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之王爷心凉薄》 第1页 [gl百合] 《穿越之王爷心凉薄》作者:若花辞树【完结】 那日花开正好,华婉灵动俏丽的笑靥如她身后的海棠,灼伤了姜恪的眼眸,她的心中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华婉红着脸与她争辩的模样,华婉心虚窘迫的模样,华婉温婉可人的模样,华婉怯生生无助的模样,统统深深地印在了姜恪的心上,寥寥数面之缘,她却再忘不了她。 华婉穿越到大穆朝遇见了豫王殿下,传说那人文採风流,权倾朝野,只有华婉知道,她根本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大无赖。 王爷心凉薄,此生只许你。 内容标籤:穿越时空 宫廷侯爵 天作之和 天之骄子 搜索关键字:主角:华婉,姜恪 ┃ 配角: ┃ 其它:非卿不可,天作之合 ☆、1第一回 日晖斜照入客房,在地砖上映下一团金光,光线中浮动着细细小小的纤尘,空气里带着浓浓的香烛气味,不觉难闻反倒静心醒神。华婉缓缓的睁开双眸,入眼便是古色古香的房屋,她凝滞的神经动了动,又眨了眨眼,迷茫与惊诧浮上脸,这里是哪? 华婉手肘撑床,欲要支起身子看看,刚一动,满心满肺的痛楚直击她的神经中枢,痛得她连连皱眉,喉间禁不住溢出一声呻、吟。 「小姐醒了?」一声惊喜的娇俏声音在床边响起,华婉才发现原来房里还有一个人。菲絮原本趴在床头闭眼休憩,一听着那细微的呻、吟声便马上醒来,探手在华婉的额头上试了试,舒了口气道:「可好,烧退了,小姐您哪不舒服?」 华婉稍稍一动弹便是浑身的疼痛,她动了动唇,一出口便是沙哑虚弱的声音:「这里,是哪?」这一问,菲絮的泪水便掉了线的珠子似的落了下来,似喜似悲的神情在她脸上不断地变换着,好半天才平息下来道:「这里是大相国寺的厢房。那日,小姐您被贼匪伤着昏了过去,幸亏一名过路的公子相助才撑到大相国寺的师父们来救,昏迷了有三日了,小姐您可觉哪里不适?」 华婉没了言语,似水的杏眸中饱含了迷惘,神色僵硬呆呆地看着床边挂着的青纹纱帐。菲絮心下一紧,自家小姐向来胆小,难不成这一劫没叫丧了命,却失了机灵神智?这一想,菲絮慌了心神,忙握紧了华婉在被外的手,道:「小姐,您说句话呀,别吓菲絮。」华婉乌黑的瞳仁艰难地动了动,一个最不可能的猜想在脑中逐渐形成,她看向菲絮,说:「我。。。。。。心口,疼。」 有反应就好,菲絮见她开口了,稍微放心了点,一拍自己的额头道:「小姐醒来,奴婢欢喜得煳涂了,就去唤大夫来。」说罢,急忙就出去了。 华婉又看了看这房间,家具陈设皆是古色古香的中国风,辉光浮动中更添简单大气,她侧头朝里,茫然不安具上心头,好半晌才嗫嚅道:「可怜见的,这是怎么一回事?」 不多久,菲絮便领着一个中年男子进来了,男子身穿青衫长袍,下巴上留了一簇山羊鬍,到华婉床前,先是做了个揖,然后才请脉,他时而蹙眉,时而舒展,菲絮在一旁看得焦急,好不容易等得大夫把完脉,忙问:「程大夫,我家小姐伤势如何?」 程大夫捋了捋胡尖,道:「小姐吉人天相,伤势稳定了。但仍不能马虎,胸口的伤口需得日日换药,前日开的汤药也不能停,等下菲絮姑娘遣个下人虽老夫去取药,静养些时日等伤口癒合长出新肉了,老夫再来走一趟。」这番话即是对菲絮说的,亦是嘱咐华婉的。 原来是身上有伤口,难怪动一动就疼得肝胆具颤,华婉微微点头,表示自己晓得了。菲絮送程大夫出去,顺便遣了个小厮随去医馆取药。 回到房里,就见自家小姐闭上双眼,睡着了。伤口未愈,更是受了那大惊吓的,醒了这么一会儿,说了些话想是累了。菲絮又轻手轻脚的退出去,吩咐守在门口的两名下人好生看护,不许人进去扰了小姐歇息,自己去寺中的厨房做些清粥小食,小姐醒来必定是腹飢的。 华婉身子还弱,人都出去了,房间里一静下来,便抵不住睏乏迷迷煳煳的睡着了。一个女子的半世繁华如梦而来。那女子名唤思川,小字华婉,生得杏目水眸,柳叶细眉,面若桃花,肌肤胜雪,乃是家中庶出四女,娘亲生她时难产而死。虽然是庶出的女儿,父亲因为娘亲的缘故,对她宠爱逾常,一应吃穿用度都比着嫡出的来的,甚至超过了几个嫡出兄长姊妹。父亲滕敬先是先帝封赐的腾远侯,临安府中封邑七千户,兼任浙东节度使。思川年十六,刚及笄,为人纯善软弱,此次来大相国寺为父亲祈福,怎料途中遇贼匪劫道,纵使随行下人拼死相护,仍受了重创丢了性命。 这应当是这具身体的主人的记忆了,只是不知为何一场梦里都进入了华婉的脑子里。华婉醒来,幽幽的嘆了口气,她的名与她的字对上了,命中注定的说法她是不信的,可如今也不得不说这巧合也太过凑巧了。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庆幸穿到这个思川身上能活下去好。 暮光清浅的透过窗纸,房中已点起了灯盏,烛光摇曳中,华婉满心茫惑。 菲絮见小姐醒了,端了清粥小菜到床边,温声道:「小姐三天未进食了,醒了就吃点吧。」那粥熬得软软糯糯,透着诱人的清香带着腾腾热气,一看就让人有胃口。华婉在菲絮的搀扶下坐起一点,心口那依旧是痛得她直咬牙。 第2页 罢了罢了,既来之,则安之罢。 既然命运指引了她到这里,一定是有缘由的。 华婉吃了小半碗就推开瓷碗,摇了摇头,粥做得很好,只是这副身子还很虚弱,只这小半碗粥就费了华婉好大的力气才咽下。 菲絮放下瓷碗,抽出系在腰间的手绢给她擦了擦嘴角,道:「奴婢已派人去州府告知侯爷小姐遇袭的事了,既然大夫说您无大碍了,奴婢是否再派人去禀报侯爷,叫侯爷放心?」说是询问,实则是做好了决定了。华婉暗想,这身子的前主子软弱无主,腾远侯也定是知道这点才指派了菲絮这样有主见的奴婢来服侍的。 「嗯,爹爹一定急坏了。」华婉自然不会反对,眨了眨眼睛,看向菲絮,菲絮一直紧蹙的双眉方舒展了点,心疼着道:「小姐遭了这遭,一定要多养些时候,奴婢明日便去下头的小镇子里寻两个厨艺好的,做点营养的膳食,给小姐好好补补。」大相国寺虽是佛门圣地,但由于朝佛之人众多,其中不乏权势显贵,为了照顾这些人的口腹,便在客房的别院里各置备了小厨房供使用。 华婉虚弱的笑了笑,点头答应。 通过那场梦,可知现在是中国歷史上没有存在过的穆朝,元朝末年,农民起义,时为亲贵的穆太祖审时度势之下当机立断,奉旨镇压了农民起义后,背弃朝廷,招兵买马,将成吉思汗的子孙逐出中原,建立姜穆王朝,定都大都,并改名豫荆,一应礼制沿袭两宋。 如今是雍唐四年,当今皇上是穆朝第三代皇帝。皇帝名讳自不是她闺中女子能知道的。华婉在脑子里提取了些有用信息。唐朝五代之时,民风开放,女子即便在街上纵马奔驰,只要别撞死人,就不会有人说你,但经过宋元两代,穆朝的礼制也十分森严,对女子的约束虽不及明清那般灭绝人寰惨无人道,却也颇严厉。华婉前世是一名大学古文老师,这一职业到了姜穆王朝能为她言语处世多点帮助,别的却是没了用武之地,她不禁担忧,今后的日子,该如何是好? ☆、2第二回 天下两寺扬佛法,南相国北定宸。江南的大相国寺与豫荆的定宸寺统领了天下佛法,引得天下人相继参拜,香火旺盛。原先的那思川此次选了大相国寺祈福也是出于从众心理,结果这一从,就从掉了一条命。 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整个人都松散了,华婉磨着菲絮要出去走走,说了三天,菲絮总算同意她在别院里晒晒太阳。 此时华婉正躺在院子里,一张羊绒小毯盖在身上,摇椅轻轻晃悠,一张病中煞白的小脸在明艷艷的阳光下瞧着红润了点,气色也提了不少。那四月里的暖阳晒得她整个身子都暖烘烘的,身体骨骼渐渐舒张开来,华婉动了动身子,起来在庭院中走了两圈,胸口的创伤虽然还没完全好透,已经长了新肉,有点痒,不碰它就不会疼。山中空气清新,院中花草松柏郁郁,别院北面是一大片竹林,竹叶婆娑,风过留声,前头大雄宝殿的传来朗朗的诵经声,不觉杂吵反是静心。 这里真是个洗涤心灵静思冥想的好地方。 华婉在庭院中走到第三圈的时候,尽心尽力地守着自家小姐的菲絮就上前搀着她到藤椅上坐下,又新倒了杯茶,温温的不烫不冷刚刚好,端给华婉道:「小姐喝口水歇息歇息。」 这些日子下来,华婉知道了这姑娘比她大了一岁,自小服侍,情分亲厚自不消说,更是充当了姐姐的角色,将华婉照料的很好,华婉跟前服侍的丫鬟也只得她一人,旁的都只使唤着做些杂事粗活。 喝了盏茶,歇了半晌,菲絮忽然道:「晨起,奴婢在外头见到了姜公子,他也在寺里,」她见华婉露出了不解的神色,解释了一句:「就是那日仗义出手相助的公子。既然见了,按着礼数小姐需遣人送上礼物,答谢一番才是。」 菲絮不提,华婉早把这救命恩人忘到西伯利亚了,她摆摆手道:「这事你去操办就是了。」听闻那姜公子救了人便带着侍从不声不响的走了,想来也不是个贪图回报的人,只是面子上的事还要过去,更何况,这是救命之恩,非比寻常,菲絮自然晓得。 不几日,华婉亲眼见到了什么叫□宠逾常。腾远侯自三月起便在辖区内巡视,踪迹不定,菲絮派去的人绕了好几圈儿才将信带到,腾远侯有公事在身脱不开,当即搜罗了诸多珍稀药材装满了一整车往大相国寺运来,又寻了三名誉满浙东的大夫一起过来照看病情,更一同增派了三十名护卫好在回程路上保护。 华婉的伤都好得了个七七八八,若不是菲絮拦着,她已经能到处去瞧瞧这山间寺中清幽的景致和雄伟的建筑了。大相国寺举世闻名,她在现代时便十分神往,奈何总没有机会。三个大夫隔着帘子在外间倒腾汤药把脉问诊得忙活着,华婉只得按捺着性子,心中直嘀咕古人就是麻烦,心口那处伤偏了数寸没伤着心肺,故不妨事,养好了也留不下什么病根。华婉也猜测过是不是仇家寻上来害命的。按理说,贼匪劫道倚在钱财,哪会伤人性命?况且侯府小姐出行,那排场护卫必定是极扎眼的,哪家的贼匪如此不知好歹,非得选如此显要的人家劫?可遍寻了思川的记忆,这姑娘心善,不以噁心夺人,因此看着身旁的人个个都是好人,一时找不出一星半点的线索,只得暂且作罢。 第3页 又折腾了三五日,总算都消停了。华婉解脱后寻了个清静的早晨,走出别院。 嫩叶带露,红花含羞,晨起的鸟儿寻虫吃。华婉沿着一条狭长的青石半路,一路往里走去,闷了好些日子,乍一闻这林中树间的空气顿觉神清气爽,一路看看停停的越走越远。 当真是应了那句「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小径两旁多得是嶙峋怪石,香草散出幽香,鸟儿停在枝头睁着两滴熘熘的豆子眼时不时的叫唤两声;隔着绿树翠林可见几栋寺舍禅房,红墙青瓦,飞檐挑角。前一世都在都市中生活,小时忙学业大了忙工作,去旅游的地方多是国内外着名的观光景点,二十五年里从来没有去过这样原始自然的山林走走看看。华婉新奇的观赏景观,十分惬意 走穿这条小道,是一道圆石拱门,门上行书:明殊别院。透过拱门可见四面都是屋舍,花园中草木相间,看着也是有人搭理的样子。华婉停下脚步,犹豫了片刻,这里面会不会是住着什么人?转念一想,这里是大相国寺,即便有人也是慕名来进香的客人,都是客,不用怕冲撞了谁。 想罢,华婉放心大胆的走了进去。一进门便豁然开朗出一片花园,入眼就是一树海棠,既香且艷,娇媚在绿叶间。 西府海棠大多长在北方,这南方极少见,按照这个时期的园艺技术,能培植出这么好的一树花姿明媚,楚楚动人的西府海棠,可真是不容易。 华婉在心里赞嘆一番,走上前去,小心翼翼的捧起一簇花,轻嗅了嗅,低声赞嘆道:「真香,江南人杰地灵,连海棠花到这里都多了些仙气,也许过几年就能修炼成仙,变成娇滴滴的仙女了。」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扑哧」一声的笑声。华婉想不到竟然有人在身后,吓了一跳,忙转身去看。但见七八步之外,一玉面公子望着这边轻笑,见她转过身来,唇边的笑意不敛,一双桃花眼眼角微吊起,眼中掠过惊讶,而后往前走了四步道:「姑娘身子可大好了?」 华婉见他这样说,知道他就是救了自己的那位姜公子了,这样一来,倒不好意思怪人家不声不响的到背后吓人了,一时不知古代女子见了陌生男子该如何见礼,只得抿了抿唇道:「好了,多谢公子挂念。」 姜恪见她嘴上客气,却连寻常的礼都不行一个,以为她是因为方才的话被自己听去,羞恼了,顿觉有趣,往前走了几步,到华婉的身边,看着满树海棠,半是思忖,半是笑意的问:「姑娘看,这花儿,要几年才能飞升成仙吶?」 华婉见他嘲笑自己,碍着救命之恩不能反驳人家,又想着去看别处的风光,只好敷衍道:「三五百年不定,看她们造化吧。」 姜恪一愣,接着哈哈大笑,华婉转头看他,他身形高挑颀长,比自己大约高出半个头,面如白玉,唇红鼻挺,一双桃花眼时时含情,剑眉细长上斜几乎入鬓,一身绛紫色云团暗花锦袍,头戴紫金白玉冠,手执摺扇,是个芝兰玉树般的人物。华婉看罢,转回头暗地里撇了撇嘴,生得好看有什么用?尽会傻笑。 姜恪收敛了笑声,笑意却不改道:「你可真有趣。只是姑娘闯入我的别院,都不先拜会我这主人么?」华婉一愣,大相国寺里的院子怎会真的有主人?见他眼中笑意下带着不容置喙的肯定,话中有她乱闯他人别院的问罪之意,华婉不服气道:「来者是客,姜公子不招待,反而在我背后吓人,这就是公子的待客之道么?」 姜恪显然没想到这姑娘长得文气秀弱,一张小嘴如此能辨,不由兴致大起,一抬手就挑起华婉的下颔,道:「真是个伶牙俐齿的小妮子。」他的手指带着些凉意,触上自己的下颔,华婉不是古代女子,一见陌生男子就羞羞答答的脸红,但即便是在现代,只说了几句话的异性间也不会动手动脚,何况这几句话还不是很愉快。当即后退一大步脱开他的指尖,神色不满质问道:「男女授受不亲,姜公子看着也是读书人,怎能如此轻佻?」都说古时男女大防看得格外重,怎么今儿遇上的这个如此轻浮。 姜恪挑眉,收回手撑开摺扇,在身前轻摇,不紧不慢道:「我救了你的性命,现下调戏调戏当是谢礼,有何不可?」这简直就是无赖了,跟无赖对话肯定是说不过人家的。华婉暗暗咬牙,心想这里是人家的地盘,再说下去肯定又是吃亏,于是不舍的看了看满园春景,对姜恪道:「擅入公子别院是我的不是,这壁给公子赔罪,先告辞了。」说罢也不等姜恪回答,转身走了。 姜恪也不拦着,看她说的干脆,转身时却分明不舍的看了那树海棠一眼,心中好笑,手里摇着摺扇目送她离去。等华婉走得没影了,一名蓝色长袍腰间挂剑的男子从侧边走了上来,拱手唤了声:「殿下。」 姜恪仍望着华婉离去的方向,唇角含着若有似无的笑意,道:「滕敬先自己为人古板,生出的女儿倒是有趣得紧呢。」 蓝袍男子慎迟若有所思的低声道:「奴才听闻腾远侯最疼爱这庶出的四女儿,她名唤思川,性子纯善不懂世故。今日见着,怎么与传闻的不一样呢?」 姜恪只笑了笑,回身在海棠树下站了片刻,进屋里去了。 ☆、3第三回 华婉从明殊别院出来,看了看日头,时辰已经不早,再不回去,菲絮该派人来寻了,便沿着小迳往回走去。一路走着,也没了再观赏路边景色的兴致,想着方才见到的那姜公子,他话语轻佻,那双招桃花的眼眸幽深邃邃,隐含着威仪,装饰佩戴都是上乘的物件,身上散出的贵气仿佛与生俱来般自然,定不是寻常身份的人。想了一圈也寻思不出究竟是什么来头,浙东这一带,最尊贵的就是她那未曾谋面的爹了,华婉回想他那双桃花眼与轻浮的动作话语,下了个结论,想必是富贵商贾人家的子弟吧,人模人样的渣男,只盼今后都别再见。 第4页 回到小别院,菲絮果然等得急了,在门口来回踱步,不时伸着脖子张望着,一见到华婉进来,忙迎了上去,口中埋怨道:「小姐,您怎么去了这么久?可急坏奴婢了。」华婉一笑,走进屋里坐下,喝了口茶才道:「佛门圣地出不了乱子。」 菲絮在一旁站着伺候,听了她这话,嘟哝道:「从前一步都不敢乱走的,如今给那贼匪一吓,小姐的胆子越发大了。」华婉心想两个不同的人,自然有不同的胆量了,这话她只在心里想想,不敢说出来,又提醒自己要小心,千万不能给人发现这身子已经换了个里子了,面上若无其事的转了话头问道:「那姜公子的谢礼可送去了?」 菲絮不知道对这件事不上心的小姐怎么突然问起了,下意识的就答:「早些时候就送去了。」正要取来礼单给自家小姐过目,华婉放下茶瓯,阻止道:「不忙。」菲絮做事她自然是放心的。侯府的谢礼必然不会寒碜,那姜公子先得了礼物,今天又调戏她说是谢礼,真是无赖地痞,白长这么好看了,华婉愤愤的想。 菲絮见她满是不忿的脸色,不由问道:「出什么事了么?」华婉摇摇头,将姜恪从脑海里一脚踹出去不再去想,问起了正经事:「祈福的事可安排好了?」菲絮见她不讲,便也不敢问,回答道:「都安排好了,慧云主持说五日后是个黄道吉日,万事皆宜,届时将在大雄宝殿行祈福大礼。此次小姐亲自来寺里为侯爷祈福,奴婢都吩咐准备了,不会出差错的。」 「嗯。」华婉点头,这遭是来祈福的,先把思川的事了了吧。做完正事就该回府了,想到这儿,华婉有些迷惘,她就要代替思川生活在这大穆朝了么? 用了午膳,华婉歇了午觉,半下晌起来后在院子里坐着喝了会儿茶,用了些点心,别说,菲絮请来的厨子厨艺极好,寻常菜餚做得好不消说,连糕点都十分爽口,诱得华婉多食了好些。 然后就在树荫下看书。她先找了唐诗宋词来看,大穆朝流通文字乃是繁体字,她凭着对唐诗宋词的熟悉和思安留下的记忆,边看边熟悉,几天下来已经知道了个七七八八,又将思川的记忆仔细的梳理了一遍,对大穆朝的风土人情,礼节仪制大概都了解了。既然来了这里,就要尽力过的最好。 她在前世是个孤儿在孤儿院长大,一人吃饱全家不愁,除了几个朋友,没有什么牵挂,所以可以安心的在这陌生的时空好好的活下去。 在房里闷了两日,华婉带着菲絮出院子,四下里走走看看。菲絮比同龄女子成熟点,说到底也只是个十七岁的小姑娘,看到好看的风景睁大了眼睛啧啧称赞。华婉浅笑着,一路走着,时而给菲絮说说一些花花草草的名称种类,也告诉她一些相关的典故,小丫头听得入迷,两人不一会就走到了一处大相国寺北面的小花园里。比起那日清晨一日独行,两个人又有不同的趣味。 华婉带着菲絮走进花园南侧的延睿寺歇歇脚,亭边一株绿色的植物引起了她的注意,只此一株,看来是种子意外落到了这里生长出来的。菲絮看了那不起眼的植物一眼,纤细柔弱的样子怎么就让小姐这样细观了? 「小姐,这是什么?」 华婉弯下身子,答道:「它还没长大。到了秋季结出果子来,你就知道了,这是红豆。」菲絮「啊」了一声,仔仔细细地瞧了两眼,红豆树嫩绿卵形的叶子,枝条细软,不禁道:「这就是相思豆啊。」 华婉点了点头,直起身来,脱口就念道:「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採撷,此物最相思。」王维的《红豆》是千古绝唱,其中缠绵悱恻的情思最能打动人心。华婉穿着一身水蓝的罗裙,站在那株红豆树边,唇角些微勾起,眉目柔和,姜恪从亭边路过,不由止步多看了几眼,她这样婉约温柔的姿容和那日在海棠树下娇俏灵动的模样大不相同呢。 慎迟见他停下,许久不见动静,出声问道:「殿下可要过去?」姜恪摇头道:「与慧云大师约好了时辰,不可迟到。」说罢收回目光,抬脚走了。 华婉带着菲絮坐进了亭子里,丝毫没有发现不远处有人看了她很久后不声不响的走了。 从慧云大师的禅房出来已是入暮时分,姜恪见天色不错,起了兴致,吩咐随从备了酒菜送去凌云峰上的松鹤亭里赏景独酌。凌云峰乃是大相国寺内的第一高峰,景致独到不说,到了天气晴朗的夜里更是别有风味。 回别院换了身轻便的衣裳,姜恪便直往凌云峰上去了。慎迟想着夜深露重,命随侍取了件白羽墨缎披风带着。自己跟在姜恪身后近身护卫,见他满脸兴味,忖度了片刻,问道:「殿下出来有好些日子了。如今代太后娘娘进香论禅的差事已了,预备何时动身回京?奴才也好早做准备。」 「不急。」姜恪摆摆手,山间清风拂过他的面庞,清新凉滑,舒心的很,声音中不觉便添了几分松快道:「江南风景好。本王要趁这趟好好赏玩赏玩,方不枉来了这一遭。」 豫荆已不知堆了多少事等着殿下去处理,偏生出了那些个扰人闹心的麻烦事让殿下避之不及,好不容易借着为太后娘娘问佛的由头,向皇上请了旨微服出京,哪能不避过这一阵子再回去?即便回去晚了皇上怪罪,至多不过下旨申饬几句就过去了。殿下的这点心思,从小伺候的慎迟还是能揣摩出一点的,只是…… 第5页 姜恪瞥了他一眼,脚下不停,随口问道:「出来时,母后吩咐话了?」慎迟知道瞒不过自家主子,当即便小心地觑着王爷的脸色承认了:「太后娘娘命奴才劝着殿下早些回京,旁的便没有了。」 「嗯。」松鹤亭就在眼前,姜恪应了声,加紧了步子。慎迟松了口气,王爷既然不提了就是不怪罪了,只是给他提个醒儿让他下次留神。 松鹤亭里的圆形石桌上已备下了几道精緻的小菜与一壶陈年桂花酿,随侍四角候着垂手而立,近旁一个清丽的人儿,见他们来了,笑着迎上前福了一福,口道:「殿下万安。」 姜恪一抬手道:「免了,在外头,别讲这虚礼。」迳自走到桌边坐下了,芷黛走到他身边,给他满上酒,又不时地说上几句话。夜色中的凌云峰,四周云雾缭绕,升到中天的月亮散出一层一层连绵不觉的澹澹光华,让那絮白的云海涂上了一层莹光,这罕见的人间美景引得人如痴如醉,几个侍卫随从见了都不由露出惊嘆之色。姜恪起身走到崖边背手而立,眼眸幽深,脸上淡淡的,仿佛眼前的景观不过是日日可见的寻常景色。 ☆、4第四回 五日的时光,晃眼间就过去了。 此时重檐斗拱、雕樑画栋的大雄宝殿内,华婉端跪在殿正中一尊金塑本师释迦摩尼的佛像前,双手合十,眼眸轻阖,神色虔诚庄重。她的身后是八八六十一的寺僧行阵,皆都盘腿而坐在草蒲团上,诵经敲击木鱼。慧云大师袈裟加身,在最前头领诵。 朗朗的诵经声与笃笃的木鱼声在殿中经久不绝。华婉仗着自己闭着眼睛,没有人会发觉睡了一觉又一觉。祈福以心诚为要,自早间辰时起至傍晚酉时三刻,才算完,期间不得进食更不能起身离开。 日色偏晚,终于,慧云大师唱了声法号:「阿弥陀佛。」祈福大典正式终止。 华婉恭恭敬敬的拜了三拜,上了三柱香,在菲絮的搀扶上极为艰辛的站起身来,腿脚腰背都酸痛到麻木了,肚腹空空,简直变成飢累交迫的难民了。牙都要咬碎了,面子上还要端着大家闺秀的姿态,唇边带着深浅得宜的笑容,而眼底因为思川素来胆小的性格带着点不易觉察的瑟缩,倚在菲絮的身边。 和慧云大师一起走到大雄宝殿外的青石栏杆边,华婉真诚地说:「今次多谢慧云大师费心主持为家父与寒舍祈福。还有先前,思川为贼匪所伤,亦要感谢大师相救,容许思川在寺中多日叨扰。」这番话说得极为恳切,又不失冠冕得体,既不辱没侯府门第,又显出了感激之情,只是她软糯的声音里带着些细不可察的颤抖。 就像是面对生人的胆怯。 「阿弥陀佛。出家人行善举乃是本分之事,施主无须挂怀。」慧云大师是得道高僧,白须白眉,慈祥和蔼,他的手里挂了串佛珠,一颗一颗的拈着。腾远侯府上的四小姐胆小怕生,这不是什么秘密,几乎人尽皆知,只是不知为何,他看四小姐的面相,较之两年前所见有了许多变化,大大的不同了。慧云端详华婉的面容,继而道:「可否借滕施主的掌心一观?」 华婉一怔,大师这是要给她看手相了?慧云大师佛根深修,从没有看差过,多少人求都求不来,此下他主动提出要看,自然是好事。华婉看了菲絮一眼,眼中的怯怯明显了点,徐徐的伸出右手。 菲絮原还奇怪小姐这一劫后胆子怎么大了,现下一看,小姐仍旧是那个在陌生人面前紧张害怕的小姐。不禁怪自己疑神疑鬼的瞎想。 慧云大师清越的双目在掌心上逡巡片刻,双眉倏然紧蹙,眼中迅速闪过不可思议。不知他看出了什么,华婉垂在身侧的左手紧紧捏着手绢。 「思川施主身世不凡,来日必定会大富大贵。」过了好半晌,慧云松开华婉的手,平淡的笑着。 华婉知道大师定是看出了什么,只是不肯言明罢了。她是侯府的四小姐,身世自然不凡,至于来日,她的便宜老爹封侯封爵,只要不出什么大岔子,大富大贵不在话下。 「多谢大师吉言。思川便不打扰了。」华婉福了一礼道。 「施主慢走。」 慧云看着华婉走远了,方无声的嘆了口气,这位四小姐的命格奇殊,只盼她自己往后能多加小心才好。 华婉在菲絮的搀扶下,走到没有人的拐角处,才倚到边上的石狮子上,道:「让我歇歇。」菲絮弯下、身子,一面给她捶捶腿一面抬起头心疼道:「小姐这一日下来一定是又飢又累了,奴婢晨间吩咐厨房做好饭菜等着,回去小姐就可以用膳了。」 她是细心体贴的,华婉对着她笑了笑,正要拿话夸奖她,就听身后脚步声传来。华婉止了话,就着菲絮的力站直身子继续往前走去,那脚步声渐渐走近,不紧不慢的步调,不多久就到了她的身边。菲絮似乎很是惊喜,声音里颇为高兴,给华婉介绍道:「姜公子。小姐,这便是救了咱们的姜公子。」华婉的眼角抽了抽,转过身,看了姜恪一眼,低头福了一礼道:「姜公子吉祥。」 姜恪一挑眉,唇角微悬着颇为玩味的笑意,道:「不想在这遇上两位姑娘了。在下和滕小姐真是有缘啊。」 见他没说出那日偶遇的事,华婉放下心来,若是让菲絮这丫头知道了她和陌生男子说话,指不定会怎么念叨呢。抬起头就见姜恪笑得不怀好意,便又低下头去沉默不语,在心中腹诽道,倒霉催的,又遇到了,谁要跟你这个无赖有缘?! 第6页 菲絮见华婉垂首不言,想到自家小姐怕生,加上,未出阁的姑娘和陌生男子不宜在一处久待,忙福了福身说:「我家小姐还有事,不好久话,姜公子担待。」 「两位姑娘自便就是。」姜恪侧开身子,彬彬有礼道。 华婉巴不得离这个地痞无赖远点,听他这么说,忙就和菲絮一起走了。姜恪看着她显得略微急切的身形,唇角那点还算含蓄的笑意逐渐扩大扩大扩大,直到了最大的程度。 当晚睡了一夜,第二天醒来,腰酸背痛腿抽筋三样全占遍了,华婉让菲絮好好的捏了捏,休息了一日,到第三天按照计划,修整了行装,回府。 来时路上遇上如此兇险的大劫,回程时,腾远侯派来的众多护卫紧紧的守着车驾,个个儿都手按冰刃,面容警惕,如临大敌。倒是华婉,一点也不担心的侧倚在软软的垫袱上,手中执了本书,喝茶看书,间或和菲絮小姑娘说说话,悠哉的很。 菲絮掀开窗帘的一角,向外看了一眼,官道上车马往来,见到侯府的车驾,都识趣的远远避让。她放下窗帘,回头道:「小姐您也不怕,万一那伙贼人再来一次可怎么好?」华婉将书本放到一边,笑道:「不是有这些个护卫么?」按照腾远侯思川这庶女的疼爱,派来的护卫恐怕都是平日里自己使的贴身精兵,电视里说,这种士兵的战斗力都是一个顶两的。何况,那伙人刺伤了侯爷千金,本地辖区的地方官正出动兵力捉拿呢,他们逃还来不及,哪能转个头又来「劫道儿」? 话是这样说不错,可菲絮一想起那次,小姐在姜公子的怀里满身是血的样子,便忍不住心惊后怕,小姐好了是福厚,若是当真有个三长两短,她怎么对得起小姐素日的疼爱,怎么回府见侯爷?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谨慎一点总是没错的,菲絮是怕了,便又掀开门帘去吩咐好好的打起精神,等回了府,自有厚赏。 华婉只笑不语,由得了她去,又低下头去看书了。 行了一整日,总算是到了。 腾远侯府坐落于临安府中心地段,府门高阔气派,门口两只大石狮子狰狞庄严,两侧四个侍卫一动不动的守卫。管家和两个小厮在门口等得有些心灼,一见到四小姐马车,忙迎上来。 华婉下了马车,管家打千请安后,一面吩咐小厮把四小姐的物件都搬紧府里,一面躬身关心道:「四小姐可回来了,夫人等得可心焦,一下午不知遣了几次人来门子这打探四小姐是不是回来了。奴才也着急,小姐身子可好了?」 华婉看了看府门口,只有四个侍卫坚定执守一动不动的站着。从思川的记忆来看,这林管家是个能干又慈祥对自己很好的下人,侯爷夫人作为嫡母,也对她很好,可现在来看,虽不能说全不详实,但肯定不是真如单纯的思川以为的这样。 「好了,谢谢管家挂心。」华婉轻声慢语。 林管家依旧是一副慈爱的面容,带着对主子的尊敬道:「四小姐说的哪里话,折煞老奴咯。」接着一拍额头:「瞧老奴煳涂的,四小姐舟车劳顿,快回房歇息才是正理。」说罢,忙不迭的命人抬软轿来,送小姐回院。 华婉下了马车又上了软轿,过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轿子停了下来,菲絮掀开轿帘,说了声:「小姐,到了。」伸手搀着华婉出来,抬轿的小厮忙压轿。 思川住的是一个小院,名唤淼淼居,四面环水,拱桥相接,绿柳相依,木映花承,是个极清雅的地方,江南婉约的小桥流水雅致盎然。淼淼二字正应了景。一走进院门,就有四个丫鬟迎了上来:「小姐回来了。」 早先快入城时,菲絮就先派人来先知会了小姐不时便到,这时,丫鬟们不慌不忙井然有序的上前服侍:「热水已经被备下了,小姐是否先沐浴更衣洗尘解乏?」 「嗯。」华婉的脸色苍白憔悴,坐了一天的马车,她真有些乏了。 ☆、5第五回 沐浴之后,华婉便先去睡了,等睡醒已过了亥时。白天在马车上晃得胃噁心,便没有吃东西,这会儿醒来,肚子倒是饿了。 菲絮见她坐在床上,眼睛因为刚睡醒有些迷茫,柔荑却下意识的按在了肚子上,迷迷煳煳的模样,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转身吩咐把一直热着的饭菜上来,又叫厨房多做了个清淡润胃的汤来。 大相国寺里菲絮寻来的厨子自然好,但比起侯府的大厨,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儿。华婉吃了七八分饱,虽然捨不得这美味佳肴,还是放下了碗碟,若是贪一时口腹之快,积了食就不好了。 命人收拾了,起身走到中堂坐下,端着青花茶瓯缓缓地饮着香茶,坐了一会儿,方问菲絮道:「我睡着时,可有人来过了?」菲絮答:「晚膳过后,二小姐来过了,见小姐睡得正熟,便没让叫醒,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华婉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这会儿没有计划生育,子孙繁荫便是福气,她的侯爷爹爹共有三子五女,其中二儿子与大女儿,五女儿是侯府夫人陈氏嫡出,旁的都是庶出。封建古时,嫡庶分明,长幼有别,庶子断越不过嫡子去,像思川这样父亲看顾宠爱的普天之下也寻不出几个的。 侯府里自然没有人敢欺负她。 林管家见着自己,一张口不言其他就说陈氏多挂念她,可当真的,这么多兄弟姐妹没一个来迎接,二小姐是出嫁了的,都有心回娘家看看她,陈氏明知她受了重伤在寺里养了一个月,也没有来探望,连遣个人来敷衍面上的过场都没有。 第7页 过往他们也都是嘴皮子上客气罢了,见着面的时候慈爱热络一点。华婉心里有了数,便叫菲絮一道,在自己的园子里走走消消食,也想想该如何应对。 今夜的月儿明亮莹白,在西屋上头挂着。如今她身在侯府,天下虽大,她一个女子却无处可去,只能让自己在侯府过得好,自然就不能像思川那样只靠着父亲的爱宠,不理俗世,单纯不见事了。还有一件更愁的,思川年已十六,及笄一年了,寻常人家在及笄前便能说好亲事,等过一年,再行婚娶。侯爷捨不得她多留了一年,亲事一直缓着没有看好,但,不管多捨不得,总不能误了女儿,不出两年,必定是要嫁了的。 作为一个在现代二十五岁还没嫁了的华婉,她颇为头疼的皱起了眉头,想想未来那不知是几只眼睛几只鼻孔的夫婿,看着这满园的清雅风致,也没了心情。 第二天,到半上午,陈氏才带着么女来了淼淼居。华婉自然是要起身迎接的。陈氏亲热熟稔的握住华婉的一双白皙嫩滑的小手,愁眉满面道:「都是侯爷不好,怎么就答应华婉去那兇险的地方,此次是祖宗保佑,若是真的有了好歹,可叫我怎么办?」华婉眼角抽了抽,恭顺的低头道:「母亲莫担心了,华婉不是好好的在这了么?」 那五小姐芳龄十四,穿着一身玫瑰金镶玫红对角襦裙,鬓边簪着一支红宝石镶银梅花簪,眉眼明媚,脸色红润,神情间透着倨傲,在一旁冷眼旁观,待陈氏说到:「那伤可医好了?千万别落下了病根儿,你五妹妹日日都念叨着,说四姐姐怎么还不回来,再不来便要上大相国寺去看望四姐姐了。」五小姐转眼就扯开一个温暖如阳春三月的江水般的笑,上前握住华婉的另一只手,关心道:「正是呢,四姐姐可担心死妹妹了,还好人没事,否则,便是将整个浙东翻过来,父亲和二哥哥也绝不会善罢甘休,一定要拿住那伙贼人的。」 幸好华婉前世是大学老师,不是高中老师初中老师小学老师,否则,职业病一犯,肯定要扯着五小姐的耳朵好好说教一通,小孩子说话要诚实,小小年纪就晓得惺惺作态,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长大了怎么得了?实在遭人嫌。以前她们就这么煳弄着思安,思安这孩子太没心眼儿,这对母女说的话,一字不漏的都相信了。思安起的头不好,华婉也不能显得太有智慧,只好低着头软糯着嗓音,感激道:「谢谢五妹妹关心。」 母女两暗暗的对视一眼,五小姐到底年轻,脸上现出了得意的神色。三人又说了不少体己关怀的话,吃了杯茶,到午膳前才要起身告辞。 走到门口,陈氏还拍了拍一直握在手里的华婉的小手,说:「老爷三日后便要回府了,华婉啊,你可要好好养养,这瘦瘦弱弱的身子骨,不说老爷,就是母亲见着,也心疼啊。」 华婉和顺的站在她身边,诺诺的应声:「女儿省得。」 等她们走了,菲絮一副忧心忡忡的跟在华婉身后,欲言又止的纠结了好久,终于忍不住,对她道:「小姐,这话奴婢本不该说的,可是如今小姐也大了,沈姨娘去得早,无人提点,有些事小姐还是多留个心眼吧。」沈姨娘是思川的生母。她说得含蓄,华婉怎么会听不懂? 华婉微微一笑,温和的看了这一心为主子的丫头一眼,说:「我心里明白。」 菲絮松了口气,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小姐比之以前多了许多灵透。 三日后,腾远侯风尘僕僕的回府了。陈氏领着三个儿子和在家的四小姐五小姐,还有一干妾室早早就在侯府门口等着,翘首以盼了。 滕敬先早前不过一名小小的武将,武将想要升官只立威沙场一条路,那时,天下大定,只余一些流寇和余孽,这小打小闹的功劳,旁人都瞧不上眼,偏他英勇冲杀,足智多谋,引起了上峰的注意,官升三级。他不仅尚武,更有些文官的聪明,託了门路,上下打点,加上军功,十年间逐级提拔,成了正二品辅国大将军。太祖皇帝嫡子早年战死,东宫储位便一直空缺无继。到了太祖晚年,几个皇子为了皇位争得厉害,滕敬先坚定不移忠心不二的选择了皇七子,后来证明他的眼光是非常好的,太祖皇帝驾崩后,皇七子登基为帝成了太宗爷,封赏有功之臣,滕敬先加官进爵,成了腾远侯。不过运气好只有一次,到了太宗皇帝病重,他一心拥立十三岁的皇二子恪,奈何皇二子虽聪慧睿智,太宗皇帝却更属意长子。直到当今皇上登基,他仍是心存不满,时不时的就来一句豫王殿下英明仁孝,肖似先帝,太祖皇帝亦喜之甚,赤、裸裸的就是在说今上不如豫王殿下。于是他就被贬出了京城,左迁至临安府。说起来,当今圣上也是爱贤之人,临安虽不能与豫荆相比,但也是个繁华的所在。 滕敬先一身深绯色圆领窄袖袍,横眉短须,清朗精神。到了府门外,利落的翻身下马。陈氏迎了上去,深情款款的道:「侯爷可回来了。」腾远侯看着她道了句:「夫人操持家事辛苦了。」陈氏正要再温存几句,说「不辛苦,是妾身分内的事」之类的,腾远侯便一个侧身几步走到了在最后面的华婉跟前,仔细的端详她,良久方道:「华婉,你身子可养好了?父亲公务在身不能去看你,现下可还有哪里不适?大夫们吩咐的药,你可都用了?」 腾远侯句句都是透露了浓浓的父爱,坚硬的脸庞满是温和慈爱,这一连串的问题让华婉鼻子勐然一酸,她上一世是个孤儿,在孤儿院长大的孩子渴望亲情却不敢真的奢求,现在面对这个把她真心当女儿疼爱的人,她竟一时怔住,说不出一句话来应对。 第8页 陈氏见此,笑着走上来,嗔怪道:「侯爷真是的,这一串儿的话,叫华婉先回哪一个?华婉身子弱,这里风大,还是先进府吧。」 腾远侯恍然道:「瞧我煳涂的,先进去先进去。」 一大群人便随着他走了进去,到了堂中,腾远侯严肃的对三个儿子吩咐道:「你们先去书房候着。」滕府家教森严,腾远侯很重视对儿子的管教,这一次离家多日,当然要考究三个儿子有没有趁他不在偷懒。 三个儿子恭恭敬敬的称了声是,退下了。 转向华婉的时候,腾远侯又是极尽慈爱宠溺的面容,说道:「身子定要好透了才行,明日就让你母亲寻几个大夫好好调理调理。」华婉想起那一碗碗黑黢黢,苦入心扉的汤药,小脸一垮,正要推辞,腾远侯便一脸早就料到的样子,不容拒绝的说:「这事由不得你,」然后又软下语调:「身子要紧,进些苦药暂且忍忍,等调理好了,父亲便带你去西子湖游玩,可好?」 西子湖湖光山色,水波潋滟,可思川是早就去厌了的,腾敬先公事忙碌倒没去过几次,便以为这是个能吸引女儿的好去处,慈父爱惜,华婉不忍推拒,乖巧的点头,小声道:「好。」 腾远侯看着华婉满意的笑。华婉低头,余光处可见五小姐脸色极为难看,也极为忍耐,陈氏却是一脸平静带着笑意,仿佛腾远侯如此溺爱华婉是再应当不过了。 这时,林管家急手急脚的从外面进来,到腾远侯的耳边低语了几句,然后递上一道名帖。腾远侯脸色大变,迅速的翻开名帖看了一眼,腾地起身,一面快步往外走去,一面对林管家语速极快的吩咐道:「快!快将二公子唤来,大开四门迎客!」 ☆、6第六回 腾远侯一走,厅堂就剩了陈氏、五小姐和华婉了。陈氏颇有点惊疑,透着精光的双眼望着门口,闪烁不定,这来人是谁,让侯爷这般惶急?即便先些日子圣旨来了,侯爷也只是从容不迫的吩咐摆香案接旨,然后不慌不忙的踱出去。 华婉只在一边坐着,低眉顺眼的微垂着头,安安静静的好似不存在一样,五小姐转着眼珠,身子微微倾侧,看向母亲打着眼色问,可知来人是谁? 陈氏回了女儿一个不晓得的眼神,而后和煦的向华婉道:「既然侯爷有正事,华婉你大病初癒不好多劳累,就先回淼淼居歇着罢。」说罢,又极带关怀的补了句:「切记让厨房多做些补气的吃食,这伤口失血是最需补气的。」一派慈母关爱。 华婉柔弱的小身子缓缓站起,规规矩矩的行了个福礼,口中轻声道:「多谢母亲关心,女儿记下了,女儿告退。」 陈氏又叮嘱了几句,吩咐了丫鬟下人好好伺候,华婉才出来。不能怪思川觉得陈氏是掏心掏肺对她好的嫡母,不说她从小被保护宠溺着长大,不擅猜忌人心,便是华婉,若不是在现代活了二十五年,在孤儿院看尽了人间冷暖,只怕也要以为陈氏是个顶好顶好难得一见的后妈了。 回了淼淼居,华婉便如在大相国寺里那般,坐在庭院的木椅上,晒着暖融融的太阳,喝茶看书,好不惬意。院中几棵槐花树正值花期,一串串洁白的槐花缀满枝头,华婉坐在槐花树下,鼻尖萦绕着淡淡的素雅的清香。书本里的内容是什么,华婉一点都没有看进去。她只越发觉得,这侯府并不是多好呆的地方,此次穿到思川身上是大大的幸运,她是学中国古文学的,自然知道一个女人要在封建男权社会生活有多不易,女子的地位有多低,那多少古代文学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写在那,若是穿到别的人家,哪有她现在的悠闲?只是,现在有侯爷爹爹护着她,那到了夫家呢?何况,她实在无法想像她以年仅十六的身子嫁于一个素未谋面的男子,为他生儿育女,孝敬公婆。若是这男子是个良善的,忍耐忍耐许就过了,若是个心面不一,衷爱十八摸的伪君子,那她今后的日子便难看了。而在那之前,去大相国寺路上被截杀的事还没个着落,那在暗处的人没有杀成她,会否再来一次?侯府能看顾她一时,不能看顾她一世,人生是她的,她需得自己筹谋一二。 人生,可以藉助外力,但总归要靠自己,旁人,谁都指不住。华婉的心内是茫然的,她不知自己该如何做,这样一个时代,她不知自己区区弱女子,能去过怎样的日子;她亦是坚定的,她不能让命运摆布,既然死了一次没死成,她就要好好的活,不求大富大贵,但求平安顺遂。 一片槐花旋转落下,如蝶如冠,芬芳郁郁,恰好飘落在华婉手中的书上,墨香与花香相融,说不出的好闻。透过头顶疏疏漏漏的枝叶是碧蓝如洗的天空,广阔而包容。华婉的嘴角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眉间坦然明朗。 不远处的小亭子里,两个丫鬟凑在一处,嘀嘀咕咕的不知道说些什么。菲絮正去给华婉端蜜盏,见此,便走过去,拿着大丫鬟的架子道:「又在躲懒了?小心我告诉尚妈妈,回头罚你们月钱!」尚妈妈管着府上的丫鬟小厮,一个不对告到她那去,就要严惩的。 穿绿衣的小丫鬟连连摇手道:「不是不是,菲絮姐姐,只这一次,别告诉尚妈妈了。」那着红衣的小丫鬟也是连连告饶。菲絮适时点头道:「绝没有下一次。」 侯府不是寻常人家,下人个个都经过精挑细选的,必须规规矩矩是第一条要令。绿衣丫鬟瞧着菲絮脸色还好,明白她不是真的要罚她们,便小声的把刚才在说的八卦和她分享,以期增加友情。 第9页 「菲絮姐姐,我在外头听闻咱们府上来王爷了。」 「嗯?王爷?王爷怎么来咱们府上了?」菲絮扭头看她,面露疑问。红衣丫鬟见此,忙道:「不晓得,听闻方才侯爷下令打开中门,与二公子跪迎呢。现下正在正厅说话,夫人亲自督看着收拾客房,外头的丫鬟小厮个个被支使得脚跟儿都不着地了。我还听说,王爷生得可俊。」说着,面上便泛起两团绯红,语中嚮往。 菲絮比同龄女子多出许多伶俐与聪慧,又是个心思纯粹的,这会儿倒没去想府中如何盛景或王爷好不好看,她想的是,王爷此番来是为了什么,大穆朝亲王和郡王加起来有好些个王爷,那来的是哪个?只是,这两个问题只浮于她的脑海表层,想不到答案。 她一个正色道:「府中的事少打听,少传说,专心手上的差事就是了。」 绿衣和红衣两个丫鬟听她这么说,顿觉好没趣,却不敢驳话,应下去做事了。 菲絮捧了蜜回来时,华婉窝在那墨貂皮毛上抿着小嘴,看似是认真的端着书本,那双清澈水泽的眼眸正无神的一眨不眨,魂儿不知飘哪儿去了。 菲絮无奈的在心里嘆了口气,轻轻的唤了声「小姐」,把华婉的魂儿赶紧找回来,华婉抬头,看到她手中的莲花白瓷碗,很自觉的伸手接过,笑眯眯的饮了口,贊道:「不错,不错。菲絮越来越能干了。」 菲絮回了句「谢小姐夸奖」,然后就说起方才两个丫鬟说的事。华婉想了想,她也不知道那王爷是来做什么的,但她隐隐的猜测,来的那位王爷是当今皇上的嫡亲弟弟,豫王殿下。父亲曾与思川无意间说起过四年前立嗣时的事,他是一心的支持豫王的,按着在厅堂里父亲的反应来看,能让他如此重视尊敬、诚惶诚恐的,只一个豫王。 「来便来罢,又不碍咱们什么事。」王爷大驾总不会是来谈心说笑的,那朝廷政务是侯爷的工作范畴,能与她一个养在闺阁中的小丫头有什么关联呢? 菲絮觉得小姐说得十分有礼,转念又低眉一笑道:「听闻那王爷生得俊俏,豫荆王府中还差一个主母,又只比小姐长一岁……」 华婉正诧异这与她何干,一抬头就见菲絮掩着小嘴笑得促狭,当即明白过来,脸便一下子红了,口中说着「这死丫头,净想些鬼主意。」扑上去就要拧她,菲絮一面笑一面躲,口中还连连告饶。 不过,此次华婉想偏了。第二日大早,夫人房里的葛妈妈来传话,请四小姐盛装打扮,到前头拜见豫王爷。华婉睡眼惺忪的坐在梳妆檯前,心中纳闷儿,为何要她去拜见王爷? 菲絮眼眸中泛着晶光,给她好一通打扮。华婉从淼淼居出来时梳着小流云髻,插着一支流光溢彩的彩色琉璃蝴蝶钗,鬓边压一朵新鲜吐露的白玉兰花,身着浅碧色柳烟长裙。华婉本就生得秀丽,通身上下有一股自成的柔软温婉,如此一来,更是夺人眼目,捨不得移开眼了。 本还担心这一身着装太过「盛装」了,等到了垂花门见了五小姐,她才松了口气,自己是低调了。五小姐一身富贵气派,单额前缀的一颗圆润透彻的东珠便可抵上她一身的光彩。不等她将心放下,便又高高的提起,初时不知为何拜见王爷,可见五小姐这满脸娇俏羞涩便都明了了。华婉顿感不安,满心惴惴。 「四姐姐来了,我们一道去吧。」五小姐一见华婉便笑着迎上来,热络的挽上华婉的手臂,眼睛上下打量华婉的衣着,唇边勾起一抹不易觉察的得意。华婉尽力自然的弯了弯嘴角,乖巧点头道:「好。」 再走过一个小园子,拐过一道拱门就到正厅,五小姐松开华婉,仔细的捋顺衣裳上一点的褶皱,转头对她道:「进去吧,别叫王爷久等了。」华婉一路上已做了心理准备,五小姐冷艷娇媚,高傲端丽,身上那股高贵的气质浑然天成,更是侯府嫡女,王爷那样的身份自然是要这样的人来般配。想必叫她一道只是凑个数,无大干系的。 这么一想,华婉把心放进肚子里,眉眼展开,点点头,与五小姐一起走了进去。 踏入厅堂,华婉随在五小姐身后半臂处,迈着端庄的碎步,二人款款而至,一齐给腾远侯请安后,站在原地,等着侯爷发话。 华婉小心的抬头,只看了一眼上首正座上的翩翩少年便如被雷噼了一般,瞳孔倏然扩大。那少年眼眉若画,一身白色的中衣外着一件水蓝比甲,袖口衣领上精绣瑞兽祥文,腰间灵犀腰带束身,周身矜贵谦和的气质环绕,端的是皇族天胄的气度,只是他狭长的眼角不怀好意的微微吊梢,唇边噙了意味深长的笑意,双眼用力盯了她一下。华婉没出息的一瑟缩,只片刻,那正座上的人便是笑意平和,眉眼端庄的看着她二人,仿佛刚才对着华婉那稍纵即逝的笑容不过是自己紧张生出的幻觉。 他,他,他他他他他,这无赖怎么就变成王爷了?! ☆、7第七回 腾远侯显然心情大好,指着五小姐给姜恪介绍道:「这是小女思宸,小字花庄,行五。」五小姐极有眼色,上前一小步,娇生生的福了一礼,口中娇柔道:「思宸见过殿下,殿下万安。」姜恪不浓不淡的看了她一眼,「嗯」了一声,不甚在意道:「不必多礼。」 下一个:「这是小女思川,小字华婉,行四。」 华婉头皮发麻,强自镇定的上前一步,学着五小姐福了一礼,垂首低声道:「思川见过殿下,殿下万安。」她屈膝在地,等了好久都不见上头那人说话,只片刻的时间对她而言长得仿佛有一千年,那人清澈的嗓音道:「华婉?」 第10页 下一刻,华婉便见身前多了一双粉底墨黑缎面的云靴,水蓝色的下摆底绣着一圈祥云底衬,头顶上一双炯炯的双目正看着她,耳边传来:「这位妹妹,好生眼熟。」 我,我跟你不熟,呵呵……华婉颤颤的暗暗腹诽,人家王爷没有说起,她不能起,只好抬起头看去,只见姜恪抿着笑,意味深长的看着她,腾远侯高坐在次坐上,笑眯眯的望向这边,一副瞭然的模样,而身边的五小姐,她不去看就知道人家怨念颇深。 看了一圈儿都没人说话,她知道,这次要靠孤军奋战了。华婉心内嘆气,怎么平时挺疼她的侯爷爹爹关键时候不靠谱呢。暗自思忖着豫王会不会把大相国寺内相遇和半途搭救的事告诉侯爷了?在脑海里极快的转了一圈,保险起见,还是只说那日祈福后意外遇见,若是豫王提起之前,她再做补充就是了。想罢,正要说话,就听姜恪笑语晏晏道:「人有相似,想必是小王看走眼了,四小姐免礼请起。」 这百转千回的情势急转只叫华婉憋着口不能言,她恭敬的道了声:「谢王爷。」直起身退至一旁,站在五小姐的下首。 五小姐善意的对她安抚一笑,若是她那双如冰天雪地的寒冬那般的双眼可以稍微温暖一些,华婉便相信了她的善意了。华婉回以一笑,忽然想起思川是个胆小羞怯的,忙低头不语,脸上腾起两团绯色。 「小女养在深闺,不懂礼数,让王爷笑话了。」腾远侯眼里眉间都是笑意,先是对四女儿落落大方、周到得体十分满意,而四女儿怯弱了点,但胜在王爷喜欢嘛。姜恪始终噙着让人和煦舒适的笑意,就如那初春的日头,冬日料峭未销藏在春时的仁慈之下,似有似无的看了华婉一眼,笑道:「腾远侯过谦,两位小姐品性温谦,端的是夫人教育有道。」 腾远侯又谦逊了几句,二人转口说起浙东风貌,然后从风貌说到格局,再从格局说到豫荆诸王,最后以皇上圣体可好?皇太后凤体安泰否收尾。华婉和五小姐在旁恭谨侍立,不得说一句话。五小姐羞羞答答的红着双颊,时不时偷眼看那姜恪一眼,然后又忙不迭的低头,过了一会再偷眼去看,如此循环不止。华婉则是觉着十分无聊,先是发呆,而后听他们说起朝政,便提炼出有用信息,加以概括打发时间。 太宗皇帝育有二子一女。当今圣上是太宗皇帝的嫡长子,即位名正言顺,可为人稍显仁善,多得是妇人之仁(腾远侯当初就是看不上他这点,认为为君者心不狠,过分仁弱,迟早出事),而娘胎里带的病端,龙体自幼不甚康健。眼前的豫王殿下是太宗皇帝的小儿子,与皇上同母所出,小时便甚得太祖爷喜爱。而太祖爷的子嗣就多了,什么端王、赵王、德王、北静王、陈留王……华婉记得有些困难,腾远侯与豫王仿佛是顾忌着两位女儿家,说得颇为含煳。 姜恪正对着华婉,抬眼便可见,他一面与腾远侯说话,一面留心那丫头,只见她先是呆呆愣愣的,而后竖着双小狐狸似的耳朵,偷听也不晓得收敛点,真是有趣得紧,全没有海棠树下的巧笑倩兮,也不见相思豆前的美目盼兮,暗自摇头,见她这无聊的样子,干脆对腾远侯道:「本王幼时的剑术是腾远侯启蒙的,这些年在朝中行走,久不碰剑了,这会儿忽然心痒起来。」 腾远侯瞭然,起身拱手道:「犬子学了几天剑,只能耍个花式,若能得王爷指点一二,便是臣与犬子的体面。」 然后就放华婉与五小姐走了。 五小姐急着去和陈氏分享粉红色带泡泡的心事,强作耐心的和华婉客气了几句,就心急火燎的往她亲妈那去了。 华婉瞧着天色还早,就在离淼淼居不远的园子里随处走走。这便要入夏了,天气日渐炎热,不多会儿,午间的日头拨出云层,照耀下来,纵使眼前景色怡人,也没的叫太阳公公晒蔫了,便回了淼淼居。 到了晚暮,姜恪才回来,芷黛早着人备下了晚膳,见他一身风尘,又忙不迭的让人准备沐浴之物。 伺候着用了晚膳,姜恪便去了浴房,芷黛抽出她冠上的玉簪,鸦羽般乌黑的长髮松散披下,姜恪放松了身子,那原本清俊的容貌在摇曳的晚灯里,平白的多出几分慵懒的媚意,尤其那双狭长的桃花眼,眼角微勾,倚在芷黛的身上,不言不语中透出些许魅惑。 「听慎迟说,殿下又见到那四小姐了?」芷黛拿了把象牙梳替她把头髮梳直,然后除去她腰间的灵犀腰带,再解开衣上的扣子,脱下了外衣。姜恪在练武场与侯府二公子切磋比剑,委实累了,此下没了旁人,便是恹恹的开口道:「见着了。依旧是有趣,本王从没见过一个女子,有这么多面,」顿了顿,加上一句:「生动可爱。」 芷黛直掩嘴笑道:「殿下可记得彭老将军的嫡孙女儿?那也是个很多面的。」姜恪如玉般的面容僵了僵,那个怎么能和华婉相提并论?那个先是装得淑娴俏丽,然后原形毕露恶意打骂下人的将门虎女,不提也罢。 豫荆高门贵族处处都是,豫王殿下奇货可居,各家各户的女儿都想送进豫王府,个个皆争奇斗艳,背地里见高踩低,当面一套身后一套的时,姜恪冷眼旁观,可见过不少。 「你这丫头越来越没规矩了,连主子都敢打趣。」姜恪伸开双臂,由着芷黛除下中衣,不轻不重的骂了句。 第11页 芷黛自幼在他身边服侍,倒不怕他,只嗔了他一眼,将外衣与中衣安置好了,轻轻福了一礼,道:「奴婢告退。」 姜恪一摆手,芷黛便起身恭敬退下。 天禧画晨屏风后的香柏木精制而成的沐浴桶盛满了滚滚热水,散发出天然的香气,满室烟气腾绕,如临仙境。姜恪拉开贴身衣物的衣结,雪白的绸质杏花暗纹寝衣顺着白皙的肩头滑下,解下围住胸前的一圈白布,露出一具女子的娇躯。姜恪微微的舒了口气,踏入浴桶里。 五小姐在屏退了下人,在陈氏的房里将豫王殿下的相貌人品好一通夸,然后缠着陈氏一叠声儿的要她去求腾远侯,一定要嫁过去。陈氏装着不豫,骂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女儿家自己求得!以后休得再言。」五小姐嘟着小嘴,就着陈氏的胳膊一通摇,陈氏便松了口道:「此事需得筹谋。听你说,豫王爷对滕思川那死丫头颇为另眼相看了?」 五小姐一想起在正厅里豫王爷对华婉多说了几句,就目含愤恨 ,高声说道:「也不知那贱丫头使了什么狐媚招数了,累得王爷看了她好一会儿。」 陈氏冷哼一声:「不过是装得一副柔弱模样罢了,实质上和她娘一样只会勾引男人,是个做妾的贱命!」五小姐厌恶鄙夷之色毫无掩饰的显露在脸上,母女两又恶言恶语的骂了华婉几句,陈氏心里舒爽了点,便允诺道:「待我今晚向侯爷探探口风,你父亲最宠爱那贱丫头,嫡庶不分的事常做,这些年什么好都是那贱丫头头一份儿,这次说什么都不能让她再得意!你且别急,宽心等着消息便是。」 「女儿不孝,多请母亲费心了。」五小姐小女儿之态毕露,依偎在陈氏身边,眼中是志在必得的坚决。 当夜陈氏便向腾远侯探起口风来。两人**过后,腾远侯眯着眼睛,正准备睡了,忽听陈氏幽幽道:「侯爷真是越发不把妾身当枕边人了,今早这般大的事,都不与妾身说说是怎么一个结果。」 腾远侯缓缓睁开眼,转头看了看她,想着这事无论成与不成都当知会当家主母知道,便道:「王爷人品贵重,不是做臣子的能窥测的,成或不成都是恩典。今早来看,似乎华婉更得王爷的喜欢。」 陈氏心中咯噔了一下,脸上不露分毫,思忖了下,带着忧虑道:「华婉是个好孩子,人乖巧又孝顺,诗书聚通,样貌更是没得说的,只是,若是配起王爷来,总是在身份上差了一点。再者,知女莫若父,华婉那温良乖顺的秉性,侯爷是最了解的;王府天家,那后院里拈酸沾醋的事时常不断,王爷自是瞧在侯爷的面上,对华婉多些体贴照顾的,可王爷毕竟是做大事的,总不好日日顾着内宅的妇人醋事,到往后,华婉免不了吃亏。」 华婉性弱他自然晓得,嫁到寻常人家,有他这做侯爷的爹爹看着,婆家也不敢慢待,可若是高嫁进王府里,他便轻易置喙不得,何况,天家无小事,若是华婉一个不小心中了别人的圈套,连累了母家,更是得不偿失。腾远侯想着,觉得陈氏所言极有道理,顿时颇为遗憾。 陈氏见他神色松动,暗暗松了口气,继续劝说道:「花庄虽不如华婉讨喜,可胜在高傲尊贵,王府正妃就是要这样的才能压得住下面的人。她也快及笄了,侯爷既然捨不得华婉,不如替花庄筹划一番,将来嫁进王府,也是咱们为父为母的体面。」 腾远侯却道:「容我想想。」说罢,闭了眼,示意陈氏不必多言。陈氏颇为不甘的瞪了他一眼,也闭了眼,熟熟睡去。 ☆、8第八回 腾远侯那一连几天都没有风声,陈氏心知侯爷既应承了想想,必定是多有思虑的,便劝着女儿安心等等。五小姐是个没耐心的,等了三五日不得消息,她便暗自忖度着豫王殿下如今住在府中,此乃地利;自己家世顶好,父侯有力,即为人和。天时地利人和她占了两项,没道理就这么白白的放过,好歹也争取一把。何况若是不着紧着些,免不了叫华婉趁虚而入。 打定了主意,可爱可敬为了爱情奋不顾身的五小姐便时常有意无意的徘徊在豫王暂住的恆西苑附近。前几日都尉府上的老夫人大寿,请了临安府有名的伶人段老闆唱了一场,演的正是那脍炙人口的《西厢记》。五小姐虽然对张生那样的落魄官二代嗤之以鼻,但那般在古代十分具有先进意义的自由恋爱还是让尊贵的五小姐很是心动的。 于是,五小姐便想与豫王殿下来个偶遇,而后一见钟情。可惜,豫王不是张生,她也不是崔莺莺,自头次拜见之后,豫王便极少在府里露面。等了足足七日,好容易在那青青河边草旁遇到了多日未见的王爷,五小姐一阵脸红心跳,轻轻地咬着下唇,娇羞明媚,惹人心怜,两手紧张的绞着手绢儿,立在路边,双眼矜持羞涩的看着那规整的镶嵌了鹅卵石的小径,双颊通红,娇滴滴的只等王爷来垂询。 谁料,王爷非但没有像张生那般,对她如花似玉的美貌贊一句「十年不识君王面,始信婵娟误解人。」,目不斜视地从她身前走过,眉毛都没抬一下。 五小姐垂首顿足,那个不甘心哟。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不几日,五小姐这悲剧的失败邂逅便传得侯府上上下下人尽皆知了。腾远侯气得发抖,颤着鬍鬚直言家门不幸,一面训斥五小姐,让她闭门思过,王爷离府前都不许出来,一面还暗暗庆幸,还好没与王爷提起结亲之事,否则,他这把老脸就要丢得满朝都是了! 第12页 等华婉知道这事的时候,正发展到五小姐在房里哭闹不止,侯爷束手无策,将人送去了她金陵外祖家,并严令府上之人,不许有一字泄露。这怪不得华婉信息闭塞,实在是那日在正厅受了惊吓,恐生意外,这十数日便一直在淼淼居内闭门不出,只盼着那摇身变成豫王殿下的姜公子,赶紧走人。 又过了几日,侯府上下一派宁静安详。 「小姐的字,愈加好了。」菲絮拍掌称赞,那坚洁如玉、细薄光润的澄心纸上隽永韵味的汉隶小楷行气自然,望之如莹圆珍珠成串,神采飞扬。华婉搁下笔,拨开镇纸,拿起纸笺细看,她在前世因着兴趣,练了一个春秋的隶书,堪堪拿得出手罢了,算不得成就。偏生思川生前使的是一手标准的蝇头正楷,好看是好看,可内里几无气韵,空留了个架子。她琢磨了好些日子,终于留其形而变其韵,逐渐有了眼前这还算精淳雅正的小楷。 菲絮只以为小姐换了字体,不曾生出旁的疑惑。 华婉笑了笑,将那纸字放到一边,对菲絮道:「你就不能换句话来夸你家小姐么?」每次都是这一句「愈加好了」,语气都不变。菲絮羞涩一笑:「小姐听得明白就是了。」华婉嗔了她一眼,道:「我可得给你找些诗书陶冶陶冶。」菲絮姑娘什么都做得得体周到,唯独对诗书字画不甚熟知。菲絮嘿嘿的讪笑,见她起身,便跟上去,问:「小姐可要出去走走?闷在房里好些日子了。」华婉心中无奈,她倒是想出去走走来着,可万一遇上豫……怎么办?她可不知道他是不是还记得她在明殊别院里的无礼。何况,她多少能感觉到他待自己和五妹妹间的差异。 麻烦事,多一件不如少一件。躲躲就好,豫王殿下总不能在府上住一辈子吧。 华婉寻了个由头道:「再过些日子吧,府上有男客,若是遇上了,有碍名声。」说罢走出了房门,日头偏西留下些不那么热烈光晕,院角那几株高挺壮直的槐花树下斑斑驳驳的树影聚在一起,浅浅淡淡,并不那么明显。 菲絮觉得小姐说得有理,便没有再提。 古代女子的出嫁前的日常生活是,读书,刺绣,与家中女眷唠嗑,若是嫡女,还要跟在母亲身旁学习管家事务,以便将来到了夫家能帮着打理家事。华婉只觉得这日子过得虽是淡如白水,却也平和,若能真一直这样下去,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她前世一人打拼,读书工作,神经绷得紧紧的生怕走错一步,现在回想,竟连一分一秒的松懈都没有。 如今的生活,她分外珍惜。 华婉停下步子,对身后的菲絮道:「你使人去问问,父亲何时有空。」菲絮先应了,顿了顿,问:「小姐寻侯爷有事?」华婉也不瞒她:「我想问问父亲,那群劫道儿的,是否抓到了。」菲絮眼睛一亮,这顶重要的事竟给忘了,忙道:「我这便遣人去前头问问。」 华婉笑着道:「也不急,这会子,父亲应当还没回府呢。」 说罢,正要前行,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住,忽然就走不了了。华婉低头一看,只见一个白白胖胖的小男孩约莫两三岁的样子,两手紧紧拽着她的衣衽,抬着大大的脑袋,一见华婉低头,便咧着嘴笑起来。菲絮惊叫一声:「三少爷怎么在这儿?妈妈呢?」 思冕依旧咧着嘴笑得很开心,两只短短胖胖的手臂伸起来,踮着脚,口里含煳不清的嚷嚷:「抱抱……四姐姐抱抱……抱……」华婉看他这可爱的小样子,心下一软,蹲下身子,把他拢进怀里,柔声问:「三弟弟怎么来这的?看顾你的妈妈去哪了?」 小胖子思冕滴熘熘的小眼球看着煞是活泼机灵,看了看院门,说:「妈妈给夫人叫走了。」华婉一听,板起一张还透着十分稚气的小脸,装作生气的说:「那你怎么乱跑呢?跌了摔了怎么办?」 小胖子讨好的在华婉的怀里蹭啊蹭,还不忘拍马:「四姐姐在,不怕。」脆生生的嗓音奶声奶气的,华婉一个绷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喜欢的摸摸他的小脑袋,转头对菲絮吩咐道:「你去告诉三少爷的妈妈,说三少爷在我这,过会儿就送他回去。」 菲絮好似也很喜欢这白白胖胖的三少爷,轻轻一福就忙去了。 「思冕饿不饿?四姐姐这里有好吃的。」华婉用指尖拨了拨他胖嘟嘟的小下巴,逗得小胖子咯咯直笑,连连点头道:「饿。」华婉稍显吃力的抱起他,这小胖子,才二岁,就这么结实,五官硬挺,神采飞扬的,说不定将来能承袭父亲的衣钵,做个将门虎子呢。 思冕的生母刘姨娘并不受宠,侯爷平日公务在身,也极少去看他们母子;他虽是腾远侯的老来子,可终究资质平凡了点,上头的两个哥哥一个从文一个从武,已能保得满门荣华,是以思冕在府里便多少受了些轻视。 「慢些吃,若是喜欢,我时常让人给你送去,可好?」华婉拍拍他的背,示意一旁伺候的丫鬟给三少爷满上茶。思冕两边的腮帮填得鼓鼓的,等好容易把糕点都咽下去了,再松了口茶,两眼放光的说:「四姐姐不许抵赖。」 这孩子气的话让华婉好笑的同时又颇觉心酸,温和地问:「你院里没有这样的糕点么?」思冕将一块奶酥豆沙卷塞进小嘴里,摇摇头,模煳不清的说:「有,可是没有四姐姐房里的好吃。」 华婉怜惜的摸了摸他乌黑的小脑袋,没再说话。 第13页 到了晚膳前,华婉让小厨房多做了些各色糕点让思冕带走,遣了两个稳重的丫鬟送他回自己的院子。 日薄西山,华婉站在淼淼居前的白石桥上,见思冕走远了,方要回去,一转身就见百米外河旁杨柳下,豫王锦罗白袍,不知何时站在那,一动未动的望向这边。 华婉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是该上去见礼,还是应噹噹做没有看到。微霭帆犹移黛影,轻风水復滟金波。姜恪漫步至此,见到那桥上之人,不由便止了步伐,遥遥相望,心口处微微发烫。 年华美好,如诗盛开。夕阳下的华婉,尤其的美。 华婉抿了抿唇,此下是走不了了,可又实在不愿与她牵扯,便停在了原地,心中盼着王爷千万别过来。姜恪仿佛看出了她的犹豫,偏不如她的愿,微微一笑,举步上前。 ☆、9第九回 华婉总觉得这豫王爷诡异的很,看向她的眼神总是多有深意,心底的本能便是不欲过多纠缠。现下,见她一步步朝自己走来,那双狭长的桃花眼明面上透着些笑意,暗底下隐隐透出的威严不容人说半个不字。华婉只得上前一步,福身一礼:「思川见过王爷,王爷万安。」 姜恪低头看她,笑道:「四小姐好大的架子呢。」 华婉心下一紧,规规矩矩的屈膝在地,垂首不语。 姜恪看了她半晌,一抬手道:「罢了,起身吧。」华婉依言站起,不卑不亢不多亲近亦不失礼。姜恪环顾四周,只见杨柳依依,河水轻淌,夕阳之下,波光粼粼,风光自然清新如世外桃源;沿河而下便是碧寒池,池内假山花木多为珍稀贵种,池边香榭亭台,舒朗清贵。 「侯府盛景,名动遐迩,若是错过了,实乃憾事,」姜恪望向华婉,「这几日,本王有要事在身,没工夫在府上走走,现下得了空闲,若是四小姐此时无事,不如就陪本王四下看看。」她弯唇而笑,双目看着华婉,听着像是请求,语气却是不容拒绝的命令。 华婉又是一福:「王爷吩咐,思川不敢不从。」姜恪不由的便笑出声来,摇了摇头道:「你便吃不得一点亏么?」偏生将「吩咐」二字咬得特别重,好似别人不知她有多不愿意似的。华婉被她一语道破,颇不自在的侧开头。 姜恪见她窘迫,微微笑了笑道:「便沿着这河边石子路走吧。」说罢率先起步,走了几步,回头见华婉看着她的背影,犹自未动,便瞥了她一眼,示意她跟上。华婉不情不愿的跟在她的身后,面上还得做出温谦的模样,姜恪时不时会问一句某处建筑的作用和名字。 腾远侯府原本是前朝大学士徐泰的私宅,以府中假山遍布,长廊环绕,楼台隐现而知名,后徐泰因平阳王谋逆牵连入罪,这座府邸便充公留用,直到四年前腾远侯左迁至临安,今上便将此处赐给了他。 徐泰喜好风雅,宅邸自然多有名堂,其中的一花一草、一石一木皆有讲究。华婉便一处处的说与姜恪听。开始还有些拘谨,华婉碍着她的身份,用词多有思虑,说到后来,两人便逐渐放开来,先是一个说一个听,之后便是二人交流,南北建筑与院中各处题词,姜恪信手拈来,时有妙语,华婉前世在电视里见过不少中国古典建筑,可惜她更喜欢哥特和巴洛克式的西方建筑,便没有多留心。直到今时今日,身临其境,才发现这充满了古色古香的园林艺术,每处都充满了匠师的智慧。 后园的爬山廊与前院的游廊曲折、迂迴而富于变化,贯穿了全府,顺着爬山廊向上,便是揖峰轩,此处是俯瞰全府景致的最妙之处。姜恪心情不错,走到窗边凭轩眺望,碧寒池中整片的莲叶映入眼帘。 江南可採莲,莲叶何田田。小荷才露出尖尖的小角,点缀在一大片碧绿的莲叶间,很是好看。姜恪收回目光,对身旁的华婉道:「豫荆城郊的定宸寺的微山湖也有极好的莲花,每到夏季,横无际涯,清波荡漾,美不胜收,今日见了江南的莲花,却另有一股温婉之气,冰清玉洁,亭亭净植。」 华婉掩嘴轻笑:「不同水养不同的生灵,自然是又不一样的韵味的。这只是一方小小的池子,岳王庙前的曲院风荷,迤逦数里,人倚花姿,到了夏季,附近一座一座官家的酿酒作坊散出浓浓的酒香,届时酒香荷香相融,醉人心脾,好看又好闻。」她眉眼弯弯,好似有十分稀罕美好的东西与人分享。姜恪本不定要去那曲院风荷赏荷,可见着她这可爱的模样,便不由的心生嚮往,脱口便道:「那明日,你随本王去瞧瞧,可好?」 华婉一愣,面上颇有意外之色,显然是没想到她会出口相邀,想了想,正要托话婉拒,便听姜恪道:「那便这样说定了。」她口上不容拒绝,眼里却闪着狡黠的光芒,好似吃定了华婉不敢驳她的话。华婉郁闷,还想说什么,就见慎迟进门来,看了她一眼,而后径直到姜恪跟前行礼。 「起来吧。」姜恪的声音微沉,敛去唇边的笑意,看向慎迟。 慎迟上前一步,在姜恪耳侧耳语了几句,姜恪蓦地沉下脸色,转头看向慎迟,问:「何时的事?」 「五日前。来人只说了请殿下速速回京,旁的殿下回京自有分晓。」 「来人是谁?」姜恪又问。 「夏公公。」 姜恪长眉紧蹙,幽深的眼眸又黑了一层,片刻,吩咐道:「立刻备马。」 第14页 华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抵是非常重要的事情,便在一旁不出声的垂眸站着。姜恪侧身而立,看了看窗外碧寒池中田田的连夜,似是无奈道:「京中突发急事,本王即刻便要启程回京。」她此时已恢復了往日的神色,注视着华婉的目光温润如沁,语气中为明日不能同游带了点愧意:「你我有缘再叙。」 华婉点了点头,说:「王爷一路小心。」 矮几上的茶盏还冒着烫气,茶香酽酽,彼时共饮之人却不在了。华婉望向窗外,不远处的游廊上,姜恪沿着游廊疾步而行,褐金丝细绣的衣袂随风翩然,身后是数十名侍卫握着系在腰上的佩刀紧随。华婉忽然生出几分伤感,天下之大,一个是朝中位高权重的王爷,一个是侯门的小小庶女,恐怕是再无机会了。 她所谓的「有缘再叙」竟是这样薄。 姜恪连日连夜的快马回京,到了豫荆,来不及去王府换身衣裳便直奔皇宫。南熏殿外,大内总管吴泰英不时地伸着脖子朝着宫门口张望,满脸的焦急。一见姜恪出现在眼帘,忙上前打了个千道:「殿下可回来了。皇上在里头等着呢,赶紧进去罢。」 侍立在殿外的小内监顺着声儿打开了门,姜恪不作停留,道了声「有劳公公」,便抬脚走了进去。 殿中焚着安神的香料,夹杂着一股浓浓的药味儿,宽大的龙榻前几个太医聚在一处商量着,神色肃穆,内监宫女来回忙碌。 姜恪大步向前,敛衽下跪:「臣弟参见皇兄,恭请皇兄金安。」 皇帝约莫二十七八的年纪,脸色蜡黄,显出一种先天的羸弱,他的唇上留了一簇软软的短须,有着文人雅士的斯文和雅致,作为君上,更显出几分仁善。 「你回来了?」皇帝微微撑起身子,眼睛在姜恪的身上停留了片刻,方缓声道:「起来说话。」又看了身旁伺候的内监一眼,那小内监极有眼色,转身搬来一个紫檀圆杌,满脸堆笑道:「殿下请坐。」姜恪也不推拒,谢坐安置。 皇帝和姜恪生得有七八分的相似,秀美精緻中又多了些男儿的俊朗,只是龙体有恙,瞧着委实弱了些。他一瞬不瞬的盯着姜恪看了一会儿,握拳在唇边用力的咳嗽了几声,颈上暴起几条青筋,气息便有些不稳。姜恪关切的问道:「皇兄可好些了?太医们都怎么说的?」皇帝强笑着摆摆手:「每日都是如此,朕也说不好。」说着指着身旁一个老太医亲口给她说了情况,姜恪仔细的听了,认真道:「皇兄洪福齐天,必然就要大好了。」 皇帝可有可无的笑了笑,望着姜恪说:「听闻皇弟在江南也不忘朝事,邸报文书日日都往那送。」 姜恪若有似无的笑了笑,敛眉回道:「在其位忠其事,臣弟人不在京城,也不敢耽搁了正事。」 皇帝笑,又咳了几声,胸口不停地起伏,好容易顺了气,抬头就见姜恪目含担忧的看着他,见他抬头,便恭顺的垂下眼眸。 到了用药的时辰,内监端了药上来,玫瑰紫的瓷碗灿如晚霞,一看便知出自钧窑,内中漆黑的汤药浓浓一碗,散出苦涩的气味,皇帝接了过来,一仰脖便整碗喝下,眼眉都不曾皱一下。 小内监接过药丸,讨巧着道:「皇上用了药,一准就好了,奴才先讨个喜。」皇帝一笑,道:「你尽心伺候,赏赐自不会少了你的。」小内监谢了恩退下。皇帝转眼看向姜恪,嘲讽着道:「朕若再不好起来,中书有决议不了的摺子,说不定就要往南边送了。」 姜恪心下一紧,起身从容道:「臣弟听闻皇兄突发疾病,不敢有一刻耽搁,快马赶回来。」她说着抬起头,乌黑的眼眸满是真诚,顺势不露痕迹的觑了皇帝的脸色一眼,低下头,嘴角闪过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口道:「皇兄是一国之君,一个微恙,万民期挂,朝事虽然重要,却重不过龙体。」 皇帝冷笑一声,不愿再多说,挥手道:「去给荣禧宫请安吧。」 姜恪也不多留,当即便告退了。 ☆、10第十回 吴泰英见豫王出来了,忙躬身见礼,口道:「殿下出来了?」姜恪微微勾了勾唇角,和气的说:「不必多礼。」而后微微侧身道:「皇兄抱恙,吴公公近日辛苦劳累了。」吴泰英忙垂眸恭谦道:「殿下哪里的话,这都是奴才分内的事。」姜恪闻言微微一笑,便走了。吴泰英满脸深思,一径看着王爷走得没影了,方对门口候着的内侍吩咐了几句,自己到皇帝跟前去伺候着。 姜恪出了南熏殿,那平和的神色依旧,只是眼底却是一派冰冷。又往前走了几步,正是上林苑的西南角,再往前,便是太后娘娘的荣禧宫了。长安看了看四周,小小的跟上了一点,轻声道了声:「王爷。」姜恪目视前方,嗯了一声,长安便放心的说了下去:「此次皇上卧病,对外宣称是连夜视政染上风寒,又耽搁了几日,这才连绵病榻。奴才打听了,是皇上不慎从马上跌落,受了惊吓。」姜恪细眉一簇,问:「何人说的?」 「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小尹子,前日与奴才吃酒时说走了嘴。」长安答完,见王爷脸色微凝,再无开口的意思,便闭了口垂首跟在后头。他是打小在豫王身边伺候的内侍,自然知道王爷的脾性,此时王爷是不喜欢人出声的。 荣禧宫就在眼前。那黄琉璃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重檐歇山顶低调而恢弘,奢华庄严,光华呈祥。宫门口早有宫女候着,远远的见着豫王爷往这边走来,颇显急切的眼角瞬时趋于平静,脸上露出许多喜色,一面让身边的小宫女进去通禀,一面迎了上去。 第15页 「奴婢见过豫王殿下,殿下万安。」那宫女屈膝行礼,姜恪笑着虚扶了一把,道:「玉姐姐客气。」玉儿也不跟她见外,直起身子,笑容甜美的说道:「殿下回来就好。」皇上这一病多日,丝毫不见好,听闻前朝仿佛缺了主心骨一般,起了不少涟漪,殿下回来便好。姜恪只淡淡的笑了笑,玉儿也不多说,转身在前头引路。 走进正殿,皇太后在上首坐着,手里端着一盏茶,眼睛不时的望向门口,许是过多操劳的缘故,皇太后显得比她实际的年岁苍老许多,眼角爬上了密密的皱纹,回回的沟壑尽显沧桑,一身黛青色刻丝鹤纹素软缎对襟宫装显得端庄又不失慈善。 姜恪一撩前襟,行了大礼,口唿:「儿臣给母后请安,母后金安康宁。」等了许久都没听见太后的声音,姜恪悄悄抬眼看去,只见那上首之人轻轻地拨着杯中裊裊浮动的茶叶,自在的饮茶,仿佛没有听见。姜恪将目光投向太后身旁端身正坐的皇后,求助地眨了眨眼。兀的听见茶盏与矮几触碰的声响,太后若无其事的将手中鹧鸪斑瓷盏放到矮几上。皇后朝姜恪抿唇笑了笑,表示爱莫能助。 姜恪丧气的垂下头,规规矩矩的跪着,只等皇太后消气。 又过了片刻,皇太后冷冷道:「难为你还记得回来。」姜恪直起身子朗声回话:「母后身子可好?儿臣日日挂念母后,一诵完经便快马加鞭的回京了。」一双乌熘熘的桃花眼清亮的看着皇太后,唇边带着浅浅的笑意,瞧着乖巧的很。 皇太后冷哼一声,撇过头去。姜恪嘴角一耷,偷偷给皇后使了个眼色,皇后见此,笑着劝和道:「可不是快马加鞭?看看二皇弟这一身风尘,怕是连衣裳都没换就进宫来给母后请安了。」皇太后脸色稍微好看了点,稍稍前倾了身子,扶着姜恪的手臂,叫她起身说话。 「这回可玩耍够了?能收心了?」皇太后上上下下的打量了她一番,沉着脸问。姜恪安安分分的答道:「玩耍够了。能收心了。」说罢,上前一步倚到太后的身旁,白净的脸上带着纯粹的笑意,让人一阵心软,皇太后终于绷不住了,指指她的鼻尖,笑骂道:「你啊,若不是哀家遣了小夏子去召你回来,只怕再多个十天半个月都见不到你。」 姜恪又是一阵告饶。 皇后眼中微闪,继而如常的笑着,温婉娴静,只是妆下有着难掩的疲色。 荣禧宫里因着皇帝的身子极是压抑了好些天,皇太后连日来皆是愁眉不展,见到豫王爷才有了些笑意。玉儿在殿外看着,轻轻的松了口气,亲自到耳房烹了殿下惯饮的六安瓜片送进去。 等了好几日,华婉总算是在一个傍晚见到了腾远侯。 「华婉,你来了?快过来给父亲看看。」腾远侯本是在与二公子滕思捷说话,一见华婉进来,顿时喜孜孜的停下了话头,朝她招了招手。滕思捷亦是满脸笑意,只是那笑意浅浅的浮在面上,并未达眼中,可见他对这个妹妹并非真心实意的喜欢。滕府二公子做派光明,文武皆修,在江南的学子官员中享有极高的声誉,若无意外,不出两年,腾远侯便会上书内务府将滕思捷定为世子。华婉想及此心中一凛,恭恭敬敬的给腾远侯请了安。 腾远侯笑呵呵的看了看多日不见的女儿,慈爱的说:「听说思冕常去你那,这孩子性子孤僻,若能和你多亲近亲近,也是好的。」华婉轻声道:「思冕聪慧,见女儿一人呆着无趣,常来给女儿解闷。」 「思冕真是有心。前日,五妹妹从金陵回来,还与儿子说起,好久没见过三弟了,挺想他呢。」滕思捷笑意浓浓的加了一句。五小姐明面上说是去金陵探望外祖,实则是被侯爷发配了,省得留在府里丢人现眼,这心情自然是十分抑郁的。腾远侯的笑意淡了点,对华婉说道:「思冕与你亲近自是好事,却也不能忘了其他兄弟姊妹,你回头跟他说说。」 华婉自是应下了,也对这难得一见的二哥哥有了深一层的认识,原先想要借着侯爷找她来问问那些「劫道儿的」贼匪的事,如今看来,还是暂且缓缓吧。 华婉娴静的浅笑,说:「是女儿疏忽了,明日便和三弟弟一块儿去看望五妹妹。」腾远侯对华婉这样乖巧听话的样子十分满意,示意她坐到自己的身边来,又关心了几句生活琐事,方绕到此次会话的重点。 「前两日,你苏伯伯写了信来,下个月,良时要来临安府,到时,便在咱们府上住了。」腾远侯捋直鬍子一脸喜气。华婉在脑海中转了一圈才发现一个叫良时哥哥的人,几年前与思川有一段青梅竹马的往事,后来便随着徐伯伯去了山东领了差事,再没见过面了。「好久没见良时哥哥了,这次一定要他多住些时候才是。」华婉面露喜色道。 腾远侯意味深长的看着华婉:「自是要多住些时候的。良时是个好孩子,将来一定会好好待你,华婉,你便趁着此次时机,多陪陪他。」 华婉一怔,这话中的意思竟是…… 一时间接受了太多信息,华婉从滕府书房出来时,脑海中仍是昏沉。腾远侯只当她羞涩,便与滕思捷一起叮嘱了几句到时不可耍小性子,好好同苏良时相处就放她走了。 ☆、11第一十一回 苏良时其人在思川留给华婉的记忆中是一个白嫩可爱彬彬有礼的小正太,小时常和思川玩到一起,纯真天真,当真是「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的青涩情怀。 第16页 古人早熟,苏良时早早的便在思川幼小的心灵中埋下了一颗小小的情愫的种子。若是思川还在,听见腾远侯的这番打算,不知是怎样甜蜜欢喜的光景呢。可如今,思川已不是思川了。该如何去面对苏良时?华婉轻轻拧眉,她并不怎么想去与一个小正太谈论那些年错过的大雨,虽然小正太现在已经长大了。 碧寒池旁的逸致亭中,华婉倚坐在石凳上,满是愁绪。 暂且不提那一个多月后才会到来的苏良时,单是这表面温暖和气,暗底下处处炎凉的侯府也叫华婉头疼不已。 不说伪善的陈氏母女,今日所见的滕思捷只怕也是一个两面三刀的。思冕年幼,本能的就觉得身边的人不友善,性子也变得孤僻起来,太过压抑的环境不适宜孩子成长,华婉有意引他多说话,多与身旁的人接触,时常给他做一些喜欢的小糕点。思冕自然而然的便与她亲近起来。五小姐平日里就不待见思冕,怎可能会突然就想见他?滕思捷那话分明就是暗示思冕不友爱其他兄弟姊妹。连一个少不更事的幼弟都要逮到机会就踩上一脚,可见滕思捷不是一个仁厚正派的人。 而一直困扰她的那件「劫道儿」的事,今日有滕思捷在旁,不便提起。时间过去这么久,即便抓不住那群贼匪,也该有些风声了,而不是如现在这般,一片风平浪静,好似那差点要了她命的一刀根本不曾有过一样。华婉陡然一惊,一种令人惊愕的感觉从心底升起,让她后嵴勐地冰凉,她觉忽然得,若是靠侯府调查,此生此世恐怕都不能见到真相。 距离姜恪匆匆离去已有半个月,碧寒池中那一株株尖尖角此时已统统盛开成莲花仙子,翩翩然在青青荷叶之上,大放秀色,妖娆之中自有一股清高之气,不蔓不枝。这数件事交叠着重重的压在了华婉的心上,只觉得难以喘气。清风穿亭而过,带来一阵舒爽,目前最迫在眉睫的是苏良时小正太,华婉思来想起实在没有应对的法子,便深深吸了口气,一遍遍对自己说,船到桥头自然直,别去想他,放宽心放宽心。 菲絮一直在一旁沉默的立着,见小姐心事重重脸色抑郁,一时想不通怎么去了一趟侯爷的书房就这样了,难不成侯爷训斥小姐了?这念头一冒出来便马上被无情的扑灭了。侯爷最心疼小姐,连句重话都捨不得讲,怎会训斥小姐? 菲絮百思不得其解,但这不影响她想都华婉高兴的决心。 「小姐,奴婢方才听二公子的小厮讲,苏公子就要来咱们府里了,就是那个襄阳侯府上的世孙,小时候常和小姐顽呢。」菲絮抑扬顿挫,务求将这件事说的喜气洋洋。 华婉幽幽抬头,看了她一眼,继续默然。 等华婉忧伤完了回去淼淼居时,不仅思冕在,连五小姐也在悠哉的饮茶相候了。思冕就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鼹鼠,缩在角落一把对他来说还太高的浮雕乌木圈椅上,小眼睛直盯着门口,想走又不敢走的样子。一看到华婉进来,死气沉沉的小眼睛瞬间大放光彩,发出求救的信号。 五小姐向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华婉给了思冕一个安抚的眼神,走上前对已经放下茶盏迎上来的五小姐,笑着道:「五妹妹何时来的?」 五小姐亦是客气,握上华婉的手,道:「不很久,想念四姐姐房里的茶香了,便来坐坐。」华婉笑,根据思冕的惊恐程度,五小姐应该来了好些时候了。 两人执手而入,丫鬟上了新茶,华婉饮了小口,余光间见思冕战战兢兢的站在圈椅前,心下怜惜,转头柔声道:「三弟弟也来好一会儿了,先回去罢,姐姐下次再去看你。」五小姐自然不会有意见的,她早觉得这小胖子在这碍眼的很,等下她要说的话,还是别让不相干的人听去的好,于是也应和道:「早点回房,听妈妈的话,没事别出来瞎晃。」 思冕得了话,忙走到她二人身前,拱了拱手告辞,脚底抹油似的,扭着小身子快步走了。 见不相干的人都走了,留下的丫鬟都是可信的心腹。五小姐端着茶盏,茶盏纹路细腻、厚薄均匀,乃是汝窑所出的的青瓷,光润如镜,她素手微动,轻轻的以茶盖拨弄杯中浮动的青青叶子,漫不经心地有一句没一句的和华婉扯话,努力拉近两人的情谊。华婉亦是笑盈盈的与她搭话,声音细微,眼眸微垂,端的是文静和气的与妹妹谈心的好姐姐。 「自临安府至金陵一路上城镇林立,或繁荣或拮据,各有一番风味,沿途风景更是秀美无比。」五小姐顿了顿,而后天真的笑起来道:「山东到咱们临安也有好长一段路,不知良时哥哥看到的风光会不会与我一样。」 华婉心下瞭然,笑容中带上了些羞涩,轻声道:「不知道走的是那条线呢。」五小姐大大方方的说:「小时候,良时哥哥最喜欢与我躲猫猫顽,现在大了,也当忘不了那时的欢悦。」眼中闪着威胁的光芒,直盯着华婉看。 华婉愕然,这个时代女子的婚配讲究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从不能自己过问亲事,否则便视为寡廉少耻,像五小姐这样勇敢积极的,可真是难得一见。惊愕之后,华婉又觉颇为怜悯,五小姐这般严防死守着,唯恐苏良时来了后,她会与她争,实际上,恐怕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了。 两侯府联姻,襄阳侯世孙无论如何也该配个嫡女才是,也难怪五小姐积极,可方才父亲专程将她唤去吩咐了好生招唿苏良时,便说明了无论是襄阳侯府还是腾远侯府,定下的人选是滕思川。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华婉想不明白,能肯定的是,苏良时必定是起了不小的推动作用的。她站在局外人的立场,观看了思川与苏良时的那一段童年记忆,二人应是互有好感,而五小姐……打酱油罢了。 第17页 她倒是想五小姐与苏良时能喜结良缘百年好合啊,可事实伤人。华婉暗暗嘆了口气,这苏良时还没来,就扰得她烦忧无安,要真来了,可怎么好? 五小姐见华婉呆呆愣愣的自顾自想事,一下子就生起气来,威胁的目光更兇狠了,没好气的说:「你别以为良时哥哥小时候与你多说了几句话,便生出不该的宵想,掂量着自己的分量,父亲宠你也不能什么好的都给了你。」华婉只能点头,目光落在门外的光线遮挡住的阴影中,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五小姐见目的达到了,自觉方才的话说得露骨了,补救般的安慰道:「四姐姐,妹妹知道这话难听了,只是妹妹不忍心姐姐到时候伤心罢了。」她忧伤为难的握起华婉的手,轻轻的拍了拍,真情实意的道:「父亲如此疼爱姐姐,到时一定会为姐姐相看一个正直俊朗的姐夫,姐姐且放宽心,一定不会误了姐姐的。」 华婉无害的低头抿唇一笑,心里是一阵一阵的涩意,为将来不明的命运。她甚至想要收拾收拾行囊潜逃了,可一想世情和思川的抽屉中看似富贵实则羞涩的经济状况,只能暂时打消这个念头,做其他打算。 五小姐做完了想做的事,便也不多留,当即起身告辞了。 那厢,姜恪办完差快马经过定宸寺,转首间勐地一勒缰绳,白马一抬前蹄,发出一声长嘶。定定的望了会儿高大辉煌的山门,姜恪翻身下马,把缰绳丢给身后的侍卫,径直往寺中走去。 寺后的微山湖的湖面上洋洋洒洒的铺满了连天的荷叶,风姿绰约、凌波翠盖,那嫣然如霞的红莲在眼前迎风微动,如某人明媚娇艷的面容,娉娉婷婷、生机勃勃。姜恪凭风观荷,口中喃声道:「薰风溢出杯中酒,醉了君知否?当时小雨正消魂,挂满冰晶笑脸好撩人。」 她忽然想再看一看华婉羞涩窘迫的垂下头的模样。那日揖峰轩她走得匆忙,只听到她一句「王爷一路小心。」,不知她说这话时是怎样的深情,那双清净如洗的双眼是否带了些柔情。姜恪忽然心痒起来,她回忆华婉那粉嫩如荷的肌肤看上去软软的,双颊上还有白白的两团隐约可见的鼓起,不知捏上去手感如何。 ☆、12第一十二回 不出华婉所料,那襄阳侯府果然是与腾远侯说定了她的。腾远侯掐着日子,指定了一个独立院落让陈氏收拾出来,那院子与淼淼居隔了小半个侯府,看着远,去往前院却要走一条路,一个不小心便能遇上。虽则未婚男女碰面不雅,可一来苏家与滕家交好,苏良时小时便被当做半子养在滕家,二来双方家长都以为这桩亲事十拿九稳,便也让小儿女们偶尔见一见,聊解相思之情。 说来真真是腾远侯一片慈父之心。 这打算与陈氏一说,陈氏眼前一黑,不敢置信道:「侯爷是说,要将华婉许配给良时?」腾远侯理所当然道:「我与子挚兄都觉得华婉与良时甚好,咱们先在年前把亲定了,明年选个黄道吉日再大办喜事。」 陈氏强笑道:「这,这不妥罢。良时好歹也是襄阳侯家的世孙,将来是要承袭爵位的。华婉的身份只怕配不上,花庄与良时年岁相当,侯爷何不也为花庄着想?」大穆朝的爵位承袭分两等,先等是世袭,末等则为降等袭爵,襄阳侯当年助太祖爷立朝有功,太祖赐下丹书铁券,给了世袭的恩典,而腾远侯则为降等袭爵,将来的子孙将是伯、子、男三级依次向下,说起来,襄阳侯府的门第高出腾远侯府一大截。加上苏滕两家有旧,嫁过去的女儿必定会得到照顾,有点头脑便不致于吃大亏。这等好亲事怎能让那贱人生的女儿给占了?陈氏想来便觉心绪不稳,要为女儿争上一争。 腾远侯冷睨了她一眼道:「你的心思我是知道的,先不说良时发下话非华婉不娶,单是这长幼有序便得让华婉先出阁。」陈氏沉了沉心头的愤恨,好声道:「府上有嫡女,没道理委屈了良时,说出去不定让人怎么笑话。小子年轻气盛,好好与他说了,他焉能不懂长辈的用心?至于长幼有序,妾身看侯爷的同僚府上不乏青年才俊,选个日子速速定了也是名正言顺。」 本以为即便侯爷不当场改变主意也当有些犹豫,谁料他恨恨道:「你懂什么!襄阳侯府上就良时这么一个独孙,自然是他要什么长辈便宠着给什么的!何况,」腾远侯眼中阴沉,道:「按照惯例,来年春季天儿转暖,皇上便要选秀,花庄这般样貌,脑子又是清楚有几分主见的,若能入宫,自然是侯府的荣耀。」 陈氏大吃一惊,不想侯爷竟是这般算计,那后宫佳丽无数,相互争宠不计手段,花庄有几分小聪明可生性鲁直,一个不慎出了岔子可如何是好?陈氏心惊之下,努力镇定,想了想说道:「豫王殿下如今在京城名声颇好,才名与手腕皆是不入俗流,侯爷不是……」话未说完,便被腾远侯冷声喝断:「妇道人家,休得妄议!今日我与你说的,若敢传出去一个字,定要叫你好看!华婉的亲事,你也不准多言!」说罢,一甩袍袖扬长而去。 陈氏愣在当场,那蓦然的惊惧担忧笼罩了她全身。 五小姐听闻襄阳侯府指明要的是华婉后,耐不住难堪与不平,顾不得长年累月营造的好妹妹形象,冲到淼淼居大闹了一场。华婉倒是想要反抗反抗,维护一下自身的尊严,可惜,五小姐的杀伤力实在无人匹敌,她只能后退几步,保护好自己别如地上那些破碎的花瓶瓷盏一般,伶仃的躺着。最终,五小姐被陈氏派来的几个妈妈带走了,华婉清清楚楚的看到她那双水润可爱的眼中带着浓浓的恨意。 第18页 人之蜜糖我之砒霜,华婉当真有苦说不出。不过,那五小姐的人生委实是一个悲剧。 一个月匆匆过去,华婉每日都是坐立难安,怎么都想不出一个好的法子推拒了这门亲事。正当全府人民翘首以盼时,苏良时没有来,来的是一个报信儿的小厮。 小厮说,苏良时才华出众,名声流传至京城,端王世子开了个书画会,亲自写了书信邀请,要他务必参加。 这一来一去少不得三五个月,襄阳侯合计了一下,端王世子的面子自然是不能不给,想来即便去过京城再来临安府也不会误了事,届时父子两一块到腾远侯府做客,带上媒人将亲事说定了便了。 苏良时虽有举人的功名在身,平时也帮着他父亲做些差事,可到底不是正儿八经有品有级的官,此去京城若能得到端王世子相助得到一官半职自然是再好不过了,若是不能,与京城的达官贵人打个脸熟,也是大好事。 好处多多,腾远侯虽然生气人家爽约,可关乎未来女婿的前程,便高高兴兴的不追究了。 这个消息一来,华婉觉得再没有人比她更高兴了,总算能缓一口气。她也下定决心了,趁着这三五个月,把房里能换银子的东西都折成银票,然后逮个好机会,逃了吧!天下之大,总有个容身的地方,华婉开始打算,到时先做几身男装,然后再选个民风淳朴的地头落脚做个打算,接着或是游山玩水或是定居下来做个生意都再议。只是,让她十分纠结的是,思川的首饰皆都有侯府的标识,除了首饰,现银与别的物件都没有多少。 第二日,五小姐得得瑟瑟的到淼淼居,脸上的笑容无比的艷丽真诚。华婉才发现自己错了,苏良时来不了,最高兴的人不是她,而是五妹妹。 五小姐还未进入淼淼居,华婉便下令将厅堂里所有值钱的玩意儿都收起来,这些可都是她将来安身立命的东西。 菲絮虽然觉得丢人,但还是听话乖乖的照办了。五小姐的心情颇好,于是没有发现她手中端着的茶盏是来自丫鬟房里的粗糙物什。 「四姐姐,苏良时去了京城,你这些日子不妨多多求神拜佛,京城中可不乏待嫁的名门闺秀呢。」五小姐言笑晏晏,眉眼弯弯如一个可爱的小妹妹,粘着姐姐说亲近的私房话。华婉淡淡的笑了笑,她倒是希望五小姐的话能成为现实,最好京城所有的名门闺秀都看上了苏良时,然后小正太变了心与任意一个女子喜结良缘。 五小姐见华婉不急不躁不在意的样子也不恼,以帕掩嘴轻声笑了几声道:「别说做妹妹的没有关心姐姐你,我特特以姐姐的名义去打听了,听闻苏良时的母亲极不好相与,襄阳侯夫人又是个没边儿的宠溺孙子的,妹妹可真为姐姐担心呢。」华婉依旧是不说话,娇俏的脸上染满了愁绪,如果逃了,两家侯府不会发下海捕文书来抓她吧。而菲絮心中满满的都是气愤,碍于身份只能暗暗的咬牙。 此后每日,五小姐都要善意的来淼淼居坐坐,与四姐姐说说话。华婉被她看着,计划一直搁置着得不到实行,心里也很是着急。 而那边,苏良时也极为争气,成功的在京城的清流贵族圈里挣得了好名声,被大病初癒的皇帝授了从六品秘阁编修的官职。 官职在身,无圣上之意便不能随意走动,这样一来,竟是不能来临安了。 ☆、13第一十三回 原本,苏良时来临安也不过是看望那青梅竹马的准未婚妻,定亲这样的正经事,只需双方父母同意,媒人到场便可。这般来说,苏良时来不来都不打紧,他既然得了秘阁编修这样清贵的官职,腾远侯自然也不会去破坏准女婿的前途非要他守诺来临安一趟,只是频频鸿雁传书,暗示襄阳侯府速速派人来提亲。光阴流逝,转眼就到了十二月,这几个月中,五小姐不知出于什么心态,隔三差五的便到淼淼居与华婉叙上许久,每每告辞都作出难捨难分的模样,若她口中说的不是「四姐姐放心,京城繁华,诸多诱惑,苏良时少年血气,变了心也是常事,不必太过在意」云云可恶的话,华婉便真要以为这妹妹是真的弃恶从善了。 若是如今是思川在这,只怕早就给这面善心恶的五妹妹气得吐血无数回了。又由于她来的着实频繁,思冕小弟弟已不怎么敢来华婉这了,让华婉平时也少了不少乐趣。 淼淼居门前的河流由春暖夏热秋凉变成了此时结成的薄薄的一层冰,浮在水面上,拿手指轻轻一戳就能碰碎。华婉时常在晚饭后过裹了暖暖的貂裘出门散步,也尝数回走到那白石桥上回首远望,百米外河旁杨柳下自然是再没有出现那锦罗白袍的身影,而心里也不復那时紧张不安,想要远离偏生又被吸引的感觉。 华婉幽幽嘆息,嘆的是什么她自己也说不上来。 襄阳侯府那边数次推延,只称儿女婚事需得好好合计,拖着迟迟未定亲,这与华婉而言是好事,她还有不多的时间来准备跑路,能拖一天算一天,事实上,华婉心里很是没底,她的准备实在算不上周详,目前为止也不过只筹得了些许不多的银两。她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小姐做起事来十分不便,这为数不多的银两还是花了姥姥劲儿才得来的。 不同于华婉这般瞧上去气定神闲不急不躁,腾远侯面上不说,心里越发觉得不安,早早商定好的亲事,只要下定过礼便能名正言顺,可为何襄阳侯那边支支吾吾的,似乎有了悔婚之兆? 第19页 就在人人心思迥异中,迎来了华婉到古代后的第一个新年。 主家为了讨个吉利,给下人都做了套新衣,除夕这日穿起来,看上去喜气洋洋的,讨个吉利的好兆头。侯府上上下下新桃旧符相换,春联窗花贴的到处是。听闻那春联是大公子思成写的。思成在府上极为低调,只在最开始见过一面,华婉凭着那一面的印象只能推测这是一个沉稳寡言之人,其他便不知道了。一个人的笔迹能看出一个人的品性,华婉看着手中的春联,那一个个正楷大字中,看似圆润温和,笔锋中暗藏着隐忍的勃发之势。此人野心不小。 「菲絮,」华婉招来正在前面指挥下头的丫鬟做事的菲絮道:「将大哥哥写的春联贴到咱们的正门口去。」菲絮接过春联,一脸不可思议道:「往年小姐不都是嫌大公子的字过于刚劲,只在书房门口贴一副,别的都是自己写联子的,怎生这回就要了?」 华婉咳了两声道:「让你去你就去。」然后指着桌上的几幅对联道:「你快遣人给大哥哥送去,就说是我亲笔写的,然后迟个一个时辰,再给其他各房分别送去一副,只需说是我给各位长辈兄妹讨个喜。」菲絮满脸不解的走了。华婉无奈,她怎么好意思告诉菲絮,这是在给自己拉近人际。若是跑路计划成功了,那就万事都好,若不成功日后总要有个稍微亲近的人来帮衬照应一二,二公子是陈氏一伙儿的没的指望,三公子是拉拢了,可还是个小豆丁,剩下的只有这庶长子滕思成了。 她不能不为自己想后路。 到了年夜饭,坐在那头的滕思成瞟见华婉,愣了愣,眼中渐渐起了些疑惑的神色,而后散去了疑惑,对着华婉便是友善的一笑。显然是明白了她的示好。华婉知道,这算是接上头了。只等过了几天,想要找机会要再进一步联络感情。 正如华婉所料,滕思成心有大志,奈何只是个庶长子,底下有凌厉的弟弟,苦于无路出头,如今见华婉投好,当然不能放过。将来他这四妹妹如真嫁入襄阳侯府,这便是一条可仗之势。就算不成,凭着父亲的爱宠,他瞧着四妹妹今后也差不到哪里去。 几个来回后,两人可取所需,便在暗中搭建了还算稳固的合作关系。 春节过去,襄阳侯那边依旧是没个准话,腾远侯也有了气性,事有轻重缓急,他也不再写信搭理,只专注的派人去豫荆打听圣上选秀一事。 刚过了正月,二月初一,菲絮从外头回来,慌紧慌忙的小跑到华婉跟前,一张小脸惊得惨白。华婉好心的端上茶水,拍拍她的后背柔声道:「别急,别急,喝口水。」菲絮大大的咽了一大口水,狠狠的喘了口气,脸上的惊怕却一点不少,睁着大眼睛道:「小姐,不好了,来圣旨了!」华婉心里一紧,眼睛直直的望着菲絮,菲絮也忙不上喘第二口气,说:「皇上钦点了您为秀女,明日便要启程上京。」 这消息就像一个晴天霹雳,华婉脑海中一片空白,久久回不过神来。 等她回神的时候,已经在腾远侯的书房里了,滕思成与滕思捷都在一旁静静的站着,房中气氛十分凝重。这道圣旨任是谁都无法预料到。 穆朝为防后宫乱政,每次选秀,一家不出二女,故而家中有适龄女子的,都由一家之主选一名女子为秀女,入宫参选。为表忠心,秀女皆是嫡女已是不成文的规矩,因此,华婉到了这个时候还未定下人家,腾远侯并不担心她会有入宫的可能,只想着把五小姐送进宫后,再寻一户权贵人家将华婉嫁出去就是了。 谁曾想,会有这样的变故? 「华婉,」他重重的嘆了口气,道:「事已至此,无可更改,只能好好的准备准备,明日启程上京了。」 华婉木然的看着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如今眼前剩下的只有一条路,她没的选择,可她不甘心。她已做了最坏的打算,嫁给苏良时。虽然是包办婚姻,但苏良时对她也有一片真心,日久生情也无不可,只是每每这么想,心中有一处,便疼得她无法喘息。可现在,她只能走一条比那最坏的打算坏一万倍的路。 她知道,既然皇帝亲下了圣旨,她便一定能入选,进入后宫,做一个嫔妃,或许能得点宠爱,或许「尽态极妍,缦立远视,而望幸焉」,不管是哪一种,皆是身不由己。 腾远侯看着华婉木然无神的模样,觉得心疼,可有些话,不能不说:「华婉,后宫与前朝不得私相授受,今后,便只能靠你自己了。你要记着,不求你多显贵,只要不惹出是非,滕家上上下下满门清誉,毁不得。」言下之意是,滕府的一切都是他挣下来的,他不容许人毁了,你进了宫以后本分些,不指望你有多大的荣耀,平平安安的老死在宫里也无所谓,如果出了什么事,都自己想法子,别与滕府扯上关系。腾远侯早早的认定了这女儿是个性懦无用的,皇上钦点又如何?不过是朝夕短促的宠爱,后宫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长远来看哪里能讨得好?腾远侯对华婉是真心的疼爱,但不管多疼爱,女儿都远远不如权势地位对他来得重要。 华婉听明白了他的话,怔忪了许久,极为不可置信他竟能说出如此绝情的话,若是今日圣旨上指明的人是五小姐,他说的是不是就是「你的荣耀便是滕府的荣耀,你与滕府福祸相依,在宫中切记好生珍重,服侍圣上,光耀满门」? 第20页 想清楚了,这伤心也不过是一点让人笑话的谈资罢了。华婉眼中有着淡淡的讥讽,口气中如同说着再平常不过的事,道:「华婉记住父亲的吩咐了。」 话音刚落,腾远侯仿似舒了口气,言辞殷切的说着在宫中当注意之事,滕思捷岿然不动的在一旁,唯他父亲马首是瞻,倒是刚建立了合作关系,如今看起来没什么合作前景的滕思成颇有同情与怜惜的看着她。 出了书房,滕思成三两步的在花园边上的小径追上华婉,看了看华婉身后的下人,欲言又止。华婉对菲絮使了个眼色,菲絮便带着人退到一射之地外。 「四妹妹,做哥哥的没有什么好叮嘱,」他说着从袖袋中取了一叠银票出来:「父亲给你备下了不少,这份是大哥给你的,宫中尽需打点的一处都别落下。」华婉一愣,便笑着收下了,正如他所言,宫中需要打点的地方不少,她就算无所作为,也想要尽量舒舒服服的过日子,最不能少的便是银子。 滕思成见她收下了,果毅的面容上不忍一闪而过,想了想,目光炯炯的看着华婉道:「你也别怪父亲,他是没了法子。不过,但凡有一点帮得上忙的,四妹妹一定要告诉我,千万别客气。」 华婉真心的笑了笑,轻轻一福道:「大哥哥的话,华婉记下了。」而后对他颔首离去。不论他是出于什么目的,此番话,是她这些天来唯一收到的温暖。 滕思成站在原地,看着华婉越走越远,他直觉他这向来单纯软懦的四妹妹不简单,方才在书房中,这样迫人的情势,她不不喊不闹,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流下,可见是个坚韧的;她那一眼冷淡的讽刺,可见是个看得明情势的,这样的女子,如何会在世间黯然? ☆、14第一十四回 第二日大早,便有一辆显贵的青石帷饰彩雀绣带的黑漆齐头并驾马车停在侯府大门前。宣旨的公公笑呵呵的在府门外候着,见腾远侯一群人出来,转过身来拱了拱手道:「侯爷。」态度谦和却不谄媚,眉眼中带着些许倨傲。宰相门前七品官,何况这是宫中来的。 腾远侯热络的与之寒暄,然后引出身后的华婉道:「这便是小女思川,此去一路,还请公公多多担待了。」华婉见此,盈盈上前一福道:「大人安好。」 周公公不着痕迹的打量眼前这窈窕佳人,只见这四小姐体态娇弱,双目清亮水润竟有潋滟之美,朱唇小口、肌肤莹泽白腻,自有一股淡然高华之气,一身浅蓝暗银刺绣的流云月华裙,弯月髻上一支小巧的金雀钗,双翅如蝶翼展开,微微颤动,十分灵俏,富华之中不乏婉约的低调。周公公暗暗赞嘆,京城之中大家闺秀、公侯名门的女子处处皆是,眼前这位却与寻常不同,貌若姮娥,姣姣颖秀自不必说,更胜在那清隽却不失娇俏的气质,无怪乎临行前连豫王爷也特意遣了人来提点他要好生照料。他既好运得了这差事,自然要跟贵人先拉拢关系才是,又见她给自己行礼,举止自然得体,不由的便赞嘆是个有眼色懂规矩的机灵女子,忙回礼道:「这如何当得起,姑娘折煞奴才了。奴才小姓周,小姐叫奴才小周子便是了。」 华婉垂眸笑道:「周公公客气。」 腾远侯对着周公公又是好一番嘱託,言辞切切,慈父慈心,催人泪下。华婉略带伤感的与侯府的亲人一一告了别,才带着菲絮上了马车。这腾远侯府今后许是再也回不来了,腾远侯给她备下的丫鬟她一个也没有挑,只带了自幼服侍的菲絮一个。非是华婉骨气了,只是从昨日的一场谈话后,她不放心用腾远侯备下的人。往后的日子定然艰难,她不需添一个给自己指手画脚的人。 华婉向腾远侯道别了去,轱辘轴转动,车驾缓缓驶离。腾远侯站在原地看着那抹青石帷饰不见了踪影,方若有所思的察觉:这个一直护在膝下的小女儿,似乎与记忆中的不一样了。 一行人从腾远侯府浩浩荡荡的出发了。周公公与礼部一官员在前头骑马,中间隔着华婉乘坐的马车,后面是二十余人的侍卫队和几位路上服侍的宫女,到了余杭渡头,换走水路,直往豫荆。按祖制,秀女提前半月入宫,由教习嬷嬷教导规矩宫礼,选秀之后,留用的皇帝封品衔宫苑,撂了牌子的或充当宫女,或配给宗室贵胄皇子皇孙不论,再余下的返家。 时日不多,周公公下令全速前进,沿途各郡县皆不作停留。华婉没怎么坐过船,站在船上,只觉天旋地转,仿佛在一个失重空间,连站都站不牢,头晕噁心地过了好几日,周公公极为尽心,请了好些个大夫来诊看,又在她房里备了生姜话梅薄荷草,好容易终于到了京城。华婉踏在6地上仍觉晃荡旋转,抓着菲絮的手,浑身无力。 菲絮心疼的看着她给折腾地枯黄憔悴的面容道:「这几日可得给小姐好好补补。」周公公打理好车驾来请二人上车,听到这话,乖觉的上前道:「宫里规矩大。皇上去年病了一场,临到年前才好。姑娘刚入宫便请太医未免不讨喜,奴才请大夫开了药方抓了药,到时自会给姑娘送去。」 华婉此时已好些了,只气息还虚弱着,谢道:「那就劳烦公公了。」周公公忙摆手道:「不妨事,不妨事。」 豫荆乃是姜穆王朝的京都,繁华喧嚣不同凡响。华婉与菲絮坐在车驾内,听着外头街市上的吆喝叫卖声,不由的便十分好奇,然秀女是不许掀开窗帘的,于是二人只好端坐在车内,瞑着眼装出娴静典雅的样子,只耳朵高高的竖起,把京城的繁荣纳入耳中。又走了约莫两个时辰,车驾才停下,周公公在门帘外出声道:「姑娘,咱们到了,请下车罢。」说罢,车帘便从外头掀了开来,华婉搀着一名着菡萏色衣饰的宫女下车站定,眼前是二进小门,朱红色的宫墙,门顶的匾额上书着赤金色的三个大字:青霄门,是皇宫北面的偏门。 第21页 周公公上前恭声道:「奴才便迎姑娘到这了,」又将两名着暗红衣袍的内监引荐给华婉道:「这两位是内务府的李公公、敏公公,他们会带姑娘进去。」华婉与两位公公相互见过礼,由这二人领着走进宫里。 李、敏两位公公得了周公公的话,对华婉颇为关照,引着她与菲絮一迳往里走去。皇宫内苑自然非比寻常,华婉前世去过气势磅礴,华贵奢侈的紫禁城,现下见到穆朝的皇宫倒也不致于惊嘆的失态。 穆朝的皇宫以肃穆大气为基调,宏伟庄严,宫殿群林立错落,连绵不绝。两名内侍引着华婉走了好半天路,到一座宫殿前停下,宫殿的匾额上写了「宜春殿」三个大字,里头迎出来两个身着宫装的嬷嬷,华婉心知,这大约便是「储秀宫」一般的地方了。 宜春殿处于禁苑北面,是秀女与低品阶的妃嫔所住之所,内中分好几个院子,互相之间有杏李梅竹为屏障巧妙的分隔开来,并不打扰。 容嬷嬷在前头带路,满脸堆着笑对华婉道:「姑娘住拂云苑,里头已住了一位秀女,是观文殿大学士朱大人的孙女朱昆玉,早到了几日。姑娘今日便好生休整,自明日起便到正殿,听教引姑姑讲解宫中规矩,练习礼仪。」 一面说着,拂云苑便在眼前了。华婉看了菲絮一眼,菲絮忙自袖袋中掏出一只刻丝织金锦荷包塞进那嬷嬷手里,笑着道:「有劳嬷嬷了。」容嬷嬷连掂量一下都没有的收下荷包,眉梢舒展开,稍稍显出满意之色,说了句:「能服侍姑娘,是奴婢的体面。」又指派了两个宫女伺候,便退下了。 华婉走进房中,见四下里皆是安置好了的,整洁清雅,不需她们再动手整理,便对那两名宫女道:「你们下去吧,这里不必伺候了。」那两名宫女对视一眼,福了一福,齐声道「是」,便退下了,出去时,十分贴心的带上了门。菲絮心知华婉这是要休憩了,忙到床榻便将备好的应季的绵衾薄被铺好,道:「小姐,您歇歇罢。」 华婉手中端了杯茶水走过来,递到菲絮手边道:「不忙,先喝杯水。」菲絮并不推辞的接过,小姐在府上待她便是极为体贴宽容的,从不把她当下人来膈应,如今到了这宫里,更是只有她们两人相互慰藉了。一杯水饮尽,华婉看了看这足以二人躺下的床榻,道:「你也累了,暂先在这歇下了,晚些再整理行装吧。」 菲絮犹豫的沉默片刻,道:「这不合规矩。小房就在隔壁,奴婢收拾收拾就能躺了,小姐先歇着吧。」主子待她再好到底是身份有别,小姐心善宽厚,她自己应当守着本分,不可太过逾越。华婉知道她的心思,便不强留,随她去了。 船上风浪颠簸,已是十几天不曾好好一眠了,下了船又是好一趟劳顿才到宫里,华婉头一沾枕头就浑身软了下来,上眼皮搭着下眼皮很快就睡过去了。 宫里人惯用薰香,这间房中飘着不知名的香料味,裊裊入梦,华婉又乏又累,奈何心中有事,浑浑噩噩的睡了大半天,醒来时越加疲乏,浑身无力。 菲絮早起了几刻,听到房中声响便进来服侍华婉起身。一番梳洗匀面后,华婉看这天色,日沉西山,夕阳带影,便想先去隔壁邻居那碰个面,先熟识了,日后好相见。正要动身,就见一个宫女领着一个小内侍进来了,那内侍不同于方才一路上见到的暗红色衣袍的太监,穿了一身玄黑的制服,一见到华婉便跪下扣头请安:「奴才长安,给姑娘请安了,姑娘安康福健。」 华婉暗忖道,她这刚入宫怎就有人来拜会了?心中警觉,面上却是和气道:「小公公先起身罢。不知小公公何处当差?」长安抬起头来,机灵的回道:「奴才是外府当差的。主子特派奴才来邀姑娘往上林苑中一叙。」 上林苑是皇家花园,内里珍奇无数、华丽奢侈,后宫后苑、雅轩楼阁、曲江胡池数不胜数。全苑景色,奇石罗布,佳木葱茏,其古柏藤萝,皆数百年物,将花园点缀得情趣盎然,又放置各色山石盆景,千奇百怪,既有宫廷建筑的雍容华贵,又有江南水乡园林的委婉多姿。这样的地方,从深受现代jq文化影响的华婉的角度来说,一定不会有什么纯洁的事情,便推诿道:「我与你家主子并不熟识,且嬷嬷叮嘱了,今日需得在房里好好呆着,养好精神才是。」 那太监仿佛早料到了一般,从容道:「姑娘放心,嬷嬷那都说好了,不会叫姑娘为难。至于我家主子……」他说着,从袖袋中小心的取出一纸花笺呈上道:「主子说,姑娘看了,便知道了。」 华婉疑惑着接过花笺一看,只见上面写了四个大字「曲院风荷」,字迹随性,显然是草草写就,那荷字的最后一笔,墨迹匀淡轻盈,显得书写之人心情十分愉悦。 长安笑着道:「主子早早地便等着了,请姑娘莫要让奴才为难,移驾一叙吧。」 ☆、15第一十五回 华婉仍是犹豫,长安在一旁微笑候着并不催促。过了片刻,华婉凝重的点头道:「烦请小公公带路。」自圣旨下来,她心里便有许多不解,或许豫王爷能给她解惑。 长安在前头带路,华婉紧紧跟着,上林苑内道路蜿蜒曲折,一个不小心便要迷路了,她注意着一路上的标识记在心里以防万一。弯弯绕绕的走到一处假山前,穿过一树柳条织成的帘子,豁然开朗出小小一片空地种着芳香四溢的花儿,红黄紫绯,星罗棋布的洒在亭子的四周,四面假山堆叠环绕,又有松柏障目,竟是十分隐蔽的一处所在。 第22页 亭中站着一个穿绛紫色绣金边锦袍的人儿,她那细长秀气的长眉下,一双狭长如刻的桃花眼正满含戏嚯的望着华婉。长安见人已带到没自己什么事了,便无声的退了下去。 「好久不见。」姜恪走上前,笑意满满的说。许是他乡遇故知,在这偌大的皇宫里,除了菲絮就她是相识的;许是这人的皮相实在好看,迷住了华婉的眼,不论是哪样,心里头那几分浓浓的欣喜悠悠的漫开,脑子里一直紧绷的那根弦也逐渐舒放下来,那好听的声音中便也带上了开心,端端正正的福身见礼:「王爷金安。」姜恪一抬摺扇免了她礼,而后盯着她的小脸,仔仔细细的看了看,皱眉道:「果真是瘦了许多,脸上的肉也没有了。」 华婉小脸一红,端着正经的样子后退了小步,轻咳一声道:「王爷找思川来,可有事吩咐?」姜恪见她那红扑扑的小脸,心里喜欢,微笑着侧开身,后头便现出了汉白玉石圆桌,圆桌上玉食珍馐、美酒佳肴摆了满满的一桌。华婉眼睛勐然一亮,这一天都没怎么吃东西,此时早是腹中空空,委实饿了。姜恪看着她那双明亮如夜空中最闪亮皎洁的星星的眼眸,笑了笑道:「先用膳。」 华婉用膳很斯文,对着那满桌的美味佳肴,一口一口的细嚼慢咽,就是举箸的频率稍微有点高。姜恪只在一旁浅浅的笑着,一边捏着小小的纹龙金樽自饮自酌,一边看她吃的满足。直到她放下碗筷,用随身带的角绣红梅锦帕轻擦嘴角,姜恪才又出声道:「小周子与本王说了,你这几日身子颇受了些苦难,过会儿就会有汤药送来,你喝了好养养身子。」 华婉此时虽不知这豫王殿下为何如此体贴友善,却也能从她幽澈如清泉般的双眸中看出她并无恶意,当即便美目弯弯道:「多谢王爷。」她的脸光滑白嫩,好似夏日江南去了壳的稜角,水润白皙,几乎能掐得出水来。姜恪的目光在她那小巧圆润的耳垂上微微的停留,而后往下,春日温暖耀眼如鎏金的阳光流泻下来,她那纤长皎洁的脖颈白皙而脆弱,细细的线条般的青筋若隐若现,诱人的很。姜恪看着不觉便红了耳根,伪装般的咳了一声转开眼去,口舌间忽然干燥起来。 清风穿亭而过,松涛发出如细沙般沙沙的声响。气氛便这般诡异地沉默下来,华婉顿觉不安,看了看天色,轻声道:「王爷与思川在这独处,若是叫人知道了,怕是不好吧。」所以,我们下回再叙,先告辞了。 姜恪转头来看她,十分理所当然的说道:「的确不好。不如,你嫁了本王,便也名正言顺了。」她声音很轻语气却极为认真,并非说笑而已。华婉陡然一惊,不可思议的看向她,众所周知,滕思川是皇帝钦点的秀女,不出一月,便是那庭院深宫里的一员,豫王她怎么敢说出这种话?或者说,她怎么敢生出这样的念头?姜恪却是十分轻松的笑起来,一双美艷绝伦的眼眸似有若无的打量着华婉,缓缓道:「你一定不愿入宫。皇兄后宫佳丽三千,当今皇后贤惠娴静,妃嫔衿绝杜芳,已是十分完满了,想必四小姐无意去锦上添花罢?」 她说得是。对于别人来说,天子正值青壮,又无子息,此时进宫易得宠幸,若是能诞下龙子,虽不是嫡子,也是皇长子,意义非凡。一个女子一生的荣耀,乃至一个家族的门楣都将产生翻天覆地的改变。可这些,华婉都看不上,她要的不是荣华富贵,她要的只是平安一生,有一个可以呵护她陪伴她的人相爱相守到终老。华婉的脑袋仿佛被狠狠的敲了一记,乱成了一团,忽然,那乱糟糟的脑海中透出了一线亮光,那亮光挣扎着照亮了她所有的迷惑不解。她一直都怀疑,为何早不请晚不请,偏偏在那节骨眼儿上苏良时便被端王世子邀进京城还授了官职?为何早早说好的襄阳侯府忽然就支吾变卦?又为何远在京都的皇帝会知道她这么一个小小的侯府小姐,还下诏钦点为秀女?她本以为豫王爷许能为她解惑,可未曾想这便是罪魁祸首。华婉睁大了水润的眼睛瞪着姜恪,颤着声道:「你,你,是你……」 姜恪知道这女人聪慧狡黠的紧,本不指望能唬得她,只是想能瞒多久是多久,可没想竟这么快便让她看出了苗头,当即便大大方方的承认了:「不错。是本王央人将苏良时邀进京城脱不了身,亦是本王放了风声给襄阳侯府使得他们不敢下聘,更是本王想法子让皇兄下了圣旨。」 猜到了是一回事,当真亲耳听始作俑者承认是另一回事,华婉只觉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面色绷得通红道:「你就如此自信能得偿所愿?」姜恪看了她一眼,不复方才的温缓模样,傲然笑道:「这世上只有本王瞧不上的,还没有本王得不到的。本王若看上了你,哪个抢得去?」 华婉气愤地瞪着她,一口银牙几乎咬碎。姜恪见她面色不豫,冷笑道:「难不成你真想嫁给襄阳侯家的那小子?本王与你直言了罢。襄阳侯夫人与世子夫人都是刁钻难相与的,侯府后院出了多少人命是人家的阴私本王便不说了,你那良时哥哥是个耳根子软又懦弱的,这次襄阳侯府有心思聘你为妇固然有他的一点微末功劳,可来日听旁人吹几句耳旁风,保不齐就要后悔。你要真嫁过去,苦日子才开始!」 华婉又羞又恼,心知说不过她,她从第一次遇见她就没讨到过好。两人相互瞪了一会,华婉愤愤的起身走了。姜恪看着她细柳扶腰的身姿镇定的离去,低头轻轻的笑了两声,心情十分愉悦。 第23页 菲絮在拂云苑里等得心焦,好容易等回了华婉,忙上前:「小姐。」见华婉抿唇不语,便问:「可是不顺?」华婉点点头,深有体会的说:「遇上无赖了。」菲絮迷惑不已,这皇宫内苑,还有无赖? 话刚说完,长安便提熘着衣衽一路小跑进来,手中还提着一个描金刻祥云纹鸡翅木食盒,食盒小巧如瓯,只能放个小炖盅。 长安请了跪安,然后笑着递上食盒,道:「姑娘,主子说,您忘了喝药便走了,叫奴才给您送来。」华婉示意菲絮接过食盒,浅浅的笑道「有劳公公。」过会儿就倒了! 长安抬眸飞快的看了华婉一眼,眼中带了浓浓的笑意,接着说道:「主子还说,良药苦口,趁热喝尽了才好,千万不可浪费了。」 很好。华婉强自笑得和气,问道:「你家主子,可还有话吩咐?」 长安轻咳了两声,低着头躬身微笑道:「主子要奴才告知姑娘,接下来的事自有她来打点,您只需敬候佳音便可,不必担忧不成。」 这人,真是讨厌!得了便宜还卖乖!华婉秀致的双眉拧到一处,总是带了温和笑意的脸上也隐隐挂不住了。长安抬头看了一眼,偷笑着道了告退,一熘烟儿就跑没影了。 ☆、16第一十六回 因为豫王爷的一打岔,耽误了华婉去隔壁邻居家坐坐,创建和谐美好邻里关系的行动,不过幸而邻居的想法与她十分一致。长安恰走出院门,那朱昆玉便自对面的正堂里走了出来,笑意盈盈的冲着在院中沉思的华婉走了过来。 朱昆玉乃是观文殿大学士朱大人的嫡孙女,书香世家出身,身上自有一股书香高洁的气质,她面容姣好,小施脂粉,清雅如夜间馥郁的梨花。她的眼中闪过惊艷,温柔的走到华婉身前,笑着道:「都说临安滕府出佳人,今日亲眼见到了,果真如此。」 华婉低头一笑,双颊微红,十分羞涩的轻声道:「姐姐才好看呢。」朱昆玉一愣,听闻这四小姐是在蜜罐里长大的,侯爷宠得不得了,便不懂人情世故,心性纯真无暇,如今一看,果然是这样。这样单纯的性子,即便是一同入了宫,也无甚要紧的,掀不起什么风浪的。朱昆玉想罢了,展颜一笑,眼睛往门口一瞟,问:「方才见妹妹在与一小内侍说话,看这内侍的服制,不像是宫里的。」她自小长在京城,自然知道玄色衣袍的内监是诸王的近侍,只是不知这是哪家王府的,这么一问,便是想让华婉顺着话说下去,不料她垂眸点头道:「嗯。不是宫里的。」然后便不再说了。 朱昆玉气息一窒,如引导幼童般,柔声说道:「那定是侯爷疼爱妹妹,託了人来照看的罢?」华婉抿唇微笑,摇了摇头道:「不是呢。姐姐可用了晚膳?」这一转话头,朱昆玉想问什么也不好问下去了,只得放弃那小内侍是哪家府上的问题,宫里不比府上,事事都得小心,这点觉悟她还是有的。朱昆玉回答道:「刚用过了。白日里嬷嬷教了礼仪规矩,妹妹来得迟了几日,怕是跟不上了,接下去可要辛苦了。」 华婉颇为憨直的表示不怕辛苦,只求别失仪,影响了侯府的名声罢了。二人又说了几句客套话,朱昆玉见天色渐暗,便与华婉约了明早一道去正殿,便回自己屋里了。 「朱小姐倒是个热心人。」华婉走到房中坐下,不经意般的说了句。菲絮忧心道:「她话里行间都是试探,小姐可要小心呢。」小姐树大招风,这才是第一天便有人按不住性子来刺探了,她家小姐心机纯良,可怎么应对?华婉心知今日豫王爷不过是知会她一声,她此后依赖生存的是豫王府而非皇宫,与接到圣旨那刻一般,她没有选择的余地。心里自然也是不忿的,她此后的命运竟然连置喙一句的余地都不曾给她留下,只是,若真要在王府与皇宫间选一个,她是毫不犹豫的就选王府的。皇帝她没见过,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一个性子,伴君如伴虎并不是说说而已,弄不好便玩完了。而豫王爷她毕竟是有过几次相处的,说起来,也算是靠谱,至少人家为了娶到她也花了不少时间心力。华婉路上便想通了,不求如何恩爱,只要相敬如宾便好。她自己想通了,见菲絮纠结到一起的眉眼,便安慰道:「不论她是什么心思,我们只要别失了礼数,应付应付也就过去了。」反正,她不会在此就留,以后不定还见不见呢。菲絮还不晓得主子的生存大方针已经改了,就事论事的一想是这么个理,不禁放心了些,笑着夸奖道:「小姐真聪明,这样既不得罪人也不给让把柄。」 华婉叫菲絮夸得一阵得意,心想,虽然在豫王爷那吃了亏,可总归她还是聪明的,智慧的光芒笼罩着她,她相信,总有一天,能扳回来。这时,菲絮端了一只葱白色莲花盏上来,道:「小姐先把这汤药喝了吧。」 是方才长安送来的。 华婉看着那黑黢黢的汤药,忽然觉得,她是乐观了。 此届选秀秀女众多,分两拨调、教。教习嬷嬷是皇太后身边的老人桂嬷嬷,在宫中素有些体面,秀女们恁有多大的家世也不敢放肆。 第二日一早,华婉便如约与朱昆玉一起到了宜春殿主殿。主殿收拾得极为空旷,只余上头两把简单舒适的南官帽椅,椅背上按了软软的一面石青撒花椅搭,看样子是嬷嬷的座椅。那里已三三两两的有了几个衣着鲜嫩娇艷的小姐低声细语的凑在一起说话,见到她二人一起进来,表情颇为微妙,显然是已经知道华婉的身份了,朱昆玉做了引荐人,相互间厮见过报了家门姓名。华婉神情自若中微微带着羞怯,面对生人十分的生涩,却还顾全礼仪。 第24页 几个秀女神色各有不同,都与自己站得近的交换了眼色。华婉装作不知,只跟在朱昆玉身边静静地听她们说话。 不多久,桂嬷嬷便来了。 众人瞬时安静下来,齐齐行了个福身礼,桂嬷嬷则从从容容的还礼。按规矩,秀女是不必向教习嬷嬷行礼的,只是桂嬷嬷毕竟是太后娘娘跟前的人,即便将来入宫做了娘娘,见了这位仍是得客客气气的,得罪不起。 桂嬷嬷长得十分慈蔼,只是那双锐利的双眼中隐隐的带了严厉,教起这些身娇肉贵的大家小姐毫不含煳。 早晨是学习礼节,教些走路、用膳、站立、请安的规矩姿势,到了晌午各自回院子吃饭,下午先说些可以让众人知晓的闲话,也是让她们隐约猜测出皇帝和皇后妃嫔的性格,能琢磨到何种深度,便看个人的领悟了。之后则是讲解《女诫》《女论语》之类的。 此间,不乏向华婉刺探打听,使绊子的,都让她端着十分笨拙害羞的形象,不咸不淡的一一化去。次数一多,明眼人都看出,这滕四小姐实是大智若愚,一点亏都不曾吃到。便也都渐渐安分下来,毕竟,选的上选不上另说,无论如何正式入宫前便竖下敌人总归是不明智的。于是,华婉到了后面几天好好地过了几天清净日子。只是,桂嬷嬷看她的眼神越来越炽热越来越诡异,每次都让华婉起一层厚厚的疙瘩,还忍不住打几个寒战。 正式大选的日子这便到了。 华婉大早便被叫起了身,几个宫女并菲絮服侍着洗漱匀面,华服头饰一一佩戴整齐,直打扮了一个时辰才出了房门,走到正殿,大家都在了,个个皆是香培玉琢,靥笑春桃,或莲步乍移之优雅,或珠翠辉辉之富美,或蛾眉颦笑之娇俏,或出没花间之大方,尽态极妍不足形容。朱昆玉与延平郡公幼女沈丛婷正说着话,见她进来,便出声唤了一声,华婉便走了过去,笑道:「姐姐出来得早。」朱昆玉稍显赧色,她心里紧张,沈丛婷来叫她一起,就忘了前些天说好要与华婉一起这一茬了。又仔细看了看华婉的妆容,心下嘆息道:「妹妹倒是天生丽质了。」华婉并未多上脂粉,只是略略施了一点,就显得姿容出众,难与之匹了。沈丛婷看华婉一向都十分不对付,逮到一个不合眼的地方,当面不说,背地里必定要不依不饶地与其他秀女说嘴。这时听朱昆玉这样盛赞她,不由露出嘲讽的神气道:「若非天生丽质,哪里能让陛下下旨钦点呢?听闻滕姐姐是姨娘所出,想必学得了不少本事了。」 庶出的总是低人一等,偏偏华婉没这个觉悟,平日里十□正雍容,叫沈丛婷恨得牙痒痒,早想拿她出身说一说事了。 第一代延平郡公即是沈丛婷的祖父乃是开国功臣,因在昌平一役中救驾有功封为郡公,赐世袭荣耀。如今这一代的延平郡公依旧从武职,自己没重视文化薰陶,女儿就多了些跋扈娇蛮之气。沈丛婷这话的弦外之音十分露骨,更是说不出的低俗,朱昆玉不由的觉得十分尴尬,见四周都若有若无的将目光投向这边,忙避重就轻的打圆场道:「滕妹妹出身侯府,受的是世家的教育,哪里差得了?陛下眼光如炬,怎会错过如此佳人呢?」 华婉只淡淡的笑着,眼中的光芒却是越来越冷。沈丛婷嗤笑一声:「可不是。府上五小姐攀识豫王殿下的名声都从临安传到京里来了。这腾远侯府的家教定然是差不了的。不知滕姐姐比之令妹,何如?」 腾远侯令府上死死的瞒着,可五小姐连着几日的那番作为早就传出去了,能怎么瞒?周边的秀女们都掩嘴轻笑,神色里多有瞧不起。朱昆玉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知怎么开口圆场了,便只好抱歉的看向华婉。 华婉不在意的笑了笑,真诚的对沈丛婷道:「我自然是比不上五妹妹的。」沈丛婷得意一笑,以为华婉这是要对她做小伏低了,怎料华婉又说道:「只是,这几日相处下来,倒是觉得,五妹妹那番作为,远远的及不上沈妹妹呢。」言下之意是,我比不上我妹妹,但我妹妹的无耻程度远远比不上您。 众人听懂这话中之意都低笑出声,沈丛婷平日里仗着其祖父在皇家的面子没少作威作福,许多人早瞧她不上了,今次听华婉这么一反嘲,自然不会给她留面子。沈丛婷扫了面子,极是恼怒,语气益发兇狠:「你竟敢如此说话!」她说着抬起手掌竟想不顾身份掌掴华婉。胆小的秀女发出一声惊叫,胆大的睁着眼旁观热闹,每一个敢出头说话。 华婉岂是那甘受屈辱的人?她轻巧的后退两步躲开了沈丛婷的手掌,沈丛婷在家中刁蛮惯了,想打谁便打谁,不想她竟敢躲开,一个收手不及差点跌倒,十分狼狈喜感。 众人眼睁睁的看着,都极力憋着笑生怕惹恼了沈丛婷。主殿后头忽然发出一声轻笑,华婉转头看去,只见一名女子莲步轻移,带着桂嬷嬷与两名宫女走了过来,她身穿月白色百褶如意裙,一身玫瑰红宫裳金线绣展翅凤凰,头上一支红珊瑚嵌琉璃凤簪,气度雍容沉静,唇角微微勾起,美不可言。 几名认出此女身份的秀女忙跪下请安,口道:「荣安长公主千岁。」剩下的见此,忙跟着跪了下去。荣安公主十分温善亲和,到上首坐下,悠然道了声:「起身。」沈丛婷曾在长公主的诗会上与之搭上过话,立即便忘了方才的狼狈,站起身十分有优越感的上前道:「公主怎来了这里?皇上下朝了?」荣安公主不喜的瞥了她一眼,眼中乍有冷意,沈丛婷心下一寒,垂首退到一边,不敢出声,心中却极为愤恨,又侧头狠狠的剜了华婉几眼。华婉只做没看到,规矩的站在别的秀女间。 第25页 荣安公主目光扫过众秀女,最终停留在华婉面上,颇有深意的笑着道:「果然是个吃不得半点亏的。」华婉只觉得这话耳熟,一时想不起在哪听的,又觉得仿佛不是什么夸奖的话,只得静默站着,抿唇笑得温婉羞怯。荣安公主见此,便宽和的笑了笑,而后顿了一顿,敛笑高声道:「本宫奉母后之命来此观汝等仪态,以免莽撞了圣驾,不想竟遇上了这般有趣的一幕。」众人心下一阵忐忑,大气不敢出一声的垂首不语,沈丛婷更是面色惨白,华婉心里是不怕的,只是不好太过不同,便也随着旁人垂首沉默。 「老奴教导无方,愧对太后娘娘。」桂嬷嬷脸色发青极为难看羞愧,就要跪下请罪,荣安公主忙使婢女拦着道:「嬷嬷是母后身边的老人了,办事妥贴谁人不知?怎能怪嬷嬷?」桂嬷嬷嘆息一声,心里也憋着气,多年清誉就这么给毁了,哪里能高兴?便立时补救道:「老奴自当将今日之事禀告太后与皇后。」 「嬷嬷做事,本宫自是放心的。」荣安公主给了桂嬷嬷大大的面子,扶着婢女的手缓缓起身道:「前头传了话来,皇兄已然下朝,诸秀女可去紫宸殿外候着,听宣入殿觐见。」 说罢便施施然走了。 桂嬷嬷未再多说一句,叫了四个内监来引路,带着众秀女往紫宸殿去。只是众人心中皆已瞭然,沈丛婷此次是註定要撂牌子了,而滕思川则是前途未卜。 ☆、17第一十七回 天气晴好,万里无云,碧蓝的一泓在紫宸殿顶上,显得高阔悠远。羽林军庄严肃立在汉白玉石阶上,彰显天子威势,数十名内监在紫宸殿外侍立,没有一点声响。秀女们在偏殿外的一处攒尖四面廊亭中听候传召,廊亭双面环水,两边各是一条长长的迴廊,转折延绵而走,描金绘彩廊柱一字排开,直到迴廊的尽端。四下里是秀女们轻声而又紧张的低语声,氛围有些微压抑与低沉。华婉与朱昆玉并肩站着,从宜春殿里出来后,两人都不曾说过一句话,沈丛婷已进入殿中不出意外的撂了牌子。朱昆玉不时的偷眼打量华婉,神色若有所思,隐然有些担忧与心虚。 执礼内监在殿门外高声通报入殿觐见的秀女姓名,一组六人凑个吉字,进去了站成一列规规矩矩的行礼问安后,主要由皇后问话,皇帝与太后点头了便留下,进去的至多不过一刻钟便能出来,出来后或喜或悲,情态不一。入选的秀女可恩准回府三日,三日后自有宫人迎回宫中赐品阶宫苑,撂牌子又无其他安排的,回家好好孝顺长辈重新配人吧。 到了晌午,百余名秀女便去了泰半,留用的只有七人。气氛愈加凝重,剩下的三十余名秀女仔细的整理衣衫妆容,生怕到头来只得一场空。轮到华婉与朱昆玉时,已是金乌西沉之时,廊亭四面点起了一支支红色的蜡烛,烛光倒映在湖面上,明灭摇曳,如梦如幻,仿佛这一日的境遇不过是昼寝一梦,醒来了,都要回归原处。 华婉与其他五名秀女在一名着暗红色衣袍的内监的引领下,踩着细小而矜持的碎步走入紫宸殿中,按照桂嬷嬷教的礼仪,先一齐行跪礼向皇帝,皇后与皇太后请安,然后肃容而立,垂手站好。 一旁的司礼太监嗓音颇为尖细,语调拉的老长,一个个的自左到右依次唱名。华婉屏息恭立,纵是她泰然如斯,听着身旁的女子一个接一个的上前跪拜,口中的音调或多或少的带着颤抖,她的原本平静的心也不由的开始有些紧张起来。皇后的声音很是端庄温婉,问的不外乎是些「可念过什么书?」「年纪几何?」云云的话。殿中央的紫铜熏炉里燃着珍贵的龙涎香,香气随着裊裊的青烟在殿中四散开来,华婉垂眸望着脚下几乎要照出人影的光洁大理石,只盼着千万不要出差错才好。她不知豫王是什么计划,但今日便是最后的机会了,等出了这个殿门,她的名分便再也无法更改。 司礼太监高声道:「临安节度使腾敬先之女滕思川,上前见礼。」华婉脱列而出,上前走了三小步,低低的福了一福,口道:「臣女滕思川参见皇上,皇后,太后娘娘,皇上万岁万安,皇后千岁金安,太后娘娘康泰吉祥。」 皇后语中含笑:「这是个机灵的。抬起头来。」华婉心弦绷得紧紧的,缓缓抬起头,睫毛掩映着垂眸低眉。 「姿色楚楚,宜嗔宜喜,果然是极标志的。」皇后话里颇为喜欢的说道,「芳年几何了?」 「回皇后娘娘的话,臣女今年十六了。」华婉恭谨的答,务必使自己规矩不失礼,也不出挑惹眼。皇帝仿佛是十分满意的,回头对太后娘娘道:「这个年纪,心性定然是沉稳的,后宫女子不可过分沉沉,也不可轻佻无状,这样恰好。」华婉的心一下紧了起来,垂在两侧的手不由得便捏紧了衣角。 皇太后嗯了一声,道:「哀家听闻这名秀女是皇上钦点的,自然是有过人之处。」皇帝轻笑一声,并不作答,亲自问华婉道:「可读过书?」 这是一个经典的问题,华婉平声回道:「只念了四书,《女则》。」 「懂史明智,又不失女子妇德,很是难得。」皇后评道。皇太后满意的点了点头,转向皇帝说道:「豫王也有十七了,婚事不可再拖了,不如趁此次选秀,让她承了皇上的恩典。」皇帝一愣,随即笑道:「这几日天天都有大臣上奏摺称豫王婚事不可耽搁了,儿子也有这个意思,母后不说,朕也预备在秀女中选一个指给皇弟。」 第26页 华婉绷紧了的后背舒缓下来。 皇后见此,看着皇帝隐隐阴沉下去的脸色,忖度着道:「母后瞧着,方才可有入眼的秀女能有这个福气?」太后的意思已然十分明显,皇后却万万不敢直说滕思川就很好,指给豫王吧。 皇帝侧头瞪了皇后一眼,然后略显僵硬的笑着说道:「既然是豫王选妃,此事万不可马虎,不如等明日,将资质上乘的秀女集中到母后宫中,让她自己挑个喜欢的,岂不皆大欢喜?」碍于豫王爷对王妃百般挑剔,眼高于顶的性子,这样来说倒也合情合理。皇太后笑了一下,目光在华婉身上逡巡片刻,道:「何须如此麻烦,哀家瞧着滕家的这姑娘就十分好。」皇帝微不可见的皱了皱眉,想了一想,体贴的笑道:「是好,不过此届秀女,朕瞧着皆是资质上乘的,不若将余下的一併传上来,再叫皇弟自己来选,这样,也省得咱们摸不准她的意思,挑了个她不喜欢的,到头来好心办坏了事,反叫她埋怨。」 华婉心下明白过来,皇帝这是捨不得将她拱手让给豫王,想要在争取一把了。 皇太后点头道:「也好。」然后亲自吩咐身边的内监将豫王爷去唤来。 片刻,姜恪便到,依次向皇太后、皇帝、皇后行了礼。殿上已站了十六名娉娉婷婷的女子,皆是殷勤灼灼的望着豫王,入宫是好,可宫中毕竟已是百花齐放,若是入了王爷的眼,便是正妃的名分,何况,豫王选过的人,皇帝是不会纳入宫中的,只能落选回家。 姜恪的目光在华婉身上略略停留片刻,并无特别的意味,而后又打量了其他的秀女几眼。皇太后温声唤她到跟前,取下髻上的一支赤金缀玉十六翅宝簪,递给她道:「你的年纪不小了,眼前这十六名秀女,是哀家与皇帝相中的,你喜欢哪一个,便将宝簪簪到她的发上。」这枚簪子乃是太后当年嫁给太宗文皇帝时的嫁妆,多年来视为珍宝极为珍视,连皇后也没有给,今日却拿出来了。 皇帝的眼中含着转瞬即逝的恼怒,意味不明的道:「娶妻娶贤,皇弟可要好好看仔细,莫瞧错了。」姜恪淡淡一笑道:「臣弟省得。」 华婉穿了一身浅蓝色对襟交织绫新衣,底下是月白色水纹凌波裙裾,这一身打扮中规中矩,穿在她身上却如春梅绽雪,秀丽青涩,端是如此,站在各色粉黛中也不显眼。姜恪握着那宝簪,不急不缓的迳自往华婉走去。 皇帝的眼眸猝然冷凝,脸色极为难看,皇后的手掩在宽大的凤袍袖底下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角,对上他冰凉的目光,微微摇了摇头,神色中有些无奈。皇帝暗暗嘆息一声,恢復神色,回过头看向姜恪。 姜恪将簪子插上了华婉的髮髻中。华婉早已知道除了她,这殿上不会有别的女子能得到这枚宝簪,当姜恪对她温言一句「很衬你」时,还是有一种放下心的轻松感。 皇太后微微颔首道:「极好,哀家也属意滕氏,佳儿佳妇,是皇室一大喜事。」皇帝笑了一下道:「下月**吉,喜事不宜迟,就定那日完婚吧。」 ☆、18第一十八回 这算是定下了?华婉忽觉索然,她连说一句的机会都没有,便让上首的三位决定了她后半辈子的依仗。身旁的几名秀女极力想要保持矜持平静的容色,但任凭她们如何努力都掩饰不了打心底出来的失落与无望。 华婉不得不感嘆一遍古时女子辛酸而悲剧的悽苦命运。她们从出生到出嫁都没有自己说话的权力,那一本本妇德女诫框框条条的压下来,哪怕是受了委屈也没有地方说。 而她自己如今又何尝不是这样身不由己? 「华婉。」姜恪低声唤道,她一张口便舍了她的名直唤她的小字。华婉回神过来,一抬头就对上了姜恪波澜无惊眼眸,沉静之下隐隐有着深深的关切,华婉低下头,为自己方才的自怨自艾而惭愧,虽然她没有什么选择权,但看得出来,豫王是待她好的,将来是否可以琴瑟和鸣,相约白首暂不去想,至少也不会薄待了她。相比对别的女子,她已是身在福中。想通了,便沖姜恪微微的勾了勾唇角示意自己没事。 姜恪似是有些无奈地伸手捏住华婉手中罗帕的另一端,牵过她,上前行礼谢恩。 皇太后看着身前并肩跪着的两人,越看越般配,越看越喜欢,忙让身边的宫人去扶她们起身,转头对皇帝道:「这可好了,哀家总算放下一桩心事。」皇帝也是笑,颇有深意的看了姜恪一眼,道:「可不是,这下也省得大臣们天天上摺子,明示暗示的想把自家闺女送进王府了,就像豫王一日不娶妻,国家一日不安宁似的。」 姜恪明朗而笑,七分恭谦兼着三分的兄弟和睦拱手道:「说到底还是皇兄眷顾臣弟,臣弟深沐皇恩,大臣们才会上这样的摺子。」皇帝可有可无的笑了笑道:「兄弟间说什么见外话。」 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华婉只觉得这看似敦睦和谐的明面底下不知藏了怎样的汹涌暗流。不过此时,她只需站在豫王的身边,「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像个娇羞的小姑娘就行,想来身旁这人也不需要她来操心什么。 皇太后了了多年的心事,情绪自然大好,又在殿里坐了整整一日,体态脸色都微微露出疲态之色。皇后见此便道:「母后也累了,便就此散了吧。」皇太后看了看皇帝与姜恪,点点头,就着宫人的搀扶缓缓站起,吩咐道:「你们派人好生送思川出宫。」华婉闻言,从姜恪身边走出一小步,福了一礼以示感沐恩典,太后满意的颔首,对姜恪道:「你先别忙着出宫,陪哀家回荣禧宫坐坐。」 第27页 姜恪走上前搀扶了皇太后的左面,一面往外走一面笑着道:「母后念着儿臣,干脆就留儿臣在荣禧宫住一夜得了,省得明早起来见不到儿臣,又想念的紧。」太后不禁莞尔,转过头来对着她笑骂道:「你这猴儿,什么都敢说!」皇帝与皇后都凑趣的笑起来。 华婉便由宫人领着往宫外走去,她已是准豫王妃的身份了,自然不能再回宜春殿去住,幸而腾远侯在豫荆也有府邸,华婉北上时,腾远侯便派了一干僕役来好生收拾了,原本是等华婉入选宫嫔后做暂住之所,现在恰可用来充当待嫁的娘家。 菲絮收拾了行囊在建福门那等着,她的身边还聚集了数十名宫女太监,其中几名太监提着琉璃风灯照明,见华婉走来,忙迎上前去。 菲絮扶上华婉的手臂,柔声道:「小姐可出来了。」华婉对她点点头,这一日劳累下来,现下确有些累了。 一名身着深蓝色衣袍领头模样的内监领着一干人上前打了个千道:「奴才等给姑娘请安了。」华婉看了看这一大片人,问道:「你们是?」 那内监哈腰回道:「奴才们是内务府当差的,豫王爷暂借了来助姑娘打理内务。奴才小姓金,姑娘叫奴才小金子就是。」大婚的日子定在下月十六,前后统统共共不足一月,委实紧了些,若再加上人手不够又慌紧慌忙的难保不出差错。华婉心下瞭然,温煦感怀道:「王爷体贴,思川感激不尽。余下的时日,便要劳烦公公多家辛劳了。」她说得周正,只是眼角眉梢透着些并不明显的腼腆之色,仿佛是说起豫王爷时的娇涩,小金子飞快的抬眸望了一眼,心中暗贊不已,怪道太后娘娘一眼便相中了,连王爷也是喜欢,这样欲说还休的风致,哪个能拒绝得了?当下便忙道:「本是奴才分内的事,但凡有吩咐说一声便是,奴才自当尽心解忧。」 华婉也不客气,点头道:「这便好。」 腾远侯府的马车已在建福门外等候多时,菲絮扶着她一同上了马车。华婉回头望着如泼墨夜色下的大兴宫,在白日的恢弘与高不可攀中染上了神秘的色彩。华婉仿佛是要永远的记下这一幕,在这一日,她的人生将彻底的拐上另一条贵不可言的轨迹,那一路上她可预见的兇险隐隐现现着,等着她迎面而上。 马车上,菲絮激动地握着华婉的手,颤着声道:「不是给皇上选妃么?小姐怎么就要嫁给王爷了?」华婉十分无奈的示意她先松开手,菲絮的手劲太大,捏得她生疼。菲絮讪讪的松手退开:「小姐快说吧。」 这说来就话长了,华婉决定长话短说。其实,真的细说起来,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豫王爷偏偏就瞧上她了。 「你还记得去年救了我的姜公子么?」华婉问。姜恪在侯府暂住时极少露面,故而菲絮那时并未见过她。 「自然是记得的。」菲絮不解:「可这……」有什么关系? 「姜公子便是豫王殿下。」华婉如愿的看到菲絮一脸石化与不可思议,好心的添上一句:「就是这样没错。」 接下去的几天,菲絮都深深的陷在关于「缘分如此美妙」的话题中出不来,每次与华婉私底下说话时的起头语都是「那时哪能想到……当真是缘分……」的句式,然后开始长篇阔论。华婉先撑了几天,后来发现实在是受不住了,干脆将人调去外宅帮着小金子採办大婚的所需物件,才落了清净。 豫荆滕府门槛儿都几乎叫人踏破了,京城里的达官贵人皇室宗亲纷纷携礼上门。腾远侯是官身,没有皇帝旨意不可随意离开辖地,便让滕思捷与滕思成一齐来京,给华婉的娘家撑门面。随他二人而来的还有腾远侯亲笔书信一封,上头写的不外乎是谨言慎行,温敦持家,服侍王爷诸如此类的等等,只有最后一句「日前已将你记入陈氏名下,如今你即是侯府嫡女,此后在京中往来不必因出身而自觉浅陋。端正德行,上孝下慈,敬爱夫君,务求不辱没侯府门楣方是紧要。」让华婉好气又好笑,不得不说,她这父亲着实是个妙人,起先可以毫无愧疚的为了家族捨弃了她,现在看情势转变,立即便拿了好处来收买她,不论是舍是取,都是十分理所当然的样子。 血肉至亲,华婉相信,腾远侯对思川是当真心疼的,但这一切都只是在没有触碰到他的利益的前提之下。腾远侯为人可算精明,那为何先帝驾崩后会一意孤行的拥立那时并无多大胜算的豫王?即便他当真不认为皇上能为有道明君,可祖宗家法摆在那,帝位传嫡不传庶,传长不传幼,哪怕是太祖高皇帝当初后位空置,到最后立储之时,也是先追封了先帝生母为孝宪皇后,将这礼法稳稳的圆过去。而当今圣上登基前素无过失,又占了嫡长,这皇位定然是逃不了的。她能想到的,腾远侯自然能比她想得更深更远,按着他的性子,怎会置滕府荣耀于不顾? 华婉想不明白,便干脆暂放到一边不去想了。 好不容易从缘分的妙谈中平息下来的菲絮走进门来道:「小姐,二公子来了。」大婚之期就在三日后,今日大早皇太后就召她进宫提点了些话,此下正是倦累的侧卧在窗下的软榻上休憩,听得菲絮的话,只好一面让人将二公子请去隔间用茶,一面叫菲絮服侍着起身。菲絮绞了帕子来让华婉擦脸,口里有些不满的嘟囔道:「奴婢跟二公子说了,小姐正午休着,他偏生不肯,非要见您不可。」 第28页 华婉换了身水柳色绣碧绿烟柳家常衣赏,理了理衣襟道:「见便见了,总不好慢待的。」腾远侯已写了书信来给她,陈氏的话可还没说,二公子来一趟也不容易,自然是要抓紧时间把该说的该提点的都办妥了。 ☆、19第一十九回 滕思捷正端着茶在隔间里坐等,一见华婉进来,忙起身做了个揖,华婉福身回礼后,两人分坐到红木雕葡萄纹嵌理石圆桌两边,叫丫鬟重新上了茶。滕思捷看了看对面端着茶盏优雅轻啜的妹妹,笑着道:「再不过三日四妹妹就要是天家的媳妇了,父亲与哥哥见了都还得行礼呢。」 华婉抿唇娇憨一笑,低头轻轻地拨动茶盏中一叶叶碧绿的茶叶,说道:「二哥哥说的哪里话,夫家再得力,也不敢忘记父侯的生养之恩。」滕思捷眼中闪过满意之色,面上稍稍露出了些愧色道:「大婚即在眼前,妹妹正是焦忙的时候,听菲絮说好容易得了点空歇下,却又被我叫起来了,真是惭愧,只是实在有事相谈,不得不为。」 这二公子在明面上从来都是说得极漂亮的,与父母孝道,与兄弟姊妹往来,与人相处,从不让人拿住话柄,在滕府仅有的几次碰面后华婉便深知此节。既然哥哥说得好听,妹妹自然也不能太过刁钻,华婉表示无碍地道:「宫里早拨了几个熟知婚嫁的嬷嬷来帮衬,我在一边也帮不上什么忙,不过是到了时辰便犯起懒来想睡一睡罢了。二哥哥有事但说就是。」 滕思捷似乎是放心了点,然后又带着些许憾意道:「也不是什么大事。母亲与五妹妹临来时染了风寒下不了床,不能亲眼看着你出嫁,心里着实抱憾得紧。要我当面赔个礼,还望四妹妹莫怪。」双双都染上风寒下不来床未免也太巧了,有心人往深处稍微一细想便能猜到定是五小姐嫉恨华婉得了好婚事,连带着嫡母也不乐意来罢了。滕思捷说罢便觉惴惴,连自己都骗不过去的话,何以让别人信服?只是他面上依旧是极为真诚的样子,仿佛真的觉得这来得不是时候的风寒碍事的很了。华婉将茶盏放回到桌上,素色的青花瓷盏如雨过天晴后的天空,温润雅致,她带着薄薄又不失礼的笑意缓缓的道:「我还道是什么大事,这风寒又不是母亲与五妹妹想得的,说什么赔礼这样的诛心话?华婉不是那等不讲道理的。」 滕思捷听着这话,方明白临行前父亲在书房中对他说的那句「我日常大多忙于公事不得空闲,便也不曾多留意你们几个儿女,到那日离府时,我才惊觉,你四妹妹竟与从前不大一样了。」他当时还嗤之以鼻,那个打小便优寡畏缩的小女孩除了长相还能如何不一样?难不成还能不一样出朵花儿来?现下过了几句话才知道,果然非吴下阿蒙了。她好似处处礼让,实则一点都不亲近,又好像念着娘家,可细想又能发现她疏离得很。一规一矩做得恰到好处,若是她想这样就与腾远侯府划清干系自然是不可能的,如今看来,她也是个聪明人,不会不明白在这样天家王府里一个女子的娘家是多重要,但话说回来,陈氏原先想的要从她这里多蹭点好处只怕也难。 滕思捷想的清楚,却仍不由的端着侯府嫡子的身份,又明头暗里的交代了几句必要时候顾念娘家的话才告辞。 华婉送客后,看了看天色,尚能再凑个午觉,便回房继续躺着了。 四月十六,大吉,宜嫁娶。 天刚蒙蒙亮,端王妃就赶到了滕府。华婉被菲絮从床上强拖起来,睡眼惺忪迷迷煳煳,直到用凉水洗漱了才清醒起来。新娘出嫁前都得由母亲梳发,十梳之后,儿孙满堂、白髮齐眉、顺顺邃邃,代表了母亲对女儿的祝福与生活安逸的期盼。陈氏凑巧「风寒」了,端王妃听说后便自告奋勇的来了这一趟,她可算是皇室里最有福分的王妃了,夫妻和美,子嗣绕膝。有福之人的祝福想必更能打动天听,端王妃再适合不过。 梳发之后便是上妆,一张娇俏的小脸涂上一层亮丽的腮红,胭脂水粉都往脸上招待,画出一张精緻喜气的妆容。而后是凤冠霞帔,缨络垂旒,玉带蟒袍,下面百花襉裙,大红绣鞋,一样样都穿到华婉身上,那金线细绣的整套衣装极具分量,虹裳霞帔步摇冠,钿璎累累佩珊珊,华婉觉得她那瘦弱的脖颈十分的艰辛。 眉目慈爱的端王妃端着华婉的肩头喜盈盈的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转头对桂嬷嬷道:「其素若何,春梅绽雪。其洁若何,秋菊被霜。其静若何,松生空谷。我到今日方知道,古人所言不虚。」桂嬷嬷亦是惊艷,不住的含笑道:「豫王爷好福气。」 恁凭华婉心理素质好,也经不起这样高评价的夸奖,胭脂渲染的双颊更红了一点,微微低着头,羞涩的不好意思搭话。桂嬷嬷与端王妃双双相视而笑。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响起鞭炮与人声的喧闹,王府的迎亲队伍到了。姜恪身穿大红色喜袍,束髮小冠上嵌着一颗熠熠生辉的红宝石,闪着绚丽永恆的光芒,她稳稳地骑在一匹英伟的高头俊马上,左边是陈留王姜忖,右边是端王世子姜忻,后面四人分别是安国公世孙裘君,新科状元马伟杰,广平郡王李绛,驸马都尉吕德安。 很好,皇亲贵胄,文臣武将,姜穆皇朝最有前途的青年贵公子都在这了。 滕思捷背着华婉从内院一步步走出来,边上的宾客纷纷起闹,华婉趴在哥哥的肩膀上,大红色的蹙金绣云霞鸳鸯盖头遮住了她从心底升起真切的羞涩与欢喜。今日她是新娘,她的新郎就在那等着她,迎娶她。 第29页 到了滕府门口,滕思捷在两名嬷嬷的帮助下放下华婉,喜悦应景的对姜恪道:「王爷,舍妹便交给你了。」姜恪的目光淡淡的扫了他一眼,随口「嗯」了一声。 「十九弟,你可牵好了。」太祖爷将孙辈按皇族叔伯兄弟排序,姜恪最幼,行十九。说这话的是陈留王姜忖,老陈留王三年前过世,姜忖便袭了爵位,他们这一辈的兄弟里,做亲王的也只有他们二人。他嘴角带着调侃的笑意,接过大红缎带的一头递给姜恪。 缎带的另一端被一双娟秀纤柔的小手小心却颇有几分力量的捏着,姜恪的视线在上头停留了片刻,而后无声的勾了勾唇角,转身引着她的新娘往外走去。 华婉顺从的跟在她的身后,她眼眸往下,透过大红盖头底下能看到那人袍底绣得细细的密纹,一双漆黑金丝边绒缎云靴一步一步,不疾不徐,稳稳的往前跨,走得格外稳妥。华婉觉得从未有过的安心,就好像那人真的可以承载她的一生。 八人抬的彩舆已恭候良久,古代的嫁娶风俗规矩与华婉记忆中的差不多,她曾经做过关于这方面的研究,现在轮到自己实地演战,她才发现,那一叠薄薄的a4纸上忘记了新娘的心情。 紧张、茫然、欢喜、伤感,交织成复杂难言的期盼。她耗费心思,花了诸多手段才将她从临安拐来豫荆,紫宸殿上,那枚赤金缀玉十六翅宝簪没有半点偏差的簪在她的发上,纳她为妃。 华婉期盼着她是用心的,不求真心,只盼着是用心的。 ☆、20第二十回 豫王府正堂里,喜堂已布置好了,皇太后端坐在上首,皇帝皇后坐于侧旁,满京城的权贵聚集一处,极为荣耀。 新人入堂拜天地。执礼太监扯着那尖细的嗓子一声声的唱和,新人规规矩矩的行大礼。皇太后穿着一身簇新的深青色金秀团龙纹吉服,满面红光的连连点头,满脸欣慰。 华婉看不见方向事物,只能由两个婢子扶着晕头转向的胡乱拜了一通,直到执礼太监高唱一声:「送入洞房。」才又叫姜恪牵着往洞房里走。 洞房里早有婢女僕妇备下了一应物事等着了,各家王府的女眷挤满了大半间屋子,只等这对新人进来。 新娘被安置在整齐的叠了千孙百子的床榻上,姜恪此下也僵住了嘴角,都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也不定谁比谁做得好些。她从嬷嬷的手中接过一桿红绸缠的乌木镶金角的喜秤,小心翼翼的揭开如火般红艷的红盖头,一张含羞带娇的小脸出现在眼前。华婉抬眼正对上姜恪那双含情的眸子,她的眸线尤其的深刻,狭长的两道往两边拉开去,此刻看起来深邃沉静,她修长的身影挡住了两旁的烛光,逆着光,恰好在新娘的身上投下了一个阴影,全世界仿佛只剩下了她们两个,想想相望。华婉便这么直直的看着,耳边传来女眷们的笑闹声。 「咱们十九弟生得俊美,新娘莫不是看痴了?」不知是谁高声调笑了一句,女眷们笑得更是开怀。华婉这才回过神来,窘迫的涨红了脸,忙低下头去,暗暗腹诽道:不能怪我,谁让她长得这样好看。姜恪忍不住笑意,盛了满眼,面容需得肃穆,便生生的憋着,嘴角抽动了两下,越发僵直了。 荣安长公主有心想太后欢欣,见此,便笑着出声道:「趁着母后也在,你们便饮了那合卺酒吧。」母后盼着这小儿子成婚盼了三四年了,此下口上不说,心里也是望着二人美满和乐,举案齐眉的。齐世子妃见机,脱口便应和道:「正是正是。」旁的女眷亦是出声应和。皇太后端坐在双喜龙凤花烛旁,满是兴味与慈爱的笑意几乎从眼中溢出,向着姜恪微微点头。姜恪便示意了托着合卺酒的宫女一眼,宫女上前,红漆木描金海棠小圆茶托盘里,放着一对双龙赶珠白瓷酒杯,姜恪抬手端过两只酒杯,到华婉身边坐下,递了一杯给她。 她微微侧过身,两人双臂交缠,身体凑近的时候,姜恪微抬眼睑,华婉的小下巴精巧细緻,极为漂亮,而她那双美丽的眼眸灿如星辰,明若朝晖。 姜恪勾了勾唇角,仰头将酒饮尽。 礼成后,姜恪便被一干女眷赶着出去待客,临出门还回头望了荣安长公主一眼,长公主对她轻轻颔首。 按照习俗,洞房之夜,夫家女眷在新房中陪着新娘,说话解闷儿,以平缓心绪,新郎则是前厅会客,直到宴散再回房行夫妻之礼。皇家子孙荫茂,新妇这时正好与姑嫂们打个照面,日后遇上了也不致于认不得。皇太后坐了一会儿,便由皇后扶着入宴去。最是尊贵的两位走了,余下的人不再拘着,渐渐活络起来。荣安长公主乃是先帝做亲王时的一名侍妾所出,那侍妾生了长公主不几日便去了,长公主便是一直养在皇太后跟前,视如己出的。此下便由她做了荐人,挨个儿的引给华婉认识,她特意想要将气氛活跃,话语间即是诙谐,间或横出妙语,引得一室笑语,让华婉也慢慢的放松下来。 「我家老十八和老十九是自小的情分,两人合着在宫里到处捣蛋,太祖爷都拿他们没法子,弟妹与我也不要生分,便如自家亲姐妹一般。」陈留王妃笑意可亲,言语和气,那双柔和的眼眸是真真的善意,华婉心中感激,真诚的点头正要应声,便听得赵世子妃娇笑着道:「十八弟妹这话见外的很呢,十九弟与十八弟打小玩到大是兄弟,与别的就不是了?兄弟间再分亲疏可就寡淡了。」陈留王妃眼中闪过不郁,嘴边带了温雅的笑意,端起茶盏轻啜一口,气度雍容而沉静,不答话也不显得失礼。 第30页 荣安长公主适时插话,对着赵世子妃笑骂道:「老十四可是做大事不拘小节的,偏生娶得媳妇心眼儿比针尖儿还细,十八弟妹不过是怕思川紧张稍稍纾解罢了,你还怕不够紧呢,吓坏了思川,看十九弟知道了可饶你。」众人闻声都打趣的望着华婉,应和道:「可不是,十九弟好容易娶了亲,吓坏了,别说十九弟,我们也饶不了你。」赵世子妃目光在华婉身上转上一转,随声讨饶:「不敢了,不敢了,这样好看的弟妹我也不忍心呢。」华婉便低头抿唇笑,荣安仔细看去,那笑容却并无什么羞涩。 华婉自小便看透人情,那一张张或虚假伪善或口蜜腹剑的脸,她见过太多太多,眼前这看似和睦的妯娌姑嫂中,除了陈留王妃与荣安大长公主还有端世子妃、顺承郡王妃、延平郡王妃,其他的,若无意外,最好的情况与她也只有桥是桥路是路。华婉看得清楚,面上不表分毫,只与众人说笑,而后循渐显出一些倦意。 荣安长公主看着华婉的脸色,见时辰也差不多了,便道:「前头应当快了,咱们也散了,让弟妹好好歇息一下罢。」众人自是答应。华婉不好站起,只好坐在榻上,对众人微微颔首谢道:「今日多谢诸位姐姐嫂嫂了。」 「何须客气。」端世子妃点点头,先退了出去,其他人也都与华婉施礼后退了出去。荣安长公主落在最后,宽慰般的对华婉一笑,温声说了句:「若是累了,且先歇歇,皇弟不会怪罪的。」 华婉还以一笑,比对别人的多了许多真心与诚意。荣安长公主一愣,继而也如她一般的笑了笑,走出门去。两人便在这一笑中多了许多默契。 说是快要散了,直再过了一个时辰有余,宴席方有散的迹象,皇帝携皇太后与皇后先告辞,姜恪送客至中门,直到御驾没入夜色方回身。众人也依次告辞。 皇太后独乘一架,皇帝与皇后坐在后面的天子銮驾中。 月上中天,皇后见皇帝坐进车驾后,脸上便显出浓浓的疲态,便起身倒了杯茶,端上来道:「皇上可倦了,用茶解解乏吧。」皇帝双手接了过来,喝了一口,轻轻地出了口气,对皇后柔声道:「坐到朕身边来。」他一身明黄色的龙袍,衬得面庞愈加的憔悴,皇后起身到他身边坐下,姿容端庄却有旁人难以见到的柔情。皇帝伸出手臂,将她揽进怀里,道:「今日看皇弟这般欣喜激动的样子,倒叫朕想起大婚时的情景了。」 「皇上还记得呢。」皇后依偎在皇帝的怀中,温柔的笑容明丽起来。那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景象,当大红的盖头缓慢小心的被揭起,她怯怯的抬眸望去,她的夫君英俊隽逸,眉眼温柔,嘴角还有一抹淡淡的笑意,清淡到几乎看不出来,却是足够温暖她今后的一生。彼时,她紧张的说不出话,边上姑嫂的调笑让她更是羞红了脸,夫君觉察到了,轻轻地在她耳边说:「别怕,有我呢。」那一瞬间,她觉得整个世界都鲜活起来了。而那一句别怕她一直捨不得忘记。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是所有女子都有的希冀,哪怕到后来,夫君成了天子,成了许多人的夫君,她依旧坚持着这个初时的期冀。 「哪里会忘呢?」皇帝嘆了一句,两人温存了片刻,他想起今日的情景,意味复杂的道:「拖了这么些年,她总归仍是成婚了。只是眼下是好,将来可不知要如何。」皇后只当他是担心豫王与王妃日后相处不睦,便道:「臣妾冷眼瞧着,皇弟对弟妹是极好的,将来想必也不会差。」 皇帝冷冷一笑,他的容颜与姜恪有七分相似,清隽俊美,此时在明明暗暗的烛光中晦涩难分:「自然不会差,你且细细想想,滕氏那对远山眉还有那双眸子,生得像谁?」闻言,皇后先是一怔,眼前出现了华婉清丽的面容,眉如远山,眼如山间清溪,她娇俏灵透的眸光中总是透着坚韧与不屈,记忆逐渐清晰起来,两对形似神更似的眉眼逐渐重合,简直是一模一样! 皇后住不住讶然,坐直了身子惊道:「皇上是说……」皇帝看向她,眼皮下合,肯定了她的猜测。不知为何,皇后却起了许多怅然,长嘆一声:「都好些年了……早已物是人非,皇弟他又何苦……」 皇帝漠然而笑,那笑意中是说不出的讥讽,又似感慨般的说道:「姜氏,从不少痴情种。她什么都与父皇肖像,喜好心性一概如是。」 皇后垂眸,轻轻地倚回那温热的怀中,想说什么,却无法言表。皇帝仿佛也倦了,靠着碧色蝙蝠纹如意大迎枕,合上双眸,闭目养神。 ☆、21第二十一回 女眷们一出去,芷黛便领着三个丹唇外朗、妍姿俏丽的婢女序次进来,四人前后间距得当,既不衣袂相触亦不隔得太远,到了华婉眼前列成一行,因是第一次拜见,四人行了跪礼。 华婉淡定如水的目光分别在四人颜容上扫过,和气道:「不必多礼,都起来吧。」新婚之夜能入房来伺候的必定是豫王的贴身侍婢,目前还不知为人行事如何,但客气给她们些体面,也显出她自身的气度,总是对的。 芷黛飞快的抬眸看了华婉一眼,低头道:「谢王妃。」起身侍立在跟前,不等华婉出声问话,便主动依次往左介绍道:「奴婢芷黛,她们各是清意、袖介、墨兰,来伺候王妃。」她语速稍慢,显是等王妃将人名与头脸对起来,语气恭敬,神色诚然而柔缓。华婉知道她便是大丫鬟了,累了一整日,也提不起精神深入说什么面儿上的虚话,便直接吩咐道:「先服侍我涴洗吧。」芷黛听她说得直白,连句客气的场面话都省了,不禁有些诧异,她并非不满王妃未软语拉拢,只是,她们是王爷身边贴身服侍的人,王妃初来乍到,不说讨好,稍稍给几分薄面,日后也好方便行事,这也是其他王府中惯行之事,哪能这样不客气的直接下达命令?又转念一想,许就是王妃的这份不同寻常才让王爷心慕吧。 第31页 她心中转了不知几圈,却不过瞬息的事,华婉淡淡的笑着,看着她,芷黛稍有些尴尬,立即便恢復常色,一面与菲絮一道为王妃净面浣洗,一面命清意去外头叫沐浴的热汤来,又让袖介与墨兰在房中收拾,井井有致,规矩大气,让菲絮暗暗的惊嘆不已,王府毕竟是王府,非是寻常公侯之家可比。 华婉沐浴更衣后,换了身舒适的大红并蒂莲软缎大袖对襟衫,简约而不失喜庆大气,又让绾了个弯月髻,只堪堪簪了支景福长绵簪,却显得愈加灿如春华,皎如秋月。菲絮担心太过简单让王爷不喜,便取了两枚华胜,欲给她戴上,华婉摇了摇头,淡淡道:「这样就可以了。」菲絮也不坚持,不知何时起,小姐就很有自己的主意了。她初时有些失落,从前小姐总是依赖着她的呢,过了些时候,又觉得还是这样好,从前的小姐到底是软弱轻信了些,她是个丫鬟,有些话到底顾忌着不敢说,若是小姐能自己想透是再好不过了。 刚上完妆,膳房便送了酒席来,新妇不能入宴,却可在散席后与夫君在新房中用饭。华婉心想,王爷应当要来了。松懈的心又惴惴起来,若是过会儿……她虽然在前世活到二十七岁,可连接吻都没有过的,更遑论进一步的接触,婚前宫里来了嬷嬷进行了,呃,比较深入的性、辅导,可真刀真枪的实战起来又是另一回事啊。 华婉越加惶惑,忙止住念头,在心中默念了好几遍「为心无染,妄念不生,我人心灭,毕竟清净。以清静故,能生无量知见。」 听到外头有人高声喊道:「王爷到。」华婉深唿了口气,又念了一气「为心无染,妄念不生,我人心灭,毕竟清净。」将心定了定,方极力淡定的起身,让菲絮扶着上前迎接。 门被陡然推开,姜恪已换下了喜服,一身猩红,显是沐浴过了,身上的气息干净清爽。她含笑的眼眸在华婉的身上停留片刻,抬手一挥,芷黛等人便轻轻一福礼退了下去,菲絮见此,看向华婉,见她点头,便与她们一道垂首退下。不消一会儿,房中便只剩了两人。 姜恪看着华婉的装扮,她本就是娇小清秀的身量,这样简约的打扮甚是冰清玉洁,惹人怜爱,便贊道:「这身打扮很好看。」华婉还未深刻进入豫王妃的角色里,不知如何回话,只好轻声道:「谢王爷夸奖。」因着心中忐忑的缘故,她的语气有些僵硬,不由的便透出些疏离感,倒叫姜恪不知如何说下去了。两人隔着五步之遥的距离,大眼对小眼的干站了一会儿,姜恪忍不住先笑了起来,走到华婉身边,看着她绯红的小脸,说道:「你不必这样拘谨,从前是怎样的,而今仍是怎样。」华婉抬头,恰好对上她亮晶晶的眸子,知道他说得有道理,今后的日子还长着,难不成还一直这样战战兢兢的么?微微绷起的双颊放松下来,恢復了从前的灵透和活力。 姜恪知道她有颗一点就透玲珑心,又见她双眼中流转着往日的神采,心里就十分高兴,转头瞥见硬木嵌螺钿理石八仙桌上的膳食,便拉了拉华婉垂在身侧的小手道:「饿了吧?都没用晚膳,一起吃点?」她刚进房来,手还有些凉意,华婉有些不习惯却没将手缩回来,说了声「好」,又疑惑的望着她,姜恪晓得她的意思,微微笑着解释道:「方才只灌了许多酒,没进什么吃食。现下正饿得慌呢。」 华婉十分不领情,悠悠的看了她一眼,那小脸色分明是在说,敢情是你饿了才想起我饿着肚子的?姜恪不禁失笑。 过会儿就要就寝了,怕要积食,两人都只吃了一点垫垫肚子。又让人打水来漱口洗漱了。 等着下人们都出去,房中又只剩了她们二人时,华婉回头看了看那宽大的床榻,上头平整的铺着的大红龙凤锦被此时瞧着很是扎眼。姜恪暗暗笑了一下,凑到她的耳边轻声道:「时候不早了,咱们早些安置罢。」华婉心口扑通扑通的几乎要跳出来,向后弹开到几步远的地方,鼓足勇气说:「可否晚些再睡?我,我有事要问您。」 墙边案上的龙凤花烛已燃了一半,火苗依旧焰焰生辉,仿佛要活过来一样。姜恪晓得她她是想拖一刻是一刻,看着她那精緻的小脸充了血般通红通红的,还有那露在外面的一截光洁如玉的脖颈,几乎想立即就将她正法了。华婉被她暧昧炽热的眼神看得浑身不自在,又弱弱的道了句:「晚些再安置吧。」姜恪今夜特别好说话,点头道:「好。你先来给本王宽衣。」 华婉一愣,眼中满是怀疑,晚些安置为何还要宽衣?姜恪撑开双臂,道:「快过来!」华婉仍是怀疑,慢腾腾的一步一步挪上去,低着头,很是不熟练的解开她腰间的玉带,然后小小白白的手拨弄了几下,解开衣袍内侧的衣带。 「你想问什么?」头顶忽然出声,华婉本是随意说的,只是想再拖一拖,听她这么问起,方想起自己是真的有话要问的。猩红的外袍除下,露出了白色的中衣,华婉退开一点,抿了抿薄唇,问:「我不明白,你晓得我不愿入宫便也罢了,可又如何知道我不想嫁入襄阳侯府?」 姜恪嘆息了一声,那双幽深的桃花眼中哀怨涟涟的望着华婉,语带自艾的道:「本王就知道你与那良时哥哥青梅竹马,自小便心有恋慕,可怜了小王一片痴心,竟是註定单相思了。」 华婉又羞又恼,到底是哪个说古人内敛深沉的,眼前这个厚颜的简直无与伦比了,怒道:「好好说话!」姜恪不敢多逗她,见好就收,正色道:「那些日子听闻你偷偷的把好些东西送去当了,本王叫人注意了,那些东西看着都是你房里的饰件。」她说着,露出得意的神气道:「腾远侯府总不至穷到要女儿自己典东西添妆,本王便猜测,定是你不愿嫁,想要凑点路资逃婚了。」 第32页 华婉丧气,幸好她那时没寻到时机跑路,否则一定会被她抓回来,那样就难看了,不过:「没想到王爷的势力已在侯府里扎根了。」她做的隐秘,连陈氏与五小姐都没发现,豫王爷安在侯府里的人必定隐得极深且地位颇高能在府上随意走动,「王爷不怕我告诉爹爹么?」 姜恪笑了一下,笃定道:「你不会。」 「为何?」 「直觉。」 华婉无言以对,这人如此自傲笃定,单凭着直觉就敢把如此重要的事告诉她,她想了想,无端的就有些气短,闷闷道:「你为何非得娶我?」姜恪笑,理所当然道:「吾心悦汝甚,自当娶汝为妻,一与尔齐,终身不改。」 华婉骤然一窒,心口随着他的话漫上了许多暖意,但一想到他不顾自己的意愿,只顾使心机逼她嫁给他,便又冷了下来。姜恪看穿了她的心思,问:「你是否想说,你不喜欢我?」华婉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她的确还不喜欢他,有些心动,却够不上喜欢,可又不敢直接否定。姜恪却毫不在意,笑得狡黠道:「无妨,你已嫁给了本王,倾心以对是迟早的事。」冠上了豫王妃的名头,哪个敢不怕死的与她抢人? 「你,无耻!」华婉听明白了,满是气愤控诉的瞪着她。姜恪却只顾轻笑,一把把她拉进怀里抱住,她的臂力极大,华婉挣扎不过,只得不甘的撇开头。 ☆、22第二十二回 姜恪紧了紧手臂,将下巴搁到华婉瘦弱的肩上,侧头道:「话也问过了,可能就寝了?」她唿出的气息如羽毛般打在华婉细白的脖子上,带着一种暧昧的湿热。华婉的身子忍不住颤了一颤,听到她的那句就寝更是惶然,不由得便想到嬷嬷教她的取悦王爷的姿势与压在箱底的两本性、启蒙教科连环画,脸瞬时涨得通红,可是,她的心内实在不甘愿。或许每个女子在新婚之夜,要把自己交给另一个人时都会有这样的恐惧担忧,她们会期许未来夫君是否待她们好,也忧心是否能讨夫君的喜欢,她们的心底有懵懂却珍贵的悸动。 但她不一样,她是真的不甘。 姜恪等了许久,华婉都未出声,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浑身上下透出一种牴触与不情愿。姜恪的心情也有些冷下来,突然松开手臂,在华婉诧异的目光中说道:「早点歇息吧,明早还要进宫请安。」她说着迳自走到榻边,掀开棉衾侧躺下来,点漆般的眼眸一瞬不瞬的看着华婉。 华婉抿了抿唇,先除下发上的妆点,然后到屏风后脱了外衣,缓缓走到床榻前站着,等待豫王示下。姜恪单手撑在脸侧,目光毫不掩饰的在华婉身上游动,她白嫩的肌肤如皎洁的月光下的雪,白璧无瑕,她的眼神游离,姜黄色的里衣下包裹着她窈窕的身段,叫人痴迷不已,那包含着倔强与不甘甚至无可奈何的颓然的目光在触上姜恪的眼神的一瞬匆匆收敛低下头,仿佛这样就能粉饰太平。 「华婉。」姜恪轻轻的唤了一声,语气无奈而苦涩,更是难言的捨不得与眷恋,华婉的心剧烈的跳了一下,她不知道为何她会以这样的语气唤她,好似有许许多多难以说出口的难言之隐。华婉抬起头看向她,却只见她唇边带着满足而欢悦的笑意,刚才那一声轻得如同呢喃的叫唤仿佛只是她自己的臆想而已。 「华婉,上来。」姜恪坐了起来,靠在大迎枕上,双目明亮。华婉暗暗的深吸了口气,往前走了小小的两步,姜恪「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道:「不要按宫里的老嬷嬷说的做了。」她一看就知道这样中规中矩的按部就班定是那些个墨守成规的教习嬷嬷教的。华婉泄气,既然王爷说了,她干脆就坐到床边道:「我也不耐烦这样,是嬷嬷说的,要将礼数全过去了。」姜恪眼中溢满了笑意,偏又虎着脸骂道:「嬷嬷说的你倒是听了,我的话你就不放在心上,本王还比不上宫里的老嬷嬷了!还不快上来!」 华婉只好陪着笑,乖乖的脱了鞋。床榻宽大的很,横着躺都行,可姜恪挨着边沿坐着,挡了道儿,华婉又不能从她身上越过去,只好整个人缩到角落小小的一块地方,眼巴巴的望着她,指望豫王殿下开开恩,能给她腾点地儿。 姜恪心觉好笑的紧,不由得便直起身子,趁着华婉不防备,一下子就把她打横抱了起来。华婉心下大惊,挣扎起来。姜恪瞪她一眼,把她稳妥的放到床榻内侧,双臂撑在她身子两侧,居高临下的看着她,道:「怕什么?本王五岁习武,还能摔了你不成。」华婉瑟缩一下,两只白花花的爪子紧紧抓着棉被,心虚地道:「没有怕。」她哪里知道豫王爷看上去柔柔弱弱的竟有这么大的力气?上次在侯府说起剑术,她还当只是只禁看的花架子呢。姜恪又好气又好笑,翻身到她身边躺好,道:「时候不早了,歇了吧。」 「啊?」华婉讶然,还没……还没…… 姜恪顿时眼睛一亮,一下子凑到她的耳边,道:「你是不是特别希望本王做点什么?难得爱妃如此热情,那……」华婉神色一僵,忙摇头道:「没有,没有,王爷累了一日了,还是早些安歇罢。」一边说还一个劲偷偷的往里挪。 姜恪故作低沉想了片刻,十分难捨地道:「也罢,来日方长。」心里直偷笑。 华婉见他没有坚持才放心下。累了一整日,神经一直都紧紧的绷着,现下放松下来,睡意便如汹涌的潮水,一阵阵的袭来,不多时便睡了过去。 第33页 过了好一会儿,姜恪撑起身子,静静的看着华婉睡着后宁静的容颜。她双眼轻阖,双眉细长而舒扬,颜色略淡,清秀开朗,在这夜色下,犹显远山横黛蘸秋波的风情。姜恪俯身小心的在那左眉上轻轻一吻,柔声低喃道:「小坏蛋,今夜欠了我洞房花烛,下次一定要你加倍还来。」 龙凤花烛已燃了大半,想必不多久就要天亮了。 第二日卯初,芷黛便在门外轻轻的叩门道:「王爷王妃,到时辰起榻了。」华婉翻了个身,从喉咙里发出两声不舒坦的哼唧,好容易才睁开朦胧的睡眼,晃悠悠的从榻上坐起来,小手一个劲儿的揉搓着眼睛。姜恪早已打理好自己,便把华婉捞到自己的膝上坐着,拿了早早备下的衣裳给她穿起来。 过了片刻,芷黛又扣了门,姜恪把外衣给华婉穿上,方高声道:「进来吧。」 一众婢女端着洗漱之物鱼贯而入。菲絮与芷黛并肩,走在最前面,她翻转了一夜,生怕小姐惹了王爷不快,等到天明才小憩了一会儿。此下见到华婉一脸懵懂,懒懒的蜷在王爷的怀里,迷迷煳煳的闹不清今夕是何年,王爷正给她套鞋袜。 菲絮惊讶之下更是放心不少,芷黛等人亦是诧异,却很快便敛眉凝神,眼观鼻鼻观心的候着。 折腾了好久,华婉依旧没有十分清醒,姜恪给她穿好了衣裳鞋袜,将她放到榻上,扒拉了她睡得有些松散的青丝一下,没好气的指着菲絮道:「让王妃清醒清醒。」自己走到外间由芷黛服侍着洗漱,梳头。 菲絮向来是知道自家小姐打小就有睡醒特别迟缓的毛病的,往昔在家中因要向嫡母请安,睡不得太迟,便都用冷水净面,一个激灵下去,瞌睡就跑了,还能提起精神。可现下,边上还有清意等王府的婢女看着,她是无论如何也不敢拿冷水来给王妃的。 于是等姜恪一切都打理好了,华婉才自然的醒过来。她也不想的,偏生是思川这具身子多年养的习惯,她怎么也改不过来。 新婚第一日必须穿的喜庆,又不能盖过成婚当日的庄重去。华婉身着一件正红色金凤双盘锦绣华服,五凤朝阳金丝累珠衔红宝的大头钗,耳坠红珊滴珠嵌赤金流苏耳环,身上更有许多各色装饰,华贵而不轻佻,庄重又不呆板。姜恪则是简单些,依旧是猩红的常服,衣袍上绣金丝蝙蝠团花,讨一个福气的吉兆,腰间一条墨色嵌玉腰带,头戴一盏华美的玉冠,衬得她越发阴柔,幸好自小习武,身子紧实高挑,不致于撑不起这宽大的华袍。 一切准备就绪,马车早在垂花门外候着了,姜恪携了华婉上了马车,车上备下了各色点心,皇家的规矩,新媳妇进门第一日的早膳要陪着婆婆用,皇太后深居内宫,平日里也不会有多少提点小儿媳的机会,趁此机会肯定要好好教教华婉如何管理内院。 王府与大兴宫不远,只隔了几条街,但今日依着礼仪一层层进去到内苑,也要大半个时辰。若不吃点东西垫一垫,低血糖的人肯定要晕过去,这些教习嬷嬷都给华婉讲过,她吃了两个鹅脂酥炸豆沙麻团,见姜恪端坐着闭目养神,没有吃什么,便夹了个四色葱香花卷到她嘴边道:「要吃么?」姜恪当然不会拒绝,睁开眼,张口就整个儿咬了下去,嚼了嚼,吞咽了,又指着热腾腾的小笼包道:「我要那个。」 华婉暗自嘀咕,刚刚还修仙似的坐着,还以为他不饿呢。她嘀咕归嘀咕,见识过王爷无赖腹黑的一面后,她是下定决心不在明面儿上与她硬碰了,乖乖的夹了一只灵巧可爱的小笼包送到姜恪嘴边,姜恪瞥了一眼道:「烫,先吹吹。」华婉无奈,趁姜恪不注意,睁大了双眸的瞪了她一眼,然后低头吹吹小笼包。姜恪嘴角抽了抽,好不容易才没笑出来,礼尚往来的给她的小王妃的小碟子里夹了块小小的枣泥山药糕。 这些糕点都是精细分量的一点点,两人夹来夹去的闹腾到大兴宫,姜恪还觉得意犹未尽,肚子也没饱。 ☆、23第二十三回 荣禧宫内,皇太后端坐在正殿,皇后与荣安长公主陪坐两侧。姜恪与华婉端正恭敬地跪在太后身前,捧茶相敬。皇太后笑着接过来,饮了半杯放到几上,神色略微感慨伤怀的对姜恪说教道:「你已是成了家的人了,以后切不可再只凭自己的性子做事,妄自乱来了。」姜恪郑重的应了是。皇太后又转头饮了华婉的茶,慈爱的叮咛道:「哀家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以后多看着她一些,别让她胡来。」华婉抿唇笑了笑,眼角调皮的斜了姜恪一眼,恭顺的回道:「是,臣媳记下了。」 姜恪倒是仿佛没看到华婉那嘲意满满的目光,若无其事的站起身来。皇后见礼毕了,吩咐内监摆膳,又暗暗地观察了两人的气色,只见华婉眼底有一片淡淡的青黑,时不时的便悄悄的看王爷一眼,多有亲近之意,而王爷则是面色红润,精神饱满,心中便有了数,与荣安长公主对视一眼,两人皆有一种放下心的宽慰感。 用完早膳,皇太后便拉着华婉和颜悦色的说着话。皇太后的身上带着檀香的气味,淡淡的并不浓郁,配上她和蔼的神色,就如与生俱来般自然。皇后则在一旁凑趣,和华婉二人时有妙语出现,哄得皇太后眉开眼笑。 姜恪则坐在下首和荣安长公主低声说些什么,目光不时的瞟向华婉,注意那边的动静。荣安看在眼中,也不点破她,只是说话时不由的便带了调侃的笑意。姜恪故作不见,一本正经的问:「我听闻辅国公有意让出爵位给世子,自己深居养老,可是真的?」荣安长公主五年前,由皇上做主下嫁辅国公府,驸马乃是世孙吕德安,故而这事若真如传言所说,长公主应当是知道些□的。 第34页 荣安点头:「是有这回事,想必就在这几日就要给皇上上摺子了。」她嘴边翘起一个优美的弧度,带着并不明显的讽刺,道:「辅国公年纪愈大便愈是放不下那满府的子孙,难为他老人家一片慈心。」辅国公一代英豪,子孙却极不如人意,儿子尚好,只是稍稍软弱了些,堪堪挑得起国公府的担子而已,孙子却个个皆是烂泥扶不上墙的阿斗。趁着自己还有些活头,赶紧将爵位传下,好为儿子保驾护航一段,好歹也要在朝中建起自己的势力。 姜恪亦是不屑,意有所指道:「只怕他这一番苦心到头来全打了水漂。」荣安敛眉不语,端起茶盏微微抿了一口,温婉的笑着,转了话头道:「我新得了些六安瓜片,是庐州那边送来的极品『封翅』,只有寥寥四两,晚些让人送去你府上。」语气亲昵无隙,仿佛婆家的荣衰与她毫无干系,漠不关心。 姜恪也撇开方才的事不提,笑着谢道:「还是皇姐惦念我。」荣安嗔了她一眼,尽是亲厚无间。 这厢气氛正融洽,玉儿掀帘而入,通禀道:「太后娘娘,吴公公来了。」皇太后转头看她道:「哦,他不在皇上边上伺候来这里做什么?传进来。」玉儿应声退下,不一会儿,一个身着箭袖蟒袍的内监垂首快步进来,先向皇太后行了礼,又给在座的各位主子问安。然后半弓着身子,满脸堆笑的朝姜恪华婉一叠声的恭祝道:「奴才还没给殿下道喜呢,恭祝王爷王妃琴瑟调和、伉俪情深、举案齐眉、并蒂芙蓉。」 姜恪笑:「就你会说话。」 吴泰英呵呵的憨笑了两声,很是忠厚的样子,等皇太后问了来意,方恭顺的说道:「皇上传见殿下,有事相商。」 皇太后听此便对姜恪道:「如此你便过去吧,不可耽搁大事。」口上这般说,对皇帝连新婚第一日也不让她落些清闲是隐约颇多不满的。姜恪起身抱拳道:「儿臣先行告退。」 华婉微带笑意,后知后觉的发现王爷走了,这宽阔的大殿里便只剩她一人了,不安的盯着姜恪的挺直的背嵴,心中陡然升起一点无处依靠的慌张与茫然。姜恪走到门口,忽然停住,回首望向华婉,恰好发现她怔怔的盯着自己看。华婉不曾想她会突然回头,犹如做坏事被捉住的小孩,慌忙将目光移开,心头一阵急剧的跳动。姜恪心神一盪,欲语还休的吱唔了片刻,最终只说出一句:「你,在这等我。」皇太后故作严肃的说道:「你放心,哀家定会与你好好看顾着王妃,不会把她吃了的。」此言一出,皇后与荣安长公主更是乐不可支,笑得眼中都沁出了泪花,华婉两腮满是绯红,羞得不敢抬起头。 姜恪不自在的重重咳嗽两声,耳根处泛起不自然的红晕,转头疾步离去,竟是害羞了。 皇太后又是慨然又是欣慰,拍了拍华婉的手道:「这一去不定什么时候,你就在这陪母后说说话罢。」华婉的小脸上,红晕犹存,点头道好。皇后与荣安长公主闻弦歌知雅意,明白太后这是有话想要单独嘱咐华婉,便都寻了託词告退了。 等姜恪从含元殿出来,已是将近晌午,她想了想,决定还是回府用午饭,便遣了长安去荣禧宫叫人,自己则到皇恩门等着。皇恩门是后宫与前朝分隔处,寻常臣子不得骑马乘轿入宫门,亲王与有功之臣则可到此处落轿下马,享此殊荣,是为皇恩浩荡,故名皇恩门。 二人乘着马车,早上的糕点早被人收拾干净了,马车里尽有香炉小几,铺着柔软舒适的绒缎毯。晚春的季节,正中午颇有几分闷热,暖融融的迷惑人的意识。姜恪眯着眼,斜靠在迎枕上,一只手自上车前便握住了华婉,却一言不发的,不知在想些什么。华婉知道她定是在想事情,不好打扰,便任由她握着,自己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沉静的车厢中,只余墨安香裊裊熏绕,几乎要睡着了。 又过了好一会儿,姜恪稍稍动了动身子,掀开帘子看了看,见离王府还有些距离,便问华婉道:「饿不饿?」都快要过了午膳时间,肚子早就空了,华婉诚实的给了肯定回答。 「那咱们先去酒楼,下午再回府。」 华婉自然是没有意见的,她到京城好些时候了,还只隔着一层帘子看过豫荆的繁华盛景。姜恪到门帘边上,对外面吩咐了几句,马车便改了方向,约莫一刻钟的功夫,停在了一道庭院森森的院门前,只见此处掩映在碧树丛木之后,门扉枝蔓缠绕彷如幽幽古宅,宅边杨柳堆烟,幕帷无数重,恰如《五柳先生传》所言,左右统共五棵,门上匾额书了苍劲的四字:西宴宾府。环堵萧然,却能遮风避雨,柴扉拮据,更显雅致奢华。华婉在门前站定,猜测这应当是一家花园式酒楼,主人心思雅然超脱,颇具匠心,且有仿照心靖节先生。 京城地价寸土寸金,权贵皇亲处处皆是,寻常人家连做些小本买卖都要赔上十万个小心,西宴宾府得以坐落于繁华地带,想来此处主人必定不只是富裕而已,更有滔天的权势在后面撑着。 只过了一息,门扉从里打开,出来一个管事模样的男子,身着蓝色古朴儒服,后面还跟着个□岁的龆年小童。男子先向两人行礼:「豫王爷万福,豫王妃万福。」姜恪牵了华婉的小手,说了句「免了」,轻车熟路的往里走去。走进院门,便可见庭院深深深几许的幽静,一条小径两旁栽了郁郁葱葱的花木,姜恪低声在华婉耳旁说道:「这是老十一的地方,本王惯常来这里,待会儿你尽管叫些喜欢的贵的,都记在老十一的帐上。」华婉眼睛一亮,转头看向姜恪,先不去管那老十一是哪位王爷世子,只兴奋的压低了声音道:「不用付银子?」姜恪看着她贼兮兮的眼睛,仿佛捡了大便宜的小模样,顿时失笑,眼眉弯弯的点头。 第35页 华婉很是满意又有些期待。她从前住在孤儿院,孤儿院很穷,负担不起孩子的生活与学习,于是她只好自己到处打工赚学费和生活费。开始的两年总是吃不饱饭,那时年岁还小,大半的钱都给了学校,还在长身体的年纪,肚子从来就没有饱过。许多个从打工的地方出来的深夜,她也觉得难以坚持过,可一看到那些没有好好念书、没有一技之长的孩子,从孤儿院里出去后,三餐不继,前途渺茫,做着社会底层最卑微辛苦的活,拿最少的工钱,还常常受人白眼,她就又咬牙忍下来。至少,她还有机会能改变自己的命运,至少她不会一直这样辛苦。最难的时候,她还苦中作乐的幻想,如果能不用给钱就有好东西吃就好了。 托姜某人的福,今儿总算实现这夙愿了。 管事跟在后头,神态恭敬自若,仿佛一点也没有听到前面那对尊贵的小夫妻的窃窃私语。 走到一漾小湖边上,湖水粼粼清澈,依稀可见几条小鱼在水面之下悠闲的游过,快活的很,湖中有一间四四方方的亭子,与岸以一条露天长廊连接。那亭子便是她们的目的地。 两人走到亭中,在大理石圆桌的两侧坐下,姜恪向那管事询问了几句,然后望向华婉示意她可以点菜了。华婉接过一本做工精细,深藏古韵的册子,翻开,一列列写的全是菜名,还清晰的注释了各系彩色的口味与养生好处。 华婉利落的点了几道菜,然后将册子推给了姜恪。姜恪无奈,哪有妻子不晓得夫君喜欢什么的?也罢,时日尚短,等过些日子,总会熟悉起来的。总共五菜一汤,重在精緻可口。两人都不是大食量的人,华婉虽然蠢蠢欲动的想将所有的菜餚都上一遍,不过她也深知浪费可耻的古训,并深以为然。 大理石的圆桌面纹理清晰弯曲的大理石,光滑细腻,亮丽清新,手臂触到桌沿,还能感到一种透过衣袖的凉意。亭子处在水中央,清风带着凉凉的水汽,吹在身上十分清爽舒心。华婉四下里看了看,这里环境清雅宁静,更重要的是,三面临水,一面是条远离水岸的长廊,周边一有风吹草动,岸上候着的侍从便会知道。这并不打眼的小亭子看似不过一处吟诗作赋,用食赏景的去处,实则最保险不过,在此议事密商,万不会被人偷听去。 华婉倒不是要猜测豫王爷是否在此与人筹谋朝政,不过是赞嘆用心之人的独具匠心罢了。 ☆、24第二十四回 豫王爷看着是个疏漫洒脱之人,进膳时却规矩极大,四面身后各侍立两名着鹅黄色春衫,面容姣好的丫鬟,捧菜添茶,举动轻盈,没有一丝的动静。她细嚼慢咽,雕漆花银箸与瓷碗相触却无丁点的声响,动作斯文优雅,夹着银箸的手指,指节分明、细长净白,单单是看着便是一种享受。 华婉羡慕她那一连串动作的赏心悦目,自认为没有自家王爷那自小培养的天潢贵胄的做派,即便依样画葫芦也必然是不伦不类不自然的,于是一举一动干脆便按照自己一贯的姿态来做,幸好腾远侯府也不是寻常的小门小户,她这一年有余的薰陶下来,加上思川原先就有的一点底子,即便不能与豫王殿下相较,也足以让一般的大家闺秀汗颜了。 姜恪咀嚼之间,不时的瞥她一眼,暗暗记下她下筷最多的几道菜。酒足饭饱之后,已是午末未初的时辰,一名与长安气质十分雷同的小厮,提着衣袍下摆快步走近,先向两人请了安,然后与姜恪细话起来。华婉见他们似乎有正事要说,便走到一旁,叫来小碗鱼食,轻倚到栏杆上,往湖中撒食,看着水面之下,数尾珍珠鱼来回的摆动着尾巴,争相抢食,十分的有趣味。 其中一尾蓝底镶红的金鱼,个头特别大,头顶上有两只胀鼓鼓的眼泡,样子呆呆傻傻的,动作却很是灵活,总能抢到最多的鱼食,还顺带撞其他的鱼儿一下,华婉看着看着,童心大起,从小瓷碗里挑了颗最大的鱼食糰子,往那大金鱼的脑袋上砸去。鱼食触顶,大金鱼身子抖了一抖,用力的摆了下尾巴,往边上一闪,转头看看清刚偷袭它大脑袋的不明物件后,张大了鱼嘴,一口吞进肚中。 华婉看得掩嘴直笑,忽听耳边有人道:「你喜欢这么呆的鱼?」哪有呆?人不可貌相,鱼也不可貌相啊,人家可灵活了。华婉敛了笑,一本正经的回姜恪的话:「只是觉得它有趣罢了。」 「哦……」姜恪连连点头,很了解的样子:「那就是喜欢了。物以类聚,人总是喜欢与自己相似的东西的。」 「你!」华婉仔细描摹了水里那吃饱喝足的大金鱼的外在形象一番,将小碗顿在栏杆上,转头瞪她:「乱讲!」豫王殿下见此十分得意,扶着栏杆笑得花枝乱颤,抬起颤巍巍的抖着手指戳了戳华婉的两腮,然后轻轻捏了两下:「你看,鼓鼓的,更像了。」 华婉将自己水嫩嫩的小脸从她的爪子下救出来,迅速恢復平静,似笑非笑的看着自顾自得瑟的姜某人道:「人总是喜欢与自己相似的东西的。昨儿夜里妾身亲耳听见王爷说心悦吾甚,可是真的?」 「呃……」姜恪那抹坏坏的笑容在嘴边僵硬了一下,却不能否认:「是真的。」 华自得的往她身边靠了一点,笑眯眯的仰头虔诚的望着王爷说道:「如此说来,妾得幸与王爷相似,可方才王爷说妾又与哪个像来着?」 第36页 姜恪吃瘪,眼睁睁的看着她的小王妃转被动为主动,自己却说不出话来驳她,半晌,方幽幽道:「老十一使人来请了,咱们去见一见再回府。快走,别让人等了。」然后也不等人说话,便异常熟练积极的牵起华婉的手,沿着长廊往岸上走去。 豫王爷调戏不成功不说还被反调戏了,一时有些难以接受,五岁起便习武的健壮体格,步子迈得又稳又大,华婉吃力跟在她身后,她人短腿短,几乎是一路小跑了才堪堪赶得上,却仍是格外愉悦,一双秀目晶闪闪的,闷着声儿偷乐。 西宴宾府外象朴实肃静,颇有魏晋之风,内中则是高台林立,奇卉珍禽毕呈,不时的便有一所阁楼亭榭掩映与林丛竹影处,是宾客听曲饮茶用饭闲谈之所。路径藏花间,暗香浮云绕鼻息。华婉目测,那位十一爷是真花了不少心思在的。 姜恪对此处甚为熟悉,连引路人都没寻一个,轻轻松松的就带着华婉到了一处楼阁前,楼阁名曰木森阁,如其名所言,四周各色树木环绕,处处是木,有如森林。一眉目清朗、倜傥焕发的男子在阁上看到她们,忙出门迎接,拱手相候道:「十九弟,弟妹。」姜恪笑着回礼与华婉介绍道:「这是十一哥,端王世子,来见过。」华婉依言姻静的福了福身道:「十一哥万福。」 姜家从前朝起便是贵族世家,娶的女子不仅要贤惠更得貌美,如今成了天下之主,就更将就不得了。这不知几世几代的良好基因累积,姜家的儿女都是无可挑剔的好相貌。端世子玉树清新,身上有种饱读诗书的雅人深致,长长地一揖,回礼道:「弟妹万福。」 姜恪与他虽是堂兄弟关系,他还占了兄长的名头,可奈何姜恪已是亲王,他还做着世子,当今圣上又是姜恪嫡亲的哥哥,不论从哪个角度来说,姜恪的身份比他高了不止一星半点。从宗族礼法来说,她的王妃的见礼他是无法如一般的兄长那样淡淡的受着的。 三人相互见过后,端世子在两人之间左右看了几个来回,乐呵呵的笑道:「昨儿人多,还没能好好的向十九弟贺喜一番,今日我做东,咱们一醉方休!」姜恪拨了拨垂在她身侧的华婉的小手,惹得华婉重重的回捏了一下,拘着她不老实的手不让乱动,笑着婉拒道:「不了,改日吧,下午晌府里还有些事。」又道:「前些日子得了两坛陈年老酿的杏花汾酒,口感绵甜,很是不错,晚些给你送一罈子过来。」 端世子是好酒之人,但凡是好酒,皆不会拒绝,当即便笑道:「如此甚好。既然有事,我就不留你们了。」 两人向端世子告辞,回了府后,姜恪便使人把就送到端王府上不提。 春日的辰光已是末梢的一点,夏季携了浓重的深绿铺天盖地的在豫王府的后院里盘踞落户。昼短夜长越发的明显。 初初卯正,外头就天光亮了。新婚头一天的夜里,姜恪依然歇在华婉房里,仍旧是什么也没做,自然,身份未明前,她也什么都做不了,让华婉战战兢兢了前半夜,安安心心的睡了后半夜。 大早的让菲絮叫醒,华婉揉着眼睛,十分艰难的从床上爬起来,洗漱着装后,方发现昨夜一起睡觉的人不见,一问,才知道人家去园子里练剑了。清意传话道:「王爷让您用了早膳去园子里寻她。」 华婉是下了决心,如果豫王爷对她好的话,她也要做一个贤惠的妻子的,目前看来,除了偶尔会很腹黑的作弄她以外,王爷待她是百分的体贴,万分的周到。于是,作为一个贤惠的妻子,她当然要听王爷的话。 用了早膳,华婉便带着菲絮和几个新伺候她的小丫鬟上园子去寻王爷了。 豫王府占地约有两个腾远侯府这么大,府内花园中又包含了四个园子,分别为嘉园、丰园、随园、茂园。四园如明珠点缀于豫王府阔大的花园之中,各有各的景致,各有各的风致,既含北方园林的色壑纵横、凛凛大气,又不失南方水乡的明洁清幽、柔和轻缓。其中,王爷最爱去的是离她的德祚居邻近的随园。清意口中的园子指的便是随园。 华婉在圆门前驻足片刻,暗想,这四园之名应是取自丰茂嘉和之意,这园子应当叫和园才是,怎么成了随园了?随园,随缘,细细品来倒也颇富禅意。抬步入园,入眼便是碧草茵茵,林木茂盛,大片旺盛而热烈的绿色,再往里,却见宽阔的一大块空地,青石地砖铺就,边上四圈种了各色的牡丹,雍容华贵的盛放着。 姜恪坐在一只圆石杌子上,古人以玄为尊,她着了一身宽大阔袖的玄黑色华袍,袍上金丝刺绣,绣得却不是龙蟒之类的图饰,而是一朵怒放的并蒂牡丹,光华美艷,富丽堂皇得很。她正拿了棉缎布子在擦拭剑身,一见华婉,便将剑往边上一放,迎上去,笑着牵了她手道:「怎么这时才来?」也不等她回答,直言道:「我只有三天假,昨儿算是一天了,今天就带你在府里走走,你也好认认路,明日再叫管事长史此类的拜见了,府中的事你就好掌起来了。」 掌管府上事务是王妃应尽之务,作为一个贤惠的妻子,华婉当然是要把分内之事做好的,于是没有半点推脱的应下了。她跟在王爷的身后,开始是一路走一路记,再过了一段,就被这景秀的风光吸引了,渐渐的便如散步一般,人也放松下来,与姜恪一路说笑。 「去年在腾远侯府还是你领着本王在府上观光的,今年就倒过来了。」姜恪颇为感慨的望着华婉的眼眸,轻笑着道。那时她还只初初起了心思,等回了京那一点小小的心思便如燎原的火星,一发不可收拾,踟蹰了好些日子,她才下了决心一定要把人娶回来。这念头甫一出现,就听说襄阳侯府欲要下聘,那苏良时还想去临安与华婉互诉衷肠?她当机立断,果断的想法子把人拘住,让她们见面不得,然后再徐徐图之,总算这番心机没有白费。姜恪的眼神愈加柔和起来,华婉心头一跳,忙若无其事的把视线移开,双颊禁不住便如三月的桃花般绯红起来。 第37页 ☆、25第二十五回 华婉不是那扭捏造作的女子,心跳脸红之后,一切如常的走在王爷的身边,侧耳听着王爷的说解,一处处风光,或旖旎秀致或峥嵘华实,她一壁四下观赏,一壁认认真真的记下一些紧要的东西,两不耽误。越是高贵的府邸,内院外院分得越是清楚,人事便越是复杂,姜恪在外头便兼顾不到内院,从前都是芷黛管着的,遇上做不了主的事才请王爷拿个主意,并定期的报备与她,不敢有半点僭越,虽谨慎至此,可芷黛到底只是奴才,名不正言不顺,好些事情做起来仍是束手束脚。如今华婉是这府上正经的主子了,即时便得一一上手主理起来。姜恪说景时间或的便会插几句看似无关却都是至关紧要的东西,每每这时华婉便会努力的记忆。 姜恪见她记得辛苦,偶尔还默默低念,恨不得过耳不忘的样子,便笑着道:「你不必这样着急,有什么不懂的,就来问我,我若不在,问芷黛也是一样的。」华婉见被她看出来了,少不得有些侷促,弯了弯唇角,轻轻的「嗯」了一声。 豫王府委实是大,加之两人又不急着逛完,停停走走,又不时交头接耳的谈论一番,直到了午晌,也才走了半个王府。姜恪见绮望楼就在眼前,问过华婉的意思后,干脆打发了长安去将午饭传到了这里来,也省得还要来回的走一趟。 绮望楼高三层,四面围绕的皆是些矮树灌木,郁郁葱葱之中又不挡视线,中开前门,光亮照入内室,十分的开朗。华婉随着她走了进去,正室中上首设案几座椅,座椅之后为五屏照背,格局十分规矩。姜恪却不去坐那上首,领着华婉往右边隔间走去,一面走,一面继续方才的话道:「听嬷嬷们说,从前母后嫁入王府,也是过了个把个月才堪堪理清一些头绪,你更不必着急,这内院中,什么都是你说了算,有本王给你在后头撑着呢。」 个把个月已是算快的了。那时,太祖爷嫡长子新丧,诸位皇子王爷还未来得及为哥哥伤心,便都活泛了心思,暗暗为储位谋算起来,一个不慎就要粉身碎骨。皇太后那时不仅要打理内院,更要让府邸清明,暗中查清别的王府安的暗桩,或是肃理或是留有他用,一连串的事,做得干净迅速,哪里是寻常女子能达到的?无怪乎太宗对其妻爱重逾常。 眼下的情况如何能和那时的兇险相较?华婉只是习惯了不去麻烦别人,却也知道王爷想让她不要过分挂忧的好意,柔柔的笑着道:「少不得要王爷撑腰的,只是王爷到底是个忙人,我又怎么好意思总拿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来烦你?」婚前助她的嬷嬷都是太后派来的贴心人,有的在潜邸时就伺候太宗与太后的,把关于豫王爷那份能说的都给她说了一遍,也免了她初来乍到的尴尬。王爷身份贵重,人也繁忙,素日里都是宫里内閤府上没个准的,就连婚假也比惯例的少了一半。所以她说王爷是个忙人倒不是空穴来风。 隔间是用一座榆木雕龙格栅隔出来的,东面的窗大开着,显得十分亮敞,窗下设几案,上置樽、钟、鼎、铎、书籍等物。靠南墙安放书案,案两旁设书格,案上、格内皆放置书籍。姜恪拉着华婉坐下,微微歪着头,笑道:「再忙也要有功夫来陪你啊,否则我做什么要娶你回来?」她不喜欢华婉说的话,她看似十分的恭敬,话也说得很得体很懂事,可她没来由的就觉得华婉是下意识的就像跟她划清界限,她说不出来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只是觉得,华婉也许会做一个好的王妃,会陪在她的身边,但是,她们不是在一起的,她们的心不在一起,中间隔着东西,或许是千山万水或许只是一层朦朦胧胧的薄纱,只叫她们无法亲近。 华婉倒是没看出王爷的心事,听她这样说,心底软了起来,温声温语的说道:「那我就等王爷践诺了,可不要让我空欢喜才好。」姜恪释怀起来,暗暗的笑自己太过心急,她们前日才成的婚,要怎么要求她与她亲近呢?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只要她对她真心,她总该会动心的。姜恪又答应了一回,随口翻了翻案几上的手卷,对华婉道:「这里环境清幽舒软,离德祚居与你的静漪堂都不远,我便将这里做了内书房,你闲暇无事时可以来此打发辰光。」又指了指书格道:「都是些志趣传记,清玩之物,你若想找书,可去澄观斋寻。」 澄观斋与两人所住之地亦不很远,处于外府内院的交界处,是王爷的外书房,她这样放心的就给了她随意出入书房的权力,是给了她这个新妇最大限度的信任了。华婉忽然有些不是滋味,豫王究竟了解她多少?又是为何,信她至此? 又过了一会,长安传了饭来,膳桌设在绮望楼顶层,四面临风,清爽自在。走到顶层,便能眺望王府大半的景色。豫王府的规模气派丝毫不下于华婉前世所见的某些皇家园林,这样的通府富贵,不是姜恪封王这短短数载能积累出来的。 「这王府是父皇做亲王时的潜邸,豫,也是父皇的封号。等我封王后,父皇又搜罗了好些珍贵之物添上。」姜恪忽然幽声说道。华婉恍然,那便难怪了,只是,她轻轻地瞥了她一眼,先帝对这么子当真是疼爱,给不了皇位也拿最好的来补偿。 「父皇爱子心慈,可惜我不能在他身前敬一杯茶。」华婉如斯说,语气惋惜遗憾,情真意切,本以为会引来王爷对先父的追念与伤感,谁料,王爷只是轻描淡写的说了句:「天子圣明,做的事都是有道理的。」 第38页 华婉愕然吃惊,难道王爷与先帝并不是外头所传的那般亲厚?再看王爷,她已是面容柔和,唇边的笑意一贯的温润,体贴道:「用饭后就在这绮望楼过个午觉,等下午阴凉点再回去罢,王府地阔,不急着一天里都走遍。」将方才所话之事轻轻地揭了过去。她不愿深言,华婉自然也不会追问,咳咳,来自二十一世纪的人都知道,知道的越多死得越早,她,还是做个深明大义长命百岁的小王妃罢。 午膳之后,姜恪兴致勃勃的拉着华婉到后套间的暖阁里午睡。果然是内书房,以舒适为主,华婉心想,以后若是有个脸红争吵,就算没有德祚居,王爷也能来睡这里。好罢好罢,她又多想了,作为一个贤惠的妻子,她怎么会跟王爷争吵呢。何况,华婉颓然想到,在这男尊女卑的地方,就算要睡书房,也是她来睡吧?她忽然间觉得十分的凄凉心酸,没有保障。 华婉坚持只除外衫和衣而卧,以此婉拒王爷想要动手动脚的念头。望着她裹得紧紧的身子,还有那双闪着讨好的光彩的眼眸,姜恪当真哭笑不得,幸好她不是男子,否则哪能让她全头全尾的到现在?早吃干抹净了! 想到此,姜恪陡然间目露精光,那双桃花眼闪闪的,盯着华婉身上的毯子,恨不能穿透了,好看看那下面掩藏的窈窕身姿,赤、裸的时候是何等的妖娆风情。 好可怕,华婉瑟缩着咽了咽口水,不安的把毯子裹得更紧了一点。以后,以后还是想法子离王爷远一点吧,她好像想把我吃掉的样子。 ☆、26第二十六回 介于姜某人两眼冒绿光的模样着实可怕,当夜,华婉坚持要求分被睡,若不是才新婚,分房会遭人闲话,她真想再直接一点。 华婉躺在宽大柔软的榻上,尽力的往内侧缩,然后将整条被子都霸占了,边上还放着她命人整出来的另一床薄被。姜恪着了一身雪白的寝衣,长身立于榻前,皱着眉,不满的望着华婉。华婉诺诺的咬了咬下唇,小脸堆满了讨好的笑容,坚定不移的贴着内侧的墙壁,两只白白的爪子抓紧被子不松手。 姜恪无语望天,尽量使自己听起来心平气和一些,问:「你这是做什么?」华婉羞答答的眨了眨眼睛,半垂着头,羞怯道:「王爷,妾身今日身子不爽利,只好委屈王爷了。」说着,还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身旁的另一床薄被。 若是你那白白嫩嫩的小脸能稍微染上点绯红,这话便更能叫人信服了。姜恪无奈的上床躺下。睁着眼,盯着房顶直直的望了会儿,事实上,她也有颇多顾虑,前两夜虽然同床共枕,却并无什么触碰。她不能此下就叫华婉知道了她的女儿身,还不是时候。因而,她并不在意分被睡的形式,她在意的是,在意的是…… 姜恪郁结在心,口不能言,极度气闷,转头便要狠狠的瞪那始作俑者,谁料却只见一张安详宁静的睡颜。华婉睡得异常安心,鼻息很轻很缓,如一个不染尘世的婴孩,纯真无暇。心中的气郁尽数散去,只余一片柔软,姜恪抬手轻轻揉了揉她那满头青丝,忍不住吻了吻那双轻合的睡眼,窝进自己的薄被里,心满意足的睡去。 再起身便是三朝归宁。 滕府的侯爷夫人皆远在临安,只有两个大舅子坐镇。姜恪大早的就将人从被里掏出来,亲自给她穿好了衣裳鞋袜,再丢给菲絮,让她把人叫醒。 华婉梳洗完,王爷已在膳桌旁等她一道用晨膳了。姜恪轻讽的望着她,唇边的笑意格外刺眼明显。华婉自知理亏,不好辩白,只能全然无视,低头专心晨膳。只是她自己也十分的过意不去,若是一次两次倒也罢了,可长久这般下去总是不像话的,哪有夫君起身了,做妻子的还赖床的?何况皇家规矩大,要传出一点半点的风声进宫里,她还要不要脸面了? 每每醒来,那双眼睛便像煳了胶水似的怎么也睁不开,脑子里也昏昏沉沉清醒不得。华婉从前没多在意,可如今却难免疑惑,难道,她的灵魂与思川的躯体还磨合不好,是以一睡着就难醒来? 姜恪余光瞧见华婉不知想什么想得入神,放下碗筷,轻轻咳了一声,华婉回神,不解的望向她。姜恪斟酌了下词句,缓声道:「你,还小,贪睡些,也无妨。」说着,目光还不自觉的往她身上扫了扫。 华婉大囧,虽然,虽然思川这身子放到现代还是个未成年的高中生,但在这早就可以做母亲了,何来还小一说?她悄悄低头看了看,嘆息,好罢,这身量的确小了些,她忽而又起了个怪念头,难道,王爷是怕她人小,承受不起,才迟迟没有行房? 她想到这,真心觉得王爷真是难得一见的好人啊,抬头甜甜地对姜恪一笑,直笑得姜恪莫名其妙。 滕思捷与滕思成早早的便在门口迎候,一见到王府的马车,忙走上前去,给王爷王妃行礼请安。华婉温婉依人的站在豫王身边,柔声道:「两位哥哥快起身。」她说罢,余光去看王爷,却见她眼眸都没抬一下,只是口气极为温煦:「都是自家人,无须客气。」 华婉大致有了数,心下稍微定了定。两人起身,滕思成一如既往的沉默,立于其弟身侧,滕思捷笑着凑趣道:「王爷王妃快请府中说话,父亲多方叮嘱,万不可怠慢了,否则,可是要使家法罚我的。」华婉掩嘴轻笑道:「父亲怎么捨得罚你?王爷别听二哥哥胡说。」姜恪笑了笑,睃了华婉一眼,道:「这不定呢,说不准到时腾远侯就拎着家法追着满府跑了。」 第39页 滕思捷闻言,心中一惊,王爷何也如此生分,此时应当改口称声泰山才是,她却仍只称腾远侯,未肯半点亲近,这是为何?他心内犹疑,却按下不提,面上只恰到好处的显出些许赧然的神色,说了句:「四妹妹惯爱取笑我。」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往里引路。 四人鱼贯往府里走。华婉心中哀嘆,她这三朝归宁当真别开生面,不见父母双亲,只有平辈的两位哥哥在此周全。王爷倒是全然不觉般的自在,仿佛本就该这样。走至正厅,滕思捷兄弟二人奉姜恪与华婉到主位上坐下。待都坐定了,滕思捷笑意如三月拂柳之风,和煦舒适,对王爷道:「这些日子,我家四妹可给王爷添了麻烦?」 姜恪笑得和气,手中的玉竹摺扇微微一摇,若有似无地磕在桌角,说道:「华婉静容柔则,秉顺恪恭,甚得皇太后喜爱,有妻如此,是本王的福气。」华婉抿着腼腆的笑,适宜的稍稍垂了下眸,如一个碧玉年华的小姑娘听到心爱之人柔声夸赞自己时的羞涩,又不失大家之风,端庄淑慎,静静的听自己的夫君与兄长说话。 滕思捷大是欣慰道:「这便好,待回去说与父亲,他老人家也能放心。」接着十分开心的说道:「当日闻得婚讯,父亲甚是高兴,直言王爷少年才俊,志有鸿鹄,更是温尔淑文,仁厚至孝,满朝文武无不称颂,我们家华婉得嫁王爷,是她的福分。」姜恪眉角微动,微笑道:「腾远侯过誉。皇兄圣明英伟,德治天下,使海晏河清,朝政清明。本王蒙圣荫庇佑,偶有所成,却多是众大人厚道抬爱,难当此言。」 滕思捷心中略紧,默了默,露出些许不安的愧意道:「父亲是很想来的,只是……还望王爷海涵。」这却是实话,女儿出嫁,父母皆不能在场,不可谓不遗憾,然,腾远侯真心在意的却是他离京多年,如今豫王殿下是何心思,皇上又是怎样的思虑。都道君心难测,但为臣者,为了门楣荣耀,自身前程,却不得不去猜测。腾远侯到底是心急了。滕思捷又感慨的补上一句:「说来,父亲也有五年未踏入京城了。」 姜恪只一挥手道:「公事为要,本王自能谅解。」再不多说半句。滕思成顿时僵住,不由的拿眼望向对面那一言未发的滕思成,滕思成亦是震惊,暗暗摇首,示意他不可再言。滕思捷收回目光,心中大是不甘,扯了扯嘴角,道:「王爷大义,臣父子感佩。」姜恪端茶浅饮,淡淡的笑了笑,示意他不必放在心上。 华婉坐在一旁,乖乖的做个听众,用过午饭后,二人起身回府,极少开口的滕思成才在眼中露出些暖色,对华婉说道:「我与你二哥哥明日便启程去临安了,日后你可要勤勉持家,服侍王爷,不可任性刁蛮。」他说这话,炯炯发亮的眼睛却是看向姜恪,姜恪对他微微点头,他放心一笑,又去看华婉。华婉亦是答应了。 总是有着合作关系的靠谱一些,这样的关怀虽然淡淡的,却十分的诚意,像是真的。华婉暗暗想道,相对而言,思捷二哥对她的关心淡如湖面薄冰,走过场般的应付,且功利性太强。虽然姜恪并无甚出格的表现,华婉却体察入微的感觉,王爷她不喜欢滕思捷。回府路上,华婉倚着迎枕,託了小脸想了想道:「二哥哥在临安府名声极好,他能文能武,做事又颇得章法,父亲亦是很赞赏他,可不知为何,却只在父亲下属捐了个小官做。」 她言辞谨慎,拐弯抹角的说了一长串,不过是想问姜恪对滕思捷的看法罢了。旁的她可以不去搭理,但腾远侯府与她息息相关,这是甩脱不掉的,她总得知道个大概,将来万一有个什么事,也不至于茫然无措。姜恪看了她一眼,语气淡淡道:「苗而不秀。」 华婉讪讪的笑,这四字可是不客气到了极致了,讷讷的道:「也不是吧,父亲亲自教导的人,哪能是虚有其表呢。」话虽这样说,她心中却很是得意,她瞧人的眼劲竟与豫王殿下到一个程度了。 姜恪哂笑,却不多话。华婉心中不满,这厮不按常理出牌,接下去她不是应该主动的说滕思捷为何「苗而不秀」么?现在这样只笑不语的装深沉,让她怎么把话问下去,怎么知道她想知道的? 「不过,」姜恪忽然又开口道:「你大哥倒是堪大用。」华婉眼睛一亮,刚想说话,又听她道:「可惜……」 华婉忙问:「可惜什么?」姜恪看了她一眼,道:「可惜,腾远侯偏爱嫡子,他无人引路,自己打拼些年,许能出息,脱颖却难。」腾远侯生怕庶子能于嫡子,将来身后不明,成家族之灾,对着精明能干的长子很是打压。华婉稍有些丧气,她选对了一支潜力股,可惜这只股的升值空间不明,且周期太长。 「不过……」姜恪又道。华婉闻言,抬头看她,专注的眼中隐含焦急的询问,姜恪眯起眼笑了起来,抬手轻轻捏了捏华婉那嫩白嫩白的小脸,道:「小王最是爱才,既然舅兄大才,小王少不得要助他一二。」 华婉愣。 滕思捷一送走豫王与豫王妃,顿时焦虑烦躁,一面大步王府中走,一面问兄长道:「你说这豫王恪究竟是何心思?」滕思成想了想道:「王爷自有王爷的用意,二弟只要如实回报给父亲就是了。」 「哼,我道你有什么好主意。」滕思捷冷哼一声,轻蔑的瞥了兄长一眼,来时父亲吩咐,到了京城,待人接物多听他这庶兄的意思,凡事小心,商量着来,因此他才会在方才与王爷说话时去看他的意见。如今看来,不过尔尔,还不是个成事不足的。 第40页 滕思成面色不变,镇定的说道:「眼下王爷已与滕家联姻,不论如何,腾远侯府已经深深的烙上豫王府的标记了。王爷不会弃父亲不用的。」他说的有理有据,又合情理,滕思捷便就信了,焦躁的心也安了大半,神态松快的快步走开,吩咐下人速速整理行装,明日回临安。 滕思成望着他的背影,嘴角勾出一个讥嘲的弧度。 ☆、27第二十七回 回府后,歇息了片刻,吃了盏茶,华婉婉拒了姜恪的陪同,带了芷黛与菲絮,按照先前说好的,自己到寿澜堂接见大小管事长史和些能在主子跟前说上话的僕妇。 姜恪料她定能妥贴,便换身衣裳,去了澄观斋,召集一干幕僚,开会,将这三日连同大婚正日子的假里落下的公务都给补回来,顺便将明日早朝的摺子整理出来。 自滕府回来的路上,王爷大略的拿了个册子给华婉看,一面给她大致的说了说,王府奴僕无数,品阶分明,因是第一次接见,主要是认主,且让主子瞧瞧下人的精神面貌,再粗略的交代主要事务,因此今日要见的管事们算起来竟有二百之众。这般多的人数,姜恪与华婉一商议就定下了寿澜堂。 寿澜堂面阔七间,进深三间,周围廊,单檐歇山顶,顶覆黄色琉璃砖,天花为木雕,间饰多以楠木包以紫檀、花梨等贵重木材,规格肃穆郑重。奴才们第一次拜见主子,是顶顶正经的大事,倒也配得上开这寿澜堂。 华婉到的时候,管事们站了满满一堂,早早候着了,一听外头唱道:「王妃到。」俱都敛衽下跪,伏地称安。华婉叫菲絮搀着,目不斜视的从中间走过,她身上衣裙不动,环佩依静,面容亲和微带笑意,直到上首坐下,视线扫过满满一屋子跪着的人,暗暗点头,和声说道:「都起来吧。」 众人再一扣首,口道:「谢王妃。」,再一齐站起,动作虽不致于人民解放军参加阅兵式那样的如出一辙,却也整齐一致,显是参加过职业培训的。华婉暗暗赞嘆,转头看了芷黛一眼,芷黛会意,上前一福身,恭敬说道:「王妃,府上大大小小的管事都在这了,请王妃垂询府事。」 「嗯。」华婉低声应了,芷黛再一福礼,退至华婉身后站好。满室管事垂手而立,眼眸低垂,不曾一丝声响,华婉观察片刻,方开口道:「我初来乍到,且年岁尚小,许多事,今后还要各位帮衬。」她语气温和可亲,谦和从容,隐隐之下含着威严,让人不敢小觑。华婉如何不知,自她进门起,王府里的人便都睁大了眼盯着她这王妃如何立威。姜穆王朝立朝来从没有像豫王这般年轻的王爷,更遑论十七岁妙龄的王妃,即便是前朝,封了亲王的皇子也是过了十八后才开府另立的。 一个站在最前头约莫五十的男子上前一步,拱手弯身道:「王妃客气,奴才们忠心王爷,自当尽心办事,王妃若有吩咐,知会一声便是。奴才草名李忠文,是府上的长史。」长史,魏晋南北朝时为郡府官,掌兵马。唐制,上州刺史别驾下,有长史一人,从五品。元朝时,擢长史官名,不復再用。至穆,亲王府、郡王府置长史,理府事,掌外事,直隶王爷之下。 华婉笑了笑,也不言语,也不叫他起身,视线在他身后几人身上来回了几圈,最后落在李忠文身后一个圆脸大眼,谦卑的垂首并不打眼的男子身上。那男子一愣,在王妃微含压迫的直视下,双腿不由一软,忙上前磕头,道:「奴才谨福,是内府大管事,给王妃请安。」 李忠文是管外事的,一般只在王爷跟前伺候,照理第一个回话的应当是管内事的谨福才是,可为何李忠文偏偏做了这齣头鸟?华婉心中暗哂,这李忠文倒真是个忠心的奴才。她稍稍偏头,瞄了芷黛一眼,却见芷黛眼中闪过不满的神色,却无惊慌。 罢了。华婉点点头,和气的说道:「都起身吧。」 此时,李忠文与谨福脸上已换了副神色,他身后站的管事有六人,谨福最不打眼,可王妃慧眼如炬,一眼扫过去便将这内府大总管给拎了出来,就凭这份眼力,如何还能因她年岁轻出身庶女而小觑?满室的管事也都更为肃谨恭顺。 接下去倒是顺畅,华婉问什么,下头的人便答什么,没出什么么蛾子。 问完话,刚是金乌西沉的时候,华婉收了几本帐册,吩咐让帐房与谨福明日申正到衡厅回话,便领着几个丫鬟回静漪堂。 豫王初时看华婉身边只有一个菲絮还算得力,真有事时,定会少人手帮衬,便把自己身边的四大丫鬟之一的清意给了华婉,另又派了三个二等丫鬟,四个三等丫鬟并十几个小丫头来静漪堂伺候。这正是华婉需要的,她便大大方方的谢了王爷恩典,留下了这许多人。 走到静漪堂,华婉见再过两刻就是进膳的时候了,便叫来清意道:「你派个丫头去澄观斋看看,问王爷晚膳是在哪里用。」清意称是退下了。 芷黛仍是王爷身边服侍的,今日只是借来问些话,就等着王妃问她适才一开始时李忠文等人的不敬,谁想过了好久,王妃都只是自顾自的翻着帐册,没有出声问话。芷黛心中惊疑,可到底是王爷身边服侍的,比常人不知多出多少的见识心性,当即也定下心来,在一旁伺候茶水。 那头澄观斋里,豫王见事情议得差不多,挥挥手道:「各位先生辛苦,外头叫人摆了饭,先生们用了晚饭再回去吧。」几名幕僚忙拱手称不敢,告了退,鱼贯而出。姜恪想了片刻,出声道:「诸葛先生暂留。」 第41页 走在那几名幕僚中间的一个白衣青履的中年男子回身走了回来,他约莫四十好几的年岁,留着一撮文士须,头戴远游冠,若是再执一柄羽扇可不就是诸葛孔明再世? 姜恪示意他坐下,吩咐长安重新上茶。 「前日皇姐送来的六安瓜片,本王看着,很是香醇,特请先生一同品尝。」姜恪笑道。说着,长安便端了茶上来。青花的瓷盏,内中青碧茶水,裊裊茶烟,闻之香沁入肺,诸葛晖抿了一口,贊道:「好茶。这个时节,可不多这样好的六安瓜片。」 姜恪盖了盖杯盖,点头道:「可不是,听皇姐说,这是庐州那边刚送上的,」她顿了顿,很是感慨的说道:「君父子嗣单薄,到了本王这一代,就这么一个姐姐,她记挂着本王。」诸葛晖放下茶盏,似乎感同身受,轻轻嘆息一声,道:「王爷与长公主姐弟情笃,先帝知道了,定是欣慰高兴的。」 姜恪淡淡一笑,道:「庐州知府沈慎之倒是个人才,本王记得,他拜在辅国公门下。」诸葛晖立刻说道:「沈慎之是天启九年的进士,一甲十二名,殿试第七名,先在翰林院做过一年编修,雍唐元年外放岷县知县,短短五年做到庐州知府,是他的本事。」 姜恪目光沉晦,轻笑道:「这样的人才,辅国公不紧着用,倒让他在野飘着了。」诸葛晖知道自家王爷的心思,他沉思片刻,道:「若是辅国公退居消息不假,这人应当是为他家的世子爷备下的。」姜恪轻讽一笑,颇不以为然。诸葛晖沉声道:「此人家世贫寒,当初会试之前想要拜见主考官,却无人引见,是辅国公慧眼识珠,给他引的路,这可谓知遇之恩。」 科举考试考的不只是寒窗苦读的经纶会典,更有审时度势的眼光和身家背景,师从何处。因而考生考试前都有拜见主考官的例子,奉上一篇文章,不仅是让主考官知道了你的文采,更是记下字迹,批阅考卷时酌情定夺。辅国公对沈慎之是大恩如海,若是他反水,别说他自己心中是否过得去,便是天下士子都要骂他一个忘恩负义,不忠不孝。 如此来看,是收拢不得了。姜恪看向诸葛晖,片刻,笑道:「那就给他挪个地方。」诸葛晖眼前一亮,当即道:「济南藩台最佳。」山东节度使是辅国公的人可帮衬一二,且济南藩台一向升迁快,沈慎之去了那里,不多久便可以叫辅国公升回京城。这地方再好不过。恐怕辅国公也是这样的心思。若不是,只要有人在旁指点指点也是极为方便的。 姜恪嘴角现出一个阴鸷的笑意道:「到时知会知会山东布政使郑大人,让他好好照看着,济南是个好地方,务必要多留沈大人几年,别紧着加官进爵。」诸葛晖应下了,忽想起一事,忖度着问:「滕侯爷在浙东那地界都快五年了,王爷您看?」姜恪靠在那太师椅上,冷笑:「他到是耐不住了,是要给他换个地方了,本王去年去临安,眼前所闻所见,浙东都快要姓滕了。腾远侯当真是好本事。本王容不得有异心之人。」自安史之乱后,帝王都忌讳节度使权力过大威胁中央,便不断的削减节度使的权力,到宋朝,节度使已是徒有其名。穆朝亦是节制了节度使,只令其掌兵权,可腾远侯倒是能另闢蹊径,笼络了按察使与布政使。 诸葛晖见此,心中大喜,他总担心王爷被滕家的女儿迷了心神,便佯装为难的问:「那王妃那儿?」姜恪目带笑意的看着他,直把他的心思看穿了,叫他不自在的掩嘴咳了两声,方笑着道:「腾远侯庶长子滕思成是个有能之人,先生寻个适合的差事,再借他府的名义给他,旁的,就看他自身造化了。」诸葛晖当即会意,直称:「王爷高明。」 这时外头守着的乐安听里面已商量完了正事,便进来禀道:「王爷,静漪堂遣了人来问王爷晚膳。」诸葛晖闻言,笑的促狭,起身拱拱手告退道:「王爷既有王妃相候,在下便告辞了。」 姜恪好笑的摆摆手道:「去吧去吧。」 ☆、28第二十八回 诸葛晖笑着捋了捋鬍子,走了。乐安还等着王爷回话。姜恪坐直身子,想了想,道:「你去说,本王晚些时候再过去,不必等饭了。」 乐安略一讶异,才道了声「是」,退了出去。姜恪沉默的坐着,眼神恍惚的注视着一个方向,仿佛在看着什么,又仿佛什么也没看。过了良久,她忽然出声道:「退下。」在她身旁侍立的长安面露担忧,应声退了出去。 书房里更寂静了些,一阵清风穿窗而入,书案旁的一盏宫灯熊熊燃烧的灯芯抖了抖,连同姜恪倒影在书格上的影子也模煳飘忽起来。她忽然站起身,缓缓走到窗边的一座书架旁,从顶格取下一只竹青色的长方锦盒,她捧着盒子,仔细的端详,双手从锦盒上拂过,竟有些颤抖,那竹青色的长方锦盒在烛光下染上暖暖的昏黄,柔和而安宁。忽然,姜恪深吸了口气,快步走回书案边上,将锦盒慢慢的打开,从里面双手托着取出一卷画轴,放到案面上,小心的一点一点的摊开。 画卷上的女子,面容清丽,眉如远山,眼如山间清溪,她娇俏灵透的眸光中总是透着坚韧与不屈。 …… 华婉用过饭后,就在自己房里的书案上翻着帐本来看。她统共拿了十册,两侧外府,四册内府,还有四册是外头的生意,都是随手抽取的。她倒不是想凭着这区区十本帐册就能晓得府上的财政明细,不过是心里有个底。从今日堂上众人的规矩便可看出,豫王爷御下极严,芷黛也是个知道轻重厉害的。 第42页 华婉失笑,倒是她多虑了,王爷身边惯用的人必然是先帝或皇太后择选出来,自小跟随的,忠心自不必说了,那聪颖胆识与机智更是缺一不可。今日闹出的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就看她这做主子的可有雅量容人。今日这一出,她若没有瞧出来,不分内外的把李忠文充当了内府管事问话,就闹大笑话了,今后如何立威服众?她若要往深里追究,谁也无话可说,即便闹到王爷面前,她也是站得住脚的。 华婉将笔搁到笔架上,单手撑额,前思后想,十分的为难。过了好半晌,她方决定,罢了罢了,说到底,不过是为着忠心二字尔,但凡是有一颗赤诚忠心的都是可敬的,他们必定是到临安打听过的,也一定知道了思川性懦无为,是个养在深闺里的娇小姐,也没学过掌家管事的本领,哪里能管好这偌大的豫王府? 小惩大诫吧,华婉这般想着,不加深究,也不能当成没事一样放过,让他们知道,她替王爷承了他们的忠心,但,情过去了,理过不去,略施薄诫,也好让他们晓得,这是王妃的恩典。 想罢了,华婉重新拾起笔,就着桌边的灯火,继续翻起帐册来。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响起一阵:「王爷来了。」的声音。华婉放下笔,让菲絮服侍着净了手,到前面去迎接。 夜色如水,姜恪一路走来,到了静漪堂外便将身后服侍的一干二净的遣退了。华婉走到庭院里见到姜恪,刚要福身行礼,便被她一把扶住。 「可还顺利?」姜恪笑晏晏的望着她,很自然的拉过她的手握在掌心牵着。华婉点点头,笑道:「都好。」她觉得姜恪今晚有些不同,却又说不出是哪不一样,便顺从的让她牵着自己,慢慢的在庭中散步。 「哦。」姜恪若有所思的应了,抬头看了看星光璀璨的夜空,沉默了下来,在那小小的庭院里,一圈一圈的走。她的手掌很温润,虎口处有一层粗糙的茧,将华婉的小手整个的拢在掌心。庭院的西北角种了好大的一方栀子花,有水栀子,有雀舌栀子,有山栀子,花香溢满了整个庭院,直盈鼻而来。姜恪是个很懂情趣之人,此时却一点也没有发觉,只是轻簇双眉,不疾不徐的踱步走着。华婉也不出声,她察觉王爷是有心事的,只是不知是朝堂上的大事,还是她私人的秘事,王爷为难的事,定然是大事,但不管是什么,她都不能问,也不想问。 一圈一圈,华婉在心里默数。走了八圈,姜恪忽然想通了一般,笑意清朗豁然,说道:「进去吧。」华婉松了口气,胸口舒服了许多,适才好似有块大大的石头压着一般,她跟着姜恪走进屋里,手上姜恪握着她的劲道却比方才多了几分。 「这就歇下么?」华婉拧了帕子递给她,姜恪擦了擦脸,奇怪地问道:「你还有别的事?」华婉接过用过的帕子,浸入水中,说道:「我拿了些帐册回来,等明日好问帐房一些话,怕来不及看,想晚些时候再睡。」 「哦?」姜恪很感兴趣的挑起双眉,目光四下瞧了瞧,看到书桌上摊着的一本帐册,还有边上叠着的另外九本,笑盈盈的问:「你是准备从帐上入手了?」华婉也不瞒她,承认了。姜恪很是满意的样子,点头道:「王府的帐目很清晰,你若从帐目入手,很能看出些名堂。」华婉选择先查帐目,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她认定了王府的帐目是干净的,但认定归认定,到底是她自己的猜测,她从前又没有做过这样的事,心中难免忐忑,怕选错了突破口。现下王爷给了准话,华婉又放心起来,擦干了手道:「嗯,我要了解府上的物事採办,僕从丫鬟,人事纠纷,还有年节时的迎来送往,若一件一件的去问,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想来想去,从帐册最能知道。」 姜恪心觉很有道理,可她瞥见了书桌上的那寥寥几本帐册,又摇头笑道:「若是想单单靠帐册可不容易,这些年来的帐册对起来够满满一屋子了,你拿这么几本能当什么事。」见她这般不当回事,华婉也不生气,很耐心的解释自己的想法道:「若要把那满满一屋子的帐册都看了,估计等我眼不花手不抖的辛苦个几年也不定到头。我看了这几本,就能窥一斑而知全豹,明日再问帐房些话,不就事半功倍了?」 姜恪对朝堂之事很有谋略,可这管家的事务倒是没有研究的,她低头想了片刻,双眼渐渐亮了起来,抚掌道:「不错,这样很好。我陪你一起看。」华婉见她肯定了,心里也隐隐的有些欢欣,但听她说要陪自己一起看,却很是慌张,声音不由的高了一些,急道:「王爷还是先安置吧。」 姜恪先是一愣,而后笑道:「本王陪着你不好么?为何非得我先去歇着?」华婉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讷讷的道:「你明早要早朝的。」姜恪笑意有些勉强起来,清亮的眼眸望着她,直击人心,好像什么小心思在她面前都藏不过去,话已出口,华婉只好硬着头皮任她探视。 「那,你也别熬太晚,不急在一时,帐簿就在那,不会跑的。」姜恪最终无奈嘆息道,那嘆息的声音落到了华婉的心上,又酸又疼,她脱口说道:「妾身为王爷宽衣罢。」说罢便想马上捂了自己的嘴,这样的话补偿的意味太明显,但凡是个有点自尊的人,又怎么受得了?果然,她见王爷敛了所有的神情,硬声硬气的拒绝道:「不必。」 …… 第43页 那手臂粗的花烛燃了大半,华婉覆上帐簿,抬手揉了揉额两侧的太阳穴,穿越到大穆朝后,就好久没有这样熬夜过了,身体安逸的久了,竟不习惯从前习以为常的熬夜了。 华婉走到床榻边,姜恪睡得正熟,她平躺着,薄被安安分分的盖在她身上,她一手覆在胸口,一手放在身侧,很中规中矩的睡姿。华婉看到床榻里面还放了另一床薄衾,心中更是发虚,她不想姜恪陪她,不是因为她口中说的「你明早要早朝」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而是,她不想和她一起安置,她怕又要像昨夜那样搜肠刮肚的找理由去避免和王爷肌肤相亲的可能。只是,当王爷看穿了她的心思,却依旧由着她,甚至贴心的为她准备了她开不了口的另一床薄衾时,她忽然就觉得很难过,她不知道是为什么,她就是很难过。 ☆、29第二十九回 翌日,华婉头昏脑胀的醒来,好不容易的将眼睛睁开头条缝儿,看了看身边,又使劲儿的揉了揉眼,问:「王爷呢?」菲絮早已在外头等着,听见她说话,忙进来服侍,见她家王妃小小的一团身子,坐在宽大的床榻中间,显得她越发的纤小可爱,菲絮笑道:「王爷早上朝去了,等您呢,这会儿指不定都要下朝了。」 华婉很是沮丧,她原本还想着早点醒来,至少要服侍王爷更衣早膳,低下头,又揉了揉眼,更清醒一点了,她又问:「那是谁服侍的王爷?」声音十分飘渺。 菲絮取了衣裳,然后回来将王妃拖到地上站好,一面给她更衣,一面回道:「卯初的时候,芷黛端了朝服朝靴过来,服侍王爷更衣上朝的。」说到这,菲絮就忍不住了,开始数落起来:「王妃,奴婢多嘴说一句。虽然皇太后远在宫里,平日管不着您,可您到底是新妇,多少双眼睛瞧着呢。王爷宽容,不与您计较,可您自个儿得醒着神,哪能一觉睡醒,王爷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何况,」菲絮开始忧虑起来,声音都低下了八度:「时日久了,王爷还能否一如今日的待您宽容还不好说呢。」 她说着说着便觉得担忧,自家王妃这样的性子,万一日后王爷不喜欢了,可能么好?手中的动作也停了下来。华婉抬头看了看她,自己主动的将短短小小的胳膊伸进那件杏色的中衣里,再把另一只胳膊也套进去,最后是脑袋。菲絮惆怅完了,发现王妃正就着自己的手在穿衣,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抬手替她把中衣捋平拂的齐整:「奴婢说的话您可听进去了?晚上王爷若是再来,您可得好好的与王爷赔个不是,明早可千万不能贪眠了。」 华婉苦着脸道:「我也想早点醒来着,可总是醒不过来。」她还有好几本的帐册要看呢,起晚了,又是耽搁。菲絮见她小小的身子,在杏色的中衣底下犹显稚嫩,想起从前小姐娇娇弱弱的模样,便心疼了。别家的小姐出嫁前还有亲生母亲反覆嘱咐提点,出嫁后也有婆婆在一边看着,说着斥着也就懂事成熟了。可自家小姐什么都没有,正因如此,她更是要耳提面命的反覆念叨王姐好好伺候王爷,否则,若连王爷也不与小姐一条心,今后的日子将多艰难? 华婉自然是想不到这么多的,她只想着眼前如何从那些帐目里看出些紧要的问题可作为切入口,日后又如何将这府事好好的捏在手里,见菲絮很是苦恼的样子,便半是宽慰半是玩笑的道:「要不,明儿王爷一起身,你就进来叫?」 菲絮白了她一眼,道:「不经王爷传唤,哪个有胆进来?」这的确很不现实,华婉想了想,又道:「要不,你想想法子就别让王爷来了。」反正她来了也是单纯的睡觉,没的还让人神经紧张。菲絮忙去捂她的嘴,愁得声音里都带上了颤音:「小姑奶奶,您可别瞎说,外头可候了许多人呢。王爷不来您这,还能去哪儿?」她初还觉得成了亲小姐稳重了许多,也有自己的想法了,很是面面俱到,可眼下来看,还是从前那个一有生人来便胆怯的往自己身后藏的小姑娘。 华婉笑着一摊手,道:「那就只好顺其自然了。」菲絮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反驳不了王妃,只好暂且搁置,伺候了梳洗往外走去。 外间果然候了许多人,五个丫头有条不紊的做着事,桌上刚摆上热腾腾的早膳,粳米百合粥清甜喷香,鹅脂酥炸豆沙麻团、四色葱香花卷,各色糕点一应俱全。华婉用过饭,就让人捧着帐册到绮望楼去了。 绮望楼清幽安静,又不如外书房的严肃沉穆。华婉弃了书案不用,将帐册笔墨放到窗下的几案上,自己盘腿坐着。王妃看书写字时喜静,菲絮伺候惯了的还不觉得,清意却很是惊奇,王妃执笔凝思的模样,那通身的做派,竟与许多儒学大家一般,敛容缜思,气息沉缓。她见菲絮在旁磨墨,想了想,便烹了壶庐山云雾进来。 庐山云雾茶汤清淡,宛若碧玉,味似龙井而更为醇厚,正是凝神静气的好茶。华婉闻到了茶香,抬头看了眼清意,对她赞许一笑,低头继续翻看。 王妃看帐册方式极为独特,她不需算盘(实则华婉不会用),只是一味的看,不时的在纸上写下几个奇怪的符号(小学学的算数草稿),然后在另一张干净的纸上列出一条条明细。看完一本后,再将那些个明细汇总到另一张纸上,十分的清晰可观。 到中午,华婉颇觉飢肠辘辘了,搁下笔,正要叫人传饭,忽然想起自己已是有夫之妇,便关心的问道:「王爷还没回来么?」外头早有人来禀过了,只是见她专注不好打断,便一直按着没说,等她问了,清意才道:「适才王爷派了长安来说过,午饭在陈留王府上,不回来了。」华婉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道:「那就传饭吧。」难道昨日刚说起,今儿就找帮手要对付她娘家了?嗯,只要王爷别忘提携提携她大舅子就好。华婉第六感很准,姜恪去了陈留王府上不是专门想法子对付腾远侯,不过也差不多了。 第44页 清意见王妃只顾心不在焉的沉思,以为是王爷没回来她不高兴了,到底年纪轻,过了新婚上朝第一日便不回来午饭,王妃心里难免不舒坦。清意念及此处,便试着开解道:「王爷与陈留王爷自小顽到大,常有走动的,陈留王五天前刚从西北回来,王爷一直未去拜会,今儿总算是寻着机会了。」想了想,又道:「王爷庶务忙碌,不回来用饭是常有的。」 华婉开始还闹不明白清意素来话少沉敛,只用心做事,怎么忽然说了这一大片话,等到用饭时仔细一想才想清楚,向清意投去感激的一瞥,虽然她错会了,但这片心难得。清意见她一点即通,便暗暗的舒了口气,想起三日前王爷对她说的「你的人品本王自是相信的。只是有一点千万记住,以后,你就是王妃的人了,王妃成了你正头主子,凡事皆要以她为主。」王爷说了这番话是断了她的退路,德祚居她是回不去了,只能好好的服侍王妃。王妃年纪小,又素有「懦」名,她不求王妃多厉害,至少得明白事理。可如今看来,王妃着实超出期盼很多,不仅明白事理,而且通透聪慧、诚挚大气。 她忽然有些想通了,为何四大丫鬟里,她既不占机灵敏捷也与聪明多谋搭不上边,只会认认真真脚踏实少说多做的做事,王爷却偏偏派了她来伺候新王妃。 下午又看了一会儿,好生的整理了几个关键处,华婉收拾了帐册,去到衡厅。谨福与几个帐房已经候着了,他见王妃来了,忙行礼请安,眼睛余光瞟见厅中角落的沙漏,恰好申正,一息不多一息不少,看来王妃是个极守时的,谨福暗暗点头。 「都是王府的老人了,各位都请起来回话。」王妃笑呵呵,十分宽容慈和,望向谨福的眼里亦是极为宽和,仿佛昨儿的事不曾有过一样。谨福心中却有数,老老实实的有一说一,有二说二。 开始,华婉只是问帐房,问的都是帐面上的事,哪块的花销最大,哪些管事嬷嬷最是体面,得的打赏最多,都是什么来头?宫里赏的,还是世仆?由帐面到明面,渐渐的帐房便回不了她的问话,要由谨福来答了。谨福暗暗心惊,就这么几本帐本,竟让王妃瞧出这么多。其中有一册记的是人情往来,就这,王妃竟连王爷与哪些公侯王府的关系最近,哪些不过是敷衍着来,哪些是看都不看一眼的,都推测出来,这还只是十本帐册,若是再有多的,还有什么瞒得过她? 委实精明干练。这,和他们从临安打听来的滕府四姑娘不一样啊,难道,他们打听差了,临安还有另一个滕府?谨福好生奇怪,纳闷儿不已。 「如此说来,那齐世子的庶子就要满周了,谨福,你可备了礼了?」谨福正奇怪着,忽听王妃这么问,忙抬头回道:「备下了,王妃可要过目?」华婉拿的那本人情往来的帐册恰好是去年的这个时候的,齐世子添了个庶子,因是庶子,不兴大作排场,齐世子妃又极忌讳那些个庶子,豫王府便只送了一对錾刻蝙蝠御制银铃铛意思意思。 华婉摇头道:「不必。」这是小事。 清意见问话告一段落,忙上了茶,华婉既不让人退下,也不说话,端着粉白茶盏,悠悠的饮着。见她这样不紧不慢的,谨福原本安安定定的心不由惴惴。这正事儿说完了,就该算帐了,昨儿的事,王妃若是明面儿上罚了倒也罢了,若是就这么算了,只怕是要留着今后慢慢算帐呢。 谨福心中叫苦不已,若是知道王妃这般能干英明,他何苦要和李长史演这么一出(就算要来,也来个高端的),闹得个吃力不讨好。 终于,华婉缓缓的放下了茶盏,腔调十分官方高贵且温柔和气的说道:「李长史与谨总管都是忠心的人,就各罚三个月的月钱罢。」 这罚人连个名目都没有,谨福却激动地快要哭了,连忙下跪谢恩。 ☆、30第三十回 晚间,王爷一回府就去了静漪堂。 书桌上的帐册叠得比昨儿高了一倍——已经换了一批了。姜恪心道,看来她媳妇儿的那套法子很是奏效。华婉上前迎接,刚要命人替王爷换身宽松的家常便服,便被一把扯了进去:「你又没什么事,何必假他人之手。」姜恪理直气壮的如是说。 华婉幽幽怨怨的抬起头,水目如在水中浸过一般,润泽剔透。姜恪心下一惊,刚要问,怎么了?难道他想岔了,从帐册入手,窥一斑而知全豹这法子没成功?华婉便去到衣柜里,取了件大红的蟠龙纱袍来,王爷皮肤白皙,因自小习武,练出了一副极好的骨架,简直是个衣架子,什么颜色的衣裳穿她身上都好看,加上她那十足的矜贵气质,华婉严重怀疑,哪怕是件麻衣破布都能叫豫王殿下穿出龙子龙孙的派头——当然,这只是想法,她还没胆子去验证。 不过,王爷却只喜爱大红、绛紫、玄黑三系浓厚的颜色。 更衣毕了,华婉温声道:「晚膳已备下了,是在这用还是去别处?」 「在这。」姜恪果断回答,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华婉的脸,倒想知道她究竟怎么了。华婉又是极为幽怨的望了她一眼,转身出去亲自动手为王爷倒酒。 姜恪忙道:「本王今日不饮酒,过会儿还有事。」华婉便住了手,顺从的盛了碗米饭,那米饭是两浙路送来的新米,粒粒饱满,香糯晶莹,看着便很有胃口,于是,华婉的幽怨轻松的败给了米饭,认认真真的先吃饭。 第45页 姜恪见她好了,就暂且稍稍宽了心,放下饭碗就去到澄观斋议事。 酉末,王爷让人捧了一叠的奏摺卷宗一起回来了。 华婉照例出去迎接,见到长安与乐安手里抱着的堆得整整齐齐的那一挞,十分惊讶,事儿没做完,王爷回来做什么? 姜恪一眼便瞧出了她的心思,暗骂一句:这个没良心的。迳自走到书桌旁,让人又搬了把椅子来,亲自动手将那帐册推开一点,对华婉道:「分我一半桌子。」 于是,夫妻两便就着一张桌子,操心国事的操心国事,糟心家事的糟心家事,当真是齐家治国平天下都在一张桌子上完了。 幸好当初做这张书桌时,那工匠师傅目光长远且有见识,没做小,两人并坐也不嫌拥挤。 等公事都完了,临睡前,姜恪才问:「今儿怎么了?你好似不高兴。」华婉原本正为她宽衣解带,听她这么一问,顿时重新幽怨起来,愁苦的蹙紧了眉头,手下的动作也不利落了。姜恪顿时心疼,也不要她宽衣了,抬手捧着她的两只小手,问:「给本王说说,可是有人给你排头吃了?」她目露凶光:「是哪个活得这样不耐烦了!」 华婉见她有迁怒他人的架势,忙道:「不是不是。」又见王爷一副非要知道的架势,只好支支吾吾道:「我的嫁妆,之前父亲给了我三万两银子做嫁妆。」 「哦,」王爷考虑了腾远侯如今的处境与别府的王妃的嫁妆,还算公允的道:「算是尽心了。」可,那又为何闷闷不乐的,且到今日才闷闷不乐?王爷迷惑了,自己解了剩下的衣扣,终于自以为恍然,道:「你放心,你的嫁妆是你的,我一分也不会动的。」 你当然一分也不会动,就算求着你,你也肯定不乐意。华婉没好气的瞥她一眼,再也忍不住:「王爷年俸十万两,暂不论宫里赏赐,每季绸绢绫缎,春日茶汤,冬日薪碳,各色名目又是无数,名下良田万亩,田庄五个,园林四处,京里京外大大小小店铺数不清。」她原以为腾远侯肯给她三万两白银做嫁妆真是很大方了,自觉自主的将银子折成人民币,大约一千四百二十五万rmb,心中很有一夜暴发的得瑟心理,直到今日意外看了那专门记录王爷产业的帐册才知道,夜夜睡在枕边的才是真的大款,于是她那点小得瑟倒真成了没见过世面的暴发户心理了,许多的难为情之下,华婉便觉得是王爷不对,故意不告诉她,让她瞎得瑟来着:「你这么多银子,为何不告诉我?」 王爷很无辜的摊手道:「你也没问啊,何况,本王银子多也不是本王的罪过。」华婉眼神越发幽怨,王爷忙哄道:「如今本王娶了你,就全是你的了,你喜欢怎么使就怎么使,银子不算什么。」 华婉也知道自己无理取闹了,听人这样哄小孩似的哄她,又觉得很不好意思,小脸通红的嘟囔道:「谁要你的银子了,我自己有。」她有,而且还不少,她就是觉得很不平衡。 「好好好,你有。」姜恪主动替王妃宽衣,好声好气的顺着她道:「是小王不通经济俗务,求着您替小王打理,这样可好?」 华婉越发脸红,涨成了个熟透欲落的大苹果,低头对着手指,轻声嘟囔道:「也不是啊,本来我就理该为你打理的。」姜恪闷声笑着,不敢发出声来,拉着王妃坐下,顺势将人抱到膝盖上,柔声道:「那你又置什么气呢?一点儿也不像个侯府小姐。」 我本来就不是,若是滕思川,哪能为那区区一千四百二十五万人民币高兴欣喜啊,华婉靠着姜恪的肩膀,不敢置声。她哪里见过这么多的钱?前世,读完了大学,放弃保研,急急忙忙的参加工作,每月五千的薪水足以让她开心许久,是她贪心了,见得了这诸多荣华富贵,竟人心不满起来了。这人心啊,最忌贪婪,孤儿院的妈妈这样说,人无欲则刚,谁也不能伤害你,你若想要大把的钞票,想要别人关心,就要付出更多的代价,尤其是你们这些本身就是无根的孩子。但,人不可贪婪,却不能无争,无欲无求的毕竟是少数,你若不争,就只能永远这样下去,你的孩子孙子,一代代都只能这样下去。 华婉陡然升起许多气势,从前她无根如浮萍,飘到哪算哪,如今更不用说了。腾远侯府自圣上选秀女的事后,就已经不是单纯的把她当做女儿了,平时万千宠爱,到了关键时刻随时可以为利益抛弃她的爹,她不稀罕,还不如没有呢,而且她已经出嫁,算不上滕家人了。若要真说羁绊,勉强就只有一个,她抬头看了看姜恪,却见她正蹙眉沉思,那双美得慑人的桃花眼里迅速闪过一抹不可置信,脸上渐渐染了惊愕。 「王爷?」华婉试探的唤了声,姜恪缓缓地转头,死死的盯着她,贝齿紧咬下唇,不顾力道,那鲜血鲜艷得如被三月里淬碎了的芍药一般渗了出来,殷红一片。「王爷!」华婉忙从她怀里坐起,心惊胆战的用手去擦她的嘴唇,用力想将她的牙齿掰开,姜恪陡然回神,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 殷红的鲜血都叫华婉擦了,她白嫩的手指染上了血的颜色,格外的妖艷诡异,华婉心中惊怕,颤着声问:「你怎么了?」 姜恪没有说话,华婉大着胆子抬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再摸摸自己的,嗯,自己的还烫点儿,没有发烧啊,莫不是中邪了?她小心翼翼的从王爷的膝头爬下来,到桌边倒了杯水,然后餵到王爷嘴边,用热切的眼神示意她喝点。姜恪顺着杯子,木然的将茶水喝了个一干二净。 第46页 「还要么?」华婉问。 姜恪终于有了反应,摇摇头,将她手里的杯子拿出来,丢到一边,长长的出了口气,道:「我没事。」挤出一个稍显勉强的笑容,道:「今日好么?你的窥一斑而知全豹可奏效了?」华婉心中惶惶,她不知王爷是想到了什么,但一定有事,且与她有关,她这次想问了,可她有预感,即便问了,王爷也不会告诉她。 华婉心头百转,望着王爷已是如常温煦的笑容,只得说:「挺奏效,再过个十天半个月,就能放下帐目,去掌实事了。」姜恪笑,拉着她的小手,殷殷嘱咐:「我就知道你是个有能耐的。你且当心身子,不必太过急切,也不必太过忧虑,好好儿的最是重要。」 华婉点点头。姜恪忽然侧头,在她的唇角印下久久一吻,她的唇因方才饮茶,湿湿的很软还有些凉,华婉顿时呆住,愣愣的看着她眼闪晶亮的光芒,认真的语气中带着些哀怨:「华婉,我是真的喜欢你。我会护着你,你想过怎样的日子,我都陪你,你喜欢的厌恶的我都会放在心上。如今这世上,真的没有比我更好的了,你为何就不动心呢?」 华婉目瞪口呆,这表白可比新婚当日的更真诚呢,难道王爷是想三日一表白的採取怀柔政策拿下她么? 见她木木的说不了话的样子,姜恪嘆息,好罢,她总忘了她们才初初成婚,她总以为她们已经熟识好久了。 熄了灯,两人各自躺下,依旧是两床被子到天亮。 ☆、31第三十一回 那夜的诡异情形,王爷好似忘了一般,绝口不提,哪怕华婉有心想问,王爷皆是或沉默,或笑嘻嘻的绕开话头。时日一久,华婉便也淡忘了,她本不是个追根究底,逮到个什么就不依不饶的性子,会发问,也不过是因着那夜王爷的神情着实离奇,心底不安罢了。 王府的两个最大的管事见识过了王妃的本事,倒不敢再过分拿乔使绊子了,华婉便专心将自己的计划一步步实施,不快也不慢的节奏,落了个轻松自在。 这般日子过了三天,一张请柬送至华婉手上,华婉默默的看过,再默默的合上,放置一边。那齐世子的庶子,序齿行三,过周岁,竟然要摆酒宴客。无怪乎齐世子妃这般忌讳庶子,这世子爷也太不着调了,且不说那孩子不过是个庶子,姜穆王朝嫡庶分明、长幼有序,不过区区侍婢生的小子也敢开宴,单论这夫妻情分,世子这般抬举那孩子,让世子妃今后如何还有威严管理那些个姬妾侧妃? 华婉与那齐世子妃在新婚当夜有一面之缘,那是个长相甜美的女子,总跟在荣安大长公主话头后附和,性子十分柔顺,她当时只猜测齐王这一家子是依附豫王府的,旁的倒没想多少。而今再分析,齐王依附豫王爷恐怕多少是为了将来世子袭爵后不论功劳前途,只要平安喜乐。听闻齐王自己在朝堂上也不怎么挣前景,只做好分内之事,在必要时往豫王身后一站,表明立场。恁凭再大的权柄百年以后交给了世子也守不住。单从这一件事便能看出,这齐世子委实是个不着调的。齐王爷倒是个看得明白的慈父心肠。 华婉想了想,便让人叫了谨福来。 谨福正在随园收拾一个小丫头,那丫头手脚粗苯,竟将王爷最喜爱的一株「紫重楼」给弄折了,听见王妃传唤,忙丢下一句:「回头再收拾你!」一面命人将这丫头看管起来,一面匆匆往绮望楼赶去。 谨福到了绮望楼,先行礼请安,然后问:「王妃何事传唤奴才?」华婉将案几上的大红请柬递给谨福。这请柬本就是谨福送进来,在王府当差的哪个不是人精?即便没打开来看过,也多少能猜到其中的内容。谨福谨慎的翻开请柬,看完后交还给王妃,虚心忧虑的问道:「这,这不合规矩啊。王妃您看,可如何是好?」 华婉见他这样,明摆着是不会给自己建议了,暗暗的骂了句:老狐狸。沉思片刻,道:「在原先备下的贺礼中再添两成,到时候,你亲自拿着请柬送去。」齐世子自己头脑发热,不代表各家王府愿意自降身份陪着他犯二,能派个内院大总管前去相贺已是天大的面子,这还是看在他父王的面子上的。华婉忽然很想知道到时世子爷该如何收场,嗯,到时候问问王爷就晓得了。 谨福心头一亮,连声称:「王妃英明。」高高兴兴的退下去办了。 夏日炎炎,天气一日赛一日的热,下午晌,王爷回府,听说自己宝贝的那株「紫重楼」折了,忙往随园去看。那株艷丽高贵的牡丹孤零零的倒在修剪的整齐绿茵茵的草上,王爷好生心疼,拿了剪子小心的将断枝剪下,命人寻了个羊脂白玉花瓶,亲自装了水插上,送到静漪堂去。然后又好一通忙,将那「紫重楼」医治了,等着明年继续开花。 到静漪堂时,她的小王妃正捧着那羊脂白玉瓶,饶有兴味的看那孤傲妖艷的紫牡丹。姜恪得意道:「怎样,不错吧?本王亲手养的。」 豫王爷兴趣广泛,华婉自是知道这牡丹是她亲手种的,否则满府这么多的花花草草,怎么随园里的那几朵就特别金贵了。这花种的委实不错,不过,华婉瞧不得她家王爷这得瑟样,便将花瓶放到一边,悠悠道:「还成罢。」清意端了水来,请王爷净手,她穿着一身素雅的衣裙,前些日子总浮现的茫然与无措已全然消去,恪守本分的勤勉做事。姜恪赞许的看了她一眼,接过华婉送上的帕子擦干了手,然后阴惨惨的笑道:「本王也觉着不过还成尔,奈何那些个花匠师傅非得说本王种得好啊,要不,你也种个来瞧瞧?」 第47页 华婉乜了她一眼,格外黑亮的瞳仁滴熘熘的转了两转,像只偷着了肉的小狐狸一般,笑道:「妾身倒是想啊,只是,这天日见炎热,怕是不几日牡丹便要凋了。」 姜恪狠狠的瞪她,华婉忙赔笑:「妾身是种不出的,不过王爷本事,能叫随园里的牡丹多开几个月也不一定。」 这是夸她还是损她呢?姜恪就不明白了,那晚明明把王妃吓得够呛,之后也问过她几次究竟怎么了,她是守口如瓶坚决不肯说,实则她自己也没弄明白的事,让她如何开口?于是王妃热心了两天,见王爷不说便淡了下来,可那胆子却日见肥了,敢明褒实贬的损她了。姜恪倒不知她这豫王府的水土竟这般养人,倚着椅背,给了王妃一个不与你计较的眼神。 清意见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嘴极是有趣,嘴边忍着笑,收拾了东西退下了。 华婉便将晨间收到的请柬当做趣事说与王爷听了,并央她注意着,到时齐世子若有出丑行径就回来告诉她。姜恪也晓得常在府里闷着,定是无聊的紧了,当即满口答应,道:「这有何难?六伯英明一世,全毁在儿子身上了。」语气十分的感慨。华婉亦是痛心不已道:「可不是,这请柬一出,只怕已是全豫荆城的笑料了。」 姜恪想了想道:「旁的便也罢了,我只一件事要嘱你,你定要多上些心。」华婉将新烹的茶给王爷斟上,稳稳地将紫砂茶壶放下,认真问道:「何事?」 「今后不管什么年节,辅国公府上须是头一份。」姜恪郑重道。华婉大惊,辅国公府上是头一份,那大兴宫呢?皇上和皇太后那怎么说?姜恪又道:「不论何时,但凡荣安长公主有求,你都要应下。」荣安长公主端雅淑德,寻常怎会拿琐事相扰,若有话说,必定是极难解决的大事。华婉将王爷的话在心中过了一圈,对着姜恪严肃的面容,点头道:「我记下了。」 见华婉那恨不能把话深深刻到脑子里永远不忘的模样,姜恪不禁笑道:「你也不必紧张,只需上点心便可。」 华婉点点头,说:「我知道分寸。」她注意到,当王爷说到「今后不管什么年节,辅国公府上须是头一份。」时,她眼中那一闪而过的不是端端敬意而是深入心髓的恨意。她不明白为何王爷这般顾忌辅国公,但凭着她对王爷的了解,今后总有一天,豫王府与辅国公府定是你死我活两不相容的。 她要早做心理准备,免得到时候一概不知的成了王爷的累赘,她未必有能耐助王爷成事,但也不能败事有余罢?!华婉暗暗想道。 ☆、32第三十二回 华婉那犹显稚气的小脸绷得紧紧的,一双润泽的杏目中满是坚定、果毅与郑重,仿佛是下了什么大决心一般。 她怎么这样小?明明只比自己小一年,怎么看起来还是这样稚嫩,像个刚过总角的女童,两颊还坠了两团软软粉粉的婴儿肥,不过她的眼睛真好看,不对,她哪都好看,只是眼睛尤其好看,一睁一合间如珠玉璀璨,万千风情皆蕴含其中。姜恪又想,十三嫂、八嫂、十五嫂十七岁的时候都生两个孩子了,她就肯定不行,幸好我不要她给我生孩子。 姜恪也不知自己怎么了,想着想着便入了神。华婉只以为她正考虑正事,便也默默的坐着,不去扰她。直到长安来寻人道,诸葛先生有要事同王爷相商,此时正在外书房候着。 姜恪看了看墙角的钟漏,对华婉温声道:「晚膳就不过来了,若是晚间我回来迟了,你就先睡吧,不必等我。」 华婉应下了,一面送她出门,一面道:「你快去罢,别耽误事了。」这些日子她也知道了,诸葛晖是豫王府首席幕僚,王爷很是倚重,他既说有要事相商,那便不可耽搁了。 姜恪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她的目光如夜间琉璃瓦上皎洁的月光般清冷温润,眼底还有着毫不掩饰的暧昧。华婉不由便红了脸,低下头,抿了抿唇,轻轻道一声:「快去罢,早去早回。」她才发现她这样叨念的语气多像一个送丈夫出门的妻子。 姜恪哈哈大笑,高兴的走了。 过了几天,姜恪果然来与她说那齐世子的事。话说那侍婢也有些本事,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说服了世子瞒着齐王包下了醉临江摆了四十八卓席面。那些个王爷、郡王早看惯了齐世子的荒唐事,没到齐王面前嚼舌根,自然也不会到席,大多也是像华婉一般遣了有头脸的管事,贺上一番了事。可下头的人遇上了这样好的巴结权贵的机会自不会错过,齐世子再不济也是太祖高皇帝的亲孙子,流的是姜氏皇族的血脉,当日不少官员商贾亲自携礼相贺。 这事瞒得了齐王一日两日,却不能永远瞒下去。姜恪眉飞色舞的说道:「也不知六皇伯从哪找了根齐眉棍来,冲到醉临江逮着个九哥身边的小厮就打,九哥听到风声,从后门跑了,六皇伯收拾了那些个只会在主子身边胡乱揣掇的奴才,拎了齐眉棍就追上去,追得九哥没命的跑了大半个京城,本王在金吾卫都听见风声了。最后老九还是叫六皇伯抓回去了,不晓得这次要吃多少家法。」 她说得生动,华婉想像着齐世子一身狼狈连滚带爬的模样,还有齐王爷举着齐眉棍气得吹鬍子瞪眼,父子两一个跑一个追,好不壮观,也是忍俊不禁。 「唉~」姜恪忽然转了话锋,十分惋惜的嘆了口气:「当初母后给我与皇兄说,太祖起事那会儿,六皇伯多英勇,以一当百,身先士卒,蒙古人听了姜舒明的名号连站都站不稳,我与皇兄还不信,没想到过了这许多年,竟在京城街头重见六皇伯雄风。」语气里做出有眼不识金镶玉的味道。 第48页 这人,就连调侃戏嚯也拐弯抹角的,平淡惋惜的语气下藏了无比尖锐的讽刺。 华婉敛了笑,道:「六皇伯也只是为了子孙平安顺遂。」 「若连自保都没有,常日躲在父亲羽翼之下寻求庇佑,也枉为姜氏后裔了!」姜恪对华婉的说法很不以为然,毫不掩饰鄙夷与不屑。 她说得有道理,即便是寻常世家大族若无自保能力,也会被族人肆意欺凌,何况是皇族中人?齐王爷能护得世子一时,却护不了一世。 齐世子这样长久在齐王的羽翼底下,等有一天,齐王薨逝,他可怎么办?如今的世道,失了父亲保护的孩子日子将何等艰难?华婉脱口问道:「父皇驾崩时,王爷才十三罢?」姜恪一愣,不知她为何发此一问,下意识的点了点头。华婉不由的想到,天启末年,先帝猝然驾崩,来不及留下只言片语,十三岁的小小少年面对这样忽如其来的虎狼境地是如何的艰难无望?又有大臣以她嫡兄体弱多病,功坚不足为由,想要立她为帝,那时的她是如何抉择?如何说服那些将身家性命寄托在她身上的大臣改立今上,而之后又是如何保下这批对皇上而言存有「二心」的大臣? 华婉眼光中渐渐漾起一圈怜惜,姜恪正莫名,那怜惜便如水中月般消失不见,如梦如幻。 「六皇伯只有九哥这一个儿子么?」华婉问。她心思跳脱,问的问题七零八乱的,姜恪轻轻的摇了摇头,当她是小孩子好奇,便当做轶事一般说给她听也无妨:「齐王与齐王妃鹣鲽情深,早年齐王妃过世前,只留下了这么一个独生子,后来,六皇伯一直未有续弦,身边的侍妾也遣了个干干净净。」 「啊?!」华婉轻唿,这,真如天方夜谭一般,这时代的男子,竟有这样专情的。姜恪笑了笑道:「这有甚惊奇的。父皇与母后也是这般。太祖高皇帝与皇后情深意笃,后来皇后早逝,太祖便专心教导嫡长子,可惜大皇伯最终在平阳关一役中,命丧蒙古人刀下。此后太祖再不提立嗣之事,唯恐触景伤情。直到晚年,皇子们相互倾轧,夺嫡之争越发明显,太祖才在事态难控前立了先帝为太子。父皇子嗣艰难,后院又只得母后一人,皇兄虽有才名,奈何身子总不见好,常日与药汤相伴,太祖心觉不妥,便赐了个侍妾给父皇,父皇无法,一夜情缘后,有了皇姐,之后不管太祖如何斥责,咬定了不肯再碰旁的女子,太祖恼怒不已,就要召集臣工商议废太子之事,终于皇天保佑,建德三十七年,母后诞下了本王,总算有了个交代。」 华婉沉默许久,忽然灵光一闪,问:「若是真废了太子,如今做皇帝的,当是谁?」话音刚落,就见王爷目光陡然森然,华婉心惊,只一会儿,姜恪便柔软了眸光,笑着点了点她的脑袋,道:「这小脑袋瓜子里成日想的都是什么?寻常女子不是应当问些风花雪月的事么?」顿了顿,又笑吟吟的道:「你觉得,当是谁?」 华婉见她不见怪,便大着胆子依言细细思考,片刻,自信满满的答道:「赵王。」姜恪一怔,嘴角的笑意渐渐舒展开,带着惊讶与赞嘆,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就是赵王,当今九皇叔。」 当初太祖爷既有心立赵王,那赵王便在明面上站在先帝对面了,先帝在位十年,却始终未动赵王,直到如今,赵王依旧好端端的做着亲王,掌了权柄,可见是个难得的人物。华婉只需想想新婚那日,哪个的态度最倨傲,那赵世子妃最后虽然转了话锋,同旁的一起和稀泥,但她的神气颇为不以为然。要猜到赵王并不难,难的是华婉竟能体察入微的注意各人的神情与语气。 博山炉中燃着香料,裊裊生烟,这几日恁的溽热起来,空气中一丝风都没有,闷得慌。房里堆了好些冰,又用扇叶转着,才有一丝清凉。华婉唿了口气,尽力去忽视王爷脸上的惊嘆,心底却隐隐有丝得意与开心。她倒不是得意自己猜对了,她得意的是王爷的态度,这是对她的认同。 「天儿晚了,王爷可要安置了。」 是不早了,姜恪点头,将早就晾干了笔墨的奏摺合上,站起身,懒懒的伸了伸腰,走到床榻边,对还在整理书桌的华婉道:「还不快来替本王宽衣。」 华婉宽衣解带的动作越来越纯熟了,不论换了胡服或是直缀亦或是宽袖华袍,她都能准确的找到那衣带在哪。 姜恪十分满意她在这方面的进步。 盛夏真的来了。每到晌午,日头便如滚烫的热汤倾泻下来一般,只把人烫个皮开肉绽。华婉给下头的管事下了令,每日辰初至巳正可到绮望楼来寻她禀报府务,巳时之后一直到下午申时三刻,她都在静漪堂不出门的。至于申时三刻之后,若有要紧事,可着丫鬟来通禀。 没有重要的大事,便不要来扰王妃了,王妃要「歇夏」。 几个总管初时皆很有意见,后来发现,虽然办公时间减少了,但效率很高。事无巨细,但凡王妃上了心的都安排的头头是道,王府里亦是有条不紊的没有半点不妥。时日一久,总管们的些许不满都消了,倒是都改了口风,口口声声的称赞王妃颖慧绝伦。 这日,刚过了砍头的时辰,外头便通传道:陈留王妃来了。华婉正在罗汉床上睡得昏天暗地,被菲絮满手的冰水激醒,一面手忙脚乱的让人服侍梳洗净面,一面吩咐人快上些冰盏来,末了,还暗自嘀咕,大热天的,十八嫂怎么说来就来了。 第49页 ☆、33第三十三回 静漪堂外的四棵香樟枝叶浓密,紧簇密集的叶子,一片片拥着,绿得发黑,碧阳湖上几只水蜘蛛呆头呆脑的动几下,水面波澜不兴,连个小小的波漾都没有,散着滚热滚热的水汽,似乎就要沸了。协管採办的刘总管嘀咕着:「这天溽的,打从太祖爷打了江山后,就没这么热过。」又听说陈留王妃来了,忙让人先将冰起出来备着,王妃惧热,过会儿定会着人来取。 陈留王妃笑意嫣然地进来,见了华婉,半点也不认生,两人相互见过礼,便执手到正堂坐下。 陈留王妃见她小脸嫣红,一双水涟涟的美眸似乎还有些迷濛,想必是让自己扰了午寝,不禁有些歉然,半是解释半是寒暄道:「这几日王爷一直忙着与皇上奏禀西北的事,少有闲暇,今儿恰好沐休,便携了我进宫给皇太后请安,用了午膳出来时,在阜成门遇上了十九弟。她恰要回府,我想着好久不见你了,便趁此腆着脸来看看。」 华婉对陈留王妃很有好感,忙道:「应当是我上门拜见嫂嫂才是。」边上有丫鬟端了冰盏儿来,华婉顺口道:「天热,自己捯饬了些吃食,嫂嫂尝尝。」 大户人家素有夏日食用冰镇杨梅的习惯,却少见这般直接吃冰的。陈留王妃看着十分新奇,也不推辞,兴致盎然的拈了小银匙舀了些尝。那晶莹剔透的冰粒酸酸甜甜,十分爽口,凉气沁心,很是消暑。 陈留王妃咽了,又舀了一口,连着进了半碗,觉得整个人都想再冰天雪地间过了一遍,凉丝丝的,打胃里一直舒爽到全身,她放下碗盏,笑着道:「弟妹心灵手巧,竟想出这样好的东西来。」华婉见她喜欢,便让丫鬟又上了些,一时吃多了要伤脾胃,便每样都只有一点,堆在一个凝脂温润的玉盏里。 「不过是闲来无事,随意琢磨罢了。」华婉轻轻的摇着团扇,眸子微微弯起来,笑得坦然而不在意。陈留王妃见此,便笑着试探道:「可惜我成日在家无所事事也不能像弟妹这般蕙质兰心。」 华婉嫣然一笑道:「小玩意罢了。若是嫂嫂喜欢,不如听我说说做法,回去了也好自己调一盏来顽。」陈留王妃笑意更是真挚欢欣起来,她之所以与华婉交好,最初不过是自家王爷与豫王爷手足情笃,却不知她为人如何,故不敢直言要她相授做法,谁知她这般机灵,人也大方,只露了一点口风,便闻音知雅。 陈留王妃倾耳相听,华婉细细的说道:「先调了浓浓的糖水,晾凉,最好在井里窖过,然后将冰捣成一粒粒,银锞子大小就好,在糖水里过上一边,放回冰窖里一个时辰,把新鲜的果子浆成汁末,放些糖提味,然后将备好的冰从冰窖里起出来淋上就是了。」 老陈留王妃孀居深宅,极少出来见人,陈留王夫妇是出了名的恭孝,怕老人孤寂,时常托人天南地北的寻些稀罕玩意儿搏老人家展颜。今夏热气逼人,老人经不起暑气,华婉暗忖,陈留王妃应是想学了做法回去孝顺婆母的,故说得格外仔细。陈留王妃听了,抚掌嘆道:「倒是不难,只是巧妙地很,没点玲珑的心思哪里想得到?」 她如此奉承,华婉微笑道:「嫂嫂盛赞,不过……」她微微一顿,眼角透出些天真活泼,清亮好听的嗓音道:「谁让嫂嫂是自家人呢?那我便当做我真这么厉害罢。」陈留王妃先是一愣,而后亦是舒展了眉眼,神情间亲昵许多,佯嗔着点点她道:「你啊~」 气氛里那再见的陌生膈应荡然无存,反添上了十分的和谐亲厚。 「十九弟,你这日子过得是越发惬意了啊?」陈留王吊儿郎当的斜签在柱圆雕莲花交椅上,一条腿架在扶手上,悠悠哉哉的一盪一盪,右手托着碗底,头微仰,将碗里剩下的小半碗冰一股脑儿的都倒进了嘴里,含煳不清的说道。 姜恪瞥了他一眼,低头继续在明黄色的纸笺上快笔疾书。陈留王见她不搭理,也不甚在意,摇头晃脑的咯嘣咯嘣的嚼着冰,嚼完了,又嚷着道:「再来一碗,换个大点儿的碗,小不拉几的不带劲儿。」在旁侍立的平安看了豫王一眼,见她专注书写,没说什么,便恭恭敬敬的应了声是,轻声退了出去。不一会儿,平安端了个小茶盘来,茶盘上置了只粉彩的大海碗,装着满满一碗冰,恭恭敬敬的放到陈留王身旁的矮几上,道:「陈留王爷请用。」 直到最后一字,下笔,收力,一气呵成,姜恪搁下笔,拿起纸笺看了一遍,确认无误,便拿玉麒麟的镇纸镇着,等墨迹干了,折了两折,放进信封中。招来平安道:「拿上这封信,再去库房找些上好的虎骨鹿鞭,八百里加急送到北静王手中。」 平安双手接了信,退下去办。 「你不是一直盯着西北么?怎么连北疆也管上了。」陈留王纳闷儿道。姜恪淡淡的看了他一眼,陈留王忙正襟危坐,双手规规矩矩的放置膝上,末了,嘀咕道:「一板一眼儿的,没的叫人难受拘谨。」 姜恪哑然失笑,半晌才道:「我又没说什么,应该让你去与老十一住上几日,你就知道什么是拘谨了。」陈留王去了趟民风淳朴的西北便更是软骨头似的坐没个坐像,走起路来倒很威武。 「真名士,自风流。你们懂什么?」陈留王没好气道,他惯看不起端世子那故作高尚的附庸风雅,伸着手指不拘小节的敲了敲扶手,道:「北疆出了什么事了要你亲自过问?」北静王自天启元年便自请镇守边疆,十五年来除了必要陈奏少与朝廷往来,一心一意的守着北疆,怎么这会儿写了信来?姜恪答道:「没什么。只是说他身上陈年痼疾又犯了。」陈留王不解道:「他那陈年痼疾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怎么这会儿倒嚷起来了?」 第50页 「不晓得,且看他要怎样罢。」姜恪漫不经心道,陈留王一想也是,八叔还没说要怎样,他们就急吼吼的凑上去,占了被动不说还大失气度,不如就现在这般,敬着他,送些名贵的伤药去。陈留王想罢了,便笑嘻嘻道:「等开秋在野外官便要回京述职了,你可有什么好地方?不如让马伟杰这新科状元谋个外放,积点功绩,总比在翰林院熬资歷强罢?」 「外放是好,可总比不上翰林院清贵。他是怎么说的?」姜恪想了想道。 「他也想外放,说翰林院清贵是清贵,却难免闭塞,入阁不止翰林一条路,做几任知县知府的,切身了民间疾苦,也免得将来议政时纸上谈兵。」陈留王颇得意地正了正身子,姜恪笑,侧手一挥,展开了摺扇在身前轻轻地摇着,难掩欣赏的点头道道:「你这内弟倒是个有主见的,想必他已有了自己的打算,让他拟个章程来,我看过了,也好早做安排。只可惜了这庶吉士的名头。」 「这个简单,我让他拟来便是。」陈留王身任武职,这文官调任之事便只能托到豫王这文武皆修的身上,见她轻轻松松便应了,应当是有百分的把握的,心中便很有了了桩事的松快,笑意便明朗了起来,道:「近日辅国公上蹿下跳的惹了好些事,早有传闻说要退居,难不成是假的?」 「若是假的,他如今便不会这般慌紧慌忙的了,不过是想多拉几个人给世子,省得身后他吕家的人被啃得连骨头都不剩。」姜恪轻蔑一笑,陈留王啧啧嘆道:「满朝可有一半是他辅国公的门下,他还待如何?何况吕德安尚了公主,以后,害怕谁会亏待他们么?」 姜恪摇着摺扇的手一顿,淡淡的道:「世事无绝对,谁说的准?」 陈留王闻言一惊,不由的望向姜恪,见她神色平淡,仿佛不过是说件寻常事,他心中却极是不安,脱口道:「现在还不是时候,你可别乱来。」 姜恪笑,双眉轻佻,语气森然慎人的道:「我自然晓得分寸,即便到了时候,我也会念着辅国公的好,给他吕家留个后。」 晚间,陈留王与陈留王妃留了晚膳,两处相谈甚欢,尤其是华婉与陈留王妃,临别还约了何时再见。 回府路上,陈留王妃想着华婉的一颦一笑,越发觉得这弟妹举止得当,极会做人,不禁便向陈留王贊道:「十九弟此番是娶了佳妇。」陈留王纳罕,问她何以见得。陈留王妃便将白日之事说了一番,又嘆息一声,肃然陈结道:「她堪堪十七的年岁,却难得又这番眼力,更是难得她见地颇高,又擅交际,三言两语便让人放下了心防。」 陈留王奇怪地看着她:「你不会是觉得弟妹比你强,心中不服气罢?」陈留王妃敛了笑,捏起拳用力的捶了他一下道:「胡说什么呢,我与你说正经的呢!」 陈留王笑,捏着她的小拳头,道:「我自然知道你是说正经的,不过是看你如此严肃感慨,怄你笑一笑罢了。」 ☆、34第三十四回 「白马穿隙,不过眨眼便已一十五个春秋。犹记离京之时,太宗康泰,尔方三岁稚童,某日婚讯传来,叔父闻之欣慰,幸之慨然,奈何陈年痼疾,病痛缠身,不得到京祝贺,愧之憾之……」 送走了陈留王夫妇,姜恪并未急着回房,反而回到澄观斋,拿起北静王的信,反覆的看了起来。信中言语质朴,只谈及叔侄之情,未言一字朝堂之事,关怀之意淳淳,叫人好生感动。 姜恪左手撑在脑侧,右手摩挲着信纸,既然从内容里看不出什么端倪,她便聊有兴味地观察起了这信纸。纸是绪蕙纸,纸张粗韧,是军中常用之物,看不出什么。她想了想,将信纸凑到鼻前轻轻嗅了嗅,墨香涵香,经久不褪,却是京城裴芳斋的端澄砚。 呵,姜恪哂笑,十五年未踏入京城一步,用的却是裴芳斋独有的端澄砚,用惯了的东西总是亲切,看来八叔在北疆守了十五年,对京城仍是念念不忘。 「去将诸葛先生找来。」姜恪将信丢在书案上,扬声道。 华婉无精打采的靠在贵妃榻上,手中拿了本帐册,眉黛紧蹙,愁云轻笼,适才陈留王妃提起,十日后便是安老国公六十大寿,安老国公乃皇后娘娘嫡兄,六旬寿辰自然广邀宾朋。想来,这几日就该有请柬来了。若是从前,她或许会有些憷意,而今却是不怕这些勛贵之家的,只是,一想到大热天的要出门,就觉得浑身发热。 安国公府格局廓然,挨着一个坦阔的山头,风景天然自成,与众不同。陈留王妃见她成亲不到半年,平日也不大出府,想必知道的不多,便借着安国公这事主动与她说起了别的宗亲勛贵的姻亲关系,以免到时认错了说不清就不好了。她一片好意,华婉自然不会拒绝,笑着且听且记。 现下一个人躺着,一想起这烈日炎炎的天气,要出门去就十分不甘愿,王爷出门总爱骑马,得提醒她这些日子尽量用马车好了,到时候一定要记得往马车里多摆些冰。华婉东想西想的,不防睡意逐渐袭来,双眸便渐渐合上,手中的帐册也滑落下来。 姜恪回了房,却不见华婉来迎接,心中纳闷,便让下人们都退下,自己走了进去。华婉斜卧在贵妃榻上睡得正熟,她的身子有些蜷缩,圆圆的肩头微微耸着,小巧动人,十分可爱。姜恪伸出食指,轻轻的点了点那诱人的朱唇,见华婉皱眉,忙屏了唿吸,小心的把手缩了回来,等她双眉重新舒展开,睡得安稳些,姜恪才小小的透了口气,生怕弄醒了她。又见她小脸睡得红彤彤的,手指忍不住轻轻戳了两下,停了会儿,又戳两下。 第51页 那小脸嫩滑紧緻,姜恪戳着戳着,终于,成功的把人戳醒了。华婉悠悠转醒,不满的用手挠了挠脸,她睡得香甜,却总有什么在她脸上作怪,见姜恪就在眼前,刚要发问,便听她关切的问道:「怎么,睡得不好么?」 华婉一顿,点点头,咕哝道:「似乎有人戳我脸。」姜恪双手背在身后,一脸正气:「没有,我一直站在这呢。」华婉懵懂的眨了眨眼,很是怀疑。姜恪摇了摇头,语重心长道:「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若是累了,尽可先歇息,在贵妃榻上长睡总是不舒坦,难免就睡不好了,你还不信。」王爷的确说过这话,华婉不好意思的垂下头,自己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为她趁着自己睡着戳她脸呢,王爷却总是这样关心她,从来都让着她,她每天起得晚也不怪她,华婉越想越觉得愧疚,低声道:「谢王爷关心,下次一定不这样了。」 姜恪坐到华婉身边,握着她的手,语气温软:「说到底,这是你想等我,不愿意一个人先睡了,我很高兴。」华婉不由地回握她的手,姜恪的眼睛很干净,总是闪着光,忽然想起件事,高兴的说道:「我知道你怕热,已着人去熙鸣山建了座园子,熙鸣山离京城不过六十余里,四面环水,夏日也很清亮,等到明年夏天,园子就能建好了,到时候,你就去那里避暑,也不用这样燥热了,哦,那园子的名字也留着,让你来取。」 华婉更是愧疚,方才,她真不该怀疑王爷,她明明这样好,总体贴着她,又如何会趁着她睡着动手动脚,华婉心虚不已,低低的应了声「好」,下定决心,今后一定不再疑她。 姜恪细緻入微,自然能看出华婉神情变化,心中暗笑,越发期待华婉见着那园子的惊喜神采,下定主意要尽快赶出来,好让华婉高兴。 两人又说了一阵,方转到床榻上安置。华婉本就嗜睡,不一会儿便沉了唿吸,睡了过去,姜恪却辗转反侧,闭上眼也难以入眠。 她的身份,必须要尽快告诉华婉才好,拖得越久越难得到原谅,何况,她们成婚也有些日子了,她明明这样喜欢她,却一直不碰她,难免说不通,时日一久,也许华婉就要贴心的以为她有什么隐疾了。只是,要如何启齿,这其中的辛秘又如何尽数说与她,她如今还不喜欢自己,若是知道了堂堂豫王殿下实则是个女子,可还会留在王府,心甘情愿的做她的王妃?姜恪愁苦不已,一夜无眠。 没几日,果然如陈留王妃所言,安国公府送了请柬来,随请柬一道的还有安老国公的名帖,以示尊重。 安国公裘家子孙得力,与李家并列第一外戚,皇后娘娘深得皇上信任,对裘家颇为倚重,姜恪自然要给他这个面子。这日下了朝,姜恪便带了华婉一道前去,给老国公祝寿。 安国公府离豫王府并不远,不过隔了四条街。下了车轿,姜恪给华婉交代一声,便直往前院去了,另有婆子引了软轿来,抬了华婉往内院去。 华婉来得并不迟,迎客厅里只寥寥数个女客,见了她,认出她身份的忙上前行礼,余下的也都是极有眼色的,自然也跟着见了礼。 安国公嫡次孙封了延平郡王,此时延平郡王妃金氏作为主家,正在里面招唿客人,听闻豫王妃到了,忙离开正在攀谈的客人,笑着迎了出来,见礼之后便寒暄道:「一直等着呢,方才祖母还道,若是王妃不来,就使人上门去抢。」因着有层亲戚关系,金氏话语亲近。 京城权贵,大多姻亲相连,安国公嫡妹乃是一国之母,与姜恪同辈,而延平郡王作为孙辈却比姜恪长了五岁,对着一个比自己还小,颜容明丽的女子,叔祖奶奶这样的称唿,金氏是万万叫不出口的,只得称了王妃。早前陈留王妃便提过了,华婉心中有数,面上微含笑意:「老国公六旬大寿,如何敢不来?」 见华婉平易近人,金氏说笑愈发自在,向厅中女眷告了失陪,领着华婉往里面走去,走进里屋,只见正中的罗汉床上坐着个精神矍铄的银髮老妇,边上围了几个妇人、小姐,陪着她说笑。 老妇眼睛十分灵活,华婉一进了屋,她便要站起,口里说着:「豫王妃到了。」华婉忙上前一步,扶着她,道:「老夫人何必多礼。」 金氏笑着打诨道:「老祖宗见了王妃生得好看,连我这孙媳妇都不管了。」众人闻言大笑,那老妇便是安国公夫人裘老夫人。裘老夫人顺势拉着华婉坐到自己身边,笑骂道:「就你这猴儿,哪个敢不管你啊。」众人闻言,笑的更是大声,华婉亦是凑趣的笑着,金氏佯作羞涩道:「老祖宗这样说人家,可没脸见人了。」 屋里笑声和谐。 裘老夫人慈爱的拍着华婉的手道:「这猴儿总在我身前,便纵得越发调皮了。」仿佛请她别见怪,又是心满意足她家中子孙孝顺。华婉笑道:「也是老夫人疼爱。」 众人说着话,不一会儿,陈留王妃,荣安大长公主等人也到了。华婉暗嘆,安老国公果然好大的面子。 陈留王妃显然对裘家十分熟稔,见了裘老夫人便上前握着手相谈甚欢,华婉便趁此从老夫人身边退了出来,坐到了荣安长公主身边。 「好久不见你了,这些日子可好?皇弟可来了?」荣安长公主见了华婉,露出一个十分舒心的笑意,关心的问道。对着这位夫君的亲姐姐,华婉倒很是放松,自然的答道:「好,倒是我,本来早该上皇姐府上拜访,一直怕扰了皇姐,拖到现在。王爷来了,在外院呢。」 第52页 荣安长公主却掩嘴轻笑道:「莫不是你惧热,不肯出门罢?」华婉一愣,当下明白是王爷告诉了姐姐,顿时脸红,急声道:「怎么王爷胡说,皇姐也信了。」荣安长公主笑眯眯的看着她,一本正经道:「我看,不是胡说,我那皇弟最是忠厚。」 华婉咬了咬下唇,王爷那腹黑性子与忠厚可差了远了。 众人说笑晏晏,等人到齐了,外头便有婆子来禀报开宴入席。 ☆、35第三十五回 寿宴上来的都是皇亲国戚,华婉跟在荣安长公主身旁,她毕竟是这圈子里的新人,而荣安长公主看在幼弟的面上,自然要多管顾她。陈留王妃本是担心华婉难免不自在,却见她静娴端庄,只在必要的时候说上几句,大多时候都是在旁专心听着的,很是聪颖,怕说错话,干脆就先不说,只消经过几次这样的宴会,便能将这底下拐弯抹角的关系与私密给理清了,又见又长公主在她身旁提点着,便放了心,自与身边热拢攀谈之人搭话。 入了席,华婉等人自然是在主席上的,裘老夫人首次见她,很亲热的拉了她的手,定要她坐在自己身边,华婉推辞不去,便坐了下来,荣安长公主则在她的右手边坐下。桂花甜酒香醇适口,淡淡的桂花味,又不烈,很适合女眷们饮用,众女眷推杯引盏,纷纷劝酒。豫王爷自三年前从军中回到朝堂,便使出了雷霆手段,又加之端、齐、陈留三王相捧,渐渐的把持了大半朝政。朝堂上的事女眷不宜过问,但在后院却是可以亲近,加强「夫人外交」的,因而,纵有荣安长公主在旁相助,仍是推脱不过的被灌了好些酒。 桂花甜酒虽然不厉害,这一杯杯下去,也足以让华婉脸红晕眩了,她暗暗下了决心,回府后定要好好练练酒力,谁知道这个王妃那个夫人看着柔柔弱弱的,劝起酒来也是柔柔弱弱的,却是一套接着一套,不喝都不是。 荣安见她似有不支,见宴席也该散了,便低声对她道:「不如,到边上坐坐。」华婉看了看情况,觉得此时下了席也不算失礼,便点了点头,荣安长公主旋即向裘老夫人与诸人告了罪,和华婉一起,到边上一个明亮通风的厅堂坐下。 这厅堂本就用作女眷们宴后歇脚饮茶用的。厅中布置的齐齐整整,窗明几净,四面的墙壁粉得雪白,光线照入,更映得整个厅里亮敞宽阔。四墙之上挂了几幅字画做饰,风雅大气,正中一幅水墨山水画,天如水色,簇簇幽林,雁鸿秋水,芦岛沙汀,精具一画,落款之处盖的竟是王摩诘的印章。华婉因他的诗文清新淡远,又富禅意,颇合她的眼,前世就一一背了下来,对他的画作却是不曾有过见解,乍见之下,便多看了几眼。 荣安长公主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轻轻一笑,不由打趣道:「即便皇弟喜欢王摩诘的诗文画作,你也不必如此上心罢,连主人家的墙壁挂画都不放过了。」 华婉倒不知姜恪竟也喜欢,她只以为姜恪这样的身份,应当是喜爱辛弃疾那样掷地有声的诗句的,听长公主这么一打趣,倒有些不自然,忙轻咳一声解释道:「我不知道她喜欢呢,只是颇得我的缘法罢了。」 荣安长公主却是不信的,摇了摇头,似是欣慰,似是感慨,又似是羡慕的道:「这样多好,两人的喜好相同,坐在一起也不怕没有话说。」说着秀目中浮起了一片氤氲。荣安长公主与吕驸马情分惨薄,华婉也有所耳闻,听她这般说也不好接什么,见丫鬟上了茶来,想到方才公主也饮了不少酒,便叫住那丫鬟道:「换两杯酽酽的龙井来。」好解解酒味压压酒劲。 只片刻,荣安长公主又是温敦娴雅的模样,适才那丁点的情绪荡然无存,接过丫鬟重新捧上的茶,小小抿了一口,轻快的笑道:「我那有一册《王右丞集笺注》,皇弟向我讨过好几回了,这下正好,明日就给你送去。」 华婉自是欣喜不已,这样的古籍孤本早已失传,若能得之一观,就是三生有幸啊,她正要道谢,又想王爷向公主讨了几回公主都没给,可见是心爱之物,她怎好夺人所好,当即掩下兴奋的神色,婉声道:「皇姐心爱之物,怎好给我?」见长公主还想说什么,便委婉道:「即便我只得了手抄本,也能让王爷好生羡慕了,好久不写字了,恰好能练练笔,就看皇姐何时得空,我就要去府上打扰了。」 荣安长公主见她坚决,也不强求,爽快道:「你能来我高兴还来不及呢,说什么打扰。」 那边宴席散了,女眷们66续续的走了进来。清意走过来,附到华婉耳边低语了几句话。华婉点点头,抱歉的对荣安长公主道:「王爷那边已起身了,我便先告辞了。」 荣安长公主笑笑,挥挥手示意她快去,华婉福了一礼,转身之时,却发觉长公主的眼中闪过了一丝落寞。 裘老夫人见她要走了,忙让身边最得力的妈妈去送。 走到月亮门,再过一条窄巷子,便是府门口的天井。那妈妈福了一礼,微笑中带了些恭敬道:「我家老夫人说了,王妃若是得空,常来陪陪她才好。」 华婉客气的应承道:「少不得来叨扰的。」 那妈妈目送华婉走出一射之地,方回身进去。 那小巷由青砖砌成,窄窄的一道,只容一辆四轮马车大小。华婉走着,忽见前方拐角出走来一个长身玉立的男子,他身量与姜恪相仿,穿了一身宝蓝色直缀,簪紫金冠,玉面如花,林下风致。 第53页 能如此随意的在府上走动的,华婉猜测应当是安国公府里的近亲,她吃了酒,脑中正晕的厉害,不欲生出瓜葛,便要当做没有看到,由清意与菲絮护着从他身边过去。熟料,那男子忽然顿住了脚步,脸上露出大喜大悲,不敢置信的神情,勐地上前一步,挡在她的面前,轻唿:「妹妹,思川妹妹!」那声音飘渺的很,带着难以预料的激动与狂喜。 华婉下意识的皱了皱眉,后退一步,她大致猜到了这人是谁,但她却不是滕思川!清意当即心觉不对,此人直唿王妃闺名,似乎是王妃的旧识,但王妃既然成了王妃,外男便该迴避,怎能如此失礼?她微微上前一步,不动声色的护在主子身前,见华婉双眉紧蹙,没有出声的打算,便恭敬道:「我家王爷就在外头等着,请这位公子借个道。」 苏良时一听王爷二字,顿时脑子一蒙,那重逢的狂喜与激动统统化作了悲痛,见华婉始终没有说话,不禁哀从心来,上前一步,着急的就要去握住了华婉的手,却被清意隔了开去,他哀伤的看着无动于衷的华婉道:「思川妹妹,你不记得我了么?我是苏良时啊。」 清意如何见过这等阵仗?这男子怎么就如此无礼,菲絮也反映过来,她开始是可惜苏公子与自家小姐有缘无分,但小姐已经嫁给了王爷,且王爷还待小姐很好,眼看一切都是如此美好,这苏公子忽然冒出来一通疯言疯语是想怎样? 华婉的酒已醒了大半,见苏良时没有丝毫要让开的意思,还一副拎不清想要与她叙旧的模样,顿觉无比头疼,只好端正了面容,重重的道了句:「公子自重。」 苏良时却不是真的拎不清,他只是忽见华婉,一时迷了心智,此下见她眼中隐隐有着不悦的寒意,口气亦是十分冷峻,心勐地一抽,勉强的笑了笑,退开身子正要赔罪告退,却见一名小厮快步走来,先是奇怪的看了他一眼,而后恭声对华婉道:「王爷等得急了,让奴才来看看可是耽搁了。现下可是好了?」 华婉心下一松,对长安点点头道:「走吧。」再不看苏良时一眼。 短短数十步路就是门房。姜恪已在那等着了,她背手而立,脸色淡淡的望着她。华婉此时不禁后怕,若是方才,王爷不是派了长安,而是亲自去寻她了,按照苏良时口上亲昵不止,还想动手的情形而言,此时恐怕是说不清了。 「劳王爷久候了。」华婉笑着一深福,算是赔礼。姜恪脸颊染了淡淡的粉色,身上还散着隐隐的酒香,眼睛直盯着华婉看,华婉茫然的回视她,半晌,才听她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自己转身登上马车坐了进去。 华婉在原地愣住,这是怎么了?不一会儿,就见王爷掀开竹帘,语气平淡的说了句:「愣在那做什么?」华婉「哦哦」的应了两声,让菲絮搀着,坐上了马车。 一路上,王爷十分沉默,只是不时若有所思的看她一眼。华婉觉着不安,问她可是宴上遇了什么事。却见她深深的看了自己一眼,口气淡淡道:「喝多罢了,不碍事。」 之后便一直闭着眼,一副不欲多说的样子。华婉只以为她喝多了头疼,身子不爽快,便不再打扰她,到窗帘边,轻声吩咐外面的菲絮,一回府就去熬浓浓的醒酒汤来。 直到一连过去好几日,王爷皆是冷冷淡淡,见了她也不像之前那样笑着与她说话,且回房的时辰一日比一日晚之时,华婉方后知后觉的发现情况不对。 她回忆了那日的情形,她与苏良时说话之处距门房还有些距离,王爷是万万听不见他们对话的,长安亦不是多嘴自认,不会学舌。难道是朝廷上出了什么事?华婉又否认,王爷向来不露声色,绝不会将旁的事的情绪带到她面前,让她担心。 ☆、36第三十六回 思来想去,王爷的反常是从那日寿宴开始的,那日唯一的意外便是偶然遇上的苏良时。她越发觉得不安,干脆让人叫了长安来问话。 长安似乎早就想好了说词,华婉一问,他就竹筒倒豆子般说了起来:「那日散宴,延平郡王得了些从西域来的葡萄酒,要赠与王爷,王爷说要等您一道回府,便让奴才随人去取,自己到门房等您。奴才取了那葡萄酒,到门房时,王爷便让奴才去催您,就这样了。」 并无不妥,华婉想了想,又问:「王爷让你去催我时,可还说了别的什么?」长安回想了一下,摇头道:「没。」顿了顿,他又道:「倒是王爷的脸色十分难看,似乎很是不悦。」华婉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下去了。她想应该是王爷先走过来寻她,却看到苏良时与她纠缠的那幕,而后出于某不明原因,她退了出去,并让恰好回来的长安进来找她,也顺便解了围。 华婉扶额,那,王爷是出于什么原因选择了退出去,而不是上前宣告主权,顺便将苏良时赶跑呢?难道是怕她尴尬,故尚算贴心的让长安来执行赶人的行动?若是如此,岂不是说明王爷认为她和苏良时是真的有什么的了? 滕思川的记忆被华婉下意识的埋在了记忆的最深处,此时,思川幼时的情景一一在眼前再现,最清晰的部分是苏良时离开时,红着眼,对她郑重的保证「我一定会娶你的」。因为这句话,嫁给苏良时许是思川短暂一生中最旖旎的期盼。 华婉愤愤的想,这样空口白牙的保证有什么用?世事无常,儿女之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以为就这么说一句,滕思川就真的能嫁给他了?事实证明,苏良时根本就没有能力迎娶思川。还不如王爷不声不响的就使出阴谋诡计把人直接骗到手来的有说服性一点。对比之下,华婉觉得自家王爷无比的英明神武,且有担当。 第54页 想起王爷明明骗娶了她还理直气壮的样子,华婉脸上渐渐有了笑意。笑过之后,那满满的无力感充斥了她的身心,王爷她只管沉默疏离,不愿与她交流沟通,这样只会让两个人越加疏远。现在且是回来的越来越晚,是不是有一日,她就直接不回来了。等到那时,自己要见她,就得像电视里演的那样,还得派人去询问,是否方便见她一面。 她该怎么办?金主越来越难伺候了。华婉愁苦,她们是夫妻,王爷或许还能有别的选择,但她只有王爷。是不是寻个好时机,好好说道说道。 幸好之后的十几日,王爷似乎稍微好了一点,也能与华婉说说笑笑了,只是有时,她会在说笑之余长时间的沉默,有时又盯着华婉不错眼的看上大半天,她的眼神很深很沉,似乎在想些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想,直看的华婉头皮发麻。华婉按照约定,宴后隔几日就上辅国公府,拜访荣安长公主,借了《王右丞集笺注》来,这几天,正加班加点的要将那书抄一份下来。 是夜,王爷直到了子时才回房,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华婉已等得急了,在房中来来回回的走,勐地听到外面一声「王爷回来了」,脑海中那根紧绷的弦松了下来,她深吸了口气,在原地稍稍舒缓了紧张的心情,挂上温柔的笑容,迎了出去。 走到王爷的身边,主动挽了她的手臂,「怎么这么晚,可是叫什么事绊住了?」华婉温柔地笑着,柔声问。姜恪闻言转头看了她一眼,淡淡「嗯」了一声,起步往里走去,倒是没拂开华婉的手。 她面容沉静,明显不想多说,华婉有再多的话也只好先压下,跟着她走了进去。 走进里屋,姜恪先挥手让屋里的丫鬟都退下,然后自己除去衣物,掀开被子,躺了进去。期间没有一句话。 华婉抿了抿唇,收拾了一番,也上了榻,躺在王爷的身边。 王爷已闭了眼,唿吸平稳,似乎已经睡着了。不知为什么,她每天都会先去德祚居沐浴了再过来,身上总是带着清爽的气息,还有一股淡淡的香味,让人如沐春风。她很爱干净,哪怕是用膳时,不小心溅出的一点汤汁也会让她皱眉,书房里物事都规规整整的摆放,没有一点差错。 她会在微雨之时,从容的走来,一身玄色交领衣袍,颇具魏晋遗风。她微笑的时候右眼眼角会小小的挑起,真的很小,若不是仔细的注意就不会发现。她最喜欢沐休时与她一起,静静的坐在绮望楼,一个看书,一个写字,边上放的六安瓜片,散着清逸的茶香,她们偶尔抬头,相视而笑。她也会害羞,只是很少,她害羞的时候,会做出若无其事的神色,耳根会发红。 不知不觉,她便记下了这么多关于王爷的点滴细节。华婉觉得委屈,她不是明明知道自己不想嫁给苏良时的么?她不是很聪明么?这样憋着掩着算什么?为什么不说开了,总好过一直这样僵着啊。明明是你算计着娶我的,现在又故意冷落我,明明没有睡着,还闭着眼睛,宁愿装睡也不看我一眼,果然得到了就不会珍惜。 华婉越想越憋屈,越想越委屈,委屈着,委屈着,她就……睡着了。 王爷是真的没有睡着,她郁闷的睡不着。于是,等到半夜,华婉睡眼惺忪的撑起身子,想要爬起来时,姜恪坐了起来,扶了扶她圆润的肩头,轻声问:「怎么了?」她的声音有些嘶哑,华婉朦胧着双眼,看了她好久,仿佛是还在混沌中想认清眼前之人是谁,半晌,才软绵绵的道:「口渴了,我要喝水。」 姜恪便让她躺好,起身到边上的茶几上倒了杯水来。水是凉的,华婉稍稍抬起上身,一口气饮尽了,水流而过,喉咙与心肺都舒爽了起来,她将茶杯还给姜恪,糯糯的道:「还要。」姜恪笑了笑,又去倒了一杯。这次,华婉只喝了一小口,就推开了茶杯,摇摇头,示意够了。姜恪端着杯子,无语的看着她,然后自己仰头把杯里剩下的茶水都喝了,将杯子放回到茶几上。 「王爷。」华婉被那冰凉的茶水一激,已经清醒很多了,此时的气氛还算融洽,她想趁此和王爷沟通沟通。姜恪冷哼一声,说:「怎么,还要?」 华婉忙摇头,坐直了身子,讨好地抬头望向姜恪,小心翼翼的开口道:「我们聊聊好么?」纵使她努力的想要挺直嵴背,让自己看起来真诚可靠一些,在姜恪看来依旧是一团孱弱的小身躯,心一软,便轻哼了一声,到床上面对着她盘腿坐下。 「你想聊什么?」 「嗯……」华婉支吾着想了想,为了使谈话顺利进行,她决定先狗腿的讨好姜某人:「听皇姐说,你一直想要那本《王右丞集笺注》,我便手抄了一本给你,还差两札,明早就能抄完了。」 姜恪微微翘了唇角,道:「皇姐对你倒是真好,这书,我求了十几年了,她都没给我。」她深深看了华婉一眼,又道:「倒不是皇姐小气,是那本笺注对她而言,有特殊的意义。」 特殊的意义?华婉好奇的望着姜恪,希望她说下去,说说那特殊的意义是什么,姜某人不负众望,继续说道:「心爱之人所赠,总是犹为宝贵。」口吻唏嘘。 心爱之人?难道是吕驸马送的?十几年前,如此说来,吕驸马与皇姐是青梅竹马了,那为何会有传言说他们夫妻情分极为惨澹?华婉不明所以的望着姜恪,却见她脸色又冷了下来,淡淡地道:「若是无事,这便睡吧,本王明日还要早朝。」责备的语气,仿佛是怪她这么不懂事,打扰了她休息。 第55页 华婉委屈的看着姜恪,软软的,可怜的小眼神,可怜兮兮的说:「妾身做了什么错事,要王爷这样冷言冷语的冷落。妾身愚钝,王爷就直言了罢。」 姜恪嘴角微龛,华婉热切的望着她,夫妻之间,但凡有个矛盾与摩擦,都当尽快说出来,等时日久了成了心结,就不好结了。这样一问,大家就能你一言我一语的说下去了。 可王爷似乎不是这样想的,她冷笑两声,道:「你果真不知么?你不是叫了长安来问了?既然知道了,何必再来试探我!」刚说罢,又气恼自己的语气太过严厉了,可说出的话,泼出的水,怎么收得回?看着华婉的伤心黯淡的眼神,看着她极力的想要扯出一个歉意的笑意,迅速的说:「那就睡吧。我……我以后不问就是了。」姜恪真是杀了自己的心都有了。 华婉也生气了,她自问没有什么地方对不起她,苏良时忽然跑出来是她能控制的么?她明明知道她根本不想嫁给苏良时,又为何来指责她?难过,心酸,华婉心口痛的发麻,就要转身睡下,却被姜恪一把扯进了怀里。 姜恪狠狠的咬牙,手上的力道越来越紧,直到华婉轻唿「疼」,才发觉自己在做什么,忙不迭的松开。 ☆、37第三十七回 她的劲道很大,一手紧紧的捏着自己的手臂,一手按在背后用力的圈紧,华婉疼得直皱眉,胳膊几乎要被捏碎了,她几乎能感觉到自己的身子被勒得起了红肿的一道圈。 听到她的一声痛唿,姜恪忙松开手,却见华婉惊恐的看着她,身子下意识的往后退,口里弱弱的连声:「我以后不问就是了。」 姜恪气绝,莫非她以为自己适才的失控是对她的过问使的暴力惩罚?她深深的吸了口气,然后像拎兔子般把华婉整个人拎起来,放到怀里抱着。许是被吓到了,华婉乖顺的窝在姜恪的臂弯里,瑟缩着,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总是这样,但凡发现他有一点不悦便瑟缩着赔笑,敬着他,向来只拣他愿意听的话来说,生怕惹恼了他后,他会伤害她。就如今夜,他回来得晚了,她只会在房里静静的等着,等得来也好,等不到也罢,她都不在意,甚至不愿遣个人去外书房看看,他是否遇上什么事耽搁了,若有一日,他派人来传话说不回来睡了,只怕她也只会稍稍的震惊之后,心安理得的自己睡了吧。 贴心的从不过问他在外面的事,即便有什么疑问,只要自己不说,她便一个字都不问,更加不会使人到外头去打听,唯恐被发现了会惹恼了他。 就如苏良时这事,她战战兢兢的试探,做小伏低的逗趣,她可曾想过究竟他恼的是什么?她可曾心疼过看到那样一幕的人是否会憋闷、受伤?在她心里,现在抱着她的人,究竟只是一个王爷,还是她的夫君,是不是换了任何一人,只要待她好,就都可以?(她来她去的,怕你们分不清,所以,单人旁的那个是王爷) 姜恪低头看向那个目如点漆,讨好的望着她,心有余悸的咬着下唇的女子,嘆息,终究是不忍心,不忍心继续冷落她,不忍心让她这样惴惴难安,只好自己拼了命的气咽回去,生硬的扯了扯嘴角,温声道:「是我不好,吓到你了,以后不会这样了,睡吧,我抱着你。」 华婉惊讶的睁大了眼睛,她以为王爷震怒之下会说什么狠话,或者再很用力地捏她的胳膊呢,怎么,情况逆转的如此迅速? 姜恪苦涩的笑了笑,柔声说了句:「睡吧。」 不管怎样,她已是她的王妃,这点总错不了,今后一世的痴缠,只要自己不放手,她就不能离开,既打定了主意要与她白头到老,又何必计较这么多。爱也好,不爱也罢,皆是虚无飘渺的东西,怎敌得过她就这样真真实实的躺在自己的怀里,谁都抢不去! 华婉见姜恪果真如她口上说的,只是温柔的一下一下的拍着自己的背,就像哄一个婴孩一般,就渐渐的入了梦乡。 立秋过后,天气只凉了一阵子,秋老虎便张牙舞爪的袭来。晴空少云,草木渐枯,人自感燥。 姜恪顶着午间燥热的阳光,快步走进静漪堂,见华婉恰将吃了一半的冰盏放到几上,便三步并作两步跨上去,拿起碗,将剩下的碎冰一气都倒进了嘴里。华婉瞠目结舌的看着她,弱弱的道:「那是我吃剩下的。」 姜恪将那满口的冰都嚼碎咽下,方笑道:「有什么打紧?」还是她媳妇聪明,想出这么好的东西来,现在宫里也盛行这种冰盏,人吃了,胸口透凉透凉的,舒服的紧。 「今儿怎么回来这么早?」华婉拧了帕子来,让她擦了擦额头密布的细汗。皇上龙体欠安,命王爷入内阁主事,这两日王爷忙得脚不沾地,能回来赶上晚饭便是难得的了,怎么今日就这么早了? 姜恪擦了汗,又命人倒了杯茶来,说道:「正要去京郊大营看看,路过府里,就想用了午膳再去。晚上只怕是不会回来了。」华婉听了,贤淑的命人去准备换洗衣物,又让人备了些艾草,道:「京郊蚊虫厉害,王爷记得睡前让长安点上。」 「好。」姜恪望着她,笑应道,离午膳还有些时候,姜恪便坐了下来,拉着华婉絮絮叨叨的说起来:「这个时节,正是蒙古人来犯的时候,往年他们常在我朝边境抢了牛羊粮草,预备迁徙过冬,皇上宽宏,未多追究。五日前,北静王上折,蒙古人气焰嚣张,扰我边境,屡杀我边疆百姓,皇上在病榻上听闻,龙颜大怒,召集内阁群臣,似有用兵之兆。今日早朝,皇上派我往京郊大营宣旨,明日起练兵,若真有战事,也好加援。」 第56页 这是在说明她为何突然要去京郊大营,京郊大营驻扎的是十万帝云骑,乃是我朝精锐部队,直接由皇上统帅,若是真要启用这支部队,要么是皇上想快刀斩乱麻,要么则是北疆战事吃紧,却瞒着京里。华婉反应过来,看了看外面的日头,这样的天气,王爷细皮嫩肉的,晒出个好歹可怎么办?「皇上让您管着内阁,又派您去京郊宣旨,两头奔波,累坏了,内阁怎么办?何况,真要启用帝云骑了?」 姜恪赞许的看了她一眼,轻哂一声:「区区蒙古,手下败将,哪里用得上帝云骑。」华婉迷惑,旋即明白,这不过是表明皇帝震怒,与要用兵的决心罢了,派豫王亲去宣旨也是因此。或许,还因为天下太平的久了,帝云骑也过了几年安逸日子,恰好趁此练练兵,免得战斗力下降。 姜恪见她明白了,深感她聪明的紧,一点即通,见午膳还有一刻光景,便对她说起了北疆情况:「北静王任陇西总兵,」华婉点头,陇西东接陕西,南控巴蜀,西倚新疆,北扼内蒙古,乃是要地,明史记载,元顺帝就是从甘肃走的,她静静的听姜恪说道:「唐茂和为参议,哦,顺承郡王为肃州总兵,主掌西北兵务,此次北静王在摺子上倒有意向顺承郡王借兵。」华婉认真的听着,心中却腹诽,怎么可能,先不说此次蒙古人是否来势汹汹,单说肃州与陇西并得太近,面对外战常有纠纷,若是两地总兵融洽倒还好,若是疏离,保不定那两位的手下人暗地里斗过多少回了,这样重要的两处要塞,皇帝怎么会派融洽的两人分别去守? 华婉眨了眨眼,问:「顺承郡王与北静王,素有嫌隙,顺承郡王听说了,便上摺子称不借罢?」 姜恪做出遗憾的神情,道:「也不知道那顺承郡王从哪得的消息,北静王的摺子在御案上摆了没两日,他的就到了,说是粮草捉襟见肘,委实不能远行,且西面瓦羯相峙,不能掉以轻心。两位封疆大吏,却因个人私恨,不能同心协力,实在可惜。」 若真同心协力了,恐怕你和皇帝的头都要大了,他们两不和,你心里不定多高兴多放心呢。华婉暗暗翻了个白眼,面上倒是极为严肃的附和道:「大义之前,私人小仇算得了什么?两位王爷真是煳涂。」 姜恪一个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点了点她的鼻尖道:「你啊,调皮。」然后勉强正了正脸色,继续道:「在这关头上,却有一人更不顾大义。」 华婉看着她,疑惑的眨了眨眼:「谁?」姜恪肃容答:「陇西参议唐茂和。北静王参他强占民宅,逼死良民,证据确凿,请皇上下旨,命大理寺审理了。」参议乃正二品大员,属文职,有规劝总兵上诉朝廷之权,大理寺掌刑狱,都察院则主掌监督、弹劾及建议,此事不先交由都察院详查,却要大理寺打头阵,真是耐人寻味。 华婉道:「皇上准了?」 姜恪摇头,道:「只革了唐茂和官衔,押解回京。」此时派都察院去,已查不出什么了,是或不是,先将人调回再说:「如此,陇西参议一职便空了下来。皇上让我举个人。」 说了这许多,此人才是关键,华婉心道:「莫不是把你老丈人搬上前线了罢。」果真听王爷笑着说:「先帝曾当着群臣说过,腾远侯精忠贯日,律己果毅,且足智多谋,我向皇上荐了他。」 这倒是个立功的好时机,想必滕思成去到那里,定能混个百户千户什么的。华婉先考虑了合作伙伴的前途,然后再想,王爷为何要派腾远侯前去?难道要重新启用?也不知腾远侯与北静王的关系如何。 姜恪见她沉思,略略抬了抬手,两旁侍立的丫鬟便都退了下去。华婉回神时,却发现身旁只有王爷在慢悠悠的饮茶。 「呃,皇上准了么?」华婉问。 「准了。」姜恪答:「本王,一直有一事不明,你可能替本王解惑?」 华婉不明所以,却仍见点头道:「王爷请说。」 「都道腾远侯甚宠四女,滕四小姐与其父亲密无间,可为何,本王看到的,却是滕四小姐与腾远侯亲情寡淡,情分凉薄。是传言有误,还是本王所见出了差错?」王爷一字一句,缓缓道。 ☆、38第三十八回 华婉猝然屏息凝神,唇边还缀着一个尚来不及敛去的温婉的笑意显得有些僵硬。她的脑海中几番纠结,一个惊人念头倏然闪过:王爷发现她不是滕思川了?这念头刚起,旋即便被否决。这类似「借尸还魂」的奇遇,只怕说出来也不定有人相信,王爷怎能发现?那么,莫不是王爷怀疑她的身份,以为有人假扮了滕思川?华婉再度否认,因为她委实想不出有谁有什么动机假扮。 几经思量,却是始终猜不准王爷忽然说出这样的话是何用意? 「这,这,这大约是外人不曾亲眼见过……因而大多是凭空猜测罢了。」华婉边想边说,「妾身深居闺中,极少出门,身子又比姐妹们弱了些,父亲难免就多照顾一些,若说宠爱,着实相去甚远。」 说完,华婉下意识的捏了捏衣角,心脏砰砰的跳得飞快,她的话太过模煳与牵强。姜恪笑了笑,挑起左边的长眉,怀疑道:「是么?」 「是,是的,王爷若是不信,大可派人去查。」华婉的声音稍稍的拔高了一些,说罢又不安的抿了抿唇,端起青瓷茶盏,低头拨了拨盏中嫩绿浮动的茶叶,她知道王爷不仅睿智,更是体察入微,不是这么几句吞吞吐吐,前言不搭后语的话就能骗过去的,只是一时之间,她竟找不到让人信服的话来说,或者,华婉隐隐的感觉到,她并不想骗王爷。 第57页 姜恪似笑非笑的看着她,直看得华婉红了脸抬不起头来,方理了理衣摆,轻轻松松的道:「这说不清的事儿,本王不在意,左右是小事,你不愿说,那就不说罢,无妨的。」 华婉愕然惊讶,你媳妇蹊跷,这,是小事? 「真的,小事罢了,」姜恪得意的笑起来,仿佛哄小孩般的摸了摸华婉柔软的秀髮,见华婉讷讷的点了头,便正了正脸色,说道:「只是,有件事,本王要与你说一说。」 她神色收敛肃正,定是一件极为紧要的事,华婉暂收起疑惑猜想,正色道:「王爷请说。」 「你可还记得,去年三月,你往大相国寺路上,遭了伙贼匪打劫伤人,幸好遇上本王微服,救了你。」姜恪说罢顿了一顿,眼睛望向华婉,华婉自然记得,若不是那贼匪伤人,兴许,她就投胎转世,而非穿越了。姜恪见她记得,便继续说道:「那贼匪兇残大胆,明知是侯府的车轿,仍是照抢不误。当时,本王便觉着不对,之后立即派了人去查那伙贼匪的底细。」 「查出来了么?」华婉紧张的问道。 姜恪露出了一个怪异的笑,道:「自然是,查出来了。那伙贼匪一逃到紫溪一带便失去了踪迹,也找不到他们安营扎寨的地方。」 华婉心沉了下来,既然敢明抢腾远侯府,自然不是什么小角色,这样的团伙犯案定是精心筹谋了的。但,只要是落草为寇,就必然有一个落草之地。王爷找不到,腾远侯府亦是毫无头绪,只能说明,那群人,根本不是什么贼匪,而是有人刻意假扮。 姜恪又道:「那伙人极为谨慎,可惜,慎迟乃是金吾卫十三太保之首,专研刺探,稍稍费些功夫,倒也不难查。他们小心谨慎,却张狂嚣张,在紫溪附近一个小村子里换了衣裳便以为万事保险,一路大摇大摆的往临安府去。」 华婉默然,强龙不压地头蛇,王爷能查到的,腾远侯即便查不到,也不当是那时对她说的:贼匪狡猾,竟没留下一丝线索。华婉犹记得说这话时,腾远侯双眉紧蹙,略见苍老的脸上满是心疼与愧疚,还拍着胸脯满口的保证道,日后出门一定会多派几个护卫跟着她,万不会再将她置于险境之中。 那时,襄阳侯府还未提起结亲之事,选秀的圣旨更是未下,腾远侯慈爱而宠溺,华婉是相信且珍惜这珍贵的父爱的——至今,华婉仍是相信,腾远侯对滕思成是真心的,只是,在更有魅力的诱惑之前,不得不硬下心来把她牺牲。因此,她对腾远侯提不起爱恨,只是为思川难过罢了。但此时,她却觉得思川可怜,能让她父亲轻易放弃她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多到相比之下,那份看似沉甸甸的父爱微不足道。 「你可猜到了那伙人是谁派来的?」姜恪给华婉斟上茶,目色复杂的望着她,似有怜悯,似有庆幸,又似无奈。华婉回视她,轻轻一笑,脸上并无一点难过的痕迹,她淡淡的道了声:「知道。」能让腾远侯如此维护,且对滕思川恨之入骨的,又能掌握她的行踪,派出人来刺杀的,只有一人——她的嫡母,陈氏。 「你知道便好了,不论如何,他总是,」姜恪停顿了一下,探究的望着华婉,似乎想要看进她的灵魂深处,她的目光太过深刻而沉重,华婉不知所以,茫然困惑,身子却先于思想先有了反应,嵴樑挺得僵直,硬生生的与她对视,后背惊起了一片冷汗,忽然,王爷转开了视线,豁然轻笑道:「他总是滕思川的生父,你若不愿再与他走近,本王自会想法子,替你还了他的养育之恩。」 华婉一愣,惊喜之下竟忽略了王爷言语中暗藏的深意,腾远侯此人心术不明,且急功近利,心思不定,能显贵于盛世,却难立足于危难,当下虽是太平,但暗地涌动不明,且腾远侯先遭皇帝不喜,又让豫王猜忌,前景堪忧,她总觉得与他太多牵连不好,可父女血缘,岂能说断就断,现下可好,王爷言下之意,即便今后有什么祸乱,她也会保着她。 王爷真是细心体贴之人。 于是,一高兴,华婉就兴奋的握住了王爷放在几上的右手,深情脉脉道:「王爷深明大义,决胜千里,明德贤孝,能如此为妾身花费心思,妾身铭感于心。」 虽然她所言那三个四字词与这事实在没什么关系,但不妨碍姜恪得意的接受媳妇的拍马。她迅速反握住华婉的手,还加入了左手,在华婉嫩嫩的皮肤上轻轻的摸了摸,牵引着到了眼前,低头轻轻一吻,笑眯眯道:「那爱妃要如何报答本王?以身相许罢,本王觉着甚好。」 她的唇软软的凉凉的,温热的气息捧在手背,仿佛触电般蔓延到华婉的全身,她尚来不及反应,却听她这般调戏,心中没有反感厌恶,反而有着点点压抑着的欢喜,那欢喜叫华婉奋力的压在心灵的最深处,此时几乎要喷涌而出,她满脸通红,又庆幸,幸好丫鬟们都退下去了,她张了张口,佯作镇定的瞪了姜恪一眼,正气批评道:「不正经,休得胡言!王爷国之嵴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好歹注意言行,让人听去了不定怎么说我呢,说我也就罢了,妾身……」她心跳得厉害,言语竟颠三倒四起来,说到后来,渐渐收了声低了头,一张明艷的小脸涨得更红。 姜恪「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手也松了,连连点头道:「爱妃说得正是,」她满足嘆息道:「怪道老人们常道,家有贤妻,如有一宝,本王今儿个可算见识了。」 第58页 华婉脑袋更低,心虚的厉害,她这贤妻,可至今还是完璧之身呢。 用了午膳,没有半点歇息,姜恪便带了两名内侍和一干亲卫,顶着红艷艷的大火球,甘蔗往京郊大营去了。 帝云骑大营距京城约摸二百里,快马加鞭,半日可到。姜恪等人马不停蹄的去,宣完旨,停了一夜,第二日寅初便动身回京,硬生生的赶上了早朝的尾巴,收拾了兵部几个犟头犟脑的激进分子,既然那么想打,干脆发派去北疆,又与赵王等人争论了在东北设立奴儿干都司之事,从抽象意义到现实意义,从战略意义到民生维乐,引经据典、拉帮结派的争了大约半个时辰,见时间差不多了,宣布容后再议,接着下了朝,匆匆去了那皇帝寝宫復旨,两兄弟又拉扯了好一篇话,直到皇帝心有余而力不足,该进汤药时放告退,出了皇帝寝宫,再去了荣禧宫给皇太后请安,那时已是午晌,干脆在荣禧宫留了午膳,之后一整个下午分别耗在了阁里与金吾卫。 皇帝即位时便将金吾卫这样的亲军交给了豫王,以示荣宠信任,手足和睦。 华婉知晓了王爷的操劳,决定在大后方补给粮草来支援。今日炖了新鲜的狍子肉,明日是好容易寻来的药养老母鸡,后天则是水里游的海货,仙草灵芝,千年人参更是不断,这些东西在平常人家是千金难买,豫王府的库房里可堆了不知多少。 然,纵使名贵药材再多,她也不敢随便的就敢给王爷吃,过犹不及,若是补伤了身子,可是追悔莫及了,华婉只好绞尽脑汁的回忆前世看过的老中医所说的食补,又寻了医术来看,一天之中倒有大把的时间花在这上头。 接下去,王爷就要把腾远侯弄到北疆去了,北静王又不知搞什么名堂,天一凉,各地官员来京述职,重新任命,皇上那孱弱的身子骨,叫忽如其来的冷风一吹,病情又加重了,今年的秋狩便暂停一年,总之一件接一件的事,王爷连着几日宿在了外书房。 华婉便一日赛一日的勤快,加之天凉了,开始是在静漪堂远程遥控,后来干脆直接到了膳房近距离指挥。 到了时候,还要顾着进宫给皇太后婆婆请安。 ☆、39第三十九回 皇太后其人,早年盛宠不衰,自己也是手段了得,端的为太宗爷继承大宝立下不可磨灭的功劳,人生不可谓不圆满,唯一可惜的便是其子女缘太过薄弱,大的身子孱弱,如风中烛火,摇摇将去,过了十几年好容易迎来了第二胎,却……,太宗爷怕她心中愧疚,更怕她因愧疚张罗着给自己纳妾,且朝中形势已不容蹉跎大意,干脆便撒了个弥天大谎,骗尽了天下人。太宗爷驾崩之后,她仿佛一夜之间便死了心,灭了意,安安分分的吃斋念佛,平日里也不大出荣禧宫,唯一操心一样,只那幼子的终身大事,如今也了了,倒是落得个心无牵挂,只等时日一到,便收拾干净了好去见太宗爷。 华婉听姜恪说过先帝与皇太后的恩爱平生,极是理解皇太后如今淡如清水的心境。但,她理解,却不代表人人都理解,皇太后到底是皇太后,再是心如止水该受的尊荣一样也不能少。 前几日豫王爷耍起小性子,硬说那些个鱼肉鸡鸭肥腻不堪,非要华婉弄些爽口清淡的东西来,华婉没有法子,只好潜心研究,做起了泡菜,几日下来,收效颇丰,捲心菜、大白菜、红萝蔔、白萝蔔,还有腌制的水果罐子,大大小小,起了好几罈子,过个十天半个月便能启开食用。 王爷吃惯了玉食珍馐,乍一见水灵灵的泡白菜变得干瘪瘪后别有一番风味,爱若珍宝,每顿都能多下一碗米饭,华婉见功效喜人,倒也不觉得累了,很是高兴。这日,她听闻皇太后胃口渐倒,凤体违和,便带上自家制作的贤妻牌温暖泡菜,进宫去尽儿媳妇的本分了。 华婉进去时,皇太后正进汤药,不过旬余不见,她竟是委顿了不少,原本饱满莹亮的脸庞显得有些枯瘦,精神头恹恹,见了华婉,接过宫女奉上的锦帕擦拭了嘴角,慈爱的伸出手道:「思川来了。」华婉福身请安后,上前握着皇太后迅速干瘪下去的双手,笑吟吟道:「好久不见母后了,今晨一起便想念得慌,也不顾未得宣召,紧赶着来给母后请安了。」 皇太后柔缓的笑道:「倒是你嘴甜,哄得哀家高兴。」说罢转头让抬锦杌来,叫华婉近身坐着。 菲絮捧了一个精緻玲珑,小南瓜大小的新彩陶瓷罈子,端端侍立在华婉身后。华婉仔细看了看太后气色,心下嘆息,面上却是温柔的笑道:「前些日子自己做了些泡菜,王爷吃过后觉得口味尚佳,倒能下饭,臣媳估摸着母后吃腻了御膳房的膳食,不如也尝尝臣媳亲手做的泡菜,便斗胆带了一些进来。」 皇太后抬了抬下颔,示意玉儿去收下,承了她的一片孝心,和蔼的拉着她的手,谆谆道:「好孩子,难得你念着哀家这把老骨头。只是,这些皆是琐事,让奴才们去做便是了,何苦劳累了自己?闲暇下来,也多保养保养身子才是。」可怜皇太后已是半百的岁数,还未抱上皇孙,大儿子辛勤耕耘十几年,还一无所得,皇太后也算灰了心了,自然而然便将目光投向另一个,华婉自然是明白了她话下的含义,温柔婉转,娇羞可人的赧然低头道:「臣媳记下了。」心中却是不知多尴尬。 皇太后素来点到即止,见华婉态度诚恳,又念她年幼脸皮薄,便转了话头,亲亲热热的与她说起旁的话来。 第59页 两人刚说了一篇话,外头便有人来通报,赵王妃来了。皇太后与华婉对视一眼,皱了皱眉,道:「宣。」 华婉直起身,到下首站好。赵王妃不过四十出头的岁数,身着一身紫华蹙金广绫凤月牡丹罗袍,髮髻上正中插了一支凤凰展翅镶玉嵌宝石金步摇,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气度厚重,环佩叮咛,富贵天成。她眉眼端凝含笑,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可见年轻时是何等风姿宛然。 赵王妃行过礼,转眼看到华婉,亲热的笑道:「今儿个,臣妾可算来对了,竟碰上了老十九的媳妇。」华婉闻言,恰好上前一步,盈盈一福,道了句:「见过九婶,九婶万福。」赵王妃立即虚扶了一把,口气亲切热络:「傻孩子,一家人,讲什么虚礼呢。」 此时,华婉真是万分感激陈留王妃与荣安长公主给她普及皇家各人的性格与做派,若非如此,只怕此时,她当真以为眼前这温和慈蔼的婶婶便如她话里行间的善意一般,是个爱护小辈的好长辈了。 华婉站直了身,温敦羞赧的低声道:「七婶慈爱,礼不可废。」 皇太后自赵王妃进来后便提了提精神,敦和滋润的双眼微微湛着凌厉的精光,见二人的客气话暂告一段落,便分别赐了座。 「说起来,我与思川只在新婚那日见过一面,那日人多,如今若是在外头碰上了,思川只怕是认不出我了。」赵王妃笑了笑,出其不意道。华婉谦和的笑,垂眸道:「九婶说的哪里话,思川年幼眼拙,倒是听闻七婶的眼里是出了名的,想来七婶爱护小辈,即便思川认不出,七婶也会婉言提醒的罢。」 赵王妃微微一怔,旋即掩嘴轻笑,望向皇太后,做出欣羡的语气道:「太后娘娘好福气,思川性子谦谨,能言善辩,若能得此佳媳,即便要怀儿多等几年,我这做母妃的,也是万千情愿。」 华婉心中暗哂,这赵王妃一面批评她对长辈不敬,惯能狡辩,一面又嘲讽豫王成婚晚。不到她说话,她便只微笑着,默默的听皇太后开口,软中带硬的辩驳。赵王妃笑笑,转而又将话直接说给华婉,一忽儿夸她相貌端丽,一忽儿贊她性情温婉,若不是她不时的用错了几个成语,言下暗藏讥嘲,华婉便当真以为这方再见的婶婶是在情真意切的夸她了。长辈说话,小辈总是不好辩驳,一个不好便要落一个乖张狂妄,顶嘴不敬的罪名,华婉干脆便当听不懂赵王妃话中之意,一律垂首做小媳妇状,唇角再坠一个羞涩的笑容,不论赵王妃怎么明褒实贬,都谦虚低调的回着「哪里哪里」,「过奖过奖」,「不敢不敢」。 十分老实敦厚。 皇太后原本紧抿的唇角微微松动,似笑非笑的望了华婉一眼,那眼神颇为无奈,却少见的带了几分宠溺。 华婉自是知道从十五年前,先帝立储一事,赵王与先帝一脉便站在了对立面,却不曾想,竟是恶劣到了这般境地。话说,那赵王也着实是个人物,整整十五年,歷经两代帝王,却仍在朝堂上稳稳蹦跶,她倒听王爷提起过,赵王此人,心机深沉,为人阴狠,行一步便能将剩下的九步想妥,前瞻后顾,滴水不漏。如此剽悍的赵王爷,他,惧内,可见,赵王妃是多剽悍了。 华婉眼神微闪,对眼前的赵王妃充满了敬意,那四字四字的「岂敢岂敢」说得更为真诚。 赵王妃渐渐感觉不对,不论她怎么说都如一拳打到了棉花上,使不上任何劲儿,几句下来,竟觉十分之无趣,古怪的笑了一声,道:「思川倒是文静。」 「这孩子性子腼腆,话少,哀家老了,也不喜喧吵,她又孝顺,便恰好与哀家作伴。」皇太后不轻不重的道,目光在赵王妃身上扫过,便轻轻的停在了华婉身上,神气间对这媳妇十分的满意。 赵王妃笑了笑,丢下华婉这团啃不进的棉花,转开话头,说起了此番来的目的:「臣妾听闻太后娘娘凤体欠安,心中焦灼担忧,特来探望。」 「不过是胃口小了些罢了,不妨事。」皇太后深深的望了赵王妃一眼,「倒是九弟,好些时日不见了,身子可还健朗?」 「王爷身子素来好,生龙活虎的,倒劳太后娘娘记挂了。」 「哦,这是好事。」皇太后神色恹恹然,端起边上的茶盏,道:「哀家乏了。」 端茶,即为送客。 华婉先起身,道了告退。赵王妃缓缓站起,目光直接地看向皇太后,皇太后撇开头,双眼之中闪过厌恶。 赵王妃显然不欲与华婉同行,出了荣禧宫便随意地道了句先行,走了。华婉自然也不愿与一个心怀敌意之人同行,她落在后头,乐得自在,一个人慢慢的踱着步,心中暗暗思忖,赵王妃此行的目的是什么。 适才在荣禧宫内,那几句话,却是看不出有什么意图。 一路走来,思绪转了不知几回,仍是没有一点头绪,不得不说,这皇家的女人心机境地,已是一般人无法企及的。想不出,便放至一边,暂不去想了,华婉微微抬起头,深秋的天空,格外的悠远高阔,几缕浮云飘过,碧蓝的天空之下,四四方方的大兴宫显得渺小而压抑。 前方,姜恪站在汉白玉石栏杆旁,扶廊相候,见她走来,笑着迎上前:「本王路过此地,也不知道你是否还在宫里,便等了一等。」她的笑容中有让我等到了的欣喜,目光锁在华婉一人身上,再无其他。华婉忽然想,她这一辈子似乎都要顶着豫王妃的头衔,和眼前这人相守一生了。 第60页 「王爷。」华婉低低的唤了一声。 「嗯?」 「你,想不想要一个孩子?」华婉声如蚊讷。 姜恪瞳孔倏的扩大,脚下步子狠狠的顿住。 ☆、40第四十回 远处花草坛边零零散散冒出几簇染了枯黄的尖头,苍苍漠漠,想来不需几多时日,今冬的第一场雪就能降临了。邻近午晌,深秋的暖阳洒在身上,驱散了不少雪亮的肃杀,姜恪怔在原地,她双眸微微眯起,神情莫测,惊诧、凄冷、茫惑,复杂交织,却唯独没有一丝喜悦。华婉心一沉,心口处袭来一阵尖锐的痛意,原本不过是听了皇太后之言,来试探姜恪的意思的,现下见了她的反应,华婉不由也上起心来,她轻轻的咬了咬下唇,语速极快的说道:「适才荣禧宫中,母后提了一提。」好似皆是,又似撇清。 姜恪深吸了口气,有些话,不能不说清,但此时,却不是好时机,想了想,只得问:「怎么忽然想生孩子了?」 她身躯颀长,金冠簪发,绛紫金龙长袍加身,十八年深居高位的缘故,她的问话里习惯般透着隐约的威严,华婉的心跌沉如漆黑不见底的深渊,口上却强自硬气道:「哪里,」她扯起一个笑,语调微扬:「王爷的孩子未必要妾身操心呢。」 这倒是,本王的子嗣,你还真操心不上。姜恪无从辩驳,干脆轻甩袍袖,道:「回府再说。」 事实上,回了王府,王爷仍未想出一套适宜恰当的说词,倒是想到从华婉口中说出生孩子的含蓄意思。子嗣一事实是她父子三人无策之处,乍听之下,光顾着震惊与戒备,竟疏略了华婉说这话的本真含义了,也不知她此时可还恼着。 姜恪回剑入鞘,接过长安奉上的暖茶,大口饮下。自那日生孩子一事已过去一月有余,华婉如忘了那事一般,她不提,她则不问,一切如常的照料她日常膳食行住,倒让自己不知该如何开口才是,加上在身份未明前她也不愿寻些看似合理的话来搪塞,索性便也掩下不提。十一月的豫荆,已是吐气成霜,姜恪咽下暖茶,因着方才练剑本就暖热的身子更烫了一分,额上细细的渗出一层汗水,凌冽的冷风一吹,带起一阵寒意。长安适时拿了貂裘大氅来,披到王爷的身上。 「什么时辰了?」姜恪将剑给了身后的长安,一面往随园外头走去,一面问。 「辰初了。」长安答。 姜恪快步往静漪堂走去,这个时候,只怕她还没起身呢。 华婉的确没有起身,她窝在暖暖的锦被中,两只白花花,略显婴儿肥的爪子抓着被子,云缎制成的锦被,光滑如镜,绵软如云,轻浮如棉。华婉懒懒的翻了个身,平躺在榻上,睁得大大的双眼没有一丝睡意,清亮警醒。王爷起身时她便醒了,这几日,她总睡不好,华婉哀嘆,连最舒服最安逸最喜欢的睡眠也诱惑不了她,她究竟是怎么了? 脑海中不由的便想起那日的情景,华婉暗暗的羞恼,为何就说出那样的话了,失了女子的矜持便也罢了,没的还让王爷反问什么「怎么忽然想生孩子了?」,这是赤果果的嘲笑有木有?她一个人如何生孩子?还怎么忽然想生孩子,生孩子不是每个女人都要经过的么?从妻子到母亲,华婉想到将来会有这样一个粉雕玉琢的小糰子,他是自己的血肉,生着与王爷相似的容貌,冰雪可爱,聪明伶俐,他会慢慢长大,健健康康的,从一个小糰子,变成一个大糰子,多好多幸福! 可是!王爷不想跟她生糰子!华婉不禁哀怨起王爷来,这时耳边传来门帘掀动的声音,她忙闭上眼假寐。 清爽的淡香越来越近,是她练完剑回来了,她的身上还有没散去的冷冽寒意。华婉闭着眼,一动也不动,她感觉王爷停在了榻前,她弯下了身,气息越来越近了,凉凉的唿吸喷在她的脸侧,一只微冷的手抚上了她的脸颊,虎口的薄茧粗糙的摩擦着嫩滑的肌肤,拇指划过她柔软的朱唇,华婉禁不住打了个颤,下一刻便紧张的僵直了身子,两只爪子不由的将棉被捏得更紧。 随着一声促狭的轻笑,她的手从自己脸上离开,按到了右侧的枕边,华婉心中咯噔一下,不会是发现了吧,想着,便窘迫的不知如何是好。姜恪看着华婉憋得红红的小脸,不禁好笑,道:「还想装到何时,快睁开眼。」 华婉不情不愿的睁开双眼,小嘴抿了抿,脸上还有被识破的赧然与窘意,轻声嘀咕抱怨道:「你就不能当做不知么?」 这么一闹,姜恪的眼角眉梢都洋溢着轻快的笑意,却不去接她的话,站起来,走到火炉旁去去寒气,把身子烤得暖暖的,然后回来,掀开棉被的一角,坐了进去。华婉哎了一声,连连避退,几乎要把她小小的一团身子滑到被子外面去了。 姜恪一伸手,把她牢牢的抓了回来,佯作不悦道:「你想到哪里去?」华婉低下头,不去看她,闹起性子了。 「怎么?不理本王?」姜恪兴致大好,伸出食指,点着华婉朱红的嘴唇。华婉扭过头避开,不说话,一时间,姜恪倒也不知说什么好了。华婉觉得有些委屈起来,究竟委屈什么,她却说不上来,自打一月前说起生孩子之事,她便闷得堵堵的难受,可偏王爷仍像个没事人一般,一句也不提。 「华婉……」过了一会,姜恪嘆息般的唤了一声,无奈道:「难得我今日沐休,你便这样不理睬我么?」 第61页 自七月初起,她就甚少得空,即便硬挤了时间来陪她喝茶说话,也只得短短的片刻,她这么一说,华婉倒真是捨不得就这样与她赌气了。 姜恪见她神色略松,便直起身子,见她连被带人的裹着,抱起来,软声道:「本王陪你上街上走走罢?你来京城大半年了,本王还没陪你好好的上过街呢。」她说着不由愧疚起来,当初娶了她时,自己就下了决心要好好的爱护她,如今看来,这七个月的时间里,她只光忙着朝事了,倒是华婉,精心的照料她的衣食住行。 「要不,去定宸寺上香也行,定宸寺后山上有大片的枫叶林,这个时节正是霜叶红于二月花的时候,放眼望去,如火如荼的遍布了大半个山头,煞是好看,要不要去看?」姜恪挖空了心思般放出几个选项,让华婉决定今日上哪,「再不然,去熙鸣山也成。熙鸣山距此不过六十里,咱们也可乘马车去,半天就到了,前几日那边还派了人来说,园子已造出大致的雏形了,且已造了个小庄子供咱们暂住,嗯……园子阳面的林子里有一个大大的温泉池子,活水的,本王想了想,干脆将它划进了园子里,这样,那处便可不仅仅当做消夏避暑的别院了,到了冬天,你若想去,也可以去泡温泉。不过,本王兴许便没那么多功夫一直陪你在那住着,你可邀皇姐一起,我一得空便赶过去,那里空气很好,早晨起得早些,还能看到嫩草叶儿上滚动着露珠,你应当是看不到的,那么惫懒,太阳升的老高了,也不起榻。」王爷饶有兴致的说着,觉得自己的决策十分英明,说了一阵,发现华婉没有回应,便问,「你可要去瞧瞧,也好给园子取个名。」 华婉攀着她的肩头,隔了厚厚的棉被靠在她的胸口,听她眉飞色舞的说着话,字里行间都透着不论去哪都你决定,我都陪你去的意思,房里火炉燃得正旺,整个屋子都暖暖的,一种细水长流的相扶相持布满了华婉的心房,她第一次不是身不由己,她觉得,能这样与王爷凑合过一辈子,很好。 来日方长,华婉便暂且放下生糰子的事,认认真真的回答王爷:「这样不好,急急忙忙的,什么也没准备,还是等明年建好了再去吧,到时候邀请皇姐一道,也不显得失礼,定宸寺也一样,等下回王爷再拨冗陪我去罢,今日咱们就到街上走走,说起来,我还不知道咱们王府在豫荆城的哪个位置呢。」 「好,听华婉的。」姜恪毫不犹豫的贊同,」探出身子,取来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衫,就要给华婉穿衣裳,华婉不从,推开她的手,似有羞涩的小声道:「我自己来。」 姜恪佯作不解:「为何?你瞧,菲絮她们知道本王常给你穿衣裳,都放在近旁备着了。」那都是她睡得迷迷煳煳的时候,那个时候,卖了她她都不知道,何况给她穿衣裳呢,可现在是不同的,现在她可清醒,那薄薄的寝衣里,只穿了勉强蔽体的肚兜而已,华婉心中大急,红着脸,讷言道:「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本王来瞧瞧。」姜恪耸着鼻子,小狗般的在她暖暖软软的颈项间一通乱嗅,惹得华婉又是羞涩又是痒的胡乱躲避着,香香软软的小手用力的按在她的鼻子上,把她推得远远的,娇喘着气道:「不许胡闹,小狗一样的。」 她的肌肤软嫩香滑,仿佛是天生的体香,甜甜的,十分怡人,姜恪从她颈项中抬起头,耳根红得像煮过了的虾子一般,见华婉愁眉尽去,笑容真切,自己也欢快起来,开心的把她好好的放到榻上,提声叫了菲絮进来伺候,自己出去外面等着。 等用了早膳出门时,已过了巳时了,姜恪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个黑貂毛暖耳,给华婉带上,说:「先坐车到暨旸坊,然后再下来走走,等饿了,在寻个店肆用饭就是了,不拘什么时辰。」 因是想随处逛逛,图点自在,姜恪只穿了一身玄黑的宽袖交领毛边便服,看上去,倒像个颇具名士之风、国士之姿的世家子,华婉则去了金步摇,簪了几支式样简单大方玉簪,玉乃石中君子,这几支玉簪皆是皇太后赏下的,质地古朴温润,难得一见,做工更是精细,边角雕刻,打磨细緻,皆非凡品。 ☆、41第四十一回 豫荆千里,天府之国。店肆林立,人群往来。华婉一家一家的走着,不计什么店铺,她都进去看看,姜恪只当她小孩子心性,好不容易上街来,自然要什么都看一看,倒也没有不耐烦,华婉走到哪,她就跟到哪,见了有趣的小东西,还能拿起来一起摆弄一番,颇得乐趣。 「这是澄心纸,夫人摸摸,这质地,光滑莹亮,全京城也只一家了。」墨云轩的掌柜见华婉拿起了一叠纸,忙上前介绍。掌柜也算阅人无数,加之京城贵人遍布,做起生意更是打足了精神,这对少年夫妻,穿衣打扮,举手投足,气度矜华,必定是富贵双全的人物。 华婉对那掌柜友善一笑,将纸轻轻摆回远处,走到一枚玉貔貅的玉佩前,墨云轩售的皆是君子之物,自文房四宝,到冠簪玉佩,一应俱全,皆属上乘。华婉双眼一亮,抬手拿了那玉佩仔细打量,莹润涪净,触之生凉,是方难得一见的古玉。 掌柜见贵人喜欢,忙上前说起来歷:「这枚玉佩乃是前朝管培子遗世之作,玉材选的是上崑崙的籽玉,您瞧,通身乳白之下透出玄黄细纹,纹路细緻,且貔貅辟邪开运,帝王公侯皆可佩戴。」那掌柜眯起眼来,拉长声音,卖了个关子,继续道:「夫人富贵双全之人,上品的宝玉自然见得多了,小的也不敢过分夸口,但最最难得的是,这是定宸寺云之大师开过光的。」华婉也不知在听没在听,只是微微颔首,指腹在玉佩上滑过,微凉的温度传到她的手上,心中很是中意,转头向姜恪看去,却不知她何时走开了,此时正站在不远处一方围棋,正拿了棋笼凝神细看。 第62页 华婉快步走了过去,那棋笼紫檀木所制,散出淡淡的檀香,这味道倒与皇太后佛堂里的极相像,使人宁心静气,内中的棋子,黑子如漆,白子如雪,却看不出是何材质制成。姜恪见她走来,笑着将棋笼捧到她眼前,道:「看看这个,喜不喜欢?」 华婉近日迷上了围子,闻言,兴致勃勃的接过棋笼细观起来。那掌柜紧随了过来,一见姜恪看中的,便连声夸赞:「公子好眼力,这是李唐时,鉴真大师的爱物,十分珍贵。」华婉一怔,姜恪面色不变,显然是早看出来了,只问:「喜欢么?」 华婉脸上欢喜的表情都散去,只余犹豫,唐朝古物,又是鉴真大师的遗物,应当很贵吧,半晌,才嗫嚅道:「我还没学好呢。」姜恪大笑:「这有什么打紧,迟早的事,华婉如此聪慧。」说罢,不等华婉再出声,便转头对那掌柜道:「价值几何?」掌柜迟疑了片刻,略微紧张的搓了搓手道:「难得公子看中,便,七千两罢」 七千两?!华婉惊道:「太贵了。」她转头望向姜恪,拉着她的衣袖连连摇头。姜恪瞪了她一眼:「聒噪死了。」然后让长安给银票。华婉「哎哎」了两声,阻止不得,只好眼睁睁看着长安给了银两,且笑着道:「您喜欢就是,这点银子,爷可不放心上。」 好罢,华婉默,人家是贵族,跟她这个暴发户不一样。 掌柜笑得见眉不见眼,双手接过银两,吹捧道:「两位贵人真是交颈鸳鸯,情投意合,公子如此爱重,夫人您有福了。」姜恪脸皮厚,欣欣然受了,华婉嗔了她一眼,将玉佩交给掌柜道:「这个怎么卖?」 这是要互赠爱物了,掌柜道:「美玉配君子。夫人看,三千五百两,如何?」 这家店是传说中的奢侈品店么?想着白花花的大笔银子,华婉心疼的紧,小脸都皱到了一起。姜恪轻咳一声,道:「长安。」长安忙上前,就要从袖袋里取银票,便听王妃道:「慢着。」为自己的小吝啬小声辩解道:「我不过没带足银两罢了。」 姜恪倒是不拆她的台,反倒极为捧场:「我先给你垫着,回府还了我就是。」现在让你垫着,回了府,你如何会要我的银子,华婉暗自嘀咕,她想送给王爷的东西,怎么能让王爷花银子? 华婉没理王爷,不好意思的对掌柜道:「您看,我给您写张欠条,晚些回了府就让人送银子来,可好?」 照着这两人的衣着与那公子眼皮子都没动一下就拿出七千两银子的大气,掌柜自然是不怕华婉贪墨他的玉佩的,只是这玉佩贵重,若是银两送来的迟了,东家问起,他就不好作答了,难免就问了一句:「自然可以,只是,敢问夫人是哪家府上?」 你要赊帐,人家问一句你家在哪,免得逃了,实属正常,华婉很能理解,正要回答,便听长安厉声的喝斥道:「怎么说话的,难不成我们王妃还会赖了你这点小银子不成?我家王爷随手打赏人的就不只这个数。」他自小在王爷身边大的,宫里宫外哪个敢怠慢他,哪个不尊称一声「长安大人」,此时听一个小小掌柜敢质疑主子,他定是要出来维护的。 掌柜如何想到这眼前年岁少少,还未加冠的公子竟是王爷,听了长安喝斥,脑子一个激灵,想到当朝最年轻的王爷,便是皇上的同胞豫王爷,应当就是眼前这位了,忙跪下请罪:「小的不知王爷驾临敝店,冲撞了王爷王妃,王爷王妃恕罪。」 不知者无罪,姜恪自然不会放在心上,却也没了方才的性质,淡淡道:「便照王妃说的办。」言罢,便携了华婉一起出店门。 出门又走了好几家店,华婉一直都心不在焉的,她回头望去,尽管身旁只跟了长安,平安与菲絮,但不远处,那些王府的侍卫都紧紧的坠着,不敢有半点放松,豫荆之人见惯了权勛贵胄,对这样的阵仗已是见怪不怪,却依旧在路过自己身边时露出恭敬的神色,生怕有半点冲撞。华婉转头去看身边之人,王爷一身玄黑的华服,上头以金线刺边,领口是棕色的貂毛,毛色极正,只怕全天下也找不出几件来,紫金玉冠簪发,冠上嵌了各色宝石,低调,却极尽奢华。 华婉脸色微沉,方才,在墨云轩里,那掌柜跪伏在她们的脚下,王爷看那掌柜的眼神如同看一个小小的蝼蚁般不经心。天之骄子,她生来便是唿奴唤婢的统治阶级,寻常百姓对她而言,不过是入不得眼的卑贱之躯。华婉更是嗟嘆,古时阶级分明,爱民如子的统治者毕竟千年一见,其他的不过尔尔,善待百姓也不过是为坐稳江山罢了,而他们的内心是不屑的,王爷,亦是如此。 又想到长安那颐指气使,趾高气扬的神态话语,那是赤果果的瞧不起底层劳动人民,我也是底层劳动人民。奴才仗的都是主子的势,长安这样就是王爷纵的,华婉同学脸色更阴沉,开始钻起牛角尖来。 含元殿中,皇后端了药进来:「皇上,您先用了药吧。」她飞快的睃了御案上高高的数叠奏摺,又见皇帝双肩微垮,满面倦容,心中是说不出的心疼。 皇帝闻声,把主笔一抛,两手抬起,揉了揉太阳穴,颇为疲惫道:「真是越发不中用了,过了半个时辰,朕竟只看了这一点。」皇后搅了搅药碗,细心的吹了吹,捧到皇帝面前,笑着柔声劝慰道:「皇上大病初癒,本不宜如此辛劳的,看的慢了也实属寻常。」说罢,待皇帝接过药碗,便绕到宝座后头,轻轻的捏起肩来。 第63页 她声音轻柔,如暖风拂面,让人神经舒缓,加上肩上的手法熟稔,劲道恰到好处,皇帝整个人都松弛下来,一气饮尽了汤药,缓了下,方道:「幸好,朕还有个好皇弟,即便病了也不打紧,」他语气渐渐的低沉下来:「却到底僭越了些。」 此中之事,皇后也有耳闻,虽说后宫不得干政,但前朝后宫息息相关,后宫众人哪个不是八面玲珑的,她作为皇后,即便自己不去打听,也自有那甘当耳报神的说与她听。皇上一病数月,北疆忽起动盪,北静王意欲不明,豫王调了腾远侯任陇西参议,一来着手节制北静王独大,监督战事,二来也看看那腾远侯忠心如何。北静王戍守北疆十五年,早已是当地的土皇帝,腾远侯此去艰难重重,步履维艰,但好歹也是有爵之家,且又是先帝宠臣,更有拍军布阵之能,多少给北静王添了堵。如今,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蒙古沉寂了几年,不知是养好了还是怎的,竟与大穆对峙起来,大仗没有,小仗不断,端的是麻烦。 而设立奴儿干都司一事,争议了半年有余,最终豫王力排众议,趁着某日赵王出城,直接找司礼监秉笔太监拟了圣旨,再请皇上加玺,过了明旨,设立都司府就成了定局,谁也反对不得,一系列事做的干干净净,前后总共不过半个时辰,赵王知道后黄花菜都凉了,怒得几乎吐血,之后两人在奴儿干都司都指挥使上争执不下,直到十日前,两人各退一步,点向来中立的安德川为都指挥使,补二品衔,自领军务,不受总兵府节制(类似于如今的直辖市了)。奴儿干都司有卫、所四百余,屯驻军队,辖区东至海,东北包有库页岛,西至斡难河,南接图们江,北抵外兴安岭,幅员辽阔,对辽渖一带极多节制。而辽渖总兵耿良与赵王乃是姻亲,两家素有往来,这下平白的失了大半权力不说,还要多个制衡,那豫王此举意味如何,不言而喻。 这数件大事,每一项都需皇帝点头下旨皆可,此间皇帝缠绵病榻,交由豫王监国,豫王趁着机会,不顾赵王如何反对,将事情件件落到实处,现下,已有不少大臣暗中斥豫王僭越,几个御史言官蠢蠢欲动,几乎就要写摺子弹劾豫王。 后宫不议朝事,皇后只得避重就轻的道:「皇弟为君分忧,也是忠心之举。皇上是天子,百姓舞步爱戴,如何能忘呢。」 皇帝看看手上的药碗,打他出声来便不断的往肚里灌药方吊了口气,又想起豫王一天到晚活蹦乱跳,身体健康,朝气蓬勃,面色越加沉暗,眼中满是熊熊嫉妒,良久,那满眼的嫉妒如被一把烈火烧成了灰烬,皇帝俊秀的脸庞尽是灰败颓然,把药碗往桌上一丢,闷声道:「若朕不是託了这副半死不活的身子,岂容赵王狂妄至今,又何须豫王代天子干政!」 皇后手势一滞,旋即如常,只是笑着转开话头,说着上林苑的哪株红梅开了花,梅香满园,连不常出门的太后娘娘也引了来。若单是妻子,她自能好好宽慰夫君,可她是皇后,一国之母,有些话她能说,有些话她说不得。皇上与豫王幼时情分亲厚,她出身世家,见过听过无数争产争爵的兄弟丑事,也见过貌合心离的虚假做派,却从未见过像皇上与豫王那般好得像一根藤上七朵花似的密不可分的手足之情,真真是血浓于水。 直到五年前,皇上即位,不知为了何事,皇上与豫王在含元殿大吵了一架,第二日,豫王便请命去了军营,彼时,先帝遗躯停在承化殿内,未过头七,世人皆骂豫王不忠不孝,她仍走的义无反顾,除了荣安长公主大婚,她送了厚礼添妆,且亲自到宴,两年之中,未踏足豫荆一步。 直到雍唐二年末,皇太后连日派人送上家书,称思儿心切,那时朝政已极为不稳了,皇上也写了密信急召,豫王才回京。回京之后,皇上与豫王再无从前之密,两人形同陌路,只有君臣之义,连句简薄的体己话都不曾讲过。 这其中的弯弯道道,皇上虽从未与她说过,但毕竟是少年夫妻,她伺候了皇上十几年,皇上的心思,她总能猜出一点,可即便知道了又如何,不过是徒惹一声嘆罢了。 ☆、42第四十二回 姜恪见华婉小脸黯淡,不甚高兴的样子,只以为她是在墨云轩中败了兴,无心再逛了,便提议寻个饭庄用午膳,华婉想想也好,反正兴致已败,再逛也没什么意思,等用了膳就回府。 见她同意了,姜恪转头吩咐平安几句,让他到前面的醉临江先行打点。等一行人到了醉临江,平安已打点好了一切,迎了王爷王妃往二楼面朝什剎海的海隅轩,什剎海风光绮丽,为豫荆胜景之一,素有「西湖春,秦淮夏,洞庭秋」美名,此时已是冬季,外头白皑皑的,湖光山色皆上了银装,印在洒金般的阳光之下,别有一番风味,不远处佑圣寺、万宁寺、石湖寺传来钟鸣声,平添禅意,甚是别样。 上的菜式皆是江南菜式,可见是对王妃用了心的,又烫了壶酒,委实对得起醉临江这名头。 两人进了膳,华婉便提议回府了。 姜恪甚是不解,怎么华婉从那墨云轩出来就不高兴了,华婉不是那种小气的人,不当为那掌柜的一句冒犯怄气才对。走到静漪堂,姜恪解下外袍,到内室换了一件藏青色滚边锦袄出来,看了眼窗下的青铜滴漏道:「时辰尚早,不若一道午歇?」早晨醒得早,又走了一早上,此时也当乏了。 第64页 华婉一回来,换了身衣裳便倚在了贵妃榻上,她手中拿了本帐本,听见姜恪的话连眼都没抬,声色倦倦道:「昼寝不雅。」 哟呵,这胆子肥了哈,敢给本王甩脸子瞧了。既道昼寝不雅,姜恪也不勉强,见芷黛站在门帘外,便走了出去,顺便喊上她来伺候着,晃悠悠的到德祚居沐浴更衣午歇去了——她不怕不雅。 华婉抬头望去,王爷已经走了,徒留空空一室。华婉大怒,好啊,果然是特权阶层,居然一言不合就不声不响的走了。 回了德祚居的王爷侧卧在绒暖虎皮铺就的卧榻上,一手撑在脸侧,一手撇着杯里的茶末,抬头望了眼端着点心进来的芷黛,便又低下头,问:「有眉目了?」 芷黛将点心放在矮几上,她手势轻而稳,樱桃木所制的矮几没有发出丁点声响,而后恭敬的回道:「奴婢仔细查实了,北静王自年初起,与京城数位世子王爷有往来,直到近日方歇,除了陈留王,几乎每家王府皆收到了北静王的书信。」 陈留王自小与她交好,立场千年不变,既然自己收到了书信,陈留王没收到也能理解。自那次一封书信后,北静王便没再写信来了,初时姜恪还奇怪,现下倒有些明白了,看来北静王是在是广撒网,在她这没有得到想要的,便立即转向其他人,也不知哪位叔伯兄弟得了他的青睐。姜恪往里靠了靠,拍了拍空出来的地方道:「坐下说罢。」芷黛也不推脱,轻福了一礼,走过来,在王爷身边坐下。卧榻本就不大,姜恪往里靠到了墙也没腾出多少地方,芷黛沿着榻边坐着,后背似乎蹭到了王爷的小腹上的衣裳,姜恪倒不在意,顺手就把装了各色点心的那绿地粉彩开光菊石青玉盒子拿到芷黛的手边,再将那盏撇了半天茶末的汝窑茶盅塞到她手里,道:「喝吧,外头凉,整好去去寒。」 芷黛巧笑嫣然,双手接过,垂首轻闻茶香,抬起茶盅抿了半口,茶的温度正好,有些烫嘴,在这腊梅冬雪的寒日喝着最是舒服,半口暖茶下去,仿佛全身的经络都畅通了起来,芷黛笑道:「怪道王爷今儿怎么要了峨眉山的甘露茶呢,原来是为奴婢备下的。」 姜恪笑而不语,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再用点点心。除了皇帝,芷黛是如今世上唯一知晓王爷女子身份的,又是打小伺候的情分,体面自然不同与王府的其他奴才。从北静王上次的书信来看姜恪便是心有疑虑,直到一月前,密派了芷黛与十八位悉心培养的密探前往北疆,一则看看北疆是何情形,二则将密探安上,总有一天用得到。芷黛一回了府便来禀报,一路风尘寒苦,必定是茶米未进的。 王爷细心,备下的茶点都是她喜欢的,芷黛心中感激,细嚼慢咽的吃了半饱,接过王爷递过的绢帕擦了擦嘴角,继续说道:「其中,北静王写到赵王府上的有三封,赵王皆回了。」看来赵王与北静王达成了某项协议,姜恪问:「此事陇西参议腾远侯知道么?」 「应当不知。」 「想法子捅到他面前,别露马脚,他的忠心本王是不敢想了,单看他可还识时务,知轻重。」腾远侯必然不甘心坐冷板凳,他与北静王的摩擦是少不了的,但,之后他会否被收买,犹未可知,恰好拿这件事试一试他。 芷黛应诺,继续道:「还有一事,着实蹊跷,过不了几日应当能传到京城了,北静王欲为世子聘顾家嫡次女为妇。」 姜恪勐一蹙眉,顾家,即为金陵顾家,号称「一门三进士,父子两状元」。顾家世代簪缨,乃清流书香之家,顾老爷子是建国初年,首届春闱中太祖爷钦点的状元郎,他自翰林院庶吉士做起,稳步上升,之后在国子监祭酒一位上窝了整整二十五年,真真是桃李遍天下,如今朝中文臣,大部分皆是他的学生,之后擢升礼部尚书,入阁,对抗当时的首辅李阁老,三年后伙同安国公,将李阁老在朝中的势力连根拔起,不过,李阁老是赵王岳父,倒是没能赶尽杀绝,逼着他乞骸骨告老了。七年前,顾老爷子乞骸骨还乡,全京城的清流读书人相送十里亭,景象蔚为壮观。如今顾家在朝的两位是顾三爷,顾六爷,两人亦是当世名儒,顾三爷继其父之后,状元及第,专心与编纂《雍唐大典》,欲藉此名垂青史,如今已主持五届春闱,门生遍天下,顾六爷坐着吏部左侍郎的位子,稳稳噹噹,想必是想走吏部尚书的路子入阁,若无意外,不出十年,那句话就要改成「一门三进士,父子两阁老」了。 顾家实乃当朝第一清流之族,掌握着天下文人的动向,受人爱戴,在读书人心中的名望只比衍圣公孔家稍逊。芷黛口中的顾家嫡次女便是顾六爷之女。 这是何为?且不说北静王世子姜怀是死过老婆的,单是顾家向来只忠心皇帝,是纯臣中的纯臣,甚少与勛贵结亲,北静王府边陲府邸,顾家如何会将女儿嫁给他?何况,他一介武夫,娶如此清贵的女子来做什么? 姜恪越加往深处想去,忽然双眼一亮,俊秀的面容上一闪而过瞭然之色,转头对芷黛温声道:「你先下去歇息吧,这几日不必伺候了,好生歇着。」芷黛一直沉默的拨弄着杯盏怕扰了王爷,见她如此,便知道王爷是思虑明白了,笑着道:「哪能就这般脆弱了,王府里其他下人见了定要说奴婢恃宠而骄了。」 姜恪笑笑,由了她去,她身边的许多贴身琐事的确离不了芷黛,又躺了半晌,坐了起来,长长的伸了个懒腰,想着时辰尚早,也不午寝了,让人备了马,出府去了。 第65页 三日后,便传来新科状元马伟杰与顾府嫡次女议亲的消息,在北静王派人来前断了他的念想。马伟杰亦是书香世家的子孙,但马家已渐没落,要配顾家嫡次女还稍稍差一点,但其胞姐乃是陈留王正妃,又请了延平郡王妃亲自说媒,给顾家做足了脸面,也算是勛贵之家对清流文人的一次低头。不论顾府中是否有人有什么别的心思,素来看重名声的顾家当家人顾三爷定不会拒绝。 却说姜恪离了静漪堂,华婉一阵恼怒后,心中是愈发沉闷起来,她既恼王爷将平民作蝼蚁对待,违背了自己一直以来崇尚的人人平等的原则,又恼自己怎的就如此计较,不是同个时代的人,又如何能要求人家能有与你一样的思想觉悟?先前都想得明白的,既然到了这里,入乡随俗便是。她也一直这样做,迎合着王爷不让她对自己冷落,平平安安的过日子就是了,为何现下却恼起王爷来了。 华婉扶额轻嘆,她也不知自己的心态何时竟起了这么大的变化。她歷来羡慕谢道韫那般和风霁月的人儿,人若不想自伤,必得先处世不惊,宠辱无挂,她原以为自己能做到,能将一颗心保护的好好儿的,可不知何时,竟起了这么大的偏差,她竟开始责备王爷不能与她同心相知,她竟开始为王爷与她之间相差的数百年而失落。 这究竟,是福是祸? 华婉沉眸不动,心中没有那少女初怀春的悸动与欢喜,反而是越来越慌恐。她不敢肯定,豫王究竟可是良人? 直到了晚膳时分,王爷仍旧未归,今儿是沐休,原本以为她会在静漪堂用晚膳,却不知中午出去了哪里。华婉从贵妃榻上坐起,躺了一下午,混混沌沌的想了好些东西,如雾中探花,始终不得要义。 清意打帘子进来,先行了礼,再道:「王妃,王爷说晚膳不回来用了,却赏了桌紫铜火锅与一壶梅子酒来,还道,晚上会尽早回来,请王妃晚些再安置。」 华婉微怔,挥挥手道:「那就火锅吧,你主张着就是。」 豫王得了北疆的消息,照例要给诸葛晖一份儿。诸葛晖捋直了半白的鬍鬚,他穿了身朱子深衣,半隆寒的冬日,他将两边的衣袖挽得老高,露出大半截枯瘦□的胳膊,披头散髮的,冠簪在髻上摇摇欲坠,在房中又蹦又跳,挥着一支硕大的斗笔,在雪白的墙上飞书狂草。先生爱模仿嵇康之流的魏晋名士,没事就在自己的院子里,做出些奇奇怪怪的举动,号称是「真名士,自风流」,房里的小厮见惯了先生这疯疯癫癫的样子,习以为常的在旁伺候着。 那面好好的白墙没多久功夫便满是墨黑的笔迹,小厮看不出那笔力字迹是好是坏,只惋惜好好的一面墙又糟蹋了,明儿一早还得禀了王妃,派人来重新煳上。 诸葛晖勐然顿笔,将斗笔往地上一掷,黑墨飞溅,大片大片的沾上了他的衣裳,他丝毫不在意,仰头狂笑三声,拎起边上的酒罈就往嘴里灌,大口大口的痛饮。 一罈子美酒,地上淌了一滩,也不知多少是喝进去了。小厮见他发完痴了,忙上前,将王爷写的条子递给他。王爷爱才,对先生很是礼遇,亲自吩咐过,若是遇上先生发起痴病,不许打扰,候着就是。 诸葛晖一扔酒罈子,接过条子看了一眼,方才癫狂的神情尽数褪去,似是混沌沧桑的双眼满是犀利,看完了,将条子丢尽了炭火里,烧成灰烬。 见那小厮仍旧候着,张口问:「王爷还有别的吩咐否?」 那小厮恭恭敬敬的答道:「王爷说,此时,先生若有计较,便尽快说来,还道,素知先生仰慕魏晋之风,不若也与当世清流往来,知己难求可遇指不定就有了。」 老头子嗤笑一声,狂道:「那等名流之士岂是说有就有的!王爷体恤我老头子孤身寂寞,即便找不到知己,也要承王爷的情,去看看那些个钻进名利里的名士!」若是旁人说了如斯狂妄之语,小厮早就喝斥过去了,但先生非常人,小厮只是连声称是,好歹先生应下了王爷的嘱託。 等那小厮一走,诸葛晖一屁股坐到地上,拿着羽扇,细细思索起来。王爷是想在北静王前控制了那股清流的势力。从古至今,最刁钻的便是这些科举出生的士子,满口仁义道德,不论谁争皇位,他们的立场都不偏不倚,只忠于天子,伪善的很,一点没有嵇康之流的豁达不羁,他老头子最是瞧不起这类人。赵王与北静王勾结起来,想要谋算天下士子的舆论风向,王爷如此行事,未雨绸缪也好,马伟杰是个懂分寸也有自知之明的,想来不会坏事。 诸葛晖毕竟不是青壮,在冰冷的地面上坐了一会,地潮冷不丁的浸上来,身子骨酸痛的很,他便爬了起来,爬到卧榻上躺着,那羽扇便随手丢在了地上。 皇上急着想生个皇子却不是为了承嗣,国赖长君,即便有了皇子,皇上的身子也撑不到皇子成人,这皇位,迟早是豫王爷的,虽不知王爷与皇上有什么龃龉,但两位都是明事理的,太宗这一脉,如今能依仗的只有豫王。赵王定是想明白了这一样,且皇上龙体总不好,他也急了,竟想与北静王联合了,谋得大位,再掌控舆论,得个名正言顺。赵王要的太多了,既想那九五之位,又想博个贤名,过分贪婪,到最后血本无归的大有人在。诸葛晖摇摇头,一双犀利的眸子渐缓下来,若不是先帝去得早,皇上又身子孱弱,哪能让赵王蹦跶到现在。 第66页 诸葛晖深嘆了口气,兵灾,难免。 ☆、43第四十三回 用过晚膳后,华婉心想着王爷特特使人传了话,让她等她回来,应当是有事要说,便干脆让人摆开棋盘,拿了王爷今日刚赠给她的那副棋子,开始自与自的对弈起来。棋盘是沉香木所制,棋子落下,叮咚作响,声音格外清脆。 昼短夜长,刚消了晚膳,天便阴沉沉的暗下来,暮色四笼,沉暗压抑,房里点了好几盏灯,支支白烛都粗得如婴孩手臂一般。王妃不喜在屋里烧暖炉,说是空间四壁,点了碳叫人沉闷不舒坦,王爷自是惯着王妃的,因而,入了冬后,静漪堂主屋里便不点过炭火,地龙倒是烧得暖暖的,王妃手里的手炉也不离身。 华婉从前没学过围棋,近日静下心来找了几本棋谱便研究起来,横竖悠然空闲,学点技艺傍身也不错。她一直自个儿在棋盘上摆弄,过了几天,察觉出其中的精妙趣味,竟再难丢开手了。 华婉正津津有味的自娱自乐,忽听身后有人出声:「黑子走小尖,断下虎,便稳妥了,你这般,倒是把大好的格局打散了。」空寂的房中忽然冒出人声,华婉手一抖,忙将手中的棋子丢回棋笼里,正要起身见礼,却被姜恪先一步按在了罗汉床上。姜恪站在她身前,华婉跪坐在罗汉床上,见王爷不需她行礼,便跪直了身子,她的头顶只能够到王爷的鼻尖,为了平衡,双手自然就攀上了王爷的双肩,微仰起头,看着王爷柔似春水的双眸,道:「怎么没让人通报?」 「我琢磨着你也是在下棋,便自己进来了。」姜恪瞥了一眼棋盘,右手自然而然的抬起,搂在了华婉纤细柔软的腰肢,她就这样以一种充满了软弱信赖的姿势攀着她,毫无防备作伪,姜恪不禁心软,左手下意识的摸到了腰间佩的玉佩,这是华婉第一次如此正经的送给她东西,她自然是极为珍惜的,心思几经翻转便心猿意马起来,好不容易回过神,便见华婉奇怪地看着她,秀致的双眉拢成了一座小小的山峰,嗔怪道:「问你话呢,你怎么心不在焉的?」 姜恪尴尬,掩饰般的咳嗽一声,告罪道:「走神了,烦劳华婉再说一遍。」 华婉没好气的嗔她一眼,话到嘴边,转口道:「你可是有话要与我说?」原本白天就想问她为何忽然不高兴了,结果芷黛那边的事情一扰,她自然是想晚上回来再好好问问的,不过,此时气氛这样好,她自不愿再纠结在扫兴的事上了,眼角睃到矮几上的棋盘,顺势便道:「本是见你这些日子摆弄围子很是勤快,便想搜罗了基本谱子来,不过半途遇上了老九,硬拖着去喝了杯,谱子先拿去了澄观斋,明日送过来。」棋谱是早就搜罗了的,一直忘了拿过来,此时刚好派上用场,姜恪见华婉面含感激,便笑着道:「不过,单靠几本谱子是不够的,不如寻几个人切磋着。我学棋时,是清意在旁伺候的,她就下得很好。」 华婉听她这么说,心想也是,百鍊成钢嘛,理论固然重要,动手实践更能进步。她抬手拉住姜恪的手臂,眨了眨眼道:「今晚不是清意执夜,找她来也麻烦,不如王爷陪我手谈一局?」 姜恪自是满口应下,她脑海中灵光一闪,沉吟道:「来个彩头吧。」华婉惊愕,不由的鼓起两颊,气道:「王爷何等功底,我又是怎样的水平,这,摆明了是欺负人,想要讹我东西了。」 姜恪摇头,一本正经道:「此言差矣。这彩头咱们等论出胜负再定,不过是想多点乐趣罢了,促人上进嘛。」华婉低头一忖,觉得有道理,这样的确能多点乐趣,当即郑重点头,让姜恪到对面坐下。 先是猜子,姜恪执白,华婉执黑,两人在棋盘上厮杀起来。一刻钟后,华婉幽怨的抬头,觑了姜恪一眼,姜恪缩缩脖子,表示无辜。半个时辰后,华婉见所有路都被堵得死死的,比直接被灭了还惨,败局已定,她怒道:「你就不会让让我么?」 姜恪满脸委屈:「我让了啊,可是,想输真的好难。」除了早前与顾老太爷的那次,她还没和谁下过如此费心的一局。 难道自己真的是个臭棋篓子?华婉哀怨无限,忧伤道:「罢了,王爷瞧上什么了,妾身便赠了你做彩头吧。」 姜恪双眸遽然一亮,簌的站起身,掩不住脸上的期待道:「你闭上眼。」 啊?华婉微张小嘴,惊愕的望着姜恪,她又不是真的十七岁的小姑娘,懵懵懂懂,不知人事,她可是知道闭上眼后,等待自己的是什么的。姜恪柔下声音,哄孩子似的,仿佛带着蛊惑般道:「闭上眼睛。」 华婉只一剎那的犹豫,便当真受了蛊惑般,心甘情愿的轻合双眸,吻,如期而至。 两个都是生涩的,相互试探着,双唇磨蹭着,柔软触碰,姜恪渐渐不满足起来,大着胆子,撬开那紧闭的牙关,攫取更多的美好。她想要多点,再多点的,双手不知何时已紧紧的抱住了华婉,双唇间横冲直撞,满满的都是少年人的莽撞。偏偏是这样急切的,炽热的,鲁莽的,掠取般的直接,让华婉本是僵直的身子,慢慢的软和下来,双手也渐渐抬起,抓住了姜恪的衣襟。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华婉憋红了脸,几乎窒息,姜恪才意犹未尽的退开。适才一片混沌的大脑也渐渐清醒回来,华婉一面娇喘着气,一面倚在姜恪的肩上不好意思抬头。偏生王爷犹嫌不够,满足的轻嘆一声,如呓语般轻声道:「阿婉,我真是喜欢你。」 第67页 华婉的小脸火烧般又红又烫,好半晌,姜恪沮丧的以为是得不到她的回应了,才听到轻如蚊吶般的一声:「嗯。」 豫王殿下顿时心情荡漾,抱着华婉的手紧了紧,又怕太过用力伤了她,忙又松开,语无伦次的说着:「我就知道……你,你……你放心,我,我……」见了她这手脚慌忙,舌头都打了捲儿的样子,华婉脸上的温度都褪了下去,慢慢的尽是温馨,她忽然明白了,为何她如此犹豫,如此害怕,又为何对王爷不能与她一样做到人人平等而耿耿于怀。上辈子,她无暇爱,这辈子,她不敢爱。这感觉太陌生,直到此时,她才想通,她是怕了,她怕她和王爷不能相知,她怕有一天王爷会不理解她,因为在乎,所以要求就高了,所谓「不虞之誉,求全责备」就是如此。 华婉抬起手,捂住王爷还在木木不知如何言的嘴,柔声道:「我都明白。」 姜恪大喜,咧开嘴笑,收都收不住,抓起华婉的手用力的亲了一下,掷地有声道:「必不负美人恩!」 「什么美人恩,胡说什么!」刚正经了一会,又开始胡言乱语了,华婉羞怒,娇斥道。姜恪哈哈大笑,癫狂的和诸葛先生一般,一把抱了华婉,凑在她的耳边,yin诗艷词,张口就来:「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和你把领松扣,衣带宽……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 华婉娇羞得紧,用力推开她,转了身就走,身子婀娜,婷婷如玉。 最近王爷心情好得很,王府下人见了王爷都爱往上凑,伺候的不好也不过说一通,伺候的好了定是重赏。最近诸葛先生转性,丢开了多年的爱物——羽毛扇,改在腰间挂一把锋利的宝剑,据可靠人士说,诸葛先生爱上了李太白仗剑天下的豪气,不过,喝了酒在墙上涂鸦的坏习惯倒没改,保留了下来,王妃体贴的找了两名泥瓦匠在府里养着,也不用隔三差五的就出府去请。 隆寒渐深,前几日轰动了所有书香世家的新科状元马伟杰求娶顾家嫡次女之事,渐渐落下帷幕,顾家答应了,三书五礼,一件件的准备起来,婚期便定在了来年的八月初六。马伟杰辞了翰林院庶吉士,授了正七品御史一职,巡按湖广。都察院一向是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兵,巡察御史一年一任,到了明年八月初六,马伟杰也该回京述职了。 当今文人读书便为做官,文官崇高理想便是入阁为相,翰林院是最清贵之地,几乎所有的阁老皆是由庶吉士做起,故而庶吉士亦称为「储相」,当初,马伟杰固辞了庶吉士之命,非要某外放,当时没少被人讥讽,道是状元郎金榜及第竟是高兴傻了,孰轻孰重,熟贵熟贱都分不清了! 到了如今,谁敢这般词锋严厉?皆是嗟嘆同人不同命,马伟杰得娶顾家女儿,有了这般岳家为助力,何愁前途? 「可恶!那顾家对外清高,如今不还是巴上了姜恪!」赵王世子姜怀怒捶桌面,一番斥骂犹不解气,拿起桌上的茶盅便狠狠的砸在地上。 茶盅触地碎开,茶水溅了满地。赵王摇了摇头,犀利阴刻的眼瞥了身边的丫鬟一眼,示意她重新给世子倒茶来。那丫鬟已是吓得颤颤发抖,生怕受了牵连,见了赵王吩咐,忙不迭的下去倒茶来。 「此时震怒有什么用?不如想想办法弥补才是。」一直默不作声的赵王嫡次子姜怍忽然做声道。赵王点头,赞许的看了姜怍一眼,道:「怍儿说得对,你如今砸再多的东西也没用,为今之计,是先弄清楚,马伟杰为何会起意求娶顾家女。」 「还能为什么,马伟杰是姜忖的小舅子,姜忖从来是跟在姜恪身后应声的,摆明了是姜恪知道了我们的计划,先下手为强了,要我说,」姜怀站了起来,那双与其父一模一样的阴狠的双眼眯成了一条线,犹显狰狞:「都怪北静王举棋不定,犹豫的太久,若是他早点答应,如今,哪有姜恪趁虚而入的份儿!」 他说了前半句,赵王正点头,这个儿子多少有点长进,听到后一句,不由动了气,怒喝道:「如今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北静王既然答应了与咱们联手必然不会有变。内讧要不得!」他警告般的瞪了姜怀一眼,姜怀紧握的拳头一松,一屁股坐了回去,一脸不服气。 赵王嘆了口气,又是失望,转头去看姜怍,道:「怍儿,你看,此下如何应对才是?」姜怍沉稳镇定,语气中带着自信与不容反驳:「阴沟里翻了船,这船是要不得了,既然顾家与马甲成了姻亲,便不能指望了,」顾家重名声,既然靠了豫王,就不会再找一个女儿去靠别家,「唯今之急,先看北静王那边怎么说。姜恪能先下手,必定是早早的知道了咱们的打算。北疆肯定出了密探。」 「看什么北静王,等那边消息传来不知猴年马月了,咱们想办法毁了那桩亲事就是!」姜怀嚷嚷道。「住口!」赵王忍无可忍,怒斥道,见姜怀不服气,深吸了口气,这个毕竟是他的世子,将来要承爵的,不能什么都不知道,他耐了性子解释,「顾家不止一个女儿,马家也不止一个儿子,毁了这一桩,还有下一桩,婚书都写好了,你想捣乱,也来不及了。」 姜怍恭敬的对兄长道:「表面上是结亲,实际上,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结盟,不是毁了一桩婚事就好的。」姜怀听明白了,便点点头,闭了嘴,听父王与弟弟说话。 第68页 赵王嘆息一声,若是怍儿是长子就好了,他一摆手,道:「立即修书北静王,让他仔细查探,把密探拔了。」 ☆、44第四十四回 转眼就到了腊月初八,宫里按祖例赐下了晚宴,道是一家子坐到一处,像民间那般,一同喝口腊八粥。 因是家宴,若过分郑重其事了,反惹了皇上不高兴,在这衣着打扮上,姜恪便只穿了身绛紫色的常服,袖端为薰貂,外头罩了件紫貂端罩,又在腰间挂了象徵亲王的玄山青玉佩,配以小绶三采,如此这般便显得些许正式了。 「这样不成,外头冷着呢。」姜恪一见华婉出来,便吩咐清意道:「去将那件鹤氅拿来。」 「不要了,不要了。」华婉惊恐地连连摆手,她在姜恪的逼迫下已多添两件厚厚的棉衣,再穿,再穿就走不动了。姜恪对清意做了个快去的手势,然后和颜悦色的拥着华婉,柔声哄劝道:「那件鹤氅最是轻薄暖和,穿着也不会不舒服,天气冷着呢,着了风寒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明着商量实则不容反抗的语气,让华婉委实无力,她看了看身边几个深深垂头,对着王爷王妃的恩爱仿佛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看到的丫鬟,无力的点头答应,任着那件鹤氅披到自己身上。那鹤氅是玫瑰紫的茧绸面子,内衬做的是灰鼠里子,灰鼠里子全是软和的大毛,再暖和不过了。 「快走吧,快走吧,皇上说了要你早些入宫的。」一将带子系好,华婉便急急忙忙道,生怕王爷又找了什么往她身上套。姜恪倒是不紧不慢的,往她身上上上下下的仔细端视了,直觉得周全了,方吩咐出门。 带了王府标号的马车出了大门,直往大兴宫去。因前头皇帝遣了小内监来,说有事与豫王商议,华婉便先去了荣禧宫陪着皇太后。 含元殿中,姜恪一掀袍角,直挺挺的跪下,伏首行礼:「见过皇上,皇上万岁万万岁。」礼罢,她直起上身,双眸下垂,无比恭顺。皇帝直直地盯着她,既不叫她起半身,亦不问话。殿中的气氛陡然紧张微妙起来,唯有豫王,一动不动的跪着,如千钧之重。半晌,皇帝轻嘆了口气,摆了摆手,殿中服侍的内监宫女鱼贯退出。 「小二,」皇帝总算败给了姜恪这油盐不进的性子,他的眼神渐渐软下来,无奈道:「五脏俱损,经络久于,御医说,朕只有三年了。」 「干爹,您说皇上跟豫王殿下说什么呢?」小路子压低了声对吴泰英道,还不时的回头望了几眼含元殿的大门。吴泰英一巴掌拍在他的脑袋上,厉声骂道:「煳涂东西,这也是你问的?当好差就是!」小路子心觉自己问错了话,忙赔笑认错:「干爹说的是,儿子只是奇怪罢了,皇上与殿下是亲兄弟,却弄得跟冤家对头似的。」他年纪小,刚被吴泰英提携了跟在身旁做事,有什么好奇心实属正常,可这皇宫大内,最要不得的便是好奇心。皇上与殿下的事,委实是桩冤孽,怎能轻易为人道? 吴泰英是太祖爷留给太宗,太宗又给了当今的人,最是忠心不过,他伺候了三代君王,如今也到了告老的时候,身后却总要有人来接掌,小路子是他在这宫里收的最后一个干儿子,宽厚有余,机敏却不足,总是磨砺不够,也不晓得今后可还堪用。他看了看四周,两排小太监都眼观鼻鼻观心的侍立着,他一把把小路子拉到一边,降下声音,语重心长道:「你小子心里头得亮堂着点儿,不该你问的,就把好奇心死死掩心底儿,别叫人轻易抓了辫子,」见小路子乖巧的点了头,他长嘆了口气儿,继续道:「司礼监的老李,那阴刻的老东西见天儿的给咱家找排头,说什么司礼监本该排在御用监前头,」吴泰英脸色阴狠起来:「放他娘的狗屁!世事无绝对,咱们御用监翻了身,他们就休想再骑到咱们头上!你可听好了,日后,咱家不在宫里,你们兄弟几个尽够找老李的短脚,可别缩头缩脑的做孬种。唯一样,咱家对你几个哥哥也嘱咐了的,咱们效忠的,是天子!」吴泰英将「天子」二字重重的咬出来。 小路子低头细细一想,抬了头,满脸坚定道:「干爹放心,儿子记下了,定不会堕了干爹的名号!」 吴泰英满意地拍拍小路子的肩膀,这干儿子虽说宽厚敦钝了些,但就是这样的人才忠心,何况,他又不是真的蠢笨。他是没了子孙根的,一辈子都不能有自己的子孙,如今,年纪越大,越发觉得这干儿子满意。 殿中忽然传出瓷器破碎的声响,吴泰英与小路子对视一眼,忙到门旁站好,不一会,豫王用力的拉开门,疾步冲出来,头也不回的走了。外头的内监们都缩了缩头,面面相觑,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孽障!」皇帝怒骂一声,一只装了半池墨的砚台「砰」的砸在了门槛上,在厚厚的红毡毯子上囫囵转了圈儿。内监们都屏了息,里头没再发出任何响声,再过了一会,皇上高声喊:「吴泰英!」 吴泰英忙理了理袍子,入殿去前,对门外的几个小内监,厉声吩咐道:「想要脑袋的话,就管牢自个的嘴巴,今儿的事,谁都不许说出去!」 姜恪出了含元殿,怒不择路的径直往外走去,直到回头看不见含元殿了,方止了步,平息了因愤恨而粗重的喘息,正了正衣冠,从容的拔脚。 因是宫里走惯了的,又只以为皇上是为寻常朝事寻她,便没在身边待伺候的人。她走过廊道,往荣禧宫走去,经过上林苑的映日湖,却见荣安长公主孤身站着。映日湖已结了厚厚的冰,四周盖满了白雪,仲春里茂绿的花儿草儿也都苦了,掩在雪地,白茫茫的一片。荣安长公主披了一身雪白的羽氅,在苍茫的天地间,与雪相映,显得格外孤凉寂寞。 第69页 姜恪的心一窒,抿了抿嘴,勾起一个浅浅的开心笑容,大步走了过去:「皇姐。」荣安长公主闻声,转过头来,见是她,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你来了。」姜恪大步走到她身边,东张西望的看了看,好奇的问道:「皇姐看什么这般入神呢?」 荣安长公主摇了摇头,见她的衣袖内折了,伸手给她拉出捋平,温言问道:「听说,你刚从含元殿来?」姜恪心中一凛,支吾着道:「嗯,晚间还有家宴,没什么事,我就出来了。」荣安长公主也不追问,笑着道:「思川呢?」 「她在荣禧宫陪着母后呢。」姜恪毫不犹豫地答道,就见公主满是笑意的望着她,清透的双眸亮晶晶的,她耳根一红,嗫嚅道:「阿婉很好。」见公主的笑意更明显了,她不禁笑自己小家子气,便露出一个与有荣焉的神气,笃定道:「她真的很好。」耳根却不由更红了,像上林苑北面那满园盛开的红梅。 公主笑着摇了摇头,神色间很是放心与欢快。姜恪便絮絮叨叨的跟她说起来:「前些日子,马伟杰和顾家小姐议亲呢,她一听说这事是我在背后推动的,便直道这是盲婚哑嫁,说什么不尊重当事人。我就告诉她,马伟杰才华横溢,翩翩君子,顾家小姐则是出了名温良敦谨,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是天生的良配。」见公主饶有兴味的看着她,她忙给华婉辩解道:「她不是那等不知好歹的,信任我,才会这般有什么说什么,之后,她亲自张罗了份得体的礼物遣人送去。」 公主的眼神更加柔和,温柔的笑着道:「以前我就觉得她和顾惜颇像,而今看来,除了那对眉眼,连性子都有几分相似。」姜恪露出幸福的笑意:「她们都是良善的人,却也不全是一样的,惜儿温婉,阿婉就要固执一些。」她丝毫没有比较的意思,说起她们两个也都是和煦如春风的神气。 公主笑了笑,很是为姜恪高兴,顾惜走后,她就没有一日放松愉快的日子,现在好了,公主宽慰道:「若是顾惜能听到你的话,想必也是高兴的。」两人都不由想起那个温厚纯善的姑娘,一时都静默下来。凉风凭湖而来,天高地阔,心胸坦荡,荣安长公主似有所感,深唿了口气,看向姜恪,缓声道:「小二,你许多年没叫过我一声姐姐了。」姜恪的身子蓦地一颤,眼中露出狠戾,疾声问:「皇上对你说什么了?」 「他什么也没说,小二,别这样防着他。」公主连连摇头,「你这样,他很难过。」 「他难过?他是觉得我无理取闹吧?」姜恪讥嘲一笑,神情间极为不屑,不待公主再说什么,姜恪正色道:「姐姐,你等我三年,不,只要两年,我不会让你永远在辅国公府那滩烂泥塘里的。」 「不值得的,」公主声似呜咽,用力的抓住姜恪的手臂,紧紧的握紧,手劲几乎要嵌进肉里,她用足了勇气,一字一句道:「出了正月,辅国公就会上折致仕,你且等等,他总会有求着你的时候,皇兄身子不好,日后若有个不测,辅国公也好助你一臂之力。留着他,比杀了他好太多。小二,你忘了君父的遗言么?江山为重。」 姜恪冷笑,反问:「那就算了么?」 公主看着她,眼中渐渐布满了悲哀,不过须臾,那悲哀皆都消散,剩下的是如铁般的坚定,说道:「对,算了。你是玉石,他是瓦罐,何必做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而我,已经是这样了,即便你杀了吕家满门,我也回不去了。」 「不!」姜恪撇开公主的手,俊秀的脸上,戾气十足,她沉着声,字字似刀:「怎么会回不去?我说回得去就回得去!你不要说了,就当不知道吧!」 说罢,她转身就走,通红的双眼几要泣血。荣安长公主看着她,她越走越远,直到消失的远处。开始下雪了,鹅毛般的雪花下得洋洋洒洒,荣安不舍的收回目光,一滴晶莹的泪水自眼角滑落,喃喃自语:「奈何生在帝王家。」 ☆、45第四十五回 当夜的家宴一如既往的和睦温馨,仿佛没有白天的争吵。皇太后年纪大了,坐了一会就睏乏起来,无奈笑道:「老了老了,再过几年,哀家就能去见先皇了。」座上的心中皆都一震,皇上脸色凝重起来,不过一瞬间,便又舒缓了,道:「母后福寿万年,儿臣还等着给母后庆贺八十大寿九十大寿呢。」皇后也想说,一听了八十大寿九十大寿,望向皇帝俊秀却羸弱的侧脸不禁心中一痛,悄悄侧过头去,揩了揩眼角的泪痕。 荣安长公主望向豫王,轻笑着道:「怎么会,这会儿大家都在做个见证,皇弟前些日子就跟我说了,等母后耄耋之年时,她要学一回古人,彩衣娱亲的。到时母后就戏瞧吧,舞得不好可不依的。」姜恪闻声,便起来插科打诨,一众人皆都笑了起来。子女孝顺,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能宽慰老人的心?皇太后露出了笑颜,又多坐了一会儿,殿中又其乐融融起来。 宫中的宴会皆是分案而食的。姜恪重新坐下,发现华婉正言笑晏晏的望着她,便在食案下轻轻的握了握她的手,端了自己跟前的一道广肚乳鸽到她那边,柔声道:「这道菜御厨做得很好,我打小就爱吃,你也试试。」 华婉抿唇笑,将自己面前的一品夜合虾仁给她,调皮地眨了眨眼道:「礼尚往来。」 姜恪摇了摇头,仿佛在说「调皮」,抬了抬手中的酒盅,对着华婉做了个敬酒的手势,华婉亦不退缩,大大方方的干了。 第70页 过了腊八,新年就近了,临近年关,陈留王府传来一则喜讯,陈留王妃有了接近两个月的身孕。消息一出,宫里的赏赐、补品流水架势的往陈留王府里送,各家王府,下头的官员也不消停,一时间陈留王府门庭热闹,像菜市场一般,偏生陈留王不在意,直唿这天大的喜事,要有人同乐才好。于是这门槛都快踩破的架势过了个把月才消停下来。 到了上九日,陈留王兴致勃勃的跑到了豫王府,拉着姜恪要去郊外的演武场射箭跑马,恰好,陈留王妃约了华婉与荣安长公主去定宸寺进香,姜恪便答应了。 两人快马出城,到了演武场,姜恪小试身手,拉满弓、瞄准、放手,箭离弦,唿啸着飞出,正中靶心! 「好!」陈留王大喝一声,不甘落后,也射了一箭,却离靶心偏了点,他「啧啧」的摇着头,见姜恪正得意的望着她,便不甘示弱道:「嘁!有什么可得意的,哥哥今儿心情好,不与你计较!」 姜恪不以为然:「你这心情都好了大半个月了吧,嫂嫂也不说说你。」 陈留王鄙视的瞥了她一眼道:「你嫂嫂怎么会说我?这是福气。我已经有个女儿了,这胎若再是女儿,那便是喜事成双,这胎若是个小子,则恰好凑个好字。寻常人哪有这等福气?」他说得眉飞色舞,姜恪却笑而不语,重新抬手拉弓,离弦,箭再中靶心! 「诶诶诶,我说话呢,你好歹听着点,我可有两孩子了,你呢,一个都没有,赶紧生啊,恰好给我孩子做弟弟妹妹的。」陈留王见姜恪丝毫不上心,急得直跳脚,把弓往边上一丢,三两步就跳到姜恪边上,到她耳边嚷嚷起来。 姜恪不堪其扰,把手中的弓递给边上伺候的伴当,接着解下了箭壶,一併丢给了伴当,对陈留王道:「儿女福我是不如你,可比弓箭你不如我,咱们再赛场马,看看谁不如谁!」此言一出,陈留王便大声应好,一把扯了姜恪到马厩选马去,把适才说的都跑到了脑后。 那边,华婉等人到了定宸寺。因陈留王妃月份尚浅,上九日到寺里拜佛的人又多,生怕到时冲撞了,荣安长公主便带了副公主鸾仗,华婉与陈留王妃也各自带了亲王府仪仗。一时,华盖飘摇,旌旗遍布,定宸寺的主持便忙派出了两队知客僧,将不相干的人都隔开去,以免惊扰了贵人。 「我这趟来,还有一事,」三人携手走着,陈留王妃兴致勃勃的对另两人道:「听说定宸寺来了个和尚,这和尚法号正和,人称正和大师,他擅长卜卦,只要经他手的卦,没有一次是不准的,且此人极有个性,卜卦看天命,若是他不愿给看卦,则无论说什么都不愿意,若是他愿行个方便,则分文不取。我想请他卜上一卦,你们来了,便一道罢。」 荣安长公主笑道:「这可有趣,既然你有这个心思,我和思川少不得要凑趣一二的。」说罢便将目光投向华婉,华婉是信命之人,但她不信她的命能叫另一个不相干的人三言两语便说尽了,只是此时,陈留王妃跃跃欲试,而公主显然也是感兴趣的,她自然不能扫了大家的兴致,便笑着点头道:「也好,我也想看看,我是能活到九十,还是一百呢。」 「你还真敢想。」陈留王妃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好笑的嗔了华婉一眼,她抬手温柔的摸了摸自己的小腹,露出一个慈母独有的柔和微笑微笑:「我只想求我的孩子平安,以后我们一家也平平安安的。」荣安长公主与华婉都打趣的望着她,嘴边带了善意的笑,陈留王妃脸一红,一时也端不起嫂嫂的架势,遮掩般的喃喃道:「你们也知道,我家王爷莽撞的很,又爱在外头奔波……」 听她声音越来越小,像是抱怨却更像一个女子幸福的诉说,华婉笑着与公主对视一眼,搀了陈留王妃,连声道:「是是是,我们知道了,现下还是快进去吧。」 三人摆了佛祖,各自真诚的祈祷了所想之事,便在知客僧的引导下,到了后殿,那正和大师的厢房里。 正和大师是一个干瘪的小老头,他精神矍铄,一双小小的眼睛闪着精光,却不像方外之人,三人面面相觑,直到大师长扬佛号,方说明了来意。正和大师犀利的小眼睛在她们三个的面上飞快的扫过,低头从一边拿了三张纸,几枚铜钱。按着长幼,先由荣安长公主在纸上写下生辰八字,然后掷了三次铜钱,正和大师不动声色的看着,将纸放到一边,示意下一个,接着是陈留王妃,然后再是华婉。三人先后都完了,便坐到锦杌上,等着正和大师解说。正和大师闭了眼,沉吟片刻,正待开口,窗勐地被风吹开,一阵凉风席捲而来,将桌上那三张纸吹了起来,恰好落到了边上的火盆里,不过剎那,那写了三人生辰八字的纸便化为了灰烬。 「阿弥陀佛,此乃天意!」正和大师唱了声佛号道:「天意如此,老衲不敢违背。三位女檀越请回吧。」 华婉毫不意外这般结果,她想起大相国寺那位给她看了掌纹却神神叨叨着半藏半掩的大师,不禁暗嘆道,谁道世外高人皆爱助人为乐?他们也怕泄了天机佛祖降罪。 三人乘兴而来,败兴而归。陈留王妃是孕妇,荣安长公主与华婉生怕她多想,生出郁结,动了胎气,少不得又好一番劝导。 三日后,定宸寺外的小道上,一个约莫**岁的小沙弥连走带跑的跟在正和大师身后,嚷道:「师父,怎么没几日便走了呢?咱们还没好好休整呢。」正和大师恨铁不成钢的瞪了他一眼,怒道:「你晓得什么,再不走,等人寻上来,想走都走不了了!」见徒弟懵懵懂懂不甚懂的样子,他也不想再说,一甩袖,健步如飞的往前走去,心中却不禁后怕,又连连称幸:多亏了那阵风,烧了个干净最好!这三位女檀越,第一个兇险万分,第二个半世伶仃,命犯孤星,第三个干脆是死了好几年的。这让他如何说? 第71页 ☆、46第四十六回 到了晚上,姜恪才回来,她照旧先去德祚居沐浴更衣,然后才到静漪堂来。华婉正侧倚在床上,手中拿了本《漱玉词》在看,见她进来,忙把书往边上一放,起身相迎。 姜恪在她屈膝行礼前先握住了她的双手,低头在她娇艷的唇上轻轻啄了一口,瞥见床上那本书,随口道:「在看书?」华婉撇开头,没去接她的话,反是皱着眉道:「你喝酒了?」不等她回答,又肯定道:「喝了许多。」 姜恪讪讪的笑,华婉素来不喜欢她身上带着酒味,可今次十八哥拉着她喝了好多,即便是沐浴了过来,也藏不去身上浓浓的酒味,她忙向华婉解释了一番,又让清意泡了壶浓酽的茶来。华婉也不是那等不明事理的人,她不是要管着王爷的交际,不过是觉得酒多伤身,到了老了,这个病那个病的,还没法医治。幸好王爷也不是那贪杯之人,她的话也愿意听。 华婉服侍她饮了满满两大杯,酒气才盖了过去,她给姜恪宽了衣,两人一起到床上躺下,躲进厚厚的棉被里。华婉半靠在姜恪的怀里,重新拿起那本书,捡起适才的话头道:「不过是闲来无事打发时光罢了,正看到那句『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 「唔,李清照?」姜恪接过她手里的书,看了几眼,问道:「你喜欢她的词?」语气中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华婉不解:「怎么?」 姜恪笑了笑,将《漱玉词》还给她,拢了拢手臂,把她抱得紧紧的,说道:「我以为,你的性子,应该喜欢谢道韫那样旷淡玄远又风光霁月的女子才是。」华婉莞尔,她的确是喜欢谢道韫多一些,李清照与谢道韫一样,皆是命途多舛的才女,但两人在面对苦难时的态度却完全不一样,一个怜嘆自身,一个虚静恬淡。她本就贊同谢道韫那样如春暖花开般,不论命途是济是舛,皆都不负林下之风的女子。想着,华婉便轻声吟道:「可嘆停机德,堪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 姜恪细细一品,贊道:「阿婉大才,这诗写得好,正是谢道韫的真实写照。」华婉不禁赧然,辩白道:「这首诗是我某日在一本野史纪传上看到的,因着传神,便多读了几遍。」事实上,这首诗是曹雪芹借红楼对谢道韫的评价。姜恪不以为然,一副认定了是她的阿婉写的样子,否则,这府里的藏书她都读遍了的,为何她偏偏就没看到? 「总之,这诗就写得很好。」姜恪说着,停顿了片刻,忽然有些感慨般地道:「阿婉,你就像那谢道韫一眼,灿烂明媚,不论何时何地,都能淡然处之。」华婉疑惑她怎么忽然说起了这样的话,却见姜恪有些失落般的垂下眼睑,声音低沉:「若有一日,我死了,你一定会难过会伤心,但不需几日,你便又能积极的振作起来,把日子过得好好的,兴许会比在我身边时还要好。而我,只存在于旧日的时光里,你兴许就会把我忘了,不让我插足你今后的日子;也兴许就放在心的深处,不记起,不悲伤,只有在读到『小轩窗,正梳妆』那样悼亡的句子时,才会有片刻的失神。」 「王爷!」华婉惊唿,她直起身子,转头惊愕地看着说出这般莫名的话的姜恪,只见她目光悠远,淡淡的,浅浅的,唇边还有一个几不可见的笑,华婉心痛异常,她想反驳,却找不出话来反驳,王爷说的对,她的确是这样一个人,自私自我,只顾着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即便如今她们已相依相许,她依然只顾着自己,乃至王爷说着这样颓然刺心的话,她也无从辩驳。华婉难受的撇开头去,却不知是为自己的薄凉难过,还是为了王爷心疼,喉咙紧得发疼,她的声音嘶哑起来:「所以呢,你看清我了,失望了么?」她打定主意,只要王爷有哪怕一剎那的犹豫,她便把心收回来,从前的无数个岁月她都一个人过来了,往后再一个人又何妨?她一样可以过得好好的,她从来不是一个会委屈自己的人。 华婉这么一想,心却没有想像中会有的放松,而是铺天盖地的不舍起来,习惯了陪伴,再去过一个人的寂寞,多寥落,她几乎能想像到那空室寥寥,寂寞入骨的光景。但总会好的,即便寂寞入骨,也有习惯的一天,这世界上本来就不会有谁离不开谁。华婉骇然,心痛的一抽一抽的,久久得不到回应之下,她抬起头,却见姜恪怜惜地看着自己,她的眼神如大海般深邃,里面是无边无际的包容,她双手温柔的捧起华婉的脸颊,呢喃着道:「我从来都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说完,便安慰般的吻上了她的双唇,由浅至深,吻得格外仔细格外温柔。华婉沉迷在这个吻里,脑海中一遍一遍的迴旋王爷的话,心仿佛被尖锐的利器一遍一遍的刺伤,痛得撕心裂肺。眼泪就这样一点一滴的滑落下来。 姜恪紧张起来,离开她的双唇,一遍遍的去吻她的眼睛,吻她的泪水,连声道:「傻瓜,哭什么呢?不哭不哭,乖,不哭了。」怎么吻,眼泪都吻不完,她手忙脚乱的去用指腹擦去,暗暗责怪自己,究竟是遭了什么蛊惑,竟说了那样伤人的话。过了好半天,见华婉依旧啜泣着,姜恪没了法子,只好道:「阿婉,我没有怪你。这样很好,若我死了,你就好好的活着,横竖我会等着你,不管你会在世上流连多久,我都等你。悠悠生死别经年,上穷碧落下黄泉。」 华婉的眼泪越流越多,却在听到她最后一句时,破涕而笑:「不许篡改诗词。」白居易的《长恨歌》竟教她这样张冠李戴的移花接木。姜恪见她终于笑了,不禁大大的舒了口气,又实在怕她的眼泪,那泪水仿佛是滚烫的滴到了她的心上,生疼生疼。想着干脆调开话头,便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理直气壮道:「这有什么?杨贵妃死的悽惨,再多的诗词也唤不回芳魂,还不如让我借来用用呢。」 第72页 华婉奇道:「你倒不觉得杨贵妃红颜祸国呢。」姜恪见她果然不再纠结与前面的话,便高兴的下了床,亲自拧了湿帕子来给她擦脸,道:「君王无道,美人何辜?」 华婉亦有所感,想起了从前读的一阕诗,也低声道:「空忆长生殿上盟,江山情重美人轻。华清池水马嵬土,洗玉埋香总一人。」可惜,古往今来的歷史皆由男人书写,他们总能为失败找到诸多的藉口,江山美人,总是江山在前头,美人在任何时候都不过是附属罢了。 这么一打岔,便将姜恪那些话给掠了过去,两人心知肚明,却都不会再提起。华婉是心中混乱且十分的愧疚,而姜恪则是不忍她落泪。 原本华婉还想对她说说白天在定宸寺的那桩奇事,这么一折腾,倒泛起困来,枕着姜恪的手臂,就迷迷煳煳的睡着了。 她做了一个梦。梦里,王爷被箭射伤了,伤口一个劲儿的淌血,她急得不得了,一边哭一边用手去按住伤口,想要阻止血流出来,可是没有用,不一会儿王爷就浑身是血,她拉住自己,血顷刻就染红了两个人的手,王爷气息越来越弱,眼睛也渐渐合拢,她强撑着,挑开嘴角笑,说着:阿婉,我骗了你,你原谅我。阿婉,我爱你。她哭得很伤心,声嘶力竭的唿唤王爷的名字,她叫她,姜恪,别留下我一个人。但是没有用,王爷最后还是闭上了眼,她在她的怀里停止了唿吸,身体渐渐失去了温度,伤口的血也凝固起来,不流了,王爷也永远不会醒了。她就这样,死在了她的怀里。 「阿婉,醒醒,快醒醒。」 是谁的声音? 「快醒醒,你梦魇了。」 那声音很急切。 「醒来就没事了,有我呢。」 华婉睁开眼睛,就看到王爷满是焦急的看着自己,见她醒了,才吁了口气,笑着道:「你梦魇了。」华婉抬起手,擦了擦自己的额头,湿漉漉的全是汗。 那个梦,太逼真,她看着姜恪,那种鲜血满手的粘稠,那种看着心爱之人一点点失去唿吸的恐惧焦灼心痛,都很逼真,就像是真的一样,一闭上眼便浮是漫天漫地的血,身歷其境般真实。 华婉抬起手,摸了摸姜恪的脸,还好,是温热的,她不禁松了口气,真的是梦。 「怎么了?你梦到什么了?」姜恪问,见华婉神色恍惚,并不回答她 ,便柔声道:「老人说了,梦都是相反的,不管梦到什么都不要怕。」 华婉一怔,仿佛不信的问:「都是相反的?」 「对!都是相反的。」姜恪笑起来,笃定道。华婉点点头,从床上坐起来,看了看滴漏,已经快卯时了,她仰起头,看着姜恪道:「横竖也快上朝了,我服侍你起榻吧。」 姜恪担忧的看着她,见她神色已然平静,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只好点了点头道:「也好。」 这倒是华婉第一次服侍姜恪起身,两人一起用了早膳,华婉送姜恪到二门,然后依依惜别,看着姜恪骑了马走了,才回房。 一早晌,她都心神不宁的,怎么会平白无故做这样的梦,这该不会是什么预兆?她勐然想起昨日卜卦时,那三张写了生辰八字的纸就这么烧了个一干二净,而正和大师正好藉口不予卜算,难道两者间有什么关联? 华婉一个人胡思乱想,直到中午,姜恪遣了平安回来,说午膳不回府用了。华婉食不知味的用了午膳,她莫名的就觉得自己的手十分的粘稠,就像梦里沾满了血那般。 她强迫自己静下心,到绮望楼把府上的庶务一桩桩都处理了,然后派人去把诸葛先生请来。 ☆、47第四十七回 绮望楼中,茶香澹澹,熏烟徐徐。华婉与诸葛先生坐在罗汉床上,中间隔了个矮几,矮几上还堆着一叠儿帐册,显得与此时的氛围格格不入。 诸葛先生捻起汝窑粉白茶盅,到嘴边轻啜一口,而后缓缓的闭上眼,仿佛是在回味。他的眼角是深刻的纹路,眼底的皮肤暗淡而松弛,有一种与年纪相符的沧桑,累积成几年的智慧。 「谷雨前的六安,」诸葛晖忽然睁开眼,含一缕淡淡的笑:「引茶的水是,松针上的积雪,扫入瓮中,密封,入土,埋于竹林之中,三年后启开,引而成茗,茶汤甘冽清趣,松香郁郁,竹香裊裊。只可惜……」诸葛晖又饮了半口,面上浮出些许憾色:「沏茶的时候急了些,未等三沸便取用了。汤色不够香醇。可见沏茶之人,心有旁骛啊。」诸葛晖抬手捋了捋那撮半白的山羊鬍,眼中闪过狡黠的笑意。 华婉面上浮出明显的惊诧,继而讪然而笑,少许歉意道:「不想先生精通茶道。沏茶之时,心不在于此,倒是我,欠了心诚了。」这茶是她亲自沏的,只是心思耽于昨夜之梦,煮水的时候就急了些。唉,屋漏偏风雨,急了些没什么,有什么的事竟叫这自己想好生款待的先生发现了。许是听王爷说过太多次先生高才,华婉有种类似于上课时不专心被教授点名批评了的窘迫。 先生心细,摆摆手,笑道:「这香茗可是王爷私藏,老朽今日得以一尝可不是此生无害了?」说罢呵呵的笑,不在意地将茶盅置回矮几上,道:「王妃找老朽来,所为何事?」 诸葛晖开门见山,华婉自不会再多纠结于客套寒暄,她斟酌了言辞,虚心求教道:「皇上登基五载,当今天下,海晏河清,四海昇平。然,我也听王爷说起,似乎北疆蒙古,西北瓦羯,近年来时有进犯?」 第73页 诸葛晖颇有几分意外,未曾想,王妃请他前来,是为朝局之事,只一剎那,诸葛晖便恢復寻常模样,摇着头道:「区区蛮夷,何足为惧?我太祖建朝至今已近一甲子,蒙古兵败撤出中原却不过四十余年,北静王父子镇守北疆,功勋彪炳,有目共睹,想来即便尔今蒙古似有大举进犯之象,北静王也足以应付。待击退了鞑子,北静王便更受万民敬仰了。至于瓦羯,倒还算太平,想必王妃也不关心。」诸葛晖单说蒙古不言瓦羯,一双浊浊的小眼里透出精光,边角勾出瞭然的笑意。这短短的两句话,既说明蒙古休整之后贼心不死,对中原富庶之地仍存觊觎之心,又说明北静王镇守北疆的劳苦功高,等打败蒙古之后,恐怕更是居功至伟。华婉心一沉,如此说来,若是北静王是不甘于偏安一隅,想要寻出点事端也是极容易的。 她请了诸葛先生来,本是想问询朝中局势如何,王爷又是出于何种境地,她心惊与昨夜的噩梦,思来想去,世上总没有无缘无故的事,这难道是预言王爷将有不测之遇?放眼天下,能让豫王恪遭受生命之虞的恐怕没几个,她也知道王爷和赵王打着擂台,却不知究竟如何了。豫王府幕僚清客养了不少,只有诸葛先生是那真正不羁世俗,洒脱通透之人,想必也不拘于所谓的「女子无才便是德」,能与她好好说道说道这朝中格局。听先生回答,果真如此。 「这么说来,北疆战事,不日便能停了?」 「这也难说,」诸葛晖停顿下来,示意一旁侍立的清意给他满上茶,慢悠悠的喝上一口,眯着眼道:「蒙古鞑子到底多得是骁勇善战之人,何况,北静王镇守多年,边陲苦寒,有个头疼脑热,也是寻常。」 此中之意,竟是北静王有意拖延战情。华婉不解,脱口问道:「北静王何也如此?」诸葛晖似有欣赏的看了华婉一眼,笑眯眯道:「先帝在位十年,当今即位已逾五载,赵王纵有通天本事,万般才能,在皇权面前都不值一提,可他屹立十五年不倒,应对两代帝王而能保全自身,王妃可知,这是为何?」 他不答反问,这话头被拉开十万八千里,华婉却信先生自由先生的道理,黑如点漆的小眼球转了两圈儿,老老实实的答道:「不知,还请先生解惑。」 「不过是,太祖驾崩前,当着群臣的面,拉着先帝的手,叮嘱先帝,善待手足,万不可同室操戈。」诸葛晖嘆息道:「太祖爱护子息,却不知此番话添了多少麻烦,赵王又狡猾的很,轻易不叫人抓着把柄,有了太祖遗言,寻常的把柄如何奈何得了赵王?真真是无事添事做。」 这话便有妄议太祖的忤逆嫌疑了,华婉抿唇淡笑,却不好接他的话,轻轻拨开他话里的表层,露出内中含义:「因而,只要赵王不犯大逆之罪,皇上便奈何不得他?王爷能做的也不过从他手中剥下权柄,等着赵王自己撞上大逆的罪名?」 「不错,」诸葛晖赞许的等等头,赵王有心帝位,谋逆是迟早的事,他想的是多挣些权势兵力,而皇上和豫王则是要削弱他的权柄,待他露出了狐狸的尾巴,再紧紧的揪住,然后扯出整个身子。 「那如今,朝中,王爷与赵王相较,孰弱孰强?」华婉问。 「自然是咱们王爷更胜一筹!」诸葛先生摇头晃脑道:「太宗文皇帝去的突然,赵王的爪牙乘虚而入,掀起了好大的声势,皇上即位之时颇费了番功夫,幸好,辅国公鼎力相助,那会儿若差了一点,赵王就黄袍加身了。王爷运筹帷幄,从军中入手,笼络了大批忠义之将,如今,这些将士遍布九边,个个都是一方栋樑。所谓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之后王爷回朝,插手内阁事务,皇上全力支应。如此蚕食鲸吞,赵王必定式微,今后想要谋逆也缺了那能耐,而北静王手里,有的是兵权。」说罢,诸葛晖看了华婉一眼,仿佛怪她把话题扯远了,现在他好不容易扯回到北静王身上,华婉憋屈,只能做出敏而好学之状,听先生说解,「当初北静王奉太祖之命镇守北疆。此中不知牵涉了什么皇室辛秘,太祖有言,北静王终生不得还朝。」 诸葛晖说罢,好奇地望向华婉,极是盼她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好解解他老人家这好奇之心。华婉抱歉的道:「我也不知道,王爷没有提起过。」诸葛晖失望的摇了摇头,大是不甘,道:「罢了,不晓得也无妨。那时,蒙古人被太祖爷的铁骑打怕了,多年不敢犯境,北静王在那守着也太平,没过多久,大家就忘了去了边疆的太祖的第八个儿子,太祖驾崩后更是无人提起。可近年来,蒙古人不时的来抢掠,不说牛马牲口,有时连无辜百姓也会抢了去做奴隶,北静王率兵抵抗,很有成效,直到去年,蒙古人忽然屯了军队在边境,且不时的挑衅,直到过了年,又打了一场打仗。北静王渐渐声名鹊起,极得民心。」蒙古人与汉人有宿仇,北静王抵御蒙古,在百姓心中便是英雄。 「因此,他不想休战,这仗长久的打下去,只需维持不败境地,便可为他挣来声明,也能藉此辖制朝廷。」华婉恍然大悟。 诸葛晖笑着点了点头:「王妃说得极是。至于此中目的,老朽猜想,他是想要挪个地方了,我听闻,北静王世子不善战,无甚将才。总之,他与赵王来往密切,到头来,二人各取所需罢了。」 华婉愁眉,这是你死我活的事,赵王与北静王联手,二者皆强,相对的王爷就处于劣势了,她一下子又想起昨夜梦中,王爷在她的怀里死去的情景,恐惧布满了心头。 第74页 两人静坐了片刻,诸葛晖见她也没其他的要问了,便站起身告退,临走前,还十分瞭然地捋了捋那撮稀疏的山羊鬍,笑呵呵地道:「王妃尽管放心就是,王爷那人,鬼精鬼精的,吃不了亏。」说罢,还甩了甩衣袖,示意王妃不必相送,握着他的那柄长剑,凛凛威风的走了。 华婉觉得这种感觉很奇怪,她为一场梦而担惊受怕,她心里很清楚,不是因为这场梦有多逼真,而是这梦的主角是她们。而她,并不讨厌这种担惊受怕的感觉,就是不习惯,仿佛是心在颤慄,它颤动着,如同一只受了惊的小白兔,震颤着,生怕一个不小心梦就成了真。 晚上,那个让她如此担惊受怕的人归家,她一阵风似的卷进屋里,踢去脚上黑如鸦羽的朝靴,盘坐到罗汉床上,她身上穿着紫貂裘衣,毛茸茸的貂毛围着领子,眼睛亮晶晶的,将衣袍下摆轻轻一掸,动作潇洒而矜贵。华婉起身,将手中的手炉递给她,道:「来暖暖。」 姜恪咳了一声,将手炉揣在怀里,而后笑眯眯道:「我今儿听说了件事儿,说起来还与你有关。」 「嗯。」华婉轻哼一声,她手里正在绣一枚衿缨,宝蓝色的底,绣得却是三月里开得漫天飞扬的樱花。华婉手上不停,刺下最后一针,收线、剪断,她仔细的端详了这件新制成的饰品,心想明日选了流苏接上就好了,不知用哪种颜色的流苏会比较好看。 姜恪见她没什么兴趣,就主动的凑了上去,幽声道:「苏良时定亲了,定的是你五妹妹滕思宸。」华婉把针线篓子放到一边,认真的与她说话:「哦,还没人告知我,想必过些天就能传出消息了。」她嫁入王府后与滕家便没了什么联繫,腾远侯去了边疆,陈氏与五小姐则继续留在临安。 姜恪皱了皱鼻子,怪声怪气道:「没了?良时哥哥可是要成你妹夫了。」华婉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姜恪把怀里的小手炉塞回给了她,暖暖的,带着她的体温,她的长眉邪肆一挑道:「怎么不说话了?」 「我在想,成婚之日,选什么贺礼送去呢。」华婉没好气的瞥了她一眼,柔软的小手顺着姜恪顺滑的长髮摸了摸,她觉得王爷真像个等着顺毛的小动物,姜恪的神情柔和下来,继而微微的笑,两人便这般坐着,说了些旁的事。 豫荆的雪,洋洋洒洒的可以下到二月,嫩草冒出尖头,生机勃勃,白雪忽然压顶,这时的天地便带了些难以抑制的活力,给予人奋斗之中的感动。北疆时局日渐杂冗,北静王果然如诸葛先生所言,将战局拖长,与蒙古胶着,却不出战,蒙古主动挑衅,也从不恋战,一副拖到底的样子。 朝中,豫王一系的大臣提出,需得派监军至北疆督战,赵王一系自是反对,北疆局势,朝中无人比北静王更熟悉,派人去,又有何用。 两派对此争论不休,赵王等人坚持认为不可再派人前去。时日渐移,蒙古不退反进,边陲局势更加紧张,北静王却不论蒙古如何挑衅,始终按兵不出。 时日久了,人心必散。 四月初一朝会,两派就此一事依旧争个没完。最终,姜恪逮住一个反对最为激烈的大臣,厉声质问:「蒙古挑衅,我天朝战是不战?北疆屯兵十万,北静王按兵不动,该是不该?如此局势,朝廷管是不管?」 那大臣只看了一眼豫王散着寒光的双眸便急忙撇开眼,眼神四下里乱撇,支支吾吾道:「北静王镇守边境十几年,自是知晓自己在做什么。」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征战大事,只需北静王一人知晓在做什么就好了?」姜恪冷笑,这话中含义震慑,那大臣双腿一软,几乎跪下,支支吾吾的更答不出话来,姜恪却不放过他,连声逼问:「本王问你,北疆战事,朝廷要不要管?」 那大臣不由的后退一步,求助的望向赵王。赵王眼见情势不好,忙上前道:「此事关系巨大,需得从长计议,豫王可是操之过急了。」 姜恪淡淡一笑,如针般尖锐的目光紧盯着赵王,笑着道:「侄儿不过是想问个准话,既然九皇叔这般以为,不如您来说说,北疆战事,朝廷,管得着么?」 自是管得着的,正如她所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赵王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两人针锋相对的相持着。皇帝趁势环视殿上,问:「各位爱卿看,蒙古来犯,朝廷管是不管?」 豫王一系忙齐声道:「自是要管!」赵王憋红了脸,愤恨的看着姜恪,姜恪笑了笑,轻巧的转开视线。 确定了要管,接下去讨论的便是该派何人去管了。 这个监军不好当! 正如众人所知,北静王盘旋北疆十五六年,根深蒂固,去了那里,若是半路遇上「山贼」,监军遇害,若是两军对战,监军不幸身亡,谁也说不清。 情势逼人,三日后,豫王请缨。 华婉知晓了这个消息便一直处于焦虑难安之中。 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城。这个时节恰是花红柳绿。四月的桃花已开满了庭院,随园中姜恪亲手打理的牡丹也开出了花骨朵,微风徐徐,花香沁人。豫王府中,绿树新装,碧水荡漾,蝶鸟翩舞,美不胜收。 华婉却没有心情欣赏,今日是践行宴,姜恪出发的日子便定在后日,四月初十。践行宴是在端世子的西宴宾府。姜恪是知道她的不安的,这两日便把事儿能推的事都推了,腾出时间陪着华婉在府上四处走走。 第75页 豫王府太大,华婉嫁来一年,还有许多地方没有去过,姜恪带着她,绕着玉宁湖一路的走,如新婚之时那般,给她说着各处景致的特色,偶尔还会穿插几个她儿时的趣事。 玉宁湖说是湖,实则更像一条河,它是从什剎海引的活水,整个形状是两头细,中间向外鼓起,沿岸种了垂柳、桃花。 两人这么过了三天,姜恪一直在华婉身边,寸步不离。今晚的践行宴却是不得不去的,姜恪离府前,见华婉陡然黯淡的神色,心中一嘆,轻轻的抱了抱她,道了句:「乖,我会尽早回来。」 华婉心中忐忑难言,她越发觉得那场梦不只是个梦,此行危险重重,王爷又不是那遇事肯躲在后面的,北疆的事她一直窝火着,到了那地界,见了北静王,不主动迎敌都是好的,怎么可能避其锋芒?她越想越怕,却毫无办法。 胡思乱想间,就到了深夜,王府里的更夫打更的声音遥遥传来,已是三更。华婉等得焦灼,在房中来回的走动,步子紊乱而着急。 终于,外头传来平安的一声:王爷回来了。华婉忙出门去迎,却见王爷由长安与乐安搀着,不省人事。 「怎么了?」华婉疾步上前,语气又急又切,她仔细的端详了王爷一番,王爷双眼眯合,眉头皱的紧紧的,抿着薄唇,显得极为不耐烦,喉间发出难受的□。平安摸了摸额角的汗,忙解释道:「今晚劝酒的人多,王爷挨不过,便醉了。」 醉了?华婉稍稍放心,帮着长安与乐安一起扶了王爷进屋。 她指挥着两人将王爷放倒在床榻上。姜恪沉沉的□了一声,似乎很是不耐,将一条腿搁上榻。华婉亲手替她除下云靴,拒绝了帮助,吃力的将王爷整个的抬到榻上。 喝醉了的人少不了噁心头疼难受,姜恪难耐的摇着头,抬起手去扯扣得严严实实的衣领,她的额上有着细细密密的汗水,在烛光之下反着亮亮的光,想必是出了汗,睡着不舒坦了。 华婉命三人退下,又让菲絮去舀满满的一盆热水来,给王爷擦身。菲絮应诺退了下去,屋里便只剩了她二人。华婉替王爷解开领口,仿佛是唿吸顺畅了,王爷缓缓的舒了口气,不再挣扎,双眉却仍是高高的揪在一起,华婉嘆了口气,动手解开她的外套,等到里衣时,却稍显犹豫,她们成婚一年,却从未见过对方的身子,华婉双颊泛起一抹可疑的潮红,她深深的吸了口气,对自己道:既然是夫妻,肌肤之亲自是天经地义的。 虽是如此宽心,当她碰到打得紧紧的衣带时,手还是忍不住颤了颤,不过数个衣带,她仿佛解了好久。 里衣是交领的,她掀开右衽,本以为能见到或宽厚或瘦弱却充满安全感的胸膛,不想竟是一层厚厚的白布。白布缠了好几圈,严严实实的,仿佛掩盖了惊天的秘密,华婉的心下意识的咯噔了一下,她颤着手,试探的摸了摸那层白布的表面。那掩去了寻常姑娘的柔软,却绝非男子该有的触感,让华婉整个人都懵了。 她惊呆在原地,都忘了唿吸,直到外头传来脚步声,她忙将里衣掩上,再盖上一层棉被,而后狠狠的捏紧双手,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菲絮打了热水进来,她将水盆放到榻边的矮几上,似有担忧的看了看王爷,刚想问可要煮醒酒汤来,便听王妃道:「你下去歇着吧。」她的尾音有着不易觉察的颤抖,指甲狠狠的掐着掌心,迫使自己千万镇定。 等菲絮退下,华婉深深的吸了口气,紧咬着下唇,心口砰砰的跳得厉害,脑海之中一片黑暗,她的眼眶发热,鼻尖发酸,耳边仿佛是天塌了一般的轰鸣。她看着姜恪俊美的容颜,她竟然不是他! 喉咙紧得发痛,华婉闭上眼,微微仰起头,眼角渗出了泪水,她沉沉的唿吸,迫使自己镇定下来,须臾,华婉当机立断,俯□子,将姜恪解开的衣带重新繫上,然后拧了帕子,轻轻的给姜恪擦去额上的汗水。 门外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不一会儿,芷黛推门而入,她满脸惊慌,一进来,便将视线投向榻上醉得昏昏沉沉毫无知觉的姜恪,见她衣衫整齐,方微不可见的吁了口气,屈膝向华婉请罪:「奴婢鲁莽,请王妃赎罪。」 华婉勉力一笑,道:「无妨。」 「王妃,王爷酒醉之后素来是奴婢伺候,夜已深,王妃也累了一宿,不如先歇下,奴婢会好好伺候王爷。」芷黛听说王爷醉的不省人事被长安等人送来了静漪堂便急匆匆的赶了过来,王妃还不知王爷身份,若是此时揭穿,难免节外生枝。她紧张之下竟不顾礼数的闯了进来。 华婉看着芷黛,目光如炬,眼中带了质疑,芷黛载福一礼,坚持道:「王妃先去安歇罢。」华婉沉沉的点了头,道:「那这里,便劳烦你了。」 芷黛暗暗舒了口气,肯走就好。只是,今晚以如此放肆之语劝走了王妃,明日便要王爷好生解释了。 华婉退出正寝,去了边上的碧纱橱里度过一夜。她的脑子依旧昏沉,混混沌沌之中一个又一个的疑问接踵而来,最后都汇聚成一个:百合、红杏,孰佳? ☆、48四十八回 隔日,姜恪醒来,撑着眉心,痛苦的呻吟了一声。宿醉之苦,她是好久没尝过了。 「王爷醒了?」 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姜恪抬起沉重的脑袋,看着芷黛道:「怎么是你,王妃呢?」喉咙仿佛含了什么东西,声音沙哑如破布。 第76页 「时辰还早,王妃昨儿睡在碧纱橱的。昨夜,奴婢听闻您醉了,便急忙赶了过来。」芷黛边说边熟练的端了清水来伺候王爷漱口,然后倒了杯暖暖的茶来,「王爷喝口热茶,顺顺嗓子。」 姜恪听得懂她言下之意,接过茶盅喝了一口就放到了一边,挥了挥手:「你下去吧。」 芷黛应了是,迟疑片刻,她犹豫着跪下道:「昨晚奴婢来得慌忙,为将王妃劝走,便出言不逊了,请王爷责罚。」 姜恪扶额,宿醉后的脑子痛得厉害,胃里也是翻滚着噁心伴随着隐隐的绞痛,她咀嚼芷黛话中之意,摇了摇头,道:「本王知道了,退下吧。」 等这趟北疆回来,便该将事情告诉她了,姜恪重重的摔回榻上,眯着眼一动不动的盯着一个方向。到时大约该有功夫好好向阿婉赔罪,她不是那不讲理的人,也不是心硬如石的,即便生了气,只要她软下口气,放□份,好生哄着劝着宠着爱着,她总该动容。即便一时不动容也不要紧,从前她不喜欢她,如今不是也交心相对了么?她迟早能原谅她。姜恪一条条想着,下了决心,等回来,就告诉阿婉吧,她不想再骗她了。 吐出胸口的浊气,她缓缓地起身下了榻,自将衣衫着上,然后去了碧纱橱。 华婉辗转了一夜,直到天蒙蒙亮时,方浅浅的入了梦。她心里装了事,睡得并不沉,听见门口的响动,很快便醒了过来。 一睁开眼,就见姜恪穿戴整齐地站在跟前。离上次见她不过隔了短短几个时辰,华婉却觉得眼前的人陌生的很,她想起白布下柔软的触感,无措的怔愣着,身子不自觉地便往后撤去,直到姜恪拢起长眉,担忧的俯□子,双手轻柔的扶着她的两肩,软声软语道:「怎么?又做恶梦了?」 她上次噩梦之后便时有不安之态,姜恪倒是安慰过几次,却不顶什么用,此时见她神色有异,姜恪首先便想到可是又让噩梦给魇了。 她的担心这么真,关切的眉眼毫不作伪,好似她们真是那亲密无隙的恩爱夫妻。华婉难受的闭上了眼,为何,要这样欺瞒她,为何,偏偏要在她交付了真心才残忍的撕裂真相?为何,心会这样痛,她已看不清这人就是真情还是假意! 「阿婉,你怎么了?」耳边传来那人惶急的声音,肩膀上的手陡然离去,转而抚上了她的脸,脸上冰凉凉的一片,原来,不知何时,她已心痛到泪流满面。 「不哭了,阿婉,有我在,没人可以欺负你!」这眼泪让姜恪心都疼了,她手忙脚乱的为她拭去泪水,到后来,干脆蹬了靴子,躺到华婉身边,抱她在怀中温声软语的安慰,「不要怕,不要怕,梦都是反的,不会发生的,别怕。」她只以为是什么噩梦。 华婉屏息凝神,咬着牙拼命将眼泪停住,然后抬头直直的望着姜恪,问:「若是欺负我的是你,那该如何?」姜恪手上一滞,想起适才已下了决心等回来就告诉阿婉真相,心中难免惶然,她挪开视线,仿佛是心虚了,低声道:「阿婉,我不会欺负你,若是有一日迫不得已伤了你,请你一定原谅我,只要你原谅我,要我如何,我都甘愿。」 「若是,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原谅呢?你可会放我走?」华婉盯着姜恪的面部,一字一句道。姜恪骤然睁大了眼,明澈的眼中闪过慌乱与不知所措,良久,她才勉力的笑了笑,迟疑着问:「阿婉,你究竟想说什么?」不等华婉开口,她又急忙快速说道:「你怎么会不原谅我,阿婉,你是我的王妃,咱们是要一辈子的,你不原谅我又要去原谅谁?不许说胡话!」她语速急促慌乱,不知是说给华婉听还是说给自己放心。 华婉撇开眼,喃喃道:「是,我是你的王妃,这辈子都是。」她离不开她,不管她是男是女,她们都是一体的,即便有一日豫王女儿身的惊天辛秘大白于天下,她依旧是她的妻,她也逃不出与豫王荣辱与共的命运。 「知道就好,不许再胡思乱想了。」姜恪紧紧的拥了她一下,笃声道。 华婉勉勉一笑,只能点头。 两人一齐起身。姜恪此行甚远,又是极北之地,一应行装少不得仔细打点。早膳后,华婉便暂放下心事,细细的查看可漏了什么,看了一遍后,想了想,若是路上有个小病大痛的,光吃药可不顶用,便转头问姜恪:「皇上可拨了御医同行?」 姜恪正擦拭着她的宝剑,手上的动作轻柔细緻,闻言抬头答道:「芷黛的医术比太医院的那群老头子都要高明,我带上她就可以了。」华婉无声点头,回过身继续清点,身后传来一阵宝剑入鞘的龙吟声,有人走了上来,将下巴顶在了她的肩头,双手抬起环绕在她的腰肢:「阿婉,你是不是生气了?」从今早那番莫名其妙的对话后,华婉便多数沉默着,不停的做着各种事,离她远远的。 「没有。」华婉简明扼要的答道,轻轻的挣开她的手臂,走到桌边倒了杯水。 「是不是因为昨晚芷黛,」姜恪显然是不信,她纠结的拧眉,走到华婉身边,企图解释:「她今早同我说了。这件事……」 「不是。」华婉淡淡的打断她,姜恪错愕的噤声,不解的看着她。 看来,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她是不会相信了,华婉深吸了口气,道:「我只是紧张,你明早便要走了。」 原来是这样。姜恪舒了口气,轻轻的笑了笑道:「我会尽快回来,少则三月多则半年,我一定赶回来。」她从袖袋里拿出两张黄色的纸张,献宝似的捧到华婉面前道:「这是熙鸣山上的园子的地契与房契,等到了夏日,我还没回来,你就上那避暑去,那里景色很好,你一定喜欢。」 第77页 「可……为何给我这个。」华婉不解的看着那两张纸张。 「这本就是送给你的,我在衙门备案时将它写在了你的名下。」姜恪邀功似的往前凑,像只渴望顺毛的小狗,笑眯眯道:「这样,你的私产可就不止三万两银子了。」 王爷还记得那晚她对她抱怨她的银子多的事,那不过是她一时脑子发昏,心里不平的胡言乱语,她却记得清楚。华婉心中发酸,低着头,望着那薄薄的两张纸,怎么也抬不起力气去接。 姜恪终于皱起眉,怀疑地看着她:「阿婉,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这一整日,华婉太过反常了。 「没有。」华婉仰起头,踮起脚尖,在她的唇上轻轻的点了点便迅速的离开,怅然道:「我只是担心你,此行危险,我一直很怕。」 姜恪这才舒眉,这几日阿婉愁眉苦脸,满心担忧的样子她是看到的,把地契与房契往她手里一塞,拉着她在圆凳上坐下,好声道:「这一路我安排了许多亲卫随行,还有金吾卫十三太保亦要随我去的,你是见过慎迟的,他的功夫多好你是知道的,当初大相国寺外,还是他打跑了贼匪救的你呢。何况,我好歹也是亲王,若我在那地界出了什么不测,北静王也逃不了干系,他想要动手也得好生掂量掂量。寻常书信到不了北疆,我已嘱咐了兵部,你若有书信,夹在公文里送来就是,八百里加急,不用几天我就收的到。你放心,每隔十日,我便写信回家,一定会护好自己。」她调皮的捏了捏华婉的脸颊,语气轻快:「还你一个健健康康、完好无损的夫君。」 华婉垂首不敢看她,含煳的点头:「我等你回来。」 翌日,豫王出发,武承门外皇帝亲自送行。 裊裊城边柳,青青陌上桑。她的马蹄踏过繁花绿草,在官道上扬起漫天尘土,往边疆飞驰而去。 豫王走后第一天,华婉如常的在绮望楼处理府中庶务,然后摆开棋局,让清意坐在她对面,陪她下棋。 整局下来,清意面部十分僵硬,坚持了半个时辰,才让华婉认输,她对着残破的棋路,看着自己的黑子输得一败涂地,摇了摇头沮丧道:「难不成我就只能当个臭棋篓子了?」 清意诚惶诚恐,几乎要哭出来了,她殚精竭虑,好不容易才撑到此时:「奴婢尽力了,奴婢是想输的来着。」 这实心眼的孩子。华婉无力扶额,让她起来,耳边却忽然响起姜某人耍赖般无辜的话。 「我让了啊,可是,想输真的好难。」 「你闭上眼。」 「闭上眼睛。」 「阿婉,我真是喜欢你。」 …… 去年冬夜,她们定下了相许之约,而今,却发现不过是场笑话。华婉无奈的笑,无比苦涩。可笑即便这样,她还是想她了,在她离去不过十二时辰的此刻,她思念她如潮水般难以抑制。 ☆、49第四十九回 姜恪果然如她走前所说,每隔十日皆会写信回来,每次长短不一,说的大多是路上的风土人情,与她所见所感,天况地势,有什么些什么。 开始还算中规中矩,什么「路况顺遂,想必再行半月能到陇西」、「这里人情风土,与豫荆全不相同,观之有趣」,到后来就慢慢的成了「某日急雨突降,吾避雨于山脚小庙,望雨势如捣珠,芭蕉声响,木枝弯折,吾念汝甚。」、「此处地势颇为崎岖,马蹄难行,吾徒步徙进,虽是艰苦,念及汝在家盼吾早归,不觉累矣。」、「茫茫草原,遍地牛羊,雄鹰展翅飞翔,此处天蓝高阔,天地间如只一人般悠阔无垠,有妇孺女子,亦会驰骋,待吾回京,寻温驯小驹,也教你骑马。」 或者点缀诗词数句「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还有更露骨的「酒力渐浓春思盪,鸳鸯被翻红浪」、「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华婉合上信笺,模模煳煳的甜蜜,隐隐约约的苦涩,她拿出一只紫金镶珐瑯山水文饰的木匣子,小心的把这封信放了进去,里面已有了六封信,姜恪离开已有两个多月了,她说过,若是快,再过一个月,她就能回来了。 六月中旬的日子,高树蝉儿日日鸣夏,人也苦夏起来。熙鸣山的管事递了陈条来,说是园子已尽造好了,内中物件装饰也皆完备齐全,请王妃前往避暑。另请王妃给园子赐名。华婉心道也好,今年天况比去年更闷热,在静漪堂里即便一日到头凉冰不断,仍是不时地出汗,使人油腻烦躁,早早去了那里也好。 何况,这府里,处处都是王爷的痕迹,华婉此时已很不想见。想起姜恪,心里又是一阵难言的苦涩烦闷,恰此时,菲絮备下笔墨,请王妃为新园子赐名。华婉挥笔,不多做思索,便写下一个薄字。 「薄园,」清意将这二字在舌尖上绕了一圈,犹豫着道:「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苍凉了些,新园初成,王妃可寻些热闹的字眼呢。」 华婉淡淡一笑,何止「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还有「何如薄倖锦衣郎 ,比翼连枝当日愿!」呢,清意是王府的家生子,打小见的多是些吉利的名号,可字眼如何,与那字本身何干,即便改了字,也改不了人心,何况她此时,已无心再去寻热闹的字眼了。 菲絮却是思川身边服侍大的,思川性子柔婉,素不理庶务,她在侯府里总想着如何躲过陈氏暗害,不想其他,因而也不通诗书,见华婉似乎不想再改,便在一旁拍着手道:「薄园好,清清薄薄的,看着就觉一股凉意扑面而来,消夏。」 第78页 华婉点了点头,脸上并无欣喜之色,淡淡的搁下笔道:「就这样吧,把这字送去熙鸣山,让管事刻了匾挂上。」清意还想再劝,见她一副潦草的样子,也只好按捺下言语,不再出声了。 接下去几日,华婉一面让下人们准备了行装去薄园,一面又派清意拿了她的帖子,亲自上辅国公府,邀荣安长公主同去薄园消暑。 清意回报,荣安长公主当下便答应了,华婉才有些高兴起来,薄园刚启开,若是她一人住在哪里,难免寂寥无趣,皇姐能同行是再好不过了。华婉对荣安长公主很有亲近之意,两人志趣相投,能作伴自是极好的。公主已是二十出头的花信之年,却可惜一直无子,她与驸马夫妻情淡,恐怕与子嗣也有关系吧,前几日,听闻吕驸马一名侍妾有了身孕,已是三个月的孕期了,公主是金枝玉叶,即便侍妾有孕也动摇不了她的地位,可她心里应当是难过的吧? 这也是华婉请公主同行的缘由之一,眼不见为净罢了。 眼不见为净。离府那日,华婉掀开马车的窗帘,长久的注视王府朱红的正门,上头豫王府三字鎏金烫成,华贵气派,天成的威严,就像那个远在千里之外的人,那身天家的矜贵与不怒自威的气度。这府邸,她已住了一年有余,此下却是逃离般急迫的想要离开。 仿佛离开了,就能控制自己的心一般,她一面放下窗帘,一面自嘲的想着,不过自欺欺人罢了,心为谁跳,岂是换一个住处就能改变的。华婉的心情如落索的黄叶一般,郁郁不欢。清意与菲絮皆都晓得王妃自王爷走后便是如此寡欢愁闷,自然不敢出声,车厢里闷闷的,没有一点轻快的愉乐。华婉想到过会儿还要去辅国公府接了荣安长公主,便让人先摆上新鲜瓜果待客,瓜果香气自然,散出淡淡的清甜,比许多名贵的香料都要好上许多,华婉心情放好了一些。 不同于王府华贵奢靡,薄园以朴素淡雅的山村野趣为格调,去自然山水之本色,吸江南塞北之风光,亭台楼阁、轩堂馆榭,皆野趣盎然。熙鸣山地势开阔,林木繁盛,碧草茵茵,薄园占了大半座山头,内中沟壑纵横,层次分明,有湖渊碧波荡漾,有山林郁郁葱葱,楼榭建筑隐约于绿树间,黄瓦红墙,描金绘彩,与碧林相映成趣。 两人到了薄园后,天天在朝阳初起的清晨与乌金欲沉的傍晚这样日光气澹澹的时候,相约在园里的各处走着,见识这精妙的景致。 荣安长公主携了华婉的手在山间青石板道上走了半日,在一处丛林后的凉亭里歇脚,随行的嬷嬷、丫鬟忙取了瓜果香茗出来摆上。 荣安长公主四下里看了好一会儿,才感嘆道:「如此规模的避暑胜地,皇弟居然不过一年便造好了,如此大兴土木,不顾人力物力,真真是用心了。」她说着,暧昧的目光投向华婉,意味十分明显,华婉哪里看不出姜恪的用心,这样的园子岂止她轻描淡写的「你的私产可就不止三万两银子了。」,哪怕是千万黄金都是不止的。 越是知晓,华婉便越是不安,去年冬日,已有御史为园子之事弹劾过王爷,以穷尽极奢为切入,言辞犀利,几乎让大半个御史台群起攻之,纷纷扬扬的闹了好些日子。王爷倒是老神在在,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不过半月,那些言语也压了下去,只是华婉,担心了好久。 荣安长公主似乎能看穿华婉的心事,语气柔和的说道:「你不必忧虑,再是奢华美好也不过一座园子罢了,大臣们要说什么便也由得他们去,若是连这个都要怕,她这亲王做得也太没意思了!她挥斥金银无数,只是想搏你开心一笑,如今她不在,本宫难免要开解你一二,从入园至今,你似乎心事重重,可是不喜欢这园子,还是怕她再受弹劾?」 华婉微惊,她自觉掩藏的深了,也从伤春悲秋之语,怎么公主却看得这般清楚?她抬头,对上公主濯濯目光,却不知该如何是好,她果真忧烦之事自然是不能对公主说的,王爷身世,她并不清楚究竟有谁知晓,盲目说出,即便是公主,也难保不生出祸患,但立时编出什么藉口,她自认还没这个本事。于是,便干脆一言不发的静着,笑笑不语。 荣安长公主见此,嘆息了一声,眉宇间显出一抹寂寥之色,如秋日寒蝉,索然凄凄,华婉看着,心头重如千钧,各人有各人的无奈苦楚,正如各人有各人的缘法造化,她愁的是王爷隐瞒的身份,公主愁的又是什么? 半晌,荣安长公主拈起茶盅浅淡的抿了一口,声音平静如水:「你不说,本宫便不问了。只是,皇弟待你多真心你比本宫清楚,你们是要过一辈子的,若总这样芥蒂隔膜,之后漫长的数十年岁月,多难熬。」她目光真诚,华婉知道,公主应当是误以为她和王爷有了什么误会,没有解开。 王爷走前,也说过一辈子,但那时心绪乱成一团,远没有此时公主说那样惊醒,如平地一声雷,在华婉的心中陡然炸开,振聋发聩。山间清风徐徐,夕阳透过丛丛密密的树杈枝缝斜射入亭,淡淡的光芒带着昏黄的余韵,又有一层淡玫瑰红般晚霞的渲染,很是美丽。 她与王爷是要处一辈子的,难道,她就一直带着隔膜么?又或者当真与王爷生分,两人各在一处?华婉的心痛得厉害,她一想到要和姜恪形同陌路便难受的说不出话。她爱她,不论男女,她爱的只是这个人罢了。扪心自问,她纠结不放的不是王爷是女儿身,而是王爷欺瞒了她。她是女子,那么她过去对她所说的浓情蜜意之语是真的,还是只是做给她看,又或者她娶她,不过是需要一位王妃在王府里,换了谁都可以,还是只因为她是她。 第79页 华婉在乎,却无法确定。 荣安长公主见华婉神情有所松动,暗暗摇了摇头,看了看这亭子,道:「园子里的亭台楼榭都还没取名字,等到皇弟回来,你们一起想吧,不过这个亭子,便让本宫命名,就叫,云逸观澜罢。」 云逸观澜,华婉默念一遍,笑着点头:「就照皇姐的意思吧,我明日便让人做了匾额来挂上。」她笑着,眉眼间舒展了不少,俏皮的说道:「这亭子可是满园子里,一个处有名字的呢,可见入了皇姐的眼,果然是有福气,等明日,我再顺便让人在这红柱上挂上一行字,就写,某年某日,荣安公主到此一游!」 「你这猴儿嘴!」荣安长公主听她这么说,果然笑起来,伸出手便作势要打她。 两人嬉闹了一会,才相携回去。 ☆、50第五十回 不论人心如何,三月之期终在山间明月,柳梢清风中款款而至,姜恪未归。 她的家书每十日一封,从未有迟,在华婉的小匣子里,已经叠了十封了,若不是华婉常派人去兵部盯着,打听消息,恐怕就要真以为那一路就如姜恪信中所言的平安。 薄园不愧是姜恪花了心力建造的,长夏清凉舒爽,远比京城快意,但即便是这样舒适的天况,在听去兵部打听的奴才回报,王爷一路,在云、幽二州两次遇山贼劫杀,山贼人数之众远出意料,随行亲卫拼死相护,十三太保损折半数之时,华婉内里的素纱里衣湿了透透一层。 豫王远离京都,赵王一系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七月初,荣安长公主便来告辞,辅国公府有事,她要先行回京。华婉心明眼亮,自然是知道,赵王与如今的辅国公对上了。老辅国公年初之时便将爵位传给了世子,自己乞骸骨在家颐养天年。如今的辅国公远不如其父当年的谋算与气魄,只能堪堪守成,不过两月,就被赵王连消带打的几无还手之力。公主是天家女子,也是吕家之媳,自然要尽快回京,挽回局面。 华婉拿了熙鸣山上摘的果子做土仪,请公主带去给陈留王妃,陈留王妃如今已有八个月的身孕,在府里安心养胎,在这些果子都是附近的农家自家产的,酸酸甜甜,孕妇恰是喜欢。 公主亲自接了竹篮,看了一眼,笑着道:「你有心,不过,自己也要加紧些,等皇弟回来了,也该打算了。」说着她含笑的目光往华婉的小腹扫了一眼。华婉面上一红,如盛开的芍药,又如名贵的红珊瑚,下一瞬,她又是酸涩不已,她,怎么会有孩子呢? 华婉握了荣安的手,送她到山下,眼神幽深道:「若有需求,皇姐尽可说来,王爷吩咐了,豫王府一应所有任荣安长公主驱使。」 荣安点头,微微笑道:「你好生在此就是,京城之事,不必理会。」她默了一默,慨然道:「你是有福的。」 言罢,登上马车,车轱辘转动,马车疾驰而去。 华婉目送马车远去,久久伫立,山脚种了大片的石榴树,风起,石榴花飘落,落在了她的肩头。她是有福的,凡事有王爷顶着,不必自己抛头露面去抗去争。即便她走了,也留下了半数的亲兵与诸葛先生,京都若生突变,这些人也足以护着她全身而退。姜恪,什么都为她想好了。 华婉嘆了口气,转身回园。 两年后,华婉回忆此时,只感嘆,命运弄人。 八月底,华婉回府。姜恪信中说,北疆之事暂告段落,她不日将回京。为防意外,华婉向皇后上了陈折,代陈圣前,要将身边五千亲兵尽数派出,迎豫王回朝,皇上未允,却派了五千帝云骑前去接应。 终于要回来了,华婉舒了口气,大穆与蒙古打了场硬仗,蒙古撤兵,蒙古盘踞草原多年,要灭他们一族,是不可能的,即便他日还会捲土重来,到时再应对便是。华婉忽然想到,歷史之中,取代明朝的是情,现在,那个民族还是名叫女真的小小的游牧民族,若是未雨绸缪,灭了他全族,会不会…… 华婉摇摇头,讥嘲的笑了一下,朝代更替本是难免之事,没有女真也会有其他,何况,明朝不只是灭在皇太极手里的。 九月中旬,陈留王妃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小子。陈留王高兴得不得了,在王府门口大摆了三天流水宴,孩子取名姜宁瑀。华婉也很高兴,前去探望的时候,看到小小的宁瑀,乌熘熘的眼睛,清澈纯粹,已经会笑了,左颊上有一个小小的酒窝,一笑就显出来了。华婉抱着他,真捨不得放手。 九月底的某天,华婉悠悠醒来,却发现身边躺了一个人,她心下大惊,急忙坐起来,惊恐的看着那蒙头蒙脑让被子盖得严严实实的不明生物,正要放声叫人来,只听那不明生物懒洋洋的道:「这会儿子便要起了么?我可不记得你如此勤劳不赖床呢。」 王爷!华婉又惊又喜,睁大了眼睛,棉被下的脸一点点露了出来,姜恪眯着眼,坏坏的笑着:「难道是小王不在,爱妃连睡觉都不能安心?」 华婉根本没有听到她的话,只顾着大惊大喜,语不成句的说:「你,你,怎么这么快,不是,才出幽州?我以为,还要再过些天。」 姜恪无奈的笑,伸出手臂,把她拉进自己怀里,长长的嘆了一声:「阿婉,我想你,所以,连日连夜的先赶回来了。」 华婉忙抬起身子,睁着大大的眼睛,惊惧的查看她的身子。姜恪忙安抚她:「我没事,放心,我有分寸。」华婉长长松了口气,后怕的拍了一下她的肩头,怨道:「你怎能以一己之身冒险?若是路上遇见了刺杀,怎么办呢?」 第80页 姜恪点着她的鼻尖,笑道:「哪怕只是为了你,我也会爱护自己。何况,我不是好好儿的在这了么?」华婉的心定下来,不免暗笑自己关心则乱,她已想的明白了,既然相爱,那就好好的爱下去吧。从成婚至今,王爷所作所为都在她的眼中,她不在的日子里,一件件回忆下来,若是有人说,王爷对她不过虚情假意,想必自己也不信的吧。 「阿婉,我回来了。」姜恪忽然低低的说,「阿婉,我爱你。」华婉会心的笑了,回握住她比以往更粗糙的手,说:「我也是,姜恪。」 京城里还没有人知道豫王回来了,华婉和她在府里过了一日,这一整天,姜恪哪都没去,抱着华婉在床上结结实实的补了个觉。第二天,姜恪进宫面圣,进宫前,她正色对华婉道:「等北疆之事了结了,我要跟你说一件很重要的事。」 华婉郑重答应,姜恪要对她坦白了。 本该在千里之外的豫王爷忽然现身京城,如从天而降的神兵一般,让赵王等人措手不及,辅国公府好歹喘了口气。 北疆之事很是圆满,但朝廷对北静王的忌惮越发深起来,此时却不是解兵权的好时机。诸葛先生建议,换防,让驻守西北的承宪郡王李谙与北静王换防。 此法甚好,却怕北静王与赵王狗急跳墙。辽渖总兵耿良又是赵王的姻亲,若真不管不顾的打起了,皇上未必有全胜的把握。二人商议再三,决定换防,北静王不动,将耿良改任奴儿干都司都指挥使,原奴儿干都司都指挥使安德川调往西北驻守,承宪郡王调任辽渖总兵。 辽渖总兵府在宣同,快马到京不过十日,乃是皇城重要屏障,耿良在此驻守,便如卧榻之旁有他人酣睡般,当初姜恪坚持设立奴儿干都司,也是为了牵制耿良。 九月底,辅国公府来传喜讯,荣安长公主有了身孕。 换防之事一直到来年春日才完成。 春雪消融的三月,姜恪终于从换防边务中消停下来。 「啧,臭棋篓子也有所进益。」姜恪落下一子,笑眯眯的赞嘆道:「爱妃可千万别手下留情啊。」 华婉风情万种的白了她一眼,和高手过招就是酣畅淋漓——她又输了。 「你就不能让我一次?」华婉两颊鼓起,将手里的棋子抛到棋笼里,「不跟你下了!」 「别,别,小王保证,下回,一定让得再明显些。」姜恪忙不叠的保证,涎着脸讨好的蹭上去,「不过,先将我的彩头给我。」言罢,对着那有人的小口深深吻了上去。她越来越爱胡闹,每每都将人吻的娇喘连连才放过。华婉紧紧抓着她肩上的衣服,承受着她所给的一切,亦给予她想要的一切。华婉的唇,甜甜的,软软的,带着诱人的气息,令人沉迷令人心醉。姜恪辗转着舌尖,掠过每一寸她能到达的土地。 「嗯~」华婉低吟一声,轻轻推了推姜恪的身体,细声哀求道:「姜恪~」 姜恪恋恋不捨的退开,痴恋的看着华婉迷濛的双眼,看着她的眼角柔媚的微微翘起,一阵阵的暖流与安慰,还有说不清道不楚满足与牵挂充满了她的心头,她的阿婉已经会叫她姜恪了,她从前只是一声一声的喊她王爷,她的阿婉已经会在她说我爱你的时候说我也是了,她从前总把感情压在心底,是不是现在,阿婉对她的感情已经太多太多,多到整颗心都盛不下,多要要让她知道她也爱她? 「阿婉,你记得么,上次我对你说的,要告诉你一件很重要的事。」姜恪深吸了口气,说道。虽然她俊秀的容颜一如往昔,唇边含着温和的微笑,华婉却能清晰的感觉她的不安,她的紧张,她的害怕,她轻轻的握了握姜恪的手,柔声道:「我记得,要告诉我了么?」她的语气里不自觉的便带上了鼓励,她已经知道了,也作出了决定,说起来,她真是吃亏呢,被骗了一年,却在王爷还没认错时,便早早的原谅了她。华婉想着,嘴角便翘了起来,眼眸中含了淡淡的笑意。 姜恪已预备将那件重要的事告诉华婉,她满心紧张,没有注意到华婉的神情变换,正要张口,外面长安进来传话,陈留王派了贴身之人来传话。 姜恪绷紧的心,松了一下,她到底还是不敢就这么将实情道出,佯作漫不经心的道:「叫她进来。」便不敢再去看华婉。 华婉看着她的脸侧,心底幽幽的嘆了口气,想来今日是听不成王爷的坦白了,也不知还要拖到何时。 「奴才何连给王爷王妃请安。」 「起来回话。」姜恪斜眼瞄了下华婉,又立即正色道。 何连站起身,将此行目的说来,原是陈留王得了闲,想去城外打猎,来邀姜恪同去。 「春雪刚化,哪有什么猎物给他打。」冬日刚过,现下围场里的猎物都瘦趴趴的,打来做什么。姜恪暗自嘀咕一句,忽然想起一事,道:「你回去告诉你家王爷,明日午时,本王在阜成门等他。」算是答应下来。 何连得了回话,便退下了。 「阿婉,明日咱们一起去,我教你骑马。」姜恪神采奕奕道。华婉自是不会扫了她的兴,那次她在信中说要教她骑马,她便一直期待着,华婉笑着答应。 两人便立即去了马圈,选了匹脾性温和、体型小巧的母马。 ☆、51第五十一回 翌日午时,阜成门外,陈留王骑在马背上,马儿踩动着马蹄四下里走着,似有不耐,他拉了拉缰绳,嘀咕道:「怎的这样慢。」 第81页 不一会儿,就见姜恪快马扬鞭的骑着马,奔驰过来,瞥了眼陈留王身后寥寥十余名侍卫,皱了皱眉,沉声道:「这点人怕是不够。」陈留王嗤笑,举起马鞭在手里转着甩了一圈,轻讽道:「不是还有你的么?」豫王身后那四十名侍卫,个个是好手,还能怕有什么人来刺杀不成? 若单是他们二人,姜恪倒也不怕,只是此次还有华婉,她不能不多些防备,想着,便对近旁的一名侍卫道:「你去传本王之命,向五城兵马司借一百名士兵,守卫围场。」侍卫领命而去。 陈留王眼见她郑重如斯,不由惊愕,刚想再嘲笑几句,却见她身后的马车上豫王妃的贴身侍女掀开了门帘,超外头看了看,继而又缩进车里,车中传来一名女子的轻语。 原来如此。陈留王瞭然的笑了笑,目光调侃,一夹马身,马儿哒哒哒的慢步到姜恪身旁。陈留王又回头看了那马车一眼,似有遗憾道:「怎么弟妹就能陪你来了,你嫂子就不肯来。」说罢,好生气恼道:「你嫂子这些日子越发不像话,看我时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总要寻我的不是!定是叫我惯坏了,养成她那娇矜的气性。」姜恪好笑的道:「嫂子最是深明大义,哪是你说的这般,定是你做了什么事让嫂子不高兴。」 陈留王若有所思,继而笑道:「不说这个,咱们走吧。」言罢,一挥马鞭,快马疾去。姜恪心道,看来又和嫂子别扭了。 旋即跟上。 这个时节少有人来打猎,围场里草色枯黄,只间或露出些嫩绿的芽叶儿。不过,大片的空地,倒是学习骑马的好地方。 一行人到了围场,留了几名侍卫安营扎寨,再派几人生火,还有几人背上箭壶长弓则跟了陈留王去了浓密的林子里。姜恪牵着那匹温驯的母马,华婉坐在上头,用力夹着马腹,双手紧紧揪牢了缰绳,神色紧张。姜恪回头看她,安抚笑道:「你别怕,我牵着马呢,放松些,太紧了,马儿会不舒服。」那匹马果然抖了□子,打了个重重的响鼻。 华婉大惊,就要下来,姜恪忙伸手抚摸马儿头上的鬃毛,仰头对华婉道:「别怕,我在呢。」华婉安下心,尝试着将身子放松,让姜恪牵着马,慢慢的走。 「你轻轻的摸摸它,让它与你熟悉,然后,再试着慢慢的走几步。」走了一圈,姜恪开始放开手,骑上边上另一匹马,与华婉并驾齐驱,让她自己试着控制缰绳。 一个时辰后,华婉已能自己慢慢的跑上一圈。 姜恪大赞:「有天赋。」华婉亦是骄傲不已,脱口问道:「相比王爷呢。」 姜恪默,委实不忍心告诉她,她豫王殿下会爬那会儿就会骑马了,那时候父皇可常在马上带着她,久而久之,无师自通。华婉从她神色里看出端倪,轻哼一声,就你王爷厉害,一扯缰绳,刚与主人认识的马儿十分默契的昂扬着脑袋,骄傲的小跑开去。 姜恪看着华婉一脸不服气的跑开,不由哈哈大笑,紧随着跟了上去。 夜□临,陈留王满手——空空而归,除了几名侍卫猎了些小白兔小狐狸,小山鸡,旁的就没有了,都是干瘦干瘦的。陈留王臭着张脸,让人拿酒来! 姜恪自是不理她,吩咐了人将猎物处理了,慢悠悠的架在火上烤着,她动作熟练,不多久,油光光的整兔便发出「吱吱吱」的声音,散出诱人的肉香。姜恪拿了把匕首,将兔身化开几道深深的口子,撒上香料调味,继续转动。 华婉坐在一边,满眼精光的看着,粉嫩的小舌头舔着唇,她觉得这兔子诱人,迫不及待想要下口,而烤兔子的人却觉得她诱人,觉得迟早要吃了她,各有各的猎物! 豫王殿下亲自烤的兔子自然不是人人都有口福的,她将兔肉从架上取下,拿了匕首将它分离成两块,然后一部分递给华婉,另一部分放在盘子里也给华婉。华婉满足的笑,咬一口,满口留香,王爷这功夫堪称大师水准。 「老十九,你这娶了媳妇忘了哥哥的,快给爷过来。」陈留王也就喝高了才敢在豫王爷跟前过过口上的瘾。 华婉咬着兔肉,神色略有担忧,姜恪给了她一个没事,不要紧的眼神,起身走了过去。 陈留王没醉,他只是装醉,老十八酒量好的可以喝下整缸梨花白而不闪一丝神,这区区的一壶酒算什么?他不过是想借酒浇愁,他醉不了,便只好装作醉了,以为这样也能浇愁。 侍卫们都在不远的另一处篝火上围着。这堆篝火边上就只有他们三个主子。 姜恪坐到陈留王身边,拿了酒壶直接灌了一口,便一言不发的等她十八哥开口。 「十九,她是不是永远都不会原谅我了,她给我生了两个孩子,我之姓已冠她之名,她却仍不肯原谅我。十九,我好后悔,若是当年,我不曾强求了娶她,不曾向先帝讨了圣旨赐婚,或许此时,她即便不属于我,也不会离我这样远。可她已经是我的了,就别想旁的人!」 马家如顾家一般的清流世家,怎会将女儿嫁入王府?何况以马家的家世,女儿要入主王府远远不够。华婉在一旁听着,长久默然,原来爱来无比恩爱的陈留王与王妃还有如此孽帐。 陈留王已是泪流满面,酒撒了一地:「她深明大义,从不会在外人面前给我难堪,可你知道私底下她说什么?她说,她要离开我,」陈留王语气悲哀,声音陡然提高:「儿子都给本王生了,还想离开?做梦!当年的李云山李才子早出家了成了持戒大师了,她还想着他,还想去找他!」陈留王眼睛发红,狠狠道:「她要找他,本王便派人杀了他!我如此威胁她,她才与我妥协,老十九,你说这女人可还有心?我这些年如何待她,难道她看不到么?怎么忍心这样伤我至深!」 第82页 姜恪默默的往口中灌酒,静静道:「嫂子若是当真不在意你,便不会在人前为你留面子。她若真不在意你,你以为你还能让她给你生孩子?嫂子是宁折不弯的人,这样威胁她,又何尝不是一种屈辱?十八哥,失去方知后悔,别死咬着不肯松口,好好的把话说开了便好,何须这般揪心痛苦?」 一切都是旁观者清罢了。 姜恪在说失去方知后悔时有一种极淡极淡的忧伤,她双眉微微蹙了一下便飞快的散开,却还是让华婉看到了,华婉不知为何,心中有一种极为不舒服的感觉,晦涩难明。 陈留王的眼神凌冽而清醒,看着姜恪,眼神瑟缩而惶惧,仿佛是想得到什么鼓励与支持,姜恪点点头,笑着道:「李云山已经出家了,当年他还是嫂子青梅竹马时你不怕他,如今他成了个四大皆空的和尚你反倒顾忌起他了?」男人的自尊作祟罢了,姜恪无奈的摇了摇头,她不是男人,她不介意华婉在她身边却不爱她,她可以等,等到像如今这样,彼此相爱。 陈留王顿时勇气大增,目放湛湛精光,如临千军万马般,豪气万丈! 谁知,他再没有机会亲口向他的王妃说出心底的话语。 半夜,刺客突来。陈留王薨,豫王身受重伤,与王妃不知所踪。 消息传到皇宫,皇帝大怒,指着五城兵马司都指挥使的鼻子道:「豫王不回来,你也别回来,豫王若有什么闪失,你自己到午门去砍了自己!」一百名士兵的眼皮子底下出了这样的事,都指挥使亦觉无脸,立了军令状,不找到王爷誓不回来。 皇帝捂了脸,倚在龙椅上,半晌无语。皇后轻声问:「母后那里,可要瞒着?」皇帝摇了摇头,母后若想知道什么,谁也瞒不住。 良久,皇帝倦倦的低着声道:「若是小二没了,朕死了也没脸去见父皇。」 一行人冲散开来,两名侍卫扶着姜恪,胸口上有一个深深的伤口,血还在不断渗出,华婉跟随其后,面色惨白,她想到了那个梦,那个梦里姜恪浑身是血。 探路的侍卫回来,前方有一山洞。 姜恪已近昏迷,华婉看了看四周,果断下了命令:「先到山洞里歇脚,」她指了身边仅剩的三名侍卫,命他们分三路,回王府报信,务必将芷黛带来这里。姜恪身份不能让别人知道,而芷黛懂医术。她不知道那些刺客是否还有外围,此时芷黛便是姜恪活命的希望,她不能将可能寄托在一个人身上,三人一起去,总有一个能把希望带回来吧。 华婉扶着姜恪,小心翼翼的不去碰她的伤口,让她靠在自己的怀里,一直同她说话。这场景太像梦里的那一幕了,华婉怕得心都凉了,却强作镇定,带了轻浅的笑,一句一句对她说着: 「姜恪,你先别睡,我还没学会骑马呢,别睡,你要教我。」 姜恪动了动眼睛,艰难的笑了笑,想说什么,却扯动了伤口,深深的皱起眉。伤口的血越来越多,染透了衣裳,华婉伪装不下去了,颤着手想去阻止那伤口流血,却下不去手,梦里,她捂着那伤口,可也没能阻止血越流越多,也没能阻止,姜恪在她怀里没了唿吸。 「姜恪,你别这样,说话啊,你不能放下我一个人,姜恪,我只有你,」华婉不断地说话,看着姜恪越发微弱的气息,「我爱你,我有没有说过,姜恪我爱你,没有你,我也活不下去,我不会像你说的那样,不需几日,便又能积极的振作起来,把日子过得好好的,兴许会比在你身边时还要好。我会一直记得你,深深的记得你,不会让你只存在于旧日的时光里,不会把你忘记,你要在我往后的生命里而不只是旧日的时光,你不能离开我,你死了,我会恨你,我会一辈子都恨你,看到『小轩窗,正梳妆』这样的悼亡的句子时,会痛彻心扉,会生不如死,我会过得很不好,姜恪你不忍心的对不对?你不忍心看我痛苦的是不是?别离开我。我求你,别离开我。」 华婉语无伦次,眼泪布满了她的面庞,惊惧惶恐彻底的打到了她。她怀里的人笑了笑,张开口,低哑着声:「阿婉……」 华婉捂了她的嘴,连连摇头:「不听,我不要听!」她肯定要说阿婉,我骗了你,你原谅我。阿婉,我爱你。说完这话,就是尽头了!她不要听! 「只要你好好的,我什么都原谅你,姜恪,求你了。」她哀哀的苦求。无能为力不布满了华婉的心扉,她甚至后悔大学时怎么不去学中医,这样,至少现在就能就她了,可她现在什么也做不了。 姜恪努力地睁开眼,看着眼前这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女人,虚弱的笑,用尽了力气,抬起头,到华婉的耳边,道:「我死了……就毁了……尸身,别,别落到别人手里……」她的手染红了鲜血,紧紧的,紧紧的抓紧了华婉的手,眼中是满满眷恋与不舍,还有痛与无奈,她得到了她的心,却不能陪她到老。 华婉哭着,拼命摇头:「我不答应,我办不到!你撑着啊,别说这样的话!」 「傻……姑娘……」姜恪的声音愈加微弱,强抬起的身子重重跌落,闭上了双眼。 ☆、52第五十二回 华婉的心彻底冷了下来,她睁大了眼睛,失神的看着姜恪躺在她的怀里,与梦中完全的模样重叠。 就,就这样了么?她的下巴颤的厉害,双眼无神,姜恪闭着双眼,像睡着了一般,格外安详。她的手还被姜恪紧紧的拽着,掌心间是粘稠的血液。 第83页 东边天际开始吐白,天快要亮了。 华婉只觉得心口处空了一块,不论多久,不论是谁,都补不上了。她低下头,吻了吻姜恪的额头,当做最后的告别。悠悠生死别经年,上穷碧落下黄泉。姜恪说过,不管多久,她都会等她,华婉忽然又不怕了。她的唇滑她的额头,额头是湿,还留着细密的汗水,华婉惊呆了,旋即便是巨大的狂喜,她的嘴唇所触到的竟然还是温热的! 「姜恪。」华婉不敢置信的低喃,马上用手去试探她的鼻息。 姜恪还活着! 华婉觉得胸口那空了一处的地方又被慢慢的填上,冷透的心也有了温度,她小心的避过伤口,紧紧的抱住她,唿吸急促而紧张。 胸口的伤还没止住,鲜血还在往外渗,华婉深深的吸了口气,将姜恪放平在地上,开始着手解开她的衣裳。围场离王府约半天路程,即便是快马加鞭,不到中午,芷黛也到不了。她适才什么也不敢做,是顾忌了那场逼真的噩梦,不敢去碰那伤口,而此时,却不一样了。 慢慢解开衣带,露出里面紧裹的一层白布,华婉心如刀绞,鲜血已经将胸口那处染得通红,要多少血,才能染透这样厚的一层布。 她把布条解下,然后使狠劲将它撕开来,一半叠起来,压紧伤口止血,姜恪的身子狠狠的颤了一下,双唇瞬间苍白,没有一点血色。华婉死死的咬住下唇,眼泪毫无意识中不断的留下来,姜恪很疼,可是,若不止血,就一定撑不到芷黛来。。万幸,伤口的血被强行止住,华婉拼命的咬着下唇,让自己清醒镇定,她把剩下的半条布缠在姜恪的伤口上。没有一会儿,姜恪的体温急剧下降,这个时节还很冷,尤其是凌晨,她惨白的双唇渐渐的泛起青紫,华婉忙把她的外衣严严实实的掩上,却不见什么效果。她的脸依旧是冰凉的,而这种凉比梦中那毫无生气的冰冷要好太多。 华婉皱起眉,稍稍犹豫了一下,解开自己身上的衣扣,从外衣到里衣,不一会,就露出了里面粉色的鸳鸯肚兜,动作略略一顿,接着果决的连同肚兜的红细绳一道解开,她俯□,贴到姜恪同样□的身子上,一股凉意传来,她冷不防打了个哆嗦,却是更紧的与她贴合。 「姜恪……一定要坚持下去……」她小声的说,脸上已是绯红的窘涩,幸好这人此时看不到,否则,该多羞人。羞归羞,此时华婉不敢有半点懈怠,她抱着姜恪,把两人的衣襟掩得妥贴,身子稍微一动,便会与她一阵厮磨,同样构造的两具身躯,华婉微微有些不适应。 姜恪的身体渐渐暖了起来,她的嘴唇干涩苍白,难言的憔悴,鬼使神差之下,华婉的双唇贴了上去,伸出粉嫩的舌尖舔了舔,然后离开,姜恪的嘴唇便湿润起来,还回带了些血色。华婉轻轻舒了口气,伤口上的血已经止住了,这样子,会好一点吧,这样子,姜恪一定不舍的离开了,这样子,她们一定可以撑下去。 华婉看着姜恪,细细的看,紧紧的看,一点不敢错眼,她不时的探探她的体温,不时地用那种方法给她湿润双唇,不时的在她耳边说话。她心里害怕,怕终归留不住这个人,但她就在她的眼前,她们亲密无隙,她可以感觉到她的唿吸,她温热的体温,勇气又慢慢的回来,姜恪,不会丢下她的。 日头出来,光照大地,气温一点点的升上来,姜恪的额头开始冒细汗,她的体温也渐渐的高起来,华婉离开她的身子,先替她把衣裳扣好,又把自己打理好。姜恪的脸色不再是吓人的惨白,而是渐渐地红润起来,这种不正常的酡红让华婉手足无措,难道是伤口感染了,发烧了么? 华婉在山洞边上找到一汪碧绿的水潭,她撕下一块自己贴身柔软的里衣,浸了水弄湿,叠好置在姜恪的额上,这样子可以降温。这个时辰,芷黛应该到了,华婉看了看日头,心底着急起来,三个人分别去求援,应当不会全军覆没才是,怎么还没有来呢。 姜恪的体温越来越高,那块充当帕子的棉布很快的也烫起来,华婉忙重新用水浸了,再给她覆上,如此反覆了二十余趟,芷黛终于出现。 芷黛看了王爷的伤口,知道王妃已经为王爷简单的包扎了,她回头看了华婉一眼,神情复杂。外头已有马车与侍卫候着,芷黛解开缠在伤口上的布条,从一个木箱子中取出一瓶药粉,细白的药粉洒在伤口上,姜恪立即狠狠的颤抖,唇色全部褪去,双眉拧得紧紧的,额头上的汗珠大颗大颗的掉下来。 华婉心疼的一手握紧姜恪的手,一手擦去她脸上浸满的汗水,下意识的低声斥责:「你轻点!」芷黛恭敬的道了声「是」,手脚麻利的重新包扎伤口,转头看着华婉的双眼,道:「王爷伤势不容乐观,需得立刻回府。」 华婉点头,看了看她身边的箱子,又摇头:「不回王府,先去薄园。」薄园比王府近了许多,且若是回府,皇上派了御医治伤,姜恪的身份如何瞒得住?芷黛却不顾及皇上,皇上是知道王爷身份的,她想了想,王府的确太远,去薄园果真便宜许多,便出去吩咐了一声。 薄园的总管事已事先得到吩咐,一面派人将房间收拾出来,一面到门口迎接,因为传话的侍卫吩咐了不可声张,他便只派了自己心腹可信之人随他一道迎接。 皇宫。 玉儿扶着皇太后,走进含元殿,皇帝躬身行礼:「儿子给母后请安,母后金安康宁。」皇太后不耐的摆手,走到侧殿的罗汉床上坐下,语气里颇为焦灼烦躁担心:「别讲这些虚礼了,快说你弟弟怎么样了?在哪找到的?有没有派御医去?」 第84页 皇帝坐到她身边,握住皇太后抖动的双手,柔声回道:「母后放心,芷黛已经去了,现在正在熙鸣山疗伤,朕派人拿了高丽进贡的山参,还有许多秘制的伤药送去,让豫王养好了身子再回来。」皇太后听皇帝语气中姜恪伤势算是控制住了,不由的稍微心安,继续问道:「那她现在怎么样了?怎么会受伤的?这么多人护着,还折了两个王爷进去!」陈留王也是皇太后看着长大的,如今出了这样的事,老陈留王妃白髮人送黑髮人几次哭昏过去,也不知撑不撑得过。 皇帝面容狰狞,恨恨道:「除了赵王还有何人?朕后继无人,若是豫王也去了,这皇位可就悬着了。皇弟为了护着滕氏,这才受了伤,母后放心,芷黛在那,又有上好的药物,皇弟向来命大,福祚绵延,即便是阎王要人,也要同他抢一抢!」 皇太后听到姜恪为了华婉才受了伤,一时沉默下来,良久方道:「慧极必伤,情深不寿,你父皇便是这个样子。恪儿这般,不知是福是祸。」 皇帝蹙眉不语。 皇太后摇了摇头:「都是命。」她转头问皇帝:「荣安那里可派了人去告知?」皇帝点头:「派去了,母后放心。」 「嗯,她如今怀着身孕,可受不得刺激。你自己也要好好顾着身子。」皇太后怜爱的看着皇帝。皇帝勉强的笑了笑:「当年御医断言儿子活不过二十五岁,现下已过了好些年,也算是赚了,这身子……早晚儿子都要到父皇跟前去服侍,母后也放宽心,儿子早看开了。」皇太后心下一酸,轻轻的拍他的手,责备道:「何必说这样的丧气话?既然能过了二十五岁,便能长命百岁,好好的当你的皇帝。」 皇帝只笑不语,神色间却是甚为豁达,他低头沉思片刻,抬头道:「昨日,御医来报朕,宁西宫的丁嫔有了身孕。」「什么?!」皇太后大喜,「可派了人去好生照看着?这是哀家第一个孙子,千万马虎不得,哀家这就去宁西宫瞧瞧。」说罢,她便要起身,皇帝忙止住她,嘆了口气,沉声道:「这事只有皇后,御医,还有丁嫔身边的贴身宫女知道。母后先别忙,听儿子说。」皇太后见似乎另有隐情,不由的坐下来,静听。 「早在去年,御医便说儿子还有三年,这孩子生下来,若是男胎,只怕祸事不小,国赖长君,皇弟之才堪当大任,此时诞下皇子,儿子驾崩后难免为人所用。」皇帝一字一句,平静道。皇太后大惊:「怎么,」继而怒道:「哪个御医竟敢如此断言,欺君罔上!」她胸口急剧起伏,惊怒交加。皇帝忙安慰道:「人总有一死,儿子早做了准备,不过放不下这天下罢了。」皇太后看着这从小病弱的长子,悲从中来,泣道:「哀家中年丧夫,难道如今还要再受丧子之痛?怿儿,你别丧气,总有办法的!」 皇帝坦然的笑,扶着皇太后的手臂,宁心静气道:「儿子不孝,不能在母后身前尽孝,以后,都要靠小二了。」他长嘆了口气,「儿子长年疾病缠身,于社稷无功,于百姓无助,实在不是个好皇帝,去了也好。」 皇太后泣不成声,老泪纵横,她不是寻常的柔弱女子,却仍难承受这般痛苦,皇帝知道迟早有那么一天,与其忽然而至,让母后大悲大恸,不如就先告诉她,到时也不至于太过悲痛。 好容易劝慰了皇太后,皇帝沉声安排:「儿子这样想,不如叫滕氏伪作怀孕,到时丁嫔诞下龙子便送出宫去,当作豫王世子抚养,将来也能登基为帝。」 「这,若是将来恪儿自己有了孩子,难保不生出意外。」皇太后心觉不妥。 豫王此生都不能有自己的孩子了,这话却说不得,皇帝默了一默,道:「这孩子是豫王的嫡长子,将来定是太子无疑,母后不必忧心。」 皇太后沉思许久,下定决心,点头:「便按你说的做,这次就让恪儿她们在熙鸣山多住些日子,也正好把这事料理整齐。」 丁嫔此胎若是龙子便自然水到渠成,若是帝姬,却要白白筹谋了。生男生女皆看造化,皇太后细细的谋划起来,丁嫔身孕四个月便要显怀,藏不了多久,需得尽快寻个死罪处置了,偷偷送出宫去。 皇帝知道母后多年不涉政事,此事少不得要她老人家襄助,母后愿意出手,便尽可滴水不漏了。 ☆、53第五十三回 姜恪一直昏迷不醒,体温也是居高不下,唯一庆幸的是伤口没有再裂开。 芷黛诊脉后,往昨日的药方里又加了几味药,命人按方子去抓药。华婉衣不解带的照顾了姜恪三天,此时容颜已是甚为憔悴,芷黛担心王爷还没好,王妃也倒下了,便提议:「王妃去歇一歇吧,这里有奴婢暂且照看。」 华婉恋恋不捨的将视线从姜恪的脸上移开,望向芷黛,她的神色有一瞬间的茫然,随即勉强笑了笑,道:「不必,我要等她醒来。」芷黛完了弯唇,王爷醒来见王妃这样寸步不离的守着她,一定会很高兴。 「芷黛,陈留王府……我和王爷都走不开,你是王爷身边的人,好好备一份丧仪命人送去,再派上几个可靠的管事,陈留王妃孤儿寡母,许多事都不方便,豫王府可代他们出面。」华婉婉声道。她也是才知道原来,陈留王死了,那晚,刺客突然降临,他们出手便是杀招,姜恪派了一半侍卫护着陈留王,另一半随她撤退,刺客人数远多于他们,若是在一处,保不准就被全数歼灭,分散开来,往外源跑,还有活命可能。 第85页 开始,侍卫与刺客还堪堪可抵抗,直到王爷受伤,群龙无首,侍卫们一时的方寸大乱,竟让他们就此溃败。而王爷之所以会受伤,华婉无力而愧疚的扶额,若不是为了照看她,那些人不会看出她是王爷的软肋,不会集中攻击她,王爷亦无需为她挡去那致命一剑,若没有她,王爷足以应付那些人。 芷黛见王妃脸色暗淡,轻声应了是,退了出去。房里空荡而寂静,姜恪闭着眼,平躺在床上,她的唿吸绵长而低沉,在这无人出声的房里极为明显,就仿佛是睡着了,等到天亮,她自然就会醒了,华婉静静的看着她,勾起唇角恬淡的笑着,柔声在姜恪耳边说:「快醒来吧,天亮很久了,你醒来,我陪你练剑,你陪我下棋,好不好?」 姜恪依旧安详,宛若能听到她的话一般,平坦的嘴角似乎翘了一些。就要醒了吧,华婉一瞬不瞬的看着她,默默地想。 豫王殿下醒来之时,已是第四天黄昏。 身子疲乏无力,眼皮又沉又涩,胸口处钻心般的痛,一声呻、吟从姜恪口中溢出,她努力撑开眼皮,就听耳边传来惊喜的声音:「恪!你醒啦!你终于醒了!那里还痛不痛?我去找芷黛来。」一长串的话,根本没有给姜恪回答的机会,她的脑子还有些昏沉,迟缓的开口,想叫声阿婉,却只虚弱的吐出一个嗯字。 华婉三两步走到门口,吩咐门外候着的婢女去叫芷黛来,便又回到床边紧紧握了姜恪的手:「醒了就好,芷黛说醒来就不会有事了,你感觉如何,可要喝点水?」 姜恪掀起嘴角笑了笑,左手艰难的抬起,抚上她憔悴的容颜,词句虚弱而模煳:「傻瓜,哭什么,我很好。」脸上湿滑的触感,华婉才发现自己竟不觉不知中眼泪就这样滑落了。华婉忙低下头,把眼泪都揩去,除去她微微颤动的双唇,竟是一切如常的淡然与镇定:「醒了便好。」 切脉之后,芷黛显然大松了口气,温言对华婉道:「王爷没事了,只需静养些时日便可。奴婢开些药补的方子,给王爷固固元气。」华婉点点头,又仔细问询了要紧的忌口注意,便放芷黛去煎药了。 「阿婉……」姜恪低声唿道,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华婉身上,看她镇定与芷黛交谈,看她细心为她操心,又看她坐到床沿,双目低垂,神色黯然。 劫后余生的二人,一时相顾无言。 姜恪身子毕竟还弱,不过一会儿,又昏昏沉沉睡去,这次,只过了两个时辰便醒了,精神也明显好了许多,只是,房里已经不见了华婉,只有芷黛在旁伺候。 「王爷,该用药了。」芷黛端了药碗来,轻柔的将一直大迎枕垫到她的头下,让她稍稍的撑起一些,姜恪喝尽了汤药,将碗推开,虚着声问道:「王妃呢?」 芷黛将药碗放下,拿了帕子,轻轻擦去王爷唇角的药渍,恭声回道:「王妃守了您四日四夜,这会儿,先去歇着了,可要奴婢去将王妃找来?」姜恪怔了一下,摇摇头:「不必了。」又四下里瞅了一眼,「这是何处?」 「薄园。」 「陈留王可有消息了?」 芷黛抬眼望了姜恪一眼,忙又垂首,犹豫片刻,终道:「陈留王薨了。」 「什么!」姜恪大惊,用力抬起身子,额头上便立即冒出豆大的汗水,「嗯~」她痛苦闷哼,伤口撕裂的声音。芷黛手脚慌乱,忙要去取纱布来,姜恪一把捏住她的手腕,低头看了看那伸出鲜血的伤口,语气无力:「不碍,先将话说清楚了。」 她与陈留王都是在军中呆过的,自然熟知各军手段,那夜刺客的招式与布阵,分明是耀承军的手法,既然能瞧得出来,便可循法相制,她也放下心来,陈留王在军中的时间比她多,而她留下的侍卫皆是执行力极高,排兵布阵配合的好手,她不需担心十八哥,只要照料好身旁的人就够了。 可为何,会是如此结局? 因着愤怒与惊痛,王爷的手劲极大,芷黛忍着手上仿佛骨头都要被捏碎般的剧痛,微微抿唇,沉声道:「陈留王的侍卫中出了奸细,且又中了埋伏。」 「奸细?埋伏?」姜恪喃喃自语,怒气难掩:「那些刺客,可查到了蛛丝马迹?」 芷黛惶恐低头:「刺客们,一个不剩。只是,从他们身上搜出耀承军的令牌。」姜恪沉下脸,摇头:「不是耀承军,李谙没理由加害本王。」耀承军乃是承宪郡王李谙统帅,统共一万之数,换防之后,在朝廷默许之下,李谙并未将耀承军留在西北,而是带到了宣同,仍由他统辖。芷黛想了想,试探问道:「可若是,有人允了郡王更大的利益?」 「不是他。」姜恪淡淡道,不容置喙:「你先去查探那奸细底细,此前与何人有过接触,再传本王命令,派慎迟往宣同走一趟,将本王遇刺之事告诉李谙,他自晓得如何查探,即有人将矛头指向了他,便让他自己化解……」姜恪忍不住连连咳嗽,她摆摆手,示意想要去倒水的芷黛勿要忙乱,缓过起来,继续道:「顺便告诉他,君妍安好。」她顿了一顿,双眉拧了一下,嘆息道:「罢了,再问他,彼心可还如旧。」 君妍是荣安长公主的小字,王爷既有如此一问,恐怕,是原先的章程有变了。芷黛福了一礼,道了句是,取来纱布给伤口重新上了药,缠上,便退下了。 十八哥……姜恪闭上眼,眼角泪珠滚滚滑下,这笔帐她记下了,从今往后,不死不休! 第86页 华婉醒来时,已是隔日清晨,姜恪醒来,她脑海里紧绷的弦便嘣的断裂,才觉疲惫,她整整睡了七个时辰,整个脑子昏沉的像团棉花,头痛欲裂。 「来人。」华婉哑着声喊道。门口伺候的婢女忙推门而入:「王妃,您醒了?」华婉揉着额角,从床上坐起,难受的蹙着双眉道:「什么时辰了?」 「还是卯末,王妃可要洗漱?」那婢女立即回道。 华婉抬头看了她一眼,是个乖乖巧巧的小姑娘,声音软糯,怯生生的。不知还要在此停留多久,毕竟不是身边用惯的人,该让清意与菲絮过来了。 山间空气清新,鼻息间浮动着露水的清冷,华婉推开门,紧了紧领口,往姜恪住的那间房走去。姜恪住的那间房是主院正房,去年华婉来此消夏便是寝在那里,而她自己则睡在隔壁的暖阁里。 她去的时候,姜恪已经醒了,正拿了汤匙笨手笨脚的舀着稀粥,见她进来,双眼一亮,仍自恹恹的双颊仿佛红润了许多。华婉自然而然的结果汤匙,把那青花小盏端起,舀一勺软糯清香的粥,到唇边轻轻吹凉一些,再餵到姜恪嘴里,宛若一个小妻子般温顺柔婉。 一碗粥很快用尽,华婉拧了帕子,为她擦去唇边的粥渍,又为她把手擦了擦,方柔声问她:「芷黛呢?」怎么会让堂堂王爷拖着病躯自己用早膳? 「我让她去办事了。」姜恪答完,双眼便盯着华婉,仿佛看不够一般,眼睛一眨都不眨,华婉却很是气恼:「你怎么将芷黛派出去了?若是你的伤口有个好歹,该如何是好?」这园子里知晓王爷身份的只有她和芷黛,而她又不通医术。 姜恪忙握住她的手,安抚道:「我已经好了,不会有事,况且还有你在,」她笑着,满目深情,「若不是你,恐怕,我已经死了。」 「你!」华婉伸手捂住她的嘴,怒道:「不许乱说话!」这事之后,她对这个差点就成了真的字很是忌讳,哪能让姜恪在胡乱说话。 姜恪眼里闪过笑意,伸出舌头,细细的舔起华婉的手心来。就如触电般,一股电流自手心流向四肢百骸,华婉微微一颤,贝齿轻轻咬住了下唇,忙将手缩回来,姜恪愈发得意,粉嫩的舌尖舔了舔唇,仿佛无比回味。 「你!」华婉红透了脸,不知如何去说她,只能伪作若无其事的将装了碟盏小茶盘端开,又把东侧的窗打开,前几日姜恪昏迷不醒,身子又是高热不断,不能吹风,房里便满是汤药的苦涩浑浊气息,此时便可通通风,散散药味与病气,她又取了小小的木匙,舀了三匙百合香,放进鎏金异兽纹铜炉内,用香火一引,炉中便散出若有似无的淡烟,氤氲的四下飘散开来,还带着百合香清雅的香气。 姜恪含着浅浅的笑,看着华婉忙前忙后,直到手边能做的事皆都做尽了,她才回到床边,强作镇定道:「这样可舒服些?」 姜恪点点头:「是舒服许多。」长久闷在病沉沉的屋子里,没病也给憋出病来,这般通风之后,的确要好许多。她听说华婉不眠不休的守了她四日四夜,只恨此□子不便,不能将她抱进怀里好好疼惜。 「阿婉,你坐下。」姜恪撑着右肩,坐起来一些,只这么小小一动,伤口处便是真真痛楚袭来,华婉忙坐下,扶着她的肩膀,嗔怒道:「不要动了,撕裂了伤口可没人给你换药。」 「有你在,我怕什么呢?」姜恪玩笑般望着华婉,忽而收起笑意,面色沉静正经起来,正声道:「阿婉,你知道我是女子了吧?」 她醒了,这件事便必然会提到,华婉早有准备,平静地点头。 「那……」姜恪本想问她可否接受不是男子的她,话未出口,又觉好笑,阿婉的态度已表明了一切,她又何必多此一举,再问这毫无悬念的问题?姜恪转开话头,静静的说起她的身份来由:「你当能猜到,那时境况危机,若我不当成皇孙来养,皇祖必然要废了先帝太子之位,子嗣不兴,社稷不稳,此乃必然之事,何况父皇还有许多兄弟虎视眈眈。我被当做男儿养大,自小学的便是帝王之术,皇兄身体孱弱,我必然是要尽心辅佐的。我三岁上书房,四岁习武,父皇将责任托在我身上,我别无他路可走,只能承担下来。原本,就这样过去,等皇兄有了子嗣,等他长大,我便放下朝政,畅游山水之间,再不还朝。可,我遇到了你,阿婉,大相国寺外,我救下了你,是我此生做过最正确之事。每见你一次,我便多挂心一分,直到回京后,你的身影始终缭绕心头,挥之不去,赶之不走。我就晓得,我放不下你了。」 「阿婉,非我有心瞒你,那时你有别的抉择,我怕坦白一切你终究不能理解,亦不能与我相伴。你能接受,我不晓得多高兴。」姜恪胸口隐隐起伏,神色间颇为激动,华婉嘆息一声,温声道:「只要你是你,我便别无他选。」 只要你是你,我就只能爱你,无关性别,无关生死。姜恪动情的凝视她,颤声道:「我绝不辜负你。」本以为千难万难之事,便这般轻巧的化解,姜恪满心柔情,尽是想要爱护她,呵护她,疼惜她的心情 ☆、54第五十四回 豫王遇刺,陈留王身亡,二人皆是皇上肱骨之臣,此事一出,掀起轩然大波,皇帝下令彻查谁是幕后指使之人。当日刺客皆都伏法,只从他们身上搜出了耀承军的令牌,谁都能看出,这令牌出现的巧妙,不像是证据,倒像是栽赃嫁祸的,又像是幕后之人故布疑云,但不论如何,矛头已然指向承宪郡王李谙。内阁商议多日,承宪郡王驻守边陲要地,不可轻易离开,且单凭一块令牌难以说明事由,不如派钦差往宣同走一趟,代天子问询。皇帝允。 第87页 只是,未等钦差出发,承宪郡王便使八百里加急呈上奏摺,他先向皇帝请罪,言明自己未能约束好下属,而后再弹劾赵王,私通耀承军副指挥使杨克江,插手耀承军内部军务,私自调派军士行刺亲王。 承宪郡王乃是皇太后亲侄,又是二品封疆大吏,戍守九边,其位高权重,所言之事,自然不能不当回事。情况急转直下,皇帝令钦差暂留京城,又命都察院向赵王问询。 近几日,薄园门前马车不断,贵爵宗亲听闻豫王殿下在此养伤,皆都派了府中大管事送来人参鹿茸等珍贵药材,顺便求见豫王,探问安康?可惜豫王殿下以静养为由,拒绝了所有人的探访。由是,外头无人知晓王爷伤势,都凭着猜想推测,胡乱议论。或曰王爷伤势惨重,将不久于人世,或曰王爷文韬武略,受伤不过掩人耳目,本尊已往宣同查探,说什么的都有,酒楼中的说书先生眉飞色舞,比手画脚的,说的活灵活现,仿佛亲眼所见。 而豫王本尊,则安逸的靠着细绣海棠花墨蓝大迎枕上,无所事事的玩着王妃白嫩的手指。 「先把药喝了。」华婉抽回手,端着药碗过来,姜恪细长的柳眉狠狠一耷,苦着脸道:「怎么还有?不是说了,我已好了许多。」再不怕苦的人,将这苦涩难闻的汤药按着每日三餐往肚里灌也是受不了,王爷忍了多日,终于不肯再用了。 华婉嘆息,好声劝道:「这药是补血凝气的,你那日流了这么多血,自然是要补回来的。」她舀了勺到唇边亲自试了温度,道:「恰好,喝了吧。」王爷转开头,不满的挥挥手:「不要,我身子好着呢,跟芷黛说,别再写什么劳什子药方了。我不喝。」 华婉也不恼,柔声道:「良药苦口,怎能凭自己一心一想?喝了,我就给你念书可好?」姜恪勉强答应,懒洋洋的张开口,要华婉亲自来餵。她是伤者她最大,华婉从来知道姜恪身上总有纯稚的孩子气却总是压抑着,这样难得的任性妄为让她很是喜爱,王爷长日绷着弦过日子,打出生起便受重重束缚,小心翼翼的,生怕一个行将踏错便是万劫不復,她能放开心,松懈一下,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华婉自是要由着她的。 一碗汤药,一勺一勺的,很快就餵完了,姜恪略微赧然,她何尝这般像个蹒跚学步的孩子似的要人哄着用药过,华婉从书架上选了本《博物通志》来,这书里说的是这世上种种似是而非之物,言语诙趣而不死板,所记之物亦是耸人听闻的传说神话,此时拿来解闷恰好。姜恪看着华婉坐到近旁,而后一双纤纤素手翻开书,她低声道:「你若有事,就去忙吧,不必陪着我。」 华婉愕然,抬头看到姜恪柔软圆润的耳垂红彤彤的直到耳根,不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见姜恪偏开头,神色懊恼,忙忍住笑,哄婴孩般语调柔软神色温柔道:「妾身不忙,王爷便准许妾身留下罢。」 与她话语不搭调的是,她的眼中含着明显的笑意,显得娇俏调皮,完全便是想笑又不敢笑的模样,姜恪又气又恼,最后咧开嘴,笑了起来,趁着华婉不注意,突然扑了上来,将华婉拉进怀里。华婉大惊,惊愕的睁大了眼睛,还未反应过来整个身子便扑在了姜恪的身上,她忙挣扎出来,神色大变,一面查看姜恪的伤口,一面气急败坏道:「你怎么这样不爱惜自己!有没有碰到?痛不痛?」 姜恪龇龇牙,缩着脑袋心虚道:「一时便忘了,没有碰到呢。」华婉不理她,就要出门去寻芷黛来,被姜恪紧紧的抓住手臂,「不疼的,真的,你别担心。」 华婉的身子因紧张而僵直着,看着姜恪小心翼翼的赔笑着,良久,在心中嘆了口气,或许,王爷根本就不明白在那一刻,她鲜血淋淋的倒在她怀中,她的心中是多么的惊恐害怕,她怎么知道在她生死未卜之时,她心如死灰,甚至想就这样随她去了,她又怎么知道她昏迷不醒,她坐在床头日夜陪伴,不敢走开一步,她更不知道在她醒来那一刻,仿佛千钧之石从胸口坠落的激盪与汹涌而来的欢喜。 她不知道她身子的安康对她而言是多么重要,因为她不曾经歷过。 姜恪敛下张扬的双眉,一双媚行烟视的桃花眼水盈盈的,可怜而无辜,讨好着道歉:「阿婉,以后不这样了,原谅我,嗯?」 她只会这样油嘴滑舌的避重就轻。将来呢?还有多少次惊心动魄?她还要为她担忧多少次?华婉垂下眼睛,勉强的笑,她是王爷,是皇上唯一的胞弟,那诡谲的局势如何避得开? 「姜恪。」华婉坐下,俯□子,把头柔缓的靠到她右边没有受伤的胸口,一双温暖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髮。 「以后都不会这样了,你别怕。」姜恪轻声道。 华婉不语,有些事,身不由己,岂是说不会就不会的,许久,一句恍惚而坚持的话传入姜恪耳中:「姜恪,放下这一切,我们离开吧。」 华婉可以感觉到,她说了这句话,王爷的身子勐地一僵,她抚摸她髮丝的手重重的顿了一下,华婉揪心的屏住唿吸,等她给她一个允诺。一会儿,王爷的身子渐又柔软下来,双手绕到她的背后,轻轻的环着。 「等到这一切都结束,等姜氏皇族后继有人,不管你要去哪,我都陪你去,可好?」 这已是最大的宽限了,可到那时,她们可能全身而退?王爷又是否安好?华婉闭上眼,凄楚的弯起嘴角,道:「好。」有些事避无可避,她明白,何况凭照王爷坦荡要强的性子,这个时候,叫她如何舍下这繁华,而陪她避走细水长流?到了一定时候,她会离开,她的身份註定了她无法永掌朝政,她会在一切尘埃落定,手握至高无上的皇权之时,洒然离去,而绝非此刻,如一个贪生怕死的胆小鬼般黯然的逃走。 第88页 只有互相懂得的人,才可永久相守。华婉懂姜恪,于是她不为难她,即便万般不愿依然道一声「好」,姜恪懂得华婉,她知晓她的不甘愿,却是万般无奈,只能俯身在她耳边,低低道一句「对不起」。 承宪郡王自然不能在短短数日便收得赵王勾结他耀承军内部的证据,然,凭他在耀承军中的权势,编造几段似是而非的端倪却非难事,他目的在于将赵王拉扯进来,取得更多时日。经他添柴加火,这场刺杀,已不是只要寻一个幕后主使便能干脆了事的了。 姜恪看着慎迟送来的邸报,满意的点了点头,承宪郡王果然没叫她失望。草长莺飞仲春时,奼紫嫣红,柳絮纷纷。薄园本是她送于华婉消夏避暑,沐浴温泉之用,景色自然不流俗众。在床上躺了一月,她已能站起身,独自走上一段小小的路,此时她正躺在院中一颗杏花树下,暖气潜催次第春,梅花已谢杏花新,细雨轻拂,偏偏杏花零散而落,落在姜恪的身上、发间,她眯起眼,视线朦胧,而满庭山杏花,繁花似锦绚丽灿烂。 杏花,是轻愁淡喜之花。惆怅空寂,凄楚悲凉蓦然溢满姜恪心间,手中的邸报滑落到茵茵绿草之上。承宪郡王是皇姐爱重的人,自然,不是庸俗之辈。 「王爷。」耳边传来女子轻柔而细腻的声音。凄迷纷乱的心忽然安定下来,她抬起头,视线穿过飘飞的杏花,笑着道:「你怎么来了?」荣安长公主还有月余便要生产,华婉极是喜爱孩子,此时便开始思虑等孩子满月送什么礼物才好,此下应当和菲絮到薄园的库房里翻找才是,怎么这个时候便来了。 「看遍了,还是要等回府后再仔细想想。」华婉颇为忧虑,捡起地上的邸报,放到一边的矮几上,而后到了盏茶,放到姜恪手中,鼓起胖嘟嘟的两颊,抱怨道:「怎么你一点也不心急,那可是你的嫡亲外甥呢。」 姜恪淡淡一笑,抿了口茶,将茶盏放到一边,牵起华婉细白的小手到嘴边疼爱的亲吻,说:「你决定便可。」 要如何说,这孩子,他的母亲并不期望他降生? 见她并不热衷,华婉便也不多问了,在一旁坐了一会儿,长安匆忙进来,行了一礼,连额上的汗水都来不及擦便道:「王爷,皇上来了。」 皇上来了?姜恪与华婉对视一眼,二人相携起身,前去迎接。 ☆、55第五十五回 满地花阴风弄影,一亭山色月窥人。 入夜,银光洒照,碧树弄影。 华婉在书房外徘徊一阵,吩咐菲絮到厨房煮碗小米粥来,自己敲了敲门,直到里面传来一声「进」,方推门进去。 白天,皇帝忽然驾临薄园,姜恪与华婉见礼之后,皇帝便暗示华婉退下,命姜恪与他到书房说话。书房中似有激烈争论,足足过了一个时辰,皇帝方起驾离去,之后,王爷便一直在书房中不曾出来。 华婉推开门,房里只点了两盏油灯,姜恪瘦弱的身影倒映在身后的百宝阁上,显得尤为憔悴薄弱。 见进来的是华婉,她将视线缓缓转向她,眼中似有迷茫,继而便恢復如常的敏锐有神,出声问道:「阿婉,你可想有个孩子?」 有个孩子?华婉愣,自从知晓王爷是女儿身后,她便不曾想过这个问题,王爷又为何提起这事?姜恪看着她呆呆愣愣的样子,不禁苦笑,伸手搂住她柔软的腰肢,将头埋进她的小腹里,低声说道:「宫中有嫔妃怀孕四月,御医已断定这胎必是帝子,阿婉,皇上的意思是,你从此刻起,伪作身孕,到了分娩之时,这孩子便抱到王府,当做咱们的亲子抚养。」 「这,这……」未免太过荒唐,华婉惊异不已,低头去看姜恪,只看到一颗黑熘熘的脑袋,姜恪环着她的腰身,双手收紧,这是一种极为脆弱与不设防的姿势。 「可是觉得荒唐?为了这皇位,牺牲的人太多了。」姜恪声音冷淡,紧靠着她,收取一些温暖。华婉默然,如此这般,那生下孩子的嫔妃必然是活不成了,她宫里伺候的宫女内监,还有为她养胎的御医,一概要丧命。 一将功成万骨枯,如是而已。 而姜恪,是没有这么多的同情心去给予那些不相干的人的,那么,她是想到了什么?华婉温柔的抚摸她的后背,姜恪讥嘲的笑了笑,认真的问:「你可答应?」 「嗯~」华婉没理由不答应,那个孩子有一部分与姜恪相同的血脉,也是她们的至亲,她们不能有自己的孩子,能养一个从小在身边,也能弥补她心中的缺憾了。姜恪抬起头,坏坏的笑:「那,我们就做些能怀上孩子的事吧。」 「可,不,你……」这情景是否太过跳跃,华婉诧异无比,轻轻推开姜恪后退了小步,姜恪失去了可依仗的温暖怀抱,抬起头眨了眨眼,诱人的桃花眼中饱含幽怨,水淋淋的,她可怜兮兮的道:「阿婉,你可是不愿意?」 「不,不是。」华婉下意识的否认,她见不得姜恪这伤心可怜的模样,可一说完脸颊又腾地烧了起来,她都说了些什么? 姜恪闷声笑了起来,眼中闪过亮晶晶的光芒,一副得逞了的样子,她站起身,牵起华婉的手,往隔间走去。华婉抿了抿唇,敛下双眼,乖顺的跟在姜恪的身后。隔间是姜恪休憩之处,点着清雅舒缓的梨花香,使人松缓舒服,内中一张大大的床榻上铺着舒适的绵衾薄被。 第89页 那如常的情景在华婉眼中,如流星划过天际般让她心中一震,望而却步:「恪,我们……你的伤,还没好……」她娇嫩的小手轻轻的捏了捏姜恪的手心,红着脸低着头,无比柔顺而娇羞。姜恪心中某处软的如一滩春水,一种想要疼爱她、拥有她、霸占她的心情铺天盖地的涌来。 「我的伤没事,阿婉,给我,好不好?我想要~」姜恪回过身,低下头,轻柔的吻她,像羽毛滑落在她的心间,痒痒的。她也渴望被她拥有,她们是全天下最该做这样的事的人,华婉抬起头,双眼迷离,微微张口小口,任姜恪予取予求。 姜恪接收到她的默许,更是兴奋起来。吻,如胶似漆,两人身体紧紧相贴,姜恪紧紧的抱住她,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与她相许相融。 衣衫一件件除尽,身体交缠着,倒在床上。那娇小脆弱的身躯,就在她的身、下顺从的接受她给予的一切。姜恪心跳如鼓擂,双手小心翼翼的抚摸上那美得动人心魄的娇躯,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贪婪的看着。 「不要看。」一只香香的小手捂上姜恪的眼睛,华婉窘迫的羞红了脸,她的目光太过赤、裸,带着浓烈的欲、望与渴求。满目美景忽然不见了,姜恪有些不满,轻轻拉下她的手,放到唇边吻了一下,而后放到枕边。 「你好美。」姜恪痴迷的道,一手覆上那粉嫩高耸的雪峰,时轻时重的揉捏疼爱,一面吻上另一边孤独耸立的雪峰,轻轻的舔、弄,吮吸,那红豆般的一点在她的口中、指尖渐渐变硬肿胀。 华婉何曾受过这般对待?陌生的感觉让她害怕又期待,她咬着下唇,双手抓紧下面的被单,感受着姜恪要她感受的美好。 坚硬的牙齿忽然咬了那枚娇艷的红豆,齿间的摩擦与忽如其来的刺痛,让华婉不由的轻、叫了一声:「疼。」姜恪却捨不得放开,口齿不清的说了声:「宝贝。。。」手下的力道愈加重了一些,两人身体来回的磨蹭,激起一阵阵汹涌的快、感,喘息渐渐粗重起来。 姜恪终于放过已经肿胀不堪的雪峰,双唇贴上了她的嘴唇,研磨相吻,双手在她的身上不断的揉捏抚摸,直到那神秘的圣地。 「嗯~」华婉低吟一声,下意识的夹紧了双腿,双眼睁大,带着担忧与害怕,姜恪的手停下了,不敢乱动,她抬起头,在华婉的额上轻柔的吻了一下,温柔的抚摸她的后背道:「阿婉,别怕。」华婉羞涩的抱紧了身上之人,迟疑而娇羞道:「会疼,你轻一点……」 她说完忙转开头去,这样羞人的话再也说不下去。姜恪极温柔的安抚她:「我会轻一些,别怕。」华婉小小的分开双腿,便闭了眼,不敢去看姜恪。 得到了佳人的准许,下面那只手便开始作怪起来,娇媚的花核含苞待放,娇艷欲滴。 「啊~」在最初的疼痛之后,便是如潮水般漫漫而至的快乐,华婉咬紧了下唇,而抵不住婉转的呻、吟一声声的从齿间漏出。这是她么?身、下涨涨的,敏感的随着手指的进出带来无尽的欢愉,她像一艘小舟,在水上荡漾,为了不沉下去,她只能紧紧的抱住姜恪,一遍遍的唿唤她的名字。姜恪迷恋而沉醉的亲吻啃噬她的脖颈,揉捏她的雪峰,她的喘息一声声粗重急促,沉迷其中。 她的身体,这么美,冰清玉洁,姜恪快速的进出,不断的刺激那最为敏感的一处,□又一次阵阵收紧,露水纷涌而出,华婉娇喘着摇着头,低声抽泣:「不要了,恪~够了,不要了~」 「再来一次吧,宝贝,再来一次~」姜恪食髓知味,深深迷恋上华婉的身子。华婉捏起粉拳不断的捶着她同样赤、裸的嵴背,委屈道:「你太坏了!不要,以后都不要!」 哪有人这样的,轻是轻了,也做足了前戏,身子被破开的那一刻,她并没有感觉到多大的痛苦,一阵尖锐的,酸疼的痛楚过后便是轻柔而至的快乐,可是,这副才十九岁刚长成的娇嫩身子哪里承受的住在第一次便没完没了的要个不停? 华婉越发生气,张开嘴冲着姜恪光裸的肩膀便狠狠咬了下去。 「嘶——」姜恪倒吸一口冷气,却没有阻止她,只是缓缓的抚摸她的背,安抚着她。华婉松口,吻了吻被咬出深深的一圈可爱的牙印。姜恪一使劲,便让两人的位子换了换,让华婉娇小柔弱的身子趴在了她的身上。华婉挣扎着,要拿薄被盖住她们的身子,姜恪嘆息,一伸长臂,轻轻松松的便勾到了适才被踢到床沿的薄被,把华婉和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的。 「姜恪,为什么你如此熟稔,是不是从前做过许多次这样的事?」华婉像只小小的兔子,软软的趴在姜恪的身上,幽声道。她的手势,她的动作,她知道如何让她的身子敏感,如何能让她最为兴奋,她熟练好似做过无数次这样的事。 姜恪一怔,有些不自然的笑了笑,道:「小脑袋瓜里都想些什么呢?你倒是说说,我是从何处熟稔的?」 这倒也是,华婉暗笑自己多心,王爷身份怎能让他人知晓?又如何与旁人做这事?这便是关心则乱吧,华婉贴在姜恪的胸口听她有力沉稳的心跳,扑通扑通的,充满了活力,她由衷的感觉到一种名为牵挂的羁绊。她闷闷道:「以前没有,以后也不许。」 姜恪不禁失笑,怎么被吃了,胆子反倒大起来了。她低头吻着华婉的髮丝,宠溺道:「横竖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就这么过一辈子吧。」 第90页 华婉满足的轻笑,抚上那道狰狞的伤口,爱惜的吻了吻,在心中重复道,就这么过一辈子吧。 ☆、56第五十六回 第二日,皇太后派了御医来查看豫王伤势,见豫王妃恰面色苍黄,御医顺道请脉,竟诊出是四个月的滑脉,豫王欣喜非常,立即派人与御医一同回京,将此事禀报皇太后与皇上。皇太后对这第一个孙辈的出世自然万分期盼,赏赐无数珍奇药材,将薄园的小药房堆得满满的。 豫王爷初尝情、事便沉迷其中,难以自拔,华婉义正言辞的拒绝,她现下正是孕期,两人最好分房睡来掩人耳目。不过,这个提议明显是不会纳入王爷的考虑范畴的,华婉日防夜防也防不住王爷变作採花小贼时不时地将她按在床上小食一顿。 「不要了……嗯,别……」华婉娇喘连连,水涟涟的双眸因阵阵情、动娇媚无比。姜恪抬起身子,满足的笑了笑,垂首含住她可爱圆润的耳垂,轻轻地舔舐吮咬,华婉低唿一声,不由地抱住了身上为非作歹之人,唿吸因着身、下快速的进出而骤然停止数息。 姜恪明白她是丢开了,一手轻轻地抚摸她的后背,等她享受过剧烈快乐之后的余韵,方仔细的亲吻她的双唇,她的身子。 华婉轻轻的吁了口气,将头埋在她的肩胛里不好意思出来。 姜恪闷声笑了起来,坏坏的凑到她耳边,声音温柔似水:「宝贝,可想再来一回?」华婉身子一绷,连连摇头,娇声骂道:「你怎还不满意?不许了,接下去十日都不许。」姜恪双眉一耷,哀嚎一声,右手小小动了一下,悽惨道:「这可不行,小王定会节制些,爱妃原谅则个?」 「你!」华婉又气又急,身、下某处仍留着某人作怪的手指,她急声道:「你快出去!」姜恪讷讷称是,不甘不愿的将手缓缓抽了出来,手指划过□,带了丰足的快感,让华婉忍不住低吟了一声。她愤恨的瞪着满脸无辜的姜恪,经过几次之后这人手法愈加纯熟,加上她本就比她有力量,每每兴起,便随意摆弄她的身子,就如摆弄一个小小的布娃娃那样简单,简直称得上出神入化。 明明只有这样几次,为何她就适应的如此快,难不成,床、事上还有天赋异禀之说?华婉愤愤不平的穿上小衣,坚决不去搭理蠢蠢欲动的某人。 数日后,准备回京,王妃为王爷收拾书房之时,看到一本包了唐诗三百首封皮的磨镜七十二式,才知道,原来,不是天赋异禀,而是勤能补拙,做过预习工作的总要多占些便宜→_→。 华婉默默的翻看几页后,底气不足的想,她是否可以考虑反……攻? 姜恪伤势大好,自然不能再耽搁政事。二人回京后,便又重复从前那般的日子,不能时刻想见便能见到,不能一张眼便能看到她,不能什么事也不做只坐在一处各自捧了一本书来消磨时光,华婉稍有些不习惯,幸而,她目前要专心「养胎」,注意力很快便转移开去。她原本就不是将整颗心繫于一人的女人,即便再深爱,她也将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这日晚膳,姜恪急匆匆的赶回来,见华婉安然的坐在房里,神色自然安逸的在纸上涂涂写写,算着帐目,因着数日忙乱而警促的心骤然松懈,如丝绸滑过般柔顺熨帖。华婉搁下笔,抬头看见她,自然而然的笑着道:「今日回来早了,我让厨房多加几个菜。」为了配合怀孕之说,她的小腹微微的隆起,瞧着就是近五个月身孕的模样,加之安谧而舒缓的日子,华婉整个人身上透出一种娇柔安静的魅力。姜恪怔怔的望着她,仿佛她真的为她怀了一个孩子,仿佛她们就这样过了一辈子,她眼前这女子是如此的体贴聪颖,是如此的温柔俏丽,她属于她,她是她心爱的女子。 姜恪的心中涌起一股漫天漫地的感动,她走上前,轻轻执起华婉的手,放到唇边,真挚的吻了一下,道:「不必了,随便些,家常些便好。」 华婉低头笑了笑,她明白她的意思,家常些,别顾着那套繁琐的礼仪,她们是最亲密相依的两人:「那,王爷今晚还出去么?」姜恪摇头,抬起她小巧的下颔,趁她不防备,在她唇上轻轻咬了一下,双眸深深的望着她,道:「不出去,陪着你,就我们俩。」 华婉满意的抬起手,双手环在她的颈后,她总觉得,王爷与这个时代的大多数人并不一样,她是最为高贵的皇子,亲王,她因从小便高高在上的身份而自矜自骄,她对一切都有一种具能掌控的信心,她对百姓可怜悯却不愿深入的接触,他们身份不等,她本身便是无上高贵的天潢贵胄。然而,在对待妻子爱人之时,她却是怀着最为纯真的心,华婉感觉得到,王爷对她,毫无保留。她爱着她,她对她表现出一种在这个时代极为格格不入的平等,她从未要求华婉像这个时代的其他妻子对丈夫的顺从与敬畏,她们更像现代的一对寻常伴侣,相互依持,相互给予温暖,相互爱慕敬重。 这,很不可思议。 姜恪蹙起眉,有些担忧的望着深深陷入思考的华婉,道:「你怎么了?」 华婉回过神,更紧的环绕她,从未有过的依恋道:「没有,只是在想,嗯,晚上做些什么。」姜恪双眼瞬间亮起,笑眯眯道:「是该做些什么,好些日子没做了,你定是想我了!」 华婉恼怒的拍她的背,不依道:「不许曲解我的话。」姜恪呵呵的笑,神色柔和的如一只刚吃饱了嫩草在草原的天空下餍足休憩的小白兔,却又一副坚持一意孤行不更改的模样。 第91页 华婉嗔了她一眼,抚摸了下她耳旁整齐的鬓髮,然后站起身,到外头去帮着摆膳。 原本该是亲密温馨带点点孩童不宜的夜晚并没有出现。晚膳刚过,平安满面惊惶的小跑进屋,禀报了一个让姜恪与华婉皆都色变的消息——荣安长公主受惊早产了! 姜恪大惊,勐地从椅上站起,怒问:「何事惊扰了公主养胎?」平安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秀气脸庞因紧张而有些僵硬,生色颤颤:「辅国公府来人并未说明,只道请王爷速去府上。」 荣安长公主受惊早产,这事定然瞒不住的,辅国公府便干脆自己将事由捅出来,也算端正了态度。姜恪哂笑,面容肃然地走出两步,在门槛处转头对华婉语速极快道:「你早些歇着,不必等我。」说罢,便要拔腿而去,华婉皱了皱眉,怕到时状况混乱,忙上前两步,拉住她的衣袖,坚决道:「我随你同去。」 姜恪心急,觉得并无不妥,便很快的「嗯」了一声,反手拉住华婉微凉的小手,一面吩咐人立即备车,一面往外走去。 辅国公府已乱成一团。丫鬟小厮进进出出,俱都手忙脚乱。姜恪到时,辅国公与夫人,和驸马吕德安已在产房外焦急不安的坐着,见她到来,忙起身,跪迎:「见过王爷王妃,王爷王妃金安康宁。」 姜恪看着丫鬟端出的一盆盆血水与房内传出的皇姐撕心裂肺的唿喊,怒气直到脑顶上沖,鄙夷的看了眼跪在脚下的众人,冷笑一声,径直向胆战心惊的御医们询问状况。 辅国公与夫人胆寒不已,却好歹是三代钟鸣鼎食世家,胸中也有底气,倒也不卑不亢。吕驸马却是畏首畏尾,眼色闪烁,心虚的便往其母身后躲。 这般样子,华婉心中大致有了数,漫声道:「起来吧。也给王爷与我好好说说,皇姐是受了何等惊吓,竟致早产。」 姜恪听着御医说着荣安长公主此时的危急境况,脸色愈发的低沉,直至惨白,待御医说完了,她吞咽了一下,极力使自己的声音听着不那么颤抖道:「本王不管里头是何光景,你们且看好了脑袋警醒些,本王要一个安然无恙的公主!」 辅国公听见王爷的话,狠狠的瞪了眼吕德安,面上少有讪然,吕德安害怕的缩了缩身子,下意识的便躲到吕夫人的身后。里头的情况似乎更加危险,稳婆跌撞着打开门,惶急着问道:「若有意外,保大人保孩子?」吕德安忙畏缩的探出脑袋,道:「自然是保孩……」姜恪怒声斥道:「你住嘴!保大人!」 稳婆懦懦应了声,忙又进屋里去。 荣安长公主本就底子薄,这一胎伤了身子,恐怕就难再有了,国公府若是少了嫡子,将来难免一场祸乱。里面的是寻常女子便也罢了,可荣安长公主却是万万不可有一丝闪失的,辅国公怒其不争的瞪了吕德安一眼,气他不合时宜胡乱说话,吕夫人将儿子往身后拉了拉,面上有不敢言的忿色。 华婉看着这一家子,心寒不已,即便是陌路也需思虑思虑,更遑论七年夫妻,吕德安却是说舍就舍,连半刻犹豫都没有便做出了抉择,无情至此,怎不叫人激愤! 此时不是追究的时候,外面若是乱了,难免扰乱里头的心绪,姜恪强忍住滔天的愤怒,焦躁的盯着那扇门,里面传出的痛苦的嘶喊简直让她奔溃。华婉握住她的手,想要抚慰她的愤怒担忧,她可以感觉到王爷因为害怕而微微颤抖的身子和她眼中闪烁的细碎的恐惧。 「林稳婆是太后娘娘派来的,接生了许多贵人,从未有过失手,公主吉人天相,必然不会有事,王爷王妃安心。」气氛沉闷,辅国公张口说道,他既不失下官本分亦不失长者的矜持,气度适宜,见王爷与王妃看都没看他一眼,心中一凸,又转头给吕德安打了个眼色,缓声道:「德安也放放心,打公主生产你便没轻松过,王爷王妃在此,你也不必太多担忧,公主不会有事的。」 吕德安垂首称是,眼角的惧意丝毫未少。吕夫人忙道:「就是,德安,听爹娘的话,松松心啊。」 姜恪讥讽的哼了一声,看着这一家子唱作俱佳的做戏,鄙夷无比。老辅国公退下了,国公府里连个有些担当的人都没有了! 生孩子便像女人往鬼门关里走了一遭,不是数息半刻之事,华婉额角直跳,一种不祥的预感便在心中,她拉着姜恪让她在一把太师椅上坐下,柔声道:「且安心等等,皇姐有上天保佑,不会有事的。」 姜恪望了她一眼,那双永远坚定无惧的双眸了隐隐闪过一丝脆弱,继而是坚韧无比的毅色与锐利,听从华婉,正襟危坐到椅子上。 她在此坐镇,是要告诉所有人,她豫王是荣安长公主的有力后盾,这里的人见了她,便如找到了主心骨,皇姐在里头也能多一份力量。 过了两个时辰,房里的声音越来越低,也愈来愈嘶哑,如同一个生命被抽离般,愈来愈弱,仿佛便要毫无声息。外头黑夜彻底笼罩,今晚连颗星星也没有,整个天空墨黑墨黑的,望不到尽头,让人难以喘息。 太医院院首勐然推开门,慌忙跪到姜恪身前,颤抖着道:「王爷,公主,公主恐怕是不行了,请王爷示下,该,该……」豫王与荣安长公主情分亲厚,若是公主便这么去了,恐怕他也活不成了。 华婉心一颤,马上转头去看姜恪,却见她咬着牙,目露凶光,沉着声道:「荣安长公主不行了,就让你全家陪葬!」院首面露难色,重重磕了两个头,急匆匆的又进去,门口候着的几个御医亦急慌慌的一道入内,商议法子。 第92页 「这,这……」吕夫人乱了手脚,忙去看面色倏然发白、一脸无望的夫君,担心的把吕德安往身后藏了藏,对姜恪道:「王爷,我吕家从未亏待过公主……」姜恪冷眼睃她,犹如利剑穿心。吕夫人勐地打了个哆嗦,剩下的话都噎在了喉咙里。 ☆、57第五十七回 随着吕夫人心悸噤声,房中便陷入令人恐惧的死寂。华婉面沉如水,双手攥紧了姜恪的左手,她本想宽慰姜恪,让她安心些,可御医出来说了「不行了」,她便浑身失了力气,她来这世上,真心对她好的不过寥寥几许,荣安长公主算是其中之一,她知道公主是因为姜恪才待她以真心,但不论因谁,公主毕竟是真心对她的。 她不愿那个温柔雍容,才华婉约的女子就这样,香消玉殒。 姜恪反过来安慰她,用力地反握了一下华婉的手。华婉转头看她,她就这样坐着,气势如沉,玉雕般的眉宇无比凝重,本就削薄的唇紧紧抿成一条线,眼中透出黑云压城般的愤怒,尽显王者之气。她只要坐在那,效忠于她的人便有了为她卖命的底气,便为追随豫王殿下而心觉无上光荣。 可华婉知道,此时的姜恪比她更为害怕,那里面在生死边缘挣扎的,是她的亲生姐姐。华婉轻轻地却急促的唿吸,想将心头的恐惧害怕压下去,然而却是徒劳。随着滴漏一点一滴的轻响,时辰逐渐流逝,已是子夜之时。 王爷沉寂的坐着,她脸上未改分毫,华婉却能觉得王爷的气息已浮躁到了极点,她们交握的手,王爷已不能控制手劲。 时间便如被一大壶的浆煳狠狠的黏住了一般,拖着沉冗的步子,走得分外缓慢,将恐惧与焦躁拢到每个人的心间,黏腻地挥之不去。 直到快要天亮,太医院院首方擦着满头冷汗,走了出来,他的身子明显轻松很多,姜恪见此,亦是小小的舒了口气,脸色也稍有舒展,强忍着急迫的心情,正色问:「皇姐可好了?」 院首拱手回道:「下官以参片吊住了公主脉息,此时已脱开了危险,好生休养着即可恢復元气。」 华婉顿时长舒了口气,面上也有了些许高兴的笑意。姜恪压低的双眉微微的扬起,很是客气道:「院首医治公主辛苦了,本王定会呈禀母后,好生赏赐。只是,公主身子尚弱,还望院首再多留些时日,也好为公主调养补给。」 院首好不容易捡回全家性命,对姜恪的话,自然无有不从。 这些话本该辅国公府的诸人嘱託御医才是,然,姜恪此时已不再信他们一分,辅国公有要圆过面子的心,姜恪却不再给他机会。吕德安面色雪白,双眼如死鱼般死气沉沉,终于可松懈片刻,喘一口气,但他知道,公主没死,豫王许能饶他性命,却绝不会让他好过。他惹出了这许多事,心中本就怕的紧了,适才只是叫公主的情势吓得狠了,人也呆滞,但此时,他便转动了脑子,想着如何能将豫王的怒火降低一些,好歹也别烧到他头上! 吕德安眼珠子一转,缩在吕夫人身后,偷偷的对一旁的丫鬟耳语几句,那丫鬟趁着众人不注意,便轻手轻脚的后退几步,飞也似的躲了出去。 华婉柔声问院首道:「皇姐此时可还醒着,我们是否能入去探望?」院首松了心,余悸犹在,躬身回道:「公主已睡下了,王爷王妃可进去稍加探视,却不好久留。公主耗费元气不少,怕是要明日下晌才醒得来。」 姜恪点点头。 无人过问孩子究竟如何,院首是看惯了内苑争斗的精明人,王爷不问他自然不答,里头一直不曾响起过婴孩的啼哭,那孩子是个死胎,但已无人关心他。辅国公府是不敢此时提起,触了王爷眉头,姜恪则是厌恶不已,巴不得根本没有这个孩子。 华婉则是……根本就忘了那孩子,院首说过「不行」之后,她全颗心都只盼着公主平安无事。直到随着王爷进到里面,华婉才想起那个无缘的孩子,心里狠狠的痛了一下,倍感怅然。 从公主房中出来,姜恪与华婉便要回府待明日公主醒来再来探视,辅国公极尽挽留,道是天色已晚,在府里暂留一夜。姜恪斜睨了他一眼,唇边含着邪肆残忍的讽笑,直到走出荣安长公主的院子,她停下了脚步,似笑非笑道:「辅国公如今当真是好本事了!」她言罢,阴冷的目光扫向一直沉默不言的吕德安,吕德安陡然打了个寒战。吕夫人心疼儿子,上前道:「王爷此言偏颇,我儿待公主恭敬有加,从不敢有一丝怠慢,公主……」 姜恪不耐的提声打断:「吕夫人!」她目光尖锐,扫过辅国公顿显苍老的面庞,嗤笑一声,转开头,对着吕夫人冷声道:「不知夫人可曾听过,慈母多败儿!」 这笔帐是迟早要清算的,端看辅国公府如何交代,是此时便算还是留待以后。华婉静静随着姜恪,适才的气愤在入房见了长公主憔悴飢黄的脸色更是膨胀到即将爆发的边缘,她尚如此,何况王爷? 偏生吕夫人不知自己错在何处,辅国公与吕德安欲要粉饰太平,真是欺人太甚! 吕夫人遭姜恪这般讥嘲,脸涨得铁青,敢怒不敢言。 辅国公在朝中举足轻重自是不假,然,如今的辅国公已远不如其父七年前的权势,如今的辅国公又何敢如其父那般同皇家谈条件,逼迫公主下嫁! 辅国公默然不语,倍觉难堪。 第93页 姜恪冷冷一笑,牵起华婉的手往外走去。 刚走两步,一名花枝招展的女子忽然闯到了眼前,对着王爷便扑通一声,重重的跪了下去,满面涕泗的磕着头,诚惶诚恐的告饶道:「王爷,婢妾有罪,婢妾无意冒犯了公主,王爷要杀要剐婢妾无话可说,但求您饶了大少爷,大少爷尚且年幼,他什么也不知道啊!」 她说的伤心痛楚,姜恪却看都不曾看一眼。华婉看了那女子一眼,大晚上的花枝招展出现到这,目光飘忽,口口声声说着她的大少爷,有意将大少爷扯入挡在了她面前,这必然就是为吕德安生下长子那名受宠的侍妾了!华婉淡淡的瞧了眼身后的清意,清意会意,上前便是啪的一个巴掌,狠狠挥在那女子脸上,那女子怔愣,竟忘了哭求,清意冷眼看着她,厉声呵斥:「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这是哪家的规矩!竟敢在王爷王妃跟前现眼!」 这会儿,吕德安倒敢吭气了,接着清意的话,上前怒骂道:「谁让你出来的!你伤了公主,看我不打死你!」说罢,他毫不留情的抬脚便往那侍妾小腹踹去。姜恪心中极为不悦,阴沉的瞥了吕德安一眼,走了,一言未发。御医不敢有丝毫隐瞒,对她说了,荣安长公主之所以早产,是她小腹受了剧烈撞击,知晓了缘由,她已不想知道具体,这笔帐是算在吕德安与辅国公府头上的,本想暂且缓缓,别扰了皇姐休养,等皇姐养好了身子再秋后算帐也不迟,可恼吕德安这猪脑子,竟急吼吼的拖了个侍妾便要抵罪。 辅国公看着姜恪的神情动作,心中咯噔一下,德安弄巧成拙了。 姜恪离去时,已近三更,不过数个时辰,天蒙蒙亮,豫王府派来三十名下人与三十名亲卫,荣安长公主院中的丫鬟下人,除了陪嫁来的那几个宫女,旁的统统轰了出去,离得近的,一概杖杀,连主子都护不好的奴才,要来何用?! 辅国公闭了眼嘆息,当初,就该劝着父亲,就不该强求了这个公主。德安才疏,尚了公主,便多了层保护,无人敢轻视,待将来有了子嗣好生教养,家族便可久盛不衰,父亲思虑周到,却未曾料到会有如今。当初豫王便态度强硬,却是拗不过皇上,恼怒之下,竟离京而去,之后与辅国公府虽则是敬着,却是难以言明的疏离,他以为豫王心高气傲,不愿亲近也难免,可好歹长公主下降是实,再是疏离,也不致交恶!现下却出了这档事,可如何是好!王爷的意思,显是不得善了了。 下午,荣安长公主醒来,华婉惊喜,忙召了御医来。 「孩子呢?」公主眼瞳微移,虚弱道。华婉心口一窒,默然。荣安长公主极低声的嘆息,嘴角艰难的翘了翘,道:「也好。」她声音空洞,双目无力,却不知是为这无缘的孩子难受,还是为了其他。 经过此次,华婉却是瞭然过来,荣安长公主心中在意之人并非驸马,她本是嘴拙之人,不知从何安慰,讷讷难言,幸而御医入内叩首请脉。 华婉暗暗舒了口气。皇姐那双死寂的眸子,如一潭死水般再无生机,甚至连绝望都不愿表白的气息,她不忍再看。 御医把脉后,对华婉恭敬道:「下官开了些药给长公主服下,好好养些时日,补养气血,也就好了。」华婉微微点头:「有劳御医。」 御医连道不敢,随小侍出到外间开方子。 之后,荣安长公主便一直未再开口,华婉便静静陪她坐着。过了约莫一个时辰,姜恪一阵风似的跑了进来,到荣安的榻前,一把握住了长公主的手,语气关切:「皇姐,你觉得如何?」 荣安转过头,定定的看着姜恪,旋即如往常般温柔的笑,说:「小二,带我离开。」 姜恪站了起来,点点头,道:「好。」 ☆、58第五十八回 澄观斋,灯火通明。 诸葛晖嘆息不止,抬起漆黑睿智的眸子对着无动于衷的姜恪,谆谆道:「王爷此次行事,太过鲁莽了!」当日,王爷不顾辅国公如何挽留,亦不顾吕德安如何请罪,立即将荣安长公主接到了王府里。 在此危难关头与辅国公撕破脸皮,委实不是明智之举。承宪郡王与赵王对着打擂台,却绝不仅仅是两人之间的事。豫王乃是今上唯一的胞弟,身份尊贵,差的也不过一个皇太弟的名分,皇上龙体见虚,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豫王是承继大宝的不二人选,赵王派人行刺豫王罪名一旦成立,足以叫他永无翻身之地,他自然不会坐以待毙。 承宪郡王乃是外臣,不得随意回京,京城便靠豫王周旋,朝廷上剑拔弩张之势如同水火,此时与向来站在豫王一方的辅国公府撕破脸面无异于自折羽翼! 诸葛晖连连摇头,王爷胸有沟壑,足智多谋,对政敌与无关人物素来狠得下心,可每每遇上与荣安长公主相关之事却难镇定,不论是雍唐元年时公主下降,又或者今日。 书案上公文堆叠,想必今晚是不得安睡了。姜恪抬头,即便接连数日昼夜不歇,她依旧是精神奕奕,双目生辉,她淡淡一笑道:「先生稍安勿躁,本王自有本王的道理。」 诸葛晖愁容不减,即便数年来掌握了辅国公许多贪墨枉法的证据,此时却不是抖出来的好时机。狡兔死,走狗烹,而今,狡兔未死,走狗还有走狗的用处。便是一举倾灭,也不过是釜底抽薪,徒生麻烦罢了。公主小产回娘家小住几日也不是不可,不若派人与辅国公好生话语,也能挽救两府关系。 第94页 他懂的王爷自然都明白,但王爷心意已决,此时说什么,都是听不进去的。诸葛晖暗暗嘆息,或许,王妃的话,王爷还能听一点。 王妃深明大义,从不仗王爷宠爱便僭越本分过问朝政,却又不是只懂后宅之术的寻常妇孺,常有独闢蹊径之见。若王妃能在此事上劝一劝,兴许还有可能改变王爷心意。 月朗星稀,夜凉如水。已近入夏的月日,极少有今夜这般忽如其来的遽转急下,锦罗薄衫尚嫌凉。 诸葛先生生性真直坦率,用起阴谋诡计却丝毫不生疏。他直言利弊,各方分析,王爷韬光养晦,七年布置,赌上的是数百数千追随豫王朝官外臣的身家性命与姜家天下的锦绣江山,决不可在此关键之期陡生变故。 华婉听进耳中,沉吟良久,道:「王爷自有王爷的道理。」 诸葛晖讷然无语,脸色低沉,甚为不贊同道:「不过数日,王爷何来打算?不过是搪塞之语罢了,此事非小,一日行将踏错,之后便无转机。」即便最后结果不变,也没必要弃坦途而就崎岖。诸葛晖直言不讳,华婉想了想,道:「若是,王爷早先的章程里便料到如今呢?」 诸葛晖一愣,双目炯然一亮,立即起身告退。 华婉也没十足的把握,她之所以认为姜恪早就做好打算,是因为那日,说起辅国公府时,她面上的阴戾与痛恨。辅国公府便如姜恪肉中之刺,既然迟早要对付,按照她的性子,怎会放心去用,定然想过退路! 又过了一个时辰,夜色愈浓,凉风渐盛,华婉端了亲手做的羹汤,又取了姜恪常穿的一件灰鼠皮披风,往澄观斋送去。 姜恪给华婉任意出入外书房的特权。华婉扣了扣门,兀自推门进去。姜恪见华婉进来,搁下笔,起身道:「这个时辰还没睡?」她面上带着温暖的笑意,浅浅的,很是好看。华婉将食盒放到一边的桌上,抖开披风,姜恪微微侧了侧身,让她披到自己身上。华婉纤细白皙的手指,绕到前面,灵巧的在颈前把带子打了个结,然后便顺势侧脸贴着姜恪的后背,双手环住她的腰身。 「王爷。」华婉轻轻唤了一声,她温热的脸庞紧贴在姜恪的蝴蝶骨上,姜恪鸦羽般黑亮的发披散着,在她的脸庞摩挲。透着层层衣衫,华婉仿佛能感觉到姜恪的体温,姜恪的心跳,暖融融的,充满力量的。姜恪微微一怔,华婉极少有这样主动的时候,继而微微的笑,抬起手包容的握住她交叠在她的小腹上的双手,侧过头,在她柔软瑰丽发顶轻轻一吻。 华婉安心微合上眼,她总不安心,这些日子,总有莫名的不安。而王爷又一直忙着,接连好些天没去静漪堂了。感受到她手的温度,华婉的心如被温缓的水流中静静淌过,糯糯缓缓的声音又唤了一声:「王爷。」 姜恪微微的弯起唇角笑,转过头轻柔的问:「怎么呢?」 华婉摇了摇头,不语,亦不放开。 姜恪转过身,将她整个人纳入怀中,低头轻轻吻了吻她灵巧的小耳垂,道:「是不是想我了?」 华婉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你不去见我,我也不要想你。」 姜恪抱歉的嘆息一声,温缓而歉疚道:「阿婉……我很想你……再过些天,等我忙停了,就陪你去城外游玩,可好?」 华婉立即点头,抬起头,双目乖顺的望着她,又点了点头。她明知道,王爷忙的都是家国大事,她不该来打扰,只是,她真的想她,也忍不住向她抱怨受了冷落的寂寞。这便是了无牵挂与心有所系的差别吧,若是从前,即便数月数年不见,又与她何碍? 姜恪笑着,垂首与她唇唇相抵,目光触到桌上的食盒,笑问:「你做了什么?整好饿了。」温馨在这三尺书房中瀰漫开来。 食盒中是一盅熬得糯糯香香的鲍鱼粥。姜恪一气吃完,抹了抹嘴,满足笑道:「好吃,阿婉,你不仅懂我心,也深知我的口味,我真不敢想,若是哪天没有你,我该怎么好。」华婉没好气的嗔她一眼,一面将碗匙整理回食盒里,一面随意道:「那你便饿到天亮吧。」姜恪失笑道:「那倒不怕,等到天亮,至少也有个期盼。我只怕再吃不到这样好的鲍鱼粥了。」华婉凤眼一闭,復又睁开,词句铮铮道:「我不会不在,王爷。我爱你是一辈子的事,只要你不负我,我便一直都在。」她说罢了,又觉十分的羞赧,忙又低下头,将食盒小小的盖子拨弄,装作认真的在调整盖子的幅度,让它契合。 这话就像是承诺,姜恪心下一动,不禁伸手握住了华婉的手,双目闪动,她这般动容的样子让华婉面孔一热,忙抽回手,绯红的小脸美不胜收。姜恪不知为何也红了耳根,找着话说道:「皇姐怎么样了?这两日可好些了?」 公主在豫王府住着,皇太后与皇上皆都只作不知,不发声响,那些大臣不知上意如何,便也都做不知,也就无人探访,倒也落得清静。公主住在她幼时的闺阁曾谙院,极少出来,平日也只有华婉去小坐半个时辰。华婉面有忧色,愁道:「皇姐心有郁结,总是不利身子的。」 姜恪皱了皱眉,轻轻「哦」了一声,书房内温馨的气氛逐渐散去,渐又冷起来,淡淡的,博山炉中燃着珍贵的龙涎香,高高在上,不胜寒。 不知过了多久,姜恪仰起头,双眼如隔了层淡雾般,迷迷濛蒙。她有话要说,华婉知道,就静静的等着。 第95页 「曾谙院本不叫曾谙院,」姜恪道:「皇姐出阁前夕,她特意回到这里,将从前住的那所院子更名。」豫王府是先帝的潜邸,他们兄妹三人都在这出生长大,相对而言,皇兄与皇姐对这座府邸的感情要比她深了许多,他们在这里的时日要长许多。 华婉敛眉细听,她有预感,王爷内心深处从未对人说过的地方,要在今夜告诉她了。 「她没有说,我也知道,她是预备就这样放弃了。无奈生在帝王家。皇家人,总要有所牺牲,她深谙此理,我亦是。自小我便知道,我与那些哥哥不一样,我是女子。我明白,我扮作男子是要成全父皇对母后的一片深情,使他不幸旁的女子,也可向太祖交代;是要成全父皇的鸿鹄伟志,储君怎能没有一个聪颖健康的嗣子。皇兄龙体欠奉,一个家族不可无男丁维持,皇姐与母后都需保护,皇兄不能做的事,只能我来做。好罢好罢,这般看来,即便我再是不愿牺牲这一世的磊落,却也算是值得的,至少,我在意的人,都能做她们想做的事,都能在皇室这框架的禁锢中行最大的自由,都能获得许多人想要的幸福,那便够了。」 姜恪说着话,明明是满腔愤慨,她的语气里却没有半点愤懑与不满只有浓浓的无力。华婉心生怜惜,王爷不是认命之人,是经过怎样的残酷与倾扼才让她屈服命运的安排? 「然而,事实却并非这样,皇兄为了稳固帝位,竟答应辅国公将皇姐下降。皇姐与李谙青梅竹马,两情相悦,人人都贊是天作之合,只待及笄便能成为李谙的妻子,他们的婚事是得了母后的默许的。皇兄明知如此,竟也没有半点犹豫,当即便答应了,他说,皇家公主的婚事用作收拢臣心是寻常之事,无须惊奇。那我的牺牲,又是为了什么?」 姜恪神色有那一瞬间的迷惘,不过片刻,又如往常般淡然,若无其事的扯起一个笑,撇开心内的无力与无可奈何,眯起眼对华婉道:「老辅国公明知皇姐与李谙之情,却偏要挟势威胁,我平生最恨有人逼迫,他敢踏入我的底线,便要有为此付出代价的觉悟!老辅国公不像如今的辅国公那般软弱,他不是愚笨的人,但我也不会坐以待毙,我既能接皇姐出来,就有周全之策。还是阿婉懂我,诸葛先生到底心急了些。」她说着对华婉温柔的笑了笑,纵使诸葛先生跟随她的时间要比华婉长得许多,说起了解,却是比不上枕边人的。 王爷从来都没有相信过老辅国公,正如她所想,王爷始终对他留了一手。华婉轻轻一嘆,老辅国公也是利益使然罢了,若是遇上的是皇上那般的人,自然是皆大欢喜的,可惜,他对上的是王爷。王爷不在乎其他,却不容许有人动她珍惜的人物,亦不容有人挑战她的底线。或许,这一生,她能认的,便是出生之时便决定的今后都要以男儿身示人吧。那杀了陈留王的人,王爷绝不会让他活下去!结果,一定是你死我活的惨烈。 华婉伸手拥住姜恪,微微踮起脚尖,让下巴顶着她并不宽厚的肩膀,轻轻地蹭了蹭,低声道:「你要怎么样都好,只是答应我,王爷,别伤了自己,一定保护好自己。」她一面心疼王爷既定了的身份,她活得光明磊落,却要使自己的女儿身永远包裹在肃重的男装之下,永不得以真实的她示人,一面又担心不已,这样飘零危险的世道,究竟何时能了。 姜恪笑,肯定的答道:「是,我会保护自己,也会保护你,答应了你的,一定不会食言,你放心。」 ☆、59第五十九回 当年太祖皇帝登基称帝后,封了四公九侯十六伯,老辅国公吕茂行得以位居四公之一,自然非钝笨不知变通之人,当初选了之所以弃了相对强势的赵王,而就皇上,一则皇上就是皇上,乃是名正言顺的真命天子,天命所归,不是说禅位就禅位的;二则,豫王爷区区十三幼龄,竟能三言两语打动拥立她的大臣,转而支持今上,皇上有如此果勇睿智之人相助,假以时日何愁江山不稳?三则,赵王为人奸狭而奸枭,可共患难而难共富贵,且雪中送炭总比锦上添花更能成美谈,皇上缺的正是忠贞之臣。 不得不说,吕茂行所虑细緻而周详,若无为孙儿求娶荣安长公主一事,他定是举朝无匹的三朝元老。可惜,吕家子孙个顶个的不争气,如今的辅国公吕岱山尚能堪堪守成,到了第三代,却无人可继了,嫡长子吕德安目短胆小,不堪大用,难当国公之位,嫡次子吕德阳流连花间柳巷,长日不归,旁的庶子更是上不了台面。此消彼长罢了,吕茂行功业有成,却子孙不兴,过了些年,他倒认了,只把希望寄託于第四代。不过,在第四代成器之前,吕家决不能垮了。 吕茂行左思右想,终于让他寻到了机缘——尚公主。荣安长公主是皇上唯一的胞妹,虽是庶出,但从小在皇太后膝下长大,处处行止做派都是嫡公主的派头,端庄雍容,又是出了名的知书达理,德安能尚长公主,不止能为吕家多一重皇亲国戚的光彩,兴许还能督促德安进取。他倒不是不知道公主与承宪郡王的事,只是,利益之前,儿女情长自然是牺牲首位,且承宪郡王素来低调,不涉政事,不必怕其报復。 果然,公主大婚当日,承宪郡王与豫王一同离京。至此七年,未踏入京城一步,七年岁月,他已是一方大员,虽一直未娶,也未提当日「夺妻之恨」,让吕茂行很是松了一口气。却未料到,不过离府十数日,府里竟出了这等事!那婢妾竟敢仗着育有长子,对公主不敬! 第96页 吕茂行狠嘆了口气,沉下声呵斥道:「说了多少次!万不可对公主不敬,你们是把我的话当做耳旁风了?」吕岱山怒瞪了儿子一眼,颤颤的对父亲道:「委实是那贱婢太过胆大,儿子也想不到她竟是如此仗宠妄为之人。」 吕茂行眯起眼,染了风霜的双眼威仪的扫了眼吕德安,恨铁不成钢的骂道:「连修身齐家都不成,你还能做什么?那贱婢敢如此大胆,定是你说了什么混帐话,让她起了不该起的心思!」自己的孙儿自己知道,侍妾再受宠也没对云泥之别、高高在上的公主不敬的胆子。 吕德安目光闪烁畏缩,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吕茂行一见他这副德行便知道自己猜对了。一时怒火中烧,拿起桌上的杯盏便狠狠的砸到吕德安身上:「畜生!」吕德安避之不及,被砸了个正着,脸色一下便白了。老国公老当益壮,能拉动百石巨弓的臂力绝非说笑。 吕岱山顾不上心疼儿子,忙踢了他一脚,喝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还不快跪下!」吕德安反应过了,扑通一声跪下,哭道:「孙儿知道错了,请爷爷责罚!」 吕茂行怒瞪了他数息,面上的怒容渐渐收敛沉静,思考片刻,转头对吕岱山道:「明日,你便上赵王府一趟。」 「什么?」吕岱山惊愕,难不成,就因为一个长公主,吕家便要换了立场?这可是国家大事,绝非儿女情长:「那可是和皇上斗,爹,谋逆篡位可是要株连九族的,即便赵王能成事,咱们吕家也要遗臭万年!」何况,朝堂之上,最忌两面三刀,即便赵王有心接纳,他府上的幕僚,他派系的官员也容不下吕家,赵王怎会真心重用? 吕茂行何尝不知,锐利如锋的眼冷冷扫过吕德安,这些年,豫王对辅国公府素来敬重有加,多有依仗,他以为当年对公主下降之事,王爷终是释怀了,天家凉薄,哪个会在血脉至亲上多做纠缠?谁料豫王心结不消,一直韬光养晦,蓄势待发,早早的就预备了与辅国公府翻脸的这一日,若是这畜生能对公主好也就罢了,收拢了心,公主总归是女子,总要遍歷女子该行之事,相夫教子尔,豫王爷见长姐幸福,顾忌着荣安长公主,心结再重也只好算了。可这小畜生却瞧不清境况,捅了这篓子。 吕茂行斩钉截铁,语气坚如磐石:「投了赵王,咱们吕家兴许还有生机,否则,只有死路一条。」 「爹!」吕岱山还将再说,吕茂行疲惫的挥挥手,倦怠道:「照着豫王的性子,过不了几日,就要有旨意赐和离了,即便皇上不同意,去荣禧宫请道懿旨与她而言却非难事。等到那时,咱们可就彻底被动了,趁现下情势还未明了,先向赵王府投名帖,早作打算!」 吕岱山总觉不妥,却又想不出别的法子,垂头丧气的点了点头。看看这富丽堂皇的厅堂,再看看地上跪着的只会瑟瑟发抖的儿子,长长的嘆了口气,脑海中莫名响起豫王那日的话——慈母多败儿!吕家孙辈个个不成器,脱不开夫人溺宠的缘故。从古至今,多少勋爵贵族是因儿孙不肖而败了,多少清流豪爵是从内里烂起来的?吕府这偌大的家私,这百年世家的声名,哪一日许就荡然无存了! 吕德安自跪下那时双腿便不住的打颤,吕家的孙辈不只他一个,他占了嫡长做成了世子,可只消爷爷一句话,他便能什么都不是,他虽不学无术,可墙倒众人推的道理还是懂的,一旦他吕德安不是荣安长公主的驸马,一旦他不是辅国公世子,他便什么都不是,到时候哪怕是吕家的旁支也敢来踩一脚! 吕德安心里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翳,又怕又忧,焦虑的抓紧了锦袍的前襟,就怕一个眨眼,爷爷便要废了他的世子之位。 吕德安的忧心成了一半,一旬之后,皇太后亲下了懿旨,荣安长公主与驸马和离,自此男婚女嫁,互不相干!宣旨公公没了往日的恭敬与讨好,目光阴冷而睥睨,哼哼冷笑一声,太监独有的尖利嗓音让人浑身冒寒气:「太后娘娘仁慈,念在老国公开国辅运的份儿上,公主早产的事,便不作追究了,吕世子,好自为之罢!」 吕德安颤颤称是,照例送于公公打赏的银两,那公公只瞥了一眼,不屑的摆手扭头,带着一班子小公公与御林军走了。接下去十数日,吕德安皆是夹着尾巴做人,众人皆以为他这世子之位必将不保。世子之位诱惑,吕府的嫡子庶子都收敛了行径,在爷爷与父亲跟前尽孝,连常日不着家的二弟也乖乖在府里呆着。 只是,老国公与如今的国公爷忙得很,离开了豫王这座大山,做起了篡位大逆的行当。 「皇姐,你就在这住着罢,何必搬回宫去?」姜恪斜签在椅上,眼睛在院里院外几个打量,慢悠悠的说道。 荣安笑了笑,温声道:「都住了两个月了,再不回宫,流言蜚语便该起了。」做弟弟的亲自把出嫁的姐姐从夫家抢出来,还求了恩旨和离,本就是不妥,若她再在豫王府住着,甚嚣尘上的流言必然不堪入耳。 姜恪一拍摺扇,不豫道:「理它作甚?」见长公主虽是浅浅的笑颜,却显然没有再住下去的打算,姜恪黑黑的小眼珠子熘熘的转了一转,桃花眼显得狡黠而奸诈:「再过三个月,谙表哥就能回来了,皇姐,宫中毕竟不如外面自在。」在豫王府住着,到时两人也方便相见。 荣安长公主脸色一僵,娇柔的双眼阴霾起来,看着姜恪一脸欣喜的模样,幽幽嘆息道:「七年秋风画扇,再见不过路人。」 第97页 姜恪一愣,旋即神色僵直的强笑道:「故人心依旧,怎知前缘难再续?落花有意,流水有情。」 「岁月蹉跎罢了。」荣安苦苦一笑,见姜恪犹自不弃,她正色问道:「若是顾惜忽然回魂,到你面前,你可能丢下华婉,与她再续前缘?」 姜恪脸色乍然雪白,仿佛被踩了尾巴似的,遽然反驳:「这不一样!你并不像我,有了一个足以死心塌地的人!你还念着李谙,你明明没有放下,为何偏要这般说?」 姜恪是霸道之人,除了顾惜,只要她看上的便会极力索取,不论付出多少耐心与等待,她必然要整个的得到,而顾惜,她还没来得及做出更多的努力去得到,便去了另一个世界。她不容许胆怯与退缩,她歷来直白而直接。荣安长公主闭口不言,姜恪许能懂她的近乡情怯与无望,但她无法理解。 姜恪见此,也不多纠缠,站起身,快速道:「挑个日子,我送你回宫。」说罢,便抬步走了。 这世上多得是落井下石的人。荣安知道,姜恪送她回宫,总好过她孤身凄凉的回去,但她的心被李谙将要回来这事搅得无法平静,也无心去感动弟弟的贴心。 李谙,要回来了啊…… ☆、60第六十回 感情是这世上最不能勉强的事,姜恪晓得这个道理,荣安长公主不论作何抉择,她都是支持的,只是,从私心来讲,她是希望皇姐幸福的,此生漫漫,总不能就这般孤寂一世,李谙毕竟是知根知底的,且是自小的交情,与皇姐又是青梅竹马,两情相悦,若要寻个人选,他是最合适的。 姜恪一面思量一面往华婉那走去。走过随园,却见小径深深,一片荫浓的墨绿之中隐约可见牡丹倩影。姜恪小步微顿,今年的牡丹开得比往常要好许多,粉衣深浅,国色天香,这都是华婉的功劳。打薄园回来她便忙得不得一刻清闲,自然就忽略了这片从来便是她亲手打理的牡丹园,也不知哪天起,华婉便常来这里,想起当初戏话牡丹时的情景,姜恪不由一笑。 若是顾惜忽然还魂……姜恪脑海中骤然响起荣安长公主适才的话,她神色一顿,嘴角的笑意慢慢收敛下来。 惆怅阶前红牡丹,晚来只有两枝残。过去,怎敌得过当下与将来。 那个如夜色百合般温柔美好的女子,她竟想不起她的面容了。姜恪轻轻一嘆,本以为要记上一辈子的人,不过几年,便在光阴漫漫中就这样淡忘了。 不可不说,她也是个无情的人。 华婉从随园中出来,见到的便是这样一个呆愣愣兀自出神的姜恪。华婉柳眉微蹙,轻步上前,姜恪却毫无反应,双眼无神的看着一个地方。 「王爷。」华婉提起声音,唤了一声。姜恪下意识的一颤,好似被吓到了一般,无神的双眸渐渐充盈了光彩,转过头来,见是华婉,不由笑道:「你在这?」 华婉点了点头,神色担忧,问道:「你在想什么?可是有了什么麻烦事?」这些日子,京城最是热闹的话题便是辅国公府转投了赵王,这与豫王而言,无异于自断一臂。华婉见她面有愁绪,最先想到的便是朝廷里有了什么难事。 姜恪轻松的笑了笑,走到华婉身边,抬手挽住她柔软的腰肢,柔声道:「哪有什么麻烦?不过是想你想得厉害,不知何时竟入神了。」 油嘴滑舌!华婉斜眼觑她,娇嗔道:「你不愿讲便不讲好了,何必寻话来诓我。」姜恪咧开嘴角笑了两声,道:「你怎知我在诓你?除了你,还有哪个能让我想?」 「那我就不晓得了。不过,多得是恋慕王爷的女子,这个我可知道。」华婉怪声怪气的说道。姜恪好笑的看了一眼,却不言语了。 两人悠闲的踱着步,往静漪堂走去。 比着时间,华婉的小腹已是七个月大小的模样了,为了掩人耳目,御医开了许多补身子的方子,府上的大厨以为王妃怀了小王爷,做起吃食来都拿出了看家的本领,道道都是色香味俱全,令人食指大动。华婉养了几个月,愈见丰腴圆润。 屏退了下人,姜恪扶着华婉到罗汉床上躺下,摸了摸她鼓起的肚子,抬头看着她问道:「你说,女子要是真怀了孩子,肚子里装了许多东西,是不是尤其难受?」她说着愈发觉得有理,低下声自语道:「定然是,要不也不要好些个御医一道看着养着了。」 华婉见她胡言乱语,扑哧笑了出来,拉住她还放在自己肚子上的手捏了捏,不去理她。姜恪却不罢休,问:「你说是不是?」 「是~王爷说是,就是。」华婉见她固执的模样,笑着答道。姜恪这才满意,蹬了靴子,躺倒华婉身旁,将她整个的拢进怀里,道:「这就是了,你瞧,还不如你这样,不用受那些苦,以后也能有个孩子。」 在子息一事上,姜恪总觉得对不住华婉,她是无所谓的,这么多年的男子当下来,即便生不了孩子,对她而言也没什么分别,可是华婉不一样,她本是个寻常的女子,如这世间千千万万的女子一样,喜欢的是或玉树临风或温润如玉的男儿,然后生几个乖巧漂亮的孩子,体验做母亲的快乐。 可这世上,大多对女子不公,华婉是侯府的小姐,做了人元妻,要面对的就是妻妾争宠,要面对的是婆婆的挑剔与苛待,要面对高墙大院里琐琐碎碎的俗事。华婉这么聪慧,一定能处理的好好的,但她不愿意她去过那样的日子,她该是在自己的身边,受这份世间只此一份的独宠。 第98页 若是再来一次,姜恪依旧会想方设法的娶华婉,原因无他,不过一个爱字。 华婉是听得懂姜恪言下之意的,香软的身子往姜恪的怀里蹭了蹭,倚着她的肩头,嘆息般的低吟一声,慵懒着嗓音,贊同道:「是呢,这样多好。」 她的声音懒懒的,软软的,因为闷在怀中,又带着极为性感的鼻音,姜恪仿佛全身都被电了一下,从心里到嵴背到全身都激起了一层疙瘩,这种滋味,美好的不可思议。 「阿婉。」姜恪低声唤道,她吞咽了下口水,嘴唇从华婉的头顶一路往下,探到她的耳垂,张口衔住,舌尖划过耳尖,软软的,滑滑的,很舒服很舒服。华婉身子勐地一颤,当反应过来姜恪在做什么时,她忙用力推她,咕哝道:「还是白天。不要这样。」 姜恪可不管白日宣淫是否妥当,她想要了,她好些日子没碰她了。温香软玉在怀,她忍不住了。 华婉见姜恪不但不听她的,反而变本加厉的开始拉扯她的衣裳,忙便推拒便告饶道:「等晚上吧,等晚上好不好?」她不习惯这样。 姜恪双眼迷茫的自她香颈间抬起,见她胆怯而充斥着满满情、欲的小眼神,更是动心不已,嘶哑着嗓音道:「好,那你要让我看。」华婉先是不解一愣,对上她渴望的目光,一下子便明白过来,双颊大红,连连摇头,不成。 华婉在房事上,虽不算保守,却也不是开放,她不会拒绝姜恪的要求,但总要把室内的烛火都熄灭了才行,姜恪一直十分遗憾。可,满室灯火通明,她玉体横陈榻上,任王爷观赏,这未免太过荒淫。 华婉又果断的摇了摇头,不成的。姜恪失望的垂下眸子,委屈道:「那好罢。」华婉看着她原本光彩熠熠的脸庞一下子变得暗淡无华,心里便很是不舍起来,横竖她们已是夫妻了,再亲密的事都做过,再多这一条也不算多。华婉咬咬牙,答应了姜恪,那一声犹如蚊吶的「嗯」刚说出口,华婉的脸便红得像那随园中的红牡丹。 传情每向馨香得,不语还应彼此知。 只欲栏边安枕席,夜深闲共说相思。姜恪双眼发直,看得痴了,忘了欢喜「小小奸计」的得逞,无比痴恋的道:「阿婉,你真美。」华婉轻咬贝齿,微微侧开头,欲语还休的娇涩,双目含情的浅笑,就如那句诗说的「百花丛中映日笑,一片春色尽揽怀」。这世上生得好看的女子多了去了,可是谁都比不上她的王妃的万千风情。 姜恪油然生出无尽的骄傲,这样好的女人,是她的! 还没过晌午,要到晚上还差了一大截的时辰,姜恪满心期待晚上烛光下莹莹风致,却不得不离开静漪堂出府去。内阁堆叠了无数公务,还待她去处理。 圣上龙体境况反覆,前些日子着了风寒,便一直昏昏沉沉的倒在榻上。姜恪一下子便又忙了起来。华婉整理好衣裳,起身送王爷出府。她是理解王爷不能常在府里陪她的,只是十分心疼她没日没夜的劳心劳力。一将功成万骨枯,每一次的权力更替都要付出惨痛的代价,华婉不学政治,但古代歷史却了解的非常清楚,皇上若是驾崩,王爷不能登上大宝,便只能魂断。 赵王觊觎那万人之上的位子,已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上一次的刺杀还没个结论,他手脚做得干净,没留下什么确凿证据,倒是让承宪郡王抓住了许多似是而非的把柄,两人谁也奈何不了谁,便这般僵着。人的第六感总是很好准的,京城中风声鹤唳,哪怕只是在清水衙门做个混日子的小官的低阶官员都是讳莫如深的模样。此次以二亲王遇刺为引火线,实则为皇位之争的争端已经开始了。华婉抬起头,红日当空,万丈光芒普照大地,却照不亮大正宫正中的那把龙椅。 辅国公府早不如从前风光,赵王接纳了他,赵世子却不高兴,一天到晚没个好脸色。忠臣不事二主,如今他吕府就侍了二主,已是声名扫地。吕岱山明白这个道理,强耐着性子,对赵世子相对。 姜恪刚到内阁,便在门口碰上了一脸晦气的吕岱山。偶遇「旧主」,吕岱山不可谓不不尴尬,却还是端端正正的行了个礼:「见过王爷。」姜恪睨了他一眼,轻轻一笑,好似两府一如往昔般和声道:「国公何处来?老国公身子可好?」 吕岱山本以为豫王至多视而不见,谁想却话起旧来,想起适才在赵世子那碰得一鼻子灰,又是一阵气愤,面对笑意吟吟的豫王恪,却是走也不是说也不是。姜恪满面笑容,也不气他的沉默无礼,自顾自道:「不知国公可听闻『吕布有虓虎之勇,而无英奇之略,轻狡反覆,唯利是视』?」 吕岱山一怔,待回过神来,姜恪已笑着走远了。 吕布有虓虎之勇,而无英奇之略,轻狡反覆,唯利是视……吕岱山站在原地,低着头反覆咀嚼这话,再抬头时已是满面悲怆。 吕布有虓虎之勇,而无英奇之略,轻狡反覆,唯利是视。自古及今,未有若此不夷灭也。吕府步吕布小人后尘,夷灭不过时日长短罢了。 古往今来,莫不如是。 ☆、61第六十一章 姜恪真是期待今晚,期待到无心面对这一切杂冗的事务。温润的指尖滑过腰间佩的那块玉佩,莹涪的质感从指间传来,舒服熨帖。 「王爷,小顾大人求见。」长安通禀道。 顾士开?他来做什么?姜恪眼底一深,示意他请进来。 第99页 顾家六爷年轻时是名动京城的探花郎,生得一表人才,又是书香世家,当日簪花游街之时,京城的姑娘们往他身上抛得花儿比状元郎身上都要多(那状元郎考了十几次,好不容易中了状元,已是六十高寿的老头子了)。如今已介不惑之年的顾六爷依旧温文儒雅,一身红色官服,穿得规整而正派。 「下官顾士开给王爷请安。」顾士开一撩前襟,行礼问安。姜恪站起身,走到他跟前虚扶了一把,噙笑道:「小顾大人不必多礼。」 顾士开神色肃穆,不因豫王礼遇而忘形,正声道:「谢王爷。」 姜恪笑了笑,挨着近旁的椅子坐下,并不在意,顾家的人总是一日到头绷着张脸,不苟言笑的。顾士开捋了捋官服前襟,自袖中取出一封书信呈上,姜恪微有讶然,书信封口完好无损,显然不曾被人看过,她接了过来,看到信封上那一行簪花小字,神情陡然一震,双目圆瞠的望着顾士开,顾士开拱手道:「小女去前,托下官适当之时交予王爷,下官看朝中情势,此时交予王爷最是妥当。」 姜恪默然点头,脸上的那点震惊诧异已都敛下,只余肃然。她迅速摊开信笺,一字一句读下,胸口起伏愈加急剧,待看到最后一句,姜恪唿吸遽然屏住,良久,方将信纸重新叠好,放回信封里,小心的塞进了袖子中。 顾士开见她看过了,正色问道:「王爷看,此信可信几分?」姜恪双眸自沉郁而锐利,声音如玉珠激落玉盘,道:「全部!」 顾士开似有惊讶,片刻又觉王爷这般信任乃是情理之中的,顾惜预告的话,从来不曾出过错,她之所言,必然是最准确的。顾士开敛袖拱手道:「既然如此,想必王爷已有应对之策,下官便先告辞了。」 姜恪半倚着椅背,双眼似专注望着一处,又似什么也没看到,眼底那抹深邃幽澄幽的让人心惊,她抬起头,仿佛很有深意的看他一眼,笑着道:「去罢。」顾士开退了出去,走到门外无人处,方出了口气,他这一举无异于将顾家押到豫王身上了。想起顾惜死前曾对他说的,不出十年,顾家将遭大劫,不若早归豫王,可足保三世显赫。他深问,何为大劫,顾惜却笑而不语了,她病中潮红的脸庞艷得诡异,不论他怎么问,她都只摇头,最后,她从被中拿出瘦骨嶙峋的手,从枕下颤抖着摸出这封信,道,雍唐七年后,只要有一丝关乎北静王暗通匈奴的风闻,便将此信交给她,她用的上。 说完这话,她便闭了双眼,就这么去了。 信中写了什么,顾士开是不知道的,这事他谁也没有告诉,这两日京城里有隐约的风声,道是北静王与匈奴暗有私通,不过,只短短两日便无人再提起,他在书房中想了整整一夜,既然顾惜能料中这事,那顾家大劫也不能有假了。顾家数世簪缨,若是毁在了他与三哥的手中,便是死了也无颜面对父亲。 顾士开想了一夜,直到天际露白,放下了决心,将此信交予豫王,便也顺理成章的表明了他顾家的立场。顾惜是预测了他必会如她所愿,归入豫王麾下,便也恰好能用得上这信。 惜儿……顾士开想到这早逝的女儿,想起她拿出这信,说的最后一句话,那时她连睁着眼睛都勉强了,那短短的一句话,喘息着,挣扎着,说的零零碎碎,极为辛苦,却仍是努力的吊着那最后一口气,拼了命的把话说全了。他轻嘆一声,若是惜儿还在,定能与豫王修成正果吧……罢了,何必去想,如今豫王妃都快足月了,没有的事何必想来薄添凄凉呢。 顾士开正了正官帽,便往国子监去,要把今日之事告诉顾三爷。 不知在椅上坐了多久,金乌西沉,余晖透过西面的窗纸照了进来,将姜恪倒影的地上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姜恪动了动身子,信里说的,只看了一遍就一字不落的牢牢的记在了心里。她站起身,对外头喊了声:「长安。」话音落地,才发现嗓子干涩的厉害,说出的话也极为沙哑。 长安小跑进来,打了个千,道:「王爷有何吩咐?」 也不喝茶了,姜恪咳了一声,道:「将桌上的摺子都收起来,回府。」 走出文渊殿,夏日旁晚的热气自地面蒸起,扑面而来,姜恪眼眶一热,差点落下泪。那封信里,说的正正经经全是要她小心赵王,言辞间平平淡淡,没有半点旖旎,像极了她三伯,顾士杰做的文章,没有半点浮华修饰。可她,却如回到了许多年前的某个暮春午后,她穿着一身绛紫色的皇子袍,两只袖子微微捲起一点,露出里头白色春绸的夹袄,一盏玉冠束髮,那时的她七岁,那时的她也不过一个十岁的孩子,顾家嫡长女,自幼体弱多病,因而到了十岁也没人来说亲。 她却不知道这些,昂然挺胸走在顾家的后院,处处都顾忌她皇子的仪态。那条短短的石子小径,如今想来长得像一生,她从开端走起,走到末路,看到那个她想了许多年,念了许多年的女子。她的肌肤很白,嘴边是一抹恬然自得的笑,坐在柳树底下的鞦韆上,轻轻地摇着,闲适悠然。 她便看得呆了,那身着白衣的女子,宛若谪仙,美得不像地上的人。一阵东风吹来,从柳树底下卷过,带着清香,吹到她的脸上,不由得,她觉得从未有过的舒心。 「惜儿……」姜恪低喃,双唇因为心中的剧痛而没有一点血色。整篇信她没有提一句自己,也没提一个字她们往日的情分,却在末尾写了一句,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 第100页 姜恪觉得自己竟是不堪至此。惜儿劝她怜取眼前人,而她,却是早早的便忘了她的样子,忘了曾经自己是多么的深爱过她。 「王爷,马备好了。」长安牵着马过来。 姜恪牵过缰绳,道:「回府去禀报一声,本王晚上不回去了。」长安恭声道是。姜恪翻身上马,扬鞭一挥,快速跑了开去。长安大惊,跺着脚忙对边上的侍卫喊道:「还不快追上去。」众侍卫慌而不乱,迅速的跟了上去。 ☆、62第六十二章 好好的天儿,说变脸就变脸。刚才还是晴空万里,连丝云彩都没有,到了夜幕初降临,满天乌云四方漫来,不一会儿就雷电满空,瓢泼大雨哗哗而下,连成满目的雨帘,漫漫无际。 适才有小厮来报,道是王爷今晚不回府了。华婉先是惊讶,而后便是说不出的失落,她倚在贵妃榻上躺了一会儿,又觉自己好笑,为这事失落,委实难为情。不回来更好!省的到时候还要遭她的欺负。过了一会儿,华婉又担心起来,王爷说的话从来算数,说了今晚回来就一定回来的,可是什么了不起的要紧事耽搁了?到了大雨倾盆泼下,华婉不免坐立难安起来,想起王爷上晌出门没有带伞,便叫了个小厮来,让他给王爷送伞去。 那小厮去了好久,回来禀道:「奴才到各处都去找了,都说没见过王爷,文渊殿的大人说王爷日暮之时便打马走了。」 华婉心觉有异,便道:「去把下晌回府传话的找来。」小厮忙就下去了。不一会儿,传话的小厮便一路快步走来了,不等他行礼,华婉便问他:「王爷从文渊殿走时,可说过什么?」那小厮低头苦思,想了一会儿才道:「王爷似乎说了句什么,只是声音太低,奴才在后头伺候,听不太清。」 「王爷可说了要去哪里?」华婉问。 小厮摇了摇头,道是没有。 华婉簇簇眉,再问:「那之前,王爷可有什么不寻常的举动?」 小厮这下点起头,道:「奴才跟着王爷,总觉着,王爷心不在焉,仿似在想些什么,骑上马说走就走了,也没招唿一声。」接着再问便也问不出什么来了,华婉赏了他一碟吃食便让他退了下去。 屋外天暗如泼墨,黑沉沉的,令人沉闷压抑,雨仍在下着,斜打在屋顶的瓦楞上,噼噼啪啪,偌大的雨珠子就如同冰雹粒子那般的威力,这声响儿让人愈加烦躁。刚过了七月,一场秋雨一场寒的时节,这一夜,显得尤其的冷。 华婉总也放心不下,除了衣裳,躺在冷冰冰的榻上,几番辗转反侧,却是怎么也睡不着,干脆就坐了起来,等雨小了点,命人把绮望楼里几本翻了一般的古书取来,整夜都坐在书案前,心不在焉的读着书,总也觉平日甚是精闢宝贵的孤本,读着无味。 她低头看过一会儿,便抬首向门口望一眼。门上还装着夏日的丝竹帘子,帘子不时的摇动一下,就透进一股风儿来,书案上的一盏烛火晃动一下,华婉的影子便也随着摇动,那影子变了人形,倒映在身后的百宝阁上,道道的格子分割开来,极为破碎的感觉。 一夜未眠,那盏婴儿手臂粗的白烛燃了大半,烛泪滴滴,聚在鎏金烛台上,好大的一块,华婉默然看着,想起昨夜还是一支完好的白烛,到了天亮便失去了原来的面目,剩下这一堆烛泪堆成的块,莫名的便十分凄凉。 第二日破晓,姜恪骑马上,浑身**的在城门前,城门还关着,没到开的时候,身后的侍卫跟着她,毫无目的的跑了一夜,都是一副疲惫的模样,数十匹马儿哒哒的在原地走了几步,便垂下头,就着路边的杂草吃了起来。 一名侍卫长模样的扯了把缰绳,小跑上前,对着姜恪拱手请示道:「奴才去叫门。」姜恪木然的点了下头,神气憔悴,额角一绺湿法落了下来,贴在她的脸侧,犹显颓废。 侍卫长叫了两声门,城门上探出半个士兵的身子,侍卫长从腰间摸出一块令牌让他看了,那士兵忙便禀报了上司,不过一会儿,城门从内里打了开去。 姜恪一夹马身,进了城去。 跑了一整夜,心里非但没有舒服些,反是更难受了,可她到底不是寻常人家富贵游手的公子哥,她还有很多事要做,时间不能就为了个人的不痛快耗着。进城后,姜恪倒不知该上哪了,王府是万回不去,她这副样子,华婉定是要过问她这一晚去了哪里,她怎么作答?已快到早朝的时候,这几日朝会都要紧的很,她不能缺下。姜恪散着缰绳,让马儿随意的走着。 长安常日都随着王爷,见小顾大人进去了一趟,王爷便像掉了魂似的,心中不免哀嘆,定是又想到顾姑娘了罢。王爷若是真忘了倒真算是好事,却偏生鲠在心头,平日里看着好似真的不记得了,可只消随意的点上一点,便如肉中刺般痛得厉害。 他想了想,打马上前,恭声道:「王爷,好些日子没上端世子那儿打搅了,不若去那儿坐坐,您的朝服文渊殿还有一套,奴才去给您取来。」姜恪一听,这样也好,老十一口风紧,便是这样子去了他那,也不会传什么风言风语出来。 下了主意,一行人便往西宴宾府去了。 一行人在西宴宾府收拾干净了,整好到了上朝的时候。走到半路,姜恪忽然想起,昨日失约不说,还随便打发人回去,定是没说清她上了哪去的,华婉那样心细敏感的一个人,指不定怎么担心呢,这么一想,姜恪越发埋怨起自己煳涂,惜儿已经不在了,再是伤心难过,却只能放于心间凭弔的,可是华婉,她的华婉,不该受这样的怠慢。 第101页 姜恪马上转过头对长安道:「你立即回府去,跟王妃说一声,道是本王昨晚出了趟城,现已经回来了,让她不必担忧,本王下了朝,就回府去。」 长安自然应下,往王府里去了不提。 这一日,朝事十分忙碌,下朝之后已是夜幕初降,姜恪照她原想的,径直回王府,到了门外,却又犹豫起来。进去了说什么呢?华婉问她到城外做什么去了,她要怎么说?她的眼底是浓浓的一圈乌黑的眼圈,憔悴不堪, 想了一通,也没有想出个结果来,姜恪干脆就迳自的进去了。 华婉正等着她,早上长安来禀报让她放下心了,她等着姜恪,只是为看看昨晚这么大的雨,她可淋湿了。 等到酉末,见她一身朝服的进来,脸色不怎么好看,精神也很差,眉眼间尽是疲惫与难言的郁闷,华婉站起身来迎她,关切的问:「怎么了?昨晚出城办的事不顺心么?」姜恪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道:「没有。」 华婉不是喜欢刨根问底的人,见她不说下去,就不再问了,让人端了净脸的水来,伺候她擦过脸,又命人把留下的晚膳端上来,就坐了下来,问道:「晚上还出去么?」姜恪想了想,说:「不出去了。」 华婉笑着道:「那好,用了晚膳后,陪我歇一歇吧。」 姜恪仔细的看她,忽然,她问:「你是不是一晚没睡?」烛光里,华婉的双眼红红的,充满了血丝,她总是贪睡,只要少睡了一点,第二日起来,眼睛就会红一阵子,现在,都充斥了满眶的血丝,一定是一晚没睡。 华婉紧紧抿着唇,转开眼去,没有说话。 姜恪心下一声嘆息,走到桌前,亲手舀了碗汤捧给她:「陪我再用点吧。」 华婉低着头,良久方道:「用过了。」 姜恪就不说什么了,自己喝尽了碗里的羹汤,取过侍女捧着的帕子,擦了擦嘴,走到华婉身边,牵起她的手往里间走去,华婉柔顺的跟着她,没有半点反抗。 走到里面,姜恪命伺候的下人都退下,伸出手臂,把华婉整个人都拢进了怀里。温软的身子,柔柔顺顺的任她抱着,姜恪说不出这是什么样的感觉,好像这一日一夜都没处安放的心突然就有了去处,突然就安定了下来。 「睡一觉吧。」华婉轻轻的推了推她,姜恪松开她,细细的看着她,笑着说:「阿婉,以后,不管我就不出去了,有什么公事都让他们送到府里来,只要看着你,再大的难事波澜,你都有本事让静下心来。」 华婉只是抿了抿唇,似笑非笑道:「那昨日,王爷是遇上什么难事波澜了?」 姜恪一噎,说不出话了,弯□,将华婉一把打横抱了起来,道:「旧事所困,现在已经好了。」她模煳的说着,把华婉放到榻上,不等她说什么,便整个人压了上去,细细的吻起她的双唇来。 她有心不说,华婉再是要问也问不出来的,可是,王爷越是这样藏着掖着不让她知道,她就越是不舒服,华婉堵着气,偏开头去,不愿理她,姜恪却不恼,吻着她白皙细嫩的脸颊,一寸寸的往下,每一处肌肤都吻了过来,直到了那修长优美的脖子,她轻轻的咬了一下,华婉便重了唿吸,用力的推起她来。 姜恪不想放开,她就如大海中一根孤独的浮木,飘荡了一夜,好不容易有了依靠,如何捨得舍开?见她不肯停下,华婉更是用力的推她,身子挣扎着,努力的想要逃脱。姜恪喘着气,终是松了手,抬起眼,见华婉很是生气的看着她,那布满了血丝的眼中还存着迷惑与不解,不解她今日怎会失常至此。 姜恪平顺了唿吸,忽而痴痴的笑了起来,她忽略了华婉的情绪,对着她诱人的双唇復又吻了下去,这次,不论华婉如何挣扎,都不让她避开。她极力的挑动她的每一丝动情处,闭上了眼,吻得专注而缠绵。 顾惜存在于她过去的时光,她会记得她,记得她们相处的点点滴滴,但她一直都明白,她深爱着华婉,今后陪伴她的是华婉,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只要华婉在她的身边,她就不会孤单,无论要面对的是什么,她都不会害怕。 姜恪终于放开她,看着华婉又是生气又是沉迷地红着脸,重重的唿吸着,将适才被夺走的气都补了回来充盈到心肺间,姜恪抿着唇满眼的爱意与疼爱,她低下头,到她的耳边,一面执起她的手,放到自己的胸口,一面用她染了情、欲沙哑的嗓音道:「阿婉,我是你的,想不想要我,就像我对你那样……」 ☆、63第六十三章 手下的触感并不是如寻常女子那般的柔软,一层又一层缠得紧紧的白布条让她的胸口像男子那般紧实厚重。华婉的手却在听到她的话的那一瞬,陡的颤了一下,急切的喘息下意识的停了下来,呆呆的望着姜恪。 「你可是不想?」姜恪的眼角微微向向上斜起,面若桃花,颜如渲染。她说着,反手将发上的玉簪子拔了下来,乌黑的秀髮霎时披下,散满了肩头。华婉水润的双眸睁得大大的,仿佛为她惊艷而出神,又仿佛不敢置信而呆愣,竟也忘了答姜恪的话。 姜恪只是笑了笑,一个用力翻身,便将华婉调到了自己的身上,低声道:「为我除衣。」华婉依着她的话,伸手解开她外衣的扣子,而后是内里的中衣,接着是青稠汗衫,她接衣裳的手法已灵活的许多,当除下最后一件里衣,露出那层雪白的白布时,她忽然回过神来,神气几多变转,先是不信,而后疑惑,再又迷茫神惶,最后,她牢牢的盯着姜恪不解的双眸,问道:「你可是做了什么对不住我的事?」 第102页 姜恪一怔,乌黑的眼珠不自然的动了一下,道:「没有。」华婉似是不信的看着她,过了一会儿,笑道:「果真没有?」姜恪这下坚定了,果决的摇了头:「没有!」 「这是你说的。以后让我知道了你撒谎,可不饶你。」华婉似娇似嗔,又似威胁的掠了姜恪一眼,那双灵巧的小手便轻巧的一个拨弄,便除去了姜恪身上最后一层束缚。窈窕的身姿出现在眼前,这样美妙的风采她不是第一次见,却是头一回仔细的欣赏。姜恪忙扯过棉绒的毯子给自己与华婉盖上,耳根处水中煮过般的又烫又红。 华婉低声的笑了出来,清脆的声音如夜莺啼鸣,婉啭动听,在姜恪羞恼前覆上了那同样嫣红动人的双唇。 她的动作很是生涩,一面吻着她,一面攀上了她小巧的丰盈,轻轻的揉捏起来。只是这样简单的挑弄,姜恪却逐渐沉迷其中,几下间便将华婉剥得与她一样光裸的。 两具白皙莹洁的身子厮磨着,相互讨好,相互欢愉。 「嗯~」□的湿润处被小心的滑入,身子首度被撑了开去,那类似被扩充开的难受不同于身上的任何一处的受了伤的疼痛,显得充实而满足,又有难以忽视的撕裂的痛感,姜恪忍不住唿出声来。 华婉本就生涩,水汽氤氲的双眼抬起,看着姜恪咬着下唇,在忍耐着的模样,立即便紧张的想要抽出手,姜恪拉住了她的手,而后又觉得这样的动作委实猥、亵了些,便又慢慢的松开了手,道:「不要紧……别担心……不疼……」 这并不是多难忍受的疼痛,甚至还带了不愿戒去的渴望,渴望更多的欢愉。等到她适应了,华婉加快了速度,柔嫩而顺滑的身子还紧贴着,厮磨着,终于,欢愉堆积到了最高处,激起万分的满足与无尽的欢欣,如破冰般的碎开,散落在空中,满天的星光熠熠闪烁。 两人的身体,都因染上了情、欲而显得水嫩,粉红,休息了一会儿,姜恪转身将华婉压到身下,眯着眼,笑道:「昨晚未竞之事,便今儿补上吧。」 华婉先是迷茫的看着她,水润润的眸子便如覆上了一层夏日里粼粼波动的薄纱,姜恪心痒痒的,心中便如有一把火再烧,原本就动情还未息下的身子更加热起来,双眼在华婉粉嫩的肌肤上来回的逡巡。那目光就像要将人整个的吞下去一般,炽热贪婪。 华婉这才想到她说的所谓的「未竞之事」,脸便腾地一下红了起来,结结巴巴的说道:「下,下回罢,我累了。」 「不急,还早,今次看了,下回也可以再看。」姜恪的声音低沉嘶哑,手触到那软若无骨的身子,声音里便一下子颤了起来,平添无数旖旎。 华婉是知道今次逃不过去了,只好将双臂平放到榻上,眼睛轻轻的合了起来。姜恪跪立起来,随手扯过一件纯白的绸衣披上,她一动,毯子便从华婉的肩头滑落,露出她精緻圆润的锁骨。姜恪忍不住轻轻的拉住毯子的一段,慢慢的拉开,露出更多的美景,那如初雪般白皙的肌肤,如山峦般起伏优美的曲线,姜恪贪婪的看着,不放过一点一寸,她急于看到剩下的风光,便把那碍事的毯子一下子全部掀开,丢到一旁。 华婉不安的抿紧了双唇,白嫩的大腿紧紧併拢,无意识的蹭了蹭,姜恪看着,眼睛几乎要冒出火来,喉咙微动,吞咽了一下。她双手轻轻地放到了那诱惑到了人却还不自知的双腿上,如待珍宝般,轻轻抚摸,而后再打开了一些,腿根处的森林淡淡的,似乎还带着沼泽的潮意。 华婉眼睛闭得更紧,偏开头,身子因为羞涩与淡淡的害怕不由自主的颤慄了起来。 「别怕,宝贝,你好美……」姜恪松开了她的双腿,却不让她并上,转而抚上了那诱人的丰盈,她低头轻轻的吻了吻顶端的嫣红,而后慢慢的磨人的揉捏起来。 呻、吟声逐渐从华婉的唇间溢出,小小的声音,极是难耐的皱起了眉,贝齿紧咬住下唇。姜恪生出了耐心,一寸寸的抚摸,亲吻,温柔的,急切的,轻柔的,用力的。华婉的身子这样被她任意的玩弄着,不由的抬了起来,渴望更多的爱抚。 等到华婉喉间的呻、吟带了哭音,姜恪忍耐不住心中那团烈火的灼烧,稍显粗鲁的併拢了食指与中指,勐地沖入那温暖的□,蹂、躏起那具柔美的娇躯来。 「啊~」欢愉而又痛苦的唿声从华婉口中喊出,她的头仰起,柔顺黑亮的青丝散落,面上的神色纠结,说不出是快乐多些还是疼痛多些,挺拔的丰盈,泛红的肌肤,娇柔妩媚的神采,都收拢在姜恪的眼中,她已忘了所有,满心的讨好,满足华婉,满足自己,手指的进出更深了更重了,直想让华她在自己的身下最妖艷的绽放。 华婉只觉得连唿吸都困难,身下的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重,丰盈处被王爷的牙齿没了轻重的啮咬着,无边无际的欲、望,快感包围着她,浸淫着她,华婉揪紧了身下的被单,几乎要晕了过去。 …… 第二日。 直到日上三竿,姜恪才从睡梦中醒来。黄澄澄的日光透过窗纸渗进内室,照在华婉粉润嫩滑的脸上,泛着莹莹的光辉,极为圣洁。她的双眉舒展开来,神色十分安详,红唇微微嘟起,就如一个满足而快乐的孩子。 她该收敛些的,姜恪心疼的看着华婉精緻的锁骨上的一圈深深的牙印,还有点点的或乌红或青紫的吻痕,后悔的想道。她爱怜的爱抚那些痕迹,顺滑白嫩的触感,就像这世上最华贵的丝绸,软软的,细腻美丽。 第103页 姜恪忙缩回手,气息不匀的偏过头去,真是,定力越来越差了…… 直到中午华婉才醒过来,身边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整张床上只剩下了她一人,华婉动了动身子,只觉得又酸又疼,目光看到身下揉得皱皱的被单,不由的想到了昨晚的荒唐,到了后来,她都不知道是怎么睡着的。华婉不免羞赧,王爷在床事上总放得开,一逮到机会就胡天胡地的乱来一通,平日她总约束着她,不让闹得太过,昨晚也不知怎么了,竟就陪着她折腾了大半宿。 华婉忍着腰间的酸痛,撑着坐了起来。从「怀孕」起,她就是自己更衣的,与王爷的房事多了后,她更是不惯旁人见着她的身子,连沐浴之类的都不要旁人伺候的。等更衣好了,华婉扬声叫了外头早早候着的人进来。 菲絮脸庞红着,偷偷抬眸看了华婉一眼,垂首偷偷的笑着,福了一礼,道:「沐浴的汤水已经备下了,王妃是先净身还是先用膳?」 华婉倒是奇怪,大清早的什么喜事能让这丫头这般乐,看看她似是羞涩的模样,又觉不对,便道:「先沐浴吧。王爷何时走的?」 菲絮忙命身后的婢女去整理华婉欢喜的衣物,自己回话道:「大约一个时辰前才起,」她顿了顿,脸更红了一些:「王爷吩咐了准备热水,还让奴婢们别搅扰您休息,让您睡到自己醒。」 华婉这下明白了,王爷一起床便让人又是备水又是不让叫她起榻的,这些个婢女个个都是人精,哪里还能不知道她们昨晚做了什么。难怪菲絮是这般模样。 她在这王府里的地位已是再稳妥不过,平时驾驭下人也是恩威并施,总体上还是个威仪的主子,可此下她却很是难为情,忙进了浴房,把婢女们都支使了出去才好了一些,想到王爷昨晚食髓知味的抱着她一次又一次,早上起来却自己走了,还让她闹了好大的笑话,不由恨恨想道:「这一个月,都不让她碰了!」 却说姜恪早起了后便照说好的,命人备了马车,又召集了长公主鸾仗与豫王的仪驾,浩浩荡荡的送荣安回宫。原本也要让华婉一道相送的,只是她已快足月的身子,再过不到一月就该「生了」,此时不宜出府想着她昨晚累了一夜,就没吵醒她。 荣安长公主回宫后依旧是住自己原来的宫殿,但长久住在宫中总不适宜,姜恪便请了皇太后的懿旨,敕造了一座公主府,半年的功夫,便能入住。 一个月后,已被秘密移到宫外养着的丁嫔临产,生下一个小皇子,小皇子被偷偷送到了豫王府。同日,豫王妃腹痛大作,当夜豫王府的小世子问世,皇上与皇太后大喜,御赐名讳——宁珩。 ☆、64第六十四章 对这白得的儿子,姜恪倒不怎么热心,每日回府如同巡视那般看上一眼,就算是圆满完成任务了。华婉却很是喜欢,刚出生的婴孩,皱巴巴的像只红皮小老鼠,不怎么好看,再养了几天,就显得白白胖胖的,带着股甜甜的奶香,小身子软软的,嫩嫩的,碰一碰还会嘟哝小小的嘴巴,可爱的紧。 这天,姜恪回府,兴头头的走到静漪堂,却不见华婉,不需想就知道她去了哪儿,转个身就往宁珩那去。 不过月余的婴孩,一天里大半时间都闭着眼睡,一到饿了就扯着喉咙大哭,简单的很。姜恪走到时,华婉正在榻边坐着,宁珩也很难得的醒着,一双乌熘熘的小眼睛晶莹透亮,显得格外活泼有灵性,被华婉轻轻挑了挑下巴,就张开嘴咯咯的笑起来。 老人说,这样小的孩子是不能看见东西的,华婉却是不信,宁珩的眼睛这么亮,还会定着一个地方看,怎么会看不到东西?这下见宁珩对着她的方向笑,高兴地对一旁的乳母道:「你瞧,他知道我在跟他玩耍呢。」 乳母也很高兴,笑着道:「可没见过小世子这般灵活聪明的孩子呢,将来一准儿是做大事的。」华婉听了如此明显的恭维,却十分开心,小心的把宁珩抱起来,宁珩很听话,任她抱着,前两日教乳母指导了,华婉抱糰子的手势已经非常标准,一手托着糰子的脑后,一手抱住他软软的小屁股,宁珩摇了摇短短的小胳膊,动了动脑袋,对着华婉就又笑起来。华婉低头亲了亲糰子的小脸,嘴里说着:「乖宝宝,母妃亲亲。」 姜恪站在门口,阻止了身后正要通报的长安,含笑看了一会儿,才走了进去。华婉转头看到她进来,低声对糰子道:「快看,父王来看宁珩了。」姜恪一面对欠身福礼的乳母婢女摆了摆手,一面笑着走过来道:「他晓得什么,偏生你稀罕。」 华婉不满的瞪了她一眼,气鼓鼓道:「你怎么知道他不晓事?兴许他就记得你说的话了。」姜恪只当她是孩子气性,笑着摇了摇头,也不当回事,走到一把梨花木的太师椅上坐下,端了盏茶喝了一口。 不过一会儿,宁珩就睡了,华婉小心的将他安置回摇篮里,对着姜恪眨了眨眼,示意她一道回静漪堂去。 走在路上,华婉兴致勃勃的,天气已入深秋,时下西北风掠过,姜恪脱下自己的披风,覆到华婉的身上,摸摸她的手,凉的像冰块一样,不由的嘱咐道:「以后相见宁珩,就挑正午暖融融的时候去,仔细着了风寒,又要喝那些个『良药』。」上回受伤,姜恪不想喝药,觉得太苦,华婉就用「良药苦口」这一句劝她,她就一直记着。 第104页 「嗯,好。」华婉任她念叨着,乖顺的答应。姜恪不满的嗔了她一眼,道:「答应了要做到才好,可别说一套,到时候做起来又是另一套,光唬我呢。」 「是是是,都听王爷的。」华婉俏皮的眨了眨眼,就差拱手做个揖就是姜恪平日讨她好的样儿了。姜恪板着脸瞪她,过了三息,自己绷不住,先笑了出来:「你哦。」 雍唐七年是多事的一载,到了十一月底,时任甘州卫指挥佥事的滕思成入京述职之时,上折参北静王私通蒙古,意图颠覆姜穆江山,又道陇西一带,北静王飞扬跋扈,强占民田,竭尽民脂,民愤已久。滕思成言辞凿凿,一时众说纷纭,连同数年前,陇西参议唐茂和之事都拿了说道,为其翻案,称是北静王栽赃嫁祸。 穆朝取周汉之害,皇子封王,封的都是亲王,无藩地,若是在朝中无一席之地,便只能干享富贵。建朝以来,论私通的亲王,北静王还是头一人,若数罪坐实,北静王犯下如此滔天大罪,定然难逃一死,祸及子孙。此事干系重大,众臣纷纷议论,一时间极少有人关注这忽然冒出来的滕思成竟是何人? 「呵……这滕思成果然机灵,本王不过稍加提点,他就能深得精髓。」姜恪心情极好,坐在澄观斋内,与心腹幕僚议事。腾远侯她是信不过的,当年将他调到陇西任参议,并未有什么话带给他,只是在那年往北疆监军之时,对滕思成提点了一句,要他注意着北静王的动静。这一次能派上这样大的用场,是个大大的惊喜,少费了她好多事。 诸葛晖也笑道:「如此一来,王爷变明为暗,只需静观其变,便能知晓赵王打的是什么主意了。」姜恪笑着,点了点头,赵王打的是什么主意,看过顾惜留下的书信,她已大致猜到,只是此事不足为外人道,便继续与他们商议了接下去的事宜。滕思成从陇西来,对那一带甚为熟悉,来日定能再派上大用场。姜恪暗暗想道。 赵王府,赵王满面怒容,拿了一份公文翻了几下,恨恨的掷到了地上。姜怀怒沖沖的在房里烦躁的走着,嚷道:「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滕思成究竟是什么人,怎么在这个时候来搅局?!」姜怍一言不发的坐着,听到姜怀的话,心头一动,道:「姓滕,会不会是腾远侯府的人?」赵王一愣,恍然,这就说得通了。腾远侯是姜恪的岳父,当初姜恪把腾远侯弄到陇西,本以为是藏了什么暗棋,谁知那腾远侯是个最识时务的,跟北静王素来井水不犯河水,北静王开始防着他,后来也就渐渐放松警惕了,还以为不过她无心之举。 原来是藏了这么一招! 姜怍徐徐走了两步,把地上的公文拾了起来,沉声道:「越是这个时候越不可自乱阵脚,尽快想个章程出来才是。」姜怀暴躁的坐下,翘着腿,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反正他也总没什么好主意,时日久了,干脆就不说了。赵王敛神沉思,许久,道:「事情已经捅出来了,咱们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是老八那边刚与匈奴接上头不久,诸事未已,只能多拖些时候,多做准备。」按照计划应当是明年七八月时才事发,这下提早了大半年,却又搁置不得。 「北静王那边倒不必担心,既然与匈奴接上头了,咱们按照原想的逼姜恪亲征就是,到时候将她困在北疆,也能方便我们行事,只是京城这里……」姜怍犹豫着道,时日不够,自然也做不到预想的那般周详,且他又担心,北静王做事隐蔽,却让那滕思成发现了,在这时揭发出来,是巧合还是有意?难道姜恪已经知道了?若是如此,只怕她不仅不会亲自带兵,定然还有后招等着。 赵王看了他一眼,目光如冰,道:「不论如何,已不由我们退步。」 姜怀这次倒听明白了父王弟弟话中之意,轻松开口道:「要知道姜恪是不是洞悉了咱们的计划还不简单,到时候保奏她出征讨伐北静王,她若二话不说的去了,便是不知,她若不去就是知道,北静王做的与我们有什么干系?到时一概推脱了,咱们从长计议就是。」 赵王双眼一亮,目光之中明显有了欣慰之色,怀儿心肠直率,这次却说的极是,只消保奏姜恪带兵出征,按照她谨慎沉稳的性子,这时派谁去都不会放心,若是她真不知晓,便会亲自往北疆走上一趟,若是她知道,就必然会留在京城,另想办法。 「好!不过保奏之事不必我来,到时自有人想到。」赵王对着姜怀赞许的点了点头。姜怀甚少受到父王如此直接的肯定,不禁喜形于色。一旁的姜怍略略斜了姜怀一眼,眼中闪过讥诮,面上却是儒雅的笑着,很为想到应对之策而高兴。 大理寺、都察院、宗正寺三方合力调查,铁证如山之下,北静王并未否定,干脆顺势与蒙古结盟,起兵,剑指直往豫荆,连夺两城。 军报传来,百姓人心惶惶。 皇帝带病上朝,朝议上,不少武将奏请领兵,有数大臣保奏豫王带兵亲征。皇帝尚在病中,面色枯黄,他握拳在嘴边咳了两声,目光扫向姜恪,却见她眼观鼻鼻观心,不发一言,便道:「北静王来势汹汹,豫王之前没有带过兵,朕以为不妥。」 姜恪以余光扫向赵王,见他脸色如常,不禁蹙眉疑惑,难道是她想错了,再细看,却见他脸色如常,垂在身侧的手却紧握成拳,微有颤抖,姜恪双眉舒展,上前一步,一撩前襟跪下请命:「臣弟虽不曾亲自带兵打仗,却曾到过北疆,也上过几次战场,亲观北静王麾下士兵与蒙古人厮杀,对其知之不少。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臣弟愿请旨领兵,与北静王一战。」她边说边暗暗打量赵王,只见他原本握紧了的拳头徐徐松展,右肩也有松懈。 第105页 姜恪低下头,弯了弯唇角。 皇帝状若无意的往赵王方向看了一眼,敛神沉吟许久,道:「准奏。封豫王恪为征北将军,佩元帅印,领兵十万,平北疆之乱。」接着又封帝云骑都指挥使赵莽老将军为副将,辅佐豫王。 赵王暗暗的松了口气,放心不少。 ☆、65第六十五章 「阿婉。」姜恪无奈的走到华婉身边,双手抬起,扶到她的肩膀上,华婉轻声哄着怀里睁着亮晶晶圆熘熘的大眼睛的宁珩,不动声色的往前走了两步,挣开她想要拥抱的动作。 姜恪暗自嘆了口气,向边上伺候的乳母使了个眼色,让她快把宁珩抱走。乳母不敢怠慢,忙上前,准备接过小世子。华婉看了看天色,倒也没有反对,轻手轻脚的把宁珩交给了乳母,宁珩挥舞着两只胖乎乎的小胳膊,咯咯的笑,从华婉的怀里,趴到乳母的肩上,叫乳母带着走了。姜恪大喜,以为阿婉是要跟她好好说话了,谁料,乳母抱着宁珩退下后,华婉也跟着走了出去。 自己理亏在先,姜恪耷拉着一双飞扬的长眉跟在华婉身后走了出去。华婉走到耳房坐下,她没什么别的事要做,不过是不想理她罢了,打仗这么危险的事,她说去就去了,此前却从没对她提起过。 耳房里的暖炉烧得火红,整个屋子都是暖烘烘的,刚从外头回来,来不及换件衣裳便对华婉说了那事,此时,厚厚的貂毛裘衣在身上穿着,感觉十分的闷热。姜恪有些烦闷的解开领口的扣子,挥了挥手,让服侍的下人都退下。 「阿婉,我保证,至多一年,我一定回来。」姜恪以为她是捨不得自己,走过去坐到她的身边,温柔的牵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包容着,抚摸着,见华婉双目黯淡,默不吭声,便又强调般的补了句:「一年就好。」华婉面无表情的看了她一眼,把手抽了回来,冷言道:「若是……」回不来呢?刀枪无眼,你怎敢对我这样保证?话到嘴边,又狠狠顿住,本出征已成定局,此时说这些话难免不吉利,华婉体态僵硬,满面倔强与生气的偏开脸。 甚少见她发这样动怒的,阿婉虽然有些固执倔强,却是十分体贴,又善解人意的。姜恪一面心疼她气坏了身子,一面又很是无可奈何,只好强行把她拢进怀里,越加放缓了声音,道:「我有赵莽老将军相助,又可与安德川成相围之势……朝廷师出有名,顺应天命,逆王不占大义,必亡无疑……我一定可以平安归来……阿婉,你说句话……」 她极力的保证,左手安抚的抚摸她的后背,声音缓慢温和的像是她哄着宁珩那样耐心。华婉仍旧不为所动,淡淡道:「你想听我说什么?你既已决定了,又何须在意我。」姜恪何曾受过这样的冷言冷语,若非眼前的是放在心尖上的人,她又怎会让人如此对待?她已解释了,也保证了,阿婉又何必这样不依不饶,一颗心在委屈与不解中渐渐的冷却。 华婉说罢,便觉后悔,姜恪虽然尊重她,她们总归隔着漫长的歷史长河,她会与自己说朝中之事,深入浅出的交谈一番,却不是为了向她徵询意见,不过是告知她她近日在忙些什么罢了,今次也是如此,对她而言,这只需与幕僚商议便可做下决定,而她这,只要知会一声便了了,她不过一个养在深闺中的女子,懂什么国家大事?上一次前往北疆监军是如此,此次又是如此。 华婉一面为此而伤心,一面又觉得这怪不得姜恪,只怪时代的局限。见姜恪神色委屈倦倦的将下颔抵在她的肩上,紧紧抿着唇,似乎也生气了,不由的便心疼起来 「你先去歇了吧。」华婉冷声道,时日紧得很,恐怕接下去两日,王爷连回府歇息的时间都没有了。她说着挣开姜恪的怀抱站了起来,预备去准备她出征的行囊,王府下人诸多,这事虽不必她亲自动手,但交给旁人她总觉不放心。姜恪郁闷的站了起来她,道:「你去哪?不陪我了?」 华婉走出两步,听见她垂头丧气的话,便又停了下来,转过身,看到姜恪又是委屈,又是不舍的样子。三日后她就要离开了,千山万里的相隔,总不能让她临走前还不能安心罢,华婉走回她的跟前,明亮的眼睛对上她的,字字认真:「姜恪,你答应我,今后不论什么,都要提先交代我一声。」 姜恪把她的话在心中过了一遍,才明白她所言何事,这事的确是她疏忽了,竟没来得及与她商量便做了决定。从拿到顾惜给她留的信,她心情跌宕起伏,之后便一直为顾惜所写的提醒而数番思考算计,顾惜所言道的从未出过差错,事关重大,不仅关乎江山社稷,更是牵扯到了眼前这人,她怎能不一步步仔细思量?多少日夜殚精竭虑,多少次反覆忖度,唯恐一步行将踏错便要如顾惜信中所说的那般,将眼前的深爱入扉的女子陷于那万劫不復的境地。 姜恪似是懊悔又似抱歉的道:「我记下了,我……阿婉……」她声音低了下去,想起顾惜信里的话。 「雍唐八年,九月,北静王勾结匈奴,起兵直指豫荆,豫王恪亲自领兵出征,同年十二月,赵王逼宫,称帝。豫王击败逆王,火速返京。豫荆城墙上,赵王挟豫王妃欲制约豫王,豫王妃贞烈,自刎于城墙头。」顾惜笔锋一如既往的柔婉,在姜恪的眼中却是如此的触目惊心,那自刎二字仿佛蘸着鲜血写出来的一般,带着血腥,姜恪犹记得那日的晕眩,好不容易才稳住心神。 第106页 华婉疑惑的看着姜恪,她神色复杂,一句话说的零零落落。「王爷?」华婉出声打断了她的回想,姜恪浑身一怔,回过神来,见华婉担忧的看着她,勉强笑了笑,道:「日后,再有诸如此类的事情,我一定先告知你,此次是我疏忽了。」 华婉说不出这是怎样一种滋味,原先的赌气不满被她轻轻巧巧的一句话化解,显得不值一提,本就是想让她安安心心的离京,平平安安的回来,又何必多在意其他?本有些闷闷的胸口舒展开,华婉安抚了姜恪,便照自己想的为她准备起行装来。 北风猎猎,军旗吹鼓,姜恪一身戎装,目光坚决如炬,大军开拔。皇帝率群臣十里亭外亲自送行,这日天况阴沉,正午的光景便如掩去了红霞的傍晚一般,层层阴云厚重的布满了整个天幕,姜恪一身金色的主将盔甲,配龙泉宝剑,盔帽上的红缨零落一动,她身后是十万神情肃穆,挺胸而立的将士,一个个都将奔赴前沿,马革裹尸在所不惜。 顾士开站在群臣之中,洒酒送行。 「百战沙场碎铁衣,城南已合数重围。突营射杀唿延将,独领残兵千骑归。」遥遥看着豫王年轻的面容,不知为何,心中浮现了李白的诗句。 豫王前脚离京,承宪郡王后脚就回京了。 华婉一直深居简出,除了往宫里给皇太后请安,再去荣安长公主和陈留王妃那儿坐坐,便在府中,安心抚养宁珩。 小孩子长得很快,尤其是宁珩还只有三个月,华婉每日都能感觉到他的变化,他在一点一点的长大。这个孩子与她没有一点的血缘关系,然而每当她抱着他的时候却有一种神奇的感觉,仿佛这小小的肉糰子真是她怀胎十月生下的一般,万分的捨不得。他的眉毛长得与姜恪很像,长长的,细细的,浓浓的,他笑起来,咧着小小的嘴巴的时候也与姜恪有七分神似。华婉越看宁珩便越觉得这孩子其实就是她和姜恪的。只是,姜恪似乎不那么喜欢他,这与他的父皇有关吧。有次说笑,姜恪还曾说她固执,事实上,她自己也是固执的厉害,平日里从不说起皇上,偶有提起也总是一副没好气样。 华婉杂七杂八的想着,全没重点。 日子十分平静的过着,豫荆城一如往昔的繁荣,似乎一切都很好,没有任何的波澜起伏。北疆,豫王的军队与逆王僵持不下,双方各有死伤。 转眼就到了小年夜。华婉带着宁珩入宫。每年小年夜宫中总要摆宴,亲王与朝中重臣携亲眷入席,算是太祖爷定下的一个传统,去年此时,与她一同入宫的是姜恪,到了今年,便要她独自前往了。 荣安长公主倒是早早的便在荣禧宫,待她来请安时,能与她做个伴。宁珩戴着顶小小的狐裘暖帽,让几位叔伯抱着,也不认生,滴熘熘的大眼睛在来往的人的脸上来回看着,不时兴奋的摆动胳膊开心的笑。皇太后显然很喜欢这个孙儿,赏赐了好些珍宝。 宴中丝竹悦耳,歌舞昇平,诸人饮酒作乐,殿中人声杂语,很是热闹。宴过半旬,华婉忽有不适,将宁珩托给荣安长公主,自己出去走走。 晚宴是在云锦殿,云锦殿在上林苑间,四周假山林立,树木横生,很是幽静的一处,因着殿中行宴,外头比往日多了许多巡逻的禁军,打着灯笼穿行而过。华婉走出一些,到偏殿坐了一会儿,晕眩的不适感稍稍好了一些。晴沂捧了盏浓茶来,道是让她醒醒神,宴中酒菜油腻,华婉腹中喉间正是难受,喝了口茶压了压,好了许多。 华婉惦记着宁珩,不敢离开太久,又坐了小会儿,便起身回去,走到迴廊转着处,却遇见了姜怍。 「巧了,在这遇见弟妹。」姜怍说着意外,却丝毫没有意外之色。华婉对此人有些耳闻,道是足智多谋,阴鸷深沉,肖似赵王,忽然遇到,心中不禁打起鼓来,不知他是什么目的。 华婉笑了笑,低身一福,道:「出来透透气,正要回去,十六哥请便就是。」说罢正要走开,姜怍侧身一拦,温雅的笑道:「何必着急?老十九不在京城,我这做哥哥的应当照应弟妹。」 他口中言语不堪,华婉脸色蓦地一沉,他无礼在先,她便不必客气了,她冷眸一瞥,绕过他抬步便走。 「呵,你倒是以为姜恪对你好,真是因为喜欢你么?」姜怍往前疾走两步,抬高声音道。 ☆、66第六十六回 迴廊上每隔小段路就挂了盏宫灯,宫灯上头绘着梅兰竹菊,暖融融的烛光映出半透明的细棉纸,映着迴廊外的皑皑白雪,显得昏黄而亮堂。 要过年了呢,华婉停下步子,紫貂毛领划过下颔,软软的滑滑的,像某人乌黑的秀髮,也许明年的这个时候,她就可以回来一家人一起过个年了。华婉默默的想着,不觉含笑。 女子总爱攀比,总是感性,若是她晓得姜恪对她千恩万宠百般顺从,却不是为了她,他就不信这名看似恬淡温婉的女子能无动于衷。只要她乱了,还怕豫王府牢如铁桶么?姜恪提先察觉北静王大逆,父王来不及谋划,他就要把京城这潭子水搅浑,好到时浑水摸鱼。 见华婉果然停下了脚步,姜怍心底冷笑,只等她来问。 谁知,华婉只是微微侧过脸,眼角狭长上挑,目光冷冽而不屑,口中的言辞声音却是无比温柔:「劳你多虑。」姜怍微惊,见她准备走开,忙道:「她若真无转移,怎会任由北静王杀了你滕府满门?」滕思成揭发逆王,逆王起兵谋逆,滕府满门岂能好?战初,逆王以腾远侯为质企图挟制豫王,谁料豫王无动于衷,挥手进攻。 第107页 华婉步子不乱,端庄的一步步走开,既不见快,也不太慢。姜怍见她果真无动于衷,竟觉真看不懂她是真不在意,还是假装无谓,心下一急,大声道:「你可听说过顾惜?」 顾惜?顾家长女,命薄早夭,华婉倒是听说过此人,耳闻其为人低调,文采斐然,早时年岁少少的就有才女之名,可惜……不过,这与她家王爷有什么关系?华婉脚下步子不停,毫不动心。 姜怍大急,豫王府牢固的跟铜墙铁壁似的,华婉又轻易不出门,若是放过此次机会,就不知下次如何了,他高声道:「当年,顾惜与……」 姜怍话到一半,便听见有一低沉醇厚的男声打断:「哟,在这都能遇到二公子,久违久违。」随之走来一个身着竹青的男子,含着笑悠闲的踱着步子走了过来,见了华婉,与她微微颔首一笑,道:「王妃出来久了,长公主托我来看看……」 华婉见是承宪郡王,便笑着福了一礼,称了声表哥:「正要回去呢。」她正烦着姜怍这不依不饶样,李谙来得正好。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姜怍恼怒不已,却又无可奈何,强笑着拱了拱手道:「郡王回京有些日子了,咱们哥儿还没好好聚聚,改日府上做东,郡王务必赏脸。」 李谙心不在焉的看了他一眼,应付道:「好说,好说。」又转过头来,对华婉道:「不如一道儿走?」华婉自然没二话:「好。」李谙微微一笑,朝姜怍拱手道:「那便先告辞了。」 华婉不过是在开宴之时听有人远远的喊了声郡王,才知道传闻中的承宪郡王生的什么模样,适才几句对话,还是他们初次说话,实在算不得熟悉,李谙只一径走着,华婉便也不好开口,只是胡思乱想起来:方才他说长公主托他来寻也不知是真是假,若是真的,会否两人已是从前那般的光景,王爷知道了定然高兴,若是假的,华婉下意识的看了李谙一眼,此生身材高大伟岸,样貌英俊端肃,眉宇间有几分不羁,许是多年在军中养成了严肃的习惯,那抹不羁显得十分清浅。这样的人,想必是不会假託他人之口的罢。 不过几步,云锦殿便在眼前了。李谙停住脚步:「过不了几日便是雍唐八年了。」他自语般的说了句,英挺的鼻樑在瘦削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见华婉停下了,正听他说话,便轻松的笑了笑道:「不知王爷走前可说过什么?」 华婉抿了抿唇,道:「若到险要关头,全听郡王安排。」临行前,姜恪是这么吩咐她的。 李谙点了点头,道:「到时便请王妃照王爷的吩咐行事。」 华婉沉下脸色,正想问,所谓险要关头是何境况时,只听里头传来一阵阵「皇上皇后回宫~」的声音,不一会儿,玉辇凤驾双双而出,华婉忙与李谙避到一旁,待御驾过去了,李谙双目望着御驾远去的方向,面上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华婉见他双唇开阖两下,似乎有话要说,却在抬了下眼皮后喃喃自语般道:「看来宴也差不多该散了。唔……不如就先走了罢,我还在京城停留几日,就住李府里……」边说着边转过身逃也似的走了。 华婉正奇怪,便听身后荣安长公主如水般温柔声音说道:「怎么去了这么久?宁珩都在找母妃了。」 好吧,华婉恍然,谁说样貌端肃之人,就一定正直了?真是失策失策。她默默的回过头来,荣安嗔怪道:「都到了门口了,还磨蹭着,」她手里抱着宁珩,低头逗了逗他道:「你母妃可不要你了,不若跟姑姑走吧。」宁珩见到母妃,闻到了熟悉的气味,不似先前那般焦躁了,挥舞着他短短的小胳膊,啊啊的说着话,华婉哭笑不得,伸手抱过小糰子,道:「碰到了个人,说了一会儿。」荣安长公主眼神微闪,远远的望着李谙离去的方向,状似不在意的道:「是了,我瞧见似乎有人在这的,怎么不见了……是谁?」 「是承宪郡王。」华婉淡定回道,双眼微微飞斜,似笑非笑的望向荣安。荣安默了一默,垂首望了下地面,继而抬首笑道:「你与哪个说话我可不管,只是你说话说得忘了时辰,咱们宁珩不依,是不是,宁珩?」 宁珩无辜的眨了眨眼,看到姑姑正满怀期待的看着自己,仿佛害羞了似的转个身,软软的身子使劲儿往母妃的怀里钻。婴孩特有的奶香甜甜的,华婉亲了亲他软软嫩嫩的小脸蛋,笑着对荣安说道:「宁珩还小,他父王总说他不晓事。」她顿了一顿,话语一转,若有所指道:「大人却该在大事上留些心。适才郡王道,他还将在京城逗留些日子,就住在李府。」 华婉说着心中默默念道,郡王,我只能帮你到这了。面上却是无比正经,见荣安只是与宁珩逗着,好似没有听进去一般,便疑惑的问道:「他终年不在京城,连自己的府邸都没有的?」照理,李谙这年纪且又有爵位,应当开府自立才是,怎还挤到李家去? 「他封爵不多久,就离京了,府邸是有,只是要没有十天半个月打理怕住不了人,便索性就在李府中暂居,横竖也不过月余。」荣安缓缓的说罢,又补了句:「我猜是这样罢。」这样不严谨的语言的确是猜测的,只是说的这样流利,这猜测应当是在她心里转了好几圈了。 华婉暗暗嘆息,明明是相互有意的两个人,为何却不珍惜光阴?荣安长公主说了这句,之后无论华婉怎么挑话,她都不再应话,只是淡淡的笑着,命内监在前头照路。 第108页 皇上皇后都走了,宴自然要散了,华婉与荣安长公主一道往外走去,直到了分别,荣安仍旧是风淡云轻的模样。 头一次做了那红娘的活计,也不知道可有成效。华婉坐上豫王府的马车,倚着大大软软的迎枕,想道,若是皇姐与李谙能成段姻缘,王爷会高兴的罢。 「宁珩,告诉母妃,你想不想父王?」华婉问。宁珩转着乌黑的眼睛,小手塞进嘴里吮着。华婉把他的小手拉下,温柔道:「不准吃手。」宁珩不会说话,马车里轻轻的晃着,不一会儿,他就开始眯起眼睛,睡着了。 华婉将他横抱着,手按着频率在他的身上轻轻的一拍一拍,好让他睡得熟些,安稳些。 「姜恪,你再不回来,宁珩就要认不出你了,到时候可我可不管的。」华婉在心中说道,倍感寂寥。马车里装饰的舒服而富丽,角落放了一颗鹅蛋般大小的夜明珠,照的车厢亮如白昼。 宁珩睡得沉了,裹着绣了遍地缠枝的云缎襁褓,小小的眼睛闭着,小小的嘴巴微微张着,唿吸声轻轻的,在这小小的车厢里却格外突出。 ☆、67第六十七回 雍唐八年转眼就到。 荣安长公主可去寻过李谙,华婉不得而知,刚过了正月,李谙便启程回去宣同了。 二月,皇帝病重不朝,升吏部侍郎顾士开为吏部尚书,加文华殿大学士,入内阁任首辅,封国子监祭酒顾士杰为翰林院掌院学士兼少詹士,加文英殿大学士。 顾家备受隆宠,一时成了炙手可热的新贵,仿佛回到了顾老爷子在时那般的荣耀。 顾士开其人,尚稳,在朝中多有好评,且心机颇深,皇帝自己病重,掌不了朝事,擢升他任首辅,撑到姜恪回来,这还有迹可循,可命顾士杰兼任翰林院掌院学士兼少詹士却是为了什么?这些个文职既不担一方主政,也不是关键官职,只占清贵二字,在这关头来了这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一招,赵王等人百思不得其解。 同样不解的还有顾士杰本人。 兄弟两相对坐着,想了一阵,仍不解圣意,顾士开顾士杰蹙着眉,天上绝不可能掉馅饼,皇上给了如此隆宠,将来势必要付出对等的代价。国子监祭酒、翰林院掌院学士兼少詹士,三职加身,基本就是天下文人之首了,加之顾家原本在士林的地位,恐怕,无人能出其右。毕竟是浸在书里的人,顾士杰心有忧虑,却怎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顾士开隐约抓住了什么似的,脑门儿凸的跳了一下,心底一片冰凉。 南熏殿中瀰漫着浓浓的一股药味儿,即便只是闻一闻都口舌发苦。 皇帝倚在大迎枕上,目光虚浮的望着殿侧的青鼎香炉,长久不接阳光的病躯透出一股沉郁的病气,他似乎在想着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想,就这样坐着,若不是那微微起伏的胸口,几乎就要以为已然死了。 「皇上,李御医来了。」小路子轻手轻脚的走进来通禀道。皇帝显得呆滞的眼珠动了一下,过了一会儿,哑声道:「宣。」 李御医提着药箱,一走进来便先行礼,过了好一会儿,皇帝才嗯了一声,算是允他起来。皇上今儿像没了魂似的,出离的沉默,好像沾了浑身的死气,面容也十分枯藁。李御医恐怕的低头望向小路子,小路子侍立在龙榻边上,抬了抬眼皮,又老好人似的一笑,要他尽了本分就是。 李御医跪请了脉息,脸色愈加仓惶,这月余请脉,脉息竟是一次比一次薄弱,龙体也一日赛一日的衰败。过了一会儿,皇帝低缓沙哑的问道:「如何?」李御医抬手擦了擦额上沁出的细汗,壮了胆子低声反问道:「臣给皇上开的方子,皇上可照着服用了?」 皇帝顿了一顿,道:「停了。」 这……李御医更是惶恐难当,叩首道:「皇上病入肌理,不託药石难以维繫体魄,请皇上遵医嘱才是。」 皇帝摇了摇头,抬头撑额,他的手瘦骨凸起,一根根青筋分外扎眼,他已坐了好一会儿,这时倍感体力难支。小路子见了,欲上前服侍他躺下,皇帝却摆了摆手,再坐起一点,道: 「你只需照来请脉照开方子,旁的无需过问。」 李御医惊惶,斗胆抬头去望圣颜,只见皇帝精神疲弱,双目炯炯如日,内含凛冽锋利的锐意。他不过一个小小太医,仗着医术高明,头脑清晰做了皇帝的心腹,照料皇上龙体,正因他头脑清晰,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哪些不可过问哪些可以稍加问询,才到今日。皇上既然由此吩咐,必然有其大意。李御医再一叩首:「臣遵旨。」 李御医走后,小路子捧着盏参汤来,皇帝接过,饮了一口,道:「这是皇后那儿来的?」小路子回道:「正是适才皇后娘娘亲自送来的。」皇帝闻言出了会儿神,接着端着那白瓷映荷炖盅的手便不住的颤起来,垂首将参汤一气饮尽了,把炖盅递迴给小路子。小路子正要退下,忽听皇帝缓缓的出声道:「你到朕身边当差快要三年了吧?」 小路子一个激灵,勐地顿住脚步,垂首回道:「回皇上的话,奴才是雍唐五年六月来的南熏殿。」 皇帝笑了笑:「吴泰英很会教人,你,很好。」 小路子忙跪下谢恩:「奴才不敢当。」皇帝笑,扶着榻沿,慢慢的躺了下来气息微弱而和平。小路子心内因着他一句「很好」而忐忑难定,见此,悄悄的退了出去。吴泰英荣养后,小路子便接了他的班儿,做了御用监的首领太监,皇上多有重用,只是从未像今日这般明白的夸赞。君王青眼,未必是福,尤其是风雨不定的关头,小路子幽幽嘆了口气,吩咐门边儿上伺候的小太监道:「好生守儿着。」 第109页 逆王十万大军,连同蒙古五万援军,起先势如破竹,连下十城,豫王初次带兵,败绩连连,之后固守云关,图谋反击。 雍唐八年元月廿一,豫王派奇兵突袭,逆王不备,败走,战况自此逆转。百姓闻之,无不欣喜,纷纷奔走相告。 雍唐八年六月初七,御用监首领太监路公公抱着一只木匣子深夜出宫,坐着一辆寻常百姓家常见的青帷马车走北门出京。 雍唐八年六月中午夜,赵王带兵入宫。 大正宫正中的宣政殿,地处豫荆城最高处,乃是皇帝临朝听政之处,殿宇恢弘,如临星际,殿中九五宝座上,皇帝身穿青黑色衮服,戴十二旒冠,正坐在宝座之上,就如他当日登极之时,庄重威严。 赵王手握佩剑,快步走来,在殿中站定,他身后跟着一班盔甲整齐的侍卫,个个佩剑。赵王装模作样的弯身一揖,道:「皇上万岁。」 皇帝轻轻咳了一声,不慌不忙,侧了侧身,道:「倒是没想到你竟能策反了帝云骑。」赵王站直身子,面容倨傲,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若不是皇上把赵莽给了姜恪,我也没那么容易就得逞。」 「呵……」皇帝淡淡一笑,坐了许久,身子乏得厉害,轻轻的往后一仰,倚在铺了层棉的金塑椅背上,「你当这点兵马就能成事?皇叔怎就如此肤浅了。」 赵王仰头大笑,向前迈了一步,眯起鹰隼般锐利的双眼,道:「是了,你是指望着姜恪的,不过,她如今正与北静王对着,只要我成了名正言顺的皇帝,多得是办法让她回不了豫荆。」 皇帝轻声笑道:「那若是朕不给你这个名正言顺呢?」 赵王双目一凛,逼视着皇帝,冷酷的弯起唇道:「到了眼下的境况,你不给也得给。」正当此时,殿外匆匆走来一名侍卫,附到赵王耳边低语:「皇太后等人,已不再宫中。」赵王脸色大变,不復适才的怡然与自若。 皇帝冷眼看着,已帕捂唇,紧促的咳了两声,泛白的双唇显出异样的红润。赵王勐一转头,愤怒的盯着他,片刻,復又伪善笑道:「不论哪样,你是落到我手里了,已是阶下之囚,我有的是办法让你乖乖开口,不如大家都省些力气,也免得到时怪我不念叔侄之情。」说罢,朝身后伸手,一名近身侍卫恭敬奉上一只木匣子,赵王从中取出一封明黄色面上黑墨誊写了遗诏字样的册子,举到耳侧,道:「我问你,除了小路子,还有谁有遗诏?」 皇帝微微往前倾了身子,露出些微惊讶的神情,旋即靠回椅背上,闭上眼,一语不发。赵王本没有指望他回答,即便他说了,他也是不信,往身后一挥手,一名太监垂首捧着一封相同的遗诏匆匆走上来,赵王对着宝座方向抬了抬下巴,道:「请皇上加玺。」 皇帝看也没看那所谓的遗诏一眼,微微的正了身子,温润的眸子骤然冷若冰雪,居高望着他,顺着气,一字一句沉若万钧:「朕是天子,天下万物都是朕的,朕给你,就是你的,朕不给,你不能抢。这遗诏,加了玺也不会是真。赵王何必白忙活一场!」他语气冷凝却极为平静,让人不得不信服,冷静锐利的双眸扫过殿上众人,众人不由心颤,十二旒冠冕微微摇着,即便只是病入膏肓的躯体,也掩不下他浑然天成的皇者之气。 赵王敛下似笑非笑的唇角,露出隐隐的怒意,额角骤然青筋暴起,殿中气氛如黑云压山。皇帝风轻云淡的笑了笑,闭了眼,隔开这一切纷扰。 当夜,皇帝崩,次日,赵王掌帝云骑,持大行皇帝矫诏登基,史称「穆伪帝」。 京郊一户殷实的小富之家。门边拴着的大黄狗冲着一队帝云骑勐吠,一老实巴交的老农民兇巴巴的斥道:「大黄!不许叫!」大黄狗低低呜咽了声,摇着尾巴,伏到地上。小队长从鼻孔里哼了声,斜眼看着老农民,拿出数张画像,道:「见过这几个人么?」 那老农民凑上前,仔细的看,一面夸道:「哟,这几个姑娘可真是跟天仙似的漂亮。没,老汉没见过。」小队长冷笑道:「这可是朝廷侵犯,老头儿你可瞧仔细了,见过没见过?」老农民又仔细的看了又看,笃定道:「没见过。」又憨憨的笑了笑:「这么好看的姑娘怎么会到这乡下地方来。」 「若是看到了,隐瞒不报,就要拿你问罪。你想清楚了,见过没有?」小队长再问道。老农惶恐,连连摆手:「小的真没见过,小的祖上三代都在这村里住,左邻右舍的都晓得小的是个实诚人,可不敢骗大人们啊。」极是怕事的模样,连着说了好几遍。 那小队长不耐烦的皱皱眉,又瞥了他几眼,往他身后的大门看了看,正想说「搜」,身后那小兵上前低声道:「上头吩咐了不可大肆宣扬,大人谨慎为好,还是别搜了。」小队长沉思片刻,扭头对身后的人道:「走。」 一队人又往下一户人家去。 待人走远了,老农渐渐敛了笑,低身摸了摸大黄的头,道:「好好儿的看门。」转身进了院子。 一农妇迎了上来,探头往外看了看,道:「都走了?」 老农笑了笑道:「走了,他们哪敢入门来搜?事情弄大了,朝里还有的是事让赵王头疼。」先帝刚驾崩,皇太后和长公主都不见了踪影,赵王何敢大张旗鼓的来搜查? 农妇鄙夷一笑:「大行皇帝一封假遗诏逼得他按捺不住逼宫,千头万绪,恐怕王爷凯旋,京城还是乱得一锅粥。」 第110页 老农微微一笑,将门闩上了,快步往里走去。 ☆、68第六十八回 含元殿里,姜怀恭身站立在宝座旁,赵王登基后,烦事琐事压顶而来,还没来得及册封他的世子做皇太子,宫里人对如今龙椅上坐着那位的数名子嗣也都只神色闪躲,含了几分别扭的称一声皇子。 下头跪着帝云骑都指挥使,回报导:「京里京外,都派人暗中排查了,并未发现皇太后,长公主与豫王妃的踪迹。」 「都查仔细了?」姜舒旷威声道。 都指挥使犹豫片刻道:「京中五城兵马司派人各处留意,暗里查探,京外也挨家挨户的查问了。除此之外,不敢大肆张扬。」 如此查法实属潦草,必有不能详尽之处,只是,眼下的境况却决不能大张旗鼓的大肆搜查,姜舒旷双眉紧搅,低吟片刻,道:「你继续查看,同时留心京中各处,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即来禀。」 都指挥使一拱手,道:「是。」 待他退下,姜怀方斟酌着开口道:「这般查法怕是多久都找不出来,不如放开了手去找,那班子大臣即便有微词,也不能怎么样。」姜舒旷抬手止住他,道:「端王,齐王,安家,李家,都在观望,他们手上没有兵马,但禁军,金吾卫,都还不在我们手中,」尤其金吾卫,是姜恪亲自带出来的,多得是想作反的人,「若是让他们接上头,京城难保不乱,安家是皇后的娘家,李家是太后母家,端王齐王一向跟着姜恪,这几家一旦齐心作乱,帝云骑难以压制,如今他们还未找到契机合作,朕要赶在之前收拢民心,把皇位坐稳了,才能腾出手来收拾他们。」 姜怀似有不同见解,想了想,还是压了下来,拱手道:「父皇英明。」他一日未册太子,便一日不得安心。姜怀不像从前那般口无遮拦,添了许多沉稳,姜舒旷对此很是满意。 含元殿外一名小太监入门禀报:「皇上,二皇子来了。」 「宣。」姜舒旷正了正身道。 姜怍身着玄色锦袍,上绣四爪金龙,整个人神采奕奕,如旧万丈光芒,朱唇微抿,一派龙凤之姿,他先给姜舒旷请安行礼,而后笑着对姜怀道:「大哥也在,见过大哥。」 姜怀矜持兄长的姿态,对其点了点头。 「父皇,儿臣已仔细查明,遗诏只有小路子手上的一封,」姜怍禀道:「即便姜恪立下大功,回京以后,也只得听凭父皇封赏。」先帝生前未封太弟,姜恪已失去名正言顺继位的可能,且如今皇位有主,就算她能平安回来,也没用。 姜舒旷难得露出了微笑,道:「你做得好。」解了后顾之忧,接下去,就该整顿内阁了。 姜怍嘴角含笑,谦逊垂首。姜怀眼中闪过一丝阴霾,嘴边的笑变得十分僵硬勉强。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嘈杂,连续月余的糟心事,难得有了一个好消息,姜舒旷心情极好,抬了抬下巴,道:「何事?」 不等小太监通禀,吕岱山拿着一张皱巴巴的纸进来,顾不上什么君臣之礼,沉着声道:「出事了。」直到依附了赵王,吕岱山才发现,他吕府门生多为人所压制,不復往日辉煌,眼下他所能依附的只有眼前的皇上。见他这般惊慌,姜舒旷隐有不安,瞪着眼,命他速速说来。 吕岱山将手中的纸张呈上,面如土色道:「出自顾府,现下,恐怕整个京城都看到了。」 翰林院内,顾士杰抬手举着一封玄黄的册子,上头以楷书书写遗诏二字,笔力苍劲有力,他打开宣读后递给诸人传阅,以辨真伪,又对着满院三百余名的翰林学士高声道:「大行皇帝遗诏,册豫王恪为皇太弟,即日登极!赵王窃国,矫诏登基,人人不耻!前线来报,豫王又歼逆王三万大军,过不了多久,定能将蒙古人逐出中原,班师回朝!」他声音苍苍,饱含凛然正气,双目圆睁,有着不可侵犯的正直。 当此时,数十名身着红色衣袍的诏卫带着到沖了进来,二话不说,把顾士杰拷上。遗诏正传到武英殿大学士孟希仁那处,他眼明手快,把遗诏塞进了一沓子书稿中,对着一旁的门生杨慎己做了个眼色,便大步上前阻拦道:「你们做什么?顾大学士乃先帝御封,岂能说抓就抓!」诏卫是诏狱守卫,仅听皇帝旨意办事,大臣一旦进了诏狱便无生还之机。 「我们是奉旨办事,孟老学士少管为妙!」卫队长推开孟希仁,「快押走。」 「先帝月前驾崩,豫王还在北疆,当朝何来皇上,你们奉的又是谁的旨意?」一名书生意气的年少学士上前,随之又有数位翰林学士纷纷应和。诏卫见情况不好,立即拔出刀剑,一面护卫一面快步推着顾士杰出去。 顾士杰不慌不忙没有丝毫挣扎,任凭诏卫喝斥,理了理衣襟,从容的迈开步子,口中反覆高唿:「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这是南宋爱国诗人6游的《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中的诗句。暗骂赵王这个不顾北疆战事吃紧,伪作矫诏的窃国贼。当场诸人莫不垂泪,孟希仁悍然道:「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赵王沐猴而冠,昔日的靖康之耻必将再演!」他说罢,推开诏卫森冷的利刀,数十名年轻翰林闻言,热血沸腾,亦是如此,欲要阻止他们把人带走。诏卫大惊,一个手起刀落,竟刺进了孟老学士的胸口,鲜血喷洒,众人先是震惊,而后愤怒,纷纷涌了上去,外头数百兵士沖了进来,诏卫忙将顾士杰带了出去,押上囚车,顾士杰始终铁骨铮铮,略显老态的脸上没有半丝惧怕。 第111页 那一日,翰林院数十名读书人奋起反抗,死于士卒利刀之下,之后万不得已之下,翰林院封院!先帝遗诏已传遍京城大街小巷,加之翰林院盛况,国子监的学生们拍案怒起,走街串巷高喊:「大逆之贼,沐猴而冠,姜舒退位,放了祭酒大人!」 百余名百姓集坐于皇宫前,高喊:「姜舒退位!」他们不在乎谁做皇帝,但他们知道什么是靖康耻,他们知道蒙古人统治下汉人当牛做马的卑下地位。豫王远在北疆,然而在京城的人气已达到空前之高。 「不好了,三老爷被诏卫抓走了!」顾府,顾士杰的贴身小厮狂奔回来报信,顾士开大惊:「你说什么?是诏卫?」 「是。」小厮擦去额上的汗水,大口喘着气,急得快要落下泪来。 顾士开跌坐到椅上,面如死灰,他料到会下狱,却没想到下的是诏狱,诏狱之所以为人所惧,便是其中严酷的酷刑,三哥进去了,即便能放出来,也…… 回想起那日,先帝将遗诏交到他兄弟二人手中,教之如何行事,之后,道:「等豫王回来,顺利继位,你们顾府就是第一功臣,天下士子莫不尊重,即便要牺牲一些,也是值得,想来顾老爷子九泉之下,知道子孙出息,也会高兴。」 先帝做好了身后事,他算计的不仅是顾府一家,全天下的读书人都在他的算计之中,今日之事一旦传扬出京,天下士林震愤,伪帝之名坐实,豫王班师回京,不需花费什么功夫便能得到天下民心。 得民心者得天下。 顾士开稳了稳心神,面上渐渐有了血色,对那小厮道:「你且莫慌,将今日情形一一道来。」 宫中已乱作一团,姜舒旷脸色黑得像在墨汁里浸过一样,背着手,在御案前来回走动,很是浮躁,吕岱山已退下,他带来的那张写了遗诏复本的纸已被姜舒旷撕了个稀烂,丢进香炉里一把火烧了。不过,他烧了也没用,这样的复本,宫外满地都是,不要几天,全天下都知道他这皇位来的名不正言不顺,翰林院声势大如斯,天下人不会去想顾大学士手里的那本遗诏是真是假,只会认定他是谋朝篡位,抢了侄子皇位的窃国贼。 姜舒旷怒火中烧,一脚踢翻了殿中央的青鼎香炉。 姜怍抿了抿唇,垂着头道:「没想到姜怿这病秧子还留了这一招,他派小路子拿了遗诏一路向北,却没想到还在顾家留了一份,儿臣只以为是往北送去的……」 他话还没说完,姜怀阴恻恻的接道:「是啊,你只以为他是往外送的,在各处要塞堵截,怎么就不想想豫荆城里还藏了一份儿?!」他话里咄咄逼人,姜怍只能忍下,不得辩解一句,本是来邀功,谁想还惹得满身骚。 姜舒旷根本没管这兄弟俩在争什么吵什么,下了决心拼死一搏,他咬着牙硬声道:「顾士杰,杀!立即逮捕顾府满门!密旨奴儿干都司都指挥使耿良派兵入京勤王。怍儿、怀儿,你们各领一路人马,京城中,谁敢作乱,格杀勿论!」 既然说他谋朝篡位,他就把这事做到明面上,豫荆城中,谁敢跟他比拳头硬。 姜怍姜怀难得默契,默默对视一眼,领命而去。 ☆、69第六十九回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前人总结的话是建立在事实依据上的真理。姜舒旷迫于无奈派了军队镇压舆论,然而舆论是镇压不住的,反倒让士林的书生愈加悲愤,百姓们愈加惶恐,短短几日,伪帝的两位皇子的刀下不知出了多少条人命,沾了多少老百姓的鲜血。 如此月余,京城百姓战战兢兢,外出遇到熟人也不敢说话,只敢动动眼珠子,算是打了招唿,家家户户大白天都门房紧闭,轻易不敢出门。 顾家两位老爷,一个是当朝首辅,一个是国子监祭酒兼翰林院掌院学士,两人双双下狱,据说,顾三爷已死在诏狱酷刑之下。幸而,顾士开入得是都察院大狱,介于其兄那日的大义凌然,铁骨铮铮,都察院中大多数官员又是其父顾老爷子的门生,都在暗中给了最大方便,多少都照顾了些。文人虽是一身傲骨,然能在朝中做官,做大官,又多是些狡猾善谋之流,伪帝尽失民心,这皇位他坐不稳,豫王回京之日,即是他下台之时。 内阁少了个首辅,姜舒旷指了次辅李伯安为继,李伯安忙惶恐推脱,称自己入阁不久,根基尚浅,难担大任。开玩笑,当了伪帝的首辅,他就差不多该捲铺盖儿回乡下了,他还年轻,还想再为君分忧,为百姓服务,为大穆的江山添砖加瓦好吧?姜舒旷神色阴沉,又指向另一位资歷最老的阁老,那阁老更是惊惧不安,直接乞骸骨,人老了,做不动事了,让我走吧,别临到老了,还把名声给弄臭了,他们族里还有几个出息的子孙想做官呢。 姜舒旷看看他那满头银丝,万般无奈,准了,接着以一种你不答应就杀了你的眼神瞪着内阁中最年轻的谢远安谢大学士,就你了,你做首辅。谢远安考虑到已经死了的顾三爷,和境况不明的前任首辅,含着泪答应了。为毛受伤的总是他…… 新首辅十分消极怠工,文渊阁中,不分白天黑夜的站着伪帝的心腹侍卫,监视众人。朝中已不断有大臣称病在家。他们手里没有兵权,又不想如孟老学士那般惨烈搭上性命,只好委婉些表示抗议。国子监里的学生多是名门望族子弟,族中都派了人将子弟接了回去,不肯走的打昏了抬回去,拘在家里,不让出门乱说话,翰林院还封着,不知道有没有人记得往里送饭食。 第112页 总之人人自危,豫荆城狠狠的压抑着,等待一个时机,爆发。 姜舒旷暂没有功夫理会这些狡诈的文人。齐王姜舒明怕事,一如既往的闭门不出,最是省心,而端王与端王世子却隐有反对之势,暗中联络起金吾卫十三太保之一的慎迟。姜舒旷到底不敢站在所有人的对面,端王手上没有兵权,然而他们父子两在宗亲中人缘极好,在这一触即发,万般险要的关头,姜舒旷只能派人监视。慎迟几人极为狡猾,居无定所,轻易捕之不得。 另一边,耿良亲自率领五万大军,以勤王之名往京城而来,却教承宪郡王派心腹大将,拦在山海关外。山海关易守难攻,耿良大军寸步难前。 北疆那端,逆王败局已定,不过苟延残喘。 雍唐八年十月,豫王与陇西总兵安德川前后夹击,歼灭逆王全军,逆王自刎。豫王却并不急着回京,趁此机会跑到关外把蒙古人好好收拾了一顿,把蒙古王庭逼出玉门关外三千里。雍唐八年十二月底,豫王大军,回朝。 京郊小村里的那户殷实的人家。 华婉穿着厚厚的棉衣,毕竟不在王府,出来时也来不及带太多东西,此时的她就如寻常百姓家的女儿一样,靠着粗布棉麻制成的棉衣来御寒。她站在屋檐下,看着一片雪白的院子里,纷繁不断的大雪下了一场又一场。银装素裹的雪地里,探出枯枝杂草,失去了生机。 荣安从屋里走出来,站到她身边,二人静默无语的看着大雪洋洋洒洒。忽然,里头传出一个孩子闷闷的哭声。 「宁珩醒了。」荣安转头望了眼,宁珩的哭声很快停了下来。华婉放心的收回视线,笑着道:「母后哄好他了。」 那时,承宪郡王并没有真的回宣同,他潜伏在京城外,相时而动,在姜舒旷逼宫前,把这三人接了出来,藏在这户农家里。这农家的主人的确世居于此,只是去年便叫姜恪给收买了。那日出门与帝云骑的人对话的是姜恪手下的一名心腹谋士。她们在此地住了大半年,先头风头正紧时,是藏匿在密室中的,到后来,才敢出来。 荣安唿出一口气,在冰天雪地中很快便凝成白雾,徐徐消散。 雪,一点一点的小了。 「总算是要结束了。」荣安感慨道,雍唐八年就要过去了,这一切也快要结束了。华婉扶上边上的木头柱子,嘆息般的,轻轻道:「是啊。」王爷要回来了,她终于,要回来了。这么久,比她答应她的还要久,她说过不出一年,必然凯旋,现在离一年之期已好久了,宁珩都会叫母妃叫父王,会自己蹒跚的走了。 等她回来,一定要好好冷落她,让她也知道漫漫无期的等待的痛苦,让她也尝尝不知何时能休的无望,看她下次还敢不敢了?!华婉在心中恨恨的想道。 荣安看着她,笑了笑,嗯,皇弟,你自求多福吧。 到了晚上,门口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叩门声,这家的主人,一名颇有见地的老农李老汉一面应着来了,一面往门口走去,隔着门缝仔细地看了一眼,突然笑了起来,忙把门打开,对着里头警惕的隐在暗处张望的数名侍卫喊道:「王爷来了。」 院中一时欣喜非常。姜恪一身戎装,满身风霜,眉间发梢都是白白的落雪,她眼窝深陷,乌黑的好似几天几夜没有睡过,她的皮肤黑了,眼睛却更深邃了,紧抿着双唇,显出坚毅之色。华婉听见外面的声响,几乎不敢相信,忙抱着宁珩跌跌撞撞的跑出来,她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姜恪。 「参见王爷,王爷千岁!」院中众人皆都激动的行礼。而姜恪,她的眼中只有灯火阑珊处的那人。她双眼一亮,快步走上前去,带起一身的风雪与寒意,她迫不及待的走到她跟前,告诉她:「阿婉,我回来了。」华婉的眼泪,不由自主的便落了下来,毫无知觉的,眼泪就不断的掉了下来。姜恪一下子就慌了手脚,笨重的戎装穿在她身上,让她显得尤为笨手笨脚,张了张口,能说会道的嘴巴一下子失了言语,只是轻柔的为她擦去面上的泪水。 她充斥着寒意的指腹划过她温热的脸颊,华婉才知自己的失态,忙垂下头,自己擦了擦,微仰起头,尽量平静的道:「回来就好。」宁珩转着滴熘熘的眼睛,看着眼前这突然冒出来的陌生人,不甘冷落的叫道:「父王。」 「恩。」姜恪这才注意到这个小糰子,她冷冷的点了点头,眼睛却是一瞬不瞬的盯着他,宁珩怯生生的往后缩了缩,不敢说话了。姜恪的嘴角微不可见的弯起,转身对满院的人道:「都起来吧。」 「谢王爷。」众人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站起身,等待姜恪发号施令。 姜恪走上前,凛冽的双眸扫过众人,对谋士道:「你随本王进去说话。」她说罢转头望向华婉,华婉看着她,目光温柔,轻轻地点点头。 姜恪等人进了一旁的房里。李谙才从门外走了进来,对华婉拱了拱手,笑着道:「王妃,好久不见。」华婉对他回礼,道:「太后与公主都在里面,请郡王进去说话。」捷报十日前才传入京,此时,王爷大军日行百里,即便是精简轻骑也只得六百里一日,此时该在陕中一带才是,怎会在京城?皇太后必然有好一番话要盘问。 李谙原本适意的神气似有一息凝滞,旋即泰然拱手道:「不可教太后娘娘与公主殿下久候,谙先告退。」华婉点点头,侧身让开一些,道:「郡王不必客气,请。」 第113页 目送李谙进去最里间灯火通明的屋子,华婉垂首看着一直低着头不说话的宁珩,道:「父王回来了,宁珩喜不喜欢?」宁珩嘟哝着小嘴,低声弱气道:「父王,不喜欢宁珩。」孩子的心是敏感的,他察觉出了姜恪的冷淡。华婉摸摸他的头,温声道:「父王没有不喜欢宁珩,过会儿,父王议事完了,就会来看宁珩了。」 宁珩应了声,小脑袋低垂着,依旧是怏怏不乐的模样。 华婉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哄着他,进了自己屋里。宁珩越大,模样轮廓就越发的像他亲生父亲,王爷适才是想到了先帝,才这样仔细地看他,又要矜持做父亲的威严,因而时分冷淡的吧。王爷其实是很喜欢宁珩的。华婉坐在床上,一面想着,一面拿着宁珩一贯喜欢的拨浪鼓来给他玩。幸好,王爷与先帝同胞所出,本就十分相像,宁珩生的像先帝也不致遭人疑心。 姜恪与谋士商议完了事情,又去了皇太后房里请安。再到华婉这里时,宁珩已受不了困睡着了,睡前,他还使劲儿睁着惺忪的睡眼,小拳头不住的揉一揉,问:「母妃,父王怎么还不来看宁珩?」华婉心疼他,只好一边摇着他睡,一边哄着他道:「父王有事呢,宁珩先睡,明早醒了,一准可以看见父王。」 这才让他安心的睡了,华婉让乳母抱了他下去,自己不避风雪,到厨房去做了碗红豆圆子羹来,姜恪她一身疲态,晚膳也不定用过了否。白日还生她气,到了晚上见到她,就什么气也没有了,只是心疼她,心疼她明明是娇弱的女儿身,却要统帅三军,受风沙侵蚀之苦,受鲜血洗手的折磨。姜恪她不喜欢这样,往日在京城豫王府中,生活精緻,即便只是衣摆的一处不起眼的褶皱都会叫她皱起眉头,身上一点脏污都会浑身不自在的王爷,是如何心性坚毅的忍受这年余的军旅?华婉想来便心疼不已。 ☆、70第七十回 夜深人静,这最寻常不过的农家小院里万籁俱静,白雪又纷纷扬扬的下下来,隆冬腊月,正是最冷的时候,直到了子夜,冷得简直能将鼻子耳朵生生的冻下来。 姜恪遣退了身边的人,独自推开华婉的房门。她刚沐浴,只着了件单薄的梅花暗纹素缎锦衣,乌黑的青丝还湿着,披散在肩上,并未束起。华婉静坐在桌边,一见她进来,便起身迎了上去,握着她的手,又是透心的冰凉。华婉拉着她到屋里的火盆子边上烤火,摸摸她薄薄的一层衣裳,忍不住就怪道:「这么冷的天,你就敢单单薄薄的出来。」 火盆子里的碳烧得火热通红,热热的,暖暖的,看着华婉又是关心又是嗔怪,姜恪只顾低头闷笑,乖乖的由着她的小手牢牢扯着自己的衣襟。 她刚回来呢,方才在院子里,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她们都没能好好的说句话,她不在的日子,她几乎每时每刻都在想她,现在她回来了,活生生的站在她的面前,垂首闷笑,那双勾人的桃花眼微微眯起,满含笑意,华婉似乎才反应过来,陡然松开小手,不好意思的将头偏开一点,讷讷问:「你笑什么?」 姜恪笑着把华婉抱进怀里,身上的寒意被火盆子烤着,已皆都散去,暖暖的,还有她身上特有的清香:「我只是高兴。你还和原来一样。」华婉柳眉微扬,不悦道:「你以为我会变的什么样?」姜恪却仿佛一点也没发现她的不悦似的,沉吟着道:「也有些不一样的。」她边说边在华婉的背上婆娑,一圈后,便顺着衣摆往里探了进去,只隔了一层薄薄的里衫,丝绸般柔滑的肌肤就在掌下,温热的,惹人心痒。 她掌心所到之处,带起一阵战慄,华婉轻咬下唇,强忍着她带来的情动,敛眉垂首:「哪里不一样呢?」 「这里,这里」姜恪的手滑过她的背,再到纤弱的腰身,唇也顺势吻上了她的朱唇,低声呢喃道:「还有这里,都不一样,比从前更美……阿婉,我好想你……」她的手,覆上她的胸口,重重的揉捏起来,她的动作很急,是想狠了这美丽的娇躯。 「啊~」身子被紧紧的抱住,旋转,华婉心下一惊,惊叫一声,身子便被姜恪带起,一个转身便被稳稳的抵在了身后的圆桌上。姜恪闭上眼,用力的吮吸她的双唇,左手不捨得放开那诱人的椒乳,右手则撕扯着解开了她的衣扣,将她的外袍从她的身上强扯了下来。 她心急,焦躁,等不及衣裳统统除去,便扯开那领口,吻上她雪白的玉颈。 华婉下颔扬起,贝齿紧紧的咬着下唇,双手抓紧了身后的桌沿,紧的十指几乎要嵌、进桌里。「王爷~不要~」她忽然惊叫,低头望去,原是姜恪耐不住这样一点一点的,竟跪到地上,一把扯开了她的绸裤与亵裤,对着那处萋萋芳草地,吻了上去。 她是王爷,不日便是天子,怎么可以如此卑微的跪在她的身前,做如此卑下的事?华婉心中酸楚,想要阻止,身、下的快乐却源源不断的传来。姜恪掰、开她的双腿,挤进她的腿、间,舌尖舔过正中那点小豆豆,吮吸拨弄,几下子,华婉便失力的软□子,面上神气似是痛苦又似欢愉,一声声呻、吟自唇齿间溢出,阻挡不住。 姜恪抬起头,双眼迷离,唇间拉起一丝晶莹的液体,是她那处源源而出的蜜液,华婉眼见如此,心中大羞,双颊烫的如火在灼,几乎要羞得晕过去。姜恪的双目逐渐清明起来,微微一笑,跪直了身子,下一刻,双指併拢,往那最是勾人心魄的花、径中又直又快的沖了进去! 第114页 「你!」突如其来的饱胀让华婉几乎站不住,腿一软,下面的双指又进去了一点,那是从未有过的里面,华婉扒住身后的桌沿,犹如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的稻草一般,拼命的摇头,告饶:「不行,这样不行……」 姜恪却不理她,一面快速chou、插,一面以唇去吻她的大腿内侧,吻她小巧的肚脐,不遗余力的挑弄着她。只一会儿,□便不断的收缩,软软的、热热的、湿湿的内壁ji、压着双指,似乎要把这冒失的入侵者吞下,又似忍受不住这无边的快、慰想将她挤出。 「告诉我,舒不舒服?想不想要?」姜恪起了坏心,用力的顶了一下,就停了下来,那娇嫩的里面骤的shou紧一下,只一下又没有了,华婉的后背僵直,不断地娇chuan着气,偏生姜恪又不动了,内中空、虚难耐起来,低下头,便见姜恪正含笑看着她,华婉难受的咬了咬下唇,轻轻的喘息,却不去答她的话。 她这娇羞而倔强的小样子让姜恪心动不已,手下又动了一动,在那极致的kuai意到来之前又停了下来,坏笑着问道:「快说?想不想要?」 华婉呜咽一声,定一定心神,嘟起小嘴:「哼!」这坏人,一回来就欺负她!姜恪坏坏一挑眉,再掰开她的双腿,那底下的风致都在眼前,含苞待放的□盈盈吐露,其中两根手指rou躏着,甚是触目。华婉吃惊的瞪大了眼,她的腿间,王爷的手指直直的插着,那处□似乎十分的眷恋,紧紧咬住手指,捨不得她离开,轻轻一动,又是无尽的kuai意。 姜恪好笑地看着她,手下又往里挤了挤,华婉才反应过来,忙偏开眼,那处又是这极羞极羞的样子,当真让她脸红心跳,王爷却不安分,故技重施的拨弄那露出芽尖儿的小红豆。 求之不得,让人难受不已。「想要……王爷,别这样。」华婉低泣着求饶,身子一处冷一处热,苦不堪言。 「宝贝,就给你。」姜恪一面说一面快速的进出。不一会儿hua蜜淋淋而下,吐得满手皆是,姜恪得意的捧在手心,单腿撑着站起,捧到华婉眼前,道:「这是你……」 华婉娇喘着,看了一眼,便忙一手把姜恪的嘴捂住,一手拿出帕子将她的手心擦干净,小脸赤红赤红的。这人,真是越发荒唐了!华婉整理了衣装,想起自己适才的狼狈模样,不由动气,转过身,迳自往里间走去,不去理她。 姜恪开心的看她的身影消失在粗布门帘处,转首见到桌上的小火炉上细火煨着的红豆圆子羹,知道是华婉给她准备的,立即坐下来,美滋滋的吃了起来。 阿婉的手艺真是好,比之从前又精进不少。 三两口就把满满一碗圆子羹吃的一点不剩,还意犹未尽的舔了舔嘴角。折小圆子糯糯的,滑滑的,软软的,还带着甜味,就像阿婉胸前那两粒粉嫩娇娇的小豆子,好吃得很。 用了宵夜,漱过口,姜恪一身舒爽的走进内室。华婉已睡下了,背朝着门口。她必是没睡着的,只是恼她适才荒诞才做熟睡了似的,不愿搭理她。姜恪微微一笑,走至床边,弯□,在她耳边轻声道:「睡了么?恩,睡了,那再来一次吧。」 华婉一个激灵,腾地坐了起来,怒指着她的鼻尖,骂道:「你,你刚回来就……就……我看你想的不是我,根本就是……」不说还好,越说就越发像是这一回事,一年多不见,她却只想着这事,还找了稀奇古怪的法子的折磨她,华婉委屈不已,把头埋进膝盖中,嘤嘤哭了起来。 姜恪本是与她玩笑,谁想玩笑开过了竟惹美人垂泪,心中痛悔不已,忙蹬去军靴,钻进被里,抚摸她瘦弱的嵴背安慰道:「胡说,我想的明明是你,莫哭莫哭,宝贝乖,你不喜欢,我以后不做就是。」手下的触感皆是骨头嶙峋,这一年多,她吃了多少苦?本是侯门小姐,锦衣玉食的养大,跟了她,反倒受这贫寒的苦,她看了看四周的摆设,又看看身上盖着的棉被,都是粗糙不堪的俗物,心中不由痛得厉害。阿婉,更希望她能陪着她说说这一年分离后的境况,好好的温存吧。她原也想好好的抱着她,好好的温存体贴,可谁想,一见到她,就想的厉害,想看她在她身下欢愉的模样,想看她神色纠结,痛苦又快乐的美貌。 见华婉哭得伤心,姜恪越发自责,怎么就这样沉不住气,让她伤心呢。 「全是我的错,以后都不这样了,阿婉莫哭,哭坏了眼睛我心疼。」姜恪赔礼道歉不止,心里搅成一团,痛得整个胸腔都酸楚起来。 华婉抹去脸上的泪水,花愁露泣,泪痕满面,让人心疼不已。 「你说,是不是这样?」 「不是,万万不是!」姜恪连连摆手,看上去坚毅的眉峰,果敢的鼻樑都垮下,万般真诚的保证:「我想的就是你,我心里都是你,我发誓。」 「你发誓都不作数,我是不敢信了。」华婉道。说的是去年保证了一年必归,如今却逾期了。姜恪抹一把汗,这就是一次不忠百次不用了,温声好气的赔礼:「是小王的不是,原该早些回来,让王妃担心了,只是小王满心满念只得爱妃一人,爱妃便原谅则个罢~~~」她说着说着便就着崑腔唱了起来,满脸赔笑又抱歉的看着华婉。华婉自然是知道她的心意的,刚才不过是在气头上,胡思乱想了,现在见她这边,不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姜恪见她总算是笑了,终于放心,认真的道歉:「是我不对,让你伤心了。」华婉垂下头,并不言语。 第115页 姜恪抓了边上备用的薄衾放身后垫着,自己先靠下,然后让华婉靠在她的身手,右臂环在她的肩后,轻轻的拍着她的手臂外侧。折腾一晚,早就乏了,姜恪温柔的摇着她,像对婴孩般拍着她,不时的问问她的额头,这一夜的睏倦袭来,华婉渐渐的失去了意识,熟睡过去。 一夜安眠,第二日醒来已近午时,身边的人已经不在了。华婉坐起身,身旁是一捧冰凉,昨晚的种种便如梦境一般不现实。 她又走了么?华婉恹恹的想,还没来得及问她为何提前回来了,也没好好看看她好不好,那她什么时候再来?什么时候能来了就不离开? 这诸多顾虑问题在心头,华婉却不想起来了,只想在睡一觉,醒来,她又在眼前了。 正闷闷的胡思乱想着,只见门帘被掀开来,姜恪大步走了进来,据床边三大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散了散寒气,才走近。 「醒了?还赖床呢,母后可等了晌午,就等你去请安呢。」姜恪笑着坐到床边道,头簪桃木簪,身着天青色道袍,脱去一身华贵,就如寻常人家的青年。 皇太后是随和的人,很能体贴人,才不会等她一晌午,非要她去请安不可呢。华婉见她还在,心中很是欢喜,面上却不显,从从容容的起身更衣。 ☆、71第七十一回 姜恪单手托着腮,北漠的风沙肆虐,这一年多来,姜恪黑了,露在外头的皮肤也粗粝了,双眉看着浓了许多,那双桃花眼不见遗忘的魅惑,却是更为深邃,眼珠墨黑墨黑,瞳孔明亮,灿若明珠,如有摄魂之术,让人一见便移不开眼,而肃容之时又是不怒自威,教人不敢直视,如此矛盾。 如此矛盾的人此时却眨巴着眼,勾起唇,伸出一只手来,拉着华婉的衣角摇啊摇:「你怎么不看看我,我刚与他们议事去了,你醒来没见着我,也不想我么?怎么这会儿不看看我?」 尽说些傻话。华婉不禁失笑,停下手中的活,转身握住她的手,道:「看一看你,你会多块肉么?事儿议好了?」 「没。」姜恪答:「北疆一役,不论敌我,都是大穆的将士,这战了了,将士也死了泰半,偏生姜舒旷这逆贼不安生,又起事端,人心向背,灭了他自不是什么难事,我想的是少费些周折。如今天下,兵马分布,除了我手中余下的五万兵马,还有云贵总兵原十万兵马,战时抽调三万,广西总兵十三万,广西面缅甸越南,兵马震慑不可少,便未抽调,还有广东总督五万,抽调了一万,余四万,承宪郡王处还有七万,安德川八万余只剩了七万,耿良那头四万,此战我损六万,逆王统共十三万兵马,除了降了的万余名,剩余全歼。损失,不可谓不少啊。」 此战虽动摇不了根本,却是颇为惨重,逆王谋逆,两军相对,死的都是大穆的子民,这损失是双倍的,逆王已死,蒙古也逐出玉门关外,然而,边防不可缺,北疆驻守皆都覆灭,需抽调九边军士去,到时,九边总兵未必心甘情愿。 赵王已称帝,京中情势不知如何,只怕也是斑驳不堪。桩桩都是难事。华婉抬手,轻轻地给她揉了揉额角两边的太阳穴,温声道:「王爷莫急,总有法子的。」姜恪看着她,笑了笑,道:「是,我本来还急来着,见着你,我就一点不急了。」 华婉奇怪:「为何?」 「有你陪我,再是煎熬困苦的难题,都不觉得难、累,那我又急什么?」姜恪道。 华婉嗔她一眼:「就你贫。」见她放松了,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转身继续收拾床上的棉被。她出来时,除了乳母,王府的婢女一个未带,在这里,事事都要亲力亲为,幸好她不是真正不事生产的千金小姐,做起来一点也不难。 姜恪便坐到乌木小墩上,一面看她收拾,一面道:「现下,耿良被拦在了山海关,我是不想再动武的,耿良也不是愚钝的人,只是他与姜舒旷姻亲,姜舒旷若败,必牵连了他,他是不得不为。耿家乃是山西世族,家大业大,个人有个人的想法,不是只他耿良一个我派诸葛先生去了山西,只消说动耿家当家的老祖宗,许他好处,再与耿良谈判,便不是什么难事。此围可解。」 她是再跟她报备接下去要做的事呢,想起当初她领兵出征那会儿自己动的那通气,不由一笑,道:「如此甚好,若能趁此解了耿良兵权,倒是一举两得。」 姜恪继续道:「帝云骑本是帝王亲自统帅的亲兵,我当初忌讳着这点,没敢动,只领了金吾卫,如今却是所谓天子亲兵作反,委实可笑。姜舒旷定是让帝云骑将豫荆城与皇宫团团围起,犹如铁桶,豫荆城城墙厚实,更有深不可测的护城河,本就易守难攻,若要硬来,费时费事自不必说,只怕又是伤亡无数。赵莽老将军原是帝云骑都指挥使,待他来了京城,好向他讨教帝云骑作战风格,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另外,姜舒旷能策反帝云骑,我也能策反他的人,这几日,我寻思着,是否进城一趟,探探虚实。」 豫荆城已尽是姜舒旷的地方,天罗地网他都布的,王爷若进城,不啻于自投罗网。华婉手一抖,道:「我说不行,你是否就能不去?」 姜恪默然。 华婉笑了笑,淡淡道:「你想见谁,想要说什么,不如我替你去吧,你要出了什么事,群龙无首必将乱套,我要被抓住了,先行自尽就是,也不必担心因吃不住刑,误了王爷大事,你看,这样可好?」 第116页 这岂是儿戏的事?她随口说的,偏偏击中了姜恪心中最恐惧的那处,自尽,自尽,这可怖的二字,她怎么轻而易举的就说出了口!姜恪怒,沉着声道:「什么荒唐话都敢轻轻巧巧的往外说,你要出了事,我怎么办?你可想过我?!」 姜恪动了真怒,华婉却是不慌不忙,直直的对上她的双眸,声音温柔:「是啊,我死了你怎么办?那要是你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办?你又何曾想过我?」她的神气越发温柔,句句柔情,却又字字怨怼:「姜恪,你算算,从我嫁给你到现在,你让我为你提心弔胆了多少次?你还将让我提心弔胆多少次?」 姜恪一怔,对着华婉莹润的双眸,舌下遽然间便是又酸又涩又苦,两人谁也没再说话,过了一会儿,姜恪先起身,掀开门帘,头也不回的走了。 华婉看着她离去,默默的嘆了口气,王爷会怎么想?她一言不发的走了,可是生她气了?华婉不愿想,她只知道自己不想一日到头都揪着颗心生怕下一刻传来的就是她的死讯,这样的日子,太过难熬,京城中铜墙铁壁,已是姜舒旷的地盘,何其惊险,她不愿王爷去,只要她心中有她,哪怕是觉得她在扯她的后腿,也不会在她说了这样的话后还执意冒险。 姜恪单手背在身后,快步走出华婉的屋子,直到了外头的小院,方停了下来,对着满院的皑皑白雪,深深的唿了口气。阿婉的话,一句句,有如磐石挤压在她的胸口,让她闷堵得慌。 「来人。」 她此次来,只在夜间行路,带了不过二十余名侍卫,听得她传唤,一旁候着的亲卫忙上前:「王爷有何吩咐?」 姜恪正想吩咐,顿了顿,道:「罢了,本王自己去。」 这农家在当地算是富庶的地主,不过,比之王府,却不过小小一隅罢了,到哪里都近。她正好自己走去,也好静一静心,透一透气。姜恪说罢,自己往后头一个院子走去,那里暂住她带来的侍卫。 到了那小院,早有人报告了王爷往这边过来,众侍卫已在门前相候,齐声拱手:「王爷!」姜恪正在思虑,既然阿婉不让她去,那她便要假他人之手,又该如何行事? 「免礼。」姜恪一面说,一面脚下不停,思虑着,踱着步走着。 众人见姜恪思索着事儿,皆不敢打扰,连同匆匆赶来谋士一道候在一旁,等王爷发话。这些人都是她的心腹,北疆这一行,原是侍卫的几个也经了许多歷练,胆识之上又有了谋略。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姜恪缓声道:「伪帝手握五万帝云骑,把一个豫荆城防的固若金汤,本王想要探得其中情形,诸位看,该如何行事?」 几人相互对视一眼,一名年轻阳刚的男子站出禀道:「只消京城打探一番便可,属下在京中少有露面,乔装打扮一番,必不会教人认出来。属下愿行犬马之劳。」这男子名唤慎阳,乃十三太保之末,常在京外为姜恪办事,是以除了他们十三个兄弟急嫡系属下,京中极少有人见过。 那谋士想了一想,上前道:「数月前听闻京中形势甚是严酷,伪帝不得人心,全靠武力镇压。卑职想,宗室之中还有可利用之人,端王、齐王,还有安李二家往日与王爷往来密切,必然是对王爷翘首以盼的。」 姜恪沉吟,道:「这几家,逆王必是严加监视,想要碰头不易。本王记得,今年是马伟杰最后一任巡察御史之职,时值年下,他该要回京述职了吧?」 谋士一怔,思索了片刻,道:「是,卑职记得,马御史今年巡察的是山东一带,照着日子,这两日是该入京了。只是……」他迟疑起来,马御史乃是王爷一派,伪帝在位,他未必回回京述职。姜恪摇了摇手:「他必会回来,派人留意着,见了他,便带来见本王。」马伟杰是先陈留王妻弟,身份特殊,伪帝得罪了百姓,却未必敢将宗室也得罪尽了,马伟杰入京,极能办事。 谋士精神明显一震,拱手:「是。」 姜恪对慎阳招了招手,示意他上前说话。慎阳三步上前,垂首倾听。 「你入城去,往……,留心……,注意,千万不可留恋,上午进城,下午太阳落山前,便出城来。」姜恪嘱咐。 慎阳恭敬记下,坚毅立誓:「属下必不负王爷重任。」 领命而去。 好了,她不去了,阿婉应当不再担心了吧。众人皆都退下了,姜恪无力的拧了拧眉,想到华婉,她更觉为难,不,不是为难,是在面对她温柔如水的面庞,却说出怨怼之语时的心痛惭愧,心痛惭愧到她竟觉无颜面对她。阿婉说的是,她总许她这个许她那个,可她连让她心安都做不到,还有什么面目说大话? ☆、72第七十二回 宁珩见了姜恪,总是胆怯。每当姜恪冷冰冰的看过来,他便下意识地往华婉或乳母的身后藏。他越是胆怯瑟缩,姜恪的眼神便越是冷淡不满。华婉只好在中间充当和事佬,一面哄着宁珩,一面不断眼神示意姜恪,要她温和一些,小小年岁的孩子,哪经得起她这上过战场的人的满身冷漠? 每当这时,姜恪只好稍稍缓和颜色,但也只是稍稍而已,依旧不假辞色。 姜恪大军不断往京城逼近,伪帝究竟害怕,竟下诏书,号令天下共诛之,不过,他这诏书出了京城便无人理会。雍唐八年尽,新一年,伪帝名不正言不顺,新帝未继,世人便默契的继续沿用先帝年号,是为雍唐九年。 第117页 《穆史》载,雍唐八年末,豫王恪遣部下潜入城,联络城中旧部,雍唐九年初,与端王谋,金吾卫密属端王,二月底,豫王大军列阵城下,伪帝亲领兵对峙,豫王恪按兵不动,三日后夜,伪帝嫡次子怍叛,引金吾卫入宫,杀伪帝于含元殿。帝云骑降。 自此,为时九月的伪帝之乱平。 雍唐九年三月初一,翰林院庶吉士杨慎己献上恩师孟希仁託付于他的遗诏,宣读于太庙,姜恪当日,在建极殿登基,改元隆祐,是为穆高宗,史称隆祐帝。 三月,冰雪消融,万物復甦,寒冬过去,春日的暖阳照样,与京城百姓而言,新帝便如东方之日,耀耀而出,消散了伪帝时期厚重的压迫。 穆朝皇宫名曰大兴宫,建于元宫基础之上,经三帝,如今已远胜于初始规模。宫中最大规模的宫殿便是皇帝的建章宫,建章宫正中为皇帝寝殿南熏殿,正前为含元殿,乃是帝日常起居与接见大臣之处,后东西二殿为暖殿,四周各有配殿、东西庑与亭台楼阁掩映其间,庭院深邃,四时长青。建章宫不似宣政殿恢弘庄严,更偏向辉煌奢侈,殿宇皆都黄琉璃瓦顶、青白石底座饰以金碧辉煌的彩绘,处处彰显帝王大气,玉阶金台,雕栏玉砌,极尽瑰丽。 建章宫正中通往含元殿的路上,浩浩荡荡走来一群人,姜恪刚下了朝,身上还穿着明黄龙袍,十二旒平天冠上的白玉珠挡住了她的面容,不知她是何神色,身后是数十名内监宫女及贴身侍卫。 姜恪脚下偏快,到了含元殿门前,却见华婉正在那里候着,见了她过来,明显的双眸一亮,唇边带着婉约的笑容,快步走了过来,姜恪亦是欣喜,大步上前正要牵住她的手,却见她低身一福,口称:「皇上万安。」 姜恪伸出的手顿了一下,转而向上一抬,道:「免礼。」脸上的喜悦却明显的掩了下去。登基当日,姜恪便册华婉为后,赐居重华宫,重华宫与建章宫比邻而立,那时她便是想着重华宫是宫中仅次建章宫的所在,又十分的靠近,今后往来很是便利。 华婉直了身,笑着道:「晨起给母后请安时,母后说起好久不见皇上,有件事要跟皇上商量商量,臣妾想着正好要过来,便充当了报信儿的。」 伪帝虽已伏诛,但留下的势力依旧在朝中顽固,加之其他七七八八的事,登基三个月里,姜恪忙得焦头烂额,说起来,的确有些日子没往荣禧宫请安了。自太宗皇帝去后,皇太后便一向深居简出,少问世事,后又逢先帝驾崩,身心俱伤,精神头大不如前,姜恪原想是否换个温暖的处所,荣禧宫虽好,但地处上林苑北侧,偏远了些,四下又无其他宫殿,阴冷了些,只是皇太后坚持,说是住了好久,也习惯了,不必麻烦。姜恪只得作罢,派御医日夜驻守,也好随叫随到,又命人不时的抱宁珩去,老人家总是喜欢孩子喜欢热闹。 「嗯,朕过会儿就去。」姜恪答应道,见华婉眉眼温柔的站在她跟前,心中不禁柔软起来,伸手牵住早想握在怀里的小手,道:「你陪我进去。」 华婉自是应好,随她往西配殿走去。长安极是有眼力的将伺候的宫人搁在门外,让他们各自散去,有皇后在的时候,皇上总不喜旁人在侧。 配殿门一关上,姜恪便将华婉按在门上,狠狠亲吻起来,她不客气的吮咬华婉的唇,直到她皱起眉来喊痛,才退开身,双目炯炯的看着她。华婉不满的瞪她,愤愤道:「你做什么?」嘴唇似乎红肿了,火辣辣的,她抬起手来摸了摸,烫烫的,由是,更为不满的瞪着姜恪。姜恪却是眯起眼来笑,又十分迅速的凑过来,在她唇上轻点了一下,旋即转过身,一面心中暗道,看你还敢如此见外,一面大步朝里走去,便走边还道:「快过来,帮我更衣。」 华婉无奈的看着她迳自走开的背影,心中也大致明白她忽如其来的不客气,应该是因着适才殿外,她生分的与她行礼之事,她原想着众目睽睽,总要顾忌着点,可既然皇帝陛下都不介意,那她还是不要违背她的意思吧。华婉抿起唇笑了笑,很是快乐的模样,忙跟了过去。 西配殿本是姜恪更衣的处所,华婉选了件绛紫纱袍,配着青玉冠子,伺候姜恪着上,退开两步,仔细端详了一番,满意的点头道:「不错。」 姜恪目光柔软的看着她,喉咙间低低的笑出声来,控制不住般的在她唇角吻了吻,道:「那是自然,也不瞧瞧我是谁。」耳根处却不自主的红了起来。 从含元殿出来,华婉便往重华宫去,这宫里大大小小的事,大多需她这个皇后定夺,这些日子,姜恪忙,她也未得闲。 走到建章宫门口,却碰上了一个意外的人。 姜怍穿着身月白锦袍,满脸憔悴,肤色苍白的与他衣裳的颜色异常接近,眉间有着因时常皱起而陷下的痕迹,带着浓浓的焦虑。伪帝一众或杀或囚或流放,只是这姜怍,当初及时弃暗投明,手刃其父,也算是有功之臣。 朝堂上的事,姜恪也常对她说起,却是没提起过此人,而今看来,他的日子并不轻松。 姜怍面上飞快的闪过一丝意外,而后眼中微闪,撩起前襟,行了跪礼:「臣姜怍见过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千岁。」 姜怍此人诡计多端,亦能屈能伸,若不是其心术不正,说不定也能成大事。华婉脑中迅速闪过李谙曾对此人的评价,想起前年那个冬日,他对自己说的话,心中不禁警惕起来,略略点点头道:「免礼。」 第118页 姜怍恭恭敬敬的称了句:「谢娘娘。」从地上站了起来,他抬眼看了华婉一眼,又状似恭谨的垂下眸子,温润的笑道:「臣入宫来求见皇上,不想在此遇上了娘娘,真是巧。」 华婉淡淡的笑了笑,正要告辞,又听他说道:「臣有秘事禀报娘娘。」华婉一愣,转头去看她,却见他抬起了头,无比真诚的候着,唇角抿出一个微笑,卑微而忠实。 「呵,你倒是以为姜恪对你好,真是因为喜欢你么?」 「你可听说过顾惜?」 「当年,顾惜与……」 那个雪夜,姜怍的这几句话倒是清清楚楚的留在华婉的记忆里,她本就不信,之后也从未想起,却不知为何,现在想起来也十分清晰,那些话音色强调都原原本本的在她脑海中重现,毫无隔了时光的模煳感。 姜怍似乎很有信心,双目明亮的望着她,又看了看她身后的宫人,暗示道:「事关皇上,可否请娘娘……」 再是不信,这些话也让华婉觉得膈应,心底陡然升起一阵强烈的不适,华婉淡淡的扫了他一眼,端庄笑道:「不必。你若有事,直接呈禀皇上便是,不过皇上去了荣禧宫,怕是没功夫见你了……本宫还有事,你退下吧。」 姜怍满是不信的看着她,原本怡然的神色散去,换上了一副紧张而又诧异的模样,却仍不甘心,尽力的真诚,尽力的使人认为他可信,躬身一揖:「务要请娘娘听臣一言,必不会使娘娘失望。此事可考,若是娘娘有疑虑,尽可去问旁人便是。」姜恪只封了他一个无权无势的东昌侯,无官无职,干食俸禄,人人都知他手刃生父皇上不会用他,长此以往,只怕就谁都敢来踩他一脚。皇上宠皇后,既然那边走不通,干脆换个人试试。 他首先要做的便是得到华婉的信任,她从前不相信,未必如今仍不在意,那次若不是李谙打断,等说出了事情,她必然惊惶。 他的目光急切,神情强忍着慌乱,力作平静,华婉冷冷的盯着他,数息,摇了摇头道:「东昌侯不必赘言。」 说罢,便率着诸多宫人走了开去。 姜怍怔然,眼睁睁看着皇后仪驾远去,激惶的心渐渐无力起来。 ☆、73第七十三回 若说是完全不信,那定是假的。事到而今,姜怍讨好皇上,以求安生还来不及,哪来的胆子寻些子虚乌有的事情来欺她?何况那事中还编排进了皇上,姜怍他是要命不要? 华婉一双细长的柳眉轻轻拢起,心中疑惑不定。要是姜怍之言属实,那传言中的才华横溢,体贴婉约的女子——顾惜,她与皇上可是有什么过往?想到此,华婉胸口一闷,满是难言的苦涩。 非她心眼细,容不得皇上有什么过去,只是,若是那人真如姜怍暗示的那般,曾与皇上是那样亲密的关系,为何这数年来,从不曾听皇上提起过?乃至连蛛丝马迹也未露分毫。 清意走进来,到了华婉面前,见她正垂首思索,面容上似是想到了晦涩难言之事,难看的紧,明丽的眼眸也沉暗了几分,便垂手侍立在一旁。 待华婉回过神来,已是半个时辰之后。她略显惊讶的看着身旁不知何时出现的清意,她竟入神的想那事,入神到身旁何时多出个人都不知道。 「娘娘,」清意见华婉神色清明起来,便低身一福,说起来意:「夏日来临,内务府林总管来请示娘娘,宫人们的夏衣,可还如往年的定制?」 宫中各人的吃穿用度皆有定制,任何人都不可逾制,寻常是不作更改的,不过,有时也会照着年情,略有不同。这两年先帝驾崩,新皇即位,北疆战事,伪帝乱政,国库不可谓不不紧俏。故而内务府总管前来请示,倒是意料之中的。 能在宫中混下去的,都是人精。华婉想了想,不仅夏衣,还有旁的事,也可一併解决了。 「娘娘,」清意犹豫着道:「不若于皇上商量商量……」毕竟是第一年,还是与皇上商量着办,一则稳妥些,而来也可知皇上的意思,日后遇上相似的事,便不必束手束脚的。她是好意,华婉温柔地笑了笑,又不贊同的摇了下头,道:「皇上朝政繁忙,这些琐事就不必叫她操心了……去将往年管理採办的宫人叫来……」后、庭之事,说难也难,众口难调罢了,说易也易,谁敢违逆皇后的意思?既然如此,就别让姜恪忙碌前朝的同时,再为后宫分心了。 清意是个十分勤劳恳干的姑娘,为人牢靠,比之菲絮更能干些,华婉多仰仗于她,故而她对华婉的行事也十分了解,听了华婉的话,便福了一福,正要退下,忽听皇后娘娘极为犹疑的张口:「清意,你可是自小跟着皇上的?」 清意一怔,下意识的回道:「奴婢是皇上四岁那年,到皇上跟前伺候的,此前,芷黛姐姐她们已经在了。」她们要比皇上大上几岁,恰好是能服侍人的年纪。 「那……」皇后娘娘的神色更踟蹰了些,话在舌尖绕了一绕,过了一会,终是咽下,略有些灰败的摆了摆手,道:「无事,你去吧。」 清意疑惑,微微的笑着退下。 这一整日,便在女官与数位公公详细讲述往年惯例中过去,华婉精神不佳,先是强自支撑着听着,后便让清意与菲絮二人将话记下,以备之后查阅。直到了夜幕降下,华婉才命人去告知林总管,今年夏衣,合宫上下皆裁一套。国库空虚,能省则省,转而在七月的月例上,每人补上一钱,算是稍加安抚。 第119页 处理这些事,之于华婉而言,并非难事,只是她今日精神欠佳,思想游离。想了许久,她决定,不把姜怍所透露的事告诉姜恪,她既绝口不提,自然有她的道理,她占有的是姜恪的当下,那可能有的过去,毕竟是过去了的。 华婉不是个斤斤计较的人。然而,想是这样想,却难免不是滋味。她曾以为她是唯一,而如今来看,在过去,在她不知道的过去,也许还有一个人,她比她早遇见姜恪,她参与了姜恪的幼年,少年,看着她成熟稳重,看着她脱去稚气。 那少年时的姜恪是什么模样的?可曾鲜衣怒马扬鞭的京城街头?或是轻轻扬眉唇角含笑温柔的目视某一个人?还是眼锋凌厉霸气天成的占据朝中一席之地? 够了,够了,现在,姜恪心中那人是你,别再想了。华婉躺在榻上,皇后寝殿的床榻很大,很宽,亦是很空,她穿着一层薄薄的杏黄的寝衣,抬起手来,放置在双眸上,闭上眼,又重新睁开,阻隔那些令人沮丧的想法。只是,心底依然有些担忧与害怕,具体是为了什么,却又无法道清。 华婉愣愣的睁着眼,望着帐顶,皇家喜黄,皇后寝榻上的帷帐亦是明黄的,四角以各色彩线绣着活灵活现的凤凰,展翅飞舞,帐外烛火通明,床顶两角的流苏,黑影倒映在帷帐上,不时的动一两下。 是菲絮那丫头忘了关窗吧,风吹进来了。华婉思绪漫漫。外头响起了极轻极轻的脚步声,来人似乎很小心,每一步都十分的稳而沉,步与步间的时间间隔有些久,一点一点的移动,若非她还醒着,是不能察觉这几乎为无的步伐声的。 帷帐被轻缓的撩开,见她还醒着,来人十分惊讶的愣了愣,旋即笑道:「怎么还没睡?是等我么?」 华婉双臂在后撑着,微微坐起一些,望着她道:「嗯,什么时辰了?」 「快要丑时了,」姜恪迳自除去衣衫,「今后要是晚,就别等了,早些歇息。」华婉的视线始终盯在她身上,「嗯」了一声,这话她每晚都说,她每晚都应,也不知这回听进去了没有。姜恪取下她送她的玉佩,小心的放在一只檀木匣子里,回头乜了她一眼,无声的笑了笑,将脱下的衣裳挂到一旁的架子上,又到镜前取下发上的青玉冠子,爬了上来。隔着薄衾拍了拍华婉的腿道:「睡进去些。」 华婉依言,往里挪了挪,等她睡进来,便侧过身子对着她,等了一会儿,问:「今晚怎这么迟?可是什么事耽搁了?」 姜恪平躺着,双目已然合上了,闻言,便也侧过身与她相对,有些疲乏的睁开眼,声音有些绵软有些沙哑:「是李谙,表哥他想回去宣同,我原想是将他留在京里,也好方便与皇姐……可……」 她停顿了两个地方,华婉却是明白了,轻嘆一声,两人便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华婉又道:「母后让你去,说了什么?」 「为君父追谥尊号的事,」歷任皇帝即位都有追谥先帝的习惯,姜恪动了一下,右手搭到华婉的小腹上,那处温温的,在薄衾底下都能感觉到独属于阿婉身子的温度,她弯了弯唇,继续道:「母后的意思是,便在原有的上头加个睿字,英明通达曰睿,智敏哲慧曰睿……不错,倒是省了礼部不少事……母后对父皇的事,总是尤其上心。」 「哦……」华婉若有所思的应了声,想起姜怍,又问:「这几日,朝廷里情况可好些了?」 「不好,伪帝余党多着呢,每一人身后都是一个家族,肃清起来,还要费些时日。」她话是这样说,语气神色却十分轻松,显然是没多放在心上。也是,成王败寇,余下的不过苟延残喘,华婉明了,辅国公一家,都被流放至漠河,那里冰天雪地,那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个个锦衣玉食,吃不了苦,只怕到不了漠河都要驾鹤西去,何况姜恪也不会让他们活下去。还有姜怀,那帝云骑中与伪帝勾结的数名指挥使,凡有参与的,姜恪都未姑息。 华婉神情也舒展开,道:「那也要顾着身子,多歇息歇息,今晚太夜了。」姜恪认真的想了想,说:「好,以后我早些回来。」说到这,她脸色一变,促狭的笑起来,桃花眼明亮明亮的,挤眉弄眼着道:「是不是我不在,你睡不着?」说着,小腹上的手蠢蠢欲动,慢慢往那温软高耸之处移去。 「不是!」华婉气结,拉住她的手,紧紧握在手心不让动。人明明是好心好意让她注意身子呢,她又想到哪去了? 「好罢,你说不是就不是。」转眼,姜恪又是一副无比的正经样,笑眯眯的,好似她说什么,她都不会反对。华婉那悬了一整日无处安放的心又定了下来,这样多好,何必为了她从前兴许有的往事,闹得自己不得安生? 毕竟是过去了的。 何况,还可能根本就没有。 华婉觉得自己浑身都松懈了下来,倦意阵阵袭来,接下去与姜恪说了些什么,都不知道了,只是隐约感觉有人在她的脸上轻轻吻了一下,仿佛无奈又仿佛嘆息的说:「睡吧,阿婉。」 一夜好眠。 醒来时,身旁的人已经不在了。 华婉摸了摸身旁,那处还有姜恪留下的余温,看来她刚走不久,舒展了□子,华婉悉悉索索的坐起来,又是新的一天。 那夜之后,姜恪倒真如她说的,晚上来的早了许多。 第120页 夏日终于来了,重华宫中小花园的树荫愈加繁茂,花儿都谢了,留下一片片簇拥而生的叶子,绿得十分突兀,加之烈日一晒,更是让人倍觉郁闷。 华婉拿着团扇,坐在侧殿中纳凉,这里掩着浓密的绿茵林子,要比正殿凉快许多,便用作夏日消暑之地。 坐了一个时辰,手中的书翻过了大半本,华婉用一片银杏叶夹好,放到一旁的几上,对一旁伺候的宫人道:「备轿,本宫要去东宫。」 宁珩做了太子后便不能与她同住了,自小便养在身边的,一时分开了,宁珩夜夜啼哭,见不到她便不肯睡,白昼时惶惶然,一下子变得十分爱哭。不说宁珩,连华婉自己都不能习惯,就不顾姜恪不满,日日的将宁珩接到重华宫来,直到晚上睡着了,才送他回东宫,这样过了两个月,才好一些。 那宫人出去了一会儿,回来禀道:「太子殿下今早便被召到含元殿去了。」 ☆、74第七十四回 姜某人每次见到宁珩都或漠视或不冷不热的瞟一眼,仿佛巴不得能离多远就离多远,何曾主动召见过?今儿怎么就召了他去? 事出反常必有妖。华婉急忙赶去含元殿。她在殿门前站了一会儿,侧耳停了停,里头十分安静,也没有宁珩的哭声,华婉半吊着的心定了定,看了看门边侍立的小内监,示意他将门打开。 殿门缓缓地开了半扇,里头并不高亢的声音穿过空气,徐缓的传出。是姜恪的声音,还有一个,有些低沉,有些沧桑。华婉想了想,才反应过来,是小顾大人。只怕是有正事商谈,她此时进去恐是不大好,华婉踟蹰了下,就见长安笑呵呵的从里面走出来,先打了个千,而后满脸是笑的道:「皇上吩咐了,娘娘来了,直接进去就是。」 看来她是料到了她会来了,华婉少了顾虑,命菲絮在门外候着,自己随着长安走了进去。宁珩与顾士开二人站在一起,见华婉进来,宁珩小脸一喜,小短腿蠢蠢欲动就要跑过来,姜恪坐在宝座上,目光冷冷的往这边一扫,轻轻咳嗽了一声,宁珩喜洋洋的小脸顿时收敛,高扬的双眉一耷,上前走了两步,到华婉面前,两只小手像模像样的抱拳,细声细气的道:「儿臣给母后请安,母后金安康泰。」随之,顾士开也走了上前,跪下请安,华婉和颜悦色的对他说了:「首辅大人免礼。」,而后方温和的对宁珩点了点头。 宁珩乖乖的道了一句:「谢母后。」退到原处站好。 众人见礼毕了,姜恪撑着下颔,笑着道:「就知道你要来。」她声音自然,目光隐隐含着调侃的笑,仿佛是在说,怎么?你还怕我把宁珩吃了么?华婉像是心事被挑开了一般一阵不好意思,趁着旁人不注意,眸子飞斜,飞快的嗔了她一眼,旋即端庄的道:「不知道小顾大人也在这,臣妾来,可是搅扰了?」 顾士开忙拱手连道:「不敢。」 姜恪笑了笑,道:「无妨,是要让你也知道的。」说罢,对她招了招手,又朝顾士开微微点了下头,顾士开会意,告退了。 华婉缓步到姜恪身旁,好奇的问道:「何事也要让我知晓?」顾士开一退下,她便不復适才的端庄贤淑样,眨着水眸,调皮得紧。姜恪正要说,余光瞥见一言不发,把小身子站的笔直的宁珩,便道:「宁珩,你说。」 宁珩支支吾吾的说:「父皇说……日后……要首辅教儿臣读书、习……习政……」宁珩才多大?平日长点的一句话都说不利落,一下子哪能把前因后果说清?华婉看着他在姜恪面前小心翼翼,苦着小脸,急得快要哭出来了,不由心疼,瞪了姜恪一眼。姜恪收到眼神,撇了撇嘴,严肃的对宁珩道:「行了,你退下吧。」 宁珩神气一松,对着姜恪与华婉长长一揖,自己退下了,华婉高声吩咐殿外的菲絮:「送太子殿下回宫。」 宁珩快要走到门口,听得华婉这般说,便停下了步子,回身一揖:「多谢母后。」方才出殿去。 华婉目送他离去,看着他小小的身子,尽力走得周正,昂首挺胸的,不由的觉得,果真像个小大人了,也不晓得这一早上,皇上对他说了什么? 姜恪一把把她拉过来,顺势让她坐到自己膝上,凑到她的耳边,幽幽道:「这么捨不得那小鬼?宁肯对着扇木头看,也不回头来看看你英明神武的夫君?」 华婉回过头来,不满的推开她少许,而后才道:「你是要聘小顾大人做太傅,教宁珩读书?」 「是这个意思,不过,宁珩还小,便每旬五六天,让首辅教些史书策论。」 你也知道宁珩还小,就这么急吼吼的找太傅。华婉默。 「待到四岁再正式开蒙。」姜恪继续道。 「那,一直是小顾大人?」 「嗯,到时再物色一个诗词师傅,小顾大人虽也腹有诗书,比起其父其兄又差了很多,不过论政却是把好手。」姜恪道。 华婉思忖了下,姜恪这打算的确是好,自小培养宁珩的政治敏感,顾家如今风评极好,乃是天下文人皆仰慕的,顾士开做储君太傅,自是众望所归,且此次伪帝作乱,顾家男丁死了大半,小的还只三四岁,大的也只有顾士开一人,不需担心他位高权重生出异心。 好是好,华婉却不高兴:「宁珩还这么小,就要辛辛苦苦的学那些阴谋阳谋,以后,可还有轻松地日子过?」 第121页 姜恪愣了一下,手掌绕到她身后,在她纤弱的背上,安慰似的细细婆娑,笑道:「心疼了?」 「嗯,」华婉低低道,旋即横眉竖眼的瞪着姜恪「你啊,每次见到他都板着脸,宁珩见了你,就跟老鼠见了猫,大气都不敢喘一个。要这样下去,宁珩定要给你拘成一个寡淡少言的性子。」她说着,脸上露出些担忧。 姜恪却不以为然,淡淡道:「严父慈母,你这样娇惯他,我要再和你一样,迟早惯出个纨绔子弟来。男子还是沉稳些好,性子太过跳脱了,难当大任。」 正当此时,长安入门来,看了看华婉,堆着笑道:「皇上,段冯唐大人求见。」 「嗯,让他暂且候着。」姜恪道。 华婉起身理了理裙裾,对姜恪屈了屈膝:「那臣妾便先退下了。」 姜恪忙握了握她的手,在手心捏了捏,双目炯炯:「嗯,晚上,我会回去用膳,咱们一起去上林苑散步。」 「好。」华婉温柔一笑,姜恪听了也随之笑了起来,双眼眯成了一条细细的缝,抬了下下巴,示意长安送她出去。 从含元殿出来,日头更盛了,华婉微微抬起头,阳光热烈刺目,她眯起眼,抬手去挡,身后,长安小跑着上来,一手拿着拂尘,一手执着把绸布阳伞,到了华婉跟前,笑着打了个千道:「外头太阳晒得很,皇上嘱咐奴才给娘娘送把伞来。」 华婉矜持的点点头,示意菲絮接下,菲絮道了句「有劳公公」,便接过了那柄阳伞,这是柄绣着一圈腊梅的宫粉色绸布伞,腊梅呈玉蝶形,一朵朵或簇拥或零散的点缀在褐紫色的枝干上,灵巧可爱,为这灼热的夏日增添了些许凉意。 这是一个明媚的中午,华婉的目光在那柄伞上停留片刻,她来的急忙,宫人们也受了影响,竟忘了带伞,而姜恪,连这细微的小事都注意到了,她的眸子越发的明朗而温和,。长安小心的观察她的神色,见是娘娘满意的,便在心中暗暗舒了口气,眼角的笑纹也舒开了些微,无声的退下了。 「娘娘,是去东宫还是回重华宫呢?」菲絮打开伞,撑在华婉顶上,问。 「重华宫。回去后,派人做些爽口的点心给太子送去。」华婉道。 「是。」 二人抬步往阶下走,步撵正候着。刚走一步,便见一名小太监捧着一只竹青色的长方锦盒,疾步走来,见了华婉,忙停下见礼。 「你捧的是什么?」华婉随口问道。 「奴才手里是从潜邸澄观斋取来的锦盒。」那小太监答道。 澄观斋取来的盒子?华婉微有疑惑,是什么要紧的东西?「是皇上的东西?立即就要么?」华婉又问。 「是皇上的东西,不知何时要用。」 华婉抬手拿起那盒子看了看,暗道,想来是皇上派人去拿的,只是看这盒子的模样,应当是些赏玩的物事,现下皇上正与段冯唐大人议事,不好搅扰,不如她先替她保管着,等晚膳时再给她就是了。便道:「你去吧,本宫拿给皇上就好。」 皇后娘娘的话,奴才们自然是奉若至宝,不敢不听的。那小太监忙道:「那便交给娘娘了,只是若是李公公问起,还烦请娘娘给奴才做个证。」长安姓李,如今领着御用监首领太监的差事,乃是皇上跟前的第一人,这小太监正是奉了他的命。 「这是自然,你放心便是。」华婉笑盈盈道。她的声音轻柔动听,如一片柔滑的鸦羽在心田划过,莫名的舒服,小太监忍不住,偷偷抬起头去看那传言中美若天仙的皇后娘娘是何种美法?这一看,却恰好瞥见娘娘盈盈一笑的容姿,小太监唿吸一窒,忙垂下头,喃声道:「奴才告退。」一面往来时的路上退了下去,心里却不住道,怪道皇上对娘娘百般体贴,事事顺从,若是有这样一个美娇娘,即便是他这样没了根儿的内侍也要动心。 这竹青锦盒很是精巧,长长的,似乎是放了画轴,却又比寻常画轴盒子宽了许多,也要深一些,大约能放信笺的宽度。华婉上下左右看了,盒上并无封漆,应当不是什么不可示人之物,不过,能让皇上记得,特意派人去潜邸拿了回来的,应当不是无用之物。 华婉想起从城外进京,是直接入了宫的,她没记起王府里的其他东西,却是一直记挂姜恪送给她的那副棋子,当日便缠着她派人去取来了。想到姜恪那时又是无奈好笑,又是得意扬眉的模样,华婉不由抿唇笑了起来,再看那竹青锦盒时,目光便柔了一柔,兴许里头是什么与她有关的物件呢。 她想着,双手一动,便将那盒子打了开来。 ☆、75第七十五回 盒盖被缓缓移开,露出里头的景象,柔滑贵重的紫绢铺底,正中放了一管长长的捲轴,底下压了几封信,信封上隐约可见「姜恪亲启」的字样,还有一条深蓝的丝帕,叠得整整齐齐,露出的那一面上绣着淡淡的一朵牡丹,针功并不好,线脚细密却有些歪扭,绣的那人仿佛很是用功,那一针一针,绣的格外深刻用心。 这条手绢既然这般仔细的收起来,应当是很喜欢才是,怎么没见姜恪用过?这朵牡丹又是何人所绣?王府的用度皆有专人打理,姜恪的贴身衣物更是出自内务府,这条手绢质地华贵,做工却差强人意了些,绝不会是内务府或王府绣娘的手笔,那,会是谁呢? 华婉的目光又移到那数封信上,这世上,能直唤姜恪名讳的,只有那几个,那这信,又是谁写的?她轻轻移开上头的捲轴,把信拿了起来,封口都是打开的,又小心翼翼的用手抹平了放在锦盒里,可见看的人何其小心。 第122页 到了最后一封,封面上却是「豫王台启」,清秀的簪花小楷,显然是出自一人之手。 华婉的心遽然揪紧,心中惶惶然有了不好的预感,她放下那叠书信,转而拿起了捲轴,打了开来,是一幅画。华婉屏住了唿吸,小心的将画摊开,画中的风景随着她的动作一点一点展现开。 这是一个清朗明艷的女子,约莫十四五岁的年华,生得明丽动人,眉眼间十分温柔婉约,那眉是远山眉,那双眼柔和而清明,如山间清溪,小口红润,肤色苍白,似乎是有什么先天不足。画的左侧是一行小字,写着,春心莫共花争发 一寸相思一寸灰。落款是恪纯。恪纯是皇上的表字,平日少用,只在写诗作画时用作提名落款。她曾问过,恪纯二字有何含义,是何人取的,皇上当时只笑不语,拿了话岔了开去。 华婉怔怔的看着,勐然间忆起姜怍说的那句:「呵,你倒是以为姜恪对你好,真是因为喜欢你么?」她仔细的看,不甘心的把眼睁大,几乎要把那画瞪穿了,可不论她怎么看,画中人的眉目都生得几乎与她一样。 不,或者,应当说,她的眉目,与画中人长得一模一样! 她就是顾惜? 她是顾惜,她一定就是顾惜! 华婉面上血色褪尽,惨白惨白。 步撵停了下来,外头菲絮道了句「娘娘,到了。」等一会,不见里头有什么动静,菲絮疑惑,微微提高声,又说了一次:「娘娘,重华宫到了。」 华婉才听见,将手里的物件都整理好了,走下步撵。菲絮见她脸色有些难看,忙上来搀着,关心问道:「娘娘,可是有什么事?」华婉摇摇头,木然道:「无妨。」两只手将那只竹青锦盒牢牢的抱着。 「菲絮,你去把清意叫来,我有事问她。」一坐下,华婉便道,菲絮一怔,正要出去,又听华婉急声道:「不必了,不要去。」她着急的说,仿佛是想摆脱什么一般,往后退了退。 「娘娘,」菲絮十分担忧,关切的问:「您脸色不好,可要召太医?要不奴婢去叫皇上来吧。」 「不,不要!」华婉脱口而出,喃喃道:「本宫……本宫……你,你快去告诉皇上,就说,就说本宫去了东宫,让皇上,晚上别过来了。」 即便是去东宫,也不能在那过夜啊,娘娘这是怎么了?菲絮奇怪,便越发担心起来,见娘娘手里还抱着那只锦盒,便道:「这只锦盒,奴婢给您放起来吧。」 华婉愣,低头看见那盒子,神色渐渐清明起来:「不必,你下去吧,这里没事了。」 「那皇上那?」 「不用去了。」 「是。」菲絮舒了口气,仔细看了看娘娘的脸色,那惨白的脸上已恢復了些红润,只是仍稍嫌惨澹。 这是出了什么事?娘娘这样淡定的人也乱了。菲絮不禁忧心起来。 宫女上了盏茶,而后轻手轻脚的退下了。合宫上下觑着这怪异的境况,都格外的小心谨慎起来,连唿吸都轻细了许多,生怕做错了事,得了惩戒。 华婉捧着那锦盒,掌心有些烫,喉咙有些烫,眼眶也有些烫,可心却是一点一点的冷下去,如冬日深夜的炭火,没有人维持,在不经意间便逐渐的冷却,灰灭。 她不知坐了多,混混沌沌的也不知想了些什么,好像想起了那年,她还是四小姐,她还是豫王爷,临安腾远侯府的揖峰轩上,她说:「豫荆城郊的定宸寺的微山湖也有极好的莲花,每到夏季,横无际涯,清波荡漾,美不胜收,今日见了江南的莲花,却另有一股温婉之气,冰清玉洁,亭亭净植。」 她说:「你我有缘再叙。」 当时她只觉得,一个是位高权重的王爷,一个侯门小小的庶女,她的「有缘再叙」太薄。谁想她们竟是真的有「缘」! 矮几上的那盏茶,没人去碰,自己凉了,碧绿的茶汤渐渐泛了黄,不能喝了,就如这缘分,强求来的,设计来的,或者只是个替代的,时日到了,便该认清了,茶,终归不是原来的那杯。 她不是顾惜,她也不愿做顾惜。 殿中渐暗下来,墙角景德镇青花瓷大缸中的冰也都化了,点灯宫女进来了一趟,将烛台上的白烛全点燃了,殿中霎时又亮如白昼。 忽然,外头零散的想起几声请安,门口候着的两名宫女内监朝里头小心的探了一眼,在姜恪走到,也请了安。 姜恪笑吟吟的进来,见华婉枯坐在那,也不见她迎上来,也不见她请安,便以为她身子不适,又看到矮几上那杯凉透了的茶,不禁怒从心起,高喝一声:「来人!」 菲絮忙从外间赶紧来。 「你们都是怎么伺候的,皇后茶凉了也不知道换一杯?!」姜恪横眉喝道。菲絮看了那褐黄褐黄的茶,心中微凛,忙跪下请罪,不一会儿,殿中便跪了一地的奴才。她是华婉的陪嫁,平日姜恪对她也格外高看一眼,甚少这般怒斥的,菲絮不由也委屈了起来,却不好说什么一面命人快将茶撤下去,换新的来,一面道:「都是奴婢疏忽,请皇上赐罪。」 一名宫女拿着小茶盘要将那杯茶撤下,华婉忽然回过神来,疾声道:「不要撤!」就算不是原来的那杯,就算已经凉了,可不可以也将就一下,不要这样无情的就抛却了! 姜恪一愣,便对那不知所措的宫女使了个眼色,让她暂先退下,那杯冷透了的茶便留了下来。仿佛是完成了什么心愿,华婉稍安了下心,她看见姜恪奇怪而担心的看着她,那刚稍安的心又漂泊起来。 第123页 华婉一阵难过悲哀,顾不上自己适才怪异的行径,撇开眼,站了起来,对菲絮和煦的道:「你下去吧。」她的面容已如平时那般,无任何不妥。菲絮抬头看了一眼,又小心的朝姜恪看去,垂下头,不敢动。姜恪面色的容色也舒缓了些,站到华婉的身旁,哼了声,没好气道:「行了,你们娘娘都发话了,都下去吧。」 奴才们都松了口气,无声的退了下去。 姜恪回身扶着华婉,温声道:「哪里不适?怎么恹恹的?可是中午回来时晒了太阳,中暑气了?」她一面说,一面用手去摸她的额头,她的手很暖,虎口与中指关节都有厚厚的一层茧子,有些粗糙却很温暖,很温润。 「比我的手要烫些,」姜恪探过她的温度,又将额头贴了上去,两额相抵,她的唿吸就温湿的打到了华婉的脸上,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眼泪不禁落了下来。 姜恪移开一些,喃喃道:「比我的要凉些,应当是没有发热的。」说着,却触到她满脸的泪水,不禁着了慌:「怎么了?怎么了?难受的厉害么?我这就让人叫御医来,莫哭莫哭。」 每次她一哭,她就手足无措,恨不得能马上把那些眼泪都拭干,恨不得她马上就不难过,马上就能微微的弯起唇,清浅的微笑。是不是对待顾惜,她也是这样的?一定是。华婉更是不是滋味,拉住她立即就要出去命人传太医的袖子,声线沙哑:「不必了,我不难过。」 「那是怎么呢?」姜恪反手握住她的小手,双眸溢满了柔情与关切,声音轻细柔和:「哪里不适一定要说出来。」 「我只是,有些累,想早些安歇了。」华婉说罢,又怕姜恪不信,添了一句:「明早就好了。」 姜恪明显是不信的,疑虑地看着她,然而,她从来不会驳她的话,见她这样说,便也顺着:「那好,我们先去睡,你饿不饿?是先用晚膳,还是先回寝殿?」 「没胃口,不用晚膳了。」华婉道。 「好。」姜恪的眼中依然有不解,有狐疑,却仍体贴的陪着她,去了寝殿。 她亲手为她除去衣衫,陪她躺了下来,替她将被角掩紧,笑着道:「殿中放了这么多冰,还是盖着,免得着凉。」 「嗯。」她越是体贴,华婉的心便越酸痛的厉害,转个身,背对着姜恪闭上了眼。 那只竹青色的锦盒,她收起来了,她还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件事,最先的那一阵伤心过后便是难堪,难堪原来姜恪对着她时想的却不是她,难堪她却全身全心的投入了,安享她的关爱,再后就是彷徨痛苦的厉害,浑身冷得像在冷水里浸过一般,没有一丝暖意。 然而,姜恪来了,她没有提起那锦盒的事,只是关心她的安危,关心她哪里有不适,似乎全没有那锦盒的事,也没有顾惜的存在。应当是那小太监没有和长安说吧,她还不知道。只是,能拖多久呢?她总要知道的。她有多喜欢顾惜,单看那幅画上的那句「春心莫共花争发 一寸相思一寸灰。」就知道了。一寸相思一寸灰啊,难怪,她从来都没有对她提起顾惜,难怪她没有半点让她知道的想法。心底最宝贵最珍视的人,怎容旁人知晓? 她怎会让她知道! 华婉想着,刚停下的泪,又沁出来,不断的,打湿了头下的枕巾,她紧紧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发出声来,双手在被子下紧紧的握成拳,忍着,忍着委屈难受与将心剥离的痛。 身后响起极轻的窸窣声,姜恪轻手轻脚的起来,又小心的把薄衾掩好,穿上靴子出去了。 不一会儿,殿门口,遥遥的传来姜恪刻意压低的声音:「把晚膳热着,再煮碗粥,熬得稠一些,皇后胃口不好,多备些清淡的小食。」 ☆、76第七十六回 那厢里,长安却急得快要跳脚了。 那去潜邸取东西的小太监一来,长安便忙问:「咱家让你拿的东西你拿到哪去了?」那小太监见他严厉的神情语气不禁有些害怕,然而一想到那东西是皇后娘娘拿走的,便又宽了心,恭敬的回答:「回来时遇上了皇后娘娘,那只锦盒便被皇后娘娘拿走了,说是晚些会给皇上。」 长安瞬间如被雷噼,又急又怒:「煳涂东西!那东西怎么能被娘娘看到?!」 听他话说得重,又事关皇上皇后,那小太监不由也焦急害怕起来,不问事由便忙跪了下来,连声道:「小的不知道啊,皇后娘娘说要,小的不敢不给,公公,您救救小的!」 长安无语扶额,这回可真是遭了,要是娘娘没看里头的东西,直接给了皇上,兴许还好些,至多打顿板子,罚些俸禄,也就罢了,可要是娘娘看了,跟皇上置起气来,皇上定不会轻饶了他!这锦盒可是他怕皇上忽然提起要看,才派人去潜邸取了来的。要是今后都用不到他便好好收着就是,要是皇上忽然想起,也好呈上。本是好的,可谁想会半途出了这样一出。 心本就乱,看着地上跪着的那东西不住的磕头求饶求助,不禁烦得厉害,喝斥道:「快滚下去。」要出了事,他自身都难保,谁还顾得上他。 没担当的东西,迟早处置了他。长安烦躁的想。 那小太监也是回看眼色的,忙住了口退了下去,走到门口,却听李公公道:「记着,这事烂在肚子里,谁都不许说,否则,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你!」 第124页 小太监心中一凛,忙郑重称是:「就是把刀架在小的脖子上,小的也不说!」这宫中的贵人们,哪个没些个私密事,而这些事,他们这些做奴才的是知道的越少越好。 华婉酉初睡下,直到亥末才醒来。身边只有清意与菲絮候着,一见她醒来,便一个去打了净面的水来,一个上前服侍她起身。 华婉只觉得虚,不仅是身子上,脑子里也虚得很,让清意扶着到状态前坐下。清意拿了象牙梳为她篦发,一面道:「晚膳还热着,娘娘这就用么?」华婉坐在镜前,兴许是睡得久了,身子酸软乏力,一团浆煳似的脑海好一阵才清明过来,听她这般问,不回答,却反问:「皇上呢?」 「皇上在书房呢。这就过来了。」清意道。她话音刚落,姜恪便掀开门帘走了进来,她穿着一身赤色的宽衽儒袖的华袍,腰间仍旧佩戴着那枚玉貔貅的玉佩。华婉转过头,目光定定的落在那枚玉佩上,上崑崙的籽玉,身乳白之下透出玄黄细纹,纹路细緻,当初她买下这块玉时就看得清清楚楚,然而,这上好的玉材却不是最吸引她的,让她下了决心买下它送给姜恪的却是那掌柜的说,这玉佩是定宸寺云之大师开过光的。 她多次入险境,又多次平安无事,华婉总或多或少的庆幸,那玉佩是个有灵气的,于是就不许她摘下来,皇上事忙健忘,有时也会疏忽的忘了,每当这时她总要一阵不高兴,时日久了,皇上就养成了习惯,每次穿好了衣裳,不等她说,就在右腰间挂上那玉佩。 她出神的想着,姜恪已到了她身前,笑意吟吟的道:「醒了!」她边说便自然而然的弯□,接过清意手中的象牙梳,顺势梳起她柔顺的长髮来。 一梳到底,青丝细软而密长,散着淡淡的馨香,令人闻之欲醉。姜恪手中的动作不知何时停了,她弯□,到华婉的颈间,闭上眼,深吸了口气,沉迷道:「阿婉,你身上的味道,真香。」 服侍的宫人已习惯了皇上与娘娘的恩爱,初时也会满面红霞的低头,然后偷偷的抬眸看一眼,心中也会飞起绮丽旖旎的遐想,如今都习惯了,都会心一笑,垂首悄悄的退了下去。 姜恪对她的气味很是沉迷,华婉微微仰起了头,姜恪环住她的腰身,唇已开始细密的吻着她的颈,先是轻轻的,如获至宝般珍惜的细嗅轻吻,接着便重了起来,唿吸也逐渐重了起来,温热濡湿的吻一点点下移,揭开她的寝衣,露出小巧可爱的双峰。 华婉双手环在姜恪颈后,闭着眼,双眸上如蝉翼轻灵的睫毛微微的颤抖,忍耐般的咬着下唇,她的气息与她的交缠相叠,直到了锁骨,双峰。华婉全身的感觉都被调动了起来,敏感而娇弱,她压抑住自己喉间的□,更用力的揪紧姜恪颈后的衣衫,与她一起沉迷在交缠相拥的欢乐中。 忽然,有一个清丽的女子,她的眉眼,她的画像,如一道闪电般灌入华婉的脑海中,她浑身一颤,越发炽热的身子勐然间冷却,她额角一跳,一种惶惑害怕、难堪无助的情绪充斥满了她的心头。 「不要!」华婉勐然推开姜恪,躲闪般的移开眼,双唇不住的颤抖。 姜恪被她推得连着后退了两步,不敢置信的看着她,见她神色不对,忙上前安抚的摸摸她的背,柔声问:「怎么了?哪里不对?我让你不舒服了?」 「没什么。」华婉脱口道,又怕她不相信,掩饰般的缀上一句:「我饿了,想先进些糕点。」她努力的使自己安定下来,勉强的露出一个微笑,道:「皇上有事就去忙吧。」 姜恪明显的不信,眉峰高高的挑起,疑惑道:「都快子初了,你平时不是要我亥末就睡,有事也留着明日的么?」 华婉一时语塞,抿着唇,垂首不语,她这样子,就像受了极大的委屈一般,姜恪怜惜还来不及,哪里还会刨根究底的问下去?忙道:「好了好了,这些都不管,你饿了就去用膳吧,我让他们给你热着晚膳呢,你多吃点。」说着就伸出手握住华婉的手臂,让她借着力起身。 华婉垂着头,任她扶着,一言不发的走了出去。 第二日,长安惊魂不定的带着侍卫内侍来了重华宫,见里头一派如常,心中不禁定了定。姜恪轻手轻脚的起了身,穿上朝服,对长安吩咐道:「昨儿皇后中了暑气,你过会儿去太医院把李御医叫来,让他给皇后瞧瞧。」 长安忙应喏,接着,觑着姜恪的脸色,颇带了几分小心的问道:「那,可要奴才留着伺候?」姜恪一哂:「你知道什么?又怎么摸得准皇后的脾性?不如去内务府多选几个机灵的宫女,调、教好了送重华宫来。」 长安心中大定,这般来看,皇上和娘娘是好好儿的,兴许娘娘没打开那盒子瞧过。既然皇上不提,那就是这事儿揭过去了,长安暗里大大的舒了口气。笑着道:「奴才记下了,下午晌就去内务府,亲自挑些好的来。」 姜恪一勾唇角,上了玉辇。 昨晚睡了这么长时间,后来用了晚膳再睡,华婉便睡不着了,姜恪睡在她的身边,如往常一般,轻轻的搂着她,她的唿吸低沉,速度有些快,帐子里静的很,只余了她们两人交织的唿吸声。华婉睡不着,便背对着她,屏了唿吸,静静地听她的气息,很安心的频率,一声一声,直打到了她的心间。 她多想摇醒她,问问她,当初千方百计的把她骗到京城,求娶了她做王妃,是因为她是她,还是因为她有一副像顾惜的眉眼,再问问她,待她究竟有几分真心,几分是为着顾惜,又几分是因为她。 第125页 华婉恍恍惚惚的想着,那一句「一寸相思一寸灰」又闪现出来,要多深的思念才会写下如斯刻骨的诗句,又是多深的爱意,才能做到在之后的生命中绝口不提,独自怀念。华婉觉得自己就像在风雨中的小舟,动盪不安,整晚都睡得并不踏实,姜恪起身时,她便醒了,待到她出了寝殿,她才缓缓坐起。 隅中时,姜恪便下了朝回来了。还没来得及换下朝服,她便匆匆的走到正殿,华婉正倚在大迎枕间,神色安详的看着窗外的景色,不由松了口气。那窗所对的正是重华宫后花园的一汪小湖,湖虽小,其中碧波荡漾,假山重叠,湖中的鱼儿都是珍贵的品种,极是好看,四周种着杏树,柳树,李树,梧桐,看似杂乱无章,却极有韵味。 华婉看得出神,见她来了,便收回目光,笑着起身,道:「怎么这会儿就来了?」姜恪仔细端详她的气色,道:「来陪陪你。」 华婉笑着,亲手给她倒了杯茶,道:「国事为重,皇上喝完这杯茶,就去含元殿吧,我没事。」姜恪犹疑的看着她,华婉坦荡的任她看着,双眸水润,神色自然,好像一切都没什么不同,好像昨日种种不过是一场梦。 姜恪收回目光,耐心温柔的道:「有什么事定要告诉我,不可独自撑着。早上御医来过了么?怎么说?」 「不过是着了暑气,这些日子又太累了,天况也热,昨日在外头走了一圈,不知怎么就头痛胸闷,身子也有些虚,如此罢了,服些药就好了。」她素来怕热,天热时,脾气就不大好,这是很说得过去的。 「嗯。」姜恪这才放心,又殷殷嘱咐道:「许多事,便让女官们管起来就是,不必事事躬亲,累坏了自己的身子。」 「是。」 姜恪又絮絮叨叨的吩咐了好一阵,喝完了那杯茶,起身在华婉的脸上亲了亲,才起身离去。第二日还亲自去了荣禧宫请皇太后荐了好些个堪用的女官和公公,这是后话不提。 ☆、77第七十七回 含元殿。 明黄色的御案上铺着层洁白平滑的宣纸,姜恪提气凝神,笔走游龙。 长安在一旁伺候笔墨,待她搁下笔,忙上前,做出津津有味样的看着,不绝口的夸道:「万岁爷的字是越发好了,看这横是苍劲有力,竖是风采卓加,奴才可没见过谁也过这么好的字!」 姜恪兴致颇好,挥手命人将这幅字竖起,上前仔细的鉴看,不以为然道:「你见过几个人的字?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这话不可再说了。」 长安笑呵呵的道:「万岁爷忘了?当初奴才服侍您在文渊阁时,可见过不少大学士的字儿,没一个比得上您的。」 姜恪勾了勾唇角,只笑不语,仔仔细细的看了一番,蹙起眉,嘆息一声道:「还是不行,毫无进步。」 长安诧异地睁大了眼睛,满口道:「奴才愚见,皇上写得比那颜真卿写的还好呢!」姜恪瞅了他一眼,好笑道:「让你闲暇时多看点书,你偏不听,朕写的是柳体。」 「哎哟,看奴才眼拙的,该打该打!」长安苦着脸作势打了自己两巴掌,而后道:「不如皇上请皇后娘娘看看吧,娘娘的字,写得和皇上一样好。」 「对,你快去请皇后来。」姜恪双眼一亮,提声道。长安喜滋滋的道了声「喏」,忙就要去,刚走到殿门前,又听皇上兴沖沖地往外走了两步,叫住他:「慢着,你不必去了。」她指着一旁伺候的小内监道:「你们快把这幅字装起来,朕亲自去。」外头风大,还是她走一趟吧。 长安会意,忙取了皇上那件灰鼠皮苏锦披风,仔细的给她披上,前两日天况骤冷,凉风四起,这样的季节,最易受凉。 姜恪握着那幅字,兴致勃勃的到了重华宫,却发现华婉去了东宫。今日沐休,她赶着将奏摺全批了,得了空写了幅字来见她,她却不在宫里。姜恪颇有些失落,这些日子,华婉总避着她,也不像以前那样关心她了。 「皇后什么时候去的?可说了何时回来?」 「娘娘用了早膳便去了,没说在早东宫留膳,想必中午就能回来了。」清意觑着皇上的脸色,见她原本喜孜孜的笑容逐渐灰灭,气色沉了下来,不禁有些担心,忙提议道:「奴婢去将娘娘找回来罢。」姜恪摆摆手,大马金刀的坐了下来:「不必,朕等着就是。」 清意小心的抬眸看她,见她只是失望,却无动怒的模样,稍稍放心了一些,道了声是,退了下去。她走到殿外,叫住走过的一个小宫女,道:「你快去东宫请娘娘回来,就说皇上来了。」 那小宫女听了,忙就往东宫跑去。清意看着她身影跑没了,才收回目光,轻轻的嘆了口气,这些天,娘娘对皇上的确冷淡了些。 然而,左等右等,直到了晚膳前,华婉都没有回来,姜恪等了又等,终于等不住了,唇抿的紧紧,眼底隐隐燃烧起炽烈的怒火。清意三番四次派了人去东宫她不是不知道,她以为知道了她在等她,那阿婉应当很快就会回来了,谁知…… 姜恪阴郁的拧了拧眉,焦躁的在殿中来回走动,寻思着究竟是哪出了岔子使阿婉对她如此冷漠。这些日子,她一日日变化,对她越来越客气,客气的如同来往的陌生人,礼仪周全却在暗中包裹着尖刺,用她的贞顺识礼来将她隔离出去。 从前,她常炖了羹汤来含元殿,陪她看摺子,陪她写字看书,每晚都会等她回来一起上榻安歇,可现在却不这样了,她很偶尔的会炖好羹汤派宫女送来,那味道,却不是她亲手做的,她不会去含元殿,也不再等着她,夜里不论她多赶早的回来,她都睡熟了。 第126页 她像从前那样,腾出空来陪她用膳下棋,她也并不欣喜,仿佛毫无期待,前几日,管围场的总管请人递了话,此时猎物肥美,正是秋狩的好时机,她忙找到华婉,问她可要去狩猎,她满心以为她一定想去的,她不喜欢宫中的生活她知道,能出宫逛逛,她定是高兴的,谁想,阿婉毫不犹豫的推拒了。 这是怎么了?姜恪百思不得其解,万分苦恼。 到了掌灯时分,姜恪委实忍无可忍。 「来人,备辇,朕要去东宫!」 话音刚落,便听得外头响起一阵「皇后娘娘回宫。」 终于捨得回来了! 姜恪走出两步,又退了回来,沉着脸坐在那。 又过了一会儿,华婉才走了进来,想必是知道她等得久了,脸上有少许的歉意,屈了屈膝:「臣妾给皇上请安。」姜恪看着她,双眸聚起了阴霾,双唇抿的紧紧的,冷冷的盯着她,强抑恼怒的问道:「怎么去了这么久?可是宁珩有什么不适?」 「也不是,」华婉好似完全没有感觉到她的不悦,她发话,便自己直起了身,淡淡的,轻快的道:「宁珩正学围棋,我就陪他下了几局,这一下,就晚了。」 围棋初学时枯燥无味,极需耐心,宁珩才多大?如何坐得住?这理由牵强的很,不过是敷衍的说法,姜恪怎会听不出来?她们之间,何时需要这样的说辞的敷衍了?姜恪双目灼灼的凝睇着她,看看她究竟在想些什么,华婉则是岿然不动的坦荡,双眸宁静清澈,毫不避退的回视。 姜恪双唇微微龛合了一下,欲要说什么,又终归咽了下去,看着眼前这人红彤彤的小脸与被风吹的有些凌乱的髮髻,眼中的怒气渐渐收敛了起来,吐出一口浊气,淡淡的道:「先用膳吧。」就率先走了出去。 她的背影颀长而挺拔,那充满了安全感的嵴背此时绷的僵直,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华婉不由的心疼起来,她敛下眸子,满眼无光的垂下头,自嘲般的笑了笑,跟着走了出去。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用过晚膳,姜恪就负着手出去了,华婉依旧是水波不动,自去了寝殿,坐在北窗下的罗汉床上,对着棋谱,拨弄着那几颗棋子。 姜恪一出了重华宫便吩咐长安:「待皇后歇下,便命菲絮和清意来见朕。」这是要瞒着皇后了?长安神色一肃,应诺不提。 这晚直到了戌时皇上都没有过来,华婉平躺在榻上,倾耳听着外面的动静。这些日子,姜恪见她心情不佳,总是很早就赶过来,什么重要的事务都推到一边,即便她一味的疏远她,她也不生气,只是好脾气的笑笑,直到了今日…… 她越是宽容,她就越想看她动怒不悦的模样,她要看看她的底线在哪,她能容忍她到何种地步。她回来,见她满面怒容,还强自压抑着,尽力平心静气的与她说话,华婉便觉得开心,她是在意的。然而开心之后便是极致的空虚与怅然。 何必这样一步步的试探她,她所给予的宠爱与疼惜都不是冲着你这个人,那竹青锦盒在她这里这么多天了,皇上应当也早知道了,她不闻不问,只做不知,全然如故的姿态是为何? 那盒子她不要了么? 华婉觉得周身都疲乏的紧,同床共枕这么久,她到此时才发觉,她看不清她。 耳边隐约传来外头唿唿的风声,门窗都关得紧紧的,却也禁不住威风凛冽的吹打,发出轻微的嘎吱声。 刚换的绵衾上有着姜恪身上的味道,淡淡的,却绵绵不绝,如空气般围绕着她。自入宫来,姜恪便每夜都到重华宫来安寝,南熏殿缺了人气几乎要发霉了,一间间繁华奢靡的宫室空置了这么久,想必过不了多久,就又能热闹起来了吧。 门开启的声音传来,华婉立即翻了个身,闭了眼,沉下唿吸,做出熟睡的模样。接着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不过一会儿,姜恪便摸上了床,她身子微凉,贴到身上,华婉不禁打了个寒战,仍闭着眼。 边上也没了动静,那身子相贴的地方很快便暖了起来。 正当华婉以为姜恪就要这样睡着了,却听她幽幽的嘆息了一声,一只手就绕到了她的身前。华婉一颤,她整个人都贴上来了,挤出她们之间的空气,密不可分的紧紧贴到一起。 华婉鼻子一酸,不敢说话,怕她发现了自己的异样,只能将身子往后依了依,那温软的身躯,宽厚的臂弯,她其实很依恋她的气息。 「阿婉,你怎么了?是我做错了什么,你告诉我,好不好?」姜恪的声音很低,很轻,带着一些伤心与委屈,如从遥远的天际传来一般,空旷而突然。 她问过了,哪怕是威逼,清意与菲絮那两个丫头都咬定了娘娘并无异常,菲絮胆子大些,性子跳脱些,还战战兢兢的加了句「娘娘只是对您……」她支吾着不成句,姜恪一听就明白了,阿婉对谁都和风细雨,只是对她冷淡。 「没有。」华婉矢口否认,「我只是……」 「你只是对我不满,」姜恪接过话头,语速飞快,「你不说,我猜不到,你一直不说,我一直猜不到,那我是不是要等你气消了,愿意同我好好讲话了,才算是完?」她也带上了些气性。 「你何须猜,你明明知道,却装作不知。」华婉转过头,透着帐外些微的烛光,看她的容颜,语气冷硬,「既然皇上圣意如此,臣妾何敢违背!」 第127页 姜恪莫名其妙的睁着眼,听她刻意的用话拉开她们的距离,十分无奈,不由带上了些责备:「究竟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你若不想说,那不说也罢!日后你求着我,我也不稀罕知道!」 华婉怔怔的看着她,垂下眼,低声道:「不会有那一天。」拨开姜恪搭在自己身上手,笃定的说罢,便回过身,与她隔开了些距离。 ☆、78第七十八回 《西京杂记》中记西汉时的宫人贾佩兰称:「九月九日,佩茱萸,食蓬饵,饮菊花酒,云令人长寿。」相传自此时起,有了重阳节求寿之俗。 宫中于八日作重九排当,以待翌日隆重游乐一番。皇帝率臣工亲自上万岁山登高,抒发秋志。皇后赐宴上林苑中,邀京中命妇宗妇饮宴。 秋高气爽,天朗空阔,姜恪仿古人,着玄黑右衽交领宽袍,大袖翩翩,衣上绣着繁复华丽的暗纹,袖边镶着金线密纹,在那万岁山顶,临风负手而立,身后臣工分食重阳饼饵,插茱萸,饮菊花酒。山顶平坦处,布置数张书案,置笔墨于其上,数名朱衣内侍侍笔于旁,几名在诗文词赋上多有造诣的大臣执笔飞书,相互欣赏切磋,不时发出爽朗快意的笑声。 太祖爷建国元年便立下重阳之日,天子亲登万岁山的规矩,先帝病弱,故而在位八年,年年都免了。适逢此次却是九年来的头一回。 「皇上,臣敬您一杯。」滕思成双手端着酒樽,举樽道。姜恪微微一笑,端过长安递上的酒,轻轻一碰,在口中抿了一口,指着那极目中的山峦河川,道:「这锦绣山河,也有国舅一份功劳。」 北疆之战,滕思成身先士卒,立下赫赫战功,姜恪登基后,论功行赏,封他腾远伯,可享三代世袭,故有此一说。 滕思成脸色有一剎那的微变,旋即敛神恭谨道:「不过微末功劳,怎比皇上雄才伟略?臣惶恐,万不敢居功。」 姜恪淡淡一笑,似有深意的瞥了他一眼,转头望着那空阔的远处,道:「夫人贞烈,朕印象深刻,得妻如此,是国舅的福气。」 说起夫人林氏,滕思成刚毅的面容稍有缓和,发自肺腑的道:「是,内子贞静刚烈,素日也多有忠言相谏,的确是臣的福气。」 林氏十六岁嫁与滕思成,相夫教子,管理庶务,谨守本分,那日不慎落在逆王手中,险遭□,在那千钧一髮之时,竟欲引颈自刎,恰逢姜恪领兵攻来保住一命。自那时,滕夫人贞烈之名便深入人心。 有此贞烈女子为妻,时时在旁规劝着,滕思捷纵有骄横,也不致僭越。姜恪微微一笑,转身道:「走,陪朕去瞧瞧。」滕思成自是欣然随之。 那边已写出了不少佳词佳句,见皇上走过来,更是踊跃吟诵,才情激发。 那厢边,宫中上林苑中,皇后赐宴,京中命妇三品以上,宗室之妇皆都欣喜持贴而至。 菊花种类众多,宋代刘蒙便在《菊谱》中,依色将三十六个品种分为黄十七品、白十五品与杂色四品。 内务府早早的命花房培育出数系新品种,此时摆在那缤纷花色之中,十分惹眼,引得诸女结伴围观,而那些传统便有的花种,亦是千娇百媚,不甘冷落。 「今日託了皇后娘娘的福,见了这许多寻常见不到的珍贵花种呢。」林氏轻轻一福,笑意清爽。林氏为人爽朗真诚,又饱读诗书,华婉跟这个嫂子有过数面之缘,也交谈过几次,是很说得来的,此时见她过来,便也握了她的手,相携着往边上的亭子走去。 「嫂嫂喜欢,也不枉内务府忙了这些天。」两人一起在石凳上坐下,宫女奉上了精心烹制的菊花茶,林氏轻轻拨去茶中的细末花瓣,小小抿了一口,嘆道:「果真好茶,今日,臣妇饱了眼福又饱口福,可是大大赚了一番,不枉此行了。」她言语直白,坦率,双眸温柔清澈,毫不作伪,华婉阴霾凝重了多日的心思也不由稍稍舒泛了一些,笑容中也更明亮了一点,一旁的菲絮,心直口快,笑着道:「这是娘娘亲手所制,自然要比寻常的珍贵。」 外头赏花的诸女见皇后到了这亭子里,也都纷纷聚了过来,听了菲絮之言,皆都言道:「能饮皇后娘娘手制之茶,可真是臣妇的福分。」皇帝后宫只此一人,皇后娘娘贤淑,素来受皇太后喜爱,荣安长公主亦是多有亲近,其兄腾远伯战功赫赫,乃是朝中新贵,圣上多有倚重,又更有皇帝宠爱,皇后娘娘这中宫之位坐得稳,可谓众望所归。这些臣妇是自心中景仰敬重。 华婉笑意雍容,挥手命人添茶:「菊乃花中四君子,淡泊高洁,本宫很是喜欢,又最是清热散风,本宫闲暇时,便制上一些,今日,正好与诸位共享。」华婉微微垂眸,菊花味寒甘苦,没到秋日入寒之时,姜恪也喜欢饮上一盅,名目平肝。不过剎那,她又是淡淡高贵的笑容,听着臣妇们赞颂贤德之语。 「菊是君子之花,晋时,陶潜便是爱菊成痴,『日驻彭泽,夜宿东流』,种菊、赏菊、採菊和赋菊,留下好些佳语佳话呢。」一名少年贵妇顾盼生姿,笑晏晏的道。 陶潜爱菊,乃是众人皆知,诸人点点头,却有一娇艷的少女,睁着灵透水灵的大眼睛,稚言稚语:「哪有人真的爱花成痴的?花就长这样,再好看,看多了,不也厌了?」 她话音刚落,另一妙龄少女便脱口道:「怎么没有?本朝就有一位呢。当初顾府嫡长女顾惜便是爱牡丹成痴,『红烛夜照』的佳话可是一度遍传京城的。」 第128页 说者无意,听者却色变,几名年龄稍大,久居京城的贵妇皆是面色不安,暗暗相互顾盼了一眼,偷眼往皇后望去,见皇后面色如常,含着笑听她们闲语,不由松了口气,皇后娘娘嫁给皇上前,久居临安,未必知道的清楚。 顾惜爱牡丹,红烛夜照是佳话,那时还在潜邸做王爷的皇上亲自动手栽植一品洛阳红送佳人更是京城久为流传的风流韵事。此事,年纪大些的知道,而及笄花年的少女们幼年时听过如今大多不记得了,常随夫婿在野,近年才回宫的夫人们也未必知道的清楚,日月更替,倒是都淡忘了。 几位夫人不动声色的将话岔了开去。这小小的插曲很快过去,大家将话头转去了今年京中的时新花种上,皇后娘娘微含笑意,不时的也说上一句。 却无人发现,面上雍容高贵,笑意温煦的华婉她的手,掩在裙裾下,紧紧的揉捏着手中的丝帕,那手背上一道道细窄的青筋暴起,脆弱的丝帕几乎要被扯裂了。原来,豫王府那满园的牡丹……姜恪从未对花草表现出任何喜恶,却唯独对牡丹奉若心爱,不仅亲手打理,登基后,更是命人将那满园风景移到上林苑南面的一个园子中,那园子同样取名叫随园,想来,这随园二字也是有来歷的吧。 华婉心中酸痛苦涩的无可言表。 重阳一日是在夜里的家宴中落下帷幕的。宴至半旬,皇后娘娘便以凤体违安为由,退席,皇上不过淡淡的嗯了一声,随口吩咐宫娥好生伺候。诸人皆是诧异错愕,皇上皇后歷来举案齐眉,此时却为何似有冷淡之意。然而,皇后凤驾离去不久,皇上便命身边的太监首领长安亲去太医院,召了御医去重华宫。众人方恍然,怕是帝后间有了小龃龉。皇上召御医,以此借势低头,皇后通达事理,温淑贤良,应当能尽早和好如初了。 众人想的容易,事实却并不如此。 夜色如水,半轮弦月挂在天际,夜风冰凉,姜恪披着件狐皮大氅,倚在玉辇上,正行至前往重华宫与建章宫的分叉口,她抬起手,做了个止的手势,长安见了,立即高声拉着腔调道:「停!」 抬辇的内侍即刻停了下来,一行人便停在了这道路中,先头那十名内侍提着宫灯,将道路照的通明如白昼。姜恪望了望重华宫那处,眉眼沉郁,手指在玉辇上的扶手时不时的点一下,半晌方道:「去重华宫。」 长安道了声诺,高声下令道:「去重华宫~~」 那日,华婉语气决绝的说了「不会有那一天。」后,她也冷下来,这接连数日,除了每晚同寝而眠,竟再无半点交集。她生气,不说话,华婉也不理她,任她自身自灭,好似是真的恼了她,是真的不愿再与她多说一句。本想今晚不去了,谁想走到这一步,她仍是放不下她。 姜恪头疼得厉害,晚宴佳肴美味,歌舞昇平,她却因阿婉半路离席而心不在焉,她是真的身子不适还是只想离她远远的?她的气色瞧上去委实有些难看,派了御医去看,散宴后,又亲自叫来御医仔细问了,皇后娘娘有些气虚,好生调养便好,旁的并无不妥。 阿婉究竟是怎么了,她又做错了什么?一整日未进米粮,姜恪感觉到胃一阵阵尖锐的痛意,抽搐着,翻搅着。 重华宫转眼便到了。她到底是放不下她的,只顾赌气总是不行,阿婉不理她,阿婉冷落她,不论在哪,她的心都如缺了一块,空落无所依。那就平心静气的谈一谈,这么多天,阿婉再大的气性也该平息了。 「你们都下去吧,不必跟着了。」姜恪负着手,自己慢慢的走了进去。 有宫女内侍见了她,正欲行礼,姜恪摆摆手,示意都退下去。不一会,重华宫中的宫人便都退到了外殿。 寝殿中有着淡淡的馨香,是属于华婉的气味,并不浓郁,却十分的舒服,那种自然的香味不是世上任何一种珍贵香料所能描摹的。原本就想要好好谈谈的心更是坚定,只要阿婉能消气,她低声下气些,就让她骂两句,也没什么打紧。 姜恪轻手轻脚的摸进去,榻上的帐子已经放了下来。姜恪掀起帐子的一边,华婉正已安睡了,面容清秀而安然,双眸合起,秀长的纤眉显得分外细緻而柔顺,她唿吸平稳,丝毫不知身边已闯进了另一个人。 姜恪低头俯身,清浅的吻着她朱红水润的红唇,一想到自己纠结至此,而这人却心安理得的睡着了,便不禁心酸,牙齿用力的咬了一下,顶开她的牙关,长驱直入。 是阿婉的味道!姜恪瞬间沉迷,不知不觉便整个人压了上去,唇间越发深入。多久没尝到了?姜恪不禁长嘆一气,睁开眼,却见华婉淡淡的漠然的看着她。 「还没睡?」偷吻被发现,姜恪不由心虚,讪讪然的分开一些距离,却并不从她身上起来,温软着声道:「我以为你睡着了。身子还好么?还有哪里不适?」 「臣妾身子好不好,御医没有禀报给皇上么?」华婉淡淡的说。 又碰了个软钉子,姜恪讨好的笑了笑,在她脸上亲了两下,软软的说:「御医说的是御医说的,我要亲耳听到你说好,才放心。」 ☆、79七十九回 姜恪的讨好,姜恪的低□段,华婉不是没有感觉,她定定的看着她,眼中却不復从前的柔情,片刻,华婉道:「好了,我没事,你也该放心了。」她的语气不变,那话语中的意味却似有软化,姜恪心下一喜,再接再厉。 第129页 「阿婉,今日登了万岁山,好累,你帮我揉揉肩,好不好?」姜恪本就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这些天的疏离冷落,她也只当是阿婉在使小性子,即便是真的恼了她,也定不是什么大事,见她言语软化,更是认定如此。 她可怜兮兮的皱着脸,慢慢的蹭了进来,抱着华婉软软的身子不松手。嗯,营造一个温馨美好的气氛,才能好好说话。 姜恪打得好算盘,华婉却不买帐,仿佛灵魂脱离了自己的身子一般,冷眼旁观着。 「皇上若是累了,不如早些歇息吧。」 怎么刚还好好的,又不冷不热起来?姜恪不解,却不敢撒娇了,认认真真的松开她,正色道:「不歇,今日就把话说清了,总不能……」她诚恳道:「阿婉,我做错了什么,你说,我一定改。」 你做错了什么?华婉终于抬眼,仔仔细细的看她,你什么都没做错,爱一个人从不是错,要怪就只怪那人不是我。 把话说清,也好。 华婉沉默片刻,缓缓开口道:「就像这些日子一样,你是皇帝,我是你的皇后,我会在人前尽好本分,而在人后……」 她话未说尽,而其中的意思却是再明显不过了,姜恪愤然打断:「想都不要想!」华婉看了她一眼,笑了笑,翻了个身,又去睡了。 她这样毫不在意的姿态,她是真的不想与她在瓜葛,前些日子那样淡淡的处着,连句体己的话都没有,在一张榻上,就如陌路人一般,夜里躺下,隔日起身,她什么时候来的,什么时候走的,她都不知道,也不在乎。 什么时候,阿婉竟是这样的心思了?姜恪愣愣的呆着,心里惶恐的厉害,她低头望向华婉,华婉背对着她,是一种隔离开一切的坚决。 那一剎那,姜恪便觉得,这人,是真的想将她从心中隔开了。 怎会这样!姜恪勐地坐起来,不敢置信的瞪着华婉的脑后,她不同意!她绝不同意! 姜恪硬掰过华婉的身子,眼中满是急切与企求,仿佛怕惊扰了她一般,软下声,问:「阿婉,你是说笑的是不是?你是我的妻子,这么多年了,我们一直好好的,为何,为何……」 华婉睁开眼,那眼中闪着残忍的光芒:「不是说笑,我是认真的,望皇上成全。」 姜恪一瞬不瞬的看着她,试探着问:「阿婉,你是不是怨我,怨我做了皇帝只能把你锁在这四四方方的天地里?你且等等,等宁珩能主事了,我就禅位,你想去哪儿,我都陪着你去,这是我们说好了的,你且等等,不要说这样的话……」 华婉低声的笑了,抬起手抚上她的面容,她的动作那样轻柔,姜恪暗淡的目光渐渐亮了起来,可下一瞬,她的掌心飞快的撤离,冷冷的道:「你当初就不该娶我,而我,也不愿把心放你身上了,一切都是不值得的。」她是皇后,宁珩是她唯一的子嗣,滕思成正值鼎盛,还有用得着的地方,她断不可能被废,何况即便被废了也离不开这宫宇,她如今所求的,不过是能离得远远的,不失心,亦不伤心。 什么叫当初不该娶她?什么叫不想把心放她身上了?又什么叫一切都是不值得的!姜恪瞪着她,心中又痛又急,怒道:「胡言乱语些什么!朕不答应,你就要好好做朕的妻子!」 正当此时,外头响起一阵急报:「皇上,东北边儿八百里加急!」 姜恪飞也似的,慌手慌脚的套上靴子,回头道了一句:「今晚这话,我就当没有听过,你,你好好想想!」说罢,便立即走了,她不愿再从华婉口中听一句否认她们关系的话。 姜恪匆匆离去,这一晚就没回过重华宫,此后数日皆宿在建章宫内。高丽集结大军五万,举兵进犯,不过区区小国,趁着大穆兵祸刚止,竟就敢妄图蚍蜉撼大树。伪帝之后,耿良便被换了下去,如今镇守东北的是山西耿家嫡系的另一名子弟,乃是从小校尉一步步爬到游击将军的位子,有的是经验,如此升为都指挥使,领的是正二品的品阶。 那高丽有备而来,大军士气正盛,一鼓作气之下,竟连下三城。军报传来,举朝皆惊。 「皇上,您歇歇吧,这都两天两夜未合眼了。」长安苦口婆心道。 姜恪冷冷扫了他一眼,长安心下一凛,退至一旁不敢多言。 手边那东北传来的军报叠了一摞了,姜恪看完最后一本,面上已有怒容:「去,把滕思成给朕找来。」 长安忙领命而去,到了含元殿外,对着一名小太监快速道:「你快去重华宫呈禀皇后娘娘,万岁爷都两天两夜没合眼儿了,请娘娘来劝劝。」这时候,万岁爷也就肯听娘娘说的话了。国家军情重要,龙体更是马虎不得。长安看着那小太监跑远了,方抓着拂尘往一旁的耳殿去,派人出宫去召国舅来。 皇后没来,国舅在含元殿到了晚上,方漏液出宫。 滕府里,林氏留了膳,一见夫君回来便服侍他更衣用膳,这种关头,恐怕皇上也没心思留着思成用膳。 滕思成匆匆扒了几口,就站起身对林氏道:「你到书房来,我有话对你说。」 林氏正拧了帕子供他净手擦脸,听见话便顺从的道:「是。」滕思成嘴角稍稍柔和了起来,看着妻子的目光亦是十分温和。林氏是他的结髮妻子,当初他不显达时便不离不弃的跟着他,如今他飞黄腾达了,她亦如就是一般,不移初心。 第130页 对这妻子,他很是敬重。 他先去了书房等着,过不了多久,林氏便端了杯茶进来,微含笑意:「上次重阳宴时皇后娘娘赏的明前茶,夫君尝尝。」随着她这一句话,书房中严肃的气氛便瞬时暖了下来。滕思成双手接过,笑着道:「娘娘的东西,自然都是好的。」大口喝了半杯,便将茶盏放到桌上。 林氏不由轻轻摇了摇头,随他说起事来:「花庄来信了。」 「哦,说什么了?」滕家如今剩下的除了他就是嫁给山东苏家的滕思宸和皇后娘娘,滕思宸是个不安分的主,时常写了信来,若没什么打紧的事,妻子是不会特意给他提的。 林氏斟酌了下用词,道:「也没什么,只是,花庄是皇上的妻妹,日常难免骄纵,如今滕家这一辈就只剩了夫君一个男儿,万事都落到您身上,皇后娘娘入主中宫,言官未免就对滕家多注意些,妾身想,花庄的性子应当拘一拘了。」 滕思成手中一点桌面,肃声道:「你说的是,越是显要越不可大意,虽然花庄是出嫁女,但总归是滕家的女儿,不能让她坏了滕家的名声,如今京城安稳,自是无事,若将来有个风吹草动,什么都能拿来说事。皇后娘娘贤德,不可让她连累了。我这就写信让襄阳侯仔细着点,苏良时耳根子软,为人也不大气是压不住花庄的,只能请襄阳侯出面了,这些年,先帝和皇上都冷着苏家,襄阳侯想必也晓得厉害。」 「夫君说的正是。」林氏婉约一笑,「妾身给您研磨。」 她说着,便立了起来,滕思成忙拉住她,笑道:「不急,你先听我说,皇上的意思,让我到东北做副帅,协助耿家那小儿平了高丽。」 林氏一愣,道:「高丽只有区区五万兵马,怎要如此大费周章,夫君应了?」 滕思成笑看着她,却不言语,林氏叫他看的脸色绯红,低了头,娇声道:「夫君不说话,却看着妾身是为何?」 林氏虽则明事理,可毕竟身在内宅,对这军国大事还是不了解。滕思成耐心解释:「高丽不顶事,他们的国主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敢对大穆进兵。皇上的意思,北疆兵祸刚止,此时不宜大动干戈,要尽快平了高丽,最好……要高丽晓得厉害,对大穆称臣,岁岁来朝,年年进贡。」 林氏恍然,皇上是想借这次立威呢。 「我没立即答应,」滕思成继续道:「前些日子,承宪郡王透过口风,他是想去的,我寻思着是否卖个人情给他,待明日朝议时再瞧瞧。」 林氏不安道:「皇上是想你去的,你不答应,可会让皇上不悦。」古往今来,多得是狡兔死走狗烹,鸟尽弓藏的君主,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冰河万里,可不是说笑的。 滕思成忙安慰道:「不会不会,放心,皇上是仁君,不是不容人没度量的。只是……」他踟蹰起来 ,想着是否要跟妻子说。 林氏一急,忙脱口道:「夫君与我是夫妻,本该福祸与共,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夫人贞烈,朕印象深刻,得妻如此,是国舅的福气。」滕思成忽然想到那日皇上的话,不由暗道,连皇上都这样说,他还有什么不能跟林氏说的,这么一想,他脸上便有几分与有荣焉的骄傲,谁家夫人能得圣上如此赞誉!滕思成没了顾虑便说了起来:「我一心想承父侯之爵,虽然腾远侯是降等袭爵,我如今做了个伯爷也是合情合理的,可我最想的还是得了那侯爵。」他是庶子,腾远侯偏爱嫡子,偏心的都没边儿了,这个林氏最知道,夫君才能远强于滕思捷,却因出身差一截便低人一等,让他怎能咽下这口气?林氏心疼的握紧了滕思成的手。 滕思成宽慰般的笑了笑,道:「皇上洞若观火,是知道我最想要那腾远侯的位子的,我的军功,也够一个一等侯了,可为何……」 林氏也费解起来,想了想,猜道:「皇上是不是有其他打算?」 滕思成凝神,却不得其解,最后只得嘆息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若是皇上有何深意,我们迟早能知道的。」他话是这样说,心中的一缕却未消。 林氏看着夫君,出言宽心了几句,便退下了,既然明日朝议,那思成定是有许多事要做的。 ☆、80第八十回 翌日,承宪郡王果然主动请缨。姜恪颇为头痛,李谙久居边境,大大小小的战役不知打了多少,鲜有败绩,她自是信得过的,可,她不是想把他留在京城给皇姐的么?滕思成也是的,怎么就没一点眼力价,还嫌事儿不够多! 姜恪脸色一沉,盯着李谙道:「你可想好了?」 李谙上前大步,拱手跪下道:「臣愿往边境,献犬马之劳!」 军令如山倒,讲究的就是一个速度,此时却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姜恪即刻颁旨,允郡王所求。 「皇上,长公主来了。」 「嗯。」姜恪抬起头的应了声,执了硃笔的手指了下一旁的椅子,道:「先坐。」说罢又低头奋笔疾书。长安是早习以为常了,恭敬的对荣安轻声道:「长公主,您先坐下,稍稍等等。」又命内侍上了她惯饮的茶来。 荣安看了眼姜恪,笑了笑道:「公公自去忙就是。」 过了约莫两刻光景,姜恪才搁下笔,懒懒的伸了个腰,捧起一旁方续上的茶饮了几口,走到荣安身旁,道:「陪朕到上林苑走走。」 第131页 荣安是晓得这一趟迟早要来的,便随她身后走了出去。 殿门一开,阳光暖暖的带着亮晶晶的光芒如穿越了千百年般直射进来,姜恪停下步子,不由眯起眼,抬起右手挡了一下,在殿中坐得久了,眼睛也不适应起来。荣安不由蹙眉,柔声道:「皇上勤政是好,可也要顾惜着身子。」日前常有人说帝后不睦,她原还不信,而今看来却是真的了。若非如此,皇后是个体贴细緻的人,哪能由着她。 这短短一句话,长安却是感动的差点落泪,万岁爷折腾坏了身子就是他的罪过,重华宫去请了几次,皇后却总也不来,太后娘娘如今潜心礼佛,连荣禧宫的门都不轻易出一步,他还没这个胆子去搅扰了皇太后清修。这一来,合宫上下竟没一个在皇上跟前说的上话的。 可算是长公主来了。长安大大松了口气,殷勤的派人先备下瓜果茶点。 眼睛适应了,姜恪回眸看了她一眼,笑着道:「朕有数。」却是不愿再讲了。荣安只得无奈摇首,她不愿上心,任凭是旁人着急上火了也是无用,小二的性子跟君父几乎是一模一样,倔强固执。 豫荆城的春秋都短的可怜,干巴巴的几天过后,冬日就肆虐着来了。上林苑初夏秋冬各有景致,一季不输一季。 可惜,今儿她们却不是来赏景的。到一处避风的亭子坐下,宫人上了一道道精緻的糕点,再奉上两盏茶。荣安端起茶盅抿了一口,是六安茶,她声音娇柔,有着一抹无法言说的温柔:「才到你这,茶却喝了两杯了。」 「是朕招待不周。」姜恪告罪似的做了个揖,荣安不由掩嘴笑了出来。 皇上与长公主是有贴己话要说的。长安觑着景象,带着一众宫人悄悄退到了一射之地外,远远的候着。 两人也是有个把月没见了,日常荣安进宫的次数少,来了也不定能遇上,这次坐下来说说话,亲密却半分没少。两人七七八八的说了许多,远处长安不时的听到一阵笑声,暗道,真是好,长公主若是能常进宫坐坐,皇上心情也肯定要好很多。 「这次等李谙回来,朕便将他调到都督府,也省得他老想往外头跑。」姜恪忽然道。荣安微微嘆了口气,今次召她入宫的重点终于提到了,她垂首拨弄着那茶盅里的半盏茶,面儿上还浮着嫩尖儿的茶叶,天冷茶凉的快,手中的茶盅早就是陶瓷的凉意,没有半点温暖了。 半晌,荣安方道:「郡王喜欢去哪,皇上允了就是,他是人才,怎好藏在太平地徒落尘埃。」李谙的军事才华是无意中激发的,若不是……他也不会离京到那边远的地方去。 无心插柳柳成荫。 「那你……」 「我不会嫁给他。」荣安迅速道。 姜恪默然,李谙是个长情的性子,若不是皇姐不允,恐怕她早给这两人赐婚了。话说到此处,就要问个清楚了。 「皇姐不是……,如今他未娶,你也……不是正好?」 「怎么就会正好呢?」荣安苦涩的笑了笑,侧开头,看着亭外草地上枯黄的土地,「我不想以后,有人提起他,有人提起我,会说,荣安长公主走了两步,嫁给了李谙。他不会在意,可我,不能不替他在意。」 话放在心里久了,有了一个机会能说出来,说了第一句,第二句第三句就憋不住了。 「很多年了,那么多个白天,我在那高宅深院里,哪儿也不想去,一个人颇觉孤寂,却还是过了,那么多个凉如秋水的夜,我整晚整晚的睡不着,想着他可好,自小锦衣玉食的长大,去了那边荒的地方,可能照顾好自己,衣暖么?饭足么?可会记起我,可会恨我,可会忘了我?没人回答我,我反覆的想,却不敢差人去看看。我也想好了,我要为他守节,等到他回来,若是他心不变,我就嫁给他,若是他不一样了,我就青灯古佛的过一辈子。」荣安目光温柔似水,眼角已沁出了泪水,青梅竹马的感情却一朝分离,她嫁了人,他远走他方。 「可后来……」荣安停了一下,依旧很温柔很温柔的说下去:「那孩子没了,我其实是很心疼的,不管他的父亲是谁,他总是我的孩子,每次看见宁珩,我总想,要是他还在,应该要比宁珩高一点,他比宁珩大几个月,长的也该要大一点,白白净净的,兄弟两在一处玩,,也能做个伴……」那个没保住的孩子,谁都没提起过,却不想荣安一直念着:「再往后,他回来了,留着一圈鬍子,满面风尘,黑了,也瘦了。我却还总以为,他是许多年前那样的,一身锦袍,一管短萧,风流倜傥的。他回来了,然而,我却不那么想嫁给他了,小时候,我就以为我是要嫁给他的,他之姓将冠我之名,那时我恐怕死都不能相信,时光荏苒,物是人非,我竟能一次又一次的拒绝他。并非我变了,他依然存在于我的梦中,只是那梦太美好,我不忍残破的现实去破坏。所以,就让他心里的公主,永远是十几年前那个纯粹无忧,一心恋慕他的姑娘吧。」 话说到这,泪也垂了,荣安拭去泪水,温柔的笑着道:「皇上也不必在劝本宫,本宫是父皇的女儿,总要有所牺牲,你也不必觉得哪个欠了哪个,人的一生都是註定好了的,命该如此罢了。」 命该如此罢了…… 纵使姜恪不信命,此刻也忍不住反覆的咀嚼这句话,真是命该如此么?皇姐有她的骄傲,是真的不行了吧。姜恪禁不住红了眼眶。 第132页 想起那年,皇姐十三岁,她十岁,李谙十五岁,正是青涩的年华,一身月牙白华袍的李谙手执一管短箫,隔着一汪春水含笑望着这边,皇姐羞红了脸,匆忙的催促她快走。那时她以为,相爱的两个人一定会在一起的。后来,顾惜死了,她纵马奔向顾家的墓园,站在顾惜的坟前吹了整晚的箫;再后来皇姐下降,这桩婚事轰动京城,在许多人的或同情或嘲讽的目光下,李谙亲眼看着她上花轿,看着他们拜天地,直到她三日回门方离开京城,一下子,零散分离,破碎不堪。 她以为心中那伤是永远无法治癒的。 可是,她有了华婉,就在烟雨濛濛的江南三月,她救下了一个姑娘,那姑娘心地善良,却有一点倔,那姑娘装傻卖傻,却是心底透彻,聪慧无双。 她就以为错失的幸福总能补过,却不想,并非人人都有她这般好运。 于皇姐而言,过去的,总是过去了,即便再来,也不是原来的人,不是原来的那汪春水。 相聚离开,总有时候,没有什么,能永垂不朽。 姜恪回过神的时候,荣安长公主已不知何时走了。 「长安!」 长安听见声儿,忙小跑着过来:「诶!万岁爷,您有何吩咐?」 「把朕的摺子都搬到重华宫去,以后朕在重华宫批摺子!」 「啊?」长安惊讶的睁大了眼,讷讷道:「这,这不妥吧……」后宫前朝毕竟有别,皇上批阅奏摺之时,难免召见臣子…… 「想什么呢,朕是说晚上!」姜恪拍了他那榆木脑袋,指了指天色,这都到晚膳的点儿了。 长安忙点头:「是是,奴才这就去办。」 华婉倒是不想姜恪竟然把摺子搬到重华宫来批了,宫人们都瞧着,除了蹙眉不悦,她也不能说什么。姜恪笑呵呵的坐在蟠龙宝座上,亲热的拉着她的手道:「好些日子没来了,实在是不得空,阿婉勿怪,勿怪……」 ☆、81第八十一回 姜恪一耍赖,华婉没有法子了,任凭她冷眼以对,姜恪就是悠然自得的品茶读书批摺子。她读书,读到精妙处会与华婉交流。她手中捧的书都是含元殿后的小书库里寻的,那小书库中收藏的全是歷朝歷代名家大师之作,有好些还是善本。姜恪多念了几句,说了几次,华婉职业病便犯了,冷着脸跟她谈论起来。一条条治国之道、为君之策,或深奥或浅显,华婉看起来津津有味,联繫作者背景,当时国策如何,君王是勤政爱民还是昏庸无道,侃侃而谈。 这么过了几日,姜恪批摺子,华婉则对灯读着从姜恪那顺来的古书,两人各自占据一隅,倒也相安无事。过了一会儿,姜恪忽然发出声响,连声赞嘆:「好,这词写得好,阿婉,你也来瞧瞧。」 姜恪读过的诗词无数,若是寻常是入不得她的眼的!华婉美眸一亮,兴沖沖的过去,接过她手中显然纸质贵重的古书一看,顿时脸黑了一半:「浅酒人前共,软玉灯边拥。回眸入抱总合情,痛痛痛。轻把郎推。渐闻声颤,微惊红涌。试与更番纵,全没些儿缝,这迴风味成颠狂,动动动,臂儿相兜,唇儿相凑,舌儿相弄。」 「如何?宋徽宗治理国家的本事不怎么样,写词却是一把好手,阿婉,你来念一念……『渐闻身颤,微惊红涌』……是不是果真栩栩如生,似在眼前!」姜恪一面偷偷觑着华婉越来越沉的脸色,一面开心的说道。 华婉没好气的瞥了她一眼,合上书皮一看,那上头赫然写着《仗剑三寸集》。 亡国之声!靡靡之音! 她将书一掷,丢到了姜恪身上,冷冷道:「皇上有功夫研究这淫词艷曲,不如多批几本摺子,也是民之福祉。」 「阿婉,我都批过了,随手翻了翻就翻到了这阕。」姜恪满脸无辜,接住那本词集顺手就丢到了一边,可怜兮兮的凑到华婉身边。虽则她已回到重华宫安寝,却是安分得紧,少有这般黏煳的,华婉说不上是想松口气还是皱眉推开,只是,姜恪身上的温度,姜恪身体的味道都让她觉得温暖和安全,一种类似小船回归港湾,灾难中有了避难所的安心。 这种感觉让华婉觉得羞耻,她明明决定了与她分割,她不要做那个女子的替身,她只是华婉。 「阿婉,我们好久没有……了,今晚,好不好?」姜恪继续道,一双桃花眼滴熘熘的,闪着讨好的光芒。 「不好。」华婉断声拒绝。 「阿婉~~~~」姜恪更是可怜的把脸皱成一团,她生得好看,竟让人觉得楚楚可怜,颇为不忍。 华婉深吸了一口气,起身到八宝阁那处打开一个抽屉,从里头取出那只竹青色的锦盒。姜恪瞬间惊骇的看着她,又看着她手中那锦盒,愣愣的接过,失语般的说不出话。 「你拿着它,回你的建章宫吧。」华婉不忍心看她,敛下眉间的温柔,转身就要出去。 「不,华婉,这锦盒只能代表过去,」姜恪跳了起来,一把抓住华婉的手臂,急切的说,「你不能因为这个就冷落我疏远我。」 华婉回头看她真诚而焦急的面容,勉强的笑了笑,道:「我只问你一句话,当初,若不是我有与她相似的眉眼,你可会多看我一眼?」 姜恪明亮的双眸渐渐暗了下去,她答不出来了。 华婉低下头,不过一会儿,復又抬起,笑着道:「你还要说那只代表过去么?放过我吧姜恪,我不能忍受这些。」她拂开姜恪原本紧握着她而此刻却颓然无力的手,那手刚滑下一些便立即又抓紧了,姜恪吞咽了一下,艰涩的说:「可是,后来,我的心里就只有你,从你对我描绘曲院风荷的景致起,我的心中就只有你,只是你,华婉。」她的眼中有哀求,有痛楚,有即将熄灭的一丝希望的火花,微弱却熊熊燃着最后一点能量。 第133页 华婉的唇角轻讽的弧度却说明着她的不信任,她想要挣开姜恪的禁锢,她的力气太大,捏得手臂很疼,她是在怕她们之间真的无法挽回吧,华婉想,她有什么好怕的呢?没了她,她还能再找一个这里或那里像顾惜的女子。 「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你的心里自始至终都只有顾惜一个。」华婉冷漠却笃定。 姜恪冷静下来,她手下的劲小了许多,一手拉着她,一手绕到她的身后将她的身子贴向自己,低沉的嗓音,柔和的说:「我说的话,你未必肯信,你且仔细的想想,这些年来,我待你如何?你就感觉不到我的心究竟向着谁?我不会如你所愿放开你,我会一直缠着你,直到你明白了为止。」她尝过失去的滋味,那感觉痛彻心扉,就如死了一次一般,她不会让类似的事发生第二次。 华婉听着她的话,沉默许久,问:「你是说,我已能与她平起平坐?你的心中同时有着两个人。」 「你为何非要……」 「若是可以,一辈子我都不想见你!」华婉毫不犹豫的打断她。 姜恪紧紧的抱着她,原本恢復的镇定在她这一句绝情的话中灰飞烟灭,声音里充满了哀婉,一遍遍地说:「不是的,不是的。」 不知她是在对着哪一句话否认。 皇上病了,在冬夜的风雪中染上了风寒,皇后娘娘身子弱,皇上便回到了南熏殿。太医院的御医都未受召见,如在潜邸时一般,皇上的身子都是芷黛姑娘照看的。旁人虽是奇怪,却也未说什么,芷黛姑娘是太宗皇帝赐给皇上的人,长者赐,不敢辞,皇上如此作为,倒是让诸多儒生颇为赞誉,直称当今圣上温良恭谦,有君子之风。 阿婉就像她说的,是真的再也不想见她了,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珍藏的物件会落到她的手上。话说出口了,便也难挽回了。病了大半个月,阿婉一次也没来看过她,重华宫也没送过任何东西来。她从前只知道她倔强,却不想绝情起来却是如此决绝。姜恪静静的望着窗外红梅在一片雪白的世界中绽放,红梅踏雪,真是好精緻呢。 「云里溪头已占春,小园又试晚妆新。放翁老去风情在,恼得梅花醉似人。」姜恪喃喃的吟道,又自己笑了笑。芷黛端着汤药进来,看了眼敞开的窗,一面将装了药的白玉碗端给她,一面道:「皇上怎么又把窗开了?您风寒未愈,吹不得风。」 姜恪一气饮尽,将碗放下,轻咳了一下,拿起手巾擦了擦嘴角,而后若有所思的摸了摸自己的下颔,道:「朕也这个年纪了,是不是该长鬍子了。」她说罢,自己笑了起来,摇着头道:「假的。」芷黛欲言又止。 姜恪又咳了几声,问:「李谙那头怎么样了?你去把摺子给朕拿来。」 「皇上,您……」 姜恪摇摇头,极是坚定,以拳抵唇咳了几声。芷黛没法子,只得去取奏摺,走到门边,她隐约听见皇上喃喃自语:「朕还有许多事要做,宁珩太小了……」接着事情不可闻的一声嘆息。 芷黛摇了摇头,朝廷并不如表面那般风平浪静,家族利益,一环扣着一环,这是先帝那朝遗留下来的问题,然而,皇上的皇位很稳,何必那么急?急到连自己的身子都不顾。她不明白。 那边的战事并不好,高丽兵少却是有备而来,李谙初到,吃了几个败仗,士气消弱,姜恪皱着眉头看那一行行字,连着翻了好几份,对着军防图看了好几遍,才大大的喘了口气。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晚上,平安入门来请示晚膳,姜恪才发现已是满殿烛火,她将摺子放到一旁的几子上,那里叠着高高的数挞奏摺,整整齐齐的,她这一本毫无出错的其中一挞上,依旧是整整齐齐的。 「拿进来。哦,去跟皇后说一声,朕晚上不去了。」她说罢,又拿出一张纸笺,笔蘸墨,写了行字,小心的塞进一只杏色的香囊中,兴许是过于操劳的缘故,她的手指抬起时有些发颤,递给平安道:「交给皇后。」 平安恭声应是。皇上每日都如此。 他已是司礼监的首领太监,可半月前,长安忽然被撸了职,派去了宁波市舶司任职,怕是今生今世都不到皇上跟前伺候了,皇上便提了他到身边伺候,让乐安占了长安的位子。 ☆、82第八十二回 华婉说一辈子都不想见她了,姜恪在心中想着,这个一辈子,该有多久。她有一支玉箫,墨玉璀璨,阔阔箫音,那玉箫是皇爷爷赐的,她喜欢得紧,她以为一辈子都会把它带在身边,可不知何时起,她不用箫了;上林苑的北面有一个小小的池子,荒废了许久,故而少有人去,小时候她常去那,安安静静的,使人静心凝神,她以为这辈子再也没有什么地方比那更好了,可后来,她就不去那了,太多地方能让她留恋;她曾以为她一辈子都不会把别的女子放进心里,然后阿婉出现了。 那这一次的一辈子,是多久呢? 姜恪苦苦的笑,希望能快一些,再快一些,她真想她。她每天都这么想着。 然后,华婉真的来了,她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她像什么都没有发生那样,端起晾到半热的药碗,一勺一勺细緻的餵姜恪饮下,还不时的轻柔擦她唇边留下的药渍。 姜恪愣愣的盯着她看,无意识的张口,吞咽,这药中浓重的酸涩清苦仿佛都不在了,甘之如饴。 第134页 一碗药在两人的配合下,很快就完了,华婉站起身,姜恪忽的回过神,忙拉住她的衣角,脱口急道:「别走。」 「我不走。」华婉柔婉的拍拍她的手,眉眼温顺。姜恪仔细看她的样子,才松开了手。 华婉放下碗,将殿中的蜡烛拨了拨,更明亮些了,然后才回到榻边,眼睛扫到边上那一大摞的摺子,温声劝道:「皇上还在病中……」 姜恪却不听她说,眼中亮晶晶的,迟了数刻的惊喜与激动:「你,你怎么来了?」 华婉柳眉一挑,语调微微上挑:「你都把深居简出的十八嫂嫂找来了,我还能不来么?」姜恪明亮的双眸一下子暗了下去,心口一酸,有些抱歉的道:「你闷在宫里,我是怕你憋坏了,想到从前你和她挺好,就请她来陪你说说话。」 「闷倒不闷,你每晚送来的纸笺我都能看很久。」 姜恪的眉眼又瞬间飞扬起来,不敢置信:「你看了?」 「看了,不错,皇上在诗词上的造诣,又精进不少,臣妾先恭喜了。」华婉半是认真半是玩笑道。姜恪开心的像个孩子,抬起身子,伸出手去握她的,声音很是激动:「你都仔细的看了?」 「是,用心的读了。」华婉答。 姜恪满足的笑。她写的无非是些诉衷肠的情诗,阿婉看了,还告诉了她,应当是好了吧。 「你还记得十八哥走的那天,说的那些话么?」华婉问,眼中有着回忆的氤氲。 那个初春围场的夜,陈留王心痛颓然,直到了死,他都以为枕旁的人爱的不是他。十八哥闭上眼的那一霎,定是遗憾的。华婉目光澄澈,轻轻的说:「我不想也这样。嫂嫂老了好多,她从前是个优雅美丽的女子,现在却总有解不开的愁绪,她说让十八哥抱憾离世,她一辈子都原谅不了自己,她早该把话说清,却端着矜持不肯告诉他,让他猜了这么多年,痛了这么的多年,到死都没合上眼。」 「皇上对我家老十八很是照顾,如今对他的遗孀幼子更是多有偏护,臣妾就斗胆向娘娘提点一句,光阴不待人,谁晓得明日会是怎样的?」她说。那日清晨,如往日一般,送她的王爷离府,他意气飞扬,为她不愿陪他一起而生气,沉着脸,哼哼唧唧的扬鞭飞骋而去。谁想这一去竟是永远。 华婉听她说着,渐渐的也沉思起来,这触目惊心的伤痛连她都感觉到了,悲剧总能触动心弦。要是真的永远都不见姜恪了,她就高兴了么?若是那一日,那一刀,姜恪和陈留王一起去了,她如今的执着是多么可笑。 华婉眼里仿佛有一泓清泉,水波荡漾,几乎要溢出来了:「深究下去,又有什么意思?怪我来的不够早,来得早一些,兴许你就会早点喜欢我了,我也不用纠结你的心里到底谁重要一点。」 她还是在意。 姜恪垂下头,长长卷卷的睫毛竟映出一片阴影,在她的眼底。见她这样,华婉终是失落,只能宽慰般的矮□,坐到她的身边,手下触到她不知何时瘦骨嶙峋的嵴背,顿时泪盈眼眶,她真的冷落了她很久。 「阿婉?」姜恪抬起头,见到华婉红了的眼眶,一下子就结巴起来,「你你,我,」她口舌打结了似的,好一阵才沉沉的抱着她,抱歉道:「我不晓得怎么说才好,可是阿婉,你们不一样。恐怕,唯一相同的便是你们,都来自一个遥远的地方,顾惜说,你里叫做未来。」 华婉大惊。 「我早就知道了。你和这里的人,不一样,和我也不一样。」姜恪笑了笑,安抚她,华婉因惊讶而绷紧的身子,柔软了下来,听她继续说下去,「顾惜说,她知道我,在他们教科书上。」姜恪说起教科书这三个字时有些拗口,「不过,她从未给我透露过我的命运将如何。最初的时候,你对我的好奇多过敬畏,你甚至躲着我,你从不怕我,对我的身份置若罔闻,与传闻中的四小姐全不相同,简直是性格相反的两个人——我就知道了。」 华婉嘆了口气,原来,她早就知道了。那顾惜应当是这个时空的人,她生活的是穆朝之后数百年的未来,穆朝于她而言就像明朝对自己的意义那般。 「你们不一样,」她又强调:「即便是最相似的眉眼,看得久了,也不一样——怎么会一样呢?你这么固执,我都能给你气得说不出话。」想起过往在潜邸中的一些事,两人相视而笑。 最后,姜恪认真的道:「我忘不了她,她给予我的太多,全心全意的对我好,却从未接受过我的情意,她总说,我命定的人不是她。那时我不信,后来遇见了你,我就信了。突然就明白,我是在她教科书上的人,她知道谁会是我的王妃,我的皇后。你若要我说,你和顾惜,谁更重要,我答不出来,可是,我离不开你,我捨不得你,没有了你,这一生,我都不会笑了,你,你明白么?」姜恪懊恼自己的语无伦次。 「我明白。」华婉轻轻地答,静静的贴着她的身子。爱过的人,无论之后如何,都会在生命中留下深深的痕迹。 隆祐二年三月,高丽战败,高丽国主派长子送降书入京,从此对大穆称臣进贡。消息传来当日,姜恪连道了三句好,双目熠熠,满是雄心。这次打胜了仗,皇上尤其高兴,亲自在午门外接见了高丽太子,受其降书。 华婉知道,这一仗的胜利,意义远非如此,姜恪早想对朝中一些旧臣下手,苦于他们身后盘根错节的家族与师门关系,一直忍着,如今,她积累了威望,恐怕快要是时候了。 第135页 「魏徵的《十渐不克终疏》,你看了么?」姜恪盘腿坐在罗汉床上,问垂首而立的宁珩。宁珩恭声答:「儿臣看了。」那极力镇定的声音中还有些许不安,「许多地方,却不明白。」 「嗯,那就多看看,也多问问顾太傅。」 「是,儿臣记下了。」 父子两的对话告一段落,华婉才端着小茶盘进来,宁珩高兴的转身看她,道了声:「母后。」声音明显扬起了好几个调。姜恪瞥了他一眼,终是笑着没责备他的不沉静。 华婉抚了抚他的肩膀,温和的道:「来进点点心。」 几碟清爽可口的果品,野生蜂蜜和新鲜果肉酿的,带着甜丝丝的果香,令人垂涎三尺,小孩嗜甜,宁珩吃了大半,直到姜恪乜了他一眼,才不好意思的放下汤匙,告退了。 「我以为你会训斥他呢,这《十渐不克终疏》是你上个月让他读的罢?」华婉颇为不解,姜恪每月都会查看督导宁珩的功课,她总是严厉的板着面孔,硬声的说着道理。华婉总怕宁珩以后与姜恪不亲近,更怕他在姜恪面前畏畏缩缩的,让她生气,更加严厉的训斥于他。却不想宁珩很喜欢到含元殿来,听姜恪的教导时也十分用心,听顾太傅说,太子很是勤勉。 在勤勉用心,终归还小,那《十渐不克终疏》的确生僻了些。 「不急,揠苗助长并非良方,《十渐不克终疏》足够让他用一辈子。」姜恪轻描淡写道。兴许就是她这样什么都能轻描淡写的解决的魄力在潜移默化中征服了宁珩,宁珩不敢在她面前放肆,却是十分的渴望与她亲近。 姜家的子孙,脑子能笨拙到哪里去?个个都是聪颖的,只要他肯用心,只要他心思正直,姜恪并不担心宁珩不成材。她对宁珩是多高的期望,华婉最是清楚。 「嗯,慢慢来,宁珩是个聪慧的孩子,必然不会辜负你的教导的。」华婉柔声道,挑起一块果肉送到她的唇边。 ☆、83第八十三回 澄泥金的地砖铺在地上,块块合拢,没有一丝缝隙,白雪般洁白无瑕的帷帐都被金钩挂起,垂下的那处丝柔飘逸,如仙女儿身上的一袭轻纱白裳,说不出的柔顺华美,让人的心也跟着软了一软。 姜恪睁开眼,手习惯的往身旁探去,却是空的。低低的沉吟一声,缓缓的睁开眼,转过身,妆檯那处,一名女子坐在烛光中对镜梳妆,长长的青丝,柔美如细纱,披在她娇弱的背嵴上,更显娇柔,她正格外专注的看着那面铜镜,一双细长如柳的眉微微蹙起一些,含愁泣露,眼角飞挑,美不胜收。 姜恪含着笑,扯过一旁的软被垫在身后,侧过身,以手柱在脸侧,笑着低吟:「弱柳从风疑举袂,丛兰溢露似沾巾。独坐亦含颦。」 华婉闻声回头,笑着睇了她一眼,道:「醒了?」 姜恪动了□子,直挺的趴到榻上,双臂自然的摆在两侧,声音略略嘶哑,带着浓浓的鼻音:「嗯,什么时辰了?」 「要辰末了,可要起榻?菲絮她们已备下了早膳。」 「这个时辰了?」姜恪略有惊讶,她极少起得这样晚,随即微微的笑道:「果真温柔乡,英雄冢。若是能天天和阿婉一起,就是不上早朝,做个昏君,我也愿意。」华婉细手拈起一枚华美的杏花状花饰,戴到发上,听其言,不由嗔了她一眼,道:「臣妾可担不起祸国妖姬的罪名,皇上还是勤于政务的好。」 姜恪大笑,在心中默念了好几遍「祸国妖姬」,越发觉得这四字十分美好。她懒懒的起榻,赤着脚走到华婉身后,铜镜中便出现了两个人的身影,交叠着。 华婉抬头看她,眉眼微愁的皱起,嘟起小嘴道:「你瞧这,还有这,都长出细纹来了,前些日子还没有的。」她说着,纤细白嫩的手指指向眼角——那里的确有一些细细的纹路,若不仔细看,是绝看不出来的。 她说完见她依旧光滑紧緻的肌肤,不由不平,忿忿地道:「我都老了,你还是像从前一样。」她把手从自己的眉角移开,送到姜恪的脸颊边上,捏住左颊上的一块,用力挤了几下,表达她的嫉妒和不满。又见姜恪把眉峰蹙的高高的,立即再加上一句:「不准嫌弃我!」 她的性子是越活越回去了。 姜恪笑着道:「尽说胡话。」 「那你皱眉做什么?」 「我是在想,」姜恪顿了一顿,继续道:「咱们该走了?」 「走去哪……」华婉还未将那最后一字的音落下,便勐地剎住了话头,不敢置信的望向姜恪,姜恪对她郑重的点点头:「是时候了。」 「可,宁珩才十三!」华婉纵然高兴,却是放不下,宁珩才十三岁,毕竟是亲手带大的孩子,让他一个小小的孩童肩负起整个国家的命运,她于心不忍。华婉摇摇头,道:「不行,再过些年吧?等宁珩再大点。」 「十三不小了!」姜恪断然道,「我给他留下一座太平的江山,他退可做守成仁君,进可为英明圣主,顾太傅,滕思成,还有些新启用的能臣都可辅佐他。你还怕什么?」姜恪说罢,扬了下眉。 「可……」 「再过几年你走不动了,难不成还要我背着你走?」姜恪没好气道,「婆婆妈妈的。」 「怎么?你不愿意背我?」华婉双眉一竖,气恼道:「还说不嫌弃我,你明明就是嫌我老了,走不动要你背!」 第136页 「我不是这个意思。」姜恪皱了皱眉。 「你就是!」 「说了不是!」姜恪懊恼道。 华婉看着她,眼中渐生水雾,朦胧的如同三月的江南雾气横生的清早,美得动人心魄,却又心生怜惜。她委屈的说:「你不仅嫌弃我,还凶我,你现在就对我不耐烦了……」 姜恪好生捨不得,连声道:「没有没有,我欢喜你还来不及呢。」 「可是你说等我走不动了,也不背我。」华婉指控,一双水眸瞪的大大的:「明明就是有,到时候,你肯定会把我丢下!」 「不会不会,到时候我背你,我可是四岁习武呢,有气力,肯定摔不到你。」姜恪忙哄她。 「真的?」得到姜恪忙不迭的肯定之后,华婉偷偷的露出一个得逞的笑容,跟这人久了,她撒娇无赖的本事倒是被她学了个九成九,她知道,她自然不会丢下她,可是,她就是想看她在意的模样,听她温软的语调,迁就的声音。华婉高兴着,姜恪见她笑了,也不由弯起了唇角,然而,不过一会儿,华婉便苦着脸,愁道:「那要是,你也老得走不动了,背不动我了,那怎么办?」 姜恪一愣,随即笑道:「这好办。我们就找一个向阳的院落,冬天在院子里晒太阳,说话,就说你哪个时候发现怎么也离不开我的;夏天就在大树下乘凉,还是说话,还说你哪个时候发现怎么也离不开我的。」 「院子要在江南,我喜欢那里,树要很大很高,能遮得住我。」华婉高高兴兴的补充。 「对,要遮得住你,到时候你肯定丰腴的像那棵大树一样。」姜恪认真的说。华婉倒是没跟她计较,反正姜恪不在乎,丰腴的像那棵树一样也没关系,何况,到时候丰腴的像那棵大树一样的兴许是她呢?谁说的准。 「要不要有一条小河?」姜恪想了一下又问。 「要,小河流过去,夏天会凉快些,你也可以坐那边上钓鱼。」 「那你做什么?」 「我看你钓鱼,帮你背鱼篓子。」 「那我要少钓一些,太重了你背不动,肯定又是我背的。」 「……那我回去给你煮鱼汤,这个总可以了吧。」 「那好,鱼汤要……」 …… …… 两人天马行空的奇思妙想了大半个时辰,姜恪又把话绕回来:「那你说,咱们要不要走?」 华婉这个没骨气的,三言两语就被诱惑了,立场厉害的动摇起来:「可宁珩……」 「常回来看看就是了。」 「好吧,君命难为,臣妾遵旨就是。」 「……」 隆祐十三年春,皇太子十四岁之际,隆祐帝禅位于太子宁珩,太子即位,次年改元元熙,是为穆景宗。 宁珩是个孝顺的孩子,即位当日,尊姜恪为太上皇,华婉为皇太后,仍居东宫,不肯迁至建章宫。隆祐帝仍在,此举倒也无不妥,却是姜恪板着脸说了句:「一国之君,偏居东宫,像什么样子!」宁珩才搬了过去。 姜恪留给他的的确是一个海晏河清的世道。伪帝旧臣在四年前已皆肃清。一个朝臣,他在朝中立足,靠的绝非一人之力,他身后是家族,姻亲,师门,种种关系,错综复杂,往往牵一髮而动全身,姜恪自宁波市舶司贪墨案入手,花了好大的功夫才使朝中血脉纯正,政治清明。 鸳鸯绣被翻红浪,芙蓉帐暖度春宵。二人连番缠绵直至华婉浑身乏力连连告饶。 「大婚那夜我就想,你欠下的洞房花烛,定要你加倍还来。」姜恪得意道。 华婉娇喘着气,无力的瞥了她一眼,背过身去,闭了眼,不理她。 姜恪笑了笑,便也随着她睡了。睡意刚朦胧,身旁的人儿不住的翻动身子,不一会儿一只温暖的小手爬到她的脸上,糯糯的声音,小声的道:「姜恪,我睡不着。我们明天真的就离开豫荆了么?」 姜恪睁开眼,朦胧的睡意都退了下去,张开手臂拥住她娇柔的身子,问:「你不捨得了?」 「嗯。」 她也不捨得。在这把龙椅上做了十三年,打出生起便是为了皇位而活,姜恪怎会如她表面那般风轻云淡?她必然是比她更捨不得的。华婉不由怪自己,她都能舍下一切陪你走了,你又何必撩拨她,让她忧伤? 华婉忙又道:「我只是不习惯。」 「以后就好了,」黑暗中,姜恪笑了笑,拥紧了她,她身上只穿了个小小的红肚兜,光滑如丝绸的肌肤在她的手下臂下,很是舒服,姜恪温声道:「你不是很喜欢洛阳?洛阳春日最繁华,红绿阴中十万家。咱们可以到那去。还有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还有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还有客舍并州已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哦,还有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你最喜欢这句,这些地方,咱们都可以一一踏遍,不高兴?」 「高兴。」华婉动容的看着她,她说的话,她念的词,她都清清楚楚的记得。华婉轻轻地靠到她的胸口,低声呢喃:「渭城朝雨,燕山明月,巴山夜雨,春城飞花,我都要去看,你要陪着我,我们不分开。」 作者有话要说:听说……这文完了。 谢谢各位这几个月来的陪伴。谢谢你们。 新文有的,要到十一月下旬,是《南有乔木》重写,看过的没看过的都能来翻翻,因为这是一个新的故事。不会拘泥于原来的发展,也就是说,故事情节和人物性格完全不一样,不变的是背景和he的结局。 第137页 好了,再此鞠躬感谢各位,谢谢大家。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