,平日里尽忙着练功了。从前,也看些书,不过多是些武籍和药理。也有写得好的文章,被爹娘逼着读了,记在心里,却不如你们用得好。”我叹口气,说出一直以来的遗憾。 人说书到用时方恨少,眼下,我在南国处处皆是如此。 早知今日,当初也该发狠用功,不至于只听他们说得热闹。 . “南国和河洛本就不同,你尚武却讲理,已经很好。”他真会劝人。 “从前只觉得这些锦绣文章没甚大用,如今同你们说话,方觉出自己书还是读得少了。” “不怕不怕,以后我读给你听就是了。你可以指点我骑马射箭,我可以指点你读书绘画,岂不更好?” “殿下就不怕对牛弹琴?” “你锦心绣口的,一学便会,只怕我将来想做你的一字之师都不易。” “人各有其长,你会的,我不会;你能的,我不能,反之亦然。” “这样岂不更好,你会的,你来;我会的,我来。你会的,你教我;我会的,我教你。” 从未想过自己的未来会是这样的日子,虽觉得好,却无言以对。 从前,自己多能说会道呀,如何一到了他这儿,就常常接不上话了。 看来,若论起说话,我要被他周子言甩出几条长街去。 . 师娘曾说“年轻时想要的,和实际得到的大相径庭。两个人能平分秋色最好,若不能,也不易迥然不同。” 如今,我和南国世子,很多方面都是两个极为不同之人,却相处甚欢。 师娘说得迥然不同应该不是指的文武之别。 是了,我和他虽各有所好,各有其长,但对许多问题的看法倒挺一致。 而且,聪明人不用多解释,便知对方心意,快速地有过权衡,给出取舍。 只是,我和他之间到底时日过短,是真性情,还是半真半假,也未可知。 心里纵百转千回,表面却故作漫不经心。 . 青山隐隐、白云绵绵、碧水清清。 秋风柔柔软软、船儿飘飘荡荡、两心安安然然。 远远的一片芦苇荡,藕粉色的花穗高高地扬起头,向着一个方向张望。 一阵微风吹来,花穗随着花秆,从四面八方有节奏地摇曳。 白的轻,绿的沉,拖拖拽拽。 你和我打着招呼,我正和他低语,而他温柔地看着一旁的她,她却正帮另一簇花穗梳理头发,方才还安安静静的芦苇荡,此时倒一下子热闹非凡。 不知不觉落日西沉,天空泛起微蓝,晚风混着凉意,呼啸而来。 这一次,两人不再忙乱,有条不紊地顺了桨,划着水归了岸,早有人跑过来收船。 . 一轮下玄月自山峦间慢慢升起,照得一湖水清澈如洗。 湖水轻轻地滚向湖岸,泛起小小的浪花,又轻轻地退回去。 几缕水草水花随着波浪摇曳,在月色里格外分明。 水中一轮圆月,与天上的圆月十分不同,掩面含羞,倒比坦坦荡荡多了韵味。 一阵微风拂过,芦苇荡里近乎有一群女子,正婀娜轻舞。 黑暗深处,传来一阵野鸭的哇哇鸣叫。 远山或明或暗,一扫白日里的明媚,只余下隐隐约约的轮廓,倒叫人多了许多想象。 高大的树木看不清枝叶,却在风里飘飘扬扬。 火堆旁,兵士们三三两两,或聊天说笑或轻歌曼舞,若不留神细看,倒不像行军。 . 两个人沿着湖边漫不经心地散步。 这些年,习武之路甚是辛苦,单是早睡早起,就是首关。 前一两个月,每日都在睡梦中被嬷嬷唤醒。咬牙坚持过来,便觉得早起也十分平常。慢慢地不用别人唤醒,每日一到时辰便会自动醒来。 不得不早睡,一开始也着实叫人头疼。 无论多么有趣的事,一到点都得放下,若不然,第二日早起便要露出马脚,让师父……训斥。 说师父训斥其实不然。 师父很少大声说话,他总是用凌厉的眼神扫过我一眼,然后叹口气。即便是开口,也总是轻描淡写的,诸如:不如等你睡醒了再练?或者是,想睡觉啊,明儿起就不用来了。 让我反省还好,不来,那怎么行? 我可丢不起那人! 凡事只要和练功有关,都鼓着一股子劲儿,生怕自己做不到,叫人看了笑话。更怕自己做不到,让自己瞧不起。 所以,纵是一路上遇到无数坡坡坎坎,到底是自己选的路,没理由叫苦。 十多年光阴,都是千篇一律的枯燥单调,哪里有今日这般悠闲甜蜜? . 我的享受写在脸上,表现在了脚头。走着走着,情不自禁地随意踢着小石子玩。 “嫣然,喜欢和你在一起,总觉得空气都是新鲜的、热烈的,对,对,就是这个感觉。你总有办法叫人舒舒服服、热热闹闹起来,这个,我自己很难做到,却很喜欢你能做到。” 我有些吃惊地抬起头,看着他。 . 从来没有人是这么看我的,或者说他们是这么看我的,却没有告诉我。而我,就算知道他们是这么看我的,也说不了这么清楚明白,和舒服。 原来,人们喜欢我,是因为这个,我开心地捧腹大笑。 他倒愣住了。 “你说得很好。我很喜欢。”我连忙解释。 他眉眼的笑意轻轻地舒展开来,有着谜一样的光芒。 . “今儿,我们说说家事吧。你说说看,两个哥哥,和谁最亲?”他问。 “大哥最疼我,从来舍不得说我,什么好东西都紧着我。二哥总是护着我,小时候和我最要好。” “我听人说,你和你大哥样貌最为神似,但性情,好似和你二哥更近?” “嗯。”我点点头,“大哥走后,二哥就变了,不再嘻嘻哈哈和我打闹玩笑。他十四岁就入了军营,十八岁带兵驻守上饶,说自己一定要做好爹爹的坚强后盾。” “他将来一定会是河洛的大将军。” “那是自然。我二哥人聪明,现在又比从前肯用心。” 说到大哥,想起自己很久没有见到他了,声音有些哽咽。 比起二哥来,大哥更护着我,二哥对我稍有不耐烦,大哥也总在第一时间喝止他。 长兄如父,说的就是他。 世子忙握紧了我的手,“别难过。长大了,总是要分开的。他过得好吗?” 是啊,他过得好吗? “也好也不好吧。嫂子倒对他好。要是,他能留在青州,一定是更快乐的大将军。” 我神情有些黯然,忙转了话题:“好了,不说我了,说说你吧。” 第58章 万山红遍 “我自小和子玉相伴在母后身边长大,共同经历了好些风风雨雨。子玉她生来乖巧听话,从不惹麻烦,是所有公主中最得父王欢心的,却不恃宠而骄,所以,她人缘最好。也特别心疼我,总是想着法儿让我开心。” 他叹出一口长气,语气多了凝重,“她一直害怕离开我和母后,从来不说,但我心里知道。希望自己可以更强大一些,能为她做主,让她可以过自己想要的日子。” 想起第一次在云间和子玉聊天时她的担心,我爹是大将军了,有这么多的身不由己。周子玉是公主了,也有这么多的不由自主。那他周子言呢? 他不主动说起,我哪好意思问他。 “嫣然,别猜了,我和你们一样,都有许多的身不由己。从小锦衣玉食,貌似要风有风,想雨有雨,实则少有从心所欲。所以,一旦心有所爱,便不会轻言放弃。” 他话锋一转,语气轻快起来,“嫣然,我们能在一起的时间太少,我着急要让你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也愿意把自己看到的美、听到的好,让你也看到听到。妹妹笑我啰嗦。” 他的眉眼笑意满盈,“我很喜欢现在这个啰嗦的自己,不愿意再回到孤孤单单的过去了。嫣然,别让我回到过去好不好?” 他黑黑的双眸闪着光亮,宛若天上的星星。 我失了神。 . 月光下,他面有清辉,声音朗朗:“我们两个,性情确实不大一样,但也有很多是近似的。都出生在贵胄人家,天性敏感,很容易看到问题,看问题的角度也相差不远,就是解决问题的方法略有不同。” 犹豫了半晌,他停下来,似乎终于又鼓足了勇气,紧紧张张地问:“嫣然,和你在一起,我很开心。我想知道,你开心吗?” “殿下……”我结结巴巴,无处躲闪。 . “叫我子言。” “子……子言,我当然是开心的,很愿意你的开心是因为我。”心里这么想,一说出来却又后悔,待要找补,又不愿他失望。 一时间只觉自己嘴笨,千言万语郁结于心。 “来日方长,你愿意就好。”他明显轻松了。 . 两个人不再说话,只默默地看着,好似天地间只有彼此。 想着此前的两人一直絮絮叨叨、喋喋不休地说着一路过来所见趣闻,急于把自己的所得和对方分享,而此时此刻的悄无声息,倒叫人无端地生出许多眷恋。 眼前的周子言,和所有人都不同,说的做的,桩桩件件直往人心里钻。 明明处处提防着他,他却总能叫人放不下。 是啦,他就是这以柔克刚的柔。 . 一早起来打坐。 许久之后听得营帐外有脚步声,我掀了帘子走出营帐,帐外雾气蒙蒙,我一眼看见他,他也迎着我走了过来。 他能看见我? 厉害。 我的好眼神是从小到大练来的,他也练过? 我的疑惑很快有了答案,他并非真的看见了我,而是感觉到了我。 这让人心里忽然有了十分奇妙的触动,我与他,真的是有缘人吗? 云雾缭绕中,他神采奕奕,在清冷深秋的早上,如一团温暖的火。 “我知道你一向起得早,只是不知,你到底什么时辰会出来?” “嗯。”我歪了歪头。 “我想知道所有的你……不对,是想知道你的所有。”他的笑容越发灿烂,溢出嘴角的怜爱扑面而来。 明明我才是那个能照顾好自己的人,在他的眼里,我的强大完全不值一提,而是那个必须被他照顾的女子。 他是习惯妥帖周到?还是因为真的喜欢? . 清晨的仙女湖仙气十足,清冽可鉴的湖面由蓝而白,远处飘荡着浓浓的晨雾,风里携带着一丝寒意,将晨雾吹得七零八落,缓缓高了去,变成天空的白云。 太阳徐徐从远山中冒出一点头来,却在猝不及防间跃出山峦。仿佛和昨天的落日并非同一个,更大更圆更亮更朝气蓬勃。 湖面金光闪烁,从一条线连成一大片,微风轻柔地吹过,湖面如鱼鳞般荡漾开来。 此山此水此情此景,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见? . “真美。”我由衷赞叹。 在河洛的青州,因为早起,我总能看到日出,从没有像今日这般喜欢,原来,美景,是需要有人共赏的。 “谢谢你,子言。” “你开心,我开心。”他的手指轻轻柔柔地在我的掌心中画圈。 时间又停了下来,风也不吹了,雾也不动了,就连太阳也停下了脚步。 我和他安然相对,直到远处传来侍卫长的声音。 子言温柔地牵起了我手,细声软语:“我们早点上山吧。把大队伍留在这里等候,人少,走得快,估计下山的时候还能够从山上看到日落。” 好似觉得这个理由还不够,他兴高采烈地补充道:“明儿你也好好睡个懒觉。回去的路上不用那么赶,我们换一条道,去看另外的风景,途中还要路过一个小镇,那里很是风雅。我们就在那儿休息一宿,去吃吃那里的美味佳肴。嫣然,你意下如何?” “如此甚好。”我不假思索地回应他。 . 瓦屋山离仙女湖并不远,不到一个时辰,转过一个大弯,瓦屋山便近在眼前。 瓦屋山的确不与别山同。 山花烂漫层林尽染,浅碧、绿玉、轻黄、霞黄、淡粉、绯红,由浅入深,从山脚到山顶,层出不穷地铺满山涧、小径。 云雾穿过漫山遍野的彩林,或成团或成片,或丝丝缕缕,或栖于天空,或卧于山顶,或缠于山腰,它们恰似与花木山峦嬉戏,飘飘洒洒,悠悠然然,如诗如画样、如梦如幻般。 “世间若有十分色,九分卧在此山峦。”子言欣喜不已,赞不绝口,“这才是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这才是一年好景君须记,正是橙黄橘绿时。这才算最是人间好时节,有君相伴不羡仙。” 耳侧目光如火,热烈滚烫。 终不忍故作不知,让他沮丧,垂了眉,侧脸带笑回望他。 . 他晶莹清透的面庞飞扬着笑意,乌黑的头发染了光亮,深邃的眼眸如宝石般透着华彩,挺拔的鼻尖上细细软软的绒毛清晰可见,细小的牙白白亮亮,薄薄的唇红红润润,只看得人……心如擂鼓怦怦直跳。 忙敛了心神,高声道:“我们快上去吧,上面应该更美。” 他眼里的光忽明忽暗,忽暗忽明。 我知道,和我有关。 . 他毫无保留地喜欢我。 不留余地没有退路,这份喜欢沉甸甸的,在他看来似即将成熟的麦穗,随时都能丰收。 在我,却有着不劳而获的惶恐和无法坐享其成的担忧。 不再说话,一前一后向山顶疾走。 侍卫长带着三十余人放慢了脚步,一行长队稀稀落落隐于山林。 . 见一亭台,上书陶然亭,忙问:“要不要歇一歇?” 他面有微汗,呼吸急促,叹口气,埋头向上,“不歇。” 跟在他身后又行了百余丈,觉出他越走越慢,脚步虚浮,气息如牛,时不时以手拂腰。 一个纵身跃于他身前,指了指旁边的一块大石头,“我乏了,想在这歇一歇。”率先坐了上去,让出空位,“你上次来的时候没上瓦屋山吗?” 犹豫了片刻,他靠着我坐了下来,过了半晌,声音恢复如常。 “是啊,第一次上山。人人都说这里江山如画,你以为如何?” “真真是锦绣山河,叫人入迷。若说你的云间是世外桃源,这里便是世外仙山。” 他的笑容里总算是没了那两分酸涩,露出神采飞扬来。 谢天谢地。 第59章 云晴方好 我终不该让周子言觉得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即便是告别就在眼前,我们再也……不能重逢,此时此刻,何苦伤了他的一片真心? 一念至此,我也多了舒坦。 两个人,又恢复了有说有笑。 . “瓦屋山,真是名不虚传,四皇叔诚不欺我。一路上,我只怕让你心里有了大大的期望,来看了却失望不已。”拿起水袋,美美地喝空。 “我啊,从前鲜少出城,哪里知道登高望远之乐。以后,得和你多走走看看。天地有大美,读了万卷书,还要行万里路,把书里读到过的,在现实中比照着瞧瞧。”他脸上有光,身上带气,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意气风发?真好。 “我倒是把青州城里里外外早都跑了个遍,十四岁那年,还和师父师娘去九州游历了快一年。”说起天地大美,我来了兴致。 他也兴致高涨,忙问:“还遇到啥有趣的人?有趣的事?说来解解乏。” 正合我意。 . 我侃侃而谈:“若说有趣之人,赐我双鱼剑的师叔算一个。 他极为儒雅,师父说他出身世家,不喜功名朝堂,散尽万贯家财,居于终南山顶。 一生痴于学剑,痴于比剑,痴于集剑。 我手里这柄双鱼,便是他认可我的惊天九式,赠予我的。” 我将腰上的双鱼剑解下,双手递给他。 . 剑鞘首端两尾小鱼,一上一下对望缠绵,身形衔接神似八卦,鳞厚而鼓,尾长灵动。 剑长不足两尺,轻薄而窄,剑锋隐隐寒光,淡淡冷意。 他拔出双鱼,对着光,赞道:“好剑。青峰出鞘胜芙蓉,精绝双鱼立碧空。洛水流光无需望,嫣然携剑此山中。” 他说的每一个字我都很喜欢,可我除了傻傻地看着,竟然接不了话。 再一次想起修玥的话,我问自己:你真的是他等的那个女子吗? . “除了出生没法子选择,成为如今的我却大都是自己选择的结果,所以,我从不抱怨。”他转换了话题,就连一本正经说话的样子都好帅。 我挑起一股长发,在手指上一圈圈打结,眼睛不时在他和风景间来回。 “不抱怨好啊。凡事都尽力了,就心安理得了。不过,这样一来,会很辛苦。”我不假思索地调侃他:“属于自作自受的那一类。” 他笑出声来,“哈哈哈,说得在理。” “敢作也敢当,真挺好的。”他眼里的光又燃起来,叫人坐立不安。 “不是你不好,你很好。”我的声音低了下去,“只是……太远。” “如果真的喜欢,天涯只若比邻。”他的声音也低如耳语。 我知道他听见了,他也知道我听见了,却都默不作声。 此刻,云是轻柔的,风是轻柔的,天地万物都是轻柔的。 . “走吧,会当凌绝顶,才能一览众山小。”他站起身来,伸出双手。 连他的手都是轻柔的。 唉,我一声轻叹,握住了他的手。 远处传来随行队伍的行进声,我看了看他的水壶,仰着脸看他,“我去取点水来。” “嗯。”他应着,却不撒手。 “我去取点水就回来。”他眼眸里的我一览无余,也是一汪盈盈秋水相望,情急之下,我慌得缩手。 “好。”他慢慢地松开了手。 三步并作两步,奔至随行队伍之前,未等我开口,早有人备好了水袋。 接过水袋,并不多话,又三两步奔至他的眼前,二话不说,将水袋递了过去。 看他大口大口地喝水,也大口大口地喝水。 两个人,继续不慌不忙向山顶走去。 . 两三个时辰之后,终于站在瓦屋山之巅。 “纵使晴明无雨色,入云深处也沾衣,你看,你肩头的露水。不用担心,只需片刻,阳光之下,便会无影无踪。”他笑着弹了弹我的披风。 两人并肩站在一块宽阔的平台之上,齐齐向远处眺望。 “确是平如大桌,不愧为桌山。 我们现在应该是在桌山的东面,走走走,找个好位置去看看贡嘎山,那里终年积雪。 若是一早来,运气够好,还能看到日照金山,只是山上奇冷,不适合扎营。” 话虽如此,他已经眉目飞扬,好似一到了桌山之上,整个儿人都变了。 不过短短片刻,他和我互换了,他是气宇轩昂的那个,我倒小女儿态十足。 明明他应该温文尔雅,我才是英姿飒爽的。 唉唉唉,一定是修玥的话影响了我。 . “听说在桌山的西面,可以看到峨眉山,那里的山崖如刀削斧砍般,从远处看,蔚为壮观。我们只需再走两个时辰,即可再赏美景。嫣然,你可愿与我同行?” 我故意眉眼上挑,挑衅地看着他:“我可以不吗?” “不可以。”他朗声大笑:“寒嫣然,这辈子,我都要和你在一起。”他气宇轩昂、容光焕发,指着远方慷慨激昂:“站在高处,看到的多得到的多,需要守护的东西也多。” 他的眼眸熠熠生辉,声音洋洋盈耳,“嫣然,你可愿与我共同守护这一方天地?” 他伸出了修长的右手,掌心向上,“我会给你时间,让你看到我这个人,看到我这颗心。” 一刹那,脑子里一片空白。 天地间,云停在他身后,风停在我耳旁。 我在蓝天之上,我在白云之上。 我在,他看得见的地方。 . 伸出了我的右手,用力地放进他的掌心,“你是要和我结盟吗?” “傻姑娘,你就权当是和我结盟。你可愿,与我结盟?” 他又气又乐,却不肯放手。 被他温柔的手握着,感觉真好。 哪还禁得住他一往情深地望着我说:“南国风调雨顺,地大物博,百姓安居乐业、纯良质朴,有雄关要隘,易守难攻,因而,较之你们中原,多了安分保守,不思进取。” 他的声音高昂,“然则,不进则退,长远计,举国有危。嫣然,我还有漫长的路要走,你可愿与我携手并进?” 不等我点头,他继续洋洋洒洒:“南国距河洛虽远,但我们,终是遇见了。千里之缘,不容错过。嫣然,从今往后,我要你心安此处。” 他接下来的话令我退无可退,“我周子言,在此立誓,将以举国之力成为寒嫣然的后盾,助她守家护国,助她实现雄心,也请她,助我与河洛从此和睦共处,助我让南国更加强盛富庶。” 他充满期待的眼神,写满了一个字。 . 我瞪大了双眼,微张了嘴,痴痴愣愣地望着他,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忍俊不禁,放声大笑。 这有什么好笑的? 我耳根子一热,不好意思回了头。 甩开他的手,飞身掠过树丛,选了株高大结实的枝丫,一跃而上。 就手握住大的枝丫,又一跃而上。 几个回合,我便来到了树梢的顶部。 身后,传来他并不清晰的关切声,“嫣然,小心点。” “好美。周子言,你要不要也上来看看。”我用内息将声音传送得远远的,声音在群山里幽幽回荡。 他看不清楚我,我却能瞧见他,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 站在树颠高处,风吹起了衣裳,吹乱了头发。 我一手扶住树干,眯起双眼,俯瞰群山。 美哉壮哉。 这一方水土,这一方人,竟然有了骨血般的亲近。 都是眼前的这个男子,让远在千万里之外的我,忽然有了家的体会。 难道真如喜妹所说,喜欢的那个人在哪,家就在哪? 第60章 桌山有敌 极目远眺,回首俯瞰。 侍卫长带来的三十余人位于山巅北侧,正有条不紊地向我们靠近。 东面和南面好似有人,刚刚明明在快速移动,听见了我的声音反而停了下来。 我不动声色,似乎仍为远处的美景所惑,重又看向远处,余光却极为细致而审慎地搜索起来。 没错,刚刚停下来的那一群人又开始极为隐蔽地快速移动。 什么人在大白天里要鬼鬼祟祟的? 不好,不是子言的人。 . 我三两下跃下树丛,一边飞速奔跑一边大声疾呼:“有刺客,有刺客,保护世子殿下。” 耳边掠过一支飞箭,我头也不回,左手一把握住。 右手拔剑,飞奔到子言面前,挥剑击落射向子言的数支短箭,反手将手中之箭掷向远处。 “小姐快带世子殿下向西面去,我等在此阻截。”不远处传来一个侍卫的声音。 不容多想,我拽紧子言的手即向西面狂奔。 . 奔出不足百米,便有十余人围了上来。 子言大喝:“我是南国世子,你们是谁?胆敢在南国的地界上公然刺杀我?就不怕人头落地、抄家灭族?” 为首的是一个五十开外的老者,他面色阴沉:“杀的就是你!南国世子周子言,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他转头看向我,“不过,寒嫣然,你倒是可以一个人从北面安安全全下山。若痴心妄想带上周子言,便是自寻死路。任你轻功卓绝,带个跑路都吃力的大活人,想要逃过我们的追杀,哼哼。” 正如子言所说,在南国的地界,大白天敢公然刺杀,不是不怕抄家灭族,只怕并非是南国人。 而且来人尽皆不蒙面,连身份都不怕暴露,此次刺杀,未免太嚣张了些,这就意味着,他们早已布好了天罗地网。 我一个冷战,浑身的鸡皮疙瘩骤起。 . 能拖一时是拖一时,想了想,我无话找话:“这几日在河洛驿馆外的眼线,可是你们的人?” “正是。我们今日,志在必得。寒嫣然,你不用跟我这儿耗时间,走,还是留,一句话。”他阴森森地厉喝。 一眼看穿我的用意,拖,显然行不通,唯有放手一搏。 “放马过来,看是你死还是我亡。”我将双鱼剑一横,不由分说,抢先使出惊天九式。 招招狠绝无情,杀意直冲云霄。 . 第一次用剑只为杀人、只要杀人。 你死我活之际,容不得手下留情。 双鱼,果真是把杀人的利器。 轻薄的短剑,锋利无比。 剑过之处,头断血流。 他们,终是低估了我。 . 手起剑落,顷刻间,便只留下最后一个活口。 我的白衣早已沾满斑斑血迹,在天地间分外显眼. 顾不上安抚子言的惊恐,走到那人面前,我的声音凄厉、阴冷,还有止不住地颤抖,“快说,是谁派你们来的?还有多少人?” 最后一个活口只留下一句话:“你们跑不掉的。”说完,咬舌自尽。 惊得我和子言面面相觑。 情形远比我们想到得更为可怕,来刺杀的,皆是死士? 不敢耽搁,在死人身上擦了手、拭了剑,拉了呆若木鸡的子言,继续向西掠去。 . 奔出去不过百余米,子言执意停下了脚步,拼命挣脱我的手,不肯再走一步。 “他们要杀的人是我!是我!嫣然,你明白吗,你可以活下来,没必要多一个人陪葬。” 见我睁大的眼里尽是悲伤和失望,他上前一步,重新握紧我的双手,严肃认真地说:“嫣然,你可以活下来,我愿意你活下来。” 不想让眼泪滑出眼眶,我抬了头。 旋即对他展颜一笑,我大声说:“周子言,与陪葬无关,我寒嫣然岂是个放弃同伴独自偷生之人?” 余下的话,想也没想,我脱口而出:“周子言,我也愿意你活下来!我喜欢你,愿意可以与你同活!” 幸福来得如此猝不及防,他欣喜若狂,却张口结舌。 如果没被追杀,这应该是他最想听到的话吧?尽管不是共度余生。 如果没被追杀,我大约也不能轻易说出如此直白的话吧? 冷静。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逃命要紧。 有命才能爱。 . 思来想去,还是不曾明晰其中的原委。 什么人这么大胆,竟敢在南国的地界公然暗杀南国的世子? 南国?幽泽? 如果因为我功夫好,就放我一马,应该选我不在的时候,岂不更易得手? “明知没那么容易杀死我,就应该选择我不在的时候。迎难而上,却又要放我走,总有缘故。”万千思绪在脑子里不停缠绕。 不过片刻,两人同时冲口而出:“我明白了。” “是了,无论我是否能活下来,只要你出了意外,你的父王和母后都不会相信与我无关,与河洛无关。”我的心沉得很快,“好计策。” 不谋而合。 他连连点头,“正是如此。嫣然,你放心大胆走。我绝不会让他们的阴谋得逞!也绝不会让你蒙上不白之冤!” 他扯下衣摆,用力咬了手指,写下“寒嫣然护我!杀我者另有其人!” 将血布条递到我手上,他语气坚毅,“你一个人有能力下山,去搬救兵。你若是回来得快,我活下来的机会就大。” 注视着眼前这个谦谦君子异乎寻常的决然,心中忽然动念,他不也是我要守护的人吗? . 师父和我都曾说过打不赢要跑,可没说要轻易放弃。 “你相信我吗?”我的声音一扫阴沉。 他使劲点头。 “你只需护住自己,不被射中要害。只要他们没那么快杀得了我,山下的人很快就能发现异常,我们就有机会。我们在山顶,看似没有退路,但易守难攻。” 说易守难攻是安慰他的话,眼下侍卫们都没能从北面退守回来,而桌山除了漫山遍野的冷杉,能隐蔽躲藏之处不多。 但是,信心最重要。 抬头四下搜寻了一番,只找到了右后方的一块大石头,示意他隐于其后。 深知自己能帮得有限,他快速捡起弓箭,边跑边喊:“我能射杀。” . 相较于逃命而言,守护则艰难许多。 对于几乎无力对敌的周子言而言,他很难自保。 杀我们的人多聪明,知道桌山之上可藏匿之处实在不多。 山上冷杉虽密,但笔直枝疏,我虽可将子言携身上树,一旦敌人从多方涌来,稍不留神露出些许破绽,他便再无生还的可能。 思前想后,我脱掉披风,拉过几具尸体,将披风点燃,希望借助北风加大火势,能让瓦屋山脚下或者仙女湖边任何一人,在第一时间发现山上有异。 . 脱下脚上的铁沙袋,我仔细地寻找合适位置放好,背上余下的箭袋,捡了几支长枪,跃上下方左侧最大的树杈。 将武器整理放在最顺手之外,数了数从不同方向扑过来的杀手,心里燃起更多的忐忑不安。 比起刚才的从容不迫来,此刻的我毫无把握。 北面的侍卫至今无一人往西面来,不会是全军覆没了吧? 若是,我一个人带着子言,还能撑多久呢? . 未等我想透彻,第二轮攻击说来就来了。 来得好快! 手执一支长枪掷向内力最强那人,即使钉不死他,也得重伤他,才能减轻我的压力。 挽弓连发数箭,目标是跑在最前面的几人。 务必在第一时间阻断他们对子言的攻击。 第三柄长枪掷出之后,我拔出双鱼一跃而下,借势一剑划过两人咽喉。 第61章 决一死战 还有来敌十人。 右上方射出三箭,两人面部中箭,一人右眼中箭,跑在最前面的五人快速调整方位,转向右上方奔掠。 不容多想,我将手中的双鱼掷出,直插入最前面一人后肩,将他牢牢钉死在树上。 余下四人头也不回,继续向前飞奔。 我倒吸一口凉气,他们志在子言,不肯分身与我缠斗。 打起精神,施展出斗罗金身,斜滑至铁沙袋前,不由分说,拎起铁沙袋一手一个全力扔出,击中两人后背。 未容喘息,耳后传来箭鸣啸叫,提起全部真气,一个螺旋飞跃,挺身挡在大石头前,全力挥舞着双臂,让罗汉金圈密不透风。 子言不躲,反倒冲了出来,慌里慌张地拿着弓箭和箭袋四下里挥舞,试图助我一臂之力。 我又喜又急,眼见数支短箭分三路奔他而去,忙一手夺过他的弓箭,击落射向他头部的两支短箭。 顺势用肩头撞开他,躲开射向他胸部的两支短箭。 另一只手不得不去阻挡射向他腹部的两支短箭。 一支短箭擦着小臂而过,另一支短箭却径直穿过我的掌心。 . 我痛得“啊呀”一声,身子一颤,眼前一黑,一个踉跄,忙捂住左掌,退回大石头后。 额上冷汗如雨,手上鲜血如注。 强忍着钻心的疼痛,我咬紧牙关,用力扯了衣裙,压紧伤口。 鲜血穿透一层层布条,洒落一地。 “你受伤了?”看不见他的脸,他的声音里是满满的惊骇,“伤到哪里了?快让我看看。” “不要紧。”勉强从牙缝里挤出了三个字,我痛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 背对着他坐下,闭了双眼,我再次用力压紧了伤口,方空出手来,从怀里掏出一瓶药丸,倒出一粒服下。 见他试图探头查看我的伤情,不得不撑起身子按下他的头,疼得忍不住“哧”了一声,一时动了真怒,说出重话:“保护好你自己才不会拖累我。” 说完,见他无语,又缓和了语气,问:“你那里还有几支箭?” “四只。” “不到最后关头,别用。” 眼下,关心和担心都解决不了问题,恐惧反而更易失了斗志。 只要他活下来,我就有机会活下来。 . 我开始解手腕上的铁沙袋. 太沉了,我已经很难再戴着它们行动自若了。 解下它们,还能多一样趁手的兵器。 它们可不仅仅是普通的铁沙袋。 十三年来,它们经过七次改良,从一开始的仅是增重,到后来,如何能方便快速地解开,成为我的随身杀器,我反复琢磨改进。 就连师父都说,你个小鬼头,脑子不是一般的好使,连个铁沙袋也能玩出花来。 这就是我常常托大不携带刀剑就敢出门的缘故。 . 如今,第二波的攻击还剩下四人。 但我手边已经没有可用的兵器了,徒手就算是拼尽全力,也未必能在短时间内,一击四杀。 只有解决了眼前的四人,我和子言才能又多出一线生机。 只是,北侧的侍卫还不能及时赶到的话,只怕下一波,我能拖的时间就有限了。 . 扎紧发带,打起精神,准备出击。 耳后传过来低语:“小心。” 话音未落,四人同时出手。 只要避开剑锋,铁沙袋便既可挡又可攻,而且,即使被剑锋划破布袋,力道把握得好,飞出的铁沙照样可以伤人。 四个人,转瞬两死两伤,代价是,我的右小腿被划出了一条长长的血口子。 比起手掌被穿透,小腿的伤口似乎没有那么疼。 只不过,鲜血立即顺着裤脚,染红了地面。 . 席地而坐,我给自己恢复的时间。 “子言,那两人交给你了。收拾了他们,把武器都捡过来。看看,能不能取下我的双鱼。” 再次摸出随身的药瓶,倒了三粒入口。 一再受伤失血,我已精力亏耗过多,须得借助药力提升真气,否则,下一波攻击完全不能对付。 又迅速找出伤药,倒在右小腿的伤口上。 白衣已经绯红,嘴角也有一丝血腥。 刚才杀红了眼,痛得麻木,如今,左掌鲜血汩汩外涌,又一次湿透布条。 我忙点穴止血,割开布条,迅速往掌心倒了药粉,再一次撕了布条重新一层层压紧。 只要两个时辰内能得救,我的左掌就有机会保住。 我阻止自己去看他一脸的内疚和心痛。 此刻,最重要的是如何摆脱眼下的困境。 对方有备而来,行事周密,再抱有侥幸,只怕是凶多吉少。 . 考虑再三,我开了口。 “子言,这次,得换你下山了,我在这里死守。 刚刚我确认他们的确是从东和南而来,北面,你的人至今没有过来,情况不容乐观。 西面虽说是悬崖,但试试看,说不定能找到一条下山的路。 就算找不到,你能想法子躲一躲也好。 离开之前,你把所有的武器都留给我,放得离我近一点。” “嫣然,我不走了。如果此劫我注定躲不过去,至少有你陪着我。” “子言,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我们两个,只有你活下来,我才能活下来。如果你有了意外,我脱不了干系,还会带累河洛。” 一想到这,心里一紧,“那样的话,你们南国会有新的世子,南国王会向河洛复仇,还会转向与幽泽结盟。” “嫣然,别说了。我知道,只要你动念不为我拼命,我必死在桌山。你若为我拼命,未必能赢。你若有失,我也死定了。好歹毒。” 他愤然起身站来,双目星芒骤现,持箭立于我身前,“我虽功夫不如你,但我是男人,今日,就拼一个算一个吧。” . 见一文弱书生也能有此等勇猛,只觉意外和振奋。 立时多了豪气,声音多了激昂:“好吧,我们都不走。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 我斜靠着大石头,示意他去把能用的武器全都捡过来。 他执意将我挪到最里面,而他自己则坐到我的外方,用背顶着我的背。 我疲累的身子依偎着他温暖的身子,感受着他的焦灼和不安,在意和歉疚。 今日,我们是真的走不出这桌山了吗? 没想到,在壮丽的山巅,等着我们的,不单单是如画美景。 我都还不曾上过战场,打过一次真正的大战,就要死在这异国他乡了吗? 一念至此,不再分心,忍着疼痛尝试闭目调息,蓄势迎接下一次的攻击。 . 敌人却不容我们喘息。 不过片刻,不远处就传来数人蹑手蹑脚行进的声音。 未等他提醒,我下意识起了身,右手攥紧了双鱼。 屏息拉弓,向着远处的黑影他射出两箭,我用力甩出一支长枪,按下他的头,右臂被短箭擦过。 “保护好自己。”我又迅即扔出第二支长枪,第二支长枪刚好穿透一人的前胸,我的第三支长枪脱手而出。 我确信,自己扔出的每一支长枪都不会落空。 . “周子言,请一定活下去。”我手持双鱼冲了出去。 “你可以不死。”说话之人的声音尖锐而刺耳,在空旷的桌山之上犹如鬼哭狼嚎。 他狰狞的笑容里,多了胜券在握,令我不禁毛骨悚然,接连打了几个寒颤。 他的身旁还有两人,脚下是两具新鲜的尸体,有羽箭正中眉心。 好样的,周子言! 我的斗志瞬间沸腾,杀意排山倒海。 和你们拼了! “你们只能死!”一声奋力长鸣,我的双鱼划过余下三人的咽喉,眼前顿时泼洒出一片耀眼的猩红。 最前面那人,临死之际,拼死撞向了我,我眼睁睁地无力躲闪。 左肩剧痛,喉头一热,喷出大口的鲜血,摇摇欲坠中,眼见他飞奔而来。 “周子言。”我呼唤着他的名字,身子却不由自主地扑倒在地。 第62章 悉心照料 昏昏沉沉中,恍恍惚惚间,无论我如何躲闪,追兵和刀剑总能从四面八方袭来。 周子言挡在我身前,我却只能睁大眼睛看着。 手抬不起,脚迈不动,一时间整个人急得五脏俱焚,又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才觉得身子又是自己的了。 一睁眼,四下无人,惊出一身冷汗。 “周子言,周子言。”我吓得大喊大叫。 “我在,我在。”朦胧中,有人抬起头来,握紧了我的手。 “嫣然,没事了,我们安全了。”他扶住了我颤抖不已的身子。 汗珠从眼前滑落,我顾不得擦去,确认了眼前之人,确是周子言。 他一脸惊喜而温和地看着我,总算放下心来。 随即有些疑惑:我们都活下来了?这不是梦吧? “不是梦。”见我满脸问号,他抓起了我的手,放在他的脸上。 这下我信了,手上的老茧碰到的是他细腻的肌肤。 浑身无力,却欣然一笑。 总算不负所望,劫后余生。 . 试着抬了抬腿,还可以动。 又试着举了举手,左掌完全麻木,右臂也抬不起来。 试图坐起,却牵扯得一身疼痛。 我只好尴尬地咧嘴,“要不然,你去找个人来,扶我坐起。” 他一言不发,默默将床褥折成几叠,放于床头,轻轻地扶起我,靠在软软的床褥上,拖动中,我疼得皱眉。 他紧张而不安,连连出声询问:“还是疼得厉害?” 我苦笑着摇摇头,反问他:“我们是回锦官城了?” 他淡定地点点头,眼里柔情若水。 那么,我们是如何得救的呢? 他没说,我不问。 既是活下来了,我们,有得是时间。 . 口渴得厉害,忍不住抿了抿嘴。 未曾开口,他已跑过去取了茶水回来。 和他在一起,我就是个小透明,我的一举一动,他都一目了然。 心里有说不出来的开心,和开心。 我举手去接,手抖得厉害。 他站着不动,有些愠怒。 我放下了手,任由他扶起喝了茶水。 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 还是他先开了口,“嫣然,我令你涉险,又无力护你,害你重伤至此,你可会厌弃我?”他的声音急促。 “怎么会?又不是你的错。”我回护他心切,声音一大了,伤口又疼了起来。 “我第一次深悔自己不曾学武,没有功夫,羞愧自己远不如修卫。你若是和他在一起,哪里会来这性命之忧?” “子言,不要怪自己,你已经尽了全力。”我有气无力,泪珠却无端滑出眼眶。 他轻轻抚去我面上泪珠,柔声说道:“好姑娘,别哭。皆因有你,我才能得以周全,舍命相救之恩,没齿难忘。从今往后,我的,便是你的。” “你不必在意。我也必须救自己。”我说的是实话,也是心里话。 “我在意。我如何能不在意?”他急了,“从今往后,我周子言的命就是你寒嫣然的了。” . 是我救了他吗? 躺在这里的明明是我啊,看上去,应该是他最终救了我。 既然是互救,算两不相欠了。 再说,若以救命论之,师父一生不知救了多少人,若那些被救之人也是如此,师父早就富可敌国了。 想到这,我笑了。 没想到,笑也能扯着伤口疼。 . 这时候,空气中弥漫着复杂的味道。 房子里独有的橙香、伤口的血腥气、淡淡的安神香,还有我心里说不出来的百般滋味。 良久,我平定心气,轻声说:“去请御医过来吧。” 他起身去叫早已等在门外的御医。 “告诉我真话。”我十分担心,自己的手还能保得住吗? 子言向他微微点了点头。 御医拿出一本小册子,缓缓道来: “小姐左掌受伤的时间过长,伤口又反复爆裂,恢复需要更长的时间,好在只断了小指的经脉,将来还有机会握剑。 右腹有剑伤,未伤及要害。 右小腿有剑伤,未伤及腿骨和肌腱,也需要一定的时间恢复。 右肩韧带拉伤,右臂有擦伤,休养数日,应无大碍。 两日来,小姐之所以昏迷不醒,一则是失血过多、服药过量,再则长时间打斗,心力俱损。” 总得来说,比我想象得要好。 只是,我疼得厉害,需要再多加些止疼的药丸。 将我的想法告诉了御医,我闭目运气。 半个时辰之后,确认他说得没错。 这就好,虽是伤重,却在其外。 人又累又痛,喝了汤药继续昏睡。 . 正口渴,迷糊中有人喂我喝了水,又昏沉沉睡去,重新睁开了眼,似乎已是又一日的晌午。 眼前还是周子言。 怎么还是他?喜妹呢? “你可还有不妥?要不要再喝点粥?”他问。 借着光亮,我看他额上、脸颊都有明显擦痕,看上去十分疲惫,人也似乎更清瘦了,显得有些弓腰驼背。 “让喜妹来吧。”我气息微弱。 原来中气不足之时,人是如此绵软无力,说话的声音都小。 他似没听见我说话,接着叮嘱:“御医说了,你失血过多,不能大口喝水,肩腰部都有伤,先不要多坐。你半躺着先喝点水润润嗓,一会儿再喝点清粥。” 不由分说,他轻轻地扶住我的左肩,另一只手去够软垫,没够着,一牵扯,倒让我俩同时呻吟了一声。 我有些糊涂,他也受伤了?伤哪儿了? 心里又疑惑,为什么还是他守着我?喜妹呢? . 他放下水杯,走到门口,低声吩咐。 一柱香的工夫,侍女香儿拎着一个精致的食盒走了进来,从食盒里端出一碗清粥,上面几颗红红的枸杞。 再拿出三碟小菜:泡萝卜、青豆肉末、鸡蛋羹。 香儿将餐食摆在一旁的小几上,正拟端粥起筷。 子言的食指在小几上轻扣了几下,香儿想了想,放下碗筷,无声无息地退下。 子言端起了粥碗,用小勺舀了粥,轻轻地吹了吹,将小勺递了过来。 这怎么好?“我自己来。” 我忙伸手去接碗,疼得不禁皱紧了眉。 “你就别动了。嫣然,到如今,你还和我分彼此?你救了我的命,在我手上喝几口粥都不能?”他动了气,眼里的心疼和怜惜满满。 见他说了重话,我不好再客套,老老实实由着他照顾。 . 喝完了粥,吃完了菜,一头大汗。 香儿早已打好热水,拧了帕子递过来。 我刚一举手,他便接过手帕,轻轻柔柔地吸了汗。 犹豫了片刻,吩咐香儿说:“你将嫣然小姐的头发梳理好了,再去请高公公和李大人他们过来。” 不过一时半刻,高公公、李大人、雷子、喜妹等人鱼贯而入。 高公公上前一步,率先开口:“陛下请嫣然姑娘安心养伤,说南国一定会给姑娘和河洛一个交代。” “谢南国王,谢高公公。” “姑娘安心休养,陛下说了,一应需要,只要南国有的,必尽其力;没有的,只要能找到,也一定寻来。” 说完,高公公客气地向李大人告辞。 . 终于看到了喜妹,我软声低问:“我这是在哪里?” “世子府。”喜妹答。 “实在不合礼仪,喜妹,你还是扶我起来,我们回驿馆吧。”我挣扎着就要起身。 快要走出门的高公公回了头,刻意提高了声音:“嫣然姑娘不必介意,眼下,你不宜移动。陛下已准殿下所请,允河洛使团陪姑娘在世子府养伤,养伤期间让殿下暂居娘娘的欣荣宫偏殿。” “谢南国王,谢高公公。” 我说话的声音这么轻,高公公还能听见? 第63章 惺惺相惜 待高公公走远,我焦急地向李大人打听:“大人,可有将消息传回河洛?”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一旦爹娘知晓其一,却不明究竟,只怕忧心。 “姑娘放心,晓得你在意爹娘,早已传消息回去了。说清楚了,嫣然与南国世子遇险,均已安然无恙。” 那就好。 见我不想说话,众人告辞,我继续沉沉昏睡。 . 夜色正明,树影婆娑。周子言站在花窗前,月光照在他高挺的鼻梁之上,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正要回头,忽然,有数支短箭破窗而入,径直向他面门飞来。 我惊得额上冷汗直冒,好半天才喊出一句话:“周子言,快躲。” 拼命向他跑去,一用劲,疼得醒来。 隐约中,眼前人影晃动,又惊又怕,挣扎着去寻剑。 烛光逐渐明亮,有人握了我的手,“别怕,嫣然,是我。” 他的声音如同定海神针,令我立时平静。 又确认了半晌,方认清坐在不远处的,是皇后娘娘和公主殿下。 长松了一口气。 . 欲忍痛起身见礼,子言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轻轻地摇了摇头。 娘娘起身走了过来,含泪说道:“这里没有外人。嫣然,你舍命救了我的儿子,也是救了我和子玉,救了我母族。此恩不敢忘。子言、子玉,你们今日就代我向嫣然致谢吧。” 我慌得欲拒,“娘娘言重了。殿下万万不可。” 一阵喘息,子言忙抚我后背,直到我稳了心神,方不慌不忙和子玉站于榻前,行了大礼。 “你安心休养。我让子玉留在世子府照应,等你伤好了,再做打算。” . 除了允许河洛驿馆的人每日前来探视,子玉也允许修玥来探望过两次。 修玥虽是玩笑话,却说得极为真挚,“没想到,你俩的缘分竟然如此之深。这下好了,再没有什么人要去质疑殿下的喜欢了。” 她握住我的手,叮嘱道:“嫣然,你好好养伤,有想吃的想玩的,只管叫人来告诉我。我虽比不得宫里,但新鲜的玩意儿总还是要多些的。” 我只有点头道谢的份。 . 说是在娘娘宫里安置,子言却每日一下朝就先往世子府跑。 总在吃晚饭前进来打个招呼,或问问今儿痛得如何,或问问有什么想吃的没有。 子玉带人端来吃食,一瞧见子言,就说:“哥哥,你来得正好,快去吃饭。” . 往往还正吃着,他又回来了。 “我坐着喝口茶,你不用着急,慢慢吃,吃好了才恢复得好。” 屡屡会走过来瞧瞧我的饮食,随即吩咐:“去把我们刚刚喝过的酸萝卜老鸭汤再盛一碗过来,那个十分开胃,最利于恢复,不妨多喝一碗。” 或是拿开一碟豆腐乳,“这个少吃点好,有点腥,味儿也不好闻。” . 一开始,很不习惯吃饭的时候旁边坐了个不吃饭的人,难免囫囵吞枣,速战速决。 时间一长,也就习以为常,常一边吃着一边发问:“今儿这个凉拌的黄瓜不错,有点酸甜,还有点好奇怪的味道,殿下可知是啥?” “那是我们南国特有的青花椒。等你大好了,我带你去吃着名的双椒鱼,那才是青花椒和老花椒的绝配,不仅鱼肉鲜香滑嫩,汤味浓烈,口感独特。” . 四下无人,我追问喜妹:“那几日,如何不是你近前伺候?” 喜妹答非所问。 “我们第一时间在西面山坡的一棵大树桩前,发现你和世子殿下,想把你二人分开,才好抬下山来救治。 不想世子殿下看着文弱,却死死护着你不肯撒手。 直到醒来,确认是我们,方才放手。 一入锦官城,殿下坚决不允我们将你抬回驿馆,坚持把你安置在他的寝殿,也不允许其他人看顾。 我本来十分自责,自然不愿意离开你,但殿下他凡事强撑着亲力亲为,我见他实在可怜,才在外间伺候的。” “受伤的是我,他可怜?”我有些不解。 声音一大,扯着伤口痛。 我疼得呲牙咧嘴,喜妹慌地扶住我。 “是是是,你别急,是我说错话。”喜妹忙道歉。 “你昏迷的那两日,他寸步不离。 身上应该有伤,走路都不十分稳当,却偏偏什么都要自己弄。 我们都估摸着,世子殿下哪有伺候过人,自然做得不好。 没做好,他先自己懊恼,看得我们好一阵心酸。 小姐,你要是有个什么,只怕我是活不下去,殿下也活不好了。” 竟是这个缘故。 我一时失了神,没有说话。 . 喜妹嘤嘤地小声哭起来:“因为没能及时查到幽泽要对你和殿下动手,雷子和我都自责得不行。” 我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轻声问:“后来是如何发现的?” “是雷子发现的。 他到西市街的小巷子去买西川板鸭,听老板与人聊天,说前几日,他隔壁院子闹嘛嘛地折腾了好几日,如今总算安静了。 雷子一开始并未放在心上,随口问老板,隔壁院子里的都是些什么人,那么闹腾。 那老板说,白天都看不到人,半夜三更的总一直不停有人回来,连着好几日都是如此。 老板恨隔壁扰了他的好梦,有一日气不过,冲出去想给对方一个下马威,一看对方的阵势,吓得没敢说话。 到这时,雷子才觉出古怪。 回到驿馆,立即安排暗探排查。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幽泽竟然间在南国快速地聚集了百余名死士。 雷子他心惊肉跳,只觉不好,十万火急地找到李大人。 李大人第一时间进宫去向南国王禀告,我和他则带着人手快马加鞭赶往瓦屋山。” 多亏了雷子,若不然,我命不保……子言……只怕也保不住。 我感激地看着喜妹,为她拭去眼泪。 . 喜妹不好意思起来,刚要起身出去,却忽然想到什么,脸上有了笑意。 她说:“殿下在你的发髻和自己的腰上,都缠了用血写好的布条,上面都写着:寒嫣然护我!杀我者另有其人! 雷子和李大人判断,殿下是……担心自己一旦有失,小姐被冤枉,进而引发南国对河洛的误会。” 心头一震。 危急之下还顾虑到我的名声,处置也十分冷静妥帖,其用心和行事,实在难得。 . 三日后,我能自主活动,李大人特来请辞。 “嫣然,若不论林峰和你重伤如此,此行所得已远超预期。我即回京复命,向陛下当面禀明实情。” 他停顿了许久,“老朽尚有一事问你,你与世子殿下如今究竟如何了?” 见我疑惑,知我误会,李大人忙笑着解释:“我是说,不考虑两国结盟的因素,你是否愿意嫁与南国的世子殿下?” 这李大人,话问得如此直接,叫人如何能答? 我一个姑娘家岂能说是? 若说不愿,那也并非真心话。 但他问得如此认真,我拿假话敷衍他,到底不妥。 “你当日舍命救他并非……私谊?”李大人谨慎地选择用词。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 . “如今,南国人人知道世子殿下钟情于你,皇后娘娘也属意于你,如果殿下上表求娶,南国王应该不会反对,河洛自然也不会反对。” 夕阳的余晖照进屋子,照在李大人灰毛的头发上,照在他饱经沧桑的脸上。 他面容慈祥,眼神深邃,掠过过往的尘埃与浮躁,再一次语重心长地开了口。 第64章 伯牙子期 李大人说:“嫣然,我与你父同朝为臣,一文一武,相隔千里之遥。 相交虽有限,但我一向敬你寒氏一族忠君为国。 知你来此并非游山玩水,不过是有意避开朝堂之争。 此行两月有余,我见你功夫了得,行事周全,为人良善磊落,是难得大将之才,此乃我河洛之幸。 思忖多日,终不忍你身陷夹缝,未来有忧。 若你寒门有难,便是我河洛栋梁有损。 长远计,我虽惋惜你不能亲在河洛为国效力,却愿你在南国能得此良缘,家族能有此庇护。” 李大人开诚布公,令人动容。 . 不敢隐瞒,我实言相告。 “谢大人为我爹娘计,为嫣然计。 殿下的确曾……向我表明心意,我救他并非全无私谊。 只是,河洛与南国实在太远,一旦远嫁,与爹娘兄嫂子侄再无相聚之时。” 李大人微微抬头,声音深沉。 “哟,如此甚好。 你若对殿下有意,以你舍命相救的情谊,在南国,未来无虞。 南国世子,看似文弱,却有胆识和胸怀,将来必是仁君。 他待你的情意,我们有目共睹,想来能护你一世周全。 河洛借你与南国结盟,你在南国安好,你寒氏一族也无恙。 虽与亲人,远隔千里不易再见,但就算你回了河洛,若嫁入皇宫,只怕也未必常常得见。 你好好养伤,伤好之后再回河洛。 雷子和喜妹留下陪你,有殿下和娘娘护着,应无大碍。 只是,我打算带着使团三日后启程,回国复命。” . 李大人说得在理。 子言他既喜欢我,待我也极好。 我……分明也是喜欢他的,何苦如此忸怩? 一旦明确心意,心中之事落地。 人也格外舒畅,倒觉得自己从前的推三阻四未免太孩子气了。 . 三日后,送别李大人,我一心一意在世子府养伤。 习惯成自然。 如今早已习惯天天看到他。 有时,他来得早,便一起吃饭。 有时,他来得晚,就吃特意留下来的饭菜。 偶尔到点没来,便有失落。 眼睛总会不自觉地向外张望,说话做事也总有些神不守舍。 喜妹强忍着不笑,却正儿八经地劝:“小姐只管放心,世子殿下今日肯定会来。” “要你说。” 自从有了心事,就少了自知。 这恼人的秋风也仿佛存了心与人作对,不是吹乱了头发,就是吹乱了衣裙,还……吹乱了我的心…… . 能自由起坐,便让喜妹安排回驿馆休养。 子言和子玉见再三挽留无果,也由了我。 只是回驿馆不过一日,便夜不能寐,稍有风吹草动,便会慌张。尤其是左掌久久无法完全复原,没人时禁不住焦躁不安。 我想待在房檐屋顶上的时间更多了,比起室内来,室外视野更开阔,比起平地来,房顶更不易靠近。 只是眼下,我还无法自如飞跃奔跑,反而越是着急恢复就越慢。唉。 . 白天还好,总有人,总有事。 一入黑,耳朵就格外机敏,各种平常听不见的声音都跳了出来,睡着睡着我会忽然惊醒,坐起呼喊:“喜妹,快起来,有东西穿过前厅。” 喜妹忙持了灯,隔着门叫:“雷子,去前厅看看。” 便有急促的脚步声奔向前厅,不一会儿,雷子在门外小声回道:“是只猫在前厅的房梁上,请小姐放心休息,有雷子在。” 这些日子,夜里都是雷子在房外值守,夜里喜妹总在榻前和衣而眠。 . 时间一长,不仅头疼,还有几分难堪。 雷子和喜妹却从不抱怨,反而越发小心体贴。 心里念着雷子辛苦,有一晚,叫人替换了雷子,竟然,一夜不敢入眠。 第二日,雷子就瞧出了我的异常,自个儿说什么也不再同意和人换班,仍旧是他日日夜里带队在房外巡查。 越急越没法子,调息打坐也收效甚微。 起得更早,睡得更晚,练得更勤,但恢复却更慢了。 不仅速度打了折扣,就连力量和控制也大不如前。 有一次跃上房顶,竟然踩碎了两片青瓦。 我这是怎么了? 一次暗杀就让我草木皆兵、杯弓蛇影、十分煎熬。 . 没有感同身受,很难想象劫后余生心里的害怕。 这种害怕不完全来自刺杀本身,而是不肯轻易相信自己的判断和身边亲近之人。 而且,我有隐隐担忧,这次的刺杀显然是有备而来,一定还有自己人走漏风声或者参与其中。 这让我左右为难,说嘛,不好;不说,放不下。 . 子言,却仿佛非尘世中人,不曾被这阴谋诡谲打扰,每次看上去都安之若素神情自若。 明明他比我弱。 心念一转,想起那日他数次冲到我的身前,我问自己:他真的比我弱吗? 苦思冥想半日方了然,强弱岂以匹夫之力而论。 师父曾说过,至柔则靡,至刚易折,刚自柔出,柔能克刚。子言他不过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而已,内里不仅有锦绣文章,还有千军万马。 也许,在世子府里,那份笃定才是叫人心安的缘故吧。 . 这一日,子言早到,不坐只乐。 “你回驿馆养伤倒是名正言顺,只是那里虽好,到底不如云间。不如,你去云间休养如何?云间鸟语花香,最合宜疗伤。” 他的声音温存,他的心思细腻,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底流淌出的甘泉,清澈而温润。 多么好的主意。 多么好的地方。 . 云间当真是我的福地。 一到了那,心情好了,能吃了,偶尔还能有几夜好睡。 睡好那日,精气神十足,卯时起,增量打坐调息,再活动肩腿,直到大汗淋漓,稍事休息,洗漱完毕,方吃早饭。 没睡好那日,强撑着早起,同样的打坐调息,活动肩腿,却收效甚微。 与此同时,虽多次试着活动左掌,疼痛已无,却麻木无力,似此掌与己无关。 . 想起那一日,秋风舒爽,阳光明媚。 两个人,照旧在竹屋前坐了烹茶。 他扶我的手,用指腹温温柔柔地按摩我的左掌,不觉疼痛减了几分,人便有些恍惚。 我看着他傻笑。 他的眼里闪过一丝异样,竟痴痴地问:“后悔不?” 见我只笑不答,他顾自说道:“嫣然,一辈子,我都不会让你后悔!” 他不再说话。 手指缓慢地滑过我的手掌,在指骨一节节打圈。 许久,他在耳边低语。 “你放心好了,我已派人寻得生肌灵草,你的左掌定会复原。” . 记得还有一日,不知为何,他和我聊到锦官城昭觉寺里旺盛的香火。 他笑容可亲,问我:“在南国,凡解决不了的事,都会去求菩萨。你要不要,也去求一求?” 我知他并非嘲笑,不过是有意开解,便回他。 “求佛不如求己。 人人都求,佛焉能顾?佛焉能全? 再说了,人们所求大同小异,无非是平安顺遂、荣华富贵。 菩萨也难,到底是护佑了谁好呢?” 听我这么一说,他倒乐不可支,“说得甚是在理。大多数人皆是临时抱佛脚,所以,菩萨哪里耐烦护佑。” 我也乐了,“佛门,本是修身养性之地,清心寡欲之所,在那里,讲求的是放下。” 意犹未尽,我转头和他认真理论,“你我都放不下。牵挂之人越多,守护之人越多,越难放下。” 他吃惊地瞪大了眼,“没想到,你倒看得通透。我原想带你去礼佛,听你如此说来,不去也罢。不过,虽不进庙,也不求佛,戒多余物欲,求内心清静总可以吧。” 他的笑意深沉而多情。 我的笑容温暖而妩媚。 第65章 水落石出 我说:“树欲静而风不止,你身在帝王之家,哪里容易求得清静?得道高僧介都是因为堪破红尘,才甘于苦修的。” “说得甚好。我们凡夫俗子,在红尘中沉沦。 勘不破,才与万事万物纠缠。 不过,做不到一了百了,但在成长之路上,也可有些许所得。” “你有何所得?小女子愿意洗耳恭听。”话题由他提起,却正好说到我的心上,便来了兴致。 没想到,他当了真,细细说来。 “南国的国富民安在于先王的广施仁政。 所谓广,不过是兼顾大多数人的利益。 让南国境内,国有宁、民有食、将有兵、兵有饷。 但我想来,只求安不够,还得求强,所以将来会着力于此。 我要我南国少有学、老有依、兵有技、将有谋、少觊觎、多盟友。 只有如此,国富民强,才不至于怀璧有罪。” 果然是个好君王,此理说得甚是。 . “国富民强好。富庶之地若没有能力自保,反易招致他人觊觎。” 我一面说着赞同的话,一面反问他:“只是,打仗的多数是兵士,封官晋爵的却是为数不多的将军,如何算得上是兼顾了大多数人的利益?” 他一恼,反认真解析。 “嫣然,你的角度刁钻。 这事,听上去挺不落忍,但在俗世中,还非得如此才好。 无论是一族还是一国,往往都只能做到让少数人成为榜样,兼顾大多数人的利益。 通过榜样的影响和带动,让大多数人有样学样,清楚如果努力,就有机会让自己和家人过得更好。 当然,也让努力了仍然普通之人,就算是此后安于现状,也能安然养家糊口。” 说话间,他两眼放光,比平日里的周子言多了激昂。 “平衡少数人和大多数人的利益,正是帝王之道,哪一方失衡,都会,于国于家有碍,所以,这些年我一直致力于打破门第、血统、阶层,让更多的人也有机会成为少数人。” 这才是周子言平常的样子吧? 真帅! . “不说这些了,我给你抚琴吧。你可有喜欢的曲子?我弹给你听。” 他弹什么都好听,反正我又听不懂。 我睁大着眼睛连连点头。 理了理衣裳,他正襟危坐,一面抚琴一面吟唱。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优哉游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 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 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他的眼眸清亮,他的声音清亮,他的人也是清亮的,不由得又叫人脸红心跳起来。 . 十日之后的一个下午,趁着太阳不烈,我在院子里舞剑。 回头只见子言带着一位从未见过的陌生人走了进来。 来人身着一藏青色圆领朝服,面容清秀,举止文雅,一看就是南国的文官。 我心下好奇,却未表露,待子言为我介绍:“这是许大人,督察司司长,负责侦审此次刺杀。” 我心里咯噔一下。 看来,今日就要知道刺杀的真相了? 平静了多日的心绪,在这一刻,有了起伏。 我却不动声色,按制还礼。 . 待安稳坐好,许大人调整好语气,一一说来。 “臣侦审此次刺杀,目前已水落石出,获悉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幽泽为此谋划了数月,因嫣然姑娘的出现做了调整。 那日提醒你们向西面逃亡的,是世子殿下侍卫队的副将杨明,他新纳的小妾正是幽泽潜伏多年的暗探。” 果真是有内应,怪不得能对我们的行踪了如指掌。 我点点头,没有说话。 . 许大人略微迟疑,他问:“姑娘可是有话要问?” 没想到,此人如此精明,能一眼看清我的疑虑。 我开了口:“我一直疑心他们有内应,只怕未能查明,如今看来,是我多虑了。李大人请继续。” 子言吃惊不已,十分自责,“嫣然,你若早有怀疑,为何不说?” 不等我回答,他倒自己想明白了。 他自语道:“也是,你知我一定会抽丝剥茧,让真相浮出水面。” 见我点头,他十分自得,用茶杯碰了一下我的茶杯。 倒让一旁的许大人愣在当场,有点不知所措。 子言忙放下茶杯,不好意思说:“许卿继续。” . “幽泽原来的刺杀计划仅是针对世子殿下,逼武亲王公开站队支持……退位的前太子……是……是罪人周子青。”许大人竟有些结巴起来,站起身来就要下跪。 子言微微伸出右手,轻轻摇了摇,表示自己并不在意,“无妨。许卿坐下说。” 许大人调整好情绪,继续说道。 “之后,幽泽的三皇子锦官城来,为幽泽太子向陛下提亲,被我朝婉拒。 他心生歹意,知道殿下邀约了姑娘,决定利用姑娘和殿下同行之际进行刺杀。 他赌姑娘功夫虽然好,却不一定非得为殿下搏命。 只要姑娘心存一念之私,刺杀一旦成功,便能一石数鸟。” 是啊,这计划听上去铤而走险,但若是功成,便有奇效。 幽泽的三皇子,当真不是一般人。 . 见我走神,许大人停住话头。 我歉意地笑了笑,示意他继续。 “为了让姑娘放心,三皇子还特地提前离开南国,临走,特意在河洛驿馆周围增加了眼线。” 是了,既要有动静,让我不放心驿馆,不敢多带人手。 也不能动静太大,让我放弃了与子言同行。 许大人的声音有了起伏,“正如姑娘和殿下猜测的,若姑娘肯独活,就放姑娘走;若姑娘不肯走,便不惜代价拖住姑娘。一旦刺杀计划成功,无论姑娘是生是死,都可以大做文章。” 是了,若是我逃了,很难自圆其说。 若是我不逃,我活着而子言有了意外,同样脱不了干系。 若是我们都出了意外,那杨明大可以说是我杀了子言之后为他所杀。 如此一来,可以另立新世子、打压娘娘母族、令南国向河洛复仇、让幽泽与南国结盟。 想想实在后怕。 . 我有些坐立不安。 子言示意许大人稍等,为我的茶杯续了水,推到我手侧。 端起茶杯,我一饮而尽。 一两个呼吸之后,方平复了心绪,悬起心继续静听许大人说来。 “十五日前,杨明将殿下要与姑娘同去瓦屋山巡视的消息泄露。 幽泽火速召集了专为刺杀而备的近百名死士,以清山排障名义先行进山。 所有的计划都很完美。 只是,他们没有料到其间出现了两个变数。 一个变数是姑娘,不肯独自偷生还舍命相护。 另一个变数则是我朝的武亲王。 他虽主与幽泽结盟,终未动杀殿下之心。 此次幽泽动手前,三皇子暗示他‘早做打算’。 他深感不安,得知殿下瓦屋山之行后,思虑再三,派了自己的一队亲兵,也随后到了瓦屋山。 因为有提前预警,他们最先发现有异,最快参与救援。” . 听完许大人的话,不知为何,我长松了口气,放下心来。 “武亲王在刺杀消息传回锦官城当日连夜进宫请罪,说皆因自己有与幽泽结盟之意,引来王储杀身之祸,自请死罪。并再三表示自己从无与罪人周子青结盟之心。” 说完,许大人转头看向子言,得到他的首肯,方又说道。 “殿下和我今日在查清真相之后,已联名上表,陈明事实经过。 同时向陛下禀明,武亲王因不能确认幽泽是否有行动、有何行动,不敢轻易向陛下和殿下直接示警,好在没有酿成不可挽回之过。 为此,殿下单独请奏,免武亲王罪。 想来,武亲王应无性命之忧。” 第66章 尘埃落定 许大人退下,子言起身,恭恭敬敬地对着我深鞠一躬,“嫣然,救命之恩,至死不忘。” 见我悄无声息,他十分不安,着急确认:“嫣然,你可是觉得我为武亲王求情是过于姑息了?” 我摇摇头。 他这样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我刚才放下心来,何尝不是因为这个? 血脉至亲,最终还是冒了极大的风险选择站在他这一边,这才是最值得欣慰的。 “知险而为,于公于私都不应过于怪罪,我反倒是十分赞赏你的大气。” 和子言重新入座,我抬了头,鼓起勇气告诉他。 “我只是对自己……出现误判十分难过。 那日在桌山,我于树杈之上已经发现,除了我们的人之外,东、南两侧都有人。 一开始,我差点误认为是你的人,耽搁了时间。 你的亲卫让我带着你向西而逃,我没能作出正确的选择,如果我们选择向山下硬闯,风险应该更小。” 我的心情越发沉郁,“这些日子我也不断反省。 自习武以来,我就……很少遇到……挫折,又忘了危险随时都有。 在去瓦屋山之前,河洛驿馆周围就多了莫名的眼线,因为呼延灼回国,我掉以轻心,没往深处去查,更没料到他们是有意而为之。 让我误以为他们会对驿馆不利,因而出门没多带人。 又仗着自己功夫不错,上山也没让你多带人。” 我很是黯然,情绪低落、声音低迷,“子言,此次,我们都能活下来,实属侥幸。” . 没想到,我一番自责的话倒唤起了他的悲伤和内疚。 “嫣然,在我的国家,你因我差点丢了性命,说到底还是我的问题。” 他呼吸急促,情绪激动。 “很早以来,我就知道,身在帝王之家,会面对太多的明枪暗箭。 人人都说我不够快乐,我如何能自在快乐? 所有我看到的,都是别人想给我看到的。 稍有不慎,我没能看出来的,就可能要了我的性命。” . 他的眉头微皱,说话的声音里多了万般无奈。 “嫣然,如今,拖累你也面对如此的局面。不敢想象,一旦他们的阴谋得逞,会给两个国家带来怎样的麻烦和伤害。” 他垂了双眸,掩饰着自己的难过。 随即他急切地拉起了我的双手,情绪激动。 “只是,我也常常看到,因为我的存在,我的母后和妹妹会更安稳。 因为我的存在,会有更多的平民百姓、世家子弟出人头地为国效力。 同样因为我的存在,南国更多的百姓会安居乐业尽享天伦。 只有在更广阔的天地里施展拳脚,能惠及的人才会越来越多。 帝王之子,从不能轻易选择逃避。” “我知道。”我连连点头,握紧了他的双手。 . 于国于亲,他都情深似海。 他的目光炙热起来,一汪深潭里泛起灼灼光芒。 “嫣然,我知你可以有更自由美好的人生,不必和我一起面对这样的危险和苦恼。 只是,你的到来,让我看到了温暖和光亮,我舍不得……舍不得放弃。 我不愿意再独自回到黑暗中,一个人孤零零地面对了。” “我知道。”他的手心温热,双目潮湿,声音哽咽。 他的话叫人听了百转千回,走肠入心。 . “嫣然,我很自私,无法拒绝你带给我的希望和快乐。 我这样的人,看着选择挺多,实则非常有限。 真没想到此生何其幸运,能遇见这样的一个你,那是……” 他谨慎地字斟句酌,我却想也没想,脱口中而出:“你这是,不幸中的万幸吧。” 我笑了,笑得花枝乱颤,笑得心神俱展。 我可不喜欢一直这么沉闷,再说下去,我都要被说哭了。 既然都说了,我是温暖和光亮,那我就要让你开开心心地。 . 他苦笑着看我,极为无可奈何,“妹妹说你用词总是独出心裁,初听着很不对劲,细想想却还有理。” 我是这样的吗? 我想了想,不置可否。 不在此问题上纠缠,我说:“好了,子言,我俩别不开心了。今日这事算是尘埃落定了。从今往后,你不要再提,我也不会再提。都过去了。” 歪着脑袋又想了想,小声提醒他:“你一会儿出去的时候……”我用食指做了一个擦脸的动作。 他顾不上擦去脸上的泪痕,临出门前还要解释。 “说清楚得失,会让你我之间的情义不够纯粹。 不过,你我这样的人,就算是一见钟情了,也未必能相守白头。 幸运的是,恰恰好我有的,我愿意予你。 我有的,还能够予你。 有了你这个人还不够,我有了贪心,还想知道你的心意。 若是你心里有我,哪怕一点点,我也开心。” 我如电击一般,望着他渐远的身影出了神,忽然看着渐要走远的他,喊了声,“子言,你等一下。” . 他满怀期待地跑了回来。 抚平了心绪,我神情肃然。 我问他:“子言,你可有听说过河洛青州的中秋之乱?” 他沉稳地点了点头。 我接下来要告诉他的,是藏在心底里很久的话。 “坊间的传闻是事实,却只是事实的很小一部分。我,寒嫣然,并没有人们传闻中的那么厉害。” 人们只看到我和我的雪龙冲在最前面,杀死的外敌最多。 所以人人都道中秋之乱是我寒嫣然平定的,他们……他们只是……不清楚真相。 压抑在心中已久的陈年旧事,排山倒海般地掠过眼前。 幽泽人的提前埋伏,雷子的事先发现,师父被高手牵制,我的奋起一战…… 一开始说得条理清晰,随着自责悔恨,羞愧难当,越说越乱。 说一句沉默,再说一句再沉默,直到说不出话来。 . 悔恨的眼泪一颗颗跌落。 沉默良久,在他温存的鼓励下,我好容易说出埋藏在心里很久很久的话:“最先发现敌情的是雷子和王平,结束中秋之乱的是师父。这一次中秋之乱,幽泽以四百二十五人的奇袭,带来我河洛青州九百七十四人的伤亡。” 那些死去的伙伴历历在目。 他们走得匆忙,走得心不甘情不愿,而我,视若等闲,既未能阻止惨剧的发生,事后,还误取了不该有的荣耀。 说完中秋之乱的始末,我如释重负。 压在心底经年累月的大石头,终于得见天日。 . 我紧盯着他的双眸,正正说道:“周子言,你要知道,我并没有传闻中那么好。” 他的双眸须臾不曾离开我的双眸,他的眼里比过往更多怜惜。 他懂我。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他说:“你很好。我一直喜欢的都是眼前的这个你,与传闻无关。嫣然,那时的你,只有十四岁。” 他轻柔地抚去我眼角溢出的泪珠,轻轻地摇了摇头。 他说:“我们都很普通,即使身为君王,也还仍是凡人,不必用神的标准去苛求自己。我们身上有责任,有担当,但是,凡事都尽力而为、量力而行,不必苛待自己。” 这一日,中秋之乱终于尘埃落定。 从我的记忆中走出来,在明亮的光照之下,再不会阴森恐怖。 第67章 心有戚戚 子言不在的时候,子玉也来云间闲话,她总和我聊起子言。 “哥哥在十四岁那年被人暗算,父王欲行九族株连,哥哥不忍求赦。这一次大为不同,朝中老臣都说从未见过哥哥如此震怒,虽说请免皇叔死罪,但一应参与和知情不报者皆斩尽杀绝,不留后患。” 她一脸心疼,欲言又止。 “嫣然,你不知道,第一次暗算之后许久,哥哥都不愿意和我们说话。尽管我们都有劫后余生的后怕,但哥哥更多了绝望。我知道,那些来自至亲的利刃,太伤人。” 眼前的周子玉不再天真,犹如长姐在心疼自己的幼弟。 怪不得她之前说那样的话。 想来,周子言原本是一个阳光开朗的美少年,少时便能在琴棋书画里自得其乐,也能在朝堂上慷慨陈词赢得赞许,但在这样的明枪暗箭之下,逐渐变得寡言少语。 这一刻,我和她感同身受,也对子言多了怜惜。 . 子玉的话将我拉回现实中来,“那些日子,哥哥总问我‘子玉,他们真的以为我想要父王的位置?害怕我走到父王的位置?’往往不等我回答,他自己就已经有了答案。” 子玉抹去眼里的一丝湿润,将陈年往事一一铺陈开来。 “哥哥就是那时和修卫交好的。 那时的修卫还只是修氏族里一个普通的庶子,但已经展示出来惊人的武技天赋。 哥哥一直十分欣赏他。 在修卫还未曾成功晋爵之前,就常和他在一块。 有一次哥哥忍不住问修卫‘若是你将来要世袭修氏的爵位,别人不服,你当如何?’ 修卫告诉他‘一步一个脚印走成路,就不怕人家不服。’ 从此,哥哥埋头于书籍政务中。 日常更加谨言慎行,行事更是妥帖周到,思谋也更为细致长远。 不熟悉他之人,见他深居简出,面冷少言,只道他眼高过顶,不屑为友。 我和母后却知,哥哥是因为什么。” 是了,明明可以成为琴棋书画风流人,却变成了清心寡欲寡淡客。 她们的心痛中该有多少的无奈? 心里苦才是真正的苦。 . 大约所有的帝王,都没有法子享受真正的天伦之乐吧,周子言,也是注定如此。 不对,他现在有了我,就不会走别人的老路了。 一边听着子玉细述过往,一边自己对号入座。 “嫣然,”子玉见我走神,正色道。 “这一次,让我和母后十分担心。 除了安全本身,我们非常害怕已经自信开朗的哥哥又重回颓废绝望。 还好,他很快挺过来。嫣然,都是因为你!” . 子玉站起身来,走到我身后,双手趴在我肩头,凑近我耳朵,小声说:“我从来没有见过哥哥那么自责。 不能替你去受那些伤,替你去痛,简直要了他的命。 他彻夜不眠,常常用手去探你的鼻息,生怕你活不过来。 你一呻吟,他又高兴又紧张又心疼,把自己都快弄疯了。 嫣然,你要是再晚点醒过来,只怕哥哥就要倒下去了。” “你好夸张。”我努努嘴掩饰自己的惊讶。 见我不信,她伤感起来,“嫣然,你昏迷的时候,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实在是可怜得很。” 我不由得握了她的手,直点头。 原来,被一个人深爱,是这样的。 . 自从搬来云间,为了方便,租下了院子后的一个小院,与云间打通,里面四五间民房,用来备餐和侍卫侍女休息。 雷子一点不敢马虎,常带人在院子周围巡视。 子言也不放心,另安排人手听从雷子调遣。 . 又是一日,午饭后,子玉过来赏花品茗。 虽已秋意渐浓,园子却依然花香四溢,子玉特地带来暖胃的普尔,配了经年的陈皮,用小火温煮。 暖阳之下,花影扶疏,云间格外静谧。 子玉悠悠然感慨:“人间有味是清欢。只你我二人在此品茗,最是难得。” “你没事常来。此间鸟语花香,最难的是可得心静。”看她惆怅,我忍不住相劝。 转眼就发现自己说的话有毛病,好似云间是我的家。 见子玉没注意,放了心。 “也不怪哥哥将这里当做世外桃源,如今有你在这儿。”她嬉笑着打趣。 . 原来在这儿等着我? 我不恼她,倒觉得她一派天真,叫人心宽。 却口不应心地回道:“我好心替你开解,你倒来消遣我。来,喝口热茶,可少说两句不?” “我说的是真心话。我来此可得心静,哥哥来了,只怕心更不静了。”她不依不饶。 “好茶还堵不了你的口?”我假装叹气。 “好茶自然更得多说两句。 嫣然,你可知道,自从遇刺之后,哥哥就召见了南国三大高手,请教习武之法。 可是,筋骨已就,难成大器。 他不听劝,日日早起,勤练射箭和投掷。 听说他今儿早上练臂力把右胳膊拉伤了,不敢告诉你。 不知道一会儿会不会过来。” 话音刚落,院子里响起子言的声音,“谁说我不过来?” “好好好,有你陪嫣然,我出去转转,等饭好了再回来。”子玉玩笑着出了院子。 . “给我看看,是哪儿拉伤了?”一见面,我忍不住开口询问。 他听话地解开衣服领口,露出红肿的右肩。 用手轻轻地捏了捏,确认只是拉伤。 闻了闻手指,是活血化瘀的药酒。 不错,三五日后便可恢复。 就手拉起衣服要替他整理,猛然觉得不妥。 待要退后,又觉得反而明显了。 一下子,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心儿扑通扑通跳得厉害,羞得从脸红到耳根。 “嫣然。”他双手环搂,脸贴着我滚烫的双耳。 待要推开,却不能。 我呆呆傻傻站定。 他放下双手,将我的双手环于他的腰后,又继续温温柔柔地搂着。 . 阳光穿过外廊,照得两人炙热起来。 他用下颌蹭了蹭我的长发,细嗅之后柔声耳语:“好香。” “松开吧,仔细来人瞧见。”小心脏又是一阵不听使唤地乱跳。 “不怕,就要叫人瞧见。”他倒耍横,不管不顾起来。 “我不想叫人瞧见。”我沉了声。 “好吧,依你。我们坐着说话。”他软了下去,退后一步。 . 一起走到茶几旁坐下。 他半躺着,轻笑着说:“要不然,给我喝口你刚煮好的茶,口干舌燥的。” 我不说话,递给他一杯热茶。 “好嫣然,借你的贵手喂我一口如何?” “不好。” 他貌似失落,“好吧,我还是自己来。” 他将头伸了过来,我收回了茶盏,他落了空,却不恼,反满口称赞:“好喝。” 我到底没忍住,只好笑着将茶盏递到他唇边。 “这下是真的好喝了。”他一脸得意和满足,声音里却有央求:“你想喝,我也喂你。” “我自己喝。”我面若桃花,不好意思抬头。 . “好吧。”他一声轻叹。 消停了没多会儿,他就手拿了坚果,兴致勃勃放在我手里,又托起我的手将坚果丢进自己的嘴里。 还一面咀嚼,一面说话:“好嫣然,不如你今儿再给我讲讲,你去过的那些有趣之地,见过的那些有趣之人,如何?” 我半晌没反应过来。 他反半伸直身子,取了颗坚果递到我的唇边,顽皮笑道:“你也尝尝,真香。” 我连羞带恼,推了他一把。 第68章 耳鬓厮磨 他佯装向外跌去,眼见就要落地,不得不伸手将他拉住,他却就手搂了过来。 “就知道你舍不得。”他一脸坏笑。 我赌气松了手,他却不肯放,两人跌落一团。 “哎哟。”他的叫声大了起来,我慌忙去捂他的嘴,他用唇滑过我的手掌,人却往我身上靠。 我侧着头,用手推他。 “疼。就靠靠嘛。”他一脸孩子气,叫人心神为之一荡。 由着他吧。 再说,我也……喜欢。 院子里,阳光如此温暖,花儿如此明媚,眼前的他如此温柔,眼下的我,如此欢喜。 没有恼,只有甜。 . 风吹过云,吹过树,吹过花,吹进了我心。 阳光掠过屋檐,掠过枝叶,掠过我和他,停留在我们之间。 世间万物,无一不好。 天高,地阔,风轻,花柔,心悦。 . 过了好半晌,我抽回了自己的双手,轻声说道:“你正经坐好,我才讲给你听。” 就手倒给他一杯热茶,自饮一杯,想了想,说道:“有趣的地方实在太多,我选一个告诉你。” . 不假思索,我提及一座城池。 “登州就很特别。 那一年五月,刚好行到黄海边的登州。 也是凑巧。 我们师徒三人正在海边一家小小的海鲜馆里,手里拿着从渔家现打捞上来的海鲜等着店老板加工。 忽然间,整个街面喧哗起来。 师父师娘不理,我却放下海鲜,拉住从店里跑出来的小二询问,他慌里慌张告诉我,有海市幻影。 原来满城的人都在奔走相告,要去海边看百年难得一遇的奇观。 不由分说,我拽了师父师娘奔至海边,正好看到海面上有隐隐约约的千军万马。 看得不过瘾,我跑到最前面,跳上渔船,窜上桅杆。 然而,就近也始终看不真切。 大家伙和我一样,尽管看不清楚,却兴奋地大喊大叫。 不过一个时辰,海面上的人不见了、马也不见了,仿佛刚刚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那些来得晚的,只看见海边一大群人兴高采烈地谈笑风生。 等我们回到海鲜店再去吃海鲜,那一座城里的每一条街每一个店每一群人,都是说海市幻影的人和马,有多少,长什么样。 谁也说服不了谁,因为每个角度看到的都不太一样。 师父说他这一生也是第一次看到海市幻影,我运气特别好,第一次来登州,吃个海鲜就能看到奇观。 那天的刀鱼、鲅鱼,还有我叫不上名字的鱼都特别鲜美,叫人毕生难忘。” . 他仰起脸来,阳光洒在他的鼻尖,那一刻,我竟有一些失神。 这个时候的他,比海市幻影好看多了。 他的话打断了我的遐想:“你一直都是幸运星。再说一个好的来。” 好的? 九州历练所见,都是好的。 “在登州城的长岛上,我们还看到了海里的另一种奇观。 碧绿清澈的黄海与泥黄混浊的东海交江相融,你是没看见,真真是一幅天然而成的巨画。师父说两条河在河床之上慢慢融入。但我单从海面上看,它们却毫不相干,就像,就像……” 我眉飞色舞,如同那些海市那些海景近在眼前。 可惜,开了个好头,最终却还是词穷,穷思半刻也描绘不出自己当年所见。 “嗯。”我皱着眉,没由来的叹了口气。 . 他浅笑着温声接了我的话头,文绉绉地说:“弯弯绕绕的绿色与同样弯弯绕绕的黄色并行,好似你瞧不上我,我也瞧不上你,其实它们都知道,早晚要在一个河床上奔腾不息,再一同汇入更大的江海,但就是要把我不服你的倔强,泾渭分明地展现在河面。” “明明是我亲眼所见,你倒说得比我活灵活现。”很不服气,我就手又递给他一杯热茶。 “虽未亲见,你已描绘得栩栩如生。我记得自己所读过的书中,也曾有过此景的记载。” 哟,怪不得。 书读得多,就是不一样。 . “你师父功夫了得,教你可有甚特别心得?且说一二”他充满了好奇。 “你的问题太大了,三言两语根本说不清楚。 这样吧,我把师父说的道理也讲给你听听。 师父常教导我说,比试的两个人若力量悬殊过大,弱的一方纵然能取巧,也不易全身而退,自然讲求损失越小越好。 而势均力敌的两个人就不同了,成败往往在一念之间。 抛开术本身的高下而言,计较的往往是道的心得。 这么说吧,术能专攻,道却由心生。 所以,哪怕是同一个师父教出来的弟子,往往都各有所成。 成就的高低多不在术而在道。” 听我如此说来,他一下兴致盎然,腾得坐起,就手给我倒了杯热茶。 . 受了他的敬,我很是自得,继续洋洋洒洒地说开来。 “术的累积和道有关,某一日悟了道,算厚积薄发。 术的累积也和道无关,很多人一直都在悟道的路上,却最终未必能够得道。那一日,师父还对我说,” 我得意地学师父的样子比划。 “我说这些,你未必能懂。 但现在的你,虽然不懂,却生来自有习武的天分,走在武道的路上。 我也指点过许多人功夫,但太多人都着眼于功夫本身,所得甚少。 而你,小小年纪,一点就通,好似身有道性,只需在术上累积。 自古都是悟术容易悟道难,前者可以通过日积月累,后者却讲求机缘巧合,可遇而不求。 你,小小的嫣然,便是那个机缘巧合之人。” . 他的双眼放光,对我竖起拇指。 “高人的见解果然与别人不同。 不仅是慧眼识珠,还能因材施教。 嫣然,你实在幸运,先天既好,还有后天相助。 你师父的道理不仅可以用在武学上,就是世间事,也可触类旁通。 怪不得,你教我射箭时所用之法就与别人不同,但效果更好。” 他频频点头,“将来若有机会见到令师,我一定要好好讨教。” . “对了,听说你有匹神马,如何得此缘分?”他又问。 “你倒是知道得多。”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却不曾有分毫犹豫,将与雪龙结缘经过一一道来,说到自己与雪龙在草原上并肩奔跑,禁不住心花怒放,手舞足蹈。 他一脸羡慕。 “也只有你,才配得此良驹。” 听他这么一说,倒叫人有些神伤。 和雪龙一别,就快三个月了,不知它可好?可曾惦记着我? . 见我失神,他怜爱地望着我,伸手捋了捋我的头发,嗔怪道:“平时倒是一个大人,这会儿,是个小孩。” 我朝他做了个鬼脸。 他缓缓地坐直了身子,轻轻地揉着我腕上的老茧,抬起来亲吻,“都是你从前吃过的这些苦,我周子言才得以保全。” 我兀自发怔。 他是这么想的,他能这么想。 . 一时间,情难自禁,细嚼这句话的滋味儿。 他懂我! 比我还懂自己! 比我懂自己还叫人受用! 此知心之言,发自肺腑,顿时牵动百转千回,唤醒万般柔情。 这一刻,千真万确,是心心念念了。 竟大梦初醒般,脑子里闪过“真命天子”四个字。 茫茫人海,不期而遇,却原来是他。 不觉如同一个孩子,失神地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眼泪不争气地啪啪往下掉,难以自抑地低声抽泣。 他用力抱住我,喃喃耳语:“傻姑娘,傻姑娘,我知道你有我了,你是心里有我了。我很开心。” 我也很开心。 第69章 东湖家宴 继续舒舒服服地趴在他的怀里,久久不肯抬头。 一颗眼泪滴在我耳后,又一颗眼泪滴在我的耳后,我用手摸了一弹,轻声笑问:“你这也是喜欢的眼泪吗?” 他的吻落在我的耳廓,软软的唇含着,酥酥麻麻的,令人着迷。 我忍不住又问了:“这就是话本里说的耳鬓厮磨?” 他眉眼上扬,笑了。 我也开心地笑了。 我大声说:“我喜欢。” 他捂住嘴直乐,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忍不住就手刮了一下我的鼻子,将唇又凑了过来。 正在这时,院子里传来子玉的声音,“嫣然喜欢什么?” 我忙立起身来,将头一转,看向花墙。 隔了片刻,我忍住笑说:“喜欢今儿的月色。” . “晚饭好了?”他慌张地一面整理衣衫,一面大声询问。 “差不多了。对了,母后说嫣然已经大好,后儿是中秋节,她在东湖安排赏月。母后知道嫣然最喜欢白色衣裙,还特地令人按她的尺寸做了一套,实在漂亮。一会儿我帮她试。” 子言跳了起来,“你俩聊,我还有事着急办。” 说完,不等我俩搭话,自个儿举步如飞地离开了。 公主诧异,“啥时候哥哥也变得和你一样了,走路都要飞起来了。真是近朱者赤……” 不等她说完,我抢先说了:“别看我,我可不是那墨。” . 天上,一轮明月冉冉升起,照得云间如同白昼。 数数日子,离开青州城已经有八十六天了。 爹爹和娘亲想我了吧? 师父和师娘在干嘛? 娃娃兵有好好训练吗? 我的雪龙瘦了吗? 托起左掌,用力揉了揉掌心,又转揉了揉掌背的伤疤。 虽说现在左掌的力量和灵活度都不够,但生肌草的效果不错,回去慢慢练,应该可以恢复到从前。 只不过,手掌上伤疤实在难看。 自从拆了绷带,我就不太愿意亮出我的左掌了。 我要永远藏起我这只手吗? . 我缓缓回过头去。 “就知道瞒不过你。”子言盈盈带笑,站在一丈开外。 “在想什么呢?”他问。 我若无其事地将左手垂下背于身后,抬起右手指着树梢后的月亮说:“子言你快看,今儿的月亮,可适合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想家了吧?”他小心地绕过花丛,走了过来。 “今儿的月亮,更适合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他的双手环搂过来,将头放在我的肩头。 轻言耳语:“寒嫣然有了周子言,再莫要对影成三人。此去经年,你我二人共赏共酌,共度余生。” . 只有他,让这清凉的月夜热烈。 只有他,让这心儿狂跳。 . 任我的头挨着他的头,站在树下花丛,将这一院子的甜蜜,尽皆收入囊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两个人牵了手,在这棵树下看看,在那丛花下闻闻,边看边说,边说边闻,不过几十步,走回长廊却用了足足一个时辰。 这样打发日子,日子也就有花的香味,有了月的清亮。 从来不知,岁月还可以这么好。 . 心里美滋滋,脸上笑盈盈。 两个人,并肩坐下,望着月儿发呆。 不知过去了多久,他“啊”了一声,吓我一跳。 他说:“差点忘了,今儿的重要事。” 他从手袖里摸索着取出一件东西,然后牵起我的左手,细心地抚过伤疤,借着月光把什么东西套在我的四根手指上,在手腕处全神贯注地操作一番,好一会儿,得意地抬起手来,对着月光问我:“这个可好?你喜欢吗?” . 这才发现,他给我的左手戴了一个类似手套的装饰。 四个小环套在四根手指腹部,每只小环上有三条细细的银链与手腕上细细的银圈连接。 链子中心有几朵大小不一白色透明的玉质小花,花蕊里坠着几颗红红的珠子。 花儿团团散落,正好挡在伤疤上。 看得入迷,眼睛里又有星光闪现。 我寒嫣然,几时要变成爱哭的小姑娘了? 他说:“你是为我受的伤,我只要我能看见。” 他总是能说到我心里去。 . 皇后娘娘的宴会从中午开始。 全无庄严肃穆的拘谨,说是家宴,只请了十余人。 子玉一一向我介绍“这是舅舅舅妈;这是表妹黎云和黎月,你见过的表姐灵予和灵姝……” 我一一点头见礼。 . 刚入席不久,子玉便尽地主之谊,指着眼前的物件介绍:“我们南国人最讲究吃了,常在色字上下功夫,无论是主材还是配料、无论是器皿还是装饰,都要让食物在第一眼就有令人垂涎欲滴的冲动。” 见我认可,她说得越发来劲。 “自然,再在鲜字上做文章了。 须得是那最合适的产地,在最合适的时辰里采摘。 或是放于竹篓里,或是放于井水里,尽可能让食材保鲜。 还得在第一时间送至厨房处置,再用合适的方式烹煮,尽可能留住食材最鲜美的口感。 务求做到,叫人吃了口舌生津,回味无穷。” 正是。 . 来南国时日已多,这一点体会最深。 所谓讲究,是着眼于细节。 与武技一样,好的技艺,并非体现在大刀阔斧中,而在于对细枝末节的深入研究。 就譬如刚刚茶案上那些五颜六色的点心,就不得不佩服南国人的讲究。 桂花糕用黑木碟子盛放,一种食材,做了四种口味。 白色的桂花糕最上层的有黑芝麻、玫瑰、金桂,看着仿佛一幅画。 糕点师父还生怕此画略显清冷,还特地用古法红糖混合而成,将其中的一个做成黄红色儿的桂花糕。 让黑的白的红的黄的糕点儿彼此有个呼应和对比。 如此一来,单是一个小点心,就让人眼前一亮,食欲顿生。 而其寓意也极好。 玫瑰代表春天,红糖代表夏天,金桂代表秋天,而黑芝麻那块是以白色为底的,则代表冬天。 每个口味都刚好一口,并不影响一会儿享用主食。 这点心还有个极为有趣的名字:一年四季。 让人一听,不禁陷入沉思,难不成,最初制作此款糕点的师父竟然是个读书人? 我这么一说,子玉笑了。 说名字未必是糕点师父取的,不过是因为既好看又好吃,才有读书人愿意为他的糕点动脑筋,想出这应景的名字来。 有理,好物得配好名。 只有珠联璧合,才不叫人遗憾。 . 坐下不多会儿,率先上来一小盏汤。 此汤名为花好月圆,用以润嗓。 黄杨木盏中盛放着一颗不大不小的茨菇,茨菇以新鲜的菊花瓣打底,上桌后,宫女将热腾腾的新鲜松茸清汤倒入木碗中,白色的倒锥形茨菇与黄色新鲜的菊花瓣给这暗黄色透亮的松茸清汤一冲调,片片叶黄晕染如画,口口鲜香甘甜扑鼻。 一盏入肚,意犹意尽。 众人满意地点头,同赞“好汤。” 喝了餐前汤,便陆续有热菜呈上。 最让人惊奇的,是宫女端来的一份鱼,名曰绝代双骄。 这菜好生奇妙,只看得人眼花缭乱。 白色的鱼片上面全是红红的辣椒:长的短的,新鲜的干枯的。 花椒也是两种:青色的枯黄的。 葱白、葱绿、黄姜、白蒜…… 我细细数了一下,除了鱼片,调料得有二十多种,怪不得吃起来又香又麻又辣。 子玉示意我挑鱼腹的位置,说那里的鱼肉最是鲜嫩合口。 果然不假。 第70章 微风轻启 宫女们穿梭不停,桌案上琳琅满目。 竹编的青白色小蒸格里是紫色的拇指茄子、红色的小胡萝卜、白色的铁棍山药、绿色的新鲜秋葵。 子玉小声告诉我:“这道菜叫群英荟萃。都是现摘的新鲜蔬菜,可以不用调料,直接品尝其自带的清新软糯。” 酒过三巡,子玉指着一个我不曾尝过的菜告诉我:“这是五花大绑,名字虽粗鲁了些,但口味霸道,母后原嫌其油腻,因为我喜欢,宫里才有人做,今儿,你是沾我光,且尝尝吧。” . 我一看,大竹片里放了几块炸得酥脆的五花肉,旁边有一点红红的干辣椒粉,上面洒满了白芝麻。 正不知如何下手,子玉调皮地用肉块裹卷辣椒粉,就往嘴里送,还不忘朝我点头示意。 我试试将肉片放进红红的辣椒粉里,浅浅地裹了一层,放入嘴里已经又麻又辣。 显然,辣椒粉里应该也有他们说的美味花椒。 鼻尖冒汗,我倒吸一口凉气,冲子玉乐。 却又没忍住,再吃了两片。 这美味,真叫人欲罢不能。 . 子玉见我承情,暗自得意。 亲自用筷子挟出了飘在清清亮亮汤面上的酸菜,去了汤底的生姜和葱白,使一个白瓷勺,将汤和里面炖的胡豆盛放到底窄面宽的小碗里,递给我。 我一看,是酸菜胡豆汤。 没想到宫里也做家常菜。 子玉见我疑惑,向我解释。 “酸菜胡豆汤原是平常百姓家最爱吃的,宫里没有。 是我在外面吃了好,觉得最合适解腻,回来告诉母后。 母后吃过也觉得不错,才让宫里做了的。 这汤倒简单,不过胡豆须得是刚刚从地里摘了新鲜的,还得尽快去皮,小火微炖,软软的才好喝。 你刚吃了麻辣,可以试试这汤。” 没错,刚刚又麻又辣的味道轻减了不少。 . 她用手指着右侧一个小木碗:“这个你一定要尝,是我们南国人吃了麻辣之后最喜欢的一道甜品,名曰冰粉,也有个更好听的别名叫民间甘露。其浆液丰富、口感细腻。一碗下肚,清凉爽口。” 我端起来一瞧,晶晶亮亮的,上面洒满了浓浓的红糖汁、花生碎、山楂碎,还飘着两片清新的薄荷叶,吃起来冰冰凉凉、滑滑嫩嫩、酸酸甜甜。 好一桌美味。 哪里只是果腹,分明是人间享受。 . 用过晚膳,女眷们来到东湖之上的凉亭里,娘娘令人拿来一个托盘。 “嫣然,我听子玉告诉我,你的左掌留下了伤疤,经常藏起左手,你一个姑娘家,自然不太愿意让别人看见,我令人做了件手上的饰品,你要不要试试看?” 子玉笑得合不拢嘴,“我还没来得及告诉母后,嫣然已经得了一个,送她的人可不乐意她摘下来。” 我慌得去解左手腕的扣子,越着急越无法解开,只得把手放在桌案下,尴尬地笑了。 “他是个细心的孩子,我能想到的,他自然也能想到。你不用忙着取了,把这个留着,换着戴就好。” 他们一家子心里都跟明镜似的,你想什么,你做了什么,都在他们的眼里,和心里。 看着皇后娘娘和子玉,我郑重地站起身来,一丝不苟,躬身长揖。 “谢谢娘娘和殿下,把嫣然的事放在心上。” 皇后娘娘一怔,当下笑出声来,说道:“我们南国人讲究委婉含蓄,你们河洛人落落大方,原来还担心一个内敛一个直接会很麻烦,现在看来,倒也很好。嫣然,过来坐我下方,靠近点和我说话。” 子玉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笑容满面过来拽着我的衣袖,调皮地说:“难得母后喜欢你。她和你投缘,哥哥不知道要多开心。” . 话音刚落,子言走了进来。 他边走边笑:“母后开心,我自然开心。” “你不陪你父王宴请众宾,跑到我这里来做什么?”娘娘笑意满满。 “父王那里的酒菜多是大鱼大肉,哪里比得上母后这里的清淡雅致,我坐会儿再回去也不迟。” 众人笑看他,他只当不知,坐至我原来的席位上,早有宫女端来茶水。 娘娘看着他,满眼宠溺。 子玉一时小女儿心起,不满地打趣:“哥哥哪里是来坐会儿的,只怕是担心我们没照顾好嫣然。” . 这是说哪里的话? 我忙要起身言明,娘娘笑着摇头,示意我不用管他俩。 子言抬起头来,只看着子玉笑。 子玉眼里忽然有些湿润,“哥哥开心就好。好久不见哥哥这么开心了。” 这一家子,和我想象得很不一样,我很喜欢。 . 后来,得一机会聊起我那日的感受,子言一脸幸福的样子。 “你不知道,之前,母后和妹妹一直都很担心,觉得我还没有年轻过就老了。在她们眼里,我从来都是老气横秋的,哪有今日这般意气风发。” “你倒是说说看,从前的你如何?今日的你又如何?”我动了好奇。 “十四岁的那年,我遇到人生中的第一次暗算。 那时,我还没有自己的府邸。 有一日,母后宫里意外失火,一个在母后宫里已经服侍多年的侍卫忽然趁乱将我推进东湖。 不过凑巧,我在惊慌失措时抓住了他的衣摆,所幸,两个人落水的声音太大,被人发现救起。 尽管事后,父王和母后血洗了参与此次暗算的亲王、皇子和世家,但很久,我都不敢一个人入睡,也害怕有人靠近。 我问自己,为什么,我并没有觊觎那个位置,我的皇兄会想要我的性命? 太傅告诉我,身在皇家,即使你无心上位,但存在上位的可能,便是风险。 只有你足够强大,臣服于你的人越多,风险才越小。 我不信。 直到三年后,我遇到了第二次暗算。” . 他看似轻描淡写,但呼吸明显重了,脸色也多沉郁。 我上前一步,牵了他的手,十指紧扣。 他低下头来,将下颌放在我的头上,轻声说:“那时,我已经搬出母后的寝殿,在锦官城内设府。 有人给我的夜宵下毒。 那日十分侥幸,被妹妹拉去吃晚饭,里面有一款我特别喜欢的糯米糕,没管住嘴,吃多了些,所以,宵夜我就随手赏了当时的陪读胥文。” 他的声音里多了不甘和难过,停顿了好一会儿,方接着说:“没想到,他当晚就腹泻不止,第二日便卧床不起,不到一周,就脱水而亡。 事后,我反复追问御医,他才说,宵夜里发现一种很少见的毒,不明其毒理,但毒发之后就如同吃了不干净的东西。 第一次的暗算,因为父王的震怒和母后的担忧,宁可错杀也不肯放过,整个南国宫廷血流成河。” .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近似耳语。 “嫣然,这一次,我动了怀仁之心。 不管暗算我的人是谁,他们都是我的至亲。 我不希望历史重演,令南国朝廷再起动乱。 却也不能放任此事发酵,留下隐患。 暗地里找可靠之人查访了近一年,确认此事与武亲王的妻弟有关。 因此,我找王叔深聊过一次。 之后不久,他妻弟告老还乡,侄儿也辞官返回故里。 这事才算又平息下来,过了几年安宁的日子。 之后,我便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必须走到那个位置之上。 我不想自己只有死路一条,更不愿母后和妹妹也和我一同坠入深渊。 这些年,再艰难困苦、再如履薄冰,都不曾有过一刻想过要回头。” 第71章 一顿火锅 我紧紧地靠着他有些轻微颤抖的身子,仰起脸来,轻轻将唇吻向他的脖颈。 他惊喜地将唇迎了上来,缠绵、热烈。 许久之后,他松开我,笑意中多了严肃。 “嫣然,我得让你知道,选择和我在一起,有荣华富贵,也有岌岌可危。 身在帝王之家,骨肉离间,亲故算计,甚至背叛和杀戮都是常有的事。 人们敬我爱我,多与我的身份有关。 遇见你,我很希望,你的在意至少和我这个人有关。 我也明白,如果我不是世子,你我就算相识也未必能够走到一起,但我还是希望你喜欢我……不仅仅因为我是世子周子言……” 他的要求好生奇怪? 我问了自己,喜欢他是因为他是周子言,还是因为他是南国世子? 都有吧? . 接下来,他的话让我吃惊不小。 “你拼了命救我,让我无地自容。 你们习武世家本就瞧不上我这样的文弱书生,如今,你还因为我是世子,差点赔了性命。 你曾问我为何到处都是擦伤,背也直不起,我羞愧难当,不好意思告诉你。 那日,射完最后一支箭我跟着你冲了出去,眼见你一击四杀,血溅了我一脸,惊吓中你倒在我的面前…… 愣神了片刻,我方反应过来,却什么也做不了,只好把你腿上手上的伤包扎紧,抱了你想从西面下山。 山崖实在太陡,眼见站立不稳要向山下滚去,我只能护着你,直至撞到一棵大树。 嫣然,我恨自己,从前只读圣贤书,没有功夫武力。 更恨自己不够心狠手辣,以至于他们胆敢算计于我,连累了你。” . 知道了缘故,我倒心里喜欢。 他果然是先顾着我的。 顾不顾,是心里有没有。 顾不了,纯粹是能力不足。 有心比有力重要。 我的安慰实实在在:“你别自责了。你没听许大人说,这次刺杀是为我二人度身定制。 南国和河洛走近,早晚会有此一劫。 他们得手了,便是我们的灾难。 但是天佑你我,他们没能得手,那就是你我的福报。” “对对对,患难见真情,生死见真心。 此前还有反对结盟、反对你我在一起的声音,如今全都销声匿迹。 最重要的是我知道了你的心意。” 他喜滋滋地搂住我的肩头,轻声耳语:“我们这是因祸得福。” . 这一日,子言早早就下了朝,人刚进云间厢房,就笑着卖起关子来。 “想不想知道你养伤的这些天,幽泽国发生了什么事?” “能发生什么?大不了被人袭击了。我爹爹肯定不会放过他们,我师父也不会。我们河洛的陛下应该也有所行动。” 他大惊失色,“你这个小脑袋到底装了啥?” “这是人之常情嘛。在南国,我就不单单代表自己了。我被算计,等于河洛被人算计。河洛不出手,天理难容。” 我故意夸大其词,却忍不住问:“你快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先说你爹爹吧。你爹爹和你二哥在十日前分别奇袭了幽泽的塔城和明城,斩杀了幽泽的两员大将、歼灭了五千兵士、俘虏了两千兵士、截获了若干粮草。” “你师父更厉害了,和你师娘只身进了幽泽,直奔都城。三次闯入幽泽王的王帐,弄得幽泽都城鸡飞狗跳、人心惶惶。” . 见我耐心地等着下文,他继续说道。 “你们河洛也公开表明严禁世族和幽泽人通婚,燕京、青州、上饶、安州等十州城严禁幽泽一切商贾进入。 我父王已向河洛王表明结盟之意,修卫将军带领我五万南国军,攻占了幽泽的白城。” 我拍手称快。 “他们这次是偷鸡不成倒蚀一把米。原来的局势还不明朗,大家在边境上也只是找着各种理由挑衅和暗算,如今算是公开化了,以后只能明刀明枪上了。 自从大哥进京之后,爹爹保守多了,很久没有主动出击了。 二哥被爹爹辖制,一直没机会和幽泽正面交手,跃跃欲试多年,这一次也算是得偿所愿,证明了自己。” . “你想不想知道南国世子做了什么?”他一脸自得却故作隐忍。 “南国世子,不就是你吗?你能做什么?”我捉弄似的调侃他。 “我能做什么?”他一下子泄了气,“我是做不了什么,练个臂力还能把肩拉伤,真是百无一用的书生。”他赌气将草团往外挪了挪。 我赶紧连人带草团挪到他身侧,殷勤地挽着他的胳膊。 “别生气了好不好,周子言,我逗你玩呢。我不是那个意思,你父王做的决定肯定受你影响啊,影响力也是力,而且是很大的力。” 想了想,我认认真真补充道:“武力和智计不可同日而语。 单从保护而言,武力能保护的人十分有限。 而安天下的智慧,就算是天下最好的功夫也不能与之相比。 所以,你能做得很多。 而且最重要的,是子言一向把嫣然放在心上,肯定会做让嫣然特别特别开心的事了。” “好吧,算你嘴甜,说到我心里了。我不和你计较了。”他笑了,笑容宛若天上的明月。 “我已禀明父王要娶你,只娶你。父王也在近期内会向河洛王提出求娶之意。” 他神情肃然,“寒嫣然,我要和你在一起。 你愿意和我一同守护这一方天下吗? 你用你的方式,我用我的。 我一定努力让我的守护和你的一样,是百姓需要的,是你需要的。 相信我,给我时间,我能做到。” 我欣喜地点点头,按捺不住地笑了。 周子言,他也按捺不住地笑了。 . “开心的时候吃顿火锅吧。”我讪笑着提议。 “好啊好啊。”他拍手附和。 “这一次,换我来照顾你吧。每一次吃饭,都是你照顾我多。” “好好好,我愿意你照顾我。 . 带着喜妹上街去采买了新鲜的蔬菜和肉食。 学着他平常的做派,将各种蔬菜肉食按色彩分搭在桌案上摆好。 待锅子已有滚汤翻腾,除去浮沫,下了耐煮的新鲜菌类调汤味。 再慢悠悠去打好辛辣和清淡的两种蘸碟,独出心裁地在蘸碟里加了鱼腥草段。 他含笑着注视我忙前忙后,直到我做出请君入座的手势,方作古正经地走了过来。 用心瞧了,见我在意,点头赞许。 “不错,今日主打牛肉,厚块先煮、薄片现烫,还有牛肚牛舌,搭配得当。 辅菜也十分齐全:白萝卜、青莴笋、黄心菜。 桌面摆得好,不同的肉食与不同的蔬菜放在一起,既好看也方便拿取。” 接过汤碗,他边吹边品,边品边赞。 “汤也不错,加了少量新鲜的牛肝菌和羊肝菌,既调了鲜也没抢牛肉的浓郁,还把我喜欢的鱼腥草用上了,好好好。用心一百,口味一百。” 我学了侍女,站在他身侧,使长木筷子夹了薄片牛肉,有八分熟了,便问:“请世子示下,是要吃辛辣的还是清淡的?” 他抬头只顾乐,“世子听嫣然的,你问她。” 我笑着将牛肉放进麻辣的蘸碟。 他看着热气腾腾的汤锅,又扫了一眼桌案,豪气十足:“没酒不成席,既是开心,喝点酒如何?” “那还用说,早备下了。”我将一旁锅子里温热的米酿取了出来递了过去,“今儿不用小杯,就使酒壶喝吧。” 他毫不介意,接过来喝了一口,这才站起身来,牵了我坐在身侧。 “坐下吧,一起吃喝才有趣。坐这儿,坐这儿。” 第72章 意外遇见 想起第一次在锦江之上吃火锅,不由得笑了。 故作不经意地问:“柳绿姑娘呢,你把她安顿到哪里去了? “她啊,你还记得?不会小心眼犯了吧?”他若有所思。 “随便问问。我想起第一次在南国吃火锅,就是她照应的。” “嗯。她还在世子府,只是不再负责我的起居了。平常都是书童和小厮们打理了,你要是在意,我让她出世子府,找个合适的人嫁了。”他淡淡地。 “我哪里就会在意了。她是你府里的旧人,有她在,凡事都更会打理。” 嘴上说得一派云淡风轻,心里却嘀咕,我能介意吗? 我好意思介意吗? 再说,我介意得过来吗? “她的祖母是母后娘家带来的嬷嬷,从小没了母亲,就在母后宫里长大。七八岁的时候就拨来照顾我,我一直当她妹妹一般,将来也是要给她找个好夫婿,好好打发了她的。” . “很久没有见到修玥了。”我转了话题。 再说柳绿,就该彼此尴尬了。 “是啊,她就快定亲了,挺好的姑娘,要嫁的是张侍郞的嫡子。他兄妹俩本是庶出,但修卫自己挣得前程,他的妹妹自然也配得上张家嫡亲的儿子。” “上次见她,没听她提及。没想到,她这么快就要定亲了。”我有些惊讶,没想到修玥的未来是这样的。 “是我向母后提议的,母后请了父王恩旨,再有几天父王就会赐婚。有母后做主,张家自然不敢轻慢她。” “她喜欢你,你何不纳她为妃?”我很随意地一问。 “修卫也喜欢你,你不知道?”他反将我一军。 “我说你的事,你扯东扯西的。修玥是喜欢你,是真心为你好。修卫对我有感激之心……最多还有点好感。” “好了,嫣然。”他一屁股坐了过来,搂住我说:“不管过去谁喜欢谁,如今周子言只喜欢寒嫣然,寒嫣然也只喜欢周子言可好?” . 在云间月余,伤已大好。 回河洛之事不得不提上议程。 是知道早晚要回河洛,但不提则罢,一提两人都黯然神伤。 沉默的时候更多了,他来得更勤了。 他不在的时候,去街市购买各种礼物。 有给爹娘的、有给师父师娘的、有给伙伴的。 喜妹和雷子也分头外出过几次,尽管我已行动正常,两人却更为小心。 至子玉处告别,至修玥处告别,至皇后娘娘处告别,离愁别绪,挥之不去,倒把即将回家的喜悦冲淡了。 . 夜更长,日头更短。 大雪刚过,离冬至还有些时日,趁着天气还没有很冷,回河洛青州的队伍必须出发了。 队伍庞大,竟比来时还多,因为,子言定要相送。 为这事,子玉来过一次。 她欲言又止,只小声劝:“嫣然,你还是劝哥哥早些返回得好。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你们图来日方长吧。” 我待要继续追问究竟,子玉倒不肯再说了。 把我的疑惑告诉了子言,他笑了,不在意地说:“她们啊,是怕我跟着你去了河洛,再不回南国了。” 这人,又没正形了。 . 一出锦官城,秋风瑟瑟。 风吹起面纱,也吹动心弦。 他解下腰间莹白的龙佩,“这玉佩是我母后册封时父王亲赐,也正是因为册立大典,你才来锦官城的,就以它作为你我之间的信物吧。” 毫不犹豫接过来,正欲系于腰上,想想又觉不妥,“我回去了换条长的绳子,贴身带着,你放心,碎不了。” 他的笑容很复杂,既有高兴,也有失落。 也不知是不是我说的话勾动他的心事,倒叫我不知如何是好,更不敢流露出丝毫回家的喜悦。 但若是总陪着他把离别的惆怅酝酿得如此浓稠,终是不好。 我又不是再也不回来了。 河洛离南国够远,但只要出发,总能到达。 我想劝慰他,却不知从何说起,两人默默无语,缓缓并肩而行。 . 上一次走出锦官城,银杏叶还满树金黄,如今却无边落木萧萧下,光秃秃的树枝格外难看。 田间,最晚的一批稻谷也收割了,地里新种的蔬菜刚刚冒出头来。 懒散的人家,留着玉米杆,孤零零地排列着,等着一把大火烧了,好入土为肥。只有橙子园,沉甸甸的果子挂在枝头,灿烂得分外刺眼。 似乎没有更好的话题能让这一路能够欢悦如过往。 . 第一日走得极慢,拖拖拉拉的。 说是看景,却无心看景。 说是赶路,却没走多远。 谁也不敢催促,说话的声音稍大了,都叫人心惊。 喜妹哼哼唧唧:“这么走,明年都回不了家。” 我懒得看她。 送别的队伍异样地沉闷。 . 上一次来南国时,前前后后用了二十余日。 如今回去,磨磨蹭蹭走了十余日,才走了不过三分之一的路程。 没人敢催,没人能催,我也……不想催。 又走了两日,方到涪县。 刚离开大道,不远处,有急速的马蹄声响起。 空气骤然紧张起来,却又令人莫名兴奋。 队伍后方的侍卫调转马头,摆开阵势,准备迎敌。 雷子率先冲了过去,我按捺不住地跳出马车,三步并作两步向后方奔去。 急得子言在身后惊呼“嫣然,嫣然。” 我略一停顿,又飞速向前:“尔等护好世子殿下,不得有失。” 他声嘶力竭,“不用管我,快去……快去保护嫣然。” 我还没跑到雷子眼前,他已勒紧了缰绳,马头向上狂嘶,“住手!快住手!”他声如洪钟。 更远处,传过来振聋发聩的两个字“嫣然。” 是师父,师父来了! . 师父身着宽大的青衫,在奔跑中犹如飞翔。 他修长的身姿纵是在马背上,也分外挺拔。 乌黑的长发,极为随意地在头顶上挽了一个发髻。 面容还是那么清瘦,一双浓眉大眼越发炯炯有神…… 怎么看,师父都是得道成仙之人。 众人看得呆了,是啊,走到哪,师父都是焦点。 好久不见师父,师父还是一如既往地洒脱。 在众目睽睽之下,毫无怯意,缓缓而来,如入无人之境。 长长的队伍自动让出一条通道。 雷子下马闪身一旁,师父悠然地呵止了马儿,慢慢走近人群。 马儿再次奋起前蹄,仰天长鸣。 师父坐于马背,信手轻轻拍了拍马头,马儿听话的站好,却从左看到右,又从右看到左,好似一个将军在检阅他的兵士。 连马儿都随了师父的脾气,动若脱兔,静如处子,还这般自傲,要在南国拿出河洛的威风来。 这下好了,子言终于可以看到我的师父了,师父也可以……见见子言了。 只是,师父愿意见到子言吗? . 不待我想清楚,子言骑着一匹马刚好冲到我身侧,看他一脸惊慌,我放声大笑,银铃般的笑声四野飘荡,随即我呼喊着“师父”飞奔而去。 师父策马闪过一旁,师娘笑盈盈地接住我。 他老人家回过头,有些不悦地问:“我还以为你不回河洛了。” “怎么会?”我忙赔着笑。 师父骑马继续缓缓向前。 我急得回头惊呼:“师父,子言……世子殿下他……没有功夫。” 师父定定地停住,没回头,也不说一句话。 子言呆呆地看着我,张大了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第73章 江湖往事 我一愣,是啊,师父如何看不出来子言没有功夫。 情急之下倒是我多此一嘴。 子言早已下马,两人面对面一高一低地对望。 隔了好半晌,师父方下了马,才有人悄然开口说话。 我竖起耳朵却啥也没听见,因为师娘就在一旁,她拉着我问话。 好一会儿,师父过来交代,“你和你师娘坐马车吧,我和世子殿下骑马。” 我看一眼师娘,看一眼师父,又看一眼子言,有点不情愿,“好。” “你这丫头,长大了,连师父的安排都要违逆?” “哪有。”我小声嘟囔。 师娘拉过我的手,向我使了个眼色,上了车,方笑着说:“傻孩子,没看出来,是南国的世子殿下想和你师父聊聊?” 他们能聊啥?还要避开我,啍。 . 我不情不愿地靠着师娘坐下。 师娘一脸关切和焦虑,就手搭脉,脸色方慢慢舒展。“给我看看,伤到哪儿了?” 我不想她难过,笑着往她怀里钻。 “早好了,不看不看,难看死了。” “真好了?”她不放心地用手摸索了一遍,抬起我的左手,“你啥时候也学南国的女子戴上这……”师娘用手指拨弄我的手上的银饰,我一下子紧张了。 师娘见我不说话,恍然大悟,她小心地取下了首饰,很快就看到了那难看的伤疤,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 . “我的儿,这得有多疼啊。”她细细地检查了手掌和手背,又反复扯了我的五根手指,始觉无大碍,才小声问:“还疼吗?” “早就不疼了,不疼了,你看。”我使劲地握紧拳头,放开,又再次握紧,眼里渐渐模糊,索性一头扎进师娘怀里,“师娘,你不要心痛了,已经好了。” 师娘紧紧地搂着我,好像自己一放手,我就会消失不见。 我喜欢被师娘这样搂着,她的怀里有我想念的温暖。 靠着师娘,我安安心心打盹。 . 眼看着离南国越来越远,告别在即,昨晚,一夜都没睡好。 先前一直忍着,不敢露出马脚,这会儿有师娘在,正好可以补补瞌睡。 一觉醒来,师娘正替我重新梳辫子,首饰也已经戴回去了。 师娘肯定知道我不愿意师父也看见这难看的伤疤。 “好孩子,你为了救他,命都不要了?”她又气又怜。 “我也是救自己。”忙把当时的情形简单地说了。 师娘长吁了一口气。 “怎么就能叫箭把手都给射穿了呢?”师娘不甘心,她问。 我怕她因此对子言有了嫌弃,连忙解释:“对方人实在太多,没留心到。” 师娘似信非信,“以你的本事和反应,能吃这么大亏?倒是那个什么都不会的世子,全须全尾的。” 师娘哪里知道,守护比进攻要难多了。 如果我只需保全自己,凭我的轻功,那些人和那些箭自然不能伤我分毫。 可是,那会儿不还得保护他吗? 他无力自保,我难免分神。 但我不敢说,也不能说。 听师娘的语气,对子言很有意见。 . “南国到处都在说世子周子言中意你,嫣然,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坐下没一会儿,师娘脸上凝重起来。 她说:“这是公开的告白。 如果他国再有人试图与河洛的寒家联姻,就是成心和南国过不去了。 南国若开口向河洛王提亲,河洛王也不会轻易拒绝。 毕竟,这是河洛能争取南国最好的机会。” 师娘叹口气,口气和软了不少,“我也看得出来他很喜欢你,也很在意你。” 这有分别吗? 我一着急,脱口问了:“师娘,喜欢和在意有什么不同啊?” . 师娘白了我一眼,嗔怪道:“这都不懂?” 她拍了拍我的脑门,“喜欢一个人,肯定会在意他。 在意一个人,却未必是喜欢的。 你刚刚提醒你师父说他不会功夫,没看出来,他又难过又高兴吗? 我估摸着他难过是因为自己真没有功夫,高兴是感觉你很在意他。 你的在意里,就有喜欢。” 师娘又盯着我看。 她又说了:“一路上,我和你师父都在唠叨,你肯拼命救他,总有缘故。 但还是想问问,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现在看了,也不用问了。 那小子挺聪明,晓得讨你师父的好。 我估摸着,你父亲那关不好过,他不找外援不行。” . “师娘,好师娘。”我扭着身子,小女儿样地央求她,“我没想好。 他老是担心我爹娘知道我拼命救他会不高兴,不肯把我嫁他。 我自己嘛,除了觉得南国太远,一旦嫁了她,就再不能见到爹爹和娘亲了,就是师父师娘也肯定比以前见得少。” . 师娘用手一遍又一遍轻轻抚摸我的长发,恍如自言自语:“好孩子,哪个做爹娘的,不希望守着自个儿的孩子。” 师娘的眼里柔情似水,水底深处泛起隐隐忧伤。 她说得很慢,似乎把过去拽出来,耗尽了她的全部力气。 “从前,我和你师父也有过一个孩子,是一个儿子。 只不过,那些年,你师父一心想要天下第一的名号,忙着四处找人比剑。 既是比试,难免遇到心窄的输家。 我的功夫远不如他,刚生下孩子不久,就被人暗算了。 丢了一根小指,还因此落下了再也无法生养的毛病。” 说起往事,师娘眼里的悲伤溢出来,化作一颗颗泪珠,从面庞上轻轻滑落。 她的双眼直直愣愣,失了光芒。 多年来,师娘都是那个温婉的女子。 说话带着笑、做事带着笑、就连责备都带着笑。 如今,她是悲伤的母亲,为失去多年的孩儿哭泣。 . 不知如何能安慰到她,我握住她冰凉入骨的双手,不敢大声呼吸。 “我们的第一个孩子没了,就再没有过孩子了。两个人在青州城寡言少语地生活了几年,直到你爹娘带着你过来,我们才又有了欢声笑语。” 说到我,想到了好,这才敢用脸去蹭师娘的手,“师娘,我就是你们的孩儿啊,我会陪着你们的,为你和师父养老送终。” 眼泪在师娘眼眶里打转,她的双唇微微颤抖,将手放在我的脸颊上,“每一个做爹娘的都希望自己的孩儿过得好,哪怕这个好是别人给的。只是你的爹娘并非江湖中人,只怕不会愿意女儿远嫁。” 见我满目担忧,师娘终于整理好心情,又恢复了慈母的模样,“嫣然,你能遇到一个自己喜欢的人,他也喜欢你,就很难得。” . 师父师娘到底不放心,一连两天,在马车里,师娘都助我调息。 一到住宿地,搭好了营帐,师父便忙不迭地助我调息。 有他们在,天就塌不下来,这两日,我睡得最为安稳。 自从遇刺,我的睡眠大不如从前。 总是从梦中惊醒。 而且我剑不离身,练功也更加勤勉。 不过,练剑更为隐秘,因为我发现,自己好几次舞动着双鱼就动了杀意。 真不知道这样的情况还会持续多久。 . 行到第三日,师父唤我,“嫣然,我和你师娘有事要先行一步,我会带信让你二哥到西宁镇接你,他很久没有见到你了。你爹娘那里,我先去告知他们,你到时候直接从上饶回青州吧。” 没想到师父会这样安排。 我一愣。 子言满脸喜悦,急忙躬身长揖,“请师父师娘放心,我一定会将嫣然安安全全地送到西宁镇。” 两个人,目光又对视了好一会儿,师父师娘方策马远去。 第74章 一见钟情 我恋恋不舍地告别师尊,人一坐进马车,便开始神游。 好奇怪,师父和子言能聊啥,我打破脑袋也想不出。 师父一向不爱和人说话,除了功夫,我很少听他说到别的,而子言恰恰最缺少的就是功夫。 两国的风土人情会让他们聊那么久? 会不会捎带聊聊我,这才是我最想知道的,他们能聊我啥。 子言正儿八经地说:“我们聊的全是你,其他的都是顺带。我没有办法见到你的爹娘,既不能让他们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更无法让他们看到我的心意,我很担心他们未必乐意将你嫁给我。” 他的眼眸黑得透亮,里面近乎有千军万马拖着黑幕飞驰而过。 “嫣然,你拼命救了我,我的家人自是十分感激,但你的家人未必如此。 也许会埋怨我令你涉险,还不能护你周全。 在河洛,他们深知你有很多选择,如果他们都不乐意你选择我,从今往后,我就没法子快乐了。” 难怪他希望和师父聊。 我最在意师父了,他向师父表明心意,也等同于向我的爹娘表明心意。 好小子,有心眼。 . 我还没来得及夸赞他聪明,他倒先自个儿叫起苦来:“嫣然,你不知道,我多么害怕你这一回去,就再不回来了。南国再好,若没有你,就没有那么好了。” 又是老话。 如果我爹娘执意不让我远嫁,河洛王也不得不考虑他们的感受,也许南国愿意给出更好的条件,但他不愿意我委委屈屈地嫁到南国,更不愿意我心里装着爹娘的不情不愿。 好了,周子言,我知道了。 . 我在心里小声嘟嚷,却不敢露出丝毫的不耐烦来。 依然满脸堆笑,听他继续唠叨。 “天见我可怜,所以派了你最亲的两个人来。 我请他务必要向你爹娘转达我求娶你的诚意。 我向他们承诺,汝的珍宝,我必视为珍宝。 我是世子,你必定是世子妃。 我是南国王,你必定是南国的王后。 你我将来的孩儿,也必定是南国未来的世子。 河洛若对你的家人有何不利,我必以一国之力相助。” 好小子,连这都说了? , 为了让师父师娘向我爹娘表达他最大的诚意,他也真敢许诺。 话都说到这份上,肯定打动了师父,若不然,师父也不会帮他。 “师父还详细问了你的伤情,我不敢有丝毫隐瞒,全都告诉了他。我看得出来,他对我没能守护好你还是十分介意,心里多多少少仍是觉得我配不上你。” 周子言,你心眼真多。 . 在师父眼里,谁也配不上他的天才女弟子,哪怕你是南国的世子殿下。 何况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世子殿下。 但是,师父他老人家也拗不过我,只要我喜欢了,他也没法子。 见我不以为然,他多了着急:“嫣然,你哪里晓得我的担心。 从前,我是不知道功夫有如此重要。” 他嘘出一口长气,眉眼间多了晦涩。 “我向来以为安邦定国只需要胸有雄才大略,我堂堂一介世子,哪里用得着舞刀弄枪,只要守疆的将军们能臣服于我即可。 所以,虽也曾学箭,并不认真。 嫣然,请放心。 我誓会倾尽所有,也要护你一世周全,定不让你再入险境。 你也别担心,你嫁过来了,我也不会把你深锁后宫。 你喜欢做什么,只要不危及你的安全,只管去。” . 见他过度紧张,我到底不落忍,劝慰他道:“子言,会不会是,你把问题想得太复杂了?” “嫣然,”他无可奈何地苦笑,“只要不是男女之事,你都冰雪聪明。” 我不服气,“男女之事,我也很聪明,是你自己眼神不好。” 他一下乐了,忘了刚才的长篇大论,逮着我反问:“你哪里聪明了?你倒是说说看。” “不就是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吗?多简单的事啊。”不能叫他小瞧了我去,我仰了头,不在意地看向远处。 “那你倒是说说看,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喜欢你的?你又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喜欢我的?” 他捉洽地盯着我,等着我解开谜题。 . 往事历历在目,像一串长长的珠子,早已被我打磨得铮光油亮。 只是,到底哪一颗珠子才是故事的开头呢? 我眨巴眨巴眼睛,陷入回忆中。 如果我说早了,他那时并没有喜欢我,岂不会让自己下不来台? 如果我说晚了,他会不会因为我没发现他的喜欢就难过了呢? 至于我自己,当然知道,是在他吻我手腕老茧时,当他是这世间难得的知己,才真正把他放进心里的。 . 我的迟疑全被他看在了眼里。 “好了,你不用为难了,我告诉你吧傻姑娘,我是在你跳上擂台的那一刻就喜欢你了。 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美丽还英姿飒爽的姑娘。 全场的眼光都在你身上,都为你捏把汗。 那个时候,你都还没有看见我呢。”他一脸傲骄。 “那时候,我还穿着男子的衣服呢?”逮了他的漏洞,我反问他。 “也就妹妹没认出你是个女子来。”他更加自得 “我,一个南国的世子,自然不能随意约见他国的使臣,叫人心生误解。 更不能在幽泽使团眼面前有意公开自己的立场。 何况那时我并非一力主张与河洛交好。 直到妹妹告诉我,修卫和你见过好几次,我若再端着,只怕错过了你,才让妹妹邀约的你。” 他满足地眯上双眼,陶醉般深长呼吸,才又笑嘻嘻地开了口。 “我知道,你救我之时并不是因为你很喜欢我。 情急之下说出的那句话不过是为了宽我的心。 我一直对此不知如何是好。 直到那一天……我知道你心里真有我了。 你喜欢我了,我又开心又害怕。 我怕啊,你这点喜欢完全经不起我们必须要面对的告别。 怕你一回到河洛,很快将我忘之脑后。 更怕你的爹娘舍不得你,不肯让你远嫁。” . 是啊,从南国到河洛,从他的父王到我的圣上,再到我的爹娘,实在是有太多的变数了。 仿佛看穿了我的担心,他一语中的。 “我受不了有变数。 所以,嫣然,你别怪我,那么大张旗鼓地表明心迹。 我甚至都不能容忍修卫他再靠近你。 我整日里满脑子都是你,吃不好睡不香。 没有确认你的心意和我的心意一样坚定之前,我都不放心。嫣然……”他拉过我的右手,放在他的胸膛,“这里,都是你。只有你!” 他的心和我的心一个节奏,跳得欢快而热烈。 . 我问:“师父让二哥去西宁镇接我,是不是想让二哥先看看你,帮你说话?” 他答:“是啊,我也想多见见你的亲人,自然更希望他愿意帮我说话。 嫣然,你知道,我可以和你的师父师娘说你,因为他们来自民间,不会引起你们河洛君王的关注。 但你的父亲和哥哥,我们只能远远看一眼,却不能多说什么。 毕竟,他们是河洛的守护神。 你师父说得对,你爹娘没见过我,未必会喜欢我这个文文弱弱的书生。 他们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如果他们不喜欢我,我们之间会多了许多的障碍。 你二哥是年轻人,也许会多几分喜欢我的可能。” “我喜欢你。”我咧着嘴,笑颜如花。 第75章 琴剑合一 “我知道。好了,不说这么沉重的话题了。再过十来日,我们就要到南国的边界了。你还想听什么曲子,我弹给你听。” 他掀开帘子,示意停车,选了一棵大树,叫人摆了草团,安置好小木桌,放上了古琴。 我仰起头,带了笑,细细想来。 “那日在云间,你边弹边唱的曲子就十分好听,我可不可以多听几遍?” 斜躺在树上,我微闭双眼,享受地跟着节拍低声吟唱。 哼唱着哼唱着,小小的喜悦中夹杂着淡淡的忧伤,一圈圈荡漾开来,叫人心惶惶。 这一别,再见不知要等到何时了。 心里的忧伤从眼角悄悄溢出来,忽然觉得,啥都好的青州城,为何可以没有周子言。 . 长长地吹出一口气。 “曲终人淡然,倒是我,从此把君挂心上,再也放不下……”他一语唱毕,琴音戛然而止。 四目相望,眼底是同样的深邃湿润。 我的嗓子如同有堵不断升高的墙,让声音越不过去。 只有,只有彼此的心跳响在耳边,闯入心底。 . 振了振神,我跳了起来,“你弹首激昂的曲子,我为你舞剑。” 又朝喜妹喊:“把我的双鱼扔过来。” . 接过双鱼剑,在手上快速地旋转,一个标准的立式站好,笑等音启。 金戈铁骑、万马奔腾声起,一扫刚刚的颓然。 银色的双鱼在手里翻飞,白色的衣裙轻盈飞舞。 琴音时而高亢时而低鸣,这一刻,我们如同一个人。 我用剑回应琴的呼唤,他以琴轻叩剑的寒光。 不忍停下来,不想停下来,心里的郁结一扫而光。 我想要让他记住我,记住最美的我。 我也要记住他,记住最好的他。 . 直到整套剑式舞毕,我方将双鱼背于身后,一声长啸,腾身百变,再冉冉飘落。 琴音早已止息,他早已站起。 宠溺地注视着我,眼角眉梢带着满满当当的笑。 “此景只应天上有,何幸误入凡人心。”他朗声说道:“我以为那日你在擂台之上,已是平生所见之极,今日才知,那日不过是序幕。” 我满心欢喜,将剑扔给喜妹。 “我不要我们的告别悲悲切切的,若我们有缘,自会再见。” “若我们有心,才会再见。”他的声音突然高了,忧郁中带着欢喜,惆怅中带着笃定。 . 一边是渐行渐近,一边是渐行渐远,引人思绪万千。 看着越来越近的河洛,想着越来越远的他,常会走神。 离开河洛青州的时候还是初秋,玉门关一侧千万红枫和银杏在翠绿中格外妖娆。 如今,翻过祁连山脉,便有大雪飞扬。 山腰,两棵大树依偎在一起,橙色的树皮格外分明。 山下,积了雪的房檐和屋顶隐隐约,小花儿在风雪中楚楚动人。 子言异常兴奋,他生命里的第一场雪,来得如此猝不及防。 . 雪花纷纷扬扬飘飘洒洒地落于掌间,还没瞧清楚了便融化在手心里。 我看到,在子言的眼里,每一片雪花都极其珍贵,融化的那一刻都令他心疼。 他忍着不动,反闭上双眼抬头,偶尔伸出舌尖,品尝着初雪的味道。 雪花踊跃地落在他的帽子上、眉眼上、头发上,不多一会儿,子言就成了一个雪人。 将这一幕看在眼里,我的心在刹那间变得柔软。 . 眼前的这个男子,俊美的身体里住着一个孩子。 既练达老成却又童心未泯,既遗世独立却又心性良善,既清冷漠然却又生机盎然。 我站于一旁,目睹他和飞舞的雪花撞了满怀。 看着他和细小的雪花有了第一次亲密,看着他的陶醉和快乐一点点增长,忽然觉得,天地间,就他和雪一样熠熠生辉。 心神摇曳间,扪心自问:寒嫣然,你何德何能,能得他相伴未来? . 雷子的声音打断了我的遐想,他说:“回殿下和小姐,如果我们不能在大雪封山前过了玉门关,就得返回南国,等待来年春天再出发了。” 子言抿着双唇,毫不在意地笑了,他说:“那又如何。不如我们回去,待明年春天再来。” 雷子愣在原地,眼睛左看看右看看,不敢多说一句。 我走到子言的身边,轻声好言相劝:“如果你能及时赶回去,好好过了年,一开春就派人向河洛国王议……亲,我就有可能回南国陪你过下一个冬天。” “下一个冬天?”他十分迟疑。 “我们一起过下一个冬天吧。” “若早的话,也许你可以在秋天就回来。”他不放心地补充道:“嫣然,记住了,最迟冬天,我等着你回来。” 我肯定地点点头。 . 离开了玉门关,对面便是西宁镇了。 远处忽然传来一声熟悉的长啸。 雪龙?是雪龙。 掀开帘子,探出马车。 只见二哥牵着雪龙立于一箭开外,雪龙焦躁不安地抖动前蹄,昂首向上。 它知道是我回来了,它一定知道。 . 我兴奋地大叫一声“雪龙”,它更是拼命地高扬起头,雪白的鬃毛随风飘舞,焦急万分地向我张望。 迟疑了片刻,我禁不住吹起了口哨,边跑边喊:“雪龙,好孩子,我来了。” 如蜻蜓点水般飞速掠过马队,不过片刻便到雪龙面前。 双手抱住马头,享受久违了的噌噌。 尔后,腾空而起,跃上马背,二哥放下了缰绳,“嫣然,那个南国世子……”他一脸嫌弃。 糟糕,没顾上子言。 . 看见跑过来却停在一丈余的子言,形单影只分外孤独,难掩眼里隐隐失落。 我欲策马向他奔去,二哥再次拉紧缰绳,“不可,已过边界。” 我失了态,满脸懊悔。 都还没和他好好告别呢。 . 雪龙丝毫不理会我的失落,反而垂下马头,怡然自得。 我又愧疚又难过,却拗不过哥哥,不得已站在远处对他传音:“记住了,周子言,我等着你。” 他听到了。 终于露出了习惯的微笑,对着我大声喊:“寒嫣然,等着我,一定等我。” 我站起身来,双腿紧勒马腹,雪龙一声长啸,双腿向上,一人一马,迎风而立。 勒马又转了好几圈,方难舍难分地向着上饶城狂奔。 . 风雪吹过我脸上的泪水,迷糊了我的双眼。 一口气憋闷得发慌,一路肆意狂奔,直跑了二三十里。 雪花渐小,雪龙渐慢。 我的心,被风吹起,又被雪砸落。 再被风吹起,竟在风中,看到子言。 带笑的,含泪的。 我径自停了下来,用手一遍遍摸着雪龙,低了头。 . 过了好一阵儿,远处传来马蹄声。 我收了心神,胡乱抹了一把脸,褪去面上的伤感,迎着马蹄声,脆生生叫了:“哥哥。” 二哥上下左右细细端详了我一圈,方说:“能跑这么快,应该是无大碍了。” 兄妹二人,驱策着马,一路追逐打闹,回到了上饶城。 . 吃过晚饭,二哥拉着我一起跳上上饶城城墙。 “说说吧,我英武的妹妹在南国是如何威震四方的?”他不似玩笑,反有了一脸严肃。 “你知道什么?”我不怕二哥严肃,他的严肃在我的眼里就是纸老虎。 “知道你在南国胜了幽泽的昊天,差点胜了南国的修卫,也差点丢了自己的性命。”他的冷峻中带着关切。 “你都知道了,还说什么?”我竟然有点心虚。 “说点我不知道的。”他不看我,声音里有我不熟悉的冰冷。 第76章 私赠双鱼 二哥从不如此。 他一向心直口快,对我,总是和颜悦色。 只是,在去南国之前,就已经和二哥相处不多。 看来,他在上饶城的这些日子里,变化不小。 “哪有什么你不知道的。”我故作轻松,转了话题:“哟,是了,还有在南国的吃吃喝喝玩玩乐乐和各种买买买。对了,我给你带了礼物。” 我将一柄精巧的银色匕首递给了他。 . 二哥接过匕首,就手拔出刀鞘。 月色清明,四野寂然。 匕首弯曲向上,刀锋寒光冷冽。 “一把好刀。”二哥对着月光反复忖度,在城墙上就手挥舞。“适合我。谢谢嫣然小妹。” “就这些?”他一边演练,一边分神问我。 “就这些。”我仍旧乐呵呵地看着他。 他气不喘声不变,“不说说南国的世子殿下?也不想听听你今儿跑了,世子殿下如何了?” “讨厌。枉我还给你精心准备礼物。”我跳起来,劈手去夺匕首。 . “你怎么就看上了一个连功夫都没有的世子?还远在南国。”他一边躲闪一边说:“你今儿一走,他肯定是伤心了,我看他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一个大男人,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转。还好,没掉下来。” 我眼眶一红,一跺脚,腾空而起,闪到他前方,手指擦过他的小臂,直接从他手上夺过匕首。 “你,你,又点我穴。占着轻功好,投机取巧。”他又急又恼。 “都是你,谁让你把雪龙马带过来的。” “我好心还错了?想着你好久没见到雪龙心里不知道有多想念,谁知道你见了雪龙就不管不顾,这会儿倒又因为世子殿下的伤心要怪上我了?” 我神情黯然。 解了他的穴,将匕首扔给他,赌气就地坐了下来。 “好妹妹,不生哥哥气了,哥哥知道了,你对他是另眼相看的。” 他还是我从前的二哥。 只要我一生气,他就得哄我。 . 二哥收起玩笑,倾耳注目,少顷,他说。 “话说回来,我看那世子殿下人倒生得风流。 今儿一见你走,很是伤心失落,显见得十分在意你。 罢了,谁叫我嫣然小妹偏偏就喜欢他这号的呢。 之前,与南国往来的商贩,对他的评价不错,如今亲眼得见……”二哥犹豫了片刻,又说了。 “好似除了没功夫,也还将就配你。 对了,别说我没提醒过你,我这关过得轻松,爹娘那里,只怕未必这么容易。” 不爱听不爱听。 二哥也学会危言耸听。 爹娘怎么会无缘无故反对,他们一向不都是由着我的吗? . 黄昏时分,青州城外,小山丘之上,有一队人马早早地候在此处。 领头的正是大将军寒晏和他的夫人。 自从狄大师那里得到嫣然将回的音讯,大将军和夫人就罕见地起了争执。 夫人想快马加鞭到上饶去,早早见到女儿。 大将军没说理由,却坚决不允。 两人别扭了好几日,终于勉强同意,今日共同出城来迎。 迎风而立,两人怀揣着不同的心事,不言不语。 远远看到一匹白马飞驰而至,便知是久等之人到了。 . 那时,对于爹娘这次难得的意见不和,我尚一无所知。 一看爹娘共同出城来迎,大喜过望,立刻丢下大队人马,向着他们飞驰。 跑得兴起,索性立于马身,挥手示意。 待到近前,旋身跃过马头,扑至娘亲怀里。 未曾开口,忽然小女儿般眼泪纷纷扬扬。 娘亲搂了我,沉了脸,却终归没忍住,一声声唤,“我的儿,你这是要娘的命么?” 搂着哭了好一会儿,方拭去我泪痕,推我去找爹爹。 . 爹爹背手立于不远处。 听我呼唤,迟疑了片刻,才回了头,眼里满是心痛和不悦。 我如常飞跑着去挽他的胳膊,竟扑了个空,一个踉跄,左臂被爹爹一搭,就势一个翻身站稳。 不相信爹爹是故意躲闪,我盯着爹爹,百思不得其解。 . 爹爹却不看我,转身就走。 我一愣,忙向娘亲求教。 娘亲撇了撇嘴,抬眼示意我跟上。 我忙不迭地奔至爹爹跟前,拽拉住他的手袖撒娇:“爹爹,如何不理嫣儿?” 不怒自威的爹爹眼里闪过一线柔光,他还是不肯说话。 我胸口一闷,立马挽住他的胳膊,乖乖巧巧地说了:“嫣儿最喜欢陪爹爹,好久没陪爹爹了,嫣儿想爹娘了。今日,我们走回去。” 一路上,爹爹继续保持沉默。 走出好远一程,他才侧过头扫了我一眼,又迅即仰头掩饰。 娘亲带着人远远地跟着,一行人,稀稀落落地走回大将军府。 . 大将军府内,嬷嬷早已带了文医师候着。 爹爹沉声吩咐:“好好给她瞧瞧,可还有哪里不妥?” 我刚想说自己已经大好,一看爹爹冷厉的眼神不敢反驳。 文医师把了脉,问了伤势和恢复情况,便去回话。 娘亲过来安排,“嬷嬷伺候嫣然洗澡。” 我一听急了,“我一向都是自己洗漱的,再说有喜妹伺候,不用麻烦嬷嬷伺候。” 还想再继续说点什么,一看娘亲不容商量的神情,只得把反对的话咽了回去。 “换洗好了,赶紧出来吃饭。”娘亲不解释,丢下一脸百般无奈的我,径直走了出去。 爹娘这是怎么啦? 准是传话的人添油加醋,说我伤得很重。 谁这么讨厌,无事生非,惹得爹娘担心? 我现在就是个好人,哪哪儿都不疼了。 . 脱了外衫,穿了小衣,进了水盆,躺在里面美美地泡了大半个时辰,任嬷嬷梳洗好头发,赤脚跨了出来。 嬷嬷伸手拟解湿衣,我一个不小心轻轻碰了碰她的睡穴,扶着软绵绵的她走到椅子坐好,拿外套挡着,褪了湿衣,穿戴整齐。 这才扶嬷嬷站起,点开她的睡穴。 嬉笑着抱怨:“嬷嬷,衣服都穿好了,你赶快弄头发吧,湿漉漉的让人很不舒服。” “弄头发?好……好……”嬷嬷茫然地应声。 我赌嬷嬷没有完成娘亲的交代,但她肯定不敢瞎说。 走到饭厅,爹娘正陪着师父、师娘有说有笑的。 幸好师父、师娘在,要不然,回家的第一顿饭,说不定要被数落。 . 打定主意,我叫来喜妹。 认真叮嘱:“我再强调最后一次,你和雷子若敢让任何人知道了我的其他伤处,我就再不敢用你们了。” 喜妹很委屈,小眼神十分灰暗,“就知道威胁我们。” “爹娘若为难你们,我保。我若不用你们,谁敢用?” 喜妹气呼呼地赌气回道:“知道了。你怕将军和夫人伤心,我们难道是不怕的?” . 回到青州的第二日,喜妹慌里慌张地跑过来问:“小姐,你的双鱼剑呢?” “是啊,我的双鱼剑呢?我想想……嗯,多半是忘在世子殿下的马车里了。”我并不着急。 喜妹并不是个人精,她好糊弄。 其实是我想把双鱼剑留给子言,让他也有个念想。 没当面送给他,师父如果问起,我也好交代。 喜妹就是心宽,想也不想就说:“反正过不了多久你就要过去。” 算你聪明,说到我心里了。 第77章 云中锦书 回家没过两天,便是新的一年。 在河洛青州,新年是孩子们最喜欢的,穿新衣过新年,家家户户好团圆。 人人都要围坐在火炉旁,烧水和面擀皮剁馅,热热闹闹包饺子吃。 家里条件好一点的,还会给孩子三五个铜板,去买糖果子吃。 条件再差的,也会烙几个肉饼,让孩子解馋。 雷子、王平、林二娃等第一批娃娃兵大都进了军营,嫣家娃娃兵却顺着一波又一波地发展了下去,在青州城,谁也不能小瞧了已经形成传统、有了体系的娃娃兵团。 过年了,娃娃兵团里的每一个人都从家里拿些好吃的好玩的,聚在一起疯耍。 . 冬天的河洛格外阴冷,但有太阳的时候就大不一样,风和日丽,惠风轻扬,最适合躺在树杈上晒太阳。 这一日,喜妹推着王平讪讪地走过来。 她催问王平:“你要说啥就痛快点,别磨磨蹭蹭的。” 这才注意到王平今日的不同寻常。 好生奇怪他这般忸怩,耐心等他开口。 好半晌,他还不肯痛痛快快说话。 我急了眼,问他:“王平,你这是怎么啦?” 感觉有许多个王平在他脑子里打架,半天都没决出胜负来。 末了,他逃也似的跑了,扔下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嫣然,你还是回去问你爹吧。” 喜妹在他身后气得跺脚大骂:“臭王平,胆小鬼,明明是你说将军有事的。” 我爹有事?啥事? 一个疏忽,我从树杈上跌了下来,饶是本能地翻转,着地却晚了,左脚扭了。 . 闷坐在屋子里,百无聊赖,吩咐喜妹:“去把我的弓箭找来。” “小姐,你就好好歇歇吧。从前最不喜欢射箭,如何忽然想起来了?” “你找是不找?” 喜妹没找来弓箭,倒抱着一个精致的雕花木匣子走了进来。 “怪我怪我,倒把最重要的事忘了。”她敷衍了事地道歉。 最重要的都能忘,还有什么没忘的? 见我张大了嘴,要说责备的话,喜妹迅速放下木匣,立马补充道:“这是你回来的那日,世子殿下千叮咛万嘱咐交给我的宝贝,说只能你打开。” 她指了指木匣,“我可没打开过。喏,这锁旁边挂着钥匙。回来这些天,我先是紧张应付将军和夫人的问话,后来紧张你不在了的双鱼,才会把这最重要的事情给忘得一干二净。罪过罪过。” 她这一套说辞,完全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 我气得直翻白眼,却双手捧起了木匣。 这是一个黄花犁的木匣,不过尺余长,匣子上有些花鸟的暗纹,细致看了,竟是黄风铃和青鸟。 果然是子言的东西。 . 小心地打开来,里面竟是厚厚的一沓书信。 “还不走?给你看吧。”我拿起最上面的一页赌气递了过去。 “不敢不敢。我以为里面装着啥宝贝。”她嘟着嘴,随口说道:“估计是世子殿下想当面交给你的,一看到你飞走了,只好交给我了。没能亲手交给你,他很是难过失落,我看着都不好受。” 我一直为那天没能和子言好好告别愧疚,这家伙,哪壶不开提哪壶,偏戳我痛处。 还有,明明是她自己忘了事该罚,倒学会避重就轻,借题发挥了。 . 喜妹开始数落,“小姐,我的嫣然小姐,你也太心急了。一看见雪龙,就忘了旁边还有世子殿下啦,难怪殿下要难过伤心。” 正欲发火,偏她此时提及他的难过,心里竟莫名泛起几分欢喜。 也罢,看在礼物的份上,我就不和她计较了。 而且礼物……看上去挺特别。 虽说是晚了点,却比没有强。 “你忙你的,就说我累了,不许人打扰。”心里不怪她了,却不给她好脸色。 若不是我让她找弓箭,只怕最重要的,都不知道要何时才能想起? “好好好。”喜妹屁颠屁颠跑出去了,随手轻轻地带上了门。 . 不敢粗枝大叶,像对待宝贝一般取出第一页,我双手高举,对着窗外赏玩。 阳光透过薄纸,透过黑字,照在我的脸上,也照进我心里。 一下子就想起他的眉眼、他的身形、他的说笑、他的一言一行来,喜悦从嘴角开始漫延,很快溜到眼角,填满整间屋子。 此前,每每想到他,除了摸摸那块贴身戴着的玉佩,心里总是空落落的。 如今有满满一匣子书信陪着我过新年,是再好不过的了。 . 我一高兴,忍不住手舞足蹈。 蹦蹦跳跳自顾自开心了好一阵子,才又重新坐下来,嗅着墨香,摊开信笺,仔仔细细研读。 没想到子言他人文文弱弱的,字倒刚劲有力,还有……行云流水般的赏心悦目。 这匣子,哪哪哪,都好,好到我心里去了。 周子言,你懂我,不枉我把你视作这天底下唯一的知己。 . 第一页,便令我惊叹。 没有抬头,不落俗套,短短几行字,全是心声。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那一刻之美,永留心田。如一粒粟籹之子,蹑影追风般生根萌芽,不过一时三刻,便枝繁叶茂。 我问自己,这不期而至却源源不断之欢喜,岂非只因她的美丽舒朗和不同寻常? 会否来的急,去得也快? . 中原河洛,近邻之国。 青州所辖,遥远之境。 此前所知有限,载人载事,不过纸面文章。如今却有几分亲近,只因识得那里一女子,她,名曰寒嫣然。” . 哟,看来,这不是写给我的信,倒像是他自个儿的独白。 有意思。 把第一页细细读过一遍之后,刚想着放下,又觉得其中的某个字句并未记牢,便又拿了起来,再读了一遍。 少顷之后,爱不释手地轻轻放下。 又觉不妥,忙把桌案上的点心、茶水推至一旁,用袖子擦了桌面,才把第一页信平平整整放在桌案上。 . 拿起第二页,照样没有抬头,依然没有时间和署名。 这算不算是心照不宣? “不见她时的那几日,心绪不宁坐卧不安。 知有将修卫常与她同进同出,心里厌烦。然亦,他二人才更像同类。 莫名之妒燃起,如熊熊之火。 与她并肩而立携手同行犹如必达之愿。 惶恐。 . 世间人应各有所爱,忧她未必喜欢我如此这般的。 人人说我上可在朝堂呈安邦定国之举措,下能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湛,虽无潘安之貌,却也是谦谦君子。 除了不能尚武,我哪里就配不上她? 只是,真可男才女貌,便有两情相悦?” . 第三页 “配得上,配不上,叫人烦恼。 别人之欢喜催生意气风发,我之欢喜却平添处处郁闷。 人人笑我含蓄,岂知我也率直? 独享大约是人世间最大之贪心,夜不能寐时被独享之心蛊惑。 . 向来束心而克己,这一次,我且放任自己。 自知非她不可时,唯有义无反顾。 我不知,若是修卫不肯退,自己还会有何癫狂。 我要这人世间,所有挡在我和她之间的,统统退让。 . 心愿她就在眼前触手可及,又忧她肯低眉垂眼只因我身份尊贵。 罢罢罢,只要她肯喜欢我,怎么都好。 时间有限,若不能在她还未曾告别前就与我两情相悦,至少要她心悦于我南国,心悦于此山此水。 爱屋及乌吧。 望南国之好能助我,让她在别后常忆常思。 如此这般,我便还有机会,得她其人予我,其心也予我。” 第78章 染了深沉 放下信,我发了痴。 没想到,周子言,他会是这样的。 更没想到的是,他更在意的是我的心。 我抿嘴偷乐。 看来,我和他心意相通。 . 搓了搓手,我拿起了第五页。 第一句,三个字,便让我心神荡漾。 “轻惆怅。 不过三日不见,便叫人行卧不安,诸事烦心。 平常所好,皆不能减分毫焦躁。 . 信中不过寥寥数字,无因无果,好叫人忧心。 令人打探,只说近日河洛驿馆突然多了戒备,不知为何。 也罢,她无碍就好。 . 母后对幽泽的议亲一事十分紧张,那日,趁父王高兴,让妹妹讨了恩旨,算是三日来唯一叫人心宽之喜。” 骤想起那日月光之下,夜访云间时的怦然心动。 不禁莞尔。 . 第七页 “知她的喜欢不如我这般,好生失落。 也罢,聊胜从前。 只要,她心里有我。假以时日,琴瑟之好可期。 , 逛完花市,云间多了带土之黄风铃,皆是她说好看的。 刚好九株,其兆也祥。 将此花此树,每隔二尺、横三竖三植于笨石旁,他日,晒着太阳便能亲见其好。 不知重逢之日,黄风铃会否花满枝头? . 我心悦她之笑颜,如沐春风。 得她一笑,纵是满城风雨,也自会荡然无存。 眼下,日短夜长,却常在左右,不知别后光阴,何等煎熬? 也罢,且顾着这眼前之乐,哪管它后来之苦。” . 第八页 “且从容。 假以时日耕耘,尽其心,竭其力,自当有获。 偏今日,子玉批驳我近来啰嗦得很。 我啰嗦吗? 话倒比从前多些,不过多了些许家常。 她会嫌我啰嗦吗? 唉唉唉,我不能问,却想知道。 我愿她身安处即心安处,纵使她再回河洛,我也希望她能将此心安置于我南国,安置于我心。 南风许是不易越过秦岭了,但我可以,迎向她来之处,等到她。 . 母后曾婉言笑我,未曾年轻就已衰颓,皮相之下尽显苍老,尤其令她心疼。 她们岂知,不能退也不敢退之时日,身系万千人,身后万丈悬崖,岂是身轻之躯所能载? . 天予大任,必佑四方,若耗心力而无补给,人生实苦。 琴棋书画,不过是我避世之所乐。 偶有因娱忘责之时,也不罪己。所乐不过寥寥,皆为苦中寻乐。 如今,上天怜我,送她来慰我心。” 想想自己那许多日子的辗转,竟有几分潸然。 不想他倒一往情深至此,一时间让人难以自持。 放下薄薄的一页信纸,心里却如坠千斤。 起身找出带回的茶盒,吩咐喜妹烧水,重又坐下,一盏茶后,复拿起他的信,读起了下一页。 . 第十一页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 红之花,黄之叶,绿之柳,白之絮,皆因这月色,收敛了缤纷,染了深沉。 就连青石桥倒映在暗黑的江心里,亦有诡魅般的秀美。 月华从不光耀夺目,却让世间万物皆浸染上它之清明。 . 皎皎明月,盈盈之辉,洗尽铅华,遍洒人间。 从前只觉清冷,如今却有灼灼暖意。 只因月光之下她一身素白,发髻之上双耳玉钗泛着银色,鼻尖细小之绒毛清晰可见,紧贴脸颊之双耳几近透明,然,丹砂浓点柳枝唇,纵是无情也动人。 隐万语千言,只愿同在此月色中长醉不醒。 我自知再不愿走出这月色,走出她眼底深眸。 从此,人生若寄终有时,红尘再无痴心可付,皆因有此月色,无憾。” . 第十二页 “我是魔怔了吗? 每每她怅然若失,便叫人心惊。 知她是想着青州城里至爱亲故,不过,如今最易令我与她擦肩错过的,也正是他们。 好生无力。 虽未曾陪她久长,却心愿她此后光阴,都与我有关。 . 世间美好大抵短暂,譬如旭日东升、夕阳西下、昙花一现、惊鸿一瞥、怦然心动…… 但只要愿意,短暂之美好亦会周而复始轮回,每一次再见时陪伴之人不同,所得亦然不同。 可见,人之所得并不由时日长短而定。 我与她,一见生情,相知虽短,却无碍未来长远。” . 第十七页 “晓看天色暮看云,她可知,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晨起时她在眼前,入睡后她在梦里。 所有她的,我皆愿在梦里还能再见。 . 深知她远道而来自会远去,只能隔着距离遥想并肩同行之乐。 得偿所愿虽难,却渴望得偿所愿。 一次又一次,一次再一次。 不惜代价,不计后果。” . 第十九页 “一棵树陪着另一棵树,一朵云陪着另一朵云,花儿草儿皆是成群结队。 时至今日,我也有了想要陪伴之人,我也渴望成为陪伴她之人。 . 我自信非普通男儿,不会将她困于斗室。 四海之内,我要与她访遍山川河域。 荣封之处,必有一处由她自主。 我之疆域,必有一城由她自主。” . 最后一页 “心之所想,有沧海桑田,笔之所记,不过渺渺。 一直深知她会很快回到河洛,我只想让她知晓,在异域南国,有一个这样的我,等她归来,共谱天荒地老,云间白头。” . 不知不觉拿完了最后一页。 很不甘心地将木盒拿近了细瞧,里面果然还有。 用手去取,却碰到盒底。 十分诧异。 又将木盒放在眼前,仔细端详,才又发现,木盒的底子和四壁全都有字,是……不同字款的“嫣然”。 脑子一下嗡嗡的,心跳剧烈。 刚刚还喜笑颜开,转眼百感交集。 . 过了好一会儿,再次拿起木盒,细细轻抚这些字。 拿起又放下,放下再拿起,反反复复。 说高兴吧,好像又不只高兴。 说难过吧,被一个人这么喜欢着,分明应该十分开心。 一忽儿,眼眶湿润,心绪难平。 如果这些字都是心里的,那心,得有多满满当当? . “咣当。”杯碟清脆的落地声传入耳内,实在刺耳惊心,我蓦然抬头。 “小姐,是我。我不是成心的,不过是来看看你有啥想要的。一进门就瞧见你难过,你难过惹得我也难过。”喜妹一边拾捡碎碟一边小声解释。 她不说则罢。 偏她说了这话。 我的眼泪原在眼眶里打转,这一话却勾着它们啪啪落下。 我想说自己没有难过,可是,眼泪不会说谎。 好吧,就算这是高兴的眼泪,也多少是有点难过的意思吧。 我低了头,用手抹了眼睛,哑声说道:“你下去吧,我不喊人,都别进来了。我要自己待一会儿。” . 待她一走,忽然发现自己刚才没留神,竟让眼泪打湿了信笺。 手忙脚乱地去护,反把上面的字迹弄得模糊不清。 心里着实责怪自己大意,竟然弄坏了他的心意。 小心翼翼地折腾了半日,仍有几页有几处的字迹看不真切了。 尽管我清楚地记得上面写了什么,却不免又气又恼,十分沮丧。 . 正在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 “我说了,没我吩咐不准进来,出去。”正在气头上,谁这么烦?我怒将一旁的杯子掷出去。 隔了一会儿,娘亲姗姗然走出来。 我慌忙用手擦了脸,站起身来,走到娘亲的面前。 “娘亲,你怎么过来了?”我竭力气定神闲,与平常无异。 “我不来,去哪里知道我的宝贝闺女变成大花猫了。”娘亲掏出手帕。 我不好意思地看了看自己的手。 肯定是刚才不小心把信笺上的墨汁弄到手上,又弄到脸上了。 牵了娘亲走到榻前坐下,接过她的手帕,胡乱抹了一气。 转过身,小心把信笺收拢,放进木盒,盖好,挪至一旁。 第79章 魂牵梦萦 娘亲安安稳稳地看着我收整好桌面,方动容问我:“嫣儿,还不饿啊?娘陪你,吃你最喜欢的青菜小米粥如何?” “好啊。”我半惊半喜,连连点头。 娘亲很久没用这样哄人的语气和我说话了,她又把我当小孩子了。 若换作平常,我自要嗔怪娘亲。 今儿反觉得又成娘亲的小人儿了,莫名多了几分开心。 . 随着娘亲的召唤,小青拎着食盒走了进来,放下几小碟子肉菜和两碗粥。 今儿的粥清香扑鼻,一下子觉得饿了。 心情舒畅,饭菜就格外香甜。 和娘亲对席而食,许是总莫名傻笑,惹得娘亲时不时瞧我。 吃过饭,娘亲问:“有段日子没陪为娘的逛园子了吧?今儿一起走走?” “好啊。” 临出门,又回过头来,低声嘱咐喜妹,“没我的允准,谁也不许进我的卧房。你把木匣子锁好放到我的床头,把钥匙给我拿过来。” . 一弯上弦月挂在墨黑的苍穹,我想起那一夜也有这样的月亮,他一裘青衣,用同色丝线在腰上绣了花鸟,月光下,他青丝长垂、面如皎月。 那一日,我记得他的信笺里是这样写的。 “天色渐暗,银白素衣的她亭亭玉立,在同样银色的月光下有难以描绘之美。 我不敢说话,怕一说话就破坏了这浑然天成之美。 又怕我不说出自己的喜欢来,她说不见就不见了。 有她的时光我亦然快乐,想她的时光我亦然快乐。 平白,多了无数心忧,害怕今日之好不再是余生里的日常。” . “小姐,”喜妹扯了我的衣袖,小声提醒:“夫人问你话呢。” 我接过她递来的钥匙不露声色地挂在腰上,转身去看娘亲。 “是嫣然不好,娘亲,刚刚,刚刚……”我想要解释,一时间竟没找到合适的理由,只得讪讪地看着娘亲,哑然失笑。 娘亲没生气,爱怜地看着我,轻叹。 “我们的小嫣然长大了。再陪为娘走走吧。” 我上前一步,紧紧地挽住娘亲,将头放在她的肩头,仰起笑脸,“我可不是长大了么?” . 再不敢天马行空地东想西想,打起精神头,一心要讨娘亲的欢喜。 随着娘亲慢慢绕过花池,绕过小径,绕过槐树,走进水榭里的亭子间。 “娘亲,我们坐坐吧,这儿的月亮最好看了。” 早有人拿来两个草团放在亭子间的石凳上,娘亲坐下,我却随意坐在亭边的栏杆上。 “嫣儿,月光下的你真好看。这白色也就你能穿出万紫千红都盖不过去的美。”娘亲夸赞。 “那是,我随娘亲啊,生得好。” 将双脚也放在栏杆上,双手抱着,我轻轻地左右晃动,心儿又开了小差。 . 你说这周子言,这会儿,他在干嘛? 他在想我吗? 原来,在他眼里,我是这样的。 “她让我知生命还有另外一种存在。 不同于我见过之女子,也有别于我见过之男子,英姿飒爽如她,妩媚娇柔如她。 不同之场所,不同之景致,不同之角度,皆能看到不同的她。 最难得,是她眼里有光,身上带暖,每一次靠近,均得享身心愉悦。 我做不到她这般,却喜欢她这般。 我所要甚多,陪伴我的,是她之光阴,她这个人,她这颗心。 所以,唯有,当她不再选择之时,我方可笃定,自己是她最终的选择。” . “夫人在问你……南国之行。”喜妹不经意地走过来,碰了碰我的肩。 “娘亲想听?好,我说。” 从遇见公主开始讲起,眉飞色舞地讲到如何击败幽泽的昊天、如何和修卫比武、如何船游锦江、如何吃火锅、如何舞剑…… 关于周子言一笔带过,云间没提、瓦屋山之行没提、东湖家宴更是没提。 “南国的世子殿下如何?”娘亲问得漫不经心,喜妹紧张地眨眼。 “挺好的。”我脱口而出,便觉不妥。 如此敷衍,反倒欲盖弥彰。 . 转而用心向娘亲介绍:“世子殿下,他是个谦谦君子,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琴棋书画皆好,也很会说话和照顾人……嗯,和我们中原的男子很不同。” “如何不同?”娘亲追问。 “说不好。说话轻言细语,行事周到大方,对了,他只懂射箭,没有拳脚功夫,这算不算不同?”我眼角眉梢带乐反问娘亲。 娘亲没回话,看了一眼喜妹。 “小青,你们几个都下去吧,我有话要和嫣儿说。”娘亲不动声色。 我却深知娘亲多半是有话想问我。好吧,不要紧之处,我都实话实说。 喜妹低了头。临走,用余光提醒我:你可得好好说,别把我们都带坑里去了。 就她的心眼,还好意思提醒我? 四下无人,没想到,娘亲直奔主题:“说说看,为什么拼死都要救南国的世子殿下?” . 我咽了口唾沫,不敢忘乎所以信口胡诌,也不想都照实全说。 反问:“娘亲,那样的危急之下,我总不能自个儿跑了吧?就算跑得了,也说不清楚,反让河洛陷入困境,连累爹娘。” “我不管,我只要你活着,嫣儿,你爹也是如此,只要你活着。”娘亲长叹着沉了脸,“再大的困境,只要人活着才有办法。嫣儿,你给我记好了,你的性命是爹娘给的,无论什么时候,我们都只要你好好活着。” 娘亲的声音渐小了下去,“你是个好孩子。从小到大,为了练功吃过多少苦,我和你爹爹都没想到你能坚持下来。只是,你这孩子,太心实,什么人只要你在意了,你都想着要守护。如今,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了。” 娘亲说着说着流下两行热泪,边哭边说:“你也不想想我和你爹爹!” 我慌得跳过去,跪伏在娘亲膝前。 “你个小小的人,却有颗大大的心。好孩子,娘心疼你啊,守护的人越多,会越辛苦。” 她拉过我的手,一遍遍抚摸,“该有多疼啊,我的儿。” “早就不疼了,早就不疼了。”我满脸是泪,一头扑进娘亲怀里。 娘亲这一关总算过去了。 . 那一晚,抱着木匣子我睡得格外香甜。 周子言的满满心意,就在眼皮子下。 我想什么时候体会,就能什么时候体会。 多好。 . 一大早,练完功我就打发喜妹到集市去。 打听打听哪里有做得好的套盒,把这个木匣子装进去。 而且对她说:“从今往后,只有你在的时候,才可以进来打扫。至于木匣,谁也不能碰。” 喜妹直愣愣地看着我,不说话,只顾着点头。 好奇怪,喜妹,变傻了? 好几次我叮嘱她,她都是这个神情。 和刚刚与雷子在一起的时候一模一样,有点呆头呆脑。 . 三五日后,喜妹告诉我,我那日的舞剑让所有人都看呆了。 为了证明自己并没有夸大其词,她就差拉了雷子过来,“我们都看过你舞剑,好多次,但那次最好。小姐的剑意与那琴音十分投契,就是人们常说的天作之合。” 我打趣她,“你懂什么是天作之合?” “我不懂,但一看你和世子殿下就知道什么是天作之合了。” “去了一趟南国,长进不少。” “小姐,你得对我刮目相看。我还要让雷子也对我刮目相看。” 一看她那神情,恨不得马上去找雷子,立马显摆自己如今的不一般。 我哈哈大笑,笑着笑着突然难过起来。 喜妹想去找雷子立马就可以,我却只能在河洛空想想。 第80章 望眼欲穿 回到河洛都三十二天了,每日照旧练功。 师父不让我再在手腕脚腕负铁沙袋了。 他找来最好的工匠,为我定制了一柄软剑。 平时和剑套束于腰间,练习了数日,便可以非常灵活地从长剑套中将剑拔出。 又练习了数日,这柄又长又软的剑已能使得得心应手。 师父叫我坐下来,一脸肃然。 他说:“一心求道的未必可以得道,你最让我吃惊的好似你生来就走在直通道的路上,只需要不断地积累术,就有突破。 十四岁那年,我能教你的已然教给你了,不过少了历练。 眼见你因为中秋之乱过度自责,才想着带你去见见我的老朋友们。 一则是你需要一把适合你的剑,再则我想让你跟着我们两个老家伙走一走,听一听不同武学流派大家的心得。 至于山川河域之美,你多的是机会再看。 这一走就差不多一年,这一路,你让我和你师娘欣喜不已。” 师父眼里多了许多赞许。 . “嫣然,我毕生的功夫都传予你了,只需假以时日好好领悟,你自能登峰造极。别说一个小小的河洛,就是天下,你也去得。” 难得师父肯如此当面夸赞,只是,无缘无故地说到这,怕不是又想要走了?我的心提了起来,脑子里急速地想着对策。 沉默了不久,师父的声音小了许多,他说:“你师父我年轻的时候一心求胜,误了你的师娘,用余生弥补她吧。幸好在这青州城里,有你陪了我们许多年,也让我们快活了这许多年。” 师父站起身来,望向远方,似自言自语。 “人这一辈子,年轻时的愿望总有些不切实际,到明白的时候悔之晚矣。 嫣然,你善良、怜老惜贫,且有胸襟,我看这南国的周子言待你也是真心一片,你对他也是心心念念。 若你爹娘肯舍,你在南国也自有一番作为。 为师我,总会带着你师娘常来瞧你。” 师父原来是这个意思。 心里的石头落地,我长松了一口气。 .. 他老人家能这么想,太让人喜出望外了。 回到家,抱了匣子,拿了酒瓶,跃上房顶。 匣子好好地放在一旁,人好好地斜躺在屋脊上,喝着酒偷乐。 瞧着太阳慢慢落下来,月亮从云层里钻了出来,又有了满目银辉,忍不住想,他在干嘛呢? 是在世子府呢还是在云间? 照着我的这一轮圆月,是不是也照着他呢? . 第二日,练过早功,我便向师父告假,叫来喜妹,告诉她:“我们去花市。” 喜妹愕然。 青州城的花市并不大,一打听便知。 花市离大将军府并不远,穿过两条小街一条小巷,便豁然敞开。 市场外也有稀稀拉拉的妇人和老农卖小苗小花小盆的,我看了一眼,有些茫然。 喜妹问:“小姐想买啥花?” 头也不抬,我说:“想看几株黄风铃的小苗。” “院子里不是有黄风铃吗? “那不是我种的。”我的声音里多了不悦。 喜妹忙低了头,“不如你寻个地儿坐好,我进去问。” 我摆了摆手,“没事,我自己找。” 一个摊位一个摊位地问,一个店铺一个店铺地瞧,一个苗圃一个苗圃地找,一个上午,一无所获。 突然有些失望。 . 我不想说话,喜妹不敢说话。 聪明的姑娘,知道我除了练功越发懒心无肠,也曾想着法儿给我找乐子。 有一次我实在不落忍,配合着捧腹大笑。 倒让她难过了。 她又委屈又气恼,“小姐,你这做假的功夫也太差了,笑还不如哭。” 被她说穿,我忍不住苦笑。 第一次不分辩,大手一挥,说道:“没事,没事,过一阵子就好了。” . 我的事从来都是我自己想办法解决,解决不了的再想法子消化。 没消化的,过一阵子就会好。 可是如今,过去了好些阵子了,我照旧会时不时没来由地说难过就难过了。 . 这事过去没几日,喜妹喜嗞嗞地跑进来,怀里抱了一个竹篓,她边跑边喊,“小姐,黄风铃苗有了,你想种在哪?” “有了?你从哪里弄来的?”我有点兴奋,仿佛有了黄风铃就能达成心愿。 “给了苗圃老板银子,让他们去找,他们自比我们多了法子。”喜妹满脸得意。 “我去叫人拿农具来,你快想想种在哪?”她放下了竹篓,一溜烟跑了出去。 没一会儿,她拿来锄头。 “就这儿。”我接过锄头指了指窗下。 如果这些小苗长大了,每年的五六月,推开窗我就能看到花闻到香了。 “我来我来。”喜妹忙不迭地来拿锄头。 “不用,我要自己种,你在旁边指点我就好。” . 我去厨房找水桶,厨娘好生奇怪。 她打着揖说:“小姐,你要水,让喜妹来吩咐一声就成。” 我不在意地问:“水井在哪?” 学着厨娘将水桶扔下去,来回了几次,打满了两桶水,拎着就回了院子。 按喜妹的要求先将小苗浸泡在水桶里,隔三尺挖一个坑,横三竖三一共种了九株。 跑了三趟才将定根水浇透。 种好了小苗,出了身小汗,心里的郁结少了不少。 . 自从种上树,就盼着晴天。 看着温暖的阳光,和阳光下亭亭玉立的小苗,从每周一个模样到每天一个模样,不由得叫人赞叹它们的生命力。 但也有那么一两株,无论我想了什么法子,也会说枯萎就枯萎,要凋谢就凋谢。 生命的力量恍若在某一刻被忽然抽离,全然不顾我的牵挂,让阳光、雨露和我,一无所成。 眼睁睁地无能为力,大约也是这世上最令人伤感的事了。 这又让我想起了周子言。 我和他之间的喜欢不也像这小苗,自己再怎么蹦跶,没了阳光和雨露,也是枉然。 那谁是阳光和雨露呢? . 这一日,喜妹又拿来两株差不多高带土的小苗。 我惊诧不已。 是了,上次我只用了九株,余下的,估计她种到别处去了。 小苗长成小树用了三个月。 又是三个月。 我的日子和从前一样,却又和从前完全不一样了。 读着信心花怒放,放下信伤心难过。 . 我数着日子盼望着,却日日落空。 好个周子言,不是说开春之后就要向河洛王提亲吗? 这都什么时候了,青州城还如此风平浪静的。 说的时候那么斩钉截铁的,不像是一时率性随便说说的。 只是那南国,那样的温柔乡,得有多少绕指柔绊住了脚? 直叫人恨得咬牙。 稍事平息了怒气,一转念,只觉得自个儿好笑。 他周子言,哪里是这样朝三暮四之人?可不能使小性儿错怪了他。 提亲的队伍指定是在来河洛的路途中被耽搁了。 肯定是这样。 必须是这样。 . 比起过去的心无旁骛,如今的我常独自生闷气。 一时间找不到自我开解的法子,只好随手拿了本书来瞧。 对了,自从回到河洛,我也开始发狠读书了。 不练功的时候,我就读书。 喜妹乐不可支,“从前夫人说你,除了练功还要多读点书,也不见你如此用功。” 从前是从前。 娘亲也暗暗高兴,有一次忍不住向爹爹笑说:“嫣儿如今也晓得文韬武略的重要了,你没见她近来比往常用功?” 爹爹讶异,只笑着说:“好好好,嫣儿不光功夫好,也跟着你娘亲多学些锦绣文章。” 第81章 意外归来 平生头一回觉得青州城的雨水真多啊。 牵着线似的砸进草地上,一脚踏进去,就湿了一腿。 小时候,下雨总是最让人快乐的,淋湿了也不怕。 眼看着天色渐变,有一片乌云过来了,还可着劲和乌云比谁跑得快。 总是我跑过雨。 乐得倒吊在高处的檐口,嗤笑那些被雨淋湿了孩子和大人。 . 娘亲有一次瞧见了,急得在底下变了脸。 我自顾自地在上面乐开了花,哪里注意到娘亲和她的惊吓。 胖丫说,夫人又急又怕,又不敢叫出声来,脸气得红一阵白一阵。 所以,那一次,是娘亲第一次让我罚跪。 我一见胖丫和喜妹偷着眨眼,好似在说,你看,被我说中了吧。 气不打一处来,人跪着,手却没停。 捡了旁边的石头就扔了过去,她二人疼得龇牙咧嘴,我倒乐了。 我一乐,娘亲说我不长记性,又加罚多跪了一个时辰。 这才是,小不忍,犯了娘亲那时那刻的忌讳。 . 从来都是,喜悦容易和喜悦连接,悲伤容易和悲伤循环。 所以,我人是回到青州城,心却留在了锦官城。 自然,一时高兴好半天,又一时难过好半天。 只有胖丫,一点眼力见也没有,自顾着开心。 若要因此训她,她一脸无辜的样子,实在叫人下不去嘴。 . 喜妹倒好,无事惹事。 总向胖丫炫耀在南国的所见所闻,难免会说起子言。 她形容子言是聪明绝顶、俊秀潇洒的南国男子。 引得胖丫问过我好几次:“小姐,喜妹说世子殿下是天地间难得一见的男子,听她的意思,竟然比我们大公子还要出色。瞎说,谁比得过大公子,当今的驸马爷。” 不过数月不见,胖丫的口齿倒伶俐了不少,居然能完完整整地说清楚自己的意思。 一问方知,娘亲给胖丫物色了一门亲事,再有三个月,她就要嫁给青州城葛家村张木匠的二小子了。 古话说的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没说人逢喜事口条好啊。 胖丫这是开窍了? 原来成亲,还有这奇效? . 喜妹忙着和胖丫娘一块,为胖丫准备嫁妆,成天叽叽喳喳,我稍嫌她聒噪,她便说了:“如今的嫣然小姐阴晴不定,很不好伺候。” 唉,我啥时候不好伺候了? 不就一时喜怒无常吗? 算了,懒得和她理论。 我得让自己忙起来,人一忙一累,脑子里的事就少。 心事一少,自然不会婆婆妈妈,更不会懒心无肠。 这一日,早早地从师父小院回来,又顺手在大将军府的院墙上跑了一圈,时间还早,索性拿了本《诗经》,到房顶屋檐上晒着太阳,趁机好好地读几页。 尤其是那首,他为我吟唱过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反复读过好几遍,我若有所得。 . 每一个人的世界都是如此不同,文的武的,各有其精妙之处。 若不是因为他,我会为这样迤逦的诗句心神荡漾? 若不是因为我幼时的被劫,我会十余年如一日勤练武技? 我没想明白。 在每一个偶然里,看似藏着必然。 而每一个必然却弯弯绕绕,叫人摸不着门路。 我的偶然有了,我的必然在哪儿呢? 唉,我对未来充满了憧憬,对眼下却很是失落。 是眼下的失落是偶然呢,还是未来的长远才是偶然? 我不知道。 . 放下书册,低垂双目,懒洋洋地任阳光洒在我的脸上。 又想起他温温柔柔的手,也曾如同这初春的太阳一般,轻轻柔柔地在脸上滑过。 他的小指弹过耳轮,那种酥酥麻麻的感觉,让人一想起来,就有无法形容的好。 不读书时,我的失意还没有那么多。 读书了,就知道什么叫触景生情了,什么叫情难自抑了。 啰,我现在就是。 既触景生情,还情难自抑。 每每心念至此,便觉空中隐隐飘来黄风铃馥郁的芳香,依稀中,树下站着那个风姿绰约的少年君子。 . 冷啍一声,卷了书,窜到另一间屋子的房顶,再向远处飞跃。 正在此时,远处,急促的马蹄声传来。 一群人骑着高头大马,向大将军府疾驰而来。 我奋力掠上更高处,再留意一瞧,跑在最前面的竟然是熟悉的身形。 “大哥?是大哥。喜妹,快去告诉娘亲,大哥回来了。” 我一跃而起,飞过围墙,向着大哥飞奔而去。 . 当我和大哥骑着马经过西市的街口,远远就瞧见娘亲早已等在大将军府门前。 赶紧和大哥下马。 “你怎么回来了?”娘亲眉开眼笑,满脸喜色。 “想你们了。”大哥行了礼,扶着娘亲往府里走。 “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娘亲又问。 “玲珑有身孕了,不便远行。” 娘亲吃了一惊,忙问,“何不传信回来?几个月了?” “刚刚两个月,已经比较稳当了,想着我要回来,不如当面告诉你们。娘,你放心,有专门的稳婆贴身照看着。” “不能再大意了。”娘亲嘤嘤叮咛。 是啊,两年前哥哥来信说嫂嫂小产了,一家子难过了许久。 “那你也不该在这时候回来啊。”娘亲好似想起了什么,扫了我一眼,不再多话。 . 大哥的忽然归来,让家里一下子热闹起来。 不过只多了大哥和他带回来的七八个随从,就像多了一屋子人。 娘亲每天都笑呵呵地忙碌着,爹爹却并没有从营地里回来过,倒是大哥儿时的同伴三三两两地过来,大将军府难得每日宾朋满座。 大哥无昭不得出,那么大哥此次回来,肯定是奉了圣意。 单单是向爹娘报喜,需要大哥亲自离开燕京回青州吗? 何况嫂子还有了身孕,这时候,身边最离不得人。 若是公事,用得着驸马爷亲自出马吗? . 回来的这些日子,大哥总在大将军府,看上去,和公事的关系不大。 大哥回来,娘亲不可能不通知爹爹,又没有战事,爹爹没道理至今不回府。 如果,大哥已经去过军营,见过爹爹,而爹爹好几日都不露面,多半是和大哥起了争执。 种种迹象表明大哥此次归来非同一般,并不是像他所说,只是想我们了。 . 一定有我不知道的事! 难道是子言有消息了? 我睁大眼睛,竖起了耳朵。 留心了好几日,一无所获。 又旁敲侧击地问过大哥,大哥顾左而言他。 说到底,都只承认是嫂子又有了孩子,圣心喜悦,所以放他亲自回来报信。 这话,鬼才信。 . 但大哥不说,我总不好意思直接问,是不是周子言提亲了kc 。 希望的小火苗眼看着还没燃起来就东摇西摆的,这是,有不好的风啊。 唉。 是小股的妖风还是猛烈的狂风呢? 猜得好叫人心烦。 好在,很久没有看见大哥了,总算还有这点开心。 . “小姐,小姐。”喜妹连奔带跑,风一样地蹿到檐下,“你看,你快下来看。” 我百无聊赖地靠在房顶檐角,懒洋洋地数着天上的云朵。 本不想理她,见她说得认真,随意朝她瞟了一眼,心里咯噔一下,翻身落下。 她手里拿着同样的一个木匣。 劈手夺过来,反复端详。 这次的木匣,明纹好似一对水中的野鸭,一只素雅,一只却十分明艳。 “一对野鸭?”我有些疑惑。 “这是鸳鸯,好不好。小姐,你啥眼神。”喜妹捂着嘴直乐。 “嗯。就你聪明。我知道是鸳鸯。”我白了喜妹一眼。 第82章 妙笔生花 匣子的锁扣穿过一同色木棍,木棍两端各坠着两颗红色的小珠子。 分明和我的双耳钗是一个系列。 匣子很轻,我举起来轻轻地摇了一摇,里面有簌簌的声响,还有隐隐的花香。 . “你哪儿来的?”惊喜中有惊讶。 “你别管。你先看看,是不是和你的那个一样?”喜妹十分紧张。 “一样的一样的,单单只有花纹和锁不太一样。”我十分肯定。 喜妹长舒了一口气。 她得意地笑了,说:“那就好。小姐,你好好看看吧。” 她默不作声走了。 这丫头,几时如此稳重了? 先看了匣子,回头再问她。 . 跃上房顶,我怡然自得坐定。 子言教过我如何取这样的木棍,小心地取下木棍,斜插在发髻上,打开了木匣。 满满一层灿烂的黄风铃已经有些枯萎了,却并不失其美。 色有深有浅,形有放有收,倒比绽放时满坠在树上又多了一些别样的风情。 拿起一朵花对着光看看放下,又拿起一朵花对着光看看再放下,每一朵花透过光时都有不同的纹理,仿佛是生命不肯凋零的倔强。 . 待要合上匣子,却又不舍,再次拿起木匣,小心查看起四壁。 果然,依然是不同写意的“嫣然”二字。 还有……我惊喜地从花层底下取出来一本册子。 盘腿坐好,把木匣盖好,放在两腿上,这才拿起册子,封面右侧竖写着两行字:“嫣然,这就是你”。 . 眼前一亮,鼻子一酸,心里立时波涛汹涌。 忙将书册拿开,抹了眼泪,静了心神,方打开册子。 一张素白暗纹的纸上写着几行字: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 一白衣飘飘的清秀男子,与一粉妆玉琢的女子,在茶肆的花丛中斟茶对饮,楼下的牌匾上写了“鹤鸣茶楼”。 哟,这不就是我和子玉的相遇吗?怪不得觉得那男子好生面熟。 周子言,你这是在画我吗?! 又惊又喜。 手里拿着的画册无端地重了几分。 . 一身白衣飘逸飞扬的女子侧立于擂台旗杆,周围是热闹仰望的众人,远远的营帐里那身鲜亮的华服格外耀眼,整幅画,仅有两个人。 我抚掌大笑。 明明擂台赛那日,我还身着男儿装,他偏偏要将我的头发缕缕飘散开来,露出一脸的明媚。 . 碧绿的江面、深褐色的游船、白帆桅杆上,那个身着白衣的女子,嘴角妩媚地上扬、双目俏皮地上挑、长发在风中飘荡。 剑影绕成环,似随时出击,又收敛自如。 观众们神态专注,眼里写满了欣赏和惊叹。 . 白墙青瓦的“云间”,根深叶茂的榕树,树下门外,是站着的两个人,身着白衣的女子和同样身着白衣的男子。 两个人款款相对,客气地寒暄,既有再见时的喜上眉梢,也有再见时的局促不安。 . 花团锦簇的“云间”,遗世独立的大笨石上,半躺着一白衣女子,太阳光透过院外的榕树,洒在石头上,也洒在女子的衣裙。 一半明一半暗,疏影里仿佛有张小画。 院外一青衣男子不动声色地低头含笑。 . 画面一半是“云间”的白墙青瓦和繁茂的蔷薇,白墙角下间或有几朵杂色的小花。 画面的另一半,黄白色的竹楼旁是青绿错落的翠竹,那白衣女子,潇潇洒洒地坐着。 不远处,白衣男子举着弓箭,两人似各向一方,却又似在对望。 . 黄白色的“云间”竹屋占满了大半个画面,竹屋外是一株高大的金桂,坠满了黄灿灿的花蕊。 一白衣女子低垂长发,用心细听青衣男子说话,面前的茶盏和茶壶冒着缕缕白烟。 . 月夜清辉下,茂密榕树上,一白衣女子和一青衫男子并肩赏月,画面的另一角,隐隐可见院门上“云间”二字。 . 落日余晖里的仙女湖上,一条船,两个人,被余晖笼罩。明明是一人一头斜靠着,画里却是两个人并排坐着。 并排坐着的两个人,在浩瀚的仙女湖上格外炫目,一湖一舟一双人。 . 乌云压顶、冷杉林立,三三两两的黑衣人散布在林间。 白衣女子身上满是斑斑点点,双目冷凛,手执双鱼划过黑衣人的咽喉。 画面的一角,一蓝衫男子手执弓箭,奋力奔来。 . 鲜花满园的东湖上,是热闹的家宴,为首的女子体态丰腴、华贵雍容,下首是两个女子,一个身着亮晶晶的白色,一个身着明艳艳的红色、一个含羞、一个窃笑。 不远处,一青衫男子抿嘴浅笑,端坐于席案前。 . “云间”的花影中,廊前透着光,光穿过竹屋照在屋内的两人身上。 白衣女子半靠在青衫男子身上,男子的一只手虚搂着女子,另一只手将女子的手腕轻轻柔柔地托着。 两人四目以对,柔情蜜意甚浓。 . 一参天古木下,坐着一蓝衫男子,低头抚琴。 树下的另一侧,一白衣女子腾身半空,剑指苍穹。 . 天地一片白茫茫。 山峦叠,枫叶红,这边山坡上一雪白的马儿长鬃飞舞,仰天长啸,马上一女子白衣飞扬。 那边山坡上一白衣男子低垂双眉,黯然神伤。 . 层林尽染,枫红杏黄。 两个身着白衫的男女,相对无语、牵手凝噎,心有千千语,口却实难开。 秋风顽皮地吹起他们的头发,似乎在替他们说着离愁别绪,一步有三叹,一步三回头。 这才是我们不曾有过的告别,却也是我们应该有的告别。 . 画册的最后是一个长长的折页,打开来,长长的画卷上是一个又一个的女子。皆白衣长发,明眸皓齿。 或坐或立,或舞或飞,或哭或笑,或正经打坐,或在树下花丛,或坐舟船马上,或望山川云海,或听琴读书,或勒马飞扬,或立于树梢。 偶在一角远处,一翩翩少年,落寞远朓。 . 合上画卷,心里由空至满,又从满落空。 子言的画比子言的信给了我更多的震撼,着眼处不同,用笔处不同,但其用心之深,一目了然。 事事处处都在向我剖明心迹,点点滴滴由眼入心,一时间,一幕幕过往盈盈眼前,又跃然纸上。 往事哪堪回首,不思量,自难忘。 . 心里的珍珠涌出来,从眼里一颗颗往外冒。 脸上湿了又干,干了又湿。 目之所及,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晰。 心如潮涌,难以自抑,仰面斜躺,怅然若失。 重又仔细一页页浏览,生怕错过了一个画面。 再细心一页页查探,生怕漏掉了一个细节。 太阳落山,一幅绚烂的晚霞图徐徐褪去。 天色渐暗,夜空中缓缓升起一轮明月。 收了手帕,我将画册放回木匣,从头上取下木棍系好,抱了匣子轻身飞落。 . 房内还未点灯,喜妹伏在桌子上,我叫醒她。 一看不是喜妹,是娘亲的侍女秋萍。 秋萍跟了娘亲多年,若是娘亲有事叫我,让个小丫头来即可,这会儿专程过来,定是有重要的事。 我问:“秋姐姐何时到我屋里的?也不叫我,可是娘亲有事?” “夫人刚刚来过了,她……她不让叫你。她把喜妹叫走了,让我在这儿伺候。” 刚刚的满心喜欢,变成了满腹狐疑。 秋萍伺候我?这如何使的? 第83章 一波三折 我应了一声,径直走到里间,抱着木匣坐了良久,又慌里慌张查看了另一套木匣,确认无误之后方走出来,客客气气地说:“秋姐姐,你还是回去吧,我这里哪里用你伺候,再说,娘亲哪一日离得了你?等喜妹回来就好。” 她迟疑了一霎:“今儿……今儿喜妹怕是有事回不来。小姐不惯我服侍,我找会服侍的人过来就是。” 这话不对啊,什么是有事回不来? 喜妹能有啥事不告诉我先去告诉娘亲? 秋萍走了。 临走,对管事嬷嬷说:“喜妹不在,你们可得把小姐照顾好了。” 我放下木匣站起身,走出房门,叫来侍卫:“没我的允许,这屋子谁也不让进。” . 急匆匆来到娘亲屋里,大哥也在,两个人都苦着脸不说话。 今儿尽是奇怪事。 这些日子但凡有大哥在,娘亲哪一日不是满面春风的。 犹豫了片刻,我问:“娘亲,家里可是有事了?你让喜妹干啥去了?” “家里没事,是喜妹娘家有事,我让她先回去几日。”大哥似要回话,被娘亲不经意打断。 “啥事?也……没听她说啊。”我有些不信。 “她弟弟寻来,说她娘病了,我让她先回去伺候几日。” “哟。”是这事啊。 . 次日一大早,叫人从库房里找了些滋补品,又去市集上买了点新鲜软糯的糕点,径直去了喜妹家。 雷子和喜妹都在,两个人愁眉苦脸地坐着。 一见到我,二人心虚,迅速地交换了眼神,却努力挤出一丝笑意。 “别装了,到底有多严重,说出来,一起想办法。” “并不要紧。”喜妹闪烁其辞,“我在家住一段日子就好。” “你安心住。家里的银钱可够?找了哪个大夫来瞧?” “大夫?”喜妹和雷子同时睁大了眼睛。 “不是你娘病了?谁瞧的?都说了些啥?” “哟,夫人……说我娘病了……嗯……嗯……瞧过了,是文医师看的……说……病重,得几个月才好。” 喜妹吞吞吐吐,一看就不对。 . 话音刚落,推门进来一人。 喜妹一愣,站起身来就推她往外走:“三娘,我今儿有事,你先回去,明儿我来找你。”雷子适时地挡住了我的视线。 “你三娘来了,在哪?”老太太左右瞧瞧,走到我的面前。 这可不是喜妹的娘亲吗? 喜妹自然不知,我见过她两次。 我忙站起身来,雷子为难地挠了挠头。 倒是喜妹娘,好久不见,有些老眼晕花,看我一袭白衣,揉了揉双眼,有些不确定地问:“喜妹,这是……嫣然小姐?” 喜妹不得不点了点头。 . 老太太拽了我的手就要磕头:“小姐,您到家里来了。我们喜妹多亏了您。您坐,您坐,我去烧饭,平常请不来,今儿就在家吃顿便饭。喜妹,小姐到家来,你也不提前说一声,家里脏乱得很,也没好好打扫打扫。你陪小姐坐,我去买点新鲜的肉食回来做饭。” 我讪笑着不让她跪,将手里的礼物双手奉上。 她急得摆手推辞:“使不得使不得,小姐,我们庄户人家,哪里用得了这么好的东西。” “大娘,药材不过是家里常备的。点心也是街市上平常的,您就将就着给孩子们尝尝。我今日还有事,改日再来看您。” 铁青着脸我走出屋去,却并不走远。 一会儿工夫,雷子、喜妹羞眉臊脸地走了出来。 “说说吧,为什么说谎?”不留情面,我直截了当。 喜妹低头不语,雷子看了看她,叹口气,“我说。夫人不让喜妹在将军府待了。” . 原来,木匣子是喜妹从我娘亲的屋子里偷拿出来的。 她无意间听到娘亲屋里的秋萍叮嘱,要看好我大哥带回来一个木匣。 脑子忽然灵光了,自个儿留了心,有事没事往娘亲屋里去。 正巧听到娘亲和大哥发愁说:若不把木匣给我,以后我知道了肯定撒泼,若给了我,只怕爹爹不依。 “这是子言的东西,为何在哥哥那?爹爹又为何不愿意哥哥给我?”我一脑子疑问。 “我也没听清楚。”喜妹嘟嘟嘴。 “你是因为偷拿了我的匣子给我,被夫人罚了?” “嗯。”喜妹低了头,雷子也低了头。 “你跟我走。”拉了喜妹我就往将军府去。 雷子眼看着拦不住,只得一路尾随,跟到大将军府,却不敢进去了。 我由他。 . 拽了喜妹直冲到娘亲的屋子,娘亲不在,又转头直奔大厅。 大厅里,只有娘亲一人,若说她是看着门外,却对我和喜妹的突然出现并没有露出意外。 “娘亲,喜妹是我的人,你赶她走就因为她护着我?”我满心愠怒,口不择言。 娘亲不说话。 只拿起手边的茶水,喝了一口。 . 门外传来大哥的声音;“木匣是我带回来的,我和娘都还没想好要不要给你。喜妹自作主张,如何不该罚?” “大哥来得正好。大可说得对,喜妹是自作主张该罚,大哥拿了我的东西却不给我,算不算自作主张?是不是也该罚?” 我伶牙俐齿,针锋相对,“你们扣着我的东西,还要罚我的人,还不让我知道,你们是我的娘亲和哥哥吗?喜妹何错之有?她是我的人,拿我的东西给我,错在哪儿了?” 娘亲挥了挥手,阻止了大哥的辩解,示意大哥坐下,又示意我坐下。 看了一眼不安的众人,轻声细语说道:“喜妹,你先出去,回小姐的屋子。秋萍,你也带着人下去,去外面看看,如果老爷回来了,第一时间来报。” . 屋子里只余下我们娘仨。 娘亲缓和了神色,一声轻叹。 “我们不是不拿给你,是没想好何时拿给你。喜妹的确添乱了,罚她,没错。亦然,你说说吧,她也是时候知道内情了。她那周子言厉害着呢,心气和行事倒也配得上她。” 大哥皱着眉头,一五一十细说。 . 原来,在南国求亲的书简到达河洛燕京的宫殿时,爹爹的奏折也同时到了。 那天,也是凑巧,南国使臣拜见了河洛国王,唱完礼单之后趁机表达了世子殿下的求娶之意。 圣上十分欣喜,满口应允。 正宾客皆悦之际,爹爹差人送的折子也到了。 圣上喜气洋洋,说来得正好,吩咐来人当庭奏报。 没料到爹爹上得是这么一篇奏折,结果全都愣在当场。 爹爹的奏折是这样写的:“臣一生镇守边关,从无怨言。育有两子,为国为民肝脑涂地而不悔。唯有一女,不求荣华富贵,只要其承欢膝下,请陛下恩准老臣留一幅残躯,解甲归田,得享天年。” 爹爹说得极为诚恳却又坚决,大大出乎圣上预想。 圣上只得对南国使臣说:“卿先回驿馆休息。此事需从长计议。” 忙留下心腹商议。 . 次日,尚书李大人亲往驿馆告知南国使臣,他将即刻前往青州,问明寒将军和夫人心意,请南国使臣静候佳音。 谁知李大人还未进青州城,爹爹早已出城二十里相迎。 看似隆重,却极为冷淡。 李大人好容易得了机会提及圣意,爹爹先是一言不发,过后反问李大人圣上可否收到他的奏折,说自己心意已决,就算圣上怪罪,情愿解甲归田,也绝不允女儿远嫁。 第84章 心意已定 李大人无意间说到我与子言两人在桌山的生死之盟,反让爹爹更加愤懑,直说深悔让女儿南国避祸,没想到,反惹来更大的祸端,既害女儿差点性命不保,还耽误女儿终身。 李大人试图去见娘亲和我,也被爹爹断然拒绝。 无奈何,李大人盘桓数日,只得无功而返。 . 河洛王思虑再三,让李大人向南国使臣言明实情。 圣意道:寒将军已表明心意,如果寒将军的奏折在朕赐婚之后到,圣意不可违,寒将军无话可说。偏偏寒将军的奏折到得巧,又偏偏在大庭广众之下宣读,众人皆知他心意,如执意驳回,寒了忠臣良将的心,因此,希望世子殿下在余下未婚配的四位公主里任选其一,为表歉意,陪嫁新取得的幽泽塔城。 南国使臣不敢擅专,只得铩羽而归。 . 不到两个月,南国使臣带着更为丰厚的礼物再次来到燕京。 声称世子殿下心意早定,非我不娶,并请求河洛王允准他亲自携带礼物前往青州,当面向寒将军和夫人表明殿下心意。 河洛王召集众臣再行商议。 三日后,河洛王不得不传召驸马寒亦然,令他陪同南国使臣前往青州城。 哥哥说:“我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南国使臣如今安置在上饶,由二弟浩然先行接待,只等我的消息,方前来青州。” 沉吟了半晌,哥哥和盘托出。 “圣上还恩准,待玲珑生产后一年,我与她回青州长住。 将来,父亲想回燕京也可,继续留在青州也可。 玲珑对此并无异议,倒是娘娘将我唤入宫中,斥责了半日。 次日,又使人来说,若我能回青州,未必不是好事。 如今,娘娘也一力促成你嫁入南国。 朝廷的上上下下都等着爹爹松口。” “圣上是想说自己既舍得玲珑,你父亲也应舍得嫣然。家再大,不如国重。”娘亲眯着眼皱着眉一声冷笑:“娘娘只怕是为巩固后位,也顾不上女儿了。” 很少见到娘亲当着我们兄妹,非议朝政。 . 大哥又说:“这木匣,原是南国使臣想亲自交给你的,是我说服他让我先带过来。 他考虑了两日,才给了我。 再三言明,这是国与国之间的交接,不可有任何闪失。 我和娘亲商量了好几次,都没想好要不要交给你。” “爹爹怎么说?”我问大哥,脸却朝向娘亲。 “提过两次。 每次,刚一提起爹就不愿意听,说再有第三次,再不认我这个儿子。 他声讨我为了自己能回青州执掌兵权,不惜牺牲妹妹。 我……我冤枉,我再是个不称职的哥哥,再想回到青州,这点骨气还是有的。”大哥垂头丧气,十分伤心。 “我知道,大哥,别难过,你不是这样的人!爹爹那是气话,你不用往心里去。” 娘亲站起身来,蹙眉轻叹。 “你大哥二哥不知挨了你爹爹多少棍棒,只有你,从小到大,都是捧在手心里长大的。 你爹爹一个手指头都舍不得碰你,如今哪里就舍得用你去换了寒家的安稳? 你从小学武,他不常回来,偶尔见你一身瘀青,虽口里不说,心里却很后悔,不该应你所求,让你去吃尽苦头,几次在我面前唠叨。 最终打消这个念头,一则是你自己,从不叫苦叫累,还成天乐此不疲。 还有就是,有一次他去你师父小院,见他们待你极好。他自叹不如,从此,断了此念。” 怪不得,有一阵,爹爹回家就令人到师父那里唤我,还特意到师父那里去过几次。 我只当爹爹难得回家,感念师父的教导,特意去谢师父的,没想到,他是去旁敲侧击想让我回家的。 还好,师父没被说动,娘亲也没被说动,要不然,我和爹爹有得闹了。 . 我正走神,娘亲说:“嫣然,不怪你爹爹不同意。和亲从来都不是好事。几曾见过和亲的女子有好结果的?” “娘亲,我不是和亲。那些和亲的女子从未曾见过自己的夫婿,哪能和我比?” “你与那周子言虽有生死之交,到底情浅。 南国究竟如何,你并未深知。 何况,自古宫廷深如海。 你大哥已然不得已卷入,若没有这些年你爹爹一力撑起河洛边塞,他也难有安宁。 你若一人去了南国,谁能成为你的臂膀,保你一世安稳?”娘亲边说边叹,止不住的伤感。 “娘亲,生死之交都算情浅?那我在河洛,可有情深之人选?”我长眉紧锁。 “哥哥已经站队,爹爹又回绝了两位娘娘的提亲,未必没有得罪两位皇子,在河洛,以后谁敢和我寒家结亲?” 见娘亲无话,我接着说了:“我若嫁去南国,并不争权夺利,守着子言,谁敢对我不敬。” “树欲静而风不止,你大哥身在京城,已有许多的不得已。”娘亲沉沉地叹了一口气,不胜感慨:“嫣儿,你可要想好了,一旦远嫁,鞭长莫及,再不能回头。” 见我并未往心里去,娘亲骤然有些灰心,“儿大不由娘,女大也不由娘,我一辈子,也是白操了你们的心。” “娘,怎会如此?”我急得跳脚,“子言允我,会以一国之力护我寒家周全。我纵远嫁,一得心爱,再得家安,三得国宁,除不得常见爹娘,无一不好。” 见苦口婆心无效,娘亲失落,“罢罢罢,你们都自有主张,哪管我们老两口能否安生?” “娘,你又来了。我早晚都要嫁人的,不如嫁一个自己喜欢的。再说,子言很喜欢我。你总不愿意我孤独终老,都没有一个自己称心如意的情郎吧?” “娘当然愿意你嫁给自己喜欢的人,唉。也罢,如今你已经拿到木匣了,先别急于告诉我们……你的最终决定。一个月,你好好考虑,若主意不改,再说。” 娘亲以手抚额,“至于喜妹,我没真想赶她出府,到底是她自作主张,得罚。既然你执意要她回来,就回来吧。” . 我还未曾出屋,去告诉喜妹,只听娘亲在身后一声长叹:“你为了她,不惜火烧翠红楼。她为了你,也不怕被赶出将军府。这一世,你们二人,缘分匪浅。” 娘亲忽然间的一席话说得好生奇怪,却叫人喜欢。 那是,我和喜妹,得是一辈子的缘分。 . 喜妹重回大将军府,总觉得她有了心事。 问她,她却说:“是你,小姐,是你有心事,才会觉得我有心事。” 是吗?如果喜妹都说我有心事,那一定是有心事了。 只有胖丫,欢天喜地,没心没肺地嫁了。 送她那日,她一脸喜庆,全然没注意到她娘手脚慌乱地抹着眼泪,胖丫反劝她娘:“娘,胖丫开心,娘也要开心。” 胖丫娘忙不迭地笑了。 . 忙过了胖丫的亲事,没过两天,眼前放了一套同样的木匣套盒。 还是喜妹知道我的心思。 把最外面和最里面的木匣锁好,与第一套并排放在一起,好像把我的心事和他的心事放在一起。 我们是一样的心事吗? 那一定是! 第85章 见证真心 美妙的时光总在眨眼间不见。 虽说子言的心意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摆在近前,但一天里,度日如年的感觉还会不断来袭。 娘亲说好一个月,我心里一天都不愿意等。 但如此一来,岂不叫娘亲和爹爹伤心? 有没有什么法子,可以两全齐美呢? 一筹莫展。 常常摸着两个木匣子发呆。 喜妹的声音很小,却很坚决:“小姐,我们长大了,早晚都要离开父母的。雷子说了,若小姐要……要嫁到南国去,我们也去。” 我眼前一亮。 . “雷子是好男儿志在四方,我是小女子夫唱妇随。” 说得真好。 原来爱一个人,是舍不得他孤单。那我更应该到他的身边,过有他的日子! “夫人再舍不得你,也愿意你有一个好夫婿。”喜妹打着哈欠。 我推了推她,“去打水,洗了睡觉。” . 春日的黄昏,风暖暖地吹着。 日子时而与光同行,时而与老妪比慢,好容易挨过去十二天。 距离我离开锦官城,已是六个月零十四天了。 想来,如今的锦官城,应是花满两岸春风得意之时。 而如今,只我二人,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心头坠着事,人就容易懒心无肠。 . 从师父那儿回来,远远瞧见喜妹和雷子情意绵绵地走在前面甬道上,心里别扭。 回到府里,直奔酒窖,取了米酿,又回我屋子,抱上木匣,跃上房顶。 看一眼远处,喝一口闷酒,摸一摸木匣,想一想他的信他的画和他这个人。 . 惦记,是娘亲手里细细密密的针脚,可以缝制出温暖人心的衣衫。 惦记,是眼前这些方方圆圆的盒子,装满了甜蜜的回味。 惦记,是青州城上空的满天繁星,数着数着就变成了希望。 惦记,会让日子一会儿变短一会儿变长,让距离一会儿变近一会儿变远,让此时此刻的我,不可抑制地想要去握住生命中乍现的美好。 如果,此前的偶尔失落和常常走神是对过往的回忆和回味,那它们零碎而混乱。 如今,新来的画册,仿佛过往温暖的海洋,从脚踝到小腿,从腰间到胸膛,从脖颈到头顶,一点点淹没我,却又让我酣畅地游来游去,幸福地漂浮其上。 然后,我徐徐向更高处飘去。 . 高到伸手就有小鸟飞到掌心,随心所欲地拨弄厚厚的绵绵软软的云朵,我的白衣裙黑头发红脸庞、还有我的心都在天上,自由自在,飘来荡去。 猛然间,我从天上看到在水面上同样快乐的自己。 呀,天上快乐的那个人是我。 水里快乐的这个人也是我。 我是个多么幸运的姑娘啊! 你看,我惦记的他也惦记我,比我希望的那么多还更多。 快乐的眼泪稀里哗啦,随风而起,变成满天飞舞的菲菲小雨。 心里一个强烈的念头油然而生,我要到他身边去! 我要……和他在一起! . 拿了木盒,扔了酒瓶,我一路狂奔,“娘亲,我要嫁到南国去。” 娘亲和爹爹,还有大哥,他们停止了争论,一起直愣愣地望向我。 看来,他们又因为我吵架了。 又是谁也没说服谁。 “爹爹,大哥,我喜欢周子言,我要嫁给他!” 才不管他们在吵什么,我的事,我寒嫣然的事,这会儿最重要,我一刻都不要等! “我要嫁给周子言。”我脸不红了,心不怦怦乱跳了。 . 大哥走过来,抓住我的肩,“嫣然,你想好了吗?真的想好了?” “我要嫁给他!我喜欢他!”我笑得如花儿般灿烂,“大哥,我要嫁给自己喜欢的人,我很开心。” 大哥眼里仍有许多的不确信,“他远在南国,一点功夫都没有。你若是嫁过去了,我们就再也不易见到你了。” “我不嫁给他,你们也再见不到我了。我难过死了。”没有犹豫,我说了自己心里念叨了很久的话。 . 爹爹不说话,默默站起身,就往外走。 我跳了出去,拦在他的面前,睁大眼睛看着他,急切地想知道他的答案。 “他连自己都护不住,如何护得了你?”爹爹既失望又难过。 “爹爹,守护并非只凭刀剑,当年,我遇险的时候,你不也没在吗?”我慌不择言,揭开陈年伤疤,话一出口,后悔不迭。 “我不是怪你……爹爹,嫣儿想说的是,无论爹爹你有……多么厉害,我有多么厉害,师父有多么厉害,我们都不可能,每时每刻守护所爱之人……但我们守护的心无时无刻不在。” 我越说越急,越急越乱。 爹爹圆目惊开,无言可对。 . 我全然不顾,一把鼻涕一把泪,继续分辩。 “你进攻的时候……你守城的时候……无论多么远,我和娘亲都知道你守护着我们。 嗯……嗯……爹爹,你人不在,你心在啊。 纵使你有……力不够的时候,但……我们都知道……你尽力了呀。 爹爹,我和他遇险的时候,并不是只有嫣儿一直站到他的身前,他周子言……也曾为我豁出命去的! 爹爹……他用心守护我,和我用力守护他是一样的! 不差分毫!” . 爹爹从未见过我难过如此,心痛不已,却不知如何是好,急得手足无措。 娘亲走了过来,一面用帕子擦去我的眼泪,一面嗔怪:“都是大姑娘了,还撒泼?好意思自己哭着喊着要嫁?” 她拽了我的手握着,叹出一口气,说道:“任他周子言是谁,再好,也好不过爹娘去。你倒好,为了自己的情郎,敢编排你爹的不是?实在是,女大不中留。” 她推了推我,眼睛向爹爹看去,“还不快去给你爹赔罪。当爹娘的,只有盼孩子好的,哪里舍得自己的女儿去和亲?如今,是你非要嫁他,我们也拦不住。” 我睁大了眼睛,娘亲的意思……娘亲的意思…… 抬头去看爹爹。 爹爹愁容满面,转身就要出大将军府。 . 我立马醒悟,快步跳到爹爹面前,去拽他的衣袖。 “爹爹……不生嫣儿气了……都是嫣儿不好,惹爹爹生气……爹不生气了嘛。” 爹爹不理人,继续往外走。 我一语凝滞,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仍低低地抽泣着,却紧紧拽住他的衣袖不肯撒手。 待自己平息下来,踮起脚尖用肩头去够他的肩头。 . 走出前厅,走出花园,走出大将军府。 爹爹侧了脸,声音低沉,眼睛湿润:“你就为了周子言,不要爹爹了?” “没有,爹爹,不是这样的。”我挽住他的胳膊,“你们两个,我都要。” 我的心结原在此处,最恼的是不能两全,爹爹不提则罢,此刻一提,叫人好不伤心。 一直以来的左右为难,喷涌而出,淹没了我的盲目乐观,只留下哭不出来的灰心。 . 下午的阳光格外刺眼,扑洒在爹爹浓密的胡须之上,黑黑的丛林中冒出几许醒目的灰白。 不觉心惊。 再用心细瞧,发现爹爹的鬓角也花白了,眼角深深的皱纹里,藏着显而易见的悲伤。 不觉心酸。 刚过了知天命之年,爹爹就老了。 威武的大将军,此时,不过是一个年迈的父亲。 而我,他最心爱的孩子,却执意要从他身边逃走,去做别人的嫁娘。 而我,他最在意的孩子,却执意要离他远远的,从此不得一见。 第86章 人间烟火 我失神滑出爹爹的手臂。 爹爹立时惊觉,一把搂住我,见我泪珠子牵着线地往下掉,他也禁不住老泪纵横。 许久之后,他闷声长叹。 又隔了好一会儿,他心疼地问:“嫣儿,和亲之路艰辛呢。你一个姑娘家,一定要嫁得那么远吗?” “爹爹,我也不愿如此。只是,我喜欢他,我舍不得忘掉他。我爱你们,我也不想离开你们。” 说话间,泪珠儿又挂满脸颊,簌簌滴落。 “好了,”爹爹粗糙的大手拭去我的眼泪,费了好大的劲儿呼出胸中的闷气。 这一次,他主动转了话题,“不哭了,嫣儿。爹知道了。” 扶我站定,他望向远处。 再回过头时,脸上已有一丝欣慰的笑意。 他说:“今日,爹陪嫣儿骑马去。” “好。”我含泪应声。 . “嫣然,你这是准备丢下我们,一个人嫁到南国啊?”师父绷着一张脸,有不常见的严肃。 “我可不是!我也没有!”鼻子发酸,眼眶一红,撅着小嘴,我忙申辩。 “你看你,故意逗引孩子伤心。别看她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到底是个实心实意的孩子。”师娘走了过来,也板着脸,却将矛头对准师父。 原来师父是故意的。 他明明什么都知道,偏偏要说反话。 . “别难过了。一会儿哭了,我们就不去南国了。”转过身,师娘递给我手帕,却笑出了声。 师娘说什么? 我没听错,他们要去南国? 我破涕为笑,摇着师娘的手臂,不敢确信地问:“真的?师娘,你说的是真的?” “我和你师父在青州城也待腻了,想着,既然我们嫣然要嫁给南国的世子殿下,那里山清水秀的,可不得去享几天清福?”师娘一边拿眼瞧着师父一边说笑。 “他舍不得你,我也舍不得,索性跟你到南国去住住。不知你这未来的世子妃可欢迎不?” 太好了! . 师娘也是在逗我,她明知故问。 可是,我喜欢她的明知故问。 不恼反喜,我跳了起来,对着师父师娘倒头拜了下去。 “嫣然谢谢师父师娘成全!谢谢师父……师娘……”话没说全,眼泪不争气地向下扑腾。 “傻孩子,别哭了,把你师父逗哭了可不好玩。”师娘收敛了笑意,“若没有你,也没有我们这些年的快乐。我们只是想着陪你到南国去,住过头几年,看着你把日子过好了,就放心了。往后,我和你师父自然是要云游天下,逍遥四方的。” “好好好。”往后的事往后再说。 . 在师父的小院又耽搁了半日,师娘催促:“快回去吧,告诉你爹娘,也好让他们放心。省得你人在我这儿,心不在我这儿。” “哪有?”我一脸委屈。 待要再坐坐,师父师娘干脆走开了。 我只得起了身,道声:“谢谢师父师娘!” 急匆匆地回了大将军府,把好消息告诉爹娘。 娘亲忙与爹爹带了我,又令人找出珍藏多年的五瓶老窖,同往师父的小院。 师娘早已备好了酒菜。 五个人,痛快地喝着酒吃着肉说笑着,不知不觉天已露鱼白。 爹爹举起酒碗,“兄弟,弟妹,从今往后,嫣然就是你们的孩子了。” “她永远都是你们的!”师娘笑。 “我们大家的。”娘亲朗声大笑,与我日常见到的娘亲判若两人。 . 爹爹和师父醉倒伏案,娘亲和师娘相视一笑,各自靠着身边之人,抬眼望向天际。 太阳缓缓升起,照在小院的屋顶,照在院子的树上,照得一桌子的人一身金光。 世间美好不过如此。 从今往后,我也有那举案齐眉之人,要把幸福的小日子过。 . 一大早,一辆大马车拉着大大小小四五个箱笼出发了。 目地的是三十里外葛家村家,要找的,是张木匠的二小子栓柱。 胖丫娘、我、喜妹、雷子,齐了心要在胖丫回门之后,搞一次突然袭击,主要是想到葛家村看看胖丫的日子到底如何。 最重要的是,看看栓柱有没有按自己承诺的,善待胖丫。 知道胖丫喜欢甜食,我和喜妹昨儿就到街市上,狠狠地选了些。 把能存放的和需要尽快享用的,分门别类地装好,写上字。 胖丫娘带的,无非是给胖丫做的衣服和鞋袜,还有今儿特意早起蒸的米糕和烙好的牛肉饼。 一应齐全,我们出了城。 . 一进葛家村,远远就看见一群孩子在一棵大葛树下玩乐。 扬起的尘土中,穿进穿出十余个孩子。 见我们的马车驶进村子,孩子们停了下来。 还没等雷子开口询问,便围了上来。 其中一个十来岁的男孩,笑嘻嘻地指着远处说:“你们是来找我栓柱叔的吧?往前直走,尽头右转,见到一个红灯笼,再右转,转过去,你就能看见他家门上贴着的喜字。” 雷子喜他热情机灵,下了马车,走到车后,从箱笼中取出两包糖油果子,递给那男孩。 “你们一起分着吃。我们是青州城里胖丫的娘家人,专程来看她和栓柱。” 一群娃娃兴高采烈地拿着糖果,向远处跑去,边跑边喊:“栓柱叔,新娘子家来人啦,你还不快来接。” . 还没等我们转过弯去,就看到胖丫和栓柱急急地迎了出来。 栓柱不安地搓着手,憨厚地笑着。 胖丫大大咧咧站在一帝,浑身散发出喜乐。 看到我们从马车上下来,胖丫迎了上来,扶住她娘,笑呵呵地说:“娘,小姐,喜妹,雷子哥,你们来了。” . 栓柱不说话,小跑着过来,默默地接过雷子手中的缰绳,牵了马,领着我们进了小院。 小院干净整洁,家伙什一应齐全,有新有旧。 门上、窗上、柱子上……还贴着窗花和喜字。 院子不大,靠门的一侧有一株一人粗的葛树。 树下不远处,是新做的木头的桌子和凳子,显然是栓柱的手艺。 院子的另一侧,晾晒着刚从地里摘下的青菜和萝卜,这显然是胖丫的手艺。 我走了过去,取下一根还没晾干的萝卜,放进嘴里嚼了起来。 胖丫的手艺没回潮,还是一如既往的好。 院子的后方,传来鸡鸭的鸣叫声,我忍不住好奇,走过去探头看了一眼。 . 胖丫的小日子看上去不错啊,她一脸的笑,把“好”字写得如此分明。 喜妹和我会心一笑。 栓柱招呼着大家坐好,便忙进屋子去取碗倒茶。 胖丫只站着,傻乐。 胖丫娘鼻子一酸,开口说道:“丫头,你愣着干啥?你这当家的主妇,既不招呼小姐,也不跟着栓柱去拿茶水。” 胖丫忙声辩:“娘,我不是一直都笑着的吗?” 是啊,笑容就是最好的招呼。 “大娘,我们又不是客人,是家人。不用胖丫招呼,我们自个儿会招呼自个儿。” 我笑着拉了胖丫坐下。 . 栓柱拿着茶水和粗碗出来,胖丫忙不迭地站了起来,跟在栓柱身后,接过他手里的茶碗,说:“我来。” 这一刻的胖丫,有了当家人的样子。 将茶碗递给了胖丫之后,栓柱又忙不迭进屋去了,转身拿出几碟子点心来。 一半放在矮桌上,一半倒给了站满一院子的孩子。 孩子们拿了点心,一窝蜂似的跑了。 第87章 恋恋不舍 喜妹陪着胖丫张罗完好,便开始一一清点我们箱笼中的一应物件。 胖丫“呀”了一声,得意地说:“前几日,二哥又来了,带来好些我喜欢的点心,我和栓柱都还没吃完呢。” 送亲,是二哥亲自来的,没想到,他还来查岗。 没想到,他那么粗枝大叶之人还有这心思。 指不定是来对栓柱交待什么。 光他那架势,就是个寻常人家,怕也不敢怠慢了胖丫,何况老实巴交的栓柱? 我们齐齐整整看了一眼栓柱。 栓柱不安地站起身来,“二哥是不放心,来看我欺负胖丫没有。哪会,哪会。” 他看了一眼胖丫,乐呵呵地说:“胖丫很好。” 胖丫一听,立马乐呵呵地回应:“栓柱也很好。” 两个人发自内心的幸福,让我们所有人,都安心了。 . 回到大将军府,将看到的原原本本都告诉娘亲。 娘亲满意地笑了,“别看你二哥平日里大而化之的一个人,关键时,他心细着呢。他一向都很在乎他的奶娘了,生怕别人欺负了胖丫。” 娘亲似有感触,挠了挠自己的头发,看着一院子的花木,她温柔的声音钻进我的耳朵。 “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福分吧。胖丫因故比别人愚笨些,却也更容易快乐。因为她的快乐,赢得到了大家的关照。如今,所嫁之人,也是个老实的孩子,过两年,再有个孩子,她这一辈子,就算是稳妥了。” 难得见到娘亲如此感慨。 想想也是,一想到栓柱憨厚的笑脸,就为胖丫高兴。 . 喜事一桩接着一桩,忙完了胖丫的事,就该忙我自个儿的喜事了。 大将军府里,自从哥哥回来,就没清闲过。 一天到晚,府里都有人来人往。 爹娘忙,大哥忙,只有我,可以照旧只负责自个儿。 我就负责负责偷着乐。 不对,有人的时候,我也是眉眼带笑的。 大将军府内外,我飞进飞出都带着风呢。 风里都蕴含着甜蜜,因为,谁见了我,都要道一声“恭喜”。 因为这个,我特地随身携带了碎银,只要有说恭喜的,就有赏。 . 爹娘见了,忍不住叹气,又忍不住同乐。 我和子言的事一达成,是不是意味着,大哥和嫂嫂也要回青州了? 爹娘终于不用远赴燕京,就能看到自己的孙子,或者孙女了? 怪不得他们高兴。 不过呢,我要远嫁,他们又不舍得。 所以,他们和我不同,一会儿是欢天喜地的,一会儿又背过身去难过。 娘亲甚至有好几次悄悄抹泪。 为此,我守在爹娘身边的时候多了。 一会儿为娘亲捶捶腿,一会儿替爹爹捏捏肩。 就算大哥说了什么我不认可的话,我全都不反对。 二哥回来,见我如此,赞道:“难得妹妹如此听话。” . 家里一门心思高兴的,还有大哥。 若能回青州,他极有可能成为未来的一城之主或者一军统帅。 这原是大哥多年前的夙愿。 没想到,绕了好大的一个圈子,终是有机会达成了。 嫂嫂深爱着哥哥,她再舍不得爹娘,也愿意大哥心想事成。 再说,她想回燕京,随时都可以,不比大哥当年,无召不得出。 更重要的,只怕是,大哥在青州城里,除了活得舒展之外,应该有更大的作为。 无论是于大哥个人,于嫂子的家族,还是于娘娘的长远计,都应该是最好的。 . 和我们同样高兴的还有喜妹。 她眉间的喜色比我还浓。 我能心想事成,她功不可没。 何况,我出嫁之后,她也该出嫁了。 嫁给青梅竹马,再好没有了。 我们谁都没有想到胖丫、喜妹和我,从前朝夕相处的三个人,眼看着在不同的地方,都有了美好的归宿。 不同的命运,却殊途同归,走向幸福的未来。 . 这一日,草原上热闹非凡。 从下午开始,儿时的小伙伴们就围坐一团。 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也大声说话。 直到满天繁星,点燃篝火,人们还继续载歌载舞,或是下场拼酒搏击。 好似今日举办的,不是一场伤感的告别会,不是一次不易回返的送行宴,不用劝君更尽一杯酒,不需要感叹西出阳关无故人,而是要豪气十足地说: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 熊熊的篝火燃烧着,火光将每个人的脸庞映照得红扑扑的。 说话间,我看得走了神。 小时候和他们在一起的日子就像一幅幅画,从眼前一一闪过。 画面中,我们由稚子逐渐变得成熟,各自有了不同的方向。 姑娘们,该出嫁的都出嫁了,有的,已经做了母亲。有的,孩子都会跑了。 小伙子们,大都入了军营,因为比别人多了几分真本事,他们更容易立下军功。 青州城早晚得由长大的他们来守护。 . 小时候,我们一起走过的那些美好时光,从此,留在我的脑海里,将成为不可多得的珍藏。 他们总说,是我寒嫣然改变了他们的命运。 其实,他们不知道的是,他们同样改变了我。 儿时的那个寒嫣然,那个一心要做女将军的寒嫣然,这些年来,一直都在不断地蜕变着。 因为河洛,也因为他们。 还因为,我自己。 . 正如师父所言,每个人最初的梦想多多少少带着少年时的不管不顾和异想天开,有许多的不切实际。 跌跌撞撞多年之后,那个幼稚的梦想不断被打磨修正。 有时轮廓依旧,有时面目全非。 所谓坚持,并非只朝向最初的那个梦想奔跑,而是一直都在追逐梦想的路上,永不停息。 我寒嫣然没能成为河洛的女将军,但成为南国的世子妃之后,我依然可以守护我的家国,守护我的父老兄弟。 换一个地方,换一种方式,守护的意义仍没有改变。 . 王平和雷子,一个人一碗酒,不停地说着,不停地喝着。 似乎要醉了,却总也不醉。 酒像水一样,在你拍拍我的肩,我打打你的胸时消散。 我取了两碗酒走过去。 “给。” 王平接过酒,一饮而尽,他十分慨叹。 “没想到,不过一次南国之行,你们就一下子走了仨。早知道你不会一直在青州城,却怎么也没想到会去南国那么远的地方。这一走,只怕今生再也见不到了。嫣然,你可会想起我……我们?” “当然,怎么会忘掉我们在一起的日子。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又一起守卫青州。我去了南国,也许不容易回来了,但河洛和南国交好,你王平难道就不会找机会到南国来看看我们?将来我有了孩子,还让他们管你叫舅舅呢,你也不来听一声吗?” “一定来,一言为定。”他说。 “一定来,一言为定。”我说。 我站起身来,指了指远处熟悉的城池,豪迈地说:“王平,青州城就交给你了,替我们看好它。” 王平也站起身来,将碗里的酒一仰脖喝下,同样豪迈地说道:“放心吧,我人在,青州城在。我人不在了,魂也守着。” 是啊,我人不在青州城,我的魂也守着青州城。 干了这杯酒,我们天下走。 第88章 依依惜别 青州城里,最舍不得的,除了至亲,便是雪龙。 好似知道我要离了它远行,这些日子,我一靠近,它不再温顺,而有了焦躁。 总要彼此待上好一会儿,才又恢复如常。 陪着它,一起来到我们曾经遇见的那片大草原,一人一马,在无垠的草原上,并肩狂奔。 一日,又一日。 每一次的大汗淋漓,都让即将离别的伤感涌上来,又退了下去。 . 雪龙,是属于大草原的,只属于大草原。 若带了它去锦官城,它就是一匹被困住的龙驹。 我不能,让雪龙成为那样的一匹马。 一遍遍抚摸它柔软的鬃毛,用毛刷细细地梳理它的毛发,我看着雪龙,把自己的心里话一句一句说给它听。 当我的眼泪滑出眼眶,它的眸子里也总有晶晶亮亮。 . 要和它告别的那一日,我捂住脸失声痛哭。 它已经意识到了,这是我们的最后一面。 当我泪流满面地抬起了头,它用头轻轻地碰了碰我的头。 我默默地解下了马鞍、解下了缰绳,指了指它来时的那片树林,拍了拍它的屁股,背过身去。 当我再次转过身来,它还默默地注视着我。 直到我努力挤出一丝微笑,它心满意足地退后几步,才头也不回地奔向树林。 远处,传来一声令人心痛的长鸣。 . 垂头丧气呆坐了好几个时辰,我径直去了师父的小院。 围着院子狂奔了一圈,又一圈。 “进来吧,嫣然。”师父轻唤。 我失神地停了下来,刚一走进小院,就哭着扑进师父的怀里。 “师父,我的雪龙……” “好孩子,你是对的。雪龙是属于大草原的……你若是困住了它,也会困住自己。” 师父轻拍着我的头,声音哽咽。 师父说得没错。 属于草原的神驹,只能留在草原。 . 知道我放走了雪龙,王平再三向我保证。 “你放心吧,嫣然,我会经常去看它的。在青州城,有我在,没有人,敢去伤害它。” 第一次,觉得王平的话,能够说进我心里去。 . 青州城,大将军府,前所未有的热闹。 告别的、恭喜的、送礼的……流水一般的来,又流水一般的去。 多亏大哥留在家里,直到我出嫁方回燕京。 若不然,定要把娘亲累坏了。 除了来来往往的人,娘亲还有更重要的事需要操心。 我劝她:“娘亲,不用准备那么多嫁妆,子言肯定准备了聘礼的,圣上也赏赐了不少,好多我都用不上。” “他的,是他的心意。圣上的,是圣上的心意。娘的,是娘的心意。”娘亲完全不听劝。 大哥也附和:“那是自然,我们大将军府,总不能叫南国人小瞧了去。” . “小姐,快下来,去看夫人给你备好的嫁妆。”喜妹兴冲冲地进了院子。 我正坐在屋顶上想着雪龙,神情黯然。 有什么好看的?我不想去。 “快下来,小姐,夫人的心意,你也好意思不去?”她撅着嘴瞥了我一眼。 倒是,娘亲的心意,不该被冷落。 随着喜妹我进了娘亲的屋子。 . 一屋子,整整齐齐摆了十二个油光铮亮的红木箱子。 秋萍轻轻地用布锤敲打着娘亲的肩背,娘亲面带倦色,不时微微蹙眉。 我走了过去,接过秋萍手里的布锤,往娘亲的肩中俞、乘风、天宗三个穴位,有节奏地敲打起来。 没多会儿,娘亲露出欣悦的微笑。 “还是嫣儿每次敲得到位,位置准、力道好。不敲了,来看看娘为你备下的嫁妆,有没有漏下的,好添置齐了。” “娘亲操心了。娘亲备下的,自然都是最好的,定不会少了。” 说着话,又给娘亲捏了捏肩,方走了过去。 . 娘亲打开一个空箱子,笑着解释。 “第一个箱子空出来的,是要放你常用的妆匣。你平日里难得擦脂抹粉,头上戴得东西也不多,不过,这是老辈儿传下来的规矩。你的东西太少,娘会给你补全的。” 来到第二个箱子面前,娘亲说:“后面的两个箱子里,装的都是你喜欢的白色衣裙。一年四季的,都备下了。” 她看了我一眼,接着说了:“再后面的两个箱子,娘给你备了点亮色的衣裙。你是南国的世子妃了,难免有宴请往来,除了官服,也得稍鲜亮些才好,不能总由着自己的性子。” 秋萍打开了后面的几个箱子。 “你都看看吧。不过是按我们的风俗预备的床褥和一些实用器。南国的再好,我们的规矩里该有的一样都不能少。十二个箱子,也是取你一年十二个月都如意的意思。圣上赏赐的,和你自己日常用的,到时分开装几辆马车就好。至于依规矩要的活禽,临走的时候再选强壮的装。” 正说着话,爹爹走了进来。 . 看着一屋子的箱子,爹爹突然有些伤感,脸色灰暗了下来。 正不知如何是好,门外,传来二哥的声音:“我也来瞧瞧妹妹的嫁妆,看齐全不? 娘亲知道二哥有意说笑,故意笑斥他,“就你,能看出什么来?” “是是是,娘亲说得对,娘亲置办的,哪能有闪失。是儿子说话不走心了,娘亲莫怪。” 二哥一打岔,爹爹的脸色渐渐放松下来。 . “哥哥,爹娘给我的,我要。你给我的,我也要。”我故意将他军。 “哥哥肯定不会空手回来。妹子要出嫁了,当哥哥如何能没有表示?抬进来,给我小妹瞧瞧,哥哥用心了没。” 二哥大手一挥,四个官兵抬进来两个硕大的樟木箱子进来。 “这一箱,是我收罗的宝贝。这把宝剑是我杀了幽泽大皇妃的弟弟,从他手里夺得的。看到这个,你就知道,无论你走多远,都有哥哥为你撑腰。” 二哥打开箱子,从中取出一柄长剑。 娘亲慌得摆手,“不许,哪有嫁妆中带这些凶器的礼?” 爹爹倒笑了,“我大将军嫁闺女,多了这个,不犯冲。” 娘亲直摇头,二哥咧嘴左看看右看看。 . 好一会儿,他醒悟似的打开第二个箱子。 “这一箱,是我收罗的奇巧玩意儿。将来小妹有了孩子,不愁没有我们河洛的好玩意儿玩。” 这一次,我和爹娘,齐齐地盯着他看。 他不好意思地挠头,“这也不行吗?” 我笑着拍了拍他的肩,“都行的。哥哥的心意,小妹心领了,一定带到南国去,让子言长长见识。” . “还有我的呢,都放在仓库了。是你嫂子特意备下,令人快马加鞭送了来的。除了一箱子金银玉器之外,你嫂子知道你未来的夫婿是个极爱读书的人,你自己将来在南国的空闲时间也多了,所以,她特地去请了旨,从文渊阁为你寻了些珍贵的古籍,装了满满的一箱子。” 暗自佩服嫂子想得周到,连这个都备上了。 “谢谢大哥和嫂子。”我忙致谢。 大哥接下来有些迟疑,自嘲道:“还有一箱,是你们女子刺绣时用的那些精巧器具。”。 这个我用不上,不过,嫂子的心意,得领。 二哥笑着说:“谢谢大哥和大嫂。只不过,我家小妹只怕不会用。” 我看二哥一眼,捂了自己的嘴。 “还有……”大哥卖起了关子。 我问:“还有?还有什么?” “是我们全部的寒家人,为你撑腰。”大哥玩笑道。 爹爹率先大笑起来,“说得是。这个好。” 一屋子的人其乐融融。 “难得老大也开玩笑。”爹爹最先收了笑,说道。 “难得爹笑得这么开心。”大哥一本正经地说道。 第89章 天上人间 出嫁了。 大红的里衣,大红的霞帔,用我喜欢的橙香熏了,就有了甜甜蜜蜜的味道。 再匀了胭脂,点了朱唇,挽了发髻。 “小姐,”喜妹惊讶得合不上嘴,“你穿白色好看,穿红色更好看。”她转着圈,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喃喃自语:“太好看了,看不够。” “你喜欢?你出嫁的时候,我替你做。” “好好好。”喜妹连连点头。“我去请夫人来给你戴凤冠。” 我娇嗔地扯着娘亲的手袖,恳求道:“娘亲,我不想戴这凤冠,太沉。我这双耳步摇就很漂亮了。” “等你到南国行大礼的时候戴也行。双耳步摇戴上,再戴上外婆的翠玉步摇,我的小仙女就越发好看了。” 娘亲左看看右看看,为我插上双耳步摇,又将手里拿着的翠玉步摇插上,整个妆面一下子隆重起来。 我们异口同声地说道:“好看。” . 吉时出门,送亲的队伍从青州出城,经韦庄转新州过西宁,不过七八日,前面就是南国国境。 “小姐,快看。”喜妹掀起帘子。 南境一侧,旌旗猎猎,人马赫赫。 这么多人干啥? 不会是迎亲的吧? 周子言,他特地在我爹娘面前摆了这么大的排场? 我心里顿时比喝了蜜还甜。 . 更出人意料的,是迎亲的队伍中,四匹披红的白马拖着红艳艳的马车,马车旁一红衣少年郞,玉冠华服,满面春风,格外耀眼。 是子言?! 是周子言! 他来接我了! . 他火焰般的目光迎向我,明明看不真切,却觉得四目相对,天地间仅有彼此。 目光里藏了太多太多的话。 是好久不见的轻叹、是一别三秋的思念、是彻夜不眠的伤感、是历尽千辛终得偿所愿的欣喜若狂……热烈交融、缠绵悱恻。 我呆呆愣愣,如痴如醉。 . 他微微点头,转而看向我爹娘。 送亲的队伍中传来声音,不知道说了什么,人们纷纷下马。 我抬头去找爹爹和娘亲,他们已和师父师娘并肩站好,流露出惊讶和欣悦。 我没吱声,只得意地笑着示意娘亲:如何? 娘亲不理我,故作嗔怒地扫了喜妹一眼,喜妹忙小声提醒:“小姐,说好了不露脸,大喜的日子,别让喜妹受罚。” 好吧好吧。 心突突乱跳,双颊泛了绯红,手忙脚乱去找身后的团扇挡脸,却忍不住透过团扇反反复复偷偷打量他。 . 他比任何时候都更动人心魄。 从天而降的翩翩少年,好似不染一尘,如同天地间一株风情万种的修竹。 他旁边的是高公公,着一身橙色,手执一柄拂尘,笑盈盈高声唱响:“南国世子殿下周子言亲迎河洛国威武大将军之女寒嫣然。请姑娘入南国境。” 恍恍惚惚中,有人来牵了手,有人来抬了霞帔,有人扶着下了马车,有人推着走到子言身侧。 两人面前放了两个松松软软的蒲团,高公公声音洪亮,朗声道: “众人避让,请新人父母入座。” “新人给父母叩首。” “新郎给父母敬茶。” 周子言,他这是按我们河洛的风俗娶我! 要亲自给我爹娘磕头敬茶! , 即将离别的些许悲伤全都消失不见,这会儿是大喜过望和欢天喜地。 我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清晰:周子言,到底没有看错你! 事后喜妹说:“你以为新郎官只敬了将军和夫人?师尊二老也喝了新郎官敬的茶,那开心,不说也罢。” . 有的人,你可能一辈子都没机会看到他是个多么热烈的人。 有的人,你可能用一辈子都无法想象他是个多么温柔的人。 如果你足够幸运,刚好遇见了一个热烈而温柔的人,那你得逢庙烧香,见佛叩头,隔三岔五吃素,诚心诚意感谢上苍的垂怜和厚爱。 . 依依不舍离开南国,我坐于马车里,子言坐于马车外。 两人隔着一层帘子,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说话。 满怀喜悦地想象着,他也是这般笑意盈盈。 不问不答,却什么都问了,什么都答了。 心里的快乐溢出来,洒满一路。 突然想起他曾经说过的,要我身安处即心安处。 此时此刻,我身在此处,心也在此处,他的得偿所愿,也是我的得偿所愿。 原来和一个人的岁月静好,是什么都不用多说多想,心里便满满当当。 . 走出去二三十里,他终于开了口,“嫣然,你想我了没?” “我想你干嘛呀?反正又够不着。”我一半实话一半……逗他的话。 “我也够不着,但我天天想你。”他不计较,“做梦似的,你真的,就嫁过来了?” “我也是。梦想成真的感觉真好。” 两个傻子,一路隔着帘子,说着废话。 . 晌午,吃饭之时,自然有喜妹将餐食拿进马车。 夜间,每到一处歇息地,都有喜庆的红灯笼挂着。 想来,都是子言提前安排好的,他一向有心,自然要给我足够的尊荣。 按南国的规矩,在盛典举办之前,新人不得见面,有他在的时候我只得用团扇挡了脸。 . 晚间吃饭最是有趣。 侍女们竟搬了个特制的红色屏风,放于低矮的席案上,两个人并肩坐了,桌案之上的餐食清晰可见,只有身侧的他瞧不真切。 子言屏退侍女,将手从屏风下伸过来。 . “嫣然。”他柔声细语,轻唤我名。 “嗯。”毫不犹豫,我将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上。 “终于等到你了。你知道我等得多辛苦?”他的手柔软无骨,不似我这般,满手都是厚厚的老茧,“我每晚都叫着你名字入睡。” “那你能睡得着吗?”我咧嘴笑他。 “经常睡不好。我瘦多了。”他叹口气。 “那你得多吃点,补回来。”我缩回自己的手,将各式小菜肉食都夹了些,递了过去,“给,以后有我管着你,你得多吃点。” “好,你管着我。” 他也将各式小菜肉食都夹了些,递了过来。 一来一往,吃得心满意足。 . 然后,各自回房。 不多会儿,便有嬷嬷过来教导盛典上的规矩。 当日如何梳妆、如何束腰、如何穿戴、如何起坐、如何走路、如何行礼、如何听令行事……前前后后总要二三个时辰背诵演练。 三五日之后,便站有站相坐有坐态,说话行事都和过去有了不同。 只是,规矩之下的我,话越来越少。 从一开始的新奇有趣,到逐渐的不耐烦,我从马车到房间,从房间到马车,已经整整七天。 我长出一口气的时候越来越多,强颜欢笑的时候越来越久。 喜妹小心翼翼地陪着尬笑,“小姐,快了快了,再过两天就要进锦官城了。” 你当我傻啊?再过两天?再过好几个两天,我们也到不了锦官城。 每日,只有晚饭时刻才是舒心的,因这一个时辰的快乐才可以继续忍受缩在马车里发呆、困待在房间里受训。 吃晚饭的时辰越拖越久,有时候,子言不得不叫人中途把饭菜再去温热。 . 这一晚,他特地备了连锅和米酿。 “嫣然,我晓得你这几日特别辛苦,今晚我让嬷嬷们也休息一日。我们慢慢吃,好好说说话。” 反正他看不见,我撅着嘴一言不发。 “你辛苦这几日,我也没闲着。处理好了政务,就去找你的师父师娘。我实在没想到他们愿意陪着你来南国,也没想到雷子和喜妹也来。你放心,他们都是你心里最重要之人,我定会和你一样待他们的。” 他将碗推了过来,碗里是烫得刚刚好的毛肚、小肠。 第90章 洞房花烛 他小声叮嘱,“趁热吃。你还记得我们在仙女湖不?那日,吃的也是这个。” “哪能忘呢。你说天冷之时连锅,又暖和又好吃。确实如此,那日吃了连锅,胃暖和了,心也暖和了。” “那今日好好吃吃,让胃也暖和、心也暖和。可不能让我们嫣然受委屈了。” “没有委屈,只是……只是有些不耐烦。”我蹙眉小声抱怨。 “嗯,不委屈好,不委屈好。”他的笑声虽低,却很清晰。 “你笑什么?”我好奇问了。 , “我开心啊。刚刚,你明明是在跟我撒娇。嗯,嫣然会向我抱怨了。唉,只可惜,不得早一刻见到。” “你……你,我和你正经说话。”我又急又躁,羞得满脸通红。 “我知道,你这会儿正作古正经。”话音刚落,他竟“扑哧”又笑出了声。 “不许笑。”我板了脸。 “不笑不笑。谁敢取笑新媳妇。”笑声倒没了,但笑意明显。 “懒得理你。”我沉了声。 “理我理我,明日我把马车赶得快点,让我们新娘子早点进锦官城,早点进世子府,早点成为世子妃,好不好?”他软声低语,叫人无法生气。 他的法子真灵,我又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了。 . 一路上,师娘频繁过来说话。 她总是好奇地左瞧瞧,右看看,温柔中尽是怜爱。 “幸福的样子果然不同。我就和你师父说嘛,嫣然这次磨性子了。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要做新嫁娘。” “师娘,你倒好,没说来开解开解,反来取笑。” “不取笑,我和你师父开心。一路上,我们都看在眼里。周子言生怕委屈了你,千方百计给足你体面,让你高兴,也不枉你一百个心眼儿要嫁他。” “嗯。” “他给足你体面,你也得给足他尊荣才好。” “嗯。” “我们的嫣然长大了,要给人家做媳妇了。别再尽想着练功了,也花些时间和功夫想着如何相夫教子,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只要肯用心,没有做不好的。” “好。” “你的路还长着呢,嫁入宫廷,不比民间,以后凡事多留个心。” “好。” “见你小两口恩恩爱爱的,我和你师父也就放心了。再住些时日,我们就可以到处走走了。” “你……师娘……” “好好好,我不说了,你好生息息,把自己捯饬得精神点,让南国的人看看,也给你爹爹和师父长长脸。” “嗯。” . 未到锦官城,安州城外二三里处,早已有一队人马候着了。 先给我和子言行了大礼,见了师父师娘,倒头便拜。 原来是修卫和修玥,他兄妹二人专程来此相迎。 那日匆忙,师父和修卫不曾多言,一别两年,倒一见如故。 修卫特地从剑门关回来贺喜,更是专程请了旨意,要在南国尽地主之谊,好好款待师父师娘,所以,早二三日就在此间等候了。 修玥更是陪在师父师娘左右。 她人生得乖巧嘴又特别甜,更一心一意视师父师娘为亲,照顾得十分妥帖周到,短短几天,倒把我这个弟子比下去了。 我不恼。 婚礼举行在即,我的心儿如花儿般灿烂,成天喜气洋洋,笑不合口。 只在间或打趣她:“可不许你抢了我的师父师娘。” . 一直到进了锦官城,子言和修卫才骑马回府,我们要去河洛驿馆安置。 整个驿馆张灯结彩,送亲的马车从驿馆门一直排到第二条街面。 二十四日来,周子言,他是辛苦的马夫,只在晌午饭后休息。 用他的话来说,“陪着我的新娘子,她吃的苦受的累,我不仅知道了,也一起体会过了。” . 又一日,宫中管事公公送来宾客名单、座次。 我令人递给子言,他看后急急跑来回话:“狄大师虽为白衣,实乃世子妃师,以客卿之位居首。正好修卫回来了,让修卫陪着。丁雷乃世子妃亲眷,位次不可在殿外,与狄大师同席。” 他稍停顿了一下,又说:“师娘,我就托子玉照拂,你看可妥?” 我调侃他:“殿下安排甚是妥当。” . 三月三,戊时,吉日良辰。 师娘亲手为我戴上凤冠,轻托起我的面颊,眼里热泪滚滚,“好孩子,做个幸福快乐的女子。” 我莞尔一笑。 头上的珠翠摇晃,心儿也跟着晃晃悠悠。 原来嫁给自己喜欢的人是这样的。 如沐春风,如浴暖阳,如世间万物皆是称心如意。 . 婚礼远比我想象得更为隆重盛大,也更为繁琐复杂。 我如同一个牵线木偶般,从这一处行到那一处,从这人之手交到那人之手。 人声鼎沸,人头攒动,却都和我无关,只有周子言,才是我此时此刻想要携手并肩之人。 仔细寻找他的身影,用心分辨他的声音,直到有人高呼:新人行礼,才看到子言的双脚…… . 一夜中醒来好几次,想起自己昨晚慌张笨拙的样子,禁不住又红了脸。 他何时推门而入,何时取下凤冠,何时吹了红烛,何时近得身前……全不真切,如在梦里一般。 天已微明,索性半撑起身来,细细察看眼前之人。 从没有今日这般看得真切。 精致清秀的五官,细如凝脂的肌肤,乌黑顺滑的长发,说是神仙般容颜如玉般风骨也不为过。 此后余生,他便是我枕边之人,再不用牵肠挂肚,煎人心魂。 正含笑凝视,他忽然翻身搂了过来,口里呢喃:“还早。”似在梦中,却又醒了。 任他相拥而眠,只觉得他的身子清瘦微热,吐气如兰,头发扫在脸上酥酥麻麻,心里一乐,便又在甜甜蜜蜜中沉沉入眠。 . 一睁眼,倒吓了一跳,他半撑着身子,脸上泛起些许浅浅笑意,眼神迷离陶醉。 见我醒来,凑到近前,将脸贴向脖颈,用唇轻轻柔柔地吻了起来。耳后、两颊、嘴角…… 他的双手缠了过来,从肩头滑向后背,舌尖柔软地滑过我的双唇,缓慢而有力地吮吸…… 我与他追逐缠绵,好似在山野田间奔跑、飞跃、打闹、玩乐…… 良久,他伏在我身上,低声呢喃:“嫣然,这云朝雨露,最是销魂,实在令人痴迷。” . 许久之后,他翻身转向,我方穿衣起床,为他盖好喜被,开了门。 门外数米齐刷刷地站了喜妹、柳绿、掌事姑姑和七七八八的侍女。 大庭广众之下,不由人脸唰地红至耳根。 喜妹看出我的异样,上前一步询问:“小姐……世子妃可是要梳洗了?” 稳了心神,我恢复如常,向前走出两步,小声低语:“殿下还要再睡会儿,我到外间梳洗吧。” . 又是一日。 他懒懒地伸展身体,舒服地扭动了脖颈,却并不起床,扯了红色的喜被,翻身压向我的床侧。 早知他会如此,我闪至另一侧,令他扑空。 他睁开迷糊的双眼,醉眼带笑。“你又早早地醒了。” 我点点头。 他的睡眠极浅。 就是身体在极度困顿中,稍有动静,也易醒来。 不忍惊醒他,我只好躺着,屏息闭气,轻轻长呼。 这样,不用下榻,调息也没落下。 “嫣然,我的腰都要断了,求你了,揉揉。”他像个孩子似的央求。 . 我将脸扭向另一侧,心里暗笑。 谁让你昨晚又穷折腾,再一再二再三的。 “好嫣然,好媳妇,帮帮忙。”他一面软声细语,一面觍着脸将身子靠了过来,拉了我的手放在脸上,又是好一阵亲吻。 拗不过他。 叹口气,他若在外面露出狼狈来,别人笑话的还不是我? 第91章 新婚燕尔 起床穿衣,轻巧地掀开被褥。 “趴好,双手平放,掌心向上。” 轻轻柔柔用掌侧根从脊柱向下打圈,再由双肩向双背向双腰有力地打圈。 他快乐地呻吟,哼哼叽叽,“还是有媳妇好,累了有人心疼。哎哟哎哟,轻点轻点,好嫣然,是我贪吃,明晚……明晚克制一点。反正媳妇已经娶回家,有的是时日。” 双手搓热,放在他的腰上。 “舒服,实在舒服。我一会儿也给你依葫芦画瓢。” “少贫,成日不好好睡觉,就……瞎折腾,也不怕下人笑话?” “谁敢?这叫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今晚,我照旧生龙活虎。” “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有本事,不许叫唤。” “我有本事,也要叫唤。呵呵呵,谁让咱娶了个这么好看的媳妇呢。” “我看你啊,人前一本正经,没人的时候,一点都不正经。” 一个没留神,他一个翻身昴头,笑问:“那你是喜欢一本正经的,还是喜欢一点都不正经的?” “都……不……喜……欢。” “不行。不行不行,嫣然,从今往后,你都得喜欢。” 他的双手又适时缠了上来,脸也凑了过来。 “来日方长。明儿个早朝被人瞧出马脚来,我看你有脸没脸?” . 他得意地一笑,“父王已已许我十日不早朝了。今儿若不是要带你去母后那里见礼,否则,也可以不用早起。” “那你也不能……”我扭扭捏捏,欲言又止。 “不能什么?”他明知故问。 “不能乱亲。要好好睡觉,不要总手不停嘴不停的。”面颊微微泛起潮热。 “好不好?你说好不好嘛?” 他如何倒成了个孩子? 叫人不好回他,我故作正色:“懒得理你。快起来吧,省得叫人笑话。” “谁敢笑话我?我索性再躺会儿,看谁敢笑话。” 他耍起赖来,竟比我还厉害,这倒让我始料未及。 除了好言央求,我毫无办法。 偏偏,他乐此不疲。 一清早,一屋子,无端多了喜庆。 . 只是,师父师娘执意不愿搬进世子府同住。 带他俩去看过云间,也不同意住到那儿去。 商议了好几次,他俩终于同意在云间附近购置一套小院落。 小院内外精致实用,所有布置、器物均是我亲自选定、子言看过。 与在河洛不同,这一次,师父师娘的家,一应所需,均由我和子言亲自打理。 . 选好日子和时辰,我和子言亲往驿馆接了师父师娘。 马车后面,是子言特地令人缠了红带的柴火和米面油,他说,有这个才更喜庆。 我们的马车还在拐角处,等在院外的喜妹和雷子就“噼里啪啦”放响炮仗。 修玥也早早地到了,她知师父不喜奢靡,仅带来不少精致的实用器。 一行数人,陪着师父在小院里痛痛快快地喝了几大坛米酿。 . 夜深了,月儿慢条斯理一点点爬上苍穹,照得师父的小院通明。 师娘带笑看了众人,又看了一眼师父,心满意足地说:“难得他今儿如此开心。” 子言嚷嚷,“师娘,我们都开心。今儿,要在这儿,一醉方休。” 在师父师娘这里,子言偶尔也能像个孩子,把礼仪规矩全都抛于脑后,比如今儿,喝了酒之后。 看得出来,子言的心意比我的心意还让师父师娘开心。 最开心的,自然是我。 因为,在南国,我也是有娘家的人。 . 劝过雷子入南国军制任职,南国如今广纳英才,以他的功夫和胆识,不出两年,就能很快逐级升迁。 他却不肯,希望和喜妹留在世子府。 他二人,从没说过誓死相守的话,却实实在在将守护之责担在双肩。 知道他们的心意,却还是希望不要因此耽误了雷子的前程。 . 这一日,子言早归,令人在花厅安排好酒菜,唤来雷子和喜妹。 请他二人入席。 雷子不肯,喜妹也不肯。 子言温声相劝:“你二人从小和嫣然一起长大,又陪着嫣然自河洛到了南国,如同嫣然亲眷,若再客气,便是见外了。” 子言将话说到这份上了,他二人扭扭捏捏坐下。 却身体紧绷,只肯拿半个屁股放于椅子上。 我“扑哧”一声,笑了起来,问他二人:“他好心请你二人,你们这是来受罚啊还是来吃请的?” 二人不好意思地对视一眼,方讪讪坐稳。 . 子言先行举杯。 有酒的席最容易让人亲近。 两大坛米酿之后,雷子先放松下来,他的豪气一起,喜妹也少了拘谨。 看子言待他二人亲近,竟比我自己待他们亲近还要叫人开心。 杯酒中,就是一家子。兄弟姐妹坐在一起,说的都是家常。 恍惚间,好似看见两个哥哥。 只是自己无福,不能与兄嫂一桌子进食了。 子言见我走神,扯了扯我的衣袖,又劝:“你二人别急于做决定,不妨再商量商量,若雷子不入军制,只在世子府,前程终是受限。” 雷子望着喜妹,认真点头。 . 次日一早,雷子便来回话。 说他二人商议再三,确定还是一同留在世子府。 知他二人心意已定,也不再强求。 和子言商量一番,便将世子府外围交由他负责,喜妹仍在府内负责我的饮食起居。 待他二人择日成亲之时,再另行购置小院,出府安置不迟。 . 雷子是个聪明人,行事沉稳妥帖,从不显摆,凡事见好就收,爱留余地。 人又实诚,爱帮忙,言语也亲和,还言出必行。 这样的好性子,谁不喜欢? 不过月余,就赢得世子府一应众人交口好评。 就连世子府邸原来的侍卫长,也看出雷子的有意退让,自此,多了臂膀,不仅不轻易冒犯,反对他起了敬畏之心。 雷子,很快在世子府站稳了脚。 府里上上下下见了他,都尊他一声将军。 就是南国朝廷中人,无论是来府上议事,还是在街面遇到,都礼遇有加。 这一点,我很在意。 尊重,是所有友好的前提。 就算是心里没有等同,眼里也得有。 . 美中不足的是柳绿,并未出府,她仍然协助林管家打理府上一应日常。 婚礼那日不曾见到。 次日清晨她和喜妹带了众人前来伺候梳洗,那场面十分尴尬。 许是自己多疑呢。 心里下意识地觉着她的神情中有几分需要仔细打量才能洞悉的厌弃。 对她所知甚少,更不好将此等捕风捉影的感觉冒然说与喜妹听,免得她哪一日不小心,叽叽喳喳叫嚷出来,倒叫人觉得我们不能容人。 我寒嫣然,走到哪,都得大气。 . 春暖花开,草长莺飞,日子一天天从手上悄悄滑走。 又到要去给母后请安的时辰了,我一改过往的随意,身上穿的,头上戴的,都是出嫁前,娘亲精心准备的。 临行前,娘亲谆谆嘱咐,身为人妇,不可任性妄为,尤其是去见公婆,务必礼仪周全。 直到我郑重承诺,娘亲才稍许放心。 . 其实,子言最喜欢我用心装扮,与他同进同出时如同一对璧人。 却不愿意我每每刻意求全。 他说:“嫣然,你放心好了,母后从来都不是一个苛待之人。她并不拿规矩约束我,自然,也不会拿规矩约束你。” 话虽如此,毕竟男女有别,我能做到的,还是尽量做到吧。 又不是日日如此,时时如此,算不得大麻烦。 再说,偶尔的盛装出行,总还能眼见他一脸惊喜,这于我而言,也算是一个大大的补偿了。 女为悦己者容。 他高兴,我高兴。 第92章 琴瑟和鸣 那一日,母后留我二人用过晚膳,回府时辰尚早。 正是晚霞满天,漫天橙黄。 回房脱下华服,顿觉神清气爽。 出来见他一脸坏笑,知他笑我的勉强讲究。 索性二话不说,携了他跃上房顶,又叫喜妹扔上来两个厚软的草团。 一左一右斜靠着山脊,夫妻二人,享受这余晖之下的浪漫。 “你看。”他指了指天际。 天边,那一轮骄阳一改午时的干练,懒懒散散,不肯退场。 像个顽皮的孩子,一边走,一边还随意地挥着手,将霞光满天泼洒。 让山川染了色,给云彩披了金,令墙瓦晕了彩。 太阳的画技十分了得,它将五颜六色打翻来,肆意混合。 云烟、浅蓝、明黄、金橙……浓墨重彩,信手一舞,天地瞬间,美如一幅长卷。 就这样了,仍不甘心,又伸了伸懒腰,将自己的小手指微微探了出来,随心所欲地勾勒起另一幅画来。 大有此画毕,彼画起之意境。 兴致高昂之作,叫人看了,只觉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末了,还调皮地露出半个脑袋来,大大方方向人间挥了挥手,才又懒洋洋地溜走。 独独余下我在房顶,听着子言的解说,在惊叹之余,怅然若失。 . 面对满天的霞光,盛世的美景,我赞不绝口:“江山如画,江山比划美。” 子言,双目含情,盈盈浅笑。 他说:“这样的日子还多呢,嫣然,我陪你看,你陪我看。” “好啊。”做梦一般,两两对望。 这才是,最配黄昏落日的自在逍遥。 . 直到余辉西下,天边泛起了蓝灰。 “你我总算好事多磨,终能得偿所愿。” 他迟疑了一会儿,又说道:“你可知,你爹爹的奏折早就到了河洛王宫,不过是,在我南国求亲使团到了宫中,那奏折才派上用场。 我的阻力并非只来自你的父亲,河洛王也希望借船过河。 他为何如此我尚不了然,却也明白,你们一家在河洛……嗯……不如人们料想得那般如意。 嫣然,我好歹是南国世子,一国的储君,有我在,有南国在,总会让你和你的家人多一份保障。” 他诚意满满,心意满满,我只顾着点头。 . 他眉眼一挑,胸有成竹,“从今往后,你只管安心地在南国过好日子。 再有几年,我寻个合适的机会促成两国在西宁边境会谈,那时,我们再一同跪拜爹娘。” 我睁大眼睛,乐呵呵地道谢:“谢谢,子言,谢谢你。” “如何谢我?”他就手搂了过来。 他的话音刚落,我捉弄地卷了他,翻身落至地面。 看他一脸忐忑不安,我放声大笑。“这样谢你可好?” . 一月有余,每每用过晚饭,他若没有公务,我们总要在园子里走一走。 一为消食,再则生趣。 这一次,又是他提议道:“嫣然,若不然,我们还是去高处看景?” “今儿天气不好,乌云太厚了,落日只怕也看不到。”我只道他不明白,提醒说。 “就算没有落日,在房顶上看看风景也是好的。”他央求道。 自从携他去过房顶看景之后,他便来了兴致,时不时会有此提议。 我原来总是独享此美,如今,得他相陪,自然乐于响应。 倒将自己的日常,变成了夫妻二人的日常。 . 我来锦官城有些时日了,从前为客,如今是主。 南国虽好,一派和睦,只是前儿在街市茶楼,无意间听得茶客们议论,说锦官城里纵有皇恩浩荡,奈何达官显贵太多,总有盘剥,反不如民间四野来得清明。 今儿天象对景,便趁机和他打了机锋。 “算你懂。你常说人在高处,由上往下看,并无太多不好。可知,由下往上看,又当如何?” “你在考我?”他立即反应过来。 . 聪明人,不用多费口舌。 他迅即说来:“今儿夕阳隐于乌云之后,虽未有雨,却只见点点光环,不经意看,不知乌云其后竟然有太阳。 反而在远处,薄云蓝天,倒可见夕日余晖。 可见,非是太阳不在,原是乌云作怪。 你可是想提醒我,锦官城虽好,皇恩并不能直达?” 看来,不只是我听到坊间传言,他也有所耳闻。 “并非是我有意提醒,不过是你自己亲眼所见。 阳光雨露再盛,乌云密布之下,也不见余晖暖意。 我娘亲很少在我爹爹耳边聒噪,出嫁前,她曾告诫我,不可因人哀求,起心动念,在你面前多语。 却又说妻贤夫祸少,显见的可以少说。 我常在高处看景,又常在民间走动,自然比你这个困在深宫的世子要多晓得几分人间疾苦。” 他若有所思,淡淡一笑,微微点头。 . 事隔半月,进宫给母后请安。 相处数月,知母后一向亲和,对子言十分纵容。 爱屋及乌,对我,也总很和蔼可亲。 聊完闲事,总觉得母后今日有话没说。 正待相问,有嬷嬷过来禀报,询问欣王妃之子周子平今日上树被查,如何处置。 有我在,此等小事原是可以放过,不知为何,母后忽然眉头一皱,严厉起来。 “龙子龙孙天家血脉,岂容有失? 底下人看护不力,跟随的小厮杖二十,撵出宫去,永不录用。 服侍的丫头,撵出宫去嫁人。 欣王妃教子无方,禁足一月。 平王子祠堂罚跪,面壁思过三日。” 母后如此震怒,实在让人生疑。 . 众人齐齐跪下求情。 母后沉吟了半晌,开口道:“尔等不知轻重,一味纵着孩子顽劣。 岂知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念尔等求情,欣王妃一向谨遵宫规,此次暂改为申斥吧。 今儿本宫也乏了,你们且退下吧。” 我躬身欲退,母后叫住我,等众人散去,宽慰道:“嫣然,宫中诸事繁杂,一个不在意,便会生出乱子来。 皇子们心性活跃,若是照看的人不周到就容易出意外。 如今,你和子言已经成亲,我把他交给你了,有你,我放心。” 母后哪里像是放心的样子? 今日这一出,分明是做给我看的。 我笑着应声点头,躬身出了宫门。 . 我常听子言说起母后行事,总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很少发脾气,是后宫中出了名的温和大度之人。 今日此番动静显然并非她的风格,不怪众人惊诧。 就算我不够敏感,母后的言外之意如此明显,就差直接告诉我如今不同过往,携夫到房顶这样的事最好不要再有了。 府里的事这么快就传到了母后的耳朵,再没有别的可能。 只是没想到,以母后的精明,如此轻易将柳绿推至台面,想必还是担心多过计较了,儿子的妥帖周全排在了第一位,做母亲的才会如此慌乱,不得不旁敲侧击借题发挥。 . 我若寻机罚了柳绿,驳了母后的情面不说,也显得自己小肚鸡肠。 但若是由着世子府的点滴如此迅速地就窜出院墙进了皇宫,也是我寒嫣然这个世子妃太纵容了。 过于苛待,伤人伤己。 但若没有规矩,也不成方圆。 此事,只要拿捏得好,母后、柳绿和我都会皆大欢喜。 . “可恶。”一出皇宫,喜妹还是冲动了,气得直跺脚,“我回去找柳绿。” “喜妹,今时不同过往。你代表我,轻易说轻易动,都易犯错。你罚了-个柳绿,还会有柳红。罚,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那我也要啐她。世子府的叛徒。” “她原本就是母后的人,否则当年子言就能让她出府。倒是你我,以后都该谨言慎行些才好。” 第93章 事不宜迟 虽说是要谨言慎行,但此事,我却不能坐视不管。 母后是敲山震虎,我则直捣黄龙。 过了一日,我令人去请柳绿。 “谢谢柳姑娘。”屏退左右,我向她致谢。 柳绿又羞愧又惶恐,索性直了脖子,硬生生地回道:“世子妃不必指桑骂槐。是我告诉皇后娘娘的。若世子妃要罚,奴婢并无怨言。” 怪不得母后用她,果然是个厉害的。 还是个敢于担责的,值得高看。 . 我不在意地笑了,轻声说道:“我为何要罚你?多亏你提醒,才没有铸成大错。” 我态度诚恳,接着说了,“若是你今日不说,我一直不知,早晚也会有人在母后那里胡诌,那样一来,倒让我和母后之间生了嫌隙。 只是,以后你若发现不妥,我更乐意……你直接告诉我。 毕竟世子府,你我荣辱与共。 就算我一时不能妥当处置,也最好先让子言做主。” . 一味听取告密,自己辛苦不说,也是纵容属下不走正途。 全盘否定也是不妥,又不是要装聋作哑。 一开始,就需明确喜恶,树立公开和私言的标准。 不轻信告密者,不偏私被告人,久而久之,周围自成一股正气。 . 柳绿不再抵触,跪下磕头。 “谢世子妃饶过。柳绿知错,愿意留在世子府,尽心服侍,再不多嘴。” 柳绿是否自此心悦诚服暂且不知,母后那里却不可就此放下。 母后担心自己唯一的男丁没错,我和她本就同气连枝,都视子言为珍宝。 如何让她知道我的心意,也知我此举并无大碍,真正能够放心,才是正理。 想了好几日,仍没有万全之策。 但解决此事宜早不宜晚,决定冒险一试。 我问子言:“你可信我?” “自然。你我夫妻同心,你要为夫做甚,只管吩咐。” 我在子言耳边低语,只说要如此行事,不说理由。 子言并未多问,他只当我想在母后面前露一手。 好吧,由得你这么想。 . 又到进宫给母后请安的日子了。 我特意让子言与我一同换上母后喜欢的明黄吉服。 左掌的伤疤早已浅淡,我却找出母后那年在东湖家宴之上所赐的首饰戴上。 远远看见母后在御花园里赏花,子言在前疾走数步,我紧跟其后,他回过头正欲说话,没留心脚下,一个踉跄侧跌出去,意外地撞上了站在一旁端了茶盏的宫娥。 众人齐声惊呼。 说时迟,那时快,我一个凌波大挪移闪至子言身前,单手托住他,扶他站稳。 另一只手稳稳接住跌落下来的茶盏,递给惊慌失措的宫娥。 子言苦笑,“这是意外,我……” “知道。若是跌碎了茶盏,才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我在他耳边小声说。 . “你看你。”母后又是担心又是吃惊,“这么大的人了,走路也不当心点。” “让母后为儿子担心了,是儿子的不是。”子言诚心认错。 母后很不经意地扫了一眼我俩的服饰,目光最后落到我的手上,手上戴着的正是她当年的心意。 “有嫣然在,我不担心。”母后显然心悦,指了指不远外的八角亭。 他母子二人进了亭子坐下,有一句没一句地唠着家常。 我坐在一旁,不说话,只听着就觉得很好。 子玉的声音于远处响起:“知道哥哥嫂子今日要来,我也过来凑个热闹。” “过来坐,好久不见你,怪想念的。”我跑过去牵了她的手。 子玉一来,御花园立时热闹起来。 好生奇妙,不过多了一个子玉,连空气都轻快了许多。 我想起子言那时也这样说过我的。 原来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时候,真是不一样的。 . 忙叫喜妹端上食盒。 “今日赶早做了两份我们河洛的牛肉煎饼,上次子玉吃过一次,说自己喜欢,给她备了一份。 只道是一会儿叫人给她送过去,偏她自己来了。 这一份是特地带来请母后尝尝的。 若母后吃得惯,以后做了送进宫来。” “好,我尝尝。”母后眼里闪过一丝惊讶。 是我的牛肉饼太小家子气了吗? 子玉年轻,对民间的餐饮多有好奇,许是她客气说喜欢,被我当了真,母后未必喜欢这样的家常。 子言见我有几分不安,忙捏了捏我的手,自己先拿起一个牛肉饼,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 嫁到南国的第一个冬天,说来就来了。 府里开始准备炭火,准备冬衣。 母后总叫人来叮嘱子言不必总待在书房,还说,有什么书要看的,陪着嫣然一起看,两个人暖暖和和的,互相照应着才好。 甚至有一次故作不经意地说:“我老了,睡眠的时辰少了,倒是你们,不用起得太早。” 我低眉垂手,偷瞧子言,不好回话。 子言轻咳了几声,半哄半驳道:“母后,哪有早起?你睡不好,试试看嫣然的安眠香如何?” . 大婚次日,除了嬷嬷们教导的礼仪规矩,我也曾用心请教过子言,以后进宫给母后请安,可有必须注意之处。 子言煞有其事地想了好一会儿,才说:“你附耳过来,为夫只说与你一人听。” 我当真走了过去,低头静等他的指点。 不想,他一口亲了过来。 被他故意捉弄,却无法生气,他一脸孩子气的看着我直乐,看得人心神荡漾。 从此,再不提这话。 但我也知道,但凡我有应对不当之处,自有子言帮腔。 今日,他又刚刚好替我解围。 他母子二人,怎么说都是对的。 . 子言坐在花窗下,手里拿的是本古籍。 阳光一点点暗淡,使得他的身影有一圈淡淡的光影。 他拿着书简的样子真帅,我还从未有见过比他更叫人心动的男子了。 现在,他只属于我一个人。 不由得想起了他写给自己,却给了我的信笺,终于知道,有的人,有的样子,会印在心里,再也拔不出来。 拔不出来多好,心里沉甸甸的,走路带起的风都飘着幸福的味道。 自那以后,我常常偷看子言在花窗下读书的样子。 还总选在靠门的一侧,那个角度看到的他,才是最好看的。 偶尔子言明知我在偷瞧,却故作不知。 . 月光洒在他的脸上,也洒在我的脸上。 他用手轻轻地弹了弹我的手,示意我看窗外,月光透过黄风铃的样子。 树下,有蝉鸣,“知了”的声音并不讨嫌,倒让一夜的青辉有了它的热闹。 其实,我才是最热闹的。 每每高兴,便要舞剑或者开怀大笑。 不时有嬷嬷暗示我笑声不可太大之时,子言都断然喝止。 他说:“我就是要世子府同过去不一样。” 那么,我就是那个不一样了。 子言总说:“嫣然的生机,就是世子府的阳光呢,谁也不许拘着她。”。 我和嬷嬷们大约都是不够懂得子言为何将我比如阳光,但没关系,只要我是那个不一样就好。 . 黄风铃树下,是昨夜的风刮下来的黄色花瓣,上面,还有些许没有散去的露珠。 真可惜,满满的一树花,都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 我想起子言的画,“你都还没有画过黄风铃呢。你看,花都掉了。” 他淘气地笑起来,牵着我的手出了屋子,来到书房,指着其中的一个小格子说:“你打开来看看吧。” 满满一格子,画的全是黄风铃。 长了新芽的、翠了新叶的、开了花的、枯了枝的…… 有光影的、被光挡了的…… 黑白的、带彩的…… 一枝的、一树的…… 枝枝叶叶花儿芽儿都有。 第94章 风雨如梦 这就是他的宝藏。 没想到书房里还别有洞天。 我兴奋地一个一个拉开旁边的小格子,雪花纷扬中的我、蔷薇花下的我、走着的我、跑着的我……各式各样的我。 还有一个小格子,画的竟然全是雪景。 真没想到,子言只不过就见了一次下雪,竟然画了这么多。 有好几张画里,天地间白茫茫一片,雪地上,总有两个人,穿红着白,或是并肩站着,或是牵手走着,或者四目含情,带笑而立…… . 我继续拉开格子,寻找新的宝藏。 正中的一个格子打开来,却只有薄薄的几页纸,一看不是书画,正要关格子,突然心中一动,只觉得第一页上的字十分眼熟。 我犹豫着看向子言,他微微点了点头。 我从格子里取出了三页信纸。 “大哥的信?”我吃惊不已,迫不及待地读了起来。 . 放下信纸,我恍然大悟。 这就是大哥说得“还有”。 那一日,他果然卖了关子。 他给子言写了一封短信。 不过两页,读来读去只读出一句话,要他周子言,任何时候,都不要辜负了千万里奔赴的我。 二哥也写了一封信。 一页纸上只有一句话:请务必善待我的小妹。 . 三张薄薄的纸,在心里重过千斤。 心潮起伏,久久无法平静。 眼泪在眼眶着打转。 子言上前一步,抱紧我。 “我会对你好的,一直都对你好。” “嗯。” 眨眼间,泪水打湿了他的肩头。 良久,我抬了头,岔开话题,指着一壁墙的格子说:“画了这么多?” “你不在的时候,处理完公务,我都在想你和画画呢。”他说。 “我不在的时候,你都干了啥?”他问。 温暖的双手让人觉得分外心安。 我将脸颊贴在他的胸前,轻轻柔柔地告诉他:“在想你。想得心都疼了。” . 岁月欢喜,且乐且行,一眨眼就是一年。 三百六十五个日子,和过去的十七年都不同。 从没有和一个人这么亲近,早上粘在一起,晚上还粘在一起。 若是哪一日回来晚了,心里就空落落的。 他在,纵然我看不见他,心里也满满当当。 想起从前,我笑喜妹和雷子。 今朝,自己也成了被取笑之人。 . 我离开了河洛,离开了爹娘,离开了兄长,离开了小伙伴。 但喜妹雷子在、师父师娘在。 最重要的是,子言在。 他在哪儿,哪儿就有心安。 周子言,他给了我一个全新的世界。 他的安静带着怡然自得,我的热闹写满轻松愉快。 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在一个崭新的世界里,自由,欢快。 . 每十来日,喜妹就会兴冲冲拿进来娘亲的书信。 好多时候,信里说的事,早已从子言那里听说过了。 每十来日,都要呼朋唤友,和子言在云间赏花吟唱。 架势大,不过是子玉和修玥常捧场,偶尔带了灵予、灵姝等人来。 几人玩笑说:“沾了嫣然的光了。若没有你,世子哪里肯让我们来搅扰。” 子言从不分说。 夫妻二人,齐了心,每每挤出时间,亲自打理。 花儿更艳,心儿更美了。 . 每十来日,还要和子言去看看母后和子玉,陪她们坐坐,听她们唠叨。 知道子言一岁时的顽皮,三岁时的爱物儿,七岁时震惊朝野的“岁赋论”,十二岁时舌战多国使臣…… 凡与他有关往事,都令我津津乐道。 . 子言不在的时候,我一小半的时间都在师父师娘那儿。 今儿去浣花溪听戏,明儿去琴台路吃老妈蹄花,后儿,坐在鹤鸣茶楼品茗…… 子言空出时间来,去青城山和师父比脚力,去仙女湖划船赏日落,去涪县访古探幽…… 我在南国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滑走,如蜜里调油,是再没有的好。 . 除了些许生活习惯不同带来的烦恼,也很快调整过来。 我总是休息得很早。 子言总在我入睡之后许久才钻进被窝,渐渐地我也习惯了,先美美地打上一个盹,再等着和他温存。 我总是醒得很早。 从前在鸡鸣之前已经完成第一轮练功,现在,却不敢轻易早早起身了。 子言的瞌睡太浅,稍有动静就会醒来,而一旦醒来就不易再入睡了。 他却说自己而今已经睡得很好了。 也是,因为总爱折腾,人一劳累,睡眠胜过从前。 但仍 易惊醒。 知道和他总劳心有关。 因而,不得不调了安眠香,但如此一来,却也影响了我的早起。 . 手上脚上的铁沙袋自然也不能经常带上了,那东西又硬又重,子言稍不留神就磕碰到。 练功的时间也不再一成不变,不断随着他的作息调整。 罢了,比起我得到的快乐而言,这些小小的不如意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 一早,给他寄上腰扣,他“啊”了一声。 细细审视,恍然大悟,原来,腰扣紧了,得往外移一格了。 子言长肉了。 不觉看着他乐。 他不胜感慨,“多少御厨都没做到的,倒让你个小女子做到了。” 是啊,府里的饮食一向清淡,我来了,多了荤腥。 他每每早早放碗,见我还津津有味地吃着,一开始还能忍,到后来,总是有些好奇地又夹上一筷子牛肉、羊肉、鸡肉…… 而且,常常外出。 而且,夜里,又总是顽皮。 久而久之,吃得肉比从前多了许多。 . 眉宇间的笑意多了起来,同去给母后请安,他总是抑不住地一边说笑一边瞧我。 有一次,母后忍不住叹气:“你们还是早点回去吧。” 我深感不安,他却毫不在意,反而在母后面前大大咧咧地说:“多谢母后,儿臣改日又来。” 事后也提醒他,他反笑我多事,“谁让你那么好看呢,没看够啊。在母亲那里有什么需要收敛的,她难道不知我对你的喜欢?” 拿他没了法子,再去母后那里请安,有时会故意找个借口离开一会儿,等他母子二人专心唠唠家常。 . 一年之后,喜妹和雷子的婚事摆上案头。 他俩的小院就安置在世子府不远,方便彼此照应。 三月,春分刚过,桃花率先打开了花苞,樱花也不甘示弱,此起彼伏地绽放,锦官城内外锦香气弥漫,好不舒爽。 世子府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卯时,喜妹早已梳洗整齐。 头上是小巧精致的八宝花冠,耳后是细长的金色流苏,流苏的一旁,坠了两颗通透的绿玉。 亲自为她穿了一直心心念念的大红锦衣,再将云霞五彩的帔肩儿披上,一忽儿,看着娇羞可人的喜妹,竟红了眼。 倒是喜妹一如往昔,粉粉的小脸上那张一直没合上的樱桃小嘴开口说道:“小姐,我的好小姐,你的喜妹就要嫁给你的雷子啦。” 他们都是我的吗? 当然。 这么多年,我们情同手足。 他们陪着我长大,陪着我出嫁,今昔,是我,陪着他们成家。 . 辰时,锣鼓声响。 雷子穿了喜庆的华服,骑了高大的白马,从世子府外左侧的街巷走了出来。 这一日的雷子格外英武,古铜色的肌肤泛着光芒,脸上洋溢着满满的幸福,马儿还没走到世子府的大门,他人就下飞身下了马,小跑着过来,憨笑着从我手里接过盖了红头巾的喜妹。 那一刻,有了难得一见的腼腆,众人一阵哄堂大笑。 笑声里,鞭炮声起,两个人牵了手,款款从世子府的右侧向他们的小院走去。 不过十余丈的距离,他俩走得又稳当又甜蜜,看得一众人齐声欢呼。 第95章 锦上添花 世子府的大队人马簇拥着他二人,熙熙攘攘地穿过小巷来到小院。 院子早已披红着绿,摆满了桌椅,不过片刻,便挤满了宾客。 师父和师娘穿了吉服,在大堂上方端坐着,眉开眼笑地等着他俩磕头敬茶。 我和子言在首位坐了,礼乐响起,礼生诵唱: “香烟缥缈,灯烛辉煌,新郎新娘齐登花堂。”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送入洞房。” …… 欢天喜地将喜妹从世子府送到他俩的小院,更觉得自己在南国的日子再好不过了。 我寒嫣然果真是个有福的女子,雷子说得没错。 如今我事事如意,幸福填满我的世界。 . 谷雨之后,我和子言在云间住的时间更多了。 这一日,单独约了修玥品茗。 说来也是有趣,在她的婚礼上再次见到了修卫,还那么意气风发、硬朗帅气,突然觉得他和子玉挺般配。 特地约了修玥,就是想打听一下修卫的近况。 自修卫入主剑门关之后,关于他个人的讯息极少。 他治军严谨,为人却一向低调,两年过去了,时至今日,他到底有没有心爱的姑娘,我们一无所知。 虽说修玥也不一定知道,但,先问清楚,才好到母后那里求援。 私底下,曾开着玩笑探听过子玉口风。 她双目含羞,眉眼带笑,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没说不好,就是好。 . 回去便和子言聊起此事。 子言认真想了想,便说:“修卫虽是庶子,却堪为驸马。子玉如果乐意,我去向父王母后言明。” “你呀,不得先问问人家修卫有没有心上人?省得惹妹妹以后心烦。”我嗔怪他。 平时都心细如发,一说到妹妹,就乱了分寸。 . 因了这,聊着闲话,我有意无意地扯到修卫。 “你兄妹二人感情极深。我看那日你出嫁,他喝了酒,还特地找新郎官说话。怕不是为你撑腰?” 修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哥哥是有对张郎叮嘱,说我妹妹持家有道,在家做姑娘时,从来没受过大的委屈。” “大将军发话,你家郎君怕不把你捧在手心里?”我开她的玩笑。 “再捧在手心,也不如世子爷待你。”修玥也开我的玩笑。 “那大将军身为剑门关统帅,可有向哪家姑娘聊表爱慕?”我试探着问。 “哪有。哥哥去剑门关两年,尽忙着治军了。我那日还劝哥哥早点娶个嫂子回家,免得我大将军府冷清了。“ 若有所思,修玥扬了眉,温声皮笑:“世子妃可是有好姑娘要说给哥哥?”修玥不愧为当家人,心思缜密。 “倒是有一位现成的。母后不愿子玉远嫁,我看修将军一表人才,文武双全,配我这妹妹正好。你看如何?” “自然是好。”修玥抿了抿嘴,就手继了杯,笑问:“只是不知,娘娘会不会嫌弃哥哥庶出?” “这不难。自有子言行事。”我大包大揽。 . 不过三五日,子言果真说通了母后。 他未免得意:“不仅是我不重衣冠只重人,母后也是如此。” 难得做回媒,还是一桩两全齐美的,我也得意:“那你得谢我,给妹妹找个了好的归宿。” “自然谢你。”他的双手伸至我的腋下,挠得我忍不住“咯咯”一通乱笑。 . 有了母后的首肯,父王令人看过两人的生辰,不久便下旨赐婚,婚期定在同一年的芒种之日。 赐婚那一日,我想起子玉那只叫青鸟的船和修卫那柄叫青鸟的剑。 难道世间真的有缘分是天注定的? 我问子言,他笑着大声说:“那是一定的,若不然,我如何娶得了你?” 是啊,若无缘,今生如何遇得到他? . 陪着母后为子玉准备嫁妆,看着琳琅满目的绫罗绸缎、珠宝玉翠,不禁想起自己出嫁时南国的聘礼和河洛王的陪嫁,从青州城的大将军府一直排到城外。 过去了一年,好像就是在昨天。 每一辆马车上都有红色的绸带和字帖,红彤彤的一条长龙,让人一想起来,眉眼间就禁不住燃起喜悦。 正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味中,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干呕。 喜妹说话间行礼告罪,强忍着呕吐就往外跑,我忙跟了出去,“喜妹,怎么了?” 她勉强笑着回头摆手,却又忍不住继续干呕。 扶了她的肩轻拍她的背,她缓过气来,轻轻推开我,“小姐,哟……我没……事。”我伸手搭脉,并无异样。 忙令人接了她回去,吩咐去请医官。 着急向母后告退,“母后请且担待儿臣一二,嫣然和喜妹今日失礼了,要先行告退。” 母后嘴角上扬,浅笑着轻声说:“喜妹那丫头怕不是有孕了?” 怀孕? 喜妹怀孕了? 他和雷子要有自己的孩子了? . 我认识喜妹和雷子的时候,他们都还是半大的孩子。 如今,他们也要有自己的小小人了。 正巧,子言没能回来一起用晚饭,忙吩咐厨房另给喜妹做些她爱吃的。 喜妹却说:“哪里用得着。现在什么都吃不下,小姐,别闹了,万一不是怀孕呢?”她又喜又羞。 两个人,悠然地坐在院子的花树下。 我随手摘了两朵花儿,一朵拿着闻了,一朵递给喜妹。 说话间,回到了小时候,说起那时的雷子,那时的喜妹,还有那时的我。 时间真快,我们认识的时候都还是孩子呢,眨眼间,喜妹都要有自己孩子了。 真好。 . 一院子,温柔的风吹在脸上,吹进了心里。 花儿迷人的芬芳,被风儿带到四面八方,整个世子府都飘荡着幸福的味道。 到平日里睡觉的时辰,子言还未回来,我催着喜妹早些回去休息,陪着她回了院子,索性一个人在世子府的高墙上奔跑了好几圈,直到畅快了,才去洗漱。 一切妥当 ,却并不打算早睡,一心一意等着子言。 . 一见到笑意盈盈的我,他又是惊喜又是错愕,却搞怪地睁大眼睛:“有事?” 我抬眸看着他,点点头:“喜妹怀孕了。” “哟,”他很快反应过来,高兴地跳了起来:“你怀孕了?” “不是,是喜妹怀孕了。”我哭笑不得,怪他耳背,听错了话,嗔怪的话刚一说出口,自己却愣住了,是啊,我和子言都一年多了,为何我却没有怀孕呢? “你也想要小小人了?”他明明心里失望,却故作开心。 “我说正经的。” “我说得也是正经的。我们也要个小小人吧,母后一定喜欢。” “母后喜欢,你不喜欢?” “我自然最喜欢。你今儿专门等我,就为这个?”他用手刮了一下我的鼻子,人就凑了过来,我撅了撅嘴,却推不开他。 欢爱忽然有了无形的动力,也有了无形的压力。 怪怪地,看着满头大汗的他,我笑得有些勉强。 这一夜,辗转反侧,久久无法入眠。 . 次日,子言一出府门,我便又去母后宫里请安。 东拉西扯,挨过半日告退,装作若无其事地向管事嬷嬷说明来意。 嬷嬷历数宫内御医,说出一个名字,“娘娘从前也是他看顾的,极为稳妥。” 我郑重点头道谢:“有劳嬷嬷。” 回到世子府,未入府门,径直到后面小院去看喜妹,嘱咐她好生静养,不用再忙着到世子府。 第96章 黯然神伤 喜妹满脸喜悦:“不妨事。从前我娘怀小弟,要生了都还在地里干活,我们庄户人家的女子,哪就那么娇气了。” “你娘是你娘,先休息一段时间再说。今儿请了御医来诊脉,看好了我心里才踏实。” 我好奇地看看喜妹,欲言又止。 喜妹沉浸在怀孕的喜悦中,不时还得应付干呕,自然不便在此时多问。 我无声叹息,等见了御医再说。 . 庄御医来得很快,请他诊了脉,又带了他去瞧喜妹。 开了调理的方子,他却又说:“如果干呕的不厉害,也可以不用吃药。短则半月,长则月余,呕吐反应会越来越轻。” 果然不是个庸常的医师。 喜妹想了想,决定先将方子留着。 . 等到屋内只有我二人,喜妹细细说了自己的安排:“小姐,这段时日我让青阳来照看你。她是我们从南国带来的,也一直跟着我,你的脾性喜好她都知道,人也很是把稳。” “好。你安心休息,等生养好之后再说。” 她又问:“御医怎么说?” 我知道她问的是我,努嘴一笑:“说身体有些寒凉,并不打紧。” “好生奇怪,小姐的身子一向很好,如何就寒凉了?要不要……”她迟疑着不往下说。 “没事,我自己先留心着。本来就吃不惯生冷,不吃了就是。”正说着话,师娘提着点心过来了。 “恭喜喜妹,添丁进口。”师娘说。 喜妹喜不自胜,“谢谢师婆婆。小时候吃不饱穿不暖的,没想到日子会过得这么好。” “凭你和雷子,啥好日子都能过得上。”师娘也乐了。 . 到这时候才发现,我都还没恭喜喜妹呢。 忙嬉笑着向她致歉:“你看我,一着急,都忘了恭喜你。” 师娘拉过喜妹的手来,“你坐好了。”她平心静气地搭脉,频频点头。 又用拇指轻揉喜妹的合谷穴位,浅笑着安排:“反应大的时候,可以多揉搓几次。” . 靠着师娘坐下,讪笑着将自己的手递了过去。 师娘照旧平心静气地搭脉,说话间,又换了另一只手来。 双眼盯着师娘,心里有说不出来的焦灼。 两只手腕都曾缠过铁沙袋,快两年不绑了,厚厚的老茧薄了不少,但仍与普通女子不同,不好请脉。 刚刚庄御医就有些惊诧。 毕竟此前请平安脉的并不是他,试了两次他才找准脉息,一头的汗。 只有师娘驾轻就熟。 她凝神微笑,“没什么,该吃吃,该睡睡。” 师娘的话,把刚刚那颗悬着的心轻轻放下。 . 只过了一日,师娘拎了个小包裹进了世子府。 “你师父让朋友约着出去几日,我一个人无聊,想着过来陪你住几日。”师娘轻描淡写地说。 难得师娘肯到世子府来,从前,请他俩到将军府都不容易,现在,若是请他俩到世子府,仍得费老大的劲。 “太好了。”我忙上忙下吩咐收拾好师娘的屋子。 . 入夜,陪着师娘坐在院子里的槐树下。 看着满天繁星,想起了爹娘,想起了青州城,想起了师父青州小院的老槐树。 满树的槐香扑鼻而来,令人沉醉,不由得将身子挪了过去,靠着师娘。 她顺手搂了我,手指有节奏地敲着我的胳膊,唱起了小时候最喜欢的那首民谣。 “小小孩,不要怕。 云再厚,风儿吹。 天再黑,星星陪。 爹娘远行在路上啊,你可要把家守好了。 小小孩,不要怕。 一天天,长大了……” . 月光如水,穿过槐树,照在师娘的额头,一层淡淡的光晕,让我想起第一次见她时的模样。 嗅着她身上熟悉的槐花香,忍不住侧了头,盯着师娘,迷了双眼。 等我娘俩说了好一会儿话,子言自己拿了新做的点心过来。 “师娘,你不来,嫣然还是个大人。你一来,她就是个孩子。” 师娘看看我,又看看子言,满意地笑了。 . 只是,不出三日,便觉出师娘的古怪。 她并不与我和子言一起用饭,却格外留心我房子的一应物件。 尤其是饮食,从早上要喝的水,到桌上的饭菜、点心、瓜果,后厨的一应用品…… 就连院子的树木也都仔仔细细察看过。 “师娘,你可是觉得有什么不妥?” “没有,只是看看。以你的体质,不应该出现这样的寒凉。许是我多虑了,你不过是水土不服,再过些日子就好。” . 师娘没住几日就走了,说是师父回来了。 但她隔三岔五会在吃饭前进府,说是世子府如今的厨子手艺不错,她过来瞧瞧菜式。 不对,师娘一定觉得我身体有异,事出有因,而她在寻找原因。 不禁想起子言曾经说过的宵夜事件,不寒而栗 。 与其捕风捉影,不如认真面对。 请来庄御医,坐在师父的小院,与师娘再三商议,我总算明白了。 我体内的确有一股很奇怪的寒凉,直冲肚腹,而且较一月前又有轻微加重。 若不是师娘和庄御医十分细致,并不能察觉这微妙的变化。 他二人反复合计之后,达成共识,在没找到原因前不轻易使用艾灸、胡椒等温阳之物。 . 喜妹既能怀孕,说明致我寒凉之物应是我专用,并非水、木、香等公用之物。 又令人细细检查了我的衣物、首饰、寝具,并无异常。 一时间,府内上下,隐隐不安。 查来查去,既未言明缘由,又未查到结果,最叫人心惶惶。 干脆寻了时机,召集众人,只说我近来有些夜惊,怕是府里进了不干净的东西。 现在,已经请人在庙里敬了香,说只要静心调养便好。 府里才又恢复如常。 . 没找到原因,却不能再等,师娘开始为我调理。 一服又一服的中药由师娘亲自煎制,青阳亲自取来温热再服。 满怀着希望喝了一碗又一碗的汤药,效果却不尽如人意。 用师娘的话来说,所用温阳之物全都石沉大海,身体如同一个闭环,只接纳来自上游的冰凉,不肯有丝毫的回暖。 看着师娘紧皱的眉头,我笑着安慰她:“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师娘,你不用着急,我很少吃药,身子会需要时间适应。” 师娘的笑容涩涩的,她无声叹气,“也就你心大。” 师娘这次说错了,我的心变小了。 这事掉进我的心眼去了,一时半刻拔不出来。 但我不愿意师娘为此心焦。 . 世子府里多了药味,子言第一时间就闻到了。 我只说,近来天气变化太大,有些水土不服,吃几副中药,调理脾胃。 见我不愿深说,子言并不多言。 但他到底不放心,叫来庄御医盘问。 当晚,便与我长谈:“嫣然,身体可还有什么地方是不舒服的?” 不愿子言担心,笑着回他:“放心吧,并无大碍。师娘已经开始为我调理了,自会慢慢好起来。” 两个月后又新换了药方,效果仍然欠佳。 庄御医每每过来号脉,多了惶惶不安。 不想给他压力,强笑着对他说:“调理需要时日,不必为一时的效果计较。” 师父师娘开始向外写信,说远在九州东部的武夷山上,有个阮神医,最擅长解寒毒,如他能来最好。 只是这位阮神医,极爱云游四方,热衷于寻丹觅药,只能先写信去,看看他什么时候回府,好亲自上门去请。 第97章 玉成修卫 见我两个月来食不知味、寝不能寐、话也少了、人也瘦了,子言心痛不已。 没有找到原因之前和他多说,反让他不安。 只好劝他,说自己近来想爹娘了,忧思伤心,所以,体寒倒比过去重了些。 好在,师娘的药很是对症,过几日便好。 他将信将疑。 . 立夏了,子言兴冲冲回府,说是次日邀约了子玉、修玥一同出游。 这应是子玉出嫁之前的最后一次锦江游玩,出嫁之后她要长居剑门关了。 多年来她未曾走出锦官城,今朝,既在南国,还能远行,自是格外兴奋。 又因修玥是未来的小姑子,与修玥又亲厚了几分。 修玥婚后的生活十分美满闲适,眼见哥哥要娶亲,又是子言的妹妹,自然也十分欢喜。 子言看着妹妹即将出嫁,嫁给自己认可的将军,又在自己的庇护之下,也满是自得。 虽没有第一次热闹,但此刻船上五人皆是至亲至爱之人,又有美好的未来可期,加之又是子言的心意,欢愉无端多了几分。 子言也格外体贴周到,一心要做一个好哥哥、好丈夫、好亲戚。 不仅备的茶好、备的餐好,就连子玉的游船,也用花儿装饰一新。 修玥的夫婿是个同样知情识趣之人,鞍前马后地配合着子言,不过两个男子,倒弄出好热闹的架势。 三个女子心领神会,从头到尾受他二人照拂,说笑声此起彼伏,络绎不绝,倒比第一次出游更欢畅些。 . 人就是奇怪,原本有日子倦怠了,不过一次舒心适宜的出游,便心情大好。 随后的日子也就慢慢收拾起心情,又回到从前的好时光。 仿佛那股子劲,一提起来了,就能管用好些日子。 周子言,果然心思奇巧,会想法子逗我们开心。 领了他的情,也更加殷勤地待他。 一面忙着子玉的婚礼,一面忙着看顾喜妹,一面忙着寻找原因,一面忙着调理身体。 . 三书六礼之后的两个月,芒种这日,终于迎来了子玉的出嫁。 自己嫁给子言时懵懵懂懂,忙中慌乱,婚礼的诸多细节竟然大都是从旁人那里听来的。 如今,亲眼目睹子玉的婚礼,倒像是补了一课。 . 这一日,我和子言早早地等在了公主府。 公主府邸,鲜花满园,香气怡人。十里红妆,百里喜庆。珠翠箱笼摆成一条长龙,系了红绸带的骡马和马夫也站成一排长龙。 子玉头戴九尾凤冠,耳坠菱形碧玉,身穿锦绣长袍,手持金丝团扇,收了平日活泼,多了端庄文静。 一早,便有十六位宫人持了父王圣意前来宣旨,并赏赐玉制的腰带、靴子、尘笏、马鞍、红罗、银器、衣料若干。 . 戌时前一刻,清风拂面,彩霞满天,公主府外一里地,礼乐声起。 望眼欲穿中,修卫骑着一匹枣色的高头大马意气风发地出现在街头。 马头上一朵红绸的大花,格外耀眼。 真真应了老祖宗的话,人逢喜事精神爽。 马上的修卫英气逼人,只见他面色红润光亮,满面春风得意。头戴银色华冠,乌发长垂两肩。身着锦红朝服,腰系青色玉带。人山人海之中,真一枝独秀矣。 子言乐陶陶,他说:“当得起金童玉女一说。” . 不等我回应他,子言抢先一步跨出了公主府门。 不知他意欲何为,我犹豫着要不要上前一步,与他并肩。 所幸,我没有迈出那一步。 修卫立时飞身下了马,疾步来到子言面前,躬身作揖,朗声说道:“微臣今日依礼迎娶子玉公主,请世子殿下允准。” 子言微微颔首,笑而不语。 修卫并不抬头,继续说道:“微臣余生定不负陛下和殿下所托,与公主相敬如宾。” 子言这才上前一步,扶起修卫。 知道子言一向十分在意子玉,没想到他会如同邻家哥哥一般,定要修卫当众承诺。 会心一笑,忽然觉得自己想家了,想爹娘了,想哥哥了。 . 忙完了子玉的大事情,回头又开始有条不紊地对待身体寒凉一事。 这是眼下最重要的大事。 不仅关系到我未来的幸福,也关系到我未来的安稳。 和师娘商议,索性换掉每月例行的平安脉,由庄御医和师娘专心调理。 担心子言有异,又让庄御医仔仔细细为子言搭了脉,还好,他一应正常。 那么,谁会冲着我,只冲着我,想要我的子嗣,又能轻易得手? 以我之能、师娘之细,还有人能在眼皮子底下做成此事,让人一想起来,就不寒而栗。 .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我不是没有怀疑过柳绿,也令人暗中调查过她,前前后后数月,并无一点蛛丝马迹。 何况,自从我入府,她极少靠近我。 我的一应事务多由喜妹打理,如今喜妹暂息,负责的是我河洛的青阳,她一直由喜妹提携,断没有和外敌勾结的可能。 半年前,柳绿的姥姥在宫中摔了腿,行走不便,子言索性让她去照顾。 她走之后,我的寒凉有增无减。 柳绿的嫌疑彻底洗清,反倒让我和师娘无所适从。 绞尽了脑汁,仍百思不得其解。 我不明白,到底是谁,想要夺了我的幸福,毁了我的未来? . 小满之后,喜妹的身子开始出怀。 她虽嘴上说着没事,却明显多了小心。 她和雷子开始准备着各种各样孩子所用之物。 因为不知是男是女,她十分挑剔,主张孩子的衣服颜色沉稳些。 我却不喜,劝她:“鲜色的也要备上,不管是男是女。再说,又不是只生这一个。” 一得空,我就去喜妹那里。 顺着世子府的围墙跑上一圈,眨眼间就能跳进喜妹的小院。 自从喜妹有了孩子,我不敢轻易吓她,总是在跳进院子之前,先吹一声口哨。 口哨声一响起,就能看到喜妹开了门出来。 或者她坐在院子,就知道我会从哪个方向出现。 . 有一次,喜妹没忍住,小声笑着劝:“小姐,你现在是南国的世子妃了,还总是从院墙上出入,将来要是有个小公子,看你如何管得住他。” 我才不会约束他。 我娘俩,一定会在世子府的廊檐屋顶院墙之上如履平步,将这世子府的一应景致收入眼底。 面周子言,他连我都不约束,更不会去约束我的孩儿。 用他的话来说:“我没法子享受这样的快乐,但希望你能有这样的快乐。” 如果这是纵容的话,那,我喜欢被他纵容。 而我,也会纵容我的孩儿。 . 在喜妹小院,看着喜妹今天做个小衣服,明天做双小鞋子,既好玩又好看,也会忍不住说:“我将来的孩儿,也要穿你做的。” 喜妹忙不迭的点头:“那是自然。只要小姐不嫌弃,想要啥样的,只管吩咐喜妹。” 两个人说着笑着,暂且放下这段心事,一同迎接新生命。 . 两月之后。 和子言开开心心去母后宫里请安,说到高兴之处,母后仿佛想起了什么,拍了拍自己的前额,她说:“你看我,这记性,子玉来信了,说是有身孕了。” 好消息如同惊雷,一盆凉水从头浇到脚,透着冰凉。 我愣在当场,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子言拿了一块点心,借故走了过来。 他将点心递给我,侧脸看了母后,笑着说:“恭喜母后,也恭喜妹妹。儿臣已经安排人准备贺礼了。” 原来,子言也知道子玉怀孕的消息? 他只是没告诉我。 第98章 不明究竟 我僵住的笑容总算放松下来,不再迟疑,起身恭喜母后。 但这一次,我的恭喜听上去是那么的敷衍。 因为,我实在是难受多过开心了。 . 回府的一路,子言一直与我十指紧扣。 我还笑着,但笑得十分勉强。 子言试图解释自己为什么没告诉我子玉怀孕,我却不在意。 哪还有别的原因,他不过是不愿意我不开心罢了。 他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却不能无动于衷。 人人都在怀孕,只有我,毫无动静。 . 生养一个小孩,那么容易的事,我就是做不到。 该想的法子都想了,却毫无成效。 问题,到底出在哪儿啦 ? 我咬紧了牙,握紧了拳,子言身子一颤,一声呻吟。 原来,刚刚的一失神,一用力,把他弄疼了。 歉意地将他的手拉过来,放至我温热的小腹。 “子言,对不起。”我说。 “嫣然,你没有对不起我。”子言说。 . 自从喜妹怀孕以来,那一次玩笑之后,子言再未提及怀孕,母后也不曾提及。 他们未必没想过,却都没说出来,不过是给我几分颜面罢了。 这颜面还能管用多久呢? 我不知道。 明明不敢深想,脑子里却经常一团乱麻,不由自主地开始胡思乱想。 常常是人坐在世子府里,魂却在九霄云外,所以,她们说了什么我总是不知。 只有子言回府,我才是清醒的。 不过,也常痴痴地看着他。 时间一长,人人都看出我的不对劲。 . 南国的秋天格外多雨。 夜里滴滴答答,惹人心烦。 白日里细水长流,令人生厌。 给爹娘的信更短了,有时才叫人送出去没多久,又十万火急地再送出一封。 新的一封里,说着同样的话,同样的事。 . 我不再喜欢待客。 偶尔修玥邀约,我也婉拒。 修玥好性子,从不往心里去。 她的心无芥蒂和我是世子妃无关。 在她的心里,我如同姐妹。 隔三岔五,她会派人送来各式糕点,精致地令人难以下嘴。 知道她的用心,精神好的那日,也会写张小条,叫青妹专程给她送去,只说,她送来的芋儿糕总是比别处的好吃,请她再找了送来。 她知我意,我领她情。 二人,对此乐此不疲,倒是这百无聊赖的日子里,不可多得的小乐子。 . 一有空,我便列出所在屋子的物件清单。 但凡有疑的,就叫人拿走。 屋子里的东西越来越少,少到有一天,子言劝说:“嫣然,不如我们还是到云间去住一段时间吧。 “好啊。”我打起精神回应他。 . 在云间,我们的肌肤之亲又有久违的愉悦,鱼水之欢成了一天里最叫人期盼的事。 我迷恋子言的身子。 他乌黑顺滑的头发,轮廓分明的脸颊,光亮细腻的肌肤,吹气如兰的呼吸,温柔磁性的声音......一切的一切,在我眼里,都散发出迷人的光芒,让我情不自禁。 每当我双眼迷离地注视着他,他都会扔下书简,迫不及待地和我亲近。 两个人,如同一个人,在有月光的夜里,在有烛光的夜里,在不同的花香里,在不同的体香里,制造出一次又一次的热烈。 我没问过子言,他也喜欢我的身子吗? 但不用问,我也有了答案。 . 只是,夜里的温馨无法驱散白日的慌乱。 我变成了两个人,一个是我喜欢的自己,一个是我讨厌的自己。 . 去云间的侍女都是我从河洛带到南国的。 刚进世子府的时候,我曾经很认真地对她们说:“谢谢你们为了我背井离乡。到了这里,这里就是我们的家,我希望你们和府里原来的人能够不分彼此。” 如今,我却率先分了彼此。 不仅如此,我还令青阳不得携带世子府的任何东西,一应需要,全都重新置办。 青阳和师娘一手操办了全部采买。 白日里能做的事情照旧不多,我却觉得格外辛苦。 我不停地回忆自己吃过的喝过的用过的东西,花更多的时间翻阅医书,询问师娘,和审视众人。 . 后面这件事,最令我头疼。 从前,我观察他们,不过是为了好玩。 当下,我观察他们,却是为了找出是谁想害我。 活在孤独和恐惧之中,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如果没有夜里的欢愉,我都不知道会有怎样的颓然。 但是,有过夜里的欢愉之后,就更盼着有一个美好的结果。 而这个结果,却总是遥远地够不着。 . 师娘将一切看在眼里。 她从不轻易在我面前提起我寒凉,偶尔我着急了,她还劝我宽心。 有一次,到底没忍住,她自言自语:“奇怪了,不应该啊,世子府和云间并无相同之处,你的寒凉却有增无减。该用的调理药也增加了剂量,以你的体质和现下的调息说不过去呀。” 我心慌不已。 如果我本就如此,和我住在哪里无关,也没人暗算于我,这可如何是好? 我试探地问师娘:“会不会我天生体寒,不宜受孕?” 师娘断然否决,“你从小在我身边长大,若是体寒,我如何不知?” 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不是我的原因,这件事会不会就没有想象的那么严重? 但是,谁会介意是不是我的原因呢? 人们,看的,不都是一个结果吗? 我想不在乎,却做不到。 . 宫里开始陆续传出我身体有异,不宜受孕的流言。 而流言一经传出,便铺天盖地。 无论我走到哪,都能隐隐约约听到人们的议论。 就算他们没有议论我,我也见不得有人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我讨厌这个看什么都不顺眼的自己。 . 我去云间的时候更多了,沉默的时候也多了。 我不再轻易参加各种聚会,就是母后的宴席,我也常借故不去。 我多么渴望自己能有一个子言的孩子。 有着和他一样的血脉,长着和他一样的面孔,却可以在我的护佑和陪伴下长大。 那个小小孩,一定能够让我看到子言的过去。 那些我从不曾参与过的时光,那些我来不及抚慰的岁月,都会有我和一个血肉相连的他,共同来弥补。 而且最重要的是,我和子言会给他很多很多的爱,让他不再孤独也不用害怕。 渴望有多么强烈,失望和悲伤就有多么刺痛。 我一蹶不振。 . 从前,每个月总有两三次去母后宫里请安,如今彼此都有了忌讳,托病不往的时候多了。 但一个月不去,两个月也不用去吗? 从前,去宫里请安的时候都是舒心的,如同见到自己的母亲一般,听她唠叨,得她怜爱,从她那里听到子言儿时的许多趣事糗事,回来再调侃子言。 如今,心里却时时提防着她聊起子玉的孩子或者宫里其他妃嫔的孩子,自己不得不勉为其难地尴尬应对。 想着又有两个月都不曾进宫请安了,子言每次独自前往之前那期盼的眼神,心里纵使百般不愿,也不得不打起精神,一番梳妆打扮之后,随着子言,进了宫门。 行礼、赐座、寒暄。 . 母后轻笑着问:“嫣然近来身子可有见好?” “谢母后惦记。儿臣的身子好了不少。” 母后略收敛了笑意,沉声说道。 “言儿,你和嫣然还是常居世子府的好。 储君总在民间,到底不够安全,云间那样的地方偶尔去去就好。 不是母后想约束你们,朝臣中已经有人上本,说世子过于贪恋红尘,于政事无益。” 第99章 应运而生 子言沉吟了瞬息,开口回道。 “孩儿一向喜欢云间,如今正是花繁叶茂之时,难免多去了几次。 知道有朝臣在意,儿子以后少去就是了。” 子言说得轻描淡写,我却心惊不已。 朝臣连这样的事都开始关注了,那么一定会谈及皇家血脉。 母后没提,子言没提,难道,我也不用提吗? . 自此,我托病不起,总在云间长住。 在花草树丛之下,花更多的时间调息用功。 有时,子言好言相劝回了世子府,不过三五日,便心神不宁坐卧不安,只得又回到云间。 奇怪的是,我的寒凉倒轻减了少许。 师娘和庄御医分析,可能是长住云间,心情好了不少。 可能是日积月累的汤药终于见了成效。 更有可能的是,我的调息用功也利于去除寒凉。 我却疑惑。 . 睡眠越来越差,不借助安眠香都很难入睡。 胃口虽好些,却味同嚼蜡。 调息运功倒比过去更勤,只是,体乏之时甚多。 若论心情好,如今再好,也比不得新婚那一年啊。 好吧,坏起来找不到原因,好起来也找不到原因。 糊涂的日子,就这么糊涂着过吧。 . 立秋日。 黄昏次第,斜风细雨,愁绪满怀。 一个人,一把剑,一壶酒,陪着一院子的花花草草。 壶中有酒,心中有愁,壶空了,愁却还浓着。 师父师娘在两日出门去了,若不然,我不敢放肆喝酒。 师娘说,收到阮神医回家的消息,必得亲自去请。 纵使阮神医不愿前来南国,至少师娘更清楚情况,能带回来更加对症的药方。 师父师娘一走,我更难了。 他们在,心里还有个依靠。他们一走,心里空空的。 心一空,人就更没精神了,非得喝上一壶。 谁说的抽刀断水水自流,举杯销愁愁更愁。 说得真好。 . 看着一院子的花墙发呆。 花儿还和从前一样,却看不出从前的美了。 呆坐了一个时辰,不知不觉,天放晴了。 天边,冉冉升起一道彩虹,五颜六色,像一条美丽的彩带,越来越明媚。 府里府外,忽然传来人们的欢呼声,心里也微微泛起惊喜,拿了酒壶,站了起来。 说话间,青阳急匆匆来报,喜妹刚刚生下一个七斤六两的大胖小子。 好小子,来得真是时候。 . 扔了酒壶,直接跳了出去。 不过三五个气息,远远地就瞧见丁雷抱了孩子站在院子。 待得近前,刚刚走出来的产婆小声提醒:“丁将军,刚出生的婴儿,最好不要过了风。” 丁雷将孩子高高举起,迎着余辉站定。 他朗声大笑:“我丁雷的儿子,还怕刚刚立秋的风?” . 跳下院子,疾步走了过去,“雷子,快给我瞧瞧。” 眼前这个粉嘟嘟的小肉团就是在喜妹肚子里折腾了十个月的小子? 我喜不自禁地上上下下打量起他来,末了说:“眉眼像他爹,脸型和嘴像他娘。对了,喜妹可好?”我问产婆。 “挺好。没费大力。” “那就好。”我抱了孩子进屋,早有人在床前放好凳子。 看着精疲力竭的喜妹,将孩子轻放在她的身边,我兀地眼圈一红,“让这小子以后叫我姑姑。” “好。”犹豫了半晌,喜妹笑着答应,又一脸幸福地看了一眼雷子,再次望向我,说:“小姐,你给他起个名字吧。” 我起? 好。 苦思冥想了好一会儿,我说:“你儿子会选日子,生在立秋。秋天是收获的季节,叫他秋生如何?” “叫秋生好,叫秋生好。从此都不愁吃喝了。”雷子高兴地抱起丁秋生转圈,急得我和喜妹大呼小叫。 那丁秋生,不哭反咯咯地笑。 满院子,有说不出来的欢喜和热闹,叫人不舍得离开。 . 此后,隔三岔五,就往喜妹的小院去。 听着小秋生咯咯的笑声,凭空多了欢悦,少了烦恼。 但一回到云间,就不得不面对现实。 我越来越不愿意进宫向母后请安了。 她从不多问,也不多言。 但她的不问不说,仍令我无比难堪。 庄御医应该将我这大半年的情形都告诉了她,她也曾赏赐了无数珍贵的补品,然而,能派上用场的却少。 去除寒凉不是补就能彻底解决问题的。 体内无法回暖,如同一座孤立无援的城堡,道路没有打通之前,派出多少兵马都无济于事,不过造成新的堵塞罢了。 但再不愿意进宫,每两月一次总是要有的,只不过,每一次必要子言陪着才肯前往。 子言还常带着微笑,但我在他的笑容里,看到了隐隐的忧伤。 想来,我的笑容亦然。 . 师父师娘一走月余。 半个月前收到过他们的一封书信,说是在剑门盘桓了两日,目前已经到了武夷山,阮神医刚好又有急事出了门,不过出门前留了口信,最迟十日便返。 信里一再让我放宽心,坐等他俩的好消息。 . 日子在等待和煎熬中走得极为迟缓。 习惯成自然,每隔两月才陪着子言进宫请安。 进宫请安,是从前最喜欢的事,现在却是躲不过去了,才勉强自己的事。 同样的人,同样的事,在不同的日子里,变了滋味。 子言心里明镜一般,若我不主动提及进宫请安,他便很少主动提起。 但我的心里也明镜一般,知道他虽是怜我不提,但心里终是期盼着我能够与他同往。 所以,每每一同进宫请安,子言都寸步不离。 . 子言越是如此,越令我伤感。 老天这是在用我来惩罚他吗? 还是在用他来惩罚我呢? 我们错在哪儿? 还能补救吗? 师娘越是把事情说得风轻云淡,我越是知道,自己的问题不简单,否则,为何大老远的,要去武夷山那么天远地远的地方。 . 这一日进宫,难得母后宫中无人,不用强颜欢笑言不由衷地应酬。 我刚松了一口气坐下,便有宫人来传口谕,说是父王有事唤子言前去。 他犹豫着起了身,笑着安慰我:“我去去就回。” 心里忐忑。 目送他走远,目光久久不愿收回。 母后的声音很轻,话却很沉。 “嫣然,我听庄御医说了,恐怕你的寒凉一时半会儿难以彻底根除。子言没对你说吧,朝堂之上,大半年来,有多位大臣多次上奏,要求世子再纳妾室,以绵延皇家血脉。” 终于还是来了。 . 我手脚微麻,笑得极为凑合:“母后的意思是?” “我自知言儿深爱你。只是储君若是无后,便无未来。你与言儿成婚已过两载,至今未孕,难免令人忧心。” 她不再说话。 端起茶,用茶盖轻轻地荡去浮沫。 我定定地看着她,笑容僵硬。 寂静了多时,我站起身来躬身回道:“若是子言愿意,儿臣并无多话。” “无论言儿再娶多少,你终归是他正妻。谁的儿女都得以你为尊。”母后的不动声色,第一次让我觉出她的威仪。 我脸上的笑容一松,人却一下失了神,不曾听得她又说了什么。 . 呆站了许久,直到青阳过来扶我,方觉得手脚僵硬木,竟挪不了步。 忙又有人过来扶我坐下。 “请母后恕儿臣失礼。儿臣今日身体有恙,先行告退。” 我的声音慌乱,如同我的心。 等不及子言,我先回了世子府,令青阳点了加量的安眠香,沉沉入睡。 第100章 山重水复 一觉醒来,已是次日凌晨。 数月来的担心和害怕终于应验了,倒觉得比一直等待煎熬要好。 最坏也不过如此吧? 难道我真的要周子言陪着我在南国的朝廷,孤独终老吗? 想了想,我苦笑着努力睁眼,却见子言就在身侧,正凝神注目。 “在想什么呢?睡着都不安稳。”他小声问。 “想你。”我答。 他的唇凑了过来,热烈而温暖,缠绵而甘甜,身子也格外机敏有力,叫人恨不能就窒息在他的爱意里。 . 大汗淋漓之后,我笑着对他说:“子言,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纳个侧妃吧,世子府未免太清静了些。” “不,有你陪着我就很热闹。母后是不是又给你说了什么?你不用在意,我早已告诉他们,我心意已决。嫣然,我们还有大把的时光,只要你愿意,我们可以都像今日这样好不好?” 他的唇又疯狂地落在我的额上眼上唇上。 . 为了子言,我也得好起来。 师娘不是说我的寒凉已经不再加重了吗? 既然不再恶化,就有好的可能。 何况师娘和师父见了神医,一定会找到办法解决我的难题。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会好起来的。 只要再等一等,等到师娘他们回来就好了。 . 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我强令自己不要想入非非。 每日,正常作息,正常练功。 一得空,就去瞧丁秋生。 不到一个月的工夫,调整立竿见影。 我的脸色开始逐渐红润,身子也恢复了机警。 世子府的院墙上,又有了我奔跑翻飞的身影。 就连花树下,都有我坐镇,守着青阳她们修枝剪叶。 当然,偶尔,我兴致高昂,还上手亲自摘花去叶 一院子,又有了欢声笑语。 . 我的变化在子言的眼里一点点清晰,他不再总得那么晚休息了。 没事的时候,两个人亲亲热热躺在被窝说话。 说着从前的事,从前的人,从前的快乐。 难题虽然还没有解决,但不再阻碍我二人向着好日子靠近。 . 当我容光焕发、神采飞扬地牵着同样精神抖擞的子言,并肩站于母后面前,再一次定省温清之时,母后一脸愕然。 她的好奇中夹杂着一丝的不自然,声音很闷,语调很稳:“嫣然这是大好了?” 望了一眼子言,我怡然自得地告诉母后:“谢谢母后惦记,儿臣近来大好了。” 我笑意轻盈,像一只在树上振翅欲飞的小鸟。 仿佛蓝天,又将是我自由翱翔的地方了。 . 母后的眼睛不停地扫过子言,又扫过我,隔了好一会儿,如梦初醒般笑了。 “好事啊,嫣然总算大好了。来人,去把刚刚福州进贡的果子拿上来,一会儿给他们带点回去吃。难得开心,多做几个菜,言儿和嫣然就在我这里用过晚膳再走吧。” 这是一年多来,最难得的一次家宴。 每一道菜都有娘亲的味道。 . 尽管事后,总觉得那一刻的母后有几分奇怪,但想一想,我又是从前的寒嫣然了,就是师娘见了,也得惊讶不是。 不作他想。 继续安心等着师娘他们回来,安心地打坐调息练功。 倒是有一日子言说漏了嘴。 原来母后已经特色好了侧妃的人选,是新任中丞的小女儿,年芳不过十五。 难怪。 . 子言一力遮掩,我却毫不在意。 我的好日子还长着呢。 子言早晚都是要纳侧妃的,我得珍惜眼下和他的二人世界,最好在没有侧妃之前能够享受一段时日的三人世界。 . 放下了心里的包袱,我在院子里舞剑的时候多了。 来了兴致,索性将逍遥十二式进行了创新和改良。 不仅增加了剑式,也在剑气上融合了惊天九式的杀意,如此一来,好看的逍遥十二式,变成了实用的十八式。 那一日舞给子言看,他赞不绝口。 . 而且我惊喜地发现,由于惊天九式的杀意过于强大,我并不常常演练,今朝融入轻巧的逍遥十八式中,演练之后倒让身体如火灼般滚烫。 恰巧有一日演练完毕,还未曾洗漱,庄御医又来把脉。 他惊异地发现,我体内的寒凉轻减了几分,激动地向我道喜:“恭喜世子妃,已渐向好。再假以时日,寒凉应该可以根除了。” 知道逍遥十八式竟然有这样的奇效,每日,晨起时演习一次,晚睡前演习一次。 身子骨一轻盈,子言每每玩笑,说我比从前更令他着迷。 两个人,缠绵悱恻的时候更多了。 美中不足的,是师父师娘既没回来,也没消息。 最后的一封信里,说是阮神医再有十日便能回家,掐指推算,他们应该早就见过了神医,无论如何都应该回到锦官城了。 有什么变故令他们至今杳无消息呢? . 心中隐隐不安。 便与雷子商议,派出一队人马,前往九州武夷山。 务必找到阮神医,弄清楚师父师娘的下落。 一面继续按师娘给的药方进行调理,一面加油在院子演练逍遥十八式,盼望着师父师娘一回来,我就能告诉他们自己新近的收获。 让师父知道我今非昔比,武技更上层楼。 更重要的是,让师娘知道逍遥十八式竟然还有这般温阳的奇效。 心里一高兴,去母后宫里请安的时候多了,有时候子言因故不能同往,也不在意,照旧去母后宫里,陪着她有说有笑地打发时光。 人逢喜事精神爽,看哪儿都好。 . 偶尔会觉得母后的心情时好时坏,只以为她又惦记子玉。 是啦,子玉不愿意回京生养,让母后好生失落。 每每说起此事,母后都会叹一声:“孩子大了,都是别人的。” 想劝慰,却无从下手。 告诉子言,他特地给子玉写了一封长信。 没多久,子玉给母后回了信,说自己在孩子满周岁时回京。 母后这才,又多了欢喜。 . 又一个月过去了,庄御医照旧来请平安脉,他皱着眉头半日不语。 我原等着他再次恭喜我,好给子言显摆。 见他神色有异,便知不好,心头一沉。 抚心定气好一会儿,才问:“庄御医,可是又有什么不好?” 他犹犹豫豫,似不完全确定,再次号了脉,之后坦言。 “世子妃,请谅老臣心拙眼花,多确认一次。 倒没有什么不好,只是奇了怪了,寒凉不增不减。 老臣以为上一个月已有成效,这个月应该顺理成章更好些。 也许是太心急了吧,再等一个月看看。 世子妃也要宽心些,心宽才易大好。” 那是,再心急也没有用。 只要不再加重,便是向好。 向好的日子,就是好日子。 . 如今,我恢复了从前的作息。 米酿,不再喝了。 人醒得很早,只不过在室内调息打坐。 往往一身大汗淋漓之后,子言才从睡梦中醒来。 然后,各自洗漱,各自忙碌。 若没有多余的事,便会打发青阳去请了喜妹入府。 开心的日子,有了丁秋生这活宝贝,会更开心。 偶尔有不开心,便会自己到喜妹的院子里,听听丁秋生那清脆的笑声。 那小子生得好,出生那日不仅是立秋,还有雨后的彩虹,所以,他的笑声有魔力,总能驱散心中的不快。 晚间,若息得早,一觉醒来,见子言还在忙事,也不再像过去那样等他,而是嬉笑着拉他上床。 一切都很好,除了没有师父师娘的消息。 第101章 西出剑门 这一日,派出去的人回来了。 雷子在第一时间让他们进府汇报。 他们一行五人,一路出关向北,快马加鞭行了十余日,先到武夷山,知道师父师娘已在月前离开,直奔剑门关,却未入剑门关。 不得已,他们十分茫然,回到了剑门关。 正不知如何是好,修卫告诉他们,不妨出剑门关,进入幽泽境内打探。 . 一行五人,在剑门关换了马匹,再次出关。 一路向东,竟真的在幽泽的海边小镇永宁有了师父的消息。 早在他们到达的二十日前,有人见师父二人在此处上了一艘小船,之后便再也没有消息。 五个人雇了两艘小船,分头向前打探了三日。 一无所获。 不得已,马不停蹄地回了锦官城。 . 海边小镇永宁? 我和师父师娘游历时路过。 只是师父师娘一向不会游水,从不喜坐船,为何反在此地弃马行船? 雷子令人取来地图,指着永宁,又指了指武夷山和锦官城,十分疑惑:“永宁镇并非必经之路,师公为何要绕道而行?还要弃马行船?” 我的疑虑也正在此处。 弃马行船还要绕道,明显是出了变故,放眼天下,谁还有这能耐逼迫师父如此? 就算师父多年不在江湖行走,以他的身手,谁能轻易讨了好去? 狄一为的名声可不是白来的。 . 江湖上,人人皆知师父早已归隐,就算被人寻仇,以师父师娘之能,断不会如此悄无声息地消失于一艘小船。 何况如今的师父不比从前,他的弟子是河洛大将军的爱女,又在南国封妃受宠,哪一个依仗都不该令人轻瞧了去。 我额上冷汗连连,身子微颤,一念间心沉如石,一口气提不上来。 . 我从小跟着师父师娘长大,在他们身边的时间只怕比和爹娘在一起的时间还多,他们待我,如同亲生骨血一般,此次前往武夷山,也是为了我 。 “小姐,不用担心,我明日亲自出发,多带一些人马,必带回师公二人……或者他们的消息。”耳边传来雷子的声音。 我定了定心神,断然拒绝:“不,这一次,我定要亲自前去,弄清楚究竟。” 子言得知消息之后急匆匆地赶回世子府,向回来的几人反复询问。 稍逊,面色阴沉直接出了世子府。 子言为何如此? 我和雷子面面相觑。 无论子言同意与否,我都要亲自去寻找师父师娘的下落。 只是,有他一句首肯,我会格外心安。 ,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子言披着一身月色回了世子府。 一进府,他就吩咐底下人去叫雷子,转身正色对我说。 “嫣然,父王不同意我与你一同前去。 也好,我去了也未必帮得上。 我已请得父王恩准,让你在禁军中挑选三十名精明强干的暗卫同行。” 他摊开自己的双手,目光温柔。 “这是父王允你在非常之时要求南国地方官员协助的密旨。 你此去,离剑门关最近,修卫和子玉都在那里,他的人手你尽可以调用。 如果可以,你最好留在剑门关内,等候暗卫们的消息。” 他将手上的布卷递了过来,嘘出一口气。 “我知道他们二老对你意味着什么。不过,身为一国储君,我无法陪你一同前去,希望你不要怪我。” . 我还是不够子言。 没想到,他刚刚匆忙离开并非反对我亲自去寻师尊,而是特意进宫去请了旨意。 他从来都是毫无原则地支持我,这一次,仍不例外。 是我不好,刚才还疑心他赌气离开。 不由人心潮澎湃,眼眶湿润,含泪点头。 子言为我做的,总是比我想要的还多。 谢谢你,子言! . “我知道。子言,为了我,你已经做得够多了。”握紧他的手,能说出来的,不过短短一句。 他的话却多,一遍又一遍。 “如果你一定要亲自出关,务必千万小心。 嫣然,万不可涉险。 你不仅仅是自己一个人,请一定想想我! 留得青山在,凡事都好回旋。 一个半月内,务必返回,切记切记!” “好,我答应你,一定早去早回。”不假思索,我连连点头。 只要有师父师娘的消息,一切都好商量。 . 入夜,两人都不肯早歇,索性叫人备了酒菜,你一杯我一杯小酌。 彼此心事重重却又故作轻松,窃窃私语却又殷殷叮嘱。 微醺之际,他红了眼,满是不舍和万般的不得已。 情浓之时,我也红了眼,同样有不舍却更多毅然决然。 “你放心,一有师父的消息我就回来。无论他老人家是生……是死,我都要弄个清楚。子言,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我知道,他们有多重要。每日你务必传讯回来,我才能心安。” “不可逞强!不可涉险!不可孤身!万事小心!” “一定!一定完完整整地回来!” 他红着眼,每说一句,我点一下头。 突然没了声音,我抬头疑惑地看着他。 他闷声轻叹:“你呀,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我笑着用身子碰了碰他,娇嗔一声:“哪有?” . 剑门关外,鱼贯而出一支镖队,清一色的黑色飞鱼服,手执飞鱼旗。 押运的东西十分轻简,但三十余人规模的架势,显见得东西贵重。 这支镖队很特别,大都持清一色的长剑,其中一个精壮男子十分醒目,满脸的络腮胡,使一柄大刀。 还有一个中年男子,面色蜡黄,右眼角有一处刀伤,腰上斜插了一柄轻巧的短剑。 这支镖队马不解鞍直奔武夷山。 . 待到山脚,精壮男子和中年男子上了山。 径直来到半山腰阮神医的医馆,悄无声息地递给阮神医的弟子一封书简。 弟子持了书简,恭敬地放到阮神医的右手侧。 好半晌,阮神医睁开眼睛,松开号脉的双手,对着一旁的弟子低语。 待阮神医说完,另一弟子递过去一方温热的帕子,阮神医净了手,方起了身,拿了书简。 只过了少时,便吩咐弟子先将二人带入后院。 又过了片刻,阮神医出现在了后院。 中年男子面对阮神医站定,缓缓地取下面皮,阮神医并不惊讶,直问:“狄兄是你何人?” . 取下面皮之后的我忙躬身行了大礼,说道:“家师狄一为。弟子寒嫣然拜见阮前辈。” 见阮前辈面有疑色,忙说明来意。 阮前辈仔细地打量了我,好一阵子,方开了口。 “你师父师娘皆因记挂着你,走得十分匆忙,却并无异样。 来时也未曾听他们提到过有何不妥。 只在他们走后月余,有过两三拨人上山,旁敲侧击打探你师尊消息,皆被我弟子推托说不知。” “那是南国的修卫将军和他的属下。”我向阮前辈解释。 又问:“家师可曾向前辈提及要转道去永宁?” “不曾。你师尊二人取了药,急于返回锦官城。” “家师至今毫无音讯,晚辈不敢久留,这就告辞。” . “你既来了,我再替你一观。”雷子退至院外,阮前辈令我坐下,静了心神,开始号脉。 很快,他有了答案。 “你体内的寒凉似比你师娘所述又轻减了不少?” 我忙将练功一事如实相告。 第102章 又多迷题 阮神医连连点头,说道:“难怪。之前听你师娘说起,今儿又诊了你的脉,更加确认你中的是苗疆天蚕寒毒。 此毒虽是无色无味,寒性却相当了得。 还好你发现得早,中毒不深,我已予你师娘解药。 你既没能见到你师娘,想来也没用上老朽之药,如今却已自解八分,若能不再继续接触此毒,又能以自身功力温阳,寒凉之毒尽除指日可待。” . 我先惊后喜,忍不住向阮神医讨教:“前辈可知,此毒如何使用才最不易令人察觉?” 阮前辈凝神轻叹,“此毒伤女子根本,十分阴损,早已不为世人所知。 此物原本有异味,很容易辨别. 但有一种方式可改变其特性,令人难以察觉。 只需将杯盏碗碟烧制完成之后,浸于此毒水后数月,再进行一次烧制,便异味全无且毒性增强。 此后每当使用此器,用滚水一烫,便能缓缓释放其毒。” . 我不敢多想,却不能不多想。 竟愣在当场。 见前辈关心询问,方知自己失态。 过了许久,又问阮神医:“前辈可知如何辨别此毒所制杯盏碗碟?” “用九尾花粉接触此毒,此毒便会现出原形。 先粉后红,犹如鲜血一般。 你稍等,我凑巧得了这九尾花粉,你不妨带些去。”他转身进了里屋,不一会儿,拿了一个小袋子出来。 “多谢前辈!前辈可还有要叮嘱嫣然的?” . 阮前辈沉吟道:“正如你师娘所言,你体质原本很好,加之常年调息养气,此毒一直在和你的先天之本拔河。 若换作平常人,早已毒入骨血,无力回天。 此毒虽不要人性命,却最伤女人根本。 想来,不是你的常用器。 你不妨好好想想,可有什么物件是一个月只用一两次却又能加温的。” “多谢前辈提醒,嫣然谨记!若前辈有师父师娘消息,烦请一定相告,嫣然代师尊二老谢过前辈了。” 我再次躬身长揖。 阮前辈扶起我,长叹一声:“那是自然。多年老友,如今却没了他们踪迹,我自会托四方故旧打探。” 临别前,阮前辈又赠了不少解毒丹药,只说也许用得上。 . 离开剑门关前,见过修卫和子玉。 原来,早在我们派出人马之前,他已亲自出关寻人。 师尊二人在出剑门关前,曾在修卫处逗留了两日,修卫和子玉一心想尽地主之谊,要与师尊二人亲近。 所以,师父久未归来,修卫甚是不安。 先是派出人马去武夷山打探,之后自己也隐了身份,私下出关寻人。 第一次空手而归。 第二次总算有点收获,打探到师父向东,去了幽泽的永宁。 修卫身为一城之主,不敢轻易涉险久留,只好将消息告知我们的人。 然而,他们深入永宁之后,并无更多的进展。 . 师尊二人与前辈一别两月有余,若没有意外,无论如何都该有消息回来,现在影踪全无,只怕是凶多吉少。 雷子见我一脸阴沉,并不多言,只牵来马匹,轻声问:“我们直接去永宁?” 我没告诉雷子与阮前辈的交谈,就是喜妹,也所知不多。 中毒一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既能避免打草惊蛇,也能避免亲故白白担忧。 眼下,最要紧的是弄清楚师父为什么要去永宁? “沿途打探,看师父离开武夷山后去了哪?按师父的线路走。” . 若要去永宁,不用回剑门关,可直接由武夷山向东。 于是,一行人,马不停蹄夜以继日寻人。 离开武夷山之后,雷子曾一力主张我回关内等候消息,由他带队乔装潜入幽泽境内,继续打探消息,直至找到师父为止。 我自然没同意这个方案。 好不容易得了机会亲自出来寻找恩师,人没找到,如何可以中途而返? 雷子苦口婆心,艰难劝说。 “小姐,临行之前世子殿下再三叮嘱属下,务必劝你不要涉险进入幽泽境内,他非常担心这是个陷阱。属下也认为,殿下的担心不无道理。” “若果真是个陷阱,我更加不放心你们,多我一个反倒多了一分力量。 我们人多,目标太大,如果对方早有防备,自然是我们在明他们在暗,我们吃亏。 只要我们好好计较,化整为零,分头行进,行事谨慎,未必没有机会。 何况,我秘密离开锦官城,知道消息之人不多。 你若不放心,你在我左右,有你护我,你我安心。” 话说至此,雷子自知多说无益。 这么多年来,他深知我一定不会轻易后退,何况事涉恩师,如何退得了? 雷子也不过受子言所托,非得言明罢了。 . 次日,令六人一组,分头而出。 按昨日商议,遇袭之后不必首尾相顾,只要己队脱险,便直奔剑门关报信休整。 首队打探所到之处的第一个小镇,第二队不用停留,前往第二个小镇进行打探,以此类推。 如果顺利,最终在永宁汇合,根据查到的消息再行定夺。 先到之人不用选永宁的客栈入住,安全起见,在永宁最大的码头上租船等候,若七日之后仍没等齐队友,不用擅自行动,直接转回剑门关报信。 我和雷子带着六人最后出发,一路通行无阻,既无人尾随,也未遇到任何麻烦。 按计划,我们最后出发,但不在途中停留,反而是最先到达。 一切与计划无异,倒大大地出乎了我们的意料。 既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也多了隐隐不安。 风平浪静之下,焉知没有暗涌? . 永宁镇是一个极为古老而繁荣的小镇,镇子虽小,却因处于水陆交通要口,各地商贾来往频繁。 租下了两条可以各容纳二十余人的木船,一行数人,一面在永宁镇谨慎小心地打探消息,一面焦躁不安地等着自己人。 四日之后,所有人平安到达。 沿途既无跟踪,也无任何阻击。 异样的顺利,让此行显得越发不同寻常。 消息十分零散,师尊二人显然在剑门关前七十余里的龙泉镇停留了一日,忽然转道进入幽泽境内,在青山镇又停留了一日,然后急急忙忙沿宏蒙、白平、乐华到了永宁。 . 我们一行三十人曾在龙泉镇逗留。 四下打探,找到了师尊二人当日的落脚点,甚至找到了当时与他们打过交道之人,却无从知道师尊二人为何改弦易张,从龙泉转道。 在青山的情况也是如此,宏蒙和白平两个小镇,师尊二人几乎是过而未入,直到进了乐华镇稍事休整,最后就消失在了永宁。 严格来说,是消失在了永宁镇的一条小船上。 . 永宁,最靠近西夏国的幽泽小镇。 早在十七年前,幽泽还是西夏国边缘一个极为不起眼的部落。 谁也没有料到,不过短短三载,这个部落便快速崛起,以锐不可挡之势,先后拿下西夏国的三个州郡。 让西夏这个古老的国度,在一夜之间,沦为各国笑柄。 幽泽的虎狼之师,一路挥师向北,迅速壮大声威。 他们的铁骑和铁拳,打得久已安乐的北冥、肃灵等部落缴械投降,直到冲至河洛的青州和上饶,遇到了爹爹。 . 铁拳和银枪迎头撞上,来回过许多次,幽泽元气大伤,方偃旗息鼓。 三年之后,幽泽曾经转头向东,拟向南国发兵,想在轻取南国之后,从玉门关反扑青州和上饶。 最终止步于剑门关的天险,还有,爹爹在其背后的虎视。 幽泽、河洛和南国,暂且相安无事,只不断有小规模的摩擦。 第103章 永宁有异 永宁,归属于幽泽之后,繁荣不减。 因其独特的水陆交通便利,成为各国贸易的集散地。 尤其是近些年,三国表面和睦,商贾来往密切,永宁大大小小的水陆帮派发展迅猛。 鱼龙混杂,最是便于隐身。 我们一行三十余人聚齐,在永宁的两条大船上,不显山不露水。 . 所有人在永宁已足足五日。 每日早出晚归,以打探贸易为由,快将小小的永宁镇翻了个底朝天,却毫无进展。 只知道,和师父一同消失的那条小船的船家叫龚老二,他也再没有回到过永宁。 他既无妻儿老小,又和邻里交往不密,常年独自生活在船上。 他的存在无人关注,他的消失同样无人关注。 . 眼看一月半之期临近,我心烦意乱。 这一日,总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却不清楚自己到底错过了什么。 和雷子再次沿着师尊二人走过的大街小巷又重走一遍。 “你休息一下吧,我再去周围看看有没遗漏之处。”雷子劝道。 苦笑一下,我说:“都休息吧,去吃点东西再说。” . “今年真是时运不济,可惜我一船鲜货,一耽搁,竟然全都打了水漂。” “谁说不是。兄台可知宁水帮为何忽然关闭了这条来钱的水道,齐齐斩斩全部消失?” 有关闭的水道? 我竖起耳朵,轻轻靠近隔壁。 声音越来越低,隐隐约约传出低语,“张兄……少说为妙……你不知谈论此事会惹祸上身吗?” 雷子悄无声息地打开房门,左右看了看,回头示意,只需在此静候。 是了,隔壁已是端头,只要留心,他二人定会从门前经过。 . 约莫又坐了一个时辰,隔壁有人开门出来,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酒肆。 我和雷子紧随其后,穿街走巷,待到僻静处,雷子疾步上前,轻拍一人后肩。 “两位兄台请留步,刚刚听得兄台说,永宁还另有关闭的水道?” 那人抬头,不屑地看了雷子一眼,转身欲走。 我很不耐烦,一个腾身跃了出去,闪身至二人身前,用力将脚下青砖一震,四五块青砖立时从脚底向四周碎去。 “烦请二位兄台告知一二。”我目露凶光,厉声呵斥。 . 两人哆哆嗦嗦掏出银两。 我撇撇嘴,收回眼神,闷声叹了一口气。 雷子上前一步,和颜悦色说道:“我们并非劫匪。只想请问你二人,永宁当真另有水道?” 一人结结巴巴回道:“是有……有一条……极为隐秘的……水道……可以……可以到惠州。” . 我们果真是错过了隐秘之途。 “为何常人不知?”雷子半信半疑,追问道。 见我二人并无动手之意,那人讨好地回道:“这条水道只在夏季水源丰沛时方能过船,只有本地宁水帮的小船方能通行。” “因何关闭?”我急切地张口问道。 “大侠饶命……我二人实是不知……不知宁水帮……为何关闭了水道,更不知……宁水帮的人都……去了何处。” “若敢隐匿不言,如同此石。”我神色冷厉。 “不敢……不敢。大侠但有所问……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那人慌了神,惊恐地低了头。 . 我示意雷子上前。 还是他有一张好人脸,不易叫人害怕。 雷子上前一步,轻言细语地说:“不用怕,你慢慢说,我们不是坏人,只是着急打听消息而已。宁水帮忽然消失不见,涉及人众多,为何我等在此多方寻问,竟无人提及?” “大侠不知,这水道……本就秘密,多为生鲜商家……为抢时间,不得已的冒险之途。 且只在丰水期方才有船……愿意组队出行。 皆因此去两日,有一狭窄处……水流湍急,极为凶险。 也只有宁水帮,这样的穷苦人家,驶得小船,方挣得这搏命钱。 大侠不知,小船在水路,钱挣得少风险却不小…… 但妨日子稍好过些的,情愿换了大船稳稳当当赚钱。 我们鲜货商户为了赶时间,巴不得路途时间越短越好。 此水道狭长,只有宁水帮的小船才好通行。 每次组队不过七八条船,在凶险处,须得头船有经验之人先行上岸,再与后面货船上之人合力,才能让小船顺利通过。 这些小船渔家,多为一家一户,只有少数人家留了老小在岸边生活…… 此次人员全都不见了……只三五人前往永宁官府报失踪。” 他的声音渐低了下去,“永宁官府曾派船队查找,所去之人,既不知路,又害怕出事。 加之那狭窄处并非由永宁府所辖,虽报与临近府衙,但谁也不愿意吃力不讨好,便互相推诿,最后不了了之…… 再有个别家属闹事,不是……下落不明就是以……匪属收监。 自此,再无人敢生事。 大侠现下才来此打探,自然无人敢多说。” . 没有准确的消息当真是有缘故的。 我们今日若不是凑巧听到两个生鲜商家抱怨,只怕在此再打探上数日,也未必能够知道什么。 既然知道了缘故,必得亲自前去一探。 我问他:“你可曾亲自走过这水道?” 见我也不再凶神恶煞,他说话也利索了。 “我等小本生意,自是亲往。此前五六年间,全指着丰水期能多赚些,一年之中,总要往返五六次。” . 既是如此,我再次开了口:“你可愿再次同往一试?” 他犹豫着,跺脚叹道:“自从这水道关闭,几乎绝了小可生机,愿与大侠同往一试,只求大侠留我二人性命。” “你若带路,不仅留你二人性命,事成之后,还有重谢。” 他低头沉吟了半晌,下定了决心回道。 “前两月,我带了一船鲜货过来,没料想水道关闭。 我曾为再开此途,找过吴四。 吴四此人胆大,一直想与宁水帮合作被拒。 此次宁水帮出事,我以为他得了良机,与他商议重开此道,软磨硬泡了几日,他都未曾应允,害得我一船鲜货不得不在此处贱卖。 当下有大侠撑腰,再许以重利,不怕他不肯。” 雷子向我使了一个眼色,从怀里摸出一块一两的银子递给他。 “不用告诉我们住哪儿,我们自会找到你二人。你们先按说的准备着,何时出发,自会有人通知。” 雷子这一番话,软中带硬。 那二人一愣,双手接了银子,诚惶诚恐地走了。 . 二人走出不远,雷子笑着说了:“小姐放心,我看见他二人的客栈水牌了。” 我也看到了。 何况他二人刚刚吃酒时有说出那客栈的名字,这几日,永宁的大小客栈,我们都打探过,自是有印象。 . 只是,这消息看似一线曙光,却在缝隙中照见森森白骨,令人悚然。 自从师尊二人出门,数着日子盼他二老归来。 迟迟未归,盼望变为担心。 此后,不安日益增长,渐成害怕。 . 每每做梦都在梦里满世界寻人,从不曾见他二人眉梢带笑地出现在梦里,笑着嗔怪:傻孩子,又瞎操心了。 多希望是自己想多了。 早上睁眼醒来,就有他们归来的好消息。 要吃饭了,就能看见他们走进府门。 哪怕半夜三更,能从噩梦中被惊醒也好啊。 一日日的提心吊胆,快要把人折磨疯了。 第104章 十面埋伏 近来,我甚至在夜里独自醒来,披衣跑到师父的小院。 希望看到忽然亮起的灯火。 或者忽然听到他俩说话的声音。 无一次如愿。 他们想我了吗? 我想他们了,想得哭不出来。 . 离开锦官城的每一天,我收到的每一条消息都让我失望和害怕。 他们好好地路过一个又一个的小镇,眼看就要回到剑门关了,却不知为何要在龙泉忽然转道? 雷子安慰我:“没有不好的消息就是好消息。” 是啊,在失望和害怕之时至少怀抱一线希望。 眼下,在永宁,我忽然觉得自己要靠近一直以来一无所知的真相了,但我也忽然有了更浓更深的恐惧和不安。 身体不由自主地抖动,一时,竟挪不动手脚。 . 无数块碎片,就要拼出一幅完整的画面来。 时间、地点、事件,快要一一对应。 如果……如果师尊二人…… 我要如何面对? 脑子一片空白,眼里尽是茫然。 雷子觉出我异样,轻声唤:“小姐?嫣然?” 我怔怔发愣,半天才回过神来。 . 回到渔船上商议,在坏消息没有确定之前,先兵分三路。 雷子一面亲与其联络渔家出行,一面派人调查确认此二人身份。 我则在白日查探此地官衙,准备夜访。 . 永宁纵然是个小镇,但因水陆交通便利,倒比普通的县郡还繁华热闹。 向南沿江而上,十余日可达河洛的惠州。 向西三五日,越山可达南国的剑门关。 向东穿过幽泽,可往九州的武夷山、东越的西岭山。 向东走十余日,可达幽泽的都城。 各国各地商贾云集此处,地方官吏自是比穷州穷郡不同。 官衙位于小镇中心之位,富丽堂皇。 就是一个小小的里正也三妻四妾,住的院子竟也雕梁画栋。 也是,天高皇帝远,此处虽是小镇,却算肥差。 . 估计无人敢得罪这里的官老爷,其院落守卫稀松平常,不过是些寻常家丁。 白日已来探明情况,一过三更,嘱咐两个禁卫在外等候,雷子和我二人蒙了面纱,趁黑跃上二楼。 拔了门闩,撩了蚊帐,雷子击晕小妾,将刀架在里正脖颈,我点亮烛火。 雷子压低了声音,“别瞎叫唤。我们不要你命,只问事,如实回答就好。” “好汉……好汉请问。”里正一看仅有我二人,虽刀架脖子,汗如雨下,仍强作镇静。 “宁水帮船家失踪内情,但妨一字有假,定要尔命。” . 里正到底见过世面,情知今日躲不过去,性命要紧,忙不迭地说:“下官不敢。” 他抬手想擦流到眼里的汗水,却碰到了刀口,疼得刚要叫出声,却又强忍着。 我示意雷子放下大刀。 . 里正不敢去擦手上鲜血,只用手按住伤口。 “宁水帮……我想想,宁水帮,他们是本地的小帮派,只要孝敬到位,下官一向不去管它。 两个月前,不对不对,两个半月前,忽然有人来报失踪。 人倒是属于我这里管辖,但他们一向走的都是近路,水急道窄,知道的人很少。 加之,加之……” 他忍不住又抬手去擦额头汗水。 “我所辖水域监管并无失踪船只踪迹,若要再往……再往前面去查,一是那要水路十分凶险,一向没有人愿意前往。 二则,那里实在不属于我管辖。 下官并不曾因此草菅人命,也曾郑重函告临镇的里正。 不过,临镇的里正也推托说,他们那里并无船只和人口失踪。” 我冷冷地问他:“你所辖区域,几十个百姓忽然不见,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你却说自己未曾草菅人命?狗官,百姓的性命就不是命了?” “是下官……下官失职,好汉侠饶命,下官定然彻查此事,给好汉……给百姓一个交代。” “监里可是还关押着报案的渔属?”我瞪大眼睛,厉声问道。 “下官不知,定是属下所为。好汉放心,下官马上安排放人。” “我且问你,在宁水帮失踪之前,可还有……有何异常?” “不知大侠指的异常是……?”他额头的汗水大颗大颗往下滑落,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 我和雷子正一心等他回话,猛然间想起他刚才说过的时间。 两个半月前。既是无关紧要,如何记得这般清楚? 头皮一紧,本能地向他一瞥,只见他眼里骤然闪过一抹狡诈。 情知不好,忙叫:“不好,雷子快退。” 已然来不及。 . 那里正惊慌已散,脸上露出几分诡异,说话的口气也多了阴狠。 “说了半日,你二人累是不累?” 眼前的他左右摇晃,面目狰狞。 雷子强撑着,一掌击出,直奔里正的面门。 奈何眼花,一掌击偏。 待要再次向前,那里正将身旁小妾向外一推,侧身翻了出去。 人一落地,便一溜烟窜出了房门。 “有毒。雷子,别追。捂住口鼻,不要说话。” . 我头晕目眩,眼看着雷子摇摇欲坠。 咬了舌尖,一股腥甜之后,一个寒颤,脑子总算多了些许清醒。 快速查看四周,情知是那烛火古怪,忙起手灭了烛火,强撑着奔至雷子身旁。 扶了他蹲行至窗前,用剑挑开窗扣。 几支飞箭鱼贯而入,箭头上带了燃烧的火油。 不过片刻,室内浓烟渐起,无法呼吸。 刻不容缓,得离了此地,再想对策。 试过几扇窗户,皆在开窗的第一时间便有飞箭射入。 敌人有备而来,竟然想用火困死我们。 不过是一次打探,便值得如此大动干戈? 看来,我们找对了方向。 不敢细想,得先解了雷子的毒再说。 我摸出药瓶,倒了几粒丹药,递给雷子。 “你呢?”雷子不肯服药,捂了嘴反问。 我捏了鼻子说:“我还好。放心吧,许是最近服了不少解毒之药。” . 我没有告诉雷子的是,自己早已身中苗疆的寒凉之毒。 也许,这毒厉害,加之师娘又多次为我解毒,倒令今日此毒对我影响不大,只在极短的时间内有过刹那的迷糊。 反观雷子,在强撑着击出那一掌之后,中毒的状态明显加重了。 多亏有了阮前辈的馈赠。 . 里正既知我们今晚要来,白日遇见的两个商贩即便是真,也有受人指使之嫌。 下得好饵。 同来的两个禁卫到这时仍没有声响,想来不容乐观。 今晚,少不得要让钓鱼之人折了本钱,才算有了找补。 更重要的是,须得找到那里正,弄清楚何人设局。 设局之人,许是与师父失踪有关。 . 大开杀戒是一种方式,擒拿贼首是另一种方式。 我们人少,原处于劣势,但正因人少,我们的顾虑也少。 屋内火起,但窗户大开,只要短时间内人能冲出去便无大碍。 雷子知我心意,也不多话,当下闭了口鼻,调了气息。 不过半晌,药丸中的冰片便迅速发挥作用。 雷子向我点了点头。 知他已无大碍,我二人立即各执一物,破窗扔出,迅疾又各自扔出一物破瓦扔出。 飞箭密如细针而至。 两三次之后,我与雷子随同手中之物同时跃出房顶。 不等飞箭扑至眼前,早将手中的燃烧的飞箭乱掷向人群。 趁有人中箭,火起慌乱,我们各自隐身于围墙站定。 待惊呼声传来,确定了那里正的位置,方同时从两侧径直扑向里正。 第105章 鬼门关前 擒贼先擒王,尤其是在敌众我寡之时。 “中秋之乱”带给我们血的教训,也令我们痛定思痛,演习过无数次如何对敌、如何逃生。 今夜,不过是又一次实践。 那里正未曾想到毒药和烈焰未能将我二人困死,惊慌之下出声:“快,快快,擒下这二人再……说。” 说字未落,我的双鱼已横在他的脖颈,雷子也持刀抵在他的左腰。 . 在里正的惊骇中,我反手将他推给雷子,径自向前冲去,扫清前路,雷子拖了里正紧随其后。 抢了马匹,待要去向码头。 未至街心,早有五六个禁卫来迎。 甩出十余枚袖箭,逼退来敌,与禁卫汇合。 话不多说,直奔码头。 . 码头之上,远远地就瞧见火光四起。 两艘渔船上的禁卫正与敌众激战。 雷子将刀往前一抵,里正发出杀猪般的嚎叫:“住手……住手,退后,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携了里正,退回渔船,快速驶离港口。 . 三日之后,里正仍不曾归来,但四只小渔船在晨辉中驶出永宁偏僻的港口,直往宁水帮水道。 船行的第二日晌午,水道越来越窄,众人皆知,离宁水帮失踪之地越来越近。 转过第二道河弯,水流越发湍急,但眼前的空气反奇怪地渐而稀薄,令人喘不过气来。 如此险地,怎会有人在此行船? 为了生计,贫穷的渔民不惜铤而走险。 只道是富贵险中求,反求而不得丢了性命。 性命二字让我突然意识到,他们哪里是梦求富贵,不过是在夹缝中求取一线生存而已。 都是些可怜人,为了养家糊口,才来此凶险之地搏命。 眼睛、鼻子有了不舒服,不过三两息,心里也不舒服起来。 . 再往水域深处又行了二三十丈,浑身都有不舒服之感。 只觉头重脚轻,身上奇痒。 回头一看,雷子等人和我的情形相差无几。 四船人,不用叮嘱,立时警觉。 . 船行越来越慢,空气中弥漫着越来越明显的血腥味、焦火味和说不分明的奇臭。 死一般的沉寂中,两岸的焦黑和水里的乌黑带着令人恐惧的诡异,慢慢靠近船头。 我头皮阵阵发麻,皮肤骤起鸡皮疙瘩,禁不住接连打了好几个寒颤。 “戴面罩。”雷子大声吩咐,“戒备。让船走得再慢一点,船与船不要靠得太近。” 整个水域,除了流水声,一片骇人的死寂。 . 四条船缓慢地分散开来,必须大力倒划才能让船放缓行速。 千辛万苦之后,总算顺利驶入狭窄之处。 水流越发湍急,船夫们全都涨红了脸,船桨用力地拍打着水面,一个时辰之后,第一条船上的人发出了惊呼,有人走到船尾,打出停船的手势。 露出的一双眼睛里写满了惊恐。 . 船头有人呕吐起来,船尾的人也呕吐起来。 “我先过去看看。”雷子指挥着我们的小船靠近第一条船,我欲一同前往,他沉着脸摇了摇头。“小姐,请让雷子先去看过再说。” . 顷刻之后,雷子返回。 他似也剧烈地呕吐过。 “前面的水路已经堵死,看上去有七八条小船,全部焚毁。船里和水里尽是焦黑的浮尸。”话音刚落,他又是一阵干呕。 在水里泡了两月有余,与其说是浮尸,不如说是一堆堆已经完全分不出人形的血肉。 . 我想起里正的话。 那日脱险之后,连夜审问。 在三个月前,有人持幽泽宫廷“灼”字令牌前来。 吩咐他两件事,一是宁水帮船只失踪一事不得过问,若有人生事,处死便可。 二是若是有人向他打听宁水帮船只失踪一事,处死即可。 我等来永宁没两日,他便知情。 见我等久查不走,方设下此局。 问他,远在沸景皇城的呼延灼为何独独针对永宁小小的宁水帮,他并不知情。 临死,也没说出有价值的线索。 . 真是冤家路窄。 又是呼延灼。 他的出现,绝非偶然。 而且,一定不会是小事。 那么,师尊二人…… 不敢往深里去想。 不祥之感在这一刻飞速增长,大到无法承受。 . 我急红了眼,忙叫过雷子,吩咐他:“雷子,叫人弃船上岸,到最前端去看看。” 雷子忍住恶心,令船队后退。 选出十五人,含了生姜,蒙了厚厚的面罩,手执特制的熏烟,绕道上岸。 按之前计划,余下兵士,分于四船,四条小船的船家熟练地在水面拉起渔网,兵士们按计划用长卡竹竿打捞残骸。 实际上,现在根本用不上长卡。 燃烧过的小船堵在河道之上,几乎已将湍急的水流截断,浮尸也大都被水流冲刷着卡在烧焦的船侧。 . 四条小船上的人索性上了岸,直接将看到的浮尸用长卡竹竿拖到岸上。 我不忍水中之人再受此磨砺,却更加不忍让兵士和船家下水。 罢了,师父,您老人家千万别……千万别在其中。 我惊魂未定,面色惨白,惶惶然不知所措。 . 尽管岸边洒满了事先带来的生石灰粉,但腐尸的恶臭仍然令人难以忍受。 一行人,不得不时常停下来,安抚身体的各种不适。 打捞工作因此进展缓慢。 三个时辰之后才有人来报,共捞起并不完整的二十七具浮尸。 忍着心里的百般害怕和眼前的万种恶心,反反复复将一具具浮尸逐一细察。 既担心出现熟悉的身影,又担心因为自己的害怕漏过了蛛丝马迹。 . 我记得师父曾经说过,他在年轻时和人比剑右臂的骨头曾断裂过,而那次遇袭,师娘不仅失去了孩子,她的左手小指也被人砍去。 二十七具浮尸没有一具出现右臂骨断裂的痕迹。 也没有浮尸的左手出现明显的残缺。 更重要的,是他们都不像师父师娘。 常年的水中生活,让他们的关节大都异于常人,尤其是臂腿骨和脊柱,多多少少都有些弯曲,与师父师娘从来都腰板挺直修长完全不一样。 再三查验准确,直起身来,我长长地松了口气。 师父二人应该还活着。 . 盼望着他们都活得好好的。 我扯下面罩,拼命呼吸。 却有更多的异臭扑鼻而来,一阵干呕,只好退回小船上。 面向堵塞的船侧仍旧恶臭难忍,但船的另一侧,流水带动着微风,情况就好了不少。 河风一吹,心头一紧。 箭阵、火阵,若在陆地之上显然难不住师尊,但在此水流湍急之处,师尊二老除非能在第一刻杀至岸上,方能多有一线生机。 只是,岸边并无死尸。 . 再一次下船,在岸上仔细查探。 果然有新发现。 几处不够明显的拖拽痕迹,不排除有人被击杀之后拖离了此地。 若对方尚有时间善后,显见得师尊二人并未能杀至岸上。 转念一想,以师尊二人的智识和经验,区区箭阵应该难不住他们。 就算火起,也得有先有后。 他二人走此水道不可不防,就算一时未能攻至岸上,也断不会轻易中箭而亡。 既然被烧死之人中未有他二人,他们极有可能落入水中,顺江而下。 那么至惠州的沿途水岸就有可能找到他们。 正思虑中,有人来问是否返航。 “都是些可怜之人,挖坑埋了吧。” 第106章 始料未及 掩埋扫尾之际,雷子也带人回来了。 原来,狭长之外便是宽阔的江面,只能行船。 没有备船,他们只得返回。 顺水到此处只用了两日,逆水回去却需五日。 . 回航途中,雷子来和我再三商议,最终达成共识。 此次,宁水帮的船队所载货物并非全部都是生鲜,而是被人混入了火油。 第一条船行至此处,在中段偏下处被堵,船上的火油即被人快速点燃,急风中火势迅疾扩散,紧随其后的船只根本来不及掉头。 此行七八条船,无一幸免于难。 . 燃烧过后的尸骨之上尚有不少未被燃尽的箭头,岸上草丛中也散落不少未燃尽的箭头。 船上有人放火,岸上有人伏击,双管齐下,是定要确保宁水帮此次行船无人生还。 宁水帮,不过是一极为平常的小帮派。 没有巨额的收益,更谈不上多大的危害,何故飞来横祸,竟让远在京城的三皇子刻意却低调地将其毁灭了? 更为可疑的是,毁灭之后尚不允准刨根问底。 而师尊二老刚刚好是那两日在永宁镇停留,又刚刚好消失于一条宁水帮的小船。 . 得到的信息虽不够完整,但所有的碎片组合起来,好似师尊二老在临近剑门关之前,忽然得到了幽泽重要的讯息,因而没有通过剑门关回到南国,反而转道幽泽的龙泉,直接到了永宁,试图通过水路,以最快的速度赶回河洛,途中却落入呼延灼组织的伏击,至今生死不明。 离真相越近,越令人神魂不安。 . 师父为了送信回河洛,明知有险,却冒险而为。 而呼延灼为了截杀师父,不惜代价。 那么,师父得到的讯息一定非同小可,才值得双方如此大动干戈。 要出大事了,满脑子只这一个念头挥之不去。 我倒抽了一口凉气。 顷刻间冷汗湿透衣裳,一阵微风拂过,只觉冰凉入骨,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顿时只觉头晕目眩,颓然跌坐于船头。 . 耳旁一阵惊呼。 “小姐。” “世子妃。” 我努力挤出一丝苦笑,摆了摆手,“不要紧,不过是……” 是什么呢? 害怕吗? 我说不出来,也无人深问。 只是,我的恐惧一眼分明。 . 一杯热茶入肚,心神渐渐安稳。 雷子的提醒,让我想起出发前曾一再允诺子言,此行无论结果如何,一月半为限,必然返回。 如今,两月有余。 若再亲往惠州,怕三四个月都不能返回,子言如何向父王母后朝臣交代? 但明知师尊二老自惠州去河洛有可能是急事大事要事,我如何可以坐视不管? 若此事与幽泽有关,河洛和南国也不得不防。 思前想后,犹豫不决。 雷子说出自己的安排:由他带十名禁卫顺流乘船去惠州,找到师尊为止。 我则带余下的禁卫返回南国,务必弄清楚幽泽所为何故。 他的意思是惠州在我河洛,去的人多了反而不便。 尤其是我,雷子的话不无道理:“小姐,今时不同于往日,你身为南国的世子妃,无论是公开的还是私下的,都不易不告而返母国。” . 我艰难地咽下自己的害怕。 脑子里百转千回,最终同意雷子的安排。 只因为,我若是一意孤行回了河洛,一旦露了行藏,只怕给爹娘和兄长带来极大的麻烦。 心有不甘,却不得不妥协,眼下,似乎没有更好的法子。 考虑到雷子不识水性,在禁卫里挑选了十五名水性和功夫都好的禁卫与他同行。 嘱咐他一路小心,怀揣着惴惴不安,各自易装启程。 . 剑门关外一百余里,一家露天茶铺。 眼看就要到家了,一行人多多少少放松了身心。 打算在此间茶铺里歇歇脚,吃碗茶再赶路。 选了最隐蔽的位置,安置好马匹。 刚坐下不过片刻,茶还未曾入口,就有一队人马急驰而来。 领头之人刻意改变了声音,招呼小二时所说的“上茶”二字,总觉得在哪里听到过。 留心一瞧,他们竟然和我们一样,都是军旅之人。 一时戒备心起,握紧了腰间的双鱼。 . 直到看清楚他放在桌案上的那把剑。 确认来的,竟是乔装之后的修卫。 若不是“上茶”二字如此耳熟,断然不会留心,自然不会看到他的那把青鸟,也许我们,便要错过了。 . 多日来紧绷的神经在这一刻,恢复了正常。 我故意悄无声息地靠近他。 他一警觉,我已稳坐于他对面的长凳之上。 未曾开口,他的手已经握住了青鸟。 好快的身手。 看样子,修卫这几年不曾懈怠。 他的剑还未出鞘,已看见我轻轻放于桌案之上的双鱼。 “是你。”他眼里星光一现。 “是我。”我淡然一笑,轻轻点头。 . 原来,半个月之前,修卫已接到子言多次催返的加急。 昨日收到的信中,子言甚至强令他亲自前往永宁,务必保我安全归来。 此前,他已多次暗中派出人手来寻我们。 现下,既有子言之命,他便亲自出城,准备找到我为止。 而今日恰好就在此时,来到此间茶铺,想喝碗茶再走。 . 修卫,身为剑门关守城大将,离城远行,一旦被朝廷获知,便是死罪。 子言和他如此不顾后果,着实令人惊叹。 就算他二人不知轻重,子玉为何也不拦着? 我迫不及待地问了,修卫却好脾气地淡淡一笑,并不解释。 想来,子玉没拦住。 或者完全不知情。 我深吸一口气,忍不住怪他:“将军,你不该冒此风险。我派回来的人应该说得很清楚了,我不日即回。” 修卫睁大了眼睛。 . 两下信息一对,我们都大吃一惊。 我派回的送信之人从未抵达过剑门关。 而他此前派出来寻找我们的人,无论是在路上还是在永宁,我们也从未遇到过。 所以,只怕有异,他才铤而走险。 双方来回之人,可能会错过,一次两次都不足以为怪,但双方派出的每一队人马皆被错过,太不合情理。 那一定是,有人在刻意阻断进出剑门关的讯息。 . 未待我们细说,小二殷勤地端来茶水。 “我们稍坐便走,茶钱你照收,茶水就不必了。”修卫抬了头,放下一两纹银。 小二没有惊喜,反露出一丝异样。 不好,此间茶铺有鬼。 我和修卫同时拔剑而起。 小儿将茶盘一扔,转身要逃,茶铺内传来一声长啸:“不留活口。” . 没有活下来的,自然不是我等。 什么人,能挡得了我和修卫同时出手? 快刀斩乱麻,只留下两人,带了回去问话。 修卫急急安排道:“此地不宜久留,世子妃,我们还是先回剑门关再说。” 未入剑门关,便有大队人马追来,为首之人竟是幽泽的昊天。 . 他没有认出我和修卫,却看清楚了我二人手中之剑,还未交手,便呵止众人,掉头而去。 我和修卫面面相觑。 昊天在此,怪不得我们进出剑门关的人都没有一个活口。 那么幽泽,一定是有大动作,和河洛有关。 只怕是,和南国也不无关系。 昊天显然是没有料到会遇见我和修卫,不敢放肆。 只不过,纵使不敌,也不该不战而退。如此这般,只怕是,与我二人一战,会误了另外的大事。 和修卫说了我的担心,一入关,不敢停歇,立即提了二人来审。 二人口径一致,只说,他们的任务是守在茶铺,除了百姓,不让人进出剑门关。至于为什么,他们一概不知。 消息的信息量太大,不敢耽搁,匆忙与修卫夫妻告别,连夜赶回锦官城。 第107章 如梦初醒 我心急如焚。 师尊二老至今没有消息,明显和幽泽有关,南国怕是也要早做准备。 再者,阮前辈所说之事,我的心里已经有了眉目。 在锦官城的两年多,每个月要去两三次之处唯有母后宫里。 宫中之人给我常用的那只蓝花鱼纹杯,因为很喜欢,所以印象颇深。 由此更回想起有段日子我托病不去请安,寒凉有减无增之事。 只在当时,未有丝毫疑及。如今串联起来,便觉有七八分的把握,害我之人在母后的宫里。 . 南国皇后的宫中竟有外敌? 此人难道仅仅只算计我? 子言和母后可也有我所不知的隐患? 得好好查查。 若有内忧外患,内忧得先拔除,才好叫人心安。 . 星夜皆程,回到锦官城,走入世子府,已是十五日之后的掌灯时刻。 府内一路惊讶。 “见过世子妃。” “世子妃回来了。” 还没走进内院,子言小跑着迎了出来。 快三月不见,他消瘦了,烛光之下,身形分外单薄。 心头一悸,快步来到他身前。 “三催四请不见你回,叫人心悬,正说,再不理你,你偏在此时归来。”他的双手紧背其后,难过地摇头,“嫣然,你为何如此?你在意师父师娘,你也该在意我才行。他们需要你看顾,我也需要!” 他的声音里混杂着不甘和失落,甚至有一丝难以觉察的不安和愤懑,与平常温和的周子言判若两人。 是我失言在先。 但我,有不得已的苦衷啊。 “子言,”我眼噙热泪,赔着笑贴近他,说道:“是我不好,失信于你。” 来日方长,有的是时间,把此行遇到的种种告诉子言。 当下,还有太多重要的事,得一桩桩办起,一桩桩办妥。 . 子言迟疑着退后两步,又闭眼定了心神,轻叹一声,上前两步,双手环搂,将头埋在我的肩上。 他呢喃低语:“嫣然,你不该失信于我,我不该失信于你。” 只以为自己听错,不敢多问。 自知理亏,继续赔着小心,双手环了他的腰,柔声软语:“子言,是我不好,失信于你,以后,再也不会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放开双手,轻轻挑起我的一搂头发,别在耳后,又轻轻地拨弄我的耳朵,凝神看了一刻,方问:“吃过晚饭没有?我陪你。” 又是从前的周子言了。 刚才那一刻的厉色,不过是彼此的忧心和再见时的嗔怪罢了。 只是我,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吃着饭把自己的判断一一告诉了他,只是,略过阮神医所言。 那件事,不劳子言费心。 我,要亲自动手,方消心头之恨。 . 子言一面听着,一面点头。 耐心等我吃过饭,便急着去写奏折。 这一夜,我心事重重,想着明日该如何着手,务求快刀斩乱麻,连根拔除母后身边的劲敌。 子言想着明日要如何对父王言明,才能引起重视。 我二人辗转难寐,亲热之后,索性分榻而眠。 . 次日,子言早早离府。 我吩咐青阳拿出出嫁时所着盛装,穿戴齐整,由着她满脸的不解,带了她直奔母后寝殿。 管事嬷嬷见我如此,分外惊讶,却赞不绝口:“世子妃果真是花容月貌,盛装之下,越发明艳。” 我细细打量她,会心一笑。 一入寝殿,忙驱步向前。 母后略微有些冷淡,端着手里的茶盏,低着头,不说话。 . 不怪她如此,我这一走,就是近三个月。 只怕朝廷和后宫之中,都有非议。 她和子言定是承担了莫名的巨压。 我上前一步,躬身行了大礼:“儿臣寒嫣然特来向母后请罪。” 母后脸上有了一丝波动,她沉吟了一刻,说道:“起来吧,嫣然,何时回来的?” “回母后,儿臣昨日黄昏时回来的。” 到了这时,母后也注意到我的盛装。 她好奇心起,歪了脑袋,带笑问我:“你今日如此盛装,是为何故啊?” “回母后,儿臣一直都非常喜欢这身嫁衣,只因太过隆重,倒少有机会上身。今日儿臣有事庆贺,只觉身着此衣最为合宜。” 母后睁大眼睛,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她不再多言,耐心等我开口。 . 我莞尔一笑,口说:“还得先讨了母后的好茶喝了润嗓,才好细细说与母后听。” 她微微点了一下头,早有茶水嬷嬷递上茶碟,用的还是蓝花鱼纹杯。 我暗自揣度,不知可是我此前常用的那一只? 无法确认。 抬手仔仔细细反复抚摸杯体,回想着自己从不曾留心的手感。 正犹豫着如何开口询问,方能一语切中要害,管事嬷嬷眼里闪过的一丝惊讶,让我有了笃定。 正在这时,茶水嬷嬷躬身欲退。 我迫不及待地开了口:“请母后留下管事嬷嬷和茶水嬷嬷。” . 随即自信满满地站起身来,对着母后再次躬身行了大礼。 “儿臣寒嫣然,有事要单独禀告母后。” 母后眼里闪过疑惑,很快,她温和地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吧,没有我的吩咐不用进来。” 迅即,她面带微笑转向我,开口道:“嫣然,你可是有话要说?” . 我默默起身,慢慢拿起蓝花鱼纹杯盏,将里面的茶水倒得一干二净,又从手袖里取出一小包药粉,倒入杯中,不多会儿,白色的粉末由粉变红,竟如浓血一般。 三人万分惊愕。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只有让对手毫无防备,才能打她个措手不及。 这两年来,她们不也正是用这样的方法对付我的吗? . 茶水嬷嬷一脸惶恐,立刻跪下磕头,口里求饶道。 “奴婢不知世子妃何意?是嫌奴婢的杯子没有洗干净?奴婢去换了干净的杯子来,任由娘娘和世子妃责罚。” “你若不知,何故下跪?”我脸色骤变,说话的声音尖锐而冷酷。 好个贼人,隐匿宫中多年,借机轻易向我下毒! 焉知,没有对母后和子言动手? “这杯子里的彩釉在烧制前啐了苗疆天蚕寒毒,看似与普通杯子无异,实则见热自会慢慢融入。嬷嬷可知,此苗疆之毒并不易得。” 我脸泛寒霜,目露精芒,猛然转身看向管事嬷嬷,声音又冷又狠:“嬷嬷可还要嫣然继续说下去?” 下意识用余光扫了一眼三人,将母后眼里一闪而过的惊骇看在眼里。 . 知她定会如此。 事急从权,没有事先和她后商议,就是不想打草惊蛇。 母后,南国后宫之主,哪里会料到在她的宫中,竟然深藏着仇敌。 日复月累,悄无声息地行事,只为伤子言根本。 今日,不把尔等碎尸万段,断不能消弥我心头之恨。 眼下,务必要在第一时间,发起奇袭,把尔等连根拔除,永绝后患。 我冷笑声起,毫不迟疑地用力掷出手中的杯盏。 杯盖直插入管事嬷嬷的右臂,杯身打碎了茶水嬷嬷的膝盖,两人同时一声惨叫,同时跪了下去。 . 门外,传来急促而焦急地询问:“娘娘可是有事唤小的?” “你们……我……和嫣然有话要说,你们暂且不用进来。”母后不愧是见过大世面的,虽有些惶恐和慌乱,却还能把持。 我立马向母后解释:“母后可知,此二人一直用此杯给我下毒,只怕,母后和子言也未能幸免。今日,非得查明幕后真凶,方才能绝了后患。” “哟。”母后轻轻地皱了眉头,神情复杂,“你从何而知?” “待我问过这二人,得了真相,再来一一向母后道明前因后果。”冷眼盯着管事嬷嬷,我走了过去。 第108章 亲近之敌 忽然间,管事嬷嬷发难,忍着巨痛,手执发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插入茶水嬷嬷的脖颈。 一时间,鲜血四溅,喷了她满脸满身。 她牙关咬紧,面目狰狞,挣扎着要拔出发钗。 母后一声尖叫,惊恐万状,连连后退。 不及多想,我闪身挡在母后身前,甩出一只头花击落她的发钗。 茶水嬷嬷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盯着管事嬷嬷,绝望地用双手捂住自己汩汩冒血的伤口,身子开始不停地扭曲抽搐。 眼见发钗被击落,管事嬷嬷惨然一笑,拖动着一双带血的双臂,迎头撞向圆柱。 说时迟,那时快,我一脚横扫身侧木椅,木椅飞起,椅碎人倒。 “吱呀”声落,有人径直开了门。 . 门外,站着六名侍女。 见满地鲜血,一片狼藉,惊呼叫着“保护娘娘!”冲了进来。 不过六人,却训练有素地形成一个保护圈。 四人团团围住母后,两人弓步在前,十足戒备。 我快步走到管事嬷嬷面前,扯下她的衣带,将她捆了个结实。 她兀自痛苦呻吟,眼里满是怨毒。 我十分疑惑。 我与她何来仇恨? 得予她多大的恩情,她不逃都要杀人灭口,过后自尽,誓死都要将幕后之人隐匿。 若不是我早有所备,岂非容她得逞! . 不远处,茶水嬷嬷双目圆瞪抽搐着咽下最后一口气。 “母后,请将此人交由儿臣审问,务必查明真相,知道她们还有何为?幕后之人又是谁,方能了断后患。” 管事嬷嬷睁大双眼,拼命摇头,双膝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 死到临头,还痴心妄想着求情。 . 母后终于恢复了威仪。 她双手扶了椅靠,沉声说道:“你们把睿姑姑带出去,好生看顾,不许他人接近。” 又默思了片刻,吩咐道:“平姑姑自戕,抬出去埋了。” 一人将茶水嬷嬷衣裙反撩,裹住仍在流血的伤口,抱起就走。 另一人拖了管事嬷嬷出门。 余下四人迅速擦洗了血污,收整好桌椅。 刚刚还杂乱不堪的寝殿,却如同什么也没有发生过,除了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清晰可闻。 “我和嫣然有话要说,你们都退下吧。”母后的声音低沉,有说不出来的难过。 四人待要出门,又回过头看了看我,直到母后肯定地点了点头,方躬身退出门外。 . 凉意骤起。 母后此举太不合情理。 既不交由我处置,也不交由内务府处置。 不尽快问明幕后之人,只怕消息一走漏,就再难擒住真凶。 待要开口询问,本能地觉得不妥。 母后,她一定会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她是子言的母亲,我的婆母,南国的后宫之主,于公于私,我都不该轻易驳了她的脸面。 . 良久,她打破沉寂,说道:“嫣然,不关她们的事。” 不关她们的事,那么,关谁的事? 难道是……难道是母后……指使? 不可能! 她是子言的母亲,最应该期盼我和子言的子嗣。 在南国,谁都有可能暗算我,唯独她最不可能。 她这么说,一定是因为在她的身边,她最信任的人,伤害了我,自己伤心和后怕,才口不择言。 一定是! 只能是! 我的脖颈冷汗如雨,心乱如麻。 . 她的第二句话彻底击碎了我的一线希望,震得我两眼发黑、双耳轰鸣。 “你既已知是我宫里有人害你,无论我如何隐瞒,你都会查明真相。我……我来告诉你吧,你料得没错,我,就是那个幕后之人。” 说完这一句,她的脸上露出极为痛苦的表情,额上,有汗珠沁了出来。 敌人,怎么可能是最亲的人? 我嫁给了最爱我的人,却被最爱他的人下毒?! 老天,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会让她如此对我?? . “是我。睿姑姑舍了命都要维护之人是我。”母后的脸色苍白,声音冰凉,仿佛要提起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她和我从小一起长大,陪着我嫁入皇宫,任我有何要求,都不余遗力达成。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一个结局,是我……害了她。” 她一声长叹,悲伤从眉尾漫延到眉头,紧拧在了一块。 她的声音明明不高,却如同利刃,瞬间刺穿我的咽喉。 我面如死灰,惊愕地望着她,难以置信。 须臾,从齿缝里蹦出来三个字:“为什么?!” “你就算不问,我也该告诉你。因为就在刚才,你还一力维护我。”她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嫣然,你若愿意,可以坐下听我说完。如果取了我的性命能让你消弭恨意,你尽管过来。做母亲的,为了自己的孩子,没有什么不可以舍弃和承担。” 她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如重锤,敲得我眼冒金星,一口气提不上来。 . 眼前之人,是至亲还是恶魔? 她毒害我,竟然声称是因为周子言?她的儿子、我的丈夫! 又是一声轻叹,她微闭了双眼,再徐徐睁开。 “我在南国的宫廷里生活了二十多年,见过了太多的明争暗斗,经历了太多的生离死别。” 她惨白的脸上闪过一丝笑意,“嫣然,你以为,从一个位阶低下的美人成为如今万人尊崇的国母,可是件轻松容易的事吗?” 不,当然不。 只是这和给我下毒有何相干? 我十分疑惑。 . 她盯着我,终于浮现出了一丝歉意。 “你是个好孩子,子言也是个好孩子,可惜,你们生在了必然要阴谋诡谲的皇家,在这深宫后廷里,你们,岂能一尘不染,两个人自在逍遥?” 这是什么话? 我和子言都好,却一定要用这样残酷的方式惩罚我们? 那么多夜以继日的伤心和失望,就换来她一句你们岂能? . “你可知道,为什么我生下子言和子玉之后,就再没有过子嗣了?” 她问得好生奇怪,我去哪里知道这些? 不会,不会是……她也被人下了这苗疆的天蚕之毒? 她看着我点了点头。 . “没错,我也中了这苗疆的天蚕之毒。”她仰了头,两行清泪簌簌落下。 “言儿哪里知晓,他活至今日,经过了多少凶险。” 悲伤从她的眼前消失,她突然有了轻笑。 “我一直小心翼翼,只为护他兄妹周全。 直至知道自己中毒的那一刻,我才终于想透彻了 在深宫后廷的高墙之内,退让,毫无益处。 在这里,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她的眼神多了一点冷,声音也多了一点狠。 “我宫里的那场火,是我令人放的。 那个侍卫,也是我让他拽着子言落水的。 对,你没猜错,我许了他的儿孙一世的荣华。” 她不屑地看了看我,“没有那场变故,我一直都处在下风。” 我瞪大了眼睛,心里怦怦直跳。 为了上位,她会不惜牺牲儿子吗? 她一声冷笑,“我自然不会让子言有丝毫的危险。 他是我唯一的依仗,是我舍了性命都必须要护住的心肝宝贝。 只是,你们哪里明白,帝王之路有多凶险。 这条路,从不允许有过多的牵绊。 在权利的顶峰之上,除了心硬和手狠,便是无尽的孤独。” 第109章 真相大白 母后犀利的眼神变得深沉,说话间快了起来。 “一开始,他心悦于你,我为他高兴。 你救了他,我对你感激。 不惜动用多方力量,为你二人扫清阻碍,铺平道路,一心要成全你二人的两情相悦。 我是个母亲,我也愿意我的孩子一生幸福。 只是,什么是帝王之家的幸福呢? 长情吗? 不,从来都不是。 帝王之家的孩子,能够好好地活着,就必须以利换利,以利谋利。 我以为凭他的智慧,当知此理,并深以为然。” . 她的声音渐高了起来,眼睛里多了羡慕和失落。 “他为爱俯首,不惜委屈求全。 你大约就是他的命定之人吧? 我们都没有你那么幸运。 在家之时,从小谨言慎行。 稍一长大,就得为了家族利益嫁入皇宫。 一刻都不敢懈怠,拼了命也要博得圣心眷顾。 好容易有了孩子,就算自己希望息事宁人,求得儿女安好,也实在太难了。 没有把心淬炼成铜墙铁壁,在这深宫后廷中,步步惊心,处处有险。 更何况,要一个皇子变为储君,要一个储君变为帝王。 人人艳羡他与尊位仅一步之遥,身在其中才知,这一步,隔着千山万水,隔着汹涌孽海,稍不留神,便万劫不复。” 见我对此一无所知,露出一脸的茫然,她悲哀地摇了摇头。 . “你们终是太年轻了。 我也曾年轻过,千疮百孔之后才变成今天的一宫之主。 我绝不允许,我的孩子走我的老路。 知道我为什么拒绝子玉嫁到幽泽吗? 我深知宫廷的凶险,何况一个粗鲁孔武的异国? 所以,哪怕冒着极大风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勉为其难,说动圣心拒绝与幽泽联姻。 修卫虽说是一个庶子,但有我的提携,他的身份就不是问题。 他娶了我的玉儿,我这一辈子就都不用再为她担心。” 她的目光里闪现出缕缕温柔,是想起子玉的一刻,露出一位母亲最柔软的一面。 这才是我最熟悉的她。 只可惜,她的温柔再不属于我了。 . 她继续说道。 “我纵有十八只眼,十八双手,也不能保得住他兄妹二人一世顺遂。 终归,他们得自己长大成人。 长大的第一步,就是把那些热血和冲动统统抛于脑后。” 似又想起年轻时曾经的美好,她的眼里闪过一线光亮。 “谁没有天真过呢?但是,在宫廷里,谁又敢一直天真呢?” 仿佛残酷的现实令她头痛,她抚额深叹。 “嫣然,我万万没有料到,因为你的出现,子言变了。 他越来越出格,越来越离谱,全然不顾储君路上危机四伏,一意孤行。 那么沉稳守矩的孩子,为了你,变得轻率、冲动。 凡你所悦,他都不惜代价。 将朝廷、君臣、母亲、规则,统统置于脑后,对我与众臣的苦口婆心毫不在意。 身为储君,无视众臣反对,执意千里相送! 不顾自身安危,必要亲临边境迎亲! 如此种种,叫人忍无可忍。 寒嫣然,你,未入南国之前,已经成为他帝王之路上的最大的障碍了。” . 不容我反驳,她站了起来,走到我面前,声音高亢犀利。 “你可知道,我的亲哥哥,为了我能在皇宫中站稳脚跟,不得不带伤前往荆州治水。 结果,病死在了那里。 我最心爱的亲侄女,为了获得前皇后那个贱人的好感,不得不嫁给她残废凶暴的亲侄子。 不过三年,花儿一般的孩子就含恨离世。 就是我自己,明知有人下毒害我,也不得不忍辱负重,苟且偷生。 我们一族,忍受了多少的屈辱、历尽了多少艰辛,才赢得的今日局面。 如何可以,轻易地就毁在一个女人的手里! 你,救过他。 所以,我从没有想过要你性命。” . 平地一声惊雷,叫人分外惊心。 从不知,后宫竟然是这样的一番天地。 我愣在当场,心空如洞。 . 百思不得其解,爱,会毁了周子言? 一国之君,不能成为一个痴情的丈夫? 而她,给我下毒,竟然是手下留情? 脑子里千丝万缕交错,是前所未有的混乱。 可是,就算我不好,与孩子何干? 我的孩子不也是她的王孙吗? 太不可思议了。 . 我很不相信地发声追问:“就算你不喜欢我,为何要扼杀我们的孩子?那不也是你的血脉?” 她哈哈大笑着摇了摇头。 “寒嫣然,你真是天真。 今时今日,他已此纵容你如此,将来,若母以子贵,岂不是要让你一个河洛的女子左右了他的朝廷! 至于子孙后代,只要他肯再娶,便有的是。” 她的一席话,字字诛心。 原来,杀人真的可以不见血? 我一声惨笑,泪如雨下。 . 在她的眼里我如此渺小,仿佛从不存在。 是了,贵为皇后,天下皆是她的,众生不过蝼蚁,我也不过是蝼蚁群中最应该任其摆布的一只罢了。 我双目无神,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只在心里哀叹,人心叵测啊。 . 她不甘示弱地回盯着我,良久,眼里的光芒黯淡了,却又立即燃起,充满了恨意,她嚷嚷道。 “独宠,从来都是储君之祸! 只有联手,和官宦世家联手,和他国君王联手,才能巩固储君之位。 一个储君,在危机四伏的朝廷,对一个异域女子爱得死去活来,不顾朝臣的反对,丝毫没有再纳妾室的愿望。 他忘了,河洛与南国只是联姻,而你不过是储君身边无数的女人之一,绝不可能……绝不可能成为唯一。所以,” 停顿良久,她露出瘆人的狞笑,让人不寒而栗。 . 母后站起身来,再次开了口。 “从他定要在边境将你迎回的那日起,我就下了决心。 我绝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我千辛万苦得来的这一切都被你毁了! 我不能看着我唯一的儿子被你……一直掌控! 寒嫣然,要怪,你就怪你自己吧。” . 她的声音依稀来自远处,狂啸着冲进我的耳膜,将我冲撞得七零八落。 我呆呆傻傻地盯着这个被我视作母亲的女人,没有一句辩驳的话。 原来,从我来到南国,不,在我还没有来到南国时,她就已经恨我了。 她的儿子越爱我,她越恨我。 一个未来的君王,受制于一个异域的女子,于她而言,该是多么巨大的耻辱! 她以为,是我,一心一意要夺走她唯一的孩子,阻挡他成为伟大的帝王。 怪不得,恨我如此。 . 多么莫名其妙的恨啊。 仿佛看穿了我的心事,她十分不屑。 “男欢女爱,岂能久长? 只要储君之位稳固,他就能娶到更多的女子,皇家血脉自然能够绵延。 你救过他,所以,你若安安心心做好本分,他的孩子也会是你的孩子。” 我冷笑连连。 好一个母亲!好一份算计! 让我不能有自己的孩子,却指望我善待心爱之人和别人生的孩子? 我笑弯了腰,笑出了眼泪,笑疼了五脏六腑。 . 南国的皇后原来是这样的人! 原来她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四年了,对此,我竟一无所知。 只以为我待她真,她便也待我真。 却不知,所有的好,都是假的。 一直以来,都是她叫人给我下毒! 利用我每一次向她问候请安的机会给我下毒! 我最亲近、最信任的人,竟然是伤害我最深的人! 如果周子言知道是他的母后执意不要我有孩子,还将我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他该当如何? 第110章 反目成仇 “随你怎么想吧。错或许不全在你,你只是挡了他的路。”说完了这句话,她似乎也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有了不易觉察的神伤。 须臾,她稳稳坐下,恢复了泰然自若,将双手平放于两侧椅靠,看着我,语重心长。 “在家国大义面前,任何小我都不值一提。嫣然,我,不过是做了一个母亲必须做的。” . 她只是做了母亲必须做的,却剥夺了我成为母亲的权利。 残忍地扼杀了我的未来和幸福,美其名曰是为了子言--她的儿子、我的丈夫。 这,就是她的家国大义? 我的双目喷出火来,被泪珠儿浇灭,又再次点燃。 漫山遍野的大火烧起来,头发在火中炸裂、皮肉在火中绽开、血液在火中沸腾。 一瞬间,山崩地裂,肝肠寸断。 . 好一个宫廷世界! 好一条帝王之路! 说穿了,不过是假仁假义,笑里藏刀,踩着他人的鲜血和尸骨上位。 子言曾经说过,你看到的好,是别人想给你看到的。 我只以为他身处其中,难免偏颇。 却原来,千真万确,那是过来人的肺腑之言。 从来没有想过,南国想要的帝王是这样的。 只怕不仅是南国吧,所有的帝王都应该是这样的吧? . 人世间的战争,是那没有硝烟的最为残酷。 我不过,是误打误撞闯了进来。 只以为凭借着自己的真心,和一身本领,没有什么好害怕的。 没想到,从一开始,我就是妨碍周子言成为南国最伟大帝王的绊脚石,必须铲除。 就算没有成功阻止他娶了我,最起码得让我的影响力减到最小,最好没有。 所以,在母以子贵的宫廷里,只需要我这个和亲而来的河洛女子不能拥有自己的孩子。 假以时日,再有新宠,再有皇子,我的威胁自然减弱。 兵不血刃,便解了此危,怪不得,她心安理得,愧疚全无。 . 娘亲说过,和亲的女子大都命途坎坷,难得善终。 我不信。 只以为那些和亲的女子之所以过得不好,是因为她们从来没有见过自己要嫁之人,而且娶她们的君王并非是真正爱她们的。 我多不同啊,我是被深深爱着我的储君煞费苦心大礼迎娶之人。 却也没有逃过同样的命运。 爱,在深宫是多么脆弱,多么不堪一击。 任何利益都可以让其成为脚下之泥。 当真是我,天真了。 . 我悲伤得不能自已。 看着眼前这个面对着死亡威胁毫无惧色的女人,想到她的荣耀之路,我突然灰了心。 在这样的家国大义里,我的爱和需要,现在微不足道,将来更不值一提。 而周子言,他显然既没有意识到,更无力护我周全。 身为储君,未来的君王,没有三妻四妾,没有因利结缘,没有因利联盟,已是误入歧途,自然,早晚都有太多的人会出手纠错。 . 若说从前,我的寒凉只顽固地栖息于我的肚腹,那么,此时此刻,我的每一块骨骼、每一寸肌肤、从里到外、从头到脚,都灌满了深入骨髓的寒意。 忽如其来的真相仿佛雪山顶上的狂风暴雨,前赴后继,呼啸而到,不断冲击着我,好似不将我从平凡的人间,一脚踢进了地狱深渊誓不罢休。 那颗在寒风凄雨中被快速冻僵的心,终于被击穿,碎了一地。 . 从剑门关回来的一路,百般揪心,唯此事算得上是黑暗中的一线曙光,不免自得,要子言和母后看一看,我是如何清除隐匿在后宫多年的奸细。 最重要的是,从今往后,我可以做好一个臣民眼里称职的世子妃,为心爱的男子生下一个又一个爱的孩子,让他们承欢膝下,共享天伦。 . 我痴心妄想,在糟糕的当下,自己至少带回来的一个喜讯,足以配得上我最心爱的嫁衣。 不想……竟是如此。 “你……你哪里配得上我对你的爱……你哪里配得上子言对你的爱……你……哪里配得上做一个母亲。”我喃喃自语,潸然泪下。 是啊,她哪里配做子言的母亲,那么好的一个男子。 周子言啊,可怜如你,可怜如我。 . 满满当当的爱转瞬间被彻底清空,我如同一盘散沙,手脚麻木,浑身冰凉,半晌,直不起身来。 不能让这歹毒的女人小瞧了,我竭力站起,奈何身软。 “寒嫣然,你个懦夫,这么容易就被打垮了!” 愤怒席卷,血液在一刹那从心脏涌向四肢百骸。 你们,仅凭主观臆断,便要决定我的命运、决定我孩子的生死! “凭什么!” 一声怒吼,我腾地跳了起来,一个小踉跄,到底稳住了身形。 我冷笑着向前,只轻轻用力,便将一旁的几案击得粉碎。 她眼里的恐惧越来越清晰。 . 大门“吱呀”一声打开来,一束光透了进来,从光亮中走进来一人。 “这是怎么了?”身后,是子言温柔而惊讶的声音。 一束暖阳照在我头顶,我缓缓地回过身去。 这一头是深爱我的他,那一头是深恨我的她,他们母子同命连心,只将我置于水火。 只觉无比心酸。 一时泪如泉涌,模糊了双眼。 有太多的话想说,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反而是,软着身子直跌了出去。 “嫣然……来人……快传御医。”耳旁是他心痛的惊呼。 . 又一个清晨来临。 我早已醒来,却不愿睁眼。 脑子里飞速闪回这些年来与那个女人相处的点点滴滴,她慈祥的笑容、温和的声音、体贴的安排、周全的处置…… 此刻看来,都不过是虚情假意,让我放松警惕罢了。 多么可恨又可怕的女人! 在她娇美的容颜之后,竟是一个如此丑陋的灵魂。 无论多少理由,都不足以为她开脱。 可惜,她这样的人,竟是子言的母亲,受万人景仰,要母仪天下。 我能杀了她吗? 如果子言不出现,我会杀了她吗? . 我和子言之间早已不如往昔。 此次回来,他的眼里就多了躲闪。 他可是也疑心了自己的母后? 还是朝臣们再一次让他纳侧妃了? 他的沉默里写满了无能为力,我的沉默里装进了害怕失望。 两个人的沉沦互相裹挟着,更快速地从山腰向下跌去。 . 屋子压抑得叫人心神不宁,多日来的不能承受之痛化为汪洋,不停地拍打着我的心神。 没有一个地方不疼,连空气都带着刺,随着呼吸在我的身体上划出一道道深可见骨的凹槽,渗出带血的体液。 泪水带着咸味顺着眼角止不住地长淌,我呜咽着,小声抽泣,终忍不住侧转身,蜷缩着身体失声痛哭。 肩上有温暖的手环抱过来,温暖的身子紧贴过来。 这个曾经多么温暖的怀抱,这个曾经多么渴望的怀抱,往后余生,隔着那个杀了我孩子的女人,隔着至今下落不明的师父师娘,再也不会有我想要的温暖了。 我的心,再也暖不透了。 . 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我失声痛哭。 哭过往的种种、眼下的种种、未来的种种。 我把自己从不曾有过的悲伤,都化为眼泪,任其汹涌。 一泄而空,肝胆俱裂,我才回过头去。 他还在温柔地劝慰:“会过去的,会熬过去的。”仿佛他劝慰的不只有我。 “我想长住云间,你还是找个人照顾你吧。” 话音和泪珠同时落地,我的生机也同时落地,砸进南国这冰冷的土地里,瞬息无影无踪。 第111章 渐行渐远 “嫣然。”子言痛苦地呼唤我的名字,我却听着刺耳惊心。 “师尊二老……我们再派人去寻就是,直到找到为止,你不用这样难过害怕。”他说。 他温和的声音再次停顿下来,犹豫了好一会儿,他问:“你昨儿进宫请安……为何不叫上我?可是……和母后起了争执?要不要……我去和母后说和说和?” . 我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告诉子言吗? 那个女人,亲手毁掉我的女人,是他的母亲呀,这万箭穿心般的疼痛我忍心让他也同样承受? 如果不,我能对他说什么呢? 我搂紧了自己,似乎只有如此才能护住逐渐四分五裂的心,我的声音遥远而空洞。 我说:“子言,我累了,我要好好休息。” . 搬离了世子府,并没有远离悲伤。 子言,每日依然要到云间来。 但我,能和他说什么呢。 我整日糊涂。 他主动说起的话题,我经常听不见,眼前的他也总是模糊不清。 我的脸色更难看了,情绪更无常了,有时,他想抱抱我,我都会不由自主后退。 他的脸,让我想起了那个女人的脸。 他伤心地退后,我心酸地退后。 . 越来越懒于强颜欢笑,甚至不愿意面对子言。 他的关心和担心,让我一会儿在冰里浸着,一会儿在火上烤着,他对我越温柔体贴,我越心如刀绞。 反过来,他但凡露出些许的不耐烦,哪怕是一闪而过的不明究竟,都会让我觉得,你看,世事真是无常啊,连他,都不再是从前的他了。 面对他,每日,我都在自我厮杀,身心俱疲到无法修复。 青阳眼见我茶不思饭不想,去寻了喜妹来,喜妹见我越来越消瘦,常常过来陪伴。 我却也只是无话。 整日整日地呆坐着,不说一句话。 . “嫣然,你到底怎么了?”子言抱住我不肯松手,他的哀叹叫人心碎,我却有口难言。 告诉他吗? 让他和我一样碎成齑粉,每日被反复煎熬? 不告诉他吗? 让我的每一次呼吸都被这根长长的倒刺扎得鲜血淋漓? 我的脑子,一会儿是空洞空白的,一会儿又千头万绪。 我快被自己折磨疯了。 . 一日日完全睡不着,一日日沉睡不起,我的日子,有如决堤之后的现场,惨不忍睹。 每每,我看到子言竭尽全力地想要缝补它们,那种无从下手的可怜,和我万般无奈的痛惜一样,更加触目惊心。 我知道,我要是说出来,痛不欲生的就该是他了。 应该不会永远都这么痛的,所以,我只要咬碎了牙活着,痛,就会有消失的一天。 我开始不练功了,我开始掉头发了……我开始,想要回家了。 . 日子成天浑浑噩噩,转眼就到大雪了。 天冷了,师父他们再不回来,就要被冻坏了。 我问青阳,师父小院的柴火可是备好了。 师娘最喜欢暖和,别等他们回来了,院子的柴火却不够了。 青阳连声说早就备好了。 见我总算有了一丝笑意,她放心要走,刚要出门,我忽然悠悠地问她:“青州不会冷了吧?” 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聊起青州城了。 她的小眼神好生奇怪,难不成,是我病了? 是的,我忘了,我已经病了好几日了。 . 庄御医来请过脉了,并没有多说什么,甚至连药方都没开,只给了青阳一些开胃的药膳。 可是膳食能解决我的问题吗? 当然不。 我整个人就像断了线的风筝,随时都会掉落。 哀莫大于心死吧。 一个心灰意冷之人,任人看了就难免令人忧心,也难怪青妹如此。 何况,我忽然病中突然惦记起青州,这更让她感觉不好吧? 只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就想起遥远的青州城。 . 没多一会儿,喜妹就特意抱了秋生过来,一看见她,我的委屈和难过,还不曾说起,眼泪先盈满眼眶。 “小姐,师尊二老不会有事的,你不用担心至此。雷子过几日就回来了,一定会带回来他们的消息。” 喜妹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所以,她的劝慰无济于事,但她手里的秋生咯咯笑着,那笑声,平白叫人欢喜。 . 没有人告诉我,南国朝廷里朝臣们又说了什么,青阳和喜妹都提防着闲话传进云间。 但只要我一走出去,总能听到消息。 人人都道是我因为没有子嗣愧见公婆,才托病不起,再不进宫请安。就是子言,只怕也是这样想的。 知道吗,有愧的不是我!不是我!是那个女人! 随你们吧,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好了。 我的在意与否,都无法改变你们分毫,我再努力,再付出,充其量换来人前一套人后一套,这样的假情假意我要来作甚?! 可笑如我,竟然因为周子言,和那个毒害我的女人,拥有了同一个秘密,同一个说不出口的秘密。 这是多么痛的领悟啊。 . 子玉为此曾专程写过几封书信,并送来剑门关不少的土特产,甚至有一次还特地送来自己亲自手绣的罗帕。 嘘寒问暖之后常常言辞恳切地说,嫂嫂还是要多保重身体,多休养生息,假以时日,自会如愿。 每每收到子玉的来信,子言都特别开心。 他们兄妹情深是一层,他更希望子玉的关怀和开导能让我敞开心扉是另一层。 我也想,只是,我终究不能。 . 修玥是南国里我尚能走动之人,她常常主动相约品茗,我赴约的时候很少,她好似从不介意。 她十分聪明,自朝中流言四起之后再不多谈婚后的日常,就连说到趣味之事也细细察言观色,生怕自己的幸福和快乐勾起我的伤心。 如此小心谨慎叫人格外心暖,也分外忧伤。 我愿意不时和她相聚还有一故,我若不主动提及子言和家事,她也从不开口询问,旁敲侧击都不曾,这才是她最叫人舒服的地方。 . 陪伴我最多的是喜妹和秋生。 她不是到我这里,就是让青阳带口信给我,今儿说买到野生的鳝鱼,她要亲自下厨必得我去尝尝。明儿说儿子秋生想姑姑哭得厉害了,非得让我去瞧瞧。 那么个半大的小子,也知道惦记人? 明知道这是她的托词,却不忍叫她二人失望。 一见面,她百无禁忌,叽里呱啦一大堆,从这条街的街头巷尾能说到另一条街的街头巷尾。 做了母亲之后,她的絮叨与日俱增。 从前见她啰嗦,我怨雷子:“你也不管管你家娘子,能说死个人,只怕是她把你的话都说完了,你才没得来说的。” 雷子总是好脾气地一笑。 如今,雷子不在,我向谁说去? . 自从来到南国,自从喜妹生了儿子,雷子把喜妹宠上了天,常常自己动手做家事,偶尔还做餐食,这在河洛,根本不可能。 喜妹为此得意洋洋。 一旦我流露出羡慕,她便得了机会,对我说:“小姐,论理我不该说,世子爷对你是再好不过的,你要是给他点颜色,他都能开染房。” 只有她,百无禁忌,还不让我心烦。 但凡我一去,她就将秋生易手。 看那孩子在怀里,各种小表情,小动作,倒真能把一切烦恼短暂地置之脑后。 从她那儿回来,我的心情总能好了不少。 第112章 人间悲剧 只是,再见到子言,难免想到他母后,他对我越好,越让我五味杂陈。 若是,哪一日他来得晚了,我总在他进院之后,第一时间快速熄了自己的烛火。 来来回回,时好时坏,我和子言,肉眼可见的疏离了。 . 十日之后,便是冬至,晚饭之后,子言试探着问:“嫣然,好久不曾热热闹闹了,不如今年,我们同去母后宫中,一起过冬至吧。” 过冬至,和她?绝无可能。 “你自己去吧。我身子不适,就不陪你了。你也早些休息吧。”说完,不等他回话,转身回了卧房,和衣而眠。 又是一个不眠夜。 . 冬至了。 子言被叫进了宫里,去陪他父王母后过节。 喜妹带了孩子过来,一起喝过羊汤,还有米酿。难得今夜月色不错,可以一同赏月。 这是个还算热闹的冬至,喜妹和孩子在耳边叽叽喳喳,我却怎么也打不起精神来。 我的世界眼睁睁地崩塌,我却无能为力,那种心痛一点点地瓦解着我,瓦解着我的生机和活力。 与此同时,是子言,他再也拉不动我们之间庞大的负累了。 他不知道这样的负累意味着什么,但想来,我的一退再退,他在多方围攻之下,也很难再拉住我,重回从前。 . 我的佳节,没有疼我爱我的师父师娘,就连一直视我为珍宝的子言,此时也不见踪影。 心里再难过,脸上还勉强地堆起笑意,拉着秋生的小手小声地哄着。 那时的我并不知道,更大的灾难已经在路上了,即将,迎面而来。 . 不眠的冬至之夜,云间,迎来了我最意想不到之人,我的二哥寒皓然。 当他衣衫带血满身疲惫和子言走进院门,我早已从噩梦中惊醒,身不由己地打开了房门。 远远地,子言迎了上来,他拉住了我的手,“你听我说,嫣然。” 他的话音未落,我就看到在他身后的二哥,心里咯噔咯噔,不受控制地狂跳。 见到久未谋面的至亲,我没有惊喜,只有害怕。 我甚至不敢开口问,他为何如此狼狈地出现在南国的锦官城。 一定发生了天大的事! 否则,守城之将岂会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另一国度? 我的天,真的要彻底坍塌吗? 我的失色惊吓住了子言,他示意所有前来服侍的人退下,牵了我和二哥进了屋。 “嫣然,你别急,听二哥说。” 我不急!我不急! 我甚至都害怕听到二哥的声音,他一开口,必定是惊天动地的坏消息。 果然,二哥的第一句话就是地震。 “嫣然,爹娘没了,兄嫂也没了。” 我不敢问,没了,什么叫没了? 是指死了吗? 嗡鸣声再一次在我耳朵里响起,不断放大,直到我听不见任何声音。 眼前的他们模糊不清,只有二哥的嘴在一张一合。 . 雪崩了。 每一片雪花都砸得我生疼,渐而麻木。 当我刚刚庆幸自己麻木的时候,它们又铺天盖地地迎面扑来,没过了我的双腿,没过了我的双手,没过了我的双眼。 我无法呼吸。 我不想呼吸。 因为呼吸,会让我疼,疼得我觉得,活着还不如死去。 那些最亲最爱的人,他们,怎么可以,说没了就没了呢? . 在那一刻,是周子言,他救了我,他用力将我拉进了他的怀抱。 我在温暖中一点点清醒。 耳朵又能清晰地听到声音了,眼睛又能清楚地看到画面了。 我稳住了自己,轻轻推开了子言,盯着二哥问:“二哥,你是说,河洛对寒家动手了?” 二哥艰难地抬起头,仇恨早已让他疲惫的双眼通红。 “三皇子杀了太子,将我寒家定为反贼。爹娘和兄嫂……爹娘和兄嫂……”他声音哽咽,再不能成句。 . “怎么会?怎么可能?爹爹和大哥不可能束手就擒。”我厉声吼了起来。 “他们血战三日!我大将军府……一百六十七口人……只有大哥的两个孩子在狄老二人的护佑下送至我上饶……只是,狄老二人为了护我等逃出河洛……” “……你是说……师尊二老也……” “狄老至今生死不明。若不是他们及时赶回青州,舍命相护,只怕我们寒家早已全军覆没。” 原来如此!!! .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在冰窟里苦苦挣扎,透不过气来。 我的血脉至亲,我的爹娘师娘,他们全都在一夜之间,与我阴阳两隔? 他们曾指挥千军万马,他们曾经纵横江湖,如何可以说消失就消失呢? 我不信! 我一声尖叫“啊……” 在尖叫声中,云间的人围了上来,又一一退了出去。 声嘶力竭之后,我咬牙吐出了四个字:“我要报仇!” 血债必须血偿! 话一喊出来,我瞬时变了一个人,缓缓地站直了身体,心里的狂暴从眼里透出来,仿佛可以将一切融化。 我一字一句告诉二哥:“哥哥,他们不会白死!” 转头看向子言,我的声音凄厉冷酷,不容商量:“周子言,你可愿借我兵马?我要杀回河洛,报仇雪恨!” “借!借!我即刻进宫,向父王禀明缘由。”尽管周子言从未见过如此失态的寒嫣然,他却没有半点迟疑,悲愤中满是关切。 “嫣然,你放心,我即刻进宫,向父王请求发兵。二哥一路奔波,未曾休整。两个子侄,现尚在世子府,你们先行回府吧。” . 带了二哥回府安置,又去看过两个子侄。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们。 早在爹娘的来信中,就知道有了他俩。 男孩,寒一心,四岁。 姑娘,寒一意,三岁。 两张熟睡的小脸还挂着泪痕,从今往后,他俩无父无母,得在我们的护佑之下长大。 只是,长大之后,他们可会安然入眠? . 看着他俩,犹如看到爹娘和兄嫂,我的心,无由地疼痛不已。 这是寒家的血脉,是至亲至爱舍了性命才保存下来的血脉,不容再有任何闪失。 我们的命运都改变了。 从前的富贵不再,安稳不再。 . 看着二哥匆忙吃过几口饭食,不等我问,说完事情的始末。 原来,师尊二老经过龙泉住进客栈时,无意间听到邻桌有人唤“昊天”,便留了心,一路追踪,最终生擒了昊天。 师父原为着他在南国生事,与我对敌,想给他点教训。 倒是师娘提醒师父,说昊天是幽泽三皇子的死忠,无缘无故出现在边境,定然是有阴谋。 师父起心用了手段,要他吐口。 谁知这昊天虽是个盗匪,却是个硬汉,咬牙不说。 但他,竟然是个武痴。 末了,倒为了一套我那日与他交手时所用的凌波大挪移松了口。 实在叫人意外。 . 昊天爽快地告诉师父,幽泽的三皇子呼延灼将和河洛的三皇子宇文赞青联手,在向河洛太子发难的同时,剪除寒门。 他显然没有意料到这个消息有多重要。 在他的眼里,师父一个江湖人士,哪里会有心思去管朝廷的纷争。 最多不过因为我的缘故,多一点唏嘘罢了。 他没有想到师父闻讯大惊,放走他之后,马不停蹄转道永宁走水路去惠州,欲在第一时间赶回青州或者上饶报信。 第113章 不告先行 师父师娘守约放走昊天。 然而昊天失踪数日方归,机警的呼延灼早已生疑,见昊天安然无恙归来,便知不好,立即召集了数十幽泽顶尖高手,针对师父师娘展开一路阻击。 待师父师娘侥幸脱险,顺江而下赶至青州,变故已然发生。 河洛三皇子派来的大军和死士早已成功偷袭了大将军府。 大将军府死伤惨重,师尊二人突破重围见到爹娘。 终是无力将他们安全带出,只能在爹娘和大哥的舍命相助下,一行十人逃出青州,前往上饶求援。 可惜途中,一同逃出的师娘、玲珑公主和五名侍卫,无一幸免于难。 师尊强忍悲痛,携了两位子侄,一路向上饶狂奔。 . 哪知上饶也未能幸免。 同样的大军和死士围剿了上饶城。 爹爹和二哥做梦也没有想到,河洛的军队不是来冲着幽泽的,而是来对付自己的。 没有防备的突袭,让爹爹和二哥这样身经百战的领军之将失手。 好在,二哥虽孤掌难鸣,只逃命比守护相对容易,加之,他又熟知上饶地理,带着十余名侍卫杀出一条血路,逃出上饶,直奔青州而去。 未到青州,便遇见带了子侄的师尊,方知青州有变。 . 二哥二话不说,只身便要去青州拼命。 师父见劝说无用,只得将他制住,一同躲进密林。 得了机会,师父向二哥说起昊天所言。 他叹道:“你寒家此次只怕是凶多吉少。河洛是待不下去了,只有逃往南国。只不过……南国能否扛住两国联手也未可知。实在不行,你带了两个孩子隐姓埋名去终南山,那里在三国之外,算得上是世外桃源。” . 师父将动弹不得的二哥和两位子侄交给三位侍卫,令他们快马加鞭逃往南国,而他自己则带着余下侍卫留在密林,阻击追兵。 五日后,二哥他们总算逃到了玉门关。 得知意外的玉门关守备立即派人护送,星夜皆程将他们送往锦官城。 十五日后,他们来到了世子府。 . 长时间的缄默。 看着二哥,我一阵阵心悸。 勉强听他说完,含泪吞声,只觉心悸得厉害。 一夜之间,我寒家惨遭灭门。 十年前,大哥脱下战袍,离开爹娘,用自己的婚姻让寒家暂且渡过难关。 只以为,与皇家联姻,如此的委曲求全,应该能再次得到圣上的庇佑,解了被猜忌的危机,也暂缓我寒家的颓势。 四年前,我的出嫁,总算又稳固了寒家在河洛的地位,却没料到,终归保不住寒家想要的一世安宁。 宫廷之争,最终还是无可避免地让手握军权、远在边关的爹爹再一次被波及,在一夜之间山穷水尽。 . 痛失亲人、连夜的奔波和恐慌的逃亡,让一向英武健硕的二哥显得十分憔悴和凄惶,与我记忆中永不知疲惫的他判若两人。 那个顶天立地、气宇轩昂、声音如雷的寒浩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发须蓬乱、萎靡不振、声音嘶哑的陌生男子。 我神思不定,脑子的嗡鸣声再一次响起,会不会只是一个噩梦? 只要我使劲睁开眼睛醒过来,一切坏的,都会消失不见? “嫣然,你说南国会借我们兵马,杀回河洛吗?” 二哥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 我的眼泪默默淌过面颊,声音突然尖厉:“当然!” . 打回河洛去,为爹娘报仇! 这念头如同一声惊雷划破黑暗的夜空,让我的头脑在瞬间理智。 要打回去,悲伤就毫无益处,二哥的当务之急是好好休息和尽快恢复,我的当务之急是无论如何也要借到南国的兵马。 带领千军万马杀回河洛,誓要仇人也尝尝失去至亲的痛楚! . 我扬起了头,长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来。 末了,抖动着双唇终是开了口:“哥哥,你好好休息一下,我兄妹二人都需要……都需要好好收拾心情,恢复好体能。” 一切都必须从长计议。 我们不再是从前的将军府公子和小姐了,我们的任性再没有至亲兜底,一丝一毫的失误都可能让我们丢了自己的性命。 没有命,何谈复仇? 就算不看那么远,单是眼前的两个子侄,一旦我们有失,他们孤苦无依,也难在世间生存。 若是他们不保,亲人们在九泉之下如何安心? . 是时候好好考虑一下,子言能从他父王那里借来多少兵马,可以让我兄妹二人杀回河洛? 师尊如果躲过了追杀,不是应该很快就会回到锦官城吗? 雷子为什么还没回来,他可是也遇到了不测? 一念至此,趟过悲伤的长河,我的心跳了出来,挂到了嗓子眼,堵得人喘不过气来。 等在这里,岂不是误了大事? . 当务之急是前往玉门关,出关接应师父和雷子。 就算子言能借来南国的兵马,一时三刻也不能说走就走。 二哥需要时间恢复,只有我稍熟悉玉门关,以我的身份,玉门关的守将应该会听从我调遣。 最重要的,我若是无所事事地待在锦官城里,只怕是要发疯。 . 我看了看二哥,平静地说出了自己的打算。 没等我把话说完,他急得跳了起来:“我不同意。要去,也是我去。” “你去,南国的守城之将可会听你调遣?”时间紧急,不容耽搁,我也没有心情细细推敲。 话虽难听,却在理上。 眼下,哪里还有更好的安排? 不等二哥再说出新的反对理由,我回屋更衣,收拾妥当,我对二哥好言相劝:“哥哥,你等着子言回来,点了兵马即刻赶往玉门关,我一旦接到师父和雷子,就在玉门关等你们。” 刻不容缓,带了世子府内五十名侍卫,说走就走。 . 一队人马昼夜不息直扑玉门关。 不走大道,专挑捷径。 饿了,啃干粮;累了,忍着。 直到第一匹马倒下,紧接着是第二匹马倒下。 看着我怔怔地望着倒下的马匹,和正喘着粗气的坐骑,有侍卫怯生生地走过来,犹豫了半晌,鼓起勇气提醒道:“世子妃……马儿……马儿必须进食休息。” 岂止是马儿需要进食休息。 我看了看他们疲惫不堪,勉力支撑的神情,低了头,不再反对。 吩咐就近找个干燥的地方休息三个时辰,顺带找些热食,缓解一身的疲累。 . 侍卫们并不知道,如此心急火燎地赶往玉门关所为何故。 在世子府的四年里,我清晰地看到这些侍卫以子言为傲。 不仅仅因为子言是南国未来的储君、博学多才、宽厚仁义,而是他们知道,子言将带给南国的改变。 就连侍卫都清楚地意识到,这位未来的储君对南国的至关重要。 敬重发自内心,所以,他有什么决定,从无属下质疑和后退。 自认识子言以来,我就目睹和见证了他们对他的忠诚,他们也将这份忠诚同样馈赠予我。 想到这,禁不住唏嘘,没想到自己在南国多年,倒是这些侍卫们令我觉得可亲可信。 两个时辰之后,又是疯狂地赶路。 . 一路上,我左思右想。 幽泽和河洛的联手,仅仅只是两位皇子都需要借助外力上位? 恰恰是两位因我而结怨的皇子,他们在联手之际,将我寒家置于死地,难道其中,没有对我的仇恨? 若有,便是我害死了至亲! 巨大的悲痛从心底往外喷涌,又从四面八方回头袭来。 第114章 夫妻失和 我的世界狂风呼啸,暴雨倾泻,身无可藏,心无可藏。 我的悲伤逆流成河,可我不敢哭,也不能哭。 最近的这两三年,我哭得太多了,都快把自己给淹没了。 在云间,白日里我偷偷哭,暗夜里我悄悄哭。 躲在屋子里哭,躲在屋檐上哭。 为黯淡无光的眼前哭,为一个久等不来的孩子哭。 我的至亲,当他们离开人世的时候,我既不曾陪在他们的身边,为他们挡一刀一剑,更不曾为他们痛哭。 多么轻贱的眼泪,洒在了多么荒唐的土壤里。 . 我不知道的是,与此同时,在南国的边境,还有另一支队伍同样日行千里。 但很快,在第三日的黄昏,两支队伍终于迎头撞上。 . 一看到雷子,我的心又往下一沉。 他没有遇到师父?! 带去的人马少了一半,他整个人也疲惫不堪,明显是刚刚经历过搏杀。 不仅如此,我一看雷子胆怯地躲避着我的眼神,就知不好。 我不敢追问,却不能不问。 . 坏消息总是来得如此猝不及防,令人悲痛欲绝。 与雷子一同回来的,是两条足以让所有人南国都害怕的消息。 师父死在与二哥分开的两日之后。 河洛已经发兵,不日将攻打玉门关。 . 也许,路上没能遇见师父已经把我悬起的心吊打了无数次。 也许,至亲的惨烈离去已经让我痛得麻木。 也许,日夜的奔波让这具躯壳早已疲惫不堪,感觉迟钝。 雷子的话犹如晴天霹雳,我的心瞬间被刺穿钉在高高的枪头上,疼痛漫过全身,又回到胸口。 我咬紧牙关,微微地闪了闪,推开扶我的雷子。 低垂了眉眼,耷拉着脑袋。 许久之后,当我再次抬起头来,眼里只剩下冰冷的仇恨和足以杀人的怒火。 玉门关是不用去了,得飞速赶回锦官城,调集更多的兵马。 我要,我要杀回河洛! . 一路沉默。 狂奔出几十里地之后,我终于忍不住阵阵恶心,独自冲进了一片密林,兀地吐出大口的鲜血,人也跌落下马。 雷子大惊失色,冲过来扶我。 推开他,我挣扎着自己站了起来,一个直身跃起,一头撞向一棵大树,离树三寸,对着树干就是一阵狂暴锤击。 拳头上鲜血迸溅,几颗血珠直扑双眼,犹如当头一棒,我跌落回地面,身体久久颤抖不息。 时间停了下来,好半晌,雷子的声音再一次在耳边响起:“嫣然,我们得赶快回锦官城。回来之时,我已经通知过玉门关守将,让他们暂且闭关。” 玉门关大敌将至,剑门关莫非会幸免? . 第三支赶路的马队疾驰而来。 不过两日,三支队伍终于在一条蜿蜒的小道上汇齐。 子言和二哥身后,没有我想要的大队兵马,只有世子府邸里区区不足百名侍卫。 这是怎么啦?所有我的期望都要落空吗? “子言。”我心烦意乱,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声音大到令自己吃惊。 子言神情复杂,明明看见我之后,眼里闪过一丝心痛,却转瞬将头扭向一侧,再回头时,眼里竟然多了漠然。 . 自知此次不辞而别有伤子言颜面,忙上前一步,放低了声音,“子言,你听我说。” “我听你说!寒嫣然,我信你如此,你可曾信我?”他双手勒住缰绳,马儿不听使唤地长鸣。 从未见过他怒声说话,十分意外。 更意外的是,他当众一抖缰绳,调转马头,纵马狂奔。 我不知所措地低垂了双眸,恨不能从黑色的土地里找到答案。 二哥走了过来,轻轻拍了拍我的肩,我茫然地看着他,刚要开口询问,只见他轻轻地摇了摇头,又指了指跑远的子言。 知道一定有缘故,忙住了口,打起精神,骑马追了过去。 追出数百米,一眼看见子言。 . 他并非有意停留,而是座下的马儿不听使唤。 他越是勒紧缰绳,马儿越不配合,反倒奋力挣扎,昂了头左右摆动,眼看着就要将他甩下马背。 上马容易,下马难。 几个侍卫扑向马头,试图将疯马摁住。 不由人方寸大乱,忙弃了坐骑,飞身上前,一手揽他入怀,一手轻击了马头,待马儿稍有游离,把握好时机,一个旋身,脱离马背,扶了他落地。 正待开口询问,他却又将我往外一推,“寒嫣然,你不用管我。” 我失神站定。 周子言,你竟嫌弃我至此。 . “为一匹马,你当我不存在。 为你的师父师娘,你当我不存在。 为你的爹娘,你当我不存在。 如今为了丁雷,你也能当我不存在。 寒嫣然,你置我于何地?” 他连珠炮一般发出灵魂拷问,既愤懑、委屈,还有哀伤。 积攒已久的怨气,到底在这一刻爆发。 “我在你这里,永远排在最后。 无论我做了多少,你全不在意。 说不回来就不回来,说要走,一时片刻都不能等。 不管我是否担心,不在意我有没有害怕,至于我能不能向父王朝臣交代,我母后的体面威仪是否有损,你统统不放在眼里。 在做决定之前,你可曾有分毫想过我? 你,眼里心里哪里还有我周子言!” . “没有。不是这样的。周子言,你讲点理好不好,我并非如此!“ 我的声音也立刻大了起来,全然不顾已经奔至眼前的众人。 “我的爹娘走了,我的师父师娘也走了,我的至亲都惨死在别人的屠刀之下,我却什么也做不了……” 悲伤之下,我忽然也有了愤怒:“周子言,周世子,你承诺过我的,以你南国的一国之力站在我身后,现在,你的兵马呢?他们在哪儿?” “我失信于你。”他满目无奈和悲凉,“我没有兵马。我也借不到兵马。寒嫣然,我没有用!你待如何?” 话落,他纵身跃上马背,扬鞭而去。 . 我愣在当场。 南国不肯出兵? 看我寒家落势,就要袖手旁观? 满腔的期望落空,我气得捶胸顿足。 好半晌,恢复沉稳,推开走向我的二哥,怒起向子言追去。 周子言,不给我一个交代,你走得了吗? . 不过半个时辰,我便追至子言身后。 待要开口责问,却在第一时间觉出不妥。 他人虽在马上,呼吸却异样急促,近前一看,脸上悲愤之色浓郁,竟似凝滞。 我惊骇莫名。 飞身跃上了他的马匹,拽住他挥动马鞭的左臂,他竟如同一个牵线的木偶,完全任由我摆布。 忍住惊骇,我一个急旋,抱了他落地。 放下心头的百般滋味,轻揉他前胸,低语轻唤,“子言,是我,嫣然。” 众人围了过来。 . 几个瞬息之后,他气若游丝,长长地吐出心中郁积,徒留一缕回魂睁眼。 当他重新看向我时,眼里的迷离和茫然,看得人心头一阵翻涌,口鼻酸涩。 怔怔半晌,忍泪默声,回头看着跪了一地齐齐整整的侍卫。 不远处,二哥对着我又是一阵轻轻摇头。 “你们都先退下吧。”我开了口说。 . 扶了他在一棵大树前坐稳,拉住他冰凉的双手,用力搓揉,待他气血恢复,我柔声对他说:“子言,大敌当前,我们都先平心静气吧。” “嫣然,”他的鼻息仍是急促,好一会儿,平定了心气,“我知道你难过,恨自己没法分担,没想到……我一介世子,竟然无能至此……” 他低垂了头颅,既懊丧又难受,声音凝噎,“空口许下的承诺,到底是无法兑现了。” 第115章 储君之痛 子言茫然地坐了下去,将头埋进双膝。 看着他清瘦的身形,只觉得眼前的一切好不真实。 五年前,我忐忑不安地来到南国,只以为躲过了河洛的宫廷之争。 四年前,我欢天喜地越过玉门关,梦想成真地当上了南国的世子妃。 如今,我家破人亡,如同丧家之犬,悲伤地奔波在回锦官城的路上。 眼前的依靠,却如此脆弱,我,该当如何? 顿时灰了心,从头冰凉到脚。 . 我的神思还飘荡在半空,二哥走了过来。 “嫣然,半个时辰了,你们休息好了,我们赶路吧。雷子说……”他有些迟疑,要不要把雷子的话直接告诉子言。 还是让雷子说了吧。 这个时候,再坏的消息都必须承受,隐瞒,没有用。 我接过二哥的话头,拉了子言站起来:“子言,眼下,大难临头,真不是我们能斗气的时候。” 我浑身酸软无力,想来,他亦如此。 “雷子,你来告诉世子殿下。” 我疲惫地走到另一棵大树下颓然坐下。 . 半个时辰之后,三人走了过来。 子言脸色灰白,“先回锦官城再说,总能另想他辙。” 雷子带来的坏消息由不得我们沉沦。 . 一路无话,一行人直奔锦官城。 到达皇城,正是第十三日午夜时分。 我和二哥回府,立马安排人马再去剑门关,提醒修卫密切关注幽泽,一有风吹草动,第一时间通报。 子言则带着雷子直奔父皇寝殿。 . 和二哥胡乱吃了东西,坐下来商议。 我不敢看二哥。 一看到他那张熟悉的脸,脑子里就会闪现爹娘……他们一脸一身的血污,在眼前摇摇晃晃。 “嫣然,你和世子?”二哥的声音将我从虚幻中拉了出来,他的眼里多了忧虑。 “我会找时间向他好好解释,哥哥放心。”我说得毫无底气。 “两个人不要心生嫌隙,有什么误解,早些解开才好。” “嗯。”我答应得更加敷衍。 兄妹俩又是长时间的沉默。 . 我突然注意到二哥的劳累,心里埋怨自己的粗心,二哥连日奔波,千万不要累倒了。 忙颤声询问:“哥哥,你要不要先休息一下?我看你,太累了。” 二哥并没有发现我的异常,只淡淡地眨了眨眼,他说:“我睡不着。你若是也睡不着,不如我们合计合计。” 我看了看他,全然没有睡意,也好,索性聊聊。 “此事须从长计议。”二哥长叹了一口气,说道:“嫣然,周子言在南国朝廷并非事事如意,他的父王并不唯他是听,他的群臣也不以他马首是瞻。你要,多理解他一点。” 一城之主,当真不再是儿时的顽劣。 不再冲动,不再冒失,而知先行解开心结。 . 他遂将子言进宫面圣、又与群臣见面的情形说了。 这才知道,不仅他父王反对直接向河洛发兵讨伐,群臣也纷纷进言,说家事大不过国事,国与国之间,不宜轻易兵戈相向,可以先以国书向河洛问询,再做决断。 怪不得子言如此伤心。 . “以我的判断,南国断然不会因为我们向河洛出兵。所谓再做决断,不过是权宜之词。”二哥痛苦地摇了摇头。 我一声冷笑,“当下,可由不得他们。只怕不止河洛兵伐南国,幽泽也会同时兵指剑门关。南国危在旦夕。” 二哥点点头,“说的也是。无论南国愿意与否,这一战不打也不行。割地求和,已经不能满足两国同时出击南国的目的,瓜分南国的意图如此明显,群臣再蠢、君王再弱,也自知不战亡国。嫣然,你可知,南国目前有多少兵马可用?” “我不曾留心。”这些年,我被一开始的幸福和之后的痛苦裹挟了,哪里留心过这些。 . 二哥盘算着说:“你嫁入南国之前,我记得玉门关有三万精兵,剑门关有四万精兵,加上涪县、锦西、金水、泸州等地驻扎的兵马应该不过十五万。不知四年来可有大的变化。” “就算数量没有明显变化,战斗力也应该比过去强了不少。” 子言这些年虽主仁政,却一直主张兵有技、将有谋,且大力提倡破除门第之固,提携寒门之子。 想来不乏真才实学的寒门子弟有建功立业之志,怀抱理想入营。 而有理想者,必自带光芒,所到之处,自能一扫旧制的浑噩,创出一片崭新的天地。 . 剑门关本就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天险。 其守城之将修卫,是南国数一数二的大将之才,智勇双全,非一般人能及。且是皇亲能臣,自会拼尽全力,誓死护佑。 只要在剑门关东侧再派出三五万精兵,能及时策应剑门关,两处粮草充沛,坚守不出,就算幽泽虎狼之师来袭,也暂且无忧。 倒是玉门关,我记得子言曾提及,其守城之将周勇,年过半百,守旧而迂腐,多年不曾实战。 因与河洛交好,玉门关战线虽长,却一直相安无事。 反倒让他纸上功夫、官面文章越发做得风生水起,一向只知应对朝廷,哪曾用心训练兵士,演习兵法。 如今,河洛成为敌国,以他之能很难有通盘的考虑,一旦河洛打通一处,大军挥师南下,周勇只怕会溃不成军。 兵败如山倒,多年不曾对敌的南国只怕不消月余,就缴械投降。 . “河洛如果出兵,会以谁为将?”我问二哥。 二哥想了想回我,“河洛此次围剿我青州、上饶的是三皇子的妻弟石右之,这人是个草包,但他的军师卢之是个厉害角色,其胞弟卢洪也十分勇武。只怕出兵南国,也会是此人为帅。” “青州、上饶还有多少爹爹和你的旧将会上战场?”我又问。 二哥闷声长叹:“受牵连的不仅有爹爹的一干爱将,只怕我的一干手下也难逃厄运。我所知道的,青州城除了林峰侥幸逃出不知所踪,王辉暂未受到影响,王平被其父拘禁不得外出,其余人等不知还有几个能侥幸逃脱。” “王辉暂未受影响,二哥可知何故?”我的心里忽然有了计较。 “不能确定。我想,毕竟王辉是皇室指派之人,朝廷总不能都赶尽杀绝了吧?再则,我曾听说他的大房太太与三皇子一个极为受宠的小妾是从小一起长大要好的姐妹。” “王平为何被他父亲拘禁?”心里有了计划,却待要佐证。 “王平自小和你要好,他父亲只怕他生事,给王家惹祸上身。” 二哥的回答正是我心中所想,我需要确认。 . 又是长时间的寂静无声。 二哥饮下一口浓茶,开口问:“南国的粮草储备如何?” 大战在即,粮草最为重要,我知二哥此问深意。 不假思索,我告诉二哥:“南国一向土地肥沃,物产丰富,国内存粮完全不成问题。有问题的是这个国家,多年来都不曾有过战争,人们只怕会被两国同时夹击吓傻。” 二哥摇了摇头,“嫣然,未必如此。兔子逼急也会咬人。亡国奴岂是好做的?穷途末路之人,但凡有血气,自会奋起一战。”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那么微末之力,也能惊天动地? 我心里并没同感,只是看着二哥眼里多了光亮,泛起阵阵斗志,胸中一热。 正在此时,肚子却不争气地发出咕咕声。 第116章 孤掌难鸣 “哥哥,你先休息一会儿,我让厨房再做些热食。只怕子言和雷子都还饿着,一会儿,你们一起都将就着再吃一点。” . 走进院子,看着漆黑的夜空,想起青州城满天的繁星,想起爹娘、想起师尊二老…… 他们都在天上了吗? 能看得见我们吗? 泪水不由得滑落,刺得双目生疼,这才惊觉,数日来我以泪洗面,脸泡皮破。 现在,眼下,都还不是伤心难过的时候,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才能应对即将降临的风暴。 . 走进后院,我去往柳绿的卧房。 房门紧锁着。 这么晚了,人会去了哪? 懒得多想,转头欲往林管家住处。 巡夜的侍卫跑了过来,垂手恭问:“世子妃有何吩咐?” 我沉声吩咐:“叫醒厨房,多做点热食备着,世子爷一会儿要用饭。” 交代清楚,不想回到里院,我独自一人走出世子府,在门外台阶坐下,挥手示意跑过来的侍卫们不必近前。 . 天色渐明,薄雾轻启。 我毫无睡意,只盯着远处发呆。 不远处,子言的青衫若隐若现。 只疑心自己看错,慌忙揉了双眼。 没错,子言走着回来了! 他的身后,是牵着马匹的雷子和几个侍卫。 不用问,他垂头丧气,面如死灰,一夜间苍老如土。 我心头微微一颤,难道还有什么不好的消息? 人却疾步迎了上去,扶他入府。 他呆呆地任由我搀扶,仰了头望着我惨然一笑,那笑容,有说不出来的无奈和凄惶。 . 从不曾见过子言如此。 这几日,从不曾发怒的子言发怒了,从不曾丧气的子言丧气了。 我看向雷子。 他早已将手中的两匹马交给了身后的侍卫,随我入府。 . 厨房早晨已摆好清粥和几碟小菜,不等我们坐好,子言狼吞虎咽,比雷子的吃相还要生猛,惊呆了一旁的二哥和我。 子言反常如此,一定是有令他始料未及的打击。 小小的挫折在眼下,不会让他有如此之大的反应。 还有什么更糟糕的,是我们都没有想到的? 皱了眉,我心痛不已。 待他吃了饭,忙递过去一口热茶。 他接过来一饮而尽,杯还不曾离手,头便低了下去。 二哥惊诧不已,倒是雷子立刻明白,是我,点了子言的睡穴。 待我扶了子言回房安睡,他二人早已等在偏厅。 . “你说。”按捺住十分的焦躁,我平心静气地问雷子。 “不怪世子殿下难过。一干朝臣只道是我危言耸听,不肯相信两国来犯。世子殿下据理力争,也无济于事。”雷子愤然。 . 我听明白了。 言外之意就是雷子从来都听命于我,而我,因为家仇,想借机让南国发兵。 原来在这南国,我竟然是这样的人,为了家仇不惜挑起国恨。 . 我难堪地咬紧牙关,颤抖着双唇,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雷子见我如此,忙平息了自己的怒气,小声劝道:“我们并非陷入绝境。陛下已经派出人马前往玉门关,探明究竟,很快就会有决断。” 二哥愤然站起身来,一掌击破眼前桌案,杯盘碗碟碎了一地。 门外立时奔过来几个侍卫,我铁青着脸令其退下,又叫人收拾了残余,重新泡来安神茶。 . 茶汤由口入心,心绪渐宁。 思索了片刻,我转头安慰二哥:“无妨,二哥,不过十来日,定有消息,他们自有信的时候。 想要息事宁人的,从不能换来两国平等的对话,唯有以战方能止战。 现下,我们既已先行知晓真相,自可早做准备。 雷子先去休整吧,明日……今日申时再来世子府议事。 二哥,你务必休息,只有休息好了,我们才有精力应对即将到来的一切麻烦。” . 回到房中,看着熟睡中仍然痛苦不堪的子言,又是一阵心酸。 我夫妻二人,看似尊贵至极,却无人可信,无兵可用。 难怪人人打得头破血流、性命不保,也要走到能号令天下至尊之位。 一人之下,与人人之下有何分别? 从前不知,只在关键时刻,才见分晓。 . 同样不知道的,还有此前的子言,因我在朝堂之上受过的讥讽和委屈。 他从不曾提及,我从不曾过问。 近日方晓,他在南国,并非如我所料,凡事都求仁得仁。 只道他身为世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应是要风有风,要雨有雨。 且平常时分,他从不曾在我面前流露出半分的不如意。 如今,不得已全都摆上了桌面。 原来在南国,人人久居安乐,不愿相信开战在即,就算是世子之言,因我有家仇在先,也被众言官质疑。所以,他竟无能为力。 之前的承诺皆空,心中的底气全无,而如今内忧外患,四面楚歌,怪不得他灰心至此。 我点了安神香,饮了安神茶,和衣躺在他的身侧。 . 夜深沉。漆黑如墨。 心深沉。冰凉如潭。 娘亲的声音在耳边急促地响起,有少见的慌张和害怕:“快逃,嫣儿,快逃。” 我从睡梦中蓦然惊醒。 带着撕心裂肺的歉疚和恨意,心里默念:娘亲,嫣儿不会逃,给嫣儿时间,嫣儿一定会回来,为你们报仇。 腾地起身,身侧已空,子言何时出去的? 披衣走出房门,未曾站定,青阳过来回话:“小姐,殿下不让叫醒你,他说自己很快会回来。寒将军和丁将军已经用过早饭,在偏厅等你。” 一看已近晌午,赶紧用凉水净面,打起十二分精神。 . 说话间,吩咐青阳泡了暖胃的茶送至偏厅。 一进偏厅,未等我落座,二哥迎了上来,他说:“嫣然,我和雷子已经详细聊过了,情况既有比我们预料要好的,也有比我们预料更糟的。 青州和上饶被围,此次被牵连的不仅仅有爹爹的一干手下,他和喜妹的家人也都被害。 青州余下的五万人马并未直接交由王辉代管,而是指派了守城之主贺非,王辉依然仅是个副将。 上饶余下的四万人马现在收归石右之的大军,目前石右之统辖的军队多达十六万。 眼下,石右之军队里有两支队伍从未曾参战,一只是远在密州城临时调集来的三万人马,由密州刺史之子江林所辖;另一只是被临时整编的皇家御林军一万人。 目前来看,石右之只有七万死忠,有过参战的经验。 好消息是,青州城被波及的民众甚多,人人怨声载道。 刚刚,我听雷子说起你们从前的娃娃兵团,朝廷似对这股力量完全没有在意,此次清剿没有涉及他们,而且雷子说,他们绝不会背叛你。 嫣然,一旦我们要杀回河洛,便可和他们联络,将他们重新聚合。 只是,不知何故,石右之此次暂未将青州城的五万兵马一同带出。” 我睁大眼睛看了看雷子,半晌,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口。 . 沉默良久,我回了神,问道:“二哥,你对王辉怎么看?” 说事吧。 只有说事,才能让一切悲伤和愤怒退后。 “枉爹爹和他袍泽一场,此次他虽没放冷枪,却冷眼旁观,不曾援手。” “大祸临头,不卖友求荣、落井下石已是难得。石右之不带他出征,只怕也有防备之心。二哥,若不争取王辉,我们胜算渺茫。” “争取他?”二哥不屑,恨得咬牙。 第117章 同舟共济 我蹙眉长叹一口气。 昨晚想了半夜。 光恨没有用,要为爹娘报仇,还得忍辱负重。 眼下的南国,我们是指望不上了,难道青州,我们也要放弃吗? 不!当然不! 我满含深意地看了一眼二哥,知道他会很快想明白的。 “是的,不过得从王平着手。王辉之所以拘禁王平,是怕他为我们出头,他很清楚一旦王平站在我们这一边,他就脱不了干系。除了这个,二哥,你可愿意再做出牺牲?” “我?什么牺牲?但凡能报仇,有什么不能舍?”二哥声音激昂。 我心情沉重,语气平稳,仿佛说的是家常。 “娶了王平的小妹。联姻是我们争取王辉最重要的手段,更重要的是,爹爹是他的前车之鉴,我就不信王辉从未担心过自己会成为第二个爹爹。” 河洛王廷此次虽然没动王辉,却也没有让他直接成为青州之主。 留他,却没有真正信任他,单是这一出就足够让他心惊。 “好。你心中可是有想法了?” 显然,二哥很快明白过来。 我寒家带兵多年,若连审时度势都做不到,爹娘也是白教导了我们。 我们的心思没有用尔虞我诈之上,不等于,我们不会谋略。 . 稳了心神,我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二哥,不如我们兵分两路,我和雷子先行潜回青州,联络王平,动员王辉。你留在南国,与子言一同率大军增援玉门关,一旦时机成熟,我们,里应外合。” “嫣然不可,这太冒险了。我不同意!周子言也不会同意!”二哥惊得跳了起来,情急之下直呼子言名讳。 “我一个人带队回去即可。”雷子也被我大胆的想法吓住了。 “你们听我说,我此举并非盲目和逞强。 我对青州比二哥熟悉,轻功也比你们都好,自保无虞。 此去,有两个目的,一是联络原来娃娃兵团的故人,尤其是几个原来带队的,一旦联络上他们,再找其他的娃娃兵便相对容易。 更重要的是去探访王平。 如果他还是过去的王平,念着旧情,我便代表寒家向王辉提出求娶之意,这件事单是雷子出面,王辉不可能相信。” 道明想法,我不疾不徐,向他二人分析现状,“我离开青州已经四年,人们早已忘记我了,更不会料到我这个南国的世子妃敢在这个时候返回青州。 二哥,你和子言带了大军尽快赶到玉门关,你在明,我在暗,只有明暗同行,才能尽快解了玉门关之危。” 我们都知道,玉门关之危必须尽快解除,才有精力驰援剑门关。 否则一旦玉门关被突破,河洛大军一路南下,一马平川,南国将不复存在。 反过来,剑门关一旦有失,只怕南国同样保不住。” . 我没有说出来的是,一旦和王辉达成共识,有机会的话,我一定会先行潜入河洛军营,除掉石右之。 军无将首,自是更容易被击溃。 何况,尚有至亲血仇。 血债得血偿! “我再想想。此计甚为不妥,我们另想他辙吧。”二哥拼命摇头。 知他一时不能接受,也不在意。 “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我们得先行弄清南国的兵马分布和粮草储备,可以提前做好兵马调配和粮草准备,一旦玉门关消息传来,才不至于手忙脚乱。” 二哥话音未落,子言已悄然返回。 . 和昨夜不同,他面色依旧难看,却稍事恢复了生机。 想来,朝廷之上,依然是歌舞升平,丝毫不信眼前之危。 待他坐稳,我安慰他道:“你也不用太难过,最迟不过十余日,玉门关便会有消息回来,眼下,需要你尽快出面弄清楚南国的兵马分布和粮草储备,好早做打算。” “好,你们说,要怎么做,我立即着手。” . 正商量事,门外通传,说兵部尚书史可凡大人来访。 “快请,快请。”子言和我一同闻声迎了出来。 不等史大人行礼,子言便拉了他走进偏厅。 未曾落座,史大人先行告罪:“老臣一向深信世子殿下,也深信丁将军,深知世子妃和丁将军并非妄言之人。只是玉门关暂无奏报,今日朝堂之上议事,圣上和众位大人已有定论,老臣不便多言,还请世子和世子妃莫要怪罪。” 好个兵部尚书。 左也是你,右也是你。 罢了,能在此时前来,已够难得,就算是虚情假意,也是有分量、可以争取和转换的虚情假意。 子言耐着性子垂首恭听,知道他定有下文。 果不其然。 . “老臣内心惶恐,思来想去,还得来世子府走一趟,情可多事瞎忙一场,也不愿大意失了荆州。” 子言这才站起来,对着史大人肃然长揖,“大人知我。” 说完,禁不住哑然失笑,他自嘲道。 “我自以为深知南国,却不知南国人心向背。 没事前,人人尊我敬我,我只道自己追随者众。 如今有事,方知自己人微言轻,不过是一个孤家寡人而已。” 史大人慌得站了起来,无声长叹。 “世子殿下莫怪。 南国已多年未曾有过战争了,人人皆自以为天下太平。 殿下今日之言,倒让老臣想起十余日前收到的一则消息,来府前,老臣特地又回府衙核实过。 那则消息十分含糊,只说幽泽三皇子呼延灼会被册封为太子。 因为官面不曾确认,也没有幽泽的国书昭告,当时并不以为真。 无缘无故地,一国太子岂会说换就换了呢。 如今想来,许是幽泽这三皇子促成了与河洛的联盟也未可知。” 子言挥手示意史大人入座。 他说:“史大人,玉门关很快就会有确定的消息传回。 至于剑门关,只怕也有同样的凶险。 我已派人前往两处,提醒守将暂且闭关,密切注意敌情,一有风吹草动,必须八百里加急奏报。 无论如何,没有朝廷的增援前不可擅自出城迎敌。 眼下,父皇和群臣不信,我也无计可施。 不过这十来日,我等也并非坐以待毙,正早作安排。” 见史大人看了一眼我二哥,子言知其意,掷地有声 “寒将军是我兄长,我信他,史大人有话但讲无妨。” 子言终于恢复了自信。 . 兵部尚书史大人不仅仅是回府衙核实了消息,他更是带来了兵马和粮草的分布及储备账册。 除了剑门关的五万人马,玉门关的三万人员,全国可以调集的人马不足十万,而且这些人马,多年不曾参战,战斗力有限,不能足量计算。 粮草倒十分充裕,支撑三年两载无虞。 一旦开战,可尽快从涪县和永平同时向玉门关和剑门关先行运达。 “兵部每年的军募皆在五月,因为没有征战,不过是常规征募。 今年原计划征募一万人,以补充即将退役带来的空缺,眼下已在筹备之中。 如形势危急,退役兵士可以暂缓,招募却可以立即着手,人数也可以上调到两万。 但若是河洛和幽泽同时夹击,以举国之力,只怕也维持不了多久。”史大人明显底气不足,声音里有了惶恐。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征募的新兵,可以立刻集队训练,这方面,丁雷很有经验,史大人不妨用他。 另外,还需要统计全国的兵器铺、医馆,叫人清理军械,尽快准备更多的疗伤辅料和药材。” 我的声音多了慷慨。 “一旦开战,全民皆兵。 士家大族、王公贵胄的家仆侍卫,甚至山匪海盗,只要愿意抗敌,皆是南国利刃。 就是我兄妹二人,也定为南国先锋,身死而无憾。” 第118章 黎明之前 史大人慌得离座,口中说道:“世子妃神武,臣等早已得见。 没想到对行军打仗也如此有见地,果然是将门之后。 世子妃顾全大局,不因南国不肯援手生怨,老臣受教了。 老臣代南国人谢过世子妃。” 说完,严肃地躬下身去,便要对我行礼。 “不敢受大人礼。”我镇定地扶起史大人,坦然回道:“大人肯信世子,肯信嫣然,已让嫣然心生感念。 河洛虽为故国,无由屠我寒家在前,如今不过是家仇国恨、彼此共渡难关罢了。 大人,非是我嫣然有大义,也未必是我能不计前嫌。” 史大人迟疑着直起身来,说道:“世子妃率直,话虽难听却很在理,真是我南国人有眼无珠,错待世子妃了。 老臣今日先行告退,定按刚才所议,拟定条陈,即刻着手。 世子放心,老臣定然不会辜负今日所托。” . 史大人尚未走远,青阳便来向我通报,说修玥早已等在花园。 还没见到她时,心里就泛起了涟漪,没想到,最早来安慰我的,竟然是她。 她嫁给张侍郎之子,大略是知道河洛兵变中我家的惨剧,也知道了南国朝堂之上子言的窘迫,有心来安慰。 忙去了花园。 一见到我,修玥立即迎了过来。 正经端详了我好一会儿,才款款说起。 “世子妃节哀。 留得青山在,方有雪恨时。 我和张郞人微言轻,知道此事,劝过公爹,只是,他老人家……固执,请你和世子莫怪。 南国安乐多年,朝堂上多是老人……自然守旧求稳。 我已将近况写信告诉哥哥了,希望他能劝动圣心。” 难得她有心。 我朝她淡然一笑,轻声道谢:“多谢你。” 旁观者清。 修玥说的是,我们一时心急,竟然没有想到修卫。 只怕他的话比子言管用。 没有想到,今时今日,身在朝廷中的我们,还不得不借助修卫的边塞之力。 坐了不多会儿,她眼见世子府里外忙碌,悄然告辞。 . 稳妥起见,史大人也以兵部的名义安排了两组人马,快马加鞭分头赶往玉门关,命令守将,尽快派出人马探得准确军情,若有外敌,务必闭关,坚守不出。 同时,知会剑门关,早做防备。 同步,昭告天下今年军募提前。 尽管仍有言官在朝中非议,但史大人一句:“不过是将常规军募提前而已,各位大人不必多言。 再者说了,河洛骤然屠杀我南国世子妃族亲,全然不顾我南国脸面,南国也理应警醒和有所表态。” 整个兵部先行进入备战状态,让我们都大大松了一口气。 . 不过数日,修卫的奏折便八百里加急送入了锦官城。 他痛心疾首地斥责南国诸臣对河洛之举的麻木不仁,又历数朝廷对储君的猜忌之危,言辞之间直指圣心纵容,才有群臣的不敬。 圣上听得火起,盛怒之下,劈手夺过高公公手中的奏折,丢了出去。 多年来,修卫虽身为武将之首,却总是礼贤下士,凡事都退让三分,常让人忘记他的孔武有力和杀伐果断。 如今,孤身公开站队孤立无援的世子,倒让一干朝臣对他的义正词严多了几分敬佩。 就连南国圣上,丢出他的奏折之后,静下心来,也立时有了动作。 传旨即刻向河洛发出问询国书,同时急召了子言连夜入宫,好言相慰。 自此,子言早出晚归,奔走于多方。 雷子和二哥去兵部帮忙。 我则在世子府对百余名侍卫集训。 . 很久没有在世子府邸舞刀弄剑了。 世子府邸的一百六十名侍卫,功夫都不错,但冒尖的人有限。 虽说外界尚不知即将兵临城下,但府中众侍卫早已摩拳擦掌。 自古英雄出少年。 集训不过三日,他们竟然面貌一新,令我们为之一振。 . 白日一晃而过,夜,却十分难熬。 悲伤常常在入睡前肆意张狂。 凌晨醒来之后,依然不肯退让。 我的世界,到处弥漫着它们肆意虐杀之后的气息。 裹挟着浓稠的血腥,令人挣脱不得。 一个又一个并不清晰的梦里,都是爹娘、师尊二老的面容,令人心痛的惨白无力或者令人害怕的鲜血淋漓。 不过数载,凡我所悦,尽皆有失。 仇敌之举,犹如凛冽之刀,从一寸寸肌肤划开,找到最疼痛之处,刺出最致命一击。 侥幸活命,伤口却深可见骨,久久不肯愈合。 同样的,过往的每一个温馨画面,是另一把软刀子,让看似完好的血肉支离破碎,分散在世子府的花间草丛。 甚至,黄风铃下,我还能清晰地听到汩汩的鲜血流淌。 . 疼痛和忧伤,就这样任性地占满了我的日子,使其分崩离析,再不复从前。 我不停地告诫自己:“醒醒吧,寒嫣然,悲伤没有用!眼下的每一个难题都要你,强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 但还是,还是止不住地悲伤。 人一空下来,泪水就是打开的闸门,势不可挡地扑进我的世界。 顷刻间,它们变成一眼望不到头的汪洋。 . “你是我的姑姑吗?” 一个稚声稚气的童音响在身后,我一回头,一串晶莹的泪珠洒在那孩子的手上。 眼前的女孩和大哥多么神似。 大大的眼睛,弯弯的眉毛,薄薄的红唇,粉嫩的小脸,整整齐齐的刘海,梳着两条朝天的小辫。 她的身旁,站着一个小男孩。 比她高出整整一头,除了薄薄的双唇依稀是大哥的模样,五官却完全不同。 他像我从未见过面的嫂子吗? “当然,你俩一模一样。”那小男孩一板一眼地指了指我,又指了指那小女孩。 如梦初醒般,我努力想展颜一笑,眼泪却又不争气地掉落。 “别难过,姑姑。”小女孩走到我面前,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拉住我冰凉的双手。 “我给你暖暖,姑姑。” 那一刻,我的眼泪戛然而止。 我蹲了下来,将小女孩抱进自己的怀里,牵了小男孩去找二哥。 为了他们,我也不能被悲伤打倒。 二哥也必须如此。 . 出发之前,我尚有两件重要的事必须完成。 却一时没有想好该如何着手。 雷子和喜妹的亲人尽皆亡于此次屠杀,雷子没敢告诉喜妹。 但二哥来南国的消息瞒不了多久,河洛兵伐南国的消息也瞒不住。 如何告知喜妹这个坏消息,我竟没有主意。 另外,我和雷子要先行潜回河洛的方案,还没和子言商量。 他会同意吗? 如果他不同意,我就不回去了吗? . 这一日,朝廷前后两个时辰分别收到来自玉门关和剑门关的八百里加急,此时距我们从玉门关回来不过十八日。 这一夜,天下震惊。 河洛发兵二十万,已在上饶聚集,七日后将抵达玉门关。 幽泽发兵二十万,已从安庆城出发,十日后将抵达剑门关。 . 敌人比预想得更多,来得更快。 老兵退役暂缓。 兵部的军募从原计划的两万迅速上调至四万。 已经征募到的一万新兵迅速通过选拔,按不同能力进行了分组,开始了紧锣密鼓的训练。 全国的粮草、车马、兵器、医官迅速向玉门关和剑门关聚集。 剑门关的增援已经出发,玉门关的先遣队也已经出发,子言请求亲征。 母后震怒,甚至不惜屈尊专程来到世子府。 不为见子言,她来,不过是希望我力劝子言不要亲征。 我不肯与她同屋,只站在门外,冷冷地告诉她:“我会陪同子言前往,不劳……费心。” 第119章 兵临城下 自从雷子回来,喜妹便觉出他的异常。 只是雷子早出晚归,后来索性以兵部新兵训练为由,搬进新兵营。 我知道,不说,雷子自己难受。 说了,却害怕喜妹难受。 雷子左右为难,生怕露出马脚,无法面对喜妹和孩子。 犹豫再三,我独自来到喜妹家,她正逗弄着孩子,做母亲的喜悦溢于言表。 还是晚些时候再告诉她吧。 快乐能多有一日就多有一日吧。 . 临行前,喜妹到底还是知道了这坏消息。 一个人失魂落魄地来到世子府,迎面见了我,也不问安,只愣愣地站住。 心知她这是知道了。 . 我俩面对面站着,不多一会儿了,双双眼泪簌簌而下。 含泪靠近,默默抱住,彼此肩头湿了一片。 正不知所措,门外有侍卫通报,说:“世子殿下请世子妃到偏厅议事。” 我拭去眼泪,也替喜妹拭去眼泪,转身出了院子。 . 身在边塞,我自然目睹过死亡。 就是爹爹,也有过两次死里逃生。 第一次,母亲说我那时还没有出生,是师父救回爹爹。 第二次,是在我六岁的那一年。 当满身是血的爹爹被抬回大将军府,我吓得手里的碗碟碎落一地。 那一次,仍然是师父救了爹爹。 母亲夜不能寐守了爹爹足足五日,爹爹才缓过一口气来。 自此,爹爹的武力大不如从前。 . 我十三岁前,跟着爹爹去过几次一名老兵的家里。 被一个只有一只胳膊的老兵热情地款待,爹爹让我叫他“洪伯”。 洪件是很多年前和爹爹同一个营队的袍泽,他俩是那个营队里仅活下来的两人。 当年,是爹爹冒死拖拽着仅余一只胳膊的洪伯回到营地。 伤好之后的洪伯,一直住在青州城的近郊。 爹爹越来越好,想帮衬洪伯,都被他婉拒了。 后来爹爹升任一城之主,洪伯仍不肯应邀搬进大将军府。 洪伯娶妻生子,小日子过得不错,爹爹也为他高兴,每到年节,总要带着哥哥或者是我去他那里坐一坐,喝一壶好酒。 . 十四岁的那年,着名的“中秋之乱”,将军府里的八个侍卫五个侍女,我的十个小伙伴也死在混战中。 那是我们第一次目睹亲近之人,倒在血泊之中。 那一夜,我们人人悲愤,誓要变得强大,让仇敌不敢轻易来犯。 . 没能和喜妹就失去至亲长聊,我却最终说服了子言。 想来是那句话触动了他,“如果玉门关不能速战速决,剑门关也守不住,亡国之人,何来安稳?” 子言闻言之脸色骤变,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生机险中求。 我的计策虽说是风险极大,却也是机会最大,一旦成功,便能杀出一条血路来。 玉门关之危若能尽快解除,才有机会快速援手剑门关,否则南国危矣。 若是南国不保,他的父皇母后、妹妹子侄、黎民百姓,以及他和我,哪里还有安稳可言? . 他不再反对,但是越加沉闷。 除了屡屡与我和雷子推演此去河洛的种种可能,再不肯轻易同我说话。 我知道,我的亡国论虽是当下实情,话却伤人。 只不过,无心向他解释,求得他的理解。 我还知道,计划再好,总会有变故。 所有的纸上谈兵,最终都得因地制宜。 但是,谁也不忍心反驳他,或者谁也不愿意反驳他。 我和雷子默默地听他发问,向他说明。 在一遍遍推演的探讨中,我们惊讶地发现,此般纸上谈兵并非完全没有益处,它让我们的思维越来越清晰,应对的措施越来越完备。 . 这一日,世子府里空无一人。 清晨的霞光中,一只蝴蝶振翅而飞,它翩翩然落于一朵盛开的芍药花上,白色的羽翼映得粉嫩的花瓣越发娇艳。 一心跑了过来,嗲声嗲气却像模像样地对我打躬作揖,“一意给姑姑请安。” 他的身后是更加稚气未脱的一意,有样学样,却稚气一笑,“一意也给姑姑请安。” 他二人就好似小时候的我们。 我悲从中来,心疼地扶起他俩。 好孩子,你们早晚会知道,爹爹和娘亲再也不会出现。 姑姑和二叔所说的,他们赶走了坏人,就来接你们,不过是,永远也兑现不了的谎言。 一个月后,玉门关前,河洛的二十万大军多次攻打玉门关未果,损伤惨重,不得已调集了青州城王辉的五万兵马驰援。 玉门关虽一直坚守不出,却因兵士经验不足,应对上难免手忙脚乱,自然疲惫不堪,更恼火的是,南国一时半晌不会再有任何新的增援。 而令人欣慰的是,经过一个月的艰苦鏖战,新兵已渐成熟。 战争,比任何训练都来得实在。 在鲜血和生命面前,成长,就在一夜之间。 每日,都在生死的边缘挣扎。 眼见自己的家业、亲人转眼失去,眼见得有人豁出性命也要守住这城池,也让常年都生活在歌舞升平的人们逐渐萌生了斗志。 全民皆兵,同仇敌忾。 南国并没有像敌人想象的那样,在双面夹击中丧失斗志,很快溃不成军。 . 霜降之日,是决出胜负的一日,是生死攸关的一日。 开战以来,玉门关的城门第一次主动打开了。 二哥拖着寒门的“风雷枪”,穿着厚重的黑甲,屹立于南国的八万将士之前。 他威风凛凛、双目灼灼,复仇的烈焰熊熊,任你气焰再嚣张的敌人,也要胆寒。 “贼匹夫,放马过来,今日取尔等性命,祭我父兄英魂。”二哥仰天长笑,声透云霄。 “时至今日,你寒氏小儿还敢口出狂言?如能早早受降,让尔等全尸,否则挫骨扬灰,灭你全族。”卢洪不甘示弱,出言讥讽。 . 开战以来,这是屈辱的一个月。 我能想象二哥每日如何咬着牙隐忍,任凭对方如何叫骂,都坚守不出。 只有在对方攻至城下,方有小规模的贴身肉搏。 饶是如此,一个月来,前前后后几十次大小规模的冲击,也给玉门关带来极大的压力。 同样屈辱的还有混在河洛兵营里的我。 卢洪,他的话如刀刻斧凿般砸进我的身体,鲜血迸溅。 站在玉门关外的这十来日,他派出兵士的叫骂声如鞭笞背、如刺在喉。 说什么我父早有不臣之心,说什么我寒家自大狂傲,说什么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耳光响亮清脆,世人皆闻。 指印丑陋清晰,世人皆见。 . 他说得没错。 是我寒家自认为了不得,是我寒家自以为天下太平,是我寒家自以没人敢轻易对边关大将军动手。 但是,我寒家,对河洛从来忠心耿耿,从无二志。 杀人者诛心,还污芸为泥! 那么今日,我必手刃这贼匹夫,让尔血债血偿。 也让河洛朝廷知道,我寒家,只要一息尚存,定会杀入燕京,搅他个天翻地覆。 第120章 九死一生 二哥不再理会他。 他驱马奔出十余米,指着左侧青州、上饶的列队开口说道:“你们,曾和我父兄肝胆相照,生死相托。 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你们比这个狗官,比那个狗皇帝更清楚。 为了河洛,我寒家人从不俱死。 多少年来,沙场浴血,舍生忘死。 他们是将军,没有死在对敌战场,没有死在敌人的刀箭,却死在自己人手里,还要被这些可恶的权谋者冠以反贼的污名! 我只问你们,这样的河洛,这样的君王,还值得你们今时今日在此舍命追随嘛?” 话音刚落,二哥怒喝一声,高举一柄长枪率先开始了冲锋。 大队人马山呼海啸,紧随其后,奔涌而出。 . 与此同时,我纵身一跃,将一柄长枪奋力掷出。 长枪立即穿透石右之的脖颈,将他死死地钉牢在马前丈余。 与此同时,丁雷和王平同时扑向卢洪,王辉杀向卢之。 擂鼓声、呐喊声、刀剑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兵士们如无头苍蝇乱窜,乱中忽然有人居中高喊:“别乱,列阵。” . 林二娃组成的盾队早在我掷出长枪之后,快速向我移动,我却毫不迟疑,腾身踩在一兵士的头顶,在林二娃的惊愕中,反向着卢洪飞掠。 早在举事前夜,我无意间听说,围剿大将军府,卢洪立了首功。 是他第一个冲进烧得面目全非的大将军府邸,先砍了已几近昏厥的大哥右臂,再将剑没入爹爹前胸。 一路上,我都在琢磨,如何在击杀石右之后,能在第一时间突破重围,将计划中的先与盾队会合,改为先找到卢洪,杀了他。 一看我计划有变,林二娃反应迅速,指挥着盾队将盾牌斜甩,砸进人群,为我趟出一条血路。 趁着混乱,我捡了盾牌,持了腰间软剑,横冲直撞,飞身扑向卢洪。 . 正在此时,身后远处传来一声诡异的奸笑:“你们以为,我真的,被杀死了吗?” 回头一看,石右之身边一人缓缓地摘下了头上的军帽,露出白生生的面庞。 林二娃的尖叫声:“石右之!” 就在我愣神之际,一道黑影迅即闪至我身后,一柄长剑悄然袭来。 . 我低头俯身躲过偷袭,长剑擦着盾牌而过,划出闪亮的火星。 原地一个急身飞旋腾空,便是一个反手直劈。 软剑砍在来敌手臂的护甲上,迅速弹回。 我借势收回软剑,一个凌波大挪移,绕着黑影就是一个大回旋。 剑尖在他的脖颈划过,人头飞出去数尺。 在兵士们目瞪口呆中,我回身站定。 . 此前在石右之左右之人纷纷取下了披风,露出清一色的黑领红边的战袍。 这是河洛一等亲卫的标识。 怪不得石右之托大如此,原来有高手护阵。 他们手执一柄柄五尺余长的银枪,拨开周围人群,划出一个严丝合缝的保护圈来。 中间一人,一声奸笑:“我原来只说防着王大人,没想到,还有人混在我的队伍里。也好,都收拾干净了,才好放心。” . 林二娃的盾队收势站稳。 他们面对着周围的千军万马毫无惧色,迅速合拢,继续缓慢而坚定向我靠近。 我的任务是务必要杀了石右之。 如今,既然石右之还没死,我的任务就没有完成。 一念至此,飞身抢了马匹,调转马头,持了盾牌,直入保护圈。 . 银枪队很聪明,并不出击,只确保圈外三尺无人能近。 他们想得没错,只要能护住主帅,便能反击。 知其用意,待得近前丈余,我弃马俯身滑至保护圈前,未等马蹄和长枪落下,左手盾牌点地,右手软剑合身横扫马腿,飞速躲开纷乱倒下的马匹,一个瞬息,冲入了保护圈内。 “是……是你……”石右之鱼泡般的双目鼓鼓,眼神一点点灰暗,直到人怦然倒下,嘴还张得大大地。 他的咽喉处,插着我的软剑。 身后传来一声惊呼:“大人!” . 拔出软剑,还未来得及抽身,两支长枪尖叫着穿过人群的间隙,直奔我而来。 待要躲闪,左右银枪齐齐斜刺过来。 我命危也。 不及多想,硬着头皮向侧面长枪倒去。 左臂被枪头勾住,软剑却趁势缠了上去,忍着脱掉肩臂血肉,人却脱困翻身踢落敌将上马。 还未坐稳,便被迎面一掌,击飞出去,重重摔落在地。 . 忍着疼痛站起,擦去嘴角鲜血。 飞身而来的黑影站定,拔出腰间长剑,寒声狞笑:“我道是谁,竟有这等本事。原来是你,来得正好。” 被人识破。 我索性扯了头巾和面皮,露出乌黑的长发。 “没错,我寒嫣然,杀回来了。” 眼前之人才是真的卢洪。 那么刚刚叫阵的,是他的替身了! 看来,今日此役,他们并非全无准备。 只是,都有失算。 我们没料到他们会临阵隐藏。 他们没料到我会从南国反戈一击。 .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手中之剑早已跌落,我索性赤手空拳迎面扑了上去。 一个凌波大挪移,先向左,再向右,一闪,冲到卢洪身侧,一个急身旋转,躲过他的长剑,便是搏命一掌。 我被弹了回来。 手掌一阵锥心疼痛,鲜血直涌了出来。 扯了腰带,将手掌缠住,索性脱了累赘的长袍,亮出一身精干的短打。 他一个侧倒,迅速站了起来,仍是一脸嗤笑。 “对付你们,我早有准备。” 他说得没错。 他的铠甲很特别,甲胄里竟然藏有利刃,近身力搏时须得小心才好。 . 我屏气凝神站定,伸开双臂,将真气汇于双掌,徐徐而有力地向外推出。 地上,尘土呼啸而起,打着圈向前推进。 我凌空而起,闪身冲了上去,对着前方的黑影用力隔空一掌。 “砰”的一声巨响,他人飞了出去。 地上,是他的长枪划出的一道深深的伤口。 这一次,我得手了。 只是,刚刚那一掌也耗尽了我的心力。 喉间一股腥甜直涌上来,脱口喷出大口鲜血。 我,不敢轻易示弱,故作镇定地站稳,努力挤出一丝微笑。 . 不远处,卢洪总算稳住了身形,见我如此,狡诈一笑,提着长枪不由分说就要搏命一击。 眼看着卢洪的长枪将近,双腿竟半分都挪动不得。 我命休矣。 千钧一发之际,耳边响起雷子熟悉的声音:“别怕,我来了。” 大喜过望,人却在须臾间迷茫。 . 前方,林二娃的盾队再次遇到了有力的阻击,他们不得不背靠背,正面迎敌。 而雷子,他的大刀缓缓地从手中跌落,双手紧握住卢洪的枪柄,而枪头,竟直直地插在他的左胸。 这一幕,被飞奔而来的王平看了个正着。 他的惊呼,混着雷子的呢喃,在我耳边爆炸开来。 我不知所措地抱着替我挡了一枪的雷子跌坐下去。 . 拼了命地去捂雷子的伤口,鲜血却顺着枪头不断涌出,它们染红了他的战袍,也染红了我的双手。 我害怕地说不出一个字来,脑子里一片空白。 雷子竭力想露出一个安慰的笑容,“嫣然……喜妹……喜妹和儿子……我……我拜托……你……别……难……”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眼神越来越黯淡,身子越来越冰凉。 别睡! 雷子,别睡! 我拼命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来。 终于,我“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雷子,别丢下我。” 第121章 别来有恙 战斗结束于四个时辰之后。 我满脑子一团乱麻。 天崩了。地裂了。 我的世界里怎么可以没有雷子呢? 他怎么可以轻易地抛下我和喜妹? 还有丁秋生,都没有开口叫过他爹爹呢。 他怎么舍得,一个人说走就走了呢? . 当子言走到我身后之时,我仍然抱着浑身是血的雷子,呆若木鸡、浑身颤抖。 谁也不能把雷子从我身边带走!子言也不能! 他的声音飘在耳边,时断时续,我听不真切,双目无神而空洞地看着他。 他与我席地而坐,不再说一句话。 我就这样看着他,看着看着,眼泪顺着脸颊缓缓而下,我惨然一笑,“子言,我,失去雷子了。” . 这个我八岁时就认识的男子。 这个和我一起练拳陪我长大的伙伴。 这个跟着我从河洛到了南国又冒险从南国回到河洛的袍泽。 这个我无论做出怎样的选择都义无反顾地站在我身后的兄长。 我失去他了。 这就是胜利的代价吗? 死的,为什么是雷子而不是我呢? 他为什么要用自己的命,来换我的命? 抱着雷子,我放声痛哭。 . 我不肯撒手。 雷子安安静静地躺在我的怀里,只要我不放手,他就还在。 子言早已走远,雷子也要离我而去吗? 不!不!!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所有我在意的,我都留不住吗?”我睁大了一双眼睛,厉声质问老天爷。 老天不回答我。 他这是知道自己错了吗? . 王平、林二娃陪着坐在了我身侧。 林二娃张了张嘴,始终没有说出一句话来,他为难地看了看王平。 王平的唇抖动了半晌,好半晌,看着发呆的我,说出了一句话:“嫣然,我们会一直陪着你。” 谢谢你们! 我知道这是安慰我的话,没有谁,会一直陪着我了。 世间之痛,莫过于此。 . 战场已清理完毕。 黑暗中,火把到处都是,兵士们的尸体并排置于柴堆上。 我仍然搂着雷子不肯撒手。 王平和林二娃不敢劝,子言缄口不言。 二哥走过来,他并不急于将雷子从我怀中拉开,而是用他那粗犷的声音温言细语:“嫣然,我们,让雷子走吧。” 雷子要到哪里去? 我不是在这儿吗? 我眼神迷离地望着二哥,又低头盯着怀里的雷子。 我在这儿,雷子能去哪儿? 我不让他走。 他这一次走了,我就再也看不到他了。 . 二哥蹲了下来,指了指远处的柴堆,轻轻握住我的手。 他的声音嘶哑,他的目光游离,他的痛楚分明,他说:“嫣然,得让雷子走了,再不走,他一个人就该孤单了。” “我不要雷子孤单。”随着话音落下的,还有成串成串的眼泪。 我徒然松开了双手。 看着二哥和王平抬起雷子,将他放在柴堆的最上层。 熊熊烈火,点燃了柴堆,再一次带走了我最亲最爱的人。 熊熊烈火,也再一次点燃了我刻骨仇恨。 . 听闻卢洪带着不足两万人马逃往燕京,正是兵疲马倦之时,理应乘胜追击。 我索要人马未果,气得就要与二哥厮打,二哥边挡边问:“你去追卢洪,喜妹怎么办?你不得早些回去给喜妹和孩子一个交代?” 喜妹和她的孩子? 犹如一个惊雷响在我耳旁。 这可如何是好,上一个坏消息还没有消化,新的坏消息又来了。 喜妹,她承受得住吗? 见我总算慢了下来,二哥直言正色:“嫣然,穷寇莫追,我们现在没有乘胜追击的能力。你放心,我绝不会放过卢洪。” 旧仇未报,又添新恨。不放过,绝不放过。 卢洪,纵尔逃到天涯海角,我寒嫣然也必取尔性命。 . 屋檐下,月光里,是一颗又一颗晶莹剔透的雨滴,我数着它们,就像数着天上的星星。 想起一个月前,南国宫廷之上。 “世子妃寒嫣然与其兄寒皓然求见南国王。”我面不改色,铿锵有力。 “宣世子妃及其兄晋见。”高公公声如洪钟,即使站在殿外,也清晰可闻。 高束发冠,身着银色铠甲和黑色铠甲,我兄妹二人步履沉重地踏入南国王廷,掀起铠甲跪下。 “儿臣寒嫣然恳请父皇恩准,愿与吾兄寒皓然同为南国大军先锋,阵前御敌。” 殿内一片寂然。 他们应该没有忘记,多日前,对我父兄惨死视若不见,不肯援手。 如今,南国有危,却是我兄妹二人挺身而出。 . 南国王略显尴尬,不自然地轻咳了几下,极力掩饰着浑身的不自在。 “大敌当前,世子妃和其兄……不计前嫌,勇为先锋,准请。世子请求亲征,准请。望尔等齐心,同仇敌忾,凯旋归来。” 在大军出发之前三日,我和雷子带着九十九名精卫翻过祁连山直奔河洛青州。 . 石右之不知、王辉不知,只有从小玩在青州城的我们、一心保护青州城的我们,知道多条可以进出青州城的暗道,尽管“中秋之乱”后对其进行了封闭,但仍可以重新打通。 没想到,儿时玩乐时找到的小径,倒成为我们眼下的救命通道。 选择了一条远离大将军府的暗道入城,我们分头安置在几个废弃的小院里,按计划行事。 . 想来,雷子看过大将军府的惨状,不愿我睹物思人,暗道才选择远离大将军府。 也好,现在还不是回去的时候。 一大早,雷子便带十余人去联络娃娃兵。 我则带着十余人,乔装打扮一番,准备去青州城的翠红楼。 . 翠红楼位于青州城北,楼高丈余,不过三层。 小巧精致倒还在其次,最令青州内达官贵人流连忘返的是它的小院和院里的八位姑娘。 爹爹在时,曾严令军营的军官和兵士不得入内。 那年,我一怒之下火烧了翠红楼,没想到,几年过去了,新建的翠红楼,规模和景致更胜从前。 . 之所以来这翠红楼,是因为王平。 听说他近来在此流连忘返。 一听得林二娃的人来报,说王平自从兵变,便托病回家,成日在翠红楼醉生梦死。 同行的好几人义愤填膺,我却知道这并非坏事。 从前,我心情不好,总是躲在大将军府的屋顶,而他,比我会选,躲在这儿听大姑娘唱艳曲儿,打发郁闷。 旁人看他是自在逍遥,我看他却是羞愧难当。 . 我们的人一整天都在翠红楼外观察,直到掌灯时分才先先后后进了翠红楼。 王平早在下午时分就进了翠红楼了。 因为知道他往往吃过晚饭,就会来此。 如常清退唱曲的姑娘,自个儿在房里喝闷酒。 照理,得午夜时分才会回府。 早就探听好王平所在,趁人不备,我闪身进了室内,不待王平惊呼,近前先点了他的穴。 在他的惊愕中褪去脸上面皮,就手解开他的穴位。 . “你你你……是你。”他不相信地一再揉了眼睛,确信眼前之人是我以后,又上下左右打量了我一番,脱口而出:“嫣然,你竟敢回来?” 他深吸一口长气,摇头苦笑,满饮了一杯,说道:“也只有天不怕地不怕的你,才敢回来。” “好小子,见了我,你竟还有心情喝酒?”我虽是玩笑话,却也是真话。 他的眼里突然溢满了悲哀,“你更瞧不上我了吧?只是,不花天酒地,如何度日?” 举起酒壶,他又仰头满饮了一口。 第122章 休戚与共 我知道他要借酒掩饰自己的难堪。 那种空有一腔孤勇的难堪。 “别喝了,我今日前来,有重要的事。长话短说,我只问你,可信我寒家是河洛叛贼?” “我自然不信。我们自小一起长大,如何不知道你寒家?这么多年来,若不是你父兄统领青州上饶,联南拒幽,河洛如何有这许多年的太平?” 王平黯然坐下,又饮了满满一杯。 通红的双眼满是愧疚,他开口说道:“若不是新政联幽攻南,若不是你们……得罪了贵妃娘娘,也不至于引来这杀身之祸。” 他的声音渐低了下去,“若不是我爹……”他难过地垂了头,“不说了,你回来了,自然是有了打算,能用得上我的,只管说。” “我要你王家起兵,和我二哥共同反出河洛。”我没有迟疑,一字一句说出心中所愿。 . 他惊得跳了起来,胳膊将桌案上的杯碟扫荡,房间里“稀里哗啦”一阵混乱。 我忙跳到门口。 不一会儿,门外有人询问:“王公子,可是需要叫一位姑娘来伺候。” 王平一个健步跃至门边,轻轻拉开了房门,嬉皮笑脸地回话:“没事,没事,我不过多喝了两口,再坐一会儿才走。你们可不要搅了我的……清静。” 他浑身酒气,说得不明不白。 好在门外之人显然早已习惯他如此,没再深究,只谄媚一笑,说了:“说哪里话?公子看得起翠红楼,想待多久就待多久,哪里会有人来打扰了公子。” 看着门外之人走远,王平关了门,沉吟了半晌,一改玩世不恭,转过身来,郑重其事地问我:“你说得可是真的?” . 我平静而认真地点了点头,“不远千里而来,只为此事。王平,你,可还愿与我同战?” 他猩红的眼里闪出光亮,抓住我的手有了力量,“嫣然,早该如此!这河洛残杀忠良,老子我早就不耐烦伺候了,只是我爹,还对那新皇抱有莫大希望,我才来此醉生梦死虚度时日。” “你若公开与我们站在一起,你爹想站在狗皇帝那边也不可能。我爹难道不是你爹的前车之鉴?” “我也是这么告诉我爹的,不过……算了,说说你的想法。” “王平,起码在目前,你若与我们站在一起,都是险途,你可想好了。” “嫣然。”王平急了眼,“我可是有对你说过谎?” “若不信你,我也不敢冒险回来找你,只是事关你王家的未来,定要跟你再三确认。你先心里有数,我改日再来。” . 回到小院,雷子早已回来。 他今日也卓有成效,找到了林二娃,谨慎起见,由林二娃出面先行与众人联络,然后见机行事。 此外,雷子说林二娃提及我家惨变七日后的一次小动乱。 那日,正是爹娘兄嫂惨死的头七,一大早,就有一名独臂老人手执高大的招魂幡直奔大将军府,沿途高声痛哭。 不大会儿工夫,后面就跟了好些青州城的百姓。 一行人大张旗鼓地洒着引魂钱,呼天抢地地哭着朝大将军府走去,还未行至大将军府,早有王辉派人前来驱赶。 王辉的手下一见这独臂老人,无一人敢上前。 老人破口大骂:“昧了良心的。寒将军若是反贼,何来青州上饶这几十年的安乐?老子心没黑、眼没瞎、耳没聋、口没哑。舍了命打下来的天下,如今倒成反贼啦?昧了良心的,你们拿刀也杀了我吧,老子的胳膊就是当年打仗没的,今日这条命,也舍在这里了。” 他骂得难听,却无人阻挡。 . 领头的叫喊着让他闭嘴,底下的人却不敢动手。正推搡间,独臂老人忽被人刺了一剑,血流满地。 出手的正是守备贺非的手下。 闻讯而来的贺非气急败坏,一看王辉的手下退退缩缩,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直接下令手下之人砍人。 随即将领头痛哭的百姓和王辉的几个手下一并抓了,关进了青州城的大牢,说不日问斩。 估计后来还是王辉出面,将那十余人放了。 只有那独臂老人,因伤势过重,回家不过两日便不治身亡。 . 是洪伯。我心里一紧。 又一笔血债。 我蹙眉咬牙,一语不发。 雷子立即觉察出我的悲愤。 他的声音很轻,却总是能安慰到我:“你放心,我去洪伯家里看过了,他的家人也让林二娃妥善安置好了。洪伯他老人家早已将自己的生死置之脑后,提前安排好了后事。” 说完洪伯的事,他肯定地点了点头,“单从这件事来看,王辉显然想大事化小,不愿和这满城的百姓弄得敌对。由此可见,他和这贺非也不完全对付。嫣然,你说得没错,我们是有机会争取到他。” 有机会不假,但不等于能够轻易做到。 王辉如果看不到我们胜利的希望,只怕情愿苟且偷生。 活着总比灭族强。 . 眼下的南国被河洛和幽泽双面夹击,根本没有必胜的可能。 我父兄在时,他都不曾出手相助,何况眼下,我二哥落魄逃亡,我在南国失势。 所以,现在的关键是王平,只有他的公开站队可以逼迫王辉。 “嫣然,你回河洛,我暂时连林二娃都没告诉。我想,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我点头同意。 雷子一向心细如发,办事最为妥当,此举应当。 我兄妹二人眼下的处境艰险,再也经不起任何的风浪。 既是提醒他也是提醒自己:“我们都要多加小心。青州城已经不再是过去的那个青州城了,每一个想要联络之人都要提前再三确定其心意。” 我无声叹气,说出心中所忧,“未来是险途。但凡有丝毫犹豫和害怕的,都不必动员,一旦确认加入,首先安置好他们的家人,万不能……”我看了一眼雷子,说话间想起往事。 雷子的眼睛不再看我,而是看向了地面,隔了半晌他沉声说道:“我知道。你放心,不会让那样的事情再发生了。” . 这些日子,雷子没劝过我,我也没劝过他。 我心中有愧,他和喜妹一家的惨剧都与我有关。 此时此刻,我不愿再继续保持沉默。 紧张地握了握拳,鼓足勇气走到雷子面前,看着他,轻声说道:“雷子,对不起你和喜妹了。” 雷子立马红了眼,却宽慰一笑:“不怪你。这是我和喜妹的选择。”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我早想过了,就算我和喜妹都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我们也选择追随你。 嫣然,你和你父兄都是值得我们舍命追随之人。 这几十年,如果不是寒将军力敌,不光我们一家、喜妹一家,只怕好多人家早就流离失所不知所终了。” 他平复了自己的情绪,眼眸清亮,声音朗朗,“我知道这个理,青州的百姓也知道这个理。 只要渡过眼下的难关,他们还会选择站在我们这一边。 嫣然,你要相信自己,也要相信我们。” . 他的话如同一道闪电划破黑暗,让我看到光明和希望。 眼泪刹那间夺眶而出。 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因我失去了至亲,却在我最孤苦无依之时仍对我不离不弃。 我紧紧地咬住嘴唇,强忍着不哭出声来。 直到他默不作声地走出小院,我在心里一次又一次地对他说:“谢谢,谢谢你,雷子。” 第123章 有惊有喜 次日黄昏,我再次来到了翠红楼。 刚走近翠红楼,便觉出周围凭空多了生人,东张西望卖糖葫芦的小贩、站在一旁迟迟不离开的行人、坐在地上左顾右盼的乞丐…… 假装衣服被勾住了,我回过头,用眼神提醒不远不近的两位同伴,不经意地对望一眼,微微点头,继续不慌不忙地往楼里走。 待进了楼,细细观察,方知楼内也与昨日不同。 . 大堂内,明显有两桌的两位男子心不在焉地听着曲、喝着酒,眼睛却不自然地四处张望。楼梯转角处,有一人举着酒壶,却迟迟不见酒水入口。二楼、三楼的走廊里,也有人不时探出头来,假装看姑娘们。 不好,我们这是露了行踪? 是我,还是王平?是走,还是留? 一时,额间冒出冷汗。 “你们这里也太暖和了。”我抬起右手轻轻地擦了擦汗。 . 并不选择落座,反而站定,立时便有姑娘前来招呼:“客官今日是听曲呢还是观舞?” “今日饮酒作乐,楼上可还有空的包厢?” “有呢。”姑娘故意拖长尾音,露出入骨的媚相。 怪不得,青楼的姑娘能勾了男人的魂魄,单是这一媚笑,我身为女子看了,也为之一动,且不说还有别的手段。 想到手段二字,倒一下子让我稳住了心神。 我难道是个没手段的? 怕他作甚。 若是冲着我和王平来的,今日这阵仗未免小看我了,就多了楼里楼外这些个人,能奈我何? 若不是冲着我和王平来的,只怕另有他故,今日来了,正好打探一番。 . 一行三人,说笑着警惕地跟着姑娘上了楼,向着东面最里间走去。 “客官不可,今日东面有贵客,房间都包了出去。”姑娘忙止了步,过来牵起我的手。 “哟,说来听听,是哪位贵客,不定是我们的熟人?”我有意调笑,却不自觉地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姑娘睁大了眼睛,半晌,不好意思一笑,回了话:“客官不是常来的,所以难怪不知道我们翠红楼的规矩。若不是同路的,也没有提前约请,断没有……自作主张为客人张扬之理。” 还有这规矩?我一度语塞。 . “吱呀”一声,西面一间屋子的门打开来,王平走了出来,嬉皮笑脸迎了上来。 我今日换了一张面皮,他如何知道是我? “是你们。正无聊呢,难得今儿在此遇见了,过来陪我喝酒。”不由分说吩咐姑娘:“小红,给妈妈说,再取几壶好酒来,我今日遇见故旧,非得一醉方休。” 小红应声下了楼,不一会儿,便亲自拿来五壶好酒,快走出房门,仍不甘心扭了扭腰,甩了甩耳坠子,回头又问:“爷今儿真的是不叫听曲的啦?伺候的姑娘也不要啦?” 那声音和体态,着实媚人。我禁不住多看了一眼王平。 王平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听腻味啦。今儿就在你们这里喝酒。难道不许?” “哪能?爷喜欢什么都可以,有事吩咐小红就好。小红这就告退。” . 待那小红一转身,王平一个健步先去掩了房门,褪去刚刚的吊儿郎当,掩了尴尬,多了紧张,“我只当今日有变,你们不会来了。你,胆子也太大了。” 我淡淡一笑,“若是冲着你我而来,我到了楼外不进,岂不是反而露馅?再说,若真是冲你我而言,就不该只有这些人。你可知,对面来的是谁?好大的架势。” “我不知道。刚刚来时见此情形也曾担心,只怕有人盯上了我们,正要想法找个人去楼外迎你们,告知你们从东面换到了西面,却不知你们今日会如何装扮,只得一直守在门口。 你们一进来我就瞧见了,只一时无法确认,直到你上楼前抬手擦汗,那习惯的动作,才让我最终确定。” 没想到,过去了这么多年,他还记得我的习惯。心里隐隐不安,我这是,在利用他对我的喜欢吗? . 只是,就算是利用,如今箭在弦上,也不得不发。 “王平,我们要好归要好,眼下之事不是小事,你要想清楚,眼下,我和我二哥并无任何胜算。你的选择,是我们能逼你爹重新站队的唯一筹码。”我说得很慢,要再次确定王平清楚现实,并非一时的义气……和冲动。 “不是你们逼我,是我定要逼他!这样憋屈耻辱地活着,也让我王家从此蒙羞。我王平顶天立地,何要苟且偷生?嫣然,且不说我……我俩从小一起长大,单是你爹爹就值得我王家豁出性命。 没能帮到你爹娘,我早已羞愧难当,日日在这青楼买醉,人不人,鬼不鬼地混日子。 嫣然,我们王家……欠你们寒家的。你若不来,这债我早晚得还。 你尽管放心,我和我爹不一样。我这一辈子,生要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正是如此。 人生在世,如果活得苟且,还不如去死。 王平的坚定,让我心里的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 这是复仇里最重要的一步。 能够不用手腕得他王家相助,这份情谊才更让我安心。否则二哥就算是夺回了青州城,身边没几个值得信任和可用之人,我又如何放心得下? . 简单将当下的形势一一告诉王平:石右之真正的心腹和愿意参战的人马不过十三四万,其中密州那三万和一万羽林军还从未上过战场,而上饶那三万兵士,跟随二哥多年,已经派人联络,就算不立即倒戈,即使旁观,都多了胜算。 青州原来的五万人马本已有松动,只要他爹爹肯振臂一呼,从青州城发动,与玉门关的十万兵马同时出击,玉门关之危便可有解。 只要玉门关之危有解,我二哥立足稳当,立即与他小妹定下婚事,择日成亲。 “嫣然,你们还有此打算?”王平十分惊讶。 “寒王两家联姻,本就门当户对。这也是我寒家对你王家最好的承诺和回馈。而且,唯有如此,你父亲才会更加心定。” 王平欲言又止。 我阴沉了多日的脸色略微缓和了些,“我在南国过得还好,放心。” . 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二哥未来的重臣,只有他,至今还保持着一腔热血和赤诚。 多么难得! 二哥和我,从此,再也不会是无忧无虑的少男少女了,我们会越来越多疑、冷酷、算计、无情…… 正思绪万千,王平忽然温柔地问:“雪龙在我那儿,你要不要去看看?” 我的心止不住“扑通扑通”狂跳,一直以来,都没有人提到雪龙,我不敢问,没有坏消息,也许就是好消息。 今日的好消息来得如此突然,我只疑心自己听错了。 “雪龙?它还活着?” . 王平那张颓然的脸上终于微微有了些许的笑意,他自得地点了点头。 “你离开青州之后,我休沐的时候总去……那片草原。 一年前的一天,我发现了它。 它若腿受伤了。 可是它仍然不愿意跟我走。 之后,我便常常有意去找它。 终于,见到了饿得脱了相的它,右腿的伤也深可见骨。 这一次,它没有拒绝我。 它只怕以为,我会带它去寻你。” 王平的眼睛湿润,声音低沉,他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如今,它只肯吃我喂的草料。” 我抬头看了看窗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可怜的孩子,你受苦了。 只以为放你回归林间,会有更好的未来。 没想到,会这样。 更没想到,我这辈子,还能再见到你。 第124章 歪打正着 重新端详了王平一番,他,还是那个一起长大的王平。 我从未予他同样的爱,他却始终对我一片真心。 真希望能给他一个诚挚的拥抱,来表达我的谢意和歉意。 但我,终未能伸出自己的双手,只是,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喜悦。 这份歉意也要同样予以雪龙。 多希望第一时间可以见到它,只是,它太扎眼了,眼下,任何风吹草动都有风险。 等胜利的那一日吧。 我戚然一笑,摇了摇头,“以后吧。” 今日,还得妥善脱身,尽快安排人手弄清楚,翠红楼上神秘之人究竟是谁?可与眼下的战事有关? . 同来的两人一直紧张地关注着二楼东侧,我和王平耐着性子划拳碰杯,弄出动静来,直到午夜,装着酒醉,踉踉跄跄出了翠红楼,雇了马车,在城里绕了一大圈,才在中途下了车,步行回到住地。 一见到雷子,便让他马上安排人手,赶快查探翠红楼今夜的神秘客。 打探的人还没回来,次日一早,整个青州城忽然紧张起来,到处多了守备府的衙役,说是缉拿匪首。 安全起见,我们不得不先行退出青州城。 . 晚间,消息逐一回来,方知那日是有人在翠红楼宴请燕京来的十余名亲卫,他们带来了河洛圣上的旨意,要求石右之尽快拿下玉门关,一路南下,否则幽泽先攻下剑门关,夺了南国京城,或者南国主动向幽泽求和,河洛便会失了先机。 至于守备府为何大动干戈,说是其中一名亲卫无缘无故失踪。 这青州城,难道还有什么人,敢去碰老虎的屁股? 关键时刻,令一名燕京城来的亲卫失踪,不仅打草惊蛇,也给我们带来巨大风险,稍有不慎,不仅功亏一篑,且有性命之忧。 但此人,无疑胆大包天,与我等同仇,冒险做下此等大不韪之事,若真有危,还得搭手一救。 . 三日来,风声一日紧过一日,到底是谁出手,我们一无所知。 三日后,有消息传来,说杀死亲卫的人找到了,不过是那日在翠红楼外与那亲卫发生口角的一个江湖人士,并不知亲卫身份,夜间偷袭,取其性命。今已查明,派出大队人马捉拿,在追缉中当场毙命。 有这等巧事?不会是守备大人被逼急了,找人顶罪? 公案已了,风声渐小,我们重新回到青州城。考虑到此事十分蹊跷,不得不将外围的警戒扩大到方圆两里地,一遇变故,以口哨为讯,各自分头撤离。 . 第四日,夜深,我等四人正在屋子里议事,院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雷子迅速吹灭烛火,从窗外跳了出去;我抽出软剑,冲到门侧;另有两人,提刀拿剑站到了房门的另一侧。 不一会儿,门外传来轻叩,雷子的声音响起,“是王平来了。” 王平此时前来,可是有了大变故? 空气中一下子弥漫起令人不安的气息,刚刚才略微放下的心,又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忙开了门,跟着报信之人来到一里地外的一个破旧院子,径直进了柴房,柴堆旁捆着一个男子,穿着夜行服,蒙着头套。 雷子忙上前取了头套,松了绑,扶他站起,果然是王平。 见我们都一脸紧张,王平立即开了口。 . 原来今日,他挨到天黑寻了过来,只知我们在此附近,却不知我们的具体位置,想着我们肯定会在周围设有暗哨,索性大摇大摆,故意招摇。 不过半个时辰,就有人围了上来。他率先弃了武器,只说自己叫王平,约了丁雷,有要紧的事说。 外围的兵士虽不认识他,却见他只身前来,并无尾随,又能报出丁雷的名字,于是绑了他,匆忙跑来报信。 . 王平特意前来,带来两个消息,第一个消息印证了大战在即。第二个消息却十分出人意料。 原来那夜,与我告别之后,王平并没有立即回家。 他也对东面屋子里的人有了好奇,仗着自己是骠骑将军之子、屯骑校尉的身份,直接闯了过去。 一屋子的陌生人,正兴高采烈地喝着酒,一见有人不请自来,还带着几分醉意,立时不快,就有人先扔了自己手中的杯子,便要动手。 姑娘没能在第一时间拦住王平,便知不妥,十万火急地找来了老鸨。 还没靠近,远远地听见闹出了动静,老鸨人还没进门,先出声缓和,“各位爷万不要动手,都是自己人。王公子是骠骑王将军的公子,今日是喝醉了,老身这就带他走。” 当下扯了王平往外走。 王平借着醉意小心地审视了一下屋里众人,拱手致歉:“王平失礼了,改日喝酒赔罪。” 正要离开,石右之的侍从走了进来,一看是王平,忙出手安抚了正要发作的众人,对王平说:“公子今日还是早些回家的好。” “他的声音……”王平说:“他的声音好生奇怪,一下子让我酒醒了大半,趁势拽了老鸨下了楼。” . “你是说,宴请燕京亲卫的是石右之?”我问。 “正是。我今日冒险来此,还有另外一个原因。”王平咽了口唾沫,“我已经和我爹正式谈过了,在谈过之前,我还做了一件事。 那晚,离开了翠红楼,我回了府,越想越不对,索性穿了夜行服,又去了一趟翠红楼。没想到,那十余人并未离开。我正愁没有机会,偏有一人独自下楼来找茅厕,我趁机偷袭了他,将他背至北郊。本想着探听个究竟,没想到,这人不中用,许是喝得太多,我担心他有动静,又捂得严实了些,没想到,竟然死透了。” 王平不安地抬起头,望着我和雷子。 我知道他想帮忙,没想到,在这节骨眼上,闹出动静来的是他。 “我只好将他就地掩埋。回府的时候,我爹早已等在我的屋子,也是巧到一块儿啦,那晚,我爹听下人说我又去翠红楼了,见我酒醉晚归,训斥了几句,引得我娘不快,自己赌气去了书房。书房挨着我的房子,我回来的时候他听见了。 我索性硬着头皮将自己弄死燕京亲卫的事说了,把我爹吓个半死,急得在屋子里团团转。我一看他怕成那样,气不打一处来,干脆告诉他,我已经决意起兵,他大可以和我划清界限,保自己太平。 我爹气得打了我一巴掌。我不躲不闪,硬生生接了他这一巴掌。倒是他自己,打了我这一巴掌之后,竟然跌坐在地上,半天起不来。扶他回书房安歇。第二日一早,我爹锁了我的门,让他的近身侍卫守着。 估计他自己也是一夜未眠,勉强打起精神出得府。” . 王平一口气说到这,听得我几人心惊肉跳,竟没想到,在青州城闹出这么大动静之人是他,更没想到,他已与他爹挑明了事态。 他爹究竟如何主张? 王平接着平静地说出令人欣喜的消息。 “我爹晚间回来之后,说石右之震怒,誓要将青州城翻个底朝天,也要找出元凶。 又说自己收到调集的命令,不日开拔。 至此,我爹他终于痛下决心,同意和你二哥联手。 我一直没告诉他是你来青州城了,只说,出事前已经先行联络了你二哥。所以,才着急通知你们。” 第125章 面对废墟 出乎意料,河洛的前锋队久攻玉门关未果,圣命难违,石右之情急之下,铤而走险,不得不调集王辉辖制的五万人马,打算倾尽全力也要尽快在玉门关前与南国一决雌雄。 王平解开了所有的谜底。 “至于说找到杀那亲卫的真凶,不过是我爹的手脚。 如今真凶已毙,大战在即,纵有些疑问,他们也只能暂且搁下。 我怕你们不明究竟,白白多了担心,想着早些告诉你们,只不过,今日晚间才得了机会。” . 好消息! 没想到王平的冒失,倒阴差阳错达成我们的意愿,顺利说动王辉起事。 而石右之既要亲自带队出征,还要召集王辉同行,虽说混在大军中,一旦准备不足,风险太大,但也有可能,先行制造混乱,与二哥里应外合。 起事的时间大大提前,诸事都显得仓促。 送走王平,我们又是兴奋,又是焦虑。倒计时终于要开始了,接连着几个通宵,我们分头行事。 雷子代表二哥去见过王辉几次,直到大军要开拔的前一日,我才亲自出马,去见过王辉。 . 他老了,与四年前我见过的王大人已然不同。 两鬓斑白,眉眼也失了神采。 当我从雷子的身后悄无声息地走出来,对着他深暗一躬,低声问候:“王伯,嫣然有礼了。” 他愣在当场。 沉默良久,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王平,又望向漆黑的窗外,方回头问我:“你不恨我?” 他的话一问出来,我反而释怀了。 . 这世间注定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取舍。 不是人人都会舍生取义的,若是做不到,也不必勉强或者鄙夷。 我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得已。如今既与王伯联手,自应冰释前嫌。” 直到这时,王平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他知道,我说的是真心话。 . 知晓大战在即的第一刻,我就确定,自己在战场上当众击杀石右之的机会来了。 于公于私,这都是最值得冒的风险。 看我九死不悔,众人不再劝说。 再三确认此计可行之后,让林二娃选拔了五十余人组成盾队,在我发起刺杀的第一时间护我周全。 我也因此在举兵进发玉门关前,去见了林二娃。 他见到摘下头巾的我,并不惊讶。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就算你不回来,我们也一定会为寒将军报仇。” “谢谢。”我的眼里噙泪,强忍着不掉落下来。 “永远不要对我们说谢谢。嫣然,没有你,就没有今日的我们。何况,寒将军守护青州城多年,我们,皆是受益人。” 我哽咽着点了点头。 我在南国没有得到的,在这里,全都一一找回来了。 不对,不是找回来的,他们从未弃我,一直都在。 . 确定了刺杀,便就如何刺杀、刺杀后如何快速隐身于盾队里、如何与王平、雷子等人汇合来回进行推演。 我们判断,即使王辉带领的青州兵到了战场,也未必能很靠近石右之。 十余丈对我和我的枪而言,不过是瞬息,但于林二娃等几十人来说,却是不小的麻烦。 需要解决的问题是,在刺杀完成的第一时间,我能够有较好的着力点便于腾空,才能快速地回到自己人周围。 因为,我的刺杀一旦成功,必引来石右之的亲卫和卢洪的反扑,要从敌众中突围,避免被阻杀,那么,我的刺杀和对其余几人的阻击都必须同时进行,给足林二娃的盾队冲到我身侧至少丈余的时间和机会。 一切都很完美,如果没有雷子的意外。 . 一连数日,我心神不定。 二哥和子言忙着善后,商量此后南国与青州的未来。 我坐在一旁,仿佛听着,却又什么都没听见。 我总走神,想到雷子。 这些年,他虽负责世子府外围,但喜妹一有空就想着法儿去瞧他,带回来的消息、说出来的话都有雷子的影子。 若说陪伴,这世间的男子,唯独雷子陪在身边的时候最多……甚至多过子言。 成长的路上有他,出生入死时有他,就连儿女情长时,他也是见证者。 . 一直以来,我都知道雷子重要,却从没意识到他有这么重要。 这一日议事中,我又脱口叫声雷子,再无人上前,声音明亮地问:“小姐,有事吩咐?” 那一刻,方醒悟,从此,世间再没有这样一个人,舍了命都要护在我侧。 泪水夺眶而出,有说不出来的痛。 呆立半晌,我万分沮丧,走出营帐,坐于树上,独自神伤。 . 玉门关战事平息,南国阵亡约两万余将士,必须就地疗伤的也有近万人,除了玉门关保障需要,守兵仍然维持原来的三万不变。 二哥与子言早已达成共识,以玉门关为界,双方和平共处。 只是,子言得班师回朝了。 他要带着仅有的两万人马,以最快的速度增援剑门关。 好在,新征募到一万新兵,也一同调往剑门关。 二哥带领上饶余下不足三万人马,和受降的两万人马回到了青州城,王辉带着余下不足的四万人马驻扎上饶。 而我,要和二哥一同再回青州城,为爹爹娘亲、师父师娘、大哥大嫂、雷子、洪伯以及那些受牵连、这次战亡之人举行隆重的祭奠。 子言原也想参加,但一来一回,再举办完祭奠,没半个月不成。 战事不等人。 他无法同去,我不怪他,我自己能留下来就好。 . 四年前,我离开青州城的时候,一切都是那么完美。 我将嫁给最爱自己的人,我的爹娘将接回心爱的长子,我的哥嫂将带着孩子承欢膝下,我们寒家将迎来最辉煌的未来。 就是三十八日前,我重新踏入青州城,身边还有雷子。 而此时,一切如浮云。 人世间,只八下我兄妹二人带着两个子侄,孤零零地面对惨淡。 果如娘亲所说,一将功成万骨枯。 一条条鲜活的生命从此消失不见,血染的土地上留下无限的悲哀。 无论我们有多么痛苦,也改变不了失去至亲至爱的现实。 . 举事前,我强忍着没有回去过一次大将军府,害怕自己一回去无法面对,影响了大局。 而今日,我和二哥带了一干人等,共同走向大将军府。 刚一穿过西街口,我们都失了态。 熟悉的大将军府消失不见,街口,仅余下一片废墟。 就连门前的那对石狮,也浑身焦黑,瞪着双眼看着我们。 . 我的亲人们,如果刀剑都不能毁掉他们的血肉之躯,那么此等烈焰,必然令他们,绝了生机。 二哥一声野兽般的嚎叫,一拳又一拳,打在自己胸前,两行滚烫的热泪,顺着他粗糙的面庞,潸然滑落。 天地在刹那间变得灰暗,铺天盖地的悲伤,汹涌而至,我一声狂啸,冲进了黑暗。 在昔日的大将军府,我木然地呆站着,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半晌,伏地痛哭。 许久,二哥步履沉重地走了进来,拉了我磕头。 . 红了双眼,我们按计划清理残垣断壁。 一队又一队的兵士加入。 一群又一群的百姓加入。 天黑之前,碎石瓦砾堆积如山,总算亮出一块平地。 忙完了这一头,我和二哥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带了林二娃共三十三名娃娃兵,我们出发去上饶,去找到师父,去请师父回家。 第126章 祭祀至亲 离上饶不足三十里地的一片小竹林里,我们找到了雷子告诉我们的坟茔。 一个匆忙垒起的小小石堆,前面有一块竖起的小木牌,木牌上是仓促的刀刻:狄师之灵。 一行人,齐齐整整跪下。 跪在改变了我们所有人命运的恩师面前。 语言和眼泪都太苍白,但我们仍然跪在坟前嚎啕痛哭。 哭声惊骇了野兽,惊动了山林,惊走了我们的梦。 . 第四日卯时,天色阴沉,仿佛同悲。 一排排兵士身持手执高大的招魂幡走在两侧,二哥走在前头,他捧了爹娘、我捧了师父师娘、王平的小妹捧了大哥大嫂、王平捧了雷子、一排排名士捧了战友的灵牌,从青州城的城门出发,一步一个脚印,缓缓地走向大将军府。 百姓纷纷从自家的房门院子走出来,有的默默站在路的两侧,有的紧紧跟在队伍的后面,人群中传来高高低低的呜咽声,忽有声音响在这清冷寂静的早上,“寒将军走好!” 人群中立即传来此起彼伏的高呼:“寒将军走好!” 爹爹他们用血肉之躯守护了青州城数十载,今日,一城百姓同来送他们一程。 . 长长的队伍穿过青州城,驱散了一城上空浓郁的阴霾。 清凉冰冷的早上,一双双失去亲人的眼睛,不再满含热泪只有悲伤,他们将会点燃滔天的复仇烈焰,令仇人胆寒。 早有桌案整整齐齐放在大将军府,灵牌一一安置其上。 就在这时,一阵微风轻轻拂过,扑鼻而来桂花的香甜。 师父一生最爱桂花酒,因为他第一次见到师娘,就是这桂花树下。 泪眼蒙蒙中,仿佛看见师父率性地坐在树上,豪气地喝着桂花酒,而师娘,就在桂花树下,满面含笑,采集桂花。 . 香烟袅袅中,好似也看见了爹娘。他俩手拉手走过来,慈爱地轻抚我的面庞,空气中弥漫着娘亲身上熟悉的气息,爹爹的声音还是过去那般洪亮:“嫣然,别跑远了,早点回家吃饭。” 家? 爹娘就是家。 爹娘不在了,家,也就只能活在记忆里了。 娘亲的大半生交给了爹爹,爹爹的大半生交给了战场,我从未问过他们有何心愿。 同样的问题,我也从未问过师父师娘。 如果,人生可以重新来过,我一定要学会在他们都活着的时候,问问他们一生所愿,也一定尽我所能达成他们的心愿。 这一生,我错了,所以,只留下再也无法弥补的遗憾。 我再次跪了下去,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一同跪下的是一排又一排的兵士,是一排又一排的百姓,是整个青州城活着的人,来送别他们心中的守护神! 跪拜完毕,兵士们拿来无数仇人的头颅,用箭插了挂在桌案旁的旗杆上。 那些还活着的仇人,从此,得活在我们时刻复仇的恐惧之下了。 . 按计划,我们在大将军府举行了祭奠之后,并不将瓦砾运走,而是就地掩埋。 并在高高的土堆之后,建了几间砖房,将这些灵牌一一供奉其间。 爹娘、师父师娘、大哥大嫂、雷子洪伯和千千万万袍泽,都将留在青州城从前的大将军府,相依为伴。 . 祭奠之后,我第一时间去看了雪龙。 好久不见,雪龙远远地站着,焦躁不安地来回抖动着前蹄,似在确认,又似不敢相信。 一别四年。 我红了眼眶,一步步靠近它。 它似终于看清楚眼前的我,奋起前蹄长鸣,甩动着雪白的鬃毛,向我奔来,待走近,眼里竟有大颗大颗的眼泪掉落。 我搂住它,轻轻为它拭去伤感。 它终于等到了我,等到我来向它当面告别。 我知道,它也知道,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因为知道,所以伤悲。 . 当年,出嫁之前,我曾依依不舍地告诉过它,我要去的地方不能再由它奔跑,我希望它留在这草原上,依旧可以自由奔跑。 我们以为再也见不到彼此。 其实,不见,才是最好的。 . 要离开的三日里,我和雪龙都用最多的时间陪伴彼此。 王平心里隐隐不安,他来陪过我们好多次。 他现在也变得聪明了,不再走近,只远远地看着,看着我陪雪龙的最后时光。 临别前,我告诉雪龙,我就要走了,别来送我。 但是,我走的时候,还能清楚地听见它的长鸣。 再见。 再也不见。 . 再也不见的还有二哥和二嫂、子侄、王平、林二娃……,还有长埋在大将军府邸里的至亲和伙伴。 我们都知道,我们却都不说。 长大,是从学会沉默开始。 . 在离开青州城之前,我还办了一件重要的事。 由王辉出面,安排二哥与他的小女举行了一个小小的订婚仪式,参加的都是此次举事的兵士。 人人都知道这个时候不适合有喜事,但是,非常时期,不予王辉父子一个确定,我也不放心。 想来,那些走了的亲朋故旧,他们都会理解的。 为了让活着的人能够更好地活着,必须给予王家一个名分,有了名正言顺,王家和二哥才都是安全的。 至于婚礼,得等守孝期满再补办。 . 极大的权力、极大的荣耀,也意味着极大的风险。 离开青州前,我和二哥有过一次长谈。 走到现在,二哥显然是做不回普通人了。 他和两个子侄,都必须有强大的力量保护着,才可以安然。 如今,除了不断强大,再无别的选择。 所以回到南国最重要的还有,得尽快将两个子侄送回二哥二嫂身边。 一旦南国战事平息,南国的朝廷未必愿意他们回到河洛,而他们在南国,我却未必能护住他们。 只有早早将他们送到青州,送回二哥身边,我才安心。 与此同时,二哥派出去寻找河洛前太子四弟的人马回来了,说他愿意起兵回燕京夺回王座,未来,他将与二哥割据一方。 青州,暂且留出了喘息的时间。 . 离开青州城的时候,无缘无故地刮起了大风。 风吹过田野,吹过草地,吹过溪流,吹过洒满我儿时欢声笑语和汗水的每一个角落。 我知道,是爹娘,是师尊,是兄嫂……他们来送我了。 他们要看着我离开,因为,从此,他们只能活在我心里了。 . 为了活着,为了让爱的人好好活着,我们都学会了隐忍和妥协。 想来,二哥和我是在一夜之间明白这个道理的。 我们甚至不用说出来,就在那一刻,同时飞速地成熟,也日渐苍老。 二哥不知道的是,时至今日,功名利禄和富贵荣华于我而言,都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不再值得追逐了。 反而是普通人的人生,令我心生羡慕。 我从心底里羡慕他们更容易带着爱活,陪着爱活。 . 子言回到锦官城之后的十五日,我也回到了锦官城。 这个再也不能成为故乡的他乡。 未与他同行固然是事出有因,但更因为我不想接受南国群臣的欢迎,更不愿意参加南国盛大的庆功宴。 他们欢喜之时,正是我悲痛欲绝之时。 不同道,已再难同行。 第127章 无法面对 回到锦官城的第一件要事就是去面对喜妹,这最煎熬,也最难启齿。 但是,我逃无可逃。 这一路,我都在苦思冥想,要怎样才能开口告诉喜妹,和我一同前往南国的雷子,再也无法一同回来了。 . 屏退左右,我独自一人心空如也,跨进雷子的小院。 阳光之下,喜妹正满目柔情地望着睡在摇篮里的秋生。 抬头一眼见是我,一脸惊喜地迎了上来,“回来了!你们总算是回来了。” 是啊,一走七十多天,每一天都在刀尖上行走。 身在其中之人固然风险极大,但在安稳中的亲人只怕更是寝食难安。 喜妹明显瘦了,她应该是又一次和雷子分开得这么久吧? 久吗?我突然更加害怕。 如果七十多天都很难熬,那么从今往后,可怎么好? . 她沉浸在见到我的喜悦之中,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的慌乱,半晌,松开握住我的双手,狐疑地看了看我的身后,“雷子呢?还没忙完啊?” 她的眼里闪过几许难以掩饰的失落。 “还是你好,一回来就来看我。” 说完这话,她转而扬眉抿笑,笑容像春天里最美的花儿。 这让我想起自己很多年前第一次见到那个瘦瘦弱弱的喜妹,和如今刚生了孩子不久丰腴迷人的喜妹,她俩交替着在我眼前来来回回。 我的双眼有些迷糊。 喜妹甜美的声音夹杂着丁秋生的咿呀声,她说:“大军回来那日,我带着秋生去城门迎接你们。 可是世子殿下说,你们还有几日才能回来。 这十余日,我天天都去城门口等你们。 只今儿还未出门,你们倒自己回来了。 回来就好,我马上叫厨房多弄点菜,你就……” 她拍了拍自己的脑门,一脸歉意,“你看我,一高兴就忘了世子爷肯定也等着你。你也是,还特地巴巴地先来看我。” 喜妹忙不迭地拖过来一把竹椅,“快坐快坐,累坏了吧?你看我,真是乐糊涂了。” . 我木然地坐在孩子身边,看着刚刚睁开眼睛就笑呵呵地挥舞着两只胖乎乎小手的秋生,拉住他的小手,试图露出同样的微笑。 可是,还没有笑起来,眼泪就不听使唤地滑落。 “小姐,”喜妹犹豫着,声音里充满了担忧:“雷子受伤了?” 我轻轻松开秋生的小手,仰了头看她,眼里的悲伤再也藏不住。 喜妹害怕地伸了伸手,她的手还没抓住我的肩头,人就陡然跌坐到了地上。 我忙去拉她,却只觉无力。 索性坐下来,抱住她哭。 “喜妹,对不住……” 喜妹苍白着脸,抖动着唇,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 时间如老牛拉磨,一分一秒,艰难地转着圈,丝毫不顾我和喜妹死活。 刚刚失去雷子的那种心悸和绝望,又一次让我勉强堆起的信心在顷刻间垮塌。 一个又一个血淋淋的伤口崩裂,张开血盆大口吞噬着我和喜妹。 我们无力挣扎,犹如待宰的羔羊。 . 不知道过了多久,喜妺才活过来。 她面如死灰,声音忽然嘶哑,“你们一走,我就知道不好。” 她低垂了头,目光呆滞,“我一直做梦,都是不好的梦。”她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喜妹,对不起。”我不敢去看她的双眼,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能让我躲进去。 我呢喃着:“是我把你们带来南国,让你们远离了亲人,却既没护住在河洛的他们,也未能护住在南国的你们。雷子都是为了救我,才丢了自己的性命,我……” 喜妹却忽然抬了头,灰暗的眼神令人心碎。 . 她缓缓地站起身来,直直愣愣地进了屋子,在屋子里呆呆地四下打量了一圈,茫然地走到屋子的一角。 那里挂着雷子的铠甲。 她轻轻地抚摸着铠甲,仿佛那是活着的雷子。 我的脑子轰地炸裂了。 整个人失了神,好似又回到那日战场上的厮杀中……厮杀声渐远,然后,怀里抱着浑身是血的雷子,在黑暗中孤苦无依地呐喊…… 过了许久,我突然听见喜妹撕心裂肺的笑声,紧接着,她失声痛哭起来。 我挣扎着走了过去,抱住她。 . 正在这时,院子里传来秋生“哇哇”的大哭。 我俩不约而同地冲出屋子。 喜妹抽泣着抱起秋生,回屋坐下,熟练地撩起衣服,给秋生喂奶。 秋生的哭声渐小,屋子里传过来他小嘴有力的吸吮声。 . 我一语不发,坐在一旁,目光呆滞地看着喜妹和她怀里的秋生。 看得自己心里发慌。 眼泪悄无声息地顺着面颊流淌。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门外,传来侍女怯生生的通报:“世子妃,世子殿下来了。” . 我木然地站了起来,迎了出去。 不过半个月不见,我们都又见老了。 “我让青阳在云间收拾好了屋子,你和喜妹都先过去住几日吧。”见我神情黯然,他将双手伸了过来。 我退后一步,迷惘地点了点头“好。谢谢你。” 子言吃惊地垂下双手。 我们像两个熟悉的陌生人,客套着,疏离着。 . 我陪着喜妹,喜妹陪着孩子。 除了丁秋生,她眼里再没有别人,也不再说一句话。 她的奶水越来越少,不到一岁的丁秋生饿得拼命大哭。 喜妹不肯撒手,她整日整夜都抱着丁秋生。 我走到她的面前,叫了声“喜妹。” 她头也不抬,反而低了下去。 实在叫人心疼。我出手点了她的睡穴。 她这一睡,便是三天三夜。 醒来之后,仿佛换了一个人。 我常常看着她发呆,她常常看着丁秋生发呆。 . 南国的春秋还那般迷人,我和子言却再也没有心情同赏春花秋月了。 我们之间的在意越藏越深,就算留心寻找,也不过是零星碎片。 从前,看着美如画的云间只有欢喜,此时,竟有触目惊心的酸楚。 好日子,果然要比糟糕的日子来得迟,走得快。 . 这厢,玉门关战事平息,那头,剑门关的战事却一直水深火热中。 幽泽多年穷兵黩武,兵强马壮,在战场上总能势如破竹击溃对手,一向都远比河洛难缠。 纵是修卫领兵,若不依仗天险,苦守三月不出,只怕城池早已有失。 为此,朝臣们又开始不断上表陈情,要求子言与幽泽近邻的东夷国联姻,联手拒幽,解此燃眉之急。 子言气急败坏,当即在朝堂之上与众人撕破脸皮,厉声斥责:“嫣然刚刚不计前嫌,替南国解了玉门关之围,你们便出此下策,可有考虑过她的感受?可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他痛心疾首,指着一干武将怒问:“我泱泱文明古国难道除了修卫,就再没有铁血男儿,可与修卫并肩作战,与幽泽一较高下?” 见满朝愕然,无一应答,他又是绝望又是无奈,愤然出了宫门。 . 得知此事,已是次日。 母后??凤辇悄然来到云间,她将此事原原本本告知于我。 若是从前,不知该如何心痛和欣喜。 如今听来,只有些许的暖意和更多的奇怪。 她专程前来让我知道此事,必然另有缘故。 不出所料,说完朝堂之争,她停顿了片刻,接着说道:“嫣然,我知道对你不住。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只是与东夷国联姻一事,势在必为,并非有人成心与你为难。如若不尽快争取外援,剑门关之危仍难以解除。一旦你二哥与河洛战事吃紧,南国也无法驰援。” 最后一句,实在虚伪,立马激起我的反感。 第128章 渐生去意 我轻蔑冷笑:“你们会驰援我二哥?我离开青州之时,早已和他达成共识。他已自知,除了自力更生,脚踏实地经营好青州和上饶,不会想着轻易扩张,更不会因为我在南国,便希冀有南国的援手。” 心里最后的一点念想被她的一席话击得荡然无存。 当下冷了脸,恶声恶气地回道:“周子言是你南国的世子,自然会为南国考虑,你大可放心,他不会因为一己之私误了国事。至于我,你更不必惺惺作态。你我之间,再无任何情谊可言。” 沉吟了半晌,我终忍不住,下了逐客令:“以后无事,你我还是不要再见的好,我若一时不忿动手伤了你,只怕子言难堪。” “嫣然,你若因此怪我,我无话可说。你不曾告诉言儿真相,我也要谢你才是。以后……就依你所言,我们不见就是。” 她一介皇后,如此委屈退让,本应令人心软,只是,一想到这极有可能是个假相,越发令人生厌。 “你不用谢我,我不是为你。我是为了子言,也是为了自己。”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她在原地发愣。 身后传来青阳跪下磕头的声音:“娘娘恕罪。世子妃……” 青阳何罪之有? 我回过头来,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青阳身边,拉了青阳,掉头而去。 . 枉我自以为聪明,却被所爱之人的母亲嫌弃至此,四年了,对此一无所知。 不怪别人心狠凉薄,只怪自己眼拙心笨。 若将这样的难堪再说与所爱之人知晓,不过徒增他的烦恼和伤痛罢了。 再说,我和子言之间,隔着他的母亲,现在,还隔着他的父王和朝臣,哪里还能和睦如初? . 尤其是此次出征,我们之间又多了不少嫌隙。 我清楚地记得,去玉门关请战之前,我与子言那次并不愉快地交谈。 我要他以其子孙后代立誓,他日,但凡能够上位,无论任何原因都不得率先对我二哥出兵。 我的话音刚落,他的脸色骤变。 四目冷对,相对无言。 隔了半晌,他方从齿缝中恨恨地蹦出一句话来:“寒嫣然,你,不信我?逼我?” 硬着头皮,我说:“不得不如此。” 他低头愤懑了半日,铁青着脸,声音冰冷:“我周子言以子孙后代起誓,若我在位,无论任何原因都不率先对寒嫣然之兄寒皓然发兵。” 说完,掉头离府,彻夜未归。 . 与二哥分别前,他劝过我一次,说得极为委婉。 “嫣然,此次回去,你与世子好好解释解释。那日你悲痛至深,久久不肯松开雷子,世子的颜面很是受损。你身为世子妃,还是应当多考虑考虑他的感受。” 见我低头不语,他终是说出了口:“你和他还是早些有一个孩子才妥当,别由着自己的性子。爹娘兄嫂的仇,有哥哥我。” 我忍不住靠在他的宽厚的肩头,低声抽泣。 . 在河洛期间,雷子有一次无意间说漏了嘴,说世子殿下很不喜欢他将那日在朝臣中的窘迫如实地告知了我。 想来,他还那么在意自己在我心中的形象。 只是,就算我没听到过程,难道,我还不能通过结果想象他的境遇吗? 罢了罢了,这些都不重要了。 他周子言是受万民敬爱还是被群臣逼迫,都改变不了我们渐行渐远的现实。 . 不仅如此,我与他之间,早已不再开诚布公无话不说。 自从确认是母后下毒,两人再见之时,总是隔着沟壑。 因为,自那以后,我再不愿提及母后,更无心谈起那日真相。 最重要的,找各种理由再不进宫请安。 但凡他问及那日事由,我便会无由发怒。 这不加掩饰的鄙弃,却一直没有很好的解释,也让他异常苦恼和气闷。 看来,那个女人也不曾向自己的儿子坦承一切。 一想到我居然和加害自己的仇人拥有同一个秘密,只恨得咬牙。 . 十八岁之前,我从来都是鲜衣怒马,众星捧月,就连委屈都少到我不记得。 我的糟糕是从自己希望有一个孩子开始的,从那一刻开始,我的人生就走了下坡路。 一程比一程艰难,一路比一路悲催。 因为一直没有查清谁下毒、为什么下毒,我怀疑一切,却又痛恨这样整日莫名的疑神疑鬼。 以为那样担惊受怕已是难堪,没想到,真相才更令人不齿。 伤痛还不曾有足够的时间的复原,最在意我的师父师娘就出了意外,紧接着,最疼爱我的父母兄嫂惨死,最要好的伙伴惨死。 他们的死,都和我有关。 如果,我当初没有贸然行事,过后肯委曲求全,只怕现在他们都还好好地活着。 多年前的一次任性,给所有爱我的人留下了致命的隐患。 . 卢洪至今逍遥,我若想取他性命,以世子妃之位恐难行事。 河洛的三皇子和幽泽的呼延灼,我也断不肯放过他们。 南国肯定是指望不上了,二哥能自保,护住寒家血脉,已算是告慰了爹娘兄嫂。 他做他该做的,我也有自己该做的事。 所以,未来何去何从,须得早作决断。 . 剑门关战事没多久,修卫就将子玉和孩子送回了公主府。我从玉门关回来没多久,子玉就来了云间。 她好脾气地问:“我去世子府了,嫂嫂你如何住到云间来了?” 看着依然天真烂漫的子玉,不得不勉强一笑。人说爱屋及乌,恨呢? 我虽不恨子玉,却不愿面对她。 一起聊天,难免会提及她的母后,我能说什么呢?纵然保持沉默,也难掩自己的厌弃。与其左右为难,不如少见面得好。 . 见我憔悴淡然,子玉又开了口:“嫂嫂可是累坏了?这河洛和幽泽甚是可恶,联手害了嫂嫂至亲……我和修卫未能及时回来宽慰哥嫂,嫂嫂可会见怪?” 我苦笑着摇头,我能怪她吗? 她和修卫的惦记在意已是难得。何况若不是修卫的及时维护,只怕子言和我还得受些煎熬。 “你还有哥哥和我们。嫂嫂放心,群臣好生糊涂,父王……也太纵容他们了,如何能不信哥哥和你?若是我在,定要当面好好地与他们评理,说得他们哑口无言。” 我仿佛看到了从前的自己,也是这般天真率直口无遮拦。 一时间,我眼里多了温柔和怜惜。 好吧,周子玉,你今天温暖到我了。 . 子玉显然也觉出我的缓和,她脸上温暖的笑意渐多了起来,“嫂嫂你好生休整,我过几天再来看你。对了,你和哥哥若是要去剑门关,记得把我也带上。” “我们……要去剑门关?”我皱了眉头反问。 “我以为,你们休整之后会去。哥哥不告诉我,嫂嫂你肯定知道。” 我哪里会知道你们南国人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叹了口气,笑了,笑得极为勉强,“好,我若要去剑门关的话,就与你同行。” 南国要与东夷国联姻的事,子玉难道不知? 我说:“你就快要有新嫂嫂了,说不定,你哥哥会带她去剑门关。” 子玉不屑地摇了摇头,“她去?她能帮修卫什么?还是嫂嫂你厉害。” 原来她肦我去,不过是因为我有用。 我的笑意更浓了,情绪却更低落。 一个有用之人都被弃如敝屣,若是没用了,岂不是该死? 一念至此,竟挂了脸。 第129章 覆水难收 子玉自知此话不妥,一时难以回转,没坐一会儿便讪讪告辞。 她一走,青阳在我身后低声说道:“还是公主命好,到如今竟还能一派天真。” 她的话倒让我一下子觉出了自己的小气。 她母亲与她何干?群臣与她何干? 王平之父在我寒家落难时袖手旁观,我不也为了复仇,促成二哥与其女的亲事,如何倒没来由和一个担心自己爱郎的女子计较? 再者说了,修卫当初自请守护剑门关,不也是为了我和子言? 之后不惜冒险出关、上书朝廷,件件桩桩,都可圈可点。 反而是我,因为她的母亲,便对她心生戒备,怀疑她的真心。 唉。我这是怎么了? . 清晨的云间,满天的霞光中,一只蝴蝶振翅而飞,它翩翩然落于一朵芍药花上,白色的羽翼映得粉嫩的花瓣越发娇艳。 一心跑了过来,嗲声嗲气却像模像样地对我打躬作揖,“一心给姑姑请安。” 他的身后是更加稚气未脱的一意,有样学样,却笑意盈盈,“一意也给姑姑请安。” 看他二人,仿佛看小时候的我和哥哥,触景情伤。 我心疼地扶起他俩,仔细端详。 这一别,只怕也是永远了。 送走了他们,我已全然没有了后顾之忧。未来之路,道艰且难,却唯有迎难而上。 . 这是一个异常闷热的春天,而我和子言之间,越来越冷。 有事说事,没事的时候,都保持沉默。 他可是,也对我们的未来灰心了? 也好。我早已心冷如冰窟,渐生去意。 回到锦官城这些日子,再没回过世子府。 我们不再什么都知道,因为我们不仅不大说话,我们甚至都开始不大见面了, 就算,他人到了云间,也心神游离。 也好,早晚都会不见。 有时候,我会去揣测他是因为什么变成今日这个样子,而我自己,往事历历在目。 越清晰越难受。 难受的次数一多,也就不那么容易难受了。 . 门外传来嘈杂声,我蹙眉示意青阳。不多一会儿,青阳回来,吞吞吐吐:“是柳绿定要求见世子妃。” “柳绿?她好似已经不在世子府,去哪儿了?今日来云间做甚?不见。” “一年前,她被世子赶出世子府了。听府里的下人说,世子殿下再不许她进府。” 哟,那时我正在永宁,竟不知她已被逐出世子府,也不曾听子言提起,倒不知所为何故? 事隔一年才来求情,叫人生疑。 再说,既然是子言发落,我何苦要驳回? “既然世子殿下不许,让她走。” “是……皇后娘娘派……宫里的管事嬷嬷陪着她来的。”青阳的声音低了下去。 “母后宫里的?哼,如何不直接宣旨,还要通报?”我腾地起了怒意,一声冷笑,“想以皇后娘娘的威仪来逼我?” “嬷嬷说自己只是陪同,娘娘口谕,一切以世子妃心意为准,见与不见全凭世子妃做主。是柳绿自己执意要见。” 事出反常必有妖。“不见。” . 侍女拿进来一页纸,说是柳绿姑娘的陈情。 “不看。烧了。” 我冷冷发话,“传我的话下去,云间不是谁想进就能进的,我在一日,便是这规矩。院外闲杂人等,都撵了去,别扰了我的清静。” . 这个春天,云间的花儿格外艳丽,我知道它们也懂,这是我们彼此的最后一个春天了,得给彼此留下一个好印象。 好吧,我不能负了你们。 我在花前舞剑,树下舞剑,剑剑温柔。 . 正在此时,院外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 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我险些跌落了手中的双鱼。 “青阳,你去看看,那孩子是不是长得很像世子殿下?” 青阳面色如土,“世子妃,你……你……早就知道了?” “我哪里能够早就知道。不过是往最糟糕之处猜测罢了。”收了双鱼,我一声长叹,“被世子爷撵出去的管事丫头,能惊动皇后娘娘,自然是发生了让娘娘都不得不出面的事。虽是出面,态度却不强硬,事主被拒,却不肯走,希望能名正言顺回府。何来名正言顺?母以子贵罢了。” 说出了心中的隐隐不安,我一声假笑,仿佛不关己事,吩咐青阳:“你去告诉她,求我没用。是世子殿下的事,得世子殿下自个儿说了算。” 转身回了卧房,示意青阳退下,关了房门,一阵气喘,瞬间咳出一口老血,倒觉得心里轻松了。 该来的都来了,是时候离开了。 倒出两粒药丸,寻了桌案上的凉水服下,瘫倒在床榻。 .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柳绿对子言的爱意。 为了让自己不显得小心眼,我故作大度,不仅容她留在世子府,还保留了她管事的位分,给了她在世子府自由进出的机会。 自然,也给了她靠近子言的机会。 不仅如此,我的失信晚归,一定给了子言巨大的压力,那个女人有一点说得没错,子言毫无原则地站在我身后,无论我的想法多么不符合眼下的身份,就因为我一定要,他便不顾一切支持。 我却忘了,他终归只是一个世子,他的父皇,他的朝臣,他的礼仪规矩都会让他承受巨大的压力。 他从未在我面前提及,是因为他一向都习惯独自承担。 在那些又生气又担心的时日,只怕是我将他推给了柳绿。 何况,如今就算没有了柳绿,我和他之间,也隔着云河星海,再无法回到从前。 幸福来得如此不易,却走得如此轻快。 . 这两年,我不再轻易相信任何人,甚至很多时候也怀疑自己。 从不能怀孕开始,我的判断频频失误。 子言早已不再和我畅所欲言,尽管他那时总往云间来,不说话的时候却越来越多,如果不是他总想知道我和他的母后为何忽然交恶,我甚至会狐疑他其实知道自己的母后对我做过什么。 冲动时也想着把一切都告诉他,想看看在我和他母后之间,他最终的选择。 我到底没有。 我不能。 这个一直深爱着我的男子,这个一直纵容着我的男子,这个一直让我牵肠挂肚放不下的男子,我的每一次愤怒和不甘,都在他看我的眼神中融化。 尽管他不说话,尽管他不再温柔如水,但我就是知道,他对我的爱只多不少。 . 三日后的一个下午,神情倦怠的周子言出现在了云间。 没想到,这一等就是三日。 我不慌不忙地舞完最后一式,收了剑。 . “青阳,你们且退下吧,我陪世子殿下喝茶。”我轻言细语,有难得的平静。 默坐了许久,我的茶已饮过二道,他的杯中还是最初那一泡,却早已凉透。 “我早该告诉你的,嫣然。”他垂头丧气,再没有了从前的意气风发。 . 我倒掉他杯里的冷茶,为他重新斟了热茶。 “这是我的孩子。我不求你的原谅,嫣然。久等你不回……那一日,我又急火攻心,在朝堂上和群臣多争了几句……父皇怒斥我,回来之后……多饮了几壶,我没想到……柳绿……她竟然……我竟然……” 他急切地握住我的双手,双眸流露出深深的悔意,“我深恶自己酒后失德!也深恶她算计于我,却无法将她处死……没想到……我真没想到,她竟有了……我的孩子……母后为了这个孩子已召集群臣议事……如今……” 第130章 被迫面对 “你那日见我回来,我耳听得你说了一句,失信于我,只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却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 心在滴血。他的心在我这儿,他的人却躺在另一个女人身边,于我而言,实在难堪? “嫣然,我失信于你,自知理亏,只请你看在从前情分,暂且留她母子二人在府,孩子稍大,去母留子如何?嫣然,请且担待我一二,我的承诺从未改变。” 没变吗? 我只是默默地悲伤地看着眼前昔日的爱人,近在咫尺,却远如天涯。 . 他的声音低沉而嘶哑,人也转瞬间尽显苍老。 他以为我的心灰意冷只是因为这个孩子? 哪只是如此? 不过,眼下之事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斩断了我和他之间最后的牵绊。 也罢,最糟糕的事也不过如此。 我点点头,努力想露出一个并不在意的微笑。 见我如此,他惊惶失措。 眼前的周子言如此陌生。 他再也不是那个最懂我的爱人了,再也不是那个拼了命也要在一起的爱人了。 我的痛与他无关,我的未来也与他无关。 反过来亦是如此。 . 我早已遗憾地发现,从前的无话不说如此容易变成无话可说。 就是不明白,若不爱了,为何对今日的陌生如此痛心疾首? 若还有爱,为何从前那张令人怦然心动的脸再不觉得亲切? 历尽千辛万苦才得到的,不过四年。 仿佛一个辛苦的老农,在春风暖意中耕地播种,烈日炎炎下除草浇水,风吹也怕,雨落也怕,小心在意着、紧张呵护着,好容易熬到秋季,以为瓜落蒂熟,宝贝一般地收藏,却突然有一日发现,摘下的瓜果,从内里开始枯萎腐烂。 丰收的喜悦立马演变成欲哭无泪。 瓜果曾经有多丰美,当下的损毁就有多触目惊心。 . 那个我曾经最在意的人,他不见了,在彼此的退后中消失不见。 眼眸之外,日常之外。 退吧,退得再远一点,退得再快一点,如此一来再也听不见心被撕裂的声音。心死了,疼痛也就没了吧? 世间本来如此,我误以为自己和别人不太一样,其实一样。 . “嫣然,请看在我曾经为了你不惜和全世界作对的份上,担待我此次。”他说。 “我记得你的曾经,也记得曾经的你,才愿意让你的全世界完好无损。”我说。 “我们重新开始!我们重新来过!”他急切地表白着。 我终于淡然一笑,“破镜重圆吗?子言,覆水难收。回不去了,我们早就回不去了。就算好些事情有可原,我们也……再不复从前。” 我的语气极为平常,像是在说与己无关的话题。 . 时光催人老啊,心比身快。 君已不知我,我亦不知君。 越过千山万水的双向奔赴,曾经的恩爱缠绵悱恻,不敌彼此的节节退让。 转身之后,一地稀碎难拾。 . 周子言,你得到过自己想要的,我也曾经得到过。 因为曾经的你,也因为曾经的我,我们好合好散吧。 我不打算走下去了。 我,从来都不是那个安于苟且和屈辱的女子。 放弃是眼下唯一的选择。 . 没有想好如何告诉喜妹我想要离开了,就像当初没有想好要如何告诉她那些坏消息一样。 但我忘了,喜妹也变了。 她居然在我还没告诉她要离开之前就知道我一定会离开了。 她还知道,我的离开不完全是因为柳绿和柳绿的孩子。 雷子走了,但雷子好像住进了她的身体里,她越来越像雷子了,不再叽叽喳喳,还心细如发。 . 我和喜妹经常相对无言。 我们都知道浅白的语言完全无法安慰到彼此,反而一言不慎,便引发新的悲伤。 但同时我们却都知道,从今往后我们血浓于水。 这样的日子只有在秋生的咿呀学语中荡起小小的涟漪。 丁秋生,仿佛成为我和喜妹共同的救命稻草,让摇摇欲坠的世界稳如磐石。 . 我们还知道的是,我们都变了,再不是过去的自己了。 那一日,喜妹的一句话让我一下惊觉到这不可思议的变化,她的声音不再是那么蹦蹦跳跳的,倒有几分像雷子:“你千万不要有同归于尽的计划。我们都要好好地活下去。” 她竟然看出了我的死志。 是的,我是不惜代价都要让这几个始作俑者人头落地。 那么,要做到如此,我只能离开世子府,离开南国。 那么,我与周子言,也不得不散了。 . 苦难把我们都改变了。 我们对付难过和沮丧之类的事情更容易了,因为我们都清楚,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如果我们想完成这些重要的事情,就没有时间和精力浪费在难过和沮丧上。 我们甚至都不用说话,只一个眼神就让对方明白,从此,我们相依为命。 . 我问过喜妹,她是愿意留在南国还是河洛,无论她的选择是什么,我都会不遗余力地帮她达成,绝不要她有丝毫的勉强。 如今,我只有她和秋生了,他们是我此生中最重要的人,拼尽全力,我也要护他们周全。 喜妹的选择是:“你去哪儿,我和秋生就去哪儿。你敢一个人走,我就敢带着秋生满世界寻你。” 我知道她会说到做到。 我还知道的是她并不希望失去我,让我多少有些牵绊,才更有可能活下来。 好吧,谢谢你的这点念想。 只是,这让我十分为难,我此去只为复仇,无论是先去河洛还是先去幽泽,都是险途,带上功夫极为普通的喜妹和半大的秋生,我连护好他们都未必做得到。 . 天下之大,哪里是我们的容身之榻? 南国,我是待不下去了。 青州,我也回不去了。 喜妹想留住我,执意相随,若不然,她在南国也好,回青州也好。 烽烟四起,血海深仇未报。 只有先将她母子二人隐于普通里,才能安好。 . “小姐,你总翻看信册和画册。这些东西,我们都可以带走的呀。”喜妹说。 是啊,我会带走它们,我也只能带走它们。 那些困惑、忧伤、失望和痛苦,假以时日,都会成为过眼云烟,仅仅只留下一声叹息。 盒中枯萎的黄风铃在拿取之时竟然碎成粉末,就如同眼下的我和子言。 不过,也就霎时,我吹散了这些粉末,就当放下自己的过往。 留在这南国带不走的,也就这云间。 所有我们美好的过往,都埋葬在云间了。 只有书信和画册,是我人生最美好的见证,这是我最后一次在云间翻看它们。 从此,它们将随我浪迹天涯。 . 万事俱备,只待出发。 离开的前一日,周子言,他意外来了。 没过一会儿,我便知道,对于我的即将离开,他一无所知。 午后的阳光明媚得刺眼,我不得不举手遮挡。 他似在犹豫不决,我站起身来扭头进了里间。 喜妹有些紧张,我示意她带着儿子先行离开。 “嫣然,好久不见。”他的声音悠悠地响在门侧。 第131章 就此别过 是啊,好久不见了。 真真好笑,世子和世子妃好久不见。 “我带了酒菜来,我们喝一个一醉方休如何?”他问。 “好。”我答。 一碗酒下肚,子言的话多了起来,“小时候,是最快乐不过,凡想要的,这世间只要有,便能得到。 长大之后,书中所写,多过所见,便有得不到的烦恼。 这样的烦恼没多久,就遇到了暗杀,自那以后才知,己所不欲也无济于事,王宫里,世世代代皆是如此。” 是啊,身在皇家,享尽荣华富贵,也自然会命运多舛,所谓得到得多,付出的,也会多。 嫣然,来,喝一个。”他迷离的双眼泛起微红。 我痛痛快快满饮了一碗。 他说:“好容易渐渐平复,对世间万物重拾好奇,第二次暗算,又将此心境淹没了。 如此往复,心平气和之下的我也有了深入骨髓的狠绝。 你们不让我走到至尊之位,我偏偏要走到至尊之位。” 又一碗酒在他的呢喃中一饮而尽。 “嫣然,我的怀柔不过是取舍之后的方法而已。 这么多年来都是如履薄冰,早就练就了一身的铜墙铁壁。 看上去无坚不摧,然而,心却无几日开怀。 遇见你,只以为是上天厚待,怜我孤寂。 只可惜,不过数载,我与你,竟眼睁睁地渐行渐远。”他唏嘘不已,举壶又往碗里又倒满了酒。 “这一年来,我纵然还在意你的感受,你也常常与我隔着山海。 从前,无论山有多高路有多远,我都一门心思地靠近你。 如今,却再没有那样的心性了。 你不再相信我,也不再和我说你的心里话,我们是两个熟悉的陌生人。 你哪里知道,这一年来,我有多么难熬。” 他的失意写在脸上,一眼分明。 换作从前定会心痛,恨不得以身替之。 此刻,不过是淡淡的忧伤一闪而过。 这一年来,谁不难熬呢? . “母后、朝臣,每天都有人轮番地告诉我,储君如果没有子嗣,会有怎样的下场。 南国若不联姻,会有怎样的恶果。 用不着他们说。” 他碗里的酒洒了一地,眼眶红了,声音轻了。 “嫣然,单是你每日不再那么浅言轻笑,不再以我为重,这日子就已经没什么奔头了。 没有想到,还有更糟糕的。 我,周子言,酒后失德,有了孽种。 天不成全,你我如此深爱,却会没有子嗣。 而那个……以后要叫我爹的人,却不是我最心爱的人生的。 嫣然,你会因为这个孩子就与我决裂吗?”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我的答案早已在心里,说与不说都不重要。 就是他,只怕也心知肚明。 “别喝了。”我拿过他的酒壶,扶他坐直。 “要喝……要喝。来……来……一起喝。”他起身欲抢我手里的酒壶,一个踉跄,人软倒下去。 我扶起了他,他的头沉沉地靠在我的胸前,发冠碰到我的下颌。 就手取了他的发冠,一头乌黑的长发垂滑、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眼前的他肤白如雪、面容消瘦,与我记忆中的周子言判若两人,刚刚的淡然消失不见,一阵阵锥心的疼痛。 呆站了半晌,扶了他入房,将他放在床榻,转身欲离开。 “嫣然。别走。”他痛苦地挣扎着,紧锁的眉头久久无法松开。 一时心软,情不自禁用手轻轻地拍了他的肩,像过去那样,顺手理了理他的发髻。 他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脸上也有了久违的喜悦,仿佛我们之间从不曾经历那些糟糕的时光。 若真能如此,该多好啊,让我们的人生,重新来过。 把那些坎坷和不堪,拼尽全力早早地躲过,至少求得亲故一世平安。 但,总是事与愿违。 . 我一声长叹,起身要走。 他一把抱住我,再不肯撒手,“嫣然,我从来都只爱你一人,只你一人,我从来都没有变过。” 他的双唇吻了上来,热烈、缠绵、温暖。 余晖笼罩,我眼里的子言和子言眼里的我合二为一。 子言,我的周子言。 眼泪滑出眼眶,我情不自禁回搂了他,任他用力吮吸着我的眼泪、我的双唇…… 我喃喃低语:“子言,你给过我的,曾比我想要的还好。” . 窗外,月色正明,树影婆娑。 凝神细看眼前的周子言,惋惜轻叹。 这个我在十六岁时遇见,深爱了整整五年,却让我仿佛用尽了一生去爱的男子,就要一别两宽了。 从今往后,他是他,我是我,再无交汇。 愣愣多时,终硬了心肠,起床穿衣。 我与他此生缘尽,就此别过吧。 . 命运如此捉弄,愿望全都成空。 空有将军之梦,为一人而变。 空有爱人之心,为一人所伤。 原是承欢儿女,不想空对座座坟茔。 原盼儿女成群,哪料终成孤家寡人。 想来实在好笑,人生先甜后苦,分外煎人。 我来时集万千宠爱,得荣华富贵加身,不同于寻常女子,享尽世间之福,却原来,过早用尽人生福分,如今,得走在荆棘的路上了。 不知道爹娘、师尊二老可是为我所累,才有此悲惨的结局?徒留下我和二哥,在红尘俗世里苦苦挣扎。 黄粱一梦,一切成空。 唯父母恩师大仇,不可不报。早一日,多一日心安。晚一日,多一日痛悔。 . 关好房门,击晕侍卫,掠过高墙,掠过房檐,掠过小船,闪进一艘早已等候多时的快船。 刚坐稳,还未说话,喜妹便吩咐船家:“快走。” 一叶轻舟快速地划出锦官城,消失在地平线上。 纵是有人找来,轻舟早已越过万重山。 . 云间的桌上,有我留给子言的一封信,只寥寥几句:大仇未报,终难心安,天涯海角,必刃亲仇;你我缘尽,就此一别,从今往后,死生不见。 . 一个看上去有点不修边幅略显粗鲁的中年男子,一个身着粗布长褂微胖的年轻女子,带着一个一岁的小儿,从水路离开南国的锦官城,昼夜不息地驶过丰城、万都,试图进入幽泽的雅州、朝平,直奔九州的终南山。 那男子,寸步不离一根长拐,那根长拐曾有一次被小孩子把玩,露出里面的一柄剑,那剑名叫双鱼。 没错,那就是我、喜妹和丁秋生。 . 南国与幽泽在交战中,不得不弃船绕道,如此一来,极大地拖慢了我们的行程。 一个半月,我们还没能行至终南山脚下。 我俩并不着急,未来的事不多了,带好秋生,手刃亲仇而已,有什么好着急的呢。 我虽没过惯苦日子,但有心理准备。而喜妹从小过的就是苦日子,她并没有因为过了几年好日子,就觉得眼下苦不堪言。 而且,丁秋生,这小子,给了我俩太多的乐子。 . 这一日,我们已经成功越过幽泽的边境。 忽然一阵莫名心悸。 明明没有进食,却涌出一股辛辣,呕吐加重了心悸,整个人,不得不蜷缩成一团。 喜妹惊呼:“嫣然,你怎么了?” 声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过来又飘走,只一瞬间的耳鸣啸叫,倒迅速缓解了心悸,我惊愕地发现自己今日的情形和过往都不一样。 努力站了起来,又一阵恶心袭来,干呕出一些清亮的胃液。 一天没吃东西了,先弄点温热的东西填饱肚子再说。 第132章 意外之得 一碗清汤的馄饨入肚,胃暖和了,人也暖和了。 喜妹呕吐那一日留下的印象,我永远都忘不了。 我不确信地对喜妹说:“喜妹,我,只怕是怀孕了。” . 喜妹悲喜交加,顿时慌了手脚,“真的?你坐,你坐。” 我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缓缓地坐了下去。 喜妹做主:“今日就在此歇歇,吃了饭,看过医师再说。” 没有反对,我点头同意她的安排。 . 寻了最偏远的客栈,放下行囊。又一同来到楼下,叫了寻常餐食。 喜妹唤醒秋生,先喂他吃饱了,才放下他,和我一起简单吃了点。 换回女装,戴了面纱,喜妹背了秋生,执意要和我一同去寻医馆。 . 和我料想的一样。 这意外之得,换作从前,不说举国同庆,至少,整个世子府得欢呼雀跃,大摆三日盛宴。 曾经日思夜想,拼了性命也不曾得到的孩子,来得却是如此意外和仓促。 可怜的孩子,你来得真不是时候啊。 我心情复杂,不知该对喜妹说什么好。 “回河洛吧,小姐。”喜妹劝。 有了孩子就回得去了吗? 喜妹,你想简单了。 过去了的日子,是再回不去了。 一个多月的奔波,忽然间令人倍觉疲惫。 我得在此歇一歇。 我要好好地想一想。 . 人躺下休息,脑子却在飞速地打转。 突如其来的变故,要如何应对才好? 眼下,我们不曾遇到任何麻烦,并不意味着我们会一直如此顺当。 出走的消息也许会被南国隐瞒下来,但也有可能瞒不了。 消息一旦传开,我们仨,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现在,肚子里又多了一个孩子,最麻烦的是,这个孩子会令我丧失战斗力。 我做梦都没想到,曾经日思夜盼的孩子,他的到来,不是惊喜,而是不安。 在逃亡的路上,有他,便有了最大的风险。 . “喜妹,我们要不要分开走?出走的消息一旦瞒不住,我们就会很明显。跑不快不说,只怕我护不住你母子二人,还会拖累你们。” “所以,更不能分开。”喜妹的眼里多了委屈,语气多了愠怒,“在这之前,我不认为我母子二人是你的拖累,小姐,请你,也别把自己看成我们的拖累。我们好好合计合计,就近找个地方先安顿下来,等你生了孩子再走。” 躲就是个好办法吗? 未必。 兵荒马乱的,好好的一个精壮男子,忽然变成了一个怀孕的妇人,谁不陡起疑云? 而且还得大着肚子瞒上十个月? “这个不妥,日子还远着呢。我们先在此地休息几日,没问题了,再走。这里,已经离终南山很近了。只有见到师叔,我们才能真正安全。” 喜妹点头。 . 清点了所带的银两,在偏远的客栈里,换了间最靠里的屋子住下。 晨吐十分难熬,脑子里“今日会不会还要吐”的念头刚一冒出来,人就吐得稀里哗啦,仿佛五脏六腑都要吐得一干二净才肯罢休。 喜妹当年怀秋生时也就吐了三五日,而且并不厉害。她急得丢下秋生,跑出去问医师,医师说这很平常,每个人都不一样,只要能吃就好。 吐完之后,我强忍着吞进各种肉食蔬菜。 自我呕吐以来,喜妹和我就不再轻易去楼下进食了,除非有必要,也不再轻易出门。 便对店老板说,相公近来身体有恙,得在此处多住上几日。 为此,喜妹给了他更多的银两。 . 但麻烦,还是说来就来了。 喜妹出手大方,原图方便,没想到却给自己挖了个深坑。 这一日,喜妹又一个人下了楼,去客栈安排午饭。 半个时辰还不见她回来,我心里发慌,忙背起秋生出门。 见了老板,客气相问:“掌柜的,可曾看见我家娘子?小孩子吵着要找她。” 老板抬头的一瞬间,下意识地流露出狡黠,“没看到啊,她不会是出去了吧?” 看了看我身后的孩子,他略抬了抬头,便有伙计走上楼去。 他漫不经心地问:“你要不要出去找找看?说不定,没走远。” . 一声冷笑,我随手将手中的长拐掷进楼梯的木墙,横挡在伙计前面。 顺手轻轻拍了拍柜台一角,柜台顿时碎裂,老板吓得跌坐在地上。 在我的注视中,伙计迟疑着退了下来,刚要开口,我一个疾步向前,用手拍了拍老板的右肩,确认他没有功夫,我皮笑肉不笑,开口问:“我家娘子,是真的出门了?” 他张大嘴巴,只看那退回来的伙计,那小子大呼:“老板娘,老板娘。” 不一会儿,一个丰腴的妇人和一个干瘦的老头带着喜妹从帘子后面走了出来。 喜妹捆绑着,口里塞了布,看着我直摇头。 人在就好。 . “你这柜台好不结实,回头,赔你一个更好的。”说时迟,那时快,我就手拿了根木凳掷向那拎着喜妹的妇人,一个飞跃,闪到那老者身前。 妇人被砸得鬼哭狼嚎,那老者如见鬼魅,喊叫还不曾出口,就被我拎起扔了出去。 闪至喜妹身后,解了她的绑,扯了她的口塞。 “当心。”她小声地提醒,立即来解我背上的秋生,这小子还傻乎乎地流着口水乐呢。 “哪里就那么金贵了?习武之人,这点底子还是有的。”我走了过去,取了墙上的长拐。 不看一地的狼藉和瘫软在地的数人,我正襟危坐。将长拐往地上用力一杵,厉声喝问:“好个生意人,不好好开店,却干这样的营生,今日岂能容你!敢动我们的脑筋,也不摸摸自己有几个脑袋。” 那老板连滚带爬,磕头求饶。 . 喜妹牵了秋生,走过来劝:“算了,我没事,我去楼上看看东西丢了没有,若都还在,我们雇辆马车离开这里便是。” 不一会儿功夫,喜妹拿了包袱下来,对我点头示意,又出门去叫车。 我牵了秋生出门,临了,不放心地回头:“你们有人若不想要脑袋了,只管跟来。” “不敢不敢,大侠饶命。” . 坐了马车,不敢耽搁,索性直奔终南山。 一路上,喜妹都有点担心,我知道她既担心我,又担心客栈之人,便笑她多事:“你若不放心,你注意外面,我养会儿精神。” 我闭目调息。 我不出门的这几日,喜妹出去了好几次,不为别的,是为着要替我打造一批精巧的袖箭。 以后,我越来越不方便起跳了,秋生身边也不能离人,双鱼剑到底需要近身才能杀敌,一旦有人来袭,胜算实在不大,因而,我画了草图,让喜妹在这小镇上找了铁匠,高价加工了若干非常精巧的袖箭。 又为这批袖箭做了布袋,前后搭在肩上,方便取用。 以我的速度、臂力和准头,应付二三十人应该没问题,只要他们不能靠近秋生,喜妹便能自保。 . 与雷子和我功夫相较,喜妹自然只能是个小白,但她到底是我娃娃兵团的人,跟了我这么些年,虽长进不大,应付个把人没问题。 就是警惕心太差,要不然也不会轻易就着了那客栈小二的道。 喜妹说自己下楼安排了饮食要走,就被人敲晕。 她十分不好意思,自嘲道:“他们只怕以为我们太弱,否则应该在我们饮食里下毒。” 那倒也是。 不过,喜妹认得的毒比我还多。 若他们不识相下毒,只能让他们把那毒吃了。 第133章 荒山遇匪 有过一次教训之后,喜妹会变的,我们都会变的,因为,不变,只有死路一条。 正想着,一声轻响疾驰而来,我按下小秋生的头,一支长箭掠过。 车夫吓得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喜妹蓦然动容,怒瞪双目,便要动手。 我竖起食指放在嘴边,示意她不可轻举妄动。在没有弄清楚情况之前,哪能贸然出手? 我指了指秋生,又指了指不远处的树林,一手拿了长拐,另一只手取出几支袖箭,耐心等着。 就在此时,马车后面飞奔而来十余个壮汉,扬起一路尘烟,为首之人,正拟挽弓射箭。 . 我不由分说,一支袖箭出手,他跌下马来。 后面几人射出的长箭快速飞来,我轻便地挥动长拐,轻松将长箭击落,正欲射出第二只第三只袖箭,马车却忽然向左侧翻,我们随之跌出车去,袖箭散落一地。 车夫被射中右臂,捂了手,弃了马,仓皇而逃。 喜妹护住秋生就地一滚,抱起秋生向不远处的树林跑去。 聪明。 我向她点点头,拾起几支就近的袖箭扔到她近侧的树干上,自己缓缓站起身来,拔出双鱼。 . 马队狂奔而来。 我想也没想,用力掷出手中的长拐,长拐穿透马上一人,携着那人又撞飞后面一人。 一行人愣住,止步不前。 我慢慢走到袖箭掉落的地方,捡起四枚袖箭,一个漂亮转身,用力扔了出去。 袖箭分别钉在四匹马脖颈,鲜血四溅,随即马儿狂嘶着倒了下去。 马队缓缓后退。 . 马车侧翻,马儿受伤。 喜妹背了秋生,去捡了长拐回来。我负了包袱,便要同行。 想了想,又觉不妥,对喜妹说:“我们不能留下隐患直接去终南山。” 直觉告诉我,那群人并未完全离开,他们只是退到我袖箭够不到的地方。 老虎都有打盹的时候,他们在等这一刻。 . 没了马车,仅靠脚力,我们是没法子轻易甩掉这伙人。 他们从何而来? 为何而来? 我们一无所知。 如果这十余人是山匪,只怕一会儿来的人还会更多。 我不敢告诉喜妹实情,只催促她快走。 . 走了二三里,喜妹也听见后面越来越多的马蹄声。 她恍然醒悟。 停住脚步,若有所思地望着我,“小姐,你走吧,我累了,带着秋生坐会儿。不用等我娘俩,前面镇子汇合。” 我笑出了声。 这姑娘真是聪明一时,糊涂一时,“怎么,不把秋生留给我,自己跑去引开他们?” 她不再说话,埋头又向前急走了百余米,忽然回头说:“没想到,到底还是我娘俩拖累了你。好吧,我把秋生留给你,你和他找地方躲躲,我想法子引开他们,相信我,我跑得快。” “你不用担心,如果那个孩子留不住,是他命该如此。但你和秋生,但凡我还有口气,就绝不容你母子有失。” 找了棵大树,我坐了下来,“别走了,留些力气,一会儿好打架。” . 丁秋生就是雷子的翻版,不仅长得像雷子,沉稳居然也和雷子如出一辙,这一路,既不哭闹,也不害怕,让我和喜妹大大地松了口气。 清理了袖箭,除去用了的,刚才掉落没找到的,还有三十七枚。 我将木匣子拿了出来,绑在秋生的后背,又将秋生牢牢地绑在喜妹的后背。 “估计这伙人会趁天黑动手,不如,我先下手为强。你和秋生径直往前跑,我留在这里等他们。一会儿若是抢了马来,就好办了。 喜妹,你要有信心,你的嫣然小姐断断不会折在几个小毛贼手上。 只要你和秋生跑得了,我就跑得了。 你记住了,跑的时候不管是谁靠近你,千万别迟疑,你只管动手。 把雷子的刀留给我,你使不动,你用双鱼。” 我一脸轻松地对她说:“好久没痛痛快快地打一场了,是他们自找的,怨不得我。” “好。”这一次,喜妹没丝毫犹豫,背起秋生头也不回就往跑去。 . 看了看手中的袖箭,提了雷子的大刀,我用腰带借力跃上了稍高的树梢。 我当然希望能够保住这个孩子。 想来,是他通过晨吐来给我打招呼,让我小心一些,别轻易伤到他。 这是个聪明的小家伙,他应该有机会来见我,所以,如果能够不惊动他,就尽量不惊动他。 非到万不得已…… . 不容我多想,远处传来密集的马蹄声。 显然,人又多了。 果然是山匪。 我心里暗暗叫苦,马队由最初的十余人,变成了百来号。 擒贼先擒王,如果做不到,只怕这一关不好过。 想要在这么多人中找到匪首,将他擒住,必得施展凌波大挪移,但那样的速度,很难不动到胎气。 换一种稳妥的方式,就怕一击不中,一旦与这么多人缠斗,有人分身追了喜妹母子,结果也是输。 输,就是没命。 我心里默默地对肚子里的小家伙说:对不住了孩子,妈妈不能失去喜妹,更不能失去秋生。 我们来世再做母子吧,妈妈欠你的,妈妈以后还。 . 拿定主意,静候马队。 马队却停了下来。 有人发话:“派五个人去前面看看,不用太靠近。天快黑了,凭他多厉害,带了小孩,就跑不了。” 声音好耳熟,却一时想不起是谁。 刚刚那声音,刚刚那声音在哪里听到过,如果是敌,那便是劲敌。如果是友,在这荒山野岭,又能是谁? 我脑子飞速旋转,恨不能从千丝万缕中立马拎出那人来。 那个名字就在嘴边,呼之欲出,忽又听得那人说道:“若不是他们伤了弟兄几个,看在孩子的分上,我也就罢了。” . 原来是他! 我轻轻跃下树梢,朗声说道:“林大人,是我,你也不放过吗?” 那人愣住。 我扯下面皮,亮出双鱼。 “嫣……嫣然小姐,怎么会是你?” 林峰大吃一惊,随即涨红了脸,飞身下马,快步走到我面前,毫不犹豫,单膝跪了下去。 “小姐,林峰无能,就自个儿逃得性命,不敢求小姐原谅。” 我忙伸出双手扶起他,“林大人不必为此自责,能活一个是一个。我兄妹二人,断不能因此怪罪于你。给我匹马,喜妹母子还在前面,只怕没走远。” “我同你前去。”林峰让人牵了马来。 . 不过二三里,就看见小跑的喜妹。 听到马蹄声,喜妹回了头,见是卸下面皮的我,大叫着奔了过来。转眼看见林峰,疑惑不解地一再察看,终于放下心,咯咯一阵乱笑。 这是多日来,她第一次这么开心。 死里逃生,实在值得庆贺。 . 本欲向林峰要两匹好马和一辆马车,便向他告辞。 奈何,林峰热情挽留。 我伤了他的弟兄,说走就走,到底不妥。 回到山寨,先为受伤的弟兄疗伤,方坐下来叙旧。 这才知道,林峰逃离河洛后一路向东,因缘际会结识了这里的山匪,因正规军队副将出身,又有相当的身手,被推举为大当家的,不出大半年,倒收复了周围三四个小匪窝,声势渐大。 . 许是心里作怪,总觉得林峰明显不够自然,说是叙旧,却并不畅所欲言。 我暗示他不必提及我的身份,他也就没有多问我和喜妹母子为何出现在这境外荒山。 反过来,我和喜妹都看出他并不愿意他的弟兄知晓他的过往,相对一笑,自然对此不再多言。 故旧重逢,各怀心事。不过说些无关紧要、客套之话。 第134章 手刃亲仇 第二日一早,我和喜妹执意告辞。 临行前,我给林峰留下了一封手书,只寥寥一句:二哥,若有可能,给林峰一席。 不管林峰将来是否回河洛,是否有勇气去求见二哥,他终是河洛的故人,又与我有搭救之谊。给他多一条路,也是我代爹爹对河洛旧人的照拂。 无法确认林峰近期会不会将遇到我们的消息传回青州城或者锦官城,我们,不得不再次绕行。 . 人啊,在没有做出选择之前,煎熬如同潮水拍岸,不眠不休,日日被这海水一次又一次地捶打,在摇摇欲坠中惶恐。 但选择之后,如同从礁石上被剥离掉落,尽管千疮百孔、碎如齑粉、没于潮水之中、沉于泥沙之下,却反而有了淡定。 我们,正是如此。 在新的日子里,在新的危险前,那些失去至亲至爱的痛苦渐渐变得稀薄。 活着。复仇。变成生命中最重要的事。 因为,只有以牙还牙,以血祭血,才能医治伤痛。 . 冷冷清清雪,茫茫渺渺峰。 月色、山色、草色、树色,色色空灵。 风声、雨声、虫声、鸟声,声声入耳。 穿山走林,过溪越涧,只叹人生际遇诡幻。 许多年前,我师徒三人,行走江湖,好不快活。 许多年前,我与南国使团,直奔锦官城,好不热闹。 许多年前,我满心欢喜,嫁与心爱之人,好不称心如意。 如今,仗剑天涯,孑然一身,不过是个断魂人,好不凄惶。 . 这一路,悲惨酸楚。 任美景当下,视若无睹。 心中有事,事事坠心。 景致越好,越令人感伤。 背井离乡多年,志在复仇,有的是颠沛流离,东躲西逃。 死了的一了百了,活着的要勉强求生,哪怕再生不如死,也要咬着牙挺下去。 . 五年的光阴,如手捧沙,一晃而落。 望着中毒之后昏昏沉沉却不极不甘心的呼延灼,一微胖冷脸的中年男子极为缓慢地扯下自己的面皮,褪去厚厚的伪装,露出一双凄厉悲痛的美目。 呼延灼徒然地挥舞着双手,拼命试图站起,终未能如愿。 他跪倒在地,唇边浸出一丝鲜红,口齿不清地耸然一笑:“寒……寒嫣然,你……到底……还是来了。” 我牙关咬紧,轻蔑一笑:“你曾经说过,与你为敌,我应该后怕,我没在意。你也说过,与我为敌,你会后怕,估计你也没在意。所以,我们都要为此付出惨痛的代价。” 话落,我平静地走到他身后,干脆利落地割下了他的人头。 . 次日,他的头颅面目狰狞地摆在了幽泽王庭的金案上。 幽泽的王庭周围还有十四具护卫的尸体,他们有的一剑割喉,有的面色乌青。 我既然能悄无声息地将呼延灼的头颅送入王庭,自然也可不动声色地轻取了护卫性命。 原不必如此。 是我,得偿所愿之后刻意要给血腥增加恐怖。 尽管有人记得太子在郊外的院子里曾有过一个男子,以及他十分木讷的性情,麻烦的是,他在太子割头之后就消失不见。 所有与他相关的人也都消失不见。 线索一断,追查再紧锣密鼓,也毫无成效。 . 而我,就是那个不起眼的平常男子。 不按常理出牌,方能出奇制胜。 我又不是师父,讲究大侠风范,只要能达到我的目的,毒药、暗器、刀箭、绳索……是武器的不是武器的,哪样好使我就用哪样。 光明磊落,只适合抵达天堂,而复仇者,手段毒辣阴险诡谲毫不为过。 更重要的是,我不再搏命,想要杀了始作俑者之后,自己还能安然无恙。 这事看似极为艰险不易,但架不住我一心一意,经年累月只为这一件事而来。 因为知道,自己是行走在人世和地狱之间,稍不小心,便会从这个世界上悄然消失,所以,形式和过程都不重要,我只要,一个结果。 一个足够好的结果。 那么,只有缜密,更多的缜密,才可以在手刃亲仇之后,全身而退。 . 幽泽国平静了五年,忽然有人夜闯皇宫,还将太子的头颅公然送还,一时间满城鸡飞狗跳、惶惶不安。 从白天到夜晚,从王庭到王城,据说太多人都没法子睡个好觉。 巡逻更加不计其数,保护更加无懈可击。 但参与之人越多意味着越是有机可乘,看上去戒备森严其实更宜各个击破。 而且,还有灯下黑。 . 三个七天过去了,刚刚好是人疲心累之时,幽泽王庭高高的横梁上,我放置了数日的青耀华毒也已经到最重之时。 月黑风高,轻击了一个护卫的后脑,拎他进房藏好。 次日一早,光天化日之下,我戴上面皮,换上一身护卫服,跟着一队护卫站到庭外伺候。 我低头垂眉耐心等候,只要,一有机会,绝不心慈手软。 今日,庭上王座之人,必在众目睽睽之下,丢了性命。 . 人声渐息,正是时候。 我不经意地扬手,手里的毒烟四散,在惊慌的“护驾”声里趁乱闪入了王庭。 悄无声息地跃上龙柱,用暗器将青耀华毒击散,从天而下的毒粉使得手持盾牌的护卫不得不咳嗽起来,幽泽王的身形在看似密不透风的保护下,时隐时现。 一丈开外,取出特制小连弩,居高临下,对准幽泽王。 不想,有眼尖的守卫迎面扑来,不得不将连弩中的五箭齐发。 “刺客……” “刺客在庭内……咳咳咳……保护王上……咳咳咳。” 最外层的护卫转头向里冲,最里层的护卫刀尖仍然对着外面。 毒烟越来越浓,人人用手捂紧口鼻,如惊弓之鸟。 . 也罢,今日已然失去要这幽泽王性命的最好时机,先保全自己再说。 闪到龙柱外侧,以手掩面滑下,击晕就近护卫,夺了他的盾牌,劈手横扫。 我一个人,貌似势孤力薄,却知道身边人人是敌,逮谁杀谁。快刀进快刀出,无声无息地制造新的混乱。 混乱之时,我不杀敌,自有敌互相猜忌误杀。 毒烟由黄变绿,不少人开始摇摇欲坠。 毒烟没有散尽,我已纵身出了王庭。 我走得悄无声息,正如我来的悄无声息。 . 三年前,幽泽国都城七十里外的一座寺庙,迎来了一位身形纤弱、衣衫陈旧之人,斗笠之下看不清他的面容。 和尚久之犹豫不决,却没有多言,他缓缓回身关了庙门。 他是有心收留此人在此间歇脚,奈何尊师达宏神情淡漠,只用余光瞥了一眼那人,轻轻说了句:清静之所,不留血气之人。 . 那人并不分辩,更未强行进入。 转身远离了庙门,腾身上了阶梯下一株百年银杏。 . 一轮明月冉冉升起,入夜,月光隐入云层山峦,星辰满天,那人独自躺在树上发呆。 不多会儿,庙门“吱呀”一声,有人闪身出来。他走到树下,抬头对树上之人说:“姑娘,前途艰险,还是早些回家去吧。” 被人看穿了身份,我并不慌张。 他若是敌,有心取我性命,何必让我知晓?不过是存了善心,却又不愿有违师令。 “大师,本姑娘早就没有家,如今,四海为家。多谢大师提醒,明日天亮就走。不会扰了佛门清静。” 那人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转身进了庙。 次日清晨,迎着朝霞,我身披一身霞光,疾步走进幽泽国都城沸景。 第135章 大仇得报 我出现在沸景最为风平浪静之时。 一年之后,幽泽太子呼延灼的郊外的别院,多了一个舍得一身苦力,腿脚有些不便,身材微胖的中年男子,专为厨房劈柴。 看上去,他总不苟言笑,除了劈柴,就住在厨房外破旧的柴房里。 其实,除了劈柴,他还一心一意准备刺杀。 . 对于刺杀而言,出其不备才是最好的时机。 任何失误,都会前功尽弃,让自己丢了性命。 所以,出手之前,他再三验证进出路线,预想各种应对,不惜在呼延灼的太子府邸制造过两次试探性的进攻,直到呼延灼再次住进这郊外的别院。 没错,那微胖的中年男子就是我--寒嫣然。 . 呼延灼的首级出现在幽泽王庭七日之后,我还在地势偏僻的荒废庙宇里昼伏夜出,等待和寻找新的刺杀机会,幽泽就传出令天下人震惊的新消息。 继太子被割了头颅之后,老幽泽王被毒杀身亡,大皇子继位。 继位之后发出的第一道通缉令,竟然是我。 当然,那个我,并不叫寒嫣然。 好手段。 此毒没法子要人命,更要不了老幽泽王的命,只合适制造混乱和身体不适,但老幽泽王却命赴黄泉。 上位的是大皇子,谁是受益人,谁就是施害者,大皇子他,不过是趁机栽赃陷害于我。 也罢,债多不愁。 但很快,我就发现,通缉令不过是掩耳盗铃,沿途并没有加强盘查,更无人追击。 新太子忙着平息内乱稳固江山,哪有闲工夫管我? . 在我还没有到达河洛燕京前,天下又传出另一个令世人震惊的消息,河洛继位五年的三皇子暴病身亡,太子四弟伐逆回京,荣登宝座。 并在第一时间昭告天下,为我父寒晏及其副将三十七人昭雪,同时向我二哥招安。 在我刺杀呼延灼之前,二哥也兑现了承诺,他成功将卢洪斩首,并昭告天下。 他知道,我一定会从某个地方知道这个消息。 我知道,他希望我能回青州。 . 记得五年前,我与二哥一别,曾问过他,若是河洛新皇招安,你会否重回河洛,听命于他。 二哥摇摇头,面色阴冷,“不了,我助他重回燕京,不过是因为自己不够强大,需要更多的力量与朝廷对峙。未来,我必稳定根基,强大自身,从此与河洛再无瓜葛。只要他不犯我,我暂不会轻易犯他。” 是啊,手握十万大军,盘踞青州、上饶、塔城、白城,既能借助天险,又能互为依仗,何必将命运的缰绳交予他人? “哥哥,你多保重。”我说。 “嫣然,好好活着,等哥哥强大。”他说。 我兄妹二人,从此话别。 . 想来,二哥与太子四弟所谋已成。 离开南国之前,那九位我从青州带去的女子已经回到了青州。 将子侄送还青州之时便让她们同行,同时带回一封短信,信上所言不多,只落地有声的几句话:哥哥,我自云游天下,不必挂念和寻找。大仇得报之日,再来相会。 . 如今,二哥自封为寒王,迎娶了王平的小妹。 而我也解决了呼延灼,算是解了他的后顾之忧。 乔装打扮一番,我化身为一普通女子,在寒王府外徘徊了一个月,方远远地见过几次大哥的一双儿女,还有二哥尚在襁褓中的儿子。 如今的寒王府守护十分到位,我甚是安心。 . 在这一个月里,我也曾混在人群中远远地瞧见过二哥几次。 知道他秉承了爹娘宽厚待人之德,也深受这城中百姓爱戴,心中甚是宽慰,便不辞而别。 说来,已是大仇得报,而且二哥根基渐稳,我可以和喜妹重回故土。 但是,我不想回青州了。 我不愿意让我的芸儿被人知晓,她那张像极了周子言的脸,只能给哥哥带来麻烦。 与其让芸儿在这青州城里如笼中之鸟惶惶,不如我陪着她在终南山无忧无虑不受干扰地长大。 如今,二哥安然,子侄安然,我要我的芸儿也安然。 而且,我想明白了,世间之事,都是有得有失的,你得到的多,失去的也会多。 多的未必是你在意的,少的却极有可能,是你一生之痛。 . 回终南山前的那一晚,我夜宿永济寺。 次日清晨早起,只见寺外林深叶茂,清晨的旭日穿过枝叶,洒在我的脸上。 凝神细看这些逐日而成的参天大树,知道它们无不是经过无数的风霜雨雪、迎风而立、向阳而生,才能得以木秀于林、屹立千年。 树如此,人亦是如此。 隐于深山之乐,并不逊于居庙堂之乐。 . 一声长啸,我兴起舞剑,在林中窜上窜下,荡起落叶纷飞,一时畅快不已,大汗淋漓。 舞毕,用山间清泉洗净,再鞠一壶泉水,咽下一个干饼,方取出头套,沾了胡须,对着溪水仔细审视了自己一番,无甚破绽,方放心地提了包袱,向山下走去。 走出十余米,下意识回头,寺门两侧长联: 江水滔滔,洗尽千秋人物,看闲云野鹤,万念皆空,说什么晋代衣冠、吴宫花草。 天风浩浩,吹开大地尘氛,倚片石危栏,一关独闭,更何须故人禄米、邻舍园蔬。 顿时呆了,挪不动脚。 想起很多年前,在青城山的福建宫看到过的那副楹联,想起那时的一派天真,也想起和子言的初识、相恋。 . 离开南国的五年里,有差不多三年是与世隔绝的,没有关于尘世间的纷纷扰扰。 找到师叔之后,他将我三人悄然安顿于后山,有他发话,山下小村子里的人自然不再轻易上后山。 一应供给,都由师弟们送来,师叔并不常来,我和喜妹带着秋生,等着小阿芸的出生。 在小阿芸出生后没几个月,师叔带伤而归。 不用问,他是去替师父报仇未果。 . 直到小阿芸两岁。 我才又告诉喜妹,自己准备出发了。 喜妹沉默良久,禁不住长叹:“我就知道,你终是没有忘记自己的承诺。” 我点点头。 怎么忘得了? 又怎么可以忘记? 仇人逍遥一日,坟头就枯黄一日,只有他们的鲜血,才是扫墓时最好的祭品。 . 自那以后,除刻意收集到河洛和幽泽的各种讯息,我也能时不时地听到关于南国、关于南国世子的消息。 子言在我离开后一年,迎娶了东夷国的公主,随即东夷国出兵,两面夹击,幽泽暂与南国言和。 两年之后,他们有了第一个男孩。 同年,子言纳了兵部尚书史大人最小的闺女为侧妃,一年之后,又有了一个女儿。 柳绿在世子府始终未能名正言顺。 传言还说,经过两次大战役的南国世子,自此寡言少语,一心只谋取人心。 在朝堂之上更是杀伐果决,一言九鼎,越发有帝王之威。 这,大约才是南国宫廷最需要的储君吧。 . 回终南山之前,我还是食言,去了一趟锦官城。 化身为一个普通的男子,我悻悻走进了鹤鸣茶楼,在二楼一如既往的繁茂花丛中,独自品了一壶蒙顶山茶。 往事如云烟,在眼前闪过。 . 黄昏时分,我来到了云间。 五年过去了,真真物是人非。 云间被一条小溪包围着,与世隔绝的样子,只有那株高大的古榕树孤零零地依旧矗立。 正门和侧门都紧闭着,不同的是正门前多了一个小小的码头。 侧门后面的院子没了,种了一大片的黄风铃。 这个季节,正是黄风铃绽放的时候。 一片金黄格外夺目。 在那一刻,我的眼睛被黄风铃刺痛了。 同样被刺痛的,还有那颗饱经风霜的心吧? 第136章 物是人非 没有船,这却难不住我,四下里瞧了瞧,安静地像一座坟茔。 我飞身上了榕树,落在了院子里。 外面面目全非,里面却还是老样子。 无一衰草。 花儿竹儿树儿更为枝繁叶茂。 生命在这里,并没有停滞老去,反而呈现出宏大的生机。 屋子里没有任何生活的痕迹,仿佛自我离开之后,这里就再没有人来过。 但一应器物却纤尘不染。 心里在那一刻莫名多了暖意。 . 呆呆地在笨石上躺了须臾,又坐在榕树上瞧了落日,犹豫再三,我去了世子府。 如今的世子府早已不复从前,多了好些热闹。 沿墙角避人流灯火,我走向自己从前的卧房。 只有那里,漆黑一片,寂静无声。 月光之下,分外凄冷。 震开门锁,闪身而入。 这里和云间的竹屋一样,也无人居住,却同样纤尘不染。 月光给熟悉的物件罩了清辉,无端显得宁和,倒让刚才从热闹中看到的凄冷淡去。 抚摸着过去的旧物,仿佛与过去的时光对话。 又坐了片刻,我舒出一口长气,取了自己初到南国时做的那件黑色披风。 . 月上梢头,华灯闪烁,就手穿了披风,我跃上靠墙一侧的高楼,躺在屋脊上望着星空发呆。 一个时辰之后,站起身来欲走。 就在这时,楼外一侧的甬道上有人抬了头。 回眸一望,正是周子言。 他刚从外面归来。 月光之下,我一身黑衣立于高楼,有侍卫刚要出声,他一声轻喝,激动地大声疾呼:嫣然,是你?! 眼里兀地湿润。 这一眼,才算是了悟了过去,也了断了过去。 不由得会心一笑,再看了他一眼,头也不回,凌空飞起。 . 人生如梦,岁月如白驹过隙。 想起第一次见到呼延灼后,我第一次意识到,这世间的荣华富贵薄如蝉翼,如转瞬即逝的晨中霜花,如今看来,一语成谶。 现在已了啦这血海深仇,该见的人也都见过了,从此终南山上,一尘不染清净地,躬耕垅亩度平常。 . 五年之前,在离开南国之时,我存了必死也要复仇之心,喜妹就是因为这个,非得要跟着我。 后来,有了阿芸,一想到我的小阿芸要独自长大成人,便戚然心痛。 为了阿芸,我也不想再有任何闪失。 我要一次前无古人的刺杀,为此,我卑微地在幽泽游荡了整整两年。 整整一年,我才弄清楚呼延灼的行踪。 又花了大半年才混进他郊外的别院,制定出周密的计划。 . 七百多个日夜,我只有两件事:杀了他。活着回去。 我学会了隐忍。 忍无可忍之时,咬着牙关也忍。 一想到我的小阿芸,她的小脸,她的小手,她的稚嫩软语,忍也就没有那么痛了。 她是上天厚待我,特地送来拯救我的。 你看,老天并没有那么残忍,他最终还是给了我最好的。 . 没有人欠我了。 周子言也不欠。 两不相欠才走得干脆利落。 我也不欠周子言的了,这孩子是上天赐予我的。 我希望自己将来也要不欠这小小人的。 . 离开终南山时,白雪皑皑,万物凋零。 身着厚厚的棉服,心境沉郁,百般不舍。 真真是走一步一回头,止不住地心酸沉郁。 回来之时,已是第三个春天了,百花盛开,万物生发。 而我衣衫轻盈,情绪激扬,恨不能插上双翼,立刻飞到我的小小芸身边,听她奶声奶气地唤我娘亲。 对了,离开时她不过两岁,如今四岁有余,她可还记得我?她可曾想念过我? . 归心似箭,快马加鞭,从下弦月到满月之夜,我终于赶回了终南山。 入夜,我点亮火把,不为照亮回家之路。这条路,我和喜妹一手一脚打通巩固,设置了无数陷阱,闭着眼,我也能凭着记忆走回家。 . 耐心细致地又查看了一遍陷阱,和只有我与喜妹知道的标识。 一切安然无恙,心里的石头落地。 我的孩子们,我只要他们健康快乐地活着就好,至于其他,实在不重要。 . 这条梦中回来过无数次的蜿蜒小径就在眼前,我高举火把,只想让山里的兽虫花草都知道,我,寒嫣然,活着回来了。 小径尽头的那几间茅屋里住着我魂牵梦萦之人,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与他们分离。 . 远处台阶上,一头身形高大的狼犬露出警惕而紧张的双眸。 我抿嘴轻笑,向前一步,一声轻唤:“黑子,是我。” 它迟疑着退了半步,又向前走了一步,再退了回去,方醒悟了似的飞奔而来,不停地摇着高竖的尾巴,绕着我又嗅又蹭。 我一面摸着它的头,一面轻声吩咐:“别叫,别把他们都吵醒了。” 它仰了头,享受地闭了眼,像个听话的孩子。 一转瞬,却又飞奔了出去。 还没走到小屋,它带着一头小狼犬过来了。 小家伙犹犹豫豫,慢慢吞吞的样子让它很不耐烦,它跑近我又折返回去,再跑了过来。 “知道了,知道了,是你的仔。”小家伙终于汪汪狂吠起来。“黑子,它不听话,让它别叫。” 我掠过它们,飞旋着落至小屋前,喜妹早已披衣站在门前,还没完全看清楚我,就奔了过来,抱住我,声音哽咽地说:“小姐,就知道是你。黑子不叫,小白叫,肯定是你。” 喜妹一声轻喝,“小白,不要叫不要叫。” 小白绕着喜妹直摇尾巴。 . “孩子们都睡着了,要不要叫醒他们?”她眼里带泪,含笑着问我。 “不用,我看看就好。”我眼里带泪,含笑着回她。 “就在里屋。阿芸睡在最里面。我去给你弄口热的。”她站在那里,十分像我第一次见到她,手足无措的样子。 “不用,我没饿。你这会儿肯定睡不着,打火烧点热水吧,我一身的汗。”我哈了口气,定定神,深深地将这熟悉的气息送往五脏六腑,再轻轻地往里屋走去。 . 走的时候,阿芸刚刚两岁,就能和秋生漫山遍野地疯跑,一回来就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小样和子言一模一样,说话行事却体了我。 有两年不见了,她长高了吗?她长胖了吗?她的小手还喜欢放在被子外面吗? . 在她一岁的时候我曾狠下决心离开过一次,三天后便忍不住掉头回来。 我清楚地记得她撕心裂肺的哭声,和涨得通红的小脸,因为这,我三日不曾合眼。 一直等到她满了两岁,才又狠下心肠。 就算我这一去真的回不来了,有过这两年的陪伴,人生,也就没那么遗憾了。 我心里波涛汹涌,却面目清静,我说:“拜托了喜妹,如果我没回来,请你一定养大我的孩子。别让她回南国、去幽泽。万不得已,可以拿着这把短剑去河洛找皓然,向他求助。” “小姐,你……”喜妹怯生生地问:“小姐,一定要去吗?我们可以就这样好好活着。” 我闭口不言。 “如果这一次没能成功,你先回来,之后再去也成。”她哭着劝道。 “好。”我答应她,头也不回地走出终南山。 任风吹干我满脸的珠泪。 第137章 人生如梦 离终南山百里之外的一个小镇之上。 古老的青石板路上,走着我的小阿芸,她手里拿着一个鲜亮的拨浪鼓,一摇一晃的样子,实在叫人喜欢。 听见我唤她,她回了头,却没留神,从小巷子一侧窜出一辆马车,眼看就要冲到她的面前,我一个凌波大挪移,闪身抱起惊慌失措的她。 这时候,从后面冲过来一个妇人,尖叫着“小红”,就要从我手里接过小孩,她一连声地说着“谢谢你谢谢你,救了我的孩子。” 我直愣愣地看着,紧拽住孩子不放。 小姑娘急得大哭了起来。 她一哭,我如梦初醒,手里抱着的并非阿芸。 我失落地放下孩子,歉意地笑了笑。 那孩子一落地,妇人忙不迭地抱起,教着孩子说:“别哭,还不快快谢谢大叔救了你。” 大叔? 这才想起,自己今儿的面皮用的是一个中年男子。 . 离开终南山之后的整整两月,我都是这般魂不守舍。 这是我第十一次抱错孩子了,有六次抱错阿芸,有五次认错秋生。 看着周围的人越来越多,我忽然意识到,若其中有一人疑心了我的身份,只怕,我就真的有可能再也见不到阿芸和秋生了。 念头一闪而过,我快速地离了热闹。 身后是那妇人着急的声音:“恩公,请到家里喝口热茶。” 还有那小姑娘的嗲声嗲气的声音:“谢谢大叔。” . 从此,我一次又一次地告诫自己,为了以后每天都能陪着我的阿芸和秋生,我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面对。 想着他们一定在苦苦地盼着我,仰着小脸,挥着小手,小跑着等我,一切隐忍和艰难都值得。 . 就在那一日,我谅解了母后。 不再恨她入骨。 为了儿女,做母亲的还有什么舍不下? 她不是不爱我,她只是更爱自己的孩子。 . 我要活着回去陪我的孩子们,看着他们长大成人,看着他们有自己的心爱之人,有自己的孩子,如果可以,看着他们儿孙满堂。 所以,两年里,大多时候我就是一个右脚有旧伤的中年男子,面色蜡黄,贫困潦倒,行色匆匆。 时不时,我会装扮成美艳的胖妇,说着一口不够流利的幽泽话,打探消息。 两年来,无数个夜晚我都会想起阿芸的小脸,想起她的回眸一笑,想起秋生跌倒时咬着牙忍痛爬起,想起他伸出胖乎乎的小手甜甜地叫我姑姑。 只有想到他们,我才觉得自己活着是有意义和价值的,所以,我必须好好地活下去。 活下去,才能陪着。 . “阿芸,她长大了。这两年,长得可快了。”喜妹在一旁轻声说道。 我冲着她点点头,盈盈带笑,轻手轻脚地进了茅屋。 不敢点灯,借着月色,远远地看见两个小人儿安静地躺在床的内侧。 隔着秋生我看不真切,又向前靠近了一步,忽然感觉她动了一下,忙紧张地停住脚步。 些许的月光洒在窗沿,屋子里一派安宁。 我不再近前,反心满意足地一笑,转身出了屋子。 回来了,每时每刻都能看到他们,今晚就让他俩都睡个好觉,明早,给他们一个大大的惊喜。 . 脱下衣衫,将滚热的水从头上淋了下去,我放松的身体有了久违的舒展。 两年来,我不敢有丝毫的放松,太多时候皆是和衣而眠。 即便是入睡,也常将双鱼抱在胸前。 对了,双鱼也很久没有露出真颜了,人要伪装,剑也要伪装,是时候卸下伪装,过过正常人的日子。 . 这两年在外漂泊,我也算想透彻一些事儿。 我,寒嫣然,生来就是要习武的。 也许三岁时的那场意外,不过是一个凑巧的推动罢了。 因为,凡习武路上咬牙坚持过来的所得,都会让我无比地兴奋。 而雷子他们的出现,让我的习武之路如虎添翼,给了辛苦额外的犒赏。 我与他们彼此成全,成为生命中最重要之人。 我与他们也彼此拖拽,成为生命中最放不下之人。 所以,无论如何,我们都会在一起。 哪怕换一个时间,换一种方式,也会在一起。 . 又用余下的热水清洗了头发,穿了喜妹拿过来的白布衫,迎着月色,我出了屋子。 “我来。”喜妹递过来一碗热水,从肩上取下粗布,用宽齿木梳一边梳着我的湿发,一边用粗布轻柔地吸水。 “你瘦了,人也黑了。”她的温言软语中有许多触手可及的心疼。 我心里满满的暖意。 这日子,才是好日子。 十分畅快地将碗里的热水一饮而尽。 真甜,有家的味道,有爱的味道。 不由得,眼眶红了。 “很想你们。”我艰难地说出这四个字来,声音颤抖着,难以继续,眼泪夺眶而出。 喜妹搂着我,用手拍了拍我的背,肩头很快被她的眼泪打湿。 我呜咽着仰起头,止住了哭泣,“喜妹,我再不离开阿芸了。再不离开你们了。” “不离开了,不离开了。”喜妹的声音仿佛从我的心里飘出来,浑身上下立时温暖舒爽了。 她说:“你好好睡一觉吧,明儿一睁开眼睛,就可以看到阿芸了。不用再担惊受怕,不用再忍饥挨饿,嫣然,你回家了。” . 这一夜,是我心安然的一夜。 是大仇得报之后的轻松,是守着心爱之人的幸福,是值得用一生一世来换的日常。 从此,山中彼此为伴,便是这样无限的美好。 . 睡意蒙眬中,门“吱呀”一声露出一小条缝隙,有些许的光亮随即闪了进来。 一个穿着粉色粗布褂子的小姑娘蹑手蹑脚地走了过来。 我不敢轻动,我知道,来的是我的小阿芸。 两年来,我常常梦里搂着她睡。 一觉醒来,只有冰冷的双鱼。 每一个没有她在臂弯的夜,都是煎熬。 . 不由得我鼻子一酸,热泪盈盈。 小阿芸小心翼翼地看向我,我假意翻身,趁机用手挡了脸,眯着眼偷偷打量起她。 她放慢了脚步,更加小心地走到床边。 悄悄咪咪地脱了鞋,无声无息地上了床,将身子蜷缩着慢慢靠近,隔了半晌,又不放心地用小手拽住我的衣角。 黑暗中泪水沾满双眼,湿透胸前衣襟。 我埋了头。 . “娘,娘。”她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我不说话。 她的另一只小手使劲在眼前晃动。 “娘,娘。”她小声地抽泣起来,我忙搂住她。 “娘在。娘回来了。” “娘不要再走了,阿芸想娘得很。”她哭泣着用双手紧紧地搂了我的脖颈,生怕一放手,我就不见了。 我的阿芸。 我可怜的孩子。 娘俩哭成一团。 “娘不走了,娘再不走了,娘要陪着阿芸长大。” . 她温暖的小身子将我从过往的痛苦深渊中一点点拽了回来。 这是世间多么宝贵的温存。 我紧紧地搂住我的宝贝,不肯松手。 直到门外传来一个小男孩迟疑的叫音:“阿芸,阿芸。” 阿芸不好意思地用手擦了满脸的泪,又立即用双手再次搂紧我的脖颈。 “进来吧。”我大声说,抱着阿芸坐了起来。 门开了,一个从前的雷子走到我的面前,我惊得睁大了眼睛。 一模一样,和我在八岁时见到的雷子一模一样。 . 喜妹走了进来,她面若桃花,看着秋生说了,“这两年,他越来越像他爹了。” 她这一笑,把我看得呆住了。 仿佛她眼前的秋生,就是丁雷。 我的头皮一阵酥麻,心里怦怦乱跳。 第138章 缺月重圆 “傻小子,还不叫嫣然姑姑。”喜妹推了推丁秋生。 他有些腼腆地笑了,声音却还洪亮,“嫣然姑姑好。你总算回来了,我和妹妹都很想你。” 几声稚气的童声将我唤回了现实,我将视线从丁秋生脸上收回,一脸幸福地看着喜妹。 “带妹妹出去,准备吃饭了。”喜妹说。 “不,我要和娘一起去。”阿芸不肯放手。 “好,一起去。”我一人抱起一个,出了屋。 看着秋生傻傻地乐,终忍不住笑出声来。 . 我实在没有想到,一个仅两年不见的小姑娘是有多么黏人。 一整天,阿芸步步紧随,眼不离人。 我走哪她走哪,我做啥她做啥。 她不再跟着秋生漫山遍野地疯跑。 秋生不恼,反笑着说:“我也陪着姑姑。” 好小子,这是帮着妹妹看着我呢。 “你走了这两年,阿芸经常一言不发地坐在小径的尽头,从清晨等到黄昏,又从第二个清晨等到第二个黄昏。”喜妹说。 一想到她忧伤的样子,我的心碎了一地。 “姑姑不难过,我陪着妹妹等你。我告诉过妹妹,你一定会平平安安地回来的。”秋生仰了小脸,自信满满。 “我每次做梦,都是梦见姑姑从最高的树上跳下来。”丁秋生的小脸上,是一脸得意。 “我也相信娘。就是哥哥老说自己梦见你,娘,你为啥到哥哥的梦里,不到芸儿的梦里呢?”阿芸很是气恼地问。 喜妹和我同时愣住了。 是啊,我为啥不去芸儿的梦里呢? 如果为娘的能够做主的话,我恨不得夜夜都能霸着你的梦呢。 . 那些个想她的日子,我就常常梦见她可怜巴巴的眼神和总伸向我的小手。 我还常常梦见自己的小时候,梦见和爹爹策马狂奔,梦见娘亲搂着我瑟瑟发抖,梦见大哥和我比剑,梦见我们兄妹仨在院子里嬉笑追打。 梦见最多的是师父和师娘。 那个躲在爹爹宽大战袍一侧睁大眼睛第一次看见的师父,那天早上洒满阳光骑着马飞驰而来的师父,以及搂着我轻唤“我的儿”的师娘。 他们走了很久,我还常常觉得一转身他们就会出现在街角,会说:“嫣然,过来。” . 不知道因为什么,我从没有梦见过子言。 就像我没有走进阿芸的梦,周子言也没有走进我的梦了。 我不遗憾。 我说:“那是因为娘一定要自个儿来陪着阿芸啊。” 小阿芸像花儿一样灿烂地笑了。 她的笑容,就是这世界上最美的画。 . 而子言,我从不恨他,也没有忘记他。 不过,从告别的那一日起,我对他便再也没有牵肠挂肚了。 得到过,不再一直拥有,也挺平常。 我甚至面对阿芸的提问,也会很坦然地告诉她,“你父亲很好,很了不起,他叫周子言,只不过,阿芸还没有出生的时候,他就到天上去了。” 有时候,我还会胡诌两句:“这世界有个菩萨,她掌管着世间万物,所以,安排娘亲在终南山陪着阿芸,爹爹在天上护着阿芸。” 看她一脸疑惑,禁不住莞尔。 我不知道喜妹是如何告诉秋生关于雷子的故事,估计说得应该和我差不多。 . 这一日,眼瞅着秋生一个人玩了一会儿怪没趣的,恼了羞阿芸,阿芸一沉脸,对着秋生一阵噼里啪啦,说得秋生抬不起头来,只得走过去拉住她的衣角低声下气地哄她。 我瞪大眼睛,望了一眼喜妹,她显然习以为常。 我嗔怪她:“准是你总叫秋生让着阿芸,你看看……”回过头来我训阿芸:“阿芸,不许欺负哥哥。” “我没欺负他。”阿芸很不服气地嘟嘟嘴,又侧了头小声反驳:“他喜欢我欺负他,我不理他,才是最狠的欺负。” 我终于忍俊不禁,放声大笑。 笑声朗朗,四野回荡。 . 七八天之后,阿芸总算放下心来,因为我和喜妹计划着把房子修整一下,在园子里再种点花草。 上山两侧小径旁的草药,也准备分批次采摘出售了。 她和秋生又开始漫山遍野地打闹。 我的孩子,就让她普普通通地、在山野田间里自由自在地长大吧。 . 每一年的中秋,都仿佛是一道过不去的坎。 无论我用什么方式躲避,噩梦都会悄无声息干脆利落地完成偷袭。 月圆之夜,团圆之夜,是属于别人的,我的悲伤总在那前前后后泛滥成灾。 每每这时,我的小阿芸,都会仰起小脸,闪着明亮亮的大眼睛,神情紧张地围着我转。 同她一样的是秋生。 他俩的小心谨慎总能适时地冲淡我的忧伤,带来我期许的快乐。 . 这一日,破晓之前,调息打坐完毕,我双手双脚向后身子用力向前伸展,犹如弯弓般在天地间矗立。 良久,换了草鞋开始到田间劳作。 那双持剑之手,如今,拿起锄头。 那双翻飞之脚,如今,踩在田埂上。 我不再是过去的寒嫣然,却又是过去的寒嫣然。 我知道,这样心无旁骛看似一成不变却自得其乐的日子多么难能可贵。 因为,再有一个时辰,我的小小人便会睁开双眼,睡意朦胧,却步态轻盈地给我送来温水,喊我娘亲,满足地监督着我喝下。 世间美好,莫过于此。 . 又一个夏天过去了,看着渐渐长大的两个孩子无忧无虑地嬉戏。 赫然发现,自己多么希望眼前的一双儿女能够就这样一辈子。心念一起,便不可抑制地长大。 轻拍了几下自己的额头,遥望了远方良久,收回了目光,我幸福地笑了。 看着略为惊讶的喜妹,我说:“做个儿女亲家吧,让你的儿子好好对我的闺女。” “小姐,小姐。这可使得?”喜妹慌得放下手里的活计,站了起来。 抬头看她,我嗔怪道:“又来了。都说了,别叫小姐,这里没有小姐。你叫不惯嫣然,以后就叫亲家。使不得,难道叫你家傻小子别喜欢我的小阿芸?” “那不能。你不嫌弃我们就好。”喜妹不好意思地低了头。 “不嫌弃。你也别费心准备聘礼,我也不陶神准备嫁妆。”我心里的甜蜜悄然弥漫,山野林间,到处飘满了快乐的味道。 “秋生,快过来。”喜妹仿佛回过神来,扯起嗓子喊:“快过来给你娘磕头。” 秋生憨憨的脸上露出一脸懵,两只大眼珠子转了几圈,最后停在喜妹的脸上,又转向我。 “傻小子,叫你磕头认娘。” “哥哥磕,我也磕。”阿芸跑了过来,看着秋生,学着秋生,跪下就是一阵乱磕,把我和喜妹又逗得捧腹大笑。 这样的日子,才是好日子。 . 笑着笑着,只觉得眼睛里星光闪耀。 太阳出来了? 我抬头望向更远处,厚厚的乌云一侧,太阳微微露出一根弧线,越来越亮,越来越亮,不过三五呼吸,太阳便跳出乌云,明晃晃地在眼前闪烁。 不一会儿,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见了,我禁不住紧张起来,大声惊呼:“喜妹,喜妹。” 第139章 并非尾声 “血氧饱和度80,太低,上氧气,别让她睡着。家属,谁是家属?过来过来,和她说话,别让她睡着了。” 耳边的声音有着和过去完全不一样的清脆,还有说不出来的陌生。 是啦,哪个女子说话会这样明快,而且说的都是些啥呀? 我一头雾水。 一大群白衣白帽的男女鱼贯而出,我吃惊地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来。 转瞬气喘如牛,无法呼吸,不得不闭上眼,努力地张大了嘴。 “嫣然,你醒了?还好醒过来了。你可把我们都吓着了。睡了整整二十一天,睡够了,不能再睡了。” 声音就在耳旁,肩头紧接着是一阵温柔地轻拍。 我本能地一个闪避,却只是无力地抖了抖肩。 我再次睁大眼睛,愣愣地看着眼前的男子。 短发,方脸,奇怪的衣服,奇怪的装扮,他张着嘴还说了什么,我却没听清楚。 . 又过了半晌,周围逐渐清晰。 一间白白地房子,全是陌生的叫不上名字的东西。 这是什么地方?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刚才是在叫我吗? 我问:“你叫我嫣然?” 他一脸疑惑,“是啊,我平常不都是这样叫你的吗?” 平常?我认识他吗? 我又问了:“你是谁?” 他闷声长叹,“我是谁?嫣然,你不会连我都不记得了?” 我为什么要记得你? 看我一脸茫然圆瞪的双眼,他终于难过地抿了抿嘴。 “好吧,医生说你昏迷的时间太久,很有可能短暂失忆。我是周子言,你的丈夫,我们结婚十年了。有一个女儿,今年八岁了,叫周晓芸。” 我目瞪口呆,只疑心自己听错了。 这只是一个梦,一个极为荒诞的梦。 . 正在这时,敲门进来一个白衣女子,圆脸大眼,走到床边轻声问:“周先生,你们家里也有一个喜妹呀?” “没有。陈护士,有事?”那男子客气的反问。 “没事,刚刚我明明听见她在叫喜妹。”她指了指我,“我就好奇,随便问问。” 她咯咯笑出声来,“我身份证的名字叫陈喜妹,上学之后,我嫌这名字太土,重新换了一个名字,叫陈家淇。所以,喜妹这个名字,很多年都没人叫过了。” 我暗暗里用手捏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疼,如果这不是梦,会是什么? 我不停地眨着眼睛,呼吸又变得急促,牙尖不小心碰着舌头,我疼得皱了皱眉。 她一脸紧张,“寒嫣然,你没事吧?” 我拉住她的双手,颤声问:“你结婚了吗?你的相公叫什么?” “相公?你是指先生吧?我的先生是我高中同学,叫丁雷。我参加工作一年之后就结婚了,快七年了,我们有一个儿子叫丁秋生,今年五岁。” . 我的天! 照他俩的说法,我这二十一天是到了另外的一个世界,见到了另外的一个自己吗? 我不知道。 但是,我一定会弄清楚的。 若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也许我会写另一个空间里的寒嫣然和周子言。 但敬请期待有点隆重了,毕竟我就是个新手,而且还是个自由散漫的新手。 (初稿完结2024年元月11日星期四 19:33) (二稿完结于2024年元月28日星期天18:24) (三稿完结于2024年4月18日星期四 20:41) (四稿完结于2024年8月22日星期四13:09) (五稿完结于2024年10月22日星期二15: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