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楼文化》 第1页 《青楼文化》 作者:孔庆东 内容简介: 青楼,也是一种文化?青楼亦有文化乎? 其实,青楼是文化艺术之乡。唐诗、宋词、元曲、明朝的小说,哪一样能离得开青楼?研究中国文化而企图绕开青楼,或者谈论青楼而不涉及文化,就如同入庙而不访僧,登舟而不问水,至少可说是三分迂阔也。 中国古代知识分子与青楼关系密切。知识分子是介于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之间的一个弹性群体,命运的不确定性和多变性使他们与同样命运无常的妓女之间达 青衫磊落险峰行(1)纵使晴明无雨色, 入云深处亦沾衣, ——张旭《山中留客》 青楼,也是一种文化?青楼亦有文化乎? 提笔伊始,便觉出面前是座险峰。仿佛面对的不是青楼,而是青锋宝剑。白话小说中不是常有一句口头禅吗?“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尽管那些小说把二八佳人描绘得妖媚艷冶,但结论却往往是告诫读者离那些佳人远点。一般的佳人都要远离,何况青楼中不一般的佳人呢?中国有个十分英明的传统,即把一切倒霉之事都推到女人身上:褒姒灭夏,妲己亡商,夫差因西施而丧国,董卓由貂婵而送命,至于杨贵妃,更是毁了唐明皇李三儿的铁桶江山,所谓红颜祸水是也。那么青楼则正是红颜的展销会,祸水的拍卖厅,罪莫大焉,岂能为之树碑立传,旌表其所谓文化乎? 其实,描写青楼人物,表现青楼生活之作,歷来史不绝书。或则怀着深深的人道主义精神,唿喊着那些被侮辱与被损害的灵魂的不幸;或则抱着搜艷猎奇的闲适态度,欣赏着青楼中五花八门的西洋景。但真正能够平心静气地面对青楼世界,把它置于整个中国文化的宏大系统中进行观察探究,却是很晚才出现的。这一?是出于人们对青楼的心理恐惧,:二是出于人们对青楼的心理蔑视,以至于忽略了青楼蕴含着巨大文化意义的可能,或者仅仅视之为文化边缘地带的残花败柳。殊不知,文化是无所不在的,而且,“道之所在,每下愈况”。象青楼这等似乎最为人们不齿的“下九流”社会场所,恰恰汇聚了社会文化五光十色的各个侧面。孟子曰:“食色,性也。”即便把“色”仅仅视为人的一种精神生活,它也是与“食”平起平坐的人类的头等大事,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布衣黔首,谁能与“色”绝缘乎?围绕一个“色”字,人类演出了多少感天动地、鬼泣神惊的悲剧、喜剧、悲喜剧!文化的金字塔至少有一半奠基于这块不朽的基石。因此,完全有理由说,青楼与“色”的关系有多深,青楼与文化的关系就有多深。研究中国文化而企图绕开青楼,或者谈论青楼而不涉及文化,就如同入庙而不访僧,登舟而不问水,至少可说是三分迂阔也。金庸《鹿鼎记》中有个出身扬州妓院的无赖小儿——韦小宝,在他眼中看来,天下无往而非妓院,就连到了皇宫内禁,他也感嘆:好大一座院子,不知得有多少姑娘!韦小宝看似无知的胡说八道,不是恰恰道破了事物的本质,说穿了皇宫内院其实就是一座最特殊、最高级的青楼妓院吗?如果说在某种程度上,皇宫是中国文化的一种浓缩,那么青楼中所浓缩的中国文化肯定有过之而无不及。从文化积淀的浓度上讲,李师师的意义未必逊于宋徽宗赵佶,陈圆圆的作用恐怕也不亚于闯王李白成和平西王吴三桂。认识到这一点,才能理解本书在“青楼”卧榻之侧,纵容“文化”酣眠的意旨,才能以一颗平常心来看待青楼文化。不论“眼中有妓,心中无妓”也好,“眼中无妓,心中有妓”也罢,总之,青楼是文化,青楼有文化确乎是不容置疑的。 问题是需要怀着什么样的心态去攀登这座险峰,解析这种文化。 既然视之为一种文化,那么理所当然应该以一种“文化”态度待之。青楼中无疑有悲剧,也许青楼本身就是人类文明的一大悲剧,.这很容易引起“座中泣下准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的同情。同情是天经地义的,没有同情的文字只能算做纸上的蛆虫。但只有同情又是远远不够的,放纵同情则更有碍于深入了解同情的对象本身。相对于“同情”这个充满感性的词,似乎“关怀”一词更加妥切,它在不排斥感性的前提下,灌注了更多的理性。关怀中不乏同情,但更包含着一种超越。有了这种超越,那同情便是一种有距离的同情,不至于以泪眼模煳始,以楚囚对泣终。青楼并不等同于妓院,它不是妓院的雅称或代名词,它在时间和空间上都已远离了今日的现代化工业社会,青楼中的那些女子也十分不同于今天的种种“野鸡”和“小蜜”。所以,笔者也好,读者也罢,都大可不必仿效传统文人“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对断肠人”的姿态。如果—味地同情起来,那除了“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咽”以外,还能有什么其它可观之处呢?因此,需要在同情的泪眼之外,加上冷静的意志和克制的力量。这,便是关怀。《世说新语》和《晋书》中都载有“新亭对泣”的故事。东晋一些由北方过江的士大夫们,经常在郊区的新亭饮宴。一次饮宴时,周颉嘆息说:风景还是这样,可是国家的河山却变样了!在座很多人听了都不禁流下泪来。只有大将军王导不以为然地说:“当共戳力王室,克復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这里,周颉的态度虽也感人,但毕竟还只停留于“同情”——见景伤心’的同情,而王导却是一种关怀——把同情揣在心底,更重视某种奋发有为的超越气魄。钉上十字架的耶稣,走下山顶的查拉斯图特拉,鼓盆而歌的庄子,肩住黑暗闸门的鲁迅,具有的都是一种伟大的关怀。具备一点包含彼岸追求的关怀,才好面对渊深丰厚又扑朔迷离的文化问题,尤其是容易使人“误入藕花深处”的青楼文化问题,并且在具体操作时,既能做到“冷眼向洋”,又能兼及“热风吹雨”。对于一个普通的知识分子来讲,不能妄比伟人们的高风,只可说是“青衫磊落”,尽量抖去杂念,追求某种不即不离的境界,也就问心无怨了。青衫磊落险峰行(2)当然,绝不能以“关怀”为藉口,变成一副冷血心肠,白刀子进去,出来的还是白刀子,把青楼当成一块可荤可素的冻豆腐。解析文化不是肢解文化,考察青楼不是爆破青楼。标榜绝对的超然物外不是虚伪便是愚昧。这一点无需多讲,其中的道理是浅显易知的。 所以,关怀的态度便是文化态度。 那么,青楼文化中有哪些问题需要关怀呢? 翻看一下本书的目录,大致可以看出,本书所关怀的,一是青楼自身,二是青楼与社会,三是青楼与歷史。 关于青楼自身,本书採用透视的方法,穿过缕缕表层的烟雾,揭开色彩斑斓的面纱,力图审清青楼的文化本质。具体言之,包括实际中的青楼是什么样的?人们心目中的青楼是什么样的?青楼的美妙诱人之处在哪里?青楼的丑恶可憎之处在哪里?青楼的文化规范是什么?等等。这样,便把青楼的全貌如同旋转沙盘一般缓缓呈现在读者眼前。 第2页 关于青楼与社会,本书採用聚焦的方法,着重考察几个重点问题,力图通过一串特写镜头,较为详细地描绘出青楼中社会文化的投影,从而以点带面,反映青楼与社会文化方方面面千丝万缕的勾联。具体言之,青楼中有没有爱情?青楼与爱情有什么联繫?青楼与家庭有什么功能上的关联?青楼与知识分子的关系如何?青楼中的妓女是最出色的女子还是相反?她们的心态、她们的才华、她们的命运如何?这样,青楼在社会系统中的文化座标便基本上得到了确定.青楼文化特色中最精华的部分也就昭然若揭了。 关于青楼与歷史,本书採用品评的方法,从几个比较零散但又能够相互耦合的角度,对青楼文化进行评点和追思,力图穿越深邈的时空隧道,将破碎的青楼文化残片重新拼接,復原出青楼文化的歷史意义。具体言之,青楼的存在和发展是否具有悲剧性?如果有,这是一种什么悲剧?青楼的悲剧是否具有崇高性?除了儿女柔情,青楼有没有英雄侠骨?青楼的歷史发展脉络说明了什么?青楼走向没落以至成为一种歷史陈迹,是不是文明发展的一种必然?青楼的千秋功罪,如何评说?青楼还会再崛起么?这样,就完成了对青楼文化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的一个考察过程,既入山中,又处局外,虽无轻车肥马,但险峰渐成熟路,本书的初衷也就达到了。 作为一本追求雅俗共赏的非学术性读物,当然必须最大限度地减少那些考证、摘引、勘误、补遗、纠谬等等令人生厌的内容,尽量直接切入对象。但这种套路本身也是一 “险”。因为本书的对象实在并非“一壶浊酒喜相逢”就能抵掌而谈、放胆而论,它实在是一门地地道道的“学问”。要做到兼具知识性、娱乐性、趣味性,通俗明了,且具有较高晶位,实在不能不有捉襟见肘之忧。故此,本书採用一种“混合”文体,将材料与见解杂糅一处,集描述、分析、评论、调侃于一炉,在保持严肃关怀的前提下,注意深入浅出的可读性。这需要付出的代价是,许多问题可能无法进行纵深开掘,甚至只如蜻蜓点水,一掠而过。材料使用也可能详略失衡,趣味性的标准也许会淘汰掉更有价值的力证。由于对材料的加工欠细,出现前后龃龉或叠床架尾;之病也未可知。个人见解与朱加註明的他人见解泥沙俱下,其中难免存在误读和曲解,更不论于庸之见与荒谬之说了。这些都需要先请读者和本书所借鑑的着作的作者予以包涵。好在这只是一本非专业性读物,不存在留名传世以及争夺观点发明权等麻烦。倘若有益于读者?—二,纵蒙人云亦云,或信口升河之诮,又何足道哉! 要交待和表白的似乎就是这些,但心头仍有两支旋律交织起伏,令人不知确定哪—支作为本书的基本笔调。一支是: 银烛秋光冷画诲,轻罗小扇扑流萤。 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 ——杜牧《七夕》 另一支是: 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 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 ——元稹《行宫》 前者清纯思无邪,后者凄楚有嘆婉。——个率直任性,无忧无虑地卧看;—?个饱经沧桑,有滋有味地闲说。到底应该如何面对歷史,面对曾经繁盛一时的存在,是抛却一切成见和思虑,单刀直入,童言无忌?还是有所担当,在对象中深深地印入自我?或是故作不知愁滋味,却道天凉好个秋?也许这永远无法在理论上归于一统。那么只好在实际演奏中一面调整、一面认可、一面欣赏这组并不一定和谐的和弦了。看来,说是“青衫磊落”,恐怕只是一种表态,这次险峰之行究竟得失多少,成败几何,必须行过之后再说了。 让我们边走边唱。 一、玉壁月华明——青楼文化透视 小时不识月,唿作白玉盘。 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 ——李白《古朗月行》 青楼,宛如一轮朦胧的古月,离我们似近实远。月宫里究竟是美如仙境还是一片荒凉,吴刚的桂花酒究竟是甘淳还是苦涩,玉兔所捣的究竟是孔雀胆还是海洛因,嫦娥小姐究竟悔不悔背叛丁亲爱的后羿,这些都是身处另一个时空的我们无从知晓的。白玉盘也好,瑶台镜也罢,都不过是一厢情愿的理想寄託。好在今天的人类已能凭藉神奇的科技伟力九天揽月,蟾宫折桂,那么青楼这轮神秘的古月,自然也可用先进的望远镜望清它明亮的月华,以至可以将它定格在光洁的五壁上,仔细欣赏。就让我们穿过岁月的漫漫烟雾,汩汩辉光,缓缓走近这轮古月,揭开它的帷幕,透视它的全貌吧。谁家子弟谁家院-何谓青楼(1)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张若虚《春江花月夜》 什么叫做青楼? 青楼就是妓院吗? 何年何月开始有了青楼?谁是第一任“总经理”?谁是第一位“服务员”?谁是第一名“观光客”? “青楼”一词,起初所指并非妓院,而只是一般比较华丽的屋宇,有时则作为豪门高户的代称。 《太平御览》上这样解释“青楼”: 《齐书》曰:东昏侯后宫起仙华、神仙、玉寿诸殿,穷尽雕涂,以麝香、杂香涂壁。时世祖于楼上施青漆,世谓之青楼。帝曰:“武帝不巧,何不纯用琉璃。” 可见,用青漆粉饰之楼,就叫青楼。这在当时已经算是相当奢华,可还是比不上“纯用琉璃”者。 《晋书》上记载一个叫麴允的人说: 允,金城人也,与游氏世为豪族。西川为之语曰:“麴与游,牛羊不数头,南开朱门,北望青楼。” 这说明“青楼”与“朱门”含义相近,实乃“高门槛”、“大宅院”也。诗歌中也有不少这类的“青楼”。 曹植《美女篇》:“青楼临大路,高门结重关。” 傅玄《艷歌行》:“青楼临大巷,幽门结重枢。” 江淹《西洲曲》:“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江总《闺怨诗》:“寂寂青楼大道边。” 江总《闺怨诗》:“寂寂青楼大道边。” …… 从中都可看出,“青楼”与大路、高门是联结在一起的,与权势、地位相关,而与艷游、酒色无涉。 但不知不觉间,“青楼”一词渐渐有所偏指,这大概是由于它本来的意思就与艷丽奢华的生活有关吧。如梁代有过这样的诗句:“倡妾不胜愁,结束下青楼。”青楼里住进了“倡妾”。 不过,在唐代以前,这种偏指还是少数。到了唐代,偏指骤然增多,隐隐然有与本意望衡对宇之势。据陶慕宁先生钩辑,如韦庄《贵公子》中“大道青楼御苑东,玉栏仙杏压枝红”用的尚是本意,而其《捣练篇》中“月华吐艷明烛烛,青楼妇唱祷衣曲”则用的就是新意了。 第3页 用本意的还有: 骆宾王《帝京篇》:“小堂绮帐三千尺,大道青楼十二重。” 王昌龄《青楼曲》:“驰道杨花满御沟,红妆缦绾上青楼。” 崔国辅《古忌》:“怕不盛年时,嫁与青楼家。” 邵谒《塞女行》:“青楼富家女,才生便有主。” 孟浩然《赋得盈盈楼上女》:“夫婿久离别,青楼空望归。” …… 而用新意的则有: 李白《楼船观妓》:“对舞青楼妓,双鬟白玉童。” 杜牧《遣怀》:“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倖名。” 李商隐:“黄叶仍风雨,青楼自管弦。” …… 唐代之后,“青楼”的偏指之意后来居上,反而成了烟花之地的专指,与平康、北里、行院、章台等词相比,不过多了一点形象感,多了一丝风雅气息而已。元代有一本记载妓女生平事迹的书,便叫《青楼集》。明代有一本《青楼韵语》,实则是《嫖经》的易名。清代有一本狭邪小说,名为《青楼梦》。当代有一本妓女回忆录,则叫《青楼恨》。还有一本翻译过来的拉丁美洲作家巴尔加斯?略萨的长篇小说,有两个译名,一个是《绿房子》,另一个便是《青楼》。 于是,青楼便成为烟花女子营业场所的雅称了。当然,并非所有的妓院都可称为青楼,至少要达到几“星级”的标准才行。至于一些脏乱差、黑陋丑,如同鸡窝、猪圈一般的地方也敢“僭称”青楼,不过是自贴金纸,主客两方听着都顺耳而已。 为什么世界上会有青楼这种东西出现?为什么要集中一群漂亮姑娘供男子前来享乐?为什么在所有的动物中只有人类有这种行为?比方说,集中一群年轻漂亮的母狼,等着公狼带着猎物来寻欢作乐,或者集中一群美丽矫健的母鹿,等着公鹿带着青草来寻花问柳,为什么不行? 说穿了,青楼是男人世界的产物。自从人类进入父系社会以来,女子被男子统治并沦为男子的工具和玩物就成了不可避免的事实。而青楼就正是男人世界的一枚醒目的徽章。 关于妓女的起源,古今中外有种种不同的说法。例如有一种宗教说,认为妓女原是神庙里的女祭司,就像殷商时代的女巫。公元前5世纪,希腊的歷史学家希罗多德就曾这样记载巴比伦神殿里的妓女: 谁家子弟谁家院-何谓青楼(2)“每一个当地的妇女在一生中有一次必须去神殿里,坐在那里,将她的身体交给一个陌生的男人……直到有一个男人将银币投在她的裙上,将她带出与他同卧,否则她不准回家……女人没有选择的权利,她一定要和第一个投给她钱的男人一起去。当她和他共卧,尽到了她对女神的职责后,她就可以回家。” 读了这段文字可以看出,所谓对女神尽职纯粹是自圆其说的幌子,满足男人的需要才是实质。在男人的世界里,宗教也是要为男人服务的。 在中国,情况也许要复杂些。“娼妓”二字本意并非是指今日那些只知道以肉体换取金钱的时髦女郎们,这些女郎实在是连“娼妓”二字也不配的。“娼妓”的本意是女乐。女乐主要并不提供性服务,而是以艺术表演为己任,大致相当于官办的歌舞团。如果没有相当的水平,是难以滥竽充数的。 据史书记载,最早的妓女当推三皇时代的洪崖妓。其次则是《列女传》上记载的: “夏桀既弃礼义,淫于妇人。求四方美女积之后宫,作烂漫之乐。” 据说夏桀蓄有女乐、倡优达3万人。这些也许是后世风传,无法确证,其具体情况也不得而知。但始作俑者肯定是统治者,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统治者把蓄有女乐的多少作为炫耀权势和财富的手段。帝王带头,各级“领导干部”纷纷效仿,于是,大量的“家妓”便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出来了。帝王自家之妓,自然也可称为“宫妓”了。 统治者拥有名目繁多的家妓,如什么侍姬、小妾、声妓、歌妓、舞妓、美人之类。那么平民百姓如何满足那种占有一个以上女人的欲望呢?这大概就要靠所谓“巫妓”了。考察今日一些比较落后的民族、部落的生活、风俗,可以看出,他们有许多解决这一问题的“高招”。 家妓与巫妓的合流,便出现了官妓,即由政府操办的妓业。 最早发明官妓的,是春秋时齐国的宰相、大政治家管仲。前人记载说:“管仲相桓公,置女闾七百,征其夜合之资以富国。” 700名妓女,可谓规模浩大,不愧是国家妓院。无独有偶,与管仲时代差不多的古希腊雅典的大政治家梭伦,在进行那场着名的改革时,其中有一项重要内容也是开设国家妓院,此举深受广大群众称赞,他们说这不仅满足了许多青年男子的要求,而且最有效地保护了良家妇女,使她们出门时免受一些壮年男子的追逐。不过管仲之举比起梭伦来,作用要大得多。 一是增加了国家的财政收入。其所得之资是不可小看的。据说当今某国政府鼓励发展妓业,并提出了响亮的口号:“牺牲两代妇女,换来民族繁荣!”管仲九泉有知,必当引为知音也。 二是有利于社会安定。社会上总有一些旷男怨女,以及大量的自由职业者和女奴隶、女俘虏、女犯人,还有宫里闲散的“超编”人员。设立官妓,岂不是一举数得! 三是吸引大量人才。人才都是希望遇见伯乐的。只要他的价值得到发挥和承认,他是甘为知己者死的。怎样才算“知己”呢?光是美酒佳肴、车接车送、外加四室一厅是不够的,于是官妓便成了最合适的公关小姐。 四是以妓制敌,兵不血刃。女人常常是一件最有力的外交武器。把妓女送给敌国,迷惑其领导,扰乱其政治,离间其君臣,腐蚀其栋樑。如果妓女再受到点特殊训练,那简直就可以成为民族英雄。中华民族最顶尖的四大美女:西施、王昭君、貂婵、杨贵妃,不都曾被当作最有力的杀手锏使用过吗? 可见,管仲真不愧是千古奇才。 实际,此中的道理是一看就懂、一拨就明的。其他统治者也“见贤思齐”。如秦穆公害怕邻国西戎强大,便送了两队女歌星去,西戎国王很快堕入追星族,整天与歌星们“卡拉ok”,把最有谋略的总参谋长气得投奔了秦国。西戎的命运就可想而知了。 与此同理,齐国害怕鲁国在孔子的治理下强盛起来,便送给鲁君80名舞蹈明星,鲁君整天“蹦嚓嚓”,不理朝政,终于把孔老夫子气跑了,鲁国也就永远失去了强盛的机会。 官妓由政府统一掌握管理,自然是“计划经济”,指哪儿打哪儿。如越王勾践连年攻吴,士兵思家,军心不稳,他便组织了一个妇女慰问团去恢復士气。这便开了“营妓”的先声。谁家子弟谁家院-何谓青楼(3)营妓也就是随军妇女,日本鬼子称为“慰安妇”是也。正式的营妓始于汉代。在此之前,都是採取一些急来抱佛脚的“慰问”方式,旱涝失时。后来又实行过配给制,但不患寡而患不均,有的士兵得到了配给,有的没有得到,反而引起了新的矛盾。于是营妓便作为一项制度确定下来,三军指战员可以自由平等地“同甘共苦”了。可以说,营妓其实也是一种官妓,只是服务对象限于军人,大概也能享受到某些军人待遇,但恐怕也要服从某些军人的纪律吧。 第4页 宫妓、官妓、营妓,实际都是政府的奴隶,属于“吃公家饭的”。与此相对的“吃东家饭”的家妓则在汉代以后极为兴盛,到南北朝时达到了顶峰。家妓的地位处于妾与婢之间。妾是满足主人肉体之需的,婢是端茶扫地、铺床叠被的,而家妓的作用是为主人提供艺术服务,满足其精神需求。从家妓的水平往往可以看出主人的艺术修养。后魏有个叫高聪的人,为了笼络家妓之心,把十多个家妓一律註册为妾,看来他是很喜爱艺术的。晋朝的宋武因为自己“不解声”,连简谱也不会,就不蓄家妓。可见家妓是“艺术人才”无可质疑了。 蓄有家妓的都是高门大姓,本来就有深厚的文化传统,这些士族在文化修养上是连皇家也看不起的,甚至不与皇族通婚。他们对所蓄的家妓都要进行严格的艺术训练,所以,家妓实际上代表了当时最高的艺术水平。中国的音乐舞蹈不但是她们发扬光大的,也是她们传续下来的。如石崇的家妓从十来岁起就在石崇亲自指导下接受声乐、舞蹈、身段、容貌、服饰等全面训练,冠盖一时。 但是,吃公家饭的也好,吃东家饭的也罢,都还不是青楼之妓,她们都没有人身自由,艺术水平再高,容貌再美丽,在主人看来,也不过是一件高级奢侈品,与名马宝刀同列。魏国的曹璋就用家妓换了一匹名马。曹操想杀掉一名他十分讨厌的家妓,但那名家妓的歌喉无人能比,曹操就选来百名美女同时训练,等到有一人达到可与那名家妓媲美时,便把她杀了。《世说新语》中说了不少这一类的事。王恺因家妓吹笛略有小忘,就将其活活打死。石崇因客人不肯饮酒,连斩三名美人。男权社会里,哪有女人的金光大道! 随着商业的发展,都市的繁荣,在官妓、家妓之外,出现了个体营业的私妓,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青楼妓女。 私妓在先秦即已出现,到六朝时开始活跃,至唐代走向兴盛,一直持续到宋元明清,成为中国古代社会一大文化奇观。所谓青楼文化的载体约有一半就在于此。 私妓中可分两类。一类是向政府正式註册登记,隶属教坊的,叫做市妓,即“有照营业”户。另一类则是“无照营业”户,是名副其实的“私妓”。私妓一般不是世系妓女,也不是女奴、女俘,而多是来自社会各阶层的良家女子。她们的服务对象以三教九流的市民为主,包括士人、商人、官吏、游客等,当然也可能有“高级干部“前来尝鲜或”贫下中农“前来开荤,只要有钱,来者不拒。所以,私妓接触的社会面比较宽,文化构成也比较复杂,但她们的艺术修养在总体上比不了宫妓、官妓、家妓,自学成才比起科班训练自然要相差百倍。所以,私妓主要不是艺妓,而是色妓,或色艺兼备,一般都要为嫖客提供性服务。当然少数“大腕儿”级的不在此列。 综上所述,“青楼”一词实际上包含了非常丰富的内容。本书所描述的青楼文化,涉及诸多不同种类的妓女以及这些妓女所联繫的社会背景。漫长的时间跨度,复杂的嬗变更替,要说清究竟是“谁家子弟谁家院”,这一篇短文是远远不够的。好在我们已经知道了什么是青楼,以及青楼妓女大致有哪几种,下面就可以按图索骥去左右端详了。 酒罢问君三语-青楼规矩(1)主人何为言少钱, 径须沽取对君酌。 ——李白《将进酒》 魅力无穷,风光无限,可青楼毕竟是个营业单位,夜进一万,日出八千,其社会功能又叠床架屋,不一而足。二圣人孟子曰:“不以规矩,不成方圆。”连电影院还贴着“观众须知”,动物园也不允许杂种胡来,青楼重地,岂可任人随意进去,想干啥就干啥乎?那些一心企图活得轻松自在,动不动就说“累不累呀”的轻浮男女们,是连青楼也不配去的。 一切规矩都是随着事物的发展变化渐渐形成和完善的,由约定俗成,到明文规定,最后礼崩乐坏,无人理睬,变成茶余饭后的谈资;或者又被重新拾起,考其得失,以助新政。所谓的青楼规矩也是如此。 青楼作为一种新生事物哌哌坠地之时,想必是无甚规矩可言的。即便有些规矩,年深月久,学者们的考古工作做得不好,今日也难以深知。反正不外乎坐镇青楼,迎来送往;或者是上门服务,实行三包。上门服务往往是比较辛苦的。有一首《夜度娘》写道: 夜来冒霜雪, 晨去履风波。 虽得叙微情, 奈侬身苦何。 大老远的往返奔波,的确令人体恤、同情,只是能够为她们的命运真心着想的人太少了。梁代的沈约倒是写过一首《早行逢故人车中为赠》: 残朱犹暧暧, 余粉尚霏霏。 昨宵何处宿, 今晨拂露归。 诗中有一种惜香怜玉的味道,煞是体贴。 后来青楼规模越来越大,排场日益豪华。人们把青楼当作一种重要的社会活动场所,就如同现在谈生意往往在酒楼、谈恋爱往往在咖啡馆一样。亲戚来访,朋友聚会,金榜题名,工资浮动,都要到青楼铺张贺喜一番,大概除了结婚和送殡以外,所有活动都可在青楼里进行酬酢。外交场合,岂可无礼?青楼虽然未设礼宾司,但各种礼仪,想必是一应俱全的。《武林旧事》记载临安的青楼说: 平康诸坊,如上下抱剑营、漆器墙、沙皮巷、清河坊、融和坊、新街、太平坊、巾子巷、狮子巷、后市街、荐桥,皆群花所聚之地。外此诸处茶肆、清乐茶坊、八仙茶坊、珠子茶坊、潘家茶坊、连三茶坊、边二茶坊,及金波桥等两河以至瓦市,各有等差,莫不靓妆迎门,争妍卖笑,朝歌暮弦,摇盪心目。凡初登门,则有提瓶献茗者,虽杯茶亦犒数千,谓之“点花茶”。登楼甫饮一杯,则先与数贯,谓之“支酒”,然后唿唤提卖,随意置宴。赶趁、祗应、扑卖者亦皆纷至,浮费颇多。或欲更招他妓,则虽对街,亦唿肩舆而至,谓之“过街桥”。…… 这里提到青楼“各有等差”,分为若干星级不同,就像东北的普通饭馆根据规模在门前悬挂数量不等的幌子,从一个到四个幌。初登青楼,第一个重要程序是“点花茶”,小小的一杯茶,要价数千钱。其实这不是茶钱,而是相当于门票,听一场音乐会的票钱,低得了吗?如今有些饭馆也先给顾客来淡乎寡味的煳涂茶,然后索要高价宰人,好像上茶之后接着就有姑娘出来侍候似的,实际上有茶无人,还自以为“新潮”,真是堕落!这个“点花茶”,实际上也是看看客人的身份、地位,出手是否阔绰。有经验的老鸨一眼就能瞧出嫖客的最低消费水平以及最多可以榨出多少油水。这个项目到清朝以后叫做“打茶围”,关于这一段程序,《板桥杂记》中有一段很有价值的描述: 妓家鳞次。比门而居,屋宇精洁,花木萧疏,迥非尘境。到门则铜环半启,珠箔低垂;升阶则狗儿吠客,鹦鹉唤茶;登堂则假母肃迎,分宾抗礼;进轩则丫环毕数,捧艷而出,坐久则水陆备至,丝肉竟陈;定情则目挑心招,绸缪宛转。纨绔少年,绣肠才子,无不魂迷色阵,气尽雌风矣。 第5页 说起来三言五语,实际这一过程是有条不紊,大费工夫的,所谓“冷水泡茶慢慢浓”是也。心急吃不得热包子,必须一步一步渐入佳境,不能像鲁智深见了镇关西似的,开口就要肥要瘦要五花。首先,那精洁的屋宇,萧疏的花木,就表明是一个高消费所在、高层次所在,所以,“衣冠不整者谢绝入内”,穿着条牛仔裤,趿拉双片儿鞋,你自己就不好意思进去,进去了人家身穿制服的门卫也会说今儿个没剩饭,您明儿个再来吧。 酒罢问君三语-青楼规矩(2)到了门口,门半开、帘半垂,一副半羞半臊的模样,使您这就不由自主地进入了某种心态。一迈上台阶儿,那只德国捲毛狗就闻见您口袋里的支票了,欢蹦乱跳地叫着“哇噻,哇噻!”鹦鹉也不甘落后地叫着“tea!tea!”您以为是唤茶,实际“tea!”是妓院的黑话,就是钱的意思。来到厅堂,您见不到妓女,而是妓女她妈——当然多数不是亲妈。这老婊子好似相看女婿似的上下左右端详您、打量您、鑑定您的资格,配得上她的哪位千金,别听她嘴里甜得跟耗子药似的,眼睛却像刀子一般把您里里外外剥得一丝不剩,心里兴许还念叨着:傻小子跑这儿摆谱来了,看老娘不刮你一层皮!好容易挨过了老鸨这一关,才能“进轩”,节目开始。那位千金在丫环簇拥下被“捧”出来,就像“大腕”歌星出场要有一群伴舞的一样。于是,您与千金的二人戏开幕,千金是正式主持,您是侍宾主持。山珍海味流水价端上来,热气腾腾冒的都是您的白花花的银子。您滋滋喝着,叭叭吃着,那边千金便转轴拨弦,咿咿呀呀唱将起来。您五官七窍一齐享受,食慾大开,天高地爽,模模煳煳还记得自己父亲姓什么,可银子就好像已经不是自己的了。耳中听着歌乐声中左一句“谢公子破费”,右一句“公子真是大财神”,那叫痛快,只恨没把银山搬来。这时候也许您才明白什么叫“金樽美酒斗十千”,明白一碗炸酱面为什么到了美食城就卖25元。但这时即使头脑清醒,想收也收不住啦。因为那边已被银弹攻破了芳心,开始“目挑心招”,左一阵秋波,右一个飞吻,声变嗲,喘渐粗,您说哪能“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呢?不能撤,于是,拼上所有的现金、股票、债券、长城卡、牡丹卡,还有新婚钻戒,只求牡丹花下死,今宵做鬼也风流了。 以上说的是坐镇青楼,痛宰嫖客的规矩。至于官妓本来就是政府的公家财产,只有服从政府的规矩一说。《南部新书》记载唐朝的地方官调工作时,前任向后任交割公职时,恋恋不捨一个官妓,因为是公家之物,不好带走,便恨恨地写了首诗: 经年理郡少欢娱, 为习干戈问酒徒。 今日临行尽交割, 分明收取媚川珠。 然而继任并不十分买帐,赋诗答道: 曳屣优容日日嘆, 须言达德倍仇澜。 韶光今已输先手, 领得槟珠掌内看。 他还埋怨质量不太理想呢。 至于普通的市妓,一般不“送货上门”,而是自己在金屋里藏着,做千金小姐科。华灯初上时分,有专门负责招蜂引蝶工作的阿姐阿妹出去拉客,拉回来再予引见,这叫做抛砖引玉,不像今日的野鸡,自拉自卖,甚至把电话打到旅馆房间里,就差头上插根草标了。 为把青楼规矩展现得更加生动具体,下面介绍一篇《李师师传》的精彩文字,写的是大宋天子宋徽宗去嫖名妓李师师的韵事: 李师师者,汴京东二厢永庆坊柒局匠王寅之女。寅妻既产女而卒,寅以菽浆代乳乳之,得不死,在襁褓未尝啼。汴俗:凡男女生,父母爱之,必为捨身佛寺。寅怜其女,乃为捨身宝光寺。 女时方知孩笑,一老僧目之,曰:“此何地?尔乃来邪” 女至是,忽啼。僧为摩其顶,啼乃止。寅窃喜,曰:“是女真佛弟子!” 为佛弟子者,俗唿为师,故名之曰“师师”。 师师方四岁,寅犯罪系狱死,师师无所归,有倡藉李姥者收养之。比长,色艺绝伦,遂名冠诸坊曲。 徽宗皇帝即位,好事奢华,……更思微服行为狎邪游。内狎班张迪者,帝所亲幸之寺人也。未宫时,为长安狎客,往来诸坊曲,故与李姥善。为帝言陇西氏色艺双绝,帝心艷焉。 翼日,命迪出内府紫茸二匹,霞叠二端,瑟瑟珠二颗,白金二十镒,诡云:“大贾赵乙”,愿过庐一顾。 暮夜,帝易服杂内寺四十余人中,出东华门,二里许至镇安坊。镇安坊者,李姥所居之里也。 帝麾止余人,独与迪翔步而入。堂户卑庳,姥迎出,出庭抗礼,慰问周至。进以时果数种,中有香雪藕,水晶苹果。而鲜枣大如卵,皆大官所未供者,帝各啖一枚,姥復款洽良久,独未见师师出门。 帝延伫以待,时迪已辞退,姥乃引帝至一小轩,翠几临窗,缥缃数帙。窗外新篁,参差弄影。帝倏然兀坐,意趣闲适,独未见师师出侍。 酒罢问君三语-青楼规矩(3)少顷,姥姥引至后堂,陈列鹿炙鸡酢,鱼脍羊胶等餚,饭以香子稻米。帝每进一餐,姥侍傍款语多时,而时终未出见。 帝方疑异,而姥姥復请浴。帝辞之,姥至帝前耳语曰: “儿性好洁,勿忤!” 帝不得已,随姥至一小楼下浴室中。浴竟,姥復引帝坐后堂,希核水陆,杯盏新洁,劝帝欢饮,而师师终未一见。 又良久,见姥拥一姬,姗姗而来,淡妆不施脂粉,衣绢素,无艷服,新浴方罢,娇艷如水芙蓉,见帝意思不屑。貌殊倨,不为礼。姥与帝耳语曰: “儿性颇愎,勿怪!” 帝于灯下凝睇物色之,幽姿逸韵,闪烁惊眸。问其年,不答。后强之,乃迁坐于他所。姥復附帝耳曰: “儿性好静坐,唐突弗罪!” 遂为下帷而出。师师乃起,解玄绢褐袄,衣轻绨,卷右袂,援壁间琴,隐几端坐,而鼓“平沙落雁”之曲,轻拢慢捻,流韵淡淡远。帝不觉为之倾耳,遂忘倦。比曲三终,鸡唱矣! 帝亟披帷出,姥闻亦起,为进杏酥饮,枣糕,饽饦诸点品。帝饮杏酥怀许,旋起去。内侍从行者,皆僭候于外,即拥卫进宫,时大观三年八月十七日事也。 按常人设想,贵为一朝天子,何求不有,何欲不得?但宋徽宗赵佶这个风流皇帝就愣是老老实实地甘拜在李师师的石榴裙下,不敢违反青楼规矩一丝一毫。先是送重礼预订,不敢说自己是国家最高领导人,而是冒充大款。然后乔装改扮,混同于普通工作人员。去了以后被老太婆折腾了三番五次,先问寒问暖,再吃点瓜果梨桃,看看幽雅的环境。再吃点海鲜野味泰国大米,老太婆啰啰嗦嗦,就是不见师师出来。然后逼着皇帝洗澡。从来只听说唐明皇赐浴杨贵妃,这回倒过来,李师师赐浴宋徽宗,有趣!洗完澡仍然干坐着不让见,再吃点夜宵才领进密室。这就好像预告的精彩电视节目迟迟不见播放,翻来覆去全是gg,真是急死人来也么哥。老赵同志左等右等,大概急得差点大喝一声“我是大宋朝一把手”了,那位李师师才不紧不慢地出场,带搭不理的,连一句“晚上好”也不说。老太婆却只管命令老赵“勿忤”、“勿怪”、“唐突弗罪”,意思是,我们姑娘就这毛病,你小子遭点罪吧。好容易老太婆退下,大概也三更天了。李师师旁若无人地弹起琴来,三支曲子下来,东方已露出鱼肚白矣。这就好像那段《扔靴子》的相声,“我净等那只了,一宿没睡!”结果老赵匆匆吃了早茶,就“家去”了,他要等到的东西,就像那只没扔的靴子一样,始终没等到。青楼的规矩,皇帝大人以身作则,严格遵守。换了今天的小科长、小处长之类的,早就“是可忍孰不可忍”,一口把蜡烛吹灭了。 第6页 青楼的规矩随时代的不同自有演化变异,但大致都要有一个“按部就班”的过程,这不仅仅是为了烘托气氛、培养感情、激发情慾,也不仅仅是为了多宰些钱、多贪些物,这其中也包含有一份对人的尊严、人的价值的看重,要极力用风雅柔情之举掩去铜臭气息,使交易带有艺术色彩。没有了这些规矩,开门见山,直奔主题,拍出一百美元,“你他妈跟不跟俺睡!”看上去挺有气魄的,实际上人味儿全无,畜牲一个。一个社会若是道德沦丧到连青楼规矩都一点不讲了,那实在是赤裸裸得太令人悲哀了。 青楼的规矩与其他行业的规矩有时是互通的,甚至能够流传到社会上,影响其他行业。即以“打茶围”为例,现在许多交际和应酬活动不都有类似的一项吗?不过,古代的所谓“吃茶”与今天的“喝茶”是大不一样的。今天的喝茶只是把茶叶置于水中,或沏或泡。古代的“吃茶”,花样就多了。例如《金瓶梅》中的一段写道: 妇人从新用縴手抹盏边水渍,点了一盏,浓浓艷艷,芝麻、盐、笋、栗系、瓜仁、核桃仁,夹春不老、海青,拿天鹅、木樨、玫瑰掇卤,六安雀舌芽莱,西门庆刚呷了一口,美味香甜,满口欣喜。 一杯茶里有这么多成份,实在是讲究得很。比之今天的种种果茶、奶茶,恐怕要高级得多吧。 除了茶之外,酒也是青楼不可或缺之物。白话小说里常说:“花为茶博士,酒是色媒人。”酒可助兴,酒可增色,酒可壮胆,酒可遮羞。还是白话小说上的话:“三杯竹叶穿胸过,两朵桃花上脸来。”骂人都说:“酒色之徒”,酒跟色怎么能分开呢?杨玉环最美丽动人的时刻不就是“贵妃醉酒”吗?所以青楼必备美酒,而许多妓女也因此练得一副好酒量。《吴门画舫录》记载了一个名叫阿福的名妓,酒态奇美: 阿福者,忘真姓,居胥门,流寓申江。绿雨寮寮,本一邑之胜,施萝作障,叠石成山,裘马如云,钿车如水。姬艷冶之名,倾动一时。 性委宛,善饮酒,喜浮大白。酡颜星眼,强要人扶。倚绣榻,背银缸,解罗衿,捉玉腕。肌拊凝脂,春探豆蔻。香囊叩叩,丝履弓弓。处以却尘之褐,护以翡翠之衾,而姬不知也。盖玉山颓矣!此也仙所述。当此境者,令人真箇销魂! 酒使人忘却尘寰俗务,甚至忘却一切规矩,使人焕发出本性自然之美。到青楼必饮酒,这也是一条不成文的青楼规矩。古代的许多酒楼和青楼是不分的。正像今天的许多大酒店,实际上不仅是饭店、是旅馆,而且还必有妓女以待佳宾。为什么古时的酒家都要有个“当垆女”呢?就是这个道理。所谓“炉边人似月,皓腕凝双雪”,是酒女呢,还是妓女?用今天的词就明白多了,可以叫“吧女”。所以我们完全有理由怀疑多情诗人杜牧的“借问酒家何处有”,问的本是妓家,而“牧童遥指杏花村”,“杏花”二字也隐隐暗示了答案。 以上只是蜻蜒点水指出了青楼规矩的一二。其实要详细讲述的话,这实在是一门专深的学问,其难度不亚于研究中国科举制度史或中国体育运动史、中国饮食文化史。总之,强调青楼自有其系统完备的一套规矩,目的在于请读者意识到,青楼与其他中国文化有着共同的一套操作规则,共同的一套价值观念。青楼之道,亦是华夏民族生活方式的一帧侧影、一幅写真也。 枯井底,污泥处-青楼黑幕(1)神女生涯原是梦, 小姑居处本无郎。 ——李商隐《无题》 戏剧大师曹禺有句名言:“宇宙正像一口残酷的井,落在里面,怎样唿号也难逃脱这黑暗的坑。” 宇宙的确充满了残酷,尔虞我诈,弱肉强食,情灰未冷,反目成仇。正是为了抵御这残酷,人类发明了梦,发明了艺术,发明了青楼。然而梦越美就证明现实越丑,艺术越伟大就证明生命越痛苦,那么青楼越繁华就证明了什么呢? 不错,青楼里欢歌笑语,锦衣玉食,风光旖旎,融融泄泄。可是你看见过那笑脸下面的哭脸吗?你听出过那软语中夹带的血丝吗?除了血和泪,你闻到过瀰漫在脂粉香中的铜臭吗?你感觉到当你转身以后,背后的阵阵凉气吗? 京剧《沙家浜》中春来茶馆的老闆娘阿庆嫂有段脍炙人口的唱词儿: 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 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 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 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 人一走,茶就凉。有什么周详不周详! 这可以说是一切江湖买卖的生意经。茶馆如此,青楼也是如此。老闆娘开茶馆是为了赚钱谋生,并不是为人民服务——更甭提她本是个地下党了。老鸨母开青楼当然也不是为了让普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她要赚的钱比那小小茶馆不知多上几百倍、几千倍,要赚这么多钱,要吃香的喝辣的,过一种烟花太后的锦绣生活,不黑着点儿行吗?文学作品里各行各业、三教九流的人物都不乏被歌颂被称赞者,惟独鸨母这一行,从来没有过正面形象,顶多混个中间人物,可见其黑到了什么程度。 撩开青楼的黑幕,种种丑恶现象不一而足。其中最醒目的一点,便是惟利是图。 明代有一部《嫖经》,多次提到青楼的金钱本性:“鸨子创家,威逼佳人生巧计;撅丁爱钞,势催妓子弄奸心。”鸨母、龟奴使出威逼、利诱各种手段,拼命榨取嫖客的钱财,天长日久,妓女不用唆使,自会明敲暗索。“夸己有情,是设挣家之计;说娘无状,须施索钞之方。”妓女与鸨母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双管齐下,两面夹击,不怕傻小子不掏钱。这里,感情已经是有价码、有行市的了,与钞票的多少成正比例,真是“子弟钱如粪土,粉头情若鬼神”,有钱能使鬼推磨,还怕婊子没笑脸吗?但用金钱堆出的笑脸,难道不是世上最噁心的一景吗? 金钱买来的欢笑,当金钱用光之时,不但会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且还往往变成无情的冷嘲和热骂。 着名的唐传奇《李娃传》的前半部分就生动描写了主人公某生如何落入青楼骗局的全过程。 某生是常州刺史荥阳公的爱子,被老父视为“吾家千里驹也”,弱冠之年,赴长安应试,带了足够吃喝玩乐两年以上的钱财,踌躇满志,自信能“一战而霸”。没想到一到长安,就于访友途中被“妖姿要妙,绝代未有”的李娃迷了个神魂颠倒。于是恭恭敬敬拜上门去,连同所有资财仆佣,“入赘”到青楼,一住就是一年多。不但把钱包花了个底朝上,连车马、家童都卖了个精光,只剩下光棍一条。虽然李娃还跟他腻腻乎乎的,可鸨母早就摔锅打碗,指桑骂槐,恨不能让这瘟生早早滚蛋了。某生看不出眉高眼低,还以为自己找到了原子弹吓不倒的爱情呢。傻小子没想到一场阴谋正等着他。一天,李娃说与他去求子,把他带到荒郊野外的姨妈家,然后突然家里来人说鸨母得了暴病,李娃先归,某生留下与姨妈商议准备后事,他还不知自己的后事就要到了。晚上不见李娃来接他,姨妈便打发他先回去。他回去一看,李娃与鸨母已经退房搬走了。次日去找姨妈,也已杳无踪影。一气之下,差点病死,好容易缓过来,穷得一分硬币也没有,只好当了殡仪站的服务员,不料又被进京开政协大会的老父遇见,老头气得狠抽了他几百马鞭而去,某生一命呜唿,下葬时又发现还有口气,同事便把他抬回去。某生活过来,浑身鞭伤溃烂流脓,又被抛到了马路边,靠行人扔些残汤剩饭活了下来,最后衣衫褴缕,手持破碗,满街要饭,白天串胡同,晚上就住在公厕里。好端端一个满腹经纶的小伙子,就这样被贪财狠心的青楼主人害得身败名裂,挣扎在死亡线上。 第7页 枯井底,污泥处-青楼黑幕(2)小说后半部分设计了一个庸俗的大团圆结局,写某生被李娃看见,李娃大发慈悲,搭救了某生,并帮助他一举登第,得到了功名富贵,荥阳公不但认了儿子,还认李娃为儿媳,一家皆大欢喜。这个结局纯粹是偶然性的,小说的前一半才是典型成就的所在。被青楼耗得倾家荡产乃至身败名裂者成千上万,其危害之深并不亚于吸毒。这也就是一般人家告诫子弟不可做狭邪之游的主要原因。 青楼的主客关系的本质是金钱关系,这一点是常被金钱万能论者所忘怀的。他们以为有了金钱就能买到一切,包括友谊,包括爱情,殊不知当你掏出钱来的一剎那,一切真情都荡然无存了。你怎么能证明用钱的力量换来的感情是真的呢?正像你永远无法证实当冰箱关上门时,里面的灯还亮不亮,你将永远怀疑自己用钱买到的是不是真货,永远在自我安慰和自我空虚的峰谷间饱受煎熬。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讲,过于轻易地、过于年轻时拥有了万贯家财,是一种天大的不幸,它用极大丰富的方式剥夺了你的一切,使你变得一无所有,如同行尸走肉。而真正"一无所有"的人,却恰恰可能闪现出生命的真谛,可能获得人的价值和幸福,他不但会得到真正的友谊和爱情,而且还会得到他用奋斗所挣来的金钱。这也就是幸福与贫富无关的生活真理。 当然,本质上的金钱关系并不排除妓女与狎客间产生真情的可能性。人的尊贵之处在于能够战胜金钱这个王八蛋。例如宋朝的柳永,不当官,不下海,穷愁潦倒,每月就在青楼间朝三暮四地鬼混。可是妓女们爱他一有才华,二有真情,不但不坑害他,不讨厌他,反而贴钱来贊助他四处神游。《醉翁谈录》里有一段记载,实在令人感嘆: 耆卿居京华,暇日遍游妓馆。所至,妓者爱其词名,能移宫换羽,一经品题,声价十倍。妓者多以金物资给之,惜其为人出入所寓不常。耆卿一日经由丰乐楼前,是楼在城中繁华之地,设法卖酒,群妓分番,忽闻楼上有唿“柳七官人”之声,仰视之,乃角妓张师师。师师耍峭而聪敏,酷喜填词和曲。与师师密。及柳登楼,师师责之曰:“数时何往?略不过奴行,君之费用,吾家恣君所需,妾之房卧,因君罄矣!岂意今日得见君面,不成恶人情去,且为填一词去!”柳曰:“往事休论。”师师乃令量酒,具花笺,供笔毕。柳方拭花笺,忽闻有人登楼声。柳藏纸于怀,乃见刘香香至前,言曰:“柳官人,也有相见。为丈夫岂得此负心!当时费用,今忍復言。怀中所藏,吾知花笺矣。若为词,妾之贱名,幸收置其中。”柳笑出笺,方凝思间,又有人登楼之声,柳视之,乃故人钱安安。安安叙别,顾问柳曰:“得非填词?”柳曰:“正被你两姐姐所苦,令我作词。”安安笑曰:“幸不我弃。”柳乃举笔,一挥乃至。三妓私喜:“仰官人有我,先书我名矣。”乃书就一句:“师师生得艷冶”,香香、安安皆不乐,欲掣其纸。柳再书云:“香香于我情多。”安安又嗔柳曰:“先我矣!”挼其纸,忿然而去。柳遂笑而復书云:“安安那更久比和,四个打成一个。幸自苍皇未款,新词写处多磨,几回扯了又重挼,奸字中心着我。”三妓乃同开宴款柳。 张师师说:“君之费用,吾家恣君所需,妾之房卧,因君罄矣!”多么豪爽,心中若无真情,女人不会这么傻。刘香香说:“当时费用,今忍復言。”可见也是老贊助单位。然而妓女们倒贴柳永之钱还不是从其他狎客那里或好或歹地弄来的?才高八斗如柳永者,普天下能有几个?为了一个柳永活得潇洒快活,不知又有几个冤大头陷入黑幕,沦为乞丐了呢。再说,妓女们资助柳永,可柳永的词能使她们身价百倍,钱财自然滚滚而来,名字入了柳词,比中央电视台天天播放gg的效果还大,花几个gg费算得了什么。妓女们对柳永的确有真情,因为柳永的确纯真可爱,不过这笔经济帐,妓女们恐怕要比柳永算得清楚多了。文人的数学都不好,要不怎么动不动就穷愁潦倒呢? 惟利是图,嫌贫爱富地算计、矇骗、坑害嫖客,这是青楼黑幕的外向型一面。与此相对的内向型一面则是对妓女、尤其是下层妓女的残酷凌辱和迫害。 枯井底,污泥处-青楼黑幕(3)《北里志》中讲:“妓之母,多假母也,亦妓之衰退者为之。”鸨母往往是从前的妓女,正如儿媳妇升任为婆母一样,她升任为鸨母后,也要把从前所受的一肚子气转泄到年轻一代的身上。所训练的妇女,不管是买来的、拣来的、骗来的,“初教之歌令而责之,其赋甚急。微涉退怠,则鞭扑备至”。稍不满意就一顿毒打。中国自古讲究棍棒底下出孝子,那么同理可证皮鞭底下出名妓了。好好人家的女儿,谁忍心送到青楼去接受那种严格训练?又不能培养成奥运会冠军。妓女的来源,一是罪人或罪人家属;二是战俘;三是为生活所迫走投无路者;四是被人引诱骗卖者,很少有像今天这样自告奋勇,为出国、为留学、甚至为穿几件漂亮衣裳或者干脆就认为当妓女舒服而“下海”的。 家妓经常遭到主人打骂摧残,人身安全繫于主人颜色,说杀就杀。石崇就曾经活活烹了一名盛妆家妓来待客。相比之下,青楼里的私妓人权状况要好得多,但她们仍然是鸨母的私有财产,不仅没有人身自由,连感情自由也没有。李娃对某生纵有满腔真情,鸨母叫她害之,她也得害。妓女所受的摧残最关键的是心灵上的,即使成了一代名妓,她那特殊的生活方式也使她的生理很难正常。有时在客人面前是名妓,被捧得一朵红云似的,可是客走之后,鸨母却不拿她当名妓看,不但要她交出小费,还可能因为她哪点言行不得体而施以毒打。身为名妓,更是有苦难诉,只好牙掉了咽入肚里。 受鸨母的非人虐待之外,妓女还经常遭受青楼里其他工作人员的欺压,尤其是男性职员——龟奴,俗称王八,像蛆虫一样,寄生在妓女身上,不但在收入上大揩其油,还随时随地进行性骚扰。随着青楼的发展,这类编外人员越来越多,挣钱的不过几位名妓,可等着吃大锅饭的却好几十位。这类人就像上海滩的白相瘪三或北京城的胡同串子一样,虚张声势,吃里扒外,一面欺凌妓女,另一面矇骗嫖客,毫无廉耻,有奶便是娘。妓女往往是值得同情的,然而这类从妓女下身生意里抠饭吃的王八蛋,都枪毙了也不冤枉。 此外,青楼往往还受地方恶霸和黑社会的势力控制,美其名曰"保护"青楼,实际是瓜分利润,大占便宜。规模较大的教会一般都控制着相当数量的青楼等娱乐场所,使青楼成为他们的“教坊”,有些青楼甚至就是黑社会开设的。这与今天的舞厅、歌厅的情况是相类似的。 由于这些重重黑幕,青楼便与种种罪恶有了不解之缘。吸毒走私,杀人越货,从鼠辈小贼,到江洋大盗,都把青楼当作绝好的栖息地、隐身所、联络处、大本营。生活最底层的脉搏,在那里赤裸裸地跳动着。 第8页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过于美丽的东西,背后一定有深深的罪恶。 烛畔鬓云有旧盟-青楼之爱(1)破额山前碧玉流, 骚人遥驻木兰舟。 春风无限潇湘意, 欲采蓣花不自由。 ——柳宗元《酬曹侍御过象县见寄》 青楼,宛如明日黄花,一旦随风逝入歷史的远空,想采也采不到了。它象一道碧玉般的流水,流走了数不清的繁花春梦。我们追想着那些飘飘欲仙的佳人神女,只觉得她们仿佛曹子建笔下的洛神,凌波而去,只有一叶木兰轻舟,尚在天际盪游。世界上大多美好的愿望都是可即而不可求的,往往是情愈长,计愈短,最后只好难得煳涂,一醉了之。无论青楼的主人,还是青楼的客人,谁也未曾採到他们真正理想的蓣花,所以自由才显得那么可贵。确实是这样吗?让我们藉助一串特写镜头,走入青楼文化的核心,吹开它最动人的一瓣瓣娇蕊吧。 烛畔鬓云有旧盟-青楼之爱 记得小苹初见, 两重心字罗衣, 琵琶弦上说相思。 当时明月在, 曾照彩云归。 ——晏几道《临江仙》 尽管青楼的烟花丛中,掩藏着数不清的痛苦和罪恶,然而狎客们还是纷至沓来,乐此不疲,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李大钊说:“绝美的风景,多在奇险的山川。”(《牺牲》)那么,青楼中最为绝美的风景是什么呢?——是爱。 狎客们来到青楼,并非只是发泄肉慾,纵情声色,他们更希望能找到一种给人以温暖、给人以理解、给人以眷恋的真挚情感。尽管这种真情在青楼里是颇为稀少的,甚至可能是伪装的,但越这样就越吸引人去发现、去寻找。 只妓女这一方面来看,每天迎来送往、生张熟魏的套路也会使她们厌倦,作为一个女人,她们也渴望得到一份把她们当作人而不是工具的感情。有时为了这种渴望,她们宁可不考虑金钱的问题。一般说来,卖笑生涯对她们心灵的损害已经使她们极大地丧失了爱的能力,可是一旦爱上了,却又往往格外地炽热、执着。 敦煌曲子词里有一首《望江南》这样写道: 莫攀我,攀我太心偏。我是曲江临池柳,者人折了那人攀,恩爱一时间。 词中的妓女自比为临池的柳枝,这人也折,那人也攀,劝客人不要太痴心地爱自己,因为这恩爱只能维持短暂的一时。这首词表现了青楼女子的复杂心理,既可以看作是对客人的好心劝阻,也可以看作是看透了世态炎凉之后的冷冷谢绝,还可以看作是对痴心爱她的客人的试探,看他是不是也是那些"恩爱一时间"的攀柳折花的轻浮子弟。可以设想,假如真有一个中意的男子实心实意地爱上了她,她会焕发出何等的热情来报答。 文学作品中描写了不少生死不渝的青楼之爱。 蒋防的《霍小玉传》叙述了一个催人泪下的爱情悲剧。 李益在长安与霍小玉相恋,情深意笃。后来李益以书判拔萃,被提升为郑县主簿,临行前与小玉山盟海誓,可回家后却禁不住世俗压力,变心娶了门当户对的卢氏之女。小玉相思成疾,沉绵不起。有位黄衫侠客激于义愤,挟持李益来见小玉。小玉悲愤交集,痛责李益,气结而死。冤魂化作厉鬼,使李益夫妻不和,终身受到猜疑和嫉妒的困扰。 霍小玉本是霍王婢女所生,霍王死后,以庶出被逐,沦落为娼。这种不幸的经歷,使她一方面格外珍重与李益的深挚爱情,把全部生命的希望都倾注于其上;另一方面,她又对宇宙间的残酷存着清醒的警惕和担忧,即使在二人最神驰情迷的日子里,她也常常饮泪啜泣,担心被弃的命运终有一日降临。她只求李益能与她欢爱八年,然后自己就永遁佛门。多么可爱的姑娘!可是这个最低愿望也破灭了。她不甘就此罢休,连年变卖服饰,嘱託亲友,到处探寻李益。多么痴心的好女子,读者谁不下泪!所以当最后一线生机也断灭之时,她那无限缠绵的爱转化为满腔愤恨,也就格外令人同情。让我们来看二人相见的最后一面: 玉沉绵日久,转侧须人。忽闻生来,欣然自起。更衣而出,恍若有神。遂与生相见,含怒凝视,不復有言。羸质娇姿,如不胜致;时復掩袂,返顾李生。感物伤人,坐皆欷觑。顷之,有酒肴数十盘,自外而来。……因遂陈设,相就而坐。玉乃侧身转面,斜视生良久,遂举杯酒,酹地曰:“我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负心若此。韶颜稚齿,饮恨而终。慈母在堂,不能供养。绮罗弦管,从此永休。征痛黄泉,皆君所致。李君李君,今当永诀!我死之后,必为厉鬼,使君妻妾,终日不安!”乃引左手握生臂,掷杯于地,长恸号哭,数声而绝。 烛畔鬓云有旧盟-青楼之爱(2)这是何等壮烈、何等瑰奇的爱情!不管李益那厮有一千条理由为自己开脱,他都对不起这位好姑娘,他也配不上这等崇高的爱情。二人相比之下,青楼女子霍小玉的形象是何等的光彩照人! 但是,像霍小玉这样的多情红颜未必总是薄命,也有二人生死不负,共谱爱情诗篇的。《闽川名士传》上记载了欧阳詹与太原妓的爱情故事: 欧阳詹字行周,泉州晋江人。弱冠能属文,天纵浩汗。贞元中登进士第,毕关试,薄游太原,于乐籍中因有所悦,情甚相得。及归,乃与之盟曰:至都,当相迎耳。即洒泣而别,仍赠之诗曰:“驱马渐觉远,回头长路尘。高城已不见,况復城中人。去意既未甘,居情谅多辛。五原东北晋,千里西南秦。一履不出门,一车无停轮。流萍与系瓠,早晚期相亲。”寻除国子四门助教,住京。籍中者思之不已,经年得疾且甚,乃危妆引髻,刃而匣之。顾谓女弟曰:“吾且死矣,苟欧阳生使至,可以是为信。”又遗之诗曰:“自从别后减容光,半是思郎半恨郎。欲识旧时云鬓样,为奴开取缕金箱。”绝笔而逝。乃詹使至,女弟如言,径持归京,具白其事。詹启函阅之,又见其诗,一恸而卒。 一个相思而死,一个伤情而亡,真不愧是情海人杰,一对至人。比之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毫不减色。二人的两首诗作也成了千古名篇。 这样情深意切的爱情,也不一定非发生在妓女与官士之间。情之所至,身份、地位都是无所谓的。《醒世恆言》中有一篇《卖油郎独占花魁》,讲的就是一个卖油的小商贩秦重,用一腔纯朴厚道的真情打动了头号名妓——花魁娘子莘瑶琴的芳心,二人相亲相爱,共结百年之好。 卖油郎秦重“本钱只有三两,却要把十两银子去嫖那名妓”,只好辛勤积攒,好似骆驼样子立志买车一般,终于得到机会去亲近他仰慕已久的花魁娘子。莘瑶琴起初因他不是“有名称的子弟”,“甚是不悦”,但秦重一心一意,格外体贴。莘瑶琴在外面赴宴酒醉归来,理也不理秦重,小秦便向丫环要了一壶热茶,把阑干上一床大红纻丝的绵被,轻轻取下,盖在美人身上,并“把银灯挑得亮亮的,取了这壶热茶,脱鞋上床,捱在美娘身边,左手抱着茶壶在怀,右手搭在美娘身上,眼也不敢闭一闭”。接下来美娘呕吐,秦重怕弄脏了被子,就把自己的袍袖张开,罩在她嘴上。美娘吐毕后,秦重下床,“将道袍轻轻脱下,放在地平之上,摸茶壶还是暖的。斟上一瓯香喷喷的浓茶,递与美娘”。多好的小伙子!若参加北京市十佳丈夫评选,准入前三名。他的诚恳朴实,使美娘觉得“难得这好人,又忠厚,又老实”。但等级地位观念,又使她不大情愿嫁给个体户。直到她受到吴八公子的侮辱欺凌后,才明白那些“豪华之辈,酒色之徒”只知“买笑追欢的乐意,那有惜香怜玉的真心”,终于向秦重说出了“我要嫁你”,并表示“布衣蔬食,死而无怨。”两个主人公正是认识到了世间最可贵的不是金钱、门第、等级,而是彼此知心知意,互敬互怜,他们才获得了真正的爱情,受到人们的称羡,被当作高雅的风流韵事来谈论。 第9页 以上几例均是嫖客主动追求青楼妓女而获真挚爱情。还有一些妓女,爱上意中人后,主动追求男方。例如裴铏的《崑崙奴传》,写一名妓看上崔生,用小匙一勺一勺餵他酸奶喝,临别还做手势与他约会。崔生在僕人崑崙奴帮助下弄清了手势,去找到妓女,二人又在崑崙奴帮助下一同私奔。当崔生未到时,该妓“长嘆而坐,若有所俟。翠环初坠,红脸才舒,玉恨无妍,珠愁转莹”。吟诗曰: 深洞莺啼恨阮郎, 偷来花下解珠珰。 碧云飘断音书绝, 空倚玉箫愁凤凰。 真情所至,金石为开。崔生终于越过十几道高墙,将她带往自由的他乡。 另一篇更为着名的唐传奇,即杜光庭的《虬髯客传》,也写了一个类似的情节,只是这里的妓女更加大胆。卫公李靖去拜见杨素时,被一“有殊色、执红拂”的妓女看出是天下英雄,那红拂妓女打听到李靖的府第后,深夜投上门去,“愿托乔木,故来奔耳”。真是爱得勇勐,爱得豪侠。 明末还有一位大大有名的妓女叫柳如是,大歷史学家陈寅恪用文言为她写了80万字的《柳如是别传》。这位柳如是,才华横溢,不让鬚眉,聪明绝顶,冠盖当世。追求她的高官名士小白脸一筐一筐的,可她最后爱上了60多岁的一代诗坛领袖钱谦益,二人如影随形,其乐融融。她不但能与钱谦益诗词唱和,还能帮他处理内政外交,而且在民族危亡的紧要关头,清醒地劝钱保持民族气节,真是超一流的巾帼英雄。钱谦益也视她眼珠一般,曾为她几乎与人动刀决斗,并以娶正妻之礼迎她入门,轰动士林。钱谦益为柳如是写诗百韵,并专门营造了“绛云楼”。二人互赏互爱,说不尽的缠绵,写不尽的倜傥。虽是老夫少妻,却比唐明皇和杨贵纪的感情要炽热和纯真一百倍不止。二人曾经开玩笑,柳问钱爱她什么,钱放肆地说:我爱你黑黑的头髮白白的肉。钱又问柳爱他什么,柳调皮地说:我爱你白白的头髮黑黑的肉。其余的无限闺中风情,读者自可想像得知了。后人不知有多少男的羡慕钱谦益,女的羡慕柳如是,羡慕的不是老夫少妻,夫荣妻贵,而是那种和谐到无以復加的情调,浪漫到魂飞魄散的情趣,亦庄亦谐,如诗如画的甜美爱情境界。谁说青楼女子只认识钞票?慧眼识英雄,芳心许俊杰者,大有人在。 如果说古代青楼的风光、魅力,今天已荡然无存的话,那么古代青楼之爱,更是今天的小蜜们无法想像的。爱情这个词在今天,就像流通多年的钞票,已经沾染了数不清的病菌和泥垢,人们只知道它有用,能换来东西,至于它本身的精美图案,会有几个人去“自将磨洗认前朝”呢? 水榭听香,指点群豪戏-名妓风采(1)顾盼遗光彩, 长啸气若兰。 行徒用息驾, 休者以忘餐。 ——曹植《美女篇》 青楼的魅力到底大到什么程度?何以竟使天下文人抛家舍业,望之若归? 在前面的章节中,我们已经从不同的角度对此进行了描述和探究。这一节,我们来看一看青楼文化里的精华——名妓的风采,通过几个典型的名妓形象,借滴水以观大海。 歷史上第一个享有盛名的妓女,大概要推南齐时的苏小小。可是关于她的身世、经歷的文献材料,几近于零。然而歷朝歷代都不乏歌咏、缅怀她的诗作,仅《全唐诗》中就不下百篇。 唐朝徐凝的《寒食诗》写道: 嘉兴郭里逢寒食, 落日家家拜扫归。 只有县前苏小墓, 无人送与纸灰钱。 关于苏小小的墓,也有嘉兴和杭州两种说法。宋朝何蘧的《春渚记闻》中讲了这样一件事: 司马才仲在洛下梦一美姝,搴帷而歌。……且曰:“后相见于钱塘。”后才仲为钱塘幕官,廨舍后堂苏小墓在焉。……不逾年而才仲得疲,所乘画水舆舣泊河塘,舵工见才仲携美人登舟……而火起舟尾,仓皇走报,而其家已痛哭矣。 宋朝的人对苏小小还如此魂牵梦萦。直到清朝,还有人写下这样的诗句: 歌扇风流忆旧家, 一丘落月几啼鸦。 芳痕不肯为黄土, 犹幻胭脂半树花。 苏小小到底是如何的“歌扇风流”,我们只能凭空遥想了。 到了唐朝,青楼开始兴盛,涌现出许多明星妓女。其中最着名者当数薛涛和鱼玄机。 《全唐诗》中的薛涛小传说: 薛涛,字洪度。本长安良家女,随父官,流落蜀中,遂入乐籍。辨慧工诗,有林下风致,韦皋镇蜀,召令侍酒赋诗,称为女校书。出入幕府,歷事十一镇,皆以诗受知。暮年屏居浣花溪,着女冠服,好制松花小笺,时号薛涛笺。有《洪度集》一卷。 唐代是诗的时代,官商士民几乎无不能诗,许多妓女也以擅诗扬名。薛涛8岁就会写诗,通晓音律。及笄之年,父亲死在蜀中,母亲改嫁他人。薛涛那时便以诗着名。据说“扫眉涂粉,与氏族不簇,客有与之燕语者”。后来入了乐籍,即做了妓女。从韦皋到李德裕,薛涛以女校书之名出入幕府,侍候过11任的地方长官。女校书大概就相当于今天的女秘书,后来便成为妓女的雅称。不过今天的女秘书大多属于智商较低之辈,在学校时就只爱“秘”,不爱“书”。而薛涛的水平在今日来讲,加入中国作协都委屈了她。当时与她唱和的一流诗人就有白居易、元稹、刘禹锡、张祜、张籍、李德裕、王建、裴度、杜牧、令孤楚等。薛涛不仅诗写得棒,通晓五音六律,而且也擅书法,自己制作了松花彩笺题诗赠客,成为后人多爱仿效的风雅之举。李商隐就有诗称道:“浣花笺纸桃花色,好好题诗咏玉钩!”这里的“浣花”便指薛涛,因为薛涛晚年住在浣花溪。如今成都还有遗址。曾有人诗赞薛涛道: 万里桥边女校书, 琵琶花里闭门居。 扬眉才子知多少, 领取春风总不如。 薛涛固然是妓女,可是观其风采,分明是一代女艺术家的形象。士大夫与之交往,并非食其姿色,乃是慕其才华。有个例子足可证明这一点。与白居易齐名的元稹,素闻薛涛芳名,好不容易一睹风采,顿时为之倾倒。 曾寄诗表达情愫: 锦江滑腻蛾眉秀,化出文君及薛涛。 言语巧偷鹦鹉舌,文章分得凤凰毛。 纷纷词客皆停笔,个个君候欲梦刀。 别后相思隔烟水,菖蒲花发五云高。 这首诗把薛涛与卓文君并列,在相思之情中盛赞了薛涛的口才和文才。后来元稹打算派人去蜀地接来薛涛,可是这时他又遇见了一个叫刘采春的妓女。刘采春表演水平上佳,“歌声彻云,篇韵虽不及涛,容华莫之比也”。元稹在长期不见薛涛的情况下,贪恋刘采春的美色,渐渐把薛涛忘在脑后了。薛涛显然色不及刘,但刘采春名声却并不大,留下盛名的是才华丰赡的薛涛。由此可见青楼名妓衡量标准的重点了。 鱼玄机与薛涛一样,也是以诗着名。她的诗极为大胆、开放,表现出对爱情和性的热烈嚮往,因此引得士人们如醉如痴,趋之若鹜。具体诗作留待下一节介绍。 第10页 宋朝最着名的妓女是李师师。关于她与宋徽宗赵佶和大词人周邦彦的事,前面已有叙述。这里要再次强调的是,李师师的风采也并非以艷丽妖媚取胜,而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尤其弹得一手好琴,气韵高洁,恍如九天仙子,这才迷倒了一代风流天子赵佶。老赵在师师身上花了不下十万银子。有一回,老赵在宫里集合大小老婆们吃早茶,韦妃醋唧唧地问他:“那个姓李的小妞到底有什么了不起,让陛下您这么为她卖块儿呀!”老赵大义凛然地答道: 水榭听香,指点群豪戏-名妓风采(2)无他,但令尔等百人,改艷装,服玄素,令此娃杂处其中,迥然自别。其一种幽姿逸韵,要在色容之外耳。 好一个“幽姿逸韵”,赵佶不愧是审美高手。他能在千红万艷丛中一眼看出李师师“色容之外”的独特风采。这种风采是人物内在美与外在美统一的结晶,而内在美又是决定的因素。故此,名妓一般都深晓个中之味,努力追求那种超越俗艷之美,这便是色有涯而韵无穷的道理。 到了明朝,江南一带青楼业也异常发达,竞争激烈,涌现出大批名妓。尤其到了明末清初,更是登峰造极,群星璀璨。《情史》中云: 嘉靖间,海宇清谧,金陵最称饶富,而平康亦极盛。诸姬着名者,前则刘、董、罗、葛、段、赵;后则何、蒋、王、杨、马、褚,青楼所称“十二钗”也。马姬高情逸韵,濯濯如春柳闻莺,吐辞流盼,巧伺人意。诸姬心害其名,然自顾皆弗若,以此声华日盛。凡游闲子,沓拖少年,走马章台街者,以不识马姬为辱。油壁障泥,杂沓户外,池馆清疏,花石幽洁,曲室深闺,迷不可出。教诸小鬟宁梨园子弟,日为供帐燕客。羯鼓、琵琶声与金缨红牙相间。北斗阑干挂屋角,犹未休。虽缠头锦堆床满案,而凤钗榴裙之属,尝在子前家,以赠施多,无所积也。 这里所说的青楼“十二钗”中最出类拔萃的马姬,就是马湘兰,她以善画兰花着称,“双钩墨兰,旁作筱竹瘦石,气韵绝佳”。“兰仿赵子固,竹法管夫人,俱能袭其余韵。其画不惟为风雅所珍,且名闻海外,婞罗国使者,亦知购其画扇藏之。”一个妓女的绘画,能够名扬海外,就凭这一点,也足够称得上名妓了。更何况马湘兰诗也写得委婉清丽,为人豁达大方,有侠女风度。所以才成为“天王巨星”,追星族们皆“以不识马姬为辱”。 明末清初之际,出现了几位名垂青史的超一流名妓。她们是: 董小宛、柳如是、李香君、陈圆圆。 董小宛与冒辟疆的爱情前文已有叙述。这里重点补充介绍董小宛的风采: 小宛名白,一字青莲。前人记载她“天资巧慧,容貌娟妍。针神曲圣,食谱茶经,莫不精晓。性爱闲静,经其户者,时闻吟咏声,或鼓琴声。”她所结交的名士除冒辟疆外,还有钱谦益、刘履丁、方以智、吴应箕、张岱、侯方域等。冒辟疆娶她为侧室,就是钱谦益的大媒。冒辟疆回忆二人的甜蜜生活时,有“焚香”与“养梅”二则,最可表现董小婉的风韵。其回忆“焚香”说: 寒夜小室,玉帏四垂,禢邓重叠,烧二尺许绛烛二三枝,陈设参差。堂凡错列大小数宣炉,宿火常热,色如液金粟玉。细拨活灰一寸,灰上隔砂选香蒸之。歷半夜,炉香凝燃,不焦不竭,郁勃氤氲。……忆年来共恋此味此境,恆打晓钟,尚未着枕。与姬细想,“闺怨”有“斜倚薰笼,拨尽寒炉”之苦,我两人如在蕊珠众香深处,令人与香气俱散矣!安得返魂一粒,起于幽房扁室中也? “人与香气俱散,”这是何等况味,何等深情? 其回忆“养梅”说: 姬于含蕊时,先相枝之横斜,与几上军持相受。或隔岁便芟翦得宜,至花放恰采入供。即四时草花竹叶,无不经营绝慧,领略殊情。使冷韵幽香,恆霏微于曲房斗室。 看了这些回忆,真让人感到董小宛就是那香、就是那梅,就是人类的精灵,在她清风逸采的映照下,我们这些自以为干净高雅的人们显得是多么的粗鄙寒伧。 柳如是与钱谦益的爱情前文也已叙述。前人记其风采云: 身材不逾中人,而丰神秀媚,意态幽娴。性机警,饶胆略。结束俏利,豪宕自负,有巾帼鬚眉之论。知书善诗律,分题步韵,顷刻立就。使事谐对,老宿不如。四方名干,无不接席唱酬。 比之董小宛,柳如是的特点是柔中有刚,颇具男子气概。与她结交的名士有张溥、陈继儒、陈子龙、汪汝廉、孙临、谢三宾等。如果说冒辟疆从董小宛那里领略到的更多的是闺中雅趣百转柔情的话,那么柳如是除此之外,还能担任钱谦益的“外交部长”。这一方面说明柳如是的确具有士大夫的才华、气度、胆略,另一方面也证明钱谦益对柳如是格外放心,二人肝胆相照。据说柳如是嫁钱谦益后,曾有过外遇,但钱谦益并未放在心上,并未因此而怀疑柳如是对自己的爱情。这种“现代性”的思想是今天的大多数人也难以理解的。事实证明了钱谦益的胸怀,当钱谦益死后,为保护钱谦益的家财,并使钱氏一门不受侮辱,柳如是挺身而出,与那些上门欺压勒索的恶徒几经斗争,在布置交待妥贴后,自缢殉身而去。关于钱、柳之事,后人歌咏无数。当代歷史学家陈寅恪晚年目盲足膑,全靠撰述三大卷的《柳如是别传》作为精神支柱,柳氏风采何其令人钦羡。 水榭听香,指点群豪戏-名妓风采(3) 李香君的名字,由于孔尚任所写的大型歷史剧《桃花扇》,似乎比董、柳二氏更为人知晓。《板桥杂记》中云: 李香身躯短小,肤理玉色,慧俊婉转,调笑无双,人名之为“香扇坠”。余有诗赠之曰……。钱塘魏子中为书于粉壁,贵阳杨龙友写崇兰诡石于左偏,时人称为三绝。由是香之名盛于南曲,四方之士,争一识面以为荣。 关于李香君与侯朝宗反对奸臣阮大鋮事,《板桥杂记》云: 香年十三,亦侠而慧。从吴人周如松受歌“玉茗堂四梦”,皆能妙其音节,尤工琵琶。与雪苑候朝宗善。阉堂阮大鋮欲纳交于朝宗,香力谏止不与通。朝宗去后,有故开府田仰,以重金邀致香。香辞曰:“妾不敢负候公子也。”卒不往。盖前此大鋮恨朝宗罗致,欲杀之,朝宗逃而免,并欲杀定生也。定生大为锦衣冯可宗所辱。 在当时国破家亡的变革之际,李香君不但表现出了对爱情的坚贞,而且尤其重要的是表现出了大义凛然的民族气节。这种气节是一种人格精神的最高境界,是千万个士大夫也望尘莫及的。名妓的风采就在于她不仅是妓,更是一个大写的人。如今那些不知人字为何物见了外国人比爹娘还亲的卖肉女郎们,看看这些先辈,干脆上吊算了。 身为一名妓女,其举足轻重的程度竟能影响到民族兴亡的,纵横八万里,上下五千年,当推陈圆圆为第一人。陈圆圆“蕙心纨质,淡秀天然。声甲天下之声,色甲天下之色。年十八,隶籍梨园,每一登场,花明雪艷,独出冠时,观者魂断”。她与冒辟疆、吴伟业等名士来往较多,后为崇祯妃之父田畹所得。当李闯王兵临北京,镇守山海关的吴三桂成为朝廷军事上的支柱之时,田畹不得已将陈圆圆让给了吴三桂。李闯王打进北京,夺得陈圆圆,并写信招降吴三桂。本来有心归顺的吴三桂听说陈圆圆被夺,拔剑斫案,誓报此仇,遂与清军合作,灭了李闯王,夺回陈圆圆。后来,做了平西王的吴三桂举兵失败,大清的天下已稳如泰山,陈圆圆流落为女道士。 第11页 若没有陈圆圆,吴三桂到底会不会引清兵入关?中国会不会让满族统治了200多年?中国会不会早就进入了资本主义时代,成为世界头号列强?关于这些,后人有两种对立的看法。把天下兴亡完全归因到一个女人头上,无疑是撒泼放赖的懒汉主义做法。但完全忽视歷史的偶然性因素,认为一切都是“客观规律”规定好的,任何随机事件都不能左右或改变,这也是彻头彻尾的反歷史的。排除了一个个“偶然”,就不会有什么“必然”。尊重歷史首先尊重的应该是事实。事实是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有没有陈圆圆,那一段的史实的确不同。也许吴三桂终于要降清,也许中国被满族统治是命里註定,但不一定非是那种方式。后人吟咏陈圆圆之事的那么多,未必都是“红颜祸水”论者。人物的价值不同,对歷史进程所起的作用自然有大有小。陈圆圆的价值就在于她确确实实地影响了中国的歷史,连中学教科书也不能抹去她的名字。所以吴伟业深深地嘆道: 妻子岂应关大计, 英雄无奈是多情。 全家白骨成灰土, 一代红妆照汗青。 像陈圆圆这样的名妓,岂能以“妻子”视之。多情的英雄们深深懂得这一点,他们宁肯毁了前程,毁了江山,毁了名声,宁肯被人骂作汉奸,也要为这样的美人杀个骨堆山血成河,这是能用“好色”、“贪婪”、“荒唐”、“愚昧”来解释的吗? 这,就是名妓的风采。 却试问,几时把痴心断-妓女诗文(1)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 ——秦观《踏莎行》 如果说青楼妓女的基本素质是音乐舞蹈才能,那么吟诗弄赋便是衡量名妓的一项最重要指标。 中国一向被认为是诗的国度,从拦路抢劫的强盗,到杀人百万的将军,都能摇头晃脑地诌上几句。整天与士大夫们混在一处的妓女,耳濡目染,近朱者赤,当然也不难练得满腹锦绣,出口成章。即便仅从营业竞争上考虑,妓女们也不得不努力提高文学修养,以满足士大夫们对“知音”的需求,这样,妓女中便产生了许多水平较高的诗人,有些诗文还成了千古传诵的名篇。 欲知妓女的诗文究竟达到了多高的水准,这里先且不谈青楼兴盛的唐宋元明,只引录清末一个上海滩的名妓所写的一封情书,看看今日的女大学生能读懂多少: 睽才数日,恆比三秋。每忆芝仪,殊殷芹愫。比维、褆躬安燕,玉体吉羊。辱承知音,定符私颂。窃思形骸虽隔,肺腑应通。寤寐怀思,只觉宵长梦短,日时肠转,频添旧痕新愁。怅一水之潆洄,暮云春树。幸千潭之同映,秋水蒹葭。回思烛翦西窗,樽比北海。开奁梳洗,深浅烦君。下榻绸缪,温柔许我。觉此际之情投,非寻常可言喻。何意床冷鲜食,忽抱薪忧。遂使水远山遥,竟回梓里。伤心话别,犹蒙青眼于东君。无计款留,空望绿波于南浦。言念及此,歉仄奚如。所幸鸿毛遇顺,归舟定获平安。遥稔凤侣言欢,鼓瑟谅偿饥渴。在君子文园遇染,明知勿药早占。在薄命尺素未通,终觉倾葵莫诉。迟迟长夜,几度扪心。霭霭停云,频几搔首。秋月春风之馆,门设长关。桂香珠影之中,径缘不扫。倘使霍然全愈,务乘崔舫以来游。如其夙恙未痊,恳擘蛮笺而肠惠。轻寒薄暖,适体为佳。语短情长,加餐努力。总之,离愁满腹,直教翰墨难宣。尚祈洞鉴寸心,诸仗海涵无既。 恐怕女学士们早读得头昏眼花了。当时虽是清末,但是能写出这等文章的妓女并不罕见。而今天,中国的女学生、女演员、女明星加起来,恐怕也说不全文中所用的典故。诚然,这并不是说,时代落后了,而是说,妓女诗文的价值不可轻视。在未作比较深入的探讨之前,对任何问题都应抱着谨慎的尊重态度。 目前可考的第一首妓女诗作,出自苏小小的手笔: 妾乘油壁车,郎骑青聪马。 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 诗句清新宛转而富有情致,与南北朝时代的诗风是一致的。 唐朝的薛涛有《洪度集》传世。《柳絮》一诗: 二月杨花轻復微,春风摇盪惹人衣。 他家本是无情物,一任南飞又北飞。 这柳絮写出了对欢情难以长久的感嘆。 而《池上双鸟》一诗: 双栖绿池上,朝暮共飞还。 更忆将雏日,同心莲叶间。 这里隐隐传达了对婚姻生活的嚮往。《乡思》一诗: 峨嵋山下水如油,怜我心同不繫舟。 何日片帆离锦浦,棹声齐唱发中流。 此诗杂入中唐名家诗集,恐不易辨。薛涛才高和寡,一生没有找到合适的如意郎君,与一个终生未仕的男性知识分子的心境颇有相近之处。 跟薛涛相比,诗作更多青楼色彩的是鱼玄机。且看其名作《赠邻女》: 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枕上潜垂泪,花间难断肠。 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 这首诗充满了女性独立意识,今日的女权主义者看了一定喜欢。不过鱼玄机因为争风吃醋打死了一个叫绿翘的婢女,被依法判死刑。不知道这合不合乎女权主义的行为标准。 鱼玄机的《游崇真观南楼睹新及第题名处》: 云峰满目放春晴,歷歷银钩指下生。 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 她看到男人们的金榜题名,颇不服气,但可恨自己是个女同志,诗写得再好,高校也不录取。一腔才华无处发泄,于是就率领几个小阿妹,千方百计地招蜂引蝶,征服男人。曾作六言诗曰: 红桃处处春色,碧柳家家月明。 柳上新妆待夜,闺中独坐含情。 芙蓉月下鱼戏,带蚨天边雀声。 人世悲欢一梦,如何得作双成。 这简直就是一首高雅的营业gg词。诗人们奔走相告,纷纷上门拜倒裙下。结果,鱼玄机虽未金榜题名,却也千古留名了。这充分说明,当时整个社会的文化素养之高,连妓女最被人看重的也是诗才。恩格斯曾经指出:“在雅典的全盛时期,则广泛盛行至少是受国家保护的卖淫。超群出众的希腊妇女,正是在这种卖淫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她们由于才智和艺术趣味而高出于古希腊罗马时代的一般水平之上。”中国古代的青楼妓女也正是因为自己高超的才智和艺术趣味而获得了比一般妇女更深的人生体验和更高的精神享受,同时也能获得社会舆论的尊重以至褒扬。这是今日的野妓们咬碎黄牙也望尘莫及的。 却试问,几时把痴心断-妓女诗文(2)到了宋朝,长短句这种文学体裁大盛。士大夫们把那些一本正经的有关国家大事的议论写在诗里,而把那些偷偷摸摸的风流韵事写在词里。所以,宋词几乎可说就是青楼文学。士大夫写罢一首词,交与妓女,“小红低唱我吹箫”。渐渐,妓女中也颇有能填词者。词这种形式比诗更适合妓女的口吻,因此,在妓女中极为流行。 第12页 有一个叫严蕊的妓女,“善琴弈歌舞、丝竹书画。色艺冠一时,间作诗词有新语,颇通古今。善逢迎,四方闻其名,有不远千里而登门者”。她因填词之才被天台郡守唐仲友赏识。后来,朱熹为打击唐仲友,把严蕊抓进监狱。严蕊不畏严刑拷打,坚决不出卖情人。等到朱熹离任,新任领导看严蕊可怜,便释放了她。严蕊当即口占一首《卜算子》: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此词明丽清浅,虽不如士大夫之词那么“有学问”,但感情却要真诚得多了。 在宋朝的词人中,最受妓女们喜爱的除了柳三——即柳永,就是秦七——即秦观了。秦观的《满庭芳》妓女们几乎都会唱: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徵棹,聊共引离樽。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倖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有一次,有个人把头一句错唱成“画角声断斜阳”,妓女琴操在旁纠正,那人便将她一军,问她能否将全首词改成“阳”字韵。琴操当即吟道: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斜阳。暂停徵辔,聊共引离觞。多少蓬莱旧侣,频回首,烟雾茫茫。孤村里,寒鸦万点,流水绕红墙。魂伤,当此际,轻分罗带,暗解香囊。谩赢得,青楼薄倖名狂。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余香。伤心处,长城望断,灯火已昏黄。 这样机智的反应,灵动的才华,恐怕是原作者秦七郎也要佩服三分的。据说苏东坡知道后大为赞赏,并指点这位琴操姑娘参透禅机,削髮为尼。 还有一个更着名的故事,许多书上都有记载: 李公之问仪曹解长安幕,诣京师改秩。都下聂胜琼,名娼也,资性慧黠,公见而喜之,李将行,胜琼送之别,饮于莲花楼,唱一词,末句曰:“无计留君住,奈何无计随君去。”李復留经月,为细君督归甚切,遂别。不旬日,聂作一词以寄之,名《鹧鸪天》曰: 玉惨花愁出凤城,莲花楼下柳青青。尊前一唱阳关后,别个人人第五程。寻好梦,梦难成。况谁知我此时情。枕前泪共帘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 李在中路得之,藏于箧间。抵家为其妻所得,因问之,具以实告。妻喜其语句清健,遂出粧奁资募,后往京师取归。 聂胜琼的这首《鹧鸪天》的确写得令人柔肠百转,“隔个窗儿滴到明”,何其楚楚动人!老李的髮妻一看,就知老李肯定抵抗不住这首词的诱惑,与其干吃闲醋,还不如表现一迴风格,于是拍出自己的存摺,让老李把小聂娶了回来。一首词的作用何其大也!不知文学概论中如何解释这种现象。 明代的妓女,在艺术修养上似乎更加全面,往往六艺皆通。不过明代的诗文成就总的来说不够高。当时人说:我明诗让唐,词让宋,曲让元,庶几吴歌桂枝儿、罗江苑、打枣竿、银绞丝之类,为我明一绝耳。 的确,明朝除了小说和传奇这样大型的文学体裁外,小型体裁中要数各类民歌最有特色了。许多名妓的诗作尽管也很出色,但给人的印象无非是有学问、有才华而已。如大名鼎鼎的柳如是的一首《春日我闻室作》: 裁红晕碧泪漫漫,南国春来正薄寒。 此去柳花如梦里,向来烟月是愁端。 画堂消息何人晓,翠帐容颜独自看。 珍重君家兰桂室,东风取次一凭阑。 此诗颇有雍容华贵的气概,置于士大夫的诗集中当可乱真。但离青楼似乎日见其远了。由于柳如是这样的名妓日益“士大夫化”,真正的青楼诗作反而充满了下里巴人的俚俗气息了。随着商人越来越多地渗入青楼,赤裸裸的黄色小调也在妓女中流行开来。兹举一首还不算太露骨的,以见一斑: 男儿汉,性气刚,打扮奴家去为娼。伽蓝殿,去烧香,寺里遇着巧和尚。和尚爱我年纪小,我爱和尚两头光。大和尚,小和尚,慢慢消停不用忙。 如此不够含蓄的诗作,显然是不合士大夫口味的。不过这对于大款们来讲,已经算是蛮文雅的了。据说现在歌厅的ktv包间里,花200元钱就可让三陪小姐讲一段黄色笑话。追根溯源,这股恶俗之风从明末就露出端倪矣。 一部青楼史,同时也是一部妓女诗文史。在广大妇女处于被统治、被愚弄、被奴役的漫长岁月里,妓女们能诗善文,虽然是一种幸运,但其实也是为满足男人的特殊需要而产生的现象。妓女们企望凭藉自己的文学才能改变自己的不幸地位,但只有少数佼佼者获得了偶然的成功。对大多数妓女来讲,这不过是一种痴心而已。当然,痴心恐怕是人人都难免会有一些的。而且,寄托在文学艺术中的痴心总要比寄托在脸蛋和三围上的痴心要弥足珍贵。 红颜弹指老,剎那芳华-妓女归宿(1)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辛弃疾《永遇乐》 千里搭长棚,人生没有不散的筵席。 妓女这种职业,是名副其实的“青春事业”。现在的许多女孩子,都抱有“吃青春饭”的思想,不知是不是受了妓业的影响。反正妓女是非吃青春饭不可。越是低贱的女人,就越死抱着自己的“青春”不放,仿佛青春一过,她就立刻成了一条断了嵴梁骨的癞皮狗。她们以为“青春”就是青春期前后的一段简单的物理时间,她们根本无法理解“永葆青春”的道理,更无法理解“革命人永远是年青”。她们惶恐不安地躁动在自己的“青春”里,仿佛抱着一件租来的裘皮大衣,穿也不舒服,不穿也不舒服。她们自以为发现了青春的可贵,而实际上往往以最低俗的形式消费了青春。当皱纹爬上她们的额头时,她们就像霜打的茄子,从肉体到精神,都瘪了。 艺术修养较高的妓女,比之单纯的“色妓”,青春要长一些,但毕竟不如日本的艺妓,80多岁还能陪客谈笑风生,不仅宝刀未老,反而老当益壮,韵味无穷。中国的妓女往往一边开拓着“事业”,一边就在筹虑自己的归宿了。 妓女的归宿,大致说来,不外以下数种:从良,入宫,出家,做鸨母。也有改行从事其他职业,寡居终生的。最惨的是殉职在自己工作岗位上的。 一般说来,从良是多数妓女的最理想的归宿。青楼生活再舒适华美,也不能养人一辈子。更重要的是青楼生活毕竟被视为正常社会之外的异常存在,妓女心中的那种自卑感、屈辱感是时时挥之不去的。有个叫徐月英的唐代名妓写过一首《叙怀》诗: 为失三从泣泪频, 此身何处用人伦。 虽然日逐笙歌乐, 常羡荆钗与布裙。 这种渴望做一个普普通通的良家的妇女的心愿,应该说是人之常情,不能简单地用“围城”情结来解释。 第13页 但是要从良也不是一帆风顺的。 一是青楼的老闆不轻易撒手放人。妓女是老闆的挣钱机器,越是名妓就越是摇钱树,不把妓女的才华耗尽,血泪榨干,哪能任其自由而去呢?就是迫不得已,再也无法挽留的那一天,也要勒索一笔赎身巨款。有时这笔巨款,比娶一个良家女子的费用要高出十倍,使多数普通嫖客望而却步。所以,常有妓女用自己的辛苦积蓄自赎其身的。而能积蓄到可以赎身的数目,恐怕也是多数普通妓女做不到的。更何况,青楼老闆有时倚仗黑社会的势力,强行没收妓女的私蓄,把妓女完全当作猪狗对待。等到妓女姿色衰败不堪时,随便卖给一个小流氓,还算是做一件帮她“从良”的善事。有的妓女甚至被多次转卖,命运比在青楼里还要悲惨。 二是即便妓女与老闆的关系处得很融洽,要选定一个意中人也是不容易的。妓女每天接触的绝大多数异性,就是她们的“恩客”。恩客们光顾青楼,不是来娶妻纳妾的,而是一开始就把妓女摒除在妻妾的概念之外的。追欢买笑时,他们对妓女柔情蜜意。而一旦论及婚娶,他们就王顾左右而言他了。心里话无非是:你再漂亮,再有味,也终归是个婊子,哪能给鼻子上脸,做起夫人梦来呢?我夫人再呆板无味,也比你高了十个档次呀!恩客们即使真的动了心,可恩客还有父母、师长、同僚、社会舆论的压力,还要让他三思三思再三思呢。 三是就算从良如愿,冲破道道难关被娶到恩客家里,可是家庭生活与青楼生活有着完全不同的规矩,能不能适应也是一大问题。像董小宛那样做到八面妥贴,上下无怨,若是一个普通妇女,也就至多被夸为好媳妇、贤内助而已。正因为她曾是妓女,才被认为极其不易,当作楷模级人物来传颂表彰的。一般从良的妓女,首先就会受到其他家庭成员的歧视,挑三拣四,动辄得咎。天长日久,丈夫的热乎劲儿一过去,如果没有真诚的爱情支撑,那么妓女在家庭里不但得不到从良后的“体面感”,反而还不如在青楼里自由自在。所以,有不少妓女从良后百般不如意,最后又“浪子回头”,重新堕入烟花巷中。 妓女从良一般选择的对象多是什么人呢?自然是读书人,因为妓女之所以要从良,就是要获得一份人的尊严,要摆脱受屈辱、受玩弄的地位,这份心情只有读书人才能最大程度地予以理解。达官贵人仗势欺辱她们,大小款爷用钱玷污她们,只有“才子佳人”的模式,才能使她们得到真正的尊重、呵护以至于爱情。唐朝有个叫顺时秀的妓女,有过这样一件事: 红颜弹指老,剎那芳华-妓女归宿(2)顺时秀,姓郭氏,字顺卿……平生与王元鼎密。偶疾,思得马板肠,王即杀所骑骏马以啖之。阿鲁温参政在中书,欲属意于郭。一日戏曰:“我何如王元鼎?”郭氏曰:“参政,宰臣也;元鼎,文士也。经纶朝政,致君泽民,则元鼎不及参政;嘲风弄月,惜玉怜香,则参政不敢望元鼎。”阿鲁温一笑而罢。 顺时秀当然不好直说阿鲁温不如王元鼎,但从她分寸巧妙的答话中,天平倾向于哪一端已经看得很清楚了。 前文曾论述过,嫖客与妓女之间关系的本质在于金钱,能够超越这层关系,产生真正爱情的总是少数。这种爱情尽管十分浪漫,但由于先天的基础不够牢固,往往经不住打击。有时,真诚的爱情中也不免掺入了其他因素。如士大夫可能以娶得名妓为荣,表现自己风流倜傥;妓女则通过爱情跳出苦海,终身有托,这些都可能对士妓之间的感情产生副作用。有些名妓自高身价,用情不专,可能会遭到名士们的联合冷落和打击。而士大夫的用情不专,也会留下“负心贼”的骂名,得不到最珍贵的爱情。另外,读书人不等于好人,有些读书人“学而优则仕”之后,比不读书之人阴险歹毒万倍,妓女若託身于此辈,还不如嫁给强盗稳妥。宋朝有这样一件实事: 杨学士孜,襄阳人。始来京师应举,与一倡妇往还,情甚密。倡以所有以资,共处逾岁。既登第,贫无以为谢,遂绐以为妻,同归襄阳。去郡一驿,忽谓倡:“我有室家久矣,明日抵吾庐,若处其下,渠性悍戾,许当相困,我视若,亦何聊赖?数夕思之,欲相与咀椒而死,如何?”倡曰:“君能为我死,我亦何惜?”即共痛饮。杨素具毒药于囊,遂取而和酒,倡一举而尽。杨执爵谓倡曰:“今倘皆死,家人须来藏我之尸,若之遗骸,必投诸沟壑以饲鸱鸦,曷若我葬若而后死,亦未晚。”倡即唿曰:“尔诳诱我至此,而诡谋杀我!”乃大恸,顷之,遂死。即燔瘗而归。杨后终于祠曹员外郎,集贤校理。 这个姓杨的干得真是太漂亮了,人也玩够了,钱也骗光了,官也当上了,还留着这个累赘做甚?将来竞选总统时岂不是一件舆论把柄?于是精心设计、精心施工,眼睁睁地看着那可怜的妓女为了他俩的爱情而饮下毒酒。这个妓女的从良梦就这样收场了。看来,认为读书人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善良郎君,实在是天大的误会。人之善恶,爱之真假,与学歷、文凭无关。如果看中的只是博士、硕士的头衔,而不注意体会其人其心,那么爱情的甜酒也会变成苦酒的。与其那样,倒不如嫁给一个老实敦厚的卖大碗茶的,虽少了几分潇洒风流,却爱得踏实,过得放心。这也是多数从良妓女的实际选择。 妓女从良的目的因时代的不同也各有差异。唐代的妓女从良多出于纯朴的爱情,只要情投意合,二人便可双双飞去。宋代的妓女从良,则多是为了名份,只求明媒正娶,感情是其次的问题。明代妓女从良,看重的多是男人的声望、富贵、清朝以后,则多是为了实际的生计问题了。今日的现代化妓女们如何从良,则不敢妄下断语了。 从良之外,妓女也有被选入宫中或直接被皇帝他老人家一眼看中的。三宫六院的女子中,出身青楼的颇为不少。有的皇后、贵妃,歷史也不“清白”。妓女成为宫女后,若能得到宠幸还罢,否则,还不如在青楼之时,有的得到出宫的机会,便又去做了妓女。 妓女生涯,容易使人惯看世间风云,饱经人生沧桑。许多妓女看破红尘,削髮当了女和尚。在青灯古佛之侧忏悔罪孽、洗刷耻辱,祈盼来生重新做人。然而佛寺道观,并不一定如人们所想的是清净圣洁之地。例如唐代的道观之淫乱是十分着名的。武则天、杨贵妃都曾经以女道士身份做掩护,与皇上私通。最有名的妓女鱼玄机也是咸宣观的女冠人,她的道观实际上就是没有鸨母的妓院。“女冠子”后来也成为专门描写男欢女爱的一个词牌。有些尼姑庵还与和尚庙大搞横向联繫,互通有无。少数比较英勇的尼姑甚至将过往的小伙子抢入庵中,轮番蹂躏。《三言》中的《郝大卿遗恨鸳鸯绦》等小说就反映了这类现象。所以,出家不一定就是妓女的安稳归宿,只是比青楼中要好得多而已。 另一条比较常见的归宿是做鸨母,就如同退役的优秀运动员改做教练。可以说,妓女不一定都成为鸨母,而鸨母却十个有九个出自妓女。鸨母深知妓女的酸甜苦辣,但职业特点使她们不但不心疼同情妓女,反而要利用自己的经验,变本加厉地在妓女身上榨取最大的剩余价值。当然,也有少数妓女与鸨母关系较好,特别是一些名妓,身份变了,派头大了,便对鸨母的“栽培”有所感谢。就如运动员成了世界冠军后,痛哭流涕地感激教练说:若没有教练十几年如一日的惨无人道的严格训练,我哪能拍两分钟gg就赚一百万呀!所谓“不吃苦中苦,难为人上人”是也。但是这种比较实际上是很不恰当的,只看一点,不计其余,不论哪国的教练和运动员,从事的毕竟是高尚的为国争光的事业。着名者可以成为民族英雄、政府官员。而妓女一旦做了鸨母,可以说等于进入了万劫不復的地狱。她的思维方式、生活方式、感情方式都与正常社会是相反的,她日夜制造着人间最悲惨的罪恶。如果说妓女还有七分值得同情,那么鸨母要有九分应该谴责。正如今日许多不通世事的小姑娘暗中卖春,实际是那些“妈妈桑”教唆的一样,最可恨的正是这些坐收渔利的“老帮子”。 第14页 总之,妓女的归宿整体上是不乐观的。像柳如是、董小宛那样的毕竟是少数,而且也未能跳出男女不平等这个圈子。不论从良、出家、入宫、改行,要有好的归宿,一是必须自身具备德、才、艺,二是必须有良好的机缘,否则,永远逃脱不了不幸的怪圈。古代妓女尚且如此,今天那些妓女和那些羡慕妓女之女,应该想想自己的德、才、艺和自己“青春”之后的归宿了。古代妓女还可以“老大嫁作商人妇”,今天商人的地位已经提高了,愿意不愿意娶一个“老大”的妓女已经成了问题,恐怕妓女们只能“老大嫁作犯人妇”了,而且,政治犯还不在此列。 昔时恩,今日意-青楼悲剧(1) 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鞦韆去。 ——欧阳修《蝶恋花》 鲁迅说悲剧就是把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 青楼无疑是具有很大的文化价值的。但青楼註定要走向毁灭,而且真正的青楼已然毁灭。所以,青楼本身,就是个悲剧。 尽管青楼给人的表层印象仿佛天天上演着喜剧和闹剧,但读过一点黑色幽默、读过一点荒诞派的人,自会看出,那喜剧和闹剧完全产生于一种“间离效果”,那只是角色的喜剧和闹剧,而演员自己的故事,却大都是悲剧。 也许会有人举出一些妓女的“幸福”归宿,来证明青楼生涯未必是祸。但在一个男女不平等的世界上,就算有若干男人大仁大义、大慈大悲,甘与心爱的女人分享自由平等的“幸福”,可这本身不就含有悲剧意识吗?既为妓女,就已经毁灭了一种价值;追求“归宿”,则又要付出新的毁灭。总而言之,毁灭的都是人的尊严、人的才智、人的真性,“幸福”了,就不“悲剧”了吗? 曹禺的话剧《日出》里有个富孀——今日称做款姐的顾八奶奶。她腰缠万贯,养活着一个“中国的第一美男子”胡四作为面首。就因为有钱,胡四向她求婚达12次之多;就因为有钱,她明明是个“满脸擦着胭脂粉的老东西”,众人却都夸她年轻、好看。这位款姐该是够“幸福”了吧?然而她却对陈白露说:“我顶悲剧,顶痛苦!”观众看到这里,无不哈哈大笑,笑这位顾八奶奶实在肉麻、噁心。但若平静下来想一想,顾八奶奶真的不痛苦吗?顾八奶奶的存在不是一个悲剧吗? 顾八奶奶是款姐,不是妓女,充其量只能说她玩弄面首——男妓。《日出》里另外写了两个妓女,一个是宝和下处的翠喜,她在外表上已经堕落成一个毫无廉耻的低级“窑姐”,可以与任何有钱的男人厮混,用最鄙俗的语言打情骂俏,她还追忆着往日的“红唱手”岁月,那时手上有过“白花花千儿八百块钱”。但她的外表下面,却有着“一颗金子似的心”。她用自己的屈辱,肩起养活全家的重担。对遭受蹂躏的“小东西”,给予母亲般的关怀。但越是这样,她身上所表现出的悲剧意识不就越浓厚吗? 另一个是高级妓女——交际花陈白露。她的价值给人的印象是更珍贵的。出身,是爱华女校的高材生,当过社交明星,做过慈善游艺会的主办委员,靠个人奋斗当上了影星和舞星。但是,当她与身为诗人的丈夫分道扬镳,走上堕落之途以后,这些“价值”便像受热的霜花般一点点毁灭了。难道就不能既有价值又不毁灭?那除非不曾当过妓女!聪明绝顶的陈白露最清楚这一点。当那位诗人来天真地企图带她走时,陈白露说:“我问你养得活我吗?”“我要人养活我,……我要舒服,……我出门要坐汽车,应酬要穿些好衣服,我要玩,我要跳舞,你难道听不明白?” 这话听起来理直气壮,似乎是在教训诗人。但实质上,这话只能证明一个妓女的虚弱、无奈和满腹吐不尽的苦水,她已经离开“千儿八百块钱”就不能活了,她最后也正是死在钱上。明知是悲剧,无论怎样强辩、怎样矫饰,都还得一步步演下去,这里哪有一丝“幸福”呢?这才是不折不扣的“顶悲剧”。 《日出》所写的是民国时代,陈白露和翠喜的谋生之地已经称不上是真正的青楼了,她们服务的对象也已不是士大夫,而是一个模煳的社会群体——“有钱人”。那么,真正的青楼时代,妓女们就不悲剧么?让我们看一个最自由的时代——唐朝的事例。 唐朝有个叫关盼盼的徐州名妓,“善歌舞,雅多风致”,被尚书老张宠爱,买为家妓。白居易到徐州玩时,老张设宴款待,命盼盼陪侍。白大诗人赠诗云:“醉娇胜不得,风裊牡丹花。”过了几年,老张不幸牡丹花下死。盼盼很有情义,住在老张旧宅的燕子楼上,十多年独居不嫁,还写了《燕子楼》三首悼念老张,其中“独眠人起合欢床”的那首人们较熟。这里引录第二首: 北邙松柏锁愁烟, 燕子楼中思悄然。 自埋剑履歌尘散, 红褪香消已十年。 白居易得知后,很激动,便和了三首诗表示“理解万岁”。可不知哪根神经一动,他又写了一首《感故张僕射诸伎》的混帐诗: 昔时恩,今日意-青楼悲剧(2) 黄金不惜买蛾眉, 拣得如花三四枝。 歌舞教成心力尽, 一朝身死不相随。 这首诗反动之极,说什么主人不惜花大价钱把你买来,呕心沥血把你培养成歌舞明星,如今主人上西天了,你怎么不跟着去呢?本书第一章曾经表扬过白居易最能理解妓女的哀愁,可就连这个白居易也有对妓女痛下如此毒手的时候!关盼盼得到这首诗后,哭得跟泪人似地说:“妾非不能死,恐我公有从死之妾,玷清范耳。”意思是怕影响老张的名声。盼盼又写了一首《和白公诗》: 自守空楼敛恨眉, 形同春后牡丹枝。 舍人不会人深意, 讶道泉台不去随。 此诗委婉地指责白大诗人根本不理解小女子的一腔深意。为了表示自己不是苟活于世,盼盼绝食了十来天,活活把自己饿死。白居易这件事干得真是缺德,再写十首《琵琶行》恐也难赎。 关盼盼应该说是蛮幸运的一个妓女了。自身条件好,遇见一个心疼自己的好老公,还认识一个最善于关怀妓女命运的大诗人,然而却连为老公守节都做不到,非死不可。这悲剧的发生,不就是因为她歷史不够“清白”吗?她独居的方式和殉葬的方式,也都是刻意在“清白”二字上的,悲矣。 像关盼盼这样,毕竟还与心爱的老公相守了几年。再如前文讲过的柳如是、董小宛、李香君等人,虽也个个是“悲剧之星”,但毕竟也算饱尝爱情的甜蜜,可说是悲中有喜。然而大多数妓女别看整天调情做爱的,却根本与“爱情”二字无缘。青楼中最普遍的悲剧便是性与爱的分离。 青楼再高级,出卖的也只能是性、是色、是艺,而不可能是爱。爱从本质上讲是不可能进行交易的。然而在交易性、色、艺的过程中,妓女往往容易产生“爱”的感情,这种感情与青楼的营业目的是具有本质性的冲突,它使妓女在这场冲突中承受了巨大的痛苦,结局则大多是忍痛割爱或为爱献身。总之,性与爱无法得到圆满的统一。 第15页 宋朝有个叫王幼玉的妓女,与柳富相爱,二人焚香盟誓,私订终身。分手后,王幼玉相思成病,一卧不起。临终前剪下头髮和指甲,留赠给她铭思入骨的柳郎。另一个叫刘苏哥的妓女,因鸨母的束缚而不能与相爱的男人同去,痛不欲生,有一天郊游时,面对大好春色,泪下如雨,活活哭死。又有一个叫陶师儿的妓女,也因同样情形不能与心上人王生欢爱,便在一次游西湖时,与王生抱在一起投水而死。还有一个姓林的妓女,与爱人双双吊死在屋内。是红颜多薄命吗?准确地说,是青楼多悲剧。青楼里最易绽放爱的花朵,但却最难结出爱的果实,多情之人只能眼看着乱红飞过鞦韆去,零落成泥辗作尘,徒唤奈何。 性与爱的分离也并不是青楼中独有的现象。直至今日,恐怕多数普通人也做不到性与爱的绝对统一。爱人、配偶和性伙伴往往是由不同的角色分别担任的。所以青楼在这方面的悲剧还不算最甚。青楼悲剧中最致命的一点是,妓女永远被抽去了人的尊严,永远被排斥在正常人的概念之外,这是真正不可弥补的大悲剧。 《情史》中记载了大文豪苏东坡的这样一件事: 坡公又有婢,名春娘。公谪黄州,临行,有蒋运使者饯公。公命春娘劝酒,蒋问春娘去否?公曰:“欲还母家。”蒋曰:“我以白马易春娘可乎?”公诺之。蒋为诗曰:“不惜霜毛雨雪蹄,等闲分付赎蛾眉,虽无金勒嘶明月,却有佳人捧玉后。”公答诗曰:“春娘此去太匆匆,不敢啼嘆懊恨中。只为山行多险阻,故将红粉换追风。”春娘敛衽而前曰:“妾闻景公轩厩吏,而晏子谏之。夫子厩焚而不问马,皆贵人贱畜也。学士以人换马,则贵畜贱人矣!”遂口占一绝辞谢曰:“为人莫作妇人身,百般苦乐由他人。今时始知人贱畜,此生苟活怨谁嗔。”下阶触槐而死,公甚惜之。 苏东坡应该说是中华文明史上登峰造极的人物了,据说除了围棋,他在任何技艺上都是一流的。然而在这件事上,他却表现得与上文的白居易差不多。白居易把妓女看成是主人的一朵花,苏东坡把妓女看成是等同一匹马,说换就换,对方“不惜霜毛雨霜蹄”,苏大诗人就“故将红粉换追风”。双方都没有想到,春娘是个有思想、有尊严的大活人。春娘悲愤而冷静地看穿了这些士大夫的风流,在这些士大夫的眼中,人畜的界限并不分明,还有什么必要活下去继续上演一幕幕的虚伪呢?春娘“触槐而死”的一举,撞穿了全部的青楼悲剧。当代作家陈世旭曾撰《高下》一文,痛斥苏东坡丧失人性,实际品格不如柳永。然而就是那些合钱墓葬柳永的妓女们,所过的不也是悲剧的一生么? 把这种悲剧表现得最为壮烈的是《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杜十娘久歷风尘,机警内向,她经过长期考验,多方观察,才相信了李甲的爱情。然后与贪而狠的鸨母展开了激烈的斗争,终于凭着大智大勇,跳出青楼火坑。但没有料到,数百个日日夜夜的恩爱,海枯石烂的盟约,竟敌挡不住富商孙富的一番挑唆和重金诱惑。李甲竟以一千两银子将她卖给了孙富。残酷的现实,终于使杜十娘明白了自己的悲剧是註定的。在不平等的男女之间,有什么真正的爱情能够存在呢?她怒沉百宝,投身激流,正是青楼女子悲剧意识的一次大觉醒。 青楼妓女的“人之梦”是她们最有价值的表现,而“人之梦”的註定毁灭则是她们不可抗拒的悲剧命运。也许青楼就是人类文明的一大悲剧。 悲剧的深度,就是悲剧的价值。 王霸雄图,血海深恨,尽归尘土-青楼末日(1) 眼看他起朱楼, 眼看他宴宾客, 眼看他楼塌了。 ——孔尚任《桃花扇》 青楼发展到明末清初之际,呈现出空前绝后的繁华,好似早已熟透的瓜果梨桃,红得发紫,香得腻人,再过一段就要开始走向腐烂了。此后青楼仍延续了二三百年,直到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英明伟大的共产党才一举剷除了这一社会毒瘤。 在青楼的“晚年”岁月里,它虽也有过几度迴光返照的灿烂,但总的趋势是越来越腐朽,越来越粗俗。中华民族不知不觉间由世界头号强国沦落成被列强蚕食鲸吞的一块大肥肉,民族危机日重,社会问题丛生,内外交困,上下离心。一个这样的民族,哪有闲情逸緻去欣赏丝竹管弦中的风雅呢?青楼越来越成为仅仅是寻欢作乐、发泄兽慾的场所。整个国家恰似“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青楼里的一片醉生梦死又能维持多久?“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连亚洲首屈一指的北洋水师都被倭寇转眼间打得“樯橹灰飞烟灭”,全军覆没,小小的青楼又能禁得起几番风雨呢? 国势的倾颓,连带着青楼的衰退。另一方面,商品经济的冲击,也使青楼的性质发生了潜移默化的转变,表面上仍门庭若市,事实上却已釜底抽薪。原来的青楼妓女,生活在士大夫的文化圈内,她们的情趣修养、服饰仪态、审美眼光、善恶标准,都与士大夫基本保持一致。而在商品经济的冲击下,本来就具有惟利是图性质的青楼更加呈现出金钱至上的色彩。大量的商贾小贩涌入青楼,他们无心去欣赏什么高雅的艺术,只爱听点“够味儿”的小曲,奔劳紧张的生活使他们急于满足那些低层次的欲望。既然顾客的要求发生了转变,青楼的服务重点当然也要随之转移。面对人数越来越多的文化水平低下者,青楼只能以降低质量来满足数量。青楼的艺术一味追求通俗化、大众化,结果不但葬送了艺术,也葬送了青楼。 传统的青楼以士官为主要接纳对象,故数量有限,妓女们有条件加强自己的艺术修养。晚期的青楼既然面对的主要是广大商业战线的人员,数量激增,妓女的来源多是贫富两极分化后产生的下层贫苦人家的孩子,她们卖身青楼,主要是为了衣食温饱,剧烈的营业竞争也使她们无暇去吟风弄月。顾客这边毫无惜香怜玉之心,妓女那边也没有惜郎爱才之意。双方的趣味、水准都大面积、大幅度地下降。例如《金瓶梅》所刻画的吴银儿、李桂姐、郑爱月等,属于较有名气的妓女。这些妓女为了巴结西门庆的权势和金钱,利慾薰心,心狠手辣,既互相倾轧,又彼此勾结,其无耻形象令人作呕。当西门庆一命归无后,李桂姐与李娇儿便谋取钱财。李桂姐说: 你我院中人家,弃旧迎新为本,趋炎附势为强,不可错过了时光。 这真是无耻妓女的不打自招。西门庆生前宠养的这些妓女,有的谋钱而去,有的另投新生。妓女成为专门赚钱的“肉树”之势,已不可阻挡。 青楼的风光和魅力都变了味,青楼的规矩和黑幕也愈加恶劣。有的妓女多次冒充黄花处女,请嫖客“梳栊”,骗取暴利。有的妓女索要名士的字画,转手高价倒卖。在这样的情况下,少数士大夫想要寻觅心目中理想的佳人,常常不免以一厢情愿始,以哭笑不得终。《续板桥杂记》中记云: 第16页 汤四、汤五扬州人,姿首皆明艷。而四姬尤柔曼丰盈。余尝戏之曰:“子好食言而肥欤?”姬不解,误以“言”为“盐”。率尔对曰:“吾素不嗜盐。”闻者绝倒。 这位名叫汤四的妓女连“食言而肥”这个比较常见的成语都不知晓,竟回答说她不爱吃盐,这个水平已经跌落到与今日一般女大学生看齐了。不过当时周围的人们还能乐得“绝倒”,把这当成一个笑话,而今日若把这笑话讲给人听,听者恐怕大多会莫名其妙,连问有什么可笑之处的。 《吴门画舫录》有这样的记载: 徐素琴,居下塘,假母姓许氏。貌丰而口给,一室诙谐,当者辟易。善居积,擅货财,富甲教坊中。……同人课集诗舫,邂逅姬,迎之来,将使磨隃麋热都梁,如紫云捧砚,效水绘园故事,而姬不知许事,且食蛤蜊。未几,相将脱稿,递为欣赏。举坐吟哦。姬睥睨良久,不復可奈,夺片纸,籥碎之,投诸流。 王霸雄图,血海深恨,尽归尘土-青楼末日(2) 这位口才厉害的徐素琴,看上去也像有几分风雅。所以才子们拉她入伙,一同酸文假醋。没想到这位姐姐啃完了蛤蜊,歪头看着才子们摇头晃脑,不但不赞嘆鼓掌,反而忍无可忍,把才子们搜肠刮肚写的诗一把抢过,撕得粉碎,抛入水中。这可真叫斯文扫地。士与妓的同盟开始破裂,由同床异梦渐渐走向反唇相讥。妓女开始讥刺士人的酸腐,士人则大写青楼小说进行报復。不过,这并非青楼一方的责任,士人本身的格调也在降低。明末以后的文人丧失了先前的安邦治国的远大胸怀,把才华和兴趣都转到声色犬马的放纵生涯里。统治者的高压政策也逼迫着知识分子“避席畏闻文字狱,着书都为稻粱谋”。于是整个士人阶层都表现出一派腐朽的气象。除了无聊文人就是无行文人,除了无耻妓女就是无赖妓女,中国传统的文化艺术走到了残灯末庙的阶段。 清代以后的名妓,大都无甚才学可言,之所以成为名妓,一是无聊文人的瞎捧,就像今日的某些歌星连五线谱都认不全,就被炒得大红大紫。二是“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就像清朝的一流诗人,到了唐朝连三流也排不上一样,清代的名妓,在前代恐怕只能当野鸡。清末倒是出了一名妓女,名气震天响,颇值一提,此人便是家喻户晓的赛金花。樊樊山的《彩云曲序》中叙述道: 赛金花原名曹梦兰,又名傅彩云,本苏州名妓,年十三依姊居申江。洪学士均衔恤归一见悦之,以重金置为簉室,携至都下,宠以专房。会学士持节使英,万里鲸天,鸳鸯并载。既至英,六珈象服,俨然敌恃。英故女王年垂八十,彩云出入椒风,独与抗礼;尝与英皇并坐照像,时论奇之。学士代归,从居京师,与小奴阿福奸,生一子。学士逐福留彩云,寝与疏隔。俄而文园消渴,竟夭天年。彩云故与他仆私,至是遂为夫妇。居无何,私蓄略尽,所欢亦殂。返沪为卖笑生涯,改名曰赛金花。 这位彩云姑娘的经歷可谓一奇。先是被状元公洪钧大人纳为小妾,这在妓女中已属百里挑一的幸运。然后又以大使夫人的身份随洪大人漂洋过海,不远万里出使世界头号列强大不列颠帝国,与80岁的女王侃侃而谈,还跟英皇并肩坐着照像,这在妓女史上,恐怕就是空前绝后的了,也可以说是为全体青楼女子争了光,露了脸。但洪大人死后,彩云姑娘的所作所为就与其光荣的经歷大不相称了。最后回到上海,重操青楼旧业,这可说是又回到了一般妓女的俗套之中。 但赛金花震天的名头并不仅此,精彩的还在另一事。当八国联军打入北京后,群龙无首,秩序大乱,赛金花凭着外交经验和一口德语,居然与八国联军的总司令瓦德西搭上了钩。由于她的斡旋,减少了对城市的破坏,并对清政府与八国联军的交涉起到了一定的协助作用。这似乎可以说明妓女对中国歷史所产生的影响也不尽是负面的。有一部《赛金花传》上说道: 相传当联军入都时,傅以能操德语,故有为西兵所侮,而欲诉于瓦德西帅者,辄浼傅为介。傅甚工词辩,所言瓦帅无弗应,由是所保全甚多。及和议成,瓦帅尚迟迟,李文忠与诸大臣惶迫无所为计。有谓傅能办此者,乃召至许以厚酬,被以华服,遣之。傅入宫而瓦帅请并辔北游,瓦帅欣然曰诺。傅后佯讶曰:“君所部尚淹留于此耶?盍携以俱出。”瓦帅復欣然诺。即日宫禁肃清,无何,清帝还京,诸公使夫人入觐,或以傅充舌人,由是傅出入宫禁,声势颇张。 后人吟咏赛金花之事的颇多,其中一首曰: 任意输情本惯家, 联欢毕竟赖如花。 银骢拥出宜鸾殿, 争认娉婷赛二爷。 不但“争认”,后来的演员还曾“争演”过赛金花。江青就是年轻时在上海滩争演赛金花时败给了王莹,后来做了中国第一夫人后,便进行了肆意的报復。赛金花的余威可谓大矣。 赛金花后来成为青楼业的大腕级老闆,据说北京青楼的各种规章制度都是她老人家起草的。她也曾经把妓女迫害致死,但由于许多高层官员为她说情,她便没有落得鱼玄机那样的下场,回到上海再做冯妇,后来又回到了老家苏州。 赛金花在青楼史上的特殊意义在于,从她身上可以看出青楼业与西方文明的影响。清朝末年,随着租界的建立和扩展,青楼中西方的色彩逐渐加重。这与本来就走向拜金主义的趋势一道,加速了传统青楼的灭亡。 不过在这个灭亡过程中,也不乏局部的、个别的可以称道之处。例如民国初年蔡锷起兵讨伐袁世凯,就曾藉助妓女小凤仙,假装溺于声色,然后脱身起事。小凤仙因此被目为侠妓,今人还拍有电影《知音》,其主题曲“将军拔剑南天起,我愿作长风绕战旗”也颇脍炙人口。 清朝后期,与青楼日趋凋落的同时,文学上出现了一股“狭邪小说”创作热潮。鲁迅先生的《中国小说史略》这部学术专着,第26篇即是专论“清之狭邪小说”的。鲁迅先生还在《中国小说的歷史变迁》中讲到作家对待妓女的态度前后有三种:“先是溢美,中是近真,临末又溢恶。”狭邪小说越写到后来,溢恶的越多,这表明知识分子对青楼妓女的情感已经发生了本质性的变化。在他们的眼中,妓女不再是天使般的仙姑,不再是文艺女神缪斯,也不是能搵英雄泪的红巾翠袖,也不配“同是天涯沦落人”这几个字了。妓女在他们的眼中只剩下简简单单的“婊子”二字。这是一种清醒的虚无,这虚无中包含着对那个社会的绝望和否定。青楼之欢越来越以闹剧的形式出现,彼此嘲嚯耍弄。因为这世界已经不再被感觉到是自己的,所以没有任何建设的愿望,只有一味的破坏、毁灭。这时的妓女,所过的真正是非人的生活。正如陈东原先生在《中国妇女生活史》中所云: “心不欢必强笑,酒不胜必强饮,身不快必强陪,喉不爽必强歌。遇性情乖张的客人,稍不合意,即掷酒翻案,大声辱骂,假母不察,反言接待不周。或有恶客,彻夜蹂躏,不堪其扰。” 第17页 兽性充满了青楼,人性杳如黄鹤。如此的末日,实在是一幅生动的地狱图景。随着革命浪潮的迭迭涌起,青楼和这地狱里的其他秽物一起,被一帚一帚扫进了歷史的垃圾堆。 今天,在商品经济刺激下,明娼暗妓再度杂草丛生。但如果这些也算青楼的话,那情形实在是连当年的青楼末日也不如的。 为谁开,茶花满路-青楼功罪(1) 谁能告诉我,是对还是错,问询南来北往的客。 ——电视剧《渴望》主题曲 《圣经》上有这样一个故事。众人要用石块打死一个妓女,耶稣说:你们当中谁若没犯过罪,就可以打她。结果,众人一个个丢下石块,低首离去。 这个故事似乎说明了耶稣的宽容,也说明了人人都有罪,人人都不清白。 但是,就因为人人都不清白,所以就人人都失去了惩罚罪恶的权利吗?众人丢下了石块,就意味着妓女凛然不可侵犯吗? 任何评判者都不是超然的上帝,那么难道只有耶稣才有评判的权利吗?今日一些道德沦丧的大小流氓们就是利用这一点来拒斥所有的指责和批判。他们追问批判者有什么资格批判他,站在什么立场批判他,既然你曾经撒过谎,凭什么指责我诈骗?既然你曾经失过约,凭什么指责我背叛?既然你曾经宰过鸡,凭什么指责我杀人?既然你曾经泡过妞,凭什么指责我强姦?按照这种逻辑,一切道德和法律的约束都将不復存在,人类便你坏我坏大家坏,看看究竟谁最坏。无善无恶,无是无非,无功无罪,最后坠入地狱的油鼎中一锅炸,也就实现了大同世界。对于这种蛮横无耻、作恶多端却又老虎屁股摸不得的痞子行径,决不应抱有“难得煳涂”之念予以姑息。赏罚不明、臧否不分的社会,从来是没有前途的。不错,每个现实中的人都不是圣徒,他有“原罪”,有私心,但正因为此,他才具备了评判的权利。那位不食人间烟火的上帝,他有什么权利来评判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呢?评判他人,同时即是评判自我,公正不存在于绝对的抽象里,而存在于评判的过程和结果中。所以,一名小偷,可以检举一个受贿的法官,而一个杀人犯,也可以处死一名卖国贼,任何评判都带有主观性,这不是必须减少和克服的,而恰恰是应当旗帜鲜明地承认和光明正大地加强的。问题只是各种主观性之间要达成一种耦合,那便是客观。人人都有评判的权利,这才是现代文明的标志。 那么面对一部绵亘千年的中国青楼史,如何评判它的是非功过呢?首先,青楼的产生是歷史的必然。 人类进入父系社会以来,男尊女卑便成了整个文明体系的基本格局。母系社会曾有过几十万年的漫长岁月,而父系社会至今尚不足万年。比之母系社会,父系社会当然是人类文明的高级阶段。尽管科学技术已发展到可以使人“无父无母”的水平,尽管女权运动甚嚣尘上,搞得乌烟瘴气,尽管许多领域呈现出阴盛阳衰之象,但父系社会还不能说已经走过了它的高峰。尤其在中国,妇女解放的实际程度究竟有多大,是不能用北京上海有多少丈夫在看孩子做饭这种简单的统计数字来衡量的。现代男人统治女人的方法比古代要巧妙很多,早已由粗暴的压迫变为“攻心为上”,让女人心甘情愿、争先恐后地顺着男人的路子走,按着男人的需要长。也许这就叫“后殖民”吧。不论世界上再增加几位女总统、女总理、女王,整个社会依然是操纵在男人意识之下,包括“女权运动”本身,都可以说是男人的“攻心战略”的一个组成部分,它给予女人一种虚假的平等感。实际上,女人的价值仍然要由男人来确定,而男人的价值却并不由女人确定。女人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是花费在如何讨男人好,被男人夸,受男人爱之上的。这不是合不合理的问题,而是一种应当勇于看破的现实。在这样的现实下,女人想方设法让男人玩弄,男人想方设法玩弄女人,就是或迟或早、必不可免之事了。 男女之间是统治与被统治、奴役与被奴役、玩弄与被玩弄的关系,所以女人没有独立的社会地位,有时甚至连名字也没有,她只能是某男之女、某男之妻、某男之母,她永远要依附于男性。直到今日,有的丈夫喜欢生个女孩儿,而妻子却死活要生个男孩儿,有了儿子,她才感觉到“活得踏实”。在古代,妇女不能独立出门工作,这种情况就更甚。她在家里,终生都是附庸和玩偶。在青楼里也是如此,但却要比家中多了几分浪漫和自由,所以,从心理上讲,这促成了一些女人在情况需要时做出投身青楼的选择。 为谁开,茶花满路-青楼功罪(2)父系社会的发展,是以消耗男人的体力和脑力为主的,全体妇女成了总后勤部,她们必须全方位地为男人提供休息、娱乐服务,以恢復男人的体力和精力。随着男人之间竞争的加剧,男人所需要的刺激也日益增强。家庭中的三妻四妾就像战士行军的干粮袋一样,太乏味了;他们需要烧酒热菜。这便使青楼的产生具有了社会期待。 男人在竞争中,不可避免地要出现两极分化,权力和财富日益集中在少数男人手里,这些人当然需要更多的刺激,更多的享乐,这其中就包括要占有数量更多、质量更优的女人。与此同时,整个社会就会出现男女比例失调,许多男人找不到配偶或配偶被夺走,再加上流动人口的壮大,大批离家在外的商人、军人、旅游者,都需要临时配偶。这便导致了青楼的应运而生。 男人的竞争,还导致许多妇女失去经济依靠,不得不出卖色相和肉体来谋生。这使得青楼的产生由可能转变为现实。 所以,如同私有制、如同封建制、如同君主制一样,青楼的产生是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的。春来草自青,它是人类文明发展到一定阶段的自然而然的产物。 其次,青楼对古代中国社会的发展与繁荣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前文讲过,青楼作为社会结构的一个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是家庭的“配套产品”。它一方面有利于社会的稳定,另一方面又使社会不致于如同一潭死水,它成为男女关系的调节器。青楼的存在,基本上解决了整个社会的性失衡问题。现代社会,十分重视性问题,各种杂志几乎期期离不开这个话题。这说明现代人在性方面有许多苦恼和压抑。而中国古代不是这样,性在一般人的意识中不成其为问题,这与青楼的存在是有较大关系的。 在性、色之外,青楼还是古代最重要的社交、娱乐场所。达官贵人、文人学子、商贾游士,都以青楼为集散地。重大礼仪活动也都必须有青楼人员到场,许多重大决策就是在青楼拍板定的。青楼的各种规矩、礼仪与上至皇宫内院,下至黑社会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繫,青楼文化可说是中国各阶层文化的一个混合体。 青楼还是古代最重要的消费场所,它直接刺激着商品经济的发展。狎客们到青楼,寻觅的是高级享受。青楼的消费,吃要水陆八珍,生勐海鲜;穿要绫罗绸缎,光彩照人;布置要温香细软,垂帘翠幕;环境要花草怪石,雕樑画栋。哪一样的背后不需要一个庞大而有系统的商品供应网络?青楼不仅自身消费巨大,同时还引导着全社会的消费潮流。妓女的装束就是时装,妓女的髮式就是最时髦的髮式。直到今天,最大胆的服装也依然是那些“坏女人”带头穿起来的。 第18页 更重要的一点,青楼还是文化艺术之乡。唐诗、宋词、元曲、明说,哪一样能离得开青楼?青楼产生着艺术,消费着艺术,保存着艺术,发展着艺术。中国古代的音乐、美术、舞蹈的辉煌成就,都与广大妓女的贡献是分不开的。如果不研究青楼,可以说,就无法透彻了解中国的艺术、中国的文学。 青楼妓女对于中国的知识分子的作用也十分重要。中国古代的知识分子是一个很有特点的阶级,他们进可以为官,退可以为民,介于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之间的弹性部位,命运的不确定性和多变性使他们与妓女之间达成了心灵的默契,双方在一定程度上能够相互理解,相互慰藉。许多知识分子都在青楼中寻觅自己的红颜知己。中国古代的爱情也大多产生于士与妓之间。知识分子固然是中国文化发展的主力,但没有青楼,知识分子的能耐恐怕就要打五折了。 今天有许多人提倡国学,唿吁整理古代优秀的传统文化,不知对于青楼文化的巨大遗产如何看待。 宝剑都是双面的,何况青楼这柄专斩“愚夫”的利剑呢?贡献是一方面,另一方面,青楼也对中国文化的发展产生了一些不值得称道的影响。 青楼的存在,虽对家庭有辅助、稳固作用,但却加剧了男女的不平等。这等于是在家庭中引进了竞争机制,家庭中的妻妾在丈夫面前越发感到自惭形秽,越发要俯首贴耳,甘当奴僕。而青楼女子表面上自由开放,实则仍然每时每刻围着男人的兴趣转。青楼妇女与家庭妇女比着看谁最能博得男人的欢心,这便使得中国男子的心态很有特殊性,不大适应今天的现代社会。 青楼的消费方式对社会也产生了不良的影响。西方人在基督教精神的培养下,勤俭节约,花钱讲究效益。而中国人在正经事上很抠门,越到了不正经的地方越是挥金如土,摆阔充大方。青楼消费方式中包含着大量的浪费,这在资源充足的古代,问题并不严重,而今天许多暴发户一掷千金,自以为花的是自己的钱,不知道糟蹋的是社会的资源。还有一些女孩子,最喜欢能用青楼消费方式对待自己的男人。这些现象对中国当前经济、文化的发展都是一大障碍。 青楼还对中国人的妇女观有很大的左右。它使中国人习惯于简单地把妇女分成两类,一类是贤妻良母,另一类是淫娃荡妇。这种形上学的观念不但使男人不能客观、平等地对待女人,也使女人不能正确对待自身,不能同其他女人彼此团结,真诚理解,还容易使人们对妇女解放的理解发生偏差。 青楼文化对知识分子的不利影响是,它使知识分子总为自己保存一条生存的后路,不能坚决彻底地进取。知识分子常常不把天下看成自己的天下,总希望遇到“知音”。所谓“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把士与妓的这个相似之处揭示得十分醒目。知识分子的独立意识很不够,似乎总是在等待着哪位主人的恩宠。当兼济天下的志向破灭后,知识分子极易走向彻底的放纵,明清两代便是极好的证明,而青楼正为知识分子提供了逃避现实的最好隐身之所。许多玩世不恭的“狂狷之士”都是青楼的常客,从“奉旨填词柳三变”到“唐伯虎三笑点秋香”,中国的知识分子退路太多,而青楼则是其中最为舒适的一条。 正因为青楼的产生和功罪都与整个中国古代社会同唿吸、共命运,所以当古代社会走向式微之际,青楼的没落和覆灭便也同样是歷史的必然了 青楼文化 后记 初秋的未名湖畔,时热时凉,忽晴忽雨。 窗外除了唧唧復唧唧的虫唱,还有舞场上一浪浪涌来的劲曲。如果说虫唱使人牵挂着古代,牵挂着传统,牵挂着歷史,那么舞曲则使人意识到现代,意识到眼前,意识到自身。 就是在这样的一个深夜里,匆匆写完了这本小册子的草稿。投笔聊舒倦眼,一霎时竟忘了所写的内容,乃脱口吟出毛泽东《贺新郎?读史》中的警句:“一篇读罢头飞雪,但记得斑斑点点,几行陈迹。” 回头翻看着自己拙笨的字迹,虽有一种收工后的舒畅,但对收成却并不怎么满意。 作为一本非学术性的“科普”读物,基本上还可以交差。无论从知识的介绍上还是涉及的问题上,自以为点与面的结合处理得还算妥切。但是总觉挖掘尚浅,平面罗列有余而纵深开拓不足。材料准备也很不充分,使这支笔难以做到游刃有余。这些都是由于未曾对青楼文化进行过长期细緻的专门研究而导致的必然结果,于是也就决定了本书只能是“急就章”。 写作过程中,有意贯穿了一条文化批判意识的副线,想借对古代青楼文化的叙述鞭挞今日之世风堕落、道德沦丧的现象。心中也知此举无用,但仍压不住一吐为快之念,故而有时难免言过其实,未曾考虑投鼠忌器,也就不惜殃及池鱼。 搁笔之后,才意识到,自己对青楼文化的了解甚为肤浅。许多与青楼文化关系密切的问题,由于信心不足,本书都迴避了。例如男妓问题,就是其一。中国的男妓歷史悠久,早 在春秋战国,就有“分桃之爱”,“龙阳之好”,后世更有“断袖之癖”,狎娈之风。而中国的男妓与西方的同性恋是有很大不同的。清朝的青楼中,专门设有“相公窖子”,就是男妓院。一般的男妓接待的客人也是男性,另外还有一些男妓充当豪门女性的面首,例如唐朝的武则天、太平公主、韦后、上官婉儿,都广置面首,不亚于男性君王的三宫六院。汉代的赵飞燕则每天要弄来十多名男子通姦,无怪后人有“脏唐烂汉”之说。 性病问题也是与青楼文化有关的。有文章说现代的性病是明清之际由外国人首先传入中国的青楼的。这是一个科学性很强的问题,虽然在今天仍很重要,但既然谈不好,也就不如不谈。 生育问题、房中术问题、太监问题,都与青楼文化有着比较紧密的联繫,由于与上述同样的原因,只好置之不论。 因此,只能说,本书仅仅是了解青楼文化的开始。读者欲作深一步探索,可去选读较为专门的着作,例如本书的参考书目所列的即可。 本书序中曾表明过一种“关怀”的态度。这种关怀使写作不能处于真正的心平气和状态。尽管掺入了许多调侃,保持了许多超然,但面对青楼这一人世间最为悲剧的客体,哪一个主体能做到“心静自然凉”呢?恩格斯指出过,卖淫制度使不幸的妇女处于双重的矛盾地位,她们既是被害者,又是堕落者。我们很同情她们的被害,但又不能不恨她们的堕落。本书在记述古代青楼时,也许同情相对多些,那是因为当代的妓女和准妓女们实在自甘堕落的太多了。曾听老同学说,从前班上的某某女生如今以出入高级宾馆为生。闻此言后,再不参加那个班集体的聚会,宁愿保持从前留在脑海中的纯真印象。又曾向一位专绑各路大款的“校花”请教过为生之道,她说:“我就是好吃懒做,他们愿意伺侯我,愿意给我钱,不要白不要,我又没损失什么!”这话令人想起陈白露。但翻开《日出》,陈白露却有这样一段话: 第19页 我没故意害过人,我没有把人家吃的饭硬抢到自己的碗里,我同他们一样爱钱,想法子弄钱,但我弄来的钱是我牺牲我最宝贵的东西换来的。我没有费着脑子骗过人,我没有用着方法抢过人,我的生活是别人甘心愿意来维持,因为我牺牲过自己。我对男人尽过女子最可怜的义、务,我享着女人应该享的权利! 陈白露的灵魂还没有完全染黑,她还有着清醒的价值观、是非观。而今日在电视gg里长大的女孩子们,什么叫价值,什么叫是非,有人能给她们讲明白吗?她们能信吗?她们即 使信了,又有什么用呢?我们不能指责电视gg是“诲淫”,但在一个充满金钱、商品的社会里,唤醒少数的女孩子,使她们处于矛盾痛苦之中,究竟利弊如何呢?也许在道德之舟下沉之际,能救出几个算几个,用以作为道德復兴的基础。但谁又能保证这种“拯救”不会被看作自以为是、多管闲事呢?谁又能保证这种唤醒和拯救不是在阻挡歷史的车轮滚滚向前呢?有一位善良而软弱的母亲责骂女儿竟同时与好几位“男朋友’’保持同居关系,女儿反唇相讥道“你懂什么?这是一种现象!这叫情人,你懂么?时代进步了,你懂么?你年轻时没赶上,嫉妒了,是不是?现在也还来得及,懂么?” 歷史是常常跟人开玩笑的,我们今天义正辞严声讨的,没准儿一百年后竟能够写入宪法。米兰.昆德拉最爱引用一句西方谚语:“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但我们不能因为害怕上帝的嘲笑就停止思考。一百年后的道德观也不应该提前成为今天的紧箍咒。只要是不利于今天人类的身心健康、生活美满、精神高尚的东西,我们该声讨的,就决不能姑息。今日卖淫嫖娼的泛滥并不可怕,有朝一日再次青楼遍地也不必莫名惊诧,值得担忧的是整个社会的女人都向妓女看齐,而妓女又“惟肉是卖”,那样舶话,恐怕离末日审判也就不远了。 唯一的愿望是,本书的价值判断完全错误。那,将是人类之大幸也 参考书目 1.刘达临 《中国古代性文化》,宁夏人民出版社 1993年版。 2.东郭先生(刘师古) 《妓家风月》,北岳文艺出版社 1990年版。 3.陶慕宁 《青楼文学与中国文化》,东方出版社 1993年版。 4.霭理士原着 潘光旦译註 《性心理学》,三联书店 1987年版。 5.[奥]弗洛伊德 《爱情心理学》, 作家出版社 1986年版。 6.武舟 《中国妓女生活史》, 湖南文艺出版社 1990年版。 7.蕾伊?唐娜希尔 《人类情爱史》, 云南人民出版社 1988年版。 8.叶一青等《中国歷代名妓大观》,延边大学出版社 1993年版。 9.陈东原 《中国妇女生活史》,上海书店 1983年版。 10.刘引等 《歷代名妓诗词曲三百首 》, 山西人民出版社 1992 年版 end 附:本作品来自网际网路,本站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如侵权,请邮件联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