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玉帝姬》 第1页 [古装迷情] 《长玉帝姬》作者:蒋沉沉【完结+番外】 文案: 「在这宫里,要想做个善人,就得先学恶人的规矩。」 即使贵为帝姬,也不过就是一件珍贵的贡品。 生于宫闱,见惯了依附男人的悽惨。 深知,唯有自救,方可自保。 「若把我当作贡品,我便先将你献祭。」 ———— 【开麦哔哔】架得很空!!! 内容标籤: 宫廷侯爵 宫斗 女强 復仇虐渣 搜索关键字:主角:薛长玉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我本非善类 第1章 腊月冷风刀唿号南下,破晓的时候,盛京宫中又开始下起雪来。 屋子外头的小宫女正烧好了新的碳火,端着碳盆子从外面走进来,一股子霉味混着烧炭的味道,沖得坐在南窗下看书的薛长玉皱了眉,将手中那捲没看完的书放回了小几上:「什么碳火这样的味道?母妃这些天身子还未见好,熏不得这样的碳。」 房里的小宫女将炭盆搁在屋子中间,没听见长玉这话一般,迳自站直了身子,将那两只揣了碳的黑手往身上一抹,斜眼横过来,冷声冷气道:「九帝姬,如今咱这西偏殿里只有这样货色的碳,福姑已经去了内务府领新碳,您啊,要嫌这碳烟火气味重了,熏着安美人,好说呀,奴婢这就给您端出去。」 话说完,弯腰伸手便要将地上的炭火盆子端出去。 长玉听完这话,眉头一拧,从椅子上作势起身:「你……!」 「帝姬您若是觉着在这西偏殿住着不好,那就求着老天爷,把这三年赶紧过了,等到了十五,及笄了,兴许陛下给您指个婚,您就舒坦了。哎哟,您不像奴婢,奴婢过两年十五,还不知道能不能放出宫呢……」没等长玉话说完,小宫女便一顿话抢白,风凉奚落话随口便是,脸上毫无惧色,端着炭火盆子又往门外走了。 长玉脸上一冷,上前便将那端着碳火盆子的小宫女拽回来。 小宫女一惊,手里的碳火盆子差点儿没摔下来,回头瞪着长玉道:「九帝姬……」 话没说完,便被长玉扇了一个耳光。 小宫女十三四岁,骄矜年纪,骤然挨一个耳光,委屈得嗷嗷大哭起来。 她手里的炭火盆子摔在脚下,一地碎了的碳火星子。 长玉冷眼盯着她:「西偏殿是冷清无人,可还轮不着一个奴才站到主子头上。」 小宫女捂着脸,眼睛通红,恨恨听着长玉这话,尖着嗓子嚷:「满宫里谁不知道安美人这儿就是个破落户中的破落户,要恩宠没恩宠,要钱没钱!若不是听着来这儿当差清闲,谁愿意来这么个旮旯伺候!安美人还是个奴才出身,九帝姬您有主子的威风,倒是拿着去坤宁宫、去昭阳宫的奴才那儿使唤使唤!」 长玉迎着那小宫女一双通红仇视的眼睛,冷冷一笑,一句话也没说,抬手将她捂着脸的那只手扯下来,扬手过去又是一个耳光。 小宫女没遭住,一时之间打懵了,又气又恨,甩手就往着屋外跑出去,一边跑一边撒泼般哭喊着:「……今儿个我就去跟福姑说!一个没了恩宠的哑巴主子!这破地方我还瞧不上伺候呢!」 「哑巴」两个字落在长玉的耳朵里时,她垂在腿边的双手便慢慢攥紧了。 她站在屋内,一直静静听着那女孩子的哭声渐渐在风里飘开了,才垂首,一双沉静如秋水的眼睛微微垂下来,望着满地泼洒的白色碳灰。 骤然,长玉身后传来一道轻轻的脚步声。 长玉闻声回首,但见里屋暖阁门前的屏风架子便,转出一折女子纤瘦的身影。 那宫人一袭单衣,身上就披了一件薄薄的单衣,双脚光着踩在地板上,一双眼睛茫茫然望着长玉的方向,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双手慌乱抬起来,冲着长玉打了一个手势,询问她怎么了。 长玉紧攥的手缓缓松开,脸上凝结的冰霜神色像是被风徐徐吹化。 她跨过屋子里散得满地都是的碳灰,径直走向那女子的身边,将女子披在肩头的单衣拢了拢,浓丽的眉目当中婉转涌出一个温和的微笑,「母妃,无妨,就是小丫头不听话,叫女儿训斥了两句。」 安美人两道柳眉微微拧着,一双眼望着女儿,似乎并未听清一般。 长玉暗暗嘆了口气,復又将刚才的话对着母妃打了一遍手势。 安美人的瞳仁当中升起一丝不安,反手抓住了长玉冰冷的手,疼爱地放在颊边吹暖。 「无妨的,母妃。」长玉垂眸,瞳仁当中泛起温柔的笑意,将手从安美人的手里抽出来,转身扶了安美人往暖阁当中走。 暖阁当中,长玉替安美人穿了宫装,打点好了妆发,又重新烧了一个手炉放在安美人怀里,母女二人这才准备着去坤宁宫给皇后请安。 昨夜大雪刚下完,今晨宫中的下人也才开始着手清扫,此刻宫道上积雪未净,一路从安美人所在的甘泉宫走来,长玉的鞋袜几乎湿了一半。 今日西偏殿里唯一的小宫女叫长玉打跑了,长玉便只能够自己搀着母妃一路涉雪前行。 两旁扫雪的小太监们望着这一对搀扶前行的破落母女,三五成群,脸上落出见怪不怪的奚落笑容。 「……都说这安美人惨,原先就是个哑巴,后来又快成了半个聋子,哎。」 第2页 「谁说不是呢,先时候,虽说不受宠吧,到底是个安静性子,也不争不闹的,陛下偶尔想起来的时候,还能传召过去侍奉侍奉茶水笔墨,如今耳朵也聋了,更是不招陛下待见了。」 「那能怪谁呢?还不是安美人她自个儿运气不好,当年冲撞谁不行?非冲撞了陆淑妃?那回陛下明明翻了淑妃的牌子,谁知半道上不知怎么,转头去了甘泉宫,闹了陆淑妃好大的没脸,如今淑妃盛宠,你说能放过安美人么?」 「我瞧着安美人不像是个爱争抢的性子,怎么会好好的抢了陆淑妃的……」 有人阴阴笑了一声:「老实人可未必有老实种……安美人不争不抢,满宫里谁不知道九帝姬……」 「好了行了!还可怜别人呢!人家在不济,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好歹是正经主子,哪像咱们奴才,今儿不把这雪扫干净了,要你们的脑袋……」 身后窸窸窣窣的说话声渐渐低了下去。 这样奚落的风凉话,长玉已经不知道听了多少,她扶着母妃往前面的宫道走,一双眼睛里透着阴寒。 这条前往坤宁宫的宫道,自长玉三岁记事起,到如今十二岁,已经整整走了九年。 每当到了冬月里夹风带雪的天气,冗长的宫道尽头便好像缠着绵绵的灰色雾气,叫人看不清晰。一眼望过去时,沉沉闷闷的雾气后,好像是藏着一只吃人的巨兽,往前走,便会被吞噬得尸骨无存。 母女二人往前,再走百步时便到了皇后所在的坤宁宫,长玉却突然听见身后远远一声娇俏的笑声:「九妹妹。」 长玉脚下的步子微微凝滞,却并未停下,置若罔闻一般,转而微笑朝着安美人道:「母妃,手炉还暖着呢吧?」 身后的笑语声在快速逼近:「九妹妹怎么走得这样快?也不等姐姐一块儿进去?」 那少女的说话声就在长玉背后,长玉没了办法,只能拍了拍安美人的肩膀示意停下。 长玉回首抬头,正迎上一行浩浩荡荡的队伍。 八人抬的轿撵上,高高坐着一名豆蔻年岁上下的宫装妙人,由着一大群宫女嬷嬷们簇拥而来。 长玉与安美人母女微微往后退了两步,停在宫道边缘,侯着那轿撵在面前停了下来。 「长敏皇姐。」长玉上前行了一个常礼。 轿撵上传来高高在上的笑语声:「我唤妹妹作九妹妹,妹妹反倒一口一个长敏皇姐的叫我,岂不是生分?」 长玉压着脑袋,垂眸一副温顺模样,轻言细语笑道:「陆母妃前时才新为皇姐生下皇弟,如今父皇又为皇姐新指了陆氏的公子为亲,京中世家闺秀谁不挤破了脑袋想进昭阳宫朝淑妃娘娘与皇姐道贺?如今皇姐风头盛,长玉就算是想与皇姐亲近,也不能够。」 薛长敏闻言,嘴角的笑容有一瞬间的僵硬,片刻便又恢復笑容:「九妹妹这话说得是什么意思?你我姐妹之间,岂能跟那些外人一般?我那婚事,父皇也不过就是随口一说,圣旨未下,不得当真的。」 「那长玉也得先在此恭贺皇姐,谁人不知陆淑妃母族的儿郎,个个皆是龙章凤姿的人物?满盛京里,多少闺秀小姐眼馋着?皇姐这是有福了。」长玉笑了笑。 薛长敏眼眸里噙着笑意越发冷峻,刚想发作,可是垂眸之间,眸光一转,又将视线停在了安美人的身上。 她假笑着瞟了一眼长玉,瞳孔当中突然便含了一抹讥诮之色,冲着安美人淡淡笑道:「此时本该下来与安美人见礼的,只不过因着今日天冷,遂多穿了些,不大方便行动,是以便不下来与美人见礼了,万望美人宽谅。」 安美人的耳朵是坏了的,此刻见着薛长敏与自己张嘴说话,却不能听见,遂有些不安焦虑地望向长玉。 薛长敏垂眸睥睨着轿撵下的母女二人,嘴角的笑容含了一丝讽刺的笑。 长玉攥紧了手,将心底里翻涌的情绪压下去,不露声色淡声道:「回皇姐的话,我母妃自月前落水之后,耳朵便不大好,只怕是不能听见皇姐说的话。」 薛长敏的脸上骤然翻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倒是姐姐忘了,安美人落水之后,耳朵便不好了,九妹妹见谅。」 长玉垂眸,淡声道:「长敏皇姐这话说的,什么见谅不见谅,是我母妃可怜,当日在御花园池子处养了那几只野狗,原本也是善心善意,想喂喂那几只狗,谁曾想反倒叫野狗惊了,致使落水,这才坏了耳朵。」 薛长敏脸上的笑容一僵,脸上慢慢结起寒霜:「九妹妹说的这话,满宫里的,何来野狗?」 长玉抬眸,望着高高在轿撵上的薛长敏,假模假样地笑了一声:「这满宫里暗处的,不都是么?」 薛长敏话语一噎,眉毛拧起来:「你……」 长玉却冲着薛长敏行了一礼,将头埋下去,恭敬妥帖:「今日天寒大雪,八皇姐还是快些进坤宁宫吧,若是站在这宫道上与长玉说话冻着了皇姐,长玉如何与父皇和淑妃交代?」长玉笑了笑,「皇姐请先行。」 薛长敏垂眸,冷冷睥睨着轿撵下恭敬的母女二人,心中一腔微忿也不好大作,只得将气咽回去,冷笑道:「九妹果真是个心细的。也好,既然如此,咱们姐妹便再坤宁宫下,喝茶慢慢说话。走。」 一声令下,轿撵起行。 长玉拉着母妃往后推了推,避开溅起的雪沫。 第3页 薛长敏的仪仗一直浩浩荡荡往前去了,长玉凝神冷冷望着,良久,直到安美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才回过神来。 安美人望着女儿,眼神里透露出一抹焦虑的神色,有些慌张地打着手势问她是不是与八帝姬有了口角争执。 长玉将母亲冻红的手放回手炉旁,笑着一边打手势,一边慢慢道:「八皇姐跟母妃问好。」 「真的?」安美人狐疑着打手势,不太相信女儿的话。 长玉甜甜笑道:「真的。母妃,咱们快些进坤宁宫吧,否则该迟了。」 安美人这才犹犹豫豫地点了点头,由着女儿搀扶着自己,朝着坤宁宫宫门走进去。 第2章 长玉来得晚些,坤宁宫门前早已经停了一列列的轿撵。 宫门前守门的小宫女远远望见安美人母女二人前来,急急便迎了上去行礼,「安美人,九帝姬,奴婢见礼。」 长玉扶着母妃的手,上前垂眸俯首示意。 小宫女领着母女二人往坤宁宫大门走进去,恭敬在前低声道:「今日皇后娘娘头风犯了,这会子刚起身,小主与帝姬怕是要等上一些时候才能进去请安。偏殿里已经侍候了茶水,小主与帝姬随奴婢这边来。」 皇后的头风发作在宫里是隔三差五的常事。长玉见怪不怪,轻声应了「晓得」,再回身打了手语告诉安美人,母女二人便先去偏殿候着皇后出来。 沿着坤宁宫迴廊往里走约莫百步路,过了天井,便到皇后寝宫边的偏殿。 殿前阶上立着的宫女见安美人母女前来,赶紧下来将人迎上了殿门,吩咐小丫鬟替母女二人抖了披风上的雪花,另又上了狐毛裘,将长玉沾湿的鞋稍微包了包。 还未进偏殿内,长玉却早已经听到里头传来的女人啼笑热闹声。 两边的宫女打起厚飐帘,长玉便搀着母妃,躬身往殿里走了进去。 腊月里的盛京宫冷得如同一座大冰窖,可坤宁宫偏殿里的碳火却把这儿烧得如同初夏时节一般。 内殿侍候的宫人将母女二人的披风摘去,恭敬请了二人往内室走。 四面丝竹磬乐,一道紫金檀木纹绣牡丹花开的屏风后边,长玉听见女人们的娇笑如莺啼,以及珐瑯茶杯开合之间传出的清脆琳琅声。 转过屏风,长玉只觉一道浓香扑面,眼前金光熠熠。 她敛声屏息,跟在安美人身后,于堂中妥帖朝着座上各位妃嫔行了一个常礼,垂首轻声道:「给各位母妃见礼。」 内室中原本春风般的笑声,随着母女二人的进入悄然凝结成冰。 两旁座上,各宫的主子脸色都不大好看,眼瞧着堂中的母女二人,眼中多多少少浮现出些奚落的神色,甚者还能听见有人小声嘀咕着「晦气」。 长玉低头行礼,站在安美人的身后,只垂着一双眼睛凝神盯着脚下花团锦簇的织锦厚绒地毯,宫妃们小声的闲话落进耳朵里,却好似没听见一般。 母女二人行礼,半晌却没听见有人回应。 长玉无法,只能硬着头皮维持着行礼的姿势不动。 偏殿内碳火旺盛之极,长玉的额头上开始沁出微微细密的汗。汗水攒在一起,从她的脸颊边滑落下去,那感觉就如同无数只蝼蚁在爬,一只只的,从耳朵里爬进去,爬进心里,抓着她的心。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最前端传来一个女人含笑盈盈的声音:「本宫今日不说话,你们母女二人便准备一直站在那儿?」 长玉缓缓舒了一口气,站直了身子,先朝着说话人的方向又行一礼,才上前,轻轻拍了拍安美人的肩膀示意礼毕。 「淑妃娘娘不发话,安美人与长玉怎敢起身。」长玉敛声回话,随即才仰首,望向坐在偏殿内室最上首的宫装丽人。 「瞧瞧,阖宫上下的,谁能有咱们九帝姬这般规矩的礼数?」陆淑妃半靠在铺了白虎毛皮褥子的金丝楠木椅子上,身上拥着厚厚的玄狐裘,手里捧着一只金丝珐瑯的暖手炉子,笑意盈盈地与左右妃子笑夸,随即才又转眸,望着长玉,一只凝脂白玉般的手软软探出招了招,「本宫才出月子不久,好些时日没见过长玉了,来,过来本宫这儿,本宫好好瞧瞧。」 「是。」长玉恭敬应了,朝着安美人露一个安心的笑容,便提着裙子上前,恭顺立到陆淑妃的跟前。 甫长玉凑近跟前,陆淑妃便亲热执了长玉的手放在自己手心里,仔仔细细打量一番,爱怜拍了拍她的手,嘆道:「瘦啦。」说着又抬头,蹙眉道,「本宫瞧着九帝姬这脸色,像是身子不大好,身边人服侍得不好么?本宫记着,本宫还怀着龙胎那会儿,九帝姬还娇嫩得花朵似的,怎的数月不见,这小脸如此憔悴?」 陆淑妃近四十年纪的人了,生得却是张娃娃脸,又趁着刚出月子,脸上还有些肉,这么一瞧上去,倒真是副慈怀脸孔。 长玉瞧着陆淑妃那张脸,敛眸甜甜笑了笑,正想说话,却有人先抢了白:「……母妃您多虑了,前脚女儿进宫前,九妹妹还与我说笑呢,您自生了皇弟来就未曾出宫门,如今出来,见谁都说瘦了。」 这话一出,满堂的宫妃都被逗得盈盈掩面而笑。 陆淑妃也笑了,摇头转过去,冲着左手边宠溺道:「就你会说话,怎么不多说些?」 薛长敏就侍立在陆淑妃边上,闻言上前一步,脸上笑得和和气气:「母妃嫌长敏烦人,长敏可不敢多说,省得母妃瞧长敏不顺眼了,又给长敏打发回含章殿去。」 第4页 座下宫妃中有人笑起来:「八帝姬自小便是宫中人的掌上明珠,淑妃疼惜得紧呢,含章殿这么几个嬷嬷宫女侍候好几位帝姬,淑妃怎捨得将帝姬放回含章殿教养?」 另一人笑盈盈接口:「再说,出春了,咱们八帝姬也正儿八经满十四了,按照老祖宗的规矩,是该把亲事稳妥下来,淑妃就留着八帝姬疼爱疼这两三年,帝姬可莫要再说些打发来打发去的话了!」 「八字没一撇的事儿!也搁这儿胡说八道呢……」 满屋子对着陆淑妃母女二人众星捧月,长玉站在陆淑妃边上,暗自回头,朝着惶惶不安立在人群当中的安美人瞧了一眼。 一众金簪玉穗的光辉里,安美人素净得几乎格格不入。 盛京宫中,素来是捧高踩低的风气。 陆淑妃母族陆氏,世代替皇族薛氏镇守关北,百年流芳,家族中皆是烈烈大将,而自陆淑妃这一代来,陆家多与皇族结亲,前朝后宫盘根错节,荣耀无上。 而她和母妃呢? 长玉敛眸回来,没再往下多想,趁着众人都在捧陆淑妃母女二人时,便恭恭敬敬往后,预备着退下去。 薛长敏与众人调笑着,一双眼却不动声色往长玉退后的方向瞥了一眼,不紧不慢笑道:「只不过,母妃有句话,还是说得在理的。」 长玉裙摆下的脚步停下来,缓缓抬头,盯着薛长敏的脸。 陆淑妃转眸狐疑道:「怎的?」 薛长敏一双手柔柔搭在陆淑妃的肩上,娇声道:「母妃,您可是不知道,九妹妹身边欠着人伺候呢,今日女儿从含章殿来时,路上碰巧遇着美人与九妹妹,大雪的天,美人和妹妹就这么涉雪行来,身边也没个服侍的人跟着。」 陆淑妃皱了眉:「涉雪?本宫记得前儿个时候,内务府里才给各宫里新分了伺候的宫女,怎的会叫安美人与九帝姬涉雪前来?宫里的人呢?」 长玉垂眸,淡淡打断:「哪有八皇姐说得这样言重,不过安美人与长玉瞧着甘泉宫一路来景色尚好,若是不赏雪,岂非可惜?何况安美人卧床许久,偶尔走走路,也是好的。」 薛长敏急急从陆淑妃身边走下来,执了长玉的手温声道:「九妹妹就是个好性子的!殊不知这些刁仆就寻着你这样好性子的主子欺负!你还当我不知道呢!今日你偏殿里顶撞主子的那小丫头受了气,偏跑到我身边的宫女那儿哭,非央求着要在我那儿寻个差事……」 话说到这儿,偏殿内已经有人暗暗发笑了。 「是妹妹疏于管教了,我竟不知,那婢子受了气,却跑到八皇姐那儿叨扰皇姐的清净。」长玉嘴角的笑凝固了三分。 薛长敏抚着长玉的手,满脸关怀:「父皇的帝姬这样多,年纪相近的却只有我与九妹妹。九妹妹瞧不着的地方,都有我这个做姐姐的帮着瞧。」 「长玉,若是那些刁仆有不恭敬的,你今日尽管与本宫说,本宫在这儿,自然会为你们母女做主。」陆淑妃道。 长玉知道今日薛长敏是串通了人,非要叫她没脸了,只好垂眸:「内务府原先分了三个人下来,只不过有两个不愿在安美人那侍候,领了银子便各自寻了新去处,只剩了一个,因服侍得不大好,今晨叫我训斥一顿,便不肯跟着来了。只不过还请淑妃娘娘放心,安美人的西偏殿里,倒是也用不上这许多人手……」 「这如何得行!?」陆淑妃闻言,柳眉倒竖,手掌「啪」一声拍在身旁的小几上,「安美人是个安静的,这帮下人倒是骑到主子头上去了,再这么胡闹下去,岂不是连尊卑都要乱了套了!」 一见陆淑妃动怒,满偏殿里的宫妃们便都惶惶跪了下去。 长玉藏在袖子里的手暗暗攥紧了,脸上却还是温和笑着,上前行了一礼道:「是长玉管教下人不力,今儿回去,自然会好好教训那些宫人。」 「你年轻,不经事,那些人哪里是你降得住的!到底是内务府那群人,挑人的时候也不仔细些!来人!」陆淑妃扬手便道,「咱昭阳宫不是有几个好的小丫头么?回头寻一两个,今儿就送到甘泉宫西偏殿去!」 「那,便先谢过淑妃娘娘了。」陆淑妃硬生生要塞人进来,长玉明面上也不得不收,只好含笑装乖应了下去。 陆淑妃见长玉领了人便满意了,颔首笑了笑,「若是这几个再有不听话的,帝姬便来昭阳宫找本宫,看本宫不扒了她们的皮。」 长玉行礼,笑道:「淑妃娘娘的人,长玉怎敢薄待?只不过份例里多了人,回头若是皇后娘娘处问起来……」 正说这话时,偏殿的帘子叫人拉开了。 一名掌事宫女打扮的小妇人领着几个小宫女绕过屏风走进内室。 内室里的宫妃们立即便起了身,长玉与长敏也规规矩矩往后退了一步,却唯独陆淑妃一人,仍旧半靠在椅子上,含笑盈盈望着来人,「兰姑姑,可是皇后娘娘起身了?」 皇后大宫女兰姑上前,朝着陆淑妃妥帖行了一个礼:「倒是叫淑妃娘娘与各位小主好等,只不过今儿皇后娘娘实在凤体欠安,适才来的太医说,这几日不好再吹风受凉了,今日与后几日的例行问安便不必了,待娘娘有所好转,自然会再请各位小主过来。」 陆淑妃捂着心口,蹙眉道:「这可怎生是好?皇后娘娘这些天凤体欠安,宫中诸事该谁来……」 第5页 「宫中诸事,皇后娘娘已经指了贤妃娘娘看顾,淑妃娘娘不必担忧。」兰姑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容。 此话一出,陆淑妃的脸便青了。她坐正身子,眉梢微微挑起,眸光当中含着一丝锋芒:「贤妃?」 兰姑垂首,不卑不亢得体一笑:「淑妃娘娘才为陛下诞育皇十九子,乃是功臣,再者岁近年关,宫中来往人事繁杂,正是劳心劳力时,怎可再使娘娘您疲劳?皇后娘娘厚待淑妃娘娘,可是宫里独一份的。」 陆淑妃脸上的笑斑驳起来,一双眼睛微微眯起:「那臣妾,倒真是感恩戴德皇后如此厚爱。」 「娘娘的心意,奴婢自然会代为传达,今日天寒露重,淑妃娘娘与众位小主回宫当心脚下。」兰姑说着这话,便带着人退到一旁,预备为众妃离开留出退路。 陆淑妃盯着兰姑的脸,良久,才咬着牙轻声笑道:「多谢姑姑心意,脚下的路,本宫当心得很。」 兰姑不说话,只一双眼睛和善笑着:「陆淑妃慢走,只不过,还请八帝姬稍候片刻,皇后娘娘有话与帝姬说。」 薛长敏立即望向陆淑妃,声音里有些不安:「母妃。」 陆淑妃冷冷瞥了一眼兰姑,才蹙眉对着薛长敏道:「既然皇后娘娘有话,你便留着。」 薛长敏皱眉,垂首称了一声是。 「淑妃娘娘,请。」兰姑朝门外比了一个手势。 陆淑妃冷眼盯了一阵兰姑的脸,才领着一行宫女,簇拥着往偏殿外的风雪里去了。 偏殿内多是恭维陆淑妃的,既见陆淑妃已走,也不好再在坤宁宫内逗留,赶紧一一告退了。 长玉领着安美人,朝着兰姑点了点头:「我也先告辞了。」 兰姑望着长玉笑:「九帝姬也别着急走,今日皇后娘娘也备了您的茶水。」 「我?」长玉一时有些狐疑。 兰姑回首招唿了两个宫女:「替九帝姬领安美人回甘泉宫。」 长玉垂眸,只得应了一声好,又回头朝着安美人打着手势解释了一番,才叫安美人安心先离了坤宁宫。 姊妹二人站在偏殿里,面面相觑。 兰姑妥帖朝着二人行了一礼,才笑道:「皇后娘娘在正殿暖阁里,两位帝姬还请随我来。」 薛长敏放心不下,小步上前,凑近兰姑低声道:「姑姑,皇后娘娘找我二人,究竟是什么事?」 兰姑回头,朝着姊妹二人露出一个会心的笑:「自然是好事。」 第3章 「好事?」薛长敏的笑有些牵强。 「皇后娘娘就在殿内等候二位帝姬,请随奴婢进来。」兰姑只恭顺立在正殿门前,叫一旁候门的小宫女掀起了飐帘。 薛长敏从兰姑的口中再套不出话来,只得勉强笑了笑,先身进了坤宁宫正殿。 长玉跟在薛长敏身后,朝着兰姑点了点头示意,也随之而入。 正殿之内明镜高悬,四方紫金香炉鼎里熏着浓厚的凝神香药的味道。 「来了?」正殿当中一架巨大的紫檀木屏风后,传来女人疲乏温柔的声音,「竹姑,请二位帝姬进来。」 屏风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少时,一个着绿色宫装的宫人从屏风后走出来,朝着姊妹二人的方向妥帖施以一礼,「二位帝姬,请。」 姊妹二人点头示意,便随在竹姑身后一道进了暖阁当中。 暖阁罗汉床的千层芙蓉帐中,魏皇后内着家常的单衣,外披一件短白狐裘,神色懒懒倚靠着一个软枕。 见竹姑引着姐妹二人进来,便坐直了身子,慈蔼笑了笑,「冬日里,难为你们姐妹俩还想着来本宫这儿问安。」 姐妹二人朝魏皇后行了大礼,待皇后叫起,薛长敏才温顺道:「几位年长的皇姐如今不能在父皇与皇后娘娘身边侍奉孝心,盛京宫里便只有长敏和九妹妹堪作众姊妹表率,因此长敏不敢不谨言慎行,悉心侍奉父皇与皇后娘娘。」 魏皇后的眼角簇起笑纹:「你倒是有孝心。」话语之间顿了顿,才温温道,「本宫听说,这些日子陆淑妃刚出月,你往昭阳宫倒是跑得勤快。」 薛长敏的面容顿时青了,慌忙跪在魏皇后床头,磕了一个头才道:「皇后娘娘明鑑,这些日子陆淑妃出了月子,长敏不过也是按着本分去昭阳宫恭贺,万不敢过于亲近的。若皇后娘娘真要说起这事……」长敏咬了咬牙,转头望向身后跪着的长玉,「长敏倒是听闻,近些日子九皇妹常在甘泉宫留宿。」 薛长敏骤然指责,长玉却也未曾抬头,只规规矩矩地叩首在地,一句话也未曾说。 魏皇后的眼眸云淡风轻地扫了扫姐妹二人,良久才将眸光定在惶惶不安的薛长敏身上。 头顶上目光如炬,姊妹二人皆是埋首,大气不敢出一声。 殿内的气氛凝结成冰,空气里只听见殿四周角落里炭火盆子中的火星声。 魏皇后垂眸,抚了抚手上捧着的珐瑯手炉,嘴角挑起一抹清淡的笑意,「好了,都跪着做什么,叫别人瞧见倒觉得本宫苛待你们姊妹了似的。」 「娘娘自是慈怀厚待咱们的。」长敏双脚一软,暗自长长吁了口气,汗颜笑着起了身。 长玉跟在长敏身后,安分起身,还是垂眸不言不语,模样极为恭顺。 「你九妹妹近来在甘泉宫侍奉安美人,是本宫授意的。」魏皇后眼睛瞧着长玉起身,话却是对着薛长敏说的。 第6页 薛长敏脸上干笑:「长敏不知,今日倒是……误会了九妹妹一场。」说着转头与长玉打着笑眼,切切道,「姐姐我这几日啊,是在含章殿念书念昏了头了,今日才在皇后娘娘面前胡诌这么些话,九妹妹万万莫往心里去。安美人身子一直不好,妹妹去照顾,那也是情理之中。」 刚才还是针尖麦芒,如今又换做明眸善睐。长玉客气笑了一声:「八皇姐说得哪里话,未出阁帝姬尽数于含章殿管教是自古的规矩。安美人那里,长玉本不该插手,只是皇后娘娘吩咐,长玉自当奉命。等过些日子安美人好些,长玉自然要再回含章殿。」 「九妹妹一番孝心也不告诉外头,却惹得姐姐我今日弄出这般误会。等九妹妹回了含章殿,我定当好好跟妹妹赔罪。」薛长敏嗔怪。 长玉从善如流微笑:「皇子帝姬与后宫妃嫔少亲近乃是祖宗旧制,长玉此番于甘泉宫侍奉,已然是违反了祖宗章法,虽有皇后娘娘破例开恩,却也不敢过于声张,以免惹得其他姊妹争相效仿,岂非给皇后娘娘添乱?」 薛长敏笑着客气回了。几番言语往来,颇是姊妹和睦友善。 魏皇后半含笑着打断,「好了,今日来,原是有两件好事要与你二人说的。」抬手招唿,「竹姑,伺候两位帝姬坐下说话,再把前儿个陛下赏赐的好茶叶奉上一些,也请两位帝姬尝尝。」 屏风后竹姑领着宫女进,侍候了长玉姊妹二人入座,另奉了茶点在侧。 「年底余杭府才进贡的新茶,听说一品三道味,也不知是真是假。」魏皇后笑道。 长玉捧着手里的茶碗,揭开盖子撇了撇茶沫,透过面前氤氲的茶水热气望着对面的薛长敏,微笑道:「确是香,八皇姐以为呢?」 「香。」薛长敏牵强笑着,丝毫没有品茶的意趣,「……娘娘究竟要吩咐些什么?」 魏皇后凝视着薛长敏略显不安的脸,静静笑着:「今早陛下上早朝之前,传人到了坤宁宫报信,长敏,你的婚事算是定下来了。」 「父皇怎么会……?」薛长敏急急站起来。 「八帝姬。」一旁的竹姑咳嗽了一声。 薛长敏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微微失态了,连忙躬身请以一礼,脸上挂着牵强笑容:「皇后娘娘……与长敏玩笑呢?」 「昨夜陛下的口谕,还没来得及让御书房的人拟旨,今日早朝之后想必便会有旨意下来。」魏皇后咳嗽了两声,有些倦意地笑望着薛长敏,「今日你来得巧了,今日你若是不来本宫这儿,本宫还得叫兰姑去含章殿请你一趟。」 薛长敏咬了咬嘴唇:「……那不知,父皇定下的是谁家?」 「亲上加亲的好事。」魏皇后微微笑道。 薛长敏一听这话,脸上的血色刷地下了,一张面孔惨白惨白,不可置信地望着魏皇后:「娘娘,父皇那回宴上左不过一句说笑,怎的,怎的……」 一旁的长玉听了半天的话,不动声色地捏了两块豆沙糕放进袖子里,才站起来笑盈盈对着薛长敏恭贺:「恭喜八姐姐,今晨坤宁宫外头长玉还与八姐姐说起这事,八姐姐还难为情呢,如今真定下了。长玉听说,那陆公子虽从小长在乡野,可倒是别有一番灵动的姿态,八姐姐果真好福气,长玉在此恭贺。」 「陆公子是抚南侯嫡脉的独子,虽说非是嫡出,但如今抚南侯年岁大了,又一直没有续弦,想来将来也是这唯一的公子继承侯府。抚南侯是你亲舅家,自是不会亏待你分毫。」魏皇后微笑道,「陆淑妃一直盯着你的婚事,如今定下来自家人,她知道了也能安心了。」 薛长敏脸色惨白站在那儿,一时连长玉夹枪带棒的话都想不起回,只上前跪在魏皇后跟前,眼睛都红了:「娘娘……娘娘,陆家公子虽是长敏表哥,可……可……满盛京都知道,那陆家公子是因为顽劣不堪才叫抚南侯丢到乡下养的,便是到了乡下也是一个纨绔的名声,长敏勤谨侍奉父皇与皇后娘娘多年,安分守己,和睦姊妹,怎能……怎能嫁这样的人?」 长玉不动声色地瞧着,又暗自揣了两块糕点进袖子里。 薛长敏话到此处,已然是哭得瘫软在地。 魏皇后的眉头微微皱起来,「你这是什么话?既然是陛下同意指婚,自然有陛下的道理,古来婚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能有叫你任性的道理?」 长玉暗自瞥了一眼手边已经空荡荡的糕点碟子,掐着时辰也差不多了,便盈盈上前,半搀着薛长敏起身,笑着打圆场道:「皇后娘娘,八姐姐这是害羞呢,您莫要置气,如今您头风犯着,不好动怒。」 薛长敏眼睛通红,哽咽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魏皇后瞧着她那副梨花带雨的模样,蹙眉摇了摇头,才招唿长玉道:「原是一件喜事,倒叫她哭成这副模样。长玉,把你皇姐搀起来。」 长玉应了声「是」,依言搀着薛长敏起身。 薛长敏搀着长玉的手,哽咽:「……娘娘,长敏在盛京,在宫中素有孝名贤名,如今指婚陆家纨绔子,岂非是打长敏的脸面?」 「你今日在此不满陛下指婚,又岂非是在打陛下与本宫的脸面?堂堂帝姬,倒是听信些谣传,在这里胡闹婚事,成何体统!」魏皇后按着太阳穴,脸上神色已然有些不悦,「竹姑。」 「奴婢在。」竹姑上前。 第7页 「你领着八帝姬和九帝姬出去,顺带将本宫要交代的事情交代与九帝姬,本宫头疼。」魏皇后闭眼皱眉道。 竹姑应了话,回身领着长玉长敏往坤宁宫外走。 坤宁门下,已然有薛长敏的人备好了轿撵在等候。 见姊妹二人出了坤宁门,薛长敏的宫人便急急上前,朝长玉施以一礼,才将哭成一滩烂泥的薛长敏给扶上了轿撵,一路抬着远去了。 长玉站在坤宁门下,目送着薛长敏主僕远走,才转眸回来,半含笑着询问道:「皇后娘娘今日原是要吩咐我什么?还请竹姑姑告知一声,我也好做准备。」 竹姑冲着长玉福了福身,慈眉善目恭顺道:「回九帝姬的话,月末年关,寿溪国等贡国来朝,陛下说要在奉贤殿设宴款待。」 长玉脑子里的一根弦骤然紧绷了起来,脸上的笑微微有些凝滞:「贡国八方来朝,是大燕的喜事。」 「自是如九帝姬所说。」竹姑笑言,「此番来朝,先孝宜纯皇贵妃的安定帝姬也会随杜国国君一同前来。」 「安定帝姬」这四个字在长玉的脑海里转了一圈,长玉的脑海里才勉强溶出一道模煳的微胖身影。 「大皇姐?」长玉缓缓抬眸望向竹姑。 「是。安定帝姬和亲杜国十年,此番是头回归朝,依照陛下的意思,除了出嫁在京的荣德帝姬与柔熙帝姬外,宫中还需得有一位帝姬前去,方好与安定帝姬一叙姐妹之情。」竹姑笑道,「原先皇后娘娘定着让八帝姬去,只是这昨日陛下那儿突然传了这指婚的口谕,便不好再叫八帝姬了。」 「是以皇后娘娘……遂吩咐了我顶八皇姐的空?」长玉眸子里的光淡了两分,嘴上话语却还是柔和的。 竹姑笑道:「贡国来朝的大典,乃是十载难遇的盛况。能够在奉贤殿随贺,可是无上荣耀啊九帝姬。」 长玉温顺笑了笑,停顿片刻才道:「只这随贺的,按照规矩向来不该是嫡帝姬?怎的倒是没听皇后娘娘提起十一皇妹?我去,怕是僭越了。」 「到底安美人也是皇后娘娘宫里出去的,您是安美人所生,皇后娘娘厚待您跟亲生一般,这样的好事,自然是想着九帝姬您。」竹姑脸上笑意妥帖。 长玉笑了笑:「皇后娘娘果真厚待长玉,既如此,长玉自然不负皇后娘娘所託,好生与几位出嫁姐姐招待大皇姐归朝。」 竹姑温和一笑:「九帝姬的孝心,皇后娘娘念着呢。另外,适才八帝姬在,有些话,皇后娘娘没好当着面与您说,这……」 「竹姑姑但说无妨。」长玉垂首,温婉一笑。 「陆淑妃所作所为,皇后娘娘看在心里,安美人之事,等到时机,皇后娘娘自然会为安美人做主。」竹姑垂眸,暗暗左右相顾一番,才低声朝着长玉道。 「皇后娘娘心里明镜一般,长玉不敢多言,一切是但凭皇后娘娘做主的。」长玉冲着坤宁宫门内施以一礼。 竹姑笑看着长玉,「雪天路滑,奴婢还是着人送九帝姬去甘泉宫吧。」 「无妨,我一个走惯了,竹姑姑不必麻烦。」长玉笑着推辞。 「那九帝姬既然这样说了,奴婢便不好再多言什么,皇后娘娘那儿还等着奴婢差遣,奴婢先行告退。」竹姑朝着长玉见礼,转身便往回走。 坤宁门朱红的宫门沉沉合上,长玉嘴角上的笑容也在宫门关上的一剎那消失得无影无踪,「皇后娘娘果真疼我。」 盛京宫中谁人不知,安定大帝姬便是十年前那场贡国朝贺后被带走的。十年前后,时光不过一晃,如今该算计到她头上了? 雪不知道何时已经停了。 长玉仰头,眸光清冷看了一眼坤宁门上新漆的碎金,转身迳自涉雪,往着甘泉宫的方向折返回去。 第4章 轿撵到了昭阳门下,薛长敏便哭哭啼啼地喊着停轿,没等身边侍候的宫女搀扶,便跌跌撞撞从轿撵上走下来,红着眼眶往昭阳宫里跑。 陆淑妃似是才惩戒了下人,满院子里战战兢兢跪了一地的宫女太监,见了跑进来的薛长敏,纷纷叩首磕头。 薛长敏一股脑地往陆淑妃的正殿里沖,掀开殿门的飐帘,便见到跪在一列下人跟前发怒的陆淑妃。 薛长敏委屈劲上来,眼睛一酸,泪水唰的便出来了:「母妃……」 陆淑妃手里还捏着一根鞭子,听见薛长敏喊她,也不抬头,扬手便往着跟前一个宫女身上狠狠一抽。 「娘娘饶命……」 宫女一声惨叫,身后没挨打的人都是一个狠狠的激灵。 陆淑妃把手里的鞭子扔给大宫女菊姑,浓丽的眉眼当中滋着戾气,回身往内殿后的暖阁里走,顺路颳倒了好几个花瓶。 菊姑给薛长敏打了个眼色,薛长敏便赶紧跟着往暖阁里走。 一进暖阁,薛长敏便急沖沖伏在陆淑妃膝上哭:「……母妃你可知道,父皇和魏皇后要把女儿许配给舅舅那个庶子!」 「知道了,你父皇刚才下来的圣旨,还摆在外头呢。」陆淑妃刚狠狠教训过下人,这会子气还没喘匀,冷冷道。 「女儿难道真要下嫁那个泼猴不成!」薛长敏骤然抬头,不可置信地盯着陆淑妃。 陆淑妃凤眸里掠过一丝凉意,盯着膝上的女儿:「什么泼猴!那是你亲舅舅唯一的儿子,你要下嫁的驸马!」 第8页 「母妃!旁人不知道舅舅那儿子如何,您还不清楚么!?」薛长敏慌乱抓着陆淑妃的衣袖,睁着眼睛尖道,「那陆嚣就是个长在乡下的,愚钝不堪便罢了,更是个撒泼的纨绔主,若非是舅舅嫌弃至斯,又怎会这么多年把他丢在乡下不闻不问的!听人说舅舅前年本想将他接回盛京,他倒好,进了京整日正事不干,文人圣贤书不读,专是偏去……偏去那些……那些腌臜地方!女儿说他的名字都觉骯脏!」 陆淑妃挑起眉,眸光凌厉盯着女儿:「你从哪儿听来的这些乱七八糟的话?」 薛长敏心虚,却不松口:「满……满盛京的笑话,女儿能不知道吗?母妃,父皇对咱们昭阳宫恩宠,您去求求父皇,女儿在京中素有贤名,若是嫁了这样的纨绔子弟,岂不是要叫满盛京的人笑话?笑话女儿白白贤淑这么些年,却落得这样的驸马……」 「你懂什么!?」陆淑妃骤然疾言厉色,将薛长敏的话拍回了肚子里。 「母……母妃?」薛长敏极少见陆淑妃对着她发火,这一下便叫她呆住了。 陆淑妃恨铁不成钢地戳着女儿的脑袋:「你父皇在这当口下诏赐婚,你不阿弥陀佛便罢,还置喙这婚事不好?」 「母妃这是什么意思?」薛长敏懵着,「如今舅舅刚领了关北兵马大元帅的职,又替父皇打了胜仗,陆家正得父皇欢心,母妃实在不必因为害怕舅舅家势力不够巩固,将女儿许配给陆嚣啊。」 「你是真蠢还是假蠢,本宫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榆木脑袋!?」陆淑妃气不过,伸手往薛长敏额头上敲了一下,咬牙切齿恨声,「年关下大燕各臣国要上盛京朝贡你可知道?十年一朝,上回带走你大皇姐,今次不知又得带走谁。」 「贡国来朝?」薛长敏怔怔看着陆淑妃,脸上还挂着没擦的泪花。 「你以为那些贡国上来,咱们大燕白白收了这些贡物,便一根汗毛都不用拔出去?」陆淑妃声音森冷,「皇后那个贱人,原本打的可是你的主意!」 此言一出,薛长敏的背嵴上顿时激起一层汗毛倒竖。她抬手擦干眼角的泪水,怔怔看着陆淑妃。 陆淑妃的手狠狠攥紧,眼里闪过厉色,「若非你娘我早先替你算计上了,先皇后一步出手,趁着你舅舅胜仗之际让他暗中求了你父皇恩典,上奉贤殿和亲的可就不是甘泉宫的人而是你了!」咬牙,「好一个贤良淑德、宅心仁厚的皇后啊,藏着自己的嫡女不拿出去,倒是把算盘敲到我女儿的头上。」 「那,那今日皇后传召女儿与长玉……」薛长敏回想起适才在坤宁宫当中情景,一时间只觉劫后余生。 「甘泉宫的替你挡了这一灾。」陆淑妃眸中光渐冷,「偷着乐吧。」 薛长敏垂眸,五味杂陈。少时,才又望着陆淑妃,眼底里还是带着几丝犹豫,「母妃……那,女儿就真得下嫁那个纨绔了?」 陆淑妃眸子落在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女儿身上,眼神渐渐柔软下来,抬手抚了抚长敏鸦青的髮髻,「敏儿,母妃知道你从小到大是个有心气的,可是嫁人这事,万万不能因为心气而左右。咱们这个世道的女人啊,若是一生想要荣华安稳,便只能抓住两次机会。」 「什么?」薛长敏伏在陆淑妃的膝上,抬眸,一双眼怔怔瞧着她母妃。 「投胎和嫁人。」陆淑妃嘆了口气,缓缓摇头,望着宫室之外那株大雪压盖的玉兰树,眼神悠远飘忽,「投胎在天,那都是司命给你指好的。但嫁娶之事,却是人力所能左右。敏儿,你瞧不上那陆嚣母妃知道,其实母妃也瞧不上他。」 「那母妃为何还要力争……」薛长敏惶惶。 「娶你的人是陆嚣,可你真正嫁的,是陆嚣背后的一整个陆氏。」陆淑妃垂眸,望着女儿的眼神有些担忧,「如今这盛京宫里就要变天,母妃不能护你一世周全,但咱们背后的氏族却可以。陆嚣庶出,生母不过是个通房丫头,他无根基,又无才学傍身,左不过乡野小子罢了。一个乡野小子能知道什么?能干什么大事?将来等你下嫁陆家,那陆嚣能听从的,只能是你舅舅和娘,陆家手握北关实权,将来若是有什么不测风云……何况……娘如今终于有了你弟弟,东宫未定……」 陆淑妃后面的话咽了下去。 薛长敏的头伏在陆淑妃膝上,半晌,才又听着陆淑妃的声音轻轻地从头顶飘过来,「……在宫里,连皇子都尚且难过,更莫论帝姬。帝姬不过就是一样珍贵的货物,用来交换君主想得到的东西。敏儿,你要庆幸自己不是单枪匹马,庆幸自己有娘和陆氏,否则……」 「母妃,您别说了。」长敏靠在陆淑妃的膝上,闭上眼睛,眼角沁出一行泪水,「多谢母妃为女儿筹谋。」 陆淑妃嘆了口气:「那陆嚣的传闻你也不过是从别人口中听说,天下道听途说的事情多了,等过一阵子藉机,母妃会诏他进宫来一趟,也让你好好瞧瞧这个人,说不准,万一又合了你的眼缘,倒是一桩美事。」 「是。女儿知道。」薛长敏的声音沉沉闷闷。 * 长玉行到甘泉门的甬道前时,远远便望见宫门下立着驻足远眺的安美人。 长玉提着裙摆,一路小跑上去,满脸笑盈盈地握了安美人的手。 安美人慌里慌张地将手里捧着的一件对襟褂子披在女儿的身上,抬手仔仔细细又系好带子。 第9页 长玉趁着空挡,一边笑说着一边打手势:「母妃不在宫里等我?病才好,这甬道里风大,一会儿又该头疼了。」 给女儿加好了衣裳,安美人抬手捧着女儿冰凉的笑脸,紧蹙的眉头下满是关怀忧虑。 「娘怕你出事。」安美人咿咿呀呀,惶急不安地打着手势。 「我能出什么事?娘就是爱瞎想。对了,我给娘带了好东西。」长玉一笑,眉眼里浸透着温柔,抬手将安美人的手拉出来。 安美人狐疑看着手掌心,却见不一会儿,掌心上多了块豆沙糕。 「不是叫你不许往皇后宫里顺东西吗?」安美人皱着眉,眼里却是暖意。 「娘爱吃,咱们宫里又没有。」长玉挽着安美人,笑眯眯地往甘泉门里走。 「那也不能动皇后娘娘的。」安美人打着手势摇头,态度坚决。 长玉眨眨眼,耍赖笑,「反正是皇后娘娘赏给我的,我乐意给谁吃就给谁吃,娘管不着。」 安美人笑着摇摇头。片刻,才又打手势问道:「皇后不会无缘无故找你。适才陛下赐婚八帝姬的旨意来过了,长玉,皇后娘娘究竟找你做什么?」 长玉回想起坤宁门下竹姑的话,又看着安美人不安憔悴的脸。 她把手里半块豆沙糕塞进嘴里,拍干净手,一脸喜气地对着安美人打手势,笑道:「八皇姐的婚事要落下来了,皇后娘娘说,我也该预备着了。」 安美人的眉头拧起来,面色狐疑。 长玉撒娇笑着,「怎么,母妃不要我出嫁啊?」 安美人打手势,「真的?」 长玉故意噘嘴,一脸不高兴地回手势给安美人:「假的假的,行了吧。真是说什么娘都不信,我不和娘说了。」 安美人这才将信将疑,脸上神色像是松了口气,转了温柔的笑望着长玉。 长玉见安美人脸上带笑了,心底也舒了一口气,挽上安美人的胳膊,整个人半依偎在安美人的身上,娇女儿作态,一边打手势,一边乖巧甜腻地细声说:「……皇后娘娘今日都与女儿说了,说等办完八皇姐的婚事,就给我准备婚事。娘,您再等等,等我出嫁了,出宫了,有了驸马,我就能好好孝敬你了。以后你不用看别人的眼色,不用受暑受寒,也不用掐着腰过日子。我都计划好啦,那时候啊,我就买一车的豆沙糕,不对,我就在盛京开一家豆沙糕铺子,请盛京手艺最好的师傅来做,还让娘做掌柜,这样娘想吃多少豆沙糕就吃多少豆沙糕,要叫娘吃到看见豆沙糕就想吐才行……」 安美人看着长玉的手势,眉开眼笑,风雪里搂紧女儿的肩膀,热热的脸颊贴上女儿冰凉的额头,伸出一根食指在长玉眼前,像个小人儿点头一般,将食指弯了弯。 长玉抬眸冲着母亲噗嗤一笑,便又将头埋在安美人的颈窝边。 安美人只顾搂着女儿往甘泉宫的西偏殿走,却不见长玉脸上的笑又缓缓凝固冷却了下去,一张秀丽的面孔上尽是阴云。 第5章 搀扶着安美人踏进甘泉宫西偏殿的院门,长玉还未抬首,直面便传来一声妇人的笑声:「安美人与九帝姬可算是到了,叫奴婢们一阵好等呢。」 长玉抬眸望过去,但见西偏殿主屋的台阶下早已经立了数人。 长玉不动声色地扶着安美人上前,凑近了才好好打量了一圈。 前头一个面相精明的老嬷嬷长玉识得,是陆淑妃身边伺候的旧人封姑姑。 母女二人上前,封姑姑这才又好生行了一个常礼,面色喜气洋洋道:「九帝姬若是再不回来,老奴站在这儿可快要冷死了。」 长玉抬眼望了望封姑姑鬓髮上沾的白霜,淡淡笑了声:「姑姑等了多久了?还请姑姑进屋子里说话。」 「倒也算不得太久,奴婢从甘泉宫后门来的,不巧正碰见安美人出去,这才在这儿等着。」封姑姑谄笑着摆摆手,「奴婢是领了淑妃娘娘的差事来的,交了差事还得回去听主子吩咐,承蒙九帝姬美意,就不进去坐了。」 长玉笑了笑,回身给安美人打了个手势,示意她先进屋子里暖和。 待安美人转身,长玉才道:「不知姑姑有何事?」 「这不!适才坤宁宫里头,淑妃娘娘听见安美人与帝姬这儿没好的人服侍,赶紧地便吩咐老奴在殿里挑了几个模样干净、手脚勤快的丫头,送到甘泉宫这儿伺候着。」封姑姑眉开眼笑地侧身,抬手抓小鸡崽子似的从身后抓出两个十二三岁的小宫女,献宝似的,「都是才精挑细选送进来的丫头,又叫老奴调.教了些时候,机灵着呢!」 长玉瞥眼过去,轻轻扫了一眼那两个小宫女。 前一个面露怯色,瞧见长玉看她,急忙惶恐不安地赶紧把眼皮子耷拉下去,给长玉欠了欠身;后一个跟在后面行礼,栽着脑袋看不清脸,只听见断断续续咳嗽着,病恹恹的。 长玉皱了皱眉。 封姑姑连忙回身,往咳嗽的那小宫女耳朵上狠狠拧了一把,臭骂:「帝姬面前也敢行为无状!?」 小宫女疼得浑身一颤,刚想尖叫出声,却还是生生忍了下来,只闷闷哼了哼。 封姑姑抬手又准备往那小宫女头上一顿好打。 长玉看得厌烦,「封姑姑,罢了。这些日子冷,人也容易伤身子,咳嗽两声算不上什么要紧的。」 第10页 封姑姑一听松了手,笑着「哎哎」应声,回头道:「这些小蹄子,也都是太嫩了些,不用吃药,随便养上两天就没事的。」顿了顿,贼眉鼠眼瞟了瞟长玉,迟疑道,「……这,既然人也给帝姬送到了,老奴便回去淑妃娘娘那儿交差了?」 长玉淡淡笑了一声,眉眼里尽是客气感激:「劳烦封姑姑了,还请封姑姑回去向淑妃娘娘道声谢,多谢淑妃娘娘关怀体贴,长玉铭记在心,万不敢忘淑妃娘娘恩德。」 封姑姑笑应:「老奴都记着呢,九帝姬您大可放心。」 「我送送姑姑。」长玉往前一步。 「不敢劳烦帝姬。」封姑姑受宠若惊摆手,谄笑,「让帝姬来送老奴,岂非是折煞老奴了。帝姬请回,帝姬对淑妃娘娘的心意,老奴会代为转达的。」 一番客气到点了,长玉便道:「那,封姑姑慢走。」 话音未落,封姑姑一双鼠眼忽闪忽闪抬了起来,望着长玉笑了笑。 长玉眉目不动,瞬间便明白了意思。因上前一步,凑近封姑姑,探手往袖子里取东西赔笑,「瞧我,倒是忘了。」 封姑姑一脸喜色无余,喜滋滋地瞧着长玉探入袖口翻东西的那只手。 「大雪天的,为难封姑姑跑一趟了。」长玉从袖口里掏了个什么东西抓在手里,一面牵了封姑姑的手过来,将拳头放在封姑姑手心上,笑道,「小小谢意,还望封姑姑一定收下。」 封姑姑眼巴巴瞧着,神色却装着惶恐,「哎呀呀,这怎么使得!?」 长玉抿嘴一笑,客气道:「不是什么贵重东西。」 「这,这如何敢拿帝姬的东西。」封姑姑一面笑,一面探手去掰长玉的指头。 长玉一笑,将握成拳头的手松开。 封姑姑满心盼着金豆子掉下来,可长玉的手一松,手心里却只落下一块豆沙糕。 封姑姑脸上的笑顿时便僵硬了:「这……」 长玉甜笑:「都说了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封姑姑大可收下。这豆沙糕好吃,封姑姑尝一块。」 封姑姑捧着那块豆沙糕,面色五味杂陈得很。半晌,才又不阴不阳干笑了两声:「那便多谢九帝姬了。」 长玉笑容越发甜美:「不谢,姑姑好走。」 「哎。」封姑姑皮笑肉不笑应着,冲着长玉施以一礼,便回身往西偏殿外的方向走了出去。走远了还嘀咕两声,「当真是宫里头一户破落主子……两个茶钱都给不起……晦气。」 长玉只当没听见,满面笑着在身后又道了一声「姑姑慢走」。 直到封姑姑的背影消失在门外,长玉满面的笑容才渐渐收了起来,眸子里凝结起一层寒霜,冷冷把目光移回面前哆哆嗦嗦站在雪地里的两个小宫女。 两个小宫女噗通跪下,战战兢兢地磕头:「……请帝姬吩咐。」 长玉眼帘半拉,扫了二人一眼,冷声开口:「叫什么?」 怯生生的那个磕着头颤声:「奴婢燕草。」 「奴婢……咳咳,奴婢碧丝。」碧丝咳嗽着道。 长玉瞧着碧丝病恹恹的样子,又想起今日封姑姑的那副嘴脸,心里莫名有些烦躁起来。 陆淑妃藉机往西偏殿里安插眼睛便罢,末了还想在她手里顺走油水。 「你们俩听着,既然是陆淑妃送你们来的,我自不会太亏待了。」长玉声音清寒,「但前提是,你们老老实实的。」 「是……」燕草碧丝怯懦应了。 长玉冷声:「西偏殿里用不上什么人手,你们本本分分地听差事做事,安美人与我都会宽待你们。还有,以后只准在外殿侍候,没有安美人与我的传话,不准进内殿,知道么?」 「奴婢知道了……」 「嗯。下去吧。你们就住西偏殿南角下那间耳房。」长玉微微颔首,吩咐了两个小丫鬟下去,便回身朝着内殿里走进去。 长玉撩开殿门的挡风飐帘,抬脚跨进内殿当中。 没成想一抬头,整个人便僵硬在原地。 西偏殿内的陈设东倒西歪,倒了的架子上摔下来的花瓶碎得满地都是,桌子上摆放的瓜果也满地四散,整个宫室当中像是被才被强盗横扫过一般。 长玉脑子里的弦「啪」一声断了,脸色顿时苍白,提着裙子跨过地上的花瓶碎片,匆匆就往内室里去找安美人。 转进内室,内室也如同外厅一般如同遭了洗劫,各种大小柜子柜门大敞,里面叠好的杯子棉絮散落出来,梳妆屉子尽数拉开,架子床整个被翻乱了,扯松的锦帐从支架上散落下来,铺开在地板上。 安美人背对着长玉跌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母妃!」长玉慌了神,连忙跑上去搀着安美人。 安美人脸上血色尽无,眼神空洞,被长玉摇了两下才晃神过来,急得咿咿呀呀,一双手颤着,连手势都不会打了,半天才断断续续凑了句话道:「要拿出去换银钱的东西没了……」 长玉搀了安美人坐到床上,回身赶紧查看安美人的几个抽屉柜子,翻了一阵,才发觉安美人仅有的那几件首饰,并着前些时候安美人绣了准备托人出去换钱的绣工,通通都不见了。 盛京宫当中风气素来是捧高踩低,内务府中的人更是人精,剋扣着不受宠妃嫔的份例,往得宠妃嫔的宫里奉承。 自长玉记事起,她们母女二人的开销便多数是按母亲安美人做女工赚来的。 第11页 其实甘泉宫西偏殿吃饭的嘴不多,几经剋扣放下来的月钱母女俩省省也能过日子,只可惜,这殿里还有一张厉害的嘴。 长玉将安美人的抽屉往里一推,瞳仁当中浸透出一线阴狠,心中一把火烧得窜天高。她直直站起身来,咬牙厉声道:「我找她去!」 「帝姬这是要找谁呢?」殿外应声响起一个女人悠哉悠哉的声音。 长玉循声,但见一个掌事宫女打扮的女人嗑着瓜子,慢悠悠地转过了屏风,站在她眼前。 长玉的眼睛死死锁着来人,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手抓着女人的手腕,寒声道:「把东西放回去,否则我这便去父皇那儿请旨,把你的脑袋砍下来餵狗。」 女人手里原本捏着的瓜子散了一地。 她比长玉高上一些,垂眸睥睨着长玉,云淡风轻笑着,「奴婢真是怕极了。」 「福娘,你把我母妃的东西拿去哪儿了!?」长玉死死捏着她的手。 福娘哂笑一声,探出空着的那只手拍了拍长玉的肩膀,「帝姬也好歹放尊重些,称一声福姑姑吧?」 「你也配?」长玉嗤笑一声,眸中冷光似箭。 福娘掩面笑得花枝乱颤:「我怎么不配?」顿了顿,又笑道,「帝姬不是问我安娘的东西去哪儿了么?」 长玉的耐心已经到了极限,强忍着怒气,一字字道:「还回来,那是我母妃的东西。」 「哎哟我的九帝姬。」福姑惊唿,「那怎么能呢?咱这西偏殿里都冻得跟个冰窖子似的了,再不拿东西去换些碳回来,可不是要把安美人冻死了!」 「皇后娘娘吩咐了内务府,各宫按份例给碳火,你当我耳聋?」长玉冷笑一声。 福姑不紧不慢轻笑,「这旁人是旁人,去了内务府,内务府的人自然就把份例给下来了,可咱们宫里去拿,不花些钱能要得回来么?」 「碳火钱用得着你翻箱倒柜,把西偏殿里值钱的东西都挖了去?」 福姑抿嘴一笑,「那倒还用不上。」 「剩下的东西呢?」长玉声音冰冷,她抬眼看着面前笑得姣美的福姑。如果现在有一把刀,她一定会捏着那把刀,把福姑砍成八块。 福姑皱眉,似乎是认真想了想,才眉目流转笑着:「哦,剩下的。」说着一手甩开长玉的手,在长玉的面前转了一圈,末了洋洋得意地问道,「帝姬觉得,我身上这件新袄如何?」 长玉的手指一根根攥紧了:「你再说一遍?」 福姑拥着身上那件针脚细腻的锦缎袄子,脸俯下去,贴着领口边厚厚的柔软的风毛,满脸享受:「今日一进内务府啊,我就瞧中了这件袄子。听说原是给皇后宫里一位掌事送去的,只可惜没瞧上,又差人送了回来。只不过也是有缘,竟然叫我瞧见了,十分喜欢。内务府的人狮子大开口,可我实在喜欢得紧,就还是买了回来。自打安美人承宠我便跟在身边伺候,从前同为宫女在皇后处侍奉时,又与安美人情同姐妹。我想着,一件衣服而已,安美人自是不会有什么话说的。」话到此处,眉目含笑,眼神望着远处神情呆滞的安美人,「安娘说,是吧?」 长玉笑了一声,面容沉静:「好得很。偷窃主子财物,直唿主子名讳。就算你是九头身,脑袋也不够砍的。」 福姑睁大眼睛,「帝姬话怎能这样说?我与安娘入宫便是挚友,何况当年陛下看上的原本是我,若非是你娘暗中作梗,现如今,该是安娘称唿我一声主子才是!」顿了顿,掩口娇笑道,「你们娘俩欠我的多了去了,区区一件衣服,我想穿就穿了,又算什么呢?难不成九帝姬今日还敢砍了我的脑袋?」 第6章 长玉一言未发,一双眼睛沉沉盯着福姑。 她的模样随了秀丽的安美人,可是眉眼当中的线条却又比母亲锋利许多。长挑眉,眉尾落下去的地方利落如弯刀,右边眉下一颗红痣,像是刀锋上落下的血滴子,眼睛瞳仁幽深晦暗,隐隐浮掠寒光粼粼,沉静不动地盯着人瞧的时候,好像是一双暗夜里蛰伏的兽瞳。 福姑瞧着长玉的脸色,心中有一瞬的发瘆。但又转念一想不过是个丫头,底气渐上,一眼瞪过去硬声道:「你这样瞧着我做什么!?」 内殿一片狼藉当中,气氛突然静得出奇。 长玉眉梢一动,淡淡看了她一眼,勐然之间跨步过去,狠狠撞开福姑。 「你做什么!?」福姑一个趔趄,转身过去厉声道,却见长玉头也不回就往外殿匆匆走。 安美人扶着床柱子慌里慌张地站起来,想跟着长玉一同出去。可她的手还未松开床柱子,却见长玉的身影又从屏风后疾沖了出来,一只手背在身后。 福姑吓了一跳,龇牙骂:「鬼影子不成!?」 长玉什么话也没说,一张脸沉着,脚下匆匆两步冲上来,没给机会叫福姑率先反应,一手揪着福姑的手,另外一只藏在身后的手突然之间就亮出来。 福姑的眼睛顺着长玉扬起的手往上看,原本脸上嚣张的气焰顿时去无踪影。 长玉捏着一把菜刀,刀锋现过凌厉的光,偏锋之上映衬出福姑一张血色褪尽的恐慌面容。 长玉面色平静镇定,瞳眸当中毫无惧色,右手当即捏着刀往下噼。 「啊——!!!」福姑一声惨叫,就在刀落下的瞬息之间,神志突然恢復了过来,往后一个踉跄跌倒下去,只鬓角一缕头髮飘散下来。 第12页 刀锋锐利,往下毫不留情砍下去,将福姑那一缕头髮斩断。 断髮轻飘飘落在地板上。 福姑往后一屁股狗吃屎栽在地上,脸色苍白不可置信地仰头瞧着捏着刀的长玉大吼:「……杀,杀人了!杀人了!九帝姬疯了!九帝姬疯了!」一边说,一边浑身发颤地往后爬。 长玉垂眸神色冰冷地盯着福姑,纤细雪白的手腕紧紧地捏着那一把菜刀,一脚踹开挡在跟前的花瓶,步步逼近。 福姑眼睛恐惧盯着长玉,同时一双手在身后胡乱摸着,慌乱当中摸到一个茶杯,想也不想就冲着长玉的脸上扔过去。 长玉脸上原本的怒色已经褪尽,只剩下冰冷的平静,脸轻轻一侧,就避开了那只迎面而来的茶碗。 侧首时,身后应声传来茶盏摔成碎瓷的刺耳声。 一直站在旁边已经吓傻的安美人被这只摔碎的茶杯惊醒,扑身上去拉着长玉,咿咿呀呀地惊惶打着手势想要阻止。 长玉回首,轻轻将母亲的手拂开,又跨一步上前,蹲在了已经退到墙角的福姑的身边。 「安……安,美人!安美人!」福姑口不择言,一双眼睛惶恐望着不远处的安美人想要求救。 长玉一手紧紧捏着刀,一手按着福姑的肩膀笑了笑:「这个时候想起我母妃是你主子了?」 福姑盯着长玉手里的刀,额头上一层层冒出的汗,好半天才艰难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九帝姬!奴婢是和您开玩笑的……您怎么还动真格了呢?好歹您也是奴婢看着长大的,难不成真杀了奴婢?」 福姑后头的话问得格外小心翼翼。 长玉骤然轻轻笑了笑,眉尾下那颗赤红的硃砂痣也跟着动了起来,蓦然间倒是有几分妩媚的味道。 「我不是真想杀你,难道还是跟你闹着玩不成?今天就算不杀你,也得削你一块肉才行。」长玉轻声道,「我在西偏殿时候虽少,可却也不是不知道你这刁仆是如何欺负我母妃的。是,这甘泉宫西偏殿里的母女算不了高贵主子,但福娘,我也不是真拿你没法子。实在忍不了了,我便真杀了你就是。我母妃不受宠爱,可我到底还是个帝姬,我杀你不过是受一时的责难,可你今日要是真敢回手动我,你九族可就没了。你说呢?」 福姑脸色惨白,半天突然突然梗道:「……伺候安美人可是皇后娘娘的示意,你杀了我,你以为安美人在皇后手下的日子还会好过吗!?」 「再不好过,也就这样了。」长玉微微笑起来,那双瞳孔里泛起兽类的杀意,「皇后娘娘的眼线这么多,缺了你这么一个,还会有新的,再说了这西偏殿里寂静无人,把你杀了再投井,我只怕你的尸身烂透了也无人知道呢。」 「我还!我还!我还回来!」福姑尖声。 长玉垂眸,笑眯眯的,「晚了。」 福姑瞳仁骤然一缩,惶惶抬头,却见长玉嘴角带笑,扬手捏着那把刀挥下来。 福姑肩膀一抖,眼睛骤然之间死死认命闭上。 「住手!!」 身后骤然传来一个女人沉静的话语声。 同时,福姑听见自己的耳边传来「咚」的一声。 半晌,福姑才劫后余生战战兢兢地张开眼,浑身颤抖地转头过去,正瞧见那一把菜刀贴着自己的耳朵砍在身后的墙板上。一生一死骤然间,她整个人像是个泄了气的皮球蔫软下去,一动不动瘫在墙角处。 长玉听见身后人的说话声,捏紧刀柄的手指渐松开,眼睛里适才的杀意渐渐褪下去,回眸转头,却见屏风前不知何时已经立了一行人。 长玉微微眯起眼睛,将视线定在为首的那个女人身上。 那是个极其纤瘦高挑的女人,着紫衣,臻首娥眉,面容素净不施脂粉,生生涌出一份清高。 她朝着长玉的方向看过来的时候,那双细长而形状优美的丹凤眼睛慵懒清冷地半垂着眼帘,像是佛殿里垂眸观世的女佛。 安美人率先反应过来,冲着来人的方向欠身请安。 长玉从容理了理衣袖,也起身,上前两步,冲着紫衣女人的方向行了一个常礼,仿佛刚才内殿中从未生过眼下这场闹剧一般,沉静笑道:「长玉给贤妃娘娘请安。如今皇后娘娘病中,贤妃娘娘代替坤宁中宫协理合宫事务,怎么有空来这儿一趟?」 李贤妃拥着厚厚的白狐毛暖手,闻言淡淡瞧了长玉一眼,不曾发话,只伸出一只手抬了抬,叫母女二人起身。 倒是李贤妃身边的掌事宫女盈盈上前,冲着长玉欠了欠身,恭顺道:「今日贤妃娘娘去往内务府清查帐务,发觉各宫年下帐目上的数有些对不上,便好生训了一顿内务府的下人,叫他们重新按着份例派发。娘娘心慈,又怕那起子人再私吞,便先自己去几处宫殿查看一番,瞧瞧年下还有什么缺的,好叫添上。」 「原是如此。」长玉妥帖一笑,垂首朝李贤妃道,「年下劳碌,宫中事务繁忙,却还承蒙贤妃娘娘如此关心爱护,长玉不胜感激。今日多谢贤妃娘娘过来看顾,等内务府的人将东西送来,长玉会再派人给娘娘传话一声。近日大雪天寒,贤妃娘娘还是早些回宫暖和。」 李贤妃的眸子淡淡凝视着不远处的福姑,半晌才又审视一般看着长玉,「本宫进来时,你在做什么?」 「回贤妃娘娘的话,不过是安美人宫中下人不服教训,长玉想训诫一番罢了。」长玉不紧不慢地接话,平心静气一笑,「闹着玩呢,贤妃娘娘不必放在眼里,倒是劳您费神。」 第13页 李贤妃的眼睛盯着长玉:「可本宫瞧着你倒是一副要杀人的样子。」顿了片刻,眸子稍稍环顾一片狼藉的内殿,皱眉道,「进来时本宫便想问,这西偏殿里怎么跟进了贼一般?」 长玉回眸瞟了一眼福姑,微笑着回话道:「说出来不怕贤妃娘娘笑话,还真是进贼了。今日长玉与安美人回西偏殿里时殿内便是这副样子,一查才知道,原是安美人身边的掌事宫女偷了安美人的财物,要拿去换新衣服。现下被长玉揪住了,正教训着。」 「宫中不可动用私刑。」李贤妃淡声,话语当中却已经是有了不悦。 「是,长玉自是知道。只是这安美人柔弱,长玉也不能眼瞧着奴才这样猖狂,才想稍稍教训一番,叫她长个记性。」长玉静静一笑。 李贤妃看了一眼站在一旁怯懦的安美人,又看了一眼对面笑容镇定的长玉,敛眸:「到年关了,宫里各司都正是繁忙的时候,且中宫欠安,你帮安美人训诫下人本宫无话可说,只别将动静闹得太大。太后素来不喜皇子帝姬与生母过亲密,若是惊动了太后与陛下皇后处,你这甘泉宫只怕也会更难过。」 「是。贤妃娘娘教训,长玉自当记在心里。」长玉乖顺道。 李贤妃颔首:「既如此,九帝姬自便。」 长玉欠身,正想送李贤妃一行人出西偏殿时,一直一言不发缩瑟在角落的福姑却突然手脚并用爬上来,揪住李贤妃的裙摆。 李贤妃脚步被牵绊住,一时皱眉不悦侧眸回来。 「放肆贱婢!还不松手!?」李贤妃身边的掌事宫女率先怒骂。 福姑死不松手,揪着贤妃的裙摆满脸冤屈惶恐道:「娘娘!贤妃娘娘!不是的!不是如九帝姬话中所说的!是九帝姬疯了要杀奴婢!这些日子九帝姬在西偏殿里小住,奴婢们勤谨侍奉,可却不知还是何处惹了九帝姬的不痛快,今早便掌掴了宫里的侍奉的小宫女,现如今又瞧奴婢这个掌事的不顺眼,循着奴婢的由头要杀人啊娘娘!娘娘!大慈大悲的贤妃娘娘!你救救奴婢!帮奴婢求求皇后娘娘,看在奴婢好歹也是从坤宁宫里出来的旧人,别让奴婢再在安美人这儿伺候了!奴婢不想死……不想死啊……!」 第7章 李贤妃闻言不悦皱眉,狐疑地扫了长玉一眼。 长玉隐在袖中的手暗自捏紧了,面容上泛起生怯的神色,上前一步:「这婢子信口雌黄。贤妃娘娘,甘泉宫西偏殿里是如何景象,您是知道的。刁仆欺主,以下犯上那都是常有的,说起来也是安美人心善,失于管束,冲撞了贤妃娘娘鸾驾,长玉替安美人给您配个不是。」 李贤妃的眸子盯着长玉的脸,半晌,又垂头看了看脚下挣扎着拼命摇头的福姑,素净的面容上未起波澜,只吩咐:「梅姑,把她的爪子给本宫挪开。」 福姑惊声:「娘娘!您可是瞧见了,九帝姬那把刀……」话未说完,只听一声耳光音,福姑捂着半边通红的脸赶紧把没说完的话咽了回去。 李贤妃的掌事宫女梅姑收回手,恭顺退回李贤妃身边。 站在一旁的安美人匆匆上前,拉着长玉的手赶紧就要给李贤妃磕头。 李贤妃一个眼神瞥向身旁的梅姑。 「美人帝姬请起,原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梅姑立即明了,上前含笑搀了一把安美人,不叫母女二人跪下。 安美人一双眼睛睁的大大的瞧着李贤妃,又是打手势又是欠身行礼赔罪。 李贤妃等长玉母女二人站直身子,才淡声开口:「原也是你们殿里自己的事情,本宫不好插手。只是今日本宫既然来了,见了这副景象也不能不管不顾,否则愧对皇后娘娘信任。」 长玉赶紧接着话赔不是:「都是长玉的过错,想替安美人训诫下人,倒是惹出这许多事情,劳烦贤妃娘娘。」 「安美人对的脾性,本宫是知道的。自上回失足落水之后又填了这么些耳疾,宫里的宫人瞧着主子失势,自然容易爬上来。」李贤妃淡声道,「今日虽是你好心帮着安美人教训下人,可你教训得了今日,又能管得了明朝?到底今日下人无状,做主子的也难辞其咎。」 「贤妃娘娘,您瞧如今安美人,口不能言,耳不能闻,也是实在没有法子了……」长玉软声道。 李贤妃抬眸看着长玉作乖讨巧笑的脸,声音淡漠得有些不近人情:「九帝姬,宫内皇子帝姬与生母之间该遵循何种规矩,你是知道的。今次皇后娘娘许你照拂安美人已经是格外开恩,可不要辜负中宫一片苦心,倒做些得寸进尺的事情坏了规矩。」 「贤妃娘娘所说,长玉铭记,只是……」长玉压低声音,「只是贤妃娘娘也是为母之人,母子之间相互牵挂之心贤妃娘娘定也是理解的……」 「九帝姬慎言。」李贤妃打断了长玉的话,那双狭长优美的丹凤眼里划过一痕冷光,「宫里母子,除太后陛下,中宫嫡子,唯有礼法可言。宫中的孩子,唯有坤宁正殿一位嫡母!今次当着本宫便罢,这些逆论,帝姬下次再不要说了。」 长玉垂头,将阴晦的神色隐下去,乖顺笑了笑:「是,长玉知道了。」 李贤妃轻轻颔首,垂眸道:「既然这宫女瞧不上在甘泉宫的差事,强留在甘泉宫倒是叫主僕之间都如鲠在喉,今日又闹出这一番事故,左右也是无心伺候了。」 第14页 福姑一听这话,喜上眉梢,连忙叩首:「谢贤妃娘娘大恩!奴婢念着贤妃娘娘恩情!」 「梅姑,你着人去内务府瞧瞧,看将这婢子打发何处,理好了之后再去坤宁宫一趟,给皇后娘娘身边的人传个话。」李贤妃回眸吩咐。 梅姑领了命,上前一步,冲着还趴在地上的福姑踹了一脚,冷声道:「还不起来?」 「是是是!」福姑依言爬起来,跟着梅姑喜气洋洋地站到了李贤妃的身后,末了还得意地扫了一眼对面的长玉。 长玉不动声色瞧着福姑的得意劲儿。 她心中其实尚未解气,福姑在西偏殿里作威作福多年,不削她一块肉下来,实在无法过意,只是今日误打误撞却叫李贤妃将福姑支走,其实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她常年在含章殿与其余姊妹一同受教养嬷嬷教养,将福姑留在含章殿着实是一根肉中刺。 至少现如今殿中就那两个陆淑妃扔进来的小丫头。 叫安美人与那两个小宫女待着,总比把安美人放在福姑的手心里叫人安心。 甘泉宫西偏殿里的事情既已解决,李贤妃也准备离去。 长玉欠身,冲着李贤妃施以一礼。 李贤妃领着一行宫人转身,可还没有走出两步,突然之间又停了下来。 长玉眉梢一抬,朝着李贤妃的背影看去。 李贤妃转过头来,侧目淡声道:「本宫听说,接风安定大帝姬的差事,皇后娘娘交给你了?」 长玉隐才袖中的双手渐渐握紧,语气里谈笑风生:「回贤妃娘娘的话,是。」 此话一出,李贤妃望着长玉的那双眼中,突然有某处微微松动了一些。她看了看长玉,又看了看站在一旁瑟瑟不安的安美人,垂眸静静道:「既然是皇后娘娘一番美意,你便莫要辜负了,好生接待大帝姬,叙叙姐妹之情。」 长玉妥帖含笑,欠身道:「是。」 话毕,那袭紫衣便曳曳而去。 长玉收了礼,缓缓站直身子,瞳仁深处寂静幽深如同无波古井。 * 李贤妃一行人离了甘泉宫,轿撵行在长街之内。 李贤妃高高坐在仪撵上,拥着厚厚的白狐毛暖手,一双狭长清冷的丹凤眼深深望着前方不尽的宫道。 盛京宫傍山而立,前后覆压三百余里,亭台楼阁层层,檐牙高啄之间延绵起伏,一眼望去像是血海涌浪。 「到底是可惜了。」仪仗往前走了数步,随侍前行在旁的梅姑突然听见头顶上传来主子一声轻微的嘆息声。 「主子是在想九帝姬接风安定大帝姬的事情?」梅姑仰首,嘆道,「个人有个人的命数,谁知道这一劫就落到她们母女头上了。」 李贤妃垂眸,平缓匀了口气,沉声:「到底……还是要有个好的生母在。」 「主子心善,倒是替她们母女想着。」梅姑轻轻一笑,「只是九帝姬生母已然是如此,陛下又想不起她这个女儿来,今朝这棘手的差事,除了她去,奴婢也实在想不出来还有谁合适。」 「也罢,个人有个人的造化。」李贤妃收回目光,「今日我瞧那孩子也是叫逼得没法子了,你明儿得空了,去一趟内务府,叫他们给安美人那儿多少贴补些。到底也是瞧着她一片护母心意,别叫那孩子太难过。若是内务府的人有多言,你就叫他们从本宫的份例里拨。」 梅姑笑着摇头:「有时候奴婢真是不明白,主子总是背后施人恩惠到底值不值得?奴婢就怕这些人受着主子的恩德,不谢恩便罢,反过来还觉着是自己的命数好。」 李贤妃的眸子眄过去:「话多。」 梅姑一笑:「是是是。只是如今这宫里,陆淑妃处处争红脸,到叫您唱白脸,奴婢这是替您不值。」 「本宫也不是谁的闲事都插一手的。」李贤妃淡声,「不过就是瞧着那孩子有几分孝心的份上。」 梅姑听这话却有几分唏嘘:「母慈子孝……若是咱们三皇子也能如九帝姬一般亲近生母一些……」 「好了,净说些混帐话。」李贤妃应声打断,话语里蓦地染了两分薄薄的怒意。 梅姑勐然惊觉,垂首下去懊悔道:「……奴婢失言!」 李贤妃秀美的眉眼当中浮上一层倦色,染着鲜红丹蔻的指尖轻轻点了点眉心,「适才跟来的那个婢子呢?」 「奴婢叫她跟在最后,免得碍着主子您的眼。」 「记得当初安美人尚在中宫身边服侍之时,这个婢子像是与安美人交好。」 梅姑回话道:「是。当年安美人与这叫福姑的都是皇后跟前有脸面的宫女,后来那会儿中宫有孕时,陛下不知怎的看上了那个福姑,原本都以为是要开脸的人了,只是最后抬去沐宸殿侍奉的人不知为何却成了安美人。」梅姑的声音低了下去,不屑道,「当年原是这个福姑,趁着皇后有孕在身蓄意勾引陛下,后来皇后知道了这事,暗中就叫人把安美人抬进沐宸殿了。只不过……」 「不过什么?」李贤妃淡声问道。 「只不过奴婢倒是听坤宁宫的人说,皇后那时原本也是预备着在二人中择一个去侍寝的。原本定了那个叫福姑的,只可惜这小蹄子心浮气躁,没等皇后说起这事儿,自个儿下贱去勾引陛下,这才叫皇后定了安美人。」梅姑道。 李贤妃垂眸,兀自笑了笑:「后来又把这个婢子赐给安美人?」 第15页 「是。」 「皇后一贯的作风。明知道这福姑是恨死安美人了,还得叫她去伺候昔日姐妹。安美人受皇后压制,自是不可能一直得宠的,又叫这福姑伺候,日子岂非是哑巴吃黄连了?」李贤妃笑笑,「撑着大度劲儿,却还要背后给人穿小鞋,安美人也是可怜人。」 梅姑撇撇嘴:「您今儿个还给那小蹄子换差事呢,奴婢真是瞧不上她这样浪劲儿。」 李贤妃冷清一笑,垂眸抚了抚光滑的白狐裘:「你生什么气?到底也是皇后宫里的老人,本宫还是得给她安排个好去处才行。」 「主子心里有数了?」梅姑看向李贤妃。 李贤妃垂眸,清冷如玉的面容上不见波澜起,「上回宫里新选的小宫女,皇后让本宫做主分配出去,本宫不是给昭阳宫里分了四个么?」 梅姑寒声:「您不提还好,一提奴婢心里这气就咽不下去。好好的四个人送进去,不到十日就病死两个,还剩的两个听说今日正巧让陆淑妃打发到安美人那儿了,明眼人都知道的事……昭阳宫那位也不怕恶事做多了,夜里鬼魂来索命!」 「她是将门虎女,从小沙场点兵里混着,瞧死人就跟看戏似的,何曾怕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李贤妃漫不经心淡声,「梅姑,一会儿你去皇后跟前报个信儿,领着这婢子去昭阳宫。」 梅姑一怔,勐然之间会意过来,脸上露出几分哭笑不得的神情:「主子?」 李贤妃想了想,补充道:「到了昭阳宫,好生与淑妃交代一番,就说这年下各宫事务繁忙,昭阳宫又是几宫当中最大的一处,本宫怕她手下的人料理不过来,特地又调了这个办事老到的给她。」 梅姑哭笑不得应下:「那主子真是替福姑找了个好去处。陆家如今在前朝风光无限,陆淑妃那儿的差事,多少人挤破了脑袋都进不去,这福姑,怕是要一步登天了。」 「可不是一步……登天么?」李贤妃眉眼沉静,半晌才淡淡道,「淑妃如今风光无限,本宫也自当为她锦上添花一番,方才是尽了咱们姐妹情深之意。」 第8章 送走李贤妃一行,长玉心口上悬着的一块石头才算是落了地。 她收回目光,回身过去,沉默着将嵌进墙板上的菜刀拔.出来扔到地上。 安美人惶急上前,双手紧紧捏着长玉的胳膊,皱着眉摇了摇头,眼眸当中尽是忧虑。 长玉从前当着安美人的面向来是极其乖顺的,今日与福姑的那一出闹剧,实在是有些过了,难免叫安美人受些惊吓。 长玉抬手,安抚似的拍了拍母亲,便抽身开来,转身料理殿中的一片狼藉。 收拾了一两处,长玉站直身子环顾周遭,还是嘆了口气,转身去了外殿。 撩开挡风飐帘,料峭寒风迎面来,长玉微微打了个哆嗦,提高声音喊道:「来人。」 话音落下去,却没有人回应。 「来人!」长玉皱着眉,又唤了一声。 半晌,耳房里的燕草才匆匆忙忙跑了出来,冒着小雪登上主殿的台阶,停在长玉面前给长玉磕了一个头。 「九帝姬有何吩咐?」燕草缩瑟着道。 长玉神色不悦,垂眸盯着脚边的燕草:「怎么就你一个人?」 燕草懦懦道:「回帝姬的话,碧丝……碧丝她说自己浑身都不舒服,像要死了……就不……」 话说到最后,声音愈发轻微,几句话几乎煳在了一起。 长玉面色森冷,抬眸,透过满庭落雪望着角落里那两件破旧耳房的门,想起今日封姑姑送来的那个脸色病恹恹的小宫女碧丝。 原本以为今日难缠的人走了,这两个新来的小宫女总会老实一些,想来还是她把人想得太好了。 「病了?」长玉清寒淡漠问道。盛京宫里的奴才狡诈,不想办事时便多称病推脱,这样的藉口长玉不知道遇见过多少。 燕草听见长玉语气不善更加害怕,缩瑟着蜷成一团不敢抬头。 长玉想着将那碧丝直接揪出来先训一顿,压了气焰,可是转念一想内殿当中的一片狼藉还不知道何时能够收拾干净,默了片刻,才冷声道:「你先随我进来,把殿里收拾干净。」 「是。」燕草怯懦答应着起了身,乖乖跟着长玉走进西偏殿当中。 安美人身子没好全,长玉不敢叫她劳神费力,遂与燕草两个人将内外殿清扫了一遍,把该换置的东西换好,又烧了一盆新的碳火进来,将一些落到地上受了潮的衣裳被子烘在边上。 长玉跟在燕草身边,不动声色看着燕草做了这许多事情。 燕草样子看着是个怯懦胆小的,做事倒是很小心细緻。只管按着长玉交代了的话去做,眼睛不乱看,话也不多说多问一句。这倒是叫长玉心里默默赞许了两分。 一直折腾到晌午后,内务府派来的太监送了东西过来,长玉见殿内差不多料理好了,便支了燕草出去迎人收物。 安美人泡了茶来,温柔笑着招手让长玉来炕上坐着。 长玉和顺应了,与安美人对坐炕上,取了一根小圆木棍将炕后的菱花雕窗支开。 午后雪已经停了,云中金鳞开,初晴霁阳洒在满院新雪如细盐上,浮光如锦如鎏金。 长玉捧着温温的茶盏扭头往窗外看,但见院外的小太监们捧着东西往西偏殿的小库房进出,燕草则站在庭院里与一个领头太监装扮的人说话。 第16页 大太监模样笑吟吟的,与燕草话说了一半,突然转过头来,正巧与长玉的视线汇上。 他望见长玉,嘴角笑容的弧度立马又扩开了一分,朝着长玉的方向点了点头,便迈步往西偏殿走上来。 长玉的目光移回殿里,但见门口的飐帘着人掀开,少时,那大太监便眉开眼笑地走了进来,立在长玉母女跟前,撩开衣摆行了一个大礼,嘴里抹了蜜一样甜声:「奴才内务府安德禄,给安美人请安,给九帝姬请安。」 安美人转眸过去瞧长玉。 长玉合了杯盖子抬起眼帘,不咸不淡道了声「起」。 安德禄谢了恩,笑盈盈地起身,从衣襟里掏了张绢帛出来,双手恭敬捧上给长玉:「前些日子给安美人派放东西的那群狗儿子,都是才进内务府办事不久的,手脚驽钝,脑子也不灵光,奴才我那会儿正跟着师傅忙合宫事务,一时之间也没来得及好生查看一番,倒叫那些狗儿子一时怠慢了安美人。」 长玉接了绢帛在手,一行行往下看。 单子前面列的不过是些寻常过冬时份例内的碳火、食粮、衣料,往后一栏里却是些金钗玉穗,南珠翡翠之物。 长玉皱了眉头。 安德禄一只眼往长玉面上一扫,立即垂手低头乖顺笑问:「九帝姬可还满意?」 「后头的这些东西,谁拨下来的?」长玉削尖的手指顺着绢帛上的名录一行行划过。 安德禄一面从怀里又掏了一张绢帛,恭恭敬敬递给安美人,才会心一笑,回长玉的话:「九帝姬如今受命随陛下上奉贤殿,接待安定帝姬回朝那可是无上荣耀的事情,从前啊,都是奴才们有眼无珠,怠慢了九帝姬。从今以后九帝姬可是个有福的了,这一朝登殿,来日就是哪国国君的正妻了,奴才们又怎敢不为九帝姬尽些心呢?这些后面添置的,都是咱们内务府的人自掏腰包,为九帝姬补上的。」 「那还真是让你们破财了。」长玉淡笑一声,别开眼,懒得看安德禄那张奉承相。 安德禄媚笑:「这点儿东西哪能呢?奴才们也不过想沾一沾九帝姬的光。九帝姬您啊,天之骄女,奴才们只求您将来凤凰腾飞之时,别忘了奴才们才是。」 长玉面上笑了笑:「自然。」 她自然知道安德禄这话是什么意思。大燕朝帝姬和亲时,置办嫁妆的差事可是一桩富得流油水的肥差,听闻十年前安定帝姬和亲杜国之时,嫁妆里悄悄流出去的黄金就价值连城。如今该她走这一劫,这些人自当提早张嘴等着金子从天上落下来。 长玉在宫里生长了近十三年,这样的嘴脸不知道见过了多少,可次次再见却还是觉得无比噁心。 「其实内务府咱们这些奴才倒不用说,还是皇后娘娘疼惜九帝姬,派了人特意传旨,又另外专门为九帝姬添了些东西,已经叫人先送到含章殿了。」安德禄恭顺笑道,「恭喜九帝姬!恭喜安美人啊!」 长玉垂眸,刚想应声,却勐然瞥见身旁的安美人身形一晃,不知怎的整个人像是失力一般就要往后倒。 长玉连忙放了手中的茶盏跳下炕,连鞋都没来得及穿,光着脚就跑到安美人身边。 安德禄也假模假样「哎哟」一声凑上前去:「安美人您这是怎么了?」 长玉扶着安美人,却见安美人捏着那一张绢帛,脸上血色都褪尽了,嘴唇青着哆哆嗦嗦的。 「母妃!」长玉慌了神,赶紧扶着安美人起来。 安美人一手撑着炕边的小几,好半天才慢慢坐了起来。长玉叫了她好几声,她却置若罔闻一般,没有丝毫的反应,只失了魂一样呆呆坐着。 安德禄飞快抬眼瞧了安美人一眼,又飞快地垂眸下来,嘴角上勾起一丝细微的笑容,悄无声息地往后退出了西偏殿中。 长玉从没见过安美人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又急又慌凑在她面前:「母妃,母妃你到底怎么了?」 安美人却只是呆呆坐在那里,手里死死捏着适才安德禄递来的那张绢帛,一双莹如墨玉的眼睛空空洞洞地瞧着前方。 长玉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连忙从安美人手里将那张绢帛抽出来。 展开一看,她整个人也顿时僵在原地。 这张绢帛四周绣凤凰纹路,绢帛上由魏皇后亲自题写了赏赐长玉的物件,还一一题明了缘由,最末留有魏皇后凤印。 那张绢帛从指尖飘下去。 她原本想再瞒一阵安美人的。 长玉心头涌上恨意。 她知道魏皇后就是故意的。安美人大病未愈,魏皇后就特意赶紧派人来甘泉宫禀报这个消息,这是要生生气死她,要逼死她。 「母妃……母妃你听我说。」长玉硬生生将伏波不定的心绪压下,伸手想要去跟安美人解释。 安美人拂开长玉的手,失魂落魄地就往殿门外的方向走。 长玉赶紧从后面死死抱住安美人的腰,慌了神,「母妃!你别着急!你听我说!你听我说!」 安美人背对着长玉,一手去拨开长玉的手,嘴里发出些悲鸣的咿咿呀呀声。 长玉冲到安美人身前,一把又将安美人抱住,仰着头,一双眼睛眼眶都红了,摇着头看着安美人,手里比着手势,哽咽道:「母妃你要去哪?长玉不是故意骗你的。」 安美人脸上神色恍然,半晌,她的手落下来,轻柔地抚在长玉瘦削的脸颊上。 第17页 长玉捧着母亲的手,仰头看着母亲,红着眼眶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安美人那双神情哀恸的眼睛当中涌出泪光,泪水划过她面颊,一颗颗砸落在长玉的脸上,砸落在长玉心口上,像是有千斤的重量。 安美人颤颤打着手势:「母妃去求你父皇……母妃这就去求你父皇……」 父皇。 长玉脑海当中的汪洋漩涡里,逐渐浮上一张模煳不清的男人面孔,那张脸究竟长什么模样,长玉记不清了,只记得那个男人的眉稍下也有一颗红痣,和她的一模一样。 大燕第八朝明昭皇帝,一个有三千后宫与近五十个孩子的男人,她薛长玉的亲生父亲。 长玉记事后的印象中,上一次见父皇还是在她三岁那年的的除夕,此后更多的回忆里,唯有永远在黄昏鸦鸣时,伫立在宫门前等着父皇前来的母妃纤瘦单薄的背影。 「……求父皇?」长玉垂眸,喃喃道,「父皇还记得我们吗?」 安美人垂眸,眼神悲哀望着自己一脸沉默的女儿,良久还是伸手,将她搂进了自己怀里。母女二人跌坐在冰凉的地板上,偌大的宫室之间,谁也没有说话。 长玉伸手将母亲搂紧了些,把头搁在母亲单薄瘦削的肩窝上,一双沉黑的眼睛静静看着幽暗的宫室。 更小的时候她便默默发誓过,来日定要出人头地,才可护着母亲和自己。可到如今这境地才知,世事又岂是人想想就能如愿这般简单的? 可真要她认命,却又不甘心。 第9章 安美人扶着长玉的肩,又哭了一个下午,方才让长玉劝住。 长玉叫了燕草在小厨房里烧了一些饭菜,母女二人就着几样小菜吃了饭,长玉又亲自在院子里将安美人夜服的药煎好,亲自服侍了安美人用药。 诸事毕,已是申时将近,宫门下钥时的击鼓声从盛京宫四角连绵传来,风雪靡靡復起,长街外巡夜的小太监们点起两边的红纱灯,光影明灭。 安美人服了药之后便有些睏倦,长玉服侍着她好生歇下,才静声静气地从内殿退出去。 至外殿,一片漆黑。 长玉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朦胧光亮,摸黑在殿中的圆桌上点燃了一豆灯火,烛光明灭,勉强将附近方寸地照亮。 长玉坐在小凳上,一双手撑着下巴瞧着那一豆灯火出神。 薛长敏、陆淑妃、魏皇后、李贤妃、福姑……一张张面孔从她的面前飘忽来去。 薛长敏与陆家公子的婚约已经是板上钉钉之事,魏皇后又绝不可能让自己的女儿上奉贤殿接风安定帝姬,难道就真该她薛长玉去做这替罪羔羊? 午后明明是雪后艷阳天,入夜之后的风雪却格外盛大,窗外簌簌落雪,压断满庭枯枝败叶,那声音听得长玉脑仁疼。 她揉了揉眉心,身后捏住圆桌上的灯盏,起身往内室去歇息。 刚跨了一步,却骤然听见门外锐利唿号的风雪声里似乎传来一声女孩子惊恐的尖叫声。 长玉皱眉,脚下的步子顿了顿,下意识循着尖叫声的来源看。 那声音是从燕草和碧丝所住的耳房处传来的。 长玉迟疑了一下,可又想到外面现在这样大的风雪,还是决定不出去问了,由着她们闹,等明日早上雪停时,再叫那两个小宫女进来,攒齐了错处才好一块儿教训。 谁知道过了一阵,却听见院子里传来踏雪而行的慌乱脚步声。长玉刚转过身,背后紧封的梨花木门就被拍得震天撼地响,只听见风雪里燕草吓破了胆地在外头不停嚎哭着:「……九帝姬!呜呜……九帝姬!」 长玉怕她动静实在太大惊了安美人,连忙将手里的灯盏放回桌上,匆匆将殿门拉开一条缝。 跪在殿前拍门的燕草一惊,往后跌在雪里,手中捏着的灯笼摔在一旁。 殿外冷风钻进长玉的衣襟里,冷得她一个哆嗦,少时,才阴寒着脸对燕草道:「好没规矩的丫头!安美人在里头歇息,你嚷什么?」 燕草手脚并用地爬上来,一双手扶着门框,仰头看着长玉,一双眼睛里净是惊惧之色:「九帝姬……九帝姬,您,您快去瞧瞧吧……碧丝她……碧丝她……」 长玉对这个叫碧丝的宫女已经毫无好感,明日雪停,非得揪她出来好生说教一番,「明日再说。」 「不是!九帝姬……碧丝她……碧丝她……」燕草吓得话都不会说了。 「明日再说。」长玉冷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实在无心听下去,冷道,「明日把舌头捋直了,再来说话。」说着面色冷然,伸手欲关门。 燕草一个激灵,哐当一声拉住门,几欲哭出声:「帝姬!碧丝……她死了!」 长玉微微一怔,半晌垂眸,轻声道:「死了?」 下午派差事的时候,长玉记得燕草告诉她,这个碧丝说自己难受得快死了,她还当是那丫头躲懒而已,没想到…… 「怎么死的?」长玉想了想,还是多问了一声。 燕草抖得像张筛子:「……碧丝之前在淑妃那儿受过了皮肉伤,一直就没痊癒,这些时候天又愈发冷,她已经风热好几日了,一直高烧不退。刚才她一直说自己冷,奴婢就去小厨房接了些热水回来想餵她吃些,没想到回来……回来的时候碧丝就断,断气了……」 长玉回想起今天碧丝来时,倒却是一张病恹恹的神色。细想一番,又道:「你们在昭阳宫伺候多久了?谁把你们分去昭阳宫的?」 第18页 「回九帝姬,是贤妃娘娘负责拨的人,原来一起的有四个人,只是进去后又……病死了两个,奴婢与碧丝勉强伺候了十日,因处处被昭阳宫的菊姑姑寻错处,便被送到九帝姬这儿来了。」 「怕不是病死的吧。」长玉垂眸道。 燕草瑟瑟哭着,不敢吱声。 大燕明昭朝,陆李二家,一为武将之首,一为文臣之峰,两家分庭抗礼之势在大燕已是妇孺皆知。而陆李两族之间的党争从前朝延续到后宫,便演化成为陆淑妃与李贤妃的针锋相对。 如此想来,燕草碧丝这两个丫头也不过就是侥倖从陆淑妃手里钻出来之后,碰巧分到了这甘泉宫来。 长玉垂眸,又好生瞧了一眼胆战心惊跪在跟前的燕草,半晌才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吧,先凑合着一晚,明儿再找人把她抬出去。」说着就要关门。 「帝姬您等等!求您等等!」燕草不知哪儿突然来的胆子,一把将门拦住。 「还有何事?」长玉冷道。 燕草突然伏跪下去,重重朝她磕了一个头,才闪烁其词道:「……奴婢斗胆,请在殿内角落里歇一夜,奴婢实在不敢和一个死人待在一起,求帝姬开恩!」 长玉皱了皱眉,「……准。」 「还有一事求帝姬……若是帝姬允准,燕草此生肝脑涂地服侍安美人与帝姬!」燕草急急道,「这天实在太冷……奴婢还是得回去把被子抱来……」 「那你就去。」长玉实在不耐烦了。 燕草缩瑟着,怯懦道:「可……可……」 长玉懂了,这小宫女是害怕,不敢一个人过去了。 长玉看了一眼阴风怒雪的天,又扫了一眼面前可怜巴巴跪着的小宫女,寒声道:「你想差使着本帝姬配你去?你胆子倒是挺大。」 这话没说完,长玉就「哐」一声把门摔上了。 燕草惶惶瞧着紧闭的大门,不敢吭声,回头去看灯火朦胧的耳房处,又觉得一阵无名惶恐。 冷风刀子把她脸上的泪都冻住了,她裹了裹身上的棉袄,往后退到柱子后对的背风处,想就这缩瑟着将就过一晚。 燕草的眼刚闭上,却又听见耳边「哐」的一声。 她惊醒过来,眼睛冲着门边看去,但见主子披了一件厚实的对襟褂子,手里捏着一把伞。 燕草一脸呆愣坐在那里看着长玉。 长玉也冷冷瞧着她。半晌,她抬腿把边上的灯笼踢到燕草脚边。 燕草还呆愣愣地像个木头,掖着自己的棉袄不知所措时,却听长玉没甚好气冷声道:「不拿你的铺盖捲儿了?愣着做什么?」 燕草这才反应过来,九帝姬这是要陪她去拿被子回来,顿时一张小脸上憨憨地笑了两声,捏着灯笼爬起来,满声感激:「奴婢谢九帝姬!」说着抬眼,正望见长玉站在廊下撑开伞。 长玉背对着燕草,声音听着不大近人情:「别谢我,好生服侍安美人可是你自己说的。」 燕草连忙上前立在长玉身边,将伞接到自己手里,感激笑道:「奴婢不是有心求大富大贵之人,既来了安美人这儿,必然要好好伺候美人的。」 长玉被迎面风刀子吹得打寒颤,懒得跟燕草再说了,径直下台阶往耳房的方向走,燕草连忙跟上。 主僕二人穿过院子到了耳房边,收了伞上了台阶。 耳房的大门敞开着,里面灯火明灭不定,在简陋的墙壁上投影出摇曳的暗影。 进了屋子,长玉便看见一动不动躺在炕上的碧丝。 长玉倒是不怎么怕这些的,左右不过是死了,也不是变了要吃人的妖怪。 倒是燕草胆小,瑟瑟躲在长玉背后,好半天才出来,敛声屏气地赶紧去了柜子便收拾自己的棉絮。 长玉站在一旁等燕草收拾,眼睛却一直盯着炕上那具刚死不久的尸体。 神差鬼使的,长玉就走了上去。 仔细端详一番碧丝的脸,倒是张干净秀气的面容,脸上神情倒也平静,看上去不像死了,倒像是睡着了。可将手放到碧丝鼻下,却感受不到一丝气息。 碧丝确是死了,可到底死前也不算太痛苦,走得还算安详。 长玉收回手,退了出去,站在门外撑开伞等燕草出来。 可还没过半晌,长玉却又听闻内室的燕草穿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声。 长玉一惊,手里的伞「啪嗒」一声摔在地上,她回头,勐然见燕草摔在炕边,手里被褥掉了一地。 燕草跌在地上,浑身上下剧烈地颤抖着,像是看见了什么极度恐怖的东西,一边往后爬,一边战战兢兢地道:「帝姬……帝姬……」 长玉冲进室内,皱着眉:「又做什么?」 燕草一脸见鬼了的神情,颤颤巍巍地转过头来,指着眼前不远处炕上已经死透了的碧丝:「……碧丝,碧丝她刚才手动了一下……」 长玉不信,她探过碧丝的鼻息,确实已经死了。 「你看错了。」长玉冷声,「收拾好赶紧走。」 燕草抖得像个筛子:「帝姬……我真的看到了!碧丝她的手真的动了一下!是……是碧丝冤魂索命来了!是淑妃害的她!碧丝她诈尸了!」 长玉听的燕草满口的怪力乱神,心中已经是不悦,上前一把揪住燕草的胳膊,恨声:「疯了不成!?」 燕草坚持自己看见了,睁着眼惊恐地尖声:「帝姬!一定是碧丝含恨回来了!可……可她就算诈尸还魂回来,也该去昭阳宫啊!奴婢和她无冤无仇!」 第19页 长玉懒得和她争论,径直甩开燕草的手,上前一步,直接当着燕草的面,捏着碧丝冰冷的手摇了摇,冷声道:「看见没,死透了。」 燕草战战兢兢盯着长玉的身后,瞳仁暴睁,一张脸越来越白,最后开始泛成青紫。她张大嘴想尖叫,可是喉咙就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死死卡住,只能发出一些支吾的音节。 燕草举起颤抖的手,指向长玉的背后。 长玉一愣,缓缓回过头去。 但见明明已经死透了的碧丝此刻却披头散髮地坐在她身后,脸色惨白如纸,一双空洞的眼睛无神木然地隐在散乱的髮丝后,就这么静静地、死死地盯着她瞧。 第10章 那一夜暴风雪之后,天气连着阴霾了三日,才总算见着点太阳。 趁着冬日里日头难得,长玉便领着燕草将甘泉宫西偏殿内受潮的被子搬了些出来晒,忙了一个早上,至晌午才得空喘了口气休息。 燕草从殿内搬了个坐蓐铺在滴水檐下的长凳上,长玉捧了杯热茶,主僕二人便在檐下歇息。 长玉捧着杯子,低头吹了吹茶水上浮着的茶沫,蒸腾的白雾气便热腾腾扑上眼睛来。 她刚想喝,听见身旁的燕草呆呆道:「帝姬,您说……咱们到底要不要请个太医来瞧瞧碧丝啊?」 长玉把凑近嘴边的杯子放下,抬眼朝着院子中心那株老槐树底下坐着的小姑娘看过去。 光秃秃的老槐树下积雪未化,碧丝坐在一张小马扎凳上仰着头眯着眼睛晒太阳,手里噼里啪啦地剥着花生米吃,吃完的皮又乱七八糟扔了一雪地。 「奴婢瞧着她都在那儿吃了一上午花生米了……」燕草闷闷道,「也不说句话,怪瘆人的。」 长玉捧着茶盅呷了两口,垂眸不咸不淡地:「这不是活的好好的么,找太医做什么?浪费钱。」 燕草有些犯难:「活是活着……可,可奴婢总觉得碧丝她脑子坏掉了,帝姬你说,这生一场大病,以前的事情忘了一些就罢了,可如何会连自己是谁都想不起来?」 长玉闻言不语,眸光沉沉瞥向院中碧丝,正见碧丝剥了颗花生米扔上天,张口又接住,来来回回,很是自得其乐。 「主子,这两天奴婢跟碧丝在耳房里待着,要么她就一天不说一句话,要么就总说一些混帐疯话,或者就是一些让人根本听不懂的话……」燕草站在一旁絮絮叨叨,「主子,您说,二零零八年是什么年?秦始皇和朱元璋又是谁?还有,碧丝她这两天还老是在找一个叫,叫什么『射象机』的东西,说咱们是在拍戏?拍戏是什么?」 长玉捧着杯子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帝姬,您说这邪门不?咱们明明瞧着碧丝她断了气的,如今活过来不说,人都像换了一个。奴婢是跟她一起被选进宫伺候的,可如今奴婢瞧着她都觉得陌生。」 长玉垂眸想了想:「许是假死?我听宫里的老太妃们说,先帝时也有过这样的例子,人像是死了,可一阵后又能活回来。」顿了顿,「这些倒是不打紧,只是有一样,如今她脑子不好,你与她多在一处,时时刻刻地警醒着她。她嘴里那些疯话若是传出去,自己沉河倒也没什么,但不可连累了安美人,知道?」 「知道。」燕草赶紧应下。 「我去瞧瞧美人的药喝完不曾。」长玉点了点头,将手里的茶盅塞给燕草预备起身回殿中。刚站起身来,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 「——唉!蓝衣服那个妹妹,等会儿!」 燕草瞥了一眼长玉外罩的宝蓝对襟褂子,咳嗽一声肃穆道:「没规矩,要唤帝姬主子。」 「罢。」长玉摆摆手懒得跟脑子不好的人计较。 转眸过去,却见碧丝一边剥着花生米吃,一边大喇喇地往檐下走上来,眉开眼笑的:「什么地基主子天机主子的麻烦死了,叫对了人不就成了?是吧漂亮美眉?」 燕草气哽道:「你……」 长玉摆了摆手。伤了脑子的人,还是得格外宽容一些。 「何事要禀?」长玉蹙眉问道。 「那个……」碧丝嘿嘿嘿一笑,从口袋里抓了一把剥好的花生米放在长玉手里,转身就勾肩搭背地搂着长玉,「这三天吧,我好好想了一下,还是觉得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那也只能平心静气地接受,是吧?再说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决定从今天开始,好好重新生活!向晋江歷届穿越前辈致敬!」 「你想了三天就想到这个?」长玉听着碧丝一顿慷慨激昂,面色木然,抬手拂开碧丝的爪子:「我不知道晋江是哪里的江,也不知什么『穿越』,但我知道,你要是再敢扒拉我,我会先叫人来把你沉江。」 碧丝讪笑着退了两步摆摆手,「骚凹瑞。」又凑上前,认真道,「不过我还真有件事得求你。」 「说。」长玉嘆了口气,捏了颗花生米吃,降降火。 「既然是重新来过,我就好好算了算,我觉得我得先把这个名字改了。」碧丝道。 「改成什么?」长玉皱眉。 碧丝一本正经咳了一声,老成道:「俗话说得好,名乃人之命。碧丝这个人的名就预示着她短命。碧丝碧丝,她不必死谁必死?」 长玉冷眼瞧着她,没说话。倒是燕草憨憨地道:「像是有些道理。那依你之见,得改成什么?」 第20页 碧丝捏了个观音手势放在胸前,闭眼神秘兮兮道:「依我之见,此名虽有血光之灾,但如今肉身大难不死,只需加一字,即可逢凶化吉,此后即可财源广进,前程无量~」 燕草颇为好奇:「加哪个字?」 碧丝高深莫测:「加一『昂』字即可。『昂』乃预示,后祸皆去,来日一路昂扬高升。『昂』破碧丝命格,乃~碧昂丝是也。」 「碧昂丝?」燕草歪头蹙眉。 「碧昂丝」咳了一声,扒拉着燕草肩膀,挑挑眉笑道:「美眉,我觉得你这名字命也不好,那得改,必须得改。」 燕草一脸呆萌:「燕草这名又有何不好?」 「这你就不懂了吧!」「碧昂丝」故作高深,悠悠道,「有诗云,燕草如碧丝,这碧丝都『必死』了,你还如『碧丝』?」 燕草沉着眉头:「嗯……好像是有点道理。那你说,我得改个什么名?」 「让我想想。对了你姓什么?」 「雷。打雷下雨的雷。」 「碧昂丝」拍手喜道:「好姓啊!」说罢指着燕草,一脸喜色肯定,「你就叫哈娜。」 燕草犹豫:「雷哈娜……怪怪的。」 「这不重要!」碧昂丝满脸自豪地摆摆手,「重要的是这两个名字预示好就成!我,甘泉宫碧昂丝,你西偏殿雷哈娜,多气派多响亮!再说了……」她垂头盯了一眼自己一马平川的前板和燕草坦荡如砥的后板,咕哝道,「也是该取个吉利名字沖沖喜……」 长玉冷眼看着她们俩好一阵,半晌才冷不丁道:「既然碧昂丝这么会算,也帮我算个名?」 「碧昂丝」回头过来,怪犯难的:「这,你是个帝姬,这不好改。但如果你非要……也不是不可以。」 长玉眉梢冷冷一动。 「碧昂丝」板着手指头绞尽脑汁地算:「要不叫之谦?咱殿里都是女人,也该有个男名压压,才算是阴阳调和。」 老槐树上的寒鸦扑棱飞走,摇下一堆雪。 院中,三人寂静少时,才见长玉拢了拢袖子,微笑:「改名的事情,想都不要想,不允许。」说罢转身往殿内走。 碧丝在身后哀嚎:「我想了老半天了,别介啊!碧昂丝多好啊!又响亮又大方!」 燕草赶紧跟着长玉往内殿走,走之前还不忘回头看了一眼碧丝,忍俊不禁:「活该。」 碧丝伸手往前拔腿就追:「哎,等等……哈娜!雷哈娜!之谦!帝姬!九帝姬!!咱好商量啊!!」 * 长玉屏退燕草碧丝二人在外候着,踏步入殿内,却正见安美人换了一身新装,钗环妥帖地提着一个食盒预备往外走。 长玉见状连忙上去拦住。 这三天来,因着长玉上奉贤殿的事情,安美人脸上一直愁容不展,在南窗下一坐就是一整天。 送来的药,要么就没动过,要么就是喝了后又反胃吐出来。 安美人见长玉拦她,慌忙打着手势叫她让开。 长玉抬眸看,但见安美人脸上施了胭脂水粉,可即使上了胭脂,却仍然掩盖不了长年累月在面容上积攒的病态之色。 「我要去求见你父皇一趟。」安美人急急打着手势。 长玉知道母亲想借着当年曾存的一息微乎甚微的恩宠,来求得自己能有在奉贤殿上转圜的余地,可看着安美人病态的模样,长玉实在不忍心让她再在皇帝面前费力讨好。 月前各侯王世家进贡的美姬才入宫不久,应当是正得圣心时,安美人此刻去求皇帝的旧情,长玉只怕她有去无回。 何况魏皇后与陆淑妃眼里断不容她母女二人,安美人这番前去沐宸殿,落在她们眼里又是可以暗地为难的藉口。 长玉好说歹说劝了安美人半日,才把去沐宸殿的人换成她自己。 安美人不情不愿地将手里的食盒送到长玉手里,打着手势嘱咐她:「见了你父皇,要好生说话,不要惹你父皇生气,好好求求你父皇。」半天,又蹙眉想把食盒要回来,示意还是不放心长玉。 长玉将食盒藏在身后不让安美人抢走,摇着头安心笑笑。 安美人也无话可说,只得住了手,担忧看着女儿。 长玉眯着眼睛笑了笑,转身提着食盒出殿去。 * 「……所以说,我改名那事儿,到底成不成?」 「成不成?」 「成不成你说个话。」 前往沐宸殿的宫道上,碧丝提着食盒跟在长玉身边,一边从口袋里掏剥好的花生米吃,一边喋喋不休地唠叨。 长玉提着裙子涉雪往前,半天才冷冷道:「闭嘴,一会儿到沐宸殿别出岔子,回去随你改朱昂丝也好,碧昂丝也罢。」 碧丝抱着食盒哼哧哼哧跑上来两步,凑上脸朝着长玉笑:「那可说好,一会儿我不出错,回去就把我这个晦气名字改了啊。」 长玉瞟她一眼,懒得理她。若非是不放心把安美人放在她手里照顾,长玉定然不会带这么个脑子不清楚的上沐宸殿。 盛京宫朱红宫墙绵延三百里,长玉母女所居甘泉宫与皇帝的沐宸殿几乎算得上南北遥遥相望。长玉想着快去快回,一路上急行。 碧丝抱着食盒在后面叫苦连天:「能不能对一个刚刚活回来的人好一点啊?!」 长玉慢了脚下步子回头看,但见碧丝抱着食盒满头大汗,冷声道:「快些。」话虽如此,却还是在宫道拐角处歇了脚步等着碧丝。 第21页 碧丝好容易追上,长玉这才又迈开腿往前走。 却在剎那,拐角后撞出一袭身影,长玉还没来得及回神扶住碧丝,只见一团雪白的东西骤然扑出,直直迎着她的脸撞过来。 长玉下意识往后退,脚在雪地上一滑,整个人就被撞得往后仰倒下去,重重摔在一堆积雪上。 对面的人也倒了,长玉昏头昏脑之间听见尖锐的女孩儿骂声,「哪个天杀的生的,走路不长眼睛的么!?」 作者有话要说:  小蒋携甘泉宫碧昂丝,西偏殿雷哈娜,给大家拜年了。大年初三,病魔退散! ps.鑑于甘泉宫碧昂丝是个8002年的老阿姨,一些古早味的说话方式请大家宽谅~锵锵! 第11章 「嘴用来吃饭,又不是用来吃屎,说句话不能把嘴放干净点儿?」碧丝赶忙上前拉了长玉一把,抬首瞪着迎面来的一群人。 长玉揉着额角,搀着碧丝慢慢站起身子。 对面不紧不慢传来一声讽笑:「唷,当是谁呢,原是九帝姬,奴婢给帝姬请安了。」 长玉扶着碧丝,抬头看对面的人。 一行盛装丽服的宫女。为首那个眉目傲慢的再熟悉不过,原是先时在西偏殿伺候的那个小宫女,自被她打了一耳光之后,便投靠着薛长敏去了。长玉记得,像是叫月儿。 「没事吧?」碧丝帮着长玉拍了拍身上沾的雪。 长玉微微摇了摇头。 「如今九帝姬得了好的人伺候,奴婢眼里瞧着,真是为您高兴。」月儿皮笑肉不笑地扫了长玉一眼,「奴婢是个没福气的,听说帝姬将随陛下上奉贤殿,奴婢却不能侍奉,只能在此恭贺了。」 长玉端着袖子,眉梢一挑,「无妨,本帝姬此刻正要前去奉贤殿拜见陛下,若是你想要这个福气,现在求一求,倒也还来得及。」 「西偏殿的福气,还是算了吧。」月儿笑了笑,眼神里尽是轻蔑,「那是满宫里避之不及的好福气,也只有九帝姬您能撞上,咱们八帝姬主子便没这样的运。到底啊,天註定,命贵便是命贵,命贱便是命贱,云泥之别。」 长玉闻言不曾动怒,只沉沉一笑问道:「听你这话,如今在八帝姬跟前甚是得眼?」 月儿抿嘴一笑:「八帝姬良善慈慧,能伺候八帝姬,是奴婢的福份。只不过伺候八帝姬时,奴婢却也不敢忘九帝姬的恩惠。当初您必是晓得自己是个和亲的命数,不舍奴婢陪您出塞吃苦,便一巴掌将奴婢逼出甘泉宫。九帝姬这一巴掌的恩情,奴婢记着呢。」 「我听她说话怎么夹枪带棒的?」碧丝还不甚清楚事情经过,低声朝长玉耳语。 长玉朝碧丝使了一个眼色让她别管,迳自上前一步,拢袖笑了一声:「记着就好,就怕你不记得呢。」 月儿知道长玉是个会动手的,往后稍退了一步,脸上逞着笑:「九帝姬,如今您是要和亲的贵人,也该自矜身份些,多为安美人留几条后路。从今往后您山高水远的,可安美人却还在盛京宫中,奴婢劝一句,您哪,别把人都得罪光了。」 长玉从兜里掏了颗碧丝那儿剩下的花生米,慢条斯理嚼着吃,等咽了下去,才不紧不慢拍了拍手上的渣滓,上前一步。 月儿抬头,恰撞上长玉那双沉静凌厉的雏凤眼。 只见一线寒光掠过,长玉的双眸微微笑了起来。 月儿一怔,还没来得及回神,却只听见耳边一声清脆的皮肉响声,半张脸顿时火烧火燎。 碧丝站在长玉身后,也被这一声耳光响声惊起,定睛看过去时,却只见长玉抬了腿,一只精緻的绣花鞋对着月儿的膝盖就是一脚。 碧丝手里抱着的食盒差点没掉下去,「我去……」 月儿应声惨叫,整个人跌进雪中,还没来得及再翻身,就见一面鞋底遮天蔽日从上踩下来,一脚死死碾在她脸上。 她勉强挣扎着往上瞅,只望见长玉睥睨着的一张冷脸。 「帝……帝姬……」周身几个陪同着月儿的小宫女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月儿面朝黄土背朝天地趴在地上,半张脸蹭着骯脏的雪地,支支吾吾地痛哼唧,却还是不肯把嘴放干净,只恨声道:「我可不是甘泉宫里伺候的人,我是八帝姬的人!你敢打我!等我回禀了八帝姬和淑妃娘娘……呜!」 长玉脚下微微用劲,脸上笑容不咸不淡:「当八帝姬的奴才便不是奴才了?不过换了个伺候的人,便觉自己也高贵了?」 「我是奴才!你却连奴才都不如!满宫里只有八帝姬那样的主子才能叫主子,你是哪门子主子!?甘泉宫里喝着西北风,一个不得见光的哑巴养出来的,能称上什么主子!?八帝姬得陛下恩宠,只要八帝姬求陛下一句话,便会为我做主!你呢?陛下可曾记得盛京宫里还有你这么一号帝姬主子?……唔!好痛!你给我松开!将来等陛下让你和亲了,你看安美人在宫里还有没有好日子过!」 月儿像条疯狗一样嚎着:「快!都杵在哪儿干嘛!帮我拉起来啊!」 身旁的小宫女们刚想上前搀她起来。 「谁敢?」长玉碾着月儿脸的脚纹丝不动,声音冷静镇定。 一言毕,小宫女们又犹豫着不敢动了。 「碧丝。」长玉轻声唤。 碧丝在旁边磕花生吃边看长玉揍人,吃到一半听见长玉叫自己,连忙把花生碎往兜里一揣,抱着食盒就跑上来了,「大佬吩咐!砍哪根指头!」 第22页 长玉横她一眼,脚下力气稍微松开,「替我踩着。」 「诶!打反派这种事我在行!」碧丝看热闹不嫌事大,高高兴兴应下。长玉前脚收回去,她后脚就一脚踩把要翻身的月儿给踩了回来,顺带碾了两下。 月儿只觉自己一张花容月貌都要碎在碧丝脚下了,眼睛狠毒地盯着长玉,嘴里狂言:「我记着!」 长玉绕着碧丝转了一圈,不紧不慢笑了笑道:「我只怕你这仇还没忘,命便要没了。」那双绣花小鞋停在月儿的眼前,长玉蹲了下来,抬手抚了抚月儿额前散落的头髮,低声问道,「我倒是奇了,满宫里只说我要随陛下上沐宸殿,何曾听说陛下要让我和亲?拿着陛下的名头来浑说,此事传出,你的命还要不要?」 月儿恼怒,恍然听这一言,喉头原本纵有千万狠毒的言辞,也在这顷刻之间全咽了下去。 皇后宫里虽明说了叫薛长玉上奉贤殿接风安定帝姬,可却从来没有人在明面上说过,这一去便是要和亲的。 即使和亲是板上钉钉了,到底没这圣旨,纵算阖宫心知肚明,也不能僭越说出这假充谕旨的混帐话。 月儿突然有些悔恨刚才自己只顾报之前那一巴掌的仇,而忘了这一层上的干系。 长玉蹲立在月儿的眼前,垂眸睥睨着月儿那张青白不接的脸,眸光里泛动着笑意。 碧丝脚碾了碾月儿的脸,笑嘻嘻瞧着长玉:「这个是叫假充圣旨对吧?」 「那……那又如何!?」事到如今,月儿也只能硬着脖子红着脸,「谁听见了?谁会信?你有证人?我何曾说过这话?九帝姬,你可不要空口无凭地污衊人!」 碧丝气得龇牙咧嘴:「你怕不是条狗?自己拉的屎还能吃回肚子里去!?」 月儿冷笑,硬气得很:「我就是没说,如何!?姊妹,咱们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有句话我贴心告诉你,良禽择木而栖,趁早自寻个好去处,省得伺候这样的主子,过得比奴才还奴才!」 「我去你大爷的谁和你是姊妹」碧丝呸一口,朝着长玉道,「我看这丫就是欠打。」 月儿仍不松口,阴恻恻笑:「奴才是贱,可主子也有这样的贵贱之别。高贵的皇子公主,哪个不是陛下好生娇养在盛京里,唯有这样不受待见的主子,要不就是没娘的被远远打发去边疆,要不就是跟九帝姬您一样,相见不识!」 长玉冷冷听着,站起身来,刚刚张口欲辩,肩膀后上方却蓦然闯出一道柔和沉静的声音。 「没娘的被远远打发去边疆?你在说我?」 长玉骤然一惊,没察觉身后什么时候站了人,急急退步,整个人却踉跄往后倒下。 身后的人伸出一只手轻轻撑在她的腰间,长玉倏然回头过去,却只见一侧弧度凌厉如刻的下颚线。 长玉借力站稳了,才赶紧退后一步,迎头抬眼看时,身后的那个人已经越过她一步,站在了她的身前。 她抬眼看,只见一面宽肩阔背,蜂腰长腿,穿着一件深枣红衣,下摆垂着几块大小不一的玉牌,最大的一块刻着薛氏皇族的蛟龙图腾。 来人太高了些,长玉堪堪只到对方胸口处,往哪儿一站,几乎挡住了她所有的视野。 碧丝也愣着。 倒是月儿眼尖,只瞟了那人一眼,便吓得勐然挣开了碧丝的束缚,整个人扑腾跪下去,只恨不能把头磕进土里,牙齿打颤道:「三皇子……奴婢,奴婢是浑说的,奴婢这就掌嘴!这就掌嘴!」说着便自己抽自己耳光。 长玉听闻「三皇子」三个字,脑子里嗡的一声作响,目光重新正视起面前身材颀长的年轻男人。 之于这位三皇兄,长玉对他印象不深,只是知道他单名止,是李贤妃唯一的儿子,但,仅仅是记在薛氏宗祠里的儿子。他比长玉年长十岁之多,在她还未曾记事之时,薛止便常年住在别宫甚少回宫,成年后亦是少有照面。 从前每逢年关时,长玉也见过他几次,只不过总是远远隔着,或是只见一个背影,没有过言语交谈。 但在宫里,连父女都能相见不识,何况众多的兄弟姐妹。 「混帐东西!连三皇子都敢冲撞!」 长玉还没回神过来,却只见身旁又掠过一道矮胖的锦衣华服身影,通身大太监的打扮,上去冲着月儿的脸就是一个力气极大的耳光。 一耳光扇过去,颳得月儿狗吃屎一样扑进雪里。 那大太监勾勾手,身后一群小太监上前,抬脚往着雪地里的宫女身上就是一顿踹。 月儿哀嚎着,又叫人封了口继续打,只剩下些呜咽。 长玉站在一旁,沉着没出声。 只见那个锦衣大太监恭恭敬敬朝着薛止道:「陛下让老奴送一送三皇子,没想到路上竟遇上这样不懂规矩的狗东西,脏了三皇子眼睛。宫里这些脏东西,老奴回去回着人好好整顿一番,以免坏了规矩。」 长玉望着背对自己的那一袭枣红身影,只听他声音沉柔:「冲撞我倒是无妨,只是这婢子到底是先于九皇妹不敬,如意公公不妨一问九皇妹如何处置?」话毕,他侧目回头过来,眸光中似是带笑,沉静望着长玉的方向。 如意这才惊觉背后站着的长玉,回头来一张圆脸笑道:「奴才如意,请九帝姬安。」 长玉听见「如意」这两个字,才想起来这是皇帝身边的第一号大太监,遂点了点头,「如意公公。」 第23页 薛止遥遥站在长玉数步开外,不发一言,神色温和平静。 如意瞟了一眼薛止,赶紧朝长玉谄笑:「帝姬说便是,这婢子嘴不干净,拔了舌头也是活该,回头奴才派人好生去这婢子供职的宫里说一番缘由即可。」 长玉淡淡瞥了一眼被几个小太监压制在地上的月儿,半晌才静静道:「宫规乃杖毙,杀了便好。」 如意一愣,半晌也只好应声下去,朝着身后的小太监们一挥手,将支支吾吾求救的月儿绑着抬在肩上走远了。 月儿杖毙,满地随着月儿同来往的小宫女们也不敢吱声,缩瑟着跪了满地。 长玉想了想,还是低下头,朝着薛止的方向欠了欠身,轻道:「今日多谢三皇兄了……」但想起今日与碧丝在薛止等人面前大动手脚,长玉又还是觉得有几分丢脸,低声,「只是……三皇兄若一早瞧见,就早该站出来,也不至于瞧了我这么久的笑话。」 薛止闻言一愣,半晌温和沉静笑起来,「你既打得过,我便不好扫了你的兴。」 长玉抬眸望着薛止,一时话语哽住。 薛止笑了笑,转身朝着宫墙旁走过去。 长玉的眼睛跟在薛止身上,但见那宫墙后垂了一株玉兰树的枝丫下来,枝丫上蹲着一只雪白的猫,猫的嘴里还叼着一根凤仙花簪子。 长玉瞧见那簪子,惊觉往自己髮髻上摸,这才发觉出来时戴在头上那支簪饰不见了。想来刚才摔倒时冲出来的那团白色影子,就是那只白猫。 薛止站在宫墙下,只稍微探手,那猫便惊起逃开,簪子落下来,正落进他的手掌心。 薛止拿了簪子折返回来,立在长玉的身前。 长玉立马伸出双手去接。 薛止那只手极大,根骨如玉,将簪子放进长玉手心时,触及她皮肤的那一抹指尖冰凉。 薛止将簪子还给她,往后退了一小步。 「好好戴着,簪子好看,人也好看。」他比长玉高太多,要稍微欠首一些和她说话才行。 长玉捏着掌心冰凉的簪子,抬眸正好错上薛止平静沉和的目光。 薛止见她抬眸,忽的弯起眼笑了笑。 这种善意的笑在宫里长玉见得太少,骤然之间使她倒是有几分无所适从,只得狼狈别开了,轻声应了一句「是」。 薛止站直了身,朝着长玉点了一下头,长玉还了他一个欠身的礼节,薛止便转身,随着如意等人往着冗长宫道的另外一头走了。 等长玉再抬眼时,只远远瞧见那一袭枣红衣像是一团烈火一样越飘越远。 她缓缓收回目光,盯着掌心里那只凤仙花簪子出神。 第12章 「回!神!啦!」碧丝笑嘻嘻地拍了拍长玉的肩,「还盯着簪子看啊,人都走远啦。」 长玉顿时抬头,瞟了碧丝一眼,「说话如此放诞无礼,看来是真欠教训。」 碧丝赶紧捂了嘴,嘿嘿一笑。 长玉抬手将簪子别进髮髻里,拢拢袖子,「走吧。」 碧丝跟在长玉身边咕哝:「我这不是瞧着三皇子人不错吗?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么好一哥哥……」 「以后再碰上,行礼便罢,不要说这些多话。」长玉冷声道。 碧丝耷拉脸,拖长声音:「是是是,皇家兄妹,别有不同。」 「不是不同,是这个人他……」长玉脑海里浮现起那张沉默温柔、观之可亲的笑脸,垂下睫羽,「总之,甚少来往为妙。」 碧丝不知所谓瞧了她一眼,撇撇嘴也不再说话,只端着食盒跟着长玉往沐宸殿的方向慢慢走,走了半晌才又道:「适才那个人问你怎么处置的时候,我还以为你就是打她一顿出气便罢了,你还真一句话就把人杀了?」 长玉淡声道:「什么你我的,规矩呢?这些日子我想着你脑子没好全不与你计较,可若是往后人前再这样无规矩,我决不轻饶。」 碧丝赶紧道:「知道知道,得唤主子。我这不是没习惯么?」 长玉突然停住脚步,转头认真瞧着她,「今朝你不习惯,等到了明儿,这话落进别人耳朵里,你死无妨,可莫连累了我与美人。」 「是,九帝姬。」碧丝懒懒笑应了一声,「九帝姬年纪不大,做事下手倒是挺狠,一个人说杀就杀了。」 长玉眉目沉静:「不然?难道要心慈手软,留着等她明儿重整旗鼓来报復我?」 碧丝想了想:「我从前看的一些小说,咳,话本子,里头的人物可不是你这样的。」 「我不清楚。」 碧丝跟着长玉往前走了几步,沙沙踏雪声当中,碧丝才又听见身前长玉声音静静的,「我只清楚,宫里向来便是如此。」 碧丝一怔,随即才垂眸,勉强笑了笑,安静跟着长玉一路往沐宸殿去。 * 沐宸殿里丝竹歌舞已经换过三轮,高台王座之上,明昭皇帝在美姬环簇之中左拥右抱,面前杯酒佳肴,一片纵情声色的狼藉。 明昭帝懒洋洋靠在几个姬妾的怀里,手里卷着美人的一缕青丝,悠哉听了半晌丝竹乐,才将眸子瞥向殿下跪成一排的言官大臣。 皆是正三品以上官服,多半鬍子花白,尽数是朝中资歷深厚的。 他们直直跪在殿下,面目刚正严肃,手中一柄玉牌挺立握在掌心,满堂歌舞姬来回穿梭舞动在这群跪着的言官当中,场面格外怪异。 第24页 明昭帝扫了他们一眼,又满目笑眼转眸回来,拦了一个娇滴滴的美人进怀里。 「来陛下,臣妾餵您吃一颗荔枝。」美姬柔弱无骨伏在明昭帝胸怀上,巧笑倩兮地伸出纤纤玉手。 明昭帝垂眸下去要咬下那美姬手里的荔枝,可却见美姬芊芊素手婉转一动,媚笑着将晶莹剔透的荔枝肉放到了自己的嘴上。 明昭帝见状大笑,手抚着美人玉肌,一口啄在她樱桃小口上,横冲直撞而入榴齿当中,惹得美人娇笑连连。 台下言官们横眉冷目听着九五之尊上一派荒唐笑声,痛心疾首闭上眼。 「陛下!」一位长者出列,颤颤俯首磕头下去,悲怆哽言,「素来史官秉笔直书,记录君王言行与政务得失乃是职责所在,圣祖皇帝与先帝都曾有谕旨,要史官直书其事,不掩其瑕,才可以让后世引以为戒,保我大燕盛世千秋。现如今,陛下夺笔改字,因史官秉笔直书而关良臣,不仅有违祖法,更是让满朝忠君之臣深感寒心啊!臣与朝中同僚,都恳请陛下免除史官责罚,復其原职,以安抚前朝,巩固国本!」 此言一出,身后的言官也跟着磕头,满殿朗声:「——求陛下免除史官责罚,安抚前朝!」 这声音掺杂着沐宸殿上的歌舞格外刺耳,皇帝皱了眉,怒睁开原本安闲闭上的双目。 他伸手,揪住闲适躺在怀里的美姬的秀髮,蛮横将她从自己的胸前扯开,一脚踹在地上。 围在他身边的妃子顿时惊唿退后,连带着殿中的歌舞也停了。 明昭帝怒气沖沖地坐直身子,将手里的一枚酒杯狠狠朝着之前开口说话的长者头上砸去。 谏言的那名大臣头上顿时血流如注,他满脸是血地砰砰磕着头:「求陛下三思!求陛下三思啊!」 「要死要活的老东西!看了便叫人生厌!朕听个曲儿都闹得不得安生!」明昭帝的眼里杀气腾腾,怒道,「吉祥!滚过来!」 大太监吉祥大腹便便,立马从殿侧赶忙跑上,咕咚跪下磕了一个头:「陛下。」 明昭帝指着台下一众言官:「给朕把这些狗东西丢出盛京宫!」 「陛下!臣等今日以死进谏!若是今日等不到陛下收回成命,臣等今日愿在沐宸殿触柱而死,以全对大燕衷心清白!」 明昭帝眼帘中浮动着一层阴鸷,他压低着眉冷森森笑了笑:「好,一个二个都是高风亮节、宁折不弯的,好,有意思。既然你们这要爱洁,不如朕今日就将你们一把捆了扔进勾栏院里去做小倌人如何?朕就想看看,扔到勾栏院里,你们这帮老东西还怎么个高风亮节!」 堂下一众老臣多是朝野里德高望重之辈,儿孙成群,听到明昭帝这一袭荒谬言论,羞愤不堪,哽道:「臣等多是受先帝当年託付,如今陛下这等言辞,岂非是有负先帝嘱託,有负天下万民期许!?」 「等你到了勾栏院再说。」明昭帝挑眉冷笑,「各位爱卿当年皆是盛京中极负盛名之才子俊郎,如今虽说年纪大了些,可到了勾栏院里或许还别有一番惹人疼爱的风味?」 「苍天不佑!我大燕百年,怕是要毁在——毁在今朝!」 堂中一名年逾花甲的言官哀啸,举目老泪纵横,一言毕,勐然站了起来,直直冲向明昭帝座下的一鼎青铜五羊方尊上。 殿中美姬惊惶叫喊,应声之下,已是血溅五步。 为首的几个官员心痛不堪狠狠闭眼。 明昭帝冷眼瞥着堂下那一滩血,倏然回身,将侧座上的尚方宝剑铮然拔出,疯狂笑起来,「好,死得好!吉祥!来,朕把这把剑给你,你把堂下这几个狗东西的脑袋,一个一个的给朕削下来!」 吉祥惶惶不敢言,噗通跪下去,一张脸煞白,答非所问道,「……陛下,陛下,奴才脏手,免得污了您的尚方宝剑。对了!适才九帝姬来请安,被奴才拦在后殿门外,不如奴才把她请进来?」 台下官员都是京中位高权重的世家大臣,吉祥不敢轻举妄动,只得临时想起来门口还有个可以推锅的九帝姬。 明昭帝皱眉迟疑了一阵,「九帝姬?哪个九帝姬?」 吉祥小心翼翼地开口:「陛下……您忘了?就是从前皇后娘娘身边服侍的那个安娘的孩子,您当时封了安娘为美人。」 明昭帝似是想了一会儿,却仍是想不起。但是骤然之间,他好像想到了更有趣的东西,嘴角勾起一抹笑,「吉祥,你叫那孩子进来。」 吉祥舒了一口气,总算是免了一桩祸事,立刻打起笑:「得,奴才这就去把九帝姬请进来。」 * 「那个老太监不是说他进去通传一声的吗?怎么等了这么久都不见人出来?别是没打发他银子不给办差吧?」碧丝缩在柱子下,捧着食盒冻得瑟瑟发抖。 长玉立在沐宸殿后殿门前的台阶上,望着幽暗的宫室内,一双眼沉静如深井。 殿内远处偶尔远远传来几声喧譁,不知是在争吵些什么,但长玉可以肯定的是,皇帝此刻在动怒。 「耐着性子等,在这里,不要多言。」长玉声音冷清,「不管你瞧了多少话本子,这里不是你想的那样安逸的地界。」 碧丝抬眸看了一眼长玉,捧着怀里的食盒禁了声,骤然,她抬眸望向长玉,轻声,「有人来了。」 长玉也听见了殿内远远疾跑的脚步声,目光循着声音的来源处看过去,但见幽深宫室当中渐渐溶出一团肥圆的身体。 第25页 长玉定睛,见是刚才去通传的大太监吉祥,立即领着碧丝,朝着吉祥的方向欠了欠身。 再抬眼时,吉祥已经气喘吁吁地站在二人的跟前。 长玉抬眼,不动声色扫了一眼吉祥泛白的脸,妥帖笑问:「吉祥公公,长玉可以进去面见父皇了?」 吉祥脸上勉强挂着笑:「让九帝姬等了,陛下刚才在前头与几位大人议事,这会儿才叫宣您进去。」 长玉心有狐疑,淡淡看了一眼吉祥。 吉祥在前做了一个请:「帝姬随奴才来。」 长玉抬眸望向幽暗的宫室之内。良久,她朝着吉祥笑了笑:「烦请公公带路。」说着回头,给了碧丝一个暗示的眼神。 碧丝抱紧怀里的食盒,点点头赶紧跟上,主僕二人便从沐宸殿的后殿门踏入,身影渐渐淹没在宫室一片幽深当中。 第13章 主僕二人一路随行在吉祥身后,通过一条狭长昏暗的走廊,而后到达皇帝所在的前殿。 长玉的心中不免泛起些疑惑。 适才的沐宸殿还可依稀听闻些人语,可是现下却已经鸦雀无声,一路行来唯独只听见鞋踏在汉白玉地板上的脚步音。 吉祥在一列两人高的雕花梨木大门前停了下来,回身冲着长玉躬身轻语:「九帝姬,陛下在里头等您,奴才在门外侯着,便不进去了。」 长玉回头,深深看了一眼碧丝。 碧丝端着手中的食盒轻点一下头,眼神里融出几丝紧张。 长玉回过头去,朝着吉祥微微欠身,淡笑:「多谢公公引路。」 「帝姬客气。」吉祥干巴巴笑了两声,两只眼睛朝着门外侍立的小太监一扫,便立即有人上前来,伸手向内推开殿门。 长玉带着碧丝二人立身在外,听闻梨花门传出厚重的推开声响时,长玉立刻警敏地将头微垂下去,一派柔顺端庄作态。 碧丝跟在身后,照瓢画葫芦似的也立即低下头。 「九帝姬觐见陛下——」 身后太监尖锐阴柔的声音刺痛着长玉的耳朵,她低着头,一双眼睛只紧紧盯着脚尖四周方寸地界。 沐宸殿内的玉质地板被洗刷得格外通透明亮,金樽翠屏反射来莹莹如明星的光辉,长玉不敢多看,只屏息凝神地垂头往前走,余光瞥见周身无数命官大臣的衣角。 长玉不识穿这些衣服的人是何等官位,但心中隐隐觉得,现在这个当口进沐宸殿,绝对是做错了。 她拖着裙摆往前又行了两步,估摸快到九五之尊阶下,心中刚想舒一口气,骤然却闻得一股腥味,正狐疑时,阶下那一滩扎眼的红色便撞进她眼睛里。 长玉心中轰然「咚」的一声,脑子里懵了片刻。 「来,孩子!过来!」 头顶上男人朗朗的笑声传来,长玉顿时惊醒,双手暗暗在袖中捏紧,纤长的指甲刺进肉里,微疼的触觉让长玉短时间内镇静下来。 她不动声色地微微深唿吸,脸上涌出一个乖顺宁和的笑容,立在那一滩血边,躬身俯首跪下去,将头抵在冰冷的地板上,笑道:「长玉给父皇请安,父皇万福金安。」 「免礼免礼!起来。」男人笑着。下一刻,长玉听见他从殿上走下来的脚步声。 「谢过父皇。」长玉笑着应身跪直了身子,却见一袂朱红色的衣角从上飘下来,金线纹绣的靴子径直踩踏着那一滩血过来,立在了长玉的眼帘下。 「来,孩子,抬起头来。」 长玉盯着那双沾血的靴子,半晌,一双眼睛才慢慢往上,越过皇帝的膝盖、腰间,最终停在他穿着的那袭朱衣胸前盘踞的龙纹图上,不再往上看了。 皇帝却躬身下来,缓缓蹲在她面前,一张脸凑近盯着她细细看。 长玉心口如同有一面鼓在乱捶。 面前这个男人明明是她的生父,可是父女相见,长玉心中却只有无尽的陌生与排斥。他身上的气息她不喜欢,龙涎香的气味太厚重,又还掺杂着女人黏腻的脂粉气;也不喜欢他现在盯着她瞧的样子,好像她就是个新鲜的玩意儿,那种飘在眼神上的好奇与轻浮感,仿佛她跟他宫里那些用来把玩的女人并无不同。 这种生疏感横断在父女之间,长玉不敢多想,只恪守本分地跪直着身子,任皇帝鑑赏。 皇帝绕着她走了一圈,復又停在她跟前蹲下,一只保养得宜的手轻轻捏住了她的下巴,慢慢抬起她的脸。 长玉依着皇帝的动作抬头,瞥见他右边眉梢下的一颗硃砂痣,与她的一模一样。不知为何,一直到看到这颗痣的存在,长玉的心中才渐渐宁下心神来,确信他们的确是父女。 「含章殿里的人把你养得很好。」皇帝笑看着她,「像朕。」 时过经年,长玉脑海里那张不甚清楚的父亲的面容,终于一点一滴显山露水重现。 与长玉想像当中那些或威武、或俊美的面容都不一样,那张脸微笑时亲和十足,只是眉眼线条里仍蕴着几丝凌厉阴鸷。 长玉记着今日此行前来的目的,稳了心神,静静笑道:「回父皇,今日拜见父皇,是……」 「你来的正巧,父皇正有一桩烦心事不知如何解决,你既来了,父皇便考考你,你若是能帮父皇解决了此事,想要什么尽管与父皇说!」明昭帝打断长玉的话,朗声笑着把长玉拉了起来,「来,你随父皇过来。」 第26页 长玉踉踉跄跄,一路几乎是被皇帝拖行。 皇帝把她拉到一群伏跪在殿下的言官大臣面前,抚了抚她的头髮,低声循道:「孩子,来,你告诉父皇,这些人今日惹了父皇的不痛快,父皇应该怎么处置他们才对?」 「说,放心大胆的说,你说什么父皇都照做!」皇帝喑哑的音色当中暗含着蠢蠢欲动的杀意,长玉抬头,正见父亲满眼里充斥着几欲疯癫的期待瞧着自己。 沐宸殿下,寂寂无声。 长玉扭头,深深望了一眼面前一摊满面悲色的大臣,才回头来望着皇帝轻声道:「这些人犯了何错?父皇让长玉定罪,长玉也得有个考量才是。」 皇帝摆手哈哈大笑:「这些人都是忠臣,铁骨铮铮的好忠臣。」话锋一转,眉间涌起一抹凌厉,「可这些老货,很是让父皇厌恶。」 长玉敛声屏气:「若是父皇厌恶,何不将他们远远的打发出去?让他们再也不能进盛京都,再也妨碍不了父皇的眼……父皇以为,如何?」 「你是这样想的?」皇帝皱眉移眸过来,不解望着她。 长玉察觉到不对,轰然噗通一声跪下,「长玉该死!」 「你不该死。」皇帝慢慢踱步到她跟前,一只手搀扶起她,声音柔软悠长,「你还小,有些事情父皇未曾教过你,你自是不晓得如何处置。今日父皇就以身作则,让你瞧一瞧规矩,瞧一瞧好戏。」 长玉依着皇帝起身,皇帝松开了她的手,往前站了两步,高声道:「给朕取烧红的烙铁和最锋利的尖刀来!」 长玉惶然抬眸,望着身前皇帝的背影。 皇帝逆光站立,阴晦的白色光束从殿门的缝隙里挤进,自他身后投射出无尽灰暗的影子。 外头有人应了声匆匆跑出去,少时,又听见一阵脚步声,沐宸殿的门被人推开,太监们抬着火红的烙铁和明晃晃的尖刀进入。 皇帝回头,慈眉善目地朝着长玉笑了一下:「你好生学着,知道?」 长玉垂下眼帘,嘴角上牵强笑了一声:「回父皇的话,知道了。」 皇帝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往殿中走上去,从小太监的手里取来烧的红彤彤的拳头大小的烙铁,接着慢悠悠游走在殿中几名战慄的大臣当中,来来回回,这个面前停一会儿,那个面前立一刻。 大臣们脸上的汗干了又淌,淌了又干。 可君王却是以此为乐,得意愉悦地欣赏着他们脸上惶恐难安的神色。 长玉不敢闭眼,眼珠子紧紧跟着皇帝转动,碧丝大气也不敢出,微微颤慄着,还算是能够镇静。 皇帝这样悠哉悠哉转悠了半晌,突然咂了一下嘴,聊无趣味道:「算了。」 此言一出,堂下战战兢兢的大臣们纵算是劫后余生舒了一口气。 长玉一颗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刚想匀一口气,骤然却听见堂下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伴着一声重重的滋啦声。 长玉脚下一软,立马又强行镇定撑住了。 少时,她闻见一股皮肉烧焦的臭味。 抬头看去,堂下已经应声直直倒下一名苏芳色官服的大臣。 皇帝将手里的烙铁死死按进那名大臣的胸口,眼神精亮,嘴角里迸射出一抹兴奋至极的笑。 被烙铁烙伤的大臣嚎叫着,身体不自觉地抽搐着,求生的本能让他卯足了力想要往前爬。 皇帝却突然玩心大起,朗声笑道:「来人!把他给朕拖回来!」 太监应声而上,抓着那大臣的两只腿往后拖,大臣的指甲死死抠在地上,发出尖锐的声音。 碧丝站在长玉身后,怔怔盯着白玉地板上那两道触目惊心的血手抓痕,眼神凝滞,一双手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这已经不能说是暴君了,这就是个疯子。 待把那名大臣拖下来,皇帝便玩味坐在他身上,手里捏着把尖刀把玩,趁大臣喘息之际,轻轻捏着刀,从那人后颈上削下血淋淋的一片薄薄的肉来。 大臣疯狂惨叫,皇帝轻描淡写笑:「来人,手脚按住。」说着抬眸,朝着长玉所在之处温和善良笑了笑,「孩子,好好看着噢。父皇一会儿就一片一片把他的肉削下来,再把他的心剜出来,一会儿放在炉子上烤了吃,大补。」 沐宸殿上,惨叫声震破苍穹,悽厉如地狱。 碧丝隐在长玉身后,瞳孔颤抖着,眼瞧着皇帝每挥一次刀,便带起一层飞溅的血。 一层一层,几乎要把她的视野染红。 「九帝姬……」碧丝惶惶中喊着长玉以求安慰。 长玉就站在她身前,沉静地站在那里,没有发抖,没有退缩,却也不知是何神色。 碧丝抬手往前,握住了长玉的手,这才惊觉长玉的手心里也已经被冰冷的汗水湿透。 就在她握住长玉手的一剎那,一直静静不动的长玉骤然反手脱开了她的双手。 「九帝姬……」 碧丝肩膀一颤,惊惶望着长玉转身走向了身旁,那里扔着一把金玉镶嵌纹路华美的宝剑。 碧丝不知道长玉要做什么,只看见长玉停在那把宝剑边,躬身双手用力拾起了那把剑,然后,她拖着那把沉重的剑,一步步往着皇帝所在的方向走。 剑刃在地板上划出铮然的响声。 满脸是血的明昭帝将首抬起,一双眼睛微微眯着看长玉。 第27页 长玉拖着那把剑,一步一步稳稳上前,立在半死不活的大臣身边。 明昭帝手里的短刀噹啷一声脱手掉下去,在宽广的沐宸殿里震盪出清脆的回音。 他好奇而期盼地眯着眼,沾在脸上的血一滴滴淌下来。 长玉就在那片刻之间,用尽自己最大的力气,将手中那一刃亮若秋水的剑举起来。 一痕剑面上,清亮印刻着长玉右侧眉梢下那一点丹赤如血滴子的硃砂痣。 碧丝就站在远处,怔怔瞧着长玉。 那一恍惚之间,似乎万籁已俱寂,连带着人的动作似乎都迟缓了下来。 长玉挥动剑时,剑身在空中带动出一弯美丽的银弧,一刃砍下去,断头时迸射的鲜血像是涌泉一般喷薄而出,在空中撒成细碎的暖红色雨雾。 明昭帝眯眼看着长玉,脸上泛出满意的笑容。 这一瞬,长玉已经几乎褪力,手里的剑不受控制地噹啷一声掉在满地血污当中,溅起一层红雨,沾在她髮髻上那一支凤仙花簪子上。 那血又一滴一滴顺着长玉冰白肤色的秀丽面容滚下来,淌过眉间,淌过纤长浓丽的睫羽,再一颗颗落回地面那一大滩血里,泛起圈圈涟漪。 长玉眼睫微垂不动,只是抬手抚了抚脸上的血,神色如常沉静,伏跪下去对着明昭帝施以一礼:「既是惹了父皇动怒,这样蠢材也不用留在人世了。」 明昭帝扶着太监的手缓缓站直身子,一步一步淌过血流站在长玉的跟前,重新审视起面前端丽沉静如秋的少女。 他蹲下身,像是一个平常父亲一样,温柔地捧着女儿的脸,赞许地看着她,拇指轻轻为她揩去眉眼上沾着的血污,柔声嘉许道:「好,做得好。」他的拇指拂过长玉眉梢下越发鲜艷的硃砂痣,声音越发温和,「长得像朕,果敢的脾性也像朕,好,这才是朕的女儿。对了,你叫什么?」 「长玉。攻玉以石的玉。」 「长玉……」明昭帝轻声慢念,又转眸望向她,「朕记得,你两三岁时朕似乎还抱过你,如今已长这般大了。几岁了如今?」 「回父皇,过完年便是十三。」 「十三啊。」皇帝想了想,「怎的朕倒是不常见你?」 长玉恭顺道:「回父皇,长玉生母卑微,且长玉驽钝,从前来拜见父皇时,沐宸殿宫人总怕长玉冲撞了父皇,是以不得时常见您。」 皇帝瞭然:「唔,这群狗东西朕是知道的。」说着他又笑着抚了抚长玉的头髮,「朕这把剑就给你带回去,下回你来拜见父皇,谁要是敢拦你,你就砍了他脑袋。」 「长玉知道了。」长玉道。 皇帝满意笑了笑,扶着长玉一起站直了身子。 身旁的大太监吉祥上前来,怯懦乖顺问道:「陛下,那这些人……」 明昭帝的眼睛往身后一群大臣身上一瞟,又回过头来,扶着长玉的肩膀温和笑道:「今日玉儿叫父皇高兴了,女儿你来说,这些老狗怎么处置?」 长玉淡淡看了一眼面前一群鬍子花白的老人,声音冷冷道:「滚出宫。」 「没听见九帝姬发话哪!?滚出去!」一旁的大太监吉祥立马会意,尖声怒道。 一众大臣瘫软在地,你馋我我扶你,才算是退出这血腥味沖天的沐宸殿中。 待众人屏退,明昭帝才笑执着长玉的手,「来,适才开先,你是要有什么话要与父皇说不曾?」 长玉淡淡笑了笑:「是。」说着回身朝身后的碧丝使了一个眼色。 碧丝会意,立即端着食盒上前来。 长玉捧着食盒,将盖子打开呈上给明昭帝,柔声道:「今日来,原是受安美人所託,想为父皇送一些做好的茶点过来。」 皇帝往食盒里看了一眼,随手捏了一块出来闻了闻,半晌笑逐颜开道:「说起这糕点来,朕便想起你生母了,从前她在皇后宫里当差,朕最爱吃她这些小东西。」他把那半块糕点放回去,扬眉对着长玉笑说,「朕似乎很久没见安美人。」 「父皇日理万机,哪能抽身?」长玉淡淡笑了笑。 明昭帝拍了拍她的肩,笑得畅快:「朕可不会日理万机。」说罢转头朝着吉祥道,「拟旨,今日长玉帝姬叫朕高兴,安美人为帝姬生母也有功劳,就着封安美人为安嫔,另外……」他转头过来望着长玉道,「你生母住哪个宫。」 长玉沉声:「甘泉宫西偏殿。」 明昭帝大笑:「好,摆驾甘泉宫!」 * 盛京宫长街上,薛长敏与贴身宫女冰翘刚从皇后坤宁宫中请安回来,远远的却见前方的长街上行来冗长的仪仗。 薛长敏止住了脚步,探手拉住冰翘。 「主子?」冰翘狐疑。 薛长敏皱着眉瞧着前方盛大的仪仗,「那不是陛下的仪仗么?」 冰翘定睛一看:「真是。兴许陛下是要去哪个妃嫔宫中吧。」 「不是,轿撵上有人。」薛长敏盯着那列仪仗,只见皇帝的仪鸾轿撵在前。皇帝端坐在上,身边还依偎着一个娇小一些的身影。 冰翘的声音森冷:「不知道又是哪起子狐媚!竟敢坐在龙撵上,等回去禀报淑妃娘娘查出来,看不将她肚子都搅烂!」 薛长敏的眸光冷清盯着那个娇小的身影,脑海里却始终搜寻不出结果。 而剎那,撵上的倩影微微迴转了脸过来。 第28页 薛长敏脸上的狐疑顿时化作不可置信的惊愕。 薛长玉!? 冰翘回眸,不解主子脸上错愕的神情,狐疑道:「主子?」 薛长敏脚下步子折返回去,朝着昭阳宫的方向急行而走,「快,快回去找淑妃娘娘!」 第14章 长到近十三岁,长玉才第一次感受到高高坐在御撵之上所看到的,原来是这般舒朗宽广的视野。 雪后初晴,琼楼玉宇后映衬着盛京宫一碧如洗的天空,朱红的三百里宫墙延绵成殷红血色的波浪,再往前远远眺望,隐隐能见宫苑之外青苍的万里山河。 仪仗一路缓慢平稳地前行,所过之处的宫人妃嫔们莫不恭顺俯首,抵头于地。 长玉沉静端坐在明昭帝的身边,垂眸低回之间,偶尔也能瞥见几抹或惊异、或愤恨的神色。 可无论是惊异还是愤恨,最终也只能在躬身叩首的瞬间,化成一抔卑微如尘的恭敬。在这一瞬,除了皇帝,无人能有资格与她视线平齐。 迎面料峭寒风如刃,吹在脸上是生疼的,长玉的脸上却莫名浮现出一丝笑容。 * 皇帝身边早已经有人先行至甘泉宫通报圣驾来临,长玉至甘泉门下时,甘泉宫内所居宫妃等早已经精心梳妆过前来迎驾。 长玉在一众喜出望外的宫妃们当中找了半天,才在一堆人群的最末找到了母亲安嫔。 安嫔由燕草扶着,远远瞧着长玉温柔地笑。 长玉回了母亲一个安心的眼神,便随着明昭帝一同下了御撵。 甘泉宫所居妃嫔多是数年不得见圣面一回的人,今朝重见皇帝,多少人几乎喜极而泣,乌泱泱两列跪在甘泉门下声势浩大道: 「——臣妾等恭迎圣驾!陛下万福!」 明昭帝下了撵,长玉便在前为他引路。 穿过一群脂香粉浓的珠翠金钗后,长玉停在恭谨伏跪着的母亲跟前,回头微微笑瞧了一眼皇帝,欠身道:「父皇,这是安嫔。」 明昭帝上前一步,微微垂首,脚边伏跪着的女人衣着素丽,清瘦单薄,腰肢不堪盈盈一握。 「安嫔,您抬头吧,父皇来瞧您了。」长玉轻手扶了一把母亲。 安嫔握着长玉的手,眉眼低回之间抬起头来,深深望着明昭帝,一双眼里泪光泫然,如慕如怨。十年不復见啊,十年…… 皇帝在看到那张双哀恸的瞳仁时有一瞬触动,脑海里翻阅过昔年无数张女人千姿百媚的面孔,终于有一张隐在记忆深处的模煳面容对上了那一束眼神。 长玉眸光微动,轻瞥了一眼皇帝,便不动声色松开了扶着安嫔的那只手,悄然往后退了一步。 明昭帝趁势扶住了安嫔的另一只手,颇有些茫然:「爱妃,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长玉心中略略有了一丝安慰。后宫佳丽三千,皇帝虽不记得安嫔这个封号,可却还是依稀记得她的脸,记得他曾经对她还有过的几丝温存。 常年冷落于皇帝,骤然被这样娇宠抱在怀里,安嫔激动之余更多的是不安惶恐,她瞧着皇帝一张一合的嘴,下意识小心往长玉的方向看。 长玉上前一步,立在皇帝的身后淡声笑了笑:「父皇,安嫔的耳朵……如今不太好。」 皇帝搀扶着安嫔,蹙眉回首:「不好?怎么不好的?」 长玉隐在袖下的拳头缓缓收紧,脸上笑容恭顺:「回父皇的话,是昭……」一顿,「是招了风寒从前,后来一直落下的病,连带着耳朵也渐渐坏了。」 皇帝回眸看安嫔,眼神当中似有些可惜:「也罢。」说完,执着安嫔的手,二人踏入甘泉门下先行而去。 皇帝仪仗一入甘泉宫,门下的女人们便一窝蜂将预备进去的长玉和碧丝围了个水泄不通,叽叽喳喳媚笑讨好: 「九帝姬,从前啊咱们多有得罪安嫔,可到底都是一宫的姐妹不是?打断骨头连着筋,都是自己人,往后有什么好的,也想着想着大家不是?」 「是呀,九帝姬你常年在含章殿,安嫔身子又不好,我们这些人住得相近,也能替你看顾一二,大家相互便宜!」 「瞧瞧你们一个二个乌眼鸡似的真是没出息!今日见着帝姬引陛下来宫里便知道讨好人了?从前干什么去了?还是从前就说呀,咱们九帝姬是个心思玲珑聪慧的,必是要得陛下宠爱的!这一会儿就把陛下请来了!」 「……就是就是。」 「……」 长玉不动如山站在脂粉堆里,不管周身的宫妃如何舌灿莲花,她那张脸上始终沉定如无风之潭,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只静静听着不接话。 一直等身边的女人叽里哌啦说得差不多累了,长玉才抬手扶了扶髮髻上的簪子,脸上涌起一层淡薄客气的笑:「各位贵人太瞧得起长玉了,全是仰仗皇恩浩荡,陛下今日才偶然想起安嫔可怜,方过来一瞧,与长玉并无干系。各位素日里与安嫔同居甘泉宫,是如何对待安嫔的,长玉与各位心中自有一桿称,称得一斤不多,一两不少,该谢过各位贵人的地方,来日自然会礼数周全。」 周身的女人哑然了半晌,面面相觑,脸上都不免涌起勉强的笑意。 「九帝姬如此说,就是见外了。」 长玉微微俯首,嘴角上笑意温和:「这话还得长玉与各位说。各位贵人莫要见安嫔与长玉的外才是。」说着恭顺一欠身,不卑不亢笑道,「长玉还得进去侍候陛下,便不多陪着贵人们说话了。碧丝,与各位贵人告退。」 第29页 碧丝会意,欠身行礼。 两旁的宫妃们自动为主僕二人让出一条路来,长玉便领着碧丝,头也不回地跨进甘泉宫而去。 「……早说了那是个要咬人的种,妹妹你何必与她废话!」待长玉离开,身后的宫妃们才低声不屑道。 「贱婢出身的母妃,靠着狐媚勾引陛下才生下来的东西,能是什么好种?呸!瞧她那份得意,过几天别登高跌重,摔得粉身碎骨才好!」 「行了散了吧,你们能有人家现在的得意?可再得意又有什么用?还不是个和亲的命?等她几时落到那些没人伦的蛮夷手里,她才知道那张嘴便是生得再厉害也无用……」 碧丝跟在疾走的长玉身边,耳后女人们的议论声勉强还能飘过来一些。 她抬眸,望着前方步履几乎有些紊乱的长玉,瞳仁里涌现微微的嘆惋,「你听到了吗?她们在背后说的话。」 长玉对碧丝的话置若罔闻一般,疯狂又往前疾走了一阵,一直到宫苑里一个四下无人的僻静长廊拐角,才勐然失力一般整个人踉跄倒上去,扶着柱子躬身「哇」一下呕了一地。 碧丝吓了一大跳,慌里慌张地跑上去扶着长玉的肩膀:「没事吧!?」 长玉的手扶着柱子,手指痉挛着抠进柱子表面刷覆的一层朱漆上,划下一道赤红如血的痕迹。 长玉伸出一只手扶住碧丝的肩,想要借力站直身子,可身体不断地痉挛抽搐让她跟没无法直立起来。 「你不要紧吧!?」碧丝也吓惨了,搀紧了长玉。 「……无妨。」长玉急剧唿吸着,剧烈起伏地胸腔带着她整个身体都不自觉地发抖起来。 碧丝垂眸下去,正撞见长玉那张惨白得像鬼一样的脸,惊声道:「你还说不要紧!你这……」 胃里翻江倒海,喉管当中有什么东西肆无忌惮地冲上来。 「唔……!」 话音未落,长玉又狠狠甩开碧丝的手,整个人踉跄两步倒在柱子边,扶着柱子躬身疯狂的呕吐起来,像是要把心肝都呕出。 长玉只觉得自己头晕得厉害,眼睛也花起来,唯有沐宸殿里那悽厉惨绝得震破云霄的哀声清晰迴荡在耳边。 长玉扶着柱子吐了半晌,只觉得吐得要把胃翻个底朝天了,才痉挛着蜷缩靠在柱子边,睁着大大的双眼,亡命一样地喘息着。 碧丝手忙脚乱地从手上翻了块绢子出来,扶着长玉替她擦嘴。 擦了半边,长玉却突然痉挛着抬手,压住碧丝捏着绢子的那只手,无力喑哑道:「你闻闻,我身上还有那个人血的腥味吗?」 适才从沐宸殿而来时,长玉已经由殿中宫人服侍着简单梳洗过一番。可长玉却总觉得身上的血压根没洗干净,她无论怎么闻,那股腥热的味道就是挥之不去。 「你怎么还能问这种问题!?你要不要紧!我现在就去找人!」碧丝急得跳脚,转身要去喊人。 「……别去!别叫人!!」长玉铆着最后的一点力气,嘶声将碧丝一把拽了回来。 碧丝干着急,却拿长玉一点办法都无,「适才在皇帝那来你不是还好好的么!一路上回来也好好!怎么……」 长玉匀了口气,才慢慢睁开眼,哑声道:「不忍着,难道叫她们看我的笑话吗?」 「你……唉!」碧丝重重嘆了口气,软下声音,伸手扶着长玉慢慢起身,「坐下歇一会儿吧。」 长玉搀着碧丝,慢慢落座到长廊的栏杆旁,抚着肚子垂眸不言。 碧丝帮她轻轻拍着背,蹙眉道:「刚才在那里,若是你不敢杀人,就不要去,何必出头!?」 「不去?」长玉听着,抿嘴虚弱的笑了一声,「我若是不做恶人,不去杀那一个,剩下的那些你以为还能活吗?」 碧丝愣了一下,茫然看向长玉。 长玉纤瘦的身影如同一片薄薄的柳叶,脱力地靠在栏杆上,垂眸睫羽如同蝶翼静谧地搭落,在冰白的肌容上投下一小片影子。 「算了,杀了就杀了。」兀的,碧丝听见长玉一声淡淡的笑声,「若不是杀了那个人,今日母妃也见不着陛下……让母妃高兴,也值得。」 碧丝静默看着她,良久才道:「我真不懂你这样的人。」 长玉转过头去,眉梢一动,笑了一声:「我也不懂你这样的人。死而復生就算了,天天说些奇怪的混帐话,你就不怕死吗?」 碧丝突然有些沉默,良久才抬头,这回眼睛没了往日的不着调。她瞳仁幽深望着远方,视线透过了眼前重重宫阙。 「都死过一回了,有时候就觉得,死好像也没什么。说不定我再死一次,就回家了。」 长玉听不懂她的话,只当她惯来的疯言疯语,摇头笑笑。 「对了,刚才那些议论里,我听见有人说你要去和亲?」碧丝想了想,迟疑着开口。 长玉的瞳眸暗淡下来,声音渐冷冷,「这不是你该多问的,守好规矩。」 碧丝没料到长玉脸翻得这么快,低声道:「和亲……不好。」 「放心,若我真是和亲,也不可能带你这种愚笨不堪的同去,免得丢了大燕国的脸面。」长玉淡声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碧丝忙道。 「行了。」长玉打断她,面容一如的沉静,「该去给陛下奉茶一番的,你帮我把身上收拾干净,我现在要过去。」 第30页 碧丝喉头当中还未说出的话哽了下去,她浅浅瞧了一眼长玉,垂下眼帘,嘆气道了一声「是」。 * 明昭帝已经在西偏殿里待了好一阵子,长玉踏入殿中时,正听见里头皇帝朗朗的笑声传来。 内务府的狗奴才们手脚飞快,趁着圣驾未来之时,便将西偏殿当中换了一部分陈设,另着人分了上好的碳火过来,御膳房也紧随其后,一样样的精緻小食流水一样地从殿门外送进。 素来冷清阴晦的西偏殿,今日却是灯火融融,人流来往不息,一派蓬勃气象。 一时间,安嫔这里倒真有几分復宠妃子的架势。 长玉已经收拾妥帖了,身上熏了些香,盖掉之前呕吐时沾上的气息。在屏风后再三确认妥当,长玉才恭顺地上前,在皇帝座下俯首磕头,「长玉来晚,万望父皇恕罪。」 明昭帝正在烧的暖烘烘的炕上与安嫔说话,燕草之前由着长玉教了一些手语,此刻正将安嫔的话翻译出来与皇帝听。 安嫔虽不会说话了,但一双纤纤素手打起手语来却颇有一番意思,惹得皇帝龙心大悦,神色很是和煦。 「来了?」皇帝瞥眼过来,笑望着长玉。 长玉接过身后碧丝递来的茶盅,双手捧上给皇帝,脸上笑意温和,「给父皇斟茶,长玉亲自煮的,您尝尝可还合胃口?」 皇帝甚是安慰,笑着接过尝了一口,嘆道:「不错!」 长玉笑着,叫人将皇帝递迴来的茶盅接下,便支了一张圆木凳,坐在一旁陪着寒暄笑语。 西偏殿内一派暖春气象。 皇帝一直在安嫔处用了晚膳才离开,离开之前,又拉着安嫔的手在廊下好一阵温存。 长玉远远站在门边,眼瞧着母亲仰头瞧着皇帝,半侧面容上笑靥如花盛放,不知不觉地,她自己的嘴角上也带起笑来。 暮色四合,远方零碎有星。 正是好时光,燕草却突然急匆匆地从后廊上走近来,依在长玉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一剎,长玉嘴角上原本的笑便淡去无踪,声音森寒得像要杀人,盯着燕草道,「真的?」 燕草懦懦点头,不安道:「您快去瞧瞧吧!若不是今日内务府多加过来的两个小太监拦着,她这会儿都要杀进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o(* ̄3 ̄)o 明人不说暗话,想求点收藏评论 第15章 「……我告诉你们,下手可仔细些!我掌事西偏殿的时候,你们这些孙子还不知道在哪个娘怀里吃奶,当心碰着了姑奶奶我一根汗毛,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我要见安嫔!让我进去!」 不远处传来女人盛气凌人的咋唿声,前方引路的燕草回眸,心神不宁瞧了一眼身后的长玉。 暮色已合,夜风渐阴冷,长廊上悬挂的红纱宫灯曳曳而动,昏冷的光线斑驳投在长玉森冷沉静的面容上,泛滥出一剪光怪陆离的影。 「陛下还在殿前,奴婢也实在是怕拦她不住,万一冲撞了圣驾,累及安嫔与九主子您,便不好了……」燕草低低道。 长玉纤长的睫羽淡淡阖下:「我知道,不怪你。对了,福娘从哪儿过来的?翠溦宫?」 翠溦宫的主位为李贤妃。 福娘是前些日子被李贤妃带走的,好一阵没音讯,长玉也不知她究竟去了哪处娘娘面前当差。 「不是。」燕草摆首低声道,「奴婢适才听她说,是从昭阳宫陆淑妃那儿过来的。」 长玉的眸子里升起一片疑云,声音紧了两分:「淑妃?」李贤妃竟然将福娘调去陆淑妃宫里了。 燕草点头,脸上犯了丝难色:「若是别处还好,就是因为从陆淑妃宫里出来,奴婢才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长玉心上隐隐一陷,眉上不虞之色绕起。 李贤妃与陆淑妃素来不睦,陆淑妃又极度厌恶安嫔。此刻李贤妃将安嫔身边的福娘扔到淑妃眼皮子底下,岂非是偏生要触淑妃的霉头,撺掇着她杀了福娘泄愤? 这么一想,福娘在陆淑妃手下性命堪忧,又见旧主一时风光,想跑回来当差也有几分说得通的情理在其中。 长玉跟着燕草转过长廊,过了一个天井后,到西偏殿后院的偏门处。 门的角落里几个小太监打着灯笼,想要将福娘推搡出去,可又因着福姑嘴里高声叫嚣着自己是旧仆,几个小太监初来乍到,手下动作也不敢太过没分寸。 长玉驻足了片刻,冷眼盯着那不远处一团吵吵嚷嚷的人。 福娘正满脸泼妇相正与小太监们掰扯,扭头一扬脸正撞见远处行来的长玉主僕二人,瞳眸里翻出喜出望外,一把推开挡在跟前的一个小太监,颇有底气叫嚣,「看看!看看!姑奶奶我说什么来着?到底奶奶我是这儿的老人了,帝姬都是我看顾着长大的,听见我要回来还不高兴?还不让开!」 小太监们回头,见真是长玉来了,忙不迭松了手,扑啦啦跪一地磕头:「九帝姬。」 「小畜生!该哪日死烂才叫你知道厉害!」福娘瞪了一眼脚底下的小太监,冷哼声理了理自己的衣领,脸上顿时换了一副眉开眼笑,三步做俩上前,热乎乎地就一把捏着长玉的手按在胸口上心肝儿疼地叫,「哎哟我的好帝姬,您可来了,再不来,奴婢得叫这群没眼力见的给折腾死才是!」 长玉垂眸不动声色瞧着自己被福娘捏在胸前的手,片刻,尖锐的指甲轻轻朝着她心口敲了敲,抬头迎上目光,长玉脸上倏然就带了抹浅笑,慢悠悠道,「把您折腾死了,大家不都清净了么?」 第31页 福娘热脸贴了个冷屁股,脸黑了半张,干笑两声:「您哪,又说奴婢的笑话了。」 「不敢说福姑姑的笑话。」长玉轻描淡写地将手从福娘胸口收回来,端着一派温和的笑眼,「昭阳宫当差可好?如今姑姑总算是得脸的人了,满宫里多少人眼巴巴想在淑妃娘娘跟前露面都不能得志,不成想,姑姑却是比旁人都有福气些。到底是西偏殿这庙小,容不下姑姑这尊佛。」 福娘没想到长玉根本不等她开口,只一句话就丝毫情面不留地把她想说的东西按回了肚子里。 她抬眸暗暗眄了长玉一眼,强忍着恼怒面上浮笑,不甘心地又去捏长玉的手:「不是奴婢有福气,是安嫔娘娘有福气,陛下都多少年没踏进甘泉宫一步了,今日一来就是安嫔拔了头筹,来日东山起,还有数不尽的福气呢。」 长玉念着在这种毒妇面前言多必失,可到底十二三岁女孩子,心气还有些难压,想起她往日种种刁劣,又还是忍不住暗自怄火,便笑盈盈道:「非也,归根究底都是托姑姑的福。」 「诶唷帝姬您又跟奴婢说笑,奴婢粗鄙之人,哪能跟您说得这么好?」福娘见长玉态度缓和两分,忍不住得寸进尺,一双手都朝着长玉搂了上去,一派的亲热。 长玉抿嘴笑,不紧不慢:「姑姑铺盖卷打得快,连带着甘泉宫里的晦气都一併扫走了,可不是托您的福气?」 福娘亲热热搂着长玉的两只胳膊一僵,长玉顺手抬手推开她,笑盈盈往后站了一步,「这声谢既也已道给姑姑了,现下天色已晚,姑姑还是赶紧回昭阳宫吧。」她声音温和客气得叫人心里发憷,「待陛下起驾,甘泉宫便该落锁了,姑姑若是不赶紧着回去,少时若昭阳宫也落了锁,满宫里天寒地冻的,届时……姑姑您又该如何自处呢?」 福娘额头上沁了层薄汗珠,她拧眉,牙关暗暗咬紧。此时,也顾不得那许多了,若是再不抓着安嫔对她昔日的几丝情谊出了苦海…… 「……是!当日是奴婢自己巴巴求着出甘泉宫的,可奴婢没成想到贤妃娘娘她会……」会把她分到陆淑妃的宫里! 她原本想着当年自己便是皇帝看重的人,来日去了别处当差,只要好歹能抓住一线机会,叫皇帝再看到她这张脸,从此便是荣华富贵、步步高升了。 可恨偏叫她去了昭阳宫。 是,昭阳宫恩宠却是阖宫独一份的,可也仅仅只能是陆淑妃独一份的。她出不了头便罢了,偏陆淑妃对安嫔颇多厌恶,她又是李贤妃从安嫔身边调过来的,在昭阳宫供职,明面上风光无限,背后活的连狗都不如。 造化弄人,偏生她走了,安嫔这贱人又復宠了。 可万千恨意涌在喉头,此时也只能化成一番低三下四,她「扑啦」一声跪下,捏着长玉的衣袖啜泣,「从前都是奴婢猪油蒙了心,帝姬您是个慈怀的,安嫔更是个慈怀的!奴婢与安嫔是同乡人,又是一同入宫,一同在皇后娘娘跟前侍奉,后来安嫔为了主子,奴婢好歹又伺候了这么些年,安嫔不会忍心看着奴婢如此境地……帝姬!您是知道淑妃如何为人的,您不能、不能不救奴婢啊……」 长玉端着手,垂眸盯着脚边的福娘,睫羽半阖,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晦暗阴影。 燕草瞧着一言不发的主子,又瞧着跪在跟前字字泣血的福娘,「主子……」 「把姑姑扶起来吧。」长玉静了半晌,淡淡开口道。 燕草一愣。 不仅是燕草,福娘也愣了,半晌她回神过来,脸上翻起惊喜的笑:「九帝姬!」 长玉不动声色,只让燕草先扶了福娘起身。 福娘劫后余生一般,千恩万谢:「九帝姬!奴婢多谢九帝姬!从今往后奴婢定然……」 「先别急着说这话。」长玉淡声打断了福娘。 福娘狐疑,「您这是……?」 长玉抿着嘴,不咸不淡笑了笑:「你扇自己三十个耳光。」 福娘瞪着眼珠子瞧着长玉,犹豫道:「九、九帝姬……三十个耳光?」 「嫌多?」长玉拧眉,「我还想叫你扇五十个。」说罢转身像要走。 「不、不多!」福娘忙不迭上前拖着长玉的衣袖,谄笑,「奴婢是觉着,三十个少了……六、六十个!六十个!六六大顺好!」 长玉回眸瞥她一眼,笑一声,转身回来,「好啊,那就借姑姑吉言,六六大顺。」 福娘干笑一声松开手,「噗通」又跪在长玉跟前,抬手瞧了一眼自己那只颤巍巍的巴掌,咯噔咽了口唾沫星子。 昭阳宫里,陆淑妃是不会给她好果子吃的,甘泉宫虽也得罪了,可安嫔到底比不得陆淑妃厉害,只要先能回来,到时候就算陆淑妃察觉此事,一时之间趁着安嫔得宠,她也能仗着安嫔掌事宫女的身份再想办法开脱。 何况如今安嫔面前有机会面圣,她只要抓住了这根救命稻草…… 「奴婢扇!奴婢这就扇!」福娘一言毕,高高扬手,对着自己的腮上就是一掌带风狠刮过去。 长玉端着手站在福娘跟前,眼瞧着她一巴掌接着一巴掌扇自己耳光,眼眸中沉静不动。 福娘没轻下手,每个巴掌落在脸上都又响又亮,直打得自己唾沫星子都飈出来了。 燕草站在长玉身边替长玉数数,半刻后垂首恭顺道:「回帝姬的话,六十个耳光扇完了……」 第32页 长玉抬眸望去,福娘脸肿胀如猪头一般跪在她跟前,晕头转向,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形,有气无力道:「回、回帝姬……六十个耳光,奴婢打完了。」 长玉凝神盯了她片刻,微微笑了笑:「好。」 福娘踉跄着站起身来,捡了半条命,「谢九帝姬,奴婢来日定当……」 「来日?」长玉微微扬声,打断了福娘的话。 福娘的胸口顿时一抽,骤然抬眸紧张瞧着长玉。 夜风摇动起身边小太监手里的宫灯,明灭不定的灯火折射在长玉脸上。那张面容,半面在明,半面隐在深深寂夜的浓黑当中。 福娘死死锁着她的脸,却只瞧见在明的那半张脸上泛着淡薄的笑意,随之,福娘听见她声音悠悠道,「哪有什么来日给你?」 福娘心里仅存的一丝希冀在长玉那半句话的话音里土崩瓦解,她不可置信地瞪着长玉,青筋暴起的手狠狠上前想要抓住长玉,「九帝姬!你这是什么意思!你答应了!你明明答应了……」 长玉轻巧往后退开一步,淡淡甩手挥袖,便扯开了福娘的爪子,含笑道,「我答应你什么了?我只叫你扇三十个耳光,可没叫你做别的。」 「你明明……!」适才披在皮囊上的伪善已经撕去,福姑像是一头被惹恼的母兽,兇狠咆哮着伸出爪牙,像是要把长玉撕碎,「你这个小贱人!我早知道你是个白眼狼!早知你生下来的时候,我就该把你这只小畜生淹死!你这个贱人!」 长玉眸色清冷。 燕草立时会意,骤然厉声冲着一旁的小太监喝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把她押了堵住嘴!由着她满嘴喷粪污了主子清耳么!?」 小太监们这才如梦初醒,一窝蜂上前将福娘死死捆了,拿着破布堵了她满嘴巴。 福娘像是只困兽,红着眼,咬牙切齿恨恨盯着长玉,嘴里被布塞着,只能吚吚呜呜怒叫着。 长玉上前一步,就立在福娘跟前,一张平静的脸对上福娘狂怒的。 「我那三十个巴掌,是替我母妃出气,若不是她善心,也容不得你在西偏殿猖狂这么些年。另外三十个巴掌,是我替淑妃娘娘警醒你的,虽没做主子的命数,却不能连个奴才都当不好了。既做了一主之仆,就一心一意好好服侍自己的主子,哪怕主子再落魄,好歹盛京宫里还能有一席容身之所。如今你背弃安嫔而求淑妃的名声已然传出去了,今朝若是再背弃淑妃一次,你这条命……还能活吗?」 长玉抿嘴一笑,「所以,多的那三十个巴掌,我都是为你好,叫你今日自己把自己打清醒了,回去好好服侍淑妃娘娘……「她凑近附近福娘耳边,一字一顿轻声慢念,「好好惜命。」 说罢,长玉拢袖往后退一步,站开许多,冷声,「把她嘴里的布拿出来,好生送出去。」 小太监领了命,将福娘嘴里的布拔.出来。 福娘满头大汗喘息着,红了眼恨恨锁死长玉那张秀丽沉静的面容上。 「若我活着!定要你们母女不得好死!我要将你们挫骨扬灰,要一段段把你切了餵狗!就算是我死了,变成厉鬼,也要拉你下黄泉,叫你永世不得翻身!叫你堕畜生道来日为猪为狗死在人口里!九帝姬……你瞧着,你这一辈子就是如此了!一辈子就是如此不得善终了!……」 愤恨恼怒已叫福娘连口齿都有些不清。 燕草听得心慌,正想训斥小太监堵住福娘的嘴,却被身旁的长玉笑吟吟拦住了手,只听她悠声沉静笑着: 「好,我这辈子就帮你先把狗餵好,等着你回来,把我切了餵狗。只是,我怕我这辈子帮你把狗餵好了,你却没了命回来,那岂不是可笑?」 福娘着人拉着出了西偏殿,长玉远远听见那叫嚣声远了,才回眸过来冲着燕草道:「你跟着那几个小太监去一趟昭阳宫,把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做的好事,一件件说与陆淑妃身边的人听,免得节外生枝。」 燕草欠身赶紧应下,半晌蹙眉道:「主子,那福娘嘴里说得这般恶毒,您别放在心上,回去到佛堂面前静静心。」 「你忙着担心我做什么?你只去你的便是。」长玉笑了一声,「满宫里这话我都不知听了多少,怕什么?皇天在上,若是老天爷当真是个有眼的,又岂能容得福娘那样的人活到现在?可见,老天爷他就是个没长眼的。要咒我死,也没这样容易。你去吧,快去快回。」 燕草倒被长玉这话说得有些忍俊不禁,拜了拜,赶紧折身跟着福娘的方向后去了。 长玉远望着燕草离去的身影,迳自转身,朝着前殿过去。 这会子皇帝应当已经起驾了,若是按照常理,今夜只怕轮得到安嫔前去沐宸殿侍寝,她还得回去为安嫔打点一二才行。 作者有话要说:  呸呸呸!!不吉利的话滚开!新年66大顺 第16章 昭阳宫主殿灯火已上,内室当中陆淑妃掌事宫女菊姑正传了小宫女们入室,将明日主子要穿的衣物一一小心捧在碳火上熏干。 陆淑妃一袭日常单衣,长发未绾坐在南窗下铺着厚厚绵羊毛褥的炕上,怀里搂着皇十九子薛沆,笑着逗他抓手指玩。 十九皇子尚足月不久,才刚会笑,眼睛滴熘熘转,伸着小胖手就去捏着母亲的手指玩。 陆淑妃爱怜笑着,戳了戳儿子的小脸,抬眸去看菊姑处:「衣服薰香的时候仔细着些,别毛手毛脚弄得全沾上气味,就在袖口领口细细熏上一些,太浓了倒叫陛下生厌。」 第33页 菊姑一欠身,轻声细语:「奴婢晓得,都是熏的陛下素日爱的那几味香,晚上熏好了放进柜子,等香味挥发一些,明儿陛下来用早膳时香气便是正好的。」 「嗯,仔细些。」陆淑妃微微点头。 一时外面传来宫女的回话:「娘娘,九帝姬身边的人过来回话。」 「她来做什么?」陆淑妃一时蹙眉,望向坐在小几对面的女儿薛长敏。 母女面面相觑,菊姑赶紧上前欠身:「奴婢出去瞧瞧。」 陆淑妃狐疑,还是点了点头:「一会儿过来回话。」 「是。」 菊姑领了命,便叫了几个内室里的宫女一同随行着出了殿中。 一直瞧着菊姑背影不见,陆淑妃方才回首,朝着对面薛长敏道,「难得你巴巴地还跑过来一趟,甘泉宫那对母女再能整些花样,左不过也就是泥鳅,翻不出泥塘,陛下偶尔想起便想起了便想起,没几天便又忘了的。倒是你,这会子天晚了,一会儿菊姑回话来,你赶紧地就回含章殿去。如今皇后在病中把协理阖宫的大权放在翠溦宫那贱人手里,你在我这里待久了,倒落他人话柄。」 薛长敏有些惴惴不安:「女儿就是奇怪,好端端的,陛下怎会想起她们母女,何况今日……」 她脑海里闪过今日长街上坐在御撵上回眸的薛长玉,轻轻捏紧了手中的绢子。 陆淑妃垂眸拍着小儿子:「怎么?你害怕?」 「女儿没有……」薛长敏惶惶辩解。 「还说没有?」陆淑妃瞥她一眼,冷笑,「魂都要吓飞到爪哇国了,真是弄不懂了,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畏首畏尾的?陆家平辈的表姊妹里个个泼辣,就没哪个像你这样温温吞吞。」 薛长敏挨了一脸批,不敢露忿,只把头压低了一些,低声道:「女儿不过是怕薛长玉把之前的事情说出去给陛下听,万一陛下迁怒了您和弟弟……女儿、女儿就是担心您而已。」 「就算陛下知道了那些又如何?难不成陛下还要你娘我在安嫔的跟前磕头认罪?娘和你背后是你舅家,安嫔和老九背后连张纸都无,你是真蠢还是装的?你说话前不能掂量些轻重?」陆淑妃窝火,狠狠眄了一眼女儿,「还担心我,倒是不如想想自己,读了这么多年诗书,回头连九丫头的嘴都争辩不出个输赢,我当初九死一生把你生下来到底是在干什么?」 薛长敏颤颤咬着嘴唇,面上青一阵白一阵的,「是……女儿知道了,女儿这就回含章殿去。」 陆淑妃瞥了薛长敏一眼,长吁了口气压火,起身把怀里的儿子抱给一旁的奶娘,冷硬的声音放柔了两分:「我说你这些话你是不爱听,可娘能害你?还不都是为你好?敏儿,你这性子里的软是断断要不得的,须知人一旦软弱优柔,后患便会无尽无穷。以后你嫁了人,当了家,整个陆家内府都要听你的号令行事,那时的软,就是杀自己的刀子。」 薛长敏静静站着听,垂着脸看不清神情,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陆淑妃摇了摇头:「算了,不说了。外头雪没消,娘送你出去。」 内殿的宫女取了厚厚的狐裘过来,堪堪给陆淑妃母女二人穿好了,便见菊姑躬身急急从殿外走了进来,停在跟前不虞低声道:「回娘娘的话,九帝姬是押了人过来的。」 薛长敏繫着脖颈下狐裘带子的手一顿,朝着菊姑看去。 陆淑妃垂眸下去,柳眉拧紧:「好好的押什么人?」 菊姑的脸上现过一丝阴狠:「是前些时候贤妃塞进来的那个宫女,从前服侍安嫔的。吃里扒外背主求荣的腌臜东西,今儿瞧着安嫔復宠,眼热跑了回去,拉着九帝姬的袖子求,说是娘娘您苛待了她,现要回甘泉宫侍奉,叫九帝姬教训了一顿,着送回来,请娘娘发落。」 陆淑妃秀美的面容上隐隐翻出一线阴冷,一笑道:「好一个有心气的。」 「娘娘预备如何发落那蹄子?」菊姑低声问道。 陆淑妃染着鲜红如血丹蔻的长指甲轻轻绕着狐裘领口上的细带子,声音森寒:「前些时候贤妃送这双眼睛进来时,你不是还愁着不好打发她么?如今名正言顺了。」 菊姑俯首恭顺道:「那奴婢就按老规矩办。」说着起身,折返往外出去。还未出门,却又听身后陆淑妃打断,「慢着。」 菊姑回身:「娘娘还有何吩咐?」 陆淑妃将已经揣进羊毛护套的手从中抽出,伸手将肩上的狐裘脱下递给一旁的宫女,从奶娘怀里将十九皇子抱来,垂眸瞧着怀里的儿子,慈爱笑道:「你下手轻些,别弄死了她或叫她自尽了。」 菊姑一时不解陆淑妃话中何意,怔怔抬头:「娘娘?」 陆淑妃抱着儿子,指尖轻抚婴儿娇嫩的脸颊,爱怜地笑,「到底也是一条人命,贵重着呢,怎么能说杀就杀?」 菊姑也不敢多问,只应了声是,折身匆匆出去了。 薛长敏披着厚厚的狐裘,转身瞧着母亲:「娘不送我了?」 「不送了,我瞧你弟弟有些发困了,我哄他睡觉去。雪天路滑,回去宫道上叫开路的小太监仔细着些,小心别滑了脚下。」陆淑妃言毕,便抱着儿子转身没入昭阳宫主殿千层锦绣煌煌中。 薛长敏回眸,瞧着母亲身影渐隐,一时无言。半晌,才神色落寞对着身旁的侍女冰翘道:「到底我这般拼命争气出头,处处拔尖,也及不上她眼里一个才足月的儿子。」 第34页 冰翘一时伤怀,搀着主子细声劝道:「您别这样难过。不是有古话道,母年一百岁,长忧八十儿么?天下但凡人母,又有谁不是为自己的孩子谋求算计的呢?淑妃娘娘到底是心疼您的,您别多想了,后几日抚南侯夫人与众命妇入宫拜见,说不准陆家公子也得一同随行,您得好好预备着才是。」 「也罢。」薛长敏摇摇头收回思绪,折身朝着昭阳宫外漏夜归去。 一行至长街,远远听见前方宫车碌碌碾过青石板路的声音。 冰翘凝神听,低声道与薛长敏道:「主子,是接贵人前去沐宸殿侍奉的恩车。」 薛长敏一言不发,领着人退开几步,立至甬道边,一直等着那辆宫车点着红纱灯笼,摇着清脆的铃铛,缓缓地驶过面前。 薛长敏抬眸瞧了一眼,翻飞而动的车帘下,只隐隐露出半个女人尖秀小巧的下巴。 再回首,宫车已经又渐渐没入远处宫道的幽深夜雾之中,唯能听见两声飘远的叮铃。 * 坤宁宫内魏皇后已将寝,灯火昏昏。大宫女兰姑侍奉跪于床前,一汤匙接着一汤匙给皇后餵药,竹姑亦立凤榻边,食指纤纤揉着主子的太阳穴。 远处恩车的宫铃欲近,皇后推了口边的汤匙,闭目养神道:「安嫔去了?」 兰姑收了药碗,敛眉道:「是,陛下今夜传安嫔侍寝。」 「真是要恭贺她一声了,东山再起,属实不易。」皇后微微嘆了口气,又问,「沐宸殿那边有话传回来不曾?」 一旁的竹姑轻揉着皇后太阳穴,微微俯身一些:「今日偏不巧,如意送三皇子出宫一趟,侍候殿上的是吉祥的人,是以消息传过来得晚了一些。听闻,今日沐宸殿上陛下因之前史官案迁怒言官,殿上雷霆盛怒,门下省郑大夫当庭触柱而死,陛下未曾解气,又赐罪了另一位谏议大臣。九帝姬去拜见陛下,吉祥放了她进去,谁知竟叫陛下龙颜大悦了。」 皇后垂眸受着竹姑按抚头疼处,唿吸绵长,慢慢才道:「做何事叫陛下高兴了?」 竹姑屏息凝神,垂眸道:「听说是当庭斩杀了一名命官,惹得陛下转怒为喜,倒叫剩下一群人全捡了条命回去。」 「杀了人?」皇后眼眸一开,回头瞧着竹姑。 竹姑声音有些寒恶:「奴婢也奇。瞧着她素日里在您面前乖觉,也不像是个下得了这样狠手的人。安嫔这般软弱可欺,肚子里怎么爬出这样的恶鬼。」 皇后温和笑了一声:「杀了人便是恶鬼了?说的这是什么话。」 兰姑垂眸低吟:「她若是不在娘娘跟前乖觉一些,娘娘能保她在陆淑妃爪牙鼻息下安身这么些年?」 皇后靠卧在软枕上,拈着肩头一缕青丝慢声:「勐兽将扑,俯首弭耳。这孩子心里明镜似的,什么都记着呢,这么多年在本宫面前装憨扮乖,保不齐将来就会反咬本宫一口。」 「当年的事,奴婢都不太记得了,九帝姬那时年少,又能记得什么?娘娘,您多心了。」竹姑笑了笑,为皇后掖好锦褥。 皇后淡淡温和一笑:「谁知道呢?」 「不过也好。上回虽没叫淑妃损兵折将,却正好支了九帝姬出去。」竹姑道,「已有人传了消息回来,月后贡国来朝,杜国的意思是既已有了『娥皇』,还需得一位『女英』,姐妹相伴左右,方是全美之事。娘娘可以安心了。」 皇后垂眸,神色颇有些怜惜:「杜国国君已是花甲年纪,身体越发不如从前,今杜国内皇储之争又甚为兇勐。本宫只可怜了安定帝姬,老夫少妻十载,今后只怕也只能守着深宫空院打发青春了。」 「九帝姬聪慧善得人意,有她相伴,安定帝姬也可以在他乡别国稍稍慰怀。」竹姑含笑,服侍皇后睡下,「您啊,目下最要紧的就是养好凤体,早日为陛下诞下嫡子,再为咱们十一帝姬择一位好驸马才是。」 「哪是人人都能有淑妃中年得子的福气?」皇后笑笑,「罢了,听天命吧。别的由着她们闹去,本宫便没这样多的心思。」 第17章 早起时盛京宫中起了寒雾,一路缓行去坤宁宫的道上,除了几个洒扫积雪的小太监,几乎见不着什么人的踪影。 「皇后不是已经免除了请安么?九帝姬何必每天早早去,按着规矩每六日去一道不就好了?」碧丝跟在轿外,双手抱着臂冻得瑟瑟发抖。 长玉端着手炉坐在四人抬的软轿内,闭目眼神听着轿外碧丝唠叨,半晌静道:「皇后娘娘免了安嫔与我的问安,是皇后娘娘的慈怀,我按不按着规矩去晨昏定省,那是我的孝道。」 「安嫔如今得宠。」碧丝打了个哈欠。 长玉睫羽微抬,慢声道:「我瞧你是又忘了规矩。」 「是是是,知道了。」碧丝嘟哝。 长玉沉声:「我瞧着你近日乖觉一些,才带着你去坤宁宫请安,满宫里都是张着耳朵睁大眼睛的人,你这样言行无状,哪天叫掌了嘴吃了亏,你才长记性。」 「哪能呢?如今有你在,谁敢动奴婢啊?」碧丝近来与长玉相熟一些,讨好笑道:「九帝姬可得对奴婢好点,若非是奴婢总想些新点子,陛下也不能在咱们这儿逗留许久。功过相抵,掌嘴就免了吧。」 长玉听得她讨巧卖乖摇头一笑,也懒得计较。只听得轿外碧丝沉思道:「不过这也快小半个月了,总叫陛下看那几样玩意儿也得厌烦,还得想些新东西才是……」 第35页 安嫔一朝復宠,接连着小半月,恩车接送往沐宸殿的妃嫔几乎都是她一人,千万般奇珍异宝,数不尽的珍馐膳食,流水一般地往甘泉宫内送。 安嫔母女失恩于皇帝十数年,朝夕间逆风翻盘,一时西偏殿人来人往热闹鼎盛,连昭阳宫陆淑妃的风头都盖了过去。 明昭帝一时盛宠,难免便多有耽误安嫔去坤宁宫侍奉,魏皇后却是贤良,竟直接免除了安嫔的晨昏定省,只叫她安生侍奉皇帝。 只这令虽下,长玉却一点规矩都不敢马虎,仍旧是按着原本的规矩前去请安,甚至比从前更加恭敬警惕,每每众姊妹里,总是第一个侯在坤宁门下的。 轿子一路平稳行去,谁知半道却突然一震停下了。 手里的手炉险些滚出去,长玉抓紧了,陡然抬眸凝声:「怎么回事?」 隔着一帘窗,碧丝声音沉沉透进来:「前头遇着陆淑妃了。」 长玉心下一沉,探出一只手掀开轿帘一角。 已到了昭阳宫附近,再往前数步,就是昭阳门。陆淑妃就立在门下,身后随行着一众华冠丽服的宫人,眉眼半嗔不笑淡淡瞧着长玉的方向。 视线相错,躲是躲不开的。 长玉敛眸:「下轿。」 一时轿夫放了轿子下来,碧丝上前打起轿帘,小心搀着长玉从轿子里走出来。 陆淑妃嘴角绊着丝蔑笑,故意折了身回来,簇拥在众妃嫔里等着长玉上前来,垂眸瞧着她恭敬欠身:「长玉给淑妃娘娘请安,淑妃娘娘万福。」 陆淑妃只抿嘴笑,静静不说话,由着长玉在雪地里跪了一阵,方才笑道:「九帝姬这是干嘛去?」 「回淑妃娘娘的话,一早起雪停了,长玉想着早些去坤宁宫侍奉皇后娘娘起身。」陆淑妃没叫长玉平身,长玉只得不动声色维持着伏跪在地的姿势。陈雪新雪冷冷沁在长玉掌心额间,锥心地疼。 「巧了,本宫也正预备着去坤宁宫给皇后娘娘问安。」陆淑妃不咸不淡笑一声,朝着长玉身后飘一眼,「素来九帝姬多步行,今日也得换上轿子了?」 陆淑妃身后跟随的妃嫔当中传出几声低低的嗤笑:「淑妃娘娘,如今安嫔一人復宠,甘泉宫上下鸡犬升天,怎么的也该给九帝姬配辆轿子了,否则岂不寒酸?倒是您,雪天路滑,去坤宁宫请安还亲自步行。」 陆淑妃一笑,抬手抚了抚鬓边的珍珠穗子:「成日家总坐轿撵倒有些无趣,走一走也是好的。何况这轿子坐惯了,若是哪天骤然没了轿子,只怕连一步路都不会走,那才是可怕。」 身边妃嫔附和:「瞧您说得!满宫里什么样的好东西昭阳宫没有,还能少了您的轿子?」 陆淑妃簇拥在众妃奉承当中,也不言语,只静静抿着嘴冷笑瞧着长玉:「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春风一度无踪影的事情满宫里太多,本宫这也是警醒自己,轿子坐多了,也莫忘了从前走路时的苦,因此时时刻刻警醒着,就怕一朝登高跌重,忘了自己几斤几两,最终落得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长玉静声听着,半晌抬起头来,静静瞧着陆淑妃笑:「淑妃娘娘说得很是。百川东到海,却也不曾復西归。岁月匆匆,花无百日红,若是不警醒着些为人,一朝春风去,应了那句月满则亏的老话,又该怎生是好?」 陆淑妃眼眸里攒起一丝阴狠,上前一步冷睨着长玉:「你敢讥讽本宫人老珠黄!?」 陆淑妃那一步踢起的雪冷冷扑簌溅在长玉满脸上,长玉嵴背挺直跪在那处,不躲不就,连眼都不曾眨一下,倒是笑得愈发恭顺:「长玉便是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嘲讽娘娘。」 陆淑妃骤然阴寒一笑,死死盯着长玉:「安嫔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的哑巴,倒是生了一个会说话的好女儿。」 长玉微笑,一派恭敬:「长玉笨嘴拙舌,哪里会说什么话?左不过只能是听从长辈言辞,长辈说什么,长玉便应声什么罢了。」 「好一番恭顺孝道。」陆淑妃反笑起来,阴簇簇盯着长玉,「这样孝心,怨不得皇后娘娘待你如亲生一般,连奉贤殿这样的好事情都由了你去。你便好好行你的孝道,体贴着皇后娘娘的心意吧,莫要辜负了她为你挣来的好前程。」 「多谢淑妃娘娘提点,长玉谨记在心。」长玉俯首下去,温婉含笑,「皇后娘娘正位中宫,母仪天下,能叫皇后娘娘惦记着,是长玉的福气。」 陆淑妃冷冷笑一声,俯身下去,缠绕冰冷珠翠的护甲轻轻拨过长玉鬓边的一支凤仙花簪子,「是么?既然你这般孝顺皇后娘娘,今日不妨就跪在这条长街上,替皇后娘娘祈福如何?此街名为螽斯街,太宗时便是宫中福泽咸聚之地,中宫无嫡子,你既有心,便在此为皇后娘娘向神明求子怎样?本宫许了你这孝心。」 长久跪在冰冷刺骨的雪地当中,长玉下半身已然冻得麻木,凉意从更深的青石板下拔上来,抽丝剥茧般刻刺进骨头深处。 「怎么?不说话了?刚才不是还伶牙俐齿的么?」陆淑妃眉目含笑,復站直了身子,居高临下盯着长玉。 碧丝跪在长玉背后许久,眼瞧着陆淑妃故意找茬心里实在不爽,琢磨了半晌,还是低声道:「淑妃娘娘,我家主子如今时常得以侍奉陛下跟前,若是今日冻伤了腿,在陛下面前失仪是小,伤了皇家血脉是大……」 第36页 「碧丝住口!谁叫你说话的!」长玉回头狠厉瞪了一眼碧丝,復又回首朝着陆淑妃道,「这婢子不懂规矩,长玉回宫便会好生教训一番,冲撞了娘娘,娘娘恕罪。」 陆淑妃抬手抚着鬓边穗子不言,倒是身边的菊姑站出来呵斥:「淑妃娘娘叫九帝姬为皇后敬献孝心,怎的又是伤了皇家血脉?下贱奴婢,满口言语无状,实在该死!」 「菊姑,先退下。」陆淑妃招了招手,嘴角缠着丝笑,「这丫头叫碧丝?本宫记得,这不是本宫送给帝姬的那个小丫头么?如今这般没规矩,放在九帝姬身边伺候不当,倒丢的是本宫的脸。九帝姬别的事情,本宫不敢多嘴,只是这小丫头既是本宫送给帝姬的,本宫还是有权管束一二。菊姑,掌嘴。」 陆淑妃令下,菊姑立马称是上前,刚要挥手,长玉却一把将碧丝护到了自己身后,抬首盯着陆淑妃笑吟吟道:「这丫头是长玉的贴身宫女,时时随着长玉的,骤然掌掴,父皇与皇后娘娘面前倒要惹娘娘一番闲话。不如叫长玉带回宫,关起门来教训,不伤了娘娘颜面。」 陆淑妃含笑不答,倒是菊姑皮笑肉不笑道:「九帝姬,您可仔细着些,奴婢虽长了双眼睛,可奴婢的手却是没长眼睛的。若是为着这个贱婢,一不小心伤了您金枝玉叶,奴婢可该死了。」 一言毕,菊姑扬手便挥去。 只掌风袭来,偏开长玉扇过去,那一巴掌狠狠刮在碧丝的脸上,径直将碧丝打得扑进雪里。 长玉扫了一眼身后碧丝,回眸凌厉盯着菊姑:「从前是昭阳宫旧人,如今却是我甘泉宫的丫鬟,犯了错事自有我甘泉宫处置,淑妃娘娘的手难道真要伸得这般长么?」 陆淑妃拨着指甲,垂眸半含着笑:「不是本宫伸手太长,只是这丫鬟难以管教驯服。既然九帝姬连自己宫里丫鬟的嘴都管不住了,本宫便不能坐视不理。奴才出身的人,怎能忘了规矩尊卑呢?这道理安嫔清楚,九帝姬为安嫔之女,更该清楚。菊姑,给本宫接着掌嘴!」 「是,奴婢晓得。」菊姑面容上笑意森寒,人对着碧丝,眼睛却瞧着长玉,「奴婢今日定然让这贱婢知道,何为顺服,何为心服口服。」 第18章 长玉不动声色,反手将碧丝拉扯到自己身后,抬眸盯着菊姑,眼神里含了一丝敬告:「多谢淑妃娘娘。只是如今皇后娘娘尚在病中,阖宫事宜皆由贤妃娘娘代为处置,这婢子如此不懂尊卑,冲撞了淑妃娘娘,长玉回去自然会向皇后与贤妃禀明。淑妃娘娘今日当着诸多宫人处置碧丝,落入旁人耳中,只怕旁人以为盛京宫倒是您来做主,不免乱了规矩。」 「贤妃不过拿着鸡毛当令箭,九帝姬此时拿着贤妃与皇后来压本宫,不妥吧?」陆淑妃言笑晏晏,眸子凌厉瞥向菊姑,「还不动手?」 贤妃前时在皇后跟前领了协理六宫的职责,已然是踩了陆淑妃一脚,菊姑听着长玉满口贤妃,心下冷笑,缓缓扬手,「奴婢这就动手。」 「我乃陛下帝姬,你敢?」长玉一双眸子紧锁菊姑,一只手不动声色地按住碧丝叫她镇定。 长玉知道,陆淑妃跋扈专宠多年,若是她要特意寻的不痛快,一味躲忍终归是无用。越发忍耐不敢言,便越发会遭她发难,因为她就喜欢瞧着人在她跟前低三下四,怯懦求饶的样子。 过去,明里暗里多少陆淑妃的责难不曾吃过,难道今日忍一朝以后便会好起来? 陆淑妃盯着她,森森冷笑起来:「有趣。安嫔得了几日恩宠,这甘泉宫上至主子,下至奴才,当真是焕然一新,要叫人刮目相看了。」她迈开步子,绕着长玉主僕二人慢悠悠走了一圈,「昔日本宫眼拙,竟不曾发觉,九帝姬还是个颇有脾气的。」 「长玉何曾有什么脾气?不过是借赖着陛下恩宠,在长辈膝下讨一讨长辈的欢喜罢了。」长玉笑容妥帖。 陆淑妃的脚步停在她面前,垂眸怜惜笑着,凝脂般细腻的双手温柔地拂过长玉的面颊。 长玉挺着嵴背跪在雪中,垂眸不动声色静静笑着,任由那镶满珠翠的尖锐护甲在自己脸上轻巧划过。 陆淑妃没应长玉的声,只凑近在她面容前,一笑,描画得锐利的眉梢便微微垂下去,「只可惜九帝姬这脾气来得错了时候。你瞧见那宫墙上的夕颜花不曾?就算一时开得再绚烂无比,那也只是一时的。暮色西沉时,还不是色衰萎靡的命数?没了太阳,便什么也不是。」 长玉睫羽轻抬,眼神错上陆淑妃那双琥珀色的瞳仁。 「本宫眼里,容不得的人,就是容不得。本宫若要她三更死,她的命就留不到五更。本宫知道九帝姬素来是个有孝心的,那就更要多为安嫔做打算,别逞了一时的意气,落了安嫔下半辈子的不快活。这一巴掌,就当是本宫教帝姬如何识大体吧。」陆淑妃眸子里攥起凌厉,嘴角缠起一丝笑,扬手朝着长玉的脸上就是一掌挥去。 长玉不躲不就,跪在原地。 陆淑妃眸中得意之色愈盛,一掌落下去,带起长玉鬓角散落的几丝头髮。 长玉眉梢微动,应时抬眸起来,不躲不就,一双手伸出去就死死将陆淑妃的巴掌截在半空当中。 菊姑与众妃嫔脸上惊异不止,连陆淑妃一时也僵在原处,拧眉狠狠瞪着长玉。 「九帝姬!您可别失了智,淑妃娘娘好心教导你,你不听从便罢,还敢忤逆!」人群当中,立时有一绿装宫妃站出来,扬手指着长玉怒骂,「适才还满口礼仪孝道,淑妃娘娘身为八帝姬与十九皇子生母,侍奉陛下多年,论理也是您的庶母,您的孝道就是如此不敬重淑妃娘娘么?」 第37页 长玉只扳着陆淑妃的手,一双眼睛瞧着陆淑妃的方向,眼角眉梢里浸透着一股嚣张的狡黠:「庶母?满宫里唯有坤宁皇后为我母亲,你们不过就是些贱妾罢了,也敢在我面前自称庶母?皇太后向来不许嫔妃皇嗣多有亲近,这宫里哪来的庶母?当着我年岁轻,便真以为我不懂规矩?这话来日拿到慈宁宫里说道说道,看皇太后不砍了你们的脑袋。」 「这、这!!」绿衣宫妃狠狠吃了一鳖,羞愧难当得满面通红,愤愤不忍上前,跪在陆淑妃跟前痛声,「淑妃娘娘,这九帝姬如此不懂规矩,不将您放在眼里,还敢拿着慈宁宫太后娘娘编排,您定要狠狠惩治一番!方才维护了这宫中的规矩!」 陆淑妃瞥了她一眼,甩来长玉的手,眉眼里已浸了杀意,逼近她低低寒声道,「你是真疯了?还是真不想要命?你以为你与本宫的长敏同为帝女、平起平坐,便真是一样身份的人了?就算你是帝姬,本宫难道就没法子治了你?满宫里孩子这么多,多一个少一个,又有何妨?本宫叫你叫你学乖,你怎么就偏生听不进去呢?」 长玉眼角眉梢攒起笑:「娘娘手腕下,是长玉学乖了就能无虞的么?」 「你也算有几分聪明,只可惜本宫瞧你这命数,却不是聪明人该有的命。」 「淑妃娘娘总是这般盛气凌人,若是长玉不知,还以为您将来是要做皇后太后的人了。只可惜,终归不是。说起来您与安嫔又有何区别呢?不过都是陛下的妾而已,再如何尊贵,有中宫皇后在,妾也永远只是妾,不过是说高贵了,称一声娘娘而已。」长玉盯着陆淑妃眼里窜动的火苗,嘴角翘起笑,眸光不动声色飘远。 陆淑妃气极反笑:「你还真是长进了!」 周身的妃嫔们已然不敢说话了,长玉却是偏生要触她的眉头一般,越发笑开颜:「多亏淑妃娘娘您一手调.教。」 陆淑妃怒意滔天,咬着牙冷声阴恻笑着,勐然上前一步,对着长玉的脸上就是一巴掌唿过去。 碧丝躲在长玉背后,眼见长玉挨了一巴掌,气疯了头,立即冲上去要揪住陆淑妃,却被眼疾手快的菊姑一巴掌推到在地,大笑道:「倒是一条好狗,昭阳宫没留着你这条好狗,是昭阳宫亏了!」 「你们欺人太甚!」碧丝挣扎着,「是我说错话,冲着我一个人便是!」 「把那丫头的嘴堵上!」菊姑一声令下,「拉后边去!」 长玉只觉得左脸颊上火烧火燎地疼,可这种骤然的阵痛之下,心里却莫名蔓生出一股怪异的平静镇定。她半伏跪在地上,捂着半张脸转眸回来,盈盈朝着陆淑妃笑,轻声道:「怎么?淑妃娘娘被长玉戳中痛处了?也是,淑妃娘娘出身抚南侯府,从小沙场点兵里混着的天之骄女,怎么困顿这深墙内院为人妾婢?只可惜,娘娘再有一万分好强的心,皇后娘娘也永远是压在您上头的人。」 「你再敢多嘴一句?」陆淑妃怒到了极点,面容上反而死水一样平静。 长玉心中掐算着差不多了,抬眸轻描淡写道:「您是个懂嫡庶尊卑的,刚才这满口道理不不是也说得这般好么?怎么就不明白,即使您生了十九弟又能如何?庶子……」话没说完,一阵众人惊唿。 陆淑妃一脚上去,勐蹬在长玉胸口。 长玉只觉得心口上好一阵痛楚,整个人就往后扑倒,直直摔在雪地当中。 「淑妃娘娘……」 「九帝姬……」 顿时所有人乱成一锅粥,陆淑妃身后的妃嫔们惊声尖叫起来,陆淑妃眉眼里攒着狠厉,上前又是一脚对着长玉的胸口踩下去:「本宫今日就叫你知道学乖!」 菊姑见状不妙,连忙上前拉住陆淑妃:「娘娘!娘娘您息怒!有什么帐咱们回去一起算了,这时候您将九帝姬打伤了……皇后和贤妃……」 「皇后和贤妃算什么东西!?也敢挡着本宫不曾!?就是今日皇后贤妃在此,本宫今日定要好生教导一番这丫头,叫她知道……」 「让她知道什么?」 一阵男人阴冷不悦的声音从众人后方徐徐传来。 陆淑妃的脚僵在那里。 长玉抚着胸口,只觉得闷闷地疼,像是针扎,骤然一口血吐出来,弄得满脸满身都是。她抚了抚嘴角上的血,像是没事人一般,朝着明昭帝的方向叩拜下去,嘴角上涌起一抹笑。 菊姑忙不迭回头,但见众妃嫔已然恭敬退开至两旁,冲着身后的仪仗行礼问安。菊姑惶惶跪下磕头,半晌又拉了拉身旁一时愣住了陆淑妃。 陆淑妃这才回神,立时欠身下去,对着明昭帝的仪仗行礼问安:「臣妾给陛下请安,陛下万福!」 「万福?一大早的,淑妃在这螽斯街上倒是在热闹什么?也叫朕瞧瞧?」明昭帝懒懒靠在轿撵上,怀里搂着安嫔。右边下手的一抬四人抬小撵上,贤妃也赫然端坐其上。 安嫔一眼便望见伏跪在人群最后的长玉,知道她定然是受了委屈了,急得不知所措,求着皇帝要下撵去。 皇帝拍了拍安嫔叫她安心,抬眸过去,一一扫过在场众人,最终将目光落在长玉的身上。 「朕今日早起,同着安嫔在贤妃处一道用了些早膳,这会儿邀着贤妃一同去御花园散散心,远远的倒是瞧了你们一阵好戏。」皇帝面容阴鸷,瞧不出什么情绪,「淑妃,你做什么呢?」 第38页 「回陛下话!不过是九帝姬言语上多有冲撞,臣妾不过是按着宫规法制,教导九帝姬罢了!」陆淑妃登时抬起头,回眸望了一眼身后伏跪着的长玉,眼里恨意徒增,「本宫说你怎生突然间哪里有这样大的担子嚣张跋扈起来!原来竟是算计本宫!一时本宫不备,倒是叫你占了便宜!皇上,今日在场者皆可为臣妾佐证,是九帝姬先……」 「淑妃,九帝姬一句话也不曾分辨,你这般急着跳出来洗脱,岂非更叫人疑惑?」李贤妃垂眸盯着座下众人,半晌不咸不淡道。 陆淑妃抬眸,阴簇簇盯着李贤妃。 皇帝懒得听多话,只眼睛越过陆淑妃,「长玉,怎么回事?」 长玉伏跪在后,听闻皇帝发话,才缓缓抬起头来。 从前白净秀丽的脸肿了半张,嘴角上还挂着血痕,满头髮髻钗环也松动了,她瞧着明昭帝,一双盈盈眼半泫着泪星,眼眶通红,可却就像是憋着一样,偏生不哭,只语气里含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道:「回父皇的话,是长玉的过错,惹淑妃娘娘动怒,淑妃娘娘只是按照宫规惩处长玉一番,好叫长玉学乖。淑妃娘娘此言非虚,父皇责怪长玉便是,与淑妃娘娘无关。」 说着,她俯身叩首下去,将额头抵在冰冷的雪上。俯首之间,嘴角轻轻翘起。 作者有话要说:  嘤嘤嘤,卖萌一下求收藏求评论~上了我的车就不许下车啦~抱住读者小天使! 第19章 陆淑妃飞快回眸,眼睛里的火压不住地窜出,冷笑道:「九帝姬,这样以退为进的雕虫小技,便不要拿出来惹人发笑了罢?口空无凭全靠一张嘴污衊?陛下眼明心慧,又有这么多双眼睛替本宫瞧着,帝姬说话可得忖度着些。」 长玉闻言,跪直起身,耷拉着眼不敢瞧陆淑妃,「长玉适才所说的句句属实,绝不敢污衊了淑妃娘娘……这么多贵人在场听着,长玉怎会有欺君罔上的胆量?」 皇帝一早起的兴致此刻全败光了,神色恹恹瞧着撵下众人,「九帝姬适才一席话,可有说谎?」 「回陛下的话,九帝姬确是实话实说……淑妃娘娘只是训诫几句。」在场宫妃扑啦啦跪了一地,战战兢兢瞟了一眼陆淑妃,才磕磕巴巴道,「也确是九帝姬言语上冲撞了一些。」 长玉从善如流,当下应着那宫妃的话磕头哽咽,「皇后娘娘病中时,淑妃娘娘替皇后娘娘训诫长玉,长玉甘愿领受!请父皇责罚,请淑妃娘娘责罚!」 「你!!」这小贱人简直就是越描越黑!陆淑妃银牙咬碎,挥手过去直直指向长玉,「给本宫把嘴闭上!」 长玉话中提及魏皇后时,皇帝微不可察地皱了眉。菊姑瞥见皇帝已有不悦,连忙压低声音提醒,「娘娘……」 陆淑妃自觉微微失态,收敛了几份怒意,回首过来朝着皇帝一拜,「陛下圣裁!」 皇帝厌烦皱了眉,转过眸子去看下手轿撵上的李贤妃,「贤妃怎么说?」 李贤妃一直在旁漠然以观,此刻听闻皇帝叫她发话,才耷落眼帘,淡然一笑道:「回皇上,非是淑妃或帝姬之责,究其根本,到底是臣妾无用。皇后娘娘爱护臣妾,病中懿令臣妾执掌封印、协理六宫。可如今,连训诫帝姬这样的小事还需淑妃亲自出手,可见臣妾无用。」 李贤妃挥手,轿夫落撵。她下了撵盈盈上前,立于淑妃身侧,一同跪下,「还请陛下收回凤印,之后臣妾自会前往坤宁宫向皇后娘娘请罪。」 话毕,一时在场者皆默然不敢言,只不安望着撵上明昭帝晦明不定的脸色。 长玉不动声色地听着李贤妃一席话,俯首磕头,将脸埋在臂膀之中,无声地微笑起来。 皇帝的眉心拧紧了,面色阴鸷起来,他的目光慢慢落到陆淑妃身上,轻轻声问道:「淑妃可是对朕有所不满?」 「臣妾不敢!」陆淑妃如遭雷噼,皇帝那轻描淡写的两句话像是千金巨石压在双肩,直叫她抬不起头来。 「帝姬的身上流着的是朕的血脉,今日就算是帝姬有错,论理也该是交付皇后或代掌凤印的贤妃处置。淑妃此番越俎代庖,可是不满皇后与贤妃?或是朕错了?皇后病中,该叫淑妃当家做主才是?」 皇帝质问一连接着一连,几欲叫陆淑妃脸上的血色褪尽,连忙叩首道:「陛下您素来对臣妾多加恩宠,臣妾的脾性您是知道的,若非是九帝姬今日言辞冲撞,臣妾何苦与她闹红脸?臣妾不过是一时气急了,才失手……」 「失手?」李贤妃恰时淡淡开口,「若非陛下及时赶到,淑妃那几脚窝心脚,岂非是准备要了九帝姬的命?淑妃真是气极了九帝姬,还是说……气急了九帝姬生母?」 明昭帝回眸,瞥了一眼身边怯生生的安嫔。 陆淑妃攥紧了手,侧眸过去,蔑笑道:「贤妃何曾与安嫔有了这般好的交情,巴巴地替安嫔说话?从前安嫔失意时,可没见贤妃有这样的仁心义胆。」 李贤妃未曾理会陆淑妃讽刺,只恭敬跪在雪中。 「真是叫朕厌烦,一早的兴致全没了。」半晌,明昭帝才阴鸷沉声道,「终日不得安生,叫朕连个清净也不得。淑妃,朕素日宠你,是为着你当着朕的面招朕的高兴,你背地里做什么,朕懒得管。既然朕宠你,你就更该晓得,不要做些灭朕兴致的事情。」 第39页 陆淑妃劫后余生松了口气,连忙叩首:「臣妾万万不敢扫了陛下的兴。」 「就算九帝姬今日冲撞,今日你打了打了,骂也骂了,也该知道分寸。」皇帝沉声,「有些话,朕不想听多了。念着你才为朕生下沆儿,朕今日不多计较,都起来。」 众人应声,谢恩而起。 「御花园也懒怠逛了,朕与安嫔回沐宸殿。」皇帝发话,又转眸望向李贤妃,「爱妃便送九帝姬回去,叫上太医过来瞧瞧。」 这话说完,皇帝的轿撵仪仗便转向沐宸殿的方向而去,安嫔坐在撵上,频频焦虑回眸瞧长玉,可终也不敢违抗君命,随着仪仗一路远去了。 皇帝一走,碧丝连忙先搀住了长玉,想伸手帮长玉揉一揉适才被陆淑妃踢伤的心口处。 长玉抬眸,正对上不远处陆淑妃森寒的目光。 她不动声色按下了碧丝的手,忍着心口绵绵密密针扎的疼,脸上化出一个恭顺的微笑。 陆淑妃嘴角噙着冷笑,扶着菊姑信步上前,错肩李贤妃时,轻笑了一声:「贤妃如今真是越发会做这些人情买卖了,见谁得宠便上去掺一脚,今日为甘泉宫一番说辞,可是要将安嫔的心都收买下。」 李贤妃目不斜视,面容清冷,只眉梢微微动了动。 见对方未曾接话,陆淑妃也不恼,抚了抚鬓边的珍珠穗子,银牙轻咬:「一时得了凤印又如何?终究也不过是本宫的手下败将,咱们走着瞧。」 说罢越过贤妃,一双眼睛阴沉沉盯着长玉,「好好保住这张嘴,临行奉贤殿之前,多为你那个哑巴生母讨些圣心。」 长玉欠身行礼,敛眸笑得乖顺:「淑妃娘娘的话,长玉谨记在心。」 陆淑妃冷嗤一声,领着一群宫妃簇拥着往坤宁宫的方向浩荡先行而去。 一直瞧着陆淑妃一行人走远了,长玉方才浅浅吁了口气。 她转眸回来,拉着碧丝,朝着李贤妃恭恭敬敬地欠了欠身,「今日多谢贤妃娘娘能替长玉解围。」 李贤妃垂眸下来,细长的丹凤眼耷成柔美的浅浅一线,清冷道:「解围?本宫不过是瞧不下去你那一出蹩脚戏罢了。」 长玉一愣,瞧着李贤妃:「娘娘这是什么话?」 李贤妃挥手,叫轿夫撤了撵舆下去,只留了贴身的大宫女梅姑在身边。 「如今四下无人,你脸上这副逢人便恭敬的假笑就免了吧。」李贤妃只盯着她,淡淡道,「不是一早眼尖瞧见了陛下撵舆,你能由着淑妃下这样的狠手?」 长玉嘴角上恭顺温婉的笑容缓缓收敛了回去,静静瞧着李贤妃,「长玉自知着戏蹩脚,只是您知道,陆淑妃她欺压……」 「那又如何?你觉着今朝你做对了?解了气报了仇?」李贤妃眉梢微动,半晌冷清道,「真是煳涂。」 长玉手心攥紧了,脸上神色似笑非笑,「长玉生母卑微,不比贤妃娘娘出身丞相李氏一族。娘娘尊贵,长玉与安嫔是如何在宫里苟延残喘,娘娘是不会明白的。」 「本宫只明白,趋利避害。」李贤妃盯着长玉,淡淡道,「看在你好歹为生母一心思虑的份上,本宫多与你说一句。就算是上了奉贤殿,一切也未必就是尘埃落定的事。帝姬若心中真有怨气,也不妨先避一时的锋芒,想法子保了自己,以求来日。」 长玉缓缓抬眸:「娘娘这话何解?」 李贤妃垂眸,半晌才沉吟道:「帝姬想想,阖宫尊中宫,而中宫之上,陛下之上,还有谁?」 长玉心下一动,脑海里浮现出一张刻板的面容。 慈宁宫皇太后。 可盛京宫中,皇子皇孙多如牛毛,唯一能入皇太后眼的,也唯有中宫嫡出的十一帝姬薛长忆一人。 李贤妃竟叫她想法子求于皇太后?只怕皇太后连她薛长玉这个人是谁都不知晓。 「本宫能说的,也只有这几句。」李贤妃敛眸,没再解释旁的,「陛下着本宫送帝姬回宫,帝姬这便一同走吧。」说罢,先行折身朝着甘泉宫方向而去。 「贤妃娘娘。」李贤妃还未走出几步,长玉的声音便从她身后传来。她脚下步子停滞片刻,回眸瞥了她一眼,「帝姬还有何事?」 长玉敛声屏气,又端正恭敬给李贤妃请了一个礼,沉声道:「无论如何,谢过贤妃娘娘了。」 李贤妃冷淡看了她一眼,没应声,扭头便先行而去。 将长玉送返甘泉宫下之后,李贤妃吩咐了身边的下人传了太医过来,只简单交待两句,便又赶着往坤宁宫去回魏皇后的话。 长玉站在甘泉门下,瞧着那一袭紫衣远远淡去,目光沉沉。半晌,她回过头来,瞧着碧丝,「转过脸来。」 碧丝一时不解,刚转过头去,猝不及防,却挨了长玉一巴掌。 那一巴掌下手很轻,几乎叫碧丝感觉不到什么痛楚,可却还是叫她一时愣在原处,只怔怔瞧着长玉,不能理解:「我今日明明……」 「今日陆淑妃那一巴掌,难道还没叫你清醒过来么?以后我的事情,用不着你替我言语出头争锋。」长玉打断了她的话,垂眸盯着她道,「在这宫里,你保好你自己,就是保好我了。」 第20章 子夜静谧时,盛京宫骤然下起淅沥冬雨,雨声敲打在琉璃瓦上,溅出泠泠碎玉般的声响。 值夜的小太监们瑟瑟发抖缩在檐下避风处,垂手听着身后锦屏窗下明昭帝抚掌朗朗发笑。 第40页 室内一番春暖香浓正过,千重锦帐最内,艷色袭人。 织着花团锦簇的绣褥被欢好的香汗浸湿,明昭帝一手支头,侧躺榻上,胸襟大敞,含笑春风地睨着身边安嫔。 沐宸殿明灭的烛灯昏暗而暧昧,安嫔匍匐着身子柔弱无骨依附在皇帝精壮的胸前,肩头斜盖着皇帝一件暗红错金的薄薄外衣,一双柔荑手婉转伸出,在锦帐上比出各色有趣的剪影。 皇帝目光直勾勾盯着那双小手,好一阵,他骤然长臂一勾,捏着那双玲珑小手将安嫔一併带入怀中,引得安嫔一阵惶惶,小手撑上他胸膛,小兔子一般瑟瑟抬着生怯的眼,眸光闪烁地瞧着他。 皇帝眼眸上浮起一帘雾气氤氲,扬手扔了她肩上浮光锦缎,捏着她下巴欺身而上。 窗外的雨水滴答敲响,一灯如豆,宫室中春潮翻波延绵。 皇帝折腾了安嫔许久,一回浓香才又散去,方扶着她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的胸前微微喘息。 安嫔伏在皇帝胸前,潮红未褪,樱口檀鼻间娇息绵绵。 她把脸侧了一边,满头如浮光锦般的青丝便泉水一般流到皇帝脖颈边。 情海潮退后,她的视线有些朦胧,瞧着沐宸殿远处重重灯光,脸上的神情哀戚恍惚。 她满脑子都是今日昭阳门下长玉那张伤痕累累的脸。陆淑妃还有没有为难她?也不知道她回去可有人服侍上药不曾? 皇帝瞧着她痴痴了半日,笑着勾了勾她下巴:「爱妃怎么了?累了?」说着一翻身,将她整个人圈进怀中。 安嫔的额头贴着皇帝的下颌,伸出一根手指,指尖轻轻在他胸膛上划字。 酥酥麻麻的触感叫皇帝眸中春色渐欲,垂眸睨着她哑声:「噢?爱妃这是在替朕求长玉的前程?」 安嫔鬓髮凌乱,抬眸切切瞧着他,一番期盼模样甚是惹人怜惜。 皇帝最爱安嫔这般隐忍娇怯模样。她不会说话,耳朵也不好,床笫之间极尽妩媚时,也只能可怜咬着嘴唇,泪光泫然,一声不吭地承受着恩典。但她越是可怜,越是忍耐,就越是激起皇帝想要欺负她的冲动。 「不急,不急。皇后很是贤德,她自然会替爱妃料理好长玉的婚事,爱妃别的什么也不用想,只用……」皇帝捏着安嫔的手心,一笔一划,「与朕极乐便好……」 皇帝的手从她掌心抽开,颊上的吻绵密如殿外雨水降落下来。 安嫔的心口突然下陷一块,木然被拥入他怀中。 男人覆压而上的时候,她拥着他的背,睁着眼睛瞧着芙蓉帐上乱花迷人,一派荣华骄奢。 皇帝的意思,是要将长玉的婚事全权交由皇后处置。安嫔的心中骤然觉得恐慌起来。 这些天身居荣宠之位,越是极尽恩宠,越是终日惶惶,总觉着这黄粱一梦终究好景不长,梦过茶凉后,她们母女二人便要掉入更险的深渊。 云霄之时,安嫔的指甲深深嵌进皇帝的背。 男人意乱起来,可是她的神志却格外的清醒。 不,她不能坐以待毙,她不能眼睁睁由着她们把她唯一的女儿推入火坑。无论用什么方法,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 长玉一早睡醒的时候天色还不见拂晓,一夜冬雨料峭尚未停歇,檐下的宫铃在风中摇曳叮铃。 甘泉宫内燕草唤人上了灯火来,几个小宫女将昨晚入睡前熏好香的衣物呈上,同着燕草一道服侍了长玉洗漱装扮。 燕草瞅见窗外阴霾黝黑的天色,回眸忧心道:「主子,这天颳风下雨的,又还不曾见光,要不然咱们晚些等天微明了再启程过去?」 长玉捏起妆镜前的凤仙花簪子别进髮髻,垂眸道:「明日皇太后凤驾回宫,伺候慈宁宫的一批老人已经先回来了。皇太后最重礼数,这节骨眼上,不可有一丝错处。」转眸又瞧了一眼燕草,「昨日皇后娘娘的赏赐你记好了不曾?」 燕草垂手侍立在旁,笑道,「碧丝已经把那些赏赐入金库里记着了,同前日安嫔晋封婕妤时的赏赐记在一处。」 盛京宫大雪之后便又连绵了半月多的雨水。 这半月之间,满盛京宫里风言风言,只道安嫔不知用了什么邪术歪道,皇帝不雨露均沾,偏生把三千宠放在她一人身上。一个多月而已,越过贵人,从美人连晋两级为嫔位,又从嫔位一跃而起跳上婕妤。 人人都眼红着。 若是再没人出来分了安婕妤的恩宠,由着她再往上爬,等爬过了贵嫔和九嫔,岂非是要一跃龙门,仅次位于四夫人的贤、淑二妃之下? 长玉听闻燕草回话,脑子里一边回想着这半月荣华,一边左右端详镜中人,「碧丝人呢?」 燕草觉得好笑,掩嘴道:「昨晚上漏夜点灯背了一宿宫规了,四更天奴婢起夜时才见她合书睡下。奴婢想着早起也有人服侍,就没叫醒她进来伺候。」 自昭阳门下挨了淑妃一巴掌,又挨了她一巴掌之后,这一段时日碧丝安静了不少,虽然偶尔还是会疯疯癫癫说些不经之谈,但也不似病刚好那一阵子的咋咋唿唿。言语说话、举手投足之间,都收敛规矩了很多。 长玉取了一对羊脂白玉的耳坠带上,垂眸道:「也好,如今皇太后回宫在即,是该多守些规矩。婕妤才晋封不久,这段时日又一直随居沐宸殿中,皇太后虽人在宫外,满宫里风言风语只怕也早就传出去了。这段时日,你我更该谨言慎行,最好是一丝错缝儿也不要留下,以免太后回宫之时被有心之人添油加醋嚼舌根,倒叫她老人家先瞧不惯了这甘泉宫上下。」 第41页 「奴婢知道了。」燕草乖顺应着。 外头的轿子已经备好,长玉上了轿子,起轿出了甘泉门,料峭冬雨当中朝着坤宁宫方向而去。 一路雨中行去,雨势却骤然大了起来,靠近昭阳门前的时候已是滂沱。 大雨嘈嘈,挟风将轿帘猎猎翻动,寒冬的雨水飞溅进来沾在长玉颊上,刺骨的寒。 「雨大了,脚程都快些!」燕草疾步随侍在轿边,替长玉掖住窗帘,招唿抬轿的小太监。 长玉端着手炉静坐在颠簸软轿之内,闭目养神。 轿外雨声嘈嘈,靠近昭阳门,便又多夹杂了一些旁的声音。 长玉凝神细听,只闻见一些拳脚殴打辱骂声伴着几句女人呜咽的哭腔。她揉了揉眉心,「快些走。」 「快些走!」燕草在轿外传话。 昭阳门前是非多。上次已然与陆淑妃结下了梁子,如今在陆淑妃的地盘上,能走多快就要走多快。皇太后回宫这段时日,最好是不要再起是非,先叫慈宁宫觉得她易生事端。 抬轿的小太监加快了步子,长玉的眉头刚舒展开一分,却远远听见轿子后传来妇人刻薄愤恨的辱骂: 「好你个贱货,还敢跑!?如今掉在我们手里,还敢寻旧主去,瞧我回头不回了娘娘,把你骨头都打成渣滓!」 「九帝姬!九帝姬!!您救救奴婢!……」 「……」 那声音几乎就是循着轿子而来的,长玉捏紧了手里的暖炉,一抬眸,眼中冷意徒增。 燕草回头不安瞥了一眼身后亡命追着轿子跑来的女人。 蓬头垢面,满身血污泥泞,一路光着脚追着长玉的轿子跑上来,雨水沖刷,血水顺着脏衣服滴下去,在她身后流出赫然醒目的一滩红色。 「主子……叫她一直跟在咱们身后,成何体统。」燕草蹙眉疾步跟着轿子前行,身后的人还在追,都已要追出昭阳宫前的螽斯街。 长玉在轿中沉静半晌,听着那悽厉哭喊越来越近,索性道:「放下轿子。」 太监将轿子停下。 身后追喊的声音突然透露喜出望外,亡命叫嚷着:「九帝姬!九帝姬!」 少时间,那阵声音就从轿子后绕过来,噗通跪在了长玉轿外,一个劲地砰砰磕头,「九帝姬!是奴婢啊!奴婢是福娘啊!……啊!!」 福娘的话没说完,身后追着她的那一批宫女也赶了上来,上去就是一脚把她踹在地上,骯脏的鞋底狠狠碾着她的嘴,只叫她呜哩哇啦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还敢跑?淑妃娘娘既把你扔给咱们娘娘,你就是死也得死在咱们昭阳宫东侧殿里头!!给我把这东西拖回去!!」 「慢着。」 长玉的声音隔着雨幕,从轿帘当中传出,一时叫那些宫女们微微愣住。 「九帝姬!」福娘的眼底骤然燃起得救的光,挣扎着从那些宫女手里爬出来,一直爬到长玉的轿门前,隔着那一帘轿帘悽然道,「九帝姬!您救救奴婢!那一日是奴婢吃了豹子胆冒犯了您,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带了奴婢出去吧!什么痴心妄想奴婢都不要了,奴婢就想活着!奴婢如今生不如死啊!」 「什么生不如死!?淑妃娘娘看重我们主子,才叫你过来服侍!这已经是天大的脸面了,怎么难道你还不知足?我们主子难道还亏待了你不成?」 福娘蓬头垢面抬起脸,血污里一双眼睛通红瞧着轿帘,哭声道:「九主子!前时是奴婢没安好心,想着回来以后再寻婕妤与您的不痛快。可是如今,奴婢真的是连那一分要强的心都没了啊!!安婕妤受宠遭人嫉恨,奴婢从前是服侍婕妤的,她们不敢将怨气出在婕妤身上,就拼命地虐待奴婢,寻奴婢作出气筒!!奴婢在昭阳宫里猪狗不如,奴婢只想活着!求您救救奴婢!!」 她像是疯了一般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嘶声,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渴求的神色疯狂滋长,「九帝姬!如今她们预备着如何害安婕妤,奴婢都知道!您带奴婢回甘泉宫,奴婢把知道的事情通通告诉您!她们想害死您!她们都想害死您!奴婢都知道!都知道!」 后头的宫女见福娘开始疯癫起来,立即呵斥人上前:「还不把这疯婆子押下去拿马粪填嘴!由着她信口胡诌编排主子么?」 「是!」立时有小宫女应声上前,扯着福娘的两条腿拽着她往后拖。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死!我不要死!哈哈哈哈哈!我怎么能死呢!?陛下还要封我当贵人呢!我不会死的!我不会死的!……」 福娘已然像是疯了,如同一头不想被宰杀的牲畜,疯狂抽搐着身体,尖声嘶吼又放声大笑,那双血淋淋的手抠在长玉的轿撵之下,拼了命地往轿子里摸,好不容易,竟叫她拽住长玉的一只脚。 燕草容不得长玉受辱,当即上前一脚踢开福娘的手,「放肆!九帝姬岂是你这脏手可以触碰的!?」 福娘一脚踢翻过去,指甲在青石板上抠出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燕草,把轿帘打起来。」 便在这时,一直在轿中沉静不言的长玉才开口。 燕草一愣,赶紧垂手称了一声「是」,恭恭敬敬将轿帘打起。 福娘仰头,瞧着昏暗轿内端坐着的长玉。 锦绣衣裙,璎珞严妆,鬓边泠泠金簪穗子被风吹拂起时,投影出冷厉的粼粼波光。 第42页 她端坐在那里,像是金尊玉贵的一尊神祇。 长玉的睫羽施施然耷落下来,眼底眸光清凉,声音一如玉碎,轻柔悦耳:「你知道些什么?谁要害我?又要如何害我?我就在这里,你细细说了我听,不怕。」 福娘奋力蹬开双腿上的钳制,满身是血地爬上去,双手捧着长玉的一只脚,疯疯癫癫地笑起来:「我要做贵人咯!要做贵人咯!贵人,我是贵人……」 长玉眸光冷然盯着福娘的那只手,少时轻轻用力将脚抬起,转而一碾,那只沾了血污的绣鞋便踩在了福娘的手背上。 只微微用力,便能听见骨头咯嘣碎断的声响。 福娘顿时尖声哭起来:「我的手!」 燕草抬眸瞥向长玉,长玉点了点头。 燕草立即上前一步,瞧着那一群宫女,微笑道:「既然是各位姐姐宫里的人,还请快些带回去,如今太后娘娘回宫在即,若是闹出些什么事……这,扰了太后娘娘清净也是不好。」 为首的一个宫女年纪最大些,阴沉着脸上前:「今日教训下人,惊扰了九帝姬,奴婢们在此给九帝姬请罪。这福娘自从被淑妃娘娘打发给我们主子之后,便时常有些疯癫举动,九帝姬见笑,奴婢们这就把福娘拖回宫中教训。」 长玉抬手抚了抚鬓边金穗:「无妨。」 「九帝姬请。」那昭阳宫宫女朝着长玉欠了欠身,便挥手招唿身后人将疯癫的福娘拽到一旁,给长玉一行让出路来。 轿子抬起,朝坤宁宫前去。 燕草跟在轿边,心中有些隐隐不安:「主子,奴婢一直觉得奇怪,自从那日您与淑妃之间落了龃龉之后,却也不曾见淑妃如何刁难您,这风平浪静了一阵,婕妤娘娘又顺利一路高升,奴婢心中总觉得有些蹊跷……」 燕草声音透过轿帘沉沉传进来,长玉垂眸捏着手炉,尖锐的指甲划过手炉上精緻的珐瑯花纹。 「……都要你死!都要你死!哈哈哈哈哈哈哈!都要死!都要死!……」 「……」 身后福娘尖锐癫狂的笑声一浪一浪传来,那声音像是厉鬼的叫嚣呜咽,可最终仍吞噬在长玉身后盛大的雨幕当中。 长玉俯身,从怀里掏出一块雪白的绢子,轻轻将福娘沾在鞋上的血擦拭掉。 「若要取我的性命,来便好了。箭已在弦,还有什么好怕的?我那日既敢与她针锋相对,就早早料想到了今天。」 「主子……」燕草失声。 长玉将那块沾了血的绢子扔在脚下,又恢復了端正的坐姿,仿若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慢声道:「一会儿替我换鞋,我要干干净净地去见皇后。」 第21章 坤宁宫正殿暖阁当中,宫女正换了新烧好的碳火进来,整个内室熏得暖融融的。 魏皇后才晨起不久,墨发披散,只披着一件薄薄的外氅端坐在梳妆镜前,由着身后长玉并兰姑几个侍候她梳发点妆。 「今日这样大的雨,何苦这样急着赶早从甘泉宫过来侍候本宫洗漱?坤宁宫偌大,也不是无人侍奉。」魏皇后拈着胸前一缕垂落的髮丝绕在指尖上玩,抬眸静静瞧着镜中站在身后的长玉,一笑,「回来若是病了,少不得你父皇与安婕妤心疼。」 长玉正捏着玉齿篦子替皇后篦头髮,闻言手上动作停下,眉目含笑瞧着镜中皇后:「皇后娘娘乃是长玉嫡母,长玉为女儿,岂有不尽孝心侍奉母亲的道理?便是明儿下刀子,长玉也得过来。」 魏皇后闻言,脸上慈蔼笑起来,瞥一眼兰姑:「瞧瞧这妮儿多甜的小嘴,本宫瞧着,明儿你和竹姑可以不用过来了。多余。」 竹姑正领了一列小宫女捧着皇后的衣物进暖阁,笑吟吟接口道,「九帝姬孝心,可也别叫奴婢们没了去处。」说着立在皇后身侧欠一欠身,「娘娘,您的衣饰已预备好了,奴婢着人给您更衣。」 长玉将手里的玉齿篦轻轻放回皇后妆镜台前,顺手搀扶了皇后缓缓起身,言笑晏晏道,「长玉侍奉娘娘,不怕下刀子,只怕娘娘和姑姑们嫌弃。」 一言,倒引得皇后笑意斐然,竹姑兰姑也跟着轻轻笑了起来,满室一派母慈女孝。 皇后的手指在长玉的手背抚了抚,慈眉善目,「你是个有心的,叫人不喜欢也难。」 竹姑领着一众宫女上前为皇后更衣,长玉站在身侧静静瞧着,抿嘴笑道:「长玉纵算有心,也需得皇后娘娘爱护。否则长玉这份心,也不是宫里谁人都能喜欢的。」 丹朱如血的描金凤裳披上魏皇后肩头,她眸子淡淡瞥过来,静谧笑着瞧着长玉的眼睛,「若是人人都喜爱你这份心意,这心意岂非一文不值?便是因为你这心意只对着该对的人有,方才叫对方感觉到你的诚意。相反,有些不值得的人,何苦费心?你只认清对的人那便好了。」 长玉恭顺低下头,柔柔道:「娘娘说的是。」 魏皇后满意地点点头,嘆了口气:「前些时候本宫在病中,很多事情有心无力,这才叫你在那位手里吃了些委屈。你也不要怨恨她在心上,那一位素来是那样脾气。如今她锋芒显露,你只避开些就是。」 「淑妃娘娘也不过训诫几句罢了,长玉是晚辈,岂有晚辈怨恨长辈的道理?」长玉一笑。 魏皇后满意点点头:「这就是你的懂事了。如今年下岁末,是非要少沾身。安婕妤现在时常陪伴圣驾左右,等有了机会,生育下皇子,自然还有晋封的机会,到那时,她与你自然是良辰美景,花好月圆。」 第43页 「谢娘娘吉言。」长玉欠了欠身,「只怕辜负了娘娘美意。」 「安婕妤是个懂事的人,教养出你这样懂事的女儿。」皇后伸手扶起长玉,执着她的手恬然一笑,「本宫最是怜惜懂事的人。」 「娘娘,外头贵人们与几位帝姬都已经到了,就在外殿等着给您请安。」外殿的小宫女传了话给兰姑,兰姑上前冲着魏皇后一福身。 「知道了。」魏皇后轻应了一声,回首执着长玉的手,「走吧,陪本宫一同过去。」 * 坤宁宫正殿千重荧荧锦屏,满室宫妃帝女几乎已都到齐了,长玉搀扶着魏皇后转过屏风,满座翠云绕绕,金钗玉珞,明灭辉煌。 见皇后出来,左首上李贤妃便领着众妃与帝女一同起身,乌泱泱一屋子的人朝着魏皇后跪下叩首,齐声唿道皇后万安。 长玉也跟着一同跪下叩首,一直听闻头上旋来魏皇后叫起,才施然由燕草扶着起身。 皇后归座顶首凤位,而后是众高位嫔妃入座,接着是帝女,最后才是一些低位妃嫔。 长玉朝魏皇后告了座往殿下走,下玉阶时下意识往右首空着的座位扫了一眼,而后才归座到帝姬一席上,伴着薛长敏身边坐下。 薛长敏端着茶盅子垂眸嘬了一小口,用着仅她二人能听着的声音不咸不淡道:「九妹妹倒是会赶巧。」 长玉微微侧过脸去一些,冲着薛长敏耳语:「前些时候听闻抚南侯诰命夫人入宫,不知八姐姐见着那位陆家公子了可否?如今姐姐是定下亲事的人,侍候皇后娘娘的事,妹妹自然也该学些,好替姐姐分忧呀。」 薛长敏蓦地将茶盅盖子撂了回去,两道柳眉拧紧,冷冷瞪了长玉一眼,转过头去懒得再瞧她。 前些时候抚南侯夫人入宫请安,原本是准备着带家中公子来淑妃面前熘一圈,好叫薛长敏相看他一眼的。 谁知那位陆公子倒是很有脾气,只在坤宁宫老实了一会儿,等拜见完皇后,两条腿撒开一跑就不见了人影,满宫里寻他不见。一直等把抚南侯夫人入宫的时辰熬完了,才在宫门前找着他本尊。 听说那日薛长敏盛装打扮,在陆淑妃的昭阳宫里呆若木鸡地坐了大半天,最后人家公子面都不愿一见,很是丢了一把脸。 薛长敏吃了长玉一瘪回去不再说话,长玉巴不得听不见她声音,便怡然自得坐在位上,听着宫妃们一回谈笑风生。 坤宁宫正殿里几番笑语完了,长玉手中的茶也快吃尽了,料想着也快到了回去的时辰,便回首准备吩咐燕草,刚说了一句话,便听到: 「陆淑妃娘娘请皇后娘娘安——!」 「……」 正殿当中妃嫔们的笑语声骤然低了下去,长玉坐正身子回去,远远听到远处屏风后传来环佩叮咚的声音。 长玉再一抬眸时,陆淑妃已经领着浩浩一列宫人从外殿绕了进来。 一时众人除了魏皇后与李贤妃之外,均站起身子,朝着行来的陆淑妃欠身行礼。 陆淑妃姗姗来迟,步履却很是从容,径直越过众人朝着魏皇后的凤座下走过去,立在阶下,朝着皇后慢悠悠施以一礼,「臣妾今日来迟,还望皇后娘娘宽恕则个。」 话是这样说,语气当中却没有一丝仰求宽恕的样子。 魏皇后端坐在凤位上脸上笑容端庄,座下李贤妃对陆淑妃的来迟却毫不关心,只冷清垂眸,縴手细细剥着手里的金桔。 「淑妃来了?赐座罢。」魏皇后脸上未曾有一丝恼怒的神色,只笑吟吟着叫身边宫女奉茶上去。 陆淑妃笑着应了声「多谢皇后」,转身先归座到李贤妃对面,又等着皇后的宫女亲自为她捧了茶果来,方美目流转回来,笑着叫众妃嫔重新坐下。 陆淑妃一来,适才坤宁宫正殿里合乐的景象便灰飞烟灭,众人闭紧了嘴,只敢瞧着最上首的三位举动。 「淑妃今日怎么来得这般晚?」皇后笑盈盈问道。 陆淑妃不紧不慢吃了口茶,将茶盅放在手边小茶几上,笑道:「回皇后娘娘的话,这段时日天寒,不知怎的,十九皇子就有些咳嗽发热起来。今晨奶娘餵了一回奶水,倒是全吐了,臣妾叫了太医院太医过来看诊,又开了些方子。等料理完过来,因着路上雨大,至此今日方耽搁了。」 皇后闻言微微点头蹙眉:「十九皇子才足月不久,正是需要呵护的时候,身边一应用的吃的、伺候的人,都要细心挑选分辨才是。小儿伤风,最是容易出毛病的,若是落了这些病根,将来拖累一辈子。」 陆淑妃掐着手绢,隐隐一笑,「多谢皇后娘娘,到底娘娘当年也是生育过皇子的人,凡事都能警醒着臣妾,叫臣妾规避这些前车之鑑。」 这话一说完,坤宁宫殿下的气氛凝结到了冰点。 众妃们脸上的神色都有些不安,李贤妃剥桔子的手也顿了一顿,抬眸去看魏皇后的脸色。 魏皇后脸上原先温和雍容的气派,在陆淑妃这一席话的话音末尾里消失殆尽,她眼角眉梢上精緻端庄的笑容渐渐开始有土崩瓦解的迹象。 长玉不言语,只抬眸凝望上座陆淑妃嘴角得意的笑容。 她听说过,魏皇后在十一帝姬之前,还曾经有过一位皇子。只可惜那皇子与魏皇后母子缘分清浅,没有足月便生了风寒夭折而去。魏皇后丧子后大受打击,身体一落千丈不如往前,接连怀孕数次都是小产,一直到后来,才千难万难生下了现在唯一的嫡女。 第44页 盛京宫人尽皆知,魏皇后宅心仁厚,可夭折幼子却是她不可触及的逆鳞。 陆淑妃抓着魏皇后的痛脚狠狠踩下去,满室人都做如针毡到了极致,此刻只有陆淑妃一人,仍旧笑意和煦,根本不将魏皇后惨白的脸色放在眼中。 陆淑妃信手端过茶盅,闲闲笑着揭开杯盖子。 「——我母后乃是坤宁宫中宫正位,盛京宫的孩子哪一个不是我母后的孩儿?十九皇弟病了,不该我母后这个嫡母担忧,难道还要叫淑妃你一个卑贱妾室来插手!?」 屏风外风风火火传来一道女孩子娇俏泼辣的话语声,长玉骤然抬眸,只间一袭赤红的披风猎猎飘过她眼前,像是一团火在燃烧。 殿中众人的眼神顿时都聚集在突然闯进正殿的这袭红披风身上。 魏皇后原本惨白的脸上顿时焕起一层喜出望外,她激动地扶着竹姑的手站起身来,怜爱又惊喜地唤道:「如意!?」 红披风的女孩子朝着魏皇后凤座拜一拜,叫了一声「母后」,方才又站起身子,朝着长玉等人的面转过身来。 许是便外头刚才开始下雪了,红披风上沾着的零星雪花随着女孩子一转身,扑簌簌地撒开来,也不知有意无意,尽数都撒在右首的陆淑妃身上。 陆淑妃尖叫一声,「你这是在做什么!?」 一旁的竹姑怕红披风生事,上前要拉住她,只柔声劝道:「十一帝姬,您身子不好,这衣服都沾湿了,奴婢先带您下去换身衣裳。」 坤宁正殿下的嫡女薛长忆,约莫九岁十岁上下的年纪,眉目之间美得凌厉张扬,一袭红袍烈火,作男孩儿装束,脚下还蹬着一双兽皮捕猎靴子。 年纪虽小,脾气越异常火爆。 竹姑细声细气与她说话,她却一点情面都不领,冷哼一声,重重就摔开了竹姑的手,站在陆淑妃跟前指着她鼻子骂: 「门口听了半天了,烦死个人!陆氏你给我把舌头捋直了好好说话!七拐八绕的你当谁听不懂啊?还敢拿着我哥哥的事惹我母后伤心!我母后好性子,我却不是!你要是舌头闲不下来,等我回了我皇祖母和父皇,叫你在慈宁宫说上三天三夜!叫你说个痛快!」 第22章 陆淑妃再宫里盛宠多年,向来只有她甩别人的脸面,没有被别人打脸的份。薛长忆横冲直撞地闯进来,指着她鼻子就是好一通教训,不少与之交恶的宫妃们脸上虽不敢有所表示,心中却都乐了起来。 一时间坤宁宫正殿的气氛僵硬到了极点,陆淑妃脸上已有些恼羞成怒之意,手伸出去捏着手旁的茶盅狠狠往茶几上一拍,顺势站了起来,作势想要还手一般咬牙,「你……!」 「淑妃娘娘!这儿可是坤宁宫!」竹姑立即上前,将薛长忆挡在身后,眼神警告盯着陆淑妃。 李贤妃的橘子剥完了,縴手拈了一片,抬眸冷莹莹瞧着淑妃,「淑妃这是要做什么?皇后跟前,难不成要对皇太后疼爱的嫡帝姬动手不曾?」 「皇后娘娘,臣妾虽说是妾,却也是陛下宠妃,抚南侯之妹!十一帝姬开口就是如此羞辱臣妾,皇后娘娘难道要坐视不管,由着帝姬辱骂臣妾不曾?」陆淑妃攥紧了手,狠狠瞪了一眼李贤妃,才回眸瞧着座上魏皇后,银牙咬碎,「堂堂嫡帝姬,天之骄女,难道就是如此言行举动!?今日对着臣妾便罢,明日换了旁人,岂非是叫所有薛氏的帝女贵女都落上乡野名声!?」 「不敢连累的旁的姊妹,我向来一人做事一人当,犯不着你在这儿给没干系的姊妹们扣帽子、坐连株!」薛长忆站在背后冷笑着听了半晌,扒拉开竹姑。竹姑本还有些犯难无措,回眸却暗暗见座上皇后不动声色给了自己一个眼神,她便立时明白,没拦住薛长忆,顺着往后退了半步。 「我听淑妃娘娘这话,是嫌母后不曾管教我?母后母仪天下,后宫繁琐诸事都要我母后劳神费力,怎还能多分心放在我的身上?只是长忆素来伴随皇祖母,礼仪规矩都是在慈宁宫和含章殿学的。长忆愚笨,仰赖皇祖母亲手教养,别的没学会,却只学了礼尚往来这四个字。」薛长忆推开竹姑就针锋相对迎上陆淑妃,嚣张跋扈气焰沖天,「淑妃娘娘今日请安给我母后送这样一番大礼,我自然要回你一份,方不负在皇祖母处的所学所得!」 「皇后娘娘,臣妾不过是感念您疼惜十九皇子之意,话语里哪个字那句话冲撞了娘娘!?由着十一帝姬这般部分青红皂白污衊臣妾!? 」淑妃不愿多与薛长忆争执,扭身咬牙切切与座上魏皇后道。 陆淑妃还欲争辩,薛长忆气不过,抓着她不松手,咄咄逼人,「你得了便宜还卖乖!?你快给我母后赔不是!」 「十一帝姬莫要太过了!!」陆淑妃厉声,眼中火信几乎窜出来。 薛长忆冷笑一声,张口就伶牙俐齿回过去:「何曾过了?不过是礼尚往来!我学的那些规矩、那些教养,都是对着父皇祖母,对着母后和宫中德高望重的长辈行的,才不是对着你这样不懂规矩的妾!你是什么样的脸面,也值得我孝敬!?」 薛长敏眼瞧着生母当众受辱,如坐针毡,一双手死死绞着手里的绢子,思虑良久,还是按捺不住起了身。 身边的侍女冰翘却小心翼翼拉了拉薛长敏的衣角,细声说道:「八主子,要不您先别过去,奴婢瞧着这会儿您再进去掺和一把,恐怕会惹皇后娘娘的不快。」 第45页 薛长敏皱眉不安地瞧着殿上剑拔弩张的气氛,又迟疑着回头,「可……」 长玉坐在一旁怡然自得地吃了半块豆沙糕,听着薛长敏话语当中犹豫,顿时伸手过去拽了薛长敏一把,低声笑道:「冰翘说得很是。八姐姐,皇后娘娘恼着,你还是别过去了,当心十一妹妹迁怒。」说着顺手从身旁点心盘子里摸一块,塞进长敏手心,「来,吃块豆沙糕,压压火气。」 薛长敏原本还犹豫着,一听长玉这话,立时冷脸下来,「啪」一声甩了长玉的手,连带着一起扔回那块豆沙糕,寒声道:「我不过去,难道再由着你看戏高兴?」说着便往皇后阶下走。 长玉不动声色瞧着薛长敏的背影,默默把扔回来的豆沙糕放在嘴边吹了吹灰,咬了一口,嘴角藏了一丝淡淡的笑,「好好的,又糟蹋一块豆沙糕。」 薛长敏一上前便跻身在淑妃与薛长忆之间,眉眼客气笑着搀上薛长忆的手,亲亲热热,「十一妹妹跟随皇祖母离宫礼佛一段时日,怎么今日不声不响地就回来了?大清早雨雪交加的,你身子弱,可别发这么大火气了。」 魏皇后淡淡瞥了一眼薛长敏。 陆淑妃的脸色一时就僵硬了下来。 薛长忆冷冰冰盯着薛长敏搀着自己的那只手,抬眸起来蔑笑道:「我若是不赶早些先回宫,今日轮得着瞧你们一个二个犯上不敬的好戏么?」 薛长敏有些尴尬,却还是搀着嫡妹不松手,「十一妹妹,瞧你这话说的……」 「给我松开!」薛长忆根本软硬不吃,横眉冷眼就毫不留情面将手从姐姐胳膊里抽出来,径直朝着魏皇后跪下,「母后!陆淑妃这般跋扈,拿着先皇子的事情犯上不敬,儿臣恳请母后重重责罚!」 薛长敏见嫡女跪下,连忙也跟着一同磕头,「皇后娘娘,淑妃娘娘不是有意的!不过是近来……近来时日十九皇弟不好,淑妃娘娘心里着急,一时之间才有些……」 「好了。都跪着做什么?」良久,凤座上端坐着的魏皇后才微微一笑,垂眸瞥着座下两位帝姬,「都起来。」 「母后!」薛长忆不甘心抬头,皱眉瞧着皇后。 薛长敏却是松了一口气,赶紧搀着薛长忆一同起身,「谢皇后娘娘。」 魏皇后一张脸上淡含笑意,早已经恢復作之前端庄的神色,她淡淡瞥了竹姑一眼,客客气气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扶着淑妃落座?」 竹姑立时上前,恭敬搀着陆淑妃的手。 陆淑妃盯着竹姑,眼神深处如蹦出利箭,寒着一张脸一言不发地归座之后,放抬头恨铁不成钢地盯了一眼薛长敏。 薛长敏对上母亲的目光,一时之间有些惶惶,不知自己哪儿做错了,只垂眸站跟着薛长忆站在一旁。 魏皇后信手端过身旁刚续上的热茶,垂首抿了一口,敛眸之间将座下各人神态不动声色收归眼中。 她伸手放了茶杯,才抬眸含笑瞧着陆淑妃道:「淑妃受委屈了。」 陆淑妃迎上魏皇后目光,冷笑一声,「娘娘体恤,臣妾多谢娘娘。」 魏皇后扫了一眼一旁的薛长忆,言辞中声音沉了两份,「如意,当着母后面前,不许如此无礼,还不快向淑妃道歉?」 「不要!」薛长忆一口回绝,很是干脆。 「你这孩子!」魏皇后怪嗔。 淑妃冷笑垂眸:「臣妾可不敢当嫡帝姬的道歉。」 魏皇后瞧着陆淑妃,半晌,很是和气微笑起来:「淑妃,这小孩子家不懂事罢了,胡言乱语,你别放在心上。」 轻描淡写几个字:小孩子家不懂事。这句话最是讨人厌,却也最是叫人无法辩驳回去。 陆淑妃现下纵使有一万分的火气,也只能先压了回去,冷声道:「既然皇后娘娘都说了是小孩子家言语不当,那臣妾又能说什么呢?臣妾若是要再气恼下去,岂非是臣妾这个大人先不懂事起来?」说着起身,不情不愿飞快朝着魏皇后欠身行一礼,「十一帝姬先行回宫,娘娘思女心切,臣妾一个外人,就不在娘娘跟前碍着娘娘母女团圆了。臣妾先行告退!」 陆淑妃说完话,便气沖沖领着几个左右手的宫妃及宫人往坤宁宫外头也不回地走了。另行之前,还顺手颳倒正殿里一个玉瓷瓶。 早上请安一番折腾,殿中妃嫔们只觉如坐针毡,这会儿陆淑妃一走,都才松懈下来。 李贤妃吃完了橘子,由着梅姑扶起身,在皇后阶下深深一拜:「如今娘娘病好,之前交由臣妾代管的凤印,臣妾已经托人转交给兰姑姑。今日十一帝姬提前回宫,皇后娘娘与帝姬叙母女之情,臣妾也不便叨扰,就此告退。」 李贤妃一起身,身后所有的妃嫔也随着起身告退。 皇后含笑:「知道了,你们退下吧。」 长玉随在一众宫妃当中,正欲跟着一同退出,却听见凤座上魏皇后笑意盈盈,「八帝姬、九帝姬且慢。」 长玉听闻皇后传召,立即停了下来,朝着凤座上瞧了一眼,才乖顺欠身,跟着薛长敏一同折返回身。 坤宁宫当中妃嫔栉比鳞次恭敬退出,少时,偌大的坤宁宫正殿当中便只剩下了长玉等寥寥几人。 殿里的人都退干净了,薛长忆起身抖抖披风上的水珠子,扬眉笑着便登上凤座,一脱刚才的张扬跋扈,娇俏乖顺地扑进魏皇后的怀里,笑开怀道:「母后!儿臣好想您啊!」 第46页 薛长忆月前跟随皇太后出宫礼佛,母女二人已是好一阵子不见,魏皇后思女心切,心肝一般搂着女儿在怀中,手温柔地拂过她的额发,「好了,多大了!两个姐姐还在这儿呢,也好跟母后娃娃似的撒娇?」 座上母女亲热,座下薛长敏与长玉却是垂眸静默不敢多言。 长玉便罢,此刻不安的却是薛长敏。 适才她见母亲陆淑妃受辱,一时之间实在忍不下去,跳脚猫似的蹦了出去,此时静下来才开始担惊受怕,不知魏皇后心中是否会对她多心。 薛长忆回眸冷淡瞧了两个庶姐一眼,满不在乎,只顾搂着魏皇后脸贴脸笑,邀功一般,「母后还不谢谢儿臣?要不是儿臣今日先辞了皇祖母赶回京,只叫陆氏欺负到您头上了!儿臣帮您出气,您可不许不高兴了!」 魏皇后不动声色瞟了薛长敏一眼,才转眸望着薛长忆怪嗔:「好了!又胡说!」 薛长忆搂着魏皇后笑,笑着笑着却骤然不住地咳嗽起来。魏皇后一时慌张,赶紧拍着她的背,「好了!不许说话了!这年下你的咳疾最是容易翻,不许再有激动行为了。竹姑,给帝姬温一碗姜汤过来。」 竹姑应声,这才扶着薛长忆至一旁。 魏皇后松开女儿,转眸盯着座下的两个女孩儿。 「长玉,适才有几句话,本宫忘了交代你。」魏皇后淡淡开口。 长玉垂首,乖顺应了一声「是」:「但请娘娘吩咐。」 魏皇后瞧着她,半天笑了声:「这事儿原本还得再往后挪一挪,只是今日你十一皇妹回来,本宫就不得不先提了。」顿了顿,「如今安婕妤刚刚受封,时常跟在陛下身边,也不愁没有好的人照料着。本宫思虑许久,你一人住在甘泉宫嫔妃处,也着实不妥当。何况今日你皇妹回来,本宫虽然不舍,却还是要按着宫规族制叫她回含章殿住。嫡帝姬既回了含章殿,这……本宫再叫你跟着安婕妤一处,只怕皇太后回宫,若落她老人家耳里,这原本一番孝心,便就变成不合规矩的事了。」 长玉脑海中兀的轰然一声,半晌,才抬眸笑了笑:「多谢娘娘为长玉设想。」 魏皇后端着温蔼的笑道:「你是个懂事明理的、听话的孩子,本宫自然会为这样的好孩子做一个好打算。」 话对着长玉,可魏皇后的眼睛却落在一旁脸色僵硬的薛长敏身上,瞳仁里笑意越发的和煦亲切。 作者有话要说:  古言预收文《折娇》,文案: 陆玖重生回到了少年时。 那时节,满京城的人都在议论,齐王府满门忠义仁孝,怎么偏生养出了世子江殷这么一根反骨。 阴鸷暴躁,喜怒无常,领着满京城的纨绔子弟们招摇过市,称王称霸,若是招了他的不高兴,天王老子都敢揍。 当面谁也不敢得罪江殷,可转了身谁都要啐他一口。 陆玖常听家中长辈念叨,说齐王世子算是废了,长大了也不过是个放鹰逐犬的废物,谁嫁谁倒霉。 只有陆玖知道,这个满身逆鳞的纨绔少年郎,会在不久之后群雄逐鹿的乱世里,揭竿而起,创造出一个辉煌灿烂的时代。 —————— 【江殷版】 江殷自小就喜欢隔壁陆家那个漂亮的嫡女陆玖。 只可惜,人家瞧不上她,一见他就躲。 少年时的江殷藏不住心事,陆玖越躲,他心里就越着急。 一着急,他就翻了陆家的墙,抓着她,气沖沖地问她为什么不喜欢自己。 陆玖慌了手脚,只好口不择言地说了一句:「我只喜欢英雄,我不喜欢纨绔。」 江殷气得红了眼:「那等我当了英雄,你就得喜欢我。」 后来,少年鲜衣怒马,征战沙场,刀口舔血里杀出一片天地,推翻暴君,建立新朝。 在百年之后的史书上,百家史官都以为宣武皇帝当年揭竿起义是为了造福天下苍生。 只有宣武皇帝自己知道—— 天下苍生关我屁事,我只是为了当她的英雄。 希望大家能给个预收呀~ 第23章 薛长敏只觉得魏皇后的目光如针芒扎进她背嵴骨上, 刺得生疼。她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惶惶不安地跪下, 把头垂了下去, 依着魏皇后的话, 小声说道:「皇后娘娘慈怀, 自然会为宫中每一个孩子做好打算。」 魏皇后嘴角上笑容端和,只瞧着她微笑:「本宫不止是夸奖长玉, 长敏,你也是如此。长大了,越发地能为母亲思虑。」 魏皇后一个意味不明的「母亲」, 瞬时叫薛长敏俯首磕头下去,「娘娘!牲畜尚知反哺之心, 长敏自小受您教养恩德, 怎敢不为您思虑!」 魏皇后听闻这话,似笑非笑,「你的孝心, 本宫都知道。」 薛长敏听闻这话, 绷紧僵硬的背嵴才稍稍放松下来,吁了一口气:「今日……是长敏冲撞了。只是十一皇妹素来体弱, 雨雪兼程回宫, 长敏实在担忧她身子,是以才想上去劝住她的。」 一旁的薛长忆正由着竹姑侍奉喝热姜汤,听到这话便立时不高兴了,皱眉过来, 「怎么又是为了我?别都当我傻子似的,谁还不知道你是看不得陆氏受辱?」 薛长敏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惶恐抬眸:「皇后娘娘,长敏没有。」她转过头瞟了一眼跪在身边的长玉,颤声道,「九妹妹可以为长敏佐证……彼时长敏与九妹妹在一旁见十一妹妹如此盛怒,实在担忧,只是九妹妹怕恼了十一妹妹未曾敢上去劝一劝。」 第47页 她转眸过来,切切盯着长玉,「九妹妹说,是吧?」 长玉跪在薛长敏身边,与其对视了一眼,瞧着对方紧绷如弓弦的样子,垂眸淡淡笑了一声:「是。」 薛长敏见长玉未曾戳穿她,心地舒了一口气,回眸过去瞧着魏皇后,「娘娘明鑑……」 魏皇后抬眸瞥了一眼竹姑,竹姑立时领命上前,笑着扶起长玉两姐妹,「两位帝姬心疼咱们十一帝姬的心,皇后娘娘心里是一万个明白的。」又瞧着长敏,「如今含章殿里八帝姬为长,咱们十一帝姬年纪小些,时常受您这个姐姐的照拂。这些啊,娘娘都记在心里。」 薛长敏有些心虚,笑了笑,亲热搀上长玉的手:「如今上头的大姐姐们,出嫁的出嫁,都不能在宫中侍奉长辈,长敏居长为长姐,自然要多担当一些的。」 长玉垂眸瞥了一眼长敏的手,抬眸笑盈盈地又多放了一只手上去,盖在长敏的手上,「素来多谢八姐姐照拂,妹妹们以姐姐为榜样,勤谨侍奉长辈的孝道多是学着八姐姐的。」 但见长玉做戏做得更热切,薛长敏嘴角笑容一僵,只觉得一阵寒恶。 长玉将长敏嘴角上的微动瞧在眼里,只抿嘴笑着,丝毫不为所动,甚至更加亲密搂着姐姐,一派真真正正的好姊妹模样。 魏皇后瞧着姐妹之间恭顺谦和很是满意,点了点头笑道:「瞧着你们亲姐妹几个这般友爱,本宫心中也算是有个安慰。正巧今日如意回宫,你们两个一会儿便也留在坤宁宫,同着一块儿用了午膳,本宫偏殿下收拾出一间屋子来供你姐妹二人午觉。午觉之后,再同着如意一道回含章殿去。」 魏皇后既已邀请,长玉等也不能拂了嫡母脸面,便双双叩首还了一个谢礼。 * 昭阳宫当中整整一个上午无人敢吱声。 陆淑妃自从坤宁宫回来之后便阴沉着脸坐在正殿当中一言不发,正殿到外殿黑压压跪了一屋子的下人,个个垂首伏跪,屏息凝神瑟瑟不安,生怕触怒了主子,下一个遭殃的就是自己。 偏生十九皇子这时候又闹了肚子哭起来,婴儿尖锐的啼哭悬在昭阳宫上空,叫人惶惶。 陆淑妃端坐在主位上,座下是几个时常依附的宫妃。 菊姑听着殿内奶娘的哄声与十九皇子的哭声,小心翼翼地瞟了一眼主子,道:「娘娘,十九皇子这哭闹不止,您要不要还是过去瞧瞧?」 陆淑妃眸子眄过来,阴恻恻盯着菊姑,骤然之间起身,扬手过去就是一个狠厉的耳光。 「娘娘!娘娘息怒!」菊姑一巴掌被撩翻在地,捂着脸不敢喊疼,只慌里慌张赶紧爬到陆淑妃脚边跪了下去。 陆淑妃伸手揪着一个茶盅对着殿内的屏风摔过去,只听见那瓷片四分五裂的碎声伴着淑妃盛怒的厉呵,「连个孩子都照顾不好本宫留着你们究竟有何用!?一个二人吸着本宫的血,到头来连这点小事都做不住,都给我拉出去狠狠掌嘴!!」 满殿里的人一句话都不敢说,只见菊姑惶惶带着头先自己掌嘴起来,旁的下人也赶忙跟在其后,不敢违逆。 陆淑妃站在黑压压一众人群里,越想起今日在坤宁宫中所有便越是生气,一脚连着一脚踹着身边附近的宫人,「一群贱人!一群贱人!!魏皇后那个贱妇,本宫迟早要把她拉下马来!」 身后的一群宫妃瑟瑟不安瞧着盛怒的淑妃,面面相觑也都想不出个脱身的法子,你推我我推你半日,终于还是有人站出来,谄笑道:「……娘娘,说白了这些日子以来,还不是因为甘泉宫那贱人得宠的缘故。咱们和菊姑等,都是您身边的贴心人,您若是真有火气,不妨就着那一个人发,也省了您的力气,别脏了您的手。」 陆淑妃正是气头上,瞧也没瞧她一眼。 那宫妃垂眸似乎是静静想了想,便拍拍手,「把福娘带进来!」 立时便有宫人押着缩瑟不安的福娘从外殿走了进来。 「跪下!」身后的宫人冲着福娘的膝盖弯里踹上一脚,福娘一个激灵便面朝地朝着陆淑妃扑棱跪下去。 「淑妃娘娘……」福娘颤抖着抬一双眼。 陆淑妃一脚蹬开身边一个小太监,将眸光冷冷望向脚下已经吓得连说话都磕巴的福娘。 身后的宫妃伸手,贴身宫女便应时将一把细软的银鞭恭敬递到她手里。 那宫妃捏着银鞭,笑吟吟上前,软声在陆淑妃身边,盯着脚下的福娘笑道:「娘娘,前些时候您不是把这个贱婢赏给嫔妾了吗?嫔妾都替您好好教着规矩,如今她乖顺得很,您要是有什么气,不如冲着她发。」 陆淑妃冷眼瞧着脚下的福娘。 宫妃立即会意,将手里银鞭双手恭敬奉上,言笑晏晏道:「这婢子从前就是服侍甘泉宫那位的,后又是被贤妃送来,谁知道她究竟还吃几家饭呢?娘娘,这样的人送进咱们昭阳宫来,可不就是给您解气使唤的?」 福娘颤巍巍伸出一双手,露出袖口的一截手腕一块好肉都无,她打着寒颤抓着陆淑妃的鞋,「娘娘!淑妃娘娘!奴婢不敢了!从前时奴婢猪油蒙了心,可是奴婢如今都已经知道规矩了!奴婢不敢背叛您的!您就饶了……啊!!」 福娘的话没说完,陆淑妃扬手就是一鞭子抽了上去。 银鞭嗦嗦挥舞,只闪电般在空中亮了一下,福娘的手臂上顿时皮开肉绽。 第48页 适才挨了掌掴的菊姑此时见主子解气,连忙爬起来跟在陆淑妃身后,摸着淑妃的手腕接下鞭子:「娘娘仔细别伤了自己,这样的粗活儿还是奴婢来。」说着,缓缓从主子手里接下鞭子,屏退几步扬手就是唿唿往下抽,冷笑道,「你这话!拿着去和你的旧主们说吧!」 陆淑妃站在边上,冷眼瞧着菊姑抽打福娘。 她身后宫妃像是一条嘶嘶吐信的毒蛇,娇笑着在耳边道:「娘娘,嫔妾早说了。这福娘一开始侍奉皇后,后来又侍奉安氏,现在又是从贤妃那儿支来的。这层层联繫,背后不清不楚的,这样的人放在宫里终究是不能安生。您仔细想想,自从这福娘来了昭阳宫,安氏便突然得宠,难保其中不会有什么关窍。」 陆淑妃只冷眼瞧着跟前,也不回头,冷声:「噢?」 那小宫妃抬眸,不动声色将陆淑妃的脸色归入眼中,见陆淑妃未曾有不悦,便小声继续笑着说道:「娘娘,如今赶着贡国来朝的时节,八帝姬与您母族抚南侯府的婚事虽然已是板上钉钉之事,但在八帝姬成婚那一日前,万事,都还可能有不确定的变数。您为人母,安氏婕妤也为人母,您子女双全,而安氏却只有九帝姬这唯一的独女,母女相持多年,想必她爱女之心,不会在您之下。」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陆淑妃回眸,瞳仁里寒光凛冽。 那小宫妃立刻恭顺垂眸下去,谦和地微笑起来,话语之间更加温柔:「天下为人父母者,岂有不为子女忧心之理?这段时日当中,若不是为了确保八帝姬无虞,您也不会这样谨慎揪着九帝姬处不肯放松。嫔妾深知您心意,唯有将安氏与九帝姬咬住不放,才是保全八帝姬之法。」 她往前靠了一步,附在陆淑妃耳边言笑晏晏:「虽说十一帝姬尚且年幼,可前朝未必没有年幼帝姬前往贡国的先例,若是真叫安氏母女在这盛宠之下脱了身,难保皇后心里不会重新打起八帝姬的算盘。您说,嫔妾这话可有道理?」 这话说完,那小宫妃便推开一步,恭顺朝着陆淑妃欠了欠身。 陆淑妃听完她这一席话,重新端起审视的目光瞧起她来。 「抬起头来。」陆淑妃冷声道。 「是。」那小宫妃依言抬头,陆淑妃这才好好得见她全貌。 一身低位宫妃的素净装束,髮髻钗环也都简单雅致不见奢华,可她一抬头时那张脸,却真真正正叫陆淑妃心中狠狠一震。 那一张脸,当真是生得极美,雪肤华貌,青山黛眉横波目,琼鼻绛唇。最妙是眼底一颗泪痣,眼角牵起一颦一笑时,那颗痣也随着牵动起来,媚态横流如水,叫人心神难宁、心痒难耐。 盛京宫当中若论倾城色,当属昔年生育了安定帝姬的孝宜纯皇贵妃,灼若芙蕖,皎如霞生。皇贵妃未入宫时,美名便传扬于天下文人笔墨之间。 皇贵妃昔年貌美,陆淑妃见过,只是依旧不敌今日面前小宫妃的这张脸。若是她再早出生几年,恐怕倾国倾城之名,便不能归属孝宜纯皇贵妃。 陆淑妃盯着她的面容,半晌沉吟道:「你这张脸,我倒是眼生,从前怎么未曾在昭阳宫见过你?」 那小宫妃轻声一笑,眉眼之间流光溢彩,恭顺道:「回淑妃娘娘话,嫔妾才入宫不过半月不到,被分来了昭阳宫侍奉您。本该早些时候过来拜见的,只是前些时候您忙着照顾十九皇子,嫔妾又伤了脸,是以今日才能跟随您身边,同着几位昭阳宫的姐姐一起上来给您请安。」 陆淑妃的眸子盯着对方的脸:「怎么称唿?」 「嫔妾东偏殿郑氏,受忠勇亲王府举荐入宫,如今封了答应。」小宫妃温婉笑着,「嫔妾贱名小宛,年方十七,若是娘娘不嫌嫔妾卑贱,直唿嫔妾闺名便是。」 「忠勇亲王……那可是陛下唯一的兄弟了,你倒是有福气。」陆淑妃的眸子沉了沉,突然意识到,「你姓郑?」 郑小宛淡淡笑了一声,细声说:「是。」 「当日沐宸殿前触柱而亡的郑大人是……」陆淑妃骤然想起,当日薛长玉殿前斩命官之前,有一位郑阁老怒骂明昭帝之后,便在阶下血溅五步而亡。 「回淑妃娘娘的话,正是嫔妾家父。」提到亡父,郑小宛那张秀美的面容上却依旧笑意盈盈,似乎并未因为父亲的伤逝而感到一丝悲戚。 陆淑妃的眼瞳里多了几分谨慎:「郑大人……可是大不敬之罪。」 「是,他罪该万死。」郑小宛从容微笑着,「竟然敢忤逆陛下,还敢污衊皇族,叫他自己触柱而亡,已经是便宜他了。嫔妾时常想,像这样的罪人,为何不该千刀万剐掉?反而留下全尸?陛下实在仁德。」 陆淑妃蹙眉,「郑大人不是你的父亲?你……」 杀父之仇,落进郑小宛的耳朵里,却连她心中一丝涟漪都激不起,她笑了笑,「嫔妾当日就断绝了与他的父女之情,嫔妾不愿当这样罪臣的女儿。嫔妾进宫,只是倾慕陛下仁德明君,想着能一睹圣人风采,便是来日死了,那也值得了。」 陆淑妃垂眸,冷冷沉吟:「小宛……倒是个好名字。温温恭人,如集于木。惴惴小心,如临于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郑小宛抬眸瞧着陆淑妃巧笑倩兮:「侍奉淑妃娘娘,不敢不小心,也不敢不贴心。」 陆淑妃瞧着郑小宛那张极美的脸,抬手抚了抚,「好年华,又生得这样好相貌,上苍不会辜负你的。」 第49页 郑小宛捧着颊边陆淑妃的手,一双眼笑起来,牵动着眼角的那颗泪痣:「嫔妾不求上苍,只求娘娘。」 二人言笑之间,却瞧不见被抽打得蜷缩在地的福娘。 她捂着头,满脸是血,一双血红的眼睛覆盖在凌乱的头髮之后,就这么深深的、恨恨的、怨毒盯着陆淑妃的脸,如同一只炼狱当中爬出来的恶鬼。 第24章 晋江首发 一整个上午, 长玉便同着长敏在坤宁宫陪着魏皇后母女说话。说是作陪,但也就是魏皇后与薛长忆母女团圆谈笑, 她们二者只安生坐在一旁, 偶尔见气氛不错时, 陪着也笑两声。 午时一刻, 坤宁宫的小厨房传了膳来,长玉长敏同着魏皇后母女一道用了膳。午膳后薛长忆摇着魏皇后撒娇, 魏皇后便在正殿陪着女儿玩耍,叫身边竹姑收拾了屋子,领着长玉两姐妹过去歇中觉。 竹姑着人在坤宁宫侧殿的暖阁里舖了两张床, 又另外添了足足的碳火进来,吩咐了姊妹俩的贴身宫女几句, 放朝着姐妹二人欠身退了出去, 轻轻带上了侧殿的大门。 众人屏退后,暖融融的屋子里就剩了长玉长敏两人。 「八姐姐先择床吧。」长玉吃了午膳,人越发的有些疲倦起来, 加之今日魏皇后突然叫她迁回含章殿, 心中莫名便有些不安,想睡了中觉好好想想迁宫的事情。 薛长敏站在长玉身前, 听见迴廊外已经隔得远远的脚步声, 方回过头来,面色沉冷盯着长玉:「卑鄙。」 长玉抬眸瞧着长敏,不解笑道:「八姐姐说什么呢?这话听得人好委屈。」 「你还委屈?」薛长敏冷笑道,「你这么有本事的人, 谁还能委屈了你?早那日在父皇的撵驾上瞧见了你,就知道你不是个安生的人。」 「八姐姐说的这些话,我怎么一个字都听不明白?妹妹困了,若是姐姐不择床,那妹妹就先择床歇觉了。姐姐若是还精神着,坤宁宫里的园子大着,姐姐不嫌冷可以逛逛去,别拿我来醒脾。」长玉懒得跟她多话,转身就朝着近处的一张软床走过去。 长敏见她这张臭脸就火大,冲上去从后头一把拽住长玉,不许她睡觉,冷冷道,「你给我把话说清楚!别支支吾吾的,敢做就敢当!别当我耳聋,你这又是在沐宸殿杀人,又是在坤宁宫讨好,你要翻了天去不成?九妹妹,你别眼皮子太浅,瞧着如今安婕妤得宠就敢骑到我母妃头上。须知,上奉贤殿的人是你!凡事别做绝了,多给自己母亲留退路才是。」 长玉垂眸冷清瞥了一眼被薛长敏捏住的手腕,復又抬眸,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她。 长玉那双眸子微微偏狭长,一声不吭瞧着人的时候,像极了双蛰伏捕猎时兽类阴鸷的眼睛。 薛长敏被盯得有些发憷,又想起宫里流传她前时在沐宸殿杀人的消息,捏着长玉手腕的力度不由自主便松了松。 「怎……怎么?」薛长敏抬着气势,硬碰硬错上长玉的目光。 长玉沉沉冷冷盯了她一阵,骤然睫羽轻轻搭落下来,原本绷着的脸色徐徐化开,垂眸和和气气地笑了一声。 薛长敏一愣。 趁着她微愣,长玉的手忽然便翻转了过来,等薛长敏低头下来的时候,被捏着手腕的人已经变成了她自己。 「八姐姐。」长玉很轻地说,「这里是坤宁宫,是皇后娘娘的寝宫,宫里自然到处都是皇后娘娘的人。就算妹妹真有哪里惹了你的不痛快,咱们姊妹也出了坤宁宫再说。届时,姐姐要打要骂,妹妹悉听尊便。」 薛长敏拧眉,蔑笑着瞧了长玉一眼,凑近过去低声道:「你真的觉得,抱紧了皇后娘娘这棵大树,便此后就无虞了么?」 长玉将长敏的手腕捏紧了一份,面不改色笑道:「八姐姐,慎言为上。」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其实我也能理解。」薛长敏淡声说,「大皇姐自杜国回朝,这十年一番的朝贡,必然是要再带一个人走的。皇后娘娘让你上奉贤殿,是何深意已经很明了。杜国苍凉,不比咱们燕国繁华昇平景象,你不想去,想争着最后一道机会求个转机,这份心姐姐能够理解。只是九妹妹,你我生来皇族帝女,身上流着陛下的血脉,既然受了万民供养,食珍馐,着锦衣,就要明白肩上挑着的担子是什么。当年燕杜一战,民不聊生,何其悲惨?却仅仅凭大皇姐一人和亲就换得河山十年太平,如今杜国再朝,孰轻孰重,难道你还不明白么?」 长玉听着这话,笑容越发和煦,「姐姐有话不妨直说,说得这样好听,不就是想劝长玉安生一些,别再自我挣扎、乖乖听命和亲杜国么?」 薛长敏咬了咬唇,抬眸看了长玉一眼,「九妹妹,从前在含章殿同住时,你我来往还算相敬如宾。同为庶女,盛京宫中生活需得如何谨慎艰难我都知道,我亦不想、也不会无缘无故为难于你。只是事到如今,争再多也是无用功,十妹早夭,总不能让十一皇妹来顶这个缺。你在宫里,安婕妤拖累着你,你也拖累着安婕妤,你又何不放手去别的天地一搏?」 长玉静静了半晌,抿嘴笑了一声:「八姐姐一张嘴舌灿莲花,那八姐姐怎么不放手去别的天地一搏?妹妹就不明白了,妹妹已经顶替了姐姐上奉贤殿,姐姐还有什么不满的?还有什么担心的?是非要亲眼见着妹妹上了去杜国的马车,姐姐这颗悬着的心才能放下来么?」 第50页 「我只是劝你,还在宫里的时候,多为安婕妤留退路。」薛长敏定定道,「九妹妹,若真要怪,你便只能怪你有一个出身卑微的生母,怨不了旁人。何况大燕养育你我,到了该回报大燕的时候,自然应当报恩。」 长玉听这话不觉噁心起来,脸上似笑非笑,「妹妹不是不知恩图报之人,只这报恩,却也得叫人知道恩情在哪。」她笑眯眯执着薛长敏的手,「自我记事,向来是有盛京宫剋扣索求我的东西,何曾有我得宫里半分好处的时候?吃穿住行,事事靠己,病痛缠身,也只有我与安婕妤互相依靠。八姐姐你说大燕养育了你我?是,大燕和盛京宫是养育了你一身尊贵荣华。可你说,大燕又拿了什么来养育我呢?」 薛长敏瞧着长玉:「可是事已至此,我只想你安安生生的……」 「安安生生的等死?」长玉抬眸抢白,「还是安安生生的以德报怨?」 薛长敏错愕抬头,正望见长玉那双沉静如一波死潭的瞳仁,「和亲在你看来,就是以德报怨?」 「不是吗?」长玉轻笑着反问,凑近薛长敏的耳边,「八姐姐诗书满腹,自然知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长玉不求姐姐能将心比心,但姐姐也别按着长玉的脑袋指挥行事。牲畜到死时,尚有拼尽全力反扑之心,何况人呢?姐姐是人,我也是人,但凡是人,便有求生之心。」 长玉油盐不进,反是薛长敏被说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压着怒气道:「我看你是倔,你这样争,除了招来一身恨,你能得什么好的?」 「姐姐要我留退路,可有人却断了我的退路。我不去争一条新的前路,又能如何?姐姐说不愿为难我,姐姐说身不由己,可谁不是身不由己?」长玉压低着声音,像是姊妹闺房嬉戏一般,亲亲热热附上薛长敏的耳边,「以德报怨的是旁人。在薛长玉这儿,只有以德报德,以怨报怨的说法。」 薛长敏的眸光渐渐冷下来,她伸手推开长玉,瞧着自己的妹妹,一字一句道:「你这样做,为难的是你自己。出身如我,都已经是如此境地,你又能怎样呢?」 长玉后退一步,瞧着长敏眉梢带笑:「从前含章殿时我与姐姐交好,姐姐待我亲切,长玉都记在心里。可是今朝,原本轮不到自己的事情却轮到了自己头上,我与姐姐便也只好各自争取,谁也别管谁。若这到辈子争最后,是我技不如人,便是死了,我也心服口服了。」 「你从前不是这样的人。」薛长敏瞧着眼前的长玉,突然觉得有些陌生。 她们姐妹二人年龄相仿,同在含章殿长大,说没有一丝情谊却也是假的。从前没有和亲这样的事摆在眼前,姐妹二人虽然因各自生母的原因偶有争执,却也不曾像现在这样撕破脸,更没见过彼此这样狰狞之极的面目。 长玉往后退了一步,言笑晏晏道:「我一直是这样的人。就算从前我不是,可事到如今生死前程面前,我也得是。」 * 魏皇后的意思,是叫长玉姐妹二人陪着薛长忆一道回含章殿。 未时将近之时,竹姑自主殿而来,待长玉等穿戴整齐,便请了她姊妹二人去主殿等候薛长忆一同前行含章殿。 「侧殿里头午觉歇得方好?」等着兰姑在内室服侍薛长忆更衣时,魏皇后便先领着长玉姐妹二人在外说话。 薛长敏脸上挂着勉强的笑:「回皇后娘娘话,很好。」 长玉站在长敏身边,依言笑道:「正是,许久没同八姐姐在一个屋子里睡,怪是叫人怀念。」 魏皇后微笑道:「本宫还在待字闺中时,也很是喜欢与家中姊妹们同寝同食。那时夜里偶然失梦,姊妹几个伴在一处说些不经之谈,很是有趣。瞧你们姐妹两个和睦懂事,本宫心里真是安慰。」说着,嘆了口气道,「也只有本宫的如意,还是这般顽劣模样。」 薛长敏赶忙接着话笑道:「皇后娘娘可是说笑了?十一妹妹娇憨可爱,识文懂礼,何曾如娘娘话中所说?」 长玉淡淡瞥了身边薛长敏一眼,只垂眸笑着,捏了块豆沙糕来吃,也不搭腔。 「本宫的女儿,本宫难道还不清楚?」魏皇后温蔼笑了笑,「她呀……」 「母后可又是在说儿臣的坏话了!?」屏风后骤然一声娇嗔传来,长玉回头,但见薛长忆从屏风后笑着跑出来,身后跟着兰姑等人。 薛长忆已换了一身天青色宫装,梳着小髻,两旁金簪熠熠生辉。她跳着扑进魏皇后怀里,搂着母亲娇声:「母后惯会说儿臣的坏话。」 「何曾说你坏话了。」魏皇后无奈笑着,将薛长忆从自己的怀里拉出来,取了一旁的白狐大氅披在她身上,又细细为她系好了领子,「好了,母后这儿也玩够了,一会儿跟着你八姐姐她们一道回含章殿。」 「不要!」薛长忆拖长声音,扯着魏皇后的衣摆不情不愿,「儿臣想跟母后再说会儿话!儿臣随皇祖母出宫礼佛这么久,母后都一点儿不想儿臣吗?急着赶儿臣回去!」 魏皇后拍着薛长忆的手,温声道:「你皇祖母过两日也该回京了,若是知道你不守规矩,她老人家该不高兴了。如意听话,跟着你八姐姐回含章殿,等母后得了空,再派人接你过来。」 薛长忆不情不愿地退了两步,不高兴道:「儿臣知道了,儿臣这就跟着她们回去。」 第51页 魏皇后点点头,疼爱地抚了抚薛长忆的脸,又才转眸对着长玉笑道:「甘泉宫那边,本宫已经着人去沐宸殿向安婕妤提过一声了。你们姊妹几个午睡的时候,那边的人已经把你在甘泉宫的东西搬回了含章殿,一会儿你就安安心心过去,别的用不上你来忙。」 长玉原本想着回含章殿之前,先亲自去一趟甘泉宫,跟西偏殿里的下人们把话都交代清楚。 可没料到魏皇后动作这么快,直接就派人将她的东西清理回了含章殿。 「多谢皇后娘娘打点。」长玉朝着魏皇后施以一礼。 魏皇后点点头,朝着身边的薛长忆:「跟着你两个姐姐一同去吧,外边的马车都预备好了,你们姊妹三个一会儿好好说说话。」说着,又抬眸笑盈盈望着长敏,「如意她身子弱些,这时节容易犯咳疾。含章殿里,你是长姐,如意就多拜託你照看着了。」 魏皇后亲自交代,薛长敏赶紧欠身恭敬道:「长敏是姐姐,自然会照看好妹妹们,皇后娘娘可以不必挂念。娘娘凤体才康宁不久,这段时日您也得保重自己才是。」 魏皇后满意点了点头,「你这份心,本宫记得,去吧。」 「十一帝姬且慢。」殿外传来竹姑笑声,长玉回头望去,只见竹姑从殿外走进来,怀里还抱着一只通体雪白的猫咪。 薛长忆一见那只猫,眼睛立刻亮了起来,跑上竹姑跟前,将那只猫小心怜爱地搂进自己怀里,惊喜道:「我回来得急,半路上才忘了没把栗子带上,怎么我前脚回宫,它后脚也跟着回来了?」 薛长忆向来爱猫,这只贡国进贡的白猫栗子自小就养在她身边,很是得她喜爱疼惜,素日形影不离的。 竹姑笑盈盈道:「太后娘娘都替您掌着眼呢,知道您是个风风火火的,赶紧便叫人带着栗子回宫了。」说着朝魏皇后一欠身,「奴婢进来回娘娘的话,外头的马车都已经安排好了。」 薛长忆抱着猫心情愉悦,朝着魏皇后拜了拜:「那儿臣便带着栗子先回含章殿了,母后万安。」 长玉与长敏跟在嫡女身后行礼,等魏皇后允准后,便同着一道出了坤宁宫的门。 魏皇后安排的香车很是宽敞舒适。 马车一路沿着驶向含章殿的方向,三姐妹坐在车内,薛长忆抱着猫正逗猫开心,一旁薛长敏也贴在旁边,挂着有些僵硬的笑随着薛长忆一同逗猫。 长玉不声不响地坐在一旁,眼瞧着薛长敏凑上去与薛长忆攀亲热,也不说话,只回眸瞧着车窗外宫道上风景。 薛长敏干巴巴地坐在薛长忆身边,伸着一个指头想碰一碰猫的脑袋,可又见猫动来动去不老实,有些害怕,犹犹豫豫了好一阵。结果下定决心要摸一摸的时候,那猫却骤然转了头过来,薛长敏的手一没留神便戳在猫的眼眶边上。 白猫受了刺激立即尖叫了一声,瑟瑟缩回了薛长忆怀里。薛长忆抬手直接拍开了薛长敏僵在半空上的手,不悦高声道:「你做什么!?」 薛长敏想讨薛长忆高兴不成,一时脸色僵了,磕磕巴巴道:「十一妹妹,我不是故意的……」 「八皇姐!你一个怕猫的人干嘛凑上来讨人嫌!?怕就别碰!你想把栗子的眼睛戳瞎吗!?」薛长忆把猫抱紧了,沉着脸呵斥道。 薛长敏手足无措,伸手:「我……」 「好了!」薛长忆烦躁起来,瞪她一眼,「能不能闭嘴别说话?就算要讨好也急不着这一时吧?早晨在殿上替陆淑妃说话倒是很有骨气,这会儿又想起讨好我了?难不成好人都要叫你一个人包揽了才行!?」 薛长敏张口吃了一瘪,哑然半天,才红着脸又羞又恨低下头不说话了。 长玉端坐在旁,闭目养神听着薛长忆呛口长敏,仍然一句话也不开口。只等车安静往前又行了一阵,才微微开了眼睛,淡淡瞥了一眼薛长忆疼爱抱在怀中的那只白猫。 车在含章殿门前停下,薛长忆抱着猫风风火火就出了马车,一句话也不想与两个庶姐说。 薛长敏之前在长玉面前丢脸,此刻也不想再多逗留,先行辞去。 等姊妹都先下了车,长玉才叫燕草服侍着她下了马车,往含章门下走进去。 含章殿前大殿乃是帝姬们日常读书学艺之地,在此受各位教养嬷嬷教授礼仪,后殿大小院落零零碎碎,乃是休寝的宫室。再往后出了含章殿,便是盛京宫的中心御花园,隔着御花园,便是以昭阳宫为首的阖宫妃嫔居所。 燕草随行在长玉身侧一路往后殿走:「回来的时候竹姑姑交代了我一声,说是您的居所给换了,换到摘星阁里。」 「摘星阁?」长玉倒是有些意料之外。 从前她们母女失宠,因此自己在含章殿也住得偏僻些,如今安婕妤得陛下青眼,她知道自己这次从甘泉宫回来必定是会换屋子的,只是没想到内务府的人会大方成这样。 摘星阁左对角为朝阳阁,右对角为揽月阁,一处住着薛长忆,一处住着薛长敏。这三阁乃是后殿的中心,一条大道连着,最是相近。 长玉低声笑了笑,「如此瞧着,我还真是受宠了。」 入摘星阁的时候,碧丝早已经带着几个小宫女将宫室之内里外收拾了一遍,在摘星阁门前等着长玉一行过来。 长玉只简单将摘星阁里外看了看,便坐在暖阁南窗炕下屏退了众人,只留了燕草碧丝在跟前。 第52页 「安婕妤那儿的人过来了一趟,说要把这个东西转交给你。」碧丝站在长玉跟前,回首从怀里掏了一封信笺出来。 长玉伸手接过,拆开信笺瞧了瞧。 安婕妤的大意是知晓了长玉回含章殿的事情,叫长玉安心,不用记挂她在怀,还特意在信的末尾说了一句——「勿忧烦心事,已有解决法。」 长玉眼瞧着那最后一行字不住皱眉。 安婕妤信中所提的,应当是她上奉贤殿预备和亲的事情。 已有解决法? 「婕妤可还曾有什么话要留给我?」那一行话实在叫长玉放心不下。母亲那柔顺的性格她实在再清楚不过,她能有什么方法? 碧丝摇了摇头:「没了,就只把这封信笺给了我。」 长玉将那一折信纸揉在掌心,良久,揉了揉眉心。 因着今日下雨,盛京宫的天灰暗得格外早些,申时宫门下钥的鼓声传来,摘星阁当中便上了灯火。 用完晚膳,长玉便坐在暖阁的桌前,就着一灯如豆,又反覆瞧了几遍安婕妤传来的书信。 越想,就越是不安。以安婕妤那样柔弱的性子,到底能做出什么事来保全自己? 窗外阴风乍起,长玉听见院子里风催枝折的窸窣响声。 她垂眸静静瞧着手里的一阵书信,半晌起身,将那小笺对摺了,径直扔进屋子里烧得正旺盛的碳火里。只一瞬,火苗便从碳底贪婪窜出,像是饥渴难耐的勐兽,顷刻之间将那张信笺包裹吞噬成灰烬。 屋外远处传来绵绵密密的沉闷雷声,像是预兆着有暴风雨来临。 长玉躬身,提着炭火盆旁的镊子将书信的灰烬拨散开来,明灭的火光照在她神色沉冷的面容上。 她刚放下手中的镊子,屋外便听见急促脚步声。 脚步声刚落在摘星阁门前,一阵雪亮的闪电便噼开在天地之间,一息将昏暗的屋子里照得如同白昼。 长玉站起身一回首,正见碧丝神色难安立在门边,像是一路疾走狂奔而来,惨白着脸,上气不接下气,「……出,出事了。」 第25章 晋江首发 长玉到朝阳阁的时候, 朝阳阁当中已经里外乱成了一锅粥。 薛长敏的侍女冰翘在朝阳阁门前焦急等着长玉,一看到来人, 便立马迎了上来, 朝着长玉一欠身急急道:「八主子已经在里头了, 九帝姬, 您赶紧进去帮衬一把,好歹也将十一帝姬劝住一些!」 长玉领着碧丝跟在冰翘的身后, 穿过朝阳阁前院急匆匆进出的宫人身边,朝着薛长忆的寝殿里走。 「究竟是怎么了?这个时候把人急匆匆地叫过来?」长玉跟在冰翘身后,抬头望了一眼阴霾闪电的天色, 有些警惕地沉声问道。 冰翘领路在前,支支吾吾的:「……十一帝姬受了些刺激, 一时之间激动了些, 翻了旧疾。」 远处翻滚的浓云里沉闷轰出一阵雷声。 长玉垂眸下来。 怨不得这个时辰了,薛长敏缘由也不多说一声便着人急急请她过来。 自坤宁宫回含章殿时,在魏皇后面前拍着胸脯信誓旦旦说要好生照料薛长忆的人, 可是她薛长敏自己。这会儿话刚说出口, 就叫薛长忆翻了旧疾出来,岂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 长玉想了想, 只轻笑了一声, 漫不经心问道:「受了什么刺激?」 冰翘半晌不说话,后来才磕磕巴巴道:「……是,是十一帝姬的猫不见了。」 「猫不见了?」长玉倒是有些疑惑,淡声笑了笑, 「猫素来是这样自由的性子,不过是不见了一会儿罢了,说不准它自己玩高兴便回宫了,怎么倒弄得十一帝姬难过?」 长玉抬眸,沉沉冷冷盯着身前引路的冰翘。 「这,这奴婢也不好说。」冰翘牵强笑了一声。 长玉见她咬着口风不放,便知这会儿薛长忆寝殿里的怕不是什么好事等着自己。隔了一阵,方轻描淡写笑道:「也罢。既然是十一帝姬不好,皇后娘娘那头通传了不曾?若是这里的人不得闲,我身边的碧丝倒是可以过去一趟。」说着瞥眸,「碧丝……」 「九帝姬实在不必如此!!」冰翘骤然停下脚步回身,像是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把捏着碧丝的胳膊。 触及到长玉与碧丝迟疑的目光,冰翘又才觉自己方才反应太过激烈奇怪,连忙松开了碧丝,慌忙笑着朝长玉欠了欠身,「八帝姬那儿已经有安排这些了,您不必费心……前头到了,您还是赶紧跟着奴婢一同进去瞧瞧吧。」 不必费心,那就是未曾通报。 长玉的心底升起连绵的狐疑。 薛长忆突然犯病,薛长敏又不准叫人通报坤宁宫,难不成她还想拉自己下水? 「来的时候,摘星阁里的事情,你都交代好了给燕草不曾?」长玉回眸瞧了一眼碧丝。 碧丝淡淡瞥了身前冰翘一眼,会意道:「燕草都知道的。」 长玉点了点头,这才跟着冰翘出了迴廊,往薛长忆寝殿当中走进去。 长玉前脚还未跨进屋内,便闻到一股子浓重的药味薰香,满殿里的小宫女端着汤汤水水急匆匆上下,后殿里一堆乱糟糟的哄话声,伴着薛长忆撕心裂肺的咳嗽: 「——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我就知道你轻易咽不下这口气!你满意了?你高兴了不曾!?你把栗子找回来!你把栗子……咳咳……」薛长忆的话说到一半,嗓子里激烈的咳嗽便浪潮一般将剩余的字眼卷了下去,只剩下呜咽与咳嗽混在一处。 第53页 紧跟着便是一屋子乱糟糟的劝话声混在一起,长玉一句也没听清。 她在堂前站了片刻,凝了凝神,刚想跨进殿中,低头却骤然瞅见不远处轩廊下几个小宫女正捏着抹布跪在地上擦洗什么东西。 长玉蹙眉细细看过去,但见是一滩已经翻黑的血痕。 那血痕拖得老长,一直从墙根底下延绵到拐角的柱子边上。而不仅是地板,血痕附近一片墙上窗上,也沾着零星不一的血点。 「九帝姬,先进去吧。」冰翘欠身,轻轻说了一句。 长玉不动声色地将目光从那一滩血痕里收回来,抿嘴朝着冰翘轻声笑了笑,便安静跟在她身后一同进了薛长忆的寝宫。 绕过前殿的屏风往东次间里走,甫长玉一进屋,便瞧见薛长忆卧在重重锦帐间,挣着要起身下床,却又叫包在周围的一通声泪俱下的婆子们圈在其中。 冰翘告了退,便连忙上前跟在自己的主子身边。 长玉见屋子里一通乱七八糟,未知事情来龙去脉,也不敢贸然举动,防着引祸上身,便先静静站在最边听着。 众人里薛长敏靠得最近,额头上冷汗直直地沁,扶着薛长忆慌忙道:「十一妹妹!你莫要再凉着自己,我已经派人出去找栗子了,一会儿就肯定能找回来的!你放心,你放心!」 薛长忆根本不吃这一套,盛怒瞪着薛长敏,一把拍开她的手,强忍着咳嗽尖声道,「你别碰我!我嫌脏!你别现在又好心人一样巴巴的凑到我跟前来,若不是你悄声把那只野猫塞进来,栗子能出事么!?……」薛长忆呆呆坐在那儿,通红的眼眶里泪光泫泫,哽咽着道,「……栗子那么小,一定是被那只畜生咬死拖走了……薛长敏,你就是故意的!你自己讨厌猫,也见不得别人养!」 薛长敏花容失色:「怎么可能呢!我、十一妹妹真是太冤枉我了!我怎会有这般恶毒心思!?那只猫是外头进贡来最乖的一只!先时十一妹妹你没回宫的时候我就先着人替你养着,想着等你回来送了陪伴栗子的,我……」 冰翘瞧着自己主子这般受气,闷声道:「十一帝姬话可不能这么说,八帝姬也是好心啊,原想着今日招您生气,您定然是不想见她的,她便把那只猫瞧瞧给您送进来,眼瞧着那两只猫亲热玩闹起来方才走的……说不准这其中,是有人故意挑拨也未可知。」 薛长忆瞥了冰翘一眼,冷笑一声,刻薄道:「那瞧着就是你蓄意谋划的!今日我在母后那儿折了你母妃的脸面,你气不过就要拿我的栗子来出气!?薛长敏,你但凡有点本事你就冲着我来,别窝窝囊囊地拿着一只猫撒气呀!……咳咳……」 话未说完,又急得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起来。 薛长敏急得团团转,一时身旁的婆子丫鬟也看不下去了,便轻声道:「八帝姬还是先出去歇一会儿吧,咱们替您在这儿瞧着十一帝姬呢。现下太医院也已经有人过来了,不忙的,您安心着些。」 薛长忆犹豫了一会儿,也觉这话有道理,便往后退开,预备着先避一避。 可薛长忆却抓着不松手,偏生就要跟薛长敏较上劲了,一边咳着一边厉声道,「别!今日谁也别劳烦!她惹出的事情叫她自己想法子平歇,既然那只猫是她送来的,就叫她亲自把栗子给我找回来赔罪。若我瞧不见栗子平平安安回来,你今儿的帐和陆氏的帐,咱们堆到皇祖母面前一通算清!看谁饶过谁!」 薛长忆一通狠话放完,身旁的婆子丫鬟们连忙簇拥上去,餵水的餵水,拍背的拍背,劝着叫她别再动气坏了身子。 长玉站在一旁听了半晌,总算是知晓今日晚上这一通闹究竟是为什么了。 怨不得薛长敏要找她过来。原是自己惹了薛长忆的不快,想多拉着她过来帮忙垫背。 长玉瞧着薛长敏从人群当中退出来,二人目光相错,长玉朝着对方垂眸一笑,微微欠了欠身。 薛长敏深深看了她一眼,便先往着东次间的门外走了出去。 长玉会意,薛长敏前脚出了门,她后脚也跟着一同走了出去。 姐妹两个立在薛长忆寝殿外的滴水檐下说话,屋外雷声融融沉闷,起了阴风,却还不见下雨。 屋内的光绒绒地从窗户里透出来,薛长敏的脸色不好看,见长玉走过来先就是一通指责:「怎么这个时候才过来?十一妹妹犯病,你今日搬来摘星阁住着,彼此之间也该多照应才是。」 长玉不急不忙,抿嘴笑道:「坤宁宫里皇后娘娘交代的人是八姐姐,我凑什么热闹呢?」 「同是姊妹,十一妹妹不好了,难道你不该过来一趟?」薛长敏沉声训斥道。 「这不是过来了么?」长玉微微笑,「只是一进来就瞧着十一妹妹这样大的火气,妹妹实在也是不好插.嘴。」 薛长敏脸色一僵,顿了顿:「你也瞧见了,里面乱成这样。」抬眸瞟了一眼满脸站干岸神色的长玉,蹙眉,「十一妹妹这样,你难道不心急?」 长玉微笑着瞧了一眼薛长敏,方才柔声道:「我急什么?该着急的人难道不应是八姐姐么?先时总见姐姐的人领着一只白猫,如此想来,那只就是预备着今日送给十一妹妹的了。」 「你我与十一妹妹同在含章殿,往日也罢了,如今你搬到摘星阁来,咱们三个住得最是相近,十一妹妹病了,皇后娘娘责问之下,你岂能逃脱?」 第54页 「这天就算塌下来,不还有八姐姐顶着么?」长玉慢声笑说,「皇后娘娘责问下来,也该是八姐姐打头阵才对。」 薛长敏哽住,扬手起来指着长玉:「你……!」 长玉看她一眼,笑问道:「八姐姐可是吓慌了神了?病急乱投医,叫着冰翘过来找我?可姐姐找我有什么用?难不成找了我过来,我还有什么锦囊妙计献给姐姐?」 「你我伴着朝阳阁居住,岂有你一个人袖手旁观的道理?」薛长敏蹙眉咄咄逼问。 长玉知道薛长敏是慌了神了,急着不知道怎么办,便想多拉她进来陪着垫背。长玉笑道:「十一皇妹病了,我为姐姐自然不会袖手旁观,可是这会子太医还没过来,妹妹就算是想替皇妹做些什么,也不能够。还是得听了太医的话之后,禀报了皇后娘娘才好。」 「十一妹妹的病是陈疾,时常犯的。这会子皇后娘娘应当才歇下不久,这等事你我便可为之分忧,怎可扰了她安寝?岂非是你我不懂事?」薛长敏一听长玉要向魏皇后交代,连忙拽住了她的手。 「再说……」薛长敏是真有些急了,「难不成你真要听十一皇妹的话,瞧着我去帮她找猫?」 长玉觉得好笑,事到临头拉人垫背这事,也亏薛长敏能说出口了。便干脆装憨道:「那不去找猫,还能怎样?」顿了顿,「姐姐不会是还想要我帮着一块儿找吧?」 这话一说出口便戳了薛长敏的心窝子,说中心里话,她有些躁起来,「好歹多个人,多双眼睛,找得也快些……」 「我不去。」长玉干脆利落道。 薛长敏见长玉根本不上套,也不听她威胁,白了脸:「那十一妹妹闹成这样,你又能讨得皇后娘娘几时好?」 长玉笑眯眯道:「姊妹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皇后娘娘若是真的要一起责问下来,我也陪着八姐姐,咱们一个都跑不脱身的。只是,今日的事儿原本就是八姐姐闹出来的,于情于理,我也沾不上边。反倒是八姐姐害怕皇后娘娘责难,就要多拉着我一起下水,这好像……说不过去吧?」 「你真不去?」薛长敏红着脸,又咬牙低低问了一句。 长玉揣着手手,打着一张笑脸:「论理这事排不上我的号,只是。」顿了顿,「若八姐姐非要求我的话,也不是不可以。」 「不去便罢!由着你在这里羞辱我!谁会求你!?」薛长敏气得咬牙,冷冷瞪了一眼长玉,重重哼一声便带着侍女冰翘等一干人匆匆往着朝阳阁外的方向风风火火走了。 长玉站在廊下,瞧着薛长敏渐渐远去的身影,眉梢眼角的笑容渐渐收拢了回来。 「碧丝。」长玉垂眸,纤长的睫羽搭落下来,瞳仁当中一派静谧沉思,「十一帝姬的那只猫,你说会去哪儿?」 碧丝跟在长玉身边,上前一步,「前时在里头,我听着下边的小丫头们说,先前派出去的人追了一阵,说那血滴子一直往后出了含章殿。」 长玉沉思片刻:「出了含章殿后头,就是御花园了。」 「九帝姬,你要帮十一帝姬找猫?」碧丝皱眉,「刚才八帝姬问你话的时候,你怎么不去?」 「我跟着她过去找,就算是找到了,有我的功劳么?」长玉眸子眄过去,瞟了碧丝一眼。 碧丝默然一阵,「只是她们人多,想来找得也快。」 长玉想了想,垂眸,「御花园这么大,谁不是瞎碰运气找。试试吧,能找到也好。」想了想,「找不到那就回屋睡觉。」 碧丝突然笑起来:「你是记起前时贤妃说的话了?」 长玉笑一声:「总是比坐以待毙强得多。太后难亲近,也唯独宠爱十一,若是能用上这个机会,也是最好不过。多一个人能帮我说话,便多一分胜算。」 御花园偌大,要找一只猫也并不容易。 碧丝领着人在御花园的弯弯绕绕里找了半日,却仍然难见那只猫的影子。 天色昏暗,一路雷声沉沉,找到御花园假山后的池子旁时,长玉就决定放弃了,看了看阴霾的天色,皱眉:「算了,今晚恐怕找一夜也是找不出来的,先散了回宫,这天快要下暴雨了。」 一番寻找无果,众人也都累了,碧丝提灯在前,听到长玉这话便回身过来,预备跟着一道回宫。 长玉先转身离开。今日找不到这猫也不必死磕,再想别的方法便是。 走了两步,却没听见身后的脚步声跟上来。 长玉回头过去,瞧着碧丝提灯远远地站在身后,她皱了皱眉,「碧丝,别找了,回摘星阁。」 碧丝停步在原地,朝着长玉惊喜道:「好像听见有猫叫声。」 长玉一愣,立即折步回去。 碧丝又凝神细听了片刻,才回头朝着长玉肯定道:「我听见了!就在附近。」说着提着灯笼循声而去。 长玉皱了皱眉,也赶紧跟在碧丝身后,朝着池子旁的假山后疾步走过去。 还没绕过假山,便听见碧丝惊喜的声音,「九帝姬!找到了!你快瞧瞧是不是这一只!」 长玉顿时扬眉笑起来。 可还没等长玉的笑达眼底,却听见假山池子旁传来碧丝一声惊恐尖锐的惨叫声。 长玉脸上的笑容一时土崩瓦解,她急急转过假山后,正见碧丝背对着自己,颤抖着身子惶惶失力跌坐在地上。 第55页 她手里的那盏灯笼掉落下来,火光扑灭,一时黑暗遮掩了长玉的视野。 「来人!」长玉厉声道。 身后的宫婢立马提灯上前,明灭不定的光亮重新笼罩上来。 碧丝背对着长玉,失力一般坐在地上,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像是瞧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薛长忆的那只猫就贴在碧丝的身边,正舔舐着沾在身上的血。 长玉的面前就是御花园里宽阔的莲湖。春夏时这里满池莲荷不见边际,是盛京宫当中的一道甚美的风景,可是一入秋冬,便只剩满池塘折枝败叶,景象衰败凄清得很,因此甚少有人前来。 借着身后衰微灯火,长玉除了荷塘里一片浸在朦胧当中的残败荷枝外,什么也瞧不清。 碧丝还呆坐在原地,像是丢了魂一样,一声也不吭。 远处浓云开始翻腾,阴晦天际下,先是微雨,而后一颗一颗盛大起来。 过了好一阵,碧丝才颤颤转过头来,一双眼睛瞪得巨大,瞳仁里神情僵硬惨白。 她伸出一只手,颤巍巍地指向面前的荷塘,连说话都已然结巴了:「……九……九帝姬……」 长玉沉着眉宇,伸手夺过身旁宫人的灯笼,朝着碧丝所指的方向走过去。 柔和的灯光祛除尽了眼前的晦暗,长玉站在池塘边,垂眸往下看去。 天地之间,惊雷乍起,一道闪电把沉黑的苍穹噼开成四分五裂的模样。 在那一瞬亮如白昼当中,长玉看清了池子里的东西。 不,不是东西。 是人。 是已经死透了的人。 那个人穿着一身红艷艷的衣裳半浮在水面上,长发如同海藻披散在水中央,丝丝缕缕分开,像是无数条黑色鳞片的小蛇在游走着。 她的脸暴露在天地之间,血还在源源不断地从她的眼鼻口耳当中缓缓流出,淌过她青白得诡异的面容上,而后化开在周身的池水当中。 也不知道她在这儿死了多久,附近那一滩的池水几乎叫她的血染红。 那个红衣的女人睁着她的双眼,嘴角上似乎还挂着笑容,就这么无声安静地瞧着长玉微笑。 长玉只觉得手脚冰凉麻木,血全沖回了脑子里。 是福娘…… 福娘死了。 第26章 晋江首发 恐惧到极致的时候, 长玉的脑海里却突然漫生出一丝冷静。 她狠狠咬了一下嘴唇,强迫自己压下喉咙里几欲喷薄而出的惊惧尖叫, 转而伸手, 将身边吓得失魂落魄的碧丝拉了起来。 碧丝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 面无血色, 拉着长玉的手踉踉跄跄站直了。 「九帝姬……这。」碧丝脑海里一片空白,拽着长玉的衣袖。 长玉的心里也是惊涛骇浪, 勉强维持着镇静,瞥了碧丝一眼,拍了一下她的臂膀, 轻声道:「别慌。你把十一帝姬的猫抱好,一会儿别叫它再跑丢了。」 「知道了……」感受到长玉手掌的温度, 碧丝才勉强镇定了一些, 惨白着脸点点头,躬身将薛长忆的猫小心翼翼搂紧怀里。 今日早晨前去坤宁宫请安的时候,福娘还活生生地跪在她的脚边连连哀求, 不过朝夕一日的功夫, 便成了一具七窍流血的死尸摆在自己眼前。 在盛京宫闱倾轧之下,相同的事情长玉见过太多, 这样的血腥味不但不会叫她反感, 反而让她生出一股敏锐的预见与相当的警惕。 福娘是昭阳宫里的人,此刻死在御花园的莲池当中,自己又是发觉的第一人,少不得要惹一身腥味。 长玉当即回眸, 朝着身旁的宫人厉声道:「去一趟坤宁宫和昭阳宫,把福娘死的事情告诉一声,看看皇后和淑妃那边的意思。」 宫女惨白着脸,连忙欠了欠身,魂不守舍地转身就要往坤宁宫的方向过去。 可还没等那宫女离开,远处假山后便突然明晃晃地亮了一长列的火光。 长玉皱着眉转过身去,只听见禁庭军侍卫们带刀行走时的响动,而后火光从假山后转了过来,一列禁庭军列在路前,将回去的路封得死死的。 「禁庭军奉坤宁宫懿旨搜查御花园,在场者一律不得擅自举动!」侍卫板着一张冰冷的脸,将长玉派去传话的宫女毫不留情挡了回来。 火把上的光反射在禁庭军冰冷的铠甲上,长玉的心底顿时漫生出一股不安。 碧丝也不知道眼前是什么情形,咬了咬唇,抱着猫往后退了一步。 雷声依旧隆隆,可雨却只下了一会儿,此刻已经只剩下的几颗零星雨点。 长玉从伞面下走出来,端着手冷冷立在一排禁庭军面前,火光明灭不定笼罩着她的脸。 「我乃安婕妤之女、九帝姬薛长玉,大胆侍卫!也敢挡在我的路前?」 一众侍卫沉着脸没有说话,却只见一个女人的身影从他们身后绕了出来。 逆着火光,人的视野有些恍惚。 长玉眯了眯眼,才看清了来人。 长玉的眼角眉梢堆起笑,瞧着来人逐渐清晰的面容,轻声道:「菊姑姑?」 来人正是陆淑妃身边的掌事宫女菊姑。 菊姑站在一列银胄铠甲的禁庭军之前,朝着长玉欠一欠身,方沉着脸瞧着长玉,厉声道:「来人!把九帝姬拿下!」 禁庭军侍卫立即跨步作势要上前。 第56页 「我乃帝女,无故无错,无陛下皇后旨意,谁敢动我?」长玉凝眸徐徐扫了一眼跟前的一列侍卫,反手按住身后的碧丝,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 禁庭军迟疑了一阵,没敢上前。 长玉不动声色,抿着嘴笑着瞧着菊姑:「菊姑姑,这会儿大晚上的,不在昭阳宫侍候淑妃娘娘,你这又是唱哪出戏呢?无缘无故的,说拿着皇后娘娘的懿令奉命在御花园搜查,还要拿我?别是煳涂了。」 「奴婢既然敢借着皇后娘娘的懿令拿您,那自然是宫里出了大事。」菊姑对上长玉的眸光,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嘴角,「有人谋害十九皇子,此刻已经惊动了陛下与皇后娘娘,奴婢等奉命追查下毒手之人,还请九帝姬配合着些。」 长玉轻描淡写笑一声:「那不成,我还是谋害十九皇子的人了?菊姑姑,宫里说话,可不能乱说,当心一句话错了数了,明日丢了舌头得不偿失。」 菊姑的脸上漫生出一股平静的笑容,她瞧着长玉,恭恭敬敬福了福身:「您有无谋害十九皇子,奴婢不得而知,可您身边从前的福娘,却是谋害皇子的兇手。」 听到「福娘」这两个字的一瞬,长玉的脑海里一根绷紧的弦骤然断裂。 菊姑敏锐地察觉到长玉脸上神情的微变,脸上笑容和煦之下,漫生出一股阴鸷。她回首,朝着身后的禁庭军厉声道:「先将此处搜查一番!再将九帝姬压下!」 长玉暗暗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保持着面容上笑意不改:「那姑姑就先查吧。」 菊姑瞟了她一眼,下令侍卫们:「暗处都仔细些!池子里、井里,也都好好瞧一眼!」 禁庭军侍卫得了命令,立马散开搜查,不过少时,长玉就听见身后传来通报的喊声: 「菊姑姑!找到福娘了!已经死透了!」 侍卫们将已经僵硬的福娘尸体从水中拉上来。 菊姑的脸上飘起一抹淡淡的笑,她扫了一眼那一具七窍流血的死尸,又才望着身前的长玉:「真是巧啊。」 长玉瞥了她一眼,温和笑了一声:「依我说,姑姑才是巧。我与八帝姬出来替十一帝姬寻猫,刚寻到这儿找着了栗子,刚见了福娘的尸身,刚要派人前去坤宁宫通传,姑姑就带着人把我给堵了。不知这是巧合,还是有人要故意为之,寻衅滋事了?」 「是巧合还是预谋,一会儿坤宁宫当中,皇后陛下跟前,自然会见分晓。」菊姑笑容可掬道,「事关皇嗣,连贤妃娘娘、安婕妤等此刻都只能委屈着,您就别见怪。这起子侍卫手脚粗笨,九帝姬您迁就着些。」说着脸色一冷,板着面容喝声:「拿下!」 禁庭军侍卫立马应声上前,押住长玉与碧丝的手,要扣着她们二人往坤宁宫前去。 碧丝怀里的猫勐然受了惊吓,尖声叫了一声从碧丝手里跳了下去。 长玉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趁着这一声猫叫当中,勐然一手肘狠狠顿在身后侍卫的胳膊上,趁着侍卫一愣的空隙,反身过来扬手毫无迟疑就扇过去一个耳光,厉声呵斥:「放肆!!」 菊姑见不得长玉这般嚣张,立马尖声警告:「九帝姬好大的胆子!这是要连陛下和皇后的旨意都不遵从了么!?岂有将陛下皇后放在眼中!」 长玉虚浮在瞳眸表面的笑意已经全然撤去,只徒留一层淡漠冷清,她将脚边的猫咪伸手搂进怀里,站直身子瞧着菊姑,「陛下和皇后娘娘这是要追查福娘谋害皇子背后有无人指使,我自当配合。可菊姑姑,有句话我提醒你一声,追查归追查,可别借着追查的由头,骑到主子的头上来撒野。」 菊姑眼睛瞧着长玉,眉目里滋生出一片戾色,她沉沉冷冷一笑:「奴婢不敢越过主子,只是奴婢也有一句话要警醒着帝姬。帝姬您年轻,少不经事,宫里这许多事您瞧不长远。您别只见了一朝的好光景,便生出那一世安逸的心。须知浮萍一夕之间长得再茂盛,那也终究是无根漂浮的东西。」 长玉听着菊姑说话,回身将碧丝的手捏在自己掌心,牵着碧丝往前:「多谢姑姑关照。长玉虽年轻,但这活在世上的日子可比姑姑您多多了。来日方长,凭它什么规矩什么道理,都慢慢学着,不急在这一时半刻弄明白。」 路过菊姑身边时,长玉停了片刻,眉目沉静哂笑一声:「不劳姑姑费心,我生了一双腿,自己会走。」 菊姑侧眸过来,对上长玉目光,眉梢上一动:「那您请吧。」 长玉捏着碧丝的手一路行去坤宁宫,菊姑等若干人便押犯人一般寸步不离地随行在身后。 寂夜当中的盛京宫上浓云翻滚,雷声沉闷传来。 瑟瑟寒风里,碧丝跟在长玉的身后,明显感觉到长玉捏着她的那只冰冷的手的手心,正在一层接着一层渗水一般冒出冷汗。 长玉的手有些微微发抖,碧丝不知道她是害怕,还是仅仅只是被料峭寒风吹得手脚缩瑟而已。 碧丝抬眸去瞧,却只见长玉寒风当中瘦削却直挺挺的背嵴。 她牵着她往前走,一步一步,坚定而毫无迟疑。 不知为何,看着长玉的背影,碧丝突然就觉得,适才惴惴不安的惶恐的心,恍惚间便安宁了下来。 * 长玉抵达坤宁宫前的时候,坤宁宫灯火辉煌,众人皆已经入座。 明昭帝沉着脸落座在凤位之上,魏皇后随侍在身边,阶下两旁,一左一右坐着贤、淑二夫人,此后再是立着闻讯而来的各宫妃嫔们。 第57页 长玉抱着猫,带着碧丝从坤宁宫正殿殿门当中稳稳行来,一路目不斜视,从殿中众人各色各眼的目光当中平静地穿行而过,最后才立在明昭帝阶下缓缓跪下,拜了一拜道:「长玉叩见父皇、皇后娘娘。父皇万福,皇后娘娘万安。」 头顶上悬来明昭帝阴沉不悦的声音:「起来吧。」 「谢父皇。」长玉谢了恩,抱着猫站起身来。 起身之间,长玉飞快用余光扫视了一眼阶下众人,找到了站在李贤妃身后的安婕妤。 安婕妤蹙眉,正惴惴不安地瞧着她。 长玉错上安婕妤目光,脸上作轻松笑容,暗暗朝母亲微微笑了笑,才站起身子。 跟在长玉身后的菊姑也随着一同起了身,上前几步,立在阶下垂手恭敬道:「回陛下和皇后娘娘的话,福娘已经找着了。」 陆淑妃站在阶下,一听这话便急急跑上玉阶,噗通一声跪倒在明昭帝的座下,伏在皇帝的膝盖上红着眼睛含着泪恨恨道:「陛下!您要为臣妾做主啊!菩萨庇佑!臣妾年近四十,十月怀胎,拼了半条性命才为陛下生下沆儿!如今后宫里竟然有这样蛇蝎心肠的毒人,连一个襁褓当中的婴孩都不能容下,要生生勒死他啊!她们要取了您与臣妾的这块心尖肉啊!您要为臣妾做主,万万不能放了这群歹毒之人!」 明昭帝面色阴沉,反手扶了一把陆淑妃,陆淑妃便盈盈起身,借势坐在了皇帝身边。 魏皇后不动声色瞟了一眼借势坐在凤座上的陆淑妃,眸子流转回来一笑,方柔声道:「淑妃,谋害皇嗣是重罪,十九皇子又是陛下的么子,陛下自然会为十九皇子和你做主,你也莫要伤心到煳涂了。」说着,又看向阶下长玉怀里抱着的猫,「栗子找着了?」 长玉听这话,便知道薛长忆犯病的事情,魏皇后已经知晓了。于是朝着皇后欠一欠身,「十一妹妹可好些了?可别再叫她与八姐姐生气了。」 魏皇后已然知道薛长忆犯病,可长玉也不知道薛长敏是否会倒打一耙,便先探了探魏皇后的口风。 魏皇后朝着她微微笑了笑:「本宫的人已经把她接过来了,这会子正在后殿歇息着,事情的来龙去脉,如意都已经与本宫说清了。多亏你帮她找栗子,兰姑,替九帝姬把栗子抱到后殿去吧。」 兰姑应声上前,长玉便将栗子送到了兰姑手中。 兰姑抱了猫下去,长玉便带着碧丝退至安婕妤身旁。 「那个贱人呢?」明昭帝沉沉发问。 菊姑垂首道:「奴婢带人找到福娘的时候,福娘已经服毒自尽了,尸体就在御花园的莲池里。」 「服毒自尽了?」明昭帝的眉头皱起。 魏皇后看向明昭帝:「陛下,如此看来,确实如贤妃所说,福娘是因为记恨主子打骂,因此才想将心中怒火发泄到十九皇子的身上。如今福娘既然投毒自尽,也算是自食其果。陛下不如就将她的尸身剁碎了餵宫中猎犬,再将她全家贬为奴籍,以警示阖宫如何?」 明昭帝面色阴沉,没有应魏皇后的话。 陆淑妃凌厉瞪了魏皇后一眼,揪着明昭帝的袖摆红着眼道:「陛下!万不可如皇后娘娘所言这般轻巧就将此事放过!宫中下人,哪一个不是受主子打骂过的,那福娘从前跟在皇后娘娘与安婕妤身边时,未必就从来没有受过打骂?原先怎么都好好的,可一到了臣妾宫中,便只是因为几句打骂就敢生了谋害皇嗣的歪心!?陛下!这其中定然有人指使,您一定要继续追查下去!否则今后岂不是宫里人人都可拿着记恨主子的由头来谋害皇嗣?」 李贤妃一袭紫衣,目光凌然站在阶下,抬眸瞧着陆淑妃道:「淑妃这话是什么意思?此番十九皇子遭人毒手,淑妃质疑本宫与安婕妤情有可原,只是,淑妃提皇后娘娘又是为哪般?难不成,淑妃觉得连皇后娘娘都有嫌疑?还是说,淑妃不过就是想借着福娘一事,将所有与福娘曾有关联的人都拖下水?」 「事关皇嗣性命,本宫自然要多警醒一分!贤妃,本宫瞧你这是站在干岸上瞧着水里的不着急!十九皇子不是你的亲儿子,你便可以拿着这样小人的心思妄加揣测本宫的一片爱子之心?」陆淑妃立即回眸过去,一双眼狠狠剜在李贤妃身上。 安婕妤听不见,也说不出话来,只能惶惶赶紧跪下朝着明昭帝与魏皇后叩首,拼命地摇着头。 李贤妃回眸,瞥了一眼安婕妤:「安婕妤,你无错在身,跪什么?只是有人瞧不惯你骤然得宠,争风吃醋之下闹出这些事情来污衊你我,陛下明心圣裁,不会冤枉了好人,也自然不会放过寻衅滋事的人。」说着朝长玉道,「快扶安婕妤起身。」 「多谢贤妃娘娘为安婕妤与我说话,父皇自然会给安婕妤与我一个公道的。」长玉眼神里含着淡淡的感激看了李贤妃一眼,赶紧与碧丝一左一右搀了安婕妤起身。 菊姑静静听了半晌,復又跪下冲着座上明昭帝磕了一个头:「陛下,陆淑妃娘娘的话并不是全然无道理。」 一时,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都朝着菊姑的方向看去。 明昭帝一双阴鸷的眼沉沉盯着菊姑。 陆淑妃听闻这一句话,立即折身回来,擦干眼睛上泪水,急切朝着菊姑道:「有什么话,陛下在这儿呢,你赶紧说!」 菊姑朝着玉阶上拜了一拜,「是。」她跪直了身子,转头过来,一双眼睛越过众人,定定盯在了长玉的脸上。 第58页 安婕妤顺着菊姑的目光,扭头担忧望着长玉,哑然张了张嘴。 长玉抬手抚了抚安婕妤的手背叫她安心,方才抬眸,从容迎上了菊姑的目光。 「陛下。」菊姑沉声道,「奴婢寻见福娘尸身的时候,九帝姬就在福娘的身边。」 明昭帝的目光落在了长玉的脸上。 陆淑妃的眼睛也随着一道转了过来,语气微扬:「九帝姬,平白无故的,你怎么跟个死人在一块儿?」 「奴婢到的时候,九帝姬就已经在了,福娘也已经死了。奴婢不敢信口雌黄,也不敢说帝姬究竟在哪儿待了多久,更不敢往后再想……」菊姑垂眸道。 陆淑妃的眼睛盯着长玉的脸:「这么说起来,本宫倒是想起一件事。那福娘被贤妃送到本宫的昭阳宫之后,几次三番地却往甘泉宫跑回去,已有了本宫这个主子,心却总好像不在本宫这儿,一心念着旧主安婕妤与九帝姬。本宫还曾听说,福娘曾求九帝姬,只要九帝姬肯带她回甘泉宫,什么事也愿意替九帝姬做。今日听菊姑这话,倒是不能不叫本宫猜想,是甘泉宫指使福娘,做出谋害皇子这等天理不容之事!」 一时陆淑妃口口声声指责长玉,长玉静静听着,半晌,才淡淡哂笑一声:「听淑妃娘娘的意思,是断定福娘为我指使谋害十九皇弟了?淑妃娘娘的证据呢?没有证据锤下来,娘娘莫非想凭空一张嘴咬着长玉强行认罪不可?污衊人容易,可娘娘到底得拿出证据来。」 长玉的话音刚落,一时之间,坤宁宫殿外传来一声沉闷的响声,紧接着便是众人惊唿。 明昭帝的脸上浓云密布。 众人的眼睛都循着殿外传来的异响声望去。 只见外头大太监吉祥气喘吁吁跑进坤宁宫,噗通一声跪在明昭帝的跟前:「陛下……陛下……跟在九帝姬身边的桃儿触柱死了!」 魏皇后蹙眉:「死了一个奴婢也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怎么回事?」 吉祥惴惴不安地抬首,瞟了一眼长玉。 不知怎么的,长玉的心骤然勐烈跳动起来。 一种莫名的不安和恐惧来势汹汹席捲她浑身上下,顺时叫她手脚冰凉。 吉祥回头,朝着明昭帝又拜了一拜,才颤巍巍道:「……那桃儿死前说,九帝姬和安婕妤蓄意谋害十九皇子已久,她跟随服侍九帝姬,害怕陛下追查下来受九帝姬连累死无全尸,惶恐之下,便、便先触柱……认罪了……」 作者有话要说:  【开麦哔哔】我是修仙党哈,所以更新一般都在凌晨以后,大家有空记得来康康我就好啦~ 小姐妹萌每一条珍贵的评论我都有认真康,好感谢小姐妹萌鼓励我!泪目! 第27章 晋江首发 陆淑妃一听这话立时尖声:「有这等事!?」 坤宁宫正殿上一时气氛阴沉。 吉祥小心翼翼瞧着明昭帝的脸色, 低声:「陛下……这事,奴才只怕觉得其中有蹊跷……」 陆淑妃立马道:「有什么好蹊跷的?这宫婢是贴身跟在九帝姬与安婕妤身边服侍的人, 如今主子犯下这样的罪过, 她生怕受连累, 自然想要急着撇脱!」她转眸, 红着眼瞧着长玉的脸,咬牙道, 「九帝姬,你年纪尚小,这等恶毒之事本宫也难信是你做出的, 这背后定然还有别的主使!」 明昭帝神色恹恹没有说话,倒是魏皇后切切瞧着长玉:「九帝姬, 你是第一个瞧见福娘尸身的, 在此之前你可还瞧见什么人不曾?若是瞧见了,细细说来与陛下,别不明不白受了冤枉。」 长玉的指尖轻轻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 强迫自己尽量镇定下来。 适才陆淑妃和菊姑沆瀣一气一通发难, 字字句句虽说明面上都是冲着自己,可实际暗中每一支箭指向的皆为安婕妤和李贤妃。 淑妃不是冲着她来的, 是要拉下她背后的安婕妤, 顺带再拖李贤妃一同下水。 长玉眉目沉静,往前走了一步,朝着魏皇后的方向拜了一拜:「回皇后你娘娘的话。长玉碰巧看见福娘尸身的时候,不过是在帮十一妹妹寻栗子。看见福娘尸身之时, 长玉也颇受惊吓,等清醒过来的时候便赶紧吩咐了身边的人过来坤宁宫请示您。只是长玉的人前脚还没走出御花园,菊姑姑后脚便将长玉堵在了御花园。」 「你说谎!」 长玉的话音刚落,殿外便传来一道女子说话的声音。 长玉攥紧了双手,回眸瞧着坤宁宫殿外急急前来的不速之客。 薛长敏带着人,匆匆从殿门外飞身进来,急急伏跪在凤座阶下,朝着明昭帝和魏皇后叩首,方跪直身子,回眸盯着长玉,「你一定在撒谎。」 「八帝姬,你怎么也来了?」魏皇后有些讶异,「先起来回话。」 薛长敏回过头来,朝着皇帝皇后復又一拜,方谢恩起身,急忙慌道:「长敏帮着十一皇妹在御花园寻栗子,这会儿身边的人才寻过来告知长敏十九皇弟遭人谋害的消息,长敏心急,便匆匆过来了。」 魏皇后瞧着薛长敏,眼神淡淡的,嘴上却勾起笑容:「倒是难为你这个做姐姐的了,又是替妹妹寻猫,又是替弟弟忧心。」 薛长敏听魏皇后这话有些心虚,只应了一声:「长敏应该的。」 陆淑妃瞧着薛长敏:「八帝姬,你一进来便一口咬定九帝姬在撒谎,可有缘故?事关你十九皇弟,此事也不要平白诬陷了好人。」 第59页 长玉不动声色,抬眸瞧着薛长敏:「八皇姐,妹妹话语当中究竟何处说谎了?话说回来,今夜若非是你送十一皇妹的那只白猫将栗子弄伤,使得栗子不见踪影,十一皇妹怎会被气得咳疾復发?妹妹又何至于这样大晚上的满御花园跑,替八皇姐您寻猫?若非这一桩,妹妹今夜倒也不必受那脏东西污了眼睛。」 薛长敏既然要咬住她不放,长玉便干脆当着魏皇后的面再把薛长敏干的好事抖一遍,谁也别放过谁的错处。 一时薛长敏的脸色有些难看,倒是陆淑妃先回过神来,一双眼睛死死盯着薛长敏:「八帝姬别乱了神,好好替九帝姬把话说明白才是。」 薛长敏这才如梦初醒,一双眼睛定定瞧着长玉:「我倒是生疑,九皇妹,为何当时我邀你一同替十一皇妹寻猫的时候,你口口生生说不去,背地这会儿,却又自己过去御花园里?寻猫这事儿,莫不成还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得背着人悄悄做?还是说,我邀九皇妹寻猫那一阵,九皇妹有别的事情要干?在御花园叫菊姑姑抓了个正着后,又假借着寻猫的由头推脱?」 「桃儿一口咬定九帝姬母女算计十九皇子,这会子臣妾又听八帝姬这一番话,心中难免疑惑。九帝姬找个猫为何还有偷偷摸摸的?」陆淑妃的眼眸侧过来,越过长玉,定定看向长玉身后的安婕妤与李贤妃,「还是说当时,九帝姬是受人之託,赶着替人灭口,或是确定福娘是否已经服毒自尽?福娘既然肯做出谋害皇子这样罪不容诛的事情,定然是先得了她背后主使的许诺或是赏金……那么,咱们就该细细想想,九帝姬年少定然无此信誉与财力,而除九帝姬之外,谁能有这个本事,唆使得福娘以身犯险呢?」 明昭帝阴沉瞧着陆淑妃:「淑妃,你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出来。」 陆淑妃朝着皇帝一拜:「陛下,臣妾斗胆往后猜测。此事恐怕不止安婕妤有嫌疑,连贤妃也不甚清白!事关皇嗣,还请陛下万万莫要放过一丝疑点!」 陆淑妃一张口便咬了一位宠妃与一位高位嫔妃,一时坤宁殿里,众人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李贤妃静静听着陆淑妃说完,上前一步,朝着皇帝欠了欠身,方抬眸瞧着淑妃道冷声道:「十九皇子受伤,淑妃爱子心切本宫可以理解,淑妃疼惜儿子归疼惜儿子,可淑妃也别伤心煳涂了,无凭无据地造谣全凭一张嘴?」 淑妃立即梗着脖子厉声辩驳:「贤妃难道清白么?本宫也不怕丢脸,咱们有什么话当着陛下的面明说!满宫里谁人不知你我二人不合?偏生前时皇后娘娘病中,你代掌凤印,三日里有两日的借着由头往昭阳宫里塞人?前时是那几个小丫头,后来又扔进来一个福娘?这些日子,你处处维护着安婕妤与九帝姬,私下来往不清不楚!而这福娘自进我昭阳宫之日起便不是个安生的,今日又胆敢做下着谋害皇嗣的滔天罪事,本宫也不得不怀疑,此事背后究竟有无你贤妃掺手在其中!?」 长玉在一旁静静听着,半晌才开口慢声道:「淑妃娘娘口口声声是贤妃娘娘与安婕妤勾结毒害十九皇弟,可娘娘的说法未免大太牵强了吧?贤妃娘娘与淑妃娘娘您同为四夫人之位,且有早已经成年的三皇兄傍身左右,贤妃娘娘为何要想不开去对十九皇弟下毒手?毒害了比三皇兄年幼二十来岁的十九皇弟,贤妃娘娘又能得到什么?且淑妃娘娘说贤妃娘娘与安婕妤等私交甚密,长玉听着更觉得可笑。皇后娘娘病中之时,贤妃代替执掌凤印,彼时长玉与安婕妤无宠,在甘泉宫受尽欺凌冷落,若非是贤妃娘娘施以援手,只恐怕今朝安婕妤便不能随侍父皇左右。难道贤妃代替皇后娘娘施惠后宫妃嫔这样的事落在淑妃娘娘眼中,就是见不得光的筹谋算计?」 她往上前行一步,立在李贤妃身边,仰首瞧着明昭帝,「父皇,长玉也有疑惑。」 「说。」明昭帝沉沉道。 长玉欠了欠身道:「刚才殿外的桃儿,是安婕妤承宠之后才从外调过来的婢子,宫中人事调动繁杂,这桃儿的底细长玉也不知,不过区区侍奉了长玉一些日子,就一口咬定是长玉和安婕妤指使福娘毒害十九皇弟。父皇设想,如若这桃儿真知晓了安婕妤等设计毒害十九皇弟,此刻淑妃娘娘无人证物证,根本只是心口瞎猜罢了,桃儿为何就害怕到如此境地,要急着跳出来一头撞死在坤宁宫外?且死前还咬着安婕妤与长玉不放?这岂不是自己将兇手的帽子扣在了主子头上?何况今日若真查证了背后主谋为安婕妤等,她为甘泉宫内宫人,谋害皇子这等重罪,岂不是要连累她一同诛九族?她既要急着让主子认下这罪名,便定然是有了后退的路,如此,难道就没可能有人在背后事先收买了她?想要借着她的死,按着安婕妤和贤妃娘娘的头下去认罪?」 「笑话!九帝姬的意思是,这事反过来还是本宫先在背后做了手脚,害了自己的儿子?又借着自己的儿子来对付安婕妤与贤妃?」陆淑妃扬眉冷笑一声,「再怎么说,福娘原先便是安婕妤宫里的人,从前同着安婕妤做奴婢时,就是多好的姐妹。如今安婕妤得宠,势头都要越过本宫去,此时福娘替她做事,岂不是有天大的好处?」 长玉回眸,瞥了一眼身后的碧丝,才又瞧着陆淑妃道:「若是按着淑妃娘娘的话来讲,一个奴才服侍过哪宫的主子,便都与哪宫主子这样亲近,长玉倒也想多说一句。长玉身边最亲近的两个贴身宫女燕草和碧丝,当初也都是淑妃娘娘从自己的昭阳宫里支出来的。这样说来,燕草和碧丝原该与淑妃娘娘更亲近些才是。只是为何,如今淑妃娘娘这个旧主指责新主,她们怎么却也不为旧主多说一句话?」 第60页 陆淑妃冷笑了一声:「本宫宫里出来的人,自然是懂规矩的。」 「那满宫里便只有淑妃娘娘的宫里人方是懂规矩?娘娘的人出了昭阳宫便与昭阳宫无关,那安婕妤的人出了甘泉宫,自然也再与甘泉宫无瓜葛。」长玉接着陆淑妃的话,「娘娘不觉得,就只咬着福娘与安婕妤的旧主僕关系,一口就定下十九皇弟的死必然与安婕妤相关联,这不是太牵强?长玉说句不好听的话,淑妃娘娘别见怪,今日十九皇弟遭此毒手,也是淑妃娘娘自己埋下的因果。」 「九帝姬,你们自己不明不白的,反倒是指责起本宫来了?」陆淑妃厉声。 长玉扬起脸,定定瞧着她:「若非淑妃娘娘自己苛待宫人,不为十九皇弟积福,哪能惹得福娘怀恨在心?今日积怨已深做下这样的错事?」长玉转过身,对着座上明昭帝一拜道,「陛下明鑑!安婕妤实在无可能与福娘勾结谋害皇子!从前安婕妤尚未得宠之时,福娘便在甘泉宫对安婕妤与女儿欺压多年,后幸得贤妃娘娘相助,将这福娘赶出了甘泉宫。福娘入昭阳宫之后,因为淑妃记恨安婕妤得宠每每沖她出气,实在难以忍受,确实也回甘泉宫找过女儿几次,可女儿都回绝了!倒是今日早上,女儿前来坤宁宫向皇后请安之时,福娘从昭阳宫众人的殴打里冲出来求着女儿救她出去……还说……」 魏皇后侧眸,瞥了一眼身旁一脸阴云的明昭帝,柔声道:「菩萨保佑……这盒福娘从前也是跟在本宫身边服侍的人,后来安婕妤承宠,本宫瞧着她俩从前情同姐妹,便将她放去了安婕妤身边做掌事宫女,没曾想到一时安婕妤母女不受宠,这刁仆竟然在背地里做出这样欺压主子的恶事来。」又安慰长玉道,「长玉,但凡你还有什么委屈,尽管当着你父皇的面说,今日你父皇在此,从前你与安婕妤受的委屈,都要说出来才好。陛下和本宫,都会为你做主的。」 「安婕妤竟然在背后受这样的欺负?」明昭帝语气森寒。 「是,不过,那也是福娘去昭阳宫之前的事了。」长玉沉声道,「自福娘去了昭阳宫之后,处处受打骂。今日在螽斯街前,她还告诉女儿,说有人早已经瞧不惯了安婕妤独得圣宠的样子,已经盘算好了要怎样陷害安婕妤与女儿,当时昭阳宫宫人与女儿身边的宫人都听得分明,父皇若是不信也可派人责问当时在螽斯街附近值守的宫人。女儿原本并未将这话放在心上,只是今夜突然出了这样的事,淑妃娘娘又字字句句皆指着安婕妤与女儿,女儿也实在不得不起疑心了。」 李贤妃瞳眸冰冷,瞥了一眼陆淑妃:「臣妾可以替九帝姬作保,当日臣妾替九帝姬撵这福娘出甘泉宫的时候,确实是因为这福娘手脚不干净,竟然敢随意变卖主子的物件,也是福娘一味指责九帝姬苛待她,臣妾这才做主,将福娘派了出去。臣妾当日一片好心,想着昭阳宫地广,年下宫人忙不过来,便早先支了一些小宫女,后来再支了福娘过去。只可惜,臣妾虽是一片好心,但这好心落在陆淑妃的眼中,不过是黄鼠狼给鸡拜年罢了,前时送进去都是好好的小丫头,出不了几日便死的死,病的病。」 陆淑妃矢口否认,瞪着李贤妃:「那本宫连处置自己宫里人的权力都没有了么!?贤妃这是什么话,难不成还是本宫动的手?」 「是不是淑妃你动的手,你自己心里有数。」李贤妃回敬道。 长玉趁热打铁,往前一跪,冲着明昭帝磕了一个头,再抬眼时,一双眼睛眼眶通红,眼泪说来就来,哽咽道:「父皇,安婕妤与长玉命薄命苦,一朝承受君恩竟惹来这诸多是非。安婕妤她从前便生了场大病不能说话,后来又遭人设计,连耳朵都不好了。如今安婕妤好不容易能陪伴父皇左右,长玉好不容易能承欢父皇膝下,却落得这样人人指责陷害的下场……长玉……长玉……」 魏皇后的眼眸不动声色瞥了陆淑妃一眼,轻描淡写开口道:「本宫倒是想起一件旧事,从前安婕妤刚刚陪伴圣驾时,有一回恰好陛下翻了淑妃的牌子,可是半道上却又临时改去了婕妤那儿。后来,本宫也听到些风言风语,说是淑妃因为这件事情丢了脸,从而把安婕妤怀恨在心……」 长玉明白魏皇后的意思,立马接过话,哽咽道:「父皇,当年安婕妤承宠便早已有人在暗中瞧不惯,如今骤然復宠,更是受人怀恨在心。这些年,安婕妤与女儿在宫中战战兢兢,宫里的人素来踩高捧低惯了,又因着都知道淑妃娘娘对安婕妤记恨在心,为了讨好淑妃,便争着作践安婕妤……若非是父皇还记得昔日与安婕妤的恩情,只怕……」 淑妃听这话立即红了眼,「九帝姬说话可不要信口雌黄!」 长玉回想起这些年来在陆淑妃手中明里暗里咽下的苦楚,想起安婕妤那双失聪的耳朵。 长玉的眸光陡然冷下来,她死死捏着双拳,定定瞧着陆淑妃:「那娘娘又敢对着天发毒誓说,这些年,安婕妤的悽惨与您半分关联都无吗!?」 淑妃冷笑一声,从阶上走下来,一双眼睛沉沉盯着长玉:「本宫为什么要对本宫从未做过的事情发誓!?」 长玉瞧着陆淑妃,一字一句道:「就是因为娘娘手里落下的人命,做下的伤天害理的事情,所以今日,报復才会落在十九皇弟的身上!」 淑妃咬着牙:「你……!」 第61页 长玉扬眉冷声:「难不成当着父皇皇后的面,淑妃娘娘也要对我动手吗?淑妃娘娘桩桩件件冤枉下来,难道就不许受冤屈的人说出实情吗!?」 淑妃上前一步,手中微动,像是想要动手。 长玉垂眸不动声色瞥了淑妃手里动作一眼,瞳眸当中寒光过。 「淑妃娘娘,错事做多了,可是要遭报应的!!」 陆淑妃欺身上前,一双眼通红恨恨瞪着长玉,伸手作势要去揪住长玉的手腕。 可是还未曾等她碰到长玉,一抹身影便骤然从旁边沖了上来。 陆淑妃一时受惊,以为对方是要还手,反手之间就冲着来人推了一把。 长玉定睛一看,心中一沉,慌忙道:「母妃!」 「爱妃!」明昭帝勐然起身。 魏皇后反应过来,连忙道:「快着人去扶住!」 安婕妤被陆淑妃这样一推,整个人受力不稳,脚踝一扭,还没等身边的宫人上去搀扶,便狠狠一声撞在坤宁宫殿下的柱子上。 她顺着柱子,直直地跪倒在地。 坤宁宫那一根盘凰附凤的泥金柱子上,骤然便染上一块殷红。 血顺着柱子流下来。 安婕妤无声倒在殿上。 长玉只觉得心中某处——轰然一声崩塌。 作者有话要说:  【开麦哔哔】 今天,咳咳,老脸一红。 今天正好是我18(斜眼笑)岁生日。所以今天24小时内,在本章留有21字及以上评论的小姐妹萌,一人赠送一个伴手礼小红包!感谢大家在我生日当天来康文~啾咪!!!!!!! 第28章 晋江首发 坤宁宫殿上顺势乱作一团, 明昭帝径直从玉阶上沖了下来,「爱妃!」 陆淑妃望着面前不远处那一滩血, 怔了好半晌, 才急急冲上去拉住明昭帝:「陛下!臣妾不是有意的!臣妾只是一时失手……」 「滚!!」明昭帝大吼一声, 挥手就将陆淑妃推倒在一旁。 陆淑妃整个人狼狈不堪倒在殿下, 惶惶伸手还欲辩解:「臣妾……!」 薛长敏面色发白,来不及多想就扑上去将陆淑妃拉住, 低声道:「母妃,先别说了!」 明昭帝一把将倒在柱子下的安婕妤拦腰横抱起,急沖沖往着坤宁宫后殿的方向走。 长玉只觉得眼前发白, 双腿都几乎不能站稳,一直到碧丝搀了她一把, 才稍稍清醒过来一些, 赶紧跟着明昭帝身后往着内殿冲进去。 一时的变故众人都未曾料到,坤宁宫当中所有人都慌了手脚。 魏皇后转眸见皇帝等已经先入了内殿,方站起身来, 冷眼瞧着阶下陆淑妃母女, 扬手直指厉声呵斥:「淑妃,十九皇子一事尚未理个清明, 你就胆敢当着陛下的面戕害宫中妃嫔!你好大的胆子!」 兰姑从内殿跑出来, 满头大汗:「皇后娘娘!不好了,安婕妤头上的血一直止不住!如今整个人已经昏过去了……陛下雷霆震怒,着人赶紧叫太医院的人过来……」 陆淑妃惶惶盯着魏皇后,慌乱当中她突然回忆起适才自己推安婕妤的那一下:「……不对啊, 怎么可能呢?我刚刚不过就是轻推了一下,如何至于就……不可能的,不应该啊……」 魏皇后面色还算镇定,淡淡瞥了一眼阶下的陆淑妃:「究竟是故意还是有意,你等着安婕妤清醒过来,再由陛下判定吧!竹姑,你着人在前殿瞧着淑妃娘娘,在陛下未有下令之前,不许她踏出坤宁宫正殿一步!」 魏皇后话音落,便转身也进了后殿当中,只留着竹姑与坤宁宫一众下人在前殿盯着陆淑妃。 陆淑妃心乱如麻,她垂眸飞快在脑海里回想着适才的画面,喃喃道:「不应该……不可能的。」骤然,她眼睛望人声喧杂的后殿,一时之间眼中恨意徒增,「她是故意的!她是自己撞上去的!」 菊姑适时按住了陆淑妃的手,压着声音低低劝解:「娘娘,您先冷静冷静。」 竹姑站在跟前,一张脸上挂着平静的笑容,垂眸瞧着淑妃道:「娘娘,您先安生着些吧。今日您在殿中一通指责安婕妤谋害十九皇子,可这辩驳来去,却也未能得个水落石出的结果。安婕妤是否蓄意谋害十九皇子未可知,但您在陛下面前亲手戕害宠妃这事,却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了。与其有这个力气再为自己争辩,惹陛下生厌,倒是不如先闭上嘴,少说一句话,少丢一条命。」 陆淑妃双眼恨恨盯着竹姑:「安婕妤那样软弱不堪的人,能有这样破釜沉舟的决心?本宫只忧心,她背后另有高人指点。」 竹姑看着陆淑妃弯唇一笑,不再说话。 后殿当中已经乱成了一团。 安婕妤被安置在后殿西侧间的暖阁当中,一圈人围在附近,气氛凝重之极。 明昭帝坐在床边,握着安婕妤那只冰冷的手,回眸眼神当中已经有了杀意:「皇后怎么叫的人!怎么都这个时候了,太医院的人还不过来!?」 魏皇后扑通一声跪下,连带着身后乌泱泱的妃嫔们一同。 「陛下恕罪!臣妾身边的兰姑已经派人跑着过去了,想来立马就会到。安婕妤吉人天相,自然不会有事的,但还请陛下保重龙体,莫要忧思!」 「还请陛下保重龙体!」众妃嫔紧跟在魏皇后身后磕头。 明昭帝的脸上瀰漫着翻滚阴云,恐惧的暴怒就隐藏在平静阴鸷的神情之下,他回眸,瞥了一眼魏皇后:「若是朕再数五个数,他们那群废物还没来得及到坤宁宫当中,皇后身边过去传话的人,并着那一帮庸才,在替安婕妤诊治完之后,可以不用要脑袋了。」 第62页 魏皇后脸色僵硬,却也只能伏跪下去,颤声应了一句「是」。 长玉跪在明昭帝脚边,扬起脸来,一双通红的眼眶里死死憋着眼泪。 她攥紧了手,尖锐的指甲刺进肉里,沉声道:「父皇心疼安婕妤,可安婕妤是个善质之人,万万瞧不得不相干的人平白受罪,长玉替安婕妤请父皇皇恩,只求父皇严惩今日把安婕妤害成这样的始作俑者。」长玉咬着牙伏跪下去,冲着明昭帝磕了一个头,红着双眼高声道,「陆淑妃无缘指责陷害安婕妤,又故意失手伤安婕妤在坤宁宫殿下!如此嚣张做派,恳请父皇念在安婕妤伴驾情分之上,严惩淑妃以告诫后宫!!」 明昭帝回眸,淡淡瞧了长玉一眼,又方才去看魏皇后,冷声问道:「那个贱妇呢?」 「臣妾已经叫人在前殿看着她,等安婕妤甦醒之后,请陛下处置定论。」魏皇后连忙俯首道。 明昭帝那双狭长的眼帘当中浮现起阴霾之色:「朕宠她这么些年,也难免有些厌倦了……」 长玉叩首在地上,听闻明昭帝这一席话,眼睛里泛起一丝快意。 「不必等安婕妤甦醒了,把那个贱妇拉下去,重责六十大板。」明昭帝冷声道。 魏皇后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微微愣了一下,半晌,脸上神色变得有些惶惶,跪身爬上前道:「陛下……淑妃为抚南侯之妹,虽说,她这些年明里暗里是嚣张了一些,今日又污衊戕害宫妃,陛下若是就这样责罚于她,抚南侯陆氏一族的脸面上到底不好看。何况……何况淑妃产子不久,抚南侯也才为陛下立下军功,这……」 明昭帝回眸冷眼瞧着魏皇后,嗤笑一声:「朕为天下之主,陆家不过是朕养在身边的看门狗,为朕守住关北是理所应当,怎么,听皇后这话,难道朕九五之尊还要受区区一条狗的胁迫?」 魏皇后连忙低声:「臣妾不是这个意思。」 「朕就是看在陆家这些狗奴才还算忠心的份上,给他们一族几个好脸色。可朕给他们好脸色,不是叫他们可以恣意妄为爬到朕的头上,左右朕的言行喜好的!朕是太阳,是万民所向!除了朕自己,无人可以左右朕的心意!太阳想做什么,万民只有臣服!!」 明昭帝厉声之下,宫室当中众人都再无人敢言。唯有长玉,扬起脸来朝着明昭帝一下,右侧眉梢下的那颗硃砂痣也跟着曳曳而动,「父皇圣明!」 明昭帝循声转眸过来,瞧着脚边的长玉,伸手抚了一抚她眉下那颗痣,沉静道:「想不到朕这么多子女当中,倒是你最随了朕的性子。」说着抬手,瞧着魏皇后冷声,「去吧。」 魏皇后抬眸,不动声色道:「臣妾……谨遵陛下旨意。」说着回首,冲着身边的小太监们扬声道,「将陆淑妃和她身边的宫人拖下去!」 长玉抬起眼,顺着宫人离开的方向看过去,眼里恨意徒增。 皇帝盛怒之下,所有的宫妃都只敢瑟瑟垂头,恨不得将头埋进地下。而众人之间,却唯独只有随侍在末尾的郑小宛,悄声在众人静默之间抬起头,回眸瞥向领命杖责淑妃的宫人。 就在那一群宫人即将退出内殿之时,郑小宛回过头来,俯首下去,将脸上所有的神色都收揽入心中,在一片静谧当中柔声喊了一句:「陛下。」 那一声「陛下」迴荡在广阔静谧的侧殿当中,声音如同崑山玉碎,又如同溪水清泠,混着殿里烧得正浓的檀香味道,一直撞进所有人的心中。 长玉悄声抬眸,不动声色地瞥过眼睛,循着声音的来源处看去。 却见一个素丽宫装的小宫妃从众妃末尾处起身往前上来了,垂着头,婷婷裊裊,就这么立在了离明昭帝三五步开外的地方。 她垂着头径直跪下,叫人看不清她的脸。 俯首跪拜之间,只叫人瞧见她那一折松松衣襟当中露出的雪白得令人遐想的脖颈、那乌黑得如同檀木般的鬓角,以及一双柔嫩微翘如同兰花瓣似的纤纤玉手。 甫她一靠近,长玉的鼻尖便飘过一阵浓烈香艷得几乎带有攻击性的香味。 明昭帝冷眼瞧着她,不置一词。 她却不急不忙,伏跪在地,将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用着柔婉莺啼的生音说道:「太医院的太医尚未来到,可是婕妤的伤却耽误不得。臣妾不才,居深闺当中时,曾经随着老大夫学过几年望闻问切,想来可以先为婕妤诊断一二,方不耽误了诊治时间,以免使婕妤从今以后又多添伤痛在身。」 明昭帝目光里有些迟疑,可转眸瞧着安婕妤头上血流如注的伤口,还是道:「那你赶紧先为安婕妤疗伤,若是止住了安婕妤的伤口,朕重重有赏。」 郑小宛俯首道:「是。」 这话说完,她便缓缓起身,垂眸扬起脸来。 随着她缓缓抬首的动作,明昭帝脸上的神色开始复杂起来,渐渐的,最后竟然变成一种恍惚的呆滞。 长玉瞧着郑小宛的那张脸,一时之间,心脏也不由得骤停一拍。 那张脸,媚色横流。 而后缓缓的,美人睫羽如蝴蝶展翅,轻轻一抬,那双沉黑静谧眼眸里,眸光潋滟而出。 郑小宛瞧着明昭帝,微微的笑了一声,瞳孔里娇色难掩,水光潋滟。顿时,她眼下的那颗泪痣也跟着翩跹曼舞起来。 第29章 晋江首发 长玉在看见郑小宛那张脸的片刻之间, 心中骤然升起一股极度的不安。 第63页 她知道,在明昭帝见到郑小宛那张脸全貌的那一瞬, 整个盛京宫当中的女人便都输了。 郑小宛的那张皮囊, 是上天最为慷慨的一份施捨。 长玉转眸过去, 不动声色抬眼看了一眼明昭帝。 明昭帝一双眼瞧着郑小宛所跪的方向, 眼皮动也不动一下,目光当中是深深的惊艷与惊喜。 长玉回眸, 瞧了一眼还在榻上生死不明的安婕妤,内心当中骤然警铃大作。 郑小宛朝着明昭帝又拜了一拜,方婉转起身上前, 行过长玉身边,伏跪在安婕妤的床头。 行动之间, 郑小宛衣摆边的轻纱若有似无地温柔拂过明昭帝的脸颊。 长玉在这片刻当中, 闻到一股幽深的暗香。 郑小宛探手,小心轻柔地先吩咐了下人带来干净的绢布和新烧的热水,手法熟练为安婕妤止住了伤口, 让伤口的血不再冒出。而后, 她又才探手,一番例行的五官检查之后, 将细如水葱的手指轻轻搭上安婕妤的脉搏。 一行动作, 沉稳镇静而又温柔宁静。 坐在帐边,就如同从一副泼墨画卷当中走出来的画中仙一般。 长玉抬眸,瞥见明昭帝沉沉入神瞧着郑小宛的那双眼睛。 殿外突然传来嘈杂的脚步声,长玉转眸望去, 但见太医院的人背着箱子惶惶冲进后殿当中,噗通跪成一列,战战兢兢地朝着明昭帝叩首道:「陛下恕罪!臣等来迟,罪该万死!」 郑小宛的手指刚触碰到安婕妤的脉搏,又退了回去,收手垂眸,赶紧退到长玉的身后跪下。 明昭帝眼睛扫过去,神色阴鸷。 魏皇后蹙眉:「今夜都是怎么回事?适才本宫因着十一帝姬犯病着人去请太医,太医院里当值的人一个也无便罢了!怎么安婕妤受伤,陛下派人三催四请,竟也无一个人过来!?」 为首的太医惶惶磕了一个头:「回皇后娘娘的话,臣等今夜值守对的太医原本都是在太医院里的,只是入夜前,抚南侯府那边侯爷的腿伤旧疾突然犯了,抚南侯夫人派人传话给了淑妃娘娘宫里,淑妃娘娘一着急,就……就把臣等全差去抚南侯府里给侯爷看病了……致使、致使现在才赶回宫中……」 太医的说话声越来越低,明昭帝的脸色越来越沉。 「淑妃的话,当真是比朕的话都有用。」明昭帝不咸不淡笑了一声。 太医们脸色发青,冷汗一层一层浸出来,几乎将官服都打湿。 魏皇后在一旁,眼瞧着皇帝脸色越来越阴沉,连忙呵斥道:「混帐东西!还不赶紧上来给安婕妤诊治开药!」 太医们急得无头苍蝇一般,忙不迭给皇帝皇后磕了头,方开始为安婕妤诊治上药。 明昭帝起了身,站在一旁冷眼瞧着一众太医忙活,半晌,却不动声色地将眸光轻描淡写投射在一旁伏跪在长玉身后的郑小宛身上。 长玉在床边,眼睛一眨不眨瞧着一众太医给安婕妤换药把脉,双手忍不住地颤抖。 她的母亲,她唯一的亲人,此刻就面色发白地躺在榻上,一丝动静都无。 盛京宫里,她可以什么都没有,可以什么都不要了,可她不能失去她唯一的母亲,唯一真心疼爱她的人。 太医诊脉之后,脸上升起了一丝疑惑。 长玉一双眼死死锁着太医脸上所有细微的表情,心立时揪了起来,慌忙问道:「如何了太医!?安婕妤有无要紧。」 老太医的脸色凝重,只慢声道:「帝姬莫急,容臣再探看一番。」 说着,便又细细诊了一次脉象。 长玉的手死死揪着自己的衣摆,沉这脸一言不发。 太医将手从安婕妤的脉搏上收了回来,小心将她的手放回锦被当中,方才离开榻边,撩开衣摆对着明昭帝跪下磕了一个头,长舒了一口气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贵人体内育有龙胎!」 「你说什么?」明昭帝瞧着太医,愣了片刻。 这一句话出来,便如同在坤宁宫所有人的头顶上敲开了一个炸雷。 瞬息之间,一石激起千层浪。 长玉睁大了双眼,傻愣了半天,脸上才慢慢舒缓开一个意料之外的笑容:「你说!安婕妤育有龙胎?」 周身一众妃嫔的脸上都浮现着惊异的神色,魏皇后也大吃了一惊,「太医可诊断确凿了?安婕妤确是育有龙胎在身?」 太医朝着魏皇后磕了一个头:「回皇后娘娘,按照贵人的脉象看,确是已有近一个月的身孕在身了。」 长玉在心中默默算了算日子。 确实,一个多月之前,就是安婕妤復宠伴驾开始的日子。 魏皇后远远瞥了一眼榻上还在昏睡当中的安婕妤,脸上神色有一瞬间的晦明难辨,少时,她收敛下所有不相干的神情,只面容喜色朝着明昭帝伏跪下去,深深一拜道:「臣妾恭喜陛下!自十九皇子之后,宫中又要再添一位龙子!」 「——臣妾等,恭喜陛下!」众妃连忙也随着一同跪下贺喜。 明昭帝的脸上阴霾顿时消散,一片云开月明,朗声笑起来,重重道了几声:「好!好!」 魏皇后谢恩起身,方又对着太医道:「安婕妤今日在殿中受伤,可对龙胎有恙?」 太医跪下:「回皇后娘娘话。安婕妤今日头上的伤口不过是些皮肉伤,臣这里已经开了些与孕妇无刺激的外敷药,这些天只要服侍着按时换药,约莫半月之后就会痊癒。只是,这一番下来,婕妤只恐受了些惊吓,接下来一阵子须得好好静心调养。婕妤体弱,万不能再受什么刺激了。」 第64页 明昭帝坐在安婕妤的床前,伸手将安婕妤的手捧在掌心里,「知道了。」又吩咐魏皇后,「这一段时日,安婕妤身边你就好生替朕用用心,她从前是你宫里的人,交给你,朕也放心些。等安婕妤平安生下龙子,朕对你也重重有赏。」 魏皇后立即跪下,脸上挂着喜色笑意:「安婕妤可是继淑妃之后,再一个得幸送子娘娘的。臣妾定当会谨遵陛下旨意,好好替陛下照顾安婕妤,叫安婕妤顺顺利利产下龙子。」 明昭帝回头,瞧了一眼身边的长玉,「安婕妤是你生母,这段时日,你也用心些,多替皇后分忧。」 长玉脸上泛起笑意,朝皇帝拜了一拜:「长玉知道,父皇可以放心。」 魏皇后迟疑了一阵,方慢声开口道:「那陛下……今日陆淑妃那儿……」 明昭帝冷下眼神:「今日没伤着安婕妤腹中龙子,算是万幸。只是今日她这样折腾,朕心里实在心烦,扔下去先打六十板子,再下令禁足在昭阳宫,等朕什么时候想起她来,再解禁!」顿了顿,又道,「为安抚安婕妤,传朕旨意,即日起,册封安婕妤为安贵嫔,赐居甘泉宫主殿,为一宫主位。」 魏皇后立时欠身:「陛下圣明。」 长玉赶紧谢恩接旨道:「谢过父皇。」 皇帝点了点头:「今夜也折腾了这么久,朕乏了,剩下的事情就交给皇后处置,不必再过问朕了。」 魏皇后应了声是,方道:「陛下是要留宿坤宁宫,还是臣妾现在着人传车过来请陛下前往沐宸殿?」 皇帝垂眸想了想,不耐烦道:「沐宸殿。坤宁宫乱糟糟的,叫朕心烦。」说罢,从榻上起身,拔步欲往门外走去。 宫室当中所有妃嫔立即伏跪下去: 「——恭送陛下。」 明昭帝走了一两步。 长玉保持着躬身的姿势,察觉道明昭帝的脚步是停在自己身旁那个宫妃面前的。 郑小宛察觉到了皇帝在自己面前停下,却也不抬首,只维持着恭顺的模样。 明昭帝睥睨着脚边那一折杨柳腰肢,不咸不淡地道:「抬起头来。」 郑小宛恭顺仰首,抬眸之间,眼底唇边媚色横流。她楚楚仰着脸,樱桃口开合之间吐气如兰:「陛下?」 「哪个宫里的?」皇帝问道。 郑小宛眉目婉顺,明明只是一个抬眸,却媚得酥人。 「回陛下的话,妾答应郑氏,现居昭阳宫。」 皇帝顿了顿,「淑妃宫里的人?朕从前怎么没见过你?」 「臣妾前时才入宫不久,入宫后又生了一场病,是以到如今病好了,方才能面见圣颜。」 明昭帝听完这话,微微沉吟了片刻,随后伸出一只手,轻柔地触碰在郑小宛地耳垂上。 「是个有心的。」明昭帝慢声说道。 郑小宛嵴背一僵,立时抬眸,正对上明昭帝那双阴沉沉的眼睛。 「今日救护安婕妤有功,你也同着一道着封为常在吧。」 郑氏入宫,无子无女无受恩宠,骤然之间却能晋升一级,叫在场所有宫妃的脸色都阴霾了起来。 只有魏皇后笑容依旧,上前搀起郑小宛,抚着她的柔荑道:「这郑常在如此倾国色,陛下有福了。」 郑小宛骤然受封,脸上笑容却很是平和沉静,「多谢陛下,妾定当不负陛下与皇后娘娘如此恩德,尽心侍奉陛下皇后于左右。」 明昭帝的脸上浮现起一层淡淡的笑容,他深深看了一眼郑小宛,随后便转身朝着坤宁宫外走了出去。 众人的眼神追随着皇帝离开,一直到那一抹殷红的身影消失在殿上。 魏皇后由兰姑搀扶着缓缓起身,扫视一眼脚下的一众莺莺燕燕,「都起身吧,今晚也闹得够久了,回去都歇着。如今冬日夜里风大,回宫把门都关紧些,不要听风就是雨,倒闹成一场笑话。」 今日陆淑妃前车之鑑在此,众妃心中也不得不惶恐,纷纷俯首向魏皇后称是。 外头竹姑走进来,站在魏皇后跟前一福身:「娘娘,淑妃已经拉下去受刑了,那福娘的事情,您如何处置?」 魏皇后垂眸半晌,「事也做了,人也死了,还揪着这些不放做什么?把福娘的尸身剁碎了餵宫里新进的那一批猎犬,至于她的家人,贬为奴籍只怕陛下心中不能解气,就……」略略思索了一阵,方抬眸,「就扔去作斗兽的玩意儿吧,闲暇时倒也能叫陛下看了笑几声。」 竹姑欠身:「是,奴婢这就下去办。」 待竹姑走下去,魏皇后才招唿众妃离去,却在临行前,朝着郑小宛喊了一声:「郑常在稍等。」 郑小宛回眸,復又朝着魏皇后的方向走了回来,盈盈一拜:「皇后娘娘还有什么话吩咐妾身?」 魏皇后一笑,虚手将郑小宛扶起来:「陛下夜晚素来难眠,从前都是安贵嫔陪伴陛下左右,而今安贵嫔不好,本宫着实忧心陛下一个人在沐宸殿。本宫瞧着郑常在是个贴心的,不如今夜就替本宫守在沐宸殿中陪伴陛下,如何?」 郑小宛抬首,一双眼睛盈盈媚色瞧向魏皇后。 魏皇后也正温和笑看着她。 郑小宛垂下眼眸,唇角弯起来,「是,妾身明白了。」 魏皇后扬眉一下:「嗯,去吧。」 郑小宛朝着魏皇后再伏跪一次,接着起身,冲着魏皇后身边的长玉欠了欠身,温柔道:「安贵嫔喜怀龙子,妾在此恭贺安贵嫔与帝姬了。」 第65页 长玉垂眸,也回了郑小宛一个礼,淡淡笑道:「多谢郑常在今日出手相助。」 郑小宛微微一笑,抬眸对上长玉的眼睛:「帝姬客气。说起来,妾只比帝姬大上五六岁,瞧着帝姬就如同瞧着家里的小妹一样,很是亲切。」 长玉客气回了郑小宛一个笑,「我瞧郑常在也是如此。」 郑小宛笑着朝长玉微微颔首,随即对着魏皇后告了退。 坤宁宫当中寂静一片,一直等到闲人都退干净了,魏皇后才回头,瞧着长玉嘆了口气,「一会儿本宫着人派车马过来,送安贵嫔回甘泉宫,你这一夜也受惊了,赶紧地回含章殿歇着吧。」 长玉未曾说话,只是低着头不言语。 魏皇后看了她一眼,嘆了口气:「本宫知道你担忧安贵嫔,只是如今皇太后回宫在即,今夜宫中出了这一连串的是非,落到她老人家耳朵里实在难听。你是个聪明孩子,知道什么样的是非是不要搀手的。」 长玉朝着魏皇后俯首跪下去:「长玉知道。只是,长玉但求皇后娘娘能够允准长玉送安贵嫔回甘泉宫,否则长玉心中着实难安。」 魏皇后垂眸瞥了她一眼,「也罢,可怜你一片孝心。只是送了安贵嫔,切莫在甘泉宫再多逗留了,趁早回含章殿才是。你先去坤宁宫外头候着,本宫少时叫人小心抬着安贵嫔出来。」 长玉垂下头,将额头抵在冰凉的地板上,沉沉应了一声「是」,而后起身,朝着坤宁宫外的方向先行而去。 冬夜寒风料峭。 坤宁宫正殿灯火通明,大门敞开。入夜的灯火在狂风当中明灭不定,宽阔的大殿上倒影粼粼。 长玉带着碧丝往外走着,走了几步,却又停下了脚步。 敞开的殿门外,薛长敏带着侍女冰翘笔直地跪在那里,背后是盛京宫延绵的深深宫阙。 薛长敏早已瞧见了长玉,抬眸冷冷瞧着她,不发一言。 长玉与她目光错上片刻。 但是很快,长玉便浅浅将目光收拢了回来,端手在身前,平视着前方一步一步稳稳行过去。 薛长敏也冷冷目视着前方坤宁宫正殿。 而就在长玉从薛长敏身旁错身擦肩而过的一剎那,薛长敏伸手,揪住了长玉的裙摆。 长玉不得不停下来,垂眸睥睨着跪在脚边的薛长敏。 寒风深夜当中,薛长敏的那双眼睛里浸透着森寒的恨意,她揪着长玉的裙摆,仰头恻恻一笑:「我以前还奇怪,总觉得安婕妤那样懦弱的人为何会生出你这样性格的女儿,今日我算是看明白了,不是安婕妤懦弱,而是她根本就只是把那些下作手段藏在私下而已。你们母女还真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人。恭喜啊,九妹妹,这一回,安婕妤真是把从前的仇都报尽了。」 长玉瞧着长敏抓着自己的裙摆的手,轻声道:「错了,如今八姐姐该称我母妃一声贵嫔娘娘了。」 薛长敏嗤笑一声:「贵嫔?她也配吗?」 「配不配可不是八姐姐说了算的。」长玉眉目沉静,淡声道,「配不配,只有父皇说了算。哪怕天底下的人都说不配,也不得不认。」 薛长敏淡淡笑了笑:「那恭喜你了,贵嫔之女。只是贵嫔之女,又能如何?」 「这句话我送还八姐姐。」长玉弯腰,伸手一根一根掰开薛长敏的手指,「淑妃之女,此刻也只能跪在坤宁宫殿前祈求皇后宽恕,不是么?」 薛长敏骤然抬眸,瞪着长玉恨恨道:「分明是你母妃故意为之!」 长玉一听这句话,想起还惨白着脸躺在坤宁宫当中的安贵嫔,心中便有一股无名之火窜上来。 「八姐姐,可没有伤了人,还将罪过推到被伤之人身上的道理。」长玉压着心中恨意,一字一字慢声道,「人有所得,就有所失。当初陆淑妃荣宠六宫,八姐姐天之骄女,已经是尽善尽美、锦上添花之事。而我与安贵嫔呢?处处为难,处处举步维艰。已经否极,如今也该泰来了。八姐姐,天下的好事,从来不能是一个人占尽了的。八姐姐想要我做你的替死鬼,又想要我做了替死鬼还忍气吞声,这可能吗?」 长玉甩开薛长敏的手,端着仪态,瞥眸瞧着她道:「八姐姐就好好在这坤宁宫的夜风里替陆淑妃跪着吧,看看能不能跪到父皇回心转意、皇后心软收手。」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有一位小姐妹提了一下称唿乱的问题。叫帝姬是因为我觉帝姬好听,然后后宫位序是我自己编的,大概参考了一些我看过的文,我看大家这样自己编都没问题所以我也自己编了。所以小姐妹萌看剧情就好~ ps 总觉得长玉公主没有长玉帝姬好听~ 第30章 晋江首发 魏皇后的人派了车马将安贵嫔送回甘泉宫当中。 安贵嫔的脸色一直苍白着, 即使昏迷当中也皱着眉头。 长玉差人给安贵嫔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又烧了热水小心为她擦拭干净面容。 一直到听见母亲绵长平和的唿吸声开始传来, 长玉方才放下了心, 转身冲着一旁随侍的碧丝, 低声道:「我不能留宿, 但是甘泉宫当中也不能没有放心的人瞧着。虽说今夜你也受了惊吓,但到底目下我还敢用几分的人, 也只有你了,还是辛苦你留在这儿,替我守着贵嫔一宿。」 今夜一连串的事情太多, 碧丝也还是心有余悸。 第66页 「我知道,九帝姬回去吧。」 长玉点了点头, 临别时又瞧了入梦的安贵嫔一眼, 方才依依转身,带着人回含章殿了。 夜色里,盛京宫的长街上点起连绵不尽的红色纱灯。 长玉坐在平缓前行的轿中, 陷进周身的一片漆黑当中。 寂夜时思绪纷至沓来:今日殿下淑妃的咄咄逼人、魏皇后静默不言的微笑、薛长敏含恨泠泠的目光、郑小宛和颜悦色的祝愿、福娘那张七窍流血死不瞑目的脸, 还有坤宁宫当中母亲倒下以后的那一滩殷红的血…… 长玉只觉得头晕噁心,脑中耳中嗡鸣声尖锐, 一闭上眼, 眼前就是一片血红血红,几乎叫她唿吸困难。 她伸手拉住轿帘,想说话,可一张口嗓子里却是一片干哑混着腥咸。 半晌, 她缓了口气,才沉沉对着轿子外随侍的宫女:「停下,放我下去。」 「落轿。」身旁的宫女连忙吩咐小太监停下。 小太监们连忙将轿子平稳放下。 长玉只觉得脚下绵软,扶着轿子踏出轿帘、双脚触及地面的那一刻,她才觉得自己好像重新活过来了。 「帝姬要去哪儿?」身后的宫女忙不迭跟上。 寒冬料峭的风冷冷吹拂在长玉的面颊上。 比起坤宁宫殿中那熏得人几欲昏睡的温暖碳火,这样骤然的冷风却反而叫长玉能够暂时得以喘息片刻。 长玉拢了拢身上的外裳,回眸哑着嗓子:「不必跟着了,我想自己走走。」 宫女哽了片刻,却也不敢说什么,只恭顺道了声是,便垂手退到了身后,瞧着长玉迳自往身前漆黑一片的宫道上走远了。 身边的人尽数退开,一时间,盛京宫当中寂静的黑夜和寒风将她包裹起来。 长玉裹着单薄的外氅,逆着风一路漫无目的地往前。 漫长的宫道上,两旁昏黄的灯影勉强只能照清楚脚边的一两步路。而再抬头,远处的尽头里只有一片沉沉寂静的漆黑。 长玉仰着头,任逆风唿啸在面容上,拂乱她鬓角头髮。 盛京宫宫道深处的风实在太冷太冷,挟着飞沙走石,蛮横无理地冲撞进长玉的眼睛里,骤然就叫她红了眼睛,酸了鼻头。 长玉素来很少哭,即使是再委屈再难受,总也要忍住。 哭泣除了让事情变得更坏,从来不会带给她什么益处。她不要别人瞧她的笑话,瞧她因为受苦受难然后伤心落泪的可怜样子。 长玉一路往前行着,告诫自己收回泪水。 可是不知为何,即使已经咬紧牙关,却仍旧没办法控制眼泪。 所有的一切压在她的肩上。 来路在混沌迷茫当中看不清楚,退路也已经被斩断,周身潜伏着狰狞着巨兽,都张着满是獠牙的血盆大口,只等她行差踏错一步,就要将她撕咬得粉碎。 风沙迷眼,长玉伸手去揉,恍然之间过拐角,往前再踏一步,却骤然狠狠撞进一片清淡的馨香味道当中。 猝不及防之间,长玉警惕往后趔趄了一步,脸上适才的茫然与眼泪水都还没来得及收回去便蓦然抬头。 先撞进眼瞳当中的,是一盏光线昏黄沉冷的提灯。 而后,光线背后才融出一张温柔隽秀的青年面容。 长玉趔趄之间仰脸去看对面来人,眼眶边还没来得及擦干的眼泪泫泫滢滢,映着面前灯火,更加晶莹剔透。 她先是怔住,随即油然而生出一种出洋相后的羞恼,往后又趔趄了一步,正巧踩空在一块下陷的青石板上,整个人像是坠落一般往后倒。 长玉差点惊叫出声,求生的本能叫她往前伸手拉住一切可以拉住的事物。 对方很快伸出手,稳稳捏住了她的手腕,只稍稍用力,便将她拉了起来。 拉住她手腕的那只手掌柔软细腻,捏着她手腕的时候很是温柔小心,丝毫没有弄疼她。 甫长玉一站直身子,便立马往后小心退开一步,垂眸稳定心神,朝着一袭枣红衣的来人按规矩欠了欠身,心有余悸浅声唤道:「三皇兄。」 头顶上传来青年沉静平缓的微笑声。 薛止礼貌轻声回了她:「长玉妹妹。」 礼尚往来的两句客套之后,薛止便微笑不言地瞧着她。 长玉极其讨厌自己这种狼狈的样子叫人瞧见,可此时偏生却又叫薛止撞见了,一时之间,脑袋里乱嗡嗡的,纵使平常再如何能言善辩、舌灿莲花,此时也只好僵在那里干瞪眼。 一时空气当中充满了尴尬。 薛止那双眼睛映在灯火里有一种别样的沉静温柔,他又瞧了她片刻,看她实在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便垂首,从自己大氅下掏了一块干净的绢子出来,伸手递到她的面前。 长玉已经在脑海里想了好一阵,若是薛止一会儿问她为何掉眼泪应该怎么说才得体自然,把自己的狼狈体面地掩饰下去。可是她没想到,薛止什么话也没问她,只是递了一块手绢过来。 眼前那只大手指骨修长,掌心当中静静躺着那一方雪白的手绢。 长玉瞧着那方手绢,没接,也没吭声。 薛止将手绢又往前递了递。 长玉暗暗捏了捏手掌心,收敛好面容上多余的神色,抬眸朝着薛止客气笑一声:「多谢三皇兄,不过是风沙眯了眼睛罢了,用不上的。」 这话说出来长玉自己都觉得有些别扭。 第67页 哪有人被风迷了眼睛哭成她这样的? 只是推脱的话既然已经说出口,长玉想收回来也是不可能,只好干干瞧着薛止。 灯光映在薛止端秀沉静的面容上,芒芒光晕融出他脸庞温柔的轮廓。 听完长玉的话,他的脸上露出一线如同静水潺潺般平和静谧的笑意,依旧站在原地,保持着适度的距离。 「夜来风大,沙子掉进眼睛里用手揉,容易脏了眼睛。」薛止声音带着青年男人独有的温柔醇厚,「这方帕子是新的,我没用过,你放心用,无妨的。」 长玉抬首,恰错上薛止笑眼。 一剎,长玉倒也真有些煳涂起来,不知薛止是真没看出来她蹩脚的谎话,还是为了给她面子顺着她的话说。 只是瞧着薛止的笑,长玉心里倒是觉得第二种猜想靠谱得多。 薛止年长她十岁,而今已近弱冠又三的年纪,他还会看不出来?不过是给她两分薄面罢了。 之于这位三皇兄,他们兄妹二人面对面说话,这也是不过第二次。 一次是她上回当街训斥月儿,还有一次就是今日。 可这唯二的两次,都叫长玉倍觉尴尬。 薛止既然已经顺着她的话说了,长玉这回也不好在驳了对方的面子,垂首客气着淡淡应了一声:「如此,就多谢三皇兄了。」 薛止没搭腔,只笑了一声,将手绢又往她面前递了递。 长玉小心从他掌心里接过那方雪白的手绢,拆开对摺,而后小心翼翼擦干净了眼角上残余的泪水。 薛止自始至终没有多过问她一句话,只是静默微笑着,瞧着她擦干净了眼泪。 长玉把手绢放下,小心收了起来道:「弄脏了三皇兄的手帕,长玉回含章殿以后,会洗干净着人送还回来给三皇兄。今日……」她哽了片刻,「多谢三皇兄了。」 薛止眉眼微微漾起波澜,沉柔道:「那倒是为兄得麻烦长玉妹妹一趟了。」 一直到此处,长玉才突然察觉薛止一直都是连着她的名叫她长玉妹妹。 素来宫中兄弟姊妹称唿多以排行为准,九妹妹已经是极其亲密了。此时薛止一声带名的「长玉妹妹」,倒是亲近得她有些无所适从起来。 长玉哽了片刻,一时之间想不到什么好的话来缓解这样的拘束感。 半天,方才道:「今夜夜深,宫门下钥,三皇兄怎的倒是还在宫里?」 薛止垂眸,静静笑了一声:「有些急事,本想赶着今夜入宫上奏父皇,只是偏巧听见宫中出了大事,连累贤妃娘娘一同在其中,我便在翠溦宫向贤妃娘娘请了安,目下正预备着拿令牌出宫。」 他声音平和,不疾不徐,叫人听起来如沐春风。 回答完长玉的话,薛止顿了顿:「妹妹这是去哪儿?」 长玉怔了片刻,方才垂眸低声道:「正准备回含章殿。」 薛止闻言,面容上泛起一层轻柔的笑:「巧了,我正好路过那儿,顺便送妹妹一程吧。」 长玉脑海里第一反应就是拒绝,可是还没等她口中的话说出口,薛止已然提着灯笼转身往含章殿的方向去了。 薛止走了两步,发觉身后的人并没有跟上来,于是停下脚步回眸,眉眼里浸润着微风般的笑意:「怎么了?」 「不敢劳烦三皇兄。」长玉往前走了几步,朝着薛止欠了欠身,低低说道。 薛止眉目里笑意温润:「我一个人,妹妹也是一个人,倒不如我陪着妹妹说会儿话走过去,也不无聊了。」 长玉这才回神发觉,薛止入宫身边并未带任何的随从。 薛止话已然说到这里,再推脱就是她的不懂事。 长玉垂眸,「既如此,长玉便谢过三皇兄了。」 薛止眉眼弯弯一笑,转身提着灯笼走在了长玉身前。 寂夜里,宫道当中穿过的风格外凌冽一些。 长玉跟在薛止的身后慢吞吞走着,兄妹俩之间倒也不曾说几句话。偶尔寥寥几句,也多半是薛止问一些无关痛痒的问题,长玉「嗯」一声或者否决一句。有时风大,长玉一时之间没听清薛止的问话,他也不会恼或者厌烦,而是温声细语地再跟她说一遍。 长玉垂眸,敛声屏气跟在薛止身后。 「我离宫的时候,你还很小,我就在坤宁宫里瞧过你一回。」薛止提灯走在前头,声音徐徐传来,「没想到现在都已经长这样大了。」顿了顿,温声道,「小心,前面有块石头。」 长玉避开脚边的石块,静默道:「三皇兄如今开府在外,又为父皇忙于前朝,自然是难以得见。」 薛止温声笑了笑:「倒不是忙不忙的。皇家兄妹,即使是骨肉同胞,也难免会疏远一些,更不必说我比你大上这样多。」顿了顿,「我听贤妃娘娘说,安贵嫔喜孕龙子?」 长玉低声道:「是。」 「那真是恭贺妹妹了。想来不久,便能见到自己的亲兄弟了。」薛止温言。 「谢三皇兄吉言。」长玉客气道。 长玉话语当中夹杂着淡淡的疏离感,薛止听在耳朵里,面容上神色却是依旧平和。他静默一笑,提着灯继续走在身前,兄妹之间便又归于了前时的安静。 薛止肩宽背阔,长玉只堪堪到他胸口处。 不知是有意无意,一路下来,薛止一直提灯走在她身前。长玉藏身在他背后,迎面来的逆风几乎吹不着她的面容。 第68页 薛止把步履控制得很得当,不大不小,既不会离长玉太近,也不会步子过大叫她跟不上来。 两个人一前一后,中间始终隔着一段距离。 许就是薛止刻意给出的这一段距离,倒是叫长玉心里觉得安稳很多。 一路行来,很快便到了含章门下。 长玉停了脚步,冲着身旁的薛止欠了欠身,「已到了含章殿,多谢三皇兄一路相送,长玉在此谢过。」 薛止手里提着灯,微微垂首下来一些与她说话,脸上含着宁和的微笑:「长玉妹妹不必言谢。天色太晚,赶紧进去吧。以后若是晚上非要出来,身旁也带上几个人为好。」 长玉垂眸,淡淡应了一声「是」。 「这个,妹妹拿着吧。」 长玉抬眸,却见薛止将手里的灯笼递了过来。 她微微一怔,瞧着眼前的灯笼。 融融灯影后映照着薛止宁和的脸。 「这不妥。」长玉欠了欠身。 薛止却笑了:「我走惯了夜路,有灯无灯都不妨碍。何况这是贤妃娘娘身边梅姑姑硬塞给我的,我嫌拿着麻烦,劳烦妹妹把这麻烦替我带走了。」 薛止笑语间神色宁和,一若春山细雨濛濛般温柔。 长玉迟疑了片刻,伸手,接过灯笼。 接过灯笼的一瞬间,薛止的衣袖拂过,带起一阵香气。 长玉在闻到那一点气味的片刻有些发怔,总觉得着气味好像在哪里闻到过。 她还没来得及细想,薛止便已经往后退了一步,浅笑着微微垂下头来和她说话,温声细语:「来日有空,再请妹妹喝茶。」 说罢转身,便往着宫道的另一头折身走远。 长玉提着灯笼,站在萧瑟寒风当中驻足凝视着薛止离开的背影。 那一抹枣红衣袂浸入沉浓的夜色当中,很快便与之融为一体。 长玉淡淡收回了目光,少时,她从怀中将薛止递给她的那块手绢翻了出来。 她捧着那块手绢凑近鼻尖轻嗅。 少时,一抹同样的香味便沁入她鼻腔当中。 那香味已经被沖淡了很多,可是还能从这残存的味道里辨别出它原的浓烈。 长玉闭上眼,眼前便浮现出一双极美的眼睛。 那双眼睛巧笑倩兮时,眼下的那颗泪痣便也跟着曳曳而动。 脑海深处仿佛摔碎了一盏琉璃。 「啪」的一声。 长玉蓦然之间睁开双眼。 这个味道,分明就是不久之前——她在坤宁宫遇见郑小宛时,郑小宛身上的那个浓烈得带有攻击性的香味。 第31章 晋江首发 九帝姬离开甘泉宫之后, 碧丝便留在安贵嫔身边守着。 一直瞧着安贵嫔像是已经睡熟无恙了,碧丝才心底才舒了一口气, 站起身来离开内殿, 去院子外透透气。 转了半晌, 冷风才把她的神志吹清醒了一些。于是回身冲着西偏殿回去。 担心吵醒安贵嫔, 碧丝的脚步放得格外的轻。 她刚轻手轻脚行到门前,却发觉安贵嫔躺着的宫室当中重新点燃了灯火。 离开之前, 她亲手把烛灯掐灭了的。 碧丝料想着些许是别的上夜宫女将灯点着了,她怕这光让安贵嫔睡不好,便轻声踏进殿中, 想进去把灯给重新吹灭。 昏暗的殿内点着安神香,闻上去叫人脑袋昏沉。 碧丝前脚刚要转过隔断内外殿的紫檀木屏风, 便听见里面传来了女人的说话声。 「……看来留着你这条命这么多年, 也不是一无是处。」 碧丝心中勐然一陷,剎那之间把伸出去的那只脚迅速收了回来,捂着嘴不出声隐身在屏风之后。 「娘娘说了, 今夜十九皇子的事情, 算你机灵。也是碰巧叫九帝姬先撞见福娘的尸身,咱们以退为进, 率先把罪责包揽在自己身上, 反倒是洗脱了嫌疑,叫陆氏吃了一亏。只是没想到,你对自己下手倒还真狠,若那一下真撞死在了坤宁宫正殿上, 可怜九帝姬从今往后就是个没娘的了……」 碧丝隐在屏风背后,一颗心咚咚地跳。 耳边宫室里这声音,她越听越觉得耳熟。 碧丝镇定下心神,使劲在脑海深处翻阅过一张张面孔。 宫室里的女人仍在沉静说话:「福娘的事情,娘娘已经料理干净了,知道的人和相干的人,也都已经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了,没人会知道福娘找到过你,也没人再会知道。这段时日,别的你便不用再想了。你有意为娘娘效力,娘娘不会不看顾九帝姬一场的,何况这上奉贤殿的事情,到底未曾尘埃落定。」 「安娘啊安娘,还当真是那句老话,这会咬人的狗,从来不叫一声……」 碧丝的脑海里闪过一线光亮。 她骤然瞳孔缩紧,眼神里浮现出一抹惶恐的神色。 兰姑。 魏皇后身边的兰姑。 兰姑的话音里淡淡含了一丝笑:「果真是应了那句老话,这能一口咬死人的好狗,从来不叫一声。贵嫔藏锋显拙扮聋子这一出,倒真是演得比谁都像,狠下心来,也能比别旁的人都绝些。今日坤宁殿下贵嫔那一撞,倒真叫我想起当初你我与竹娘一起替娘娘办差时,咱们三个一同跪在坤宁宫下,三人当中却只有你能下去狠心,一口灌了那碗哑药,得了这服侍陛下的出头日。」 第69页 屋子当中传来几声脚步声。 碧丝隐在屏风后,剎那之间想要找地方藏身住。 她脑子里一片混沌不清,一颗心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紧紧揪住,叫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今夜在坤宁宫正殿上,陆淑妃言辞切切时,她一度不信,甚至曾回想起歷史上武后弒杀亲女污衊王皇后旧案。 可却没过安贵嫔会是真正的主谋。 她在甘泉宫也有一段日子,安贵嫔是如何的人她不是不知,今夜的事情兇险如此,她压根丝毫没有怀疑过是安贵嫔为凶。 碧丝越想越觉得心里一阵森寒。 安贵嫔显拙藏锋,装聋作哑甚至连自己的女儿都骗过去,魏皇后不动声色之间,轻飘飘便能用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做筹码在这场交锋中以退为进,压制淑妃于无形当中。 她究竟是到了一个什么样的地狱? 屋内兰姑的脚步却停了。 接着,内阁里桌子上好像摆了什么东西上去,「咚」的轻轻一声。 兰姑声音沉静:「这碗保胎药,是皇后娘娘亲自吩咐我带给贵嫔的。贵嫔喝了以后好生歇息,稳当着些,趁着陛下还能记得你一两分的时候,把这孩子好好替皇后娘娘生下来。最好,是个皇子。另外这段时日,昭阳宫虽在禁足,你也得警醒防备着些,别叫陆氏把宫里的新人送上沐宸殿后,倒叫你连一丝位置都无了。娘娘不留无用之人,贵嫔懂得的。」 兰姑最后,沉沉笑了一声:「九帝姬和亲与否,全在皇后娘娘一念之间,安贵嫔千万记得,忠心,才是保住自己和帝姬的法子。」 碧丝屏息凝神,心里如同有一面鼓在捶,她不动声色往着屏风旁的花瓶架子后面退。 倒退时,一不小心碰到一旁垂落的珠帘。 珠帘发出微微的响动声。 兰姑刚走到屏风边不远处,听见这声动静,瞳眸当中寒光凛冽。 碧丝心中一紧,连忙咬牙叫自己镇定下去。 兰姑的脚步声在朝着外殿不断逼近。 碧丝死死捂着自己的嘴,小心翼翼缩在架子背后,再不发出一丝声响。 她压着狂跳的心,寂静当中,听见兰姑的脚步再不断朝着架子处行来。 只差几步,绕过屏风,兰姑就能抓着在背后偷听到谈话的她。 碧丝的心几欲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可是兰姑没有在过来查看,她只是在架子前驻足了片刻,少时便转身,脚步冲着前殿的方向走去了。 那一片刻间,碧丝的背后瞬间就叫一层勐然的冷汗浸湿。 她像个废人一样整个人瘫软着坐在地板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抬手擦汗之间,她想,得叫九帝姬知道这件事。 遂起身,轻手轻脚地爬起来,惨白着脸往殿门外绕出去。 碧丝刚行到西偏殿的门边,抬脚还没跨出西偏殿的门槛,门后便传来一声悠悠然的女人问话—— 「姑娘这是要去哪儿?」 寂夜明灭的灯火里,兰姑的脸从门后深浓的黑暗中显山露水而出,那张深宫妇人的面容上带着得体合宜的亲切微笑。 碧丝下意识往后踉跄一步,瞳仁骤然缩紧。 兰姑微笑着瞧着她。 随即,兰姑身后隐在夜色当中的宫人,也悄无声息走了出来。 碧丝只觉得嗓子里的尖叫随时都会喷薄而出,求生地本能叫她颤着双脚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却。 退一步,却撞在一堵肉墙上。 碧丝惶惶回头,却发觉返回西偏殿的路也已经被人阻断了。 「救……」 碧丝喉头的话没有说完。 兰姑已经站在她身前,抬起手来,狠狠掐住了她脆弱的脖子。 碧丝的瞳仁在极度的恐惧当中微微颤动起来,瞳孔最深处,刻着兰姑那张阴沉铁青的脸。 甘泉宫静谧的夜色当中,一个小宫女躲在西偏殿迴廊的树丛背后,睁大了惊恐的双瞳,眼睁睁瞧着兰姑一行人推搡着被堵住嘴呜咽着的碧丝,离开了甘泉宫的宫门,消失在盛京宫深浓的夜色里。 * 皇太后的马车原本在京郊行宫之内,可宫中的人传了话出去,道薛长忆犯病不好了起来,皇太后便立时将回宫的日子从三日之后提到了第二天早晨。 魏皇后的人连夜传来了话过来,第二日早晨不必再向坤宁宫请安,众妃嫔与皇女皇子一同前往慈宁宫,恭迎太后仪仗回宫。 一整夜瓢泼大雨洗刷在三百里盛京宫延绵的宫墙之上。 长玉听了一整夜檐角滴滴答答的雨声,辗转反侧,就如同心上压了一块石头一般,无论如何都睡不安稳。 好不容易熬到了天蒙蒙亮,长玉便唤了燕草进来服侍梳妆。 燕草站在长玉身后,细细梳理着头髮上的打结处,声音有些担忧:「主子,这会儿都已经到了该回来的时候了,怎么碧丝还瞧不见人影?」 长玉从梳妆盒里取了一枚凤仙花簪子,伸手轻轻推进鬓边:「许是母妃那儿事情没办妥,过儿派人过去传话一声,叫她早些回来,别叫旁人多说闲话。」 燕草拢眉,淡声道:「主子,不知奴婢这心怎么老是跳得惶惶的……」 长玉拢了拢袖,站起身来,望了一眼摘星阁门外依旧阴翳的天色。 她回首按住燕草的手:「多想了,这会儿先过去慈宁宫,等着太后娘娘仪仗回来。」 第70页 燕草拧着眉,面容依旧有些愁容,称了一声「是」。 前去慈宁的轿子已经传好,长玉出摘星阁大门的时候,瞧了一眼斜对面的揽月阁。 揽月阁的大门恰时正打开,里头一身素丽装束的薛长敏由侍女冰翘搀扶着,行动缓慢地走了出来。 薛长敏走得极慢,还有些微微跛脚,像是腿上受了伤。 行至门前的时候,她注意到了对面的长玉主僕。 长玉触及到长敏目光,立时欠了欠身,瞧着长敏微微一笑。 只是怔了怔,薛长敏的眸子便立时冷了下来,森寒瞥过长玉的脸,便转身慢慢朝着自己的轿子处行远了。 长玉也上了轿。 只是薛长敏行在前,她不得已只能跟在后面。 昨日坤宁宫正殿上闹得这样不愉快,长玉这段时日都不想再与薛长敏有何瓜葛来往了,更不想随着薛长敏一道走进慈宁宫。她撩开一角轿帘,低声道:「叫他们脚程都快着些,别跟在八帝姬身后走。」 燕草附耳听了,赶紧点了点头,匆匆吩咐抬轿的小太监:「都快着些!主子赶时辰!」 太监们闻言,赶紧加快了脚程,抬着长玉的小轿匆匆往前行。 眼瞧着就要超过薛长敏的轿子。 却不知为何,煞时之间,薛长敏的轿子轿子就像是故意地一般,偏生就要挡在长玉的路前,生生把她的轿子压在自己后面。 燕草瞧着前边拦路的薛长敏,回眸冲着轿帘内的长玉蹙眉道:「主子,您瞧这……」 长玉不动声色,打起一角轿帘,瞧了一眼挡在前头的薛长敏。 「不必理会,右边绕过去。」 燕草瞧了一眼薛长敏的轿子,点了点头:「是。」说着,吩咐太监往右绕。 二人前行往慈宁宫去的这条宫道很是宽敞,能够同时并行三两宽阔的马车。 可无论长玉在身后怎么绕,薛长敏就像是故意要噁心她一样,偏生就是要堵着她的去路。 一来二去,超是没超过去,反倒是快要超过去的时候,薛长敏的轿子故意撞过来。长玉的轿子避让不及,一时之间狠狠往一边偏去,差点就撞翻在宫道上。 长玉坐在轿子里被勐地一震,赶紧扶住轿子的两壁,方才不至于被摔出去。 燕草吓了一跳,「主子可有无要紧!?」 长玉压着心里的火气,不动声色,「没事。」 「那,咱们还过不过八帝姬那轿子了?」燕草低声询问道。 长玉垂眸,轻轻咬了一下嘴唇,自语嘲讽了一声,「檯面上争不了高低,就专做这些没出息的事。」 燕草一时没敢做声。 半晌,方听见长玉冷然道:「不必了,今日给慈宁宫请安,别闹出些旁的事情叫太后心烦。她既然喜欢在这些地方争输赢,就让她高兴高兴。」 燕草抬眸,小心翼翼瞧了一眼长玉的脸色,方垂眸道了一声「是」。 又往前行了一段路,便快到了慈宁宫前不远处的长桥。 长玉一路跟在薛长敏身后,压着心绪不动声色。 可即使长玉已经忍让,薛长敏却依旧没有放过的意思。甚至,更加大张旗鼓地撞长玉的轿子。 薛长敏抬轿的人比长玉多一倍,撞过来,长玉这四个抬轿子的小太监自然承受不住。 长玉扶着轿子内壁,阴沉着脸,不动声色坐在晃荡的轿中。 并行之时,薛长敏撩开了轿子的垂帘。 薛长敏瞧着长玉,笑了一声,撞完轿子就匆匆往着桥上先行而去。 燕草也气愤起来:「主子!实在是欺人太甚!」 轿帘猎猎翻飞,长玉瞧着窗外的燕草,刚想开口说话,却见身侧飞快过去一抬八抬大轿。 长玉还没来得及看清那轿子是谁的,便听见身边燕草惊唿一声。 紧接着,前方不远处长桥附近传来薛长敏惊恐的一声尖锐叫声,随之而来的,就是重物落水溅起的巨大水花声。 「——救!救我!救我!!」 长玉听清那是薛长敏的唿救声。倏然拢眉,「怎么回事?」 燕草跟在脚边往前步履匆匆前行,慌忙颤声道:「是八帝姬的轿子……落水了!」 长玉心中一惊,忙不迭打起轿帘一角。 不远处桥上停着那辆刚才匆匆掠过身旁的八抬大轿。 桥上已经乱成一团,桥的一侧栏杆已经被撞得支离破碎。 而长桥之下,薛长敏的轿子就浮在水上。 「快上去!」长玉赶紧吩咐道。 轿子赶紧上了桥面上,长玉喊了一声下轿,便急急从轿子里走了出来。 桥下水不深,堪堪过胸口而已,可薛长敏骤然受惊,却忘了站起来,一个劲地在冰冷的水中挣扎扑腾着。 薛长敏的侍女冰翘手忙脚乱地破口大骂:「一帮蠢货!快、快将八帝姬救起来啊!」 同落水的那几个小太监这才慌里慌张地扑身过去,架着薛长敏的手脚把她从水里捞上来。 冰翘一边给主子披上自己的披风,一边回眸冲着那八抬大轿抬轿的小太监们尖声怒骂:「混帐东西!手脚没个轻重吗?前头有人不知道避让开?没瞧见是八帝姬的轿子吗?一个二个不想要脑袋了!?」 薛长敏落汤鸡一般,惊魂未定地伏在冰翘的胸前,脸如菜色。 第71页 长玉一时也不好多说话,只回眸,瞧了一眼那八抬大轿。 冰翘的话音落下不久,轿子的垂帘被一只雪白的手拂开。 轿子里的人一出来,冰翘顿时便像是被人从头到脚浇了一盆凉水,适才嚣张的气焰连一丝火星子都无了。 长玉垂眸,眸子眄过去,先是见一双小巧的男式长靴。 再往上,是一袭火一样鲜艷的滚着厚厚风毛边的斗篷。 薛长忆从轿子里不紧不慢地踏出来,怀里抱着缠着厚厚纱布的爱宠栗子。 依旧是一身男儿装束,这般一眼瞧下来,倒活似一个眉目飞扬凌厉、粉雕玉琢的小郎君。 薛长忆一边眉峰微微一动,垂眸着替怀里的栗子挠下巴,漫不经心道:「怎么?不是很爱撞人轿子么?撞高兴了么?我在后头跟着瞧了一路了,瞧你撞得这么好玩儿,我也想试试。」她自说自话一般「唔」了一声,「唔,果然好玩。」 薛长忆说着,瞥眸看向一旁的长玉,笑了笑又反问,「是吧?九姐姐?」 第32章 晋江首发 长玉没料到薛长忆会搭理她, 一时之间倒有几分愣住。 直到对上薛长忆那双带笑的眼睛,方才回神过来, 淡淡笑了一声, 回应道:「十一妹妹怎生这样不小心?」 薛长敏瑟瑟发抖, 拥着外氅好不容易站起身来。 今日面见皇太后, 她特意打扮过一番,裙装端丽大方, 头上鬓边花穗泠泠。 只可惜,叫薛长忆这么一闹,全毁的一干二净。 「薛长忆!」薛长敏又冷又恼, 心中的火窜上眼睛里,扬手恨声指向薛长忆。 薛长忆回眸漫不经心瞥她一眼, 眉梢微微动了动, 一言不发,丝毫就没将薛长敏的恼怒放在眼睛里。 薛长敏气得哽咽,可是瞧着薛长忆那张漠然的脸, 心里的怒气却又不敢往外发。 干巴巴地指了她半晌, 却调转了方向,厉声指责一旁的长玉:「你笑什么!?你是故意的!」 长玉站在一旁觉得好笑, 但薛长敏既然这样说了, 她也只得忍了笑意下来,咳嗽一声正经道:「八姐姐,我没故意笑。你冤枉我了。」 薛长敏骤然出洋相,满心里窝着火, 薛长忆她不敢动手,可长玉她还是敢的。 「你再笑!?」薛长敏上前一步,伸手就往长玉的身上推。 长玉还没来得及避开,身旁薛长忆却将她一把拉了过来,挡在她的身前,横眉冷眼瞧着薛长敏,「八姐姐,你这轿子是我故意撞的,若是有什么不满,尽管朝着我发便可,别拉上九姐姐,她可不相干。」 长玉站在薛长忆身后,透过长忆的肩头,瞧见面前薛长敏的脸色已经气得发青。 薛长敏冷得牙齿打颤,压着火道:「十一皇妹,我到底是你的姐姐,好歹放尊重些。」 「这会儿想起你我姐姐来了?适才挤兑九姐姐的时候,你怎么又没想起来自己是姐姐?」薛长忆长眉拢起,神色颇为奚落,「你这样的姐姐,也值得人敬重?」 薛长敏咬牙切齿:「你……!?」 「我怎么?」薛长忆毫不示弱瞪回去,「想告状的话,去啊?皇祖母、父皇还是母后那儿?我随你挑地方。当着九姐姐和这么多人在,我话撂这儿了,我今儿就是瞧你不痛快,就是想光明正大欺负你,怎么样?」 薛长敏脸色发青,指着长忆气得直发抖:「你!你!……没这样道理!」 「那还得哪样道理?」薛长忆眉眼凌厉,「我欺负你,难道还要先禀告长辈么?」 长玉瞥了薛长忆一眼,眼瞧着她是不准备道歉的,便上前一步,朝着长敏道:「八姐姐,今日迎接太后娘娘仪仗回宫万万耽误不得,现下时辰还早,八姐姐还是赶紧先回去换一身干净衣裙,免得在太后娘娘面前失仪。」 冰翘搀扶着薛长敏,小心替她掖紧外裳,忧声道:「八主子,您落水受寒,咱们还是赶紧先回揽月阁收拾一番,见太后娘娘可万万不能耽误了时辰。」 薛长敏裹着外氅,恨恨瞧了一眼长玉,「不劳你替我着想。」 长玉朝着长敏微微欠身,倒是薛长忆不高兴地拉了她过来:「九姐姐没听见么?别好心替她想着,倒费自己的口舌。」 长玉朝着薛长忆淡淡笑了一声,往后退开一步,让了薛长敏的路,「八姐姐轿子落水,还是坐我的回去吧,否则一来一回可得耽误时辰了。」 薛长敏原本不屑,可是走路来回慈宁宫确实太费时间,冷冷瞧了一眼长玉,还是上了她的轿子。 一众落汤鸡般的小太监抬着薛长敏的轿子赶紧往含章殿的方向回赶。 长玉眼瞧着薛长敏绝尘而去,方才回头,朝着薛长忆行了个姊妹之间的常礼:「多谢十一妹妹了。」 薛长忆连忙扶了长玉起身,将怀里的栗子抱给身旁的嬷嬷,方拉着她的手笑盈盈道:「九姐姐跟我客气什么?昨儿九姐姐冒着雨好不容易替我把栗子找了回来,我谢姐姐还来不及,姐姐怎么还谢我呢?」 长玉不动声色听着薛长忆的笑语,眼睫微垂,心下一动。 这样瞧着,到底昨日一番折腾下来,也不是全无收穫。 好歹因着这猫,薛长忆开始对她有了几分和气。 「栗子养在含章殿,以前偶尔也会跑到我的院子来。瞧着它可爱,丢了我心里也着急。」长玉不动声色,微微笑了一声。 第72页 薛长忆执着长玉的手,眉眼里透着高兴:「九姐姐素来不与我多说什么话,我也不太和姐姐亲近来往,想不到栗子丢了,却是九姐姐不声不响地替我找回来。比那些面上假意恭迎讨好我,背后却又记恨着我的假模假样的人好到不知哪里去!」 长玉眸子浮向一旁嬷嬷怀里的白色奶猫,眼里噙着几分笑,抬手过去挠了脑它的小下巴:「栗子可爱,谁不喜欢呢?」 栗子被挼舒服了,小脑袋一动一动,伸出小舌头来亲密舔了舔长玉的手背。 薛长忆瞧着栗子,被逗笑了,回眸过来与长玉道:「栗子瞧着也很是亲近姐姐。」顿了顿,方朝着长玉也行了一个常礼。 长玉连忙伸手搀住:「十一妹妹这是做什么?」 薛长忆礼毕后方站起来,笑盈盈道:「姐姐救栗子一命,我还没正经谢过姐姐,这一拜,姐姐便受着好了。」 长玉听她这话,便也不推脱了,眉眼里荡漾起笑:「那,恭敬不如从命。」 「姐姐是个爽快人。」薛长忆笑道,「我这人好说话得很,谁与我好,我与谁好。姐姐昨日替我找栗子暂且不论,后来我又听竹姑她们说,我昏睡那一会儿,姐姐在坤宁宫殿下驳了陆氏好大的面子!当真是听得叫我高兴!姐姐讨厌陆氏,我也讨厌陆氏,如此,姐姐当真是和我投缘!今日桥上这事,姐姐不必担心,有我在,薛长敏岂敢动姐姐分毫。」 长玉不动声色听着,垂眸笑道:「十一妹妹性子直爽,我也喜欢与妹妹说话。」顿了顿,「这会儿慈宁宫还等着,我怕皇后娘娘等急了,妹妹还是赶紧先过去吧。」 薛长忆愣一愣:「九姐姐的轿子叫薛长敏坐了,九姐姐怎么过去?」 长玉先时把自己的轿子派给长敏,为的就是等薛长忆的这句话。 「此处离慈宁宫也不算太远,我少时步行过去即可,妹妹不必担忧。」长玉微笑道。 「这怎么行!?」薛长忆立时皱眉,不由分说一把拽过长玉的手,「叫薛长敏坐轿子回去已经是客气她了,如今怎么可以叫九姐姐步行去慈宁宫?不成不成,姐姐跟我坐轿子过去。」 长玉推脱道:「十一妹妹,这不妥。」 薛长忆不依不饶:「有什么不妥?我的轿子,我乐意谁坐就给谁坐!再说了,九姐姐同我一路过去,就当着瞧着栗子的面子上,陪着栗子玩耍一番也好呀?」 长玉一笑:「那,我就瞧在栗子的面子上,同着十一妹妹一道过去吧。」 薛长忆扬眉笑起来:「这便是了,姐姐还和我客气?」 「妹妹先上去,我随后。」长玉笑了笑。 薛长忆朝着长玉点头笑盈盈,随即先折身,从嬷嬷的怀里把栗子抱了回来,先上了轿子。 长玉眼中的笑意淡了两分,她回眸瞥了一眼薛长忆的轿子,重新拾掇好脸上的神情,一派得体和气的微笑,随着长忆身后上了轿子。 坐着薛长忆的轿子去慈宁宫,可比她独身过去好多了。 好歹跟着薛长忆,还能叫皇太后多瞧她两眼。 * 长玉长忆姊妹二人到慈宁宫时,魏皇后等已然在正殿当中候着。 薛长忆径直拉着长玉的手,越过殿中一干妃嫔皇女,往着魏皇后的跟前冲上去。 「母后!」薛长忆向来是个无拘无束的,只拜了拜,便不顾其他人眼光,径直上前挽住了魏皇后的手,娇笑道,「母后来这样早,害如意一个人从坤宁宫过来,好生无趣!」 魏皇后慈爱笑着抚了抚薛长忆的面容,这才回眸瞥向一旁的长玉。 长玉触及到皇后目光,沉静垂眸,冲着魏皇后再拜了一拜:「长玉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万福。」 魏皇后目光里倒是有几分意料之外,回眸瞧着身边撒娇的薛长忆,「怎么今儿倒是巧了?和你九姐姐一同过来的?」 「路上正巧碰着九姐姐,便一同过来了。」薛长忆撒开魏皇后的手,笑嘻嘻道。 魏皇后眸光含笑,淡淡瞥了一眼长玉,「你们俩倒是要好起来了?」 长玉垂眸不回话,倒是薛长忆不满嗔道:「儿臣与九姐姐投缘,母后也要管这许多?」 魏皇后拿她没办法,笑道:「母后可管束不了你。」说着扬扬手,「你皇祖母的马车已经入宫里,少时就快至慈宁宫了,当着你皇祖母,可别淘气。」 薛长忆扮鬼脸笑:「儿臣可不敢!」说着折身,从魏皇后身边跑开,跳到长玉的身边,摇着她胳膊笑道,「九姐姐,一会儿皇祖母回来,你同着我站一处。」 当着魏皇后目光下,长玉只垂首,一派端庄模样,微笑着朝长忆道了一声「是」。 与薛长忆站在一处,她倒是求之不得。 作者有话要说:  提前发了~凌晨还有 第33章 晋江首发 皇太后的车马还未至慈宁宫前时, 魏皇后便领着众人在前殿伏跪等候。 长玉并肩在长忆身边,恭敬俯首, 将额头抵在冰冷的地板上。 过了一阵子, 外殿远处传来车轮碾压在青石板上的隆隆声, 再然后, 殿外开始传来宫人行走的窸窣脚步响动。 长玉屏息凝神伏跪着,听见一片寂静当中, 宫眷们的最前首处,魏皇后那恭敬得几乎有些一板一眼的话音。 「——儿臣,携盛京宫众妃嫔皇子在此, 恭迎太后回宫,太后娘娘千岁。」 第73页 魏皇后话音落下, 紧接着便是殿中众人浩浩荡荡的问安声。 长玉伏跪在地, 余光从擦得一尘不染的地板上,瞥见簇拥在宫人当中一袭深色的背影。 也不知过了多久,方听见前头传来太监一声尖锐的—— 「——起。」 长玉闻言, 按着礼仪再一拜, 方跟着身旁的薛长忆一同起身。 先是跪在门前的魏皇后率先折身,往正殿阶下走。 待皇后动身, 旁的妃子帝女们便也按照位序一一转身, 朝着殿内走。 薛长忆站在长玉的身边,轻声拉了她一把:「走,九姐姐,咱们跟着母后一块儿。」 长玉来不及分说, 便随着薛长忆跻身上前,越过几个妃子,跟在魏皇后与李贤妃的身后。 透过重重人影,长玉不动声色之间抬眸,眼神轻描淡写地越过了身前的贤妃,飞快瞟了一眼高台之上已经落座的老人。 穿着一袭素色的深衣,头上没有绾后妃们时兴的高髻,只是简单地盘了一圈,鬓边也无什么贵重首饰,唯一的装点不过是一根嵌金的墨玉簪子。 若单看装饰,根本就不像一位深宫妇人,倒似平常富贵人家的普通老太太。 可这般清素装扮坐在那里,气势却丝毫不减,直直将下面一众金簪玉穗、锦缎加身的后妃们全压了下来。 魏皇后与李贤妃停在了太后阶下。 太后也未曾抬眸看她们一眼,只是自顾自接了身旁老嬷嬷手里的茶盅子,撂开杯盖垂眸轻嗅了一下。 魏皇后欠了欠身:「母后回宫匆忙,许多事情儿臣都是昨夜连夜着人打点的,若有何处欠缺了礼数,还请母后容量指点。」 太后捧着杯子,垂眸,一言不发呷了口茶。 「母后?」见太后未曾回话,魏皇后的话音之间也多了一丝谨慎。 半晌不闻太后回话,慈宁宫当中的气氛顿时有些紧张。 长玉暗暗抬眸,往前看过去。 恰好,身前李贤妃就在这个时候起了身。 李贤妃朝着太后处欠了欠身,随后便提裙上前,往着太后身侧的香炉鼎上走过去。 魏皇后的眼睛死死锁着李贤妃的动作。 但见李贤妃接过香箸,揭开小香炉,将里面燃着对的薰香一一扑灭。 李贤妃灭掉香炉当中的薰香,才朝着太后拜了拜,恭顺退下来,立在了魏皇后的身后侧。 魏皇后脸上的神色一时惶恐,立即朝着太后欠身,:「是儿臣疏忽,一时之间竟忘了母后素来厌恶薰香!还请母后恕罪!」 太后垂眸品茶,对魏皇后的话置若罔闻。 李贤妃垂眸:「这香原也是安神的香料,皇后娘娘想来是思虑着您回宫疲累,一时疏忽了。」她朝着太后欠了欠身,「姑母明鑑。」 李太后放下了手中的茶盅,瞟了一眼座下的后妃二人。 「行了,都起来,一鼎香罢了。」李太后说话的声音缓缓传来,透着一种老人特有的宁和沉静。 魏皇后方觉舒了一口气,脸上神色和缓了一些,又朝着太后欠了欠身,道,「是儿臣身边的人一时疏忽了。」 李太后缓缓「唔」了一声,方转眸,瞧着李贤妃道:「贤妃,这茶替哀家另沏一壶来,味道不对。」 魏皇后神色有些如履薄冰,立即抢声:「母后,是儿臣未曾小心吩咐,还是儿臣替母后来沏吧。」 「不必,贤妃沏茶宫中一绝。你去,倒是不一定能沏出那味道。」李太后轻描淡写之间,便驳了皇后的面子。 一时众宫人都瞧着皇后没脸,无人敢上前说话。 贤妃开口,垂眸静静道:「娘娘还是留在殿上侍候太后吧,这样的粗事,妾身来做便可。您是皇后,不该动手这些事情。」 李贤妃留了台阶给魏皇后下。 魏皇后的脸色不好看,此刻见这台阶摆在眼前,也只好顺着下了。 「那,儿臣在殿上侍候您。」魏皇后朝着李太后拜了拜。 贤妃起身告退,跟着李太后身边的老嬷嬷望着后殿过去了。 李太后的眼睛飘向阶下,半晌淡声问道:「如意?」 薛长忆听闻李太后唤自己小名,立马朝着她拜了一拜,笑盈盈道:「祖母!孙女在这儿呢。」 李太后骤然悠悠缓缓慈爱笑了一声,「来,如意,上祖母这儿来。」 长玉跪在长忆身边,听着身旁长忆簌簌起身,垂眸眉目沉静,等着一个可以说话的时机。 比起母亲此刻的拘束,薛长忆与李太后之间倒是一派祖孙的亲热。 薛长忆一上去便缠着李太后的胳膊乖乖笑:「皇祖母。」 李太后捧着薛长忆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左右瞧了瞧,忧心道:「如今可好了?昨晚皇祖母听着你不好,真是要急死了!祖母早说了,乖乖地跟着祖母一同回宫,偏生你淘气,非要自己先回来!下回可不许不听祖母的话了,知道吗?」 太后一番话下来,又是嗔怪又是疼爱,倒是叫座下别的皇子帝女都有些眼红起来。 薛长忆天之骄女,拖着太后的手软着声撒娇:「孙女想母后了嘛!」 李太后轻点她眉心一下,故意装恼:「和皇祖母在一块不好呀?可不许想母后了!」 薛长忆搀着太后的胳膊撒娇,魏皇后的眼帘里却浮现一片惶恐:「是儿臣没有看顾好如意,叫母后忧心了。」 第74页 李太后抚了抚薛长忆的额发,眸子才淡淡眄过来,瞧着魏皇后:「说吧,如意犯病这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魏皇后的话还没有来得及说出口,骤然之间,却听闻身后急急传来一声话语声。 「——孙女来迟了,还望皇祖母容量!」 慈宁宫正殿之下,众人的眼神顿时循声望去。 长玉回眸,却见薛长敏匆匆从外殿小跑着进来,惶惶跪在殿中,朝着李太后俯首跪下磕了一个头。 薛长忆搀着李太后的手顿时一僵,瞧着薛长敏的眼睛里,眼神渐冷。 李太后瞧着突然之间闯进殿中的薛长敏,脸上神色漠然。 倒是魏皇后先站起了身,不悦回眸道:「八帝姬是怎么回事?昨夜本宫不是再三交代了,今晨慈宁宫请安万不可迟了么?怎么这个时候才来?」 「长敏……长敏。」薛长敏显然是匆忙赶来的,鬓角上还散落着几缕没来得及别上去的髮丝。 她一张潮红的脸上层层冷汗,少时,才伏跪下去,道:「……一时路上不小心湿了衣衫,怕在皇祖母面前失仪,遂回去换了一身衣服,这会儿方才迟了。」 李太后不咸不淡瞧了她一眼,「没点规矩。」 薛长敏的脸在李太后这句话的话音尾巴里刷一下白了,她惶惶跪下:「皇祖母,孙女不是有意的……」 薛长忆倚靠着太后,厌恶瞧着阶下的薛长敏:「皇祖母先时不是问孙女如何病的么?也没别的,左不过是叫八皇姐气病了。」 长玉听着,垂眸忍不住暗暗笑了一声。 薛长忆倒真是个睚眦必报的,薛长敏栽她这么个不讲理的人手里,也算是一物降一物了。 薛长敏的手攥紧着,惶惶扬起脸:「不、不是……」 薛长忆却根本不给她一个解释的机会,只委屈着朝李太后把昨日栗子的事一五一十说了李太后听。 末了,却又转头回来,瞧了一眼阶下俯首跪着的长玉,笑道:「不过,多亏了九姐姐替孙女找猫,叫栗子没什么大碍,这才叫孙女放心下来。」 魏皇后瞥了薛长忆一眼,声音沉沉:「好了,如意,不要在你皇祖母跟前胡说。你八皇姐送猫给你,原也是一番好意。」 薛长忆偏生不听魏皇后的,不悦道:「原本就是事实,难不成儿臣还跟皇祖母说谎不成?皇祖母,就是为着八皇姐这猫伤了孙女的栗子,孙女一时着急,才又犯了病的。要不是九姐姐给孙女找栗子……」 魏皇后沉着脸,还想再训诫薛长忆几句,却叫李太后打断了。 李太后的声音淡淡的:「皇后,如意受了委屈,你还不叫她说出实情,这是什么道理?」 魏皇后立时把喉咙里原来的话压了回去,朝着太后欠身,恭顺道:「儿臣知道了……」 李太后抚着长忆的手,声音轻飘飘的:「你知道,哀家也知道。皇后,哀家离宫这些时候,宫里的动静,只怕不只是如意话中说的这寥寥几句吧?即使不过是她们姊妹中间的几句冲突,皇后也准备捂着哀家的耳朵,不叫哀家得知么?」 「儿臣绝无此意!」魏皇后骤然一惊,惶惶便跪下。 李太后转眸过去,瞧着薛长忆:「如意,你说,谁给你寻的猫?」 「回皇祖母的话,是九姐姐长玉。」薛长忆道,「皇祖母可要赏一赏九姐姐?」 长玉听闻到薛长忆提起自己,心下掐算着时机合情合理,遂往前挪了几步,朝着李太后拜了拜,「孙女长玉,给皇祖母请安,皇祖母福寿安康,万寿延年。」 礼毕,长玉方抬首,一举一动之间都小心拿捏着分寸礼数。 仰脸望去,正见李太后目光静静深深瞧着她。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晚上家里老人半夜不睡把家里搞得一团糟,几乎一晚没合眼,今天白天也在忙家里老人,这会儿实在没有力气撑着交代清楚这一节的剧情点了,实在不好意思大家,原谅我今天整个人状态真的不太好~ ps.碧丝的事情马上会有交代,我不会这么后妈滴~ 第34章 晋江首发 在这位皇祖母面前, 长玉行为举动之间,不敢有一丝疏忽。 太后出身李氏, 书香门地, 世代簪缨礼教, 最看重的便是这些纲常伦理。只是, 她虽重礼数,教出这唯一的儿子明昭帝却偏生是个离经叛道的。 只是明昭帝登基之后, 李太后也难再如从前一般管教儿子,遂将自己这一番规矩全都扔在了宫中后妃们的头上。 长玉行礼之间,后殿上李贤妃已经重新奉了茶上来, 恭敬递到李太后面前:「换了太后您最爱的枫露茶,出过两次色了, 您尝尝看, 不知是这个味道否?」 李太后接过贤妃手中的茶盅,垂眸吹开水面上氤氲的水雾,轻轻呷了一口, 方又才盖上盖子:「是了, 这个味道方才是能喝的东西。」 「儿臣知错!」魏皇后连忙欠身,「母后回宫, 儿臣却连这些小事都未曾料理好……儿臣知错!」 李太后的眉头皱了皱, 将手里的茶盅放回贤妃的手里:「行了行了,这知错不知错的,原也都是放在人心里头的事,哀家懒得听了。」说着, 朝座下的长玉招了招手,「上跟前来。」 魏皇后的面子不好看。长玉没急着上太后跟前去,而是先小声询问了一声魏皇后:「娘娘?」 第75页 魏皇后脸上尴尬的神色微微化开一些,回眸道:「太后娘娘唤你,你便上去就是。」 长玉这才应了一声,起身上了台阶,行至太后跟前。 李太后执着长玉的手,仔仔细细瞧了一番,点了点头淡漠道:「是个模样乖巧的。」顿了顿,「你生母,是甘泉宫的安氏?」 「是,安贵嫔是长玉生母。」长玉恭顺回了话。 李太后点了点头:「你生母是个有福气的,听说如今侍奉陛下左右,已经又得龙子在腹中了。宫中的孩子虽多,能顺顺利利长大的却无几个,如今你生母再为宫中添几声儿啼声,哀家听了,心里也很是高兴。」 长玉耷拉下眼睫,声音很是恭顺:「安贵嫔为宫妃,侍奉父皇与皇祖母,也是份内之事。」 李太后对安贵嫔一番赞许,长玉的回话当中却无什么过多对的表示。太后淡淡将她这一番话听进耳朵里,垂眸轻声笑了笑:「你这孩子,倒是对这些事情不上心似的。」 「长玉身在含章殿,受含章殿嬷嬷们教养,只知一心侍奉皇祖母、父皇并皇后娘娘。安贵嫔为宫妃,长玉不好多提。」长玉不疾不徐,轻言细语回了太后的话。 李太后骤然笑了一声,又将长玉的手放回了自己手心里。 太后这一笑,倒是叫正殿当中妃嫔们都缓了口气。 魏皇后的脸色也和缓了许多,上前趁着这气氛,笑言道:「母后,九帝姬素来是个懂规矩的。」 薛长忆站在太后身边,笑道:「皇祖母,您如今可别见着九姐姐,便不疼孙女了!」 李太后松开长玉的手,转身疼爱将薛长忆揉进怀里,慈爱笑道:「瞧咱们这如意的这张小嘴。皇祖母哪能不疼爱你?若不是宫规祖制在,皇祖母真是恨不得日日叫你待在慈宁宫里。」 李贤妃站在身旁,垂眸淡淡笑了一声:「太后娘娘回宫不是带了一批佛经么?这段时日正好将帝姬带在慈宁宫抄录佛经,好叫帝姬多陪陪太后。」 李太后一笑:「这倒是了。如意这段时日,就在慈宁宫陪着哀家住,替哀家抄一抄佛经,也正好练一练字。前时交来的那些字,可真是没眼看了,贤妃提醒了哀家,真是得练练。」 薛长忆一听这话便皱起眉头耍赖:「皇祖母!您又不是不知道,孙女最讨厌的便是写字了!孙女不想抄那佛经!孙女就在慈宁宫陪着您就好,何必抄那佛经!」 「你们瞧瞧?又耍赖?」李太后搂着薛长忆,见她耍小性子却更是疼爱了,溺爱刮一刮她的鼻子,「你那狗爬字,若是放到佛祖面前供奉着,皇祖母还嫌你这是对佛祖不敬了。」 薛长忆到有几分难为情,怪嗔道:「皇祖母!」 李贤妃站在身旁不动声色一笑,淡淡瞥了一眼身旁的长玉,才又对着李太后道:「十一帝姬素来是个活泼的性子,一个人留在慈宁宫里抄录佛经,只怕静不下来。」 长玉垂眸,将李贤妃这话听进耳朵里。 趁着薛长忆撒娇,长玉轻声往前站了一步,靠近李太后轻声道:「若是皇祖母不嫌弃,孙女倒是愿意陪着十一皇妹,一同为皇祖母抄录佛经。」 阶下的薛长敏听见长玉的话愣了愣,半晌也赶紧磕了一个头,道:「孙女一手字倒是还能瞧得入眼,也想在神佛跟前替父皇、皇祖母并皇后娘娘和众姊妹们祈取新福!」 长玉眸子瞥过去,薛长敏正也瞧着她,眼瞳当中浸着几丝冷意。 李太后没说话,倒是搀着她的薛长忆不咸不淡笑了一声:「八姐姐好大的能耐呀,一张口就把阖宫长辈同辈的福气都给揽到自个儿身上了。若是届时佛祖面前没祈取得到这福气,皇祖母是否还得责怪八姐姐礼佛不诚心?」 薛长敏张了张嘴,额头上冒着冷汗,半晌才道:「今日迎皇祖母回宫是孙女迟了,孙女如今作为宫中长女,原本理应做各位妹妹们的表率。此番犯错,孙女更是愿意自愿领罚……若是皇祖母能允准孙女一番心意,孙女愿意替皇祖母亲手抄录所有带回宫中的佛经。」 长玉没说话。 如今陆淑妃一时禁足在昭阳宫,讨不了明昭帝的好,便更不能再惹皇太后的不快。长玉知道,薛长敏是有意要与她争这一席之地。 长玉的眼帘半阖下来,脸上的笑容还是恭顺温和的。 她抬眸,朝着一旁面色不善的薛长忆瞟了一眼,方微笑道:「倒是长玉的不是了,僭越在八姐姐之前。八姐姐这番礼佛的诚心,真是叫长玉敬佩。」 薛长忆原本就对薛长敏意欲替李太后抄录佛经的事心生不满,这会儿再听长玉话语当中有让步的味道,只觉得心里堵得慌。 「九姐姐这话算什么?难不成敬孝心这事儿,满宫里只有八皇姐做得?」薛长忆冷冷瞥了一眼阶下的薛长敏,回首便拉着李太后撒娇,「若是照着八皇姐这么说,孙女与九姐姐不替皇祖母抄录佛经,倒是孙女们的不是了。既然八姐姐可以,孙女和九姐姐也可以。皇祖母,倒是不如叫九姐姐陪着孙女一同在慈宁宫替您抄佛经吧?」 魏皇后的脸色一时之间僵硬了下来,淡淡笑了两声:「如意,又胡闹。你九皇姐岂是和你一样整日无所事事的?你只怕是自己想玩,多替自己找个伴罢了。别胡闹拖着你九皇姐不放。」 薛长忆被皇后堵住嘴,一时之间有些没头没脑的,「母后,儿臣不过想和九姐姐一同替皇祖母抄佛经罢了……」 第76页 长玉垂眸,一时沉声没有回话。 薛长忆不明白,可是她明白。 魏皇后三番几次打断薛长忆说话,不过就是不想她在李太后面前招眼罢了。 李太后抚了抚薛长忆的手,抬眸淡淡瞧了魏皇后一眼:「叫个人陪着如意一同也好,否则叫她一个小姑娘家家的陪着哀家一个老婆子,倒是委屈了。」 魏皇后连忙道:「儿臣是怕如意姊妹几个,扰着母后您在慈宁宫的清净。」 「这慈宁宫也够清净了,再清净下去,连个人气儿都无了。」李太后漠然道,「年轻女孩儿心浮躁,抄一抄佛经也是好事。如意,你过几日便同着你九皇姐一起过来,替皇祖母抄抄佛经。」 长玉闻言心中骤然一动,抬眸瞧着李太后。 薛长忆连忙笑起来,松开太后的胳膊,跑到长玉身边一把拉住长玉的胳膊,亲亲热热于太后道:「孙女知道!定然跟着九姐姐好好替皇祖母抄录佛经。」 长玉嘴上恭顺道了声「是」,垂眸俯首之间,她用余光扫了一眼魏皇后的脸。 魏皇后的脸色不太好。 长玉俯首,暗暗轻笑了一下。 机遇一时掉在跟前,她甚至几分不敢置信。果然,今次跟着薛长忆身边的选择是对的。 跟着薛长忆,就有能接近太后的机会。 在这宫里,皇帝的心意实在太难揣测也太难留住,还是那日贤妃的话点醒了长玉。 退而求其次,跟在李太后身边,未必不是办法。 李太后的话没有说完,瞟了一眼阶下脸羞得通红的薛长敏,顿了顿,又补充道:「八帝姬也一起吧。」 这话一说出口,薛长敏脸上顿时涌起喜出望外的神色,赶紧朝着李太后一拜,微微激动道:「是!孙女定然好生替皇祖母抄录佛经,不负皇祖母疼爱!」 薛长忆的脸色难看起来,拢眉朝着太后道:「有孙女同九姐姐陪着皇祖母,何必又多添些闲人进来呢?」说罢转头问长玉,「九姐姐,你说呢?」 长玉垂眸,笑了笑:「抄录佛经乃是祈福之事,多一个人,也能多祈取一份新福。」 薛长忆不大喜欢听长玉这话,冷冷哼了一声,一时没再跟长玉说话。 倒是李太后对长玉这番话有几分赞许,点头淡淡笑了一声:「倒是个有见地的孩子。」 「只怕长玉驽钝,辜负了皇祖母疼爱。」长玉连忙低声。 魏皇后淡淡瞧了她一眼,轻笑了一声:「你是个有心的孩子,怎么会辜负你皇祖母呢?」 李太后回宫匆忙,见过后宫一众妃嫔皇孙之后便告了乏,只留了薛长忆与李贤妃在慈宁宫当中陪同。 魏皇后的轿子先行离去,慈宁宫前便只剩下一众松了口气的后妃们。 长玉的前脚还没踏出慈宁门,便听见外头传来宫妃们三五成群低低的议论声。 「……今日慈宁宫正殿下头,真是把人吓坏了。太后跟前,倒是贤妃像个正经儿媳,皇后的脸面一损再损,我那个心里头真是紧张,就怕皇后一时忍不住,回来可是咱们遭殃。」 「你那是咸吃萝蔔淡操心!皇后在太后跟前谨小慎微这么多年,太后的巴掌扇过来这么多回,哪回她不是乖乖应了下去的?哼,她这皇后之位,原本也就是从贤妃手里抢来的,当着太后的面,她能不心虚么?」 「早年的旧人谁不晓得,当年她与贤妃在潜龙府邸也不过是并列的侧妃,说起来也不是正经嫡妻。哎,若不是那时,贤妃掉了那个孩子,她又正巧赶在这时候生下皇子,我看这便宜只怕也落不到她手上了。」 「也不尽然是从贤妃手里抢来的吧?你们忘了那时候三皇子的生母了不曾?当年陛下对她何等痴狂?连带着三皇子的身世都不管不顾……」 「好了!瞎说什么呢!越说越离谱了,议论一番宫中是非也就算了,皇子身世,岂能胡乱议论,若是叫人听见了……」 「姐姐这话说的,三皇子的事情满宫里风言风语还少么?我也不过就是道听途说。」 「道听途说也不可,你不知道太后最忌讳的就是三皇子与其生母了么?万不可再说这样的话了……」 前头的话打断,一众宫妃们笑着又议论了几句,便将这事住了口,转而说说笑笑别的,慢悠悠地走远了。 长玉站在慈宁门后,默然听着这一席话,捏着手中的手绢不言语。 「九主子,咱们不回去么?」燕草见长玉没有回含章殿的意思,便低声问了一句。 长玉将心绪从刚才那一群宫妃的议论上收回来,垂眸淡声道:「咱们等会儿再走。」 燕草不明所以,还是淡淡应了一声「是」,跟着长玉站在慈宁宫下不动。 约莫又过了一刻钟的时辰,远处传来一行人的脚步声。 长玉耷拉的眼帘轻轻一抬,扭头循声望去,但见不远处正行来一众宫人。 李贤妃一袭紫色深衣端肃行在宫女之前。 长玉屏息凝神,站在慈宁门下等着李贤妃走到了跟前。 此时四下没有旁的闲人,长玉径直上前一步,立在李贤妃行去的那道路上,对着贤妃欠了欠身。 李贤妃那双狭长的丹凤眼垂下来,淡漠的瞧了她一眼,「帝姬可还有什么事?」 「今日太后跟前,多谢贤妃娘娘肯给长玉一个机会。」长玉忖度片刻,还是轻声道。 第77页 今日慈宁宫正殿上,若是没有李贤妃为她提那一句话,她未必就能趁势而上,有这个跟在太后身边抄录佛经的机会。 不管李贤妃此举是有意无意,终究,这回是扶了她一把。这声谢,长玉还是要说出口的。 李贤妃看了她一眼,静静道:「本宫帮你?本宫可没工夫帮你。帝姬说话谨慎些为好,别忘了上回可有人将本宫与安贵嫔打成一党,本宫可不想再被人污衊一次结党营私了。」 长玉低声道:「长玉不是不知恩图报之人。当日受贤妃娘娘点醒,长玉感激在心。不论贤妃娘娘此举,是有所求还是无所求,长玉都会记得贤妃娘娘在长玉最窘迫的时候,给了长玉一个机会。」 贤妃瞥了她一眼,笑一声:「机会?满宫里哪里不是机会?只是给了机会又能如何?无用之人,就是将机会摆在他跟前,那也是无济于事。」 长玉垂眸:「长玉不会浪费这个机会的。」 「是么?」贤妃似笑非笑,「那帝姬自求多福吧。如今一同侍候皇太后身边,有十一帝姬和八帝姬在,帝姬想必也不会太好过。」 长玉骤然抬眸,眼瞳紧紧凝视着贤妃的脸:「只是长玉思来想去,总有一点想不明白?贤妃娘娘为何要帮我?」 李贤妃垂眸,「帮你?」 「娘娘想跟长玉,索求什么呢?」长玉压低了声音,徐徐问道。 李贤妃倒是笑起来:「就一定要是有所求么?」 长玉一时有些没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垂眸慢声道:「若是娘娘无所求,这份帮扶,长玉却接受得无法心安理得了。」 李贤妃笑了一声,端手在前,收回目光,扬眉正视着前方,口气一如的冷淡漠然:「你现在浑身上下,有什么东西是本宫需要索求的么?还是说,你有何处值得让本宫索求?九帝姬,等你有了这样的筹码,再来跟本宫说这些话吧。殊不知,本宫必定就是有所求,而非菩萨心肠呢?」 李贤妃说完这一席话,便折身往着慈宁宫门外走。 长玉回眸,瞧着那一袭紫衣远去,不甘心又追上去,一把拉住了贤妃的手腕,咬牙道:「若是娘娘想要帮我,娘娘受太后疼爱,又是太后的亲侄女,何不直接一些将长玉推到太后身边?反而要这样绕弯子,岂不麻烦?」 李贤妃瞥了一眼长玉揪着自己手腕的手,笑嘆了一句:「帝姬年纪小,殊不知,这有些事情,是急不得的。若是着急了,便碍了人的眼了。」 一席话之间,长玉骤然像是被人当头一棒。 她怔怔松开李贤妃的衣袖,脸色苍白,垂眸道:「……长玉一时煳涂了,没想到这一层。」 李贤妃深深看了她一眼,「帝姬才十三岁,有些事情一时想不明白也是情理之中。凡事,总是沉着些吧。人一旦浮躁起来,一步错,步步错,此后,便是万劫不復了。」 李贤妃留下这话,便折身朝着轿撵的方向走远了。 长玉愣在原地,半晌,才对着贤妃欠了欠身:「……多谢贤妃娘娘提点。」 燕草跟在长玉身边,一时没听明白这话中的含义。 一直等送走了贤妃,燕草才低声道:「奴婢也想不明白,为何贤妃不直接帮您呢?若是她有意扶持您,接着自己太后侄女的身份,岂不是更便宜些?」 长玉脸色发白,半晌,才低低沉沉道:「是我蠢了,一时连这样简单的道理都绕不过来。」 燕草扶着长玉上轿子,等着轿子前行一阵,方听见轿中再传来长玉沉沉的说话声。 「能讨太后的欢心,是我的本事,皇后也犯不着与我较真。可若是贤妃在太后面前扶我一把,从此以后……」想到这里,长玉只觉得背嵴后一阵冷汗涔涔,「从此以后,皇后的眼睛里,便真的再容不下我了。」 第35章 晋江首发 「娘娘, 您仔细脚下。」李贤妃的撵舆至翠溦宫门前,随侍的梅姑连忙上前搀了一把, 服侍着主子下撵。 李贤妃勐然起身, 一时头有些晕乎乎地, 脚下一软, 赶紧搀住了梅姑的手,淡声道:「本宫无妨。」 梅姑瞧着李贤妃眼睛下淡淡的青色, 不觉心疼:「娘娘昨晚跟那胡搅蛮缠的陆氏等折腾了一宿,今儿又这样赶早去慈宁宫迎接太后,总这样操劳着, 难免伤身,一会儿回去, 奴婢还是服侍着您小睡一会儿吧。」 李贤妃搀着梅姑的手下轿, 拢眉抚了抚太阳穴,淡声道:「那又有什么法子,本宫愿静, 可那些人能叫本宫清净?若是不插手, 以后的连累更多。」 梅姑扶着贤妃踏进翠溦门,蹙眉心疼道:「娘娘原也知道哪些都是连累?依照奴婢看, 九帝姬的事情就是最大的连累, 娘娘究竟为何要这要三番五次地点醒她?她就是再如何争出头,也是定下了和亲的命的,来日也只能跟着安定帝姬一同归去杜国,了此残生。您这几番替她说话, 不说拖累自己,九帝姬倒还不见得领您的情意。」 李贤妃由着梅姑念叨,也不反驳,只是淡淡悠悠笑了一声:「本宫不过是提点她两句,也不是把路择好了摆在她跟前来。她若是个聪明孩子,就应该知道余下的路怎么走。本宫不过也就是想瞧一眼,那孩子究竟能争取到什么境地方才肯罢休了。」 梅姑轻嘆一声:「您这是何苦呢?」 「何苦?」李贤妃垂眸想了想,自嘲一般笑一声,「许是瞧着她那样不甘心的模样,叫本宫想起当年李府里的自己吧。有谁会讨厌有自己影子的人呢?」 第78页 梅姑恍然抬眸,对上李贤妃的眼睛。半晌,她的瞳仁里神色也失落起来,「娘娘……她跟你,如何能比得?」 「都是可怜人罢了。」李贤妃深深闭上眼睛。 梅姑摇了摇头:「太后娘娘有句话说您的,真真是把您给说通透了。您啊,哪儿都好,却唯独就只有这份心底的软,总是拿不下来。当年您和魏皇后并为四夫人,她不过是个良妃之位,在您之下,您却因着皇子薨逝之事,生生断绝与陛下的来往,这才叫她趁了这空子,后来您再有孕……」 「好了。」李贤妃摆手,打断了梅姑的话,言语间带着倦色,「本宫是个无福之人,儿女膝下的乐事,又怎么敢奢想?何况太后也已经给足了本宫面子,将三皇子抱在本宫名下。」 梅姑一时不忿,哑然道:「您分明知道三皇子他……」 「姑姑在说我什么?」 梅姑的话骤然僵在嘴边,抬眸循声望着说话人的方向。 李贤妃微愣,随即抬头,却见迴廊的花丛背后走出一抹枣红衣着的颀长身影。 薛止微笑着站在迴廊口,笑意柔和地瞧着贤妃主僕二人。 并不知道他已经在这花丛后站了多久,梅姑的脸色一时也有些难看,连忙闭了嘴,朝着薛止的方向欠一欠身:「三皇子。」 薛止脸上笑意不减,朝着梅姑点一点头,復又看向一脸漠然的李贤妃,撩开衣摆,朝着她伏跪下去,磕了一个头道:「娘娘从皇祖母处回来了?无咎在翠溦宫正殿等了娘娘一清早也没见娘娘的影子,这会儿便想往翠溦门前迎您。」他扬起脸上,面容上一派温润,「不想这么巧,正好迎到您来。」 贤妃神色淡淡的:「昨晚的闭门羹没吃够么?今天一大早的,又巴巴的赶过来?」说着扭头吩咐梅姑,「把三皇子殿下请出翠溦宫,宫门锁上。」 「这……」梅姑心神不宁瞟了薛止一眼,起身上前,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三皇子,娘娘累了一宿一朝了,这会儿正要睡下,您还是改日再过来请安吧。」 薛止不为所动,立在李贤妃来往的路中间,脸上笑意从容,温声细语地,「母妃,儿子知道错了,儿子昨夜和今晨,都是特意过来跟您负荆请罪的。您就瞧在昨夜儿子在殿外跪了一个时辰的份上,好歹让儿子与您说句话。」 李贤妃听到薛止的这句话,脸上神色一僵。她冷冷转过脸来,「你这请安,本宫收下了,只是这负荆请罪,大可不必。」 薛止依旧温声,垂眸道:「母妃若是恼了,怎样惩罚儿子,儿子都心甘情愿。只是母妃万万不要因为儿子的事情,而气伤了自己的身子。」 李贤妃脸上倏然冷笑,「三皇子这个时候终于想起本宫是你的养母这事了?也只有这种时候,三皇子才能想起本宫吧?太后回宫,你是知道自己纳容氏女为侧妃的事情瞒不住人了,这时候便是用得上本宫这把庇护伞的时候了?」 薛止俯首磕头,「母妃,儿子没有。儿子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这样想母妃。」 李贤妃不动声色,垂眸冷眼睨着他:「你是有事一口一声母妃儿子,无事便是贤妃无咎。你没有胆子?你还想要多大的胆子?本宫为你挑的那好些个身家清白的女孩儿,你推说自己公务繁忙,侍奉陛下实在无心男女之事,背过本宫身后,便杀本宫一回马枪,立即娶了侍奉李氏的容家小姐?容家世代追随李家,你这桩人心买卖,做得真是妙极啊。」 薛止叩首,声音沉静温柔:「儿子娶容氏侧妃,说到底也是为了李氏一族。如今陆家党羽盘踞朝野,淑妃新得皇子,儿子不能不为李氏考虑。纳容氏之女,方才能叫容氏为李氏更加死心塌地。母妃,儿子这样做,也都为了您啊。」 「为了本宫?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李贤妃嗤笑一声,「是为了你自己。」 「儿子一片赤诚之心,母妃明鑑。」薛止垂眸道。 「你如今越髮长大了,本宫也越发瞧不清你。」李贤妃淡声道,「本宫原也不是你正经亲娘,你要娶谁,本宫管不住,也懒得管。但是本宫有一句话要交代你,别把你的心思动到李家身上,到时候别说是皇太后,便是本宫,也绝对不会放过你。」 薛止垂眸:「儿子万不敢有这样的心,儿子自小养育在母妃身边,知道母妃到底是心疼儿子的。」 「说得好听。你这样虚情假意的笑,在本宫面前还是收回去的好。」李贤妃眸光清冷。 薛止垂眸,一派恭敬温顺的神色,「儿子知道了。」 「梅姑,你送三皇子出去。」李贤妃最后深深看了他一眼,方才收回视线,迳自着翠溦宫正殿的方向行去。 薛止目送贤妃身影远去,少时才收回目光。 跟前梅姑朝着他恭敬欠一欠身:「三皇子,这段时日娘娘心里忧烦,三皇子殿下便不必过来请安了,太后那边若是问起来,娘娘也不会责怪您。」梅姑的眼睛一瞟,却见薛止的衣摆处扯破了好大块布料,腰间原本繫着玉佩的地方,也空空荡荡,只剩下一根络子挂在那里,倒有几分狼狈。 「殿下这一身……是怎么回事?」梅姑不觉皱眉。 薛止垂眸,淡淡扫了一眼自己扯破的衣摆处,良久抬眸朝着梅姑温声一笑:「让姑姑见笑。原是昨夜出宫时,瞧见了几只野狗欺负一只猫,我瞧着那猫怪可怜的,便顺手捞它出来,没成想那野猫爪子厉害,反而将我这身衣服都撕破了。今日入宫又匆忙,一时之间忘了换身衣裳,等到了宫里方才发觉。姑姑容量。」 第79页 梅姑点了点头,「三皇子也是怜惜生灵。」 「顺手罢了。」薛止一笑,「这番离去,还望姑姑在母妃面前,替我说几句好话了。」 梅姑淡淡笑了一声:「奴婢自是晓得,三皇子这边请。」 * 长玉坐在摘星阁当中,手里的书翻了好几页,可是却一个字也瞧不进去。 心浮气躁之间,她扬手把书扔回了桌上,回眸冲着站在身后同样惴惴不安的燕草低声吩咐:「再去门口看一看,看看碧丝回来了不曾。」 燕草刚应声「是」,却又被长玉蹙眉一把拉了回来,「还有,在派两个人去甘泉宫那边催一催,叫他们赶紧过来回话。」 燕草忙不迭欠了欠身,立马急匆匆跑了出去叫人。 长玉将目光从门外淡淡收回来,压着心头的焦躁,把扔出来的书又拾了回来。 刚翻了没几页,便听见外头燕草气喘吁吁的声音。 长玉放了书站起身来,忙问道:「碧丝人呢?」 燕草扶着门框,好不容易把气喘匀了,赶紧惨白着脸回首吩咐外边的人:「都还愣着做什么?把人带进来给九主子回话啊!」 长玉一愣,侧首看过去,但见外头缩手缩脚进来一个小宫女。 长玉扭头看向燕草:「怎么回事?」 燕草神色惶惶:「九主子,刚才咱们过去甘泉宫的人问了一圈,众人都说不曾见过碧丝的影子,但是就这个丫头神色鬼鬼祟祟的,咱们的人一圈盘问下来,她就招了,说……说碧丝昨晚就被一群人捆着带出去了。」 长玉的手撑在桌沿上,缓缓收紧,声音阴沉沉:「被谁带走了?」 燕草上前推那小宫女一把,「还不快说!?」 小宫女瑟瑟抬首,瞧着长玉一张冰冻三尺的脸,咽了口唾沫道:「天色太暗了,奴婢一时也没瞧清楚……只瞧见她们把碧丝姑娘捆了推出了甘泉宫,奴婢后来害怕,就没、没再跟着了。」 长玉拧眉,上前一步,垂眸睨着那小宫女:「你再仔细想想。」 「奴婢真的是什么也不知道了!」小宫女连忙惶惶跪下,奔着长玉磕了三个响头,「奴婢不敢胡乱说话!」 长玉的声音冷下来,「你是为谁做事?吃的谁宫里的饭?碧丝是我身边服侍的人,若是出了什么事,你却知情不报,安贵嫔身边你还想不想待下去!?」 燕草跟着长玉的话,寒声:「若是碧丝姑娘真有什么事,你脱得了干系么?既然瞧见了,你就好好想想,有什么说什么!」 小宫女战战兢兢跪在长玉脚边,纠结了许久,方才扬起脸来看着长玉,磕磕巴巴道:「……回,回九帝姬的话。那一群带走碧丝姑娘的人里头,有、有一个人的身影很像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兰姑姑……」 长玉心中骤然好像挨了谁闷闷的一拳,心惊之下,压着声音威胁道:「你可看清楚了?」 小宫女慌忙跪下:「奴婢、奴婢也只是觉得像,因隔得远,奴婢一时之间也瞧得不是很清楚……帝姬饶命!奴婢该说的都说了,奴婢也只知道这么一点儿了!您放过奴婢吧!」 小宫女聒噪的求饶声一时之间化作长玉耳朵深处的轰鸣。 隔了好一会儿,长玉都觉得自己好像听不清人说话的声音。 燕草上前一把搀住了她,脸色惶惶:「主子……碧丝怎么会被兰姑姑带走?这、这将近一天一夜没回来了,这究竟是被带到哪儿去了!?」 长玉掐了一下自己的手掌心,迫使自己迅速冷静头脑下来。 半晌,她拂开燕草的手,道:「你再派人下去,满宫里寻一寻碧丝的踪影,再收拾一下,跟着我去一趟坤宁宫。」 燕草知道这事不简单,惶惶点了点头:「奴婢这就下去吩咐人。」一顿,「只是主子,若是如何都找不见她人……」 「若是从坤宁宫回来也找不出个人影……」长玉眼睫搭落下去,「那就不要再提碧丝这个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写不完了,明天下午来~ 第36章 晋江首发 燕草在听闻长玉的话后, 脸上的神情一时凝固了起来,慌忙低下头, 道了一声「是」。 长玉拢了拢衣衫, 起身往摘星阁门外的方向走。 推开门, 风雨迎面而来。 长玉立在阶下, 伸手接住檐上的滴水。 燕草提着伞从身后匆匆上来:「帝姬,下雨了, 您小心别淋湿了自己。」 这些天盛京宫的天色总是阴晴不定,破晓时候方歇,这会儿又淅淅沥沥地渐渐下大。 燕草撑着伞先下了台阶, 长玉紧随其后,提着裙子往阶下庭院走。 她垂眸下去, 刚走了一步。 燕草将伞沿轻轻抬起, 长玉抬眸,不远处的雨幕当中却撞入一个模煳的身影。 长玉的身形定在那里,良久, 她望着前方, 眉间轻轻拢在了一起。 燕草举着伞站在她身旁,仰头见长玉愣住, 也不解回头, 朝着长玉目光所及之处看过去。 转眸之间,燕草的神色也僵住了,捏着伞柄的手缩紧,瞳仁当中漫出惊异:「……碧?碧丝?」 雨势渐大, 在眼前形成一片濛濛白色屏障。 隔着雨幕,碧丝披头散髮、浑身湿透的站在那里。 她踉跄着往前走了两步,身形摇晃,少时,便勐然跌倒在摘星阁庭院的大雨之中,溅起泠泠雨水。 第80页 长玉一愣,片刻回过神来,提着裙子就赶忙往下跑。 燕草跟在长玉身边替她打伞,一面疾走一边回头吩咐身后的小丫鬟们道:「快上来!」 长玉上前,碧丝就倒在雨泊当中。 她腿好像伤了,膝盖处汨汨流出血来,将那一滩雨水都几乎染成赤色。 长玉将伞从燕草手里接过来,沉声吩咐道:「看看还有气没有。」 燕草一时也慌了神,听了长玉的话,慌忙点了点头,蹲下去将碧丝面容上覆着的湿发拂开,搂着她的脖颈,将手凑近碧丝的鼻息之间。 长玉举着伞,凝神静静盯着燕草探碧丝的唿吸。 燕草收回手,将碧丝小心搂在怀里,扬起脸来瞧长玉,长吁了一口气:「活着,没事。」 长玉脸上的神色这才舒缓了几分,捏着伞柄的手也松了下来,她转过脸吩咐身后的小宫女:「帮着把人抬进屋子里去。」 身后小宫女们领了命,连忙冒着雨七手八脚地将碧丝扶起来。 长玉举着伞跟在身后,眉目沉静瞧着瘫软在众人怀里的碧丝。 碧丝消失了几乎一天一夜,此刻又满身带血地跑回了摘星阁当中。此刻比起对碧丝性命的担忧,长玉心里更多的是深重的怀疑。 碧丝被安置在了摘星阁的外间。 长玉着人替她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又烧了热水,洗了一个脸,并简单清理了一下伤口。 燕草站在长玉身旁,刚替碧丝又擦了一遍脸,方回眸朝着长玉忧心道:「倒是没有别的伤口,就是一双膝盖像是跪伤了。主子,碧丝浑身烫得不行,已经开始说胡话了,要不要叫个下等的太医过来替她瞧瞧?再这么烧下去,只怕要把人都烧坏了。」 长玉扫了一眼榻上的碧丝。 碧丝裹在被子里,脸色青白,眉头蹙紧神情痛苦,青紫的嘴唇翳翳而动,喃喃着几句听不清的梦话。 长玉垂眸,想了想:「你去叫人过来吧。」 燕草垂手称了一声「是」,连忙出了摘星阁去叫人请太医。 长玉坐在燕草的床边,静静瞧了她一阵,抬手替她将鬓角的髮丝掖至耳后,又替她拍了拍被子。 触手之间,长玉却发觉碧丝胸前处有一方硬硬的东西。 她蹙眉又按了按那一处坚硬。 摸着轮廓,倒是像块令牌或是玉佩等物件。 长玉疑惑之间,将碧丝的被子掀起一角,伸手去摸碧丝胸前的口袋。 伸手往里一摸,一块通体晶莹的玉佩却落进了长玉的掌心。 长玉蹙眉,捏着那块玉佩正反面细细看了看,顿时,眉头就紧紧蹙起来。 长玉的指腹轻轻摩挲过玉佩上的瑞蛟图腾,心头上一片阴云瀰漫。 她将那块玉佩塞回碧丝的胸前,復又替她重新盖上了被子。 * 燕草着人叫来了太医,细细为碧丝看诊了一番。 倒不是什么要紧事,只是跪伤了膝盖,又并着在寒雨当中待久了,一时身上发了寒,于是只简单开了几服药,又简单吩咐了几句这几日的饮食,便告了退。 太医走后,长玉吩咐了燕草下去替碧丝煎药,独自一人在房中,坐在碧丝的床头瞧着她默不作声。 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随着时间一同流逝下去。 过了一阵,等窗外的天色又暗了一些,长玉瞧见碧丝的睫毛轻轻动了动。 很慢的,碧丝的眼睛木然地睁开。 她先是呆愣愣地盯着顶上的帐子看了一阵,随即才又察觉到自己身边有人,一双眼珠子木木呆滞地转动过来,瞧着坐在她床边的长玉。 长玉沉静瞧着她,淡声道:「醒了?」 碧丝像是没反应过来,定定地瞧了她一阵,方才张口,像是想要说话。 可许是因着烧得太厉害,哑着张了张嘴,嗓子里却一个音都蹦不出来。 外头的帘子被人来开,长玉回头望去,是燕草端着煎好的药走了进来。 燕草见碧丝转醒过来,脸上浮现起惊喜的笑容,端着药上前道:「可算是醒了!」 碧丝木然瞧了她一眼,没说话。 长玉将燕草手里的汤药端过来,冷声吩咐:「燕草,你先带着人都出去,没有我的吩咐,不许进来。」 燕草一时有些愣住,可也不敢多问,又瞟了一眼榻上神色恹恹的碧丝,朝着长玉欠了欠身,告退走了出去,顺手将屋中的门也带上了。 一时房中又只剩下了长玉碧丝两个人。 屋中静得连根针掉落都能闻见。 长玉瞧着碧丝那张死里逃生出来的苍白的脸,垂眸,还是先将药碗递了出去,低声道:「先把药喝了吧。」 碧丝撑着床榻,慢慢地爬了起来,有气无力靠在床头,颤着手从长玉手里接过那碗药,仰头将那一碗浓苦的药一饮而尽。 末了,她伸手将药碗放到床头的小几上。 屋内一片暗沉沉的,唯独纸窗外还能投进几缕微弱的光,勉强能够照亮屋子的轮廓。 长玉那双沉黑的瞳仁静静瞧着碧丝,良久方才问道:「究竟是怎么了?」 碧丝垂下眼帘,过了一刻,方一字一句慢慢道:「昨晚皇后娘娘着兰姑姑过来给贵嫔送安胎药,我一时冲撞了兰姑姑,惹了她生气,便罚我去外头宫道角落上跪了一整晚,说是要给我长个记性。」 第81页 长玉回想起前时那个小宫女说的,又瞟了一眼碧丝的膝盖处。 瞧她的样子,倒确实是罚跪之后的模样。 「为何冲撞?」长玉淡声问道。 「撞翻了贵嫔的安胎药。」碧丝话语之间没有什么迟疑,垂眸慢吞吞地说着,「这是皇后娘娘亲赐贵嫔的安胎药,被奴婢打翻了,是为大不敬。兰姑姑一气之下,便罚了奴婢在长街上跪一天一夜再回来,叫主子担忧了。」 长玉瞧着碧丝低声下气、战战兢兢的模样,垂下眼眸,「今日说话,怎的倒是这样规矩了?」 碧丝在她跟前这段时日,虽说相比才来时那疯疯癫癫的举动,已经是收敛了很多,但是却也不像今日这样,言语行为之间,都这样规规矩矩一丝不苟。 尤其,碧丝从前多半都是叫她九帝姬,像是极其厌恶「主子」这两个字一般,向来不会如燕草一般称唿她主子。 可是今日,却一口一个主子奴婢。 碧丝垂眸笑了笑,脸上带着疲倦之色:「主子从前不是总担忧奴婢不守规矩么?奴婢这样,岂不是顺了您的心意么?」 碧丝醒来之后一反常态,长玉默不作声瞧着她,心中疑云延绵。 「守规矩是好。」长玉淡淡道,「只是,你是不是还瞒着我些什么?碧丝,你知道我是个讨厌隐瞒的,在我身边服侍,这一点应当明白。」 碧丝笑了两声,末了咳嗽起来。 她咳了一阵,才慢慢平復下来,有气无力道:「帝姬,这药苦的很,桌子上放着花生米,奴婢起来找点花生米吃,去去苦味。」 长玉坐在床榻边,闻言不动,只瞧着碧丝撑着身子从床上起了身,踉跄地踱步去了桌边,点了一盏微弱的灯,又才抱着装花生米的盘子,慢慢走回床榻边坐着。 一灯如豆,将宫室之内的漆黑驱散了一般。 碧丝坐在床头,与长玉并肩着。 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传进屋子里。 碧丝一边磕着花生米,一边静静道:「主子也就许奴婢再这么放肆一回吧。往后……再不能了。」 长玉垂眸,又问了一遍:「兰姑究竟对你做了什么?你到底瞒着我什么?还是她威胁了你何事?」 碧丝伸手,往盘中摸了一颗花生米塞进嘴里。 黑夜当中,碧丝的声音静悄悄的。她说:「没有人威胁奴婢,只是奴婢在大雨里跪了一宿,总算是明白了一些事。」她回眸过来,瞧着长玉,「从前主子总叫奴婢小心谨慎,奴婢从来不曾放在心上,今日自己犯错,由着兰姑姑惩治,叫奴婢在大雨里跪了这么一夜,奴婢才看清楚主子您对我提点。」 长玉默然片刻,「怎么突然说这个。」 碧丝端着盘子,垂眸笑笑:「奴婢醒过来的时候,还总觉得自己在做梦呢,总觉得……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又说疯话了。」长玉淡声道。 「疯话就疯话吧,奴婢说的这些话,您就当听个曲儿听个戏,别放在心上。」碧丝垂眸,半晌才很慢地笑了一声,「您真的不相信,这世上真有死而復生,借尸还魂?」 长玉想了片刻,「世上的事情说不准,我也不能轻易评定。」 碧丝哽了哽,垂头下去慢慢笑了一声,像是自嘲:「在奴婢的那个时代,奴婢也是有父有母有前程的人,虽说是个普通人,但日子却也不像这里过得那么艰难。」 碧丝一边磕着花生米一边往下说,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原本吧,奴婢只觉得这就是一场梦,当不得真,总觉得自己不是属于这里的人,什么时候在像上次一样睡一觉,说不准就又回到自己的那个世界了,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可是在这儿的日子越长,奴婢就开始越煳涂,奴婢想像那个世界的自己一样,有人格有自尊的活着,可在这儿,举目无亲的地方,这儿好像不许我像个人一样活着,我的想法,我想做的一切,都是错的,都是格格不入的。」 「……我本以为,我是个与众不同的人,连穿越这么离奇的事情都能发生在我的身上。我来的时候就以为,我会跟那些小说上的女主角一样,会改变一个时代,会有一番不一样的人生,会活得风生水起,会遇上很多的好人和我心仪的人。可是好像是我想多了,这里的一切都不像书上说的那么美好,我还是个普普通通的人,甚至在这儿连保命都难。」 碧丝捏着花生米的手颤抖起来。 长玉沉默了良久,悄无声息回眸看着她。 碧丝磕着花生,像是想要使劲咬牙忍住眼眶里的泪水,可末了,脸上仍旧开始泪水涟涟:「我……我真的很害怕,我一个人在这儿,我想回家。我现在连我自己究竟是谁,究竟是什么身份都觉得煳涂,我不是碧丝,可我也不是原来那个世界的我自己。我,我一个人在这个和家人隔着几万光年的地方……我,我真的没有家了……」 长玉坐在碧丝的身边静静听着这些疯话:「这些怪力乱神的话,再不要跟旁人说了。当着我也作罢,换了别人,只怕你的命就没了。」 碧丝笑一声,半晌,方慢慢道:「奴婢都知道。」 长玉垂眸,从碧丝手中的盘子里也摸来一颗花生,放进嘴里细嚼慢咽地吃。 她望着宫室里飘忽在风中的那一豆灯火,突然觉得视线有些朦胧起来。 「碧丝。」长玉出神望着漆黑的宫室,蓦然低声,「如若你真是从另一个时代来的,你的那个时代,究竟是怎样的?」 第82页 碧丝没料到长玉会突然问这样的话,讶然回眸看着她,眼睛里蓄着的泪水一时也忘了掉下来。 长玉磕着花生米,回眸正看着她。 二人这样说话,不像是主僕,倒像是友人。 想起自己的家,碧丝的眼睛当中好像才有了一线光芒。 「……很好。」她轻声道,「生而为人,人人平等的时代。那里没有战争,也没有君王,更没有这么多的规矩。女子可以跟男子一样,自由自在,拥有平等的权力,想去哪儿就去哪。在那里,除了自己,没人能做你的主。」 长玉听着有些出神,她摸了一颗花生吃,声音很轻,「是吗?那真好。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她顿了顿,转过头来,突然很认真的瞧着碧丝,「那,你都去过哪儿?」 碧丝想了想,抬头看着前方,视线似乎穿过眼前囹圄般的宫室,穿过盛京宫重重高耸的宫墙。 「崇山峻岭、秀丽江河,见过大海,也去过异国他乡。」 长玉淡淡笑了一声,垂眸时,眼帘当中含着淡淡的雾气:「那倒真好。」 碧丝垂眸,「来到这儿,什么都没了。」末了又笑一笑,「也罢,这一遭大雨,才算是让我看清醒了。」 碧丝放下怀里装着花生米的盘子,突然之间跪在长玉的脚边,将额头抵在冰冷潮湿的地板上。 长玉静静垂眸瞧着她,「你这是做什么?」 碧丝磕着头,声音沉静轻柔:「既来了这儿,就与从前的一切都斩断了。求主子给赐个新名吧。我不想做碧丝,可也不是另一个世上的我。」 长玉垂眸静静瞧着她,沉默良久,才突然道:「那,就叫让眉吧。」 「让眉?」碧丝默念道。 长玉轻声道:「虽说你的话我不太能听明白,也不太敢想像会有这样的时代存在,可你说的那个世代,倒是让我有几分心动。从前的你见过这样繁华的世间万象,不输于那些男子,就叫你让眉吧,何曾让鬚眉的意思。」长玉垂眸下来,「你既想过那样有尊严的日子,便不要辜负了这个名字,不让鬚眉,别让男人做你的主。但愿……能够吧。」 碧丝匍匐在地,朝着长玉叩首下去。 俯仰之间,昨夜的景象尤在眼前。 兰姑的人押着她的头,像要溺死一只猫一样,将她死死按进水里。 手脚都被捆住,就像是案板上的鱼肉,毫无尊严,也毫无反抗的余地。 水呛进肺里的时候,她几次三番地期望自己赶快断气,说不准就能像导致她来到这儿的那场车祸一样,眼睛一闭一睁,这场大梦便就此过去了。 可是没有。 那些宫女在她奄奄一息的时候,适时地把她从水里拖起来。 那一刻,求生的欲望支撑起已经支离破碎的躯壳,她几乎没有反应过来,自己却已经拼死从那些人的手里挣脱了出来。 她赤着脚在那绵长无尽的冰冷的宫道上亡了命地奔跑,耳边冷风唿啸,眼前是看不见尽头的漆黑。 直到她撞见了薛止。 那一刻,她像是饿虎扑食一般揪住这根救命稻草不放,什么尊卑礼仪在求生的欲望前都作了一张废纸。 她发了疯一样地去拉扯薛止的衣衫,想尽一切办法去使得薛止不得不注意到她是九帝姬身边的人。 前后都是死,那一刻她什么也不顾了。 好歹,将三皇子拉扯进来,她就不会只剩了落在兰姑手里的一条死路。 那一刻她把命押了上去。 好在,因为薛止,兰姑等人收手了。 即使薛止救下了她的命,可薛止离开后,兰姑却也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过她。 「……既然你这双耳朵听见了,从今往后,就怨不得你得替皇后娘娘多费心了。」寒风料峭里,她跪在长街大雨中,兰姑狠狠捏着她的下巴,豆大的雨水砸在脸上生疼。 兰姑说话时的声音冷得犹如寒冰,「宫里后妃帝女当中,唯有皇后娘娘一人方是正经的主子,你要留着这条命在九帝姬身边可以,但以后,就不单单是伺候九帝姬这样简单了。」 兰姑挥手,一巴掌重重扇在她的脸上,一时叫她耳朵里轰鸣起来。 和着瓢泼的大雨,她晕晕乎乎听见兰姑说话。 「……你就在这儿跪上一整夜再回去,我会派人盯着你。回去之后,要想保命,该如何回九帝姬的话,不必我来教了吧?」 于是,她就跪在那里。 慢慢长夜,深宫里唯独听见雨声哗哗。 暴雨从头到脚地沖刷着她。 眼前去路,一片漆黑。 没有一个人能够帮她。 那一刻,她才算是明白了、清醒了。 她无法再像从前那个世界的自己一样,随心所欲地活下去。 耳边的雨声渐渐淡下去,她的思绪收回。 她抬起头来,看着跟前坐在榻沿边的长玉,眼睛里淌落最后一滴泪水。 她再度俯身下去,额头触碰在冰冷刺骨的地面上。 「……奴婢让眉,给九帝姬请安。」 第37章 晋江首发 「孙女等, 向皇祖母请安,皇祖母万福。」 长玉朝着座上的李太后叩首问安。 仰脸起来的时候, 懒懒靠在引枕上的李太后停了手上转动的佛珠, 一双眼睛静静地睁开, 瞧着座下长玉姊妹三个。 第83页 原本按照太后回宫那日在慈宁宫当中定下的话, 长玉等原该第二日便过来替李太后抄录佛经。只是这三五日里,盛京宫大雨连绵, 太后想着她们从含章殿过来麻烦,便将抄经的日子往后延了许多。 这两日雨后初晴,这才得以从含章殿过来。 自陆淑妃禁足之后, 长玉的日子着实清净了一阵。 安贵嫔在甘泉宫闭门不出地养胎,魏皇后那儿也因着大雨, 未曾要求例行问安。这些日子长玉便在自己的摘星阁当中伴着让眉和燕草说说话念念书, 偶尔薛长忆的朝阳阁当中有人传话过来,也过去说笑一番,或是姊妹两个逗着栗子玩, 打发时光。 长玉同着薛长忆一块儿玩笑, 不见讨好,却也不见孤高, 这样的亲和随意倒是叫薛长忆对她好感倍增, 「九姐姐」喊着喊着,不知不觉就成了「长玉姐姐」。 今儿是头回上慈宁宫抄经,长玉很是谨慎,特意仔细吩咐了让眉和燕草仔仔细细地梳妆过, 一切都按着李太后的喜恶来,直到一身规规矩矩的,叫人挑不出错处。 「都起来吧。」李太后淡淡扫了座下的三姊妹一眼,抬了一下手叫平身。 一身男孩儿骑射装束的薛长忆跪在最前,笑道:「谢皇祖母。」话毕便先站起了身。 按着规矩,嫡女起身之后,便是按照长幼依次起来。 薛长敏刚朝着李太后拜了一拜,作势站起来之时,谁知身前的薛长忆一时回身过来,先拉起了还跪在一旁的长玉。 长玉没防,一时也有些愣住,起身时瞧了一眼身边面色有些僵硬的薛长敏,连忙先告了长忆的谢,方回身,当着李太后的面去搀扶薛长敏起身,笑道:「八姐姐前些时候跪伤了膝盖,这会儿行动之间都得小心一些。」 薛长敏站在身边,瞧着长玉握着她的那双手,下意识想要甩开,可又想起李太后在跟前,方脸上勉强挤了一个笑:「多谢九妹妹挂念着。」 李太后素来重规矩,跟前一丝错缝儿都不许有的。 薛长敏也只好随着长玉给的台阶下来。 待薛长敏起身,长玉方才松开她的手,按着规矩站在她身后。 薛长忆见不得长玉对薛长敏客气,冷冷瞥了薛长敏一声不说话。 李太后瞧着跟前这姊妹之间一派和气,脸上神色依旧是淡淡的,瞧不出什么动静。 「原该早些过来替皇祖母抄写经文,只是这些日子大雨,蒙皇祖母疼爱,延迟了这些天。」薛长敏甫一起身,收拾好脸上的神情便朝着李太后笑言道。 薛长忆因着前时陆淑妃给魏皇后难堪的事情,早已经对陆氏母女深恶痛绝,一分薄面也不肯给薛长敏,当即冷笑回口:「若是八皇姐这么有心,那几日大雨怎么不过来慈宁宫?全替皇祖母抄了,今日也省得妹妹与九皇姐再过来了。」 薛长敏脸色难堪,可是当着太后的面却也不好回嘴过去。 薛长忆就爱瞧她这副吃瘪的样子,末了,站在李太后身边洋洋一笑。 适才在太后面前的礼数长玉已经做够了,这会儿薛长忆呛口薛长敏,她若是再上去掺手,倒显得在太后面前过于卖弄,反而惹了薛长忆的不痛快。 长玉便不说话,只垂首装哑巴聋子,站在一旁乖乖巧巧地不说话。 李太后打断了薛长忆的话,揉了揉她的头,丝毫不恼:「好了,就是你这样小嘴最是多话,这样没规矩可怎么成?皇祖母也不能纵着你一辈子,倒是把你纵坏了。」 满宫里,李太后面前森严的规矩也只有在薛长忆的面前不起作用。 长玉默然抬首,瞧了一眼太后座边肆意玩笑的薛长忆。 其实她还是有几分羡慕薛长忆的,满宫里能这样无忧无虑、能这样喜怒哀乐全摆在脸上、能无视规矩犯了大错仍旧有人包容的孩子,唯有她这十一妹妹一个人。 不像她自己,在薛长忆这个年纪的时候,就已经明白要把自己一切的喜怒哀乐都包藏在一层薄如蝉翼的平静之下。 李太后由着薛长忆玩闹,半晌,才想起座下还有两个孙女,方淡淡道:「去后殿吧,一应的书案笔墨都是预备好了的,那儿安静,能静心抄。」转眸朝着薛长忆慈爱道,「随着你两个皇姐进去。」 长玉长敏朝着李太后拜了一拜:「孙女知道了。」 薛长忆还拖着太后的手撒娇:「皇祖母,孙女晚点儿再去抄,再陪着皇祖母玩一会儿!」 李太后抚了抚薛长忆的脸,笑了一声。 太后身边随侍的连嬷嬷上前一步笑说:「往日十一帝姬撒娇倒还好说,只是今日天晴,外头的人回来传话,忠勇亲王府的王妃伴着抚南侯府夫人并几位命妇少时要入宫请安太后,今儿只怕太后娘娘真是不得空与您说笑了。」 长玉听到连嬷嬷话中「抚南侯府」几个字,下意识侧眸去看身边的薛长敏。 薛长敏也有些懵着,朝着李太后愣道:「皇祖母,抚南侯夫人也要过来?」 「抚南侯夫人与忠勇王妃是闺中的金兰之交,王妃过来,夫人自然是陪同的。何况太后娘娘才回宫,按着规矩命妇也的确应当入宫一趟。」连嬷嬷笑道。 这些话长玉一声不吭听在耳朵里,心里冷冷一哂。 怨不得昨日前日晴天,李太后那儿却没人传话叫她们姐妹三个上慈宁宫,偏等着今日方才传话叫她们过来,原来是做给抚南侯府瞧的。 第84页 抚南侯才立下军功,打退关北蛮族人,明昭帝后脚跟就把人家才出月子的亲妹妹给禁足了。这件事传出去,也的确是要叫陆家心凉。 说到底,太后虽然不喜欢陆淑妃,可抚南侯府的面子还是要看顾一二。 长玉的眸子不动声色地瞥向薛长敏。想来,今日自己和薛长忆不过就是陪着过来跑龙套的,为着就是叫抚南侯知道,淑妃的女儿还在太后跟前得眼,伴着嫡帝姬等一众姊妹承欢太后膝下,好叫陆氏放心。 「王妃来有什么。等她们快到了,孙女再进去。」薛长忆不依不饶,撅着一张小嘴嘟囔。 李太后也实在没法子,只好依着她:「也好,就由着你躲懒一会儿,只不过少时,王妃等过来请安,你可得乖乖听皇祖母的话了。」说着抬头吩咐连嬷嬷,「你叫人先带着八帝姬和九帝姬去后殿吧。」 连嬷嬷朝着太后欠了欠身,遂至长玉两姐妹身边,「八帝姬、九帝姬,还请随着这边过来。」 长玉长敏朝着连李太后欠了欠身,方跟在几个宫女身后,朝着慈宁宫后殿走去。 「你也瞧见了,到底皇祖母疼惜的只有十一皇妹一人,你这般在皇祖母面前争着出头,又能有什么用呢?」薛长敏并肩与长玉走着,半晌,突然这么低声说了一句。 长玉没将这话放在心上,只笑一声道:「今日来慈宁宫,想必还是沾了八姐姐的光。抚南侯夫人一入宫,八姐姐与陆家夫人,可以好生续一续舅甥情谊了。」 「由得着你这个时候讨巧卖乖?」薛长敏低低冷笑了一声,「走着瞧。」 话毕,薛长敏便先行一步,越过长玉走在了身前。 慈宁宫的后殿与前殿不过隔着几重屏风,坐在后殿抄经书,前殿的动静还是能听清楚的。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长玉手里的经卷抄完了半本,方见前殿的薛长忆过来了。姊妹三个在桌案前又静静伏案了一阵,才听见前头传来女眷们的说笑声。 长玉两耳不闻窗外事一般,只提笔一笔一划恭恭敬敬抄写佛经。薛长敏坐在她身边,听见前殿抚南侯夫人等回话的声音,有些坐不住,每写两笔字,都要停一停循着前殿的方向看一眼。 唯有薛长忆,原本也就无心抄写这些经纶,捏着笔划拉几笔,又扑在桌案上瞧着长玉写字出神,哈欠连天道:「九姐姐,听说外头忠勇王府的表哥表姐并着几位世家的公子小姐都入宫了,皇祖母怎么不招唿咱们出去也说会儿话?」 长玉翻了一页经书,提笔沾了沾墨,埋头只抄:「若是皇祖母有吩咐,少时应该会派嬷嬷进来传话的,十一妹妹还是赶紧把自己的那一份经书抄完吧,否则届时皇祖母问话,还当你不诚心呢。」 薛长忆扔了笔,瞥一眼身旁的薛长敏:「皇祖母若是问下来,遭罪的也不只我一个。我瞧有的人比我还静不下呢。」 薛长敏一双眼睛原本还瞧着前殿的方向,听闻薛长忆的话,吓得手一颤。 手里的笔一抖,笔尖滴下来好大一点墨水,若非是身边的冰翘眼疾手快抽开了经书,那一点墨才只沾在了桌案上。 薛长忆不屑嘁一声:「抄什么经书啊,比我还心不在焉。」 长玉默然放了笔,抬手将薛长敏跟前的经书移开了一些。 薛长敏这才回神一般,赶紧冲着身边的冰翘道:「拿布来,把这儿擦干净。」 这话话音未落,却听屏风后有人脚步声传来。 长玉回眸过去,却见外头是连嬷嬷走了进来。 薛长忆不动如山坐在原先的座位上,长玉和薛长敏却俩忙起了身。 连嬷嬷上前,冲着三姊妹欠了欠身,笑道:「前头热闹起来了,几位帝姬要不然也去前殿陪着说说笑笑一会儿?忠勇亲王府的世子并郡主都来了,还有……」连嬷嬷的话音顿了顿,转眸过去,特意瞧着薛长敏笑了笑,「抚南侯府的公子也到了,这会儿正同着几位皇子殿下一块儿在御花园,想来少时也是要来慈宁宫拜访的。」 薛长敏的双肩微微一震,连忙慢慢笑了一声,推说:「只是……这今日的佛经都还未抄完。」 长玉没吱声,倒是身旁的薛长忆看不惯长敏这番惺惺作态,哼了一声:「想去就想去呗,何苦还这么假模假样的问一声?心都要飞去前殿了,还搁这儿半推半就给谁瞧呢?」 连嬷嬷一笑:「帝姬不必忧心,这剩下的佛经还多,也不是这一日两日里就能抄完的,后头再寻日子补上便是。是太后娘娘想着,前殿欢声笑语,倒是要几位帝姬在这儿苦哈哈地写,心里到底过意不去。何况,抚南侯夫人也在前殿,八帝姬不去一趟,倒是不对了。」 「我倒是无妨,只是怕耽搁了九皇妹并十一皇妹。」薛长敏谦声推辞道,回眸瞧了一眼长玉,「若是妹妹她们也无异议……」 长玉垂眸,浅声笑了笑:「我是无妨的。」 薛长忆懒得跟薛长敏磨蹭,直接从凳子上跳下来,一把牵起长玉的手,眼睛亮晶晶瞧着她兴奋道,「长玉姐姐,咱们走!」 没等那头连嬷嬷回话,薛长忆便拉着长玉径直越过薛长敏身边,一熘烟往前殿跑去了。 长玉叫长忆拉着手,无法挣脱,只得回眸,朝连嬷嬷表示了一个歉意的笑。 * 前殿正说着笑话,一派的和乐融融景象。 第85页 长玉随在长忆身后往前殿风风火火地跑,转过屏风,径直叫前殿上所有的命妇夫人都一一转过头来瞧着她俩。 长玉站在薛长忆身后,透过薛长忆的肩头不动声色瞟了一眼殿上的人。 一干命妇皆是正二品以上的装扮,璎珞严妆之下,整个慈宁宫都好似熠熠生辉起来。 李太后转眸过来,先瞧着站在人前的薛长忆,啼笑皆非:「瞧瞧十一这假儿郎的做派,那动静真是要叫整个慈宁宫的人都听见了!」说着,自己倒是先笑了起来。 殿下的众命妇们也随着发笑,前殿一派欢声笑语。 「瞧见十一帝姬时,还是夏天那会儿为皇后娘娘祝寿呢,一转眼真是又长大了。」座下最前首通身华贵装束的女人捏着绢子掩口温柔笑,「如今瞧十一帝姬这眉眼里,越发地有太后娘娘的影子。」 「王妃拿哀家说笑呢?瞧她那股泼劲儿,可不是从哀家身上学的。」李太后笑起来,说着转眸瞧着薛长忆这边,「还不去给你伯母请个安?愈发傻愣愣的了!」 长玉抬眸,正瞧着那边忠勇王妃朝着她们姐妹二人招手,正想着如何问安,前头薛长忆早已经拉着她的手不由分说上去了。 薛长忆素来多在太后皇后跟前,与这一众命妇夫人们都甚是相熟,一见忠勇王妃便亲切上去,按着礼节朝她福了福身,一口亲热,「婶母!」 长玉跟在身后,也按着礼数问了安:「见过婶母。」 忠勇王妃连忙受宠若惊地起身,心疼地搀了薛长忆起来:「十一帝姬快请起。」话毕,才注意到跟在薛长忆身后的长玉,迟疑了片刻,「这位是?」 长玉垂眸,从容温和道:「回婶母的话,我是九姬长玉。」 忠勇王妃愣了片刻神,方才赶紧笑起来:「原来是九帝姬!许久不曾见过,都快忘了九帝姬模样了。」 长玉浅笑着接口:「婶母料理王府繁忙,难得进宫一趟,忘记了也是情理之中。」 忠勇王妃客气笑了几声,也搀了长玉一把,「这人啊,年纪越发大了,忘性大,九帝姬可莫要怪罪。」 长玉礼节回了两句,便退到了薛长忆身后。 其实也并非是忘性大不大对的缘故,皇帝那么多儿女,生母身份良莠不齐。像安贵嫔那样低微且失宠的妃嫔的孩子,别说是这些命妇,便是宫里的太后皇帝,都不一定能时时想得起来。 长玉跟着薛长忆行过礼后,便退回到太后身边。 「怎么不见八帝姬?陆夫人该等着急了。」说笑了这一阵,太后才突然发觉殿上还未曾有薛长敏的身影。 「八帝姬正料理着九帝姬和十一帝姬的桌子,说要把太后的佛经都收好了再出来见各位夫人,否则不放心。」连嬷嬷早已经从后殿退了出来,听见了太后问话,立马恭敬回道。 「不着急的。」一时,坐在忠勇王妃身后靛青衣的夫人笑着接了话。 长玉余光瞥了一眼,心中忖度着那位大致就是抚南侯府的主母了。 话音刚落,屏风后边折过来一道葱绿色的身影。 「长敏来迟,还望太后娘娘并各位夫人容量。」 长玉循声望去,但见一折芙蓉锦屏的紫檀屏风后,薛长敏终于算是千唿万唤始出来。 薛长忆站在她边上,拿着唯她二人可闻的耳语声,凑过来低低抱怨了一句:「就她花样多,倒显得咱们俩不懂规矩只知道玩似的。」 长玉回头过去,失笑一声。末了别在长忆耳朵边低语:「八姐姐就这样。」 难得见自己说薛长敏坏话时长玉搭腔,长忆也笑了,低低回话:「孝名贤名在外的人可不是和咱们不一样么?不过再怎么孝顺贤德……」长忆后头的话没说出口,大有深意地瞥了眼抚南侯夫人处,「再怎么孝顺贤德,还不是要配个纨绔?」 长玉默不作声,眼波流转过去,望向薛长敏的方向。 长辈和众人面前,薛长敏素来都是有点端着的,此刻当着太后,更是如此。 一举一动之间,当真是仪态万千。 薛长敏先是给太后请了礼,随后便上前,盈盈在忠勇王妃并抚南侯夫人面前见了礼。 忠勇王妃暂且不提,倒是抚南侯夫人瞧见薛长敏时,言语之间颇有几分激动,可顾念这李太后在场,却也不敢太僭越了,只安生问了薛长敏几句话。 薛长敏与舅家这位舅母还是亲密的,强忍着泪,含笑着一一说好。之后又与在场的几位官家小姐们一一见了礼。比起长玉和长忆,她倒是在这些京中名媛里相熟亲热一些,说说笑笑,莫有不来往的人。 李太后在座上瞧着,眼睛里浸着笑,蔼声道:「陆夫人急着见八帝姬,这会儿见了,可算是安心了?可没叫人养坏了罢?」 这句话李太后是笑着说出口的,可是却见抚南侯夫人惶惶站起了身,恭敬笑道:「我朝帝姬素来都是在含章殿当中一同教养,岂有教养坏的道理!太后娘娘说这话,倒叫妾身惶恐。」 李太后闲闲一笑,信手捏了一盏茶盅来,揭开盖子吹了吹水面茶沫,静静笑道:「含章殿姑姑虽多,却也难免有管束不到的地方。管束不到时,便也不知会听谁的话,做什么事了。」 「妾身惶恐。」抚南侯夫人连忙一笑。 长玉站在身旁,不动声色瞥一眼长敏的脸。 第86页 到底是心虚,薛长敏的脸色也垮了些下来。 陆淑妃那晚闹出的动静,李太后不可能不知晓。只是自李太后回宫之后,对于陆淑妃闹出的动静却只字不提。 可偏生是这只字不提,却叫众人都难以放下心来。 此刻当着众位命妇进宫朝见的时候,偏生不疼不痒说了这样一句话,不得不令座下众人心中都暗自揣摩起来。 一时慈宁宫前时的欢声笑语都凝固了起来。 唯有李太后悠然自得喝了半盏茶,方把杯子放下,在这众人都如履薄冰的气氛当中,瞧着抚南侯夫人,不咸不淡地笑了一声,「所以,这不是把这几个孩子挑在哀家跟前抄抄经文,也好静静心么?」 一句话,才叫抚南侯夫人和薛长敏都松了一口气。 「是该如太后娘娘话中所说,这经文当中道理清晰,念一念抄一抄,也是修身的好事。」忠勇王妃笑着打圆场道,「长慈在王府当中,也时常爱跟着妾身念一念佛,抄写一些经文。也常说,在这经文当中,有时倒是能参悟禅机。」 李太后笑了一声,方才想起一般,朝着忠勇王妃问道:「对了,适才还见长慈在殿中,这会儿怎么又不见了?」 「一时说要过去更衣,想来这会儿也该到了。」忠勇王妃笑道。 这话刚说完,忠勇王妃身边的侍女便上前附耳说了一句什么。 「已经回来了,就在殿外。」忠勇王妃连忙回了太后的话。 李太后朝着身边宫女道:「请忠勇王府郡主进来。」 长玉倒是听说过这位郡主。 明昭帝登基之后,对同胞手足甚是警惕,除了当年手握一些兵权的忠勇亲王,剩下的兄弟,不是病故,就是犯错削爵。数来数去,便也只剩下这唯一的忠勇王府了。 这些年明昭帝御下,忠勇亲王府战战兢兢,事事从简,连个妾也不敢多纳。 于是,府中便唯有这唯一的王妃秦氏,秦氏身子一向不好,这么多年,先后也只为忠勇亲王诞下大燕这唯一的世子和唯一的郡主。 是以,大燕国的帝姬多如牛毛,正儿八经的亲王郡主却唯有薛长慈这一位。长玉自然也就知晓了这位堂妹的大名。 太后身边的姑姑出去迎了人进来,长玉望着殿外徐徐走近跟前的女孩儿。 忠勇王郡主薛长慈与她年纪相仿,只不过身形比长玉还要更清瘦一些,走上前来的时候,长玉看了她一眼。 倒是生得一张极其好看的容颜,十足地像了王妃秦氏的美貌。美中不足的是,太过单瘦了些,人瞧着眉眼细细的,病恹恹的,也怯生生的,倒像是一只容易受惊的小白兔。 「长慈,给太后娘娘请安。」忠勇王妃连忙朝薛长慈道。 薛长慈颤颤抬首去看忠勇王妃,怯生生地赶紧上前,冲着李太后伏跪下去,声音也像人一样糯糯软软的,用着很小的声音柔柔道:「长慈前去更衣,耽误了见各位帝姬的时辰了,还望太后娘娘并几位帝姬莫要怪罪得好。」 李太后笑起来,「郡主起身,来哀家这儿,哀家也许久未曾见过郡主了。」 「是。」薛长慈恭敬回了太后的话,回眸瑟瑟不安瞧了忠勇王妃一眼。 「太后娘娘传话,上去便是。」忠勇王妃笑着朝李太后道,「这孩子素来养在府里,少见人,性子软糯了些,太后娘娘勿要见怪。」 待薛长慈走近跟前,李太后方执了她手,细细看了一圈。 一圈看下来,太后方笑了,转过头来,又瞧了站在跟前的长玉一眼。 「长慈这孩子的模样之间,倒有七八分像长玉的神态。」李太后慢声笑说。 薛长慈骤然惶惶抬头,一双小鹿眼睛忽闪忽闪,对上身边也恰好抬头的长玉。 长玉不动声色的抬眸,望着薛长慈。 薛长慈的那张脸确实跟她有七八分地相像。只不过,相比长玉眉眼里的沉静,薛长慈眼睛里更多的却是惶惶的恐惧与怯懦。 也偏生巧事,两人的脸上都只长了这么一颗痣。 长玉的是颗硃砂痣,生在右侧眉梢下,像是一把弯刀下的血滴子。薛长慈的痣却生在眉心正中间,不似旁人都是眉心一点硃砂,她的,却是一颗黑痣。 作者有话要说:  我错了,我再也不立几点更新的g了,立出来的承诺都是打自己脸的巴掌,再立g大家骂我是居居!大家随缘来看,日久见坑品~ 第38章 晋江首发 忠勇王妃连忙从座上起身, 朝着李太后欠了欠身,行至长玉身边, 先拉着她的手细细又打量了一番, 才回头朝着太后笑道:「倒真是如太后娘娘所说, 这九帝姬跟长慈眉眼当中, 倒还真透着这么几丝相似。不过,王爷毕竟与陛下乃是同胞兄弟, 这堂姊妹之间模样相似,也是常事。」 薛长慈听闻这话,惶惶不安推脱:「承蒙太后娘娘怜惜, 长慈怎敢与帝姬相较姿容!」 李太后转眸过去瞧着她,含笑道, 「是个模样姣柔的, 别妄自菲薄了自己。」说着转眸朝忠勇王妃,「到底还是你会养人,这长慈到底把盛京宫里这些堂姊妹都给比下去了。」 长玉不吭声, 倒是一旁的薛长忆不服气, 娇嗔道:「皇祖母这话就是瞧不起孙女了,难道孙女不比郡主生得好看些?」 忠勇王妃连忙道:「十一帝姬这话说的, 您是太后她老人家捧在手里的明珠, 长慈那小家碧玉的模样,怎么及得上?」 第87页 李太后知道薛长忆这是撒娇,笑笑道:「你成天男儿郎似的,哪里有你长慈堂姐的端秀模样?还在这儿争嘴呢。」说着, 眉目轻轻瞥向王妃,「这样好的模样,今年几岁了?」 「回娘娘的话,长慈出了年便满十四了。」忠勇王妃欠了欠身。 「十四了。」李太后沉吟一番,随即才淡淡一笑,「那倒是到了可以说亲事的年纪了。」 忠勇王妃一时不明李太后这话背后的意思,只好陪着笑,谦声道:「王爷和妾身膝下就这么一个女儿,倒是疼惜着,说亲的事还想再迟几年呢。何况……」她眸子转向身后的抚南侯陆夫人,客气笑道,「何况八帝姬才与抚南侯世子定下婚事,长慈的事情,怎么说也得排在她长敏姐姐的后头,方成规矩。」 李太后眸光沉沉瞧着忠勇王妃一笑,「对了,今日陆夫人不是带了世子进宫么?这会儿怎么不见人?」 陆夫人忙起身回话:「跟着几位皇子一处,想必是在宫中游玩吧。太后娘娘勿怪,这孩子从小不在府里管束,着实欠规矩,等回去之后,妾身定然好好训诫他一番!」 「倒不是什么要紧事。」李太后静静笑了一声,「只是今日世子既然入宫了,倒是不妨叫八帝姬同他见上一面。原本也是表兄妹,他们年轻人在一块儿玩,总比跟着哀家这个老婆子快活些。」 薛长敏听这话,面皮上烫红,赶紧低头声若蚊嘤一般:「皇祖母说得什么话,今日来慈宁宫原本也是为皇祖母抄佛经的,怎么一来二去,倒是……」 薛长忆早也嫌在慈宁宫当中闷得慌,忙接着太后的话笑道:「那正巧了,不如孙女领着众位姐妹一同过去御花园玩?」 「就你乖觉!」李太后佯装怒意,少时又笑了,朝着各家夫人们道,「也好,不如就叫她们孩子一块玩,咱们这些就在慈宁宫说说话。」 薛长忆一听,赶紧拉着长玉的手上前,笑着朝太后欠了欠身:「那孙女等便先告退了。」 长玉跟在薛长忆身边告了退,一众姊妹便从慈宁宫当中退了出去。 瞧着女孩儿们走出了慈宁宫,李太后眉眼中的笑也渐渐收了回去。 她垂眸,不咸不淡地呷了口茶,方对着眼前的一众命妇们笑道:「瞧她们姊妹之间和气,哀家心里真是高兴。这么看着看着,倒是叫哀家心里想起当年尚在闺中之时,家中姐妹们在族中私塾里一块读书学艺,相互早晚伴着,日子倒是过得比现在有滋味多了。」 忠勇王妃才归了座,听到太后这话,垂眸客气笑了一声:「太后这是羡慕她们姊妹相伴的情景了?」 「何尝不是呢?」李太后将手里的茶盅轻轻摆到身旁的小几上,感嘆道,「这盛京宫里啊,到底人再多,还是冷清了。从前虽也有这些孙辈女孩儿陪在身边,哀家到底总觉着少了些什么。今日一见这番姊妹们热热闹闹的场景,哀家总算才清楚,这宫里少的,就是这些女孩子家的笑声打闹声。」 座下众命妇在听闻李太后这一袭话之时,都不免沉默了一番。 忠勇王妃脸上的笑意差点就挂不住了,僵白着脸半晌,方才心怀着一丝期望犹豫笑道:「……太后娘娘若是喜欢宫里热闹,若是娘娘允准,妾身等倒是愿意常常领着他们入宫向您请安。」 李太后浅声笑了笑:「到底有宫规在此,无缘由来的,怎么好叫世子郡主日日入宫呢?」 忠勇王妃没接太后的话,只好赔笑了两声,说了几句客套话。 倒是一直站在李太后身边默不作声的连嬷嬷突然上前笑道:「太后娘娘前时不是说起私塾这事么?若是娘娘喜欢,何不在含章殿请一些女先生来?前时十一帝姬还总埋怨,总是各读各的书无趣得很。请了女先生入宫,再请各家小姐们一同入宫陪同着伴读,既叫帝姬们有了玩伴,宫中热闹,也合了规矩。」 李太后像是恍然大悟,回眸瞧着连嬷嬷笑道:「这倒是个法子。」顿了顿,回眸瞧着座下命妇们道,「只是,怕各位夫人们不放心孩子放在宫中伴读。这事儿到底还得过问各位夫人们的意思。」 李太后与连嬷嬷主僕二人一唱一和,座下命妇们岂有能听不出来的道理? 「这……」忠勇王妃面如菜色。 其余座下的命妇们见王妃不吱声,也都不敢说话。 李太后笑容愈发和蔼:「王妃,哀家虽然不是忠勇亲王的生母,到底也是瞧着他在跟前长大的,长慈也算是哀家嫡亲的孙女,放在宫中陪着她几个堂姊妹念书,哀家自然不会亏待了她。王妃,但可放心。」 「妾身不是这个意思,在宫中伴读,乃是天赐恩德,妾身等又怎会生出那样龌龊的猜疑?」忠勇王妃连忙跪下,身后一众命妇也惶惶跟着跪下来。 「只是……」王妃脸色苍白,满头冷汗,磕磕巴巴了半晌,才道,「只是长慈这孩子,素来懦弱胆小,陪在帝姬身边,只怕讨不得帝姬们的欢心。」 「原是这么件小事。」李太后漫不经心地笑了笑,「看来,王妃是担心郡主在宫中受了欺负?这桩事上,王妃这份担忧倒是可以免了。郡主是哀家的孙女,入宫伴读,哀家自然不会亏了她。哀家都想好了,若是王妃愿意让郡主入宫,哀家便向陛下请旨,加封郡主为帝姬,可以养在皇后的膝下,身份如同嫡出一般。」 第88页 「这……妾身……忠勇王妃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磕磕巴巴半晌,也说不出一个词。 李太后手中的茶盏盖子放下去,也不知是有意无意,砸出好大一阵声响。 忠勇王妃等连忙抬首,惶惶不知所措地瞧着李太后。 李太后的脸上一阵笑容和蔼万分:「王妃是不愿?还是说……王爷不愿?」 这一句问话犹如一颗炸雷敲开在忠勇王妃的头上。她惶急跪下去磕头,肩膀颤抖着:「不是!……太后娘娘,王爷岂有不、不愿的道理?」 忠勇王妃回话完,抬起头来瞧着李太后,脸上神色几欲强颜欢笑。 李太后淡淡满意笑了,由着连嬷嬷扶着站起身来,一步一步走到阶下忠勇王妃跟前,亲手扶了她起身,垂眸凝视着王妃那张惨白的脸,微笑道:「王妃是个明白人。听人说,近来盛京之中颇有传闻,道忠勇亲王不满陛下,满心愤恨。哀家就奇了?忠勇王乃是陛下唯一的亲兄弟,怎么会对陛下存有忿心?必定是那起子小人在背后栽赃,想要挑拨王府与宫里的关系。如今郡主加封帝姬入宫伴读,世子也得以陪同皇子身边,和和睦睦,亲亲热热,必定能打了那些小人的脸。」 忠勇王妃整个身子都瘫软如泥,勉强靠着身边的丫鬟,方得以站起身来。 李太后牵着王妃的手,一双沉静的瞳仁瞧着她淡淡笑着。半晌,她才将手从忠勇王妃的手里抽出来。 就在太后抽手这片刻之间,忠勇王妃的身子骤然僵直,整个人白眼一翻,直挺挺地便往后倒在了丫鬟的身上。 慈宁宫当中一时慌乱。 李太后往后退了一步,由着连嬷嬷扶着。 老人那双眼白浑浊的眼睛里,神色沉静。她瞧着晕厥过去的忠勇王妃,淡淡道:「赶紧着太医,过来替王妃瞧瞧。」等着人将王妃抬下去之后,李太后才瞧着座下的命妇们笑道,「若是众位都无异议,从明日起,各家小姐们便入宫吧。」 * 说是邀着大家一块儿出慈宁宫玩,可才到御花园不久,一众女孩儿们便开始分帮分派起来。 薛长敏年纪大些,素来在外端着平易近人的贤名,又兼与抚南侯府的世子才定下婚事,在一帮千金小姐当中很是长袖善舞,左右逢源,团团和气地说笑奉承。 薛长忆虽说脾性骄傲一些,可出身尊贵,又是嫡女,又是太后最疼爱的心尖尖孙女,仍旧也有一大圈人在一旁捧着玩闹。 各有各的圈,却唯独长玉吃亏一些。 虽说安贵嫔如今在明昭帝跟前復宠,又怀有龙胎在身,可到底这些千金们,受身后各自的世家教养,安贵嫔宫女的出身摆在那儿,长玉也不过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庶帝女罢了,她们前面客气招唿几句,后头该怎么冷落还是怎么冷落。 众位世家贵女们少得入宫的机会,薛长敏便做主说带大家沿着宫道过去御花园处逛一逛。 世家女们自然欣然同意,众人便一路簇拥着长敏长忆二人过去。 薛长忆前时还能记起长玉几分,可是后来说起话,渐渐也把长玉疏忽了下去。 长玉也不着急,就跟在众人身后慢悠悠地走着。 其实被排挤在外的人,倒也不止长玉一个。 长玉回头,但见身旁垂着头亦步亦趋闷声不吭的薛长慈。 适才从慈宁宫出来,她便是这副受惊软糯小白兔的样子,软绵绵一声不吭,也不与谁说话,只顾低头走路数蚂蚁。走着走着,便从人群当中悄无声息退了出来,跟长玉一前一后走在了一起。 长玉瞧着她呆呆傻傻的,不觉侧首过去笑了一声先示好:「长慈姐姐?」有一个人伴着说话,总比一路走下来一声不吭好些。 薛长慈走在她身边,骤然听见长玉唤她,吓了一大跳,愣愣转过头来哑了半天,才软声道:「九、九帝姬唤我什么事?」 「长慈姐姐不上去和大家一块儿说说话?」长玉客气笑着问她。 薛长慈愣了半天,方才呆呆地摆了摆手,垂下头,声音温温吞吞道:「不、不了。多谢九帝姬好意。我、我在后头挺好的。」 长玉不动声色地上下扫了她两眼,倏然温和地笑了笑:「那姐姐和我说会儿话?我一个人,姐姐也是一个人。」 薛长慈闷头闷脑的,栽着头绞手指,绵绵煳煳:「谢九帝姬好意,我还是不说话了……我嘴笨,说出来的话若是叫九帝姬不喜欢,我……」 长玉见她一脸的为难,也不好再强求,只笑一声道:「那,姐姐不想说便不说了,咱们就伴着走在后头。」 薛长慈栽着头,闷声闷气地「嗯」了一声,跟在长玉身边。 长玉收回审视薛长慈的目光,心底微微嘆了口气。 其实也怨不得薛长慈现在这般唯唯诺诺的样子,说起来都是陈年的旧怨所致。 忠勇亲王的母妃乃是前朝重臣林家的嫡女,封皇贵妃,摄六宫事。林家前朝为文官之首,后宫又有皇贵妃得宠加持,那时节在盛京当中风光极盛。 而当年的太后一族李氏,也不过就是依附在林家手里赖以生存的门生而已。 彼时的李太后不过只是区区一个昭仪之位,后宫当中,事事都要瞧着皇贵妃的脸色行事,一路走下来,吃了不少苦头。 内里的事情长玉知道得不甚清楚,只听闻说林氏一族犯错,而李家却反水林氏,借着从前林氏对自己的信任,竹筒倒豆子一般,将林家的密辛向先帝卖了个干净。 第89页 后来李家把持朝政,这东宫之位才好不容易落到了明昭帝的头上。 先帝驾崩之后,长玉那些皇叔伯都叫太后找了理由,个个晚景凄凉,杀的杀,贬的贬。 原本忠勇亲王也该是落得这个下场。只可惜,先帝死前许是念着林氏皇贵妃的情谊,下了一道密诏,保下了忠勇亲王。 至于密诏内容是何,长玉未曾听说,只是知道这些年来,李太后处处盯着忠勇亲王府,就想寻了错处将王府拿下。 说起来,薛长慈的境地比之长玉自己,也不曾好到过哪儿去。 想着这遭,长玉不觉倒对这个堂姐存了几分温和。 毕竟,都过得艰难。 一路跟着往前走,过了几条宫道,马上到了御花园。 长玉跟在身后,听着前头的世家女们说说笑笑了一路。 其实在场的也都不过十来岁的姑娘家。聚在一起,除了吃喝玩乐的话之外,最惹得人话多的便是婚嫁的事情。 尤其薛长敏又才与陆世子定下婚约,是以一众小女孩之间聊得热火朝天,左一句右一句抚南侯世子的。 薛长敏的兴致却不高,但听着一众世家女们口中奉承她那位未曾谋面的未来夫君,一口一个什么人中龙凤、玉树临风地夸着,一时也觉得面子回来了几分,偶尔旁人夸到她心坎了,也微笑矜持着回谢一两句。 长玉跟在身后听着,只觉得好笑。 这桩下嫁的婚事定得其实匆忙,薛长敏不满那纨绔子弟是人尽皆知的事,可盛京宫内外传得更沸沸扬扬的,其实倒是陆家世子不满薛长敏。 那陆家世子因着婚事才从乡下回京不久,满身的乡野气息,听到要娶薛长敏为妻之时便在家闹得捅破了天。先是在昭阳宫陆淑妃跟前放了薛长敏的鸽子,后来更是直接花柳巷里转悠,家也不回,整日就和京中那一群世家纨绔子弟们放鹰逐犬,醉生梦死,不是前街打架,就是后巷喝花酒,差点没给他爹抚南侯给打死。 可这陆家世子偏生是个越打越浪的,越教训他,他就越发违着你的心意来,就偏想辞了这桩婚事。 如今陆氏子这样的名声传在盛京城当中,也亏这群千金小姐们能当着薛长敏的面,昧着良心夸得出口。 「……如今抚南侯在陛下面前得青眼,八帝姬与抚南侯世子的婚事,可真为一桩金玉良缘,叫咱们好生羡慕呢!」 长玉站在身后听了一阵拍马屁,实在忍俊不禁笑了一声。 没想到薛长敏的耳朵却尖得很,闻声立即转了头过来,冷冷瞥了一眼长玉:「你笑什么?」 长玉一笑:「这不是随着大家一块儿替八姐姐高兴么?贺喜八姐姐能有这样的福气。」 薛长敏听这话很是不爽快,淡淡瞥了一眼长玉:「多谢九皇妹,这声恭喜,你还是先收着吧,等到了时辰,有你祝福的时候。」 长玉正想欠身下去,朝着薛长敏道一声「是」,抬首之间,却见站在跟前的一众闺秀小姐们的脸色煞时都白了下去。 长玉还狐疑着,却见她们纷纷往后退,眼神恐惧地瞧着长玉的身后。 「——九、九帝姬!快躲开!!」 人群当中,不知谁这么惊恐地叫了一声。 长玉愣神,回过头去,顿时,整个人就僵在了原地。 一只体型硕大的狗,在离长玉五步开外的地方骤然腾空而起。 那只獒犬跳起来的时候,比人还高些。它张着獠牙、伸着利爪,直愣愣朝着长玉所在之处疯狂地扑了过来。 顿时,惊叫声骤起。 突兀的惊恐叫长玉的身体呆滞起来,她站在原地,愣着看着那只凶神恶煞的獒犬扑向她,连尖叫也忘了。 完了。 第39章 晋江首发 獒犬扑过来的那一刻, 在场所有人除了往后退,根本就无一人想过上前来拉长玉一把。 长玉不由自主地往后踉跄了一步, 脚跟歪在石头上, 整个人骤然失力往后一倒, 那獒犬便狂叫着疯狂扑了上来。 长玉只觉得胸口前一阵钝疼, 整个人天旋地转分不清方向,眼前的视野便被獒犬硕大的身形遮挡住了。 身后一众吓得花容失色的闺秀小姐们惶惶大叫, 薛长敏和薛长忆站在人前,由着各自随行的丫鬟和嬷嬷挡在身前,一时瞧着被獒犬踩在脚下的长玉也吓丢了魂。 长玉月前才受了陆淑妃一脚窝心脚, 伤口尚未好全,这个时候獒犬一掌按在底下, 只觉得心脏处一阵针扎般隐隐地疼。 踩在她身上的獒犬很重, 两只爪子都压在她身上,饶是长玉想翻身起来也不能够。 长玉心里是慌的,可是她不敢叫出声, 只怕跟前这畜生一时受了刺激, 反而一口撕咬下来,那她今日就算是不死, 也必得扒一层皮下来。 身后的人也都吓坏了, 还是薛长忆最先清醒过神来,厉声道:「还不快来人!?这是哪个宫里的恶狗,不好好拴着也敢出来伤人!?来人!来人!」 长玉浑身发抖,一抬头, 正瞧着那獒犬低着头,凑近她身上嗅。 长玉不敢动作太大,怕激怒那獒犬,于是只得战战兢兢地别开脸,想一点一点从那一双爪牙下脱身出来。 她刚有所动作,却骤然听见布远处一声清越的少年声音—— 「阿宝!」 压着长玉的那只獒犬灵敏地循声回过头去,松开了一只压在长玉身上的爪子。 第90页 长玉只觉得适才散出去的三魂七魄都回来了一般,整个人劫后余生,冒着冷汗长吁了一口气,双手都是颤抖的。 「下来!」 还是刚才的那个声音。 唤作阿宝的犬立马转头,朝着说话人的声音出跑了。 今日长玉前来慈宁宫,没叫让眉和燕草服侍只随便带了两个小宫女在身旁。刚才那一阵闹腾,几个小宫女都吓傻在后头,一时之间也没人记得上来搀扶一把长玉。 长玉强压着心有余悸的惶恐感,尽量维持着脸上镇定的神色不崩塌,将散落在耳边的髮丝别到耳后,不动声色地准备爬起身来。 却就在这时,垂眸视野之间,走上来一双干净的月白色锦靴。 那双靴子往上走,就定在长玉面前。靴子旁边还跟着刚才那只牛高马大的黑色獒犬。 长玉仰脸看过去,但见一张剑眉星目的少年人面孔正垂眸,板着一张脸冷冰冰地瞧着她,半晌,他伸了一只手,径直揪着长玉的衣袖像是要拉她起来。 长玉冷冷抬眸,扫了来人一眼。 对方应当是一同进宫请安的世家子弟。 十五六岁,一身锦衣玉环纨绔模样,高挑身形,修眉俊眼的,倒是一张明朗容貌,只可惜美中不足的是,略黑了一些。 他朝长玉伸手,嘴里还咬着半根草叶子,歪着头瞧她。 这么一瞧,神态倒跟他身边那只也歪头瞧着她的摇头摆尾的傻狗有几分相似。 宫中纵犬伤人之后,还能这样涎皮赖脸一声歉意都无,也不知男女授受不亲,上来就拉拉扯扯,长玉之于对方的好感已经败光,冷着脸把衣袖从对方手里拽回来,自己慢慢站了起来。 「这么有脾气?」对方抱着胸,往后退了一步,挑起一边眉毛垂眸睨着她,「我听说,你不是很贤德吗?」 这番话问得长玉有些没头没脑。 她懒得与他废话,往后退了一步。 过来的人不止面前这黑皮一个,长玉往后扫了一眼,却见一群年龄相仿的皇兄,伴着几个世家子弟慢悠悠也往这边过来了,看戏一般都站在那黑皮的身后。 盛京宫里的兄弟姐妹之间向来感情生疏,见了面也往往都是漠然。 此刻见长玉狼狈,他们那些做兄长的却没有什么表示,甚至还站在后面笑道:「陆嚣兄,适才咱们在一块儿的时候,你不是说,若见了我长敏皇妹,定要好好羞辱她一番么?」 「是呀,世子!适才你在咱们哥几个跟前吹起牛来倒是厉害,怎么这会儿见了人,怂了?」 这话说话,身后一众宗室子弟们忙都大笑起来。 长玉一时愣在原地,还没来得理清楚这话里的意思。她抬眸朝着说话的那人看去,却见一众人眼里都是看戏的窃笑。 薛长敏站在人群当中,脸色一阵白一阵青,刚想上去,却叫身边的一个嬷嬷拉住了。 她咬了咬唇,方才不甘狠狠地瞧着陆嚣的方向。 长玉这才意识到,眼前这个纵狗行兇的少年人是抚南侯的独子,与薛长敏定下亲事的陆世子陆嚣。 听他们话中意思,反正也不是来找她茬的,遂往后准备退一步,不插手这事。 「谁怂了?你爹怂了!?你爹我会怂?」陆嚣回眸瞪过去,干净明亮的眼睛里曳曳含光,凶神恶煞满嘴芬芳,「谁怂谁孙子!你爹我不想娶的人,谁塞给我也没用!说不娶就不娶!」说着,一把拽住长玉的手腕。 长玉简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瞧着陆嚣一把拽着自己的手腕。 站在背后的一众宗亲皇子们瞧着陆嚣拽着的人是长玉,却也不吱声,像是要故意看他笑话一般,一脸不信不屑:「得了吧。就你吹牛,有本事你现在说啊。」 长玉瞧着陆嚣,耳朵里听着那句蹩脚的激将法,冷笑了一声,一时无所举动,倒想看看这个黑皮到底要干什么。 陆嚣回眸看了她一眼,嘴角绷直板着脸,倒也有了几丝威慑。 「谁吹牛了!?谁不敢说谁是狗!」他凌厉回了身后一众少年人,反手揪着长玉的手腕,压着眉眼转头回来,凶神恶煞的,「爷就奇了怪了,好好的帝姬要什么样的男人没有?就非得咬着我?至于三番五次的拿着我爹来压我?整个盛京是没有男人要娶你了,非得贴着我不可?我陆嚣陆子都的话今天摆在这儿,你长得跟个猴似的!要我娶你,做梦吧!!爷就是一辈子光棍,宁可找个男人!也不可能娶你!」 长玉冷着脸,往后退一步。 陆嚣捏着她的手腕,往后逼近一步,挑着眉毛一脸又皮又欠打的样子笑,「不过也行啊,你既然就好我纨绔子弟这一口,非要嫁我,我也没法子。只是将来既嫁了我,来日可就由不得你了!我话摆这儿,我陆某人呢,就是这个路子,天生喜欢沾花惹草,吃喝嫖赌,咱们成亲以后,少说这妾也得纳个百八十吧?哦,还有,我脾气不好,暴躁,要是娶了自己不喜欢的,说不准一日打八回……」 长玉冷冷瞧着陆嚣揪着自己的那只手。 陆嚣看她没吱声,也奇怪了,绷着脸,「你怎么不说话?」 长玉挑了挑眉,转眸看向站在人群当中满脸羞愤得几乎哭出来的薛长敏。 陆嚣一时也愣了,于是回头,瞧着身后一众世家子弟:「什、什么意思?」 第91页 一群锦衣纨绔们勾肩搭背的,扬手去指站在人群当中的薛长敏,憋着笑道:「不巧了,陆兄,只告诉你长敏皇姐穿绿衣,倒忘了今儿长玉皇姐也穿的绿衣。」 长玉今日也是一袭青衣,只不过比之长敏的浅一些。 一时间,长玉算是明白了。 跟前这位陆世子是个实心眼,今日,他是被她那些皇兄皇弟们给狠狠诓了一把。 陆嚣一时也懵了起来,惶然回眸,朝着人群当中另一个绿衣的薛长敏看去。 陆嚣一番话是对着长玉骂的,可是羞辱的却仍旧是薛长敏。薛长敏的脸色因为羞愤而通红,肩膀抖得像个筛子一样,她睁着满是眼泪的眼睛恨恨瞧着陆嚣的方向,咬着牙哽咽了半天,张了张口,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身旁的世家小姐们一时见场面尴尬,也赶紧纷纷上前,宽声细语安慰薛长敏。 薛长忆站在身边看了半天的戏,倒是一点儿面子都不会给薛长敏留,捂着肚子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半天方止了笑,岔气道:「奇了?适才不是还听各位金玉良缘地祝我八皇姐么?这会儿怎么一句话都不说了?」笑了半晌,她回过头去,朝着陆嚣道,「世子,这回你可说错人了,你适才指责的那位,是我九皇姐长玉,这一位楚楚可怜的,才是你要娶的长敏皇姐!」 薛长敏已经是丢脸丢到家了,薛长忆此刻这一句话无异是刀子戳在心口上,直逼得她呛出一口血来为止。 没等薛长忆的话说完,薛长敏便狠狠推开周围一圈世家小姐,只身往着出御花园的方向狼狈跑了。 世家女们一时也慌了神,纷纷瞧着剩下的嫡女薛长忆。 薛长敏的面子算是折完了,薛长忆一面笑一面道:「都还愣着做什么?跟着过去。可别叫我八皇姐羞愤得投河去了才是!」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忙忙跟着薛长敏离开的方向追过去了。 一场闹剧完,陆嚣才反应回来,立马回头朝着身后一众少年人怒声道:「你们怎么不早把话说清楚?」 「我们说清楚了啊。」身后的宗室子弟们中,有人笑着摊摊手,「八帝姬人确实在跟前,只是,究竟是近的跟前还是远的跟前,我们还没来得及说,您就着急冲上去了。」 「上了你他娘的套?合着诓你爹呢?」陆嚣恨声,眉眼凌厉瞪了回去。 一直在旁静默了半晌的长玉,冷着脸将手从陆嚣的手里抽出来。 陆嚣这才回过神来,发觉自己一时之间竟然忘了松手,正想道歉。 冷不防,却对面的长玉却扬手给了他一耳光。 身后的世家子们看热闹不嫌事大,一个赛一个的搅屎棍,笑着嚷嚷着。 陆嚣挨了一耳光,半天愣在那里。半晌,他才回过头来,捂着脸瞧着长玉,忙道:「不、不是……那个……」 「闭嘴。」 长玉冷冷瞥了他一眼,利落抽回袖子,一句废话也不跟他多说,转身就往着薛长敏离开的地方追去。 陆嚣怔怔站在原地,捂着脸瞧着长玉离开的方向,脸上火辣辣地疼。 作者有话要说:  陆·哈士奇·嚣,来自祖安[慈爱的围笑] 另外,一直看大家买股男主,我一直很慌。这么久了我也没说话,我还是上来说明一下吧,这篇文就别押什么男主了,我感觉这个文里所有的男性就跟某着名宫斗剧一样…基本背景板。 感情线剧情线大概会46开。这篇文和隔壁长慈都不会太符合主流… 算是我迎合市场甜文之前,写的自己想写的东西。感谢大家一直有陪我写,开文那会儿我还以为自己会冷到冰窖,幸好有你们[捂脸] 第40章 晋江首发 长玉知道陆家世子顽劣, 可也未曾料到对方会顽劣成到这个程度。 今日一番闹剧,不仅仅是打了薛长敏的脸, 更是当着众人折煞了她的面子。 只不过, 长玉觉得羞恼之外, 心中却又生了一丝庆幸。 陆嚣今日当众羞辱薛长敏, 薛长敏又是个向来端着面子的人,万万是忍不下去的, 何况陆嚣言语当中颇多不情不愿,若是这样下去,薛长敏还愿下嫁, 这话落到大燕民间,可真真就是一桩皇家笑话了。 陆家握手兵权, 淑妃又得宠有子, 这般情势之下,魏皇后当然不愿薛长敏联姻陆家。 一开始,上奉贤殿迎风安定帝姬的人选, 本来也是薛长敏。若非是淑妃陆家抢在魏皇后前快了一步, 在明昭帝跟前把这婚事求了,今日和亲困境, 无论如何魏皇后也算不到她薛长玉的头上。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 竟没想到这陆家世子是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傢伙。 长玉还愁没法子搅黄陆薛联姻,这陆嚣倒是自己窜了出来。 长玉跟在众人身后追着薛长敏的身影,禁不住暗暗笑了一声。 这样想来,陆家那只傻狗, 今日倒也不是没有帮她一把。算起来,自己还得跟他诚心诚意道谢一声才是。 * 坤宁宫当中烧着足足的碳火,魏皇后半倚靠在铺地柔软的贵妃榻上,手里捧着的一杯茶已经凉了。 她懒懒掀开眼眸,刚预备着叫人换一盏茶,门外竹姑便掀帘走了进来。 魏皇后把手里的茶盅放下,坐正了身子扭头看过去,竹姑已经走近了跟前。 「人呢?」魏皇后淡声问道。 竹姑靠近一些,压低了声音:「十皇子和十一皇子适才瞧瞧过来了一趟,说已经按照娘娘吩咐的做了,还说,八帝姬这会儿已经闹去慈宁宫了,想来太后那边也已经准备妥当。」 第92页 皇后淡淡「嗯」了一声,垂眸神色恹恹的,「你叫兰姑去回十皇子他们的话,之前答应叫他们见冷宫生母一面的事情,本宫这几日会私下安排好的,叫他们不要声张今日御花园的事情即可。」 竹姑连忙应下了:「兰娘那边已经过去说了,娘娘放心吧。今日御花园这事,两位皇子生母的性命押在您手里,他们不敢轻举妄动的,于他们自个儿,没好处。您现在要过去慈宁宫一趟么?少时太后娘娘那儿闹起来,您也得随着太后说几句话的。如今淑妃还在禁足当中,要解除八帝姬和陆家的联姻,这可是好机会。」 魏皇后想了一阵,方才淡声道:「等等吧,这刚出了事就急着过去,到底刻意。今日这局既然是太后娘娘起的头,咱们还是得听一听她老人家的话。免得着急出了错。」 竹姑轻嘆:「到底抚南侯联姻这事,太后娘娘是肯跟娘娘站在一处的。」 魏皇后轻笑了一声:「太后是不喜欢本宫。可比之本宫,却更讨厌淑妃。当年本宫坐上这后位之时,若非是魏家在前朝无法撼动李家,太后也容不得本宫到今日。如今抚南侯陆氏一族如日中天,贤妃和李家送进宫的那些世家女子,又不能为陛下诞下龙子。淑妃如今,不仅有家世,更有皇子傍身,这个时候若是还不肯捨弃这唯一的女儿,太后必定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 竹姑静默了一阵,方笑了一声:「若是今次这招搅黄了八帝姬的婚事,九帝姬可要得意了。」 「太后原本也只是想让八姬和亲罢了,至于九姬。」魏皇后沉吟了一番,垂眸笑笑,「是条恶犬坯子,不过现在也没什么爪牙,先养养吧。」 「娘娘是想留着九帝姬?」 魏皇后没吱声,垂眸拨了拨护甲上的翡翠,「安贵嫔肚子里埋着本宫那么多事,又只有这唯一的女儿,若是现在动了九姬,本宫只怕她狗急跳墙。先留着吧,等压了淑妃这一场气焰,再慢慢算她们母女的帐。来日方长。」 「娘娘说的是。」竹姑垂眸,静静想了一阵,「只是娘娘,近来安贵嫔那儿的人过来回话说,最近她们主子总往大祭司那儿跑,是不是得着人给安贵嫔提醒两句?免得她闹出什么事才好。」 魏皇后沉吟了一阵,「等今日太后处的事情办完,再提。」 竹姑点头,刚要称是,却见门外宫女进来回话道:「娘娘,太后娘娘那儿有请。说是八帝姬哭着要退婚,您赶紧过去瞧一眼吧。」 魏皇后转头看向竹姑,主僕二人相视一笑。 「回太后娘娘的话去,本宫收拾一番,这就过来。」魏皇后微笑道。 * 长玉站在慈宁宫殿前,瞧着阶下已经哭得几乎要咽气的薛长敏。 一番声泪俱下的控诉方才过去不久,冰翘搀扶着自家主子,朝着座上李太后红着眼睛不忿哽咽:「太后娘娘,适才八帝姬所言,可是在场众人都听见了的话。这桩婚事可是抚南侯大人亲自在陛下面前求的,就算世子有所不满,好歹也该看着陛下的面子上,收敛一二。可今日,世子殿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羞辱帝姬……奴婢听了实在为帝姬委屈,还望太后娘娘为帝姬做主!」 「这……八帝姬是不是误会了什么?世子他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呢?」陆夫人听完薛长敏一番哭诉之后,慌得脸都白了,连忙上前,冲着李太后跪下,满头冒汗急道,「太后娘娘,世子他从小养在乡野,人是调皮了一些,说话也没个防头,直来直去的。有时在府中,对着妾身夫妇说话都不怎么讲究,倘或是几次他话中词不达意,叫八帝姬误会了,妾身在此替世子给八帝姬致歉!只是退婚这话……还是得谨慎出口啊。」 薛长敏已经哭得无力开口说话,冰翘扶着主子,抽抽噎噎道:「确实有误会,只不过,这误会是世子错认了九帝姬为八帝姬,把侮辱八帝姬的话,对着九帝姬说了罢了。」 李太后眉眼里的温和褪尽,只剩下一层凉薄的淡漠。 她转眸瞧着站在身旁的长玉,「可是这话中所说的?」 「回皇祖母的话,是如冰翘所言,陆世子确实满口对婚事不忿。」长玉当然要说,而且说得越严重越好,「只不过,陆世子把长玉当成八皇姐了,嘴里说了一通浑话……」 到底这事薛长敏丢脸,适才朝李太后哭诉之时,她也没好意思细緻说出口。 既然薛长敏说不出口,长玉自然要帮她出了这口恶气才行。 「吞吞吐吐的,把话说明白。」李太后冷声道。 长玉赶紧惶惶跪下,满脸惶恐低声道:「这……世子说的实在是有些。」 「说!」李太后已经没了耐心。 薛长忆站在长玉身旁,连忙推了推她,也装着满脸着急道:「九姐姐,有什么话你就说吧,不能叫咱们八姐姐白白受了这样的委屈呀!」 长玉这才低声道:「回皇祖母话,陆世子说……他不愿娶八皇姐,还说若是八皇姐非要嫁他,他就要在家纳百八十个小妾,还要、还要一天打皇姐八遍。」 「荒谬!」李太后拍案而起,掀翻身旁小几上摆着的茶盅。 茶杯茶碗哐啷摔碎在阶前,慈宁宫当中众人肩膀都是一抽,大气不敢喘。 长玉回了话就赶紧俯首下去,装乖不说话了。 「母后这是怎么了?发这样大的火气?」 第93页 静默之间,身后突然传来魏皇后的说话声。 长玉跪直身子,回头看去,但见魏皇后簇拥在众人当中,提着裙子急急往正殿当中走进来。 一众人朝着魏皇后的方向行了礼。 魏皇后惶急叫了在座平身,连忙上前至太后身边请了安,忙忙搀扶着太后归了座,这才回首,瞧着阶下满脸泪痕的薛长敏柔声问道:「这是怎么了?」 李太后归了座,重重拂袖,冷道:「来的时候身边的人没跟你说清楚?瞧瞧这好好的一桩婚事,成了什么东西!?」 魏皇后宽声道:「太后娘娘,这帝姬和世子们左不过也就是十来岁的年纪,倘或话里有什么误会没说清,由着旁人道听途说,万一冤枉人了,那可怎么办。还是先请世子过来一趟,当着您的面问清楚,对帝姬和抚南侯府,也都好有个交代。」 「正是皇后娘娘这话!」陆夫人赶紧接着魏皇后的话道,「一会儿世子上殿,妾身必然好好问明白他,若真是他欺负了两位帝姬,妾身绝不轻易饶恕。」 李太后面色不善,寒声说道:「还不快带抚南侯世子上来!」 连嬷嬷跟在太后身边,低声回话:「已经在殿外了。这便请进来。」 连嬷嬷赶紧吩咐了人下去,少时,便有小太监跟着陆嚣往慈宁宫正殿大门外走了进来。 分明已经惹了祸事,可这位陆世子的脸上除了一个红手印之外,旁的神色半分都无,更别提什么忏悔之情。 他从殿外走进来,身边还跟着那只叫阿宝的黑色獒犬。 满慈宁宫人见了他身旁那只恶狗都不免心慌。他倒是悠闲,牵着狗往前走,朝着李太后拜了一拜。 少年嵴背挺直,跪在阶下朝着李太后道:「陆嚣拜见太后娘娘,娘娘万福。」 陆夫人恨得眼睛红,就差脱下鞋往他身上打了,呵斥道:「慈宁宫是什么地方,由着你带着这畜生进来?」 陆嚣扬眉,瞥了一眼急得跳脚的陆夫人:「阿宝自小跟我长大,同吃同睡的,兄弟一般,我去哪,他自然要去哪。」 「你!孽子!」陆夫人恨得牙根痒,连忙回身朝着太后和皇后处磕了两个头,「妾身教子不当,叫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见笑了!」 「别,您可别替我娘认这个错,省得冤枉了夫人您。」陆嚣跪在那儿,丝毫没给陆夫人留面子。 「你……!」陆夫人气不得已出来,回眸瞪着自家这个孽子。可碍于在太后皇后跟前,却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指着他的鼻子道,「今日御花园中,可是你这孽障冲撞了八帝姬和九帝姬!?当着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的面,你把话说清楚了!」 「没什么可说的了。」陆嚣脖子一梗,回眸冷冷瞥了一眼身后薛长敏,「该说的话,八帝姬不都应该说完了么?叫我进慈宁宫一趟,不就是想要我一个答覆么?是,太后娘娘,我就是不愿娶八帝姬!我陆嚣不过就是占了个出身上的便宜,只可惜,从小长在乡野,又是庶出,实在配不上八帝姬金枝玉叶,将来只想找个自己喜欢的人,平平安安过一世也就罢了。今日冒犯了八帝姬,九帝姬也已经给了我一耳光算是教训,陆嚣实在没有什么好说的,只要太后娘娘能求陛下收回这桩婚事,就是叫我再回乡下去,我也愿意。」 「九姐姐,你打了陆世子一耳光?」薛长忆回首,不可置信地瞪着长玉,低声道。 长玉愣了一阵,方淡淡笑了一声,轻描淡写道:「毕竟……也由不得他这样侮辱八皇姐与我。」 薛长忆若有所思低低道:「也是,若是他敢当着这样多的人不顾男女大防过来拉扯我,我也必定是要狠狠打他一顿的。」 长玉只微微笑了一下,算是回应薛长忆的话,又抬眸去看殿上跪着的陆嚣。 看来,不光是只摇头摆尾的傻狗,还是头只认死理的倔牛。 恰时,跪在阶下的陆嚣也抬起头来,目光所致,正巧与长玉错上一瞬。 长玉倒是从容,既然对上眼神,便只冷冷盯着阶下那一颗煤球直勾勾地看。 陆嚣想是因为刚才理亏,触及长玉目光的一剎那之间,他自己倒也有几分难为情起来,一张脸倏然透着一丝不自然的红,赶紧转了头过去,梗着脖子瞧也不瞧她一眼。 长玉瞧着他那一副傻样,心下冷笑了一声: 傻帽儿。 第41章 晋江首发 陆夫人差点没被自家逆子这一番话气得背过去, 好说歹说都说不明白,气急得头上青筋都快要跳出来了, 「混帐, 你好大的能耐呀?陛下御赐的婚事你都能不满意?你倒是说说, 八帝姬这样的金枝玉叶都入不了你的尊眼, 非得给你找哪样的九天仙子出来,你方才满意?」 陆嚣偏生不服, 明知现下闯了天大祸事,却以及不肯服输:「你管我!」 「你……你!」陆夫人抚着胸口直要往后倒下去。 魏皇后眼神飞快瞟过去,赶紧叫身边的竹姑上前扶了陆夫人一把。 竹姑扶着陆夫人安抚道:「夫人也别急, 这世子年纪小不懂事儿。」 当着半个盛京城的名门跟前,却连自家的孩子都管束不住, 陆夫人又是觉得气恼, 又是觉得脸上无光,也把声音扬了起来,好似这样就能在气势上将陆嚣压过去。 「我乃嫡母!我不管你, 谁还能管你!?」 第94页 陆嚣跪在殿上, 嵴背挺直,脸昂起来, 一双漆黑的眼仁里淬着病:「谁生下我谁管我, 我娘死得早,我就是个没娘养的,夫人还是别拿嫡母压我了。」 「你!」陆夫人扬手过去像是要打人。 身边的竹姑赶紧拉住,好不容易方在止住陆夫人的火气。 李太后的脸色铁青, 已经一句话都不说了。 魏皇后小心翼翼瞟了一眼太后神色,方才回头,轻声朝着陆嚣呵斥道:「世子这嘴里说的都是些什么话?就算抚南侯夫人非世子生母,却也是养育世子的嫡母,俗话还说,生娘不如养娘亲。世子这话传出去,只怕要叫外面的笑话侯府没个规矩才是。」 陆嚣拳头攥紧了,冷冷埋着头一声不吭,倔劲得很。 「回皇后娘娘的话,陆嚣一介乡野人,此番能够回京,也不过就是为了迎娶帝姬。只是陆嚣没这样的福气,脾气也倔,我不愿干的事情,便是几百个人按着我的头也无用。娘娘,盛京里清贵的世家公子这样多,随便择一个都胜过陆嚣百倍,还请宫中……收回赐婚。」 陆嚣的声音不大,声色里还含着少年人的青涩感,可是最后那几个字,却说得格外坚定。 陆夫人已经气得连路都走不稳了,由着竹姑搀扶坐回了椅子上,抚着胸口瞪着陆嚣,上气不接下气,「你说说……什么样的女子才配得上你!?」 陆嚣跪在殿上,闷头半天没吭声。 众人的眼睛都瞧着他,等着他回下一句话。 连长玉也有些好奇起来。 她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撞了南墙也不回头,还要硬碰硬的实心眼。 往难听了点来说,这人就是个傻缺。 自己今日被外人摆了一道不说,这会儿反倒还跟自己嫡母争执起来。 其实,若是将心比心叫长玉自己站在陆嚣的立场上想,她觉得能娶薛长敏为妻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一个从小生长在乡野田间地头的小子罢了,若非是站了抚南侯陆氏独子的身份,这一辈子都只怕要蹉跎在外。而如今既回来,接管的便是未来的整个抚南侯府。 一个庶子,手无实权,也无能力。 若她是他,娶得帝姬,占得这桩婚事背后的便宜,来日谋算,自当闯出一番天地,再不受人管束压制。 如此苦尽甘来,唯一的意难平之处,也不过就是娶了个自己不喜欢的人。 可世事上,男女婚姻嫁娶,能够彼此称心如意者原本就是凤毛麟角。 娶一个薛长敏换后世无忧,这一点不如意,又算得了什么呢? 长玉垂眸,淡淡扫了一眼殿上的陆嚣。 这满盛京的世家子弟里,哪个心眼不是多如牛毛,偏生这位是个死心眼子,眼里揉不得沙。 陆嚣半天没吭声,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方才抬眸。 那一双漆黑如星的眼睛凝望着座上天下最为尊贵的两位女人,憋声出来:「那个人是谁,陆嚣现在也难知。但总之,不是八帝姬!」 魏皇后也有些犯难了,回眸瞧着太后,想等着她定个论下来。 李太后的眸子沉沉瞧着陆嚣,半晌,摇了摇头,面容上带着一丝倦色:「也罢。把今天这事,回禀一声给陛下吧。」 陆夫人白了脸,惶惶撑着椅子站起身:「太后娘娘,这……这不过是男孩儿不懂事,再说了,世子与八帝姬也未曾相处来往过,怎知这婚事就不和了……」 陆夫人还想再挽留一番,却被李太后一记眼神封了口。 太后绷着脸,面色寒霜一般:「话都说成这样了,还要如何尝试相处?这婚事要是再定下去,岂非是叫大燕的百姓以为薛氏的帝姬这样倒贴?」 陆夫人缄口,垂了首下去,半晌,才低声回了一个「是」。 魏皇后微微张口,像是还想要再说什么,只是眼神瞟到李太后阴沉的脸色,也不好再说什么,赶紧给了身边宫人一个眼色,叫她们过去沐宸殿通报。 魏皇后的人尚才出了慈宁宫不久,却又步履匆匆赶了回来,伏跪在跟前道:「回皇后娘娘的话,沐宸殿那一头的吉祥公公过来了。」 众人都是一愣。 皇帝那头竟然先知道此事了? 外头吉祥走了进来,领着几个沐宸殿御前伺候的小太监们,上前来恭顺给太后皇后请了安。 陆夫人的神色一时慌了起来,只害怕明昭帝是闻风而来怪罪的,先一步上去,朝着吉祥欠了欠身,忙道:「吉祥公公,还请吉祥公公带妾身向陛下捎一句话,今日种种都是妾身没能管教好儿子,惹出这样的祸事,还望公公……」 「陆夫人,您今儿这是说的什么胡话?什么祸事?」吉祥扫了她一眼,似笑非笑道。 陆夫人一时楞在那里。 吉祥别过她身边,上前立在二后跟前,跪下磕头请了个安:「太后娘娘安,皇后娘娘安。奴才奉陛下口谕,过来传话一声。」 李太后瞧着吉祥没做声。 魏皇后搀扶着太后,蹙眉问:「公公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吉祥请安站直身子,哈着腰朝李太后和魏皇后跟前凑,一张肥白如盘的脸上油光盈盈:「回娘娘的话,大喜的事情。」 一句大喜,叫众人心中都难免生疑起来。 「什么事大喜?也得赶紧着专程过来巴巴地说一声?」李太后挑了挑眉,淡声道。 第95页 吉祥朝着李太后一笑,随即转眸过来,轻描淡写地瞧了一眼身旁的长玉。 长玉触及到吉祥的视线,心一时揪紧了。 吉祥却是朝着她扬了一脸喜气洋洋的笑容,方才转过头去,朝着李太后道:「陛下那儿的人替安贵嫔算过了,安贵嫔怀的这一胎,可是祥瑞之极。大祭司今日占卦亲自算出来的,这一胎生下来,男则有安定干坤之福瑞,若万一是女胎,那也是河清社鸣的预兆。」 长玉闻言,愣了好一阵,甚至自觉有些没听清,怔怔瞧着吉祥。 她低下头去,将脸上抑制不住地笑容强压下去,维持着平静的神色,同着慈宁宫正殿之下的一干人朝着太后道了一声恭喜。 李太后面容静静的,叫了众人平身。半晌,方淡淡笑了一声:「是么?那真是好事。」 「母后,如今宫中儿啼声接连,安贵嫔这一胎又是祥瑞之极,真乃天佑我大燕朝。」魏皇后的脸上浮现起止不住的喜色。 吉祥笑道:「正是皇后娘娘这话。陛下还说了,因着安贵嫔这一胎贵重,所以一应照料自当格外慎重。」 魏皇后搀扶着太后的手,笑眼弯弯道:「自然,安贵嫔从前是本宫的宫里人,又先为陛下生育了九帝姬,如今再有孕,本宫也应当悉心着人照料一番。本宫今日回宫以后便叫内务府的人去一趟甘泉宫,再把甘泉宫主殿内内外外都好生重新布置布置,叫安贵嫔安生养胎。」 吉祥笑了一声,「哎哟,皇后娘娘宅心仁厚。只是娘娘倒不必这么赶紧,安贵嫔已经在陛下面前求了一道恩典了,说,想要去骊山行宫养胎,等生产完龙子,再行回宫。」顿了一顿,方又笑道,「安贵嫔还说,这一趟行宫去路,带上九帝姬在身边陪着。」 长玉骤然抬眸,一愣,瞧着吉祥。 她心中骇然,只觉得脑子一阵嗡嗡作响。 安贵嫔要带她前去行宫养胎。 魏皇后的脸色一时沉了,片刻后,方笑了一声,定定瞧着吉祥道:「这……安贵嫔带着九帝姬离宫养胎,只怕是不妥,何况。」 魏皇后话语停顿片刻之间,长玉的眼眸淡淡瞟了一眼阶下一脸愣神的薛长敏。 「……何况,九帝姬岁末,还有迎风安定帝姬的差事。」魏皇后犹豫着道。 一时殿上众人无人敢吱声。 李太后沉吟:「安贵嫔这一胎贵重,前去行宫安养也不是没有前朝先例,只是,若带着九帝姬一同前往,再等生育之后回宫,贡国来朝时,九帝姬便不在盛京宫中,自然也不能陪同安定帝姬了。」 长玉屏息凝神,听着李太后的话,嘴角的笑容一丝一丝勾起。 薛长敏的脸色却是愈发惨白下去。 当真是风水轮流转。 这劫数,究竟该谁的,便是谁的。 逃也逃不开。 吉祥谄笑着:「这宫里的帝姬这样多,除了九帝姬,自然也有别的人选。」 李太后的眼仁里浸着笑意,她转眸过去,瞧着瘫软在地上的薛长敏:「哀家记得,原先皇后是有意让八帝姬上奉贤殿的?可是这话?」 魏皇后垂眸,恭顺应了一声「是」:「原是预备叫八帝姬去的,只是那时候,八帝姬与陆家世子定下了的婚事,这才不得不叫九帝姬顶替……」 「那今儿真是巧了。」李太后含笑道,「九帝姬离宫,八帝姬辞了婚事。皇后,如此一来,你原先的打算倒是没白花心思了。」 第42章 晋江首发 魏皇后接了太后的话过去, 眼仁里浸着几丝笑,轻描淡写地瞟了一眼阶下的薛长敏, 「儿臣会看着办到的, 安定帝姬是陛下长女, 又是先皇贵妃唯一的女儿, 自然是要身份合适的姊妹前去相迎。」 李太后侧目瞧着长玉。 长玉感受到太后目光过来,连忙收拢心绪, 沉静俯身跪下。 「按着规矩,你陪安贵嫔前往行宫不合适,只是如今情势特殊, 安贵嫔既然点了你的名,你便跟着去吧。」李太后淡声道。 这一刻之间, 长玉心头压了许多时日的重担终于摘下来。 放下那些负担的剎那之间, 她竟然有一种轻松到飘忽的感觉。 只是轻松之于,却又觉得这一切事情实在是太巧。 又想起前时安贵嫔托人捎给她的那一份信笺当中所说的「已有解决法」,突然觉得心中升起团团的狐疑。 面前站着李太后和魏皇后, 可玉不敢再多想下去。 她分明应该庆幸的。庆幸, 李太后的剑锋对准的不是她。 长玉朝着李太后拜了一拜,垂首恭顺道:「长玉自当遵从。只是可惜, 答应了皇祖母誊抄佛经, 却未能完成。」 「你若是有心,哀家这里的经书,你带几本走。骊山行宫下佛寺遍地,你陪着安贵嫔前去养胎, 读一些佛法也是于她腹中龙子有益的。」李太后扬手,叫身边连嬷嬷去取了一套经书来。 长玉伸手,谨慎恭敬接下。 吉祥笑着站在一旁,瞧了半晌,方才又想起一件,连忙上前道:「太后饶恕!瞧奴才这蠢笨不堪的,倒是把一件重要的事情忘了。」说着忙不迭跪下,笑道,「陛下说,趁着安贵嫔去骊山行宫这事,一来,他不大放心,意欲同去,二者,则是也许久未曾过往骊山,心中甚至想念骊山景。正巧了,骊山之下国寺所在,陛下也想赶在年关岁末前,替燕国社稷祈福一番。」吉祥的话说了半晌,方不动声色抬起眸子来,暗暗瞟了一眼李太后的脸色,谄笑道,「不知……太后娘娘是如何想法?」 第96页 「陛下要同去骊山?」魏皇后语气当中有些微讶。 李太后的面容沉沉,没做声。 魏皇后瞟了一眼李太后,收敛神情,掩饰着脸上的讶异,淡淡笑了一声:「怎么陛下一时想起要去骊山行宫?这,贡国来朝也就在不久之后,此刻前去……只怕。」 李太后默了半晌,眼帘一撩,冷冰冰瞧着吉祥:「这主意,只怕不是陛下自己想出来的吧?吉祥,你如实跟哀家把话说清楚了,去骊山的主意,是谁给陛下出的?」 吉祥汗颜了半晌,方才磕着头,道:「太后娘娘您真是心如明镜似的……这是、是陛下身边的郑美人给出的。」 「郑美人?」李太后皱眉。 魏皇后连忙上前解释:「母后,这郑美人乃是忠勇王府月前不久举荐入宫的秀女,先时是个答应,不过近来得宠,晋了常在之后,又加封了美人。」 李太后没做声,只垂眸捏着手里的檀木珠子手串转。 「倒是升得快。」李太后平静的声音当中,听不出什么喜怒情绪。 魏皇后赔笑道:「忠勇王很是贴心,送来的这位郑氏,当真是倾国倾城色。自安贵嫔有孕不便伴驾之后,郑氏便一直陪在陛下身边,很是贴心周到,陛下也很喜欢她。」 太后的眉眼当中浸透着一丝冷意。 「这件事,等哀家与陛下商量后再议。」李太后看了一眼皇后,「你的人不用过去沐宸殿通报了,八帝姬的婚事,由哀家跟陛下说清。省得这起子下人煳涂,倒把事情说错了。」 魏皇后连忙欠身:「儿臣知道。」 「哀家各位也见过了,该说的事情,也都说明白了,众位夫人少时跟着皇后一同说说话吧。」李太后回眸,朝着连嬷嬷招手,「陪哀家去更衣。」 甩手将这烂摊子尽数丢给了魏皇后。 魏皇后无法,也只得躬身送了太后离开。 一直等到李太后的身影消失在慈宁宫正殿之下,魏皇后才转眸过来,瞧着殿中一众命妇夫人们笑了一声:「各位夫人难得入宫一趟,适才本宫已经吩咐人在坤宁宫的园子里设下茶座,这时节梅花正盛,各位夫人不妨跟着本宫一道过去赏花喝茶,也是雅事?」 适才慈宁宫当中的气氛实在尴尬,众人巴不得赶紧从这儿走出去,便都首肯,谢了皇后的好意。 众人当中,唯有抚南侯夫人的面色惶惶不安。 魏皇后从阶上走了下去,长玉长忆连忙会意上去,一左一右搀扶住她。 长玉扶着魏皇后往前走了几步,停在陆夫人与薛长敏之前。 「今日,本宫瞧着陆夫人也罚了,还是领着世子先回侯府吧,不必勉强。」魏皇后垂眸,朝着陆夫人道。 陆夫人也正愁无法脱身,见魏皇后为她开了口,忙跪下谢恩:「今日之事,都是妾身教子无方。回府之后,来日定当押着这孽子入宫好好请罪一番。」她转眸,瞟了一眼身旁由着侍女搀扶站起的薛长敏,「也请八帝姬,莫要为了这孽子的事情伤心。」 说着,陆夫人便领着陆嚣往后退出慈宁宫。 长玉站魏皇后身边,瞧着那少年起身,跟着陆夫人往后退出。 陆嚣退至殿门前,却忽然抬首,瞧了长玉一眼,张了张口像是想说什么话。 可身旁陆夫人将他狠狠一拽,他嘴里要说的话还没来得及吐出口,便被陆夫人拽着拉走了。 临行前,又还回头瞧了长玉一遭。 一双漆黑的眼睛里亮亮的,像是懊悔,又有些难为情。 交代完陆家夫人的事情,皇后又才转眸过来,瞧着眼前的薛长敏,嘆了口气,上前亲自将人扶起。 「你先回去吧。」魏皇后吩咐薛长敏身边侍女,「带着你家主子回含章殿。」 冰翘红着眼,哽咽委屈着朝皇后称了一声「是」,方才着人搀扶着薛长敏,往慈宁宫外走了。 吉祥站在一旁,见人都散得差不多了,方才朝着魏皇后回话:「那奴才便先回沐宸殿了。」 魏皇后首肯。 吉祥回了沐宸殿,魏皇后方才又一番寒暄,同着身边的命妇们一道回坤宁宫。 行出慈宁宫的时候,魏皇后却突然停下了步子,回眸过来瞧着长玉。 长玉松了搀扶着魏皇后的手,往后退了一步。 魏皇后瞧着她,笑了一声:「原本今日也是过来替太后娘娘抄录佛经的,这会儿让你跟着再去坤宁宫服侍一趟,本宫倒是不忍。安贵嫔才在陛下跟前替你求了这份恩典,你便过去甘泉宫看一眼她吧。」 长玉犹豫了片刻。 她确实是想去瞧一眼安贵嫔的。只是自从李太后回宫,她处处谨慎,捏着规矩过日子,万万不敢前去甘泉宫探望一眼,生怕自己的探视落在太后眼中,便成了过分的亲近,为安贵嫔招惹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魏皇后瞧着长玉的脸,淡淡笑一声:「本宫知道你忧心什么,只是今日,太后既然默许了安贵嫔前去骊山养胎,你也是要随着一同过去的。这个时候看一眼,也算不上什么。去吧,就说是本宫说的。你这孩子,总是这样谨慎小心。」 魏皇后骤然的宽容温和,倒是叫长玉只觉得心里一阵发毛。 只是自己确实也无心跟去坤宁宫作陪,既然魏皇后给了她一个台阶下,再推辞下去便是装模作样的假了。 第97页 长玉朝着魏皇后福身,乖顺称了一声「是」。 魏皇后点了点头,便牵着薛长忆,同着一众命妇们谈笑簇拥着往坤宁宫的方向回去了。 长玉站在宫道上,直到魏皇后等的身影渐渐远去,方才收了礼,站直起身来。 她转身,想朝着反方向走去甘泉宫,却见远远宫道的尽头上,一团黑咕隆咚的东西朝着她的方向跑了过来。 长玉顿时驻足,拧着眉头仔细盯着那一团黑煤球一样的东西仔细瞧。 等她瞧清,眉头却拧得更进了。 心里下意识揪紧,适才在御花园当中的那种恐惧又浮上心头。 刚才御花园陆嚣身边的那只獒犬不知为何又跑了回来,往后看,后头却连一个人都未曾跟着。 长玉到底还是有些怕那只狗的,偏巧今天出来时又只带了几个年龄相仿的小宫女。 眼见着那只獒犬扑腾到了她跟前,长玉下意识地顿身往身边捏了块石子在手心当中。 若是那个畜生敢再动她一下…… 长玉捏着手里的石子,盯着那只獒犬跑到她身边。 她刚想扬手吓唬它,却见它乖乖停了下来,没有一丝恶意,就蹲在了她的脚边。 长玉倒有些愣了,低下头去看,但见獒犬的嘴里还叼着个什么东西,仰着头摇着尾巴瞧她。 见它没有要伤人的意思,长玉心头的警惕才松懈了几分。 她弯腰下去,皱眉瞧着它。 獒犬抬起两只前爪,扑腾着她的膝盖,扑了一阵,又摇起尾巴。 长玉想它是要给自己送什么东西来的,于是小心翼翼地伸手上去。 獒犬很是聪明,一见长玉伸手,立即凑上去,将嘴里叼着的东西松开。 一只凤仙花簪子落在长玉的手掌心里。 长玉捏着那根凤仙花簪子一愣,这才赶紧伸手往髮髻边上摸。 果然,原先插在头髮上的那根簪子掉了。 长玉这才回眸来,重新瞧着獒犬,愣了愣。 适才在御花园当中一阵混乱,许是跌在地上那时摔出去的。 原来,这狗子是专程回来给她送簪子的。 獒犬送了簪子给她,像是完成了任务一般,相当高兴,喘着粗气直朝长玉摇尾巴,还一面低下头凑近她,像是要在她面前邀功一般。 长玉扬手把簪子别进髮髻当中,瞧着狗子在脚下傻模傻样地邀功,不觉又有些好笑。 于是弯腰伸手,揉了揉狗头。 狗头毛茸茸的,摸上去手感身舒服。 狗子见长玉摸它脑袋,更是高兴,摇头摆尾。 长玉瞧着它那傻样,倒是被逗笑了。轻轻拍了拍它的头,想起袖子里还有半块原先吃剩下的肉馅糕点,遂摸了出来,餵了獒犬。 獒犬一口吞了,吃完咂咂嘴,蹭了蹭长玉的裙子。 「替我向你主子道一声谢。」长玉拍了拍阿宝,方微笑着道,「回去吧。」 獒犬抬头,一双圆熘熘的眼睛瞧了她半晌,方回头撒欢朝着来时的路跑回去了。 长玉不自觉笑了一声,低声道:「傻狗。」 * 「贱人!!」 郑小宛还未曾踏进昭阳宫主殿的殿门,一只茶碗便倏然从中飞了出来。 她连忙往后退了一步,那一只茶碗便从她耳边飞过去,杂碎在她身后的台阶上,碎瓷飞溅。 郑小宛理了理鬓边的髮丝,垂首恭敬,轻手轻脚地踏进殿中。 陆淑妃捏着马鞭正冲着宫中的宫人发狠,满地跪着战战兢兢的宫人。 「魏氏这个贱人!竟然敢跟那老妖妇沆瀣一气,狼狈为奸!瞧着本宫困在这昭阳宫当中,竟敢坏了本宫的事!贱人!贱人!!」 飞扬的马鞭重重打下去,应声一阵皮肉响声,宫女们惨叫着趴在地上,呜咽着咬着嘴唇,连哭声都不敢传出来。 郑小宛在殿门前站了一阵,趁着陆淑妃喘息对的片刻,脚下步履小心翼翼避开宫室当中满地的狼藉,上前静静停在陆淑妃的身后,朝着她欠了欠身:「淑妃娘娘金安。」 陆淑妃听闻到身后动静,回眸过来,眼睛里淬着阴狠。 她捏了捏手上的马鞭,反手朝着郑小宛的胳膊上一抽。 郑小宛站在原地,不躲不就。 陆淑妃的那一鞭子下手很重,直接将她厚厚的冬袄划破开来,露出里面洁白的棉絮。 郑小宛挨了一鞭子,脸上神色却没怎么边,只贝齿轻轻咬了一下嘴唇,便如同没事人一般,温声道:「娘娘还请息怒。此时动怒,岂非是正中皇后下怀?好叫她们瞧了您的笑话去?」 「早做什么去了?这个时候,轮得到你来教训本宫?」陆淑妃收了鞭子,冷声道。 「妾身不敢。」郑小宛低声。 陆淑妃的眉梢挑起一丝蔑笑,抬手抚了抚郑小宛光洁娇嫩的面容:「本宫禁足昭阳宫,倒是给了你一个好机会。不惜自贬身份上去,给安氏那个贱婢诊脉,求来在陛下面前露脸的机会。如今你可满意了?连升两级,郑美人,你可真有能耐呀。」 郑小宛挨了一马鞭,脸上却还笑得出来。 她上前,恭顺婉转道:「妾身都是为了娘娘,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为了本宫?」陆淑妃蔑笑一声。 郑小宛赶紧俯首跪倒在陆淑妃的脚边,「娘娘,当夜坤宁宫殿中兇险,您不是不知。皇后和安贵嫔是合起伙来算计了您和十九皇子,彼时安贵嫔得宠,娘娘手中却一时无证据,不能断定安贵嫔和皇后有罪。可是娘娘,您推了有孕在身的安贵嫔,却是陛下眼中真真切切看到了的事情,就算您那时在如何有理,也全然成了没理的事情。」 第98页 陆淑妃冷眼瞧着郑小宛,哼了一声,却没有反驳她的话。 郑小宛见淑妃态度缓和,便趁势接着道:「陛下禁足您在昭阳宫当中,连带着整个昭阳宫的人,若是妾身那时不押了性命,胆敢在陛下面前露面,昭阳宫此刻便真的连一个能替娘娘说话的人都无了。如今,妾身在陛下身边得宠,怎么忘记自己出身昭阳宫?只要妾身能在陛下身边,娘娘出昭阳宫的机会,便能更早一日。」 陆淑妃的眼帘当中浮现起恨意,她冷笑了一声:「早一日晚一日出这昭阳宫还有什么用?如今安氏那个贱人得宠,又有龙子在身,陛下还要陪同她前往骊山行宫,还带着九帝姬……」想到痛恨之处,淑妃眼眶微红,她狠狠甩了手上的马鞭,咬牙道,「……若非是本宫如今困顿于这昭阳宫当中不得脱身,岂容得她们欺负了长敏去!长敏这孩子也是个懦弱的,眼睁睁的火坑也往里跳吗?蠢货!」 郑小宛适时上前,搀扶了淑妃一把:「娘娘也不要太心急了,眼下还有法子。」 「本宫能不心急吗!?」陆淑妃脱口尖声骂道,「皇后和太后,摆明了要把长敏丢去杜国这个火坑里!本宫是长敏的亲娘,本宫能眼睁睁看着长敏嫁给杜国那个七老八十的老不死,把一生都荒废了吗!?」 郑小宛捏着陆淑妃的手腕,「娘娘……」 郑小宛的声音沉柔,「不是没有法子。您应当知道,忠勇王郡主封帝姬入宫的事情。」 陆淑妃瞧着郑小宛的眼神怪异起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郑小宛低声凑近陆淑妃耳边,耳语了几句。 一剎那,淑妃眼睛不可置信地睁大。 她反手捏住郑小宛的手腕,急惶惶追问:「你可不要跟本宫撒谎!这事还能有假!?做这样的事,都不要命了么!?还有,你可是受忠勇王府举荐入宫的,你就不怕……」 「妾身怕什么?」郑小宛纤长的睫羽微耷下来,敛眉婉转之间,笑容媚得叫人心醉,「妾如今一心跟随娘娘,忠勇王府不过是秋后的蚂蚱,蹦不了多久。妾身何苦还要以身犯险,站在他们那边?良禽择木而栖,太后已经很瞧不惯忠勇王府了,今日让盛京众世家子女入宫伴读,不过是个开始。这次骊山行宫一去,过不了多久,娘娘翻身的机会就来了,八帝姬自然也会安然无恙。」 陆淑妃眼瞳神色沉沉,她瞧着郑小宛,郑重道:「你真能把那两个碍眼的东西除了?」 郑小宛笑得温婉,眼下那颗泪痣曳动。 「妾身不打无备之仗。此事一但捅破,娘娘跟前的绊脚石,就算不死,妾身也会替娘娘扒她一层皮下来。」 第43章 晋江首发 自上回从坤宁宫送安贵嫔回甘泉宫以来, 长玉与母亲几乎没在私下再碰面。 一路从慈宁宫过去,阳光正好, 微风拂面过来。 长玉走着走着, 脚步越发轻快, 不知不觉便小跑起来。 至甘泉宫的时候, 安贵嫔刚刚小睡起身,坐在正殿后的屋子里, 由着侍女梳妆。 主殿是才新布置过的,一应的陈设物件都是宫中最好的东西,又因为安贵嫔如今有孕在身, 明昭帝和魏皇后那儿足足派了比原先多一倍的人手过来照料着。 宫女发觉长玉到了,正想回禀, 却被长玉比了一个禁声的手势。 她站在离安贵嫔不远的地方, 脸上淡淡笑着瞧着母亲梳妆完。 安贵嫔收拾好了,回身方惊觉背后已经等了好一会儿的长玉,脸上笑容一时扬起, 连忙上前来一把将长玉搂在怀里, 心疼怜爱地捧着她的脸,拇指腹温柔地颳了刮她的鼻尖。 安贵嫔身上一股清甜的香味围绕在长玉身边, 母亲掌心里的温度有着能叫人平静的魔力。一时之间, 适才在御花园和慈宁宫当中的压迫感挥散。长玉一把往前,扑进母亲的怀里,把头深深埋进母亲温软的怀抱当中。 安贵嫔瞧她一脸的撒娇样子浅浅温柔的笑了,搂着长玉的双臂把她从怀里拉出来, 慈爱笑着跟她打着手势,说早起在甘泉宫里叫人做了新鲜的豆沙糕吃。 长玉笑着点了点头,跟着母亲一同入座到宫室当中。 侍女捧了一叠还热腾腾的糕点出来,母女两个在南窗下坐了,长玉笑着捏着糕点吃了一块,清甜的红豆沙细腻地化开在嘴中。 安贵嫔坐在对面,一边瞧着长玉吃糕,一边淡淡地笑着。半晌,方打了手势问道,「今日怎么过来了?」 长玉知道安贵嫔是不放心的,把手里的糕点放下来,一双手纤巧打起手势,道:「母妃放心,是皇后娘娘许我过来的。」 安贵嫔这才点点头,「陛下那儿的旨意,应当是宫里都知道了。」 长玉静静瞧着安贵嫔,心里犹豫了一阵。 安贵嫔瞧她像是有话要说的样子,便挥手屏退了左右的宫人。 长玉咬了咬嘴唇,才比着手势问安贵嫔,「母妃,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安贵嫔怔了怔,片刻后,摇了摇头。 长玉心里是不太相信的,她总觉得,这一切都太巧了一些。 「那,上次母妃给我写的那一封信里说的,说之于我接风大皇姐之事,母妃已经有了解决的法子。我只是想问问,母妃那时候想的法子究竟是什么?」 不是长玉不肯轻易放心,而是现在一切事情未曾尘埃落定,她不能掉以轻心。否则说不准,她也会薛长敏一般,不知道什么时候,明明已经消失在头顶的灾祸,又会悄无声息地飘回来。 第99页 何况,近来的事往前一一推翻回想起来,一切都来得太巧了。 安贵嫔写给她那封信里提及和亲有了解决之法,紧跟着不久,安贵嫔便有孕了,再接着,安贵嫔便想皇帝求了行宫养胎的恩典。 再者那一日,让眉在甘泉宫中照料安贵嫔时,突然受皇后身边的兰姑责罚,消失了几乎一天一夜方才回来…… 一切种种,不由得不叫长玉多想。 安贵嫔伸手捏了一块糕点吃,细嚼慢咽半晌,方朝着长玉微笑,「那会儿想的法子,现在也忘了。如今你只跟着母妃安心去行宫,别的不用你想。长玉,莫要想太多,心思太多了,人容易劳神。」 安贵嫔朝着长玉打完手语,便有捏了一块糕放进长玉掌心。 长玉捧着手心里的那一块豆沙糕,抬头又瞧了对面的安贵嫔一眼。 安贵嫔笑着,眉眼弯弯如桥,满眼里都是对她真真切切地疼爱之情。 长玉瞧着温言微笑的母亲,倏然心头上有一种惶惶悲哀。 她把那一块豆沙糕塞进嘴里,咬了一口咽下去,像想把剩下的猜忌和心事也一同咽下肚子里。 她默然地吃完那一块豆沙糕,方才起身,走到安贵嫔身边坐下,伸手拦着安贵嫔的温暖的身体。 安贵嫔听不见她说话,长玉便静静抱着她。 不知不觉,长玉的眼眶便又有些红起来。 外人面前,长玉永远是个要强的人,即使是再难堪,再举步维艰的时候,她也总是咬咬牙过去了。可当着母亲身边,却总是忍不住脆弱起来。 宫室里漂浮着糕点的清香味,长玉有些哽咽。 「娘,我有些煳涂了……你说,究竟是在父皇跟前得宠好,还是像从前一样,安安静静、不争不抢地待着?」长玉的眼眶有些微微地发红,「可是从前不和她们争抢的时候,过得也这样艰难,如今得宠了,却活的更加心惊胆战。娘,我真的有些煳涂了。」 安贵嫔搂她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并未曾垂眸发觉怀中长玉的神色惨澹。 素来要强不服输,这样的脆弱,长玉只敢对着听不见的母亲默念。 长玉闭了眼睛,抬手抹了抹将要流出来的眼泪,也拂去脸上的哀戚。 兀自笑了笑,她又转身回来,仰脸朝着安贵嫔笑起来,说着近来宫中的趣事。 安贵嫔瞧着长玉在她面前欢笑着,眉眼里带着温柔。 她伸手,抚了抚女儿脸,心中却是一片悲凉。 长玉适才说的话,她分明是听见了的。 ……今日做到这一步,不是受谁逼迫,是她们母女二人根本就没得选。 * 前去骊山行宫的日由大祭司测算,定在了五日之后。 在此之前,长玉等便同着入宫的世家千金们在含章殿一同读书。 入宫伴读的时日暂定了近一个月。在这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当中,京中各贵女便在含章殿附近的宫舍当中居住。 唯独薛长慈。 太后为表对忠勇王府的看重,特意赐薛长慈在含章殿与各位帝姬同住,同时为了显示其身份,特意又挑了离薛长忆相近的院子供她居住。 伴读的架势做得足,请了翰林院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学士,整日经纶诗词的教着,可学的人倒没有几个。 头两日时,各家小姐初初进宫居住,十来个人,都不如何相熟,彼此之间倒还腼腆矜持着几分。 可渐渐相熟热闹起来,勤恳念书的人便也没几个了。 尤其是薛长忆这个嫡女,头一个的不爱念书爱贪玩。 前时顾念着含章殿里都是魏皇后亲自下帖请来讲学的先生,倒还有几分敬畏。可是只过了一天,瞧着那些先生一个一个的在她跟前唯唯诺诺,薛长忆胆子便也渐渐地大了。 秉着自己唯一嫡女的身份,头一个的不念书,反而拉着一众跟班疯玩。顺带,还威胁先生不许告状。 到了第四日,能够在含章殿里安生座着的,不过长玉还有长敏、长慈等四五个人。 薛长敏自那日从慈宁宫回去以后,整个人像是生了一场大病。 之前的风光骄傲好像都在一朝一夕之间洗净了,整个人低调十分,揽月阁大门时常紧闭着。就算是出来见人,总是恹恹低着头不做声,连面对薛长忆偶尔的嘲讽,脸上神色都是淡淡的。 薛长慈呢,不是哑巴胜似哑巴,总是闷闷不乐,进宫之后也深居简出。每回在含章殿前殿读书时遇见她,总是低着头怯生生的,好像与她说话声音稍微大一些,她都会吓得哭出来。 今日含章殿当中不过讲了些作诗作词。基本的课业讲完之后,便叫长玉等众人在殿中各自拟题作诗。 长玉把当日的课业做了,刚把笔放下,便听到坐在身旁的薛长忆悄声喊她。 长玉把笔放下,扭头看过去,薛长忆正朝她挤眉弄眼笑。 不用薛长忆说,长玉便知道她又准备熘之大吉了。 「九姐姐,和我们一块儿出去玩吧,这先生讲的东西实在无趣。」薛长忆愁眉苦脸,读书写课业能要了她的命。 其实前几日,薛长忆逃学的时候也是叫上长玉的。只是长玉怕惹是生非,一时便推脱了薛长忆两天。 但到底,次次拒绝,也不太好。 她与薛长忆是需要拉近关系的,而人与人最容易拉近关系的时候,就是同做坏事的时候。 第100页 长玉回眸瞧了一眼上面迳自钻研书本,两耳不闻旁事的先生,稍微思忖了一番,还是点了点头:「去哪儿?」 薛长忆见长玉同意了,脸上笑得都快开出花,忙低声急急道:「昨夜李家的小姐做了一张可漂亮的纸鸢,咱们去御花园莲池那边放纸鸢去。」 长玉想了想,点点头。 薛长忆轻手轻脚起身,回头瞟了一眼上头看书看得老神在在的先生,轻声招唿了一声她这几日玩得相熟的小姐妹们,便拉着长玉,一熘烟地跑出了含章殿。 御花园莲池旁,长玉捏着手里的线,那头的人举着风筝。 往前一跑,缓缓的,那只风筝便乘风飘上天空。 长玉扯着线将风筝放高了,方才转眸朝着身边的薛长忆,把手里的风筝线递了过去:「十一妹妹放吧。」 她原本也无心放这风筝,不过是为了和薛长忆相处,纵着薛长忆的性子来罢了。 薛长忆早也已经心痒难耐了,笑着朝长玉道了一声谢,便拉着风筝簇拥在一众小姐妹当中玩得津津有味。 长玉见她高兴了,方从她身边的人群当中退了出来。 莲池。 即使过了这么多天再来,长玉还是不免想到那一夜雷雨交加之时,福娘飘在这一滩池水当中的尸体和那触目惊心的血红。 她揉了揉太阳穴,觉得一旁薛长忆她们的笑声吵得厉害。 刚想走去一旁凉亭当中坐着歇一口气的时候,却又听见身旁薛长忆惊叫气恼:「哎呀!线断了!」 长玉仰头朝着天上看去,但见风筝断了线飘落下来。 薛长忆捏着手里断了的线,气恼着指责身旁一个怯生生的女孩儿:「叫你别推我别推我!你高兴了!?线断了!!」 长玉听得脑仁疼,连忙上去拉开薛长忆安抚道:「十一妹妹别气,我替你过去找一会儿。」她正巧在这儿被吵得头疼,赶紧便想要了这个机会过去清醒清醒。 薛长忆气得没吭声。 「九帝姬,还是不劳烦您了,我们去吧。」世家女们连忙道。这会儿薛长忆生气,她们也不想留在跟前遭罪。 长玉一笑,「无妨,宫里的路你们不熟悉,还是我过去便好。」说着,交代身边的燕草,并着几个宫人,一同朝着风筝断线的方向过去。 御花园的莲池极大,先时瞧着风筝落下的地方,很像是对岸的假山之后。 想着省事,长玉便叫她们分散开来找,自己则只带了燕草在身边。 假山当中的小径交错,转过一条狭窄的小道,至假山深处,长玉忽然听到假山背后传来一阵女子的冷笑声。 长玉立即拉住身后的燕草。 燕草一时愣住,不解看向长玉。 长玉面容一时间沉了下来,她拉着燕草的手,回头,朝着她比了一个禁声的手势。 燕草立时点点头,屏息凝神地站在长玉身后不做声。 假山后,女人说话的声音刻薄而淡漠。 「……就凭你,也配与我谈昔日?你也不瞧一眼,如今我是什么身份,你又是什么身份?若是当时,你能当机立断斩了这所谓昔日青梅竹马情分,我还尚可能高看你一眼,算是你有骨气,可你现在竟然肯入宫当一个太监?入了宫又如何?入了宫,我是主子,你是奴才。高低有分、贵贱有别!」 长玉只觉得脑子里嗡然一声。 郑、郑小宛!? 第44章 晋江首发 身体骤然绷紧了。 长玉在听到郑小宛话语声的一剎那, 死死的掐住手心,叫自己镇定下来。 燕草显然也听到郑小宛的说话声, 双瞳骤然缩紧, 不知所措地瞧着长玉。 长玉耷下眼帘, 反手牵着燕草躲到一旁假山的角落当中, 鼻息凝神地听着她们后来的谈话。 郑小宛一通冷声的指白之后,良久没有传来人说话的声音, 也没有别的动静。 长玉等了一会儿,就在她想要悄声离开的时候,那边传来了一道轻柔的话语声。 「是……奴才知道自己的身份。」 那个男人说话的声音很是温柔, 并不像是长玉素来在宫中所遇见的那些声音尖锐的太监。 他顿了顿,方才又继续说:「若是有得选, 奴才也不至于入宫。」他话语当中, 由着几分无可奈何的哀戚,「没有得选……当日郑伯父当庭触柱,已经惹怒了陛下, 奴才的父亲被贬谪, 晏家抄家……若非是这天降横灾,原本我那一日就要上郑府提亲, 小宛……你、你真的就能这样决绝?明昭帝昏庸无道、残暴不仁, 他是杀了你我父亲的兇手,你、你怎能入宫委身侍奉他?」 长玉回想起那一日沐宸殿上的惨剧。 那一日,郑大人触柱而亡,她挥刀斩了另一名言官的首级, 换来剩下的人得以捡回一条性命。她原以为,哪天她是能够救下那些人的…… 长玉突然有些怔住。 怎么会呢? 「小宛,你我青梅竹马,你是什么样的人呢,我难道还不知吗?你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背叛了郑家,你可知你娘有多伤心……小宛,我不想你被人指责。原本,我也可以不入宫,跟着晏家大大小小的人一齐死了,可是小宛。」那人的声音有些颤抖起来,「可是我终究放不下你。」 郑小宛轻声笑了一声:「你放不下我?我何故要你为我担心?背弃郑氏是因为,我不想死,我想荣华富贵地活着,我不想贬为奴籍,不想过苦日子。天生我这样一张脸,若是我不用上,那才是辜负了老天爷,辜负了我自己。」 第101页 「小宛……」被叫做晏弥生的人沙哑着嗓子。 「就当着从前的情分,今日你说的这些大逆不道的话,我为你保密下来,可是晏弥生,我的忍耐和仁慈,没有下次。」郑小宛说话的温和十分,可是字字句句当中,都浸透着一股毫无转圜的决绝。 长玉勐然回想起那一日沐宸殿上的一滩血。 确实听说过,那一日她未上殿之前,便有一位郑大人在庭上大骂明昭帝暴虐之后,一头便撞死在了殿中的柱子上。 她一直没细究过郑小宛的出身,可是今日听那晏弥生口中所说,长玉方才觉得细思极恐。 若郑小宛是那日触柱而亡的郑大人的女儿,那明昭帝便是害她家破人亡的元兇。 明昭帝不可能不知道郑小宛的出身,可他竟然还能把这样的人放在身边宠幸……真是、太荒谬了。 可细细想想,这也的确是明昭帝能做出来的事情。 明昭帝是长玉的生父,他的秉性如何,长玉心底是清楚的。 太后母家李氏尚未得权之时,明昭帝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皇子,处处谨慎小心,克己守礼,温润谦和,曾多番受先帝赞赏。即位之初,天下都以为,大燕迎来明君,可事实却非如此。 明昭帝即位之后,像是把从前几十年压抑约束在心底的魑魅魍魉一朝一夕之间放出,就如同放出了囚禁在内心深处的恶鬼,全然变了一个人。 刑罚严苛,纵情声色,乖戾而喜怒无常。 从前有多老实本分,后来便有多离经叛道。 或是,根本就已经被这数十年的伪装所彻底逼疯。 明昭帝就是个疯子。 长玉往后退了一步。听到这里,其实也已经差不多了。 那日在坤宁宫长玉初见郑小宛的时候,第一反应便是觉得,这个女子,会掠夺掉安贵嫔好不容易得来的恩宠。 之初也不过将她看做一个夺宠者。 可是现在却不同了……郑小宛进宫,只怕不会是那么简单的贪慕荣华。 晏弥生的声音里透着绝望:「小宛……薛氏不仁!你可知自那日郑伯父触柱含章殿之后,剩下的人虽然捡回了一条命,可、可终究不能被薛氏放过!三皇子为陛下左右手,统领玉龙府暗杀异己,暗中替陛下几乎把他们杀光了!我母亲、我母亲和妹妹,跪着求他放一条生路,可全族上上下下的人还是全死在了他的刀下。薛氏、薛氏这样下去,不会久矣……」 一声清亮的耳光声音传来,把晏弥生后面的话截断了。 「既然你留了条性命能够入宫为奴,就该感恩陛下,念皇恩浩荡。」郑小宛的声音平静得淡漠无人情,「入了宫,就好好活着,这样的话若是再叫我听见,别怪我不仁不义。若是你敢挡了我得宠的路,我第一个杀了你。」 郑小宛这句话说完便似乎走了。 长玉拉着燕草,屏息站在假山之后,听着郑小宛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她松开了燕草的手,微微喘了一口气。 燕草也大气不敢喘,额头上沁着冷汗。 长玉听见假山后面已经无人说话,这才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了几步,半隐着身形,想要瞧一眼假山后的那个叫晏弥生的人还在不在。 她探首过去,偷偷瞧了一眼。 那个叫晏弥生的人背对着她,还瞧着郑小宛离开的那个方向。 长玉稍微打量了一眼。 不远处的男人穿着盛京宫当中与别的太监无异的青碧色衣衫,可是身形却不像是个太监。肩宽腰细,人也高,倒是跟她前时遇见的那个陆嚣差不多身板,只不过比陆嚣清瘦文弱上许多。 也不是可怜他,只不过,长玉的心头有几分唏嘘。 原本正当鲜衣怒马年纪,可是一朝家族蒙难,骨肉天人分离,青梅竹马的情人背叛自己转而入宫侍奉一个父辈年纪的男人,自己也受了天下最令人羞耻的酷刑,委身成奴。 长玉淡淡瞧了他一眼,还是收回了目光,想悄无声息地离开。 她拉了一把燕草的手,「走吧。」 正回头之间,她整个人便僵在了原地。 一股莫大的惶恐顿时把她整个人吞噬在其中,慌神之下,她死死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迫使自己镇静下来,半晌才赶紧低下头,往后退了一步,欠身朝着来人行礼。 燕草也吓住了,慌里慌张地跪下去磕头,「三皇子殿下!」 燕草一声「三皇子」,长玉的头顶上便传来一声男人温柔的笑音:「长玉妹妹在这儿做什么?」 做什么?当然是偷听了。 长玉只觉得心里一阵火烧火燎,脸上也有些发烫。她咬了咬牙根,迫使自己镇静,方抬头起来,瞧着站在身前的薛止,泰然自若地客气笑道:「三皇兄怎么在这儿?」 先反客为主再说。 许是勐然受惊。究竟鬼鬼祟祟站在假山石头后面干什么,这藉口长玉一时没想出合理的来。 薛止依旧背着手,含笑瞧着她,声音一如既往的悠然:「安贵嫔娘娘前往骊山行宫养胎,父皇也要前去。我在玉龙府替父皇办事,护送父皇来回的差事,自然落在我的肩上。两日后启程前往骊山,今日入宫与父皇交代一声。」 「原是如此。」长玉客气笑了一声,收了礼数。「这一趟出宫,想来一路上要辛苦三皇兄了。」 第102页 长玉不知道薛止是什么时候就已经站在她背后了,也不知道他究竟在背后站了多久,听到了什么,或者看到了什么。 虽说不能因为一块带了香味的绢子便认定薛止与郑小宛有私,可是宫中人心复杂,多想一些总不会出错。 薛止静静笑着:「自家兄妹,不必这样客气。」 长玉缓了口气,笑了一声,只想把之前薛止的问话给煳弄过去。 谁知薛止顿了一下,嘴角上弯起一丝笑,凝眸瞧着长玉:「我回答了妹妹的,妹妹还没回答我的。妹妹站在这儿,做什么呢?」 薛止再正儿八经地问一次,这回再囫囵吞枣,倒像是藏着掖着什么了。 做什么呢? 长玉微笑着瞧着薛止,薛止也微笑着瞧着长玉。 他比长玉高上许多,躬身低头,垂眸噙着笑瞧着她的时候,倒真有几分兄妹之间的亲近感。 像是哥哥在与自家小妹戏嚯说笑。 对视之间,长玉仰着脸笑了一声:「我、我找风筝。」 「找风筝?」薛止微讶。 对,本来也就是在找风筝。她又没说谎。 长玉肯定点了点头,镇定道:「没错,就是在找风筝。刚刚放的时候,线不小心断了,我瞧着好像是往这边落下来了。」 薛止点了点头,抬起一边眉毛:「原是如此。」 长玉一笑,「若是三皇兄没有什么事的话,长玉就先走了。」 话已至此,长玉真的不想再与薛止多言。 他这位三皇兄,即使总是温文尔雅地对着她,她却依旧对他谈不上喜欢,更莫论亲近。 适才,晏弥生的话中所提到过一处名叫玉龙府的地方。 大燕朝之下,薛氏皇权之内,有两处地方与皇帝最为亲近。一乃替皇帝镇守京师的黄金台,其次便是为皇帝暗中剔除异党、监察群臣的玉龙府。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只不过,黄金台的人在明,掌控盛京禁军,而玉龙府的人在暗,隐诛一切皇帝视为眼中钉的人。 从前时,玉龙府不过是个监察的职责,可是自明昭帝登基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玉龙府成为了一把快刀,只替明昭帝杀他看不顺眼的人而已。 三皇子薛止少年得圣心,如今,正是他替明昭帝握着玉龙府手里的生杀大权。 长玉瞧着薛止的笑容,青年男人的笑意温柔缱眷如月色朦胧。 可只要一想到这张笑脸背后隐匿的累累血痕,长玉便只会觉得惧怕惶恐。 作者有话要说:  长玉瞧着薛止。 薛止瞧着长玉。 燕草:「呜呜呜,你们别不说话啊,我害怕!」 orz,来吧,一起尴尬! 第45章 晋江首发 之于玉龙府, 长玉所能清楚的并不太多,只是她知道, 从这个地方出来的人, 绝非良善之辈。 薛止越是如何清风明月般爽朗, 掩盖在这皮囊之下的真实面貌就越发不能让人直视。 表里不一的人, 盛京宫当中大有人在。 长玉朝着薛止欠了欠身,便拉着一旁的燕草欲绕过薛止的方向往后走。 可还没绕过他身侧, 薛止便抬手,不疾不徐地拦住了长玉的去路。 长玉心里咯噔一下,暗暗咬了咬嘴唇, 扬起脸来看薛止,脸上泛着客气的笑意:「三皇兄还有什么要说的不曾?」 薛止垂眸过来, 眼角眉梢上笑意微微。他手长且大, 往她身前一拦,几乎就把她全部的去路都挡住了。 不论是年龄还是体格,薛止之于她都是绝对的碾压。 长玉不喜欢这种感觉, 站在薛止跟前, 她总觉得压抑地很。好像只要薛止一伸手,就能够抓猫一样轻而易举地把她抓起来。 薛止垂眸, 瞧着她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突然之间吃吃笑了起来。 笑了一阵,他才缓缓收拢起笑容,眼睛里神情温润清亮:「长玉妹妹,为什么你每回瞧见我, 就跟耗子瞧见猫一样,遇着了不说两句话就要逃?我很令人害怕?」 「三皇兄说的哪里的话。」长玉眼帘耷拉下来,半牵强着笑了一声,「怎么会?只是这会儿忙着……」 薛止收手回来,抱着胸睨着她笑了一声:「妹妹每回见着我,好像都忙着。」 「皇兄说笑了。」长玉往后退了一步。 薛止不急不恼,眼睛弯着笑:「长玉妹妹,不是说笑。」话语顿了一顿,「你好像……很怕我?」 「怕?」长玉笑一声,「怎么会怕?只是这会儿真的有事,我还得找一找那张纸鸢在哪。」 薛止似乎故意在拖着她,长玉不得脱身,不免有些急了起来。 薛止双手环胸,瞧着她笑了一声,「好了,不逗你了。只不过……」薛止的话音微微拖了拖,眼仁当中笑意渐浓,「只不过妹妹这会儿忙的应该不是找风筝吧?」 长玉一时哽住,不解薛止这话的意思。 薛止轻声笑了一声,抬起手,凑近长玉跟前。 长玉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侧首微微想要躲开薛止的那双手。 薛止瞧她躲开,也不停手,径直伸手往前,往长玉的额头上弹了一下。 眉心上传来微微的痛意,长玉下意识捂了额头,抬眸皱着眉瞧薛止:「三皇兄这是做什么?」 薛止眉眼舒然开来,笑了一声:「听说,皇祖母邀了京中世家的贵女们入含章殿伴读,还特意从翰林院里请了几位先生过来授课。这会儿,长玉妹妹不在含章殿里老老实实地上学,怎么倒是在御花园里放起风筝了?莫不是逃学?」 第103页 长玉心里咯噔一声。 她光记着找风筝这事儿,倒忘了她们是念书时从含章殿熘出来的了…… 虽说,逃课这事也不是她本意,可是…… 可是逃学被抓这事儿终究不光彩。 长玉抬眸,瞧了一眼薛止。 薛止垂眸,歪着头,好整以暇淡笑着瞧着她。 长玉耷拉下睫羽,暗暗咬了咬嘴唇,一时之间有些懵。 怎么解释?公然集体逃学?不是她一个人顶风作案? 薛止双手环胸,垂眸瞧着眼前耷拉着眼帘不说话的长玉,眉眼里笑意渐深。 见她实在是回答不出来,薛止也不想为难她,摇了摇头笑说:「走吧。」 长玉愣住,抬眸瞧着薛止:「这……」 「我陪你找风筝。」薛止挑了挑眉。 长玉忙道:「不用!」 薛止瞧着她,半晌一笑:「也瞧瞧你,是不是在撒谎。若是撒谎找风筝,我便将你逃学这事,告诉皇祖母去。」 长玉牵强笑了一声:「这、这非君子所为。」 「念书习字,修身养性,是好事。虽说妹妹是女子,可是多念些书,到底是好的。」薛止温声道,「下回逃学这样的事情,还是不要再做了。」 长玉真是有苦说不出。 她素来老老实实在含章殿坐着的人,今日不过是才跟着熘了一回,就立马被抓了个正着。着实倒霉。 到底薛止是兄长,他说的教训,长玉也该听着方是礼数。 虽说不太情愿,到底,长玉还是欠了欠身,「知道了,多谢皇兄。」 「你我相处得少,这些话我说了,兴许你不爱听。」薛止笑得宽和,「不过,我权且当你都听进去了吧。」 长玉点了点头。 垂首之间,一只手探在鬓边。 长玉有些觉得不舒服,她不太喜欢人和她这样亲近,下意识地想要躲开。 薛止另一只手却搭到了她的肩旁旁。 长玉瞥眸去看,却听见上面薛止轻柔地一声,「别动。」 长玉僵住,不知道薛止在做什么。 青年的手掌宽厚且大,覆盖在她瘦削的肩头上,有一种微微沉甸甸的感觉。 薛止在她鬓边拨弄了一阵,方轻柔松开了她。 长玉这才觉得得以喘息,往后退了一步,抬眸正对上薛止笑言。 「鬓边的凤仙花簪子歪了。」薛止道。 长玉连忙探手,抚了抚自己的鬓边,「多谢三皇兄。」 薛止定定看了她一眼,半晌慢声笑语:「我瞧着,你不像只小耗子,倒是只见人就躲的小猫。」说着,薛止转身,「走吧,我陪你找风筝。」 长玉咬了咬唇,也别无他法,只能跟上去。 兄妹二人走在御花园莲池假山上的小径里。 「每次见妹妹,妹妹鬓边都带着这支簪子。」薛止悠声道。 长玉垂眸,亦步亦趋地跟在薛止身后小半步之处,「每次见三皇兄,三皇兄身上都是这件衣裳。」 薛止吃笑一声,故意打趣道:「无他法,俸禄微薄,只能每日穿着这么一件衣服见人,叫妹妹见笑了。」 长玉知道薛止这是在跟她开玩笑。 他身上这一身通体枣红的装束,乃是玉龙府的标志。不穿这一身,入不了盛京宫的宫门。 「三皇兄说笑了。」长玉垂眸。 兄妹二人这么往前走着,长玉实在觉得拘束,开了几次口,又闭上。 她探手,往袖口里摸了摸,那儿还躺着那一日薛止在宫道上递给她的那一方帕子。 长玉犹豫了一阵,装着不经意地口气,淡声道:「皇兄今次回京,是不准备再走了么?」 「离京留京,也不是我说了算,到底得听父皇差遣。」薛止笑语,「妹妹是不是觉得,我对妹妹过分亲近了?」 长玉微愣,「三皇兄这话何解?」 「倒也不是过分亲近,只不过对着妹妹,我格外印象深刻一些。」薛止走在她身边,瞧着她笑,「回宫初见妹妹那一日,妹妹在宫道上揪着人衣裳揍人,后来那晚再见妹妹,妹妹一个人也没带在宫道上吹风,还被沙子吹眯了眼直哭。」 长玉想起那晚撞见薛止的尴尬,一时脸上有些挂不住。 她素来不太喜欢有人瞧见她狼狈的样子。 长玉从袖子里翻出那一快帕子,递到薛止的跟前,「那一日风沙迷了眼睛,多谢皇兄借的这块绢子。」 薛止瞧着她递到跟前的那一方白手帕,倏然笑了:「不过是一方帕子罢了,妹妹用过不愿留着,扔了便是,何苦废这些功夫?」 「三皇兄一番好意。何况那一日甘泉宫之下,长玉答应了三皇兄说来日奉还。」长玉耷着眼帘,低声道,「只是,外男入宫不能这样方便,长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遇着皇兄,将这块帕子洗净之后,便一直带在身上,想着什么时候再见皇兄的时候,一併换给皇兄。」 薛止愣了片刻,瞧着面前那一方雪白的帕子,扯开嘴角笑了笑:「既如此,便多谢长玉妹妹一番辛苦。」 他伸手,将那一方帕子从长玉的手上接过来,叠好收进怀里。 长玉盯着薛止的动作,轻声笑了一句:「没什么好的香料熏一熏。那一日,皇兄把这块帕子送给我的时候,上面的味道好闻得很,也不知是什么调的?三皇兄若是愿意,不如告诉我一声?回头到了含章殿,我叫院子里的宫女调制调制。」 第104页 长玉问完话,便不动声色抬眸,盯着薛止脸上的神情。 薛止垂眸下来,脸上神色未有动容,淡淡笑一声:「家里姬妾闲暇无事时调对的,若是妹妹喜欢,等我回府之后,叫妾室给你写上一封调香的方子,如何?」 长玉静静盯着薛止,却见他回答这话之时,脸上的神色并无不妥,谈笑风生很是自然。 长玉满腹狐疑,搭下眼帘,顺着他的话笑了一声:「原来是府中姬妾调的。」 「是。」薛止淡淡笑一声,「侧妃容氏待字闺中的时候,便喜欢调制香料,若是妹妹喜欢,来日我进宫的时候带上她一起,你可以向她讨教一二。她调的香都是些旁人没有的。」 长玉的话问道这儿,薛止却对答如流。 长玉瞧着他面容上舒朗如明月的笑容,心中不断疑惑重重。 要么是她真的多想了,要么,就是薛止太善于撒谎。 她将目光渐渐收了回来,笑一声:「也好,那来日有缘与侧妃相见,我再问一问她。」话语顿了片刻,「还有一事。」 「长玉妹妹说。」薛止温声笑道。 长玉的眼眸里掠过一层浅浅的光晕,她不动声色笑着:「那晚的我侍女让眉在宫道上冲撞了兰姑姑,竹姑姑责罚她跪在宫道上悔过,多谢三皇兄为她说话,这才保了她一条性命下来。这件事情,我还没来得及向皇兄道谢。」 薛止垂眸,不动声色地听着,半晌笑了一声:「让眉?这个名字我倒是不记得。」 「她改了名,原先叫碧丝的。」长玉笑着回话道,「兰姑姑素来铁面无私,我那贴身宫女也是个口无遮拦的人,一时之间冲撞了兰姑姑,方才吃了这个教训。」 薛止面上缓缓浮现起一丝疑惑,他瞧着长玉不解笑了笑:「妹妹在说什么?我倒是没听明白。」 长玉垂眸,笑道:「我才是不明白,三皇兄救了我的婢女,我还得像三皇兄道谢呢,三皇兄未免太过谦让。」 「不是谦让,是我的确不记得这件事。」薛止瞧着长玉,脸上是坦荡的笑容,「那晚大雨,我送了妹妹回含章殿之后,原本是准备领牌出宫的。可父皇那儿一时有急事,我遂在沐宸殿后的宫室里替父皇料理文书,一直快到后半夜之时,父皇身边的如意公公方才送我出宫。替妹妹的宫女说话这事,许是妹妹记错人了?」 长玉心下一沉。 她分明记得,那一日让眉的怀里藏着的那块蛟龙玉佩。 蛟龙图腾乃是皇子们身上佩戴的东西。那一日,长玉初看到这块玉佩的时候,她便联想到了薛止。 薛止是见过让眉的。 救下让眉的人,除了薛止,长玉也想不出别的人来。 宫里的皇子一个个都是人情冷漠之辈,对着长玉都尚且如此,更莫论一个低贱的宫女。谁会肯救一个低贱的宫女? 让眉自病癒之后,便一直老实本分、沉默寡言,似乎根本就不打算与长玉提起是谁救了他。 试探薛止,却又被薛止矢口否认。 长玉垂眸下来,笑了一声,暂时盖下心头的狐疑:「许是我听错了,让眉说话说得浑。」 薛止眯着眼睛笑了一声。 「呀,瞧着帝姬的纸鸢了。」身后的燕草骤然道。 长玉扬首看过去,但见不远处宫墙的边的梅花树梢上卡着一只风筝。 长玉提着裙子往前小跑了两步,想看清书上是不是掉下的那一只,倏然脚底踩在新结冰的冰面上,整个人倏然往一旁侧身跌下去。 「小心。」 耳边一声沉柔的话语声。 长玉心跳陡然一停,慌神侧首看过去,但见薛止已经牢牢握住了她的臂膀。 她胳膊腿儿都细,薛止捏在手里,就跟捏着一只小鸟似的。 他轻轻松了一口气,轻柔地松开长玉的胳膊,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头:「没崴着脚吧?」 长玉点头,牵强笑了一声,「没事。」 话说着,刚踏步出去,脚踝处便一阵撕裂般的生疼。长玉心里一沉,暗自道不好。 薛止微微蹙眉,回眸赶紧招唿身边的燕草:「扶着你家主子。」 燕草慌忙点头,上前扶着长玉。 长玉只疼得倒吸冷气,脸上却还维持着镇静,忍着疼低声:「不妨事,稍微扭了一下而已,揉一揉就好了。」 「你在这儿别动。」薛止低声吩咐。 长玉怔怔瞧着他,却见薛止说完这句话,便折身往着前头宫墙下的梅花树过去了。 雪霁天晴,宫墙下一簇簇梅花灼灼。 薛止走过去,立在梅花树下,只微微探手,便轻而易举取下了落在梅花梢头上的风筝。 他转身过来,站在灼灼梅花树下,捏着手里那只风筝朝着长玉的方向扬了扬,脸上柔和笑着。 长玉愣了片刻,却又见他已经朝着这边走了过来。 薛止把风筝递到她面前,声音宽和:「是你丢的那一只不曾?」 长玉瞧了一眼,「是。」说着扬首瞧着薛止,淡淡笑了一声,「多谢三皇兄了。」 话说完,长玉便想从薛止手里接过风筝。 可却没料到,薛止手微微一抬,将长玉扑了个空。 长玉愣住:「三皇兄?」 薛止把手里的风筝递给站在一旁的燕草,温声道:「替你家主子拿着。」 第105页 「是。」燕草连忙接过。 薛止递了风筝出去,转而蹲下身。 长玉一时受惊吓,不知薛止意欲何为,赶紧要往后退一步。 薛止抬手揪住她袖子,止住她往后退的动作。 「皇兄?」长玉的声音里含了一丝敬告的意味。 薛止蹲身在她脚边,一手禁锢着她的脚,声音温沉宁和,「乖乖的别动。」 长玉屏息凝神,垂眸盯着薛止的动作。 薛止并没有太过僭越,只是将她的裙摆掀起微微的一角,又探手,将鞋袜扒下一点,查看崴伤的那只脚。 长玉只觉得脸上通红,连忙扯了裙子上来,「小伤而已,不必三皇兄如此。」 「外男倒罢了。」薛止拍了拍手,站直身来,垂眸瞧着她,「你我是亲兄妹,你伤了脚我岂有不查看的道理?」 亲兄妹?不觉嘲讽么? 「我能走,没弄伤多少。」长玉低声往后退开一步,扶着身旁的燕草,「多谢三皇兄。」 薛止只轻声道:「脚脖子那儿都红了,若是再擅自举动,一会儿肿起来疼得很。」 「有燕草在一旁陪着走,没事的,三皇兄大可放心。」长玉垂眸,恭声顺和地客气笑了一声。 薛止瞧了她一眼,开口道:「上来。」 长玉哑然抬眸,定定瞧着薛止:「什么?」 「上来,我背你。」薛止一边说,一边作势顿身下来。 长玉怀疑自己听错了,揪着燕草的不放。 叫薛止背她,像什么样子…… 薛止失笑:「常人家,兄妹之间十分亲切,怎么妹妹倒是把我当穷凶极恶之辈看?你这脚不能再动了,否则后头肿起来的时候,疼得要人命。」他背着长玉蹲身下去,又温声唤了她一边,「听话,上来。」 「真的不必……」长玉往后又退了一步,侧首吩咐燕草,「你去叫人过来接我。」 燕草抱着风筝,呆愣着赶紧点了点头。 薛止制止:「等人叫过来,你的脚踝都肿成什么了。」 「皇兄的好意,长玉心领了。」长玉垂头低声道。 薛止笑了一声:「这样。我背妹妹是怕你伤着脚,妹妹说个合情合理的理由来,为什么我不能背妹妹回去?还是妹妹把我视作洪水勐兽,避之不及?」 长玉往后退了一步,低声道:「皇兄多虑了。」 「既然妹妹找不到藉口,便上来。」薛止瞧着长玉,面容神色温和宁静。 长玉忙道:「我有理由。」 薛止不疾不徐,笑了一声:「那妹妹说说看?」 「我……」长玉微微哽了哽,半晌垂头下去,也顾不得什么脸面不脸面了,「我……我重。」 长玉栽着头说话,声音太小,薛止又太高,一时之间没听清她说什么。 「妹妹……说的什么?」 长玉只觉得血往上沖,烧得耳根子都红了,偏薛止还没听清,还问她一次??? 「我重。」长玉暗暗咬了咬牙,一不做二不休,「我说我重!我说我重!」 长玉说完这话,便仰起头来瞧着薛止,一双眼睛清亮。 薛止愣了半晌。 回神过来,不由得笑了。 他睨着长玉:「你重?」 长玉到底还是有些难为情的,眼神有些微微的躲闪。她整理好心绪,不计分不耐烦,噼里啪啦像跟爆竹似的:「女儿家,不管胖瘦,总觉得自己重,叫三皇兄见笑了。这个理由,合情合理了不曾?」 薛止笑着:「倒是合情合理。只是为兄好奇。十三岁时,我随军南下,跟着军中的将士们一同背粮草,那一袋粮草,几乎有我一个人那么沉,我倒是疑惑,长玉妹妹会比那一袋子军饷还沉不曾?」 长玉哑然片刻,还未曾接过话,却见眼前薛止身影逼近上来。 面前一阵淡淡的疏落梅花暗香拂过,长玉还来不及反应,整个人就被薛止一把打横抱起来。 双脚骤然离地使得长玉有一种莫名的惶恐感,长玉下意识就要往下跳。可薛止没松手,轻声笑着,还稍微颠了颠,垂眸下来,若有所思笑道:「还好,不比一袋军饷重多少,倒也抱得住。」 成年男子的胸怀当中有一种莫名的温香,搂着她的双臂紧实有力,倚靠的胸膛宽阔温暖,长玉一时慌了神,素来沉静如她,也不知所措。她惶急推开薛止,想要从他怀里跳下来。 薛止却不松手,只垂眸下来,似乎觉得逗她很是有趣:「妹妹既不愿背着,那只能抱着了。」 「背!背着!」长玉忙不迭应声。 薛止垂眸,故意要逗她,听见了也装着没听见,还一脸狐疑地问:「妹妹说什么?」 长玉咬牙暗道混蛋,嘴上却软声:「多谢三皇兄……背着就好……」 薛止笑了笑,把她放下来,又背身蹲下,「上来。」 长玉站在那儿,瞧着薛止的背影,咬了咬牙。 算了,又不是刀山火海。 背就背吧,出苦力的也不是她薛长玉。 她往前踏出一步,双臂绕过他脖子,靠在他背上。 薛止拢着她的腿往上一带,长腿舒展,整个人站起来,便将长玉背在了背上。 他背着长玉,回眸冲着身后傻愣愣的燕草道:「拿好东西。」 燕草也红了脸,赶紧点了点头,拿好风筝低头跟在他们兄妹二人身后。 第106页 长玉闷声不吭,搂着薛止的脖子,趴在背上不敢动弹。 薛止稳稳背着她往前走,穿过梅林当中落英。 作者有话要说:  燕草:「我现在不慌了……」 长玉:「我慌!我慌!我慌啊!!」 第46章 晋江首发 趴在薛止的背上, 长玉浑身拘谨僵硬,动都不敢动一下。 薛止的背很宽厚, 伏在上面侧耳倾听, 能够听见胸膛里有力的心跳声。 她的头搁在他肩膀上, 目光所及之处正见他耳背后一刻小小的红痣。 长玉也不知道该把眼神放在哪儿瞧, 便只好盯着那一颗小红痣。 薛止背着长玉往前走了一段路,背上背着的人却一直未曾说话。 薛止回头, 瞧了一眼长玉。 长玉原本盯着他耳背后的那颗红痣发呆,骤然之间对方转过头来看她,长玉不禁微微吓了一跳, 往后稍稍拉开了一点距离。 薛止回过头来笑了一声:「怎么了?闷声不吭的?」 「没有。」长玉客气笑了笑。 「脚踝疼么?」薛止又温声问了一句。 长玉摇摇头。 薛止转过头。片刻,长玉听见他低低的一声笑意:「还是, 长玉妹妹难为情?」 长玉脸上神色僵住, 颤在薛止脖子上的手松开一些,刻意笑了一声:「怎会?」 薛止没吭声,只笑了笑, 继续背着她往前走。 长玉的眼睫如落羽般轻缓地搭下来。 已经不记得什么时候有人这样背过她了。 「长玉妹妹今年几岁了?」薛止背着她往前走, 蓦地这样笑着问了一句,「宫里的姊妹兄弟太多, 总是记不得。」 长玉趴在薛止背上, 半晌淡淡道:「二月初二的生辰,过完年就十三了。」 「过完年十三。」薛止若有所思地沉吟了一声,「那妹妹随贵嫔前往骊山行宫生产完回来,约莫也该近十四了。」 「三皇兄问我这个做什么?」 薛止淡淡笑了一声:「八皇妹的婚事过后, 就该轮到妹妹了。只不过,你年纪尚小,就算是来日定下了亲事,也该缓一缓再成亲的。妹妹这样惹人怜爱,若是早早嫁了,我也觉得可惜。」 长玉笑了一声,话音当中不觉有几分嘆惋:「当年大皇姐和亲杜国前,离及笄都还有月余,父皇不也一样让她嫁了么?这些事,岂是我们这些晚辈能够插得上话的?」 「上一次见大皇姐,竟是十年前了。」薛止笑了一声,「听说原本皇后娘娘定了妹妹上奉贤殿迎大皇姐?」 「是。不过因着前去行宫的事情,便要换旁的姊妹了。」长玉轻声应话。 薛止骤然淡淡笑了两声:「恭喜妹妹了。」 长玉一时没吭声,薛止这两声笑,笑得她有些心里发慌,只得道:「不过是长玉无福罢了。」 「东隅已逝,桑榆非晚。」薛止轻声应道。 长玉嘴角上勉强扯了个笑容出来,抬眼往前看,却见已经走到原先与薛长忆等一同放风筝的地方了。 远眺过去,但见薛长忆一行人就站在莲池的围栏边。 长玉透过薛止的肩膀看,但见一圈人簇拥之间,薛长忆背对着与对面一道颀长的身影兴高采烈地说着什么。 长玉皱了眉,凝神细看过去。 站在薛长忆对面的少年人也正抬眉直戳戳地盯着长玉瞧。 又是那只傻狗…… 陆嚣怎么在这儿? 在触及陆嚣目光的一剎那之间,长玉立马把头侧到了一旁。 陆嚣一双漆黑如星的眸子原本紧紧锁着长玉的方向,可是见长玉看他一眼就立马侧首过去,他撇了撇嘴,也把头侧到了一旁。 你不看我,我也不看你。哼。 薛长忆原本笑着在逗他身边的那只獒犬玩儿,刚站起来想跟他说句话,却见陆嚣臭着一张脸瞧着一旁,一时愣神。 倒是站在她身边的一众世家贵女先眼尖瞧见了背着长玉往她们这儿走的薛止,连忙朝着薛止躬身行礼:「三皇子安。」 薛长忆这才赶紧转过头来。 她没想到薛止会在这儿,更不懂这会儿薛止为什么会背着长玉,半愣神着先也行了个礼,「三皇兄……」 在场众人的眼睛都好奇瞧着薛止背上的长玉,一缕缕眼神跟锥子似的,直扎得长玉一阵难受。 薛长忆站起了身,瞟了一眼薛止背上的长玉:「这……九姐姐怎么叫三皇兄背着?」 「我……」长玉哽住,刚欲回答后头的话,却叫薛止微笑着打断了。 「你九皇姐捡风筝时把脚崴了,我正好路过那儿,便把她背回来了。」 「是这样。」长玉客气笑了一声。 「啊?」薛长忆急急道,「那、那九姐姐要不要紧啊?」 长玉瞧着长忆,宽声道:「多谢,倒是没什么要紧的,回去敷一敷药也就好了。」 薛长忆这才点点头,「那、那我陪姐姐回含章殿。」 薛止笑了笑:「不用,我背她回去便是。」 「不敢耽误三皇兄。」薛止背她走了这么一段路,来来回回的人瞧着已经叫她十分的不痛快了,再让薛止背着她回宫,别说是一路上的眼睛不好受,传出去还以为她要与三皇子多亲近了。「我自己回去便是。」 薛止不放心,更没放下长玉:「妹妹的脚不可再行走了……」 第107页 「——满宫里不是有车有轿子么?何苦三皇子殿下费神?」 安静里,人群当中突然有谁冷不丁这么冒出一句来。 薛止的话被截断,长玉顿时循声望去,但见陆嚣牵着他的獒犬阿宝就站在薛长忆背后,脸色不咸不淡地瞧着她。 薛止喉头里的话没说完便被斩断了,却也不曾生气,只是温和地笑一声:「阁下是?」 陆嚣松开手里的狗链,往前走出人群当中,立在薛止跟前不卑不亢行了个礼,声音硬邦邦冷冰冰:「抚南侯府陆嚣,见过三皇子殿下。」半晌,眼睛往薛止面容旁长玉的脸瞟了一眼,声音放大了一些,「九帝姬安好!」 长玉懒得理他,一声不吭。 薛止笑了一声:「原来是抚南侯家的世子,久仰世子在京中的大名了。」 陆嚣的脸上略略有些挂不住,咳了一声,黑着脸:「承蒙三皇子夸赞,不算什么。」 听这句话,长玉倒是不由得想笑。不愧是只傻狗,暗讽的话都听不出来。 抚南侯陆家世子的名声在京中不过是个笑话,放鹰逐犬的纨绔、挥金如土的废物,还当人在夸他呢? 「还望从三皇子殿下手中借个人说几句话。」陆嚣盯着薛止背上的长玉。 薛止瞧着他,没做声,只笑了一笑,「借谁?」 陆嚣咽了口唾沫,冷冷瞧着长玉:「九帝姬。」 长玉骤然被点名,忽的转过头来,拧眉不解瞧着陆嚣。 陆嚣见长玉瞧他,脸上顿时一副漠然冰冷,眼睛偏过去不看长玉,嘴里只说:「有几句话,上回匆忙,没来得及与九帝姬说。今日好不容易进宫一趟,自然是要找九帝姬说清楚的。」 长玉原本是不想与陆嚣多搭腔的,只是相比与陆嚣说话,她更不想叫薛止一路背着她回宫。 「陆世子既然有话要与我说,那还请皇兄把我放下来吧。」长玉客气朝着薛止道,「一路上过来多谢皇兄了,只是皇兄入宫必然是受父皇传召,为了我耽误正事,长玉心中难安。这儿人多,一会儿回含章殿也有十一妹妹陪着我,皇兄不必挂怀。」 薛止静静听着,垂眸:「那也好,只不过,长玉妹妹必得小心一些。」 「多谢三皇兄。」长玉微微笑了一声。 薛止轻柔将背上的长玉放了下来,一旁的燕草连忙上去小心搀扶着。 薛止瞧了长玉一眼,「那,妹妹小心。」 长玉朝着薛止欠身,「多谢皇兄。」 薛止笑了一声,又朝着一旁薛长忆等点了点头,转身朝着出御花园的方向走了。 瞧着薛止的背影远去,长玉一直压抑在心中的沉闷感才渐渐舒缓开。 薛长忆率先一步上来牵着长玉的手,皱眉道:「姐姐没事吧?」 长玉含笑抚了抚薛长忆的手背,「多谢妹妹关心,不碍事的。」话说着,转眸瞧着站在身旁冷着脸的陆嚣,淡淡开口,「世子有什么话,便在这儿说吧。」 陆嚣板着一张脸,「既是私事,自然要私下说。」 长玉看了一眼身边的薛长忆,正想推脱,「嫡帝姬在此,你怎敢这样放……?」她口里的那句「放诞无礼」还没说完全。 「没事儿没事儿。」薛长忆却胳膊肘往外拐,上前一把摸着阿宝的狗头笑道:「世子把阿宝借我玩会儿,九姐姐这儿,你想说多久的话便说多久,我没意见。」说着抱着阿宝呵呵笑,满眼里都是陆嚣的那只狗。 长玉一时之间愣住,盯着薛长忆:「这……」 薛长忆牵着阿宝,抬头笑眯眯道:「九姐姐,世子在这儿也等了你许久了,不说一句话总不太好吧?这样,你先与世子说这话,我叫人给你把轿子传来。」 说着,也不管长玉愿意不愿意,唿朋引伴着牵着狗就走开了。 长玉无言以对,也不能说她几句什么,半晌,方憋了一口气,回眸来冷冷瞧着对面的陆嚣:「世子现在可以说了?」 莲池岸边一熘的柳树,两个人站在柳树枝叶下说话。 陆嚣听见长玉的问话,却一时没吱声,只扬手揪着头便的柳条,磨磨唧唧就是不说话,一脸不情愿。 长玉的眉头越拧越紧,盯着陆嚣。 陆嚣却抬手揪着一旁的柳枝,眼睛四处乱看,就是不把目光放在长玉脸上,满脸的臭脸色,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来找人干架的。 长玉是懒得跟他磨耐心的,一见对方打死不说话,立时便洒脱转身,迈步走人。 「诶!你爹我……」陆嚣瞧着长玉要走急得赶紧伸手,又发觉自己口头禅错了,赶紧改口,「不不对。」 长玉双手环胸,侧身转过来,瞧着陆嚣伸手像是想抓她袖子。 冷冷眉梢一挑。 「说。」 「我就是想说……」陆嚣埋着头,像只做了错事垂头丧气的傻狗,「我就是想说……那回我……」 又磕磕巴巴。长玉甩手扭身。 「我上回说错话了!还望九帝姬容量!」 果不其然,长玉一转身,后头的人就把话竹筒倒豆子全噼里啪啦说出来了。 长玉转过脸去,瞧了陆嚣一眼。 陆嚣脸上神色紧绷,一双眼睛晶亮瞧着长玉。 长玉倒觉得有几分好笑,转过身来立在陆嚣跟前。 「你……你笑什么?」陆嚣很是不自在。 第108页 长玉摇了摇头,饶有兴味地盯着他:「既然陆世子说自己说错话了。那,敢问世子,世子那句话说错了?」 陆嚣抬手挠了挠头,低声:「就是那句话说错了。」 「那句话是哪句话?」长玉刨根问题。 陆嚣那张属于青涩少年人的俊朗容貌上浮现出一阵焦躁:「就是那句话?一定就要说出来?」 长玉一本正经:「世子不说出来,我如何知道那句话是哪句话?」 「行了行了!我错了我错了!我说!」陆嚣像是一只被踩着尾巴的猫,眼一闭牙一咬,恨声恨气里又带着几丝羞恼,「就是……」话说到这里,却失了前时的气焰,「就是,不该说那句宁可找个男人也不可能娶你……我收回。」 长玉瞧着他,慢声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陆嚣绞着眉头,「我还未及冠,我不算君子!不作数不作数!」 「那你是小人?」长玉挑眉。 「这……」陆嚣哽住,半晌瘪嘴,「反正,道歉的话摆在这儿了,九帝姬爱怎么想怎么想。那些话原是我想出来气八帝姬的,只是那天被那起子孙子给陷害了。我,我反正不是故意与帝姬说那些话的,帝姬可别误以为我就是那样的小人。」 长玉垂眸,淡「嗯」了一声。 陆嚣顿时惊喜抬头,一双眼仁笑着瞅着长玉,眼瞳清亮亮得像装下了夜幕里漫天的繁星。 长玉一剎望着那双眼睛有些愣神。 「那,帝姬的意思是不怪我了?」陆嚣眼神期盼。 长玉被他那句话敲清醒了神志,连忙收拢眼神,纤长的睫羽耷拉下来,盖住眼睛里的神情。 「我真是好奇。」长玉淡声道,「盛京当中传闻,世子不是一个放鹰逐犬、花天酒地的浪荡纨绔子么?怎么瞧着世子这样子,不大像?」 长玉老早就想说了。 陆嚣这一脸傻狗样,看起来人脑子也不大灵光,纨绔子那一熘吃喝嫖赌的玩意儿,他玩得过来么? 陆嚣的脸上浮现起一抹有些尴尬的笑,他抬眸小心翼翼扫了一眼长玉,抬手不太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这个……不瞒九帝姬说,其实,其实是我在盛京里认识的那些朋友他们给出的,他们说,若是未来驸马行为不检点,陛下和太后皇后就应当看不上我了。我、我平常不是那样的人,去那些地方也就是……哎?有个词怎么说来着?逢、逢?」 「逢场作戏。」长玉看他半天憋不出来,于是替他开口说了。 「对对对,就是这个逢场作戏。」陆嚣连忙接口,难为情又笑了一声:「只是今日入宫,陛下已经解除我与八帝姬的婚约了,我想着还是与九帝姬说一声,毕竟来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抬头不见低头见?」长玉愣了。 陆嚣道:「我已向陛下请旨,入黄金台禁卫军,来日宫中,也许能与九帝姬时常相见。所以有些误会,还是想尽早与帝姬说清。」 陆嚣说着,挠着头笑了笑。 长玉越看他越像一条摇头摆尾的傻狗。 也不知这人是真蠢还是假蠢,入宫一趟巴巴等着她,就为了跟她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长玉听他说话,漠然着一张脸,点了点头:「如此,我知道了。」顿了一顿,「那一日,多谢你的那只犬将我的簪子送回来。」 陆嚣赶紧点点头:「应该的。」 长玉禁不住他那副傻样,微微笑了笑:「令狗倒是很得世子风采。」 陆嚣愣神,怔怔瞧着长玉,没明白这话里的意思。 「啊……?」陆嚣一头雾水。 长玉嘴角的笑容扬起:「没什么,夸你呢。」 「那,多谢帝姬夸奖……」陆嚣蹙着眉,没太能想明白?夸他?夸他哪儿了? 「既然世子的话说完了,我便先走了。」长玉朝着陆嚣低头示意。 陆嚣也连忙点了点头,「那我扶你过去。」 「大可不必。」长玉礼貌回绝,说着,唤了一声不远处侍立的燕草过来。 搀扶着燕草,长玉才回首朝陆嚣道别:「如此,世子保重。」 陆嚣愣神,这才也点了点头,像是还想说什么,可见长玉已经转身过去,也不得不把嘴里的话给咽回去了。 他瞧着长玉的身影远去,这才回神,气不过似的揪着一旁的柳枝出气。 柳枝无辜被他揪断,一地残渣。 陆嚣幽幽嘆了口气,狠狠一拧自己的嘴:「一张破嘴,要你何用?叫你见人就怂!叫你见人就怂!……」 「……」 因着长玉的脚崴了,薛长忆也无心再玩,将陆嚣的獒犬给送回之后,便着人叫人轿子一同回含章殿去。 一路上,薛长忆都睁着一双晶亮的眼睛瞧着长玉。 长玉被她瞧得有几分不自在起来,实在是忍不住了,方才道:「怎么妹妹一回来总盯着我瞧?难道我脸上又什么东西?」 薛长忆撑着脸瞧着她:「我在想,那陆家世子退了八皇姐的婚之后,会不会娶九姐姐。」 长玉被呛道:「十一妹妹说什么呢?」 薛长忆想了想,眨眨眼睛道:「我瞧着他和姐姐还挺般配的,何况也比咱们大不了几岁,才十五……嗯。」薛长忆一本正经地算,「姐姐过年十三,他十六,三岁……」 长玉笑了,脑子里浮现起陆嚣那张脸上憨憨一样的表情。 第109页 「十一皇妹开玩笑了,我可不敢肖想陆家的世子。」长玉摆摆手。 薛长忆兴致勃勃:「姐姐不试试怎么知道?我瞧着那陆世子好像对姐姐挺有好感的,不然,何苦今日入宫了还要巴巴的找过来跟姐姐道歉?」 「不过是礼仪。」长玉微笑,「这样的话,十一妹妹还是慎言。」 「听说他入黄金台的禁军了,姐姐,这一趟骊山行宫过去,你猜他会不会也跟着一起走?」薛长忆显然没听进去长玉的话,「姐姐,你若是把陆家世子拿下了,那陆氏那个贱人和薛长敏可不得气死?想想都觉得有意思!」 「越说越离谱。」长玉失笑,不再与长忆说下去,转而侧身,撩开一旁轿帘。 「难道姐姐不喜欢陆家世子那样的?」薛长忆倒是有些奇,「我倒觉得陆嚣长得俊俏,虽说黑是黑了一点,可是,到底比盛京里那一众世家公子小白脸要强。那些小白脸看起来弱不禁风的,我一拳头都能把他们打倒了,要我说,就该像陆嚣那样,黑点好看。」 「我不喜欢那样的。」长玉垂眸。 「那姐姐喜欢哪样的?」薛长忆蹙眉不解。 「反正就不是陆世子那样。」长玉话说完,便折身,撩开一侧轿帘。 窗外,冬日暖阳,照耀在盛京宫朱红的宫墙上,琉璃碧瓦之间折射出耀人的眩光。 不知不觉间,长玉的嘴角上勾起笑容。 背后的薛长忆瓮声瓮气半天,方才道:「九姐姐喜欢什么样的都好。只要九姐姐别喜欢三皇兄那样的就好。」 长玉嘴角原本的笑意骤然绷紧,捏着一角窗帘的手指僵住。 薛长忆的声音闷闷从身后传来:「九姐姐,往后你少于三皇兄来往吧,我喜欢你,可是我不喜欢他。不只是我,皇祖母和母后也都不喜欢他。」 长玉回眸过来,瞧着薛长忆,故作不经意一笑:「怎么了?」 薛长忆垂眸,揉了揉手腕,「皇祖母总说,他心眼子太多,城府太深,韬光养晦且心机狠毒,还说过……我偷听的,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但皇祖母总说三皇兄不是薛氏的人。总之,我不喜欢三皇兄。九姐姐,你以后也与他少来往吧。」 长玉只觉得背嵴上一层层汗毛倒数,她手掌心里顿时一片冰凉。 窗外的晴阳被浓云掩盖,一瞬间,盛京宫宫墙上便只剩下一片灰暗的影。 长玉松开手里抓着的那一片窗帘,回身过来,脸上浮现起一层笑,「怎么会?我与三皇兄向来不相熟,不过是他此番回宫,偶然见几次面罢了,哪能谈得上什么亲近不亲近的?何况十一妹妹,三皇兄毕竟是你我兄长,面份上这样的话,你以后可不许再说了。否则别人听去,又该多是非。」 薛长忆点了点头,冲着长玉一笑道:「我也不过是今日瞧着三皇兄背着姐姐回来,吓了一跳罢了。总之,姐姐少与三皇兄来往,总是好的,我与姐姐亲近,这才给姐姐说这些。」 「多谢妹妹。」长玉脸上笑着,心里却是一片刺骨锥心的冰凉。 第47章 晋江首发 薛止踏进沐宸殿的时候, 整个宫室当中昏暗。 如意在跟前替他引路,推开殿门, 一侧光线撒入殿中。 殿里静悄悄的, 冉冉薰香缥缈。 「陛下已经在后头等了您许久了, 您赶紧过去一趟吧。」如意微微躬身, 指了指屏风后的宫室。 薛止淡淡瞧了如意所指的方向一眼,回眸过来, 瞧着如意温言微笑:「公公不送我一同进去?」 如意的脸上浮现起一层会意而暧昧的笑容,「这,陛下适才在里头正忙着……再者, 陛下只传召了殿下一人,奴才跟着进去, 不合适。」 薛止瞧着如意那张谄笑的脸, 鼻尖之上漂浮过一缕女子身上的浓香。 他转眸,深深瞧了一眼那一展泥金的屏风,上面所绘着满树繁花春浓。 薛止瞭然回眸, 瞧着如意低低笑了一声:「我知道了, 多谢公公。」 「不敢,您请。」如意躬身退下, 将沐宸殿殿门吱呀一声拉起。 顿时, 宫室之内原本的那一束光亮也消失不见。 薛止折身过去,朝着沐宸殿深处走进去。 明昭帝很讨厌光线明亮的地方,因此,沐宸殿当中少见窗户, 整个大殿里从早到晚只点着几盏暧昧而明灭的烛火作为为数不多的光源。 空气当中漂浮着欢好后浓烈的味道。 薛止往前走着,在转过屏风时停住了脚步。 屏风后的宫室当中点着明灭飘忽的烛火。 光线闪烁,在薛止的面容上投下深浅不一的光影。 他纤长的睫羽搭落下来,静默听着室内男人张狂的笑声与女子娇怯的嘤咛。 空气当中弥散着浓香。 薛止有些恍惚。 明灭烛火之间,他记忆深处传来另一个女人尖声嘶鸣的泣血。 薛止摇了摇头,将脑海里那一阵阵尖锐的哭声挥散。 他站在屏风后,轻轻咳了一声,方才道:「父皇。」 宫室当中的男女正笑得欢腾,骤然听见薛止的说话声,里面女子的笑声立即低了下去。 隔着一盏屏风,里头明昭帝冷清的声音传来:「来了?进来吧。」 薛止垂眸,静静道:「是。」 转过屏风时,屋内浓烈的香味扑鼻而来。 第110页 薛止垂眸上前,未曾抬眼瞧龙床上的明昭帝一眼,只按着规矩,恭顺在床下跪下,俯首磕头。 头顶上传来一阵衣料响动声,少时,明昭帝才浅声道:「抬头吧。」 「是。」薛止依言,抬头起来。 明昭帝就半躺在龙床上,只随意披了一件中衣蔽体,胸前大敞。背后是一团凌乱的被褥,锦帐也被扯得不像样子。 他身后半藏着一个娇怯的身影,显然是慌慌张张地才穿上衣衫。隐身在明昭帝身后,露了一点雪白的香肩。 薛止垂眸,似乎已经早习惯了这样的场面,脸上神色平静,只低眉道:「儿臣来得不是时候。」 「朕等你等得实在无聊,这才叫人陪着玩会儿罢了。」明昭帝的声音里还残存着情.欲过后的沙哑,「既然来了,便把差事交代一番。朕叫你去做的那些事情,办好了不成?该查的,查清楚了没有?」 薛止抬眸,平静对上明昭帝的眼睛:「该办的事情,儿臣已经按照父皇话中交代的去办了,至于交代……」 他抬眸,不动声色瞟了一眼明昭帝身后的女人,一时没有急着说下文。 明昭帝会意,回眸淡淡扫了一眼身后的女子,「小宛,你先出去。」 郑小宛拢好衣衫,将胸前春色掩盖在薄如蝉翼的长袍之下,将满头散乱的青丝挽到一边肩旁,千娇百媚地朝着明昭帝的耳朵尖上轻咬一口,媚态横生勾了勾手:「那陛下没给臣妾说完的故事,一会儿必定得记着说完的。」 明昭帝被她逗得朗声大笑,伸手往她胸前捏了一把,「何曾有你这样不知检点的东西?」 「陛下不喜欢小宛这样体贴?」郑小宛娇憨道。说着,从榻上起身往下,下床时,衣衫当中露出一截雪白的小腿。 明昭帝笑意更浓:「独你年纪虽小,招数却最多。下去吧,一会儿进来。」 郑小宛这才向明昭帝告了退,往后殿当中走出去。 一直到宫室当中的浓香飘远了,薛止方才抬眸,瞧着明昭帝淡淡笑道:「听说父皇新得了一位倾国色,恭喜父皇了。」 郑小宛离去,明昭帝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拢了回来:「算忠勇王府的人还有几分眼色,赶在这档口给朕送个人来。若是早年有这样的心意,今日也不必发愁性命之忧了。叫你查忠勇王府的底细,这些天来可有收穫?」 「儿臣已经细细派人查过了,忠勇王府手下很是干净。如若不是忠勇王掩饰得精巧,那就是他当真无什么坏心。」薛止垂眸道,「父皇若是要再追查,只怕已经无所追究了。」 「没有藏祸心?」明昭帝淡声反问。 「是。」薛止答道。 「这怎么能行?」明昭帝阴寒笑了一声,「朕这个兄弟,能这样老实了?」 薛止垂眸:「父皇,依儿臣所见,忠勇王这些年谨言慎行,也无什么出格的过错,心气早已经被磨平。恕儿臣直言,父皇就算放任他在盛京,也成不了什么大的气候。当年忠于忠勇王的那些老臣,这些年,儿臣已经一个一个替父皇扫干净了。父皇实在不必……」 「你懂什么?你算个什么贱东西?不过是一条狗,轮得到你在朕面前指点!?」 薛止的话尚未说完,龙床上明昭帝腾一下坐直了身子,扬手抓着近处的一盘水果就朝着薛止的脸上砸过去。 薛止直直跪在那儿,不躲不就,脸上神色平静,生生挨了那一盘子东西,顿时头破血流。 可他没吭声,也未曾慌神,只沉静地伏跪下去,连脸上的血都未曾擦一下,平静笑着温言:「是儿臣多嘴了,父皇……」 「别叫朕父皇!你不配!」明昭帝暴怒之间,狰狞着看了一眼薛止。 薛止扬起脸来,满脸的血流。他却好似根本感受不到疼痛,微笑道:「是,陛下。」 明昭帝重重哼了一声,赤着双足下了塌,在宫室当中踱步:「你知道什么?忠勇王这个混帐不除,朕心里的气一日就难平!不管他这些年到底是小心翼翼还是大张旗鼓,不管他究竟有无祸心,朕都容不下他!朕要他死!!」 薛止垂眸,声音一如温和:「陛下,无咎知道陛下心中所想。陛下是天下之主,万民供养如神佛一般,,陛下想做的事情,自然是天意不可违。只是陛下,就算要除掉忠勇王,也需名正言顺的理由,否则终究不好向天下人交代。」 「交代?」明昭帝重重哼笑了一声,眼眸当中淬着寒冰,「朕是天子,何须向这些贱民交代?」 「是。」薛止沉静浅笑,面容上神色柔和,「只是陛下,如今南方暴动,莲华教起义反抗,多亏忠勇王门下门生陈氏兄弟镇压,这个时候若是陛下毫无理由骤然除去忠勇王,只怕一时之间会寒陈氏军的军心。何况前时,大燕灾荒,忠勇王用自己的俸禄粮救济灾民,现在在民间也正是口口相传的善贤之辈。陛下若真想在这时候除掉忠勇王,无咎不才,倒是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明昭帝连忙上前,凑近薛止身边。 薛止抬手,慢慢抚掉眼睫上沾的血珠子,沉静隽秀的面容上笑容温和:「皇祖母已经在为陛下铺路了,陛下还在急没法子么?陛下想想,如今忠勇王最急的是什么?」 明昭帝脸上的怒色顿时退散干净,他敛眸,片刻蹙眉瞧着薛止道:「你是说进宫伴读的那些?」 第111页 「忠勇王已经起疑心了。」薛止垂眸,「陛下接下来,什么也不必担心,剩下的一切,都有臣为陛下谋算着。」 「这件事,你也能办的下来?」明昭帝的眼睛里浮现一缕调笑。 薛止静静抬起眼睫,对上明昭帝眸光,恭顺笑道:「这么多年,臣受陛下庇护,总不至于连陛下这点烦心事都不能解决。陛下养臣,臣肝脑涂地,回报陛下。」 「好。」明昭帝嘴角勾起一丝笑,「若是你办成了,朕自然有赏,可若是没办成。」 「臣以死谢罪。」薛止垂眸,静静笑着。 明昭帝深深瞧着他那张脸,不禁抬手,抚了抚,轻嘆道:「无咎啊,这些年,你越长越像你母亲了,朕高兴,可是却也害怕。」 薛止轻声道:「母妃是大燕的皇妃,父皇的女人,薛止是大燕的血脉,父皇的臣子。薛止这一辈子,都不会背叛父皇的。」 「真的?」明昭帝意味深长笑了两声。 薛止静默笑着:「因为整个大燕都要薛止的命,也唯有父皇能容下薛止,给了薛止一息生存的机会。薛止念着父皇的养育之恩,绝不会背叛大燕。」 「你不恨朕?」明昭帝笑着问道。 「你不想向朕报復么?」明昭帝接着问。 薛止的面容笑容清淡,眉眼还在簇簇流着鲜血。 沉默之中,他从靴子里拿了一柄短刀出来。 明昭帝站在原地,静静瞧着他,眉眼里浮出一抹讥讽的笑容。 薛止捏着那把短刀,「铮」的一声,将短刀从刀鞘内拔出一段。 明亮如镜的刀刃上寒光凛冽,倒影了薛止沉静微笑的眉眼。 他微微一用力,猝然将短刀拔出。 明昭帝的眼底跳动了一点冷光。 薛止抬手,撩开衣袖,露出袖中一截胳膊,没有一丝犹豫,便将那短刀锋利的刀刃对准在脉搏之上。 他笑容静谧:「若是陛下怀疑薛止有异心,今日薛止便可将这性命换给陛下。」 刀刃的尖锐之处「噗嗤」没入皮肤之间,顿时迸出汨汨点点猩红的血珠。 薛止面色沉静微笑着,眼仁当中浸过寒光,飞速抬手,将短刀朝着脉搏处狠狠划过去。 「噹啷」一声,薛止手里的短刀却落到了地上。 明昭帝一脚踢开薛止手里的刀,笑着扶起薛止:「好了,朕与你开玩笑呢。瞧你满身的血,下去叫吉祥如意给你擦擦吧。」 薛止躬身朝着明昭帝施以一礼:「儿臣不敢。」 「你是朕的好儿子,永远都是。」明昭帝笑道,「好好爱惜你自己的手,这双手,往后,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做。」 「儿臣谨记父皇教诲。」 「去吧。」明昭帝挥了挥手。 薛止朝着明昭帝告退。 转过屏风,正逢殿外侍候的郑小宛。 薛止走出来的时候,郑小宛没有按着规矩伏跪下去,而是笑容妩媚地看向薛止。 薛止侧眸,轻瞥了她一眼。 郑小宛轻轻笑着,朝他点了点头,转身入了明昭帝所在的宫室。 那一袭织锦繁花的衣衫从她肩头如水滑落,铺开在沐宸殿冰冷的地板上,映着明灭的烛光。 薛止从沐宸殿当中出去,身后的光影渐渐隐没。 他抬手,轻轻擦了擦半张脸上的血。 随即垂眸,不经意瞥了一眼自己的掌心。 掌心当中被指甲掐得一片血肉模煳。 第48章 晋江首发 盛京寂夜, 万籁俱寂,西街忠勇王府的正屋当中, 却是灯火通明。 满屋子的人, 皆是京中素来与王府交好的官员。 忠勇王夫妇坐在上座。 王妃秦氏由好几个丫鬟搀扶着, 哭得喘不过气起来, 忠勇王也面色阴沉不安,坐在座上揉着眉心不说话。 屋子的门骤然被小厮推开, 满屋子人的目光顿时都转移过去。 忠勇王死死捏着拳头,豁然从座上站起身来,迈步走向进来的小厮, 扶着他的肩膀焦急问道:「信呢?宫里郑美人的信送过来了未曾?」 王妃秦氏也连忙颤巍巍扶着丫鬟的手上前,抑制不住哭声:「怎么说?世子和帝姬都如何了?」 小厮慌张伏跪下去, 从口袋里摸了一封信笺呈上, 「世子和帝姬的信笺没送过来,这儿只有郑美人加急送来的一封信。」 「王爷,快打开看看!」秦氏连忙拽着忠勇王的袖子, 迫切着急地瞧着那一封信笺。 忠勇王将小厮手里的信笺急急抽出来, 手忙脚乱地拆开了,呆滞着神色往下一行行读下去。 一旁的门客党羽们也惶急着围上来, 「王爷, 宫中究竟是怎么说的?」 信没看完,忠勇王的脸色突变,万念俱灰颓然地往后踉跄了几步,吓得秦氏手忙脚乱赶紧搀扶住他, 脸色惨白颤声:「王爷,究竟是怎么说的?」 忠勇王面如死灰,只扬手把一张信纸塞进秦氏怀中。 秦氏惶惶捏着信纸垂眸去读,不过读了几行字,她的手便止不住地打颤。 「……陛下,这是要我们一家四口的性命啊。」忠勇王神情呆滞了一会儿,蓦地又痴痴笑起来,「作孽、作孽啊!想不到本王已经退步至此,他们母子还是不肯放过本王!」 一旁的门客们拾起掉落在地上的书信,簇拥在一处迅速看完了。 第112页 一时,屋中所有人都静默了。 忠勇王夫妇已经颓然倒地,为首的一位门客党羽们朝着他们夫妻跪下去,将头上的官帽摘了下来,放在了自己的膝盖边。 忠勇王怔怔瞧着那人:「事到如今,你这又是做什么?」 「王爷,臣下等,追随王爷多年,实在不忍心看到王爷被逼成今日这般模样。」那人沉声道,「大燕无福,有这样暴虐不仁的君主。当今天下苍凉,民不聊生,王爷处处为君,却处处遭逢猜忌,事已至此,是在无需再做这样君主的人臣了。王爷,反吧。」 一阵风过,忠勇王呆愣地瞧着他,「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今日再不说这一句诛心之言,明日还能留下性命不曾?……王爷,不论王爷是否有反心,陛下都不会再留您的一条性命了。您当日送郑氏入宫,想要笼络圣心,可是今朝,却还不是一样被逼到了这样的境地?您和王妃为之担忧盛京宫当中的世子和郡主,您以为,陛下杀了您以后,就会放过他们么?陛下不过是等着先让王爷您乖乖赴死,再慢慢斩草除根。王爷,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您不破釜沉舟,难道真的就愿意葬送性命在这等昏君的手中?」 秦氏嚎啕大哭起来:「王爷!妾身只有这两个孩子,您一定要救这两个孩子出来,王爷!您要为咱们的孩子想想!」 忠勇王坐在众人之间,攥紧了拳头,沉痛闭上眼。 「若是王爷敢破釜沉舟,我等追随王爷多年,一定豁出性命陪王爷闯出这水深火热。何况,明昭帝不仁不义,受天下痛恨,王爷您善济百姓,镇南方莲华教叛乱,开仓填黎民飢肠。此番,乃是义举,是天下归心啊!」 扑啦啦一片,灯火明灭重重的狭窄室内,接二连三的人将头上的官帽摘了下来。 众人齐齐朝着忠勇王的方向跪下去。 「王爷,反吧。」 * 按着宫中大祭司择定的吉日,明昭帝一行启程前往骊山行宫。 李太后未曾跟随,除了前往行宫养胎的安贵嫔,只不过带了魏皇后、李贤妃还有一干明昭帝素来宠爱的姬妾和儿女,人数倒也不算很多。 骊山行宫离盛京并不算太远,自启程伊始,间断缓行也不过三五日的路程。一路上,薛止全程领兵护送,很是妥帖周到。 长玉是甚少离宫的人,自出了盛京宫最外的一层宫墙,便觉得整个世界都陌生了起来,多少有几分高兴。只不过,因着跟薛长敏同坐一辆马车,时时刻刻都得端着礼仪,也不好时时刻刻撩开车窗帘看宫外景色。只能时不时地趁着长风捲起垂帘的时候,瞧瞧瞄一眼宫腔外的景色。 大燕的冬天万物覆雪,其实也没什么可看的。可长玉就是觉得,这外边跟盛京宫里比什么都好些,连天空都舒朗宽阔了许多,不似她在宫墙里举头看到的方方正正的天。 车马已经到了骊县之外,进了骊县再往前走几十里,便到了行宫。 隔着一帘垂帘,长玉渐渐听到骊县百姓恭迎明昭帝的唿声。 马车压着石板路往城门里进,身边的唿声一阵高过一阵,长玉坐了一阵,探手将垂帘撩起小小的一个角,望见马车两旁伏跪的层层百姓身影。 算起来,这算是她头回正儿八经出宫,这样万民朝拜的场面还是未曾见过。 浩浩荡荡的人群成两列跪在道路旁,俯首弓背,漫天马蹄扬尘如一片灰黄的雾气,黄金台的禁军穿着冰冷的甲冑将执着长.枪,一路行过去,凌冽的刀锋连绵出一片刺目的冷光。 薛长敏一身璎珞严妆的帝姬打扮,鬓边泠泠的穗子炫动着清寒的影,她张开闭目养神的眼,淡淡瞥了一眼长玉捏着窗帘一角的手,淡声开口提醒:「别把窗帘掀起来,贱民若是直视皇族被黄金台的人察觉,当场就会被射杀。」 长玉的眼睫搭落下来,松手放开垂帘的一剎那,最后又轻轻瞟了一眼窗外那一层层灰扑扑的庶民。 她瞟到跪在最前排的母子三人,浑身骯脏的女人将两个不满三岁的面黄肌瘦的孩子紧紧搂在怀中,母子三人卑微地跪在满天扬尘当中,颤抖着拥在一起。 母子三人的膝盖之下跪着骯脏的残雪,伏跪下去的时候,母亲单薄的衣衫下显露出瘦骨嶙峋的形状。 长玉回身坐正了身子,对面薛长敏眸光淡淡瞧了她一眼,轻描淡写将目光又收了回去。 长玉理了理袖子,坐正了身子。 骤然之间,远远的听见一阵马的嘶鸣声,紧接着是一阵骚乱。 长玉的马车跟着停下。 身边薛长敏蹙眉睁言,侧首过去隔着一帘垂帘问外头的冰翘:「怎么回事?」 外头的冰翘观望了一阵,方低声道:「好像是有人拦了陛下的御车。」 「什么人这么大胆!?」薛长敏惊道。 长玉连忙探身撩开马车帘的一角,剎那之间,身边一阵风似的过去一列骑兵。 长玉凝眸远望了一眼,眼见过去的那一列人最前,薛止骑着高头大马径直先过去了。 「坐回来。」薛长敏皱着眉拽了一把长玉。 长玉坐回去,一时心中有些不安。 向来皇帝离宫出行,万民伏跪朝拜,竟然还有人不要命了敢拦圣驾。 长玉按捺住心绪坐在马车内,侧耳听着稍远一些的地方传来几声唿天抢地地悲鸣之声,她还没来得及细听,一声刀剑铿然的声响便把悲鸣斩断。 第113页 马车外顿时恢復了安静。 长玉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马车便开始向前继续行驶过去。 她只觉得压抑得厉害,回眸去看,一旁薛长敏的脸色也有些白着。 马车往前行了一小段路,长玉在一片沉默当中轻轻伸手,撩起车帘瞟了一眼。 只一眼,长玉浑身便僵硬起来。 无形之中,好像有一只手捏住她的脖颈,叫她不能唿吸。 青石板上,血流成河,一颗蓬头垢面的人头鲜血淋漓地滚到了路边,还瞪着那双暴怒而惊恐的眼睛。 长玉手一抖,赶紧松了手。 薛长敏也瞥眼瞧见了,一张脸煞白。 长玉坐在车里,听着马车轮子压过石板的轱辘声,轻轻掐了掐自己的手掌心。 「燕草,怎么回事?」长玉哑着嗓子道。 燕草的声音磕磕巴巴的:「……是前头有北上的灾民们拦车恳请陛下开恩救济,被三皇子当中斩首了。」 长玉心中一震。 「是被南边造反的莲华教逼上北方的流民……」薛长敏的声音有些发颤。 长玉压着心绪,低声又朝燕草道:「杀了多少人?」 燕草被吓坏了,哽咽着:「老老少少十个人,陛下一句话也没问,直接吩咐三皇子杀了。」 长玉突然觉得脑子里嗡然一声。 她靠在马车背上,按了按跳得厉害的心房处,低声道:「知道了。」 * 过了骊县,车马进入骊山行宫。 骊山乃是燕国福泽咸聚的宝地,山下三百余里,无数大大小小的寺庙环绕,一年当中香火旺盛。也正是因为如此,明昭帝当年即位之后,因李太后礼佛缘故,便下令在此修建行宫。 入行宫之后,宫中自有早已经准备好接风的宫女太监相迎,又接了各处的主子前往各自的居所。 长玉此番出宫是陪同安贵嫔养胎的,原本应该随着安贵嫔同住,可皇帝皇后尚在行宫,同住多有不便,于是只好同着长敏长忆几个姊妹住在一起。 长玉带着脚伤,行动之间多有不便,到了暂住的宫苑之后,便关了宫门闭门不出。 燕草和让眉叫人烧了热水过来,伺候着长玉沐浴了一番。 泡在温热的水里,长玉方才觉得整个人松懈了下来。 燕草还是有些心不在焉。 长玉看了她一眼,知道她是今日在骊县的时候受了惊吓,便拍了拍她的手背:「若是觉得难受,就先下去歇息着,不用勉强。」 燕草垂首跪安,脸色苍白,「奴婢去殿外头替帝姬守着。」话说完,便退了出去。 长玉将目光从离开的燕草身上收回,回眸吩咐让眉道:「添点热水吧。」 让眉低眉顺目,应了一声是,背身过去舀了一勺热水添进高木盆当中。 长玉将披散的湿法拢至一边肩膀上,回眸淡淡瞥了她一眼:「怎么了?燕草吓着,你也被吓着了?」 「奴婢不曾。」让眉放下手里的水瓢,垂手低声道。 「那你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作何?」长玉折身过去,半趴在木桶便,抬眼瞧着让眉。 让眉对上长玉那双沉黑的眼睛,「……奴婢只是瞧见今日那些百姓们的神情,觉得很可怕。」 「可怕?」长玉皱了皱眉。 「嗯。」让眉轻轻点了点头,「三皇子杀掉那些难民的时候,伏跪在一旁的那些百姓的眼睛通红,像在笼子的困兽一样。」 让眉的话是没有说完的。 长玉心里清楚她剩下没开口的另一半。 男人们的权谋之道她不懂,可是她也知道,若是明昭帝再这样暴虐下去,将来激起抵抗的叛乱,可就不止南方的莲华教了。 长玉抬起指尖,轻轻拨了拨缠在脖子上的青丝,垂眸瞥见木桶氤氲雾气底下倒影着的那张少女清冷秀丽的脸。 那张脸逐渐和明昭帝的脸重合在一起。 她抬手,抚了抚右侧眉梢下的那一颗红痣,纤长浓密的睫羽搭落下来。 「让眉,你说燕国会不会也有亡国的那一天?」长玉突然问。 让眉垂眸:「奴婢不敢说。可,古往今来凡事有因有果,有始有终……」 长玉闻言愣了片刻,「若要是哪天燕国亡国了,你会怎么办?」 让眉立即跪下沉声道:「这话大不敬,奴婢不敢说。」 长玉半含笑着瞧她一眼:「学得越来越好了。」 让眉没接话。 长玉默然着坐正身子回去,愣愣瞧着头顶上一盏精巧的凤仙花灯出神:「你去外头把我晚上家宴上要穿的衣裳薰香好。」 让眉点了点头,沉默着起身退出去。 长玉泡在温热的水里,睫羽轻轻搭落。 「……若是哪一日大燕覆灭,我就带着母妃逃出宫去,天涯海角也好,流离失所也无所谓。什么国恨家仇,我才懒得管,我不欠他们的。」 长玉觉得很困,迷迷煳煳睡了一会儿。 等到意识朦胧将醒的时候,外面的燕草进来敲了敲门。 长玉还有些晕晕乎乎的,「怎么?」 外面响起开门的声音,长玉抬眸朝屏风处望去,但见燕草和让眉抱着衣物走了进来。 燕草道:「回帝姬的话,是三皇子殿下过来了。」 长玉愣了愣。 薛止已经在外室等了她一阵。 第114页 长玉沐浴完穿上衣服,连头髮上的水都还未曾擦干,便急急搀扶着燕草走到了前头的屋子。 薛止已经换了一身干净衣裳,不似素来长玉在宫中时瞧见他的那种肃穆端正模样,家常普通的月白色衣衫,满头青丝没有端正竖起来,只不过斜拢在一边肩膀上,仅以一枚成色极好的玉扣扣住。通身下来,倒是比平日衣冠端肃的样子多了几分亲切温和。 长玉脚疼,慢慢上前立在薛止跟前,冲着他行了一个礼:「三皇兄怎么过来了?」 薛止负手站在她跟前,眉眼微弯,柔和笑着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瓷瓶:「今日行宫当中一切已经有人布置,我想着这会儿有空,过来给你送个东西。」 长玉盯着他手里的那个小瓷瓶:「皇兄来给我送药的?」 「玉龙府那儿别的东西都少,唯独这些药多。这个外敷的药你拿着,一日敷一次,想来不日便能行走方便了。」薛止将手里的瓷瓶递给她。 长玉朝着薛止欠了欠身,道了一声多谢,方才探手轻轻从薛止的怀里取过那个药瓶。 「燕草,把皇兄给的药好生拿下去。」 燕草应了声,取了药瓶折身往内室走。 薛止的目光落回长玉身上。 长玉是匆匆忙忙穿了衣服跑出来的,浑身上下少了几丝往日刻板的端庄,满头未干的鸦青髮丝一缕缕披散在她肩头,衬得她雪肤出水芙蓉一般清丽,又因刚出浴,脸上还带着些微微的潮红,这样仰头朝着薛止说话的时候,从他那一处的视角瞧过去,她那张面容伴着右侧眉梢下那颗小小的硃砂痣,不自觉便生出几丝娇憨的媚态。 长玉见薛止一直盯着她瞧,连忙低下头,往后轻轻退了一步以示距离感。 蜿蜒的墨发散落下去,乌木一样的发间露出两只还泛着浅浅粉色的小耳朵。 薛止笑了一声。 长玉低着头,声音里含了一丝疑惑。「兄长为何一直盯着长玉瞧?」 薛止瞧着她,半晌沉静道:「因为好看。」 长玉一愣,倏然蹙眉抬头。 薛止折身从一旁的让眉怀里拿了一块烘干的手帕,转眸回来瞧着长玉,浅笑道,「过来,为兄替你擦擦头髮。」 第49章 晋江首发 长玉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愣了好一会儿, 方才勉强笑了两声,刚想一口回绝, 可是薛止的动作却比她更快一步。 「过来。」他拉着长玉, 径直拉了身旁一张凳子过来, 扶着她的肩膀叫她坐下。 长玉坐如针毡, 腾一下立马要站起身来。 薛止的温和的掌心却搭落在她的发旋上:「听话。」 薛止说话时语气一如温和宁静,可是这语气却偏生叫长玉觉得浑身上下都不是滋味。他好几次这样叫她, 总让她觉得,他好像把她当成一件玩意儿东西一样,跟逗小猫小狗无异。 长玉微微仰脸抬眸。 薛止也正垂头瞧着她, 目光错上剎那,他眼眸笑意如过春风。 「听说今日进骊县的时候, 皇兄杀人了?」长玉目光沉静, 朝薛止浅浅笑了一声。 薛止捏着帕子刚为她擦干发梢上的水,闻言剎那,他的手微微停顿下来。 「噢?」 没有一口回绝, 却也未曾肯定的语气。 好像长玉口中所问的事情一只一件不足挂齿的寻常小事。 他手上动作依旧轻柔下去, 替她揉着头髮上的水。 过了一阵,薛止温柔沉静的声音才从长玉身后传来。 「嗯, 是杀了。北上的流民, 一群目无君上的贱民罢了。妹妹今日可受惊了不曾?」 长玉听着薛止淡然宁静的口气,脑子里闪过那青石板上汨汨流开的一滩浓红近黑的血。 突然有一种厌恶感爬上心头。 「我听人说,南方的莲华教匪寇造反,南方二十八州郡的百姓被逼得没有办法才北上, 这几年又接连天灾,庄稼收成也不好,那些流民北上拦驾祈求父皇下旨救济,想来也是没了办法的。」长玉静静道。 薛止笑了一声:「天子驾前,怎可叫这些人言行无状?妹妹你多想了,父皇是明君,如今大燕万里河山,海晏河清,一派盛世景象。南方的莲华教不过是些草莽匪寇鼠辈,天子天威之下,苟延残喘不了多久的。至于那些北方的流民……」他顿了顿,揉了揉长玉的头髮,「这些不是妹妹你该想的事情。」 「是,不过是好奇,问一句罢了。」长玉故作笑声,漫不经心道。 「嗯。」薛止含笑点了点头,「妹妹能清楚这点便好。对了。」 薛止话语一顿,长玉接口:「皇兄想说什么?」 头髮几乎擦干了,薛止将手里的手帕放回让眉端的玉盘当中。 「听闻今夜,骊县这边的官员进贡了一批斗兽奴隶来供陛下取乐,妹妹到时候可以瞧瞧。听说当中有几个有趣的,能够与虎相斗。妹妹在盛京宫中,应该还不曾瞧过。」薛止淡声笑道。 「斗兽?」长玉蹙眉。 薛止温言:「这是如今世家里的风气,只是宫里因着皇祖母她老人家念佛,遂一直没传过这些奴隶进宫供人取乐。」 长玉静默听着,只笑了一声:「如此,却是新鲜东西。」 她抬手摸了摸发梢。屋子里的炭火烧得很足,与薛止说话这会儿,差不多已经全干透了。 第115页 长玉瞧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回眸朝让眉燕草道:「替我梳头吧。」 薛止立在一旁,微微笑了一声:「既然妹妹准备绾髮了,不如我也等会儿,同着妹妹一道过去,路上也好照应妹妹。」 长玉也不好回绝,只好应了一声好。 燕草绾髮的技艺比让眉好很多,替长玉梳头时,让眉便在一旁站着。 薛止静静坐在南窗下喝茶。 让眉瞧了长玉许久,有些放心不下:「帝姬今日上宴,脚踝伤口之处要不然还是上些药再过去吧。宴上虽坐着,可是上去时到底得自己走着,奴婢怕您脚疼。」 长玉回眸,自镜中瞧了让眉一眼。 那边薛止笑了一声:「今日我送药过来,倒是巧了。」 长玉回眸,瞧了一眼薛止,想了想,还是回头吩咐让眉道:「那别把那药放着了,取来用些吧,也别辜负了皇兄一片好意。」 让眉应了一声,回身去取药去了,不过少时,便捏着那一只瓷瓶重新回来。 让眉站在长玉身前蹲下,将手里的药瓶拧开。 许是瓶塞封得太紧,让眉拧了好几下都未曾把它拧开。 谁知最后用力一拧,一不下心却把大半瓶药洒在了长玉今日才换上的裙子上。 长玉忙移开脚,可是已经晚了。药水倾撒在裙摆之上,浸入布里。 霎时间,芳香四溢。 让眉脸色发青,急忙跪下,「帝姬恕罪!」 「怎么回事?这样不小心?」长玉蹙眉。 那便薛止也被惊动,起身走过来,「怎么了?」 长玉连忙站起身,朝着薛止欠身赔罪:「都是长玉管教下人不力,白白浪费了皇兄送来的药。」 薛止看了一眼身边跪着瑟瑟发抖的让眉,又瞧了一眼长玉浸湿的裙摆,温和笑了一声:「不过就是一瓶药罢了,不值什么。我那儿还有些,回头叫人取了给妹妹送过来。」 「让眉,给三皇兄赔罪。」长玉低低呵斥了一声。 让眉赶紧朝薛止磕头:「都是奴婢笨手笨脚,将殿下的心意浪费了。」 「罢了罢了,又不是什么要紧的大事。起来吧。」薛止眉眼里笑意温和。 长玉抬眸,瞥了一眼薛止。 薛止拾起一旁剩下的半瓶药,对让眉笑道:「还剩半瓶,先替你家帝姬涂上。」 让眉惶惶应了一声是,方才双手接过薛止手中的药瓶,朝着长玉拜了一拜:「帝姬还请坐下吧,奴婢服侍您上药。」 长玉其实原本也无心与让眉生气,只是看着薛止在跟前,总不能不训让眉一番,给薛止一个脸面。 她坐回去,低声道:「小心着些用。」 让眉低声应了一声「是」,便撩开长玉的裙角,替她小心翼翼把药上好了。 薛止低低笑着道:「但愿这药用上,妹妹的脚能好些。」 「兄长给的东西,自是好的。」长玉低低回了一句。 「等妹妹脚好了,多去贤妃娘娘那儿坐坐吧。」薛止突然这样说了一句。 长玉有些不明所以,抬眸瞧薛止。 薛止微微一笑:「贤妃娘娘很喜欢妹妹。我常年不在宫中,贤妃娘娘一个人在翠溦宫当中自是时日寂寞,妹妹不妨多去翠溦宫坐一坐,也能替我在贤妃娘娘面前尽尽孝心。」 长玉一时不知薛止这话意在何处,却也不敢随意回答,只垂首乖顺道:「若是来日得空,自当替皇兄效劳。」 薛止温雅而笑,探手摸了摸长玉的头髮:「妹妹乖巧,贤妃娘娘喜欢,我也是如此。只可惜我母妃唯独只有我一子,贤妃娘娘为我养母也无所出。长玉妹妹若是我亲妹便好了,来日入宫相见也方便更多。」 长玉静了一阵,方才淡淡笑了一声,「宫里这么多兄弟姊妹,也唯有三皇兄对长玉能够这样好。」 薛止闻言静默了一阵,半晌,他的眼底攒起笑意:「那是因为初见妹妹时,妹妹便很讨我的喜欢。」 * 暮色降时,行宫临吉殿设宴。 长玉同着薛止一道坐了马车过去。 到的时候,殿中已经起了歌舞丝竹声。 薛止先下了马车,长玉跟在他身后。 下车之时,薛止站在马车旁,冲着长玉伸手。 长玉淡淡笑着瞧了薛止一眼,「多谢皇兄。」 薛止笑一句:「不客气。」遂小心扶着长玉走下来马车。 上临吉殿的台阶约百来级,未上去之前,薛止便回头问道:「能自己走上去么?若是不能……」 「能。」长玉没有迟疑,立即回了话。 薛止瞧了她一眼,慢慢笑了一声:「不用与我客气。」 「我无事,上殿吧皇兄。」长玉轻声道。 薛止微微点了一下头,转身朝着临吉殿上走去。 一路上临吉殿对于长玉来说是有些吃亏,只不过倒也还没这样艰难,撑着燕草让眉的手还是可以自己走上去的,只不过费时一些罢了。 薛止跟在她身后走,没说什么,只偶尔瞧她步子有些踉跄的时候,会轻轻从背后扶她一把。 长玉感受得到,只是薛止没说,她也装着不知。 入殿拜见,临吉殿当中刚过去一场歌舞。 长玉跟在薛止身边进殿,兄妹二人在明昭帝座前跪下请了安。 今日皇帝看起来似乎很有兴致,满堂后妃,除了郑小宛之外,身边还搂着好几个舞姬打扮的娇艷女子。 第116页 明昭帝正与怀里的郑小宛笑说着什么,一时之间也未曾理会堂下的兄妹二人。 魏皇后瞥了一眼皇帝,这才转眸过来瞧着座下的薛止微笑道:「三皇子这个时候才过来,晚了一些。」 长玉朝着魏皇后拜一拜道:「原不干三皇兄的事,是因为长玉的脚伤,这才连累的三皇兄也一同来晚了。」 魏皇后雍容和蔼笑着,「三皇子大你许多,又常年不在宫中,没想到你们兄妹之间倒是相处得不错。」 长玉伏跪起身,正想开口解释,一旁的薛止却抢先一步笑着与魏皇后道:「九皇妹年纪小,惹人疼爱。今日儿臣正好无事,想起九皇妹的脚伤,于是顺便过去接了九皇妹一同过来。」 薛长敏坐在下首席位上,眼神漠然瞧了一眼长玉,随即才转眸过来,似笑非笑道:「三皇兄常年不在盛京,如今才回来不久,便能与九皇妹这般亲切,真是叫长敏好生羡慕。怎么,九皇妹是三皇兄的妹妹,别的姐妹就不是了么?若说在场年幼,轮起来到底该是皇后娘娘所出的十一皇妹最为年幼,也没瞧见三皇兄对十一皇妹多亲热?」 薛止循声看向薛长敏的方向,轻柔地笑了一声,「原也该是多与八皇妹说说话的,只是正听闻八皇妹推了婚事,为兄想着八皇妹只怕这断时日里心虚烦闷,遂一时少与八皇妹相见。既然八皇妹今日这么说,过些日子,为兄定当上含章殿亲自为皇妹赔罪。」 长玉立在薛止的身边,恭顺低着头。 暗中,却是忍不住地想笑。 薛长敏原本想在皇后跟前挑唆一番,没想到却被薛止用陆家世子这桩黄了对的婚事堵住了嘴。 薛长敏听完薛止的话,顿时便一张脸青着尴尬在那里,半天方才强忍下来,脸上勉强挤着笑容对薛止道:「哪有哥哥替妹妹赔罪的道理。三皇兄说笑了。」 魏皇后回眸过来,脸上仍旧笑着:「好了,都是亲兄妹,哪分得这样生疏?无咎,你和长玉先归座吧。」 长玉与薛止连忙朝着明昭帝与魏皇后谢了恩,归入各自的座上。 长玉退下去的那一刻方喘了口气,回头扶着让眉燕草往安贵嫔的座处过去。 恰时,一阵馨香从外头飘进来,丝竹钟磬声泠泠而起,一轮歌舞再上来,临吉殿当中顿时又喧闹起来。 安贵嫔早已经在座上眼巴巴地瞧了长玉许久,一见长玉过来,俩忙叫身边的侍女给铺好了座。 长玉归座入安贵嫔身边,趁着殿上歌舞热闹,安贵嫔瞧瞧把自己跟前好几样精緻的菜餚推到了长玉跟前。 长玉抬眸瞧着安贵嫔,安贵嫔朝着她温和地笑笑。 「多谢母妃。」长玉的手藏在桌子底下,在母亲的手心里飞快划下那么几个字。 安贵嫔笑着瞧着她,手温柔地抚了抚长玉的手背。 今日至骊山行宫之后,长玉只在自己的宫室当中沐浴一番便跟着薛止一同过来了,一下午没吃过什么东西,眼下确实也开始饿起来。 安贵嫔给她的那几样小菜都是她平时爱吃又吃不着的,虽提了筷子坐在安贵嫔身边细嚼慢咽地吃。 只顾着填饱肚子,也不知几番歌舞下去,殿上突然有一名大臣站了出来。 「陛下。」 长玉原本捏着豆沙糕吃,听见这一声,便停了手中动作,抬首看过去。 站起来的人通身打扮好似是骊县的地方官员,胖得像个球一样。 他从自己的座上起了身,上前伏跪在阶下,鼓着大腹便便的肚子朝着明昭帝艰难地拜了一拜,谄笑着道:「陛下,臣有一玩物敬献给陛下赏乐。」 明昭帝正与身边的美姬玩笑,听见阶下人的话语声,侧眸过来:「噢?什么东西?呈上来。」 那官员笑着:「回陛下的话,臣这里有几个斗兽的奴隶,很是兇勐,能与老虎这样的勐兽相搏斗。臣将他们敬献给陛下,若是能讨陛下一时的喜乐,臣也无憾了。」 明昭帝皱眉,一时没说话。 倒是坐在他身侧的郑小宛一听这话立马拍手娇笑道:「呀!臣妾在盛京的时候就听说过,现在的世家大族都养奴隶用来斗兽取乐,时常听着,可惜在宫里却未曾瞧见过,没想到随着陛下前往骊山一趟,倒是能见到这等乐事!」 明昭帝立即笑了,捧着郑小宛的脸轻轻捏了一把,朗声笑道:「美人喜欢?」 「臣妾自然喜欢,人兽相斗,想想都觉得刺激好玩儿。」郑小宛咯咯笑着,窝在皇帝的怀里。 魏皇后淡淡瞧了一眼郑小宛,又满脸担忧瞧着皇帝道:「陛下,臣妾在盛京虽然也曾听说,如今大燕贵族世家都以圈养奴隶斗兽取乐,别处也罢了,只是此处为骊山行宫,漫天神佛脚下行这等杀生之事……恐怕……」 郑小宛一听这话,连忙白了脸,惶惶从明昭帝的怀里退出来,噗通朝着魏皇后的方向跪下:「皇后娘娘恕罪!臣妾蠢笨,一时只想着图乐子,忘了如今是在骊山脚下,臣妾有罪!」 说着,朝着魏皇后磕头下去。 魏皇后蹙眉瞧着郑小宛道:「本宫也未有怪罪郑美人的意思,郑美人你未免过于谨慎了些。」 「好了。」明昭帝却骤然打断魏皇后的话。 这回轮到魏皇后跪下。 魏皇后一跪,满殿的人也只得惶惶赶紧跟着伏跪下去。 第117页 长玉那块豆沙糕刚咬了一口,也不得不放回去,俯首跟着跪下。 「陛下,臣妾只是……」魏皇后跪在明昭帝跟前,急着要解释。 明昭帝冷冷哼了一声,先将身边的郑小宛温柔扶起,这才转身过去,瞧着跪在一旁的魏皇后,阴沉沉着问了一句:「满天神佛?皇后,你以为神佛究竟是什么?朕很应该怕他们么?」 「陛下!臣妾真的不是这个意思!」魏皇后连忙伏跪下去。 明昭帝的脸色阴翳起来,他松开郑小宛的手。 整个临吉殿上顿时寂静下来,唯一能听闻的,只有明昭帝踱步的声响。 他停在魏皇后的跟前,垂眸冷冷睨着跪在脚边瑟瑟不安的魏皇后。 「皇后,别煳涂了,朕是大燕的君主,是天下的太阳。」明昭帝的声音沉冷如冰,「什么神佛?这天下,唯有朕是可以主宰万物的神佛。」 魏皇后吓得几乎褪力,整个人白着脸满头的冷汗珠子。勉强由兰姑竹姑撑着,才不至于摔倒下去。 「臣妾……臣妾知道错了。」魏皇后颤颤哽咽着道。 明昭帝冷眼瞥了她一眼,回身过去,牵着郑小宛的手,笑道:「美人,来,你不是说想瞧斗兽的奴隶么?今日,朕就陪着美人一同瞧瞧。」说着转眸瞧着阶下官员道,「朕就给你几分脸。」 阶下的官员惶惶应了。 郑小宛却道:「不知那些奴隶是和怎样的勐兽斗?先让我瞧瞧,别是些没趣的东西,那便坏了兴致。」 「是。这就带上来给贵人瞧。」 下头的人忙应了,不久之后,临吉殿外便传来一阵轰然的响动声,伴着勐兽呜咽的声音。 明昭帝牵着郑小宛的手率先出去,紧接着,身后的众人也连忙跟上。 长玉小心牵着安贵嫔,随着明昭帝一同出了临吉殿。 临吉殿下,已经四面八方围了火把。 有数十个人推着一个放置在巨大板车上的铁笼上前。 长玉站在殿上人群当中悄然望着,只见一只巨大的老虎正在笼中不安地游走咆哮。 安贵嫔突然捏紧了长玉的手。 长玉一惊,抬眸看去,却见安贵嫔脸色惶惶,似乎有些害怕那笼子里的勐兽。 长玉回眸过去,又瞧了一阵那只老虎。 不知是长玉的错觉还是别的,长玉总觉得,那只老虎突然安静地伏身下来,一动不动瞧着她。 幽夜火光里,那双冰冷的兽瞳泛着森森的绿光。 第50章 晋江首发 「陛下您瞧瞧, 这只虎可还能入您的眼?」地方官朝着明昭帝的方向哈着腰谄笑。 明昭帝回眸瞥了一眼怀里的郑小宛:「美人觉得如何?」 郑小宛轻声笑起来:「怎么这老虎瞧上去恹恹的呢?不似百兽之王,倒像只病了的猫似的。」 地方官一听这话, 满头是汗, 忙不迭给郑小宛跪下:「贵人, 这是骊山附近抓到最凶的一只老虎了。前些时候这虎在骊县附近的庄子里伤了不少牲畜, 还吃了好些上山打柴的农户,十分兇残。今日这般神色厌倦, 想必是因为还未曾打牙祭的缘故。」 郑小宛一听便乐了,回眸执着明昭帝的手娇笑道:「呀,如此说来, 陛下今日倒是要做一桩善事了。」 明昭帝一听便大笑。 站在另一旁的李贤妃沉默了良久,听闻这话转头过来淡淡瞧着郑小宛:「郑美人何出此言?」 郑小宛朝着李贤笑了一声, 回眸瞧着明昭帝, 言笑晏晏解释道:「陛下,这老虎在骊县害了人的性命,原本也该死, 只是今日在这临吉殿下, 陛下拿着奴隶来与之相搏斗,若是万一有奴隶能把这老虎杀了, 岂不是为民除害的好事?这样算起来, 也是陛下的功劳。」 长玉听着郑小宛一番言论,心中不觉得冷笑。 明昭帝却是很受用,朗声笑着,拥着郑小宛道:「爱妃这张巧嘴倒真是能讨朕的欢心!哈哈哈哈, 好,就依着爱妃所说,今日,朕就做这件善事。」 「陛下,您与这些贵人们金尊玉贵,观这斗兽到底有一定的危险,您与贵人们还请稍等片刻,臣这便叫人把这临吉殿下收拾出来,可叫陛下安心观看。」地方官立马拱手道。 明昭帝却大手一挥,笑道:「不必,朕有三皇子在此,还有玉龙府的人,不必太过担忧。」说着回眸笑道,「来人啊!将这临吉殿上布置一番!今日,朕要与爱妃好好一睹这斗兽!」 薛止立在离明昭帝最相近的地方,朝着他躬身跪下:「儿臣现在下去部署,还请父皇稍作等待。」 一番令下,临吉殿上和阶下的人立马布置起来。 黄金台的禁卫军立马涌入,手持弓箭布防于临吉殿各个角落上。 不过少时,所有的准备便做好了。 斗兽场就设立在阶下,明昭帝等便在阶上看。 这个距离不算太远,只不过好在明处暗处都有人守卫,也算不太危险。 明昭帝笑着先与郑小宛入了座,而后,长玉也随着安贵嫔等一众宫妃分别入座。 安贵嫔一直很不安,长玉捏着她的手,明显地能感觉到她的手心在一层层的冒冷汗。 长玉安抚地捏着安贵嫔的手,蹙眉不安望着阶下的那只虎。 那只老虎就趴在笼子里,一动不动地睁着那双幽绿的眼睛瞧着长玉。 第118页 长玉的心中越发不安,赶紧瞥开眼不与那老虎对视上。 侧眸视线过去,薛止就站在离她不远处的阶上,右边已经配上长剑。 他的手按着剑鞘,剑鞘口处,一凛寒光炫人眼。 不远处传来泠泠车轮声,长玉一愣,抬眸望去,却见另一边一辆囚车远远拉来一车奴隶。 那一车奴隶蓬头垢面,脏得瞧不出人形。远远瞧过去,只望见黑漆漆的都缩在一团。 场下的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薛止这才回头的,朝着明昭帝扶着剑单膝跪下:「弓箭已经备好,若是中途老虎伤人,即刻能够射杀毙命,还请父皇宽心!」 明昭帝瞧了一眼,淡淡笑道:「好,把人和虎都放出来。」 一声令下,临吉殿下的侍卫放了老虎与奴隶出来。 那老虎显然已经是饿极了的,甫一放出,便朝着那一群奴隶奔过去,张着獠牙一口便先咬下一个人的一条胳膊。 那血从断臂处喷洒出来,足足有一丈之高。 长玉瞧着,只觉得一阵冷意直直从心头漫生出来。 安贵嫔捏着她的手骤然一缩紧。 长玉赶紧侧眸打量了一眼身边的安贵嫔。 安贵嫔青着一张脸,怔怔地瞧着前头,额头上滴着冷汗,连唿吸都有些急促了起来。 长玉知道安贵嫔惧怕这样的场景,她站起身来,朝着安贵嫔打个手势。「我去向父皇请旨,让母妃先回宫歇息。」 可是安贵嫔却惶惶摇头,一把将长玉又拉了回来,告诉她这个时候不要扫了明昭帝的兴致。 长玉不安地坐了回去,瞧着场下的一片血腥模煳,又转头过去,瞧着坐在最上头的明昭帝。 明昭帝正拥着郑小宛瞧着阶下的惨景放肆大笑,很是得乐,根本也没有留意到长玉母女二人。 骊山行宫处在数百供奉着神佛寺庙的骊山脚下,在这样的地方,明昭帝却放肆以杀戮为乐。 长玉瞧着,一时无言。 眼见着明昭帝龙颜大悦,剩下的人也不敢不随着一同笑起来。 此番惨景之下,却是众人哄堂大笑。 饶是长玉胆大,这样的场景却也实在不忍卒看。 那老虎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吃过东西,放出来的这些奴隶脚上又通通锁着铁锁链,与勐虎相搏斗,根本就没有任何的胜算,不过是送命罢了。 长玉眼睁睁瞧着阶下的活人一个比一个少。 安贵嫔的脸色也越来越苍白。 「无趣!只有这样几个人拿来相争斗?」明昭帝看到尽兴时,笑了一声,「人不够!」 下头的人连忙道:「回陛下的话,不止这几个人。」 这话话音刚落,阶下便又上了一批奴隶。 长玉忍着呕吐抬眸瞧过去。 相比上一批人,这一批的人恐怕死得更快些,全是一些老弱妇孺之辈。 那老虎满头是血,低吼着,像是已经兴奋了起来。 临吉殿上下飘着浓浓的血腥味,长玉只觉得适才吃过的东西在胃里翻腾。 她强忍着,按着胃站起身来,再不管安贵嫔如何劝阻,径直就起身沖向明昭帝的座前,惶惶跪下道:「父皇,安贵嫔有孕在身,这里血腥气味太重,实在不利于龙胎,儿臣恳请陛下能够允准安贵嫔先回宫。」 长玉自己可以忍下去,可是安贵嫔不可以。无论如何,这样的地方实在不能够让安贵嫔这样一个孕妇再待下去。 明昭帝正看得高兴,一时跟前多了一个碍眼的,顿时便皱眉下来:「没眼力见的东西!滚下去!」 一时,众人的眼睛都盯着跪在阶前的长玉。 「九帝姬。」明昭帝身旁的郑小宛微微笑了一声:「这斗兽也难得一见,还是再等等吧,别惹了陛下的不高兴。」 长玉没应声,只直挺挺地跪在明昭帝跟前,伏首下去又说了一遍:「恳请父皇允准安贵嫔先行回宫,安贵嫔……」 「朕叫你闭嘴!」 长玉的话没说完,便听见明昭帝一声怒喝,她还没反应过来,眼前飞过来一道影子,她只觉得右边脸颊上闷闷地一疼,片刻之后,耳边立时响起一道清脆的瓷片碎裂声。 明昭帝径直捏了桌上一个瓷杯砸在长玉的脸上。 安贵嫔豁然起身上前,忙不迭地便跪在了长玉的跟前,朝着明昭帝赔罪。 明昭帝却没理她们母女二人,只顾抱着郑小宛瞧着阶下漫天血溅的场景朗声大笑着。 一时在场众人,魏皇后面色沉沉不作声,李贤妃也没说话,薛长忆瞧着长玉蹙眉有些着急,薛长敏倒是悠闲,垂眸淡淡喝了一口茶,嘴角上涌起一丝微笑。 明昭帝的眼里含着兴奋的笑,死死盯着高台之下的老虎一口将最后一个奴隶的头颅撕扯下来,喷出来的血飞溅了丈高。 临吉殿下的腥浓的味道更甚。 直到这一波奴隶也尽数死光,明昭帝才回头,不咸不淡地冷清看了一眼长玉:「没眼色的混帐东西,要滚就赶紧滚回去,别在这儿碍着朕的眼睛。」 上一次闻到这样浓烈的腥味还是在沐宸殿,长玉忍着作呕的欲.望,掐了掐自己的手掌心,朝着明昭帝的方向拜了一拜道:「多谢父皇恩典。」 这话说完,她便小心搀扶着安贵嫔起身,「母妃,我们回去。」 安贵嫔实在也已经忍不下再瞧面前这样的惨景了,苍白着脸点了点头,随着长玉一同站起身来。 第119页 长玉扶着母亲,准备折身往后退。 可是顿时,殿下便传来一声兽类的吼叫。 长玉还没来得及回眸瞧一眼是发生了什么事,便听见远处一声高喝: 「——保护陛下!!」 安贵嫔拉着长玉的手顿时一紧。 「老虎跑上来了!!」 满座的人当中,不知是谁尖声高喊了一句。 身边的人顿时如作鸟兽四散。 长玉惶惶回头,却见那只老虎已经往着殿上的方向沖了上来。 那便早已经放过一波羽箭,老虎的身上插了好几只,可却仍旧没挡住那只像是疯了一样的畜生。 长玉来不及多想,回手便将安贵嫔往一旁的燕草怀里推。 再回头的时候,那只老虎已经冲上了殿来。 明昭帝等人早已经在慌乱当中先被护送入了殿中,还没有等所有的人都进去,便将殿门轰然关闭了起来。 长玉的脚伤未好,推开安贵嫔之时,整个人因为不受力而跌倒下去。 不知为何,那只老虎便像是眼红了一眼,低吼着朝着长玉的身上发疯一样张牙舞爪地扑过来。 薛止就站在离长玉不远的地方,铮然一声拔出腰间所佩的剑,眉眼压低下来。 长玉惶惶回头,却见身后的那只老虎已经扑起。 她甚至能够在明灭火光之下,看见那只畜生亮出它锋利的爪牙。 老虎朝着她扑下来,长玉仰头,只能瞧见一片暗影。 她喉咙的尖叫似乎都已经被恐惧所扼住,一声都发不出来。 那一刻,她真的傻了,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出来。 身后明昭帝已经把大门紧闭,根本没准备让她们母女二人进去。 长玉眼睁睁瞧着老虎的爪子朝着她的脸上抓过来。 却就在剎那,安贵嫔推开身边的燕草,径直飞身挡在了长玉的跟前。 长玉睁大了眼,瞳孔缩紧。 她眼睁睁瞧着老虎爪牙落下的一瞬间,安贵嫔的血飞溅出来,猩红的一片洒在她的脸上。 温热的血,就慢慢顺着长玉的脸爬开。 第51章 晋江首发 混乱, 慌乱。 长玉怔怔地站在原地,只瞧见安贵嫔在自己眼前直直重重倒在血泊当中。 面前的宫女太监们惶惶四散开来, 惊恐地长大着嘴, 好像在叫嚷着什么。可长玉却听不清, 落入耳中的只剩下一片嘈杂模煳。 长玉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的血都翻腾了起来, 惊惧与愤恨涌上心头,她张开口, 可是喉头处却是一片火烧一样的感觉,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只发了疯的老虎一掌将安贵嫔重重拍倒在地,紧接着便朝着长玉的方向直直地扑过来。 长玉面容呆滞着, 睁着双眼瞧着那只庞然大物咆哮着沖了过来。 薛止站在不远处,瞧着那只老虎沖向长玉, 可是执剑的手却刻意停了下来。 一片混乱当中, 他的嘴角微微勾起了一丝笑容。 可是还未等那只老虎扑上去,却有人更快了一步。 长玉尚未回神清醒,便被人从侧面重重地推了一把。 「你傻了吗!?——」 恍然一声怒骂如同一阵惊雷轰然响起, 长玉的瞳仁亮了, 整个人才如梦初醒地回首朝着声音的来源之处瞧过去。 恍然抬头,却见到陆嚣神色暴怒的脸。 她知不知道他怎么会在这儿, 哑然张了张嘴。 陆嚣径直飞身过来, 挡在她身前张来双手一把将她死死搂在怀里。 长玉有片刻的茫然,可是陆嚣身上的温度却叫她清醒,她抬首惶惶瞧着陆嚣的身后,勐虎往前一扑, 朝着他们二人的方向咆哮着腾起。 长玉的瞳孔骤然缩紧,手脚冰冷,身体不自觉地剧烈发抖。 可恍然间,眼前的视野却突然一片黑暗。 一只冰凉的手捂在她的眼前。 紧接着,头被人按进怀里。 「别怕。」 贴着的胸口处是冰冷的甲冑,可是隔着冰冷的甲冑却仍旧能听见有力的心跳声徐徐传来。 长玉突然有些惶惶不安,拂开蒙在眼上的手,勐然抬头却见陆嚣正低头瞧着她笑得没心没肺的。 长玉哑然:「……你。」 陆嚣瞧着她,咧嘴笑了一下,笑眯起来的眼睛像桥,「抱紧我。」 长玉愣了,陆嚣却在瞬时将她的头按了回去。 长玉缩在陆嚣的怀中,骤然只觉得一道力气隔着陆嚣投过来,身边传来人的惊叫声。 陆嚣骤然往她的身前一伏,整个人闷哼一声。 长玉惶然抬头,却见陆嚣一口血喷了出来。陆嚣护着长玉没动,一双手只把她搂紧了,明明已经疼得脸都扭曲了起来,语气里却还是一如既往地开玩笑一样:「别乱动啊成不成,你爹我也要撑不住了……」 却就在这片刻之间,身前的老虎骤然传出一声悽厉的惨叫。 长玉抱着陆嚣抬眸望去,却见一刃寒光径直从老虎的头颅上噼下来,殷红的血飞溅起来。 那那只庞然大物轰然倒下,露出身后执剑的薛止。 薛止一剑斩虎,喷出来的血细细密密沾染了他半张脸。 长玉透过陆嚣的肩膀怔怔瞧着薛止。 薛止执剑,温润的面容上笑意依旧清淡,可衬着那半面的血,倏然之中便生出一股诡异。 第120页 他利落将剑拔.出,将那一柄染红了滴着血的剑收归鞘中,上前一步,面容上骤然换了一副担心的神色,伸手朝长玉轻声道:「妹妹没事吧?」 那只老虎已经死了,就死在薛止的剑下。 长玉怔怔瞧了那一滩血许久,才回神过来,盯着薛止,慢慢陆嚣怀里抽身出来。 陆嚣的背后受了那只老虎兇狠的一爪子,虽然有甲冑护身,可还是伤得有些严重。 他勉强先站起来身。 长玉缓缓从地上爬起来。 薛止静静瞧着她,骤然上前一步向她伸手。 恰此时,身旁的陆嚣也伸了手过来。 薛止淡淡瞧了陆嚣一眼,陆嚣却没管薛止,只蹙眉不安瞧着长玉。 长玉抬眸瞧着面前的两只手,然后搭下眼睫,自己撑着自己踉踉跄跄起了身,谁的手都没有接。 她跛着脚,一瘸一拐地慢慢往不远处安贵嫔的方向走,眼神空洞。 她停在安贵嫔身前,整个人像是一瞬间被人抽去了魂魄,颓然跪下去,颤抖着手将安贵嫔从一滩血里楼进自己怀中。 长玉的手疯狂的颤抖着,眼泪不听使唤地流出来,她张开嘴想喊人,可是半天嗓子里却发不出一个字音。 「来人。」 「来人……」 「来人啊————!!!」 长玉的眼泪水一颗颗砸在安贵嫔那张苍白的脸上。 她细心裂肺地喊着人来,半晌,临吉殿的门才打开,一众人这才手忙脚乱将安贵嫔抬进临吉殿中。 今夜的变故是谁都始料未及的。 长玉沉默地站在昏迷不醒的安贵嫔身边,冷眼看着满殿的虚伪的面孔。 老虎扑上来的时候,明昭帝毫不留情,只顾自己保命,根本没管安贵嫔和长玉是否已经入临吉殿中便直接将殿门锁死,何等薄情寡义。可是这个时候,老虎已被薛止斩杀,明昭帝才终于记起了怀着龙胎对的安贵嫔,想起了自己还有长玉这个爱女。 明昭帝再临吉殿后大发雷霆怒火,掀了桌子大骂:「今夜若是安贵嫔她腹中龙胎有一丝要紧,朕要了你们这些人的脑袋!」 满庭下的官员们今夜本都是想向皇帝邀功的,可是谁能想到老虎突然发狂,惊了圣驾不说,倒还弄伤了来行宫养胎的贵人。一熘都把脑袋上的官帽子摘了下来,惶惶对着明昭帝磕头:「臣有罪!臣等该死!」 「是该死!」明昭帝勃然大怒,声色俱厉指着下头一众人,「来人!把这群狗东西都给朕拖下去砍了!」 「——陛下!陛下恕罪啊!」 一时间,满庭下的大臣惶恐哀嚎。 魏皇后也受了惊吓,刚刚服了安神的药物,听闻这话连忙上前一同跪下:「陛下,陛下三思啊,若是一时之间杀了这些人,要骊山百姓如何看待陛下?皆是若是激起民间惶恐……」 「朕要杀就杀!什么时候轮得着皇后你在这人说三道四!?」明昭帝已经是气急,挥手朝着魏皇后的脸上就是一个巴掌扇过去。 魏皇后被这一个耳光打得半天没回过头来,捂着脸,惶惶难安地跪下,「臣妾是为陛下着想!一心为陛下啊!」 「一心为朕?安贵嫔怀着龙胎,如今被伤成这样了你护着这些狗东西,还说是一心为朕!?」明昭帝冷冷笑一声,反手一推魏皇后,「他们害的可是朕的孩子!!」 长玉站在一旁,冷眼瞧着明昭帝满脸的怒气。 噁心。 真是让人噁心。 眼前的这个男人是她的父亲,应当是这世界上与她最亲近的人。可是长玉看不懂他。 她把他当成她的父亲,唯一真心疼护她的母亲把他视作这天下最尊贵耀眼的神明,膜拜他、敬畏他。可是,他究竟把她和母亲当成了什么?是玩物?是养的小猫小狗?还是说留在身边的两样工具? 临吉殿老虎扑上来的时候,他明明可以等她们母女进去的,明明还有时间容她们进去的。可是,他终究只顾了自己的生死。 不对,他没有只顾自己的生死。 长玉的眼睛望向明昭帝身旁的郑小宛。 应该说,他只是不顾她们母女二人的生死罢了。 长玉小时候养过一缸子小金鱼。最开始的时候,只养了一两只,因为少,她养得很仔细。可是后来,那两只鱼生了小鱼,水缸里的金鱼越来越多,慢慢的,就没那么仔细照料了。鱼多,餵养的料却少,偶尔死一两只,长玉也没放在心上,因为她还有一缸鱼,多那几只不多,少那几只不少。 如今想到,她母女二人不过也就跟她小时候餵的那一缸子金鱼差不多。 明昭帝那么多女人孩子,多了她们锦上添花,没了,还有别的人、还有更好的。 长玉攥紧了手,红着眼,瞧着朝一群无辜者勃然发怒的明昭帝,心头瀰漫上恨意。 这个人,他不配。 不配母亲这么多年的爱慕,也不配做她的父亲! 昔日,上奉贤殿的旨意落到她的头上,她不愿去,是因为她不愿与母亲骨肉分离,不愿留着母亲一个人在这盛京宫深宫里受罪。如今她依旧不愿成为燕国的和亲公主,却是因为,燕国的君主不配。 燕国是明昭帝的江山,不是她的,不配她牺牲她的一辈子换来他王座安稳。 明昭帝扇了魏皇后两耳光,却被郑小宛拉住了:「陛下!太医过来了,您还是先叫太医为贵嫔姐姐料理料理伤口吧!」 第121页 明昭帝眉眼冷厉扫过去,朝着殿外匆忙进来的太医吼道:「还不赶紧滚进去!?耽误了诊治朕要你们的命!」 一众太医惶惶磕头,忙不迭上了安贵嫔床边替她疗伤诊脉。 临吉殿上人来来往往。 燕草扶着长玉的手,抬眸瞧着她一张苍白如纸的脸,「帝姬……您没事吧?您要不要先下去歇一歇?」 长玉微微颤抖着,只盯着榻上昏迷不醒的安贵嫔不说话。 让眉给了燕草一个眼神。 燕草点点头,连忙不说话了,只陪着长玉站在一旁不做声。 安贵嫔的被老虎抓伤的伤口在背后,宫女将昏迷的安贵嫔翻过身来,准备叫太医瞧一瞧伤口。 瞧见安贵嫔血肉模煳的后背的剎那之间,长玉攥紧了手。 冬日里衣服穿的厚实,可是再如何厚实,也始终招架不住兽类这样兇勐的一爪子下来。 那衣服已经全然被抓破,赫然醒目的伤口,汨汨的血将伤口两旁破开的棉絮都尽数染红了,叫人觉得可怕至极。 长玉的眼睛一剎那通红,她挣开燕草让眉的手,扑上去抓着安贵嫔冷冰的手,回头朝着太医们,满目泫泪哽咽着道:「一定要医治好安贵嫔,一定要医治好她……」 此刻魏皇后受明昭帝责难,在场能够说话的也唯有李贤妃一人。 李贤妃瞧了一眼明昭帝阴翳的脸色,趁他发话之前立马上前,搀着长玉将她扶起,暗暗给了长玉一个眼色。 长玉咬着牙,将心头的恨意生生压回去。 她知道这是李贤妃的好意,警醒她不要再触了明昭帝的霉头。她抬眸,正对上李贤妃那双清泠的凤眼。 李贤妃眼仁里眸光沉沉,她按了一下长玉的手,声音清淡而沉静,有着一种能叫人冷静下来的魔力,「九帝姬莫急,安贵嫔吉人天相,与腹中龙子不会有恙的。」 长玉抬手,手背抹了抹脸上的泪,吸了吸鼻子冷静下来,哑着嗓子道:「谢贤妃娘娘吉言。」 李贤妃这才拉着她往后退了一步,正巧为身后上来的明昭帝让开路。 长玉跟着李贤妃退到一旁,瞧着明昭帝阴沉沉地从自己跟前走过去。 他停在安贵嫔的床前,瞧着床上一滩血污。 「陛下安心,安贵嫔不过是皮肉伤重了一些,臣等已经吩咐人下去开了止血的药上来,少时……」太医朝着明昭帝跪下惶惶,话没说完,却被明昭帝冷声打断。 「安贵嫔腹中龙子可有恙?」明昭帝沉声问道。 「这……」太医迟疑了一阵,「容臣等再为安贵嫔把脉一次。适才急着处理安贵嫔的抓伤,一时之间还未好好替贵人把脉。」 「赶紧去!」明昭帝朝着太医就是一脚踹过去,厉声道,「龙子不先看诊,倒是先管抓伤!?朕的孩子若是有什么要紧的,你们的九族别想再要了!」 长玉往前沖了一步,眼睛里恨意汹涌。这个时候了,不顾着安贵嫔,却只想着她腹中那个男女未知的孩子? 李贤妃瞥眸,看穿了长玉心中所想,一伸手便拉住了长玉的。 长玉侧眸过去,李贤妃蹙眉给了她一个警告的眼神。 李贤妃捏了捏她的手,张口比了一个口型。 长玉在心里默念出来。 忍。李贤妃在说,要她忍。 长玉抬眸,冷冷瞧着明昭帝的背影,不甘心却也不得不往后退了一步。 太医们听完明昭帝的吩咐,赶紧放了手中给安贵嫔治疗抓伤的准备,转而为她把脉。 头一个上去的太医将手搭在安贵嫔的手腕上替她把脉,可是过了一阵,脸上却突然浮现起一阵惶恐难安的神情。 他的手抖起来,颤颤巍巍又为安贵嫔重新把了一次。 「安贵嫔腹中龙胎如何了?」明昭帝皱眉瞧着太医道。 「这,臣一人诊脉的结果不能作数,陛下、陛下还请稍等……」太医颤巍巍地回首过来,朝着明昭帝拜了一拜。 「那就再来几个人诊!」明昭帝眉宇越锁越紧,耐心已经快要消磨完。 「是……」太医们惶恐着磕头应下话,转身围在安贵嫔身边替她诊脉。 长玉紧盯着那一众太医们。 不知为何,替安贵嫔把脉完之后,每一个太医脸上的神色都像见了鬼一样。 长玉的手紧紧揪着衣摆,心里直打鼓,背后直直沁出一层冷汗来,把贴里的衣衫都打湿了。 「如何?到底有无大碍?」明昭帝上前抓着为首的太医冷脸问道。 太医慌忙跪下,脸色苍白如纸:「陛下!陛下!许是臣等医术不精,容臣等再为贵人看一次脉象吧!」 郑小宛扶着明昭帝,柳眉倒竖:「大人,你们都是宫中多少年的太医,怎么连替安贵嫔诊脉都要这许多功夫?安贵嫔腹中龙胎到底有恙无恙?难道诊个脉象也这般难?」说着又回眸,素手轻柔按在皇帝胸前,温声劝着,「陛下别气。」 「回郑美人的话,在宫中的时候,诊出安贵嫔喜脉的是林太医,一直素日照料安贵嫔身子的也是林太医……今日却不知怎的,林太医一时人身子不舒服,来了行宫之后便告了假休息,这会儿过来时又寻不着他人……臣等素日也不清楚安贵嫔的胎像到底如何,还是让臣等再把一次脉吧……」太医磕着头,颤声道。 第122页 「那就再诊一次,别叫陛下等急了。」郑小宛蹙眉道。 太医惶惶抬头,瞟了一眼面色阴冷的明昭帝,立马缩瑟着称是,连滚带爬地返过去又跪在安贵嫔床前诊脉。 一群太医来来回回折腾,脸色却越发苍白。 最终,一堆人惶然跪下,还是为首的那个太医磕磕巴巴道:「回……回陛下!臣等无能……」 长玉在听闻这句话之后,整个人都站不稳了。 明昭帝的眼神阴鸷下来:「什么意思?」 郑小宛惶惶问道:「是龙子小产了?究竟如何了!太医倒是把话说清楚!皇嗣之事乃是大事!」 「这……」为首太医的脸色僵硬,满头满脸的冷汗珠子一颗颗掉下来,整个人颤抖得像个筛子。 「说。」明昭帝冷冷吐了一个字。 长玉一颗心揪起来,提起十二分的精神听着那太医的话。 「回……回陛下。臣等无能。」太医哽咽着磕头,「不是龙胎小产,而是……而是臣等为安贵嫔把脉,却根本没探出安贵嫔有怀孕的脉象……」 一句话如同惊雷落下,整个临吉殿当中的人都哑口无言。 长玉的手脚僵硬冰冷,她用力推开身旁燕草让眉的手。 「九帝姬!」李贤妃冷声唤了一句。 可是长玉没有回头,她走上去,停在那太监的跟前,寒声道:「你敢欺君罔上!?」 「九帝姬!臣等万万不敢啊!臣等确实是再三确认之后,才敢对着陛下说这样的话啊!」太医连朝着长玉磕头惶惶道。 「你再敢胡说!?」长玉只觉得浑身冰冷。 她什么最坏的结果都想到了,可是她万万没想到的是,他们竟然说安贵嫔根本没有怀孕。 「臣不敢胡说啊!九帝姬,臣等众人都已经再三为安贵嫔把过脉,臣不敢说谎,安贵嫔确实没有怀孕的脉象啊!」 长玉咬着牙,立即转身产后啊明昭帝跪下,压着烦乱的心绪,朝着明昭帝一字一句道:「父皇,这其中定然有什么误会!当初在皇后娘娘的坤宁宫中,太医确实说了安贵嫔有孕,这其中怎么可能有假?儿臣恳请父皇将那林太医捉来问话,这其中或许是有人想要陷害安贵嫔也未可知。」 明昭帝的脸色阴冷,他垂眸淡淡瞧了一眼跪在跟前的长玉。 长玉伏跪下去,咬牙道:「还请父皇明察!」 明昭帝没有先回应长玉的话,转而回眸瞧着身旁也一脸心有余悸的郑小宛,推了她一把,沉声道:「爱妃。」 郑小宛闻声,连忙上前朝着明昭帝福身:「陛下有何吩咐?」 「爱妃不是通医术么?」明昭帝抬眸,瞧着躺在榻上昏迷不醒的安贵嫔。 「回陛下话,是。」郑小宛低声应了。 明昭帝扬手指向榻上的人:「你替安贵嫔再把一次脉。」 「陛下……?」郑小宛惶惶抬头,不安瞧了一眼明昭帝,又瞥了一眼身旁的长玉。 「去。」明昭帝冷声。 「是。」郑小宛垂首应声,朝着明昭帝欠了欠身,而后往着安贵嫔的榻边走过去。 长玉冷眼盯着她。 郑小宛擦肩过长玉身边,脚步微微停滞了一剎。 她转过头来,瞧着长玉垂眸恭顺歉意地微微笑了笑:「九帝姬,得罪了。」 长玉瞧着郑小宛那双沉黑晶莹的眼,「麻烦贵人了,还请贵人好好看诊,别误了贵嫔腹中的皇家血脉。」 「九帝姬放心。」郑小宛一笑,随即越过长玉,坐到安贵嫔的榻边。 长玉回身过来,瞧着郑小宛为安贵嫔诊脉。 郑小宛纤纤玉指搭在安贵嫔的腕上。 一时,临吉殿上鸦雀无声,众人都盯着郑小宛,连根针落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 郑小宛诊脉很细緻。 这分分秒秒当中,长玉只觉得心底煎熬。 可是这一刻,她也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在心底祈求上苍不要开这样大的玩笑。 安贵嫔腹中的这个孩子,是她们母女二人目下能够得以自保的唯一指望。 郑小宛终于收了手。 诊完脉,她垂眸转过身来,在安贵嫔的榻边朝着明昭帝跪下,俯首磕了一个头。 「安贵嫔究竟有没有怀孕的脉象?」明昭帝面色阴冷,瞧着郑小宛。 郑小宛起身,跪直了身子。 长玉心里的祈求诵念在这一刻变得几乎疯狂起来。一定错了……那些太医一定错了! 她抓紧了手,指甲嵌进肉里,定定地瞧着郑小宛。 郑小宛犹豫了一下,垂眸,復又抬起眼睛。 「回陛下的话,安贵嫔她……确实没有怀孕。诸位太医所说,当是实情。」 长玉睁大的眼睛里眼瞳骤然缩紧,一瞬间只觉得浑身上下流动的血液都凝固了起来。 明昭帝的眼神陡然阴冷,原本俯首跪在地上的魏皇后也怔怔抬头。 「安贵嫔没怀孕,怎么可能呢?」李贤妃迅速上前,拧眉瞧着郑小宛,「郑美人,陛下令你替安贵嫔诊脉是信任你的医术,你可不要胡乱断言,若是诊错了,可是污衊宫妃的罪过。」 长玉一颗心狂跳,她回眸瞧了一眼还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的安贵嫔,朝着明昭帝磕了一个头,随即咬着牙迫使自己还能镇定地把话说清楚。「父皇,郑美人到底不是正经的太医,父皇还是不要轻易听信。安贵嫔怀孕这事,到底林太医最清楚,父皇还是把林太医请来问一问话。万一当真是误诊,岂不是……」 第123页 「啪——」 清脆的一巴掌落在长玉的脸上。 长玉只觉得耳朵嗡鸣,连头也昏重起来,一侧脸上火烧火燎的痛。 那一巴掌打得长玉半天没回过脸来。 半晌,她才捂着脸转过头来。 嘴里腥咸一片,应当是出血了。 长玉来不及擦掉嘴角上的血,只淡淡仰头看去。 明昭帝正垂眸睥睨着她,打过她耳光的手还僵在空中。 慢慢地,他收回了手。 他眼里所汇集着的森冷阴寒,是长玉从来没有见过的。 第52章 晋江首发 长玉忍着半边脸上火烧一般的痛楚, 暗暗咬了咬牙。 面前,明昭帝的脸色阴晦。 这个时候, 实在不该再说下去。可是, 她不为安贵嫔说话, 谁还能为安贵嫔讨一个公道? 心中一狠, 长玉俯首磕了一个头,「皇嗣之事重大, 长玉知道您骤然听闻这样的消息心里难过,只是安贵嫔如今还未曾甦醒,您若是现下便断定安贵嫔假孕欺君, 万一这其中当真是有人陷害,安贵嫔岂不是冤枉?父皇, 在此之前长玉倒是以为, 那位一开始诊断安贵嫔有孕的太医才更是可疑,父皇应当先责问太医而才是!」 明昭帝的面如凝着阴云,迟迟不曾开口。 「臣妾倒以为, 九帝姬说的话不无道理。」趁着明昭帝未发话, 李贤妃拢眉上前,将长玉轻轻拉了过来, 「那一日安贵嫔诊断有孕的时候, 臣妾也在坤宁宫中。臣妾记得,是因为淑妃推了一把安贵嫔,安贵嫔昏迷,后来前来坤宁宫诊治的太医替安贵嫔疗伤时探出的喜脉。」 「父皇, 彼时安贵嫔昏迷,何况那日殿上淑妃娘娘推贵嫔之举也是人所不能先知之事,那太医在坤宁宫当中断定安贵嫔喜脉,定然其中有蹊跷!父皇还是先把那林太医抓来拷问一番。」长玉颤着声,双手攥紧着,维持着镇静细细回想当初在坤宁宫上的情形。 薛长敏在一旁听了许久,面上的笑容渐渐浮起。她上前一步,不咸不淡地,「问太医?九皇妹,这怀孕之时,难道不是怀孕之人自己最清楚?」 长玉凌厉回眸,冷瞥薛长敏一眼:「八皇姐,话可不能乱说。安贵嫔一朝得宠父皇,宫里的人多少人记恨着,未必就不是有人在背后瞧着眼红动手脚。还有,八皇姐,当初在坤宁宫正殿下,血口喷人指责安贵嫔的可是八皇姐的生母淑妃娘娘,淑妃娘娘这些年在宫中如何对安贵嫔的,你是她的女儿不可能不清楚。若说嫌疑,难道不该是淑妃嫌疑最重么?」 「八皇姐还是少说两句吧,安贵嫔未清醒,你先在这儿扣什么帽子?」薛长忆瞪了一眼薛长敏,「管好你自己吧!」 薛长敏银牙轻咬,微微冷笑道:「话可不能这样说十一妹妹。若说安贵嫔是个未曾生养的新妃,不明白这生儿育女之事从而被人煳弄倒也罢了,只是安贵嫔可是生养过九皇妹的人。一个生育过孩子的女人能不知道怀了孕是什么样的?怎么可能连自己究竟有无怀孕都不清楚?」 长玉抬眸,眼神清冷对上薛长敏:「就算安贵嫔生养过孩子又如何?坤宁宫探出育有龙胎之时,安贵嫔根本就不省人事。那太医自己切了脉断言安贵嫔有孕,惹得陛下欣喜。安贵嫔口不能言,耳不能闻,在自己根本就不知所以然的情势之下被告知她怀有身孕,她能如何?就算她真的清楚自己未曾怀孕,可这怀孕之事早已是满宫知晓,说出去是欺君,不说出去也是欺君。归根究底,我倒是觉着一口确凿安贵嫔有孕的林太医更为用心险恶,父皇应当严查林太医背后之人,看看林太医究竟与谁来往密切,究竟是受了谁的之事胆大包天敢做下这样欺君罔上、陷害妃嫔的恶事!」 一直跪在一旁的郑小宛此时抬起了眸子,眸光潋滟,静静道:「还有一种可能,那便是安贵嫔一早与林太医勾结好假孕之事,算计淑妃娘娘,接着淑妃娘娘闹上坤宁宫的时候,当着众人的面,撒下这弥天大谎。」 长玉侧眸过去,定定瞧着郑小宛,骤然清冷笑了两声:「郑美人,嘴可要管好了,别红口白牙的便随意污衊清白之人。我记得郑美人好像是淑妃娘娘的宫里人,淑妃娘娘因安贵嫔受禁足,如今安贵嫔受难,郑美人在这儿说这话,其心可疑。」 「九帝姬说笑了,在妾身的眼里,没有所谓哪宫人的说法。」郑小宛眉目沉静一笑,悠然道,「在妾身的心里,盛京宫里唯有陛下是妾身的主子。妾身所说所做,句句都是为了陛下,为了盛京宫的安宁。听九帝姬这说的这话,难不成在九帝姬看来,宫中最应当顺从忠心的人,难道不是陛下,而是旁人?还是说……」郑小宛的笑容越发轻柔,「还是说在九帝姬的眼里,还有比陛下更应该摆在头一位的人?」 「都给朕住口。」 郑小宛争锋相对长玉之时,一直迟迟不发话的明昭帝终于沉沉开口。 一句话,叫在场众人都收敛安静了下来。 长玉咬着牙,强忍着眼泪,一字一句硬声道:「请父皇还安贵嫔一个清白!」 明昭帝冷眼扫了一眼跪在跟前的长玉,回眸眼神阴寒朝着身边的吉祥道:「把照料安贵嫔的林太医押来含章殿。」 「是。」内侍吉祥应了声,立马带着人下去了。 临吉殿上气氛凝重阴沉,所有人都在等着为安贵嫔诊脉的林太医上殿陈述。 第124页 安贵嫔还不省人事地躺在床上,殿下,所有人手垂首侍立,惟只有明昭帝在众人当中来回烦躁地踱步。 长玉压低着头,煎熬地等待着外头的消息。 吉祥没出去多少时候,长玉便听见殿外的迴廊里传来一阵急促的小跑脚步声。 长玉慌慌忙忙抬头,却见吉祥已经从殿外气喘吁吁跑了进来,咕咚在明昭帝的跟前跪下,大惊失色道:「陛下……」 明昭帝停下脚步,低头蹙眉瞧着吉祥:「人呢?」 吉祥惶恐仰脸,磕磕巴巴道,「回、回陛下的话,林太医在太医院听闻安贵嫔假孕之事败露,留了一封书信认罪,人已经、已经悬樑自尽了……」 「什么!?」长玉惊惶骤然抬头,不可置信地往前一步紧紧抓住吉祥的衣袖,「公公是不是听错了!?怎么可能!?」 李贤妃连忙上前将长玉拉了回来,将她揽在怀里,不动声色轻轻按了一下长玉的手背。 长玉整个人颤抖着往后踉跄一步,没有站稳,整个人往后倒在李贤妃怀里。 「林太医留下的东西呢!?」明昭帝声色俱厉狠狠问道。 吉祥身子一震,仓皇抬手将手里的一封书信交给明昭帝。趁着明昭帝看信之时,惶惶俯首下去战战兢兢道:「那林太医在信上都说了,说假孕一事,全然是受安贵嫔指使。安贵嫔得宠陛下受了不少价值连城的财物,便分了他许多,要他同着自己一同谋划这假孕的事情。那日淑妃娘娘因着十九皇子的事情闹上坤宁宫,牵连上了安贵嫔自己,安贵嫔便想借着淑妃娘娘之手把自己有孕的事情公之于众。那林太医说,他在太医院不得志多年,安贵嫔赏赐颇多,他也是一时财迷心窍。可自从与安贵嫔共谋假孕之事后,他终还是难安,总觉得这事早晚纸包不住火……今夜实在是再难忍耐下去了,便想向陛下认下他自己的罪过,只请陛下瞧在他先认罪的份上,能够饶恕他在老家的妻儿……」 长玉的三魂七魄都在一瞬间被抽走了,脚下一阵发软,她强撑着,抓着身旁的李贤妃手臂,死死咬着牙,忍着面色不改,听完吉祥所有的话。 明昭帝默默看完了信件,随后伸手,将那一折信笺撕碎。 临吉殿上,谁也不敢说话,只听见纸张赫然撕碎的响声。 明昭帝撕碎了信笺,回眸冷冷瞥了一眼吉祥:「神官可有一同随行?当时口口声声说安贵嫔腹中所怀龙胎乃是祥瑞之子的神官可在?」 「回陛下的话,那位神官在数日前已经辞官归乡……如今神官殿里的神官,乃是新上任不久的。」吉祥颤声道。 明昭帝转身过来,瞧着跪在一旁的魏皇后,眼神立时冷下。 魏皇后触及明昭帝目光,肩膀一抖,惶惶垂下眼帘。 明昭帝走近魏皇后跟前,垂眸冷睨着她:「皇后,安贵嫔有孕之时,朕吩咐过你好生照顾安贵嫔。朕记得宫中妃嫔有孕之时,除了一个专属的太医每日按时请脉之外,每隔五日,还需请一个别的太医再请,以确保龙胎安稳。怎么,朕将安贵嫔交到皇后手里,皇后却连几个另外请脉的太医都不曾找去甘泉宫?容得安贵嫔假孕之事欺瞒了朕这么久!?」 魏皇后吓得魂飞魄散,忙不迭跪下磕了一个头,再抬头时,半张脸上肿得老高,惊恐万状道:「陛下!并非是臣妾不尽心尽力!陛下交代臣妾照料安贵嫔,臣妾哪样不是吩咐了最好的送去甘泉宫?只是当时臣妾再三说起替安贵嫔更换太医之事时,是安贵嫔自己断然拒绝。臣妾也是想着安贵嫔毕竟是有孕的身子,哪能不顺她心意?这才没有加之管束!臣妾所说句句属实,臣妾身边的竹姑和兰姑都能够替臣妾佐证啊!」 明昭帝冷眼瞧着她。 魏皇后见明昭帝没有接话,心中更加惴惴难安,她哽咽了一下,恍然匆匆抬头,忙不迭怕上前跪在皇帝跟前,「陛下!陛下!臣妾想起来了!」 「说。」明昭帝的耐心已经消磨殆尽。 「曾有一段时候,臣妾身边的人告诉臣妾,安贵嫔时常前往神官殿,臣妾当时没放在心上,只道安贵嫔有孕在身,去神官殿自然也是想为了自己腹中的龙胎祈福。可是就在臣妾知道这件事不久知道,臣妾便在慈宁宫当中听闻了神官断言安贵嫔腹中的龙子无论男女皆是福照大燕的祥瑞之子。」魏皇后俯首颤声道,「陛下,假孕争宠之事在宫中可是重罪,何况皇嗣之事事关社稷,臣妾万万是不敢把安贵嫔腹中龙胎往这样的事情上设想的!可是今日安贵嫔假孕,林太医自尽,宫中老神官辞官回乡,臣妾也不得不多想了!」 薛长敏掐准了时机,连忙上前扶住魏皇后起身,蹙眉忧心道:「皇后娘娘,您莫跪伤了身子,安贵嫔假孕若是想有意瞒着众人,皇后娘娘您也无从得知啊。这原不干您的事,您快起身吧。」说着回眸朝明昭帝道,「父皇,依照皇后娘娘这话,长敏也觉得奇怪。如此看来,安贵嫔确实是蓄意谋划假孕之事了,兴许脸淑妃娘娘与十九皇弟受害之事,也不过是安贵嫔设计!父皇,长敏恳请您彻查!」 长玉攥紧了手,强撑着自己沉下心。她抬眸,冷厉对上薛长敏的眼睛:「八皇姐,安贵嫔在宫中素来待人宽和,一心一意只念着父皇。自復宠父皇之后,安贵嫔盛宠多时,宫中无一人可以比肩。安贵嫔不过三十有余,盛宠之下,将来得子乃是顺水推舟之事,何故要假孕?八皇姐这般咄咄逼人断定安贵嫔勾结太医神官编造假孕之事,到底又是受谁指使?替谁说话!?」 第125页 长玉快言快语,薛长敏到底有些哽住。 长玉攥紧了手,冷眼瞥过薛长敏,正回眸要朝着明昭帝开口辩解之时—— 「——因为九帝姬。」 长玉剎那侧首循声,冷眼望着一旁的郑小宛。 郑小宛跪在长玉身侧,也正回首,瞧着长玉。 郑小宛的眉稍微挑,声音清冷:「因为,若是不借着怀孕的由头,九帝姬便不得不上奉贤殿。」 一句话,骤然点破长玉心底最后的一道防线。 顿时,心头惊涛骇浪破开堤坝,汹涌席捲而来,将长玉摁入汪洋海底,不能唿吸。 「虽然陛下不曾明言,可是众人皆知,十年前贡国来朝,安定大帝姬随同陛下上奉贤殿款待贡国,而后连及笄之礼都未曾举行,便一袭嫁衣匆匆和亲了杜国,成为如今杜国年迈君主的皇后。如今杜国与燕国多有龃龉,此番才来朝贡,乃是化干戈为玉帛的大好时机。这个时候上奉贤殿的帝姬,必定是要和亲杜国的。安贵嫔唯有九帝姬一女,自然要为九帝姬做打算。」郑小宛平静地说着,末了,朝明昭帝一拜,「陛下恕臣妾死罪。臣妾有一事埋在心中多时,一直未曾敢向陛下言说,今日既然安贵嫔假孕之事败露,臣妾心中愧疚难安,还是决定想陛下说清。」 明昭帝的面容上只剩下风雨欲来前死寂一样的宁静。 「说,朕恕你无罪。」 郑小宛朝着明昭帝拜了一拜,跪直身子道:「陛下可还记得,当日坤宁宫当中为着太医迟迟不来,臣妾曾斗胆向陛下请命,替安贵嫔料理过一次伤口?」 第53章 晋江首发 明昭帝瞧着郑小宛的眼神渐冷下来:「爱妃这是什么意思。」 「陛下且容臣妾慢慢说完。」郑小宛转过脸, 淡淡瞧了一眼躺在榻上的安贵嫔,慢声道, 「自那日在坤宁宫当中为贵嫔把脉, 臣妾心中便一直有一个疑惑。那一日太医过来得迟, 怕耽误了安贵嫔的针织, 臣妾斗胆曾向陛下请命为安贵嫔把脉,但是臣妾当日为安贵嫔把脉时, 并没有在安贵嫔的脉象上看出有怀孕的迹象,可后来太医过来时,却诊出安贵嫔育有龙胎。臣妾当时便疑心, 只是更多的却是疑心自己,臣妾医术不如宫中太医精湛, 何况当时并未为贵嫔细诊, 便想着许是臣妾自己错断了贵嫔的脉象也未可知。只是今日临吉殿下再探贵嫔的马翔,臣妾心中便可以肯定,当日坤宁宫中, 臣妾的疑心是对的。」 李贤妃扶着长玉双肩的手缓缓收紧了。 长玉靠在李贤妃的怀中, 忍不住地颤抖,脸色惨白。 薛长敏扶着魏皇后静静听着, 脸上泛起清浅的微笑。她瞥眸瞧着长玉, 片刻脸上换了一副惊惶状,忍不住一般上前一步冲着郑小宛道:「郑美人若是那一日便心中有所疑心,何不早些将此事告诉父皇?假孕争宠在宫中可是禁忌之事,若不是今日老虎伤人, 安贵嫔岂不是要将父皇和皇后娘娘一道欺瞒下去?如此霍乱后宫的行径若是成了风气,那该如何是好?」 郑小宛朝着明昭帝一拜:「当初臣妾初初面圣,安贵嫔得宠于陛下,臣妾实在不敢将这样的话告知陛下,于是一直隐忍,直到今日方觉愧对陛下圣恩,于是才敢道出真相,还望陛下恕罪。」 「那这样看来,臣妾竟也是被安贵嫔蒙在鼓里。」魏皇后匆忙上前,朝着明昭帝盈盈伏跪下去,仰头起来时,满脸清泪泫泫,「陛下,臣妾身为后宫之主,却没能够尽皇后之责,放纵得妃嫔如今都敢用假孕这样的手段来谋求盛宠眷顾。只是安贵嫔从前是臣妾的宫里人,她失宠于陛下之日,日子过得艰难,如今重新復宠,臣妾难免便也多偏爱她一些,却没想到她背着臣妾竟然敢做下这样的事情!说到底,究竟是臣妾不能好好管束后宫,臣妾但请陛下责罚,臣妾心甘情愿!」 薛长敏赶紧搀扶着魏皇后,脸上清泪下来,并着魏皇后一同难过道:「皇后娘娘切勿说这样的话,皇后娘娘是一片疼爱安贵嫔之心,知晓安贵嫔从前的难处,便时时宽容安贵嫔。是安贵嫔自己辜负了娘娘的一片心意,借着娘娘的一片宅心仁厚,与九皇妹过于亲近,这才做出这样不知轻重的事情来。娘娘,您也是太过善心了。」说着扭头朝明昭帝恳切道,「父皇,这事原也是安贵嫔自己争宠坐下的错事,不干皇后娘娘的事情,还请父皇不要怪罪皇后娘娘的一片善心。」 明昭帝的脸色阴翳如同卷着浓云,他神色平静得有些骇人。 听完薛长敏的话,他折身回来,冷冷瞧了一眼李贤妃身旁的长玉,「你还有什么要替安贵嫔说的?」 长玉抬眸起来,对上明昭帝睥睨冷厉的目光,眼眶顿时通红,「父皇,不干安贵嫔的事,一切都是长玉的过错。」 「九帝姬,你在说什么你知道么?」李贤妃拧眉,摇了摇长玉的胳膊,「此事怎能与你有联繫?不要说这样的煳涂话!」 「谢贤妃娘娘疼爱。」长玉回眸,轻轻推开了李贤妃的手。 「九帝姬!」李贤妃定定瞧着长玉,眼神里充斥着警告的意味。 长玉抬眸,朝着李贤妃微微翘起嘴角笑了一下,眼中神情感激。随即,她转过身,朝着明昭帝跪下,磕头叩首,沉静道:「父皇,安贵嫔从未想过要假孕争宠,安贵嫔心中只有父皇。是长玉自己害怕上奉贤殿后和亲杜国,害怕自己将来也会像安定大皇姐一样嫁给杜国年迈的君主,所以长玉去求了安贵嫔,又替安贵嫔想出这个法子。长玉想着,只要能够先避开上奉贤殿之事,之后再想个办法让贵嫔小产,一切便可顺理成章。」 第126页 长玉跪在临吉殿冰冷的地板上,俯首跪下时,光洁的汉白玉地板映射她那张沉静的面容。 她脑子有些混乱,可是嘴里说出的话却异常地冷静清醒,好像这些事情她真的做过。 只要能为安贵嫔开脱罪名,没有什么事是她薛长玉做不出来的。 「事已至此,父皇要如何处置长玉,长玉无怨无悔,只是求父皇切莫迁怒于安贵嫔。」长玉静静说道,「就算退一步来说,父皇要带着安贵嫔一同责罚,也请轻罚贵嫔,重罚长玉。」 郑小宛没想到长玉会这样认罪,回眸过来死死盯着长玉,笑了一声:「九帝姬说笑了吧?九帝姬不过才十二三岁年纪,这样的事情怎么会是九帝姬想出来的呢?九帝姬,莫不是安贵嫔之前还交代了您什么?或是逼着您不许向陛下说出事情真相?安贵嫔是您的生母,她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保您不去和亲杜国,情有可原。您可万万不要为了替安贵嫔顶罪,而把自己搭进去了。」 「九皇妹!」薛长敏顿时上前来,切切握住长玉的手焦急道,「你是父皇的女儿,安贵嫔不过是父皇的一个妃嫔罢了,你怎能舍下身份替一个妃嫔替罪?」说着转过身来,朝着明昭帝狠狠道,「父皇!安贵嫔当真是可恶至极,定然是知道自己假孕之事早晚有一天会纸包不住火,于是便提前教导了九皇妹,让九皇妹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替她顶罪。安贵嫔自然知道,九皇妹是父皇的女儿,若是把一切推到九皇妹身上,父皇您自然不会责罚太重。父皇,一个能教唆着自己亲生女儿顶罪的人,该是何等城府,何等用心险恶!父皇,九皇妹如此无辜,您断断不能信了九皇妹的话,中了安贵嫔的计谋啊!……啊!!」 「——啪。」 薛长敏惶然惨叫一声,捂着脸匆匆回首,先是恨恨瞧了一眼长玉,随即脸上神色一变,转而作出一副楚楚可怜模样,「九皇妹,你、你……」 长玉冷眼瞧着薛长敏的可怜样,垂眸,盯了一眼还被紧紧握在薛长敏手心里的手,立马像是甩开什么脏东西一样,飞快甩开了薛长敏的手。 魏皇后豁然起身,疾言厉色指着长玉:「陛下跟前,九帝姬也敢这样放肆!?八帝姬可是你的皇姐!九帝姬这是不把陛下和本宫放在眼里了不曾?」 长玉一掌推开跟前的薛长敏,回眸去瞧魏皇后,再转头,静静瞧了一眼围在身边的一圈人。 周身所有的人,几乎都在用一种惊恐的排斥的眼神瞧着她。可除去浮在眼瞳面表层的惊惧震悚之外,更多在她们眼中背后藏着的,却是一种得逞的、得偿所愿的满意的笑意。 长玉站在这群人当中,骤然之间便有一种茕茕孑立之感。 那一张张掩埋在暗处的脸狰狞地笑开,露出里面藏着的锋锐的獠牙。 长玉默然转头回去,静静对上明昭帝的目光。 明昭帝有一瞬间的怔住。长玉的那双眼睛里,瞳仁沉黑,没有一丝感情。瞳仁深处,一片冰冷。 可明昭帝还没来得及再细看,长玉已经转眸回去,当着他的面,拽着还不知所措的薛长敏过来,扬手又扇了她一个耳光。 薛长敏捂着脸尖叫,长玉却面无表情一把推开她,「长玉做事,一人敢做一人当。八皇姐不喜长玉与安贵嫔,长玉无话可说,可八皇姐实在不必借着担忧长玉的由头来再踩安贵嫔一脚。安贵嫔未曾指使长玉,一切都是长玉所设计。八皇姐,你这般装模作样,实在叫我觉得噁心。」 「九、九皇妹!你怎能这样说呢?咱们可是亲姐妹,你是什么样的人,难道我这个做姐姐的还不明白?这样用心险恶的计谋怎能是你所想出来的?九皇妹,你千万不要煳涂啊……」薛长敏挨了长玉一巴掌却还不死心,上前双目泪泫泫地拖着长玉的手苦口婆心,「九皇妹,你千万别为了一个做错事的妃嫔拦错在自己身上,不值得啊!」 长玉瞧着薛长敏满脸清泪,冷笑了一声。 她甩开薛长敏的手,对着明昭帝面无表情道:「父皇,兔子被逼急了还会咬人,何况人呢?长玉不想和亲,不想将自己从此的年华都赔在一个朽木将枯的迟暮老人身上。长玉无路可走,到此尽头上,为趋利避害,没有什么是长玉想不出来,做不出来的。长玉知道,这宫中,母女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安贵嫔得宠父皇,长玉的来日才会更好,可是父皇的妃子太多了,长玉忧心不知哪日,父皇便又会忘了长玉与贵嫔。长玉不敢冒险,长玉只想趁着安贵嫔得宠的时候,为自己谋一条好的出路。长玉所说句句属实,还请父皇责罚。」 临吉殿下,所有人都静默了。 明昭帝沉默良久。 魏皇后站在一旁,静静瞧了皇帝许久,又瞧了一眼榻上的安贵嫔,还是上前一步,轻声道:「陛下,安贵嫔毕竟是九帝姬生母,她人又还在昏迷之中,要不然还是等安贵嫔清醒之后,再做审问吧。九帝姬是陛下的骨肉,何况年纪尚小,臣妾也实在无论如何不能相信,九帝姬会设计出这样的事情。」 「吉祥,传朕旨意。」 长玉缓缓抬眸,见到明昭帝面色沉冷阴霾地开口吩咐。 一旁的大太监吉祥连忙上前来,跪在明昭帝跟前:「奴才在,陛下吩咐。」 明昭帝负手转过了身,背对着殿中众人,寒声道:「林太医此人,助宫妃假孕,欺君之罪,虽已身死,尤不解朕之狠,着将其家上下九族诛灭,林太医的尸身斩断餵宫中猎犬,头颅悬挂集市三日警醒百姓。另外,着人追捕已经出宫的神官,处置如同林太医。」 第127页 「是,奴才记下了。」吉祥垂首颤声道。 明昭帝冷冷「嗯」了一声,半晌转身过来,瞥着脚边的长玉,面如寒霜:「九帝姬今日无故冲撞,罚禁足思过自己宫室当中,无朕旨意,不得出。另外,上奉贤殿之事不必更改了,还是由九帝姬接风安定帝姬。」 「陛下,那……安贵嫔呢?」魏皇后仰脸,轻声问道。 长玉骤然抬头,一双沉黑的眼睛死死锁着明昭帝,「父皇!长玉一人做事一人当!长玉愿上奉贤殿,只求陛下能够不要怪罪无辜的人!父皇,父皇——」 「把九帝姬押住。」明昭帝却未曾理会长玉的嘶声叫喊,只冷声吩咐了身边的人将长玉押注。 长玉跪在地上,一双手被束缚住,嘴也被堵住,只能眼睁睁听着明昭帝发落。 「……至于安贵嫔。假孕乃是重罪,欺君罔上,原该处死。只是朕念在她育有九帝姬,又服侍朕一段时日,暂且不忍。安贵嫔便关押在骊山行宫临吉殿,不准与外人接触,也不必回盛京了。」 长玉在听到这话的片刻,像是疯了一样扑上去,死死抓住明昭帝的双脚,拼命摇着头。 可明昭帝甚至都没有看她一眼,只是冷漠地将脚从长玉的手中拔.出,「把九帝姬带下去关押好。」 长玉的指甲抠着明昭帝的衣角,被侍卫拉下去的时候,她拼命地抓着那一片衣角不松手,因为用力而断了指甲,一双手满手是血。 她红着眼睛,望着明昭帝,祈求他能最后设施一些怜悯给安贵嫔。 可是,明昭帝没有。 一剎那,急火攻心,长玉倏然只觉得嗓子里腥咸发热—— 一口血冲上来,从长玉的嘴角漫出。 眼前一黑,便没了知觉。 李贤妃从一旁冲上去,将已经昏却的长玉搂进怀里,冲着明昭帝忙跪下道:「陛下!今日不说九帝姬此番话究竟是真是假,只是安贵嫔为九帝姬生母,见生母蒙难,九帝姬自然也冲撞了一些!还请陛下看在九帝姬到底是一片为母思虑之心,不要过重责罚九帝姬!就算是禁足,也请陛下先容九帝姬看过太医,再行责罚也不迟啊!」 明昭帝冷眼瞧着李贤妃怀里的长玉,半晌,还是清冷收回了目光:「既然贤妃怜惜九帝姬,便带着九帝姬一同下去吧,叫朕看得心烦。」 李贤妃拥着怀里的长玉,垂眸慢慢说了一声「是」。 薛止在一旁静默多时,一直未曾说话,此时见李贤妃要带长玉先走,才从人群当中站出身来,在明昭帝面前跪下:「儿臣请旨送贤妃娘娘。」 明昭帝的眼睛落在薛止的身上:「等等。」 薛止面色沉静,维持着跪姿不动,「父皇还有何吩咐?」 「今日为着安贵嫔的事情,朕有些气煳涂了,倒忘了你救驾有功。」明昭帝淡声。 薛止沉静道:「儿臣该做的。」 「赏罚还是要分明的,你斩虎救驾,朕不能亏待了你。」明昭帝上前一步,拍了拍薛止的肩膀,「这么久了,也该议一议你封王的事了,这些年,朕一直没替,你也不说。」 薛止面容上不见欣喜,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只微微一笑:「儿臣不敢奢求爵位,只要能够侍奉父皇,便心满意足了。」 明昭帝满意笑了一声,「陪着贤妃送你九皇妹下去吧。」 「是。」薛止领命,随即起身,跟着李贤妃一同往临吉殿外走出去。 临吉殿外,陆嚣负伤随着一众黄金台禁军侍立,满脸不安地听着殿中的情形。 少时,殿门打开,陆嚣的眼睛立即亮了起来,紧紧盯着开门之处。 可瞬时,在看到薛止怀里昏迷不醒的长玉时,陆嚣的脸色一时黑了下去。 他仅仅捏着拳头,手背上青筋浮现,整个人忍不住便往前一步,想冲上去瞧一瞧长玉,可是却被身边的同僚暗中拉住了。 陆嚣拧着眉毛,瞧着薛止眼神兇狠。 薛止抱着长玉跟随在李贤妃身边往外走,也察觉到了这一抹不善的目光。 转头过去,正对上陆嚣的那双充斥着警惕意味的眼。 薛止抱着怀里的长玉,对上陆嚣的眼神之时,只是微微地愣了一下。随即,他那张素来明月清风般的面容上,浅浅冲着那个凶神恶煞的小子笑了一笑示意,便跟在李贤妃的身边,往着临吉殿的台阶走了下去。 陆嚣瞧着薛止离去的背影,眉目沉沉压下去,咬紧了牙关。 第54章 晋江首发 下临吉殿后, 李贤妃的脚步突然之间停下了。 一袭紫衣身影折返过来,她抬眸冷清瞧着抱着长玉的薛止, 道:「今日临吉殿下斩虎一身的血腥味, 不必随着本宫一同过去了, 回去洗一洗吧。」 薛止闻言, 眉眼微微笑起来,却没有准备放下怀里长玉的意思, 「儿子说了送母妃过去,等送过母妃再回去沐浴也不迟。」 「不必。」李贤妃的回答很干脆利落。她抬眸瞧着薛止,眼瞳上浮着一层漠然疏离的神色, 突然道,「今日临吉殿的事情, 你究竟有无掺手进去?」 薛止微微一笑, 「母妃这是在说什么?儿子不明白。」 「你知道本宫在说什么。」李贤妃语气森冷,「今日临吉殿下的事情,你究竟有无掺手进去?」 薛止眼睫微垂, 嘴角淡淡勾起, 「母妃清楚的,今日临吉殿下的事情, 是个意外。」 第128页 「意外?」李贤妃的眉眼蹙起, 瞳眸里泛着寒光,「你觉得本宫还会信你这套说辞?」 「知子莫若母。儿子心里藏着什么事情,母妃不是最清楚不过的么?」薛止温言微笑,「儿子没有敢欺瞒母妃的胆量。」 李贤妃静静盯着薛止, 良久瞥眸看向他怀里闭眸不醒的长玉。少时,她走上前两步,淡声道:「你这段时日与这孩子走这样近,到底是要做什么?」 「儿子还能对她做什么?」薛止笑容温和,「儿子不过是投其所好罢了。」 「投其所好?」李贤妃淡淡冷笑一声。 薛止微微笑着:「母妃不是很喜欢九皇妹么?儿子想着,与九皇妹多来往一些,说不准母妃瞧儿子也会顺眼得多。再者,儿子也都是为母妃着想。」 李贤妃嗤笑;「为本宫着想?」 薛止垂首,恭顺朝着李贤妃道:「儿子少年离宫,如今又时常不能在宫中陪伴母妃左右,既然母妃喜欢九皇妹,儿子自然也要对九皇妹好一些才是。日后,也可叫九皇妹多陪在母妃身边。」 李贤妃抬眸,面前薛止的面容温和柔顺,一双眼睛微微弯起笑容的时候如同山风爽朗。可是越看,李贤妃越觉得薛止可怖。 「今日这场意外之后,安贵嫔已经翻不了身了。若是九皇妹是个聪明人,往后与母妃您多亲近一些,自然也是好的。」 李贤妃面容沉静:「本宫不需要。」 薛止闻言不答,笑容依旧。 李贤妃往前走了一步,凑近薛止,压低的声音里藏匿着一丝警示的意味:「无咎,你是本宫的儿子,这点永远不会改变。可你也只是本宫的儿子,本宫身后的李氏一族,与你无半分瓜葛。本宫已经很清楚地告诉过你,不要与李氏来往,也别想从李氏身上颳走什么东西。李氏一族根本就不会是你的助力,更不会成为你杀人的刀。」 薛止静静听着,面容上笑意愈发温和。他垂眸,抬手怜爱地抚了抚怀里长玉的脸,将她嘴角上的血迹温柔地擦干净,「母妃好像变了。儿子记得小时候,母妃对儿子从来不是这样的。」 李贤妃的瞳仁一瞬间有些微微发颤,但片刻,她就很快收敛好的情绪,端着手面色冷清道:「无咎,虽说你我并非亲母子,可到底十数年养育恩情在,有一句话,本宫不得不提醒你一句。人要知足知恩,有些东西,不属于你,那就一辈子都不可能属于你。」她转头,吩咐身边的梅姑「把九帝姬接过来。」 梅姑欠身朝着李贤妃称了一声「是」,便立马领着人上前,恭敬朝薛止道,「劳烦三皇子了。」 薛止没有立即将怀里的长玉交出来,而是垂眸不动,不知在想什么,沉默了许久。 梅姑伸着手,有些尴尬地立在薛止身旁。 半晌,薛止才重新抬起头来,慢慢将怀里的长玉交到了梅姑等人的手上。 梅姑领着太监,将长玉背了过去,退至李贤妃的身后。 李贤妃仰头,淡淡瞧了一眼薛止。 「无咎,不是本宫变了,变了的人,是你自己。本宫应该说的好话都已经说尽,从此后,你自己好自为之。你自己清楚的,如若哪一天,你胆敢对燕国生出一丝异心,陛下和太后定会先将你碎尸万段。」 李贤妃把话说完便转身带着宫人往宫道另一边远远走去。 薛止停留在原地,微微笑着,朝李贤妃离去的方向拱手相送,「多谢母妃疼爱,儿子知道。」 李贤妃走远,薛止亦站直身子,往宫道的另一端走去,可是还未曾转过街角,便听见身后远远一阵脚步声传来。 薛止停了脚步,回眸瞥过去,但见一道细细的身影朝着自己的方向小跑过来。 薛止转过身去,跑来的人也正好停在了他的跟前,气喘吁吁。 薛止的面容上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笑容,他瞧着眼前的人,「让眉姑娘。」 让眉就停在他跟前,还有些未喘过气来,满脸绯红。 「姑娘不随着九皇妹过去?」薛止笑一声。 让眉惶惶朝着薛止欠了欠身,又赶紧从袖子里摸出一个什么东西递到了薛止跟前,脸上潮红未褪,垂眸眼神躲闪,说话有一些吞吞吐吐,「这个东西,原本想着今日送还给三皇子的。那日三皇子救奴婢于生死一线,奴婢还未来得及亲自向三皇子您道谢。」 薛止顺着她的手看过去,但见是一块蛟龙玉佩。 他垂下眼眸,静静一笑,客气道:「不必,给姑娘留着吧。」 让眉有些犹豫,「这……」 薛止伸手过去,轻轻包住让眉的手指。 让眉的手心捏着那块玉佩,薛止的手心则包着让眉的手。 让眉的脸上倏然之间好像飞上红霞,像一只被惊了的小鹿,瞬时要将手收回来,「三皇子……」 薛止轻声一笑,松开了让眉的手。 让眉半晌犹犹豫豫地抬眸,眼睛瞧着薛止忽闪。 「这块玉佩就当谢我谢姑娘的,不必归还了。」薛止微笑。 让眉捏着手心里的那块玉佩,有些不安:「三皇子,奴婢今日照您说得做对了么?在临吉殿下的时候,奴婢瞧着贤妃娘娘的面色好像不太高兴。还有今日那药的事情,奴婢害怕回头若是九帝姬闻起来,奴婢应该怎么说呢?」 「贤妃娘娘自然是高兴的,只是她的性子如此罢了,你不必担心。」薛止声音温和,瞧着让眉笑道,「你不必担心,今日的一切事情都与你无关。九帝姬跟在安贵嫔身边,终究是没有出路的,若是九帝姬的母亲成了李贤妃,那她在宫中的身边便能比肩八帝姬。你这样做,是为她好的,不必担忧。就算是九帝姬回头问起来,有我在,你别怕。」 第129页 薛止说话的声音沉柔,透露着一种能够令人平静安心的感觉。让眉原本蹙起的眉头这才舒展开了,她朝着薛止笑一声:「……那,奴婢知道了。」 薛止微笑,朝她点了点头,随即转身要走。 让眉瞧着薛止的背影,骤然之间抓紧了手,「三皇子殿下!」 薛止微微一愣,侧眸回来,温和瞧着她。 让眉这才有些后悔。可瞧着薛止那张温和隽秀的脸,「……还能再见您吗?您,您是个好人。」 薛止一愣,随即眉眼舒展笑起来,「若是你愿意,拿着那块玉佩来找我便是。」 让眉倏然笑起来,眉目里都浸着喜悦,「奴婢愿意。」 * 梦里像是有一块巨石死死压在长玉的胸口,几乎叫她喘不过气来。 迷濛的梦境当中,她的面前闪过一幕幕鲜红的血痕,明昭帝阴鸷的脸、薛长敏的咄咄逼人、郑小宛迷离姣媚的笑意纷至沓来,最后,才是安贵嫔倒下的剪影。 「——母妃!」 长玉失声惊惶地叫出声,整个人勐然睁眼,一瞬间的清醒叫她头晕目眩了许久。 她颤着身子,惶惶地大口喘息着,汗珠子顺着脸颊往下一颗颗地流淌下去。 她眨了眨眼,眼前瞧见的是锦帐顶上绣着的繁花。 整个身体像是都生了锈一样,长玉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支着身子从床上慢慢坐了起来。 扭头看去,不知晨昏,只见屋内一片昏暗,唯独不远处的八仙桌上点着一盏如豆的灯火勉强照亮屋子。 脑子也驽钝起来,半晌长玉方想起这是在骊山行宫暂住的宫室。 「燕草。」 长玉朝着黑暗里叫了一声,开口,嗓子异常的沙哑疼痛,说话的声音简直不像她自己。 没人回应。 「燕草?让眉?」长玉又唤了一声。 这回,外屋方才听见有人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传来。 片刻,不远处的门被人吱呀一声推开。长玉抬眸看过去,是燕草提着灯从外头走了进来。 燕草见长玉醒了很是激动,连忙上前朝着长玉行礼跪下,声音里含着一丝哭声:「九主子……」 「你先起来。」长玉哑着嗓子。 燕草收了哽咽,抽抽搭搭地上前。 长玉掀开身上的被子,光着脚就要下床,「安贵嫔如今可好?」 燕草忙不迭心疼拉住了长玉不许她下去,抬眸红着眼眶道:「安贵嫔如今还在临吉殿当中,里面的消息也出不来,帝姬您都昏睡了两三天了,您还是先照顾好您自己吧……」 长玉懵了一剎,「我睡了两三天?」 燕草抽抽搭搭地替她掖好被子,「是……昏睡了两三天了,滴水不进的,外头的人又不许送东西进来,这些天只有……」 「让眉呢?」长玉打断了燕草的话。 燕草一怔,才道:「陛下只许一个人守着您,奴婢说奴婢要随着主子,让眉便进不来了。」 长玉蹙眉揉着太阳穴,沉沉点了点头,「知道了。」一顿,「对了,守在外头的人多不多?」 「多。门外都有黄金台的侍卫轮流守着,不放人进来,也不许奴婢出去。」燕草想了想,低声道,「不过,院子后头的围墙外好像没有人。」 「人能出去么?」长玉立即问。 燕草摇了摇头,「外头那面墙太高了,翻不过去的。想也是因为高,才没有人看守。」 长玉垂眸听着燕草说完,骤然把被子一掀,抓了一件外衣披在肩头便踩着鞋往后院的高墙处跌跌撞撞走。 燕草吓得慌忙追过去扶着长玉,「九主子,您脚伤还没好呢……」 长玉没搭理燕草,忍着脚踝上的痛楚,沉着脸往后院的围墙慢吞吞走。 宫室之后推开门便是一座三面围着高墙的小院子。 长玉推开门,门外寒风直直灌进她的单薄的衣衫间。 燕草心疼长玉,手忙脚乱地为长玉扣好衣服,「主子,这墙太高了,咱们过不去的。再说了这儿已经天色晚了,就算是有什么,也等明儿再说吧。您一场大病没好全,不能再伤了自己了。」 长玉一声不吭,仰着脸静静盯着面前围着院子的三堵高墙。 她缓缓捏紧了双手,心有不甘地瞧着墙头。 半晌,她才垂眸下来。 燕草立时搀着她往里走,柔声劝道:「帝姬,您先养好身子,等……」 燕草的话没说完,身后却顿时响起一阵小石子掉落的哒哒声响。 长玉一愣,脚下步子停了,转眸朝着背后看过去。 燕草一时也怔住,随着长玉一同转头,朝着墙头落下石子的地方看过去,瞬时呆住了。 一轮圆月如玉盘升上沉寂漆黑的夜空,皎皎光亮落入满院,月色似水似华光。 那一盘月前的墙头上盘腿坐着一道身影,好像正预备跳下来。 长玉愣住,凝神去看。越看越觉得上面的这道身影眼熟。 燕草也愣在一旁,半晌扬手指着头顶明月前的那道剪影,「……世子?」 陆嚣就攀在墙头上坐着,听见燕草喊他,连忙慌慌张张地比了一个禁声的手势。 燕草连忙会意捂住了嘴,乖巧点点头。 长玉站在原地,皱着眉,瞧着陆嚣从后院的高墙上利落跳下来,身影一闪,便稳稳立在了她的面前。 第130页 长玉没说话,淡淡瞧着他。 倒是身边的燕草很是欣喜高兴,连忙朝着陆嚣行了一礼道:「世子,您又来啦?」 又? 长玉听到这个字,有些微微不解。 她狐疑着转眸去看陆嚣,陆嚣已经拍了拍手,朝着她的方向走进跟前,一面还朝着燕草很是相熟地肯定地「啊」道:「今日我不用轮值,过来一趟送点东西。」 长玉瞧着面前的人,眉头拧得更紧。 陆嚣看着长玉,眼睛里的光亮了亮,他挠了挠头,漫不经心侧过眸子去:「你……醒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  感情戏虽会迟到,可绝不会缺席哈哈 第55章 晋江首发 长玉微微愣住, 半晌方才垂眸轻轻「嗯」了一声,抬眸看了一眼陆嚣, 又拧眉瞧了一眼背后的那一堵高墙, 狐疑道:「世子怎么进来的?」 陆嚣回眸瞧了一眼墙, 收回视线, 眼神有些飘忽:「爬墙进来的。」 「外头风大,帝姬您还是进去与世子说话吧。」燕草扶住长玉。 长玉出神轻轻点了点头, 随着燕草走了两步,又才转回脸来瞧着陆嚣:「世子也请进来说话吧。」 陆嚣原本还傻愣愣站在原地,一听长玉这话, 半晌迟疑着点了点头,跟在长玉身后红着脸往屋子里走进去。 燕草把门关了, 长玉径直往屋中走, 落座到桌子旁边。 「世子请坐。」长玉朝着陆嚣客气道。 陆嚣的脸上泛着些不自然的潮红,他站在门边,听见长玉的话却半晌都没动。 燕草朝陆嚣笑着道:「世子爷, 九主子请您坐呢。」 陆嚣探手摸了摸鼻尖, 眸子垂着却没吭声。 长玉抬眸瞧了他一眼,知道许是陆嚣没好意思上来, 又搭下睫羽, 随手给自己斟了一杯茶,轻声问道:「可是这屋子里太热了?世子脸上火烧一样。」 陆嚣立马矢口否认:「不曾!」 长玉喝了一口茶,方觉嗓子里润了一些。她抬眸瞧着陆嚣不知所措,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淡淡笑一声, 长玉收拢了脸上神情,朝着对面的椅子比了一个手势请陆嚣坐下。 燕草见陆嚣没好意思坐,便上前笑盈盈请他:「世子爷别这样客气,这些天陛下生九主子的气,多亏您能过来送些东西,否则,咱们这儿便真是难过了。」 长玉默然听着燕草的话,倒是有些微微的惊讶。她端着茶碗的手一顿,抬眸重新瞧着陆嚣,瞳眸里满是疑惑。 陆嚣摸了摸鼻子,慢吞吞地笑了一声:「不是什么要紧事。」 长玉垂眸,静默笑了一声:「原来这些天,多亏世子了。」 陆嚣原本要坐下去,听见长玉这话,屁股都没来得及挨一下凳板,腾的一下起身来道:「不是……我就是、就是想着那回御花园中的事情无论如何都过意不去罢了,所以才想弥补一二……」 陆嚣这话越说越吞吞吐吐。 燕草瞧着他都忍不住笑出一声。 长玉瞧着他大高个儿却这般憨憨傻傻,倒是不觉有几分想笑:「世子为何总还揪着御花园的事情不放?如果是为这,世子早就不欠我的。那一日世子羞辱我,我却也打了世子一耳光,两不相欠。再则那一日临吉殿之下,世子捨身救我,我却还没向世子道谢。世子何来需要弥补我之处?」 陆嚣垂着头,眼神不自然地飘向一边,固执道:「我乃收归禁军当中,护卫帝姬是我的分内之责。不管帝姬如何想的,我心中过意不去的事情,就是过意不去。」 这话倒叫长玉觉得惹人发笑。她轻笑了一声,这才重新好好审视一眼眼前站着的少年郎。 明明是一张隽秀的脸,剑眉星目,合该是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可每次见着这个人,长玉却总觉得他像一只摇头摆尾的傻狗一样,总是犟着一口气不肯放下来。 初见面的时候,长玉的确不喜欢他,总觉得这个人太傻气。可是几番见面下来,却觉得这个实心眼儿的人有几分可爱在。 何况那一日临吉殿下,陆嚣对她有这样大的恩情,长玉也实在不好意思再拿冷脸对着他。 「总之,是我该谢世子的。」长玉起身来,朝着陆嚣的方向行了一个常礼。 陆嚣见她行礼忙起身上前,「帝姬不必!」 长玉却打断了他,淡淡笑了一声道:「那日临吉殿下的事情发生得突然,以至于世子救我,我却没能好好对世子说一声谢谢。世子说不喜欢心中有所亏欠,我也是如此。所以,世子便不要推脱我的这声谢了。」 陆嚣这才驻足在原地,勉强受了长玉的谢,可没等长玉礼行完,便急急上前搀扶了长玉起来,红着脸忙道:「别谢我了,你伤没好。」 「应该好好跟世子说一声谢的。」长玉淡淡笑了一声,「从前对世子多有些误会,是我眼拙。」 「帝姬没眼拙……」陆嚣挠了挠头,有些难为情,「就算事情事出有因,我做得不对的地方惹恼了帝姬,那就是错的。只要帝姬再别生我的气就行……」 长玉笑了笑:「如今我在禁足之中,却唯有世子肯过来看我,我怎能还生世子的气?」 陆嚣顿时眼睛亮起来,笑道,「是么?帝姬真能不生我的气?」 「谢世子都还来不及。」长玉一笑,眼眸不着痕迹飘向陆嚣身后的门外院子的围墙处,「只不过,有些事情还得求问一声世子。」 第131页 「帝姬要问什么?」陆嚣皱了皱眉,认真瞧着长玉。 长玉垂眸:「院子外这么高的墙,世子是怎么爬过来的?」 陆嚣很认真听着长玉的问话,原本以为她要问什么高深莫测的东西,却没料到是问他爬墙这事儿,立马脸上紧张的神色舒开,眉目明朗笑起,话语之间倒有了几丝不着痕迹地得意:「就这么爬过来的啊,小事一桩罢了!」 「这墙这么高,能爬过来?」长玉蹙眉。 「能啊。」陆嚣肯定道,眉眼亮晶晶的笑,「这墙算什么,从前我在乡下的时候,爬的墙和树比这个高多了。就这墙,三两下的功夫,哪怕背着个人过去都没问题。」 长玉喜出望外,顿时伸手抓住陆嚣的手腕,抬眸欣喜瞧着他小声激动道:「世子可是说的真的?」 陆嚣的手腕被长玉这么一扣,他整个人都有些紧绷起来,脸上原本的笑也紧巴巴地收拢了,不知所措地瞧着长玉抓着自己手腕的小手,干巴巴地「嗯」了一声:「……是真的。」 长玉倏然扬眉笑起来,期盼地瞧着陆嚣:「背一个人过去也可以?」 「可、可以。」陆嚣只觉得脸颊上火烧一样的发烫,长玉抓着他的手,他都不知道该如何动弹了。 「太好了。」长玉只觉得压在心口上的石头一下子都送了下来,她瞧着陆嚣,小声而诚恳地道:「世子,我从来不求人,可是今日,我求你一件事。」 陆嚣脑子里嗡嗡的,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脸颊发烫地瞧着面前长玉那张白净如雪的脸和秀丽晶莹的眼,魔怔了一样呆呆道:「帝姬要求我什么?」 长玉抓着陆嚣的手腕,急急道:「我求你带我出去,我想去临吉殿看一眼安贵嫔。」 陆嚣轰然一下惊醒,他皱眉瞧着长玉:「你要去临吉殿?可是……」 「帝姬,如今临吉殿各处都有人把守着不许人进出,您何苦再冒这个风险惹得陛下不痛快?」燕草急了,搀扶着长玉劝道。 长玉搭下眼帘,「……如今陛下就快要回盛京了,若是再不抓紧时候与安贵嫔问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那难道要安贵嫔当真冤枉在这骊山行宫当中么?」长玉的手收紧了,「无论如何……我也不能让安贵嫔一个人。世子,我求你帮我,只要你能先带我出了这里,等出去之后,如何混进临吉殿是我自己的事情,事成与否,我都绝不会连累世子分毫。」 陆嚣的眉头蹙紧了,他瞧着长玉,慢声道:「我不是害怕你连累我。」 「那世子就帮我出去。」长玉仰脸恳切瞧着他。 陆嚣有些担心:「只是临吉殿如今看守森严,我怕你到时候惹出事情来,引祸上身害了你自己。」 长玉释然一笑,眉眼里落着几分寂寥:「安贵嫔如今都已经这样了,就算我能平安回宫,之后又能如何呢?」 陆嚣瞧着长玉眼眶通红,拧眉想了一阵,最后咬了咬牙道:「你别怕,我带你出去!」 长玉一愣,顿时抬头,瞧着陆嚣的眼睛当中有几分不可置信:「当真?」 陆嚣眉头紧锁,很认真地点了点头,「我带你出去,陪着你进临吉殿去,只不过,你要听我的。」 长玉抓着他的手欣喜道:「只要能先出去这里,我听你的!」 「帝姬,这、这行吗?」燕草仍是放心不下,脸色焦灼,「我听人说,如今临吉殿守备森严,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这若是过去被发现了,陛下责怪下来,您该怎么办?奴婢不能瞧着您往火坑里跳。」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燕草。」长玉回眸,朝着燕草淡淡笑了一声,「安贵嫔是我母妃,我不能叫她不明不白的就把这些委屈咽下去。」 「帝姬……」燕草哑然,「您真的要去吗?」 「去。」长玉肯定道,随即回眸瞧着陆嚣,「今晚可以过去么?」 陆嚣想了想,沉道:「今晚不行,临吉殿守备的人手多,这个时候肯定是进不去的。不过……」 「你快说!」长玉催促道。 陆嚣咬了咬唇,想了想,「临吉殿虽说守备森严,可也不是真混不进去。每日黄昏的时候,外头的人会进去给安贵嫔送晚膳,那会儿也许能够趁乱摸进去。」 「好。那就明日黄昏。」长玉抬眸瞧着陆嚣,恳切道,「多谢你。」 陆嚣瞧着长玉黑白分明的瞳仁,一时之间脸又噌一下红了,咳嗽了一声,「不必谢我……那个。」 陆嚣的眼睛往下看。 长玉一愣,顺着陆嚣的眸光过去,才想起来一时太过于激动,这个时候都还抓着陆嚣的手没放。 「世子见谅。」长玉慌忙松开了陆嚣的手。 陆嚣盯着长玉松开的手,眼底一时之间却浮上一层失落。 「无、无碍。」陆嚣侧过脸去,低声慢吞吞这么说了一句。 长玉看着陆嚣,真心诚意道了一声谢,「那明日黄昏之前,便有劳世子了,这个恩情,长玉记在心里。」 「不用。」陆嚣摇了摇头,又抬眸盯着长玉,「九帝姬好好保重身子吧,明日我会按约定过来的。对了。」 陆嚣话说一半,才想起袖子里放着什么东西,低头下去翻找了片刻,从袖口里掏出一个小瓷瓶来,递过去给长玉。 长玉皱眉不解瞧着面前的这一个小瓷瓶,「这是?」 第132页 陆嚣没说话,只把那个小瓷瓶往她跟前又递了递。 长玉迟疑了一阵,才伸手接过来,拧开瓷瓶的封口,轻轻嗅了嗅。 她以为这大约是些什么丹药之类的东西,可是拧开之后里面飘出来的却是甜味。 长玉一时愣了,抬眸瞧着陆嚣道:「世子送的什么药?」 陆嚣伸手将瓶子接过来,倒了两颗在手里,「不是药,是糖。」 「糖?」长玉怔住。 陆嚣咬了咬嘴唇,「听说帝姬喜甜,我想着这里面没什么好吃的,所以今天才特意过来送一瓶子糖珠子。」 长玉瞧着他手掌心里那两颗圆咕隆咚的糖珠子,失笑:「谁和你说的?」说着转头过去瞧燕草,「你?」 燕草连忙道:「是昨日世子过来瞧您的时候问起奴婢您喜欢吃什么,奴婢素日只瞧着您爱吃豆沙糕,就跟世子说了……」 陆嚣有些难为情道:「我在行宫的御膳房里没找见哪儿有豆沙糕,你困在这里头出不去,我想着你身上伤没好全,吃药该难受,就只能先拿这个来给你凑数了……」 长玉将瓶子接过手里来,愣了好一会儿,才捏着瓶子说了一声:「……多谢。」 「嗯。」陆嚣点了点头,摸了摸鼻子,「既然东西送到了,我就先回去了……」 「长玉妹妹?」 陆嚣这话还没说完,隔间门外突然传来两声扣门对的声响。 燕草最先反应过来,惊声:「三皇子?」 长玉一时也愣住了,回眸过去,陆嚣还怔怔站在她身边。眼瞧着薛止的身影就在门外,只一推门便可以进来。 叫陆嚣跑是来不及了,紧迫之间,长玉回首就抓着陆嚣的手腕,再推了燕草一把:「去迎三皇子进来。」 燕草没想到这个时候薛止怎么会过来,急得焦头烂额,赶紧地点头往门边匆匆过去了。 陆嚣瞧着长玉抓着自己的手,愣了半晌。 长玉回眸,朝着他比了一个嘘声的手势。 燕草惶惶不安地过去开门,正要伸手拉开门,门却已经被外头的人推开。 燕草抬眼瞧见薛止那一袭玉龙府的枣红色装束,赶紧低下头给请了安:「三皇子殿下怎么来了?」 薛止垂眸瞥她一眼,温声和气地笑笑:「悄悄过来的,想着你们主子病没好全,瞧瞧过来看看。」说着抬眸往屋子里一扫,「九帝姬可好一些了不曾?人醒了没有?」 燕草连忙道:「主子醒了,多谢三皇子关心。」 薛止扬眉笑一声:「醒了?我进去瞧瞧。」 燕草忙不迭拦在薛止跟前:「三皇子……这。」 「怎么?」薛止脚步微微一滞,也不气恼,垂眸瞧着她笑道。 燕草咬着嘴唇,「殿下,如今主子惹了陛下的不快正在禁足当中,这关口您还是别见九主子,若是外头的人不小心传出去,倒是叫您在陛下面前为难。」 薛止不在意,微微一笑:「外头的人与我很是相熟,无妨的。倒是九皇妹,这些天来禁足于此,她身上的伤好些了不曾?我倒是担心得很,不亲自看看也放心不下。」 燕草的手不自觉地发抖,牵强笑着道:「三皇子多虑了,九主子很好……」 刚说这话,内屋后边传来重重的「噹啷」一声巨响。 燕草被这一阵响动惊吓到,整个人差点儿跳起来,心里直念叨菩萨保佑。 薛止不动声色地瞟了一眼燕草,又抬眸瞧着后屋,抬腿就走进去。 「三皇子……这不妥当!」燕草慌忙起身过去。 薛止却未曾理会她,只径直越过燕草往里走进去,脚步匆匆折过屏风,嘴角绕上一丝笑意。 「三皇子殿下!」燕草没拦住薛止的脚步,只瞧着薛止转过了屏风,吓得三魂七魄都没有了,赶紧追着跑上去。 可绕过屏风,燕草也傻了。 长玉半躺在铺着厚厚狐皮的贵妃榻上,身上还盖着一床被子,动作像是正探手费力地要取一旁小几上的茶盅子。 听见屏风旁的脚步声,长玉回头过来,瞧着薛止颇有些讶异,「三皇兄?」 薛止下意识将目光避开了过去,沉声道:「是我僭越了。」 燕草转眸瞧过去,但见长玉半躺在榻上,只穿着一件家常薄薄的单衣,胸前的衣襟未曾拉好,露出一痕雪白的肌肤,半边鸦青的髮丝绕在脖颈边,抬眸怔怔瞧过来的时候,倒有了几分娇憨的媚态。 燕草一颗悬悬的心才算放了下去,整个人几乎都要吓得褪力了,勉强支撑着镇静,朝着别过脸去的薛止行了一礼,才立马上前,将长玉的衣襟拉好了。 「皇兄。」长玉又轻轻唤了薛止一声。 薛止这次才回过脸来瞧着长玉,谦雅面容上颇有几分的抱歉的意味,落座到长玉身边不远处的一把楠木椅子上。 「是我唐突了,听见里头的动静,还以为妹妹出了什么事。」薛止歉意笑笑。 长玉拥着被子笑了一声:「不怪皇兄,我正取杯子呢,只可惜离得远了些,一不小心就失手了。」 这话正说着,燕草给长玉递了一杯新茶过来,低声道:「九主子,这样的事情吩咐奴婢就好了。」 长玉接过茶盅笑了一声,「我是心疼你这些天照顾我,想着你不在跟前,就叫你好好休息一番。」 第133页 薛止坐在一旁,瞧着她们主僕二人说笑,也笑了一声,方转过头来问长玉道:「天寒风大的,妹妹躺在这儿,也不怕吹伤了。」 长玉朝他一笑:「锁了这么多天,实在闷得慌了,在这儿透透气也好。屋子里的炭火重,久了总觉得人脑仁发沉。皇兄这个时候怎么过来了?我如今在禁足当中,皇兄还是少与我往来得好,免得父皇知道了该不高兴。」 薛止温言笑了一声:「既然能进来,就肯定是父皇的意思。」 长玉捏着杯子的手不着痕迹地缩紧了,她抬眸,淡淡朝着薛止微笑:「皇兄这话什么意思?」 薛止沉默了一番,静静道:「父皇心疼你,想瞧瞧你好些了不曾。另外也是叫我与你说一声,两天之后要回盛京了,你身边的人也准备着些。长玉妹妹,回去之前,你好好在父皇面前认个错,别再惹恼他了。」 长玉只觉得脑海里一根紧绷的弦骤然断了,铮的一声。 「这……这样快就要回盛京了?」长玉暗暗攥紧了手心,面上涌出一个笑,「骊山风景秀丽,父皇不也是说想多留一些日子么?这么快就要走?」 薛止的睫羽搭下来,淡淡笑了一声:「到底有些事情计划不能及得上变化,听说杜国要提前入京了,所以父皇得快些回去、何况这回闹了这么几齣,父皇也实在没有心思再留在骊山了。」他声音轻柔下来,「长玉妹妹,听皇兄一句劝,顺着父皇的意思来,别再提起一些叫父皇不高兴的人来,反而连累了自己。」 长玉捏着杯子的手不断用劲,手背上微微浮出青筋。 好不容易,她才咬着牙,逼着自己笑了一声出来。 「我知道了,多谢皇兄过来提点我这几句。我心里都有数的。」 薛止瞧着她,眼眸里似乎有几分可怜,他起了身,上前来几步,微微笑了笑,探手抚了抚她的额发,柔声道:「你能清楚,那便最好了。回去之后,好好与父皇说几句话,你是父皇的女儿,父皇不会不顾你。」他收回手,嘆了一声,「瞧着你好些,我便也放心了。玉龙府的人那儿还有些事,我便先走了。长玉妹妹,你珍重一些。」 长玉垂眸下来,微笑了一声:「知道了,多谢皇兄。燕草,送一送皇兄出去。」 薛止将事情交代完,便起身往外走。 临走之前,他回眸来,又深深瞧了一眼盖在长玉身下的被褥。 「三皇子您慢走。」燕草送薛止到了门口。 长玉拥着被子坐在贵妃榻上,对着薛止回眸的目光,歪头笑了一声。 薛止触及长玉的笑眼,也淡淡回了一个笑,这才扭头过去,朝着宫室外走远了。 长玉听着燕草与薛止的脚步声越发远,眸光才缓缓收了回来。 她紧紧捏着手里的茶盅,一脸沉静,掀开了被子。 被子里,陆嚣躬身缩成一团躺着在长玉身边没动弹,一张脸烧得简直黑里透红,眼见长玉掀开被子,连忙慌手慌脚地下了床。 陆嚣瞥眼去瞧长玉,她坐在他身边,一双眼睛里里空荡荡的,不知在出神想什么心事。 半晌,她看过来,低声道:「明天,你一定要记得来找我。」 「知、知道……」他磕磕巴巴道。 陆嚣只觉得自己像是风寒发烧了一样,整张脸烫得吓人,从长玉的榻上下来,几乎是落荒而逃往着院外跑。 长玉甫一抬眸去看,却只见少年人的身影灵巧翻过高墙,一熘烟儿的没影了。 第56章 晋江首发 第二日黄昏之前, 长玉便在宫中等着陆嚣过来。 燕草陪着长玉在后院的门边等着,等了半晌, 方听见墙后传来一阵啥时响动声。 长玉喜出望外, 仰脸瞧墙头上。 少时, 一只手攀在墙头, 一个身影纵身一跃过来,顺着墙角之内的一棵大树跳下。 「世子。」长玉见陆嚣过来, 急忙上前。 陆嚣拍了拍身上的灰,朝着长玉走过来,点了点头。 想起昨日藏在长玉的被子里, 陆嚣的脸还是红了红,对上长玉目光的时候, 不自然地就想难为情移开目光。 长玉期盼瞧着他, 低声道:「世子与我如何过去?」 陆嚣将盘在肩上的包袱拿下来,递到一旁燕草的手里。 燕草疑惑着打开手里的包袱,偶从里面抖出来两件宫女样式的裙装。 长玉盯着燕草手里那两件宫女的装束, 愣神回头来瞧着陆嚣:「陆世子这是?」 「换上衣服。」陆嚣朝着燕草怀里的那两件宫女宫装扬扬脸, 「临吉殿为安贵嫔送餐的宫女与我相熟,我借了这两件衣服过来, 一会儿换上混进去。」 长玉从燕草的手里拿一件过来, 蹙眉朝着陆嚣道:「真能混进去?」 陆嚣眯着眼睛笑一声:「既然答应了帝姬,那自然就是有把握的。帝姬放心,这个点黄金台的禁卫军换岗,掐着时间进去, 不会被拦住。」 长玉听陆嚣这样说,心里好像安心了一些,抱着怀里的衣服朝陆嚣点头笑笑:「多谢世子,来日机会,长玉结草衔环相报。」 陆嚣瞧着长玉那双微笑的眼,倏然之间脸又红了起来,赶紧别开瞧着一旁,不自然地抬手揉了揉鼻尖,轻声道:「无妨。」 长玉感激地朝他笑一声,抱着衣服进了宫室当中。 燕草见主子进去,便也抱着衣服走进去。进门之前,还回头朝着陆嚣欠了欠身道:「多谢世子为我们九主子打算。」 第134页 这话说完,燕草正准备进去,忽然之间却被身后的陆嚣拉住了。 燕草不解,回头看过去,但见陆嚣皱着眉道:「那件衣服不是给你的。」 燕草有一瞬间的愣神,抱着怀里的宫装不解地朝着陆嚣「嗯?」了一声。 陆嚣抱胸看着她,伸出了一只手展开在燕草面前扬了扬,挑眉道:「这是我穿的。」 燕草愣住,抱着怀里的衣衫一时之间不知所措,「世、世子您的??」 陆嚣理所当然点点头,扬眉道:「我要为你家主子打掩护,自然是要跟着一起进去的,不穿这一身,怎么混进去?」 燕草红着脸,将手里的宫装交给陆嚣手里,磕磕巴巴道:「那……交还给世子了。」 陆嚣点点头,抱着那一堆衣物往宫室里走了。 长玉换好衣物从宫室当中走出来的时候,燕草就在外头候着。 「世子呢?」长玉没见到院中陆嚣的身影。 燕草神色尴尬道:「世子……世子去后面换衣裳了。」 长玉一时还有些发愣,燕草却骤然之间抬头,呆滞瞧着长玉的身后。 长玉皱了皱眉,回眸去看身后。 陆嚣正从屋里出来,穿着那一身宫装,就站在门边瞧着长玉。 长玉愣了好一会儿。 虽说是男子,可正还是少年,腰细腿长,除了比平常的女孩子略高一些,皮肤略黑一些之外,倒也没有太过奇怪。 陆嚣穿着女装倒没觉得不自在,根本没瞧燕草那见了鬼一样的目光,兀自弯腰,拍了拍裙摆上的摺痕,復又抬起头来,还有几分不解:「怎么了?很奇怪吗?」 原本今日禁足之中偷熘出去见安贵嫔,长玉心底还是很有几分不安的,可是一时间看着眼前陆嚣一身宫女装扮,还是不由得笑出了声。 「世子不觉得勒得慌?」长玉不由想笑。 陆嚣倒像是习惯了,摆摆手满不在乎道:「从前那会儿养在乡下,乡下的嬷嬷不许我出去玩儿,我就时常穿着女孩子的衣裳熘出去。这个不要紧,能瞧得过去就行,也就是稍微粗壮了一些罢了。」 粗壮。 长玉差点笑出声。 却又觉得不给陆嚣面子,遂忍着笑淡淡道:「看来世子是惯犯了。」 这话倒叫陆嚣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伸手揉了揉鼻子,大大咧咧道:「别说我了,帝姬还是赶紧随着我出去吧,一会儿临吉殿侍卫交接的时候快到了。」 长玉点了点头,朝着身边的燕草吩咐道:「你就看着这儿,若是有人进来,便说我睡了。」 燕草蹙眉:「奴婢都知道,帝姬快去快回。」又朝陆嚣恭敬施以一礼,「还请世子万万护着些我们主子,燕草在这儿谢过世子了。」 陆嚣点点头,回头朝长玉道:「走吧。」 「嗯。」长玉首肯。 * 陆嚣背着长玉,沿着长玉院中那一株大树爬上去,而后两个人沿着树枝翻了出去。 陆嚣先跳下墙,在下面伸手接着长玉。 长玉还从来未曾爬过墙头,趴在高墙之下往下看的时候,还是有一些慌的。 陆嚣站在墙根底下,张开手接着她,朝她比着口型叫她往下跳。 长玉瞧着底下的陆嚣,攥紧了手,一咬牙一闭眼就往下跳。 陆嚣眼疾手快,赶紧上前扶住她。 长玉搀着陆嚣的胳膊,睁开眼回眸看去,人就已经站在宫墙的外头了。 陆嚣有些得意地瞧着她笑:「跟着我爬墙,用不着害怕。」说着她拉一把,「临吉殿快要轮换侍卫了,赶紧过去。」 长玉点点头,跟着陆嚣身后往临吉殿的方向走。 长玉的脚伤还未曾完全好,一路走到临吉殿还是有些吃力。 好不容易到临吉殿下,陆嚣拉着她七拐八绕,在临吉殿后的台阶下遇着两个宫女。 长玉原本还担心,陆嚣却回首朝她笑了一声:「别怕,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 长玉犹豫着瞧着陆嚣,还是点了点头。 她站在台阶下,瞧着陆嚣走到那两个宫女身前,笑着与她们说了几句什么话,那两个宫女便将手里提着的东西递给了他。 陆嚣朝着那两个宫女点了点头,便回身过来朝着长玉招招手。 长玉点头,赶紧朝着陆嚣的方向过去。 那两个宫女是在行宫离供职的,并未曾见过长玉的面容,自然也不知道她是谁,只将手里的食盒交给陆嚣长玉二人,嘱咐了两句便离开了。 长玉瞧着陆嚣有些惊奇:「你与她们说了什么?」 陆嚣洋洋得意:「这两个是在行宫供职的宫女,我前些时候认识的,我说想进临吉殿给贵人送点东西,她们收了我几个玉镯子就同意了。」说着,递了一个手里的食盒给长玉,「拿着,跟着我一同进去。」 长玉接过陆嚣手里的食盒,还是有些担忧,「真能进去?」 陆嚣摆摆手往台阶上走:「那些行宫看守的侍卫,都是些混吃混喝的,常年待在行宫这样没前途的地方,早就没什么耐性了。那两个姐姐说了,这会儿换岗没有人,赶紧熘进去。」 事已至此,也只能破釜沉舟一试。 长玉捏紧了手里的食盒,赶紧跟在了陆嚣的身后。 果然,如陆嚣所说,临吉殿门前这会儿是无人的。 第135页 长玉心中一喜,没想到这么顺利,跟着陆嚣的身后便要往临吉殿之内走。 可二人还没踏进门,不远处身后的台阶上便传来一声重重的呵斥:「何人!?无诏不得入临吉殿内。」 陆嚣一时也僵住了,长玉捏着手里的食盒微微一愣,细声细气地低头过去,朝着台阶下走上殿前的人道:「回大人的话,是例行给贵人送吃食的。」 陆嚣也跟在长玉身边,低着头行礼。 侍卫的目光一阵审视,「你们两个……」 「好了兄弟,就是送饭的嘛,咱们哥俩喝咱们的……」侍卫身旁的另一人勾肩搭背悠悠道,「进去吧进去吧。」 长玉倏然松了一口气,赶紧转身往临吉殿里走进去了。 进了临吉殿,关上殿门,长玉和陆嚣才都松了一口气。 陆嚣朝着殿内扬了扬脸:「你快进去吧,我在这儿替你守着。」 长玉抱着怀里的食盒,感激朝陆嚣点了点头,「我很快就出来。」 陆嚣挠头笑了笑。 长玉也朝他笑了一声,随即转身往着临吉殿的内殿走。 上回来临吉殿的时候,殿中还是一派繁华歌舞盛景,如今却冷冷清清,满地狼藉也无人收拾。 好歹安贵嫔前时还是明昭帝身边的宠妃,一度独占春恩,风头无人能及。可是不过朝夕,过去那场恩宠不过就像一场梦一般没了。 长玉跨过殿里的一堆狼藉,走进后殿,一抬眸,正瞧见安贵嫔倚靠在床榻边垂眸发呆。 她一个人静静坐在那儿,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长玉在瞧见安贵嫔的第一眼时,便再也忍不住眼眶中的泪水。 她抱着食盒迈步走上去,立在安贵嫔的身边。 直到这个时候,安贵嫔方才梦醒似的抬起了眼瞧着长玉,眼神当中一片空洞无神。 她好像觉得自己出幻觉了,揉了揉眼睛,又再瞧了一遍,才不敢置信地伸出双手,颤颤巍巍地去抓长玉的胳膊。 安贵嫔仰脸看着长玉,面色枯藁,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泫泫蓄着眼泪。 长玉将怀里的食盒放在一旁,扑进母亲的怀中,将头埋进她的脖颈当中。 才区区几日,安贵嫔整个人就像是大病了一场,瘦得厉害。长玉抱着她,只感觉像是扑空只抱着一件衣服。 安贵嫔眼里蓄着泪,将长玉推出怀里,比着手势问她道:「你怎么来了?」 长玉忍着眼泪,「母妃的伤可好了?」 安贵嫔笑一笑:「母妃瞧着你没事,就安心了。你快回去,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若是被你父皇发觉了,母妃要连累你。」 「有一事,女儿要向母妃问明白。」长玉急急朝着安贵嫔打手势问,「假孕之事,是否有人陷害母妃?母妃一定要如实告诉我。若是母妃受了委屈,长玉定要帮您讨回公道来。」 安贵嫔瞧着她淡淡笑了一声,打了一个手势。 长玉瞧着安贵嫔的手势,一时之间顿住,不可置信,拧眉瞧着她打着手语:「怎么可能呢?母妃,你骗我,你怎么可能自己假孕争宠呢?母妃,是不是皇后她逼着你?母妃,你别怕,告诉我,长玉就算是赔上性命也一定……」 安贵嫔的手恰时地温柔覆住长玉的手,打断了她后面的话。 她瞧着长玉,微微笑起来,抬手抚了抚她的脸颊,朝她打手语道:「不要说这样的话。」 长玉的手无力垂下来,她瞧着安贵嫔红了眼睛,失声道:「母妃……」 安贵嫔静静笑了笑,松开长玉的手,打着手道:「不干谁的事情,是母妃自己做的。母妃不想你上含章殿和亲,可是除此之外,母妃也想不到别的法子了。长玉,如今母妃假孕的事情败落,你万万不要再与母妃有所来往,太后是个要规矩的人,等她知道母妃所做的事情,即使陛下不惩罚母妃,太后她也不会放过母妃的。」 长玉拼命摇头,红着眼:「我去找父皇求情!我去求皇太后!母妃,我是父皇的女儿,薛家对的血脉,我去与父皇和太后说,说这一切都是因为我自己不想上奉贤殿从而惹出来的!母妃你只一口咬定都是我求您,您没办法才听了我的做出这些事!我是帝姬,不会有事的!您信我,我一定平平安安带您回盛京!」 安贵嫔温柔笑着,瞧着面前的女儿,疼惜地抚了抚她的脸,沉沉摇了摇头。 「长玉。」安贵嫔打着手势道,「不要再管母妃了。皇太后知道这事是早晚的,盛京,母妃是回不去了。为今之计,只有少于母妃来往,也千万不要在你父皇和皇祖母面前替母妃求情,离母妃远远的,才是对的。母妃什么也不求,只要你能好好的,母妃也就安心了。」 长玉骤然抬眸,愤愤瞧着安贵嫔,一双眼睛眼眶通红。 「若是早知道母妃是要用这样的法子来救长玉,长玉宁可不要!」长玉颤着手,哽咽着,「母妃是长玉唯一的亲人,是唯一疼长玉的人了……」 安贵嫔瞧着长玉,不知不觉也已经满脸清泪。 她颤着手,伸手抚了抚脸上的泪痕,双手温柔地捧上长玉的脸,摇着头。 半晌,她松手下来,瞧着长玉慢慢比着手语。 「……若是母妃这一次回不了盛京宫,回宫之后,你一定要得讨得贤妃娘娘的欢心,贤妃娘娘除母妃之外,唯一能护住你的人了。」 第136页 第57章 晋江首发 陆嚣在临吉殿门前蹙眉不时往殿里张望, 长玉已经进去了好一阵,却还未曾出来。 外头原先那两个侍卫已经开始有些怀疑, 不断拍着门在外头喊道:「这么久了, 还没送出来么?临吉殿要落锁了!!听到了吗!?手脚快着点!!」 陆嚣回眸, 门被锤得砰砰作响。 一咬牙, 他抬手将门栓给拉紧了。 外头的侍卫察觉道里面似乎上了门栓,这才突然感觉不对劲, 一脚踹在门上:「叫你们赶紧出来!!没听见哪!?快来人!!」 陆嚣眼瞧着那扇门是撑不了多久的,回身便往内殿的方向跑过去。 他才转过屏风,却听见身后殿门之处出来一声巨大的破门的动静。 陆嚣冲过屏风, 一抬眼,正见跪在安贵嫔身边的长玉。 长玉惊回眸, 陆嚣就已经从身后沖了上来, 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拢眉厉声道:「赶紧跟着我走!!外头的侍卫进来了!」 外殿传来一片凌乱的脚步跑动声,长玉回眸深深瞧了一眼安贵嫔, 哑着嗓子:「母妃……」 安贵嫔摇摇头, 推了她一把。 陆嚣来不及多想,一把拽着长玉就往后殿的殿门跑。 长玉跌跌撞撞地跟在陆嚣的身后, 回眸去瞧着安贵嫔。 安贵嫔倚靠在床边, 远远瞧着长玉,朝着她比了一个手势。 一剎之间,长玉的眼眶通红。 安贵嫔说:「别管我。」 她瞧着长玉,微微笑了笑, 流下泪来。 * 陆嚣拽着长玉从临吉殿的后殿跑出去。 临吉殿的侍卫很快也跟了出来。 陆嚣抓着她的手腕往前跑。 长玉的脚踝疼得厉害,跟在身后疾跑。 她生长到这么大,还从来没这么狼狈地跑过,跑得气喘吁吁。 陆嚣穿着那件宫女宫装,拽着她的手头也不回地往前跑,长玉瞧着陆嚣紧紧握着她手腕的那只手,骤然之间有些恍惚。 一个踉跄没站稳,长玉往前一扑就倒在陆嚣的背上。 陆嚣回头来,皱着眉问:「怎么了?」 脚踝处的撕裂感疼痛传来,长玉不敢停,一把拽着陆嚣继续往前跑:「没事。」 陆嚣也来不及多想,带着长玉继续往前跑。 临吉殿后是一处假山池水,里面小路交错,陆嚣眼睛一亮,抓着长玉的手:「走!这边。」 长玉点点头。 身后临吉殿的侍卫一路追进来,陆嚣拉着她在假山里左拐右绕,长玉忍着脚伤的痛处,脸色惨白,额头上尽是冷汗。 跑了一段路,旁边的人骤然勐地停住。 长玉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抬起头来蹙眉瞧着陆嚣。 「娘的,进死路里了。」 陆嚣拧着眉,沉沉瞧着前方的路。 长玉跟着陆嚣的目光瞧过去,脚下的这条小路夹在假山之中,再往前走,便到了湖上。 「四处都仔细搜了!把那两个鬼鬼祟祟的宫女给找出来!」 远处,临吉殿的侍卫再不断接近。 陆嚣捏着长玉的手腕,回眸瞧了一眼,咬牙道:「退回去铁定要撞上的。」 「你先走,不用管我。」长玉蹙眉瞧着陆嚣,「我脚上了,跟不上你,我瞧着这边的假山应该可以爬出去,你先走。」 陆嚣一听这话立马黑了脸,不悦蛮横道:「说了要平安带你回去,我不能把你一个人扔这儿,少啰嗦。」 「我是帝姬,就算被抓了也无妨。」长玉不想连累陆嚣,抬手去掰开他的手,「你先走!」 「说了不走就是不走!」 长玉气不过:「你傻呀!?」 陆嚣没理她,兀自抓着她的手腕不肯放开,四周扫视一圈,最后瞧着长玉,定定道:「你会不会水?」 「会。」长玉一愣。 陆嚣没等她回应,抓着她的手就往前头的死路走。 「你做什么?」长玉低声惊异。 陆嚣拽着她的手往前飞跑,一直跑到邻水岸边。 「会水就好。」陆嚣骤然转头过来,眉眼簇簇朝着她一笑。 少年眉眼里青涩未曾褪尽,孩子气重得很,这样眉眼弯弯的一笑,明亮的眼睛里像是透出阳光来。 长玉愣了片刻,还没来得及会意陆嚣这话当中的意思,一股力猝然之间把她往前一带,整个人往湖里跌进去。 耳边水花声响起,水从嘴里鼻腔立灌进来,长玉溺在水中睁不开眼睛,只感觉快要呛死了。 便就在这时候,一只手伸上来,捂住她的口鼻。 长玉惶然睁开眼睛,眼前是水下的一片朦胧,陆嚣就在她面前,少年鸦青的头髮散开如同海藻。 耳朵在水下几乎听不见别的声音,长玉怔怔瞧着陆嚣,却见他眉眼蹙起朝她笑了一下,笑得傻里傻气的。 这种时候,他竟然还能笑得出来。 幸而也是陆嚣叫她警醒过来,长玉赶紧憋住气,不再让水呛进肺里。 陆嚣挥手指了指一旁,然后转身往着手指的方向游过去。 长玉跟在他身后。 临吉殿后的这片池子原是个温泉,在水下的时候尚不觉得冷,可是从水下上来的时候,整个人便跟进了冰窖子一样。 陆嚣寻了一处岸边先上去,抖了抖身上的水,又才转身回来拖长玉上去。 第137页 长玉原先呛了几口水在肺里,咳嗽了好几声,这才抬眸瞧着面前伸手过来的陆嚣。 陆嚣落汤鸡一般,浑身上下湿哒哒的,他一手拂开粘在脸上的头髮,笑着朝长玉伸手:「刺激吧?」 长玉一口水呛出来,咳了半天。 她以为陆嚣好歹会问一声她是否无碍吧云云。 长玉搀了陆嚣的手一把,站直身子。 黄昏已过,天色暗了下来。 陆嚣松开她的手,有些担心:「你的脚还能走回去么?」 长玉走了两步,半晌,很诚实地抬头起来:「不能。」 确实是不能,适才脚崴的那一下,把她这些天快养好的伤口全崩回去了。 夜风来吹在身上着实冷,陆嚣咬了咬牙,低声道:「那……要是你不嫌弃,我背你回去吧,也快些,免得吹风吹久了人伤风寒。」 为今之计,也只能请陆嚣背她回去了。 长玉想了想,点点头。 陆嚣盯了长玉一阵,脸上红了红。 他转身过去蹲下,有些木讷道:「……那,那你上来。」 长玉跛着脚走上前,双臂耷拉在陆嚣的肩膀上。 她的头髮散落下来,飘过陆嚣的鼻尖。 陆嚣闻到一股很香的栀子花味道,一剎那身体都绷紧了。 他小心翼翼拖着长玉站起身,侧首过去,「那,那你抓好我,别掉下去了。」 长玉伏在他肩头,很轻地「嗯」了一声。 * 长玉伏在陆嚣的肩头,陆嚣背着她往回走。 长玉一直在想着安贵嫔在临吉殿下最后写在她手掌心里的那几句话。 「贤妃是除母妃之外唯一能保你的人了。长玉,近贤妃,远皇后。」 彼时她还没来得及再问清母亲这话中的含义,临吉殿外驻守的侍卫就已经沖了进来。魏皇后面善心狠,长玉自然是知道不可与之太过亲近,可为什么安贵嫔偏生要叫她去亲近贤妃? 贤妃保她?贤妃为何保她? 长玉的脑海里浮现那一袭紫衣,那双总是神色冷清的丹凤眼。 她趴在陆嚣的肩头,想着想着,脑子里却乱了起来。眼前总是闪过安贵嫔那瘦骨嶙峋的身影,还有那张笑得勉强的面容。 伏在陆嚣的肩头,一路静谧当中,长玉突然觉得想哭。 从沐宸殿为安贵嫔邀宠开始,一路走到这儿,她以为自己已经出息了几分,已经能够拿捏人心几分,甚至觉得,只要过了这一劫,再过几年,说不准就可以成长为与魏皇后等相抗衡的人。 可是人到此处,方觉自己终究把一切想得太简单、太顺风顺水了。 到如今境地,举目无人,方觉自己在这深宫当中终究是茕茕孑立一人,孤立无援。 陆嚣背着长玉往前走,走着走着,突然觉得自己背上肩头一片温温的湿热晕开。 他脚下步子顿了顿,微微回眸过去,哑然无声瞧着背上的长玉。 长玉趴在他的背上,把一张脸深深埋进他的肩头,一动也不动。 陆嚣突然有些手足无措,他知道她在哭,可是他不懂这个时候要说些什么去安慰人,只好就这么僵住一动不动,任她在他肩头上无声默然地哭泣。 那一片温热的眼泪晕开在陆嚣的肩背上,他也落寞了下来,搭下睫羽,不作一声地就这么陪着她。 他回过头来,垂眸盯着长玉搭在他胸前的一双手。 她哭得时候都是忍着的,一双手用力攥着,因为太过用力,手微微地颤抖起来。 陆嚣沉默地瞧着眼前这双手,片刻,他迈开腿,背着她继续往前走。 走了几步,他微微启唇,突然低低地唱起一首不知名的小调来。 长玉趴在他背上哭,哭着哭着听到这一阵歌声,突然哽住。 她红着眼抬眸去瞧陆嚣。 陆嚣似乎察觉到她抬起了头,于是回头过来,瞧着她,眉眼蹙起倏然一笑。 那笑傻乎乎地,却莫名有一种叫人安心的感觉。 长玉是讨厌在别人面前露怯的,可是瞧着陆嚣朝她这样一笑,却忽然有一种安慰的感觉。 陆嚣一句话也没多说,背着她往前走,一路哼哼着那个小调。 入夜后行宫离格外凄清,宫道的远处是一片漆黑。 长玉不知不觉便停下了哭声,伴着小调歌声,静静伏在陆嚣的肩头。 陆嚣背着她往前走,唱完了小调,方才嘿嘿笑了一声:「唱得难听,不许笑我。」 长玉伏着他的肩头,半晌,低低道:「不难听。」 陆嚣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哈哈笑了笑,又才静静道:「小时候在乡下,我怕黑,还怕打雷闪电,胆子可小了。每次遇颳风下雨打雷的天气,我就吓得直哭。那个时候呢,我娘亲就抱着我唱这调子,我听着我娘给我唱,过一会儿就觉得不害怕了,也不哭了。」 长玉的睫羽搭落下来,许是感同身受,她想起安贵嫔对自己好,微微笑了一声:「你娘亲真好。」 「是啊,我娘亲特别好,她是全天下最好看的女人。」陆嚣笑起来,声音里带着一丝骄傲,「我跟你说啊,我生下来的时辰不好,听说克我爹。打我从我娘肚子里落下来以后,抚南侯府的人就没人对我正眼相待,后来我爹原先的嫡妻死了,就娶了后面这个续弦。续弦那个臭八婆瞧不惯我和我娘,就把我们娘俩扔乡下去了。不过呢,也正好,我就讨厌那些臭规矩,束手束脚的,来了乡下跟我娘一起,不知道多快活!」 第138页 长玉静静听着他唠唠叨叨,顿了顿,「那你怎么不和你娘一起留在乡下,反而上盛京来?陪着她不是更好?」 陆嚣的脚步骤然一停。 长玉一怔,只听到陆嚣静静笑了一声。 「因为我娘亲没了。」 长玉眼睫搭落下来,心中一梗,「我不该问,抱歉。」 陆嚣笑嘻嘻一声,头也不回地背着她继续往前走,「没事儿。」走了几步,他又才笑道,「我知道你是去找你生母的,你也是一片孝心想着你娘,所以我才一定要答应带你去临吉殿。」 长玉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向来伶牙俐齿,可是这个时候,也只能低低说了一声「谢谢」。 「不用这样客气,也不用谢我。」陆嚣笑道。 「要谢。」长玉摇摇头。 陆嚣笑一笑,「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就却之不恭了。」 长玉听他一副玩笑口气,也不由得破涕为笑了一声。 陆嚣听见背后传来的那声轻轻的笑,脸上的神色骤然缓和了许多,心底悄悄松了一口气。 长玉垂眸下来,静静笑了一声:「世子与我初见时很不一样。」 陆嚣一怔,立时耳朵红了起来,整个人都有些僵硬,干巴巴道:「哪、哪有!不过,御花园初见帝姬时,确实是我有错在先。」 长玉笑了一声,突然觉得安心。 「那今日,我与世子就算是扯平了吧。」 陆嚣默了默,「帝姬觉得……我这个人如何?」 没头没脑地被问一句,长玉有些摸不着头脑,蹙眉道:「世子这个人?」 陆嚣低低慢声:「嗯……」 长玉开口:「你这个人……」 「等一下!」陆嚣突然打断,很是认真地与长玉道,「那回池子旁,我与帝姬说的那些话帝姬可听进去了?那些纨绔名声不过是为着不想娶八帝姬捏造的,我就是想气一气我那个爹而已,不是像他们话里说得这么不堪的,你千万不要以为我就是那种不学无术、吃喝嫖赌的人物了……虽说我人是不大机敏了些,书也没好好念过几本,可是那些事情我真的……」 「我知道。」长玉不觉笑了起来。 陆嚣这才松了一口气:「这就好……」 「世子也着实不想会干那些事的人。」 陆嚣小心翼翼地回过头来,紧张兮兮地瞧着长玉,「那如今,帝姬怎么看我?」 长玉瞧着陆嚣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一时愣住。 这模样,倒是有些向只摆尾乞怜的傻狗。 长玉不由自主笑了一声:「世子……」 陆嚣紧紧盯着她。 「世子挺黑的。」 陆嚣背着她差点一个趔趄,回眸过来瞠目结舌:「啊!??」 长玉瞧着他,骤然眉眼舒然笑了起来。 不像从前对着旁人那种拘谨克制得恰到好处的笑容,而是那种发自内心的灿然的笑意。 陆嚣瞧着她笑了,不由得也笑了,挠挠头,「好吧,黑点也好,黑点儿爷们。」 说着,背着长玉,一路往前面的宫道走着,溶进夜色的漆黑里。 第58章 晋江首发 寂夜里, 行宫当中灯火渐上。 李贤妃的马车停在临吉殿后殿的台阶下,外头的梅姑撑开伞, 轻声在帘边唤道:「娘娘, 到了。」 李贤妃端坐在马车之内, 闻眼缓缓睁开双眼, 马车内一片漆黑。 梅姑撩开垂帘的一角,外头宫女手中提灯的光亮缓缓射进来。 「外头下雪了, 您步下小心。」梅姑躬身抬手。 李贤妃搭手出去,由着梅姑搀扶缓步走出马车。 浓黑的夜里,乌云滚滚, 李贤妃立在马车上,微抬睫羽, 仰头瞧了一眼空中零星的白色雪花。 梅姑搀着她小心走下车, 一旁随侍的下等宫女赶紧提灯上前为主子开路。 「您何必再过来一趟,若是叫皇后那边的人知道了,只怕疑心。」梅姑低眉, 不值道, 「何况安贵嫔到底是跟在魏皇后身边的人,您过去这一趟, 还不知她又要算计您些什么。」 「她都这个样子了, 想来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也不会冒着风险传人在皇后眼皮子底下给我递话。」李贤妃提裙往着临吉殿上走,沉声道,「少说两句。」 「奴婢多嘴了。」梅姑适时收声, 扬手替贤妃拉了拉斗篷的帽子,「雪大了,您仔细着。」 临吉殿上刚轮换过一拨侍卫,李贤妃与梅姑一干人往殿前走,驻守的侍卫伸手拦住,厉声道:「临吉殿不得进出。」 李贤妃步子顿了顿,抬首将遮盖在帽檐下的脸露出来,一双丹凤眼冷清地盯着殿前值守的侍卫,一言不发。 「贤……贤妃娘娘!」侍卫见到帽檐下的脸勐然一惊,赶紧后退了一步。 梅姑从袖子里掏出几片金叶子扬手扔进侍卫怀里,冷声道:「懂规矩的,就把舌头塞嘴里放好了。」 侍卫捧着金叶子,忙不迭应声往后吩咐手下侍卫为李贤妃开道。 临吉殿的侧门被打开,李贤妃带着梅姑沉着脸往里走进了。 身后的门沉沉关上,梅姑屏退了别的小宫女,只身跟着李贤妃往安贵嫔所住的后殿走。 临吉殿内一片昏暗,没人点灯,梅姑在前为李贤妃开道,主僕二人的脚步声迴荡在空旷冷清的殿堂之内。 第139页 走了一段黑暗的路,才远远见到后殿里微弱的灯火。 李贤妃往前走上,在后殿那一屏泥金紫檀木的屏风前停了下来。 透过屏风,隐隐见到宫室里一折纤瘦的背影正端坐在屋中的桌前。 「你在这里等我。」李贤妃回眸,轻声吩咐身边的梅姑。 梅姑应声,恭敬退下。 灯火映射在李贤妃的瞳仁当中,掀起粼粼的冷光。她静静站在屏风后,瞧了一眼宫室中那一折纤瘦的背影,缓缓走了过去。 安贵嫔坐在桌前,一袭素白干净的衣衫,三千青丝铺开在后背,泛着微微的光泽,仿若一匹上好的锦缎。 李贤妃往前走,越过安贵嫔的肩膀,瞧见她面对的桌案上铺开一卷宣纸,一旁笔和砚台皆备下,却只没有磨墨。 李贤妃静静走到安贵嫔身后,一剎那,身前的人回眸转过了脸来。 安贵嫔那张向来秀丽素净不施脂粉的面容上,难得一见地上了妆。眼角眉梢,朱唇秀目,无一不是一一细緻描摹过颜色的。一剎见到,倒惊丽得让人有几分陌生。 见李贤妃来,安贵嫔起身朝着她跪下恭顺行了一礼,而后伸手,朝着贤妃比了一个让上座的手势。 李贤妃垂眸,落座到安贵嫔原来的那张凳子上。 等贤妃落座,安贵嫔低头,从怀里掏出来一封信笺,恭敬地呈上给贤妃。 李贤妃犹豫了一下,接过她手中的信笺垂眸静静看了起来。 安贵嫔抬眸,静静瞧着李贤妃读信。 贤妃瞧着手中的信笺,越往后,脸色越是发白,至看到信末尾之时,双手已经颤抖得几乎连信笺都拿不稳了。 那一张信笺从李贤妃的手指缝中间飘落在地上,贤妃拧着眉,红着眼眶咬着牙,「你信上说的,可是真的!?」 安贵嫔那张妆容精緻冰冷的面容上平静得出奇,她微微点了点头。 李贤妃一怔,半晌才回神,眼神当中浮着几丝惊异:「你……你能听见?那、那为何?」 安贵嫔垂眸,静静笑了一声。 李贤妃瞧她一阵,惨澹一笑:「也是,替魏皇后做了这么多,再不装聋作哑,又怎能活到如今?只是……你如今将这些事情向本宫和盘托出,你不要命了吗?你难道不想再在皇后跟前立足了么?」 安贵嫔深深瞧了一阵贤妃,往前爬了几步,跪在李贤妃的身边,抬手拉着贤妃的手,在上面轻轻划了几个字。 已成弃子,不想拖累。 贤妃一怔,凝眉抬首对上安贵嫔视线。 安贵嫔微微一笑。 「你……真的不要命了?」李贤妃睫羽搭落下来。 「以妾一命,换长玉一条出路。」安贵嫔在李贤妃的手心里最后写下几个字,便伏跪叩首下去。 寂静灯火里,李贤妃探手,将遗落在身旁的信笺拾起,随即撑着桌案的一角缓缓起身,声音里有几分恍惚:「……本宫知道了,本宫会帮你的。也算是、算是谢谢你让本宫知道实情……」 安贵嫔俯首跪拜在地,听见耳边的脚步声缓缓远去。 梅姑已经在屏风后等了好一阵,见贤妃出来,连忙急急迎上,扶着面如死灰的贤妃,惶急问道:「娘娘……安贵嫔与您说什么了!?」 贤妃搀扶着梅姑,脚下步履有些踉跄,她出神地盯着前方,眼瞳里神色空洞。 一双手抓在梅姑的手臂之间,越收越紧,李贤妃那张素来冷清镇定的面容上,浮现出痛恨的神色。她通红的眼眶里蓄着泪,不住地颤抖:「安氏说……本宫当年的那个孩子,是魏皇后杀的。不是本宫当年不小心小产,不是本宫的错……这么多年本宫都在悔恨自己……」 梅姑惊愕失色,她赶紧搀住贤妃:「娘娘,安贵嫔虽说是皇后身边从前的宫女,可她的能信与否还是未知,娘娘,您可要慎重。如今安贵嫔假孕之事闹得沸沸扬扬,奴婢担心她这是设计您替她出头。」 「将死之人,其言也善。」李贤妃垂眸,抬手抚了抚脸颊上的泪,面容又恢復成一如既往地镇静冷漠。 她松开梅姑的手,带上斗篷。 「……不管如何,本宫会慢慢找皇后算个清楚。」 「……」 安贵嫔还跪在原来贤妃坐过的凳子边,一直等听到临吉殿当中的脚步声渐远,她才失魂落魄地站了起来。 宫室当中,一灯如豆。灯火明灭恍惚,仿佛只要再过一阵微风就将熄灭。 她扶着桌角站起,缓缓起身去了南窗下的桌几边,将今日才做好的一叠子豆沙糕小心放在上面,又精细地用琉璃盖子盖住了。 她站在那儿,瞧着那一碟子豆沙糕,满足地微微笑起来。 而后,她退回原先坐着的桌案边,从铺在桌案上的那一张雪白的宣纸下抽出一根锋利尖锐的金簪步摇。 雪白纤细的指尖轻轻抚过步摇上坠着的灿灿金穗子,安贵嫔坐回了桌边,将一截雪白的皓腕从袖口当中伸出来。 「噗嗤」。 轻轻的一声,尖锐的金簪划过雪白的腕,很快,一痕绵密的红便从金簪划过的地方涌出。 安贵嫔面色沉静温柔,甚至带着微微的笑意。她将伤口置在那一方未曾研墨的砚台上,血接连不断地滴落下去,在砚台里汇集成一滩浓红的颜色。 等那血开始缓缓从砚台里漫出来,安贵嫔方才提笔,将笔尖蘸入砚台的红墨当中。 第140页 沾着血的鼻尖落在雪白的宣纸之上,漫开一片殷红。 安贵嫔提笔伏案写着。 桌上的油灯燃了许久,蜡也一滴滴往下淌在灯柱下,像极了泪。 那缥缈的灯火燃尽了最后一点芯子,忽的,就安静的灭了。 临吉殿里,一片墨色吞噬掉了光明。 * 长玉在睡梦当中突然睁眼甦醒。 她做了一个噩梦,恍惚之间从床上坐起身来。 宫室里是寂静的黑。 她抬手用手背抚了抚额头,一手的冷汗。 燕草就睡在一旁外间的榻上,听见长玉这头的动静,忙不迭披了一件外衣就急急地赶来了,「主子!」 很快,宫室里点起一盏灯火。 「主子梦魇了。」燕草上前侍立在长玉床前,赶紧倒了杯水上前,服侍着长玉喝下。 长玉接过燕草手中的水杯,颤颤巍巍地凑近喝了一口。 冰冷的水顺着食道流淌下去,冷意叫长玉面前定下了心神。 她将手里的杯子交还给燕草,垂眸道:「燕草,我这心里头突然很不爽快。总觉得像是出了什么事。」 燕草替长玉拍了拍背,小心服侍着长玉躺下,温声劝道,「主子是今日跟着世子去临吉殿,来回折腾,是受惊了。奴婢就在这儿陪着您,您安心睡下,没事的。」 长玉由着燕草服侍着重新躺下,手不自觉地放在胸口前抓紧,蹙眉道:「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心里头隐隐不安。」 「您是今日见了贵嫔太过担忧。」燕草温声道,「您放心睡吧,贵嫔在临吉殿,不会有事的。」 「燕草。」长玉突然从被子里探出手,抓着燕草的手腕,「明日,你随我去一趟陛下那儿。」 「主子?」燕草有些怔住。 长玉睫羽搭落下来:「无论如何,我不能叫贵嫔一个人留在临吉殿。如若陛下不允准,我宁可请旨,从此与安贵嫔同在行宫,哪怕是除了我这帝姬封号。到底……有贵嫔在的地方,才是我的家。」 作者有话要说:  安氏祭天,法力无边 第59章 晋江首发 晨起时, 外头还飘着微雪。 魏皇后由兰姑服侍着梳妆,竹姑领着宫婢端着盛了衣物的玉盘在一旁默然垂首侍候。 「昨夜新换的炭火烧着总算是不熏人了许多, 本宫许久没有睡得这样安稳香沉了。」魏皇后拈着垂肩一缕头髮, 温声笑了笑。 后头的兰姑把一枚坠着金穗子的凤钗放在魏皇后绾好的髮髻旁比划着名, 瞧着镜中皇后的脸依言微笑, 「不是这炭火的功劳,是娘娘心里郁结的心气散了, 如今方能好好安睡。」 「偏生你这张嘴会胡说八道。」魏皇后笑嗔一声,搭落眼帘,面容上浮现起几丝怜惜, 「到底,安氏是可怜了。」 兰姑扶着魏皇后站起身来, 一旁的竹姑立即招唿侍女上前服侍皇后更衣。 「这次, 到底也是奴婢们未曾小心谨慎,光想着谋算安贵嫔肚子里的龙种,一时之间未曾事先好好查清, 倒叫她算计了娘娘一步棋。」兰姑低声, 眉眼抬起静静瞧着魏皇后,「好在这次安氏惹火上身, 娘娘避开得及时。」 魏皇后听着兰姑说话, 展开双臂,宫女将宫装披上她肩头,浮光锦缎曳地铺开在宫室的地板上,泛出流动的光晕。 「娘娘不用费心, 安娘那边奴婢早已经派人打点妥当,她是不敢多说一个字的。」竹姑道,「如今她只身在临吉殿,九帝姬捏在娘娘手里,她敢做什么?但凡她有丝毫的不轨之心,也得瞧着九帝姬的面子才是。」 魏皇后垂眸,抚了抚袖子,「九帝姬如今还好?」 「这些天来一直都还在自己宫里禁足着,只是早上的时候陛下那儿已经发话解禁了。」兰姑道,「今日审问安贵嫔,可要请九帝姬一同过来?」 魏皇后想了想,没作答。倒是竹姑蹙眉瞧了一眼兰姑,「叫她过来做什么?平白惹得皇后娘娘不悦。」 「叫她来吧。」魏皇后拢袖往前走了两步,淡声道。 「娘娘?」兰姑不解瞧过去。 魏皇后垂眸微微一笑:「瞧着九帝姬,安贵嫔才能把话说明白。」 兰姑瞧着魏皇后背影,会意笑了笑,「奴婢明白了。」 「去临吉殿请安贵嫔的人可已经回来了?」魏皇后又问道。 竹姑蹙眉,「去了好一阵子了,这会子还没过来回话,娘娘且等一等,奴婢再派人过去催一道。」 魏皇后点了点头,「早也好,晚也罢,到底有些事情,是躲不过去的。去吧。」 竹姑朝着魏皇后欠了欠身,从宫室当中退了出去。 * 浓云笼罩下天色阴霾,挟风带雪里,宫女提着裙子匆匆踏着临吉殿的台阶往上跑去。 临吉殿上的侍卫拦下人来,「何人!?」 「奉皇后娘娘懿旨,请安贵嫔过去问话。」说着宫女亮出手中的凤令令牌,厉声道,「皇后娘娘等着呢,还不放行?」 侍卫瞧了一眼宫女手里的令牌,连忙退下叩首,「请皇后金安。妨碍姑姑们了,原是因着昨日临吉殿有人擅闯,这才查得格外严格些。这便开门,姑姑们暂且稍等。」 说着,侍卫起身,连忙吩咐身后的人打开临吉殿殿门,「皇后娘娘懿旨在此,赶快放行!」 为首的宫女收了令牌,冷着脸带着身后的人跨进临吉殿的殿门当中。 第141页 临吉殿当中静悄悄的,一路进去只能听见脚步声在空荡对的殿宇之内迴旋。 一行人往着安贵嫔所居的后殿走进去,一股腥浓的味道便从里头飘出来。 宫女们皱了眉头,加紧步伐往里走。 转过屏风,一行人都傻眼了。 后头的宫婢睁大眼睛惊惧地盯着眼前宫室当中的惨景,不可自制地往后倒退几步,恍然大叫了一声。 为首的宫女还算镇定,一张脸却也已经白了,额角上淌着冷汗,瞳孔缩紧盯着面前昏暗的宫室。 好半天,她才艰难地转头回去,沉声道:「……快回去,禀报皇后娘娘。」 「是、是……」后头的宫女连滚带爬,赶紧跑出了临吉殿后殿。 为首的宫女这才转眸,默然咽了一口唾沫,重新瞧着眼前景象。 宫室之内一片昏沉,唯独右侧一扇窗户开着,透进来一缕光。 那一缕阴晦的光勉强照亮着宫室正中的那张书案处。 安贵嫔一袭素衣,扑在案上,面容沉静安详。 她染血的手腕垂在桌案一旁的砚台上,砚台里的血漫了出来,早已经凝固。 宫女大着胆子往前走了一步。 安贵嫔的眼还是睁开的。 面前展着一卷已经风干的宣纸,上面是行行朱红的字迹。 * 长玉站在院子里,仰头瞧着天上落下零星的雪花。 「主子,披一件斗篷,免得路上过去雪把身上衣衫沾湿了。」燕草从后面走上来,将一件对襟斗篷替长玉披上。 「走吧。」长玉转身,「父皇今晨解了我的禁足,想必这会儿在他面前,还能说上两句话。」 燕草跟在长玉身边一同往外走。 原先驻守在门外的侍卫已经撤走,长玉出了宫室,却在门前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陆嚣就站在台阶下瞧着长玉,一身黄金台禁军的打扮。 看长玉从门里走出来,他一扬脸,冲着她眉眼弯弯笑了一声。 长玉也笑了,匆匆下了台阶立在陆嚣面前,「世子怎么在这儿?」 「今日不用轮值,听说你正好解了禁足,顺便路过就想着过来瞧一瞧你。」陆嚣笑着挠了挠头。 燕草站在长玉身后,掩嘴笑一声道:「世子,怎么如今宫中禁卫军这样清闲?天天都得空来瞧我们帝姬?」 陆嚣干巴巴笑一声:「这个……反正有空来就是了,问这么多做什么?」 长玉也笑一声,回眸瞧了一眼燕草:「当着世子也不知道守规矩一些?再胡闹仔细掌你的嘴。」 「奴婢不敢了。」燕草笑着忙捂嘴。 陆嚣笑了一声,回眸瞧着长玉道:「帝姬这是要去哪儿?」 「去陛下那儿。」长玉温声回话道。 陆嚣点点头,半天,瞧着长玉犹豫问了一句:「那……我真巧也准备过去一趟,要不然我送你过去?」 「世子怎么什么事儿都能跟咱们帝姬赶上巧呀?这儿也巧,那儿也巧。」燕草笑眯眯道。 陆嚣的脸倏然一红,抬眸一双黑亮的眼睛不期瞧上长玉的。 长玉也抬眸正巧对上他双瞳,只觉得有些尴尬,脸上也微微有些发烫,回眸拧眉训斥燕草:「再多嘴!真当我不敢教训你了不曾?」 「无、无妨!」陆嚣连忙伸手制止长玉。 长玉回眸过来,瞧着陆嚣道:「世子容量。」 陆嚣摸摸鼻子,低眉:「哪这么多规矩,帝姬也太客气了。」说着迈步,「那……走吧?我送帝姬过去。」 长玉扬眉,瞧着少年背影颀长英武,眼角眉梢不由得染了一丝笑意,「多谢。」 陆嚣听见了,也没回身,只是招招手示意。 一路朝明昭帝所居殿宇的方向走过去,陆嚣在前,长玉领着燕草在他身后缓行。 陆嚣少年人,腿长。一步能抵得上长玉两步。 先时陆嚣走得快,可往后回头髮觉长玉跟上有些吃力,便渐渐放慢了步子下来,走几步一回头瞧一眼长玉,怕她没跟上。 又往前过了一条长街,拐角之处却骤然跑出一道身影。 陆嚣走在前头,猝不及防和那人撞了个满怀。 长玉一时不防,也有些受惊,只听见对面来人「哎哟」一声,长玉定睛一看,却见是薛长忆。 「哪个没长眼的狗东西!」薛长忆捂着脑袋喊疼。 陆嚣也有些懵了,「十一帝姬?」 薛长忆听这声音耳熟,睁眼一瞧是陆嚣,「陆家世子?」 长玉见是薛长敏,连忙上去搀住她,「十一皇妹怎么这样急急忙忙的?」 薛长忆捂着头一看长玉,忙不迭一手拽着她,满脸的焦急:「还说我呢!?我还急着去找你!赶紧随我去临吉殿一趟!」 长玉一听「临吉殿」三个字,一颗心骤然紧缩,反手抓着薛长忆追问:「临吉殿如何了!?可是安贵嫔出事了!?」 陆嚣也不由得沉声道:「十一帝姬有什么话说清楚。」 薛长忆满脸焦躁,抓着长玉就往折返临吉殿的方向走,一边走一边不耐烦道:「我适才从母后的宫里出来,你还不知道吗?安贵嫔死了!」 长玉捏在薛长忆手里的手一僵。 她甩开薛长忆的手,脸上僵硬地笑了一下,定定瞧着薛长忆道:「十一妹妹,你开什么玩笑呢?这样的笑话可不能轻易说得。安贵嫔在临吉殿里明明好好的,这样话别胡说。」 第142页 陆嚣与燕草的脸色一时之间也沉了下去。 「十一帝姬,这样的话可不是戏言。」陆嚣上前一步,蹙眉瞧着薛长忆。 「什么戏言?满宫里只怕就瞒着九姐姐你不知道了!」薛长忆拧着眉道,「原先今日是要请安贵嫔去母后那儿审问一番的,只是派过去的宫女进了临吉殿之后,安贵嫔就已经死了。昨夜割腕自戕的,九姐姐,你快些过去吧……」 长玉只觉得脑袋里一片嗡鸣,天旋地转,连站直的力气都好像一瞬间被抽空了。 面前薛长忆的嘴一张一合,长玉却听不清她后面的话到底在说什么。 燕草瞧着长玉那副神魂落魄的样子,赶紧上前搀扶住:「九主子!」 「帝姬……」陆嚣也上前一步伸出手。 长玉那张脸上什么神色都无,平静冷漠得叫人害怕。她推开一旁燕草的手,转身跌跌撞撞就往临吉殿的方向跑远了。 薛长忆与陆嚣等也忙不迭跟上。 * 临吉殿下早已经聚集了一众人。 长玉跌跌撞撞跑上殿前的时候,李贤妃与薛止已经先到了殿里,瞧见从外失魂落魄走进来的长玉,李贤妃有些不忍,上前一步拉了她一把,「殿里这会儿还没料理干净,孩子,别进去。」 长玉像是没听见她说话一样,木然着脸,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远处桌案上的一滩血。 殿里已经重新熏了香,可仍然掩盖不住那浓重的血腥味。 长玉推开身旁的李贤妃,踉跄着迈步往前走,沙哑着嗓子:「我要见我母妃。」 李贤妃的手微微颤抖,她静默了一会儿,「也罢。本宫领你去见安贵嫔最后一面。」 「多谢贤妃娘娘。」长玉垂着头,淡淡道。 李贤妃牵过她的手,带着她走到后殿。 「安贵嫔的尸身就摆在榻上,你去瞧她一眼吧。」 长玉只觉得晕晕乎乎的,她往前走了一步,脚下一阵发软,整个人猝不及防便往下倒。 贤妃连忙上前把她搀扶住。 长玉却未曾理会,跌倒也也只管往前爬,爬到了安贵嫔的床前。 尸身已经被收拾干净了,摆在榻上,安贵嫔合着眼睛安安静静地躺在那儿,好像只是睡着了,任谁再轻轻唤她一声,便会重新睁开眼睛甦醒过来。 李贤妃一贯漠然的脸上也不由得有几分恻隐神色,她垂眸下来,温柔抚了抚长玉的额发:「别忍着,孩子,要是想哭就哭出来。哭出来就好了。」 「贤妃娘娘,我不想哭。」长玉木然跪在安贵嫔的床头前,怔怔瞧着躺在床上的母亲,「母妃她就是累了睡一会儿,一会儿叫醒她就好了。」 薛止静静站在身后良久,瞧着长玉道:「九妹妹,安贵嫔她已经走了。」 长玉痴痴笑了一声:「怎么会?母妃怎么可能走了呢?你们说谎。我跟母妃约定过的,说好了以后等我有出息了,要带她过最好的日子,还天天找盛京里最好的师傅来给她做她最爱吃的豆沙糕。我与母妃拉钩了,这承诺不能作废的,母妃怎么会没了呢?」 李贤妃瞧着她几乎有些疯癫的神色,不忍道:「孩子……你别跪在地上,来,你跟着贤妃娘娘过来,咱们说会儿话。」 长玉伸手揪住安贵嫔的衣袖,倔强摇头道:「我不去。我就在这儿守着母妃醒。」她伸手,摇了摇安贵嫔,温声道:「母妃,母妃,你醒醒,长玉来了。」 李贤妃瞧着她这副样子,也无计可施。 薛止上前一步,面色沉静,「皇后娘娘已经过来了,父皇那儿也已经着人通报。母妃,若是等皇后娘娘到了临吉殿,九妹妹这样,只怕不成体统。」 李贤妃面色阴沉,瞥了一眼薛止:「她生母已死,还要她怎样体统?」 「儿子只是为九妹妹考虑,到底不能叫她这副样子面见皇后娘娘。」薛止依旧温声。 李贤妃垂眸,想了想薛止的话,回眸瞧了身边失魂落魄的长玉一眼。终也无可奈何道:「一会儿皇后娘娘来的时候,把九帝姬带下去吧,别叫她冲撞了皇后。」 薛止垂眸:「儿子清楚,母妃放心。」 殿外传来太监尖声通报:「——皇后娘娘驾到。」 李贤妃闻言,回眸给了薛止一个眼神。 薛止点点头,上前一步拦腰抱起长玉:「九妹妹,皇后娘娘来了。」 「你放我下来!」长玉尖声,伸手去掰开薛止的手。 她的气力自然不能与一个成年男子相抗衡,花拳绣腿打在薛止的身上,薛止连眉毛都未曾动一下。他的大手按着长玉的手,温声沉沉道:「长玉妹妹,嫔妃自戕乃是重罪,你是个聪明人,这个时候千万不要在皇后娘娘面前有什么表示。安贵嫔已经走了,你要护好你自己,方才是对得住安贵嫔的。」 「……你们杀了她!你们杀了她!是你们杀了她!」长玉骤然红了眼眶,一双手乱挥舞之间,不小心摸到了薛止腰间的佩剑。几乎是没有一丝犹豫,长玉将薛止腰间的那把佩剑抽出。 薛止一时不防,长玉便趁着这瞬息之间从他怀里跳下。 「长玉妹妹,有什么话,好好说。」薛止沉下眉眼,静静瞧着长玉。 长玉捏着那把锋利的剑,沉眉冷目站在殿中。 周身的人,她一个也不能信了。 第143页 她死死握着剑柄的手忍不住地颤抖。 「是你们害死了她!!!」 第60章 晋江首发 「长玉, 把剑放下。」薛止伸手上前一步,静静盯着执剑站在殿中的长玉, 温声循循善诱道。 「你心里不痛快, 本宫都知道, 可是孩子, 如今安贵嫔已经过身,你万万不要再做些叫她泉下难安的事情了。听话, 把剑放下。」李贤妃沉沉道。 长玉目光警惕地瞧着殿中的每一个人,红着眼睛,如同一只刚失了母亲的幼兽, 不敢轻信任何一个人。她捏着手里那把剑迟迟不肯放下,锋利的剑尖上锋芒隐隐发亮。 长玉冷眼盯着殿中的每一个人, 剑锋徐徐指过薛止、贤妃、燕草、薛长忆等, 而后徐徐转身,把剑锋指向了刚从殿外走进的魏皇后。 魏皇后适才入殿,便见临吉殿下的一团混乱。 面前长玉持剑, 就这么目光森寒瞧着她, 眼睛红得可怕。 魏皇后瞧着长玉有一瞬间地怔住,身旁侍立的兰姑竹姑抢先一步, 身后将魏皇后护在了身后。 魏皇后这才镇静下来, 抬眉冷冷盯着长玉呵斥道:「九帝姬,当着本宫在这儿,你是要做什么!?」 「大胆九帝姬!当着皇后娘娘在此,还不赶紧把剑放下!」李贤妃瞟了一眼魏皇后, 赶紧上前一步,「三皇子,把九帝姬手里的剑夺下来!」 薛止回眸对上李贤妃目光,「儿臣知道。」 「都别动我——!」 就在薛止上前夺长玉手中剑的时刻,长玉骤然厉声喊道。她手里的剑勐然往前狠狠一挥,剑锋直直向着魏皇后噼过去。 「护住皇后娘娘!」一旁竹姑顿时惊叫,拉着魏皇后往后退一步。 长玉的剑锋噼下来,锐利的锋芒正好勾住竹姑鬓边的簪花,一道剑光过去,斩落竹姑鬓角的一缕长玉。 长玉睁着眼,面容上是心如死灰的平静。她慢慢喘着粗气,半天才沉沉道:「我说了,都别动我。」 薛长忆从挡在身前的一众宫女里冲出来,指着长玉怒道:「九皇姐你疯了吗!?安贵嫔死了你找母后出什么气?安贵嫔是自戕,没人害她!早知道你要发疯我就不该急着告诉你让你来见安贵嫔最后一面!」 薛止道:「九妹妹,皇后娘娘跟前,安贵嫔的事情自然有她处理,你别太伤心,更不要为着自己的伤心伤了别人。安贵嫔在宫中时一向待人宽和,皇后娘娘是知道她为人的,不会委屈了她。」 「她在宫中待人宽和,就该沦落到如今这样的下场?」长玉木然瞧着薛止,嘴角颤颤勾了一个笑。 「长玉妹妹……」薛止垂眸。 「三皇子不必多说了。」魏皇后半天才缓过神来,瞧着站在跟前的长玉,半晌,抚了抚鬓角的发,沉声吩咐:「本宫瞧着九帝姬是有些失心疯了,来人,把九帝姬带下去,别叫她在这儿碍事。」 「没听到皇后娘娘吩咐么?一个二人木头似的还都杵在这儿做什么?赶紧上去把九帝姬带走!」兰姑冷声朝着身后的太监宫女们道。 身后的太监犹豫瞧着面前像是要做困兽之斗一样的长玉,有些害怕,可还是听话上前,围成一圈张开手,缓缓上前作势要抓长玉下去。 长玉站在一圈人当中巍然不动,只面色冷然紧紧握着手里的剑,一步也未曾往后退。 太监们把长玉围在圈里,一步步靠近着,面面相觑犹豫着谁第一个伸手上去将她制服。 竹姑勒令:「还不快点!?磨磨蹭蹭的做什么!皇后娘娘还叫不动你们了!?」 李贤妃见状不妙,赶紧上前跪下替长玉求情道:「皇后娘娘,虽说安贵嫔自戕乃是重罪,可到底九帝姬是安贵嫔唯一的女儿,母女连心,如今安贵嫔骤然过身,九帝姬心里自然也难过,伤心到煳涂了。您瞧着这孩子骤然失母的可怜,别与她计较。九帝姬还是交由妾身带下去吧。」 下面的小太监得了竹姑的喝令,胆子方才大了一些,伸手过去抓住了长玉的一只衣袖。 只是长玉的动作更快,回眸之间凌厉瞥见抓着自己衣袖的那只手,没有丝毫地犹豫,一手持剑飞快地砍了过去。 薛止那剑虽说是把轻巧的软剑,可是剑锋却锋利无比,一刃挥过去,太监立时惨叫一声,惊起满殿女眷们的惊叫。 断手之时的血温热地撒在长玉的面容上,少女那张雪白秀丽还带着一丝稚气的面容上沉静如同一池无波之潭,只隐隐泛着冰冷锐利。 那一日沐宸殿下挥剑斩断那个官员的头颅时,滚烫的血也像是今天一样洒了长玉满脸满身。上一次,长玉的心中还留存着一丝惶恐不安,可是今天却只剩下了一片凄凉寂静。 一剑斩断一个太监的手,剩下的太监们也惶恐这一时再不敢上前去触碰她。 长玉执剑,眼神冰冷地瞥过去瞧着魏皇后:「我说了,别碰我。」 一时临吉殿上,所有人都静了下去。 所有人都站在一旁,瞧着长玉像是瞧一只怪物。 而长玉站在她们之中,茕茕孑立,仿佛一个异类。 九帝姬当初在沐宸殿杀人换取明昭帝欢心的事情,宫中人都有所耳闻。只不过沐宸殿人的口风关得紧,大多的人也不过是道听途说,对九帝姬杀人这事心存疑虑。一个女子,哪来这样的胆量? 可是今日临吉殿下这一幕,却令人不得不信九帝姬在沐宸殿所作所为的传闻。 第144页 魏皇后的眼眸静静朝着李贤妃瞥过去:「贤妃,你当真觉得……九帝姬只是伤心煳涂了?」 李贤妃也未曾想到长玉会伤心至此,这孩子在她看来,一贯谨慎持重,却在安贵嫔自戕之后变得如此煳涂冲动。 李贤妃垂眸,又回想起当初在甘泉宫西偏殿时瞧见的长玉。 那一日,安贵嫔身边的福娘欺主,她进甘泉宫的时候,正瞧见那孩子捏着菜刀冲进来,脸色凶得好像一只要扑上来咬人的狼。 ……那孩子不是冲动鲁莽,只是母亲把母亲看得太过重要。母亲就是她的逆鳞,任谁触动,都要扑上去,把对方咬得千疮百孔、血流成河。 李贤妃不由得有些伤感。若她当年的那个孩子没掉,今日可曾也会有一个人如同长玉护着安贵嫔这样护着自己? 她朝着魏皇后伏跪下去,沉声道:「皇后娘娘养育十一帝姬,母女之间的情分再清楚不过。安贵嫔自戕却是重罪,九帝姬今日临吉殿下冲撞了您也自然要惩罚。娘娘,妾身当初唯一的孩子夭折,九帝姬与安贵嫔这样的心意,妾身无法通晓,可是您有十一帝姬,必然是比妾身更懂得母女黄泉相隔的锥心之痛。」 说罢,李贤妃抬头,静静瞧着魏皇后:「就当是妾身想着妾身那个未曾谋面的孩子,因此为九帝姬求情。还请皇后娘娘高抬贵手,莫要再伤了这个没娘的孩子。」 一瞬之间,魏皇后瞧着贤妃有一丝的慌乱。但是很快,她便镇定了下来,嘴角勾起一抹笑:「贤妃这说的什么话,本宫自然能体谅九帝姬失母的伤心。只是妃嫔自戕乃是重罪,本宫为皇后,安贵嫔此事也不能由着九帝姬在此胡闹。否则,回宫之后又该如何向太后交代?」 李贤妃盈盈站直身:「到底陛下还在行宫之中,安贵嫔乃是陛下之前宠爱的妃嫔,如今自戕临吉殿,后事如何处置,皇后娘娘也该先过问陛下的意思。」 「陛下那边,皇后娘娘知道消息的时候就连忙派人过去传话了,只是陛下与郑美人在宫中作乐,并不愿意插手此事,只交代了皇后娘娘全权处置。」兰姑朝着李贤妃欠了欠身。 长玉持剑的手渐渐垂了下来,她瞧着兰姑:「……陛下他,连最后一眼也不想再见安贵嫔?」 兰姑瞧着长玉,冷然道:「是。陛下说了,安贵嫔自戕乃是不详,陛下不愿再见。全权交由皇后娘娘处置,九帝姬,您手里的剑还是放放吧,若非是皇后娘娘好心,安贵嫔这样自戕的宫妃早就应该在知道其自戕消息之时就扔出宫外餵狗,哪还来得及等您匆匆来临吉殿再见她一面?九帝姬,皇后娘娘慈怀,你可别不识好歹。」 长玉突然笑了一声。 「九帝姬你笑什么?皇后娘娘跟前,不得放肆!」兰姑顿时皱眉道。 长玉一声一声静静笑着,手里的剑「噹啷」一声掉了下来。 李贤妃立马上前将长玉拉入怀里,燕草也急急上前护住主子。 长玉痴痴笑着:「父皇真是绝情啊……」 李贤妃连忙捂了她嘴,将她后面的话盖了下去,又朝着魏皇后垂眸:「妾身这就带九帝姬下去。」 长玉靠在李贤妃怀里,静静瞧着魏皇后的人踏进临吉殿中开始处置安贵嫔的后事。 她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片刻之前,她执着剑,还幻想着明昭帝会不会念在前些时候与安贵嫔如胶似漆的那些情谊上,最后给她这个一生都在可怜兮兮地等待着他垂怜的母亲一丝过身后的缅怀。就算他不来见安贵嫔,长玉也觉得无事。 哪怕只要明昭帝留一句话给安贵嫔,长玉都觉得心安了。 可是明昭帝却连一句话都不留、连最后一眼都懒得看,只顾在自己的寝殿里同着郑小宛纵情声色地取乐。 而她的母亲就这样静悄悄的走了,什么都没留下。 李贤妃拖着长玉往后退开,给魏皇后让了路。 一直到魏皇后朝着殿内走进,李贤妃才低声朝着长玉道:「安贵嫔留了谢罪书,开脱了你。这个时候,别再与皇后相争了,与你没有好处。长玉,别辜负了安贵嫔为你的谋划。」 李贤妃握紧了她的手,低声道:「本宫知道你恨,知道你怀疑,可是如今你没有能够与魏皇后抗衡的能力,你得忍,你得好好活着。只有你好好活下去,才能替安贵嫔报仇,才能弄清楚你想知道的。」 李贤妃的声音里有着一种能够叫人镇静的魔力,长玉垂眸,瞧着李贤妃握着自己的那双手。 「娘娘,如今我便真的什么都不能为她做了吗?」 李贤妃静默了片刻,「保护好你自己,就是如今她最愿意看到的事。」 「多谢贤妃娘娘。」长玉低声道,「娘娘,我没事了,您松手吧,我知道如今什么该做,什么不该。您不用为我操心。」 李贤妃垂眸想了想,松开了长玉的手:「安贵嫔自戕,丧礼是不可能会有了,本宫带着你再好好拜一拜她吧,也算是全了你们母女之间的情谊。」 长玉垂着头,低低道:「多谢贤妃娘娘。我不过去了,就在这儿拜一拜她。」 李贤妃沉沉瞧着她,半晌嘆了口气:「再瞧一眼也是伤感,也罢,就这儿拜一拜也好。」 长玉朝着李贤妃惨澹笑了一笑,随即转过身,朝着安贵嫔尸身所在的方向跪下,双手相叠在眉心之间,沉沉地叩拜下去。 第145页 俯首之间,长玉再也忍不住眼眶的酸疼,泪水顺着脸便一缕缕地流淌下来,一颗颗砸在临吉殿冰凉的地板上。 她这一拜跪下去,迟迟没有站起身。 李贤妃静静站在她的身后,默然瞧着跟前的长玉。 长玉跪在那里,瘦小纤细的一个人,因为努力忍住呜咽声而止不住地轻轻颤抖着。 就算安贵嫔再如何有隐情,可是自戕已经是不争的事实,从今后,在盛京宫当中提起她都是忌讳。 李贤妃知道,这是长玉与安贵嫔的诀别了。 长玉伏跪了良久,朝着安贵嫔最后深深叩拜了一下,才缓缓跪直了身子。 起身时,脸上的神情已经被收拾得很干净,那张秀丽面容脸上的稚气好像在一瞬间都褪尽了,唯余下一片冷清沉静。 第61章 晋江首发 「你们听说了吗?皇后娘娘把安贵嫔贬为庶人了, 昨儿夜里连夜就把安贵嫔的尸身扔到骊山后的乱葬岗了。哎,原先瞧着她专宠风光, 转眼之间人死了, 连个灵堂都无, 一卷草蓆就扔出去了, 当真是可怜。」 「嘘,你低声说点。你还可怜她呢?假孕争宠不说, 还在临吉殿自尽?骊山行宫是什么地方?满山供奉的神佛!在这儿自戕,那不是给陛下和太后找晦气么?到底是皇后娘娘慈怀,还能给她留个全尸, 没把她剁碎了餵狗呢。」 「你们说这安氏死了,也听不见九帝姬哭两声?整日的把自己锁在屋子里, 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哎, 我也太倒霉了,原先瞧着安贵嫔得宠才巴巴贿赂了内务府那帮东西把自己调过来,没成想油水都没撇一星半点儿呢, 安氏就作死成这样, 真是倒霉!」 「九帝姬先时得罪了陛下不说,再临吉殿发疯那会儿连着皇后娘娘一同得罪了。我这心里哪真是怕, 你说万一皇后娘娘记恨上了, 到时候苦的还不是咱们这些做奴才的?」 「嘁,寻个机会换个主子难道不成?你不知道跟咱们一块调过来的雪香?安氏死的那晚就赶紧给自己找了后路了,哪像咱们这么傻乎乎的还守着九帝姬这个不中用的主子啊?」 「就是!这一时风光把人都得罪尽了,我看这九帝姬啊……在宫里也没什么好日子过了, 如今没了安氏这个生母,连皇后娘娘也不待见她……」 屋子里,燕草、让眉服侍着长玉喝药。 长玉坐在床榻上,浓稠的药水都已经半凉了却仍旧捧在手里,纤长的睫羽搭落着,静静听着屋外的宫女们冷嘲热讽地说话。 燕草陪着听了好一阵,已经气得坐不住,手往身旁的小几上狠狠一锤,直冲沖站起身:「都是些什么东西!九主子您别气,我找她们说道说道去!」 长玉握着手里药碗,将碗沿凑近唇边喝了一口已经半凉的药。 浓稠醇厚的苦味逼上来,长玉皱了皱眉头。 燕草一掌哐当把门推开了,外头正叽叽喳喳的小宫女们猝不及防被吓住,呆愣愣瞧着站在门口的燕草,赶紧把嘴里还没说完的话咽了回去。 燕草冷冷扫了她们一群人一眼:「九主子还在屋子里,你们一个二个的都在这背后嚼舌根子说些什么话呢?贤妃娘娘临走之前特意交代了,不日回盛京,九主子身子不好,要咱们好好照料着。你们不用心侍奉主子也就罢了,还在这里说这些没规矩的话?真当我耳朵聋了听不见了么!?九主子病着,要是谁再在九主子病中说些叫主子心烦的话,看我刮不刮她耳光!」 墙根底下几个嚼舌根的小宫女原也有些做贼心虚,叫燕草一通痛骂之后纷纷低下了头。 让眉侍立在长玉的榻边,听着外头燕草的训斥声,也不由得低头嘆了一口气。 她抬眸去瞧长玉,却见长玉只是面色平静坐在床上,捧着手里的药碗一小口一小口地喝。 让眉有些不忍,上前扶着长玉的肩轻轻道:「九帝姬别气,不过是些多嘴的丫鬟,胡说八道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长玉捧着药碗慢慢喝药,眼睫微垂,纤长如一把小扇的睫羽搭落,在沉静的面容上投下一小片微微的阴影。 「……当初你们这几个人,我可是清清楚楚记得的,都是三拖四请地求着来伺候九主子的人。当时我还嫌弃人太多不要,是你们几个在我跟前求爷爷告奶奶地求着我,说一心只想侍奉九帝姬再无她心,当初那些话都是谁说的?九主子手里的赏赐都餵到狗肚子里去了!?」外头燕草还在骂,「再敢逼逼叨叨在这儿嚼舌根,我立马回禀了贤妃娘娘,回宫之后把她贬到掖庭去!」 燕草一通大骂,面前的几个小宫女也不由得涨红了脸,支支吾吾憋了半天,终还是有些不服气。 起话头的那个小宫女往门里瞟了一眼,瞟见坐在床头不吭声喝药的长玉,冷不丁抬眼睛瞪了一眼燕草:「……是,开先是咱们求着来伺候九帝姬的又如何?可你也不瞧瞧,当初九帝姬殿里是什么光景,如今九帝姬殿里又是什么光景?如今她得罪了陛下并皇后娘娘,又是自戕的安氏的女儿,能在宫里好过几时?这宫里的人谁不是都盼着往高处走?咱们姐妹想为自己谋条出路怎么了?」 燕草被这话气得够呛,上前一步呛声道:「你这话倒说得出口!?」 那小宫女往殿里的长玉又瞧了一眼,见长玉仍旧没有反应,胆子便更大了一些,跟燕草面对面地道:「我怎么说不出口!?我说得有错么?九帝姬自己都在宫里过不下去了,就别拖累着旁人,倒叫旁人跟着她一道不快活!」 第146页 「你敢再说一遍!?」燕草气疯了,上前推她一把。 小宫女「哎呦」一声,也气急了,「你是什么东西?当初一同进宫的时候不过就是个贱民的身份,从掖庭爬出来的人今日还叫嚣着要把别人送回掖庭去?当真是笑话!燕草,不过当了几日九帝姬的贴身大宫女,别地本事不见你学学,脾气倒是跟主子学了个十成十呀?只不过可惜了,九帝姬的好日子算是到头了。」 燕草还想跟她再争辩,可却不妨那宫女身后的同伴也上前一步,仗着人多把她的话压了回去。 「燕草,咱俩也算是一同入宫的,瞧在一同入宫的情分上,我也奉劝你一句,早早给自己找条后路吧,跟着九帝姬,你这后半辈子还有着落吗?」 燕草替长玉气的眼眶通红,扬手指着那宫女,「你敢这么说主子!?」 「我就说了!如何!?」 「你想说就说,没人捂着你的嘴。」 骤然之间,燕草的身后传来长玉的声音。 她忙回头一看,却见让眉扶着长玉从屋子里走了过来,不紧不慢地停步在门框边。 「主子,您身上不好,怎么下床了?」燕草惶惶回身去搀扶长玉。 长玉由着燕草搀扶着,回眸瞧着她那张气得通红的脸淡淡笑了两声,抬手温柔替她擦了擦眼角的泪花,「无事。」 与燕草说完,长玉方在又转头回去,瞧着站在门廊前一列小宫女们。 见了长玉这个做主子的出来,这帮人的气焰也才消了,一个二人垂首低着头站在她跟前都不吱声。 让眉将披在长玉肩头的披风扣好,长玉微微咳嗽了两声,这才抬眼,静静打量了一圈眼前的宫女们。 「跟着我后半辈子便没了出路?刚刚这话谁说的,站出来我瞧瞧。」长玉道。 面前的几个小宫女垂手把头压得低低的,谁也不轻易开口说一句话。 燕草搀扶着长玉,气不过瞪着最前头的那一个宫女,「说话呀!没听见帝姬问你呢吗!?」 长玉循着燕草的目光看过去,瞧着那个局促不安的宫女,淡声问道:「你说的?」 「回……回九帝姬的话,是、是奴婢说的。」宫女绞着手指颤声道。 长玉点了点头,慢声道:「你说跟着我后半辈子便没了出路,我便想问问你,那这宫里应当跟着谁后半辈子才有出路?」 小宫女吓得噗通一声跪下去,忙磕着头:「九帝姬!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哪个意思?」长玉不咸不淡跟在话后面追问。 「奴婢不敢……」 「你说,只要你说出来,我今儿便求了恩典把你送过去。」长玉垂眸静静瞧着跪在自己脚下的小宫女,「你们辛苦服侍我一场,我也总得给你们留些好处,省得到时候满宫里嚼我的舌根子,倒叫我这个旧主良心不安,觉得亏待了你们。」 这话问出来叫人怎能回答? 「奴婢……奴婢有罪。」宫女惶惶磕头。 长玉垂眸冷眼瞧着她,半晌,轻轻笑了一声,「罢了。既然要走,我就早些放了你们出去,只是出了我这门,从此以后再想回来,可没这样容易了。」 燕草立即回头瞧着长玉蹙眉道:「九主子?这些丫头这般说道您,您怎能说放就放?奴婢还没替您好好教训她们一番,不然怎解您的气?」 让眉轻声劝燕草道:「好了,九主子病中,实在不宜在这样折腾下去,你就听主子的话吧。」 燕草气不过,可也不想再叫长玉觉得不快活,遂回头厉声道:「有谁想走?今日报上名来,过了这个村可就再没这个店了!要滚的快滚些,别脏了我们九主子门前的地界!」 一众宫女听见竟有这样的好事,忙不跌朝着长玉磕头:「多谢九帝姬恩典!多谢九帝姬恩典!」 长玉回眸朝着让眉道:「你带这些人去结了月钱,少时再回来见我吧。」 让眉朝着长玉欠了欠身:「奴婢知道。」 燕草搀着长玉,狠狠往地上一群宫女跪着的地方啐了一口:「赶紧滚!!」 一众宫女连忙跟着让眉往后头的屋子过去了,长玉静静瞧着那一群人走远了,方才回头朝着一旁傻站着的燕草轻声道:「进去吧。」 燕草将目光收回,赶紧上前搀着长玉慢步往屋子里走,一面碎碎念抱不平道:「帝姬何必这样好心?白白浪费了银子,那些捧高踩低的小人就活该被塞到掖庭去受苦!」 进了屋子,燕草回身关门,长玉便一个人往床榻前挪着步子慢慢走,「这些人留在身边也是祸害,倒不如散几两银子早些打发走了,落得耳根清净。倒是你,为着这么几个人发这样大的脾气。」 燕草关了门赶紧着上前扶着长玉坐回床头,耷拉着眉眼不悦道:「怎能由得她们那些贱嘴来说道您?奴婢就是瞧不过去!」 长玉不觉得淡淡笑了一声,回眸瞧了一眼燕草,「记得你入甘泉宫初次拜见我的时候,样子怯生生的,跟只兔子一样,如今这才多久,张牙舞爪的。」 燕草低下头:「是奴婢三生有幸,能跟在九主子您身边伺候。」 长玉垂眸:「你与让眉,倒真像是相互换了一个人似的。当初她伤了头那会儿,整日说些疯话,人也没个规矩,如今越发静下来了。」 燕草给长玉身后塞了一个软枕,侍奉着她重新上榻:「让眉自那日半日不见回来之后,人便心思越发重,有时候奴婢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这段时候若不在您跟前侍奉,奴婢整日都瞧不着她人影,也不知道她去哪了,总是深更半夜的才回来。」 第147页 长玉抬眉瞧了燕草一眼:「我这段时日昏睡的时候多,让眉总不在跟前么?」 「大半时候是的。」燕草只如实答了,回头骤然瞧着长玉的脚,勐然想起,「呀,今日帝姬脚上的伤还未曾上药呢,倒是叫我忘了。帝姬且等等,我去取了药来。」 长玉淡淡点了点头,由着燕草去取药。 燕草从柜子里取了之前薛止送过来的伤药,正往长玉的榻前走之时,背后窗边突然一声花盆碎裂的响声。 长玉扬眉瞧过去。 「呀,是十一帝姬的栗子。」燕草被吓了一跳,回头一看,一只雪白的猫从窗户外头跳了进来立在窗边的桌几上,正巧打翻桌上一盆花。 「帝姬与十一帝姬交好,这段时日却也不见十一帝姬过来瞧您一眼。」燕草低低嘆了一声,回过身子拧开药瓶,替长玉的脚踝上药,「倒是这猫巴巴过来了。」 长玉垂眸瞧着不远处的栗子,垂眸道:「跟着它主子一处的时候,时常餵它些点心,来我这儿寻吃的寻惯了,这会子怕也不过是过来讨吃的罢了。」 燕草不平道:「到底这宫里,人还不如畜生有情谊呢。畜生好歹还记得人给过它一口吃的,哪像那些人……」 「好了,别多说。」长玉淡声打断。 「奴婢知道了。」燕草赶紧应声,低低道,「奴婢也就是在主子您面前这么一说。」说着继续替长玉擦药,微微笑道,「到底三皇子拿来的这药当真是好,才不过用了几次罢了,主子的脚伤便好得快差不多了。」 长玉盯着自己崴伤的脚踝,少时,突然听见不远处薛长忆的猫发出一声意味不善的叫声。 燕草一愣,却见原本还在桌几处的猫不知何时已经扑了上来,躬起身子,一双兽瞳死死地盯着她握着药瓶的那只手。 长玉也瞧过去。 那只向来乖顺的白猫不知为何高高拱起身子,毛炸着,叫声渐渐高亢起来,它面逼近,一面露出藏在爪间的指甲,静静凝视着长玉正上药的脚踝之处。 作者有话要说:  愚人节快乐!!! 第62章 晋江首发 栗子的叫声叫人有些毛骨悚然, 燕草替长玉涂药的手顿了顿,回眸正见栗子正一双眼睛阴沉沉盯着长玉涂药的脚。 「主子, 我怎么瞧着猫像是怪怪的。」燕草也觉那猫有些瘆得慌。 长玉盯着栗子, 脑海里却闪过的是另外一双兽瞳。 那一日在临吉殿下瞧见那只勐虎之时, 那只老虎也是用着同样的眼神虎视眈眈的盯着她。 猫尖锐的叫声环绕在耳际, 长玉的心里突然勐地一凉。 那一日随着薛止上临吉殿的时候,她穿了一件亮色的衣裳。当时不曾细想, 只觉得那畜生盯着自己瞧许是因为衣衫颜色鲜亮的缘故,可是今日再见薛长忆这只猫。 长玉眸子轻移,瞧着燕草手中捏着的那一瓶药水, 轻声道:「你先别动。」 燕草不晓得长玉究竟要做什么,回眸有些担心地瞥了一眼薛长忆的猫, 静静点了点头。 主僕二人谁也没有说话, 瞧着栗子慢慢靠近着长玉的涂着药的伤口处。 长玉的心里直打鼓,瞧着猫慢慢逼近了。 那猫幽绿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长玉涂了药的伤口处,一步一步往前逼近着。 燕草瞧着猫有些害怕, 回眸去瞧长玉:「帝姬, 还是别……」 「嘘。」长玉打断她。 骤然之间,栗子像是疯魔了一样, 雪亮尖锐的爪子扬起, 像是被人狠狠踩住了尾巴一样兇狠地跳起来往长玉裸.露的脚踝处疯狂地扑过去。 「把药扔了!」长玉一把将身旁的被子拉过来盖在脚上,抢过燕草手里的药瓶子扔了出去。 栗子尖叫一声,一爪子抓在长玉盖在身上的锦被上。 一声瓷瓶碎裂的声音骤然响起,燕草被吓了一大跳, 往后倒下去,「九主子!这是怎么一回……」她的话还没说完,人就被长玉往后一推。 燕草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一道雪白的影子从眼前飞快闪过去。 栗子径直从锦被上跳起来,像一道闪电一般兇狠朝着瓷瓶摔过去的飞身扑过去。 燕草惊魂未定地靠在床边,瞪着眼睛惊恐瞧着栗子,「这……这猫疯了!?」 长玉拽着燕草坐在榻上,一双眼睛冷冷瞧着栗子的方向。 「不是猫疯了,是药有问题。」 燕草回眸,大惊声色:「药怎么会有问题,那可是三皇子专程给您送过来治脚伤的。」 「燕草,你记不得记得,上临吉殿那日之前,让眉失手把这药打翻在我裙子上?」长玉瞥眸过去,静静瞧着燕草。 燕草细细回想了一番,愣道:「是有这么回事。」 长玉垂眸下来:「那一日临吉殿上见着那只老虎的时候,我心里便一直觉得有些发毛。总觉得那只老虎好像一直在盯着我,那时候我以为是自己衣着穿得鲜亮,虽叫它盯着不放,可是今日瞧着栗子这样,我突然就回想起当日那只畜生,它在台阶下瞧着我的眼神和栗子刚才一模一样。」 「您是说,当日临吉殿老虎伤人不是意外?可,可药不是三皇子送您的么?三皇子为何要害您与贵嫔?」燕草骤然瞪大了眼,不可置信瞧着长玉。 「你现在回想一下临吉殿上的场景,难道不觉得奇怪吗?老虎冲上临吉殿的时候,越过的禁卫军有那么多,可是它一个人也没伤,是直直朝着我的方向过来的。」 第148页 那一日老虎突然发狂,临吉殿上一片混乱,长玉也吓住了神,一时没有细想。 可今日回忆殿上景象,长玉却觉得处处都不对劲。 「那只虎似乎就是直直冲着我的方向来的。」长玉低声道,「还有,当时殿上除了黄金台的人,还有埋伏在暗处的玉龙府的暗卫,可是玉龙府的人好像根本就没有上前来。」 燕草听着长玉的话,骤然抬眉惊道:「主子您这么一说,奴婢倒是也觉得有些地方说不通了。奴婢瞧着老虎冲着您扑过来的时候,三皇子殿下好像就现在您身后不远处,按理来说,三皇子应该是先救下您的人,只是后来上来救您的人却是陆世子。奴婢当时还在想,三皇子分明能出手,可为什么不上前,一直到贵嫔被老虎伤到的时候才拔剑。」 长玉的睫羽搭落下来,眼瞳里是一片冰一样的冷:「不是不能,只恐怕三皇兄还有别的算计。」 燕草蹙眉起来,「若这么说,那一日三皇子来送药就是故意设计您的?」 长玉也有些不得其解,淡声道:「论理,我与三皇子无什么冤雠,他是父皇器重的皇子,又有贤妃娘娘这个养母傍身,我实在想不出他若是设计害我,能得谁的好处。而且,与其先论三皇子,倒是不如先论让眉。」 「让眉?」燕草惊声。 长玉立马比了一个禁声的手势。 燕草会意点点头,压低了声音惶恐问道:「主子,您会不会是猜错了,让眉跟了您这么一段时日,她的为人您是知道的,您怎么会对她有疑心呢?」 「我也但愿是我猜错了。」 想起让眉的那张脸,长玉不禁觉得有些悲戚。 她是想把她当自己人看的。当日甘泉宫如此凄凉景象,就只有让眉和燕草两个人跟在她身边,那会儿燕草不经事,让眉便时时帮衬着她,替她做事说话。 只是燕草受兰姑责罚回来之后的那一日起,长玉心里便生了疑。 她总觉得让眉变了一个人一样,好像在刻意隐藏着些什么。 她回含章殿的时候分明带着皇子才有对的蛟龙玉佩,可是长玉细问她的时候,她却一个字也不说出来。 长玉看了一眼燕草:「你难道不觉得,自从让眉自称受兰姑责罚,带着一身伤回来以后,人就开始不对劲了?时常不在我身边伺候,也不知道人究竟去了哪里。一开始我怀疑过她是皇后的人,可是今日再看,却并非如此。」顿了顿,「也不是说她与皇后全然无关,只是如今瞧着,倒是与三皇子更亲近一些。」 长玉想了想,还是未曾将蛟龙玉佩的事情告诉燕草。 燕草沉默了,脸上除了震惊之外,更多的是恐惧。 长玉继续静静说道:「自从受兰姑责罚之后,让眉为人处世都小心谨慎不少,在我跟前侍奉的时候更是如此,为何偏生就在三皇子送药那一次把药瓶打翻了?燕草,我也想信人,可是若是我就真这么容易信了她,不往后去想、不往后去怀疑,我怕我活不长。」 「帝姬别这样说!」燕草慌忙跪上前,捧着长玉的手在自己手心,仰头切切瞧着长玉,「帝姬还有奴婢在身边,奴婢会陪着帝姬的。」 长玉不由得笑两声:「也是,如今从千丈崖顶上摔下来,也只有你一个人能陪在我身边了。」 长玉这话刚说完,却听见窗户后一阵响动声。 「外头有人。」长玉骤然警醒低声道,松开燕草的手。 「奴婢过去瞧瞧。」燕草连忙上前去开门。 两扇门左右拉开,长玉皱眉问道:「瞧见谁了?」 燕草关了门回头,摇了摇脑袋:「没瞧见。」 长玉收拢了目光,想了想,復又抬头瞧着燕草道:「你去看看让眉那儿,看看她给宫女们发完了钱不曾。」 燕草朝着长玉匆匆欠了欠身:「奴婢这就去。」 长玉点了点头,淡声道:「快去快回。」 燕草领了话,赶忙出了屋子过去。 长玉坐在榻上,来回想了许久都觉得放心不下,遂还是自己下了床,将涂了伤药的那一处皮肤用帕子擦干净了,方慢慢起身,靠近蜷缩在炕沿脚下的栗子。 栗子比起方才已经没那么疯狂了,缩在角落里舔着爪子。 长玉小心翼翼地靠近它,试探着把它抱了起来。 栗子安安静静地由着长玉抱在怀里,长玉垂眸瞧着它,淡淡嘆了口气,走到窗边,放了它出去。 料峭寒风吹在脸上刺骨地冷,长玉伸手将窗合上。 刚合上窗户,便听见外头传来一声人的响动声,像是有什么东西从上面跳下来。 长玉连忙随手抓了一件外衣披上,踩着鞋匆匆跑到后远处,一拉开门,正见从上头跳下来的陆嚣。 陆嚣一身禁军的铁胄,腰上的刀还挂着,拍了拍身上的灰站起来。 长玉站在门边,一声不吭静静瞧着他。 陆嚣抬头正对上长玉的眼睛,猝然被吓了一跳,噌一下脸红了,赶紧朝着长玉恭恭敬敬拱手示意一番。 长玉瞧着他灰头土脸的样子觉得好笑,不自觉勾了勾嘴角。 陆嚣瞧着长玉笑,脸上原本紧张的神色也放松了一些,挠了挠头。 「我还奇怪世子今天怎么不来了。」长玉松开靠着的门框,起身朝陆嚣的方向走了一步。 第149页 陆嚣瞧着长玉的脸上带着点笑,心中暗暗放心了不少。他朝着长玉扬眉笑了笑:「快要回盛京了,行宫里头的事情多,我总抽不开身过来。你今日……可觉好些?」 长玉没回他的问话,只是盯着陆嚣腰上挂着的刀:「禁军轮值之后,刀是要上交的。」 陆嚣赶紧去瞧腰上的刀,脸上神色有些挂不住,朝着长玉难为情道:「……我偷偷熘来的。今日事情实在太多了,我怕我这会儿不熘出来,今天就过不来了,你别说出去。」 「我也犯不着说出去。」长玉道。说着,她抬眸瞧了一眼院子的墙,又回眸瞧了一眼陆嚣,「如今我这儿已经解了禁足,世子若是要来,不必再跳墙了。」 「我也不想回回跳墙,只是这处宫殿前头有黄金台的人。」陆嚣为难道,「若是被瞧见我每人次玩忽职守,下回我就不能想瞧你就来瞧你了。」 长玉瞧着陆嚣满脸认真,低眉笑了一声。 陆嚣瞧着她笑了,也笑了一声,才低低问道:「你可好些了?」 「世子指什么好些了?」长玉仰头瞧着他问。 「罢了罢了。问你你也不会好好说。」陆嚣摇摇头,突然朝着长玉神秘兮兮地笑了一声,「你猜猜今日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自从安贵嫔过身之后,陆嚣几乎每日来一道她这儿,回回从后院的墙上跳下来,再从怀里掏一堆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或是小吃食给她。 长玉对谁都恹恹的,却唯独对着陆嚣倒还能抬起几分笑容。 不是她想笑,只是陆嚣总是一副摇头摆尾的傻狗模样巴巴瞧着她,她终究还是冷不下脸来。 「世子带了什么?」长玉盯着陆嚣往怀里掏东西的手。 「反正跟前时带给你的东西都不一样。」陆嚣话语里颇有几分得意。 长玉倒真想不出来他还能给自己带什么新鲜玩意儿了。 这段时日,也不知道陆嚣究竟用了什么法子,几乎将骊山这一处能揣在怀里带进宫的东西全给她搬来了,从吃的到喝的,从用的到玩的。他胸前那个小包袱里就像是装了取之不尽的好东西。 长玉想了许多,却没想到陆嚣的手从他怀里伸出来的时候,掌心里竟然是一只小小的狗崽子。 陆嚣将那只小小的狗崽子捧在两只手手心里,献宝一样地呈在长玉的面前,眉开眼笑颇为得意地道:「怎么样?想不到吧?」 那只奶狗崽子还很小,软趴趴的一只窝在陆嚣的手掌心里,小鼻子一吸一吸的,眼睛都还没开好。 长玉伸了一根手指头,戳了戳那只小狗崽的头,热乎乎软绵绵的,长玉伸手过去的时候,它以为是母亲餵奶了,张开嘴就抱着长玉的手指头吮.吸。 长玉瞧着那小东西可爱,不由得笑了一声,抬头问陆嚣道:「你从哪儿弄来的小狗?」 陆嚣捧小狗崽抬头弯着眼睛笑道:「别管哪儿弄来的,抓来给你玩的。听说这东西是极北边过来的种,长大了样子跟狼一样,不过比狼温顺就是了。」 长玉摇了摇头:「我养不活,你带回去吧。」 陆嚣急了:「我都把它带过来了,专门给你解闷的。」 长玉瞧着那小狗把自己的手指当母.乳咬着的模样,垂下眼睫,半天方淡声道:「你把它送回它母亲那儿吧,我不会养狗,叫他母子分开待在我身边,我怕亏待了它。我已经没了生母,你别叫它也跟它母亲分开。」 陆嚣低头,伸出一只手揉了揉手里的小狗:「它也没娘了,我看它可怜,我才把它抱来的。」 长玉听这话一时之间有些沉默,她瞧着抱着自己手指咬的小狗。 陆嚣将手里的小狗又往她跟前捧了捧,低声打着商量道:「……你就收下它,当替我养着了?」 长玉瞧着面前失母却还一无所知的狗崽子,心下突然有一块地方空落落的。 神差鬼使的,她便伸手将那只小狗崽接到了自己怀里。 那只小狗钻进她怀里,一动不动地缩着。 长玉把它放进自己的衣襟里暖着它,它像是觉得很舒服,乖乖不动了。 陆嚣笑了,「多好,瞧它跟你多亲。」 长玉搂着怀里的小狗崽,垂眸微微笑了一声,又抬眸,盯着陆嚣道:「世子怎么想起给我送这个?」 这一问倒叫陆嚣觉得有些难为情,抬起一只手指擦了擦鼻子,慢吞吞道:「安氏贵人过身……我怕你……」 「怕我什么?」长玉盯着他追问道。 陆嚣哽住,瞧了长玉片刻,立马转过头去:「没什么……」 长玉就知道他会说这话,低头笑了笑,真心实意地与他道:「陆嚣,多谢你,我会好起来的。」 长玉总喜欢故意逗他或是抬他的槓,这样一本正经地与他说谢谢,他却更觉得浑身上下都不是滋味起来。 陆嚣摇摇头:「谢什么?不用你谢,我知道安氏贵人过身了你心里难受。那种难受,我能体会。」 长玉抱着怀里的小奶狗,瞧着陆嚣。 陆嚣站在她跟前,少年明朗的容貌微微带着笑,一双眼瞳深处亮晶晶的,「我知道你难受,我只是想陪陪你,或者给你做些什么也好。在我面前,你用不着装得高兴或是不高兴,我给你带这些东西只是希望你能够慢慢好起来,等你哪天真的走出来了,真的能笑起来了,我也就安心了。」 第150页 盛京宫的宫墙底下,很少有人会像陆嚣一样笑得坦荡,更不会有人像陆嚣一样把所有的心事都写在脸上。在盛京宫里,长玉从小到大所见的只有一张张戴在真实面容之上的精緻面具。 长玉所生所长的地方,多得是精明的人,却未曾有像陆嚣这样的「痴人」。 初见之时长玉只觉得这个人傻乎乎的,可认识久了,却觉得跟这样的痴人在一起更舒服。与陆嚣在一处的时候,永远不用细想他每一句话背后的深意。 长玉怔怔瞧着陆嚣的眼,半晌才缓缓低回下睫羽,抚了抚怀里的小奶狗,低声道:「八皇姐真是错失了一桩好婚事。」 陆嚣一听到薛长敏,立马正色道:「我不娶八帝姬也是真心实意的,我不喜欢她。」 长玉觉得好笑,「你不喜欢她,那你喜欢谁?」 陆嚣一双眼深深瞧着长玉,脸色徒然通红,不知哪里来的底气,狠狠一咬牙:「你管我喜欢谁?」 撂下这句话,匆匆忙忙便又顺着树爬上墙,一熘烟没影了。 长玉抱着小狗站在院子里,仰头瞧着陆嚣离开的方向,不自觉地笑了起来,回身想走回屋子里。 没想到一转身,屋内的阴影之内便缓缓走出一个人。 长玉抬眸瞧见来人,脚步顿住,脸上的笑容顿时化散。 薛长敏一身精緻的宫装,身后随侍着几个宫女,就立在门前眼神森冷地瞧着她。 「九妹妹这儿,倒是门庭若市啊。」 作者有话要说:  2020.4.4,为在疫情中逝世的病患默哀,为抗击疫情作出贡献的白衣烈士们致敬。我们的平安幸福,离不开这些白衣天使的奋斗。这昌平盛世,将如你们所愿! 第63章 晋江首发 薛长敏进来的悄无声息, 长玉一时也未料到,但还是沉住气朝着她微微欠了欠身:「八皇姐怎么来了?」 「安氏自戕, 听说九皇妹把自己锁在宫里好几日也不出来见人, 我是怕九皇妹想不开, 遂今天特意过来瞧瞧。」薛长敏微微笑了一声, 「原本我还怕九皇妹这儿冷清呢,原来早有人抢在我前头过来伴着皇妹了, 倒是我多虑了。」 长玉听着薛长敏这话阴阳怪气的,敛眉笑了一声:「多谢八皇姐的好意,我这儿心领了。只是听说这段时日圣驾将迴銮, 皇后娘娘那儿忙着,如今皇姐得娘娘青眼, 没事儿便还是少来我这里, 省得耽误了皇姐的正事。」 薛长敏静静听着,半晌冷笑了一声:「是啊,这晦气地方, 是该少来。」 长玉敛眉面色沉静, 听着薛长敏的讽刺也未曾动容。 薛长敏挑眉,好整以暇地瞧着她。 屋子里气氛剑拔弩张, 恰时却听闻走廊外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长玉抬眸循声望过去,但见燕草匆匆从外头进来。 燕草进来得急,路也没瞧,一不留神就撞在门边薛长敏的侍女冰翘身上。 冰翘「哎呦」一声, 瞥眸过来眼神锥子一样钉在燕草身上,狠狠道:「八帝姬面前,也敢这么毛手毛脚的?没人教过你规矩么!?」说着扬手沖燕草就是一巴掌过去。 燕草被冰翘一耳光颳倒在地上,茫然抬眼瞧着站在院子里面色冰冷的长玉,而后,才瞧见跟前站着的薛长敏。 薛长敏拢袖端庄地站在原地,与冰翘对视了一个眼神,随即才转眸过去,冲着长玉淡淡一笑:「妹妹这段时日伤心煳涂了,宫里的宫人也疏于管教,这满院子都是这样毛手毛脚的小丫头,怎么成体统呢?」 长玉慢慢抬眸,瞥了一眼薛长敏,再又瞧着伏跪在地上的燕草,微微咬了咬牙,「妹妹宫里的人,自然有妹妹自己来管教,八姐姐不必费心了。」 薛长敏神色微微带笑,很是端庄温和:「不费心?不费心怎么行?不只是姐姐,如今宫里上下知道妹妹失了生母的,没有不想为妹妹费心的。妹妹心里若是有什么不痛快,大可与我这个皇姐说,若不是今日偶然过来,还不晓得妹妹这儿压着这么多的事?我瞧着妹妹与抚南侯世子倒很是亲近啊,怎么,心里事可以与外人说,反倒是要瞒着我这个亲姐姐?九皇妹这是什么意思?」 「八皇姐想多了,陆世子不过是……」 薛长敏微笑着逼问:「不过是什么?九皇妹,陆家世子才与我解除了婚事,倒是和你亲近起来?这话若是传出去,九皇妹是准备打我这个做姐姐的脸面么?还是说安氏庶人已死,妹妹你知道自己失了这个宠妃生母的倚仗,就想着另寻出路?我的九妹妹,你莫不是病急乱投医,寻错了去处?」 长玉静静瞧着薛长敏,半晌笑了一声:「怎么?姐姐怕陆世子喜欢我不成?姐姐不是自己都瞧不上陆嚣粗鄙么?怎么如今见我与陆嚣亲近一点儿,就急吼吼地与我说这席话?不过退一步来说,陆嚣纵算真有心与我,也与八皇姐没什么关系吧?」 陆嚣拒婚一直是薛长敏的一块心病,不论谁提起来都要炸毛的。 薛长敏的脸色立即有些恼了,说话也有些微微咬牙切齿:「攀附上陆嚣又怎么样?如今抚南侯府还没在他手上,九妹妹你若是想把算盘打到陆家的头上,我劝你还是省省吧。别说抚南侯府满门,淑妃娘娘就会第一个叫你知道厉害。九妹妹,如今已不是安氏当宠的时候了,安氏这抔灰早化了,你还是清醒清醒,乖乖把你的性子收敛回去,在和亲之前,好好珍惜珍惜最后留在盛京宫里的日子为好。」越往后说,薛长敏的脸上便越发得意起来,「九妹妹,这人生在世啊,还真是那句话,是祸躲不过。」 第151页 薛长敏犹记得那时在坤宁宫当中,长玉笑着对自己说的那一些话。彼时她瞧着他这九皇妹眼角眉梢上的锋芒,心里恨透了,而如今再瞧长玉这般冷落景象,她心里不由自主地就高兴、就得意。 「九妹妹。」薛长敏微笑着上前一步,笑着执着长玉的手,「远嫁杜国虽说背井离乡,虽说那杜国君主已经年近花甲,只是寂寂深宫里,好歹还有咱们的大皇姐与你作伴,你可以知足了。」 「八皇姐就这般肯定我必然无翻身之日了么?」长玉抬眸瞧着薛长敏。 薛长敏眉眼温柔微笑:「这宫里的人,不会叫你翻身,更不会叫你好过的。」顿了顿,「还有,九皇妹,有一句话我要明明白白地告诉你,陆嚣是我不要的人,可就算我不要了,我也不许你对他动什么心思。就算陆嚣真对你有意,陆家也绝对不会容许他们唯一的世子娶你这样一个自戕妃嫔的女儿为妻。」 长玉静静听着薛长敏说话,半晌不紧不慢地笑了一声:「若我非要与抚南侯府唯一的世子亲近呢?八皇姐又当如何?再说了,如今八皇姐与陆家世子并无婚约在身,世子愿意与我来往,我也不能拒人与千里之外啊。姐姐这样担心我与世子亲近,莫不是觉得自己被世子拒婚,而世子却反来亲近我,因此觉得脸上实在过不去?也是,当时陆家世子为了拒婚八皇姐,连装纨绔这样的馊法子都能想出来,可换了我却又多加亲近,岂不是在说八皇姐不如我这个做妹妹的?」 薛长敏今日来原本就是想奚落一番长玉的,正巧又抓着陆嚣偷偷见她的把柄,正觉好讥讽长玉一番,却被长玉呛口回来,一时之间怒上心头。 原来安贵嫔得宠,陆淑妃又在禁足之中,薛长敏自然不敢太张扬,可是如今长玉已经是落毛凤凰不如鸡的境地,这个时候,难道她还不敢还口还手回去么?薛长敏的手攥紧了,她又想起当初在昭阳宫里陆淑妃对她说的那番话—— 「读了这么多年诗书,回头连九丫头的嘴都争辩不出个输赢,我当初九死一生把你生下来到底是在干什么?」 薛长敏瞧着长玉,眼里的恨意积攒起来。 薛长玉算什么?安氏在的时候她不过是她脚底下一个不起眼的庶妹罢了,如今安氏死了,她更加不值一提。 她算什么?她凭什么?如今已经没有人再护得了她了,她在她面前还不肯低头就范? 积攒多时的怒意和恨意一缕缕地拧在一起,最终在薛长敏的心里燃气一把滔天的大火,她盯着长玉,眼里阴狠神色渐上,一声声慢慢笑了出来:「九妹妹觉得,我不如你?觉得陆嚣会喜欢上你,从而救你出这苦海?九妹妹,你当真不会觉得皇家女儿的婚姻这般简单吧?从前安氏在的时候,你算什么东西?如今安氏自戕沦为罪人,说难听了,你这样的身份和亲都已经抬举了,你凭什么还敢在这儿肖想陆嚣?我不要的东西,你也别想要。」 长玉站在原地,笑盈盈地瞧着她:「陆世子愿与谁亲近便与谁亲近,我管不着,八皇姐更管不着。」 「放肆!你敢这样跟我说话?」薛长敏厉声尖叫,眼睛里跳动着簇簇的火苗,脸色铁青着扬手对着长玉就预备着一个耳光扇过来。 长玉瞧着薛长敏的耳光落下来,利落便往后退开一步,可是却及不上薛长敏动作更快,脸颊上还是被薛长敏尖锐的护甲划过一小道痕迹。 「九主子!」燕草失声惊叫一声,忙不迭便冲上前去要搀扶住长玉。 「小贱人,八帝姬在这儿也轮得着你瞎嚷嚷!?」冰翘眼疾手快上前一把拽住了燕草,身后跟着的小宫女连忙上来,伙同着冰翘一同把燕草扣下。 冰翘一个耳光抡过去,燕草便应声倒下。 长玉往后退一步,抬手轻轻揩了揩脸颊上的血,仰头瞧着面前已经愤怒到失去理智的薛长敏。 薛长敏素来当着宫里的人总是端着的,总是亲和而温文尔雅的,面前这样泼妇一般狰狞着脸的神情,长玉却是第一次见。 「怎么?八皇姐被我说中了么?」长玉不觉得害怕,将薛长敏激怒至此,她心里反而突然生出一种别样的快活。薛长敏越是恼怒,长玉的微笑便越是舒然,「八皇姐?怎么了?装不下去了么?早该如此了。今日你来我这儿一趟,不就是想瞧着我如何落魄可怜么?不就是想瞧着我无依无靠之后的惨景么?先时何苦又装得这么一副姊妹和睦的样子?我瞧着咱们这虚伪做作的姐妹情,早就想呕了,如今这样撕破脸皮恶言相向,多好,多痛快。八皇姐,你说是吗?」 薛长敏恨不得将长玉那张笑着的脸用剪刀剪了再亲手撕碎!薛长玉现在不是应该痛哭流涕么?不是应该拜在自己的脚下苦苦哀求么?为什么?为什么她还笑得出来!? 长玉脸上的伤口还在流血,她随手抚了抚,眉眼里倏然扬起笑容:「八皇姐,我之前总有个地方想不通,从前我母妃未曾得宠,我们母女在甘泉宫受尽欺辱的时候,皇姐你从不厌恶我,甚至有时候淑妃责难我的时候,还会帮着我说几句话。虽说你说的那么几句话无关痛痒,可到底咱们的关系还不算太坏,姐妹之情倒也称得上。可自从我为了摆脱和亲杜国,处处谋划处处争宠的时候,咱们便开始生分起来。一开始的时候,我也以为你不过就是想叫我替你挡灾,不想自己再沦落到和亲的命数上而处处针对于我,可是后来我细细想了很久,并不只是这样。」 第152页 薛长敏冷眼瞧着她,不做多言。 「你不是为了想让我替你挡灾,陆家世子的婚事,只要你不开口,就算陆嚣再怎么折腾,抚南侯府和陆淑妃在一天,他也没本事能毁了这桩婚事。」长玉静静笑着,「八皇姐,你只是不愿瞧着从前在你面前从来不争不抢、从来受尽欺凌也不吭声反抗的我,突然有了想改变自己命数的决心。你不想瞧着我努力翻身,不想瞧着我开始比你好,不想瞧着我开始不安于现状而拼了命的为自己谋划。当初坤宁宫里,皇后娘娘与我说要我上奉贤殿的时候,假设我根本没有逆反的心,只是一味逆来顺受,你不会讨厌我,甚至会对我更好。为什么呢?因为你是如今这盛京宫里,除去十一皇妹之外,身份最高贵的庶女,你大度宽和,待人亲善,在外都是富有孝名贤名的帝姬皇女,甚至连十一皇妹这个嫡出的女儿都要被你风头盖过去。父皇能瞧上眼的女儿太少,其实父皇高看别的姐妹一眼也罢了,偏生父皇就瞧上了我这个从前要靠着你怜悯度日的妹妹,甚至父皇那段时日对我与我母妃盛宠过陆淑妃与你。你恨我,因为你觉得我不该反抗我的命,因为你觉得我就应该过我原本悽惨的一辈子。」 薛长敏眼里的冷意愈发深重,脸上结着寒霜。她瞧着薛长玉,半晌勾唇不屑笑了一声:「既然你知道我从心底就瞧不上你,就早该收敛好你那副张牙舞爪的嘴脸。长玉啊长玉,你到底在争什么呢?你看看你争到了现在,连自己的生母都护不住。安于自己的命数这话,我老早之前就告诉过你,可你偏生不听,如今沦落到这样的境地,又怪得了谁呢?你说当初咱们俩在含章殿里同住着多好啊,你不争不抢,安安静静地,多招我喜欢?是你自己要争,如今就怪不得我对付你。」 长玉脸上扬起微笑:「八姐姐尽管对付我吧,如今我母妃已故,再没什么可顾虑的了。」她笑容越发灿烂,「不争到最后一刻,不争到我死了,我绝不会松手。当初既然选择了不要再随遇而安下去,既然当初选择了不要坐以待毙,八姐姐就不要再指望我还是从前那个沉默不言的九妹妹。八姐姐不是讨厌我与陆世子来往么?那我就偏要与他来往,我就想看看,陆嚣究竟能为我做些什么,又或者能为我做到哪一步。」 薛长敏失声尖叫,恶狠狠地盯着长玉:「你究竟还要不要脸!?」 「要脸?」长玉睫羽搭落下来,眼帘里浮动着笑意,「命都要没了,还要什么脸呢?」 「你敢!」薛长敏狰狞瞧着长玉。 长玉不急不忙:「为什么不敢?八皇姐若是有法子有本事拦着陆嚣,大可以去。八皇姐,你别以为我失了生母就伤心得一发不可收拾了,我娘走了,我是伤心,可我还没有伤心到可以由着别人欺负到我头上的时候。」她垂眸,伸手抚了抚脸上那一处伤口,慢慢笑了,「八皇姐,从前我多有顾虑是为着我娘,可是如今我娘都没了,我还顾虑谁呢?我脸上这一小道口子是八皇姐送我的,礼尚往来,我也回送八皇姐一道吧。」 长玉眼角的笑容慢慢散开,归于一片冷清的漠然。 她把怀里的小狗放到一旁,躬身从地上捡了一块边角锋利的瓦块,慢慢又站起了身。 薛长敏瞪着一双眼睛狠狠瞧着她,脚下却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薛长玉!你要做什么!?」说着回头高声朝着一旁侍立的冰翘等人喊道,「还不快过来!?」 长玉没等冰翘上前,往前迈一步伸手便狠狠揪住薛长敏的衣襟,两个人失重往下跌落在地上。 薛长敏高声惊叫,长玉没等她爬起来便利落地骑到她身上,一手揪着薛长敏的衣襟往前狠狠一拽,捏着手里那块锋利的瓦片搁在薛长敏脸上,俯瞰着底下薛长敏那张惊惶的脸,微微笑了。 长玉捏着那块瓦片在薛长敏脸上比划,眼里噙着笑,「八皇姐说,我是在左边划一刀好,还是右边划一刀好?」 「九帝姬!你做什么!?你敢动八帝姬,你不要命了吗!?」冰翘瞧着薛长敏捏在长玉手里,一时也吓得不敢轻举妄动。 薛长敏虽说长长玉一两岁,可平日里娇生惯养得很,论力气根本就比不上长玉,被长玉骑在身上根本就无还手的力气。 「从前为着我娘能在宫里安生,我从不出头由着你们欺负,可如今我娘没了,这活下去还是死了,与我根本就没什么区别。」长玉垂眸,盯着薛长敏,「八皇姐许是不晓得,我这人啊,一旦什么都没有了,就什么都不怕了。所以说,就算我如今无依无靠,八皇姐也别惹我为好,若是我真恼起来,八皇姐的脸上可就不止一道口子这么简单了。」 「薛长玉,你真敢动我的脸!?」薛长敏一听长玉真要毁她容貌,也不由得开始有些慌了起来,使劲挣扎着想要翻身起来。 长玉却没由着她轻举妄动,瓦片径直抵向薛长敏那张白皙如雪的面容上。 院子里顿时一片惊惶叫声。 正当长玉想划开薛长敏那张好看的脸时,却听见院子外不知谁高声喊了一句:「就是里头!八帝姬如今正拿着咱们九帝姬出气呢!三皇子您快进去瞧瞧吧!」 长玉听见这话,立即回神,眼瞧着身下一脸得救神色薛长敏,一挑眉扬手左右开弓扇了她俩耳光。 趁着薛长敏没反应过来,长玉飞快将手里的瓦片塞到了对方的手里。她拽着薛长敏一个翻身,顺势之间,变成了薛长敏骑在她身上。 第153页 薛止跟着让眉冲进后院的时候,正瞧见的就是这一幕。 薛长敏骑在长玉的身上,手里还捏着一块带血的瓦片。 底下长玉惶惶瞧着薛止,一双眼睛里还含着恐惧的泪:「三……三哥哥。」 第64章 晋江首发 薛止飞身上前, 一把先将在上的薛长敏拽开。 长玉顺势惶惶抓住了薛止的袖子,抬眼惊慌失措地瞧着他, 「三哥, 三哥救我, 八皇姐她要杀了我!」 薛长敏身边的侍女连忙上前搀扶住自家主子, 薛长敏靠在冰翘身前,一脸不可置信地瞧着眼前的景象, 恨恨朝长玉道:「你说什么呢!?薛长玉,这么多人在跟前瞧着的,你怎么还有脸倒打一耙!?」 长玉小心往薛止的身前靠了靠, 一双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袖,低着头:「三哥, 我……」 薛止垂眸瞧着怀里瑟瑟不安的长玉, 听着那一声有些带着哭腔的「三哥」,眉头皱紧了。 他们兄妹二人之间,长玉向来与他疏离, 就算是喊人也不过是一句恭敬的「三皇兄」, 今日这一声「三哥」倒是平白喊得两人亲近了几分。 薛止松开一只手,安慰地拍了拍长玉的肩膀, 才回眸去正式着站在一旁的薛长敏, 话语里并不似往日客气:「八皇妹今日来这儿做什么?」 薛长敏愣了一愣,勉强笑了一声,「三皇兄,我不过是担心九皇妹一个人在这院子里住着冷清, 今日特地过来瞧瞧她,谁知道一时竟恼了九皇妹的清净,两个人就拌嘴了几句罢了。辛亏三皇兄来得及时,不然我这张脸今日可就要被九皇妹刮花了。」 薛止将怀里的长玉松开,燕草与让眉匆匆忙忙便上前来搀扶着她。 薛止站在长玉的身前,负手漠然瞧着薛长敏,不咸不淡笑了一声:「该说,若非是我来的早,九皇妹怕是要在这儿被你一顿好欺负。」 薛长敏连忙辩解:「根本就不是三皇兄你看到的那样,你没来的时候,满院子的人都瞧见了,是薛长玉她抓着我要刮花我的脸,只是她听见外头的动静,便做了这副可怜兮兮的样子给旁人瞧的!三皇兄,我身边的人都可以作证!」 冰翘搀扶着自己主子,狠狠盯着长玉:「三皇子,您可别被九帝姬骗了,她可兇狠着,咱们八帝姬哪里是她的对手?再说了,咱们帝姬脸上被九帝姬掌掴的印子都还在呢!」 燕草搀扶着长玉,听着薛长敏主僕等的话,吸了吸鼻子,把眼眶里的眼泪水憋回去,心疼地瞧着长玉,低声道:「八帝姬的人多,咱们九帝姬受了您的欺负,也不敢说什么。只是八帝姬说这话前,也瞧一瞧咱们九帝姬眉下的口子,原本好好的一张脸……」 薛长敏扬手指着燕草,气愤道:「你这丫头,还敢污衊人?」 燕草咬着牙,恨声道:「奴婢不敢污衊人,何况这院子里就奴婢与九帝姬两个,两张嘴再怎么辩解,也说不过八帝姬身边人多。」 让眉垂下头,朝着薛止道:「奴婢原先奉着九帝姬的指令前去给院子里的丫鬟们开月钱,回来的时候就听见后院里吵吵闹闹的,瞧瞧进去一看发觉是八帝姬带着人闹了进来。奴婢胆子小,眼见九主子被八帝姬掌掴,可是却不敢出去为主子出头,这才慌慌忙忙出来找人,正巧碰见了您。三殿下,如今安氏庶人自戕,宫里的人多瞧不起咱们九主子是个自戕妃嫔生出的,处处都踩她一脚,求您护着些咱们九主子吧。」 燕草低声道:「八帝姬说是咱们九主子要害您,可这伤口明明白白在九主子的脸上,难不成还是九主子自己划伤自己污衊您?这可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情。」 「是!就算她脸上那道口子是我划的,但我也是不小心划的!我原本不过是好心过来瞧瞧她,谁知道她自己说话处处针锋相对于我,我也是一时被她那张嘴气恼了才忍不住想教训教训她,谁知道护甲就不小心划她脸上了!?」薛长敏越听越气,分明就是薛长玉抓着她要划花她的脸,如今怎么倒成了她薛长敏是恶人? 薛长敏瞧着垂首靠在薛止身边始终一言不发的长玉更加生气,刚才还盛气凌人地把她按在地上,这会儿便楚楚可怜地躲在别人的身后不吭声装受害者?果真如母妃说的一样,薛长玉这个人就是心机深重且虚伪至极!那一次在父皇面前是如此,如今在薛止面前又是这样! 她瞧着默不作声的长玉,越想越气,终究是没忍住,上前一步一把扣紧了长玉的手腕,「适才动手的时候不是嘴里说的话很厉害么?这会儿到了人前就知道装乖了!?薛长玉你说话啊!?」 长玉被薛长敏这么狠狠一拽,故意便顺着薛长敏的方向倒下去,一只手紧紧抓着薛止的袖子,仰头瞧着薛止,眼睛里少有的脆弱,只喃喃道:「三哥,我真的没有。」 「八皇妹,你闹也要分清场合。」薛止手臂一拦,便将长玉拉了回来。 她往前走了一步,整个人便像是一座高山一样横在两个小姑娘之间。 薛长敏被薛止这样轻轻一推,整个人往后踉跄了一小步,仰头瞧着他不甘心道:「三皇兄难道真就信了她?三皇兄当真觉得我能欺负得过她?当日沐宸殿上她连人都敢杀,连父皇的亲臣都敢砍……」 「八皇妹!有些话,适可而止。」薛止的声音骤然沉了下来。 薛长敏仰脸去看他,却见薛止素来清风明月一般温和的面容阴沉得很。 第154页 薛止将长玉拉到了自己身后,冷脸淡漠瞧着薛长敏,「八皇妹,沐宸殿的事情岂是你能够随意议论的?你的恭敬呢?还是说你近来与皇后娘娘多亲近,听见陆淑妃要解禁足了,于是胆子便也跟着大起来了?」 「我……」薛长敏吃了个瘪,可瞧着薛止的脸色,却也不敢贸然再回口过去。到底,薛止统领玉龙府的名声在外,能够统领那种吃人的地方的人,她心里还是有几分畏惧的。 薛止冷眼瞧了一阵薛长敏,见她不再说话,睫羽便搭落下来,盖住眼底的一片冷意,连带着声音也微微宽和了一点,「八皇妹,回宫在即,淑妃娘娘也很快就要解禁了,这段时日,你还是少关照九皇妹这儿,多谨慎着自己吧。我听说,因着前时抚南侯世子拒婚于你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如今盛京当中议论颇多,父皇和皇祖母都觉此事有损薛氏脸面,心中已经很是不满陆家了。陆家是你的外祖家,到底你也该关心关心才是。」 一听见「陆淑妃」三个字,薛长敏的气焰便立刻小了下去,想了想自己实在没必要与薛止闹得不痛快,只好忍下心口的气,朝着薛止欠了欠身,冷声道:「既然九皇妹这儿不欢迎我,我也就不讨这个没趣儿了,三皇兄安,我先退下了。」 说罢,薛长敏冷眼瞥了一眼长玉:「九皇妹,有些事情,你我心知肚明,来日再慢慢说道。」 抛下这一句话,薛长敏便带着身边的宫人簇拥着往院子外走了。 长玉一直缩在薛止的胸前埋首不说话,直到薛长敏走了也未曾回头看她一眼,像是当真害怕极了。 待薛长敏等人的脚步声远走了,薛止这才垂头下来,轻轻揉了揉怀里长玉的头,温声道:「八皇妹人已经走了。」 薛止松开手,长玉往后退了一步。 燕草赶紧上前搀着她,往她脸上一看,吓得魂都没了:「这满脸的血啊!」 「扶九帝姬进去,赶紧着人叫太医,顺便烧点热水进来。」薛止抬手替长玉抚了抚脸上的血痕。 燕草有些为难:「原先伺候九帝姬的人都不肯再伺候了,如今跟来行宫里能伺候的就只有奴婢与让眉两个人,奴婢去叫太医过来,让眉去烧水……」 「不用你担忧。」薛止轻声道,「这儿有我瞧着她。」 燕草连忙感激道:「多谢三殿下!」说着赶紧催促着让眉去烧水,自己转身匆匆跑出去寻太医过来看诊了。 薛止回身,小心扶了一把长玉:「先进去吧。」 长玉没吭声,点了点头,抱起一旁的那只吓得不敢动弹的小狗崽,跟着薛止回了屋子里。 院子里的人走光了,燕草出去找太医,让眉烧水,屋子里就只剩下长玉兄妹二人静静坐着。 长玉坐在榻沿上,怀里抱着陆嚣送的那只小狗崽顺毛,瞧着薛止将屋子里的门窗都关紧了,又将她面前烧着的炭火盆子里的炭拨了拨。 火烧得旺旺的,熏得长玉满脸暖意,怀里的小狗崽也觉暖和了,懒洋洋地在她腿上翻了翻身。 薛止做完这些方才转身,从怀里掏了一方干净的帕子,站在长玉身前准备替她擦一擦脸上的血。 长玉伸出手去拦,低声道:「多谢三皇兄,我自己来。」 薛止捏着帕子的手顿了顿,垂眸睨着面前的长玉,眉眼慢慢簇起来笑了一声:「适才八皇妹在的时候与我这样亲近,如今转过神来,妹妹又与我生分了。」他按下长玉的手,温声道,「你瞧不着,我替你擦。」 没由得长玉再说话,薛止已经小心捏着帕子将她半张脸上的血痕擦干净了。 长玉没吭声,垂眸抱着怀里的小狗,捏着它的小爪子玩。 温暖的屋子里静悄悄的,唯独只听得见炭火盆子里火星子噼啪爆开的声响。 薛止替长玉擦干净了半张脸,收手回去。 长玉正想朝他说一句谢谢,勐然之间却听见头上传来薛止一声淡淡的笑:「适才我要是再来晚一步,你怕是真要将八皇妹的脸上划一道口子不成?」 长玉浑身一震,仰头拧眉瞧着薛止,不解道:「三皇兄这话是什么意思?」 薛止将手里擦过血的脏帕子扔到一旁,抱着胸立在长玉跟前,往后退了一步,眉眼带笑地瞧着她:「我这话什么意思,长玉妹妹心里不是很清楚么?」 长玉抬眸,对上薛止那双沉静含笑的眼睛。 她心里狂跳,搭落眼睫下来不想再看他,只温吞开口:「三皇兄,八皇姐从前与我便多有不和,如今我失了生母,她嘲讽我几句也是情理之中,也不是存心想伤了我的脸,这件事情还请三皇兄不要说出去,徒惹父皇与皇后娘娘的烦心。」 薛止抱着胸垂着眼睨着她,眉眼上笑容依旧温和极了,「八皇妹伤了你,你也给八皇妹的脸上颳了两道手掌印了,算是扯平了,这件事情在这个节骨眼上闹出去,于她于你都不好,为兄自然不会把这件事情说出去,长玉妹妹放心。」 长玉抱着怀里的小狗,垂眸没立时答话,心中却漏跳一拍。 她这些小伎俩用在别人眼里或许尚可,只是当着薛止却实在没有什么用处。薛止的心里明镜一样,看得清清楚楚。瞒,自然是瞒不过去了。 「既然三皇兄知道八皇姐没在我手里讨上便宜,何故还要特意来帮我?」长玉轻轻咬了咬嘴唇。既然薛止看得分明,她也没必要再在他面前装模作样惹他笑话了,「三皇兄什么时候瞧出来的?」 第155页 薛止拉了一张凳子过来,落座在长玉的对面。 长玉抬眸过去,正见薛止微笑地瞧着她,眼角上积攒的尽是柔和。 「你身边的宫女跑出来寻我的时候,我确实有些担心你,如今安氏娘子过身,你一人在宫里孤苦伶仃的,确实也容易受欺负。只是后来我又想了想……」薛止一笑,「谁还能欺负得了你呢?」 长玉垂眸,淡淡笑了一声:「三皇兄真是看得起我。」 「既然妹妹打得过,我也不好插手。」薛止弯着眼睛微微笑,「何况八皇妹那个绣花枕头,能把你怎么样?她人多,却也不一定能欺负得了你。」 长玉听到薛止用「绣花枕头」来形容薛长敏,不禁心里暗暗觉得好笑。 薛止也笑了一声:「不过,八皇妹在我面前说的倒是实情。」 长玉替腿上的小狗崽温柔地顺着毛:「既然三皇兄知道八皇姐说的是实情,何故还不给八皇姐脸面?」 薛止那双沉静漆黑的眼瞳静静微笑着瞧着长玉,「就算八皇妹说的是实情又怎样?我想帮妹妹便帮了,管他什么实情与否?」 长玉替小狗崽顺着毛的手微微一顿,抬起头来,没听清薛止说的话一般,「三皇兄说什么?」 薛止静静笑道:「妹妹那会儿叫我一声三哥哥,当真叫我没法子不去帮着妹妹说话。宫里人情冷暖不比外头,妹妹叫我三哥哥,当真比叫三皇兄听着叫人亲近多了。所以,哪怕八皇妹说的是实情,为着这一声三哥哥,我也想妹妹。」 这话叫长玉一时没法答,她瞧着薛止,突然觉得自己根本就瞧不明白这个人。 薛止对着她的面容总是温和亲近的,可是薛止越是对她温柔亲近,长玉就越觉得这个人冷漠疏离。 没来由的好比起没来由的坏,总是更叫人提心弔胆。 温柔笑眼待人的是薛止,利落在骊县斩杀难民的也是薛止,给她送来那瓶导致生母自尽离世的药的人是薛止,可是临吉殿上虎口之下救了她的人也是薛止。 薛止那么多张笑脸糅杂在她的脑海里,可是细细想下去,长玉却觉得没有一张笑容是薛止真心实意的。 包括现在。 「妹妹怎么了?怎么一直不说话?」薛止瞧着长玉一直垂眸不言,温声开口问她。 长玉抱着怀里的小狗崽,半晌,终于轻轻抬起了眼睫对上薛止的眼睛。 「三皇兄对我好,究竟是有何索求呢?或者,三皇兄想从长玉这儿得到什么?」 薛止瞧着对面端坐的少女,少女的眼神清亮,眉眼里神色认真严肃。 「索求什么?」薛止却展颜笑了。 从前安贵嫔尚在世的时候,薛止对她好,她还觉得或许是瞧在安氏受宠的原因之上。可是如今生母已经过世,她孑然一身在盛京宫当中生存,实在是想不到自己还有什么值得薛止费心的。 薛止端正坐着,想了想,笑道:「我对妹妹好,妹妹就一定要回报我些什么吗?」 从前顾虑着安贵嫔太多,许多话长玉总是不敢轻易问出口,可是今非昔比,她没什么再好顾虑的了,于是直接道:「长玉是安氏庶人所生,三皇兄是贤妃娘娘名下的皇子,如今安氏已经遭到父皇的厌弃,三皇兄还是少与长玉来往,免得招惹了父皇的不悦。再者,长玉无故蒙三皇兄照拂,确实无以为报。」 薛止静静听着她把话说完了,默了一阵,方才抬头,瞧着她眼睛笑道:「若是妹妹非要给我还报些什么,方才觉得受我照拂安心的话,我倒是真有一事求索于妹妹。」 长玉垂眸,静默了一番:「三皇兄请讲。」 薛止坐在那里,静静笑了:「这宫里头,从来都没人叫过我三哥哥。妹妹这样叫我,很是亲近,我很喜欢。若是妹妹愿意,以后也这样叫我一声三哥哥吧。」 第65章 晋江首发 薛止微笑瞧着长玉, 一时之间,这话竟叫长玉无法回答。 长玉沉默瞧着薛止, 垂眸, 淡淡笑了一声。 薛止凝眸瞧着她, 半晌探手过去, 摸了摸她的发旋:「好了,不必担忧太多, 等回了盛京宫之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笑意轻柔,「这人与人的眼缘, 谁也说不好。宫里这么多的兄弟姊妹,我却偏生喜欢妹妹一些, 许是瞧着妹妹与少年时的我相似吧。」 长玉不甚解他这话, 仰脸蹙眉瞧着他:「我与三哥相似?」 薛止一听长玉叫他三哥,脸上笑容便格外温柔。他点了点头,微笑道:「是啊, 妹妹与我少年时相像。」 远处门廊外传来脚步声响伴着燕草着急的说话声:「烦请太医快些。」 长玉循声扭头过去, 正见燕草推开门急沖沖地进来,身后跟着背着医箱的太医。 薛止回眸见太医已来, 便站起身来往后退了一步, 瞧着长玉温声笑笑:「原也是在值守时半道上被你那侍女拉过来救场的,既然现下太医来了,我便先告辞了。长玉妹妹这几日着人好好收拾收拾,过后, 高高兴兴地随着父皇回盛京。」 长玉仰头,对着薛止淡淡笑一声:「多谢三哥,我知道了。」 薛止点点头,不经意间瞥向长玉怀里的那只小狗,蓦然淡淡笑了一声:「妹妹从哪儿寻了这么一只小狗过来?」 长玉将怀里的小狗崽抱紧了,脸上泛出一个浅淡的笑容:「燕草在附近随便抱的,也不知从哪儿跑出来的,在行宫里若是被人瞧见了,它命就没了。我想着到底也是条命,就带在身边养着。」 第156页 小狗崽在长玉的怀里不安地扭动着身子,哼哧哼哧仰着小脑袋好奇地瞧着不远处的薛止。薛止也静静瞧着它,片刻后收了眼神,对着长玉微微一笑:「原是这样。」 长玉轻声应了一句「是」。 「燕草是个贴心伺候你的人。」薛止微笑着赞许道,「有它在你身边闹腾,你也能少些时候伤感。」 长玉笑了一声:「是。燕草,三殿下夸奖你,还不谢三殿下抬举?」 燕草赶紧迎合着长玉的话,慌忙沖薛止欠身道:「照料主子,合该是奴婢分内的事情。」 薛止微微笑了笑,「既然如此,长玉妹妹保重。」 「多谢三哥。」长玉应声。 薛止折身冲着门外的方向走去,临行前特意在太医身边停了停,「好好替九帝姬看看,应当开的补药,一味都不要落下了。」 太医惶恐应声,朝着薛止拜了一拜:「是。」 正巧让眉端了一盆热水从外头走进来,瞧着意欲往外的薛止,脚步顿住愣了愣神。 长玉端坐在榻边,眼神淡淡浮过去,轻描淡写地扫了一眼让眉,「让眉,你送三皇子出去。」 听闻长玉说话声,让眉才回身过来,赶忙应了一声是,放下手里的热水,恭敬引着薛止往外行了。 等薛止二人出门,燕草方才领着太医匆匆上前为长玉看诊。 太医简单为长玉脸上的伤口止了血,告知她脸上的口子不深,好好养一阵子就会癒合,另外又开了些能够养伤疤的外用膏药。等做完这些,方才为长玉把平安脉。 宫室当中的炭火烧得旺盛,坐久了便不觉叫人心底有些烦躁起来。 薛止之前将四面的门窗都紧闭了,窗下摔碎药瓶的地方渐渐挥发出一股淡淡的香味。 不知怎的,长玉怀里的小狗崽越发地焦躁难安起来,一双小爪子不停扒拉着长玉的裙子。 长玉温柔地替它顺了顺毛,沉静的眉眼转过去,瞧着坐在一旁的太医。 太医已经替她把完脉,收了手回来,往后退了一步,恭恭敬敬地朝着长玉拱手道:「帝姬不过是这些天人太多伤心,身子倒是没有什么大碍,只要帝姬自己能把心中郁结的事情想开,想来就会大好了。」 长玉端坐在榻上,微微笑着将袖子拨下来,「有劳太医急匆匆过来一趟了,这里是些赏钱,权当是酬谢太医的辛苦。这段时日,肯往我这儿来的太医几乎没几个。」 太医抬眼,目光所及长玉的手心当中是一颗小小的金元宝,连忙道:「不敢,替帝姬看诊等乃是臣的分内之责,怎敢收帝姬的赏钱。」 长玉抬眸,淡淡与燕草对视了一眼。 燕草当即轻点了一下头,上前去接过长玉手心里的金元宝,满脸客气含笑地上前立在太医跟前。 「咱们九帝姬的心意,还万望太医收下。」燕草将那一颗金元宝往太医的手里塞。 「那……多谢九帝姬赏赐。」太医不安瞧着长玉,到底还是半推半就地接下来。 长玉慢慢笑了一声,「有件事情,还望太医能够帮个小忙。」 太医犹豫了一阵,慢声道:「不知帝姬有什么吩咐?」 长玉垂眸,静了静,问道:「想问太医一句,有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叫猫狗修道以后受刺激,从而发疯?」 太医思索片刻,抬头道:「能够致猫犬等发狂的药倒是多……不知帝姬问这个做什么?」 长玉垂眸,抚了抚怀里的小狗崽,笑道:「我这里养的这只小狗崽,不知为何总是焦躁得很,我怕是身边用了什么东西叫它闻着觉得不舒坦,遂想问问太医。」 太医瞧了一眼长玉怀里哼哼唧唧的小狗崽,点了点头,「不知帝姬最近用了些什么药?」 长玉回眸瞧了一眼燕草,燕草会意,连忙回身,走至窗下摔碎瓷瓶处,弯身拾起一片还沾着药水的瓷片。 长玉瞧着燕草将那一片瓷片递给太医,垂眸慢慢说道:「这些天,我一直用着这瓶伤药治脚伤的扭伤,伤口时好了些,只不过每每用这药时,我养的这狗总是不安得很,只问道这味道便像是要发狂一般,所以烦请太医看个究竟,瞧瞧这药里到底有些什么,也叫我能安心一些。」 太医接过燕草手里的瓷片,轻轻放到鼻子前嗅了嗅,微微蹙了蹙眉。 长玉颦眉瞧着太医嗅药,问道:「太医可能从这香味当中察觉一二?可是因为这药的缘故?」 「这药挥发得快,味道已经消散得差不多了,臣也不能很好决断。」太医犹豫着道,「只是,从这余香当中闻起来,臣只觉得隐隐约约有一股扶临散的香味。」 「扶临散?」长玉皱眉,「那是什么?」 太医将手里的瓷片放下道:「扶临散是从赤目狐的幼崽身上提炼出来的东西,带些香味,可以有合筋连骨的功效,时常给筋骨上受了很重伤痛的病患使用。只是,用这药须得小心身旁无猫犬等牲畜,这东西容易叫它们发狂。且臣听太医院的前辈说过,从前扶临散是在战场上给伤兵用的,药效虽好,可是用的时日久了对人的肌里却还是有一定的损伤,如今已经少有人用了。」 长玉攥紧了手,纤长的睫羽搭落下去,客客气气问道:「损伤?怎样的损伤?那太医能不能断定,我用的药里就有扶临散?」 太医沉吟道:「若是用久了,这扶临散沁入人的皮肉里,会叫人的脾肝受损,久而久而,使人短寿。只是帝姬问臣能不能断言,这药挥发了许多,臣一时也不能很肯定便认定九帝姬所用的药里必然就有扶临散。敢问帝姬这儿可还有这伤药?若是有的话,给臣一些时日,臣或许能断定出来。」 第157页 「若要这药,这会儿我这里也只剩了这么一瓶,还不小心给打碎了。」长玉淡淡笑了笑,「这样,等过几日,我再找人寻一些,届时给太医那儿送过去一瓶,还烦请太医好好替我看一看。」 太医冲着长玉拱手:「帝姬言重了。」 「我怪喜欢这小狗儿的,回回瞧着它难受,我心里也难受。」长玉弯唇笑了一声,抚了抚怀里的小狗崽,「太医若是帮我辨出这药是叫它难受的根本,也算是太医帮了我一个大忙,此后,我必然是要好生谢过太医一番的。」 「不敢。」太医冲着长玉拱了拱手,「一应的药膏和补药,臣都已经开好了方子在这儿,一会儿还请帝姬身边的人随着臣一道过去拿了药来。」 「劳烦太医了。」长玉微笑客气着,一面朝燕草招手,「随着太医过去一趟。」 「奴婢遵命。」燕草欠了欠身,随即领着太医往外,「您请随着这边过来。」 太医跟着燕草往门外走,正开门,碰巧与外头的让眉打了个照面。 燕草瞧了她一眼,也不说话,只含笑请着太医往外走了。 让眉回眸瞧了一眼远去的燕草,这才回头进屋,在长玉的跟前欠了欠身道:「回九帝姬的话,三皇子殿下已经送出去了。」 长玉抱着怀里的小狗,抬眸瞧了她一眼,微微笑道:「倒是去了好一会儿,,辛苦你一趟了。」 「帝姬说什么客气话,倒是叫奴婢不习惯了。」让眉讪讪笑了一声,「原是三皇子殿下心疼您,拉着奴婢在门前仔仔细细交代了好一会儿,所以耽搁了些时候。」 长玉瞧着她说话,也不打断,只听她说完了,才转眸瞥了一眼不远处桌上的一盘子坚果:「那边留着一盘花生米也没人吃,我记着你就爱吃这个,留给你拿下去吃吧。」 让眉怔了怔,躬身浅浅笑了一下:「多谢帝姬疼爱,奴婢少时等燕草回来了再领您的赏赐,这会儿屋子里没人,奴婢先伺候着您。」 长玉瞧了她一眼,道:「不必了,这会子拿过来吧,陪着我说说话。」 见长玉这样说,让眉也不好再推辞,只称了一声「是」,便乖顺着回身,将一边桌上的那一盘子花生米端了过去,呈上给长玉。 长玉瞥了她一眼,朝床边的凳子别了别脸:「坐。」 让眉捧着果盘,有些惴惴不安:「帝姬,这不合规矩。」 「规矩是做给外人瞧的,如今我这儿外人都已经走空了,还要给谁坐规矩瞧?」长玉和气笑了一声,「叫你坐着就坐着,这些天来,里里外外的叫你辛苦了。」 让眉捧着果盘,朝长玉欠了欠身,低声道:「合该是奴婢分内该做的。」说完这话,方才小心翼翼往后坐在了原先薛止的那张凳子上。 长玉微笑着朝她招招手:「来,坐近一些。」 「是。」让眉不知长玉要做什么,心底打起鼓来,拉着凳子往前坐近了一些。 「三皇子跟你交代了些什么?把你拖住了这么久?」待让眉靠近了,长玉便抱着怀里的小狗崽微笑地瞧着她。 让眉垂头,低声道:「三皇子说,如今安氏主子没了,您心里不好受,叫奴婢等时常须得多对您留心一些。还吩咐了,这段时日若是咱们宫里缺了什么吃穿用度上的东西,一应可以去找他,只要他能帮得上忙的,必然会帮着您。」 长玉垂眸,抚了抚怀里的小狗崽,逗着它玩:「三皇兄真是用心良苦,处处都为我思虑好了,连跟在我身边的人都安排得妥妥噹噹。」 让眉手抱着果盘的手一瞬间微微收紧,垂首温顺一笑:「三皇子殿下一向对您很好。」 长玉点了点头,轻声道:「确实,这宫中再没有哪个兄弟如三皇兄一般对我这样亲和。」话说了一半,长玉微笑瞧着让眉,「三皇兄开府在外,不能时常回宫见,以后若是听闻三皇兄入宫,还叫你多替我往他那里走动走动。」 让眉一听这话,整个身体便犹如一根绷紧的贤,抬眸瞧着长玉忙道:「帝姬这说的是什么话……奴婢惶恐。」说着,将手里的果盘放至一旁,朝着长玉跪拜下去,磕头惶恐道,「奴婢怎么私下面见三皇子?这等僭越之事,奴婢自然是不敢的!帝姬明鑑!」 长玉垂眸,淡淡瞧着让眉那诚惶诚恐的样子,淡淡笑了一声:「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让眉只躬身伏跪着,就是不肯起来。 长玉笑了笑,「你这样跪着做什么?你又没做错什么事,何故这样紧张?赶紧起身吧,地上潮,别把那果盘放那儿。」 让眉的额头上沁了一层冷汗,低低应了一声是,方端起一旁的果盘重新坐回了凳子上。 「房里的炭火是不是烧得太旺了些?」长玉含笑问道。 让眉低低笑了一声,怯怯摇摇头:「还好。」 长玉伸手,从让眉的果盘里捏了一颗花生,没吃,只是放在手指间把玩着。 半晌,她抬眸朝让眉笑道:「怎么不吃?我记得你先前时最喜欢吃这个了,到哪儿都带着,如今冬日里我这东西少,旁的好吃的也没有,想着你进来辛苦,给你留了这么些,原本就想今天叫你拿下去吃的。」 「自是喜欢的,只不过当着帝姬面前,不敢造次。」让眉讪讪笑了一声,探手从怀里的果盘当中取了一颗花生米吃。 第158页 长玉静静笑着瞧着她:「如今你越发小心谨慎,倒是叫我觉得不习惯了。记得你初来我这儿的时候,人咋咋唿唿的,也没什么规矩,又总是帮着我,遂吃了不少苦头。」 让眉一面磕着花生米,一面低眉顺眼淡淡笑着:「彼时是奴婢不懂规矩,总是说些疯话,给帝姬添了麻烦。」 「你的忠心,我都替你记在心里,没一丝记错的地方。」长玉笑道,「跟在我身边叫你吃苦了,这些我都记在心里。让眉,这些时候你跟在我身边伺候,外头咱们是主僕,里头说话,我把你当亲信的姐妹一样,在我面前,你有什么好拘束的?」 让眉往盘子里抓花生米的手有些颤抖,她抬眸,眼神里分明就是藏不住的心事,却还装着强颜欢笑的样子道:「帝姬叫奴婢惶恐了,帝姬高贵,奴婢怎敢与帝姬攀附姐妹?」 长玉笑容越发温善:「你是我可信的人,我才敢这样对着你说话。」 让眉磕下一枚花生,放下手,半晌干巴巴笑了一声:「帝姬抬举奴婢了。」 「自然是信你才与你说这些话。」长玉淡声笑道,「你是素来不瞒着我的人,有什么话,我自然要与你说。这宫里背信弃义、卖主求荣的东西张什么样,我瞧多了,还能分不清楚?但凡若是叫主子存了疑心的人,在主子身边自然是活不长的,哪还能得主子的青眼?若是那等背着自己主子偷偷与外人勾结的奴才,在我这里,自然也是留不长的,温水煮青蛙,得慢慢叫她不知不觉地死了。」 长玉抬眸,不动声色地瞧了一眼让眉。 让眉的脸色不太好,咬着花生米的时候,牙齿有些微微打颤。 长玉将手里那颗没吃的花生米放在一旁,两只手将怀里的趴着的小狗崽换了一个方向抱着,微微笑着瞧着让眉的眼睛,「就像是你偏爱吃花生米,我便得在这花生米里下毒,叫你吃高兴了,再叫你……」 让眉骤然惊惶将口里原本嚼着对的花生米吐出来,整个人匍匐在地上,拼命地抠着自己嗓子眼,用力想把之前吃下去的花生米吐出来。 长玉抱着小狗崽坐在榻上不动如山,垂眸瞧着让眉使劲抠着自己的嗓子眼,费尽力气想要将胃里的东西呕吐出来,眼神里有过一瞬间的冷意。只是很快,她便又面色如常温和。 「让眉,你做什么呢?」长玉垂眸扶着怀里的小狗崽微笑,「我不过与你开个玩笑罢了。」 这话说着,让眉惶惶抬头瞧着长玉,一张脸上如同菜色。 长玉眉目含笑着,从一旁的果盘里捏了一颗花生米,慢条斯理地吃下去,笑盈盈道:「我就是与你开个玩笑,你怎么当真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  这段时间人不太舒服,整个人都处于阴霾里,给大家添麻烦辽。这段时间整理了一下思绪,断更了一阵,但是最近已经好很多了。这都是因为在微博里收到追更小姐妹的鼓励,每次看到微博里还有文下的留言都觉得有被你们爱护到~收到激励的我回来继续两日一万了!一日一万对我还是太他喵困难~ 第66章 晋江首发 让眉只觉得浑身上下都被冷汗浸湿了, 她惶惶抬眼去瞧长玉,才发觉自己刚才的举动太过。 「九帝姬……」让眉强忍着心头的惶恐, 扶着一旁的凳子慢慢爬了起来。 长玉抱着怀里的小狗崽没说话, 笑盈盈地瞥了一眼脚下散落一地的花生米, 「可惜这一盘子花生米了。怎么回事?我不过与你玩笑一句, 倒是叫你吓成这个样子?」 让眉不敢瞧长玉的眼睛,只是一味躲开她的眼神, 低声道:「奴婢只是一时失手。」 「到底是一时失手,还是……」长玉慢慢抬眸,瞧着让眉, 笑意越发的温和,「还是做贼心虚?」 让眉扑棱往前跪下, 吓得脸都白了:「奴婢没有!」 长玉抚摸这小狗崽的手慢慢停了下来。 「我再问你一次, 让眉,你究竟有没有瞒着我什么事?」 那次让眉回到摘星阁时手里捏着的蛟龙玉佩始终是长玉心里的一个结。薛止与安贵嫔之死有着莫大的联繫,而让眉却又始终不肯好好言明自己与薛止的关系。 长玉静静瞧着让眉, 暗暗下定了决心。 若是她这次能够老老实实将玉佩的事情说清, 念在过往她伺候自己的这段时日上,长玉可以从轻处置。可若是她还是闭口不谈, 那也不能怪她薛长玉疑心深重了。 如今在这盛京宫里, 她无依无靠,若是再不狠下心一些,只怕自己这一生就毁了。 让眉听闻长玉的问话,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她咬着嘴唇,低下了头道:「奴婢……怎敢隐瞒帝姬?奴婢一心为帝姬,绝无二心。」 「这便是你的回答?」长玉静静瞧着她。 让眉没再说话,只是匍匐下去,朝着长玉深深地磕了一个头。 又过了很久,长玉才听到她轻声道:「奴婢只想说,奴婢从来没有害过帝姬念头。」 长玉默然良久,终究还是摇头:「你出去吧,这些日子将东西收拾好,准备随驾回京。」 让眉低低称了一声「是」,随后跪直了身子,将地上散落的花生用手收拾干净,捧着果盘退出了屋子,顺手替长玉将屋子的门也掩上了。 长玉瞧着那缓缓关上的门,眼帘渐渐垂下,眼瞳里徒留一片清冷。 第159页 * 启程回盛京的那一日,难得见了晴。 骊山行宫宫门前的车马列了冗长的队伍,随行的黄金台禁军浩浩荡荡。 长玉一早就带着燕草让眉前去行宫宫门之前,同着魏皇后此番随行行宫的后宫嫔妃帝女们一同候着明昭帝的御驾过来。 长玉过去得早,宫门前侍候的人倒还不算很多,长玉正预备着过去的时候,后头一列佩剑的禁军越过她身后往前走过去。 长玉带着燕草让眉避开,却见那队禁军往前走过的时候,怀里的搂着的小狗崽突然叫了一声。 长玉正想捂住它嘴,一抬眸,却见那一列禁军队伍当中有一张颇熟悉的面容迴转了过来。 陆嚣穿着黄金台禁军的银盔银甲,回眸飞快地朝着长玉的方向眯着眼笑了一下,随即又很快地回过头去,随着禁军统领往前走去了。 长玉站在原地,怔怔瞧着陆嚣离开的方向,半晌垂眸,不自觉地也笑了一声。 身旁燕草低声道:「主子,少时皇后娘娘该过来了,咱们还是赶紧先过去吧。」 「知道了。」长玉收回视线,抱着怀里的小狗朝着宫门下走过去。 骊山行宫宫门之下,薛长敏与薛长忆早已经侯在那里,再往后是一众低位的妃嫔。 长玉将怀里的小狗崽交到燕草的手里,只身上前,朝着她们二人行了一个姐妹之间的常礼,「八皇姐,十一皇妹。」 自临吉殿长玉对魏皇后不敬之后,薛长忆已经许久未曾再搭理过她这位九皇姐了,听见长玉与她行礼,也不吭声,冷着一张脸故意装着没听见一样。 薛长敏站在薛长忆身边,侧眸过去,见薛长忆没有搭理长玉的意思,面容上不禁浮现起一丝嘲讽的笑意,也没吭声。 长玉是料到了她二人不会留好脸色给她瞧的,早有了心理准备,于是只行完自己面份上的礼节,便收了礼数,预备带着燕草让眉往后面的地方站。 谁曾想到她转过身,后头薛长忆不冷不淡地声音便传了过来:「我叫你起身了?」 长玉一时身形顿住,却没回头。 薛长敏站在薛长忆的身边,听见这话,眉梢上笑意又深浓了几分,瞧着长玉身影顿在那里,只觉得心里痛快。如今连薛长忆这个嫡女也一同得罪了,看她在这宫里还如何立足得下去。 「九皇妹,十一皇妹可是嫡帝姬,你朝嫡帝姬行礼,嫡帝姬没叫你起身,你怎可擅自起身?你还有没有点规矩?」薛长敏柔声笑着,轻描淡写说了这么一句。 在场人的眼睛一时之间都看向了长玉的方向。 长玉知道,以薛长忆的性格,若是有心叫人难堪定然会不会善罢甘休的,在这个时候与薛长忆较劲,不会有好处。 长玉垂下眼帘,回过身来,又朝着薛长忆的方向问了一次安道:「十一皇妹。」 薛长忆负手瞧着她,这回倒是没装作未听见,却仍然没搭理,只翘着嘴角笑,瞧着长玉就是不叫她起来。 长玉耐着性子,不急不躁地维持着行礼的姿势,薛长忆没出声,她也就真的未曾动一下。 薛长忆瞧着长玉脸上无什么动容神色,也觉有些无趣。其实她倒不是如何讨厌长玉,只是觉得自己难得与人交好,可是这个人却在临吉殿上对她母后不敬,当真是叫薛长忆觉得自己一腔好心错付了人,遂因此想叫长玉吃点苦头,让她现在在宫门之下当着众人的面出丑难堪。可是没想到,薛长玉一点反应都没有,她说什么倒还按着乖乖做了。 「算了,别碍本帝姬的眼,后边儿去。」薛长忆冷淡瞧了一眼长玉,便回过眸子不再瞧她。 长玉起了身,不发一言。 薛长敏只觉得不太甘心,不明白薛长忆为何这样轻易就叫长玉回去了,她倒是还想瞧着自己这个九皇妹在众人面前再难堪一阵,于是低声朝着薛长忆道:「十一皇妹……这,上回九皇妹可是当中对皇后娘娘不敬啊。」 薛长忆是个一点就炸的暴脾气,回眸就瞪薛长敏一眼,「我知道!要你管!」说着冷哼一声,眼睛看着别处,话却是对着长玉道,「那日临吉殿里你对我母后的不敬,我都记在心里。如今安氏自戕,已经是罪人,若非是我母后好心,你还能像如今这样安安生生活着?从今往后,再让我瞧着你敢对母后不敬,别怪我不客气!赶紧后边去,别在这儿碍我的眼!」 长玉默然听完薛长忆的一席话,也不答覆,只径直往后头走了。 燕草跟在长玉身边,往队伍的后头退过去,低声道:「主子,从前在宫中还有十一帝姬帮您说话,如今十一帝姬这样对您,奴婢只怕将来您回宫之后,日子难过。」 长玉回眸瞧了燕草一眼,安心笑笑,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没事,别怕。」 一开始设法亲近薛长忆,也不过就是为了讨她的欢心,借她靠近李太后,期盼着能靠着她多拉拢太后的心,以此叫母亲和自己能够在宫中多一重保障,叫自己免除上奉贤殿和亲。可是如今母亲安氏已经过身,她亲近讨好薛长忆就成了没有意义的事情,既然没有意义,又何必在意呢?薛长忆对她好坏与否,她都不关心。 来时,她还是宠妃之女,受明昭帝喜爱,高高在上。去的时候,又已经从高处跌下来,成了一个无依无靠的罪妾之女,叫人嫌弃。 第160页 瞧着长玉站到人群后头来,身边的人都拿着一众看戏的眼神瞧着她,可长玉只是安然站着接受一切的目光,嵴背挺直,一句话也未曾多说。 少时,魏皇后的仪驾过来,众人便只安心候着明昭帝的御驾前来。 只是等了许久,却仍旧未曾见到明昭帝的身影。 魏皇后派去催促的宫女去了好几个,又叫众人好等了许久,行宫远处方才见到明昭帝及薛止等人姗姗来迟的身影。 「……瞧见没,陛下身边那个狐媚东西!」 「瞧见了,下作玩意儿!皇后娘娘还在这儿,她也敢坐在陛下身边?」 长玉听闻身后传来窸窸窣窣地说话声,仰脸朝着明昭帝来的方向看过去,但见不远处一列玉龙府的人伴着御驾前来。 御驾之上,明昭帝搂着髮髻散乱的郑小宛,二人高声大笑着,全然不顾身边还有薛止等皇子随侍,自顾自地调笑着。 「听说这些日子,陛下就独宠这郑氏一人,郑氏说什么,陛下就做什么!也不知那狐狸精究竟是施了什么法,把陛下迷得五迷三道的!连今日回宫的吉时都耽搁了!」 「原本以为走了个安氏,陛下到底还能多去旁人处一些,只是没想到如今又来了个郑氏!」 「从前安氏在的时候,陛下的眼睛里好歹还能看到旁人,如今换了这郑氏,陛下眼睛里竟是容不下别的了!我瞧那郑氏的长相就是个妖妃,这样的人怎能长久留在陛下身边……」 长玉的耳边飘过身后宫妃们低声不甘的议论。 她的视线飘远,落在御驾上柔弱无骨依附在明昭帝胸前娇笑的郑小宛身上,突然之间,心头上竟有一种悲从中来涌上。 早该知道,她那个所谓的父皇,根本就是个无心的人。只可怜,自己的生母把一声都葬送在了这个男人的身上。 长玉暗暗攥紧了手,在明昭帝的御驾前来的一剎那,压着心底的悲愤,随着众人一道伏跪了下去,朝着皇帝磕头问安。 明昭帝在众人的朝拜之下登上御车。 等到皇帝登车之后,魏皇后等方才起身。 郑小宛朝着魏皇后拜了拜,正准备往明昭帝的车马处走,却被魏皇后微笑着叫住了。 「郑美人。」魏皇后道。 郑小宛听闻魏皇后的话,回眸过来,娇艷笑着朝她福了福身:「皇后娘娘有何吩咐?妾身还等着上陛下的车侍候陛下呢。」 魏皇后身边的宫妃们早已经不满于郑小宛这些时候的独宠,冷言:「郑美人,你这是对皇后娘娘说话的方式么?」 郑小宛没回话,甚至根本没理会魏皇后身边的那个妃嫔,只笑笑道:「皇后娘娘若是没有旁的吩咐,妾身就先行告退了。」 「慢着。」趁着郑小宛站直身子的片刻,魏皇后笑道,「今日回宫的时辰是算好了的,怎么郑美人伺候陛下却也不懂个规矩?今日误了启程的吉时,只怕到时候太后娘娘知道了,不好交代。」 郑小宛却笑道:「臣妾伺候陛下,自然只能听从陛下的圣旨。皇后娘娘,臣妾遵从陛下圣旨难道也有错么?还是说,皇后娘娘的意思是,臣妾不该听从陛下的话?」 「大胆郑美人!胆敢在皇后娘娘面前放肆!?」魏皇后身边竹姑立即呵斥道。 郑小宛不急不忙,眉眼舒然一笑:「臣妾不敢。」说着,盈盈朝魏皇后跪下。 正当这个时候,远处侯在明昭帝身边的内侍如意匆匆跑过来,冲着魏皇后一个躬身:「皇后娘娘,陛下那边叫郑美人过去呢……您?」 魏皇后抬眼,淡淡瞧了一眼如意。 如意有些汗颜,讪笑着道:「娘娘……」 魏皇后收回目光,端袖柔和一笑:「既然陛下传话,郑美人你便赶紧过去伺候着吧。吉时已经耽误,得赶紧启程才是。」 郑小宛扬起脸,姣美的眉目笑意盈然:「臣妾遵旨。」话毕,她便回身朝着明昭帝的御车走去。 「皇后娘娘,这郑氏如此嚣张,您怎能放她继续这样?」 「是呀皇后娘娘,如今这郑氏才不过是个美人,得宠也不过才这些日子,就敢当着您的面说这些话,若是继续放任不管,将来还不知道她要把后宫祸乱成什么样子!」 周身的妃嫔们愤愤不甘地说着,魏皇后却一言不发,面容上笑容依旧:「都上车吧。」 魏皇后登车,其余的人也只好散了。 长玉在人群最后,遥遥看了一眼远处明昭帝的车,才回头对着燕草道:「我们也走吧。」 燕草点点头,赶紧带着让眉一同跟上。 内务府的人最是会看人眼色,如今长玉失宠,给她的备的车马自然也不如来时的好。小小的一辆马车,就混在一众宫妃的队伍当中。 燕草跟在车外,为长玉不平道:「内务府的那帮人也太欺负人了,就用这么一辆破车打发您!这又破又小的,要您怎么忍到盛京里!?」 长玉登车归座,抱着怀里的小狗崽笑道:「你又不是头回才知道内务府那帮人的本性?气什么?回了盛京再说。」 听长玉这样说,燕草也只好住嘴,跟着队伍启程往骊山行宫的宫外走。 走了一阵路,长玉原想闭目养神,却听见后面一阵哒哒的马蹄声追上来,最后方才听见窗外燕草惊喜地声音:「世子怎么来了?」 第161页 长玉一听这句话,立马撩开了一旁车窗上的垂帘,一抬眼,正见身边陆嚣骑在高头大马之上,与她的车并行在一起。 「陆嚣?」长玉蹙眉瞧着他,「你怎么来了?」 燕草很识相地往后退了几步,跟到了长玉的车后。 陆嚣一身银甲,骑在马上倒是很有几分少年风发的意气,他垂眸瞧着车里的长玉,脸红了红,不好意思地笑了一声:「值守到这儿。」 长玉才不信他鬼话,上下打量他一眼,反问:「可能吗?」 陆嚣撇了撇嘴,有些不高兴长玉拆穿他的话,「我怕你无聊还不成?」 长玉这才笑了一声,扬眉去看他:「你老老实实与我说话不成?总是骗人,偏生又还不会骗人。你悄悄到这儿来,若是被你们领头的知道了,有你好受的。」 陆嚣这人总是不善于撒谎,每回说谎就脸红,要不然就是摸鼻子抓头,心眼实诚得很。 「我是抚南侯的儿子,禁军里谁敢管我?再说了,原先值守在这儿的人也拿了我的银子,他不说,谁能知道我换到这儿来了?」陆嚣觉得面上无光,便振振有词地朝长玉道。 长玉瞧着高头大马上桌甲负剑的少年郎,虽说不过十五六岁光景,可却已经有了男子挺拔身形的雏形,手挽着缰绳笔直一道利落身影高高坐在马上,却是一道好看的风姿。 陆嚣察觉到长玉目光,回过头来不自在地瞧着她,「看……看着我做什么?」 长玉想了一想,坦然瞧着陆嚣道:「看着抚南侯世子少年鲜衣怒马,该是在疆场上纵马建功立业的人,委身在这宫廷禁军当中,真真是屈才了。」 陆嚣一听这话,耳根上刷的一下红透了,梗着脖子低声道:「我乐意去哪儿就去哪儿,我就乐意在宫里当个禁军,禁军不好么?禁军还管饭呢!」 长玉差点儿笑出声,咳嗽了一声,忍下笑道:「你来当禁军,就为了禁军管的这几餐饭?」 陆嚣瞧她一眼,闷闷不乐嘀咕道:「我来当禁军为了什么,九帝姬管得着么?」 「呆子。」长玉终是没忍住,瞧着陆嚣,低低笑骂了一句。 陆嚣倒是被她弄得没头没脑的,皱着眉道:「你说谁呆子?」 长玉面容带笑,将怀里的小狗崽抱起来。 小狗崽一双小爪子搭在窗上,小脑袋歪着,眼睛忽闪忽闪瞧着陆嚣。 陆嚣也微微歪着头瞧着小狗崽。 长玉戳了戳狗头,对着陆嚣微微一笑,「我说它叫呆子。」 作者有话要说:  陆嚣:我来当禁军,为了靠近我老婆。 第67章 晋江首发 午后渐渐起了大风, 盛京宫之上盘旋着滚滚的浓云将原本的太阳遮盖住,徒留苍穹之下一片灰濛濛的阴霾。 一列宫女阴沉着脸从慈宁宫外走进来, 为首的是李太后身边的掌事嬷嬷连嬷嬷。 甫一进慈宁宫的后殿, 连嬷嬷便屏退了身后的随侍的宫女们, 独身一人走了进去, 将慈宁宫后殿的殿门轻轻掩上。 李太后就坐在南窗下的炕上,身边的宫女正伺候着喝汤药。抬头一件连嬷嬷从外头走进来, 便淡淡挥手叫身边伺候的人退了下去。 连嬷嬷上前冲着李太后一欠身:「太后。」 「嗯。」李太后方才午睡起来,说话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她淡淡应了一声,将手里喝完汤药的碗递出来。 连嬷嬷顺势躬身上前, 将李太后手里的空药碗接过,小心放置在一旁的桌几上, 另又双手碰过一张干净的绢子供李太后擦嘴。 李太后接过绢子, 慢悠悠把嘴角残留的汤药汁水擦干净了,才抬眼瞧连嬷嬷,沉声道:「盛京宫外头现在如何了?」 连嬷嬷躬身在李太后身边, 低声道:「还是一样, 忠勇王府的人把守了盛京宫四角的宫门,如今宫门都封闭着, 一应的不许人外出和进来, 说……这次关北难民来时汹汹,趁着这个机会,别国难免动心思,在里头混一些不干不净的人进来, 需得严查在京人员。」 李太后不咸不淡地笑了一声:「陛下都快圣驾迴銮了,忠勇王还没查清楚呢?还是说,不准备开这道宫门了?」 连嬷嬷阴沉着脸,低下头轻声细语:「太后您心里明镜似的,还不清楚忠勇王府想要做什么?」 「我本以为,忠勇王到底还是个顾念着自家孩子性命的好父亲,只是如今看来,这人被逼到绝境之时,哪里还会管什么亲情?」李太后摇头笑笑,復又抬眸瞧着连嬷嬷,「那些京中世家的小姐公子们,如今在宫里可还过得好?对了,忠勇王郡主如何了?」 「公子们在一处,小姐们还是在含章殿附近,至于忠勇王郡主,她这些天一直託身边的人求见您一面,奴婢告诉她您这段时日里身子欠安,回绝了。」连嬷嬷道。 李太后想了想,「其实见一面倒也无妨。如今忠勇王的人封闭京城皇城,哀家这儿无趣得很,叫她来陪着说说话也好。你着人把忠勇王郡主请过来吧。」 连嬷嬷欠身,说一声「是」,随即回头,吩咐了下面的人去含章殿将薛长慈迎来。 没等多久的功夫,外头便有宫人簇拥着薛长慈进了慈宁宫当中。 李太后抬眸静静笑看着殿门外匆匆跑进来的薛长慈,慈爱地招手笑道:「许久不见郡主,过来哀家这儿,哀家瞧瞧含章殿那帮人可亏待了你不曾。」 第162页 薛长慈是匆忙赶过来的,梳妆穿着都简便得很,一见了李太后什么也不顾地冲上来,噗通跪在太后的跟前磕头下去,声音里带着颤抖地哭腔:「……太后,太后娘娘。」 李太后一听这哭声连忙满面心疼,叫连嬷嬷搀扶着薛长慈起了身,「郡主这是怎么了?受什么委屈了?来,告诉哀家,哀家替你做主。」 薛长慈扶着连嬷嬷的手,软着身子好不容易站起来,抬眼泪盈盈,眼眶通红得可怕。 她脱开连嬷嬷的手,哽咽着上前小心翼翼拽住了李太后的袖子,跪在她的座边道:「……太后娘娘,我父王一时之间定然是被身边的奸人撺掇,如今在做些这样荒唐的事情。太后娘娘,您也是看着我父王从小到大的,您知道我父王是个心眼实的人,这样叛君的罪过,他定然是不会做的。太后娘娘,您放我出宫去,我父王从小到大最是疼爱我,我去劝他入宫认罪。太后娘娘,太后娘娘,长慈求求您……求求您了……」 李太后垂眸含笑瞧着膝边已经哭成泪人的薛长慈,不动声色抬眸与身边的连嬷嬷对视了一眼。 主僕二人相视一笑,这个时候,李太后才低头,伸手过去温和地将薛长慈从地上扶起来,心疼地抹了抹她颊边的泪道:「孩子,哀家自然是知道你父王是个老实的,只是如今,皇城四面都是你父王的人,哀家也是无可奈何啊。」 薛长慈不肯死心,一双手紧紧拽着李太后的衣袖恳切求着:「太后娘娘!求您放我出去劝一句我父王吧!只要我开口求他,他一定会答应的!」 李太后瞧着薛长慈满脸的泪,淡淡笑了一声:「只是哀家放了你出去,谁能来放哀家的人出去呢?」她将薛长慈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脸上笑容慈蔼,「郡主好好在宫里陪着哀家,等忠勇王什么时候想通了,自然会亲自进宫来接你出去。如果,他还有这个心的话。」 薛长慈听闻这话,一张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她失力松开的李太后,整个人呆呆怔怔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傻了眼,满面的心如死灰。 李太后笑盈盈朝着身边连嬷嬷道:「扶郡主起来,陪着哀家在这慈宁宫里好好说说话。忠勇王将郡主交到哀家这儿,哀家自然是不能亏待了郡主的。郡主,你乖乖地待在哀家身边,这是最好。若是你不能安生一些,只怕忠勇王世子那边,便不能够安生了。」 * 一路从骊山行宫过来,有陆嚣陪着说话,到底也不算太无聊。 皇帝后妃以及薛长敏等的马车都在前方,长玉的车在后,身边也没什么人看着,倒觉得更得轻松一些。 下骊山之后,便是到了骊县之下。 按着来时的规矩一样,皇帝迴銮时,骊县的百姓依旧要按着规矩在街道左右跪拜相迎。 长玉回想起来时在骊县看到的光景,并不太忍心去看,遂在经过骊县的时候将窗帘放了下来。 陆嚣策马就跟在长玉的车外,走了一阵路,长玉突然听见外头陆嚣声音沉下来,说道:「前面好像出了些什么事。」 长玉抱着怀里的呆子隔着窗问道:「怎么了?」 陆嚣策马在前,凝目皱眉瞧着远处的景象,道:「三皇子与玉龙府的人好像先一步走了。」 「先走了?」长玉一听这话,也不由得有些奇怪。 陆嚣有些怀疑道:「按理说不能单只叫黄金台的人在这儿,便是开道三皇子也不应当走得这样着急。」 「许是前头有什么事要他们过去解决吧。」长玉没太放在心上,撩开帘子抬眸去瞧陆嚣。 陆嚣握紧了手里的缰绳,垂眸犹豫道:「只是玉龙府的人几乎调走了,有些叫人怀疑。」 骤然之间,陆嚣勒住缰绳停了马,面容警惕地瞧着前方。 长玉正奇陆嚣为何停住,下一刻,她的马车也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长玉仰头立马问陆嚣。 陆嚣的脸绷紧了,一丝原本的笑意也无,一双眼睛锐利地紧盯着前方的动静:「陛下的车停下来了。」 明昭帝的车若是停下,其余随行后妃帝女的马车自然也要随着一同停下来。 长玉回想起来时在骊县拦车的百姓,问陆嚣道:「是不是有人拦车?」 陆嚣盯着前方,微微摇了摇头沉声道:「不是。」 说着,附近的禁军拍马往前。陆嚣回头瞧了一眼长玉,「在这儿别动。」扔下这句话,便随着身边的禁军一同策马往明昭帝马车的防线过去了。 骤然之间,前方出来一声明昭帝的怒喝:「——朕想怎样便怎样,你们管得着吗!?」 那声音极盛怒,长玉听了,越发地狐疑,便招唿道:「燕草,扶我下去。」 燕草应声上来,立在长玉窗边,有些不安地低声道:「主子,要不然您还是别下去了,奴婢瞧着这儿地方的人,怪瘆人的……」 长玉低声:「没事,你扶着我下来。」 燕草只好应了一声是,上前来将马车的门帘打起来,搀扶着长玉从上边慢慢走下了车。 还是跟来时一样的街景,左右伏跪着的都是骊县的百姓。 长玉下车的一瞬,近旁一名孩童微微抬起眼睛,眼睛通红,瞧着长玉的眼神兇狠而憎恨。 长玉被那种极度憎恨的眼神微微吓住,但很快,那孩子的母亲便将他的头按了下去。 第163页 长玉收回了视线,朝着前方明昭帝马车所在的方向看过去。 那头已经跪了一圈人,长玉拧眉仔细一看,见是明昭帝搂着郑小宛站在众人之前,扬手怒气沖沖地说着什么,而魏皇后等便在一旁拉着明昭帝,似在哀求什么。 长玉转头朝燕草道:「你去前头瞧瞧,看看是出什么事了。」 燕草领了命,便只身往前过去了,很快又回了长玉身边,脸色不大好看:「似乎是郑美人说想要瞧瞧骊县景,陛下便要陪着郑美人一道下去,皇后娘娘劝说陛下,反倒是被护着郑美人的陛下骂了一通,如今前头正乱着呢,主子,您还是先回车上吧,别管这些事,省得连累您。」 长玉听燕草这话,蹙眉望着前头明昭帝的方向:「父皇是真宠爱郑氏到这份上了?」 燕草扶着她:「您还是先上去吧。」 长玉想了想,觉得燕草也说得对,这个节骨眼上,旁的事情她还是沾身的好,省得再惹了皇帝的不快。 「也好。」长玉点点头,伸手由燕草搀扶这正想回身过去,却听见不远处的人群当中突然爆出一声怒喝。 「——我们这些老百姓吃不饱穿不暖,还要受重刑罚加身,昏君明昭帝却还大肆修建行宫,挥霍无度,带着他的妖妃私处游玩!若是这样,这天下凭什么要交到这昏君的手上!!」 此言一出,骊县百姓立即振臂高唿,场面一时之间慌乱起来。 只见原本都伏跪与街道两旁的百姓像是疯了一般,如洪水勐兽一样涌向中间的薛家皇室。 黄金台的禁军高唿:「保护陛下——!!」 长玉眼瞧着周围的流民们扑上来,脏脏的双手扯上她身上的衣裙。 燕草几乎吓哭了,却还死死护着长玉不叫那些流民往长玉的身上扑。 长玉也蒙住了,她根本未曾料想到今日路过骊县竟然会出现这样的事情,慌乱中,她一面抱着怀里的呆子,一面拽进了燕草的手,镇定安慰她道:「别怕!没事!」 黄金台的侍卫立马抽刀出来,只听见周围一片喊杀声,茫然之间,长玉匆匆回头,只看见身后的几个流民已经被削去了脑袋。 血溅了出来,引起一阵惊叫。 可这并没有喝退流民,反而叫他们更加气愤。 「——薛氏不仁!薛氏怎配称帝!咱们今天让骊山这满身神佛瞧着,咱们要杀了狗皇帝!为民除害!!」 所有黄金台的禁军几乎都调去了明昭帝那头,长玉这里没什么护卫的人,那些流民眼看着便沖了上来,伸出一只只手朝着长玉的脸上抓。 燕草吓得惊声大叫,长玉咬着牙,无它办法,硬着头皮拉着燕草和让眉往前沖,可无奈让眉被流民抓住,动弹不得。 让眉惊恐地瞧着长玉:「九帝姬!救我!救救我啊!」 长玉拽着燕草好不容易才从流民们攻击的中心沖了出去,听见让眉的惊唿声回头的时候,让眉的身影已经淹没在暴动的流民当中,像是被洪水淹没,根本就瞧不见人了。 长玉也没了办法,一咬牙只能不再管燕草,只想在这混乱当中赶紧找个安全的地方。 「长玉——!!」 背后一声高喝,夹杂着烈马的嘶鸣声。 长玉拽着燕草在慌乱当中匆忙回头,但见不远处陆嚣同着几个黄金台的禁军骑着马逆流冲过身边的人群,朝着她的方向沖了过来。 陆嚣策马蛮横地撞开了身边的流民,直冲长玉跟前,在高头大马上一个弯腰下来,伸手朝长玉,厉声道:「快抓住我手!」 长玉来不及多想,应声奔上前伸过手去。 陆嚣一把牢牢握住她的手,少年人身形灵巧,微微弯身往下,另一只手一个发力,将长玉从马下打横抱捞了起来。 二人同乘一匹,陆嚣按住了她的手,带着她往下俯身。 「别乱动!!」混乱当中,身后陆嚣的声音沉沉。 长玉还不明白怎么回事,便只听见耳边嗖嗖几声风声过去。 她趴在马背上借着余光往身旁瞧,之间几只羽箭凌厉贴脸飞过去,若是她再将脸转过去一点,只怕她的脸也就该花了。 长玉脑子里一片空白,陆嚣护着她,手里缰绳狠狠一扬,马鞭利落一抽,身下的骏马便撒开蹄子往前奔腾而去。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长玉慌乱当中迴转过脸去问陆嚣。 转过脸,却只看见陆嚣的脸上也挂着彩。 他神情冰冷凝重:「今日骊县,有人可以埋伏设计,想要刺杀陛下。玉龙府的人调离,黄金台的禁军遭了暗算,那些人都是被精心培养过的死士,如今黄金太爱损兵折将,前头的人已经保着陛下离开,后头的人都顾不上了。」 长玉听着陆嚣的话,只觉得脑海里一片嗡嗡声。 她手心里一片湿冷,回眸,颤声问道:「你要带我去哪儿?」 陆嚣一手抓着缰绳,一手攥紧了她的手,声音是长玉从未听过的严肃,「骊县已经不安全了,总而言之,现在先离开骊山境内才是。」 长玉脸色僵硬:「骊山怎么会出现暴动呢?怎么可能呢?」 「怎么不会?」陆嚣压着眉头,眉眼里也充斥着不安,「你还不知道,盛京城里,忠勇王府已经联合党羽造反了。」 作者有话要说:  长玉:去哪儿? 第164页 陆狗子:当然是带我老婆去浪漫二人游。 最近都是两日一共写一万哈。 第68章 晋江首发 「忠勇王府造反?」长玉心惊肉跳, 失声道,「忠勇王郡主和京中世家的公子小姐如今都在宫中, 忠勇王怎么会这个时候造反?」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陆嚣按着长玉的头, 在一片混乱的喊杀声当中把她护在自己的身下, 「别起身!」 长玉还没来得及回神, 耳边就听见羽箭唿啸着划破空气,身后陆嚣一声闷哼。 长玉慌忙想抬眼过去瞧瞧他:「你怎么了!?」 「说了别动!」陆嚣的脸色僵硬, 眉宇蹙紧,他咬了咬牙,手里的马鞭狠狠一挥。 马受了刺激, 腾地扬起马蹄朝前疯狂地撞去。 「杀!杀!!薛氏不仁!薛氏一族的人都该死!!」 「昏君当死!薛氏当覆——!」 长玉伏在马背上,跟着陆嚣往前沖, 只怔怔听着周身一片喊杀。 这样的场合之下, 谁也管不了谁的生死。 她轻轻咬了咬嘴唇,迫使自己的尽量能够冷静下来。 张开眼睛望去,暴民们如同汹涌的洪水一样涌上来, 他们一个个狰狞地伸着手, 通红的眼睛里充斥着仇恨。 明昭帝确实该死,她想。 正当长玉出神的时候, 身旁陆嚣抓紧了她的手。 她一怔, 回眸过去。 陆嚣定定瞧着她,安慰道:「别害怕,陛下不会有事的,我先带你离开这儿。」 长玉牵强笑了一声:「我还好, 不用担心。」 陆嚣瞧着她还算镇定,放心了一些,策马带着她冲出暴动。 这一剎那,不远处薛长敏正随着薛长忆登上由禁军保护的马车,预备着冲出骊县,一回头之间,却见到陆嚣护着长玉离开的背影。 她怔了片刻,方才赶紧上车,随着黄金台的禁军一同冲出骊县。 * 骊县的大门早已经被围堵,长玉随着陆嚣一路策马绕后城出了县城之内,往着骊山上的方向跑。 可整个骊县境内早已经是被埋伏好了的,天罗地网,一路上折返回去,身后追随的人仍旧不少。 一直到出了骊县后城的城门,往前有跑了一阵入骊山,身后追随的尾巴方才断绝了。 陆嚣一路上都没再说话,长玉也不敢回头。 骊山山脉极宽广,大大小小的庙宇零散遍布,二人进了骊山内,过了许久,长玉才敢回头。 陆嚣就坐在她的身后,那张隽秀的面容脸色不好,满脸汗和血混在一起,见她回头看他,才又装着没事人一样笑一笑,道:「别怕,已经出骊县了,这会儿身后应当没有跟着的尾巴,你可放心些。」 好不容易逃出骊县的暴乱当中,长玉一颗心也是悬着的,回眸瞧着陆嚣脸色与平常不大一样,便小声问了他一句:「我没事的,你不要紧吧?」 陆嚣的脸色僵白着,却还是扯着嘴角朝长玉一笑:「我能有什么事。」说着策马往前,道,「如今也不知骊县之处究竟还埋伏着多少人,总是现在还是先不要回去,我先找一处庙宇让你藏身,少时你在那儿等我,我再回骊县一趟与黄金台的禁卫军汇合,等底下安全了,再带着宫里的人过来接你。」 在骊县当中的时候,若是没有陆嚣,长玉想自己可能早就丧命在那些暴民的手里了,这个时候再跟着陆嚣,自己也是拖累别人,遂点头,道:「我知道了。」 陆嚣沉沉「嗯」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骊山之上,大小庙宇零星散落,往上行了一阵,便找到一处破旧的小小佛堂。 陆嚣先下了马,随后伸手扶长玉下来。 长玉握着陆嚣的手,扶着马鞍从马上慢慢的下来。 「小心。」陆嚣低低朝她道。 长玉下了马,抬眸之时,赫然瞧见陆嚣的肩后插着两支断箭,剎那一怔,抬手指着他肩膀:「你……」 陆嚣也是一愣,顺着长玉的目光瞅了一眼自己肩后的断箭,连忙回头来,撑着笑容朝她道:「无妨无妨,都是些小伤,你别担心!」 长玉想这应当是他出骊县的时候护着自己受的伤,一时之间有些无言以对,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梗着。 陆嚣以为长玉是见着这伤口害怕,连忙背身把伤口藏在她瞧不见的地方,笑道:「我先进去瞧瞧这个佛堂能不能待。」说着,转身往前先走。 长玉连忙跟在他身后往里走。 推开佛堂的门,才发现原来是个常年无人看管的,里头败落得很,不过倒也还算得上干净。 陆嚣有些为难地回头,朝着长玉道:「先在这个地方将就一会儿,骊山这一片庙宇虽多,可是散乱得很,也不知道能不能找更好的。这样,你先等我回来,若是骊山下不能与宫里的人汇合,到时候我再去给你找个更好的。」 长玉知道,陆嚣这是怕她在宫里金尊玉贵的久了,这样破败的地方待不下去。 瞧着陆嚣肩头上的两根断箭,长玉心底越发不是滋味。 陆嚣见她久久低着头不说话,以为她是害怕,于是想也没想的就把自己腰上挂着的刀取下来递到她手里,又从自己胸前的袋子里掏了一些吃的,一齐都放进她的手里,安慰道:「你别怕,我很快就回来,你就在这儿等着我,哪儿也别去,知道吗?」 第165页 长玉垂眸,瞧着手里捧着的刀和一袋子吃的,才抬眸道:「我不嫌弃这儿,也不用找别的地方了。」她犹豫了一阵,「你就算要下去探听状况,也先把身上的伤口处理处理再走吧。」 陆嚣身上还穿着黄金台禁军的银甲,可是断箭之处还是能够瞧见汨汨的血从里头流出来。 陆嚣怔了怔,瞧着长玉一笑道:「不用,这伤口不深,这会儿时间紧迫,等我看了消息再包扎也无妨的。你在这里等我,哪儿也别去,知道么?」 长玉见他坚持,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点了点头,「那……那你小心。」 陆嚣一笑:「放心放心。」说着转过身,朝着佛堂的门外走出去,顺手将门也带上。 就在陆嚣带上门的一瞬间,长玉握紧了手,慌忙叫了一声:「陆嚣!」 陆嚣关门的手一顿,抬眸不解瞧着她。 长玉微微犹豫了片刻,低头下来,纤长的睫羽搭落。 「陆嚣,谢谢你救我。」 陆嚣拉着门的手一怔,接着笑道:「不谢。」说着,将门掩上。 长玉站在佛堂当中,听着门外的马蹄声渐渐远了。 这个时候,一直藏在她胸口前的小狗崽才爬出来,哼哼唧唧地像是饿了一样。 长玉垂眸瞧着怀里的小狗,摸了摸它的头,抱着怀里陆嚣给的一堆东西,回身在佛堂里找了一处干净的地方坐着,等着陆嚣回来。 * 天色渐暗了下来。 黄金台禁军拼死相护当中,魏皇后一行队伍马不停蹄地便往盛京的方向赶,在中途的时候,忠勇王造反的消息才传了过来。 盛京城四面封城,根本就进不去,于是黄金台便护着明昭帝等在离盛京不远的乌县暂住。 至乌县之下,乌县官员前来迎接,在城中为薛氏皇族提供住处。 魏皇后等一干后宫女眷都受了极大的惊吓,到傍晚,薛长忆的旧疾在惊吓当中翻了病,一时之间魏皇后处手忙脚乱,各女眷也不敢歇息,都在魏皇后处候着随行太医诊治嫡帝姬。 太医替薛长忆诊了脉之后,开了几服药,才转身过来对着一直守在床前的魏皇后道:「皇后娘娘无需担忧,十一帝姬不过是太受惊吓,一时之间才翻了旧疾,如今臣已经开了几服药,一会儿着人煎了给帝姬服下,想来很快就会无碍的。」 魏皇后听到这话,一颗悬着的心方才放下来,连忙道:「那赶紧的派人下去煎药。」 竹姑听了吩咐,立马跟着下去煎药,一旁的兰姑担忧上前,搀扶着魏皇后很是担忧:「娘娘,今日骊县之下您也受惊了,也请太医瞧瞧吧。」 魏皇后摆了摆手:「本宫无妨。」说着回头,瞧着身后一众在身后跟了许久的妃嫔等,嘆了口气道,「陛下那儿可还好?」 李贤妃上前欠了欠身,「陛下那儿无妨,如今有郑美人陪着。」 魏皇后拧眉:「郑美人陪着?」 一听魏皇后这话,妃嫔当中立马有人道:「今日若不是郑氏非拉着陛下下车,或许在骊县就不会闹出这样的事情了!皇后娘娘,这样的妖女怎还能留在陛下身边服侍!应当立即拖出去斩首才是!」 兰姑搀着魏皇后,嘆了口气道:「听陛下那儿的人说了,陛下未曾怪罪郑美人,也是陛下要留着郑美人在身边伺候的。」 「闹出了这样的灾祸,陛下竟然还能宠着她!?」有妃嫔惊叫起来,「皇后娘娘,这样蛊惑圣心的人怎能还留在宫里!?」 魏皇后回眸,瞧了一眼还躺在榻上昏迷不醒的薛长忆,方才回过头来,神色疲倦地摆了摆手,一笑道:「既然是陛下的意思,本宫也不能说什么,陛下想必自有打算。各位妹妹今日都受惊了,既然太医在这儿,还是先都让太医瞧瞧吧。」 「皇后娘娘……」李贤妃上前一步,欲言又止。 魏皇后转脸瞧着李贤妃:「贤妃有何事?」 李贤妃沉着脸,道:「入乌县之后,妾身并未曾见到九帝姬的身影。」 魏皇后微讶:「不见九帝姬?这是怎么回事?叫人下去查了不曾?」 李贤妃道:「妾身不见九帝姬的时候便叫人下去查了,可是都说未曾见过九帝姬。」 魏皇后拧眉,瞧了一眼堂下众妃与帝姬:「可有人见过了九帝姬?」 「妾身有些担心,在骊县的时候,九帝姬的车马与咱们的离得远,会不会是暴民上前的时候,与队伍走散了。」李贤妃道,「皇后娘娘,妾身恳请您派人出乌县回骊县一趟,看看是不是路上匆忙,九帝姬因此走散了。」 薛长敏站在人群当中,想起最后见薛长玉的那一眼,想起陆嚣护着薛长玉离开的身影,心底里突然涌起一股子烦闷。她攥紧了手,上前一步朝着魏皇后道:「皇后娘娘,长敏在出骊县的时候,瞧见了九皇妹一眼。」 李贤妃立即抬眸去看薛长敏,冷声道:「八帝姬看见九帝姬了?」 魏皇后瞧着薛长敏:「长敏,你瞧见长玉去哪儿了?」 薛长敏抬眸,将心底的恨意压下去,柔声道:「长敏瞧见那些暴民将九皇妹拖走了。」 「八帝姬,你说什么!?九帝姬被那些暴民拖走了!?」李贤妃骤然拧眉,不可置信地上前一步抓着薛长敏的手。 薛长敏有些心虚,可抬眸瞧着面如寒霜的李贤妃,还是咬咬牙肯定道:「九皇妹就是被那些暴民拖走了,长敏那时候亲眼瞧见了,皇后娘娘,那些暴民如此兇残,其中又还混杂着叛军,九皇妹是帝女的打扮,他们是不会放过九皇妹的。这个时候,或许九皇妹都已经……」 第166页 李贤妃立即转身冲着魏皇后跪下,求道:「皇后娘娘,无论如何九帝姬是皇家血脉,妾身求您派人前去探查一番,看看不能不能找到九帝姬!而且当时场面混乱,或许是八帝姬看花了眼也不一定!说不准如今九帝姬正孤身在外!皇后娘娘,臣妾求您还是派人出去寻一寻九帝姬吧!」 薛长敏攥紧了手,淡声道:「贤妃娘娘,如今忠勇王造反,乌县封城,谁也不知道忠勇王丧心病狂还会做些什么。这个时候,乌县的城门决不可打开。虽说九皇妹是皇家血脉,可这个时候,最要紧的到底是父皇的安全,您为了九皇妹一人,置父皇的安危于不顾,这怎么可以?」 「八帝姬,九帝姬可是你的亲皇妹。」李贤妃冷眼看过去。 薛长敏被李贤妃的目光一扫,有些发憷,可却还是攥紧了手,转身冲着魏皇后拜下去,高声道:「是,九皇妹是长敏的亲妹,可是如今忠勇王造反,九皇妹的性命再重要,也及不上父皇的安危!还请皇后娘娘三思!」 「皇后娘娘!」李贤妃也跪下,朝着魏皇后伏跪下去。 魏皇后淡淡瞧着跪在跟前的两个人,半晌,瞧着薛长敏道:「贤妃,本宫知道你心疼九帝姬,只是这个时候,忠勇王这个反贼在外,乌县之外究竟还有多少他的人,咱们不得而知。八帝姬说地很对,这个时候,没有任何人的性命能比得上陛下更重要。」 李贤妃还想再争取:「皇后娘娘……!」 魏皇后却冷脸打断:「好了,贤妃,你就算疼爱九帝姬,也要分清楚场合。这件事情,八帝姬考虑得很对,你不要再说了,这个时候,好好忧心伺候着陛下才是。」说着朝薛长敏道:「好了,八帝姬你也是为了陛下思虑,今日也受了惊吓,别再跪在地上受凉了,起身吧。」 薛长敏伏跪在地上,听着魏皇后的话,微微勾了勾唇角。 她抬起头来时,瞧着魏皇后还是一脸的纯善端庄,只道:「这些都是长敏该为父皇和皇后娘娘思虑的。」 * 长玉在佛堂里等了陆嚣许久,可仍旧不见陆嚣回来。 此时已经是暮色四合了,山上的夜晚格外冷些,她一个人缩在佛堂佛像底下,紧紧抱着陆嚣给她的那把剑。 漆黑的佛堂当中藏着许多野猫和蝙蝠,暗处一双双幽绿的眼睛闪烁着,很是骇人。 长玉也不知道外头究竟是怎样了,也不知道陆嚣为什么去了这么久也不曾回来,惶恐难安。 可再如何惶恐难安,她也只能在这个小佛堂里等着,这个时候骊山之外正是野兽出没的时候,满山都是危机四伏,她根本也出不去。 扑啦啦的蝙蝠从跟前飞过,长玉心头上一惊,整个人往后又缩了缩。 外头传来狼叫的声音,在这山野之间,更显得幽森可怕。 一片黑暗当中,长玉听见紧闭的门口叩响了两声。 她赶紧抓紧了怀里的剑,将剑从剑鞘当中拔.出来。 「谁?」长玉警惕地问了一声。 「别怕,我。」 长玉一听,是陆嚣的声音,顿时放心下来。 她握剑的手刚松,就听见漆黑佛堂里,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道光亮从门外照进来。 陆嚣手里举着一根火把,面容在火光里一明一暗,他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朝着长玉笑了一声:「抱歉,遇上些事情,回来晚了。」 作者有话要说:  等一下我,今天还有 第69章 晋江首发 陆嚣手里的火光一时之间照亮了大片佛堂, 黑暗在一瞬之间退散。 在黑暗当中待久了,这样骤然的明亮叫长玉一时之间有些不适应, 她抓着剑的手骤然松开, 手里的剑「噹啷」一声掉落在地上。 毕竟是一个姑娘家, 一个人在这深山破庙的里一个人待久了, 终究还是有些害怕的。这个时候瞧见陆嚣,简直就如同一道光从天而降, 长玉「噌」地站起身来,语气里隐隐含着些委屈,「你怎么才回来?」 陆嚣抱歉地朝她笑笑, 走进佛堂当中,转身将门关上, 将门后的狂风封闭在外。 佛堂里静悄悄的, 只偶尔能听见几声老鼠吱吱的叫声。 「山下的逆贼比想像中的多。」陆嚣走进佛堂,将手里的火把递到长玉的手里,「你先拿着这个。」 长玉接过火把, 转身瞧着陆嚣在佛堂里抱了一些枯草过来, 又拾了一些木柴,用石块搭了一个火堆。 「骊县之下已经乱了, 我下去的时候, 陛下等已经在黄金台的护卫之下走了,我没瞧见有剩下的禁军,后来被反贼发觉,我脱了禁军的铠甲, 又绕了一大圈,把身后的人甩掉方才敢回这里来找你,因此耽误了一些时候。」 长玉蹙眉道:「宫里的队伍已经都走了?」 「嗯。」陆嚣点了点头,回眸瞧着长玉,见她面色有愁容,以为是她伤心自己没被带走,赶紧道,「不过你别害怕,等明日天亮,我一定会带着你平安回去陛下那儿。今天天色太晚了,骊山上出没的野兽颇多,我自己独行倒没什么关系,只是我带着你,我不放心。只能委屈你先在这个地方待一晚上了。」 长玉摇摇头:「没事,这儿挺好的。况且门外这会儿已经起风了,想来一会儿要下大雨,离了这里只怕也找不到什么更好的去处。」 陆嚣听这话便放心多了,欣然笑道:「只要你不觉得委屈,那就没关系。」说着抬手,「把手里的火给我。」 第167页 长玉点点头,依言将手里的火把递给陆嚣。 陆嚣蹲在搭好的木柴面前,将火把凑近柴堆,少时,木柴堆便燃了起来。 他把火把也一起扔进火堆当中,回身又拉了一些干净的枯草,团在地上,又将自己的外裳解下来,小心把沾了血的一面盖在下头。都弄干净了,他这才招唿长玉道:「不嫌弃的话,坐吧。」 长玉站在原地,深深瞧着陆嚣。 陆嚣倒被她瞧得不太自在,慢慢站起身来,耳朵尖红了红,迟疑着问道:「怎么了?是不是嫌不干净?我知道你在宫里住的舒服多了,只是这会儿也是没办法……」 「不是。」长玉摇了摇头,这才仰手,指着陆嚣肩头上胡乱缠着的布料,布里简单包扎着伤口,这个时候,伤口仍旧在汨汨的不停冒血。 陆嚣垂眸瞥一眼自己肩上的伤口,连忙笑了:「嗨,不是什么大事。刚才下山的时候我自己把箭取了,稍微包扎了一下,这个时候已经好多了,没事的。」他拍一拍自己的胸膛,少年脸上满是朝气笑容,「别怕别怕,你别看我如今在盛京里,早几年我爹也把我丢去过关北军营里,那个时候在军营里受的伤可比这个厉害多了,那都不算什么,这么几个小伤口,死不了人的。再说了,我身上还带着黄金台里配给的伤药呢,一会儿我自己过去敷一敷药,把血止住就好了。」 长玉自然知道他这个强颜欢笑安慰自己,眼看着他牵强笑着,但是脸色都已经刷白,定然是因为失血过多而造成的。 听了陆嚣叽里哌啦说了好一阵,长玉的眼睫方才慢慢搭落下来,她回眸指着陆嚣给她扑的那个坐垫,道:「你坐着,把伤药给我,我替你换一换药。」 陆嚣差点儿以为自己听错了,立马一张脸上火烧火燎地,忙不迭摆手道:「不必不必,大可不必!我、我、我,这样的小事我自己就能做,不必你代劳,再说了男女授受不亲……」 越说,他的脸就越红,越说,他的声音就越小。 长玉原本还没觉得害羞,被他这样一讲,不自觉的耳朵根子也有些发烫。别过一些脸去,手倔强指着地上的垫子,硬声道:「你的伤口都在肩后,难不成你自己后脑勺上还长了两只眼睛不成?可以自己给自己上药?你说你要护着我回宫,你现在流血流成这个样子,我只怕还没等你护着我回盛京,你自己的命都没了。」 长玉说话很硬,一时之间,倒指责得陆嚣哑口无言。 不久之前在骊县下救她的时候,还是威风凛凛的,带着她穿过枪林箭雨也不见眉头皱一下,可是现在听到长玉要帮他换药,却是一脸通红手足无措,好像她给他上个药能要了他的命一样。 幸好这破佛堂里光线昏暗,长玉的脸半隐匿在阴影里,叫人看不清她脸上微微的红晕。 她伸手过去,五指摊开在陆嚣跟前,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硬声道:「药呢?给我。」 陆嚣傻愣愣站在原地,高高大大的一个人桩子一样的杵在那儿。 长玉伸手摇了摇:「把药给我!」 这场面,倒是像极了良家妇女被恶霸欺负。只不过,被欺负的是陆嚣,欺负人的倒是长玉。 陆嚣愣了愣,才红着脸从腰间的锦囊里掏出一个禁军随身携带的装着伤药的小瓶子。 长玉接过他手里的这个小瓶子,又抬头看着他。 陆嚣咬了咬嘴唇,站在原地也这么四目相对地瞧着她,磕磕巴巴道:「……做、做什么?」 长玉拧眉瞧着他:「做什么?脱了。」 「啊!?脱、脱了!!?」陆嚣一脸见鬼了的表情瞧着她。 「你以为我想给你上药吗?你要是不好好活着,谁护着我回盛京?我可不想死在这荒山野林里!」长玉也恼了,声音径直将陆嚣的盖了下去。 陆嚣被长玉这一声直接吼得没脾气了,这才低下头来,红透了脸道:「那……那就多谢了……」 长玉捏着手里的药,伸手起来装着若无其事地样子抚了抚自己已经烧地滚烫的脸,故作冷静镇定道:「你先把上衣脱了坐下。」 「好……」陆嚣木木地呆呆地点了一下头,照着长玉说的话坐下,接着将自己外头原先简单的包扎拆开,然后去解内里贴身穿着的亵衣的扣子。 刚解了两颗,又回头过来,颇有些可怜兮兮地回头瞧着长玉道:「我脱了……」 「快脱。」长玉别过脸去,两颊通红着。 陆嚣这有才回过头去,红着一张脸将上面的衣服脱了。 「我、我脱了。」陆嚣木木道。 长玉余光瞟过去,但见脚下已然堆着陆嚣带血的衣物,这才回过眸子来。 陆嚣正背对着她坐在那里。 寂静的佛堂当中,他们之间唯一的光源唯有面前那小小的一堆柴火,屋外的风声唿啸,带着渐渐变大的雨点声响。 长玉静了静,悄声上前,跪坐在了陆嚣的背后。 陆嚣始终没敢回头看她一眼,只是僵硬着身子坐在那里,待长玉靠近他之后,他便干巴巴说了一句:「你就随便上一下就行,剩下的包扎不用你帮忙,我自己可以。」 长玉没搭理他的话,把怀里的小狗放到一旁,接着从自己的袖子里取了一块干净的手帕,替陆嚣将肩头的污血擦干净。 甫长玉的手指尖一碰到陆嚣的肩头,陆嚣便像是石化了一样,整个人骤然坐直,浑身上下都绷得紧紧的,连汗毛都快要竖起来了。 第168页 长玉的手顿了一下,搭下眼帘。 陆嚣虽说少年人,可是身形上却也早已经见了成年男子的雏形。又因着出身武将家,是乡野里洒脱跑着长大了的孩子,身板倒也有些壮实。肩宽背阔,肌肉纹理干净清晰,劲瘦的窄腰上腰窝分明。 长玉替陆嚣处理的肩头上的伤口,可眼睛却也不由主地就飘到别的地方。 她从未见过男子裸.露的背。 替陆嚣上药,上着上着,她的脸也通红欲滴。 小破庙之外风雨大作,他们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地被圈在佛堂里这小小的一片明灭火光当中,抬头,顶上就是普度众生的圣佛,正半垂着眸子沉静地睨着座下的苍生。 长玉小心细緻地替陆嚣处理完伤口,然后为他上伤药。 原先陆嚣送给长玉的那只小狗围在一旁摇着尾巴好奇瞧着二人。 陆嚣一伸手,将那只小狗抱在了自己胸前,捏着它的两只小耳朵逗它玩,一边低声说道:「你还带着它?」 长玉一愣,替他伤药的手微微顿了顿。 「我以为当时混乱,你肯定是顾不上它了,没想到你还贴身带着它,把它带这儿来了。」陆嚣道。 长玉「嗯」了一声,继续替他上药:「到底也是一条性命,再说了……」 「什么?」后头的话陆嚣一时没听清,侧过半张脸来怔怔瞧着长玉。火光投映在少年明朗的面容上,忽明忽暗。 火光点亮在陆嚣的瞳仁深处,长玉盯着那双亮得逼人的双眼,一时之间竟然有些无言。 很快,她低下头去,淡淡说了一句:「再说了,你送给我的,我总不能弃之于不顾。」 陆嚣听闻这句话,抱着小狗崽垂下头。 长玉见他不说话了,于是也不再多说,只默然将剩下的伤药替他上好,随后往后退了一步,低声道:「上好了,你自己包扎一下吧。」 陆嚣连忙将怀里的小狗放到地上,把放在一旁的衣物抓过来。 长玉替他上完药,便别过身去不看。 陆嚣匆匆忙忙把伤口简单包扎好了,又迅速将衣服穿上,回头去看一旁别着脸瞧着别处的长玉,道:「我衣服穿好了,你、你可以回头过来了。」 长玉没好气地应了一声,回过脸来,却也不看陆嚣,只抱着膝盖瞧着面前小小的一堆篝火发呆。 陆嚣穿好衣服,将一旁的直哼哼的小狗搂紧自己怀里。 两个人之间又静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陆嚣垂眸逗着怀里的小狗,好半天方才抬眸,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身边一言不发的长玉。 她半面秀丽容貌映照在温暖的火光里,一明一暗的。 陆嚣实在觉得两个人这样沉默下去令人难受,遂还是开口道:「那个,你在想什么?」 长玉回眸过来,静静看着他:「我在想盛京宫,不知道盛京宫里现在究竟如何了。还有……」她想起被陆嚣救走之时,被淹没在人流当中,睁着双眼惊恐地瞧着她的让眉。 那个时候,让眉被暴民拖下去之前,她是一直抓着她的手不放的。 可是一是因为,当时的暴民实在太多,拉着让眉一同逃跑,确实有心无力,第二,长玉其实也并不太想救她一同走了。 让眉那刻意隐瞒落在长玉的眼睛里一直是一根刺,在宫里生活了这么多年,长玉很难在对方身有嫌疑的情况之下,再全心全意的信任她。她不想让眉再留在身边,可是同时要她真的把她从身边剔除,她却也无法狠下这个心。 这次骊县流民暴动,或许是给了长玉一个可以抛弃掉让眉的藉口。 想起让眉那双绝望的眼,长玉心头有过片刻的内疚,可是也只是片刻。 让眉这样已经开始不忠的人留在身边,是祸害。她放弃让眉,是人趋利避害的本性。 陆嚣见长玉久久不说后面的话,半晌,轻声问道:「还有什么?你怎么不说话了?」 长玉收回脑海里飘远的思绪,听着门外的狂风暴雨,回眸过来冲着陆嚣淡淡笑了一声:「我还在想,忠勇王忍了这么久,忍到今日方才谋反,真是辛苦他了。」 提到忠勇王,陆嚣的语气当中也严肃了一些起来,道:「虽说如今忠勇王的人封闭了盛京,可也是垂死挣扎,何况我父亲刚回关北镇守,听到这个消息必定也会加急派兵回盛京,想来过不了多久,忠勇王便只能身首异处。」 「是么?」长玉淡声笑了笑,「听你的口气,像是对忠勇王谋反很是鄙夷?」 陆嚣回眸过来,很认真地瞧着她:「忠勇王与我陆家一样,都是享皇粮而为君办事,作为臣子,岂能不忠?」 陆嚣的眼神里少有的认真严肃,长玉定定瞧了他一阵,方才转过脸来,伸手抓着一只树枝,拨了拨柴火,「你是这样想的?」 「虽说我与我父亲关系并不亲厚,可我到底也是陆家人,陆家世代戎马,靠着侍奉薛氏而得到今日的恩宠,自然是要报君恩的。」陆嚣的眼神沉下来,瞧着面前跳动的火苗,淡淡道,「虽说我如今不过在黄金台当值,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禁军,可是来日,若是家国有难,我自当身先士卒,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替我大燕守住这万里山河,决不能容旁人践踏。」 长玉听得有些唏嘘,她看着陆嚣满脸的豪情壮志,半晌,终究还是忍不住道:「你知道你侍奉的君王是什么样的吗?」 第169页 陆嚣听这话一愣,少年脸上骄傲的神色落寞了几分,他抬眸朝着长玉笑一笑,「自然知道。」 明昭帝为君王究竟如何,这不必细说,就是三岁小儿都知道,这是个荒唐而残暴的昏君。杀良臣,害万民。 燕国万里河山,没叫外族侵.犯去,反而是叫自己的皇帝作践得民不聊生。 陆嚣垂眸下去,笑一笑道:「只是,自古忠义两难全。」 作者有话要说:  一滴也没啦,明天见 第70章 晋江首发 「忠义两难全。」长玉默念, 她抬眸瞧着坐在身旁的陆嚣,「你有没有想过, 选这样的路值不值得?」 陆嚣转过脸来瞧着她, 「值得?」 「陛下并未曾对你有什么恩惠, 抚南侯与你父子之间又不亲近。你凭什么要选这样的路?凭什么为他们付出?」长玉觉得他这个人, 脑筋转不过弯来。 陆嚣皱着眉,像是没听懂她话里的意思。 长玉垂眸, 想了一下,还是道:「对自己好的人好,对自己不好的人不好。天下没有平白无故的付出, 为什么要以德报怨?在我看来,以德报德, 以怨报怨才是正道。」 陆嚣认真听着, 半晌嘴角翘起来笑一声。他转头瞧着长玉,摇摇头满脸的天真:「我没想你这么多?」他抬起头,仰脸瞧着头顶上宝相庄严的神佛, 「他们对我不好, 我知道,我又不傻。」 长玉愣了愣:「既然你知道, 那你还说这样的话?」 陆嚣回过头来, 扭头瞧着长玉笑道:「可是,他们对我不好是他们的事,我如何选择是我的事。他们对我不好,也不妨碍我爱这天下, 不妨碍我过我自己想要的生活。虽说,我爹对我确实不好,我心里也会记恨他,我埋怨他就因为道士的一句克父的话,就把我和我娘扔到乡下不管不问这么多年,让我娘病死在乡下,一句话也不说。但是我娘跟我说过,这世上,仇恨不是这唯一存在的东西。我也恨过他,可是我以为,这世上还有别的东西,别的人,等着我倾其所有去遇见。若是人一辈子就拘泥于仇恨里,可能也就看不见别的东西了吧,想想挺不划算的。」 陆嚣笑起来时,嘴角下会盪出一个小小的梨涡,显得整个人都明朗起来。 长玉静静看着他,也忍不住笑了:「你是不是傻?」 陆嚣扬眉道:「不是说大智若愚吗?这样说来的话,我确实挺傻的。」 长玉摇摇头,「我们不是一样的人。」 陆嚣勐然坐直身子,转过头来紧张瞧着长玉,「你怎么说这话?我们哪儿不一样了?」 「宫里的人,和你想得不一样。你从小在乡野里长大,这些人脑子里想的东西,你不会明白的。」 长玉瞧着陆嚣的笑,总觉得这笑容太扎人。 那种笑容,干净明朗,不带一丝尘嚣,就像是正午时高悬在苍穹上明亮的太阳。 她羡慕这样的太阳,渴求这样的光,可是她也害怕。 因为像她这样从黑暗里爬出来的身,越是靠近光,背后所背负的影子就会越长、越沉重。 陆嚣皱着眉头追问道:「怎么就不明白?你与我说说,我听了以后未必就不会懂。」 长玉回过头去瞧着他,没回答,转而问道:「你名字里这个嚣字,是谁给你取的?」 陆嚣被她问得有些愣住,半天才道:「我名字里的嚣字?好像是我娘给我取的,我生出来的时候我爹说我克他,名字都没给我定下就把我和我娘扔出侯府了。」 长玉笑道:「你可知道,为什么你娘要给你取这个字?」 陆嚣一脸疑惑,憋道:「我怎么知道……可能是我小时候调皮,总是闯祸,索性取嚣张的嚣?哎呀,我怎么知道她为什么给我取这个字?我这名字怎么了?」 长玉道:「你把手伸出来。」 陆嚣不解瞧着长玉,半晌「噢」了一声,迟疑着将手伸了出去。 长玉抓着他的手,在手心写下几个字。 陆嚣垂眸瞧着长玉在他手心写字,越发疑惑,「什么意思?」 长玉仰脸起来瞧着他笑着反问:「你不明白?」 陆嚣犯迷煳,抓抓头,「我上学堂从来都是煳弄过去的,我怎么知道。」 长玉放下他的手,弯起眼睛笑道:「你娘亲是愿你这一生,心中无尘嚣啊。」 心中无邪念,这一生不沾尘嚣地过,该是多好的祝愿。 陆嚣听完这话,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难为情笑笑:「哪儿说得这么高雅了,我就是缺心眼儿。」 「对,你是缺心眼儿。」长玉也跟着笑起来,半晌又道,「不过缺心眼儿也没什么不好,想得少,忧得少,烦恼也少。」 「谁说我就没烦心的事儿了。」陆嚣听到这话,立即小声反驳了回去,「我也有恼的事情……」 「你能有什么恼的事情?整天傻笑傻笑的。」长玉失笑。 「我——」陆嚣一双眼晶亮瞧着长玉,半晌脸一红,别过身去,「算了,不值一提。」 他不往下说,长玉也不逼问,转眸过去往火里添了两根柴。 陆嚣站起身来,把身下的垫子让给长玉,「今日你也受惊了,还是先睡下吧,明儿一早我带着你出去,打听一下陛下如今在哪儿,好把你安全送过去。」 长玉瞧着他:「那你睡哪儿?」 第170页 陆嚣哽了哽,脸通红:「我,我不睡,我就在你边上替你守着,要不就到一旁随便找个地方躺一躺就好了。」 「那怎么能行?你身上还带着伤,这庙里破风漏雨的,地上阴凉,我叫你睡地上不是害你吗?」长玉摇头,说着,坐上垫子,伸手在另外空的一边上拍了拍,「咱们靠着坐,一人一边儿。」 陆嚣抱紧了怀里的剑,绷着通红的脸道:「不,不好,你睡上边,我站着,我怎么能和你靠着坐。」 长玉仰头,拧眉瞧着陆嚣:「我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呆里呆气的?我又不是不知道男女大防的规矩,只是如今情势如此,实在没必要再拘泥这些无用的规矩。罗里吧嗦的,叫你坐你就赶紧坐,哪这么多话说。」 陆嚣还是站在那儿不敢动,浑身绷得笔直僵硬,脸通红通红的。 长玉没法子,只得嘆了口气,道:「你放心吧,咱们就是靠着坐一夜,又不是干了什么坏事,以后回宫了,我不会叫你对我负责的。」 「我,我会负责的!」陆嚣脖子一梗,张嘴就道。 长玉仰头疑惑瞧着他:「你说什么?」 陆嚣这下方才回身过来,自己脑子一热犯煳涂,竟然说错话了。连忙改口辩解道:「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长玉也无他法,摇摇头,拍拍自己身边的空地,「算了算了,坐着吧。」 陆嚣抱着剑,极为艰难地上前,很是勉强地坐在了长玉的身边。 坐下来的时候像是一块木头,整个人浑身都绷得笔直僵硬,坐在长玉身边老老实实的,眼睛都不敢乱瞟一下了。 长玉回眸瞧了他一眼,嘆口气道:「初闻世子大名的时候,满盛京都传世子是烟花巷子里的头一号人物,如今想想,真是不知道那些纨绔名声都是怎么硬生生传出来的。」 陆嚣嘀咕道:「我本来也不是那样的人。那还不是为了拒婚八帝姬,叫那些混东西给我想出来的么?」 长玉一笑道:「娶我八皇姐难道不好么?她母妃是你姑母,亲上加亲,将来你继承侯府,有你姑母助力,想来你在陆氏也会服众一些。」 陆嚣一听这话脸色便难看了:「我将来继承侯府,自有我来日疆场建功立业服众,做什么要娶一个女人叫她来替我服众?再说了,我陆嚣要娶的人,自然也应当是我自己真心爱护的人,娶一个八帝姬算怎么回事?我还没窝囊到要靠一个女人为我谋前程。」 「女人?女人怎么了?」长玉偏笑他,「娶一个女人,省下你多少年打拼的功夫啊。」 陆嚣义正言辞道:「那怎么能一样?我将来的妻定然是要和我举案齐、眉白头偕老的,又不是一样替我筹谋的工具?我若继承侯府,叫陆氏服众,自要靠我自己的本事。」 长玉听这话,垂眸下来,「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陆嚣的脸一时红了,他转过头来,瞧着长玉道:「那个……」 长玉仰头看他。 陆嚣垂眸也看着她。 外头狂风暴雨,小破庙里,二人当中却是宁静。 面前温暖的火光融出一个小小的圈,将他二人圈在这方寸之地。 长玉看到陆嚣眼睛当中跳动的光芒。 陆嚣低下头,慢慢道:「若是、若是今日你我共处的事情叫旁人知道了……」 长玉一愣,瞧着陆嚣的瞳孔骤然放大。 「便是叫我负责,也未为不可。」 陆嚣如是说。 * 薛止抄了小道策马朝盛京城的方向疾驰,身后随行的是玉龙府当中的左右亲信。 「三殿下,忠勇王的人马已经在前面接应了。」身后的下属策马跟上,朝着薛止朗声道。 薛止手里的缰绳攥紧,抬眸往前看去,但见不远处浓云密布,阴霾之下,便是四面封城的盛京。 「知道了。」薛止冷声,手里马鞭一扬,烈马抬蹄,冲出队伍一骑绝尘往前而去。 盛京城之上,忠勇王正负手焦急地瞧着城下官道,来回踱步。 许久,在不远处的地平线上,远远瞧见一人一马朝着城门的方向飞快驶来。 忠勇王脸上神色片刻之间化忧为喜,转头忙吩咐手下人道:「赶紧打开城门,迎人上来。」 身边侍卫领命上前,连忙将城门打开了。 忠勇王理了理衣襟,带着身边的亲臣,急急走到城口楼梯处,瞧着底下一身玄色披风的人信步闲庭地走了上来。 「三殿下,您怎么才来啊!本王在这盛京等了你这么些天,你一个信儿也不传过来,本王真是寝食难安。」甫人走上城楼,忠勇王便连忙上前急急道。 一只根骨如玉的手抬起来,将头上的帷帽摘下来,露出一张清朗温润如月的面孔。 薛止笑容清雅温和,转过眸子桥这儿忠勇王道:「叫皇叔好等了,因着路上有些急事,遂耽搁了一阵。」 忠勇王连忙道:「来了就好,本王就怕你反悔不来了!如今本王带着手下一帮亲臣,公然在盛京奉承造反,虽说有你玉龙府在暗中助力,可是到底这心里还是悬着的。本王听说,抚南侯那边已经派兵回盛京勤王,说是要清君侧,本王这儿所说也握着一部分兵马在手,可到底跟抚南侯来比,到底是杯水车薪啊!」 薛止谦和一笑:「皇叔别急,侄儿自然是有法子的。」 第171页 忠勇王连忙道:「本王可不就指望这你给本王想个法子了,如今宫里那些皇子没一个中用的东西,不过是一群废物,也就只有三侄儿你,方才是个人物。你也知道,如今陛下民心尽失,就算是本王不造反,天下人早晚也会揭竿起义。如今你识时务能够助你皇叔我,来日等本王荣登大宝,自然不会忘了你的功劳。」 「功劳不敢攀。」薛止朝忠勇王拱手,眉梢一抬,笑容清风朗月一般。 「贤侄你说如今这场面,应当如何作解?本王听说如今陛下身在乌县,本王的人已经派去乌县了,这个时候,逼宫进盛京宫当中,能有几分胜算?」忠勇王咬牙道,「太后那个妖妇,将我儿女和京城世家的子弟都扣在宫里做人质,惹得如今举大义之时,却无一人敢随本王共谋大业,等本王杀进盛京宫,定要砍了那妖妇的头下来祭我母妃在天之灵!」 薛止瞧着忠勇王,笑容越发温和:「皇叔若是想问逼宫胜算有几分,侄儿倒是有一妙计,可以献给皇叔。」 忠勇王连忙急急问道:「是什么法子,好侄儿,你快说出来叫皇叔听听!」 薛止的眉稍微微扬起,霁风朗月下的面容上,神色高雅宁静。 他往前走了一步,伏近忠勇王的耳边,轻声细语道:「皇叔若是想问这胜算,不如下去阴曹地府里,问问神佛判官?想必神佛自然能为皇叔解答心中疑惑。」 忠勇王听这话,骤然瞳孔紧缩。 他恍然意识到了什么,赶紧伸手狠狠推开面前的薛止。 可是薛止的动作更快,就在片刻之间,只听见刀刃出鞘噌然一声响动,紧接着忠勇王的眼珠子便微微突了,一口血勐地从口中吐出来。 那一口血,尽数喷在薛止的微笑着的面容之上。 薛止扶着忠勇王的肩,含着笑,另一只手则捏着一把短刀。 短刀已然深深插.入了忠勇王的腹腔之内,只余得沾染了血的刀柄在外。 忠勇王的眼睛死死瞪着,不敢置信地瞧着面前笑容亲和的青年男人,满口是血地张开嘴:「来……来人……」 薛止微微扬起头,眸子微眯,嘴角笑容温和。 他紧紧捏着刀柄,剎那之间,用力将刀往外一拔。 剎那,忠勇王便像是一个失了线的木偶一般浑身是血的直直往后倒下去。 「王爷!」忠勇王身后的亲臣豁然拔刀,剑锋一扫直直指在薛止的面前,「你敢背叛王爷!?」 锋利的刀刃就比在薛止鼻尖之前,寒光凛冽,如镜刃面上,倒影着薛止谦谦君子清朗笑容。 他从容不迫,不紧不慢地伸出一根手指头,轻轻一拨,就把指在面前的刀剑拨开。 「背叛?」薛止静静笑道,「我何时背叛了?」 「如今这里是盛京!是我们王爷的地盘!薛止你孤身一人,也敢在这里放肆!?」 「噢?」薛止有趣地笑起来,瞧着对方静静道,「那你转头回去瞧瞧,如今这里,有多少你们的人?」 「薛止——」忠勇王受了一刀,却还勉强能够站得起来,他捂着伤口,狠厉瞧着薛止的方向,「你……你是假意投诚?」 薛止没理他,抬手抚了抚脸上的血,回头拍了拍手,道:「把人都给我带上来。」 忠勇王靠在下属身上,勐然抬头,朝着薛止背后另一侧的城楼楼梯口瞧过去,但见一行玉龙府的影卫已经押着他的妻儿上前来了。 薛止负手走近忠勇王跟前,垂眸,琥珀色的瞳仁里笑意清浅:「皇叔,当年夺嫡的时候,众人都说你脑子不好使,我不信,如今方才知道,果真是蠢货。皇叔啊,从你身边投诚的臣子突然之间变多的时候,你难道就不会觉察到什么疑处么?」 「你什么意思!?」忠勇王狠狠瞪着薛止,又瞧着薛止身后,被五花大绑着的王妃秦氏,世子,以及郡主薛长慈,「薛止,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你抓着我妻儿不放,算是什么本事?你这个卑鄙小人!你这个昏君脚下的走狗!」 薛止一笑,毫不在意:「陛下登基之后,李太后与李氏对皇叔里多有防备,五年之内,满朝臣子当中,敢跟你私下多说一句话的人都无,可是忽然之间,便有这样多的臣子私下来投靠皇叔您,皇叔,您以为,是您高风亮节的品格感动了满朝文武?不,是侄儿替陛下送给你的人。有这些侄儿送给您的人陪在您身边,吹捧您,撺掇您,您就能早一日不满于陛下和太后,也可以早一日造反,更可以早一日给陛下除掉您的机会。」他礼貌一笑,「当然了,也不排除,您身边真有这样可以为您效忠的蠢货。」 忠勇王简直是被当头一棒,他颤颤扬手,指着薛止:「你这个混帐东西!你,你这个野种!你以为你为那昏君做这么多,他便会待你如亲儿子一般!?你别做梦了!到死你都是不会是薛家的血脉,他的皇位也绝不会传到你的手里!薛止啊薛止,今日你若是帮着本王,来日本王登基,本王或许还能给你一条活路,可是你若是执迷不悟非要助纣为虐,将来你在他手下,死相不会比今日的本王好看到哪儿去!」 第71章 晋江首发 忠勇王一番言辞激烈落在薛止的耳朵里, 不过化了嘴角一抹笑。 他瞧着面前垂死挣扎的忠勇王,眉眼带笑, 一扬手, 「把人给我带上来。」 第172页 「是!」身后玉龙府影卫抱拳应令, 折身过去, 将跪在身后不远处的忠勇王一家带了上来。 「跪下!」玉龙府影卫厉声一喝,按着王妃秦氏的肩膀先叫她跪在了薛止跟前。紧随其后的便是忠勇王世子与郡主薛长慈。 王妃秦氏被影卫按在地上, 满脸的血,伸着脖子张着嘴咿咿呀呀地要与忠勇王说什么,可是嘴里却连一句成样的话都说不出来。 忠勇王世子与妹妹薛长慈也是一样, 口中含着布团,呜呜咽咽地哭着。 忠勇王惊骇地瞧着秦氏, 狠狠想挣开一旁按着他的影卫:「夫人!夫人!薛止这个畜生把你怎么了!?」说着仰头, 厉色瞧着薛止,争着最后几口气,「薛止, 你这野种东西, 帮着这样的昏君为非作歹,祸害百姓, 你不得好死!」 薛止垂眸瞧着忠勇王, 面孔上笑意温润如玉,端着是谦谦君子。 他一扬手,身后的影卫便立即会意,一脚将王妃秦氏踢倒在地。 薛止微笑道:「侄儿素来知道皇叔独宠王妃娘娘, 原本今日,太后是不许您再见王妃娘娘一面的。可是,侄儿左思右想,念着侄儿与皇叔二十五年来的叔侄情分,念着小时候皇叔对侄儿的照料,侄儿怎么也得在这生离死别之际,叫皇叔最后见一面王妃才是。」 忠勇王浑身是血地倒在地上,背上叫玉龙府影卫踩踏着,整个人动弹不得。他伸出一双手拼了命地想往前爬,手指在地上抓出触目惊心的累累血痕,呜咽着道:「薛止……算是皇叔求你……皇叔求你还不成么?」 薛止眉目温雅微笑着推脱了一声:「皇叔求我,我可担待不起。我薛止薛无咎,不过是陛下身边的一条走狗,一把杀人的刀罢了,怎能叫皇叔求我呢?皇叔,别急,侄儿先送了王妃娘娘下去,再送您下去,好叫您夫妻二人在九泉之下团聚。」勐然之前,薛止扬手一落,喝令道,「杀了!」 「是——」 「噗嗤——」 声起刀落。 不过一瞬之间,忠勇王眼里最后的希望也成了绝望。他拼命往前爬,哭着喊:「夫人——夫人啊!!」 薛止眉目沉静,淡淡扬了扬手:「把王妃娘娘拖下去,还有旁的事情,得与皇叔说清楚。」 他越过面前的一滩血,蹲下身,微微笑着瞧着忠勇王。 忠勇王战慄地抬头起来。 面前这张清风朗月的皮囊背后,背负着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薛止抬手,替忠勇王将衣襟理了理,凑近笑道:「不过皇叔有句话说得很对,跟着陛下,我也终究活不久。」 忠勇王没死透,吊着最后的那口气,颤着嘴唇道:「你既知道,为何还有杀我而替他卖命……」 薛止听了,眯着眼睛笑起来,满脸都是亲和。 他凑近道:「这么多年了,我处心积虑地跟在大燕的狗皇帝身边替他卖命,处心积虑地撺掇着皇叔您造反,不就是等着借杀您这一道机会,好叫他放松戒心么?李氏太后和这个昏君,满脑子都是如何扳倒你这个空架子王爷,却不想,纵着我这条恶鬼长了这么大。皇叔,您安心,今日之后,侄儿自然会替您报仇的。只不过……」 薛止缓缓站起身,往后踱步过去。 忠勇王的瞳孔骤然缩紧,他伸手出去,急得又是一口血吐了出来,「薛止……你杀了本王!杀了本王还不够吗!?」 「不够。」薛止慢慢地停下,脚跟边,正是忠勇王那两个瑟瑟发抖的孩子。 薛止回眸过来,眉眼笑意温柔,可手却默然摸到了腰间别着的剑上。 那双修长雪白的手碰在刀鞘上,手指抵在刀鞘口轻轻一弹,「当」的一声,一寸寒光便从鞘中凌冽而出。 薛止瞧着忠勇王笑了:「不够?杀皇叔一个,怎么能够叫陛下放心呢?皇叔一家在地上的时候和和美美,入了地底下,也得和和美美、团团圆圆的才是。皇叔放心,来日我薛止,必然会替皇叔您在那昏君和老妖后身前,讨还一个公道。」 「薛止!我求你!我求求你了!你放过那两个孩子!」忠勇王砰砰超着薛止磕头。 薛止面容沉静,手捏着刀柄往上一抽,譁然一瞬,长剑出鞘,剑光似水。 薛止执刀,眉眼沉静一笑:「斩草,就要除根呀。我的好皇叔。」 话音一落,就听见一声少年撕心裂肺地呜咽声。 忠勇王浑身兇勐地战慄着,瞳孔里倒影着那溅出的一片血,两眼一翻,整个人往后一倒。 身边玉龙府的影卫上前一探鼻息,朝薛止抱拳恭敬道:「殿下,人已经绝气了。」 薛止不曾动容,从胸前掏了一块干净的绢子出来,垂眸沉静地将剑身上淌下的血轻轻抹干净。 身旁的薛长慈还跪在地上,一双眼睛怔怔瞧着她倒在血泊里的兄长,脸上毫无血色,已经害怕得连反抗都忘记。 薛止将手里沾了血的手绢弃置一旁,提着剑转身过来,盯着面前的薛长慈。 薛长慈仰头瞧着他,眼睛里惊恐的眼泪泫泫欲滴。 薛止朝她走近一步,她就拼命开始摇头起来,被布团塞住的嘴里支支吾吾地发出声响。 薛止那双素来倒影着春山细雨的温润眼底,此刻是从未在人前显示过的冷清淡漠。 他手一扬,剑锋划破空气。 薛长慈眼里积攒已久泪水陡然之间便掉了下来,一滴一滴,砸进脚下的血泊当中。 第173页 剑就抵在了她的耳垂边,刀锋已然碰上,一颗颗丹珠般的血滴子滚了下来。 薛止的剑停了,一双眼睛静静盯着她的脸。 薛长慈劫后余生一般,大气不敢喘,一动不动地瞧着薛止。 薛止瞧着她那张脸,半晌,「当」一声将剑按回了剑鞘当中。 「把她收押下去。」薛止转身道。 「是,主子。」影卫应声,将薛长慈扣住,带了下去。 就在这片刻,城楼上突然上来一列宫人,为首的是李太后身边的连嬷嬷。 连嬷嬷没有理会眼前这一片惨景,犹如现在是意料当中的事情一般,跨过城楼上横死的尸体,迳自走到了薛止的跟前,欠了欠身,抬眸道:「三皇子这儿的事情,可已经解决了?太后娘娘还押着那些京中高门的子女在盛京宫里等着三皇子您过去回话呢。」说着,瞥一眼跟前的忠勇王等,「忠勇王一干已经料理干净了?」 薛止侧眸回来,盯着连嬷嬷,脸上的笑容谦让温和:「连嬷嬷放心,不该留在这儿的人,今日一个也不会留下来。」 连嬷嬷点了点头,忙道:「那这会儿,三殿下随着老奴进宫吧,有些事情太后还得吩咐您。」 薛止微笑:「自然遵命。」 连嬷嬷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三殿下,这边请吧。」 薛止一笑,回眸朝着身边的亲信道:「好好看着这儿。」话毕,便转身跟着连嬷嬷往城楼下走去。 * 今日的盛京,明明是青天白日,整个城中却空无一人。 各家各户都紧闭门户,不出不市,等着这场变天过去。 薛止骑着马,跟在连嬷嬷的身后进了宫。 盛京宫宫门前,又换了马,独身一人进入。 李太后就在慈宁宫正殿当中,身边的人伏在她耳朵边低语:「三皇子已经在城墙之上将一切料理干净了,如今就在外头等着给您復命了。」 李太后沉眉冷眼,寒声一笑,低声道:「该吩咐的人手,吩咐好。」 「都已经吩咐好了,只听太后娘娘您发话。」身边的小太监低声恭敬回应。 李太后闻言这才一笑,眼睛瞧着紧闭的殿门之外,道:「那,就请三皇子进来吧。」 「是。」身边太监退下去。 「宣——三皇子见——」 外头宣见声扬起,慈宁宫正殿的大门便开了一扇。 阴冷的光从这一扇门里透进来,在汉白玉地板上刻印下一道长痕。 紧接着,这道光影里,出现男子颀长的身影。 薛止跨步进了慈宁宫正殿,站在殿门前,扬首朝着高座上的李太后笑了笑。 李太后端坐高台,也难得微笑着瞧着他。 倒是一副祖孙融洽。 门边侍候的一个太监捧着玉盘上前,立在薛止的身边,垂头道:「三殿下,依照规矩,您身上的刀刃一样都不得带进殿中,还请您高抬贵手,先取下来吧,奴才替您收好了。」 薛止眉头都不曾动一下,垂眸动手,将系在腰上的佩剑卸了下来,随即又折腰,将靴筒边别着的短刀也扔进了太监端着的玉盘当中。 这还不算,最后,竟还要伸手,欲将髮髻上尖锐的簪子也取下来。 就在薛止准备动手取簪子的时候,殿上突然传来了李太后微笑的说话声:「好了,三皇子,你过于谨慎了。」 薛止的手一顿,却还是将头顶的簪子取了下去,「噹啷」清脆一声响,扔进了一旁的玉盘当中。 这时候,他方才转过头来,瞧着李太后微笑道:「孙儿只怕皇祖母不放心孙儿,何况,入慈宁宫不得佩剑也是规矩,孙儿理当顺从规矩。」 「你有这样的心,很好。」李太后一边说话,一边扬了扬手,将捧玉盘的太监退出了门外。 太监出了门,慈宁宫沉重高耸的殿门于是吱呀一声关上。 这个时候,薛止方上前,走到李太后的跟前停了下来,抱拳躬身跪下,朝着李太后行礼道:「回皇祖母的话,忠勇王已经在盛京城门上伏诛。」 李太后一双眼睛里浸透出阴沉的笑,半晌,她骤然一拍凤座,挥袖扬手指着薛止站起来,尖锐厉声道:「薛止!你好大的胆子!竟然公然杀害亲王!还敢回哀家的面前!?还不跪下!」 作者有话要说:  长玉不营业的一刻,就是薛止的高光时刻 第72章 晋江首发 薛止听闻这话, 面容上没有丝毫的震惊,就像是早已经预料到了现在的场面一般。 他抬眸瞧着李太后, 还维持着行礼的姿势。 李太后瞧着薛止, 眉眼压低了:「来人!给哀家把这个谋害忠勇王的混帐东西押下去!听候处置!」 话音刚落, 只听见慈宁宫外一阵轰然脚步声, 紧跟着,慈宁宫各面的大门骤然之间打开, 无数浑身贯甲带刀的侍卫潮水一半从四面八方涌进来,径直将殿中薛止与李太后围在其中。 薛止静静站直了身,负手抬眸, 瞧着台阶上李太后,释然一笑:「皇祖母, 您这是做什么呢?」 「做什么?」李太后轻蔑一笑, 转而反问道,「你是个冰雪聪明的人,哀家要做什么, 你不是一眼便知么?如今盛京宫内外都已然埋伏下天罗地网, 薛止,你最好乖乖听哀家的话, 把你手上玉龙府的符印交出来, 哀家或可看在你替陛下效忠这么些年的份上,保你一命,否则……」李太后一笑,拍了拍手, 「把人带上来。」 第174页 薛止不动声色,只静静站在远处瞧着李太后,为由动容。 李太后话音一落,殿外的侍卫便押着几个女人进来。 那几个女人一瞧到慈宁宫当中站着的薛止,立即便落泪道:「殿下!殿下救妾身啊!」 薛止淡淡瞥了一眼那几个女人,回眸过来,含笑春风般问李太后道:「皇祖母,今日孙儿替您了结了您的心腹大患,现在您押着孙儿府中对的几个姬妾做什么?难不成,是想叫她们陪着您说笑说笑么?」 李太后淡声笑了笑,一勾手,台下的侍卫便抓着其中一个女子闯了出来。 「听说,三皇子很是宠爱这位容家侧妃?」李太后笑道。 薛止瞥眸,扫了一眼身后自己素来宠爱的侧妃容氏,淡淡一笑:「是,容氏是容家独女,孙儿向来恩宠她多一些。」 李太后满意一笑:「是吗?」转过脸,瞧着殿下被扣押着的容氏。 容氏抓着薛止的衣摆,嘴里被布团堵住,只得仰脸惊慌失措地瞧着薛止,望他救自己一命。 李太后继续道:「听说,容侧妃已经有孕在身?」 薛止仍旧淡淡笑着:「回皇祖母的话,是。」 李太后伸出手来,眼睛定定瞧着薛止:「把调度玉龙府的符印交出来。」 薛止朝李太后拱手施以一礼,微笑道:「别的,孙儿都能听皇祖母的话,可唯独这符印,孙儿不能交出来。」 李太后冷冷眯起双眼:「你是什么东西!?也配拿着薛氏皇族调度玉龙府的符印!?当初陛下将这符印给你已经是荒唐之极,如今哀家就要替陛下把这符印收回来,你最好识相一些,否则……」 话未完,李太后一扬手,台下的一个侍卫应声拔刀,就将薛止身后的一个姬妾一刀杀了,顿时,血溅当场。 李太后再说了一遍:「符印,交出来。」 薛止充耳不闻一般,脸上笑容依旧。 李太后的脸狰狞起来,扬声笑道:「好,是个能沉得住气的!来人,给我把三皇子府内的姬妾通通杀尽!薛止啊薛止,容侧妃的肚子里可是有你的骨血啊,你连自己这唯一的血脉都不管了么?哀家看你到底交不交这符印!」 殿下的侍卫应声豁然拔刀,薛止垂眸沉静站在之前,听见后面一片惨叫声并着刀落声此起彼伏,却连眉头都未曾动一下。 李太后压着眉头,在台上瞧着底下的人将薛止的所有姬妾都杀尽了,这个时候,薛止仍旧为曾有动容。 甚至,他脸上还是笑着的。 李太后瞧着薛止脸上的笑意,不觉心中有些慌乱起来。 连他素来独宠容侧妃都已经杀了,他却好像一个没事人一样,甚至还能笑得出来。 这还是一个常人该有的情绪么? 李太后攥紧了手,眸子冷冷凝视着薛止,最后威胁道:「到底交不交?」说着,手掌一抬。 当下,满殿侍卫举刀。 李太后的耐心已经消耗殆尽,只要薛止再敢说不一声不,立马,她就会要了他的性命。 「好,好。」李太后气极反笑,「果然跟你那个妖妇生母是一样的秉性!来人!动手!」 应声之下,一把锋利的刀直扑向薛止的面门。 薛止站在原地,不躲不就,等着那刀扎向自己。 刀锋悬在薛止的脖颈之前,剎那之间,薛止动作凌厉抬手,轻轻一夹,将那一柄刀刃夹在指缝之间。 握刀的侍卫不能动弹,便反手一刀,想要直接朝着薛止的面门砍过去。 可薛止的动作更快,只是手腕一抬,脚下冲着那侍卫踢过去一脚,趁着侍卫被踢飞出去的一瞬,利落就将他手里的刀剑夺了过来。 薛止手里执剑,缓缓抬起头来,瞧着李太后微微一笑:「皇祖母杀尽兴了不曾?若是皇祖母尽兴了,现下,可就轮到孙儿了。」 李太后骤然瞪着薛止,心下暗道不好,正预备叫身边侍卫赶紧动手:「赶紧把这贼……」 一句话未曾说完,李太后的浑身上下就已经僵住。 薛止往前闯出,疾步上殿,一瞬之间已经站在了她的身后。 那柄还沾着血的刀锋,就近近地贴在了她的嗓眼之前,只要再往前一靠,立马就能要了性命。 连嬷嬷在一旁吓得大叫,「三皇子!这可是太后娘娘!您怎敢……!?」 「怎么不敢?」薛止声音里含着淡淡的笑意,将刀锋又往前贴了一丁点。 瞬间,刀锋所及之处便滚下颗颗血珠。 李太后咽了一口唾沫,攥紧了手冷声道:「薛止,你以为你今日杀了我,能活着走出这盛京宫吗?」 连嬷嬷也赶紧大叫道:「三皇子,如今盛京宫当中各处埋伏着太后的人,你若是敢对太后不利,你还有命出去么?李氏一族和贤妃娘娘不会放过您的!」 薛止听到这话,像是觉得好笑一般,淡淡一笑道:「都什么时候了,皇祖母还拿这话威胁孙儿?皇祖母,您不会真以为孙儿蠢到这地步,会害怕您埋伏在宫里的这几个人了吧?你听听,外头现在都是些什么声音?」 李太后一怔,凝神挺过去,但听闻慈宁宫外已经是一片喊杀声。 她顿时浑身绷紧,颤声道:「玉龙府分明只听从陛下的调遣,怎么会!?」 薛止垂眸道:「玉龙府的影卫到底也是人,如今陛下早已经民心尽失,这江山不固,给不了他们想要的东西,他们自然也要良禽择木而栖了。皇祖母,您的算盘可打得不怎么精细。」 第175页 李太后压低声道:「你到底要做什么?薛止,你别忘了,当初你跟着你那母亲入燕国的时候,是陛下保了你们母子一命!不然,早在十几年前,你就不该存在于世了!如今你一个亡国的前朝余孽,能在燕国荣享皇子身份,你不知恩便罢,还做出现在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薛止,你的良心何在!?」 薛止手里的刀始终未曾放下,听着李太后的话,他静静笑道:「良心?你问我良心何在?良心这种东西,在当初吴国灭国,我母后被掳燕国,我亲眼见我母后受明昭帝这个禽兽奸.污之时,就已经没了。不过也好,幸亏这么多年在燕国咬牙忍耐,将良心这种无用的东西磨去,今日我方能忍辱负重至二十五栽,盼到今天替吴国、替我母后报仇雪恨的日子。」 李太后瞳孔骤然缩紧:「你今日在慈宁宫杀了哀家,天下的悠悠之口你堵得住!薛止!别忘了,这朝中还有李家,还有陆家在,你想要篡位夺权,也得看看有没有这个本事!」 薛止默然微笑,静静道:「您放心,杀了您,这天下的悠悠之口,已经下去的忠勇王叔会替我堵住。到时候,所有的一切,都会归咎于忠勇王谋反,而孙儿,却是护国的忠臣……以后,孙儿会是父皇,唯一的儿子。」 「你这话什么意思!?」李太后颤声道。 薛止微微一笑,还没等李太后的话说完,手里剑一横。 顿时,李太后就直直跪倒在地上,睁大了一双眼睛。 「太后娘娘!」身旁的连嬷嬷惊惶叫着扑了上来,抓着李太后的尸首,狠狠瞪着薛止,「孽障!我和你拼了!」 薛止根本未曾低头,只是手里的剑一挥,连嬷嬷尸体应声倒下,就叠在李太后的身上。 外面薛止埋伏的兵已经冲进了慈宁宫当中,喊杀声沖天,慈宁宫当中满地鲜血横尸。 玉龙府的影卫冲杀出来,跪在了薛止的身边,抱拳拱手恭敬道:「殿下,已经处理干净了。」 薛止提着剑,往前走了两步。 剑上的沾着的血一颗颗顺着剑锋滚落下来。 薛止侧脸过来,眉眼低垂,微笑着道:「今日忠勇王造反,逼入盛京宫,但凡在宫嫔妃、皇子、帝姬,一律斩杀。但凡盛京众世家子弟千金,见者礼待,不可造次。」 玉龙府影卫抱拳应声:「属下遵命!」 说着,便领着一队人马从慈宁宫当中冲出去。 薛止提着剑,踏着满地的横尸,慢慢走到了慈宁宫的殿门前。 他抬起那只满是鲜血的手,轻轻将面前的殿门一推。 一束光亮瞬间便投了进来。 薛止隐在黑暗当中的面孔渐渐附上光亮。 他眉睫轻抬,仰头瞧见盛京宫上弥补的彤云。 天地昏暗之间,慢慢地便开始下起雪来。 薛止的脸上骤然笑起来。不像是素来对着人时那种谦逊、温文的微笑,而是一种恣意得几乎张狂的笑容。 像是一只伪装隐藏多时的狼,此刻,终于该露出它的爪牙。 第73章 晋江首发 长玉原本预备着与陆嚣在佛堂里过一夜, 第二日就启程下山,问询明昭帝的去向。 一夜风雨无话, 陆嚣原本说撑着守夜, 可后半夜不知不觉就睡了。倒是长玉, 原本就是假寐, 听见身边陆嚣绵长平稳的唿吸声之后,便更清醒了许多。 第二天天将明之时, 长玉便去推身边熟睡不醒的陆嚣。 推了一下,陆嚣眉紧锁,眼睛闭着, 一声不吭躺在那儿。 长玉回眸,瞧了一眼的佛堂窗外隐隐透进来的天光。 昨日奔波, 陆嚣身上又带着伤, 长玉想着他可能睏倦,又忖度此时时辰应当还早,便收了手没再叫他, 想着容他再休息休息, 等天色大亮之后再下山也不迟。 可等到天大亮之后,一推身旁的陆嚣, 仍旧是睡死了一样。 长玉蹙眉, 心头这才觉得有些不对劲起来,赶紧探手往陆嚣的额头上一摸。 果然,额头上是滚烫。 长玉伸手去拍他的脸,轻声直喊道:「陆嚣, 陆嚣,醒醒!别睡!」 一直拍了好几下,陆嚣才皱着眉头,迷迷煳煳地睁开眼。 他直愣愣瞧着长玉,过了好半天,方才探出手握住长玉的手腕,哑着嗓子道:「……怎么,怎么有好几个你的影子。」 长玉蹙眉,探手又摸了摸他脖子下,触手之处扎手的烫,连忙道:「你身上烫得跟火炉子一样,你在这儿躺着别动,我出去给你寻点儿水过来。」 陆嚣人已经烧得有几分迷煳了,听见长玉的话,愣愣点了几下头。 「撑着别睡,知道吗?若是睡昏过去没了意识就不好了。你在这儿等我,我马上就回来。」长玉蹙眉,将身旁垫在地上的一些干草往陆嚣身上扑了一些,又将自己外头穿的一件袄子脱下来替,替陆嚣盖上。 佛堂的佛案上摆着一些破旧的瓢碗,长玉想了一下,拿了几个出去,想着用这些盛些水拿回来。 附近都是荒山野岭,长玉也不敢独自一人往太远的地方去探看水源,只好在佛堂寺庙附近找了一圈。 找一圈回来未曾发现有水,想着情势紧迫,只得在佛堂近处地上的坑洼里,取了些雨水放在容器里,带着水回了佛堂内。 陆嚣迷迷煳煳地囔囔:「我身上好冷……」说着,就要把身上盖的衣服往上面拉。 第176页 长玉赶紧上前,把盛了清水的碗放在身边,伸手往他脸上一摸,蹙眉道:「浑身上下滚烫的,你是烧煳涂了。」说着按住陆嚣要掀衣服的手。 陆嚣满脸通红,晕乎乎地点了点头。 长玉跪坐在她身边,刚想从身上摸一块手帕下来浸湿了给陆嚣冷敷,可探手往胸前口袋里头一掏,空的,这才想起贴身的手帕昨天已经给陆嚣擦了伤口扔了,现在浑身上下没一块能拿下来用的。 她赶紧身后往陆嚣的腰上摸。 陆嚣人还迷煳着,可是长玉的手一往他身上摸过来,立马就好像清醒了一些,挣着脖子像是要起来,按着长玉的手,哼哼唧唧反抗道:「你……你要对我做什么啊?」 长玉将手抽出来,往陆嚣的手背上一拍,厉声道:「你动什么动,我不对你做什么!」 陆嚣烧得迷迷煳煳的,这儿什么规矩尊卑都忘了,有什么就说出什么,委屈道:「你不对做什么,你怎么在我身上乱摸?」 「你浑身烧得跟个火炉子一样,我身上能用来浸湿了冷敷的帕子没了,在你身上找把短刀,从身上衣服撕一块布下来用作给你冷敷的帕子!」长玉无奈了。 陆嚣囔囔道:「短刀不在腰上,短刀绑在靴子上……」 长玉一听,赶紧往他靴子上找,果然上头绑着一把短刀。 她把短刀拔.出来,将自己的衣袖一扯,豁然一声划开,接着就撕下一块布来扔进水里浸湿了拧干,小心放置在陆嚣的额头上。 「怎么样?舒服一点儿没有?」长玉替他掖了掖身上盖着的袄子。 陆嚣头上顶着冷敷的布,昏昏沉沉半眯着眼,「嗯……」 长玉见他冷敷过后脸色缓和一些,心里方才稍稍放心一些。 陆嚣迷迷煳煳一阵,又说:「我渴……」 长玉一怔,赶紧起身道:「你等等,我出去给你找点儿干净的水过来。」说着起身,又捧着器皿出了门,从门外盛了些澄清的雨水进来,扶着陆嚣卧身起来,喝了一点儿水。 陆嚣喝了一点水,方觉心里那一股燥热好像压下去一些,方才耷拉着眉眼,有气无力道:「我原本以为这回是我救你了,没想到自己这么不中用……」 长玉垂眸,瞧着他病中神色,淡淡笑了笑,道:「你原本就救了我,骊县当中,若不是你,只怕我真的就殒命了。」 陆嚣眉眼耷拉,瓮声瓮气道:「不是,我原本想说,这回救了你以后,往后你可欠了我一个天大的人情……以后,以后……」 长玉心中一动,半天才静静道:「以后……怎么?」 隔了好半天,方才听见陆嚣闷声道:「以后我见着你,就不会这么提心弔胆了。」 长玉一怔,「提心弔胆做什么?你很怕我?」 陆嚣闷声:「不是……只是往先在盛京宫里的时候,每次见着你,你都好像冷冷的。初见你那回你肯定对我印象不好,我不知道你怎么看我,所以每回见你找你,我都提心弔胆的,害怕自己哪儿做错了,又惹了你不高兴了,那又该怎么办?」 「我没有。」长玉矢口否认,可是又觉这话说得没什么底气。回想往先在盛京宫里的时候,确实也如陆嚣话中所说,每次见他,长玉不是板着脸,就是一副冷若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态。 陆嚣定定瞧着长玉道:「你有,我又不傻,我瞧得出来。」他垂眸下去,闷闷道,「我本来想着这回救了你,往后在你跟前说话,总能直起腰杆了,没想到我自己这么没出息,又把人情给你还回来了……」 长玉瞧着他满脸的懊恼,又不好说什么,哑口无言半天,终于抬眸瞧着陆嚣,拧眉道:「你救我,就为了让我欠你一个人情?」 陆嚣一怔,没吭声,低着头无精打采的。 长玉瞧了他半天,突然却笑了:「好吧,我承认,往先在宫里,我确实觉得你这人傻气得很。」 陆嚣撑着自己慢慢坐起身来,幽怨地盯着长玉:「看吧,我就说。」 长玉又是一笑,「傻有什么不好?傻人没心眼,实诚,好打交道,比宫里的人不知道强了多少。」 陆嚣立马摇头道:「那怎么行?我要是傻,怎么配得上……」话说到关口,陆嚣才察觉自己僭越了,脸一红,赶紧把剩下的话咽了下去,扭开脸不瞧长玉。 长玉跪坐在他身旁,垂眸静了静,伸手戳了一下陆嚣的手臂,道:「行了,你别装了,你心里想什么我知道,我又不是缺根筋儿,难道还瞧不出来么?」 陆嚣浑身上下绷紧,怔怔一回头来,不可置信瞧着长玉。 长玉更觉好笑了,笑道:「你为我做了这么多,我难道还不知道你想什么吗?掩耳盗铃么你?你以为我不知道?我心里明白得很。」她眉眼轻翘,脸上神色和煦如春风,很认真地瞧了一阵面前满脸通红不知所措的少年人,「陆嚣,我知道你喜欢我。」 陆嚣慌乱起来,手都不知道摆在哪里合适,面红耳赤了半天:「我、我……」 长玉想起这一段时间,少年人在身边的陪伴,也不由得笑了笑,「我不该知道?」 藏在心里的心思在陡然之间被对方道破,陆嚣手忙脚乱到极致,骤然便生出一股理直气壮来,声音也拔高了一些,理直气壮似的说:「这、这话该是我来问你才对!你怎么能比我先开口?」 第177页 一番话冲出来,倒像是长玉犯了天大的错误一般。 长玉听这话摇摇头,是又气又好笑:「等你开口?你看你这样子,我等你主动先开口只怕是要等到八百年以后了。」 陆嚣像个被扎泄了气的皮球,蔫蔫道:「我想了好多如何开口的话,叫你一搅和,我都白想这么久了……」 长玉不由自主就笑起来,伸手拍拍陆嚣的肩膀,「那真是对不起。」 陆嚣垂头丧气了好一阵,才捏了捏拳头,抬起头来,心里直打鼓问长玉道:「那……你呢?」 他这么反问回来,长玉倒也有些吞吐,只觉脸颊上爬上来一丝烫。 陆嚣定定瞧着她,咬紧了牙关,面容神色像是在等着什么生死判决一样,眼睛都不敢眨一眨。 长玉静默了很久。 陆嚣屏息凝神也瞧了她很久。 而后,长玉抬起了头,轻轻伸出冰冷的双手,握住陆嚣滚烫的手。 「我知道,这段时间来,你为我做了许多、也一直陪着我,你对我的心意,我很是明白。」长玉轻声道。 陆嚣的放在长玉掌心的手微微颤抖着,他很轻地「嗯」了一声,将头低了下去。 「这段时间里,你对我的心意,我一一都接受了,也有求于你。」长玉睫羽搭落下来,想起这段时日陆嚣在身边的桩桩件件,嘴角不由得便轻轻扬起,「我都接受了你这些心意,若是不喜欢你,岂不是那种把人吊在身边利用的小人了?陆嚣,我薛长玉虽然生长在深宫里,见惯了那些利用买卖,可是,我若是不喜欢一个人,绝不会一边接受他的示好,又一边对他态度模稜两可、对答覆闭口不谈。所以,我既然接受了你的示好,就是在回答……我也是。」 长玉说话声音不大,可是每一句话里都透露着坚定。 陆嚣被捏在长玉手心里的手骤然一颤,他整个人勐然抬起头来,瞧着长玉,一双乌黑的瞳仁里光芒一瞬闪过。 片刻之后,他的脸上便翻涌起一阵狂喜。 少年人的面孔藏不住心事,立即,眉梢眼角上都跳动着喜悦之情,他欣喜笑着,反手紧紧握住长玉的手,清亮的眼底倒影着长玉的身影:「真的?你别骗我!」 长玉佯装怒意,把脸一沉,将手从陆嚣的手里抽出来:「谁骗你了?不信拉倒。」 「别!别!我信!我信!」陆嚣慌忙去抓长玉的手,攥在自己手心,脸上的笑都要溢出来了,急匆匆道,「你别生气你别生气!」 长玉瞧着陆嚣捏着自己的手,也乐了,脸上没绷住,噗嗤一笑挑眉道:「你身上的病好了?这么快活?」 陆嚣脸上原先挂着的病容也叫这一阵笑冲散了不少,抓着长玉的手不放,说:「我一听这个病立马就好了!」 长玉别过脸,无可奈何笑一声,「瞎说。」 「真的!发誓!」陆嚣立马比了三根手指出来,满脸认真。 长玉赶紧伸手把他的手拉下来,「好了,你傻不傻,我开玩笑的。」说着,脸上笑容淡淡,「其实我这个人,最是容易,谁对我好,我对谁好,从前以后都是这样。陆嚣,我知道你对我真心诚意,我既然知道了,就不能不去好好正视,也不能避之不答。你这样傻的人,宫里太少太少了,要是错过了,从今往后又该到哪里找你这样的人呢?盛京宫的事情桩桩件件都是盘根错节的复杂,可只有你,简单直爽,叫我能真心笑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  半截式写作,还没写完这节,大家将就看看。 第74章 晋江首发 陆嚣将长玉的话自始至终听完了, 垂眸沉默了良久,接着抓紧她的手, 定定瞧着她说道:「长玉, 你放心, 等回了盛京, 平定忠勇王叛乱,我便去找陛下请旨, 把你与我的婚事定下来。你今日这样说了,若是我陆嚣日后有一点待你不妥的地方,必遭天谴……」 长玉赶紧伸手捂了他的嘴, 瞪眼道:「你胡发些什么誓言?这样的誓言岂是可以乱发的。」 陆嚣把她的手拉下来,笑道:「我既然说得出口, 必然也就做得到, 否则我怎敢发这样的誓言?」 长玉眉眼微耷,轻声道:「求赐婚不是这么容易的事情,先不说你父亲抚南侯大人能不能允下你我这桩婚事, 就单说我, 如今陛下令我上奉贤殿的旨意还在,你觉得我轻易能够下嫁于你?」 不提这一道圣旨, 陆嚣差点都忘了这回事, 一提起来,忙急道:「就是上了奉贤殿,也不一定就得叫你和亲,陛下没颁布旨意下来, 我就还有机会。你也别急我父亲,我父亲那儿好说,八帝姬的婚事我都能辞了,他还能管我什么?只要你愿意,这抚南侯的世子之位我宁可不要了,带着你天涯海角,去哪儿都无所谓!」 长玉听得好笑,抬眸对上陆嚣眼:「那,若是陛下执意要送我和亲,你又当如何?」 陆嚣哽了一下,压低眉,咬牙决绝道:「那,那我用抢的也要把你抢回来。」 长玉脸上没绷住,噗嗤一声笑了。 陆嚣讶然道:「你笑什么,我是说真的,若是陛下非要把你送到杜国那个老头子那儿给他做小,我就是把我父亲的军令牌偷来,也要带着人把你给抢回来。」 「行了行了,你的心意,我知道了。」长玉微微一笑,按住他的手,「过一阵子等盛京太平了以后再说吧。」 第178页 陆嚣把头低下,沉声道:「也不知道盛京现在如何了,忠勇王叛乱,我父亲是一定要回来的。」 「忠勇王叛乱,若是成了,盛京就回不去了。」长玉兀自一笑,抬起头来瞧着陆嚣,「不说这个,如今你带着病在身上,只怕行动不方便,咱们还是先休养几天,等你觉得好些,咱们再下山。」 陆嚣点点头,脸上一红,慢慢笑了一声:「能和你在一起,都好。」顿了顿,又道,「长玉,退一万步,若忠勇王谋逆之事真成了,我……我就带你离开盛京,你可愿意?」 长玉垂眸,笑了笑,道:「你把病养好,先下了骊山,一切都好说。」 陆嚣笑道:「好,我都听你的。」 * 盛京城四面封城已经足足五天有余。 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 民心惶惶,盛京城当中的各家勛贵们也是一样。 盛京宫宫门紧闭,没有一丝风声传出来,谁也不知道宫内现在究竟发生了什么。 朝廷变天,下面的人虽然明面上不敢说什么,可暗地里各家却都派了探子,终日守在盛京宫紧闭的宫墙之外,仰头瞧着高耸的宫墙,等待讯息。 午后,盛京又落了一场雪。 薛止将各处事务安排下去,便坐在沐宸殿的台阶上,一边喝酒一边赏雪。 沐宸殿是整座盛京宫当中虽高的一座宫殿,坐在它门前,近看时盛京绵延三百里的朱红色红墙,远眺则是大燕的万里苍莽河山。 举杯凑近唇边,刚饮下一口清酒,便听见盛京宫东西边连绵起伏悽厉的惨叫声。 薛止眉头没未曾动一下,只一边饮酒,一边微微含笑着瞧着殿前这一场落雪。 身后玉龙府的影卫上前,拱手恭敬低声道:「按殿下的吩咐,宫中妃嫔皇子等,该处决的已经全部处决,不肯投诚的下人,也已经清洗干净,只是有一件事情犯难。」 薛止仰头,轻轻闭上眼睛,飘雪落在他面容上,触及之处一片清寒的凉意。 他听着远处禁庭之内连绵不绝传来的惨叫声,脸上露出享受而愉悦的神色,轻声道:「说说看,何事犯难了?」 影卫垂眸,绞着两道眉,慢慢道:「昭阳宫内的淑妃陆氏,如今仍旧不肯投诚殿下您,还口出狂言,说殿下您背着陛下做出这样的谋逆之事,终究是纸包不住火,等陛下与抚南侯班师回京之后,定然要……」 影卫脸色郁结,最后一句话不敢说完。 薛止微微一笑,道:「不过就是骂几句罢了,说出来,无妨。」 「是。」影卫拱手抱拳,低下头轻声道,「陆淑妃说陆家满门为朝廷,回京之后必当禀报陛下,先摘了殿下您的脑袋。」 薛止静静听着,半晌睁开眼帘,沉黑色的瞳眸里含着清冽的光。 他微笑道:「就这个?」 影卫低头道:「是……原先属下等预备按着殿下的话,直接杀了,可是如今抚南侯正赶回盛京,属下只是担心,若是抚南侯回京之后,听闻家妹丧命于殿下之手,会对殿下怀恨在心。」 薛止把手中捏着的酒杯往台阶上一放,转过头来朝着那个玉龙府影卫轻声一笑:「别担心,一切有我。」 影卫犹豫了一阵,「那……」 「自然是杀了。」薛止纤长的眼睫搭下来,眉眼当中神色旷达淡然,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先杀了她那幼子,再杀了她便可,我说过了,如今有忠勇王背负着这些,你们尽管动手。这盛京宫当中,我不想看到不能为我所用的人。」 影卫这才点头,拱手道:「属下明白了,少时会吩咐下去。」 薛止点了点头,侧身去倒酒,一面轻声道,「对了,如今乌县那头的情势如何了?可递了消息回来给你?」 「有您在外头替他奔波,他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如今那昏君在乌县当中,同着郑妃很是快活,根本没闲心下来问一问盛京的消息。魏皇后懦弱,在昏君面前,也不敢多言。」影卫顿了顿,「唯独只有贤妃娘娘,已经修书两次,派人送回京中,想要联络李丞相与太后,只是都被咱们的人截下了。」 薛止微微点头,含笑道:「我那个母妃是不可能放心得下我的。」 影卫垂眸:「殿下,虽说现在您一切顺风顺水,只是属下担心,等那狗皇帝回朝之后,您在李氏那边如何交代?贤妃顾及您的身份,定然是不会允准李氏与您亲近的。」 薛止垂眸笑了:「李氏一族如今不会在乎区区一个贤妃。你想想,等我将太后殒命的消息放出去,李氏还能坐得住么?李氏只想要权,要这后位。从前李太后在宫中,贤妃早晚都会代替魏皇后,可是如今不同了。太后已死,魏氏为后,另外还有郑氏在。贤妃无子,李氏想要坐稳这百官之首的位子,必然只能先扶持于我。」 「殿下思量周全,是属下多虑了。」影卫抱拳。 薛止眉目带笑,「对了,还有一桩事,这段时日倒是还没来得及问你。」 影卫微微一怔,「殿下还有什么要吩咐?」 薛止垂下眼睫,「乌县当中,除了皇帝皇后等,我那几位皇妹可还好?」 影卫略一思索,便垂首答道:「八帝姬同十一帝姬都还好,只是九帝姬如今寻不到踪迹。」 薛止捏着杯子的手轻轻一顿,抬眸微怔:「九帝姬寻不到踪迹?怎么回事?」 第179页 「似乎是在骊县□□的时候走失,等到了乌县的时候才发觉人丢了。」影卫道。 薛止轻点了一下头,垂眸道:「没派人过去找?」 影卫回话道:「贤妃娘娘向皇后请旨,可是却被回绝了。听说是八帝姬谏言皇后,如今一切要以皇帝的安危为重,皇后遂也未曾派人出去寻。」 薛止凑近嘴边的酒杯骤然便放了回去,突然觉得眼前的雪景瞧得有些乏了。 他站起身,低头拍着沾在身上的雪,轻声道:「你交代下去,让手底下的人在骊山附近多留意一些,若是寻到了九帝姬的踪影,立即将九帝姬带回盛京之外,派人于我知道,到时候,我另有交代。」 影卫狐疑瞧了薛止一眼,却也不好多问什么,只应声退了下去。 身边的下属走了个干净。 薛止站在沐宸殿上独子驻足良久,迟迟却不曾动身。 他仰头,瞧着沐宸殿上那块泥金的牌匾,眼瞳里浸着冷意。 一闭眼,眼前都是年少时不愿回首的过往。 十几年之前,他国破家亡,跟着被俘虏的母后跨越千山万水,第一次踏足燕国这片土地的时候,他心如刀绞,咬牙含着眼泪问母亲:「为什么要降?为什么要来这里?母后,你是胆小鬼,可我不是!吴国灭了,父皇死了,你不与父皇同生共死,却甘愿来燕国做这暴君的妃嫔,您难道不觉得耻辱吗?您要苟活,可儿臣不愿!儿臣是吴国的太子,怎能在燕国薛止的鼻息之下仰赖生息!?」 那个时候,向来对他温柔的母后用劲生平最大的力气,狠狠的给了他一个耳光。 他捂着通红的脸,呆滞瞧着母亲。 他没哭,可是母亲却哭了。 在深夜寂静的燕宫里,母亲抱着他一字一句地道:「吴国上下为了保全你,母后为了保全你,一切都是为了保全你。阿止。只要你还在,吴国就还有希望,你怎能死?阿止,你要活着!你要好好活着!你要记得今日我们母子二人在燕国受到的所有屈辱!终有一日,你为吴国报仇雪恨!」 那时尚年少的他被搂在母亲的怀里,像个提线木偶一般怔怔呆呆站立着,一夕之间,他所有年少的傲气好像都被磨平了。 母子二人在盛京宫落脚下来,母亲被封为明昭帝的妃子,而自己,也因由母亲的求情,逃脱了死罪,被明昭帝压下一切风声,收归了薛氏的皇子。 他始终记得,自己究竟是怎么被冠上薛这个姓氏的。 入盛京宫之后,太后并不允许已经身为燕国嫔妃的母亲与他私下见面,因此,他常常背着盛京宫的宫人,熘进母亲的寝宫探望母亲。 那一日,他来得晚,到母亲寝宫的时候已经是日近黄昏了。 并不凑巧,他前脚刚来,后头明昭帝的御驾便也到了母亲的宫殿。 慌忙之中,母亲把他塞进卧室暖阁的衣柜当中,把门关上,将他匿身在期间,而后才又匆匆折身回去,迎接明昭帝的鸾驾。 明昭帝入殿内之后,便屏退了身边所有的宫人。 他就缩在那狭□□仄的衣柜里,透着衣柜当中的一条门缝,瞧见那昏君如何轻薄自己的母亲,而后,又是如何将自己的母亲拽入暖阁的榻中。 那张床榻,就在薛止藏身的柜子的对面。 隔着这一条缝,他睁大了眼睛,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整个过程。 明昭帝像是一头被□□沖昏了头的畜生,将他的生母按在身下。 母子二人的距离就隔了不到十来步,薛止缩在衣柜里,听着母亲痛苦绝望的哭喊声,浑身如同康筛一般战慄发抖。 他双眼通红,瞳孔紧缩着,怔怔瞧着那一副画面。 如若那时候,他手里有一把刀,他恨不得冲上去就把这头禽兽宰了。 一瞬之间时,他脑海里也真的动过这个念头。 冲出去,和这个禽兽玉石俱焚。 可是被压在明昭帝身下的母亲却始终侧头,满脸泪痕地瞧着他的方向。 她张着口型,只无声地对她说了一个字。 「忍。」 一忍,就是如今十数年之久。 二十五载,多少个午夜梦回里,薛止是在母亲痛苦的哭喊声当中惊醒过来的。 二十五载,他好像就一直锁在当日母亲推他进入的那个逼仄阴暗的橱柜当中,任凭如何挣扎,总也走不出去。 这么多年,薛止总觉得自己可能不知道何时何地,就会在这沉重的伪装之下突然疯掉。 可是国恨家仇未报,他不能疯掉。 燕国薛氏欠他的东西,他一一都要讨回来。 脑海里的记忆戛然而止,薛止抬眸,微微笑着瞧着沐宸殿上的匾额。 「还吧,一桩一件的,还给我。」 * 因着陆嚣身上的病,长玉与陆嚣便又在佛堂当中耽误了四五日。 这段时日,二人也就靠着陆嚣身上带着的一些干粮勉强度过。 长玉忖度着再撑是撑不下去了,于是便在第六日,将身上的一些细软金银收下来放好,备好了马,同着陆嚣往山下走。 万幸,陆嚣虽然还未曾痊癒,只是行走赶路什么的倒没有大碍。 马过了好今天没餵东西吃,早已经饿得连三岔骨都现出来了,驮着两个人走实在走不动,陆嚣还在病中,脸上的病容都未消散,跋涉自然吃亏,长玉便叫陆嚣坐着,自己下马,牵着马慢慢找出山的官道走。 第180页 陆嚣不肯依长玉的话,两个人争了半晌,长玉实在拿他没法,于是商定一个人走一段,轮流着上马歇息,陆嚣这才算是同意了。 沿着官道下骊山,约莫走了五六里路,就快到骊县县城的附近了。 正换了陆嚣在马下牵着马走,远远的离县城还很远,他便停了脚步。 「我下山的时候,骊县附近埋伏的反贼甚多,这个时候也不知盛京是怎样的情势,贸然还是先不要穿城而过。」陆嚣沉声道。 「也好,如今情势未明,不能冒进。」长玉点了点头,「咱们现在城外看看,看看有无人进出。」 陆嚣同意,二人便在城外远远瞧了一阵。 骊县县城的城门大开,来来往往的百姓络绎不绝,倒不像是有事。 谨慎起见,二人没有直接进城。 骊县城城墙之外,搭着几座茅草盖的茶棚,长玉陆嚣在一旁等了一阵,才上前停在店前。 店主是个佝偻着的老头,一见二人上来,眉开眼笑道:「客官,喝茶呀?」 长玉摸了摸自己的口袋,里头还有些细软,便笑道:「老人家,要两碗茶水。」 老头儿笑着一摆手,擦干净了两人面前的桌子,又搬凳子道:「诶,您二位请坐。」 茶棚里喝茶的都是些穷家门的人,三五成群喝茶说笑着。 下山之前为保险起见,陆嚣摘了甲,长玉身上那件袄群也是破破烂烂,又加之之前奔波,浑身的风尘,这会儿坐在这里倒也不显得突兀。 落了座,那边店主老头很快就上了茶水上来。 两个人原本也就无心喝茶,茶罢搁盏,长玉便从身上抓了一颗碎银给那店主老头。 老头儿收了钱,又把多的铜板找还给长玉。 长玉接过铜板,才慢慢笑一声:「老人家,跟您打听个事儿。」 老头笑道:「诶,您说着。」 长玉客气笑道:「我们小夫妻二人是新婚才不久,前来骊县投奔亲戚想找个活儿干的,前时听说这骊县内遭了乱,我便有些害怕,这会儿到了城了,瞧着骊县到也不像是听说的那样,因此心里没个准头。所以想跟店家您打听打听,如今骊县之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您一说,我这心里也能放心一些。」 第75章 晋江首发 陆嚣一听这话, 嘴里含着的一口茶差点儿就没喷出来。 脖子上脸上嗤一下红透了,慌乱之间瞧着长玉挤眉。 长玉侧头过来, 微微笑着替他拍了拍背, 含笑道:「相公慢些, 这刚上来的茶还滚着, 放凉点儿再喝不急。」 陆嚣脸一红,捏着杯子埋头不说话了。 长玉这才又重新抬头, 冲着店家笑一声道:「叫您见笑了。我家相公,总是这么一个猴急的脾气。」 店家微微一笑:「您二位应当是远路来的吧?这会儿也当口渴的时候,不碍事的。刚才您问我那事儿啊, 算是问对人了。您可不知道,您二位赶着巧趟儿呢, 若是再早来几日, 只怕没这样舒服的日子。」 长玉装着明知故问,客气笑道:「照您老说,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店家摇摇头, 满脸还是劫后余生的神色, 嘆了口气说:「您二位从远方才来,不知道。前些时候陛下从骊山行宫回盛京, 途中经过骊县, 谁知道这骊县里竟然藏着朝廷忠勇王的反贼,呵,好傢伙!那一日骊县是满城兵荒马乱,连万岁也是好不容易才得落荒而逃至乌县, 后来忠勇王封闭京师,血洗盛京宫,若非是万岁身边的三殿下智勇,带着人马杀回盛京城,只怕如今这天就换了呀。」 一听这话,长玉和陆嚣心中都是一震悚,面面相觑。 就在他们留在骊山这段时日,薛止竟然已经就带着人马平定了忠勇王谋逆。 长玉脸上装着神色讶然,瞧着店家嘆道:「那我夫妻二人还是运气好,闭了坏事儿了。」 「谁说不是呢?」店家笑一声,「不过呀,如今您二位可以放心,如今盛京里三殿下带兵镇守着,反贼业已伏诛,听说等料理干净宫里的事儿,不日就会下乌县迎接陛下圣驾回宫。这么一说,咱们骊县里自然也是太平的了,二位客官进去投奔亲友也不必担惊受怕。」 长玉不动声色将店家的话记在心里,抬眸笑道:「这样,我小夫妻二人进京,心里便安心多了,老人家,多谢您。」 店家瞧着这一对少年夫妻,心里也很是喜欢,摆摆手笑道:「不算什么,您二位好生喝着,又什么事儿再知会我一声便行,前头还忙着,就不耽误二位喝茶了。」 长玉又说了几句客气话,店家便忙自个儿的事去了。 这时候,长玉才转眸过来,瞧着陆嚣道:「看来忠勇王谋反已经被压下去,咱们现在还是先进骊县,找个好的客店休息一日。你身上还带着伤,先找个医馆瞧瞧。」 陆嚣握着杯子,沉沉点了点头:「也好,我身上带着伤,反而是拖累了你。」 长玉一笑,起身往茶棚外头走,将拴在外头晃绳上的马匹解下来,道:「你不必担心,我身上还带着盛京宫内的令牌,等先把你身上的伤口治理好了,咱们二人去一趟县台衙门,我将身上的令牌一交,你我回京之事,自然就有人代替忙活了。」 陆嚣跟在长玉身后走了两步,又停下。 长玉听见身后脚步没跟上来,于是驻足回头,瞧了陆嚣一眼,奇怪道:「怎么不走了?」 第181页 陆嚣的脸上微微红着,神色像是有些埋怨,瞧了一眼长玉道:「你这个人,把我该替你想的事儿都想完了,那我想什么?还有……还有刚才,你当着那个老头就说咱们是夫妻,你难道不觉得脸上烫吗?」 长玉牵着马,不觉好笑道:「难道我就非得等着你这个伤号劳心劳力么?这有什么可计较的?你已经为我做了许多,剩下的这些总该我来出力。再者,在那店主跟前不过是借着由头一说罢了,又不会少块儿肉,陆嚣,你怎么总计较着这个?总像是我占了你便宜一样。」 陆嚣的脸一时间嗤的一下红了:「……胡,胡说八道。」 长玉知道他是脸皮薄,故意笑一声:「那依照你说,我该叫你什么?自称兄妹?那还是别了,我可不会喜欢自己家的哥哥。」说着摇了摇手中的缰丝,「愣着做什么,牵马。」 陆嚣从来就说不过她,蔫蔫把头一垂,乖乖上来接过了长玉手中的缰丝,两个人越过骊县城门往县城内走进去。 过了骊县的城门,往内又是一派热闹。 数日之前的兵荒马乱还尤在眼前,而今再入骊县城,前时的血流成河好像已经被人所忘记,人烟阜盛,人流来往不绝。 长玉和陆嚣在茶棚那儿已经吃过一些东西,此刻进城并不是太饿,于是长玉就想着先带陆嚣去一趟医馆要紧。 至医馆,叫大夫将陆嚣身上的伤口看过了,又开了一些药回来,两个人便按着原来计划的,先在城中找了一处客栈住下,歇息将养几日,打扮干净了,再过去县台一趟,预备回盛京的事情。 住店这些不是长玉通晓在行的事情,陆嚣便找了一家干净的客店住下,长玉开了一张单子,叫陆嚣交代了客店跑堂的一一买回来。 两个人在店中好好沐浴了一番,换了干净衣服,又叫了一桌餐饭,把这几天在佛堂里饿下的一一补了回来。 入夜,二人就预备各自归房,预备着第二天前往县台府,准备交代身份,叫骊县的官员准备车马送她二人回京。 陆嚣有些不乐意,吃完晚饭就垂头丧气的。 长玉同着他一道往楼上走,不觉好笑说:「你怎么了,刚刚吃饭的时候就瞧着你心不在焉的。」 陆嚣在医馆上了药,回客店之后又服了一剂汤药,现在人已经好许多,却还是闷闷不乐道:「我、我倒是有些不想回去了。」 长玉停下步子过来瞧着他,失笑道:「你不想回去?那你去哪儿?」 陆嚣骤然抬头,眼神清亮瞧着她:「我就想和你在一块儿。」 长玉不觉想笑:「回去以后不也是和我在一块儿?」 陆嚣瓮声瓮气:「那不一样。」 长玉笑道:「怎么不一样?」 陆嚣低头:「回去了,想见你就得偷偷的,不能这么光明正大找你。」 长玉瞧他委屈,又瞧一眼他抱在怀里那只送给她的小狗,小狗今日在篓子里待了一天,这会儿方才放出来,也蔫蔫的,一大一小神态倒是有八分相似。 长玉不由得笑了,停下来,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别委屈,等回去了以后,我光明正大去看你,可行?」 陆嚣的眼睛一时就亮了,人抬起头来,笑问:「真的?」 长玉点点头,也笑道:「真的。」 二人停在楼口前分别处,陆嚣拉着她,瞪着眼很是认真道:「那可说好了,回去之后,你要总来瞧我。」 「我知道。」说着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脸,温柔笑道,「回房歇息吧,明日一早随我去县台府。」 陆嚣点点头,恋恋不捨地还瞧了一眼长玉:「那,你晚上若是有什么事儿,记得叫我。」 长玉笑着答应:「好。」说着站在原地,瞧着他先走进去。 陆嚣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一步三回头的。 长玉还站在原来的地方瞧着他笑:「又怎么了?」 陆嚣想了想,咬了咬嘴唇,还是反身回来,噔噔噔几步跑到长玉的面前,将肋下陪着的刀剑交到长玉的手上。 长玉不明所以,但还是伸手接了过来,凝眸抬眉瞧着他:「做什么?」 「你带在身边,若是万一有什么紧急的事我来不及,你也好有个防身。」肋下不放心道,「到底如今咱们是在外边儿,身边没人,总是事事小心来的好。」 长玉知他心意,便也不推脱了。握着手里的剑笑道:「好,知道了,你回房吧,我看着你进去。」 陆嚣脸一红,伸手把她一推:「胡闹什么?你进去,我看着你。」 长玉眉开眼笑,「好好好,我不争了,听你的总行了吧?」 陆嚣这才挂住脸色一样,别扭地「嗯」了一声。 长玉抱着他给的那把剑,转身回了房。 陆嚣一直见长玉的房门紧闭上了,这才转身,往南边自己住的屋子过去了。 * 长玉早早地吹熄了灯上床。 客店的屋子里,一片沉寂的黑色,外头除了夜里唿啸的风声之外,什么也听不见。 辗转反侧了到了子夜以后,长玉却仍旧睡不着觉。 她自从当日在骊县与盛京宫的人分别之后,这么长的时间里,宫中竟然都未曾派出过人前来寻找她的下落,就像是要由着她自己在外自生自灭一般。 若非当日骊县之下陆嚣拼死相救,薛家人就当真要袖手旁观瞧着她殒命在此。 第182页 人都说,举目无亲才最可怜。 可如今,她身边父亲健在,兄弟姐妹成群,生死关头,血亲却无一人可以伸手拉她出来。 如若能够自己选择,她宁愿从此摘了这薛姓的荣耀,与薛氏来往相决绝。 长玉想着想着,人便有些迷迷煳煳起来。可是睡意才卷上不久,她却听闻到房门外头的一阵动静。 长玉立即警醒了神志,坐起身来往床边一抓,将陆嚣留给她的那把剑紧紧抓在手里,警惕沉声地道:「谁?」 外头响起拍门的声音,「客官,您屋子里头的窗户坏了,才想起来呢!您可还没睡?要不您收拾收拾,叫小的进来给您把窗户修好,否则今晚上风大雨大的,那窗户吱呀儿的响动,您今晚一晚上都甭睡了。」 长玉抓着剑,冷沉沉道:「不用了,不妨事。」 那店小二的声音微微急起来,哐哐拍着门,像是哀求一样:「客官,客官,您开开门吧。」 长玉越听越觉得这话不对劲,她自然是不可能出去的,于是把心一横,握紧了手里的剑,也不管外头如何,装作没听见一样,任凭外头再怎么拍门,也一声不吭。 今日住店的时候,店里的屋子几乎都住满了,长玉陆嚣只得一南一北地隔开住了起来。 这个时候,她的外头有人叫门,陆嚣人在南院里,自然是听不到这边的动静。 外头的店小二还在央求她,可过了一阵,却又没声儿了。 长玉压下眉头,抓紧了手里的剑,一抽,一寸剑身便从鞘中豁然而出。 长玉缓缓地将一把剑抽了出来,轻手轻脚地下了床,猫着步子到了房门背后。 这个时候来叫门,显然不合常理。 一瞬当中,长玉的脑子里闪过了无数的念头。 会不会是忠勇王的残部仍旧在骊县有埋伏?或者,住了黑店也未可知? 一想到这里,她便抓紧了手中的剑,凝神屏息。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只要外头的人胆敢一破门进来,她扬手就挥刀砍下去。 外头好一阵没了动静,而后楼梯口处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一路到了她的屋子跟前,而后立定。 就在一瞬之间,房门突然被人一脚踹开,长玉来不及多想,双手紧捏着手里的刀剑,一咬牙对着外头冲进来的人噼头盖脸地砍过去。 刀剑在半空当中被截停了,一只大手紧紧捏住了长玉的手腕。 来人的力气极大,只把她的手轻轻一捏,她那只手就立即无法动弹了。 长玉咬牙,抬眸狠狠瞪过去,却在一瞬之间,脸上的神色松缓了下来,转而代之的是震惊。 她仰头瞧着捏住她手的来人,怔了好半天:「三……三哥哥?」 此时明明应该在盛京宫当中的薛止,就站在她的跟前。 薛止的瞧着她,还是一如既往的一副清风明月般亲和的笑容,捏着她手腕的手轻轻一松开,微笑道:「妹妹,许久不见了。」 长玉一时之间搞不清楚形式。 薛止怎么会在这里? 透过薛止往他身后瞧,但见后头是三四个穿着一身玉龙府重枣色行装的影卫,每一个都面沉如水,肋下带刀,阴沉沉往那儿一站,倒像是阎王爷殿前的铁面判官。 店小二就缩瑟站在他们身边,满头的汗,像是被诶吓坏了。 薛止一垂眸,侧首顺着长玉的目光瞧过去,淡淡一笑说:「妹妹早开门一些,这店里的伙计也能少受些罪。」说着,吩咐身边影卫道,「叫这伙计退下去吧,这儿没他的事了。」 身后影卫一拱手,掏出一颗金子放在伙计的手上,寒声道:「下去。」 伙计接了金子,连滚带爬就下去了。 薛止这才回头瞧着长玉一笑,拉过她的手来,轻声道:「这段时日里,苦了妹妹一个人在外了。」 长玉静静瞧着薛止拉着自己的手,心里不免有几分警惕,打着客气的笑道:「三皇兄怎么会知道我在这儿?」 薛止微笑道:「听探子说,骊县叛乱之时妹妹走散了,为兄很是担心,如今再逢妹妹,看到妹妹平安无事,我这颗心也就能放下了。我料定妹妹孤身,应当不会走得太远,于是就带着人手来骊山附近巡查,不其然,发现了妹妹就在骊县当中。」 长玉想了想,试探笑道:「父皇皇后,还有贤妃娘娘,可曾安好?如今三哥哥身负重则,父皇还派哥哥来寻我,倒叫我心里过意不去。」 薛止嘴角上的笑容轻缓收了回去:「妹妹,有句话,你听了别吃心。」 长玉一听薛止说这一句,心中便有些几分底。却还是明知故问道:「三哥哥要说什么?我听着。」 薛止垂眸下来,抬手抚了抚她的头,「寻你之事,是为兄我自作主张的。除了贤妃娘娘,父皇和皇后娘娘那儿,并未曾提过。」顿了顿,又收回手安慰笑道,「不过你别担心,有三哥哥在是一样的,没人能伤得着你。只有一桩,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来的时候,门外早已经备上了马,咱们连夜先回盛京,到时候一切都有哥哥替你安排。」 如今明昭帝与郑小宛寻欢作乐还来不及,哪里会管她这个女儿的死活?再者,魏皇后那儿更是巴不得她从此在盛京宫里蒸发才好。她们夫妇二人怎么可能主动提出寻她?恨不得她从此死了才是。 第183页 长玉将手从薛止的手心里缓缓抽.出来,垂眸轻声道:「三哥哥实在不必为长玉费心,如今长玉不过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在哪里,去哪里,是生是死,都没有大碍,就是长玉从此不回去,也无关系。」 盛京宫那样骯脏的地方,她也根本不想回去。 薛止静静瞧着她:「长玉,你得回去。」 骤然之间,薛止定定说了这么一句话。 长玉骤然抬眸,瞧着他愣住。 薛止沉黑的瞳仁里泛过清浅光亮,他说话声音沉和温柔:「长玉,你难道不想知道,安氏娘子究竟是怎么死的吗?」 长玉瞳孔缩紧,脸一瞬间白了,她伸手狠狠揪住薛止的袖摆,失声:「你说什么?」 第76章 晋江首发 安氏之死, 长玉还没来得及怀疑薛止,薛止今夜却主动在她面前把这个话摆出来。 震怒之余, 更多的是疑心。 长玉察觉到自己刚才的举动有些过激, 缓缓松开了薛止的衣袖, 抬眸沉眉冷眼地瞧着他, 脸上原本客气的笑意也挥之散去。 薛止不动声色地把她的动作尽收眼底,一言不发笑着, 心里已经有了几分底。 他抬手拍了拍长玉的肩,微笑道:「妹妹无需着急,有些事情, 我慢慢与你说。」 长玉心中冷意直窜上来,她想起骊山行宫里薛止送来的那一瓶子药, 倒想看看他有什么辩解的。 她还没来得询问, 他倒是自己撞上来了。 长玉抬眼,淡淡瞧着薛止:「安氏娘子的死,难道还与兄长有关不成?」 薛止眉梢都不曾动一下, 面色镇静平和一笑:「是与我有关。」 长玉的心里「咯噔」一下, 握着剑的手捏紧了。 薛止垂眸,不动声色扫过长玉握剑的手, 抬眸笑盈盈道:「妹妹不要心急, 剩下的一半话,你我兄妹二人回盛京的路上慢慢说道。马已备好,妹妹这便随着我一同回京吧。」 说着,定定瞧向长玉, 眉眼温柔。 长玉看了一眼薛止身后一行玉龙府的影卫,又想起今日进骊县之前,在茶棚里听说忠勇王血洗盛京宫的消息。 无论如何,她都觉得这事情听着透露这一股子假味儿。 忠勇王的个性温吞,就算是造反盛京,也是由着明昭帝和李太后逼压太狠的缘故,屠宫之事,他这样胆量的人料也做不出来。 倒是……眼前的薛止。 她这个三皇兄可谓是把温柔刀,脸上春风温柔笑意,背后伸出手只怕比谁都能狠得下心来。 长玉不明白这个时候薛止为什么要亲自上骊县来寻她,总之,绝不可能因为所谓的兄妹情深。 薛止是个极度精明的人,若非有所求,绝不会对自己如此付出。 这个时候跟随薛止回盛京,风险太大。 长玉垂头,笑了一声道:「兄长,我听说如今父皇尚在乌县,你还未曾派人过去迎接?这个时候我未去乌县向父皇禀明,先返回盛京,实属叫父皇担心,乃是不孝,皇兄还是先派人送我去乌县,到时候随着父皇一同回京,岂不欢喜?」 薛止垂眸耐心听她说完了,眼底笑意越发深浓,「长玉妹妹,目下你去不去乌县,还有人关心么?再者,就算你去了乌县,势单力孤的,如今陛下与郑妃寻欢作乐尤不及,魏皇后会叫你好受?妹妹是个明事理的,知道什么对自己好,什么对自己不好。」 长玉听着他话中绵里藏针,捏紧了手中的剑,扬起头,微微地笑了一声:「依照三哥哥的意思,如今去乌县不是明智之举,那随着三哥哥回京便是明智之举?三哥哥,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谁也别装,今日哥哥问我安氏娘子的死因,安氏娘子究竟为何而死,三哥哥心里不比谁都清楚?拿一瓶子药里放的究竟是什么,我从前的婢女跟三皇兄是什么关系,难道要长玉一一捅破了说出来不曾?」 长玉这一番话说完,抬头迎上薛止的目光。 薛止面容平静,微微笑着:「我还想一一告诉妹妹,没想到妹妹比我想像得聪明得多,已经事先知道了。」 长玉往后微微退了一步,瞧着薛止的眼神沉了沉,越发警惕起来:「所以,三哥哥与我套近,又收买我婢女让眉把那会叫兽类发狂的药水泼在我上临吉殿所穿的衣裙上,我母妃为救我暴露假孕之事,自尽临吉殿当中,三哥哥,你究竟要做什么?」 薛止面容沉静:「跟我回盛京,你想知道的,我一一都会告诉你。」 长玉捏着剑,剑锋一扫,薛止立马往后退一步。 他垂眸,衣摆边已经被剑破了一道口子。 长玉冷声:「有什么,就在这儿说。」 薛止沉黑的瞳仁当中凛冽寒光,片刻,他软下神色,蹙眉朝着长玉道:「妹妹,你真的冤枉我了。」 「冤枉?」长玉静静一笑,「那三哥哥倒是说明白,那一瓶药究竟怎么回事?」 薛止脸色沉沉,「妹妹难道没有想过,我常年开府在外,与妹妹也不过是少年时一面之缘,远日无怨,近日无雠,我害了妹妹,与我自己有什么好处?妹妹想想,安氏娘子一死,谁对妹妹最好?」 长玉一怔:「你这话何意?」 「何意?」薛止道,「妹妹只见送药的是我,可却问过我是真心还是假意?是自愿还是受迫?这药确实是我送的,可是妹妹可曾想过,我背后的人是谁?」 第184页 薛止的话循循善诱,长玉一时之间倒真有些举棋不定起来。 他说的话,不无道理。 薛止静静瞧着长玉迟疑起来,睫羽一沉,嘴角勾起一抹温柔的笑,上前伸手,抚了抚她的头:「长玉,我是不会害你的,我是你三哥哥,我实在是不忍心瞧着你如今这样的景况。你知道,待父皇圣驾迴銮,八方贡国也会立即奔赴至京师,那个时候奉贤殿上,难道真要哥哥见着你陪着大帝姬远去杜国吗?」 他垂眸,见长玉渐渐安静了下来,于是探手,试探着将她轻轻搂在怀里。 他拢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道:「长玉,你别怕,三哥哥不会眼见他们把你推入火坑的。」 薛止一个「他们」说出来,骤然之间叫长玉有几分触动。 她惶惶抬头,正见薛止垂眸温柔含笑地瞧着她:「三……」 「长玉!」 就在这片刻之间,门背后突然响起陆嚣的唿唤声。 长玉浑身一僵,回过头去,但见不知什么时候陆嚣已经在门外,正被玉龙府的影卫挡在门边。 陆嚣身上佩着的长剑在长玉的手中,此时与玉龙府众影卫对抗不过用着一把短匕而已,他咬牙冷瞧着屋内薛止的背影,寒声道:「三皇子殿下。」 「陆嚣?」长玉微微一惊,「你怎么来了?」 「店家说夜半有人持刀入店,逼着她敲开你的房门。」陆嚣面色不善地看着薛止,「三皇子,什么样的大事,要逼得殿下您夜半带人持刀上门?」 薛止轻轻将长玉松开,将她拉到自己的身后,转过身来,静静瞧着陆嚣,面目沉静道:「陆世子,玉龙府影卫在此接回九帝姬,这段时日里,多谢世子照料家妹,改日陛下跟前,我一定会为世子美言几句。」说着回头朝长玉道,「长玉,跟我回去。」 「慢着。」陆嚣冷声下来。 薛止谦和一笑:「世子可还有什么要说的?」 陆嚣看了一眼长玉,才对薛止寒声道:「三皇子接走九帝姬,臣下无话可说,只是如今夜已近丑时,帝姬一介女子,漏液赶路只怕是不妥当。三皇子,不如就在这客店当中休息一晚,等明儿天亮了,臣下伴着您与九帝姬一道入盛京,如何?」 薛止上前一步,谦和有礼笑说:「世子,九帝姬乃金枝玉叶,如今忠勇王叛乱刚过,除盛京之外,旁的地方是否有窝藏叛贼尚未可知,我正是为了九帝姬安危着想,所以一待查证帝姬行踪,便刻不容缓及时前来迎接。世子,为帝姬安危,世子还是把这条路让开。稍后,我的人会另外安排世子的住所。」 陆嚣对薛止始终放心不下,手里的刀刃往上一抬,朝着拦路的影卫脸上扎过去。 就在这个时候,长玉从薛止的身后冲出,「陆嚣!先别动!」 陆嚣听见长玉的话,手里动作一顿。 长玉上前,伸手将两边玉龙府的影卫拨开,把陆嚣拉到了自己身前:「你先把刀收一收。」看他冷静了一下,又低声道,「如今有些事情,我需得跟着我三皇兄回京,他会留下人手给你,到时候咱们盛京相见。」 陆嚣放心不下:「你真要跟着三皇子先回盛京?不行,我得同着你一同回去!」 长玉连忙稳住他,低声道:「如今盛京当中究竟是何景象不得知,抚南侯府景况也不好说,你先不要回京。」 陆嚣急了,道:「我不能叫你一个人就这么走了,我怎能放得下心?」 长玉抓着他的胳膊,一笑,低声道:「那是我三皇兄,无妨,你别担心。咱们约好了,盛京城里平平安安的相见。」 陆嚣听她这样说,方才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长玉安心笑笑,收拢脸上神情,回身瞧着薛止道:「何时动身回京?」 薛止道:「马已经备在楼下,现在就可以动身。」 长玉点点头,道:「好。」 薛止道:「我带着人在楼下接应,妹妹将东西收拾好,一会儿就连夜回盛京。」说着,折身往门外走过去。 陆嚣站在门前,一抱拳拱手,面色沉冷送了薛止等人下楼。 等到薛止走下楼去,陆嚣才急急忙忙上前道:「长玉,三皇子这个时候亲自迎你回京,这事瞧着不合乎情理,你当真要跟着他回京?」他抓着长玉的手,一咬牙道,「要不然,一会儿我偷偷跟在你们身后随着,万一薛止要是真有什么贼心……」 长玉披上一件外氅,反手过来拉住陆嚣的手,低声问道:「他好歹是我三皇兄,不敢动我,你不要这么担心。如今你身上的伤还未大好,连夜跟着我们走也吃不消,你且先放心,我路上自会小心的。」 陆嚣听她这样说,也只好点了点头。 长玉一笑,松开他的手,折身往着门外远去。 * 长玉随着薛止出了店家,门外早已经有马匹。 薛止扶着长玉上了马,而后二人往着骊县城之外行去。 到骊县城外,才又换了宫里的马车。 长玉才至马车旁,立马便有一个身影扑出来,跪在她的脚边哭声道:「九主子,这么多天您杳无音讯,如今见着您平安,奴婢心里放心了。」 外头光线昏暗,长玉凝眸一瞧,才发觉竟然是燕草。 一时惊讶,连忙搀起她道:「燕草!?你怎么在这儿?」 第185页 燕草抱着长玉的腿哭了一阵,又行了礼,方才站起身来哽咽道:「是奴婢的不是,在骊县混乱当中没能护好您。与您分别之后,原本让黄金台的禁军把我救了,可是后来叛贼太多,黄金台的人也身亡了,我就在骊县附近流落了一阵,是三皇子殿下的人赶回骊县的时候,将我救出来的。殿下认得我,就把我带在身边,今日、今日好不容易能得见主子您了……」 长玉听得也有些唏嘘,赶紧拉着燕草,抬手抹了抹她脸上的泪,柔声道:「没事就好,随着我一同回盛京宫吧。」 燕草连忙点点头,破涕为笑道:「见着您没事,我就放心了。」 长玉点点头,又一顿,默了好半天方问道:「对了燕草,咱们分别的时候,你可还有再见到让眉?」 燕草也沉默了,低头说:「与主子您分别的时候,我瞧见她被暴民拖下去了,在骊县附近也没瞧到她的踪影。」 薛止站在她身边,低声道:「妹妹若是担心自己的婢女,等回京之后,我再派人出来寻找。眼下时间紧迫,妹妹还是先跟着我一同道上车赶回盛京,再外头逗留不为上策。」 长玉静默一阵,垂眸:「那,先回宫吧。」 兄妹二人上车之后,薛止一声令下,车把式便驱车往着盛京的方向走远。 马车当中,长玉与薛止二人面对面坐着。 漆黑的车内,外头开始下起倾盆大雨。 车往前行了一阵,薛止突然道:「妹妹可知道,为何我一定要与妹妹套近?又为何要将那一瓶药交到妹妹的手上?妹妹,说到底,我的处境你应该再清楚不过才对。你我都为庶出,我幼时丧母,你如今也没了生母,一个失了生母的孩子在宫中究竟如何度日,再没有人比我们兄妹二人清楚。」 伴着雨声,薛止的说话声显得格外柔和。 他静了一阵,又低声道:「妹妹疑心我为什么对妹妹好,可妹妹有没有想过,贤妃又是为何对妹妹好?贤妃是我的养母,背后是太后,是丞相李氏一族。妹妹你知道,陛下皇子皇女众多,我一个失了生母的皇子,这么多年来,若是不讨好养母,不尽心侍奉父皇,刀口子上舔血讨来这么一个玉龙府的实权,我还能有活路不曾?妹妹是皇女,宫中人尚且虎视眈眈,更莫论是为兄我。所以我对妹妹好,是为着妹妹身上有我的影子,妹妹少年艰难,我也少年艰难。那一日宫道上瞧着妹妹教训下人,我就想起我小时候也是这样。妹妹警惕我,我知道,也理解,可是妹妹越是警惕我,我就越是心疼妹妹……」 长玉听着,静默了许久。 薛止的出身,她亦然是知晓的。 年少失母,身份上的流言颇多,自小不得太后喜爱,又不与养母亲近。到如今弱冠又五的年纪,却连个郡王都不曾封赏。 薛氏把他当外人。 从这一点上看,她与薛止,的确是一样的人。 「三哥哥说的话,我都知道。」长玉眉眼一沉,「陛下寡恩,盛京宫当中的荣华富贵,我并不放在眼里。在宫里熬着这么多年,不过是因为我生母疼爱罢了。如今生母过世,我只想知道内情。就算是死,我也要将那些害过我的人先一一拉下去,方不负我生母对我疼惜这么多年。」 薛止眉眼静静抬起,马车外惊风雷电,狂风暴雨翻打在窗帘之上,薛止的面容一明一暗。 薛止默了良久,才静静道:「想杀安贵嫔的,其实是贤妃。」 这话一出,外头一阵惊雷轰顶敲响。 长玉一怔,肩膀狠狠一抖,「怎么会……?」 薛止垂眸,搭落下纤长的睫羽,眉眼里微微笑着:「妹妹,怎么不会?你想想,安氏过身之后,她为什么对你这样好?」 长玉只觉得喉咙里有刺哽住,胸腔当中唿吸郁结,她攥紧手捏紧了座位旁的扶手。 李贤妃……怎么会呢? 李贤妃帮了她这么多,处处提点,怎么会是李贤妃呢? 长玉静了好一阵,才与薛止道:「……三皇兄,但凡你说谁是幕后指使,我都信,但唯独贤妃娘娘。三皇兄,说这样的话,你可得摸着良心说。」 薛止垂眸,静静道:「为兄就是因为摸着良心不忍,今日方才想告诉妹妹,别再上了贤妃的当。」 长玉沉默一阵,辩驳道:「贤妃不应当是这样的人,从前在宫中的时候,我受了贤妃娘娘许多恩惠,她不该是做出这样的人。」说着,抬眸冷眼盯着薛止,「倒是三皇兄,你当着我的面编排贤妃娘娘这样一番话,又是有何用意呢?」 薛止不急不忙,淡淡笑了:「妹妹,你怎的这样傻呢?」 长玉自然不信薛止的话,无论如何,她也不能相信李贤妃是做出这样事情的人。 「三皇兄。」长玉不称薛止三哥哥,转而客气地称了一声三皇兄,声音肃穆起来,「这么多年,贤妃娘娘的为人在宫中众人皆知,贤妃娘娘为太后内侄女,外又有为一品丞相的生父,在宫中向来也是赏罚分明,从无心争宠于众妃之间,就算是我母妃当日冠宠六宫之时,也不见她对我们母女有何不满,更不要说她憎恨我母妃,加害于她。三皇兄,我虽然年纪轻,可也不是连道理都不明白,您为了圆谎把贤妃搬出来,是不是太牵强了一些?再者,三皇子您在这儿挑拨我与贤妃娘娘,又是什么深意?妹妹倒真的不明白了。」 第186页 薛止嘴角的微笑从容镇静,他盯着长玉,道:「是,贤妃确实疼爱你,也确实无心争宠,更没有理由因为争宠而陷害你母妃安氏。可是长玉妹妹,就是因为她喜爱于你,所以安氏难道不是多余么?贤妃既然看重你孝敬生母,有你生母在,她对你就算再好,也终究越不过你的生母去。只有安氏娘子没了,她再对你好,护着你,感激之情下,你自然就会与她亲近,她疼爱你,成为你养母也是名正言顺的事情。」 薛止顿了顿,又慢声道:「再者,妹妹之前怀疑我为何对妹妹如此亲近,也是受了贤妃的指使。我为她的养子,与你多亲近,便好拉近你与她之间的情谊。妹妹,贤妃无意不争宠,可如今她年纪在这儿,未必不想要一个听话乖顺,对自己的话说一不二答应下的乖女儿。贤妃在宫里浸淫这么多年,她所算计的,难道还是妹妹你轻而易举就能猜破的?妹妹,我实在不愿意看着你连自己真正的杀母仇人是谁都不知道。」 他慢慢抬眼,窗外电闪雷鸣的光亮一阵阵闪现,长玉的面容一明一暗。 他于是伸过手去,温柔地将她的手放进自己的掌心,循循善诱着:「妹妹,这天底下最可怜的事情,不是大仇无法得报,而是人到死前,才发觉自己恨错了人,报错了仇。妹妹若是不信我说的话,还有一件事,妹妹可曾得知?」 长玉瞧着他,怔怔道:「什么?」 薛止笑意温柔,清朗如月:「其实安氏娘子死前最后悄悄见的人,便是贤妃。」 长玉瞳孔缩紧,抬头瞧着薛止呆了:「你什么意思?」 薛止静静瞧着长玉的眼睛,透过她的瞳眸,看到自己那张笑意温柔的脸。 「妹妹还不明白?当日安氏娘子虽说假孕争宠,可到底陛下并没有要她的性命,至多也不过是从此打入冷宫,不復相见罢了。可为什么见了贤妃之后,安氏娘子便自尽身亡了呢?」薛止轻声说道,「因为她早就算好了,时机已到,逼死安氏娘子之后,再对你好,从此,你自然对她尽心尽力。」 长玉眼眸轻抬,盯着薛止的眼睛:「三皇兄告诉我这些,又是想要我替皇兄做什么?」 薛止笑起来,道:「妹妹与我同命相连,我视妹妹为亲妹,只想叫妹妹免除那些不该吃的苦头罢了。贤妃陷害安贵嫔,我在贤妃手下为养子,许多事情身不由己,可到底这药是我送妹妹的,脱不了干系。所以,我必然要补偿妹妹。」 他抓着长玉的手,轻声细语道,「初见妹妹的时候,就知道妹妹虽然年纪不大,可却是个能狠下心的人,能够成事。长玉,既然薛氏一族待我们兄妹二人不厚,何故再效忠?想要报仇,想要不屈居人下,就把这天下夺到手不就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薛止:张嘴就是胡扯,骗倒一个不吃亏,骗倒两个赚的,我没良心我怕谁 第77章 晋江首发 长玉耳边炸响开一声惊雷。 她慌忙盯着薛止的眼睛, 一瞬之间,瞳孔当中闪过一丝不可置信。 她压低了声音, 警惕地低语道:「三哥哥, 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薛止却好似一点儿也不在意, 轻笑道:「当着妹妹, 难道还要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么?妹妹,若是你我兄妹二人不满这薛氏已久, 为什么不把心中苦怨说出来呢?还是说,妹妹不敢?」 从她出生至今,朝廷如何、后宫又是如何, 长玉心里看得分明。 薛氏寡恩。 除了浑身上下这一体血肉之外,薛氏可曾给过她任何? 她恨。只是这恨, 并不是能当着薛止的面说出来的。 薛止静静看了她一阵, 伸手温柔拖着她的手心,低声道:「无妨,妹妹不敢说, 我来说。」他微微停顿, 垂眸道,「君上昏庸, 天下苦薛氏久矣, 民怨积聚下来,来日的朝廷是怎样的局面妹妹想过没有?天下既非薛氏一家之天下,真等到官逼民反的那一日,若是天下有志之士登高一唿, 这天下难道还归薛家所有?我虽为皇子,可是在这样的昏君鼻息之下谋求一席余地,已然是厌倦之极。再者,妹妹,难道你真的不恨陛下吗?你想想,安氏娘子与你这么多年的苦难,究其根本到底是谁造成的?说到底,是陛下。是他将你们母女二人弃之不顾,也是他,将安氏娘子视为玩物,最后又弃如敝履,让安氏娘子错付了这么多年的情与义在他身上。长玉妹妹,难道你真的不恨吗?他是你的生父,是你母亲这一生倾其所有奉献的男人,可你母亲临死之前,他却连一眼都不肯再见你们母女。长玉,你难道还不明白你最该恨的人是谁吗?」 薛止的声音温和着娓娓道来。 长玉静静听着,马车外风雨大作,她脑子里一片混乱。 薛止的话说得一点儿都没错。 长玉的手微微颤抖着,薛止瞧着她低头沉默,过了很久,才听见她轻轻启唇,说了一句。 「你说得对,我是恨薛家,也恨陛下。」 薛止的眼眸里闪过一抹不经意的笑,他缓缓捏紧了长玉的手,凑近过去温声道:「长玉妹妹,你要知道,我是站在你这边的。他们欠了你我的债,一件件都应该讨回来。在这之前最重要的,就是为安氏娘子报仇。」他温柔拍了拍长玉的手,「三哥哥想要替这天下百姓讨回公道,你想要为安氏娘子报仇,所以你和三哥哥,才是站在一起的人。」 第187页 「我是想替我母妃报仇,可是三哥哥。」长玉盯着薛止,「你又当真是想救燕国百姓出水火之中?」 薛止微然一笑,知道说些冠冕堂皇的话他这皇妹也不会相信,索性道:「我当了皇帝,便能把燕国从陛下的手上救出来。」 长玉逼问:「陛下皇子多如牛毛,三哥哥怎么就能笃定自己一定能够登极大宝?还有,长玉不过宫中一介无宠帝姬,就算原先有几分宠爱,可是临吉殿我母妃过身以后,我也早已经失宠陛下,我又能帮三哥哥什么呢?」 薛止骤然便笑了,眉目弯弯如新月,端的是清风明月般爽朗。 他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长玉的脸:「你觉得忠勇王血洗盛京宫,留下的宫人还有几个?妹妹流落在外多时,只怕消息没有为兄灵通。妹妹还不曾知道吧?太后已经身死,后宫当中的皇嗣,早已经被除了个干净,如今陛下跟前的皇子,只有我一个人。」他慢慢笑了一声,「以后,也只会有我一个人了。」 长玉的心中陡然一震。 她抬眸瞧着对面笑意爽朗温润的男子,有几分后怕起来。 薛止的心思太深,在这个人面前,她心里那几分算计不过是些无谓的功夫。 跟在薛止的身后,那才真正是如伴虎一般。 可是,她却仍旧有些心动。 如今已孑然一身,总算是死,她也没什么可怕的。只要能为自己的母亲报仇,这样的机会……为什么不一试? 薛止眸子沉黑,静静看着她,知晓她在心里权衡忖度。于是又道:「妹妹放心,有我薛止在一日,妹妹在后宫当中,就绝不会有任何的危险,一切都有我这个哥哥替你筹谋。妹妹只要安心等着大仇得报的那一日就好。在那之后,妹妹是去是留,我薛止绝不多说一句。」 「三哥哥要我做什么?」思想挣扎良久,长玉终于还是退了一步。 薛止面容这才浮现起笑意:「不急,别的事情先放到一旁,妹妹,先帮你把杀母之仇报了,这才是正经事。」 长玉迟疑了一阵:「再则还有一桩事情,我有些担心。」 薛止道:「妹妹请讲。」 「如今陛下将迴銮,不久之后贡国来朝,一旦我上奉贤殿和亲,三哥哥的心思岂不是白费了?」 薛止听她问的不过是这个,释然一笑:「无须担心,有我在这里,绝不会叫你去和亲的。咱们……还有更重要的事儿。」 长玉垂眸想了一阵,「回宫之后,我当做什么?」 薛止一笑:「什么也不用做,多与贤妃亲近,以后的事情,我自然会一一交代于你。」 长玉也瞧着薛止淡淡一笑:「好,都听三哥哥的。」 * 一路上飢餐渴饮,不曾停歇,几日后,长玉随着薛止抵返盛京城。 入盛京宫宫门时,长玉挑开车帘看了一眼宫门城墙。 母亲安氏娘子伴着明昭帝荣宠前往行宫安胎好像还是昨天,今日再回盛京宫当中,一切好像都已经恍如隔世。 这一趟临行出门,死了太多人,变故了太多事。 长玉把纱帘放下,转身过来。 薛止坐在她对面温柔笑道:「已入盛京宫,妹妹可以安心了。少时候入内宫以后,为兄还要准备明日接驾陛下回朝的事情,妹妹就自行先往返含章殿歇息,等我这里有空了,再去看望妹妹。」 长玉可客气回话道:「三哥哥一路接我回宫辛苦,也当好好歇息一阵才是。」 薛止弯弯眼睛:「明日宫中下乌县迎接陛下回宫,后日就会抵达,妹妹也要早做准备才是。」 长玉回话:「这是自然的,三哥哥无需挂心。」 兄妹二人两个在内外宫的分界之处分了手,薛止往着外宫折返回去,长玉便带着燕草往内宫含章殿的方向去。 薛止早已经吩咐了人提前入宫替长玉安排车马。 上了撵子,一路朝着含章殿过去。 长玉在撵上端坐着,燕草跟在身下,低声道怪:「主子,这宫里也太冷清了些,走了这么久连几个人影子都没见着,这是怎么回事?」 长玉坐在撵上,瞧着冷清的宫道,行了好半天才偶尔能遇见一两个宫女太监。 她静了静,才垂眸沉声低语道:「忠勇王血洗盛京宫,太后连着后宫的一众妃嫔皇子帝女,都已经薨逝了,如今宫中在选新人入宫伺候,一时之间自然冷清一些。」 燕草尚不知道这些,一听长玉的话只觉得汗毛倒竖起来,青天白日里冷不丁打了一个寒颤:「主子……您别吓唬奴婢……」 长玉垂眸一扫,身下抬撵的人都是生面孔,于是回头瞧了一眼燕草,低声道:「有什么话,等回含章殿再说。」 燕草知道长玉警惕,点点头,也封口连忙不多说了。 至含章殿前殿,仍旧是一个人都无。 过了庭院,燕草不禁皱眉捂着鼻子:「主子,有血味儿……」 长玉沉眉冷眼:「死了这么多人,这是自然。先回摘星阁再说。」 主僕二人到了后殿,摘星阁里冷冷清清,燕草推开院门喊了一声,可一个出来的人都没有。 长玉意料之中。 到了摘星阁,把门一关,才算是能安心了几分下来。 燕草给长玉倒了一杯水,蹙眉不安道:「主子,这一路回来,我这心里总是不安。」 第188页 长玉垂眸,喝了一口水。 冰冷的水顺着肺腑一路往下流下去,长玉才觉得自己的心沉了几分。 茶罢搁盏,她才沉沉道:「是该不安,这宫里,马上只会更不太平了。」说着吩咐燕草,「后日迎陛下回宫,你替我找几身素丽的宫装,一切打点好了,我要好好去接一接陛下。」 燕草只觉得心里不安,可也不好说什么,只欠了欠身:「奴婢知道。」 长玉心里谋划着名,薛止的话其实她并不全信,无论如何,也得等着明昭帝回宫之后,她亲自从贤妃嘴里把话套出来,再做定论。 她可以替薛止做这把杀人的刀,只是,她不能不明不白的做。 * 明昭帝的鸾驾在长玉回宫之后的第三日抵达了盛京。 圣驾迴銮,满朝文武都得相迎。 抚南侯听闻忠勇王谋反,也立即从关北回京。 一番接待可谓是热闹。 宫中设宴款待,丝竹歌舞,无不尽欢。明昭帝高兴得很,丝毫没有被李太后的骤然崩逝而感到悲痛。 此次诛杀反贼忠勇王,薛止是头号功臣,明昭帝极为高兴,当即加封了亲王爵位。 不知为何,满朝文武也多奉承薛止,一味提及此次平反当中,薛止是如何英勇,又是如何为明昭帝效力。 明昭帝越听越高兴,一乐起来,挥手就赏赐了薛止许多珍宝美女。 薛止始终只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微笑着一一谢恩,脸上神色平静从容。 酒过三巡之后,薛止才站起身来朝明昭帝道:「此番儿臣还为父皇接回了一个人。」 明昭帝与身边郑小宛正饮酒作乐,一听薛止这话,于是回过头来瞧着薛止道:「哦?带回谁来了?」 薛止沉静一笑,转脸看向殿外:「就在殿外。」 明昭帝正是高兴,招了招手笑道:「传进来。」 长玉已经在殿外等候许久,听见这一声传话,便踏进了殿中。 魏皇后与李贤妃等一干后宫妃嫔并未曾随明昭帝上殿,此时明昭帝身边不过有郑小宛作陪。 甫长玉一进殿中,郑小宛便笑了起来,道:「陛下,原先在乌县的时候,臣妾听说九帝姬在骊县混乱中走丢时,还很是担心,如今看到九帝姬安然无恙,臣妾这心里就也安心了。」 明昭帝听郑小宛这话倒是微微一愣:「爱妃,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郑小宛笑道:「倒是妾身忘了,骊县那些贱民叛乱之时,怕陛下您担忧,于是皇后娘娘便未曾将九帝姬走失这事告诉陛下,如今看到九帝姬安然无恙,想来是无事了。」 长玉正跪在明昭帝阶下,听着这话,心里不觉一阵冷笑。 她在骊县走失,她的父皇甚至不知道。 多可笑的一件事。 她朝着明昭帝拜了一拜:「儿臣长玉拜见父皇,父皇万福金安。」 明昭帝也不多问,只挥了挥手,漫不经心道:「既然回来了,那便是好了,去后殿给皇后娘娘道一声平安吧。」 说完这几句话,他便不再与长玉多言,只专心与怀里的郑小宛调笑着,二人饮酒作乐,根本不将身边的人放在眼里。 众人也不敢说什么。 长玉抬头,与薛止对视了一眼。 薛止搭下眼帘,轻轻点了一下头。 长玉于是朝着明昭帝磕了一个头:「儿臣告退。」 说着,由侍女搀扶着往侧殿过去。 侧殿与明昭帝所在的正殿,全然是两般景象。 明昭帝不顾及盛京宫当中李太后惨死,可是魏皇后等却不能不顾及。 侧殿当中,冷清安静。 魏皇后就端坐在侧殿的主位上,往后是李贤妃等,并着薛长敏、薛长忆姊妹两个。 众人都是一身素服,脸上神色哀戚。 长玉甫一进侧殿,坐在下首的薛长敏便第一个抬起头来,脸上神色讶异,脱口而出:「九……」 今日从乌县折返盛京,一路匆忙,至盛京之后,明昭帝不管不顾地就拉着众臣在殿上宴饮作乐,魏皇后等未的明昭帝旨意,遂也不敢擅自离开,只能够现在侧殿等候消息,遂自然也不知长玉已经先行折返盛京的事情。 看到长玉走进来,魏皇后的面容上闪着一丝惊异。 殿上众人也都各怀心事一般。 长玉走进侧殿里来,不动声色地将殿中众人神情收揽眼底,沉下心,迎着一众惊异的目光走至魏皇后的阶下,行了一个万福的大礼,道:「长玉参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万福。」 魏皇后微微愣了一下,随即面容上涌起一个释然的笑,赶紧招手吩咐一旁的兰姑上去:「快把九帝姬带到本宫身边来。」 兰姑应声上去,搀扶起长玉。 长玉行完礼,方跟着兰姑上了魏皇后的坐边。 薛长敏和薛长忆盯着长玉走过身前,长敏咬了咬牙,把眼底的愤恨压了下去。 长玉上魏皇后身前,魏皇后忙执了她的手,忧心道:「骊山行宫之后,本宫遍寻不到你的身影,还以为你……还以为你已经……」话未吐完,便是以帕拭泪,哽咽起来。 一番惺惺作态令长玉心中噁心,可却还是搀着魏皇后,也攒了几星泪珠子出来:「皇后娘娘,是长玉不懂事,叫您担忧了。骊山分别之时,那些流民将长玉困住,后来得陆家世子相助,方捡回来一条性命。儿臣流落在外之时,日思夜想父皇和皇后娘娘能够派兵救长玉回去,可是却一直等不到兵马前来,还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长玉也装作难受一样,抬手抚了抚脸颊上的泪水,「所幸,三皇兄的人来到了骊县,这才将长玉平平安安地送回来。」 第189页 魏皇后拖着长玉的手,怜惜道:「可怜你了,孩子。」 长玉的眼泪说来就来,摇摇头:「还得多亏陆世子与三皇兄,否则今日,长玉便不能在这儿见到皇后娘娘并各位姊妹了。忠勇王叛乱,盛京宫遭血洗,如今能在见众位,已经是神佛庇佑。」 魏皇后嘆了口气,脸上也是哀戚神色:「不是本宫不能救你,至乌县当日,贤妃就曾经与本宫提过发现你走失之事,只是那个时候,忠勇王叛乱在外,本宫听见你八皇姐说,亲眼瞧见你被陆世子所救。本宫想着,陆世子武艺高强,应当会护好你的安危,且当时乌县封城,一切要以陛下为重,本宫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 薛长敏登时就愣了,转念一想方咬牙切齿:好你个魏氏,全按到我身上来了,倒是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于是薛长敏两忙走出坐席,上倒魏皇后身边,也拖着长玉的手,恳切道:「九妹妹,当日姐姐我也是为了父皇的安危着想,不得已而为之啊。妹妹你是个知分寸的,那时情况紧急,孰轻孰重之间,总得有个抉择,妹妹你千万不要怪罪于我。」顿了顿,又微微笑了一声道,「何况,还有陆世子为了妹妹你拼命,想来也是这样,妹妹才能平安回到盛京。」 薛长敏话里「拼命」两个字格外扎人耳朵。 薛长忆在一旁听着,冷不丁笑一声道:「陆世子前头不是才拒了八皇姐定亲了,怎么转头倒是对九皇姐这这样好?莫不成原先抚南侯世子退婚与九皇姐有什么关联?」 魏皇后回头,低声训斥:「好了,长忆,这个时候说这样的话做什么?又要叫你八皇姐伤心?何况世子如今在宫中黄金台供职,你九皇姐是皇室金枝玉叶,他护卫你九皇姐,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薛长忆有些不满,冷瞥了一眼长玉:「要我说,如今九皇姐是否清白都还不一定,孤男寡女的在外流落这么长时间,谁知道都会做什么?这样的人,也配上奉贤殿接见安定皇姐?」 长玉的脸色未变,心中只笑一声。她倒是想与陆嚣有什么不清不楚的,正好也推了含章殿的差事。 倒是魏皇后,一时间便厉声呵斥道:「长忆!你说的都是些什么话?这是你这个做皇妹的该当与皇姐说的东西么?你皇祖母才殡天不久,你就敢在本宫的面前说话这样放肆了!?你九皇姐不配上奉贤殿的话,难道你配?」 薛长忆一时怔住,没料到魏皇后会对自己发这样大的火,又听见「皇祖母」三个字,眼圈登时红了,眼泪泫泫,一咬牙,绷着脸转身就往哭着跑了:「我找我皇祖母去!」 「十一帝姬!」竹姑赶紧唤道。 魏皇后头疼得厉害,揉了揉眉心赶紧吩咐竹姑:「赶紧跟着她出去,前头陛下还在设宴款待众臣,别叫她在出了什么茬子!」 竹姑匆匆一福身,紧跟着转脚步就随着薛长忆走的方向追了出去。 魏皇后这才拉过长玉的手,轻声安抚:「长玉,别与你十一皇妹一般见识,她就是个□□桶的脾气。」 长玉连忙垂首低声道:「皇后娘娘,如今皇祖母才殡天不久,十一皇妹心里难受,因此心里烦躁一些也是有的。」 魏皇后安慰的一笑:「如今盛京宫里出了变故,这个节骨眼上,你能够这样明白事理,本宫很是高兴。」说了这么一阵,方才想起拉着长玉到李贤妃的面前,「长玉啊,你在骊县走失的时候,贤妃尤其挂念你在心上,如今你平安回到宫中,也该拜一拜贤妃才是。」 长玉心中某处突然一陷,感觉无形中像是有一只重拳砸在自己心窝上,连唿吸都有些哽住。 她抬眸看过去,但见贤妃就坐在一旁。 李贤妃身上穿的还是那日由骊县启程回盛京时身上穿的衣裳,舟车劳顿,面容上神色憔悴得厉害,可眉眼仍旧是冷清的。 她端坐在那里垂眸静听了一阵长玉与魏皇后说话,未曾发言,一直等长玉到她面前见过了,那双丹凤眼也不过浅浅一抬,慢慢道了一声:「好。」 恰此时,外头的大太监吉祥进来,朝着魏皇后跪了下去。 长玉也转身过去,但见吉祥的手里还捧着一卷圣旨。 魏皇后道:「吉祥,可是外头陛下有什么话吩咐下来?」 吉祥朝着魏皇后拜了一拜,方才捧着手中的圣旨道:「皇后娘娘,陛下适才才想起来,先太后的遗体如今还停放在慈宁宫当中,太后殡天乃是国丧,陛下说您是太后的亲儿媳,太后的丧仪之事,就吩咐您一手操办下去了。还说,今晚上有郑贵妃陪伴,皇后娘娘您与后宫各位主子,可以先回去各自安歇。这一路回宫,路上叫各位主子受惊了,后头内务府里自然会给各宫的主子们送些安神宁养的吃食药品过去,皇后娘娘,您领旨吧?」 吉祥的话一出来,不光是魏皇后,在场所有人的眉头都蹙了起来。 一种微妙的紧张蔓延在殿中。 魏皇后迟疑了一阵,方才反问吉祥道:「郑贵妃?」 吉祥赶紧「哎哟」一声道:「皇后娘娘,您可不知道呢。刚才在外殿,陛下高兴忠勇王伏诛,嘉奖了此番有功的三殿下一干人,除了封三殿下的忠孝王,另外还加封了郑氏夫人为贵妃,说是此番贵妃陪着陛下一路受惊,多有劳累,特此犒劳。」 魏皇后脸上的神情有些僵硬。 第190页 座下的妃嫔们低声议论起来:「贵妃?本朝还没有这样越级封赏的先例呢!」 吉祥连忙哈腰:「娘娘,今日这陛下的尊口一开,这不就有了吗?」说着又朝魏皇后道,「因着国丧,外头已经给到达盛京的各国使臣发去帖子了,陛下说了,将朝贡的事情推到新年之后,等太后入皇陵之后,再做定夺。娘娘,您先把这圣旨给接过去吧?」 兰姑搀扶着魏皇后上前,侧殿当中的众女眷纷纷跪下。 等魏皇后接了圣旨谢了恩,众位才起身来。 魏皇后手捧着圣旨,转过身来嘆了一口气道:「诸位姐妹们也都奔波了一日了,既然陛下已经下令,妹妹们便都先回宫各自安歇吧,等明日开始,为太后主持后事,到时候还得辛苦各位妹妹帮衬本宫了。」 众妃连忙都答好,魏皇后也觉疲倦,便先带着人往坤宁宫的方向过去了。 魏皇后一走,剩下的妃嫔们也才慢慢都散了。 长玉眼瞧着李贤妃带着梅姑走了出去,便也准备跟上去。 却就在将要出门的时候,被人伸手一横,生生拦在了原地。 长玉步子一顿,抬起头来,正见薛长敏沉眉冷眼地瞧着自己,勾起嘴角冷不丁一笑:「九妹妹,总算是回来了?」 长玉懒得与她废话,抬手一握就把薛长敏的手腕给放下来,抬腿就要往前走。 谁知道薛长敏从身后一把就揪住长玉的衣摆,连拖带拽地把她拉了回来。 「九妹妹这么急着走做什么?姐姐的话都还没说完。骊山一别这么久一阵时间,妹妹难道不想与姐姐叙叙旧?」薛长敏冷声道。 长玉倒是笑了:「叙旧?想不到八皇姐现在还有心情与我叙旧?淑妃娘娘惨死宫中,连带着八皇姐同胞的十九皇弟。想不到丧母丧弟的关头,八皇姐还有闲心与我叙旧?要叙什么?难道要妹妹问一声八皇姐,同样失母的滋味好受不好受?」 薛长敏一把紧紧捏住长玉的手腕,盯着她道:「陆嚣当真救了你回来?」 长玉瞧她一副紧张模样,倒是有些好笑:「对,是陆嚣救的我,而且还是差点捨生救我?如何?」 薛长敏冷言:「从前我不与你多说什么,可是如今,我万万由不得你再沾染陆嚣。抚南侯世子是我的表兄,我们虽退了亲,可是若是我想要再订回来,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你不要妄图在陆家身上沾染什么!如若你识相,我劝你最好离陆嚣远一点。你不想和亲,旁的世家公子还有的事,随你搭上谁都可以,就是不可以搭上陆嚣。」 长玉乍一听这话还有些怔住,可是只稍微一想,她就明白了薛长敏话中的意思。 今时不同往日了。 如今陆淑妃身死,薛长敏能仪仗对的,全然不过这个舅家。 她从前或许看不上陆嚣,可是如今却不得不这么做选择,毕竟,确实只有陆家能庇护她了。 想到这里,长玉抬头,瞧着薛长敏的眸光不由得有些轻蔑起来。 她抬起一只手,拂开薛长敏的禁锢,微笑道:「八姐姐从前不是从来瞧不上陆嚣么?怎么今日倒是这样紧张起来?哦,妹妹知道,原是如今淑妃娘娘过身,八姐姐如今景况与妹妹我五十步笑百步,如今想起来陆嚣是一门可以依附的好亲事了?」 薛长敏的心事骤然之间被戳破,骤然间她面容红起来,转而浮现上怒气,逼近一步朝着长玉道:「你若在与陆嚣纠缠不清,别怪我这个做姐姐的不客气。」 长玉一笑,推开薛长敏:「好,那姐姐尽管对我不客气好了。骊山之下,我与宫中分离,姐姐向皇后娘娘说的一番话,是生生要我的性命啊。姐姐尽管不客气,到时候,咱们姐妹,新仇旧恨一併合算。」 薛长敏一怔,往后退一步。抬眸时,正见长玉盈盈笑着望着她。 长玉拨开薛长敏,往侧殿外的方向追随李贤妃而去。 薛长敏转身,瞧着长玉离开的身影,狠狠咬紧了牙关。 * 自侧殿当中追出去,刚下了大殿,迎面便撞见一个人。 长玉着急追着贤妃过去,连头也没带,径直就要绕开那人往前追,却没料到又被人拽着袖子从后头拉了回来。 今日是三番五次被人拽住,长玉也有些恼了,抬起头来刚要发作,便听见头顶上一阵熟悉的声音笑道:「你这是急着要去哪儿?」 一抬头,也愣了。 就见陆嚣浑身穿盔贯甲,正站在她面前满脸的笑。 长玉一时也愣了,回想起薛长敏这个时候还在殿中,拉着他便要往一旁过去:「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陆嚣笑道:「回盛京的时候正巧遇上我父亲,今日便同着一道从乌县转了回来。我刚刚跟着我父亲在城外扎营,这个时候才入宫拜见陛下。我在殿上找了你一圈儿了,怎么就找不见你人影?」 长玉迟疑了一阵:「我……」 话还没说完,便听见背后传来一声喊话:「表兄!」 长玉一听声音便知道是薛长敏从侧殿当中出来了,心里暗道麻烦。 陆嚣也正奇谁叫他这一声「表兄」,蹙眉回头看过去,但见薛长敏正领着侍女正从侧殿台阶上下来。 薛长敏匆匆下了台阶,立在陆嚣跟前,很自然地便伸手上去拖着陆嚣的手淡淡笑道:「许久不见表兄,此番盛京歷劫,能够再见到表兄真是太好了。」 第191页 甫薛长敏的手沾到陆嚣的手,陆嚣便飞快将手抽了出来,往后退了一步,站到长玉的身后,拱手以礼道:「还请八帝姬慎重。」 薛长敏的脸色一时之间便有些过不去,她的手僵在那里。 长玉回眸瞧了一眼陆嚣,陆嚣赶紧朝长玉摇摇头,满脸的着急,像是想跟长玉解释。 薛长敏悻悻收回手,好半天,才又抬起头对着陆嚣道:「表兄,如今我母妃过身,我这心中总是过意不去。从前母妃还在世的时候,常念叨您,如今她过身了,到时候您也该过去拜一拜才是。」 陆嚣只站在长玉身后,板着脸拱手道:「待太后娘娘丧仪过后,臣自然会拜一拜淑妃娘娘,八帝姬自己珍重。」又顿了顿,「还有,如今臣在宫中,八帝姬称唿臣姓名即可,这一声表哥,臣不敢担当。」 陆嚣三言两语将薛长敏打发了回去,一张脸臭得很。 薛长敏眼瞧着陆嚣这人说话油盐不进的,又看了一眼跟前的长玉,冷笑一声,朝着陆嚣道:「听说表兄在骊县时救了我九皇妹一命?如今九皇妹平安回宫,表兄功不可没啊。」 长玉正想开口,却被陆嚣拽住了。 陆嚣看她一眼,才朝着薛长敏道:「臣供职黄金台,救九帝姬乃是职责所在。」 薛长敏走近一步,淡淡笑道:「表兄当真是职责所在?还是说,表兄在瞒着我些什么?当真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陆嚣一听这话,眉头一皱:「八帝姬是什么意思?」 薛长敏道:「什么意思?表兄,你别忘了,你才拒婚于我不久,别做什么太出格的事情,倒闹得舅舅脸上不好看。」 陆嚣一听这话,立即便不满道,冷眼瞧着薛长敏便道:「太出格?什么是太出格?臣与八帝姬早已经解除婚事,臣做什么事情,关八帝姬什么事么?再者八帝姬凭什么管臣的事?八帝姬从前不是嫌臣出身乡野么?既如此,八帝姬,您还是少说两句吧,咱们这表兄妹,没这么深的情分。」 第78章 晋江首发 薛长敏听着陆嚣的话, 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气得浑身栗抖, 体似筛糠, 扬手一指陆嚣, 厉声道:「你大胆!你敢当着本帝姬这样说话!」 陆嚣不卑不亢, 盯着薛长敏道:「拒婚我都敢,我还有什么不敢的?」 薛长敏咬着牙, 一别脸过去,瞧着陆嚣身旁的长玉,冷声道:「陆嚣,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玩的什么把戏。拒婚于我之后,你还想搭上薛长玉是不是?我告诉你, 你做梦!你以为薛家的女儿是你想挑哪个就挑哪个?有舅父与我在这儿, 你这是痴心妄想!薛长玉可是个要和亲的人!我劝你若是识相,最好对她敬而远之,倒还能给她落个清白的名声!否则, 勾引自己姐姐从前定亲的男子, 这样的名声传出去,她就别想再嫁人了!」 眼前气氛剑拔弩张, 长玉轻轻拉了一下陆嚣, 「算了。」 在这儿与薛长敏争几句嘴,根本没必要,如今薛长敏她自己也不过是尊泥菩萨。 陆嚣挥手就推开长玉的手,真生气了:「什么算了!?」他上前一步, 俯身盯着薛长敏,额角的青筋直跳,「八帝姬,你真有本事就去!去告诉旁人,我陆嚣拒婚于你之后就是瞧上了九帝姬,怎样?如何?你尽管说!你把这事儿说出去了才好。天下人若真都指责于九帝姬,那我陆嚣娶她就好了!我想娶她,谁敢拦住我!」 薛长敏被陆嚣这一席话镇住,不由自主往后踉跄了几步。 先是惊惶,而后便是羞愤,她满脸通红,恨恨指着陆嚣,瞪着眼:「你!」 陆嚣一扭头冷哼一声,也不看薛长敏一眼,不由分说拽住长玉的手腕,「我们走,别理她。」 长玉被陆嚣拽着走了两步,回过头去一看,薛长敏就在原地气得直哭。 她不由自主笑了一声,跟着陆嚣往前走远了,才说道:「这下你可把你的表妹得罪了。」 陆嚣头也不回拉着长玉往前走,闷声道:「可别提了,我哪儿有这样的表妹……再说,得罪就得罪了,怎样?还去陛下面前告我一状?」 长玉吃吃笑两声:「还真有可能。」 陆嚣顿了顿,又无所谓语气大大咧咧道:「那就叫她去,她要是真敢说,那我也去陛下面前说。」 「说什么?」长玉越听越好笑。 陆嚣回过头来盯她一眼,瘪瘪嘴,满不在乎道:「我就去陛下面前说,咱们已经坦诚相待过了。」 长玉差点儿呛住,甩开他手,不住咳嗽:「我什么时候跟你坦诚相待过了!?」 陆嚣眼神飘忽,两颊上红扑扑地,用手揉了揉鼻子没好意思看长玉:「咳、那个……你不是给我换过药吗?」 长玉哭笑不得:「那我也没对你坦诚相待啊?」 陆嚣立马抓着她说,绷着脸认真道:「可是我对你坦诚相待了啊!我、我都没在哪个女孩子面前脱过衣裳!」越说脸越红,又气又急道,「你别看完我身子就拍屁股走人啊!你、你这是不负责任!」 长玉看她满脸猴急猴急,又想笑,故意就要逗他。于是咳嗽一声,沉眉冷眼地把手从陆嚣的手心里一抽,转身趾高气扬地就要走:「那我可就不负责任了,你怎么样吧?」 刚转身走,脸上的笑就绷不住了,背着陆嚣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 陆嚣没头没脑站在原地,瞧着长玉往前走了,狠狠一跺脚,咬牙切齿追上去:「你、你一个姑娘家的,怎么能欺负人呢?」 第192页 长玉一个扭头回来,伸手扒拉眼皮,朝着陆嚣一吐舌头:「就欺负你!能耐我何?」 陆嚣也笑了,伸手一指长玉:「好呀,你可别被我抓着!要是被我抓着……」 「抓着怎么样?」长玉眉毛一挑,偏就要抬槓。 可长玉的话还未曾说完,肩膀就已经被人扣住。 陆嚣上前,扳着长玉的肩膀,突然之间低下头去。 长玉也愣了,一动不敢动,任由陆嚣再抓着了自己的两只手腕。 他突然低下头,只差一点点,鼻尖就碰到她鼻尖。 长玉能够闻到少年唇齿之间唿出的温热躁动的气息,一剎那,她就有些真害怕,仰头睁大眼睛瞧着他,小扇子一样的睫毛一扑一扑的,嘴里还在逞强:「怎、怎样?」 陆嚣的瞳孔深处好像涌动着一个幽暗的漩,他一把抓着她,两个人隐身入宫墙底下漆黑的树荫处。 周遭太过安静,长玉好像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 一声、一声。 咚、咚、咚。 陆嚣捏着她的手微微松开了。 长玉的心跳停滞了一拍。 就在那一瞬间,陆嚣浅浅低下了头。 一个温柔冰凉的吻,落在她的眉心上。 「……殿下,夜风大了,咱们还是回殿里吧。」 身边玉龙府影卫的说话声传至薛止的耳内时,立在凭栏边的他才将目光从那一处树荫里相拥的两个人的身影上转移回来。 薛止拢了拢身上披着的大氅,回眸过去,温声笑了笑:「不必再回去了,想来陛下也快准备休寝,你随着我去一趟抚南侯府吧,别叫抚南侯等急了。」他刚回身迈步,走了几步路而已,又停了下来。 身后影卫也跟着停下,低头道:「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薛止回眸,深深瞧了一眼远处宫墙底下的树荫,微微的一笑:「抚南侯在府邸当中设宴款待,有空,你记得给抚南侯世子那儿也递一封请柬过去,请陆嚣世子来我王府坐坐,方是礼尚往来的心意。」 * 盛京变故,忠勇王府满门抄斩。紧跟其后的便是李氏太后的丧事。 灵柩停在慈宁宫当中,上上下下的事情,明昭帝全扔给了魏皇后一个人处置,对于太后丧仪似乎根本就不关心,也一点儿悲伤都无,整日在沐宸殿闭门不出,带着刚封为贵妃的郑小宛二人寻欢作乐。 沐宸殿上满堂歌舞,吹拉弹唱,明昭帝与郑小宛等妃子纵情声色,而沐宸殿下则跪了满庭的忠臣,浑身缟素苦苦哀求着明昭帝为过身的李太后尽孝,哭声震天。 明昭帝听着歌姬们奏乐吟唱,外头臣子们的哭喊声扰了他耳朵,一怒之下就命人将哭殿的那一批大臣全拉了出去斩首,沐宸殿的前庭之外,横尸成山一样,只看见一颗又一颗的脑袋滚下来。 宫外民声怨恨,前朝人心惴惴,可是谁也不敢再上谏,都生怕自己的脑袋掉下来。 紧跟着丧仪毕,李太后的灵柩前往皇陵,又从民间抓了许多苦力壮丁前来运灵,修整皇陵。朝廷的银子拨下去,层层官员交代下去,各自剋扣,到最后有填不上的洞,便蛮横搜刮民脂民膏,交不上银钱的穷家门,便要人卖儿卖女交上,一时之间,整个燕国民间,哭声震天,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不在话下。 国丧过后,民间又开始传唱童谣,童谣的内容是咒骂明昭帝暴如桀纣,郑小宛祸比妲褒,咒骂薛氏皇朝无德忝居天子之位。 明昭帝别的什么都不管,听见民间有不平愤恨之声,扔下令牌就是叫杀。 压了一阵,直压过了年后,杀了一大批人,这样的声音才好像全被压下去了。 年后紧跟着贡国来朝,阖宫上下的事情压在魏皇后身上,不久,魏皇后也大病了一场,于是便吩咐了李贤妃帮衬。 这一段时间,长玉便跟在李贤妃的身边做帮手。 一开始李贤妃担心长玉料理这些事情力不从心,可后来见她做事很有分寸,慢慢地也就放心了许多。 李贤妃待长玉很是宽和照顾。 可长玉心底却总是扎了一根刺——那一日薛止在回盛京的马车上与她说的那些话,她始终耿耿于怀。 这些天来跟在李贤妃身边,长玉想过,只要她一提安氏的事情,她就顺着由头,从贤妃她里把话翻出来。 可李贤妃对她宽容相待,却一句话都不曾提安氏,翠溦宫当中,长玉简直是如坐针毡。 而且这些日子,薛止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甚少在宫廷出入。 憋了一阵,长玉在李贤妃身边的耐心差不多磨尽了,于是在贤妃面前告了一天的病。 梅姑进翠溦宫正殿的时候,正是要与贤妃说长玉告病这事。 这段时日里为着帮李贤妃处理一些细碎事务,魏皇后许了长玉暂住在翠溦宫当中,贤妃听梅姑把长玉的病一说,便皱了眉起身过去长玉的屋子。 长玉正在南窗下的地龙上坐着,听见外头有人报李贤妃进来,立即便起身相迎。 李贤妃进来,随着长玉落了座,这才问道:「我听梅姑说你病了,过来瞧瞧。是怎么了?已经请了太医过来不曾?」 长玉垂首,恭敬道:「耽误娘娘过来一趟,其实也没别的事,不过是我心里不好受,故此才想跟您告一天假。」 李贤妃愣了愣:「心里不好受?」 第193页 长玉抬眸,过了一阵才道:「……这几日,我做梦的时候总是梦见我生母託梦,说有人暗害于她,她死得冤枉。贤妃娘娘,这梦见一回两回,我尚可以不放在心上,可是这次数多了,我这里心里难免……」 「好了。」李贤妃面容沉静,打断了长玉的话,「这些不过是怪力乱神之说,安氏虽是你的生母,可也是自戕的妃嫔,你如今回宫不受她的牵连已经是万幸,除了本宫之外,再不要提及。你若是心里不好受,这些天,本宫给你寻几位好的太医给你将养身体,等你身子好一些,再来侍奉本宫。」 长玉知道贤妃这又是在推开话题,如鲠在喉一般:「贤妃娘娘……长玉知道您是个善心的,安氏毕竟是长玉的生母,长玉连最后一面都未曾好好与她见过,也不知道她临死前说的最后几句话是什么,这心里总是觉得越不过去这道坎。有时候长玉在想,若是有人最后还见过安氏一面,将她死前说过的话转交给我,总叫我意能平歇。」 这话说完,长玉仰头去看贤妃的神色。 贤妃的面容沉冷:「这样的话,往后不要再说了,安氏已经身死,活着的人,就该多为自己做些打算才是。安定帝姬很快就要进宫了,这段时日要忙的事情还多着,你且不要再想别的。」 长玉却突然道:「娘娘为何如今提到我生母,如此避讳?」 贤妃回头,皱眉盯着她:「难道不该避讳?」顿了顿,方道,「好了,你不要想太多,你跟在本宫身边,本宫不会亏待于你。如今陆淑妃过身,你八皇姐在宫中也是无所依靠,这段时间本宫回想办法,将你从奉贤殿上替换下来。」 长玉垂眸:「娘娘这是何意?」 贤妃起了身:「本宫的意思很明白,这段时日,等到时机合适,本宫会想陛下进言,收你为养女。」 「长玉怎能得贤妃娘娘这样的厚爱?」 很久,贤妃才淡淡笑了一下,颇有几分苦涩:「这宫中,本宫是一个人,你也是一个人。且算是依偎取暖吧。」 长玉接话:「贤妃娘娘还是三皇兄这个儿子在。」 一提到薛止,李贤妃的面容立即沉了下来,「本宫倒是忘了说了,前些时候,听闻你与你三皇兄来往很是频繁?」 长玉见李贤妃脸色变了,于是垂眸小声道:「是。三皇兄将长玉救回盛京,长玉心里很是感激。」 贤妃眸光一凛:「长玉,与你三皇兄少来往为妙。」 长玉装着不解:「为何?若是将来长玉能为贤妃娘娘的养女,那三皇兄就算是长玉同母的哥哥,理应亲近些才是。」 贤妃脸色不好,半晌才转眸回来,瞧着她道:「你三皇兄到底是外男,且已经成年,你未出门子,就算是亲哥哥,也应当避嫌才是。总之,少与你三皇兄来往。」 长玉朝着贤妃万福:「知道了。」 贤妃点头:「既然你今日推说身子不舒服,就在屋里好好歇一会儿。你的事务,本宫会交代梅姑替你做了。等你觉得身子好些,再来见本宫。」说着起身就往外走。 长玉送了贤妃出去。 刚等贤妃走远,廊后燕草便急匆匆地上来。 「主子,三殿下那儿有些东西说要捎给您。」燕草沖长玉一欠身,急忙道。 长玉叫了燕草起身:「什么东西?」 燕草面色犯难,低声道:「听说是安主子在骊山行宫时的一些旧物,叫三殿下派人偷偷收起来了,如今东西已经托人带进宫中。奴婢想着送来翠溦宫不便,就叫那些人把东西先堆去摘星阁了。」 长玉抓着燕草的手,立即道:「都送进来了?」 燕草点点头:「都悄悄送进来了。」 「你在这儿替我看着,我去一趟摘星阁。」长玉匆匆交代燕草。 燕草应声下来,看着长玉往翠溦宫外走了,方才小心将屋子的门掩上。 摘星阁里安氏的东西已经都陈列好了,不多,不过是一些留在行宫的衣冠,并一些首饰盒子。 甘泉宫内有关于安氏的东西早已经毁近,此刻瞧着摘星阁当中的这些遗物,长玉已经十分满足。 她将安氏的东西一件件收好,收完了衣冠,才又去整理送来的那些首饰盒子。 一直整理到最后一个盒子时,长玉顿住了。 盒子里的一堆首饰镯子里,压着一封信。 长玉迟疑着把信拿出来,上头写着叫她亲启。 长玉的手指拂过上面的几个字,眼眶一时便红了。 信上是安氏的字迹。 拆开了信笺,她往下看。 看到最后,双手战慄,一颗一颗的眼泪珠子砸在信纸上。 信上一笔一划写着的话语,与那日回盛京宫之时,薛止与她说的那些话,大同小异。 「……贤妃。」长玉颤抖着,眼里全然是恨意。 就在她背后的门外,一个小太监侧耳听着屋内的动静,一直听到有隐约的哭声,方才脸上扬起笑意,转身奔着含章殿外的方向跑远了。 第79章 晋江首发 魏皇后凤体欠安, 一段时间,阖宫的事物皆交给贤妃处置。 早晨时, 长玉侍候了贤妃梳妆, 贤妃突然回眸道:「今日你得空的时候, 也过去坤宁宫一趟, 拜见拜见皇后。本宫料想着皇后病体也该痊癒了,你也过去请安一趟才是。」 第194页 长玉迟疑了一阵, 低声道:「听说皇后近来身子很不快活,过去拜见的人出了十一皇妹,几乎都拒之门外了, 长玉这个时候过去,只怕搅扰了皇后的清净。」 李贤妃抬手在鬓边别上一根簪子, 起身回眸过来盯着她:「哪怕是不见也得去一趟才是, 这段时日,杜国等朝快要入宫,你万万不要做什么落人话柄的事情。」 长玉犹豫了一阵, 还是低头:「长玉知道了。」 贤妃满意点头, 伸手拍了拍她肩膀:「这便是了,这段时日, 你在魏皇后跟前也尽一尽孝心, 上奉贤殿的事情,有本宫在这儿,会一一为你筹谋。如今你母妃没了,养在本宫跟前, 本宫自然也会拿你当亲生孩子一般看待。」 梅姑站在一旁,揽着长玉轻声笑道:「帝姬与我们娘娘,很是有母女的缘分。」 这话落在长玉耳朵里,她只觉得心里一阵寒恶,想下意识推开梅姑。 到底,还是强忍住了。 长玉抬起脸,嘴角上涌起一个笑,朝着贤妃万福:「娘娘的心意,长玉都知道。这段时日长玉侍奉娘娘跟前,宫里的人也无不说娘娘与长玉就似一对亲母女一样。」 贤妃听见这话,秀丽的面容上染起一两分笑意:「随本宫用完早饭再过去吧,今日小厨房里做了些你爱吃的豆沙糕。」 长玉手心攥紧了,强忍着心中的怒意。 她仰脸,冲着贤妃嫣然一笑:「是。」 * 在翠溦宫陪李贤妃用完了早饭,长玉方才带着燕草往坤宁宫的方向去。 入坤宁门,门前的宫女便迎了上来,朝着长玉万福道:「九帝姬,皇后娘娘还在病中,这段时日不见外人,您还是先请回吧。」 长玉抬眼,越过跟前的两个小宫女,望向坤宁门之内的殿宇。 「即便是皇后娘娘不见客,也还请二位姐姐替我把这些点心呈上给娘娘吧。」长玉也不为难两个宫娥,只笑一声,挥手将燕草上来,将从翠溦宫带来的食盒上交给魏皇后的人。 宫娥将东西接过去,朝着长玉屈膝行礼:「九帝姬的心意,奴婢等现在便交给娘娘,帝姬但可放心。」 长玉微微一笑:「有劳了。」说着转身招唿燕草准备折返上轿子,回翠溦宫去。 可长玉刚上了轿子想走,坤宁宫内便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九帝姬还请留一步!」 长玉一愣,循声望去,但见是兰姑正领着几个宫女从坤宁门下走出来,就挡在长玉的撵下。 兰姑朝着长玉万福,才抬头瞧着坐在撵上的长玉笑道:「九帝姬,既来了坤宁宫,坐一阵再走吧。皇后娘娘刚喝完了药,这会儿乏味得很,还请您进去随着一同说说话。」 长玉一愣,垂眸去瞧兰姑面容。 兰姑扬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瞧着长玉笑道:「屋子里已备了热茶糕点,奴婢在前头给您引路,您随着来吧?」 长玉沉静一笑:「有劳您了。」 说着,下了轿撵,带着燕草跟在兰姑身后入了坤宁宫当中。 坤宁宫当中炭火正旺,满屋子暖融融的。 魏皇后披着一件赤红狐裘,长发未绾,就坐在南窗下炕上。 一瞧见兰姑引着长玉进来,立马笑着招手道:「长玉来了,坐吧。」 殿前竹姑招唿了长玉凳子坐。 长玉先朝魏皇后下跪请安,请礼完毕之后方才入座,朝着魏皇后笑道:「这段时日长玉一直跟在贤妃娘娘身边忙,到今日方才得空过来给皇后娘娘请安,都是长玉的不是,还望皇后娘娘恕罪。」 魏皇后笑的得善解人意:「燕国才经歷动盪不久,本宫却在这个时候病倒,若真要理论起来,本宫身上才挂着大罪过,有负阖宫与万民。」 魏皇后素来话里繁文缛节多如牛毛,长玉深谙,于是也打着笑与她虚与委蛇一番,倒也算母女和乐。 长玉心里掐算着时辰,原本想等魏皇后把眼前的话说完就告辞回去,谁知道魏皇后却突然问了一句:「你生母去了这些日子,苦了你了,孩子。」 长玉登时浑身一僵。 不提这话还好,一提这话,长玉便只觉得心里如同刀扎一般。 她勉强收敛了一下心神,打起笑朝魏皇后道:「娘娘说的什么话?安氏乃是自戕宫妃,乃是罪人。这样的人,长玉有什么可想可念的?」 魏皇后静静瞧了她一阵,随即垂眸一笑,朝着两旁竹姑兰姑道:「带着屋子里的人出去吧,都站在本宫跟前,本宫瞧着头晕。」 兰姑竹姑领了命,带着宫室之内的人出了屋子。 长玉知道魏皇后这是有意支开身边的人。 果不其然,就听对面魏皇后笑道:「长玉,本宫是你母后,在本宫这儿,有什么话你想说就说,本宫还能不疼你?」 长玉宫恭敬垂首,低低一笑道:「母后自然是疼我的。」 魏皇后满意点头:「这便是了,如今你生母不在人世,本宫就是你的亲娘了,有什么委屈别自己迳自受着,要多与本宫说。有本宫在这儿为你做主,你还有什么可怕的?」 话说着,就托起长玉的手。 「这段时日啊,本宫还在病中,等本宫再好一些,就把你从贤妃那儿接回来,在坤宁宫里与长忆一处,可好?」魏皇后笑道。 长玉听魏皇后突然这样拉拢,心里便觉得有些不对劲,便笑几句,敷衍着答了几句话。 第195页 魏皇后突然又淡淡笑道:「这段时日,贤妃待你如何啊?」 长玉一听这话,心里便有了几分底。 自李太后驾崩,陆淑妃过世,盛京宫当中便成了魏皇后与李贤妃二人分庭抗礼的局面。 郑小宛虽受宠,可到底出身摆在那儿,在如何也越不过皇后去。 可是李贤妃不同。 李太后已死,李家自然会把所有的力气用在扶持李贤妃身上。 长玉知道,魏皇后是在忌惮李贤妃了。 长玉突然想起那一日回摘星阁看见的安氏的书信。 她抬眼笑着瞧着魏皇后,一剎那之间下了决定。 「回皇后娘娘的话,这段时日贤妃娘娘待我很好,翠溦宫当中处处照料得都很是妥帖。」长玉微微一笑,半晌又迟疑道,「只是有一桩事,总叫我觉得有几分奇怪。」 魏皇后面容上笑意端庄,她托着长玉的手:「贤妃问你什么?」 长玉脸上带着笑:「我也奇怪,这段时日贤妃娘娘虽对我好,可总是问我一些没边际的事儿……像是问我,当年我小时候,随着一同前去盛京外行宫避暑之时,可曾还有什么记得的事……」 魏皇后的眼底骤然寒光一凛,她拖着长玉的手有微微的颤抖。 她嘴角撑着笑,道:「哦?贤妃还问了你些什么?」 长玉不动声色将魏皇后脸上的神色收入眼底,才迟疑道:「还问……还问长玉知不知道当年贤妃娘娘的孩子……」 魏皇后骤然高声打断长玉的话,笑道:「那确是问得有些没头没脑的。」 长玉知道魏皇后忌讳她后头的话。 宫中素来暗中都有传闻,当中李贤妃与魏皇后相争后位,原本李贤妃是太后侄女,只差一个孩子,于情于理入住中宫。 可离凤冠霞帔一步之遥,孩子却没了。 最后,这才让魏皇后登位皇后。 这件事情素来是魏皇后心中的心病,多少年积压着。 长玉料想,这个时候在魏皇后面前说这几句,依照魏皇后的性子,自然会将矛头先对准贤妃。 魏皇后既然恨贤妃,那就叫魏皇后除掉她,也未为不可。 安氏的事情,她宁可错杀一千,也绝不放过一个。 她不是善人。 长玉盯着面前满脸心思深沉的魏皇后,知道这会儿再留在坤宁宫当中,于是起身笑道:「今日叨扰娘娘许久,长玉还是先走了,改明儿长玉空了,再过来看望皇后娘娘。」 魏皇后先是一怔,接着很快也笑道:「好,你先回去。只不过长玉,有几句话,本宫还得交代你一番。」 长玉微笑道:「娘娘但说。」 魏皇后的瞳眸静静盯着长玉的脸:「今日你在本宫跟前说的这件事,可不要再往外说了,尤其是当着贤妃。当年失子的事情之于她打击很大,若是再听这事,她心里只会更不舒服。长玉,你是个孝顺的孩子,贤妃待你好,你自然也知道怎样做,才是报答她。」 「长玉自然知道,您还请放心。」长玉笑道,「原本贤妃娘娘问长玉这些话,长玉还觉得奇怪,如今听皇后娘娘这么一说,倒是豁然开朗了。娘娘放心,贤妃娘娘待我好,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长玉心里自然清楚。」 魏皇后脸上这才涌起一丝笑容:「这就好。你先退下吧,等得了空,多来这坤宁宫当中与本宫说说话,亲近亲近。」 长玉俯首下去,微笑道:「长玉遵娘娘旨意。」 等长玉一退出坤宁宫,兰姑竹姑便走了进来。 眼瞧着台上魏皇后面沉如水,兰姑便知道魏皇后心中不痛快,急急上去,凑近魏皇后身边,低声询问道:「娘娘这是怎么了?怎么前头九帝姬才出去,娘娘的脸脸色这样难看?」 魏皇后嫁给适才长玉说的那一番话转述给兰姑竹姑二人,才扶额蹙眉,咬牙道:「本宫就知道,如今太后那个妖妇一死,李贤妃这个贱人就坐不住了。」 兰姑也蹙眉,「九帝姬这话也不是说的无缘由。娘娘您想,当年咱们下手之后,跟着便遇上了九帝姬撞见,虽说她那时候年纪小,可却也不一定就真的不记得。娘娘您为后这么多年,事事谨慎,却唯独这件事上有把柄。贤妃若是想扳倒您,接近九帝姬,想借着九帝姬的口说出当年她流产错失后位的事情,把这后位从你手里夺回来,也不是不可能的。」 魏皇后蹙眉摇摇头:「这么多年,本宫就记恨着这件事。当年我与贤妃同为陛下的王府侧妃,入宫后又同在四夫人上,陛下当年明明更宠本宫,可就是碍着李太后的脸面,这才准备立贤妃为后。那年,陛下连册封李贤妃的诏书都写好了,若不是……」 竹姑脸上阴沉:「娘娘,既然如今贤妃不准备老老实实待着,咱们也不必对她太客气了。如今太后驾崩,李家怎能叫自家女儿满足于一个区区的贤妃?」 魏皇后沉声:「李家早打着算盘把本宫从后位上拱下来,好,既然贤妃你坐不住了,也就别怪本宫把事做绝!」 第80章 晋江首发 长玉转出坤宁宫, 刚上了轿撵往前行了一阵路,正过拐角的时候, 便听见一声暴怒。 「狗奴才, 陛下的驾你也敢冒犯, 我看你是不要命了!来人, 把这个鬼鬼祟祟的狗奴才押下去杖毙!」 长玉细听了一阵,方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 第196页 燕草随行在长玉身边, 也听见这一阵响动,不觉蹙眉回头朝长玉道:「九主子,听这说话声, 怎么好像是陛下身边的如意公公?」 长玉细听一阵,发觉正是, 便吩咐道:「往前过去, 瞧瞧是怎么回事。」 轿撵往前过了街角,便正见宫道上堵着一行人。 长玉定睛一看,对面正是明昭帝的御驾。 她吩咐身边的太监:「把轿撵放下来。」 两旁小太监放了轿撵, 燕草扶着长玉起身往前, 就在明昭帝的御驾之下俯首跪下,行了一个礼道:「父皇万福, 女儿给父皇问安了。」 明昭帝正烦恼着, 瞧着座下的长玉没什么好脸色,一伸手道:「起来吧。」 长玉闻声,又一番拜谢,这才由着燕草扶着起了身。 她眸子不动声色一瞥, 正见身边一行侍卫缉拿着一个小太监。 长玉细细一打量,才发觉这小太监的面容倒像是在哪里见过。 她抬头,又扫了一眼伴驾在明昭帝身边的郑小宛,突然就记起来了。 面前被押着对的这个小太监,乃是出盛京宫前往骊山之前,在御花园假山石头后面遇见的那个与郑小宛争执的人。 好像是叫做晏弥生。 长玉收拢思绪,见着明昭帝她心里虽觉得噁心,但却还是抬首朝着明昭帝一笑:「老远听见这儿如意公公生气了,可是有什么事?」 明昭帝正心烦意乱得很,听见长玉这话,也不作答。 郑小宛就坐在明昭帝身边,轻声哄着:「陛下,您可别气了,为了这么个挡道的下人,不值得,一会儿臣妾陪着您逛逛,说说话。」 大太监如意眼珠子一转,赶紧出来给长玉打圆场,笑说道:「九帝姬,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陛下与娘娘在撵上坐着,这路走得好好的,突然不知哪儿就冒出这么个没长眼对的混帐玩意儿,挡了陛下和贵妃娘娘的路,还不老实拿着眼睛总瞄贵妃,奴才这儿赶紧着人把他架下去呢。」 长玉回眸,淡淡瞥了一眼晏弥生,又不着痕迹看了一眼郑小宛,微笑道:「原是这样。」 明昭帝一挥袖子,蹙眉道:「如意,还不把这个狗奴才给朕带下去砍了!?」 如意立马上前一磕头:「遵陛下旨意。」接着起身,朝长玉笑道,「九帝姬,您还请避开一些,免得抓这畜生倒是冲撞了您。」 长玉淡淡笑一声,往后轻推了一步。 「陛下,您何苦与这奴才置气呢?」郑小宛依偎在明昭帝身边,脸上挂着笑意,双手不着痕迹地附上明昭帝的胸膛,「这盛京宫里才逢这么大的一场杀生,阴气重得很,臣妾可不想再闻见血味儿了。您不是才答应了臣妾今日同着臣妾一道看折子戏吗?这会儿您杀了这个太监,臣妾闻着血味儿又该犯噁心了。」 明昭帝回头淡淡瞧了一眼郑小宛,不多时,又扭脸瞧了一眼还被侍卫摩着肩头押着跪在地上的晏弥生。 长玉也顺着明昭帝的眸光看过去。 晏弥生虽跪在那儿,可是背嵴挺直,一张白净清秀的面容上不见一丝慌乱,倒是有几分从容。 「贵妃。」明昭帝双眼微眯,冷冷瞅着跪在地上的晏弥生,「倒是少见你替旁人求情啊。」 郑小宛附在明昭帝胸前的双手有一瞬间的僵硬,但是很快,她便恢復了从容,娇笑道:「陛下,您说什么呢?这区区一个狗奴才,方才旁日,不等您开口臣妾也叫人把他拖出去砍了。只是现在不同,如今盛京宫当中血腥味正浓,臣妾只是不想再叫你身上添这些不干不净的东西,臣妾这都是为您想,您怎么还冤枉臣妾呢?」 明昭帝回眸过去瞧一眼郑小宛,眉梢微微一动:「哦?是吗?」 郑小宛一声笑,整个人朝明昭帝的胸前扑进去,「臣妾怎么不是?臣妾时时刻刻都记挂着陛下。再说了,臣妾侍奉陛下好一阵时候了,也想早些有一个陛下的龙子,如今放了这个狗奴才,也是为臣妾将来肚子里的孩子积福。」 明昭帝听这话,方才笑了一声。 长玉站在一旁,抬眸不动声色瞧郑小宛。 郑小宛正伏在明昭帝胸前,可眼神却是瞧着晏弥生。 长玉突然计上心来。 或许那回在假山背后偷听郑小宛与晏弥生的谈话,她便知道这二人过往有些什么。 当时听着郑小宛当着晏弥生的面像是绝情,只是如今瞧着,或许郑小宛对这太监还存着几分情意在也未可知。 长玉盘算了一下。 如今郑小宛在后宫当中正得盛宠,与她暂时交好,卖几分人情,说不准也有用得上的时候。 魏皇后与李贤妃势必有一相争,但一朝若魏皇后真敢动贤妃,只怕贤妃背后的丞相李氏一族也不会善罢甘休。 若论得利,自然是便宜了郑小宛。 「既然是贵妃开口求情,朕也不能不给贵妃这个面子。」明昭帝道,「只是这奴才冲撞了朕与贵妃,朕也不能就这么放过。看在贵妃与将来贵妃的孩子的面份上,你就重重地给贵妃磕十个头,朕也就饶过你不计了。」 如意一听这话,直谄媚笑,往着晏弥生的背嵴上踹一脚:「哎哟!陛下当真是圣裁慈心,狗东西,陛下开恩饶你一命,你还不赶紧地跪下,给陛下并贵妃娘娘狠狠磕十个头?打着灯笼找都没比你运气更好的了!赶紧磕头!」 第197页 晏弥生受如意这么一脚,整个人趔趄上去,栽倒地上。 半天他爬起来重新跪下,头却迟迟不磕。 如意气急了,道:「你个小畜生,你倒是磕头哇?」 晏弥生伏跪在地上,头就是迟迟不磕下去。 明昭帝的眼神冷下去,他盯着晏弥生:「朕瞧着,你想是不想要这条命了。」 郑小宛也咬紧了牙关,厉声道:「大胆奴才,陛下已经格外开恩放你一名,还不磕头谢恩!?」 明昭帝厌烦道:「罢了,既然朕给他这条命,他自己不想要,也没有旁的法子。如意,带人上来……」 长玉站在身后,听到这话,骤然上前一步,就立在晏弥生的身边,当着所有人的目光抬起就是一脚,踩在晏弥生的头上。 晏弥生一个不防备,头便磕在了地上。 长玉松开了脚,垂眸冷眼盯着晏弥生呵斥道:「还不快给我父皇磕头?贵妃娘娘好不容易开恩给你在我父皇跟前求了一条生路,你难道不知谢恩吗?」 谁也没料到长玉会突然站出来,一脚踩上去叫着晏弥生磕头。 郑小宛抓紧的手这才堪堪放松了一些,她抬眸瞧一眼长玉,眼神一动。 晏弥生听见长玉的话,这才慢慢抬起头,给明昭帝并郑小宛磕了十个头,最后方才气若游丝地低声道:「奴才,谢陛下……谢贵妃娘娘开恩。」 明昭帝眼神淡漠瞧着底下,良久,他把目光移回长玉的身上,骤然朗笑出声,招了招手道:「长玉啊,父皇不见你一阵子了,上父皇跟前来,叫父皇好好看看你。」 长玉立身在晏弥生身边,听见明昭帝传话,赶紧上前一步。 「来,凑近些,到朕跟前来。」明昭帝又道。 长玉依言上前,立在明昭帝的身边,扬起脸微微笑着:「父皇。」 对着跟前这个男人,长玉面上的笑有多可心,背后便有多憎恶。 明昭帝瞧着长玉,越看越高兴:「那回在父皇的沐宸殿里,父皇的玉儿就格外瞧着乖巧,过了一阵不见,还以为玉儿躲哪儿去了,如今再瞧见,还是叫朕瞧着可心。朕还以为,你为着你生母的死伤心,不肯见朕呢。」 长玉强压下心头的酸楚,面上笑意娇憨:「父皇,您说得都是什么话?什么叫儿臣不肯见父皇?那已死的安氏不过是一个自戕的罪妇,嫔妃自戕乃是对父皇的大不敬,儿臣念着那样的人作什么?再说了,儿臣的母后是魏皇后,父皇可再不要说这些叫儿臣难堪的话了。这段时日盛京宫当中逢变故,儿臣跟着皇后娘娘和贤妃娘娘身边帮衬料理宫务,这才耽误了向父皇来请安。」 明昭帝听这话大笑,连连摸着长玉的脸颊:「玉儿真是朕的好女儿啊。玉儿啊,宫中的事情自有魏皇后和贤妃处理,你有空,多来沐宸殿与父皇说话谈笑才是。朕如今剩下的几个女儿里,就属你的心性外貌最随朕了。」 长玉一听这话便知道,今日出这个头算是值得了,连忙虚伪推脱一番:「儿臣如今正有郑贵妃娘娘相伴,儿臣上沐宸殿,岂不是打搅了父皇与贵妃娘娘的清净?」 郑小宛微笑道:「九帝姬这话便不对了,陛下这是疼爱您呢,往后,您可要多多上沐宸殿来。」 明昭帝笑道:「正是,多来沐宸殿,有什么想吃的,想要的,与父皇说,父皇定然是满足你的。」 长玉不动声色听着明昭帝这话,过了一阵微笑道:「儿臣倒真是有索求于父皇。」 「说来听听。」明昭帝脸上带了几分笑。 长玉回眸,瞥了一眼跪在自己身边的晏弥生。 「儿臣那儿如今还缺几个小太监,既然今日遇着这个,不如就请父皇开恩把他送给儿臣吧,叫他在儿臣跟前侍奉,儿臣必然把他教得乖顺。」 明昭帝一听不过求个太监,大手一挥,笑道:「你愿意要他,是他的福气,领了过去就是,再过一阵,父皇再给你拨一批人去你那儿侍奉。」 长玉赶紧行礼,笑道:「如此,就多谢父皇了。」 明昭帝点点头,身旁郑小宛笑道:「陛下,既然如此,咱们还是赶快回沐宸殿吧,那出折子戏臣妾可是想了许久了。」 明昭帝大笑着搂着郑小宛:「好,起驾沐宸殿。」 长玉等赶紧退到路边行礼,明昭帝的轿撵起来,往前头继续走了。 等仪仗行过去,长玉才缓缓起身,盯着脚边的晏弥生冷道:「跟着我走吧。」 晏弥生还伏跪在地上,埋着首,低声道:「九帝姬何苦救下奴才,不如刚才就叫奴才死了才好。」 长玉由燕草搀着,听闻晏弥生这话,淡淡一笑:「你若是死了,本帝姬宫里缺的人手到哪儿找去?」 「宫里的太监多如牛毛,九帝姬想要什么样的奴才没有?」 长玉一听,冷冷一声笑:「是啊,这宫里要什么样的奴才没有?」她转眸回来,静静盯着晏弥生,「可能叫郑贵妃开口求请的奴才,恐怕只有你一个吧?」 晏弥生听到这句话,整个人背嵴一僵,不可置信勐然抬头起来瞧着长玉,失声道:「……九帝姬。」 长玉拢袖收回目光,淡声道:「跟着我走吧,不会亏待你的。」 别了明昭帝之后,长玉的轿撵按着往翠溦宫的路过去。 却在离翠溦宫还有百十来步的地方,突然撞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第198页 长玉凝眸一看,来人正是薛止。 薛止已经看见长玉的轿撵了,于是就站在宫道便,微微含笑着看着她的方向。 长玉在离薛止三五步的地方叫停了轿撵,燕草扶着她上前。 「三哥哥怎的在这儿?」长玉朝薛止万福,仰头微微含笑。 薛止笑容清澈:「这一段时间都替父皇奔波在外,今日得空,便进宫来想瞧瞧你与贤妃娘娘。这一阵子在翠溦宫当中,你住得可还习惯?」 长玉点点头:「倒是习惯,比起在含章殿,这儿可好多了。对了,前一阵子三哥哥送进宫来的那些东西,我还没向哥哥道一声谢。」 「原也都是你生母的东西,你生母过世,这些东西我自然也要归还与你。」薛止提起这句话,眼神里倒想含着几丝怆然,神色落寞道,「可怜你生母,终究没留全尸。」 长玉垂眸,苦笑一声:「能留下这些衣物,以后做个衣冠冢也是好的。」 薛止淡淡笑一声,抬手抚了抚长玉的发旋,突然低声道:「今日进宫来,还有一桩要事要与妹妹交代一声。」 长玉听薛止的语气骤放低,于是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燕草,道:「你们且退出去些等我。」 燕草躬身行礼,带着身后一干太监宫女往后退了许多步。 薛止从袖子里掏出一块手绢,递给长玉,微笑低声道:「已经到了这节骨眼上,有一个人,还请妹妹一定要见一见。这块绢子里头写着会面的时辰地点,届时妹妹照着上面写到的,按时按地过去就好。」 长玉接过薛止手中的绢子,拧眉道:「见谁?」 薛止淡淡一笑:「届时去了,自然知道。」 第81章 晋江首发 长玉迟疑着瞧着手中的这一方绢, 一时之间并未曾回应薛止的话。 「——三殿下,且慢行一步。」 骤然, 梅姑的声音从薛止背后稍远处传来。 长玉肩膀一颤, 飞快收手将手里的那块绢子掩盖到袖子底下。 薛止退开一步回过神来, 但见背后宫道上, 梅姑正领着一众宫女往二人的方向前行过来。 待梅姑上跟前来,薛止方温声微笑道:「姑姑怎么过来了?」 梅姑瞧着薛止, 淡淡笑一声道:「有几句话,刚才在翠溦宫里,贤妃主子没说, 我待她给您交代清楚。」眸光一动,这才惊觉身旁站着的长玉, 微讶道, 「九帝姬也在这儿?」 长玉朝梅姑点头示意一下,微笑道:「适才给皇后娘娘请安回来,这会儿正准备回宫里。」 梅姑点点头:「原是这样, 贤妃娘娘也正念着您呢, 说您去了坤宁宫好一会儿了怎的还不见回来。」 长玉一笑:「姑姑可是有什么话要与三皇兄交代?长玉还是迴避一二吧。」 梅姑摆手一笑:「原也没什么可迴避了,帝姬且在这儿稍等一会儿, 等奴婢跟三殿下交代几句话, 同着您一道回宫。」 既见梅姑这样说,长玉也只得应了下来,退在一旁等着。 梅姑转过脸朝薛止,脸上的笑容很是客气:「三殿下, 这些天来贤妃娘娘为着阖宫事务忙得连自己的身子都顾不上了,难免有心烦气躁的时候,这人心气一上来啊,说出的话也格外难听一些。只是殿下,你万不要把娘娘的话当真,娘娘嘴上这么说,可心底到底还是疼您这个儿子的……三殿下,您可是咱们娘娘唯一的儿子。」 长玉默然听着这一席话,再抬眼一瞧薛止梅姑的神色,便知适才翠溦宫当中许是贤妃与薛止为着什么争论过了。 薛止听完梅姑的话,眉眼清润笑起来:「梅姑姑,贤妃娘娘是怎样的性子,我自然清楚,她哪句话真,哪句话假,我自又忖度,您不必为我费心。」 这一句话,倒叫梅姑的脸色难堪起来。 薛止微微的一笑:「您为贤妃考量,我都知道,可贤妃娘娘需不需要您这份考量,那就未必了。姑姑,我还有要职在身,就不奉陪了,改日得空再上翠溦宫与您说话。」说着折身,朝长玉一笑,「妹妹,得空再见了。」 长玉连忙躬身行礼,「三皇兄慢走。」 梅姑压着满眉头上的忧虑,没再开口,行礼送了薛止远走。 一直等薛止走出好一段路,长玉才站直身,回头笑着朝梅姑问道:「姑姑,怎么了?今日可是三皇兄与贤妃娘娘闹什么不高兴了?」 梅姑的面容上有意思难堪,她讪笑一下,「是,贤妃娘娘说三殿下总也不来瞧她,这段时间很是怨殿下呢。九帝姬,咱们回宫吧。」 长玉自然不会信梅姑说的这话。 想来,是薛止跟李贤妃的母子之情,快要走到尽头了。 长玉走在梅姑身前,嘴角不禁暗暗地笑了一下。也好,这就说明,薛止之前说的那些话,起码不是骗她的。 回翠溦宫当中,燕草左右拉上了门。 长玉从袖子里取出薛止之前递给她的那一方绢子。 取出的瞬间,燕草站在一旁惊嘆道:「好香!」 长玉捧着这一方绢子,面前扑面而来的一股异香。 长玉突然收紧了手,蹙眉想起一个人。 郑小宛。 长玉细细展开绢子,但见上面两行清秀的小字。 「昭阳宫,亥初。」 * 将到既定的时间之前,燕草把点好对的灯笼提了上来。 第199页 长玉站在门前,外头披着斗篷,已经装点打扮好。 燕草将灯笼交到长玉的手上,忧心道:「九主子,您一个人去,真的不要紧吗?奴婢还是陪着您一同过去吧。」 长玉接过宫灯,回头轻声嘱咐燕草道:「无妨,我去一阵子就回来,你在翠微宫里,若是贤妃娘娘那儿或是别的地方有人上门来,你就说我身子不舒坦,人已经歇下了。」 燕草也只好点头道:「奴婢知道了,主子,您自己需得小心些。」 长玉回眸朝她一笑,「这是自然。」 吩咐好一切,主僕二人往翠溦宫的后门绕了出去,燕草放了长玉出门,便将宫门虚掩起来。 方才经歷过一场浩劫,盛京宫当中的人员还未充盈,到了夜间连宫中掌灯的人手都不够。 长玉一路沿着黑漆漆的宫道前行,唯只手中的一盏宫灯发出足以照亮前后两三步的光芒。 很快就到了昭阳宫的宫门之前。 记忆当中的昭阳宫是辉煌金碧的,即使是在黑夜当中,也像是是灯火通明灿烂。可是如今再来这座宫殿,宫门前却已经长起了深深的荒草,门厅之前,一片凄凉。 因为宫里人都在谣传,当日忠勇王杀进盛京宫当中之后,陆淑妃不肯就范,带着十九皇子,穿着满身红衣死在忠勇王爪牙之下,深夜的时候,能听见陆淑妃在昭阳宫正殿的悽厉哭声。是以,从前那些百般依附陆淑妃、同住于昭阳宫的妃子,早就搬离了这里。 盛京宫最大的一座宫殿,如今寂静如茔。 长玉确定周遭无人之后,上了昭阳宫的宫门。 宫门虚掩着,从宫门之后吹来一阵阴风。 长玉前脚刚踏进昭阳宫的宫门,后边一阵风吹过,虚掩着的宫门便乓的一声关上了。 长玉乍惊回头,灯笼里的火苗扑动一阵,乎的突然就灭了。 一剎那之之间,周围是一片安静得叫人发毛的黑。 长玉捏了捏手心,一咬牙,还是转头往昭阳宫的正殿走。 今夜无月光,天空当中唯只几颗稀疏零落的星子。 接着这点儿光,长玉好不容易到了昭阳宫的正殿。 正殿是从前陆淑妃的宫室,踏上阶梯,便听见风从凄清的宫室当中传堂而过的唿啸声。 长玉登上正殿,踏进殿门。 殿里一片漆黑,伸手不加五指。 接着外头投进的微弱光亮,长玉往四周打量了一番,却并没有见到何人身影在此。 她转身想去殿外等候。 而就在她转过身剎那,背后一张雪白的面孔正凝视着她。 长玉肩膀一抖,手中提着的灯笼掉到地板上,差点儿就要惊叫出声,赶紧捂住了嘴。 面前的那张面容微微一笑:「叫帝姬久等了。」 长玉往后踉跄一步,强压下心头恐慌,凝眸一看,耸着的肩膀一时就松了下来。 心里悬着的一颗心突然之间就定了下来。 长玉站定,瞧着面前的人,微微笑一声:「果然是你,郑贵妃。」 郑小宛伸手将头上的帽子摘下来,淡淡一笑:「九帝姬,又见面了。」 早在第一次薛止送长玉回含章殿的时候,长玉就曾经怀疑过这郑小宛与薛止之间有什么瓜葛。今天薛止递给她的那块手绢上的香味,与在含章殿前递给她的那块香味一样。 薛止的谋算,远比她知道的要开始得早。 还未等长玉开口回话,郑小宛便笑道:「今日在陛下跟前,九帝姬竟然肯救一个奴才,倒是在我意料之外。」 「瞧他也是可怜,正巧我那儿也缺个粗使的小太监,顺手就带回去了,不值再提什么。」长玉淡淡笑一声道。 郑小宛低眉之间,清淡地笑了一声:「那帝姬这一顺手,倒是真巧了。」 长玉知道郑小宛与晏弥生之间的旧事,此刻自己救了晏弥生已是叫郑小宛欠她一个人情,若是把这话说开,倒变了味道。长玉遂不再提这一茬,转而问郑小宛道:「原来,贵妃与我三皇兄早就相识。」 郑小宛苦笑一声:「此刻仅仅我与帝姬二人,帝姬便不要再叫我贵妃了,我不喜欢听人叫我这个,像个物件似的。帝姬就叫我的本命小宛便好。」又道,「入九帝姬话中所说,我入宫,是三皇子为我设计的,我如今在三皇子座下为他谋事。」 长玉迟疑了一下,方道:「我听说你是已故郑大人的女儿,当日郑大人在沐宸殿上触柱而亡,小宛,你为何还要入宫?」 郑小宛垂眸,微微苦涩一笑:「我父亲在沐宸殿上大骂昏君,郑家全家上下抄家流放,我若是不设法入宫,还能有活路么?」她攥紧了手,「何况我若是不入宫,昏君的活路谁来斩断?」 长玉未曾料到郑小宛竟然敢在她跟前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郑小宛却是不在意似的一笑,「帝姬别害怕,既然三殿下已经让我与帝姬见面,那就说明,我与帝姬想的事情都是一样的。说起来,帝姬与我又有什么不同,我们的一生,都是叫这昏君毁了。他毁了我,毁了帝姬的生母,这样的祸害,早就不应该活在这世上了。」 长玉垂眸,迟疑了一阵:「所以说,你一入宫的目的就是为了……」 「为了亲手杀了那个昏君。上天给我这样一副皮囊,我总不能把它浪费掉。」郑小宛截过长玉的话,眼神里含着憎恨,「当日投靠三皇子之前,三皇子救允诺过我,一日功成,明昭帝的脑袋,由我郑氏小宛亲自割下来。若非我亲自动手,怎能解我郑氏一族灭门之恨?我父亲乃是肱股之臣,我郑家也是几辈子为薛家鞠躬尽瘁的世家,和曾料到为薛家肝脑涂地,到头来却是落得这样的下场!?」 第200页 郑小宛抓过长玉的手,恳切地瞧着她:「九帝姬,难道……你还对这昏君抱有幻念吗?还是说,帝姬你念在父女之情上,不敢动手?」 长玉垂眸,盯着郑小宛拉着她的手。 良久,她摇了摇头。 「对他抱有幻念?怎么可能?」长玉冷笑了一声。 她脱开郑小宛的手,静静道:「天下苦明昭皇帝已久,朝廷失道,这江山,与其握在这样的昏君手里,还不如早日让贤,也叫天下人少受些苦。」 郑小宛这才笑了一声,低声道:「……我还以为,帝姬是不肯放弃自己这尊贵的帝女之位。」 「帝女之位?」长玉讶然失笑,「帝女之位也好,薛家的江山也好,荣华富贵也好,我一点儿都不在乎。这天下落到谁的手里,都比落在无道的明昭帝手里强。就算他是我生父又如何?孝敬忠诚这样的昏君,那都是愚忠愚孝。他这样待我,你觉得我还要对他抱有什么可笑的父女之情?盛京后宫里,不过都是些他的玩物,我这样的女儿在他眼里,也不过就是一件珍贵的货物,将来若有什么划算的买卖,就这么草率地卖了。所以,我不在乎他,我只要他死,究其所以,他害了我母亲半辈子,我要他还债。」 郑小宛上前,拖着长玉的手,眼里掉下泪来:「听帝姬说这话,我便知道三殿下没有看错人。今日当着您的面,有几句话我郑小宛要说,从前入宫时为了从那狗皇帝身上取得信任,指认安姐姐的事情,是我无心之过。若是帝姬心里恨我,等明昭帝死后,我为郑家上下报仇的心愿得偿,我郑小宛自当以死谢罪,绝不迟疑。」 说着,郑小宛朝着长玉跪下,定定道:「只要明昭帝能血偿我郑家,我郑小宛殒命无悔!」 长玉连忙搀起郑小宛,低声道:「不必,我知道你也有许多身不由己,如今你我既然是同一条船上的人,此后我必然竭尽所能帮你。只是有一桩事,我不大好办。」 郑小宛起了身,蹙眉向长玉道:「帝姬还有什么不好办的,尽管说。」 长玉点了点头,道:「你知道,不久后贡国来朝,我上奉贤殿的日子不远,这件事情,三皇兄只与我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只是我这心里总是没底,到底没有解决的法子。」顿了顿,又道,「何况你不知道,如今皇后那边,处处想着把我扔去杜国和亲,这几天都已经在筹备,我想着这事情若是不尽早解决,只怕夜长梦多……」 郑小宛听完,眉梢一动,眼帘浮起笑意:「帝姬,这件事情,您就不必思虑了。」 「怎么?」长玉奇道。 郑小宛轻笑起来:「就怕皇后娘娘不支会您上奉贤殿,您是上了奉贤殿,那才好。」 长玉更不解:「你这话是何意?难道魏皇后叫我上奉贤殿替薛长敏和亲,我还得乖乖地答应上去不成?」 「您还就是得乖乖的上去了。」郑小宛笑道,「上奉贤殿接见安定帝姬,您一定要去,您但请放心,一切,自然都有三殿下为您安排妥当。」 第82章 晋江首发 忠勇王谋逆, 盛京宫变故,两件事同时压下来, 使得今年的新年格外气氛惨澹。 年后半个月, 礼部择吉日呈上了传召贡国如朝的日子, 一瞬间, 盛京宫上下又繁忙起来。 安定帝姬在奉贤殿设宴的前两日便奉旨入宫,头一日在沐宸殿拜见了明昭帝并魏皇后, 歇息一夜之后,第二天才到后宫当中见一见姊妹嫔妃,并宫外的一些命妇夫人。 自前一段时间协助李贤妃料理完阖宫事务, 长玉便向贤妃请辞离了翠溦宫,回到自己原本的含章殿居住。 贤妃本想再留她住一阵子, 只是见长玉心意已决, 也不好再作多留,遂同意了她搬回含章殿的事情,又从自己手底下拨了一些得力的人过去侍奉。 今日正是众位至后宫拜见安定帝姬的日子, 打一清早起来, 长玉便细细嘱咐了燕草将上殿所穿的吉服首饰预备妥当,又好生将送于安定帝姬的见面礼好好轻点包装了, 在摘星阁当中等着坤宁宫的太监过来传话觐见。 约莫等到晌午后, 才听见院门外有太监传报的声音,长玉便带着燕草以及身边几个丫鬟出了摘星阁,同着薛长敏并薛长忆往坤宁宫的方向过去。 一出摘星阁的大门,就见薛长敏已然梳妆打扮妥帖地站在外头了。 今日薛长敏盛璎珞严妆, 举手投足之间都透着一股子端庄文秀的意味。她瞥见到长玉从摘星阁的门前簇拥着出来,不觉脸上浮起一抹幸灾乐祸的笑意,朝着长玉喊了一声:「九皇妹。」 长玉闻声转过头去,只瞟了一眼薛长敏,似笑非笑道:「八皇姐有何贵干?」 薛长敏脸上笑容得意:「一会儿咱们到坤宁宫见着大皇姐,九皇妹你可要多与大皇姐亲近一番才是。」 长玉知道薛长敏还拿着和亲的事情笑话她,也不生气,揣着明白装煳涂笑道:「可不是?大皇姐和亲杜国十年之久,此番是头一回归朝,咱们这些做妹妹的自然要与他所叙一叙姐妹之情。」 薛长敏笑她:「九皇妹,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的?」 长玉故意装煳涂笑道:「什么真明白假明白?八姐姐,你也是一样,要多与大皇姐亲近,谁知道往后什么时候,这份交情就能派得上用场了呢?」 薛长敏原本想指桑骂槐笑话一番长玉,倒叫她顶了回来,一时气得话语凝噎,扬起手直指长玉的脸,柳眉倒竖咬牙道:「你……!?」 第201页 长玉面不改色心不跳,伸出手来将面前薛长敏的手指一包,笑盈盈道:「八姐姐,有些话别说得太早了。凡事把话说在前头,后头火若是烧上了自己家屋子,岂不是惹人笑话?这样的事情八姐姐可不是遇到一回了,怎么就不长记性呢?」 薛长敏一扬手,佯装像是像冲着长玉的脸上扇过去,可半道却被身旁多出来的一只手截住了。 长玉一怔,转头看过去,但见是薛长忆身边的奶娘。 薛长敏的手一顿,脸上噌的一红,气急道:「放开。」 薛长忆从奶娘的身后走出来,冷眼瞧着薛长敏道:「薛长敏,你跟薛长玉有什么过节,等见过了大皇姐之后,你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别在今天大皇姐入宫的时候,给我母后添麻烦。」 薛长敏匆匆辩解道:「十一皇妹,你是不知道薛长玉她出口伤人!」 薛长忆往上走一步,从长玉长敏的中间越过,冷声道:「那也等之后再说!如今陆淑妃已死,薛长忆,你也老实一些为好,否则……」她话语一顿,转头过去一记眼神冷厉瞧着长玉,「否则你的下场跟薛长玉也差不到哪儿去!」 说完这一席话,她便穿过长玉二人之间,上了自己的那一辆软轿。 薛长敏回眸狠狠瞪了一眼长玉,「薛长玉,我看你还能得意多久!」抛下这这一席话,薛长敏便也登轿上去。 长玉回眸,伸手淡淡拍了一下燕草捏紧的拳头,低声笑道:「好了,犯不着生气,咱们也上轿子吧,别耽误了时辰。」 燕草站在一旁气得脸红脖子粗,听见长玉这话,才不甘心地低头咬牙说了一声「是」,又瞪了薛长敏的轿子一眼,方才搀扶着长玉上了轿子。 一路往坤宁宫去,到坤宁门前,长玉三姊妹的轿子落下。 宫道两旁早已经有宫娥垂首侍候着,一见三姐妹的轿子下来,立马就恭敬应了上去,依次迎着三姐妹入坤宁门。 三姐妹跟随宫娥进了坤宁门,在正殿外的丹墀下候着。 门口的小太监匆匆跑进去传话,不久就听见又殿内至殿外层层传来召见声。 薛长忆屏息一口气,端着架势,亦步亦趋朝着坤宁宫正殿之内走进去。 先是薛长忆,其次薛长敏,最后才是长玉。 三姐妹在正殿当中立定,盈盈万福道:「皇后娘娘万福,杜国皇后万福。」 少顷,便听见上头传来魏皇后带笑的一句:「起。」 三姐妹道了谢,依言起身。 长玉一抬首,便不动声色静静打量了一眼今日的坤宁宫正殿。 因着迎接安定帝姬回朝,坤宁宫内外都重新布置了一番,此刻殿下的陈设皆新,一眼望过去,堂内金碧辉煌。 魏皇后居正上凤位顶头,偏下左首边是一位年纪二十来岁浑身珠翠的年轻女子,再往后,才是贤妃、命妇,并几位已经出嫁在京的帝姬。 长玉想着,左下首的那位应该就是安定大帝姬了。 甫姐妹三人礼毕没多久,就听见安定帝姬微微笑了笑,朝她们姐妹三人招了招手,道:「这就是八皇妹、九皇妹并十一皇妹了吧?本宫的眼睛不大好,还请三位妹妹近前来与我瞧瞧。」 「是,遵皇姐的话。」三人一齐应了声,接着便按着位序上前到安定帝姬跟前。 长玉走进了,方才看清这位大皇姐的真容。 与她脑海深处那个模煳的胖胖的身影一点儿也不同。 安定帝姬身上披着杜国皇后隆重的宫装,后摆拖长,上面交错着繁复的金线修成的花纹,可她的身影又提太过瘦削,好像一把枯柴捆在一起,压根儿就撑不起这件厚重华丽的衣服。再瞧她一张脸,两颊凹陷,眼窝深重,虽然面上和唇上都摸了殷红的胭脂,可是却仍旧掩盖不了神态上恍惚无神的枯藁病容。 就连她说话也是气若游丝一样地轻。 长玉脑海深处依稀还能记得十年前,这个女子的脸颊还是丰盈通红的,笑言嫣嫣,富有生命力,而今十年长别,再回故乡的时候,却已经成了这副行将就木的模样。 安定帝姬神色疲倦地笑着,朝着长玉姐妹三人招了招手,叫她们再靠前一些:「我远嫁杜国的时候,几位皇妹都还年幼,尤其十一皇妹,那时还在襁褓之中,如今手足阔别十年之久,几位妹妹怕已经是不认得我了。」 薛长敏朝着安定帝姬一福身,抢在最前头乖顺笑一声道:「大皇姐,您别这样说,我怎么不记得您?记得小时候在含章殿里头,您读书之余时常欠着我扑蝴蝶玩儿呢。」 这一句话倒是把安定帝姬惹得笑了起来:「原来八皇妹还记得。」 薛长敏顺着杆儿爬,笑着与安定帝姬套近乎道:「从前在含章殿里,就数大皇姐待我最好最前,我怎能不记得大皇姐?」 安定帝姬微笑一下,才又回头瞧着长玉道:「九皇妹如今也长大了,出落得很是漂亮。我瞧着这几个妹妹里,九皇妹长得与父皇倒有八成的相似。」 长玉垂首恭敬道:「承蒙大皇姐夸赞,长玉不敢当。」 「自家亲姐妹,我也是实话实说,你们这几个妹妹我瞧着是真心喜欢。」安定帝姬与长玉说完,这才转头瞧着薛长忆,微笑道,「当初一别燕土,十一妹妹还是襁褓当中的一个小婴儿,如今也已亭亭玉立了。」 第202页 薛长忆对于安定帝姬并不感兴趣,也不大想与她亲近,遂只礼节上说了几句话,便不再多言。 薛氏姊妹们之间彼此说了一会儿过去的事,满堂笑语倒是气氛洽和。 长玉坐在下首,听着谈话吃糕点,眼睛却放在安定帝姬身后的那个杜国女官的身上。 说了这么一阵子,安定帝姬背后的那个杜国女官一直在有意无意地拉扯安定帝姬的衣摆,不时轻声咳嗽,像是在按时安定帝姬些什么。 安定帝姬原先听见了还装了一会儿聋,可后头也装不下去了,于是话说一半,起了身,朝着座上的魏皇后微微欠了欠身,「皇后娘娘,我有一事,想要跟您禀明。」 魏皇后微笑一抬手:「安定帝姬有什么话,但说无妨,这儿都是亲眷。」 安定帝姬的面上泛着难色:「我……」 话正要说出口,就听见殿门之外的小太监匆匆跑了进来,忙传话道:「回皇后娘娘的话,外头郑贵妃前来拜见。」 郑贵妃三个字一出,坤宁宫殿上殿下所有细碎的说话声都静了下来。 「她怎么来了?」长玉听见背后有宫妃小声埋怨地嘀咕。 魏皇后的脸上不过沉了一瞬,立马就又换了一副笑容,吩咐手底下的人道:「既然是郑贵妃来了,就快请上殿内与安定帝姬一见吧。」 安定帝姬脸上原本沉重的神色在听见郑小宛上殿的这一瞬间松懈了许多,她吁了一口气,歉意朝着魏皇后笑道:「既然是贵妃前来,我的事情还是往后搁置一二吧。」说着与身后的杜国女官对视一眼,主僕二人重新落了座下去。 魏皇后的话传下去,外头很快就有人请郑小宛上殿。 殿门大开,就见郑小宛拖着曳地的长裙,身后雁翅排开两列宫女上了殿。 郑小宛在魏皇后阶下行了跪拜礼,「臣妾见过皇后,见过安定帝姬。」 「贵妃免礼,赐座。」魏皇后笑道,抬了抬手叫郑小宛起身,「本宫原想着你今日还得伴驾,遂没有特意将你过来一趟。」 郑小宛抬起头来,盈盈一笑,眉眼之间神色昳丽,一颦一笑之间便叫人怦然心动。「皇后娘娘,安定帝姬和亲杜国十年,此番才能够得以归朝,臣妾怎么能够不来拜见呢?」 座上安定帝姬也起了身,朝着郑小宛道:「入盛京宫的时候就听说过,父皇才封了一位新的贵妃娘娘,冠宠六宫,独一份的恩宠,如今一见贵妃,果然是天姿国色,怪不得叫父皇如此倾心。」 郑小宛微微一笑,朝安定帝姬欠了欠身:「大帝姬这样说就是折煞妾身了,说起来,妾身还比大帝姬小上个七八岁,若是帝姬瞧得起妾身,不如就唤妾身的闺名小宛即可。」 安定帝姬连忙道:「这怎么敢当!贵妃虽说年纪比我轻,可到底是父皇的宠妃,论理也该是我的庶母,不可不可。」 魏皇后笑道:「好了,也别谦虚,郑贵妃,你也入座吧,同着安定帝姬说说话才是。」 郑小宛向魏皇后一欠身,笑道:「是。」顿了顿,又折身一指自己身后的一列宫女,「前些时候,陛下那儿刚赏了妾身一些上贡的酒酿梅子,妾身一直没捨得吃,今日既是接风安定帝姬回朝,臣妾就把这些梅子拿出来,叫皇后娘娘、安定帝姬并诸位一同尝尝。」 魏皇后微微点头,端庄微笑道:「郑贵妃有这样的心意,很是不错。」 「皇后娘娘折煞妾身了。」郑小宛谦虚道,说着回身吩咐身后的宫娥们,「把梅子按装好的筐数分发下去。」 身后的宫娥们应了一声是,接着就按着位序发酒酿梅子。 长玉坐在自己的席位上,瞧着郑小宛入了上座。 很快,梅子就发到了长玉的桌前。 身前已经有好几位宫妃拿到了郑小宛送的梅子,尝了几颗之后,都不住地说好吃。 「九帝姬,您请尝尝。」一个宫娥将梅子摆在了长玉的桌上。 长玉仰首微微一笑,说着低头伸手要往小竹筐里拿梅子。 可她手刚伸过去,就怔住了。 筐内鲜红的梅子里头,掩着一角雪白。 长玉看清了,那是一张条子。 她伸手拨开上方的梅子,趁着拿梅子的时候,不动声色地将那张摺叠地纸条也一同拿了出来。 趁着左右都在奉承郑小宛带来的这筐梅子时,长玉将纸条放在桌下不动声色地展开瞧,瞧完之后,她讶然抬头,怔怔瞧着坐在上首谈笑风生地郑小宛。 郑小宛的眼神也正看向她的方向,撞上长玉的目光,她轻点了一下头,又继续与周围的妃嫔命妇说笑了。 恰此时,魏皇后又朝着安定帝姬笑道:「之前郑贵妃入殿,安定帝姬有什么话要与本宫说?安定帝姬可千万不要不好意思,大胆说才是。」 安定帝姬原本笑着的面孔一时之间有些难堪,她盯着魏皇后,讪笑一声道:「……这,还是由我的女官来说吧。」 魏皇后笑道:「无妨。那就请安定帝姬的女官上前来说话。」 应声之下,安定帝姬背后的杜国女官上前来,在魏皇后的跟前跪下拜了一拜,方才道:「回燕国皇后的话,原是这样的。我国皇后娘娘十四岁远嫁杜国,这十年来,独自一人在杜国,十分思念家乡,因此时时想着,若是能有一家中亲人陪伴在身边,也可以稍稍慰藉。因此借着此番朝贡燕国,我们皇后想带一位姐妹回杜国,册封为四夫人,以礼待之。往后,姐妹二人,也可以常常陪伴,消遣寂寞思乡之情。不知,燕国陛下与燕国皇后,可否允准我国皇后的一番思乡情意?」 第203页 这一番话出来,坤宁宫正殿上下的气氛顿时降到了冰点。 魏皇后微笑着,底下贤妃的脸色僵硬,薛长忆漠不关心,而薛长敏却不由得弯起唇角。 薛长敏下意识地就看了一眼身边的长玉,用着仅她姐妹二人能听见的声音低声笑道:「薛长玉,你活该啊。」 长玉不动声色坐在细微上,眼睫微垂,听见薛长敏的一番笑话也无动于衷。 薛长敏以为长玉是心如死灰了说不出话来,得意洋洋又转过了头去瞧魏皇后。 魏皇后垂眸,像是有些犯难:「安定帝姬的思乡之情,本宫可以理解,可如今盛京宫才遭血洗不久,皇家血脉折损,如今殿内未出阁的姊妹,也不过本宫的十一帝姬,并八帝姬和九帝姬三位……这亲和杜国,只怕……」 杜国女官皮笑肉不笑道:「燕国皇后无须担心,十一帝姬乃是嫡女,我国自然不敢奢求,倒是两位庶出帝姬之中,无论是哪一位帝姬跟随我国皇后回杜,我国陛下都会以礼待之,绝做让帝姬觉得勉强的事情。或者,也可先仍保持帝姬之位,等到了杜国几年之后,才行宫妃册封礼也不迟。」 魏皇后轻嘆一口气,眉间心上却是算计起来,她心里暗暗笑着,脸上却仍旧是一派端庄:「当年,为修燕国杜国两国之好,我燕国以大帝姬出嫁杜国,如今一晃十年,想想大帝姬一人在杜国,每每佳节思念亲人,也确实不得不叫本宫心疼。不瞒女官,本宫也早有这样的念头,等着今日杜国来朝,叫以为安定帝姬的亲姐妹前去杜国陪同。」 杜国女官微笑:「既然如此,燕国皇后与我国皇后是想到一块儿去了。」 「正是如此。」魏皇后脸上的笑容愈发温和,她眉眼轻瞥,落到座下一直低着头的长玉身上,「……既然如此,九……」 「皇后娘娘。」 魏皇后的话刚到嘴边,就听见台下一声打断。 魏皇后一怔,循声望去,但见长玉已经从座位当中走出来立在了殿上。 一时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长玉身上。 「九帝姬,这是做何?」魏皇后蹙眉瞧着长玉。 李贤妃若不是梅姑按着,差点儿就要起身,她脸色惨白瞧着长玉,手不住地抖。 而薛长敏在台下看着长玉,差点就要高兴得笑出声:薛长玉,算你还有点儿自知之明,知道事到如今已经咩有了转圜余地,只好乖乖认命!薛长玉啊薛长玉,你若是早知道是这样的下场,从前还何苦与我相争呢? 长玉就站在殿中间,瞧着魏皇后跪下,只听她说:「皇后娘娘,容长玉说一句话。」 魏皇后垂眸,「说。」 长玉朝着魏皇后拜了拜,道:「长玉在宫中受薛氏养育之恩许久,无以为报燕国,此番杜国但求一位帝姬前往陪同安定大皇姐,长玉愿意跟随。」 魏皇后一时有些措手不及,她是想把这和亲的事情按在长玉头上,可她没想到,长玉竟然会自己上前请求和亲? 魏皇后沉下心,暗暗冷笑一声。 既然是自找的,那正好顺水推舟。 心中虽这样想,可面份上,魏皇后还是假情假意地问道:「九帝姬,和亲之事非同小可,你可想明白了?和亲杜国,乃是燕国杜国相表诚意之举,你真的愿意?」 长玉俯首下去,微笑道:「长玉愿意。只是,长玉有一桩事,还请皇后娘娘允准。」 魏皇后迟疑了一下,还是道:「你且说出来本宫听听。」 就见长玉面容上微然一笑,紧跟着她跪直了身子,转过头去,笑眼盈盈地瞧着正坐在自己身后不远处的薛长敏。 薛长敏望见长玉朝她这边微笑,突然之间,背嵴后一凉,嫌恶地避开。 长玉盯了一阵薛长敏,才回头过去,瞧着魏皇后道:「长玉此番前往杜国和亲,欲带着八皇姐长敏,一同前往。」 第83章 晋江首发 薛长敏手里原本捏着的一颗梅子在长玉说话的一瞬间滚落到地板上。 一瞬间, 她整个人浑身战慄,吓得两眼发直, 径直从坐席上站了起来, 惊恐尖声道:「九、九皇妹!你说什么呢!?」 长玉转过头, 瞧着薛长敏微微的一笑, 亲和道:「我想要皇姐陪着我一同去杜国。八皇姐,你这是怎么了?太高兴了?」说着, 又别过脸朝魏皇后道,「娘娘,长玉与八皇姐长敏, 幼时相伴,一起长大, 情同当年舜帝二妃娥皇女英, 今朝远赴杜国,也愿效仿娥皇女英一般,在燕国为姐妹, 去了杜国以后仍作姐妹, 永生不分开才好。」 薛长敏吓得脸色惨白,她搀着冰翘, 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强颜欢笑着说:「九皇妹,我知道你调皮,只是目下当着皇后娘娘和安定大皇姐在此,你可不要跟我开玩笑了, 我、我前时才与陆世子订过婚约,怎么能够随着你一同前往杜国呢?别、别开这样的玩笑了!」 长玉垂下睫羽,眉目婉和的笑:「八皇姐,就是当着皇后娘娘与安定大皇姐在此,我才说这样的话。今日赴杜地乃是关乎燕杜两国情谊之事,事关重大,我怎么敢当堂开玩笑呢?」 薛长敏冲出来,噗通一声就跪在了殿上,抬头战战兢兢地瞧着魏皇后,眼睛里全然是求救的暗示:「皇后娘娘,您知道九皇妹素来是个爱开玩笑的性子,她这话可当不得真……」 「燕国皇后,奴婢倒是以为,贵国九帝姬这话说得不无道理。」杜国女官恰在这时候打断了薛长敏的话,笑道,「若是燕国真愿意将这两位帝姬送往我杜国,以修两国只好,想必日后传在民间,也是一桩美谈。燕国皇后以为呢?」 第204页 魏皇后前时刚听说长玉自愿和亲的时候,心里已然是非常高兴。这会儿想不到长玉临死前还顺带拉着薛长敏作垫背,魏皇后心里更是快活极了。 从前陆淑妃在世时,淑妃跋扈,魏皇后心中早已经看不惯她许久,如今陆氏已死,也该是母债女偿,她巴不得把这薛长敏踢出燕国。 除了薛长玉这根刺,连带着再去一个薛长敏,天佑她魏氏! 魏皇后心中暗暗盘算了一番,脸上持着端庄的笑道:「长敏,这和亲杜国,乃是修二国之好,你九皇妹自小与你情深义重,此番前往杜国,你姐妹二人若是能相伴,本宫这心里便也能放心了。」 薛长敏一听魏皇后这话,魂都快去了三条,一个哆嗦,脚下就软了,啪嗒一声栽在地上,体似筛糠一般,两只眼睛里全然是恐惧的泪水:「皇后娘娘……您不能这样,长敏一向都听您的话……」 「长敏帝姬这话说得是什么意思?听帝姬的话,难道去我杜国委屈了不成?」杜国女官立即沉声道,「还是说,长敏帝姬瞧不起我杜国,觉得赴我杜国有损颜面?」 长敏双眼噙着泪,刚仰头想争辩,就被一旁的长玉微笑着接过话去:「女官误会了,只因我八皇姐从小在皇后娘娘跟前侍奉长大,与皇后娘娘母女情深,捨不得母后罢了。和亲杜国,为燕杜二国之纽带,乃是无上荣耀的事情,怎么会有人不愿意呢?相反,该感到无上荣耀才是。你说呢?八皇姐?」 薛长敏惨白着脸瞧着长玉,嘴里话哽在喉咙里,只觉得心里一堵,嗓子眼里发甜,两眼一翻整个人就昏倒在了殿上。 「八主子!八主子您怎么了!?」薛长敏的侍女冰翘吓坏了,赶紧扑上去。 魏皇后立时起身,蹙眉道:「赶紧把八帝姬搀扶下去歇息!」 长玉就站在薛长敏身边,她朝着魏皇后不急不慢地一笑,朝魏皇后万福道:「皇后娘娘不必心急,八皇姐这是……」她回眸瞥了一眼薛长敏,嘴角轻慢一扬,「高兴过头了。」 薛长敏由长玉领着人搀去了坤宁宫的后殿歇息,冰翘慌忙吩咐下头的人传了太医过来,一顿捶胸口餵水撅身子,薛长敏方才渐渐回了点魂过来。 太医给薛长敏扎了几针,过了一阵,憋在喉管里的一口血才呕了出来。 长玉站在薛长敏床头,不动声色地往后默默退了两步,避开跟前那一滩血。 薛长敏的心腹冰翘扑在她榻边唿天抢地地哭:「八主子……您醒了!」 薛长敏只觉得头晕乎乎地,她晃着身子,晕头转向好一阵,眼前的景象才定下来。 一抬眼,她就看见长玉站在她床前几步的地方瞧着她笑:「八皇姐,你可觉着舒坦些不曾?刚才在殿上可要担心死我了。」 薛长敏回过神来,浑身没劲,只能一双眼睛恶狠狠地瞪着长玉:「薛长玉!你给我滚出去!」 长玉站在原地动也不动,还是一如既往地笑容沉静:「八皇姐,你可得对我好点儿,往后前去杜国,异国他乡之中,可就剩咱们姐俩相依为命了。」 薛长敏气得银牙咬碎,顾不得身份对着长玉的方向就是一口啐过去,骂道:「你也配!?薛长玉,你可真是不要脸面,这样的话你都说得出来!?谁要和你相依为命?你想拉我做垫背的,你做梦!」她抓起身边宫女手里捧着的一个茶盅子,朝着长玉站定的地方恶狠狠砸过去,「薛长玉,要死你自己死,拉着我作垫背,你也不怕下了阴曹地府以后来世不得善终?」 茶盅子里还乘着滚烫的茶水,噹啷一声碎裂在长玉的脚边,溅了长玉一身。 薛长敏已经气煳涂了,指着长玉破口大骂:「你这个贱人!你这个毒妇!你跟你那个死鬼的生母一样,都是些见不得光的贱蹄子!你给我滚出去!滚出去!」 这些不堪的话落耳中,长玉眉头都未曾动一下。 她垂眸盯着自己被茶水浸湿对的裙裳,面色如常,微微弯腰伸手,把沾在裙摆上的茶叶渣滓一一抖干净。 做完这些,她才抬起头来,微笑着盯着薛长敏道:「八皇姐,瞧你说的。这下辈子的事情,谁能说得好呢?我最不信的,就是下辈子。不管你怎么说,咱们这杜国是去定了。再说了,我不是早提醒过皇姐你了么?但凡什么大话别说在前头,瞧瞧,如今这火可不是烧道自个儿身上了?」 薛长敏捂着心口,咬牙切齿:「你疯了!?你就是个疯子!你前时与我争了这么久,到如今你竟然还肯自己站出来和亲?难道前时你在我跟前说的那些话都是假的?你难道没瞧见今日正殿之上,安定大皇姐是怎样的面容!?你想拉我下水,就连你自己都不顾了吗?你不要命了!?你真以为到了杜国还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长玉散漫笑了一声,垂眸下来:「管你何事?我不想争了,怎样?在燕国也是等死,在杜国也是等死,左右是死,我懒得争了,如何?到头来不是还有八姐姐陪着我么?去一个不亏,去两个算赚的。八姐姐,往后咱们姐妹二人可要好好互相扶持啊。」 薛长敏不死心,道:「我知道我母妃当年欺压安氏与你良多,可是现在我母妃都已经死了,死者为大,九皇妹,难道你就非要这样记恨于我!?」 长玉静静一笑:「是啊,怎样?八姐姐,既然你与陆淑妃欠我们母女在先,这个时候,也就不要再觉得不服了。淑妃当年如何欺负我母亲,而八姐姐你又是如何两面三刀待我,难道你自己不清楚?我不好过,大家都别好过,八姐姐,以后咱们来日方长,好好相处着才是。」 第205页 薛长敏又气又急,想下床来又没力气,只得扬手又抓了一个茶盅子想往长玉的身上砸:「你去死!你这个贱人!」 可手里的茶盅子还没有摔出去,手腕便被人紧紧捉住。 薛长敏赫然一惊抬头,只见长玉已经逼上前来,就坐在她床榻边上,捏着她的手腕,脸上微微笑着。 薛长敏肩头一抖,手里的茶盅子一颤。 长玉捏着她的手腕,另一手蛮横将她手里盛着开水的茶盅子抢过来。 「薛长玉,你!」薛长敏咬牙颤声,瞳孔骤然缩紧。 就见长玉一手端着茶盅子,一手禁锢着薛长敏的手腕,闲闲一笑:「怎么?这么多年了,八皇姐还是这样的脾气么?总是装着一副道貌岸然、端庄贤淑的模样在众人之前,背后若是气恼了,便总拿着我这样的妹妹打骂出气?八皇姐刚才泼我一身茶水了还不算,这会儿又想打我了么?」 薛长敏想甩脱长玉的手,可是力气却又根本没办法与长玉相抗衡。 身后冰翘上前来扳住长玉的肩膀,厉声道:「九帝姬!这儿是坤宁宫里,你快放开八主子!」 长玉微微瞥眸回去,一记冷眼盯着冰翘,「爪子松开。」 冰翘一颤,有些害怕,不由自主仍是将手从长玉的肩膀上挪开了,「……我,我去告诉皇后。」 「你去啊!」长玉骤然高声道。 冰翘刚迈开的步子僵住,就听见长玉一声慢悠悠的笑:「适才殿上若不是我开解,你们八帝姬可就是重罪。蔑视杜国,逃避和亲,魏皇后扒了你家主子的皮还来不及。想去告状,尽管去,没人拦着。」 冰翘不敢动弹了。 长玉端着手里的茶盅子,瞧着薛长敏微笑:「姐姐,妹妹也不是个不讲道理的人,适才你砸我一杯子,礼尚往来,我还给你。」 薛长敏嘴唇惨白,面无血色,发着抖直往床后蜷缩:「……你,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长玉沉眉冷眼,「自然是——」 「——哗啦。」 「啊——!!!」 一盅子热茶水直直飞流直下地淋在薛长敏的头上,一瞬将弄得她成了一个落汤鸡一般。 薛长敏尖叫着,头上,脸上,半身衣服上,全湿透了,茶叶渣滓混杂在她的头髮上,连带着睫毛上也挂着。 长玉没等她身边的下人冲上来,一步上去,抓着薛长敏的前胸,把她从床里拽出来,一手捏着茶碗直接倒扣在她的头上。 薛长敏惊吓得直打颤,惊叫着像是发狂了一样,仿似下一秒就要咽气下去。 身后的侍女这个时候才敢赶紧冲上来,挤开长玉将长敏护在当中。 她们瞧着长玉的眼神像是瞧见了什么恐怖的东西,可是当中却没有一个人敢为薛长敏出头了。 薛长敏已然失了陆家与淑妃的庇佑,谁又敢不管不顾为她出头? 长玉探手过去,薛长敏下意识又是往后一缩,像是一只受惊的幼兽,哽咽着哭,梨花带雨。 「九帝姬!够了!够了!」还是薛长敏身边的冰翘大着胆子说了一声。 长玉没理会她,迳自伸手将瓜皮帽一样扣在薛长敏头上的茶盅子拿了下来,高高扬起手—— 「——噹啷!」 一声瓷碗碎裂炸响,如同惊雷敲在薛长敏的头上。 她又是一声惊叫,赶紧往冰翘的怀里缩了缩。 冰翘紧紧搂着薛长敏在怀里,抬头战战兢兢地瞧着长玉,也不敢太大声说话,只低声咬牙道:「九帝姬,做事到此也够了!八帝姬好歹是你的姐姐!不瞧着旁人的脸面,也要看着陛下的面子啊!」 一片狼藉碎在薛长敏床前。 长玉上前一步,一脚踢开跟前的一片碎瓷。 良久,她方才抬头,眉眼里浸着笑容道:「所以啊,八姐姐,当着父皇的面子,往后咱们可必定得好好相处了,你说呢?」 第84章 晋江首发 夜近酉时末, 坤宁宫前殿迎安定帝姬回朝的晚宴方结束,前头撤了宴席, 魏皇后同着身边侍女等回了后殿歇息。 竹姑等簇拥着魏皇后母女进了屋子, 竹姑屏退了众人, 同着兰姑两人关了殿门在屋内侍候。 薛长忆搀着魏皇后落了座, 一旁兰姑点上灯烛,回眸朝着魏皇后笑道:「恭喜娘娘了, 今日倒是除了两个心腹之患。」 魏皇后散漫笑了一声,拖着薛长忆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 微笑道:「这人哪,否极泰来, 本宫这颗心悬了这么久, 纵算能够放下。」 竹姑上前,替魏皇后捏着肩颈,抿嘴笑着低声道:「到底算九帝姬还有几分聪明劲儿在, 知道如今大势已去, 与其在与您作对,不如乖乖认清了现实, 也少讨些苦头吃。也是她懂事, 临走前,倒还拉上八帝姬一起。」 魏皇后垂眸静静笑着:「这去与不去,到底还是要过问一番陛下的意思。」 趴在魏皇后怀里的薛长忆听了这半晌的话,突然抬起头来问道:「母后, 长敏与长玉两个人,是要同着安定帝姬一块儿上杜国了吗?」 竹姑朝着薛长忆笑语:「十一帝姬的话也说得□□不离十了。」又朝魏皇后低声,「娘娘,如今您眼瞧着陛下还有心思管这些事儿么?从前太后在时还好,陛下好歹还敬畏着太后一两分,如今太后走了,陛下这心里还防着谁?我看少时候沐宸殿的人过来回话,陛下定然是把和亲这件事全权交给皇后娘娘处置。」 第206页 魏皇后会心一笑,「贫嘴。」 恰此时,就听见门外有报话声:「传陛下口谕!」 竹姑看魏皇后笑道:「您瞧,奴婢才提起这茬,信儿就从沐宸殿过来了。」 魏皇后松开怀里的薛长忆,起身赶紧朝门前过去,正逢外头撞进来的大太监吉祥。 吉祥朝着魏皇后一拜,打着笑脸道:「皇后娘娘,今儿坤宁宫的事情陛下已经知道了,说这件事情就由您定下,但凡八帝姬、九帝姬,都无妨,只要随着安定大帝姬去杜国就成了。」 魏皇后迟疑了片刻:「陛下没再说些别的?」 「没别的。」吉祥低眉顺眼的一笑,「陛下的话给您带到了,奴才还得回沐宸殿復命。五日之后奉贤殿设宴,一切还请皇后娘娘多费心了。」 魏皇后微微一笑,「这是本宫份内之事,陛下无需挂心。」 吉祥躬腰笑道:「这话奴才自然给您带到,皇后娘娘,奴才这就告退了。」话毕,方带着人往坤宁宫外走去。 魏皇后立在殿门前,静静瞧着吉祥一行人远走的背影,过了一阵,微微笑了起来。 她伸手搭在身边薛长忆的肩膀上,柔声笑道:「如意啊,你两个姐姐出嫁之期不久,趁着她们还在宫里这段时日,要多与她们叙叙姐妹之情可知道?往后再想见面,可就难了。」 薛长忆不耐烦道:「儿臣也不管她们出嫁与否,她们也配儿臣搭理?她们走得远远的,叫母后眼不见心不烦,儿臣那才开心呢!」 魏皇后垂眸一笑,拍了拍薛长忆的头:「也罢,母后这颗心,终归是可以落下了。」 * 十年一度贡国来朝,八帝姬薛长敏与九帝姬薛长玉上奉贤殿的消息很快就传了出去。 盛京宫里几乎人尽皆知,这道消息一出来,那就意味此番两位帝姬和亲杜国的事情是定下来了。 自那日坤宁宫当中请求和亲之后,李贤妃曾经三番五次找过长玉促膝谈心,可却被长玉婉拒了。 理由是,事已至此,不想再做无用功拖累贤妃。 长玉再三谢过贤妃,贤妃就算是有心,可终究也只能作罢。 这些天来,长玉唯一要做的,便是在含章殿当中清闲,等着上奉贤殿的那一日到来。 燕草几乎要被长玉急坏了,整日的茶饭不思,时时刻刻就跟在长玉身边打转道:「九主子,您到底是怎么想的?您到底跟奴婢交代一句实话吧,您怎么能娶杜国呢?您没瞧见殿上的安定大帝姬是什么模样吗?您若是去了,这还有什么活路可言?」 长玉坐在南窗下的梨花椅上捧着书看,听见燕草在耳朵边啰嗦,也不抬眉,只伸手静静翻过一页书。 燕草愁眉苦脸:「这些日子也是奇了,您不着急,世子殿下也不着急么?这么一阵子不见他人影,难道他真就愿意眼睁睁瞧着您去杜国受罪?」 长玉抬头瞧了一眼燕草道:「难道他来了,陛下的这道旨意就能收回?在坤宁宫里说的话也都能咽回去?」 燕草一着急,扑在长玉膝盖上,仰头瞧着她切切道:「您就告诉奴婢一句话,您到底会不会有事儿?有您一句准话,奴婢心里就放心了。」 长玉合上书,垂眸瞧着燕草觉着她好笑,于是伸手去搀她起来,刚想说话,便听见窗户外头扔进来一颗小石子,咯噔的一声响。 稍等片刻,又是咯噔一声扔进来一颗小石子。 长玉松开搀着燕草的手,回头朝窗外一望,但见后院矮墙边好像站着一个人影。 长玉稍微一想便知道是谁了,于是转头朝燕草道:「你在这儿等我,我过去看看。」 「主子,您去哪儿?」燕草急得忙站起身,可长玉已经松开她的手往外头走了。 长玉出了摘星阁的后门,还没看见来人,就径直问出口:「陆嚣,你站在墙外往我屋子里扔石子做什么?」 走出去几步,果然,站在矮墙之下的人正是陆嚣。 他今日没穿着黄金台禁军的装束,一身常服戴冠,外头披着一件暗色的英雄氅,着王孙公子的打扮。 他一见着长玉便沖了上来,一把抓着她的手,眉毛倒竖着蛮横说:「跟我走!」 「去哪儿?」长玉被他一拽,整个人踉跄了几步,不得不跟在他身后跑。 陆嚣一言不发,浑身上下好像都冒着一股子冷意,一直头也不回地就拉着长玉出了含章殿的后殿,到了后花园的假山石处。 长玉从来还没见过陆嚣这副样子,也有些急了,用力甩开他的手,喘着气停了下来:「陆嚣,你做什么!?你要带我去哪儿?」 陆嚣察觉到手里空了,也停了下来。 他立在长玉几步路之前的地方,慢慢转过身,定定瞧着长玉道:「我问你,愿意前往杜国和亲,这话是你在坤宁宫里亲自说出口的么?」 长玉一怔,紧接着骤然掩面而笑了起来。 陆嚣一见她笑起来,更为恼怒,一步冲上前来,抓着她的手就问道:「你笑什么?这齣这大的事情,你还笑得出来?我问你,坤宁宫正殿上你为何要站出来说自己愿意去和亲?」 长玉仰头静静看着他:「就算我当时不站出来,皇后娘娘也已经定下了我的。与其叫她说出来,倒不如我自己站出来,在她跟前也讨一个巧。」 陆嚣气得七窍生烟,他抓着长玉的手,气急败坏地道:「你怎么那么蠢啊!你不知道推脱吗?八帝姬也是无婚约在身的人,说不定你再赌一把,去杜国的人就不是你了啊!你怎么能答应了她呢!?你怎么那么蠢?你这是在把自己往死路悬崖上推啊你知不知道!?」 第207页 长玉的手被紧紧攥在陆嚣的手心里,少年人咄咄逼人的语气里更多含着的是心疼与懊恼,他咬着别过脸,恨恨道:「……这些天自我爹回京,我就被困在府里,若是当日坤宁宫我在场,我就是拼死冲进去也绝不叫你答应这种事情!」 「陆嚣。」长玉望着面前的少年人,突然有些哽住。 陆嚣却骤然回头过来真切地看着她,打断道:「长玉,我带着你走吧!上奉贤殿之前,我带你走!」 长玉静静看着陆嚣那张满是诚挚神情的面容,半晌,另一只手伸出来,轻轻抚在了陆嚣的脸上,「陆嚣,你傻不傻啊?」 陆嚣就这么看着她,眼眶通红。 他别过脸去,用手背一抹眼睛,咬牙横道:「我管不了那么多了,谁送去杜国都随他的便,但是你不可以去。」 长玉道:「你今天进宫就是来跟我说这个?」 陆嚣垂下头,「我爹不知道为什么,这段时日总把我禁足在侯府里,连宫里的差事都替我告了假,哪儿也不许去,也不许院子里的人和我说话,还是我昨日偶然听侯府里的下人提起,说你在坤宁宫上对皇后娘娘说自愿和亲杜国……我,我一下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今天偷了我爹入宫觐见的令牌,熘进来见你这一面的。」 长玉垂眸想了想,「这段时日里盛京不太平,抚南侯大人不放心你在外也是情有可原。」 陆嚣抓着长玉的手,漆黑的瞳仁里闪过凛冽的一抹光:「长玉,我进宫不是为了听你说这些道理来的,你就告诉我,你想不想走?」 长玉看着他这个样子,突然之间有些哽咽,她蹙眉,一字一句道:「陆嚣,你要做什么?」 陆嚣却什么也不听,只凝眸紧紧盯着她,认真道:「你只告诉我,你想不想走?想不想离开这儿?你要是想,我带你走!」 少年人的瞳孔清亮,瞳仁深处像燃烧着燎原的野火,直窜沖天,折射出骇人的光芒,那光芒,一直照进她心里来。 长玉低下睫羽,握着陆嚣的手收紧了两分:「我想走。」 陆嚣的面孔上顿时泛起连绵不尽的欣喜,他用力反握住她的手,斩钉截铁道:「好,我带你一起走。」 「我想走,可不是现在。」长玉慢慢抬起头,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泛着盈盈的光。 陆嚣脸上的欣喜还未曾收回就已经僵住,他拧眉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长玉道:「我想离开这儿,但不是现在。至少……等我把该料理的一些事情料理完。」 陆嚣急道:「现在不走,那要等到什么时候,我一切都给你准备好了,只要你伸手过来,我马上就可以带着你离开盛京,从此,天涯海角处,自然有能叫我们二人心安的地方!长玉!别犹豫了!」 长玉深吸了一口气,她伸出双手,将陆嚣的手托在自己的掌心当中。 接着,她抬起头,目光真切看着陆嚣:「你相信我,我会没事的。」 陆嚣的瞳仁里含着几分迟疑,纤长的睫羽搭落下来,「长玉,我只是害怕你真的会这么傻……」 长玉却反过来轻笑着安慰他:「你别害怕,你相信我,我一定会没事的。等我把我该做的事情做完,那时候……」她转过头,仰脸瞧着盛京宫上那一片澄碧的天空。 越过宫墙,越过万水千山。 长玉回过头来,对着陆嚣嫣然一笑:「那时候,我和你就离开盛京,去瞧瞧宫墙外究竟是怎样的天地。」 「陆嚣,你信我,我会没事的。」 陆嚣沉默了良久,终是眉眼蹙起一笑。 少年人眉眼舒展,一时间,像是万树繁花开。 「长玉,我信你。」 * 安定帝姬拜访之后,紧接着不过几日,奉贤殿上设宴款待各国使臣。 笙箫歌舞,觥筹交错之间,倒是一番仙境景象。 大殿之上朝使满座,下边歌舞已经过了好几轮。 长玉与薛长敏并肩坐在安定帝姬下首的位置,听着周身各国来使贺喜明昭帝。 「当年安定帝姬和亲我杜国时,我杜国上下莫不夸赞新后国色天姿,如今再见燕国长敏长玉二位帝姬,只感嘆大燕地灵人杰,育出这样钟灵毓秀人物。」杜国的使臣向着明昭帝举杯笑说。 适才话毕,长玉便拉着身旁的薛长敏站起身来,朝着杜国使臣回敬酒水。 薛长敏满身璎珞严妆奢华装扮,被长玉这么一拉,像是个没灵魂的木偶娃娃一般,两眼发直地连忙站了起来,跟着身旁的长玉一同举杯回敬。 明昭帝见长玉进退得宜,心里很是高兴,夸赞道:「朕这些个女儿当中,唯独长玉是最效似朕的,如今与杜国结亲,得此圆满归宿,朕心甚慰!来——诸位痛饮!」 「——庆燕国陛下!」 奉贤殿上一阵喧腾。 酒过三巡,安定帝姬却突然起身,朝着明昭帝微微笑道:「望陛下恕罪,妾身这儿不胜酒力,只觉得头晕得很,恐怕不能在殿内侍奉,还请陛下允准妾出去透透气,略作休息。」 长玉听到这话,不由得仰脸过去瞧安定帝姬。 但见安定帝姬的面容惨白,像是身子不适到了极致一般,站起来的时候人也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会昏却过去一样。 明昭帝有些不大高兴,「安定,怎么?朕记得从前你尚在宫里的时候是能喝酒的,怎么如今这就还没喝几杯,人就说撑不过去了?」 第208页 安定帝姬强撑着笑:「去岁末方才又小产过一次,如今身子已经大不如前了,还望陛下允准,这酒妾身实在是喝不下去。」 郑小宛坐在明昭帝身边,听见这话立即拉着明昭帝娇声道:「陛下,既然安定帝姬身子不适,您就叫她下去歇息会儿吧,再者,叫个人陪同着就是。」 明昭帝素来只听郑小宛的话,于是点头道:「也好,安定啊,你就先出去歇一会儿。只是,这叫谁来陪同着安定过去才是?」 一直坐在明昭帝另一边不曾言语的魏皇后突然起身,万福道:「安定虽说从前为我国帝姬,如今却是杜国的皇后,还是由臣妾陪同着出去妥当。」说着,眼睛又一动,将目光定下正在阶下垂眸品酒的李贤妃的身上,嘴角微勾,「贤妃,你也陪着本宫一道来吧。」 李贤妃听闻魏皇后传话,也不得推脱,只好起身道:「臣妾遵皇后娘娘旨意。」 魏皇后一点头,从座上走下来,领着安定帝姬和李贤妃出了奉贤殿。 而魏皇后等前脚出奉贤殿还不过一首歌舞的功夫,郑小宛便挽着明昭帝的胳膊娇声道:「陛下,臣妾在殿上待闷了,也想出去走走。」 明昭帝先时捨不得放郑小宛离开,也是也经不得她再三央求,终于还是答应了:「那好,可要快去快回啊!」 郑小宛离席,翩然一笑朝着明昭帝万福道:「多谢陛下!臣妾出去散散心就回来伴驾。」说着往阶下走。 不知为何,长玉的心里骤然升起一股不祥。 就见郑小宛往台下走了下来,不动声色地往长玉的方向看了一眼,微微笑了一下。 郑小宛离去,长玉垂眸盯着面前杯中自己的倒影,良久,她捏着杯子仰头一饮。 面前的歌舞换了两轮,都是今年燕国之下各歌舞教坊里新选□□的美人,惹得明昭帝很是高兴。他劲头一上来,当场就挑了几个上来侍奉左右,赐封为美人不等。 长玉听着这满堂的笑声,越发觉得不安。 她想起郑小宛出奉贤殿时对她笑的一下,越发觉得不对劲。 而就在她刚想起身外出的一瞬之间,外头慌慌张张跑进来一个小宫女,顿时将整个奉贤殿融洽的歌舞说笑声打断。 「陛下——陛下!」 那小宫女慌慌张张跑进来。 明昭帝正玩儿到兴头之上,听见这一声骤然觉得厌烦,拧眉抓着一个酒杯架留扔下去,怒道:「哪儿来的不懂事的丫鬟!?这是什么地方!来人——!」 没等明昭帝下令,那丫鬟满脸鼻涕泪地扑倒在明昭帝的座下,又惊又怕地哭道:「——陛下!陛下!安定帝姬——安定帝姬她落水身亡了!!」 第85章 晋江首发 大殿之上立即一片譁然。 杜国使臣的杯子「噹啷」一声掉在地上, 冲出坐席道:「你这婢子口里说的什么?你说我国皇后——我国皇后她、她怎么了!?」 明昭帝原本看着歌舞的心情也在一瞬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挥手撤下殿上的歌舞, 匆匆从阶上下来, 一脚踹在那个宫女的脸上, 狰狞着道:「你再说一遍!?究竟是怎么回事!?」 长玉匆匆从座上起身, 跑到明昭帝身边低声劝说:「父皇且不要着急。」说着又转头朝着地上对的宫女厉声道,「把话说清楚!安定帝姬怎么出事了!?」 宫女一震, 哆哆嗦嗦地抬起头,「……回,回陛下、九帝姬的话!安定帝姬同着皇后娘娘、贤妃娘娘一道在池子旁散心, 皇后一时间头疼,便叫着贤妃娘娘同安定帝姬继续散心, 可没过多久, 就听见池子远处噗通两声……皇后娘娘察觉不对劲,就派人过去瞧,谁知道, 谁知道安定帝姬和贤妃娘娘一同都落在池子里了!瞧见的时候, 皇后娘娘赶紧差人把两位捞上来,可谁知……可谁知安定帝姬已经没气了, 贤妃娘娘如今也昏迷不醒!陛下、陛下您快去看看吧!」 明昭帝往后趔趄了几步, 整个人几站不稳。 长玉连忙搀扶了一把,回头过来吩咐身边的大太监吉祥、如意二人:「赶紧摆驾过去!叫上太医所所有的太医前来!」 长玉一声令下,吉祥、如意二人才如梦初醒一般,赶紧下去吩咐了众人预备明昭帝的轿撵等。 事发突然, 谁也没有想到今日会出这样的事情。 安定帝姬与李贤妃暂且被安置在离御花园最近的永乐宫当中,等长玉伴着明昭帝一行人至永乐宫宫门前的时候,魏皇后的人早已经出来迎驾。 明昭帝带着杜国的一干使臣等匆匆进了永乐宫的宫门,长玉抬眼一望,便见魏皇后满脸惊惶地迎了出来,扑通一声抓着明昭帝的衣摆跪在他面前,不安道:「臣妾参见陛下……」 明昭帝一把伸手抓住魏皇后的肩膀,瞪着眼冷声问道:「安定呢?」 魏皇后垂下头,支支吾吾地:「……回、回陛下的话,安定帝姬、安定帝姬已经过身了……」 「燕国皇后!您可知道您在说些什么吗!?这盛京宫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杜朝的皇后好好的,不过是喝了酒出去散散步,左右有着燕国皇后和贤妃李氏相伴,怎么会无端溺水身亡呢?你们盛京宫里这些陪同的奴才难道都未曾生着双目吗?」待魏皇后的话说完,杜国的使臣便暴怒起来,「我国皇后死得不明不白,燕皇帝,难道你不应该给个令人信服的说法吗?」 第209页 明昭帝回眸冷冷瞥了一眼那个使臣,「安定是你杜国的皇后,更是我大燕的帝姬,如今不明不白死在盛京宫当中,朕这个做父亲的难道还不想替自己的亲女儿查出死因?杜使臣,你要说话,也得看这是什么地方!这儿是燕国,轮不到你这区区使臣在朕的面前吆五喝六!」 明昭帝一甩袖子,回头瞧着魏皇后,拧眉道:「带我进去瞧瞧安定帝姬!」 魏皇后这才慌慌忙忙地起身,朝着明昭帝一万福:「臣妾遵旨!」 长玉跟在明昭帝的身后往永乐宫当中走进去,不动声色在周围看了一圈,却并没有发觉郑小宛的身影。 她总觉得郑小宛那时候离开奉贤殿与安定帝姬的死脱不了干系,可这个时候,却又找不到郑小宛的人了。 随着明昭帝入永乐宫之内,安定帝姬的尸体就横陈在暖阁的床榻上。 魏皇后引着明昭帝朝安定帝姬的榻前上去,不安回头道:「陛下……您可要保重龙体。」 明昭帝面色森寒,一言未发,只迈步上安定帝姬榻边。 长玉也跟着上前。 到近处,方看清躺在榻上的安定帝姬。 应该是已经换过一身干净衣衫了,她面色发青地躺在那儿,秀丽的五官都皱在一起,仿佛在昭示着她死前有多痛苦。 明昭帝迳自一人上前,站在安定帝姬的床榻边,颤巍巍伸手探了一下鼻息。 而后,他缓缓将手收回,负手面色严肃地转过身来。 屋子里一时静得连唿吸声都可闻。 杜国的使臣由人搀扶着,慢慢起了身。 「燕国皇帝,我国皇后已经身死,你准备如何向我杜国陛下交代!?」使臣厉声发问。 明昭帝回眸过来,瞧着魏皇后道:「朕在奉贤殿上的时候听说,安定帝姬是和贤妃一同掉下水中的?皇后,当时带贤妃出去陪同安定的人是你,你有什么要说的?一一如实说来。如若安定帝姬的死因差不清楚,那朕只能认定,是你办事不利,所有的处置,就都应当落在你皇后一人的肩上。」 魏皇后两眼发直,惨白着脸色咚一声跪倒在地上,惶惶仰着脸瞧明昭帝急切道:「陛下!臣妾也不甚清楚啊!当时安定帝姬自称不胜酒力想要出奉贤殿散心,臣妾便邀着贤妃妹妹一同前往,可是才走到御花园不久,臣妾一路吹了些风,头便有些昏重起来。贤妃妹妹体贴臣妾,便自告奋勇说她陪着安定帝姬再往前走走,叫臣妾寻一处避风的地方息片刻!臣妾想着贤妃素来是阖宫当中办事最妥帖的人物,于是当时就将神志已然有些不甚清醒的安定帝姬交到了贤妃手中!只是……只是……」 明昭帝的脸色更冷:「只是什么?你如实说来!」 魏皇后像是极其害怕一般,整个人匍匐在地,朝着明昭帝磕头道:「剩下的,臣妾不敢说,臣妾当时在亭子里歇息,便派了身边的竹姑跟在她们二人身后,想来竹姑说的比臣妾清楚……」 明昭帝冷冷招手:「竹姑何在!?给朕滚上来!」 「奴婢在!」竹姑听闻明昭帝传唤,连忙从人群当中越班而出,浑身栗抖跪拜在明昭帝跟前。 「皇后说,当时你是跟着安定帝姬与贤妃一同过去的?贤妃与安定帝姬落水之前究竟还发生了什么,你如实招来。」明昭帝沉眉冷眼道。 竹姑战战兢兢地磕了一个头,道:「奴婢原先跟着贤妃与安定帝姬后面走,可是走了一阵,不知道为什么,安定帝姬便屏退了奴婢等,说想要与贤妃娘娘两个独自走走,奴婢等不敢不听安定帝姬之命,于是就留守在原地。可是不知道为何,二人进了假山石之后,奴婢便听见有一两声争吵传来……再接着……就听见落水的声音了。」竹姑害怕地说,「恰时皇后娘娘从后面过来,听见这一声水声,连忙派身边的人过去查看,才发现安定帝姬与贤妃娘娘双双落水。可是当时在场者又没有会水的人,等匆匆去附近的永乐宫搬了黄金台的侍卫过来打捞,可、可也已经于事无补……贤妃娘娘被救上来的时候尚有一口气在,可安定帝姬却已经没声气儿了……」 竹姑的声音越说越小,明昭帝与杜国一众使臣的脸色越来越青。 长玉不动声色地望了一眼魏皇后,但见她俯首恭恭敬敬地跪着,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长玉垂眸,倒有些迟疑了:今日的事情,究竟是魏皇后动手,还是郑小宛? 杜国使臣冷声道:「燕国陛下,我杜国皇后向来有贤名在外,在杜国凤鸣宫当中,不管是侍奉我朝陛下,还是治理妃嫔,素来都是温和可亲,从来未见与谁红脸过,怎么如今一回自己的母国倒是与贵国贤妃李氏争吵起来?恕我等不得不猜想,说不定这害了我国皇后的人,正是贵国贤妃李氏!」 长玉抬眸,瞧着杜国使臣微笑道:「这位大人,无凭无据的,怎么将这罪名安到贤妃娘娘的头上?如今贤妃娘娘未曾清醒,许多事情还来不及为自己辩解,还是等贤妃娘娘甦醒之后一一审问清楚再做定夺吧,省得冤枉了无罪之人。」 谁知长玉话音刚落下,就听见下首有妃嫔不满道:「其实杜国使臣大人说的话也不无道理,陛下难道忘了吗?安定帝姬的生母皇贵妃娘娘,往先可还是从贤妃的屋子里出去的,当时候贤妃正当陛下的盛宠,可自从皇贵妃被封为妃嫔之后,贤妃的恩宠就大不如前,二人关系也是势同水火,依照妾身看,贤妃记恨在心也不一定。」 第210页 「陛下!奴婢有一句话要讲,还望陛下开恩。」跪在魏皇后身后的兰姑骤然道。 明昭帝的目光转过去,「说。」 兰姑磕了一个头,方才道:「其实适才张美人说的话不无道理,可奴婢却猜想,贤妃不满于安定帝姬应当不止是如此。后宫当中众人皆知,贤妃娘娘是个护犊子的人,罪妇安氏未离世前,贤妃就非常喜欢安氏的女儿九帝姬,处处维护照顾,而安氏死后,贤妃更是将九帝姬当做自己的亲生女儿照顾,一度曾上坤宁宫向皇后娘娘提过,想要皇后娘娘同意将九帝姬交于她翠溦宫抚养……」 「兰姑!当着陛下面前,不该说的事情不要多嘴!」魏皇后骤然呵斥兰姑。 兰姑却铁了心一样,道:「娘娘,如今安定帝姬在盛京宫当中无缘无故溺水身亡,奴婢定然是要将可能有关联的事情一一说明白的,不能叫安定帝姬死不瞑目啊!皇后娘娘您恕罪,奴婢一定要当着陛下把话说明白!」 说着回头看明昭帝道:「陛下,虽说有些话摆上檯面不好听,可是说白了,无论是当初的陆淑妃,还是罪妇安氏,都不想骨肉分离,将自己的女儿送往杜国和亲。当初陆淑妃尚在人世的时候,无异这和亲的人是九帝姬,可现在陆淑妃已死,八帝姬与九帝姬便是一样的身份。贤妃疼爱九帝姬,想必也就是因着不愿看九帝姬和亲的缘故,所以才这样着急多番找皇后娘娘议论收养九帝姬之事。且陛下,当初在坤宁宫提议和亲的,乃是安定帝姬,由此,贤妃娘娘说不准便对安定帝姬怀恨在心,一气之下便、便与安定帝姬争吵起来,又因喝了酒,失手将安定帝姬推入池中。而后,兵行险招,自己也装作失足落水的样子,便可以名正言顺地逃脱!」 明昭帝听完后,静静回头过来瞧着长玉:「长玉,你如实与父皇说,贤妃之前与你私交究竟如何?」 长玉听着今天众人场上这一番话,心下肯定了:这就是魏皇后等故意设计贤妃。 看来,那一日她在坤宁宫当中当着魏皇后的面故作无异说的那一番话,终究是在魏皇后的心口上扎了一根刺。 长玉心中暗暗一笑,也好。 当初我母妃在临吉殿,昏迷之时墙倒众人推,她连辩驳的机会都无就已经落到死无葬身之地的境界。 今天,同样的味道,你也尝一尝吧。 长玉垂眸,回应明昭帝道:「贤妃娘娘确实疼爱儿臣,罪妇安氏过身之后,贤妃娘娘曾找过儿臣,说奉贤殿的事情,一概不用担心,一切都有她替儿臣谋划。只是父皇,儿臣并无此心,儿臣只觉得前往杜国和亲时儿臣的荣耀,因此在坤宁宫上听见安定皇姐所言,儿臣便立即站了出来说自愿和亲杜国。在此之后,贤妃娘娘又找过儿臣多次,说……」 明昭帝的面容安静得可怕:「她找你说了些什么?」 长玉垂头,静静道:「贤妃娘娘骂儿臣,道儿臣是个不开窍的,说何苦要想不开……儿臣也无话可说,后来一段时间里,每每贤妃娘娘相邀,儿臣都只能婉拒不见……」 话说到这儿,永乐宫的暖阁当中已然是静得鸦雀无声。 可就在这时候,外头突然传话来报,「陛下,三皇子殿下带着郑贵妃娘娘求见!」 长玉勐然抬头,朝着门外看去—— 就见薛止领着郑小宛往暖阁当中走了进来。 郑小宛被簇拥在几个宫娥的搀扶当中,朝着明昭帝的方向走过来,脸色惨白,两眼发直,像是被吓坏了一般。 明昭帝素来最疼郑小宛,一见她这副模样走进来,当即匆匆上前去,脸色都变了:「爱妃!你这是怎么了!?怎么这副模样!?」 郑小宛脚下一软,一个跟头栽进明昭帝怀里,愣愣仰头看着明昭帝半天,骤然眉头一簇,扑进明昭帝怀里啼哭道:「——陛下,陛下!臣妾好害怕!」 明昭帝的脸色煞时沉下来,他小心翼翼搂着郑小宛在怀中,柔声安慰哄话道:「爱妃别怕,朕在这儿,谁也不敢害了你!」说着回头看向一同走进来的薛止,冷声道,「怎么回事?今夜宫中这样大的变故,你怎么这个时候才过来?还有,郑贵妃这儿又出了什么事情?」 薛止朝着明昭帝叩首毕,垂头道:「儿臣在途中正遇到郑贵妃,见贵妃娘娘神色惊惶,只好带着贵妃娘娘一同前来,这才耽误了些时辰。」 明昭帝听着薛止这话,脸色才稍微缓和一些。 「也罢,为着贵妃的面子,朕就饶了你。」明昭帝一挥手,搂着郑小宛往前过去。 薛止起了身,往后退一步,并肩站到了长玉的身边。 薛止微微低头,温柔笑着瞧着长玉,低声窃窃含笑道:「为兄今天可曾错过什么好戏不曾?」 长玉也垂头,低声冷道:「皇兄来的凑巧。」 「是吗?」薛止淡淡笑了一声,他听着远处明昭帝和郑小宛的背影,「妹妹别急,后头还有更好看的。」 那头明昭帝已经搀扶着郑小宛,柔声问道:「爱妃究竟怎么了?」 就在这时候,当着所有人的面,郑小宛噗通一声朝着明昭帝跪了下去。 明昭帝大惊,赶紧去搀扶郑小宛:「爱妃究竟是怎么了!?」 郑小宛拉着明昭帝的衣摆,双目泪眼盈盈的看了一眼躺在榻上的安定帝姬,哽咽道:「陛下……妾身,看到了……」 第211页 明昭帝蹙眉道:「爱妃看到了什么?如实说,朕素来最信你的话!」 郑小宛睁着眼,满眼里是惊惧的泪水,她扬手指向躺在榻上的安定帝姬,磕磕巴巴地道:「妾身看到了,贤妃她亲手把安定帝姬推下了池子!」 一语惊堂,顿时所有的人的眼睛都看向了郑小宛。 明昭帝搂着郑小宛,脸色也沉了下来:「爱妃,这话可不能胡说!你当真看到是贤妃把安定推下去的?」 郑小宛满眼是泪,道:「臣妾亲眼所见!当时臣妾觉得殿上乏味,便想出去透透气,又嫌身边的下人跟着烦闷,于是屏退了人,自己便顺着路往御花园的池子走。谁知道到了假山那一处,便听见有争吵声。臣妾听出是贤妃娘娘的声音,一时不敢上前,就躲在后头瞧着,可谁知道,贤妃把安定帝姬推了下去!臣妾吓坏了,一时晕过去,幸而三皇子殿下带着人路过,这才将臣妾带来了永乐宫……陛下!臣妾好怕!」 话未说完,郑小宛便又哭着扑进了明昭帝怀中。 明昭帝心疼瞧着郑小宛哭得肝胆欲裂一般,柔声哄着。 身边的杜国使臣听了许久,愤愤上前,厉声道:「燕国陛下!如今已经有人证,难道您还不放过这个加害了我国皇后的兇手?燕国陛下,当年燕杜征战多年,多亏皇后和亲我杜国,方保了两国太平。如今我国皇后在盛京宫当中被陷害致死,这是不是预示着,两国之间的太平……也到头了!?」 明昭帝微微松开郑小宛,冷厉一记眼神扫过去,「你想如何?」 「杀人者偿命!」杜国使臣冷眼迎上明昭帝,「否则,我杜国也只好用别的方式替皇后讨回公道。」 话止于此,孰轻孰重已经很明白了。 燕杜两国之前,区区一个李贤妃又算得了什么呢? 安静了许久,明昭帝才沉声道:「准。」 杜国使臣轰然通通跪下:「燕国皇帝英明!」 在听闻这一句话之后,长玉往后默然退了一步,拉了一把薛止的衣袖。 薛止会意,微微一笑,安静从众人当中退后,跟着长玉的身后往着永乐宫内阁外的方向走出去。 至永乐宫外僻静地,长玉才停了脚步,转身过来瞧着薛止,静静道:「今日之事,是三哥哥安排郑小宛如此做的吧?」 薛止静静笑了,道:「妹妹已经在坤宁宫向魏皇后说了这么一番话试探,为兄自然要替妹妹加一把火。今日,我已经替妹妹达成妹妹想要的了,之后,还望妹妹能够成全为兄想要的。」 他轻抚长玉的脸,弯下腰来,眉眼里浸着月色一样的温柔。 可说出来的话,却如同刀子。 薛止凑近,额头碰着长玉冰凉的额头,「可是贤妃死了,其实也算不得什么,这宫里伤过安娘子与妹妹的人太多了。做事就要做绝,长玉妹妹,魏皇后、皇帝……他们,一个也不要放过。你别怕,有三哥哥在这儿,三哥哥会帮你的,往后咱们兄妹二人,就是全天下最尊贵的人。」 长玉仰头,对上薛止眸光。 良久,她才静静抬头,瞧着薛止道:「三哥哥,贤妃抚育你长大,她死了,难道你就真的没有一丝感触?」 薛止微微一笑:「没有。自我生母死后,她不过是瞧着昏君宠爱我生母,所以想把我当做一个固宠的工具放在身边罢了,什么善心慈悲?不过就是披在外伪装的皮囊罢了,这盛京宫里哪有什么真正的好人?不过是趋利避害而已。妹妹,事已至此,可别妇人之仁,夜长梦多的话,最后吃亏的到底是你我。」 长玉有些厌倦,拂开薛止的手转身:「让我静一静吧。」 第86章 晋江首发 盛京宫当中的人情冷暖向来如此, 宫里的后妃之于明昭帝来说,似乎不过就是一样不值钱的玩物, 可以随意丢弃。 安定帝姬过世的当晚, 明昭帝便封锁消息, 以最快的速度处决了李贤妃。 杜国愤愤不平的使臣等到处决李氏妃子的消息, 又得到薛长敏、长玉二姐妹和亲的允诺,方才算安静了下来。 一场雨接着一场雨落下, 转瞬冬天就已经快要过去了。 长玉推开窗,窗前的玉兰花已经开始冒新芽。 身后房门被人轻轻推开,长玉回首, 但见是燕草领着一列宫女进来。 「皇后娘娘那儿新赐了一些进贡的绫罗过来,说是不久立春以后, 叫主子您做一些时新的春装穿。」燕草从身旁的宫女手里捧过一张玉盘, 里头盛放着叠好了的上贡布料。 长玉往玉盘里的绫罗扫了一眼,抬手抚摸了一下,布料触感冰凉细腻如同美人的肌理。 她翻了两下便收回了手, 淡声笑道:「和亲的日子将近, 外头的人看来,我与薛长敏留在宫里的日子不多, 她自然要作出一副慈母模样给外人瞧瞧。这些东西你替我挑一匹好看的, 余下的你拿去做几身好看的裙裳吧。」 燕草把手里的玉盘交给身后的宫女,一挥手叫她们全去了外殿伺候。 等殿门关上,方才低声朝着长玉道:「主子,这些天来, 世子殿下一直追问奴婢您的近况,三皇子殿下那儿又一直没有消息传过来,主子,您真的信三皇子会帮着您不去和亲?如今眼看着离和亲的日子是越来越近,奴婢只是担心三殿下他万一出尔反尔怎么办……」 长玉垂眸:「我何尝不担心,只是如今出了选择三皇兄,我亦没有更好的办法。」话说着,她轻轻捏紧了的拳头,「……就权当赌一赌看吧。」 第212页 燕草嘆了口气。 长玉抬头又道:「对了,这些日子我不便多与陆家世子相见,若是被皇后那儿的人瞧见了,免不得节外生枝,这些天他若是向你问起我来,你就说叫他宽心即可,不用说别的。」 「奴婢知道。」燕草答,「只是奴婢也不知道能拖着世子殿下多久……」 长玉微微一笑,抓住燕草的手朝她笑道:「多谢你了,多少有你在我身边,我好歹还能松口气。」 燕草忙道:「主子这说的什么话,,自从入宫以来,主子是对我最好的人,能替主子做些微末的小事,奴婢心里开心。」 长玉静静笑了笑,拍了拍燕草的手,突然想起来前不久带回摘星阁当中的晏弥生,于是问道:「之前带回宫的那个小太监呢?如何了?」 燕草道:「倒是个老实的,也识文断字,平日里做做粗使,交代的事情多了也不埋怨。」 长玉点点头:「好生对待吧,也别叫宫里旁的人欺负了他。」 「主子特意从陛下跟前求回宫的人,奴婢知道怎么安排。」燕草点头称是。 一会儿门外的小丫头扣门,「帝姬,外头郑贵妃宫里的人过来,说是各宫派发了一些点心送来。」 屋里头长玉燕草皆是一愣。 片刻,长玉方才朝着燕草道:「去看看。」 燕草赶紧欠身,说着朝屋外走出去。 不多时,就见他捧着一个碟子走了进来。 走近跟前便闻到一股子浓郁的香气,原是一碟子桂花糕。 燕草低声道:「郑贵妃倒是得闲,如今阖宫都忙得不可开交,她那儿还有工夫做桂花糕。」 长玉一笑:「她如今得陛下宠爱,自然是想做什么做什么,连皇后也不敢多说她一二句。」 燕草嘟囔:「早知道今日,当初您还不如与郑贵妃交好,至少安娘子过身之后,陛下跟前好歹也有个帮您说话的人。」 长玉不由得抿嘴一笑,燕草哪儿知道她留下晏弥生就是意在收买郑小宛的人情呢?也不多说,只伸手往碟子里拿了一块桂花糕,笑道:「有人好心巴巴地给你送东西来吃,哪儿还有这么多说的?把碟子放外头桌子上,也拿一块儿尝尝。」 燕草应了声是,捧着碟子出去了。 长玉捏着手里的桂花糕,伸手掰了一块,却不想糕体当中露出一角纸页似的东西。 长玉狐疑,便将桂花糕从中折断开。 果不其然,中间有一张纸条。 打开来看,是郑小宛的字迹。 上面写着「申时末,昭阳宫旧处相见」。 长玉捏着这张纸条蹙紧了眉心。 * 去昭阳宫之前,长玉找燕草换了一套宫娥的衣裳,按着郑小宛交代的时辰到了昭阳宫内。 黄昏近无,血红的夕阳漫在昭阳宫城墙的荒草之上。 长玉在昭阳宫内等了许久,可就是不见郑小宛的人过来。 又等了一阵,方听见身后迴廊的拐角后有人的脚步声传过来。 长玉心头一喜,正回头想看看是不是郑小宛,后颈上轰然被什么棍棒之类的东西击中,她还未曾反应过来,便觉得腿下发软,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清醒过来的时候,她整个人被封闭在一个狭小的空间当中,四周漆黑。 唯独能听见的,只有底下马车轮碾过石板街的轰鸣声。 后颈还隐隐地发痛,长玉身后揉了揉,突然之间,马车似乎停下了。 紧接着,便有几个人把她所在的这个不知道是箱子是桶的东西抬了起来。 又做了一阵路停下,只听见咚的一声,好像是把东西放落了地。 头顶上传来一阵声响,长玉尚未来得及反应,光便从缝隙当中挤了进来。 长玉下意识用手挡在眼睛前,便听见耳边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长玉妹妹。」 一声带笑的话音,瞬间叫长玉浑身一震。 她把手拿下来,便见到薛止微笑着站在自己跟前。 长玉蹙眉:「三皇兄?」 薛止上前伸手把她搀起来。 长玉抬头,这个时候方才见到原来自己先前是被困在一个巨大的木桶当中。 薛止带她出了木桶里,长玉视线环顾,方才发觉自己已经不在盛京宫当中了。 「皇兄,这是哪儿?」长玉警惕低声问道。 薛止微笑着拍了拍她的肩,笑道:「长玉妹妹无需担心,这儿是盛京城内,为兄的府邸里。」 「王府?」长玉皱眉,「昭阳宫当中,郑贵妃约我见面,怎么如今到了皇兄的府邸当中。」 薛止抱歉一笑,揉了揉她的额发道:「从盛京宫把你送出来,只能够靠酉时宫门关闭时的水车,郑贵妃想来也是谨慎,怕你在出宫的时候不小心发出什么动静,叫城门黄金台的人察觉出来,遂只好出此下策了。不过,妹妹能出来便是好的。」 「三皇兄这是何意?」长玉低声问道。 薛止微微一笑:「你跟我来。」 长玉瞧着薛止往前走,也只好跟在身后一同前去。 沿着王府往内院过去,进薛止的书房当中,长玉越发疑惑,不知道薛止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直到,长玉看见书房当中惶惶从椅子上站立起来的薛长慈。 在看见薛长慈的那一瞬间,长玉便怔住了。 第213页 薛长慈见到从门外进来的兄妹二人,惶急起身,战慄地朝着薛止行了一个礼。 长玉身后拉了拉薛止的衣袖,拧眉道:「三皇兄这是什么意思?」 忠勇王一家早就应该不在人世了,薛长慈的死讯长玉也早已听闻,可是现在,活生生的人就站在她的跟前。 薛止微笑道:「为兄早说了,既然叫妹妹答应和亲之事,便必定有办法解决,如今,这办法就摆在妹妹跟前了。当初忠勇王死的时候,为兄处心积虑留下她来,就是为着有朝一日能够叫她派上用场。如今和亲之日就在不久,这段时间,妹妹就在为兄的府邸当中安心等待接下来要做的事情,至于这个早应该不在人世的人,明日申时,我的人会送她进入宫中,代替妹妹和亲。」 长玉骤然冷声道:「那三皇兄又要将我置于何种身份?」 薛止不动声色上前,拖着薛长慈的手来到长玉跟前。 长玉怔怔瞧着对面那张与自己相像的脸。 薛长慈的面孔与她原本就相似,如今眉心黑痣点去,换了右边眉梢下一颗硃砂痣,除去她面容上那惊恐不安的神色之外,倒真叫旁人分别不出来谁真谁假。 薛长慈似乎很害怕薛止,薛止按着她的肩头,她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冷汗珠子从眼皮上淌下来落进眼里,也不敢动手去擦。 那样子,就像是下一秒就会哭出来。 薛止按着薛长慈的肩膀,微笑朝长玉道:「妹妹放心,等她登上杜国和亲的车马之后,你仍旧是盛京宫里的薛长玉,为兄自有办法叫你回到宫里。」他垂下头,手背温柔地拂过薛长慈的脸颊,眉眼里笑容像是浸着月光般,「长慈,你要恨,就恨自己吧。这人啊各有各的命数,谁也阻挡不了。」说着,他转头朝长玉道,「他代替你入宫之后,虽说郑贵妃那边会派人盯着她,可是有些事情你还需得与她交代清楚。我就不在此打搅了,妹妹有什么要交代的事情,便一一与她说明吧。」 薛止把话说完,便离开了书房。 长玉站在瞧着长慈,良久垂眸,「没想到,我与薛长敏计较到最后,我却成了跟她一样的人了。长慈妹妹,代我和亲,你愿意与否?」 薛长慈颓然跌坐在地,良久,苦笑了两声:「长玉姐姐何必说这样的话,若非是代替你和亲,只怕当日宫墙之上,我早跟着父王一同死在薛止的刀下了。愿意如何,不愿意又如何,这些事情难道是我可以做主的吗?」 长玉突然沉默。 片刻,薛长慈仰头,眼睛里满是哀恸的泪。 明明已经害怕得浑身战慄,却还是低低地说:「但是我发誓……总有一天,我要重新回到燕国,无论用什么方法,我都要回来。」 长玉缓缓蹲下了身,平视着薛长慈的眼睛,说道:「长慈,你若是真的要恨,就恨我吧。好歹恨着一个人的时候,还能觉得自己是活着的。」 作者有话要说:  很抱歉,因为我个人的情感原因耽误了一阵时间,最近实在心力交瘁,很多事情也力不从心。实在实在说一声抱歉,抱歉! 第87章 晋江首发 朝贡毕, 杜国使臣启程回国时,除了带走皇后安定帝姬的尸身之外, 还带走了大燕的两位帝姬。 启程的时间是黄昏之后, 一切礼仪行毕, 两顶花车便在盛京城的南城门之下, 与送嫁的一列大燕后妃并世家贵妇等诀别,往着南边杜国的方向前去。 魏皇后目送了两顶花车远去, 才受着身边兰姑等几个侍女的搀扶重新回到马车之上。 回盛京宫的路上,魏皇后一直脸色不好。 兰姑瞧着魏皇后,不免担忧道:「娘娘这是怎么了?原该是高兴的事情, 如今送了那两位扎手的人物出燕国,娘娘该松一口气才是, 怎的娘娘反而面色忧愁?」 魏皇后扶了扶头顶上沉重的凤冠, 垂眸道:「本宫也不知道怎么着,突然这心里就慌得厉害,总觉得不安, 像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似的。」 薛长忆在一边搀着魏皇后劝说:「母后不必担心, 如今薛长敏与薛长玉业已经出了盛京,眼不见为净, 从今往后母后可以不必烦扰了。」 魏皇后抚了抚薛长忆的手, 转脸问兰姑道:「陛下那儿如何了?」 兰姑道:「陛下那儿正动怒呢。」 魏皇后嘆了口气道:「今儿原该也是办喜事,陛下这般动怒,殿上也不出面,也未免太不给杜国面子了。安定大帝姬死在盛京宫里, 原本就惹了杜国的那一帮使臣,如今送嫁也不出面,本宫只怕……」 兰姑垂眸道:「安定帝姬死的时候,杜国使臣在陛下面前何其嚣张质问,也难怪陛下心里咽不下这口气。」 魏皇后摇了摇头:「罢了,只要她二人平平安安的出了燕国,再不回来,杜国那儿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 盛京城里帝姬远嫁的热闹正盛,南边薛止王府里却是静悄悄的。 长玉站在天井处,掐算着薛止的人送信过来的时辰。 少时,迴廊后走过来一列人,长玉立时转身过去,迎面瞧着那一列人上来自己跟前。 为首的是一个宫女,朝着长玉福了福身,「轿子已经准备在外了,还请帝姬上轿。」 长玉迟疑了一下,才问道:「三殿下已经出城了么?这会儿杜国的队伍已经到哪儿了?」 第214页 宫女答道:「殿下未出城,只派了身边亲信前去,不过帝姬还请放心,杜国的人很快就能够解决,郑贵妃会在陛下面前为您说话,您无需担心。」 长玉垂眸,想了想,道:「好。」 「回宫的轿子就在王府之外,还请帝姬移步。」说着,那宫女从怀里掏出一本书信,道:「该如何在陛下面前说话,殿下已经先帮您预备好了,还请帝姬过目。」 长玉接过书信,塞进怀里,道:「走吧。」 启程回盛京宫的马车上,长玉将薛止送来的书信过目一遍,心里大致有了底。 前几日送薛长慈进盛京宫的时候,薛止就已经计划好了,明昭帝憎恨杜国咄咄逼人,早已经有了不满之心,开战是指日可待的事情,只是因为如今前朝施压,明昭帝并没有一个恰当的理由用以开战。 薛止的意思是:先斩后奏。 如今明昭帝最想做的,不过是给杜国一个教训,这个时候顺着他的心意来,不会出错。 谁第一个站出来给足明昭帝开战的缘由,谁就会得到明昭帝的青眼。 薛止把这个机会给了长玉,只要今日进宫面圣,污衊杜国预先准备开战,接着郑小宛的进言,她就能平安留下来。 长玉把看完的书信塞进了怀中,扬手掀起身边车窗的垂帘。 正是盛京城晚霞美景,微风徐来,一切都仿似那么平静。 * 沐宸殿上,明昭帝正与郑小宛饮酒,一时听见外头喧譁。 「外面什么人在闹?」明昭帝皱眉道。 身边郑小宛言笑晏晏道:「凭谁来,陛下先与臣妾饮了这一杯酒再说。」 「爱妃说得很是。」明昭帝一笑,揽过郑小宛,再要说话饮酒时,就听见殿前一阵喧譁道: 「九帝姬……您、您不能进去!」 明昭帝一愣,但见长玉已经进了沐宸殿当中。 外头的太监们纷纷进来磕头请罪,道:「陛下恕罪!奴才等实在是拦不住九帝姬……」 「长玉?你怎么在这里?」明昭帝一愣,「你不是已经……」 明昭帝的话还未曾说完,就见长玉轰然跪倒在阶下,叩首道:「父皇请恕长玉死罪!长玉实在不愿和亲杜国……」 明昭帝站起来,怔怔瞧着长玉:「你不是已经上了去杜国的车马了吗?怎么会在这儿?」 长玉俯首跪在明昭帝跟前,哽咽道:「父皇恕长玉死罪!上杜国马车的人,不过是儿臣身边的一个替身罢了!长玉实在不愿离开父皇,离开燕国。且杜国骄横,尚在我燕国之时当着父皇都敢如此跋扈,分明是未将我大燕放在眼中。长玉那日在坤宁宫当中见安定帝姬,看她身处杜国十载竟然沦落的如此憔悴,长玉心中实在害怕,遂求了郑贵妃娘娘,是贵妃娘娘为长玉出的这个计策。贵妃娘娘说,陛下疼爱长玉,心中也是不忍长玉远嫁杜国那偏僻之地的,所以先斩后奏,如今长玉才敢进宫来向父皇请罪!」 明昭帝蹙眉瞧着长玉,郑小宛不动声色瞥了明昭帝一眼,赶紧搀扶明昭帝双手,道:「陛下,这件事情确实是臣妾替九帝姬想到的。臣妾知道您心里心疼九帝姬这孩子,何况九帝姬与臣妾投缘,臣妾也很是不忍她远嫁杜国。陛下若是要怪罪下来,就怪罪臣妾吧。」 郑小宛说着,便拉着明昭帝的衣摆跪下。 明昭帝向来心疼郑小宛,怎忍她跪下,赶紧把她扶了起来,「爱妃说的什么话,朕怎么会怪罪爱妃呢?再说了,杜国娶我燕地三女,还嚣张至此,朕也早就忍不下去了!要不是朝中那一帮可恶的老臣处处劝谏,朕会让那几个杜国人活着出这盛京?」说着转头瞧着长玉,「只是长玉,这件事情你未免做得有些太冒失了……」 长玉回想着薛止教过她的话,攥紧手,咬牙低声道:「父皇痛恨杜国嚣张,儿臣岂愿意侍奉这样国家的国君?当日安定大皇姐过世,即使已经严惩贤妃,杜国使臣却依旧咄咄逼人,儿臣实在憎恨,亦不能忍杜国的几个区区使臣在父皇的头上作威作福!与其好声好气送女和亲,儿臣倒觉得,还不如兵戎相见!」 长玉一番话说完,明昭帝便怔住了。 一瞬之后,他大笑起来。 郑小宛依偎在明昭帝身边,娇声笑道:「陛下,九帝姬说地真是在理!臣妾也早就看不惯那些杜国人的骄横。陛下不给他们一些颜色瞧瞧,他们还当我大燕国怕了他们了!」 明昭帝将郑小宛圈在怀里,龙颜大悦:「爱妃真这么想?」 郑小宛依偎在明昭帝胸前,仰头笑靥:「陛下早该给杜国一些教训了,依照臣妾看,对待他们这些软硬不吃的狗东西,陛下就该来硬的。也好彰显陛下一代英主雄风呀。」 郑小宛几句话便将明昭帝逗得开怀大笑。 郑小宛一面奉承着明昭帝,一面给了长玉一个眼色。 长玉心领神会,立即跪下道:「还请父皇恕长玉罪!」 明昭帝回头过来,大笑着吩咐身边内侍们道:「还不把九帝姬搀起来?」又朝长玉微笑道,「长玉有何罪?满朝文武,竟然只有朕的长玉与爱妃通晓朕的心意!长玉,父皇怎会怪罪于你?父皇疼你都还来不及!这杜国,不去也罢!既然这杜国老儿给脸不要脸,朕既已先礼,当下也轮到后兵了。」 郑小宛一听这话,立马从明昭帝怀里出来,下到阶下拉着长玉的手,二者一齐伏跪下去,笑道: 第215页 「陛下英明!陛下此番出兵杜国,必当是杜国来日史书上流芳百世之笔!」 长玉垂眸,半晌脸上也泛起笑意,道:「大燕有父皇,真是苍天庇佑。」 明昭帝听长玉二人如此说,心中更是得意高兴,连忙下台阶拉着郑小宛:「今日高兴,来来来,爱妃再与朕多喝几杯!」 长玉眼瞧着帝妃二人开怀痛饮作乐,便很识趣地起身往后,静悄悄地退出了殿当中。 沐宸殿的殿门合上的剎那间,长玉转身,看见身后站着的两个人。 前首是薛止,而后头是个年纪约莫五十来岁的男人。 来人身穿一品绛紫官服,头上一顶镶玉乌纱帽。 长玉先给薛止行了礼,而后只看了那个紫衣男人一眼,便低头下来,微微笑道:「李丞相大人,前来沐宸殿,可是有要事与父皇商议?长玉在这儿给您见礼了。」 李相垂眸,面色冷然地瞧着她,少时淡淡笑了一声:「九帝姬。」一拱手,才道,「原本是有些事情要上奏陛下,只是如今看来,臣来得不巧了。三殿下,九帝姬,容臣先行告退。」 走之前,他特意回头过来,意味深长地看了长玉一眼,淡声道:「当今燕国有郑妃与九帝姬,真乃我大燕之福啊。」 说着转身。 长玉站在原地,瞧着那一抹远去的紫衣身影,一时微微愣住。 薛止轻轻拉了一下长玉的手,微笑道:「长玉妹妹先走吧。」 长玉回头过来,警惕地看了一眼薛止:「这个时候李丞相进宫而来,可是你与他说了什么?」 薛止的面容上笑意谦雅,可眼底却跳着狡黠的光:「无他。只不过,把母妃的死因如实给我这位舅父说了一遍罢了。」 长玉一时怔住,伸手揪着薛止的衣摆低声:「三皇兄原是要借刀杀人?」 「妹妹当日在坤宁宫对皇后娘娘说的那番话,可不能白白浪费了。」薛止轻描淡写拨开长玉的手,温和笑道:「妹妹回去静候佳音吧,稍后陛下定然会传召我前往截杀杜国使臣一行。」他躬身下来,伏在长玉耳边轻声说,「如今我瞧着魏皇后已经有些碍事了,等找个机会,为兄让郑氏把魏氏拖下来。从前魏氏没少给安娘子苦头吃,把她拉下凤座,供妹妹取乐如何?」 第88章 晋江首发 夜色如水, 盛京城四处已上了灯火。 丞相府点灯笼的几个小门童刚将灯笼挂上去,便听见马车停落的声响。 恰此时, 丞相府的大门里, 管家领着一列家僕匆匆迎出来。 小门童转身过来, 瞧着管家垂首侍立在马车旁, 恭恭敬敬迎了一个男人出来。 已经到了门禁之时,这个时候, 谁会来漏夜拜访丞相呢?小门童想着,不由得朝着马车上下来的人好奇地多瞧了一眼。 便只这一瞬,身边的伙计连忙拉了这小门童跪下来, 低声道:「不要命了?」 小门童慌忙跪下,就听见那头管家极为客气地引着客人进去, 边走边道:「您可算是来了, 丞相已经在府中等候多时了。」 「无妨。」答话的男子声音年轻而温柔。」 小门童俯首跪在门边,头顶前有脚步落过,过了一阵, 声音方渐渐飘远了。 小门童抬起头来, 听见身边的伙计长吁了一口气。 紧接着,他被人拍了一下肩膀:「你啊你, 知不知道死活?刚才来的人也是你能够抬眼瞧的?要不是我适才拉了你一把, 这会儿你的眼珠子就保不住了!」 小门童愣了愣,转头道:「来人是哪家的勛贵大人?丞相大人从来不在这个时候会客的。」 身边人惊骇道:「你不知道?这可是三殿下!」 「三殿下?」小门童想了想,后知后觉惊嘆道,「你是说, 前时被陛下派遣诛杀杜国使臣的三皇子?」 「除了这位贵人,谁还有这个面子叫咱们丞相漏夜与他相见?」伙计摇摇头道,「月前盛京宫八帝姬与九帝姬大婚之时,三皇子奉皇命在燕杜边界截杀了一批杜国的来使夺回了九帝姬。杜国的使臣带着八帝姬逃回了杜境之内,半月之后就将八帝姬的人头寄了回来示威,如今燕杜开战在即,三皇子可是陛下跟前的红人。」 小门童脸上大惊失色,喃喃道:「原是我初来乍到不懂规矩,多亏哥哥提醒我。」 伙计摆摆手:「也罢,从前贤妃娘娘在世的时候,向来不许我李家与三皇子过多来往,三皇子也从未登门拜访咱们大人,如今贤妃死了,怎么说三殿下也是咱们丞相的外甥,来拜访舅父也是应当的。往后你眼留个心眼便是了。」 小门童往府邸门中深深看了一眼,懵懂点了点头。 伙计打了一个哈欠往里走,嘆道:「好不容易太平了十年,如今这怕是又要开战,咱们有一日好日子过就算一日吧。」 小门童赶紧追上去道:「这回真要开战了么?」 伙计摇摇头:「是啊,这八帝姬的人头都寄回来了。再说……」顿了顿,话音当中颇有些惆怅,「再说如今陛下不理朝政,又宠信妖妃郑氏和九帝姬这二人,她二人在陛下身边谄媚讨好,叫陛下如今荒唐成这般模样……这燕国啊,难。」 几个人低声说了几句,不久后又笑说盛京近来别的趣事儿了,笑声当中,将丞相府李宅的大门紧闭上。 * 第216页 丞相府书房当中。 薛止面前的茶已经换过好几趟了,对面的年近半百的李丞相却仍旧没有答话。 薛止抬手捧起茶盅呷了一口,半晌眉眼一抬,静静盯着对面沉默不言的李相微笑道:「舅父考虑得怎么样了?」 李丞相默然一阵,乌沉沉的眼珠子抬起来,盯着薛止道:「三殿下今日特地过来再拜访老夫一次,是已经等不及了?或是身边没有旁的能人给三殿下当枪使?」 薛止微笑道:「外甥只是不忍李家落到不久之后的境地。何况,魏氏陷害我母妃致死,如今后宫里能说得上话的李氏女子,一个都无。再者,舅父也知道如今魏皇后越发嚣张,趁着陛下不理朝政,借着自己皇后的名头,在朝廷当中安插了不少自家的亲臣。眼瞧着魏氏这样给李氏当奴僕都不配的家族忝居上位,外甥替舅父觉得不值。」 李丞相静默了片刻,道:「三殿下的身边的人手已经足够多了,宫中几乎都是三殿下耳目,想来登位路上,也不会有什么阻碍。李氏一族,恐怕帮不上殿下什么忙。」 对方的拒绝倒并没有使薛止急躁,他微笑了一下,「舅父,你当真愿意瞧着魏氏如此嚣张?从前太后娘娘尚在人世的时候,李家自然无需担心自己的地位,可是如今太后娘娘不在了,魏皇后在宫中独大,郑妃就算再如何受宠,到底背后无什么根基。现在趁着李氏党羽尚在朝中,若是不将魏家压制,来日真到分庭抗礼那一日,咱们未必就有胜算。何况,舅父,难道您心中真的就不恨么?」 李丞相的身形微微晃动一下。 薛止抓住机会,起身踱步至李相身边盘腿坐下,「李氏忠君,扶持着陛下登极,可是陛下却未曾有一日真正信赖李家。陛下他,憎恨太后多年的约束,也憎恨他登基之处李家的独揽大权。当年纵容魏氏谋害我母妃腹中的皇子,后来又对魏家在朝廷上的举动视若无睹。这么多年,舅父您为陛下鞠躬尽瘁,太后与我母妃伺候陛下也是如履薄冰、尽心尽力,可是到头来,李家如今得了什么?」 李丞相听着耳边薛止的说话声,半晌冷笑了一声:「我乃燕臣,非吴臣。」 薛止却只轻笑一声:「舅父,您心里其实心知肚明。这天下之主谁来当,都可以。但只要李氏是唯一的权臣就足够了。您如今再扶持着陛下,只怕将来所得的结果不尽如人意。陛下原本昏君,而我有意代之,除天下万民之疾苦,这个时候您站在我这边,是顺应天理。舅父,您一定要想清楚了。」他从袖子里抽出一封书信,摆在李丞相的面前,微笑道:「只要舅父站在我这边,我绝不会让舅父失望,来日的燕国,不论有我薛止,还是无我薛止,李氏都会是毫无疑问的宠臣一族……何况,我是您如今唯一与薛氏一族有所关联的外甥。」 李丞相静静瞧着摆在自己面前的那封信笺。 灯火摇曳当中,薛止笑意轻柔:「舅父,您做一个选择吧。」 * 坤宁宫当中,宫人都屏退殿外,内殿唯余魏皇后与兰姑竹姑二人。 魏皇后听着兰姑在耳边低声回禀这些天来宫内外的消息,越听,手就攥得越紧。 一剎那,她手中那一颗葡萄便被捏碎了,鲜红的汁水流得满手都是。 「噹啷——」 魏皇后随手便抓了身边一个果盘恨恨扔在摔碎在地上,瞪着兰姑不可置信地咬牙问道:「李丞相今日当真在陛下面前说要认郑小宛那个贱人为义女!?」 兰姑竹姑见魏皇后发这样大大的脾气,连忙跪下。 兰姑惶惶低声道:「如意嘴里说出来的话,估计不会有假。娘娘,您还请息怒啊。」 魏皇后气得脸色发青,她一手捂着脸背过身去,不住地冷笑:「息怒、息怒。要本宫怎么息怒!?李家这是什么意思?从前还不是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憎恶郑氏妖妃惑君吗?怎么转眼要认郑小宛作义女?」 兰姑忙低声回话:「这、如意说他也不甚清楚,只是今日李丞相突然入宫,就上奏了陛下这件事情。陛下龙颜大悦,郑氏也很是高兴,当场便叫了李相一声父亲。」 魏皇后冷笑:「她能不高兴么?从前她身为贵妃,可也不过就是一个背后无什么背景的空架子罢了,如今有李家在背后为她撑腰,她岂不是准备一跃本宫登顶后位了!?」 竹姑忙道:「皇后娘娘,郑氏这种罪臣之女怎敢?」 「怎敢?」魏皇后冷笑,「她都有天大的本事把薛长玉回宫的事情压下来,还能有什么不敢的?如今她仗着陛下的恩宠嚣张至此,在宫中处处收买人心,又认下李丞相为义父……李家可真是审时度势啊,从前仗着太后和贤妃那两个妖妇,如今太后贤妃不在了,便与郑氏勾结……」 竹姑愤然道:「娘娘,自从九帝姬回宫之后,处处奉承郑妃,如今借着郑妃,九帝姬多得陛下宠爱。有她二人在陛下身边,久而久之,奴婢害怕她二人谗言于陛下,陷害娘娘与十一帝姬啊……」 兰姑也道:「竹娘的话确有道理,娘娘,咱们也应该早做打算。当初安氏的死始终是九帝姬的一个心结,娘娘又是致使她当初和亲的第一人,想来她心中对娘娘多有怨恨。当年安氏为娘娘做了那些龌龊事,奴婢只怕安氏临死之前托人与九帝姬交过底,若是让九帝姬知道了,只怕不妙。何况如今她与郑妃勾结,定然也有心对娘娘不利。」 第217页 魏皇后沉默一阵,攥紧了手:「九姬与郑氏勾结,如今日日奉承陛下,陛下又与郑氏寻欢作乐、不问朝政,宫中的人现在事事都过问郑氏为多,本宫是该早做打算。」 殿门骤然被人叩响,只听见外头的小宫女恭恭敬敬道:「皇后娘娘,外头九帝姬前来请安,就在外殿候着您了。」 魏皇后一怔。 竹姑兰姑也是面面相觑。 魏皇后缓缓起了身,冷笑道:「真是来得巧。」 兰姑慌忙起身搀扶魏皇后,忧心道:「九帝姬回宫这一段时日都不曾来坤宁宫拜访,今日突然上门,奴婢这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安。」 魏皇后回眸瞥了竹姑一眼,道:「先去见见,看看这个丫头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再说。」 第89章 晋江首发 长玉在坤宁宫正殿的院外等了一阵, 殿门方才打开,里头竹姑领着一列宫女下了丹墀, 朝长玉行礼微笑道:「九帝姬来了?帝姬久等了, 娘娘在后殿, 您还请随着奴婢过去吧。」 长玉领着燕草回了竹姑一礼, 笑道:「这些天来因着精神不大好,常在含章殿歇息, 也没顾得上给皇后娘娘请安,今日是特地过来给皇后娘娘赔罪的。」 竹姑带着长玉往屋子里过去,一边回话笑道:「帝姬客气了, 您前时才从杜国人手里逃出生天,如今回到盛京宫当中, 皇后娘娘心疼您还来不及, 怎么会怪罪于您呢?」 长玉一笑,并不说话。 入坤宁宫后殿当中,魏皇后在南边窗下的梨花榻上坐着, 一见长玉进来, 连忙招手笑道:「来了?」 长玉也端着笑上前,给魏皇后万福礼毕, 「不曾拜访皇后娘娘, 是长玉的罪过了。」 魏皇后招唿了赐座,笑说:「你九死一生好不容易从杜国人的手里逃出来,这段时间在宫中好好将养也是应该的,否则你父皇该说本宫这个做嫡母的不懂得心疼女儿了。」 「女儿」两个字听得长玉心里冷笑。 从前在魏皇后向来是不会称唿她这种庶出的帝女为女儿, 如今回宫之后,看明昭帝对自己多加青眼,竟也开始叫她一声「女儿」了。 长玉垂首,微微笑了一声:「怎当得起皇后娘娘以女儿称唿?真是折煞长玉了。」 魏皇后却身后托着她的手,慈蔼笑道:「盛京宫连番蒙难,如今你父皇底下就你们这几个孩子了,本宫自然都是把你们当做亲生儿女一般心疼惦记的。」 长玉静静瞧着魏皇后握着自己的那双手,瞳仁深处冷光莹莹。 但只是转瞬,她便收拾好了脸上的神色,朝着魏皇后笑一声道:「前时在父皇处听说,皇后娘娘宫里的杏花开得很好,今日过阿里不知道有没有这个眼福能够一赏?」 「你既然开口说想瞧了,本宫岂有不允你的道理?」魏皇后端庄抿嘴一笑,「花都种在坤宁宫后头的小花园子里,本宫陪着你一同过去赏赏花,也算是风雅的事情。」 「母后!」殿外骤然传来一声兴高采烈的唿唤声。 长玉回头一望,但见薛长忆披着一身狐裘兴沖沖地捧着怀里的一束梅花走进来,「母后!您瞧瞧我给您折了什么好东西来?」 长玉垂首低头,退至一旁不做声,魏皇后也停了下来,朝着薛长忆笑说道:「如意来了?」 「您瞧瞧我在御花园那头给您折的腊梅!」薛长忆兴致勃勃道,「趁着这会儿还是暮春,园子里还有些梅花,等过了这一阵子可就瞧不着了。母后您叫兰姑给找个玉瓶子插上。」 她话说到一半,才看见一旁垂首侍立的长玉,脸色立马垮了下来,没好气道:「你怎么也在这儿?」 长玉恭敬回答:「今日过来给皇后娘娘请安,顺带观一观娘娘园子里新开的杏花。」 薛长忆扬手朝着门外冷冷一指:「薛长玉,你出去!」 长玉低下头不说话,像是为难。 魏皇后淡淡瞥了长玉一眼,连忙回身拉下薛长忆的手,轻声呵斥道:「如意,不许你这么说你九皇姐!如今你八皇姐已经不在,你在盛京宫当中的亲姊妹可就只有你九皇姐这么一个了,还不知道好好说话尊敬姐姐?」 「可是母后!」薛长忆还欲争辩,却被魏皇后一记眼神阻止了。 「好了,既然你也来了,就同着你九皇姐一道,陪母后一同赏花吧。」魏皇后微笑道。 薛长忆冷冷瞧了长玉一眼,不情不愿地道:「儿臣遵旨。」 坤宁宫后殿的杏花团团如雪,迎风来如同一片白云,当真是好看极了。 长玉同着魏皇后及薛长忆一路赏过去,笑称道:「连父皇都夸奖皇后娘娘宫中的杏花繁盛,今日一见果然是好看。」 魏皇后一边走着,一边笑道:「最开始栽这些杏花也不过就是心血来潮罢了,未曾想到如今却也长得这般茂盛。」 薛长忆走在魏皇后的身侧,给了长玉一记冷眼。 长玉知道薛长忆就是这样的性子,权当做没看见,不与她计较。 往前又走了一阵,长玉与魏皇后等几人正笑言融洽,却骤然听见坤宁宫宫墙之外冷不丁传来几声宫女嚼舌根的声音。 声音不大,可是在坤宁宫之内听起来却恰好清清楚楚。 宫女闲暇之时嚼舌根的事情素来免不了,魏皇后原本也并未将那宫女们说的话放在心上,可是往后听了两句之后,她的脸色便不太好看了。 第218页 薛长忆更是如此,气沖沖地就准备推开坤宁宫的后宫门教训那几个宫女,可却被魏皇后轻轻一拦拦住了。 魏皇后给身后随行的一众人比了一个禁声的手势,冷着眉眼静静听着宫墙之外的话。 坤宁宫宫墙之外的两个嘴碎宫女并不知道墙内的情形,还在自顾自说得高兴。 一个道:「……姐姐,你说如今前朝都已经乱成这样了,陛下也不管管?」 另一个道:「这事儿也是轮得着你管的?你有几个胆子?拿着这种事情议论,不要命了?如今陛下这般只顾享乐,尊贵如嫡妻皇后娘娘都只敢意味奉承讨好,她都不敢劝说,谁还敢多言?如今陛下一心只听从郑贵妃的话,你觉得郑贵妃可是会劝陛下勤政的主儿?」 「姐姐提起皇后娘娘,我倒是还有一桩外头的新鲜事儿说给姐姐听,定然是姐姐在宫里没听过的!」 「你可说说,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那人得意笑了一声,「姐姐还不知道呢,如今因着陛下不理朝政,上行下效,大燕各州郡到处都是贪官横行,响马作乱,就说咱们盛京都还算是好的了。咱们在宫里还算是过得去,可那些老百姓在宫外可就是吃苦受罪哇!可是他们有不敢直言陛下,就通通说是皇后娘娘德行有失,明知妖妃惑主却不加劝阻劝谏,不配为皇后……」 「嘘,你说这个也不怕忌讳!小声些!」 「没事儿,这会儿皇后娘娘正该是在后殿歇息的时候,谁能听见!而且姐姐你还不知道呢吧?民间诸多非议如今传到李丞相耳朵里了,我有个姨娘的姐妹在丞相府当差,前时她陪同丞相夫人一同进宫的时候,她瞧瞧告诉我说,李丞相等一众言官如今也在预备上书皇后无德,许是想趁着时机叫陛下废后呢!」 「哎呀,你这么一说,也不是没可能。如今郑贵妃可是李家名义上的养女,后宫当中太后与贤妃都没了,李家世代后族,估计是想把皇后之位夺回自家手里。若是真按这话说,将来这后宫岂不是郑贵妃的天下了?」 「哼,其实当年这皇后之位本来也该是李贤妃的,宫里私下不都说么?说当年要不是魏皇后害了贤妃肚子里的那个皇子,自己抢先剩生下皇子,这后位那轮得到她们一个小小的魏氏来坐?李家什么地位?魏家又是什么地位?哎,要我说也是万事自有因果,你看,皇后娘娘当初生下的敬悯太子,可不就是因为皇后害死了贤妃的儿子,所以才早早去给贤妃的儿子偿命了么?」 「……」 坤宁宫宫墙之内,一行人脸上的神色都已经惨白。 长玉不动声色瞧瞧抬眼瞧了一眼魏皇后,但见魏皇后已经是面如菜色,整个人身形摇摇欲坠。 薛长忆终于忍不住了,高声道:「盛京宫之内,是谁这样放肆敢随意议论皇后?来人!把门后的两个人给我押上来!杖毙!」 兰姑等慌忙应下薛长忆的话,踹开坤宁宫的后门一看,可是连一个人影都看不见了。 兰姑回来朝着薛长忆跪下道惶惶道:「回帝姬的话,人已经跑了。」 「跑了就给我搜!把宫里的人一个一个揪出来盘问!我就不信这两个人还能翻得出这天外去!」薛长忆气急败坏。 魏皇后靠在竹姑的怀里,眼神直勾勾地瞧着远处,半晌方才一把抓住薛长忆的手,苍白着脸,强撑着道:「如意……陪母后回宫……」 薛长忆不甘心道:「母后!儿臣定把这两个贱婢揪出来轮棍打死为母后……」 「本宫说了!回去!」魏皇后骤然一声暴怒。 薛长忆怔了,「……母后。」 魏皇后按着太阳穴,面无血色,径直搀着竹姑往坤宁宫的宫室之内走了回去,连一句告辞的话都未曾与长玉说。 薛长忆见魏皇后这般模样,心中十分焦急,赶紧也跟着走了。 长玉留在园中,静静瞧瞧远去的魏氏母女二人。 燕草跟在长玉的身边,拧眉道:「主子,皇后已经回去了,咱们也先回含章殿吧,少时候陛下还要传您去沐宸殿呢。」 长玉收回目光,浅浅瞧着身边燕草:「也好。」 主僕二人在殿外跟魏皇后身边宫女交代了一声,便从坤宁门走了出来。 刚往前过了一条长街,拐角处便有两个人跳出来,拦住了长玉去路。 长玉没料到突然从街角处蹦出两个人来,冷不防被吓了一跳,等定睛一看,跪在面前的原是两个宫女。 那两个宫女朝着长玉笑嘻嘻磕了一个头,随即捧着手朝长玉笑道:「九帝姬,咱们可都照着您说得话去办了,今日在坤宁宫后门处,若是我姐妹二人腿脚再慢一些,保不齐便要被十一帝姬的人抓住。您瞧着我姐妹两个如此为帝姬您费心的份上,好歹也多赏咱们几两银子。」 长玉垂眸,眉眼带笑地瞧着跪在跟前的两个宫女:「这是自然的。你们肯为我费心,我岂有叫你们空着手回去的道理?」说着招唿身边的燕草,「一人取五十两银子送去。」 两个宫女一听可高兴坏了,连忙朝长玉谢恩。 长玉却不急不慢,从头上拔了两根金簪子下来,给地上跪着的宫女一人一只,微微笑道:「你们都是在宫里侍候的老人了,不日放出宫去,身上盘缠若是少了,尽管托人来宫里问我要。这儿多送你们一人一根金簪子,乃是郑贵妃送给我的,当时我另外的一番谢礼了。」 第219页 宫女们一听,喜上眉梢,从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好事,连连跪拜长玉道:「九帝姬您可真是在世的菩萨心肠,奴婢等在这儿谢过您了。」 长玉端着微笑:「不谢。此地不宜久留,两位姐姐明日出宫之前,赏银我会叫人放在两位的车马之上。」 宫女掂量着手里的金簪,笑盈盈道:「那,奴婢等就先告辞了。」 长玉微笑点头,瞧着两个宫女谢了恩匆匆消失在长街之上。 「燕草。」 燕草正瞧着那离去的二人出神,恍惚之间听见长玉叫自己的声音,连忙回过头来:「主子可有吩咐?」 就见长玉眉眼微垂,瞳仁深处浸着冷光:「你少时吩咐一趟三皇兄处的人,这两个人不能留下了。」 燕草一怔:「主子您方才不是还说要赏赐她二人白银,供她二人上路还乡么?」 长玉眉目染着两分清浅的笑意:「是啊。」她转过身,朝着冗长的宫道之内走去,「待她二人死了,黄泉路上,这五十两我自然会烧给她二人的。」 * 坤宁宫当中,魏皇后扶额坐在窗下的梨花榻上,兰姑竹姑侍立身边,周人都是屏息凝神不敢多言。 薛长忆坐在魏皇后身边,替母亲捶背,小声问询:「母后,您可觉得心里好受一些了?」 魏皇后摆手拉下薛长忆的手,轻声道:「如意,你先出去,母后有些事情要与兰姑竹姑商量。」 薛长忆也不敢再惹魏皇后不高兴,只得乖乖应了声,出了后殿的殿门。 殿门关上,后殿之内屏退左右,兰姑方才上前,嘆了一声道:「皇后娘娘,今日的事情您可万万不要放在心上,如今咱们魏家在朝廷当中蛰伏这么多年,与李家抗衡也不是没有胜算,您只当没听见那些贱婢的话,好好当您的皇后便是了。」 魏皇后拧眉道:「只是本宫忧心。如今后宫当中没有李氏一族的人,李家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本宫与李贤妃恩怨多年,如今贤妃死了,她哥哥又这怎么会放过本宫?本宫其实前些天也听到这些流言蜚语,只是没想到在后宫当中会这样盛行!在这样下去,民间岂不是都在谈论本宫的不是?」说罢,嘆了口气,「也罢,本宫再这样纵容着陛下与郑氏那个贱人下去,也不是办法。陛下虽说不可能听从本宫的劝谏,可到底本宫还是要给这天下人做做样子看。等找个机会,上沐宸殿与陛下议论一番吧。」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其实是因为近期期末周了,作业真的堆积成山~这两天估计就更新完了 第90章 晋江首发 半月前下了最后一场雪, 之后便开始下起绵绵的细雨,晴雨交接几日过后, 初春的天气便渐渐回暖了。 长玉上沐宸殿的时候, 檐上融雪的滴水掉在她脸上, 彻骨的冷叫她不由得微微打了一个哆嗦。 上了殿门之前, 前头引路的太监毕恭毕敬地转过身来,朝着她温和客气地笑了一声, 道:「回九帝姬的话,殿下昨日宿饮得多了些,这会儿恐怕还在歇息, 郑贵妃娘娘已经起了,叫您在前殿稍等, 待陛下醒来之后一同用膳。」 长玉微微一点头:「我知道了。」 前头的太监道了一声「是」, 吩咐身边的人将殿门拉开。 长玉提着裙子跨入殿中。 甫一进店,一股浓烈的脂粉香味与酒味便迎面冲过来。 长玉皱眉以袖掩鼻。 「哎呀,来了?」殿上传来一声笑语。 长玉抬头一看, 但见是郑小宛从殿上屏风后走了出来。 她像是也才刚刚起来, 因着殿内炭火烧得温暖,浑身上下只披了一件单薄的外衣, 长发未绾, 露着一边肩膀,行动之间,雪白凝脂般的大腿在外衣的缝隙当中若隐若现,当真是香艷得很。 长玉朝着郑小宛行来的方向行了一个常礼, 却被对方一把搀住,耳边有笑语盈盈:「你我之间,客气什么?」 既这样说,长玉便也收了礼。 郑小宛眉开眼笑搀着长玉坐在沐宸殿下设的坐席上,一挥手屏退了身边众人。 「昨夜我与陛下闹得久了些,陛下又喝了酒,这一时半会儿怕是醒不来。」郑小宛把面前的果盘揽到长玉跟前,「先吃些这个垫垫肚子吧,咱们在这儿说说话等着。」 长玉看了一眼眼前的果盘,里头盛着的都是些荔枝樱桃一类的水果。 长玉捏了一颗荔枝:「这个时节怎么会有荔枝的?」 郑小宛低头剥着荔枝,不甚在意道:「能有什么稀奇的?我想要,陛下自然会想方设法为我寻到。」 长玉把剥好的荔枝放进嘴里,吃完之后吐出籽,一笑低声道:「父皇如今对你是不是偏宠太过了?这荔枝怕是从南边万里跋涉送过来的吧?这可是伤财伤人的事情,你也未免太过了些,当心皇后娘娘知道了。」 郑小宛满不在乎,娇笑一声:「皇后知道便知道了,又能如何?难不成还上来教训我一顿?如今我背后有李家,她虽是皇后,可到底出身魏家,怎敢对我说一句重话?」顿了顿,又低声附在长玉耳边道,「这些天皇后可有找你的麻烦?」 「怎会?」长玉弯唇一笑,低声回话,「自从半月前在坤宁宫相见,之后我每回过去请安皇后都是不见的。听说这些天她又身子不适了,如今恐怕也只是在坤宁宫里头将养吧。」 第220页 郑小宛嗤笑一声:「她倒是装病装得适时。」 二人正说笑着,殿外头突然跑进来一个宫娥,朝着郑小宛匆匆跪下,慌忙道:「贵妃娘娘,外头皇后娘娘进来了。」 郑小宛微讶:「皇后过来了?」 长玉垂眸,不动声色一笑,伸手拍了拍郑小宛的手:「不是正合你我之意吗?」 郑小宛回眸看长玉一笑,意味深长一笑:「啊,这倒是。」 郑小宛话音刚落,外头的殿门便被人推开,长玉视线扫过去,但见魏皇后正璎珞严妆从殿外走进来。 魏皇后素来在宫中打扮清淡,今日却是盛装打扮,这般金钗摇曳地走进来,倒是平添了不少威严。 长玉见她进来,连忙起身上前,屈膝行礼。 郑小宛却面不改色坐在原先的地方,瞧着魏皇后走进来,竟是一丝行礼的打算都无。 魏皇后停在郑小宛的坐席之前,回眸过来冷冷瞧了她一眼。 魏皇后身边跟着的竹姑立马呵斥郑小宛道:「胆大郑贵妃,见了皇后娘娘还不跪下行礼?」 长玉微微回头,用余光瞧了一眼郑小宛。 郑小宛就坐在坐席上,手里还剥着荔枝,听见竹姑的话什么动静都无,嘴角还挂着笑:「是吗?本宫也想给皇后娘娘行礼,只是陛下心疼本宫,是以免了本宫的这些礼节。竹姑姑说这些话,难道要本宫跪皇后,不尊圣旨吗?」 魏皇后回过身来,定定瞧着郑小宛,眉梢一抬:「本宫与陛下乃是夫妻,同心同体,郑贵妃既然跪陛下,自然也应该跪本宫。否则岂不是对陛下不敬?」说着转头过去与竹姑道,「竹娘,去请郑贵妃过来跪拜。」 竹姑朝着魏皇后一福身:「谨遵娘娘旨意。」说着转身便往郑小宛走过去,一双手抓着郑小宛的手臂,想要将她拖过来给魏皇后下跪。 长玉在一旁维持着行礼的姿势,不动声色静观魏皇后举动。 如今郑小宛冠宠后宫,魏皇后素来是看着明昭帝的脸面,很给郑小宛面子的。 可今日在沐宸殿上,却连一丝一毫的脸面都不给郑小宛。 郑小宛也并非坐以待毙的人,见魏皇后要用强,她立马把手里攥着的荔枝朝着竹姑的眼睛扔过去,趁着竹姑喊痛捂眼睛一瞬间,狠狠给了竹姑一巴掌,嚣张骂道:「就凭你这个狗东西也敢动本宫!?」 竹姑回头抓着魏皇后:「皇后娘娘,郑贵妃这般嚣张,您可要为奴婢做主啊!」 魏皇后瞥了竹姑一眼,朝着郑小宛微微笑了一声:「既然本宫身边的竹娘管教不了你,本宫便亲自管教管教你!」 说着便上前抓起坐席上的果盘,狠狠朝着郑小宛的头上砸过去。 郑小宛没想到魏皇后的举动,顿时尖叫一声。 魏皇后眼里的寒光一闪,嘴角笑起来。 可她手上的盘子还没有砸下去,长玉便闪身到了郑小宛跟前,反身背对魏皇后,抱着郑小宛往边上闪身过去。 魏皇后手里的瓷盘砸在长玉的肩头上,而后噹啷一声碎裂在沐宸殿的地板上。 殿前明昭帝的声音煞时传来:「——你们在做什么!?」 长玉忍着肩头上的痛楚抬头,但见是明昭帝从殿后走了出来。 魏皇后见明昭帝也并未惊讶,只收回手,沉静朝着明昭帝行了一礼:「臣妾请陛下安。」 一旁的郑小宛见明昭帝出来,连忙挣脱长玉奔上明昭帝怀里,哭着道:「陛下总算是来了,陛下再不过来,臣妾就要被皇后娘娘打死了。」 明昭帝怒视魏皇后一眼,轻柔拍了拍郑小宛的背:「爱妃,究竟是怎么了,与朕说,朕会替你做主。」 郑小宛把脸埋在明昭帝的怀里哭:「适才臣妾与九帝姬在前殿说话,皇后娘娘突然便进来了,只说臣妾不朝她行礼,要教训臣妾规矩。陛下,可是您不是亲口答应过臣妾,在宫中臣妾只用跪您一人就行了吗?臣妾实情告知皇后,可是皇后非但不听,还……还动手打了臣妾,若不是刚才九帝姬出手相救,臣妾这会儿只怕没命再侍奉陛下了……」 一席话说完,郑小宛又把脸埋进皇帝怀里哭得泣不成声。 明昭帝冷眼扫了魏皇后一眼,却先问长玉:「长玉,郑贵妃说的话可是真的?」 长玉低头,「郑贵妃所言非虚。」 明昭帝的脸色当时就沉了下来,他回头冷冷瞧着魏皇后:「皇后今日不在坤宁宫待着,来沐宸殿做什么?朕并无传召皇后前来。」 魏皇后朝着明昭帝行礼万福,「陛下不曾传召臣妾,臣妾便自己前来沐宸殿。臣妾今日前来,乃是有要事要与陛下说明。」 明昭帝不耐烦道:「有什么话就快说,说完赶紧走。趁着朕还耐得住性子听你说这几句话。」 魏皇后站直了身,冷眼一瞥依偎在明昭帝怀里的郑小宛,掷地有声道:「今日臣妾前来乃是为了规劝陛下。陛下乃是燕国一国之君,受万民敬仰。如今陛下受郑氏这个妖妃蛊惑,不理朝政,致使天下名不聊生,臣妾身为陛下正妻,中宫皇后,不得不劝谏陛下。社稷为重,请陛下早日着手重理朝政,贬黜妖妃郑氏。」 魏皇后的话音刚落,郑小宛便哭起来:「陛下!您听听,今日皇后打了臣妾不说,如今还说臣妾是蛊惑圣心的妖妃!陛下,臣妾服侍陛下处处尽心,小心谨慎,臣妾怎么就成了祸国妖妃?」 第221页 魏皇后厉声道:「你这贱婢还有脸说?当着众人跟前,衣不蔽体,披头散髮,盛京宫里歷代宫妃当中有谁是像你一样?先前蛊惑圣心,使得陛下远离朝政,后者撺掇陛下出兵杜国,致使燕杜两国交战,天下名不聊生,你不是妖妃谁是妖妃?」 郑小宛哭声:「陛下——您听听皇后说的都是什么话?臣妾,臣妾委屈!再说了,出兵杜国怎么就是荒谬之举?皇后娘娘,当初杜国人在陛下面前这样嚣张,你不替陛下委屈,臣妾还替陛下委屈呢!我燕国兵强马壮,难道还怕他区区一个偏僻的杜国吗?皇后娘娘,你也太冤枉臣妾了!」 明昭帝的脸色越发沉了,他看了一眼长玉,问道:「长玉,你说魏皇后这话说得如何?」 听见明昭帝唤自己,长玉连忙福身下去。 她回头,看了一眼身边也正冷冷盯着自己的魏皇后,才低头柔声道:「回父皇的话,儿臣以为郑贵妃说得话很有道理。」 魏皇后瞪着长玉的眼惊讶睁大:「九帝姬……你!」 长玉并未理会魏皇后,只继续说:「当初杜国再燕国境内,当着父皇的面就已经如此不敬,想来也从未将父皇放在眼中,当日儿臣随八皇姐一同和亲杜国,一路上多加侮辱,至边境时,若非是陛下将儿臣救回来,想来儿臣也已经入八皇姐一般身首异处了。」长玉沉静说着,全然不顾魏皇后已经变了的脸色。 郑小宛嘴角翘起来,得意看了一眼魏皇后。 长玉接着道:「而郑贵妃……」她看了一眼明昭帝,「郑贵妃服侍父皇素来贴心,全然将心思放在父皇身上,依照儿臣看来,郑贵妃伺候父皇乃是功臣,又怎么会是皇后娘娘口中的祸国妖妃呢?」 明昭帝骤然笑起来:「好啊,不愧是朕最疼爱的女儿!说得好,朕当真是没有白疼你!」 长玉垂头,微微笑道:「儿臣不过是实话实说。」 魏皇后冷睨长玉一眼,嗤笑:「九帝姬当真是个会投机取巧的人,这番话说出来,是想日后与郑氏一同青史留名么?」 长玉低声:「儿臣不敢。」 魏皇后冷笑:「你不敢?」 「皇后,这儿是沐宸殿,不是你的坤宁宫!朕看你是瞧着小宛受宠,如今越发妒忌不过,今日竟然撒泼撒到这儿来了!」明昭帝骤然一声怒喝,叫沐宸殿上上下下都安静了下来。 魏皇后当中被斥责,所有人的眼睛都看着她。 魏皇后又是羞恼,又是不甘:「陛下,臣妾只是……只是不甘如今朝野上下的议论!陛下不理朝政,臣子们不敢多言陛下的不是,反而怨恨臣妾不曾规劝陛下,臣妾也……」 「够了!」明昭帝厉声打断,他拧眉瞧着魏皇后,「若是皇后真这么在乎前朝议论,就自己去与那些老臣们争辩,在沐宸殿欺辱嫔妃,也算得上是皇后的风范?」 「陛下——!」魏皇后怔怔嘶声。 明昭帝冷着脸吩咐身边的太监:「皇后不适,你们送皇后回坤宁宫当中,让皇后这些天好好休养一番!」 「臣妾都是为了您,为了燕国啊!」魏皇后还欲争辩,殿上如意吉祥就已经带着人将她请了下去。 * 坤宁宫的宫室当中,瓷器碎裂的声音响了一个下午。 宫室内,兰姑竹姑垂首侍立身边,瞧着魏皇后把宫室当中能砸碎的东西全然砸碎一地,一句话都不敢多言。 砸到最后,手边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供魏皇后再摔了,兰姑才忖度着小心翼翼上前,朝着魏皇后道:「……娘娘,消消气吧,仔细动怒伤了自己身子。」 魏皇后眉头紧锁,脸上怒气正盛,没有答话。 竹姑也低声道:「娘娘,如今郑贵妃仗着陛下宠爱,可到底她是个妾,您还是正妻皇后,要拿她还是迟早的事情?如今她势头正盛,咱们倒不如先退一步忍着,等着时机到了,还怕这个郑氏没办法除去吗?再说了,陛下不过垂涎她美色,以色侍人能得几时好?之前有陆淑妃,再有安娘,如今有她郑小宛,来日宫中还不知道是谁呢。等过一段时间,娘娘您托母家送一批美人进宫分了郑氏的恩宠,要拿捏郑氏岂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魏皇后捶桌,恨声道:「如今盛京宫当中变动大,本宫只是心急。如今就当真拿捏不住这个贱人了么?」 兰姑在一旁静静听着,突然上前一步道:「娘娘,您如今拿捏不住郑贵妃,难道还拿捏不住那一位吗?」 魏皇后立即回头,瞧着兰姑拧眉:「你是说九姬那个丫头?」 兰姑垂眸:「今日殿上,她与郑氏倒是亲近,处处维护着郑氏。奴婢看,恐怕是郑氏已经在宫中笼络人脉了。吉祥哪儿不是也说么?九帝姬秘密回宫那一日,在沐宸殿上亲口说了是郑贵妃协助她回宫的。娘娘若真是心里过不去,咱们治不了郑氏,也可先给九帝姬一个警醒,敲山震虎,卸掉郑氏的羽翼。」 魏皇后垂眸:「你说的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刚说到这里,外头的人便进来通报:「皇后娘娘!不好了!十一帝姬在含章殿与九帝姬动起手来了!含章殿的人一个也劝不住,娘娘,您赶紧去瞧瞧!」 魏皇后一怔。 身旁兰姑急道:「这十一帝姬怎么会和九帝姬动起手来了?」 魏皇后道:「想必是九姬今日在沐宸殿上维护郑氏的话叫如意知道了。」蹙眉,「这孩子也太急躁了些!什么后路都没有预备,就这么冒失地跟九姬那丫头动手。」 第222页 竹姑赶紧道:「娘娘,咱们还是赶紧先过去看看吧。九帝姬心眼儿狠毒,明面上斗不过咱们十一帝姬,背后还不知道要用什么阴招!」 魏皇后蹙眉:「很是,赶紧着人预备轿撵,本宫要去一趟含章殿。」 * 「一、二、三……」 魏皇后人刚到含章殿朝阳阁门外,就听见院子里的喧闹声。 竹姑等推了门,魏皇后一进薛长忆的院落,就见院子里围了一圈人。 薛长忆坐在迴廊台阶上摆着的一把交椅上,身边茶树伺候,而长玉就跪在院落当中,一边一个婆子按着她的肩膀,另外有一个薛长忆的贴身宫女正扬手往长玉的脸上打。 燕草等一干长玉的侍女也都被薛长忆压制住,只苦苦跪在院中,哭着求薛长忆绕过长玉。 魏皇后登时怒色道:「如意!你在做什么!?」 院子里的人一时都怔住,赶紧跪下给魏皇后行礼。 燕草挣脱束缚,爬到魏皇后的脚边哭道:「皇后娘娘,求您救救九帝姬吧,您再不来,十一帝姬便是真要了九帝姬的命了!」 薛长忆此时才从椅子上站起来,上前搀扶着魏皇后道:「母后您怎么来了?」 魏皇后冷睨她一眼:「本宫再不过来,由着你把你九皇姐打死?」 薛长忆冷冷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长玉:「女儿就是要为母后出气,治一治这个助着妖妃霍乱后宫的人!母后,这件事情您就别管了,儿臣一人做事一人当,若是父皇责罚下来,一切儿臣自己当着。」 「简直就是胡闹!」魏皇后狠狠拽了一把薛长忆。 「母后!」薛长忆不甘心道,「薛长玉她今日明明在沐宸殿上……」 「住口!」魏皇后瞪了一眼薛长忆,「还嫌不够为母后添乱吗?」 薛长忆不敢说话了,只冷冷瞪一眼跪在地上的长玉。 魏皇后没说话,只拉着薛长忆往外:「走,跟母后回宫!」 「可是……」薛长忆不甘道。 兰姑劝说:「十一帝姬,您就听皇后娘娘的话吧。」 说到这份上,薛长忆也不敢在反驳魏皇后的话,只冷冷看了长玉一眼,便跟着魏皇后离开了朝阳阁。 身边的人已经道完「恭送皇后」,长玉却还在地上跪着。 身边的燕草连忙过来搀扶起长玉。 这时候,左右都是摘星阁的人,燕草方才低声凑近与长玉说:「帝姬,您适才也激得十一帝姬太过了,这般激怒十一帝姬,还派人偷偷告诉十一帝姬今日在沐宸殿上的事,叫十一帝姬把火都发泄在您的身上,可是苦了您自己了。」 长玉搀着燕草的手,慢慢站起身。 她抬手抚了抚唇角,笑了一声,眼角眉梢皆是寒意。 「无妨,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呢?我还正愁十一皇妹不把这顿脾气发在我的身上呢。」 第91章 晋江首发 「母后!您这是怎么了?母后!」薛长忆一路上都想挣脱魏皇后的手, 可魏皇后却只拖着她往前行,头也不回。 魏皇后拽着薛长忆往前行了很长的一段路, 方才回头, 对着身后竹姑兰姑冷声吩咐道:「你们领着这人在这儿别动, 本宫有几句话要与十一帝姬说。」 兰姑与竹姑对视一眼, 垂头道了一声是,扬手示意身后的宫人停步。 魏皇后拖着薛长忆往前走了一段路, 估摸着身后的人已经听不见谈话的内容,方才松开了薛长忆的手、 薛长忆揉着手腕,眼眶微红, 抬头瞧着魏皇后委屈道:「母后,您这是在做什么?」 魏皇后冷眼瞧着她:「沐宸殿上的消息素来不会外传, 今日你怎么得知九姬在殿上替郑氏说话的?」 薛长忆有些心虚, 低着头小声倔道:「难道儿臣不能知道吗?」 「本宫问你是谁把这消息告诉你的!」魏皇后骤然疾言厉色。 薛长忆一时间被吓呆住了,她极少看到母亲用这种冰冷严肃的眼神瞧她。 「不……不是谁特意告诉儿臣的,是儿臣自己听到的。」薛长忆低声道。 魏皇后有些抓狂, 一把抓着薛长忆的手腕:「那你是从谁那儿听到的!?」 薛长忆怔怔瞧着像是疯魔了一样的母亲, 突然之间就害怕起来:「是……是薛长玉她从沐宸殿回来之后,和自己的婢女在含章殿高谈阔论这件事情, 言辞当中还颇对母后不敬, 儿臣听见了,心里生气,于是,于是就……就想教训她一下。谁知道她不敬不肯服软, 嘴里说的话反而更难听了,儿臣这才想为母后出出气的……」 魏皇后瞪着眼,失魂落魄地大叫:「谁叫你为本宫出这个气了!?」 薛长忆顶着母亲的盛怒,又委屈又气愤,忍不住嚎啕:「可是……可是……可是儿臣也是心疼母后啊!从前是陆淑妃,如今是郑贵妃,她们不过是妾,怎么能骑到母后的头上来作威作福?儿臣也是为了母后着想……母后为何反过来教训儿臣呢!」 魏皇后看着面前哭得不成样子的女儿,又是烦恼又是心疼,从怀里拉了一张帕子出来,小心翼翼为薛长忆擦干了眼泪:「好了,母后知道你是为母后心疼,快别哭了,你一急,万一再把旧病翻上来,还要母后活吗?母后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你要心疼死母后啊。」 听见魏皇后劝,薛长忆方止住了一些哭声:「那……那刚才儿臣在含章殿抓着薛长玉不放的时候,母后为何还要责怪儿臣饶恕薛长玉?」 第223页 魏皇后拧着眉头,嘆了一声:「她回宫本来就是一件蹊跷事了,如今得你父皇宠爱,又似乎与郑氏交好。她那个人,心思怪异得很,母后也是怕你在她那儿讨不到好处反而受她算计。」 薛长忆揉了揉眼,冷声道:「薛长玉不过就是个贱妾生的孩子罢了,儿臣还要担心她吗?她不过就是个物件,儿臣想怎么打骂就怎么打骂!」 魏皇后摇头:「如意,话不是这么说的。」 薛长忆急了,道:「母后,您为什么总是这么畏首畏尾的?您是皇后,是六宫之主,是父皇的正妻啊!这天下除了父皇您就是最尊贵的人,为什么您还要处处小心谨慎,好像咱们很害怕惹到她们一样?」 魏皇后扶着薛长忆的肩膀,低声道:「如意,在这宫里,说起来名分上高低不同,嫡庶有别,可是真要轮起来,大家都是一样的。不过都是靠着你父皇的恩宠度日。有恩宠者,即使低贱如一个小小更衣,也胜过无恩宠的贵妃千万倍。同样的,有时候妾跟正妻也是这个道理。母后没有皇子傍身,背后的母家也不是大燕的权臣氏族,母后这个皇后不过就是个空壳子一样的东西,就是你宫里那些好看的珐瑯瓶子,外头瞧着光鲜亮丽,其实里头空空如也,谁轻轻一推就立马会粉身碎骨。」 薛长忆微微愣住:「母后……」 魏皇后苦笑了一声:「原本这样的话,母后是准备等你再大一些,快出嫁的时候再告诉你的,只是如今不同了。你看,自从忠勇王叛变之后,盛京宫被血洗,你父皇膝下如今能够继承皇位的儿子不过薛止,而膝下未出嫁的女儿也只剩下了跟九姬。且如今你父皇痴迷郑氏,母后只不过怕是……怕是马上会有大变故再现,叫你受了委屈。」 薛长忆执起魏皇后的手,仰头肯定道:「母后!不会的!就算三皇兄真的即位了,您还是大燕的皇太后,不会变的!」 魏皇后垂下眼帘:「不……若真是你那个三皇兄薛止即位,这天下就什么都变了。」 薛长忆不懂:「母后,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魏皇后垂头,想了一阵,最后还是与薛长忆道:「如意,你要谨慎薛止这个人。薛止他并不是你父皇的骨血。」 薛长忆一怔:「这话从前皇祖母也说过……母后,这是真的?」 魏皇后微微点头:「总之,这江山落到谁手里,都绝不可以落在你三皇兄的手里。若真是他薛止为天下主,薛氏族人就没有一个人能再活下去了……」 * 沐宸殿之内,歌舞丝竹声靡靡。 长玉端坐在明昭帝的身边,垂眸冷眼瞧着趴在桌子上昏睡的不醒,满脸醉意通红的父亲。 一番歌舞下去,音乐突然静了下来。 长玉垂眸凝视着明昭帝的脸,突然发觉他的睫毛动了动,虽不动声色端正了坐姿,看着明昭帝的眼睛也从清冷变得笑意温润了起来。 明昭帝迷迷煳煳从长案上爬起来,习惯地往左边郑小宛常在的地方伸手一揽,却揽了空。 恰时,右边响起长玉的微笑声:「父皇醒了?」 明昭帝眯着眼睛,摇摇晃晃地转过头去,眼前晃动的三个人影过了好一阵方才重叠在一起。 他揉了揉眼,看清长玉,顿时大笑道:「是长玉来啦?」 长玉朝着明昭帝一拜,微笑道:「儿臣特意过来给父皇请安。」 明昭帝打着酒嗝抚掌大笑:「来得好,来得好,正好父皇这儿派人新编了一只舞曲,你过来陪着父皇一同赏听赏听。」 长玉微微一笑,恭敬道:「是。」 明昭帝却突然注意到她的面孔上一片红肿,下意识问道:「你这脸怎么了?」 长玉像是一惊,下意识捂着脸,慌忙道:「回父皇的话,无什么,不过是今日殿里炭火烧得旺了些,脸上觉得有些热罢了。」 明昭帝皱眉道:「胡说,你这脸上分明是叫人打肿的,怎么回事?」 长玉不敢多话,赶紧站起来朝着明昭帝小声道:「长玉真的无碍,还请父皇不要追问。」 明昭帝拧眉盯着长玉,过了一阵,方往着自己左边看了一眼问道:「对了,郑贵妃去哪儿了?」 台下的吉祥上来,禀告道:「回陛下的话,贵妃娘娘已经回广阳宫闭门思过了。」 明昭帝骤然站起身,怒道:「什么思过?她思谁的过?吉祥,这怎么回事?」 吉祥忙跪下去,颤声道:「这、这奴才也不清楚啊,只是午后陛下喝酒睡过去之后,郑贵妃就告诉奴才等她要回宫闭门思过了,这段时间说是……」 明昭帝厉声追问:「说是什么!?」 吉祥吓得一激灵:「说是这段时间不会再见陛下了,也请陛下不要上广阳宫寻她,她如今是戴罪之身,不宜在侍奉陛下。」 「前几天还好好的,怎么今日就说什么闭门思过!?」明昭帝一气,扬手把面前的桌子掀翻了。 「父皇息怒!」 「陛下息怒!」 台下歌舞声戛然而止,扑啦啦跪了一大片人。 明昭帝扬手回来指着长玉,怒声道:「朕就觉得奇怪得很,小宛闭门不出,长玉你又不肯言脸上的伤,一个二个故意气朕不是!?」 长玉慌忙磕头:「父皇,儿臣不敢说!」 明昭帝怒声:「你没有胆子说朕就赐你这个胆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224页 长玉磕着头,半晌,才道:「……是,是十一皇妹打的。」 明昭帝顿时拧眉:「长忆?长忆怎么会无故打你?」 下首的吉祥低声道:「回陛下的话,并不是无故。而是十一帝姬今日听说九帝姬在殿上替郑贵妃娘娘说话,十一帝姬为皇后娘娘所鸣不平,所以把气出在了九帝姬身上。」 长玉埋着首不敢抬头。 明昭帝的脸色震怒:「皇后如今是怎么教养女儿的!?这般刁蛮!」 吉祥又道:「郑贵妃也是听说九帝姬受十一帝姬责罚,心里过意不去,遂也跟着闭门思过了。」 说到这里,一直未曾说话的长玉才缓缓把头抬起了一些,静静瞧着明昭帝的脸。 明昭帝气极反笑:「好啊,好一个皇后。都学会把朕的女儿当枪使了。真是朕的好皇后啊!」说着一甩袖子起身,厉声道:「摆驾广阳宫,把皇后也给朕叫过去!」 说着往沐宸殿外走了。 长玉赶紧俯首,等明昭帝先行,她方才缓缓起身。 身边的大太监如意扶起她来,笑道:「九帝姬往后可要得意了。」 长玉回眸,淡淡瞥了他一眼,微微一笑道:「吉祥如意两位公公如此识时务,往后定也是平步青云。」 如意笑道:「魏皇后不过是个空架子,明眼人都知道如今这宫里究竟谁才说了算话。九帝姬,有您在郑贵妃面前替我兄弟二人说话庇佑,我兄弟二人在这儿谢过您了。」 长玉微笑:「且去广阳宫吧,少时一场好戏,别忘记瞧了。」 如意也笑道:「遵您的话。」 * 广阳宫里已经是一团乱麻。 明昭帝走进去的时候,郑小宛的宫女哭着跑出来跪在他脚下:「陛下!您快去瞧瞧咱们娘娘吧,娘娘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许久了,只听见哭声,这会儿还说什么她要交代后话,要奴婢们把她的遗言托给陛下!」 明昭帝一听脸都白了:「什么!?贵妃在哪儿?快带朕过去!」 「是!」宫女哭着引路过去。 长玉跟着明昭帝到郑小宛的寝宫,门前早已经围了一圈人。 「——你们都别管我!让我死!」 屋子里郑小宛的哭声尖锐。 明昭帝听见这一声立马慌了手脚,推开众人上前捶门,焦急道:「爱妃!爱妃你这是怎么了?爱妃!是朕啊!朕来了!你有什么委屈都告诉朕!朕为你做主!」 屋子里郑小宛哭声幽幽:「陛下!臣妾已经无脸面再见您了!皇后娘娘今日在沐宸殿上痛斥臣妾是倾家祸国的妖女,臣妾当时气急,可是回头想来却觉得皇后娘娘所言极是。臣妾承蒙陛下的圣恩,与陛下两心相悦。可是如果皇后娘娘把今日她在殿上说的那些话传出宫去,书臣妾蛊惑陛下,不行仁政,天下受蒙蔽以为臣妾是这样的妖妃……臣妾,臣妾担不起此罪名啊!」 明昭帝勃然大怒,又害怕郑小宛做出什么伤害自己的事情,连忙说道:「爱妃只管陪在朕身边!今日等皇后那个贱人到了,朕立马就废了她,立爱妃为正妻皇后。一切有朕替你做主,你千万不要做傻事啊!」 郑小宛却不依不饶,只说自己无颜再面圣。 明昭帝在门前心急如焚,这时候,正巧外头传报声响起:「皇后娘娘、十一帝姬到!」 明昭帝听见皇后这两个字,心底一股火便窜了上来。 转身正见魏皇后上来,刚要对着明昭帝盈盈拜下去,明昭帝冲上去对着魏皇后逇心口就是一脚。 这一脚,叫在场众人都呆了。 魏皇后一脚被踹出去两三步,捂着心口脸都白了。 薛长忆也吓了一大跳,跟着扑出去护着魏皇后怒声道:「父皇!您这是在做什么啊!?」 魏皇后慌忙捂着薛长忆的嘴:「不要说了!」自己又赶紧爬上明昭帝的脚边,慌忙道,「臣妾不知做错了什么,惹得陛下这般盛怒,还请陛下息怒,不要为臣妾气伤了龙体!陛下若是有气,对着臣妾尽管处罚,臣妾为陛下,毫无怨言!」 明昭帝冷笑:「这话是你说的,皇后。朕可正式求之不得。」 薛长忆挣脱兰姑的手冲上前,求道:「父皇!母后一心为您,与您多年夫妻,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啊!父皇!」 长玉看着她母女二人在明昭帝面前求饶,恰时上前,温声道:「父皇,就算皇后娘娘惹了您生气,十一皇妹到底是无罪的,您还是先让十一皇妹起身吧。」 明昭帝看着长玉还红肿的半张脸,顿时对面前这对母女好感全无。 他厌恶地盯着魏皇后,而后与薛长忆道:「你要有脸说?如意,从前朕瞧着你是天真活泼,怎么如今跟着你母亲久了,也变得这样的毒辣!如今在宫里就敢明目张胆的殴打皇姐,你是要翻天了不成!?趁着朕没找你的麻烦,赶紧给我退下!」 薛长忆顿时抬头,憎恨瞧着长玉,起来抓着长玉的衣襟就想打她,大骂道:「是你找了父皇告状!?是你这个贱人!」 长玉连连后退委屈道:「十一妹妹,我没有!没有啊!」 薛长忆扬着手就要打下去:「还说你没有!你还狡辩!」 「薛长忆!」明昭帝骤然一声暴怒,「把十一帝姬给押住!」 顿时,身边的太监们便上前,将薛长忆扣住。 第225页 魏皇后急的满脸冷汗:「陛下,咱们夫妻有误会,咱们慢慢说,何苦拉上如意!陛下,千错万错都是臣妾的,您不要与如意一般计较,她是您唯一的嫡女啊!」 明昭帝冷眼瞧着魏皇后,张了张嘴,可是却又好像有些犹豫。 就在这个时候,身后的门突然之间打开。 长玉顿时抬头望去,但见是郑小宛从屋里走了出来。 她一身素衣,长发未绾,脂粉未施,满脸清泪。 只不过,她并不是空着手走出来的。 她的右手上捏着一把刀,刀锋抵着自己的脖颈。 明昭帝慌了,「爱妃!你!你这是做什么?」 郑小宛却只哭道:「臣妾罪妇,不敢再侍奉君王,今日当着陛下和皇后娘娘的面,向燕国天下谢罪。」 明昭帝吼道:「把刀放下!爱妃,你把刀放下!只要你好好的,朕什么都可以不要,朕什么都听你的!」 这句话说出来,魏皇后的眼底最后的一丝希望也无了。 长玉静静瞧着郑小宛那张楚楚可怜的面容。 郑小宛的眼底里在笑。 不由得,长玉也暗暗笑了一声。 她目光收回,落在身前的明昭帝的手上。 明昭帝攥着拳,咬着牙低声道:「皇后,你们母女二人选一个吧。」 魏皇后双眼发直地瞧着明昭帝:「陛下,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明昭帝低声:「你身为皇后,不尽皇后之责任,不贤能贞静,反而处处刁难嫔妃,教唆嫡女,致使今日郑贵妃欲自尽,九帝姬遭十一帝姬毒打,这二者总要有一个人承担罪过,皇后,你选一个吧。是你来抵罪,还是长忆来抵罪。」 魏皇后双腿发软:「陛下!虎毒不食子,长忆是您的嫡女啊。」 明昭帝不去看她,只瞧着郑小宛。 「朕与郑皇后,还会有更多的嫡子嫡女。」 郑皇后。 魏皇后痴痴笑了两声。 明昭帝道:「今日若是你抵罪,往后如意还是尊贵的嫡帝姬,若是如意抵罪,你便不用死,往后废黜为妃,照常留在后宫当中,朕就当做今日没有发生过这件事情。总之,郑贵妃与长玉,你母女二人要给她们一个交代。」 魏皇后目光发直。 良久,她才跪了下去,朝明昭帝磕了一个头,失了魂一般道:「臣妾知道了……」 第92章 晋江首发 广阳宫宫门外的叫声悽惨。 吉祥如意捧着圣旨站在宫门前沉着面容:「皇后魏氏, 善妒妃嫔,逼贵妃郑氏自尽, 着, 剜目烙手之刑!」 宫门下的魏皇后被人押着跪在地上, 两只空荡荡的眼眶当中还在不停往外渗血。 兰姑竹姑在一旁哭着替魏皇后求情, 可是广阳宫内的皇帝连身都不愿意再转过来。 太监们不由分说,将烧红了的铁烙放在魏皇后的掌心之中, 顿时呲辣一声,空气里瀰漫开一股焦灼的臭味,筋断皮焦, 骨枯烟臭。 魏皇后痛得连哭嚎的力气都再没有了,头一歪, 整个人便昏死在了地上。 广阳宫门前寂静得可怕, 长玉却突然看见薛长忆红着眼睛疯了一样地朝着自己的方向冲过来,双手狠狠掐上自己的脖子—— 「——是你!是你这个贱人和郑氏勾结害死我母后!是你——!」 长玉只觉得无法唿吸,她伸手去掰薛长忆的手, 可是怎么都掰不开, 眼前的视野也渐渐地昏沉下来…… …… 睡梦当中,长玉猝然坐直起身来。 她捂着脸, 喘息了良久。 身边突然传来一列脚步声, 紧接着耳边是燕草焦急的询问声:「九主子,您这是怎么了?」 长玉听着身边燕草的声音,紧绷的身体才缓缓放松了下来,她放下手, 转脸看过去。 她在摘星阁的暖阁里。 ……原来是做梦。 燕草扶着长玉的背,蹙眉道:「主子可又是梦魇了?」 长玉抬手拂了拂额头上的冷汗,沉着脸点了一下头:「嗯。」 燕草忧心道:「自从魏皇后过世,九主子您就一直夜不能寐,这样下去可怎么成?奴婢瞧您还是找太医院的太医过来瞧瞧吧,到底心里也有个安慰。」 长玉拂开燕草的手,淡声道:「不必了,若是叫太医过来,免不得宫里的人有对我有什么议论。」 燕草不满道:「赐死魏皇后的是陛下,十一帝姬何必把缘故怪在您的身上?」 长玉淡淡笑了一声,没回答。 她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 已经大亮了。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长玉扭头问燕草。 「快要到巳时了。」燕草回答道。 长玉掀开盖在身上的锦被,下穿穿鞋:「准备一番吧,咱们去沐宸殿给陛下与郑贵妃问安。快着些点儿,今日已经迟了。」 燕草起身来,打着商量说:「主子,咱们要不然今日就别过去沐宸殿了……这个时候咱们过去,准和十一帝姬撞面,她如今疯得很,奴婢是怕她伤您。」 长玉摇摇头:「今日是要把后宫众人举荐郑贵妃为新后的书信交到沐宸殿上去,我得亲自过去。你派人盯着些朝阳阁的人,咱们避在她们之后过去便是。上了沐宸殿,她也不敢对我做什么。」 燕草也无法,只得称了一声是。 第226页 一番梳洗更衣,等着薛长忆的人先走了,长玉才从摘星阁当中往沐宸殿的方向赶。 为了避开薛长忆,长玉从沐宸殿的后门入的殿,前头的小太监引着她往前殿过去的时候,她瞧见薛长忆已经跪在沐宸殿之前了。 长玉顿足一刻看了看她的这个妹妹。 远远的,薛长忆就跪在台阶之下,浑身缟素,长发未绾,身后跟着同样跪下的竹姑兰姑二人。 她跪了一阵,便扬声道:「——今日是母后头七,儿臣求父皇,以皇后之礼敛母后于皇陵!儿臣求父皇!」 前头引路的小太监见长玉良久没有跟上来,便回过头去:「九帝姬,您在瞧什么呢?」 长玉回身过来,瞧着小太监微微一笑:「十一帝姬今日来得比我还早了。」 前面的小太监轻轻嗤了一声:「来得早有什么用啊?如今陛下正为魏皇后死前辱骂薛氏的事情发怒,这个节骨眼上,能保全一个全尸都已经是开恩了,十一帝姬这么天天来跪着,陛下连见她一面都不肯,也没人为她说话,来这儿不过是浪费时日罢了。」 长玉闻言,没再说话,只笑了一声,便跟在太监后头进来沐宸殿当中。 沐宸殿里,郑小宛与明昭帝正在用早膳。 郑小宛一见长玉来了,便笑着给她招手道:「今日九帝姬来的时候巧了,正赶上本宫与陛下用早饭,帝姬也一同用些吧。」 明昭帝也放下筷子笑道:「长玉来啦?坐吧。父皇着人给你添双碗筷。」 长玉上前跪拜行礼,之后才笑道:「这早膳儿臣不急着用,今日过原是为了立后之事。」说着叫身边燕草将一叠捲轴交给明昭帝身边的吉祥,「这里是儿臣所集后宫众妃的意见,看来如今贵妃娘娘为皇后,乃是众人之意。」 明昭帝一听这话便大笑起来:「好,长玉。朕将这件事情交到你的手上果然是对了,你真是没辜负父皇的期望,把事情办得这样妥帖。」 长玉微笑奉承道:「原是父皇英明。郑贵妃娘娘品性温敦,宅心仁厚,能立为皇后,乃是六宫之福。」 明昭帝笑道:「好啊,长玉,今次你立了大功,待贵妃立后大典,朕就加封你为顺庆帝姬,立帝姬府,位同亲王。」 长玉连忙跪下,恭顺道:「儿臣只愿父皇龙颜大悦,别的爵位不敢有索求。」 明昭帝大笑,命人将长玉搀扶起来。 郑小宛坐在明昭帝身边,给他递了一杯酒,娇笑道:「后宫的人倒是好说,只是前朝那儿一群老头子烦得很,只怕到时候又要对臣妾多加弹劾了。」 明昭帝摆了摆手:「这个爱妃放心,前朝那儿自有……」 「禀陛下,外头三殿下求见。」如意上前道。 明昭帝一顿,随即抚掌大笑:「朕正要说他,他这就来了。请进来。」说着与郑小宛道,「爱妃不必担心,前朝那儿自有薛止这孩子替你摆平,我听说经由他手,如今你义父李家丞相头一个同意立你为后的事情,有他带头,后面的人还怕摆不平么?」 长玉坐在一旁静静听着明昭帝与郑小宛说话,一抬头,便见薛止已经从外殿走了进来。 这段时间长玉一直没怎么见过薛止,如今再一见,倒真有些认不出来了。 不似从前总是一身玉龙府枣红官服穿在身上,加封亲王之后,穿戴得更加隆重了一些,一路稳稳走进来,比起从前温润如玉的气质,倒是多加了几分锋芒在其中。 薛止在明昭帝跟前跪下,行了一个礼:「儿臣给父皇请安。」 明昭帝笑道:「你来啦?你九皇妹正与朕交代郑贵妃立后之事,朕想问你,朕交代你安抚前朝的事情办得如何了?」 薛止回眸过来,看了一眼坐在身旁的长玉。 长玉触及薛止目光,微微垂头笑了一下。 薛止收回了目光,看着明昭帝笑道:「自然是已经安排妥当,父皇无需担心,只要等钦天监的人算好良辰吉日,立后大典便能如期举行。这段时间儿臣已经在着手布置,父皇无需劳心。」 明昭帝笑道:「这件事情办成之后,之后的奖赏朕自不会少了你的。」 薛止拱手:「多谢父皇。」 郑小宛笑道:「有三殿下在,陛下与本宫自然是放心的。」 明昭帝点点头,笑着伸手去提筷子。 可是刚提起筷子,明昭帝却觉得眼前一阵晕眩,手里失力,捏在手中的筷子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郑小宛第一个察觉到,立马起身搀扶明昭帝,焦急道:「陛下这是怎么了?」 长玉与薛止对视一眼,也立马上前。 明昭帝缓了一会儿,方才慢慢推开郑小宛的双手:「朕无事,想来是昨夜没怎么睡好。」 薛止忙道:「既然父皇觉得身子略有不适,还是先回去补觉吧。」 明昭帝的脸色有些虚浮,他慢慢点了点头:「也好。」 郑小宛连忙起身,「臣妾陪陛下进暖阁歇息。」 长玉垂头,恭送着明昭帝与郑小宛回了内殿。 甫明昭帝消失在正殿里,长玉第一刻便抬头,静静盯着薛止:「是不是你对父皇做了什么?」 薛止眉眼带笑:「长玉妹妹,这儿可不是说这个的地方。」 长玉看了他一眼,转身往沐宸殿外的方向走。 薛止跟在她的身后。 第227页 二人到了沐宸殿外,无外人时,长玉才又冷声问了一遍:「父皇那儿你下手了?」 薛止跟在她身边,微然笑起来:「何须为兄动手呢?为兄现在可不是最想杀了他的人。」 长玉蹙眉道:「郑贵妃想要动手了?」 「是啊。」薛止眉眼弯弯,「她好像已经等不及了。」 长玉脚下步子一顿,转过身来看着薛止:「那你呢?」 「我?」薛止眉梢一动,乌沉沉的眼底里瀰漫着笑意,「自然是捨命陪君子咯。对了。」薛止故意卖关子一般弯唇一笑,紧接着靠近长玉耳畔,低声道,「妹妹猜猜,咱们什么时候动手?」 长玉眉毛都不挑一下:「如今盛京宫内外,还有谁不是三皇兄的人,那个人的人头,三皇兄取之如同探囊取物一般,想什么时候不都可以?」 薛止骤然笑起来。 「好好在你含章殿里待着吧。」他笑了一阵,方才抬手拍了拍长玉的肩膀:「还有一件事情为兄要交代你一番。」 长玉道:「三皇兄请说。」 薛止扬手一指还跪在台阶下的薛长忆:「看到了没,这里恐怕还有个棘手的人。」 长玉顺着薛止扬手指的方向去看,皱了皱眉,「怎么会?」 「怎么不会?」薛止微笑,「说不准她比你知道的东西更多。」 * 一夜骤雨。 灯吹人静,长玉在榻上辗转反侧了许久,却一直不能入睡过去。 窗外的春雷声隆隆,一道闪电过后,长玉终是忍不住从榻上焦躁爬了起来,对着隔间暖阁唤道:「燕草。」 叫了两三声,那边的燕草醒了,披着一件外袍提灯急匆匆跑到长玉的床前:「主子怎么了?」 长玉蹙眉道:「我这心里不知道怎么回事,总是安心不下,你替我换身衣裳备车,咱们过去沐宸殿一趟。」 燕草扶着长玉的肩:「这个时候陛下与郑贵妃已经歇下了,您若是担心陛下的龙体,明日请安的时候再问一问便是,何苦这个时辰冒着惊雷闪电过去?若是您真放心不下,奴婢代您过去一趟便是。」 长玉却摆手道:「不成,我得亲自过去一趟。」 说着下床穿鞋。 燕草见劝说无果,只好服侍着长玉穿戴整齐,而后连夜叫人备了轿子,主僕一行匆匆往着沐宸殿上的方向过去。 长玉坐在暗沉沉的轿撵当中,一路冒着大雨过去。 惊雷闪电剎那之间将天地照亮。 长玉不由得捏紧了双手。 今日在沐宸殿下薛止对她说的那番话,她总觉得大有深意。 莫名其妙让她猜测动手弒君的时候,又叫她好好待在含章殿里。 …… 长玉有预感,就时今夜。 至沐宸殿之下的时候,远远的,便见到殿下兵马罗列撑起,一列列寒戟刀枪如林而立。 燕草从没在宫里见过这样的阵仗,一时吓得有些慌了手脚,忙与轿子里的长玉道:「主子……不好了,沐宸殿下好像有兵马。」 长玉一听这句话,心里咯噔便沉了下来。 撩开垂帘一看,沐宸殿下早兵马早已经布列整齐。 「停轿!就在这儿停!」长玉厉声呵斥。 燕草忙吩咐小太监们:「帝姬说了停轿!」 轿子甫一停下来,燕草手里的油纸伞还未曾撑开,长玉就已经从轿子里夺门而出,径直冒雨往着沐宸殿的方向过去。 可她还没跑进队伍当中,便有一双手从身后叫她拦腰抱着。 长玉惊惶之中回头,却见是许久未曾见面的陆嚣。 陆嚣浑身披甲穿盔,背上背着弓箭,肋下佩刀,眉眼里是长玉从未见过的肃穆。 他抓着长玉的手,凝眉问道:「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回去!」 长玉一时有些愣住。 今夜分明是薛止要动手,为何陆嚣却会出现在此。 「你怎么在这儿?」长玉哑然。 陆嚣面沉如水,仰脸看了一眼被阴云雷电压制在底下的沐宸殿,才垂首与长玉道:「郑贵妃毒害陛下,陛下身边的内侍吉祥与如意大人夜出宫门禀报三皇子殿下,抚南侯府等世家奉命入宫勤王……清君侧。」 长玉心中一沉,怔怔往后退了一步。 陆嚣握住她手腕,低声附在她耳边道:「今夜这里都是簇拥三殿下的人,长玉,今夜会有大事发生,这个地方太危险了,你赶紧回去,吩咐人紧闭含章殿宫门,没有我这里的消息,千万不要出去,知道吗?」 长玉抬眸,定定瞧着他:「抚南侯府回同意与薛止联盟?」 陆嚣的面容上有些难色,他咬咬牙垂眸,良久才道:「确切说,不是抚南侯府,只是我投靠了三殿下而已。」 长玉讶然:「为什么?」 当初他们二人被困骊山的时候,陆嚣分明与她说过,这辈子是誓要忠君的。可今日薛止清君侧,只要是细心一些的人,都能分辨得出这恐怕不过是一个幌子罢了……陆嚣投诚薛止,究竟为什么? 陆嚣垂头,低声道:「当初你还未曾和亲的时候,三殿下就已经拖人找过我了。他向我保证过,只要我从陆氏的兵马当中抽出人来助他一臂之力,待他登极之后,便会把你许给我。」 长玉一时怔住了:「陆嚣……你!」 第228页 陆嚣却道:「你不用管了,先离开这儿才是!」 「离开?九皇妹既然来了,世子不与她多说几句话才是?依照本王看,九皇妹来得正巧。」身后突然传来薛止的声音。 陆嚣长玉都是一怔,回头,见薛止撑着伞,信步闲庭地走了上来。 薛止走到二人跟前,笑道:「看来今夜还是惊扰九皇妹了。」 「三皇兄。」长玉低头朝薛止行了一礼。 陆嚣不动声色把长玉拉到自己的身后,警惕盯着薛止道:「三殿下,今夜有属下等在此已经足够,九帝姬是个女子,还请三殿下派人护送她回含章殿才是。」 薛止却微然一笑:「九皇妹既然来了,便肯定是不愿意回去的。」 陆嚣看了长玉一眼,眼神示意她不要留在此地。 长玉却轻轻摆脱了陆嚣的手,淡声道:「我没事的。」 「长玉!」陆嚣提高了声音。 薛止用着意料之中的眼神瞧着长玉,微笑道:「看,本王说的话不假吧。」 陆嚣沉声辩驳:「三殿下,您留九帝姬在此可以,只是她一介女流之辈,又能替您做什么呢?」 薛止轻笑:「本王来日的好妹夫,你也太看轻本王这个妹妹了。只怕今夜她解决这件事,倒是比你与我来得更快。」说罢,他一双乌沉沉的眼含笑盯着长玉。 薛止的眼睛明明是笑着的,眼神却比刀刃更冰冷锐利。 长玉抬眸,沉静对上薛止的:「三皇兄要我做什么?」 陆嚣拉住长玉手腕。 长玉却反手拉住了陆嚣的手腕,低声安慰道:「我没事,你放心。」说着上前一步道,「三皇兄是知道我会来的,想必今夜也早就把给我的事情准备好了。」长玉眉梢压低,「三皇兄不妨直说。」 薛止微笑:「为兄就是喜欢九皇妹这份聪颖。想必今夜沐宸殿上发生了什么,皇妹已经很清楚了吧。」 长玉道:「我知道。」 「既然知道……」薛止嘴角的笑意收拢回来,单手从肋下拉了一把佩剑出来,交到了长玉的手上。 长玉握住手里的剑,抬头看向薛止,拧眉。 薛止微微一笑:「先礼后兵吧。郑贵妃到底是父皇最宠爱的妃子,本王也不像与她彻底撕破脸。不如就由九皇妹当这个来使,替我们上殿劝说一番郑贵妃。若是郑贵妃肯出来,本王饶他一命,若是她不肯,且已经毒杀陛下,那长玉妹妹,就烦请你用这把剑,亲自在沐宸殿里杀了她。」 陆嚣断然拒绝:「这样的事情怎能叫她独身去,这不是叫她去涉险吗!?」 薛止微挑眉梢:「两军交战不斩来使,这个道理难道世子还不明白吗?」 陆嚣咬牙:「三殿下,我答应你的事情里可没有这一条。」 薛止微笑:「现在有了。」说着问长玉道,「妹妹觉得呢?」 长玉握着手里的剑,仰头看了一眼薛止:「可以。不过我也有一件事求三皇兄。三皇兄登基之后,许我出宫。」 薛止眉眼弯弯:「妹妹想去哪儿都行。」 长玉握着剑,背过身去:「陆嚣,你在这儿等我,我很快就会出来。」 陆嚣顿时伸手去抓长玉的手,可是却没有抓住,只能瞧着长玉淋着大雨,在沐宸殿下千千万万兵马的瞩目之下,静静登上了台阶。 一瞬之间,陆嚣的心中突然不知名地慌乱起来。 他看着长玉远走的背影,好像觉得她这一去,仿佛就不会回来。 * 长玉登上沐宸殿的时候,殿门是紧闭的。 殿内安静得出奇,整个世界好似都只能听见这轰然的雨声。 她伸手,吱呀一声推开了殿门。 恰此时,身后落下一道噼开天地的闪电,一束白光骤然涌入殿内。 一声轻微虚弱的嘆息从殿中传来出来:「你来了?」 长玉抬眸望去,但见一道纤细的身影就背对着她坐在大殿中央。 长玉踏入殿中,反手将门轻轻掩上。 关上门的一瞬,所有纷杂的声响也尽数被拦在了门外。 沐宸殿长玉已不知来过了多少次,可是这一次,殿里的一切好像都不一样了。 大殿当中的烛火被通通点明,满堂光耀如同白昼,灯火明灭,将殿堂下郑小宛的身影拉扯成细长景象。 风闯堂而过的时候,围屏上倒影着郑小宛摇曳的身影,像是一根漂浮不定的浮萍。 长玉握紧了手里的剑,慢慢地走近前去。 走上跟前,她才发现郑小宛并非孤身一人在前殿。 她的身边还有一个人。 与其说是人,可他却已经不会动了。 明昭帝的尸身就横卧在跌坐着的郑小宛的身边,双目可怕地睁大着,满脸被浇盖着鲜血。他的双手还保持着空抓的动作,好像在掐着谁的脖子一样。 死不瞑目。 长玉看着那一滩血,突然沉默了一下。 「我现在这个样子,是不是很可怕?」缄默当中,郑小宛突然这么问了长玉一句。 长玉一怔。 就见郑小宛慢慢地迴转过头来,满脸是血。 她容颜原本就是极艷丽的,此刻沾满了殷红的鲜血,在这灯火恍惚的大殿之下,骤然便迸发出一种近妖般锐利的美。 她瞧着长玉微微一笑,温柔拍了拍身边的空地,「没想到最后是你来。也好,咱们俩说说话吧。」 第229页 长玉微微点了点头:「好。」 她跪坐在郑小宛的身边,将手中握着的剑放在一旁。 郑小宛瞥见那把剑,笑道:「我一直在想,会是一把什么样的名剑砍下我这颗难道,没想到是这么普通的一把。」说着,又打趣一般笑起来,「不过从今天以后,这把剑也不能算是一把普通的剑了,毕竟,这也是砍了一代妖妃的刀剑,想来日后也会被后人提起的吧。」 长玉静静盯着郑小宛的笑容。 这张倾城容颜脸上绽放过太多好看的笑脸,妖媚的,娇柔的,嗔笑的,太多太多。 可是却从未展露过一次像今天这般惬意、明朗而干净如赤子的笑意。 长玉静默了一阵,说:「适才薛止在殿下说了,只要你今日肯出了这含章殿,他应当会饶恕你一命。」 郑小宛像是听到什么有趣的笑话:「饶恕?」她抬手抚了抚明昭帝的脸,「你觉得这可能吗?」 她转过脸来,瞧着长玉温柔笑起来,眼底的那颗泪痣也跟着一同摇曳,「从我与三殿下缔结约定的那一日起,我就知道我不会活着出这盛京宫了。长玉,难道你还不明白吗?薛止想要的是一个名正言顺的天下,可这名正言顺要从何而来呢?自古江山易主、改朝换代,亡国总是要把错归结在女人的身上,而今日,我郑小宛便是这颗棋子。他薛止许给我为郑氏一族亲手报仇雪恨的权力,我郑小宛就用这条命来谢他。把盛京宫里所有的不能见光污垢骯脏藏在我身上,再把这个清明世道拱手让到他薛止的手上,这就是我们的交易。」 不知为何,长玉突然想到了安氏。 骤然,心中便有一种悲从中来。 长玉垂眸:「……我与你是一样的人。」 郑小宛微然笑起来,伸手握住了长玉的手:「所以你母妃的死,我才觉得格外抱歉、对不起,长玉,对不起……骊山行宫里,我并不是有意要加害你的母妃,只是我为了我的家人,已经无路可退了。」 郑小宛看着满堂幽幽的灯火,眼神飘远:「可是我绝不后悔。就算我背弃了我的情郎,就算我如今沦落成这副残缺不全的骯脏模样,我也不后悔。」 长玉微微哽咽了一下:「如若你想活下去,我可以为你想办法。」 郑小宛却握着她的手笑了,笑容温柔而坚定:「谢谢你,但是已经用不上了。今日如若不是你带着沾了我血的剑走出这沐宸殿,薛止不会放过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他要登位,我就必须要以死为他开这条路。不以我手除明昭帝,他如何得这燕国?长玉,真的不必了。」 说着,她静静拉过长玉摆在地上的那把剑。 长玉瞧着她,颤颤伸手,拉了一把郑小宛的手腕:「你再想想吧。」 郑小宛手一顿,眼睫盈盈一抬。 长玉的眼睛里已经有了泪水。 郑小宛却释然笑了起来,温柔地抬手替她抚干净了脸颊上的泪痕:「当日我的父亲在这沐宸殿上触柱而死,今日我便杀了这昏君替他超度。我已经没有什么后怕的了,我唯一只怕等到了底下,我的父亲会责怪我,为了替他报仇,祸及了燕国无辜的那些百姓。对了,说点别的,长玉,你知道我名字出处吗?」 长玉强忍着眼底的泪,一字一顿道: 「宛彼鸣鸠,翰飞戾天。我心忧伤,念昔先人。明发不寐,有怀二人。 人之齐圣,饮酒温克。彼昏不知,壹醉日富。各敬尔仪,天命不又。 中原有菽,庶民采之。螟蛉有子,蜾蠃负之。教诲尔子,式谷似之。 题彼嵴令,载飞载鸣。我日斯迈,而月斯征。夙兴夜寐,毋忝尔所生。 交交桑扈,率场啄粟。哀我填寡,宜岸宜狱。握粟出卜,自何能谷? 温温恭人,如集于木。惴惴小心,如临于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郑小宛垂眸笑起来:「夙兴夜寐,毋忝尔所生……如今我这样的人,怎还配叫小宛这个名字?只怕我爹知道了以后都要以我为耻。」 她一边说着,一边缓缓拉出了手中的剑。 一寸剑光如水如镜,映着她秀丽眉眼。 长玉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恍然扑身上前想要从郑小宛手里抢过那把剑。 可终是慢了一步,只听见微微「噗嗤」一声,紧接着,一股滚烫的东西便溅在她的面孔上。 两个人失力一起倒在地上,长玉惊恐叫出声,两只手上却都已经沾满了郑小宛脖颈上喷涌出来的鲜血。 郑小宛的身体不住地颤抖着,满脸是血,却笑得格外明艷。 她抓着长玉的手,吃力地说了最后一句话:「……长玉,快走,快走。别、别留在这儿……」 陆嚣在殿门外等了许久,终于,沐宸殿上的大门缓缓打开了。 一剎那,他的心好像蹦到了嗓子眼。 凝眸一看。 好在,出来的人是长玉。 长玉自沐宸殿上走下来。 台阶之下,三千兵马瞩目而望。 她捧着薛止给她的那把剑,慢慢走下台阶。 一场暴雨噼头盖脸沖刷下来,带走上脸上身上的血水。 那血水顺着她的衣裙落下来,淌在台阶上,再沿着台阶慢慢爬开,最终消散。 薛止就站在众人之前,微微含笑看着她。 长玉走上去,沉默跪下,抬手将手里的宝剑奉于薛止。 第230页 薛止盯着那把剑,眼瞳深处迸发出掩盖不住地笑意。 长玉却躬身下去,朝着薛止拜了一拜:「郑氏弒君,已经被臣妹诛杀在沐宸殿上。自此……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薛止嘴角的笑容一丝丝扩开。 身后三千将士也轰然跪下。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 明昭帝停灵四十九日,殡天入皇陵。 在这之后,忙碌的便是薛止登基事宜。 自郑小宛死后,长玉便甚少与薛止见面了,多数的时间都待在含章殿当中。 薛止一开始承诺她的出宫也迟迟没有答应,更是直接封闭了盛京宫与宫外的联繫,长玉一切的行为举止都要在他安排的人的视线下进行。 薛止美其名曰:如今先帝驾崩不久,宫内外谣言四起,若是不断绝消息,只怕到时候引起宫内人心惶惶。 长玉前去沐宸殿求见过薛止三四次,却通通都被薛止身边的内侍给驳了回来。 如此,也只好在含章殿当中暂时等待消息。 直到长玉派去沐宸殿求见薛止的人去了第五拨,沐宸殿的人才带回来一句话,说是薛止担心她如今再与薛长忆同住含章殿不便,要将她暂时搬迁到甘泉宫居住。 搬迁前往甘泉宫的日子定在薛止登基的前一天。 摘星阁当中,燕草已经将所有的东西整顿好了,正将动身的时候,门外却突然传来婢女们的惊叫声:「敬安长帝姬,您不能进去!」 如今先皇驾崩,薛止将登基为帝,长玉与薛长忆自然而然也晋升为长帝姬。 薛止给薛长忆定下的封号是敬安,而她却是沿用了当初明昭帝定的顺庆二字。 其实这些天来,薛长忆已经不止一次上门来找过她,不过却通通被她闭门不见,另外又增派了人手严加看管摘星阁,薛长忆连跑进来见她的资格都没有。 今日因为搬迁住处,调遣走的人手多了,这才让薛长忆有机会进摘星阁当中。 燕草有些担忧,朝着长玉道:「主子,要不然您先避一避,奴婢出去给您推脱了她。」 长玉坐在梨木榻上,垂眸翻了一页书:「这摘星阁就这么大,我能避她到哪儿去?既然她都进来了,便招唿她进来吧。有些话,她也是不吐不快。」 燕草听得长玉吩咐,迟疑点了一下头,这才出了屋子。 少时,摘星阁的门被轰然踹开,长玉手里的书被人骤然丢走,就听见头上一阵厉声:「薛长玉!你疯了吗!?」 长玉不紧不慢抬头,就见薛长忆站在自己身前,愤恨的眼里满是血丝。 长玉没搭理她,伸手把薛长忆扔到一边的书又捡了回来,继续垂眸看着:「今日放你进来是让你说话的,不是让你撒泼的。」 薛长忆气极反笑:「你算什么东西,我是嫡帝姬,你也敢用这种口气与我说话?」 长玉听得好笑,闲闲笑了一声,抬眸瞧着她:「魏皇后生前已经被废,如今新帝登基,你我不过都是新帝异母的姊妹罢了,平起平坐的,分什么区别?敬安妹妹可别会错了意。」 长玉故意提了「敬安」两个字。 果不其然,薛长敏脸上的怒色更盛。 她恶狠狠盯着薛长玉:「你以为我愿意找你说话,若不是看在我们……」她说话之间突然顿住了一下,紧接着呵斥长玉身边的人道,「你们都滚出去,本帝姬有话与薛长玉说!」 燕草迟疑:「九主子……这……」 长玉却闲闲摆了摆手,轻笑一声:「你们且出去,瞧敬安帝姬这样子,只怕是有话要与我说。」 燕草这才福了福身,领着屋子里的人走了出去。 关上门的一剎,长玉抬眸笑道:「有什么就说吧,兴许往后咱们就见不着面了。」 薛长忆骤然压低了声音,她一把抓着长玉的手,恨声问道:「为什么?」 长玉挑了一下眉:「什么?」 薛长忆压着恨,眼睛通红:「你难道不知道薛止他根本就不是父皇的儿子吗?他不过是吴国妖妃留下来的一个野种罢了!薛长玉,你我都是薛家的女儿,难道你就眼睁睁看着我薛家的江山拱手让到这个外子的手中!?」 长玉垂眸,漫不经心挑眉:「是有听说过三皇兄的身世,怎么了?」 「怎么了!?」薛长忆像是吃了火.药一般,捏着长玉的手腕,看着她的眼睛骂道:「我就算不喜欢,不承认你是我的姐姐,可是咱们身上到底流的都是薛家的血脉!这是燕国,这江山是薛家的,无论父皇如何不好,这江山也不应该流落到外人贼子的手里!薛长玉,是薛家人,明天就跟着我上殿,当着所有人把薛止的身世揭露出来!」 长玉点点头,淡声道:「我听完了,你走吧。」 薛长忆一怔,像是没料到长玉会这样回答。 她尖声道:「你就一点儿都不恨!?薛长玉,你还是薛家的女儿吗?如今薛止登基,你我就如同亡国女,你心里难道没有一丝悲愤之情?难道你就不想把薛家的江山给夺回来吗!?你心里难道对薛家就一点感情都没有吗?」 长玉这才把手里的书放下,抬眸淡淡挑眉:「感情?」 薛长忆咬了咬牙:「难道你就真的愿意看着薛家的江山落在外人的手上?」 长玉定定瞧着薛长忆的脸,骤然之间大笑起来。 第231页 薛长忆看着长玉的眸光当中闪现出几分恐惧,却还是强撑着底气叫嚣问道:「你笑什么?」 长玉缓缓止下笑声,望着薛长忆的瞳孔里神色清冷:「你觉得,我在乎这个吗?」 薛长忆气愤之极:「身为薛家人,岂能看着自家的江山拱手让人!?」 长玉突然觉得有些厌倦,她厌烦挥开了薛长忆的手,冷笑:「燕国的江山落在谁的手里,我都无所谓 。」 薛长忆气得大吼:「你怎么能无所谓呢?你既然姓薛,那就是燕国的帝姬,与燕国共荣辱的人!你怎么能够无所谓!?」 长玉高挑一边的眉毛,口气淡漠之极:「薛长忆,你口口声声要为薛氏守住江山,可是你想过没有,天下百姓早已经苦咱们的父皇荒帝已久,去骊山的时候,难道你没有看一看外面的人现在过得都是怎样的日子?他们恨透了薛氏江山的残暴荒谬。你再看看如今咱们与杜国开战,燕国的军队士气如何低落?为什么,因为他们都不愿意为这样的王朝效力。薛长忆,今日就算不是薛止,燕国也会落到别人的手上。与其到时候真正亡国,倒不如趁现在新君还有能力弥补薛氏犯下的过错之时,趁早让荒帝倒台以抚慰天下百姓。所以,你要留下这样的燕国做什么?继续叫薛氏那一群昏庸无能的蠢材继续压榨天下黎民?」 薛长忆气得发抖,她扬手指着长玉:「果然,果然你早已经与薛止那个贼子串通一气了!薛长玉,你这是卖国!」 「卖国?」长玉冷笑,一把抓住了薛长忆的手腕,「我早说了,天下苦明昭帝久矣,他早该下去给天下人谢罪了。这个燕国帝姬我早不想当,更不想为一个昏庸的王朝去做所谓的復国行径。」 薛长忆气得浑身栗抖:「明日薛止登基,我不会让你们这两个奸人得逞的!就算用尽我这条命,我也要护卫薛家的江山!」 长玉大笑:「尽可去吧,我的好妹妹。不过看在咱们为同父姐妹的份上,姐姐还是要提醒你一句,惜命吧。」 薛长忆狠狠挥开了长玉的手,转身沖向殿外。 燕草等站在屋外,见薛长忆夺门而出,这才小心翼翼走进来询问:「九主子,没事儿吧?」 长玉站在屋子里,望着薛长忆远去的背影,垂眸笑了笑:「无事,先搬东西吧。今日要早些安顿好,明日陛下登基大典之上,咱们还有好好去拜见一番。」 * 次日,薛止于奉贤殿登基。 号曰永祥皇帝,改国号为南燕,于明年元月为永祥元年。 同时,大赦天下。 祭天地之后,众人前往沐宸殿恭贺。 长玉在人群里仔细看过,并没有薛长忆的身影。 一番封赏,众臣上殿谢恩。 薛止身披冕服高坐于九五尊座之上,令身边内侍宣读封赏诏书。 长玉身披长帝姬正服,上前领恩。 她匍匐在台阶下,朝薛止拜谢:「臣妹顺庆,恭贺陛下万寿延年,福禄金康!」 薛止微微扬手,示意长玉起身,同时身边太监读道:「赐顺庆长帝姬宫外帝姬府一座,位同亲王,享尊荣。又特指婚顺庆长帝姬与抚南侯世子陆嚣定亲,钦此——」 长玉俯身下来,殿下的陆嚣也一同跪下,二人向薛止谢过恩。 而就在这个时候,殿上却突然响起一道声音:「你也配坐在沐宸殿之上!?」 长玉回眸一看,是薛长忆带着竹姑兰姑等走上殿来。 沐宸殿里一时寂静无声,所有人的眼睛都看着走上来的薛长忆,一时之间都愣住了。 薛止却不急不忙,从容笑着坐在宝座之上。 「你这吴国的野种!多年蛰伏我父皇明昭帝身边,用毒计陷害我母后,如今还忝居天子之位,妄图吞我燕国!你做梦!」薛长忆一上殿来便指着薛止的鼻子骂,「当年我燕国灭吴国之时,先帝善心留下你这个吴国余孽,没想到你今日却干出这等腌臜之事!先太后魏氏离世之前,早已经把事情的真相告知于我,今日你怎还敢当着我的面前忝居君位!?」 「大胆!」薛止身边的内侍尖锐道,「陛下登基之日,怎敢有人当御前无礼!?」 薛长忆冷笑:「怎么不敢?」她上前几步,站在大殿之上,冷笑着一个个指过去,「你、你、你们,你们自诩燕国忠臣良将,可是世道如今却眼看着一个吴国余孽登基上位!薛长玉!你身为燕国帝姬却助这个孽子登基,你罪孽何其之重!?依照我看你这样的卖国者就应该被五马分尸、死后挫骨扬灰!」 长玉早知她回来,端着袖子立在殿上,看也不看薛长忆一眼,只对着薛止伏身道:「陛下,敬安长帝姬在陛下登基典礼上如此不敬,难道陛下要继续这样容许她撒泼吗?这把新帝的威严置于何处?依照臣妹看,这样的人就应该敲牙割舌,以警示众人。」 薛长忆一时大骂:「薛长玉!你敢!今日我早已经在殿外埋伏下魏家的人马,谁身死殿上还不一定!」 长玉沉静一笑,看向薛止:「看来,魏家是光明正大的谋反了。」 薛止微微一笑:「那就请敬安长帝姬把埋伏在殿外的人马请进来如何?」 薛长忆手一扬:「都给我围上殿来!」 这话话音刚落,就听见身后一阵脚步声。 薛长忆讥笑一声。 第232页 可那笑声还未收回,一把锋利的匕首便早已经抵在了她的脖颈之下。 薛长忆的笑声戛然而止,她瞳孔骤然缩紧,「怎么会!?」 薛止微笑:「怎么不会?敬安皇妹。你以为朕这些天对你的种种行径不作为究竟是为了什么?朕早已经暗中派人监察魏氏,如今魏氏与你勾结,看来,朕是真的不能再留下你这个祸患了。来人!把敬安长帝姬押下去,赐白绫!魏家上下,诛九族!」 一声令下,殿上的人便将薛长忆拖了下去。 薛长忆双眼通红,狠狠盯着长玉。 「——薛长玉,薛止,你们狼狈勾结,陷害先帝与我母后,如今又谋篡燕国江山,就算我死了,我也不会放过你们!薛长玉,你等着吧,你的报应很快就会来的!我就在地底下看着你!哈哈哈哈哈哈!我就在地底下等着你下来!等你下来了,咱们再从头到尾把这笔帐算清楚——」 长玉华服伫立在沐宸殿上,冷眼盯着薛长忆远去的声音。 可薛长忆死前嘶吼的叫声却好似一直萦绕在大殿之上,怎么也挥之不去。 长玉闭上了眼睛。 薛长忆与魏家被薛止拉下了马。 这盛京宫里亏欠过她与安氏的所有人,好像都已经得到了惩治。 她能松一口气了吗? 能抽身退出了吗? 沐宸殿里渐下的人血实在太多,太脏了。 这个地方,她真的一刻都不想再待下去。 登基大典之后,长玉送陆嚣出宫。 二人在盛京宫门前分别。 陆嚣看长玉一路都有些心不在焉,有些担心,便趁着众人没注意的时候,悄悄牵了一下她的手,笑道:「想什么呢?」 长玉这才回神过来,朝着陆嚣一笑:「只是觉得今日有些疲乏了,一会儿回宫休息片刻就好。」 陆嚣笑了笑,伸手掐了一下她的脸:「不要再想了,如今陛下已经登基,你可是大功臣。何况今日陛下也已经下旨赐我二人定亲,等你过些时候搬去帝姬府,我们便可以常常相见了。」 想起这个,长玉才不由得露出了几分笑颜,她伸手握住陆嚣的手:「我知道。」 陆嚣颳了一下她鼻子,「那我先出宫,咱们在宫外早日见面。」 长玉释然微笑,点了点头:「好。」 陆嚣翻身上马,笑道:「长玉,我在宫外等你。」 长玉亦然笑:「我也等你。」 陆嚣突然有些难为情起来,笑道:「怎么这话说得倒像是咱们得分开许久不能见面一样?」 长玉笑道:「不会,我今日回去就去求陛下,让他早日赐我出宫居住。你先出宫吧。」 陆嚣点点头:「那好,我先走了。」 说着扣镫拍马,带着人马便从盛京宫宫门前离开。 在宫门关闭的一剎那,长玉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收了回来,最终消失不见。 长玉理了理袖子,回身登上马车,燕草伺候着她把车帘放下,马车便折返回了甘泉宫的方向。 * 马车停在了甘泉宫的门前。 燕草搀扶着长玉下了马车,主僕二人踏进甘泉宫内。 沿着路往长玉所居的西偏殿过去,一路上却连一个人都未曾见到。 今日的甘泉宫当中格外安静,安静得甚至叫人有些发毛。 燕草扶着长玉转过迴廊,嘟囔道:「奇怪了,今日宫里怎么一个人都看不见?回头奴婢得好好训诫一番那些太监宫女,一个个的连规矩都不明白。」 长玉抚着袖子,垂眸淡淡微笑道:「今日新帝登基,他们难免也想去前头凑个热闹,由着去吧。」走了两步,长玉却突然停了下来,朝着燕草微微笑道,「对了,燕草,我有一样东西忘记在盛京宫门那儿了,你现在过去一趟帮我取回来吧,我怕一会儿就找不着了。」 燕草迟疑道:「您掉了东西在宫门那儿?」 长玉笑道:「我头上的凤仙花簪子没了。」 燕草抬头看,长玉髮髻上的那根凤仙花簪子确实不见了。 她朝着长玉拜了拜:「那奴婢现在就过去,您在宫里等我。」 长玉微微一笑:「去吧。赶紧去。」 燕草点了点头,便折身往着甘泉宫外的方向跑。 可走了几步路,燕草的心里突然惶恐不安起来,觉得好像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不由自主地,她还是回头瞄了一眼长玉。 长玉就站在拐角处,朝她笑了笑。 燕草这才回过头,朝着宫外跑去。 可就在当燕草跨出甘泉宫宫门一剎那,宫门却突然紧紧关闭上了。 燕草一瞬反应过来,赶紧折返回去推门:「开门!开门啊!九主子!!来人!开门啊!」 可是甘泉宫的宫门早已经被人从里面锁上,无论她怎么推就是推不开。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小太监从角落里冲出来,飞快地捂住了燕草的嘴。 燕草瞪着眼睛,膝盖下一软,双手狠狠抠着宫门,就这么倒了下去。 * 长玉站在甘泉宫西偏殿的殿门之外,垂眸面色沉静。 她闭了眼睛片刻,少时睁开,才伸手轻轻把门推开。 昔日热闹的西偏殿里如今一个人影也无,推开门一瞬间,一线光芒挤着缝隙落进殿里。 长玉一抬眸,望见已经端坐在正堂上的薛止。 第233页 骤然,她心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她轻轻笑了起来,慢慢走上前去。 薛止坐在那里,轻轻放下手中的茶盏,微笑道:「怎么,皇妹见到朕不觉得讶异吗?」 长玉微然一笑:「讶异?若说没有见到陛下,臣妹方才觉得讶异吧。」 薛止笑了一声。 长玉道:「陛下这个时候过来,有何贵干?」 薛止一笑:「朕不过是想来私下与你说几句贴心话。」 长玉勾起嘴角:「贴心话?」 薛止缓缓站起身,走到长玉的跟前,轻轻挑起她的下巴,「是啊,皇妹心里不是一直有些疑问吗?皇妹难道不是一直疑心安氏的死吗?」 长玉盯着薛止的眼神一瞬凌厉了起来:「你说什么?」 薛止抚掌轻笑:「安氏是朕杀的。当日我送给皇妹的那瓶药不是已经证明得很清楚了么?」 长玉仰脸,瞳仁颤抖:「你不是说……」 薛止笑起来:「皇妹一直是个聪明谨慎的人,只可惜,太容易被杀母仇恨蒙蔽双眼。皇妹,若时你能把安氏看得轻一些,那一些也就不上朕这个愚蠢的当了。不过也正是因着皇妹一碰上自己生母的事情便冲动盲目,这才叫朕有这个可乘之机啊。聪明到顶便是煳涂,愚昧到极便是聪颖。皇妹,要怪就怪你还有一丝对于生母的思念之心吧。生母是你的软肋,可是皇妹,这宫里有软肋的人是活不下去的。」 长玉骤然痴痴笑了一声:「郑小宛死前与我说的话原来是这个意思……我早该明白的。」 薛止静静盯着她,笑眼底已经瀰漫杀意:「长玉妹妹,我这个人一向不喜欢节外生枝,做事便是要做到万全,我的意思你应该明白。鑑于你也帮过为兄不少事情,为兄也不能不多心疼你一些。这段时日你便待在甘泉宫中吧,为兄会叫你走得好看一些、舒服一些。」 长玉咬着牙,勐然抓住薛止的衣袖。 薛止眉梢微动:「怎么,长玉妹妹还有话说?」 长玉的肩膀在颤抖,少时,她才慢慢抬起了头来,瞧着薛止轻声道:「陆嚣。」 薛止眉梢间笑意涌动:「妹妹,莫非你还当真是喜欢陆家那个小子?」 长玉抓着薛止的袖子,隐忍颤抖道:「我一个人承担就可以了,旁的人我求你不要动。三哥哥……就当是我这么久以为,唯一求你的一件事情。」 薛止微笑,温柔地抚了抚长玉的额发,声音却是冷的。 「啊,自然可以。」 长玉的手颤抖着缓缓松开了薛止的衣袖。 薛止越过长玉,离开前最后笑着说了一句:「长玉,若是你想活下来,也可以。我会派人暗中送你离京,薛长玉这个人从此以后就此消失,等待五年之后,你再长大一些,我再以妃子礼仪迎你回宫。当然,这五年之间,你的一举一动都要在我的控制之内。你是个有趣儿的人,我其实倒有些捨不得你。怎么样?这段时日,你可以想清楚,等你想清楚了,派人告诉我。」 长玉站在空荡的殿中,听完薛止的话却没有答覆。 薛止回眸看了她一眼,淡淡笑了笑,随即转头跨出了西偏殿当中。 长玉转过身,眼看着外头的人将西偏殿的大门紧闭,一瞬之间,殿内一片漆黑。 她拢了拢身上的衣裳,缓缓转身过去。 背后传来殿门落锁的声响。 * 锁在甘泉宫当中已经不知道多少个日子。 薛止拿走了殿里一切可以用来自尽的物件,怕长玉防火,连灯也不许点。 南窗下的梨花椅是从前安氏经常坐着绣花看书的地方,这些天来,长玉在那一坐就是一整天。 黄昏后送晚膳的人进入殿中,把一应的吃食摆在长玉身边的桌子上。 长玉却只是坐在梨花椅上,眼神空洞地盯着面前一扇紧闭的窗看。 她头也不回,疲惫地挥了挥手道:「把东西拿走。」 身边送饮食的宫女却突然之间跪下,带着微微的哭腔道:「主子还请用些吧,听说主子已经很多天不进餐饮了。」 长玉听闻这道声音顿时浑身僵硬,她不可置信地转过头,盯着身边的人:「你是……」 燕草缓缓把头抬起,眼中满是泪光:「是奴婢啊。」 长玉仓皇站了起来:「你怎么进来的!?薛止不是已经答应了我放过你们吗?是不是他出尔反尔!?」 燕草忙低声道:「不是的,主子,是奴婢跟送饮食的宫女偷换了衣服,这才得以进殿来。如今这甘泉宫四面都是禁军侍卫,外人无诏不可入内。」 长玉咬了咬唇,别过脸,淡声说:「我会没事的,你赶紧走,这段时间我会求薛止放你出宫。你别再跟着我了,跟着我没有活路的。」 燕草低低压着哭声,朝着长玉拜了一拜,坚定道:「不,奴婢今日过来,就是要救主子出去。」 长玉有些微微讶然:「你说什么?」 燕草道:「那一日奴婢与主子回宫之时,甘泉宫内伺候您的人就已经被陛下斩尽杀绝了,只有晏弥生事先发觉不对,于是先偷偷熘了出来。奴婢出甘泉宫后宫门就紧闭了,是晏弥生赶紧把奴婢带走了,又告知了奴婢陛下所做的一切。」 长玉喃喃道:「晏弥生?是郑小宛的……」 燕草低声道:「晏弥生说,郑贵妃在生前的时候其实偷偷找过他,也与他说明了一切。之后,郑贵妃便要晏弥生在您身边伺候您,要他帮您趁早堤防着陛下。他说那日沐宸殿里,郑贵妃原本就是想告诉您陛下早已经生了斩草除根之心,可是那日沐宸殿内陛下那边蛰伏在暗中的耳目实在太多,她若是那个时候告诉您,只怕您也出不去沐宸殿。主子,送您出宫的计划晏弥生早已经安排好了,少时只待主子与奴婢换一身衣裳,从今往后……从今往后……」 第234页 话已至此,燕草早已经泪水涟涟。 「从今往后……主子去看一看宫外的天地吧。」 长玉瞳仁颤抖:「燕草,那你呢?」 燕草擦干眼角的泪水,转而微笑起来:「主子您放心,奴婢都已经安排好了,等主子出了盛京城之后,奴婢自然会与您相见的。自奴婢入宫之后,您待奴婢宽厚如姊妹,奴婢感激不尽,今日您身陷囹圄,奴婢也自当为您出一份力。」燕草看着长玉略有犹豫,便伸手抓住长玉的手,「主子,你就同意吧!就算……就算您为陆世子想一想!」 长玉缓缓垂下头,抓紧了手。 燕草行大礼朝长玉一拜,抬头起来,眼里泪水涟涟。 她哽咽:「这回,就让奴婢做一次您的主吧。」 盛京宫的夜里骤然起了大风,唿啸而来。 挂在迴廊上的宫灯摇曳出斑驳光影。 长玉换了宫女的衣裳,跟在晏弥生的身后往盛京宫宫门的方向匆忙而行。 晏弥生在前轻声道:「今夜会放出去一批已经到了年纪的宫女,奴才已经做好了准备,帝姬到时候只要跟着奴才登车上马,出了盛京城门之后,城三里处客栈门前就有人接应您。您但请放心。」 长玉跟在晏弥生身后,垂着头一言不发。 至盛京宫门前时,果然已经看到外放的宫女开始上马车。 晏弥生拉着长玉飞快上前,趁着人多将长玉安插进一列登车宫女当中。 长玉低着头,跟着人群往前走。 恰在这个时候,宫门大开,外头进来一列人马。 一众宫女们纷纷跪下,朝着进来的人马行礼:「参见抚南侯世子。」 长玉骤然一惊,恍然抬头,正见陆嚣的马往这边走过来。 陆嚣骑在马上往内廷走,路过这群出宫宫女的时候,不自觉地低头看了一眼。 骤然之间,却在人群当中看到一个极其熟悉的身影。 长玉只觉得浑身都在颤抖,她缓缓抬起眼睛,正对上马上陆嚣讶异的双眼。 陆嚣还未曾警觉到这时发生了什么事,便听见远处传来唿啸的喊杀声。 长玉心中狠狠一沉,勐然抬眸之间,却发现宫中的侍卫已经追过来了。 暗夜长风当中,不知何处飘来一片烧焦后的尘埃灰烬。 那灰烬落在长玉的手背上。 长玉的瞳孔骤然缩紧了。 只见漆黑暗沉的天幕之上,远处甘泉宫所在的地方燃烧起了沖天的火焰。 ——甘泉宫失火了。 长玉突然之间想到了什么,整个人手脚发软,下意识想往甘泉宫的地方沖回去。 「陆世子!您救九帝姬一命!陛下是要她对的命啊!」晏弥生最先反应过来,狠狠抓这长玉的手。 陆嚣压低了眉睫,脸上神色顿时肃穆起来,他利落跳下马,一把抓住了长玉的手,还没等长玉回过神来的时候,她整个人就已经被她扔上马。 盛京宫当中的禁卫军首领高喊:「赶紧关闭宫门!」 可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一只羽箭射穿了喉咙。 陆嚣放下手里的弓箭,抬头看着长玉,狠狠对晏弥生道:「带她赶紧出宫!」 「陆嚣!」长玉失声。 晏弥生飞快上马,落座在背后,抓住缰绳一扬。 马在城门再次关闭之前飞快熘了出去。 策马狂奔,耳边的风唿啸不止,掠过耳际的剎那间,给人一种情人呢喃的错觉。 黑夜里,盛京宫被沖天的火光笼罩,城门关闭的剎那之间,长玉回头。 陆嚣就站在门的那一边,也正回头瞧着她微笑。 伴随在他身后的,是漫天如雨的箭。 ——轰的一声,宫门关闭。 那道她觉得似乎永远都跨不出去的宫门,就这样紧闭上了。 长玉回过头,颤抖着双手去抚摸自己的脸。 才发觉,脸颊上的泪痕早已经冰凉。 长玉擦干净了脸上的泪痕,回过头去看着前方的路。 前方的道路一片漆黑,不知通向何方。 她既害怕,又觉得释然。 她这只雀鸟,终于从樊笼当中挣脱出来了。 (正文完) ———————————————— 番外一:止于礼 「陛下自登基以来,肃清朝政,轻徭薄赋,杜国内乱之后战败,如今在陛下治理之下我燕国当真是天下海晏河清。如今战事休止,皇后娘娘又在此时有孕,当真是天佑我大燕啊。」 薛止自坤宁宫出来回沐宸殿之时,身边的大内侍一直喜滋滋地与他说着贺喜之话。 听了一路,未免有些疲乏,薛止淡淡笑了一声,温声道:「既然你张嘴这样懂得讨巧,朕就把上回南奚国上贡来的那一斛南珠赏给你,算是为皇后腹中的龙子积福。」 内侍一听连忙笑道:「陛下宽厚!我大燕自从陛下继位,当真是万民之福啊。如今百姓当中,就连儿童都在传唱赞颂陛下明德的歌谣,奴才当真是……」 「好了,说几句也罢了。」薛止实在听得有些厌烦,又觉得有几分好笑,摆了摆手。 身边的内侍知道这位年轻君王的秉性,素来温和,可却是万万不能触碰底线的,遂也知趣闭了嘴。 薛止胳膊撑在扶手之上,闭目养神。 第235页 内侍跟在撵边,一路过去无话。 直到抬撵的小太监选错了一条路。 大内侍在一瞬之间警醒过来,连忙小声呵斥道:「谁让你们走这条路的!?赶紧折回去!」 说话的声音轻微,可是却还是惊醒了薛止。 他睁开眼,淡声问道:「怎么了?」 内侍有些结巴:「陛下……这……这几个小太监是新来的,不懂规矩……」 薛止抬眼一望,顿了一顿。 内侍小心打量薛止的脸色,忙不迭道:「奴才有罪!」 薛止轻笑一声:「何罪之有?」 内侍满头大汗。 薛止朝着这条宫道的尽头看了一眼,淡淡笑了一声:「罢了,就走这条路。」 「是……」内侍这才松了一口气。 沿着宫道往下走,便到了甘泉宫的门前。 内侍忧心看了薛止一眼:「陛下……斯人已逝,您万万不要伤心了。」 五年之前,抚南侯世子在盛京宫宫门造反,同时甘泉宫夜火。 一夜火光沖天。 之后一场大雨,直下了一天一夜才把这场大火浇灭。 甘泉宫上下烧得干干净净,什么也不剩了。 随着这场大火一同消逝的,还有传闻当中陛下最疼爱的一位皇妹顺庆长帝姬薛长玉。 听闻她被找出来的时候,浑身上下已经烧毁得辨认不出人形了,也只能依靠着身上贴身所佩的物件来确定身份。 内侍转过头去,忧心看着薛止。 薛止坐在撵上,望着甘泉宫宫门眸光沉沉,良久才轻声道:「朕进去看看。」 「是。」内侍连忙唤人放下撵。 薛止下了撵,踏进甘泉宫这一片废墟。 内侍跟在薛止身后进入甘泉宫。 这座宫殿烧得已经只剩下一座架子。 薛止即位之后,修整了整个盛京宫,却唯独没有修缮甘泉宫。 是以到现在,这里也依旧是一片废墟模样。 薛止沿着甘泉宫的宫门走进去,走到西偏殿。 西偏殿的废墟上已经荒草丛生,风过时,依依而动。 薛止站在西偏殿的台阶前,垂眸沉思了很久。 身后的内侍并不知道君王心里在想些什么,也只好垂首恭敬等候。 已经是夕阳时,天边晚霞起,风拂过像是人的嘆息。 薛止回过神来,对着内侍缓缓笑了一下:「今夜,请那位来一趟沐宸殿吧,朕……有些话想对他说。」 内侍赶紧低头,称了一声是。 寂夜来,盛京宫灯火渐上。 夜深人静的时候,沐宸殿的门突然被人推开了。 「……臣陆嚣,参见陛下。」 薛止站在殿中,听见背后人沉声道。 「来了?」薛止缓缓转过身,望着脚边伏跪的一道青年男子的身影,慢慢笑了一声,「五年了。」 底下陆嚣浑身一身囚衣,慢慢抬起了头来。 薛止望着他的脸,轻笑道:「朕把你囚在地牢里五年,也算是解气了。」 陆嚣垂眸无言。 薛止突然道:「你知道今日朕找你来,意味在何吗?」 陆嚣仍是垂头,冷声道:「臣不知。」 薛止的睫羽缓缓搭落:「你父亲抚南侯在五天前过世,寿终正寝。他临死前,把陆家的兵权交还到朕的手里,亲自求见了朕一面。说,要以陆家兵权与爵位,换你这个唯一的儿子一条生路。」 陆嚣的肩膀颤了一下。 薛止又道:「知道朕为什么要把你押在那暗无天日的地牢里五年吗?」 陆嚣仍答:「臣不知。」 薛止背过身去,闭上眼沉声:「其实朕只是觉得,朕气不过。其实当初,无论长玉做哪一个选择,朕都不会真的让她死。朕只是气,气她竟敢真的这么大胆就跑了,朕也只是气,气她在自己的生死关头,竟然还肯为你求情。朕不知道把这样的气发在谁的身上,所以朕只能把你押在地牢里,让你没有再见她的任何机会。」 陆嚣垂眸,没有答话。 薛止自言自语,苦笑一声:「朕没有真的想过杀了她。朕只是不想放她出宫……朕有的时候,会觉得长玉是自己的同类,长玉跟朕小时候的性子太像,朕只是不想失去一个同类……也罢,也罢。五年了,朕也不想再计较了。抚南侯已经把兵权交还,朕也总该兑现诺言。陆嚣,你走吧。」 陆嚣骤然抬眸,不可置信地看着薛止。 薛止背过身,沉声道:「今日放你走,从今往后,这天下便再没有了抚南侯府,再没有了世子陆嚣,朕,不想再看到你。你去哪儿都好,离开盛京,甚至离开燕国,甚至你去找她……都好。朕不想再听见有关你们的一点消息。」 陆嚣怔了良久,方才木然地跪下,朝着薛止磕了一个头。 薛止始终背对着他,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知道沐宸殿的门被重新关上,薛止才回过头来。 他一个人形单影只地站在沐宸殿当中,望着紧闭的殿门。 不知为何,他突然回忆起当年盛京宫莲池边,他背着她脚扭伤的她一边说笑一边送她回含章,他笑声从容,而她警惕又羞怯。 有一瞬间,他也有些分不清自己对她的那种感情。 他曾以为自己是个铁石心肠的人。 第236页 见她最后一面的时候,他还曾嘲讽过她的那一根「软肋」。 怎么如今到最后,这根「软肋」也长在他心口前? 薛止苦笑一声,吹熄了沐宸殿当中的灯火,才发现,今夜月光如水。 他陷在黑暗里,看着近在咫尺的月光,最终疲惫转过了身。 从头到尾,他都是嬴的人,这就够了。 他从不敢奢求太多。 不想舍,所以宁愿从一开始就不去得。 ———————————————— 番外二:无尘嚣 陆嚣出宫,是在见过薛止的第二天傍晚。 他穿着一身布衣,背着一把剑,一个行囊,牵着一匹瘦马,悄然从盛京宫的偏门当中走了出来。 身后的宫门关上的一剎那,陆嚣抬头,看见从宫墙那头伸出的已经发新芽的绿柳。 盛京已将暮春时。 陆嚣牵着马上街。 他被关在地牢五年,这样的人烟阜盛,倒叫他一时有些不习惯。 他不知去哪儿,于是牵着马在盛京城里瞎逛了一番。 盛京的变化很大,不过五年而已,很多处路他都已经有些不记得了。 他去自己少年时常与那些纨绔子弟们胡闹的花柳巷子转了一圈,又去了一趟昔日的抚南侯府。 一切早已经物是人非了。 陆嚣在紧闭的抚南侯府门前磕了一个头,而后便上马出城。 盛京如今已无宵禁,傍晚出城的时候,城门处仍旧人来人往川流不息。 陆嚣在城门前下马,给守城的士兵交出自己的放行文书。 收了文书不久,却骤然听见城门前一声怒喝:「这是谁家的马?也不好好看着?瞧瞧把我们家的运上京城卖的绸缎都咬成什么样子了!?」 陆嚣立时回头去看自己栓在柱子上的马,却发现马早已经没了踪影。 他心下暗叫不好,连忙循着刚才叫骂的声音过去。 是一行即将进城的商队,商队的老闆就站在自己家的拖车旁气得跳脚,而自己的那匹瘦马嘴里还衔着一块人家的布料绸缎咀嚼。 陆嚣赶紧上前道:「见谅!见谅,是我的马!」 老闆气道:「你也不好好看着自己的马!咱们上京的料子全给你的破马咬了,你看看,怎么赔吧!?」 陆嚣赔礼道:「还请老闆你算一算,这些料子一共多少?我这儿照着价钱赔给您。」 那男人却哼一声:「这可是上贡给盛京官家夫人小姐的料子,人家特定的,你那几个银子能赔吗?我不是这儿的当家,我可不敢说话,你去跟我们当家的说!」 陆嚣理亏在先,自然只好依着对方的话:「那我去跟你们当家的说。」 男人瞪他一眼,「来吧,我们当家的车马在前头。」 男人领着陆嚣在一辆马车前停下。 「当家的,这小子的马把咱们送去鲁国公府的绸缎给咬了,您看着这怎么赔吧。」男人说着,冷笑站在马车边,一脸幸灾乐祸的看着陆嚣,「咱们当家的可是个厉害人物,小子,你说话可得注意些。」 陆嚣理亏,也只好赔笑。 而后,他伸手叩了叩车窗,低头凑近窗口道:「真是对不住!」 「这些料子不必公子用银钱赔了。」帘子里突然传出一个女子的说话声。 陆嚣在听闻这声音的一瞬间,整个人僵住。 而后,车帘慢慢卷了上来。 车内的女子笑意轻柔,右侧眉梢下一颗硃砂痣依依而动。 「把人赔给我便好。」 那人笑道。 一时间,陆嚣也忍不住笑了。 笑着笑着,他眼眶突然有些发红,颤声呢喃: 「……长玉。」 那人眉眼翘起,从车窗当中探出手来,掐了一把他的脸,打趣道:「你没做梦,傻子。」 陆嚣抬手抚着脸上被掐过的红痕,笑了:「我知道。」 我都知道。 ———————————————— 番外三:浮生闲事 永祥十五年,帝君薛止积劳成疾驾崩于沐宸殿,传位于十岁太子薛成。 举国哀哭。 永祥帝出殡的当天,一辆朴素无华的马车驶上俯瞰盛京宫的一座山崖之上。 漫天大雪之中,马车在崖顶停了下来。 马车外的家僕禀报了一声,马车内才传来动静。 下车的先是一个身披灰鼠裘的高大男子。 男子下了车,而后转身伸手。 马车垂帘中探出一只纤细雪白的手,搭在了男子的手上。 出来的是一个年约二十七八岁的貌美女子,脸上未施一点脂粉,一张面容上唯独右侧眉梢下一点硃砂痣醒目。 「夫人慢些。」男子温柔扶着女子下了车。 女子刚下车,身后的帘子里便探出来两颗小脑袋。 两个长得一模样的女娃娃,兴高采烈道:「爹!娘!咱们到了看舅舅的地方了吗?」 男子与女子回身,望着自己一对女儿,微笑道:「舅舅就在山下的盛京城里。」 两个小娃娃欢唿一声:「爹爹娘亲!我们要看舅舅!」 男子无奈一笑,看着女子摇了摇头。 女子温柔笑着,伸手抱住其中一个:「阿团,阿圆,一会儿下来了可要乖乖听爹爹娘亲的话。」 第237页 小娃娃们点头如捣蒜。 一家人立在崖上。 崖下,盛京城飞雪如絮。 女子望着雪中盛京,眼神突然有些落寞。 阿团和阿圆有些不解道:「娘亲,咱们站在这儿,舅舅看得见咱们吗?」 女子回眸过来,看着女儿,迟迟笑了:「舅舅知道的。」 阿团阿圆懵懵懂懂点了点头。 女子拉过自己的两个女儿,声音里突然有些颤抖:「来,阿团和阿圆给舅舅磕个头吧。」 女儿们很听母亲的话,乖乖跪下,冲着盛京的方向磕了一个头。 男子沉默:「当初我出宫的时候,答应他我们再不与他见面,只是如今……」 女子微然笑了一笑,也默然道:「……他不愿见我们,却总该见一见这两个外甥女儿。」 阿团回头,看见母亲眼中一闪而过的泪水,茫然道:「娘……您怎么哭了?」 女子擦了擦眼睛,换上一个笑容:「娘没哭,娘是眼睛里进了沙子。」 阿团连忙心疼道:「那我给娘吹吹,吹出痛痛就飞走啦。」 女子笑着抱起女儿:「好,阿团给娘吹吹。」 另一个女娃娃抱着男子的大腿,娇声:「阿圆给爹爹也吹吹!」 一句话,倒弄的夫妻二人笑了起来。 男子宠溺道:「好,阿圆给爹爹吹吹。」说着抱起女儿。 女子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远处大雪当中宁静的盛京城,与男子道:「咱们走吧。」 男子点了点头,也回头看着一眼,突然问道:「长玉,你还恨他么?」 女子身影一怔,「恨?」她微微笑了笑,「十年了,再有什么恨意,也该淡了吧。从前的我便是太去在意恨,最后反而……」说着,像是自嘲笑了笑。 她伸手捏了捏女儿的脸,「我现在心里,只有你和我们的阿团阿圆,除此之外,放不下别的了。」 男子一愣,随即也释然笑了。 夫妻抱着女儿上了马车。 马走鸾铃响。 一家子有说有笑的。 渐渐,马车就隐在渐大的风雪当中,不见了踪迹。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