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 第一章 娇娇恨嫁浪荡儿 隋,大业十二年。 仲春之际,野花烂漫,沿途草茂树盛,雀隼翔空,李世民抬眼看去,马邑的郡治善阳已在望。 前不久,突厥犯塞,他的父亲李渊现正领兵,在这里和马邑太守王仁恭共同抵御。突厥入侵的兵马多,李渊、王仁恭的兵少,他担忧李渊的安全,故特赶来相助。 当然,他这次来,不仅是为这一个目的,他还怀带着另外一个更大的目的。 尽管已经入春,马邑边塞,傍晚的风依然带着如似刀锋的凉意。 然此凉意迎面吹来,掀动衣襟,却使李世民正觉合宜。 他回顾了下来路,宽阔的官道延伸向南边的山西腹地、辽阔的帝国中原。 今上大兴工程、两征高句丽,耗费民力、不恤百姓,如今中原各地已是群雄蜂起,反势如火,眼看大隋的天下岌岌将危,此正英雄奋起之际,他们李家关陇显贵,岂可不抓住这个机会? 他此次来,所怀带着的另一个更大的目的,便是欲劝说他的父亲李渊决不可於此时久困边塞,必须要想办法从马邑离开,及早换一个更好、更合适的职位,如此,才能不使良机流逝。 但是,李渊会肯接受他的劝说么? 所谓“知子莫如父”,却“知父亦莫如子”。对李渊的志向,作为儿子的李世民,自问之,还是有所了解的。因而对此,他倒是不甚担心。善阳城近在咫尺了,出入城中的汉、胡土着,或束髻布袍,或辫发左祍,牵马者有之,赶羊者有之,渐渐熙攘,李世民不再后顾,迎着如刀凉意的暮风,打马一鞭,在鲜衣怒马、携弓带刀的随骑们的扈从下,奔向城门。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时已暮深,边塞的夕阳将沉,而沐浴在落日余晖中的李世民,今年才刚十七岁,浑身上下无处不焕发着青春的活力,驰马的英姿夺目,却像是一轮才升起不久的朝阳。 …… 自马邑向东南,过雁门郡,翻越太行山脉,再过河北诸郡,渡过黄河,总计行约千余里远,即大隋的东郡等河南诸郡地。 在李世民驰入善阳城的同时,东郡的卫南县,一户百姓的家中,有一个少女,年岁和李世民差不多,但一点儿没有李世民纵马壮志的昂扬,相反,她愁眉不展,噙着眼泪。 这少女年有十五六岁,长得娇娇小小,她盯着案上的剪刀,看了又看,好像是下定了决心,抹掉眼泪,将之拿起,朝着自己的脖子比了一比。剪刀还没碰到脖肉,森寒就刺激得她的脖颈上生起了一层的小疙瘩,她下意识的打了个冷颤,终究是没有勇气将剪刀刺入脖中。 眼泪止不住地涌出,她放下剪刀,换了铜镜在手。 铜镜中的她,柳眉杏目,端端正正的鼻梁,红嘟嘟的嘴唇,肉乎乎的脸蛋上,满是娇憨,不论任谁来看、来说,都得赞一声当真是个美貌的小娘子!便她自家,观之亦觉楚楚可怜。 可却怎么这般可人意的一个小美人儿,偏被阿耶、娘娘许给了李善道那个浪荡儿? 这李善道在县里边争强斗勇,专与一干无赖结交,听说不仅是花街柳巷的常客,还与县里的好些个小寡妇勾勾搭搭。这种浪荡无赖子,怎能嫁过去!真也不知阿耶和娘娘是怎么想的! 可是阿耶和娘娘已经答应了李家,并已收下了通婚书,接了聘礼,把她许定给了李善道。 这可该怎么办? 少女姓王,名如其人,小字娇娇,年纪不大,颇有决断,她想了再想,对着镜中的小美人儿说道:“不成,不成!这等浪荡子,要是嫁过去,必定日日受气。我宁死了,也不能日后成个气包!”咬住牙,再次拿起剪刀,闭上眼,一横心,就把剪刀向脖上刺去。——剪刀的尖刚碰到脖子,她的手可就软了,比划三四,到底还是仍未能刺出。既恨自己下不了狠心,又哀怨嫁给李善道后,往日的日子没法过,王娇娇扔下剪刀,推开铜镜,伏在案上,大哭不已。 正自伤自怜的哭泣间,院子外头传来了几句人声。 她的父母都出门去了,家里现只有她。王娇娇本待不理会那唤门之人,奈何那人死劲,叫个不止,她只好止住哭声,擦干净了眼泪,对着铜镜又看了一看,还好哭的时间不长,眼尚未肿,便出了门,到院中,应声问道:“是谁?”眼睛是没肿,哭得嗓子略略哑了。 院外的那来人瓮声瓮气地答道:“王小娘子么?是小奴啊,丑奴。” 王娇娇立刻变了脸色。“丑奴”,名高丑奴,不是别人,正是那可恶的浪荡子李善道家中的一个大奴,素来最为李善道鹰犬的。她没好气地说道:“你来干什么?” “好请小娘子知,俺家二郎写了封信给你家翁,令小奴送来。” 王娇娇怔了下,说道:“什么信?” “小娘子把门打开,小奴把信给你。” 王娇娇厌屋及乌,连带着高丑奴她也讨厌,压根不想见,说道:“我阿耶、娘娘都不在家,你先回去吧,等我阿耶、娘娘回来了,你再来。” 院外安静了下来,也不知高丑奴是不是走了?王娇娇侧着耳朵听了听,没听到什么动静。爱走不走!想在外头留着,便待着就是!王娇娇移开莲步,即往屋中回,打算接着再哭上会儿。 院外又传来了高丑奴的说话:“小娘子,俺家二郎今日就走,小奴得跟随伴从,怕是没空再来送信。你要不开门,俺就把信从门缝里塞进去了。” 没给王娇娇同意或拒绝的机会,一封信从院门下的缝中被塞了进来。 王娇娇止住脚步,讶怪问道:“浪荡……,你家二郎今日就走?去哪里?” 高丑奴信塞进后,当时就离了王家院门,但还没走远,听到了王娇娇的疑问。 他渐远的回答声音透过院墙,传入到了王娇娇的耳中,只有两个字:“瓦岗。” “瓦岗?”王娇娇重复了一遍,吃惊说道,“他去那大贼窝作甚?难道他……?” 瓦岗是什么地方? 王娇娇虽小妇人,也是知道。 瓦岗是个强盗寨子的名号,卫南县西邻黄河,听说这瓦岗寨就在黄河对岸岸边的大伾山中。 往常倒也罢了,那大伾山亦只是座山罢了,而自数年前起,这个地方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不一样的原因是因为一个人,便是韦城人翟让。 翟让本东郡法曹,坐事当斩,幸得狱吏黄君汉相救,遂成亡命,后来聚得了一干的壮士、轻侠,扯起了他的旗号,於今瓦岗已是远近有名的大贼巢。 王娇娇快步到院门边,拾起高丑奴塞进来的书信,她识得字,等不及她父母回来了,自打开来看。见那信中数行龙飞凤舞的字,——这字,王娇娇认得,是李善道的笔迹。 信里用词半文半白,大意略为:方今海内动荡,英雄用武之期。翟让啸聚瓦岗,招揽英杰,本县大豪徐世绩已往投之,他因此也决定前往投从。此往一投,若能成事,自然不提,如若事不能成,或恐牵累王家,故先请把与王娇娇的婚事取消。 却原来是一封解除与王娇娇婚约的信! 看罢此信,王娇娇呆立多时,喃喃说道:“这浪荡儿,真竟是要去投翟让为贼!” 一时间,她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有因李善道主动解除与她婚约的意外惊喜,只觉连日来的偌大压力和不愿尽皆得释,一身轻松,可是好像又有一点说不来的失落之感。 怎会有失落之感? 王娇娇自己也觉得奇怪。想不明白,她干脆也就不再想。复又看了一遍这封信,她落目在“英雄用武之期”这句话上,啐了口,说道:“谁不谁,都能称英雄了?不过他怕成了贼后,连累我家,尚算有点良心!”拿着信,自回屋去,高高兴兴的等她父母回家。 却说高丑奴,离了王家,赶回李家。 刚进李家院门,就碰见了一个正往外走的年轻人,可不就是李善道! 高丑奴行礼说道:“二郎,信送过去了。” 李善道头裹着个软脚幞头,穿着件白色的圆领长衫,腰围蹀躞带,杂七杂八地挂着些物事,配着柄刀,脚上一双短皮靴,瞧其身材、打扮,有些勇武的意思,再看相貌,浓眉大眼,倒亦不丑。听了高丑奴的禀报,李善道问道:“王翁怎么说的?” 高丑奴回答说道:“小奴没得见着王翁,王家小娘子说王翁出门了。” 却这高丑奴个子高,李善道朝后让了半步,“哦”了声,又问道:“王家小娘子说甚么了?” “啥也没说。她都没给小奴开门,小奴把信塞进去的。” 李善道颔下蓄的有短髭,他摸了摸短短的胡须,不觉“嘿嘿”地笑了两声,说道:“闻说王小娘子瞧不上我,不愿嫁给我,……”忽地笑骂了一句,“他妈的!” 高丑奴问道:“二郎,生气了?要小奴说……” “丑奴,你实话告诉我,老子在县里的名声是不是很坏?” 高丑奴说道:“这……,二郎在县里……”抓耳挠腮,吞吞吐吐。 “行了,你不用说了,老子知道了。”李善道大手一挥,又笑骂了一句“他妈的”,说道,“有道是,‘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就冲我这坏名声,王家小娘子瞧不上我,半点没错!换是老子,也瞧不上咱!”虽是连着骂了两句脏话,但言辞带笑,显是未将这事放在心上。 说完,他问高丑奴:“丑奴,你刚要说什么?” “怎么听二郎话里意思,两句他娘的像是在骂他自己?”高丑奴一边纳闷地嘀咕想道,一边回答说道,“二郎,小奴刚想说的是,要小奴说,这信就不必给王小娘子家写。聘礼都送过去了!二郎你这一退婚,聘礼不就打了水漂了?瓦岗,二郎想投,小奴便跟着二郎去投,干的好了,就干下去;干的不好时,再回来,不耽误二郎仍与王家小娘子成婚。” “话不能这么说。丑奴啊,大丈夫作事,不能没有担当!於今咱们要上瓦岗,这往后啊,是成龙、成虫,还是最坏的结果,死在官兵刀下,可都说不好。这婚约虽说是我阿兄给我定下的,我也不能耽误了王家小娘子,更不能牵累了她家。”李善道正色地说道。 这话,说得是半点没错,听来有情有义,可问题是,这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却叫高丑奴总觉得古怪,——这可不像是李二郎会说的话啊!高丑奴眨巴着眼,瞅着李善道,半晌说道:“二郎,自月前,你醉后跌了一交后,小奴咋总觉得,你跟往前不太一样了。” “不太一样么?”李善道打个哈哈,摸了摸颔下的短髭,没有接住高丑奴的话再往下说,张了下天色,岔开了话题,说道,“丑奴,你回来的刚好,你再晚回来会儿,就得出城追我了。” 高丑奴个大心实,是个没心眼的,果然就被吸引开了注意力,说道:“二郎,这就出发?” 李善道说道:“秦三他们已在城外等咱了,不好让他们多等,再说了,我也没啥收拾的。”拍了拍腰上佩着的刀,说道,“携此一刀……”,点了点人高马大的高丑奴,笑道,“加上丑奴你,便即够了!走吧,咱这就出发!”说着,迈开大步,接着刚才的步子,向院外走去。 两三个奴婢和高丑奴一道随在他的身后,牵着一匹马,跟着出了院子。 李善道吩咐送他出门的这两三个奴婢,说道:“候大郎到家,与他说,我已上瓦岗,叫他无须为我忧虑。” “大郎”,是李善道的哥哥,名叫李善仁。这个李善仁的性子与李善道大相径庭,本本分分。——王家的这门婚事,便是李善仁给李善道定下的。李善道之所以今天临暮远行,正是为趁李善仁下午去了田里察看的机会,好才能脱身离家,投奔瓦岗。 那两三个奴婢面面相觑,有心进劝李善道不要偷偷地背着李善仁去投瓦岗,可知李善道素来霸道,怕乱进劝的话,李善道恼将上来,再揍他们一顿,於是无人敢言,都诺诺应命而已。 暮色越发深沉,趁城门还没关闭,李善道带着高丑奴出了卫南县城。 城南数里处,溪外田边,十来个青壮的汉子正坐着玩耍。望见李善道骑马来至,这十余人忙赶上相迎。他们的个头虽高低不同,年龄有长少之别,然俱强健,都带着草莽之气。 迎到李善道马前近处,众人叉手礼之,皆道:“二郎到了!” “人齐了?” 最年长的一人答道:“共计十三人,一个不少,全都齐了,只等二郎到,便可启程。” ——答话此人,即是秦三。 李善道把手一挥,豪气地说道:“老子已经到了,那还等什么?诸位大兄,走吧!” 於是,李善道一声令下,这十三人和高丑奴混作一队,都随於李善道的马后,徒步跟从,一干人乃南向而去。 卫南县西邻黄河,瓦岗寨所在的大伾山,就在黄河西岸的边上,过了黄河就是大伾山,离卫南县城挺近,只百十里远。行路一日多,李善道等已到瓦岗寨外。 「每天两更,请大家多批评。求推荐票,谢谢。 小弟的公众号里边,有一个“隋唐杂说”的合集,专为本书写的,主要是对隋唐时期政治、文化、经济、军事、风俗,还有人物、故事等方面的介绍,也算对本书时代背景的一个注释了吧。凡文中提及之与此相关者,多有介绍。大家如感兴趣,不妨可以一看。公众号的名字是赵子曰。」 第二章 君汉笑夸有情人 严格说来,翟让最早的聚众所在,不是在大伾山,是在卫南县南韦城境内一个叫“瓦岗乡”的地方。那瓦岗乡是个多沼泽的所在,沙丘起伏,树木丛生,芦苇遍野,人烟稀少,亦是个便於藏身之处,但毕竟地方不是很大,遂在部曲越来越多之后,翟让领众进了大伾山。 黄河在大伾山的东麓流过。 河间两座岛,一名紫金,一名凤凰。这两座岛本是小山,后来黄河改道,流到了这里,山乃成了岛。两座岛与西岸的大伾山山脚和黄河东岸之间,除舟楫来往,另有浮桥贯通。 李善道等就是经浮桥过的黄河,上的大伾山。 又在大伾山的西南边,环布着童山、白祀山、善化山等山。 是乃东为大河,西南群山,大道朝天,北至黎阳,东入东郡,西为永济渠,南瞰通济渠,出如猛虎下山,四通八达;退据黄河天险,一夫当关。只从地势而言,此山诚然是一个适合盗贼藏身之所,与离此山约二三百里远,位处此山东边,而在后世鼎鼎有名的梁山泊差可相比。 翟让於起事前是东郡的法曹,主的是刑法之事,平日打交道最多的正是东郡的强豪、轻侠和盗贼们,——若把瓦岗比作梁山泊的话,翟让其人,与宋江也有几分相似,在这些轻侠、盗贼中他素负盛名。自他起事至今,已有三四年,这三四年间,不断的有东郡、乃至外郡的豪杰、少年们或因受过他旧恩之故,或因是慕名之故而前来投他,其帐下部曲现已有上万之多。 部曲既多,寨内寨外的防御也就森严。 河道上、山脚下和通往寨门的山道上都有翟让的部曲巡逻,以及设卡把守。 却这李善道,要非是因持有徐世绩家的书信,他还真是难以进山! 但饶是如此,拿的有徐家的家书,到了寨门外后,李善道还是等了会儿,才见寨门打开。 七八条跨刀的壮汉簇拥着一个长大的锦衣汉子,从寨门内转出。 到了李善道等前,这个锦衣汉子打量了下李善道,操着东郡方言,说道:“你来给徐大郎送家书的?” 李善道抛下缰绳,行礼说道:“是,在下李善道,卫南县人,与徐大郎自幼相识,俺们是乡里人。”察此锦衣汉子形貌,见他行立带风,衣饰华丽,连刀鞘上都镶金嵌玉,料必是寨中的头领之一,便客客气气地问道,“足下龙虎之姿,相貌绝俗,想定是寨中的大头领了?” 这人得了奉承,露出了点笑,摸着肚子,说道:“大头领不敢当,翟公使唤俺守门罢了。” 从他在侧的一人说道:“这位便是黄公,尊讳上君下汉,你等汉子,还不速速见礼。” 倒是巧了,这人就是救了翟让出牢狱的黄君汉。 翟让逃出牢狱,落草瓦岗后,黄君汉因私自放走了他,在郡中无法安身,便也来了瓦岗。 他对翟让有救命之恩,交情不同寻常,翟让视他为心腹,将镇守寨门的重任交与了他来负责。 李善道再次见礼,语气佩服地说道:“早闻黄公大名,如雷贯耳!黄公不顾性命,救脱了翟公,义薄云天,实是我辈榜样!不敢瞒公,我早就渴思能一睹公之风采!今日相见,盛名之下无虚士。”招呼高丑奴等,令道,“你们不也早都渴睹黄公风采了么?黄公在此,还不快些行礼?”端端正正的带头叉手为礼,高丑奴等齐声应诺,哗啦啦的亦都行礼不迭。 黄君汉叫他起身,瞧了瞧高丑奴等,说道:“你来给徐大郎送封家书,怎就带了这么多人伴当?”笑道,“怎么?难不成卫南地界,还有哪个不长眼的蟊贼敢劫徐大郎的家书?” “黄公,实话说吧,我这次来,一个是为给徐大郎送家书,再一个,我久仰黄公义名、翟公豪名,有个小小的心思,也是想着趁此投从贵寨!跟我来的这些位壮士,都是我往日在县中结交的义气朋友,一听说我想要投从贵寨,各不肯落后,因就全跟着来了,我赶都赶不走!” 这场面,黄君汉见得多了,他了然地点了点头,说道:“俺们寨子,不是寻常谁人都能投得的,非是重义气的好朋友,名声响的英雄汉,等闲俺寨里都不要!不过,你既是徐大郎的县里人,你这黑脸的伴当又甚雄壮,今你欲投从我寨,也不是不可。翟公最信用徐大郎,你只需得了徐大郎的允可,就可入伙了。”把李善道刚才呈入寨中的徐世绩家的家书还给了他,说道,“你先进寨,去见徐大郎吧。”顿了下,又道,“你带来的这些人,暂还不可进寨。” 他的视线在高丑奴的身上留了一留,又赞了句,“好个雄壮的黑脸汉!”——随李善道来的这十数人都很结实矫健,如李善道所夸,确是都可称“壮士”,然高丑奴身高体雄,长近七尺,用后世度量,一米九多、两米的身高了,纵在其间,亦是鹤立鸡群。 这是情理中事,怎可能因一封家书,就放一群“不明来历”的汉子进寨?此在李善道的料中,他忙应诺,但没有立即就进寨,踌躇稍顷,陪笑说道:“在下初来,不知徐大郎的居处在哪里?尚敢劳请黄公派上一人,为我引个道路?”掏出两三个金豆,恭恭敬敬地奉与黄君汉。 黄君汉接到手里,抛了一抛,笑道:“你这小郎,却也有情知趣。”但没有收下,说道,“不过就不说你仰慕义气,求欲投入我寨,便你是徐大郎的县里人,为徐大郎送家书到此这条,你这金豆,俺就不能收。”金豆还给李善道,令身侧诸人中一人,“夜义,你领他去谒徐大郎。” 名“夜义”此人姓张,是黄君汉的亲信,唱了个诺,便待黄君汉等回到寨中,又等李善道嘱咐完了高丑奴等人在此等待后,带着李善道亦进了寨里。 瓦岗寨的寨门有两处,一在北,一在南。 主寨门在南,李善道等来的便是这个主寨门。 寨里的主体建筑,如大部分喽啰住的“军营”、家属们住的“老营”、校场、仓储等多在山顶被清理出来的平地上和南、东、西三面的山坡、山谷中。 翟让、徐世绩等寨中重要头领们的住处则多在山的北坡。 沿着藤蔓、树叶掩映下的蜿蜒山路,张夜义前边带路,两人上到山顶,然后转下向山北坡。 上到山顶的时候,李善道四下望了望。 越过一片杂木,见远处高地上耸立着一个石亭,亭甚大,旁侧竖立着一面黄色的大旗。旗上有字,但隔得远,看不清是什么字,也不知写的是不是“替天行道”。 亭的周围俱是被清理出来的开阔空地,於其上,或依山壁搭建,或平地而起,建了许许多多的屋舍、窝棚,——以窝棚为多,屋舍为少,乍一望之,屋舍、窝棚连绵,不知是有多少。 又亦不知是有多少的汉子,这时正或坐或立,或三五成群的散在屋舍、窝棚间。 这些汉子,有的在饮酒,有的在赌钱,有的在斗鸡玩耍,有的在拈刀舞棒,比试武艺,亦有的在抛掷石锁,打熬力气,也有四仰八叉在晒太阳、捉虱子的,还有的推搡着衣衫破烂的不知什么男女,赶着他们往边上走,各种笑闹、叫骂的声响阵阵,一派粗野的氛围扑面而来。 翟让的部曲闻说已经上万,这山顶的地方虽然不小,断难容万人居住。 那翟让的其余部曲是在何处? 李善道稍微一想,便即知晓。 他渡黄河时,有翟让的部曲在河上划船来往,进山时,在山脚亦见有翟让的部曲聚驻,还被他们盘问了一番。 则其余的部曲,应当是要么在各面的山脚驻扎,要么在东麓河中的那两座山岛中驻扎。 张夜义似是猜出了李善道的所思,一边前头引路,一边说道:“本山住的儿郎,只两三千,其余的或是在河中的岛上、西南边的山中,或是驻在山脚。你来时,没见山下的我寨人马么?” 原来不止是在河中的山岛中有驻扎,在西南边的群山里也有翟让的部曲! “见了,他们还盘问了我来作甚呢!” 徐世绩家豪富,他和他父亲仗义疏财,在郡中早有美名,其人又有谋略,慷慨豪爽,投入到翟让手下后,甚得翟让依仗,现在瓦岗寨中的地位十分重要。 李善道自称与徐世绩是总角之交,此来又是给徐世绩送家书的,张夜义因先敬了他几分,不把他当外人,乃呵呵地又笑着说道:“徐大郎说,俺们多东郡人,兔子不吃窝边草,不好就近在东郡打劫,东南一二百里外的的荥阳郡、梁郡,地近汴水、通济渠,来往的商旅众多,正可剽掠,以供自资,因建议翟公不妨多遣儿郎往荥阳、梁郡,还有西边的永济渠沿路打劫。这当儿,除了山里、岛上驻的,还正有些儿郎在荥阳、梁郡,及那永济渠左近发财快活哩!” 抢劫的话说的轻松自然,好像天经地义! 今时之李善道,早非昔日的那个浪荡子,已然“脱胎换骨”,虽在决定来投瓦岗之前,已给自己做足了心理建设,可这会儿听到张夜义这样的话,他还是不自禁的为之心头一颤。 决定来投瓦岗时,给自己预先做的那些心理建设做的再足,毕竟也仅只是心理建设。 现在不同了,是真的身在“贼巢”了! 且是一个拥众上万,尽管在后世甚有美名,号为义军,可於时下却还只是个专以打劫为务,以至其打劫范围远至几百里外的“大贼巢”! 就眼前的这位张夜义,笑呵呵的,对自己很是和气,可又岂知,他手上是不是沾过血?手下是不是有人命?当劫掠之时,他又会是何等模样?又适在山顶见到的那些个衣衫破烂、被推搡前行的男女,虽不知来处,有一点可以确定,必都是被掳到山上的人质、肉票! 李善道暗暗地咽下了口唾沫,再次提醒自己:“世道不同,当下非是后世的太平盛世,而是人命如草的乱世!要想活下去,这世道,我改变不了,……他妈的,就只能改变我自己!” 脏话,有时能自嘲,有时也能壮胆。 下到北坡,行之不远,参差筑在一块葱绿的大岩石边上的数座屋宅落入眼帘。 张夜义指之说道:“李郎君,岩下的那几座屋宅,就是徐大郎和寨中别的几位大头领的住处了。你稍等,俺去通报一声。” 李善道说道:“好,好,劳你通报。” 张夜义健步如飞,到了那几座屋宅外头。 几座屋宅之间,各有篱笆墙相隔。在篱笆墙外,又各有带刀的壮汉们警卫。 李善道目不转睛地看着张夜义到了其中的一座屋宅外。 见他先与这座屋外警卫众人的头目说了句话,旋即,便进了去,等不多时,从屋中出了来。 李善道提心在口,等他回到近处,尽量拿出放松的表情,佯笑问道:“大兄,徐大郎在么?” 还好!张夜义无有异样。 张夜义答道:“在的。俺已代郎君禀过了,徐大郎请你入见。” “多谢大兄了!”李善道稍微放了下点心,把那几个金豆子又摸将出来,塞进了张夜义的手中,诚恳地说道,“小小意思,不成意思!” 张夜义和黄君汉不一样,他没推辞,干脆地收了下来,嘴上客气了下,笑道:“有徐大郎介绍,郎君入伙不难。往后咱就是自家人了,不用再这般客气。” “是,是。入了伙后,我是新人,少不了还得多烦请大兄指点。” 张夜义笑道:“指点不敢当。以后啊,咱们便一起跟着翟公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痛痛快快的过活便是。”说道,“俺还得回去向黄公复命,就不陪郎君谒见徐大郎了。” 李善道和他对行一礼,张夜义原路返回。 目送着张夜义远去后,李善道整了下衣袍,飞快地将预备下来的等见到徐世绩后的说辞,在脑中重过了一遍,随后,这才朝张夜义刚进的那座屋宅行去。 …… 时当近午,阳光正好,张夜义刚进的那座屋宅室内窗明几净,临着窗户,此时立了两人。 这两人,一个的年纪比李善道小些,二十来岁,穿了件士人才穿的襕衫,但容姿不像通常人们印象中的士人,分毫也不文弱,相当健壮,尤其是年龄虽不大,才刚弱冠,然须发旺盛,长着络腮胡子,颇是威武;一个的年纪比李善道大,得有三十来岁了,未着正儿八经的外装,穿着个类似后世坎肩的金绣半臂,露出在外的小臂肌肉饱满,黑铁也似,整个人健硕雄壮。 这两人,前者便是徐世绩,健硕的这位名叫单雄信。 单雄信也是东郡人,与翟让系旧识,翟让始聚众时,他就聚了一伙少年,来相投了。却这单雄信骁悍勇武,善用马槊,有万夫不当之勇,和徐世绩恰是一武一文,翟让亦很器重於他,现在寨中,他的地位与徐世绩相当。徐世绩和他意气相投,两人因此义结兄弟。 张夜义进来通报前,徐世绩和单雄信正在商议一件准备办的要事,被张夜义打断了,听得是有徐世绩父亲的家书送来,两人暂将话头止下,等李善道进来。 眺着沿着山道缓下,向着徐世绩住的这屋行来的李善道,单雄信说道:“贤弟,他说是给你送家书来的,又说与你是少小相识,你俩交情应是不错?俺却怎此前未听你提及过他?” 徐世绩皱着眉头,说道:“要说俺和他少小相识,这话不错,但要说交情,并没有。” 市井轻侠亦分三六九等,上者重义轻生,下者争强斗狠,之前的李善道便是后一类,以徐世绩的眼界,当然看不上他。只是徐世绩尽管年轻,长相也威猛,性子则是谨稳,从不在背后说人闲话,故此“点到为止”,只与单雄信说了他和李善道没有交情便止,未有底下多言。 单雄信性子粗豪,没听出他的话外之音,笑道:“有没有交情都罢。他大老远的,给你送家书来,也是一番情义,等下赠他些金银,权做谢礼吧。” 徐世绩却亦是纳闷,未答单雄信的话,心道:“也是怪了,阿耶怎会用这李善道与我送家书?” 疑惑在李善道入进屋中后,很快就得到了解开。 「求收藏!求推荐票!」 第三章 力挽惊牛猛士也 看罢徐盖的来信,徐世绩幡然变色,赶紧从席上站起,左手紧把住右手的大拇指,左手小指指向右手手腕,右手的四指皆直,左手的大拇指则向上,右手掩近其胸前,——竟是冲着李善道行了个叉手之礼,他说道:“要非大兄,家父危矣!世绩有礼,多谢大兄相助!” 叉手是一种表示特别恭敬的礼节,系用於臣对君、下对上、卑对尊时。若论年纪,李善道固是比徐世绩年长了一点,可若比之身份,不管是李家与徐家在卫南县的家声之相比也好,抑是李善道与徐世绩个人的名望之相比也好,却李善道都是不能与徐世绩比的。 而却徐世绩居然向李善道行了个叉手之礼,还说要非李善道,他父亲就危险了。 边上坐着的单雄信不免诧异,便即问道:“贤弟,怎么回事?尊公信中写了什么?” 李善道进到屋中后,到现在尚未落座。 徐世绩礼毕后,请他入席就坐。 待李善道坐定,他乃才回答单雄信,说道:“家父信中说,前天他从田庄还家路上时,驾车的牛受了惊,乱冲乱撞,车子险些翻了,幸得李大兄相助,挽住了惊牛,家父才得有惊无险。” 单雄信吓了一跳,说道:“牛受了惊?车子差点翻了?”捂住胸口,说道,“还好,还好,尊公有福之人,有惊无险!”吃惊过去,回过味来,忍不住细看李善道,说道,“贤弟,尊公说是这位李郎君挽住了惊牛,救下了他?” “信中是这样写的。” 单雄信不太置信地说道:“观李郎君形貌,虽不瘦弱,可居然力能扼牛?哎哟,真看不出来。” 一头牛,上千斤重,别说是受惊的牛了,便是不受惊的牛,想要单纯地以人力把之扼住,也是千难万难。单雄信自问之,便是他,怕也做不到。李善道六尺余高,个头不低,身材虽被衣袍遮着,但能看出,亦堪称健壮,却虽如此,要说他居然力能挽惊牛,单雄信难以相信。 单雄信难以相信,李善道他自己也不相信。 他本不知徐盖信中内容,听了徐世绩的话,才知徐盖是这么写的,连忙解释,说道:“徐大兄、单公,敢请二位相知,挽住惊牛的不是我,是我家里的一个大奴。” 单雄信说道:“一个大奴?” 徐世绩已是知了李善道所谓的这个“大奴”是谁,说道:“大兄所言之此奴,可是高丑奴?” 高丑奴是李家的奴生子,他的父亲在世时,个头就高,到了他这儿,个头更高,在整个卫南县都是有名气的,徐世绩不仅知道他,还见过他。 李善道答道:“大兄,正是此奴。”看了下徐世绩,又看了下单雄信,笑着说道,“大兄、单公,有道是,‘一个雷声天下响,五湖四海尽皆闻’。如大兄与单公者,就是‘五湖四海尽皆闻’。我怎敢当大兄对我的‘大兄’之称?徐大兄,你知道的,我在我家行二,你与单公直呼我‘李二’就是!” 当下人流行以行第相称,但也不是随便谁都能以行第相称,得熟人才行,是以徐世绩以“大兄”来称李善道。 徐世绩迟疑了下,到底李善道才救过徐盖,便应道:“那俺就不恭了。”应是应下了,“李二”此类称是尊长对卑少的称呼,他也不能真就这么称,便改以“李二郎”来称李善道,他向单雄信简单介绍了下高丑奴,说道:“原来挽住惊牛的是李二郎的家奴高丑奴,这就不奇怪了。” 单雄信素喜勇士,啧啧称奇,随着徐世绩也改了称呼,问李善道:“二郎,丑奴随你来了么?” “来了,现在寨门外等候。” 单雄信与徐世绩说道:“贤弟,丑奴虽奴,对尊公有挽牛救护之功,何不召来一谢?” 徐世绩应道:“正该这般。”吩咐屋外侍者,“去把高丑奴请来,俺要当面向他致谢。” 侍者领命自去。 徐世绩拿起徐盖的来书,反复的再又看了两遍,持信沉吟。 单雄信问道:“贤弟,尊公信中是不是还写了别的什么事儿?俺瞧你怎颇有犹豫之态?” 徐世绩说道:“家父信中说,县里的一个吏员私下告诉他,郡中新任了个通守,这通守知了俺在瓦岗,放话言称,将遣兵卫南,捕拿家父。家父颇是忧心,因有意离县,来上瓦岗。” 单雄信“嘿”了声,蒲扇大的手掌猛地拍了下案几,说道:“借他十个狗胆!甚么鸟通守?当他是张须陀么?呸!就是张须陀,老子也不怕!敢遣一兵一卒,去扰贤弟家,老子把他的脑袋揪下来,呈与尊公做夜壶!” 他揉了揉打理得的甚是整齐的胡须,说道,“但话说回来,贤弟,於今咱山上和往日不同,声势远震,各部帐下的儿郎们合计万余之众,远近郡县哪个不畏咱、敬咱?流水般的财货不绝过手,你我在山中日夜快活,却留尊公在家,未免似亦不妥。要不然,依俺看,干脆就遵了尊公的意,你这两日便把他和你的姊弟们都接到山上来吧,如何?” 徐世绩说道:“贤兄,俺其实早存此念,唯家父此前难舍田园,不大情愿。现既家父提出,肯来寨中了,俺哪有不愿之理?”带着点为难,说道,“却只是明日你我就要下山,这两天,俺恐怕是没有时间回去接家父和俺阿姊、阿弟们进山。” 单雄信笑道:“此有何难?你我这趟下山,左右十来天便可回来,等咱回来,你再去接就是。” 徐世绩沉吟不语。 李善道察言观色,将心比心,把自己代入到徐世绩现下的处境中,猜出了徐世绩为何迟疑。 父子情深,徐盖信中既已写了,新任的本郡通守放话,打算派兵去卫南捕拿他,那徐世绩怎会不因此担心?就算是他和单雄信的这趟下山,十来天就可回来,十来天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万一便在这十来天中,徐盖出了事,可该怎办?焉不追悔莫及! 猜出了徐世绩迟疑的缘由,李善道当即起身,下揖作礼,提出了自己的建议,——顺水推舟地也改了对徐世绩的称呼,说道:“大郎,新任通守,闻他名叫王轨,听说他久掌兵权,一向作事,他妈的,心狠手辣!我之愚见,对他妄言放话此事,委实不可大意。不知大郎与单公明日要做何事去?若不甚紧要,我以为,还是抓紧先把徐公等接到寨中为宜。” 单雄信说道:“明天我和大郎要去干的事,不能说不紧要。要不紧要,何用我俩亲自下山?是有一个巨商,从扬州来,往东都去,数日后将经荥阳的通济渠段,眼线报说他随船携带的财货堆积如山!这等大财货,从咱门前过,怎可放脱?因寨里决定,必要把这厮拦下,将他财货尽劫寨中!却这巨商,随船带的护卫不少,一般的头领去劫的话,只怕不好功成,於是定下了由俺和大郎亲往去劫。此乃翟公昨日亲口交代下来的,这件事非俺俩亲去不可。” 李善道怔了下,心中暗道:“原来是要去拦劫商船。我与徐世绩虽是同县,并无情谊,虽得机会,前日丑奴正好救下了他的父亲,因我今日乃得上瓦岗,可要想再进一步拉近与他的关系,我却正愁无处着手,则何不我便?”便主动请缨,说道,“翟公交代下的事确实重要,是得好生办妥。既如此,大郎,你如暂无瑕还县,我愿为大郎还县一遭,接徐公等进寨。” 徐世绩斟酌了稍顷,却未同意。 他委婉说道:“二郎才到山上,未得歇息,怎好便再劳二郎帮俺接家翁来寨?”想定了主意,唤屋外一人进来,便是在屋外警卫的那群汉子的那个头目,这头目本是他家的一个大奴,命道,“我阿耶想搬来寨中,你带上一队人,今天就出发,回去县中,把我阿耶和阿姊等接来。” 这头目恭敬应令。 徐世绩又细心地嘱咐说道:“到了县里后,不可招摇过市,悄悄的回到家中,勿要闹出动静,安稳的把我阿耶等接出便可;回来寨中的路上,务要仔细,不得多做耽搁,越快回来越好。” 这头目应诺,见徐世绩别无嘱咐了,行个礼,退将出去,自领众下山,去接徐盖等不提。 只说屋内,徐世绩没把接徐盖等进山的事托给自己来办,李善道小小失望,但这点失望,其实也在他的料中,他和徐世绩没交情,把接父亲进山这么重要的事交给自己代他去办,徐世绩当然不能放心。接徐盖的机会未能得住,固是可惜,然亦无妨,从单雄信随口道出的“劫船”话中,他已看到了另个与徐世绩拉近关系的机会,他从容说道:“大郎,我有一事相求。” “何事?二郎尽请言来,但凡俺能做到,必不推辞。” 李善道说道:“大郎,实不敢瞒,我久慕翟公、单公和大郎等的义名,早就想投奔贵寨,一直苦无良机。今因为徐公送家书之故,总算是得入进了寨里。进了寨后,来大郎住处的这一路上,沿途所见,山险林密,豪杰如云,当真是气象万千!更坚定了我投从贵寨的决心。我想要请求大郎的这件事便是,我斗胆求投寨中,为寨里效犬马之力,敢请大郎俯允。” 徐世绩尚未答话,单雄信笑了起来,说道:“俺当你求何事,原来此事。这还不好办?”与徐世绩说道,“贤弟,这位李二郎,俺看亦义气中人,他既求入伙,允了他即是,你说怎样?” 尽管和李善道没甚交情,但李善道的根底,徐世绩是知道的,首先一点可以肯定,他绝不会是官军的细作,既不会是细作,辨其神态言辞,也是真心想投寨中,那只凭他前日救下了徐盖这点,徐世绩就无不答应李善道之此请的道理,因道:“二郎,你想入伙,俺当然欢迎。然有一事,俺须得先与你讲说清楚,入了伙后,你可就不是良家子,便与俺们一样,亦成群盗矣。保不齐,哪日官军来讨,寨里若是落了败,二郎,俺可也救不了你,咱只能各安天命。” 李善道大喜,下揖谢过了徐世绩同意他入伙,然后直起身子,严肃地说道:“大郎,我虽愚昧,却也觉得大郎的这句话,说得不对。” “俺哪句话说得不对?” 李善道说道:“大郎说我一入伙,便与大郎等同,成盗贼矣。这句话,大大不对!” “哪里不对了?” 李善道慷慨地说道:“翟公、单公诸公,皆义名远扬,郡内、州中的百姓,提起诸公,哪个不竖大拇指?自古至今,有像翟公、单公诸公这样的盗贼么?我略读过些书,委实未尝有见! “又如大郎,我与大郎乡里人,对大郎更加了解,大郎上瓦岗前,於县中乐善好施,凡县乡之贫寒者,只要向大郎张口,不分亲疏,大郎都尽与赈济,县里士民个个对大郎赞不绝口,钦服得很!皆云大郎是人间及时雨。自古以今,又有像大郎这样的盗贼么?也是绝无仅有! “方今朝廷无道,视万民如草芥,民不聊生,百姓如处水火。孟子云,‘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我以为,翟公、单公、大郎等今举义旗,啸聚瓦岗,诚非‘盗贼’可比,是乃倡义拯民、替天行道的作为!拟之於古,汉高、光武之迹也!” 徐世绩、单雄信对视一眼。 两人从对方的脸上,俱看出了惊奇之色。 单雄信还好点,他以勇武为长,今落草瓦岗,一因翟让之名,二为图个痛快,至少现在还谈不上有什么远大的抱负,故对李善道的这番话,感触还不很大。 徐世绩不然,他向有见识和抱负,否则的话,他家资豪富,家里单只存粮就有上万石,他干嘛放着富家公子的日子不过,跑来瓦岗“落草为寇”? 他正因看出了隋将失鹿,所以才加入了瓦岗,李善道的这番话,可谓正说到了他的心窝上! 徐世绩遂乃不觉大奇,摸着脸颊边的络腮胡,审视李善道,俄顷,叹道:“里巷传闻,多有谬者!以前与二郎来往不多,未知二郎胸藏锦绣,英俊之士也!”行了个拜手礼,说道,“日后尚望能与二郎多多接见。” 单雄信笑道:“贤弟,你这话怎么说的?二郎已入了伙,与你又是县里人,往后还能少相见?” 预备好的话顺利说出,似起到了不错的作用,但就算是起到了不错的作用,也只是个开始罢了。尤其对徐世绩,要想扭转他对以前那个李善道的印象,还得加把劲才成! 李善道还礼答道:“不敢隐瞒大郎,大郎昔在县中的诸多义举,我慕之已久,单公的威名我亦早就如雷贯耳!今蒙大郎不嫌我愚钝,允了我入伙,日后敢愿多闻大郎、单公令音。” 单雄信笑道:“你等读书汉,啥都好,就礼多。李二郎,你快坐吧。” 李善道应了声是,但没有就入座,说道:“单公、大郎,我今既得大郎允可,入了伙,便斗胆又有一事敢请。” 徐世绩说道:“什么事?” “适闻单公言道,明日大郎与单公下山,是为寻扬州来的那个巨商讨进奉。我空手入伙,无有礼物敬献大郎、单公与翟公,心内不安,愿明日从大郎、单公下山,借此机为寨里立点功!” 正说话间,屋外脚步声响,一人说道:“大郎,高丑奴领来了。” 屋内三人转眼去看。 一个高大的身躯遮住了门户,倒影入屋中,拉出宽长的黑影,几遮蔽了屋中半室。 高壮的勇士,单雄信见过不少,寨里就有很多,然如高丑奴此等高大的,着实少见。 他惊而又喜,脱口道出了一句和黄君汉说过的相似的话,说道:“好个猛士!真壮士也!”顾笑与徐世绩说道,“贤弟,扬州来的那个巨商,护卫不少,估摸着这回纵咱兄弟亲去,也得好好的打上一场。若有此等猛士相从,你我或能少费些功夫。二郎此请,你何不便就应了?” 「请大家多批评。求收藏、求月票!」 第四章 道满流民不足奇 新才入伙,急於立功,李善道的心情可以理解,徐世绩同意了他明日一起下山。 李善道顺势向徐世绩禀明,跟着他来入伙的除掉高丑奴,还有十余壮士,都是卫南县人,现仍还在寨门外。徐世绩遂传下令去,请黄君汉把这十余人也都放入寨来。 等这十余人到了,徐世绩给李善道等安排下了住处。 在他住处往南的数里外,有个不大的小山谷,现尚无人居住,可给李善道等住下。 只不过那山谷是个荒谷,没有房屋、窝棚,得李善道等自己搭建了。 这不是什么事儿,李善道大喜谢过。 为表感谢李善道、高丑奴救下他父亲之情,当晚,徐世绩置下酒宴,请李善道喝酒。 莫看这酒宴是仓促备成,菜肴丰盛,酒是名酒。 清涧中捕得的新鲜鱼,脍得雪白晶莹;现宰的肥羊,炙得油焰淋漓。散养的鸡鸭或煮或烧,香气扑鼻;更有获自深山的熊鹿,肥瘦相异,入口绵嫩。各色的山果野菜尤不需提。产自长安虾蟆陵的郎官清酒小火微热,红艳艳的葡萄美酒盛在玛瑙杯,摇曳生姿。 比李善道在家结交轻侠、恶少年时置办的酒宴还要精美。 高丑奴身为奴身,不好入席,但单雄信喜他雄壮,强拉他入席。 只是高丑奴如何敢入席?惶恐推辞。 单雄信故作不快,说道:“如那奸尻无义之徒,求着俺,俺也不夹他一下。你虽为奴,魁壮少有,俺名雄信,向来喜欢雄壮的汉子,故欲与你畅快共饮,你莫不是不给脸面?” 高丑奴求助地看向李善道。 李善道笑道:“他妈的!你看我作甚?单公赏你脸面,是你的造化,你还不快坐了?” 高丑奴无法,怯怯地坐将下来。 单雄信大喜,拉住他,与他连喝了十余杯。 酒到酣处,单雄信上了性,敞怀笑道:“满座的好汉子,月好,酒也好,怎可无槊舞助兴?” 抄起他的长槊,到屋外,就着银纱似的月光,舞了一回。 李善道、徐世绩、高丑奴等随出旁观,喝彩不已。 翌日,徐世绩和单雄信见过翟让,领下令符,点齐了兵马,出寨下山,南赴荥阳郡境。 李善道带上高丑奴等从行。 ——昨晚,李善道、高丑奴在徐世绩的屋宅中睡的;春二月天气,山中也已不冷,其余的那十三人没有去那处小山谷,而是便在徐世绩的屋外,席地而卧,将就对付了一夜。 单雄信几年前来投翟让时,带来的人众约两三百人,这几年中,陆陆续续的有他的老乡、旧友专来投他,不算翟让拨给他的部曲,他的直属部曲目前共有千余。 徐世绩不像单雄信,不是强梁的出身,他来投翟让时就没带多少部曲,现而下,他的直属部曲也没有单雄信多,只三四百人。 这一回去荥阳拦劫那个巨商,他两人没带别的闲杂部曲,只带了些他俩的直属部曲。 单雄信带了四五百人,徐世绩带了百余人,合计六百多人。 那个巨商再是随从的护卫不少,也不可能达到五六百之数,依眼线侦报所知,其所带的护卫大概百十人,五六百的人马去抢他,足够了。 山间的清晨多雾,从寨里出来时候,尚雾气朦胧,但等顺着山路,下到山脚,单雄信和徐世绩带出来的部曲分别整好了队伍,开始出发之时,雾已经散尽,太阳明晃晃地挂在东天。 大伾山的山脚草木茂盛,经些野树,通过山脚的喽啰驻地,不多远,就出了山区。 五六百人不算很多,无须乘船,沿浮桥渡过黄河,入进东郡地界。 再行不远,便到了官道上。 这条官道属卫南地界,向北通往卫南、濮阳等县的县城,向南经韦城、胙城等地通往荥阳郡。 他们现下所在的位置,正处在卫南与胙城之间。 上午时分,官道上来往的行人颇有。 骤然见到这么一大伙的“贼寇”,抄矛带棒,大呼小叫,打着五颜六色的旗帜,乱糟糟地从西边的黄河岸边涌来,登时就有不少的行人惊骇失措,慌乱逃跑。 然亦有并不惊慌,只往路边远远让开的,——这却是多赖了徐世绩所献给翟让的“兔子不吃窝边草”此策之功了。因徐世绩此策,瓦岗寨周边的百姓,这几年基本上没遭受过瓦岗义军的掳掠,相反,义军抢到粮食后,按徐世绩的建议,还会分些给周近的百姓。 因此,周围乡里的百姓也就不怎么怕翟让他们了。 则是说了,既然不怎么怕,那为何还有惊慌逃跑的? 原因也很简单,那些惊慌逃跑的,不是本地的百姓,或为过路的旅人,或为逃难的流民。 於此其中,又以流民为大多数。 大业七年,五年前的秋天,山东、河南大水,漂没了三十余郡,无数的百姓倾家荡产,不得不卖身为奴。大业八年,亦即大水过后的次年,旱灾接踵而至,这年的旱灾倒非是只在山东、河南,南北皆出现了旱情,然山东尤甚,最受苦的仍是山东的百姓!大灾过后,必有大疫,同时,这一年且还大疫,雪上加霜,又因此而倾家荡产,乃至死者的百姓愈不知凡几! 但朝廷非但没有积极的救灾,反却把精力全投入到了征讨高句丽的战争中。 也是在大业八年这一年,朝廷开始了对高句丽的第一次征伐,出征的兵马达百余万众! 民间的日子可想而知,只能是更加难过。 於是由这两年起,原先好像铁桶一般的大隋江山,忽然一下子就变得四处漏风。 实在无法再忍耐苛政的百姓们,为了求条生路,先有王薄首义於山东长白山,继有孙安祖、窦建德等聚众於高鸡泊等地,翟让亦是在这个时候打出的旗号,海内的局面遂渐成反者如市。 从大业八年到今年,这几年中,尽管没再发生过特别大的自然灾害,可人祸不断。 三年前,发生了杨玄感谋反之事。 两年前,朝廷再度大征天下兵,百道并进,第二次征伐高句丽。 去年八月,杨广巡行北塞,突厥进犯,始毕可汗率骑数十万谋袭乘舆,杨广被困雁门,最危险时,“矢及御前”,尽管不久后这场危机就被解除,可海内却不免又因而生起一场大的动乱。 百姓的日子,总而言之,远的不说,就这几年来,那当真是一天不如一天,一天比一天难捱。 这样的背景下,就造成了两个状况。 一个是或因日子过不下去,不得不铤而走险,抑或是因逃兵役、劳役而成亡命,从而最终都沦落为盗贼的越来越多,如瓦岗寨,初才不过数百、千人,今已万余。 一个是四方的流民也越来越多。 以前的情况,李善道不太清楚,他是一个多月前来到的这个时代,这一个多月来的民间情况,他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却是非常清楚的了。 凡之所见所闻,无不令他惊心。 亦不必再说其它,只他前日来瓦岗,自卫南至瓦岗,仅百十里的路上,他沿途见到的流民就比比皆是,遇到的蟊贼也是一伙接一伙,好在丑奴等皆壮士,那些蟊贼都没敢劫他而已。 故是,对於眼前此际,道上那些衣衫褴褛,惊慌奔走,一看即是流民的人数之众、之多,他已是没有太多的震惊。 但这一个多月来,已在他心中浮出多次的那种侥幸,难免地再度浮现。 他怜悯地望着那些惊慌乱跑的流民,想道:“幸得李家算是中家,有些田地,日子还能过得下去。要非如此,只怕我这个李善道,亦与这些流民无异,早流离失所,甚至已成饿殍了!” …… 春暖花开,道边绿树成荫,燕语莺声。 二月春耕时节,乡间本该是生机勃勃的农忙景象。 放眼望去,路边却很多被荒废的田地,再加上三五成群,或者推着独轮车,或者扶老携幼,缕缕行行的流民,值此仲春好时,给人的却一种凄凉、破败之感。 行在单雄信、徐世绩部曲的后头,李善道一边感慨,一边领着高丑奴等,跟着队伍往前走。 正行间,道侧沟中窜走了两条野狗。 一团杂着红、白两色的黑乎乎的东西留在野狗窜走之处。 李善道没看清那物事是什么,待要再看时,听见高丑奴与一人说道:“你推俺作甚?” 那人说道:“俺瞧瞧那团黑东西是啥。” 高丑奴说道:“死人有啥好看的!” 却这团黑乎乎的事物是一具尸体。 李善道忙将目光收回,不再去看。 收回片刻,他忍不住,还是把目光投了过去,看得清楚,果是一具尸体,已被野狗啃得残缺不全,面目全非,血肉模糊,露着嶙嶙白骨。 李善道不禁喃喃说道:“死人有什么好看的。” 高丑奴离他近,听见了他重复自己的这话,说道:“二郎,是呀,死人有啥好看的!这姚大,死狗死猪见得少么?一个死人,挤着还要去看!” ——“姚大”,即高丑奴刚与说话那人,名叫姚阿贵,家中行大,本是屠夫。 “死人有啥好看的”,高丑奴说这话时的语气,是那般的不以为意,好像“死亡”,只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配上他刚补充的“死狗死猪见得少么”这句,似乎“死人”,也是轻贱的。 可死亡真的只是小事,一个生命的消失真的只是轻贱的么? 李善道叹了口气,说道:“丑奴,你和姚大去把那死人埋了吧。” “埋了?二郎,俺又不认识他!” 李善道说道:“认识不认识,你我与他一样,都是人。要没看见,也就算了,被咱瞧见了,就不能不管,任他死后还不得安宁,被野狗咬食。丑奴,你和姚大快点去吧,把他好生埋了。” 高丑奴唱了个喏,扯上姚阿贵,便下到沟边,寻土软处,就近挖了个浅坑,然后两人也不嫌脏,抬着这具也不知生前是谁、现已仅存残缺不全之遗骸的尸体,把之放了进去,草草掩埋。 沟边数十步的地方,长了两棵大榆树,原有三四个蓬头垢面的流民妇人带着脏兮兮的小孩,围着树,在抢割树皮,不意高丑奴、姚阿贵突然过去,倒把这几个妇人和小孩给吓得跑了。 高丑奴、姚阿贵没理会这几个妇人和孩子,埋毕,两人追上了已行出一段距离的李善道等。 数百的义军战士像是潮水,散乱地顺着官道往前行,独高丑奴、姚阿贵两个下到路边去埋饿殍,不说十分显眼,也颇引人注目。 骑在马上,行在前头的徐世绩、单雄信在从骑的提醒下看到了这一幕。 高丑奴、姚阿贵刚赶上李善道,徐世绩请李善道过去相见的话就传了过来。 自己是新才入伙,自己也好、手下的这十几人也好,都还与徐世绩、单雄信的部曲不熟,而徐世绩、单雄信的部曲是早已做惯了盗贼的,自己带来的这十几人也不是善茬,一来,李善道担心可别叫双方发生什么不必要的冲突,——当然,二则,也是徐世绩之前没招呼他跟着徐世绩、单雄信同行,故此下山以后,他选择了和高丑奴等一起走。 这会儿得了徐世绩的召唤,他便吩咐跟他入伙的诸人中最年长的那个,——也就是“秦三”,说道:“三郎,徐大郎唤我过去,咱的人你先领着。万不可和大郎、单公的部曲口角。” “秦三”,名叫秦敬嗣,二十七八岁,应了声诺。 李善道这才跟着来请他的那个徐世绩的亲随,去见徐世绩。——这亲随也本是徐家的奴仆,名叫刘胡儿。李善道与他认识。昨晚喝酒时,刘胡儿在旁伺候,李善道和他喝了两杯。 徐世绩和单雄信引着数十骑士,行在队伍的最前。 李善道和他的人跟在队伍的末尾,要想追上徐世绩,得先从徐、单二人的步卒部曲中经过。 从这数百步卒部曲中经过时,徐、单的部曲们纷纷和刘胡儿打招呼。 有的还和他笑闹几句,彼此很熟的样子。 今早下山出发前,徐世绩、单雄信已给部曲们介绍过李善道是谁,不过虽已有介绍,除了少数徐世绩部曲中的卫南县人外,李善道和他们中的绝大部分毕竟都是初见,和刘胡儿打招呼之余,徐、单的这些部曲们少不了的好奇地打量几眼李善道。 汗臭、酸臭,说不来的臭,各种难闻的气味扑鼻。 好奇的打量中,不乏亦有桀骜不驯的逼视。 这些部曲们多是二十多、三十多的青壮汉子,大都挎着刀,有的还拿着矛、背着弓箭,往他们的刀鞘、矛身上看,多有粘着已风干成黑块的斑斑血渍者,说是骁勇敢战的悍卒亦可,说是杀人如麻的悍匪亦行,这些汉子作为徐世绩、单雄信的直属部曲,皆当之无愧。 好个李善道!这等的场面,他尽管头次经历,犹能镇静,稳稳地走着,由他们瞧,笑脸应对。 …… 终於从这数百个剽悍的汉子中走过,到了徐世绩、单雄信的马边。 “你怎徒步过来了?你的马呢?”徐世绩跨坐马上,用扇子半掩脸面,以遮尘土,问他说道。 李善道笑道:“我在后头,过来得经过大郎和单公的部曲,骑马不便,就徒步来了。” 徐世绩点了点头,放慢了马速,问他说道:“刚在路边埋饿殍的,是不是高丑奴?” “是。” 徐世绩问道:“你让他埋的?” “是。” 徐世绩说道:“怎会想起来,令他把饿殍埋了?” “大郎,我读书不多,可也听说过,有道是,‘天地之间人为贵’。朝廷暴政,民不聊生,流民也是人,生而为人,惨死道边,已属可怜,死后再被野狗吞食,更使人不忍。我能力有限,没别的可以做,唯一能做的,也就是把之埋了,好让其死后能够得个安宁吧!” 徐世绩说道:“‘天地间,人为贵’,此曹操之诗也。二郎,不意你经书之余,兼读诗赋。” “是曹操的诗么?大郎,我还真不知道。这句话,我听别人说的,觉得说得对,就记下了。” 徐世绩感叹说道:“若论当今之世,民生之苦,与汉末之际,实亦已几近无别!‘天地间,人为贵’,……唉,朝廷如是能和二郎一般,知晓此理,这天下,也断不至盈沸如斯!”略顿了下,说道,“三年前,杨玄感反叛,其乱定后,二郎、贤兄,你俩可知县官说了句什么话?” ——“县官”,即皇帝,民间对天子的俗称。 单雄信笑道:“说了什么话?” 徐世绩说道:“县官说,玄感一呼而从者十万,由此可见天下人不能太多,太多了他们就会聚众为乱。不把这些人都杀了,不足以惩戒后来者。由是,因杨玄感之乱,死者三万余,枉死者泰半!杨玄感围攻东都时,曾开仓赈济百姓,以至凡受其米的百姓,亦全被杀了,都被坑於都城之南。二郎、贤兄,县官之残苛,以此可见一斑!二郎,正如你言,县官真的是‘视百姓为土芥’啊!有这样的朝廷,这样的县官,试问之,这天下怎能不乱?百姓怎能不反!” 李善道的消息渠道,自是不如徐世绩灵通。 杨广嫌天下的百姓太多这话,他是初次听闻,听了以后,无话可说。 这已不是“残苛”可以形容的了,杨广这是真把百姓当草芥看了。这却也就能够理解,为何杨广继位后,会那样的不惜民力,接连大兴工程、一次又一次的举天下之兵往征高句丽矣,此皆全然是因在他眼中,百姓只不过是他为实现他的雄心、他壮丽的蓝图而可用的工具。 默然了会儿后,李善道把昨天说过的“视百姓为土芥”这句话的后半句又说了遍,沉痛地说道:“是以於今之天下,百姓遂视县官如寇仇!” 话仍是昨天的话,这次道出,感触与昨日已大不同。 单雄信对徐世绩和李善道的这几句对谈不怎感兴趣,笑道:“县官不干人事,把百姓当草芥,固然可恨,然而大郎,对咱们倒是好事。他越不干人事,来投咱瓦岗的壮士不就越多?” 徐世绩点了点头,说道:“贤兄言之甚是!” 随从徐世绩、单雄信的数十骑士中,忽有两骑驰出,奔到了畏畏缩缩聚在田间的一伙流民边上,绕着转了圈,丢下了两张胡饼,揪了两人出来,提着还回了队中。 徐世绩微蹙眉头,叫亲随去看,那两个骑士抓的是什么人。 很快,亲随还回禀报:“抓下的是两个女娘。” 单雄信顿然大怒,喝令道:“唤那俩贼厮鸟过来!” 从骑把那两骑叫了过来。 单雄信怒道:“女娘何时不能索得?今俺与大郎领着你们去干大事,你这俩撮鸟,非得这当口去抢女娘?耽误了大事,你俩担罪得起么?” 一骑吓得不敢说话。 另一骑胆子大,笑嘻嘻地说道:“回单公的话,这俩女娘,俺俩可不是抢的。单公,你没瞧见么?那伙流民举着草标的,这俩女娘,是俺俩买下的,一人出了足足一张大肉饼的!” “买的也不像话!带着女娘去干事?把大事耽误了怎么办?” 这骑士笑道:“单公,今晚咱是不是还在瓦岗住?大不了,俺俩先把这俩女娘留在瓦岗,等干完了事,再带这俩女娘还寨,不就成了?单公放心,误不了这趟劫船的大事。” 单雄信转怒为笑,笑骂说道:“你这贼厮鸟!就你伶俐,老子说一句,你能顶十句!罢了,不误了事就行。”喝令他俩,“没瞧见大郎在与李二郎说话?还待在这儿干啥,滚回队中吧!” 这两骑笑着应诺,拨马还了回去。 李善道这次忍住了,没去看被这两骑用两张饼买回的那两个妇人,暗叹了口气,尽力地打点起精神,问徐世绩说道:“大郎,今晚在瓦岗里住?这个瓦岗莫不是就是韦城的那寨子?” “不错。” 如前所述,翟让最早聚众是在韦城的瓦岗乡,今虽搬去了大伾山里,早前在韦城瓦岗乡的寨子仍还留着,有几百部曲驻守。 瓦岗乡离岸边不到百里,单雄信和徐世绩的这些直系部属,日常好酒好肉的不断,体力都很充沛,又没带什么辎重,路上赶得甚快,入夜后就到了韦城瓦岗乡。 寨中头目和当地的大户迎他们进了寨。酒饭安置下来,大家伙吃饱喝足,闷头睡倒。 次日离寨,继续前行。 又行一天,今晚没自家的寨子投了,已到胙城县境,改投了胙城县一户姓刘的大姓豪强家的庄子借住。 胙城和卫南间只隔着个韦城,两县人物,彼此相闻。这户姓刘的胙城强豪,李善道也有听说过。据说,这一家人的祖上本匈奴人,系前秦时刘库仁的弟弟刘眷之后,前秦时就定居中原了,自前秦以今,其祖上出仕北魏、北齐等历代各朝不绝。现其家主名叫刘政会,而下在太原做官,是太原鹰扬府的司马,其人在太原,他家现由他的长子刘玄意主事。 他家豪富,刘玄意向有豪名。 傍晚前后,到了胙城城外的刘家庄。 离县城不远,好大个庄子,位置在他家的田间,占地很广,比边上的村子都大。 庄墙高大坚固,墙外有壕,庄中屋舍众多,能容数百人住。 刘玄意亲在庄外相迎,接住徐世绩、单雄信,铺下拜毡,对拜行了礼,又亲引他们进庄。 他庄中的族人、奴客等和徐世绩、单雄信的部曲不是头次见,见过很多次了,大家都很熟,虽则一为当地之土着,一为外来之贼寇,徐、单的部曲进了庄后,互相勾肩搭背,十分亲热。 提前已给徐世绩等预备下了饭食,部曲们,由刘玄意的族人、奴仆、佃户招待;徐世绩、单雄信和几个他俩手下的重要头领,则是刘玄意亲自作陪,沾徐世绩的光,李善道也入了此席。 夜色笼罩了庄之远近。 春日的夜晚和风熙暖,果枝低垂,菜畦傍溪,偌大的庄中人声沸扬,热闹非常。 两天前才见识过瓦岗寨中的群盗如云、昨天路上又再次见到流民满道等之各般景象的李善道,此际陪坐在正堂席末,一边看看刘玄意这位胙城大豪,一边看看徐世绩、单雄信等这几位名声在外的贼首,看着他们言谈笑语,好似挚交亲友,於此暖夜和风之下,一时恍在梦中。 这世道,究竟何为良、何为贼?何为好、何为坏? 世道如此,你得适应!他提醒着自己,回应刘玄意的举酒,大口喝下了一杯葡萄酒。 饮至酒酣耳热,单雄信抹掉须上酒渍,拍了下酒案,说道:“满座的都是好汉子,月好、酒也好,不可无槊舞助兴!”出堂下院,操起他的槊,舞将起来。 在瓦岗寨中,单雄信有“飞将”之称,他的槊为特制,较常槊沉重,号“寒骨白”,一手槊法确然出众,舞得是水泼不入;凛冽的槊尖光芒,仿似霜雪,真能寒人骨,恰与暖月辉映。 今夜,为他喝彩的就非只徐世绩、李善道等了。 他舞罢停时,庄中树下、水边坐饮的满庄众人齐声喝彩。 歌舞佐酒的两列美婢,在乐师的带领下,伏拜在地,娇声婉转,脆声颂道:“单二郎!七尺大刀奋如湍,丈八蛇矛左右盘,十荡十决无当前!” 颂毕,音乐复起,号角浑沉,琵琶声急,众美婢重分两列,振袖扬衣,提臂曲腿,在堂前二度起舞,这一回所舞,飒爽刚健,是健舞矣。 满庄彩声中,“十荡十决无当前”的歌女歌颂里,单雄信倚醉拄槊,手抚美髯,哈哈大笑。 次日一早,离了刘家庄,继续南下。 胙城南与荥阳郡相接,行至下午,入进荥阳郡界。 却於郡界处,有两人早在此候迎。这两人是瓦岗派在荥阳郡的眼线。 迎到徐世绩、单雄信,这两个眼线向他俩禀了几句话,徐世绩、单雄信闻之,面色俱是微变。 李善道适在徐世绩、单雄信旁边,亦不禁摸着短髭沉吟。 一个头领问道:“二郎、大郎,这巨商,咱还劫不劫?” 「请大家多多批评。求收藏,求推荐!」 第五章 李善道临变献策 “二郎”也者,问的不是李善道,是单雄信。 单雄信上有一兄,他排行第二。 对这个头领的询问,徐世绩、单雄信没有立刻回答。 单雄信海量,平素无酒不欢,昨夜虽然大醉,早已酒醒。 他下了马,搓着手,转了两圈,与徐世绩说道:“贤弟,还是得劫!咱不能白跑一趟。你我兴师动众,率部出山,若到头来却无获而归,没的叫人笑话!” 另一个头领说道:“话是这般说,可是二郎,那张铁叉也是有勇名的,且这巨商,请的不仅张铁叉一人,张铁叉并还带了百十梁郡的少年,算上那巨商本有的护卫,船上的护卫现已一二百之多。咱这回来,只带了五六百人马,要是在陆上劫他,咱自不惧,问题是,他乘的是船,是在水上,他的船又大,这样一来,咱这五六百人马,怕就不太够了吧?” 却原来,徐世绩、单雄信此行要来劫的这个巨商也是聪明,知梁郡、荥阳郡这段地界上盗贼众多,北边有瓦岗群盗,梁郡有李公逸、李善行兄弟等为盗,担心会被他们拦劫,故在几日前,行船到梁郡地面时,以重金募得了号为“张铁叉”的一位大侠来充当他的保镖。 此位张铁叉,本名不叫铁叉,因其善使铁叉,得了此绰号。其人颇有勇力,遂有梁郡当地的一帮轻侠、少年从在他的手下,甘受其驱使。要说这拦路劫道的勾当,这个张铁叉也没少干,然只要给的钱足够,护卫保镖的活计,他亦肯愿接。其人之名,徐世绩、单雄信等都是早知。 也正是因了张铁叉被这个巨商募为了保镖,那两个瓦岗布置在荥阳的眼线刚才说到,所以梁郡的李公逸、李善行兄弟,这才虽亦起了劫这个巨商的心,终是未有动手,放了他过境。 单雄信哼了声,说道:“张铁叉这厮,老子早就恶他了!爱他有两膀子力气,翟公召他,他却倒好,不给翟公脸面,不肯来投。往日间,梁郡地面上的行商亦有被他抢先下手,赶在咱前抢了去的。唯翟公以义气为重,对他忍耐罢了。今时咱兄弟要来劫这巨商,他张铁叉岂会不知?偏却应了那巨商的募,充其护卫,这已不仅是不给脸面,是张明旗鼓的在与咱们作对!……贤弟,不能再忍了。干脆,这一回,就连那巨商,捎带上这张铁叉,一并拾掇了罢!” 徐世绩也下了马,扶着马鞍,思忖了会儿,说道:“贤兄说的是。这张铁叉一再的不给翟公脸面,确是可恶。翟公固义气深重,不愿因此就以势相迫,然从长远起见,这种不服气翟公的贼厮鸟,还是得给拾掇了才成,不然,何以扬我瓦岗之威名?何以招徕四方英豪影从来投?若是借此机会,这回把张铁叉一并拾掇了,自是可以。只是……。” “贤弟,只是什么?” 徐世绩说道:“费三郎说的也有道理。原本报称,那巨商只带了百数护从,你我因就只率了数百部曲出山,却於今张铁叉应了那巨商的募,那巨商的护从已达一二百之数。水战不比陆战,只靠咱这五六百部曲,现确已是不太好能将他轻易拿下。须思出个万全之计,方才可矣。” 单雄信说道:“贤弟,你可已有计?” 徐世绩低下头,又想了会儿,说道:“咱现在最大的问题,也还是费大兄指出的这点,便是那巨商的船大。咱的船虽多,但能用的都是渔船,大船没有。那巨商的护卫少时,咱们可以群船逼近,一拥而上,却他现今的护卫多了,换言之,也就是他船上的防御增强了,咱们的部曲可能就不易能攀到他的船上去了。这个问题,须当首先解决。” 单雄信想不出解决的办法,见徐世绩像是暂也想不出,便指了指马边挂着的“寒骨白”,笑道:“贤弟,你也别琢磨了,照俺看,这个问题,不算问题。到时候,俺亲领着费三郎、夜叉他们带头往船上冲,不就是了?俺就不信,凭着俺们的武勇,还能冲不上?”朝头领中的一人扬了扬脸,问道,“夜叉,他号铁叉,你叫夜叉,你这夜叉,敢不敢与他那铁叉比比?” 隋建之前,从晋朝到南北朝,海内乱了几百年,佛教大盛,时至如今,民间是佛风炽盛,时人取名,以佛教用语为名者极多,单雄信口中的这位“夜叉”,即是一个。——荡开来说,“李善道”的名字,其实与宗教也有关系,何谓“道”?儒是道,佛教、道教亦都是道。 “夜叉”姓魏,年岁不大,才十六七,瞧其相貌,脸上还挂着少年人的稚嫩,唇上的胡须毛茸茸的,都尚是还没有修剪过的头茬胡须,按后世的标准来说,他还没成年,然他少小即从附单雄信,却已为单雄信之徒久矣。他挺身而出,漫不在乎地冷笑应道:“二郎,要论勇武,俺只知二郎,从没听说过甚么粪叉、铁叉!且待攀船时,俺割了他狗头,献给二郎。” “好!俺就等着你割他狗头与俺!”单雄信哈哈大笑,转与徐世绩说道,“大郎,就这么定了吧?”望了望天色,说道,“天光尚早,咱们再赶一程,明天就能到岸边了!” 徐世绩止住打算上马的单雄信,说道:“贤兄且慢。” “怎么?” 徐世绩说道:“贤兄骁健绝伦,夜叉、费兄等亦俱勇士,若由贤兄等带头冲船,当然是一定能够冲上去,但战阵之间,刀枪无眼,且则贤兄长者,骑战也,非水战,俺却担心,万一贤兄不慎负伤,未免不美。俺之愚见,还是再商量商量,议出个攻船之法,似为更宜。” “贤弟,你要是已有主意,那自最好,可你不也想不出什么别的办法么?” 徐世绩哑然,摸了摸络腮胡,说道:“贤兄莫急,容俺再想想。” 单雄信和徐世绩等说话的时候,李善道一直在旁倾听,他赞同徐世绩的话,也认为在“敌情”出现了变化的此时,“劫船”的办法确实也应该做出相应的调整。 而且,他已经想出了一个对策。 见徐世绩暂尚无策,他咳嗽了声,清了下嗓子,说道:“大郎、单公,我思得了一策。” 单雄信、徐世绩和魏夜叉、费三郎等都扭脸看向了他。 徐世绩说道:“二郎,你想到办法了?” “就是不知合用不合用。” 徐世绩说道:“什么办法,说来听听。” “擒贼先擒王,又说是兵法之道,虚虚实实。因窃以为,何不用声东击西、先擒其首之策?” 徐世绩说道:“如何声东击西、先擒其首?” 李善道当下把自己想到的对策道出。 徐世绩闻罢,斟酌片刻,称赞说道:“二郎此策,是个办法!”与单雄信说道,“贤兄,俺觉着李二郎的这个办法不错,可以一用。贤兄以为呢?” 单雄信说道:“是个好办法!”笑与徐世绩说道,“二郎不愧是贤弟的县里人,足智多谋,不逊贤弟!” 徐世绩做出了决定,用扇柄敲了下掌心,说道:“贤兄既亦赞成,那就用二郎此策!”与李善道说道,“二郎,此次劫船,如能顺利得手,你是头功!回寨里后,俺会亲为你向翟公请赏!” 前晚吃徐世绩的酒时,徐世绩为感谢李善道救下了徐盖而送给他的重礼,李善道都没要,翟让的什么赏赐,他当然也不看在眼里,——他投瓦岗,可不是为了这些,笑道:“善道系因慕翟公、单公、大郎的义名,才请求入的伙,绝非是为贪财货而求入伙。今蒙大郎不嫌,入得了伙,我智诚驽钝,敢不尽效全力?适所献之策如能得用,我愿已足,不敢奢求翟公赏!” 单雄信益加欢悦,笑道:“贤弟,二郎有谋似你,重义亦似你!待劫下了这个巨商,转回寨中,你我不妨领二郎进谒翟公,翟公见到他,必然喜欢。” 就此定下,等部曲到了岸边,那巨商的乘船至后,便用李善道此策,劫那巨商。 议定罢了,徐世绩、单雄信令下,队伍继续前行。 李善道想要回队伍的末尾,仍和高丑奴等一起走,徐世绩却留下了他,派了个人,去后头把他的马牵了过来,叫他跟在自己与单雄信的旁边,相伴同行。 前天初见到李善道时,徐世绩对他的态度尚是客气冷淡,才两天多的时间过去,通过前天寨中“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的这席话、昨天令高丑奴、姚阿贵掩埋道边饿殍的这件事,自然,还有刚才的献策,徐世绩对李善道的态度,却已是大有改变。 主动让李善道和费三郎、魏夜叉等他与单雄信的亲信头领一起,跟从他和单雄信的同行。 可能还称不上对李善道已经是“十分重视”。 但至少之前的那个李善道给徐世绩的“轻薄浪荡”的印象,已经消褪去了大半。 李善道知道“过犹不及”之理,明白越是这个时候,越需保持“谦虚”的作风才对,因而尽管因徐世绩对他的态度转变,他在徐世绩心目中的地位已获得明显的提升,他却表现得更是谦虚了,骑在自己的马上,随於那几个徐、单亲信头领的边上,不再开口,多听而已。 费三郎是个心细的人,他向单雄信、徐世绩提出了个担忧。 荥阳郡郡府会不会和那巨商临时募了张铁叉一样,也出现些什么变故? 按此前的惯例,荥阳郡的太守杨庆的确是从没管过他们到荥阳劫掠商旅。 可这一回,杨庆会不会突然转变,发兵来打他们? 杨庆是隋朝的宗室,他的父亲是杨坚的堂弟,但他虽是隋的宗室,向来滑头,对杨广没甚忠诚可言,对瓦岗群雄隔三差五的入其治下荥阳劫掠,一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之任之。 单雄信没把他当回事,不以费三郎的此忧为意。 徐世绩考虑了下,回答费三郎,认为杨庆此人狡诈,虽为隋之宗室,可一向自保为主,这一回,他应仍是不会出兵作梗。 费三郎等素来佩服徐世绩的谋略,听他这般说了,便也不复再忧。 过了酸枣,临暮进了阳武县境。 当晚,一如昨晚借住在刘家庄相同,队伍在阳武县的一户豪强家的庄中借住了一夜。 亦与韦城县、胙城县的官吏们相同,阳武县的官吏们对单雄信、徐世绩等的率众而来,也是装聋作哑,只当不知。 入至阳武,离通济渠就很近了,通济渠便在阳武县的南部。 又次日,队伍启程,行数十里,到达了通济渠的北岸。 本地的轻侠首领、渔民头目与瓦岗安插在这里的眼线,俱皆远出相迎。 他们向徐世绩、单雄信报上了那个巨商的最新情况:再有一天,那巨商乘的船就将行至此地。 这天晚上,徐世绩、单雄信用本地轻侠首领献上的牛羊、渔民头目献上的鱼禽犒赏部曲,大家伙儿美美地饱食了一顿。徐世绩令各队部曲今晚都不许外出作乐,全部及早休息,养精蓄锐;按李善道所献的劫船办法,把明天劫船的各项任务,给诸个头领一一分派了下去。 「请大家多批评。求收藏,求月票!」 第六章 张铁叉遇劫奉功 开皇十年,隋灭南陈两年后,江南爆发了一次叛乱,尽管被平定了,可这次叛乱波及甚广,几乎是江南各地俱叛,平叛的过程长达一年,遂为加强对江南的控制,隋文帝於开皇十八年,下了一道诏令:“其江南诸州,人间有船长三丈已上,悉括入官”,认为船长三丈以上,便可能聚结奸党,因禁江南民船不能太大。但是这道诏令,正如文帝在开皇十五年所下的那道“收天下兵器,敢有私造者,坐之。关中、缘边,不在其例”的诏令一样,所限制的只是部分地域,即江南地区的民间船只之大小,对北方的民间用船并无大小之限。 当下的造船业已是相当发达,今上,即杨广又大耗民力,开凿了通济等渠,向洛阳输送天下粮货,故北方水道上所用之商船、民船,大吨位的常可见之。 通济渠西北起荥阳境内的板渚出黄河,东南达江都郡北界的盱眙。 江都郡就是扬州,大业初年,杨广改州为郡,扬州随之改名为江都郡。 这位从扬州来的巨商,在盱眙启程时,租的就是北方民用的大船。 这船客货两用,长一二十丈,能载人数百,装货致千石,单只操船的船工就有数十。 这天快中午时,蓝天白云,波光粼粼,飞鸟低掠,舟船如流的通济渠阳武地界的渠道上,在岸边的绿树、垂柳下等了半天的徐世绩、单雄信等终於等到了这个巨商所乘的此船。 远望之,间杂在众多客船、货船、渔船中的这艘大船,真如一头巨兽也似,张满了风的诸帆高耸入云,划开水面,破浪而前,所航经处,被它经过的那些船只纷纷的转舵让避。 於其船后,牵着一艘小船,系备万一遇难时所用,——只这艘小船,就不比那些让避的船小。 单雄信大喜说道:“船来了!贤弟,动手吧!” 徐世绩比单雄信年轻得多,却比单雄信能沉得住气。 他摸着络腮胡子,朝远处的水面上望了望,找见到了两艘黑篷的小船,见那两艘小船已掉转方向,迎着这艘那巨商所乘之大船划去,乃才应道:“好,动手吧!” 费三郎、魏夜叉等头领,领着喽啰,蜂拥下到岸边,分头跳上靠在岸边的一二十艘渔船。 渔船上早有渔民等待。一声令下,渔船齐齐发动,离开河岸,朝向那艘自东而来的大船行去。 徐世绩紧盯着那艘大船,余暇兼顾费三郎等乘坐的这一二十渔船,耐心的候了约一两刻钟,眼见得那大船已近,费三郎等所乘之渔船,也都慢慢的接近了这艘大船,摇了摇手里的鹤翎扇,与单雄信说道:“贤兄,可以鼓噪矣。” 单雄信扭过头来,喝令留在岸边树下的其余部曲们:“赶紧的,给俺嚷起来!越大声越好!” 留下的部曲比上船的部曲多,还有三四百人,有的敲锣,有的打鼓,吹口哨者有之,大声叫嚷者有之,便就喧嚷了起来。数百人这么一喧闹,动静很大,那巨商所乘的船离岸边虽然有段距离,船上的人也能听到。便有仆从急忙船舱里寻到那巨商,禀报与之。 那巨商出来,到船舷边,举目眺看,望见了单雄信、徐世绩等,一看是数百汉子聚集岸上,再看这数百汉子鼓捣出来的动静,明显是冲着自船来的,揉了揉眼,看得更清楚了,又看见这数百汉子不但是在吵闹嚷叫,还抽出了刀,或者拿着矛,乱挥乱舞,这巨商登时慌了起来,连声说道:“不好!不好!必是瓦岗的强盗来了!”一边催促加快船行,一边令去请张铁叉来。 不待他请,张铁叉已至。 这巨商说道:“张大郎,你快看,那河岸树下,聚了数百大汉,舞刀弄棒的叫嚷,必是瓦岗的强盗。啊呀呀,他们劫俺来了啊!” 张铁叉望了一望,哼了声,说道:“咱在船上,他们在岸上,便是瓦岗的强盗,又慌什么?” 话音未落,听见驾船的船工向船外喊叫:“你们干什么?快些划开,再靠前些,撞翻你们了!” 巨商和张铁叉顺声看去,见是一二十艘渔船,错开那些让避他们这艘大船的船只,逆其道而行之,正往船的两边靠来。却这一二十艘渔船,不必说,自即是费三郎、魏夜叉等乘的渔船了。他们趁着巨商、张铁叉等的注意力被岸上吸引走的机会,悄摸摸地靠近了过来。 既然是费三郎、魏夜叉等的乘船,当然不会因为船工的吓唬就把船划走。 相反,更快的向船两边靠近。 巨商和张铁叉看出了不对。 张铁叉叫道:“好个贼子!给乃公玩声东击西?”然不惊慌,说道,“只你们这渔船恁地小,又能坐得几人?纵趁虚摸近了来,又怎能上得了船?”大声命令随从,“叫儿郎们抄起家伙,到舷边等待。他们若敢攀船,就搠下水去!” 张铁叉的手下纷从舱中奔出,按其命令,分作两股,执仗兵器,守在了船的两侧。 那巨商把他的护卫也都组织起来,亦分守在了船两侧。 很快,费三郎、魏夜叉等乘的渔船近至到了大船的两边。 不等张铁叉再发话,这巨商已急忙忙的下令,命护卫中携弓箭者赶紧射箭。 渠道上一览无遗,没有遮蔽,风大,普通弓射出的箭矢,才射出去,准头可能就歪了。 这巨商的护卫中,能开强弓者无几,射出去的箭矢大多歪歪斜斜,实是对费三郎、魏夜叉等没有多大的威胁。而且徐世绩早就防着船上会射箭,费三郎等举的还有木盾,那巨商护卫所射之箭,对他们的威胁就更小了。 迎着箭矢,费三郎等所乘之渔船,已是顺当地到了大船的近处。 那巨商满头大汗,越是有钱,胆子越小,他叫道:“张大郎!啊呀呀,这可怎办?这可怎办?” “慌什么!莫说贼尚未上船,就已上船,也无甚可慌,贤东主只管观俺们杀贼就是了!”张铁叉的勇武,那在梁郡是赫赫有名,想是翟让,都数次招揽他,可见其勇,他一点也不慌张。 驾渔船的渔民都是沿岸驾船的好把式,渔船靠近了大船后,一边能够保持与大船足够近的距离,一边又能保证不被大船撞到。 此时从岸边的徐世绩、单雄信等处望去,只见三四十丈宽的渠道上,巨商所乘的这艘大船之左近,已没了别的船只,较远的船亦都在加速逃离,只有费三郎等乘的那一二十艘渔船,分别围拢在了其之左右两侧,如鱼群窜逃,而群鲨围鲸。 单雄信拍手笑道:“围上了!” 徐世绩转开视线,再次向河面上搜索,重找看到了那两艘黑篷小船,见这两艘小船没再驶行,停在了距离巨商所乘之大船大约十余丈的河面上,他说道:“贤兄,鼓噪可以止矣。” 单雄信即又下令,命令留在岸上的这三四百人:“别嚷叫了,从俺上船去!赶过去助战。” 岸边留靠的还有渔船,这三四百人分出了半数,在单雄信的亲自率领下,也都上了渔船,划开桨,赶将向那大船去。——为何不全都上船,前去助战?是渔船不够么?却非是也。是乃因昨天费三郎“杨庆这次会不会派兵来打”的那一疑之故。徐世绩谨慎小心,尽管他认为杨庆这次肯定仍不会派兵来做阻挠,可为万全起见,岸上还是留些防变、接应的人手为好。 有眼尖的船工,瞧见了单雄信等乘的那些渔船,大喊大叫:“又有贼来了!又有贼来了!” 巨商两腿打颤,拽住小奴的胳膊,勉强撑住身子,抹着汗,说道:“张大郎,又来了恁多渔船!这来劫俺的瓦岗强盗是有多少?张大郎,俺雇你时,请你多招些人手,你不听俺,只带了百十人护俺!啊呀呀,你当初要是听俺……” 张铁叉被他“啊呀呀”叫的心烦,打断了他,说道:“贤东主,怕得甚么?俺带来的这百十人,哪个不是久经阵仗?打过高丽的也有!些许瓦岗蟊贼,怎是俺们敌手?你要害怕,回舱中去坐。” 巨商还要再说,被他拽着胳膊的那小奴惊吓说道:“阿郎,强盗要攀船了!” 顺着这小奴所指,巨商瞧见,船边那些渔船上的强盗们取出了抓钩,显是准备将之甩到自己的船上,然后便开始攀船。 渔船很近,船上强盗们的神色、打扮,巨商都可清晰看到:或光膀攥刀,或敞胸提矛,有的挥舞抓钩,有的指船叱呼,狞笑可见,如狼似虎,当真是各个凶神,俱皆恶煞! 这巨商向天祈祷:“万乞弥勒菩萨,保佑信男,设可渡此凶厄,愿施十金以奉!”祈祷完了菩萨,接着请求张铁叉,说道:“张大郎,万万不可容强贼登船!只要能将强贼打退,酬金以外,另奉十金!”菩萨十金,铁叉十金,倒是不偏不倚,两个一般酬谢的价钱。 张铁叉却不肯要,说道:“俺立身江湖,信义为着。说好多少酬金,便是多少酬金,一个白钱也不多要你的!”——“白钱”,是杨广铸的新钱,因钱色发白,得此俗名。 他令随从:“取俺铁叉来!” 两人将他沉甸甸的铁叉抬来,呈献与他。 张铁叉去掉外袍,单只着个半臂,轻松地绰铁叉在手,威风凛凛,顾盼叱喝:“儿郎们,且备着!贼抓钩一上,就抄起丢掉!贼若攀船,刀砍手、棒打头、矛往肩胸上刺,不留气力!” 船舷边上的他的那百十手下,齐声答应。 巨商见他等这样声势,心稍放下。 却在此时,一二十渔船上的那数百“强盗”,出乎了巨商、张铁叉的意料,没有即抛抓钩,而是各船皆转出数人,搭起大弹弓,向船上射来;余下人中,亦有人奋力朝大船上抛掷物事。 那射出、掷出之物,一团团,像是布团。 巨商、张铁叉莫名其妙。 正不知强盗们这是在作甚,布团已到大船上方,本未绑紧,接连散开,顿便尘飞土扬。 水面上风本来就大,借助风势,尘土一下散开,将整个甲板都弥漫在了其中。 巨商眼被尘迷、鼻被土呛,举袖掩住眼,咳嗽连连。 张铁叉也被呛住了,咳了两声,怒道:“好贼子,扬灰撒土,竟用此下三滥的手段!枉得你瓦岗翟让,亦稍有薄名!羞也不羞?”令道,“儿郎们!打起精神,小心贼盗攀船!”心知渔船上的瓦岗强盗们应该是要开始攀船了,提着铁叉,上到高处,预备指挥船两边的手下迎战。 又是出乎了巨商和张铁叉的意料,船两边那些渔船上的强盗明明还没有开始攀船,船工的惊叫声已经传来。巨商与张铁叉掉头,循声找去,看见是从船尾上,不知何时攀上了数人! 这数人中为首之人,是个好个雄魁的黑脸大汉,七尺上下的身高,两手各提一根四棱铁锏,体如铁塔,奔如熊罴,带着头,经船舱与船舷间的过道,径向巨商、张铁叉处冲来! 张铁叉的个头也不低,手持铁叉,目标很明显。 这大汉紧盯住他,不理会沿途试图拦截他的那些张铁叉的手下、巨商的护卫,真有那不知死活,拼命拦阻的,他或侧肩撞开,或一锏打死,呼吸间已奔到张铁叉近前! 黑脸大汉是个好大汉,张铁叉也是个好豪杰! 这黑脸大汉来势虽汹汹,张铁叉半点不惧,脚分先后,稳牢身形,横铁叉在胸前,怪目圆睁,舌绽春雷,厉声叱道:“俺梁郡张铁叉也!叉下不死无名之鬼,来者何人?” 黑脸大汉早到眼前,抡足了劲,举铁锏就打。 张铁叉虽不低,按后世身高计量,约一米八上下,比这黑脸大汉还是低了一头多,忙举铁叉招架。不意铁锏沉重,铁叉的柄应之即断。张铁叉待侧身闪躲,已不及矣,挟带风声,卷荡半空未散尽的尘土,铁锏砸落,直如泰山压顶,咔嚓一声响,张铁叉的脑袋被砸了稀烂! 铁叉坠地,张铁叉扑身栽倒。 这黑脸大汉的回话瓮瓮道出:“俺韦城李二郎家下奴高丑奴。” 此句回答,张铁叉已是听不到。 远近船上的张铁叉的手下目睹此状,无不惊骇,呆不稍顷,发一声喊,忠心的就喊杀上来,要为张铁叉报仇。这黑脸大汉,也即高丑奴,两条铁锏甩开,涌来的这些个张铁叉的忠心手下,没一人是他对手,铁锏沾着,轻则骨折,重则丧命。 片刻功夫,甲板上死伤一片,血流成河。 接连十数人被高丑奴打伤打死,再无人敢上。 从船尾处上来的余下那几人,已跟着杀到。 伴随着呐喊声,船两边渔船上的那数百“强盗”亦相继顺着抓钩攀附上到了甲板。 剩下的张铁叉的手下也好,那巨商的护卫也罢,哪里还敢迎斗? 一个跟一个的丢掉兵器,抱住头,跪倒地上,都是求饶不已。 高丑奴将两根血淋淋、往下滴淌鲜血的铁锏,并做一手抓住,大步到那巨商面前,略是好奇似的瞅了他两下,扫开他拽着的那小奴,揪住他的脖子,如揪只小鸡,把他揪到刚从船尾杀过来的那几人中的一人面前,撒开了手,说道:“此便是俺家主二郎,你这胡奴,拜倒行礼!” 这巨商何用他令?一摊烂泥般的,伏拜地上,拼了命的磕头,哀求说道:“阿爷饶命!” 一个清朗的声音入他耳中:“你是个胡人?抬起头来,让我看看。你叫甚名字?” 这巨商趴在地上,战战兢兢地将头抬起,回答说道:“老奴贱姓康,贱名三藏。” 入眼所看到的,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虽是打着赤膊,浑身湿淋淋,不掩英气轩昂,提着明亮亮的钢刀。 「请大家多多批评。求收藏,求推荐!」 第七章 垂杨柳下赏丑奴 这巨商一口秦音官话,十分流畅,然碧眼虬须,是个胡人。 魏晋至今,经过东晋十六国、南北朝这一大乱之世,哪怕中原之地,现也已是汉胡杂处,不仅曾在中原建立过政权的匈奴、鲜卑等族遗民於今散混各地,——如那刘玄意家;西域的粟特人也大量地经丝绸之路入来中土。 这一位自称名叫康三藏的巨商,便是粟特人,或更准确的说,其祖上便是自西域来的粟特人。 从他祖父时起,他家迁居中土,传到他这儿已是第三代。尽管外表上还是个胡人模样,然因其家在中原定居已久,这个康三藏在别的方面已与中原人并无差别,——也因此,就连信奉的宗教亦从粟特人传统信奉的祆教,变成了盛於当下的佛教。 “三藏”之名,即佛教之语也。 这个名字没啥问题,唯李善道是从后世来的,闻得他叫此名,不免就有些诧异。 光着膀子,提着明亮亮钢刀的这年轻人,便是李善道,听了康三藏报上姓名,先怔了下,旋即而笑,说道:“你叫三藏?却怎不姓唐?”瞅了眼也已拜倒地上的康三藏的那个小奴,那小奴伏拜着的,看不到相貌,然身体瘦弱,却亦半点没有那几位“师兄”、“师弟”的雄姿。 康三藏哪能听得懂他的玩笑话?惶恐答道:“回阿爷的话,小奴祖上本西域康国人,因以康为姓。”人在刀下,不得不委曲求全,虽不解李善道此语之意,深恐善道会因此变脸,性命当前,一个姓氏也就不重要了,又巴结地说道,“阿爷要是喜欢,小奴便改了姓唐。” 姓氏,那是说改就改的? 高丑奴顿时鄙夷,吐了口浓痰到他头上,说道:“你这鸟胡奴,忒没廉耻!” 从在李善道身后几人中的一个,亦是大为鄙视康三藏的此话,说道:“二郎,这老胡儿,是个没廉耻的贼厮鸟,杀了吧。”说着,就往前上,提刀来杀康三藏。 康三藏吓得愈发烂泥了,任高丑奴吐的浓痰顺他额头下流,绝不敢抹,捣蒜一般,扣头不绝,哀声求饶。 李善道说道:“十三郎,且慢。”被称“十三郎”的此人,名叫焦彦郎,是个说干就干的急性子,已经越过了李善道,李善道一下没拦住他,赶忙探手,将他扯住,说道,“徐大郎此番领咱下山,这个甚么康三藏是咱此行的正主儿,要杀,也不能咱杀。” 七八个从船边攀上来的汉子飞奔跑来,带头的是费三郎。 李善道拽回焦彦郎,忙迎住费三郎,——费三郎的名字,他已知道,叫费君忠,刀还入鞘,行个拜手礼,说道:“费大兄,这胡人便是咱这趟要劫的正主儿,我正在问他姓名。” 费君忠扫了眼康三藏,没甚在意,直直地朝脑袋稀烂,扑倒在地上的张铁叉处看,吃惊说道:“这厮就是张铁叉么?谁杀的他?” 他上船的晚,没看到高丑奴锏砸张铁叉的那一幕。 张铁叉的死状甚是凄惨,想这李善道,不论今生前世都是良民,现虽已投进瓦岗入伙,今日更是为了表现,壮起胆子,亲和高丑奴等一起上船,但心理上对自己定位的转变好转变,到动真格时,潜意识也好、生理上也好的转变却没那么轻易,还是得需要一段时间才能适应。 故而从刚才过来,直到现在,他都刻意地没去细看可怜死掉的张铁叉,这会儿克制着生理上不适的反应,瞥了下地上的张铁叉,那脑浆和鲜血混涂於甲板上,真是刺眼! 他忍住反胃,作笑答道:“是,这就是张铁叉,丑奴杀的。” 费君忠赞道:“好你个丑奴,真是一条好汉!” 高丑奴咧开嘴,嘿嘿地笑了两声。 又数人奔来,一个十六七的少年跑在最前,可不就是魏夜叉。 魏夜叉早就上船了,他是头批上船的,但上船后,被守在船边的张铁叉、康三藏的手下给挡住了,故到这时才赶过来。高丑奴杀张铁叉的一幕,他看到了。 奔到近前,止住步,他盯了盯张铁叉的尸体,抬眼又盯了盯高丑奴,满脸不高兴,操着变声期的公鸭嗓,懊恼的说道:“入他娘娘,来晚了!” 李善道会打圆场,笑道:“要非费大兄、魏大兄敌住了这张铁叉的手下,丑奴也难将他杀了。”不欲就此多说,岔开话头,再次介绍康三藏,“费大兄、魏大兄,这胡人即是那巨商。” 粟特人擅长经商,费君忠等常年干这拦道抢劫的勾当,粟特胡商不说多,然亦大都见过,因并不惊讶康三藏是个粟特胡,费君忠喝问他说道:“你的货都在哪里?领俺们去看。” 康三藏起不来,他的那小奴也起不来,高丑奴再次把他揪起。 遂由魏夜叉指挥船工把船靠岸,费君忠押着康三藏去查视货物。 至於那些投降的张铁叉、康三藏的手下,自有登船的喽啰们看守。 胆战心惊的船工们回到岗位,勉勉强强地把船划靠到了岸边。 单雄信和他带着的第二批人,尚未近船,张铁叉就已被杀,单雄信等因也就没再上船。 大船停下,单雄信、徐世绩登船。 魏夜叉、看完了货的费君忠和李善道等一起迎接。 看见伏尸在甲板上的张铁叉,问了杀他的经过,单雄信少不得又夸高丑奴一番。也不必多说。 只说徐世绩主持着,先是令康三藏把货单拿出,接着费君忠等各领人手,把船上货舱里的商货悉数搬到岸上,最后徐世绩按照货单,一一清点,直到确定无一遗漏有缺。 这一趟,当真是大收获。 康三藏是个布商,买卖的货物以布匹、丝织品为主。 从货舱里搬出来的货物因此也大多是布匹、丝织品。 普通的布匹占了多数,此外也有上等的绫罗绸缎,如京口的绫衫缎、会稽的吴绫和绛纱等。 又在此外,还有别的一些各类商货。 “天下取法,号为襄样”的襄阳漆器、名闻南北的扬州江心镜、莹润光洁的越窑青瓷等,皆颇各有。还有不少佛经,以及按货单上所写,乃是出自杨广所修建的江南名刹国清寺的百余座开了光的大小佛像,以至并有数匣合浦的珍珠、两箱宣城的毛笔。 林林总总,在岸边堆积如垒,看得人眼花缭乱。 单雄信开怀笑道:“贤弟,不枉你我辛苦,这一遭没白来。搞到这么多好东西,至少得值个数百、上千金吧?回到寨里,你我向翟公缴令,不算落了咱俩的面子。” 不管是上船动了手的,还是没赶得上上船或者在岸上接应的,跟从单雄信、徐世绩来的这数百部曲,虽然搬东西搬的是汗流浃背,但搬得越多,越是快活,个个喜笑颜开。 费君忠、魏夜叉等俱道:“何止是不落面子,往常劫上个十三四拨的商旅,也没这么多的收获!回到寨里,报与翟公,翟公肯定欢喜!” 刚夺船时,有几个部曲受了伤,——好在没人死,康三藏作为一个商人,当然不可能只带货物,不带钱,缴获到的金饼、白钱颇多,徐世绩令取了些,当场赏给那几个受伤的部曲。 随后,他与费君忠、魏夜叉等余下的部曲说道:“咱寨里的规矩,你们都知。凡劫得钱货,自留三成,余入寨中。且等回到寨里,把这批货物能卖多少钱,算清楚了,取了该分给咱的那份,然后俺与单贤兄自会再与你们分。” 费君忠、魏夜叉等应诺。 徐世绩令从缴获中又取出三四块金饼,拿与李善道,说道:“二郎,能顺利地将船劫下,你献策有功;船上护卫二百余,若非张铁叉被丑奴锏杀,少不得咱也还得再斗上一阵,丑奴亦有功。还有你的这几个伴当,从你洇水、先登,也有功。这几块金饼,先赏你们。余下该分给你们的,亦等回到寨中算好了后,再与你们。” ——却李善道所献的劫船之策,所谓“声东击西”,便是先以岸边的鼓噪来吸引康三藏等的注意力,从而使费君忠等能得以靠近;继再以费君忠、魏夜叉等的靠近,再一次地吸引康三藏等的注意,而实际上真正的首批攀船进攻的人手却是他和高丑奴、秦敬嗣、焦彦郎等,他们事先从那两艘黑篷的小船上下到水里,趁康三藏等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走的机会,从船尾摸到船上;而又所谓“擒贼擒首”,则即高丑奴锏杀张铁叉,上到船上后,不与恋战,凭借高丑奴、焦彦郎等的勇悍,直取张铁叉。他的这这条计策,现在来看,得到了比较不错的实现。 李善道推辞说道:“多亏费大兄、魏大兄等吸引走了船上的火……,注意力,我与丑奴等才得以侥幸登船,费大兄等还没得赏,我等怎敢便受?” 徐世绩说道:“咱寨中素来赏罚严明,只要有功,必然皆赏。费三郎等的赏赐,等到寨中再说。你和丑奴的功劳最大,却须当先赏。” 推辞一次就差不多了,无须再多推辞,李善道便道着“不敢”,接下了金饼。 ——他当然是不把这些外财看在眼中,可若为了自己的高风亮节,耽误了秦敬嗣、焦彦郎等这几位冒着风险跟他来投瓦岗、又冒着更大的风险跟他上船的汉子们的发财,那可就不妥了。 三四块金饼,值钱数十万,已不为少,单雄信喜爱高丑奴的勇猛,却犹嫌少,亲抓了一把珍珠,塞给高丑奴,用力拍了拍他的胳膊,说道:“那日俺问你,你说你不会使槊。锏虽也好,嫌短,这临阵杀人,只会使锏尚不足够,回头来,俺教你使槊!” 高丑奴在李善道的示意下,收下了珍珠,诚惶诚恐,感谢单雄信的厚意不尽。 徐世绩与单雄信商量了下后,对於那些俘虏,两人传下令去,若肯投从瓦岗,便留下来,若不肯,就任之自去。这些事,自有费君忠等去办。 井井有条地把诸项劫后事宜,徐世绩一一的都安排停当,接下来,该到处理康三藏了。 魏夜叉摆出老练大人的样子,凶狠地说道:“这老胡儿大不敬於二郎、大郎,明知二郎要来劫他,他不老实的将财货进奉,偏敢在梁郡找了张铁叉护从。依俺看,不可放走,杀了算逑!” 这简直欲加之罪了。 康三藏欲哭无泪,磕头求饶。 船上磕完地上磕,额头都快磕烂了。 徐世绩略略沉吟。 李善道以为这个康三藏不杀为好,但也不能放走,他正待进言,徐世绩已经考虑成熟,做出了决定,说道:“闻得杜伏威、李子通等好汉在淮泗、江南,近来干出了好大的声势,俺前曾建议翟公往通消息,为道路所阻,刚好这胡商是从扬州来的,正可向他问问杜伏威、李子通等而下的虚实底细。”与单雄信说道,“贤兄,要不先把他带回寨里?” 单雄信没有意见,说道:“一个老胡罢了,杀也好,放也好,带回寨里也好,随由贤弟做主。” 康三藏逃得一死,心头一松,然闻徐世绩话意,却是要把他带入瓦岗,又是心头一沉。 松松沉沉之间,他也没奈何,只能后悔贪财,不该出一趟商路之余,听天由命矣。 劫船的时候,不仅通济渠上的船只避逃不及,岸边的百姓、行人看到这么大的阵仗,又听到岸边留下接应的徐、单部曲们喊叫“瓦岗好汉在此做事”,也都逃走躲避了。 道上这会儿冷冷清清,只驾船的一干渔夫、当地的轻侠头领等还眼巴巴地候在边上。 单雄信召了彼等近前,令费君忠、魏夜叉等拿了些锦缎、钱财赏之,又与他们说了几句话,待他们辞别走后,笑与徐世绩说道:“贤弟,事办完了,回寨吧!” 将劫来的货物搬到随行带来的车上,足装了二三十辆大车,数百好汉扬武扬威的,乃还瓦岗。 却那荥阳郡守杨庆,如徐世绩所料,这一回,仍是未有派兵来管。 回寨途中,依旧是在阳武的那家豪强、胙城的刘家庄中和韦城瓦岗乡寨里,各住了一夜。 单雄信慷慨大方,取那缴获中值钱的,赠给了阳武那家豪强和刘玄意甚多,又黄君汉是胙城人,到胙城时,单雄信、徐世绩顺道去了趟黄君汉家,也不必提。 数日后,回到了寨中。 安排好部曲,单雄信、徐世绩先去拜见翟让。 费君忠、魏夜叉等俱随行。 这趟劫船,李善道有大功,得了徐世绩的主动招呼,他和高丑奴也跟着同去。 瓦岗寨的中枢名唤聚义堂,翟让平时都在。 聚义堂也在山的北坡,建筑在一个专门选的风水上好之处,离徐世绩的住处不远不近。 堂外有院,诸人未到院前,已闻笑语声从院中堂上传出。 至得院外,询问后知,是内黄的一位豪杰,亦是寨中的一位老熟人了,名叫王伯当的来了,翟让等在与他说话。王伯当不是寨中人,费君忠、李善道等不好贸然进堂。单雄信说道:“你们在这儿等着,俺和大郎先入内拜见翟公。” 於是,单雄信、徐世绩两人联袂入院。 第八章 聚义堂上讥伯当 王伯当非是今日来的,到寨中已有两天,今天是要请辞,早上谒见的翟让,说话到了此时。 单雄信、徐世绩登入堂中的时候,王伯当和翟让等的说话已近尾声。 他刚再次向翟让提出告辞之请,单雄信、徐世绩两人就进来了。 王伯当忙便暂止话语,向他俩行礼;主位上坐着的翟让和两边陪坐的诸好汉亦纷纷起身迎接。 见礼罢了。 单雄信呵呵笑道:“伯当兄何时来的?” 王伯当身材魁梧,见棱见角的一张方脸,唇上蓄着两抹上挑的胡须,穿着锦衣衫,七环蹀躞带上各色配物俱全,挂着面雕龙盘凤的玉佩,他长揖说道:“弟前日来的,寨中已叨扰两日。” 单雄信笑道:“却是不巧,俺与茂公奉翟公之令,这几天出寨办事去了,未能迎伯当兄大驾。久与伯当兄不见,上次一别,弟思念至今。今晚,咱们好好的痛饮一场!” 主坐上的翟让说道:“雄信,今晚这酒你怕是喝不成了,伯当兄刚向俺请辞。” ——时下之人,有以名行,有以字行。单雄信、王伯当便是以字行,雄信、伯当皆他俩之字,单雄信本名通,王伯当本名勇。 单雄信说道:“怎的才来就走?” 王伯当说道:“这次来贵寨,是因这几位好朋友敬慕翟公的仁义、诸位贤兄的威名,渴渴地求投贵寨,故托俺来做个中人。幸得翟公允可,接纳了这几位好朋友,俺也算是不辱这几位好朋友的托付,差事已了。小弟寨中还有些事,因虽不舍,只好请辞。” 这王伯当,嗓门不小,说话的声音很大,高声大气的,但不惹人烦,反透着一股子亲敬劲。 单雄信、徐世绩进堂中的当时,就看见陪坐着的那十余人中,有三四个不是本寨的头领,面孔陌生,正不知是谁,然不便冒昧询问,这会儿听了王伯当的话,乃才知此数人来历。 王伯当与单雄信、徐世绩解释完了,与那三四人说道:“诸位贤兄,这两位便是瓦岗寨中赫赫有名、名震四方的单二郎和徐大郎了。” 单雄信和徐世绩是瓦岗寨中有数的大头领,那几人闻得,也顾不得再等取拜毡,慌不迭地直接就伏拜在了地上,大礼拜之。 一边拜礼,这几人一边各报姓名。 有一人的名字,徐世绩稍有听说,是汲郡北部一伙小股贼寇的头领。料之其余三人,当与这人相同,亦汲郡北边一带的小股盗贼头目。徐世绩问了一问,果然如此。 和单雄信回过礼,请这几人归坐,徐世绩笑与王伯当说道:“伯当兄,这几位好朋友既是汲北的豪杰,伯当兄怎不收入贵寨?反大老远地领投鄙寨?” 却这王伯当也是个“盗首”,自也有寨,他是汲郡内黄人,他的寨子在内黄县。 内黄县便位处在汲郡的北部,是以徐世绩有“汲北”云云此语。 “大老远”者,内黄距大伾山百余里远,说远不很远,然中隔着临河、黎阳两县,说近也不很近,以“大老远”形容,不为过。 王伯当笑道:“勇之贱名,焉足与翟公和诸位贤兄相比?小寨从上到下,喽啰不过数百,寒酸得紧,岂可与贵寨相较?这几位好朋友仰慕的是翟公的仁义、诸位贤兄的威名,俺倒想请他们入伙小寨,奈何这几位好朋友不肯!没得办法,俺只得把他们给翟公领来了。” 谁不想自己的部曲多? 王伯当肯做中介,把他寨子左近的别股“好汉”介绍给翟让,实属难得。 又说了会儿话,王伯当行个罗圈揖,说道:“翟公、诸兄,鄙寨中有事,俺实是得回去了。既承蒙翟公不弃,收下了这几位好朋友,这两日又蒙翟公款待,勇感激不尽!” 本是他领人来投瓦岗,这话一说出来,却像是他受了翟让的恩惠。 翟让心中受用,抚摸着胡须,挽留他说道:“伯当兄,来去何匆匆?你昨晚饮酒时不还说,很想雄信和茂公么?雄信和茂公这不回来了?你何不再在鄙寨住上几日?” 王伯当说道:“翟公,俺实言相告吧,不是俺非得回去不可,委实是小寨近日将有一件要紧的事,俺不能不在。” “哦?贵寨近日有何大事?” 王伯当说道:“蒲山公有一故人,名房彦藻,本出清河房氏,故宋城尉,亦尝预楚公之谋,后变姓名亡命,前不久知了蒲山公现在鄙处,将来鄙寨。俺忝为地主,不可不及早预备迎接。” 翟让说道:“原来如此。那既是伯当兄寨里有事,俺就不多挽留了。我等义气男儿,山高水长,来日再会。”吩咐堂外的小头领,取来了马蹄金十枚,锦锻五十匹,送给王伯当,说道,“数次有劳伯当兄为鄙寨引荐豪杰,深情无以报答,这点菲仪,请兄收下。” 王伯当瞧也不瞧一眼,笑道:“翟公,你莫小觑俺。俺虽不敢与翟公和诸兄相比,亦好男儿也。所以屡为贵寨引荐豪杰者,全是因翟公威名远震,故才有诸多的豪杰求投贵寨,伯当於期间,无有半分功劳,至多费些苦劳。公之厚礼,弟焉敢受?若受了,没的被海内豪杰耻笑。” 他向翟让、单雄信等再行了一礼,说道,“翟公、雄信兄、茂公兄,诸位贤兄,小弟这就告辞了!”与那几个经他中介而得了翟让收留的汉子说道,“翟公待朋友的义气,不必俺再说,兄等亦知。兄等此后就安心在寨中居之,来日再见,弟还得请兄等抬举哩!” 翟让与单雄信、徐世绩等就送了王伯当出堂。 陪坐的众人中,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是翟让的侄子,名叫翟摩侯。 翟让令翟摩侯代自己送王伯当出寨。 目送着王伯当、翟摩侯出了院子,上山远去,翟让等转回堂中。 经王伯当介绍新投进寨的这几个汉子识趣,知单雄信、徐世绩刚办事回来,必要与翟让禀报,因告个罪,亦都辞出了。 翟让等坐定。 单雄信雅重仪表,一来一回十来天,又是赶路,又是劫船,像李善道等没带换洗衣衫的,早是浑身上下灰扑扑的了,他带了数件衣袍换洗,却仍衣衫整洁,特别颔下的美髯,梳理得整整齐齐。他抚摸着胡髯,问道:“翟公,伯当此回引到咱寨中的这几人,各带了部曲多少?” 上首座中一人“呵”了声,在翟让前头开了口,说道:“他这又不是第一次了。前头几回,他领来的那些好汉,分各有多少部曲,雄信兄,你又不是不知。和前几回他领来的差不多,这几人也是各数十、百十的部曲。”语气中,颇不以为意。 说话这人的长相和翟让有点像,但比翟让年龄大,正是翟让的兄长、翟摩侯之父,名叫翟宽。 徐世绩笑了一笑,说道:“翟大兄、翟公,弟之愚见,这事儿不在带来的部曲多少,而关键是在於部曲虽不多,胜在伯当兄的人情,此是其一;借此并能多扬翟公之名,此是其二。” 翟宽点点头,说道:“这话也是。” 单雄信说道:“伯当适才提起了蒲山公。他这回来,翟公,是不是又建议公接蒲山公进寨,来咱山上?” 翟让应道:“不错。他这回来,又说到了蒲山公,盛赞蒲山公有大谋,重义气,又公卿子弟,族为关中高门,名满天下,言说咱若能接他进寨,必能越发扬我寨之名,引四方英杰来投。” 单雄信问道:“公怎么答复他的?” 翟让说道:“蒲山公是什么人!高门贵公子,前又为楚公谋主,干下了恁地惊天动地的大事,你我小寨,哪容得下他这尊大佛?俺据实以答,回他‘咱寨太小,不堪蒲山公歇马’。” “蒲山公”,便是李密。其父李宽,为隋之上柱国,蒲山郡公。隋文帝开皇年间,李宽死后,李密袭了蒲山郡公的爵位。现虽因他参与了杨玄感之乱,被朝廷通缉,蒲山郡公的爵位自是早就无之,然江湖上仍多以蒲山公尊称於他。“楚公”,即杨玄感。 李密的家族,早在数百年前就已是显姓,历仕北朝的各个朝代。他的曾祖李弼在决定西魏命运的沙苑之战中,居功至伟,因此成为西魏的八柱国之一,——那时,隋文帝杨坚的父亲杨忠的名位且在李弼下,只是八柱国下的十二大将军之一。入北周后,李弼为北周的太师、魏国公。又其后,李密的祖父曾为北周太保、邢国公。翟让称他是“高门贵公子”,一点没错。 下首座上,传出冷笑声。 众人视之,冷笑的是个青脸皮的汉子。 这人叫王儒信,是翟让的亲信之一。 单雄信笑道:“儒信兄,俺正与翟公言话,你冷笑作甚?是俺哪里失礼得罪了么?” 王儒信说道:“与兄无关。弟冷笑,是因那王伯当之心,一如司马昭,不愧了他与司马昭老乡!净将我等当三岁的孩童糊弄!俺一时气愤,忍耐不住,所以冷笑出声。” “儒信兄此话怎说?” 王儒信讥讽说道:“还用说么?贤兄难道没看出来?这个王伯当,看似讲义气,实是个眼皮浅,趋炎附势的!与我等义气汉子绝非同类!屡次三番的,引些小喽啰,或三二十数,多也不过百,托着为翟公招纳好汉的名头,实地里,他哪次来不提李密?不花言巧语地哄翟公纳李密进咱寨?施些小恩小惠,当翟公就会吃了他的迷魂汤么?忒也过分! “一口一个‘蒲山公’,劳什子的‘关中高门’,甚么蒲山公,丧家之犬一条罢了!近年来,凡咱东郡、汲郡、梁郡各地的寨头,李密哪个没去投过?却哪寨要他了?无处可去,碰上了他王伯当这么个贪慕虚荣的,倒被王伯当捧成个金疙瘩了!他捧自他捧,他自贪附他的‘关中高门’,便请了李密在他寨当阿耶不就成了?何必再三地烦扰翟公?又‘清河房氏’?甚么方的圆的,俺不曾闻过!没听说过什么‘清河房氏’,俺只知道清河的小娘,玩着不悬!” “不悬”,是本地方言,不错的意思。 王儒信这通话,系对王伯当不满之下的气恼之言,说的条理不太清楚,但意思表达明白了。 简言之,他认为王伯当三番五次地为瓦岗寨引介人手来投,看似是重义气,而实际上王伯当只不过是在以此为由头,讨好和接近翟让而已。 他真正的目的其实是为李密做说客,是在希望能通过他的“讨好”,促使翟让改变主意,同意接受李密的入伙,把李密请到瓦岗寨来。 ——所谓“改变主意”,李密前已来过瓦岗寨,表达过想要入伙的意思,但翟让没有收下他。 座中诸人,好几个大笑出声。 翟宽笑道:“你这屙囊,说着说着就下路了。不过,清河的小娘,俺也玩过俩仨,确是不悬!与咱东郡、汲郡的小娘比起来,别有风味。‘十里不同风’,这话还真是在理!” 王儒信与翟让说道:“明公,俺之愚见,王伯当心怀叵测,他再若来时,公无须再见他了!” 翟宽对面坐着的是个儒生打扮的中年人,名叫贾雄,善卜能算,晓阴阳占候,——这聚义堂所建的位置,就是他选址定下的,深得翟让信任,现在寨中任军师一角。 听王儒信说到这里,他咳嗽了声,说道:“王大郎,话不能这般说。” 王儒信说道:“怎的?” 事实上,就到底要不要接纳李密这件事,瓦岗寨的高层已是反复讨论。 或更直白点说,已是反复争执过好多次了。 王儒信是反对这一派的代表,贾雄则是持较为支持态度的。 贾雄一开口,他要说什么,翟让已能猜到。 翟让不想再听他们这两边争吵,抬起手来,往下压了压,笑道:“不管王伯当想的是啥吧,毕竟他给咱寨引纳了好汉,并他亦是有好名字的一方豪杰,他再来时,见还是得见的。雄信和茂公这趟出去办事,来回十多天,今日才还寨,王伯当、蒲山公的事,咱先不提了。今晚,置下酒宴,好生一慰雄信、茂公此趟的辛劳。” 单雄信摸着胡须,自矜地说道:“尚未向翟公回禀,俺们此趟下山,甚是顺利,缴获甚多。” 徐世绩从怀中取出个簿子,示意堂下侍从将之转呈给翟让,说道:“翟公,今次的缴获都在簿中,请公观阅。”顿了下,又笑道,“要说起来,这趟也不算十分顺利。” 翟让未看簿子,随手放在了案上,笑道:“俺不耐烦看这些。元真前几天下山回乡了,这两日便归,等他回来,让他记下,收了入库。”问道,“怎么?不十分顺利?遇到什么麻烦了?” 徐世绩说道:“翟公,却俺与单兄到了地头,才得知晓,那巨商路经梁郡时,雇了张铁叉做他护卫。张铁叉引了百余喽啰也在船上。俺与单兄所带的人手就稍嫌不足矣,本来事情是要有点难办了,却俺与单贤兄此次下山前时,有一俺县里人来投俺,这趟跟着同去了,亏得他献了一策,这才没生波折,事情得以顺利办妥。那张铁叉也被打杀了。” 翟让讶然说道:“亏得你那同乡献了一策?……张铁叉被打杀了?雄信,你打杀的么?” 单雄信摆摆手,说道:“俺还没登船,张铁叉就被打杀了,是被茂公那同乡的家奴打杀的。” 翟让又是吃惊,又是欢喜,说道:“张铁叉向有勇称,是条恶大虫。李公逸、李善行兄弟横行梁郡地面,亦不得不让他三分。今却被茂公你同乡的家奴打杀了?啊哟,了得、了得!茂公,你那同乡与他的那家奴何在?” “现在院外。” 翟让说道:“快请进来,让俺一见。” 「请大家多多批评。求收藏、求月票!」 第九章 屈以旅帅先任之 聚义堂的面积不小,坐北朝南,采光也好,亮通通的。 地面是青石板铺成,一尘不染。 堂门口摆着个彩绘描金的兵器架,其上刀剑横置、矛棒竖放。 一人正对着堂门,坐在深处,两边对坐着十来条锦衣大汉,四五个侍者散在堂下。 进到堂中,不及多看,李善道和高丑奴随着费君忠等拜倒在地,便向对着堂门而坐的那人,也就是翟让了,恭敬行礼。 瞥眼间,翟让坐得又较远,别的没瞧清,李善道只约略看见翟让是坐在个四出头的彩漆靠背椅上,穿着件大红色的袍子,很壮实,坐在椅上就像是一座小山。 一边拜礼,几人一边口中说着:“小人等拜见翟公和诸位头领。” 话音未落,翟让的声音就传了过来:“自家兄弟,不必拘礼,都起来吧。” 不仅身材壮实,翟让的声音也很洪亮,称得上声若洪钟。 就又跟着费君忠等起身,李善道此时,仍不好直去看翟让,微微低着头,在费君忠等身侧,垂手而立。一缕香味嗅入鼻中。却乃是堂的四角,靠着窗边都放的有香炉,炉中燃着香。 适才等李善道几个进来时,徐世绩已大概地把李善道所献的计策、劫船的经过与翟让说了。 费君忠、魏夜叉等是单雄信、徐世绩的得力心腹,翟让与他们都熟,先与他们笑语了数句,转而落目在了李善道、高丑奴身上,笑道:“容俺来猜上一猜。这位年轻俊朗的,茂公,当便是你那位献了夺船之策的老乡了吧?这一位虎背熊腰,好个长大的好汉!则当即是杀了张铁叉的那个名唤丑奴的健仆了吧?哎呀,也只有这等好大汉,才杀得了那恶大虫!” 徐世绩说道:“二郎、丑奴,俺已将你俩的献策、斩将之功,尽禀与了翟公。翟公满心喜欢,既喜二郎你有谋,又喜丑奴你有勇,因特意召你两人登堂拜见。” 李善道忙谦虚地说道:“些许微末功劳,何敢扰翟公清听!今回劫船,我与丑奴不过效些犬马之劳。有道是,‘雀食豆腐’,不值一提。竟被翟公特地召见,诚惶诚恐!” 翟让没听过“雀食豆腐”这词,不解其意,问道:“李二郎,你说甚么?‘却是豆腐’?” “回翟公的话,雀是麻雀的雀。麻雀那般小,豆腐能吃多少?便如这回劫船,我与丑奴,所立下的无非是微薄之功,头等功劳自是多亏了单公和徐大郎部署得当、指挥便宜,并单公身先士卒;其次当数费大兄、魏大兄等奋不顾身,勇猛先登。” 翟让哈哈大笑,与徐世绩说道:“茂公,你这老乡是个有意思的人。”叫李善道、高丑奴把脸抬起,看了一回,赞道,“二郎果然形貌不俗,气宇轩昂。丑奴,你怎生长的?平生俺亦见过几多伟男子,便拿俺与雄信说,寨子万余人,比得上俺俩的也不多,比起你来,竟还差些!” 高丑奴是个不会说话的,又知翟让是瓦岗寨万余好汉的龙头,愈是嗫嚅,空长了个七尺雄躯,无话回答,半晌,脸都涨红了,瓮声瓮气憋出来一句:“二郎待小奴好,常给小奴肉吃。” 满堂众人,顿皆大笑。 翟让却喜丑奴憨直,抚须笑道:“是个直性子的好汉子!”又道,“张铁叉是个恶大虫,你能把他杀了,你也是个大虫!哪有不吃肉的大虫?好吃肉就对了。” 令道,“取金、缎来,赏给丑奴!酬他斩将之功。”不可只赏其奴,不赏其主,兼这李善道且有献策之功,乃又令道,“李二郎献策,也是大功,一样赏了!”当真是喜爱高丑奴的魁硕直性,他复又笑与高丑奴说道,“得了赏钱,随你买酒肉吃。不想下山时,咱山上别的没有,飞禽走兽,就只肉多,你亦只管打来了吃!不怕你吃多,就怕你吃少,敞开了肚皮吃。” 聚义堂边上的耳房里,日常放的便有金银绸缎,供翟让赏赐人。 很快,两个小头领各捧着一个银盘,分盛了马蹄金两枚,绸缎一匹,端将入来。 李善道一拽高丑奴,两人再次拜倒在地。 金子晃人眼,绸缎泛彩光,李善道却怎肯就受?他说道:“翟公在上,善道不敢隐瞒,善道本亦良家子,家里田亩虽不多,吃穿不愁,之所以抛家弃舍,来投寨中,一是因徐大郎在鄙县美名传颂,再是因久慕翟公和诸位大头领的义名!今既已得投寨中,心愿已足。尽心尽力地为翟公效力,这是理所当然,善道之本分事也!翟公赏赐,善道斗胆,不敢领受。” 单雄信在旁笑道:“翟公,你有所不知。李二郎不是一般庸碌的人,是个极尚义气的好汉。却与我等一样,亦是轻财重义,不以财货为意的。” 翟让更是赞叹了,问徐世绩,说道:“茂公,你委了二郎什么职事?” 徐世绩答道:“二郎投到寨里后次日,便跟俺与雄信贤兄下山了。此趟劫船,事关要紧,是公亲口吩咐下来的命令,俺一心只盼能将这差事办好,暂无瑕旁顾。他於下尚未任职事。” “若这般,俺替你做个主,可好?” 徐世绩笑道:“翟公要肯做主,当然最好。” 翟让便与李善道说道:“二郎,你聪明有谋,丑奴健硕勇猛,这趟劫船,你主仆俩大大有功,俺纵任你做个将校,也不为过。唯咱寨中自有规矩,所谓‘无有规矩,不成方圆’,寨中现喽啰万余,若无规矩,岂不乱了套了?便不好约束。是现有茂公定的山规十条,寨里上上下下,饶便是俺,也须当遵行。因是,亦只好你循序渐进。正好王伯当领来了几帮好汉新才入伙,俺便拨与你百人,且委屈你做个旅帅,先在寨里安置下来,仍归茂公管带,如何?” 却这瓦岗寨中,原是没有甚么规矩的,后来部曲日多,又得了徐世绩的加入,於是在他的建议下,翟让用了他制定的山规十条,以作对部曲的约束。 现如今的瓦岗寨,尽管仍不能与正规军、正儿八经的政权相比,然亦是规模粗制。 翟让自称的“寨中自有规矩”此言,并不为虚。 至於“正好王伯当领来了几帮好汉新才入伙,俺便拨给你百人”,山规十条里头,有一条即是:凡领众来投寨中者,如所领之众超过百人,那他领的人众就仍由他自己管领;如不够百人,那就和别的也是不够百人的“来投好汉”合并一起,凑够百人为止。另外,不论是本就够百人的、抑或是凑够百人的,入了伙后,同时他们都还得有一个“上级”。换言之,也就是,凡后来入伙的这些小股“好汉”,入了伙后,都要被拨给寨中旧有的大中头领们管领。 翟让等要么是郡县官吏、地方豪强出身,要么服过兵役,对当下官军的编制、组织,俱皆清楚,山里现用的就是官军的那套组织、编制形式,是以,翟让又有“委屈你做个旅帅”这话。 时下官军的组织、编制从低到高分别是:十人为火,火有火长;五火一队,队有队正;两队一旅,旅有旅帅;两旅一团,团有校尉。校尉再往上,便是郎将了。这些不必多说。 只说翟让以“旅帅”来任李善道,只从“百人”这个拨给他的部曲人数来看,好像是不够重用,立下了劫船的首功、杀掉了不给翟让面子的张铁叉,怎才只拨了百人给他? 实则这已是重用。 要知,寨里现共部曲万余,担任“旅帅”此职的小头领总计也就才百余,费君忠、魏夜叉等单雄信、徐世绩的那干心腹,现也才各是领众两百,等同“校尉”。李善道十几天前才上的山、入的寨,十几天后的今日,就被翟让任为“旅帅”,得了百人部曲,委实已是一跃而起! ——往深里说,李善道能得此任,实际上并且还不止是因为他和高丑奴的能耐、功劳,翟让这亦是看在徐世绩的脸面上,才格外擢用,给了他的此任。 便是钱财万贯,摆在眼前,李善道也不会动心,但是百人部曲拨与给他,他却心中大喜! 丝毫不似赏金、缎与他时那样的推却,他当即拜谢,应道:“微末之功,竟受公这等重任,善道惶恐。只恐能力不逮,有负公授!” 翟让笑道:“二郎,你这话说的就外道了。就不说你有勇有谋,茂公是你乡人,茂公文武兼资,有他提点你,俺就放心得很。”问徐世绩,“茂公,俺任给李二郎的这个职事,你看怎样?” 经过这十几天的相处,徐世绩对李善道的看法已大为改观,不再以“浪荡子”视他,反颇觉他是个可用的人才,加上李善道与他同县,来瓦岗是来投他的,翟让对李善道这般的格外擢用,他亦觉脸上有光,遂抚着络腮胡子,微微笑道:“一任翟公做主。” 翟让性子爽利,便当场写下手令,给了侍候的小头领,命道:“王伯当这次领来的那几伙好汉中,有一伙三十多人,一伙四五十人,你持俺手令去他们驻处,便将这两伙合作一伙,再从他们别的伙中抽出些人来,聚够百人,……”问李善道,“二郎,你现在山上哪里住?” 李善道答道:“徐大郎住处南边有个小山谷,大郎安排下了我去那里住。” 翟让知那个小山谷,与小头领说道:“人聚够后,你就领着他们去小山谷处,拜见二郎。” 小头领接令应诺,取了手令,自去传令不提。 话已说了不少,赏赐也给下,顺带还给了李善道一个旅帅的掌任,翟让与单雄信、徐世绩尚有话说,便和声和气地叫他们先退出等候。 李善道等应诺,恭恭敬敬地退将了出堂。 仍回到院外站定,——翟让给的赏赐,没有再收回去的道理,到底还是让李善道、高丑奴拿得了,两匹绸缎、四锭马蹄金都捧在高丑奴的怀里。李善道取了一锭马蹄金,自拿在手,令高丑奴说道:“丑奴,将余下的奉给费、魏诸兄。” 费君忠说道:“二郎,这是作甚?” 李善道笑道:“费大兄,这回劫船,我和丑奴立的都是不值说的小功劳,且则便这点小功劳,徐大郎和单公也都已经赏过了,怎好敢再受翟公的赏?翟公仁义,非赏不行,我推脱不得,没奈何,这才敬受下了。但却不可只我和丑奴得之,愿与兄等共分。” 费君忠推辞说道:“这是翟公赏你和丑奴的!俺们怎好分润?”笑道,“况且说了,翟公喜爱你与丑奴的人才,亲授你了一个旅帅之任。俺们还未向你恭喜,反却受你分润?没有此理!” 李善道说道:“如此,兄等是瞧不起我了。” 费君忠笑道:“二郎,你这话又是从何说起!” 李善道说道:“有道是:‘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兄等俱是重义气的好男儿,焉会不知此语?要非是因看不起我,又怎会不肯与我共分翟公赏赐?” 费君忠犹豫了下,见李善道心意甚诚,於是说道:“二郎若这样说,那俺们厚起面皮,便沾沾二郎和丑奴的光了?” 李善道见他肯收了,满脸高兴的样子,很恳切地说道:“兄等皆单公、徐大郎的心腹人,我投来入伙的虽晚,与徐大郎是县里人,咱们实在都是自家人,何分彼此?正该这样才对!” 不过虽答应了李善道的“共分”,此处是聚义堂的院外,有翟让的亲兵站岗,费君忠等在寨里也是有头有脸的头领,却不好当着翟让亲兵的面就来分,绸缎、金锭便仍由高丑奴先拿着。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 四匹绸缎、三锭马蹄金,值钱不少。 得了李善道的大方分赠,费君忠等再与他说话时,语气上就热络得多了。 费君忠主动地与他说道:“二郎,翟公将刚入伙的那些好汉,拨百人与你,抬举你做个旅帅,这固是翟公对你的赏识,只有一点,你最好是先有个数。” 「请大家多多批评。求收藏、求推荐!」 第十章 置为客卿借其名 李善道慌忙请教,肃然问道:“敢问大兄,是哪一点?” 费君忠说道:“王伯当领来的那几伙人的头领们,想当就是方才紧跟着王伯当、翟郎君从堂中下来,出去的那几人。那几人经过咱时,俺细瞅了,各是貌相凶顽,一看就必都是月黑杀人、风高放火惯了的。头领如此,手下可知,也一定都是这样。这样的人,俱是只服拳头。彼等今虽入了咱寨,人地两生,起初时或或许收敛一二,久则定原形毕露。因拨与你的那百人,你平日处之,万不可姑且容忍,你只要敢一容忍,彼辈就会觉你可欺。稍有不趁你意时,你只管棍棒打下去就是!打的越狠,彼辈才会越肯服你调用。二郎,俺要叮嘱你的就是这点。” 李善道开玩笑似地说道:“若只管打,打得他们恼了我,可该咋办?” 魏夜叉抱着膀子,插嘴说话,恶声恶气地说道:“给他们十个胆子,看他们敢不敢恼!二郎,你只管打,不要怕。但凡若有哪个泼才敢私下里说句怪话,怨你声,俺替你杀了。” 被高丑奴抢了先,未能与张铁叉交手,魏夜叉对高丑奴早前是有点不快,但他年纪小,才十六七,能有多大的仇性?更重要的是,单雄信待高丑奴甚是亲近,他又一门心的最服气单雄信,故而早前的那点对高丑奴的不快,他已是将之抛到一边去了。 费君忠笑道:“夜叉,二郎有丑奴帮手,便有敢抱怨的,又何劳你动手?……是不是,丑奴?” 高丑奴瓮声说道:“二郎叫小奴揍谁,小奴就揍谁!” 诸人俱笑。 费君忠的建议用不用是一回事,人家一片好意,感谢是必须得有。 李善道说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费大兄,你的话我记住了!我此前从未带过部曲,好多门道真还不懂。往后碰上什么不懂的事,到时还得再向费大兄等请教!” 费君忠、魏夜叉等都应道:“自家人,好说,好说!” 众人聊着,等了好一会儿,单、徐两个仍未出来,然见翟摩侯顺着山路下来,摇摇摆摆地回到了院门口,却是他已送了王伯当出寨。费君忠在众人中年龄最大,由他领着,众人向翟摩侯下揖行礼。——方才翟摩侯出来送王伯当时,他们已见过一次,李善道亦已知了他是谁人。 翟摩侯的长相、体态,与翟让、翟宽都有像处,只一双眼与翟让、翟宽不太像。 刚在堂中,李善道后来借翟让他和高丑奴抬脸的空当,也看了下翟让的相貌,一张国字脸,鼻直口方,须髯浓密,一双眼说不上大,但也不小,开合际偶有锋芒,配上他那一身大红的衣袍,颇显霸气外漏,而这翟摩侯,却长了双细眼,被他盯一下,就好像是针扎了一下似的。 翟摩侯说道:“单二郎、徐大郎还在堂中么?” 费君忠毕恭毕敬地答道:“回郎君的话,是,二郎和大郎还在堂中。” “好,俺知道了。”翟摩侯胡乱点下头,大步地入院去了。 直等到翟摩侯进了堂,身影消失,费君忠、魏夜叉等才把礼收起,直起了身子。 刚才也是这样,翟摩侯送王伯当时,出了院后,都走出大老远了,费君忠等才收礼。 比之适才堂中拜见翟让时的举动,李善道觉着费君忠等对翟摩侯的态度,似比对翟让还要恭谨,暗暗纳罕,然不便问,乃将此一疑,且先放在心里。 闲等无聊,李善道的念头不觉就转到了王伯当身上。 已经知道,李密现尚未投进瓦岗,那这王伯当此次来,是不是就是为给李密做说客的? 方在思忖间,翟让的洪亮声音再次入耳,紧接着单雄信、徐世绩的声音响起。李善道举目看之,是翟让在送单雄信、徐世绩出堂。翟宽、翟摩侯、贾雄、王儒信等也都出来了。 又在堂上说了甚么事?说了这么半晌! 听见徐世绩说道:“翟公,李玄邃虽确好大言,但其人有大名也是真的。如若可纳他入伙,上则可更扬翟公之名,便连李玄邃也在翟公下边做了头目,公之威名就何仅是震动山东,海内皆闻矣;下则,以世绩愚见,亦能招徕到更多的好汉来投。尚乞翟公就此多思。” 翟让说道:“茂公,你说的俺都知道了,你放心,俺会就此好生思量。” “公请留步,不必再送。” 翟让把着徐世绩、单雄信的手臂,下了堂前的台阶,将他俩送到院门口才止步,笑道:“今晚的庆功宴,专为你俩而设,你俩可不能晚到。限以初更为准,如有晚到,一人罚酒三碗!”瞧见了李善道、高丑奴,又笑与他俩和费君忠等道,“晚上,你们都来!好好的热闹热闹!” …… 回岩下住处的路上,徐世绩叫了李善道与他一起走。 两人一个略前,一个略后,差不多是并肩而行。 山道虽不甚宽,两人并行还是能容得下的。 时近傍晚,夕阳西沉,山间被染上一抹昏黄,远近的峭壁、林蔓笼罩在霞光之中,给人以宁静而壮美之感。倦鸟归巢,轻风拂面,带来树木、青草的清爽气味和遍山野花的芳香。 只此景观,这山中又哪里像是一个“贼巢”? 却道上时或遇到的三五成群的寨里喽啰,又时刻提醒着李善道,这里,的确是瓦岗的大寨。 见到徐世绩、单雄信,遇到的这些喽啰们俱是远远的就站住,避在壁下,恭敬地叉手行礼。 徐世绩、单雄信对他们多不理会,除非碰到认得的,点一点头。 边沿着山道而行,徐世绩边叮嘱李善道说道:“二郎,翟公对你和丑奴颇另眼相看,任了你旅帅之职。你可不要嫌此职小。咱们寨中,现得任此职者,亦不过百余小率罢了。你才进山,短短十余日,就获任此职,已属异数。此是翟公对你的赏识,你可得心中有数。” 李善道应道:“大郎不需嘱咐,我亦知晓。”笑道,“翟公任我此职,说来也是看大郎脸面。” 这还用说么?徐世绩不是“挟恩图报”的人,没有接李善道的这句腔。 他想了下,说道:“二郎,你投到寨里虽也已有十余日,但这些时,咱都在忙着劫船,寨里的情况,俺还尚未对你怎么说过,你还不很清楚。俺大略地给你做个介绍吧。 “咱寨里现有部曲一万两千余,驻在这座山上,包括山脚的,共四千多人。咱这此处,是乃主寨。此外,在西南群山、河中岛上,各有咱的分寨;加上韦城瓦岗乡的旧寨,咱寨共计有分寨四处,多则驻两三千人,少则数百。各分寨,各有主事,主事都是翟公亲自任命的。俺和雄信贤兄也各是一个分寨的主事。雄信贤兄主的是西南边的童山寨,俺主的是东边河中的凤凰寨。不过俺俩在总寨另有职分,故未在分寨住。 “说到职分,翟公与你说,咱寨中自有规矩,这话不错。咱寨里如今万余部曲,除掉喽啰,还有些头领、喽啰的家眷也在寨里,男女老弱,混杂聚住,外则,需四出掳掠,以供寨中吃用;内则,这许多人聚住一处,也需得有章程管理,才不致混乱。是故,俺帮着翟公定了十条山规。这十条山规,回头俺给你一份,你牢牢地记住了,切不可违犯。” 李善道笑道:“是。大郎,我心里有数。我是你的县里人,我今来寨中,投的又是你,而这山规又是你主定的,则我若是犯了山规,大郎你惩还是不惩?却为难的是大郎了!” 徐世绩很欣慰,摸着络腮胡子,笑道:“二郎,你能想到此处,很好啊,俺就放心了!的确如此,你若犯了山规,为难的是俺。不惩你吧,山规系俺主定,俺若都不执行,还怎让旁人遵守?不能服众。惩你吧,你我县里人,你还救过俺阿耶,俺又下不得手!” “所以,就请大郎放心,我一定遵守山规,断不会使大郎为难。” 徐世绩对李善道的知情知意甚是满意,不禁又暗想了一遍:“县里传闻,都说这李善道浪荡儿,恃狠斗勇,好赌贪色,无恶不为,这些日俺与他接触下来,察其言行,却与传闻半点不符,相反,颇有谋略,知晓进退,且怀仁人之心。传闻之事,半真半假,诚不足全然信矣。” 想着,他继续说道,“二郎,山规是一。万余人吃喝拉撒,只靠山规,远不足够,因此,咱寨中就各项具体的事务,分也都设了职事。即俺适才所言之‘职分’也。概括来说,寨中的职分可分两大类,借用朝廷的字眼,一类是军,一类是政。政者,管的是寨中万余人的日常生活;军者,管的是守、掠诸事。你被翟公任的这个旅帅,即是军者这方面的一个职事了。” 李善道聚精会神地听徐世绩说,听到这里,说道:“大郎,没想到寨里,职事分得这么细致。” “怎么?你来投咱寨时,莫不是你以为咱寨里便是毫无约束,任人无法无天?” 李善道说道:“倒也没这么认为,想是当有规矩,只没想到分得这般细。” “二郎,万余之众,聚在一处,不把职事分得细一点,怎么能够管好?况且,咱现在是万余人,以后呢?仗着翟公的义名,部曲势必会更多,这也需寨中及早地把底子打好。” 单雄信一直在听他俩说话,这时慨然地说道:“贤弟这话没错!早四五年前,知世郎就已部曲数万;两年前,孟让攻盱眙时,闻他当时所率的部曲号称十余万众!又孙宣雅、左孝友、卢明月、綦公顺、裴长才、郝孝德、孟海公、徐圆朗等诸豪杰,或拥众亦号称十余万,或拥众数万,於今纵横於齐鲁之间,攻城破邑,所过处,威风凛凛,着实个个都是声威显赫!咱寨里现虽才部曲万余,且比不上他们,然早晚有一日,也必能像他们,亦众至十万!” “知世郎”,指的是王薄。 大隋的天下已然是遍地火起,大厦将倾,别的地方暂先不提,只山东地界,现下或造反起事、或聚众山野的“义军”、“贼寇”就不知凡几,可以说比比皆是,几乎每个郡县都有。而在这其中,王薄是最早起事的一个,早在大业七年,也就是五年前,他就聚众起事了。 他的大名和他“知世郎”的称号,还有他所做的《无向辽东浪死歌》,李善道也是知道的,并且是在前世上学时就已知了。 孟让、孙宣雅等等,单雄信话里说到的这几位,则都是现在山东地界活动的那许多“义军”、“贼寇”,或用朝廷的话说,“群盗”中,部曲较多、影响较大的几支队伍的渠率头领。 ——话到此处,不妨多说一句,只就东郡、荥阳、梁郡这块山东西部的区域来讲,瓦岗寨已是大势力,但若放到整个山东地面上说,现在的瓦岗寨在众多的山东“群盗”中,还不算头等的势力。 闻得单雄信的“豪言壮语”,徐世绩轻轻地拍了下手,笑道:“正是。上有翟公义名远扬,下有贤兄等骁勇善战,咱们大家伙**合力,咱瓦岗寨,早早晚晚,必能大兴旺起来!” 单雄信笑道:“贤弟,你少说了一条,还有你的足智多谋。”与李善道说道,“二郎,咱寨里的山规、章程,多出自大郎之手。多亏了大郎,咱寨里现才虽部曲日增,但井井有条。” 徐世绩说道:“俺做的这些不算甚么。”顿了下,与单雄信说道,“贤兄,其实要想咱寨里发展得更快,最好的办法,还是俺刚在堂上时与翟公说的那些啊!” “贤弟,你说的是你向翟公建议,何不便允了李玄邃入伙?” 徐世绩说道:“正是。贤兄,这事儿,咱俩私下也议过。俺反复思酌,认为还是允了李玄邃的入伙之请为宜。贤兄以为呢?” 单雄信抚摸着胡须,沉吟说道:“贤弟素来远谋深虑,贤弟既这么认为,俺自是信贤弟。只是儒信兄的担忧,俺觉着亦不无道理啊。再一个,翟公虽未明言,然俺看他,似是与儒信兄一样,他对接纳李玄邃入伙,实也是有所疑虑的啊!——刚才堂上,你向翟公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儒信兄大为反对不提,俺瞧翟公亦是踌躇。” “儒信兄和翟公的担忧,说白了,不外乎就是担心李玄邃高门贵公子,声名在外,他若是进了咱寨,入了咱伙,也许会影响到翟公在咱寨中的地位。然以俺之见,此忧此虑,大可不必。” 单雄信说道:“哦?贤弟此话怎讲?” “不错,李玄邃的确身出高门,其家世代簪缨,为关中宿贵,他在海内的名气也很大,但他毕竟是‘客’,而且他现下,说的不好点听,也确是如儒信兄所讽,丧家之犬耳,被朝廷缉捕,而各处的英雄豪杰,又都不肯纳他,他无处可去,狼狈两字不足形容!那么这种情况下,就算他再高门、再有名声,进了咱寨后,贤兄请想,他又指什么能影响到翟公的威权?” 单雄信琢磨了下,说道:“贤弟此话甚是。” “相反,咱却正可趁他狼狈的机会,纳他进寨,随便给他个客卿之位安置,然后借他名气,为咱寨中招徕四方的英豪!贤兄,这对咱寨,焉不是有利无弊的好事?便对翟公,亦好事也。” 单雄信以为然,说道:“贤弟言之有理。” “贤兄若觉有理,也肯支持容纳李玄邃入伙,那要不这样,今晚宴后,你我再向翟公建议?” 单雄信不以谋略为能,但他一则信徐世绩,二来听完徐世绩的这番分析,亦觉他分析得对,遂痛快答应:“好,就这么说!今晚宴后,俺陪你再向翟公提出此议!你主说,俺给你帮腔。” 本是李善道与徐世绩并肩而行的,不知不觉,随着单雄信和徐世绩说话,李善道落到了后边,并肩而行的成了单雄信和徐世绩。 不过,李善道没有落得太肯后,单、徐俩个人交谈的内容,李善道都听到了。 他心道:“果如我料,王伯当今次来寨,确是为李密做说客的。听徐、单话头,却是翟让不太情愿纳李密入伙?” 这也不足为奇,正如徐世绩适才所言,李密身份高贵,又有偌大的名气,拿翟让的形容说,其人是尊“大佛”,那么这这样的一尊大佛,翟让不放心纳他进寨,实情理中事。 ——也不仅是翟让,杨玄感之乱发生在大业九年,三年前的事了,自那年八月,杨玄感兵败身死以后,李密就开始亡命江湖,至今快三年间,除了他曾在淮阳郡隐姓埋名了一段时间外,他所投奔的寨子着实不在少数,梁郡的李公逸那里,他也投过;韦城地界的另一处较大寨子,其首叫周文举的之处,他也投过;还有平原郝孝德处、外黄王当仁处等等,他投奔的寨子着实不少,可除了王伯当对他极是高看,俨然已是奉他为主,其余之诸豪,没有一个肯容留他的!究其缘由,与翟让犹豫要不要容留他的缘故,都是一样。 一个人,如果出身太好,名气太大,有时候,反而却可能会成为他的拖累。 像李善道,没甚出身可言,亦没甚名声可说,但在投瓦岗这块上,却远比李密要轻易多了。 谈说间,已到徐世绩、单雄信在那块岩下的住处。 徐世绩停下脚步,扭头来,招呼李善道近前,说道:“二郎,今晚酒宴,翟公说了,让你和丑奴也去,你可别忘了此事。” 李善道有心想要就李密这事儿,发表下自己的意见,转念一想,他而下是才入伙之身,并且虽今日得了翟让的格外擢用,也仅才只是个旅帅,在徐世绩的眼中,他应该是尚未有就“要不要接纳李密”这等大事说话的资格,——徐世绩不也确实是只与单雄信在说此事,压根就没向他说及么?那么,他如果太过积极的话,“过犹不及”,可能反会给徐世绩、单雄信一个他“不知轻重”的印象,故遂话到嘴边,咽了下去。 他只是笑着应道:“是。快初更时,我与丑奴来寻大郎和单公,侍从大郎与单公前去赴宴。” “还有个事。二郎,翟公今日拨给你的那百人部曲,俱是新投入伙的生人,你虽有智谋,也沉稳,但要想一下子就把他们全都收服、管好,怕亦不易。今天没空与你细说此事了,且待这两日,闲下来后,俺再与你说说这事儿。” 李善道说道:“好啊!大郎,我正心里没底,大郎若肯指点一二,我求之不得,再好不过!” “翟公令那些拨给你的部曲去谷中拜见你。这时也不知到了没,你且先还谷中吧。” 暂辞了徐世绩、单雄信和费君忠、魏夜叉等人,李善道与高丑奴往去南边的那个小山谷。 未到谷口,喧嚷声远远传来,见像是有人在打架。 「多谢实用与理想并重老兄的盟主,加更。」 第十一章 百条汉扬尘齐拜 急忙忙赶到谷口,看时,不是打架,是两个人在相扑。 一个是焦彦郎,另一个是个矮壮的汉子。 秦敬嗣、姚阿贵等都抱着膀子,站在圈外,笑吟吟地在看。又有数十个脸生的汉子也在围看。不时的,或者秦敬嗣、姚阿贵等给焦彦郎加油;或者那些面生的汉子给那矮壮的汉子鼓劲。 很明显,这只是一场相扑的比试。 那个矮壮的汉子,与那些脸生的汉子也不用再问,肯定就是翟让拨给李善道的那百人部曲了。 再看时,却那矮壮的汉子,并非头次见。下午,王伯当领来的那几个小股盗伙的头领退出去时,李善道等都在院门口。李善道和他们打了个照面。这个矮壮的汉子就是其中之一。 李善道这才松了口气,放下心来,笑骂了句:“他妈的!吓老子一跳。” 起先,他也已想到了是不是翟让拨给他的那百人已来了? 担心的是可别是与秦敬嗣他们两边一见,彼此怎么的,起了争执,从而打将起来! 现知了不是打架,是在相扑比试,担心去掉,闲心上来,李善道与高丑奴步到圈外,亦观起战来。秦敬嗣、姚阿贵等忙上来与他说话,李善道摆摆手,说道:“先看相扑。” 焦彦郎比那矮壮的汉子个头高,但不及那矮壮的汉子壮实。那矮子既矮又壮,地盘就稳,他两人也不知已是比了多久,这个时候,焦彦郎恰正左臂格着矮壮汉子的右臂,侧身弯腰,右手拽着他的腰带,试图将他扳倒,但扳了几扳,矮壮汉子如似脚底生根,纹丝不动。 “嗬嗬”的叫着,焦彦郎黑乎乎的脸上,豆粒般大的汗珠淌下,吃奶的劲都运出来了,那矮壮汉子仍是不动不摇! 两人的胜负,其实此时已现分晓。 只这焦彦郎是个不服输的,拽腰带拽不动他,干脆手往下落,往这矮壮汉子的交档探去。——他倒不是要使“掏挡抓鸟”这般无耻的手段,是想改托出矮壮汉子的交档,然后再扳他。 但他的手才刚往下探,这矮壮汉子就笑着说道:“焦贤兄,这是俺传宗接代的本钱,却不能由贤兄来摸。”道声“得罪”,膝盖微弯,身子往下一沉,焦彦郎的左臂架在他的右臂下,他这么一沉身,焦彦郎不由自主地跟着也就沉下去了。 唯焦彦郎的这一沉身,非是主动沉身,被迫沉的,重心登就失了。 矮壮汉子借势用力,反手把住了焦彦郎的右臂,身子滴溜溜一转,肩膀托住焦彦郎的胸口,两臂用力,把焦彦郎从肩头上甩了出去。 焦彦郎在半空中划个弧线,手舞足蹈的,怦然落地,“哎哟”的痛呼声中,荡起一地尘土。 围观的百十人,爆出如雷的喝彩。 这矮壮汉子的相扑能耐确实是好,哪怕秦敬嗣、姚阿贵、高丑奴等也由不得地为他叫好。 焦彦郎被摔得不轻,屁股先落地地,快摔成八瓣了,灰头土面,哼哼唧唧的在地上起不来。 矮壮汉子到他身前,伸手来扶他。 焦彦郎怎肯让他来扶!忍着痛,按着屁股,勉强爬起,兀不服输,晕头晕脑地倒呲溜着凉气,眼仍花着,努力地瞧清这矮壮汉子,叫道:“你他娘的,咋就把老子摔出去了?再来!再来!” 矮壮汉子殷勤地帮他打了下衣袍上的尘土,笑道:“贤兄有所不知。这相扑,个头矮的往往讨便宜。像贤兄你,人高马大,如小弟俺,个头短小,咱俩戏时,便小弟俺占了便宜。” 这话净是胡说了,无非在给焦彦郎台阶下而已。 若换个旁人,或许顺着台阶就下了,焦彦郎不然,他是个驴脾气,不但台阶给了,他不要,还一口戳穿了这矮壮汉子是在说假话,抓住了矮壮汉子,说道:“你休哄俺!俺在卫南县,亦是相扑的一把好手!甚么个矮的讨便宜?从未听过。你休走,咱俩再来!” 这矮壮汉子颇是尴尬,想要挣开的手,怕真惹恼了他,又不敢用力挣,百般无奈之下,——他刚在与焦彦郎相扑时,犹能分神,已然看见了李善道的到来,只得转目看向了李善道。 此前不说,只这一个多月来,现在的这个李善道於投瓦岗前,在卫南县也是看过几场相扑的,识得高低,焦彦郎不是吹牛,他确已是相扑的好手,然这矮壮汉子显是更加高明,更是一等一的好手。 李善道呵呵笑着,迈步上前,到了近处,拉开焦彦郎的手,斥道:“十三郎,你姓焦,还真把你自己当叫驴了?不识好歹!这位贤兄方已是留了三分力道,你没觉出来么?还敢嚷嚷着再与他较试?便较到明天,你也不是这位贤兄的对手!咱们好汉子,技不如人,输了就是输了,没甚大不了,最可厌的是输了还嘴硬,不依不饶!……快来让我看看,哪里摔坏了没有?” 焦彦郎悻悻然,指了指屁股,说道,“别的都好,就这屁股疼得紧。他娘的!”刚他是在强撑,这会儿被李善道把他与那矮壮汉子分开,不用强撑了,哎哟哟叫着,捂着屁股,蹲下身去。 随着李善道过来的高丑奴、秦敬嗣、姚阿贵等无不失笑。 屁股疼,那没什么大碍,只要没别的地方摔坏就成。 李善道笑啐焦彦郎了一口,转过身,正面对向这矮壮汉子,笑道:“小弟李善道,敢请教贤兄尊姓大名?” 这矮壮汉子下揖说道:“是,旅帅,小人王须达。” 早已有另两个汉子从那百十面生汉子中出来,亦来到了李善道面前。 这两人顺着自称叫“王须达”的这矮壮汉子的话,也都赶紧地向李善道行礼,同时自报姓名。 一个二十三四岁,身形精瘦,眼睛明亮,未语三分笑,一笑牙很白,说道:“旅帅郎君在上,小人陈敬儿。” 一个四十来岁,晒得干黑的脸,皱纹如壑,满脸的忠厚,说道:“李旅帅,小人罗忠。” 王须达和陈敬儿都在聚义堂的院外见过,这位罗忠是头次见。 李善道心头一动,已知这个叫罗忠的为何会和王须达、陈敬儿齐来见礼。 翟让说得清楚,拨给他的这百人部曲,是由三个部分组成。 一个部分是一股“三十多人”的好汉;一个部分是一股“四五十人”的好汉,剩下的是从“他们别的伙中”抽出来的人。三十多加四五十是八十多,则这罗忠,应就是从“他们别的伙中”抽出来的那一二十人的头领了。因其非是他们那伙人的大头领,故下午时候,他没在聚义堂。 陈敬儿、罗忠自我介绍完后,王须达又说道:“旅帅,小人三人奉翟公钧令,各引本部部曲,来向旅帅报到。往后小人等就是旅帅的麾下了,任由旅帅差遣,绝不敢有半点怠慢!” 李善道回了个礼,笑道:“王贤兄、陈贤兄,咱们下午时就已见过,这已非初见,是第二回见了,一回生,二回熟,亦已算是熟人,不需这么客气!罗贤兄倒是初见,然有道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今既相会於此,你我亦有缘人也,也不必太过拘礼。” 边上人群里,转出两人,递给李善道一张令文,又给了李善道一个腰牌。 其中一人说道:“李郎君,这文书是授你旅帅的告身,腰牌就是你的印符了。请你收好。” 李善道接住,心道:“这必亦是徐世绩的手笔了,真是细致!还有告身和印符!”不及细看,先给高丑奴拿住,拱手说道,“有劳两位大兄!” 这两人是翟让的亲随,专领王须达等来拜见李善道和给李善道告身、印符的。 差事已毕,两人告辞。 李善道掏出了两三个金豆子,塞给他两人,说道:“小小意思,不成意思。” 这两人稍作推辞,笑纳收了。 等这两人去后,李善道取回告身、印符,看了一看。 先看告身,告身没有朝廷的告身那么正式,比较粗疏,上只写着:“卫南县人李善道,自投入伙,骁勇能战,立身忠义,可旅帅。属凤凰卫。”左边是翟让的大印。再看腰牌,腰牌乃是铜制,长方形,约一指长,半指宽,上雕了个凤凰,下为阳文:“左二府一团一旅。” 看罢,李善道将告身收起,腰牌的顶端开的有供悬挂的口,腰牌便就直接挂在了蹀躞带上。 王须达、陈敬儿、罗忠三人不约而同,再次行礼,这一回行的可是拜礼了,俱说道:“小人等拜见旅帅!” 李善道把他们三人搀起,笑道:“我才刚说,诸位贤兄不必恁地多礼,怎又行起礼了?” 王须达三人起来身后,招呼他们的部曲都过来,吩咐令道:“这位就是旅帅李郎君!自今而后,李郎君便是你等的头领,还不赶紧下拜见礼!” 百十条汉子参差拜下,大声说道:“拜见李郎君!” 地上相扑过后才止住的灰尘,顿又扬了起来。 李善道叫这些汉子起身,打眼观瞧,入目所见,竟皆形容凶恶,有的满脸横肉,有的贼眉鼠眼,或身强体壮,或夹棒带刀。费君忠的话不由重浮耳边:“必都是月黑杀人、风高放火惯了的。”诚不虚言!则这百十将打劫杀人做了日逐营生的恶汉,往后该如何管教、约束才是? 是便用了费君忠的建议,“大棒只顾打下去”? 「加更。」 第十二章 三头目窃耳私商 费君忠的建议,可能是一个办法。 但李善道此前虽没领过部曲,绝非莽夫,至少“恩威并施”的道理,他是懂得的,一味“用威”强压,那是不行的,则当然不会真的就按费君忠“大棒只顾打下去”的建议去做。 那么,具体该怎么办? 聚义堂上领罢“旅帅”的职务后,李善道其实就在想这个问题了,只是一直都有别的事,他不能静心沉气地思考,故到现下,还没有一个成熟的想法。 却也无妨,这事无须着急。 一边招呼这百十汉子进山谷,他一边决定,且先观察上两天,然后再做主意。 这个小山谷的位置有点偏僻,附近也没有水源,地方亦不大,所以到今仍尚空着,没有寨里的好汉们来住。 尽管十几天前,刚投进寨中时,徐世绩就把这块山谷拨给了李善道,可今天是李善道头次来。 才从谷口进去,行不几步,就被杂草、荆棘挡住了去路。举目望之,山谷占地数百步方圆,三面山壁,独此一个出口。谷内杂草丛生,野树枝蔓,间有怪石坐落,喜在野花簇簇,稍添风致。受他们惊动,几只山雀、鹧鸪啼叫着飞走,两三只狐兔於草间窜行逃去。 李善道叉腰打量,看了片刻,笑顾与秦敬嗣、王须达等说道:“这片山谷瞧着还不错,够容咱住,就是草木太多,得好生地拾掇一番才行。” 王须达说道:“郎君,咱们人手多,拾掇起来也快。” 红轮低坠,玉镜将明。 夕阳将落下西山,漫天彩霞,色亦转黯淡,已快是入夜时分了。 李善道说道:“今晚是没法在谷中睡了。我看这谷外还算平整,就在谷外将歇一夜吧。明天咱们一起动手,将这谷中清理干净,然后搭上茅屋、窝棚,便可入住了。兄等以为何如?” “兄等”,问的是王须达、陈敬儿、罗忠三人。 三人无有不肯之理,皆道:“悉从郎君吩咐。” 众人随从李善道,又从谷中出来。 谷口外是片平地,然亦有杂草、荆棘、碎石,不用李善道再下令,王须达、陈敬儿、罗忠各指挥部曲,拽草藤、拔荆棘、搬碎石,很快,就把这些杂物清除掉了。 王须达知事,已令手下在先清出来的一个好位置搭成了个棚子,便来请李善道入坐歇息。 清理的时候,李善道也动手干了,干的还挺卖劲,手都被杂草割伤了。 姚阿贵从远处取来了水,李善道正在洗手、洗脸。 洗完,他笑道:“贤兄,翟公今晚设宴,为单公、徐大郎庆功,令我和丑奴也去。定的是初更开宴,已快到时辰,我得抓紧赶去,就先不去棚里坐,与兄等叙话了。我见你们带的有干粮,今晚凑乎凑乎,先把干粮吃了。明日我请徐大郎给咱拨些口粮,再买些酒肉,再做痛饮。” 才说到“口粮”,七八人担着担子,唱着歌儿,顺着山道下来,早已到了山谷口。 放下担子,为头的是李善道相识人,便是徐世绩的亲随刘胡儿。 他做个礼,与李善道说道:“二郎,俺家大郎令俺们给你送吃食来。” 七八副担子,多半装的是米面;剩下的是熟食,有饼有肉,还有两桶酒,酒肉香气扑鼻。 李善道谢过他,摸出两三个金豆子,塞到了他手里,说道:“大郎端得周到!我等感恩。有劳兄等辛苦,小小意思,不成意思。” 刘胡儿不要,笑道:“二郎,咱是县里人,往常县中亦多见,你客气个甚?大郎令俺与你说,快到初更了,请你安置好部曲,紧些动身,他在宅里等你,同往去赴翟公的宴。” 李善道应道:“好,好。贤兄请先回,我这就去。” 刘胡儿等留了担子,自去了。 王须达等在旁,听到了刘胡儿和李善道的对话。 他们已知他们被拨入的这个“凤凰卫”的“凤凰”两字,指的是西边的凤凰山分寨,徐世绩是凤凰山分寨的寨主,乃他们的“最高上官”。 王须达因带着感激,感叹说道:“不等郎君去请,粮肉就送来了,徐寨主当真体恤部曲!当然,这也定是因徐寨主看重郎君之故。俺们仰慕翟公、徐寨主和郎君的义名,专从汲北投来,真是没有投错!郎君不知,俺们在汲北的日子着实难过!总算以后的日子能过得舒心些了。” 李善道的一身衣衫,从日前下山去劫康三藏的商船到现在,已是穿了小半个月,晚上住在刘家庄等地时,澡有冲洗,唯衣衫一直未换,脏得很了。 高丑奴从他们上山投寨时带的行李中,拿了干净的幞头、汗衫、袍衫和鞋袜给他。 在场的都是男儿,没有妇人,李善道也不扭捏,便脱的赤条条的,去掉脏衣,换上新衫。 一面换,他一面笑道:“我有什么义名可言?兄等可能已知,我实也是才进寨未久,比你们早不几时。”随口问道,“怎么?兄在汲北的日子不好过?怎不好过?” 王须达赔笑说道:“郎君虽也新近入伙,与俺们却大不同。郎君是徐寨主的县里人,贴心贴意;刚投到寨里,前几天便又与这位高贤兄为寨里立下大功,翟公亲口授的旅帅此职,怎是俺们敢比!俺们甚么东西?蠢头蠢脑的夯货罢了!尚敢请郎君莫嫌俺们愚苯哩!” 这话说的可不“愚笨”。 李善道笑道:“其它不提,只就老兄相扑的这手能耐,日后闲下,还要多向老兄请教。” “郎君也好相扑么?” 李善道说道:“好是好,不精通。我连十三郎,——便刚与你扑的那位,连他都扑不过。” “相扑是粗苯功夫,说不上能耐。郎君若好,改日垂询俺时,必不敢有所藏私。” 话一扯开,把李善道“兄在汲北的日子怎不好过”这句问话给扯过去了。李善道衣衫已然换好,便也没再追问。高丑奴也换了身衣服。两人收拾停当,夜色已至。 李善道吩咐秦敬嗣、王须达等说道:“我与丑奴赴宴,徐大郎送来的酒肉、胡饼,你们吃了填肚吧。若不饱时,米面再做些。却两点需记:一不可吃醉,二看好了火,不可走水。” 秦敬嗣、王须达等恭敬应诺。 点了火把,李善道与高丑奴各执一根,遂沿山路北上,先去与徐世绩、单雄信会合。 直把他俩送出一里多山路,秦敬嗣等乃才折回。 投寨入伙的时候,李善道等是没有带锅碗瓢勺的,王须达、陈敬儿两伙也没带,罗忠这伙人却是带的有。就按李善道的吩咐,用罗忠他们带来的破铁锅,众人分出几个年少位卑的,生火煮饭;余下的按伙分坐,把那酒肉、胡饼取来,就着篝火,先自吃喝。 端着酒,王须达、陈敬儿、罗忠结伴,敬秦敬嗣、焦彦郎、姚阿贵等了几碗,告个罪,三人退去一边。没有立即就各还本伙手下的坐处,三个人窃窃私语,说了会儿话。 罗忠说道:“须达,你和李郎君说话的时候,俺在边上看着。李郎君虽有根脚,是徐寨主的同乡,不像个刻薄难伺候的,说话挺和气。往后咱们跟在他的手下,兴许不会受多少为难。” 王须达摸了摸胡子,没说话。 陈敬儿笑道:“怎么?王兄,你咋不说话?是了,你是在担心那位焦十三郎寻你麻烦?” 王须达嘿嘿一笑,说道:“这个俺倒不担心。话头说及相扑,是他非要与俺比试,又不是俺要与他扑的!再说,俺已手下留情。他还能咋寻俺麻烦?” 陈敬儿问道:“那你为何不说话?” 王须达说道:“俺是在寻思,李郎君固然如罗贤兄所言,是个和气的,可咱们毕竟是外地投来的新人,以后要想在寨里站住脚,只靠李郎君和气,恐还不够。” 陈敬儿和罗忠对视了眼,两人觉着王须达的这话说得不错。 罗忠问道:“须达,那你是咋想的?” 王须达说道:“俺寻思着,这头一条,就是咱们几伙人得**,不能自闹别扭;这第二条,往常通过伯当兄得进寨中的还有旁人,咱们余暇时,不妨备份礼,去见见他们,一则,他们进寨比咱们早,有啥需要注意的地方,咱们可向他们讨教;二则,咱都是通过伯当兄进寨的,也算是‘同保’了,日后若碰到啥事,彼此能有个照应。还有第三。这第三嘛,李郎君是咱们的主官,咱们得把他奉承好了!俺暂先就想到的就这三条,罗贤兄、敬儿,你俩觉得怎样?” ——正如李善道刚到瓦岗时,黄君汉与他说的那话,聚众落草,这干的是掉脑袋的勾当,决不是随便谁都能投寨入伙的,一般情况下,得需有人介绍、担保。瓦岗就在这里,按王伯当的话说,王须达等既然想投瓦岗,那他们为何自不来投,偏要再费个事,去请王伯当做个中介,然后他们才来投?原因就在於此。是故,王须达有“同保”一语。 陈敬儿露出一口白牙,笑道:“不悬!俺看行。” 罗忠点点头,说道:“须达,你思虑周详,以后有啥事,你多拿主意。” “嗐,罗贤兄、敬儿,咱们之前虽不熟,也都算认识,现今既同投到了瓦岗,自当是**协力,真要遇到啥事,咱们一起商量着来办,有谋的出谋,有力的出力,说不上俺多拿主意。” 陈敬儿、罗忠都应道:“好!” 王须达注意到秦敬嗣已往他们这里瞅了两三眼,便说道:“罗贤兄、敬儿,先说到这儿吧。咱领上咱各伙的棚头,让他们也去给秦大兄等敬杯酒。” “棚头”,一个窝棚的头,小头目的别称。 陈敬儿、罗忠应是,三人便叫上各自本伙的小头目们,又去到秦敬嗣等的坐处,给他们敬酒。 秦敬嗣并不托大,便是小头目,只要酒敬过来,也都干了。 酒敬罢,王须达等各回本伙吃喝。 刘胡儿等送来的酒肉不少,奈何这些汉子都是大肚汉,风卷残云也似,肉、饼已尽,煮的饭也吃得干干净净,这才各自腹饱。——那几个煮饭的少年烟熏火燎的,忙乎了半晌,却是连一口肉都没吃上,略吃了点饭罢了。 秦敬嗣牢记李善道的嘱咐,肉、饭随他们吃,酒没让他们多喝。 待都饭饱,秦敬嗣又一个火堆、一个火堆的灭过去,将所有的火堆尽都灭掉。 随后,各伙各选出了两三人值夜,秦敬嗣这边则由秦敬嗣值前半夜的班,余者皆就睡了。 前半夜的值夜,是秦敬嗣主动揽下的,他值着夜,等李善道回来。 本以为李善道最晚三更就能回来,直等到四更,才见两人借两支火把照亮,於夜中,沿山路行下。秦敬嗣捉着刀,近前去迎,是李善道和高丑奴还回了。 还刀入鞘,秦敬嗣迎住李善道,稍做打看,不见他有喝醉的样,乃接下他拿的火把,笑问说道:“二郎,咋回来的这么晚?俺都以为是二郎醉了,在大郎宅里睡下了。” “说来话长。” 「多谢盛京云河老兄的盟主,加更。」 第十三章 月下忆往筹日后 说来话长,是喝完酒后,徐世绩、单雄信又找翟让说话,说了半天。 但也说来话短。 说来话短,是徐、单和翟让又说话时,李善道没在场,他在外头等着的,等到刚才回来时。 秦敬嗣听完李善道对他为何这么晚才回来的原因解释后,问道:“徐大郎、单公找翟公又说甚么了?这都快天亮了,说到这个光景。” “也没什么,说了点寨里的事务。” 徐世绩又和翟让说甚么了?当然便是他和单雄信约定的,等吃了酒后,劝劝翟让,不如接纳李密入伙。这是关系到瓦岗发展的大事,更是高层的决策问题,事情现还没定下,——回来路上,李善道问徐世绩了,翟让今晚仍没给个准话,“君子慎密而不出”,李善道是知轻重的人,那他自是不好便把这事到处先说,哪怕对方是亲近的秦敬嗣也不行,故他含糊带过。 秦敬嗣也没追问,赞了一声:“以前在县里时就已听说,徐大郎是翟公的左膀右臂,今上山的时日虽尚不长,但先是跟着二郎进山时,那些个寨里的头领、喽啰们,一听咱是给大郎送家书的,便无不礼敬、客气,这又庆功酒散了,大郎与翟公说话到这么晚,看来确是如此啊!” “这话不消说。要非徐大郎在寨里位高权重,我怎会领你们来投?”李善道笑道。 秦敬嗣说道:“是。二郎,说实话,你当初说想领着俺们投瓦岗时,俺还有点犹豫呢!” “是么?我瞧你那时挺积极的呀?” 秦敬嗣说道:“一听二郎欲投瓦岗,十三郎、阿贵他们一个个大声说好,跃跃欲试,俺那时当然不能说不愿,扫大家的兴。可实际上,俺心底那时是有点打鼓的!这投瓦岗,非同小可,一旦入伙,那往后可就是盗贼了。俺弟还小,俺若出了事,老母无人养护。” 往谷口走着,李善道问道:“现在还打鼓么?” “莫说现在了,其实那天回到家里后,俺就不打鼓了,愿跟着二郎投瓦岗了!” 李善道说道:“这是为何?”笑道,“回到家中,三郎你看见令慈,不是该更打鼓才对的么?” “唉,回到家中,见破屋烂房,灯火不点,黑漆漆里,幼弟蜷於老母怀中,卧草掩毡,哀苦可怜,真是令俺深惭!枉为男儿,不能让老母、幼弟过上好日子!这样的穷日子,俺就算不投瓦岗,也没甚奔头!遂俺转念一想,还不如跟着二郎来投瓦岗,不论投了后,俺会不会出甚么事,至少仗着力气,也许能获些财货,送了到家,亦能上孝养老母,下抚育幼弟。” 秦敬嗣的父亲死在了大业八年的征高句丽此战中,他家现是母子三人。 他弟弟还小,才四五岁。 山中的夜风略带凉意。 凉凉的夜风下,回忆起决定跟着李善道来投瓦岗那一刻时的情景和心情,秦敬嗣语气沉郁。 李善道拍了拍他的肩膀,抚慰说道:“三郎,别多想了。仍是我与你们商量来投瓦岗时,我与你们说的那些话:方今这个世道,朝廷如虎、官吏如狼,苛捐杂税,征之无穷,兵役、劳役,永无止时,不是个适合做良善人的世道。要想在这样的世道中活下去,没别的出路,只有一条,就是狠下心来‘做贼’!” “是,二郎说的是!” 李善道酒意微醺,被秦敬嗣的话勾起了感触,自来到这个时代后的一些见闻,纷沓地涌将上来,他进而喟叹地说道:“就你家邻居,刘四郎的手怎么断的?他害怕他会像那些被征造东都、挖运河的县人一样,死在劳役中,而为逃劳役,他自己砍断的,砍断了还说是‘福手’。三郎你说,这不是荒天下之大唐么?岂有自把手砍了,还称之为‘福’的?这哪里是福啊!凄惨二字不足言之!朝廷已把咱草民的日子逼到这等程度了,你说咱还能不‘做贼’么? “劳役繁重,兵役不断。大业八年、九年,朝廷两征高句丽,都没打赢,十年又征,虽然这次没打成,可谁知他会不会再打?你阿耶怎么死的?还有我阿哥,大业九年的那次征兵役,不也征到我阿哥头上了?使了多少钱,才算得脱!若是再征兵役,只怕便难再逃掉。我等若甘愿做个顺民,你阿耶、我阿哥的遭遇,早晚也会是你我的遭遇!与其被征兵役、劳役而死,男儿丈夫,还不如豁出去,拼一拼!就算是没能干成什么大事,不愧此躯!有道是:‘识时务者俊杰’。三郎,当此小民命如草芥的乱世,咱们不做顺民,揭竿而起,就是识时务!” 已到了谷口,除掉值夜的数人,焦彦郎、王须达等都在酣睡,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如雷。 李善道停下了话,再次拍了拍秦敬嗣的肩膀,像在鼓励他,也像在给自己打气,说道:“他妈的,三郎,朝廷不把咱当人待,凭啥咱还要奉它是朝廷?刀都架脖子上了,咱还给它当顺民?我等七尺男儿,却不是那任人宰割的猪羊!官逼民反,它这般相逼,咱就遂它的意,干脆‘做了贼’就是!你刚说的没错,至少做了贼后,能让咱家里人过上些好日子!况则说了,翟公义名远扬,徐大郎智谋无双,单公骁悍绝伦,我看啊,咱瓦岗寨的前途当真不可限量,你我今入了伙,现固是贼,日后可说不好呢!不见得咱一直就都是贼!你说是不是?” “二郎,近来俺总觉得,你和以前大不一样。” 这话,高丑奴说过。 可以说,这种话是李善道现在最怕听到的话。 他赶紧不再多说,摸了摸颔下短髭,呵呵一笑,说道:“三郎,非我现在大不一样,是以前,你不了解我。” 秦敬嗣半信半疑,说道:“是么?” “你是不是也还没睡?三郎,抓紧睡会儿吧。今天要干的事挺多,清理谷中、搭建窝棚,咱争取一天干完!这野地里蚊虫叮咬,说不得还有长虫出没,将就一夜尚可,明晚不能让大家伙还在这儿睡。”探手往脸上拍了下,没拍到蚊子,脸打得挺疼,李善道呲了下牙,说道。 秦敬嗣应了声是,他确也困了,歪倒在焦彦郎等边上,刚沾地,呼声就起来了。 高丑奴是个没心事的人,晚上又喝了点酒,亦是倒地便就睡着。 地上铺的有毡子,李善道挨着高丑奴也躺下了。 远处山涧的蛙鸣,白天不显,夜深人静之际,呱呱的颇使人烦。周边百十汉子的呼噜声,愈是莫提,更加聒噪,吓得那狐兔都不敢近前。李善道睡觉不算浅,可在这两下的夹击中,再加上蚊子的叮咬,他却是睡不着。翻来覆去了半晌,委实不能入眠,他索性坐起了身。 大伾山突起於平地,山峰不太高,占地不为小。 这时眺望远近,只见近之缓谷,远之峭壁,通往山顶的羊肠小道,尽被笼罩在淡淡的月光中,朦朦胧胧里,山势起伏,松柏苍苍,静谧肃穆。 稀落的星星,悬挂天边,一闪一闪的,好像是在冲着人间眨眼。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不知为何来到了这个时代,虽然时代不同了,但想来,这一泓月光、半天星光,与他前世那个时代的月光、星光则定然是并无不同的吧? 却不论是哪个时代,绝大部分的百姓都是想安生过日子的,李善道也不例外。 来到这个时代以后,他最先也没想着落草当贼。 尽管很快就搞清楚了他现下身处的这个时代是什么时代,知道了是处在隋末,然因见李家颇有田产,日子过得还不错,因他便也就没有第一时间就起“投瓦岗”之念。 他最早琢磨的是,不错,隋末是乱世,改朝换代、人命如草的时候,但瞅着李家眼下的日子还能过,那要不就先等等?最好能等个时机,奔去太原寻投李世民,这岂不是应对“忽然身处此个时代”之此大变的最好办法?但不久后,他就被迫改变主意,不得不放弃这个打算了。 主要是两个原因。 一个是正月间,在和几个县吏吃酒时,听他们说,杨广刚下了诏,令毘陵通守集十郡兵数万人,在郡东南起宫苑,要求周围十二里,内为十六离宫;并杨广还打算同时在会稽也筑个宫。 毘陵在江南,但这道诏书,却不免地使李善道想起自杨广登基以今,其所做的诸多大耗民力之事,如那三征高句丽,又如那营造东都、挖掘大运河等等,因此而死的百姓不计其数。 又由此想开去,那他不由自主的就想到了,万一还没找到投李世民的机会,他就被朝廷征召了劳役或兵役,怎么办?如他“阿哥”大业九年被征兵役那样,也拿钱得脱么?一次也许能够得脱,下一次呢?李家又有多少家产,能够支撑?越想越是担心。 再一个是近些年来,山东、河北等地的义军如火燎原,揭竿落草的一伙接一伙,东郡此地,位处在山东西界,西与河北相接,现如今,其郡之四面八方,早已是“盗贼”处处! 远些的不说,只说与东郡接壤的周近诸郡。 东北边接壤的东平郡,今有徐圆朗等部义军活动。东边接壤的济阴郡,今有孟海公、蒋善合、王当仁等部活动,与徐圆朗声势互通。东南接壤的梁郡,今有李公逸、李善行兄弟的“盗伙”活动。南边接壤的荥阳郡,算瓦岗的势力范围,没有特别大的盗伙,然除瓦岗以外,亦有活动在荥阳南、西之襄城、颍川郡的张善相、郭孝恪等“盗伙”时亦入掠。 东郡西边,河对岸的河北地界,与东郡隔河相望的汲郡,今有瓦岗义军,另又有王伯当等部。 至於东郡境内,当然不可能独善其身,也是盗贼众多,大的盗伙有两支,一是瓦岗在韦城的分寨,还有个是与翟让老乡,同是韦城人的周文举部盗伙。 所谓“环滁皆山”,方下之东郡,所面临的局势却着实可说是“环东皆贼”了。 这么个情况下,尽管瓦岗寨的义军,因为徐世绩的建议,不怎么在东郡掠民,可这只是现在,以后呢?难道东郡居然能在这么个乱世中,成为一方桃源,一直不受大的贼害? 这明显是不可能的! 而且别说以后了,现在就不可能。 瓦岗“兔子不吃窝边草”,在翟让的约束下,不对东郡士民进行成规模、有计划的掳掠,可瓦岗现众万余,翟让能管到每个头领、喽啰的头上么?不可能的事。并东郡还有周文举部这支贼盗,以及不少别的小股盗贼,——他来投瓦岗的路上时,不就遇到了好几股小股蟊贼么?其它县的情况,李善道不大了解,卫南县的百姓反正是已遭过这些大小贼部贼害的不在少数。 这也即是说,威胁他在这个时代生存下去的不止是朝廷,还有遍地的群盗!就还是那个担心了,若在找到投李世民的机会前,哪怕是侥幸躲过了朝廷的征召,可却先遭了贼害,怎么办? 官也逼、贼亦迫,想来想去,不能再等了。 於是,他最终乃才决定,他娘的,别等被朝廷征召、也别等身被贼害了,干脆主动先去落草! 最难做的是改变主意,主意一变,新的决定一做,底下的事就容易定了。 比如郡中、郡外周围这么多的义军也好、盗贼也好,如此多的寨头,投哪个? 不用说,必然是选择瓦岗寨了。 遂乃,他把这个李善道以前交好的那些朋友,秦敬嗣等聚到了一块儿,与他们说了自己的打算。秦敬嗣等本就不是好良民,特别焦彦郎这几个,实早就瞧着那些“强人”抢财掠货,吃香喝辣羡慕了。李善道一说,便如秦敬嗣的形容,诸人尽皆踊跃,没一个不愿的。 又於是,就有了他十几天前投寨之此事。 闲话无须多讲。 坐起了身的李善道,抱着膝盖,望着夜空的弯月,把他来投瓦岗的心路历程,重想了一遍,想罢了,他寻思想道:“也不知李世民现在何处?有没有已在太原?我来投瓦岗前,有过打听,尚未闻李渊起事,或许李世民还没在太原?亦不知李渊何时会举兵起事?” 蚊子嗡嗡嗡的又来叮咬,拍时仍未拍到,又白白地打了自己一巴掌,他收回了关於李世民的思绪,摇了摇头,又想道,“有道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他妈的,我现就是瞎操心!李渊、李世民起不起事,与我又有何干系?早前琢磨着等遇有机会,便去投李世民,於今想来,那也是天真!却我此身,小家小户,既非大姓名族,也没有什么部曲人马,而实就是李渊已经起事,只怕若去投时,也不会被得到看重,至多为其帐下一小兵,不定啥时候就死在战场上了,和被杨广召为劳役、被贼害了有何区别? “罢了,罢了,今已上到瓦岗,我就收起心思,不要再七想八想了!今被翟让任了个旅帅,拨给我了百人部曲,好歹算是已有了个开端。就且先在瓦岗干下去,有徐大郎在,可为依靠,说不定也还能在瓦岗干出点事来!” 想到徐世绩,不禁地又想道,“要说起来,我这投瓦岗,虽然不是我最先做出的选择,可今看之,却委实是比我早前那个投李世民的天真念头更为靠谱。徐大郎后来不正是投了李世民么?我原先未第一个想到投瓦岗,其中亦有我与徐大郎不熟的原因,而下我看他对我的观感已有改变,不似十几天前我刚到瓦岗时对我的疏远。那我便好好地在瓦岗干下去,将来他投李世民时,我跟着一起不就成了?他妈的,说来不好听,可这也是‘曲线救国’了罢!” 环境一换,人的思路可能跟着也就换了。 李善道现就是这个状态。 以前琢磨着投李世民时,觉得这是个好选择;现今身已在瓦岗,再想这个念头时,他却深深地觉着,以前之此念,反不如他后来被迫做出的“投瓦岗”之此选择合适矣。 念头是转变过来了。 但“说不定也还能在瓦岗干出点事来”这个新的寻思,却想来容易,真要做到就没那么易了。 一来,中短期来看,瓦岗立寨至今,已有数年,部众已万余,高层、甚至中高层的格局都已基本定型,上到翟让、下到徐世绩和单雄信等,都早已是各有亲信,拿翟让来说,像黄君汉这样的结义兄弟不提,只义子就十好几个,做为一个新投者,靠着功劳和徐世绩的面皮,得一个“旅帅”的任职相对容易,再想更进一步,怕就没那么容易了。 二者,长期来看,翟让尽管现在还没表态,到底肯不肯接纳李密入伙,李善道知道历史走向,却知李密肯定是能入伙,且李密入伙后,鸠占鹊巢,反手杀掉了翟让这件事情,李善道也知,则当到那个时候之时,这件影响了整个瓦岗寨后来走势的大事,会不会对他造成甚么影响? 这两个都是问题。 不过相比之下,第二个问题,对瓦岗寨之后的长远走势固有极大的影响,但实际上对李善道个人的发展来说,重要性还不如第一个。 针对第二个问题,李密火拼翟让这事,李善道有一个最简单的解决办法,即到时只提醒好徐世绩,使徐世绩不出事就行了。徐世绩只要能活下去,他“曲线救国”的新盘算就还能实现。 那么,第二个问题如果不是大问题的话,第一个问题呢? 第一个问题是实打实的,摆在眼前头的麻烦。 瓦岗寨中高层的格局已经基本定型,他一个新投者,怎么“挤”上去?这个问题该怎么解决? “饭得一口一口吃。要想更进一步,无非两点最要紧。外力,也即际遇是一个,这点还好办点,我处好与徐大郎的关系即可。内力,也即本身的实力是一个,这点就需慢慢来了,第一步,便是得先把翟让拨给我的这百人,变成我真正的部曲,以此成为我在寨中立足,从而寻图进一步发展的底子!”鼾声四起,呼噜阵阵中,李善道环顾周遭酣睡的这百十汉子,这样想道。 那么问题就又来了,这百十汉子,第一是刚相识,他们的名字,李善道大都尚还不知,他们的脾性更谈不上了解;第二,这百十汉子又不是一伙人,是三伙新投的人众组成的,则该怎么做,才能收得他们的心,使他们服气自己,能将他们拧成一股绳,成为自己真正的部曲? 李善道细细忖思。 天微微亮了。 周近的这百十汉子大多还在睡,但也有已醒来的。 陈敬儿便是醒来的其一,他揉了揉眼,瞧见了坐着的李善道,连忙爬起来,绕过横七竖八睡在地上的汉子们,向李善道走来。人还没到身前,他灿烂的笑,一口白牙已然露出。 「加更。」 第十四章 谷中勤干搭屋成 整夜没睡,好在年轻,精力足,手头上又一直有活忙碌,倒也不瞌睡。 早晨吃过饭开始干活,中午没歇,一气干到下午,在李善道的以身作则、亲自领头下,百十汉子苦干了大半天,谷里的杂草、荆棘、野树、石块,被清理了个干干净净。 大半天的力气活下来,年轻的身体也有点吃受不住,李善道只觉得腰酸背疼,胳膊都不像自己的了,难以抬起,掌心磨烂了几个水泡,汗水一浸,生疼生疼。 但看着被清理干净的谷地,却有种成就感。 高丑奴真是体力充沛,他一点不累,一手提桶水,就跟提了俩空桶似的,轻轻巧巧地从远处的山涧那里提将过来,放到李善道跟前,请他盥洗。——这桶亦是罗忠那伙人带来的,罗忠这伙人只一二十人,但不仅带了锅碗瓢勺,木桶等物也带了,日常所需的种种工具颇是齐全,要不知道的,这哪像是投寨入伙的强盗?简直说是搬家迁居的老百姓也有人信! 李善道没有洗,说道:“趁天还早,再加把劲,咱把茅屋、窝棚也搭起来!他妈的,这山里的蚊子跟小老虎似的,昨晚咬得老子睡不着!”笑与围在身边的王须达、陈敬儿、罗忠说道,“你们厉害,一个个都能呼呼大睡,不怕咬的啊。” 王须达赔笑说道:“俺们不能与郎君比,俺们皮糙肉厚,蚊子叮不动。” “叮不动,今晚也不能在谷口睡了。”李善道吩咐姚阿贵,说道,“姚大,带上俩人,将丑奴取来的水烧开,给大家伙分一分。”仍与王须达等说话,问道,“你们累不累?” 王须达应道:“累是累点,再接着干,也能干动。” “那好,咱就接着干,趁热打铁,把茅屋、窝棚搭起来。” 李善道没有只动嘴,不动手,这大半天,他也一直没停手,且这茅屋、窝棚,搭起来亦是给大家住的,王须达等人人有份,因王须达几人自无反对之理,俱道:“好!再接着干!” 山里别的不多,树多、草多。 清理谷地的时候,碰上适合搭茅屋、窝棚的树干、树枝、杂草,李善道已吩咐过不要乱丢,都堆成一堆。他这个时候,把这百十人分成了两个部分,一部便去取拿留下的树干等,在谷地里开始搭建茅屋、窝棚;一部出去谷外,再砍些树干、树枝,找些厚草,用做补充。 又有年纪大些、年纪小些,体力不支的,则令做后勤上的工作,烧水送水等等。 在他合理的调配下,整个谷内,又开始的热火朝天的干活场景之余,有条不紊,不显混乱。 赶在入夜前,搭好了三四间茅屋,一二十个窝棚。 参差地坐落在谷里,暮色中观之,很像那么回事了。 谷地里长了几棵野果树,有桃树、有李树、有石榴树,没有砍掉,都留下了。 最靠内的一个茅屋,便建在一棵野桃树下。 这是一棵秋桃,果子成熟虽在秋季,然已开花,生在野外,风吹雨淋,深褐色的树干挺拔苍朴,绿叶枝间,点点的粉红花朵盛开,灿若云霞,花香浓郁。 这座依野桃树而建的茅屋,就是李善道在谷里的住处了。 下午大干特干的时候,徐世绩听说了他们在搭建茅屋、窝棚,思虑到他们没家具、铺盖,使刘胡儿去寨里库中领了一批,装了几大车,已给李善道送来。 秦敬嗣挑其内好的,用在了这座茅屋。 茅屋坐北朝南,是几个茅屋中面积最大的,能容三四人在内对坐。周围地面平整,洒了石灰,以驱蛇虫。陈敬儿叫上姚阿贵,特地移植了数丛野花、两株冬青,种在了门前屋外。 入进屋中,窗子不多,只有个后窗,然好在屋内的面积也不大,前门、后窗,足以取光,颇是明亮;打开窗户,正对着那棵野桃树,枝叶垂在窗畔。 屋内的地面也平整了,且夯实了。 靠北墙放了个床榻,上展茵褥寝具;倚南墙放着的是个矮案,案前铺席,案上摆置油灯、笔墨纸砚等物;又挨着西墙,放了两个胡坐,亦即马扎,胡坐边是个放衣服杂物的小柜子。 摆设不多,家具就这么几件,但至少有模有样,是个正经住处了。 却刘胡儿送来的物事中,席褥等寝具是最多的,而如这床榻、矮案、笔墨纸砚、小柜几样,实没多少。床榻总只两个,一个就是眼前此榻,放在李善道住的屋中的这个,另一个是单雄信专门交代,给高丑奴用的;矮案、小柜也只各三四个,笔墨纸砚则仅一套。且也不必多说。 茅屋才搭成,还比较湿,按理说,尚不宜入住,但事急从权,除这新搭起的茅屋,没别的地方住了,——固可去徐世绩宅中再住上两天,但李善道不欲去,他前世知些广为人知的兵家准则,“与兵士当同甘同苦”这条,他当然不会不知,所以屋内虽湿,也只能今晚就住下了。 看了会儿,李善道说不上满意。 这么简陋的环境,任谁怕也不会说很满意,将就住而已。 但不知为何,却忽有一种异样的感觉生上心头。 是什么感觉?他也说不清。 是像下午,看着被自己等人清理干净的谷地时,对自己劳动成果的成就感么?不是。 好像是有点惶恐,可好像又有点充实。这究竟是什么感觉?自亦竟觉茫然。 但待他转过身来,越过秦敬嗣、王须达、高丑奴、陈敬儿等一干汉子,越过谷中的茅屋、窝棚,透过谷口,远近的峭壁峻岭、层峦叠嶂入眼以后,他蓦然明白了他现在的这种感觉,是什么感觉! 这居然是一种踏实的感觉。 来到这个时代才两个来月,可不论是心路、抑或现实,他都已然经过了太多。 最早的打算投李世民、继而的决定投瓦岗;上到瓦岗,次日就迅速地身份转换,下山跟着去打劫;路上才见过那么多使人怜悯的流民,刘家庄里,转眼就是贼首们和县豪们欢畅痛饮! 劫船出现了波折,大着胆子献上了一策;亲自冒着危险下水,先登船头,然后在船上,前世也好、今生也罢,头次亲眼目睹一个人打死了另一人!被打死的那人死得还那么惨。 回来寨中,因了功劳,看在徐世绩的脸面上,同时也是正好赶上王伯当领来了新人入伙,由是翟让竟一举擢任他做了旅帅,上山今方旬日,手底下今已是有了百十部曲! 太多的事,太多的第一次,发生在这短短的两个月间。 李善道虽在这期间,看似应对有序,而实际上,他这两个月一直都只不过是在挣扎,如是个溺水的人,千方百计,苦苦寻找,希望能给自己找到一根可以救命的稻草! 轻一脚、重一脚,跌跌撞撞地走到了今日! 是而,当这座茅屋落成,当他潜意识里意识到这其中代表的意思:便是自此往后,他在这瓦岗寨里有了他的住地;自此往后,他在隋末的这个乱世中,总算有了依靠之处。 便如那溺水之人出了水,他悬着的脚才算暂且地落在了地上。 因而乃居然在这个“大贼巢”里头,於此时此刻,生出了踏实之感。 “他妈的!”李善道骂了一声。 秦敬嗣等不知他刚在想什么。 诸人看到的是,他呆呆地出了会儿神,然后左顾右盼,接着突然就骂脏话,哪知是为何? 面面相觑。 王须达小心翼翼地问道:“郎君,对这茅屋不满意么?” 李善道扭脸,往茅屋里又看了看,笑道:“满意得很!”指了指靠窗放的床榻,说道,“就是这床榻。三郎,徐大郎共只送来了两个床榻是么?那个是给丑奴的,这个你怎放我住屋了?” 秦敬嗣说道:“二郎这话问得怪了,不放二郎屋,放哪里?” “罗贤兄年岁最长。三郎、丑奴,你两个把这床榻搬去罗贤兄的屋中。” 罗忠吃了一惊,赶紧叉手礼道:“郎君不要说笑,小人卑贱的身子,怎敢占郎君的卧榻?” 李善道笑道:“有道是,‘家有一老,如有一宝’。罗贤兄,你年得有四十多了吧?在咱们中,你就是宝啊。既然是宝,岂能不礼重?这床榻,你搬去寝用。” 罗忠如何敢接受?连连推辞。 陈敬儿在旁转圜,说道:“郎君,罗贤兄的年齿是最大,但郎君是尊长,这床榻,郎君就是说破了天,罗贤兄他也不敢用的。俺之愚见,还是郎君用吧!这山里头,多是树木,俺却有手艺,等回头有空的时候,俺专给罗贤兄打造一具床榻,不就是了么?” “你会打造床榻?” 陈敬儿笑道:“打个床榻,有啥难的?” 一个陈敬儿他伙的棚头也在边上,与有荣焉似的,插口说道:“郎君不知,五郎心灵手巧,百般物事、千种玩意,没他不会生活的。纵有不会,稍加摸索,也就打出来了。落草前,在俺县中,四里八乡都是知名的,提起陈五郎的手巧,没人不晓!” 李善道刮目相看,若真如这棚头所说,陈敬儿这般的“心灵手巧”,甚么东西一看就会,知道怎么打造,可不是小能耐! 他说道:“陈贤兄,不意你有这手本事!既如此,那就听你们的吧!这床榻,我姑先用之。贤兄你得闲时,也别只给罗贤兄打造,多打些,只要茅屋、窝棚里能放得下的,便都放下。” 陈敬儿恭敬应诺。 李善道又笑道:“陈贤兄,说你心灵手巧,我还当真是信。就你在屋外移植的这些野花、冬青,便不是心思粗苯的人能想到的。”问他说道,“尚未请教贤兄行第?是行五么?” 陈敬儿应道:“是,郎君,俺行五,郎君唤俺陈五便是。” 李善道点点头,问王须达、罗忠:“王贤兄、罗贤兄,敢问两位行第?” 王须达、罗忠都回答了,一个行三,一个行四。 如前所述,时下风俗,亲近人间,可以行第相称。李善道便乃说道:“那以后,我就以五郎、三郎、四郎呼三位贤兄了。我行二,你们以后也别郎君、郎君地叫了,叫我二郎即可。” 王须达三人都弯腰行礼,俱道:“岂敢!岂敢!” 暮色渐至。 暖风转凉,从谷口吹来,满山松涛,响於谷地的三面,茅屋顶上桃枝轻摇,瓣瓣桃花飘落。 李善道望视谷口,说道:“程大、张四,怎还没回来?” 姚阿贵嘿嘿说道:“程大一个跛子,能走多快?” 程大、张四,是跟着李善道来投瓦岗的十三人之二。 约多半时辰前,李善道叫他俩去山顶买些酒肉。李善道本不知山顶有野市。他投入瓦岗虽已十几天,大部分的时间在山外,山顶只进山、出山时,路经过几次,都是匆匆而过,因不知却这山顶的一角,有喽啰们自发形成的野市,听罗忠说了才知。原是想派人下山去买酒肉,以实现他昨天的承诺,今晚与众人饮酒,知了后,就改令程大、张四去山顶野市中买。 此地离山顶不很远,计算时间,程大、张四早该回来,而这么半天了,尚还未回。 李善道吩咐说道:“估计也快回来了。咱先洗洗,灶里将火生起,等他俩回来,就烧肉煮汤,咱兄弟们今晚痛快畅饮。……王三郎、陈五郎、罗四郎,我还不知你们酒量何如呢!” 三人都道:“小人等有幸,得被拨入郎君手下,本当俺们凑钱办酒,孝敬郎君,反蒙郎君开恩破费,赏俺们酒肉吃,感激不尽。俺们拼了大醉,今晚也要侍奉郎君把酒吃好!” “自家兄弟,莫说见外话!今晚这酒,一为咱们相遇相识,二为忙乎了一天,总算谷里整治干净,屋、棚搭将了起来,咱兄弟日后在寨里便有住处了。咱们不醉不散!” 搭茅屋、窝棚的同时,在谷里的东南角,罗忠带人砌了两个大灶台,清理谷内时拔的杂草等,不少堆积在边;并在灶台的附近,砌了个蓄水池。不过蓄水池里现尚无水。遂按李善道的命令,百十汉子,蜂拥地去谷外山涧边冲洗,四五个年少的小喽啰,自去灶下烧火。 高丑奴的服侍下,李善道盥洗过了。 累了一天,可算能歇会儿了。暮色深重,桃花和屋外簇簇野花的香味随风四散,李善道伸了个懒腰,取马扎在树边坐下。秦敬嗣等人有也洗完了的,或坐或蹲,陪他闲聊。 冲洗好了的汉子们,三三两两的沐着暮色,自谷外归来, 却於此际,那些归谷中来的汉子们,忽地纷纷止步,往后张望。 李善道瞧见这情景,说道:“咦?这是咋了?程大、张四买酒肉回来了?” 秦敬嗣起身,将要去看,已见数人从谷外进来。 谷口内外的汉子们朝外散开,让开道路。 却见这数人中,有一人白袍虬须,是个胡人,又一人不是走的,是被扶着的! 秦敬嗣等变了脸皮。 姚阿贵一跃而起,大声道:“那被扶着的不是张四么?他娘的,怎的鼻青脸肿,遇了贼似的!” 「多谢太马将军高延曹的盟主,加更。」 第十五章 山规凛凛实军法 “遇了贼似的”这话,在瓦岗寨这个“大贼巢”里说,很不合适。 但众人都没注意到这句话。 李善道起身来,与秦敬嗣、高丑奴、王须达等人,快步往谷口而去。 离李善道等还有一二十步远,扶人的那个就嚷嚷开了:“二郎,入他娘的!张四被打了!酒肉也被抢了!” 嚷嚷的这个便是程大,叫程跛蹄,——即姚阿贵说的“跛子”,他人实不瘸,名叫跛蹄而已。 被他扶着的这个则即是张四,名叫张伏生。 李善道赶到近处,招呼高丑奴等把张伏生接下,只见他鼻青脸肿,被打了两个乌眼圈,左眼皮被打肿了,鼻下、嘴角都是血渍,衣衫上净是尘土,袖子也烂了。 高丑奴手下没轻重,接他时候,碰到了他的肋部,可能那里也有伤,他诶、诶地叫唤不住。 “身上也伤着了?”李善道不嫌他狼狈,亲将他衣袍解开,察其身上。 身上还好,没什么见血的地方,只高丑奴碰到的左边肋部红剌剌的一片,蹭破了皮。 张伏生说道:“别、别……” “别”了好几声,下边的话说不出来,倒不是被打得狠的原因,乃他是个结巴之故。 程跛蹄替他说,说道:“别的地方还好,就这脸上,二郎,你瞅瞅,打成啥了,幞头都被打掉了,发髻乱蓬蓬,跟个鸡窝似的;这脸上,开了颜色铺一般!惨不忍睹,惨不忍睹。” 张伏生说道:“惨、惨……” 程跛蹄说道:“是,是,惨,真惨。二郎,你可得给他出气啊!” 却这程跛蹄也还扶着张伏生的,张伏生发怒地将他推开,憋得脸通红,终将话说了出来,骂道:“惨、惨你娘!你、你……,你个狗、狗……” 诸人都已知道他要说什么了,他还没“狗”出来。 焦彦郎忍不住了,代他说:“狗东西。” 张伏生接着往下说,说道:“跑、跑、……跑得挺快!也、也……” 焦彦郎说道:“也不帮你的手!” 张伏生感激地点点头,抓住了李善道的衣袖,说道:“瘸、瘸、瘸子不讲义气!” 程跛蹄叫冤说道:“七八人围拢上来,咱俩赤手空拳,怎打得过?你逃得慢,怎好怪俺?” 焦彦郎讥讽说道:“你一个瘸子,逃得倒比四郎还快!” 张伏生既没别的要紧伤势,只是脸上皮肉伤,李善道放下心来,一边令高丑奴帮着程跛蹄,把张伏生扶往里走,一边问道:“怎么回事?” 程跛蹄说道:“他娘的,二郎,俺俩买过酒肉,没敢耽搁,就往谷里回。谁知才从山顶下来,就有好几个撮鸟围了上来。二话不说,便来抢酒肉。俺待要与他们理论,尚未报二郎姓名,这几个贼撮鸟,砂锅大的拳头就打来了。没奈何,俺只好丢下酒肉,赶紧逃跑。张四腿脚慢,没能逃掉,被他们打了一顿。二郎,你说,这叫什么事!这亏咱可不能白吃了,得报仇回来!” 李善道问道:“这几人长什么模样?可有说他们来历?” 程跛蹄说道:“来历没说,长相也没瞧见,都蒙着脸。听口音,是东郡口音。” 这话等於没说,山上数千“盗贼”,泰半都是东郡人。 李善道蹙眉问道:“长相你们没瞧见?那有没有其它什么特征?” 程跛蹄想了想,说道:“没啥特征。要么短褐,要么红背裆,跟寨里别的喽啰没啥不同。” 王须达说道:“二郎,长相没瞅见,也没啥别的特征,山里几千人,这怕就不好找了。” 李善道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骂了句“他妈的”,说道:“是老子疏忽了,没想到这山里……”顿了一顿,将话转开,说道,“往后再去野市买东西,多去几个人!刀棒都随身带着。” 他话虽转开了,“没想到这山里”下边,他本想说的是什么,众人都能猜出,很明显,他想说的是:“没想到这山里全是贼,应当小心点,防着被抢才是”。 秦敬嗣、王须达等人彼此相顾,俱皆应道:“是。” 王须达说的不错,山里几千号人,抢东西的这几人蒙着脸,一点特征没有,要想把他们抓到,恐怕是大海捞针。这个哑巴亏,看来也只能吃下了。 已把张伏生扶到了一个窝棚外,焦彦郎钻进去,取了毡席,铺在棚外,高丑奴和程跛蹄搀着他坐了上去。 李善道说道:“丑奴,你去找找徐大郎。他那里应有伤药,讨些来,给张四敷上。” 高丑奴应诺而去。 李善道问道:“程大、张四,野市关了没?” 程跛蹄答道:“俺俩下来时,还没关。” 李善道吩咐秦敬嗣,说道:“三郎,你多带点人,再去买些酒肉。” 秦敬嗣便喊上焦彦郎等,都把刀、棒绰住,再去野市买酒肉。 王须达自告奋勇,带了四五个本伙能打的,跟着一起去了。 倒由此事,让李善道想到了谷中的安全问题。他想道:“虽是徐大郎给寨里定下的十条山规中,有‘欺侮同类者斩’这一条,可几千杀人放火的强人聚住寨中,总有那胆大包天的,非山规可以约束。我这山谷,日后却须得无论白天、夜晚,都得派人站岗值勤才成。” 想到就做,这站岗的制度,从今天就开始。 他决定等秦敬嗣、王须达等回来,就安排下去。 徐世绩给他送寝具、家具的时候,顺道把十条山规也给他送来了。 当时忙着干活,李善道未有细看,这时安置好了张伏生,他去住屋,拿了山规出来。 细细看之,见山规十条规定的是:泄密者斩;抗令者斩;临阵脱逃者斩;通敌者斩;给敌引路者斩;私吞缴获者斩;欺侮同类者斩;欺辱妇人者斩;临战有功者赏;扩张山务者赏。 与其说是十条山规,不如说是八斩条、两赏条。 一个个的“斩”字动心怵目。 李善道看罢,暗道:“徐大郎这是在用军法约束寨中。”将这十条山规与诸人读了一遍,说道,“这是徐大郎亲帮翟公定下的本寨之十条山规。兄等务要把之牢记了。一则,再遇别人抢咱,咱就可依此山规,大胆还手;二来,我听徐大郎说,寨里有专管这十条山规的执法,主其事的是翟公的从子翟摩侯,凡触山规,落到他手里的,概杀不饶,咱们却须得遵守这十条山规。” 诸人应诺。 李善道收起山规,视线转向了那个跟着程跛蹄、张伏生一同来的胡人。 这胡人在边上已经卑躬屈膝地站了半晌,却也不是生人,正是前几天劫的那个胡商康三藏。 “你怎的来了?”李善道问道。 康三藏满脸堆笑,弯着腰,毕恭毕敬地说道:“徐郎君令老奴来服侍阿爷。” “好好说话。你到底为何来了?” 康三藏应道:“是、是。”说道,“徐郎君今日有暇,问了问俺杜伏威、李子通等豪杰们的事,问完了后,便令老奴来寻阿爷,令老奴先在阿爷这里住下。” 原来是徐世绩把想问的事问完了康三藏,但不知何故,还不放他走,也不杀他,但又没地方安置他,於是就把他打发来了李善道这里。 李善道点点头,却见也没人押送他,只是他与他的那小奴两人来的,便笑道:“你怎不趁机逃了?却这般老实,真的奉大郎的令,来我此处?” 康三藏干笑说道:“阿爷请莫调笑。老奴虽是商贾,亦知信义的!徐郎君恕俺不杀,恩深情重,老奴报恩尚且不及,怎会不辞而逃?” “你这老胡,说话不老实。” 山中山外都是瓦岗的部曲,一座寨门,数道关卡,不说固若金汤,也是插翅难飞,这康三藏就算想逃,他也逃不走,亦因此,徐世绩放心让他独自来见李善道。 这康三藏是个商贾,从江南到北地,走过的地方不少,李善道却也有意问问他,如今各地的义军形势都是何样,因戏谑地说了他句后,没再多说,令道:“好吧,既然是大郎的吩咐,你就且先在我谷中住下。唯我这谷中是刚收拾好,没好屋舍给你住,委屈你这位巨商了。” 康三藏说道:“阿爷英雄了得,那位锏杀了张铁叉的猛士,古之关、张!能为阿爷牵马坠蹬,不知是老奴几世修来的福气!休说没有好屋舍住,老奴纵雨里雪里,侍候达旦,亦是甘愿!” “不愧是个巨商,口舌果然灵便,不过你雨里雪里这话,你说对了。今晚,你还真只能露宿野地了。” 茅屋、窝棚是按人头搭建的,今天搭起的这些茅屋、窝棚,每个都有主了,全已安排满。康三藏和他这小奴,今晚确是只能在谷内野地上睡上一夜。相比性命,这是小事。康三藏连声应道:“老奴此前走商时,风餐露宿,都不在话下。阿爷请宽心,老奴哪里都能睡得!” 大约等了一两刻钟,高丑奴回来了。 他不是一人回来的,另有两人与他同来。 一个是刘胡儿,另一个不认识。 刘胡儿介绍了那人与李善道,是个医生。 叫了这医生去给张伏生治伤,他问李善道,说道:“二郎,大郎听说你的东西被人抢了,十分生气,令俺来问一问,抢东西的可知谁人?” 李善道把刚才问知的话,与他说了说,说道:“怕是难以查到是谁。” 刘胡儿把他说的话记下,说道:“咱的东西也敢抢!熊心豹子胆!能不能查到,总得查了才知。二郎,大郎令俺转告你,你是才来山上,寨中的喽啰们多还不识你,因这般胆大妄为。日后若再碰见这等胆大包天,敢犯山规,抢劫你的,只管报大郎名号,将之抓下,扭送法堂。” 李善道应下了,说道:“一件小事,劳烦大兄再跑上一趟。” 刘胡儿瞅了瞅点头哈腰、向他行礼的康三藏,说道:“二郎,这老胡儿与你说了吧?大郎令他先来你处安置。” “说了。请大郎放心,我一定把他看好。” 刘胡儿笑道:“逃,他肯定是逃不出寨子的。二郎,也不必看他,随他便是。” 张伏生双拳难敌四手,挨打时候,没敢反抗,抢劫的几人把酒肉抢下就窜走了,他的伤不重。 医生很快就看完了,给他的脸上、左边肋部敷了些药,又留了几包草药,说了敷用的方法。 程跛蹄都记了下来。 伤已看毕,刘胡儿行个礼,自领着这医生辞别,回去向徐世绩禀报李善道之所言了。 夜已来至,刘胡儿去后不久,漫天繁星下,秦敬嗣、王须达等提着酒肉还回。 灶火早已烧得旺透,罗忠等拿住酒肉,有的洗肉下锅,有的开酒取碗。 回来路上,山路边有成串的小野果子,王须达摘了些,——谷里那棵野李树上的李子还没熟,却是摘不得,将这些小野果洗了,先盛在碟中,请李善道品尝。 李善道将他刚才所做出的自今日起,谷中需总有人站岗警戒的这个决定,与秦敬嗣等先都说了,并雷厉风行的,当场定下了,这件事以后就由秦敬嗣负总责,具体的轮值人员,分从各伙人中选出。秦敬嗣、王须达、陈敬儿、罗忠皆应诺领令。 这件事布置完毕,他招呼大家都坐。 百十人分成了十数伙,或十余人围坐,或七八人聚坐,尽席地坐下。 每伙中间都点了篝火,以做照亮。十几堆篝火,把谷中映照得明亮。 先将酒分下;上午清理杂草等时,捉到了几只獐、兔和几条蛇,中午没吃完,接着将吃剩的此类,各伙也都分了些,权算个垫肚;又有从山涧里捕到的鱼,已做成了脍,也分将下去。 各伙都有了菜肴,酒亦都已经满上。 李善道便把碗举起,环顾众人,朗声说道:“有道是:‘相逢重义气,生死等一麾。’咱们以前不相识,但今既相聚,便是兄弟,自今而后,咱们大家伙义字当头,有福共享、有难同当!在下李善道,这厢与诸位兄弟正式见礼了!这碗酒,我先干了!”将碗中酒一饮而尽。 山里野市能有什么好酒?喝下去,一溜烟,辣嗓子。 李善道忍住没咳出来,将碗底朝上,往下一亮,半滴酒未落。 谷中百十大汉,轰然应诺,异口同声,道了声“郎君豪气”!都把碗举起,也都干了。 李善道一口气喝了三碗,众人亦都喝了三碗。 三碗酒毕,王须达、陈敬儿、罗忠带头,分领着他们各伙的棚头,鱼贯向李善道敬酒。 李善道来者不拒,片刻间,又连喝了十来碗,越喝眼越亮,半点醉意无有! 王须达等赞佩不已,俱是说道:“郎君海量!” 不多时,肉煮熟了,大块的肉,冒着腾腾的热气、香味,由罗忠主持着,分到各伙。 就肉下酒,众人吃喝得越发畅快。 酒到酣处,李善道再次站起,将学来的单雄信的话,与众人说道:“咱们好兄弟欢坐畅饮,不可没有助兴。”唯他没有单雄信的一手槊术,他不好上场,令高丑奴说道,“丑奴,舞一舞你的铁锏,为诸位兄弟助助酒兴。” 这是事先与高丑奴说下的事,高丑奴已有准备,瓮声应了个诺,提起他的两根铁锏,就在空地上舞起。 众人看时,人如熊罴,锏如乌蟒,手起处,两蟒如似争吞明月,锏落时,仿佛疾风荡雷鸣。近处的篝火,被他铁锏带起的风,卷动火苗;周边的地面,被他踩踏得微微颤动。 专有块石头竖在不远处,高丑奴舞到兴起,闷喝一声,铁锏下砸,石屑四溅,被砸成数块! 上到王须达、陈敬儿、罗忠,下到他三人手下的那些汉子,瞠目结舌,个个倒吸凉气。 没有上席面,和他小奴伺候着上菜、斟酒的康三藏,摸了摸自己的脑袋,石头且顶不住高丑奴这一砸,何况张铁叉的头颅? 这晚之后,李善道每天都叫秦敬嗣等买酒买肉,一连四五天,白天去徐世绩那里听差,没事的时候,就回谷中与王须达等相扑较技,或坐庄赌钱,又或看众人中好武的抛玩石锁、打熬气力,——他令陈敬儿挑合适的石头,打磨了些石锁等物,晚上则与这些汉子夜夜饮酒不断。 却这饮酒,头晚时还好,第二晚时也罢。 到第三晚再喝时,包括王须达等在内,这百十汉子大多都能放开了,划拳猜枚、强酒耍赖,喝多了后或吹牛多话,或歪倒就睡,种种平时他们喝酒时的脾性全不再遮掩,都拿出来了。 到第四天晚上喝酒时,甚至有两个喝醉了的汉子,来给李善道敬酒时,嫌康三藏给李善道倒的酒少,摇摇晃晃的,不肯愿意,非要李善道再喝一碗。高丑奴都准备上来赶他俩了,李善道却止住了高丑奴,毫不在意,笑吟吟地多喝了一碗。 这晚酒后,高丑奴埋怨说道:“郎君,俺虽是个小奴,却也知道,上下不能没有尊卑。郎君现是旅帅了,是这百十汉子的头目,却怎夜夜与他们厮混?厮混也就算了,还任由他们没大没小,不识尊卑?郎君,你今晚若没拦下俺,那俩贼厮鸟,俺早提了丢去谷外!” 李善道对他的埋怨,一笑置之。 第五晚,继续吃喝。 不过这晚的酒,却只喝到了一半,正喝时,刘胡儿来了,他携了几个东西,令众人大惊。 「加更。谢谢大家的盟主,先不要捧场了啊,没存稿了。大家请多批评啊。 没加群的兄弟,可以@小弟一下。没加微信的兄弟,想加的话,微信号是kniyink。另外,有些风俗典故,背景介绍等,不欲在文中过多述及,影响阅读的流畅性,上传在了公众平台里,大家感兴趣的,可往一阅。再次,谢谢大家支持,请多指正批评。」 第十六章 畅饮夜夜为辨性 刘胡儿携来的东西,是七八个人头。 四个跟着他来的喽啰,一人提了两个。 这些人头一看就是才砍下不久,血水还在往下滴。 有的人头面上双目圆睁,惊恐的表情留滞其上,有的人头面上眼肿鼻烂,当是在被杀前挨过揍,有的人头面上眼闭着,但嘴张着,能够想象得到,在被杀的那一刻,必是在大叫求饶。 正在喝酒的众人,相继停了下来,热热闹闹的谷内,变得鸦雀无声。 李善道起迎刘胡儿,目落到这些人头上,吃惊说道:“这是?”旋即醒悟,说道,“莫非是?” 刘胡儿说道:“好叫二郎知晓,前几天抢你酒肉的那些人找到了,就是这几个鸟人头的本主。山规明文有规,‘欺侮同类者,斩’。这几个贼厮鸟还敢违犯,而且抢的还是你,断不可容。刚送到法堂,行的山规。大郎令俺,提来与二郎看看。” 这几人半道抢劫,酒肉被他们抢去不说,张伏生还挨了一顿揍,当然可恶。 但他们也没杀人,张伏生也没受什么伤,最大的损失不过被他们抢走了酒肉罢了,按理说,罪不至死。 七八个血肉模糊、面貌狰狞的人头,现却是摆在了李善道、王须达等等众人面前! 只为了些许酒肉,就丢了性命?王须达等无不变色。 即使被抢后嚷着请李善道报仇的程跛蹄、挨打的张伏生,知了这几个人头的来历,亦脸色发白。 看山规时,八个“斩”字已令人怵目,此际七八个血淋淋的人头放在眼前,更是惊心。 那山规,那八条“斩”,绝非只是写写,是实打实,动真格的! 李善道很快调整好了情绪,不能在刘胡儿和那百十汉子面前掉价,被他们小看,尽量拿出不在意的样子,佯笑说道:“是这几人么?没杀错吧?” 刘胡儿说道:“大郎办事,怎会出错?行山规前,问过了的,这几人都承认了。” “怎么找到的?” 刘胡儿说道:“他们抢了酒肉后,肯定不会不喝、不吃。大郎那晚就派了人手,往寨里各处探询。今天下午,问得了出来,就你们酒肉被抢的那晚,这几人回住处的甚晚,夜半才回,且带着酒气,满嘴的油,非常可疑。大郎便令俺把他们抓了来,尚未动刑,他们就认了。” “大郎真是心细如发。” 刘胡儿笑道:“二郎,寨里今喽啰万余,鱼蛇混杂,重义气的好男儿固是多数,可也有这等无义奸徒!大郎若不知时,也就不提,此类‘欺侮同类’的贼厮鸟,只要被大郎知道,也不仅是抢你酒肉的这几个贼厮鸟了,其实无论是谁,即使是单二郎的部曲,大郎也是杀之不饶!” 李善道说道:“约束部众,理当奖罚严明。大郎这么做,是该当的!” 刘胡儿说道:“人头已给你看过,二郎,俺回去复命了。” 李善道邀请说道:“虽是浊酒薄菜,大兄如果不嫌,何不请饮几碗?” 对於王须达、陈敬儿、罗忠和他们各伙的汉子来说,李善道安排的酒食已经很好了,有肉有酒,但刘胡儿是徐世绩的亲信随从,虽在山里,漫说徐世绩,便是他,却每天的日常饭食,都要比李善道安排的这酒食精致,这些酒食在他看来,还真是“浊酒薄菜”。 要非因徐世绩现在颇看重李善道,程跛蹄、张伏生被劫当晚,他来问情况时,李善道请他的那两碗酒他都不会喝。再说今晚,他确也有事,还得回去向徐世绩汇报,故便婉拒,说道:“来日方长,二郎,咱喝酒的时候多了!大郎还在等俺回报,俺不敢耽误。” 仍由那几个喽啰提着人头,刘胡儿便出谷去。 到了谷口,他略停脚步,与送他的李善道笑道:“有个事险些忘了!” “什么事?” 刘胡儿说道:“二郎上午前脚才回谷里,大郎就收到了一封家书,黑獭昨日已经护送俺家郎主来寨,估计明天就能到。大郎说,等郎主到后,请二郎过去相见。” 李善道说道:“徐公已在来寨的路上了?好,好,等徐公到了,我自当往拜。” 待刘胡儿远去,李善道转回谷中。 王须达等都在他的身边跟着。 方才没王须达等说话的份儿,罗忠这时咂舌说道:“就抢了些酒肉,可给杀了?” 这几晚喝酒,王须达都特地与焦彦郎多喝几碗,他刚与焦彦郎又喝了不少,本已有醉意,这会儿醉意尽消,他嘿然稍顷,觑了下李善道神色,说道:“杀了不冤!郎君说得对,山规明令,禁欺侮同类,这几个贼厮鸟触犯山规,岂能不赏罚严明?徐大郎这么做,再是该当不过!” 陈敬儿说道:“明天得给咱的人说说了!十条山规,可半条也不敢违!” 王须达说道:“是,咱千万不能让郎君为难!” 这叫什么话! 听着像是为李善道着想,可怎么又像是为日后万一犯了山规时,请李善道为他们说情做铺垫?李善道哈哈一笑,把手一挥,像把刚才的事都挥掉了,说道:“咱接着喝!” 前几夜都是喝到快四更,今晚喝没到三更便没人喝了,草草收场。 …… 次日一早,李善道惯例来到徐世绩住处,听候吩咐。 昨天还阳光明媚,夜里四五更天时,起了风,早上风是停了,空中云层堆积,压在山头,却已天转阴沉,将要下雨的样子。 徐世绩住处院门口的警卫们与李善道已熟,见他来到,也没通报,便放了他进去。 院外的时候就看见了,院中正有一人光着膀子,只穿了条胡袴,在提石锁。 进到院中,李善道到这人边上,揖了一揖,说道:“大郎,又在打熬力气。” 这提石锁之人,便是徐世绩。 穿衣服的时候,看不出徐世绩的身材,这一光着膀子,可见他虽不如单雄信、高丑奴那样肌肉盘虬,膀大腰圆,胸前一带盖胆黑毛,却亦相当壮实。 徐世绩是后来折节读书的,他少年时也是个尚气轻生的轻侠一流。 四五年前,那时他才十四五岁,他在卫南县中有个仇家,——也不是什么大仇,俩人就是不对眼,发生过口角斗殴,后来不久,他的这个仇家死在了县外的偏僻处,胸口、腹部被捅数刀,脖子被抹,县中传言,就是徐世绩杀的。到底是不是他杀的?因无证据,最终不了了之。 但既有尚气的这段经历,他后虽折节读书,早年好武的习惯却保留至今。 ——不妨多说一句,亦正因此,单雄信那般的汉子,也才会与徐世绩一见如故,意气相投。 石锁得有三四十斤重。 徐世绩右臂半屈於腹,左手抓着,侧身而提,胸、臂上的肌肉凸起,他不慌不忙,有节奏地将石锁提、落,又提落了十余下,完成了今天双臂各提百下的任务,这才放下,接过刘胡儿呈上的软巾,擦了下额头汗水,回答李善道的话,说道:“一日不练,就浑身痒痒。” “大郎这份毅力,风雨无阻,天天打熬,我自叹不如,佩服得紧。” 风又起了,带着微凉的湿意,院角梨树的枝叶被吹卷得飒飒作响。 徐世绩把石锁提到树下放好,回转来,说道:“二郎,咱进屋中说话。” 几滴雨水落下,徐世绩抬头看了看天。 李善道没光膀子,稍微晚了点才感觉到雨滴,“哎哟”了声,说道:“下雨了!”问道,“大郎,昨晚我听刘大兄说,徐公已在来寨的路上,今天料能进山。这下起雨了,要不要我去接接?” 徐世绩说道:“俺已派人下山,去接俺阿耶了。二郎,你跟俺进屋,俺有话与你说。” 进到屋中,分主宾落座。 徐世绩拿着软巾,一面把身上的汗水也擦一擦,一面说道:“你这几天,是不是每晚都置酒,与拨给你的那百人喝到半夜?” “是。” 徐世绩问道:“这是为何?” “大郎此问?” 徐世绩说道:“哦,俺是说,寨里尽管不禁饮酒,那百人刚拨到你的手下,你置办些酒肉,与他们喝上一喝,以做熟悉,这也是应该。只是,连着四五天了吧?你怎夜夜都与他们喝?” “大郎是问这个啊!大郎,我与他们喝酒,不是白喝。” 徐世绩说道:“此话怎讲?” 屋内没有外人,只有李善道、徐世绩和刘胡儿三人。 有话可以直说,不用担心被外人知晓。 李善道因就不做隐瞒,直言回答,笑着说道:“诚如大郎所言,这百人是刚拨到我的手下,我因此,也就对他们都还不甚了解。既已为我的部曲,那我当然就得先对他们做些了解,然后才好计划后边的管束、操练等事。则又怎么做,才能尽快地熟悉他们、了解他们? “慢慢了解么?未免太慢。我就想到了喝酒这个办法。有道是:‘酒品显人品,赌品看人性’。大郎也喝酒,自当是知,这人,平时千种好,一喝多了酒,本性就都遮掩不住,全显露出来了,是爽利的人、是黏糊的人、是偷奸耍滑的人、是实诚本分的人?不敢说全都能看出,最起码,也能由此看出个七七八八。故是,这连着几夜,我都安排酒肉,与他们饮酒。” 徐世绩也笑开了,他与刘胡儿说道:“胡儿,怎样?俺猜得对不对?” 刘胡儿应道:“是,大郎料事如神。” 李善道问道:“大郎已猜出我请他们喝酒的用意了?” 刘胡儿说道:“大郎说,以前县里虽传,说二郎浪荡,而今观之,二郎却绝非轻佻之人。因此大郎料定,二郎近几晚,夜夜招聚部曲,饮酒通宵,一定不是单纯为饮酒,必另有缘故。” “这点小心思,尽被大郎瞧出来了!” 徐世绩说道:“‘酒品显人品,赌品看人性’,这话俺是头次听说,但有几分道理在内。二郎,连着喝了四五夜了,拨给你那百人的脾性,你可都已经了解?” “晚上喝酒,白天赌钱、较技,看他们举石拔距,回大郎的话,不仅脾性已多了解,众人之能,亦稍知矣。” 徐世绩问道:“那接下来,你打算怎么管束、操练他们?” 第十七章 引由朝政论治众 “我正为此事犯愁,想要请教大郎。” 徐世绩擦干净了汗,也没起身,便坐着,就着刘胡儿端来的清水,洗了洗手,抹了把脸,又穿上了汗衫,然后端起蜜水,抿了口,才又接着说话,说道:“二郎,俺先再问你一件事吧。” “大郎请说。” 徐世绩说道:“昨天捕到了抢你酒肉的那几个贼厮鸟,俺令将送入法堂,尽数杀了。人头给你看后,现已挂在了山顶的中军亭前。二郎,你对这件事怎么看?” 李善道怔了下,徐世绩这话问的,他还能怎么看?答道:“这几人抢了我的酒肉事小,犯了大郎定下的山规事大。山规中明明白白地规定着,‘欺侮同类者,斩’,依照山规,当杀。” “你没有觉得,只因抢了些酒肉,就把他们杀了,未免严酷?” 李善道迟疑了下,心知徐世绩是个精明的人,在他面前最好实话实话,於是说道:“大郎,要说严酷,只因抢些酒肉,就砍头示众,确是严酷。即便朝廷官法,也没这般酷厉。我最初时,确也觉得是不是不有点近人情?但咱们寨子与朝廷不同。咱寨里都是何等人?无不是视杀人放火为寻常事的强梁好汉,对这等人,不以严酷约束,就难成规矩。因我这么转念一想,也就明白虽他们只是抢了些酒肉,大郎为何却也一样执行山规,将他们杀了。” “你这话,说错了一点,说对了半点。” 李善道虚心讨教,说道:“请大郎示下,哪里错了?又哪里思虑不全,只说对了半点?” “你说朝廷官法,也没这般酷厉。这话错了。十几二十年前,先帝在朝时,曾有诏令,‘一文弃市’,盗一文钱者,便於市中处死。若论严酷,昨日被杀的那几个贼厮鸟,他们抢的酒肉最起码比一文钱要值钱吧?先帝朝时,可是有三个人因为偷了一个瓜,就全被杀掉的。所以,比之先帝的这道诏令,昨日因抢劫酒肉处死那数人,并不算严酷。” 李善道说道:“朝廷竟有这道诏令?我却不知。” “这道诏令颁布时,你我都还是童子,后来这道诏令则被取消了,二郎你不知晓也很正常。但这道诏令虽取消了,先帝后又颁布了两条诏令,一条是‘盗边粮一斗以上皆死,家口没官’,一条是‘行署取一钱以上皆死,知情不报者亦处死’,这两条诏令却一直没有取消,沿用至今。二郎,比之朝廷之此法,咱的山规,昨天处死那几个贼厮鸟,你还觉得严酷么?” 却这个之前的李善道,端得是个浪荡儿,成天玩耍而已,东郡既非边地,其本身又不是官吏,隋文帝的这两条诏令与他分毫关系也没,他又哪里会知? 因而尽管得了之前的李善道的记忆,脑子里对此压根没有印象,——这两条诏令和“一文弃市”这条已废的诏令比起来,骨子里的苛薄寡恩,可谓是一脉相承,李善道只觉匪夷所思之余,说道:“二十年前的事,大郎都知道?博闻广见,佩服,佩服。” “先帝内定江南,外服突厥,突厥尊先帝以‘圣人可汗’,先帝断非庸主,并且在本朝肇建之初,先帝审定新律,将前朝的诸多酷刑峻法,一概删除,一千五百余之多的治罪之条,只保留了五百条,开皇三年,下诏书云,‘欲以德代刑’,分明是欲以德政来治天下,但他为何却忽然改变,至其暮年,而有此等严酷,或用你方才的话说,‘不近人情’的诏令下达? “俺思来想去,细究其因,不外乎五个字:‘乱世用重典’。二郎,先帝之际,海内战乱已然数百年,刚刚混归一统,可虽一统,风气犹野,民间仍多强梁,故先帝在眼见以德政很难快速地扭转民风,又海内已经大定的情形下,改而选择了用‘重典’来做矫正。 “他的这个选择上的改变对不对,你我姑且不必多言,但放到咱寨中来说,‘乱世用重典’五个字,却再对不过!仍用你的话说,咱寨里‘无不是视杀人放火为寻常事的强梁好汉’,要说‘乱世’,还能有比咱寨里更乱的‘世’么?所以,要想稳定寨中,要想使咱寨中现有的万余喽啰,尽甘从我等之令,不敢有半分违逆,就非得用‘重典’不可! “从这点来说,你之所谓‘不以严酷约束,就难成规矩’这句话是对的,但你这句话又不全对,是乃又为你‘说对了半点’。” 徐世绩一个强盗头子,身在瓦岗寨中,此时与李善道对谈,娓娓道来,说的却尽是朝廷大事,好像挺违和,但在知道他后来成就的李善道这里,当然却是一点也不觉违和,反而听得津津有味,闻到徐世绩话头重落回到了寨中,忙问道:“敢问大郎,我没说对的半点是甚么?” “古人云,‘德威并施’。‘重典’是威,杀头人人都怕,可如果一味地只以‘杀头’来吓唬人,强压之下必有逆反,是以,单纯只以‘重典’治众是可不取的。上策莫过於,兼以‘施德’。威是火、德是水,‘德威’并用,便水火相济,阴阳协调矣。二郎,你说是不是?” 李善道点头说道:“不错!大郎所言甚是。”品味了下,又笑道,“大郎说是对先帝改‘德’为‘严酷’的选择究竟对不对,姑且不必多言,但大郎这番话,分明已作评论了啊。” “故此,你‘不以严苛约束,就难成规矩’这句话,只算说对了半点。” 李善道品说道:“我明白大郎的意思了。我没说对的半点,是少说了一个‘德’。如此,敢问大郎,咱寨中的‘德’是什么?是赏罚严明的赏么?” 徐世绩摇了摇头,说道:“‘赏’是利,与‘德’是两回事。” “那咱寨中的‘德’是什么?” 徐世绩没有直接回答李善道,反是问他,说道:“二郎,你说呢?咱寨中的‘德’是什么?” 昨晚刘胡儿把人头提去给李善道看后,说了一句话,说的是:“重义气的好男儿固是多数,可也有这等无义之徒”。这句话不期而至,於此际泛上李善道脑中。 他拍下了大腿,说道:“有道是‘灵光一现,价值千金’!” 徐世绩说道:“二郎想到了?” “德者,仁德。咱寨中的尽强梁好汉,杀人放火、抢劫盗掠是日常的营生勾当,‘仁德’云云,却是休提。要想用正经的‘德’来治咱寨中之众,那简直滑稽可笑了。但‘仁义礼智信’,‘义’,却是咱寨中可用的。大郎,若我猜得不错,‘义’,就是咱寨中治众的‘德’了!” 徐世绩笑了起来,说道:“二郎聪颖,一点即透。不错,这个‘义’字,就正即是咱寨中的德。如何才能让部众甘心接受山规约束,听从我等号令?如昨天被杀的那几个贼厮鸟,哪怕行山规把之杀了,而却也没人能说出半个不字,嫌执法严酷?二郎,便是这一个‘义’字啊!” “不错。重义气的好汉子,谁会‘欺侮同类’?既然‘欺侮同类’,那就是不重义气的奸恶之辈,杀不足惜。” 才练完力气,紧跟着又说了半晌话,有点渴,徐世绩又喝了口蜜水,说道:“二郎,你既已想到了这点,那该怎么管束你的部曲,你应是已知了吧?” 徐世绩把话题扯到问李善道对他执行山规,将那几个抢酒肉的喽啰杀掉是怎么看的时候,李善道还不太能明白,他为何突然说起这事。 但听到一半,特别是听到“德威并施”的时候,他就已经明白徐世绩的用意了。 徐世绩这是明着在说杀那几个抢酒肉的喽啰的事,实则是在回答他“想要请教大郎”之此问。 李善道因笑道:“大郎,我知道了。” “怎么管束?” 李善道竖起一根小拇指,说道:“大郎定下的山规十条,这是其一。”又竖一根大拇指,说道,“倡‘义’重‘义’,这是其二。”问道,“敢问大郎,未知我说的对也不对?” 徐世绩轻轻拍了下手掌,说道:“不但对,而且你这两根手指竖得好,山规虽然应当置之於重,但讲说起来的时候,却必要得以‘义气’为先。”顿了下,补充说道,“但还有一点,二郎,俺得与你说清楚,便是‘倡义重义’,我等为头领者,须当以身作则,咱们得先做到。不能只以此来约束部众,而我等却只嘴皮子说说,其实不按此做。” 李善道说道:“这点,大郎不消嘱咐,我自晓得。” “劫完船后,给你的赏赐,听说你大多分给了秦三等,由此足见,二郎你本就是个轻财重义之士,俺这句话,也就是多提一句。” 说到这儿,徐世绩倒是想起了一事,顺口说道,“邴大兄前几天已经回寨,咱抢来的财货,他已清点完毕,唯那老胡是个布商,现钱不多,主要以布匹等现货为主,故须等卖成了钱后,才好把该咱该得的那份与咱,因此你还得再等一等,等货卖完了,钱才能分下。” 李善道已知道,寨中专门有负责销赃的堂口,其主事者就是这位“邴大兄”,名叫邴元真的。 邴元真本县中小吏,识文墨、通算术,加之又是翟让的故友,故翟让任了他此职。 李善道笑道:“前从大郎往劫那老胡,本是图为寨中立功,所得之财货,分不分与我都成。” “这是寨里的规则,你不想要,也还不成。且刚说过,管束部众,只靠刑罚是不够的,尚得以义气为先,抢得的财货,按规矩来分,这就是‘义气’。二郎,若真不与你,那就是俺不讲义气了。”这话,徐世绩显是在开玩笑了。 李善道就也开个玩笑,说道:“是,大郎说的是。那等货卖完,分配时候,我就却之不恭了。”沉吟了下,说道,“大郎,怎么管束部众为宜,我已知了,但操练?大郎你是知的,我不是府兵,也未应募过骁果,以前浪荡不好学,亦不曾读过兵法,却还有点摸不着头脑。要不然,便请大郎一并赐教?” 「请大家多批评。求收藏,求推荐!」 第十八章 念转当下思操练 “咱寨里限於场地,不能像鹰扬府那样秋阅戎具,冬教战法,定期地进行检阅、操练,现尚无通行的操规。具体如何操练,俺没甚可教你的,得你自己琢磨了。”徐世绩令刘胡儿去内屋拿了本书出来,将书给了李善道,说道,“不过,在俺看来,操练之要,不外乎三者。编队伍、识金鼓,此其一;教习杀敌的技艺,此其二;肃军纪、演阵法,此其三。那百人是刚拨给你的,你若想操练的话,这头一件,你就得先把他们的队伍编起来,金鼓旗令教他们知。这本兵书是俺平时经常读的几本兵法之一,就编伍、识金鼓等方面述之甚详,你可拿去看看。” 李善道看之,是一本《尉缭子》,赶忙起身,下揖致谢。 刘胡儿笑道:“二郎,俺家大郎起先操练部曲的时候,按的也是这本《尉缭子》教的办法。” 却这刘胡儿“起先操练部曲的时候”此语,内中的“部曲”,指的是徐世绩的直属部曲。 徐世绩是凤凰岛的分寨主,他的直属部曲绝大部分都在凤凰岛,并不在大伾山的这个瓦岗主寨。——上次跟着他去劫船的那百十部曲,劫完归山后,大多也已回了凤凰岛。 瓦岗寨而下尽管山规森严,各类负责不同事务的机构也已较为齐全,规模初具,但放到操练这块儿上讲,却是如徐世绩所言,因限於场地,毕竟不能如同官军一样,进行正规的操练,所以,各个山头、各部的操练事宜,现没有通行之规,都是各部的头领自己来管。 有那对此较为重视的,像徐世绩,可能会想些办法,时而的组织部曲,进行一下适度的操练;有那对此不重视的,则可能一年到头,也想不起来操练一回。 ——事实上,没有全寨施行正规的操练,还有一个原因,即来投瓦岗的这些人,多非“良家子”,要么散漫惯了的,要么做盗贼惯了的,能以山规把他们约束起来,使他们能够服从命令,这已是不易,如果再定期地搞严格的操练,那恐怕就没几个能受得了了,说不定就会出现大批逃走的现象,而且传将出去,别的小股盗伙,像王须达等他们,可能也不会来投了。 是以,於操练上,还真是得李善道自己琢磨他该怎么具体操练他的部曲。 李善道说道:“我从没读过兵书,大郎,若有看不懂的地方,我还得再来请教大郎。” 徐世绩笑道:“二郎,俺自到山上,至今一两年了。这一两年间,翟公拨给俺统带的部曲,为数也不算少,现已千余,计有一二十伙。却这一二十伙的头领中,主动提出操练部曲,问俺该如何操练的,你是头一个。就冲你这份心思,俺也定知无不言。你有不懂处,只管来问。” 李善道说道:“哦?此前竟是没人向大郎讨教么?” 徐世绩看了看他,先叫他回席上坐下,继而似是带着点意味悠长地说道:“山中的好汉虽多,豪杰虽众,然如二郎这等,将我等啸聚山林,比作追汉高、光武迹者,却不多矣。” 有些话不用多说,一两句就够。 听了徐世绩这话,李善道便也就不再多问。 他只是了然地想道:“又有几人能看出隋祚已终?况且投入寨里的这些人众,料与我为何投寨的直接原因亦是相同,无非为暴政之下,求活罢了。能得偷生,已属侥幸,自然亦就大都不会看得长远。……好在徐大郎是个有心志的,我向他求教操练部曲,倒也不嫌鲁莽。” 何止不嫌鲁莽。 从徐世绩的态度能够看出,他对李善道的主动讨教如何操练部曲,实是颇为欣赏和高兴的。 一阵凉风吹进室内。 山间本凉,又下起了雨,徐世绩虽年轻,火力旺,刚才锻炼过后的汗下去,也觉得有点冷了,要来外衫,披在了身上。 不知觉间,雨渐下大。 向外望去,雨水如帘,院里是石子地,已被雨滴打湿,墙角的那棵梨树正当花期,满树梨花如雪,偶有随风雨飘摇坠落,近处的青绿的山坡,远处苍翠的山峦,都被蒙在了雨雾中。 刘胡儿说道:“这雨下得急。大郎,山里虽然多雨,可通常下不了这么大。这雨看是一时半刻停不了。雨下山路泥泞,也不知阿郎何时会到?小奴领些人,再下山去迎吧?” “也好。俺阿耶到时,雨若还没停,你就请俺阿耶在山下暂驻。” 刘胡儿应了声诺,取了蓑衣,便出堂外,叫上三四个警卫,一道下山去了。 得了兵书,请教操练的这话题就告一段落。 堂外下着雨,不便行,兼见徐世绩好像也没什么别的事,并无送客之意,李善道就没请辞。 接着就徐盖来的此事,两人说了一会儿。 话头从徐盖将要来到,转到了李密的身上。 李善道笑道:“大郎,说起徐公今日就能到寨,那李密,不知翟公现下是何意思?自那晚庆功宴后,大郎留下,与单公共劝翟公不妨可接纳李密入伙,已有数日,翟公还没下决定么?” “翟公还没给俺回信。” 李善道说道:“大郎何不再问问翟公?” “这事儿,不好多问。二郎,俺与李密虽无瓜葛,但翟公对纳不纳他入伙,一直踌躇,俺若说得多了,反而不美。” 李善道说道:“是,还是大郎心思细密。确是不好多说。不过以我之见,大郎,你那天说的那些话,我反复想了,认为大郎说得很对。纳李密入伙,对咱寨中以后的发展是会颇有好处。” “有没有好处,李密进不进寨,总得翟公决断。” 李善道笑道:“山东、河北的寨头,李密投到过来完了,除了王伯当,没一个肯纳他的。这件事也不着急,便容翟公细作斟酌。” “翟公知了俺阿耶将来寨中,与俺说了,等俺阿耶到寨,他要亲为俺阿耶置软脚局。至时,二郎,你带上丑奴,一起来吧。” “软脚局”,即接风洗尘的酒宴。软脚,指长途归来之人,走的路长,脚都软了。 李善道应诺。 下雨天,不便出门,单雄信往日是几乎每天都要来找徐世绩的,今天没来;徐世绩不仅是凤凰分寨的寨主,在寨中负的且有别的事务,便是寨里的一部分内务,还有荥阳郡这一块儿的劫掠,由他总责,今天也没甚人来向他禀事,他亦是难得清闲。 雨声沙沙,两人闲聊,时聊些寨里的事,时聊些旧日在县中时的事。 快到中午,都已腹饥,李善道待要告辞,徐世绩留下了他。 却刚令人置饭,外边冒雨来了一人,到堂门口,叉手礼道:“郎君,翟公有请。” 徐世绩看之,是翟让的一个亲随,问道:“翟公召俺,有什么事么?” “回郎君的话,有个叫李玄英的道士来了山上,翟公请郎君往去一见。” 徐世绩说道:“李玄英?” “回郎君的话,是。” 这名字听来陌生,徐世绩问道:“他是谁人?来咱寨子何事?” “这老道自称是从东都来,说是来寻李密。” 徐世绩瞧了眼李善道,笑与这人说道:“李密又不在咱寨中,他来咱寨寻什么?” “这,小人就不知了。” 李善道也没听说过李玄英这个名字,亦不知这个道士为何跑来瓦岗找李密,说道:“大郎,既然是翟公相召,不妨便往去一见,不就知道根底了么?” 徐世绩说道:“那俺便去见一见。” 手下人取来了油帽、油衣两套,徐世绩和李善道各穿戴了,与这人出院。 出到院外,李善道行礼告辞,等徐世绩在他随从们的簇拥下去后,自还谷中。 …… 回谷中路上,走了没多远,他停下步子,迫不及待地打开了《尉缭子》,用袖子遮着雨,先看了几行。《尉缭子》是战国时期的兵书,言辞古拙,但还好他能看得懂。 担心被雨打湿,他不敢多看,见能看懂,便收了起来,小心地揣入怀中。 接着往谷中回,他一面走,一面琢磨心道:“王须达、陈敬儿、罗忠和他们各伙人的脾性、能力,我大致已有了解。接下来,可以着实操练此事了。但是当下还有两个问题,我得先想办法解决。这第一个问题,即王须达他们各伙人,这几天我旁观细看,言行举止,多颇粗野散漫,他们自由习惯了的,我若突然以军法约之,对他们勤加操练,他们怕会吃受不住,短则尚可,时日稍长,必会对我心生怨言,可别操练未成,结果我被弄个‘众叛亲离’,他们改投别的头领而去,我竹篮打水一场空。我得想个办法,最好是能让他们主动地愿意操练。 “第二个问题,就还是具体该如何操练的问题。徐大郎虽给了我一个回答,一本兵书,而且他说得也对,‘操练之要,不外乎三’,诚然如是!这兵书也挺有用。可他自己也说了,这本兵书,其内所教,能用在实践上的,主要是编伍、识旗鼓,却没有阵法、武技方面的教导。我不通阵法,也谈不上精通临战杀敌的武技,这两者的教习、操练,该怎么解决?” 第二个问题,相对还好解决一些,在与徐世绩说这些的时候,李善道就想到了,可以等到操练武技、阵法的时候,再来麻烦徐世绩,看他手下有无这方面的人才,请来做个外援教头。 重点是第一个问题。 第二个问题是客观问题的话,第一个就是主观问题。 主观上的扭转、改变,比客观上可能会更难一点。 直走回到了谷口,李善道也还没有想出个合适的解决办法。 一个戴着斗笠、披着蓑衣的汉子,蹲在谷门口,正在发呆,见李善道回来,赶紧跃身迎接。 “下着雨,你不在棚里避雨,在这作甚?” 这汉子说道:“二郎,该当今日值守谷口的那几人,都躲棚里避雨了,因俺替他们来值守。” 第十九章 轻巧解得敬嗣难 这汉子是秦敬嗣。 每日白天、晚上都需有人在谷口站岗警戒这件事定下以后,前几天执行的都还可以。 今天一则下雨了,再一个,也是因为下雨,谷口外的山路上冷冷清清,无有人踪,是以轮到今日站岗的那几人便没出来上岗。 却是难得秦敬嗣,谨守李善道的命令,没人出来上岗,他就代替他们,独自一人在谷口站岗。 李善道问道:“三郎,今天轮到谁站岗?” “轮到罗忠伙和王须达伙的各两人,咱伙的话,白天轮到的是程大。” 尽管经过这几天的喝酒、赌钱、较技等,李善道对王须达等三伙人中大部分人的脾性、能力都已有了一个初步的了解,但毕竟他们三伙人之间,还有他本伙人与他们三伙人之间,都还不很熟,因而为加快融合,在每天的站岗轮班上,李善道便令分由三伙人中的两伙出两人,由他本伙也出两人,一块儿站岗;其中,一半白天站岗,一半晚上站岗。 李善道点点头,说道:“今天又不该你轮值,你代个甚么?三郎,站岗警卫这事,我是交给你主管的,不是让你代他们的。你别在这儿淋雨了,跟我进谷吧。” 秦敬嗣跟在李善道后头,分辩说道:“二郎,俺也不想代。程大那德性,你知道的,惫赖得很,俺去喊他,叫他出岗,他装睡着,俺越喊,他呼噜打得越响,俺也没办法。还有罗忠和王须达他两伙的那各两人,俺也去喊了,罗忠伙的人尚肯听俺的话,王须达伙的那两人,却王须达替他俩求假,说下着雨,谷外没啥人,何必淋雨?他是他们那伙的伙头,二郎,俺还能说什么?罗忠伙的人一看,也回棚里去了。就只好俺来站岗了。” “三郎,管人管事,不能太软。” 秦敬嗣说道:“是,这道理俺也懂。可是二郎,程大是个皮脸,再说他也没用;王须达是他伙的伙头,且俺与他还不很熟,亦不好驳他面子。” 他的这通考虑也不为错。 李善道笑道:“不能太软,又不是就只能来硬的。我来教教你,以后再碰到这样的事,怎么处理。” 谷内的茅屋总共搭了四间,李善道、王须达、陈敬儿、罗忠一人一间,其余众人都在窝棚里住。不同各伙的窝棚,皆在本伙为首者,也即李善道等四人所住的茅屋左近。 李善道直奔到自己茅屋旁边,进了程跛蹄等三人住的窝棚。 程跛蹄三人正蹲聚一处,在投骰子赌钱。 三人全神贯注,注意力俱在骰子上,没人察觉到李善道的进来。 窝棚低矮,入进后得半弯腰。 李善道猫着腰,三两步到了程跛蹄身边,抬起脚来,往他屁股上就是一踹。 谷里是泥地,一下雨,泥水横流,李善道的鞋底全是泥。 这一脚上去,程跛蹄的衣裤上顿便显出了个泥鞋印。 程跛蹄往侧边一趔趄,收势不住,摔在了边上那人的腿上,连带着把那人也搞得摔了一跤。 程跛蹄按地跳起,骂道:“狗日的,哪个泼才……”骂声收住,转成笑脸,“哎哟,是二郎啊!”下意识地拍打屁股被踢的地方,灰尘当然是没有,拍了一手的泥,顺手在边上摔倒那人的腿上抹了抹,说道,“二郎,何时回来的?你这无缘无故,踹俺一脚作甚?” “今天白天是不是该你轮值站岗?” 程跛蹄瞅见了窝棚外站着的秦敬嗣,与李善道说道:“二郎,是该轮到俺站岗,但不是下雨了么?谷外空空荡荡,连个兔子都不路过,干嘛还要傻逑似地去谷口淋雨?” “下不下雨的,且不说。我问你,每天抽人在谷口站岗,是不是我的吩咐?” 程跛蹄答道:“这当然是。” “今天白天是不是轮到你了?” 程跛蹄说道:“轮是轮到俺了,可……” “没什么可不可的。抽人站岗是我的吩咐,今天又轮到你了,你告诉我,你为啥不去站岗?” 程跛蹄说道:“那不是下……” “你再说下雨?” 程跛蹄惫赖不假,得看跟谁,之前的李善道是个愣头青的脾气,说动手就动手的,他着实也是挨过好几次之前的那个李善道的揍。他不敢再说下雨了,说道:“二郎,那俺不说了!” “来投瓦岗时,我就与你们说了,若愿同来相投,我领你们拜到徐大郎帐下,其后不管打劫也好、抢掠也罢,凡是所得,皆大家均分,但只一条,到了瓦岗,得听我的话,是也不是?” 程跛蹄说道:“是,是有这句话。” “你当时咋说的?” 程跛蹄说道:“俺说愿从二郎之令。” “投瓦岗,不是我逼你的,是咱们大家伙都愿意的;愿从我之令这话也不是我逼你的,是你自己说的,程大,我问你,咱才投到瓦岗几天?说过的话,你就不认了?” 程跛蹄说道:“俺不是不认,这不是今天下……”话到口边,及时地收了回去,堆了满脸的笑,说道,“二郎,不消说了!俺知错了。俺这就去谷口站岗!” 李善道先出了窝棚,等程跛蹄出来后,虚虚抬脚,作势又要踹他。 程跛蹄有眼力,知道李善道这是在跟他逗着玩了,却也不躲闪,装着向后一歪,叫道:“大郎饶命!” 跟着他从窝棚里出来的另两人刚才被李善道吓住了,没一个敢替程跛蹄求情的,这时见李善道的心情似有好转,忙忙地都笑了起来。 李善道笑骂程跛蹄,说道:“他妈的,牵着不走,非得打着,你才肯走!程大,我与你说,不听我吩咐的事,只允许这一次,再有一次,老子也不打你,你自个滚回卫南去!” 程跛蹄拍胸脯保证,说道:“大郎放心,就这一次,绝无下次!” “还有,老子分给你们的财货。”李善道指了指窝棚内,说道,“你们长点心,存一些,等过些日子,存得多了,我找徐大郎讨个出寨的符令,或哪天咱再下山时候,把你们存的东西着人拿回县中,给你们的家里。不要都赌钱,泼洒完了!” 程跛蹄三人赌钱的彩头刚就在他们三人身边各放着,俱是上次劫船后,李善道分给他们的徐世绩和翟让的赏赐。程跛蹄三人应诺。 一阵动静,邻近窝棚里的焦彦郎、姚阿贵、张伏生等和茅屋里的高丑奴都被吸引出来了。 还有康三藏,也在罗忠等帮他搭的小窝棚里,向外探头缩脑。 众人几句话听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知了是因程跛蹄今天没去站岗,李善道在收拾他。 张伏生记着前几天被抢酒肉时,程跛蹄拔腿就跑的仇,吐了口唾沫,说道:“欠、欠……” 与他邻棚住的焦彦郎代他说道:“欠收拾。” 张伏生狠狠点头,说道:“对!就、就……” “就得二郎收拾他。” 张伏生再次狠狠点头,说道:“对!还、还……” “还不赶紧滚去谷口站岗!” 张伏生攥起拳,向着程跛蹄挥了一下,表示他想说的话,完全、准确地都被焦彦郎代说出了。 李善道叫住回窝棚拿蓑衣、斗笠的程跛蹄,示意高丑奴过来,将身上穿的油衣脱了给他,油帽也给了他,说道:“穿戴这个吧。这是徐大郎的,你别给穿坏了,得还他的!” 蓑衣用草编的,防雨的效果不很好,油衣是用油绢做的,防雨的效果好。 程跛蹄假意推让了下。高丑奴拿着油衣、油帽,转身就走。他连忙不推让了,追上去,要了过来。他同窝棚住的那两人,搭手帮他穿好。他又将油帽戴上,左顾右盼,赞道:“好油帽、好油衣!咱们粗卤人,拍着马也没法跟徐大郎比,讲究!”向李善道一揖,谷口站岗去也。 从秦敬嗣边上路过时,他撇着鼻子,哼了声。 李善道听到了他的哼声,不禁又笑骂了他一句:“他妈的,张四郎说得不差,真是个狗东西!” 焦彦郎、张伏生、姚阿贵等见没事了,与李善道打个招呼后,各钻回了窝棚。 有的睡觉,有的赌钱,有的吹牛,接着干他们自己的事了。 秦敬嗣和高丑奴陪李善道回他的茅屋。 进到茅屋中,高丑奴说道:“二郎,这地不行,不下雨还好,一下雨,你瞅瞅,成啥了。等天放晴,俺领上张四他们,打些碎石头,再编个草毯子,给铺地上。” 虽有门槛,挡不住雨水浸入,地是土地,难免潮湿。 这是高丑奴的一片忠心,但李善道对这些并不在意,随口说道:“你看着办吧。” 高丑奴应了声是,问道:“二郎,在徐大郎那里用过饭了么?” “徐大郎被翟公叫去了,我还没吃。饿坏我了,有剩的饭食么?” 早上去见徐世绩时,谷里还没开火,现已中午,他确是饿坏了。 高丑奴说道:“剩的有,俺去给郎君热热。” “热甚么,不知我就好吃口凉的?快些端来吧。” 高丑奴应诺即出,门口撞上两人,一个王须达、一个罗忠。 让开了道,先请高丑奴出去,两人进到屋内。 王须达先向秦敬嗣笑着示意了下,然后与李善道说道:“郎君,刚听说程贤兄被郎君训斥了一顿。俺一听说,就赶忙拉上罗兄,来向郎君请罪。” “三郎这话何意?为何请罪?” 王须达下揖说道:“因见下雨,俺伙和罗兄伙该今日轮值的那两人,也偷懒,没去谷口站岗。俺与罗兄起初不知,后来知了,亦未催促,这是俺与罗兄的不对,还请郎君责罚。” 李善道笑道:“我当什么事呢。程四那狗日的,不也偷懒了么?” “敢禀郎君,俺和罗兄已连打带踹,骂那两人出去站岗了。细想下来,是俺俩错了,每天轮流派人站岗,是郎君的命令,俺俩居然就任由那俩狗日的偷懒,未做督促,着实不该。郎君,还请责罚!俺俩甘愿领受。” 罗忠亦道:“是,郎君,但有责罚,无论是啥,俺都甘愿领受。” 李善道说道:“三郎、四郎,两位贤兄,我有句掏心窝子的话,想与二位说一说,不知可否?” 王须达、罗忠说道:“郎君请说。” 李善道说道:“承蒙翟公看得起,任了我旅帅此职,我虽自知浅薄,不敢受任,奈何翟公不允,我便亦只好领令。既已领令,诸位贤兄又被翟公拨到了我这儿,那就有句话说了,所谓‘家有千口,主事一人’,我之愚见,是不是咱们就得有一个主事的?要没个主事的,咱亦百余人,往东的要往东,往西的要往西,岂不就散乱无章,乱哄哄地不可收拾了?” 王须达应道:“是,郎君说得是!是得有一人主事。且这主事之人,当然得是郎君。” “罗贤兄,你说呢?” 罗忠应道:“自是该应郎君主事。” “既如此,话就又说回来了。因为下雨,想偷个懒,说来不是大事,但诚如三郎你言,好歹这是我的吩咐,则若我令,竟都不听,两位贤兄,那咱这伙人,有主事与没主事,有何区别?” 王须达应道:“是,是。” “这样下去,到头来,咱这伙人何去何从?乱七八糟,各行其是,恐怕只能一拍两散了吧?” 王须达说道:“郎君重义仁厚,俺们能够得被拨到郎君麾下,是俺们的福气!散,是绝对不能散的!郎君,俺已知错,请郎君放心吧,往后凡郎君之令,俺们一定凛然遵守,不敢稍违!” “罗贤兄,你说呢?” 李善道的确是好头领,干活时候和他们一起干,自掏钱买酒买肉,连着请他们好吃好喝,白天闲时,与他们说笑玩耍,半点架子也无,这样的好头领,委实难遇!要知,罗忠、王须达、陈敬儿等来投瓦岗的时候,实际上已做好了到寨中做低伏小,先受上一段“欺负”的准备,——他们都是惯贼,新入伙的受欺压,此是惯例。可不曾料到,遇到了李善道这么个好头领!真如果惹恼了李善道,不要他们了,即便能再换个头领,这样的舒坦日子必是无有了。 罗忠因此赶紧答道:“俺与三郎一样!往后凡郎君之令,一定凛然遵守,不敢违背!” “况且,三郎、四郎,我之所以有轮班站岗的这道吩咐,也是为咱兄弟们的安全着想。再是山规严厉,害群之马总归是有,要再有几个像那劫程大、张四那样的贼人呢?咱不可无防。” 王须达、罗忠应道:“是,郎君说得对!” “三郎、四郎,你俩站着作甚?快请坐下。” 秦敬嗣把靠着墙壁放的两个马扎提来,给王须达、罗忠。 高丑奴已回来了,捧着饭立在李善道的身侧,一双怪眼,时或看看饭,时或戳戳王、罗两人。 王须达赔笑说道:“郎君尚未用饭,俺俩就不打扰郎君用饭了,稍晚些时,再来听郎君训示。” “训什么示,咱们兄弟,闲聊而已。” 王须达、罗忠行个礼,倒退着出去了。 李善道离坐起身,送了他俩一送,回来重新坐下。 接过饭碗,待要吃时,却停下筷着,向室外的雨幕看去,见着王须达、罗忠两人冒着雨,向他们各自的茅屋回,嘿了一声。 秦敬嗣问道:“二郎,怎么了?” “没什么。”他举着下碗,开始吃饭。 高丑奴端来的是蔬饭,菜是罗忠带人挖的野菜,米是粝米,本就不好吃,又凉了,更不好吃,但李善道饿了,吃得倒是挺快。 边吃着,他边想道:“一个站岗便偷懒,这真要对他们操练起来,怕是将怨声满谷内了!不成,该如何才能让他们主动地愿意操练,我得尽快地想出解决的办法。” 李善道这边在犯愁怎么才能尽快地找到能让部曲主动愿意操练的办法。 秦敬嗣那边对他举重若轻地处理了程跛蹄等偷懒不去站岗此事,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待他饭罢,秦敬嗣找到了表示佩服的空当,连道佩服不已。 李善道教他,以后再碰到类似的事,便用这样的办法解决。 秦敬嗣谨受其教。 说了会儿话,秦敬嗣告辞出去,穿上进屋时脱下的蓑衣,往谷口去检查程跛蹄等站岗的情况。 李善道漱过口,於屋顶、屋外的细细雨声中,展开《尉缭子》来看。 他心里有事,看不多时,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已是连着往外看了数次。 高丑奴忍不住了,问他说道:“二郎,你是咋了?是不是有心事?” “甚么?” 高丑奴说道:“连着往谷口看四五次了。” 李善道干脆将书掩起,起身踱步,踱了两圈,说道:“丑奴,我问你,如有一件事,你想让别人做,但你又担心别人不肯卖力去做,你会怎么办?” “二郎,你此话问得没头没尾,让俺怎做回答?是什么事儿,俺想让别人做?” 李善道摇了摇头,说道:“算了,不问你了!” “二郎,你说的这事儿,是不是操练这事?” 李善道惊讶说道:“你咋知道的?” “俺又不傻。这几晚酒后,二郎与俺说过好几次操练这事了。” 李善道相当惊奇,说道:“他妈的,丑奴,我一向以为你个大心实,不意你颇亦精细。” “二郎,你是不是担心王须达他们不肯好好听你的令,老实操练?” 李善道说道:“操练是个苦活、累活,一天两天也许还行,若长久不懈,王三郎他们可能就吃不住了。你有什么办法没有?能让他们肯愿接受长期的操练?” “二郎,你问得太突然了,得让俺好生想想。”高丑奴答道。 李善道一笑,说道:“好,你好生想想!” 直到傍晚,雨不见小。 刘胡儿又来了谷中,却是徐盖已到寨里,徐世绩请李善道和高丑奴去见。 「请大家多多批评!求收藏,求推荐!」 第二十章 落败致使雄信羞 徐盖年龄不算大,五十来岁,相貌与徐世绩很像,也是长了一部络腮胡,很威猛。 但威猛只是看脸,体态上就与徐世绩差多了,富家翁做久了,大腹便便。 见李善道、高丑奴两人进来,徐盖亲自起身迎接。 既是长辈,徐盖又是徐世绩的父亲,李善道自是大礼参拜,高丑奴随着他一并拜倒。 徐盖把他两人扶起,说道:“二郎、丑奴,那日要非你俩,老夫性命休矣!二郎,后来俺备了份谢礼,遣奴送去了你家,却你已来瓦岗。” 李善道笑道:“受公吩咐,给大郎送家书,善道岂敢久做耽搁?” 徐盖问徐世绩,说道:“阿奴,有没有代阿父多谢二郎?” “阿耶,二郎轻财重义之士,俺送他的谢礼,他不肯收下。” 能教出徐世绩这样的儿子,徐盖也是个豪侠之士,听了徐世绩这话,便没在“谢礼”上再做多说,取出了一封书信,给李善道,笑道:“二郎,谢礼你不肯收,这封信你肯定得收。” 李善道把信接过,是他兄长李善仁的家书,忙向徐盖谢道:“有烦徐公,竟为善道赍书。” “烦什么?俺反正是来投寨中,顺道罢了。你阿兄挂念你得很,你先看你阿兄家书吧。”徐盖退后两步,仰面来看高丑奴,说道,“丑奴!你知那日你救下俺后,俺回到家中,怎说的?” 高丑奴比徐盖高快两头了,弯着腰,说道:“徐公是不是发怒,要把那牛捶杀了吃?” “哈哈,哈哈,那牛啊,俺是杀了,也吃了,但俺说的不是这话。俺说的是,看着俺家中奴仆颇多,却半个顶用的也没,一个也比不上丑奴你啊!二郎有你这家仆,当真让俺羡慕。” “小奴只两膀子力气,不敢与公家的诸位贤奴相比。” 李善仁的信不长,李善道已然看完,把信收起,再次感谢徐盖帮他捎带家书。 徐盖回席上坐下,叫李善道等也坐。 待李善道坐定,徐盖令徐世绩和屋中的另一个少年:“想那头蠢牛,上千斤重,发起疯来,谁敢去拦?若不是二郎、丑奴舍身相救,尔等已无你们的阿耶矣!还不代阿耶速做拜谢?” 那个少年十七八岁,是徐世绩的幼弟,名叫徐世感。 兄弟两个应令,便到李善道、高丑奴席前下拜。李善道怎会肯受?席还没坐热,慌忙起来,一手一个,扯住了他兄弟两人,连道:“岂敢!岂敢!莫要折煞我也!” 父令不可不尊,徐世绩、徐世感兄弟两个都是孝顺儿子,执意要拜。 李善道一个扯两个,渐难扯住,急声说道:“大郎、三郎,莫说徐公县之尊长,就是一陌生行人,路见牛惊,我与丑奴焉可不搭手相助?举手之劳,何足言谢?若定要拜,我也要拜了!” 正闹得不可开交,一个柔糯的女子声音,从内屋门口传出:“大郎、三郎,李郎君是咱的救父恩人,与恩人相见,理当欢喜,吵吵闹闹,未免失礼。阿耶,李郎君既坚辞不肯受礼,那就听了他的吧。俺与三郎今已随阿耶到寨,李郎君相救阿耶的恩情,以后多的是时候报。” 徐盖笑道:“也罢,二郎讲义气,既不肯受你俩拜谢,你俩就起来吧。” 徐世绩、徐世感这才罢休。 一阵拉扯,三人的衣衫都乱了。 整好衣衫,徐世绩、徐世感回席上坐,李善道得空看向内屋门口。 内屋门口站着位着黄衫裙的年轻妇人,明眸皓齿,肌如玉腻,一双秀目,也在看李善道。 李善道认得,这妇人是徐世绩的二姐,名叫徐兰。 徐世绩共兄妹五人,两个姐姐,两个弟弟。长姐徐蕙嫁给了琅琊王家,二弟徐世弼这回没跟着徐盖上山,被徐盖留在了家里,照应家产,徐兰、徐世感兄妹随从徐盖来了寨里。 徐兰的年纪比李善道还大点,二十三四了,也已嫁人,但前几年,她的丈夫患病死了。徐盖疼爱她,便把她接回了家里,李善道往昔在县中时,偶有见过她,故而认识。 李善道不敢多看,向着徐兰下揖,行了个礼。 徐兰敛衽回礼,道声万福,退回内屋去了。 堂下从者,端上汤水。 徐盖请李善道、高丑奴重新落座,饮汤叙话。 李善道殷勤致问:“下了一天雨,山路泞滑,公进寨路上无碍吧?” “坐的肩舆,俺倒无碍,唯是苦了给俺抬肩舆的黑獭、胡儿了。” 李善道说道:“寨中上下,闻得公将进山,无不喜悦,翟公也是十分高兴。善道更是雀跃。这往后,公到了寨中,善道就可以常来拜谒,聆听公之教诲,只想一想,就心中欢喜。” 徐盖摸了摸络腮胡子,——这习惯性的动作与徐世绩一般无二,说道:“俺刚已听世绩说了,二郎你初到山上,就立下了大功,已被翟公擢为旅帅。好呀,好呀,连带老夫也脸上有光。” 李善道进寨,靠的是徐盖的家书,因徐盖有此一言。 “善道所立的,算的甚么功劳?蒙大郎不以善道愚钝,肯纳了善道入伙,善道感激不尽。”李善道谦虚两句,问道,“公之此回上山,系是因东郡新任通守王轨这厮口出妄言之故,敢问公,这些时日里,王轨这厮没敢派人去县中骚扰公吧?” “他新任郡中,要忙的事多了,暂哪里顾得上老夫?” 李善道说道:“公深得县中士民之心,大郎现又威震远近,谅这厮也不敢真的扰公!他若居然胆大包天,真敢扰公,亦无妨,大郎一声令下,寨中万余虎狼,打烂了他的通守府!” 徐盖哈哈大笑,说道:“俺自不惧他,所以上山者,无非图个清净。” “是,是,寨子虽在山里,日用都不缺,并有大郎在,定能与公在家时无有不同。若有所缺,大郎居寨中要位,或有忙时,公尽管吩咐善道,善道必精心为公置办。” 徐盖说道:“不消说,俺初来山里,事多不熟,少不得有劳烦二郎之时。” 正说话间,数人风风火火地从外闯进,进到堂中,油衣未脱,二话不说,拜毡也不取,推金山,倒玉柱,齐拜在地,俱道:“恭迎阿耶进寨!俺们迎候来晚,千罪万罪,敢乞阿耶饶恕。” 是单雄信和他的几个亲信。 单雄信的分寨出了点事,他中午过去处理了,没能赶上和徐世绩一起迎徐盖进寨。 和徐世绩结拜以后,单雄信曾数次潜入卫南县中拜谒徐盖。 徐盖和他已是很熟,令徐世绩去把他扶起,笑道:“老夫不过进个寨,何用太大动静?二郎,上次见你,且是正旦时了吧?两个多月不曾见你了,你快起来,让俺看看你。” 单雄信站起,脱掉油衣,双臂展开,果是请徐盖看他,亦看徐盖,笑道:“阿耶,两个多月没见,阿耶的气色越发好了!比上回拜谒阿耶时,竟是年轻了许多!” “你这二郎,数你会说话。……你这衫角怎么回事?” 却这单雄信衣衫的角上,沾了点血迹。 单雄信低头看了,说道:“哎哟,不知这儿沾了血,没换衫子,就来拜见阿耶,真是不像话!” 徐盖关心地问道:“怎会沾上了血?你与人厮斗了?哪里伤着了么?” 单雄信迟疑了下,似乎不太想说。 徐盖说道:“怎么?二郎,有什么不能说的么?若不好与俺讲,便当俺没问吧。只你须得与俺说,你伤着了没有?” 单雄信最终还是说了,回答徐盖,说道:“阿耶不必担心,俺没与人厮斗。这血不是俺的。是这么回事,俺分寨里有团喽啰前两天在东平讨进奉时,遇到了张须陀的一部贼兵,两下交了手,入他娘的,没想到这部贼兵领头的是秦琼这贼撮鸟,没打过,吃了败仗!一二百喽啰,几尽折损,只逃回来了十四五个,还个个轻重带伤。俺问他们详情时,不小心沾到的这血。” 尽管是在徐盖座前,他没能忍住,又骂了句脏话,说道,“直娘贼,端得丢人,非是有何不可说,俺实是没脸皮在阿耶处丢人现眼,道这丑事。秦琼这贼撮鸟,别让俺哪日碰到,必手刃了他,才是好汉!” “你的部众,在东平遭遇到秦琼了?” 单雄信说道:“可不是么?秦琼这贼撮鸟与张须陀一样可恶,仗着有些微能耐,便小觑俺寨中,往日间,寨中好汉着实不少死於他手。俺早想手刃了他,为寨中扬眉,一直不得机会!” “秦琼之名,俺亦有闻。闻他与罗士信并为张须陀帐下两员悍将,有万夫不当之勇。前年底,张须陀与河北的渠率卢明月战於祝阿时,卢明月部众号称十余万,便是全仗秦琼与罗士信攻入卢明月的营中,抄了他的后路,张须陀乃才得胜。确然勇力绝人。” 单雄信不快说道:“阿耶,你怎长奸贼志气,灭咱自家威风?” 徐盖抚须笑道:“二郎,俺哪里会长奸贼志气?俺说的这些,都是俺听来的。二郎你的武勇,俺再清楚不过,一杆长槊,无人能敌。那秦琼再有勇名在外,也非是二郎的对手。” “阿耶,你只管且看,但有一日,让俺逢上秦琼这贼撮鸟,必取其首级,献与阿耶!” 徐盖赞道:“二郎豪气,可吞山河!” 暮色深沉,阴雨天气,室内已然幽暗,刘胡儿等奴仆掌上了灯。 单雄信等将要落座,又有人冒雨至。 前二三十条彪形大汉持矛、棒开道,后百十锦衣壮汉紧从,十数人骑马、乘舆,处在其中。到了院外,众大汉分开两边排列,骑马、乘舆者下地,联袂入院。只听那百余大汉齐声道:“翟公等诸大头领,恭请进拜徐公!”乃是翟让备好了软脚局,亲来请徐盖赴宴。 第二十一章 一语惊醒当局人 这夜为徐盖接风洗尘的软脚局,比前些天给徐世绩、单雄信庆功的庆功宴要盛大得太多了。 徐世绩、单雄信毕竟是寨里的人,下山个十几天回来,搞个聚宴,没必要全寨的大头领都去参加,有些身在分寨的,或者那天有事在忙的,那晚便没去参与。 今晚不同,寨中所有的大中头领,只要是有头有脸、有掌事的,全来了。 就在聚义堂内外,堂上设了席,堂外院中点起火把,搭起雨棚,也设了席面,内内外外,参宴的三四十人。绝大部分都是李善道此前没见过的,如那邴元真、如另外两个分寨的寨主等,黄君汉也来了。加上诸位头领的随护、仆从,何止二三百人!场面委实热闹。 各类山珍海味、佳肴美馔,流水也似地端上,一坛坛的好酒堆积如山。 翟让养的歌舞伎,在堂上献歌、献舞助兴;又有那耍百戏的,种种杂技、魔术炫人眼目。 喝到快三更时,雨下得大了,却分毫不损众人之兴。 单雄信越发豪情,索性在雨中,又舞了一趟槊,引动满场叫好! 这场酒,直喝到四更才散。 酒散之后,李善道陪着翟让、徐世绩、单雄信等,把徐盖送还徐世绩的住处。 宴席上的时候,翟让等皆执子侄礼,轮流给徐盖敬酒,徐盖喝了不少,已然大醉。 徐世绩、徐世感兄弟为给徐盖挡酒,也喝了挺多,俩人亦醉了。 好在有刘胡儿和名“黑獭”的徐家诸奴,以及徐世绩的一干亲从等在,这才安置下了徐盖父子。翟让、单雄信等也都喝多了,强自撑着送徐盖的,见安置好了,都扶醉辞去。 李善道也要走时,一人叫住了他。 是徐兰。 徐兰当然没有赴宴,在屋里等到了现在,她虽非扭扭捏捏的小家女子,但适才翟让、单雄信等在时,一则人多,二来都喝多了,酒气熏天,故而她未有出来相见。这时出来了。 李善道什么地位?今晚的这个软脚局,要非徐盖唤他和高丑奴参加,他压根就没资格上席,纵是如此,上了席,他和丑奴的席位也是最末,除了黄君汉与他寥寥说了几句话外,其余的那些头领们几无人理会与他,因此他基本上没有喝酒,还清醒得很。 听得徐兰叫自己,他赶忙回身,亦不好去看徐兰,下揖说道:“娘子有何吩咐?” 徐兰说道:“李郎君,你阿兄除了家书一封与你,还托俺阿耶给你捎了些东西。你稍等片刻,俺将东西给你。”令身边婢女,“去将李大郎给李郎君的东西拿来。” 婢女两人,应了声是,回去屋中,不多时,拿着两个包袱出来,呈给李善道。 高丑奴接住了。 李善道说道:“有劳娘子,多谢娘子了!”顿了下,又道,“徐公今晚高兴,多喝了两杯。徐公素来强健,睡上一觉,料明日醒来,当应即无事了。若是病酒,饮些蜜水,也就宿醉可解。” 徐兰笑了笑,说道:“俺阿耶好饮,种种醒酒的法子,俺自知晓。” “是,是,娘子当然知晓,是我多嘴了。在下告辞。” 徐兰叫刘胡儿送李善道出院。 出了院子,李善道请刘胡儿留步,与高丑奴还谷中去。 适才宴上,热闹非凡,此刻山路冷落,漆黑的夜色中,密密雨下,只一主一奴,两个归人。 高丑奴将两个包袱尽夹左臂下,山路滑,怕李善道看不清路摔倒,右手拿着火把在前乱晃。 今夜的接风宴上,见到了寨中的各位大头领,因闲着没怎么喝酒之故,李善道大多时间都在观察他们,颇有感触,这会儿行路无事,便说道:“丑奴,今晚这软脚局,你有何感想?” “单公也不怕淋,三更天时,那么大的雨,他在雨中舞槊,看得小奴目瞪口呆。不过,舞得是真的好!单公说等闲时,教小奴用槊,这好些天了,咋不再听他提起?” 李善道哑然稍顷,笑道:“你不闻单公与徐公说的话么?他分寨的部曲吃了秦叔宝的亏,估计接下来一段时日,他的心思都会放在找机会报仇上。丑奴,你这槊,且再等等再学罢。” “秦叔宝,便是秦琼么?二郎要是不提,小奴差点就把这事给忘了。” 李善道说道:“什么事?” “二郎中午时不是问小奴,如何才能让王须达等主动甘心地接受操练?小奴想到办法了。” 李善道扭脸看他,惊讶说道:“你想到办法了?甚么办法?” 山路上确是滑,就这一扭脸,没看路,踩到了泥上,李善道险些便就摔倒。 高丑奴忙不迭地扶住他,“啪嗒”两声,却是左臂夹着的那两个包袱掉在了地上。 等李善道稳住了身形,高丑奴蹲下捡起包袱,已沾满了泥,说道:“哎哟,哎哟,弄脏了!这包袱里也不知是甚,可别给摔坏了。”就要打开来看。 李善道劈手把包袱抢过,说道:“丑奴,包袱不重要。你快些说,你想到什么办法了?” “单公说他分寨的人,吃了秦琼的亏,那是不是……” 已不需高丑奴再说,李善道已知道了高丑奴想到的办法是什么,他拍了下额头,打断了高丑奴的话,说道:“当局者迷!他妈的,今天见到徐公后,无瑕分心,却是送上门来的这么个好办法,我都没有注意!”大喜笑道,“好,好啊!丑奴,这件事,老子记你一功。” “郎君知道小奴献的办法是什么了?” 李善道笑道:“是不是可假借张须陀之名,吓唬吓唬王须达等人,使他们甘愿受我操练?” “张须陀么?哎哟,小奴想到的是秦琼。还是二郎想得周到,也是,秦琼只是张须陀帐下一将,若要吓唬人,张须陀比秦琼好用。二郎就是二郎,小奴不及。” 李善道收起笑脸,蹙起眉头,狐疑说道:“丑奴,你近日与康三藏那老胡是不是见得多了?这老胡是个没脸皮的阿谀货色,你少与他见些。好好的一个痴汉,没得被他带坏!” 得了解决操练问题的办法,李善道心头大快,却是与高丑奴开起了玩笑。 主奴二人,说笑间,已到谷外。 三个披蓑衣的汉子借高丑奴手中火把的光芒,辨认出了李善道,快步上迎。这三人正是轮到今晚值夜的三人。白天杀鸡儆猴,敲打了一番后,成果还是不错的。 李善道与这三人说了几句话,才还谷内。 到了茅屋,打开李善仁送来的那俩包袱,一个包袱里是两身衣服,一个包袱里是几根人参。 衣服者,担心李善道在山里缺少换洗的衣物;人参者,担心他在山里吃不好,可以补补。 瞅着这俩包袱里的这些东西,李善道发了会儿呆。 这个李善仁,真是个忠厚老实的人! 让他倒因此颇生惭愧,他和李善仁没甚感情,到山上多半个月了,没想起来给李善仁去封信。 “待将操练此事定下,挑两个精细人,打发回县里,给他送封信吧。” …… 四更多天才睡,睡没一两个时辰,李善道就起来了。 洗漱了下,他去问候徐盖。徐盖酣睡未醒,徐世绩和徐世感也都还在睡。徐兰一早就起了。孤男寡女,不便久处,李善道很快就告辞了。出到院外,鼻尖犹留芳香。 中午,李善道吃过饭,又去徐世绩住处,这次见到了徐盖等,单雄信也来了,翟让亦遣了翟摩侯来看望徐盖,送来了几大车的礼物,但徐盖宿醉未消,精神不支,话没说太久。 雨到下午,渐渐转小。 临暮时分,已是只零星小雨。 这端得是天公作美。 白天时,没个由头,不好与王须达等说操练的事,李善道正寻思,要不等到雨停,再置些酒肉,喊他们喝酒,等酒酣耳热,好做话头来讲。即令秦敬嗣、焦彦郎等去山顶野市买酒买肉。 雨下了两天,这百十汉子在窄矮的窝棚里憋了两天,又潮又湿,展不开手脚,早就憋得坏了,一见秦敬嗣等拿着钱出谷上山,问知了是去买酒肉,不等酒肉买回,就都个个喜笑欢呼。 罗忠带人烧起了灶火。 王须达命人去山涧捕鱼,权算多个菜肴。 酒肉买将回来,火已烧得通旺,鱼也捕到了十几条,且抓了小半篓青蛙、泥鳅。 大家伙儿有主厨的,有打杂的,有收拾泥地,铺草席的,有点篝火的,有预备碗碟筷着的,更多的袖着手,在灶边、酒坛边晃来晃去,眼巴巴地等着开吃开喝。 夜色至时,满谷篝火,酒肉飘香。 酒菜上齐,李善道举碗说道:“连着两天的雨,都闷坏了,今晚酒不限量,大家尽兴喝!” 毛毛雨中,百十人轰然响应,都将碗举起,一起干了。 王须达、陈敬儿、罗忠仍如此前几晚,先向李善道敬酒。王须达、罗忠因昨日部曲站岗之事,敬过李善道,主动自罚了三碗。李善道亲热地拽他三人坐下,推杯换盏,他三人渐酒意上脸。 酒过三巡,李善道忽停杯喟叹。 「请大家多多批评。情节的推进节奏怎么样,啰不啰嗦,慢不慢?求收藏,求推荐!」 第二十二章 两虎促动懒散汉 王须达等尚未反应过来。 侍立在侧的高丑奴已瓮声开口:“郎君,正高高兴兴地喝着酒呢,叹啥气?嫌不够尽兴么?” “非是如此。”李善道端着酒,将到嘴边,把酒放下,又喟叹了声。 王须达、陈敬儿、罗忠把目光投了过来。 陈敬儿说道:“郎君,怎么了?为何叹息?” 李善道重将酒端起,喝了半口,说道:“丑奴说的是啊,正高兴喝酒呢,不说扫兴的事!”举碗与三人,说道,“来,来,喝了这碗酒!”自饮而尽。 陈敬儿三人彼此相视,把酒也喝了。 喝了这一碗,康三藏与他小奴,将四人的酒碗斟满。 李善道说道:“再喝一碗!” 连喝了三碗,还要再喝时,王须达按住了他的手,说道:“郎君,俺观郎君像心有郁积,到底啥事,引郎君烦闷?郎君如有难事,尽请言来,只要有俺们能帮手的地方,必尽力效命!” 罗忠也说道:“是啊,郎君,啥扫兴的事?有用到俺们的地方,你只管说!” “兄等真要问?” 王须达说道:“郎君请说吧!自为郎君部曲以来,深受郎君厚养之恩,俺们早想报答。俺们都是粗蠢的汉子,没啥别的本事,就一身力气,但有用得着俺们处,舍了性命为郎君去干!” “倒也不用兄等为我舍了性命。不瞒兄等,我这喟叹,其实正是为我等的性命喟叹。” 三人一头雾水。 王须达说道:“郎君此话怎说?为咱们的性命感叹?咱现在寨中,风平浪静,有甚……,郎君,莫不是昨晚在翟公置的软脚局上,听到了什么风声?寨中有哪位大头领瞧咱们不顺?” 他神色顿时紧张,但旋即,连他自己也觉得他这个猜测不靠谱,说道,“不对呀,咱们自到寨中,郎君也好,俺们也好,咱都本本分分,常日在这谷中,外出都很少,更莫提与人争斗了,不该有哪位大头领瞧咱不顺眼啊?”猛然想起一事,大惊说道,“郎君,是不是被徐大郎杀了的那几人,背后实有靠山,他们的靠山不敢寻徐大郎麻烦,所以改而要寻咱麻烦?” 这联想能力,李善道都没想到的。 陈敬儿笑道:“三郎,你这净是瞎猜胡猜。就算那几个被徐大郎杀的背后有靠山,多大的靠山,能比徐大郎还大?郎君与徐大郎是甚关系?他不敢寻徐大郎麻烦,就敢寻郎君麻烦?” “也是。”既不太可能是寨中的上位者要寻他们麻烦,王须达心放下来,问李善道,说道,“郎君,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真要是那几人有靠山,是那几人的靠山欲寻咱麻烦,事反而好办了,我等的性命不会有忧。我所说者,却是比三郎比猜的这个,更为难办。” 王须达说道:“请郎君明示,咋个回事?” “我所说者,不在寨中,是在寨外。” 王须达说道:“寨外?” 李善道摸了摸颔下短髭,环顾他三人,说道:“今天拜谒徐公时,听单公讲了一件事。”当下讲单雄信部下的一团喽啰在东平遇到秦琼,被杀了个几乎干干净净此事,与他三人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说完,喟叹说道,“二百多喽啰,只逃回寨里了十来个!三位贤兄,听到这件事的当时,我就在想,这要换了是咱们,遇上秦叔宝的是我等,咱这百十条性命会是何下场?” 罗忠讷讷地说道:“秦琼的大名,俺老早就听说了,说他身长丈余,腰围十带,使两根长槊!卢明月那等跺跺脚,震动河北的大杆头,都被他打败了,还有豆子岗的孙大王,也是他手下败将!俺还听说,便咱寨里……”觑了下李善道面色,说道,“何止单公山头喽啰的这次败仗,此前就已是吃过他多次的亏。这个人,金刚、夜叉一类!咱要碰上他?”连连摇头。 ——“豆子岗的孙大王”,指的是孙宣雅,孙宣雅自号齐王。在张须陀击败卢明月的前一年,亦即三年前,大业九年,孙宣雅与王薄、郝孝德等连众十余万,攻章丘,张须陀大败之,秦琼在这一仗中也立下了大功。章丘和祝阿都是齐郡的辖县,张须陀那时为齐郡郡丞,所以这两场大仗,都是张须陀为隋军的主将。而又同时,齐郡离东郡、汲郡不远,章丘、祝阿距离大伾山不过六七百里地,加上这两场大仗,义军方面都是声势浩大,因罗忠等对此皆有闻知。 唯是罗忠听到的传言,居然把秦琼形容成“身长丈余,腰围十带,使两根长槊”,这未免就有点离奇了,但由此也足可见,秦琼做为张须陀帐下最有名的猛将之一,现在河北、山东之各部义军中的名头,已是甚为响亮。 陈敬儿说道:“怎会去北边的东平郡讨进奉?咱寨中多不是去荥阳、梁郡等地讨进奉么?” 李善道说道:“东平有了买卖,咱寨中总不能放过。再说了,我听徐大郎说,张须陀前年击败卢明月前,就因连败王薄、孙宣雅等十余支好汉,被狗县官任为了领河南道十二郡黜陟讨捕大使,咱就算只去南边的荥阳、梁郡讨进奉,也不是没有遇到他帐下兵将的可能。” 这话其实是在“虚张声势”了,张须陀的主官现是齐郡通守,他主要活动的范围仍是北边的齐郡周遭,荥阳、梁郡等地离齐郡千里上下之远,他帐下的将士是不太可能出现在这里的。 事实上,东平郡与齐郡间隔着济北郡,此处已经不是张须陀部的主要活动区域了,之所以秦琼会出现在这儿,还是因为瓦岗寨的缘故,为阻瓦岗义军北掠,张须陀时会遣部下到东平。 陈敬儿说道:“张须陀帐下的猛将不仅秦琼,听说还有个叫罗士信的,才十来岁,就勇不可当,能披百斤重的精甲。张须陀打知世郎时,他杀一人,割一鼻,仗打完,鼻子装了一麻袋!” 和有关秦琼的传言一样,陈敬儿听来的这个有关罗士信的传言也是夸张有虚。罗士信刚从军时,年岁的确不大,才十四岁,但现在已经十六七了,虽仍不大,可也绝非是十来岁的孩童。 李善道没有想到,秦琼、罗士信在这些绿林好汉中的名头会这么大。 倒也好,等於变相地帮助了他。 他叹气说道:“是呀!一个秦琼已是难当,还有个罗士信。两只大虫!单公派去东平讨进奉的那团喽啰,团头是单公寨中出名的勇士,喽啰且有二百多,却尚非秦琼对手,被砍瓜切菜也似,几杀了干净,诸位贤兄,试想一下,如当时领受山令,去东平讨进奉的是咱这伙人?咱才百十人,还没它人多,恐怕被杀得会更惨,只怕一个都逃脱不掉。诸位贤兄!你们说,单公山头的这事,不知时也就算了,既已知了,我怎能不为咱兄弟们的性命担忧?” 举碗饮酒,又喝干了一碗,他说道,“罢了!不提这事了。也是怪我,好好的正在喝酒,不知怎的,蓦然想起了这事,却是扰了兄等的酒兴,来,来,喝酒!” 王须达、陈敬儿、罗忠,哪里还有心情喝酒。 勉强陪着李善道喝了两碗。 王须达说道:“郎君,你与徐大郎相熟,将来若万一寨里真点派咱们去东平讨进奉,能不能求徐大郎免了咱的差,换别伙的人去?” 李善道发现,这个王须达,怎么好像有点巴高望上?刚才头一个他想到的是“是不是得罪了寨里的大头领”,这会儿又主意打到了徐世绩身上。 他担心是不是得罪了大头领,还就罢了,主意打到徐世绩身上,简直不入李善道的耳! 他要真是去求徐世绩,徐世绩肯定会答应,但回答却不能这般回答,因他假意说道:“求得了一次,徐大郎允了,咱还好意思再求第二次么?况则,若是因怕了张须陀,咱就不敢踏入东平半步,传将出去,三郎,我等哪个不是要脸面的好汉?还怎生见人!” “是,是,郎君教训得是。” 罗忠说道:“可也不能送死去啊。”苦着脸,说道“这可怎么办!” 陈敬儿数窥李善道,说道:“郎君,俺敢有一问。” “什么问?” 陈敬儿说道:“郎君是不是已经想到对策了?” 此话一出,高丑奴怪眼圆睁,扫向了陈敬儿,他正等着李善道给他暗示,便要接腔,引出操练的话头,却李善道暗示还没有打出,陈敬儿先把他准备要说的话给抢了。 李善道也抬眼看了下陈敬儿,神色不变,心头暗喜,暗道:“话头若由丑奴引出,稍嫌生硬。好你个陈敬儿,诚可谓是老子正瞌睡,你枕头送来!”说道,“兄等皆无策,我能有何对策?” 陈敬儿说道:“郎君必是已有对策。是何对策,敢请郎君告示!” 李善道示意康三藏把酒满上,端将在手,迟疑不语。 王须达、罗忠遂也看出来了,李善道可能的确是已有对策! 两人急忙询问:“郎君,若有对策,干系到咱百余伙伴的性命,敢请便莫遮掩,就请讲出吧。” “我是想到了对策,但这个对策有点难,我担心诸位贤兄畏难,不肯愿意。” 王须达说道:“郎君此话,从何说起!有啥难的事,还能比性命要紧?再难的事,也能做到!” “四郎、五郎?” 罗忠和陈敬儿应道:“不管再难,都能做到!” “那我就说了。” 王须达、罗忠、陈敬儿倾耳细听。 李善道放下酒碗,从容说道:“有道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欲图即便碰上秦叔宝、罗士信,我等也不畏惧,至不济能保全性命,我想之再三,只有一个办法。这办法即是,自即日起,咱兄弟伙将散漫收起,把懒惰揣住,编伍成队,我等日日操练不辍!这样,纵然来日,讨进奉时,碰上了秦琼、罗士信,咱们一人力小,结阵力大,或堪能与一战。” 说到这儿,他顿了下,再度环顾三人,察看了下他三人的神色,见他三人或皱眉、或深思,都有意动,接着说道,“我的这个办法,却有一桩难处,便是一旦操练开来,那就日日不能停断,可咱们兄弟多是懒散习惯了的,倘若吃受不住,可就难办矣。” 陈敬儿最先开口,呲牙说道:“郎君的这主意,不悬!” 「加一更,求月票!」 第二十三章 细商议教头重委 还以为李善道说的“难办”,是什么难办,搞了半天,只是担心部众懒散。 相比性命,这点懒散,不值一提。 陈敬儿表过态,王须达、罗忠想了想,也跟着表态。 王须达说道:“懒散,也得有命才能懒散。命都丢了,还说啥懒散?将懒散收起,不在话下!” 罗忠说道:“对!郎君,俺与三郎想的一样。” 李善道说道:“听兄等的话,是都愿意操练了?” 三人俱道:“郎君说得是,秦琼、罗士信,两只吃人的恶大虫,万一碰上他俩,咱们要想保住性命,除了先操练起来,到时也许还能斗上一斗,确是别无它法!俺等愿意!” 李善道大喜,说道:“兄等既都愿意,那我有句话得说在前头。” 王须达说道:“郎君请说。” “咱这操练,不是为别人操练,是为咱自家性命操练,兄等今又都已愿意操练,那么等到操练时,却有一条,都得做到。就是决不可半途而废,也不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须得每天操练不辍,纵是雨雪天气,也不可停!只有这样,才能有效果。敢问兄等,这点能做到么?” 三人应道:“能做到!” “三位贤兄都是好汉子,能够做到,我自是相信,可若是兄等各伙的兄弟呢?” 王须达说道:“郎君放心,俺伙若有人敢三天打鱼,不消郎君吩咐,俺先揍上一顿!” “四郎、五郎,你俩何意?” 罗忠和陈敬儿也都应了。 “好!咱们好男儿,吐口唾沫是个钉。兄等的应承,我信了!那咱说干就干,——寨里不养闲人,不可能让咱久在寨中白吃白喝,我问过徐大郎了,一来,寨里的规矩,上次讨的进奉,分下来以后,再给下次讨进奉的差事,二者,咱这旅人是刚编成的,也得给咱们大家伙一个熟悉的时间,故此这些时才没给咱派差事,但不定哪日,点派咱们下山讨进奉的山令就下来了,所以咱既然决定了要操练,就得及早着手开始,我的意思是,咱们明天就开始干,怎样?” 三人借着酒劲,皆痛快应道:“明天就干!” 同意过后,王须达摸了摸胡子,说道:“明天就开始干,当然行。但是郎君,怎么干?” “怎么干?” 王须达说道:“操练,总得有个章程吧。郎君,这章程可已有定?” “章程嘛,……我先问兄等一件事吧。” 王须达说道:“郎君问啥?” “三位贤兄中,三郎你落草前是府兵,四郎、五郎不是,这些在咱闲聊时有聊过,我已知道,但三位贤兄各伙人中,都有谁人本为府兵,或曾为郡兵,又或应募过骁果,这我却尚多不知。三位贤兄,你们各伙,分有多少人本是军士、曾为郡兵?又有没有人应募过骁果?” 军士,就是府兵。 骁果,是杨广在大业九年,也就是三年前开始搞出来的一支“新军”。 王须达说道:“回郎君的话,不算俺,俺伙本是军士的有两人,曾为郡兵、骁果的没有。” 罗忠和陈敬儿伙则共军士一人,曾为郡兵的一人。 李善道又问道:“从军征过高句丽的有没有?” 三人分别又做了回答。 却是三伙中都有被募征高句丽者,不过这几个被募的,都没有从征到高句丽,有的与陈敬儿刚说的那个他伙逃募骁果的人一样,也是一被募就逃掉了;有的是在半路上逃走的。 李善道带来投瓦岗的十三人中,本为府兵只有秦敬嗣一个,至於为郡兵者、当过骁果和打过高句丽者,则是皆无。 计算下来,四伙人,加上王须达,本是府兵的总共五个,当过郡兵的一个。 换言之,有过军旅生活,具备一定军事方面的基础修养的总共六个人。 ——话说此处,不妨多说一句。却是说了,怎么李善道他们这四伙人,总计也才百余人,就有五人之多本是府兵?原因也很简单。 两个原因,一个是因为凡落草者,本就有很多是为逃兵役、劳役,这样一来,“强盗”伙中,相比“良民”群体,其内曾服兵役者所占的比例自然就比较大。 一个是因为河南道诸郡,因其地理位置的重要,位处中原腹心,系东都洛阳之所在,南控淮泗,西入关陇,且大粮仓多,是关中遭受灾害时的粮食来源,也是军粮储藏所,故而朝廷在这一带设置的兵府数量原本就多,可以说是仅次关陇、河西之外,兵府所设之数量最多的一个地区,兼以当下之府兵,每府的兵数,也远比北周时期每府约五百人为多,上府一千二百人,中府一千人,下府八百人,平均千人,由是,兵府数目多,每府的兵员也多,那当然河南道诸郡的百姓里边,身在军府,是为军士者也就多了,亦即府兵的基数本就也比较大。 两下综合,李善道他们四伙人,便有五个人都本是府兵。 李善道点了点头,说道:“这样说来,算上三郎你,咱旅本是军士的计共五人。——秦三郎也本是军士。三郎,你在军府里学得怎么样?我是说,军府教的武技、阵法等,你学的何如?” 王须达说道:“不敢说好,过得去吧。”笑道,“俺的相扑,就是服役时,军府校尉教俺的。” “那看来是学得不错了。”李善道斟酌片刻,说道,“我的意思,要想操练部曲,头一个,得有教头,那既然咱旅中有三郎你等曾为军士者,那咱就先把你们五个,不,六个人,还有四郎你伙中曾为郡兵者的那个,将你们组织起来,咱先编个‘教头队’,兄等觉得行不行?” 王须达说道:“教头队?郎君,往后的操练,就由俺们六个人主责么?” “教头队编成后,三郎,你们先针对咱旅的情况,把你们在军府学到的武技、阵法等,选些适合咱旅人现在就练的,弄个你说的‘章程’出来,然后具体的操练方面,咱再细议,如何?” 王须达笑道:“这个好办!一两天功夫就能弄出来。” “三郎,咱场地有限,兵械有限,弄这个章程的时候,得结合咱旅现在的实际。” 王须达应道:“郎君放心,定把这个章程弄得妥妥当当,适合咱旅现在就练。” “章程弄好以后,咱几人再聚在一起,就三郎你们弄出来的这个章程,做个讨论,讨论完了,确定下来,底下就可以开始正式操练了。” 王须达说道:“好!”看了下李善道,说道,“郎君说秦三郎亦本为军士,秦三郎稳重细心,这个教头队的头领,依俺看,就让秦三郎来做吧!俺一定全力辅助他。” 李善道笑了起来,说道:“秦三郎怎能做教头队的头领?教头队的头领,非兄不可!” 王须达推辞说道:“俺不行!俺咋能行!郎君,还是得秦三郎来做。” “贤兄!你就别再推让了,虽然你也是三郎,他也是三郎,但这个教头队的头领,他那个三郎做不得,只有贤兄你这个三郎,才能做得!” 这话跟绕口令似的。 王须达还要推辞。 陈敬儿呲牙一笑,学着李善道,也喊起了他“贤兄”,说道:“王贤兄,莫再辞让了,便听郎君之令吧。俺还指望你当上教头队的头领后,把你那手相扑的能耐,好好地教会与俺哩!” 王须达挠须说道:“这……” 李善道端起酒碗,笑道:“这事儿就这么定了!教头队的头领,总教头此任就由三郎你来担任。明天起,三郎你就带着他们几人,为咱旅编操练的章程!”示意罗忠、陈敬儿,说道,“教头此任,关系重大,近处说,关系到咱旅操练的好坏,远处说,关系到咱百余人的身家性命。四郎、五郎,咱们的身家性命可都托付到三郎手上矣。咱们不可不敬三郎一碗酒!” 罗忠、陈敬儿将酒端起,俱道:“我等身家性命,就托付到三郎手上了!” 王须达高兴地将碗举起,说道:“那俺就听郎君的令,矮子充大个,且先做做这个总教头了!郎君、四郎、五郎,你们都请放宽了心,俺一定尽心尽力,把这章程编好!”把酒一饮而尽。 得了总教头的委任,干劲十足。 第二十四章 紧促办架构粗搭 第二天一早,李善道将王须达、秦敬嗣和那几个本是府兵、郡兵的人召集一处,把昨晚与王须达三人商定下来的操练、教头队、先编个章程等事,与秦敬嗣等说了一说。 李善道准备对大家伙进行操练此事,其实各伙的人都已知道。 昨晚喝完酒后,王须达、陈敬儿、罗忠便将此与他们各伙的人说了。王须达另外谦虚地多说了李善道任他为了总教头这事儿,也不必多提。 并当众,在宣布他们这个暂定六人的教头队正式成立后,李善道正式任命了王须达为队头。 给他们限定了时间,命令他们尽量在两天内,把章程编出来。 王须达领头应诺。 六人遂聚於王须达住的茅屋里,你一句,我一言,由王须达主持着,开始操练章程地编定。 他六人中有识字的,但不足以能够长篇大论地写,随李善道入伙的十三人中,有一对兄弟,兄叫王湛德,弟叫王宣德,俩人都识文断字,李善道叫他兄弟俩轮班进屋,用徐世绩送给自己的那套笔墨纸砚,将王须达等讨论定下的操练内容记下。 为免有人打扰他们,李善道另又令焦彦郎、姚阿贵给他们把门。 到吃饭的时候,也不用他们出来吃,罗忠专门给他们送到屋中。 时而有短暂的争执从屋中传出,更多时候,是热烈的讨论。 为之发愁了许久的操练此事,终於定下,可以开始了,李善道当然也不会闲着,他亦开始为操练做积极的准备,在自屋中,细细阅读《尉缭子》,看略乏时,或康三藏与他的那小奴给他揉揉腰,他或背叉着手,到王须达的茅屋外转上一转,听得屋内热闹的动静,颇是满意。 用了不到两天,到次日上午,王须达、秦敬嗣六人就完成了任务。 定下的操练内容不多,一页纸都没写满。 纸是江南藤纸,墨是河北易墨,纸、墨俱是上品,就王氏兄弟的这一笔字不怎好看。好在整齐有序,不影响阅读。李善道如捧珍宝,小心地接过这页纸,铺在案上,细来观阅。 如他所料,王须达六人定下的这操练章程的第一条,便是编伍,第二条则即是辨金鼓旗帜。 这两条是一切操练的基础,不管谁来编操练章程,肯定都是这两条打前。 再往下看,是具体的操练内容了。 总的又分成了两个大的部分。 一个是骑兵部分,一个是步兵部分。 骑战,不是李善道这旅人现在可以学的东西。 他们没马,也没场地,骑槊也没有,所以骑兵这部分只有个标题,并无任何的内容。 接着往后看,是步兵部分。 又分成了两大块儿,一为武技,二为战阵。 武技此项,又细分为弓弩、横刀、枪、盾、手搏、刀子等几小项。 在每小项的下边,王家兄弟各记了些姓氏,都是王须达等六人的姓氏,有的项目下边,姓氏记得较多,是他们中三四人的姓氏;有的项目下边,是他们中一或两人的姓氏。 战阵此项,又细分为方、圆、曲、直、锐等几种。 这几种的战阵下边,也各或多或少地记了王须达等人的姓氏。 具体的操练内容到此为止。 李善道很快就看完了这份操练章程,抬头说道:“三郎,这份章程是不是简单了些?” 王须达笑道:“郎君,我等在军府所习,也就这些内容了。不信,你可一问秦贤兄。” 秦敬嗣不等李善道问,主动说道:“二郎,王大兄说得没错,军府所教,的确主要也就是这些了。此外,军府所教的还有大阵,两个到五个团一起组的阵。只是这种大阵,组的时候,有府郎将、团校尉指挥,我等组是能组成,可要是让俺们来指挥,却不会了。” 王须达等六人为府兵时,多只是普通的军士,唯一当过官的王须达,也仅是个管带十人的火长。类如方、圆、曲、直、锐等这种最为基本的阵型,让他们来教的话,他们还能教成,大阵、中阵,他们就力不能及矣。 王须达说道:“郎君,咱的部曲现只百余人,连一团都不到,大阵的话,咱其实现也用不上。俺以为,不妨可先把这几种小阵学会,等往后部曲多了,再说大阵不迟。” “这话倒也在理。” 王须达又笑道:“郎君不是军士,可能不知,事实上,便是大阵,也都是由这一个个的小阵组成的。咱先把小阵教会部曲,真到将来,需要学大阵时,也能省力很多!” “好,那就大阵先不说,咱先练小阵。” 将这份操练章程再次看了一遍,李善道令去把陈敬儿、罗忠请来。 候他两人来到,他俩都不识几个字,李善道因也没让他俩自看这份章程,亲自给他俩读了一遍,读完,问道:“四郎、五郎,三郎编的这份章程,你俩觉得怎样?” 罗忠没意见。 陈敬儿说道:“怎没闻有军法、军纪这一条?俺虽不是军士,可也有闻‘军纪如山’,要想令部曲操练有素,军法、军纪不可缺吧?” 王须达说道:“军法、军纪就太多了,但咱又不是府兵,大部分都用不上,记来作甚?” 李善道也注意到了,王须达六人编的这份操练章程没有军纪、军法方面的内容。 他适才之所以没问,是因为这份章程,系操练内容方面的章程,并非有关军法、军纪的专门章程,而对军纪、军法方面,他另有考虑,故此暂且未问。 这时听陈敬儿问起,又听王须达这般回答,他先与陈敬儿说道:“五郎,这份章程是操练内容方面的章程,不涉军纪、军法,其内未有言及军纪、军法,并无问题。” 接着,他笑与王须达说道,“不过话说回来,三郎,五郎说得也对,军纪、军法对一支队伍而言,极其重要。《尉缭子》云,‘凡兵,制必先定’。咱虽非府兵,但旅中也不可无纪律。寨中且有山规,是不是?我看,军纪这块也得重视起来,当专门制定一份,你觉得呢?” ——现学现卖,把他上午时才从《尉缭子》里读到的内容,引用讲出。 王须达不知《尉缭子》是什么,但文绉绉的那么一句话,听来就高大上,肃然起敬,应了声诺,说道:“听郎君的!” 李善道忖思了下,说道:“纪律,不仅用在战时,平时也一样要用,就比如操练,等咱正式开操以后,如有迟到早退、偷懒懈怠者,怎么处理?这就需要先有个纪律的规定,以做约束。故此,纪律这块的内容,也得及早把之定好才行。现尚不到中午,不然的话,三郎,你们六人就再辛苦辛苦,下午便把这军纪、军法给定个草稿出来吧?” 考虑到阵法上,王须达等限於当府兵时的地位太低,不会大阵,同样的原因,放到军法、军纪上,估计他们对军法、军纪也不可能会有全面的了解,李善道又说道,“草稿怎么定呢?我的意见是,三郎,你们六个人仍聚在一处,把你们各自分别记着的军府的各项军纪、军法,一一说出,然后依然由王家兄弟把之记下。如何?” 王须达说道:“郎君的这个办法好,简单省事,好,就这么办。” 李善道将话头转回,再次问陈敬儿,说道:“五郎,军纪、军法不说,只就操练内容方面,三郎他们定下的这份章程,你是何见?” 陈敬儿呲牙一笑,说道:“不悬!” “好!四郎、五郎,你俩要都没意见,那咱现阶段对咱旅部曲的操练,就按三郎他们编的这份操练章程进行了。简单说,便是第一步,编伍;第二步,教金鼓;第三步,教武技、战阵。” 罗忠、陈敬儿俱无意见。 “三郎,下午你们加把劲,争取今天咱就能把军纪、军法也定下来。这样,明天就能正式开操,进行第一步的编伍了。” 王须达笑道:“俺与郎君虽然相识的时间还不很长,但也有旬日了,这还是头次见郎君此等心急,对一件事催促得这样紧促。” “三郎!我不能不急啊!还是昨晚的话,不定哪日,令咱兄弟下山讨进奉的山令可能就下来了!往南边去讨还好,一旦让遣咱往东平等地去讨呢?诸兄!我恨不得今日就能操练起来!” 傍晚前,军纪、军法的草稿定出。 李善道仔细看了,又问过罗忠、陈敬儿的意见,他俩皆无异议,便把这份草稿暂定为了本旅的法、纪。 当晚,将四伙的百余人尽数召齐。 在王须达、陈敬儿、罗忠三人的护拥下,於细雨、火光中,李善道向他们宣布了明天就开始操练这件大事,并将操练的纪律向他们一一讲说清楚。 百余人神色各异,有大声应诺者,也有那懒惰怕累,前两天已是私下叫苦,今见真的要开始操练了而唉声叹气者,种种不一,无须多说。 又次日,操练正式开始。 头一天操练,没人晚到,用了多半天的时间,完成了操练内容章程上的第一步,编什伍。 把李善道、高丑奴、王须达、陈敬儿、罗忠全都算上,总计一百一十人。 编成了两个队、一个火。 依照府兵的编制,一个队的兵数是五十人。 李善道这旅人是由四伙人组成的,且而下还处在磨合期,他肯定没有办法严格地按照五十人一队的兵数来对他这旅人进行编伍。如果严格按照五十人一队的标准来编伍的话,那势必王须陀、陈敬儿、罗忠他们这三伙人中就会有被从本伙分出去者,这说不定就会激起王须达等人的不满。故而,李善道采用了另一种编伍的办法,也是最简单的一种办法,便是索性两个整队的一个,就悉由王须达本伙的人组成;另一个,由陈敬儿和罗忠两伙的人组成。 也就因此,这两个整队的人数不太整齐,王须达队共计四十四人;陈敬儿、罗忠队共计五十一人。李善道给这两队起了名字,王须达队唤左一队,陈、罗队唤右一队。 两队各一队正、一队副。 左一队的队正任给了王须达,右一队的队正任给了陈敬儿。 两个队副,王须达队的队副,是他本伙的人;陈敬儿队的队副是罗忠。 一个火,不用多说了,火中成员自然便是秦敬嗣等十三人。火长任给了秦敬嗣。 又王须达、陈敬儿两队,其两队内的火长、伍长,一概由他俩和罗忠自己选任。选任好后,李善道把他们召来,与这些新鲜出炉的火长、伍长们都见上了一见。 百余人不算少,后勤方面得有人主事,不过这个主事不是谁都能做的,要想胜任此职,有个前提条件,便是须得会写字,会算数,王须达三伙没甚人可以推荐,李善道任了王家兄弟的老大王湛德兼任后勤主事。 操练起来以后,操练的纪律得有人负责,经与王须达三人商量,定了由秦敬嗣和王须达本伙一个叫蒋思质的共同负责。这个蒋思质是王须达的老乡。 此外,编伍既成,不可无有花名册,并为调动大家伙操练的积极性,李善道还决定每三天小考一次,凡成绩优秀者,给以赏赐,这两件事也得有人负责,和主事后勤相同,此两事要想能办,也得识字,王须达三伙自仍无人推荐,李善道任了王家兄弟的弟弟王宣德负责这两事。 一天忙碌下来,到傍晚时分,再次把百余人召齐。 同样的细雨迷离,同样的火把闪耀,站在临时搭起的矮台上的李善道,再看这百余部曲时,与昨晚的观感却就好似颇有不同了。 左右两队,共九十五条大汉,分持矛、棒,佩横刀,相邻而立。 王须达、陈敬儿等两队的队正、队副各挺胸昂首,立於本队前。 各火、各伍的头领皆赳赳地站在本火、本伍长的最左排头。 秦敬嗣火十三人持棒跨刀,横排台下。 已是有模有样,至少表面上已像支队伍了! “明天再做几面旗帜,我去寻大郎,问问有无金鼓,这支队伍的架子就算搭起来了。”李善道想道。 「请大家多多批评。求收藏,求推荐!」 第二十五章 谈说童谣不足信 徐世绩是寨里的大头领,寨里没有固定的官廨,他住的地方就是他办公的地方,常有人来找他,加上有单雄信等亦常来寻他,不够清净,所以在知道徐盖要上山后,徐世绩就命人在他住处的不甚远处,再造一个宅院。这个宅院已经造成,徐盖、徐兰、徐世感昨天搬过去住了。 今天李善道来找徐世绩的时候,徐盖三人已不在徐世绩的住处。 但徐世绩也不在。 等了他半晌,终於见他回来,单雄信与他一道。 见过礼,诸人落座。 李善道笑道:“听刘兄说,翟公召大郎和单公去聚义堂了?” 单雄信说道:“召俺们过去,两个事儿。一个送李玄英,再一个,翟公同意了大郎和俺的建议,决定请李密进寨了。” 尽管早就知道,李密进寨是肯定的事,并且也已经想好,李密和翟让之后的内讧,是自己管不了的,只能随之由之,自己只要抱好徐世绩的大腿就行了,但单雄信的此话入耳,李善道的心头还是“咯噔”地跳了一下,他说道:“翟公愿纳李密入伙了?” “暂时也谈不上入伙吧,只是说,愿意请李密进寨。” 这和愿意纳李密入伙已无区别。 翟让现在可能还对要不要接纳李密入伙存有疑虑,但只要李密一进寨,那李密随之的入伙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李善道下意识地往屋外望了眼。 阴云密布,压在青翠的山巅,细雨迷蒙,飘洒於天地之间。 他收回视线,说道:“翟公对李密进寨,一直都怀犹豫,怎忽然转变主意了?” 单雄信笑道:“李密这次得能进寨,有两个人得感谢,一个是大郎,一个是李玄英。” “李玄英?” 单雄信说道:“这李玄英,是个洛阳的老道,前几天投到了寨中,说是来寻李密。翟公闻得,就唤他去见,问他寻李密作甚。这老道唱了首洛阳的童谣与翟公听,甚么‘桃李子,得天下;皇后绕扬州,宛转花园里。勿浪语,谁道许?’唱完了,与翟公解释,‘桃’者,逃也,‘桃李子’,即逃亡的李氏之子;‘勿浪语,谁道许’,密之意,因他以为,这首童谣唱的便是李密。他听说李密现在这一带,於是就从洛阳大老远地跑来,一个山头一个山头地乱寻李密。” “单公,‘皇后绕扬州,宛转花园里’,是什么意思?” 单雄信说道:“‘皇’是皇帝,‘后’,是皇后,李玄英说,这句的意思是皇帝和皇后迷失在扬州,不得返都。总而言之吧,这老道认为隋家的天下已经完了,李密是新的应天命之人。” “翟公信了?” 单雄信抚须笑道:“二郎,你信不信?” “啊?” 单雄信说道:“这老道所言,你信不信?” “我?这……” 徐世绩放下茶碗,说道:“二郎,怎么想的就怎么说嘛,不必迟疑。这老道的话,你信么?” 李善道当然不信,问题是他不知道徐世绩、单雄信信不信。 他踌躇了下,决定实话实说,说道:“大郎、单公,这老道所言,不好置评。但这老道‘李密是新的应天命之人’的这个结论是从童谣得出的,我要不就说说我对童谣的观点吧。” 徐世绩点点头,说道:“你说。” “以我愚见,也不仅仅是这老道引用的这一首洛阳童谣,大凡与所谓天命有关的海内童谣,都是不可信,但也不可完全不信。” 徐世绩问道:“哦?此话怎讲?已不可信,怎又不可完全不信?” 李善道说道:“天命是甚么?仅是天的旨意么?我之愚见,并非如此。民意感天,天才会有命。这也就是说,天命其实就是民意。因此,童谣歌者,不足信也。若只凭一首歌谣,就能断定谁是得天命之人,这天命岂不也太轻易了么? “但话又说回来,从另个角度来说的话,童谣,尤其是传唱得广的童谣,在一定程度上,倒却可说是代表了部分的民心、民意,由此来讲,又不可完全不信。” 徐世绩给他总结了下,摸着络腮胡,说道:“你的意思是,天命是民意,天命的归属实是由民意决定的,所以童谣不足信,但童谣背后代表的民意,不可完全不信。” 李善道说道:“大郎,我正此意。” 徐世绩沉吟稍顷,颔首说道:“二郎总有高见,你这番议论有些见地。” 单雄信却道:“二郎,你说童谣不足信,但洛阳的这首童谣,照那老道分析,唱的确就是李密,可李密现不在洛阳,且是亡命之身,而洛阳孩童却传唱此谣,这若不是天意,何以解释?” 李善道说道:“单公,你也说了,是照那老道的分析,这童谣唱的才是李密。那若不照那老道分析呢?有道是:‘各花入各眼。’也许在别人眼中,这首童谣唱的是别人呢?”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笑道,“单公、大郎,在我看来,这童谣说不定唱的就是我。” 这简直匪夷所闻了,单雄信愕然说道:“唱的是你?此话怎讲?” “‘桃李子’,单公与大郎尚未去过我住的山谷,那谷中,便在我住的茅屋边上,有一大桃树,我也姓李,则这‘桃李子’的李,缘何不能是我的李?‘勿浪语,谁道许’,不要乱说,不要说空话,我名‘善道’,善道也者,自非乱说、空话,则这一句,又缘何不能是我之名?且则,那老道所言之‘逃亡的李氏子’,还是把‘桃’谐音成了逃,我这个‘桃李子’,却不用谐音,是不是比那老道所言更加贴切,更贴合这首洛阳童谣之所唱?” 单雄信哈哈大笑,指着李善道,与徐世绩说道:“二郎人如其名,果然善道!” 徐世绩抚摸着络腮胡子,亦是哈哈大笑。 不得不承认,按李善道这么一解释,这首洛阳童谣好像真的也是在唱他。 但要说就是李善道得了天命? 单雄信和徐世绩当然不会相信。 单雄信笑了阵,说道:“如此说来,这童谣确如二郎所说,不可全信。” 李善道在旁陪笑,见他俩相继收起了笑声,便自也把笑收起,重又问道:“单公、大郎,那翟公是怎说的?” 单雄信答道:“翟公半信半疑。不过这老道确有能耐,贾军师与他谈论了两天的风角占卜,对他赞不绝口。因贾军师也又进劝翟公,说不论这首童谣是不是真的应对了李密,不妨先把李密请入寨中,与他结个善缘,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翟公由是动心,遂乃决定请李密进寨。” 李善道说道:“原来如此!接李密进寨的人已经下山了么?” 单雄信喝了口蜜水,答道:“翟公把接李密的事派给了元真。元真已与那老道一同下山。” 李善道算了算路程,说道:“李密现在王寨主的寨子里,离咱寨百十里远,这般说来,快则五六日,李密就能到咱寨了。” “差不多吧。”送李玄英、翟让决定接李密进山的事已经说完,单雄信转开了话题,问李善道,说道,“二郎,胡儿说你已等大郎多时,你有啥事禀他?” 李善道离席起身,向徐世绩下揖行礼,说道:“大郎,我有一事相求。” 徐世绩叫他起身,笑道:“你先别说,让俺猜猜。” “……猜猜?大郎能猜出来么?” 徐世绩摸着络腮胡,笑道:“你是不是来向俺讨兵械的?” “讨兵械?” 徐世绩说道:“俺听说你这两天在你谷中,忙着给你旅的部曲编伍、操练。想来应是你编伍已成,却兵械不足,故来向俺讨要兵械?” 这徐世绩,他怎么知道自己这两天在忙着编伍? 李善道愣了下,赶忙笑道:“什么都瞒不过大郎!回大郎的话,敢请大郎知道,我这两天确是在忙着给部曲编伍,昨天刚将队伍编成。不过今日求见大郎,所为者,本意不是为兵械。” “不是为兵械?” 李善道说道:“谨遵大郎的指教,编伍既然已成,底下我就准备着,接着再把辨金鼓旗帜练起来。旗帜好说,缝制几面即可,金鼓两物,却不好办,故我寻思着,也不知大郎这里有没有空余的?若有,求讨些许。”顿了下,又笑道,“但大郎既提及了兵械,不瞒大郎,兵械实也缺,特别弓弩箭矢,十分缺少,大郎处若有闲剩,便斗胆敢乞大郎一并拨些。” 单雄信呵呵笑道:“你这二郎!顺着杆子往上爬。” 徐世绩说道:“金鼓是有的,你若要,拨给你些无碍。不过弓弩箭矢,俺分寨也缺,给你不了多少。这样吧,二郎,金鼓各给你三面;弓给你十张,驽给你两张,箭矢各若干。此外,再拨给你矛、刀、盾各一些,铠甲一套,如何?” 李善道喜出望外,没想到铠甲还有! 他叉手礼道:“多谢大郎!大郎恩情,不知何以回报!” 徐世绩笑道:“你不用回报俺,俺还要回报你哩。二郎,你坐下说话。” 李善道只当徐世绩这是玩笑话,又陪着他笑了两声,回席上坐下。 不料徐世绩那话却不是玩笑话。 等李善道坐定,他说道:“二郎,俺阿耶细问俺你到寨中后的事,好生责备俺,问俺为何不给你安排个好职事。这的确是俺的疏忽。俺考虑了下,要说好职事的话,咱寨中差事,最好的无过於票房的职事了。俺已禀过翟公,为你讨了个票房协管的职事,你明天就可上任了。” 说着,他向侍候屋下的刘胡儿招了招手。 刘胡儿掏出个东西,捧在手里,呈到李善道面前。 李善道看之,是个与他旅帅令符类似的符令,不消说,必是票房协防此差的令牌了。 他没有接,再起身来,下揖说道:“大郎美意,我感激不尽,但此令牌,不敢受。” 居然是委婉拒绝了此任! 单雄信诧异不已,说道:“二郎,你是不是不知票房是作甚的?” 第二十六章 推辞美差愿炼金 “善道虽然投寨未久,票房是作甚的,却也知晓。”李善道回答说道。 票房,是看押肉票,也就是人质的地方。 单雄信说道:“你既知晓,那就应知,票房的职事,在咱寨中,实是一等一的美差。多少人挤破了头,巴望着想要挤进票房,任个差事?哪怕做个跑腿听使的小喽啰也都愿意!要非大郎为你亲口讨要,这个职事,翟公怕是不会委你,你怎还不肯接受?” “票房的职事虽是美差,但一则,少不了内有老弱妇孺,我亦好男儿,瞧见了,不免心焦,不耐为此勾当;二来,我投瓦岗,不是为讨美差来的,是为相从大郎、单公做出一番事情来的!在那票房,能做出什么事情?”李善道昂然挺胸,慷慨地说道,“因大郎美意,我不敢受。” 单雄信拍手赞道:“说得好!票房那勾当,俺亦不耐烦。”与徐世绩说道,“大郎,难得李二郎有这份志气,他既不愿去票房,你就给他另换个职事吧!” 票房确是美差,徐世绩尽管已知李善道与寨里寻常的人不同,可在听到他的婉拒后,也还是感到了惊讶。 他便就着单雄信的话,说道:“二郎,票房你不愿去,那你想去哪个堂口?” 瓦岗寨的堂口很多。 总体来说,可分为政事、经济、军事三类。政、经这块儿的堂口,主要有管文书的、管粮储的、管军械的、管工匠的、管老营的、管妓营的、管对外交际的,等等;军事这块儿的堂口,主要有出掠、守寨、巡逻、外驻、打探消息,等等。对这些,李善道现已大致有所了解。 他不假思索,应声答道:“大郎,说实话,我哪个堂口的职事都不愿要。” “都不愿要?”徐世绩诧异问道,“那你想要什么?难不成,你只想外出讨进奉?” “回大郎的话,正是如此!” 徐世绩与单雄信对视了一眼。 单雄信抚须说道:“你这二郎,却是与众不同。这外出讨进奉,虽是每次所得,可以分得三成,但毕竟是刀头上舔血,还可能白跑一趟,只落个路上的辛苦,无有所获。比如咱上次劫船,要非你所献之策,也许就无获而还了。又比如……”色转恼恨,拍了下案几,骂了句,“贼撮鸟!”说道,“俺分寨那团喽啰,前时在东平遭遇秦琼这贼撮鸟,二百来人死伤殆尽。二郎,寨子但凡有些跟脚、会些钻营的,没一个愿领讨进奉的差事,你怎反愿做此?” “要想做出一番事情,没人用是万万不成的。那怎么才能有人用呢?无非一个办法,烈火炼真金,通过真刀真枪,然后拼出来能用的人。又怎么才能真刀真枪的拼出来呢?大郎、单公,这就不用善道说了吧?放在咱寨里讲,自就是讨进奉。是故别人避之不及,我却趋之若鹜。” 单雄信失笑说道:“你这二郎,到你嘴里,讨进奉倒是好差事了。” 徐世绩点点头,说道:“你这通话,若被寨里的旁人听到,只怕会笑你傻笨。” “大郎也觉得我这个念头傻笨么?” 徐世绩说道:“讨进奉虽然辛苦,也危险,但的确是能练出来有用的人。二郎,你和丑奴不就是上次劫船时,练出来的么?你这念头,看似傻笨,再聪明不过。” “大郎同意我的请求了?” 徐世绩说道:“你不要美差,只求讨进奉这苦差,俺有啥不能同意的?” 李善道大喜,下揖说道:“多谢大郎!” 徐世绩略作沉吟,说道:“这几天,咱寨里,还有咱分寨,倒确是各有几桩大活儿要办。不过,二郎,上次你与丑奴等该分的财货,还没给你们分下去,依照山规,你们现尚不能下山,此是其一;你又刚开始编伍、操练你的部曲,现在若遣你旅下山的话,是不是就把你的操练给打断了?此是其二。因这讨进奉的差事,以俺之见,是不是等上些时日,俺再给你,更好些?” 单雄信帮徐世绩解释,说道:“二郎,之所以山里会有上次所得的缴获,尚未分下去之前,不得再次出掠的规定,实是翟公的一片仁心,为咱们着想。你想一想看,若上次的缴获还没分到手,就再次出掠,而结果在这次出掠中,遭遇身死,岂不人财两失?翟公是以有此一令。” “翟公仁心,善道自能明白。单公、大郎,这讨进奉的差事,啥时候差遣给我都成,只要大郎不把这事忘了就行。”李善道笑着说道。 单雄信笑道:“你成天在大郎面前晃来晃去,大郎就是想忘,这事儿他也忘不掉。” 李善道不免地又陪笑起来。 又闲聊了会儿,徐世绩去向徐盖问安。 单雄信、李善道随之共去。当着李善道的面,徐世绩向徐盖说了他不愿接受票房协管此任之事。徐盖问清原委,也是惊奇李善道的选择和想法,赞叹不已。徐世绩的幼弟徐世感陪坐在侧,好奇地瞅了他好几眼。李善道稍坐了会儿,识趣地告辞而还。 徐世绩已传下令去,命刘胡儿带上一队人,去凤凰岛分寨,为李善道取金鼓、兵械。 凤凰岛离大伾山很近,但一来一回,也得半天。 回到谷中,把此行去见徐世绩的收获,略过了拒绝出任票房协管此事,李善道尽与王须达、陈敬儿、罗忠等说了一遍。 听说不仅给了金鼓,还给了弓弩、箭矢、矛刀、铠甲,诸人都是喜不自胜。 王须达连连说道:“俺等有二郎为旅帅,上能得徐大郎照顾,真是好福气!” 等到快傍晚,刘胡儿领着三二十喽啰,推着十几辆车子,顺着山路,吱扭吱扭的到了谷外。 李善道早得在谷口站岗的焦彦郎等飞报,已从谷中迎出。 两下相见,李善道揖谢不止:“辛苦大兄!为弟的这点小事,冒雨回分寨一趟。” “二郎,你来看看吧。看看给你拿来的这些兵械诸物,满意不满意?要不满意,俺给你换。” 将盖在车上的油毡掀开,李善道在刘胡儿的引领下,次第细看。 矛和刀最多,一半的车里装的都是这两样。 弓弩和箭,如徐世绩的应承,弓是步兵用的长弓,共十张;弩是步兵单兵用的擘张弩,两张;另有备用的弓弦三十根;箭大部分是兵箭,也即箭镞是钢质的箭,亦有少数竹箭、木箭。 几类兵械中,盾牌和铠甲最少,盾牌五副;铠甲一套,铠是明光铠。 李善道摸了摸这铠甲,触手冰凉,提了提兜鍪,沉甸甸的。临暮的阴郁雨下,铠甲表面散发着淡淡的金属幽光,加上兜鍪,估计这套铠甲得有几十斤重。设想一下,临敌交战时,可不单是身上只穿这一套铠甲,还得佩刀、持矛或槊,李善道不由担心,自己的体力够么? 难怪徐世绩每天早上,勤练力气不辍! 李善道请求拨给的金鼓,在后头几辆车中的一辆里。看过了前边的兵械,对这三套金鼓,以及徐世绩额外拨给的号角三根,李善道已是兴致不如看兵械时,只略略瞧了一眼。 再后头还有三四辆车,那车中装的又是什么? 李善道快步过去,见一辆车中装的是火石、砺石、锹、锤、斧、锯、凿、镰等一些工具;最后面的几辆车中,装的尽是米、面、酒、肉、盐、油等吃用的东西。 悉数看罢,李善道转对刘胡儿,又一次的下揖,说道:“实在是太麻烦大兄了!有心聊表谢意,大兄重义气,又不肯收,真是叫我不知何以感谢了啊!” “二郎,你是真想谢俺?” 李善道正色说道:“一片真心,岂能有假?” 刘胡儿笑道:“你要真想谢俺,也好办。” “哦?” 刘胡儿抬手,指向前边的一辆大车,说道:“你便将那车中装的东西送俺即是。” 顺着他的指向去看,他指的是装着明光铠的那辆大车! 从随在李善道的左右,刚跟着他一路看过来,也是个个高兴的王须达、高丑奴等人,无不顿时变色,王须达跟被剜了块肉似的,凉气已然倒吸出声! 李善道哈哈一笑,挽住刘胡儿的手,往那辆大车便走,说道:“一甲而已,大兄若喜,便送与大兄何妨?莫说只这一甲,这十余车中之物,大兄随意挑选,但有所喜,尽送与兄亦可!” 「请大家多多批评。求收藏,求推荐!」 第二十七章 急令下调兵出山 李密进山的时候,李善道正在操练部曲。 先是接连见几伙人急匆匆地从谷口前经过,继而听到喧闹声自山顶传来。 李善道深觉奇怪,便令高丑奴去徐世绩的住处打问。 不多时,高丑奴还回,禀报说道:“二郎,是李密到了。徐大郎不在住处,已去迎接了。” “李密到了?”李善道更是奇怪。 邴元真去接李密,是五天前的事,这才五天,李密就到寨了? 那天听徐世绩说起邴元真下山时,李善道还说,估计李密快也得五六天才能来到。 却李密第五天头上就到了。 李善道摇了摇头,说道:“没想到这个李法主也是位心急的。” 料李密或是因担心夜长梦多,翟让可能会改变主意,所以才会这么急着赶来。 山顶的喧哗声渐渐地向北坡上边的聚义堂处移动,李善道知道,这必是徐世绩等迎着李密,在往聚义堂去了。——也不知翟让有没有去亲迎李密?估摸着,翟让当是不会亲自出迎。 站在谷口,李善道朝山顶张了几张,山路蜿蜒曲折,从这个位置,既看不到山顶,也看不到上边的聚义堂,入眼所见,只有羊肠泥路,及被连日阴雨淋得绿到发黑的藤蔓、荆棘。 李善道吩咐高丑奴:“你去徐大郎宅外候着,等大郎回来,报与我知。” 高丑奴应了声诺,自去了。 微微的雨中,谷内的空地上,两队、一火的百余部曲,正在以火为单位,习练金鼓旗帜。 王须达、秦敬嗣等教头用了两天的时间,把最基础的旗鼓号令及其变换教会了两队、一火中的火长们。接着的这三天,都是这些火长在分别教他们各火的兵士学。 先教会火长,再由火长来教各火的兵士,这既是《尉缭子》中所教之教兵士学旗鼓号令的办法,也是王须达等在军府时学旗鼓号令的办法。 各火的兵士,分散在谷中各处。 王须达、秦敬嗣等六个教头,在火间转来转去,见有学练得不合格的,便过去指点几句。 教火长们时,李善道有在旁倾听。 王须达等教的东西是最基础的东西,总计只有六项,进、趋、退、左、右、坐,“击鼓而进,低旗则趋,击金而退,麾而左之,麾而右之,金鼓俱击而坐”,很简单,一听就会。 可听起来简单,做起来就没那么简单了。 火长们练了两天才算纯熟,轮到教各火的兵士们练,这已练了三天,仍是称不上熟练。 金鼓、号角各只三个,不够每个火用。 各火火长用的都是代替物,木板为鼓,石片为金,树枝为旗。 李善道坐在矮台上,观看各火习练。 但见王须达队中一火,那火长用力地击打木板,其火中九人应声而动,排成一列,齐往前行;接着,那火长树枝左挥,火中九人向左转行,——这个时候还算整齐,但随之,当那火长又打起石片,命令后退时,这九个人就乱了,后退者只有四五人,剩下的三四人还在往左行。 这火长说道:“石片敲响了,你几个咋还往左走?” 那往左走的三四人退将回来。 一人抱怨说道:“刚你是挥往那边挥了两下树枝的!你这次咋就挥了一下,便改打石片了?” 这火长说道:“谁规定的俺必须连挥两下?俺给你们说过多少次了,三郎教俺们时就是这么教的。六种旗鼓命令,随意变换。” 雨虽已停,谷地泥泞,一踩一脚泥,抱怨这人被操了三天,早是牢骚不已,被这火长一训,再也忍不住了,说道:“随你娘的意!直娘贼!俺看你就是在消遣俺们!” 这火长大怒,丢下石片,攥拳来打。 抱怨这人分毫不惧,挣开边上人的拽拉,挺身迎战。 眼看两人便要打起,王须达及时赶到,朝他俩屁股上一人踹了脚,骂道:“狗日的!闹什么?” 抱怨这人告状说道:“三郎,这直娘贼消遣俺们!” 火长亦告状,说道:“三郎,俺都是按你教的来教他们,这贼厮鸟却说俺消遣他!” “你俩狗日的,教个旗鼓号令也能闹起来?这要换到军府里边,你俩免不了一人吃顿鞭笞!” 火长委屈地说道:“三郎,俺可没错!是这贼厮鸟,自己呆蠢,却来怪俺。” 王须达朝矮台上坐着的李善道处望了眼,李善道正在往这边看,又见负责操练纪律的秦敬嗣,止下了对各火教习情况的巡视,也在往李善道那里看,显是在等李善道的话。 昨天早上,程跛蹄出操晚了,李善道半点情面没给,依照公布的操练纪律,抽了他五鞭子。 王须达回过头来,怒骂道:“旅帅面前,你俩闹个鸟!昨天程跛蹄怎么挨的鞭子?惹恼了旅帅,老子也帮不了你俩!还有你这贼厮鸟,他是火长,你以下犯上,知不知是何罪?依军法当斩!直娘贼,休再言语。好生给老子操练,再敢闹,一人十鞭,老子亲抽!” 王须达有勇力,在他这伙人中有威望,这两人不敢再吵闹了,低下头,都应了声是。王须达不放心,立在边上,监督他们底下的教习。直到确定不会再出什么问题了,乃才负着手离开。 矮台上,目睹了那两人吵闹经过的李善道,摸着颔下的短髭,若有所思,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却他想的不是这两人的吵闹,是在寻思李密。 这会儿,李密应是正在聚义堂上,与翟让等说话。 他们会说些甚么? 对这个李密,李善道还是挺好奇的,他也算是这个时代顶尖的一个风云人物了。 亦不知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长什么模样? 估摸着今天晚上,翟让肯定会置酒摆宴,招待李密,却也不知高丑奴能不能等上徐世绩? 如果等不到,那就只有明天再去找徐世绩,问今天翟让见李密的情形了。 一个高大的身形从谷外跑进来,李善道看时,却是高丑奴。 高丑奴绕过谷内在操练的部曲们,奔到台前,抹了把汗,说道:“二郎,徐大郎找你!” “徐大郎不是去迎李密了?” 高丑奴说道:“你赶紧去吧!出大事了!徐大郎回来了,在他住处等你。” 李善道吃了一惊,连忙起身,边与高丑奴出谷,边问道:“什么大事?”不对呀,李密火拼翟让,那是以后的事儿了,总不可能李密这才进山,就与翟让干起来了吧?他又惊又疑。 “徐大郎没与俺说,他只令俺速把你请去相见。” 王须达、秦敬嗣等惊讶的目光中,李善道匆匆忙忙地快步出了谷外。 到了徐世绩住处。 比起平时,院外多了好些汉子。 这些多出的汉子,李善道多认得,俱徐世绩、单雄信手下的头领,费君忠、魏夜叉等皆在内。 这干头领纷纷向他点头示意,费君忠说道:“大郎正在屋内等你,你快进去吧。” 屋内坐着三人,一个徐世绩,一个单雄信,一个陌生人。 李善道来不及细看那陌生人,下揖说道:“大郎相召,不知何事?” “啪”的一声拍案响,答话的是单雄信,他怒道:“去了一个秦琼,来了一个罗士信。直娘贼!几不把咱寨中好汉当人看待。不为人子!翟公下令,命咱们点起喽啰,去将罗狗宰了!” 李善道说道:“大郎,到底是什么事?” 徐世绩说道:“刚在聚义堂,正与蒲山公叙话,忽接急报,罗士信引兵千余,自东平入了东郡,已到离狐,观其去向,似是要往咱韦城的分寨去。翟公因下钧令,命俺与二郎点兵下山,速往迎战。你,是翟公特点的将。翟公令你与俺和二郎同去。” 指了下坐在单雄信下手的那个陌生人,说道,“这位是蒲山公的伴当,有万夫不当之勇,蒲山公听得此事以后,义气为重,教他相随助战。” 这个陌生人起身来,与李善道见礼,赳赳然说道:“在下蔡建德,见过郎君。” 自称蔡建德的此人,好个壮硕大汉,个头与高丑奴不相上下,亦是膀大腰圆,一双环眼,满脸铁针也似的胡须,乍入眼中,让李善道不觉想起后世影视剧里看到的李逵的形象。 李善道还礼道:“小弟李善道,这厢有礼。”待这蔡建德坐下,问徐世绩,“大郎,何时下山?” “只等你来,传过翟公的令后,便即下山。”徐世绩离席起身,与单雄信出到门口。 不待他招呼,院外的那干他和单雄信手下的头领,蜂拥入院,齐齐叉手礼在堂外。 徐世绩请单雄信下令。 单雄信伸手索槊,魏夜叉将他槊捧来,将槊拿住,地上一戳,打裂了石板地面,他厉声说道:“张须陀那老狗,欺我等太甚!屡杀伤咱寨中好汉,今更欲犯我韦城分寨,直娘贼,不能忍!诸儿郎,今日下山,先杀了罗狗,再杀张老狗!尔等各调本部,申时於山脚集合!” 一干头领,轰然应诺。 第二十八章 星夜行定计迎敌 上次劫船,单雄信、徐世绩各只带了部分直属部曲,这次除留了不多的部曲守山,他两个山头大部分的部曲全出动了。傍晚前,各部喽啰分从童山、凤凰岛络绎汇於大伾山东麓山脚。 多是步卒,骑马的两百多个,共计两千余人。 人马到齐,未做停留,单雄信驱马引骑兵在前,徐世绩率李善道等压阵於后,便渡黄河。 或经浮桥,或乘船,夜幕临时,两千余步骑喽啰尽数过了黄河,打起火把,连夜前行。 行军一夜,过了卫南,休息了会儿,收拢了下掉队的喽啰,接着出发。又行多半日,到至韦城。自韦城县城的西边通过,十余里外一个寨子矗立在沼泽、芦苇间,已是韦城的瓦岗分寨。 分寨的寨主早得消息,在寨外相迎。 寨里驻不下这么多的喽啰,单雄信、徐世绩的部分直属部曲进了寨中,余下的驻於寨外。 聚义堂中坐定,单雄信问那分寨的寨主:“翟兄,罗狗的兵到哪儿了?” 分寨的寨主名叫翟元顺,是翟让的本家兄弟,年有三十四五,在瓦岗亦有勇名,答道:“中午得的消息,说是已到离狐县城。罗狗这回犯境,的确是冲着咱分寨来的。这小狗在离狐,与接迎他的离狐县令发狠,道甚么他这次要踏平瓦岗乡,活捉老子!” ——“踏平瓦岗乡,活捉翟元顺”,不算押韵,但读起来也挺顺。 单雄信怒道:“好小狗!这般猖獗么?那就看看到底是他活捉了贤兄,还是咱兄弟把他宰了!” 翟元顺说道:“单兄,俺之愚见,这一仗,不可硬打。” “怎的不可硬打?” 翟元顺说道:“耳目探得仔细,单兄、徐兄想也应已知:罗小狗此率兵马,约计千余,步骑参半,骑兵中并有铁马百余。单兄,这罗小狗素称骁悍,他这次所率之兵,又多甲士,且有铁马。合俺分寨喽啰,咱兵马总才三千。人数上固是胜他,甲械不如。如若硬打,只怕吃亏。” “恁地,你说怎么打?” 翟元顺说道:“俺思得一计,可以取胜。” “你说来,是什么计?” 翟元顺往聚义堂外指了指,说道:“俺这分寨,本是二郎起事的寨子,留给俺看管后,俺不敢懈怠,闲来常加修缮,於今这寨,不敢说固若金汤,也牢靠十分。因以俺之见,不如便咱兵马分作两拨,一拨在寨内,一拨在寨外,待罗小狗来打时,彼此呼应,使他无计可施。” “翟兄,你这一策,只可叫做退敌,不可叫做取胜。” 翟元顺说道:“单兄另有高明之计?” 单雄信既已恼恨秦琼杀伤了他一二百手下,今又是与徐世绩尽点起了两个山头的喽啰,共来迎敌,怎生会用翟元顺之此策,做个缩头的乌龟? 他说道:“俺也不才,亦是个有本事的好汉,休道千把子贼兵贼骑,便三五千贼兵队中,一马一槊,也来去自如!以俺之见,罗狗兵马只才千余,咱们合计三千喽啰,又有地主之利,何必躲在寨中,固守而已?候其到至,摆明了车马,与他干上一场,才是好汉子的当为!” 翟元顺虽也是分寨寨主,且是翟让的本家兄弟,但论在寨中的地位、名望,不及单雄信。 他赔笑说道:“单兄豪壮,小弟佩服。兄悍勇绝伦,自不惧罗小狗,奈何我等手下喽啰甲械不精?又那罗狗的部曲连年征战惯了的,娴熟军阵,亦非咱喽啰可比!更别说,他此行率来的还有铁马百余。想那铁马,刀枪不入,冲杀起来,何以招架?小弟愚见,不若还是固守为上。” 单雄信问徐世绩,说道:“大郎,你是何意?” 徐世绩答道:“贤兄所言甚是,我等合兵三千,罗士信一个年未加冠的少年,兵只千余,而我等若竟就惧了他,不敢出战,传将出去,没的落我瓦岗的威风,引四方的豪杰耻笑,更是会令张须陀愈不将咱夹在眼中,日后说不得,会更加地来犯我境,使咱寨中无有宁日。” 单雄信大喜,正待说话。 徐世绩又说道:“但翟兄所言亦是,比甲械、比军阵,我等手下的喽啰确皆不如罗兵精锐。” 单雄信蹙眉说道:“大郎,你究竟是何意?” 徐世绩说道:“来韦城的路上,俺与李二郎商议得出一计,因兄引骑行於军前,尚未来得及与兄商量。敢在此,将此计献出,能否得用,还请兄与翟兄作主。” 单雄信往堂下看,在诸多的头领中,找见到了李善道。 有资格入堂中就坐的都是团头一级的头领。 李善道现只是个旅帅,能得进堂,是因徐世绩之故,坐席在最末。 向着李善道点了点头,单雄信重转目徐世绩,问道:“大郎,是何计策?” “便是:罗士信自恃骁勇,今引精卒千余犯境,料必轻视我等,既如此,我等何不便利用他的轻视以取胜?来日待其兵至,咱们在寨外布阵迎击,而先设强弓、劲弩於寨近处的芦苇丛中,稍一交斗,咱们就佯败后撤,以此诱他来追;然后等他追到设伏处,弓弩齐发;再然后,咱们佯败的部曲,趁势返身杀回。罗士信其虽骁悍,至时也只能仓皇败逃,咱们取胜必矣。” 只靠所领的千余步骑,罗士信还可能不会就很轻视单雄信等,但若再加上前时秦琼的那一场大胜,以及再加上再之前,张须陀部的兵马少说已经胜了瓦岗军二三十场,使得瓦岗的好汉们半步不得北上的战绩,罗士信这次来打韦城分寨,倒的确是很可能会心存轻视。 翟元顺拊掌说道:“大郎此策高明!罗小狗是个毛头小子,又自恃骁勇,正可以此计取胜!” 单雄信想了会儿,说道:“他若不中咱计,没有中伏,怎么是好?” “如是此计不能得售,我等兄弟再做计议何妨!” 单雄信同意了,说道:“也罢,那就先试试大郎和李二郎的这条计策。计若得成,自是最好;若不能用时,还得是俺的办法,便堂堂之阵,咱将他打败!一个黄毛孺子,怯他个鸟!” 就此议定,等罗士信兵到,便用徐世绩和李善道商量出来的此策迎战。 是日,翟元顺令寨里捶牛杀猪,徐、单两部喽啰大吃大喝一通,休养体力。 又在这日,韦城县寺里与翟元顺相熟交好的吏员,来了寨中,探问单雄信、徐世绩两部喽啰到县的来意,问清了不是为掠韦城,而是为迎战罗士信而来,放心地回去了。亦不必多提。 等了两天,这天上午,罗士信兵马开到。 徐世绩与单雄信先从三部喽啰中,挑出了百来个弓手、弩手,令到寨前不远的芦苇荡中埋伏,继令翟元顺引其本部兵守寨接应,随后,他两人引他两部喽啰出寨,前去迎战罗士信。 出寨沿夹在沼泽、芦苇丛中的小路行七八里,眼前头豁然开朗,已到平地。 见前边不远,四五里外,驻了一部兵马。 那部兵马已经摆开了阵势,五六百的步卒,泰半披甲,组了个方阵,居於中间;左、右两边,各是一二百的轻骑;复在步卒阵的侧后,矗停着百余具装甲骑。 步卒阵中,旌旗飒飒;轻骑阵里,彩旗飘飘。 然最吸引眼球的,还是那百余甲骑,每匹具装的铁马臀上,都竖着色彩鲜艳的寄生,明亮的阳光下,与马身上的绘彩马甲正成鲜明的对映。 步卒都在地上坐着,轻骑、重骑的骑士没有上马,在马边也坐着,战马们亦都伏地。 仗打起来之前,为保存人、马的体力,人坐地、马伏地,这没什么可说的。 问题是,明明目见着单雄信、徐世绩领着两千余喽啰,气势汹汹地已至,这千余罗士信部下的步骑战士,却依然还在坐地?这未免就有点拿大,一股轻蔑之意透显於外。 单雄信远望见之,怒道:“罗狗忒也骄横!” 唯是阵尚未布,暂且忍耐。 锣鼓声中,徐世绩、单雄信的将旗挥舞指挥之下,他两部的两千余喽啰,勉勉强强地将阵势布起。布了两个方阵,左为单雄信部,右为徐世绩部,李善道旅在徐世绩部阵的最边上。 两阵与罗士信部的兵马相向而对,相距大约三里多,不到四里地。 王须达、陈敬儿、罗忠、秦敬嗣等聚在李善道的身边,个个紧张地向对面眺望。 还没开打,罗忠的汗就已经下来了,他直觉嗓子干,打开水囊,灌了几口水,咽着唾沫,说道:“郎君,等会儿开打后,咋打?” 李善道也很紧张,莫看他前几日相当豪气地与徐世绩、单雄信说,他什么职事都不想要,只想为寨里讨进奉,可那只是“讨进奉”,不是与官军干仗!且更别说,这支官军的主将还是罗士信。部曲才刚开始操练,旗鼓尚未教会,这就与罗士信开仗了?而且刚才布阵的时候,李善道有看别的各部喽啰的布阵情况,比他旅的部曲强不到哪儿去。这如何能与罗士信及其部下这等的悍将强兵交战?若是正面对阵,必非对手!於今只能期望诱敌的计策能够得成。 然在王须达等人面前,李善道却得保持镇静。 他压住砰砰直跳的胸腔,故作轻松地说道:“咱人马远比他多,伏兵又已设定,这场仗,咱们稳赢。等会儿开战以后,都别慌,听从徐大郎和单公的命令即可。” 对面阵中,传出了鼓声。 众人看时,随着鼓声,对面坐地的步卒兵士,懒散散地相继起身,开始整顿队形。 但轻骑和重骑的骑士仍还在地上坐着,未有起身,更没有上马。 不多时,对面的步卒兵士大致地整顿好了队形。 队形称不上严谨,乍一看,倒与他们这边的阵型颇为相似,也是有点散漫。 王须达是府兵出身,虽然没上阵打过仗,但没吃过猪肉,见过猪跑,对府兵打仗的惯常步骤有所了解,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说道:“郎君,对面要来搦战了。” 果是如他所猜,一个可能是队正的军吏,引了五十来步卒,从对面阵中行出,向着这边来,行了半里上下,在离这边阵前还有两三里地处停将止住。 那队正抽刀在手,往上举了举,他身后的那五十来步卒便齐声大呼:“贼可敢来战!” 连呼了三遍。 罗忠说道:“这是作甚?五十来兵,就敢来向咱挑战?” 王须达说道:“嗐,四郎你不知道,这叫动阵脚。两军对阵,就好比是两条好汉对打,总得有一方露出破绽,另一方才能取胜。这破绽如何得露?便需‘动阵脚’了。你看他只五十人,就派兵马出阵,往去迎战。胜则罢了,而如若落败,败的兵士溃逃回来,阵脚可就动了。” 罗忠说道:“这般说来,竟是迎战不得?” 却因见对面官军甲械精良,罗忠先自弱了一头,默认了他们这边不是对面官兵的对手。 “也不可不迎战,若久不迎战,士气必落,对咱也不利。” 罗忠忧心忡忡,说道:“那可咋办?” “最好的对应之策,是选本部精锐往上迎战,只要能将其击败,动阵脚的就是对面了。” 正说间,搦战的那队官军又往前行了半里多地,随后依旧停下,再次三呼:“贼可敢来战!” 片刻后,这队官军再次前行半里,又作大呼:“贼可敢来战!” 这时,这队官军已行到了两阵中间的位置,相比之下,距离瓦岗军的阵地还更近些。 王须达环顾周遭的喽啰,皱眉说道:“哎呀,若再不迎战,士气可就落了啊。” 左右两阵中间的前头,单、徐所在处,单雄信的将旗挥动,一人引了喽啰百余,出阵迎战。 高丑奴个高,最先认出了带队的此人,说道:“二郎,是费三郎。” 李善道翻身上马,坐在马上,眺看费君忠引部往斗。 却见费君忠穿挂了铠甲,持一长矛,骑着马,行在喽啰们的前边,远远地听见他的喊声传来:“贼厮鸟休得猖狂,俺来斗你,且授命来!” 百余喽啰三四骑马,余皆徒步,举着刀、矛、棒,呼喝奔从。 对面那队官军展开队形,结了个防守的方阵,俱持矛,齐呼道:“贼死囚,来战!来战!” 敌我三千余部曲,视线尽落在两阵中的这片空地上,等看双方的这两队精兵交战。 这边的瓦岗阵中,两千余喽啰都舞着兵器,跺着脚,大声喊叫,为费君忠助阵。 却费君忠等才到对面那队官军的阵前,尚未开打,骤然里,一骑从里许外的官军主阵侧驰出。卷尘挟风,一里之地,须臾即到,费君忠还没反应过来,那骑将暴喝声中,长槊刺来。 费君忠拨马闪躲不及,被刺到胸口,纵有铠甲护体,这一刺力贯千钧,他掉落马下。 这边瓦岗部曲的喊声顿落,对面官军阵中的欢呼大起。 眼见这骑将追赶上来,欲待再使槊下刺,却使力太大,槊杆断了,只得丢槊换刀。 亏得有他这一换,费君忠的部曲拼死杀上,才将这骑将与趁机杀来的那队官军挡住,抢下了费君忠,慌往后撤。 却竟是两下尚未开斗,费君忠就已坠马,其部就已败退!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间,坐在马上观战的李善道直到这时,才叫了一声:“啊呀!”说道,“费三郎是单公帐下勇将,这骑将好生悍勇,却将他一槊刺落,莫不就是罗士信?” 两阵中前,单雄信、徐世绩的将旗下,单雄信骂道:“贼撮鸟偷施暗算!”将要拍马去接费君忠,早有一人勃然大怒,不等将令,已率其本部杀出,却是魏夜叉。 那骑将见着魏夜叉引众杀出,不再追赶逃撤的费君忠部曲,横刀马上,哈哈地大笑了几声,说道:“狗才,可曾知得本校尉大名?你家尊公陈道恭也。”引着那队步卒,拨马回走。 罗士信的帐下诸将里边,有两人最为知名,其中一个就是这个陈道恭。 魏夜叉闻得是他,见他撤回,越不肯容他走掉,引本部喽啰,紧追不舍。 徐世绩暗叫不好,神色大变。 「请大家多多批评。求收藏,求月票!」 第二十九章 陈道恭驻马骂魏 魏夜叉引其部曲,大约一两百人,紧追陈道恭不放。 费君忠的部曲,少半抬着费君忠还阵,余下的转回,也跟着魏夜叉,去追陈道恭。 魏夜叉和费君忠一部多的喽啰合计,三百多人,对面撤还的官军只陈道恭一骑和那五十来步卒,我众敌寡,敌又是“逃”,适才呼声落下的瓦岗阵中,助战的喊声遂再度震天价地响起。 李善道旅中。 震耳的助阵喊声里,王须达的神情却与徐世绩相同,亦是变色,失声说道:“不好!中计了!” 罗忠说道:“怎么?” 王须达说道:“陈道恭这是在佯装逃退,此为诱敌之计。这个战法,俺在军府时学过。要是俺猜料得不错,等魏头领追近,罗士信接下来肯定就会先令步卒射箭,然后派出精卒掩杀。” 又被他猜对了! 将将追入到对面官军阵地的弓弩射程内,那五六百步卒中的弓弩手便挽弓射箭。 却这魏夜叉和费君忠部的喽啰,披甲的极少,箭矢、弩矢射到,片刻功夫,即有数人中箭。 魏夜叉披的有甲,仗着铠甲防护,他却不怕,冲势不停。 李善道但见他挟矛疾步,矛往两边分拨,迎着箭雨奔跳而前,虽担心他的安危,亦忍不住赞了声:“真是个不怕死的拼命小郎!” 罗士信阵中,一旅步卒自阵右行出,紧随着本阵两波箭矢的攒射后,以锐阵杀向了魏夜叉等。 本在“逃跑”的那五十来步卒,停下了“逃跑”,转身还斗,但他们没有正面迎向魏夜叉等,而是向魏夜叉等的左侧绕去。 ——不用王须达再说,罗忠也能看出,这五十来的步卒,明显的是在配合那出战的百人步卒,是在准备对魏夜叉等形成夹击之势。 罗忠惊叫说道:“哎哟!要被两面夹击了!魏头领还不赶紧撤回?” 这个当口,已没了撤回的机会。如果在这个时候撤退,出阵和绕击的这一百五十个敌兵,势必追杀,则魏夜叉和费君忠这一部多的喽啰必然会死伤惨重。 魏夜叉可能是也想到了这点,当然,也可能是他热血冲头,压根就没想到“撤退”两字,好个魏夜叉,却当此之际,不退反战,长矛荡开,打掉冲得最快,已杀到近前的几个官兵戳来的长矛,大叫喊道:“罗小狗!俺单二郎心腹魏夜叉也!莫做乌龟,速速来与俺斗!” 一声詈骂响起:“甚么贼厮鸟,也配罗郎君来杀?污了罗郎君的大枪!” 看处,是陈道恭转马回来了,不止他一骑回转,并另有一二十轻骑从罗士信阵中驰出,与他合作一道,共往杀来。这一二十轻骑,紧从陈道恭,却不来近战,只绕着魏夜叉等这二三百人,时后时右,卷起漫天尘土,兜着圈子,朝他们远远射箭。 魏夜叉怒不可遏,欲要去杀陈道恭,他是徒步,怎追得上?且出阵杀来的那百人官兵,大多已经杀到。锐利的长矛一支支刺来,他眼皮前头,已然是尽皆敌矛,亦早无瑕去管陈道恭。 敌我的这两部兵马白刃相接,呼喝喊杀,鲜血四溅,鏖战当场。 …… 瓦岗阵前。 单雄信、徐世绩等凝神观战。 眼见得魏夜叉等已是陷入包围:前为百人的罗军步卒,左侧为绕行过去的那五十罗军步卒,两支步卒,一前一左,对他们两下夹击;又有那一二十轻骑,在他们的右边、后边射箭骚扰。 敌人出战的兵数虽远比魏夜叉等少,才是魏夜叉等的一半,但战团的形势,对魏夜叉等却反是大为不利。战未少时,魏夜叉、费君忠这一部多的喽啰,伤亡已经十余。 单雄信喝左右取来他的槊,抄之在手,就要上马。 徐世绩眼疾手快,扯住了他,说道:“贤兄!切莫着急!” “还能不急?二郎,夜叉身陷敌围,已然危矣!” 徐世绩说道:“兄是主将,罗士信尚还未动,兄何能便动?且再等等,等罗士信现了身形,兄再出斗不迟。” “俺不能坐视夜叉战死!” 旁边转出一人,七尺身高,体如铁塔,环目扎须,正是蔡建德,他说道:“百数十贼兵,何须劳动郎君?俺愿往斗,救回魏郎君。” 徐世绩喜道:“好!有贤兄往救,夜叉必无事矣。”问道,“兄欲领兵几何往救?” “不需郎君拨给兵马,俺只带俺的伴当就足够了。” 蔡建德带的有三四十个伴当,这数十人有的是李密的从者,多是王伯当寨里的喽啰。 徐世绩说道:“好!贤兄先引你的伴当去战,俺这就再调兵马,以接应贤兄。” 蔡建德应了声诺,招呼起他带来的那数十伴当,自持槊,上了马,即出阵去救魏夜叉。 这厢徐世绩晃动将旗,召分散在阵中各处的诸部头领来见。 在来韦城的路上时,徐世绩细心,已与诸部头领约定了将旗的号令,以将旗晃动的方向和晃动的不同次数,对应不同的命令。李善道旅的阵前,见到徐世绩的将旗左右晃了三下,李善道知这是徐世绩在召诸头领去见了,赶紧从马上跳下,便往徐世绩的将旗处走。 王须达追上,将他拽住。 李善道说道:“徐大郎召我等去见,三郎,你拽我作甚?” “有一事,斗胆敢禀郎君。” 李善道说道:“甚么事?” 王须达往左近的阵中喽啰处瞧了瞧,放低了声音,进言说道:“魏头领轻剽中伏,徐大郎此召郎君等去,十之八九是为选将出战,接应魏头领还回。郎君,罗士信名不虚传,果是能战。他还没出马,只一个陈道恭,就伤了费头领、陷了魏头领,实在了得。并观罗兵军械,步卒泰半披甲,铁马百余,委实非咱们可敌,俺之愚见,徐大郎点将时,郎君万万不可主动请战。” 李善道拿眼瞅了他下,挣开了他拽着的自家铠袖,说道:“贤兄无须多说,我自有主意。” 从阵前经过,很快到了单雄信、徐世绩的将旗下。 诸部头领多已应召到至,李善道叉手礼毕,在人堆中亦站定了。 等头领到齐,徐世绩注意着战场的情况,说道:“原定了诱敌之计,以擒罗士信,不料计尚未行,反中了罗士信的诱我之计,费三郎重伤昏迷,夜叉现陷围中。蔡贤兄虽已去救夜叉,然罗士信的部曲多还没动,不可没有后续的援兵接应。兄等谁愿领众再去接应蔡兄与夜叉?” 费君忠与魏夜叉是单雄信的左膀右臂,号称悍将,他俩尚且一个刚照面就堕马重伤,一个才出战就被围攻,余下的这些头领们无不心惊,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却是没人敢做应声。 李善道此时此刻,脑海里仿似是天人交战,一面有心主动请战,以图立下大功,一面王须达所言不差,罗士信的部曲是正规官军,绝非张铁叉之流可比,自己如是带本旅上阵,只恐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请战的冲动起之再三,理智的大手又将这冲动一再按下。 他咬牙切齿,暗骂了句“他妈的”,心道:“有道是:‘富贵险中求’。又想出头人地,又不勇於任事,这世上哪有这么两全其美的事?只是接应而已,接下后,便即撤回,一两里地又不远,且老子有甲,总是能撤得回的吧?况徐大郎与我交情不同,他断然不会坐视我身陷绝境,不管不救。他妈的,正彼等畏惧,才好显老子的威武!”豁将出去,跨前一步,就要请战。 已有一人抢在他前请战,这人沉声说道:“大郎,俺带些喽啰,去接夜叉。” 说话这人名叫聂黑獭,正是徐世绩门下,接了徐盖等进山的那个叫“黑獭”的家奴。 徐世绩说道:“好!拨与你精卒百人,现即出阵,切记,不可缠斗,接住夜叉,便就还回。” 聂黑獭应诺,点了百人精卒,出阵而去。 眼望着聂黑獭率众出阵,李善道心头一松。汗水滴到嘴边,也不知是热得了,还是适才紧张过度导致出的汗,他随手把汗滴抹掉,目光紧随聂黑獭等,肚皮里寻思想道:“不知蔡建德能否将夜叉救回?聂黑獭又能否将他俩接下?若不能时,他妈的,老子再做请战!” 蔡建德引其伴当,已到魏夜叉等和罗兵的战团。 他身高体硕,引人注目,陈道恭早在他出阵时,就觑上他了,见他来近,也不作声,提着换下的新槊,借着那一二十骑奔行扬尘的掩护,马似电掣,从侧面直冲向蔡建德的马边,将到临近,暴喝一声:“着!”对准蔡建德的脖颈,丈八长槊奋力刺出,却是想再来一次急袭斩将! 不意蔡建德已在防他,俯身躲过了他这一槊,同时,反拿手中槊,往他胸腹上刺。 陈道恭的槊势已然去老,若是再把槊收回,必中蔡建德的这一槊。他临机应变,松手将槊丢掉,身子急往后仰,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蔡建德的这一槊,骂道:“好鸟贼!”拨马转走。 蔡建德不追他,趁着击走了他的势劲,催马舞槊,先将左边侧击魏夜叉等的那五十来官兵打退,继将正面的那百人官兵也打退了,驱马到魏夜叉近处,呼道:“徐大郎令兄归阵。”仗槊策马,护卫着魏夜叉等,往本阵中退还。 陈道恭见他们退走,驰马又追了上来,停驻指点,大骂道:“贼死囚!无胆鼠辈,兵比俺多,犹不敢斗,也敢自号瓦岗好汉?笑掉人的大牙!你家尊公陈道恭在此,叫声阿耶,便放你走。” 魏夜叉与罗士信年岁相当,也才十六七,年少气盛,是个点火就着的脾气,闻骂大怒,哪里还肯再退,返身往陈道恭处追赶。 他的部曲们见他还战,有的原地站下,不知所措,有那悍勇的,便跟着他也还斗过去。 蔡建德见到此状,瞠目结舌,却乃是不知该如何才好了! 对面罗士信阵中,鼓声响起。 又数十轻骑驰出,与陈道恭等会合,分从两侧,将魏夜叉、蔡建德等围住。 一员步将,引甲卒百人,亦从阵出,与被蔡建德杀散的那百余兵士合拢,自正面杀来。 鼓声动地,围杀还战的魏夜叉等的二三百罗军步骑喊杀不绝。 不太远处,余下的罗士信阵中的步骑兵士,举矛齐声,大呼如雷:“杀、杀、杀!” 时近午时,丽日高悬。 瓦岗军阵后的芦苇丛中,群鸟惊飞。 两军对阵的东西两边,野地荒陌,狐兔骇窜。 单雄信绰槊上马,喝道:“大郎,且观俺救回夜叉,擒杀罗狗!”拍马径出。 徐世绩拦之不及,单雄信单人一槊,已驰出阵。 第三十章 单雄信飞骑斗罗 单雄信驰马挟槊,直奔陈道恭。 却这单雄信,此前也曾有与张须陀帐下的军将交手,陈道恭认得他,知他骁健,自己非其对手,因却是不与他斗,故技重施,仍是拨马就走,欲往其本阵还去。 不料单雄信胯下的坐骑是匹好马,奔行甚速。 他才转马将走,单雄信追之已及。 槊叫寒骨白,刺出真骨寒。单雄信猛搠而出,亏得陈道恭闪避得及时,方躲过了这一槊。 陈道恭回骂叫道:“好贼子!有胆再追,你家尊公陈……”叫了一声“哎哟”,手中槊掉地,在马上晃了几晃,差点也掉落马下。 他不敢再骂,拼命鞭马,改而连声大呼:“罗郎君!贼厮鸟狠毒,快快救俺!” 原来是单雄信力气大,这力气一大,刺槊、收槊的动作相对的也就较常人快,故是陈道恭叫骂期间,单雄信的第二槊已经刺出,——这出乎了陈道恭的意料,毫无防备,被一下刺到了左肩胛骨!呼救之余,陈道恭不忘回头,忍住痛,再骂单雄信两句:“贼厮鸟,够胆再追!” 单雄信打目前看,陈道恭已经逃到了罗兵阵地的近处,他哪里会再去追?冷笑骂道:“贼撮鸟,奸诈小人,诱俺中你弓弩么?俺却不追你。” 舍下陈道恭,他单人匹马,黑甲乌槊,在两军阵中的这片空地上,兜转疾驰,倏忽间,先是已将稍远处的罗军轻骑尽皆杀散;势如千钧,继又冲杀向围攻魏夜叉等的那两百多罗军步卒。 那两百多的罗军步卒分出数十人,组成了一个方阵,企图将他挡在战团的外头,何能抵挡得住!单雄信长槊刺到处,盾牌破碎;马蹄践到时,千军辟易。那二百多罗军步卒阵势已乱。 瓦岗阵中,再又一次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喽啰们的呼声,一波又一波的声浪如似潮涌,滚滚而来:“单二郎!十荡十决无当前!” 单雄信、徐世绩的将旗下。 观战的瓦岗诸将无不热血沸腾,亦是大呼:“单二郎!十荡十决无当前!” 李善道张大了眼睛,半点单雄信杀敌的细节也不想错过,真的是情不由己,他不由自主地跟着瓦岗阵中的喽啰、跟着诸将,亦酣呼出声:“单二郎!十荡十决无当前!” 单雄信杀得兴起,再一槊,将两个逃跑的罗军步卒横扫打倒,左手拽住缰绳,转过马身,冲向一两里外的罗军阵地,胯下黑龙驹抬起前蹄,伸脖长啸,他单手持槊,向天高举,舌绽春雷,叱喝道:“瓦岗寨里飞将在此,俺济阴单通也!罗士信,可敢来与俺一战?身决生死!” 日光耀眼,对面罗军阵中,飒飒飘扬的旌旗、彩旗之下,近千步骑,俱皆骇然。 原先左支右绌,已经陷入险境的魏夜叉见是单雄信亲来救他,大喜之下,斗志激昂,口中叫着:“儿郎们,从二郎杀将过去!宰了罗小狗!”不顾后头聂黑獭的呼喊,借着那两百多罗军步卒被单雄信杀乱的势,引带部曲,大呼小叫,追撵进斗。 战至此时,两阵间这片空地上,敌我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的交战,终於是第一次由瓦岗军开始占据上风。 数骑从罗士信阵中驰出。 当先之骑,胯下一匹枣红马,未披挂马铠,端得神骏异常,马上之将,着明光铠,铠上绘彩色漆纹,绰一杆丈八铁槊,奔行之间,如似一团烈火腾焰,就好像是滚地燃来。 这将虽戴着兜鍪,瞧不到相貌,然只从这匹马,就能断出他是谁人,必是罗士信无疑。因他此马,本张须陀爱马,系张须陀所赠,有个名字,唤做“赤龙珠”。 果是罗士信。 驰马近至战团,他喝道:“你马无铠,俺也不挂马铠,来,来,容俺试试你的寒骨白!” 单雄信拍马迎上,两人长槊交错,交马一合。 赤龙珠向南而驰,黑龙驹向北疾奔。 两人不约而同,几乎是同时勒转马头,再次相向奔行。 罗士信在西,单雄信在东。尘土飞荡中,两马再交,罗士信腋下夹紧槊柄,铁槊急刺向单雄信的腰腹;单雄信使槊柄上扬,挡住了他这一槊。两马交过。 二人兜马再次回转,为在最短的距内提快马速,两人各绕了个圈子,第三次交马时,变成了罗士信在东,单雄信在西。单雄信攥足了力气,闷喝一声,两尺多长的窄锐槊尖,奔罗士信的前胸去。丈八之长的铁槊,在罗士信手中,竟仿如是个小孩的玩具,他轻轻巧巧地将铁槊探出,拨开了单雄信这一槊。马驰如电,赤龙珠与黑龙驹第三次交错而过。 罗士信顾道:“好汉子!能与俺交马三合,也算你有些能耐。” 单雄信喝道:“小子装甚老成,再来斗!” 两人马又转回,可这一次,却没能再次合斗,乃是蔡建德有心借此机会,杀了罗士信,以为他自己抢下一桩泼天的大功劳,在旁觑得便宜,催马挺槊,从罗士信的侧后边突然杀来! 随从罗士信出战的那几骑,救援不及,一边往这边赶,一边纷纷呼喊,提醒罗士信。 罗士信眼观六路,早瞧见了偷袭来的蔡建德,亦不作声,只当不知,候他马到近前,使了下腋下藏槊,倒打而出,槊尾端的铁鐏,端端正正,赶在蔡建德的槊到前,先打到了蔡建德的胸口。这一打,势大力沉,蔡建德喷出一口血,再顾不上偷袭罗士信,急转马头,落荒逃走。 蔡建德打马,向南边的瓦岗阵地逃跑,北边罗士信的那几个从骑相继赶到。 却此数从骑,没赶上拦截蔡建德,正好迎上了单雄信。 单雄信没有趁罗士信倒打蔡建德的时候,夹击罗士信,他的槊本已要刺出了,见蔡建德驰近偷袭,於是把槊又收回了,而此刻与罗士信的那数从骑当面相遇! 那数从骑叫骂不已,各挺长槊,从左、右两面向单雄信刺来。 单雄信舞动寒骨白,将此数槊悉数扫开,大喝一声:“好撮鸟!”寒骨白举起下砸,与此数骑错马之际,槊杆砸到了一骑的肩头。 这骑虽披挂有甲,肩骨已裂,痛呼落马。 余下那几骑急忙回转,抓住他的腿,将他拖走。 单雄信、罗士信各自兜马,再一次呈相对的架势。 罗士信呵呵笑道:“闻你单雄信,虽然盗贼,颇有义名。原来这就是你的身决生死,好狗才!” 单雄信羞红了脸庞,骂道:“贼撮鸟!他暗算你,又非俺的意!你骂俺作甚!”这“贼撮鸟”,骂的不是罗士信,是蔡建德了。骂完,他仗槊说道:“来,来,正杀得痛快,再斗上十合!” 罗士信暗自忖思,想道:“这狗才有两分勇武,仓促间,俺杀他不得。却不如先将那伙步贼杀乱,赶着他们回阵,如此,动了他贼阵的阵脚,俺便可麾动步骑,掩杀取胜。”想定,不再理会单雄信,径拨马挺槊,引那数从骑,杀向犹在与那一二百的罗军步卒恶战的魏夜叉、聂黑獭等。 单雄信追时,被重杀回来的陈道恭等骑缠住,一时却是过去不得矣。 …… 瓦岗军阵中。 将旗下。 徐世绩道声“不好”,摸着络腮胡,面带忧色,说道:“夜叉不知回转,犹在恶斗,一旦被罗士信赶着败回,他三二百喽啰,必动我阵的阵脚!这仗,咱就输了!” 左右诸头领见单雄信杀不掉罗士信,适才的呼声已然渐落,这会儿又闻徐世绩此言,觉他说得没错,有那些人,慌乱的神色就浮上来了。 一人说道:“大郎,罗狗只带了数个从骑,这是杀他的好机会!要不调咱的骑兵出阵,干脆先把罗狗围攻宰了!他一死,官兵自乱,咱们不就胜了么?” 徐世绩说道:“没见那百余甲骑,至今未动?咱们骑兵一出,他的甲骑必动。咱们的骑兵都是轻骑,不是他甲骑的对手,被他甲骑一赶,一样是冲乱咱的阵脚。骑兵不可轻动!” “那该咋办?” 徐世绩说道:“只有赶紧接二郎、夜叉和黑獭回阵。”问诸头领,“谁愿再领兵出战接应?” 诸头领无人应声。 李善道心中骂着:“他妈的、他妈的!”迈步上前,凛然说道,“我去!” 徐世绩看了他眼,没多说甚么,说道:“你接到夜叉,传俺将令,他若仍不肯归阵,俺将按山规十条,违令此条处置於他!” 李善道大声应诺,见徐世绩无话再说,行个礼,在诸头领的目注下,奔回右阵最外的本旅处,拔刀在手,顾视秦敬嗣、王须达、陈敬儿、罗忠等,令道:“他妈的,跟老子去接单公回阵!” 王须达神色大变,说道:“郎君,怎、怎……” “他妈的,废话少说!徐大郎将令,不从令者,以山规十条,违令律斩!接回单公,临战有功者赏!” 使李善道没想到的,第一个应令带队出阵的不是秦敬嗣,居然是陈敬儿。 健勇如高丑奴,这当口也是不禁的忐忑,嗫嚅得说不出话,唯攥紧两根铁锏,陈敬儿却面上带笑,他呲牙一笑,露出一嘴白牙,说道:“将单公接回,这场功劳可就大了!不悬!” 秦敬嗣带着他火的人,亦即从李善道投瓦岗的众人,也出了阵。 李善道不再多等,将刀还鞘,整了下铠甲,——刘胡儿那日索要其甲,只是说笑,今日刚上阵时,他就把铠甲穿好了,铠甲整好,抄起长矛,他转过身来,率领陈敬儿、秦敬嗣等,杀向两阵间的那处战团!王须达、罗忠领着他们的人,跟在其后,亦向战团奔去。 「大家请多批评。求收藏,求推荐!」 第三十一章 投命一人惧千夫 罗士信部的主阵,在北边对面三四里外。 两阵之间的空地上,现共有两处战团。 一处是步战的战团,在西面,便是魏夜叉、聂黑獭等与罗军步卒,还有杀至的罗士信等数骑相斗的战团。 一处是骑战的战团,在东面,即是单雄信一人一马,与陈道恭等一二十轻骑相斗的战团。 李善道旅在瓦岗阵中的位置,处在步卒阵的最右边,也就是最东边。要想接应魏夜叉、聂黑獭等还阵,他们必须先从单雄信和陈道恭等的这个骑战的战团边上经过。 太阳晒了半晌,甲被晒滚热,内虽穿有衬衣,亦能感觉到热,汗水不断地从额头往下流淌,李善道右手持矛,一边往前跑,一边将流到眼角的汗擦掉,奔到骑战战团南边外侧时,他向单雄信的方向大喊了声:“单公!徐大郎叫你赶紧回阵,不要恋战了!” 也不知单雄信听见没有,没听见,他也没空再喊了。 过了骑战战团,再又奔行数十步,已到步战战团的南边外围。 高丑奴是紧跟着他的,秦敬嗣、陈敬儿等略微落后。 等秦敬嗣、陈敬儿跑到,李善道已把步战战团的局面看得清楚了。 他提矛指点,说道:“你们看,贼官兵分成三面,在对魏小郎、聂兄他们做夹击。正面和左面的也就罢了,都是步卒,右面的是罗士信和他的那几个从骑,他妈的,咱怕不是罗士信的对手,……要想把魏小郎和聂兄接回来,咱只能从左面动手,将左面的这支贼官兵击退。 “咱也采用夹击的办法进战。三郎,你带你队从这支贼官兵的西边杀进去;四郎、五郎,你俩随我从他们的南边杀进去!敬嗣,你领你火的人横在战团外,一则等我等接下魏小郎、聂兄后,接应我们后撤;二者,预备阻拦罗士信等来追赶!” 说完,他问诸人,“听明白了么?” 秦敬嗣、陈敬儿、罗忠先后应诺。 王须达迟疑说道:“郎君,咱甲械已经不如贼官兵,如果再做分兵,进行夹击,不太行吧?不如咱们合成一股,全从左边这股贼官兵的南边杀进去?” 刚才王须达两次说对了罗士信部的战法,他的意见不能不加考虑。 李善道问秦敬嗣等:“你们说呢?” 陈敬儿说道:“只从一面杀的话,他们中有披甲的,只需把披甲的分出些许,组成坚阵,也许就能把咱拦住,还是郎君的办法好,两面夹击,最为保险。” “那就按我说的来!”注意到王、陈两队的喽啰里边颇有害怕的,再看秦敬嗣火,亦有程跛蹄、张伏生等显出惧态,李善道将矛双手握住,自己虽也扑通扑通地胸口乱跳,却强自拿出慷慨的气势,大声说道,“他妈的!有道是:‘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他也两只手,咱也两只手,后边还有咱的两千精卒,兄弟们,怕个逑!跟我冲!功劳立下,大家得赏快活!” 陈敬儿带头,百余人应着李善道的话,发了声喊:“得赏快活!” 李善道扫了眼南边一两里外本军阵中,竖立飘扬的徐世绩的将旗,狠下心来,掉转身形,大喊一声:“杀!”挺着长矛,迈步前奔,百忙中,招呼高丑奴,“跟紧老子!” 街头斗殴,或即使是如上次劫船,高丑奴自是不惧,当此际却不一样,是与正规官军拼杀,并且那罗士信威名在外,他却亦难免慌张,急忙攥着两铁锏,摆开两条腿,跟上了李善道。 陈敬儿、罗忠带着右一队的喽啰,从於其后。 王须达领左一队的喽啰,绕向左面那支官兵的西边。 秦敬嗣领其本火,行了一段后,停将住,摆开阵型,预备接应李善道等还,及拦截罗士信等。 李善道正一面时而用余光旁顾右边魏夜叉等正在与敌人激战的战团,寻找魏夜叉、聂黑獭两个人的身影,一面鼓足了勇气,带头往前跑。 眼看着离左边的那支官兵已是越来越近,将不到一二十步的距离,而於这时,忽然听到“啪嗒”一声,紧接着几声叫唤。 他抽空急往后看了眼,是罗忠伙的一人摔倒在了地上,连带着边上的几人也险些摔倒,——已做好杀人准备的时候,血气最盛,他不禁大怒,骂道:“他妈的!回去再收拾你这狗日的!” 高丑奴叫道:“二郎小心!” 李善道忙不迭转回头,乃是对面左边那支官兵中,分出了七八个甲士,或捉晃人眼的长矛,或持滴着血的横刀,恶狠狠地杀迎了上来。 这七八个甲士不是散漫着杀来的,组成了个三角形的锐阵。 阵的最前,是一个持刀的壮汉。 两边都在飞奔,一二十步的距离,两三个呼吸,就双方接触了。 李善道的脑中,这个时候,所有的杂念全都消失,已是变成了一片空白,右手不远处的大战团中传出的喊杀声,像是缥缈地从极远处传来,本已因紧张和连续奔跑两重原因而略微发软的腿也不觉得软了,他眼中,只剩下了这个壮汉和他手中的刀。 是他自己的喊声么?还是对面壮汉也在喊?他都分不清楚了。 大喊声中,他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照准了这壮汉,长矛用力地猛刺出去! 那壮汉似是轻蔑地笑了笑,横刀侧拨,拨开了李善道刺来的长矛,奔势不停,举刀斜劈,带着风声,直向李善道的脖颈砍下! 李善道随着自己长矛刺出的劲儿,踉跄向前,待要躲这一刀时,已是躲不开了,下意识地缩了下脖子,只觉血往上冲,浑身汗出如雨,双耳轰鸣。 空白的脑海中,一个念头浮上来。 “他妈的,我命休矣。” 高丑奴的瓮声,再度在他耳边响起:“休伤俺郎君!” 火花四溅,铁锏与横刀碰撞,摩擦出刺耳的声音。 那壮汉的这一刀,被高丑奴的铁锏打走。 李善道踉踉跄跄的,又往前冲了三四步,乃才止住身形,尚未回过神来,身已处在随於那壮汉后的甲士们的近侧,那几个甲士矛搠、刀砍,皆往他身上落来。 这一次,李善道听出来了,大喊声的确是他发出来的,透着垂死挣扎的决绝,或者说是近似绝望,那喊声怆厉的像是狼叫,他喊的是:“他妈的!狗贼,杀我!杀我!” 将长矛乱挥,荡开了两支敌矛,一刀刺中他的胸口,刺耳的摩擦声又一次响起,他浑然不觉。 极度的恐惧下,表现出来的样子却反是勇往直前,因与那几个甲士距离太近,他索性将长矛朝一个甲士头上砸了下后,把矛丢掉,抽出刀来,奋力劈砍,无有招式可言,然刀刀凌厉! 所谓是“一人投命,足惧千夫”。 那几个甲士都是老卒,但被李善道这么一冒着矛、刀刺斫,不退反进,却是搞得阵型顿乱。 高丑奴杀退了那壮汉,与陈敬儿等赶上来,众人合力进斗,这几个甲士难以抵挡,节节败退。 再往前进,就杀到左边这支官兵的近处了。 这支官兵的主将见势不妙,慌引三四勇士,脱开围攻魏夜叉、聂黑獭等的战团,返身来迎斗李善道等。未及近前,这军将的叱声已到:“第二火,改方阵!退一步者,斩!” 第二火,就是被李善道等杀退的这七八个甲士所属的火。 随着军令,这几个甲士虽接连两三人被陈敬儿等的矛、棒打到,不敢再退,勉力招架,在被高丑奴杀退的那个壮汉的组织下,重新组成了阵,便是方阵,远以矛刺、近则刀斫,彼此相助,互相支应,迎对李善道等数十人的冲攻,竟然是慢慢地扭转了败退,不再后退了。 那军将已杀将到至,与从他来的那三四勇士,却是自则又组成了个锐阵,从这几个甲士改换组成的方阵侧边而过,向着李善道等的右前侧位置,尖刀也似的迅猛地扑杀了上来。 李善道刚才死里求生,一通奋战,已把力气使了个差不多,这会儿刚才的上头劲儿下来,手脚酸软,要非仗还在打,仍有精力撑着,只怕刀都快要砍不动了,方才那个壮汉已是那么悍勇,却原来只是个火长,那从右前侧此刻杀来的这军将,显是罗军步卒中的一员重要将校,又该是何等勇悍?他已没劲力迎战,遂只能呼令高丑奴:“丑奴,挡住他!” 相比才上阵时,高丑奴的体力状态却与李善道正好相反,比之起初的忐忑,他现下力气大涨。 无它缘故,只因适才击退了那个壮汉之故,虽只斗了一合,他却感到,这官兵好像与张铁叉并无区别?披着铠甲,舞着矛、刀,瞧着凶狠,搭上手来,不难对付。 因而闻得李善道之令,他抖擞地应了声诺,提着铁锏,便大步地迎了上去。 那军将身材魁梧,但比高丑奴矮了一头,叫了声:“好大汉!”喝道,“俺罗郎君帐下别将梁虎生也!刀下不死无名之鬼,你这大汉,报上姓名!” 高丑奴早到眼前,抡足了劲,举铁锏就打。 这自称名叫梁虎生的军将叫了声“来得好”,矮身侧闪,把高丑奴这一锏躲过,手中长矛横打,往高丑奴的腰上抽去。高丑奴前趋了半步,左臂下垂,用左手锏挡住了梁虎生的矛,右手锏再往下砸。梁虎生躲不开了,紧忙弃矛,身往后仰,铁锏已砸到了他的胸口。 再是有铠甲保护,锏重力大,亦是剧痛传来,梁虎生大叫一声,翻身栽倒。 高丑奴的回话瓮瓮道出:“俺韦城李二郎家下奴高丑奴。” 前文说了,罗士信帐下两员将校最为着名,一个是陈道恭,一个便是这梁虎生。 梁虎生被高丑奴两锏砸倒,从他来的那三四个勇士也好,换列成了方阵以阻李善道等的那七八个甲士也罢,尽皆目瞪口呆。 那三四个勇士拼了命上前,拽住梁虎生,将他救回。 然那七八个甲士已无心再斗,齐齐后退。 李善道也是呆了一呆,旋即反应过来,大喜至极,连声令道:“杀上去!杀上去!” 王须达和他队的喽啰,已到了这支官兵的西边。 由是,高丑奴、陈敬儿等自南而杀,王须达等自西而杀,两下夹击,借助梁虎生被高丑奴打败的势头,将左边这队官兵很快杀散。 李善道令陈敬儿等齐呼:“魏郎君、聂大兄,徐大郎令,速速回阵!不从令者,山规处置!” 聂黑獭连打带踹,拖住魏夜叉,引领喽啰们,在李善道这旅人的侧边呼应下,边战边退。 战团后的秦敬嗣等各操兵械,迎住他们,掩护他们回撤。 渐撤渐行,眼见就快要撤回到本阵的弓弩射程之内,骤然里,数骑从侧面呼啦啦冲来,带头的可不就正是罗士信! 一旦被他和他的从骑冲近,李善道等都是步卒,必然混乱,这样一来,瓦岗军的本阵的阵脚极有可能就会被他们继而冲乱了,——混乱之下,李善道等部的喽啰肯定是会往本阵逃跑。 本阵将旗下。 才刚松了口气的徐世绩神色骤变! 他急往右边单雄信处看,单雄信也在脱离战场,但距离罗士信有段距离,却是不能及时拦住。 危急之时,突然罗士信胯下的赤龙珠嘶鸣一声,脖颈侧转,马蹄高扬,竟是止住了奔行,原地兜转了好几圈。借此时间,李善道等已是撤回到了本阵的弓弩射程之内。 徐世绩又惊又喜,叫道:“这是怎么回事?”赶忙下令,“射箭!” 箭矢上抛,落在李善道等的后边,阻住了安抚好坐骑的罗士信,并及他那几个从骑地再度驱马追击,护着他们成功地退将了回来。 李善道、魏夜叉、聂黑獭到了徐世绩身前,叉手行礼。 观此三人,个个灰头土脸,衣甲染血,尤其李善道气喘吁吁,身子都有点摇摇晃晃。 第三十二章 赞赏二士令记功 直到傍晚撤军时,李善道中午上阵之际,产生的恐惧、亢奋等等情绪,才算是平复下来。 却李善道救下魏夜叉、聂黑獭等回到阵中以后,单雄信骁悍、马也好,陈道恭等留不住他,也还回了阵中。敌我两军又对峙了多时,瓦岗军不敢再出战,瓦岗军阵的阵脚在徐世绩的稳定下一直没乱,罗军因也没有冲阵,於是双方在这傍晚时分,各自鸣金收兵,分还驻地。 确定了今天的仗已经结束,不会再打,李善道叫高丑奴帮着,把他穿着的明光铠卸了下来。 铠甲一离身,浑身轻松,晚风带着邻近沼泽的水气,迎面吹拂,汗水渐下,甚是舒畅。 李善道的矛丢在了战场上,提着刀在手中,他往西边张了张。 越过雪片似的芦苇丛,一轮红日悬挂天边,从来没觉得春天的夕阳,会是这么的美好、壮观! 一部部的喽啰,按照先后次序离阵南还。 有的部的喽啰,从李善道旅的边上通过,他们中的头领也好、寻常的喽啰也罢,投来的视线,李善道分明可以看出,俱满是佩服之意。 中午那一仗中,李善道身先士卒,继而高丑奴锏伤梁虎生,然后他们杀退了左边那支罗军官兵,又在撤回阵中的途中,陈敬儿巧打赤龙珠,表现出来的勇武,不容他们不佩服。 ——“陈敬儿巧打赤龙珠”也者,罗士信追击时,赤龙珠之所以会突然扭脖长嘶,止下追势,徐世绩后来问过才知,是陈敬儿及时地掏出弹弓,打到了赤龙珠的头上。 说起来,罗士信追击李善道等那一幕时,端得是十分危险,也是多亏了罗士信因不欲占单雄信的便宜,没有给赤龙珠披马铠,不然的话,陈敬儿虽打得一手好弹弓,必亦是无用武之地,则那个时候,瓦岗军的阵脚还真就有可能会被罗士信一举冲动,一场大败是少不了的了。 面对着那些佩服的目光,李善道尽力地将疲惫和浑身的酸疼收住,站直了身子,微笑着向他们一一点头回应。不多时,轮到了他们旅离阵。李善道一声令下,全旅百余人跟上前头离阵的队伍的步伐,脱开了阵地,沿着来时的小路,向着数里外的分寨的寨子迤逦而去。 翟元顺早领着一干头领,在寨外相迎。 为防罗士信杀个回马枪,单雄信、徐世绩两人皆殿於后,行在撤离部队的最后边。 终於等到单雄信、徐世绩的还到。 翟元顺急忙地迎接上去,连道辛苦,请他俩换乘肩舆进寨。 单雄信、徐世绩自都不肯。 寨门口,两人立定。 先到的魏夜叉、聂黑獭、李善道等等一众头领,齐来拜见。 单雄信说道:“今日一战,杀伤了罗狗部曲不少,陈道恭被俺打伤、梁虎生被高丑奴打伤,长了咱瓦岗的志气。你们打得都不错,功劳俺给你们记下,待打完这仗,一并赏下。” 诸头领应诺。 徐世绩眉头微蹙,看了眼魏夜叉,又看了下单雄信,像是想说甚么,但忍住了没说,他转目到李善道处,说道:“二郎,今日此战,你旅立下了大功,特别陈敬儿在危急时刻,打退了罗士信,使他未能冲动咱的阵脚,最有大功,功劳先记着,战后再赏。” ——不同的人,考虑不同,陈敬儿的功劳,在徐世绩看来,却比单雄信、高丑奴分打伤陈道恭、梁虎生的功劳竟然是更大。 众人齐刷刷地看向李善道。 李善道下揖说道:“奉令出战,唯效死而已,不敢言功。” 单雄信笑道:“夜叉,你还不赶紧谢过二郎?要非二郎相救,你还能安然无恙的在此么?” 为了接回魏夜叉,接连出动了三伙兵马,死伤颇有,他倒是一点伤没受,他便向李善道说道:“多谢二郎相救!” 李善道谦虚地说道:“不过是仗着蔡贤兄、聂贤兄等的威风,不敢受郎君此谢。” 魏夜叉乃转向聂黑獭、蔡建德,也下揖致谢。 蔡建德伤得不重,这会儿也在人中,与聂黑獭两个向魏夜叉还礼不提。 徐世绩心中有事,急着与单雄信说,不想在这儿多做耽搁,等魏夜叉、聂黑獭、蔡建德等行完礼,说道:“你们各先安置你们的部曲歇下,有受伤的送到寨中彩号营疗治,有战死的便先掩埋寨外。等吃过饭,你们来聚义堂,将伤亡的情况报上,咱们再议明日战事。” 诸头领应诺。 徐世绩与单雄信,乃在翟元顺的前引下,自去寨中聚义堂。 诸头领的部曲有的在寨外,有的在寨中。李善道旅的人在寨中驻扎。魏夜叉、聂黑獭旅的人也在寨中驻扎。几人相伴,也进了寨里。行到驻区,一揖作别,分还各自部曲的驻地。 寨中已经做好了饭食,成桶的粥、成筐的饼、成盘的菜肉,又有肉酱等,已经送来。 但王须达都还没有开始吃,在等李善道。 见他回来了,王须达、陈敬儿、罗忠、秦敬嗣等都忙相迎。 暮色下,王须达的神色说不来是惭愧,还是钦佩。 他恭恭敬敬地说道:“前只闻郎君在随从徐大郎、单公等劫船时,献上计策、身先士卒,立下了大功,今日却是眼见为实,郎君端得不仅智谋出群,并且武勇过人。今日此战,若非郎君临阵部署的得当,又一马当先,冲散了贼甲士的阵,断然不能取胜,着实令俺佩服!” “闲话休讲,他妈的!” 王须达吓了一跳,不知他为何突然骂人,以为是在骂自己今天战时“怯战”的这茬,面皮飞红,正怕他当众训责,听见李善道接着说道:“饿死老子了!三郎,诸兄,咱先填饱了肚皮!” 说着,李善道大步到饼筐前,抄起一张胡饼,一边狼吞虎咽地吃起,一边招呼着大家都来吃。 王须达一颗心才放下,忙与陈敬儿等一起欢笑着过去,也都各拿饼,或取肉,吃将起来。 李善道吃了半张饼,在众人中寻到了两人,自到他两人前,打量上下,咽着饼,问道:“你俩的伤不打紧吧?” 因有李善道身先士卒、高丑奴勇不可当,加上两面夹击的战术取得了很好的成效,以及敌人那边,他们的主将梁虎生上来就被打伤了等等缘故,今天这一仗,李善道旅的伤亡很轻,阵亡的一个没有,负伤的也只有李善道现在眼前的这两人,而且伤得也不重,都是轻伤。 这两人一个是陈敬儿那伙的人,叫郑智果,此人且即是陈敬儿那伙本为府兵的那人。 一个是罗忠伙的人,叫罗龙驹,是罗忠的侄子。 今日战中,刚开打的时候,李善道带头冲锋,无瑕旁顾,其后等占了上风以后,他不用再冲在最前,就有点旁顾的空暇了,陈敬儿、王须达这两队部曲在战场上的表现,他不能说全都看到了,但也注意到了很大一部分。郑智果和罗龙驹这两人,便是最为勇敢的诸人之二。 郑智果与罗龙驹慌忙丢下肉饼,肃手应道:“回郎君的话,小伤,不碍事。” “给我看看。” 郑智果伤在了左臂,左袖上血迹斑斑,他扯开衣衫,露出胳臂,请李善道看,是处刀伤,口子不长,也不深,确是不严重。罗龙驹伤在胸口,是处矛伤,伤口也不深。 李善道点点头,拍了拍他俩,没多说,只赞赏地说道:“你俩是好汉子!”叫王家兄弟的老二王宣德来,问他说道,“功劳记下了么?” 王宣德喝粥,喝得胡须上净是粥汁,他答道:“还没有。” 李善道作势抬脚踹他,骂道:“他妈的,仗打完半天了,你功劳还没给郑大郎他俩记下?记功的差事,你就这么给老子办的?” 怎么打完一场仗下来,李二郎的脾气却好似是变大了?王宣德却是不能领会李善道为何骂他、作势踹他的缘故,讪笑赔罪,应道:“是,是,俺这就记。” 李善道说道:“还有陈五郎、丑奴等的功劳,也都赶紧的给老子记下!等下老子好向徐大郎、单公为他们报功。” 王宣德饭也顾不上吃了,倒扣了个筐子,取纸铺上,便蹲在筐边,先把诸人的功劳记下。 王须达在边上,直愣着耳朵,听李善道说话,听到此处,不禁失落,旋即听到李善道又喝令王宣德:“还有王三郎、罗四郎亲率部曲,冲锋陷阵的功劳,也都记上。”接着又听见王宣德应了声诺。王须达失落的情绪这才得以回转,然又不好起身道谢,装作没听到算了! 吃完饭,李善道叫程跛蹄、张伏生陪着郑智果、罗龙驹两人去彩号营裹伤。——郑智果、罗龙驹本不愿去,都说一点小伤,用不着裹。李善道却知伤口一旦发炎的后果,强令他俩去的。 吃饱了饭,稍作休息,李善道一身的酸疼、疲惫,这一趴下来,他就真的是半点不想动了。 有心叫高丑奴给自己按按,担心他力气大,李善道也只能权且将此念丢掉,倒是有点想康三藏和他的那小奴了,康三藏这厮,捏的一手好肉,一手好按摩的手法。 歇了不多久,估摸着徐世绩、单雄信当也已吃过饭了,李善道起来,带上高丑奴、陈敬儿,夜色下,前去寨中的聚义堂。 到了聚义堂外,争吵声从内传出。 第三十三章 免责罚单公仁心 严格来讲,也不能说是争吵,应该说是争执。 声音主要是两个人的,一个是徐世绩,一个是单雄信;间或有翟元顺劝说的声音。 听得单雄信说道:“大郎,夜叉领人出斗,那也是为了费三郎。三郎伤成啥样了?现在还昏迷未醒。我等好兄弟,义气为重,三郎伤成这个样子,你不心疼么?” 徐世绩的声音说道:“阿兄,三郎重伤,当然俺也很心疼。可是夜叉第一,没有你我的军令,他擅自出斗;第二,接连蔡建德、黑獭,还有兄长你,三拨人去接应他,他却都不肯还,险些致使我军今日战败,依照山规,他这就是违令,即便看在兄长你的面上,不行山规……” “大郎,夜叉打他十三四就跟着俺了,一向忠心耿耿,也莫说只是对俺了,对你亦是忠心得很!这么重义气的好男儿,只因今日为费三郎报仇,你怎么,居然就还要对他行山规不成?” 徐世绩说道:“贤兄!山规可以不行,但不能不作些惩处,以肃军纪啊。” “大郎,你莫再说了。俺就一句话撂在这儿,你要惩处夜叉,俺不愿意!” 翟元顺劝着说道:“大郎、单兄,莫因这么一件小事,坏了咱自家兄弟的和气。” 却原来是徐世绩和单雄信在为要不要处罚魏夜叉而争论不已。 李善道犹豫了下,转身走,不适合,留下听也不合适,便干脆请院外的护卫进去为自己禀报。 堂内的争执声停落,护卫很快出来,请他入内。 令高丑奴和陈敬儿在外等候,李善道整理了下衣衫,入院进堂。 进到堂中,拜谒行礼。 徐世绩说道:“二郎,你请起吧。” 李善道站起身,尚无别的头领来,堂中只有主位上坐着的单雄信,上首两边对坐着的徐世绩和翟元顺。李善道怀中取出王宣德所记录写就的“功劳簿”,呈在手中,说道:“启禀单公、大郎、翟公,我旅将士於今日战中之凡斩获、功劳,皆已记写在此,敢呈公等。” 单雄信说道:“拿来给俺看看。” 李善道呈递上去。 单雄信接住来看,看了,点头笑道:“杀伤贼官兵十余,缴获得枪两根、刀一柄,不错不错!只是,二郎,丑奴、陈敬儿和你部曲等的功劳你记下了,却你的功劳,你怎未记?” “回单公的话,善道今日此战,并无甚么功劳可记。” 单雄信说道:“俺亲眼望见,是你一马当先,最先打退了那七八个贼官兵的甲士,你怎会无功可记?”案几上有笔墨,他掂起笔来,在李善道呈上的这页“功劳簿”上,写了几个字,还与给他,说道,“拿去给大郎看罢。” 李善道往纸上瞅了眼,单雄信写的是“二郎身先士卒,一等上功”。 将这页纸又呈给徐世绩。 徐世绩略蹙眉头,看了下单雄信新添的这行字,抬起头来,再又看了看单雄信和李善道,他说道:“阿兄,二郎今日此战,虽然有功,但获非上获,亦无斩将夺旗,怎能称是‘上功’?” 临敌交战,功劳大致分为四等。首为奇功,次则一等、再次二等、再次三等。又“上获”,指的是战损比,敌人的总数以十分计算,杀获四分已上,输不及一分,为上获。这套记功的标准是官军所用,但瓦岗在与官军交战的时候,照猫画虎,一定程度上用的亦是这套标准。 依按这套标准,李善道今日此战,最多能定个二等功。 单雄信抚须笑道:“二郎主动请战,率众突入,评个上功,有何不可?”摆了摆手,说道,“大郎,你就别再与俺争吵了!都听俺的。夜叉今日此战,是有过错,不致获惩;二郎今日战中,大大有功,评个‘上功’,不为夸大。这两件事,就都这么定了!” 李善道听出来了,这是在搞交换么? 徐世绩哭笑不得,拈着这页功劳簿,说道:“阿兄,你这……?” “二郎已经到了,别的头领想来应也是都快到了。大郎,难不成你还要当着诸头领的面,与俺争吵?” 徐世绩叹了口气,放下了这页功劳簿,无奈地说道:“罢了,今晚就听阿兄你的。然有两条,阿兄,俺得说在前头。二郎的功劳不至上功,俺不能按上功给他记,此是其一;夜叉那边,兄长你得与他交代,明日再战,万不可再有如今日情况,如若再有,俺一定严惩,纵阿兄情面,亦不好用矣!此是其二。” 单雄信说道:“好,好!都听你的。”笑顾翟元顺,说道,“翟兄,俺这大郎啥都好,就是对山规,认真得紧!翟兄你可能不知,别说他的部曲了,便他自家奴仆,因犯山规,被他亲手严惩的就有。俺的部曲,被他惩处的亦有!翟兄你是好运气,你这分寨远在韦城,他管不着。” 翟元顺笑道:“大郎铁面无私的美名,俺早有闻。” 徐世绩说道:“贤兄、翟公,若是平时触犯山规,真有情由的话,偶有饶恕,尚无不可,於今我等是临敌交战,稍有一失,轻则便是我等全军覆没,重则连累寨中!岂可不慎重之?《尉缭子》云,‘明赏於前,决罚於后,是以发能中利,动则有功’,军纪、赏罚,实不能不明。” 单雄信笑道:“是,是,大郎,你说的是!你放心吧,俺今晚就好生地教训夜叉一顿,明日再战,他必是不敢再违你军令。” 徐世绩说道:“罗士信兵马精良,他此所率来犯我之兵,尽管兵数不及你我所部为多,观今日此战,其部官兵却不仅甲械胜我,且则阵法娴熟,配合默契,委实劲敌!阿兄、翟公,对明日之战,不知二位可有何定计?”说着,向李善道往下压了压手,示意他坐下。 李善道自寻位置坐下。 翟元顺说道:“咱们议定了用诱敌此计,诱杀罗小狗,结果今天此计没能用上。依俺看,不如明天就再用此计。” 单雄信赞成,说道:“今天这场仗,咱打得不很好,但对咱明日来说,反是有利。料今日战罢,罗小狗军中上下定然骄狂。这不正好,咱们明天就刚好再把诱敌此计拿出,给他来个佯败,罗小狗必会追赶!待其追至弓弩手的埋伏处,咱们万箭齐发,俺引勇士杀回,败之何难。” 翟元顺说道:“不但败之不难,借此了结了罗小狗,也非不能!” 单雄信问徐世绩,说道:“大郎,你说呢?” 徐世绩琢磨了会儿,说道:“贤兄与翟公所言甚是。那明天,咱就仍再用诱敌此计。”与单雄信说道,“阿兄,今日诱敌此计之所以未能得用,究其根源,夜叉无令而擅进,实在是最根本的原因。阿兄你今晚可务必要嘱令他,明天绝对不能再这样做了!不然,俺军法无情。” “好,好!大郎,你刚已说过一遍,俺都记下了,不需再做叮咛。” 徐世绩说道:“明日佯败诱敌,却也得有个佯败诱敌的法子。” 单雄信说道:“什么法子?” 徐世绩说道:“罗士信其虽年少,从军已三四年,已是颇有战斗的经验,并且俺听说,他深得张须陀的喜爱,每战时,常随於张须陀左右,想来张须陀也肯定是教他了不少,观其在今日战中的表现,够能称上‘调度有方’四字。明日咱们佯败、诱敌,如果佯败得不太像、拿以诱他的诱饵不够香,他却是有可能不会上当。因俺以为,明日诱敌此计要想得成,咱们就得在佯败和诱饵这两方面多下点功夫。一则,佯败要像;二则,诱饵要香。” 翟元顺连连点头,说道“正是,正是。” 单雄信问道:“那怎么才能佯败得像,诱饵够香?” “第一,明天不能等罗士信搦战,我等得表现出急於报今日之仇的架势,首先搦战。第二,遣出的搦战之兵,还得是精兵。第三,这一场搦战,得尽力去打,然后稍一占上风,阿兄,你就上马聚众,装作要作势进击,料当此际,罗士信肯定便会增兵上阵,以阻阿兄进击。 “第四,待罗士信的增兵上阵,咱们的搦战之兵即可佯退。第五,搦战之兵一佯退,阿兄,你就装作进退失据,以此诱罗士信全军出动。有了搦战之兵先前的拼力进斗和阿兄的作势进击,罗士信必想不到你我竟是在施‘诱敌’之计,他十之八九,於此际就会中计,而全军出动了!他只要一出动,咱们就佯败后撤,诱他来追。” 单雄信忖思了会儿,说道:“不错。这叫将欲取之,咱先给之。先用精卒搦战,装足了要报今日之仇的架势,然后再佯败诱之,贤弟此计大妙,罗小狗一定是会上当!” 他顿了下,问道,“大郎,你说一则,佯败要像;二则,诱饵要香。按你此计行之的话,佯败够像是已有之了,那诱饵呢?诱饵够香,是从何来?” 徐世绩顾向了远远地坐在堂中末席的李善道,说道:“阿兄,诱饵够香,便落在搦战的这支精兵上。俺意,可使二郎旅与搦战的这支精兵一同出战。” “二郎旅一同出战?” 徐世绩说道:“今日一战,是二郎旅最后救回了夜叉等,且高丑奴还打伤了梁虎生。明日若二郎旅共与出阵搦战,罗士信想当是必不肯将他放过。这诱饵,不就够香了么?” 单雄信迟疑说道:“二郎今日力战才罢,明日就再使他为饵,共与搦战?这……,行么?” 徐世绩摸着络腮胡,目视李善道,从容地问道:“二郎,你行么?” 诱饵是够香了,但先是把单雄信给定下的“上功一等”取消,接着又今天才力战罢了,明天就又准备把之当诱饵,首先派出搦战,对李善道,是不是就有点太“铁面无私”了? 李善道拍案而起! 第三十四章 使为饵大郎无情 却说李善道拍案起身。 他大步到堂下,叉手为礼,慨然说道:“善道明日定拼死进战,务尽全力使大郎此计成!” 前世看过的一个有关徐世绩的故事,在李善道脑中一闪而过。 便是徐世绩将征高句丽,而召其女婿从军,他女婿却逃掉不从,与人言道“公欲以我立法耳”,说徐世绩召他,是准备用他的人头整肃军法的这个故事。 徐世绩平时对待李善道,固是甚为不错,而下到了“用人”之时,却是不计私情的一面流露出来,其能够成为一代名将,果是有着一般人的人情难及之处! 魏夜叉等诸头领,相继来到。 便在堂上,徐世绩将定下的这个明日的战法,与诸头领讲说一遍。 诸头领听完,俱皆应诺。 应诺之余,不少人斜眼飞瞧李善道,见他若无其事、欣然领命的样子,倒是都啧啧称异,不禁暗自里道声“佩服”,给他挑个大拇指。 当晚回到本旅驻地,李善道将徐世绩的命令,与王须达等也说了一说。王须达等各是惊诧,不让他们好好休整,明天就又让他们上阵?可这是徐世绩的亲口命令,他们也只好遵从。 李善道是怎么想的?没人知道。 诸人能看到的,只是他循抚两队一火的部曲,勉励他们再接再厉,明日再立功劳。 一夜没有睡好,次日率引本旅,随从徐世绩、单雄信出寨,再到昨日的战场处列阵。 罗士信部已到。 两下阵型列好。果是赶在罗士信部搦战之前,李善道率其旅,与另外选下的一部精兵一起,先出了本阵,向罗士信部挑战。罗士信派了一旅步卒迎战。 两下厮杀多时。单雄信上马聚众,做欲出击之状。——却诱敌到了此时,罗士信的反应出乎了徐世绩、单雄信的预料,他没有增兵上阵,反是将迎战李善道等的那旅步卒召撤了回去。 罗军的阵脚严谨,李善道旅等没有可趁之机,遂亦撤回本阵。 对峙多半日,未再有大的战斗。快傍晚时,两下撤军。 是夜,徐世绩、单雄信、翟元顺等又做计议,对罗士信今天为何没上当,几人都有点没搞明白,决定次日继续再用诱敌此计。而次日,此计又未得成。这天入夜,得了寨中军报,翟摩侯率领援兵喽啰千余已经下山,至多明天晚上前,就能到达韦城。 第四日,将要出寨,急报送来:罗士信领兵撤退,北还而去了。 这仗打的?也就第一天的仗像回事,第二天、第三天的仗就都已是让徐世绩看不懂,好嘛,这到了第四天,罗士信更是直接退兵了?他退兵,是因为他已获知翟摩侯领援兵将至么?至少单雄信、翟元顺都是这么判断的,可徐世绩却总觉得古怪。 於是,等到翟摩侯的援兵到后,徐世绩没有立刻就还主寨,又在分寨留了数日,直到军报确定,罗士信确是已率其部回还了齐郡,他这才与单雄信、翟摩侯领众,向大伾山的方向还去。 在还大伾山主寨的路上,徐世绩犹尚疑惑,罗士信率步骑千余,气势汹汹地杀入东郡,怎么看,都像是要大干一场的样子,却怎么虎头蛇尾,雷声大、雨点小,没怎么打他就撤回了? 徐世绩疑惑难解的时候,罗士信已经回到了齐郡。 从他出战的兵马归还营中,他自驰马进城,往通守府进见张须陀。 张须陀五十出头年纪,其家历代簪缨,原非将门,然到了他这里,却是以军功显赫,不过虽近年来,他南讨北战,亲手击溃、消灭的大小义军,不下十余支之多,诚然战功赫赫,他本人亦勇武骁悍,娴於马战,但在私下晏居之时,诗书传家的本色未丢。 罗士信入进府中,进到后宅,在他书房谒见他时,他头着软幞、身着宽衫,半躺竹椅之上,正在两三个小婢焚香、摇扇、捧汤水的伺候下,握卷读书。 见罗士信进来,张须陀放下书卷,叫他不必行拜谒的大礼,问道:“士信,何时回来的?” “回禀明公,士信刚回来。” 张须陀问道:“此战何如?” “谨遵明公钧令,士信率部到了韦城瓦岗乡后,与瓦岗贼兵连战三日,尽管没有大的斩获,但瓦岗贼兵、贼将的虚实,都试出来了。” 张须陀说道:“说来与俺听听,虚实怎样?” “一如明公所料,瓦岗贼果是遣了徐世绩、单雄信等其寨中有名的贼首率众来与俺战。三日鏖战下来,士信觑得清楚明白,单雄信虽确有武勇,一粗卤莽夫而已,不值一提;徐世绩此贼,却是颇有谋略。头日士信令陈道恭等搦战,本已将冲动其阵,唯因徐世绩镇抚得力,贼兵的阵脚才未有动。到得次日,这徐世绩还欲用计诱俺,初时,俺尚未瞧出,回营中后,才回过味来。明公,瓦岗贼众甲械不精,战阵粗疏,军纪不肃,除少数死士略能战外,余皆乌合之众。士信愚见,来日进讨之际,只需防得徐世绩,其余诸贼,悉不足论,我军定能克胜。” 张须陀抚须颔首,说道:“甲械、战阵、军纪诸项,叔宝上次从东平郡回来后,也是这般与俺说的。只叔宝上次在东平郡所遇,仅是瓦岗的一支小股贼,瓦岗在战阵上的具体虚实,尚不能看出。固值此俺有意大举进讨瓦岗之际,兵法云之,‘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也只好再劳你走上一遭,为俺一探其虚实。士信,你此往试探有功,俺且先给你记下。待来日剿灭了瓦岗,一并报上朝廷,给你请功。” 却原来,罗士信这次率部往打韦城的瓦岗分寨,本不是为攻破此寨而去,其真实的目的,只是为借此来试一试瓦岗军在军阵上的能耐,故是在与徐世绩等对战三日,试出了虚实后,罗士信就领兵回来齐郡了。——只苦了徐世绩不知他的这个目的,因此竟是猜疑不止。 罗士信应道:“士信虽年少,亦闻‘士为知己者死’,只要能常跟随在明公左右,听明公教诲,为明公效死阵前,功不功的,士信并不在乎!”问道,“敢问明公,可有已定何时进剿瓦岗?” 张须陀说道:“王薄、卢明月诸贼,现皆已被我军击溃,王薄部残贼於今散入在河北聊城诸地,卢明月部残贼则一路南窜,已遁入淮阳、汝南等地山中,又吕明星、帅仁泰、霍小汉诸部贼,也都已尽被我军或歼灭、或击走,现下我齐郡,大致已得安稳,那么俺既蒙圣上恩典,受委以‘领河南道十二郡黜陟讨捕大使’之此重任,下一步,理即当麾兵南下,进讨河南道於下诸郡之贼也。俺这两日,便上书朝廷,请讨瓦岗群贼。俟圣上旨意下来,咱便进军!” 罗士信大喜,伏拜说道:“候进兵之日,士信敢请为先锋!” 张须陀抚须笑道:“士信,俺知道你这会肯定是没打过瘾,好!等进剿瓦岗的时候,俺就任你先锋,把你这回没打够的瘾,都给你补上,让你好好过过瘾头!” “多谢明公!徐世绩这鸟贼,今番还想诱俺,待来日进兵,俺将他擒来,请明公发落。” 张须陀令他起身,接下来,问了他此战的战损,听得陈道恭、梁虎生都受了伤,尤其梁虎生受了重伤,甚是吃惊,这梁虎生亦是猛将,却怎在一场试探性质的战斗中,居然受了重伤? 问知是被一个自称叫高丑奴的七尺大汉打伤的,张须陀嘿然,说道:“贼中亦有壮士。”令道,“你领些金帛,分给此战中有功的将士,令军中医士细细地为梁虎生医治,明日俺亲去看他。” 罗士信应诺,见张须陀没有别的吩咐了,便待辞出。 张须陀想起一事,又说道:“士信,你赏完将士,不妨去叔宝营中坐坐。” “叔宝兄营中?” 张须陀笑道:“上次叔宝从东平郡回来的路上,经济北郡东阿县,在此县中,相识了一条好汉,名叫程咬金。前两日,这程咬金领了徒众数百,前来投军。俺已授他校尉之任,营尚未起,暂与叔宝共处一营。此人甚有武勇,俺料之,你见到必喜。” 罗士信说道:“程咬金么?上次叔宝兄回来后,俺也曾有听他提及此人,说此人善用马槊,他两人略有比试,程咬金不落下风。想来应当是一条好汉。既如此,俺等下便去会会他。” “你这小子,俺是令你去见见他,不是让你去会会他!” 罗士信嘿嘿一笑,——这个时候,才能看出他真的只是一个还不到十八岁的少年,他说道:“明公尽请宽心,这程咬金既是叔宝兄招揽入军中的,俺肯定不会欺负他。” 他辞别而出,先去领了金帛,自家分毫不要,尽赏给了陈道恭等将士;随后找来军中的金创良医,令给梁虎生仔细医治;接着便去秦琼部的驻地,寻秦琼及见程咬金去也,亦不必多说。 只说大伾山,瓦岗寨。 行军两日,回到山下,各部喽啰分还驻区,单雄信、徐世绩、翟摩侯则自进寨,来求见翟让。 两三千喽啰还寨,动静很大。 早有一人得了消息,在单雄信等还没进到寨中之时,就急忙忙地先来拜谒翟让。 第三十五章 树下直问赏美婢 这来拜谒翟让之人,不是别人,正是李密。 单雄信、徐世绩是寨中的大头领,翟摩侯是翟让的侄子,李密为表示对他们的敬重,欲与翟让共往迎接,因先来拜谒翟让。拜过翟让,诸人遂一并到寨门口前迎。 等不多时,单雄信等来到。 翟让等在寨门口与他们见礼。翟让欢喜说道:“雄信、大郎,你们此次下山,击走了罗士信,大扬我寨威风。俺已在聚义堂置下为你们庆功的酒宴,你们这就随俺俺进寨,咱们今日尽欢。” 单雄信抚摸美须髯,顾盼自雄,笑道:“一个罗狗小儿,击走他,不足挂齿。今回此战,先后打伤了陈道恭、梁虎生这两员罗狗帐下的大将,总计杀伤罗狗兵士数十,缴获到了刀、枪等诸般军械颇有。唯独可惜,没能擒杀罗狗,终是被他逃了,不能提其首级,献与翟公。” “雄信,你骁悍绝伦,罗士信焉是你的对手?今虽被他逃走,来日碰上,你再杀他不迟。” 单雄信哈哈一笑,与徐世绩等向着李密行了个礼,说道:“有劳蒲山公亦出迎,岂敢,岂敢。” 李密今年三十四五岁,正值盛年,他是世家贵公子出身,但肤色却颇黧黑,多年的流亡生涯,使如今的他身形消瘦,但衬得他的一双眼更是大了,只见他的额头有点尖,眼眶略方,一对瞳子黑白分明,当他落目到某人的身上时,那端得是目光明澈,如似日月之熠熠生辉。 闻的单雄信话语,李密揖道:“兄等今领精卒,往援韦城,不旋踵而即大败罗士信,此诚大喜之事也。诚如翟公所言,大扬山寨的威风。密寄居寨中,怎敢不谨从翟公,恭迎兄等凯旋。” “蒲山公太客气了!” 与跟着翟让出迎的翟宽、贾雄、王儒信、黄君汉等分别说了几句话,单雄信与徐世绩、翟摩侯便入寨中。上到山顶,转下北坡,来至聚义堂。 堂内、外已是酒宴布就。并张灯结彩,地铺红毯,搞得相当喜庆。更有一干寨中仆役,拜倒在红毯的两面,单雄信等走过时,他们再拜三呼:“恭贺单公、大郎旗开得胜,扬威韦城!” 单雄信愈是心中欢畅,笑声不住。 时才下午,然酒宴便开。一直饮酒到夜深,今日的庆功宴才算结束。 次日又宴。连着大宴了三日。 李善道、高丑奴、陈敬儿作为此战的功臣,和魏夜叉、聂黑獭等都参与了这三天的酒宴。他们没有上主席的资格,与其他几个在此回战中立下了功劳的头领别处一席。三天酒宴,李善道饶是酒量大,喝到后来,也有点吃不消了,然亦有收获,识得了李密和他手下的房彦藻等人是一,与魏夜叉、聂黑獭和别的那几个单雄信、徐世绩帐下的头领更加熟悉了是二。 且也无须多说。 只说三日庆功宴毕,总算是能歇歇了,但第四天早上,李善道仍是早早地就起来了,撑着连日征战、喝酒下来的疲惫身体,——康三藏和他小奴给他连着按了三晚,疲惫、酸疼犹未能尽解,而照此前之惯例,来了徐世绩的住处,谒见请安,听候吩咐。 徐世绩当真风雨无阻,又是已在院中提放石锁,打熬力气。 等他打熬力气的空儿,李善道感觉着身体的酸疼,回想数日前的那两场鏖战,暗下了决心,想道:“他妈的,明日起,老子也要每天早上打熬气力!”瞅了下徐世绩,又咬着牙想道,“这位徐大郎,到动真格儿上时,真是铁面无情,半点也不念情分,下次再与官军战时,说不得,还会把老子尽往危险处用!他这条大腿,老子固然是不抱不行,可於今看来,老子却也得‘打铁自身硬’,可千万别大腿的光尚未沾上,老子先被这大腿给一腿踹死了!” 练完了今天的打熬内容,放下石锁,徐世绩擦了擦手,披上衣衫,却没进堂,令刘胡儿搬了两个马扎过来,就在梨花树下,他自坐了一个,示意李善道坐另一个。 李善道恭谨的姿态,比之前拿得更足了,扎着马步,屁股虚提,只坐了马扎的一角。 “二郎,你是不是怪俺了?” 李善道睁大了眼,诧异地说道:“大郎此话,从何讲起?” 徐世绩看着他,摇着鹤翎扇,说道:“迎战罗士信的时候,你头天才刚战罢,俺没给你休息的时间,次日就令你再战。二郎,你没有因此事怪俺么?” “大郎这话,是什么话?大郎令我次日再战,那是瞧得起我,是在给我立功的机会,我只有感激,怎可能反会因此而怪大郎?” 徐世绩问道:“果真未有怪俺?” 李善道斩钉截铁,说道:“大郎给我立功的机会,只有感激,绝无怪大郎之意!” “你若不怪,那是最好,但俺还是得给你解释一下。二郎,俺岂会不知,你头日才刚战了,需要休整?之所以令你次日再战,委实是除了你之外,没有更好的能诱罗士信的诱饵。俺这么做,是为了全局着想。委屈是委屈你了。俺今日进见翟公,必会把你的功劳尽皆呈上。” 李善道诚恳地说道:“是。大郎不用解释,我也知大郎的不得已。功劳不功劳的,不重要,我还是那句话,我投寨,奔得是大郎的美名,只要能将来相从大郎,成一番事业,心满意足。” “这次迎战罗士信,你不说头功,亦功劳居在前三,你都想要什么赏赐?可先与俺说说。” 李善道讶然说道:“大郎,我不是才说了么?功劳不重要,赏赐也不重要!” 徐世绩熟视李善道,李善道神色不变,恳切之意,溢於言表。 “好吧!不过二郎,你虽不重功、赏,然用兵之道,首在赏罚严明,该你的赏,还是得给你。待俺今日向翟公报功后,翟公对你,定有重赏。”徐世绩收回目光,摸着络腮胡,笑道。 李善道应道:“是,是。长者赐,不敢辞。翟公若有赐,善道亦不敢辞。” 徐世绩一笑,按住腿,起身来,说道:“打了三四天的仗,又连着喝了三天的酒,一日不得歇,想你也定疲累。二郎,你回去吧,这两天给你放个假,你好好休息一下,不必再来听差。” 李善道忙跟着起身,应道:“诺。” “你去吧,俺收拾下,去进见翟公。” 李善道等徐世绩入进室内后,倒退了几步,然后这才转身出院。 才出院子,身后传来了刘胡儿的叫声:“二郎,且做稍等。” 李善道停步回身,入眼看到,刘胡儿与一个小婢,从屋内出来。 等刘胡儿他两人到至近前,李善道笑问说道:“刘贤兄唤我,不知何事?” 刘胡儿笑吟吟地说道:“二郎,这是大郎赏你的。”说着,指了下垂头跟在他身边的那个小婢。 李善道怔了下,说道:“赏我的?” “大郎知你在谷中无人伺候,因专门选了此婢赏你。抬起头来,让二郎看看你。” 这小婢把头抬起,迎面向李善道,由他观瞧,同时目光下垂,不敢与他对视。 却见这小婢年有十六七,柳眉杏眼,朱唇粉面,五尺余身高,生得珠圆玉润。 李善道认了出来,这小婢是跟着徐兰一起来寨中的几个侍婢之一。此婢在那几个侍婢中,长得最好看,甚至比徐世绩用的那两个婢女也都美貌。李善道对她很有印象。 收回目光,李善道说道:“这、这如何使得?” 刘胡儿嘻嘻笑道:“大郎今天一早,就把此婢从徐大家处讨了来,专等二郎你来,便赏赐与你。二郎,大郎说了,你刚说过,‘长者赐,不敢辞’,这小婢你就莫做推辞,带将回谷吧。” “如此,善道只有多谢大郎厚爱。” 去时一个人,回来两个人,多出来的这人还是个花容月貌,香喷喷的小娘,当李善道领着这婢女回到谷中时,散在谷中吃饭、打熬力气或者闲聊玩耍的诸汉子们,个个惊奇地瞅来。 高丑奴也是惊奇,他比这小婢高了两头,俯看着她,说道:“二、二郎,这是、这是谁?” 李善道倒是由此想起,他还不知这小婢的名字,问道:“我还没问你叫甚,你叫什么?” “回郎君的话,小婢贱名裹儿。” 李善道点了点头,回答高丑奴的话,说道:“她是徐娘子的侍婢,徐大郎见我在谷中无人伺候,便把她送给了我。……果儿,这是丑奴,你俩认识认识。” 裹儿敛衣衽,口道:“万福。”冲着高丑奴行了个礼。 高丑奴咧开嘴,呵呵笑起。 “你笑甚么?” 高丑奴挠着头,说道:“说话真好听,跟唱歌似的。” “你这痴汉!领她先去茅屋吧。昨日伏生摘的果子,剩得还有,你拿给她吃。”李善道笑与裹儿说道,“你名果儿,我这里不比徐大郎处,没甚请你吃的,些许果子,便你先吃了。” “回郎君的话,贱婢的裹,不是果子的果,是裹东西的裹。” 听这裹儿话头,她居然还像是个识字的。 李善道笑道:“好,裹东西的裹,我知道了,你先去罢。” 高丑奴领着裹儿去了,王须达、陈敬儿、罗忠、秦敬嗣等围将上来。 陈敬儿、罗忠、秦敬嗣的视线,不免的还在往裹儿娇媚的背影上望,王须达却是真好汉,眼中无美人,他凑近李善道身前,迫不及待地问出了他憋了一早上的问题。 「大家请多批评。三更,求收藏、求推荐!」 第三十六章 屋边踌躇阵石子 王须达问道:“郎君,怎么说的?” “什么怎么说的?” 王须达说道:“功劳的事?庆功酒也喝完了,奖赏是不是该发下来了?” “徐大郎今天就会把咱们在战中的功劳报与翟公,三两日间,奖赏当就会发下。”李善道摸了摸短髭,简单地回答完王须达的问题,把话头转开,与他几人说道,“庆功酒喝完了,底下来,不仅是奖赏的事,还有件更重要的事,咱们得办。” 王须达得了奖赏不日就会发下的准信,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脸上堆出了笑容,问道:“郎君,什么事?” “之前只闻张须陀名将,未曾见识过他部曲的手段,这回见识到了。兄等对此都有何感触?” 连着上了两天的阵,第一天就很凶险,第二天也是力战,罗忠回想起来,犹觉心惊肉跳,后怕不已,他伙的人第一天只有他侄子受了伤,第二天却是受伤了三个,且其中一个是重伤,直到现下还在彩号营里,能不能救回来尚且不知,他从来很少说粗口的,也忍不住说了句粗口,说道:“入他娘娘!张老狗的部曲确实能打!咱三千多人,打他一千来人,差点没打过!” 秦敬嗣伙的人在第二天的战中,也有人受伤,伤者是程跛蹄,伤在了大腿,不是很重,然现亦卧不能起。秦敬嗣说道:“第一日战时,赖郎君之威,还好;第二日战时,咱们吃亏不小。” 李善道看了看陈敬儿,见他面色沉郁,安慰他说道:“五郎,对於阵亡者,咱寨中有抚恤的规定。等抚恤下来,咱再给王二凑些,使人偷偷回去,拿给他的家中,虽无助於他家人的哀伤,对他家人日后的生活,亦算是小有帮助了吧。你,也不要太伤心了。” 陈敬儿伙在第二天的战时,死了一个人,便是这个“王二”。 王须达伙也死了一人。 他接住李善道的话,说道:“对,等抚恤下来,咱再给他俩凑点,都使人回乡,偷偷拿去给他俩的家中。五郎,投瓦岗前,咱几伙里也不是没死过人,王二和刘三死的还算痛快,没遭什么罪,已是不错了。决定落草那天起,五郎,这条命就不是咱的,是老天爷的了。天啥时候要收,咱只能给他。你我能做的,唯有多凑点钱,给他们家中剩下的老母孤儿。” 陈敬儿勉强笑了笑,说道:“郎君、三郎,俺晓得。”顿了下,说道,“要说对这回迎战罗士信有啥感触,郎君,俺最大的感触就是,咱们的操练来得太晚了!”攥着拳头,狠狠地挥了下,说道,“若是咱能够早点开始操练,能比得上罗狗部曲的阵法娴熟,王二可能也不会死!” 李善道环顾诸人,说道:“五郎这话说到点子上了。诸位大兄,我亦同样的感触。就像四郎说的,为啥咱三千多人,打不过他一千来人?甲械不如他们精良,固是一个原因,但阵法远不及他们娴熟,也是一个主要的原因!甲械,咱没办法;阵法,咱却可以练! “与罗狗部打时,又像五郎说的,如果咱旅部曲的阵法能够娴熟,则就算咱仍打不赢他,但最起码,是不是伤亡就能得到很大的减少?王二、刘三也因此可能不会死?兄等说是不是?” 秦敬嗣、陈敬儿、王须达、罗忠等俱应道:“是。” “所以,我决定,今天,让大家再休息一下,明天起,咱们继续操练!并且,这一次再操练起来,咱们必须要抓紧时间,要加大力度,决不能再像战前咱刚开始操练时那样,只一个辨识金鼓旗号,就操了几天?还没操明白!再这样,是万万不成!兄等以为呢?” 血淋淋的教训就在眼前,两天的两场战斗,百余人的部曲,死了两个,重伤一个,轻伤了好几个,哪怕只是为了自己的性命,这操练,以后也的确是得好好的操练起来了。 秦敬嗣等俱皆应道:“郎君说得是!” “战前咱操练时,虽已定操练的纪律,执行得不严。诸位大兄,今天我再重申一下咱的操练纪律,凡迟到早退者,鞭十;凡不从命令者,鞭十;凡顶撞上级者,鞭十!这三条纪律,明日起,我等严格执行。”李善道命令秦敬嗣,说道,“敬嗣,你和蒋思质给老子把三条纪律给抓起来!不论是谁违反了这三条纪律,哪怕是老子,你也给老子狠狠地打!” 秦敬嗣凛然接令。 李善道稍微放缓了语气,接着说道:“当然,咱也不能只纪律约束。操练很辛苦,有道是‘不能光叫马儿跑,不叫马儿吃草’,我会交代湛德,叫他也从明天起,将伙食给供应好了。并每三天一次的检查中,只要是成绩优异者,咱已定下的赏赐以外,老子格外再赏一顿酒。” 操练起来后,不可能仍如此前,夜夜饮酒了,只要操练得好,就赏一顿酒,是个不小的诱惑。 秦敬嗣等尽皆应诺。 李善道说道:“你们各去将咱的这个决定,通知你们本队、本火的人吧。” 等秦敬嗣等都离开,去向他们本队、本火的部曲通知这件事后,李善道自还茅屋。 一场仗打下来,伤亡是有,利用的好的话,收获也会很大。 收获且不止是能够借此凝聚众人的共识,加强操练,而且所谓“从战争中学习战争”,与罗士信这样强大的对手对战一场,只要善於总结,亦会有助於提高李善道在军事上的能力。 喝庆功酒的这三天中,李善道就已在做对这一仗的总结了。 进入茅屋中,最先入眼的是摆在西墙边下的一二十个石子。 这一二十个石子,分成了相对的两处。 这个时候,北面的十余个石子,又分成了三堆,一堆多些,在正面,被摆成了个方形;一堆少些,在侧面,被摆成了个锐形;一堆最少,在另一侧面的较远处。 北面这一大两小的三堆石子,皆冲着南面的那十余个石子。 南面的那十余个石子,相对之下,被摆的就颇为散乱,没有分成几堆,只是乱簇簇的一团。 却是李善道正在复盘第一日与罗士信战时,陈道恭等罗军步骑围攻魏夜叉等这一仗时的战斗经过。 北面的那三堆石子,自就是陈道恭等,——正面、侧面的两堆,是罗军的步卒;较远的那一小堆,是陈道恭等轻骑。南面乱七八糟的这一堆石子,毋庸多言,则即是魏夜叉等。 李善道早上在等徐世绩打熬力气时,就此仗,忽然想到了一个新的对阵办法,因此入进茅屋内后,他不及先与高丑奴、裹儿说话,伸手按了按,示意他俩不必迎接,自快步到这两堆石子前,蹲身下来,三两下,将南面的这堆石子摆成了三个阵势。 三个阵势都是方阵。 一个大些,迎向对面的那个方阵;两个小点,分处在大方阵的两翼,各迎向对面剩下的那两小堆石子。 摆好,看了会儿,他招手叫高丑奴近前,指着问道:“丑奴,怎么样?” 高丑奴弯腰瞅了几眼,说道:“郎君,这不和你昨夜摆的一样么?罗小狗的那两阵步卒,用这个法子应对的话,当然是行;可陈道恭的轻骑,不还是没法应对?” 李善道指了指两个小方阵中,迎向北面较远处那堆石子的这个小方阵,说道:“我想来想去,只用当时在战场上的咱们的那些兵马,来应对陈道恭等轻骑,那肯定是不行的了。要想对付他,只有一个办法,即是增加兵种。丑奴,如果咱当时在战场上的还有弓弩手、枪盾手呢?打魏小郎时,陈道恭带的骑兵都是轻骑,没有披甲,那如果咱在此处,置上一队弓弩手、枪盾手,不就可把他赶走了么?这样,魏小郎等的侧翼,不也就得到安全的保障了么?” “郎君,小奴能说实话么?” 李善道说道:“你这丑奴!问你,问的就是你的实话!” “郎君的这个想法很好,若能按郎君此意,在此处布置上足够的弓弩手、枪盾手,固然是可以赶走陈道恭,可是郎君,咱旅总共才有几张弓弩?十来张弓弩,怕是起不到用处。” 李善道说道:“弓弩,咱可以之后再想办法。” “就算是想到了办法,郎君,小奴以为,郎君的这个应对办法,仍是不一定能赢。” 李善道说道:“为什么?” 高丑奴指了指北面那三堆石子的后边,说道:“郎君,罗小狗阵中可是还有百余铁马的啊。陈道恭等轻骑若被赶走,罗小狗难道不会再调铁马上阵么?铁马一上,这弓弩还有啥用!” 李善道微蹙眉头,目光时落在北面的石子上,时落在南面的石子上,看了半晌,挥手把南面的石子拂乱,骂了一句:“他妈的。”蹲的时间有点长,腿有点麻了,示意高丑奴扶他起来,按着膝盖,起身之际,突然前世时看到过的两个故事闪入他的脑海。 他站起了身,再次落目石子阵上,怔怔地又看了会儿。 可恨前世读书,粗枝大叶,那两个故事他都仅是只知个大概,不知细节,他喃喃地说道:“岳武穆是怎么打的铁浮屠?大刀砍马腿么?又那李世民,又是怎么用轻骑战无不胜的?” 高丑奴没听清他在说什么,问道:“郎君,甚么乌木?轻骑?” “他妈的!书到用时方恨少。”李善道懊恼地又骂了一声,与高丑奴说道,“没什么,我突然想到了件事。” “郎君是想到了对付罗狗铁马的办法么?” 却也还真不能这么说。岳飞对付铁浮屠的办法也好,李世民是怎么善用轻骑的也罢,这两个办法,就算是李善道尽知其中的细节,也只能说是以后也许他能用得上,现在却还是用不上。 首先,若学岳飞,用步卒对付铁浮屠,那就有个前提条件,便是得先把这些步卒操练成一等一的精兵;其次,若想学李世民,以轻骑克胜,也有个前提的条件,就是得有足够的骑兵。 这两条,李善道现在都是远远的还达不到。 他收回了心思,暗自想道:“一下想不起这两个故事的细节,也就罢了。当务之要,还是得把操练严格地搞起来!先将我这旅部曲,在战阵上,练成不逊於罗士信部曲的精兵!”回答着高丑奴,“倒也不是。”迈腿将走,这才感觉到有人在揉他的小腿,忙低头看之,是裹儿。 裹儿感觉到了他的低头,也仰脸看他。 却这裹儿螓首抬之,眉似初春柳叶,眼如含水,红唇微启处,正是位在李善道的腰下。 李善道愣了愣,一念不期而至:“她说她叫裹儿,裹物的裹,怎么个裹?” 第三十七章 夜深月明郎重义 李善道不是鲁男子,来到这个时代至今,已有两个多月,不近女色,蓦然间,一个娇艳的少女这般诱人的姿势,放到他的眼皮下头,他生些遐思,不足为奇。再则说了,“论迹不论心”,是否君子好人,紧要处,是在论其行迹,若只论心,怕是无不恶人,且也无须多提。 只说当晚,裹儿侍寝,李善道极是舒畅。 畅到酣处,他不觉倒吸凉气,恳切盛赞:“好婢子,要论能耐,不意你这张樱唇,才是善道。明日来,我为你寻把竹萧,闲来坐听,亦足堪陶冶情操。” 是夜谷内月明,屋中花香,些许闲话,亦是不须多表。 又只说,次日一早,再次地开始操练。 而昨晚虽颇劳累,数日前阵上险死的情景记忆犹新,李善道却如他昨日下的决心,痛定思痛,说到做到,并在再次的操练开始之前,果是先打熬了阵力气,提举石锁,练足了五十下。 然后在操练开始之后,他也不再只是坐在矮台上观看而已,背负着手,亲在两队一火间巡视。 比之战前的那几天操练,很明显,痛定思痛的不仅李善道一人,两队一火的这百十汉子,也都大多收起了懒散,操练的态度认真了很多。 一天的操练下来,成果就比之前那三天的操练的成果还要好。 只这一天,金鼓旗号的第一步操练基本上就已操成,按火的操练已是基本纯熟,接下来,也就是明日便可将火组队,进行金鼓旗号的第二步操练,按队、按旅操练了。 这天晚上,王湛德的后勤服务也搞得不错,及早地买来了好肉,罗忠主厨,康三藏和他的那小奴、裹儿等人帮手,煮了一大锅。配上菜、饼,操练了一天的汉子们饱饱的美餐一顿。 夜幕降临后,各回茅屋、窝棚睡下。 远处蛙声阵阵,谷中酣处四起。 又月明花香,别有风味。 次日进行金鼓旗号的第二步操练。 操练到下午时,谷外来了两三辆独轮车,两三个喽啰推着,刘胡儿领头在前。 李善道迎出谷外,乃是刘胡儿给他送来了翟让发下来的赏赐,此外还有上次劫船该给他的分成,——康三藏的货物前两天刚被卖完。赏赐装了一车,余下两车都是分成。 向刘胡儿致谢罢了,待刘胡儿告辞离去,李善道叫高丑奴等把车推入谷中。 王须达早跑了过来,眼滴溜溜地往车上落,赔笑问道:“郎君,是不是赏赐下来了?” “叫兄弟们先停下操练。”李善道令他说道,随之到矮台上站定,又令高丑奴等把独轮车并排靠在台前,把上边盖着的毡布掀开。 正在以队为单位,进行旗鼓操练的部曲们,暂停下了操练,在王须达、陈敬儿的带领下,到至矮台近前。众人俱是满头大汗、浑身尘土,有的翘起足尖,和王须达一样,也迫不及待地往车内看;有的只略略扫了眼,没有很急切的样子。 等众人不再接头接耳,嗡嗡声停息,李善道大声说道:“兄弟们!咱们韦城分寨一战的赏赐,翟公给咱们分发下来了!你们看,左手第一辆车中的即是。剩余那两辆车里的财货,不是咱那一战的赏赐,是兄弟们在拨到我手下之前,我跟着徐大郎去讨进奉那次所得的分成。” 众人多已看清,第一辆独轮车中,装了些绸缎布匹、成串的白钱,还有些银器,以及五块金饼。第二辆、第三辆独轮车中,装的也是绸缎、金银,但总数肯定远比第一辆车中装得多。 却则说了,怎么打一场仗下来所得的赏赐,还不如讨一次进奉所得的分成多?这是不是翟让有些吝啬了?实则也不是。分成多是有原因的。两个原因,劫康三藏这趟活计,是少见的一个大活计,迎战罗士信是单雄信、徐世绩出马,劫康三藏也是他俩出马,只由此就可见这趟活计有多大了,活计大,所得多,分下的分成自也就多,此其原因之一;徐世绩且把他自己所得的分成,拿出了部分,添加给了李善道,这一点,刘胡儿刚才专门说了,此是原因之二。 为免众人认为寨中赏罚不公,冷了众人下次再战的心,李善道特把给他的分成比给大家伙的赏赐多的这两个原因,亦给众人解释了下。 解释完后,他停顿了一下,再次环顾众人,察他们脸上的神色,在他们恍然大悟,旋而又不免为此眼热李善道分成之多的关头,提高了音调,慷慨大方地说道:“诸位兄弟,这后两辆车中所装的,尽管都是寨里给我的分成,但有道是‘千金等一毛,义气重比山’!比之咱们兄弟伙的义气,这些许财货算得甚么?我愿拿出,与诸位兄弟们分之!” 财帛动人心,金银乱人眼。这绸缎、金银,谁不喜欢?况乎还是满满两大车?少说价值数十万。这要拿回乡中,置地买田,做个普通的富家翁已不是问题。要换了是这众人中的哪一个,得了这许多的财货,只怕立刻就洗手不干,还乡享福去了。却居然李善道肯把这些财货拿来与诸人分了?闻他此言入耳,王须达在内的这百十汉子,尽是大大惊讶,不敢置信! 王须达说道:“郎君愿把这恁多财货,与俺们分了?” “我李二,别的长处没有,就一个,说到做到。说与诸位兄弟们一起分了,就一定会与诸位兄弟们一起分了!但却也不能胡乱分。怎么分呢?我意便将这两车财货,用为咱们操练上的赏。三天一小检之外,我想,咱们再加上十天一大检。凡是在十天的这次大检上,成绩优异者,便从这些财货中取些赏之!……三郎、四郎、五郎,兄等以为何如?” 王须达问道:“敢问郎君,十天的这一大检,怎么检?” “咱们共有两队一火,十天的这次大检,便以队为单位,以对战为形式,进行检验。” 王须达说道:“郎君的意思是说,两队对战?” “正是!取胜一队,便是成绩优异。上到你们队正、副队,下到队中的每一人,尽数有赏!” 王须达精神抖擞,应道:“郎君的这个大检的办法好!悉从郎君之令!”却转迟疑,问道,“郎君,那秦兄他那一火?” “敬嗣这火的兄弟,到大检时,分别加入你们两队。” 王须达疑虑尽去,说道:“好!就按郎君说的这么办!” 陈敬儿、罗忠当然也是无有异议。 李善道再问台下的这百十汉子,亦俱轰然应诺,皆是领命。 就此,将操练的章程进行了进一步的完善,把“团队协作”这条,也正式地加入到了操练中。 把第一辆独轮车中的奖赏物事当场分发了下去,只要功劳簿上记了名字的,个个得赏;负伤、战死者,各有抚恤;至於没有立下功劳、也没死伤者,亦有赏赐,但相比下,就很微薄了。 微薄也无妨,有另外那两辆独轮车里装的满满的财货打底,众人操练的劲头越发提足。 奖赏分罢,继续接着操练。 李善道唤康三藏过来,吩咐他说道:“这两车的财货,都是卖了你的货,分得与我的。面对你这个本来之货主,不瞒你说,我颇惭愧。” 康三藏点头哈腰,说道:“小人现连人都是寨子的人了,些许货物,更早献寨中,非小人之物了。郎君何须惭愧!” “但我转念一想,分给我的这些财货,我也是提着脑袋得来的,亦我之卖力所获。这么一想,我对你的惭愧倒是得以减免几分。” 康三藏张了张嘴,赶忙转换话风,说道:“是,是,都是郎君本该就得的!” “三藏,我本该所得的这些分成,金银诸物,权且不提,唯这锦缎布匹,山中常有阴雨,咱这谷中又无干燥的仓储,时日一长,恐会朽腐。你原是布商,对保养锦缎布匹此类,当是很有经验。你刚也听到了,这些锦缎布匹很重要,是咱们操练要用到的赏格,不容有损。我就把储存锦缎布匹的任务交给你了,你可有信心,将之保管好了?” 康三藏心中有苦,无处可说,他强笑应道:“郎君放心,俺一定尽心尽力,将它们保管好了!” “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李善道令高丑奴、裹儿等,把剩下那两辆独轮车中的金银钱币等物取出,先放进到茅屋里,余下的绸缎布匹等,就当场交给了康三藏,由他负责保管。 赏赐发下,又有比赏赐更多的财货被定为赏物,谷中重开的操练,热火朝天,众人精力倍增。 而在山之南坡,一处依水的宅中,此际却有几人,正颇忧闷。 这几人可不就是李密、房彦藻、王伯当等人。 房彦藻在室内转来转去,转到门口,探头向外望了望,见门外除李密、王伯当的侍从外,野树横杂,藤蔓缠崖,一溪汩汩,周遭悄然,无有别人,缩了头回来,转向李密,说道:“李公,不要再犹豫了!我等进寨,已有多日,翟让村夫之徒,毫无远见,公虽数以海内形势晓喻与他,他却仍不能开悟,对公依旧不冷不热,到今未吐个实言,犹尚未说到底肯不肯容纳公入伙,更别说推崇於公了!又那王儒信诸辈,贪护栈豆,对公甚有敌意。若不早做决断,只恐翟让势必会被王儒信等说动,终是不能容公留在寨中!那样,我等不是白来一趟?” 李密佁儗地说道:“话是这般说,然那贾雄是寨中的军师,翟让之心腹也。我等若贸然贿他,倘被他反手将我等卖了,把我等贿他此事,告与翟让?我等岂不在瓦岗更无容身之时了?” 却是来到瓦岗已经多日,依然未得翟让一句肯留李密在寨中的准话,房彦藻等已是着急,故此房彦藻向李密提了建议,建议他不妨行贿贾雄,通过贾雄,促使翟让愿意加纳李密入伙。 贾雄是瓦岗寨的军师,深得翟让的信任,他要是肯帮李密说话,翟让的确是很有可能就会因此而愿接受李密入伙,可李密适才之所疑言,亦不无道理,贾雄毕竟是翟让的心腹,如果贾雄反手把他们卖了?可该如何是好?行贿军师,居心何在?翟让说不得登时就会翻脸。 以是,尽管房彦藻已经提出这个建议两三天了,李密仍犹豫难决。 王伯当忖思了片刻,说道:“明公,俺有一策,可保不必有贾雄将我等反手卖掉之虞。” “是何策也?快快说来。” 第三十八章 鹤氅羽扇劳军师 王伯当说道:“俺此前每来瓦岗,给翟宽、贾雄等以下之诸头领,都会另备一份礼物。翟宽等多推辞不受,或就算是接受了,对俺亦无过多感意。然唯贾雄,不但每次他都接受,且私下叙话时,常对明公有尊崇之言。明公,因此房贤兄提出的这个‘行贿贾雄,借其助力’的办法,俺看是可行的。不过这件事,不能房贤兄去做,更不能明公去做。要不,就由俺来做。” “由贤弟去做?” 王伯当说道:“一则,俺与贾雄私下已颇多接触,料他不会反手卖俺;二则,便是他把俺卖了,此亦俺王伯当之所为也,俺就一口咬定,是俺瞒着明公干出的此事,与明公毫无瓜葛,翟让纵是想要追究,他最多也只能追究俺这儿。明公,你觉得俺此策何如?” 李密说道:“这?伯当贤弟,要非是你,俺至今尚无容身之地,已是深受贤弟恩情,这件事,又怎好再劳累贤弟?” 王伯当说道:“明公家声显贵,公英姿绝出,四海驰名,如李玄英所言,身受天命,贵不可言!勇草木一样的人,能够得蒙明公不弃,不嫌无用,用为心腹,勇早是感激涕零,又焉能不肝脑涂地,竭诚以效?莫说这点小事,掉脑袋的事,赴汤蹈火,勇亦甘心情愿为明公去做!” ——王伯当本名勇。 李密感叹良久,说道:“‘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此言诚不我欺。贤弟真义士也!”想了一回,说道,“也罢,今实无有它法,亦只能便用贤弟此策,试上一试。但是贤弟,贾雄若真反手把你卖了,翟让追究下来,俺定不会置身事外,愿与贤弟一同应对。” 议定下来,就让王伯当出面,去寻贾雄行贿。 王伯当这次来瓦岗,不仅把他本寨的喽啰都带来了,他寨里的藏储的财货他也都给带了。 即从中收拾出了一堆金银珍宝,先包裹停当,随后於当夜,趁着夜色,王伯当领俩伴当,提着这些财货,绕开人多处,行山间小路,来到了贾雄的住地,见他室内亮着烛火,便做求谒。 门外的健奴进去禀报,很快,贾雄出门迎接。 王伯当精细,不知他室内有无别人,没有直接进去,在室外叉手行礼,说道:“这次自到寨中,已有多日,本是早就想来拜谒军师的了,奈何喽啰们须得安置,一直忙,未有得闲,故一直拖延至今,竟尚无拜谒军师。今晚见月色甚佳,因冒昧而来,却也不知有没有扰到军师?” 贾雄往他那俩伴当分各捧着的包裹上看了看,见这两个包裹都很大,鼓鼓囊囊的,心中欢喜,还礼说道:“俺正要睡了,但既是伯当兄夜来,些许瞌睡虫早不翼而飞。兄请入室内说话。” 进到室中,两个伴当把包裹放到地上,退将了出去。 贾雄笑呵呵地请王伯当入席就坐。 室内有两个小婢伺候,王伯当瞅了这俩小婢一眼。 贾雄令这俩小婢:“贵客登门,你这俩小婢,怎好不知事?还不去泉下取上好的泉水来,煮汤水待客?” 俩小婢接令自去。 俩人取水回来,却在门口,被王伯当的那两个伴当拦下。这两个伴当人高马大,脸上笑嘻嘻,口中只说请她俩稍待。看门的那健奴不来帮腔说话,这俩小婢遂也不敢不肯。 好在未等太长时间,约一刻多钟,不知何时掩闭上的房门打开,王伯当与贾雄自室内出来。 王伯当跨出门槛,阻住了贾雄再送,下揖笑道:“扰了公休息,还敢请公勿罪。” 贾雄呵呵笑道:“贤兄这叫什么话!兄这等贵客,俺请都不请不来的!” “这般,俺就告辞了,不打扰公了。” 贾雄令这看门的健奴:“送一送王郎君。” 待健奴送着王伯当等离去,那俩小婢从在贾雄后头,进了室内。 到了室内,俩小婢低着头,扫眼一看,适才放在地上的那两个大包裹已然不见。她俩本是客商的婢女,被掳到山中来的,因为长得不错,被翟让赏给了贾雄,俱是无有根底之人,因虽已知了那俩大包裹中装的是什么物事,这时也只能只当不知,亦不敢就此多嘴一言不提。 只说次日,贾雄起了个大早,穿戴整齐,持着羽扇,出门坐上肩舆,便去见翟让。 时辰尚早,翟让没在聚义堂,在他住处的院中见到了他。 翟让才刚吃过饭,靠着婢女,敞胸露怀地坐着,正在摸着肚皮消食,见贾雄来了,起身迎接。 贾雄深深下揖,道了声“明公”。 翟让笑道:“军师怎这般早?”令从婢、从奴取席、案来,请贾雄入座。 贾雄没坐,他说道:“明公,俺今日之所以这么早就来谒见明公,实是为了一事。” 翟让重新坐下,问道:“什么事?” 贾雄说道:“翟公,昨晚一夜,俺都没睡好。” “到底何事,引致军师夜不能寐?” 贾雄说道:“韦城一战,单公、徐大郎、元顺和摩侯,虽是合力把罗士信击走了,但闻他们所禀,罗士信所率之部曲,才仅千余。明公,罗士信只是张须陀帐下一将,张须陀帐下部曲更何止千余?一两万步骑众也!而今只一个罗士信,千余张须陀帐下的贼官兵,咱寨中就动用了单公、徐大郎、宇顺和翟小郎四员上将和三四千的喽啰,假使张须陀再动用主力,前来犯咱,可该如何迎对?……翟公,俺昨晚便是想到了这件事,因此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原来军师是为此事犯愁。军师,俺不瞒你说,俺也正为此事愁闷。军师说的这些,俺也都想到了。是呀,如果张须陀倾巢来犯,咱寨中只怕非其敌手。雄信、世绩等战罢回来时,俺其实就想与大家伙议议此事了,只是仗刚打完,连日庆功,不得闲暇。军师今日既然提及此事,想来军师对此,当是已有对策?军师有何高见妙策,俺愿洗耳恭听。” 贾雄说道:“明公,俺昨晚就此,卜了一卦。” 翟让身子前倾,紧张地目注着贾雄,关切地问道:“哦?卦象何如?怎么说的?” 贾雄说道:“总的来看,是个吉兆,咱寨子以后不仅能够安稳无恙,并且还能得以壮大,明公的威名将会震动远近;但短期来看,却有点麻烦,恐怕会有血光之灾。” “此话怎讲?” 贾雄说道:“这个血光之灾,以俺断料,大概指的便是张须陀很有可能会於近期再来入犯韦城分寨等地。” “竟是这等卦象?军师,张须陀近期若真再来进犯,卦象可有显示,何以应之为上?” 贾雄说道:“应之的办法,也有预示,两点而已。” “都是哪两点?” 贾雄说道:“抓紧时间,赶在张须陀再次遣兵来犯前,多讨进奉,以充实寨中的粮草、辎重,此是应之的办法之一;同时,扩充部曲,多召喽啰,以增强咱们寨中的实力,此是办法之二。” 翟让离席起身,便敞着怀,光着脚,在地上转了几圈,说道:“多讨进奉好办,俺今日就可招聚雄信、世绩等,商议此事;却这‘扩充部曲、多召喽啰’?军师,怎么个扩充、多召?难道是下山去往各县乡里,掳掠青壮,强逼他们入伙?” “明公,强逼只怕是不行。强逼来的,差之去讨个进奉差可还成,驱之与张须陀这等悍将交锋,怎能指望靠得住?” 翟让说道:“正是!俺亦这么想。强逼得来的喽啰,怕是不中用。军师,那怎么扩充、多召?” “启禀明公,现下寨中,不是有一人,在这方面足能为明公所用?” 翟让呆了下,醒悟过来,说道:“军师所指,是王伯当?” “不错,正是此人。明公,王伯当这个人,性子豁达,轻财重义,扶危救困,唯恐不及,在汲郡、东郡,特别是汲郡及其周边的好汉们中,颇有声名。他之前,不就已先后给咱寨中送来了好几拨的好汉么?於今他既已跟着李密,来到了咱寨中,明公何不就再遣他下山,令他为咱寨招徕周近各个寨头的好汉? “并且,明公,不止王伯当,还有李密、房彦藻等,彼等因尝参与杨玄感反乱,又复原本皆为名家贵公子,各有些虚名在外,与其留他们在山中,咱寨里还得供应他们的日日吃食,明公何不干脆将他们也悉遣下山,一样为咱寨中招引好汉?召得来时,咱寨中的部曲不就得到扩充了?即便召不来,对咱寨中亦无所损。” 翟让寻思了会儿,说道:“李密、王伯当等才来咱寨中未久,来之尚且未久,俺就把他们都打发出去,令为寨中招揽好汉,……军师,这要传出去,似非是咱义气男子该有的待客之道。” 贾雄喟然叹道:“明公真是重义气的好男子!”说道,“明公若是不好开口来讲,亦好办,便由俺来与他们讲就是。俺今日便可与王伯当讲说此事。” “军师,这合适么?” 晨风清微,贾雄鹤氅飘飘,摇动羽扇,运筹帷幄的样子,笑道:“明公,俺会让他们主动向明公提请,愿意下山,为明公招揽好汉!” 翟让大喜,说道:“若真如此,有劳军师矣!” 「肚子拉了两天,吃不消。今天一更了。」 第三十九章 初自领部劫掠去 且说李善道谷中,自新的赏格定下,两旅一火的部曲操练得热火朝天,众人俱是主动性大增。 连着操了数日,旗鼓这块儿的操练已是由“队”而“旅”,连“旅”这一级的操练亦已纯熟。 三日的小检上,李善道按足赏格,把给成绩优异者的奖赏,全都当日发下。 众人操练的积极性更高了。 旗鼓已识,队列已成,接下来,就是武技和阵法的操练了。 操练至此,不再是全天只练一项,改为了上午打熬气力、教习武技,下午操练阵法。 不论上午的操练,抑或下午的操练,李善道以身作则,都加入进去。比之前几日的单只操练旗鼓,武技和阵法的操练显是更加累人。三四天不停地操练下来,李善道的身子骨虽年轻力壮,也不免有些经受不住,晚上一沾榻,便呼呼睡去,那乐在其中的夜半箫声,亦不觉少矣。 却将到操练至第十天,大检这一日的头上,这天上午,李善道被徐世绩唤了去。 快中午时,他回到了谷内。 召来陈敬儿、王须达、罗忠、秦敬嗣几个小头领,他将从徐世绩处领得的一样物事,冲诸人晃了晃,说道:“翟公昨天下了命令,令诸位大头领,需皆於这几日内,选抽本部的喽啰下山,为寨中讨进奉。大郎唤我去,为的就是此事。他问我,是愿留下守寨,还是愿出山讨进奉。我代兄等做了决定,愿出山讨进奉。大郎因令我等明日下山。此即大郎给我的出寨令牌。” 王须达说道:“诸位大头领,这几日内都须得遣喽啰出山讨进奉?” “不错。” 王须达纳闷说道:“咱寨中虽然没断过讨进奉,但一次出这么多人马,却也少见。” “这是寨里的决定,想来翟公等应是有他们的考量,非我等可知了。诸兄,我代你们做的这个决定,你们可否愿意?” 如果说,刚开始被拨到李善道手下时候,王须达对李善道表现出来的尊敬,更多的只是“表面”的尊敬,与罗士信这一战后,王须达对李善道的尊敬,却不再仅是“表面”。毕竟,任谁都得承认,“身先士卒、率众突入”的这份勇气,不是谁人都能有之的。 王须达因而立刻回答说道:“俺们是郎君的部曲,自然唯郎君之令是从。” 陈敬儿呲牙笑道:“留下守寨,有甚意思?既无进奉可得,又被郎君天天操练,累得不轻,当然是不如跟着郎君下山讨进奉快活。” 李善道哈哈一笑,说道:“兄等既都无异议,那咱收拾收拾,便明日下山。亦可正好借此,实地用兵,看咱这八九日操练的成果何如,比之上次打罗士信时有无进步。” 诸人恭谨应诺。 天天在谷内操练,确是又累又闷,明日下山的命令传出,谷内在吃午饭的百十汉子们,无不雀跃,欢声雷动。饭罢,捎带着下午的阵法操练,大家伙的劲头也都高昂了很多。 一夜无话,谷中月明,桃花飘香。 翌日一早,留了康三藏和他小奴,及裹儿在谷,禀过徐世绩,李善道便点齐部曲,率众出寨。 如前所述,瓦岗劫掠的区域,主要有两个。 一个是东南边荥阳郡、梁郡境内的通济渠沿线;一个是西边汲郡等郡境内的永济渠沿线。 这两个区域,前者远,但前者的商旅多;后者近,但商旅少。 徐世绩分配给李善道劫掠的地区,自是前者。 此一回被派下山劫掠的各部喽啰的确很多,仅只徐世绩的凤凰分寨,总共不到两千人的部曲,被徐世绩指派下山的就有近千喽啰、十来部之多。李善道旅算是较早出寨的一部。 谷中出来,上到山顶,下至寨门口,李善道呈上出寨的令牌。黄君汉看了,即开寨门,放他们出山。张夜义知这是李善道头次独自带人出掠,亲送了他一程,祝他马到成功,收获多多。李善道甚是感谢,摸出四五金豆,照例送与给他,小小意思,不成意思,权表意思。 出得山外,渡过黄河,整了下队伍,李善道翻身上马,当先而行,引此百余人迤逦向南。 下午路过卫南县城时,李善道令部众暂且停下,寻地休息,派了秦敬嗣、张伏生等几个,拿着财货,回城中去。秦敬嗣等所拿之财货,俱是从十来日前的那次分成中取出来的。那次分成的财货,李善道未有全都留用为赏格,该分给秦敬嗣等的,也都分给他们了。一直未得时机遣人回卫南,乃趁今日此机,他叫秦敬嗣等潜回城内,把这些财货分给各家拿去。 等了一个来时辰,秦敬嗣等络绎归来。 李善道给自家也送了些财货,秦敬嗣禀报说道:“李大郎在家,闻得二郎现在城外,坐不住身,一意地要跟俺出城,来与二郎见见。俺好说歹说,才把他劝住。”摸出一柄刀子,递给李善道,说道,“大郎说,二郎现在寨中,刀头舔血,不可无利器防身。这把刀子,是他专门央王铁匠打得,用的上好钢料,令俺拿与二郎。” 接住这刀子,抽出鞘了半截,李善道看了一看,确是一柄好匕首,试了试刀刃,寒气逼人。 他将刀子还回鞘中,挂在了蹀躞带上,笑道:“我这阿兄,日常找王三,打的都是农具,突然寻他打柄刀子,这王三不定得多大吃一惊。”令王须达等,“叫儿郎们都起来,接着赶路!” 迎着日头,继续前行,入夜便在野外露宿。 如此晓行夜宿,两天后,进到了荥阳郡最北边的酸枣县地界。 瓦岗在荥阳郡、梁郡的各县都有耳目。这些耳目可分为两类,一类是主寨里派的,一类是各分寨派的。主寨的耳目,李善道没资格用,凤凰分寨的耳目,他可以用。入酸枣县界之前,李善道已派秦敬嗣、程跛蹄等按徐世绩的交代,先进了酸枣地面,去找本分寨的耳目。 在一处小树林中,等了小半天,秦敬嗣等领着一人远远地行来。 这人入到林中,不用秦敬嗣介绍,已从或坐地、或靠树闲站的这百余汉子中,分辨出了谁是头领,下拜李善道前,说道:“不知头领下山,小人迎接来迟,请罪请罪!” “你请起身。”李善道打量他,见他二十四五年纪,眉清目秀,问他说道,“兄台高姓大名?” “小人董狗儿,在家行三。头领唤俺董三便是。” “你是寨中在此的坐地耳目,还是外派耳目?” 这董狗儿回答说道:“小人是酸枣当地人,是寨中在此的坐地耳目。” “徐大郎的符令你看了吧?” 董狗儿说道:“回头领的话,看了。” “我奉令下山,来荥阳讨进奉。下山前,大郎限我以半个月为期,令我半个月后还山。我拍了胸脯,向大郎保证了的,这次下山,一定满载而归,务要在这回同下山的诸头领中,拔个头筹。奈何我本非荥阳人,人生地疏,消息不畅,因却尚得多请老兄照顾,多多给我指点消息。”李善道摸出金豆三四,给他说道,“小小意思,不成意思,聊表意思。” “这小人怎敢受!打探消息是小人本责。头领放心,但凡有行商消息,俺一定及时禀与头领。” 李善道示意高丑奴把这几个金豆强塞给了他,说道:“但有收获,对贤兄另有感谢。”问他说道,“今我等已到荥阳,请教老兄,近日可有值得下手的商旅路过?” 董狗儿收下了金豆,遗憾地说道:“头领晚到了一时。确有一支不小的商旅,两三天后要路经酸枣,可这消息,小人已报给聂头领了。聂头领已然领他的部众,前往埋伏等候了。” “聂头领”,说的是聂黑獭。聂黑獭这次也率众下山了。要说起来,他出山的时间比李善道旅且晚一点,可他的部曲尽是徐世绩手下的直属精锐,半数有马,没马的也有骡、驴可骑,故行速甚快,结果到荥阳的时间,倒比李善道旅早了一天,昨天下午他们就到了。 前天来荥阳路上时,李善道碰上聂黑獭了,他们亦百十人,一旅的规模,然扬尘纵马,声势却与他这百余人大不相同,从后头赶上他们,聂黑獭与他说了几句话,便驰马而去,将他们远远地抛在了后边。当时还把高丑奴羡慕得不行,嘟哝了好几遍:何时他们也能人人有坐骑? 肯定是没法和聂黑獭争的,李善道对此亦不觉得有甚可惜,问道:“还有别的商旅么?” “酸枣地界的商旅原本就少。聂头领去埋伏的这一支,是从永济渠来的,故路经酸枣。这一支商旅以外,小人未闻得近日还有别的大队商旅会路过本地。南边的阳武、原武等县,邻着通济渠,那边的商旅多。要不这样,小人派人去阳武、原武等县,为头领打探打探?” 李善道说道:“这样甚好!有劳老兄了。” 送走了董狗儿,李善道等便暂在林中驻下。 等了一日多,不见消息,众人多渐焦躁之际,却亏得李善道送给董狗儿的那几个金豆吃了力,这天擦黑时分,董狗儿匆匆地再次过来,一见李善道,喜色满面,说道:“恭喜头领!” “哦?有消息了?” 董狗儿说道:“阳武、原武那厢,近日来将要路经的大队商旅,各都已有各分寨的头领定下分好,暂尚无可供头领往劫的,但今天中午,小人刚得了一个消息,东平郡的郡丞任期到了,携眷还乡,明日将路经酸枣。这个狗官是个贪官,据说他所带之财货着实甚多!” 李善道等闻言,俱是大喜。 “唯有一点……。”董狗儿皱起眉头。 李善道问道:“怎么?” 董狗儿说道:“这狗官带的财货虽多,可他带的随护也多,听说有数十人,并每到一县,他都提前疏通好了关系,请当地使县兵护从,亦因此,自东平郡而将至鄙县,他却竟是一路上稳稳当当,太太平平。小人估计他明日入了鄙县境后,鄙县也可能会遣县兵护他过界。小人看头领此所率来之部曲,并不很多,只百十好汉,恐怕单凭头领一部之力,不好讨他进奉。” “老兄有何主意见教?” 董狗儿说道:“聂头领要劫的那波商旅,尚未入酸枣境,小人愚见,不若头领便与聂头领见个面,两下商议一下,索性两部联手,共劫这个狗官?” 第四十章 两面夹击缴获来 东平的这位故郡丞,名叫程焕。 他蹙着眉头,从乘车中探出头,很不满意地瞧着前边道上,与随从在车边的数人说道:“早就听闻荥阳郡内,瓦岗等处的盗贼出没,如入无人之境,然亦不料,青天白日,朗朗乾坤,这官道通衢之上,便竟有强人劫道!还有没有王法了?真也不知郇王是怎么治的境!” 车边数人里,一人惊慌说道:“程公你看,这股强人打的旗号,是瓦岗的强盗。瓦岗的强盗在鄙郡最是横行,杨公对之亦避让三分,方下他们拦道於前,怎生是好!” 程焕哼了声,却不慌张,说道:“瓦岗的贼名再盛,现下拦道的只区区三二十强人,有甚可忧?侯曹主无须害怕,俺亦不用你县兵相助,你只管随在车边,观俺奴仆杀贼可也。”喝令另外一人,“沐阳,还等甚么?引勇士上前,将这股强贼赶散。” 被他呼“沐阳”此人,是个三旬的大汉,仪表堂堂,六尺余身高,身材健硕,穿着件黄色的圆领衫,腰围革带,骑着匹黄马,当即应了声诺,抄起置在马鞍边的长矛,按了按革带上挂着的横刀,拍马而出,招呼了七八个持矛拿刀的从者,便向对面一两里外的那群强盗行去。 到了一里多地开外地方,被呼为“沐阳”的这汉子勒住坐骑,打量细看。 只见对面的这股盗贼,人数大约一二十,在官道上一字排开,组了个长方形的阵型。 一面红色的旗帜,打在他们队阵的中间。 旗上竖写着两行字,一行字大,在左,写的是:“替天行道”;一行字小,在右,写的是:“瓦岗凤凰卫李二郎”。 一人骑马,立於旗前,另有三四跨刀的壮汉,徒步随立在这人马边。 看罢了,被呼“沐阳”的这汉子清了清嗓子,说道:“对面好汉,在下这边有礼了。俺叫高曦,是我家主人的扈从。诸位好汉可能还不知我家主人是谁,我家主人系是……” 对面旗下随立马边的几人中,一人打断了他的话,呲牙笑道:“你这汉子,哪里来的这多废话?你家主人是谁,俺们清清楚楚,不即东平郡的故郡丞么?俺等在此,专候他多日了。提心吊胆地担心了好几天,就怕你们半道上被别的好汉劫了,俺等空等一场。精诚感天,功夫不负有心人,总算是等到了你们来。瞧见这面大旗了么?俺等是瓦岗的好汉。俺们瓦岗的威风,不用俺说,你必也知,识趣些的,快把你们随带的车上财货尽都献来,可饶你等不死。” 高曦是个讲礼的汉子,还想再说几句,最好是能不动干戈,便解决问题,却后头车中,传来了程焕不耐烦的声音:“沐阳,还在与这些盗贼说些什么?快杀散了,莫误了今日的行程。” 没办法,高曦只好应了声诺,然后又与对面的这伙强盗说道:“俺敬重贵寨的义名,本不欲与你们起干戈,然既然你们不肯让道,俺也无法,只好得罪了。刀枪无眼,你们小心了!”双腿一夹,驱马前驰,手挺长矛,一人单骑,就往对面的强盗阵上来冲。 却对面这股拦道的强人,无须多说,自便是李善道一伙。 适才答话的是陈敬儿。 见他匹马单枪,前来冲阵,陈敬儿啧啧说道:“好个莽大汉,一人一骑,就来冲咱的阵么?” 骑在马上的是李善道,李善道却不大意,说道:“他既敢匹马单枪,定有过人之处。”令道,“兄弟们,扯乎,快滑!”拨马便往后走。 举旗的是高丑奴,夹起旗帜,跟着后走。 陈敬儿等和列阵的那一二十人也都跟着撤退。 高曦的马已经跑起来,一时刹不住,他遂挺矛於后追赶。 一两里外,车中的程焕,摸着胡须,笑与车边的“侯曹主”说道:“如何?侯曹主,你是不知俺这个门客的了得。他本是俺东平郡的府兵队正,后来犯了事,俺喜其勇武,法外开恩,救下了他。他因乃甘愿投效,以报俺的恩典。自旬日前,出东平以今,俺这一路上遇到的强贼亦颇有之,却都被他打散。路过韦城地界时,岂止区区数十人劫道?足有百余的韦城的瓦岗贼欲图劫俺,一样不是他的对手。侯曹主,且等沐阳擒下一二逃走之贼,绑了与你,你自可拿去县中请功,亦算是俺多谢你引你县县兵护从俺过境的辛苦也。” 侯曹主又惊又喜,说道:“早知明公手下,有此等壮士,俺又何须方才忧心!” 程焕喝令车外的余人:“各领奴仆,快些去给沐阳助阵,务要多擒几个贼子,送与侯曹主。” 车外的剩下几人,除两个县兵的军吏外,余皆应令,便各领人,离开了车队,赶上去助高曦。 程焕只当大局已定,缩头回了车中。 却不到半刻钟,他蓦地里听见车外前头,传来了一阵阵的大呼小叫。 起初尚以为是逃走的盗贼被高曦等追上,逃之无路,因发出的喊叫,听不两声,觉出了不对,那喊叫声中,分明多有他熟悉的声音,是他的护从! 赶忙从车中再次把头钻出,程焕抬眼望去,大惊失色。 两三里外,尘土纷扬,但见那地上,不知滚动着多少人,更且有一匹黄马也在地上翻滚。再细看时,滚着的那些人,全是他的手下护从,高曦也在其中。 程焕指着,说道:“这、这……,怎么回事?” 侯曹主早是失色,吃吃地说道:“明公手下的那位壮士,正骑马追贼,不知怎的,忽然马倒,他也摔落在地;紧接着,后头的那些明公手下的护从们也都纷纷摔倒。一个个成了滚地葫芦。” 程焕瞠目结舌,还没想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又蓦地里,震耳的喊声从后边传来。 他急掉头后顾,看见是得有五六十之数的强盗,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操持兵器,呐喊杀来。 车边这时,基本已没了他的护卫,只剩下了四五十个县兵。 程焕忙说道:“侯曹主!快些下令迎贼!”等不及这位侯曹主下令了,他自令那两个县兵的军吏,“快、快!带兵杀贼!杀的一贼,俺赏钱两千!不,三千!打走了贼,人人有赏!” 这俩军吏呼喝部曲,转身应敌,预备接战。 冲来的那数十盗贼,到了一箭之地,县兵将要放箭,路两边的树上,突然箭矢射出。 却时当四月,树叶正茂密之时,这会儿又是中午,太阳晒得凶,兼之这条路又是官道,谁会去注意路边的树上有无人埋伏? 树上的箭矢近距离地突然射来,准头甚佳,接连三四个县兵中箭。 剩余的县兵登时大乱。瓦岗寨的威名,在荥阳郡端得响当当,要是处在上风,这干县兵或还敢与一战,现处下风,再顾不上那两个军吏的命令,俱是喊叫一声,丢下兵器,一哄而散。 后头杀来的那数十个强人,领头的是王须达、秦敬嗣、罗忠,很快冲到了车边。 县兵的那两个军吏见势不好,亦抛下了兵器,赶紧地抱头蹲地,连道:“投降!投降!” 王须达拽住侯曹主坐骑的辔头,止住了他的试图逃窜,劈手将他从马上拽下,一脚踹翻,踩在了他的头上,喝道:“老实点,不准动!”可怜此位侯曹主已被摔得七荤八素,脑壳发晕,又何能不老实?果真是半动不动,只不断求饶:“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秦敬嗣扯开车门,焦彦郎、张伏生窜入车内,将程焕和两个妇人从车中推了出来。 程焕与这两个妇人跌倒在地,抱住头,不敢起身,亦都是大叫:“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你就是东平郡丞?” 程焕说道:“是,是,小人就是程焕。” 焦彦郎不待秦敬嗣吩咐,与张伏生、姚阿贵、王宣德等奔向两三里外的战场,齐声喊叫:“贼县兵都逃了,程焕已被擒下!贼县兵都逃了,程焕已被擒下!” 他们好几人的齐声大喊,声音不算低,可战场上的李善道、陈敬儿等却是大半都没有听到。他们彼此间听到的,更多的是诸人彼此不断发出的惊呼和大骂。 郑智果的叫骂声最响:“狗日的!好凶!入你娘娘,追着老子打么?” 陈敬儿也在骂:“贼汉子!好刀法。” 李善道在大声命令高丑奴:“丑奴,你还不赶紧来,将这贼厮鸟按住!” 焦彦郎等见他们连声大喊,李善道等几乎是无人反应,亦觉奇怪,奔到近前,这才看到,是一条大汉灰头土脸,面皮呲血,一身黄衫亦脏污不堪,提着横刀,两眼发红地在追郑智果、陈敬儿等人,却竟是郑智果、陈敬儿等三四人,被他一人追得到处乱逃,正闹得不可开交! 高丑奴两拳将一个企图从地上爬起来的程焕的护从打晕,应李善道之令,从不远处奔了过来。 提着横刀在追郑智果、陈敬儿等的这条大汉,便是高曦。 好端端的一条讲礼的大汉,吃了暗算,被摔了个晕头巴脑,礼也不讲了,红着眼,只管追人砍杀。他使得一手好横刀,郑智果、陈敬儿等都不是他的对手。 高丑奴奔到近处,趁他怒火冲头,只追着绊倒了他马的郑智果追际,弯腰前冲,跑了几步,对准他的腰杆,一下扑了过去。高曦没有提防,顿被扑翻。 翻倒在地,高曦紧握刀柄,往高丑奴的头上去砸,骂道:“狗贼!放开俺,俺与你斗!” 郑智果、陈敬儿等转回来,帮着高丑奴把高曦牢牢按住,又数人围上,夺了他的刀,使绳子绑住了他的手脚。高丑奴等放开了手,退后几步,将他围在其间,各低头来看他。 李善道也过了来,拨开诸人,看了高曦好几眼,说道:“好汉子!丑奴,我看也只有你敌得住他了。”忽地笑骂一句,“他妈的”,说道,“使柄横刀,便这等了得,要骑着马,不更了得?还好老子战前定计,用了这绊马索之计,不然这汉子,还真不好拾掇。” 高曦冲着李善道等呸了口,拼力挣扎,可又怎能起身,怒道:“偷施暗算,无耻小贼!” 李善道哈哈一笑,令高丑奴道:“看好了他。”听完了焦彦郎的禀报,向着程焕车队处望了望,与陈敬儿说道,“五郎,走,咱们去瞧瞧费了这么大的劲儿,都得了些什么缴获。” 第四十一章 陈敬儿笑杀贪官 一辆辎车,后边是十几辆马拉的大车。 先没看车中装的都是什么,只那十几匹拉车的马入眼,郑智果就很高兴。 他说道:“高大兄说,咱要是也能都有坐骑就好了,这不坐骑就来了么?” 王须达、秦敬嗣、罗忠等都迎将上来。 听到郑智果的这话,王须达笑道:“这是拉车的驽马,用来骑骑还行,上阵杀敌就不成了。”他已经看过了车中的东西,相比马,还是车里装的东西更吸引他,他喜滋滋地请李善道去车边察看,在前边引着路,扭着头说道,“郎君!还好听你的了,咱自己动手,没劳请聂头领相助。要不然,这么多的好东西,咱得分给聂头领一半,那可就太可惜了。” 说话间,到了车队。 车上盖着的毡布早就已被揭开。 李善道往车中看去,见头一辆车上,装的尽是绫罗绸缎;次一辆车,装的仍是绫罗绸缎。一辆车、一辆车的看将过去,总共十四辆车,五辆车上装的都是绸缎;一辆车上装的是瓷器、玉器、银器等物,三辆车上装的是男服、女装、幞头、腰带、鞋履、首饰等服饰之类,两辆车上装的是香炉、暖手炉、团扇、羊毛毯等各类的家用小物事;一辆车上装的是宝刀、宝剑等物;两辆车上装的则俱是金银珠宝、白钱肉好。——肉好,是隋文帝开皇年间铸的铜钱。 看完了一遍,李善道说道:“他妈的,果真传言不虚,这狗官是个大大的贪官。” 王须达哪里管他是不是贪官,笑道:“郎君,越贪官越好啊!他不贪,咱咋来这么多的收获。” “五郎呢?怎不过来看看?”李善道忽然发现跟在自己身后的只有郑智果等,没有陈敬儿,诧异地问着,回头向辎车边上去望,正好看见一幕,吃了一惊,忙转身来,大步往辎车边走。 王须达、郑智果等也看见了这一幕,亦是各吃一惊,忙不迭地也都往辎车边回。 却李善道赶回到辎车边。 辎车边的地上已是流了一滩的血,仍还有血水在从程焕的脖颈上的伤处往外流。 程焕躺在血泊中,张着嘴,哑哑地发着模糊的声音,双眼瞪得老大,透出惊恐,手举着,双腿弹腾着,挣扎了片刻,手软软垂落,不再动弹了。陈敬儿犹恐他未死透,在他脖子、肋部又捅了几刀,然后将匕首上的血在程焕的衣上擦了擦,这才将匕首收回。 蹲在地上,仰起脸,陈敬儿呲牙冲着李善道一笑,说道:“郎君,俺把他宰了。” 他脸上被喷到了不少血,他牙又白,这一笑之下,颇是令人恐惧。 被按倒在边上,目睹了他杀程焕经过的那一位“侯曹主”、那两个投降的县兵军吏,还有那与程焕一起被推出车的两个妇人,皆已被吓得面色惨白,魂不附体。 王须达跺着脚,拍着腿,说道:“你、你,……哎呀,你这个五郎,咋把他杀了?” “这狗官是个贪官,不知害了多少百姓,怎么?三郎以为,他不该杀么?” 王须达恨铁不成钢似地说道:“五郎,俺知你最恨贪官酷吏,你杀他,俺无话说,可你也忒心急了些!这厮是个奇货呀!俺都已问过他了,他家虽远在南阳,指望他家人送赎金来,未免耽搁时日,但他在东平郡有交好的官吏、朋友,咱却可令他遣人回东平筹措赎金。五郎,这贼厮鸟是个故郡丞,他家在南阳也是个豪富,你想想,能索来多少赎金?三二十万钱都是少说!就这么被杀你了?可惜啊!可惜!你就杀他,总也是等要来了赎金,你再杀啊!” “这倒是小弟思虑不周了。”陈敬儿起得身来,向着王须达揖了一揖,笑道,“下次再杀狗官时,必听贤兄的话,先索来赎金,俺再杀之。” 李善道对陈敬儿的过往经历早有熟知,诚如王须达所说,莫看陈敬儿平时总一副开朗的样子,然若碰到贪官污吏,那真是他如见仇人,程焕被他不声不响的杀掉,说来出人意外,实在情理之中。李善道本来还没考虑好怎么处置程焕,但现下程焕已被杀掉,那也不用再做考虑了,他摆了摆手,说道:“罢了。既已杀了,别的都不必再说。” 他想了下,到底还是得再嘱令陈敬儿一下,正色与他说道,“五郎,我知你与贪官污吏有仇,这贪官污吏,也确是个个该杀,可以后再遇到这样的事,你却不能不告一声,就动手杀了。杀不杀,得等我的话。” 陈敬儿呲牙应道:“郎君的话,俺记住了。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尚敢请郎君请勿罪。” 李善道点了点头,不再就此事多说,视向被按在地上的另几人,问道:“这几人是谁?” 秦敬嗣介绍说道:“这老鼠须的丑汉自称名叫侯友怀,说他是酸枣县的曹掾;这俩贼汉子说是酸枣县县兵的军吏。他仨奉酸枣县令的命令,护送程焕过境。这俩妇人,是程焕的妾婢。” 侯友怀,便是那位“侯曹主”了,他被按趴的位置离程焕挺近,程焕的血已流到了他的脸边,他半点不敢动,由着那血往自己的嘴边流淌,恐慌地求饶叫道:“好汉!俺就是一个小小县吏,素被县君厌恶的,故此才得了护送程焕过境的这个苦差事。俺却不是贪官!不是贪官!” 王须达赔笑问李善道,说道:“郎君,这侯友怀和那俩军吏,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人。未知郎君打算如何处置他们?” 李善道没回答他,笑着上下瞅了他几眼,说道:“三郎,你他妈的真是个当强盗的好材料!” 王须达已知李善道“他妈的”这三个字,类似即“他娘娘的”之意,很多时候,只是李善道的口头禅,并无骂人之意,因也不恼,仍是赔笑,说道:“郎君此话怎讲?” “我若料得不错,你是不是想建议我,把他三人扣为人质,亦索赎金?” 王须达赞道:“郎君英明神武,能掐会算!小人正是此意。郎君,俺刚也问过他仨了,侯友怀与这俩军吏家里,俱酸枣富户,他仨兼又只是奉令护送程焕的,与咱并无仇怨,没必要杀,既然如此,小人愚见,何不就留了他仨小命,向他仨家里索要赎金?多多少少,总是点肉。”看了下陈敬儿,补充说道,“当然,要真想杀他仨,也当然行,但等赎金到了,再杀不晚。” 侯友怀和那俩军吏吓得屁股尿流,齐声叫道:“小人家里愿献赎金,只乞好汉不杀!” 一个词可以形容王须达,吃干榨净,难怪李善道说他是个做强盗的好材料。 李善道从善如流,笑道:“好吧!三郎你言之有理。这件事就听你的。他三人的小命留下,但赎金,却不仅要向他仨家里索要。” “郎君的意思是?” 李善道说道:“一个县曹掾,两个县兵的军吏,都是官身,这趟他仨干的又是公差,结果落在了咱的手里,那为赎他们三条命回去,酸枣县寺奉献给咱十万、八万的赎金,不为多吧?” 王须达竖起大拇指,由衷赞道:“小人智商短浅,鼠目寸光,万难与郎君相比!” 李善道说道:“这事儿,就交给你来办了。” 王须达恭敬应诺。 此地是官道,不宜久留。 这会儿在这一截官道的两头已有行人、流民出现,只是因见他们这一大伙儿的强人在此,未敢有人近前。 为免酸枣县中闻讯,再派来县兵,李善道遂不再於此处多停。 他先令将侯友怀等五人悉数扔进辎车里;继令王须达、秦敬嗣、罗忠分出人手,把逃走县兵丢下的兵器,悉数捡起,或暂丢到货车上,或暂拿着;末了又令将货车上的毡布重新盖上,分派人手,两人赶一辆车,及把辎车也赶起来,一行人便离开这里,向他们藏身的地方去。 行经到高丑奴等处时,高丑奴等押着高曦等俘虏,加入到队伍中,一俱同行。 至於被杀掉的程焕,众人都恨他是个贪官,尸体没人理会,便被丢在了路边。 却侯友怀等带的县兵和程焕自带的奴仆、护从,大多逃掉了,俘虏到的不多,十几个,县兵主要是那三四个中箭的,余皆是程焕的奴从。 这县兵、奴从,如果现在就回寨的话,俘虏他们还有些用,能放在寨里做个劳力,而下李善道等又不准备回寨,他们就没啥用处了,且此外还得另派人看管他们,浪费人手,李善道因在令将他们的兵器收了以后,人则干脆都放走了事。 藏身的小树林在十余里外。 沿着官道走了不很远,李善道等从官道上转下,改行小路。 小路崎岖坎坷,车子行在上边,颇是颠簸。王须达担心瓷器等物被颠坏,亲自守在装瓷器等物的车边,行不一会儿,就掀起毡布,往里检查检查。时或从前头的辎车中,传出“哎哟”、“哎哟”的男女叫声,是侯友怀等五人在车内挤成一堆,被颠得时不时碰头撞脑。 全因李善道之计,以百余人的部曲之数,成功地劫下了程焕,并几乎无有伤亡,只两三个受了点轻伤的,寨中规矩,每次讨进奉,动手的可自得三成,这亦即是说,十四辆货车里的东西,有将近三分之一是他们的,这一趟的讨进奉,端得可称大获丰收,高兴的又何止王须达,上至罗忠等小头领,下到焦彦郎、郑智果、罗龙驹等普通部曲,尽皆是兴高采烈。 李善道也挺高兴。 他高兴的不单单是财货上的收获,还有这些马和缴获得来的百十件兵器。兵器无须多说,这些马,就算是须得给寨中七分,可至少他们也能分得四五匹,又就算都是驽马,不是战马,可上不了战场,像聂黑獭的部曲一样,平时能骑,能以此加快行军速度,亦已不错了。 其外,更别说,还俘虏到了高曦这么一个勇健的汉子。 李善道骑在马上,想到此处,往旁边看了下。 高曦不断叫骂挣扎,推着他走,太不好走,高丑奴等索性把他的嘴堵住,将他捆在了两根杆子上,由四个喽啰扛着他走。就跟在李善道的坐骑边侧。 李善道呼他的字,笑着与他亲热地说道:“沐阳,先委屈你一会儿。你暂做忍耐,等到了驻地,就把你解开放下。” 高曦平躺在两根杆子间,怒目仰视,挣扎着手臂、双腿,嘴里嘟嘟囔囔地不知说些什么,肯定不是好话。 李善道把头转回,踌躇心道:“这叫高曦的汉子,确是骁健,比相扑不好说,然要比杀人的能耐,王须达也不见得是他对手。我若能把他收为己用,不但将来战阵上能有用处,即便眼下的操练上,他也能有用处。只是,该怎么做,才能得他为用,使他甘愿从投於我呢?” 由这高曦,想到了后边辎车里堆着的侯友怀等,他接着想道,“可惜那两个军吏,还有那个侯曹主,没甚用处,只能索些赎金。如若他仨也能像高曦此等勇悍……”突然,一个念头冒了出来,他呆了片刻,面色转喜,拍了下手掌,说道,“对呀!我咋刚没想到呢?” 来不及先与王须达等商量,李善道大声唤陈敬儿、秦敬嗣等过来,下令说道,“五郎、敬嗣,你俩带上两三人,把拉车的马解下来,赶紧返回去,追那几个被咱放走的县兵!” 秦敬嗣愕然问道:“追那几个县兵?” “先别多问,再晚会儿,怕你们就追不上了。先去追,追上后,捉将回来!” 第四十二章 侯友怀怯喊门卒 到了小树林,远远的外边散出暗哨,李善道令去把董狗儿找来。 随董狗儿来的另有一个汉子,四十多岁,这汉子是瓦岗布置在酸枣的几个坐地户之一。 有的时候,寨里的人,像李善道他们这次,出寨以后,并不是只讨一次进奉就回山,那就需要把他们劫来的财货,暂时找个地方安置,此类的坐地户干的就是这种事。 这汉子干此勾当有一年多了,前前后后,帮着保管过数十次的赃物,却若论需要保管的赃物之多,之前的哪一次也比不上这一回。当他看到李善道等抢到了这么多东西后,眼瞪得比他骑来的驴的眼都大。还好,这汉子是个小豪强,自有一个小庄子,货物虽多,他倒仍可代为保管。遂等到入夜,由罗忠带着人,赶着十几辆货车,便随这汉子去他庄中了。且不必多提。 罗忠等去后未久,马蹄打地的清脆声音,远远地从小树林外传来。 暗哨早来禀报,是秦敬嗣、陈敬儿回来了。 李善道暂止下与高曦的说话,出到林外迎接,——严格说来,他也不能算是在和高曦“说话”,高曦没咋开腔,偶一回应,亦是骂“无耻小贼”,不过李善道笑吟吟的,任他骂,亦不生气。 却到得林外,等不片刻,秦敬嗣等於夜色下,骑马回至。 诸人勒住马,纷纷跳下。 有三匹马上都横放了一个县兵,这三个县兵也被秦敬嗣他们从马上拖下。 押着这三个县兵,到李善道等近前,陈敬儿笑道:“郎君,没能全都追上,只抓到了这三个。” “三个少了点,但勉勉强强也够用了。”李善道略瞅了下这三个县兵,令将他们押入林中,叫陈敬儿、秦敬嗣亦随他入林。王须达跟着李善道一块儿来迎的,也跟在边上。 寻了片清净的地方,李善道叫他几人坐地,自己也坐了下来,说道:“你们不是问我,为啥要追那几个县兵?现在我可以回答你们了。但在我回答之前,我得先问你们一话。” 王须达恭恭敬敬地说道:“郎君要问什么?” “我要问的就是,不知兄等有没有胆量,跟着我干一票大的?” 王须达笑道:“郎君,咱们今日劫了程焕,所得甚多,这还不叫大的么?” “比起我说的这一票,程焕这票,不大。” 王须达的精神头顿时十足,说道:“竟比程焕这票还大?郎君请说,是甚么?莫不是有大商队将要过境?” “我说的不是商队,是酸枣县寺。” 王须达掏了掏耳朵,说道:“郎君说什么?” “酸枣县寺。诸位,程焕只是个离任的郡丞,他随行所带的财货再多,又何能与县寺的存储相比?”李善道环顾诸人,说道,“我意,何不咱们下一票,就问酸枣县寺讨讨进奉?” 王须达、陈敬儿、秦敬嗣几人彼此相顾,面面相觑。 秦敬嗣说道:“二郎,劫酸枣县寺?这……,县寺在酸枣城中,咱才百十人,怎的往劫?” 李善道说道:“若是硬攻,咱的部曲自是不够将酸枣县城攻下,可如果智取呢?” 秦敬嗣问道:“二郎,怎么智取?” “要点是在城门。咱们只要能抢下城门,然后酸枣县寺就是咱们的囊中之物了。” 陈敬儿说道:“具体怎么做?敢请郎君仔细说说。” “具体的话,可以分成四步。第一步,就是抢下城门;第二步是抢下城门后,咱们的大队人马立刻杀进城内,城内的吏卒一时难辨虚实,不知咱们有多少人马,这个时候,定然惊乱;趁此机会,咱们就可进行第三步,径直闯入县寺,抢掠一通之后,便是第四步,也即是最后一步了,赶在城内的吏卒反应过来之前,咱们挟持县令,及时退走。”把自己的设想说完,李善道再次环顾几人,摸着颔下短髭,从容说道,“具体就是这些了,兄等以为如何?” 王须达结结巴巴地说道:“郎、郎君,这、这……,以咱区区百十人,闯进城里,会、会不会太危险了?一旦退、退不出来,咱可就全都要陷、陷在城里了。” “只要咱们能抓住县令,同时及早撤退,我估计着,应是能安然撤出。” 陈敬儿想了想,问道:“郎君刚说的没错,按郎君的这个打算,首要的要点的确便是在城门。郎君,城门怎么抢下?” 李善道向被绑在十余步外一棵树上的侯友怀点了点,说道:“城门怎么抢下,就落在这位侯曹主和那两个县兵的军吏身上了。” 陈敬儿说道:“郎君是欲用他三人,赚下城门?” “正是。” 王须达结巴着说道:“郎、郎君,怎么用他三人赚下城门?他三人现虽被咱们俘虏,但、但城门的守卒又不是瞎子,只怕是难、难以利用他三人,咱们靠近城门的吧?” “白天可能不太好办到,晚上呢?” 陈敬儿说道:“晚上?” “为何我令五郎和敬嗣去把那几个被咱放走的县兵抓回,所为即是在此。县兵如都逃回了城里,咱就不好选派咱们的人装作县兵,跟这位侯曹主去赚城门了。我的意思是,选几个勇士,穿上县兵的服色,包括那两个县兵的军吏,咱也可以选人代替乔装,一同押着这位侯曹主,趁夜下,装作是逃回来的,唤城门的守卒打开城门。然后,选出的这几位勇士,一拥而上,便把城门夺下!咱们的大队人马事先隐藏近处,待城门一下,便即可杀入城中!……选在晚上动手,不仅利於咱赚下城门,也利於咱进城后掳掠县寺。兄等觉得怎样?” 陈敬儿琢磨了片刻,呲牙一笑,说道:“不悬!” 李善道问秦敬嗣、王须达,说道:“敬嗣、三郎,你俩觉得呢?” 秦敬嗣和王须达一样,在最先听到李善道竟打算劫掠酸枣县寺的时候,也很吃惊,但现听李善道说完了他整个的计划,按他的这个计划,想了一回,倒又觉得好像是没有问题,还真有成功的把握,於是一横心,说道:“二郎说得对,‘富贵险中求’,入他娘娘的,便听二郎的!” 王须达迟疑了好大会儿,在李善道、陈敬儿、秦敬嗣三人的目光注视下,他拍了下大腿,说道:“入他娘娘的,好,就听郎君的!这一票,咱老子们干了!”又说道,“但却有一点,郎君,得先能确保,这个侯友怀肯配合咱们,不然的话,城门恐怕难以赚下。” 秦敬嗣说道:“这个侯友怀,胆小怕死,让他配合咱们,当是不难,吓唬几句便就是了。”自告奋勇,主动请缨,说道,“二郎,俺去与他说。” “咱一块儿去。” 几人起身,到被绑在树上的侯友怀处。 秦敬嗣掏出刀子,在他的脸上划了两划,说道:“你这贼撮鸟,俺问你,是想死是想活?” 侯友怀脸色惨白,抖动如筛,说道:“好汉饶命!小人愿写信给家中,令家里按好汉要求,送上赎金。只求好汉绕小人一条贱命。” “却也不用你家里送赎金,非但如此,你只要听话,俺们事后还有一笔酬劳,少不得赏你。” 侯友怀应道:“是、是。”反应过来,怯怯问道,“不知好汉要小人听什么话?” 秦敬嗣抛着刀子,瞅着他,说道:“明天晚上,你跟着俺们的人,到城门外,唤守城门的兵卒开门。就这么件简单的事。你只要做到,俺们都是吐口唾沫是个钉的好汉子,就俺方才答应你的,不仅你的小命,你就能保住了,俺们其后还会赏你一笔财货。怎么样?” 侯友怀呆了呆,不敢置信地看向李善道,又看看王须达,说道:“你们是要劫城?” 秦敬嗣皱着眉头,说道:“俺们要作甚,不需你管。俺就问你,你能不能做到?” 都能看得出来,侯友怀是真的怕死,要非身子被绑在树上,这会儿只怕早已拜倒地上,然虽害怕,他却此际犹豫起来,避开了秦敬嗣的目光,嗫嚅的不知在嘟囔些什么,只不做回答。 王须达凑近李善道,说道:“郎君,光嘴上吓唬,没啥大用,这事儿俺有经验,得动真格才可。” 李善道随口说道:“三郎既有经验,那就换你去与他说。” 王须达应了声诺,却没去侯友怀边上,转到了被绑在邻近树上的一个县兵军吏的前头,咳嗽了声,叫侯友怀,说道:“侯曹主,你往这边看。” 侯友怀转头去看。 王须达拽开了那军吏的衣袍,抽出刀子,捅进了这军吏的腹部,连捅了两三刀,又提起手臂,往这军吏的胸口捅了两刀,搅了一搅,鲜血喷得他半身都是。 这军吏惨呼了几声,声息断绝,脑袋垂下,已是死了。 没想到他的“动真格”,是杀一个军吏!李善道心头一跳,但这军吏已死,却就算是想要阻止亦已是晚了。 王须达说道:“侯曹主,便刚才秦兄与你说的这件小事,你若肯应时,皆如秦兄承诺你的,不杀你,还赏你财货;你若不肯应时,也不打紧,俺再去问那位军吏,看他愿不愿做。他如愿做,俺们也就无须再问你了。” 两个军吏还剩一个,说着,王须达迈步就往那个军吏处走。 不等他到近前,那个军吏已是大叫:“小人愿!小人愿!” 秦敬嗣恶狠狠问侯友怀,说道:“你呢?愿是不愿?” 侯友怀抖着身子,颤着声音,答道:“愿、愿,小人愿!” 一股骚味传到鼻中,秦敬嗣忙往后退了两三步,定睛一看,侯友怀下身湿漉漉的,却是被吓得失禁了。 秦敬嗣笑骂说道:“狗日的,真是个怂货!” 遂乃定下,就按李善道的计划,明晚杀入酸枣城内,劫掠县寺。 第二天,休息了一天。 入夜,李善道引领众人,出了小树林,行小路,潜赴一二十里外的酸枣县城。 到了城外,快三更时分,夜深人静,遥望城头,火把稀疏,侧耳倾听,城中万籁无声。 正是适合杀人放火之时! 王须达领着焦彦郎、郑智果、罗龙驹等几个从全旅百余人中选出的勇士,押着侯友怀,沿着官道,做出踉跄奔逃的样子,在不远处伏在田间野地的李善道等的注视下,奔到了护城河外。 侯友怀的声音旋即响起。 声音依然颤抖,透露着他内心中的恐惧,可他喊出的叫声,却使李善道等面色大变。 众人听见,侯友怀喊的分明是:“别开城门!瓦岗贼要劫掠城中!” 第四十三章 释走义士说高曦 侯友怀在喊出“别开城门”的那一刻,就做好了被杀的准备。 既已是破釜沉舟,先前的惧怕种种,反倒是都豁出去了,因此在王须达等骂骂咧咧、连打带踹地将他拖回到李善道等埋伏的地方时,他尽管仍是抖得跟个筛子似的,一脚高、一脚低,如踩棉花,却犹扯着嗓门,尖利得叫个不住:“俺是侯友怀,别开城门!瓦岗贼要抢城!” 王须达气急,照着他的嘴,狠狠地用刀柄砸了几下,骂道:“贼厮鸟!再叫唤!” 侯友怀吐出了两颗碎牙,满嘴吐血,挣扎着扭着头,冲着酸枣城的方向,依旧大叫不停。 郑智果操刀子在手,向李善道请示:“郎君,这狗日的哄咱,宰了吧!” “且慢。”李善道惊讶地打量侯友怀,问道,“你答应过的事,为何反悔?不怕我杀了你么?” 侯友怀哪里理他?只管叫个不休。 郑智果重重地抽了他几下耳光,打得他眼花耳鸣,牙咬到了舌头,又晕又疼之下,叫声总算停了。缓了稍顷,入目来一群怒气冲冲的狰狞汉子,他双腿一软,坐倒在了地上。 李善道又问他一遍:“你这个侯曹主,咱说好的,你叫开城门,我放了你不杀。走了一二十里地,你怎临到城前,却忽反悔?你这不是让我等白跑一趟?怎么?你是不怕我杀了你么?” 侯友怀失魂落魄,低声说道:“要杀就杀。俺城中士民千余家,却万不能因俺,受你等荼害。” 李善道听到他这话,愈是惊讶,不由地摇了摇头。 郑智果说道:“郎君,这狗日的戏耍咱们,杀了吧?”刀子放在了侯友怀的脖下。 一股尿骚味再度传入众人鼻中,这侯友怀又被吓得失禁了。 他脸色刷白,嘴唇上也是毫无血色,能够看得出来,他这个时候必是已害怕到极点,然察其神色,却除害怕外,并无后悔之意。 李善道摸着颔下短髭,看了他几看,止住了郑智果,说道:“这狗日的是个义士。他妈的,你们瞧,他都怕成什么样子了?却还敢提醒城中。称得上‘舍生取义’。义士不可杀。杀了,没得辱没咱瓦岗的名声,辱没老子的美名。罢了,把他放了吧。” 王须达说道:“郎君,这贼厮鸟哄耍咱们,让咱们大半夜的白白跑了一二十里地,若就放了,岂不便宜了他?” 李善道与侯友怀说道:“你可知我是谁人?” 侯友怀说道:“好汉的旗上有好汉的称号,‘凤凰卫李二郎’是么?” “对了,我便是徐大郎帐下的这个、这个……,上将李二郎。今日,你虽哄骗了我等,我重你是个义士,却不杀你。你回到城里,告诉你家县令,洗干净了等着老子,早早晚晚,老子再来寻他!”说完,李善道亲上前去,挑开了捆着侯友怀双手的绳子,又说道,“你赶紧走吧。” 侯友怀如坠梦中,愣愣地看了看已被解开的手,说道:“你不杀俺?” “你再不走,我不杀你,我的这些弟兄们可就要宰了你了。” 侯友怀大叫一声,连滚带爬,从王须达等中闯出,奔着护城河跑去了。 王须达望着他逃走,收刀回鞘,说道:“郎君,这贼厮鸟哄咱大晚上的白跑了一二十里地,按俺说,实是得杀了他,才能稍微解气。却郎君重义,竟饶了他。” “城,咱已是不能偷袭进去,杀了他,也於事无补。”李善道往夜色中的酸枣县城张了张,嘴里说着,心中可惜想道,“我的计策若能得行,只用我这百十人,便洗劫酸枣县寺,事情传出,老子必声名大振。却没想到,人不可貌相,这个侯友怀,使我的计策未能得用。也罢了,只望他回城以后,能把我李二郎的名号,在城里说上一说,权也算是稍扬老子之名了吧。” 不管做什么事情,名气都很重要。 翟让为何人在寨中坐,那么多的好汉、轻侠主动往投?又李密为何一个丧家之犬,却仍有如王伯当等此类的强梁愿为他奔走?无它缘故,皆因他俩俱是有名在外而已。 同样的道理,李善道若想扩大自己的部曲,则尽快地提振他的名气,便是一件重要的事情。 这一次,他决定夜袭酸枣县城,实际上,对能搞到多少的缴获,他并不是很关心,他最想借此达成的目的,是以此来迅速地提高他“李二郎”的名声。 唯是可惜,碰上了侯友怀这个看着胆小,却不怕死的家伙,使他的打算没能实现。 已能听到城中起了骚乱,城上的火把渐次增多,当是更多的守卒被叫起来,上了城墙。 李善道翻身上马,下令说道:“城既然进不去了,咱也别在这儿待着了,走吧,回驻地。” 百十人於是原路折回。 来时紧张里带着兴奋,回时轻松里带着遗憾。 等回到小树林时,天已蒙蒙亮。 来回走了四十里路,折腾了一晚上,大家伙都累了,等李善道安排好岗哨,俱是倒头就睡。 李善道也睡下了。 不过他身为旅帅,睡得并不踏实,只睡了不到一个时辰就醒了。眼涩得很,头角微疼,他强撑着起来,洗了把脸,精神略振。顾视林中,绝大部分的部曲都还在睡,醒着的寥寥无几。即便高丑奴,也还在酣睡。一片呼噜声中,李善道琢磨了会儿下一步的行动打算。 大略有了盘算后,他看见高曦睁着眼,在似带着嘲笑地看自己。 “高贤兄,你饿了吧?”李善道拿着两个胡饼,来到高曦前,自吃一个,递给他一个。 高曦哼了声,撇开脸去。 李善道笑道:“高老兄,你可以生气,但你何必跟你的肚子过不去?前天到现在,你是水米未进,饿得坏了,难受的不是你自己?来吧,吃张胡饼,填填肚子。” 高曦不肯吃,原也不想理会李善道的,终究是忍不住嘲笑的话,说道:“小小蟊贼,胆子不小,百十来人,居然就敢想去劫酸枣县寺!哼,哼哼,如何?被打了个满地找牙吧?” “高老兄,你这就是睁着眼说瞎话了,你看我等像是被打了个满地找牙的样子么?不错,酸枣县寺的进奉,是没能讨成,但不能怪我的计划不好,只能说是侯曹主的表现出乎了我的意料。”李善道吃着胡饼,把侯友怀临到城前,却不守承诺,改警示城中的事与高曦说了一遍。 高曦忍了两忍,没能忍住,狠狠地盯着李善道,骂道:“无耻小贼!” “高老兄,无缘无故,你又骂我作甚?” 高曦说道:“侯曹主是不是被你杀了?这般义士,惨死你小人之手!” “我亦是重义之人,侯曹主这等舍生取义的义士,我怎会杀之?我把他放了。” 高曦说道:“你把他放了?” “我骗你作甚?昨晚在酸枣城前,就把他放了。高老兄,我知你不满我等用绊马索,绊倒了你,可我有两言,不得不与你说。兵者,诡道也,对不对?临阵杀敌,用个计谋,不是很正常的事么?我看高老兄你也是个豪爽的好汉子,又何须对此一直耿耿於怀?此一言也。再一个,高老兄,你着实骁健了得,凭老兄你的身手,我等若不用计,怕也难将你拿下,对不对?” 高曦哼了声,说道:“无耻小贼!” 他是个好礼重义气的好汉子,不会骂人,骂来骂去,也就这几个词。 “高老兄,你若说我是‘小贼’,那我就得说说你了。在知你根底的士民眼中,只怕你还不如我。” 高曦怒道:“甚么叫俺不如你?” “想那程焕,是个狗日的贪官,不知盘剥过多少的百姓,乃才有了他这回乡所携之整整十四辆大车上所装的满满财货。高老兄,你甘愿受这样的狗贪官驱使,为其走狗,你这算什么?知你根底的士民,会怎么看你?我料之不差的话,背后骂你是狗官走狗的,恐怕比比皆是!” 高曦涨红了脸,为自己分辨,说道:“你这小贼,知道甚么!程公救过俺,俺知恩图报,故甘愿为他门客,护他还乡。” “你犯了什么事?他为何救你?” 高曦说道:“俺本东平兵府旅帅,大业十年,将征高句丽,俺旅有三个兵卒逃亡,依律当处死,俺怜他们家贫,逃亡系因孝顺父母,遂未上报,纵之而走,事情泄露,俺被治罪。亏得程公搭手相救,俺才免於一死。此等活命之大恩,焉可不报?” “所以说呀,高老兄,你名为重义,其实是不知道什么才是义。” 高曦怒道:“俺不识义,难不成你这无耻小贼反倒识义?” “我昨天就已和你说了半晌了,我等在官寺衙门口中,虽被侮为‘群盗’,然盗亦有道,老兄见我旗上所写的那四个字了吧?‘替天行道’,此正我辈行事之宗旨。 “我等本皆良民,於今啸聚起事,悉因朝廷无道,我等的日子委实没法再过下去,为求一活,乃不得不聚众瓦岗。自聚众瓦岗以来,我等固是剽掠商旅,但对周边百姓,却非仅秋毫无犯,还时常赈给粮食。因我瓦岗赈粮而得活命的东郡、汲郡百姓,不知凡几! “高老兄,反观於你,你为了报你所谓的‘活命之恩’,却居然甘愿为不知祸害了多少百姓的狗贪官的走狗,——你兵府的那三个兵卒为何家贫难以过活?是不是也是因这些狗贪官贪剥之故?你却反做了这狗贪官的走狗!高老兄,和我瓦岗活民无数相比之,你自想想,究竟你是重义,还是我瓦岗才叫重义?” 东平郡与东郡接壤,瓦岗在东郡赈粮与民的事,高曦有所闻听,他顿时语塞,无话可答了。 李善道吃完了胡饼,将另个胡饼塞到他的脖下,说道:“如高老兄你者,不叫重义,你叫助纣为虐。高老兄,我实是喜欢你的勇武,故此擒下你后,不愿杀你。你若当真重义,听我一句,何不投了我寨?劫来粮食,分与百姓,赈济穷困,这才是义!也不枉了你这身能耐!高老兄,是真的重义,跟着我等替天行道,还是甘为害民贪官的走狗,助纣为虐,你自斟酌!” 目视着李善道离开自己,向刚醒来的王须达等处走去,高曦两天没吃饭了,腹鸣如雷,饿得眼快绿了,这胡饼是肉饼,诱人的香味在鼻下,他连着干咽了几口,拼命地把头扭向了一边。 招呼王须达等都围过来,李善道说道:“我刚盘算了下,酸枣县城,咱是打不进去了;酸枣此地,如董狗儿所说,离汴水、通济渠远些,路经此地的商旅则也少,像程焕这样的大肥羊,估摸着之后不会太好再碰见,这次下山,徐大郎给咱了总计半个月的讨进奉时间,现才过去了几天,因我寻思,咱最好是不要再在酸枣待着了,今日便启程,咱南下去阳武,何如?” 人的威望,是慢慢地形成的。 如果说通过此前的“大方轻财”,特别是打罗士信这一仗时的“身先士卒”,李善道在王须达等中,已是树立起了一定的威望;此次抢劫程焕时的“巧用计谋”,以及昨天“胆大包天”的打算劫掠酸枣县城这两件事合在一起,则更进一步的提高了他在王须达等中的威望。 因而,诸人对他的这个决定,都无异议。 陈敬儿揉着惺忪的睡眼,呲牙笑道:“不悬!” 当日下午,告知了董狗儿后,百余人离开小树林,或乘马,或徒步,南下前往阳武县的地界。 阳武县也有凤凰分寨的耳目,和董狗儿相同,亦是得讯后,慌忙赶来谒见。 第四十四章 赈粮百姓挡房藻 前前后后,十来天,李善道引其部众,在阳武、浚仪间,相继讨了三四支商旅的进奉。 这三四支商旅都不是大商旅,总共所得的缴获,还不到劫程焕这一次的三分之一。 李善道这次出山,把上次所分得的那些财货,带了些出来,於讨进奉之闲余,把这些财货,通过瓦岗在当地的耳目、坐地藏赃户,换成了粮食,然后於官道离城远处,竖起自家“凤凰卫李二郎”的红旗,却是将这些粮食尽数散给了当地的贫民、路过的流民。 对他的这一举动,王须达等皆是称奇。 高曦闻之,本是不信,后来李善道暗令高丑奴放松了对他的监管,在散粮食的时候,由他近前来看。眼见为实之下,他亦是不禁地诧异不已了。也不必多说。 赶在半个月的时间到期之前,李善道领着部曲,还回了寨中。 包括从程焕处劫得的财货,都被起回,一二十辆大车,装得俱是满满腾腾,真可谓满载而归。 渡过黄河,将到大伾山东麓时,王须达骑着马,从后头追上来,跟在李善道马边,时而听着李善道与高丑奴闲话,插两句嘴;时而偷觑李善道的神色,欲言又止。 李善道瞧出端倪,笑与他说道:“三郎,你是不是有话要与我说?” 王须达赔笑说道:“是,是,郎君明察秋毫,俺是有两句话想说,只不知该不该说。” “自家兄弟,有甚该说、不该说的?” 王须达说道:“是,是。”一个劲儿地应是,但就是不继续往下说。 李善道令高丑奴等往边上去了点,示意王须达近前,说道:“三郎,有什么想说的,说吧?” 王须达不大会骑马,笨拙地挽着缰绳,小心地使坐骑不致碰到李善道的坐骑,压低了声音,开口说道:“郎君,寨里规矩,每次讨得的进奉,自留三成,余下上缴寨中。寨里的这个规矩,咱们自是当该遵守,可俺愚见,咱们刀头舔血、辛辛苦苦,弄来了这些财货,一转手却要缴给寨里七成?俺是没啥话说,可弟兄们都有点不舍啊。要不这样,郎君你看行不行?” “什么样?” 王须达觑着李善道的面色,说道:“反正咱们此次下山,只有咱们自己这伙的人,也没有外伙的人,咱到底讨得了多少的进奉,寨里并不知道,要不然,咱干脆就自留的多些?” “哦?那依三郎你看,咱们自留多少合适?” 王须达听这话头,李善道像是不反对他的建议,精神顿时一涨,伸出个巴掌,在眼前头晃了晃,说道:“郎君,咱留五成,你看咋样?” 李善道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道:“三郎,你这个人啊。” 王须达心头一紧,说道:“是,是,俺这个人……” 李善道脸上露出点笑容,笑吟吟地接着说道:“为弟兄们着想,很好。” 王须达心头一松,忙点头应道:“是,是,不瞒郎君说,俺这个人,确是一心为弟兄。” 李善道正色说道:“一心为弟兄,当然很好,但是三郎,咱们大丈夫做事,义字当先。有道是:‘巧诈不如诚拙’,我以为,不但要一心为弟兄,上亦不能欺瞒寨中,唯有这样,才是一等一的义气男子,你说是也不是?所以,你这建议,好归好,我却不能听。” 这几句话,虽不是骂人,“巧诈不如诚拙”却有批评之意,王须达挠了挠头,只觉面皮发热,讪笑说道:“是,是,郎君说的是!是俺见得浅了。都听郎君的!郎君只当俺未提此事。” 待王须达转马回去后头,高丑奴拍马回到李善道的马边,往王须达去处瞧了两眼,嘿了两声。 “丑奴,你嘿什么?” 高丑奴说道:“郎君,王三郎看似是个精明,实是个傻的。” “你这话怎说?” 高丑奴说道:“他刚与郎君说的话,俺耳朵尖,都听见了。他却也不想想?寨里既有这样的规定,岂会无有保证这规定可以得以实现的办法?这三郎,倒也敢想,居然撺掇郎君私藏进奉。这要被寨里发觉,追究下来,挨打受罚的可是郎君!” “你给我说说,寨里有什么可以保证这规定能够得以实现的办法?” 高丑奴说道:“像这次,讨程焕等进奉的,动手的的确是只有咱这伙人,但是郎君,此外却还有董狗儿等的啊!他们或者是耳目、或者是帮咱们暂时藏起财货,咱们得了多少进奉,他们岂会不知?咱又怎能知道,他们会不会已把咱们这次所得之进奉的多少,报给了寨中?” “丑奴,说你精细,你时常犯痴,说你细吧,你又常犯粗,老子竟看不透你了。”李善道哈哈一笑,打马一鞭,招呼陈敬儿、秦敬嗣等,“加快点行速,争取入夜前,咱还回寨里!” 李善道指挥有方,这趟下山,收获多多,一想到回到寨里后,等不多久,该分给他们的分成就能分下,无论是秦敬嗣等,抑或寻常部众,无不喜气洋洋,俱大声应诺,加快了脚程。 前边不远,郁郁葱葱的大伾山在望。 快到傍晚时候,一行百余人到了山脚。 过了山脚守山喽啰的驻区,正要沿山路而上,一伙汉子斜地里从附近的一片林中穿出。 众人看去,见这伙汉子约三四百人,大多穿着粗布衣衫,或有裹个红头巾、穿个红背裆者,俱持矛、棒,不少人挂着刀,并有几个挎着弓箭,吵吵嚷嚷,四五个骑马的走在最前。 李善道等不知这伙人的来历,连忙停将下来。 不待李善道下令,王须达、罗忠早指挥部曲,守在了车边保护。 李善道瞧着那几个骑马的之一,觉着眼熟,很快想了起来,是房彦藻,乃吩咐秦敬嗣:“敬嗣,那白衫骑马的,似是李密手下那个叫房彦藻的,你去问问,他们这是干什么?” 秦敬嗣应了声诺,拍马过去。 两下相距不很远,一两里地。 诸人看着秦敬嗣到了这伙汉子的前头,与房彦藻说了没几句话,便拨马回来了。 回到近处,李善道等看到,秦敬嗣的脸涨得通红,挺生气似的。 李善道问道:“敬嗣,你这是怎么了?” 秦敬嗣答道:“二郎,是房彦藻。这厮……” “他怎么了?” 秦敬嗣怒道:“这厮鼻孔朝天,入他娘娘,瞧都没瞧俺一眼,只与俺说,他为翟公招揽了汲北的几伙好汉来投,翟公已在聚义堂中相等,说他见咱们伙中的车多,上山必然走得不快,因叫咱们把路让开,让他们先上山进寨。” 却是原来,李善道等先到的山脚,山路窄,房彦藻等被挡在了后头。 焦彦郎等李善道的亲信都在边上。 闻得秦敬嗣此言,焦彦郎登时大怒,说道:“咱先到的山脚,凭啥要给他让道?” 程跛蹄等也都是忿忿,张伏生骂道:“甚、甚么狗、狗……” 焦彦郎代他说道:“狗东西。” 张伏生说道:“不、不……” 焦彦郎说道:“不给他让!” 张伏生连连点头,说道:“对、对!” 陈敬儿亦难得的收起了笑脸,不快地说道:“仗着翟公的旗号,欺负咱们么?咱们投山入伙的时候,他在哪里?贼厮鸟,投山既晚,反过来却要骑在我等的头上?” 若是不知李密火拼翟让这桩事,这个路,那肯定是不可能给房彦藻让的。 可李善道是知道李密后来杀了翟让这事的,则这个路,应不应给他让了? 李善道顾视身边诸人的反应,见诸人都是恼怒之状,——却这肯当盗贼的,有哪个是良善之辈?哪个是不重脸面的?他不再犹豫,骂了句,说道:“他妈的,五郎的话没错。这房彦藻,投山比咱晚,却想扯着翟公的旗号,欺负咱们?老子与他,算有过一面之缘,好心好意,叫敬嗣去给他打个招呼,他竟指手画脚,喝令老子给他让路?让个鸟!弟兄们,上山!” 说着,他拨马带头,径上山路。 秦敬嗣、陈敬儿等紧跟着他,全都上到了山路,王须达等赶着车,亦随之络绎进山。 一两里外,房彦藻看到了这一幕,眉头皱起。 随在他马边的那几个骑马汉子,俱是后边那些步行汉子的头领,便不免其中有人笑呵呵地说道:“刚那个自称姓秦的,说他们的头领是谁?卫南李二郎还是什么?却是个有气性的汉子。” “有气性”者,不给房彦藻让路之指也。 房彦藻颇觉丢了面子,佯笑说道:“净是些粗野的汉子,俺已告知了他们,翟公在聚义堂等着兄等,犹不肯为兄等让路。也就罢了,兄等尚请勿怪,咱们便等他们先进山。” 又一汉子接口说道:“左右已到山脚,俺们不着急,就等他们先行。” 房彦藻暗暗记下了“李二郎”的名字,心道:“若俺记得对,这厮好像是徐世绩的手下?” 李善道等推着一二十辆大车,山路上走得甚慢,直等到入夜,房彦藻等才得以进山腰的寨门。 且说李善道等,这个时候,已然上到山顶。 顺着山顶下来,路过观音岩,也就是徐世绩住处边上那块大岩石时,李善道令秦敬嗣等赶着车,先回谷内,自去寻徐世绩谒见、缴令。 徐世绩正在屋内看兵书,闻是李善道回来了,请他入内相见。 听得李善道汇报完他此行的经过,看罢李善道呈上的他此行的收获簿子,徐世绩微微笑道:“二郎,俺没看错你,你真是个实诚人。” 「多谢盛京云河的盟主,加更的晚点补上。」 第四十五章 两相比高下顿现 李善道怔了下,说道:“大郎此话何意?” 徐世绩放下他呈上来的收获簿子,说道:“你这次下山,走得匆忙,接到令的第二天你就下山了,有件事,俺忘了给你说。便是……”他指了指收获簿子,“讨进奉此事。咱寨中有个规矩,凡下山讨进奉者,讨得进奉之多少,不仅自己上报寨中,同时,当地的耳目、坐地户也会将其数目上报寨中。这件事,俺一时没想起,忘了给你说;后来想起时,你已下山了。” 说到这儿,他顿了下,拿起鹤翎扇,一边摇着,一边微微笑地看着李善道,接着说道,“俺寻思,你回山后,肯定会先向俺来报你这次下山的收获,如此,则俺虽是忘了给你说此点,但即便出些差错,也不致翟公就知,因而也就没再派人去追你。” 话到此处,李善道已明白了徐世绩“实诚人”三字是什么意思了。 他笑道:“大郎是担心,我会少报缴获?” “二郎,这不是俺信不过你。毕竟下山的不止你一人,跟你同下山的还有你的部曲,你自定是不会少报所得,你的部曲呢?可就说不准了。不过如今看来,是俺白担心了。” 李善道暗叫侥幸,幸好没听王须达的!口中笑道:“董狗儿等已将我旅这次的缴获报上来了?” “你们人多,走得慢,他们派来上报你们缴获的人,倒赶在了你们前头,昨天就到寨了。” 李善道满脸赞同,诚恳地说道:“有道是,‘龙生九子,各有所好’。大郎,咱寨中固多重义气的好汉,可贪财货、不重义气的也有,寨里有这么个规矩,我看很好。这叫防患於未然。” “对呀,还是咱俩上次聊的,治众嘛,得双管齐下,重义是其一,法纪是其二。两者缺一不可。”徐世绩鹤翎扇下点,示意李善道喝水,说道,“二郎,这是小事,不必多说。你这次下山,收获甚丰。黑獭比你早回来了两天,他领的是咱分寨的精锐,这趟的收获却还没你的多。” 李善道谦虚地应道:“都是托翟公和大郎的威名,算是不虚此行。” “和俺与翟公的威名有何干系,是你智勇兼备,胆子够大。适才听你说了劫程焕的经过,这趟进奉,也就是得你去讨了,换个旁人,还真不一定能讨得了。你可能还不知道,程焕从东平郡南下,自入东郡以后,沿途颇是被劫了好几次,其内有咱寨的人,韦城分寨的人就去劫他了,也有周文举手底下的人,但无一例外,都没能劫成。这程焕的护从中,有个使横刀的汉子,着实了得,没人是他对手,周文举的一个族弟且还被他杀了。却唯独你劫成了!” 如前所述,东郡目前的盗伙,主要是两支,一支是瓦岗,另一支即这个周文举部。这个周文举也是韦城人,和翟让老乡,但并未依附翟让,其手下自有一伙人。 李善道说道:“大郎说的这个使横刀的汉子,名叫高曦。这汉子的横刀使得确实好。俺用计,将他从马上绊倒地上后,他摔了个七荤八素,大郎猜怎么着?犹且四五人近不得他身。我旅中有个叫郑智果的,本府兵出身,善用刀子,亦长於近战,却被他追得团团转,不是对手。” “这高曦现在何处?被你杀了么?” 李善道说道:“回大郎的话,并未杀。我喜他勇武,将他擒下了。”瞧了下徐世绩,笑道,“本是打算带他来,让大郎见见的,奈何他到今还不肯降从,骂个不休,因未将他带来。” “有本事的汉子,自不会轻易便肯降服。这般的骁健汉子,杀了可惜,二郎,你且先试试,看能不能将他召为己用。若不能时,你便带他来与俺见,俺再帮你劝降。” 李善道略松了口气,应道:“是,那我就再劝劝。真劝不动时,只能来烦大郎了。” “你这趟,又得财货,又擒勇士,称得上收获甚丰。唯有一点可惜,你夜夺酸枣的此谋,诚然好谋,却只因侯友怀不肯配合,竟是未有得成。”徐世绩替他惋惜地说道,“二郎,你之此谋若能成,只此一战,你就足可扬名寨中,乃至名动荥阳、东郡诸郡。” “话到此处,大郎,我正有一个不解,想要请问大郎。” 徐世绩说道:“有何不解?” “大郎,咱寨中部曲现已万余,劫掠诸郡,无人敢阻。就拿我这次下山来说,我旅只百余人,由寨中至荥阳,沿途经过两郡数县,而却没有一个县敢派县兵来阻拦的,足可见我寨中威名之盛。却为何寨中,一直到现在,还仅是以掳掠商旅为事,而从未有攻打县城?” 这个疑问,李善道其实并非是现在才有,在他来投瓦岗前,他就已有此疑了。 别的不说,太远的县城,你可以不打,但大伾山周近的卫南等县,瓦岗总是可以打的吧? 尤其像卫南、韦城这些东郡的县,县内且多有和瓦岗勾连的豪强、轻侠,——就比如卫南有徐世绩家的势力、韦城有翟让等的势力、胙城有与瓦岗交好的刘玄意等这样的强豪,等等,寨中於今人马万余,地方上又有可以内应的势力,在李善道看来,如果翟让下决心打的话,只要筹划得当,取之应该都会不难。 而却到今为止,瓦岗还只是以掳掠为务,抢些商旅、绑些肉票,好像就知足了。 这确乎是李善道之所疑惑不解。 徐世绩抬眼看了下李善道,丢掉鹤翎扇,摸了摸络腮胡,没有立刻回答李善道的此问,似是在考虑什么东西的模样,末了,他起身来,喟叹了声,下到室内,负手踱步。 李善道问道:“大郎,莫非有何难言之隐?” “倒也不是甚么难言之隐。二郎,你的此问,问得好!俺实话对你说吧,今年正旦时,俺就有向翟公提议,何不趁着正旦,县寺少有防备之机,先设下内应,尽点寨中人马,里应外合,取下卫南、韦城?两县一旦被咱寨中取下,开仓放粮、招募壮士,咱寨中的声势必然大张。后以大伾山为基,前以卫南、韦城为双翼,不利则退还山中,利则继取东郡余下诸县,稍假以时日,我瓦岗之势众,又何弱於前之知世郎、卢明月等?无奈,翟公不肯听从。” 李善道说道:“原来大郎已有过此议。敢问大郎,翟公为何未有听从?” “翟公担心的是,咱们不打县城,朝廷可能还不会集中官兵来围剿咱们,而如果咱们攻打县城,朝廷就有可能会调张须陀等部官兵来集中围剿咱们,故是不愿听从。” 李善道嘿然,摸着颔下短髭,不禁地肚皮里想道:“是我想得差了!拥众数十万,成为山东诸部义军的首领,这是瓦岗发展起来后的事,不是现在的事。我却是在以瓦岗的以后,来看待瓦岗的现在,因此出现了偏差。……听大郎话中的意思,翟让而下似是尚无远志。” 想到这里,少不了地就又想起了李密。 李善道沉吟心道:“於今观之,李密还真是促使瓦岗崛起、发展的关键人物了。” 翟让这么没有远志,甘於只做个抢抢商旅的山大王,那瓦岗日后是怎么发展起来的?李善道对瓦岗崛起、发展的具体经过虽然不太了解,可由此,却也已是能够推断得出,定是李密在其间使力之故了。——又由此荡开想去,若真这样的话,那也就难怪李密随后敢杀翟让了。 徐世绩哪里知道李善道短短的这么一会儿功夫,已想到了这么多的事情? 见李善道抚摸着短髭,沉吟不语,徐世绩问他说道:“二郎,你在想甚么?” “大郎,我在想,翟公的担忧不无道理,有道是,‘枪……,弓打出头鸟’,咱寨若是往攻县城,确有可能会引来官兵的来剿,可是大郎,咱却也不能一直只做个山大王啊。 “当今海内已乱,各地起事的义军层出不穷,好一番火热的局面,此正风云际会,英雄奋起之时也,却若咱居然只甘愿做个山大王,空自浪费了建功立业的时机,何能对得起我等七尺男儿躯不说,势亦会被远近豪杰小觑,视我等乌龟一般,无有大志,身为天下笑! “再则说了,大郎,大伾山、凤凰岛等处,总共也就这么大地方,咱寨中现万余人马,差不多已将这些地方屯满,咱寨中要想进一步发展,也非得出山,往取县城才行啊。” 徐世绩说道:“二郎,若咱寨中的头领们,人人皆有你之此志,事情就好办了。” “那底下来,大郎对此是何计议?” 徐世绩又看了下李善道,大概是在考虑要不要对他说真话,最终做出了决定,转到李善道案前,说道:“二郎,前几天,蒲山公请翟公与俺们吃酒。席上,他与翟公说,‘刘、项皆起布衣为帝王。今主昏於上,民怨於下,官兵的精锐尽折损於辽东,此亦刘、项奋起之会也’,进言翟公,不如进兵南下,攻取洛阳,诛灭暴隋。二郎,你以为蒲山公此议何如?” 还能以为李密此议何如? 比之翟让的甘心做个山大王,李密这通话的境界,真也不知是高出了翟让几多! 两人在眼界、气魄上的对比,高下立现。 要非是已知李密日后的下场,实话来讲,只凭李密的这通话,在翟让、李密两人之间,如果让李善道来选哪个为“主”,他毫不迟疑的,必然便会选择李密。 可这话,不能对徐世绩说。 李善道早也没再坐着,也已起了身,他回答说道:“蒲山公此议,气吞山河!真壮志也。”问道,“敢问大郎,对蒲山公此议,翟公是怎么回复的?大郎又以为怎样?” 徐世绩熟视李善道,忽然一笑。 第四十六章 才德兼方可心腹 李善道问道:“大郎,你笑什么?” “俺在问你,就蒲山公此议,你怎么看,你倒好,反却来问俺和翟公是怎么看。” 李善道干笑说道:“大郎,我怎么看,我刚不是说了么?蒲山公真有壮志!” “二郎,刚夸完你实诚人,你却也有滑头的时候。你的这个回答,说的是你的看法么?你只是在夸赞蒲山公。罢了,蒲山公此议干系重大,事关寨子的前途发展,你不肯贸然地说你看法,俺也能理解。你问翟公怎么回复的,翟公嘛,翟公回复的是,‘我辈群盗,於今不过是偷生在草间,刘、项云云,非我辈所能及’;而又至於俺嘛,俺当时未有说话。” 李善道说道:“在下斗胆,敢有冒昧一猜,大郎当时虽未说话,然若我料之不差,对蒲山公之此议,大郎当定是赞成的了!” 徐世绩背着手,转离开李善道所坐席前的矮案,在室内重又踱了几步,点了点头,说道:“不错,俺的确是赞成蒲山公此议。二郎,就像你方才说的,方下风云际会,英雄用武之时也,我辈虽然不敢与汉高、项王相比,然既生此七尺男儿之躯,焉不可奋力一搏,博富贵於当世,留英名於青史?俺以为,蒲山公之此议,席卷两京、攻灭暴隋,才是大好男儿该当做的事情!” 李善道叹了口气,说道:“大郎,我实也是这般认为!可翟公先是不肯听从你攻取卫南、韦城两县的建议,今又不肯听从蒲山公之此议,我等身为寨中下属,只恐也是无可奈何。” 徐世绩与单雄信其实已经议定,如果遇到合适的机会,不妨可以私下里再向翟让进一进言,让他再考虑考虑李密的建议,或者退一步说,至少再考虑考虑徐世绩攻取卫南、韦城的此议。 但是一则,能不能说服翟让,徐世绩现下尚无把握;二者,李善道在寨中的地位不高,在这件事上,他帮不上什么忙,故而徐世绩在听到李善道的这句感叹后,却是没有把他和单雄信已经做出的的这个决定道出,只是在室内又转了两转,随后回到了席上坐下。 李善道察言观色,瞧了出来,徐世绩当是心中有事,——应是适才谈及李密的这番话,勾起了他什么心事,他明显是已然没了与自家闲聊的心思,遂也不做恶客,干脆便亦不再坐下,冲着徐世绩行了个礼,笑道:“大郎,该汇报的,我都已向大郎汇报完了。时辰不早了,大郎若是无有别事,那我要不就先告辞?明天一早,再来听大郎差使。” “你稍等一下。俺叫胡儿去把裹儿给你叫来。” 李善道说道:“裹儿?” 徐世绩令完刘胡儿去接裹儿,回答李善道,说道:“二郎,俺得说你几句了。裹儿一个小丫鬟,你把她留在谷中,你也不怕她出些事么?是故,在知了你把她留在了谷中后,俺二姊已把她接到了身边。” 李善道解释说道:“谷中还有康三藏主仆,也被我留下了的。” “康三藏是不敢对裹儿怎样,可咱山中,并不仅是只有他康三藏主仆。” 李善道说道:“是,是,大郎说的是。我也想过,要不要让裹儿仍回徐大家处,这不是担心会打扰到徐大家么?所以就没让她去。没想到,到头来,还是得麻烦徐大家。” “二郎,你不要这么见外,咱们都是自己人,没有甚么麻烦不麻烦。” 李善道应道:“是,是。那下次我再下山时,便还得再麻烦徐大家了。” 又闲聊不多片刻,刘胡儿已领着裹儿回来。 来的不仅裹儿一个,徐兰也来了。 两下见礼过了,李善道遂带着裹儿,告辞离去。 出得徐世绩的院子,夜色下,往前走了四五步,李善道顿住步子,后顾去看。 见那院中,并没有生火把,黑漆漆的,唯一室之内,透出微光。 这点微光,既吸引人的目光,给人以亲切之感,於浓浓的夜中,却又同时给人疏远之感。 “有件事,俺忘了给你说……”,徐世绩的那几句话,再度响起在李善道的耳边。 是真的忘了说么?李善道嘿嘿地笑了两声。随着与徐世绩接触的时间渐长,李善道已经觉出,这一位徐大郎,表面上看来,似是重情重义,行事宽仁,可实际上,当真不是一个寻常的人! “郎君?” 李善道回过神来,将头转回,扯住裹儿的小手,继续往前走,边走,边笑道:“裹儿,因为你,我刚才被徐大郎骂了一顿。” “啊?因为贱婢?徐大郎为何骂郎君?” 李善道说道:“徐大郎说我不怜花惜玉,居然舍得把你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独自丢在谷中,也不怕老虎来了,把你叼了去?哎哟哟,好生地痛骂我了一顿!” 裹儿手足无措,说道:“郎君,贱婢去给徐大郎说说吧?这不怪郎君。” “徐大郎骂得对,我只想到了,有徐大郎在,哪怕我不在谷中,你必也能太太平平,无人敢来扰你,却我没想到山里还有老虎!这真要窜出头大虫,把你叼了走,岂不要把我心疼坏了?不过,徐大郎骂我不怜花惜玉,这话我可不敢苟同。”李善道从怀里摸出样物事,拈着放在裹儿的眼前,笑道,“如花似玉的小姑娘,你看看这是甚么?” 裹儿看之,是个翡翠的手镯,月光下,闪耀着莹莹碧绿的光泽。 李善道将这手镯,亲给裹儿戴上,戴上后,拿着她的手腕,在自己面前欣赏了下,笑道:“我就知道,这个手镯,你刚好能够戴上,你瞧瞧,是不是?怎么样?好看么?” 裹儿挺得徐兰的喜欢,但她说到底只是个婢女,这个手镯一看就价值不菲,这么贵的礼物,她也还是头次收到,又惊又喜,小脸蛋红扑扑的,说道:“这么好的镯子,贱婢怎么配!” “都夸你如花似玉了,岂不闻,有道是,‘宝剑赠英雄,翡翠配玉人’?何来不配!” 裹儿娇笑说道:“郎君却又调笑贱婢。贱婢虽是个小婢,也曾听说过,‘宝剑赠英雄’,下句哪里是‘翡翠配玉人’?明明是‘红粉赠佳人’。” “哎哟,我知矣。” 裹儿问道:“郎君知道什么了?” “你这是在暗示我,下次我再出山,回来时,可千万别忘了给你买些红粉。” 贵重的礼物,裹儿没收到过;像这样平等的说笑,她此前也没感受到过,被李善道逗得咯咯地笑。两人说说笑笑,大手拉着小手,踏着月色,还谷中而去。 隐约里,听见裹儿问李善道这次下山的事情。 李善道回答她说道:“这回下山,别的收获不值一提,最大的收获,给你找到了两个玩伴。” 裹儿又问什么、李善道又答什么,已是听不清了。 是夜谷中,有无月明花香,自是固不待言。 只说送走了李善道后,徐兰未有便回她和徐盖的住处,在徐世绩屋内坐了一坐。 话不数句,也转到了李善道的这次下山上。 徐世绩将李善道与他说的那些,劫程焕、夜袭酸枣但功亏一篑,等等诸事,与徐兰说了一遍。 徐兰听罢,说道:“阿弟,前在县中时,俺亦有闻,这个李二郎的风评不是很好,县里人都说他是浪荡子,而今观之,俺却怎么觉得,他越来越显不凡。” “阿姊怎么觉得他不凡了?” 徐兰竖起一根葱指,说道:“劫程焕,可谓有谋。”又竖起一根葱指,“只凭他那百十部曲,便打算夜袭酸枣,可谓有勇。”又竖起一根葱指,“侯友怀虽坏了他的事,但他放了侯友怀未杀,可谓有义。”竖起一根葱指,“讨进奉之余,散粮与百姓,可谓有仁。” 徐世绩笑道:“阿姊,你再说上两句,你这五根手指都不够用了。” 徐兰还真是又竖起了一根葱指,说道:“裹儿与俺说,他下山前,操练他的部曲,为鼓动他部曲的干劲,他把寨里分给他的财货,竟是尽都拿出,以做奖赏,可谓轻财重士。”五个手指已全都竖起,——裹儿肤色白皙,确然可称玉人,然徐兰的肤色比裹儿还要莹润白洁,更是玉人了,她将她这如美玉雕成的手掌晃了晃,说道,“阿弟,你说他是不是越来越显不凡?” 徐世绩点了点头,说道:“阿姊,俺也的确是发现了,李善道有勇有谋,更关键的是,他还胸怀大志,并且有信,……”将李善道询问为何不打县城,和半点没有隐藏他劫掠所得的这两件事,与徐兰也说了一下,说完,接着说道,“确乎非是凡物。以往县中的那些传言,不足听也,不足信也。” “阿弟,你前两年来上瓦岗时,你就说,当下乱世之兆已显,英雄奋起之际也。俺知道,你也是个胸藏大志的人。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要想成事,不能没有人为你帮手,李二郎既你也认为不凡,这往后来,你何不便对他多加笼络,用为心腹?” 徐世绩笑道:“阿姊,你可知俺为何没有对他说,地方上的耳目、坐地户也会把他们劫掠所得的数目报与寨中?这不是俺忘了给他说,俺这是在故意试他。一个人,能不能用,固然要看其才,可也得看其德。如只有才,那虽可用之,却不亲信之;唯才德兼备,才可用为心腹,才能用得放心。俺正是看他不凡,想用他为心腹,所以才如此这般的试他一试。” 徐兰是徐世绩的亲姐姐,徐世绩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岂会不知?徐世绩不用说这些,她也知徐世绩不告诉李善道“地方上的耳目、坐地户也会把他们劫掠所得的数目报与寨中”这件事的目的,听了徐世绩此话,她抿嘴一笑,问道:“试的结果,你还满意?” “为防张须陀再来犯境,近来寨中招兵买马,不仅劳王伯当、房彦藻等出去,再为咱寨中招揽好汉,咱寨中自也在大力地招揽邻近各个小寨的头领、各县的轻侠来入伙,流民也招募了些,翟公前日还说,打算再任几个大都督,以做对这些新入伙之众的统带。俺明天见到翟公,便以李善道此回下山,做出了劫下故东平郡丞程焕这桩大买卖为借口,向他保举李善道可为大都督之一。” “大都督”,就是校尉。大都督、帅都督、都督,皆是府兵体系内此前的军职名称,分别对应的是校尉、旅帅、队正。这些军职名称的改变,是九年前,大业三年时才改的。改了还不很久,故此有时候,如翟让这类年龄大些的,还是习惯性地会用旧称来称呼这些军职。 徐兰问道:“刚才你与李二郎说你的这个打算了么?” “没有。” 徐兰不解,问道:“阿弟,你既已决定用他为心腹了,这样对他有利的好事,为何不与他说?” 徐世绩摸了摸络腮胡,微笑道:“阿姊,有些时候,说了再做所收到的效果,不如做了再说。” 第四十七章 新尉改驻凤凰岛 当两天后,擢任李善道为大都督,也就是校尉的命令下来,校尉的令牌和新拨给他的百人部曲,一并送到李善道面前的时候,徐世绩想达成的“做后再说”的效果得到了相当好的实现。 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李善道又惊又喜。 将原本的那个旅帅的腰牌交上,换了校尉的腰牌挂在腰间,李善道来不及和新拨给他的部曲认识,赶紧地便跟刘胡儿去谒见徐世绩,当面表示感谢。 徐世绩没在住处,在聚义堂。 李善道等了他小半天,快中午时,徐世绩才回来。 见到李善道,徐世绩说道:“二郎,拨给你的新部曲都去拜见你了吧?拨给你的这百人新部曲,是俺精心给你专门挑的。以新招募到的流民为主,余下的俱是新近来投寨中的咱卫南的轻侠、壮士。卫南的人大概有十来个,这些人,你应该也都认识。二郎,近来入伙的颇有汲郡等地的小股好汉,要论勇悍,他们自是比流民要强,但你可知俺为何没把他们拨给你?” 李善道说道:“大郎的苦心,我当然晓得。若比勇悍,当然是那些好汉更强,可若论服从命令,好汉却是比不上流民。大郎这么做,是为便於我之后的操练。” “不错,俺正是为此。你能了然俺的用意便好。另外还有个事,俺得给你说一下。你此前只部曲百人,留在主寨尚可,於今加上那些流民的家眷,你已部曲二百余,主寨你是不能再留了,——那处山谷也不够你和你的部曲住了,你收拾一下,今天就下山,去咱的凤凰分寨驻扎。俺已传令分寨,给你安排驻扎的地方。” 李善道恭谨应诺。 “再有,二郎,咱分寨,你到今还没有去过。俺给你简单介绍下吧。加上这一段时间拨给咱分寨的新入伙的人马,咱分寨现有丁壮一千八百余人,算上你,现在共有九个校尉。这一千八百多的丁壮以外,还有四五百的妇孺老弱。妇孺老弱自有老营,平时不与喽啰们同住。拨给你的这些流民的家眷,你到了分寨后,也需将之分开,送去老营。” 李善道应诺。 “分寨的诸事,俺不在时,主要是由罗四郎、黑獭、苟子等管领。罗四郎是俺的副手;黑獭主要管的是分寨的军事,苟子管的是后勤等事。他三人,你都见过,都认识的。你到了分寨后,可先去谒见四郎。四郎的根脚,无须俺再与你说了吧?” 李善道说道:“是,不用大郎再说,我已知道。” “要嘱咐你的,大概就是这些。王伯当派人先回来了寨中报讯,他下午能回到寨中,他这次下山,又为寨里招揽来了百数的好汉,合计房彦藻前两天招来的那些人众,他两人此回共为寨中招到了四五百人,翟公很高兴,晚上要设席置酒,请蒲山公、王伯当、房彦藻等饮宴。俺等下还要回去聚义堂。二郎,俺就不与你多说了,你回你谷中,着手搬去咱分寨落脚吧。” 李善道叉手为礼,说道:“忽然之间,校尉的任命下达,不瞒大郎,我是半点准备没有。大郎的恩擢厚爱,善道不知何以为报!” 徐世绩摸着络腮胡,笑道:“你我县里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二郎,客气话不需再多说了。”唤来刘胡儿,吩咐说道,“二郎今日是头次上咱分寨,你随二郎一起,给二郎引个路。” 刘胡儿应诺。 李善道便告辞离去,和刘胡儿同还谷中。 回到谷内,与新拨给他的那百人部曲中的几个头目见了个面。 李善道一声令下,旧部曲加上新部曲,还有新部曲带来的那数十个老弱妇孺,两百多人,牵着马、推着独轮车,即出主寨,去凤凰分寨。 凤凰岛离大伾山的山脚不远,有浮桥相连。 过了桥,却在西边桥头处的滩地上,早有十余人在等李善道。 领头的即是“苟子”,苟子姓郑,也是徐世绩的一个家仆。其人能言善道,识些字,通算术,故徐世绩使他主掌分寨的后勤等务。 两下照面,刘胡儿的任务完成,告辞离去。 送走了刘胡儿,郑苟子领李善道去给他安排下的驻地看。 驻地是片洼地,一面临着河水,两面尽是荆棘、野树,剩下的一面,对着岛内。 郑苟子在洼地外止住步,说道:“暂为二郎选下的驻地,就是这里。二郎看看,可还行么?” 这片洼地面积不小,不仅够李善道的部曲驻扎,操练的地方也足够了。 李善道笑道:“有劳郑兄费心。岂止是行,简直是行!就这里了!”问王须达、陈敬儿、秦敬嗣、罗忠和那几个新部曲的头领等,“兄等以为呢?” 王须达等自是没有异议,都道:“这里好,这里好。” 洼地内有杂石、野草等等。 李善道令道:“那就动手干起来吧。今天,先将地面清理干净,明天搭茅屋、窝棚。” 等王须达等领着人,下到洼地,开始清理各类杂物,李善道请郑苟子带路,去拜谒罗孝德。 分寨也有个聚义堂,在岛中心。聚义堂中见到罗孝德,两下见礼,且也不必多说。当晚,罗孝德在聚义堂设宴,为李善道接风洗尘,聂黑獭、郑苟子和身在寨中的其余校尉们悉数出席,李善道有的认识,有的还不认识,却一顿酒下来,不认识的也都熟悉了。亦无须多言。 连着忙乎了一天多,王须达等老部曲有清理那片山谷、在那片山谷中搭建茅屋和窝棚的经验,轻车熟路,到第二天的傍晚时分,这片洼地已被清理干净,屋、棚搭就。 登高俯瞰,只见这片洼地西边是岛内,东边临着黄河,向东远眺,越过宽阔的河面,可以望见对岸的田野、乡村;洼地所占的地方,被分成了两个区域,北边是驻扎区,以四五间茅屋分别为中心,散落着数十个窝棚,南边是操练区,但地面还没有被平整。 比之在主寨那个山谷时的感觉,此处当真是视野开阔,风从黄河上来,使人心旷神怡。 李善道看了多时,心中满意,吩咐王须达等:“明天再把南边操练区的地面平整一下,后天,休息一天。大后天,咱们便可正儿八经地在此住下,日常操练了。” 王须达等也都很满意,俱皆应诺。 却又次日,正热火朝天地在平整南边操练区的地面,又一伙人,约百数,在郑苟子的引领下,自岛与大伾山相通的浮桥的方向来,到至李善道等所在的这片洼地边上不远处,停将下来。 这伙人不是别人,正是王伯当新近才为寨中招揽来的那百数好汉。 李善道去问了下,乃才知道,却原来是王伯当与之前一样,还是不肯把他召来的这些好汉留为己用,仍是献给了翟让,任由翟让分配安置。翟让於是把这伙人拨给了凤凰分寨。 联系到前天听说到的,房彦藻一样也是把他这次召来的那三四百人,全都献给了翟让。 李善道见过这伙汉子的头领,回来后,忍不住说了句:“不贪小利,嘿嘿,是因所图者大呀!” 高丑奴问道:“郎君,什么不贪小利?” 李善道摇了摇头,没有回答他,抄起木锹,重新加入到了平整地面的队伍中。 说实话,李善道对王伯当、房彦藻等皆肯愿把他们所招揽到的这些好汉,尽数献给翟让的这份大方,还是有些佩服的。不算王伯当此前为寨中招揽到的那些,如王须达等,只他俩这次招揽到的,合计就有四五百众,这么多的部众,人数不算少了,却居然舍得一个不留,尽给翟让?虽是明知他们之所以肯这么做,是为了更大的图谋,即能够入伙瓦岗,可如此大方,亦决非是一般人能够做到。要知,王伯当本部的部曲,现也还不到千人,才只数百而已! 设身处地,换是自己,李善道自问之,他能做到么? 也许能做到,也许做不到。 若能以此最终换得入伙瓦岗,那当然是收获远大过了付出;可退一步说,若最终没能换得呢?岂不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还不如把这些部曲留为己用,尚能增强一下自身的实力。 然又转念再想,李善道自失一笑,拍了下额头,骂了句:“他妈的!”自我反思,心道,“老子到底还是眼皮浅了,虽财货之类,不入我眼,部曲人马,我却难免重视。而想这李密,是干过造反大事,见过大场面的人,为达成他的目的,却别说仅这区区数百喽啰,哪怕是上千喽啰,他只怕也是说舍弃就能舍弃!”带着点赞佩,复又想道,“能舍才能得,道理人皆知,能够做到这点的,却有几个?像李密这样,能舍,且敢大舍者,才可谓是真大丈夫啊!” 反思过后,他倒由此,跟着李密更进一步学到了“舍得”之意,自觉眼界似得到了不小提高。 李善道对李密“敢舍”的赞佩,李密自是不知。 便在李善道对他暗自赞佩之际,身在主寨的李密,正在听他手下一人鄙夷翟让的小气之言。 第四十八章 军师卜卦聚义堂 说话这人头裹幞头,着刺绣锦袍,腰围蹀躞带,年三十余,蓄了一部胡须,这人名叫杨得方。 三年前,杨玄感造反失败,李密仓皇逃跑时候,有数人与他行。杨得方是其中之一。 杨玄感出自弘农杨氏,杨得方也是出自弘农杨氏。 毕竟是数百年的贵族后裔,於今尽管已是逃亡数年,现且是屈尊於草莽山寨,他那金汤勺养出来的贵气却是分毫未减,谈论起翟让来,那毫不加掩饰的鄙夷,更是骨子里发出。 操着一口字正腔圆的长安官话,杨得方说道:“蕃篱之鷃也者,翟让是也。不过区区数百喽啰,一听说尽送与他,他就高兴地乐开了花,连着请咱们吃了两三天的酒。其人实与郝孝德此辈,并无二类。当下若非是实在无法,瓦岗真是不配我等来投。” 房彦藻也在室内,接住杨得方的话,抚须笑道:“翟让固田夫之徒,目光如豆,确是不值得我等投奔。但如果从另个方面来说的话,他的目光如豆,却亦有利於我等。” 杨得方问道:“此话怎讲?” 房彦藻笑道:“正是他的目光如豆,不才能衬出蒲山公的雄心远见?当务之急,是我等得先在瓦岗落住脚,安住身,使我等能有个容身之所,至於其余之事,可再缓缓图之。” 室内另外一人应声说道:“房公所言甚是。这两三年间,河南、河北各地的诸支义军,我等都已有过试过往投,然彼辈要么是如郝孝德,不肯接纳我等,要么是如伯当君,部曲太少,不足用以为资,数来数去,现今也是只有翟让这里,部曲既不算少,他对我等也不算很排斥,是最有可能,我等能够得以安身的所在。……是以,翟让再是尺泽之鲵,我等权且也先忍之。” 此人年龄与杨得方、房彦藻等都差不多,也是三十来岁,颔下亦蓄胡须,他的名字叫郑德韬,系出自荥阳郑氏,其族与弘农杨氏一样,亦是一个自汉末而至今的名族高门。 杨得方点了点头,说道:“这么说的话,倒也是。” 又一人说道:“可话虽是这般说,我等这次上瓦岗至今,已十余日矣,喽啰也送给他翟让数百人了,而直到现下,翟让却仍无松口,似是依然还无愿接纳我等入伙之意。这可如何是好?” 这人名叫杜才干,系出自京兆杜氏。 与他相邻而坐的一人,向着主位上的李密说道:“明公,杜君所言,亦在下所忧。日前得翟让相邀,他终於肯邀请明公上山了,我等都颇为欢喜,以为进山之后,必可就能留寨了,却不意进山至今,已然旬日,翟让虽是待我等颇为亲厚,饮宴不断,可留我等在寨、肯接纳我等入伙的话,到现在犹未松口!明公,他翟让究竟是什么个意思?可别过些日子后,见咱们不能再给他招揽好汉入伙了,他便翻脸,再将咱们赶出瓦岗?那我等岂不瞎忙乎一场矣!” 与杜才干一样担忧的此人,名叫柳德义,也是名门望族出身,其系出自河东柳氏。 却郑德韬、杜才干、柳德义三人,与杨得方相同,也都是李密当年出逃之时,与他同行之人。 这个时候,若有个不明底细的人,忽从外边闯进,一眼看到室内坐着的这么些人,必定会大吃一惊。竟然是无个不是出自名族,个个俱是望族子弟!——还有那房彦藻,房彦藻出自清河房氏,比之族望,比杨得方等差些,可也早在北朝时,其族就已是名门大族。随便他们中的哪一个拎出去,不管是到什么地方,只怕都得是前拥后呼。却现於今,这么些的贵胄后裔,居然共屈尊在瓦岗寨这么个强盗寨子中,说是十分违和,真也不为过。且也无须多言。 李密忖思了稍顷,问房彦藻说道:“房兄,却那贾雄,至今尚未回话么?” 房彦藻说道:“这得问伯当了啊。贾雄,一直是伯当与他联系的,俺并不知情。” 李密吩咐室外的侍从:“请伯当兄来见。” 不多时,王伯当来到。 进到室内,见杨得方等人都在,王伯当稍稍地楞了下,赶忙先向李密行礼,继而向杨得方等行了个罗圈揖,口中说道:“若知诸公俱在,勇必早来室下伺候,听从吩咐。” 李密说道:“伯当贤兄,无须这般多礼。主要是咱到瓦岗已经多日,却迟迟不见翟公松口,肯接纳我等入伙,故得方诸兄有些坐不住了,遂来向俺询问。俺却哪知翟公的心意?伯当,请你来,就是想问问你,贾军师那厢,是怎么说的?可有向你回话?” 王伯当笑道:“明公,你还真是问得巧了。” 李密说道:“哦?” 王伯当说道:“俺刚从贾军师那里回来。” 李密稳住身形未动,抚须笑道:“你刚又去谒见贾军师了?他如何与你说的?” “贾军师说,得了房公与俺献给寨中的数百喽啰之后,翟公甚是欢喜,私下里,——就在昨天,已是拿明公所言,询问贾军师,可否听之、行之。” 李密问道:“拿俺何言问的贾军师?” “便是明公倡言翟公,於今海内鼎沸,当趁势而起,可效刘、项,诛灭暴隋此言。” 李密端起水杯,喝了口蜜水,抚摸着胡须,徐徐问道:“贾军师怎么回答的翟公?” “贾军师昨天没有回答翟公。” 忍不住前倾着身子,聚精会神在听王伯当说话的杨得方等人闻得此言,面面相视。 杨得方蹙眉说道:“贾军师不是已经应承,愿意帮我等说情么?翟公既主动询问於他,这是个难得的大好良机,他却怎未做回答?” “俺也问他了,贾军师自有主张。他与俺说,如果翟公一问,他就开口为我等说情,事后未免会引得翟公起疑,故而与其当时作答,不如且缓一下,留待今日作答。” 杨得方说道:“今日作答?翟公是昨天问的,他今日怎么作答?他已作答了么?” “现在尚未作答,得等到晚上才行。” 杨得方说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伯当兄,你就痛快点说吧,不要绕弯子了。” 王伯当笑道:“贾军师昨天虽未向翟公作答,但他却对翟公说了,这是要紧的大事,他得先沐浴净身,然后择一个良辰吉时,才好卜卦,等卦象卜定,天意已知,他方可回答翟公。” “定下的卜卦吉时,是在今晚?” 王伯当点了点头,说道:“对。” 杨得方等人的视线,齐刷刷投向了李密。 李密坐在席上,神色不变,沉吟稍顷,环顾诸人,抚须说道:“我等能否留在瓦岗,过了今晚,咱们便可知矣。” 郑德韬问王伯当说道:“伯当兄,卜卦吉时,定的是今晚何时?” “子时三刻。” 郑德韬说道:“那今晚就再劳烦伯当兄一趟,请伯当兄提前去贾军师住处等他,待他卜完卦,与翟公说过,回去之后,当面问他一问,他是怎么回答翟公的,翟公又是怎么说的!” 王伯当尚未答话,李密摆手阻止,说道:“不可。” 郑德韬讶然问道:“明公,为何不可?” “卜卦时在子时三刻,大半夜的,伯当兄怎能候在贾军师住处?事若传出,被翟公知晓,那岂不是我等在自断留在瓦岗的门径?翟公会否肯留我等,明日大概即能知晓,远的不提,只我等来到瓦岗寨中,已十数日,又何必急在这一晚?兄等不妨耐下性子,且等明日便是。” 王伯当下揖说道:“明公所言,却是正论!”笑与郑德韬说道,“郑公,不必心急,翟公的态度,过了今晚,咱们明日当即可知!” 却是比之郑德韬,王伯当固是其族无声,性子上,倒是比郑德韬要镇定得多。 明知李密、王伯当说得对,入伙瓦岗,说到底是李密、郑德韬等已经求图了很长一段时间的事情,事到将得到结果的临头,要想把急躁、忐忑的心情按捺下去,实属不易。 郑德韬等只觉是度日如年,一日三秋。 等了好像甚久,天色才将将擦黑。又等了不知多长时间,感觉是已到夜半,却才刚过初更。来来回回看了真也不知几多次的更漏,夜凉渐深的这个山间屋中,诸人总算是等到了子夜! 聚义堂上,灯火通明。 偌大堂中,并无多少人在。 只翟让和贾雄两人。 这也是贾雄的要求,为保证卜卦的准确性,不能有闲杂人等在场干扰。 贾雄换了道袍在身,坐在席上,闭目养神,在其席前,焚着一炉香,香气袅袅。 翟让身坐主位,不敢打扰於他。 子时三刻到了,贾雄睁开眼,也不去看翟让,自将一把蓍草拿起。 大衍之数,五十有五,这把蓍草共五十五根,他先取出了六根放入策筒,——每卦皆是有六爻,故取出六根蓍草,此是为示神明;接着,他接剩下的四十九根蓍草,两手一起拿之,——这叫大一或太极;随之,他信手一分,蓍草被分成了两个部分,左右手各抓着一把,——“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一分,天地阴阳已定,谓之象两;象两之后,乃是挂一,挂一以象三,继而,揲之以四,以象四时,等等步骤,贾雄有条不紊地一一做将下去。 主位上的翟让只看得是眼花缭乱。 此刻堂外万籁俱寂,夜色深深,堂上空阔,香炉袅袅,独他二人对坐。 虽时已看过很多次的贾雄卜卦,这样的环境中,看着贾雄这么有仪式感的各类神秘莫测的举动,翟让却犹是不自禁地油然浮起了深深的神圣、敬畏之感。 终於,经过繁琐、反复的步骤,一个卦象成了。 贾雄视之良久,起身到堂中,端端正正地冲着翟让再拜。 翟让下到堂内,把他扶起,惊诧问道:“军师,卦象何解?为何军师突然行此大礼?” “启禀明公,吉不可言。” 翟让登时瞪大了眼睛。 无声无息的,下起了雨,点点细雨,飘零於堂外的茫茫夜色间。 第四十九章 风雨李密得入伙 风雨半宿,到天快亮时,贾雄才从聚义堂离开。 翟让独留堂中,负手踱步,时而望望堂外慢慢亮起来的黎明天光,时而低头思索,当天光大亮,他传下令去,命请翟宽、单雄信、徐世绩、王儒信来。 未等太久,几人相继冒雨来到。 翟让已坐回主位,请他们都落座了,开门见山地说道:“俺欲纳蒲山公入伙,兄等以为怎样?” 诸人闻言,皆怔了一怔。 王儒信最先反应过来,吃惊之余,当即反对,说道:“翟公,李密与咱不是一路人,他自是他的豪门贵公子,咱自是咱的绿林好汉,压根就尿不到一壶去,公却为何竟生此念?” 翟让说道:“昨夜,贾军师卜了一卦,说蒲山公前程不可限量,贵不可言。” 王儒信问道:“贾军师何在?” “军师昨晚卜卦,耗费了许多精力,有些疲累,先回去休息了。” 王儒信说道:“请翟公召贾军师过来。” “请军师再来作甚?” 王儒信说道:“俺要当面问一问他,李密怎么个‘贵不可言’!” 昨夜贾雄就李密“贵不可言”而与翟让说的一番话,随着王儒信此言,重回到了翟让的脑中。 是在说完了李密“诛灭暴隋”之此议“吉不可言”后,贾雄又说到了李密其人“贵不可言”。 他当时说道:“於今海内大乱,诚如蒲山公言,此刘、项奋起之会也,然明公请恕在下直言,尽管现已值刘、项奋起之会,可若明公欲要以此自立,亦恐未必成,唯立斯人,事无不济。” 翟让听了这话,有点不高兴,反问贾雄,说道:“如军师所说,蒲山公应当自立,何来投俺?” 贾雄解释说道:“事有相因。所以来者,明公姓翟,翟者,泽也,蒲非泽不生,故须将军也。” 这解释合情合理,翟让又一向深信贾雄的卜卦之能,於是如醍醐灌顶,疑虑尽释,竟是信了。 然而,虽是信了贾雄此话,可如果真的全按贾雄此话来说的话,那翟让的这个瓦岗寨的山寨之主的位置,——是不是就得让给李密了? 翟让再是信贾雄的话,山寨之主的位置,他也是不舍得便就这么让给李密,因是,话转回到当下,翟让却也是担心可别再把贾雄请来后,贾雄又把“蒲非泽不生”此语再与诸人说上一通,岂不将会大损他在寨中的威望,故他只答与王儒信说道:“军师来或不来,卦象已明。军师昨夜卜卦时,俺就在边上看着,看得清清楚楚,卦象断然无错。” 王儒信怒道:“贾雄这厮鸟,半瓶子水咣当!也就翟公你这般信他。甚么贵不可言?真若贵不可言,还丧家之犬似地来投我寨?翟公,李密其人,外谦而内傲,非肯久居人下者,又他带来的那一伙人,甚么杨得方、甚么房彦藻,亦无不是自恃族望而傲慢之徒,决不可纳他入伙!” “蒲非泽不生”,这话再次地又回荡在翟让脑海。 王儒信说得对,李密这伙人,确与翟让等不是一路人,可贾雄的卦象是没有错的,“蒲非泽不生”这话也是越琢磨越对,翟让本已定下的心思,又变得有些心烦意乱,他往下按了按手,示意王儒信不要再做多说,改问翟宽、单雄信、徐世绩,说道:“兄等是何意思?” 翟宽说道:“儒信言之在理,李密自半个月前,进了咱寨后,倒是还好,见了俺时,恭恭敬敬,却杨得方、房彦藻这几个厮鸟,乔模乔样,颇有抬头看俺的样子。这等撮鸟,若是接纳了入寨,岂不日后常生闲气?阿弟,能不纳李密入伙,还是不纳的最好。” 单雄信看了看已发表过意见的王儒信、翟宽,又看看尚未发表意见的徐世绩,最后再又看看等着自己意见的翟让,摸着美须髯,迟疑了片刻,说道:“俺以为,儒信兄、翟大兄之所忧,固不为错,然接纳李密入伙,对咱寨中也有好处,大郎,你说呢?” 徐世绩说道:“翟公,翟大兄、儒信兄所忧,固然不错,可是单贤兄所言,亦然是也。接纳李密入伙,对咱寨中的好处很大。别的不多说,只前些时,王伯当、房彦藻等下山为咱寨中招揽好汉,短短十来日间,他两人便为咱寨中招揽来了多少好汉?四五百众之多!这四五百好汉,缘何肯受王伯当、房彦藻等之召?说白了,主要便是因为李密的名声。李密其人,有大名在外,翟公,如能纳他入伙,对提振咱寨的名声,将会大有帮助!至其时也,借李密之名,而以公之能,咱瓦岗寨在大河南北的声势,必然将红红火火,非今日之可比矣!” 王儒信忍不住,反驳说道:“就是因为李密有些虚名在外,翟公,咱才越不能接纳他入伙啊!他既已有虚名,其人又内实高傲,不是肯为人下者,那一旦纳他入寨,翟公,难道你不担心日后主弱臣强?恐是久必生患,我寨中将会大乱!” 徐世绩笑道:“这点,俺之愚见,无需担忧。” 翟让“哦”了声,关切地问道:“为何无需担忧?” 徐世绩仔细地为翟让分析说道:“王伯当、房彦藻等召来的好汉,他们并未留为己用,而是尽献给了寨中,具体的分配,一应都是恭请明公做主,既然如此,李密再有虚名,而无实兵,有何可忧?此其一。李密虚名再盛,毕竟外来晚投之人,这瓦岗寨的大旗,是明公一手立起来的,咱全寨上下,大小头领,下到喽啰,哪个不是唯明公马首是瞻?如此,李密便想做些什么勾当,他也无从做起,不能做起。此其二。合此两点,故俺以为,儒信兄此忧,不必过虑。” 翟让做出了决定,站起身来,下达命令,说道:“俺意已决,便纳蒲山公入伙。明天,在聚义堂设宴置酒,以为庆贺!”传令堂外侍从,“去请蒲山公来见。” 王儒信大怒,说道:“公不听俺言,自请虎狼入门,悔之必然在后!”起身拂袖,出堂去了。 诸人了解王儒信,知道他的性子就是这样,相当急躁,倒也都不怪,且无须多言。 只说半宿风雨沙沙,翟让没睡,李密等也都没有睡好。 当请李密到聚义堂相见的侍从,将翟让的邀请送到以后,李密与房彦藻等提了一晚上的心终是放下!——为何放下?昨晚贾雄刚为他们说过好话,今天一早,翟让就有请,还能是为何事?若是贾雄没能说动翟让,翟让肯定不会请李密去见,这只能是贾雄说动了翟让,翟让终是下了决心,决定要接纳李密入伙了! 李密虽是表情不露,心中却是大喜,便随此侍从,往去聚义堂谒见翟让,见到翟让,闻得翟让言语,与他所料不差,其内心中愈是欢喜,亦不必多提。 却这李密虽逃亡之身,家声显赫,其本人也有大名,接纳他入寨,是一件大事。 凡寨中校尉以上的头领,只要身在寨中,未有外出者,都在这一天,接到了翟让令他们明日晚上到主寨聚义堂参加庆贺李密入伙的宴会的命令,李善道也不例外。 听完命令,送走传令的小头领,李善道转将回来,坐在茅屋前,发起了呆。 雨还在下,但下得很小,不影响在外边坐,也不影响操练。 北边的操练区中,他的两百来部曲现正分成两个部分,都在进行操练。 一个部分是王须达等老部曲,接上上次下山前的操练进度,正在进行武技、阵法的操练;一个部分是新拨给他的那百人,刚开始进行辨别旗鼓号令的操练。 马扎上坐着的李善道,像是在观看北边不很远处的的这两部部曲的操练,可分明目光游移,并不聚焦,任谁一看就能知道,他其实是在想事情。 高丑奴等都在操练场上,只有康三藏、裹儿和康三藏的那小奴在左近。 康三藏凑到边上,点头哈腰地说道:“郎君,是在考虑明晚赴宴的时候,给蒲山公带些什么庆贺他入伙的礼物么?郎君如是一时没有好的选择,小奴敢有个推荐,禀与郎君。” “甚么推荐?” 康三藏说道:“蒲山公是何等人?千般珍玩,万种宝物,早把玩得厌了。寻常礼物,他必看不上眼。小奴听说,蒲山公好书,他有次访贤时,曾边乘牛行,边览《汉书》,好学得很!小奴窃以为,何不便寻书两卷,送与给他?既投其所好,也足可显郎君之不同,能得其好感。” “我为何要得他好感?还有,你问我是不是在考虑该送给蒲山公什么礼物为好,我与他并不相识,他入不入寨,与我有何关系,我却又为何要送他礼物?” 康三藏笑道:“郎君说笑了。” “我没有说笑,我是正儿八经地问你。” 康三藏说道:“便小人一老胡奴,亦久闻蒲山公大名。蒲山公今虽落难,如困浅滩之蛟龙也,一遇时机,早晚必能复起,这等的大贵人,若是能得其青睐,尤其是在他现下落难之际,哎呀,郎君,岂不美哉?” 李善道若有所思地看着康三藏,看了好一会儿。 康三藏被他看得局促不安,干笑说道:“小奴若是哪里说得错了,尚敢请郎君勿罪。” “你说的没错,是我错了。” 康三藏吓了一跳,说道:“郎君这叫甚么话!如是有错,错的只能是小奴,郎君绝不会错!” “我之前只问你了不少各地义军的事情,忘了问你蒲山公、房彦藻等的事情。你都知道蒲山公他们什么事情?你坐下来,与我说说。” 康三藏如何敢坐,便卑躬屈膝,弯着腰,侍立在李善道坐边,将自己所知的有关李密、房彦藻、杨得方等等这一干人的所有事情,包括他们的族望、父辈等,尽向李善道一一道来。 却这康三藏走南闯北,消息灵通,真的、假的,道听途说的,知道的事情还真不少。 微风细雨里,只从下午听到傍晚,康三藏才把他所知的东西大略说完。 李善道也直到此时,才对李密等不再只是前世的肤浅印象,算有了个具体的初步了解。 这晚,裹儿明显地感觉到了李善道的心不在焉,她行到半时,抬起头来,水汪汪的眼睛如挂着丝,小舌头舔了舔红润的嘴唇,悄声问道:“郎君,是累了么?” 这话简直侮辱,李善道回过神来,抚着她的双鬟,哈哈笑道:“风雨品箫,世间雅事,何累之有?”让她再次伏下身去,闻屋外风雨声,心下颇觉不定,想道,“李密终於入伙了。我记得,他火拼翟让之时,徐大郎脖上中了一刀,差点被他杀了,可别因我的到来,出了偏差,他再火拼翟让时,徐大郎真死在他手!我明天见徐大郎时,要不要就此,暗暗地提醒他两句?” 第五十章 夜宴王信邀共舞 思来想去,还是不提醒为好。 提醒,总得有个由头,李密现刚入伙,没有借口可做由头。 因而便是提醒,也得且等日后,待李密与翟让的矛盾出现,才好寻机,从容进言。 遂於次日下午,在徐世绩住处见到徐世绩后,李善道终究是暂未对徐世绩做任何的提醒。 见到徐世绩未久,翟让便遣人来,请徐世绩去聚义堂。李密、王伯当等刚到聚义堂,正在与翟让叙话。李善道的地位仍是不够,没资格参与这样的高层闲叙,但做个随从,跟着徐世绩去还是可以的。徐世绩便带着他,与同样接到了翟让邀请的单雄信一道,前往聚义堂。 到了聚义堂,徐世绩、单雄信自入堂内,李善道与刘胡儿等留在了堂外,候在廊上听唤。 雨仍还在下,不过和昨天一样,下得依然不大。 一边与刘胡儿等东扯西聊,李善道一边远望雨下的蒙蒙山色。 乌黑的云层堆积山顶,仿佛伸手可触,压得远近山间阴阴郁郁,却那藤萝、松柏,反更苍翠。 虽然在李密正式得以入伙之前,李善道就已做出了决定,不管翟让何时才会松口接纳李密入伙,反正他只要抱好徐世绩的大腿就行了,但事到临头,真到了李密得以入伙的今日,却如他昨晚没得忽来的担忧,他一颗心,却还是忍不住的七上八下,颇是忐忑。 那愈发葱翠的藤萝、松柏,好像是随着李密入伙而即将快速崛起发展的瓦岗前景。 却这漫天阴沉的乌云,则又好似是发展前景之中早已然隐藏下来的深重危机。 李善道望着阴云和云下山间的苍翠松柏,肚皮里寻思想道:“罢了!我才是个二百人的校尉,寨里的事,插不上嘴,有道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再想,亦是瞎操心。便还是按我想好的对策吧,管他李密、翟让,老子且只管抱牢了徐大郎的大腿,关键不可叫他死了,才是要紧!” 耳中听得刘胡儿在与他说话,收回心思,听见刘胡儿说的是:“二郎好酒量,今晚大宴,可得多喝几碗。” 李善道赶忙一笑,回答说道:“翟公今晚大宴寨中,唱主角的是蒲山公,哪里轮得上我这小虾米多喝几碗?倒是贤兄,徐大郎在寨中位高权重,蒲山公自上山以今,平素对徐大郎亦是尊崇有加,今晚有可能会多给大郎敬酒,大郎喝不住时,少不了贤兄得代上些许。” 刘胡儿知道徐世绩一向赞成接纳李密入伙,於今李密得到了翟让的接纳,徐世绩很高兴,主喜奴也喜,他因也挺高兴,却把李善道的这话真当成了回事儿,笑道:“蒲山公的伴当不少,今晚他们还真有可能会给我家郎君多多敬酒,到时,俺若替不住际,尚请二郎相助。” “不消说,只要贤兄话到,俺义不容辞!”李善道豪气地说道。 后世时间,下午三四点钟时,百十个寨中杂役在若干小头领的带领下,到了聚义堂外,开始搭建雨棚、安插火把、摆放案席。人多干得快,不到半个时辰,堂外的酒席就已布置完毕。 这百十个杂役退走后,又几个小头领,领着另一批杂役来到。 这新来的一批杂役,有男有女,皆是青少之龄,却不是干苦活、累活的寻常杂役,是寨中专用来服侍酒宴的上等杂役了。又有乐伎、歌舞女,亦分别在他们头领的带领下,翩翩到来。——高丑奴跟随在李善道的身边,一双怪眼,时不时地直往衣衫单薄的歌舞女身上去看。 傍晚时分,火把点起。 火光冲散了傍晚的幽暗,整个聚义堂前的院子被照得亮如白昼。 奉令参宴的主寨和除韦城分寨以外的诸分寨的大中头领,或一人带着随从前来,或三两结伴,成群结队而来,陆陆续续的,先后俱至。凤凰分寨的罗孝德、聂黑獭等也都来了。 罗孝德这等的大头领们登入了堂中,聂黑獭、郑苟子也进了堂中,像李善道这样校尉级别的中等头领,在进见过翟让等后,则与李善道相同,亦都侍立在了堂外的廊中。 不知不觉间,李善道往左右去看,廊上已经站满了人。 堂上翟让与李密等的叙话停了下来。 传出翟让的命令,令在廊上等候的诸人去院中,等待拜见李密。 少说得四五十个汉子,闻令而动,乱哄哄地从廊上下去院中。李善道和凤凰分寨的那几个校尉,与刘胡儿站在一处,杂在其间。诸人向着堂门口立定。 等了稍顷,一群人从堂中走出。 李善道於人中视之,居中者正是翟让,左手边是翟宽、徐世绩等,右手边是李密、王伯当等。 翟让昂首挺胸,着大红衣袍,腰围银带,未有佩刀,他顾盼院中众人,指向李密,大声说道:“诸位兄弟,昨天你们当是已经都知,蒲山公自即日起,正式入伙咱寨!蒲山公豪门贵公子,不嫌咱们寨小,今愿入伙,可喜可贺。故俺今晚设宴,以作庆贺。尔等可来拜见蒲山公。” 拜毡早已铺下,数十个汉子齐齐拜倒,同声大呼:“小人等拜见蒲山公。” 李密慌忙俯身,双手伸出,虚虚扶之,说道:“怎敢当诸位好汉此礼?快些请起,快些请起。” 数十个汉子没人动弹。李善道低着头,左瞧右瞧,见没人动,便也不动。 翟让咳嗽了声,说道:“诸位兄弟,见礼已罢,你们都起来吧。” 数十个汉子轰然应诺,这才纷纷起身。李善道慌忙跟着,也站了起来。 翟让与李密说道:“玄邃兄,院中的这些好汉,皆是咱寨中大都督以上的头领,自今日起,便算是与兄都认识了。”问他说道,“兄要不要和他们说两句话?” 这瓦岗进得委实不易,历经曲折,於今终於算是入了伙了,可虽已入伙,便刚才堂上,在叙话之时,王儒信、翟宽、翟摩侯等显然对李密等还有很强的排斥。 当此敏感的时刻,李密又岂会不谨小慎微?他当然不会为贪这一两句的口舌之快,而影响到他现在瓦岗还不稳定的位置,他谦虚地说道:“蒙公不嫌密愚钝,肯纳密入伙,密已是望外之喜,何德何能,又焉敢在诸位好汉面前,妄作多言?” 翟让心头甚感熨帖,笑着又劝他了两句,见他执意不肯,便就罢了,与院中的众人说道:“自此以后,你们见到蒲山公,便如见到俺、雄信、茂公等一般,切不可无礼,须当恭谨!” 满院数十个汉子,再次轰然应诺。 翟让令道:“各就席坐吧!今晚,咱们寨中欢庆,大家伙不醉不散!” 院内众人应诺,等翟让、李密等还回堂中,依按各自的寨头,乃纷纷相聚入席坐下。 刘胡儿给李善道说了声,没再继续在院里待,进堂中去服侍徐世绩了。 凤凰分寨的几个校尉,李善道与之都认识了,这几个校尉一因冲着徐世绩的脸面,二也是李善道劫程焕这桩买卖干得不错,因是对他都颇为亲热,众人坐定后,借等酒菜的空,热热闹闹地闲聊说话。聊的内容自是不外乎李密等这次入伙此事。李善道多是听,没怎么开口。 先是供给堂内的酒食,鱼贯地送入进去;接着,歌舞女们伴着乐声,在堂下开始曼舞轻歌;随之,给院中好汉们吃喝的酒食,也流水也似地送将了上来。 这些好汉都是粗豪的草莽汉子,没那么多的礼节讲究,夜雨拍打雨棚的声中,火把光下,早已大吃大喝了起来。有那好酒的,甚至菜肴都不吃一口,端着酒碗,只寻相好的,痛饮不止。 李善道有心与本分寨的这几位校尉处好关系,亦是仗着酒量好,也没怎么吃菜,与他们或者连连碰杯,或是猜枚划拳,很快地也融入到了这酣畅喧嚷的环境中。 却酒才三巡,一阵豪迈的笑声从堂内传出。 这笑声,是单雄信的声音。 高丑奴“哎哟”一声,低声说道:“单公又要出来舞槊了。” 果是如此,单雄信酒兴上来,出到院中,抄起长槊,在空地上,当真又是一番舞动。 舞的也真是好看,满院的好汉齐声喝彩。 唯高丑奴闷闷不乐,嘟哝说道:“单公也不知到底何时才得空闲,有空教俺耍槊!” 李善道持着酒碗,待单雄信舞罢了一趟槊,正待上前,给他敬碗酒,听到堂门口传出又一人的笑声,转目看之,见是李密、王伯当等不知何时都站在了门口,在观单雄信舞槊,笑声是王伯当的,紧随笑声,王伯当高声赞道:“单兄不愧飞将之号,这一手槊,舞得滴水不进,虎虎生风,实俺平生仅见!料古之关、张,大概也不过如此了吧?” 单雄信单手持槊,将槊绰了个花,腋挟槊柄,长槊斜斜上指,摆了个威风的造型,另一手抚须,带着醉意笑道:“伯当兄夸赞,俺不敢当。些微能耐,怎能与关、张相比!” 正在迟疑,是不是等会儿再去给单雄信敬酒,李善道感觉到,似有两道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他不动声色地,循着感觉看去,却是房彦藻立在李密身边,摸着胡须,在似笑非笑地看他。 “他瞧我作甚?”李善道与他对视了一眼,心道,“莫非是因回寨那天,我不给他让路,这厮是故竟将老子便记恨在心?”正思酌间,堂中传出了又一人的说话声音。 这人说道:“单兄的槊舞得虽好,一人独舞,不免少些意思。翟公,今日此宴,是为欢庆蒲山公入伙的好宴,俺愿剑舞,为公助兴。就是只俺一人,舞不起来,蒲山公,何不你我对舞?” 说话这人,是王儒信。 房彦藻看视李善道的视线,收了回去,他回顾堂中,神色微变。 第五十一章 李郎心动吐慷慨 李善道也被王儒信的这句话转开了注意力,往堂中去看,他所在的位置较偏,没有正对堂门,却是看不到堂内的情景,鸿门宴的故事他自知道,不禁心道:“两人对舞,要搞鸿门宴么?” 院中众人大都也听到了王儒信此话,喝彩的、喝酒的,都安静下来,亦俱转目堂内。 沙沙的细雨之声,竟又可入耳听见。 李密、王伯当等回过身形,李密尚未答话,王伯当的高声大气已出。 他笑道:“儒信兄言之有理,单兄的槊舞得诚然好,可若两人对舞的话,必是能够更加热闹。”躬身肃手,请李密进堂,接着说道,“儒信兄,小弟不才,也会些剑舞,愿陪兄对舞。” 王儒信说道:“伯当兄,俺自与蒲山公说话,未与你说话。” 王伯当笑道:“儒信兄,你也姓王,我也姓王,一笔写不出两个王字,弟陪兄对舞,这有个说辞,乃叫做‘双王舞剑’。你我两王,舞献与翟公、蒲山公等诸公观之,岂不亦乐事一桩?” 杨得方、郑德韬等都赶忙佯笑,附和王伯当,也俱说道:“不错,不错,乐事一桩!” 侍卫在廊上的蔡建德等几个李密的护从,往前进了几步,拥到了李密的左近,或按刀赳立,或探头堂内。见到此状,翟让等留在廊上的侍从,也是纷纷上前,皆到了堂门口近处。 院中众人,再是愚钝,此时也隐约觉出了好像哪里不对,有的立刻紧张,摸向了放在边上的佩刀,有的已经起身,有那应变能力差些的,则茫然四顾,不知所措。 李善道暗叫“哎哟”,心道:“他妈的,不会因老子的到来,居然火拼提前了吧?” 李密才刚入伙,还得靠他把瓦岗的发展带动起来,当此之际,却是万万不可火拼。 他脑筋急转,有心缓和气氛,奈何地位不高,没他说话的份,正焦急间,徐世绩的声音传出。 闻徐世绩朗声笑道:“儒信兄、伯当兄,恕愚弟直言,得说两位贤兄几句了。若要剑舞,何不早舞?现而下,咱们兄弟都已喝了不少酒,莫说剑舞,便是走路,愚弟说实话,也已摇摇晃晃,走之不得矣!两位贤兄酒量再好,比愚弟怕也强不到哪里去吧?又如何还能剑舞? “……翟公,儒信兄的剑舞,咱们皆知,那是一把好手;伯当兄的剑舞,我等虽尚未见过,然料之也定是舞得极好,如伯当兄所言,‘双王舞剑,献与诸公’,果然是一桩乐事,不过今晚就算了吧。要不改日,再请儒信兄和伯当兄对舞,翟公、蒲山公等诸位兄长再做观赏?” 单雄信丢了槊,回到堂内,也说道:“大郎说得是啊,咱们都喝多了,剑舞个甚?儒信,你想剑舞,改日再舞!” 王儒信说道:“俺请与蒲山公对舞,也不仅是为给诸位贤兄助酒兴,俺也是在为蒲山公着想。” 单雄信笑呵呵问道:“儒信,你说说看,你怎么个也是为蒲山公着想?” 王儒信的话清清楚楚地从堂内传出,院中众人无不听得清楚,听他说道:“咱们都是草莽粗汉,与那衙门里的官儿不同。衙门里官儿,只要人五人六,会喝来喝去,就能做得;咱寨子是作甚的?干刀头舔血、讨进奉买卖的!却非是只动动嘴皮、装装样子就能干成。蒲山公的盛名,俺固是久仰,但如今既进了咱寨,若不亮出两手本事来,俺却担心寨里的儿郎们不服。” 单雄信抚须笑道:“儒信,你这叫甚么话!蒲山公入伙,是翟公亲口允的,寨里的儿郎们哪个敢不服?”由着醉意,回向院中,大声问道,“你们有谁不服气的么?” 他这一问,好像是在反驳王儒信,可往深里品咂,却实际上是在帮李密的倒忙。 所谓“好心办坏事”,大约所指即是此也。 亏得赶在王儒信抓住单雄信的这句话,再大做文章之前,房彦藻及时的开了口,他向着堂中主位上的翟让行了个叉手礼,恭敬地说道:“明公,君子立身以德,不以勇。咱们山寨,虽处草莽,首重义气,义亦德也。不过君子六艺,亦有射、御。茂公兄所言甚是,今值酒后,若以剑舞,没个轻重,恐伤和气。儒信兄若必欲求之,在下愚见,何不便以射而代之?” 徐世绩笑声说道:“房兄,你或尚不知,若论射,翟公在咱寨中,若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翟让的声音终於响起,李善道和院中众人听他说道:“寨中善射的兄弟甚众,俺怎敢称第一?也罢,蒲山公今日入伙,大家高兴,便竖箭靶,俺来射上一射,为兄弟们助助酒兴!” 堂上的徐世绩、单雄信、贾雄、黄君汉等人,院中的一众头领齐声应好。 就将院中的酒席挪开,五十步外竖起了一个箭靶。 又有侍从取来弓矢。 一直在门口没有入内的李密、王伯当、房彦藻等向两边分开,徐世绩、贾雄等的簇拥下,着大红袍的翟让步到堂门,穿上鞋履,戴起扳指,抄起雕弓。院中的众头领早就让开。但见火光下,翟让略视了视五十步外的箭靶,搭箭在弓,挽弦而开,吸气而吐,箭若流星已出! 弓是强弓,这箭去势甚快,众人的视线根本追不上,闻得一声响,急都往靶上看去,已正箭靶,正中靶心。 徐世绩等和院中的众头领们同声喝彩。 李密赞道:“翟公好箭!” 翟让复取二矢在手,并搭弓上,依旧挽弓开弦,复吐气间,两支箭矢先后劲射出。 又是俱中箭靶! 三支箭矢紧紧挨在一起,何止后两支箭矢,便那头一支射出的箭矢,这时箭羽犹在轻轻颤动。 震天价的喝彩声,震耳欲聋。 李密拍手赞道:“公真神射也!” 翟让哈哈一笑,把弓递向李密,说道:“雕虫小技,献丑了。蒲山公,请!” 王儒信也已到堂外,见翟让三箭中的,尤其后两箭,射的且是连珠箭,大喜之下,乜视李密。 堂门口、廊上、院中,数十的寨中头领们,连带护卫、杂役,不下一二百人,目光俱注视在了李密身上。 李密接过弓,摘下蹀躞带上挂着的碧玉扳指,亦戴上拇指,缓步到对朝着箭靶的位置,取了箭矢一根,等小喽啰拔掉翟让射的那三支箭矢,从容不迫,搭箭引弓,箭疾如电,第一箭已经射出!院中的众头领尚无反应,第二箭、第三箭接连射出。众人察之,也是三箭中的! 数十个院中的头领,包括李善道在内,不约而同地看向了翟让、徐世绩、贾雄等人。 李善道分明瞧见,王儒信的面色顿变,房彦藻、王伯当等则都是面含笑意。 翟让深深地看了几眼那亦中靶心的三支箭矢,顾与李密,拊掌笑道:“公百发百中,好射术!” 院中的众头领乃才出声喝彩。 李密把弓还给了翟让的侍从,谦恭地说道:“比之明公的连珠神射,在下远远不及之。” 是李密不会连珠箭么?不止李善道一人浮起了这个疑惑,但也不止李善道一人,很快的就自己给出了自己回答,只怕不一定是!也许是为不夺翟让的风头,故此李密才故作不如。 却这王儒信,毕竟出身不高,与李密这等的关陇贵族子弟,此前从无打过交道,是以他竟不知,如李密他们家族这些的关陇贵族本就是军功贵族,隋朝前边是几百年的乱世,而又隋朝建立至今才多少年?他们这些家族尚武的传统不但仍存,且还仍盛,像李密他们这等的关陇贵族子弟,射箭、骑马,那是他们的家传本领,别说区区立射,就是骑射,李密也相当精通。 王儒信这等於是出了个昏招,本是要贬抑李密,结果却让李密借此出了个风头。 此时此刻,王儒信是何恼怒,且也不需多说。 贾雄见得场面已经缓和下来,乃笑言说道:“明公神射,蒲山公亦三射三中,古之养由基,今之长孙晟,亦不过如是。茂公、雄信,这六箭,值不值当我等下六杯酒?” 单雄信大手一挥,豪气笑道:“六杯怎够?翟公、蒲山公,请回堂上坐,为二公此六箭,俺一人饮六杯!” 翟让当先,李密随后,徐世绩、贾雄、王伯当、房彦藻等相从,诸人重回了堂中。 很快,单雄信敬酒的声音,翟让、李密等说话的声音,从堂内传将出来,却堂上已重开酒宴。 蔡建德等廊上的护卫们,各向后退开,都重新回在了原本站的地方。 小雨轻拍雨棚,箭靶收走,院中酒宴亦再起开。 一场酒宴,喝到三更,方才尽欢而散。 李善道喝了个半醉,夜雨不停,不想回凤凰岛了,便回那处山谷中住。 到了谷中,高丑奴打来清水,正待伺候他洗沐,猛地李善道拍了下大腿。 高丑奴唬了一挑,险把盆打翻了,慌问道:“郎君,要吐么?” “出我意料,想不到这李密居然是个神射。丑奴,我今晚看完他射箭后,你知我在想什么?” 高丑奴问道:“郎君想什么?” 李善道仰望夜空,长叹说道:“能在青史留名者,哪个不是人杰?……扶我起来!” 就着高丑奴的搀扶,他按住膝盖,站起身,背叉着手在茅屋前的雨中转了几步,说道,“人固有一死,三不朽者,唯德、功、言。我亦一昂藏丈夫也,既入乱世,已眼见身接,尽一时英杰,则我今虽不如,但又怎可自甘其后,终竟致徒委白骨於黄土?”转过身,叉着腰,昂着头,喷着酒气,问高丑奴,“丑奴,你说老子将来能否也名留青史?为后世人所敬、所佩?” 一阵轻风吹来,朦胧月下,静悄悄的谷中,桃花树上的枝叶随风摇摆,片片落花随雨水飘舞。 这一问,是酒意驱使,也是受李密文武兼资激发下的发自内心的慷慨之语。 第五十二章 蒲公从容献策议 王儒信弄巧成拙,反使李密仗此三箭,在瓦岗寨中打响了名声。 宴后不久,随着参宴的各个寨头的头领们的传说,瓦岗主寨、诸分寨的喽啰们便都知道了,寨中新入伙了一个叫李密的人,便是杨玄感叛乱时杨玄感的谋主,不仅其人是当代最顶尖的贵族辽东李氏的家主,其曾祖是西魏的八柱国之一、其祖是北周的邢国公、其父是本朝的上柱国、蒲山郡公,并且还健勇善射,三箭三中,箭术不比翟让差,真是身出名族、文武双全! 就连远在韦城的瓦岗分寨的喽啰们,也很快地知道了这件事情。 特别是当正式地把李密的名号并入到瓦岗的诸大头领名列中后,东郡、汲郡、荥阳郡等地的郡县官吏、各地的强豪和盗伙等,亦皆陆续知了李密加入瓦岗此事。 瓦岗之名,一时大震。 东郡及周边诸郡的地方强豪们,如胙城的刘玄意等,不少派人上山,谒见李密,致送礼物。 而东郡、汲郡、荥阳郡的郡县官吏们,闻讯则大多吃惊。反应最典型的,当数荥阳郡的太守杨庆,知了李密居然入伙了瓦岗后,他半晌未有言语,末了忧心地说了一句:“瓦岗贼本专意在剽掠商旅,不足为大虑,今李逆入伙,东郡、荥阳等吾诸郡,恐怕将要战火蔓延了!” 杨庆可谓明智之士,他的担忧半点不错。 或许即是在杨庆发出此忧虑的时候,瓦岗寨中,聚义堂上,李密正在向翟让分析方下河南道诸郡的形势,向翟让提出了对於瓦岗言之,下一步最好的发展方略是“攻打荥阳”之此建议。 翟宽、贾雄、翟摩侯、徐世绩、单雄信、王儒信、黄君汉等寨中的诸大头领俱在。 王伯当、房彦藻等也在。 这是李密入伙后,瓦岗的第一次正式的大头领们的聚义堂议事。 李密将他收藏的河南道诸郡的地图,铺展在地上,方便诸人能够更好地理解瓦岗寨当下所面对的形势,他立在地图前,手持细细的铁直鞭,指着北部的齐郡位置,说道:“翟公、诸位贤兄,这里是齐郡。从齐郡到咱瓦岗,统共五百里上下。这也就是说,张须陀如果尽出其众,南下来攻咱瓦岗的话,快则三两日,迟也不过四五日,他的兵马就能抵至我瓦岗寨下。” 说到这里,他略作停顿,顾视了下翟宽等人,继而看向翟让,接着说道,“翟公,张须陀,是咱瓦岗的大敌,这一点,不用愚弟再多说了吧?” 翟让颔首说道:“贤兄入伙以前,咱寨中不论是南下荥阳、梁郡讨进奉,抑或是西往永济渠沿线讨进奉,又或是东入济阴郡讨进奉,均无往不利,只有北边的东平、济北、鲁郡等郡,入他娘娘的,因了张须陀这贼厮鸟,咱却是常常损兵折将。这老狗,的确是咱瓦岗的强敌。” 屈指算来,这两三年间,在东平、济北等郡吃的张须陀部的亏,不下二三十次下,几乎是每次只要一遇到张须陀的将士,秦琼、罗士信也好,别的军将也好,瓦岗必然惨败。 瓦岗上下,对张须陀现都是恨之入骨。 李密说道:“早两年前,张须陀就被杨广任为了领河南道十二郡黜陟讨捕大使。而这两年间,他之所以仍然主要还是待在齐郡境内,最多往齐郡再北边,临海的北海郡境内用用兵,系是因王薄、卢明月等余党犹众之故。但现於今,王薄、卢明月的余党,大部分都已经被他歼灭了。若愚弟料之不差,他接下来,肯定就会尽起兵马,沿大河南下,来犯我瓦岗矣。” 徐世绩赞成李密的判断,与翟让说道:“明公,蒲山公此言甚是。俺其实也有此忧。就拿上次罗士信犯咱韦城分寨来说,那场仗打完后,俺左思右想,总觉得不对。” 翟让问道:“茂公,怎么不对?” “罗士信无缘无故的,为何忽往犯咱韦城分寨?他既往犯,又为何虎头蛇尾?打没两三天,就退兵走了?明公,俺想之再三,越琢磨,越觉得这只能是一种可能性。即,罗士信之此犯韦城分寨,其本意并不是在攻灭韦城分寨,而极有可能,他只是在试咱寨的战力!” 翟让说道:“茂公,你是说,罗小狗上次打咱韦城分寨,是为试探咱寨虚实?” “正是。明公,非是此不能解释俺刚才提出的那两个疑问。若果如此,明公,那就又一疑问出来了,他为何要试咱虚实?”徐世绩嘴里说着“又一疑问”,脸上并无疑色,很明显,他已经想到了罗士信试探瓦岗虚实的目的是为什么。 翟让等也想到了。 翟宽神色大变,说道:“茂公,你认为罗小狗上次的打咱韦城分寨,是在为张老狗的大举南下,前来打咱做准备!” 徐世绩缓缓地点了下头,说道:“翟公、明公,除此以外,只怕别无缘故。” 贾雄摇着羽扇,适时开口,面色沉重地说道:“明公,俺亦此见。” 翟让蹙着眉头,考虑了会儿,与仍还站在堂中地图前的李密说道:“玄邃兄,你接着说。” “明公,愚弟想要说的便是,咱寨中虽然人马兴旺,今已万余,可是咱这万余部曲,现所据者却只大伾山、童山、凤凰岛等数山、岛而已,来犯咱的贼官兵若少,咱固是可以凭山、岛之险而自守之,然一旦来犯之贼官兵多,更关键的是,一旦来犯的是像张须陀及其部这样的能战之贼官兵,只凭山、岛之险,缺乏转圜,咱恐怕就守不住了。咱寨中兄弟尽皆勇健善战,便是张须陀,料他当然也是打不进山里的,可如果他不硬打呢?明公,如果他围山不攻呢?” 翟让说道:“围山不攻?玄邃兄,你担心的是,咱们会被他困死?” “对呀!明公。张须陀他若摆明车马,来与咱战,咱不畏他,可若他竟围而不攻,如何是好?咱寨中部曲万余,加上妇孺老弱,差不多两万众了吧?这么多人,人吃马嚼,一天得多少粮秣?咱寨中现有之储粮,够支撑多久的消耗?明公,愚弟担心,如果真出现了这种情况,怕是支撑不了太久,咱寨中就将粮乏!而粮是兵胆,粮若一乏,不需张须陀再攻,寨中自乱矣。” 翟让问道:“如此,以兄高见,这种情况下,咱寨中何以应对为是?” “明公、诸位贤兄,愚弟拙见,只有一个办法,能够应对这种情况。” 翟让说道:“是何办法?玄邃兄,请快言来。” 李密提着铁直鞭,先点了下东郡,继而再次指点向了荥阳郡的方向,说道:“先下东郡,继取荥阳郡!以此两郡之地,广筹粮秣,招募壮士,待士勇马肥,张须陀纵来,我等亦不惧矣。” 翟让随着他的铁直鞭,落目在东郡、荥阳郡上,抚须沉吟。 王儒信冷笑开口,说道:“蒲山公此议,未免异想天开。东郡也就罢了,取之不难,荥阳郡是那么好打的么?荥阳郡的府兵甚多,郡兵也多,只一个郡治管城,一个金堤关,就各有驻兵不下千人。彼等甲械精良,又有城、关为凭,咱们靠什么去打?” 荥阳是一处战略要地,其境内的金堤关更是一个重要的战略要点。 金堤,是一段黄河河堤的名字,金堤关因正设在此处,故得此名。在隋炀帝之前,这一带还不算甚么战略要点,也没有甚么金堤关,然在隋炀帝修成了通济渠、永济渠后,这里就成战略要点,并设了这么个金堤关了,因为这一带正是通济渠、永济渠和黄河的交汇之处。 黄君汉等人也有此忧。 包括单雄信在内,也觉得李密的这个建议好像不太可行。 面对诸人或者直接的质疑,或者疑虑的眼神,李密立在堂上,从容笑道:“荥阳的驻兵是不算少,但驻兵再多,主将若是不管用,又有何可畏惧?荥阳太守杨庆,……明公,愚弟与他很熟,多年前,愚弟与他同在京师,经常相见,其人其性,愚弟甚为了解。他这个人,生性狡诈,非是忠义之士,善於见风使舵,且不通兵事。愚弟敢向明公担保,只要咱们兵入荥阳,借给杨庆十个胆子,他也一定不敢与咱硬碰硬!愚弟有十足的把握,咱们能够打下荥阳。” 徐世绩思考了会儿,说道:“明公,蒲山公对杨庆的判断,俺以为然。杨庆这厮,确是个奸猾之辈,这点只从他从来没敢阻过咱们在荥阳讨进奉就可看出,他的确是个只图自保的人。” 贾雄摇着羽扇,再次适时的开口,赞同地说道:“明公,俺亦此见。” 王儒信却仍反对,翟宽、翟摩侯也接连出言,亦都是不赞成李密的此议。 黄君汉虽未说话,可从他的神情能够看出,他对打荥阳,亦是颇有顾虑。 翟让一边觉着李密、徐世绩的话有道理,一边又觉得王儒信等的反对也有道理。 他是瓦岗寨的一寨之主,像打荥阳的这种重大决策,那是关系到整个寨子一两万人的生死前途的大事情,如果他作出了错误的选择,瓦岗也许就是灭顶之灾。 该听李密、徐世绩的,还有听王儒信的?一时之间,他陷入到了两难之中。他只觉是自为瓦岗之主后,从未有遇到过如今日这般、如李密之此议这等,难以让他作出选择的情形。 房彦藻窥视翟让神色,出言说道:“明公,蒲山公之议,在下愚见,诚然上论;不过儒信兄之忧,亦不能说没有道理。明公若因是陷两难之境,在下倒有一法,或可解明公此难。” “哦?君有何良策?” 房彦藻侃侃而谈,说出了一个办法出来。 「两个胳膊肘疼,两个手臂感觉肿胀,大拇指也是疼的。明天更新也会晚一点。」 第一章 夜半惊醒贼攻城 睡的正香的王娇娇,突然从梦中惊醒。 嘈乱的声音从屋外传来,有隔壁家孩子的哭泣声,有里巷中男男女女的惊慌声,——还有好像从城门那里传来的喊叫声,各种声音汇在一起,把这深夜搞得像是白天县市上一般热闹。 漆黑的屋里,软绵绵的床上,刚刚醒来,还没缓过来劲的王娇娇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梦里。 直到听到了她阿耶在屋外焦急的叫声,紧跟着,她娘娘一边喊着她,一边推门进了来,她才彻底清醒过来,不是在梦中,的确是被嘈乱给吵醒了。 她慌忙地坐将起,口中答着她娘娘的话:“娘娘,怎么了?” “快穿衣服,贼进城了!” 王娇娇愕然说道:“什么贼?” “别废话了,赶紧把衣服穿好。”她娘娘说着,摸黑到床边,将她拽起。 在她娘娘的帮忙下,王娇娇手忙脚乱地穿上了衣裙,下到地上,穿好了鞋履,才想起罗袜忘记穿了。却也已是顾不上再穿。被她娘娘拉着往屋外走,王娇娇又问了遍:“娘娘,什么贼?” “你莫问了,娘娘也不知到底是什么贼。你听,城门那里,是不是贼进城了!”正说着话,一声闷响,她娘娘捂住头,“哎哟”叫了一声,是只顾扯她出门,没看清路,碰到了门框上。 不知为何,李善道的模样忽地浮到了王娇娇的脑海,她下意识地轻叫道:“瓦岗贼!” “什么瓦岗贼?” 王娇娇小脸吓得白了,说道:“娘娘,是不是李善道那浪荡子领着瓦岗贼打进城了?” 眼前头蓦然一亮,母女两个出了屋子,到了院中。 院中打着火把,院外更是火影绰绰。 里巷内的嘈杂声,听得更加清楚了。 都是王娇娇熟悉的声音,有男、有女,有老人,皆是本里的住民。 有个大嗓门在院外不很远的地方,在嚷嚷:“都别吵吵!听俺说,妇孺老弱各回家去,壮丁操起家伙,跟着俺,咱守在里门口!贼要来抢,咱拼了命也得把他们挡住!” 院中站着两人,一个四十多岁,是王娇娇的父亲,一个五十多岁,是王家的老仆。 王娇娇的父亲名叫王行德。 他拿了根棒子,腰上挂着横刀,见王娇娇母女出来,为免吓住王娇娇,尽量地稳住声音,说道:“你娘俩等下藏到柴房里去,不管有啥动静,都别出来!”看了看王娇娇,女儿长得好看,平时是他的骄傲,值此关头,长得太好看倒是个麻烦了,他补充交代,“娇娇,你寻些烂泥,把你脸上抹抹。”吩咐那个亦操着棒子的老仆,“你等下也去柴房,保护好她俩。” 老仆应了声是。 王娇娇的母亲在井边抠了两把烂泥,自抹了一把,另一把抹到了王娇娇脸上。这烂泥又湿又臭,王娇娇差点吐出来,强自忍住了恶心,她颤声说道:“阿耶,是不是李善道那浪荡儿?” “甚么?李二郎?”王行德楞了下,旋即猜到了王娇娇为何会有此问,说道,“有可能是瓦岗的好汉,但不一定是李二郎。娇娇,你别害怕,若真是李二郎,反而还好。” “他、他,阿耶,他不会是来抢俺的吧?” 王行德虽是心跳如擂,紧张害怕,听到王娇娇此问,这小女儿的心思,却还是使他不禁哭笑不得,他说道:“这般大的动静,这些贼寇明显是为掳掠咱城而来,咋能是二郎为你抢来?”与他妻子说道,“你领着娇娇,快去柴房躲起来吧。” 他妻子问道:“你呢?” 王行德挺了挺棒子,说道:“不闻十五郎在巷中唤人守里么?俺去守里门!” “你……,你可要小心。” 王娇娇眼泪快掉下来了,也说道:“阿耶,你千万要小心啊!” “你俩母女,怎不知轻重?你们听,城门那里的喊叫声已是越来越往城里来了,可能是贼众已经进城,你俩不要再做耽搁,快些去柴房躲起。” 老仆护着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的王娇娇母女,去了院角的柴房藏躲。 王行德舀了一勺井水,喝了几大口,凉凉的井水下肚,紧张慌怕的心情,倒是得到了两分缓解,他抹掉嘴边的水,重操起棍棒,出了院子。 巷子里已经聚起了一二十打着火把、操棒提刀的汉子。 凡巷中住户,大部分人家的丁壮都已在此了。 一个四十来岁的壮汉,提着根白杆长矛,站在巷子的高处,点了点人头,说道:“还有几家的没来,不等了,咱先去里门守住!”这汉子正就是“十五郎”,是本里的里正。 当下,便十五郎带头,几个保长各带着本保的壮丁,紧随其后,一众汉子慌忙忙奔赴里门口。 里门入夜时就已关了。十五郎指挥众人搬来重物,堆在门后。忙乎了好一会儿,门后已是堆了一大堆,众人皆是累得满头大汗。十五郎爬上里墙,向外眺看。 余下众人在里墙下边,个个仰脸看他,时不时有人问他看到什么了?贼进城了没有? 里外即是卫南县城的街道。 王行德他们这个里,位处在卫南县的西北区域,紧邻着卫南县城的南北主干道,离北城门不很远。北城门这厢,并无贼众攻打。贼众和守城县兵的喊杀、叫嚷声,主要是从城西门和城南门传过来的。这个时候,里墙外的街上,夜色笼罩下,幽幽暗暗,不见有一个人踪。 十五郎用劲地往较近处的城西门位置和远处的城北门方向去望。 城北门那边什么也看不到,只能见到火光冲天;城西门这边,也是火光冲天,同时能看到簇簇的人影。他细细地辨识了片刻,回答问他的人,说道:“城门像是已开了!” 王行德等尽是大惊失色。 有人恐骇地说道:“城门咋可被打开了?这才打了多大会儿?贼呢?贼杀进来了没有?” 又有人说道:“小贼是不敢打咱城的,只有瓦岗贼能打咱城。这要是瓦岗贼,城南徐公家的徐世绩现不是在瓦岗落草么?会不会是徐世绩他家在城里起了内应?所以城门被打开了?” 世上没有不走风的墙,李善道退了王行德家的婚,然后就在县中不见了人,并且跟着他一块儿不见的,还有秦敬嗣等十余人,王行德里中的住户中,早已是有人疑心李善道是不是带着秦敬嗣等投瓦岗了,便有人视线转向了王行德,问他说道:“王四郎,来的是不是瓦岗贼?” 王行德说道:“你问俺,俺问谁去?俺怎会知!” “李家二郎退了你家的婚后,不是就投瓦岗去了么?他没给你捎个信来么?” 王行德唬了一挑,说道:“十一郎,你可别胡说,休得血口喷人!李家二郎有没有落草瓦岗,俺不知道,他也更不可能会给俺送什么口信。” “若真是瓦岗贼,王四郎,咱里中可全得赖你保全了啊!” 王行德说道:“别胡说,别胡说!” 他嘴里反驳着,心中七上八下。 却是他已料定,正在打县城的这支贼寇,必瓦岗的强盗无疑,听十五郎所说,城西门已被打下,则这卫南县城,弄不好今晚还真是有可能会陷於贼手。那等到真的守不住,贼众杀入城时,——本里能否靠他保住,他不知道,但他家要想不受贼害,说不得,也许还真是得靠报出李善道的名号才行!只也不知,李善道现在瓦岗有无名气?报出他的名字后,会不会有用? 城西门一阵如雷的欢呼响声,紧接着,墙头上的十五郎“啊呀”、“啊呀”地叫了几声。 一众人止住话头,齐齐举目,再次地都看朝十五郎。 王行德问道:“十五郎,怎么了?” “贼!入他娘娘!贼,好多的贼!贼进城了!快、快,快接住俺。”十五郎叫道。 众人赶忙伸手,接住了十五郎,把他从墙头上接下。 十五郎立足未稳,就一叠声地催促:“家伙事儿都拿好了!诸位,这里门,咱拼了性命,也得守住!绝对不能放贼进里。贼若进了里,咱二十多家的妇人、老弱,可都要遭了殃了!” 王行德壮起胆子,大声响应,说道:“拼了命,也要把里门守住!” 十五郎给诸人鼓劲,说道:“咱县里的里,又不是只咱一个,咱只要拼了命守,贼见打不下来,急着掳掠,或许就转打别的里了。贼到时,你们跟着俺,都别怕,这上阵打仗,你越怕,死的越快!”乃这十五郎当年在边关当过戍卒,有沙场上的经验。 王行德等齐声应诺。 陆续又有三四汉子赶来。 众人按保为单位,分成了五个组,有的守在里门后,有的分散在里门两边的里墙下头。火把的光芒,映照在众人的脸上,明灭不定,每一个人的表情,在於此际,俱是惊慌惧怕! 喊叫声,从城西门方向,向着城内迅速地蔓延。 众人支棱着耳朵,听着那喊叫声,顺着县城的主干道一路向东,越来越近。 终於,就像是大河分出的支流,从如潮的喊叫声分出的一股,涌到了他们这个里的里门外。 十五郎大喝说道:“别怕!守住!” 王行德汗水涔涔,满手的手汗,棒子都快拿不住了。 里门外,传来了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本将高丑奴,王翁在么?” 「明天可能得请一天假。这胳膊实在是吃不消了,不仅胳膊肘疼和下臂感觉肿胀,上臂也肿胀起来了,膏药贴得皮肤都烂了。明天去医院看一看。」 第二章 满堂校尉独领命 当透过柴房的门缝,看到了高丑奴那雄壮的身影,王娇娇还没搞清楚什么状况,王行德已经一叠声地催促她和她的母亲快些从柴房出来。 自柴房中出来,立足未稳,一辆架子车早已推到她和她母亲的面前。王行德帮着手,扶她俩坐入了车中。高丑奴呦呵了声,推车的两人便推起车子,把她和她母亲往院子推。 王娇娇抓着车栏,仓皇地扭脸去看王行德,她母亲问道:“推俺们去那里?” “李二郎家!别说话,你和娇娇坐稳当了。”王行德仗着棒子,随护在车边,说道。 推车的两人中一人笑道:“王大娘,你别怕,二郎专门令俺们接你们去家的。” 王娇娇这才看见,推车的两人,她也认得,一个是姚阿贵,一个是张伏生。 她不由想道:“真的是瓦岗贼来了?是那浪荡儿怕俺家遭了贼劫,所以特地叫高丑奴他们来送俺们先去他家?”说不来的感觉在心中,既是仍还害怕,又莫名其妙的,多出了点安心。 出到院外,火把光下,巷子里密密麻麻的拥挤了数十人,妇孺老弱俱有,孩子在哭,大人们在惶恐地窃窃私语。见王行德等出来,十五郎上前,赔笑与高丑奴说道:“丑奴,你看俺们?” 高丑奴得的李善道的命令是,入城后,第一时间赶到王娇娇家,护送王行德一家去李家,至於王家里中的其余住户,李善道未有交代,他却有担当,大手一挥,说道:“都跟俺走!” 一行人遂跟着他,皆出了里。 抄起了放在车上的一面旗,高丑奴掣在手中,另一手提着根铁锏,昂首阔步,径引众人前行。 一波波的瓦岗喽啰,打着火把,绰着矛、持着刀,从城西门那边不绝地涌奔进来,或分散入沿街各里,或喊叫着往前跑,整条街都在沸腾,放眼看去,净是凶神恶煞一般的强人! 王娇娇吓得伏在她母亲的腿上,不敢再做分毫多看。 就像是腾云驾雾也似,在路过强人的喊声、路经诸里中传出的哭喊等声中,仿佛是过了很久,终於车子转进了一里,——这里中明显安静了许多,并无强人入内。 接着,很快的,车子停在了一家门前。 已有数人在门口等待,为首者快步迎上,行礼说道:“王翁到了?俺阿兄在屋里,正在等你。” 这声音有点熟,王娇娇大起胆子,偷偷地抬了点头,觑了眼,见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认得是李善道的再从子李良。李良少孤,家里也没有其它的亲兄弟,在卫南县城,他家算是个单寒之家,加上他年龄又不大,放到平时,王行德直是以孺子来视他的,却於此际,居然是向他回了个礼,客客气气地说道:“好,好,真是多谢大郎、二郎了!也有劳小郎你等俺们了。” 李良等几人让开路,姚阿贵、张伏生推车入院。 跟着来的那数十人,人数太多,院子里装不下,大都留在了巷子里,只十五郎和几个保长随着王行德等进院去见李善仁。 高丑奴也没有进院,他把手里的旗帜晃了晃,与李良等说道:“徐大郎有令,凡寨中兄弟,有家是卫南者,不许任何人敢往骚掠。我等下再把二郎的这面旗帜插到里门口外,里中、家里都足可保无事。姚大郎和张四郎他俩留下,俺就不留了,俺得赶紧去寻二郎!” 这时,刚拆下门槛,姚阿贵、张伏生正推着车子进院,王娇娇再次大起胆子,朝高丑奴举着的旗上看了眼,旗是黑旗,见那旗上写的是“左二府校尉李二郎”。 难怪适才街上的时候,那么多的强人,只从车边和他们一大人群边上路过,却无一人来抢他们,原来是因这面黑旗的缘故! 一个小婢上来迎接,王娇娇和她母亲坐的车子已入院中。 却说高丑奴离开李家门口,把黑旗插在了里门外,又与守在里门口的秦敬嗣、焦彦郎等说了几句话,就提着铁锏,上到街道,混入进了川流不息的瓦岗喽啰之中,奔往县衙而去。 县衙已经被打下来了。 外边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刘胡儿引着数十汉子,守在县衙门口。 看到高丑奴奔来,刘胡儿笑着点了点头,说道:“大郎正在与二郎他们议事,你是进去等?” 高丑奴说道:“俺以为县衙还没打下,还想着过来帮忙。” “大郎许诺了马令,投降不杀,他就降了。” 高丑奴说道:“那俺进去等吧。” 就进了县衙,衙内前院的院中、绕边的廊上,亦满是持矛、带刀的汉子在警戒。 这些汉子都认得高丑奴,没人拦他,任他上了走廊。 高丑奴到得堂门口,探头朝内瞧了瞧。 堂内坐着十多人,冲着堂门,主位上坐着的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黑幞头、披着锁子甲,虬髯满面,可不就是徐世绩。堂的两边,对坐着的余下诸人,有的穿着圆领袍衫,有的也还披着甲,则大部分是凤凰分寨的一干校尉。李善道正在其间,位处在左边数人中的最下手地方。 徐世绩正在说话。 高丑奴缩回了头,倾耳细听。 听见徐世绩在说的是:“这一仗打得不错。只用了一个晚上,就把卫南打下了。翟公知后,必然欢喜,只要是今晚取城有功者,一定都有重赏。但重赏归重赏,我等多东郡人,今卫南既下,乡土情谊不可不讲,在这里,俺把攻城前就已给你们定下的军纪,再说一遍。今晚权且不说,明天开始,入城各部,一律不许抢掠县中百姓,若有犯俺此军纪者,斩之不饶!” 堂中的校尉们俱皆应诺。 徐世绩放缓了语气,带着点了笑意,接着说道:“之所以咱能只用了一个晚上,就把卫南给取下来了,除掉攻城门时,各部将士奋勇向前,最大的功臣,当数沈兄和戴兄。若不是沈兄、戴兄引领壮士,在城中内应,咱们断然是难以这么快就取下卫南的!沈兄、戴兄,你俩的功劳,俺已写在了呈送翟公的捷报上,翟公对两位贤兄亦必有重赏。” 堂内右边坐着的诸人中,有两人起身,下揖说道:“今晚取城,二郎是功臣,弟等岂敢居功?” ——这个“二郎”,说的却不是李善道,是徐世绩的二弟徐世弼。 “沈兄”、“戴兄”,俱是卫南县的豪强,一个叫沈世茂,是两人中年岁较长的那个,四十来岁年纪;一个叫戴处约,是年岁较小的那个,三十出头年纪。 却是翟让最终被李密、徐世绩等说服,接受了李密“攻掠东郡、荥阳郡以筹粮”的建议,五天前,他亲自率领瓦岗的主力,合主寨、诸分寨之喽啰,共计一万三千余人,大举地出了山。 出山后,第一个攻打的县城,不是卫南,而是白马。 两个原因,第一,白马县离大伾山更近一点;第二,白马县是东郡的郡治。 攻了两天,在预先潜派入城的伏兵们和城内的内应们的响应下,於前天攻下了白马县城。 攻下白马县城后,开了一个军事会议。 李密在会上提出,一则,瓦岗的多数头领、部曲都是东郡人,瓦岗在东郡的势力很大,每个县都有瓦岗的人;二则,白马是东郡的郡治,政治中枢,白马现也已被攻克,那么底下来,就完全没有必要,再把主力留在东郡,东郡的余下诸县,大可以分出一部兵马去打,至於主力,“兵贵神速”,则当赶在荥阳郡做出反应之前,立即南下往攻。 翟让以为然,於是商议过后定下,东郡余下的诸县便由徐世绩负责攻取,然后留下了少部分的兵力驻守白马,昨天上午,翟让、李密引领主力,已南下前赴荥阳郡。 东郡共有九个县,三个县位处在白马的东北边,也就是郡北和郡东,分是卫南、濮阳、离狐。 相比东郡,荥阳郡因处在汴水沿岸,粮更多,所以荥阳郡其实才是瓦岗这次用兵的重点方向,但为何要在打荥阳前,得先把东郡打下?主要出於两个原由,得先把东郡拿在手里,才能保证从大伾山到荥阳郡沿线行军的安全,此是其一;还有一个重要的原由,便是因为张须陀了,不把东郡控制在手,那一旦张须陀率部从东北边的齐郡南下,瓦岗军的后方就将陷入危险。 这两个原由放到一块儿对比的话,后一个原由,明显的更加要紧。 亦是以,领下了率领本部分取东郡余下诸县之此任后,徐世绩首先选择打的就是郡东、郡北的白马、濮阳、离狐这三个县。这三个县由北而东,连成一片,正处在张须陀从齐郡西南下,沿着黄河,进入荥阳郡的必经之处。而又此三县中,徐世绩又选了卫南做为首先进攻的目标。 首先,卫南是郡东三县中距离白马最近的一个的县,其与白马接壤,只有先打下了卫南,才好接着取濮阳、离狐;其次,卫南是徐世绩的家乡,他也有在短日内便将之打下来的把握。 不过话说回来,尽管有“短日内便将之打下的把握”,毕竟徐世绩也好,他本部的这些部曲们也好,之前却是谁也没有攻城的经验的,——强说要有的话,也就是通过打白马,刚有了点经验,因此,徐世绩本是也没想着一个晚上,竟然就能打下卫南县城。 要知,那白马县城,可是瓦岗全军万余人,亦是在有内应响应的情况下围攻之的,却都打了两天,才将之打下。卫南的城防固然不能与郡治白马的城防相比,但攻城的部队也少了,只徐世绩本部的两千来人,徐世绩原先构想的是,三到四天内能把卫南打下就算不错的了。 现在,只用了一个晚上,卫南便已得之。 徐世绩再有城府,年纪在那儿放着,到底才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卫南是他独自率部打下的头一个县城,且此卫南又是他的家乡,颇有点“衣锦还乡”之味儿,因别看他这会儿坐在主位上,似是从容镇定之状,内心中,实亦是兴奋不已。 他请沈世茂、戴处约坐下,不再说今晚打下卫南的事,话题转向了下一步的用兵,说道:“张须陀现在可能已经获知了咱们大举出兵,攻东郡、荥阳郡之事,也许他用不了多久,就会调兵南下,来与咱战。咱们必须赶在他出兵之前,先把濮阳、离狐也都打下。濮阳、离狐怎么打呢?俺已有了打算。这两县之中,俺决定先主攻离狐!” 卫南的东边是濮阳,两县接壤;濮阳的东南边是离狐,亦即,濮阳离卫南近,离狐远。 徐世绩此话一出,堂中诸人大都不解。 凤凰寨的副寨主,徐世绩的副将罗孝德诧异地说道:“大郎,濮阳挨着卫南,怎不先打濮阳?” 徐世绩说道:“正是因为濮阳挨着卫南,所以最好才是先不打濮阳。离狐离卫南远,料之,离狐的县令、县将,他们也必定会认为,我部会先打濮阳,这即是说,我部如果选择先打离狐,可起到‘出其不意’的效果。以俺估料之,当是会比先打濮阳更好打一点。” 这话有道理。 罗孝德却仍有担忧,他说道:“大郎,若是先打离狐,濮阳怎么打?万一濮阳出兵,从后袭击我部,岂不进退两难?” 徐世绩说道:“故此,须得分一部兵,扰攻濮阳,以保证我部主力攻离狐时后顾无忧。”环顾了下堂中诸人,问道,“诸位,你们谁愿接下扰攻濮阳此任?” 堂中的这诸位凤凰分寨的校尉,没一个是傻子。 谁能看不出来,扰攻濮阳的这个任务,是典型的吃力不讨好? 打下离狐后的掳掠、快活,扰攻濮阳的这部人马,享受不到不说,——徐世绩虽是已有军令,不许部曲抢掠卫南的百姓,然他的军令是“明天不许再抢掠”,今晚却是不管之的,同理可推,将来打下离狐后,也肯定是如此,至少会在打下离狐之当日,不禁掳掠;濮阳不派兵往救离狐尚好,假若濮阳遣兵往救离狐,则扰攻濮阳的这部人马还得阻击进战, 亮堂堂的堂上,相对而坐的凤凰寨的诸校尉,在徐世绩此问后,你看我,我看你,无人吱声。 就连聂黑獭,也是坐而无言。 一人从席上起身,叉手礼道:“大郎,我愿领我部,扰攻濮阳。” 「医院检查了下,说是神经压迫,医生说让我自救。」 第三章 四闻乱声长喟然 主动领命之人,正是李善道。 自己部下虽有九部校尉,但能堪大任者并不多,能堪大任者中,像聂黑獭这样的,又肯定是要跟着去打离狐的,事实上,在徐世绩的心目中,“扰袭濮阳”的最佳人选亦是李善道。 是金子,在哪里都能发光。 李善道,就是这么一块金子。 通过在抢康三藏、迎击罗士信、独领部曲讨进奉等这几件事中的表现,已证明了他可堪大任。 徐世绩於是大喜说道:“好!二郎既主动请缨,那这件重任就交给你了。”摸着络腮胡子,想了下,又说道,“不过你的兵力不太足。这样吧,二郎,俺再另拨些人马与你。” 这“另拨”的人马,不是其余八部校尉的部曲,是新入伙的喽啰。 徐世绩的弟弟徐世弼、还有那两个内应有功的本地豪强沈世茂和戴处约,在内应前,都各聚了一些人马;他三人所聚的人马以外,在徐世绩入城以后,城内的轻侠、恶少年、闲汉之徒,亦有竞相来投者,——徐世绩至今进城才不到一个时辰,赶来求投入伙的人已近百之多。 李善道下揖道谢,说道:“多谢大郎!”直起身子,表达决心,“大郎尽管放心就是,我必能为大郎将濮阳看住!濮阳若是果真胆敢遣兵出援离狐,我也一定不会让他们扰到大郎!” “二郎,你打算怎么看住濮阳?” 李善道已有定计,不假思索,在满堂众人的目光中,从容答道:“回禀大郎,就算是大郎再拨与我些部曲,也不足以能够将濮阳围住,因我寻思计议,与其围城,不如待至濮阳后,鼓噪於城外,使城中不辨我虚实,不敢出援;而若其竟出援,我则不与其正面接战,尾随扰斗。” 徐世绩满意地说道:“二郎之此谋,与俺的意思正是相同。正该如此。” 便就此议定,明天上午,两下便分兵两路,徐世绩引主力去打离狐,李善道引其部扰攻濮阳。 快四更天时,议事散了,聂黑獭和另外两部校尉负责到天亮时的城中警戒,余下的诸部校尉可以各休息一会儿。李善道家在卫南,不需在县寺睡觉,遂与高丑奴等还去家中。 县寺中时,已可闻满城骚乱,出了县寺,身到街上,满城的乱声愈发清晰。 略在县寺门外驻了驻足,李善道按着腰,四眺了下沉沉夜里的县城。 高丑奴听到他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因乃问道:“郎君,怎么了?” “丑奴,我瞧你挺高兴的啊。” 高丑奴咧嘴笑道:“不到一个晚上,就打进了城里,小奴咋能不高兴?郎君不高兴么?” “高兴是高兴。”李善道又叹了口气,指了指城中四处,说道,“唯是城虽然不到一个晚上就打下来了,咱的死伤不多,这满城的百姓今夜却是受苦了。” 高丑奴说道:“郎君原来是为此叹息。徐大郎不是已经令下,天亮后便不许再劫掠百姓了么?” “咱卫南又不是大城,城中百姓三四千户罢了,丑奴,还用得着两天、三天的掳掠么?” 高丑奴一下没听明白李善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尚茫然间,李善道已迈步开行。 他赶忙跟上,问道:“郎君的意思是,抢咱城的百姓,用不了两三天,一天、一晚就够了?”徐世绩部部曲约两千来人,都已进城,而城里总共有三四千户的百姓,抢之的话,平均下来,一人抢两户就抢完了,还真是用不了几天,一个晚上就够抢上一遍了,高丑奴因又说道,“哎哟,郎君说的也是。如果要这么说,那徐大郎明天才不许各部再抢掠,岂不是……?” “大郎自有大郎的考量,丑奴,此事不要再说了。” 街两边各个里中传出来的妇孺的哭泣、男人的求饶等声,此起彼伏,不绝於耳。 李善道加快了脚步,很快到了自家所住之里。 与周围的里相比,此里明显安静了很多,虽也有孩童哭泣、狗叫鸡鸣等的声音,但并无被抢掠的种种动静。秦敬嗣、焦彦郎等守在里门口,望见李善道回来,远远地迎了上来。 “里中没人来抢吧?”李善道问道。 焦彦郎笑着一指里门口插着的那面黑旗,说道:“有二郎的旗在,谁敢来抢!” “你们的家里人呢?都接过来了么?” 秦敬嗣应道:“都接过来了。” “大郎已经定下,明天他亲率主力去打离狐,我领了扰攻濮阳的任务。明天上午,咱们就出发。你们别都在里门口守着了,轮着班,换着休息休息。”李善道往里门内张了张,没见王须达等,问道,“王三郎、罗四郎、陈五郎他们呢?” 秦敬嗣答道:“入了城后,就没见他们了。” 李善道心知,王须达等定然也是各引部曲,散在城中掳掠去了。 自古以今,克城以后,胜利的一方无论是官兵、还是贼寇,烧杀掳掠都是少不了的事情。 卫南是徐世绩的家乡,徐世绩却犹不禁部曲今晚掳掠,自然是有他的考量,他的考量是甚么,他不说,李善道也不好妄加猜测,但此时此刻,李善道却是为此感到了深深的为难。 他没把他的为难表露出来,只是在听得秦敬嗣的回答后,说道:“你带上几个人,分头去城中各处,找一找王三郎他们。找到后,带他们来见我。” 秦敬嗣应诺,自喊上了姚阿贵等几人,便分去城中各处找王须达等了。 李善道进到里中,巷子里净是人,老老少少,一眼望过去,整个狭窄的巷子中,都是黑压压的人头。 这些人,有的是王行德里中的人,有的是秦敬嗣等的亲属、朋友,有的是本里的住户。 他们俱认得李善道,见李善道进来,大人慌忙掩住哭泣的孩子的嘴,哪怕是五六十岁的老者,亦然畏惧中带着谦恭的忙往边上去退,给他让出过道。 李善道一边往前走,看到相熟的人,一边与他们打个招呼,到了自家门外时,站住了脚,转身来,面向巷子两边的众人,大声说道:“大家都不用怕,也别惊慌,咱们都是乡里乡亲,徐大郎已然令下,禁止部曲掳掠。你们今晚委屈些,先在这儿待上一待,明天,就可回家了。” 说完,向着众人叉手为礼,又说了一句,“今晚扰到了诸位乡亲,我在这儿,向诸位道声对不住了。”吩咐高丑奴,“怎可使长者、幼儿亦在巷中受风凉?叫开里中各家门户,请巷中的长者,还有孩童,分去各家休憩。”再次向巷中众人行了个礼,回身进了院子。 前脚才进院中,后边巷中已是爆出了一阵阵的“多谢二郎”等等的感激声响。 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与三四人,迎出在院。 这个三十来岁的汉子,即是李善道的兄长李善仁。 兄弟两个,长相颇为相似,李善仁亦是个头不低,浓眉大眼,只与李善道不同的是,李善道蓄的是短髭,他蓄是一道两边上挑的八字胡。 “二郎。”李善仁欲言又止。 李善道下揖说道:“阿兄,进城前,本想先与阿兄报个讯的,但怕走漏风声,所以干脆就没先与阿兄打招呼。进城当时,我就叫敬嗣、丑奴等赶紧来家保护,总算是未使阿兄受到惊扰。” 这叫什么话?大半夜的,一两千贼进了城,再有秦敬嗣等的及时赶来,李善仁又岂会不受惊吓?只是当着王行德等人的面,他没法多说,便索性不说了,与李善道说道:“罢了。二郎,还不快来拜谒王翁。” 王行德这个时候,哪里敢受李善道拜谒?忙不迭地先揖了下去,连声说道:“若非二郎相助,俺家中上下,必皆已遭这个、这个……”“贼害”二字,那是万万不可说,可舍此之外,他一下又找不到别的词说,含糊带将过去,接着说道,“二郎的活命之恩,不知何以为报!” “王翁,咱俩差一点就成了翁婿,这点小事,何足一提。”李善道开玩笑似地笑道。 前被李善道退婚后,王行德实际上还是挺不满的,——不管李善道退婚的理由是什么,传将出去,对他女儿的名声都可能会有影响,当此之际,那点不满自是半点不要再提,他连忙说道:“皆是小女顽劣无知,配不上二郎大才。二郎,俺这就把小女叫出,让她给二郎赔不是。” 偏房里偷听的王娇娇,登时心头一紧,院里这么多人,出去向这浪荡儿赔不是,岂不羞煞人也?况乎,赔什么不是?她虽不乐意嫁他,退婚的又不是她!求救地抓住了她母亲的手。 还好,李善道的声音传了入耳。 她听李善道说道:“若讲赔不是,得我向王翁赔不是才是。为免连累王翁,我那时才提了退婚。尚敢请王翁勿怪。”再往下听时,李善道已是转向了李善仁说话,说道,“阿兄,咱们进屋中说话吧。我有事,要与阿兄说。” 透过门缝,王娇娇看着李善道先是由李善仁等帮着,解下了明光甲,继而在李善仁、王行德等的簇拥下,大步入向了正屋。 必然是错觉,她竟恍惚觉着,此刻的李善道有几分威武之状。 第四章 轻兵鼓噪取濮阳 濮阳县城离卫南县城四十多里地。 后世时间,上午七八点时出的卫南东城门,因为大部分的部曲都是一夜未睡,到中午时,就地休息了一个时辰,下午三四点钟,李善道引率其部,到了濮阳县城的西郊。 将部曲留在片小树林中休整,李善道与王须达等自乘马近城,眺看城上情形。 城门早已关闭,城头上散布着守卒,几面军旗参差竖立,没有风,於日光下无精打采地垂着。 看了多时,李善道等回到部曲的驻处。 透过稀疏的林木,在这里,也能远望到濮阳县城。 高丑奴早张开马扎,李善道对着濮阳县城,坐将上去。 马扎低,佩刀垂到了地上,他干脆将佩刀解下,横放在了膝上。 等王须达等也都坐下,他说道:“跟我猜的一样,濮阳必已知了卫南也已被咱攻下,大白天的,城门紧关。这对咱有好处,有利咱虚张声势,吓唬它城内,使其不敢出援离狐。”说着话,目光在王须达等脸上一一转过,落在了末尾一人身上,笑道,“高兄,你说呢,是不是?” 这人仪表堂堂,美须髯,却是高曦。 一边经由行动,比如劫完程焕后,用钱换来粮食,散给流民、贫民;一边经由长时间的劝说,比如耐心地与之阐说当前海内的形势,——同时,康三藏也起了相当的作用,以“同为俘虏、同病相怜”的身份,将他经商时在大江南北的所见所闻,比如各地义军此起彼伏、比如各地百姓如处水火,俱详细地给高曦说了一说,等等,高曦於今,尽管还没有亲口说愿投附李善道,可对李善道也已不像此前那般抵触。故此,这次出山用兵,李善道把高曦带了同行。 高曦说道:“城门紧关,这是因为城中尚不知校尉所部的虚实。城中若是一旦知晓,校尉只带了三四百众来濮阳,恐怕城里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害怕了。那时候,校尉打算何以应对?” 李善道说道:“今早出发前,我不已把我的计划说过了么?城里如胆敢出兵,咱就尾随进斗。” 高曦“哦”了声,看了看王须达等人,撇了撇嘴,没再说话。 他虽没再说话,他的举动、表情,却把他想要说的话尽已表达出来了。他的意思分明是:就凭王须达等这些乌合之众,濮阳如果真派兵出城,你们哪里来的胆子,也敢尾随进斗? 王须达、陈敬儿、罗忠都见识过高曦的身手了得,也知李善道近时来,正在大力地招揽高曦,因对他的这份“不言自现”的轻视,倒也罢了,权尚能忍耐;而有一人,早按捺不住。 这人跳将起身,指着高曦的鼻子,骂道:“贼厮鸟!常拿狗眼看俺们。谁给你的底气,这般小觑俺等?小觑俺等也就算了,还动辄给李郎君脸色看。入你娘娘,老子早瞧你不惯。今来打濮阳,还未动兵,你就又堕俺等士气。你他娘的,来,来,老子与你斗上一斗。” 说到怒气冲冲处,这人反手已将腰中横刀拔出,旱地拔葱一般,蹦出丈余外,招呼高曦来打。 却这人非是东郡、亦非是汲郡一带的口音,而是东边的下邳、东海一带的口音。 原来此人名叫董法律,正是前时拨给李善道的那百十流民中的一人。那百十个流民被拨入李善道帐下后,李善道将他们编成了一个旅、两个队。旅帅还没任命,两个队正已都任命,一个即是这个董法律;另一人叫袁德珍,则便是此时坐在王须达、陈敬儿、罗忠等边上的那人。 董法律性格火爆,兼之自恃勇武,从第一次见到高曦时起,就看不惯他好像总一副高高在上、瞧不起人的样子,两人至今,相识不到一个月,董法律却已是骂过高曦好些次了。高曦是个不会骂人的,每次都不理会他,这一回亦不例外,见董法律又来骂人,只脸扭向了一边。 高曦越不理会,董法律越是火大,他提着刀,叫道:“来,来,你人高马大,休做缩头乌龟。” 李善道咳嗽了声, 高丑奴领会得了李善道的意思,当即大步到董法律身边,——董法律个低,他比董法律高一头多,弯下腰,按住了他的手,替他把刀还入鞘中,瓮声瓮气地说道:“董队正,有道是,‘四海皆兄弟’,都是自家兄弟,不要动刀动枪。郎君正与大家伙议事,你快请回胡坐上坐。” 董法律几乎是被高丑奴半扶半夹着,回到了胡坐旁,重新坐下。 其实董法律此人性子不坏,尽管见不得别人小看他,却知感恩,自被拨到李善道帐下后,李善道向来礼重、厚待与他,他对李善道却是感恩不尽,被迫重坐下后,他注意到李善道眉头微蹙,便且止下了对高曦的大骂,转向李善道道歉,说道:“二郎,你知道俺的,俺性子直,最见不得装模作样的狗东西!是俺不对,扰了二郎议事。二郎,你接着说吧。” “也没别的可说了。徐大郎将扰攻濮阳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了咱们来办,咱们务必得要把这个任务完成得漂漂亮亮才是。高老兄说得也不错。现在濮阳城门紧闭,是因尚不知咱们的虚实,一旦被城里知了,咱们才三四百人,城里可能就会敢出兵了。虽然它即便出兵,咱也不怕,可最好还是能吓住城内,使它不敢出兵,这样最为省事。来濮阳路上,我已与你们说了,等到了濮阳城外后,咱们就分兵两处,各在濮阳城西、城南,寻找合适的所在,咱们远远地摇旗呐喊、用树枝荡起尘土,以哄骗城中,使其城内不能知咱们到底来了多少……” 正说话间,远远地,从濮阳县城的方向,传来了一点动静。 李善道起初尚未在意,只是抬眼望了一望,还预备着继续往下说话,但抬起的眼皮,才刚落下,他猛地又将头抬了起来,紧跟着,他下意识地站起了身,翘起足尖,极目眺之。 除了他面向濮阳县城而坐外,余下的王须达等人都是背对或侧对着濮阳县城。 王须达等见他突然这般举止,俱是先楞了下,旋即,有反应快的,如陈敬儿等,便也都扭脸,往濮阳县城望去,——这一扭脸不打紧,陈敬儿等纷纷的也都站起了身。 适才因对高曦不满的恼火不翼而飞,董法律又惊又喜,叫道:“这是?” 王须达也是惊喜夹杂,“哎呀”的叫了声,说道:“二郎,莫不是城里生了乱?” 只见数里外的濮阳城头,这个时候,已非是仅有守卒,多出了很多别的人。因为离得远,不太能分辨得很清楚,但能看到,多出的那些人,明显地是在向守卒发起进攻,两下已在混斗。 陈敬儿机敏,猜测说道:“二郎,会不会是城里的轻侠、好汉,见咱们兵马来到,故此内应?” 李善道眯着眼,尽力望眺城头,说道:“来之前,徐大郎倒是确有对我说,他在濮阳城有几个交好的朋友,但是徐大郎没说,他的这几个朋友会在城中内应,帮助咱夺城啊?他只是说,等他打下离狐,带着主力来到濮阳以后,他再和他城中的好朋友们联系。” 陈敬儿说道:“说不得,现正在城头打斗的那些人,便是徐大郎在濮阳的朋友!”问李善道,说道,“二郎,咱们现在怎么办?” 对呀,现在怎么办? 是趁此机,改变预先已经定下的计划,不再只以骚扰为主,干脆转而攻城? 还是仍按原先的计划? 如果选择后者,自然最为稳妥,可不免就会失去也许能够借此机会,一举打下濮阳的可能。 而如果选择前者,那固然是有了也许能够打下濮阳的可能,可不免就会冒险。 而且不是一般的冒险,是非常的冒险。 第一,李善道带来的部曲还不到四百人,且其中的近半,还是今天早上从卫南出发,与徐世绩分兵时,徐世绩才拨给他的新投之众,换言之,这近半之数是真的乌合之众,打打顺风仗还行,如陷入苦战,则将是半点不能指望,——事实上,真若陷入苦战,包括董法律、袁德珍这两队人也是指望不上的,甚至王须达、陈敬儿这两队“老部曲”也不一定能指望得上! 第二,这次来濮阳,只是“扰攻”,别说云梯等这些大型的攻城器具了,就是连个梯子也都没带,这种情况下,又怎么借机,转而攻城? 李善道心念电转,片刻之间,已有决断。 他喝令高丑奴:“取老子的甲来!”虎视众人,杀气腾腾地说道,“他妈的,大好的机会摆在了咱弟兄们的眼前,若能趁此机会,一举将濮阳攻下,泼天的大功一桩!兄弟们,干他娘的!” 上次因为侯友怀,抢掠酸枣县寺的谋划最终功亏一篑,这一次的机会,无论如何不能放过。 王须达大吃一惊,说道:“干他娘的?” 罗忠亦是吃惊,说道:“二郎,怎么干?咱才三四百众,又无梯子。” 董法律狰狞叫道:“对,二郎说的对!干他娘的!有俺在,要甚梯子?” 李善道顾问陈敬儿、袁德珍,说道:“你俩说呢?” 要论脾气,袁德珍比董法律深沉,要论胆子,他为流民时,人肉也吃过,却比董法律更不把命当命,他没用话回答李善道的询问,抽了刀在手,用行动来做了回答。 陈敬儿呲牙一笑,说道:“不悬!” 短暂的整队,鼓舞起了士气后,董法律猿猴也似地蹦跳最前,数百人冲出了林子,杀向濮阳城下。下午的阳光灿烂,官道两边的田间金黄的麦子如浪,尘土滚扬,一叠叠的呼声如潮。 “杀进城里,抢钱吃肉,干他娘的!” 第五章 董法律攀城先登 董法律跳入护城河,游到对岸,飞奔到城墙下,衔刀在口,抠附城砖间的缝隙,手足并攀,转眼之间,已徒手攀上城墙了一大截。 城头上的守卒大都在打斗中,少数发现了李善道等的,注意力亦都放在了还在渡护城河、或已渡护城河在向城墙奔跑的李善道等的身上,却是没人主意到董法律。 李善道不太会游泳,还在护城河里扑腾着,同时提心在口,紧盯着城墙上的董法律。 只见董法律闷头上攀,李善道这边才刚游过护城河,董法律那厢已是攀到了垛口下。 董法律抓住垛口的外沿,猛地往上一窜,人已经上到城头! 李善道举刀大呼:“杀!杀!” 高丑奴、秦敬嗣、王须达、罗忠、袁德珍等也俱在看董法律。 见他上到了城头,秦敬嗣等与李善道相同,当此之际,亦皆是非但未有分毫的轻松,反而更加的紧张,赶忙地也都举刀大呼,跟着李善道一起大叫:“杀!杀!”以此吸引守卒的注意力。 再吸引守卒的注意力,一个人突然从垛口处跳到了城头,肯定会被守卒看到。近处的几个守卒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地便往后退,很快反应过来,持矛、提刀,紧忙地还身来斗。 董法律早把咬着的刀拿在了手中,背靠城垛,上下遮掩,招架住了刺过来的两根长矛,接着,就地一滚,滚到了这两个持矛守卒的脚边。这两个守卒的长矛太长,来不及收回,两人只觉腿一疼,低头看处,各有一条腿被董法律砍伤了。两人吃痛,惨呼着,丢下长矛,捂住伤腿,滚倒在地。董法律身子接着往前滚动,乱挥乱砍,将余下那两三个杀来的守卒杀散。 杀散后,他未追赶,退回到了那两个倒地守卒的边上,跪在其中一人的胸口,按住这人的发髻,抬着头,任这人惨叫着,盯着被他杀散的那两三个守卒,将这人的脑袋生生地割了下来。 鲜血喷到时,他一点不避。 满头、满脸、半身,被喷得全是鲜血。 他抓起这人脑袋,跃将起身,血淋淋的,朝退散的那两三守卒,叫道:“来呀!” 这两三守卒哪里还敢再上去,与他来斗?彼此惊顾,发一声喊,俱是逃了。 董法律丢下人头,解开缠在身上的绳索,一头牢牢系在了垛口上,另一头扔到了城下。然后,他自持刀护在旁边。一具无头的尸体和一个腿被砍伤、呻吟着往外爬走、拖出了长长血迹的重伤员的双重威慑下,竟是没有守卒敢近前半步! 城墙下传来欢呼。 随着欢呼声,绳索拽动,不多时,一个又一个的李善道部的部曲顺着绳索,爬上了城。 陈敬儿是第三个上来的,脚才落地,他就问道:“和守卒打斗的是谁?”说着话,抽空瞧了董法律一眼,入眼是个血人,饶以他的胆量,亦不禁唬了一跳,说道,“十一郎,你受伤了?” 董法律答道:“不知和守卒打斗的是谁,没人过来。”抹了把脸上的血,“狗守卒的血。” 陈敬儿令随着上来的部曲:“帮着杀守卒!”一边喊着,“我等是瓦岗李二郎帐下,今大军三千,来取濮阳,降者不杀!不肯降时,杀个干净!”仗刀冲向了最近的一处战团。 上到城上的部曲们,呐喊着,随着陈敬儿也都杀了过去。 事出仓促,忽然间杀上城头了一群人,守卒搞不清状况,本就混乱,这一下加入了陈敬儿等生力军,又闻之来攻城的瓦岗贼足足“三千人”,登时越发大乱了,只不过又胡乱地抵抗了不多时,就或者窜逃向城下,或者扔下兵器,跪地投降了。 暂顾不上与已经会合的那支人马说话,陈敬儿领着郑智果等七八人,顺着坡面,奔下了城头,杀到门洞地方。门洞此处,也有混战。郑智果冲在前头,右手横刀,左手刀子,三下五除二,接连杀伤了三四守卒,剩余守卒落荒四逃。陈敬儿与另外三四个部曲合力,打开了城门。 最先入眼的,是一面黑色的旗帜。 旗帜招摇,二三百的好汉,紧跟在李善道身后,挥舞着刀、矛,狂喜大喊着,一拥而入! “进城了!进城了!” “抢钱吃肉!抢娘们!” 乱七八糟的叫嚷,回荡在门洞里,震耳欲聋。 李善道冲出门洞,却回转身来,横刀展开,将秦敬嗣、王须达、罗忠等拦了下来。 高丑奴提着双铁锏,大声叫道:“都别喊!停下来!郎君有令下。” 众人的喊叫暂止,前奔的势头暂停,二三百双眼睛齐齐落在李善道身上。 后边是黑乎乎的门洞,前边是宽敞的县中街道,阳光洒落,众人只觉,李善道的身子周围,好似是金光描边!而按后世计长单位,护在他身边的,两米来高的高丑奴则直如一头雄壮的野熊! 李善道言简意赅,命令说道:“敬嗣、三郎,你俩领你两部部曲,随我杀去县寺。四郎,你领你部曲,守住这个城门。五郎、德珍、钟葵兄,你两人各领本队,追杀县兵!” 众人齐齐应诺。 当下,罗忠领着他的部曲,留在了门洞此处把守;陈敬儿、袁德珍和石钟葵领着他三人的部曲,有的冲上城头、有的追击逃散县中的守卒,加入到了趁胜追歼县兵的队伍中,——石钟葵是徐世绩新拨给李善道的那百余人的头领;李善道自则领秦敬嗣、王须达等去打县寺。 县寺在城东。 县内街上,除了逃散的县卒外,也有些县民。 因为并无敌人攻城,所以县内早前只是关闭了城门,并无实行严格的戒严,原本街上的县民比这时还多,都是胆子大些的县民聚於街巷,互相打听消息。 后来,城内突地生了乱,——也就是李善道等看到的有人攻上了城头那幕,大部分的县民因就慌忙地逃回了家中,然也不是全都逃回家了,亦有稍些仍留在了街上,便是此际的这些了。 敢在这个时候还留在街上的,只能是一种人,便是轻侠、恶少年、闲汉之流。 像这类人,平时尚且违法触纪,无风尚且起三份浪,况乎这时? 有那盘算趁机捞些外快的,便在李善道等奔过时,边喊着“好汉哪里去,俺等为好汉领路”,边混入了队中。还真有人在问知了李善道等是要去哪里时,赶在了前头给李善道引路。 县寺等建筑,和里巷一样,也是外边有墙垣环绕,且比之里墙的墙垣更加高大。可以把之理解成是一座小城。李善道等到时,濮阳县令已知了城门被打开,贼寇进城,县寺外的高墙门户早已关闭,及有县卒、县寺的吏卒上到了墙上守卫。远远的,便箭矢射来。 “入他娘娘!晚来一步。二郎,这可咋办?”秦敬嗣懊恼地问道。 李善道尚在观察这座县寺小城的形态,一人在旁谄媚说道:“将军,小闲有办法进去!” “小闲”,帮闲之自称也。这说话之人是个陌生人,系刚才路上时加入进来的一个本地闲汉。 李善道瞅他一眼,见这人衣衫虽是寒酸,嘴脸收拾得倒是干净,问道:“你有甚办法?” “那墙北角上有个小洞,足可容人出入。将军何不遣一二壮士,从那洞里钻入?” 焦彦郎闻言大怒,抬脚踹他,骂道:“你让老子们钻狗洞?” 这闲汉并不躲闪,任焦彦郎踹在自己的身上,赞了一声:“这位好汉,真真好气力!轻轻一脚,已是踹得俺站立不稳。这一脚,踹得小闲当真舒坦。”媚笑与李善道说道,“将军,小闲的愚见,只要能杀进去,夺下县寺,狗洞不狗洞的,有甚打紧?小闲愿当头去钻!” 李善道忍不住地细细打量这人,却此人快六尺的身高,个头不低,就是瘦了点,眉清目朗,长相实在上佳,蓄了个八字胡,颇添俊气,即问他说道:“你叫甚么?” 这人答道:“小闲贱姓牛,行二,将军唤小闲牛二就是。” 李善道问道:“你说的那狗洞果是可以进人?” 这自称名叫的牛二的闲汉拍着胸脯保证,说道:“好请将军知晓,这狗洞小闲钻过的!” 李善道当机立断,令道:“三郎、十三郎、伏生,你们几个钻洞进去!进去后,不要上墙上去打,便将北墙门打开!”令高丑奴、秦敬嗣等,“作势进攻,吸引墙上贼县卒的视线。” 王须达犹疑问道:“二郎,若是打不开墙门呢?” 他是担心,若打不开墙门,他和焦彦郎、程跛蹄几个,岂不就陷在墙内,必死无疑了? 李善道呵呵一笑,说道:“那你别去了,我去。” “这怎能让二郎犯险,俺去,俺去!”王须达不敢再做多说,遂由牛二领着,他与焦彦郎、张伏生等几个要么个矮、要么不很胖的勇士,离了李善道等这里,转向了墙北去。 李善道等做出进攻的模样,大喊大叫,佯装前冲,墙上箭矢一射,则就撤回,反复再三。 直等到李善道也有些耐不住性子,开始担心王须达等是不是出现问题了之时,北墙脚下,焦彦郎等急促的呼喊爆出:“二郎,快来!门打开了!” 他们现处的位置是在西墙外。 高丑奴头一个飞跑奔往,北墙门并未全被打开,只开了一道不很宽的缝,待李善道等奔到时候,恰好瞧见高丑奴挤进门内,手起锏落,砸死了一个试图重把墙门关上的县兵军吏。高丑奴转过身形,双手各撑住一面门扇的侧面,闷哼声里,沉重的墙门吱吱呀呀地被他推撑开了。 墙门后的场景,登时进入众人眼中。 第六章 秦敬嗣翻墙夺寺 王须达、焦彦郎、张伏生等正在与七八个门卒恶斗。 墙门一开,李善道带头冲了进去。 高丑奴还身提锏,奔到战团,双铁锏舞将开来,所向披靡,在他的助力之下,与王须达等拼斗的那几个门卒接连被打伤了两三个,余下的见不是事,不敢再斗,往后退逃。 李善道指挥众人,命令王须达带他队的部曲去夺墙头,留下了焦彦郎、张伏生等几个把守墙门,自己率领高丑奴、秦敬嗣等,在牛二的带路下,杀向县寺。 袁德珍、石钟葵等各率部曲,已经追着逃散的县卒,杀进了城中。 整个濮阳县城的城里,这时不仅近处小城这里杀声阵阵,并且远处四面也是杀声四起。 沿着街巷,跟着牛二,冲过门洞,往前奔了数十步,转个弯,一座官衙现於前头。 牛二指着叫道:“将军,那里就是县寺了!狗县令就在寺里!” 官衙的门前,竖立着一根桓表,约一二十个吏卒,守在桓表和官衙的门间。 看见李善道等气势汹汹地杀来,这些吏卒惊慌失措,看向了一个四十来岁的披甲汉子。 这汉子将手中长矛一抖,叫道:“哪里来的蟊贼,敢犯俺城?快些退去,饶尔等不死!” 秦敬嗣引王湛德、王宣德、程跛蹄等,鼓噪杀上。 却这汉子有甲,矛又是长兵器,并且其人更有几分武勇,竟是并不避让,长矛前刺、横扫,将秦敬嗣等俱皆逼开,奋声又叫道:“不识俺濮阳张大之名么?快些退去,且饶尔等不杀!” 那一二十个吏卒见这汉子挡住了秦敬嗣等人,勇气顿增,尽管仍不敢杀过来,却也都鼓噪叫喊:“不识濮阳张大郎之名么?一杆大枪,便周文举也不是对手,快些退走,尚有命活!” 高丑奴不待吩咐,攥足了劲,迈腿急奔,当真是快若奔马,那一二十吏卒的呼声还没喊完,他就已经奔到了那持矛披甲汉子的左近,举起左手锏,便向下打。 这汉子道一声“来得好”,见他身高体壮,知他铁锏沉重,这一砸下来,自己的矛杆怕是挡不住,因不与他实斗,侧身躲开了他这一锏,同时长矛扬起,斜斜地猛往高丑奴的小腿上去拍,——却是欲要将高丑奴小腿打伤,从而迫使其失去平衡,他好再做进杀。 不得不说,这汉子的此一临阵反应,端得是可称上好。高丑奴个子高,是他的优势,可同时这也是他的劣势,唯是个高,身形就不太灵活。遂这汉子的此一拍,高丑奴没能躲过。 端端正正的,他左边小腿上被这汉子狠狠地抽了一记。 但闻得“啪嚓”一声脆响,不远处的李善道、秦敬嗣等人,都是不自禁的为之一倒抽凉气,可以想象得到,这一记抽的得有多痛。 好个高丑奴,却是忍住剧痛,稳住身子,半点也未身乱! 他身未乱,那汉子对自己的手劲有信心,一下抽中高丑奴,在其料中,高丑奴必就会因忍不住疼痛而踉跄后走,故而这汉子弃了长矛,抽横刀在手,却已是返身杀回,欲趁高丑奴踉跄后走之机,将他格杀。万万未有料到,高丑奴居然稳住了身形,站在原地没动! 这汉子已到高丑奴身前近处,见高丑奴却未有后走,楞了一下。 高丑奴提起右手铁锏,骂道:“贼厮鸟,打老子!”铁锏砸落下去。 这汉子躲闪不及,被砸中了肩膀。要是高丑奴未有被他打疼,这一下铁锏砸中后,高丑奴也许就不会再砸了,但因被他打疼之故,高丑奴却不肯依饶了,又一铁锏砸落,打在了这汉子头上。登如打碎了个圆滚滚的西瓜,红的、白的,崩裂喷溅,这汉子哼也未哼,已然死透。 那一二十个吏卒,惊骇互顾,腿软的坐倒在地,便是胆大些的,最多也是掉头就跑。 哪里有空去理会他们? 高丑奴瘸着腿,提着铁锏,大步先行,直奔官衙大门。秦敬嗣、王须达等反应过来,跟着也冲将过去,官衙的门关着,推了两推,没能推开。秦敬嗣、王湛德等攀墙入内,从里头打开了大门。一众汉子大喜雀跃,齐叫欢呼:“打下来了!打下来了!”程跛蹄头一个窜了进去。 李善道拽住身边一人,笑问说道:“高老兄,怎么样?” 被拽这人可不即是高曦。 高曦也是想不到,这濮阳县城就这么被李善道打下了?而且县寺也被拿下了!他张了张嘴,不得不由衷地说道:“校尉胆壮如虎,智计多出,不到四百人,打下濮阳城,在下佩服。” 他以为李善道接下来便要进县寺,已打算迈腿了,李善道却立在原地未动,他初尚不明缘由,不过很快他就明白了。李善道是为防县衙内再有弓弩埋伏,因在等程跛蹄等先进去。 这倒是让高曦越发佩服了,该胆大,带头上阵时,李善道绝不含糊;但胜利已在手中,而该小心谨慎时,李善道也绝不大意。 在县寺外等了不很长时间,只听得县寺内叫喊一片,未几,秦敬嗣、王须达等押着数人出来。 牛二跟在秦敬嗣等边上,迫不及待地向李善道报告,指着一人说道:“将军,他就是狗县令!” 被牛二指认是濮阳县令的此人,年纪不很大,三十来岁,幞头被打落了,披头散发,衣袍被拽烂了,脚下的矮腰靴也丢了一只,往脸上看处,鼻青眼肿,流着鼻血,显是刚被揍了一顿。 他挣扎着挺起腰杆,叫骂道:“贼死囚,敢寇县城,朝廷兵到,你们个个死无葬身之地!” 程跛蹄干脆利索地扇了他个耳光,骂道道:“狗官,二郎面前,还敢污言秽语!” 李善道作色训斥,说道:“跛蹄,不得无礼。”命令秦敬嗣等,“把陈公放开。”笑脸迎人,与这濮阳县令说道,“我听得公尊姓陈,可是么?公请听我一言,我等非是寻常贼子,乃瓦岗翟公帐下。公当已知,便连蒲山公李密,现也已投鄙寨。我寨素来替天行道,劫富济贫。东郡百姓,包括你濮阳县的百姓在内,我寨从无侵害。今取贵城,也一样不会乱杀无辜。” 这姓陈的濮阳县令骂道:“李密这等反贼,你竟也敢来说!贼死囚,日前本官才得齐郡张大使来书,张大使不日就将亲率兵马,来灭你瓦岗,你瓦岗贼不思逃命,反敢於此际攻我县城,你们这是嫌你们死的慢么?贼死囚!狗贼!张大使用兵如神,待他兵到,你等唯受死耳!” 李善道当然也知,靠他三言两语,断然是难以说降这位陈县令,所以还是要说两句者,无它缘故,无非是“业精於勤”,想要抓住这个机会,锻炼一下自己说降人的能力罢了。 见这陈县令骂个不休,显是自己的说辞不能入其耳,他叹了口气,与高曦说道:“高老兄,且请莫要见笑。我是个实在人,口笨嘴拙,不会说话。虽是一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这位陈公,却不能解我诚心。”挥了挥手,令道,“将他嘴堵上,且捆了,押下去吧。” 喧哗声响,数十人从后边跑来。 高丑奴提锏,护在了李善道身侧。 众人转身去看,来的这数十人有自己人,陈敬儿、董法律、袁德珍等皆在内;也有十几个陌生人。 李善道心中已知,那十几个陌生人肯定就是在城中内应生乱的那群人了,便不等他们到前,自迎上去。两下相见。陈敬儿拉着陌生人中的一人,与李善道介绍:“二郎,这位便是在城内举事的诸好汉的头领。”向这人介绍说道,“伯常兄,这位便是俺们的大头领李二郎。” 那人慌忙叉手行礼,说道:“在下季伯常,见过李二郎!” “季伯常”三字入耳,李善道内心一惊。 李善道挠了挠耳朵,试探问道:“足下大名,我未听清,敢请足下再说一遍?” “敢请二郎听知,俺贱名博起,字伯常。” 李善道这才知道,自己刚才是听错了,心放回去,回礼说道:“原来是伯常兄”——这人却非是徐世绩所说的他那几个在濮阳的朋友之一,亲热地握住了他的手,笑道,“今与兄虽初见,有道是,‘何地无奇才,苦是不相识’!苦与兄以前竟不相识!今克濮阳,乃知兄之奇才!” “实不敢隐瞒二郎,俺之所以在城内举事者,实是因本以为二郎所率来取濮阳之兵,必是人多势众,适与这位王贤兄说话,俺才知晓,二郎所率来攻濮阳的部曲,居然仅才三四百数!二郎‘奇才’之赞,伯常岂敢当之?诚然是多亏了二郎麾兵攻城,濮阳这才攻下,俺与从俺举事的兄弟们,也这才未有事败身死!在下这厢,多谢二郎!”季伯常挣开手,退后下揖。 英雄重英雄,这两个人,一个在并未与城外来兵沟通的情况下,就有胆子聚众在城内举事,一个只带了三四百众,而就敢一见城内生乱,便趁机攻城,真可谓是俱有奇胆。 故是,两人今天尽管初见,一见之下,却三言两语间,两人已是对对方各有敬佩,相见恨晚。 王须达已与秦敬嗣等将陈县令绑了,丢在了门边,此刻见他俩叙礼完了,急忙上前,与李善道说道:“二郎,伯常兄确是奇才,然俺之愚见,现非叙话之时,咱们赶紧的,先把县寺抢了,然后便快点走吧!” 李善道讶然问道:“走?走去哪里?” 王须达亦是讶然,怔了下,说道:“自是撤出城外。” “为何要撤?” 王须达说道:“二郎,咱就三四百人,加上伯常兄的人手,也不过五百上下。俺刚问过伯常兄了,濮阳城里住民一两万众,咱这点人,必定控不住城中。既控不住,还不赶紧抢了走?” 李善道问秦敬嗣、陈敬儿、董法律、袁德珍、季伯常、高曦等人:“你们说呢?” 季伯常说道:“县里民户虽多,俺是本县人,谁敢作乱?何须撤出?” 陈敬儿笑与王须达说道:“好不容易打进来的,若只抢抢县寺,便就撤了,不可惜么?” 李善道哈哈一笑,说道:“两位老兄所言,正对我的心思!” 这一次打下濮阳,与上次打算抢掠酸枣县寺是不一样的。 上次那时,李善道只部曲百余,实是太少了,所以只能打“抢一抢县寺就走”的主意。 这一次,合计加上季伯常聚的人手,他却有四五百人众,虽还不算很多,可只要把县里的贫户百姓发动起来,却控制住濮阳,非是难事,这是其一。 再一个,还有更要紧的一点,就是陈敬儿说的,“好不容易打进来了”,那么既有控制住濮阳的把握,则当然就得抓住这个机会,扩充部曲!又怎能还眼界放低,只图些财货掠夺? 故此,王须达的建议,从开始决定打濮阳起,其实就压根的不在李善道的选择中。 则是说了,说来说去,最关键的还是发动贫户,控制城中。如此,这贫户怎么发动? 李善道问季伯常,说道,“伯常兄,县里的粮仓在哪里?” 季伯常顺着县寺往前指,说道:“再往前即是。” 李善道下达命令:“丑奴,把老子的大旗竖起来,往城里喊,老子在这儿开仓放粮。”令秦敬嗣、陈敬儿等,“去打开粮仓,预备放粮!” 第七章 卫南李二名声扬 粮仓的吏卒早就逃掉,不费什么功夫,粮仓便已拿下。 从县寺里找到了几辆大车,一车车地将粮食拉到了小城的门口。 一面“替天行道”,一面“凤凰卫李二郎”的大旗,分别竖在两厢。 却是万事俱备,朝着城里也喊了好多回了,冷冷清清的,除了牛二等这些人外,竟是没有什么别的县民敢来领粮。李善道摸着短髭,想了一想,与季伯常说道:“伯常兄,县民料是因为惧怕,故而不敢前来领粮,这倒是得请伯常兄帮个忙了。” 季伯常听弦歌,知雅意,不必李善道再做多说,已经明了他的意思,当即令他的伴当们:“你们各回家去,叫上兄弟、亲戚,都来领粮!领了粮回去,给你们各里的里民们看,告诉他们,就说是瓦岗徐大郎帐下的大头领李二郎替天行道,打下了咱城,在此分粮与县中百姓。” 一众伴当领命,便俱各还家,叫上亲属、呼朋唤友,再回来领粮。 比之牛二等,季伯常这帮伴当、部曲在濮阳城里的影响力明显更大,随着他们一一袋袋的粮食扛回家去,终於,陆陆续续的,有各里的其它百姓也试试摸摸地前来领粮了。 初时,试摸地来领粮的百姓也还不多,但只要这个头一开,在秦敬嗣、陈敬儿等和和善善地果是分了粮与之,而这些领到的百姓还回里中,将事传开以后,来领粮的百姓登就络绎不绝。 不可能每个来领粮的百姓都认字,秦敬嗣、陈敬儿等不厌其烦,不断地对越来越多的前来领粮的百姓们大声讲说:“俺们是瓦岗李二郎帐下!李二郎最是轻财重义,爱惜百姓,又是卫南人,与咱濮阳算半个乡里人,所以搬出了县寺的储粮,分给你们大家伙!” 有那略胆大些的县民,混在人堆中,高声地问一句:“卫南的哪个李二郎?” 早得了李善道叮嘱的秦敬嗣等,便也就指着“凤凰卫李二郎”的旗,高声回答问者:“还能有哪个李二郎?自即是前时讨了东平郡故郡丞程焕这个大贪官的进奉的李二郎!名讳善道。” 话到此处,不妨多说一句。 却这李善道,实是早存了扬自己名字之心,便劫程焕那次,劫完程焕,他在荥阳、梁郡接壤处给百姓分粮,亦是曾有竖他“李二郎”的旗帜,唯是那时,瓦岗还没有正式地开始攻城略地,为免得李善仁受他牵累,因他没报出他的籍贯卫南,也没报他“善道”的大名,只自是称“李二郎”罢了,於今不同了,瓦岗已在李密的建议下,正式地举起了反旗,非再是“群盗”之类,故今日分粮,却依旧“李二郎”的名号之外,“卫南、”“善道”,他也敢报出来了。 流水也似的粮食分出,“卫南李二郎”的名号,随之亦传遍了濮阳城内。 直到快傍晚时分,来领粮的百姓仍川流不息。 已非仅是城中百姓来领粮了,城外近郊的百姓也在有听闻后,进城赶来领粮的。 王须达肉疼得不得了,扯住李善道,把他拉到边上,说道:“二郎,粮仓的粮没剩多少了。那来领粮的,不但是连城外四乡的百姓也已有之,俺亲眼所见,有那不老实的,还不止来领了两三次粮!二郎,粮分到现在,城内已算稳住,这粮,是不是可以不分了?” 李善道没回答他,招呼了秦敬嗣、陈敬儿、罗忠、董法律、袁德珍、季伯常、高曦等人都过来,环顾诸人,说道:“三郎刚说,粮分到现下,城内已算稳住,这话我赞成。叫诸兄过来,就是想问问诸兄,那你们说,这粮,咱底下还分不分?” 董法律说道:“百姓来得正多,粮正分到兴头上,忽地不分了,算咋回事?分完算逑。” 袁德珍当流民时吃苦太多,深知粮的重要,建议说道:“分,也不能都分完,咱还是得留点。” 李善道问高曦、季伯常,说道:“高兄、伯常兄,你俩说呢?” 高曦是个忠厚人,李善道打濮阳,他固然不愿为之出力,但把打下城后,得来的粮食分给百姓,他双手赞成,因此,他难得地对李善道之问,回答了他的意见:“来领粮的百姓,俺在旁都细细看了,大都衣衫褴褛,面带菜色,乃至连个装粮的草袋都没有,平素日子之难过可料而知。今既校尉开仓放粮,俺之愚见,便好事做到底,将粮尽散分给百姓,才是最好。” 季伯常是本县人,粮分得越多,他在本县的名头越大,故而他也是这个意思,笑道:“二郎,城里暂时算是稳住了,但要想彻底稳住,以俺看,这粮还得再分!” 李善道又问还没开口的秦敬嗣、陈敬儿、罗忠,说道:“你们三个就此咋看?” 秦敬嗣答道:“俺没啥意思,全凭二郎做主。” 罗忠答道:“俺也一样,没啥意思,请二郎做主吧。” 陈敬儿犹豫了下,说道:“二郎,俺还是那句话,好不容易打下了城,若就抢抢县寺,便就撤了,十分可惜;同样道理,这么多的粮分出去,若只分分,好像也十分可惜。” 实际上,粮还要不要再分,李善道早是已有主意,之所以叫了秦敬嗣等人,再来问上一问,目的只是为了借此来试试看秦敬嗣等人的眼光见识,——哪里有那么多的大事?一个人的能力、眼光的高低,大多时候,都是通过一件件的小事来表现出来的。 问罢诸人,既已知了众人在此事上的意见,他遂不再多问,点了点头,把自己的主意道了出来,笑与众人说道:“五郎说的是正理!这么多的粮分出去,若咱只是分粮,那就未免太过可惜。我已有主意,诸位贤兄,咱们何不趁此机会,招募壮勇,以充实咱的部曲?” 秦敬嗣不解其意,问道:“二郎,百姓们都是领了粮就走,怎么趁此机会招募壮勇?” 粮分出去,百姓们得了好处,由此能够稳住城中的局面,是一回事。 指望一点粮分下,城里、城外的百姓就跟着你造反干事,这则就是另一回事了。要想达成这个目标,很明显,只靠一点粮必然是不够的。就为了一点粮,人就跟你去卖命?不太可能。 李善道说道:“不错,咱除了伯常兄等外,都不是濮阳人,在濮阳没有名望,靠着一点分粮,就想在濮阳招募到壮勇,是不太好做到,但只靠粮,不好做到,咱却可以四管齐下。” 秦敬嗣问道:“二郎,如何四管齐下?” 李善道问季伯常道:“伯常兄,被咱抓到的那些县吏,你当是都很熟悉?那个陈县令,我问过你了,你说他在濮阳县里的风评尚算可以,那其他的那些呢?都有谁被县民痛恨?” 季伯常作为本县人,对本县的官吏当然熟悉,随口道来,报出了一大堆的人名。 却居然被抓住的那一二十个大小县吏,名声好点、或者民怨不大的只占少数。 李善道令罗忠:“把他们押出来,带到这里。” 罗忠去后,李善道又问道:“县吏以外,各里的党长、里正、保长呢?有恶名的都有谁人?” 本朝乡里制度,五户一保,五保一里,四里一党,党长、里正、保长是县管,朝廷的力役、赋税主要由他们直接向本管范围的民户征发,手心稍微偏一偏,被他们管的本党、本里、本保的各户百姓的利益,可能就要受到损害,其中办事公正的自然有,不公的却自然也有。 季伯常对这些党长、里正、保长们的名声,大略知晓,也报出了些出来。 李善道令董法律,说道:“领你队的人,去各里,将这些人抓过来。” 董法律接令而去。 李善道接着又令陈敬儿:“带上些人手,去把县寺库房的钱、布、兵械拉过来。” 最后,李善道又与季伯常说道:“伯常兄,我来贵县前,徐大郎与我说了几个他在贵县的朋友。我本以为,大郎的这几位朋友可能会来见我,却到而下未有见来。我敢劳烦伯常兄,帮我去把他几位请来,可好?”说完,将徐世绩那几个朋友的名字说了一说。 季伯常听了,笑道:“原来是这几位。其中两个不在城里住,一时怕是找不来,余下那两三位,都在城里住的,俺这就亲为二郎去请。”揖了一揖,带上几个伴当,便就去了。 等不多久,那十几个在本县恶名远扬的贪官苛吏、县寺库房的钱布兵械等相继被送将过来。 十几个坏官儿皆被五花大绑,垂头丧气地被迫跪在分粮地方的旁边。 成车、成堆的钱布兵械,被堆积在分粮地方的另一边。 拥挤领粮的百姓们,看到了这一幕,前头抢着领粮的慢下了手脚,后头拼力前挤的也不再一个劲儿地往前挤,俱分出了视线,或看看那十几个坏官儿,或看看闪耀耀动人心的钱布等物。 有受过那十几个坏官儿欺负的,越看他们越生气,先是朝他们吐唾沫;后见维持秩序的高丑奴等并不阻止他们,胆子愈大,就又有百姓冲着他们骂起;继见高丑奴等还不阻止,有那胆子更大起来的,索性到得这几个坏官儿的近处,或扇耳光、或踹踢的打将起来! 这十几个坏官儿滚倒土中,因被捆着,挣扎不能起身,纷纷哀叫求饶。 求饶半点用处也没,反因高丑奴等的还是不做阻止,加入殴打他们的百姓越来越多。 这十几个坏官儿本是跪在分粮处的边上,打他们的百姓太多了,慢慢地被拽拉进了人堆里。打到后来,已是四面八方都被百姓围着。群情激奋下,便是没被他们欺负过的百姓也忍耐不住,挤着伸手,要么打上一拳,要么踢上一脚。不知什么时候,此十数人的求饶声渐渐消失。 便在这时,董法律等又押着十余人来到。 「感冒,头脑昏沉。」 第八章 濮阳募兵蜂拥投 这十余人即是季伯常说的那些各有民愤的党长、里正、保长等。 季伯常说的不止这些数,有的不知逃藏到哪里去了,没能找着,董法律等找到的就这么些。 押到后,董法律等依李善道事先的命令,将此十余人踹倒在地,呼喝了几声,引来了百姓们的注意,随之,便将此十余人留下,他们则退回到了李善道左近。 相比县吏,因这十余人系县管之故,分属他们管辖的百姓们对他们更是怨恨,一见他们也被押到,不少百姓即舍了那十余坏官儿,一拥而上,冤有头、债有主,各将这十余人接着打起。 拳打脚踢之声、痛骂之声、求饶惨叫之声,混成一片。 未过多久,新被押来的这十余人的求饶声也已是渐不可闻。 百姓们打上了兴,兀自你争我抢,对这十余人,以及早已无有声息的那十数坏官儿打个不休。 从百姓们的人群缝隙中,偶尔能够看到,被打的人,已然是被打得体无完肤,个个如血葫芦一般。罗忠不忍观睹,与李善道说道:“二郎,再不阻止,这些人可都要被打死了。” 已是问得明白,这些人无不民怨甚大,没一个是好家伙,李善道又不是白莲花、圣母心,对他们的挨揍,原是就没有一点的可怜之情,更何况,让百姓们打杀了这些贪官、恶吏,乃是他为招募壮勇而设计的“四管齐下”中重要的“一管”,因在闻了罗忠话后,他非仅没有阻拦之意,反而首先是诧异地说道:“怎么?打了半天,还没打死?” 罗忠瞠目结舌,不知何以回答了。 董法律挤进人群,随便摸了下几个被打之人的鼻息,回来禀报说道:“确是还有没打死的。” 李善道端起高丑奴奉上的汤水,抿了口,说道:“那就再打会儿。” 又等了一会儿,估摸着这二三十人应是都已被打死了,李善道这才令秦敬嗣、董法律等带人上去,将百姓们分开,自则站上粮堆,等百姓们慢慢停下殴打,被分开后,他清了清嗓子,大声说道:“这些贪官污吏,平时在县里都干过什么坏事,诸位乡亲比我清楚。我等与乡亲们一样,起事前也都是深受这些贪官污吏侵凌的平头百姓,今我等来打贵县,绝非是为抢掠诸位乡亲,一则是为打下粮仓,给乡亲们分粮,再则,便是为了杀光这些贪官污吏!” 百姓群里有人叫道:“李二郎替天行道,为民做主!” “为民做主,咱不敢当;替天行道,正是我等宗旨。诸位乡亲,你们往这边看。”李善道指向粮堆另一侧的钱布兵械等,顾盼围聚在前的这千余百姓,说道,“粮,咱虽是分给你们了,可这点粮,能过几日生活?吃完后,你们该挨饿的还是挨饿,该受欺的还是受欺。那要怎么做,才能往后都不挨饿,都不受欺?只有一个法子,便是加入我们!只要加入了咱义军,以后有我李二吃的饭,便有乡亲们吃的饭!以后要敢再有谁欺负你们,就是欺负我李二!我领着大家伙,一起跟他们干!乡亲们,有道是,‘众人拾柴火焰高’。你们说,我说得对不对?” 才打死了二三十个贪官污吏,百姓们的劲头正高,有胆大的便喊着应道:“对!” “若觉得我李二说得对,乡亲们,我就欢迎你们加入咱义军。凡入咱义军者,这些布、钱,我现就给你们分!还有这些刀、矛、盾、弓弩,也现就给你们分!愿入我义军者,往左边来。” 约有三二十人,从百姓群中处来,奔到了李善道指定的左边位置,喊道:“俺们愿入!” 李善道问众百姓,说道:“还有么?” 隋政苛刻,尤其杨广继位以来,或征高句丽、或大兴土木,民不聊生,而今海内固已是反者如市,可话说回来,日子完全过不下去,不得不造反的,像王须达、董法律等这些,他们已经是要么成了贼寇、要么造了反的,则剩下来的这些百姓们,多是勉勉强强日子还能将就过。 这样的情况下,谁不知道造反是掉脑袋的大罪?却这余下的众多百姓,如秦敬嗣等人所说,果是你看我,我看你,抑或眼馋地看看那堆钱、布,然再往左边来者,却是无有了。 李善道向下瞅了眼。 雄赳赳,提着铁锏的高丑奴接到了信号,立刻上前半步,挺着胸脯,将铁锏操起,点向已被从百姓群中拖出来的那二三十具被打死的本县之贪官恶吏们的尸体,明知故问,说道:“这些狗官,是不是都已打死了?” 秦敬嗣应声接腔,说道:“都已被打死了。” 高丑奴摇晃脑袋,说道:“啊哟,这些可都是朝廷命官,打死命官,杀头灭族的大罪!咱要是留在濮阳,也许还好,可若是咱离了濮阳,狗皇帝派的新县令到来,追究起来,可该怎办?” 千余百姓大多闻言惊慌,彼此相觑,刚才打得越是痛快,这会儿就越是慌乱。 也有聪明的,叫道:“打他们的人多了,朝廷咋知是谁把他们打死的?” 此前听自徐世绩说的那个故事,现就派上了用场。 李善道蹙起眉头,露出忧色,顾视着众百姓,说道:“有件事情,乡亲们中可能有人已有所听闻。三年前,杨玄感起事,攻东都时,曾给东都的百姓分过粮食,后来他事败身死,乡亲们可知,狗皇帝是怎么处置那些得了他分粮的穷苦百姓的?数万、十几万的百姓啊!全被坑杀在了洛阳的城门外。乡亲们,不错,这几十个贪官恶吏,并非是你们一个人打死的,可若是狗皇帝用处置洛阳百姓的办法,来对待你们,可如何是好?” 众百姓你看我,我看你,全都目瞪口呆。 法不责众,此言有理;但若碰上不讲这一套的,即便违法的是众,只怕也是个个都要受责。 百姓们有的低头看自己领到的粮食,有的凑上前,去摸被打死的贪官恶吏的鼻息。 粮食到了手,不舍得再还回;二三十个贪官恶吏的确是都已被打死,不可再以复生。 李善道的询问回荡他们耳边:“可如何是好?” 两三人跟着季伯常,沿着县中街道,乘马来到。在这两三人后头,各又跟着或多或少的随从。到了近处,季伯常与这两三人下马,引之来至粮堆上的李善道这里。 这两三人便是季伯常奉令去寻的徐世绩在濮阳的那几个朋友。 李善道未下粮堆,也不给这两三人说话的机会,再次环顾众百姓,示意他们往这两三人处看,高声说道:“乡亲们,这几位是谁,不用我说,想必你们大都也都认得,俱贵县之强豪、右姓!但有一件事,你们大概还不知,他们几位和伯常兄一样,现都已主动投入到了咱义军中!乡亲们,比之家大业大,你们有谁能与他几位比?比之名望,你们又有谁能比他几位比?连他几位,都已甘愿投咱义军,乡亲们,你们还在犹豫甚么?我瓦岗驰骋东郡、汲郡、荥阳郡、梁郡等郡这么多年,有一支贼官兵敢来抗我瓦岗么?强如张须陀,前攻韦城,亦无功而返!乡亲们,想不想往后日日吃饱肚子,再不受人欺凌?且往左边来!钱帛、兵械,现即可分!” 季伯常挥臂高呼:“投了咱义军,杀尽贪官,日日吃饱肚!” 秦敬嗣、高丑奴等也都挥舞兵器,尽皆大呼:“投了义军,杀尽贪官,日日饱肚!” 就像翟让犯了法,被关在了牢狱内,却尚能仗其名声,得出生天,在瓦岗做出一番事情;亦便如李密,虽然造反失败,流落江湖两三年,可却也还有王伯当等这些豪杰效死追随,一个人的名声,特别在聚集部众的时候,是相当之重要,具有着极大的影响力。 季伯常在濮阳已有名气,他带来的这两三人更有名气。 於前期铺垫已足的情况下,加上成堆的钱帛耀眼,遂在季伯常等人在濮阳县的名声招引中,众百姓中不再犹豫,起先是四五人,接着是数十人,到最后,随着更多的已领完粮食的百姓们闻知后,不少也相继蜂拥又来,愿从投李善道,到左边站定的已足足数百之多! 李善道说到做到,只要肯投从者,一概当场分给钱帛、兵械。 看着从投者领到的钱、布,一些迟疑不决的,心一横,亦索性投了。 忙乎了一整夜,到天亮时,县寺仓储的粮、钱、布等诸物,大部分都已分出,清点投从之众,近千之数了。——不止有县城里的百姓,邻城县郊的百姓亦颇有之。 王须达简直对李善道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一晚上他没睡,忙碌得满头大汗,却是精神奕奕,他进言说道:“二郎,俺发现有领完钱、布,却偷跑掉的。未有走掉的这些,咱得抓紧看好,可别叫他们也都跑了!俺的愚见,二郎,现就给他们编成队、火,由咱的老人看住。” “有道是,‘强扭的瓜不甜’。三郎,真要想逃,咱们再看,也看不住。不过你的建议也没错,是得打铁趁热,抓紧给他们编成队火,好做管理。”李善道略作忖思,下达命令,“编队火此事,便由三郎你和敬嗣、五郎负责。给你们半天时间,将队、火编成。火长由他们自选,队正、队副以上,由我任命。” 王须达应诺,叫上了秦敬嗣、陈敬儿,便去到新投入伙的这些人的聚坐之处,着手给之编队。 李善道有了空闲,步向了坐在不远处一棵街树下的几人处。 行到这几人前头,他叉手行礼,笑着说道:“忙了一夜,没顾上与诸兄说话,敢请兄等勿怪。” 这几人中一人哼了声,说道:“李头领一日夜间,得了濮阳,募众上千,声威已是震动鄙县,我等何敢怪也?” 第九章 动地齐呼愿效死 这几人不是别人,便即是被季伯常“请”来的那几个徐世绩的朋友。 李善道哈哈一笑,说道:“樊公等都是濮阳冠族,县之父老,诸公面前,我怎敢称威震贵县?所以得取濮阳者,赖伯常兄内应之力;又所以得募壮勇近千者,赖伯常兄及诸公在贵县之威名也。有道是,‘因人成事’,说的就是善道我这样的人啊!” 被李善道称为“樊公”的这人冷笑说道:“‘因人成事’?李头领此话未免过谦了吧?观李头领今在鄙县的声势,俨然已鄙县之主,‘因人成事’四字,真不知李头领是从何说起。” 李善道正色说道:“樊公,切请莫要说笑。甚么‘贵县之主’?善道愚钝,无名之辈,岂敢当之?好请公等知晓,昨天因伯常兄之内应而取下贵县后,我就已经遣人急赴离狐,报此讯与徐大郎了。计算路程,大郎的回令今日当到。底下来,贵县该怎么办,是暂委请公等管治,还是别的如何,都且等大郎的命令到后,我再与公等商议。” 姓樊的这人与另两人互相看了下。 李善道见他三人没甚别的说的了,便令陪着他们的石钟葵,说道:“好生陪侍,不可怠慢。”向着这姓樊的等三人行了个揖,自便离去。 高丑奴从在李善道身后,数步一顾,连着回头看了好几眼姓樊的等这三人,小声与李善道说道:“郎君,俺咋瞅这几个撮鸟,似是对郎君怀有不满?” 如果对李善道没有不满,那才是奇怪。就昨晚募兵这件事,傻子也能看出,李善道分明是借助了姓樊的这三人在本县的威望,乃才得以募到了这么些的壮勇,而却在此之前,李善道一个招呼也没给他们打,且还是把他们“强”请来的。试问之,怎可能会对李善道没有不满! 但话说回来,即便是已知了他们对自己俱怀不满,李善道也没办法。 卑躬屈膝么?李善道亦堂堂丈夫男儿也,示好谦虚,他可以做到,但如康三藏、牛二那等没节操的阿谀勾当,他却是万万做不到是其一;打下濮阳城后,在李善道已自报门户,报出了他是徐世绩帐下部曲的情形下,姓樊的这几人仍是一直没来主动找见李善道,足可已见他们大概是不大瞧得上李善道,则越卑躬屈膝,他们可能越看不起你,这是其二。 是以,卑躬屈膝非是可选之项。 不然就把招募到的那近千壮勇,送给这几人?这当然更不可能。 故而,李善道能做的也只有与他们说几句话,表示一下自己的客气谦虚这些而已了。 乃在听了高丑奴话后,李善道说道:“不错,丑奴,这几个贼厮鸟,老子也瞧出来了,像是对我心怀不满。那怎么办?丑奴,你提你双锏回去,一锏一个,尽打死了吧!” 高丑奴怎会不知李善道这是在开玩笑?咧嘴一笑,说道:“要非看徐大郎脸面,恐徐大郎怪罪郎君,郎君,这几个贼撮鸟,何待郎君吩咐,小奴早一锏一个,尽都打死了!”啐了口,骂道,“郎君进城多时,这几个贼撮鸟仗着是徐大郎朋友,都不来拜见郎君,拿模拿样,装甚么鸟!” “丑奴。” 高丑奴恭敬说道:“郎君请吩咐。” “有时,你似个痴汉;有时,你却不痴。‘看徐大郎脸面’这话,你说得不错。他们几位是徐大郎的朋友,再是对我不满,咱却也只能只当未见。你适才的话,只对我说说便是了。” 高丑奴应了声诺,到底担心,说道:“郎君,徐大郎说,这几个贼厮鸟都是他的好朋友,这几个贼厮鸟与徐大郎的关系却不寻常,若这几个贼厮鸟见着徐大郎,说郎君的坏话怎么办?” 徐世绩的为人,李善道现已有了大致的了解,“轻财重义”,这只是徐世绩的表面,说的好听点,徐世绩实则是个标准的“现实主义者”,——前世读书时,曾有看到单雄信被杀前,尝指责徐世绩未有为他说情,说“我就知道你不办事”,当时,李善道还不理解单雄信为何会有这话,然而现在,他却已是能够理解,既然徐世绩是个这般的人,则就算这几人果真是向徐世绩说自己的坏话了,李善道现有打下濮阳的这桩大功,并募得了近千壮勇,无论是为能继续得李善道为己所用,抑或是向部曲们表现自己的公正,却也不必担心徐世绩会怎么样他。 故是,李善道摸着短髭,微微笑道:“丑奴,徐大郎何等人也?焉会是听信谗言之庸类!这点心,你就不必为你家郎君担了。” “是,是。” 李善道说道:“这几个贼厮鸟对我的不满,闲杂小事。当下之要,在於二者。一则,咱们尽快的把新募到的这些壮勇,编好队火;二则,等徐大郎的回令到后,看看濮阳怎么处置。”忽地想起一事,笑道,“丑奴,你人高马大,一直以来,老子都发愁,给你找不来合适你的铠甲。五郎对我说,县寺武库里倒是有套超大号的铠甲,给你留下了,你去试试。” 却这铠甲,和衣服一样,也是分尺码的,通常三个尺码,分是大、中、小。 高丑奴两米出头之高,非得超大号的铠甲,他才能穿上。这超大号的铠甲哪里有那么多?由是直到今日,才总算是在濮阳县寺的武库里见到了一套。 高丑奴大声应诺,跟着李善道到了兵械的堆积处。 从县寺武库拉出的兵械,已然分出了泰半,剩下最显眼的,便是数十套甲衣,有铠甲,多数是皮甲。其内一套铠甲,最是宽大。这套铠甲便是那套超大号的铠甲了。 几个喽啰的相助下,高丑奴很快地穿上了这套铠甲,正是合身。 兵械堆里,还有两根铁鞭,——铁鞭此物,不像铁锏有棱,所以同等长度的情况下,铁锏不如铁鞭重,高丑奴因丢下自己的铁锏,将那两根铁鞭拾起,试了试重量,觉得更为合手,遂双鞭舞起,亦称不上有多少章法,然舞动之间,疾风卷尘,端得威猛十足。 旁边的空地上,就是正在被分编伍的那近千新募得之兵。 一个两米来高的壮汉,披重甲,舞沉鞭,搞出偌大的动静,顿就吸引到了这近千新兵的目光。 牛二亦在此处,跑前跑后地给王须达、秦敬嗣等帮忙,觑准时机,待高丑奴舞的告一段落时,赶紧拍手,口中大呼:“彩!彩!” 他带动之下,这近千新卒心服口服,亦皆大呼:“彩!彩!” 如雷的喝彩声下,高丑奴想起单雄信舞过槊后的经常举动,便将左手铁鞭上举,右手铁鞭下压,却是学着单雄信,也摆了个威风的姿势,侧转过脸,向着新兵,舌绽春雷,喝了声:“呔!” 近千新卒愈是大呼小叫,喝彩不已。 牛二趁机又叫道:“二郎帐下,有此等大虫般的壮士,贼官兵便敢来斗,岂是对手?乡亲们,咱们跟了李二郎,那日后咱必是见官杀官,见城夺城!何止吃饱肚皮,如山财货,取如探手!”高高撅起屁股,冲着李善道拜倒在地,大呼说道,“俺牛二自今往后,愿为二郎马前效死!” 不愧是本为帮闲,这份见缝插针,适时捧场的功夫,确乎是常人不能及也。 近千新卒的气氛,被牛二调动起来,纷纷大呼:“愿为二郎马前效死!” 李善道深觉,这个时候,他必须得做点什么才行。 做什么呢? 他视线落在了剩余的财货上,——从县寺仓库中搬出的钱、布,没有全部用在分给新卒上,预先留下了所有的金子和半数的钱币,另外堆成了一堆。这一堆,是预备用来赏给王须达等的。从昨天起,忙到而下,这堆钱至今还没有来得及分。现却是到了正合适分下的时候了! 部分的部曲在城门、县中各处把守、警戒,没有全在这里,然亦无妨。 李善道一令下达,由负责部中后勤等务的王湛德、王宣德兄弟协助着,一块块的金饼、一串串的钱币,於是当着近千新卒的面,由李善道亲自赏给了王须达、陈敬儿、董法律等等。 新卒们见此,无不眼热眼馋! 牛二拜在地上,再次大呼:“二郎赏罚严明,有功必赏,俺牛二自此,愿为二郎马前效死!” 近千新卒不止是跟着牛二大呼了,并亦有些也拜在了地上,也都是再次大呼:“愿为二郎马前效死!”呼声振瓦。这一次的呼声,显是比刚才的那次呼声,大多数的新卒俱诚心了不少。 秦敬嗣、王须达等既为分得了赏钱高兴,亦为这近千新卒忽的效忠高兴,都乐得合不拢嘴。 李善道只从表面上看,也很开心,面带微笑,然其心中,此时之所思,秦敬嗣等却皆不知了。 他手下给董法律等分着赏钱,眼望着那呼喊再三的近千新卒,心中在想:“他妈的,老子怎么觉得,这么搞的话,虽然暂时有用,可若长此已久,老子的这队伍,简直就是匪军了啊!” 中午时,徐世绩派来传回令的人,到了濮阳。 第十章 招议慨叹真英雄 来的是郑苟子,随行带来了两三个小头领和百十步骑。 被李善道派去给徐世绩报讯的,是一个叫杨粪堆的年轻人。 这个杨粪堆,亦是最早跟着李善道投瓦岗的十三人之一,和郑苟子一同回来了。 已从杨粪堆处,知闻了李善道打下濮阳的经过,两下相见,郑苟子难以掩饰的惊佩,说道:“听得二郎攻陷濮阳,大郎极是惊讶,与我等说二郎胆大心细,真不可多得的良将才是也。” 李善道把谦虚的话又说一遍:“濮阳所以得克,多赖伯常兄在城内举事之故。” 介绍季伯常与郑苟子认识。 郑苟子与季伯常见礼罢了,问道:“樊公等何在?” 李善道说道:“已派人去请了,很快就到。”问郑苟子,说道,“离狐那边的战事怎样了?” “如大郎所料,离狐城内确是防备不足,昨天攻城,已经攻上了城墙一角,奈何后续的部曲没能及时跟上,昨天未能将离狐一举打下。不过,最多再有个一两日,离狐必下。” 李善道说道:“有大郎亲自指挥围攻,离狐自是不难攻克。却不知就濮阳,大郎是何吩咐?” “大郎说,濮阳的管制安抚,可暂由二郎负责,派俺来,主要是给二郎打个下手。”在凤凰分寨的时候,郑苟子对李善道已是相当尊重,但比之那时,现下他是更加的尊重了,一边说着话,一边注意着李善道的神情,话到此处,见李善道眉头微微一蹙,因不用李善道开口,他早已是带着笑,紧跟着地便询问说道,“怎么?二郎是不是对大郎的安排,另有意见?” “大郎的军令,我当然是没有意见,只是,……郑贤兄,说实话,我是个急性子的人,大郎留我安抚濮阳城内,我却还真是有点不太情愿。”李善道陪笑着说道。 郑苟子问道:“那二郎是什么心意?” “那么大的一个凤凰寨,郑贤兄都安排得明明白白,足见贤兄才干。要不,我再派人去请示大郎,濮阳的管制安抚,便由贤兄负责,我率我部,赶去离狐,归从大郎调令,效命攻城?” 郑苟子知了李善道的心意,放下心来,笑道:“若是为此,倒不必派人再去请示大郎。” “哦?” 郑苟子说道:“大郎诚是知二郎者。大郎在打发俺来前,除交代令二郎安抚濮阳外,亦说了,二郎是个乐於阵伍的人,则二郎如不愿留在濮阳,愿往离狐助战,也可任从二郎之意。” 李善道大喜,感叹地说道:“大郎这么的了解我,恩情我真不知何以为报!”说道,“既然大郎还有这道命令,郑贤兄,那就这么说了吧?濮阳便劳贤兄安抚,我今天就率部赶赴离狐!” 安抚此任,不但不危险,而且是肥差。 李善道愿意把这么好的一件差事让给他,郑苟子自是欢喜十分,笑得也更真诚了,笑道:“二郎,何须这样着急?昨天才刚打下濮阳,今日休整一下也是好的。” “昨日一战,并非苦战,我部部曲伤亡不多。重伤的,我先留在濮阳,其余的,已休整得差不多了,今天就可跟我出发。” 郑苟子见他求战心切,也就不再相劝,笑道:“若是咱部中将士,人人皆能如二郎,莫说小小东郡、荥阳郡,纵是张须陀明日南下,咱们也没甚么可怕的!” “张须陀?” 郑苟子说道:“是了,二郎你尚不知。昨天大郎才得的最新军报,报称说是张须陀在获知咱们瓦岗全伙出山,分略东郡、荥阳郡后,他已传下了命令,召集他分散在齐郡、北海郡等地的主力兵马,限期会於历城,或不日就将南下,来与咱战了。” “大概何时他会南下?” 郑苟子说道:“这不好说。大郎说,一个是兵马的调动集合需要时间,一个是粮秣辎重的筹集也需要时间,因此,具体张老狗何时会能准备好,南下来与咱战,眼下尚难以断定。依大郎的估计,也许长则个把月,也或许短则十天半月。” “十天半月……,若是十天半月的话?贤兄,荥阳那厢的战况,今下何如了?” 郑苟子说道:“俺昨天离开离狐时,大郎接到了翟公的一道军报,自入荥阳,翟公、蒲山公所率之我寨主力的进展,颇为顺利,沿途经过之诸县,没有敢出兵阻拦的,已将兵到金堤关。” 李善道心里盘算了下,按徐世绩所估计的张须陀最快的出兵时间来说,也即“十天半个月”内,张须陀即能率领他的主力南下的话,那么“十天半个月”内,翟让和李密能打下金堤关,完成李密构思的此战所欲达成的战略设想么?他身不在荥阳,却是不好判断。 “张须陀最终是被李密、翟让击败了,照此推断,应是可以的吧?”他这样想道。 荥阳的战事离他太远,张须陀则离他太近。 李善道遂又想道:“荥阳的战事,我鞭长莫及,想了也是白想,暂且无须过多关注。於今之要害,是东郡系张须陀南下之必经的道路!以徐大郎的估计,也就是,至多一个月,短则十天半月,张须陀可能就会率其主力,攻入东郡。张须陀威名赫赫,他帐下的秦叔宝、罗士信,皆当世之关、张,就算是末了张须陀败给了李密、翟让,可若徐大郎与我逢上他,却定败无疑。老子到时,却须多个心眼,可千万别成了秦叔宝刀下的游魂!并及,须得赶在张须陀兵马南下之前,我得尽量地先把新募到的这近千新卒,初步地打造成我真正的部曲。” 为何李善道不愿留在濮阳?一个最重要的缘故,即是在此。 可以料定,哪怕是有城池为凭,张须陀如若来攻,也一定不是他的对手。那既如此,这濮阳城又有何必要留下?还不如趁着张须陀未到的时机,再多打几场仗,以此来锻炼部曲。 并且同时,因为没有留在濮阳,则等张须陀兵到,万一徐世绩想要靠城防守时,李善道却亦是不会被困在濮阳城中,成一困兽。 此中所虑,不足为外人道。休说郑苟子,纵是高丑奴、秦敬嗣,也不可与言。 李善道分神想着这些,嘴上与郑苟子说话。 脚步声响,两人转首看去,是姓樊的等三人来了。 郑苟子是徐世绩得用的家仆,姓樊的等都认识他,用不着李善道再给他们做介绍。 等郑苟子与姓樊的三人见过礼,开始亲亲热热的叙话,李善道拉了下季伯常,说道:“伯常兄,请借一步说话。”向郑苟子等告个罪,与季伯常去到了一边。 站定了,李善道看了看郑苟子和姓樊的三人,笑与季伯常说道:“伯常兄,我刚的话,你也听到了。我下午就率部前赴离狐,不知兄是何打算?是愿留在濮阳,还是与我同往离狐?若愿留下,以兄内应克城之功,郑贤兄必倚为胳臂;若愿与我同往离狐,大郎对兄亦必有重用。” 季伯常应声答道:“俺愿从二郎共往离狐。” 李善道大喜,握住了季伯常的手,说道:“好,好啊!”笑道,“伯常兄,我与兄此前虽不相识,昨日一见,一见如故!兄若欲留下在濮阳,实与兄说,我还真是会相当的失望。今兄愿与我共往离狐,实在太好了!待见到徐大郎,我定会向大郎力荐贤兄!”顿了下,说道,“伯常兄,今在贵县,总共募到了八百余新卒,可编为八旅。兄若不嫌,敢请兄自选两旅领之。” 季伯常并不推辞,当下领命应诺。 两人既说定了共往离狐,遂暂先分开,季伯常得去给他的部众说一说此事;李善道也得给秦敬嗣、王须达等说一说他的这个决定。 却季伯常聚起了他部众中的几个小头领,与彼等说了他欲跟从李善道,前往离狐后,这几个小头领面面相视,多是不太能理解他为何会做出这个选择。 其中一个小头领是他的从弟,问他说道:“阿兄,卖了命的打下了濮阳,不留在城里快活,却怎要跟李二郎去离狐?” 季伯常问余下的几个小头领,说道:“你们也都这么想的?” 这几个小头领或者是他的亲戚,或者是他的朋友,对他没甚可隐瞒的,便皆道:“是。” 季伯常乃问这几人,说道:“你们是想享一时的快活,还是想享长时的快活?” 他从弟答道:“这还有说么?阿兄,自是长时的快活。” “若是欲享长时的快活,你们就跟着俺,咱都跟从李二郎前去离狐。李二郎此人,你们之前不认识,俺也不认识,然只从他以三四百众,便敢趁咱举事之机,从外攻城和昨晚他以一个外来之身,却便能在咱县募得上千壮勇这两件事,咱们却就能看出,他委实不是寻常之士,有胆有谋,且则视财货如粪土,……县寺库里成堆的钱布,他一概的分发出去,眼皮都没眨一下,这是何等的豪气!俺平生见好汉亦不算少,如李二郎者,生平之仅见也!咱城里的樊公等位,俱素有豪名,可与二郎一比,分毫不如!你们如是信俺,就随俺共从二郎,保你们能享长时之快活。你们如是不信俺,俺也不强求,你们想留下的,便留下即是。” 他从弟等不禁地再次面面相视。 迟疑了下,他从弟说道:“阿兄既已决意,俺们怎有留下之理?当然是跟着阿兄同往。” 余下的那几个小头领亦都纷纷开口,也这般说道。季伯常的话,他们可能尚且存疑,但季伯常既然已经选择了跟从李善道去离狐,他们自然也就只能跟从同往。 “替天行道”的大旗在前,“凤凰卫李二郎”的大旗在中,后世时间,下午两三点钟时候,来时三四百人,离时千余人,李善道率领他急速扩张的部曲,离了濮阳城,开向东南百十里外的离狐县城。 「双倍月票,求月票!求推荐!」 第十一章 闻卒逃怒责跛蹄 部曲扩张的急速,变少的也急速。 濮阳城到离狐县城,一百多里地,当天到不了,晚上在野外露宿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包括季伯常在内的几个新任旅帅,面面相觑,各个新旅都出现了逃卒的情况。多则逃走了一二十个,少则亦逃走了十来个,合计下来,共逃走了大约百十的新卒。 季伯常等这几个新任的旅帅,惭愧地来向李善道请罪。 逃兵这个问题,李善道这还真是头次碰到。 不论是王须达等,还是其后被拨给他的董法律、袁德珍等,都没出现过这个问题。 昨天离开濮阳时,李善道其实倒有考虑到过这个问题,既所谓“故土难离”,又这些新卒是靠“连哄带吓”招募到的,换言之,亦即这些新卒的军心还并不稳定,他在这些新卒中尚无多少威望,则在招募到他们后的次日,就带着他们离开濮阳,那会不会出现逃兵? 唯是虽然考虑到了这个问题,万万没想到,这个问题却居然会出现得这么快。 还没等他具体想出解决的办法,一夜的功夫,就逃走了百十人! 焦彦郎是新任的旅帅之一,他气不过,进言说道:“二郎,拿了咱的粮、分了咱的钱,却不老实,昨天才刚应募,今天就入他娘娘的逃掉!一群贼厮鸟,把咱老子们当甚么了?好欺辱的冤大头么?二郎,料他们无处可去,只会逃回濮阳。俺带上些人,这就追回濮阳去吧?将这些贼厮鸟们,挨家挨户地揪出来,全给砍了脑袋,挂到城头示众!” 姚阿贵也是新任的旅帅之一,他这旅的人逃走的最多,逃了二十多个,他同意焦彦郎的建议,说道:“二郎,俺与十三郎一块儿去追!入他娘的,拿了咱的好处,却敢逃走,全都宰了!” 李善道发了会儿怔,叫来昨晚负责值夜的程跛蹄等,问他们说道:“夜里就没看见有人逃走?” 程跛蹄等却是昨晚值夜到夜半时,都瞌睡得迷迷糊糊,有的乃至倒头就睡,哪里还有余下的精力去看到逃卒?众人不敢直说,只含糊地回答说道:“回二郎的话,没看到。” 李善道从他们躲闪的目光,猜出了他们“没看到”的缘由,站起身来,作势踹程跛蹄了一脚,说道:“他妈的,老实告诉老子,你们昨晚是不是没好好值夜,打瞌睡了?” 程跛蹄赔笑说道:“是,是,二郎,前半宿还成,后半宿是真瞌睡,不留神打了个小小的盹。” “还好昨晚没有贼官兵偷袭咱们,若是有,你们这打个小小的盹,逃掉了百十个新卒事小,咱这千把兄弟的性命,岂不就尽皆因你们而丧了?”李善道怒骂了程跛蹄等几句,叫来王须达等,正式下达了一道命令,“以前咱多在山中,我虽定下了值夜的规矩,但规矩不算严格。即日起,值夜警戒的这条军纪,却须更加严格执行。再有值夜时打盹的,依军法处置!” 众人凛然应诺。 焦彦郎问道:“二郎,那逃卒呢?” 李善道寻思了片刻,说道:“徐大郎在打离狐,咱需早些赶到相助,没空再去追这些逃卒,但确也不能对这些逃卒置之不理。”抬眼瞅了下不远处那些正在集合的新卒,说道,“要是不理,只怕逃卒会越来越多。彦郎,你说得不错,料这些逃卒无处可去,只会逃回濮阳。 “这样吧,阿贵,你回濮阳一趟,将这些逃卒的名字都告诉郑苟子,劳郑苟子派些人手,把这些逃卒一一找到,有道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他们改了主意,不愿再投从咱们,便也任由他们,但从咱这里分得了粮、钱、布,重要的是,还有兵械,他妈的,却需还给咱们!” 姚阿贵应令,带上了几人,骑上马,立刻赶回濮阳去了。 等新卒们集合完毕,李善道巡视了一圈,到他们前头,叉着腰,大声说道:“可能你们已都知了,昨晚上,有些新卒,偷偷地逃回了濮阳。老子对你们说,对这些逃走的新卒,老子极是鄙视,男儿丈夫讲究个什么?首要便是重义气!钱也领了、粮也领了,投老子帐下也是你们自愿主动投从的,非是被老子胁迫而投,好嘛,却转过眼来,就背信弃义,偷摸摸地逃掉,这算怎么回事?老子已派人回濮阳,凡是逃走的,全都饶不了!” 新卒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李善道继续说道:“在这里,老子只与你们说一句话,你们要是也反悔了,不想跟着老子干了,老子不强迫你们,唯有一点,便是你们现在就站出来!当面锣,对面鼓,光明正大地与老子说,然后你们想走,随便你们走!”环顾剩下的这数百新卒,问道,“有要走的么?现在站出来!老子给你们回濮阳的干粮!” 最想逃走的,昨夜就已逃走,留下的这些本就非是最想逃走的,况乎这时旁边都是王须达、董法律、石钟葵等这些老部曲在虎视眈眈地看着他们,剩下的这数百新卒因是无人站出。 一人从新卒队中挤出,拜在李善道脚前,屁股撅得老高,高声地说道:“郎君所言甚是,男儿丈夫,首重义气。岂有得了郎君恩义,反却偷摸溜走的?昨夜溜走的那些撮鸟,都不是好男子!俺牛二不敢说英雄豪杰,也是一条好汉,既下定决心,投从了郎君,便誓死追随郎君,为郎君效死马前,眼也不会眨一下!更别说偷摸溜走了。牛二好汉子,绝不为此小人行径!” 新卒中有眼力价的,跟着牛二喊起来:“俺们好汉子,绝不为此小人行径!” 乱七八糟的,新卒们喊了一通。 李善道抬起手,往下按了按,等新卒们的喊声落下,他未有就逃卒这事再做多说了,简短地下令说道:“出发,继续开向离狐!” 距离离狐已然不远,半天多的路程而已了。 一个晚上,暴露出了两个大问题。一个值夜的问题,一个逃卒的问题。值夜的问题算是得到了解决,逃卒的问题,却急需想出妥善的办法,对之进行解决才行。 在这半天多的行路中,李善道先后叫来了秦敬嗣、季伯常、王须达、陈敬儿、高曦等人,分别就“约束兵士,杜绝逃卒”此事,问了问他们各自的意见,特别是请教了下高曦,做为一个军府的前任中高级的军官,他平时都是怎么管束他的部曲的。 加上其已本有的想法,下午将到离狐县城时,接下来该怎么做,才能最大限度地避免再出现如昨夜这样“大规模的逃兵现象”,李善道已有了一个初步的构思。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实践上来说,李善道已有了一段时日的掌兵经验;理论上来说,《尉缭子》这本兵书,他也早已看完,倒背如流了,可放到现实的情况中,掌兵这块儿,还是有很多的东西,需要他一步步地摸索、学习。 先头派去离狐的杨粪堆等,驰马自离狐县城方向奔回,见到李善道,禀报说道:“二郎,徐大郎已经把离狐打下来了。” “打下来了?何时打下的?” 杨粪堆答道:“昨天下午就打下了。” “哎哟,紧赶慢赶,还是晚到一步。大郎现在哪里?” 却这徐世绩之所以昨天下午能够攻下离狐,说来与李善道亦是有些关系的。 正是因知了李善道居然以三四百人,便打下了濮阳之故,徐世绩所以才催促部曲,加大了对离狐的攻势,他亲临前线督战,由此乃在昨天下午,将离狐县城攻克了下来。 杨粪堆说道:“俺们没进城,在城外头碰上了聂校尉部的巡骑,问知了徐大郎已将离狐攻克后,便就赶忙地回来向二郎报讯了,未有见到大郎。听说大郎现在城中。” 李善道於是传下军令,命令队伍加快行速。 又行约一两刻钟,离狐县城已然在望。 聂黑獭等各部散出在外的巡骑、逻侯,并也接连地碰上了三四股。 却离狐县城尽管已经被徐世绩攻下,在将近城外时,众人遥遥见在县城的西北边,十几里外处,还有一场战斗正在进行。陪从李善道等的聂黑獭部的巡骑回答李善道的询问,说道:“那是离狐一个姓张的豪强家的坞壁,他不肯投降,大郎因遣了两部校尉去打他。” 坞壁,便是坞堡,就如胙城刘玄意家的那个庄子,平时用以生产,乱时可依以自保。东郡、荥阳郡等地境内,与瓦岗寨私下勾通的豪强当然不少,但视瓦岗为贼,不肯与之“同流合污”,或甚聚众保境,与之相抗的豪强,却自是亦有。这个姓张的离狐豪强,便是后者一类。 李善道点了点头,没有再问。 到了离狐城外,把部曲留在城下,李善道只带了高丑奴、秦敬嗣等几人进城,去见徐世绩。 城门外的官道上,冷冷清清,罕有行人。 入进城中,城内的街道上也是冷冷清清,除有些徐世绩帐下的喽啰扛着矛,或夹着财货,或扯着妇人,三五成群,说笑着来往外,基本不见有县中的士民。行经的各里,里门处皆有喽啰把守。街道上、里门上、里墙上,不时见有斑斑血迹,——这应都是昨天留下的。 徐世绩在县寺。 到县寺外时,迎面是一堆血糊淋淋的人头摆在地上,正有几个喽啰在把这些人头往竹竿上系。 第十二章 改对策心惊世绩 闻报李善道来至,徐世绩暂停下了与罗孝德、聂黑獭等的议事,亲自出到堂门口迎接。 人尚在院中,李善道就看见徐世绩立於堂门口,慌忙加快了脚步,赶到阶下廊前,恭恭敬敬地叉手礼道:“怎敢劳大郎屈尊出迎?惶恐惶恐。” 徐世绩下了台阶,把他扶起,说道:“早知二郎智勇,未料如此智勇!以三百余众,竟克濮阳。二郎,消息传到俺这儿时,从俺往下,军中将士无不大惊失色。俺以主力来攻离狐,还没二郎你克濮阳克得快,你若惶恐,俺便是惭愧。”学着李善道的语气,笑道,“惭愧惭愧。” 李善道向徐世绩介绍季伯常,说道:“大郎,濮阳所以得克,我只是因人成事,最大的功臣是伯常兄。这位便是伯常贤兄。若不是伯常兄在城内内应举事,我断然是难以拿下濮阳。” 徐世绩和季伯常不认识,但季伯常也算是濮阳的一个名侠,彼此闻名,两人都知道对方。 当下,徐世绩行礼与季伯常说道:“久闻贤兄大名,向却缘悭一面,今终得相见,幸甚幸甚。” 季伯常亦是叉手为礼,恭谨地说道:“卫南徐大郎的大名,谁人不知?在下久渴拜谒,苦於无人引荐,一直不得机会,今日得见,盛名之下无虚士,大郎果雄豪之姿,在下三生有幸。” 论起年龄,三人中,徐世绩的年岁最小,二十出头,季伯常的年龄最大,三十上下,然比之名声,却正好反了过来,三人间,徐世绩的名声最大,故而季伯常言行甚恭。 不过季伯常说的倒也不都是客气之词。 纵不说其它,只观及外表,徐世绩虬髯满面,确然称得上仪表不凡,十分具备威武之态。 徐世绩介绍了随在他身后的罗孝德、聂黑獭等与季伯常认识。 众人见罢礼,徐世绩当先,众人随后,皆入堂中。 分尊卑坐定,徐世绩抚须笑道:“二郎、伯常兄,你俩里应外合,打下濮阳的经过,俺已尽知。伯常兄,你以百十人,便敢攻上城头;二郎,你以不到四百之众,兼无长梯、云梯,而一见伯常兄举事,也就敢响应攻城,诚可谓一对虎狼,两个将胆!说实话,俺真的是很佩服。” 李善道谦虚地说道:“大郎谬赞,惭不敢当。这也是阴差阳错,一场误会导致。我下令攻城的时候,实不知城内举事响应者,居然只有伯常兄和他聚起的百十部众,若是早知,借给我三个胆子,我也不敢就这么攻城。”笑顾季伯常,竖起大拇指,赞道,“伯常兄才是虎胆。” 打下濮阳城后,李善道、季伯常两个人一见面,彼此一对话,就已知了他两人其实都是误会了“对方”。李善道误会城内举事的是姓樊的等那几个徐世绩的朋友,季伯常误会来“攻”濮阳的是瓦岗的主力。两个人当时,实际上皆是颇有后怕。说打下濮阳是误会所致,不为错。 季伯常收回暗下打量罗孝德、聂黑獭等人的视线,逊谢地回答了几句。 徐世绩把话头拉了回来,沉吟了下,说道:“本来俺是打算,打下离狐后,再还攻濮阳,现下赖二郎与伯常兄你两人之力,濮阳已下,则这濮阳已是不需再去攻打。二郎、伯常兄,你两人到得正好,俺正在与罗兄、黑獭等商议接下来的用兵,你们也可提提你们的意见。” 李善道听得徐世绩此言,於是问出了来离狐这一路上,他都在琢磨的那个问题,问道:“大郎,我听郑兄说,张须陀已在集合他的兵马,可能不久就将南下,未知大郎,打算何以应对?” “俺与罗兄、黑獭等在商量的,就是这个事儿。二郎,你就此有何高见?” 李善道说道:“大郎,按咱最初的计划,是先打下离狐、濮阳,在这两地设立第一道防线,继而分克东郡诸县,从而举郡阻击张老狗。却没料到,张须陀的反应、动作居然会这么快,多则个把月,短则十天半月,他如今居然就能率其主力南下。於今看来,现在的情况与咱们才出山时,已然是有所变化,则要还是想按原来计划行事的话,时间上却恐怕是不太够了。” “不错。张须陀反应之快,确是出乎了咱的意料。按十天半月,他就能南下来计算,留给咱攻略东郡、部署阻击的时间,的确是已不充裕。那么,咱们而下该怎么办,才能把张须陀挡在东郡?或者说,至少在翟公打下金堤关等前,把他挡在东郡?” 这话听着,带着点考校的意味了。 罗孝德、聂黑獭等随着徐世绩的这一问,亦尽皆落目李善道身上。 李善道摸了摸短髭,说道:“如果仍以离狐、濮阳为第一道防线,明显是已不太可能。大郎,在下愚见,何不‘退避三舍’?” “怎么个‘退避三舍’?” 李善道说道:“不再以离狐、濮阳为第一道防线,而是向南退让,改选别地为阻击阵地。” “改选何地为宜?” 李善道说道:“在下愚见,封丘似最为合宜。” 罗孝德“咦”了声,插口问道:“为何改选封丘最为合宜?” “一则,封丘南邻济水,相对容易守御;二则,封丘位处在东郡之最南,与荥阳郡接壤,事若有急,能够与翟公部犄角呼应;三则,封丘并东与济阴郡接壤,扼在了从济阴郡通往荥阳郡的道上,则纵然张须陀不走东郡,改走济阴郡南援荥阳,咱们守在封丘,也能阻击於他。” 从齐郡到荥阳郡,可以选择走东平郡、东郡这一线,这条路是最直线的;也可以选择不走东郡,改而走东郡东边的济阴郡,最后经封丘或封丘东南的梁郡进入荥阳郡,这条路稍远一点。 罗孝德笑与徐世绩说道:“大郎,难怪你这般器重二郎,你俩却想到一块去了!” 原来就在方才,李善道等到前,徐世绩却是刚刚提出了与李善道之此言、此议一模一样的意见来,他也是认为,目前的敌情已出现了变化,已不可仍再以离狐、濮阳为第一道防线,而必须改选别的地方为阻击阵地了,而又这个改选的阻击阵地,他同样是认为封丘最为适当。 座间的一个校尉凑趣说道:“古人云,‘英雄所见略同’,如大郎与二郎者,可谓即此。” 李善道正色说道:“老兄切莫说笑,我怎敢与大郎并称英雄!” 他皱着眉头,与徐世绩说道,“大郎也觉得放弃离狐、濮阳,改以选封丘为阻击张须陀的阵地为好么?敢请大郎知晓,不知为何,大郎,我虽觉得似改选封丘为好,却总还是心里没底。” 堂内热,徐世绩提起案上的鹤翎扇,摇着说道:“二郎,休说你心里没底,俺起初想到现宜改选封丘为阻击张须陀的阵地时,也是觉得没底。不过后来,俺又想到了另外两条,这才心中略有底气。” “哦?大郎想到了什么两条?我敢闻其详。” 李善道等到前,徐世绩刚与诸人说到可改封丘为阻击阵地,却这“另外两条”,徐世绩适尚未说,遂不仅李善道全神贯注,罗孝德、聂黑獭等因也都倾耳静待,等徐世绩说他的这两条。 徐世绩说道:“这第一条,只靠一个封丘县城,孤木难支,张须陀可以倾尽全力来攻,不利於咱们坚守,故此,封丘以外,咱们还得另选一个县城,也作为防御之据点,以分散张须陀的兵力,使他不能全力以赴地攻我一点。” 李善道连连点头,说道:“不错,不错。”问道,“敢问大郎,这另一个县城,大郎意选何处?” “也不必再另选了,白马即可。” 李善道顿时恍然,抚额说道:“正是!白马是东郡的郡治,城池坚固,现已在咱们的控制下,并且距离封丘也不算远,两座县城相距,百余里罢了,正可选为另一处防御的据点!” “这是第一条。还有第二条,便是为避免东郡诸县,出兵、出粮地相助张须陀,我等须得在张须陀率部南下之前,尽最大的努力,破坏诸县。” 李善道问道:“大郎,怎么破坏诸县?” 徐世绩摇着鹤翎扇,目转诸人,说道:“有把握速克的县城,如离狐、如濮阳,咱们就都将之攻下,此其一;无论县城有没攻下,对诸县,咱们都大掳丁壮和粮财,此其二;不愿从降我等的各县县吏、强豪,可杀者,便俱杀之,不可杀者,便裹挟军中,此其三。” 三条一说出来,罗孝德、聂黑獭等,以至季伯常,俱是拍手赞同,异口同声,都说“好策”! 徐世绩“破坏诸县”的这三条,第一条倒也罢了,第二、第三条却端得毒辣,第二条是掠夺各县的人力、粮财资源;第三条是摧毁各县的行政、管理能力,唯是李善道心底暗惊,然他面上神色未变,见诸人无有反对,也跟着拍手称赞。 一人座上起身,转到堂中,慨然地请战说道:“若改选封丘为阻击阵地,那首先须得将封丘攻下。事不宜迟,俺愿为大郎先锋,即下封丘,为大郎取之!” 第十三章 学大郎对己发狠 请战之人是聂黑獭。 不过,说打封丘,也不能直接就打,因为封丘与离狐间隔着韦城、长垣等县。是以聂黑獭的请战,精神可嘉,实则不能行之。徐世绩勉励了他几句,也就罢了。 却就在今日军议上,确定下了改变后的阻击张须陀的对策。 简而言之,主要三条。 一是放弃以离狐、濮阳为第一道防线的打算,改选封丘为阻击阵地;二是兼以白马为策应的阻击阵地;三是大掠诸县,对东郡境内的各县进最大程度的破坏。 计议既定,徐世绩乃就下令,命令全军在离狐再休整一日,等把新招募到的部曲都编伍完成,并将离狐县内外大肆掳掠之后,便暂时放弃离狐,全军转往韦城、长垣、胙城、灵昌等县,一如对待濮阳、离狐,再将这几各县尽掳掠罢了,即总攻封丘。 命令下达完后,徐世绩吩咐刘胡儿,说道:“多遣斥候,先赴胙城、封丘一带,细细打探费青奴部的动向。” 面对肆虐在东郡、荥阳郡一带的瓦岗军,朝廷也不是一点应付的措施没有。 早两三年前,便专门调派了武贲郎将费青奴来到东郡,统一指挥东郡境内的府兵,抗击瓦岗。 ——武贲郎将是杨广於大业三年,对府兵进行改革时,设立的新军职,以此职代替了原先诸卫府的护军。如前所述,府兵是直属中央管辖的部队,驻扎在各地的军府,相当於后世中央在各省市的驻兵,而在中央这一层级,现下共是十二个卫府,仍用后世的军制来做比较的话,这十二个卫府可以理解是十二个军部,底下各郡的府兵驻兵,便分别是属於这十二个军部统辖。此前的护军、而今的武贲郎将俱是卫府的军职。十二个卫府,各有四个武贲郎将,算是卫府主、副将以下的最高军职了。之所以杨广改护军为武贲郎将,亦是出於控制军权之目的。护军的权力大,甚至可以掌管军职的选用;武贲郎将,顾名思义,仅是一“郎将”而已了。 这位费青奴,名气不如张须陀大,然亦骁将一员。 三年前,响应王薄等起兵的济北郡人吕明星等,在被张须陀进兵击退以后,南逃遁入东郡,在那年十月,便接着是又被时已在东郡的费青奴迎击击败,吕明星也被费青奴杀了。 只是,斩杀窜入东郡、在东郡缺少根基的败军之将的吕明星是一回事,对付瓦岗军则是另一回事。 各种的原因综合导致之下,从三四年前翟让瓦岗聚众开始至今,费青奴对瓦岗军却一直都是未能造成多大的打击,并致瓦岗发展到现今,费青奴和他统带的东郡府兵竟是反而已处在劣势。也因此,当日前瓦岗全军出山,围攻东郡的郡治白马之时,费青奴未有倾力援救白马。 於下,费青奴领率的东郡剩下的府兵,正屯驻在胙城、封丘一带。 徐世绩判料,从费青奴选择的这个屯驻地点,可以推测得出,他一定也是看到了封丘的重要性,故此他乃才屯兵在了这一带,他目下的盘算不外乎两个,一个是观望南下进入荥阳郡的翟让部的情况,一旦翟让部出现战败失利,他就可以凭借封丘、胙城,断掉翟让部撤回大伾山的道路;再一个,估摸着应是在等待齐郡的张须陀部了,在等张须陀部到后,共攻翟让部。 不管徐世绩有没有料对,也不管费青奴到底是不是这两个盘算,他现统兵在胙城、封丘此处,那对於徐世绩底下来的准备进攻封丘,很显然的,是一个最大的麻烦。 故此,在正式用兵封丘之前,很有必要,先把费青奴部於下的情势打探清楚。 刘胡儿知晓此事的轻重,慎重应诺,当天便把徐世绩的这道命令安排了下去,却也不必多提。 只说诸事定下,军议散了,徐世绩没在县寺里住,叫上李善道一起,跟他出城。 出到县寺门外,地上的那些人头,已经被串好了串,有的竹竿便竖在了县寺门前,有的竹竿竖在了县街各处。看了眼刚才人头摆放处,那些人头留下的血迹,又看了眼竖在县寺门前的那个竹竿上串着的十余人头,李善道不禁随口问道:“大郎,这些人头都是县兵的人头么?” “有的是。”徐世绩随便瞥了眼,回答说道。 李善道问道:“有的是?那剩下的?哦,是了,是本县不肯降从的县吏、豪强的人头了!” “有的是。” 两个“有的是”,搞得李善道有点茫然了,问道:“大郎,莫不是还有其他甚么人的人头?” “还有些是犯俺军法的部曲的人头。”徐世绩停了下脚步,朝县寺门边的那个竹竿上,改以仔细地望了两望,指着其中一个人头,说道,“二郎,这个刘三,你认识么?” 李善道顺着他手指观之,见这个脑袋头发散乱,垂落遮面,透过头发的缝隙,依稀辨认出来,他在凤凰岛上时见过,确是姓刘,大名叫什么不记得了,好像是一个队正。 “这厮平时也算胆大,有些武勇,故俺任了他做队正,却不意俺走了眼,昨天攻城时,这厮非但约束不了他的部曲,还跟着他的部曲逃回,因被俺行军法,当时便就斩了。为励军中士气,今日俺遂令把他这等犯军令之徒的人头,尽悬竿上,示与全军将士见之。” 李善道带兵到今,还没有杀过部曲,虽知慈不掌兵,可这时真的看到昔日之“同袍”,因犯军法,而居然就成了今日竹竿上的一个人头,他还是不由的,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泛将上来。 他记得,这个姓刘的,和郑苟子的关系还不错,——郑苟子是徐世绩的家仆,这个姓刘的同时又是凤凰分寨的队正,可以推料得出,他此前当是与徐世绩也颇为亲近的,而徐世绩说杀就把他杀了。试问自己,如是换了自己是徐世绩,又如是违反军令,干出像这姓刘的所干的事情一样的是秦敬嗣、王须达等,自己能不能像徐世绩这样,说杀就杀? 感情上,他觉得自己杀不了;理智上,他却认为徐世绩做得对。 带兵,却不仅是管束新卒上,还需要他不断的学习;即便是统带老卒上,也还需要他学习! 徐世绩的兵营扎在城西,出城不远,便至营外。 才到营外,就见简陋筑成的营地的外栅角下,一伙人正围着四五人,拳打脚踢,在边骂边打。 徐世绩、李善道等都是骑马。 见到此幕,徐世绩勒马停住,皱着眉头,令刘胡儿过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刘胡儿驰马而往,不多时,策马回来,向徐世绩禀报:“郎君,是几个逃兵被抓住了。” 李善道本尚在咬着牙,给自己发狠,若日后碰见类似如刘三的情况,无论犯者是谁,他心道:“‘民内畏重刑,则外轻敌’,此《尉缭子》之有教也!‘凡诛者所以明武也,杀一人而三军震者,杀之。杀一人而万人喜者,杀之。杀之贵大,赏之贵小,当杀而虽贵重必杀之,是刑上究也。赏及牛童马圉者,是赏下流也。夫能刑上究赏下流,此将之武也,故人主重将’,这也是《尉缭子》之教!他妈的,《尉缭子》已经教得明明白白了,刚才我却为何还为见到刘三的人头吃惊?还为徐大郎杀了刘三而感到不是滋味?有道是,‘纸上谈兵’,理论必须联系实际,如果只懂了理论,实际上做不到,老子岂不赵括之流了?这本《尉缭子》,老子岂不白下功夫读了?以后碰到类似情况,不论犯者是谁,他妈的,老子当杀就杀!” 却正发狠,耳闻得刘胡儿向徐世绩的禀报,“逃兵”二字听到,他登时收回了心神。 逃兵? 他不正为该怎么管束新卒踌躇么?虽是想到了几个办法,然亦正好,可先看看徐世绩对待逃兵的处置办法。 徐世绩却没有甚么太大的反应,李善道看到,他仅是略蹙了下眉头,随后问了句:“是跟着下山的喽啰的逃兵,还是新兵的逃兵?” 刘胡儿答道:“回郎君的话,是跟着下山的喽啰的逃兵。” 想也该是跟着下山的喽啰的逃兵,徐世绩虽是在离狐也已经招募到了一批新兵,但他现还驻兵在离狐,没有离开离狐,则从离狐招的这些新兵,当然也就不可能就出现逃跑的现象。 徐世绩说道:“既是跟着下山的喽啰的逃兵,俺前日不是就已有军令么?按俺军令行之即是,打甚么打?” 刘胡儿应了声诺,拨马回转,去向那伙打逃兵的喽啰传达徐世绩的这道命令。 李善道还没来得及开口问徐世绩,他前天下达的命令是甚么,刘胡儿的话已经传到,但见那伙人便将这四五个逃卒按倒在地,有数人各抽出刀来,分毫不理会这四五人的惊吓求饶,手下刀落,已将这四五人尽数杀了;杀罢,割下了这四五人的人头,这伙人中的头领随着刘胡儿来向徐世绩禀报,於下的那些人遥遥向着徐世绩行个礼,提着这四五人头,往辕门去了。 目睹了整个过程的李善道,瞪大了眼睛。 这伙人杀这四五人时,直如杀鸡也似!原以为,徐世绩也许还会有甚么感化逃卒、收揽军心的招术或办法,却搞了半天,他前天下的命令,居然这么的简单粗暴。 第十四章 谨受教慈不掌兵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军队更是如此;一支合格的部队,理当军纪森严。 事实上,自古以今,对待逃兵都是严刑酷法。就拿当下隋军的军纪来说,对待逃兵,针对不同的情况,主要是三种处罚,一种是针对平时或行军时逃亡的,逃一日徒刑一年,多一日加一等,八日流三千里,十五日处以绞刑;一种是针对踏上驻防征途的戍卒的,驻防途中或在防期间而逃亡者,一日杖八十,三日加一等;一种是针对战时逃亡的,一律处斩。——又何止是当下或封建时代的军纪,哪怕是后世那支英雄的部队,在最艰苦的时候,针对逃兵也是军纪颇严,曾有规定,凡是持枪逃跑者,一律枪决;屡次逃跑者,处有期徒刑直至枪决。 从这个方面来说,徐世绩前日下的这道令,凡逃亡之兵,尽数处死,其实真的不算残酷。 相反,他所按者,还完全是隋军法之所规,瓦岗军现正处於“战时”,那么如在这个时候当逃兵,正合了隋军法“战时亡者处斩”此条之规。 唯李善道是从后世来的,别看他到了这个时代后,好像很快就适应了这个时代,见到徐世绩、投入瓦岗后,更好像是适应得很快,甚至连“落草为寇、抢劫掳掠”这等事,他都压根没有经过思想斗争而就“主动”,乃至可称“欣然接受”了的样子,却从其本质来说,他到底是从后世来的,为了求活,抢个东西、奋勇杀敌,这些他能接受,对待逃兵说杀就杀,他却就有点不太好接受。——那可是一条条的性命,更关键的是,这些逃兵还不是敌人,之所以逃亡是因怕死,如此而已,则若就这么杀了,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就这么消失,於心何忍。 固是觉得於心不忍,但李善道毕竟不是个迂腐之人,结合他从高曦等人问到的对待逃兵的意见,——高曦的建议便是隋军法的那些规定,加上他也深知逃兵这种现象会对部队带来何种的负面影响,故他瞪大的眼睛,旋即就恢复了正常,一个念头再次浮上心头。 “‘慈不掌兵’、‘慈不掌兵’,他妈的,这四个字说来容易,写来简单,字字千钧,四个字背后,却是血海尸山!也难怪‘三代为将,道家所忌’,所忌者,只恐怕不仅是因杀敌人之故,亦是因杀自己的战士之故啊!”对“慈不掌兵”四个字,他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同时,对该怎么带兵,他也有了更深刻的领悟。 却又话说回来,更深刻的认识也罢、更深刻的领悟也罢,或者已经发过狠了也罢,到需要行军法杀人的时候,李善道忍不住地再次自问之,他真的能做到么?能像徐世绩这样做到么? 尽管徐世绩比他还小一两岁,通过自投到徐世绩手下后,亲眼所见的徐世绩的一系列的作为,李善道隐隐已把他视为学习的对象。 等来向徐世绩禀报的那个小头领离开后,他终是不自禁地开口询问徐世绩,说道:“大郎,那刘三平素颇得大郎重用,大郎日前杀他时,我敢有一问,大郎有过犹豫么?” 这问题明显出乎了徐世绩的意外,他少见的没能克制住表情,诧异地瞧了李善道一眼,继而摸了摸络腮胡子,回答说道:“二郎,你亦豪杰之属,却不意你怎有此妇人之问?” 妇人之问,这是在说李善道妇人之仁了。 李善道顿悔失言,尴尬地赔笑说道:“是,是,虽然明知杀刘三、杀逃卒,俱是严肃军纪之为,却也不知怎么回事,或是因与刘三,我亦相熟,大郎,我竟忽生此妇人之仁。” 徐世绩说道:“刘三若不杀,致使部曲将士人人学他,往后打仗还怎么打?此其一。逃卒若不杀,致使部曲人人皆为逃卒,还是这句话,往后打仗怎么打?与敌接战,部曲俱皆逃退,二郎,当其时也,咱的部曲只会死的更多吧?杀此刘三一人,杀此逃卒数人,非是因咱酷杀,实是为咱部曲往后接战时能打赢仗,能少死些人!是乃杀一人、杀数人,而为救千人、万人。” 李善道细细品咂徐世绩这话,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很有道理。 徐世绩说道:“二郎,《尉缭子》此兵书,你学得很熟,但不可只学,不用於实际啊。”缓和了下语气,抚须笑道,“俺知二郎你是个仁义之士,可是二郎,仁义,你得看用在什么地方,将之五德,‘智、信、仁、勇、严’,‘仁’之外,亦有‘严’。” 李善道肃然说道:“是,大郎所教,善道谨记在心。” 徐世绩也许是想起了被杀的刘三,他往在被往辕门边悬挂的那几个逃卒的人头处望了望,默然稍顷,如有所感触地喟叹道:“二郎,这世上事,有很多并不看你的喜恶,是不得不为之。” 杀刘三、杀逃卒,是徐世绩的不得不为之。 为免彼辈成为张须陀的助力,杀不肯投降的离狐县吏、豪强,是徐世绩的不得不为之。 掳裹离狐丁壮、抢掠离狐城内外百姓的粮食,也是徐世绩的不得不为之。 当天和次日,徐世绩的部曲将离狐县城内外,大肆掳掠了一通。 并且在王须达、董法律、季伯常等的请求下,李善道的部曲也加入到了掳掠的行列之中。 之所以李善道会同意王须达等的掳掠请求,两个原因。 一则徐世绩的部曲都在掳掠,如是禁止王须达等掳掠,必然会引起王须达等对他的强烈不满,将会导致王须达等对他离心离德,——连秦敬嗣等也都兴冲冲地提出了掳掠的请求,会大不利於他继续掌控这支好不容易得来的部队;二则,也与他和徐世绩的这番对话有关,是呀,很多时候,很多事,并不看你个人的喜恶,你只能不得已为之。 不过,在允许王须达等抢掠时,李善道给他们定了条规矩,不许杀伤人、不许掳掠妇人、不许抢掠贫寒之家,也算是约法三章。至於这约法三章,王须达等能否严格遵守,又或只是李善道为给他自己求个心理安慰,且也无须多言了。 只说掳掠於离狐的这一天多时间中,李善道也没闲着,做了两件事。 一件事是,他征得了徐世绩的同意,正式将他现有包括新卒在内的部曲,编成了五个团、十个旅。五个团的主将,分任给了秦敬嗣、王须达、陈敬儿和季伯常,另外,他自带一团。千人,按照隋军的编制,已经是一个军府的兵额了,他也因此得以升迁为了郎将。 一件事是,他把他“如何才能避免再度出现大规模的逃兵现象”的初步构思的一部分,落实到了实处,亦即,在正式将他现有之部曲编为五个团、十个旅的时候,他没有沿用之前已有的“旧编伍”,而是进行了一个新的编伍,把旧部曲和新部曲进行了混编。 将王须达等和董法律等这两旅的旧部曲,他只留了百人,做为他直接统带的那一团部曲的主力,其余的百余人,分编入了另外的四个团、八个旅,将这百余人做为了这四团八旅的骨架。 从一定的程度来说,这么做,对主力部队的战斗力会有所牺牲,但对整支部队的掌控能力,却是毋庸置疑的,将能得到极大提升。可以预见得到,逃兵的现象必会因此得到很大的减免。 关於“减少逃兵现象的构思”,李善道共是有两方面的构想。 一方面便是在编伍上,采用“新、老”结合的办法,用老卒来管束、监督新部曲;如果把编伍这个办法形容是“硬件”的话,再一个方面,则是“软件”方面的办法,即是,他打算同时加强对新部曲的“仁义感召”,包括禁止打骂新卒、凡立功者不吝赏赐等等。禁止打骂新卒的要求,他已向王须达等人规定下去,不吝赏赐这块儿,且需等以后再打仗时了。 掳掠了一天多后,这天晚上,徐世绩帐下的诸部郎将、校尉,齐至徐世绩的大帐,向他汇报掳掠的情况。——所谓“诸部郎将”,徐世绩帐下的郎将,现非仅是刚升官的李善道一人,还有两人,一个是罗孝德,一个是聂黑獭。汇总完诸部掳掠的收获,可称是“所得甚丰”,掠到的粮食足够五千人吃用一个月,裹挟入军、充作民夫的丁壮上千,财货等物,不计可数。 徐世绩相当满意,给罗孝德、聂黑獭、李善道等各有金宝赏下。 又在离狐住了一晚,次日上午,全军开拔,西向百十里外的韦城县城。 离开驻地,向西行过县城后,李善道骑在马上,打眼望向西北方向的那个姓张的本地豪强的庄园。这座庄园昨天上午时,被徐世绩部攻破了,庄子被抢掠一空后,攻下庄子的徐世绩部曲放了把火,因庄中屋舍、桑树、果树颇多,余火至今尚未尽熄,犹有黑烟翻滚,直冲云霄。 两天后,随着一路的沿途劫掠,兵到韦城。 韦城是翟让的故乡,城外又有瓦岗的分寨,县内的县吏、豪强早多与瓦岗潜通,徐世绩兵马还未到时,韦城的县令就弃城而逃了,却是一矢未放,县城已得。 这厢正部曲进城,忽有斥候驰马急还来报:“一彪人马约千余人,自西边来。” 「前两天,干了两天活。这两天多更点。这一章可能情节推进得不很快,但算是主角成长中一个比较重要的过程,所以多费了些笔墨。」 第十五章 窃嘱高曦且藏身 徐世绩令斥候再探,而西边所来这支人马的使者已至。 原来是周文举和他的部曲。 前文已有述,这位周文举也是韦城人,与翟让同县,但一直以来,未有附从翟让,其自有千余喽啰,独成一寨,亦东郡地界上的一个大盗首。不久前李密投入瓦岗后,周文举曾派人进山,送了些礼物与李密和翟让。这次翟让领瓦岗主力南掠荥阳之前,专门派过人去找周文举,想和他一起联兵,共下荥阳,但被周文举婉拒了。而却此时,他领众来到了荥阳城外。 徐世绩虽料他应不是来抢韦城的,然毕竟不辨他的来意,遂一面传下令去,令队伍暂缓进城,稍作戒备,一面遣了刘胡儿随周文举派来的那使者,去见周文举,问其所来何为。 未久,刘胡儿回来了。 与刘胡儿同来的还有十余个骑士。 徐世绩认出,那十余骑士中为首者便是周文举,跟从在其身后的那些骑士,徐世绩也认得,俱周文举手下的大头领。他便叫上罗孝德、聂黑獭、李善道等,亦骑上马,迎接上去。 两下道中相见。 彼此下马,叉手见礼。 徐世绩笑道:“贤兄来得巧,俺也是刚到韦城,本打算到了贵县后,先派人去寻贤兄,邀贤兄共来攻城,不料城中县令早逃,却是已被县吏、士绅将城献与。敢问贤兄,从何而来?” 周文举三十多岁,个头不高,但甚肥壮,穿着件黄色丝衫,腰围金带,配着一柄横刀,刀鞘上镶金嵌珠,珠光宝气。 他说道:“俺从西面泽边来的。闻报说大郎领众自离狐方向来,俺一猜就是大郎为取韦城来,慌不迭地就点起了人马,赶来相助大郎。”再次行了个礼,语带佩服,说道,“数日之间,大郎连下离狐、濮阳两城,今又不战而得韦城,威风凛凛,着实令俺心佩。” 徐世绩与这周文举,早前见过多次面,却哪次像如今次这般恭敬?徐世绩自知原委,无非就是因如这周文举所言,瓦岗军这一出山,数日功夫,即先下白马,继克濮阳、离狐之故耳。 现正借机壮大声势、壮大队伍之时,徐世绩故非仅毫无骄恣之态,比之此前与这周文举相见时,反倒对他更礼重了几分,微微笑道:“离狐、濮阳都没有贼官兵的重兵把守,只不过是被俺捡了个漏子罢了,换是贤兄去攻,一样能够打下。”给周文举介绍罗孝德等。 罗孝德、聂黑獭等,周文举此前也有见过,只不熟,这时再见,周文举连带着对罗孝德等也客气得很了。 却介绍到李善道时,周文举抬起眼,细细打量李善道,问道:“可便是月前劫下程焕、前时攻下濮阳的卫南李二郎么?” 李善道行礼应道:“不敢,小弟便是卫南李二。” 周文举大加赞叹,与徐世绩说道:“大郎,你这个老乡了不得啊!程焕那厮,俺也劫了,却没能劫下,且俺的一个族弟还被程焕那撮鸟的一个护卫给杀了!着实把俺给恼得不轻。” 说着,他重看向李善道,说道,“后来听说程焕那贼撮鸟被你杀了,李二郎,你当真是给俺出了一口恶气!濮阳就愈了不得了,俺听说,你只带了百十人,就攻下了濮阳?你部中有一个叫甚么法律的,梯子都没用,徒手就爬上了城墙!” 李善道心头一跳,暗道:“他的一个族弟被程焕那撮鸟的一个护卫杀了?啊呀,他若不提,我险些忘了。可不是么?这事儿我听徐大郎说过,他的族弟正死在高曦手下。” 心念急转间,口中急忙纠正他,说道,“哪里是百十人便攻下了濮阳!小弟就有三头六臂,百十人也是取不下濮阳的。能下濮阳,内则是靠濮阳大侠伯常兄内应;外则是靠大郎拨调给俺的精兵。公所云之‘法律’,是有此人。法律擅攀援,确是没用梯子,就攀上了城头。” 有关董法律的传言得到了证实,周文举艳羡地赞道:“这般好汉,真夜叉、力士之流了!”往徐世绩身后众人中去看,问道,“可在诸位好汉中?若在,敢请出来一见。” ——“夜叉”、“力士”也者,之所以周文举用佛教的神将来比董法律,系是因董法律的名字,“法律”二字,在他的这个用名中,指的不是国家的法律,本指的即是佛法、戒律之意。 董法律现只是李善道重新编伍后的李善道其部的十部旅帅之一,哪里有资格跟着徐世绩来见周文举?当然是没在随从於徐世绩身后的众人之中。李善道向周文举解释了下。 周文举可惜地说道:“这等好汉,竟无缘一见,可惜可惜。” 徐世绩摸着络腮胡子,微笑说道:“贤兄要想见他,也容易,俺正要率部进城,贤兄既已来了,何不一道进城?且入城中,摆下酒宴,咱们今晚痛饮一番。” 周文举眼珠转了转,推辞说道:“韦城县城,是县吏献给大郎的,俺寸功未立,怎好进城。” 徐世绩笑道:“贤兄此话,不见外了么?我等皆兄弟也,何分彼此。况乎贤兄本韦城人,於今还乡进城,理所当然。” 周文举率部赶来,为的正是指望能沾下徐世绩的光,在韦城县内外大肆掳掠一通,乃不再推辞,豪爽笑道:“好!既然大郎这般说了,俺就厚起脸皮,进城看看。”叹道,“大郎,说来俺也是好久没有进韦城县城了,许多的亲眷朋友都是好久没见,也真是想了。” 便众人上马,徐世绩与周文举并辔而前,余下众人随从於后,还向韦城县城而去。 周文举的随从有人折回,去唤周文举带来的喽啰也来入城。 刘胡儿先行一步,赶去通知徐世绩的部曲继续进城。 另有一人,便是护从李善道左近的高丑奴,应了李善道的悄悄吩咐,亦抢先一步,回到了与罗孝德等部一同在城外暂作戒备的本部部曲中,二话不说,直接找到了高曦,且也无须多言。 献城的县吏和豪强,仍在城门外等候。 徐世绩、周文举等到后,抢着入城的喽啰们让开道路,县吏、豪强加入跟随徐世绩、周文举的队伍,共入进了城中。 到了县寺,徐世绩先下达了四道命令,一道是,禁止抢掠献城的诸县吏、豪强之家;一道是令刘胡儿引人去检核县寺库房里的各类库存;一道是令聂黑獭负责城内、城外的警戒,严禁喽啰放火;一道是遣派了十余个小头领,各领些喽啰,分下各乡,召各乡的冠族来见。 安排妥当,县寺大堂上,献城的县吏们已备好了酒宴,歌舞女成排地列在堂下,歌起舞动,酒菜传上,於是众人举杯相饮。 酒不过两三杯下肚,县内各处已是喧杂四起。 起初喧杂声尚不太大,随着进到城里的徐世绩部、周文举部的部众越来越多,喧杂声渐已如潮涌。妇人的哭喊、孩童的哭叫、狗的群吠,如似波涛,一波波涌来不绝。 只见那传菜的县寺仆隶、堂下歌舞的女伎,包括堂上在座陪酒的县吏、豪强们,个个都是神情惊惧,人人皆是频频外顾。李善道转目主位上坐着的徐世绩,却见他神色如常,再转顾坐在左边上首的周文举,与徐世绩相同,也是毫无异色,不断举杯,欢快痛饮。 妇人的哭喊实在凄厉,孩童的哭叫令人恻隐,满城的狗叫使人心烦意乱,李善道如坐针毡。 尽管是已经下了狠心,尽管是已经经过了濮阳、离狐这两遭的掠城,可至少那两次掠城的时候,没有像同今日,居然在县民四下被掠的惨声中聚坐饮酒! 他忍之再三,实在是忍不住了,按住案几,霍然起身。 徐世绩举目视之,笑道:“怎么?二郎,你也要给周贤兄端两杯酒么?” 却罗孝德等几个,正在和周文举喝酒。 李善道张了张嘴,想说的话却不能说出,如鲠在喉,恰好瞥见高丑奴匆匆地从院中过来,遂乃勉强说道:“大郎,我适才吩咐丑奴了件事,他过来向我回报了,我去问问他。” “好,你去罢。” 李善道转过身出堂,没在廊上等高丑奴,自下到院中,与高丑奴碰到,扯住了他,往外就走。 “郎君,作甚去?” 李善道说道:“你与高沐阳说了么?” “说了,按郎君交代,已令他藏在部曲中,最好不要露面,别被周文举的人瞧见。” 李善道说道:“敬嗣和王须达等呢?” “进城前,大郎不是和周文举约好了?将南城让给他的部曲快活。东城、北城,现分是罗头领、聂头领的人在抢,咱的人都在西城。” 李善道说道:“你跟我去西城。” “诶,郎君,不陪大郎喝酒了?” 再能理解最起码短期内,为收揽士心、扩大实力,抢掠是必不可少的事,却值此数千喽啰大掠城中之此际,李善道亦是难以做到像徐世绩、周文举等这般,安之若素地在堂上饮酒。 因他说道:“吵吵成这个样子,咋能喝得下酒?老子要去西城看看,检查下敬嗣、王须达他们有没有老实遵守老子给他们定下的讨进奉时的约法三章。” 数人与他和高丑奴擦肩而过。 李善道略止脚步,扭脸瞅了一瞅,这几人的打扮不似是本部的部曲,但又有点面熟,好像什么时候在哪里见过。他想了片刻,一时想不起。也就罢了。带着高丑奴,他接着往县寺外走。 然才刚走到县寺门口,一人从后头追了上来,边追边叫道:“二郎,哪里去?” 李善道停下来,顾看之,追来的是徐世绩的一个亲信,正待答话,这人不等他答话,底下的话已经道出:“二郎,赶紧回去,大郎要议军事。” “议军事?”李善道愕然说道。 “刚进堂的那几人,二郎你没瞧见么?胙城刘大郎派他们来,报与大郎了一桩重要的军情。” 李善道总算想了起来,刚才那几人,是胙城刘玄意的门下人,在刘玄意庄中,他曾见过。 胙城那边,会是什么重要军情? 难不成,是费青奴? 李善道不敢耽误,忙返回头来,赶回堂中。酒宴已停。徐世绩见他回来,未问他刚干什么去了,三言两语,将刘玄意门下人禀报的军情与他说了一遍,正是有关费青奴部的军情。 第十六章 踌躇徐绩本天分 费青奴当是已经得知濮阳、离狐被李善道、徐世绩攻下,以及徐世绩率部转进向韦城之事,他因率引其部,昨天到了胙城县城,刘玄意打探得知,他下一步将兵向封丘。 “封丘的要紧之处,看来费青奴也是看出来了,因此他才会兵向封丘。咱不能坐等他兵到封丘。其部皆府兵,俱能战士,一旦被他的人马进了封丘城,封丘,就将会很难打了。故俺决定,咱们今天便开拔,南下封丘,务必争取抢在费青奴之前,先到封丘城下。”徐世绩说道。 罗孝德等如何能不知,若被费青奴部抢先进了封丘城,那封丘县城必然就将会十分难打?於是,虽然是刚到韦城,都还想着先在韦城快活快活,却也只能放弃这个念头了。 诸人肃然应诺。 徐世绩沉吟了下,问周文举,说道:“周贤兄,我部今天就南下封丘,不知贤兄何意?要不要与我部同赴封丘?” 周文举看了一圈堂上众人,摸着肚子,呵呵笑道:“一个费青奴,算得甚么!大郎,你只管率你部南下封丘,且先去打,韦城这边,你不必担心,俺替你看好,肯定不会让你后方生乱。” 罗孝德等顿时都皱起了眉头。 这叫什么话?不愿意和徐世绩部一起南下,帮助徐世绩部打费青奴、攻封丘城,想要留在韦城掳掠也就算了,却话说的,倒好像徐世绩等还得感谢他肯为徐世绩等看住后方似的! 一边占便宜,一边落好人,真是不像话。 要是放在以前,周文举在瓦岗寨中也算有些威名,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一个“大杆头”,手底下千把喽啰,可现下已不比往常,瓦岗这一全军出寨,翟让等率的主力那边不提,单只徐世绩所率的这支队伍,已然是接连攻下了濮阳、离狐,韦城更是不战而得,由乃徐世绩帐下的这些校尉、头领们,好多不自觉地也就腰杆硬了起来,委实是已不怎将周文举夹在眼里。 ——若非是徐世绩的主张,南城都不可能让给周文举,让周文举部去抢掠的! 南城已经他娘的让给你了,你这会儿不知感谢,还说这等讨便宜的话? 堂中众校尉中,便有脾气暴躁的,当场就要爆粗,徐世绩却赶在他们出言之前,先已微笑说道:“周贤兄肯为我部看住韦城,使我部后方不致生乱,再好不过。俺在此,先谢过贤兄了。” 周文举的意思已明,不用再问他了,说完这话,徐世绩按住案几,站起身来,环顾罗孝德、李善道等人,言简意赅地令道,“立刻收拢你们各自的部曲,一个时辰后,在城南集合。” 罗孝德、李善道等也都纷纷起身,冲着徐世绩,各俱叉手为礼,轰然应诺。 一场酒宴,仓促结束。 罗孝德和他的几个亲信最先出堂,李善道和跟着他的季伯常继而次之,余下的那些校尉、头领们最后络绎而出。 众头领都有亲兵在县寺外。 李善道现已郎将,当然也是已有他的亲兵队伍,此时在县寺外的是张伏生、程跛蹄等人。 出了县寺,不等李善道召唤,张伏生等已围了过来。李善道把徐世绩的命令告与他们,令他们即刻前往西城,向秦敬嗣、王须达等传令,季伯常与他们同去;自则与高丑奴先出城等待。 直等了一个多时辰,秦敬嗣、王须达等才领着各自本部的喽啰,来到了集合的地点。却秦敬嗣等来的还算早的,罗孝德、聂黑獭等各部的喽啰,有的乃至两个时辰后才从城中出来。 这个时候,早傍晚时分,夜色将至。 徐世绩没有一早出城,但此际,他也已在城南等了一个来时辰了。 最晚出城的是罗孝德部的一个队。 听罗孝德来禀报他的部曲已齐后,徐世绩没多说别的,只是问道:“王五郎呢?” “王五郎”,即最晚到的这个队的队正。 罗孝德答道:“回大郎的话,正领着他的人入队。” 徐世绩说道:“叫他来。” 罗孝德便遣人把王五郎叫了来。 王五郎是罗孝德的同乡,与徐世绩很熟,来到后,笑嘻嘻地行了个礼,赔罪说道:“大郎,儿郎们快活得上性,俺再三召令,到底还是出城得迟了。还敢请大郎治罪。” “俺的军令是一个时辰后,在城南集合,你队直到两个时辰后,才到城南,比俺的军令晚到了一个时辰。不闻军令如山?你今犯俺军令,这个罪,不必你说,俺也是要治的。” 王五郎怔了下,他的话本是玩笑话,不意徐世绩竟这般回答!他下意识地看向罗孝德。 罗孝德说道:“大郎,这厮出城得晚了,是该惩治。”令道,“拖下去,抽十鞭子。” 徐世绩止住了他,说道:“离寨出山之时,俺与兄等约束了几条军纪。其中一条是,集合晚到者,斩。罗兄,这条军纪你还记得吧?” 罗孝德勉强笑道:“大郎的军令,俺怎敢忘?当然记得。” 徐世绩喝令刘胡儿,说道:“押王五郎下去,取其首级,示全军将士见之。” 王五郎的脸上再无笑意,面色大变,他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叩首求饶:“大郎!俺知罪了,求饶此回!下次断然不敢再犯。” 徐世绩亲手把王五郎扶起,拍了拍他的胳臂,温声说道:“五郎,你我相识的日子不为短也,你知道的,不仅系你乃罗兄的同乡之故,并也是因你颇有才勇之能,俺素来对你甚是看重。前日打下离狐,咱部曲得了扩充,俺原已与罗兄说过,有意迁你校尉。” 王五郎感激涕零,挣开徐世绩的手,再次下拜在地,叩头说道:“王五这条命,自今便献给大郎了!往后大郎说令往东,王五绝不敢往西!刀山火海,愿为大郎效死。” 徐世绩说道:“俺也不用你往后为俺效死。五郎,带兵打仗,首要一条,便是须得令行禁止。军令既下,若皆不从,仗还怎么打?因而,你今日违俺军令,俺虽本已欲迁你校尉,虽然俺喜你武勇,心中实是对你极为不舍,但也只好依令行军法。” 王五郎愕然,说了半天,还是要杀? 罗孝德在旁,欲为王五郎求情,徐世绩目光转到,罗孝德的嘴巴嗫嚅了两下,终是一则因徐世绩平时的恩威并施,一则因前日在离狐被砍下的那些人头,求情的话他居然不敢道出! 王五惊骇叫道:“大郎!迟到的不止俺一队!其它各队,也有迟到的啊!” “不错,但俺不能把迟到各队的队正全都杀了,没办法,谁叫你最晚到呢?只能杀你了。希望能借你的人头,使咱军中的将士,以后能够做到无人再敢迟到。”徐世绩很诚实地说道。 刘胡儿唤来行军法的兵士三四人,按住了挣扎的王五郎,将他拖到边上,一刀杀了。 杀罢,取下首级,遵照徐世绩的命令,刘胡儿一手提着王五郎的人头,一手挽住缰绳,乘马绕着在官道正组列行军队形的将士们兜转了一圈,边行边喊道:“军令:一个时辰后在城南集合,王五队迟到了一个时辰,最晚到达。依按军纪,王五已斩。大郎令:王五队喽啰五十人,尽编入敢死,今攻封丘,若其中有於战中立功者,可赎其罪。大郎令:日后集合,再有敢晚至者,依王五此例,上到郎将,下到喽啰,不论高低尊卑,一概斩之!” 官道上的数千将士部曲,眼见王五血淋淋的人头被刘胡儿手提而驰,无不悚然。 聂黑獭、李善道等都在徐世绩的边上,徐世绩令斩王五的经过,他们看得清清楚楚。 本来见天色已晚,有心问一问徐世绩,要不要把开拔南下的时间改为明天早上的聂黑獭,欲问的问题,自是也问不出口了,话到嘴边,变成了问徐世绩:“郎君,现在出发么?” “再给各部一刻钟的整队时间,一刻钟后,开拔出发。” 这一回,没有任何一部、任何一队的部曲延迟了,不到一刻钟,全军行军的队形已成。 徐世绩一声令下,罗孝德部居前,聂黑獭部护从中军,李善道部殿后,掳掠来的丁壮民夫们推着大小的车子位在中军和李善道部前边,加上民夫丁壮,全军三四千人,启程南行。 随着李善道回到了本部队中的高丑奴,半晌没有说话。 一直到已行军三四里,他才嘟囔了句:“王五郎亦是好汉,且是罗头领的同乡,却这就杀了?” 离狐县看到的人头,是杀过后的,王五郎则是在李善道、高丑奴等的眼皮底下杀掉的,两者分别带给高丑奴的冲击力因甚不同。 李善道听到了他的嘟囔,踌躇再三,慨然叹道:“有的人,天生就是将帅。” 为何一定要杀了王五郎?李善道琢磨到现在,大致地已经猜出了徐世绩的用意。 不仅是为整肃军法,恐怕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缘故,便是接下来的对阵费青奴、攻打封丘城。 费青奴所部,如徐世绩所言,皆府兵,人数虽不太多,千余人,可操练有素,甲械精良,战斗力却很不弱,可以预见得到,与费青奴部的这一仗,必是硬仗,那么在这个关头,本部的军纪能否严明,主将,也就是徐世绩下达的军令能否被部属严格地执行,显是就至关重要了。 一夜行军,到天亮休息了一个时辰,收拢了下落后的部曲。 然后继续行军,这天中午,部队从胙城、长垣间穿过,再往前,便即封丘县城。 斥候驰马回报:“费青奴部已将至封丘县城,其部现距封丘县城不到三十里。” 徐世绩紧急召集罗孝德、聂黑獭、李善道等将,简单地商议了下后,做出决定,留下两百喽啰,看守丁壮民夫和车辆辎重,余下主力,轻兵疾行,一定不能让费青奴部先到封丘。 三千余主力将士,谨从徐世绩之令,在分出了看守民夫、辎重的喽啰以后,加快了行速。 快到傍晚时,郁郁葱葱,前面数里,一山在望。 “此山名为黑山,过了此山,再行四五里,便是封丘县城。”徐世绩马上举鞭,指山言道,顾令左右,传下军令,“令全军再加快点行速。到了封丘城外,捶牛宰羊,犒赏全军。” 夕阳西下,余晖洒遍远近,衬得远处的黑山,也是一片的金黄色。 满头大汗的斥候急匆匆驰回,来不及下马,已大叫禀道:“大郎!费狗的兵!” “什么?”徐世绩问道。 遥遥似有鼓声,从黑山的脚下,随风传来。 第十七章 甲骑披靡当千众 黑山北边的山脚下。 旌旗招展,战鼓通通,费青奴帐下约千余人的府兵,早就列阵以待。 这千余人的府兵是由东郡的两个军府的兵马组成的。 费青奴年有三十多岁,魁梧健硕,头戴尖顶盔帽,上身肩甲明铠,铠绘彩纹,下着战裙,长靴踩镫,腰悬铁锏,胯下黄马,马身上亦披有甲,一杆丈八长的银缠骑槊横放於身前。 两个军府的鹰扬郎将、鹰击郎将,并及费青奴帐下和两府军中的长史、别将之流,共十来人,也都是身披精甲,或乘未披甲的战马,或乘亦披马铠的铁马,分立从在他的左右。 离费青奴左右两边最近的,是两个军府的鹰扬郎将。——鹰扬郎将是地方军府的主将,鹰击郎将是地方军府的副将,品秩上来说,前者正五品,后者从五品。 左边的这个叫杨杰,右边的这个叫贺赖平。 杨杰笑道:“果如将军所料,徐贼为争封丘,疾行而至。” 贺赖平说道:“贼既乌合,今又连日疾行,其众必已疲散,我军以逸待劳,此战胜如唾掌。”向费青奴请战,“末将敢向将军请战,率引本部先击!” 名号上尽管都是“郎将”,武贲郎将是中央卫府的高级将领,品秩上却是高於地方军府的郎将,乃是正四品。故而杨杰、贺赖平以“将军”尊称费青奴。 费青奴向北边眺望了稍顷,顾问斥候,说道:“贼众计共多少?步骑各有多少?” 斥候答道:“贼共三四千数,多为步卒,骑不足三百。” 费青奴又问道:“步卒中甲士多少?骑中铁马可有?” 斥候答道:“因在行军之故,步卒中披甲者几无,战马披马铠者,更不曾见有。” 一副铠甲几十斤重,即便是皮甲,重量也不轻,因此不管是哪一支部队,哪怕精兵部队,也不可能在行军的途中全副武装,若是这么干的话,那真是走不了多远,全军就得停下休息。马铠也是一样的道理,为休养马力,亦同样不可能在行军时给战马披挂上马铠。 人甲也好,马铠也罢,大都是在临战前才会披挂穿戴。 费青奴问清楚了徐世绩部现下的情况,当机立断,遂便下令:“贺赖公,劳你引铁马百数,现即出阵,横截徐贼部,驰突其队。”命令於下诸将,“引兵前趋,预备随之进斗!” 贺赖平是鲜卑人,出自贺赖部,并不姓贺,实是以贺赖为姓,故费青奴以“贺赖”相称。 却这贺赖平从小就在军中,不仅骑射娴熟,且是擅槊,诚然一员猛将,闻得费青奴之令,他操槊在手,睥睨说道:“必为将军大破贼队!”便叫上从在近处的本府的两个别将,驱马至军阵的侧边,传下费青奴的将令,引了甲骑五十,并及从骑百余,出阵北赴。 ——所谓“从骑”,因为甲骑具装是人、马皆披甲,一则披甲的时候不便,二则人马皆有甲的情况下,固然是冲撞力很强,但未免不够灵活,是以每个具装甲骑通常都会有一两个、两三个的轻骑为从者,平时帮他们照养战马、保养铠甲,战时则帮他们穿甲和作为从骑跟战。 战鼓声中,费青奴、杨杰等率领余下的主力步骑,离开了黑山山脚,也开始向北前进。 且说贺赖平,甲精马好,操槊前驰,奔行在五十甲骑和百余相从轻骑的最前边。 能成为铁马者,无不上等战马,马本身的重量已千余斤,加上骑士的体重、合计一两百斤重的人与马的甲重,重量越是雄沉,单单五十个甲骑具装奔腾於野地之上,已马蹄如雷,卷起的尘土飞扬,况另外还有百余轻骑?声势愈加震人。待上到官道,官道的地面比野地瓷实,一百五十余甲骑、轻骑,马蹄践踏其上,声音是越发的震耳欲聋,声势亦是越加的令人震撼。 每匹铁马的尾端,都竖着斑斓的寄生,有的还竖着彩色的小旗,而又每副的马铠上,皆绘画着各种颜色的凶猛图案,夕阳的光照下,骑驰尘卷,移如乌云,远远观之,端得一群铁猛兽! 驰两三里地,前边数里外,一支兵马停驻。 这支兵马却便是徐世绩部了。 得知费青奴陈兵在黑山北后,徐世绩没敢再继续前行,已然令下,命部队就地列阵。 但贺赖平等来得太快,当此时也,位在军前的罗孝德部,尚未能将迎敌的阵型列好。 经过扩充以后,罗孝德部现有千余部曲,分为六个团,十二个旅。依照徐世绩的命令,他正在列的是一个长方形的厚阵。中军的阵型才刚大致列成,两翼的阵型还在组列之中。 突见贺赖平等冲驰已至,身在中军的罗孝德骇然十分! 他赶紧一边派人去后头找徐世绩,请徐世绩速调聂黑獭、李善道两部的盾牌手、弓弩手,快些来他阵中支援;一边令他部中最骁悍的骑将吴雄,立刻引领本部的骑兵上前迎战。 罗孝德令吴雄说道:“咱的阵还没列成,若是被贼官兵的铁马冲进,必败无疑。无论如何,你也得给老子把贼官兵的这支铁马顶住!俺已向大郎求援,援兵很快就能来到!” 聂黑獭部所在的中军,距离罗孝德部只有两里多远,“援兵很快就能来到”这话不算虚词。 吴雄曾和张须陀帐下的甲骑在东平郡交过战,对甲骑并不陌生,而且在得了离狐后,徐世绩部缴获到了一些马铠,他如今也是人、马俱有甲,却仗着自己的武勇,他对杀来的贺赖平等并不畏惧,他应诺说道:“郎君放心,左右不过数十贼铁马,俺定能将其挡住!” 便引罗孝德部的骑兵百十,吴雄当先驱骑驰奔,迎向了对面杀来的贺赖平等。 两下马奔,相对而行,数里距离,倏忽即过。 吴雄已知,冲在对面铁马最前的那将,必然就是这支具装甲骑的主将。 他倒也有他的主意,自知本部的骑兵多是轻骑,甲骑很少,如果硬碰硬,怕难以将这支敌铁马拦下,故打起了依仗自己的武勇,先将这支敌铁马的主将刺落马下的主意,闷喝一声,催马疾冲,操起丈八长的马槊,对准贺赖平,就猛杀过去! 转眼功夫,吴雄的坐马已与贺赖平的坐马相接。 贺赖平侧身将吴雄刺来的长槊躲过,两马交错中,他抽出藏在马边的铁锏,端端正正,猛力砸在了吴雄的背上。这铁锏、铁鞭之类的兵器正是於近战时,对付具装甲骑的最好兵器。铁锏砸到,铁铠凹陷,吴雄只觉剧痛袭来,身子不由自主的前倾,一口血喷出同时,人已堕马。 从在吴雄后的罗孝德部的骑兵们赶之不及,眼睁睁地看着贺赖平的从骑们从马上跳下,摘掉吴雄的兜鍪,抹开了他的脖子,随之,不顾从其脖间泉涌溅射的鲜血,将他的脑袋割了下来。 这时,哪里顾得上吴雄? 砸落了吴雄堕马的贺赖平马速不停,长槊挺前,迎对罗孝德部骑兵们的箭矢,分毫不避,呼喝着,撞入进了这百十骑兵之中。却那长槊丈八之长,锋利的细长槊锋两尺余长,原本已是大杀器,贺赖平又人、马皆甲,箭、矛不入,只见他左右挥动马槊,前刺后挡,战马劲奔,当真是所向披靡,马旁数丈之内,无人能够近前,眨眼已是接连杀伤十余罗孝德部骑兵。 从在他后的五十甲骑和百余轻骑,打着尖锐的唿哨,卷尘扬土,如似虎群云堆,紧随杀到! 罗孝德部的这百十骑兵,何能再以招架?丢下了十余具尸体,仓皇四逃。 贺赖平不去追赶,槊往前指,回顾大喝:“从乃公前斗,将徐贼部步阵冲散!” 趁这一回顾间,他往南边望了眼,南边尘土扬漫,远见旌旗飘扬,可闻鼓声阵阵,千余甲卒步骑正在急行,是费青奴、杨杰等引他们的主力步骑,在往这边开进,距离此处已只几里远。 五十甲骑、百余轻骑,接战至此,尚无一人伤亡! 百余骑士,尽皆士气高昂,齐声应呼:“杀贼!杀贼!杀贼!” 有的从骑带的有骑鼓,并把骑鼓敲打起来,鼓声、呼声融合在一起,才百余骑而已,三五成簇,散奔道上、边上的野间,声势若千军万马!夕阳西沉,暮光如血,风掠过远处稀疏的林木、乡村,从近处的麦田上吹拂而来,带来了麦子的清香,混杂刺鼻的血腥,滚滚如同热浪。 热浪扑打在罗孝德的脸上,他汗流浃背,满脸惊慌。 他胯下的战马不安地扭动着脖子,嘶鸣不已,他再三回看,一再问道:“援兵呢?援兵呢?” 两里外,中军。 汗水流到了眼角,徐世绩把汗擦去,他咽了口唾沫,稍微湿润干紧的嗓子,拽着缰绳的手心已是湿漉漉的,出满了手汗。肯定不是因为热的缘故,他有点感到呼吸困难,胸腔里就像是装了只兔子,砰砰直跳,甚乃他踩着马镫的双腿,这会儿也觉得有些发软。 绝不能让费青奴部先入封丘,轻兵疾进,以图抢在费青奴部前头,到达封丘城下,这个决定是没有错的啊!只是万万没有想到,费青奴竟然会在黑山这里陈兵阻击本部! 罗孝德部的阵地别说还没列成,就算已经列成,观对面这支官兵铁马的气势,罗孝德部也断然挡不住。而罗孝德部一旦溃散,他的中军紧随其后,势必也就会溃散,然后,再等已经可以遥望看见的那支费青奴的主力杀至,到时,他的这三四千人便将会只有全军覆没这一结果了。不要慌,徐世绩尽力稳住心绪,告诉自己,现在需要的是赶快想办法迎对面前的局势。 可是,该怎么迎对? 徐世绩目光离开了前面的罗孝德部,望向了南边行来的费青奴部下的那千余步骑主力。 “的的”的马蹄声,清脆急响。 徐世绩转目视之,乃李善道从后头赶了过来。 “大郎,贼官兵的这支铁马,一时难挡,当下之计,不如择遣精锐,绕击费青奴主力!”李善道驰到徐世绩近处,勒住坐骑,当其坐骑扬蹄昂脖,长嘶之际,沉声说道。 “此正俺意,二郎以为,何部精锐宜遣?” 罗孝德部列阵居前,聂黑獭部系为中军,不可擅动,还能有哪一部可遣? 李善道应声说道:“我愿率我部精锐往之!” 第十八章 红旗招展抄三面 散而有序的贺赖平部的甲骑、轻骑,就像是一簇簇的利箭,分从罗孝德部阵的南边前方、东西两侧,或顺着官道驰突,或从官道两边的田野上疾进,对罗孝德部的阵地展开了三面夹攻。 甲骑驱前,轻骑在后。 打个后世的比方,这就好比是后世的坦克与步兵的协同作战。 甲骑在前边,顶着罗孝德部兵士的箭、盾、矛冲阵;轻骑在后边,远的射箭、近的矛刺刀斫。 罗孝德部的兵士们,到现在为止,连阵型都没还完全展开、列好,兼以又没有防御的工事可为屏障,阵的前排是列了些盾牌手,但这些盾牌手对甲骑能有多大的阻挡作用?又吴雄这般的悍将,也已阵亡,罗孝德部的兵士,无论老卒、新卒,俱已是心胆骇裂。 遂乃罗孝德部的这千余步卒,一触即溃。 罗孝德眼见得贺赖平等甲骑仿如铁猛兽,个个势不可挡,从三面冲杀进来,而己部的部曲则如受惊的鸡群,多已丢掉兵器,开始逃窜,知大势已去,事已不可为之。 其脑中再无别的念头,只剩下了“亦赶紧逃命”一念,於是不再约束阵型,带上四五个随从,拨马便往后边的聂黑獭阵逃奔。 他的阵地离聂黑獭阵只有两里地,骑着马,跑得快,很快就逃到了。 却在将近聂黑獭部阵时,聂黑獭部中的部曲们同声大喊了一句话,连着呼喊了三遍,喊的是:“让开!让开!从边上过。冲我阵前者,大郎令:杀!” 随着呼喊,果有箭矢,从聂黑獭部的阵中射出。 ——事实上,就算是罗孝德想直接从聂黑獭阵的前边,进入聂黑獭部的阵中,他现在也做不到,因为相比罗孝德部,聂黑獭部列阵的时间更充足一点,所以,聂黑獭部的阵地现下不但已是大致列成,并在阵地的前边,还摆放了数十辆随军的辎重车作为屏障。 好在罗孝德的骑术不错,他紧急转马,从聂黑獭部阵的前边擦过,转到了其阵的右侧。 随他逃来的随从们也都分别兜马,转了过来。 罗孝德打眼张望,瞧见了徐世绩的将旗。他马不停蹄,径奔到将旗附近,跳将下马,跌跌撞撞地闯进阵中,到了旗边,叫道:“大郎!贼铁马太凶,俺部挡不住!”叫声颤抖,脚下如踩棉花,一个不留神,坐倒地上,他顺势拜倒,又叫道,“大郎!打不了,快些撤吧!” 但见罗孝德部的阵中,——此时已不能称是阵了,他部下的千余将士,而下只能称是散兵溃卒,散溃於官道、两边的田野中,被贺赖平等甲骑、轻骑追逐砍杀,只从罗孝德脱离本阵,到逃至徐世绩将旗下这短短的一段时间内,两里外的这片地方,已然是尸横遍地,血流成河。 人皆好生恶死,且又早是明知,罗孝德阵一旦溃败,中军阵势必也挡不了多久,则徐世绩目睹此状,焉能不惧怯?可是,惧怯归惧怯,理智归理智。他却亦同时明白,这个时候,绝对是不能撤退的。如果撤退,只会一个结果,即是他将会败得更快、更彻底。 徐世绩比罗孝德年轻十来岁,但此际,不管是真的也好,是装出来的也罢,他年轻的脸上,却要比罗孝德镇定得太多!他尽力地稳坐马上,络腮胡张如蓬刺,厉声叱道:“你以千人之部,居然挡不住百余的贼骑两刻钟!依照军法,当处斩也!今既逃还,又动摇我军心,更是该斩!俺念你大将,给你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即刻收拢你部溃卒,助我中军阵应敌接战。” 罗孝德张口结舌,连张了好几下嘴,话才说出口来:“大郎,贼铁马太凶,打不过啊!” “若再多言,立斩不饶!”徐世绩斥责罢了,现正用人之际,因缓和了语气,复与他说道,“罗贤兄,你不要怕,俺与二郎已定下对策,只要中军能挡住贼官兵稍顷,咱们必就能获胜。” 罗孝德说道:“敢问大郎,什么对策?” 杀散了罗孝德部的溃兵,贺赖平等再接再厉,已是向徐世绩部的中军阵展开了冲锋。 徐世绩没功夫再与罗孝德多说,语气再次严厉起来,简短地令道:“按俺军令从事,你立即去收拢你部的溃卒,助中军阵应敌!”顾令马边的聂黑獭、刘胡儿、沈世茂、戴处约等,说道,“黑獭,即引骑兵出阵,绕迎截击费青奴部的主力;胡儿,接应李二郎部上来,与中军阵合为一部;沈、戴诸兄,与俺一同指挥部曲,迎斗贼铁马!” 众将接令。 便按徐世绩将令,诸人分头行事。 沈世茂、戴处约跟着徐世绩亲上前线,指挥中军的部曲,凭借辎车、盾、弩、矛等,迎击杀过来的贺赖平等;刘胡儿往后去,接应后头的李善道部上来,与中军会合。 罗孝德虽然还是恐慌,可徐世绩的军法,他是已经领会过的,故却也不敢不遵徐世绩之令,带上了他的随从,壮起胆子,去尝试收拢他部的溃卒。 聂黑獭则领上已准备好的本部轻骑,快马驰出,绕过本阵,迎向已近在不远的费青奴部主力。 …… 却这聂黑獭所率之本部轻骑,约百余之数,是从中军阵的东边绕过,迎向费青奴部主力的。百余轻骑出阵,绕奔南向,动静不小,早被杀近至中军阵前的贺赖平看到。 只从这支贼骑兵的去向,就可判断出他们的目的。 贺赖平丝毫不以为意,临将冲到徐世绩所在的中军阵前线时,他兀自有暇,大笑说道:“蟊贼当真不知死活!区区百余轻骑,就试图挡住费将军所率之我主力?……杀!” 最后的一个“杀”字,是他的战马已经奔到了徐世绩所在的中军阵前线! 马是铁马,车是辎车。 铁马撞上辎车,爆出震耳声响,马鸣恢恢,辎车后移。 车后的徐兵躲闪不及,登时被辎车撞伤二三!惨叫声动。 继而连三的铁马撞了上来! 车后徐兵的长矛如林刺来,刺不透铁马的马铠。 贺赖平等长槊刺出,一两尺的槊锋刺人如刺纸,鲜血四溅。 …… 身后传来的声声巨响和本部部曲不断的惨呼、大叫,使聂黑獭费了很大的劲,才强自按下回头观望的冲动,——他担心,若是看到他阵地的危险、他部曲的惨状,他会失去继续前奔的勇气,没有向后观望,但是他却不能忍住,一边前冲,一边扭脸向旁边的田野间眺看。 田中的麦子已经成熟,金黄的麦浪在渐渐沉下的暮色中,饱满的麦穗沉默低垂,随风起伏。 他没能从中看到什么。 看不到就看不到吧! 尽管和李善道的关系不算特别的亲近,可要说而下的军中有哪个将领,最值得聂黑獭信任,——经过迎击罗士信一战、独自攻下濮阳这一战,却是非李善道莫属。他相信李善道。 聂黑獭收回了视线,离费青奴部的主力已经很近,他鼓足了力气,攥紧了手里的长槊,喝令左右从骑:“传令下去,避开正面,从费青奴部的侧面突进去!” 近处的从骑向较远处的从骑,呼喊着传达他的军令。 一股股的传递军令的声音在野地上散播:“避开正面,从费奴部的侧面突进去!” “避开正面,从老奴部的侧面突进去!” “避开正面,从老奴贼的侧面突进去!” 这个时候,战场上各支大小部队分别所处的位置是这样的。 首先,敌我的两支主力,敌人这边的费青奴部主力位处在南,主要是沿着南北方向的官道在向北边急行;徐世绩这边的中军主力位处在北,所组成的阵地,主要是以官道为中心,向两侧打开而组成的阵地,费青奴部的主力距离徐世绩部的中军主力阵地,现尚有几里地的远近。 其次,敌我的两支骑兵,敌人的贺赖平部现正向徐世绩的中军主力阵地发起冲击;徐世绩的聂黑獭部轻骑,则是顺着官道的东边田野前奔,已绕过了贺赖平部,接近了费青奴部的主力。 相距还有三里地、两里地、一里多地! 聂黑獭压低了身子,催马提速,麦浪在他身边倒退急去,他长槊挺直,双眼紧盯官道上的费青奴部主力的队伍,当越过费青奴部的先头部队后,他拨马向东,引率着百余轻骑转向东边驰行了一阵,随之拨马转回,他当先呼喝:“杀!杀!杀!”开始向费青奴部的东侧发起进攻! 从官道上转顾望之,可见百余骑士,从半人多高的麦田中穿行而过,便像是小船分开波浪。 道道波浪,伴随着喊杀,疾涌而来,若论气势,确然不容小觑! 行在中军的费青奴,却连瞧都没多瞧几眼。 不用他多做指挥,只需已赶到队伍东边的杨杰,就足以应对这百余来袭的轻骑了。 杨杰的两道军令有条不紊地下达。 先是东边的步卒转向列阵,箭如雨下,聂黑獭所率的的轻骑,还没临近官道,已中箭多人,人仰马翻,乱做一团;随即,费青奴部主力中剩下的甲骑和轻骑,趁势驰下官道进斗。 瓦岗的步卒,也许还能一战,因为缺乏操练骑兵的场地,瓦岗的骑兵现却是很不怎样。 接战不过片刻,一如吴雄等,聂黑獭和他所率的这百余轻骑亦便大溃。 回禀的军报传到费青奴处,这胜利在费青奴的意料中。 费青奴扬鞭前麾,指向相距已经不到两三里的前头的徐世绩部的中军主力阵地,乜视令道:“贼骑既溃,不需追赶,先歼贼之中军主力!”令帐下的两员猛将,“你两人,各引一团兵,分攻贼中军主力之东西两翼;余下主力,从本将攻其正面!” 这两个别将接令,各领一团兵马,从官道上下去,绕攻向徐世绩中军阵地的两翼。 费青奴召回杨杰,引率余下的五六百兵士,并不理会仍在逃溃的罗孝德部的部曲,经由罗孝德部本来的阵地,从一地的死伤的罗孝德部的部曲中穿过,杀向了徐世绩中军阵地的正面! 此际,徐世绩中军的阵地,已快被贺赖平等冲开口子,费青奴率的主力一到,大败就在眼前。 …… 徐世绩中军。 即将被攻破的车阵后,刘胡儿、沈世茂、戴处约等无不惊惶! “李二郎呢?李二郎呢?”沈世茂惊惶到不顾失礼,揪住了徐世绩的袖角,仓皇问道。 徐世绩也在心中问:“李善道,你在哪里!” 是呀,李善道在哪里? 徐世绩往官道两边的田野中去望,压根见不到半个人踪,只见起伏的麦浪,沐浴在昏黄的暮光中。风似乎是更热了。徐世绩拽了拽铠甲的领口,一个不自禁的念头浮起:“莫不是逃了?” 无论李善道现在哪里,费青奴率的主力已到,大败在不在眼前不说,死战已先在眼前! 徐世绩抽刀在手,喝道:“狭路相逢勇者胜!我等好男儿,何惧贼官兵!弟兄们,死战!” 刘胡儿忠心耿耿,挥刀大呼:“死战!”带上十余徐世绩的亲兵,杀往前去。 贺赖平等甲骑、轻骑,给费青奴、杨杰所率的主力步卒让开了道路。 杨杰披重甲,持长矛,身先士卒,率领十余披甲勇士,跃上辎车,杀退了辎车后的徐兵,跳入车后。几个勇士合力,将已被撞得歪斜的辎车推开,为后续部队打开了前进的通道。 费青奴部的主力步卒,呐喊着杀了进来! 分攻向徐部中军阵地两翼的那两团费部将士,借着正面已经突入的机会,也突入进了两翼。 一时间,徐部中军的阵地三面皆敌,三面都展开了白刃血战。 刘胡儿非以勇武见长,委实是敌不住突进来的杨杰等,退到了徐世绩处,抹了把脸上的血,急促说道:“郎君,贼官兵已经杀进了阵,拦不住了,现在撤还得及!请郎君赶紧先走!” 尽管前边三二十步外,便是杀进阵的杨杰等,杨杰等进战的呼喝、本部将士战斗的喊叫已是纷杂乱耳,徐世绩立在原地,却不肯走,他提刀说道:“将为军胆。俺身为一军主将,岂可於此刻先走?且待二郎杀出,便我等反败为胜时候!” 刘胡儿说道:“郎君,李二迟迟不见,没准这厮已逃了!敢乞请郎君先走,小奴为郎君断后。” ——平素刘胡儿对李善道很是亲热,这会儿,却不仅李二郎变成了李二,连脏话都骂出来了。 压抑住心中的怀疑,徐世绩咬着牙说道:“二郎怎会是背义胆怯之徒?他断然不会逃走!” “郎君!贼官兵已近!再不走,可就走不掉了!”刘胡儿拜倒在地,苦苦哀求。 若能走掉,徐世绩焉会不走?现在的情况是,早已是走不掉了! 况且,即便是能走掉,部曲损失殆尽,他往后在瓦岗还有何面目抬头?值此总算翟让被李密说动,瓦岗将要大展拳脚之时,他徐世绩岂不是却将在瓦岗毫无前途可言了? 罢了!他横下了心,你李善道若真是逃走了,就只能怪我徐世绩无识人之明,我徐世绩便死在此处就是! 抬起脚来,徐世绩踹了刘胡儿一脚,喝令说道:“起来!从俺杀敌!” “杀敌!杀敌!杀敌!”突然响起的呐喊,从官道前边的东、西田野间响起! 徐世绩急抬眼观之。 越过前边的杨杰等费青奴部的将士,越过退后到了边上,暂在做休养马力、体力,蓄势再战的贺赖平等敌骑,他见约百十的壮士,分别从东西两面的田间、费青奴部的侧后杀了出来! 东面杀出的这数十壮士,为首者是个七尺来高的黑大汉,身披铠甲,手提双铁鞭,大步奔上官道,撞入进了费青奴部的主力步卒队中,铁鞭荡开,手下无一合之将。 西边杀出的这数十壮士,为首者是个健壮的长髯大汉,亦披铠甲,持一横刀,也是飞奔撞入进了费青奴部的主力兵中,横刀翻舞,过处血肉横飞。 又不知多少人马,从更远处的田间之东、西两面涌出,上到官道以后,汇拢到了一处,在一面红色大旗的指麾下,向着费青奴部主力的后面,展开了迅猛的进攻。 遥望见到,那一面红色的大旗上,竖写着六个黑色的大字:“凤凰卫李二郎”。 「这几天运动的,胳膊肘还是疼不说,本来脖子、腰还好些,现在搞得脖子也僵硬、腰也酸疼,怎么会越运动毛病越多,再坚持一下,看看是不是坚持过这一阵就能有所好转。」 第十九章 宜将剩勇追穷寇 夜色降临大地。 蒙蒙的月下,官道上、官道两边被践踏的东倒西歪的麦田中,朦胧地可以看到很多的尸体,多是徐部战死的部曲,也有不少是费青奴部战死的兵士。鲜血漫流,道上的黄土、田间的麦子,尽被沾染。尸体中,间或有重伤但尚未死掉的敌我士卒,发出微弱的呻吟及呼救声。 却是在李善道等的三面抄击和徐世绩抓住机会,组织起中军阵地的将士,进行的正面反击之下,费青奴部战败失利,其部兵士已经突围远去。 反败为胜、劫后余生的徐部部曲,散於战场上,有的在搜救负伤未死的本部同袍,有的在收集铠甲、兵械等缴获,碰到还没死掉的费部府兵,则俱是一刀下去,将之了结。 中军,徐世绩的将旗下。 十来个披甲的将校,围绕着坐在马扎上的徐世绩而立。 徐世绩示意他们站开一点,不要挡住他的视线,一面与他们说话,一面不时地向南边看去。 这十来个将校,自是罗孝德、聂黑獭、沈世茂、戴处约、刘胡儿等人,还有留在官道上,后来引带本部,合入中军,与聂黑獭部部曲并肩迎敌的李善道部的王须达、季伯常等。 终於,徐世绩看到在三四人的簇拥下,一人沿着官道,穿过遍地尸体的战场,大步地过来了。 适才正面反击费青奴部时,徐世绩亲自加入到了战斗,他虽天天锻炼不懈,此时也颇感疲惫,然在看见这人后,他按住膝盖,却是撑着疲惫的身子,站起了身。 罗孝德等或者扭头后看,或者举目侧视,随着徐世绩,亦都看到了过来的这人。 何用徐世绩再吩咐?他们登时分开两列,给过来的这人让出了道路。 来之此人何者? 可不就正是李善道! 李善道已摘下了兜鍪,托在手上,另一手按着腰边横刀的刀柄,从罗孝德等人间步过,近至徐世绩身前,握住刀柄的手放到胸前,弯腰向下,冲着徐世绩行了个军中礼,口中说道:“善道拜见大郎。” 徐世绩赶上前来,亲手把他扶起,顾与罗孝德等将说道:“《尉缭子》云:‘万人之斗,不如百人之奋也’。诚哉斯言!”用力地拍了拍李善道的胳臂,说道,“今日此战,多赖君力!” 今日此战,是不是多亏了李善道,最终才能转败为胜,李善道对此当然最是心中有数,然愈值此刻,他愈谦虚,非仅没有半分的张狂模样,反是诚惶诚恐之状,他请罪说道:“大郎,善道本该早点率伏兵杀出,但是一直战机不到,所以杀出来的晚了些,尚敢请大郎治罪。” “此话不消说。若俺是你,也会选在费青奴部已倾力向中军发起攻势之时,才再起伏。二郎,我军今途中遇袭,所以得反败为胜者,都是你的功劳!你的大功,待俺报上,翟公必有重赏。” 李善道唤随他过来的那几人近前,说道:“启禀大郎,今日此战,善道不过‘因人成事’。若论功劳,首功当在大郎指挥若定,其次是罗贤兄、聂贤兄等**应命,再次则是丑奴、沐阳、敬嗣、敬儿、法律等勇敢前斗,因此我军终才能转败为胜。善道实无功劳,不值一言。” 跟随他过来的这几人,便是高丑奴、高曦、秦敬嗣、陈敬儿。 ——李善道的部曲现共有五团,一团由他亲率,其余四团的校尉各是秦敬嗣、王须达、陈敬儿、季伯常。从他由三面伏击费青奴部的,是他亲率的这团与秦敬嗣、陈敬儿两团。 “二郎,你总说你只是‘因人成事’,那俺就想问你了,为何别人不能‘因人成事’?”想这今日此战,最凶险的时候,敌人距离徐世绩这位主将只有二三十步远,而后竟能反败为胜,真的是用“劫后余生”形容,也毫不夸张,徐世绩心头轻松,与李善道开起了玩笑。 玩笑罢了,徐世绩又亲手把行军礼的高丑奴、高曦、秦敬嗣、陈敬儿扶起,目光在他们的脸上、身上一一细细看过,却见他们四人,无不是衣甲尽血,脸上、须发上的血迹虽然有过擦拭,但没能擦干净,亦仍可见斑斑之血迹,仅只由此,就能想象得到他们刚才是经过了怎样的恶斗!徐世绩赞赏地说道:“如俺所言,‘将为军胆’,正是因了有二郎你这样的主将,所以才会有如丑奴、沐阳等这样的勇士啊!君等今日死战克胜之功,俺亦会详细禀与翟公!” 随从来的诸人里,少了李善道刚提到的“董法律”。 徐世绩问道:“二郎,董队正怎么不在?” “回大郎的话,董法律负了伤,不便行走,因未从我来拜见大郎。” 徐世绩问道:“伤在哪里了?重么?” “被贼官兵的铁马撞了一下,已从昏迷中醒来,我亲把他送到伤营,请军医看过了,说是将养些时日,当即能好。……也是因了送他去伤营那里,故此我来拜见大郎,才来得迟了。” 战后当时,徐世绩就设立了伤员区。 听了李善道此话,徐世绩立即命令刘胡儿,说道:“你去彩号营,令黄三副亲给董队正医治。” “黄三副”,是徐世绩军中最好的金创医生,其人姓黄,祖传疡医,——也就是后世的外科医,号称不管是多重的伤,三副药下去,必都能好,故绰号为“黄三副”。 刘胡儿哪里还有哀求徐世绩先撤时,对李善道的不满之意?他先是应了声诺,接下了徐世绩的命令,接着恭敬地向李善道行了个礼,然后这才离去,前往伤号区。 “你部曲伤亡的情况,检点出来了么?”徐世绩问李善道,说道。 “回大郎的话,还在检点,尚未检点出来。” 徐世绩说道:“不论你部伤亡多少,二郎,你只且放心,俺都会给你补上!待等到了封丘,咱军中现有的丁壮也好,从封丘得的丁壮也好,你头个挑。” 要么说徐世绩能得众心?一个将领,最关心的东西是甚么?他却是清清楚楚。 既是心痛战死的本部部曲,又是为徐世绩的这句承诺而感到欢喜,李善道此际的内心,可谓五味杂陈,他谦让了两句,就着徐世绩这话,把话头转到了封丘,说道:“大郎,费青奴余部夜遁已逃,恐怕有可能会逃去封丘县城。敢问大郎,封丘城,不知打算何时往取?” “你所言,正俺所忧。今日此战,虽然胜了费青奴,但斩获并不很多,费青奴部的主力犹存。若被他夜遁逃入进了封丘城,怕这封丘城,我军还是不会很好打。”徐世绩摸着络腮胡子,主意难决的样子,他环顾罗孝德、聂黑獭等,沉吟了片刻,说道,“因此,俺实是有心今晚便前赴封丘城,可一场鏖战才罢,又担心部曲将士无力再做行军。” 罗孝德、聂黑獭、李善道三部中,罗孝德部的损失最重,士气被打击得也最厉害;聂黑獭部的损失也很大;李善道部的损失虽然也不小,但士气方面言之,因他们是此战获胜的功臣,却是三部中士气最好的一部。 面对徐世绩的视线,罗孝德低下了头;聂黑獭犹犹豫豫,似是想要请战,然又没有把握。 李善道接住徐世绩的话,稳稳地说道:“大郎所虑甚是,鏖战才罢,部曲将士可能会无力再做行军。然以我愚见,与其容费青奴余部夜遁逃入封丘城,由是导致我军还得强攻封丘,再打一场硬仗,不如今晚,将士们再辛苦一下,疾趋封丘县城,绝不给费青奴余部入城的机会!” “奈何诸部将士,恐皆已无再行军之力?” 李善道主动请缨,说道:“大郎,我部尚有行军之力,我愿领我部部曲,连夜先往封丘。” “你部损失也不小,只你一部,兵力不够吧?” 李善道说道:“以我一部之兵力,固是不足以打下封丘城,可是大郎,现下的要点,不在於今晚能否得下封丘城,而在於迫使费青奴部今晚不能进封丘城,如此,我一部兵便已足矣。” “费青奴部主力犹存,你部若是路上或城下遇上费青奴余部,如何是好?” 李善道笃定地说道:“这一点,我之愚见,大郎无须担忧。” “此话怎讲?” 李善道说道:“费青奴部今临胜之际,反而为我军所败,其部士气,现必低落,此其一;此地距封丘县城不是很远,至多夜半可到,那时夜色正深,纵然碰上了费青奴部,他难以辨我部虚实,此其二。合此两点,料就算是路上或城下遇上了费青奴余部,他断也不敢与我进战。” 徐世绩摸着络腮胡,想了会儿,认同了李善道的判断,点头说道:“二郎言之甚是。” “大郎若以为我之此策可用,那我现就去召集我本部部曲,赶往封丘!” 徐世绩说道:“且慢。” “大郎还有何嘱咐?” 徐世绩命令罗孝德、聂黑獭:“将你两部的骑兵,分拨半数与二郎;并你两部尚可堪战的壮士,亦各拨百人与二郎。” 令毕,他与李善道说道,“二郎,你如果在路上或城下,遇上了费青奴余部,不必与之缠斗,只需将其看住,不使他们进城即可。明日天亮后,中午前俺一定能率主力赶到封丘城外!” 李善道恭谨应诺。 约用了小半个时辰的时间,李善道本部的将士集合完成,罗孝德、聂黑獭奉令调给他的轻骑、壮士也都暂归到了他的管领下,遂乃李善道暂辞徐世绩等,率部南下,直向封丘县城。 望着李善道的将旗远去,渐消失夜色中,相送他的徐世绩、罗孝德、聂黑獭等神色各异。 今晚月色甚佳,不用火把,也能看清道路,不过为稳妥起见,还是打起了火把。 前望、后顾,上千的步卒、骑兵,迤逦道上,如似一条长长的火蛇,杂以旗帜飘扬、矛槊如林,声势甚壮。高骑马上的李善道,当与徐世绩对话时的那副恭谨之态,这时不见於了他的面上,取而代之的,是尽管身体早已疲累不堪,却精神昂奋的飞扬状态! 收回后顾的视线,傍晚时激战的战场已然远离,眺看夜下的前方,封丘城就在不太远之处。 李善道顾盼从行在他马边的高丑奴、高曦等,豪迈地说道:“激战才罢,复向封丘。我知将士俱已颇疲,当此情景,需诗壮气。诸位,我心生感触,赋得了七言两句。愿请诸位评点。” 高丑奴大是诧异,跟了李善道这么多年,他还从来不知李善道居然有写诗之能?问道:“郎君,赋了什么诗?” “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李善道吟过,问诸人,“何如?” 高丑奴、高曦等赞佩连声:“好诗!好诗!郎君豪气十足。” “传下去,全军复诵,以壮气力!” 命令传下,很快由近及远,迤逦道上的上千步卒、轻骑一队队的开始复诵起来。 由一队队的复诵,变成一团团的复诵,又变成上千步骑的整个复诵。 夜中道上,四下田野,响彻了这一句诗:“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 火把如蛇,诗如雷动,果是其部将士的气力倍增,远近寂静的夜,被搅得也都火热骚动。 第二十章 千军易得将难求 不到夜半,已至封丘城外。 一路上,并未遇到费青奴部。到了城外,也不见费青奴部的踪影。 在离城三四里的地方,李善道登上高处,眺望城中。见得城墙上火把点点,城内灯光闪亮,侧耳倾听,随风吹来一阵阵的骚乱声响,乃是城中的士民已知费青奴部战败,正惊慌失措。 王须达驱马奔来,兴冲冲地说道:“二郎!费老狗没敢来封丘。城里现下大乱,是咱攻城的良机!要不,咱便先攻上一攻?要能攻下,可又是大功一件。” 不仅又是大功一件,还能再发一笔横财。 李善道望着城内看了会儿,从高地上下来,却是没有接受王须达的建议,说道:“不可攻城。” 王须达诧异地问道:“二郎,为何不可?”说道,“咱们疾行到至,城内不知咱的虚实,趁夜进攻,不敢说有十足的把握能将城攻下,但至少七八分的把握,当是有的啊。” “一则,咱们是鏖战之后,又夜下疾行,部曲已经疲惫,不利现就攻城;二则,费青奴部现不知何处,若在咱们攻城的时候,他们忽然冒出来,我部岂不将会大败?是故攻城不可。” 王须达想了下,李善道言之在理,没奈何,只好收起了兴奋的心情,扭头望了望封丘县城,遗憾地说道:“真是可惜了!”问李善道,“二郎,那咱现在干什么?” “什么也不用干,便在城外休整,等大郎兵到。斥候远远地撒出去,探寻费青奴部现在哪里。” 秦敬嗣、陈敬儿、季伯常也都已经来到李善道身边,即与王须达一起领下了李善道的这道军令,随后便各还本团,依令行事。 高丑奴早摘下了马边挂着的马扎,打开了,请李善道坐下休息。 李善道令他再展开一个马扎,拉住高曦,与高曦一道坐下,亲热地说道:“沐阳,打了半晌仗,又赶了半夜路,累不累?”令高丑奴,“丑奴,取水来。” 从“高贤兄”、“高老兄”,称呼而今变成了直呼其字的“沐阳”,高曦抬眼看了下李善道,但看在李善道把他的家眷从东平郡接来了的情分上,却倒是没有再如此前,表现出抵触的情绪,摇了摇头,说道:“比起当年俺从军征高句丽,这点阵仗不算甚么,回郎君的话,不累。” “叫甚么‘郎君’,沐阳,你与我还这般见外?便与三郎他们一般,叫我李二便是。” 高曦应道:“是,郎君。” 却这高曦,为何之前一直不肯从附李善道,而昨日傍晚时,却肯与高丑奴各率一队兵,跟从李善道掩击费青奴部?原因很简单,便是因为适刚提及到的“李善道把他的家眷从东平郡接了来”。打下濮阳后,李善道於当日便派张伏生等潜入东平,去取了高曦的家眷还回。 一边是被俘以后,李善道不因他的抵触、抗拒,而保持不变的厚待,以及包括康三藏在内不断对他讲说的当下的海内形势,义军遍地、民怨沸腾,隋室已摇摇欲坠;一边是家眷也被李善道不声不响地给他接了来,高曦到这个时候,终是不能不被李善道的“真情”打动。由是,昨天傍晚那一战时,他主动请命,愿与高丑奴分领一队,从两面夹击费青奴部。 高丑奴从马边解下水囊,拿了过来。 李善道自痛饮了几大口,将水囊递给高曦,让他也喝,笑道:“倒也是。比起百万大军征讨高句丽,昨晚的这点仗,当真小阵仗了。沐阳,昨暮袭败费青奴,你与丑奴功劳最着。徐大郎和翟公会给你什么赏赐,咱不说;我想问问你,你想要什么赏赐?” “劳郎君费心,将家母和拙荆从东平接来,使俺一家得以重聚,已深谢郎君。何敢再求赏赐?” 高曦在东平军府本是获罪之身,如今他又落入“贼”中,被他留在东平的家眷,他自度之,恐怕会下场不妙,原已不再奢求与他的家人再见,不意李善道派人冒险潜入东平,竟将他的家眷接了出来,说实话,他在见到他的母亲和他的妻子时,他当真是又惊又喜! 李善道呵呵笑道:“有道是,‘友谊虽云重,亲恩自不轻’。沐阳,你平素虽不言语,然我岂能看不出来,你十分思念你的母亲、妻子?故我才冒昧地令伏生等去把你的母、妻从东平悄悄地接了来,与你团圆。还好,没出什么意外,你的母、妻都被接来了。沐阳,这点小事,是朋友之间,理当做的,不需感谢。一事归一事。昨暮你的战功,该赏赐,还是得赏赐!” 沉吟了稍顷,打量着高曦的神色,李善道摸着短髭,试探说道,“沐阳,这些时日,每听你说起你当年从征高句丽时的经过,我俱是佩服。以前咱在寨中,纵有出山,亦无非是为讨些进奉;於今不同了,咱瓦岗义军却是要与贼官兵明刀明枪地干起来了,这样一来,像沐阳你这等曾经征过高句丽、打过大仗的大将,可就了不得了,是咱最急需的人才。如你不嫌,我想暂屈你做一做咱部全军上下,千余将士的‘教头’,你看何如?” “教头?” 李善道笑道:“一来,把你这手好横刀,就像三郎教角抵、智果教刀子等一样,教给咱部将士;二来,更要紧的,把你从征高句丽,所经历战的过程,还有府兵平时操练的阵型等等,教与咱部队正以上的军吏知晓。沐阳,不知你意下何如?” 高曦迟疑了下,说道:“俺这手横刀,授与军中将士自是无妨;唯队正以上的诸君,俺何德何能,敢称‘教’之?” 李善道听出了他的话意,他这是愿意接受自己的委任了,拍了下大腿,欢喜说道:“别的不提,还是这句话,只冲你从征过高句丽,且在战中立下过大功,莫说队正以上军吏,三郎等诸团校尉,你亦大有资格教之!沐阳,好,那这件事,咱可就这么说定了。等这一仗打完,有了闲暇,能够再练兵时候,你的‘教头’此任,便走马上任!” 若论勇悍,高曦的确勇悍,但只凭一个“勇悍”,其实还用不着李善道费这么大功夫招揽他。再是勇悍,若无其它的能力,也只是“匹夫”罢了。李善道之所以这般下功夫地收揽他,所为者,实际上主要是为他曾有以中级军官的身份,从征过高句丽的这段经历,不论实战,而且是大兵团实战的经验,还是指挥部队的经验,他都颇有,这一点,就很值得下功夫招揽了。 高丑奴插嘴问道:“高郎君,你会使槊么?” 高曦对高丑奴,原本是有点不满的,因为他当时被擒,正是被高丑奴所扑倒的,但随着与高丑奴的相熟,正所谓“英雄重英雄”,猛士也同样地重猛士,高丑奴凭其武勇,却已得了高曦的敬重,因早前的那点芥蒂,早是冰释。闻了高丑奴此问,他回答说道:“略会一二。” 高丑奴大喜,说道:“高郎君得闲时,丑奴敢请高郎君,指教丑奴一二。” “要想使好马槊,先得能骑好马。俺观贤兄的马术似尚不精,得闲时,俺先与贤兄切磋一下马术吧。” 高丑奴没口子地应道:“好!好!” 功夫不负有心人,总算是得了高曦的从附,李善道越看他,越是高兴,哈哈笑道:“丑奴,你可知比起攻下濮阳、击败费青奴,更让我高兴的事是什么么?” 高丑奴又非愚笨,李善道这话在这时说起,其所意指是何,他焉会不知? 却这高丑奴,反装作不知,凑趣答道:“小奴愚钝,不知。敢问郎君,更高兴的事是甚么?” 李善道指向高曦,欢畅笑道:“更让我高兴的,是沐阳肯愿做咱部的‘教头’!” 此话,是李善道的实在话。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他现在最缺的不是部曲,——便如打下濮阳,一日之间,他的部曲便从两百扩充到了千余,当此乱世,民不聊生,部曲是不难获得的,但有实战经验、会操练兵士的将领,最起码在瓦岗义军刚开始起事的这个阶段,实事求是地说,却是相当难求。也别说他李善道了,便是翟让、徐世绩帐下,正规军的中高级将领出身的头领,亦是几无。 故此,高曦的愿意投从、愿意做“教头”,确然是使李善道甚为欢喜。 高丑奴打点起精神,愈是凑趣了,接口说道:“敢请郎君知晓,能得从高郎君学骑马、学使槊,小奴也高兴!” 几个亲兵拿着刚热好的饼,给李善道送了过来。 打完费青奴,到现在还没吃饭,李善道也是饿了,於是就着水,和高曦、高丑奴等狼吞虎咽地吃将起来。连着吃掉了两张肉饼,见高曦放慢了吃的速度,时而举目望下数里外、夜色中的封丘县城,时而往四面远处望望,似有所思之状,李善道便问他说道:“沐阳,想甚呢?” “俺在想郎君刚才与王校尉的对话。” 李善道说道:“哦?我与三郎的对话?” “郎君刚与王校尉说,我部不可现即攻城的原因有二。郎君,只怕不可现即攻城的真正原因,不在於此两条吧?” 李善道怔了下,问道:“不在此两条?沐阳,那你以为,真正的原因何在?” “真正的原因,是不是郎君担心,封丘若再被我部攻下,罗头领等恐怕会更加颜面无光?” 李善道眨着眼,看着高曦,摸了摸短髭,再次地哈哈笑起,顾看高丑奴,说道:“丑奴啊,却不但骑术、马槊,你可跟着沐阳学,为人做事,你也可跟着沐阳学一学。” 没有承认高曦所猜,但等於默然。 木秀於林,风必摧之。 一个好的主将,须当善於让功与部将;一个好的同事,亦须当学会适当地让功与同事,以至主将。 况乎是已得徐世绩打下封丘后,让自己最先挑选丁壮、补充兵力的承诺,如此,则又何必再争打封丘之功? 快天亮时,打寻费青奴部去向的斥候,寻找到了费青奴部的去向,乃是其部南下逃向了荥阳郡。李善道急遣人,赶回徐世绩等所在的休息驻地,将这道消息禀给了他。 又等到将近中午,一支数千人的兵马自北而来,是徐世绩率领主力到了。 第二十一章 允诺吏士不掠城 到的除了主力人马,还有早前被留在后边的民夫、辎重等。 李善道先已寻下适合筑营之所,徐世绩亲去看了,觉得不错,便一面令各部入驻,预备筑营、攻城;一面召来校尉以上诸将,商议攻城事宜。 却诸将尚未到齐,遣在城外近处的斥候飞马来报:“城门开了,出来了数十人。” 徐世绩登高望之,果见数十人自北城门而出,过了放下来的吊桥,径往本部军所在之此处来。 刘胡儿笑道:“郎君,看来封丘城可以不战得之了。此必城中吏、士见郎君旗帜,故献城降。” 猜得一点不错。 那数十人到了军前,略停了下,很快便在前部军将的引领下,来到了徐世绩等所在处。 带头的是一个四十来岁的县吏,行礼罢了,自报门户,原来是封丘县的主簿。 封丘县的县令、县丞和县正,也就是县尉,在昨晚闻知费青奴部兵败之后,已然俱弃城逃走;於下城中无主,只以这个县主簿为首。他恭恭敬敬地说道:“遥望见明将军旗帜,知是明将军引义兵至,鄙县上下无不欢呼踊跃,因推举小人等来迎明将军。些许薄礼,敢献明将军。” 出城的这数十人,县吏、士绅只占了少数,多是仆役,或抬着酒、或赶着羊,亦有抬财货者。 徐世绩等与这县主簿不熟,但跟在这县主簿后的县吏、士绅中,却颇有徐世绩等相熟者。往常从大伾山寨,往来荥阳郡掳掠时,也常路经封丘,与胙城的刘玄意等一样,封丘此处,因亦有徐世绩等的熟人、眼线。此刻那几个徐世绩等相熟的县吏、士绅,即是这样的人。 昨晚夜半,李善道率部到后,其实封丘城里就在商量献城的事了,唯李善道的名气还不够大,和城里头的这几位瓦岗寨的熟人、眼线也不相识,是故昨夜,他们才没有开城投降,直等到了这会儿,亲眼看见了徐世绩的将旗,眼前的这些位乃才打开城门,前来投降献城。 徐世绩大喜,握住了县主簿的手,笑道:“公,我郡之右姓也;世绩久慕公之大名,早就渴求能得与公相交,常能得聆听公之教诲,今日心愿得偿,俺心快慰,十分欢喜。” 这位县主簿,其家系是东郡的名族,虽不能与关中诸姓和山东各地的一等名族相比,却也是堪称地方冠族,至少亦一郡县之名门是也。徐世绩的这番话不为假话,他一向来礼重儒士、推崇阀阅,的确是很高兴,能得到这位县主簿主动地献城来降,可谓是“人、城两得”。 继与跟在这位县主簿后边的那些县吏、士绅,尤其是他们其中的那几个熟人们,徐世绩又一一地殷勤见礼,彼此叙话。 比之治军时,砍部曲人头毫不迟疑的狠辣作风,此际的徐世绩,端得温良有礼。——也是多亏了他大家子弟的出身,这要换作是罗孝德等草莽之徒,还真是难以能够做到像他这般。 李善道陪在旁边,不作说话,暗暗地细观、学听徐世绩的举止、言语而已。 待徐世绩与出迎人中的相熟诸人都说过话,县主簿咳嗽了两声,熟人中胆色最好的一个,遂赔笑说道:“大郎,听说昨天,费青奴这厮不知死活,居然敢突袭大郎?结果反为大郎所败?” “昨天暮时,确是与费青奴部交了一战,其将贺赖平、杨杰等诚然骁悍,然非我军对手。”徐世绩轻描淡写地说道,示意刘胡儿等掀开边上不远的几辆辎车上盖着的油毡,又指了指刘胡儿等牵的马,笑道,“这些铠甲、槊、刀,还有这些马,便是昨暮战后所得缴获中的部分。” 罗孝德等这才恍然,为何适才徐世绩一见城中出人,就立刻下令,命从后边的辎重队里把这几辆车推将过来的原因,却是他已料到城中出来的人必会问及昨暮之战,为的正是用在此时。 府兵的铠甲、马槊、横刀都是制式的,做不得假;至於府兵的战马,马身上烙的有其马所属之军府的烙印,亦是做不得假。因此封丘的县主簿等,一眼便都认了出来,这些确实都是费青奴部的兵械、战马。费青奴部昨晚大败的消息,由此来看,确凿无疑矣。 须知这个费青奴,不是一般的地方军府的主将。当今朝廷设立在帝国境内各地的分属十二卫所统的军府,加上杨广搞的“骁果”军府,总数何止上千,也就是说,帝国现役的将领中,鹰扬郎将、鹰击郎将等这些地方军府的主将,总数在一两千之多,然费青奴所任的“武贲郎将”,整个帝国也仅四十八人。且之,费青奴在这四十八个现有的“武贲郎将”里面,还是以骁勇出名者。如此一来,费青奴的竟被徐世绩所败,委实是一件足以扬徐世绩威名的事情! 封丘的县主簿等,面对徐世绩的态度,由是愈加地恭谨了。 竟乃导致那个问到费青奴的徐世绩的熟人,嗫嗫嚅嚅,下边的话不敢再说了。 徐世绩摸着络腮胡子,审视了他片刻,旁顾县主簿等人,笑道:“诸公是不是有话想与俺说?” 县主簿没奈何,只得鼓起勇气,自来将他们商量好的,底下欲请求徐世绩的话道出,说道:“明将军大败费青奴,威名远震,鄙县士民无不敬畏。知道明将军部刚经鏖战,或缺补给,鄙县士民因主动愿献粮、财与明将军。在下斗胆,敢请明将军说一个数目出来,必倾力满足。” 徐世绩哈哈笑道:“俺知道了!公等是担心俺会纵兵入城抢掠,残害贵县士民。诸公,请放心吧,如公等所言,俺等既是义兵,自然非盗贼之类,断然是不会干出有害於贵县士民之恶事的。俺等会儿就会传下将令,不许我军将士掳掠贵县士民。” 县主簿等闻言,又惊又喜,齐齐叉手为礼,同声说道:“明将军仁厚爱民,我等代鄙县父老,多谢将军!” 罗孝德等在旁,闻得徐世绩此言,却不禁多是皱眉。 徐世绩与这县主簿等又说了会儿话,请他们先到一边稍待。 等县主簿等离去,罗孝德迫不及待地开口了,说道:“大郎,真不讨进奉了?” 聂黑獭虽是无条件地服从徐世绩,可出於鼓舞士气起见,也忍不住地说道:“郎君,昨暮与费青奴这贼厮鸟的这一仗,部曲伤亡不小,为鼓舞士气起见,小奴愚见,这封丘县城……?” “二郎,你怎不说话?你是什么意思?也觉得俺不许你各部入掠的这个决定,做得不对?” 李善道正色说道:“在下愚见,大郎不许入掠城中此令,下得很对,正该如是。” “为何?” 李善道说道:“封丘与别城不同,咱们是打算以此城为据,拦截张须陀部南下荥阳郡的。既然如此,那城里头的士民,咱能不掳掠,当然便是不掳掠为好。只有这样,才能在将来的守城、拦截张须陀部时,可以做到后顾无忧。” 徐世绩拊掌赞道:“有勇有谋,二郎是也。”与罗孝德、聂黑獭等说道,“俺之所以决定,不许部曲入掠城中之缘由,正二郎之所言也。封丘和离狐等城不同,咱们是要以此为凭,来阻击张须陀部南下的,若是却在阻击之前,咱先把城给洗了,惹得城中士民怨恨於咱,那试问之,当张须陀部到时,咱们还怎么能安安心心地守城、阻击?是封丘此城,不可掠也。” 罗孝德、聂黑獭等乃才明晓徐世绩答应那县主簿不抢城中的缘故,尽管已被徐世绩的这个理由说服,但诸将仍是大都颇有犹疑。 聂黑獭说道:“但是郎君,士气怎么办?张须陀兵强马壮,咱们於今伤亡不小,一个是士气急需振奋,一个是兵员急需补充,如是不许抢掠,这两条怎么办?” “百里公刚不是说了么?愿主动献财、粮与我军。等他们把财、粮献到,粮食做咱守城时的储粮;财货,则便拿出大多数来,尽分给你们各部的部曲。” ——百里公,说的便是封丘的这位县主簿,其复姓百里。 聂黑獭说道:“郎君,这么做的话,士气是能得到恢复,可还有兵员呢?” “余下的财货拿出来,在城内招募壮勇,此其一;令县中诸吏帮咱在县中招募丁壮,此其二。” 徐世绩是个心有大志,有远见的人,他其实也早就想到了,为了义军的长远发展,肯定是不能每打下一座城,就都抢掠一通的!如果这么干的话,“匪兵”的名声势必会落在头上,这还只是其次;势必会将各地的士族、右姓大多得罪,在政治上大大失分,这是最重要的问题。 所以,他尽管没说,但和李善道一样,他实际上最近也一直都在考虑“军纪”这个问题,也是已早有心想要约束部曲,不许部曲在打完仗后随意掳掠,只是一直没有得到合适的机会,来实现他的想法。 现今机会来了,可用“阻击张须陀部”为由,不许部曲掳掠封丘县城,则他自是不会将此机会放过。故而,“不许掳掠封丘县城”的这个决定,对徐世绩来说,实是一箭双雕。一方面,有利於“据城为守”;另一方面,亦是他在“不许部曲掳掠”,但同时却又能保持士气、补充兵员上的一个试探。这些,都是徐世绩的谋算,且也不必多说。 回答完了聂黑獭,徐世绩摸着络腮胡,笑与李善道说道:“二郎,俺承诺过你,等打下封丘后,让你先挑壮勇。这话,俺没有忘。你便且先再稍等,等俺与百里公等议定了从城中招募丁壮的办法,招来了丁壮以后,你就先来选检!” 第二十二章 筹阻张部先守营 守城先守野。 要想把一座城能够更好地守住,只守城是不够的,还需要在城外得有防御阵地。 不在城外设置防御阵地,只靠城来做防御的话,那就是“孤木难支”,只能单纯地被动防守;而如在城外有防御阵地的话,则就不仅在守城上,内外足可成“掎角之势”,外可有援,能够迫使攻城的一方不能全力地攻城,并且守城的一方还可以通过城外的防御阵地,或言之“据点”,在“进攻”上,掌握到一定的主动权,——是所谓,“攻守兼备”,才乃系守城之上策。 徐世绩的兵马不够多,没办法在城外设置太多的防御阵地,只够设置一处。 他绕着封丘县城转了一大圈,选择了城东的一处,作为了城外的防御据点。 再度把诸将召集了起来,徐世绩也没下马,便坐在马上,扬起马鞭指了指自己选定的这片位置,说道:“城北离济水不远,不宜置营;齐郡在东北方向,张须陀部必是会从东北方向来,城西因也不宜置营。适合置营的地方,只有城北和城东。相比城北,城东此处地势平缓,视野开阔,更合适用为置营的所在。故俺决意,选择此处筑营,以做城外的防御壁垒。” 这块地方离封丘县城约三四里远,地面平坦,且有溪水邻近,确是一处适合筑营的地方。 罗孝德、聂黑獭、李善道等对此皆无异议。 徐世绩环顾诸将,说道:“张须陀部到后,为能倾力攻城,一定会先对咱们布置在城外的壁垒发起进攻。这座营的守备压力会很大。你们各部,谁愿在此守营?” 李善道等了片刻,见罗孝德、聂黑獭都没接腔,暗自不禁想道:“昨暮一战,老罗损兵折将,他的部曲损失最大,他定没勇气再来守此城外营;聂黑獭是徐大郎的心腹,他的部曲又肯定是需要在城中守城。算来算去,守这城外营的任务,不还得是老子才成?” 老实说,李善道又不是傻子,徐世绩所言之“这座营的守备压力会很大”这点,他焉会不知? 连想都不用想,就能知道,就像徐世绩所说的一样,张须陀部到后,为能后顾无忧地攻城,必定是会先把城外营这个钉子拔掉!当其时也,城外营会受到多大的压力? 弄不好,营破身死都是很有可能性的。打本心来说,他压根不想来守此城外营。 奈何罗孝德、聂黑獭皆不吱声,眼见得徐世绩的目光从罗孝德、聂黑獭身上将转到他的身上,李善道委实是无可奈何,与其等徐世绩点将,点自己的名字,不如自再来个“自告奋勇”罢!他咬了咬牙,心道:“他妈的,能者多劳!”拿出雄壮之气,说道:“大郎,我来守这个营!” 这真是“赶鸭子上架,不得不为之”。 徐世绩闻言大喜,说道:“二郎,你愿守此营?” 李善道心道:“你问这话时,不就是想让我来守此营的么?”看透,不能说透,慨然地说道,“自上瓦岗以今,善道深得大郎厚爱,养兵千日,今用兵之际,善道岂能不为大郎拼力效命?” “好,好!二郎,也只有你来守此营,俺才能放心。”徐世绩高兴地说了一句,随后问道,“你都有何需要?尽管言来,只要俺能做到,必都满足於你。” “张须陀部兵强马壮,且颇多铁马、骑兵,欲抵御之,非得弓弩精良才可。善道斗胆,敢请大郎拨与我部强弓劲弩若干,若有善射之士,能拨给善道些的,则是更好。” “俺问过百里公了,封丘县的武库,现有弓二百、大小弩数十,二郎,这些弓弩便全都给你。罗兄、黑獭部的善射士,俺再抽调百人与你。此外,再拨给你皮甲、铠甲三十套,如何?” 弓弩、铠甲,便在现下的徐世绩军中,也不算充裕,一下把封丘县寺武库的弓、弩全都拨给李善道,另外还又给他皮甲、铠甲三十套,徐世绩的这番手笔称得上大方了。 李善道应道:“大郎但请放心,善道定竭尽全力,守住城外此营!不使张须陀能倾力攻城。” 送走了徐世绩、罗孝德、聂黑獭等在姓百里的那县尉等的陪同下进城,——选下城外营的筑营地址和守营的部队,仅是做阻击张须陀部南入荥阳郡的守城预备的第一步,接下来,徐世绩还有很多事要忙,已经说好的财、粮、丁壮是一;加强城防是二,李善道没有进城,转马回到了本部的休息地点,他令高丑奴去将秦敬嗣、王须陀、陈敬儿、季伯常、高曦等叫了来。 等秦敬嗣等到来,李善道把自己刚领下的守城外营之此任务与他们说了一说。 王须达倒抽了一口凉气,说道:“二郎,这差事你咋应下了?这、这与送死何异?” 尽管部曲比之此前已是得到了很大的扩充,也尽管在徐世绩军中的地位比之此前亦已有了很大的提高,已是徐世绩帐下的三部郎将之一,可谁叫自己还是徐世绩帐下的一将呢? 受制於人,很多事不得不做的苦衷,李善道不愿与王须达等说,遂他闻了王须达此话后,依旧是豪气冲天的架势,说道:“有道是,‘危难之中显身手’!越是危险的差事,不才越能显出我等的能耐?三郎、敬嗣、诸兄,守御城外营的这差事的确危险,但我也估摸过了,只要咱把营垒筑得足够坚实,那再加上大郎答应下来,拨给咱们的强弓劲弩、铠甲皮甲和善射之士,配上大郎在城中与咱们的呼应,想来张须陀再凶,咱把这城外营守住,还是可以做到的。” 季伯常本是胆大之士,要不然他也不会敢在尚未和李善道取得联系之前,就在濮阳城中搞起内应,他坚信一句话,“富贵险中求”,却是在秦敬嗣、陈敬儿表态之前,他先表了他的态度,说道:“不错!二郎说的是!咱部上千人,坚守一营,有何不能做到?” “敬嗣、五郎、沐阳,你们说呢?” 秦敬嗣张了张嘴,一狠心,说道:“二郎既已领下了这差事,俺没别的啥可说,唯从二郎之令,拼了命,将这城外营守住就是!” 陈敬儿呲牙一笑,说道:“费青奴虽不及张须陀,可也有悍将之名,咱们在野战中,一样把他击溃。张须陀这撮鸟,又能比费青奴凶多少?况咱这回不是野战,是守营,俺看不悬,能成。” 一支部队的战斗力和胆气,都是通过一场场的仗打出来的。通过攻下濮阳、击败费青奴这两场仗,却李善道部的战斗力和其帐下大部分将士敢战的勇气,不知不觉间,已是渐长、渐生。 高曦抚摸须髯,沉吟了稍顷,说道:“张公,当世之名将也;其帐下的罗士信、秦叔宝等将,俱皆万人敌,其部将勇兵精,甲械精良,实乃隋室一等一的强兵。近年来,其部转战山东诸郡,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若王薄、孙宣雅、郝孝德等,悉其手下之败将。仗封丘一城,欲将其阻击,已属实不易;再守城外之孤营,在下愚见,更是难事。” “怎么?沐阳,你觉得这城外营,咱们守不住?” 高曦断非是无胆之辈,征伐高句丽这等的血战、苦战,他都走过来了,在勇气方面,他不成问题,他摇了摇头,回答李善道,说道:“郎君,俺不是这个意思。俺想说的是,在这样困难的局面下,要想把城外营守好、守住,咱先得做足万全之预备。” “沐阳,我正要请教於你,你以为,咱们这个城外营,宜当怎么修筑才是最妥?” 高曦蹲下身子,拿起个树枝,在地上画了个方形,说道:“这是营区。第一,营的墙要足够高、足够厚实。”在方形的四个角上,各点了个点,在方形的正中也点了点,说道,“第二,营角得构建箭楼;第三,营内要搭建望楼,望楼上须当置鼓。”在方形的四条边上点了几点,说道,“第四,营墙上须每隔一段距离,放置盆、瓮储水,以放敌之火攻。”在方形的外边画了个圈,说道,“第五,营外须挖深壕,引水入壕,并在壕底竖尖木。” 在方形和圈的之间,以及圈外的近处,画了些短的竖线,说道,“第六,在壕与营间,及壕外,可布置鹿砦、拒马枪,以作阻碍敌兵之前进。”又在竖线间,尤其是壕外,点了一些点,说道,“第七,多挖坑洼,一则阻敌骑驰骋,二则滞缓敌步卒前行。” 继而,又在方形内画了些短横线,说道,“第八,得预备些车墙,以防营墙倒塌,可以立刻地填上。”在方形的四条边上再次点了几点,说道,“第九,金汁、滚油等物,要多预备;擂木等物,城中若有多余,也可移来预备些。”端详了下自己画的这些东西,末了又在方形内画了一条线,直通到壕沟外,抬起头,看向李善道等,说道,“最后,就是这个了。” 最后的这个是甚么?听他说罢之后,李善道等皆是齐声叫妙。 不愧是科班出身的本隋室之军府将领,筑营虽不是高曦之所擅长,一番规划下来,却亦是有模有样,其中的很多东西,是王须达、秦敬嗣等绝对想不出来的。 李善道当即拍板,便按高曦的这个规划,开始筑营。 筑营不需李善道的部曲,打了一晚上的仗、赶了半夜的路,他的部曲现都比较疲累,还没休息好,徐世绩已将随军的民夫给他调了来,并由百里县尉等从城中征调了些丁壮来给他帮忙。 却这厢,在高曦的指挥下,筑营才开始未久,入进城中的徐世绩召李善道入城的命令传到。 第二十三章 急报飞至先锋下 徐世绩召李善道进城,不为别事,主要是两件事。 一个是刚刚得知了翟让、李密部目前的情况,通报他一声。 一个是取县寺武库的弓弩、箭矢,还有答应给李善道的三十套铠甲和皮甲给他;以及那百人弓弩手,罗孝德、聂黑獭两部已然抽调完毕,也一并给他。 翟让、李密已於昨日攻下了金堤关,现正分兵往攻荥阳郡的余下诸县。 在送来给徐世绩的军报中,翟让要求徐世绩,如果张须陀部近期没有南下的话,就算了;如果南下的话,不管张须陀部时何时到的封丘,从今天算起,至少半个月内,徐世绩不能让张须陀部经封丘,南下入进荥阳郡,——亦即,从今天算起,至少得给翟让、李密所率之瓦岗主力半个月的时间,以攻、掠荥阳各县。翟让当然也知道,张须陀是强敌,因此在向徐世绩提出这个要求的同时,也承诺了徐世绩,张须陀部如果真的南下了,他会派兵来相助徐世绩。 半个月的时间看来很长,但其实不算很长。 因为这“半个月”的时间是从今天算起的,根据最新的斥候探知,张须陀部现下还没有开始南下,那么即便是张须陀部明天就开始南下,等他们到达封丘,最起码需要七八天,这也就等於是说,徐世绩部最多只需守住封丘六七天便可;而按最好的情况来说,若是张须陀部竟是在半个月后才抵至封丘,那依翟让之此令,徐世绩部则是一天也不用再守封丘。 既有沉重的压力,又有那么一点希望张须陀部能够尽晚南下的侥幸,徐世绩此时的心情,不足为外人道。他与李善道说道:“俺已又遣斥候,深入东平郡等地,打探张须陀部的动向。只要他部的兵马一旦南下,咱们立即就能获知消息。二郎,不论怎么说吧,至少有一点,暂时对咱们是有利的,便是加强城防、修筑城外营的时间,咱们目前来看,还算较为充裕。俺拨给的那千数民夫、丁壮,如果不太够你用,你可再与俺说,俺再从县里募些给你。” “已经够用了,不用大郎再从县中募调。” 徐世绩说道:“好。再有,就是粮钱和兵员补充的这两事儿,二郎,俺方与百里公等商议定了,今天,他们就传令城内、城外各党、各里的党正、里正,一则,令他们抽调丁壮,限期两日内,於城北集合;再则,令他们筹集粮、钱,也是限期两日,於两天后,尽献到县寺。等丁壮、粮钱都到齐后,粮钱,俺会分给你们各部;丁壮,你到时可自来城北,由你先选。” 李善道应诺。 见徐世绩似是无别话再说,李善道便欲告辞。 却被徐世绩又叫住,只见得徐世绩摸着络腮胡,笑道:“二郎,粮、钱到两天后才能赏下,虑及咱们军中的部曲,也许等不及到那个时候,故而俺已听了罗贤兄的建议,允许了他和黑獭两部的部曲,明天散往酸枣、胙城、长垣等县,讨些进奉。你部部曲,明天也可往去。” 酸枣在西南、胙城在北、长垣在东北,皆是封丘的邻县。 李善道呆了一呆,说道:“大郎,不是才下令,不许部曲掳掠?” “不许掳掠的是封丘,非是胙城等地嘛。”徐世绩早就看出,李善道对“纵兵掳掠”这种事,似有反感,这会儿左右没有外人,只有刘胡儿陪从在侧,他迟疑了下,决定与李善道说说他的心里话,叹了口气,说道,“二郎,俺自知晓,为长远起见,常常纵兵掳掠,断不可取,然於今,为形势所迫,实是无奈。张须陀部可能很快就会南下,非得部曲士气高昂,你我才能迎敌。为振奋士气计,今且再容部曲掳掠胙城等地,俺亦是不得不为之。”顿了下,又说道,“且则,正如咱们在离狐时所议,掳掠胙城等地,对咱迎击张须陀部,并有别的好处,即是可以破坏胙城等县,使张须陀部难以在胙城等地得到粮秣、财货、丁壮上的补充。” 却是身处在不同位置的各人,各有各的难处。 李善道固是不得不“受制於徐世绩”,徐世绩从某种方面来讲,他在有些时候,其实也是“受制於下”。由乃,明知危险,守城外营的差事,李善道得主动请缨;又由乃,纵知纵兵掳掠非可取之事,徐世绩而於眼下,却也不能不接受罗孝德等的请求,允许他们往掠胙城等地。 设身处地的想了一下,如果自己是徐世绩,面对眼前的这种情况,自己会怎么选择?只怕和徐世绩一样,也是只能向现实屈从。李善道於是没再多说,只应了一声,说道:“是。” 运着弓弩、铠甲、皮甲、箭矢等兵器,率着罗孝德、聂黑獭两部抽调给他的百人弓弩手,李善道回到了筑营的地方。 关於这些弓弩、铠甲、皮甲的使用,李善道经与秦敬嗣、高曦等的商量,早有了计划。 已经从本部的五个团中,精选出了勇士百人,组成了两个队。 这两个队,借用三国时东吴一支精兵的名字,李善道分给起了个名字,一个叫做“解烦左队”,一个叫做“解烦右队”,分交给高丑奴、高曦统带。这两个新队,李善道是专准备用在等守营时候,何处出现了危险之时,相当於是两支提前组织预备下的“救火队”了。 新得的这些铠甲、皮甲,便全都拨给这两个新队用。 得入此两新队的皆是勇士,有一些本来已经有甲,所披的或是得自濮阳武库的甲衣,或是得自打费青奴这一战的战场缴获,现今加上了这新得的三十套铠甲、皮甲,此两队之百人,却已是大都有甲,——但从这一点来讲,实打实的足以堪称精兵矣。 至若弓弩,也先紧着这两个新队中的善射者分配,余下的分给各团。 又及那暂拨给他的百人弓弩手,李善道不准备将之打散,相反,准备将之作为一个整体使用。 这些,且也不必多说。 只说铠甲、皮甲、弓弩和箭矢等都分下以后,李善道最终还是决定,把徐世绩与他所说的“可分兵往掠胙城等地”此事,给秦敬嗣、王须达、陈敬儿、季伯常这四个团校尉说了一下。 这种事儿,瞒是瞒不住的。 就算不说,明天罗孝德、聂黑獭两部的部曲一往胙城等地去,王须达等也就会知道的了。 王须达等闻之,哪怕是秦敬嗣、陈敬儿、季伯常,也俱是大喜。 后世有话,“当兵吃粮”,当兵,是为了吃粮。 则造反作乱,是为了甚么?冒着杀头的风险,不更是为了抢粮、抢钱?毕竟胸怀远志,有长远目光的人,实是极少数罢了。而且说句实话,诸如“胸怀远志”、“有长远目光”此类,要想做到这点,并也是需要具备有一定的基础条件才能够的,即是这个人,最少不得是个义军中的中高级将领?设想一下,如果你只是一个底层的义军战士,今日不知明日事,天天在刀头舔血,一打仗,就得被上级军官驱使着冲上前线,也许明天战场上就战死了,甚么“远志”、甚么“目光”,这种情形下,不全就是白扯淡么?当然是眼前头的快活,才乃最为要紧。 怀着越来越深的“可别老子的部队真的成了匪军”的担心,李善道体会到了徐世绩的无奈,无可奈何之下,也只能容由王须达等各个兴高采烈的将此好消息告诉他们本团的将士,预备明天起,便轮换着,前往胙城等地掳掠。 ——封丘不能没有兵马留守,是以明天开始分往胙城等地掳掠的义军战士,须得分批次的前往,徐世绩命令,三部兵中,每次只能各出去两团掳掠,等这两团掳掠还后,再换两团出去。 却便从次日起,徐世绩帐下的这三部义军,便一次出去六个团,分头掳掠;余下的,则在徐世绩等的指挥下,或加强城防,或修筑营垒。这一些,且亦无须多言。 两天后,东平郡方向的军报飞马传回。 张须陀部的先锋部队,已经出了齐郡,向荥阳郡方向开来。 根据打探得来的情报,这支先锋部队,主将是张须陀的副将贾务本,从军之有名的诸将分为贾务本之子贾润甫、郎将萧裕、悍将唐虎等,兵马步骑总计三千余。 今日正是百里主簿等给各党、各里的党正、里正所限定的献钱粮与丁壮的截止之日,这道军报送到之时,徐世绩适才将各党、各里献来的钱、粮分与三部,刚与罗孝德、聂黑獭、李善道等来到城北,观看各党、各里送来的那些丁壮何如未久。 按百里主簿等的命令,各党、各里总计征了千余之数的丁壮,人头簇拥,站满了城门与城壕间的空地。从他们穿着的破烂衣衫可以判断得出,这些被征来的丁壮,必俱是各党、各里的贫寒百姓,面黄肌瘦的占了多数,不过好在年龄这块儿都还可以,没有很老、很小者。 李善道正打算先从中为本部挑选补充兵员的时候,这一道急报送将了到来。 登时间,挑选丁壮这件事,只能往后且暂作推迟了。 徐世绩也没回县寺,领着诸人,转上城楼,便在城楼中,针对这道军报,临时召开紧急军议。 第二十四章 营城防就乱兵来 具体的阻击对策,已经定了下来,再开紧急军议,不外乎也就是将既定的阻敌之策再强调一遍,并把翟让“张须陀部到后,会派兵来援”的承诺再讲上一讲,如此而已。 守城有三大前提条件。 一个是“先守野”,城外得有据点;一个是“外有援”,得有援兵,若无援兵,孤城无援,看不到希望,士气势必低沉,城就难守;一个是城内得安定,不能军民间存在激烈的矛盾。 这三个前提条件,尤其前两者,徐世绩部目前都具备。 因此,单从表面看,徐世绩对守住封丘县城,挡住张须陀部南下的信心,还是很足的。 简短的紧急军议开罢以后,他给罗孝德、聂黑獭、李善道等将鼓劲说道:“贾务本部是三天前出的齐郡,齐郡至此,数百里远,最快他也得两三天后才能到达。咱们还有三天的时间加强城防和修筑城外的营垒。等他兵马到时,咱们的守备力量,必然能够比现在更强。且其所率之先锋兵马,才只三千余,故俺断料,单靠他,断然是难以打下咱的封丘县城。而至於张须陀,翟公已允诺,他会遣兵前来相助於咱,则便即是张须陀亲引其主力到了,也不足为虑。” 罗孝德说道:“是,贾务本自是不足为虑,但是大郎,万一贾务本、张须陀不来打咱封丘,如何是好?” “封丘扼在东郡、济阴郡入荥阳郡的必经之地,不打下封丘,他们怎敢放心进入荥阳?此其一也。此前,凡我瓦岗部曲北入东平等郡,尝屡被张须陀部所败,张须陀部上下必甚轻视我等,此其二也。合此两者,俺断料贾务本也好、张须陀也罢,只要兵到,肯定都会先打封丘。” 罗孝德有这一问,其实是盼着张须陀不会来打封丘,却闻得徐世绩的这般回答后,他挠了挠发髻,只好讪讪说道:“是,大郎所料甚是,是俺多虑了。” “俺今天就派人向翟公报讯,请翟公抓紧调兵来援助咱们;诸位,该加强城防的,罗兄、黑獭,好生地监督、催促你两部的部曲和拨给你两部的民夫,利用好剩下的这两三天功夫,加紧继续加强城防;该筑营的,二郎,你的城外营,更要抓住留给咱的这两三天时间,务必要赶在贾务本部到前,把营垒筑成。此外,出掠胙城等地的你们各部部曲,你们今天就传令过去,召他们立刻回来,同时不要再分遣部曲出掠了,即日起,咱们全军上下,全以备战为主。” 罗孝德、聂黑獭、李善道等将起立,俱行军礼,大声应诺。 “先下城去,把丁壮分了。” 诸将随从徐世绩,於是从城楼上又下将来。 贾务本是张须陀的副将,其人亦有善战之名,最多两三天后,他就会率兵马来到,这个消息,好似是一块巨石,压在罗孝德等人的胸口。由致挑选丁壮这事儿,诸将也都麻利了许多。不到一个时辰,千余丁壮,尽被三部分完。李善道最先选的,共选了三四百人。 领着这三四百丁壮,回到筑营之所在。 按照已经总结出来的编练新兵的办法,李善道将此三四百人打散,不同乡、不同党的人,混编一处,火长以上军吏,皆选老兵出任,分别拨给了秦敬嗣等团。 攻濮阳、打费青奴两仗,特别是后者这一仗,虽然伤亡颇有,但也远没有到伤亡三四百数的程度,这三四百的新兵补充进各团之后,不仅各团的兵额全都达到了两百人的满额,并且还各有或多或少的超出。总的算下来,李善道现有之部曲,新旧加在一块儿,实已是超过了上等军府的满编兵额之数。上府的满编兵额是一千两百人,他的部曲现达到了一千三百多人。 ——除掉解烦两队的百人勇士,和李善道自用的亲兵护卫,现有之兵数,刚好能够再多编出一个团。只是大敌将至,很快就要开战,这个时候若再改动编制,多搞个团出来,明显不合适。因是,与其多搞一个团出来,不如索性就让现有之这五个团的兵数,各有所超出为宜。 唯是,现有之部曲尽管得到了充足的补充、一定的扩充,首先,新补充进来的这三四百人,李善道问过了,多非府兵,大多没参加过军训;其次,纵其部中之那些“老兵”,不少也是在濮阳才召来的,亦缺乏足够的战斗经验,则如此,等贾务本、张须陀这场仗打完,若是李善道到那个时候还能活着的话,——则他现有之的这一千三百多部曲,又还能有多少幸存? 一将功成万骨枯,此言诚不我欺! 又何止枯的只是兵骨?在徐世绩,或更高一点,上到翟让、李密等人的地位来看,却就连李善道、徐世绩这等的中高级将领,如果他们战死在了疆场,只怕也仅是“万骨”中的一堆。 李善道、秦敬嗣、高曦等日夜督工不停。 又赶了两日两夜的工,城外的营垒筑成。 徐世绩亲自过来,驰马绕营,巡查了一番。 但见这营,占地四方,内足可容两千人屯驻,四面营墙高大厚实,四个营墙的角上箭楼矗立,一座数丈高的望楼,耸出於营中,人居其上,足可俯瞰营外远近。 又见营墙外数十步外,弓弩射程可达之处,一圈宽约两丈的营壕,已从不远处的河流中引水入灌,波光粼粼;在壕与营墙间,布满了鹿砦、木蒺藜、铁蒺藜等物,且挖有陷坑。 又营壕内外,分层次地布置了三道阻滞敌人前进的防线,最远的是木蒺藜、铁蒺藜区;其次是陷坑、鹿砦、拒马枪区;最后是在营壕的内侧,建筑了一道羊马墙。 “设俺是敌,望而生畏。”徐世绩看过,赞叹说道。 起先,徐世绩还想帮李善道设计一下他的这个城外营该怎么修筑最好,后来见到高曦绘制的图纸后,却是没多少可做添减,只是给添加了一面营壕内侧的羊马墙。——羊马墙,又叫羊马城,这东西通常是建在城外的护城河内侧的,是守城时的第一道正式防线。一来,天冷护城河结冰时,还有这道防线,能够阻止敌人直进攻成垣;二者,可以设兵在此墙后,增加敌人渡护城河时的难度。封丘城外的护城河内侧,徐世绩亦令增建了这样的一圈墙。 知道这座城外营整体的规划,皆系出自高曦之手,徐世绩从李善道的从骑中找到了高曦,唤他近前,勉励说道:“君既敢勇斗,复能筑营,大将才也,日前破费青奴部之功,俺已为你上报翟公,听说你现是二郎帐下别将,且勉力之!待再击退张须陀,将校之擢,翟公必授。” 高丑奴、高曦都是猛将,自是不可能只以“队正”之职,来领那两队“解烦兵”,故李善道报与徐世绩批准,任他俩了“别将”之任。如前所述,长史、别将、兵曹参军等都是隋军中,一军府之主将帐下的属吏、属将,或掌各类军务,或冲锋陷阵,为军中猛锐。 李善道心中一动,摸着短髭,佯笑与高曦说道:“沐阳,还不快谢过大郎?” 高曦行了个礼,说道:“曦深受李郎君厚恩,自当竭力尽智,以效命也。” 当天,成车的粮秣,从城中拉出,运进了李善道的这座城外营中。又修筑营垒的那千余民夫,徐世绩给李善道留下了三百人,以负责战时的后勤等方面事务;并及军中的军医,也拨给了李善道数人。至此,城外营的内外防御、各项的守战准备等等部署,已是大致完成。 出掠胙城等地的王须达等团,也已返回。 抢了不少的粮钱以外,还抢了些妇人,这些妇人,李善道命令一个也不许留在营中,尽送到了城内,先安置在城中,等打完这一仗后,这些妇人的归属到时再说。 大战在即,强敌将至,有的将士紧张,有的将士恐惧,有的将士兴奋,各类情绪混在一起所产生的临战前的气氛,随着贾务本部的越来越近,在营中也随之日渐地弥漫开来。 营成后次日,城防的巩固、加强也基本完成。 军报一道道的从北边送来:贾务本部已至东平郡;贾务本部已过东平郡;郑苟子和留驻离狐的将领俱皆弃城,都率部南下逃来;贾务本部并未追击郑苟子等,日行六十里,已到韦城。 韦城到封丘百十里远,这即是说,至迟后天上午,贾务本部就将到达封丘城外! 却於这天晚上,将近夜半时分,营中的李善道忽闻营外的官道上,传来了嘈乱的动静。他刚巡视了一遍营中,才准备歇会儿,闻得动静,吓了一跳,从榻上下地,急披衣而出。 高丑奴在外帐,还没睡,见李善道出来,忙跟了上去。 “郎君,军报说,贾务本部今上午才到的韦城,依照路程,他一日六十里的话,不可能现在就到咱封丘啊。”高丑奴满腹疑窦,说道。 “他妈的,兵不厌诈,不闻徐大郎说么?贾务本颇有计谋,这家伙的一日六十里,没准儿是个烟雾弹,是在哄咱。”李善道紧张而又兴奋,脱口骂了脏话,这句话说完时,步已出了帐篷,令道,“传令下去,秦敬嗣、王须达两团增援营墙,防备来者真的是贾务本部。王湛德、王宣德呢?再给他俩传令,带上人手,分道巡检营中,弹压各团,禁止兵士出帐,切勿不可生乱。” 烟雾弹是个什么玩意?高丑奴已不及再问,领命应诺,便赶紧去秦、王两团的驻区,向秦敬嗣、王须达传李善道此令;另有亲兵去找王湛德,给王湛德传令。 李善道的住帐离望楼不远,在帐外亲兵们的护从下,李善道自登上望楼。 夜下远眺,见那十来里外的官道上,火把稀疏,费劲地细细观瞧了多时,看将出来,绝非是正规的部队在行军,倒像是一支溃兵在奔窜逃命。 眼望着这支溃兵从营前经过,奔向封丘城,李善道不觉心生纳闷:“怪了,这是何部的溃兵?郑苟子和离狐的驻兵么?不对呀,军报言说,贾务本并未追他们。”蓦然想到一部兵马,“难道是此人所部?” 却见得这支溃兵到了封丘城下,又远远随风传来他们的呼喊之声,隔得稍远,听不清他们喊的甚么。过了一段时间,城墙上垂下个吊篮,应是徐世绩派人下去了。又过了会儿,该是这被派出之人,确认了这支溃兵是属何部,吊桥放下,城门打开了。 但这支溃兵并没有被允许进城,李善道遥遥望见,只四五骑进了城中。余下的溃兵大部,乱七八糟的,在护城河外的野地上,或躺或坐的,开始休息。 又过了会儿,城门再度打开,数人从城中出来,驰马到了李善道的营外。 进的营中,带头的是徐世绩帐下的一个得用军吏,他向李善道禀报:“奔溃来者,系周文举部。大郎担心将军营中不知虚实,或会生乱,因令小人来报与将军。等天亮,请将军进城。” 「多谢thebigfish老兄的盟主,加更。」 第二十五章 周文举惊述败由 李善道跟着来报讯的这军吏,出营进城。 路经周文举部溃兵休息的地方时,他骑在马上,仔细地望了一望。 或坐、或躺的周文举部溃兵,粗略计算,大概三四百人。 夜下虽然看不大清楚,稍近处的能够看到,个个衣上染血,好多溃兵的幞头都跑掉了,露着个散乱的发髻在外头,有的乃至赤着脚,却是鞋履也跑掉了,有的还好点,仍带着刀,另外一些赤手空拳,则是连矛、棒都兵械,都丢在了逃跑的途中。 李善道至今还没怎么见过溃兵的模样,眼前的这一幕,给他上了一课。 无怪说“兵败如山倒”,只这路过时的一个张望,一从周文举部这些溃兵气喘吁吁、丢盔弃甲的模样,二从这些溃兵到现下仍还惊恐不定的表情,即已足可判料得出,周文举的这支部队已是被打掉了魂,看起来还有个几百号人,实则是半点用也已没了。 记得周文举部本有千余人,现却只剩下了这三四百,余下的呢? 估摸要么是战死了,要么是重伤被丢弃了,要么是逃跑的途中逃散了。 护城河到城墙之间的地面上,和李善道营的营墙与营壕间一样,布满了鹿砦等物,李善道索性将马系在了护城河边,步行入城。一边高丑奴在前打着火把,照亮地上,以防李善道不小心踩到铁蒺藜之类;一边李善道走几步,回头朝护城河外休息的那些溃兵处再望上几眼。 “这几百溃兵已经成了惊弓之鸟,被打得完全没了精气神,我得向徐大郎建言,绝对不可放他们进城。”到了城墙下,穿过黑洞洞的城门,进入城中的时候,李善道心中想道。 徐世绩将县城分成了四个治安区,李善道等是从东城门入的城,东城这块区域的城内治安、警戒归聂黑獭帐下一队管理。该队的队正亲自在前开路,引领李善道等前往县寺。 县寺内外,灯火通明。 队正到了县寺门外便停下了,没有进去。 李善道把高丑奴留在了外头,与传讯的那军吏进了寺中。 绕过影壁,抬头便是大堂。堂上亮如白昼,对坐着十余人。穿过院子,到了堂前,传讯那军吏入内禀过,出来请李善道登堂。李善道大步上到廊上,解下佩刀给堂外的侍卫,遂乃入堂。 第一眼所见者,即是周文举! 周文举坐在徐世绩的下手,已卸掉了衣甲,换上了一件衣袍,脸也擦过了,看着不似城外溃兵狼狈,然观其神情,惊魂未定之状,却与城外溃兵一般无二。 李善道到前,周文举正在向徐世绩等讲说他为何逃来封丘的原因与经过,等李善道与他见过礼,落座之后,徐世绩与他说道:“周贤兄,你接着说吧。” 周文举说道:“狗日的萧裕,这贼撮鸟紧随贾务本等之后,亦率其主力从韦城城外经过,独留其羸兵押送辎重,落在后头,诱俺出城……” 徐世绩打断了他,说道:“周贤兄,这一点你说过了。” “哦?是么?俺说过了?”周文举晕头晕脑地拍了下脑门,便略过了此节,往下说道,“起初俺约束部曲,不让部曲出城,为的就是防其有诈。”色转恼恨,拍了下案几,骂道,“偏王三这厮……”蓦然记起,他刚骂过王三,又拍了下脑门,说道,“哎哟,这一点,俺刚才也说过了。” 徐世绩提醒他说道:“周贤兄,你刚刚说道,王三郎领其部曲出了城,追抢萧裕等部的辎重。” “对,对。”周文举定了定神,总算是记起了他方说到的地方,说道,“俺刚说到王三这厮带人出了城。大郎,王三这狗日的,他既已出了城,且辎重,还真被他抢到了些,俺手下的一干头领便都忍不住了,全嚷嚷着要出城,俺没办法,只好带剩下的部曲也都出了城。虽出了城,俺实际上还小心着呢,只放了半数的部曲去抢辎重,余下半数的部曲,俺亲带着,就是为防贾务本、萧裕这几个狗日的给俺杀个回马枪。只是万万没有想到,萧裕等尚未杀回来,不知何处冒出来了唐虎这贼厮鸟! “这贼厮鸟着实勇悍!只引了数十骑,就把俺手下这千余喽啰杀了个人仰马翻。萧裕等狗日的趁机杀回,日他娘的,杀得俺连城都回不去了!逃了半日半夜,俺们总算是逃到了封丘,算是捡回了一条命。”说到气恼、心疼处,周文举再次拍了案几,骂道,“王三这狗日的,要非是被唐虎杀了,俺定轻饶不了他!” 徐世绩问道:“周贤兄,你适才说,贾务本所率之贼官兵,骑兵颇众,你兵败之后,他没有追你么?” “怎的没追?要没追,俺千余喽啰,会只剩下这三四百数?”周文举惊恐不定的脸上,露出了点小小的得意,说道,“只不过俺也不是吃素的!大郎,俺是韦城人,这你是知道的,俺胜在地头熟,俺没直接沿着官道跑,俺先是往沼泽那边跑了去。贾狗的骑兵陷在泥中,后来就追不上俺们了。日他娘的,还好有那么片沼泽不远,不然俺还真是再也见不着你了!大郎!” “原来如此。”徐世绩摸着络腮胡子,沉吟了下,又问道,“周贤兄,贾务本部的辎重里头,你见到有云梯、撞车等物了么?” “有,但是不多。” 徐世绩没别的可问了,问刘胡儿,说道:“饭菜整治好了么?” 刘胡儿恭谨答道:“回郎君的话,已经整治好了。” 徐世绩温言与周文举说道:“周贤兄,想来你当是已经饿了,便请贤兄先去吃些饭食。住的地方俺也已经给你安排好,就先暂住在县寺,如何?等吃过饭,贤兄即可且请休息。” “俺都好说,大郎,俺的部曲,啥时候让进城?” 徐世绩正待答话,李善道咳嗽了声。徐世绩看了李善道眼,便把话头止住,说道:“而下夜深,肯定是进不得城的,周贤兄,等到明天再说不迟。”令刘胡儿,说道,“吩咐厨下再多做些饼、粥、菜,做好后,送出城外,给周贤兄的部曲吃用。” 刘胡儿应诺。 周文举乃无二话再说,就起身来,与从他进城的那几个头领一道跟着刘胡儿出去吃饭了。 徐世绩不以周文举兵败而便轻视他,亲送了他出堂,目送他出了堂前院,去了后院后,转回主位坐下,顾视李善道,说道:“二郎,你方才是不是有话想说?” 堂中剩下在座的分是罗孝德、聂黑獭等,都算是自己人。 李善道乃直话直说,说道:“大郎,周渠率带来的部曲,你可能还没见,我刚进城时路过他的部曲,看了一看,尽如惊弓之鸟,无不失心落魄。我之愚见,若放他们进城,必会影响到咱部守军的士气。贾务本部很可能明天就会到达封丘城下,这个时候,如果咱守军的士气被影响到,只怕将会大不利於守城。因我以为,周头领的部曲,最好是不要放他们进城。” 罗孝德、聂黑獭等彼此看了看。 聂黑獭赞成李善道的意见,与徐世绩说道:“周渠率的部曲,小奴虽然未见,但是郎君,周渠率和从他进城的那几个他部中的头领,现是何等的仓皇、惊吓,郎君等与小奴却是亲眼所见。这种情况下,李郎君言之甚是,确是不宜放他的部曲进城,以免坏咱部曲的士气。” 罗孝德蹙眉说道:“可如不放他的部曲进城,二郎,如你所言,贾务本部明天可能就到,那他的这些部曲被留在城外,岂不将尽被贾务本部所杀?这样一来,周兄定记恨我等。” 徐世绩摸着络腮胡子,考虑了一会儿,做出了决定,说道:“还是得放他的部曲进城。不过,不能他的部曲乱跑,……胡儿,你去传俺令,把城南收拾出一个里来,专用收容周兄的部曲。” 刘胡儿接令去后,徐世绩特地向李善道解释了下他为何会做出这个决定,说道:“二郎,不能让他的溃兵影响咱的士气,你之此虑诚是。然周兄此人,在东郡及周边诸郡,亦有名气,今其兵败来投,我等若竟将他的部曲拒之城外,事情传出以后,势必有损我瓦岗义名。今翟公引主力出山,将欲大展拳脚,正我瓦岗招徕四方豪杰之时,此等有损义名之事,不可为也。” 这就是大局观。 放周文举的溃兵进城,於当下有弊;但从长远来看,不放他的溃兵进城,弊处更大。 是以,选近之小弊而杜绝长远之大弊。 李善道心悦诚服,说道:“是,大郎,是我考虑的不周到。” “此小事也,无需多言。”徐世绩顿了顿,环顾诸将,说道,“从周大兄适才所说的他的兵败经过中,俺总结出了两点。一点,对咱们有用;另一点,需要咱们吸引他的教训。有用的这点是,贾务本部没带多少云梯、撞车等物,这也就是说,他不好攻城,咱单只守城的话,至少等到张须陀率其主力到前,都会比较好守;需要咱们吸引教训的这另一点是,久闻贾务本颇有谋略,察其利用辎重诱周兄部出城之此谋,传言不假,候其兵至后,我等须当谨慎应对。” 次日下午,贾务本部兵到。 其部兵到封丘城外时,按后世时间,正下午两三点钟,一天中最热的时候。 时当五月,天气炎热,这个时间点,天气更热,莫说行军,便在营墙、城墙上守着,不多时就会满头大汗。却出乎了李善道、徐世绩意料的,贾务本居然兵马才到,半刻也没有休整,就千余步卒列成了进攻的阵型,举着盾牌、半截船,推着填壕车,对李善道营展开了攻势。 「前天淋了淋雨,感冒两天,还没全好,状态不是太好。」 第二十六章 贾务本吟定对策 李善道早已登上望楼,眺望视之。 贾务本所率的这三千余步骑,分成了三部。 一部主要是步卒,一千三四百数,还有随军的部分民夫,以及辎重等物,停在本营和封丘县城的东北边数里处;一部主要是骑兵,约三二百数,停驻在本营和西边的封丘县城间;再一部,就是以进攻阵型,正在向本营攻来的这千余兵卒和杂在其中的一些民夫了。 却见这千余兵卒和杂在其中的民夫,又分成了两部。 一部是主力,从本营的北面攻来;一部是偏师,攻向本营的东面。 攻正面的这支主力,大概八九百人,分成了三个梯次。 第一个梯次是举着半截船、盾牌等,以防御营中箭矢的兵士;第二个梯次是推着填壕车的兵士,杂在这支进攻部队中的民夫,全都在第二个梯次中,拿着铁锹等,以清理铁蒺藜、鹿砦。 第三个梯次,则便是主攻部队了。 主攻部队的人数最多,应该是两个团的兵力,有四百来人,在这两团兵中,竖着两面大旗。 遥见之,左边的旗面上竖写着:“齐郡左二府”;右边的旗面上竖写着:“鹰扬郎将萧”。 又有几面小些的旗,竖在大旗边上,分写着“鹰击郎将达奚”、“左一团”、“右一团”等字眼。 高丑奴、高曦等,皆从侍在李善道的身边。 却这高丑奴不识字,问了高曦,乃才知道那几面旗上写的各是甚么,闻得大旗之一上写的是“鹰扬郎将萧”,顿时他跷起脚,用力地往那旗下望起来,隔得有点远,只能看到旗边列阵的敌兵,如林的长矛,还有那反射着阳光的铠甲,看不到细处,他说道:“郎君,这个甚么‘萧’,就是萧裕那厮吧?这般说来,现攻咱营的,就是萧裕这厮的部曲了?”哼了一声。 “丑奴,你哼什么?” 高丑奴一副被人鄙视的模样,不满地说道:“仗着有些勇名,歇也不歇,才到咱营下,就敢来攻!这贼厮鸟,没得小觑咱们!郎君,要不小奴带上小奴队的人,出营杀他一阵?” 才被正式任为别将,手底下有了一队部曲,又近日跟着高曦学会了点马术,高丑奴跃跃欲试。 “小觑不小觑的,与这萧裕也没干系,他不过是奉令而已,下令攻咱营的只能是贾务本。”攻营的萧裕部距离本营的营壕尚远,才开始在清理最外围的铁蒺藜、木蒺藜这道防线,——这个位置,还不到弓箭的射程范围之内,李善道暂移开了视线,投目於东北边的那部敌兵。 贾务本的大旗,在那部敌兵中竖立,其人肯定就在彼处。 高曦蹙眉说道:“郎君,有点不对头。” “怎么不对头?” 高曦先指了指正在当面推进的萧裕部,又指了指营与城间的那部敌骑兵,说道:“总共有两个不对头。一个便是这萧裕部,才到咱营前,不做休整,便即展开进攻,确是可疑;一个是那支骑兵,……郎君请看,那数百骑兵,现竟有多半已经下马!贾务本就算是再小觑於我军,我军数千之众,先后攻克濮阳、离狐,却断非周文举部可比,他也不至於小觑到这种程度吧?” 李善道也注意到了那部骑兵的异状。 的确,那部骑兵中的大部分,现在居然都下了马,或者牵着马,慢悠悠地在野地上走,放任坐骑啃草,或者以至坐地休憩。要知,这支骑兵可是位处在李善道营和封丘城间,距离李善道营两里多地,距离封丘县城的护城河也只有两三里地而已!这么近的距离之下,他们居然敢此等拿大?哪怕是李善道营正在遭受攻击,可能无瑕抽兵出营往袭,可难道他们就不怕城中会突然派兵杀出?高曦所言不错,这部敌骑的此番举动,确实是令人怀疑。 周文举兵败的经过,浮上李善道的心头。 徐世绩昨晚说的“贾务本颇有谬略,我等须当谨慎应对”的话,也浮上了他的心头。 有句话叫“斗智斗勇”,李善道投入瓦岗以来,所经的战斗诚是已不为少了,像迎击罗士信、攻打濮阳城等这类激烈的战斗也有之过,可大都是“斗勇”;“斗智”却可称没有。 这个时候,他体会到了“斗智”的感觉。 同时,这感觉,是他未曾料到的,竟然让他感到了兴奋。 因为这兴奋,又一个念头,值於此际,浮上了他的心头,——相比刚才的那两个念头,这个念头好像是有点不合时宜,他想到的是:“他妈的,遇强则喜,难道老子天生就是个将才?” 这时在北营墙、东营墙上守备的都是陈敬儿团,两面营墙,分有他团的一队兵士守卫。 南、西两面营墙上的守备部队,是季伯常团。 秦敬嗣、王须达两团现无作战任务,他两人也都在望楼上,随从於李善道的身侧。 王须达通过高曦的话,也察觉出了贾务本部的异常,连连点头,说道:“不错,不错。二郎,高大兄说得有道理,这两点确是可疑。难不成,贾务本攻咱营是假,他其实是想用那数百骑兵,诱城中出兵是真?”担心地说道,“哎呀,咱也没法通知城里,可别徐大郎上他的当了!” “大郎那里,不用我等担忧。” 徐世绩何等人也?王须达等不了解,李善道还能不了解?贾务本如果这真是在“故技重施”,又在用“诱敌之计”的话,那他能骗住周文举,却绝对不可能骗到徐世绩。 李善道目光转回到了面前,萧裕部第一个梯次、第二个梯次的兵士已经进至到了铁蒺藜、木蒺藜区的中段,再前进不甚远,就将进入到营墙上弓箭手的射程范围,他下令说道:“举旗、击鼓,传令,调弓弩手八十人上北营墙、二十人上东营墙,预备射箭。” 徐世绩拨给李善道的百人弓弩手,很快接到了李善道的命令,遂按其令,络绎分登两面营墙。 又等了不多时,萧裕部攻营的第一梯次、第二梯次的兵士,相继进入到了北营墙、东营墙的射程范围。 新调上营墙的弓弩手和陈敬儿部本有的弓弩手,随着李善道“开射”的军令,弩矢先发,箭矢随之。 望楼上望之,但见弩矢粗疾,萧裕部兵士所举的盾牌、半截船等物,虽能挡住箭矢,挡不住弩矢,瞬间功夫,接连三四面盾牌、半截船被弩矢射破;紧接着,箭矢射到,被射破的盾牌、半截船后的的萧裕部兵士躲避不及,两三轮弩矢、箭矢过去,已有数个敌兵中矢,或死或伤。 ——弩的射程远,却实际上,早在萧裕部兵士刚进入到铁蒺藜、木蒺藜区时,就能用强弩射到了,但李善道所有的强弩的数目太少,起不到打击效果,所以直等到他们进入到了弓的射程范围后,李善道才下令射箭。他的这份耐心,眼前可见,起到了很好的效果。 不算白马,先后已经打下了三座城,濮阳、离狐、封丘,三座城武库所储的军械,尽为徐世绩、李善道得之,别的不说,单只弩矢、箭矢,那是相当充裕。 故此,李善道最起码暂时不需要省着用。 两三轮的弩矢、箭矢射罢,弓弩手调整了片刻,接着又是两三轮的弩矢、箭矢射出。 相比刚才的那两三轮,有了手感、调整过后的弓弩手明显射得更准了,盾牌、半截船被射裂、射破的更多了,行在铁蒺藜、木蒺藜间,本就难以快速行进的萧裕部的第一、第二梯次的兵士、民夫,在失去了足够的盾牌和半截船的保护后,简直是竖立的靶子,中矢者惨叫不断。 后边萧裕部的主攻部队处,萧裕的大旗下,响起了收兵的金鼓声。 分从北面、东面夹攻李善道营的萧裕部的兵士、民夫,抬着死伤者,潮水般地仓皇后撤。 高丑奴啐了口,说道:“兵马才到,就来攻咱,气势汹汹,凶得很!呸,原以为是恶大虫,搞了半天,却是一群怂鸟。” 秦敬嗣赞叹说道:“高贤兄当真是善筑营。这才一个蒺藜的防线,贼官兵就死伤不少。二郎,莫说贾务本才带了三千多兵,断难攻下咱营,这样看来,就是张老狗到了,咱也没甚可惧!” 高丑奴瞅着萧裕部兵士狼狈地成群撤回,委实技痒难忍,再度请战,“郎君,小奴带人,出营追杀一阵吧?” 李善道却无秦敬嗣的喜意,亦无高丑奴的心痒,贾务本率部才到,就对己营展开攻势,本就已可疑,萧裕部这才攻了多久?秦敬嗣说是“死伤不少”,实则萧裕部的死伤至多十余,而就落荒而逃,两下相加,实是更加可疑了,他心态冷静,自是不会允许高丑奴率队出营追击。 但不管怎么说,算是打退了一轮萧裕部的攻势,李善道也拿出喜色,并赞同秦敬嗣所言,以鼓励士气,笑道:“追就不必了。但三郎你说得甚是,沐阳善筑营,咱的营筑得是极其坚固,纵然张须陀亲率其主力来到,咱们也无甚可畏!”说着,扭脸看向了西边的敌骑和封丘城。 西边的敌骑尽管看到了萧裕部的“狼狈”回撤,可与萧裕部回撤的兵士不同,他们却没有立即就跟着撤退,相反,仍是大摇大摆地在营与城间,或遛马、或坐地。 已然可以确定了! 萧裕部的直接进攻、西边敌骑的拿大,甚而还有方下萧裕部的“狼狈撤退”,毫无疑问的,必然都是贾务本的“诱敌之计”矣。 不然的话,西边的这数百敌骑,绝对不可能在萧裕部“败退”的情况下,还敢这等“骄狂”。 直到萧裕部完全退回,数骑从贾务本所在的那部敌兵中驰出,驰到西边的那数百骑兵处,大概是传下了贾务本令他们收兵的命令后,西边的这数百骑兵才纷纷上马,但却没有直接就撤回去,而是打着唿哨,扬着槊、刀,绕着封丘县城转了一大圈,示够了威风,然后这才驰还。 李善道嘿然,目观着这数百敌骑耀武扬威,摸着短髭,说道:“果是贾务本之计!” 贾务本的将旗下。 七八人围簇着一人,这几人正在说话。 被围簇之人年四五十岁,蓄着八字胡,颔下亦蓄了一绺须,未披铠甲,穿着紫袍,腰围蹀躞带,足穿长腰皮靴,腰带上挂着一柄横刀,便是张须陀的副将,这支先锋部队的主将贾务本。 围着他的此数人,一个与他长相颇似,三十来岁,是他的儿子贾润甫;一个披挂明光铠,身材健硕,乃是刚从本部军中赶过来的萧裕;一个长近七尺,豹头虎眼,全副披挂,系是唐虎;剩下的几人,有的是贾务本帐下的长史等亲信军吏,有的是别部的郎将等高级将领。 萧裕望着封丘县城,说道:“总管之计,惜未得售。不意徐世绩恁地能沉得住气,不论是骑兵坐地,抑或是我部佯装败退,他都不肯派兵出城!” “行军元帅”、“行军总管”是文帝时期带兵出征的主将之名号。大规模的出征通常设行军元帅率领,辖若干行军总管;小规模的出征则设行军总管统领。这两个称号都已被杨广取消,易称为行军大将,后再又简称为军将。但元帅、总管的称号,在时下的俗称中仍得以了保留。 贾务本此为先锋主将,其部辖三个军府的府兵,亦即将“鹰扬”、“鹰击”算在一处,在他帐下听令的有六个郎将,在张须陀未有在场的情形下,尊称他一声“总管”不为过。 唐虎憋足了劲,只要徐世绩派兵出城,他就带着已经预备好出战的甲骑出击,结果等了半晌,等了个空,他骂道:“徐世绩这贼厮鸟,端得狡诈!”问贾务本,“总管,而下如何是好?” 贾务本抚摸着胡须,沉吟了稍顷,说道:“徐贼小有谋。”转望李善道营,“且贼中有善筑营者,此营不易攻。”计议已定,下令说道,“令诸部休整,不需筑营,且视今晚有无可趁之机。” “如果今晚仍无可趁之机呢?” 贾务本说道:“便明日上午,绕城而走,南下荥阳。” 这与张须陀的军令很不吻合,张须陀给贾务本的军令是扫清主力部队南入荥阳的沿途障碍,却这封丘城不下,若便入荥阳,岂不就违了张须陀之令? 萧裕、唐虎等面面相顾。 第二十七章 攻坚当选萧郎军 尽管贾务本部没有筑营,当晚卧於野地,却他仍没等来机会,城中、营里皆无敌兵出袭。乃於次日,贾务本收拢部曲,摇摇摆摆,状似散乱地从封丘城、李善道营的东边而过,南下前往荥阳郡的方向,——其行军的队形,一如周文举兵败时的情况,也是主力先过,辎重落后。 李善道营中。 望楼上,眺看着贾务本部从本营东仅三四里处,队形不整、大模大样地南下,李善道摸着短髭,笑与诸将说道:“昨天咱没上贾务本的当,这老家伙技穷了,又把哄骗周文举的计谋用将了出来。却周文举已中过的计,咱们焉会再中?”脸上笑着,心里发疑。 高丑奴把他的疑问道了出来:“怪了。郎君,贾务本这老家伙真是不打咱了?” 秦敬嗣昨天紧张了半天,连带着昨夜也没睡好,担心贾务本部夜攻,熬得俩眼通红,而见贾务本部今日居然放弃了攻营、攻城,改以南下,他心头登时轻松,笑道:“咱的营筑得坚固,昨天萧裕这厮的部曲,已吃了咱的亏,料是贾务本见咱营坚,故索性放弃了攻营念头。” 高丑奴说道:“徐大郎不是料定,不克封丘城,张须陀部肯定不敢便入荥阳?贾务本这老家伙所率的,还不是张须陀部的主力,他怎就敢绕过封丘,便下荥阳?” 李善道迟疑了会儿,望着三四里外官道上确实是在迤逦南下的贾务本部的三千多兵士,说道:“也许是贾务本自恃后尚有张须陀亲率的主力,所以敢先行南下?又也许……?” 高丑奴问道:“郎君,又也许怎么样?” 李善道拿不准地说道:“又也许,这仍是贾务本的计谋?” “甚么计谋?” 李善道说不好,又想了下,令道:“粉堆呢?令他进城,问大郎意思。” 将令传下,未久,一人坐垂篮从营西下了去,越过城壕,奔向城下。这人正是杨粉堆。粉堆,就是粪堆。以前是县乡的无赖轻侠,叫甚么都无所谓,杨粪堆骑术不错,人也胆大机灵,现在李善道帐下已是得了重用,李善道将打探情报、送信传令等的军务给了他主掌,大小也是个军吏了,因他开始嫌自己的名字不雅,将之改成了谐音的粉堆。一样地游过护城河,杨粉堆到了城墙边,守将认得他,一个垂篮坠下,他坐入进去,被拽上城头,进了城中。 等了快一个时辰,直到贾务本部的主力、辎重都已经从营东过去,最先过去的部队已经走得看不到,而最后经过的辎重队伍,离李善道营也已有两三里远了时,杨粉堆才从城中出了来。 李善道依然在望楼上。 杨粉堆原路返回,折还营中,上来望楼,向李善道回禀说道:“二郎,徐大郎令咱部不可轻举妄动,切勿出营追击,由他贾务本率部南下,咱部只管在营中守着即可。” “就贾务本不攻我营、我城,绕城而过,南下荥阳这件事,徐大郎是怎说的?” 杨粉堆答道:“俺到县寺外时,徐大郎正与罗头领等议论此事,他们怎么讨论的,俺不知道,只知道徐大郎令俺转禀二郎,说他已经遣骑出城,急赴翟公、李密军中,将贾务本部绕城不攻这事,禀与翟公知晓了;他又令俺转禀二郎,贾务本多谋,咱们既已有城、营为屏障,那么当下最好应付贾务本的办法就是,‘以不变应万变’,由他用计使谋,咱只以不动为应为宜。” “‘由他用计使谋,咱以不动为应。’大郎此策,正中要害,好呀,好呀!”李善道拊掌赞道。 这看似是个笨办法,其实是个最聪明的应对办法。 野战的话,徐世绩部必定不是贾务本部的对手,相比贾务本部,徐世绩部的唯一的优势,就是他们有城、有营,那么这种情况下,怎么应对贾务本最好? 自然即徐世绩之此策了。 随你用计,你示弱也好、骄狂也好、利诱也好,我就是守在城里、营中不动。 你不来打,我也不出去打。 却说了,徐世绩的此策稳妥当然是稳妥,可翟让给徐世绩的命令是,让他挡住张须陀部,守住现在荥阳作战的瓦岗主力的后路,那如果贾务本部真的是绕过封丘,南下荥阳了,怎么办? 也没关系,贾务本部只三千余人,即便是进入了荥阳郡,对荥阳战场上的瓦岗主力也造不成太大的威胁。 如此,则又说了,那万一张须陀所率的主力,将来也这么干,徐世绩又该怎么办? 这一点,实是不必担心的。因为但凡是一个合格的将领,都绝不会放任自己部队的后方会有一个敌人较为强大的据点存在,亦即是说,张须陀所率的主力到了封丘后,肯定是不会像贾务本这样,径直绕过的,——就算绕过,张须陀也必是会先要留下足够的兵马围城才行。 总而言之,徐世绩的“以不变应万变”的对策,既是合乎“扬己之长,避己之短”的这条基本的军事原则,同时,也是建立在他相信他自己“张须陀绝不可能放任封丘不管”的这个对敌人的军事判断上,李善道对他这个对策“正中要害”的称赞,可谓是会者知心,一语中的。 高丑奴、高曦、秦敬嗣、王须达等都听出了徐世绩命令中暗含的意思。 王须达说道:“‘由他用计使谋,咱以不动为应。’二郎,徐大郎此话,听着像是徐大郎有所疑虑?他是在怀疑贾务本的绕城南下,实际上也是在用计,为的就是勾引咱们出兵追击?” “兵法云之,‘十则攻之’。贾务本部非但没有咱们守军的十倍之多,甚至还没有咱们城中、营中两处的兵马加在一起多,此等情形下,换是你我,三郎,咱定也是以攻营、攻城为最下之选择,而何者为最上的选择?自便是使用计谋,千方百计地诱咱出城野战。” 王须达说道:“却是原来二郎亦有所疑,也有怀疑贾务本部绕城南下是假?” “是不是假的,最晚明天咱们就能知道了。”李善道回答完王须达,顿了下,又说道,“却也无须理会他是不是假的!大郎军令,甚为上策,咱们即按大郎军令,安稳守营就是。他若是假的南下,那等他返回,咱接着与他干;他若是真的南下,那咱就等张须陀到,跟张须陀干!” 王须达、秦敬嗣等齐声应道:“是!” 却李善道猜对了,也猜错了。 王须达问他,是不是也怀疑贾务本部南下?他的确也是怀疑。他的这个怀疑没错。 贾务本部确然是假装南下。 但“最晚明天咱们就能知道”,这一说,李善道则是说错了。 没有到明天,就在当天下午,贾务本部就从南边兜转还回。 听到营外贾务本部的鼓声,接到贾务本部还回的急报,刚躺下来,打算眯一会儿的李善道急忙爬起,匆匆地出了大帐,重到望楼。 举目眺之,仍是三四里外的官道上,骑兵在前、步兵在中、辎重在后,一支约三千余人的步骑兵马自南而还,踩着鼓点行军,望其招展的大纛、各面大旗,可不就正是贾务本部? 王须达惊诧地瞪圆了眼睛,骂道:“狗日的,老奸巨猾!” 秦敬嗣后怕地说道:“还好,咱没有出营追击,不然,一定中这老贼埋伏!” 李善道摸着短髭,不禁地回味从昨午贾务本部到后开始,到当下贾务本部从南边折还的这差不多刚好的一天一夜的时间,其间的战斗过程虽然很短,也称不上激烈,然此刻回味之,他却颇有惊心动魄之感。短短的一天一夜,贾务本已是用计多次,真的可以说是,稍有一着不慎,或许他和徐世绩的部曲已全军覆没,封丘县城、他这座城外营,此时此际,已经易主。 他转顾王须达等人,深有感触地由衷说道:“临敌接战,诚非纸上谈兵可比,如履薄冰啊。” …… 贾务本部行军队中,中军。 将旗下,贾务本、贾润甫父子并骑而行。 贾务本坐骑稍前,贾润甫坐骑稍后。 贾润甫说道:“昔攻王薄、裴长才、卢明月诸巨贼时,诱敌之计,屡试不爽,却今阿耶连用诱策,徐世绩这厮如似乌龟,就是缩头不出,着实可嫌。阿耶,接下来,恐是计策难以再用。” 张须陀在进剿诸部义军的历战中,用的最多的战法是两个,一个是急袭,一个是诱敌。击败王薄、郭方预、秦君弘等,主要用的是急袭的战法;击败裴长才、卢明月等,主要用的是诱敌的战法。特别是两年前,在祝阿大败卢明月之此战,利用诱敌之策,加上秦琼、罗士信的勇悍敢战,最终卢明月的十余万众,尽被张须陀歼灭,卢明月仅以数百骑突围得脱。 可屡试不爽的诱敌之策,在成功地击败了周文举,夺下了韦城后,却紧接着,在一个小小的封丘城这里,在一个名气现尚远不及裴长才、卢明月的徐世绩这里,竟是吃了瘪! 贾务本确是不太想硬攻封丘县城,但既然徐世绩不中计,也没有别的办法了,他抚须说道:“贼不中计,亦无妨也。今日休整一晚,明天便全力攻之。先拔城外贼营,再克封丘城。” “贼营颇坚,或不易拔,未知阿耶明日,欲遣何部攻营?” 贾务本望了望行军在中军前的这部兵马,马鞭点了点这部兵马的将旗,说道:“再坚的贼营,阻得住萧郎么?明日攻营,当以萧部军主攻。两日之内,他必能将贼营拔取!” 第二十八章 半日鼓声已至壕 望楼上,李善道目瞪口呆地望着正在越过蒺藜区的敌兵。 这已是贾务本部去而复返后的次日,正是清晨时分。 今天天没亮,贾务本部的部曲就列好了攻营的阵型。 主攻李善道营的,是萧裕部的千余兵士。贾务本率剩下的千余步卒兵士,面向东城墙,列阵在李善道营的营北;又唐虎率领甲骑、轻骑数百,坐地待战於贾务本亲率的步卒阵侧。 阵型列好后,贾务本部全军的将士吃了些干粮,又休息了会儿,活动开了身子,乃在一刻钟前,萧裕部展开了对李善道营的进攻。 昨天佯攻李善道营的时候,萧裕部好像是很难越过蒺藜区,在木蒺藜、铁蒺藜区这里,前进艰难,有好几个士兵中箭、中弩,小有死伤。 却今日攻势一起,李善道才知,这片蒺藜区,对萧裕部言之,竟是压根起不到半点的阻滞作用!他在望楼上,目瞪口呆着望着,只见萧裕部现正越过蒺藜区、担负先攻、扫除障碍任务的那百余兵士,脚下绑上了长木板,木板当是也颇厚实,踩在蒺藜上,如履平地! 李善道顾视高曦,说道:“沐阳,这……?” 高曦亦是吃惊,说道:“郎君,俺这是头次见,还能这般踏过蒺藜?这木板……,这应是贾务本或萧裕想到的对策。”他也算是身经大战,但这种对付蒺藜的办法,属实是头次见。 弩矢、箭矢,从营墙上纷射而去。 这百余萧裕部的兵士举着半截船、盾牌,将身体尽都藏在其后,今天他们所举的半截船、盾牌等物,相比昨天所举的那些,明显的也坚固了许多,弩矢即便射中,亦难以像昨天那样,一矢、两矢就能将之射裂。靠着这些半截船、盾牌的保护,这百余兵士顺利地过了蒺藜区,他们中的部分兵士提着桶,把桶里的东西倒在了拦在前头的鹿砦等物上,随之,他们中的队正、火长等军吏点起了火把,丢在了鹿砦上,鹿砦等物瞬间起火,熊熊大火燃烧,黑烟滚滚。 不消说,他们桶中装的,肯定是油脂之类。 倒完了一批桶,把火点起来后,这百余兵士分成两部,一部开始清理木蒺藜、铁蒺藜;一部折还回去,重新把油脂装满桶里,然后再回来,继续往还没点燃的鹿砦等物上倾倒,倒了之后,接着又是点火。——火势一烧起来,腾腾的火焰往上窜,黑烟随着风四处弥漫,遮蔽了营墙上的弓弩手的视线,却是一举两得了,既烧毁了鹿砦等,又同时掩护了这百余兵士。 一时之间,望楼上的李善道束手无策。 高曦亦是无策应对。 从在望楼上的高丑奴、秦敬嗣、王须达等更是唯张口结舌而已。 业余的,碰见正规的,谁更专业,眼下已是一目了然。 王须达指着营西叫道:“二郎,西边也烧起来了!” 秦敬嗣叫道:“还有东边!东边也烧起来了!” 李善道转顾东、西,乃是营东、营西也有萧裕部的先攻兵士,紧随着营北的火起,营东、营西两面所布置的鹿砦、拒马枪等物,亦都被萧裕部的先攻兵士给点着了,俱火势腾腾。 望楼虽高,因火而起的黑烟,随风被吹得更高,此时从李善道的视角望之,他这座营垒的北、东、西三面,都已是一片火海,黑烟乃至顺风飘过营墙,散入进了营中。 刺鼻的烟味在营内漫开,此起彼伏的咳嗽声於营内处处响起,望楼上的李善道等也被呛到了。 李善道赶忙到望楼边上,向下来看,列队坐在营区空地上的本团、王须达团和秦敬嗣团等的战士们,一边咳嗽着,因有营墙阻隔,他们不知道外边发生了什么事,一边慌乱的气氛,肉眼可见的在他们中出现,大部分的战士交头接耳,有的甚至不顾军吏的阻止,跳起了身。 “传令下去,是贼官兵在外放火,隔着营壕的,烧不到咱营中,令部曲不必慌乱。”李善道当即下令。 传令兵大声重复着他的命令,奔跑下望楼。 随着他的命令在各团战士间响起,李善道看到,战士们中的慌乱气氛得到了有效的抑制。 退回到刚才站着的位置,李善道望着三面火起,“嘿”了一声。 王须达惊慌地问道:“二郎,怎么办?” “鹿砦烧了,军心也给老子顺便搞乱了,萧裕这一招,狠辣得很啊。” 王须达又问了一遍:“二郎,怎么办?” 现在有两个对策,一个是坐视萧裕部的兵士有条不紊地清理蒺藜、鹿砦等;一个是遣兵出营,阻止他们继续清理。李善道犹豫了片刻,问高曦说道:“沐阳,你有何策?” “惜乎营中强弩太少,更无投石车,否则,可以强弩攒射、投石砸之。” 高丑奴自告奋勇,说道:“郎君,怎能容贼官兵这等舒服地坏咱鹿砦?小奴引兵出营,去打他一打!” 高曦阻止说道:“火势已起,视线不明,且有营壕相隔,即便出营,恐亦难有效用。” 高丑奴说道:“那怎样?难不成,就坐视不理?” 高曦摸着美须髯,沉吟再三,无奈地说道:“现今观之,亦只能如此,实无其它良策。” 想这营垒刚成时,李善道也曾如今日这般,立望楼之上,四面而望,当时他只觉得自己的这座营垒筑得着实坚固,营墙以外,相继有营壕区、陷马坑和鹿砦区、蒺藜区等三道防线,保守估计,他以为,不论怎么说,最少也能靠这三道防线,将敌兵阻上个一两天吧? 却万未料到,萧裕部开攻至今,才不到半个时辰,他的蒺藜区已宣告无用,眼看着这火势熊熊,大概用不了再一个时辰,只怕鹿砦区也将失去作用。 则接下来,萧裕部的兵士,可就是将会直面营壕了! “不动如山,不动如山。”李善道连着默念了几遍这四个字,以安定渐如兔子跳动的心绪,——这四个字出自《孙子》,他却是学熟了《尉缭子》后,已开始再读《孙子》了,稳下心绪之后,他骂了句,“他妈的!”说道,“早没想到火攻这一手,要早能想到,咱们在营墙上备些水车,或许能起些作用。罢了,这次也就算了,下次再守营时,水车一定不能忘记多备!” 王须达问道:“二郎,现在怎么办?” “沐阳说得没错,便是遣兵出营,料也难以起到作用。阻止贼官兵烧鹿砦,是难以阻止了。咱们便做好守营壕、守营墙的准备就是!他妈的,咱们营壕这么深,营墙如此高,老子就不信,哪怕是贼官兵杀到了咱的壕外、墙下,这什么萧裕,莫不是还能一鼓就攻下咱营?” 秦敬嗣提起勇气,应声说道:“是!瞧这攻咱营的萧裕部,统共也就千把子人,咱们营中守卒千余,与他的部曲无有相差,咱们且还有营壕、营墙,就让这贼厮鸟来攻,怕个鸟!” 话是这样说,萧裕部的兵士是什么兵?自家本部的兵士是什么兵?王须达仍是忐忑不安。 李善道瞥了他眼,没再多理会他,自振奋起精神,大声令道:“传老子将令,等会儿贼官兵攻营壕时,营墙上万箭齐发!射到一个,赏钱五千。打退贼官兵的一波攻势,整面营墙上的守卒统统有赏!告知各团部曲,张须陀的兵,老子也不是没打过,罗士信亦非老子对手,况乎这个什么劳什子的萧裕?无名鼠辈!都给老子打起精神来,咱们和他们狠狠地干他娘的!” 传令兵大声重复着他的将令,再次奔下望楼,给各面营墙上的守卒和营中空地上坐着的兵士们,分别传达。 李善道部现共五团,十个旅。 十个旅的旅帅皆没在望楼,都在他们各旅的阵中。 这十个旅帅多是李善道帐下的老人,如罗忠、焦彦郎、姚阿贵、郑智果等,或为其心腹,或骁勇敢战,接到他的命令后,遂各竭尽所能,趁势鼓舞本旅部曲的士气。 於是,营墙上、营区的空地上,很快地,满营响起了“干他娘的”的粗鲁骂声。 千余汉子的叫骂,动静不小。 穿过火海,隐约飘到了西边数里外的封丘县城的东城墙上。 东城头,正负手远眺李善道营情况的徐世绩等约略地听到了这叫骂之声。 徐世绩紧蹙的眉头,放松开了些,他抚须说道:“李二郎智勇兼备,治军有方,奖罚严明,从来不吝重赏,甚能得其部将士之心。诸位,有二郎在,这城外营三五日内,必可无忧。” 罗孝德、聂黑獭、刘胡儿等将和昨天从濮阳来到的郑苟子,俱皆侍从在徐世绩的左右。 刘胡儿说道:“郎君,听说萧裕在张老狗军中素有能攻坚之名。两年前,张老狗大败卢大率这一仗,萧裕是随从秦琼、罗士信攻入卢大率营中的数员悍将之一。又在张老狗随后的击溃吕明星、帅仁泰、霍小汉等诸大率的历战中,萧裕亦是屡立战功。李二郎虽然能得军心,其营虽坚,可郎君请看,这大火一烧,鹿砦等就俱不得用了,只凭营壕、营墙,能守三五日么?” 徐世绩心里也没底,但他不能把他的没底,在诸将面前表现出来。 他摸着络腮胡,镇定自若地说道:“萧裕部与二郎部兵相差无几,俺相信二郎能把营守住!” 日头东升,移到天中,午时前后,李善道营外三面的大火渐渐熄灭了。 城头上的徐世绩等遥观之,李善道营外三面,即北、西、东三面的鹿砦等物,已多被烧毁;鹿砦外的木蒺藜、铁蒺藜,也已被萧裕部的先攻兵士清除干净,李善道营外,唯一尚可阻止萧裕部进攻李善道营营墙的障碍,而下已经是只剩营壕。 先攻的萧裕部兵士退回阵中,一直在坐地休息的其部主力将士络绎起身。 随着萧裕将旗的摆动和战鼓鼓声的指挥,其部的这些主力将士在起身后,分成了三部。 一部约四百人,应是两个团,合以百余推着云梯、填壕车的民夫,开始向李善道营的北面移动;另外两部,各二百来人,应是各为一团,亦合以推着云梯、填壕车的民夫,则开始向李善道营的西、东两面移动。却是兵力虽与守营的李善道部没甚么相差,萧裕竟还要三面齐攻! 攻向李善道营三面的近千萧裕部的将士,铠甲闪烁着光芒,长矛根根如林,被推在三面将士最前和中间的几辆巨大的云梯、填壕车仿佛是被推行的怪兽,浑沉的鼓点不紧不慢,面面的旗帜色彩斑斓,虽为远眺,徐世绩等无不感到凛凛的杀气! “李二郎,你能把你的营守够三五日么?”徐世绩不由的呼吸都屏住了,他心中想道。 营中,望楼上。 李善道抬头望了望天,才刚中午,只用了半天的时间,萧裕部就搞定了他营外的两道防线,将要开始尝试越过他营外的最后一道防线:营壕! “他妈的。”李善道晃了晃脑袋,清掉了脑中的种种杂念,收回目光,俯瞰眺向以整齐的队形,朝着本营三面移动行来的萧裕部的主力部队,下令说道,“传令,预备张弩、射箭!” 半截船等防具的保护下,冒着箭雨,推着填壕车的民夫抵至了营壕的外边。 第二十九章 越沟摧墙如破竹 萧裕的亲兵带着督战队的兵士,分在营北、营东、营西三面的营外前线督战。 三面营外的萧裕部的攻营部曲,展开填壕车,搭在营壕上,几乎是同时向李善道营发起冲锋。 营中,望楼上。 李善道三面望之,北面壕外的敌兵最多,加上民夫,四五百数,用的填壕车也最多,共两架;东、西两面壕外的敌兵少,加上民夫,各两百余数,用的填壕车也都少,各一架,但不管填壕车用的是多、是少,三面壕外敌兵的冲锋气势却是一般无二,俱是喊杀声声,全都冒着营墙上射来的箭矢、弩矢,举着盾牌、半截船等为掩护,奋不顾身地涌上填壕车,冲向营下! 打仗,一个打的是士气,一个打的是平时的操练,一个打的是军械。 平时的操练和军械这两点,就萧裕部来说,不必多讲,自是操练既足、军械亦良,而士气这块儿,往远里说,萧裕部跟从张须陀作战,这些年来可谓是兵锋所向,无往不胜,拥众十余万、几万的王薄、卢明月、裴长才、左孝友、孙宣雅等等,哪个是张须陀部的对手?尽被击溃;往近里说,这次随从贾务本为先锋,驰援荥阳郡,自南下入进东郡以今,他们先是骇走了濮阳的郑苟子部,继又大败了驻在韦城的周文举部,其部部曲的士气而下实也是极其充足! 乃既有士气,平时的操练亦足,及军械又良。 反观李善道部,其部大多的部曲都是新兵,却既缺足够的操练,军械方面也称不上精良,至於士气,亦是没法和萧裕部相比,因虽有营可守,并萧裕部的将士且是才刚开始冲营壕,而在萧裕部将士这般勇悍的冲锋势头之下,营墙上的守卒却已是渐渐地慌乱起来,乱了手脚。 李善道也被萧裕部将士勇猛冲锋的劲头给震惊了一下。 他亲眼所见,一个萧裕部冲在前边的甲士,接连中了四五支营墙上射到的箭矢,却仗着铠甲精良,箭矢虽中,不能穿透,竟是分毫不顾,半点也没有停下飞奔向前的步子,一边往前奔跑,这个甲士还一边往后边招手,分明是尚有余力鼓舞后边的战友跟他冲锋。 李善道骂了句:“他妈的!这么猛么?”令道,“令弩手瞄准这厮,射他狗日的!” 不等李善道的这道军令传到北营墙,身在北营墙上指挥的陈敬儿已经向营墙上的弩手们下达了同样的命令。李善道因在自己的军令下达后未久,便在望楼上望见,北营墙上相继有数支粗细不一的弩矢激射而出,俱冲着这个甲士而去。 大部分的弩矢都射偏了,只有一支弩矢射中了这个甲士的胸部。 铠甲挡不住弩矢的冲击力,弩矢射透了这个甲士所披的铠甲,弩矢的惯性和伤口的疼痛的双重打击下,这甲士被弩矢带动着,前冲的步子变成了踉跄后退,退了好几步,歪倒在了地上。 北营墙上的守卒爆出一阵欢呼,望楼上李善道左右的王须达等也不禁叫好。 但是,这一支弩矢,虽能射倒这个冲在最前的萧裕部的甲士,却不能射止整个萧裕部将士冲锋的架势。余下的萧裕部的将士越过了这个甲士,呐喊着,继续踏着填壕车向前冲奔! 营壕内侧近处,还有一堵羊马墙为碍。 并在羊马墙与营墙之间,杂七杂八的还竖有些鹿砦等物。 然而李善道忽然有一种预感浮起:只怕这道羊马墙和这些鹿砦等物,都将会与营壕外的蒺藜区、鹿砦和陷坑区等一样,根本起不到对萧裕部攻势的有效的阻滞作用,会被萧裕部的将士在很短的时间内便就摧毁、破坏。 他的胸口再度“砰砰”跳将起来,额头冒汗、手心汗出,他攥紧了佩刀的刀柄,喝令秦敬嗣、王须达等说道:“各传令你们各团、各旅,预备上城墙增援,抵御贼官兵攀附。” 李善道亲率的左一团的两个旅帅分别是焦彦郎和董法律。 董法律受了伤,现在城中的伤营疗伤,其旅暂由他旅中的一个队正统领。这队正听到李善道的命令,呆了下,愣头愣脑地说道:“郎君,甚么城墙?是营墙吧?” 这明显是紧张状态下的李善道的口误,他亦来纠正,也不知该说他是没眼色,还是细心。 高丑奴大怒,踹了他一脚,骂道:“赶紧滚下去,按郎君将令从事!啰嗦个鸟。” 这队正不敢再多说,忙跟着王须达等应诺接令,皆奔下望楼,给本团、本旅的兵士传令去了。 果如李善道所料。 望楼上剩下的李善道、高丑奴、高曦等人看见,先是北边的羊马墙外,紧接着是东、西两边的羊马墙外,踏着填壕车,冲过壕沟,冲到了这里的萧裕部的将士,略微停顿了一下,旋即分开向左右,又紧接着,各一辆的小型撞车被推过了三面营壕,推到了三面的羊马墙下。 “他妈的,要用撞车。”李善道现已可确定,他营外的这三面羊马墙确是很快就将被毁掉了。 三辆小型的撞车狠狠地撞向了三面羊马墙。 或十余下的撞击,或多则一二十下的撞击下,北、东、西三面的羊马墙都被撞塌出了口子。有了口子,更好撞击了。三面的撞车又各撞了不多下,已撞出了足够大的缺口。 不过,聚在羊马墙后,举着盾牌,抵挡着营前上弩矢、箭矢的萧裕部的将士,却没有立刻就通过缺口,向内冲锋。他们好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李善道已经知道他们在等什么了,说道:“狗日的,在等云梯。” 萧裕部的云梯被推过来了,顺着填壕车,穿过被砸出来的羊马墙的缺口,在等候已久的萧裕部攻营将士们的簇拥、或者前边的开道引导下,被缓缓地推向营墙的三面近处。 “老子就这么一座小营,你他妈的,用得着动用这么多的大型军械?” 千算万算,算错了贾务本部随军所携带的大型军械的种类之多。周文举说的也不为错,贾务本部携带的大型军械不算很多,但种类却着实丰富,各类需用的俱有。 从萧裕部早上发起攻势开始,到现在为止,才过了半天多,现下刚过中午,之所以费心构造的多道防线,只起到了半天的阻滞作用,萧裕部的有攻坚经验、士气高是一方面原因,该需用到的大型军械,如填壕车、撞车等,贾务本军中携的一应具有,亦是一方面的原因。 李善道眼睁睁地望着北、东、西三面的攻营之敌兵,分推着云梯,向着己营的三面营墙逼来,汗水不断地顺着他的鬓角流下。没注意,汗水流进了眼里,蜇得他睁不开眼。 他擦掉汗水,大口地深呼吸了两下,鼓励自己:“罗士信那一仗,老子与罗士信野战,不也打下来了?况今老子有营,外还有徐大郎在城里随时能够支援我,怕甚么!” 高丑奴、高曦的目光都在李善道身上。 两人入目所见,只见是李善道挺胸昂首,怒目圆睁,紧盯着攻向营墙的贼官兵,满脸咬牙切齿之态,却是只见昂然之怒,不见丝毫之畏,两人心中,不免俱是暗自称赞,都暗寻思想道:“贼官兵将到营下,郎君镇静自如,非但无有丁点的畏惧,更是杀气满面,真雄胆之士。” 李善道稳住了自己的情绪,命令高丑奴、高曦,说道:“命令你们两队的部曲,也做好出战的准备!”按刀转身,往望楼的楼梯处大步行去。 高丑奴问道:“郎君,去哪里?” 李善道说道:“北城……,北营墙是贼官兵的主攻方向,老子得亲自去坐镇!” 高曦急忙劝阻,说道:“郎君,不可!” “为何不可?”李善道略止脚步,掉头问道。 “北营墙虽是贼官兵的主攻方向,但东、西两面营墙也有贼官兵攻打,郎君是主将,这个时候,不可轻易离开此处,宜当仍留望楼,居高、於中指挥。” 李善道迟疑说道:“可我担心陈五郎不一定能挡住贼官兵的攻势。” 高曦自告奋勇,说道:“俺愿上北营墙,协助陈五郎御敌。” 却这高曦的建言很有道理,身为主将,的确是不能在守营的战事刚将开启的时候,就偏离中军望楼。毕竟东、西两面营墙,也有敌人的进攻。 李善道当机立断,接受了高曦的建议和请战,说道:“好!就劳苦沐阳你了!你上北营墙,协助五郎御敌。北营墙如有急,我会立即调敬嗣、王须陀团往援。” 高曦行了个军礼,大步下了望楼。 李善道转回到本来的位置,接着仍居中观战、指挥。 远远地望到,北面的营壕外,数骑在十余轻骑的从拥中,驰马奔至。 数骑中一人,挥起马槊,朝着北营墙指之。 “郎君,你看,举马槊的这厮,是不是就是萧裕这狗日的?”高丑奴眯着眼,指着说道。 …… 挥马槊这人,即是萧裕。 他在下令:“鸣鼓,催促各团进攻!本将要在落日前,看到兵士攻上营墙!” 第三十章 初攻再攻似潮涌 伴随着沉闷的声响,震动起墙壁上的尘土,高大的云梯搭上了营墙。 北营墙这厢,萧裕部共是架起了两架云梯;东、西两营墙处,萧裕部各架起了一座云梯。 却架在北营墙上的两座云梯,一东、一西,彼此相隔三四十步。 两座云梯的下边,分别集合了二百上下的萧裕部的将士,——当是每座云梯,归一个团负责。 北营墙上,早已准备好的四队力大的兵士,立刻上前,赶到两座云梯所在的地方,喊着号子,各合力抬着一条横木,奋力地撞向这两座云梯各自露出於营墙上的两边梯头。 ——云梯和梯子不同,云梯的头部有钩子可钩在墙上,尾部又有足够的重量支撑,因而,这样的冲撞只是白费功夫,云梯的梯身甚至都不晃动,要想以此将云梯击倒,却是压根不能。 又有一二十个营墙的守卒,在陈敬儿一叠声的催促下,将油脂倾倒在了两座云梯上,紧接着,火把掷上,试图引燃油脂,把云梯烧着。 ——却此也是无用功,油脂是烧着了,两座云梯都并没被点燃。在制作云梯的时候,制作者就已经考虑到了敌方的守卒会用火攻,故此不仅制云梯的木料是特选的,用的是榆木、枣木、铁桦木等,耐火点高,外边包裹的且有铁皮,并涂得有漆之类的防火材料,是很难烧得着的。 对付云梯的最好的防御手段,不是推倒,也不是点燃,是往下推石头、射箭等。 试图推倒和试图点燃,都是陈敬儿事先想到的对策。 高曦这时已上到北营墙,早知他想到的这两个法子没用,但他和陈敬儿不很熟,不好直接给他指出,便权等着,等他两个法子全用过之后,乃建议说道:“五郎,在下愚见,方下应敌之策,可用石、箭、金汁、油膏四法。等萧裕部官兵开始攀梯之后,先推石头下去,然后射箭;如果石、箭仍是难以阻止彼辈攀梯,俟彼辈将至墙头,再泼金汁烫之、浇油膏烧之。” 陈敬儿的胆色比王须达、罗忠都要壮,饶是如此,当此不过半日功夫,敌人就已气势凶猛地突破了营外的诸道防区,云梯已然搭上营墙,数百的攻营敌兵已聚在墙下,即将要对北营墙展开猛烈攻势的关头,他亦是汗水涔涔,胸间像藏了只兔子,通通直跳,神情紧张。 说到底,他和李善道相同,此前并无守营、守城的经验。 加上张须陀、贾务本等威名在外,复又萧裕部攻势凌厉,他由是紧张,也情有可原。 紧张归紧张,本色不能丢,陈敬儿竭尽全力地呲牙一笑,露出满嘴白牙,说道:“不悬。” 说着,他探头向下张了眼。 他所处的位置在左、右两座云梯之间。 但见两座云梯下,各有三四个萧裕部的勇士,举着盾牌,已都开始鱼贯攀梯。 在他们的后边,则各是大约一队,五十来个,列好了队形,预备跟着他们上梯子的先攻兵士。 不论是这几个勇士,抑或是后边预备跟着上梯的兵士,皆为披甲之士,并且大都未有操持长矛,除掉两三个持矛者外,余俱带横刀而已,有的嘴里还咬着一柄刀子,也就是匕首。 如上所述,这两座云梯,各是归萧裕部的一个团负责,除掉这先攻的五十来个兵士,两座云梯附近,还各有一百五十来个后备攀梯的兵士。这一百五十来个兵士,有的举着盾牌,遮挡墙上、角楼中射下的箭矢;有的挽弓向墙头,不断地回射,以作对攀梯兵士的火力掩护。 营墙下,敌人的战鼓声声。 这沉沉的战鼓声,好像与心跳契合,每一下心跳,就一下鼓声。 一支从左边云梯边射来的箭矢,擦着陈敬儿的兜鍪射了过去,——或许是左边云梯边上的敌人的弓箭手中,有人看见了陈敬儿,判断他是守卒的军官,因而专门射他来的。 陈敬儿吓了一跳,忙不再多看,缩回了头,吐了下舌头,呲牙笑骂道:“贼厮鸟乱射,射的一点不准。”命令左右两架云梯头处的守卒战士,“往下推石头!加紧射箭!金汁、油脂备好。” 北城墙上的守卒共约百人,陈敬儿留下了二十人为预备队,剩下的八十人分成两队,一队四十人,都早已聚集在了敌人的这两架云梯的端口处。 营墙垛下,堆积着很多事先准备下的大、小石头。 随着陈敬儿的命令,这两队、各四十之数的守卒,部分的弓弩手出外,余者在队正、火长的带领下,或一人搬起、或两人抬起,纷纷将石头搬、抬而起,然后按顺序排好了队,只待陈敬儿再次下令,便就顺次到云梯的端口边上,将石头丢下。 陈敬儿扶了扶兜鍪,小心地再探头出去,往两座云梯下张望。 高曦也探头了出去,也往两座云梯下视看。 就这么一片刻的功夫,两座云梯上那先登的各三四个举盾勇士,竟是不声不响的,已经迅速地快要攀到云梯的中间!陈敬儿吃了一惊,叫道:“狗日的,贼厮鸟爬得这么快?” 他却不知,府兵日常的军事操练中,有专门的攀云梯这一训练科目,长久的训练下来,对於这些精选出来的勇士而言,攀爬云梯,自是就轻轻松松,与平地奔跑并无区别。 ——可以这么说,董法律身如猱猴,是他的特长,而在久经训练的老兵们这里,可能仍是难以做到像董法律这样能够徒手攀墙,然在有云梯的情况下,他们攀爬的却不见得比董法律慢。 不等高曦再出言建议,陈敬儿急忙令道:“丢石头!” 一块块的石头,从云梯的端口被推下去,顺着云梯的梯子向下滚落。 有的石头没丢好,滚没两下,就滚出了云梯;但大部分的石头都没滚出去。 底下的萧裕部的勇士正在快速地攀援,突然头上一块块的石头夹着风、带着土,呼啸着滚落而下,若是没有经验的战士,此刻必然已经慌了,但两座云梯上,领头攀爬的这几个勇士却无不百战之老兵,个个都是血海尸山里趟出来的,应战的经验极其丰富。 陈敬儿耳听着他们的同声大呼:“石头!躲!”眼见着他们尽管披甲、一手举盾,却居然只靠着另一只抓着云梯梯子的手,身形灵活的左右荡开,间不容发之际,先后的都将络绎不断滚落下来的石头全给躲了过去!陈敬儿咋舌震惊,叫道:“贼厮鸟,这般矫健的么?” 两架云梯上最上边的这几个勇士,虽然都躲过了石头,但跟在他们下边攀梯的兵士,没有他们灵活的身手,却是虽提前得到了这几个勇士的提醒,而依然没能全把石头躲过,各有兵士被石头砸中。敌人的惨叫声,第一次压住了敌人的喊杀声,陈敬儿亲眼看见,左边云梯上有三个兵士,右边云梯上有两个兵士,相继被石头砸中,骨断筋折、头破血流地跌落了下去。 “可令角楼上的弓手、弩手,加快射矢。”高曦沉着地说道。 陈敬儿立即下令:“令角楼弓弩手,加快射矢!” 北营墙两个角处角楼中的弓弩手,部分在协助东、西营墙的守卒御敌,部分在夹射攀附北营墙的这两队敌兵。陈敬儿的命令传到,弓箭手连连挽弓,弩手奋力引弩,果各加快了射速。 角楼一则高,二则突出於营墙外,不仅是居高临下,且是在攀梯攻营的敌兵的侧边,这射速一加快,不管准头如何,北营墙上攀梯的这两队敌兵,顿时受到的威胁就变大了。上有滚石,侧有敌矢,时或有同袍中石坠地、时或有战友中了敌矢,攀攻的势头遂被打得渐出现散乱。 陈敬儿心头略松,命令不断:“接着丢石头!箭矢不要停!” 两架云梯上的敌兵,约坚持了半刻钟,在接连各有四五人坠地、中矢后,终於是无法再继续攀援,下边的兵士最先跳下云梯,上边的兵士则依次地顺着梯子爬下。 敌人的第一波攀援攻势,算是被打退了。 陈敬儿呼了口气,大声地鼓舞左右两边的守卒:“咱们有营墙,居高临下,贼官兵再凶,想杀上咱营头,他也是痴心妄想!弟兄们,不要怕!就照这个样子打。” 一边给部曲鼓劲,他一边望垛口下看了看。 堆积在垛下的石头,只刚才这一轮防守,就投掷出去了将近半数,敌兵若再攻上一阵,余下的石头就将用完,他令从在身边的郑智果:“赶紧催促民夫,往咱营墙上搬运石头。” 郑智果奔到营墙临营内的这一侧,朝下大呼:“运石!运石!” 营中留有二三百的民夫,李善道给这些民夫也编了伍,闻得郑智果的呼声,两队约百数的民夫,赶忙将堆置在营墙下、用大竹篓装的石头抬起,在看管他们的战士的监督下,抬往营墙。 行在最先的民夫才上到一半,北营墙下,敌人的战鼓声再次响起。 陈敬儿才略微放松下来的心情,登时又紧张起来,紧张之余,比之刚才,还又多出了几分惊诧,他看向高曦,说道:“才打退了贼官兵一波攻势,不到一刻钟,这就又攻上来了?” “五郎,张须陀部本敢战,萧裕部又是张须陀部的精锐,这才只是刚开头罢了。” 李善道当遇恶战、大战时,喜好说的一句话,浮上了陈敬儿的心头。 他打起精神,奋然厉声,喝道:“贼官兵是精兵,老子们就弱了么?干他娘的!” 北营墙上的百余守卒,在刚打退了敌兵第一波攻势的激励下,齐声大呼:“干他娘的!” 依从陈敬儿有条不紊地下达的各道命令,守卒们有的再去搬、抬石头,有的备好金汁、油脂,有的顶着敌兵从下射上的箭矢、弩矢,往下射箭,面对敌兵的第二拨攻势,再度开始防守。 第三十一章 伯常遇危中敌计 一个多时辰的功夫,北营墙下的萧裕部将士,接连发动了三次攻势。 北营墙的守卒,在陈敬儿和高曦的指挥下,虽然将这三拨攻势都打退了,但石头、金汁、油脂等预备的防守物资,却也是急速的减少。 ——从第二拨攻势开始,攻北营墙的萧裕部将士调整了攀攻的策略,攀附最快的那几个勇士,不再去管后边的兵士,由此导致北营墙上不得不在推石头之外,将金汁、油脂也泼倒了下去,并因为泼倒金汁、油脂的守卒没有经验,太过紧张,泼倒的量太多,还造成了不小的浪费。 在打退了萧裕部将士的第三次攻势后,陈敬儿不再像头次打退他们攻势时那样,心情尚能得到略微的放松,相反,他半点的轻松也感觉不到了,只觉到了越来越大的压力。 一则,想不到萧裕部的将士竟然能够这般的连续不断的进攻;二则,石头等物资消耗地太快,一旦这些物资消耗殆尽,底下来可就没有能够起到有效阻止萧裕部将士攀梯的东西可用了,到那时候,怎么办?三则,搬或抬石头、倾倒金汁和油脂,也是体力活,加上精神的高度紧张,以及时当一天中最热的时候,日头在头顶毫无遮掩的曝晒之下,营墙上的守卒无不汗水淋淋,放眼看去,这个时候的北营墙上的这百余守卒,已是大都气喘吁吁,显出疲惫之态。 “高大兄,贼官兵的第三波攻势虽被咱们打退,他们肯定很快就会第四波攻势。咱们的石头等物消耗得太快,部曲兵士也已颇疲惫,却接下来的守御,大兄可有计策助俺?” 高曦下视营墙下正在稍作休息的敌兵,看了片刻,抬起头来,又去看营壕外的萧裕部的后备兵马。萧裕留下的预备队不是很多,北营墙外这边,营壕外只聚坐了百十来的兵士。越过萧裕部的这百十来兵士,再往北边望,则是列阵在营北、城东的贾务本所率的那千余步卒。粗略的估算了下,贾务本所率的这千余步卒,距离萧裕部的预备队,大约三四里远。 忖思了会儿,高曦说道:“守营也好,守城也罢,都不能只守,亦须适当地进攻。唯有攻守兼备,才是守御之上策。俺之愚见,接下来的守御,不能只再单纯地防守了。” “不能只再单纯的防守?高大兄,你的意思是?” 高曦说道:“俺这就去向郎君请令,亲率郎君拨给俺的解烦右队,出营袭萧裕部!” 陈敬儿下意识地往营壕外的萧裕部的那百十个预备队兵士望了一望,又往三四里外的贾务本所率的那千余兵士处也望了望,随后顾看高曦,吃惊地说道:“出营袭击萧裕部?高大兄,你若出营袭击,已在营墙下的贼官兵已两百之多,纵且不说,萧裕必调营壕外的那百十贼官兵赶来迎战,此是其一;贾务本也可能会调兵前来助战萧裕,此是其二。恐怕十分危险!” “临敌交战,哪有不危险的?如都怕危险,仗也就不必打了。”高曦语气淡然地回答了一句。 不愧是经历过攻打高句丽这等血战,并在战中立下过功劳的猛将,见过大场面,心理素质强,当此局势,尽管不利於己方,却高曦不似陈敬儿,至少到现下为止,尚无紧张不安的情绪。 他继而指向营壕外的萧裕部的预备队,说道:“且则,俺说的出袭,不是久战,是打了就回。趁其不备,俺引精卒杀出,杀上一阵,便就还回,营壕外的那百十敌兵不见得能够及时赶到。”又指了指更远处的贾务本所率的那千余步卒,说道,“贾务本阵的敌兵更可能反应不过来。” 陈敬儿瞪大了眼睛,上上下下地细看高曦,稍顷过后,翘起大拇指,说道:“高大兄真虎胆!” “五郎,你便先在此御敌,俺这就去望楼,向郎君请战。” 陈敬儿亲自把他送到下营墙的阶梯处,看着他下了营墙,径往望楼,忍不住地再次称赞,说道:“俺以为,俺的胆子就不小了,高大兄的胆子,比俺还大!难怪二郎如此看重於他。” 却才回身,要回刚才的指挥位置,行未两步,猛然间,东边传来了一阵大乱声响。 陈敬儿止步顾望,望见东城墙上的云梯端口,有敌人露出了头! 北、西两面营墙,现是陈敬儿团负责守御。 陈敬儿团下之两旅的旅帅,一个是郑智果,另一个是罗忠。因北营墙是萧裕部的主攻方向,故陈敬儿率郑智果旅,在北营墙亲自指挥;西营墙是罗忠在率本旅御敌。 东、南两面营墙的守御部队,现则是季伯常团的两个旅。 南营墙目前没有敌兵进攻,季伯常团的这两个旅的部曲,大部分都在东营墙上。 按理来说,攻东营墙的敌兵不是敌兵的主攻,只才百十人罢了,而又守东营墙的守卒现有近二百之多,东营墙应该是最不会出现问题的一面才对,却不知何故,北营墙而下还不需要增援,虽然情势已经比较紧张,然还能守得住,东营墙居然已被敌兵攻上了营头! 陈敬儿大惊失色。 …… 望楼上,李善道急转开眺望北营墙的视线,随着东边传来的这阵大乱,投望向了东营墙。 陈敬儿没想到东营墙会首先出现险情,李善道也没有想到。 高丑奴亦是大吃一惊,叫道:“怎么搞的?老季一个团,守一面墙,守不住?”口不择言,把该称季伯常的尊称,激动之余,跟着李善道学,喊做了“老季”。 季伯常的名、字都太引人遐想,李善道叫不出口,后来私下索性以“老季”称他。 李善道正待开口,望楼的梯子上“通通”的响,他扭脸去看,高曦飞奔了上来。 高曦在上望楼的时候,听到了东边传来的动静,心知不妙,猜到定是东营墙上出了变故,因一溜小跑地奔了上来,奔上望楼顶端,他顾不上行礼,先眺向了东边营墙。 望楼比营墙高,在望楼上,四面营墙上的情况皆可清晰而见。 攀上东营墙的敌兵勇士,已经从云梯上跳到了东营墙上,不过人数不多,暂时只有三人。 这三个勇士,背靠营墙的外侧垛壁,组成了一个三角形的小锐阵,各持横刀,已与围攻上来的季伯常部的部曲,杀成一团。高曦看到,围攻上去的季伯常部的部曲中,一人披甲持刀,不是别人,正是季伯常团的两个旅帅之一,季伯常的亲信爱将,名叫冯金刚的原濮阳轻侠。 围攻的季伯常的部曲不少,但这三个勇士的人数太少,他三个又背靠外侧垛壁,却乃是大部分参与围攻的季伯常的部曲都只能站在外围,不能近距离地摸到这三个勇士;并又因这三个勇士边上,就是云梯,云梯上还有萧裕部的兵士在攀援,守卒尚得分心阻止云梯上的敌人再登上来,故而这三个勇士,竟是在十余倍他们的季伯常部曲的围攻下,招架抵挡,不落下风! 李善道稳住心神,厉声令道:“云梯上的贼官兵,决不能再让上到东营墙!击鼓、击鼓!令老季赶快把突上营墙的这几个贼官兵杀了,把云梯口堵住!” 望楼上放置的有几面鼓,鼓手随时待令。李善道一令既下,鼓声顿时响起。 东营墙上。 季伯常震惊中,往望楼这边望了眼,提刀领兵,亲杀向了那三个登上营墙的敌兵勇士! 北营墙,壕沟外。 骑在马上,挥槊指挥的萧裕,得了部曲的急报,知了攻打东营墙的部曲,登上了东营墙,大喜而笑,说道:“我计得成了!”简短地传下军令,“调预备队速赴东营墙,加入攻势!”抬眼望了下天空,快到申时,按后世时间,下午两点多,快三点钟的时候了,遂将他不久前“日落前看到兵士攻上营墙”的命令,做了个进一步的要求,令道,“令阿奴傍晚前,攻入营中!” 左右诸将,尽喜笑颜开,都是大拍马屁,称赞说道:“将军之谋,焉是小贼可知?” 却萧裕“我计得成”,又这他左右诸将的这番阿谀拍马,是何意思? 原来,虽是攻北营墙的萧裕部兵士最多,实际上萧裕的主攻方向,却非是北营墙,是东营墙!他派往去攻东营墙的部曲,表面上看人数不多,只一个团,两百人,然此两百人,实是他帐下最为精锐的一部;这个团的校尉,也是他帐下诸将之中,最与他亲信的一将,名叫萧德,是他的从弟,——因他方才的令中,有“阿奴”之语。 萧德今年二十多岁,正能打的时候,接到了萧裕的军令,扬眉慨然,与传令的军吏说道:“请回报与俺阿兄,傍晚前,俺必杀入营中,取李善道这小贼的脑袋,献与阿兄!” 打发走了传令军吏,他上望东营墙。 突上营墙的那三个勇士仍在苦战,而云梯上的别的部曲,在守卒的拼命阻止下,却迟迟难再有人突击得上,他心中清楚,若是短时间内,没有部曲能够再登上营墙,则那三个突上去的勇士,再是勇悍,也只有被杀掉的下场,这样的话,这一次成功的突击就将转为失败,他因大声令道:“把战鼓敲响!催令云梯上的将士,务必要杀上营头,接应王大他们三人!” 军令才下,战鼓才响。 他身边的一个亲兵叫了声,指向云梯不远的营墙角,喊道:“郎君,这是啥?” 萧德移目看去,营墙角出现了一个洞,他怔了下,一个词立刻冒出了他的脑海:藏兵洞。 不等他应对的命令出声,一个七尺来高的雄壮汉子,披着铠甲,提着两根铁鞭,如似一头黑熊也似,从这洞中当先钻了出来。这汉子出来后,晃晃脑袋,辨了下方向,一眼认准了萧德,也不知喝了声什么玩意,迈开大步,直奔萧德冲来!在他身后,不知多少守卒呐喊涌出。 第三十二章 丑奴逞勇抖精神 西边数里外,封丘城,东城楼。 萧裕部潮水般的攻势,令徐世绩也是暗暗心惊。 只从旁观者的角度观之,已能体会到李善道营现下所面临的危急形势,——打个比方,李善道营当下在徐世绩等的眼中,当真是如仿佛潮水连番冲击下的磐石,磐石虽坚,水滴穿石,况乎潮水?旁观者已有这等的感触,李善道营的守兵将士,现是何种艰难的处境,更想可知。 却也不知,李善道营究竟还能在萧裕部这样潮水般的攻势下,坚持多久? 莫再说三五日了,只眼前形势,只怕是坚持到今天入夜,已是难为! 聂黑獭这已是第二次的向徐世绩提出建议:“郎君,贼官兵已攻上东营墙!小奴愚见,该当择选出援之部曲了!小奴愿领本部,出城与贼官兵一战,以减少李二郎营的守营压力。” 却聂黑獭第一次提出这个建议时,徐世绩没有同意,这时,他不能不考虑聂黑獭的建议了。 沉吟片刻,徐世绩做出了决定。 李善道营若是有失,贾务本便能腾出手来,全力地攻打封丘县城,只凭萧裕部这般凶猛的攻势,徐世绩自度之,十之八九,他是万难守住封丘县城的!此刻帮助李善道,就是帮他自己。 他接受了聂黑獭的建议,令道:“择你部中勇士三百,在东城门洞外集合,预备出战。” 聂黑獭应了声诺,赶紧奔下城楼,按徐世绩的命令行事去了。 徐世绩没去看他,目不转睛,依旧盯着李善道营的东营墙处。 城墙肯定比营墙高,封丘县城距离李善道营又有数里地的距离,等於徐世绩现在是既居高、又居远,故此李善道营的东营墙尽管与他之间隔着李善道营的整座营,他却仍能望到东营墙和东营墙下的情形。他遥遥望见,提锏的高丑奴从营墙下的藏兵洞当先杀出来后,陆续又有数十兵士跟在高丑奴后,亦从藏兵洞杀出,更有一面旗帜,也跟着摇曳张展出洞。 不错,东营墙下,那带头杀出的壮汉,离封丘城虽远,单从他的身高、约略看到的他手提的兵器,徐世绩已是能够判断得出,此人必是高丑奴无疑。——他猜得也一点没错。 然那面旗帜,到底是隔得太远,徐世绩却是不能看到旗上是写的是甚么。 “丑奴悍勇,突藏兵洞而出,萧裕部对东营墙的这波攻势,当是能被击退了吧?”旗上写的是甚么,并不重要,现最要紧的是,突出藏兵洞的高丑奴能否击退萧裕部对东营墙的攻势,徐世绩倏忽不敢视线离开,聚精会神地遥观杀出藏兵洞后的高丑奴等,这般想道。 …… 东营墙下。 高丑奴等杀出来的守卒之后,一面旗帜跃入萧德眼帘,旗上竖写着四个大字:“解烦左队”。 “解烦什么意思?”下意识的,萧德想道。 但已没有时间让他琢磨,高丑奴健步如飞,已杀到近处! 萧德呼喝左右,急令下达:“狗贼不知死活,还敢杀出来?挡上去!尽都留下。” 他的部曲,尽是萧裕部最精锐敢战的勇士,无不百里挑一,乃至千里挑一,比个头的话,长七尺上下的也有好几个,当即就有在他身边听令的队正、队副等军官中的两人,亦是高大雄壮,不比高丑奴低多少,一人持横刀,一人持长矛,叱咤如雷,领头迎着高丑奴杀将上去。 高丑奴奔得快,此刻与随他杀出的解烦左队的兵士们之间,颇有距离,然面朝此迎战而来的两敌,他於今也算是很有交战经验了,而却分毫也无畏惧之意,口中亦是呼喊,径独来迎斗。 两下转瞬相碰。 持长矛之敌刺他左胸;持横刀之敌借长矛敌的掩护,挥刀砍他右肋。 虽然高丑奴身上披挂有铠甲,问题是眼前的这两个敌人,俱健硕力大,可以预料得到,若被他两人中的任何一人刺中、砍中,即便不会受体外伤,内伤则恐将定会是在所难免。 高丑奴举起左手铁锏,拨开刺来的长矛,侧身向后,紧随着躲开了砍来的横刀,往左边跳了一跳,跳出数步远,呵呵笑道:“好贼子,两个打一个,不要脸!你家老公却不怕你俩。” “老公”也者,“老”是年龄大,“公”是对男子的尊称,类似后世老爷之意也。 持长矛的敌将挺矛追赶,对准高丑奴的左胸,长矛再次刺出。 高丑奴瞥眼瞧见,持横刀那敌从右边也追了上来,便往左边又跳退了数步,重又笑道:“来,来,来!再往前来!两个狗贼子,你家老公一锏一个,送你两个结伴成对,泰山脚底下见。” “泰山脚底”,高丑奴指的是据传说在泰山脚下的黄泉地府。 持长矛的敌将两刺不中,复被高丑奴话语消遣,勃然大怒,挺矛急追,第三次将长矛刺出。这一次,持横刀那敌没能及时跟上,他两人间出现了稍稍的距离。 高丑奴抓住了这个机会,左手铁锏上扬,荡开了长矛敌刺来的长矛,追步上前,右手铁锏照准长矛敌的脑袋,劈头砸下! 这长矛敌的反应不算慢,急忙弃掉长矛,千钧一发中,躲开了高丑奴的这一锏,但脑袋躲开了,肩膀没躲开,只听得“咔嚓”一声响,是他的肩膀被高丑奴给砸断了。 高丑奴得势不饶人,左手铁锏跟着砸下。 这长矛敌剧痛之下,反应慢了,这一铁锏没能再躲过去,端端正正被砸在了头上。只见的他呆然地木立了片刻,身子后仰,轰然倒地。他披挂的也有铠甲,砸起了一地的灰尘。 身侧劲风袭来,是持横刀那敌终於杀到了。 高丑奴举起右臂,铁锏没能招架住横刀敌砍来的横刀,手臂挡住了。横刀的刀刃劈在手臂的铁甲上,“呲拉拉”的声响刺入耳中,高丑奴微微皱了下眉头,骂道:“真你娘娘的难听!”转正身子,左手铁锏砸下。 横刀敌一手持刀柄,另一手托住刀背,奋呼大声,举刀上支,挡住了他这一锏。 高丑奴觑准横刀敌因此而露出的胸腹空当,抬脚踹了上去。横刀敌被他一脚踹中,踉跄后退。高丑奴追将上去,两锏共砸,横刀敌再支撑不住,横刀掉地,高丑奴的铁锏顺势砸到了他的头上。却这横刀敌喷出一口鲜血,双目尽赤,哑哑地叫了叫,闷头砸倒,也被高丑奴砸死了。 抬脚踩在横刀敌的脑后,高丑奴呵呵笑道:“你家老公素来说话算数,说送你俩一道,泰山脚底下见,就送你俩一道泰山脚底下见!”抬脸瞋目,左手将铁锏举起,摆了个架势,冲着杀来的萧德部的余下兵士,大喝叱道,“不怕死的尽管来!你家老公,来者不拒!” 萧德部余下的兵士,冲在最前的几个收不住脚,冲到了高丑奴的近前。 高丑奴移步进杀,两根铁锏舞动得虎虎生风,眨眼而已,即已将这数人或打死、或打伤。 剩下的萧德部兵士纷纷止下了脚步,你看我、我看你,俱面显骇然,虽喊杀声未有断绝,终是没人敢再往上冲了。他们不冲,高丑奴来冲!随着高丑奴从藏兵洞杀出的解烦左队的五十壮士,见高丑奴此般神勇,皆勇气大涨,冲到高丑奴身边后,随着高丑奴尽奋勇往前! 三四十步外,萧德变了脸色:“此是谁人?竟这等悍勇!” 不得不说,个人的武勇在大规模的战斗中,固是不好起到决定性的作用,但在小规模的战斗时,一个势不可挡的万人敌,诚然是足以决定胜负。 萧德喝令叫道:“弩、强弩!射这狗大熊。” 叫着“强弩”,他们是来攻营的,不是野战,所携的其实并没有不利移动、也不宜近距离仰射的强弩,不过一人可用的弩倒是带了十余张。遂十余单人弩对准高丑奴,齐齐射之。 高丑奴弯腰捡起一具被他打死的敌兵的尸体,挡在身前,将这射来的弩矢泰半挡下。未有当下的弩矢从他身体的两边激射而过,或有中随在他身后前冲的解烦兵士者,惨叫声动。 “郎君教咱,‘临阵不过三矢’,何况是弩?跟着俺,冲快些!”高丑奴前冲中,呼令道。 萧德部的兵士抵抗不住,向后撤退。 眼见得距离萧德,只剩有一二十步远近了!高丑奴知萧德即是这部敌兵的主将,精神愈振,大步愈快,觑定萧德,直杀而前!不到二十步远了!萧德也已开始后撤! 高丑奴奋力喝道:“狗贼休走!若有胆色,来与你家老公斗上一斗!” 东营墙上,一阵欢呼爆出。 高丑奴没空抬头去看,两个念头在他脑中一掠而过:“是杀上营头的那三个贼官兵被杀死了?还是见俺如此神勇,季伯常等为俺喝彩?”后个念头冒出来后,他的精神更加抖擞,因见射弩的那十余敌兵停下了射弩,亦在后撤,便丢下了举着的尸体,健步如飞,奔追萧德追得更快了,大呼小叫,不断叫嚷,指挥命令随从的壮士,“快!快!随俺追上,莫使他逃了!” …… 东营墙上。 季伯常等并未看高丑奴,大多在西望封丘县城。 封丘县城的东城门缓缓打开,一彪兵马在从城中出来。 第三十三章 黑獭竟被唐虎败 聂黑獭引步卒两百余,骑兵数十,共计三百精锐出了城门,经羊马墙,过护城河,径往攻贾务本所率之步卒阵。 城头上鼓声大作,为其助威;劲弩连射,为其掩护。 尚未及贾务本的步卒阵,本在步卒阵侧坐地休息的唐虎所率之骑兵,已有约百数驰骋迎来。 此在徐世绩料中。 出城前,徐世绩的命令浮现上来。 “你率部出城后,敌必先遣骑来战。铁马的披挂需要时间,敌所遣者,复必轻骑。你可约束步卒为阵,弓弩射之,而使甲骑往迎斗;至於轻骑,可徘徊步阵之左近,候时机再进。” 聂黑獭便当即遵按徐世绩的命令,立刻令部曲停下前进,竖大盾在外为护,中间的步卒操持弓弩而射之;然后,分出从骑中的甲骑,驰上迎斗,剩下的轻骑暂不前斗,只兜转奔腾在步卒阵左近,等待甲骑取得上风后,再寻找合适的时机发动进攻。 却那驰骋迎来的敌人百骑,一如徐世绩所料,的确全都是轻骑。 原因也正是徐世绩所说的那个,甲骑具装,无论是人披甲、抑或是马披甲,都需要一定的时间,仓促之间,甲骑肯定是难以派出。 ——如此,则却说了,为何唐虎所率的官兵骑兵中的甲骑,不预先把人和马的铠甲披挂好呢?预先披挂的是有的,但铠甲太沉重了,长时间的披挂,别说人了,马也吃不消,故在过了中午后,也就是一个多时辰前,官兵骑兵中的甲骑刚把人、马的铠甲卸掉。 聂黑獭带出来的甲骑不很多,总共七八骑。——轻骑已经比步卒难练,具装甲骑这种重骑兵,又比轻骑难练,整个徐世绩部中,现所有之甲骑也不过五十来骑而已。 七八甲骑,迎冲百十轻骑,表面上敌众我寡,敌我两边的兵力差距悬殊;可甲骑的防护与冲击力,皆绝非轻骑可比。加上能在徐世绩部中为甲骑者,无一不是类似单雄信这样的善骑、善槊之勇士,由是虽七八甲骑疾冲迎斗,这七八甲骑气势如虹,奔行间,极有一往无前之势。 奈何徐世绩有一点没有料对。 出城前,他向聂黑獭面授机宜,在下达完刚才的那道命令后,曾有说:“敌骑在烈日下曝晒了多时,纵是轻骑,也必早已人、马汗出,颇为疲惫。我甲骑一冲,定能将之逐散。” 这一点,他料错了。 官兵中的骑兵,确是太阳下晒了半晌,也确是人、马汗出,称得上“颇为疲惫”,但唐虎是员悍将,他身为今日战中官兵骑兵的主将,却不按套路出牌,居然是亲身率引的这出战之百骑!他此时此刻,身就在这出战的百骑中,并且是奔行在最前边的数骑之一。 跟随在他左右的另外几骑,均是他的亲信,也都是善於骑战的悍勇之士。 尽管都非甲骑,顶多只是人披挂了铠甲,战马并未着甲,但冲骋在百骑之最前,唐虎与这几个勇士却是丝毫不畏那冲过来的七八个徐世绩部的甲骑!相反,他几人斗志盎然。 以相对而冲的徐部甲骑和唐虎等百骑为中心,分向两边、四面拓展看去,可以看到。 西为耸矗的封丘县城,绕城的护城河在阳光下被晒成一条反光的白带。 南为停下前进,结成盾阵射箭的聂黑獭部的两百余步卒。 步卒与护城河间,是那数十兜转奔腾,寻找战机的聂黑獭部的轻骑。 而东北边数里外,是贾务本所亲率之千余官兵步卒所组成的方阵;方阵南边是官兵的骑兵,这时,骑兵中的轻骑多数已经站起,或已上了马;甲骑正在从骑的帮助下,纷纷披甲。 再往更远处看视,便则是东边数里外的李善道营了,那里,现正酣斗鏖战! 李善道营,望楼上。 眺望西面,李善道望见,敌阵、聂黑獭阵、封丘城之间,护城河东岸,广阔的原野上,徐部的那七八甲骑与唐虎亲率的官兵百骑,就像是两支对射的箭矢,卷带起尘土漫扬,相向疾进! 李善道刚从面向东营墙,转到望楼的西侧,他一手紧紧抓着望楼的围栏,身子不由自主地前倾而出,一手遮住阳光,眯着眼睛,竭尽全力地试图将这场敌我的骑战,能够看得更加清楚。 “甲骑若能取胜,出城之我部趁势追击,必可动摇贾务本阵!贾务本阵一动,不仅萧裕部对我营的攻势,势将罢停,贾务本全军也得鸣金收兵了!今日之战,便可休止。”高曦说道。 李善道没回头看他,一边继续观望骑战的进展,一边说道:“沐阳,你觉得甲骑能赢么?” 一只手扶住了李善道抓围栏的胳臂,却是王湛德,——他担心李善道不小心掉下去了,顺口在高曦前,回答说道:“二郎,甲骑的威风咱是都亲眼见过,俺觉得一定能赢。” 李善道未有听到高曦的回答,扭脸看了他下,再次问了一遍:“沐阳,你觉得呢?” 高曦抚须,沉吟稍顷,说道:“若驰骑者是俺,必能击溃官兵轻骑。” 这是个谨慎的回答,毕竟高曦不知道徐世绩部甲骑的战斗力,所以没法给出一个确定的答案。 “撞上了!”王湛德叫道。 李善道急转回头,定睛望去。 数里外,敌我一大一小的两阵中,高大的封丘县城的背景下,徐部的甲骑与唐虎所率的官兵百骑,相向交错,彼此冲撞在了一起!遥闻得马嘶人叫,扬起的尘土遮蔽了视线。 尘土久久不散,非但不散,越扬越多。 偶尔只见官兵的轻骑散出驰外,好像是过了很长时间,一直没有清楚地找到徐部的那七八甲骑之所在。终於,尘土散掉了部分,战团上的视野显露出来。 李善道一眼看见,野地上原先敌我相向撞击的场景,已然变成了数骑散走,数十骑卷土带尘,向南边不很远处的聂黑獭部阵冲击的画面,——在方才的战场上,横七竖八倒了些马、人。 王湛德变色说道:“甲骑败了?” 冲驰向南边聂黑獭部阵的那数十骑,正是官兵的轻骑! 散走的那数骑,是徐部的甲骑。 甲骑确是败了,他们没能击溃唐虎等,反被唐虎等给击溃了。 唐虎驰马在官兵轻骑的最前边,迎着疾风,挥舞手中铁鞭,呼喝连连:“杀!杀!杀!” 紧从在他左右的那几个亲信勇士,比适才少了两人,但斗志却比适才更高了,亦都是挥着铁鞭,随着唐虎呼喊大叫:“杀!杀!杀!” 跟在稍远后边的其余官兵轻骑,以灵活的进战队形,或舞铁鞭、或挺马槊、或挽弓弩,唿哨怪叫着,跟随着唐虎等,向着聂黑獭部阵疾冲。远望之,这数十骑就如是一片黑压压的乌云! 乌云即将压到南边的聂黑獭阵。 李善道瞠目结舌,说道:“甲骑败了?” 这话,他不是有意重复王湛德的话的,而是震惊导致,他不由自主的把这句话也说了一遍。 甲骑既败,唐虎等趁胜进击,虽然聂黑獭的步卒阵边还有数十轻骑,但聂黑獭和他所率出城的这些部曲战士们的下场,也已是可想而知。 只有两个可能了。 要么是全军覆没,尽死当场;要么是拼死撤回,退入城中。 封丘城头,鼓声略顿,然随即,再度如雷响起! 李善道举目城门,待要再看时,东营墙下鼓噪声动,东营墙上惊呼飘来。 被李善道留在望楼东边,关注东营墙上、下战事的王宣德大叫喊道:“二郎!贼!贼!” 李善道顾不上再去看封丘城里徐世绩的应对了,急忙回身,奔到东围栏处,眺目观之。 突到东营墙上的那三个敌兵勇士,借着高丑奴杀出营外的空儿,已被季伯常亲自带人将之杀掉,然东营墙下的战况,却是出现了逆转。 萧裕部的预备队,总算是赶到了东营墙下,给予萧德了及时的援助,此际正两下夹击高丑奴和他的解烦左队。李善道移目向北营墙外,见本在北营墙的萧裕等骑,带着剩下的约数十步卒,也已在往东营墙下疾行。——萧裕所亲率的这些步卒,多是他的亲兵甲士,战斗力定非是寻常官兵步卒可比,加上他还骑的有马,一旦被他再支援赶到,高丑奴及其部结果堪忧! 当此关键之时,李善道沉心静气,心念电转。 王湛德、王宣德等已然是惊骇满面,胆小者想象到了高丑奴败后的场面,——萧裕部肯定会趁机再度攻营,在高丑奴战败、出城的聂黑獭亦败的情形下,营墙上守卒的士气必然大落,只怕这营就将要守不住了,想到此处,乃至双股战栗。 李善道忽然伸手,摸住短髭,仰头大笑。 王湛德惊诧万分,说道:“二郎,笑甚么?” 李善道哈哈笑道:“咱大败萧裕,反守为攻的取胜机会来了!” “取胜的机会?” 李善道转顾高曦,说道:“沐阳,此大败萧裕,反守为攻的取胜之功,便由你来取,何如?” 高曦心领神会,已知李善道之意,慷慨应道:“愿为郎君擒萧裕来献!”说完,向李善道行了个军礼,在王湛德、王宣德等诧异的目光中,转身大步下望楼。 很快,望楼下部曲聚坐待战的空地上,传来了命令声。 王湛德、王宣德等往下望看,见在“解烦右队”的军旗的指引下,一队五十人,皆持短刃,从於高曦身后,行经过秦敬嗣、王须达等各团的部曲,到了北营墙下,随后,高曦亲自揭开了一块木板,露出了一个黑洞洞的洞口。高曦带头跳了下去,这五十人鱼贯跟入。 王宣德恍然大悟,说道:“二郎,你是在令高曦出地道,击北营墙外的贼官兵!” “萧裕的预备队,连带他本身,都去了东营墙,北营墙外的贼官兵现已无后援,正宜击之时!”李善道摸着短髭,笑吟吟地说道,又哈哈笑了两声,指着向东营墙移动的萧裕等,接着睥睨作态,带出不屑之状,乜视笑道,“仗着兵马精良,攻老子营一天不停!老子不发怒,你个狗日的,是不知道谁才是神机妙算,藏了杀手锏在手。”令道,“传令秦敬嗣、王须达,引他两团部曲,一往北营门后集合,一往东营门后集合,只等沐阳得手,便尽杀出!” 第三十四章 萧裕由因沐阳退 李善道竟然在营中预先挖了一条通往营外的地道,便是贾务本、萧裕等沙场宿将,这类的情况到底罕见,他们也没有能够料想得到,遂当高曦引解烦右队的勇士自地道而出,出现於正在仰攻北营墙的萧裕部的那两团兵士的后边时,这两团兵士自上而下,尽皆失措,由而大乱。 高曦等所持,俱横刀等短刃,利於肉搏近战。 於是高曦当先,解烦右队的五十个勇士随之,呐喊着杀入进了仓促转身的那敌兵两团。 这两团敌兵的两个校尉等军官,尽管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可高曦等突入太快,加上这两团敌兵本是正在攀梯、仰攻,能够迅速投入到阻挡阵地的兵士亦实不多,遮挡不过片刻,阻拦的兵士就被高曦等冲散。北营墙上,陈敬儿下视而望,望见高曦等已经杀到了云梯附近! 陈敬儿大喜,抓住机会,喝令部曲:“射云梯上的贼官兵!” 箭矢齐发,包括两边角楼上的弓弩手,都射向正在攀援云梯的敌人官兵。 下有敌人突然杀到,上和两边现则尽是敌人的箭矢,还有守卒的长矛也从上搠下,并及另又有金汁、油脂不断倒下,云梯上的敌兵进退两难,慌乱之下,有的改往下爬,有的身处位置较高,等不及再往下爬的,至从梯上跳下! 北营门打开,秦敬嗣带头,引领他团的部曲从营中杀了出去。 内为蜂拥而出的秦敬嗣团,外为高曦所率之解烦右队,北营墙外的这两团敌兵被包了饺子,两团的校尉等军官起初犹试图结阵抵御,然在高曦等的凶猛冲杀下,阵型何能结成?在一个队副、两个火长先后死在高曦的横刀下,一个校尉也被高曦砍伤后,这两团敌兵乃宣告崩溃。 拥挤在北营墙垛后的守卒眼见此状,欢呼雀跃,举着兵器,大呼喊叫:“解烦!解烦!” “解烦”的欢呼声,传到了西营墙、东营墙,传到了刚刚到东营墙外的萧裕等耳中。 萧裕等尚不知发生了何事。直等派去打望的轻骑驰回,向萧裕禀报罢了,萧裕等才知是北营墙外、护城河内侧的羊马墙下,忽然出现了一个洞口,从内钻出了一队贼兵! 闻讯当时,萧裕犹不敢置信。 他拨马转走,亲至东、北营墙的转角处,探头观视,果如所报,见到北营墙下的本部两团将士,陷入了腹背受敌的险境,大部分的兵士已然崩溃,或跪地投降,或四散逃走。 萧裕瞠目结舌,一时无有话说。 在侧的亲兵中一人惊恐问道:“将军,没想到贼兵居然挖了地道!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北营墙外的部曲已经落败,这场攻营战,尽管东城墙这厢随着预备队的开到,已将占上风,可很明显,已是打不下去了。於今之对策,只有撤退一途。 萧裕当机立断,下令说道:“鸣金!令西、东两面之部曲即刻撤退;令预备队转回北营墙,救援北营墙外的两团!” 亲兵中有一人说道:“将军,何不如先集中兵力,歼灭东营墙外的贼兵,然后再救援北营墙外的两团?” “一则,东营墙外的这股贼兵,甚为勇悍,短时内难以歼灭;二则,北营墙外的我部已溃,焉知营中贼将不会趁机再遣贼兵,出东、西营门,与我来战?而下形势,已不可再战,唯有速撤!”作为主将,越是出现险情的时候,越需要保持冷静,萧裕在这方面可称合格。 他话音未落,东营墙上鼓声阵阵,急转头处,只见东营门缓缓打开,一面旗帜挑了出来。 见那旗上,写着:“左三团”。 却是王须达团已将杀出! 萧裕驰马转回,一道道的军令下达。 在他的指挥下,萧德团和预备队等不再与高丑奴及其所率的解烦右队交战,相继撤出了战团,以萧德等将殿后,赶在王须达团完全从营中出来、列好阵前,撤离了东营墙下的近处。 接着,改换由萧裕亲领亲兵驰马断后。 萧德部险之又险地沿着填壕车,原路折还,撤过了营壕,到了营壕的外侧。萧裕带着亲兵,远则引射,近则槊斗,只做阻击,绝不缠斗,仗着马速,且战且退,也撤到了营壕外。 勒马稍驻,萧裕举目望之,东营墙下一片狼藉,不仅云梯等物留在了那里,还有四五具本部部曲的尸体,和三四个没来得及带上,只能无奈丢下的本部部曲的重伤员,散卧在云梯周围。 一条七尺高的黑大汉,提着双铁锏,追到了营壕内侧,犹豫了稍顷,没有越过营壕继续追赶,立定在了营壕的对面,冲着萧裕,舞着铁锏,跳脚大骂:“狗贼!逃得倒快!下次再斗,可敢不骑马?记得你家老公大名,俺是李二郎门下爱奴高丑奴!明日再敢来犯,必取你狗头!” 涌出营门的王须达团部曲,与高丑奴所率的解烦右队的部曲会合在了一处。 不知是谁带头最先喊的出来,“解烦”的呼声,在东营墙外也响彻起来!王须达团的两百将士、东营墙上季伯常团的近两百将士,三四百人齐声欢快大呼:“解烦!解烦!” 这数百人的大呼,却是压住了高丑奴的喊叫。 萧裕盯了高丑奴一眼,记下了他的相貌和名字,现下非是置气的时候,北营墙外的那两团部曲还等着他去救援,便一声令下,引率部曲,急赶往北营墙外去。 赶到北营墙外的壕沟外时,正碰上被击溃的那两团部曲争先恐后地逃过填壕车,有赶不及过填壕车的,跳到了营壕中,会水的往这边拼命游来,不会水的落到壕底,被壕底的木枪刺伤,挣扎惨叫,鲜血浮上水面。眼见此景,萧裕赶紧令弓弩手临壕而射,掩护这两团部曲过壕。 到傍晚时分,攻北营墙、西营墙的萧裕部将士,总算是撤到了安全的地带。 检点损失,云梯等大型的攻城器械不说,单只部曲伤亡,总计将近百十。 “傍晚前,攻入营中”的豪言尚且在耳,夕阳如血,而一场败仗后的惨状却在眼前! 萧裕环顾面前垂头丧气的各团校尉等军官,强颜做笑,说道:“无非一场小败,不值一提。”振作了下精神,顾望李善道营,说道,“贼营今日本可攻陷,所以我部未克者,系因贼营设有藏兵洞、挖有地道,此出乎了我等不意之故也。然今贼之藏兵洞、地道俱已为我等所知,明日再攻营时,贼就再无这两招可用。且待明日,各团猛攻,明日一日,贼营定然可下!” 他的这番分析,十分在理。 回思今日为何转胜为败,确乎是因藏兵洞、地道这两个原因。现今李善道营的这两个“杀手锏”都已暴露,那么正如萧裕所说,明日再攻营的话,取胜的把握就将会很大了。 萧德等低落的士气,因而得以稍振。 诸将齐声应道:“明日定克贼营,一雪今日之耻!” …… 封丘城,东城楼。 徐世绩亲手给聂黑獭擦去满身、满脸的血污,抚慰他了好几句,然后眺向李善道营,说道:“黑獭,你适才出战,虽未破敌,然亦有功。非你出战,二郎亦难趁势反击。萧裕部大败收兵,今日敌兵,当是已不会再攻。”令罗孝德等,“休养部曲,好生犒赏,以待明日再战!” 贾务本亲领的步卒阵,也传来了鸣金收兵的动静。 徐世绩起身来,负手在城楼栏杆处,观望远近,镇定的神色之下,他心中想道:“二郎营的藏兵洞、地道两法,今日一天之内,就已用尽。明日再守,他还能守得住么?倘使守不住时,贼骑将唐虎委实骁悍,俺便再遣兵出城,为他呼应,只怕也是将无效用。……而今何以为好?” 张须陀的主力还没有到,只贾务本一部三千余兵,封丘城已是岌岌可危。 不愧是所向披靡的张须陀部! …… 封丘西,二百多里外。 荥阳县南。 原野上军营座座,相接连绵,数里之长。 这里,正是翟让、李密所率的瓦岗主力的屯集之处。 连日来,在打下了金堤关后,翟让分兵往攻荥阳郡的诸县,凡至之地,不管是县城、抑或是顽抗的地方豪强的坞堡,无不下之。何止是粮秣、财货收集了个如山之堆,部曲兵马也得到了急速的扩充,从下山时的万余步骑,短短的旬日至今,已然扩充到了数万之众! 此处所驻之兵马,约近两万人,此外还有万余人,现分布在荥阳县周边的各县掠夺民、财。 夕阳西下,染红了四野。 中军,翟让的议事大帐里,十余人正聚坐议事。 主座上的翟让仍是一身红袍,然相比红袍的鲜艳,他的神情显得有些犹疑不定。 座上一人,正在站立发言。 这人说道:“徐大郎报称贾务本部已至封丘;今天下午时,又接白马军报,张须陀率其部主力,已入东郡。张须陀知兵善战,其将罗士信、秦琼等皆虎贲之士,强如知世郎、卢明月,拥十余万之众,亦非其敌!我部今虽得扩张,新卒不堪用,能战者还是只有咱们的老部曲。咱们的老部曲才只万余,恐非张须陀之敌!俺之愚见,当下上策,宜即收兵,还回瓦岗!” 说话之人,是邴元真。 邴元真此话,正说到翟让的心里,他连连点头,正待开口,坐下又一人站起身来。 这人抚须笑道:“张须陀虽有知兵之名,以俺观之,却非名将,待擒之徒耳。” 第三十五章 蒲山公话动翟让 说话之人,乃是李密。 邴元真讶然道:“观张须陀过往历战,无有不胜,蒲山公缘何竟以为其非名将,而待擒之徒?” 却这瓦岗军,如前所述,这几年中与张须陀部的交战也有不少,虽然都不是大仗,多是如单雄信的部曲上次在东平郡所吃之亏、以及徐世绩和单雄信上次阻击罗士信那样的小、中规模的战斗,但总的计算下来,近几年以来,瓦岗义军与张须陀部之间亦少说有过三二十次的交手,却这么多次、大大小小的交手,瓦岗是没一次占到便宜,每一回都是被张须陀部所败! 这也就导致了瓦岗的这干大头领们,无论嘴上说不说,或者哪怕是逞强、说狠话,其实心里头,绝大部分对张须陀却俱是带有惧意。 也莫说邴元真了,即使是翟让,也是如此! 因翟让也颇奇怪,李密怎么居然敢说张须陀“非为名将”,是“待擒之徒”?看着李密,亦等他解释。 李密笑道:“张须陀有骁勇不假,然其人无有谋略,有勇无谋,何以得称‘名将’?大业七年以今,其虽先后击败王薄、裴长才、郭方预、卢明月等诸部义军,但他所依仗的,无非是‘勇’与‘狠’二字。几无谋略可言。以俺之见,只需少施智谋,便可将之击败矣。” 翟让说道:“蒲山公,你也说了,大业七年以今,五年之间,强盛如知世郎、卢明月等,悉非张老狗之敌,尽被他击溃,乃至军覆身死。想这知世郎、卢明月等,最强时各拥众号称十余万,却如元真所说,犹非张须陀的对手,我瓦岗今才老喽啰万余,怎反能将张老狗击败?” 后世有个词,叫“温水煮青蛙”。 李密从席边转出,来到堂中,手抚胡须,挺身昂立,含笑目视对面主位上穿着大红袍子的翟让,——这翟让,现就是一只为实现他的雄心大志,而已被他丢到温水中却尚不自知的青蛙! 当日以“刘、项”为例,激励翟让“席卷二京,诛暴灭虐,则隋氏之不足亡也”,换言之,也就是撺掇翟让“正式举起反隋的大旗造反”未能成功后,他经与王伯当、房彦藻等的暗中计议,乃定下了“小利诱之,由表及里,一步步推动翟让,使其不得不举旗造反”的计策。 这计策便即是:改换说辞,不再鼓动翟让造反,而先以防张须陀来攻为由,以荥阳郡的财货、粮秣为诱,说动翟让全军下山,往掠荥阳;继等张须陀果然来后,再促使翟让迎战张须陀。 张须陀是隋室在河南道诸郡的擎天白玉柱,这么些年来,他无往不胜,威名赫赫,那么只要能将张须陀击败,则这翟让,便是本不敢造反的,到了这一步,也肯定敢造反了!此是其一。 至於若是结果没能打败张须陀,反使翟让和他的瓦岗军步了王薄、卢明月等的后尘,也成了张须陀功劳簿上的一笔,该怎么办?则不在李密、房彦藻等的考虑中矣。他们众人本是隋室的通缉重犯,早无前路可有,真要是最终没能打败张须陀,他们接着亡命就是,此是其二。 於今,他的这个计策的前半部分已经实现;并张须陀现也已经率其主力南下,又是他此计的后半部分也已经得以实现了一半,那么在这个“温水”渐已将“煮沸”的关头,他当然是无论如何,也要一定说服翟让,使翟让接受他“促使翟让迎战张须陀”的这个最终目的! 遂把早与房彦藻、王伯当等商量好的说辞,李密不慌不忙地与翟让道出。 迎着翟让的目光,他雍容地抚须笑道:“明公,王薄、卢明月诸辈,皆无谋之徒,既已无谋,比之狠、勇,此诸辈又皆不如张须陀,如此,此诸辈拥众虽多,声势虽盛,而相继为张须陀所败,自亦就不足为奇矣。密,谨敢为明公分析下张须陀何所以得胜王薄、卢明月诸辈之法。” 翟让说道:“蒲山公请说,俺洗耳恭听。” 李密竖起了两根指头,说道:“纵观张须陀历年来之历战,他的战法不外乎二者,一为急袭,此是‘狠’也;一为诱敌,前后夹击,此是‘勇’也。如张须陀败王薄、郭方预、秦君弘等,选用之法,便是前者;如张须陀败孙宣雅、裴长才、卢明月等,所用之法便是后者。” 翟让说道:“敢请蒲山公细说之。” 李密说道:“大业七年,王薄首义,义旗一举,从者如云,数月而已,已聚众数万,转战齐、鲁,屡败官兵,当时之声势,诚可谓一时之无两!齐、鲁官兵,无不惧之如虎。张须陀独领兵追踪,时王薄屯兵泰山,因其屡战屡胜,骄未设防,张须陀乃择精锐,出其不意而急击之,由是一战克胜,薄众大溃,斩首数千级。王薄收合亡散,得万余人,将北度河,张须陀追之不舍,复又大败之,又斩首五千余级。王薄之势,因是大衰。此张须陀‘急袭’策之初用也。” 翟让点了点头,说道:“这件事,俺有听闻。” 那个时候,翟让刚上瓦岗,单雄信、徐世绩等都还没来投他,他手下只才有喽啰百十。 李密说道:“张须陀‘急袭’此策之再用,则便是在他击败郭方预、秦君弘等时。大业九年,郭方预起事於北海郡,聚众三万,自号卢公,席卷全郡,攻城略地,所向皆克,后与秦君弘等合攻北海县,兵锋甚锐。张须陀与诸将言道,‘贼自恃强,谓我不能救,我今速去,破之必矣’,於是简精兵,倍道而进,郭方预、秦君弘等果无备,张须陀因获大胜,斩数万级!” 翟让说道:“此事,俺也有闻。当时消息传到瓦岗,那个时候,传闻不是斩首数万级,是十万级,……俺记得,雄信,你那时已在山上,咱们都是好生吃惊啊。” “吃惊”两字,说得轻了,一战斩首数万级,这是何等的杀神?翟让等当时尽皆震骇。 李密笑道:“郭方预、秦君弘诸部虽众,又哪里有十万个人头,给张须陀去斩?别说十万,就这‘数万级’,料之其内也一定不全是郭、秦等部之战死义军,必亦有百姓之头也。”顿了下,接着说道,“张须陀通过‘急袭’战法,所取得的最大战果,就是这两战。” 他顾盼帐中诸人了一圈,仍落目翟让身上,先就张须陀“急袭”的这个战法,做一个总结,说道,“明公,现在回头去看,如果张须陀急袭王薄、郭方预等时,王薄、郭方预等先已有戒备,那么只靠张须陀择选出来的那些精卒,他还能一击取胜么?在下愚见,必是不能的了! “而现张须陀主力未至,我军已然获悉,这也就是说,张须陀‘急袭’之此策,他已是断难用在我军的身上。又亦即是说,张须陀惯用之‘急袭’、‘抄后’之此两策,已断其一臂。” 翟让沉吟片刻,说道:“此话有理。蒲山公,可是张须陀还有‘诱敌’、‘夹击’此策?” 李密说道:“张须陀‘诱敌’、‘夹击’之此策,曾用在再败王薄、败裴长才、败卢明月等时。通过此策,他取得的最大战果,是击败卢明月这一战。时在大业十年深冬,当时卢明月部曲十余万,屯驻祝阿,张须陀兵只万余,难以克胜,粮尽将退,却张须陀趁机使出了‘诱敌’之策。乃他率部佯退,秦琼、罗士信引劲卒千人先伏草莽,候卢明月主力出营,追击张须陀之际,秦、罗突入其营,拔其旗帜,纵火焚三十余屯,卢明月部曲大乱,张须陀趁势还攻,两下夹击,卢明月部由是大溃,十余万众死伤不计其数,卢明月仅以数百骑得脱。” 翟让摸着胡须,说道:“卢明月此仗败时,徐大郎也已在了寨中。俺尚记得,雄信,徐大郎当时是不是评价秦叔宝、罗士信两人,真堪称今世之关、张?” 单雄信应道:“是啊,张老狗虽老贼,大郎与俺一样喜好英雄,当时却颇赞秦叔宝、罗士信。” 李密说道:“较以‘急袭’,‘诱敌’、‘夹击’此策,倒算稍有谋略。然此策要想得用,须有一个前提条件,那便是非得敌有‘贪功’之心不可。明公,请你设想一下,当张须陀兵退之时,若卢明月无有‘贪功’之心,未有纵兵追击,又或者即便是追击了,但小心从事,那么张须陀之此‘诱敌’、‘夹击’此策,还能得成么?却断必是难得成矣!明公,你说是也不是?” 翟让想了下,说道:“不错,公此话甚是,若卢明月无贪功之心,张老狗诱敌策断无用处。” “既如此,那等咱迎战张须陀时,咱便小心谨慎,不存贪功之心,那在下敢再问明公,是不是张须陀‘诱敌’之此策,就将与‘急袭’相同,亦无用於明公矣?” 翟让说道:“若不存贪功之心,他之此策,的确是将没用於俺!” 李密抚须笑道:“如此,张须陀善用之两策,就将都无用於明公。密斗胆,敢再问明公,张须陀兵马纵至,我军有何惧之有?” 座中一人说道:“纵然张老狗惯用之两策,全都无用於咱,可张老狗的部曲军械精良、战力强悍,非是我军可比,则即便是两军对阵,恐怕我军也不是他的对手吧?” 这个说话的人是黄君汉。 李密笑道:“两军对阵,或许我军不是张须陀的对手,可若不是两军对阵呢?” 黄君汉问道:“蒲山公此话何意?” “张须陀惯用之两策,已皆无用於我军,但这并不代表,咱们不能用计谋啊!” 黄君汉怔了下,说道:“莫不是蒲山公已有谋策?” 李密回视翟让,说道:“明公,在下愚见,明公何不以其惯用之计,而反施诸於彼身?” 翟让问道:“怎生以其惯用之计,反施诸於彼身?” 李密说道:“如在下适才所言,张须陀用兵,‘狠’、‘勇’二字罢了,加上近年来,他屡战屡胜,复势必骄狂,则其部到后,他必定会轻视我军,急与我军决战以取胜,这样,那就我军摆开阵势,诱他来攻,而先伏一军於后,俟张须陀麾兵进战,然后伏兵骤起,两下夹击,……明公,至其时也,何愁张须陀不能一战获擒?张须陀既已获擒,明公之威名,天下震矣!” 翟让听得心驰神动,举手想拍案几,然却未有拍下,他缓缓把手收回,色复转迟疑。 座中又一人,乃是王儒信,把翟让现正想到的一件事,冷笑着道了出来,说道:“蒲山公此谋,听来不错,但问题是,俺敢问一下蒲山公了,这伏兵,遣何人率领为宜?” 伏兵,首先是偏师,人数不能太多;其次,在埋伏的过程中,不排除会有被张须陀部发现的可能;再次,就算是埋伏的时候没有被张须陀部发现,可张须陀部都是百战之精锐,则以此偏师,单独从后,向张须陀部发起进攻,亦将是很危险的一件任务。 那么,这个偏师,由谁率领? 确然就是个问题了。 李密早就料到了,翟让、王儒信等肯定都不会愿意接下“率领伏兵”的这个任务。 尽管说纵是打不赢张须陀部,对李密等来说,也不会对他们造成更多的损失,——他们已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损失了,他们仍还可以继续亡命江湖,可说到底,这么多的山头都不肯接纳李密,唯一接纳他的是翟让、是瓦岗,瓦岗这支力量,现亦可以说是李密唯一可以借用之,以作他翻身之用的力量,故而,就迎战张须陀这一战,李密也还是非常想要打赢的! 本身已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损失了,又迫切地想要打赢这一仗,怎么做才好? 李密轩立於帐中诸人间,行礼向翟让,慷慨地说道:“密不才,敢愿领此埋伏之任!” 翟让顾视贾雄、翟宽、单雄信、王儒信、邴元真、黄君汉、翟摩侯、翟元顺等人,说道:“军师、兄等何意?” 不够时间用蓍草卜卦,贾雄取出铜钱数枚,洒在案上,俯观片刻,抬头说道:“恭喜明公,卦象大吉!” 单雄信是个好名矜高的人,又自恃骁勇,早被李密“何愁张须陀不能一战获擒”的话语鼓动地热血沸腾,他帮翟让拍下了翟让刚才没拍下的案,用力拍了一下案几,说道:“张老狗也是一个头、两只手,翟公,怕他个鸟!俺以为,蒲山公所言极是!便干他一仗!” 黄君汉说道:“翟公,张须陀部已入东郡,咱们便是现就撤退,只怕也难能及时地撤回到大伾山;又则,闻朝廷新授张须陀了‘荥阳通守’之任,是从今以后,张须陀将常驻荥阳,那若是咱不能把他击败,往后这荥阳郡,这通济渠两岸,咱们恐是不能再来讨进奉了。两下相合,俺之愚见,翟公,蒲山公的分析很有道理,谋策亦很好,不如就试上一试,打上一打?” 黄君汉是个老成人,又救过翟让,翟让与他的关系不一般,他的话,还是分量很重的,且他的考虑也很在理。翟让遂不再迟疑,他环顾诸人,说道:“入他娘娘的!便干上一仗!” 王儒信等有仍存疑者,翟让摆了摆手,阻住了他们说话。 端起案上的酒碗,喝了一大口,翟让看向李密,问道:“蒲山公,这仗怎么打?你说!” “徐大郎现在封丘,俺之愚见,可先观张部至封丘后的动静再做决定。其若与贾务本部共攻封丘,我军便佯往攻之,诱其来追,既解徐大郎之被围,‘诱敌设伏’之此策亦可借此而用。” 翟让问道:“他若不攻封丘呢?” “他若不攻封丘,而径来寻我军主力决战亦无妨,俺已为明公选下了合适的战场一处!” 第三十六章 李善道暗示高奴 守营已是第三日。 李善道自己都不知道,这两天,他是怎么撑过来的。 昨天,也就是守营的第二日时,开战未久,萧裕部的兵士就再次攻上了东营墙,多亏了高丑奴、高曦再次从藏兵洞突出,这才把萧裕部的这波攻势再度打退,——但萧裕部已对藏兵洞、地道有了戒备,高丑奴、高曦两人所率之解烦两队的勇士,因也在这次战斗中伤亡不少。 下午,萧裕部第三次攻上了东营墙,这一次,并且西营墙也有萧裕部的兵士几乎是同时攻上。 李善道调上了王须达团支援西营墙,自则亲至东营墙临敌指挥,鏖战半晌,乃才勉强又打退了萧裕部的这波攻势。於这次更加激烈的战斗中,部曲的伤亡更大,焦彦郎为之负伤。 今天,萧裕改换了攻营的办法,不再只以“攀附”为主要进攻的手段,把撞车运到了营下。 一边继续“攀附”,一边用撞车撞击营门,却是换了一手“双管齐下”。 足足三辆撞车,一辆撞击西营墙的营门,两辆轮流撞击东营墙的营门,快中午的时候,东营墙的营门被撞塌陷了。萧德身先士卒,率引敢死士,试图从塌陷的营门中冲入东营,要非又是高丑奴、高曦和他俩所率的解烦两队的勇士拼死阻拦,李善道营现在肯定是已经陷落了。 又再一次地打退了萧裕部的进攻,用假墙堵住了缺口后,未做太多的休息,接着就又投入到了下午的防守战中。 贾务本从他所亲率的步卒中,调出了三百人,补充给了萧裕。萧裕部下午的攻势,因此在接连两天半的猛攻之后,非但没有颓势,反而越发猛烈。最凶险时,就连李善道都亲自上了阵。 有那么一会儿,面对摇摇欲坠、即将要再次被撞地塌陷的营门假墙,以及源源不断,攀着云梯,攻上营头的敌兵,而自己因为力战太久,气力已有不支,李善道甚至都绝望了,以为他的营就将要被萧裕部攻陷了!却也许是因为他虽绝望,但未放弃,依然苦战的场景,感染到了在封丘城楼观战的徐世绩;又也许是因为最终虑到如果李善道失陷,封丘孤城势必难守,昨天一天没有再出兵帮助李善道营的徐世绩,终於在此最关键的时刻,再次派兵出了城。 并且,这一次的派兵出城,是徐世绩亲自率领。 贾务本那厢少了三百部曲,徐世绩这厢,一则,比前日多出了兵马,二则,此回又是徐世绩亲率,士气较高,遂乃竟是迫使贾务本不得不令萧裕分兵助战。 李善道由是,再又一次的,险之又险地守住了他的营。 这天晚上,李善道和昨晚一样,先是亲自循抚伤员,给负伤的兵士裹创;接着,凡在今日战中立下功劳的将士,他当场、当众将该给的赏赐加倍颁下;又接着,指派高曦负责领着民夫加固营墙、修缮今天差点又被撞塌的营门假墙等处。 随之,他令将营中剩下的牛、羊尽数杀死,大犒各团部曲。 最后,他召来秦敬嗣、王须达、陈敬儿、季伯常等各团校尉,并及各团还没负伤、犹能战斗的队正以上的军吏,拄着刀,火把光下,神情凛然而又恳切地与他们说道:“守营三日,伤亡颇重,明日贼官兵再攻,恐营将就要陷。我知兄等俱已力疲,明日此战,我为营主,当与营共存亡,兄等则可不必。营若果陷,兄等可不必顾我,自管逃生。我兄现在寨中,兄等逃出后,我无它所求,唯乞兄等为我回趟寨中,面禀我兄:善道尽忠义而死,望他无须伤心。” 这话说罢,王须达、陈敬儿等无不下拜,不管是不是心甘情愿,诸人齐声说道:“二郎忠义,我辈难道就是不忠不义之徒?明日无论营陷与否,我等愿从二郎死战!” 三日血战,已然衰落的士气,由此得以稍微的振作。 士气尽管得到了稍微的振作,回想这两天,仍是这句话,李善道真自己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撑过来的,明天的守营,说实话,李善道还真是半点把握也已无了! 待王须达等各回去他们的值守岗位,李善道踱步帐中,忖思再三,唤了高丑奴进帐。 高丑奴却一进帐,不等李善道开口,先自埋怨道出:“郎君,你虽是营主,守了三天,也差不多了。明天如果真的营陷,小奴记得,郎君曾经说过,‘好汉不吃眼前亏’,又听郎君说过,‘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则又何苦定要与营共存亡?小奴愚见,该弃营时,就当弃营!” 李善道沉下脸皮,说道:“你这丑奴,休得胡言!三日苦战,士气早衰,我不如此说,咱们这座营,明日还如何守?丑奴,我唤你进来,为的就正是此事。”往帐门口看了眼,招手示意高丑奴近前,放低了声音,说道,“明日营若当真守不住时,你可知,咱们须往何处突围?” 高丑奴呆了一呆,咧嘴笑道:“原来郎君刚才所说,是在糊弄王三郎他们!” “糊弄”两字,委实刺耳,李善道弹了下他脑门,说道:“你这丑奴,说是伶俐,时不时的又成痴汉!你只闻我说过‘好汉不吃眼前亏’,又岂不闻,有道是,‘事急从权’?我刚才所言,从权而已。丑奴啊,身为主将,很多时候,为励士气,说话办事,就不得不言不由衷。” “是,是,只要是郎君说的,都对!”却这“主将”一词,让高丑奴想到了徐世绩,虽是徐世绩平时待高丑奴也不错,值此生死之际,高丑奴却不由地对徐世绩甚有怨言,忍不住地牢骚说道,“郎君,让你来守营时,徐大郎说得好好的,贼官兵攻咱营的时候,他会遣兵出救。贼官兵攻咱三天了,他竟只前天、今天出兵了两次!郎君,小奴刚说郎君‘糊弄’,确是说错了,可徐大郎,他却真的是在糊弄郎君!” 徐世绩是个什么人,李善道清清楚楚,当他主动愿来守营时,他其实就想到了徐世绩必然不会为了他,冒太大的风险,要怪,只能怪他自己,怪他没有能够料到,贾务本、萧裕部的攻势居然会这般的凶猛。他原想着,靠着营垒、靠着充足的预备,怎么说也能把营守些时日的。 因而,相比高丑奴的牢骚,李善道对徐世绩倒是没甚牢骚。 他说道:“守营,是我自请来守的,守不住,只能怪我没本事。徐大郎尚有封丘县城要守,他不肯全力相助於咱,理所当然之事。丑奴,这些不必说了。” “是,郎君。敢问郎君,突围时,往那边突围?” 李善道说道:“东、北、西三面,皆不可突围。东为萧裕部之精锐,北、西邻贾务本之主力。唯独南面,可为突围之方向。南面没有贼官兵围守。咱从南面突出之后,直奔济水,然后可渡过济水,南下荥阳,寻投翟公所率之我瓦岗主力。” 高丑奴心领神会,应道:“小奴晓得了。郎君放心,明天营若失陷,小奴誓死,定能护得郎君脱险!”问道,“郎君,这件事,要不要与秦三郎、高君等说一说?” “明天营若果陷,突围之际,再与他们说。” 吩咐完了,打发高丑奴出了帐,帐中烛火,随风飘曳,明灭於李善道的脸上,将他的影子在帐璧上拉出一道长长的黑影。转到案后坐下,李善道抽出佩刀,弹了两弹,喟叹出声。 诚然是战乱年间,最显人性,也最改变和塑造人性。 就像不知道这两天是怎么熬过来的一样,适才与王须达、陈敬儿等说的那番话,李善道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能够就那么面不改色地说出来的! 这一声喟叹,他叹的是夜色,是乱世,也是他自己。 一夜没睡,接连循抚了数次伤营、数次营墙和加固、修缮营墙的工地,直到天快亮时,李善道才眯了会儿。 眯没多久,他就被高丑奴推着叫醒了。 “郎君!贼官兵离营,往东去了!”高丑奴又惊又喜地嚷嚷说道。 李善道一骨碌爬起,随便披上衣服,顺手提起横刀,大步出帐,急赶上到了望楼。 站在望楼上,举目向东北边眺望。 东北方向,贾务本部的军营外,一队队的贾务本部的官兵正在集合;已有部分骑兵集合完毕,先离开了营地,顺着官道往东而去。 秦敬嗣、王须达、高曦等闻讯,也都赶来了望楼。 众人望着贾务本部的动静,皆与高丑奴一般,尽是惊喜,猜测芸芸。 秦敬嗣疑心说道:“会不会是贾务本这老狗在用计,骗咱他要撤兵?” 王须达说道:“咱营眼看就要守不住了,他应是没有必要再来用计骗咱。” 秦敬嗣说道:“那他为何这时撤兵?” 李善道问高曦,说道:“沐阳,你以为呢?” 高曦也莫名其妙,搞不懂贾务本为何会在即将攻陷李善道营的这个关头撤兵。 李善道沉吟稍顷,说道:“‘事出非常必有妖’。他妈的,无缘无故的,突然东去,其中必有玄虚。且不要理会他,只在营中守住,等观望观望,之后再说!” 约眺望了半个时辰,贾务本部的兵马集合完毕,果真是离开了营地,全军向东开去。 又等了会儿,封丘城里,驰出了数骑,从李善道营的营前驰过,也向东而去。不必说,这自是徐世绩也注意到了贾务本部的异常动态,故遣了斥候追去打探。 快傍晚时,此数骑才转将回来,还入城中。 又不多时,召李善道进城的军令,下到了李善道营。 问清楚了贾务本部确是已往东去,非是使诈用计,李善道乃出营,前去城里。 进到城里,到了县寺门外,李善道一眼看见,徐世绩、罗孝德、聂黑獭、刘胡儿等,俱在县寺门口等他。李善道慌忙下马,向徐世绩行军礼说道:“怎敢劳大郎屈尊相候!” “二郎,三日守营,苦了你了。”徐世绩握住他的手,说道。 李善道说道:“营能得守,实多赖大郎两次出助之力!” “贾务本部已往东去,二郎,你可调你部曲进城来,作些休整了。俺已传令下去,捶牛宰羊,美酒不限,为你部将士犒劳!” 李善道说道:“大郎,贾务本部真是东去了?说实话,他若是今日再攻我营,我这营,我还真不一定能再守住,却缘何此际,他率部东去?” “斥候打探得明白,他之此东去,是去与张须陀部会合。” 李善道吃了一惊,说道:“张须陀所率之贼官兵主力,已到封丘?” “正在封丘县东的济水渡口,渡济南下。” 第三十七章 千军万马渡济过 济水北岸。 暮色笼罩远近,官道被掩映在郁郁的道边树下,两边一望无际的田中,金黄的麦浪起伏。 岸边的土潮湿得发黑,一脚踩下去,凹陷一个坑,芦苇丛生。 便在芦苇、近处的麦田中,这时马嘶不断,旌旗如林,人头攒涌,不知多少的戎装将士,分成了几个队伍,络绎地往前行着,到渡口边,分别乘上拨给他们各队的渡船,往对岸划去。 将士们的戎装以黄色为主,或与近处麦田的金黄麦浪混杂,或与白花花的芦苇成鲜明的对比。 凉风从济水上吹来,拂过芦苇荡,吹到不远处的官道上。 整个渡水部队的后边,约两里多处,道边树的树荫下,众多将校围簇着一人,在议论军事。 这人中人身高,身材壮实,穿着紫色的袍服,腰围革带,只从他壮实的身材、若似洪钟的声量看,应是个三十来岁,正在盛年的汉子,但当目光落在他的脸上,却能发现,尽管红光满面,他颔下的胡须已然花白,发髻被幞头掩着,看不到,而鬓角也已有白发,分明已不年轻。 此人正即是新从齐郡通守转任荥阳通守,仍领着领河南道十二郡黜陟讨捕大使军职的张须陀。 他的年岁的确是已经不小了,他是北周保定四年生人,今年他五十二岁。 在他出生的那一年,天下尚是三足鼎立,西为北周,东为北齐,南为南朝陈,但於今,隋室已建三十五年,今之圣上杨广在位,也已十有四年。 杨广即位以今,前几年,尽管因其征高句丽、建东都、开运河等军政诸措,海内已然骚动,好歹未有生乱,自大业七年,王薄造反到现在,却五年之间,天下诸郡,反者如市!这五年中,原为齐郡丞、继迁齐郡通守的张须陀,在河南道诸郡南征北战,可谓是无岁不战、无月不战。河南道诸郡,真是赖有他在,到今为止,反者虽源源不断,而隋室的政权才犹能苟存。 唯张须陀其家,虽自称后汉司空张温之后,实非系名族,不是出身於关陇的头等门阀,故大业七年以来的五年中,他即便战功赫赫,也被杨广授给了“领河南道十二郡黜陟讨捕大使”的行军要职,他的实授官上,却一直没能得到高迁,最近任给他的新职,亦不过仍是“通守”。 “通守”,是杨广新设的官职,位在郡太守之下、郡丞之上,主要负责军事方面的事务。 张须陀其家不是将门,他的父亲仕於北周,曾两任县令之职,他的祖父历仕北魏、北周,尝任北魏之中书舍人,北周之陕州刺史、三崤镇守大使等职,但张须陀生性刚烈,天生勇略,却是他自在文帝开皇年间出仕本朝至今,多数的时候都在和军事打交道,先后在名将史万岁、杨素等的帐下听令进战,到如今,经过击败王薄等战,他威名远震,早已也被论者号为名将。 望着夕阳下,数里外河边渡口,整整齐齐,排以数列长队,次第渡水的本军主力帐下的万余将士,张须陀抚摸着胡须,缓缓地回答贾务本刚才提出的问题,说道:“俺万余劲卒,养精蓄锐,今奉旨南下讨贼,自宜当鼓勇急进,与贼主力决战,一战克胜,荥阳定矣;而反若延宕於小城之下,空耗士气,虚度时日,错过了战机不提,再做进战,亦将难再有破竹之势。是故,俺见将军既连日不克封丘,便令你即刻撤围,来与俺合,咱们共渡济水,南入荥阳!” 却贾务本是刚率领本部,到达这里不久,适才他所提之问,便是问张须陀为何令他撤围。 张须陀话中,并无责备之意,贾务本听到“连日不克封丘”,却自有羞愧浮上。 一个徐世绩、一个李善道,都远不是大贼,比与王薄、卢明月这样的巨贼,那简直是差得太远了,不可同日而语,天壤之别,而却他率三千余众,攻战三日,别说封丘县城了,居然连城外的一座贼营都没有能打下来,——在猛将云集、尽皆精兵的张须陀军中,这简直是耻辱! 秦琼、罗士信,还有新投张须陀的程知节等,此际都在张须陀的左右。 贾务本从适才领着贾润甫、萧裕、唐虎等来拜见张须陀时起,就没好意思多与秦琼等视线接触,总似觉得秦琼等就是嘴上不言,心里说不得,也在笑话他,连攻三日,打不下一个封丘! 他惭愧地说道:“明公,是末将无能!” 贾润甫不愿见其父受窘,为贾务本开脱似地解释说道:“末将敢禀明公,三日未下封丘,故是我部之过,但这徐世绩,还有城外贼营的贼守将,名李善道者,此两人却亦绝非庸贼!尤其这个李善道,颇能得其士心,部中颇有猛士,萧郎将亲临前线,麾其部曲,猛攻三日,数上营头,并摧毁了贼营的东营门,然却居然被这个李善道几次三番的都把他的攻势打退了。” 边上站着的罗士信听到“李善道”的名字,插话说道:“可是卫南李善道么?” 李善道是封丘城外营的守将,“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贾务本等在攻营前,当然对他有所打听,贾润甫答道:“不错,正即那个曾在韦城的瓦岗贼寨外,与将军交战的卫南贼李善道。” 罗士信嘿然片刻,说道:“原来又是他。”与张须陀说道,“明公,这厮确有智勇,他部中有个黑大汉,俺已向明公禀报过的,使个双铁锏,着实悍勇。” 高丑奴已把铁锏换了铁鞭,萧裕有心想要纠正罗士信,但这点小事,又不值一提,便没开口。 从二十岁从军,跟随史万岁征讨在昆州(昆明)作乱的西爨到於今,张须陀的军旅生涯已三十余年,三十多年的军旅生涯,什么样的猛士他没见过?什么样的勇将他没见过?就别的都不说,只说史万岁,若论勇武,放眼近代,有几人能够超过?史万岁这等前代之名将也可不提,又只眼皮子前头的秦琼、罗士信、程知节等这些将领,又谁个不是万人敌? 一个李善道、一个“黑大汉”,算的甚么?根本不在张须陀的眼中。 他喜爱罗士信,抚须笑道:“阿奴,难不成这黑大汉,还能比你更加武勇?” 罗士信昂然说道:“来日阵上相逢,敢请为明公擒此贼献!”又笑道,“只是明公今暂舍封丘不打,急袭李密诸逆、翟让等贼,而料如明公所言,李密、翟让等现必饱腹倦怠,我军到时,合以郇王、费青奴各部,一鼓必即可破之,则徐世绩、李善道闻讯,定然远遁,这黑大汉,只恐怕是不好在阵上,被末将遇见了。” 张须陀抚须而笑。 贾务本看了下罗士信,迟疑了下,问张须陀说道:“明公,‘李密、翟让等现必饱腹倦怠’,此何意也?” 张须陀说道:“是了,俺与士信、叔宝等说此话时,将军尚在封丘。士信,你可把俺的话,与贾将军说上一说。” 罗士信应了声诺,便与贾务本说道:“明公为我等分析贼情,言道:郇王避战,李密、翟让自入荥阳,先陷金堤,复掠诸县,如虎狼之食人,恶雕之攫兔,到今旬月,早已饱腹。是人也,饱腹则疲;军亦然。料李密、翟让诸贼之各部,现必已悉是腹饱而怠,复自恃封丘有徐世绩坐守,我军或会先克封丘而后入荥阳,当下势必无备。我若急袭而进,一击定能克胜!” 贾务本这才明白,为何张须陀方才说“今奉旨南下讨贼,自宜当鼓勇急进,与贼主力决战”,并很有把握地又说“一战克胜,荥阳定矣”的背后原因! 细细想了一回,不得不承认,张须陀的分析十分有道理。 贾务本心服口服,膺服说道:“将军智略,细致入微!末将钦佩。” 张须陀举目望了望天色,暮色已深,他下令说道:“汝等各还本部,催令汝等各部渡水,务必赶在入夜前,全军渡过济水。” 诸将接令。 张须陀命令秦琼:“等全军渡过济水,不见徐世绩遣贼来追,叔宝,你便可引你部亦渡水矣。” 为防徐世绩不知高低,竟遣兵来追贾务本,张须陀事先已令秦琼部埋伏在了东边十来里外,从封丘县城到此地的必经之处。秦琼也应诺接令。 亲兵牵来了坐骑,张须陀爱怜地抚摸了一下坐骑的鬓毛,不用上马的脚凳,踩住马镫,矫捷地翻身上了马,等亲兵把他的马槊捧来,将马槊置在马边,然后挥鞭,轻轻打了下马臀,驱骑乃往渡口亦去,笑顾已都上马,从於其侧的诸将,说道:“出齐郡南下,行军至此,接连数日矣,将士皆已稍疲,渡过济水后,今晚杀些羊,浓浓的羊汤熬起来,犒赏三军!” 却这张须陀的爱兵如子,是出了名的,无论战时的赏赐、平时的饮食,从没亏欠过部曲,朝廷拨给的军费不够时,他甚至自己出钱,也一定不能亏待部曲。 贾务本、罗士信等将闻得此言,俱皆欢笑,轰然应诺。 夕阳西沉,远处金黄黄的田野、近处白茫茫的芦苇,尽被笼於暮中。 北边遥遥可见,一点青峰矗立天际,那是封丘城北的黑山。 汉末之时,曹操曾在黑山击败过袁术,古的战场早已远去,没有了半点的痕迹留下,张须陀等率部经过黑山时,倒是在山北的官道附近,看到了不久前费青奴部和徐世绩部交战后留下的断箭、残肢、尸体、已经干涉的黑色血迹。但可以设想得到,也许用不了一个月、半年,大约徐世绩、费青奴两部交战所留下的这些痕迹,也就会与曹、袁战场一样,亦泯灭不见。 唯一不会变的,大概只有前边流淌不息的济水。 却当此时景,千军万马,横渡过水,驱骑而行的张须陀,忽地生起了些许苍凉而雄浑之感。 …… 夕阳光照,洒满封丘城中。 县寺里,徐世绩等仍在召开军议。 一人说道:“未料到张须陀居然会舍我封丘城不打,径直渡济南下。张须陀此举,对我部守封丘虽是有利,然毕竟是出乎了大郎意料的一个变化,对此,在下愚见,现当有两事需速决定,立即遣骑飞报翟公是其一;赶紧定下我部是继续守封丘,还是也南下荥阳是其二。” 又一人诧异说道:“‘赶紧定下我部是继续守封丘,还是也南下荥阳’,这话是啥意思?” 「上架了,多写多更,请大家多支持,多批评;」 第三十八章 豪情雄慨赴危行 头个人说话的,是李善道。 第二个说话的,是罗孝德。 李善道没有回答罗孝德的疑问,反而也有点诧异地问道:“贤兄此问何意?” 罗孝德说道:“二郎,你说张老狗率部径直渡济南下,对咱守封丘十分有利,这话俺赞成。但既然如此,你为何又说,是该继续守封丘,还是也南下荥阳?” “哦,原来贤兄的意思是,认为咱们应当继续守封丘。” 罗孝德说道:“不错,俺正此意。”向主位上的徐世绩拱了拱手,与李善道说道,“大郎早已有言,封丘扼荥阳之后,只要封丘在咱手中,张老狗就不能全力进攻翟公等部。今虽张老狗居然没有来打封丘,而是召走了贾老狗,渡济水南下去了,可至少封丘仍还在咱们手中的啊。那么,咱们当下最该做的,不应是继续守在封丘,以胁张老狗之身后么?” 表面上看,罗孝德这通话说的是“理所当然”,却李善道非是黄口小儿,只略看他了两眼,就从他闪烁的眼神、不很自在的神色中,瞧出了他真实的心意。 却实际上,罗孝德必定是畏惧张须陀,故此不愿意离开封丘,南下荥阳,加入进眼看着就要打响的张须陀部与翟让所率之瓦岗主力之间的鏖战。 有这样想法的,不止罗孝德一人。 瓦岗此前,大大小小,已被张须陀部击败三十余次,罗孝德等中的多数,都曾在张须陀部将的手下吃过亏,本来他们对张须陀就很畏惧了,——这与翟让对张须陀的畏惧系是一样;守封丘的这三天里,萧裕部接连三日的凶狠攻营,更又给罗孝德、聂黑獭、郑苟子、刘胡儿等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并之前没有亲眼见识过张须陀部凶悍的沈世茂、戴处约等新近才投之诸将,也算正式见识到张须陀部的勇悍了,面对这样的强敌,谁不想避而远之?好不容易,贾务本撤了兵,罗孝德等正无不庆幸,却岂能而於此际,竟再主动南下荥阳,去找揍挨? 沈世茂说道:“罗将军所言甚是。俺也以为,当下我部宜当继续守在封丘。守在封丘,有两个好处,一个便是罗将军方才说的,有咱们在这里,张须陀后顾有忧,他就不能全力以赴地进袭翟公等所率之我瓦岗主力;再一个,封丘西接壤荥阳,北连白马、大伾山,此县是连通荥阳郡与大伾山的要地,有了咱们在封丘,则翟公等即使是在与张须陀的交战中,稍有不利,退路这块儿,最起码可以无忧,有咱们接应,退回寨中当是完全可以做到。” 郑苟子原是徐世绩家的家仆,有些话,在尚不知徐世绩的意思前,他不能像罗孝德、沈世茂这样直接说,他偷觑了下徐世绩的表情,犹豫了下,最终还是把想说的话说了出来。 他亦赞同罗孝德的意见,说道:“郎君,上午刚接到翟公的将令,翟公在这道将令中,只是令郎君,若张老狗围攻封丘,便务必坚守,他会急来相援。除此外,并无其它命令。翟公并没令郎君,如张老狗不攻封丘,就率部赶入荥阳助战。小奴愚见,罗公、沈公之议似甚有理。” 徐世绩仔细听完了众人不同的意见,问没开口的聂黑獭、刘胡儿等:“你们的意思呢?” 聂黑獭、刘胡儿等没有意思,俱道:“唯郎君之令是从。” 涉及到军事方面问题的时候,徐世绩有一个习惯,和李善道很像,即是他会悉心地倾听所有人的意见,直到听完之后,他才会发言。 这时见诸将该表达的意见,都已表达完了,他乃才说自己的意见,摸着络腮胡子,环顾众人,说道:“实不瞒君等,二郎所问,正俺所思。俺也在想,底下来是继续守封丘,还是入荥阳。” 罗孝德等互相看了眼。 沈世茂说道:“怎么?大郎也有考虑,我部要不要也下荥阳,助战翟公?” 徐世绩说道:“二郎,你先说说看,你为何提出此问?” 李善道起身来,先向着罗孝德、沈世茂、郑苟子等行了个罗圈礼,然后说道:“大郎,罗兄、沈公、郑兄等所言,确乎在理。若仍守在封丘,一可胁张须陀部后路,二可看顾住翟公等若撤退回寨中时的后路,自有其好处;然我之愚见,这点好处,好有一比。” “什么比?” 李善道说道:“有道是,‘镜中观花’,这点好处其实只不过是看似有好处,实则无用处。” “怎么讲?” 李善道说道:“我尝闻之,‘皮之不存,毛将安附’?设若就连翟公都兵败在荥阳,则以翟公之众,尚非张须陀之敌,我部只三千余,又焉能做到接应翟公等还寨?到那个时候,只怕莫说接应翟公等了,便是这封丘县城,张须陀只需一部兵马回攻,咱们就定守不住了!是‘翟公若败,封丘何存’?看顾翟公等后路这条好处,实是根本无法做到!又至於罗兄所言,有我等在封丘,可胁张须陀之后路这条好处,愚以为,更是想象之辞罢了!张须陀进击之际,只需分少数的别部在后,不就足能把咱们的所谓‘威胁’消弭掉了?” “所以,二郎你以为,我部宜当离开封丘,也入荥阳,赶去助战翟公,如此才为上策?” 李善道下揖说道:“大郎,这是我的愚见,妥当与否,还得大郎做主。” 徐世绩再次问罗孝德、聂黑獭等,说道:“你们说呢?” 李善道的反驳有理有据,罗孝德、沈世茂、郑苟子无以相辩,俱是无话可说。 徐世绩端起案上的水碗,喝了口蜜水,水碗没有立刻放下,端在手中,低眉垂眼,忖思了会儿,做出了决定,将碗盖放回碗上,放下水碗,站起了身子。 他顾盼诸将,沉声令道:“‘翟公若败,封丘何存’,二郎此言,可谓灼见!今与张须陀之此战,必将为决定我瓦岗前程之关键一战!此战若胜,我等就如飞龙冲天,荥阳、东郡等地,尽为我等驰骋矣。此战若败,则皮、毛俱将不存,何止咱们的寨子亦将难以保全,我等纵然不死,也成亡命之奔贼也!这一仗,咱们必须赶去荥阳,为翟公助阵。诸君,听俺军令!” 有没有担当,是不是英雄,总在关键时刻,才能显出。 大部分的人,贪生怕死,顾眼前之安稳;只有英雄,敢於赴险蹈危,为长远之利益。 李善道本就站着的,他不必再站起,罗孝德等闻令起身,诸将恭行军礼,待徐世绩令下。 “今晚休整一夜,明日一早,急趋荥阳,赶去与翟公会合。” 诸将凛然接令。 三日激战,罗孝德、聂黑獭部的伤亡不多,只两次出城时,有些伤亡;李善道部的伤亡较大,已经检点出来,三天下来,战死了近百人,伤了三二百人。 李善道当暮出城,回到营中,抓紧时间,做了些出发前的准备,先是组织了一个集体的葬礼,把战死者安葬在了营外,他亲自酹酒祭奠,带领全体将士,鞠躬默哀;继之把伤员中的重伤员全都送进了封丘城,由留下的军医等看护治疗,还能战斗的轻伤员则留在部中。 做完了这两件事后,他把秦敬嗣等诸将尽数召集,把为何要下荥阳助战的原因,与他们详细说了一遍,并将徐世绩“此战胜后,荥阳、东郡等地就将为我等囊中之物”的话,也与他们说了,将他们久战、激战后的士气,尽可能地给他们激励了起来。 次日一早,李善道率本部出营,到荥阳城南,与徐世绩所率的罗孝德、聂黑獭等部会合以后,徐世绩的将旗在前指引,迎着朝阳,全军乃开往荥阳郡! 渡过济水、进入荥阳后,斥候不断地打探张须陀部现在的位置,避开张须陀部行军的路线,行了三日,於这日到达了荥阳县的城东,成功地和现驻此地的翟让所率之主力实现了会师。 翟让、李密、单雄信等亲自出迎。 接到徐世绩,众人还翟让所在的将营。 进到帅帐,众人落座,翟让欣喜地说道:“茂公,没想到你这么快就从封丘来了!你来的好啊!中午时的军报,张老狗部已进至荥阳县西,与杨庆、费青奴两部合了兵。俺方与蒲山公等在议下边的军事,你就率你部到了!茂公,你之此来,俺如虎添翼!” 单雄信笑道:“大郎,昨天收到你率兵前来助战的军报时,翟公好生欢喜,俺也很是高兴。” 徐世绩请罪说道:“翟公,世绩无能,没能把张须陀部拖在封丘,被他来了荥阳。” 翟让摇了摇手,说道:“是张老狗这贼厮鸟不攻封丘,绕过封丘,直接来了荥阳,与你无干。茂公,你军报中说,贾务本攻了你三天的营,没能把你的营打下?” 说着,他往跟着徐世绩进到帐中就座的诸将里边,去找李善道。随着徐世绩进帐的共三人,罗孝德、聂黑獭、李善道,俱是徐世绩帐下的“郎将”级别的将领,相比单雄信等这些大头领,他们的地位较低,故都坐在了靠着帐门的位置。李善道在三人中的最下手。 找到了李善道,翟让笑道:“李二郎,茂公为你等报功的军报中说,贾贼攻的营,是你守的?” 李善道慌忙起身,叉手礼道:“回翟公的话,营是善道守的,但攻营的不是贾务本,是萧裕。” “一样的,没甚区别。萧裕这厮,俺也有闻,是个悍将。他攻了你三天,硬是没能把你的营攻下,干得好啊!李二郎,你这回可是大大的涨了咱瓦岗的威风。”翟让称赞说道。 瓦岗在张须陀部曲的手上,从没占过便宜,能不吃多大的亏,对於瓦岗而言,就是胜仗。从这个意义上讲,李善道能在萧裕部的猛烈攻势下,守营三日不失,确是涨了瓦岗威风。 李善道谦逊连连,而眼见翟让这般夸赞自己,肚皮里却不禁犯了疑惑,暗下想道:“守了三天的营,就涨了瓦岗的威风?翟让身为寨主,说出这等的话,却是在涨张须陀的威风吧?与张须陀的大战在即,当着诸将面前,此样讲话?翟让也不担心会堕了诸将的志气?” 由此想开,又想道,“分明翟让颇是畏惧张须陀,自落张须陀一头,但却如何,在这张须陀率部南至荥阳的现下,他反而会决定迎战张须陀?” 瓦岗在荥阳迎战张须陀这一仗的具体经过,他前世不太清楚,然只通过翟让的这几句话,他隐隐的却就猜出了背后推动这场仗的真正之人是谁,瞄了眼坐在翟让下首的李密,心道,“看来迎战张须陀的决心,或是李密帮翟让下的!” 徐世绩微微蹙眉,亦从翟让的话里听出了不妥,大战在即,怎能这样落自家的志气?他咳嗽了声,转目李善道,示意他坐下,不动声色地换开了话题,说道:“翟公,前日公之军令,只说了决意要与张须陀在荥阳决战,具体的未有言及。於今张须陀部既已至荥阳县西,与杨庆、费青奴等合了兵,这场仗也许很快就要打开。敢问翟公,具体的安排部署是什么?” “具体的安排部署,……蒲山公,你来说吧?” 李密欠身,应了声诺,抚须视向徐世绩,徐徐开口,於是把他的谋划、计策详细道出。 徐世绩、李善道等倾耳细听。 待他说罢,李善道思虑繁杂,一个个的念头涌上脑海,这所有的念头兜来转去,末了合成了一个念头,——此时,徐世绩还在斟酌李密之所言。 他再次起身,慨然说道:“翟公、李公、大郎,善道不才,敢请愿为伏兵!” 一言道出,满座惊讶。 徐世绩抬起了头,亦讶然看他。 「求月票、求推荐!多谢盛京云河老兄的第五个盟主,加更其后补上。」 第三十九章 二郎忠义请为伏 伏兵这任务,如前所述,危险得很。 李密如果不是为“奋力一搏”,他亦不可能会主动愿为此任,听到李善道这话,他也是诧异,目光转去,看了看他。他和李善道不熟,只记得房彦藻曾经说过,李善道和房彦藻争过道,——房彦藻当时也没怎么生气,只是嘲笑李善道“粗鄙无礼之徒”,因未将诧异问出。 徐世绩讶然问道:“二郎,你……?” 李善道仍慨然之态,叉手为礼,说道:“张须陀素称骁悍,今与他战,必一场恶仗。适闻蒲山公所述之今此战之筹谋,今此战能否克胜,伏兵显是紧要之处;自蒙大郎、翟公不弃,纳善道进寨入伙以来,善道深受大郎、翟公的厚恩,却无以为报。善道别无所长,唯有这两膀子的力气、这一片忠义之心,可供翟公、大郎驱用,故愿领本部,亦为伏兵,为翟公效死!” “亦为伏兵”云云,刚才李密在说他的作战计划时已说了,等战端开后,他将会引其部为伏。 翟让被李善道的赤诚忠心感动,又知他是徐世绩的“亲信党羽”,出於义气,倒是不太想看他“陷险送死”,说道:“二郎,蒲山公刚不是已经说了么?他已愿领其部为伏兵了啊。” 李善道赳赳而立,叉着手,行着礼,大声地说道:“有蒲山公亲自引领伏兵,这一场仗的胜算把握,想来当是更足了。但刚听蒲山公说,只打算以其本部的千余部曲为伏兵。善道窃以为,伏兵之数似乎嫌少。为保证此战胜算更大,因善道敢请愿以本部,从蒲山公,增为伏兵!” “以其本部的千余部曲为伏兵”,也是刚才李密说的。 却迎击张须陀,本非翟让之本意,故他后来虽被李密说动,一时冲动,同意了李密的建议,真到商量部署的时候,他却又有些反悔,虽因话已吐口,好男儿首当重诺,没法再反对,但在议到“伏兵”这个问题的时候,他不愿拿他的部曲来做“任务最危险”的伏兵,——单雄信等也没人肯主动愿为伏兵,於是最终定为伏兵的,只李密本部的千余人而已。 话到此处,须得多说一句,李密何时有了“千余部曲”?其内的大部分,实是王伯当的部曲,剩余的那些,是入荥阳后,投降他的县兵、豪强部曲。 徐世绩摸着络腮胡,眨着眼,若有所思地瞧了李善道一小会儿,与翟让说道:“明公,李二郎既有此为明公效力之心,亦是他的一片忠义之情,在下愚见,那要不就允了他?” 李善道是徐世绩的部将,同时也是徐世绩的老乡,等於是徐世绩的“亲信党羽”,伏兵的危险,不必说,大家都知道的,但徐世绩都已同意了,翟让也就没必要多说了。 他便顾盼左右,叹道:“二郎诚忠义勇敢之士!”同意了李善道的请求,说道,“好罢!二郎,你既一腔忠义,愿为伏兵,那等交战之日,你就从蒲山公为伏吧。” 李善道慷慨应诺。 等他坐下以后,就着李密的这个作战计划,翟让又问了徐世绩的意见。李密的这个计划很完善了,徐世绩没甚意见。大家伙复又讨论了会儿,这场因迎接徐世绩的到来而顺便召开的军议,便即宣告结束。徐世绩等先回本部,安排部曲的筑营等务,晚上翟让再给他们办洗尘宴。 暂辞翟让、李密、单雄信等,回往本部的路上,徐世绩唤李善道近前。 李善道驰马到至徐世绩马侧。 徐世绩沉吟稍顷,开门见山地问他说道:“二郎,你为何在听蒲山公说完战策后,请为伏兵?” 李善道为何会主动请为伏兵? 是因他约略想起,前世时有曾看到过,张须陀好像就是在与翟让、李密交战的时候战败身死的,而击败张须陀之这一仗,最关键的部分,则又即是在战斗中从后杀出的“瓦岗伏兵”,换言之,也就是说,在这场击败张须陀的战斗中,“伏兵”的功劳最大。 他判断“这场交战”,十之八九就是将要打响的这场战斗,所以他才会冒着危险,请为伏兵。 但这个理由,当然是不能说的。 却好在李善道在主动提出愿为伏兵之后,他就料到,徐世绩一定会对此感到奇怪。——按理来说,他是徐世绩的部将,他就算是愿为伏兵,程序上讲之,他也得先与徐世绩说也对,而他却在没与徐世绩说前,就自在军议上,当着翟让等的面,将此请提出,实际上也确是奇怪。 因他也一直在想,如果当徐世绩问他的时候,他该怎么回答。 ——则是说了,那为何李善道不等给徐世绩说过后,再由徐世绩来向翟让提出此请?一来,是他尽管在翟让等的眼中,他是徐世绩的“亲信党羽”,但他其实潜意识中,并未把他自己当做是徐世绩的“党羽爪牙”,并且当时他脑子里全是在回忆张须陀是怎么战败的,一时亦没想到那么多;二来,亦是因为“请为伏兵”这事,如在李密说完作战计划之当场,便就提出的话,会显得更自然,更顺理成章。 这些且不必多说。 只说该怎么回答徐世绩疑问的借口,李善道已经找好,这时闻得徐世绩之问,正好道出。 他便说道:“敢禀大郎,张须陀绝非易与之辈,今其提万余众南下,会合杨庆、费青奴等部后,他的总计兵力至少得两万多众,是在兵力上,我军也不占多少上风,这一场仗迎击他的战斗,肯定是凶险之战,而适帐中,闻蒲山公所述之战策,此战之要,系在伏兵,能不能打赢,也许全就得看伏兵的了。善道之所以主动请增为伏兵,是乃因觉得若伏兵只以蒲山公之其本部的千余为之的话,恐怕不足。” 徐世绩点了点头,说道:“只以蒲山公本部千余为伏兵,确是兵力稍嫌不足,但是二郎,你只怕不仅是因为觉得蒲山公所率之伏兵数目不够多之故吧?” 李善道张了张嘴,似是欲言又止。 徐世绩示意罗孝德等不要跟得太近,近处只剩下他和李善道两骑后,他说道:“二郎,俺来猜上一猜,你实话说,你是不是不太放心蒲山公?” 李善道露出佩服之色,说道:“大郎明察秋毫!”说道,“是啊!大郎。这么要紧的任务,我确是不太放心只由蒲山公来领。”压低了声音,说道,“大郎,蒲山公不是咱寨的老人,只是个新投之士。这场仗,打赢了,不必多说;可若打败了,咱将是寨子不保,他却无甚损失。” 自己尽管“猜中”了李善道的心思,但对李善道不信李密的这话,徐世绩却不置可否。 他说道:“二郎,你须知,设伏此任,十分危险。” 李善道心里怎么想的,外人不知,徐世绩能看到的,是他的镇定自若。 只见他从容笑道:“大郎,若怕危险,当日我就不会来投大郎!风险越大,收获越多。正如大郎所言,这场仗只要能打赢,咱便如飞龙冲天,不可制矣!为报大郎之恩,善道敢愿效死!” 借着这口,他顺势请罪,说道,“大郎,善道请为伏兵时,是因一心虑及此战之胜负,思报效大郎之深恩厚遇,故未能先向大郎请示,便主动向翟公请缨,尚敢请大郎勿罪。” 徐世绩笑了笑,说道:“二郎,这些你不用解释,你的心,俺知道。” 两人对视一眼,对方的脸上皆是微笑。 徐世绩不再多说了,说道:“你的部曲,经三日守营苦战,伤亡不小。今再设伏,你的部曲怕不足用。且待筑营完了,俺从罗孝德、聂黑獭部中,各调出精锐若干,拨与给你!” 李善道大喜,说道:“多谢大郎!大郎放心,这一战,善道肝脑涂地,必拼死助大郎取胜!” 到了部曲驻地,徐世绩传下命令,令各部抓紧筑营。 然后,他召来罗孝德、聂黑獭,把叫他两部各抽精锐,调给李善道,预备从李善道设伏之此令,也下给了他两人。两人无有异议,各接令自去。 刘胡儿迟疑了半晌,终是忍不住,问徐世绩说道:“郎君,张老狗部善战,刚听郎君说,按翟公和蒲山公的谋划,本只打算以蒲山公部的千余兵设伏;那便是加上了李二郎部,亦不过两千余兵。以此两千余兵,虽是等主力开战以后,自后而击,也是极其危险之事啊!却怎么大郎还要把罗、聂两部的精锐,调拨给李二郎?一旦失利,郎君帐下之精卒岂不就将尽失?” “胡儿啊,你只看到了失利,没有看到克胜么?” 刘胡儿说道:“敢问郎君,此话何意?” “李二郎敢亲身犯险,以他的性命为赌注,俺却竟连些许精锐都不舍得么?” 刘胡儿说道:“郎君是说?” “李二郎适才说,风险越大,收获越大。此言是哉!此战若胜,俺且问你,何部功劳最大?” 刘胡儿说道:“何部功劳最大?郎君,仗还没打,这怎能知道?” “仗还没打,实已可知。伏兵最险、最要,此战若胜,纵功最高者非伏兵,最着者亦伏兵也!” 刘胡儿明白了徐世绩的意思,想了下,说道:“郎君,按郎君这话,李二郎‘尽忠义’等等的话,却不见得是他的真心之言了!他所为者,说不好,只是为功高名显?” “李二郎啊,李二郎。”徐世绩低低地说了两声,意味悠长地说道,“他的本心为何,重要么?” 刘胡儿似懂非懂,诺诺连声。 当晚饮宴。 第二天,徐世绩部的营地筑成。 斥候来往於荥阳县西的张须陀营和翟让营,不断地报上张须陀部的现况,张须陀部与杨庆、费青奴等合兵以后,正在积极备战。张须陀部的斥候也日日潜来,打探翟让部的情况。大战未起,两下的斥候,却已接连小规模的遭遇战了好几次,彼此互有伤亡。 翟让一边召散出在外,掳掠诸县的其余各部瓦岗的兵马尽来会合,一边与李密、贾雄、徐世绩、单雄信等日日聚议,对作战的计划做进一步的确定。 三天后,部曲汇聚完毕。 张须陀的威名太盛,等的时间若长,恐军中就会起谣言,从由导致各部将士畏战,士气散乱,翟让接受了李密、徐世绩“趁方今连胜,宜作速战”的建议,遂乃令下,预备拔营进战! 「多谢某人爱看书老兄的盟主,等把每天的保底更新稳定下来,欠的盟主加更会一一补上;求月票、求推荐!」 第四十章 蒲公豪雄愿信己 设伏的兵马,也不是越多越好。 首先,需要的是精兵。其次,李密选择的设伏地,不是特别的大,兵马若过多,也隐藏不下。 因此,李善道没有把自己所有的部曲都拿来做设伏之用,只从中选出了三百人,加上徐世绩拨给他的罗孝德、聂黑獭两部的勇士,共计四百余人。 开战之前,伏兵须得先就位。 翟让命令全军预备开拔进战的当晚,李密、李善道两人率领“伏兵”,——李善道部四百余,李密部千余,总计不到两千兵,趁夜悄悄地离开了营地,没打火把,向东北方向潜行去。 却李密所选定的设伏之地,不是别处,正是荥阳县东北二三十里处的一处树林。 这片树林挨着一座寺庙,寺名大海寺,占地甚广,多了不敢说,藏个一两千人马没有问题。 为何选此地设伏?李密有过解释。两个原因。 为防被张须陀部的斥候发现,开往设伏地的伏兵,不但没有打火把,步卒拉着长绳,在深深的夜色中鱼贯而前,且则人衔枚、马裹蹄。 李善道骑在马上,行在本部兵马的前头,极力地望着前方,一面分辨着夜色下的道路,小心地亲给部曲领路前行,李密曾做过的解释,一面重回他的脑海。 帐中,李密提着直鞭,点在地图上的大海寺北边,被他选定为设伏地的这片树林的位置,说道:“第一,这片林离张须陀营和我军营都足够的远,把伏兵设在此处,张须陀肯定想不到!” 云层很厚,遮蔽星月,这不是一个适合月下游玩的天气,但是一个适合军队潜行的夜晚。 李善道时而后顾,低声地命令从行在侧的王湛德等帐下吏,注意约束行军部曲的队形,以及收拢掉队的兵士;时而令杨粉堆等斥候赶去前头,和行在数里外前的李密部保持畅通的联系。 在不忙的时候,他轻轻地挽着缰绳,使坐骑不快不慢地行进着。 回忆完了李密说的设伏此地的原因之一,李密所说的第二个原因亦跟着浮将上来。 帐中,李密说道:“同时,这片树林离我等预定的战场,即翟公所率之主力的列阵处又不是很远,则在翟公与张须陀开战后,翟公能够有充足的把握把张须陀部引诱到这里。” 经过前两天和这几天的再三议论,今与张须陀部此战的具体方案,已完全的商定了下来。 按照这个方案,翟让所率的主力,等与张须陀部开战以后,打上一阵,便可北却,以诱张部追赶。——却这北边是瓦岗寨的方向,向北退却,合情合理,必然不会引起张须陀的怀疑。 夜色深重,马蹄的声响不闻,然数百战士行军,沙沙的步伐声却入耳可闻。 估算路程,最迟明早,就能到达设伏的地点了。李善道回忆罢了李密选大海寺北那片树林为设伏地的两个缘故后,心道:“到了设伏地点之后,接下来就是等待张须陀部被翟让引来了。” 夜晚的风,早没了白天的炎热,淡淡地带着点水气,这水气是从西边的索水被风带来的。还好,大海寺不在索水的西岸,不用再渡过索水。不然的话,就有点小小的麻烦了。 最新去前头与李密部联络的一个斥候折还回来,向李善道禀报说道:“郎君,李公说派往张须陀营和荥阳县附近打探的斥候回报,张须陀营营门紧闭、荥阳县城亦是城门关闭,并没有细作外探,及由此地到大海寺北林间的路上,也没见张须陀部的细作,咱们可以加快行速了。” 李善道点了点头,便传令下去,整部部曲加快行速,不要落得李密部太靠后了。 一路行军,果是一夜未有遇见张须陀部的斥候。 次日五更时分,远远地绕过一座寺庙,前面是片广阔的林子,已到了设伏地。 踏着将亮未亮的天色,随着先已入林中的李密部,李善道带领本部也进了林内。 时当盛夏,林木茂盛,一入林中,如重入夜下,阴阴郁郁。 紧从着李善道的高丑奴,不自禁地嘟哝了句:“好个大野林!蒲山公是怎么知道这儿有这片林的?选了个设伏的好地方!在这林中,就是藏上个三天五天,怕也不会能被外人知晓。” 李密留下了两个军将接引李善道部,一个是熟人,即蔡建德;另一个不太熟,名叫田茂广。 田茂广行礼说道:“李郎君,蒲山公已给贵部划出了暂驻之处,劳烦郎君率部跟俺来。” 李密手下的人物,可分为文、武两类,文者,是房彦藻等;武者,便是田茂广、蔡建德等。田茂广在李密手下的“武将”人中,因其是追随李密的旧人,是较得李密信任的一个。 李善道客气地回个礼,说道:“好,劳田君前面引路。” 田茂广、蔡建德两人就在前引路。引着李善道部入到林中一里来地后,两人才停下脚步。田茂广指了指周围这一大片的林木,说道:“李郎君,此处便即蒲山公划给郎君部的驻地。” “蒲山公部驻在何处?”李善道张目往林深处望了望。 树叶茂密,再一个天尚未亮,光线也不好,他只能听到前边的林深处有李密部的一些动静传来,但不能看到李密部所在的位置。 田茂广说道:“就在此处往前,与贵部的这片驻地相隔不过数十步。” “好,好。田君,敢请你稍等片刻,等我把驻扎的事宜安排下去,我随你去拜谒蒲山公。” 田茂广笑着应了声是。 参与埋伏的部曲尽管只选了三百人,旅帅以上,凡是能战的军吏,如秦敬嗣、王须达、陈敬儿等,李善道却是全带来了。 趁他与田茂广说话的空儿,秦敬嗣等已检点完毕了部曲,纷纷前来向他报告,因牵绳而行、后设收容等的各项行军措施得力,一夜行军,四百余从战而来的将士并无丢失者。 李善道交代了几句,令禁止喧哗、禁止离开驻地、禁止生火,令秦敬嗣安排人手在外围警戒,等等,随后,安排罢了,也没带甚么亲兵,只带了高丑奴,便与田茂广、蔡建德去拜谒李密。 拨开低垂的枝叶,踩在堆积着落叶的潮地上,往前行了四五十步,先是遇上了李密部外设的警卫,继而再往里行,沿路的树下,或者坐地,或者站着,便一簇簇的尽是李密的部曲了。 光线幽暗,李善道和他们彼此看不清对方的脸,但李善道能够感觉到,他们大多在看自己。却较之早前,第一次下山,跟着徐世绩来荥阳劫掠,也是近似於当下,从徐世绩、单雄信的部曲中穿过那回时,再感受到这种类似的目光,李善道已不再是装的从容,是真的从容矣。 颇有窃窃私语,被李善道听到。 有的李密的部曲在说:“这位就是张须陀部也攻不下他营的卫南李二郎么?” 有的李密的部曲在说:“听说他还只以百十人,便打下了濮阳城。” 又有的是在称赞高丑奴,说:“这黑厮,真个好大汉!” 又有人说道:“李二郎帐下,闻说有个叫丑奴的,身高七尺,应即便是这黑厮了吧?” “黑厮”两字,高丑奴不大乐意,然剩下的夸赞,甚入他耳,他越是挺直了脊梁,越发是拿捏了架势,左顾右盼,显出威武雄姿,碰见枝叶,他也不躲,一把拽断,走如个熊罴穿林。 打的仗多了,见得世面多了,高丑奴的性子,也变得比以前活泛得多了。 听到后边“噼噼啪啪”的动静,李善道回过头,蹙着眉头,说道:“做甚么?” 高丑奴登时缩起脖子,收敛手脚,挤眉弄眼地应道:“是,是,小奴没注意,撞到了枝丫。” 行约小半刻钟,前头一片不大的开阔地,一队亲兵的侍卫下,十余人正坐在马扎上说话。 被簇拥在正中的这人,裹着幞头,衣着锦袍,正是李密。 李善道尚未到近前,已听见李密坐边的一人,在与李密说:“明公,左右离翟公诱张须陀部到此还早,不如趁空,先去大海寺,做个礼拜?大海寺的双王像,十分灵验。” 李密正与说话这人说话,没看到李善道的到来,笑问此人说道:“子直,你从何处听来的,大海寺的双王像十分灵验?” 说话这人名叫郑颋,亦是出自荥阳郑氏,与郑德韬是同族。 他回答说道:“十二年前,大业元年,唐国公李渊时任鄙郡太守。他的次子名世民者,跟他在官。世民患了眼疾,遍延名医,治不好,后来李公闻得大海寺的双王像治病有验,就带着世民就寺礼拜,结果世民的眼疾可就好了!李公为此,还造了一铺石弥勒像,以作还愿。明公,大海寺的双王像之灵验,只由此,即可见之!” 李密笑道:“竟还有此事?” “明公不是鄙郡人,大业元年时,明公又是正值身在京都为官,不知此事,亦不为奇。”郑颋说道,“明公,俺是荥阳人,大海寺双王像的灵验,却清楚知道。张须陀狠如虎狼,今虽有明公庙算,胜算已有,可为万全,在下愚见,不妨亦可往大海寺拜一拜,乞乞双王像保佑。” 李密抚须而笑,说道:“子直,俺知你虔信释家,释、道之说,固有可取信之处,然今与张须陀战,却是兵争。打仗,是要死人的。释、道两家,却皆以好生为法。今将大战起,若反往求双王像,俺只恐,非但不得其佑,而还会得其不愉!既如是,与其求佛,何如求己!” 他摸了摸横在膝上的佩剑,顾盼左右诸人,说道,“今吾谋已定,胜券在握,所欠者,唯一胜耳!当张须陀兵被诱到之际,俺愿与君等勠力向前,同心杀敌!须陀骄狂,必会为我等所败!”笑与郑颋说道,“待克敌之后,既三军喜悦,子直,我等再往大海寺拜佛不迟。” 虽林木幽昏,李密慨然雄豪,抚剑四顾的姿态,足称耀眼夺目。 这个样子的李密,是李善道初次见到,往常在寨子见到他时,他总表现得颇为谦虚。 田茂广快步上前,引起了李密的注意,随即,李密看见了李善道。 将快黎明的天时,幽昏的林中,两人视线相对。 李密先是略露讶意,收起了雄豪之状,接着嘴角再又露出笑容,起身说道:“李二郎来了。” 李善道垂下视线,叉手为礼,微微下揖,说道:“善道拜见明公。” 「求月票!求推荐!请多批评!」 第四十一章 胜算九分拟万户 李密把李善道扶起,笑道:“俺虽辽东李,你是赵郡李,毕竟一笔写不出两个李字,何必这般拘礼。”吩咐从吏,“取胡坐来,请二郎坐。” 天下李氏,最着名的郡望,首数赵郡。 自魏晋以今,一直都是最讲门阀的,在这种背景下,遂不管是真赵郡李家的后裔,还是假赵郡李家的后裔,只要是姓李的,特别达官贵人们,为给自己脸上贴金,往往都会自称其祖上本是出自赵郡李氏。李善道来自后世,对这些东西不敏感,但他的阿兄敏感,莫看他阿兄本分农耕,是个实诚人,在说到本家之族源时,却一向来对外自称的都是系出赵郡李氏。 李善仁既这么说了,李善道就跟着也这么说了。 本来到底是不是赵郡李,其实也不重要,像秦敬嗣、王须达等,他们也不会问,可李密、房彦藻等这些人就不同了,他们俱出名族,看重家族阀阅,则在相识后,不免就会问起,你这个“李”,是哪个李?这次跟着李密来设伏,昨天出发前,李密专和李善道见了个面,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当时,他就如此地问李善道了。李善道於是就把李善仁的说辞,回答与了他。 李善道当时就看出来了,李密压根不信他的话,赵郡李氏在隋室朝中为官的不少,李密认识他们中的些,从没听说过赵郡李氏在东郡卫南还有一支,但李密没有当场戳穿他,反而是介绍了他手下一人与李善道认识。此人也姓李,名叫李君羡,汝州人,也自称是本出自赵郡李氏。李善道犹清晰记得,他与李君羡见面时的尴尬,两人呲着脸皮对着笑,互相握着对方的手,亲热是很亲热,但就是谁也不敢与对方论辈,不敢问对方的祖上是出自赵郡李氏的何房。 这时听李密又说起这事儿,饶以李善道前世的人生阅历,脸皮已经颇厚,却也不禁是小生惭愧,好在林子里暗,上了瓦岗以后,风吹日晒,肤色也黑了,倒是瞧不出他脸红。 他心中懊恼:“一时嘴快,却怎的随我阿兄,报了个赵郡李的门户?早知便不提此茬了!李密也就罢了,瞧房彦藻、杨得方这几个鸟厮,尽拿似笑非笑的嘴脸看我,他妈的,肚皮里必是在嘲讽老子攀龙附凤。”口中说道,“公身尊贵,名动海内,善道一介田夫,焉敢不恭?” 胡坐拿到,他推辞不坐。 李密扶着他的胳膊,拉他坐下,等他坐稳,自才亦回到自己的胡坐前坐下。 房彦藻、杨得方等刚才跟着李密,都起了身,亦相继重新落座。 李密抚须,含笑说道:“二郎,伏兵此任,甚是凶险,你肯主动请缨,老实说,这是让俺没有想到的。以往与二郎惜於少见,今已有同袍之谊,又李姓一家,往后你我却可多多亲近。” 李善道听徐世绩说过,李密祖籍辽东,其祖上或是出自鲜卑的屠何部,后来改汉姓为李,西魏、北周之交时,宇文泰曾赐大臣胡姓,李渊的祖父李虎被赐胡姓“大野”,杨坚的父亲杨忠被赐胡姓“普六茹”,李密的曾祖李弼也被赐了一个胡姓,便是“徒河”,这个徒河,按徐世绩的猜测,很可能实际上就是恢复的李密家族本来的胡姓。此亦即是说,李密的这个“辽东李”,与李善道的“李”,实非一回事,族属都不同,更别提什么“李姓一家”了。 心知李密这话,是对自己的“拉拢之言”,——几次的卖命、拼搏之下,於今的自己,已有被李密这等野心人物拉拢的价值了?李善道当下的心情,百味杂陈,滴水不漏地回答说道:“公尊贵之身,善道田夫,‘亲近’实不敢当,今设伏此间,候待进斗,唯公之令是从。” 林中愈是幽暗,李密黑白分明的眼眸,在他瞻顾之际,愈是清澈透亮,引人瞩目。 李密沉吟片刻,说道:“二郎,昨天你我相见,叙谈甚欢,但并没有怎么议论‘设伏’此事。现在你我两部兵马已经顺利地潜到设伏此地,就设伏此战,你有何想法?可尽管言来。” 虽然祖籍是在辽东,但作为关陇贵族集团的重要一员,李密的家族早在长安定居了。李密乃是生於长安,长於长安,一口长安官话,说得自是地道。和他的官话一比,李善道自己都能感觉到,他的“官话”里,当真是带着浓浓的东郡方言,用后世的话,一股土味掩都掩不住。 不过,带着方言,大家伙也都能听懂。 李善道亦不像有些人,会感到“自惭形秽”,没有去学李密的正宗官话,仍说着自己的“东官”,——东郡官话,说道:“在下愚见,明公对张须陀连胜骄狂的判断,是很准确的。这一点,只从张须陀过封丘不打,径赴荥阳县,与杨庆、费青奴合兵,预备进击我军的举动,就可看出。不论是为决战时的后顾无忧,亦或是为断掉我军的退路,从而打击我军的士气,封丘,都应该是先打下来的,张须陀却竟不攻,其骄狂可见一斑!他分明是根本就没把我军放在眼里。其既骄狂,又复懈怠,不多遣斥候,严察我军动静,由使公部与我部,得以成功地潜入到了设伏此地,则以在下之见,这一场仗,咱们的胜算已有五分。” 房彦藻忍不住开口说道:“只有五分?” 李善道听出了他的质疑语气,笑道:“房公,战尚未开,我军已有五分胜算,这还少么?” 房彦藻说道:“是不少了。但若只有五分胜算,那这场仗,……李郎,你是觉得按蒲山公的谋划,我军还不一定能打赢?” 李善道说道:“这五分胜算,只是战前的胜算。” 李密问道:“二郎,你此话何意?” 李善道说道:“战前胜算,是此五分。开战之后,翟公若能顺利地将张须陀部引到这里,则是我军的胜算便又可多添两分;再等到公、我两部找到战机,杀出之后,有道是,‘两军相逢勇者胜’,若我两部将士上下俱能用命,公、我等人皆敢奋战,则是胜算可又再添两分。”笑视房彦藻,说道,“房公,如此,胜算已非五分,是有九分矣。” 房彦藻说道:“蒲山公料敌神明,筹划精细,李郎,以俺见,此战胜算何止九分,十分也有!” “九成胜算”,已经是李善道放开了说的。 打仗这事儿,千变万化,真正地取得胜利之前,谁敢保证就一定胜利?而九成胜算,差不多就是在说,这场仗肯定能够取胜的了。要非因前世的见闻,已猜到了这场仗的结果,给李善道十个胆子,他也不敢这么说。孰料房彦藻不知足,还非要再给他抬抬杠。 李善道知李密等的结局,从没想过抱李密的大腿,那房彦藻既要抬杠,李善道当然也就不会客气,摸着短髭,呵呵笑了两声,说道:“房公,‘兵者,诡道也’,用兵之道如水,千变万化,战场的形势亦然如是,瞬息万变。可能一点小的失误,就会造成一场战斗的失败。仗没打完前,恐便孙子再世,也不敢对一场仗说有十成胜算吧?我之愚见,九成胜算,已是足矣。” 说这场仗有“九成胜算”,实际上也是对李密的一个“吹捧”,便连李密本人,实打实地说,他也是不敢说这场仗就已有“九成胜算”了的,他现抱的尚是“拼一拼”的打算。 李密及时地开了口,没有让房彦藻再与李善道争执,他顾盼众人,抚须叹道:“昔汲黯尝言,‘后来者居上’。二郎年轻英俊,智勇兼备,指点军事,洞察幽明,诚‘后来者’也!”与李善道说道,“汉文帝曾与李广言道,‘惜乎,子不遇时!如令子当高帝时,万户侯岂足道哉!’二郎,今当乱世,如秦失其鹿之际也,以君之才勇,只要能得遇明主,将来万户侯不足挂齿!” 汲黯、李广都是前汉时人,李密早年曾经师从《汉书》学方面的宗匠包恺学习《史记》、《汉书》,成就很大,包恺的其他弟子都不如他。故,汲黯、李广两人的故事,他是随口拈来。——汲黯是东郡人,李广姓李,却此两人之故事,俱是正合用在对李善道的称赞和勉力上。 奈何李善道读书少,李广姓李,他自知道,汲黯是谁,他却不知。李密引用汲黯的这个典故,也算是俏媚眼抛给了瞎子看,白引用了。不过不影响李善道能听出李密是在夸自己。 李善道未就“得遇明主”此言多说,只逊谢说道:“蒲山公夸赞,善道不敢当之。” 李密说道:“二郎,你说得对。尤其你‘起伏之后,须当将士用命,我等奋战’此语,最合吾意。且待起伏以后,二郎,俺欲与你兵分两部,分从两路进击,彼此既做呼应,两路并驾齐驱,又能更快地搅乱张须陀部,使我军可以更快、更有把握地获胜,不知你意下何如?” 李善道不是李密的部将,并他今次参与设伏,隐隐中,代表的是徐世绩,大而言之,乃至是翟让,因此李密在具体的作战安排上,对李善道颇是客气,没有直接下令,征求他的意见。 听了李密此话,李善道起身,叉手礼道:“敢不从公之令?待张须陀部被翟公引到,出伏之时,公令善道部击张须陀何处,善道部便击何处。” 脚步橐橐声响,李善道举目望之。 从幽暗的林木下,数人走来,为首者昂然阔步,是王伯当。 却是王伯当等刚安排完李密帐下各部部曲的潜伏待战事宜。 王伯当过来后,大家又讨论了多时埋伏、待战,以及张须陀部到后的进战等等事情,天大亮后,才算讨论告一段落。埋伏时期的军纪、注意事项,张须陀部到后怎么进战诸事,都共同地决定了下来。李善道谢过了李密的留饭,收下了李密送给他的十张好弓,仍在高丑奴的陪从下,自还去了本部驻地。 这日开始,李善道、李密两部,就按商定下来的埋伏时期的纪律、注意事项,在这片林中静悄悄的藏伏下来。任何兵士,不得离开林子;每天吃食,吃的全是冷食。 当天无事,次日也无事,第三天上午,遣出的斥候疾驰回来,送来了最新的军报。 “张须陀耀武扬威,下书搦战,翟公、单公、徐公等引众,列阵荥阳县北,已应战。” 第四十二章 时运一朝传千古 在林子里已经待了两天,一边是连着吃了两天的冷食,一边是林中潮湿、闷热,又幽暗,蚊虫叮咬,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着实不好受,而且还不准随意走动,更是叫人难受。 因虽明知翟让所率之主力,一与张须陀部交上手,接下来,他们这千余伏兵也许很快地就要出战,但听到“张须陀搦战,翟让等已应战”的消息后,王伯当等以下,却仍无不精神一振。 当然,王伯当的“精神一振”,与李君羡、蔡建德等还有些不同,和这两天日子难耐的关系,其实倒也不是很大,他的“精神一振”,更多的是出於“此战一胜,李密就能彻底翻身”之故,——却他深知此战对李密的关键。 乃在闻得斥候之此军报后,王伯当一跃而起,按刀前趋,叉手礼向李密,雄声说道:“明公,翟公已然列阵应战,我部与李二郎部可预备进战了!” 这两天中,每有斥候军报送到,李密都会请李善道过来一起听。 李善道此时就在边上。 李密问道:“二郎,你以为呢?” 李善道说道:“张须陀只顾向翟公挑战,战场选在了荥阳县北,距此不过十余里处,而此处这里,这么大的一片林子,他却竟未有提前派人来此打探,或安排部曲来此设伏,公对他的‘骄横’之评,诚然!我军此战,战必胜矣!敢请公下令,善道愿领本部,为我伏兵先锋。” 斥候的这道军报里,后来又说了,张须陀部和翟让部现下分别列阵的所在,就正在荥阳县北的一片广阔野地上,距此地不到二十里远。 李密探手,拿起放在胡坐旁兰锜上的金丝雕弓,扯了一下弓弦,曼声吟道:“‘樊哙市井徒,萧何刀笔吏。一朝时运会,千古传名谥。’”昂扬起身,黑白分明的眸子,精光四射,睥睨众人,说道,“诸君,我等身为丈夫男儿,值此动荡之世,设若虚度此生,岂不有愧?樊哙、萧何,斗升之小民耳,而一朝时运会遇,金紫银青,为万万人上,出将入相,名垂后世!比之樊、萧诸辈,我等何有不如!今日此战,望君等勠力!克胜之时,便我等腾踏青云之始也!” “樊哙市井徒,萧何刀笔吏。一朝时运会,千古传名谥”,这是李密在之前亡命时写的一首诗中的两句。诗名《淮阳感怀》,时他藏身在淮阳郡。这两句,是他此诗中的倒数第二和第三句,最后一句,则即“设若虚度此生,岂不有愧”此句,诗为“寄言世上雄,虚生真可愧”。 左右陪坐的文士如房彦藻、杨得方、郑颋等,武如田茂广、李君羡、蔡建德等,俱皆起身,齐齐冲着李密下揖,都叉手为礼,同声应道:“焉敢不勠力进斗!今日此战,必擒斩张须陀!” “伯当、遵礼,你等各还本部,集合部曲,进至林边,预备进战!” 王伯当、李君羡、田茂广等躬身接令。 “‘两军相逢勇者胜’,二郎,你这句话,说得好!你可也回你部,集合部曲备战!” 李善道亦接令,应道:“诺。” 於是诸将按李密的军令,王伯当等各去他们本部的驻地,李善道也还回他本部屯驻的所在处,分别各给本部下令,集合本部的部曲,向着林边靠近官道的方向移动。 用了约个把时辰的时间,李密、李善道两部的将士,尽数移到了林边,做好了进战的准备。 林内望之,茂盛枝叶的遮掩间,人头踊动,马嘶偶闻,时或有兵器碰到铠甲上的清脆声响传出。临着官道这面的此林边缘,约有数里之长,已然是伏满了李密、李善道两部的伏兵将士! 身在幽暗之中,向外而看,阳光灿烂。 近处是一条笔直宽阔的南北走向的官道,应是因翟让、张须陀两部合计数万的敌我部曲,此际正在南边十几里外列阵、将战的缘由,官道上现下并无人踪,空空荡荡。 远处是如带的河水、金黄的田野麦浪,以及几个乡村里落,分布於田间,在视线可及之处。 李善道蹲在本部将士的最前边,距离林子的边沿只有三二十步远,这里的树木较为少些,枝叶不如林深的地方茂密,时当近午,光照充足,可以感受到阳光晒在身上的炽热。 从林外吹来的风,拂到脸上,也是热的。 秦敬嗣、王须达等皆在他的左近。 王须达很紧张,尽管林外明明可以清楚地看到,没有行人,他不由自己地还是压低了声音,说道:“二郎,这都快晌午了,你说翟公今天会和张老狗开战么?咱们今天会能出战么?” 迎战、列阵,不一定代表就会开战。 也许列好阵,两边对峙半天,都找不到对方的漏洞,於是也就都不敢轻举妄动,或者小范围地试着打上了一打,结果都没能占到很大的便宜,未能将对方的阵脚打动,那么双方就有很大的可能,会就此结束当天的战斗,彼此退兵,到次日、抑或其它的时候再战。 有个词叫“相持”,描述的大致就是这种情况。 相持时间长的话,几天、十几天,以至几个月,都是有可能性的。 但翟让部和张须陀部的今日此战,肯定不会存在“相持”的可能,李善道笃定地说道:“蒲山公对张须陀的判断,很是准确。他确是骄而狠。这么些年来,他没打过败仗,翟公所率的虽是咱瓦岗的主力,然兵力人数,亦不比张须陀部多多少,和王薄、卢明月动辄数万、十几万的部曲相比,更是没法比,则张须陀肯定是根本没把翟公等当回事。翟公今既迎战,那张须陀一定会急於求胜,若我所料不差,这会儿,张须陀没准儿已在猛攻翟公阵了!” 王须达说道:“这就是说,二郎,今天咱们会出战?” “三郎,你怕了么?” 王须达强笑说道:“怕甚么?跟着二郎打仗,咱还没打过败仗!张老狗凶是凶,俺却不怕他!” “三郎,你不早想把你的妻儿接到身边了么?这场仗只要打赢,你不但你的妻儿你就能接来,且也不必在山里寨中住了,荥阳、东郡各县,随你挑,你想你妻儿安置何处,你就安置何处!” 韦城迎击罗士信那一仗,王须达记忆犹新,一个罗士信,都险些打不过;又前些日的封丘城外营一战,一个萧裕,便把李善道的营攻得岌岌可危,——张须陀部的凶悍,实非虚言。 而今日翟让之此迎战,是张须陀亲引主力与战,翟让能不能顶得住?若是顶不住,那就算是翟让部逃到了林子这里,可他们不再是“佯败”,而真的是成了“溃兵”,则又李善道、李密这两部千余的伏兵,到那时候,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只怕敢一露头,就会遭遇灭顶之灾! 王须达心中,七上八下,忐忑不安,接他妻儿来,固是他的期待,但在这时,自家的性命都即将要陷入危险之境的当头,他又怎还顾得上这点期待?如果今天真的伏兵需要出战,只希望翟让部千万要顶住张须陀部的攻势吧!千万不要“佯败”成了“溃败”!他这样乞求想道。 官道上,南边,数骑疾驰而来。 李善道等停下说话,注目望之。 这数骑到了林子近边,未有稍停,径转马驰入林中,在林子外围下了马,随后在负责外围警戒的一部李密部曲中的一个军吏的引领下,飞快地奔向李密现所在的地方。 是新的斥候回来了。 李善道不等李密遣人来请他,吩咐王须达、秦敬嗣、陈敬儿、季伯常等了几句,依旧是只带上了高丑奴,便急忙赶去李密处。 到了李密此处,新回来的这几个斥候刚开始在向李密禀报最新的军情。 李善道听到他们中为首的在说:“……,左阵以单雄信、徐世绩等为将,右阵以翟摩侯、翟元顺等为将,翟公与翟宽、王儒信等自居中军。张须陀部亦列方阵,左为杨庆、费青奴部,右为贾务本部,张须陀统秦琼、罗士信等将,自居中军。张阵在南,翟公阵在北,两阵相距一两里远。小人等驰还回报之时,敌我两军的阵势初成,尚未接斗。” 李密问道:“还有别的么?” “回明公的话,没有别的了。” 李密说道:“你们现在回去,接着再探!” 这几个斥候应诺,行了个礼,倒退离去,到了林边,换了坐骑,自驰还南边战场,无须多说。 只说这几个斥候才走,李密、李善道还没怎么说话,外围警戒的兵士中又一军吏奔至,禀道:“又有斥候还回!” 紧接着,两个斥候抹着汗,急匆匆地赶到过来,到了近处,来不及等行完礼,还在行着礼,其中一人就已迫不及待地开口,说道:“明公!张老狗阵势才成,即遣将出攻。一将名程知节者,引骑百余,直冲翟公中军!” 李密诧异说道:“先冲中军?” “回明公的话,正是!” 李密问道:“翟公何以应对?” “翟公令阵中弓弩手,箭矢俱发,程知节遂引骑而退。” 李密说道:“打退了?” “程知节虽退,张老狗右阵,贾务本却趁此机,使萧裕、唐虎两将引步骑攻出,分以左右,两路猛攻翟公左阵。单、徐二公虽也以弓弩御之,萧、唐所率者,悉甲士、甲骑,急趋无前。小人等时在中军,眺看望之,倏忽之间,萧、唐部数百步骑,已进至我左阵里许之处!” 李密的声音仍很沉稳,说道:“左阵接战了?” “单公取槊登马,亲率精骑出阵阻击。” 「求月票!求推荐!」 第四十三章 秦叔宝匹马扬威 李密说道:“进战何如?” 斥候露出回忆的神色,语带敬畏地说道:“唐虎披重甲,骑铁马,奔如猛兽,冲驰最前。於我左阵前东侧,单公与他相遇。两马相交,互斗三合。小人远眺见之,尘土漫扬,唐虎与单公所率之骑,合计百余,而皆不能近战团。遥见第四合时,单公槊正中唐虎前胸。长槊断折,唐虎堕马。单公兜骑回转,俯身将他提起,挟於臂间,拽掉了他的兜鍪,以短刀杀之!” “单公杀了唐虎?” 斥候说道:“是。唐虎被单公杀后,他率引的众骑试图抢回唐虎尸体,复相继被单公接连杀伤数骑。从单公出战之诸骑趁势前攻,唐虎所率之众骑遂乃撤退,萧裕及其所率步骑跟着亦撤了回去。”他只是个斥候,如实汇报他见到的情况就行了,话到这里,却忍不住地说了一句,“明公,单公号称‘飞将’,当时战场之上,当真是马如飞龙,人如天神,实在威风凛凛!” 一人吧唧嘴的声响,在李善道耳边响起。 李善道不用看,也知吧唧嘴的是高丑奴。 单雄信武勇是武勇,就是平时太忙,答应高丑奴的教他使马槊,到现在也没教上。高丑奴此际听到单雄信在数万敌我交战的战场上,这般神勇的表现,吧唧几下嘴,以表下他羡慕的心情,也在情理之中。——不过还好,至少高曦现在教他了,高丑奴活动了下手腕,暗下决心,想道:“待翟公引了张须陀这厮到至此地,且看俺亦驱马运槊,也博一个‘飞将’之名!” 吧唧的声音不大,李密等的心神俱在斥候的话上,没人注意到高丑奴。 李善道扭脸,瞅了他眼,高丑奴忙停下了吧唧,将抓耳挠腮的嘴脸收将了起来。 李密继续问这斥候情况,说道:“唐虎被杀,萧裕撤退,之后呢?张须陀是何应对?” 这斥候答道:“萧裕撤退后,小人等便赶紧来向明公禀报了,之后的战况,张须陀是怎么应对的,小人等不知。” “好,你俩可再去探查。” 这斥候应诺,与他的伴当两人,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退下自去了。 杨得方说道:“单雄……”顾看了李善道眼,改了对单雄信的称呼,说道,“单公阵斩唐虎。明公,翟公对阵张须陀,现却是占了上风?”话里透着浓浓的诧异。 王伯当尽管没有从过军,到底曾是一个寨头的大当家,和县兵、郡兵都是对过阵的,於攻战这方面算是有些经验,他却从先后两拨斥候所说的这些已知的战场状况里头,瞧出了张须陀的门路,摇了摇头,说道:“程知节引骑冲中军,萧裕、唐虎趁机攻左阵。这,只是张须陀在试探性地进攻。张须陀这是在以试攻而寻找翟公阵的弱点,他还没有开始真正的进攻。” 杨得方说道:“可唐虎被单公斩了呀。” 王伯当说道:“唐虎虽有勇名,非是张须陀帐下的大将,只是贾务本的一个部将罢了,比之秦琼、罗士信等,不值一提。他虽被阵斩,料应无伤张须陀部的士气。” 李密问道:“伯当贤弟,那以你之见,张须陀底下会何以应对?” “中阵、左阵,张须陀都试过了,若俺所料不差,张须陀底下来,当是该攻右阵了!” 李密说道:“右阵?”瞥见李善道摸颔下短髭的手,忽地一停,似是想到了什么,便问他说道,“二郎,伯当贤弟所言,你以为如何?” “回明公的话,我本是没有想到的,然听伯当贤兄这般一说,我却蓦地有了一个猜测。莫非张须陀此战,他的主攻方向实非我之中军、左阵,而便是右阵?” 李密说道:“此话怎讲?” “张须陀的主攻方向若是我军之中军、左阵,则他即便试攻,也当择选猛将试攻才是,却他竟用新投之将程知节试攻我军之中军,萧、唐试攻我之左阵,他帐下的上将秦叔宝、罗士信,一个没有动用。那么底下来,我斗胆猜测,张须陀会不会就要用秦琼、罗士信驰攻我右阵了?” 李密沉吟稍顷,明白了李善道的意思,说道:“二郎,你是说,程知节之攻翟公中军、萧裕和唐虎之攻翟公左阵,明面上看,是张须陀在试着寻找翟公阵的弱点,而实际上张须陀这其实是在迷惑翟公的视线?把翟公等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中军、左阵后,他趁机猛攻翟公右阵?” “这只是在下的斗胆妄猜,是与不是,不敢断言。” 李密抚摸着胡须,想了会儿,说道:“究竟是不是,如二郎所言,张须陀帐下上将,当数秦琼、罗士信,则只看底下来,张须陀会不会遣秦琼、罗士信往攻翟公之右阵,便可知矣!” 好钢用在刀刃上。 如果张须陀遣了秦琼或者罗士信,往攻翟让的右阵,那么李善道的猜测,十之八九就是真的。 两刻多钟后,又数个斥候驰还。 比之刚才的那两个斥候,这几个新回来的斥候,神色明显紧张很多,声音也仓皇了不少。 拜倒在地,这几个斥候的为首者,向李密禀报说道:“明公!翟元顺被秦琼斩之,翟摩侯负伤,翟公军之右阵的阵脚动摇,张须陀亲自擂鼓,将旗急飈,其阵各部,争先齐进!” 这才两刻多钟,翟让那厢的情势就急转直下了? 李密定住心神,说道:“不要慌,慢慢说。翟元顺被秦琼杀了?” “是!明公。” 李密说道:“张须陀果是遣秦琼攻翟公之右阵?” 如第一个斥候的所报,翟让阵之右阵,正是翟摩侯、翟元顺等为主将。 这斥候回答说道:“回明公的话,是。” “翟元顺、翟摩侯是翟公之右阵的主将,身在阵中,怎被秦琼一杀、一伤?” 这斥候回答说道:“单公阵斩了唐虎后,翟公三阵的两万余将士,俱皆欢呼,声如雷动。翟摩侯、翟元顺披甲驰马,扬武於右阵前,指点对面敌阵,詈骂搦战。却不意秦琼匹马单槊,自张须陀中军疾出,他的马好,跑得快,翟摩侯、翟元顺不及反应,他已驰奔到至。翟摩侯、翟元顺左右的护从数十骑,遮拦不住,被秦琼突近翟摩侯、翟元顺马后。翟摩侯马快,被秦琼以长槊伤了右臂,翟元顺马慢,回身刺槊,未中秦琼,反被秦琼一锏打到头上,尸横当场。” 这番话说出来,听到人的耳朵中,好像没甚特别出彩之处,伤了一人、杀了一人,如此而已。 可只需要稍微地想象一下当时的场景,却这感觉,就立刻便大为不同了。 首先,翟摩侯、翟元顺是在本阵的前边,这也就是说,在他俩边上的不远处,即是翟让右阵的数千步骑将士;其次,翟摩侯、翟元顺还带了有数十从骑;最后,亦是最要紧的一点,秦琼是怎么杀过去的?按这个斥候所言,“匹马单槊”,是一个人驱骑杀过去的! 於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无非也就是这样了。 饶以李密之见多识广,曾经亲身经历过杨玄感作乱这等大场面,勇将猛士不知见过多少,闻得这斥候此言,却亦不禁大吃一惊,说道:“秦琼单马於翟公右阵前,杀翟元顺、伤翟摩侯?” “回明公的话,正是。”秦琼单马只槊,在翟让右阵数千将士的眼皮底下,驱翟摩侯、翟元顺的数十从骑如驱鸡,槊刺、锏打,奋勇无双,杀翟元顺、伤翟摩侯的场景,似乎仍还在这斥候的眼前,这斥候口干舌燥,尽管是伏拜在地,胸口砰砰乱跳,手脚只觉酥软,颤声答道。 李密惊顾王伯当、房彦藻等人,说道:“久闻秦叔宝、罗士信之勇名,勇竟至斯?勇竟至斯!” 王伯当也是心惊魄动,他勉强按住惊心,问道:“杀了翟元顺后,秦琼走掉了么?” “回大当家的话,走掉了。杀了翟元顺后,秦琼横槊大呼,——小人在中军,离他远,不知他呼喊的甚么,但随从翟摩侯、翟元顺的那数十骑悉数惊散,翟公右阵的数千将士,尽皆惊骇,无人敢动,於是他割掉了翟元顺的首级后,从容还马,回了其本阵中军。翟公、翟公……” 王伯当问道:“翟公怎样?” “翟公本正在为单公斩杀唐虎而感喜悦,令取酒助兴,眼见此幕,酒碗掉地,变色失态。” 众人安静了片刻,各从对面脸上,看出了骇然之色。 这秦琼实在骁勇,翟让变色之态,不足为奇。 李善道是早就知道秦琼的武勇的,可知道是一回事,亲耳听到秦琼在敌阵前斩敌将,则就是另一回事了。且被秦琼杀的翟元顺,他还认识。一个前世就知道的勇将,杀了他来到这个时代后认识的一个有过共同迎敌的同寨头领,一时之间,他都不知自己是何感触。至若方才因单雄信之武勇而吧唧嘴的高丑奴,此刻瞠目结舌,张大了嘴,却是惊撼得连吧唧都忘记了。 李密喟然长叹,抚须说道:“此等猛将,关、张之属也,若为明主得之,如虎添翼,却从在张须陀帐下,明珠暗投是也!” 王伯当是真忠心,一心为李密着想,半点也不嫉妒李密对秦琼的称赞,反是宽慰李密,说道:“明公,秦琼今虽为张须陀部将,然只要今之此战,等翟公将张须陀部诱到,我等伏兵杀出,将张须陀击败,秦琼可获,至其时也,以明公之高名,稍施以恩义,何愁秦琼不投?” 李密点了点头,说道:“今日此战,若能取胜,收获秦琼,诚将快事!” 王伯当说道:“明公运筹帷幄,而如明公所评,张须陀骄横无谋,今之此战,我军胜之必矣。” 李密这个时候,对此战能否克胜的把握,比以之前,却倒是减少了些许。 这场伏击战要想取胜,一个关键的要点在於翟让所率之主力不能是“真溃败”。 可现闻斥候之言,秦琼此等勇悍,翟让阵右阵的阵脚已被动摇,张须陀亲自擂鼓,其军各部争进,则翟让会不会因此而稳不住阵势,从而结果竟然是变成真的溃败? 他怀着担心,问斥候,说道:“张须陀各部争进,翟公何以应对?右阵的阵脚稳住了么?翟公的中军、左阵可有动摇?” “回明公的话,秦琼转马回斗,罗士信、程知节、费青奴、萧裕诸将齐引精卒驱进,张须陀麾其主力方阵而前,小人驰还来报明公前,尚未接斗,翟公三阵的阵脚俱已摇乱。” 「求月票!求推荐!」 第四十四章 李法主神射振气 不会变成真的溃败吧? 李密等人心头,再次浮上了这个担忧。 幽暗的林子里,众人深深的担忧中,回报前线战况的斥候,络绎不绝地驰回禀报。 三个阵的阵脚俱皆摇动。 右阵已被秦琼、费青奴等冲进,秦琼率引甲骑,所向披靡,前列的盾牌手纷纷溃散,其后的矛手等队在负伤的翟摩侯和其他将领的拼命督战下,勉强还保持着阵型,但被秦琼等骑来回驰杀,无人可制,可能很快就要陷入混乱,后列的弓弩手已然换用矛、刀,预备上前支援。 单雄信、徐世绩竭力招架贾务本、萧裕等的攻势,左阵也有些支撑不住了。 罗士信、程知节等将猛攻翟让坐镇的中军,王儒信等身先士卒,在前浴血苦战,翟让亲引亲兵压阵,连杀了十余后退的小头领,暂稳住了中军,但翟让也已无力分兵去帮助左阵和右阵。 而张须陀部的兵马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全数投入战场。 张须陀自领步骑数千,犹停留在本阵,在等待给以翟让阵致命一击的时刻。 后世时间,下午两点多钟的时候,最新,也是有关前线战场战况的最后的一道军报送至。 “张须陀尽出余下的贼官兵步骑,半数加入到了进攻翟公右阵的行列,半数由他亲率,加入到了进攻翟公中军的行列。右阵崩溃,中军则坚持不住了,与左阵开始北撤。” 房彦藻等面面相觑。 杨得方惶恐说道:“明公,翟公所率之众,听着像是真的溃败了啊!这、这……,如何是好?” 李密长身而起,语态坚毅,下令说道:“翟公与张须陀部相斗的战场,距此不到二十里远,翟公今既已北撤,最多半个时辰到一个时辰间,就能撤到此处。伯当贤弟、田兄、张兄、李兄、遵礼、常君,各引汝等各部,厉兵秣马,预备进战!二郎,亦引你部,即做备战。” “田兄”,是田茂广。“张兄”,是张仁则。“李兄”,是李士才。“遵礼”,是李君羡的字。“常君”,名叫常何。张仁则与李士才,和田茂广一样,也是追随李密已久的老人。常何,是荥阳郡浚仪县人,其家为当地大姓,乃是前不久才刚投到李密手下的。 王伯当、田茂广等俱皆起身,躬身应诺。 李善道也下揖应诺。 杨得方说道:“明公,我两部府兵才千余人,不足两千,翟公所率之众,若是真的溃败了,纵张须陀部被引诱到来此处,只恐怕仅仅凭我两部这点伏兵,也难以反败为胜啊!” 言外之意,杨得方是害怕了。 李密抚须朗笑,瞻顾自若,说道:“我两部伏兵虽不足两千,然眼前诸君,谁个不是当世虎士,哪个不能以一当百?纵翟公部当真溃败,我等出张须陀不意,亦无忧也,胜必如唾掌!” 他复持起他的金丝雕弓,这回不再是空挽弓弦,取了一支箭矢搭上,说道,“此战胜否,且看吾箭。”张弓而射,箭如流星,在林木的枝叶间穿过,正中三十余步外,林子最边缘地方的一棵杏子树,弓是强弓,箭矢劲足,射入树干数寸之深,使那树干晃动,落下了一地黄杏。 王伯当高声大笑,赞道:“明公神射!”与李君羡、常何说道,“李兄、常兄,等张须陀部被翟公引到,俺愿与两位贤兄比上一比,看看谁的斩获最多!庆功宴上,输者罚酒三碗,可乎?” 田茂广、张仁则、李士才三人,虽李密手下的武将,但三人实亦士人出身,非以勇武见长,故而王伯当没招呼他三个,而只向李君羡、常何发起了挑战,邀请他两人来打这个赌注。 说来李君羡、常何也算半个老乡,李君羡的家乡汝州,即现之襄城郡,此郡在荥阳郡的南边,与荥阳郡接壤,两人家乡相距只有一二百里远。并且李君羡在另一方面,和常何也类似,便是他也是前不久才投到李密帐下的,听说李密和翟让等下了荥阳,他专门赶来投从了李密。 李君羡、常何两人,与田茂广等不太相同,他俩都是地方豪强的出身,自身俱有勇力。 当下闻得王伯当的邀赌,李君羡、常何并皆应道:“君令下,我二人敢有不从?愿与君赌之!” 杨得方、郑德韬等尽管都很担心,俱已怀怯意,然见王伯当、李君羡、常何此般豪情,却是也不好再进劝李密,劝李密好好想想,再做要不要照原计划出战的决定了,只好听之而已。 较以杨得方、郑德韬等,房彦藻倒有些胆气,他抚须笑道:“恨俺无杀敌之勇,不能与君等打这个赌注了!不过等这场仗打赢,庆功宴上之时,俺愿为斩获最多之君,敬酒三杯!” 李密的笑声、瞻顾越发从容,但从他明亮的眼眸中,李善道却看出了一点狠绝之意,——李密,在翟让部可能已经“真溃败”的情况下,对这场仗能否打赢,他看来实际上也是没有把握的,但他胜过杨得方等的地方在於,他敢破釜沉舟,拿自己的性命和千余伏兵的性命来搏。 时间紧张,李密的军令已下,王伯当的赌注也已被李君羡、常何接受,王伯当等将遂即向李密行个军礼,各往本部而去,李善道亦赶回本部去也。 到了本部驻地,高丑奴取来铠甲,帮李善道披挂。 一边张开手臂,由高丑奴给自己披挂铠甲,李善道一边向聚集了过来的秦敬嗣、王须达、陈敬儿、季伯常、高曦等简短明了地令道:“翟公所率之我军主力,已在北撤,快则半个时辰,迟则一个时辰,必即能到此地。李公已然令下,命诸部做好进击之备。兄等可速集合部曲!” 随着李善道这简洁短促的命令,紧张的气氛立刻在王须达等中间弥漫开来。 秦敬嗣咽了口唾沫、王须达尽量地稳住神情、季伯常深深地呼了两口气。 高曦问道:“敢问郎君,翟公部之此北撤,是佯败还是真败?” “李公说的好,翟公败不败,不重要,重要的是咱伏兵於此,张须陀之所不料也,定能打张须陀一个措手不及,获胜何难!”李善道环顾诸将,说道,“有道是,‘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诸兄,咱在林子里已憋闷了两天了,鸟都快给老子憋出来了,取胜克敌,如今终於到了眼前,还等什么?我还是那句话,‘两军相逢勇者胜’!他妈的,等会儿张须陀部到了,我带头,你们跟着,咱并肩子杀出去,干他娘的!砍了张须陀的狗头,换咱兄弟大大的功劳!” 陈敬儿重重地拍了下大腿,呲牙笑道:“好!砍了张须陀狗头,换咱兄弟功劳!二郎这话,听着就提劲儿!就这么干!咱兄弟们并肩子上,老虎也打死了,况一个张须陀?干他娘的!” 高曦听出了李善道话里没说到的意思。 李善道未有正面回答他的问话,这也就是说,翟让所率之主力,有可能是真的溃败了。 但李善道既然没提撤退,反是鼓舞诸人的士气,要亲自带头杀出去,高曦亦就不再追问,他沉声请示,说道:“敢问郎君,张须陀部到后,咱们出击的阵型怎么组排?” “沐阳、丑奴,你俩率解烦两队,紧从於我;敬嗣、三郎,你俩率你俩所部,位从在我的左侧;五郎、伯常兄,你俩率你俩所部,位从在我的右侧。你们皆看我的军旗进止!” 徐世绩拨给李善道的那些勇士,李善道早分别安排给了秦敬嗣等人。 秦敬嗣、王须达、陈敬儿、季伯常、高曦等,无论此时的心思何样,士气却的确是都被李善道鼓动起来了,众人异口同声,应道:“诺!” 高丑奴已给李善道披挂好了铠甲,李善道活动了下手脚,——坚持不懈的一段锻炼下来,同样重量的铠甲,披挂在身上,已经不如此前那么沉重,他令道:“都去披甲、备战吧!” 秦敬嗣等行个军礼,各奔还本部,下令甲士披甲,自亦披甲,做起了紧迫的进战准备。 李密部在林子的北边,李善道部在林子的南边。 两部相隔,大约百十步。 李善道部这边备战的同时,李密部也在紧锣密鼓的备战。 一时之间,长达数里的林子这边的边缘地带,到处都响起了披甲、兵械和铠甲碰撞、检查兵器、马嘶等等的声音,以及各级军吏分给部曲下令、两部共计千余之兵士的低语交谈等声。 两刻多钟后,两部将士做好的了备战。 又等了一刻多钟,先是地面微微震动,继而隐约的叫嚷声从南边远远传来,接着,李密又派出去打探情报的斥候,飞马回来,入进林中,跳下了马,向已竖起的李密将旗处奔去! 北边李密部的各部将士、南边李善道部的各部将士,近两千人,俱投目视之。 很快,这斥候到了李密的将旗下。 不多时,数个传令兵,各举着一面小旗,自李密的将旗下飞奔而出,奔向各部。 随着奔跑,这几个传令兵的喊声传遍了林子这边的边缘:“李公令,张须陀部将至,备战、备战!” 迎击罗士信部时的那种紧张、兴奋,或言之恐惧中带着亢奋的感觉,又一次地充塞满了李善道的胸膛,因为激动,他觉得自己的脸皮滚烫,呼吸也变得急促,还好,有兜鍪面甲的掩盖,别人看不到他的这些变化,他安慰着自己:“不怕!不怕!这场仗,肯定打赢!” 铠甲被晒得表面颇热,长矛攥在手中,粗细、轻重正是合手,——这铠甲、这长矛,给他带来了不少的安全感,他紧盯林外,听着越来越近的叫嚷声,感受着地面越来越明显的震动,命令领着解烦左队,已集合在他身侧的高丑奴,“开战之后,紧跟着我!” 一个、两个,一群、两群,南边远处,北撤而来的翟让部的部曲露出在了地平线上。 「求月票!求推荐!」 第四十五章 擒贼擒王擒须陀 林子在西边。 东边两三里处,是南北走向的官道。 官道的两边,是麦浪起伏的田野、稀疏的小片野林和蜿蜒潺潺的溪水。 昏暗的林间,传令兵飞快地穿梭在树木中,给各部传达李密的军令:“各部保持隐蔽,不要急於杀出,等翟让部过去后,待进攻的军令下达,诸部再一并杀出。” 南边以官道为中心,或逃奔於官道上、或逃奔在两边的田野间的瓦岗义军的将士,成群结队地从占地数十亩的大海寺外跑过,渐渐跑近到了这片大树林的南端。 烈日当空,尘土飞扬。 最先从林外奔过的是数百轻骑,接着是一群群跑得气喘吁吁,有的乃至已丢掉了兵器的步卒。 李善道等伏在林子的边缘地带,在弥漫了偌大原野的一两万逃卒中,看到了翟让的将旗。 翟让的将旗没有倒,竖在一辆车上,在些身强力壮的军将保护下,混杂於逃命的步骑兵士群里,紧紧从在一队骑士的后头。这队骑士,被簇拥正中之人,李善道等辨出,正是翟让。 乱兵如潮,叫喊着,一波波地从林前涌过。 王儒信、翟摩侯、徐世绩、单雄信等等瓦岗诸将的将旗,相继出现在了官道、抑或官道两边的田野上。约不到两刻钟后,瓦岗的败军大多已从林外逃过。而南边远处,尘土依然在漫扬,从那边传来的叫嚷声非但没有变小,反而好像比刚才还要更大了,——是张须陀的追兵! 一些逃得慢的瓦岗兵士,被张须陀部的追兵追上,张部步骑一边砍杀,一边继续向前追赶。 在翟让、徐世绩等部从林前逃过的时候,时而有军吏由官道、田间转向林子中来。 李密、李善道率部在此埋伏的事情,系是头等军机,瓦岗军中知道的不多,只有翟让、徐世绩等一干大头领知晓。这些军吏,便是翟让、徐世绩等派来找李密、李善道的。 “李公在哪里?”徐世绩派来的是刘胡儿,刘胡儿先见到了李善道,满头大汗,喘着气问道。 李善道拽他到边上,抓紧时间,问了他两个问题:“是真的败了么?还能再战么?” “翟摩侯部溃了,估计打不了了。翟公所率中军和我家郎君、单公所率左部没有真败,队形虽有些乱了,编制大致尚存,还能再打。已经定下,只待林中伏起,各部就返身回攻。” 李善道不再多问,遥指李密将旗,说道:“李公在那里,你去吧。” “二郎,我家郎君令俺转告你,是一飞冲天,还是一败涂地,就看今日了!” 李善道说道:“请回大郎听知:放心,不消嘱咐,我都知道。” 刘胡儿急匆匆地跑向李密的将旗处。未久,他从那里转回,这次没再与李善道多说,自出林外,去追徐世绩,向徐世绩禀报李善道、李密所说的话了。 伏兵与翟让、徐世绩、单雄信等各部的联系,就这样的建成。 并及接下来,仗怎么打也由此得以重新的确定。 呼声响彻、烟尘滚滚,张须陀部的追兵,追到了大海寺外、渐追近到了林外、已追到了林外! 李善道紧张地观察着张须陀部追兵的情况。 李密的军令传了过来:“张须陀纵兵追击,其众已然大乱,前之费青奴、秦琼、罗士信、程知节等部,与张须陀中军已然脱节!此擒杀张须陀之良机也!张须陀一被擒杀,其众自溃。吾将以伯当、遵礼等引我精卒,出截张须陀之中军,君可亦并力杀往攻之!” 张须陀部追兵现在的大体情况是:如李密所说,其部与杨庆、费青奴两部的一两万官兵,在经过将近二十里的追击后,确然已是队形混乱,早无什么队伍可言,拉得既长,又稀散。 追的最靠前的是费青奴、秦琼、罗士信、程知节等勇将和他们各自率领的步骑部曲。 靠后点的是贾务本部。 再靠后的,则即是张须陀了,张须陀这里的从卒不多,只有数百步骑跟从。 落在最后的,是杨庆部。 …… 张须陀的将旗,渐渐地移动到了林子外的中间地带。 已可较为清晰地看到骑在马上的张须陀的身影,他骑着一匹黄马,披挂着耀眼的铠甲,黑黝黝的长槊横在马上。高大的“河南道十二郡黜陟讨捕大使”、“荥阳通守”的将旗,在他的身后迎风飘扬;约百十轻骑跟从在他的左近,又一二百的亲兵步卒奔从在他和这些轻骑的后头。 林中,李密将旗处,战鼓声响起。 王伯当一马当先,李君羡、常何等从其左右,或俯身驱马而出,或操持兵器,疾步奔出,呐喊着杀出了林子,越过野地,冲上了官道,杀向了张须陀的将旗所在! 野地和官道上散布着的张须陀部的其他追兵,哪里想到林中会有瓦岗的伏兵杀出?大多没有反应过来,纷纷停下脚步,愕然地望向王伯当等。王伯当等不理会他们,从他们中径直闯过。 李善道不再等待,喝令聚集在他身边的诸将:“胜负在此一间矣!兄等从我出斗!擒杀张须陀者,翟公何吝重赏?大名天下将知!”再次命令高丑奴,“丑奴,紧跟我!” 李密部伏兵的位置靠北,王伯当等是从张须陀的北边杀出来的,杀到官道上后,他们现正转向南攻。李善道部伏兵的位置靠南,当他率部杀出林中后,位处在张须陀的南边,却正是与王伯当等相应,对张须陀和他的亲兵步骑们形成了南北夹击之势。 灿烂的阳光晒在脸上,躲在林中两日,搞得身上不甚舒服的阴潮之气,好像一下就被晒掉了! 高曦领着解烦右队的勇士冲锋最前,最先与林外野地、官道上的几股张须陀部的其他追兵相遇。这几股追兵,多则百十人,少则数十人,正处在向前追击的状态,没有时间集合、组成阵型,以作迎战,加上高曦等又都是悍勇之士,两下稍一接触,这些追兵就被杀了个鸟兽散。 官道上的张须陀已经看到了北边杀来的王伯当等、南边杀来的李善道等,他勒住坐骑,顾眺了下西边这一大片绵延数里长的野树林,先是颇为惊讶地说道:“翟贼莽夫,无谋之徒,此林中之伏,必李密所设!难怪说,适攻翟贼阵时,未见李密。” 然虽知道自己中了李密的伏兵之计,他丝毫无有惧意,继之操槊,当即令道,“翟贼部已尽溃,区区些许伏兵,便想反败为胜?李法主好言之士,志大才疏,实乃空想!从俺进斗,先破北面来贼,再杀南面来贼!尽灭伏兵之后,分兵深入林中,势必擒获李密,献与圣上!” 左右的从骑、亲兵步卒们的军吏们亦是毫无畏惧之色,反皆斗志昂然,轰然应诺。 张须陀挺槊驰马,便迎着北边杀来的王伯当等,杀将过去! 百余从骑,俱皆追从;剩下的那一二百亲兵步卒,分出了半数转身列阵,阻击李善道等,其余的半数则亦跟从在张须陀的马后,也同样地杀向了王伯当等。 并同时,周围、附近的张须陀部的其他追兵,在见到了张须陀的进击姿态后,分在一些反应快的军吏们的指挥下,亦开始彼此地靠拢,紧急地组织阵型,准备加入战中。 杀散阻碍,将冲到张须陀将旗此处的李善道,目睹眼前场景,心头一沉。 真是沙场宿将! 这张须陀,反应的速度太快了,临机做出的应对措施也十分的恰当。 他亲自迎击王伯当等,王伯当等也不知会能否是他对手?若稍有不支,被附近的张须陀部的追兵一旦围攻上来,定然就是溃败的下场,——到那时候,本部这几百人,跟着也定然失败! 即便还有李密亲率的数百伏兵,将要从林中杀出,可至那时,亦将半点用处已无! 目前唯一的取胜可能,只有奋力地将张须陀留下的阻击部队尽快冲垮,或者便是……?李善道攥紧了横刀,一边向前,向着将已列成阻击阵型的张须陀留下的那百十步卒杀去,一边百忙之中,扬起脸,朝着官道北边,翟让、徐世绩、单雄信等各部撤逃的方向望之。 刺眼的阳光,热风扑面。 遥见到,翟让的将旗停驻在了北边数里外,没有再继续北移;风中也隐隐地带来了北边传来的鼓声、号角声。是翟让、徐世绩、单雄信等终於止住了部曲的撤逃!在组织部曲返身还战! 李善道沉下的心,扬了起来。 他举起横刀,喝道:“我的旗呢?” 掌旗的是焦彦郎,举着李善道的将旗,高声答道:“二郎,在此!” 李善道没有回头,脚下不停,叱令道:“翟公、徐大郎等部将回斗,贼官兵败局已定!张须陀纵凶名在外,其亦两手,无甚可畏!今我等克胜在望,擒贼擒王,君等从我,共擒杀须陀!” 高丑奴头个应声,随之秦敬嗣、陈敬儿等也跟着应声,数百将士齐齐应声。 “擒贼擒王!擒杀须陀!” 震耳欲聋的呼声中,横刀的刀刃凌冽光闪,李善道等撞上了那百十列阵已成的张须陀留下的亲兵步卒!高曦手起刀落,劈开了三两支刺出的长矛;高丑奴铁鞭砸下,打在了一个露头的敌兵肩上。李善道仗着铁甲,侧肩撞上敌阵前排的盾牌,举刀顾首,奋力大呼:“杀!” 追在前边的秦琼、罗士信等,听到了后头的动静,注意到了张须陀此处的突发情况。 罗士信的位置离张须陀这里最近,他赶紧兜转战马,引率甲骑十余,驰还来援! 第四十六章 从吾从旗从进斗 罗士信率甲骑回援张须陀未远,数十箭矢破空,从后攒射来。 甲骑自不惧箭矢,然甲骑之从者中有两人躲避不及,中箭坠马。 并有呼声自后传来,闻之,所呼乃是:“罗小狗哪里去,休走,再来斗!” 罗士信顾盼视之,呼声传来处,见是数十瓦岗轻骑,其为首者披甲持槊,不知系为何人。张须陀待他恩重,他回援张须陀的心情急切,懒得理会这追来的敌将,因而,此敌将尽管骂他,他亦只回瞧了一眼罢了,旋便转回头,催马疾驰,仍向张须陀被夹击的南边数里外处奔去。 而这追来之将,乃聂黑獭。 ——因前在韦城瓦岗分寨时,已斗过罗士信一场,故聂黑獭呼声中才会有“再来斗”此语。 聂黑獭抖擞精神,催令左右从骑,一边紧追罗士信等,不断以箭矢射之;一边连声大骂,“罗小狗”、“贼死囚”、“贼厮鸟”,等等,骂之不绝,希望能以此激怒罗士信,促使他回马来战。 罗士信到底年少,今年才十七岁,——这个十七岁还是虚岁,按后世习惯,实才十六岁,再是天生将才,这个年龄能有多大的耐性?况更罗士信从军以今,飞扬战场,从无敌手! 当聂黑獭等辱及他的父母后,又见前边两三里外的张须陀暂尚无险,他终忍耐不住了,转马挟槊,厉叱喝道:“哪来的鸟猪狗?苦苦寻死!”两腿轻轻一夹坐骑赤龙珠,奔若烈火,槊似闪电,单身独骑,径驰向聂黑獭等,转眼驰到,随其槊刺,只听得“轰隆”一声响动! 罗士信的坐骑已越过聂黑獭,冲入进了从在聂黑獭左右、后边的那百十瓦岗轻骑群中。 却这罗士信,马过聂黑獭后,丝毫无有后顾,赤龙珠过处,荡起一片尘土,待尘土落地,聂黑獭的那些从骑看之,方乃分明看到:聂黑獭已被他刺落堕马,横在地上,生死不知! 要知,聂黑獭所骑虽非铁马,但聂黑獭本人是披着甲的,竟非罗士信一合之敌? 这些从骑无不骇然,谁还敢再与罗士信交战?喊叫一声,尽拨马转逃。 罗士信追杀一阵,又换弓矢,箭无虚发,复接连射死了四五个逃散的瓦岗轻骑,被骂了半晌的恼怒算是稍得宣泄,他乃才勒马,不再追赶。 唯是聂黑獭虽没有拦阻他成功,这么片刻的一个耽误,徐世绩调来的更多的步骑,已经杀到。 罗士信待要回转坐骑,接着再去援助张须陀时,才蓦然发现,他的周边已经尽是敌人! 从他往援张须陀的那十数甲骑等,与他一样,也已被源源不断赶来的敌人围住。 罗士信纵马南突,那十数甲骑等回身北来,两下望能汇合一处,然后再去救援张须陀,奈何杀来的敌人委实太多,步骑合在一处,岂止数百!另有罗孝德亲自指挥。罗士信等遂陷缠斗。 …… 罗士信等被缠住的这片战场南边,大约两三里处。 张须陀已与王伯当等激战一团。 又在张须陀、王伯当等这个战团的南边,不到一里处,李善道等正在拼力地向前搏杀! 高曦、高丑奴分引解烦两队,如似两柄利刃,紧从在李善道的两边,呼喝奋进。 秦敬嗣、王须达、陈敬儿、季伯常等引领余下的部曲,或从於李善道的身后,或分散在高曦、高丑奴两队的两翼,亦是奋力进战。 被张须陀留下拦截李善道部的,是张须陀的亲兵,皆敢战士;李善道带着的这些部曲,也都是他部中的勇士,两下交锋,当真高下难分。——或者严格来说的话,李善道的部曲比之张须陀留下的这百十亲兵,只论单兵作战能力,不论军械的精良、抑或战斗的技巧,其实还俱是有所不如,但李善道部胜在人多,兵力是其数倍,故却是弥补了单兵作战能力方面的不足。 李善道的身先士卒下,已经撞开了这百十张须陀亲兵所列此阵的前排“盾列”,两厢敌我,共计四五百战士,已是短兵相接,展开了肉搏血战。 真的是“短兵相接”,两边的距离太近了,已是贴身混战,张须陀的这百十亲兵也好,李善道的部曲也好,基本上已全都舍弃了长矛,大部分改用了横刀,抑或更短的刀子。 刀砍在铠甲上、砍在肉上、砍到骨头上的各类声音,不绝於耳,李善道的铠甲上,已是血迹斑斑,杂有不知是从敌我何人身上溅射出来的碎肉。 抓住高丑奴一鞭打飞了当面一敌的横刀的机会,李善道对准他扬起的胳膊,猛地横刀横劈。这个敌人大概是为能更快地追击翟让部,於追击途中,卸掉了铠甲,没穿铠甲,惯例讲之,这一刀劈中,他必受重创,胳膊不断也差不多了,——然却出乎了李善道的意料,刀砍在了他的臂上,他只是叫唤了声,胳膊并未被砍断!很明显的,这个情况也出乎了对面这敌的意料,他叫唤完后,本已下意识伸出,想要捂住伤处的手亦为此停下,在半空中滞了一滞。 这敌低头看了看李善道横刀的落处,又抬脸来看了看李善道。 李善道抬起一脚,踹在他的胸口,高丑奴铁鞭跟上,砸在了他的胸口。 这敌一声未出,直愣愣地仰面栽倒。 李善道回看横刀,原来是横刀的刀刃不知何时,被砍出了好些的缺口,由而导致锋锐不再。 “他妈的,还是你的铁鞭好使!”李善道喘着粗气,骂了声,丢掉横刀,眼往地上的敌我尸体、伤员中看,随便拾起了一柄不远处、沾满血水的横刀,鼓起余力,继续向前砍杀! 铠甲虽能护体,太重,几十斤重,打了这么会儿,饶是李善道最近打熬力气不辍,体力也已有些不支,脚下略显趔趄。 高丑奴扶了他下,说道:“郎君,你要不歇会儿?剩下的贼官兵,小奴便可杀了!” 出身非是豪门贵族,怎么才能让部曲服气?一靠公正,二靠智勇。李善道也想歇歇,可他当然知晓,这个时候,他不能歇。他推开高丑奴,匀了匀气,喝道:“他妈的!瞧不起老子么?跟老子杀!”令举着旗的焦彦郎,“举稳了旗,跟紧了老子!老子在哪儿,旗在哪儿!” 一人应声大呼:“众儿郎,往前杀!从二郎旗进!从二郎旗进!” 呼者却是牛二。 靠着李善道的身先士卒,靠着高丑奴、高曦等的骁悍,靠着人多势众,秦敬嗣等俱已能看出,他们在这一场小规模的战斗中,已经是占据了上风。闻得牛二此呼,众人顾看,看见李善道红色的军旗飒飒招展,尽是士气越振,数百人同声大喊:“从二郎旗进!杀、杀、杀!” 於是,李善道的将旗指引之下,数百将士并力前斗。 当面的这部张须陀的亲兵,终於抵挡不住了。 李善道砍翻了几个敌人后,再往前冲,眼前豁然开朗,已是冲过了张须陀这部亲兵的阵地。 再往前看,一里上下的前头,正在与王伯当、李君羡、常何等鏖战的张须陀等,跃然入眼。 “丑奴、沐阳,张须陀的将旗,能为老子夺得么?”李善道刀指张须陀的将旗,喝问说道。 高曦身为东平郡府兵的中高级将领,他对张须陀的认知,超过了高丑奴等。 他深知,瓦岗义军今日与张须陀的此战,即便是战败了,仗能打到现在这个地步,也已是足堪引人注目的难得战绩了,更且别说,看眼下这个势头,这场仗,瓦岗义军还真可能会打赢!而又张须陀,此时此际,已经近在咫尺!以其素来的敦实质朴,他这会儿也血气冲头! 这场仗如果真的打赢了,张须陀如果真的被擒杀了,真的就将会如李善道所言,瓦岗之名,将威震远近,擒杀张须陀者,将天下知名! 不错,原本他是官军,可一则,因了康三藏讲述的於今海内各地的形势,他早已被说动,默认接受了隋室大概率是要亡了的事实;二则,现如今连李密都加入了瓦岗,则这瓦岗,也许果能成事!故此,血气冲头的影响中,高曦跑开几步,拽住了一匹无人的战马,翻身上去,又弯腰捡起了根无人的长矛,叫道:“郎君且稍待,俺为郎君夺张须陀将旗!”催马即赴! 倒是把李善道吓了一跳。 这个高曦,平时挺沉稳的,这是杀上性了?自己这话,不过是鼓舞士气而已,他怎像个愣头青似的,不仅信以为真,且并一个人就上了!此战胜了,部曲必能得以急速扩张,到时还得多靠高曦来操练新兵、帮助部队正规化,他可不能死在这一战中。 李善道忙催令高丑奴、秦敬嗣等:“快,快!阻咱的张须陀亲兵已被打散,咱们快上,合力王头领、李君羡、常何等,夹击张须陀!”喝令焦彦郎,“掣旗从我!” 高丑奴等齐齐应令。 红色的“凤凰卫李二郎”的将旗招展在前,李善道等数百众,呐喊着,蜂拥杀向张须陀等! 西边林中,战鼓声中,李密的将旗斜斜伸出,其余的伏兵悉数杀将了出来。 李密驱马,披甲持弓,在蔡建德等的护从下,驰在队伍的前边。 林子与官道间野地上的张须陀部的其他部曲,有的刚列好支援张须陀的阵势,有的还在组阵。 李密单手夹三箭,纵骑前驰之余,连以“连珠箭”射之,箭几无空,倏忽已有数敌被他射中。 蔡建德等大呼叫喊:“蒲山公神射无敌!令下:擒杀张须陀者,赏千金!” 杀声盈耳,上千步骑卷如狂风,疾进震地。 官道上的张须陀西顾望之,李密的将旗就像是乘风破浪的疾舟。 他错身交马,避过李君羡奋勇刺来的一槊,又俯身下躲,闪开常何的一槊,然后举目前眺,北边数里外,罗士信等被徐世绩部的数百步骑牢牢围困缠住,半步也难以南来助他;更远处,约略可见秦琼、费青奴、程知节、贾务本、萧裕等将的将旗散布在北边的官道上与官道两边的田野间,但他们也都分别被徐世绩、单雄信、翟让等部缠住了,亦难以赶来相助於他。 回身一槊,拨开了王伯当偷觑见机,射来的一箭,张须陀转马回驰,槊柄猛地朝侧外一捣,打中了常何的肩膀,随即长槊上挑,直取李君羡的脖颈,——李君羡急矮身缩脖,险之又险地躲开了他这一槊,他展目南望,入眼所见,看到了数里外的一幕。 罗士信、秦琼等的暂时难以前来助他,并未使他对自己的安危产生担忧,可这南边数里外的一幕,却使他心头不觉顿沉! 南边数里外,杨庆的将旗不再往前,而是正在向后。 杨庆要撤了? 他身边一骑将也看到了这一幕,这骑将神色大变,叫道:“不好!明公,杨郡守要撤。他这一撤,必将影响我军各部!明公,末将等护卫明公,先杀出去吧!” “贼官兵撤了!贼官兵逃了!莫叫走了张须陀!” “李公军令,大家伙都已闻之,擒获张老狗者,千金之赏!” “杀呀!杀呀!贼官兵已逃,千金之赏,莫叫走了张须陀!” 阵阵的呼声,从近处的王伯当等中、从西边的李密部中、从南边的李善道部中,潮水也似的,从四面八方涌来!西边林中、远处的田野间,群鸟乱飞、狐兔乱窜!又千余步骑,在一将统带下,脱离了北边的战场,疾奔将至!这彪军马之中,一面大旗展动,只一个字:“单”! 阳光耀目,溪水潺潺。 顾望四面,足足大小占满了东西数里、南北十余里的混乱战场,形势急转直下。 等不及张须陀决定了,这骑将侧身探手,拽住了他的缰绳,护卫着他向东边敌人少时杀出! 第四十七章 数四返救真好汉 张须陀坐骑素有灵性,多年来跟从张须陀东征西战,论战场的经验,比很多的老兵还要丰富,可能是也已察觉出来,当下的战况不利於张须陀,并且张须陀的从将是张须陀向来亲近之人,其坐骑对他也挺亲密,於是缰绳被这从将一牵,这坐骑便顺势随之,向东突出。 却这张须陀的坐骑往东边一冲,他左近的从骑,跟着也就往东边杀去了。 这些从骑俱是敢战的勇士,无不一当十、一当百,王伯当等主要在北、李善道等主要在南,东边的瓦岗义军将士加上又少,遂被他们一冲杀,竟是很快地就杀出了王、李两部的夹击! 李善道这边除掉顺手扯了匹马的高曦外,没有骑马的,都是步卒;王伯当那厢倒是有骑马的,但为数也不多,仅限於王伯当、李君羡、常何等几个将领,两下都是没有想到张须陀居然会忽向东突,这一下子,无论是王伯当、抑或是李善道,就都被搞了个措手不及。 眼看着张须陀在一二十从骑的拼死护从下,依仗其马快,已经突出向东一里多远。 李善道知道,凭他们这帮子步卒,追之肯定是追不上了,没奈何,只得一面催令高丑奴、高曦等接着向前进斗,一面急展眼,去望北边的王伯当是何应对。 遥遥听见王伯当的喊叫声,隔着面前被张须陀等留下的这数百张须陀的亲兵,传将入耳,他喊的是:“李兄、常兄,快些、快些,跟俺去追张须陀,切莫叫他逃了!” 李君羡、常何的应诺回应之声,接着传入李善道耳中。 高曦驰骑转回,大声问道:“郎君,追不追?” 他妈的,胜利在望,擒贼擒首,擒杀张须陀的大功已是反手可得,怎能不争取一下,就眼睁睁地看着被王伯当等抢去?——话说回来,王伯当等如果不追,只一个高曦,李善道还真不敢令他去追,然王伯当等既然去追,那么令高曦也去追,自就完全可以了。 李善道挡住对面一个敌人劈来的横刀,喝道:“追!追!赶紧去追!”眼往四下再看,瞅见了另外几匹无人的战马,踢了身边的牛二、程跛蹄一脚,令道,“他妈的,把马给老子牵过来!” 牛二、程跛蹄等摆脱敌人,飞快地去牵那几匹马。 高曦得了李善道的命令,则便持矛兜马,将要去追张须陀。 而就在此际! 已经驰出夹击范围的张须陀,再次出乎了李善道、王伯当的意料,他竟然拨马转回来了! “咦?这是……?这是……?”李善道又惊又喜,说道。 高丑奴瓮声说道:“郎君,张老狗这厮是转回来救他部曲的,你听!” 李善道这才注意到,被己部和王伯当部,以及西边蜂拥杀来的李密部包围住的这些张须陀的亲兵、和张须陀部在这一范围内的其他部曲,在望见张须陀东突而走后,好多人此时此际都在拼命抵抗的同时,惊恐慌张地叫嚷:“张公救俺!张公救俺!” “这、这……,这他妈的!”李善道只觉诧异、惊叹,无话可说。 望着张须陀催马挺槊,义无反顾地杀将回来,李善道将各种的情绪暂且压下,一叠声地急令高丑奴等:“既然驰还了,就不能再放他走!快,丑奴,带人去东边,把包围圈合上!” 高丑奴属实忠心,擒杀张须陀的大功在前,他却迟疑说道:“郎君,你不是令小奴紧从你么?” “你这傻奴,又痴起来!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快去东边合围,擒杀了张须陀,你要甚么,老子赏你甚么!” 眼下的战场局势,随着杨庆部的撤退,虽然已经有利於瓦岗义军,但这个有利,仅为暂时的有利。北边的贾务本、秦琼、程知节、罗士信、费青奴等部,现在都还没有战败,他们只是一时地被翟让、徐世绩、单雄信等部给缠住了而已,一旦被张须陀突出,他只需稍加组织,随时官兵都能发起反攻。这一场仗,能不能胜的关键,就在能否留下张须陀,能否擒贼擒王! 李善道在此战前,包括战事打响后,尽管是有两次地嘱咐高丑奴,令高丑奴务必要紧从於他,并且他这两次嘱咐的出发点,亦确是为了他自身的安全着想,然在当前这种关键的时刻,他焉会不知轻重?他自身的安全,和擒杀张须陀相比,确也是须当放在次要位置了! 高丑奴留下了解烦左队的半数战士护从李善道,乃自率於下之众,提着铁鞭,向东边奔去。 张须陀等已还冲到亲兵被围的战团中。 又是常何、李君羡两骑,当先迎上了他。 张须陀长槊挥舞,左挑右拨,荡开了常何、李君羡两人刺来的槊,继而催马急奔,率引从骑,左突右击,又先是击退了王伯当等骑,接着打退了李善道等,——一槊刺到处,李善道奔杀在最前,差点被他刺中!抓住这短暂的空当时间,张须陀等骑,乃得护着数十个亲兵步卒,闯出了王伯当、李善道两部的夹击。 高曦飞马赶到,却未及张须陀,已被其从骑击退。高丑奴等俱是步卒,这个时候,还没跑到东边的合围地点。这片战场上的瓦岗众人,只能看着张须陀再次向东突走! 李善道心急如焚,大怒骂道:“马呢?马呢?老子要的马呢?” 牛二、程跛蹄等牵着那几匹无主的空马,奔了回来。 李善道随便拽了一匹,按住马鞍,跳了上去,坐稳当后,要来了长矛一根,喝令道:“会骑马的,上马,跟老子来!”战到而下,早到酣时,他已是热血上涌,明已亲眼见到张须陀的勇悍,知自己不是他的对手,却仍拍马向东,前去追赶张须陀等骑。 王须达、季伯常、罗忠等面面相觑。 秦敬嗣、陈敬儿、焦彦郎等几人,各抢了一匹马,分别乘上,跟着李善道追将而去。 牛二撕破了嗓子的尖利叫声传遍周近:“李郎君胆大如虎,所向披靡,必擒杀张老狗!” 不少战士跟着叫了起来:“必擒杀张老狗!” 叫声未绝,众人看到,救出了数十亲兵的张须陀,引率从骑,却竟是再度杀了回来! 李善道等会合了高曦、李君羡、常何等,正在往东追,两下正好相逢。 说是李善道“胆大如虎”,真正如虎的却是张须陀。张须陀马驰如龙,——他没带面甲,只带着兜鍪,花白的长须飘飘,手中一杆丈八长槊,黑黝黝若似乌电,迅疾地猛然刺出,王须达等战斗之余,瞥眼瞧到,这一槊没有刺人,端端正正,刺在了高曦骑着的马的脖间。 鲜血喷溅,冲向天空,这马蹦跳了两下,嘶鸣声中轰然倒地,高曦随着被摔在了地上! 雷般的叱呼压倒了战场上的喊杀声:“吾大隋讨捕大使张须陀也!逃者生,逆者死!” 被围着的数百张须陀的亲兵、其他部曲们激战着大叫:“张公!张公!救俺!救俺!” 西边,骑在马上的李密目睹此状,挽弓而射,再又射死了一个官兵,收起弓矢,抽横刀在手,指向张须陀,慷慨激烈,意气奋发,令道:“既已两出,而复再还,蔑视我辈甚矣!君等孰不山东英雄,逊此五旬老翁乎?谁可杀之?提头来献,千金之赏不吝,子女金帛随任索取!” “五旬老翁”,张须陀今年已五十二岁。 莫说王伯当、李君羡、常何等勇将,便田茂广、张仁则、李士才、蔡建德等,又哪个不是正当壮年?一群正当壮年、各俱自诩英雄的好汉子,当下却竟被张须陀一个五十多岁的老翁蔑视此等?两次突围得出,两次重新杀回!竟如是被他来去自如?事若传出,真的上到李密,下到王伯当、田茂广等,一个个都要颜面无存,只恐怕必定会沦为海内的笑柄! 李密的这几句话,激起了诸将的好胜之心,田茂广等纷纷驰马,率引精骑,悉杀奔向张须陀。 张须陀率众骑,二度入阵,再度救出了数十亲兵,不待田茂广等杀到,已是二度又已出阵。 李善道驰马到高曦落马处,下马,扶起了他,问他:“沐阳,伤何处了?” 高曦吐了两口血出来,勉强答道:“不碍事!还能战!” 李善道顾望张须陀去处,既是心惊,又是不甘,说道:“杀出两回,折还两回,而每次都被他杀出去了?就有这般神勇?” 不远处的王伯当等骑,此时当是与李善道一样的惊骇,他们已没人敢再去追张须陀。 高曦作为一个职业军人,在战场上有他的责任心,虽已摔伤,他坚持着站将起来,以矛拄地,嘶声说道:“郎君,还是得追!不能走了张须陀!他若走掉,今战胜负,尚未可知。” 西边的田茂广等即将赶到。 北边单雄信所亲率的千余部曲,也将赶到。 任谁都能看出,现被夹击在这片战场上的那些剩下的官兵,是不能再救了。 如果再回来救援的话,那来救援的人,——便是张须陀等骑,铁定的也都将会被留下。 李善道咬了咬牙,说道:“沐阳,你先歇息!”放开了他,自上马来,喝令绕马在侧的秦敬嗣等、围聚过来的高丑奴等,“他妈的,单二郎将到,咱们追上去,务将张须陀缠住!” 秦敬嗣瞠目结舌,看着东边,说道:“二、二郎……。” 李善道顾首看之,张须陀与他的从骑,又杀转了回来! 从秦敬嗣、陈敬儿、焦彦郎、高曦、高丑奴等的脸上,李善道看到了他们的不可思议的表情;从李善道的脸上,秦敬嗣也看到了他不可思议的表情。 高丑奴张着嘴,喃喃说道:“郎君,你说小奴痴,小奴看这张须陀才是真的痴吧?” 西边战场上,张须陀亲兵等部曲的喊叫声里,李善道听出了惧怕、感激、信任、爱戴等等情绪,他们仍还在喊:“救俺!张公!救俺!张公!” 说不来的感觉,涌上了心头,李善道望着第三次驰马杀回的张须陀,之前两次张须陀杀回、杀出时的惊喜、惊叹、心惊、不甘等感觉悄然逝去,头一次产生了由衷的赞佩,说道:“真、真……” 陈敬儿说出了他想说的词:“真是个好汉!” 张须陀三度杀进战团,再又一次地救出了些被围的亲兵等部曲。这一次,李善道没有催促高丑奴、秦敬嗣等上去围攻他。放他出去了后,李善道眼睁睁地看着他,第四次地回马杀来! 向北边眺之,单雄信所率之部,距离此地已不到两里;向西视之,田茂广等已然杀至。 王伯当等与田茂广等会合,堵上了战团东边的缺口。 田茂广急与王伯当转达李密的将令,说道:“蒲山公令:单雄信将至,君等可与俺共进,切要赶在单雄信,还有李善道等前,擒杀张须陀!这是头等的显绩,不能相让。” 王伯当等并骑前进在先,他们所引的步卒结成阵,跟之在后,围攻向了四度还战团的张须陀。 高丑奴没等来李善道令他们也向前围攻的命令,奇怪地看了看他,问道:“郎君,咱也上吧?” 驰骋突战在战团中、救援被围困的本部亲兵等部曲的张须陀,凡其到处,李善道、李密两部的战士,没人敢应其锋,俱皆后退,下午的阳光下,此刻的张须陀黄马黑甲,花白的胡须飘扬,长槊无敌,着实威风凛凛,真如天神下凡,——但,东边的合围之势,已然形成。 李善道举起了横刀,目注着战团中纵马奔突、呼叱不断,为救部曲而奋力拼杀的这位五十多岁的老翁张须陀,“亦前围攻”的军令,却迟迟未有下出。 第四十八章 再三奋呼老英豪 张须陀第四次救出了数十亲兵、部曲,待要仍往东边突出。 王伯当等和单雄信部的百余先锋轻骑,已然堵在了东边。 却张须陀毕竟已年过五旬,再是勇武,连着救了部曲三次,也已是疲惫,他胯下的坐骑热腾腾地往上冒汗气,打着响鼻,喷出白沫,亦已疲劳;而无怨无悔,从他三度还回救援亲兵、部曲的那一二十从骑,这时折损了半数还多,剩下的仅不到十骑了,且也俱早是疲累。 往东边突了稍许,眼见前头,王伯当、李君羡、常何等,以及单雄信部的一干轻骑,里外数重地围在前头,又见堵在了东边缺口这里的王伯当等的侧边,另复还有百十的瓦岗步卒虎视眈眈,——这百十步卒正是李善道领来堵缺口的部曲,张须陀心知,东边已是难以突出! 於是,他转马向南,试图改而向南突出。 南边也难以突杀得出。 此处现约有三四百数的瓦岗步卒,组以阵势,亦是里里外外,围了数重。 这三四百步卒,部分是李善道部其余的部曲,部分是刚从李密那边赶来支援的李密部的部曲。 张须陀回顾向北,单雄信的“单”字将旗,隔过北边王伯当等的部曲,飘扬入眼,将旗下、将旗后,是单雄信亲率的上千其部将士;他眺而向西,李密“蒲山公李”的将旗,正在快速地向前移动,随着李密将旗前进的,是李密部的主力部曲。北、西两面,更是无法突出的了! 适才一个从骑苦苦劝他的话,重回到了张须陀的耳边。 “明公,李、单两贼引大众将至,不可再还救矣!若再还救,公身将危,恐将陷贼重围!” 是呀,单雄信、李密各引大众,往这厢杀来的场景,张须陀身在马上,岂会望看不见?难道说,他便不知道,如果再还回救援,会有极大的可能把他自己也陷进去么?他当然知道! 但那时,张须陀满耳听到的,唯有被围困在战场上的自己的亲兵、部曲们哀哀地呼喊自己、向自己求救的声音。这些都是跟从他征战了多年的将士!不管是再多的敌人、再危险的任务,只要他一令下达,这些将士从来是无一人怯懦,人人都勇往直前!他怎忍心,竟将他们舍弃? 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因此,他义无反顾地,第四次折转,杀将了回来! 这在李密等看来,大约是愚不可及的事,似是恰合乎了李密对张须陀“骄狠无谋”的评价,可对张须陀来说,这却是他立身的根本、是他带兵领军的根基。 胯下爱马粗重的喘息声,传入进了张须陀的耳朵里。 他勒马稍往后退了些,爱怜地抚摸了下它的脖子,说道:“阿奴,你也累了吧?” 北边、西边,现在肯定是都已不能再杀出去了;东边的瓦岗贼子有骑、有步,并亦人数众多,要想从这边杀出去,也将会难度很大,不太可能;唯一还有希望杀出去的地方,便只有南面了,这里没多少瓦岗的骑兵,大都是步卒,只要能将他们的阵型突破,就能突杀得出了! 张须陀振奋精神,槊往前指了指,喝左右从骑、亲兵步卒等道:“君等要想得生,现唯此面可出!搏命的时候到了!我身前驱,君等紧从於我!” 他两腿轻夹爱马,这坐骑嘶鸣一声,和他一般,亦是鼓起了剩余的力气,向南边疾驰而去! “吾大隋讨捕大使张须陀也!挡我者死!” 对面百余步外的这三四百瓦岗步卒,前排的战士往两边让开,露出了后边的强弩十余具。 这些强弩,是赶过来支援的李密的部曲带来的。 十余支弩矢早架在了弩上,同时射出,疾射向冲在最前的张须陀! 箭矢相比好挡,弩矢力大,却是难挡。 张须陀左支右绌,勉强挡开了两支弩矢,胯下坐骑哀鸣一声,冲势止住,踉跄了几步,能够感觉到,它尽力地支撑着身子,不想摔倒,可终究支撑不住了,前腿一软,摔倒在地。——但虽是摔倒了,因它在尽力支撑,不是猛然摔倒,是慢慢地摔倒,张须陀因并未被抛到马下。 跟着坐骑摔在了地上,张须陀手中的长槊被抛出甚远。 他从马身下抽出腿,张眼看之,见是马的前胸上中了一弩。 弩矢深深刺入了体内,鲜血如似泉水喷涌。这马将头扭转过来,两只大眼睛,满是依恋的神色,伸出了舌头,试图再舔一舔他的主人,力气、生命随鲜血的喷涌而尽流逝出了,差一点就能舔到张须陀探出的手时,这马双眼中的神采黯淡了下来,舌头垂了下去。 “阿奴!”张须陀已经没有时间给他的马抹闭上眼睛,百十步外的那数百瓦岗将士喜出望外地挥舞着兵器,乱喊着“擒杀张老狗!擒杀张老狗”,蜂拥杀了上来。 剩下的十余从骑、数十亲兵部曲跟随冲到。 一个从骑俯身探手,连声急呼:“明公,快上马来!末将奋死,护明公杀出!” 上、或不上马,已经没有差别了。 弱冠从军,先从史万岁、继从杨素,征战南北,虽屡立功劳,一直不得显名,直到近年,天下叛乱,才得以四十余之龄,一展智略材勇,先后击破各路义军何止数十万之众!自己的画像,被今上在宫中观之。却惜乎!本以为一鼓可破的翟让蟊贼,居然使自己兵败身危。 曾经跟从过的杨素写过的一首诗中的两句,浮现张须陀的脑中。 张须陀没有去接探来的手,跃身而起,怅然慨道:“‘两河定宝鼎,八水域神州’。惜乎!大好河山!天子托我以重任,而今为小贼败之。兵败至此,何面见天子!今,唯死而已。” 从骑着急地叫道:“明公!明公!” 弱冠以来的从军、征战、壮志、豪情,走马灯般的在张须陀眼前掠过,他叹道:“我死不惜,我亡之后,河南道诸郡将成糜烂!上负圣恩,下不能荫子孙以金紫,可死矣!吁乎兮,顾望此生,年五十余而前尘如土。”命令从骑等,“贼必来争我,君等且莫顾我,各勠力求活去吧!” “擒杀张老狗、擒杀张老狗”的喊声越来越震耳,那数百的瓦岗战士已杀至近前。 他抽出刀,神威凛凛,舌绽春雷,迎对杀来的这数百瓦岗小贼,奋喝道,“吾张须陀也!” 数百的瓦岗战士杀到。 张须陀的那十余从骑、数十亲兵部曲,不过略招架片刻,即被冲散。至少三四十个瓦岗的战士,一起扑向了张须陀!张须陀横刀劈砍,连杀数人,复大喝一声:“吾弘农张须陀也!” 围杀他的瓦岗兵士被他的神勇所慑,向后退开了数步。 张须陀待要三声大呼,听得马蹄得得,顾而视之,是王伯当等呼喝着、争抢着催马奔到。 李君羡、常何等兴奋的喊声清晰可以听到:“杀了张须陀!杀了张须陀!” 张须陀大笑,单手提刀,另一手抚花白胡须,说道:“老夫清白男儿,焉得死於贼手?”奋力呼出了他的第三声,“吾弘农好汉子张须陀也!”刀往脖下一割,鲜血涌出,他瞪着眼,怒视不敢近前的瓦岗兵士,以刀拄地,稍顷,颓然栽倒。 倒下的身子,砸起了尘土飞扬。 他的手,正好搭在已经死去的他的战马的眼上。 王伯当等驰马已到,李君羡、常何,还有单雄信的部将们,纷纷下马,一边丢掉长槊,抽出横刀,一边争先恐后地冲向张须陀的尸体。他们想干什么?不需说,已经是很显然的事情了。 对面的瓦岗兵士们,在张须陀倒地后,下意识的又往后退了退,这会儿反应过来,顾不得北边冲来的都是比他们地位高的将校,亦一拥而上,争拥向倒在地上的张须陀的尸体! 一声大呼在这时响起:“都不准动!” 又一声大呼响起:“他妈的!姚阿贵,给老子滚回去!人都死了,你还要干什么!” 一骑驰骋最快,最先奔到了张须陀的尸体边,马上骑士横槊一扫,将冲到近处的李君羡等扫开,喝道:“蒲山公将令,张须陀若死,务留全尸!不得损残!” 却此骑乃王伯当。 刚才“不准动”的这声大呼,也是王伯当喊出来的。 紧接着,数人从东边奔到,“他妈的”的这声大呼,则是这数人中为首者喊的,正是李善道。 李密怎可能会有禁止损害张须陀尸体的命令?李君羡等明知这必是王伯当的假话,可王伯当的话,他们不能不听;至若身在南边这群瓦岗步卒中的姚阿贵等,对李善道的话更是不敢不听。遂李君羡、常何、姚阿贵等人,纵一心想要争抢张须陀的尸体以报功,也没人敢再动了。 王伯当在马上,李善道在地上。 两人对视了眼。 王伯当跳下马,和李善道并力,把张须陀的尸体抬到了他的马上。 “二郎,你我一并去向蒲山公面禀张须陀自尽身死此事吧。”王伯当与李善道说完这话,环顾李君羡、常何、姚阿贵和单雄信的部将们,又说道,“君等皆有功,可与俺和二郎同往。” 单雄信的那几个部将闻得此言,面色俱变。 陈敬儿在跟从李善道过来的几人中,他亦面色微变。 悄悄地扯了下李善道,他低声说道:“二郎,不可。” 「大海寺这一仗,张须陀兵败以后,其余部有很多都得以逃走了,主要是有两个部分,一个是贾务本率领五千余人突围得出,东下去了梁郡,贾务本也受了伤,不久后就去世了;一个是秦琼、罗士信等突围得出,北上去了虎牢,他俩带出了多少兵马不太清楚,但秦琼是“以余众”,说明他部中的兵马应是还保存了不少。五千多加上秦琼、罗士信等带出去的兵马,少说也得六七千众,再加上逃散的,这也就等於是说,李密、翟让这一仗虽然打赢了,但不是歼灭战。再一个还有参与了此战的杨庆部,此战后的次年,杨庆尚有兵马守城,抗衡李密,使李密久攻不下,这说明杨庆部在这一战中也没有伤筋动骨。 由此,从战后张须陀余部的情况、杨庆部的情况来看,张须陀这一仗兵败的原因,应该就是书中所写的这种情况。张须陀不是正面战场失败的,是追击的路程拉得太远,追了至少“十余里”,结果导致其各部的兵马彼此脱节,於是最终张须陀和他少数,或者说是部分的中军部曲被瓦岗义军给包围了,张须陀因而身陷重围而死。另外,大约还有一点可以佐证这个判断,便是罗士信,罗士信投到张须陀帐下后,张须陀“引置左右”,相当於把他做为了亲兵将领,可在这一仗中,罗士信显是并未跟从在张须陀的左右,则他作甚去了?只能是追击翟让等去了。连罗士信都没来得及救张须陀,可见其各部脱节之情况。」 第四十九章 斫头趁胜取余部 李善道自是知道不可。 对王伯当,他有了个新的认识。 李善道也不信李密会有令下,禁止残害张须陀的尸体,由此可见王伯当这个人,首先甚是“重义”,——为何他不让李君羡等抢争张须陀的尸体?只能是因他敬重张须陀“为救亲兵,不惜数还险境”之故。 而又从王伯当好像随口一说的,请他、单雄信的那几个部将与其一起去把张须陀的尸体献给李密,则又可看出此人对李密真是忠心耿耿,没有二话可说,同时,也不乏“心机”。 要知,瓦岗的大当家是翟让,那就算是“请功”,李善道等也得去向翟让请功,怎能去向李密请功?不排除王伯当的这一说,存有借机“试探李善道等愿不愿改投李密”之目的。 李善道借擦汗的空当,寻了个说辞,说道:“王大兄,一来,单公马上就到;二来,张须陀虽然死了,贾务本、秦叔宝、罗士信等尚在负隅顽抗,我之愚见,不必急着便去向蒲山公禀报张须陀自杀身死此事,何不等单公到后,以及再收拾掉了贾务本等后,再做禀报?” 王伯当似是没想到李善道会这般回答他,说道:“哦?” 单雄信的那几个部将顺着李善道的话,也都纷纷说道:“单公马上就到,等单公到后再说。” 李君羡作色,提着槊,重新上马,喝道:“张须陀是俺们苦战围困,才迫他自杀的!甚么等单公到了再说?这与单公有何干系?怎么?你们想争功不成?” 单雄信的这几个部将中,一人最为年少,才十六七,正即魏夜叉。 魏夜叉性子火爆,操着变声期的公鸭嗓子,半点不畏李君羡,亦是马上横槊,睁大了眼,对着李君羡叫道:“哪来的狗男女?单公使我瓦岗威名大振时,你个贼厮鸟尚不知在那里闲荡!却怎敢这等无礼,侮蔑单公?若非翟公、单公等在前缠住了贾务本等,又单公引俺们及时赶到此处,就靠你?就靠蒲山公千数的伏兵?给你个三头六臂,你个撮鸟也近不得张须陀身!” 李君羡投李密前,在地方已是豪杰,本身又有武勇,何尝受过此等辱骂?并且骂他的居然还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顿时大怒,瞋目喝道:“来、来、来!试试你家老公的大槊!” 魏夜叉驱马向前,李君羡兜马蓄势,眼看两人就要火拼当场。 费了半天的力,才迫使张须陀自杀身死,转眼过来,同寨人却要翻脸,这简直,闹得哪一出! 王伯当急忙劝阻李君羡,李善道亦慌忙叫高丑奴拽住了魏夜叉坐骑的缰绳,两人好言好语,分各相劝李君羡、魏夜叉,却再三劝阻,魏夜叉、李君羡犹是怒火难消,定要厮斗! 好在单雄信总算是来到了。 “搞什么!夜叉,你退下来。”单雄信身如铁塔,披挂绘彩精甲,后系黄色披风,胯下骏马黑龙驹,手提丈八寒骨白,端得威风凛凛,问清楚了事情原委,他沉下脸,喝令魏夜叉说道。 魏夜叉对单雄信的忠心,正如王伯当对李密的忠心。 因虽怒火尚存,魏夜叉听话地收起了长槊,退到了单雄信马边。 单雄信呵呵笑道:“伯当兄,俺看二郎说的有理。贾务本、秦琼、罗士信、费青奴这几个厮鸟,还在顽抗。当务之急,咱兄弟们需先将贾务本等给收拾了!”亦不等王伯当回话,即令费君忠等将,“砍了张须陀的头,出示贾务本等看,让他们知道张须陀已死!” 费君忠、魏夜叉等大声应诺,齐策马前趋,向王伯当的坐骑而去。 王伯当迟疑了下,止住了试图阻止费君忠等的李君羡、常何等,笑道:“单贤兄言之甚是。好,就听单贤兄的!”任由费君忠等把张须陀的尸体从他的坐骑上给抢走了。 魏夜叉洋洋得意,乜视李君羡,哼了一声。 把个李君羡气得,脸皮红到发胀。 单雄信招手叫李善道过来,待李善道近到他的马前,他笑道:“俺看得清清楚楚,张须陀之所以被迫自杀身死,既有王贤兄等的功劳,也有二郎你们的功劳!放心,俺会如实禀与翟公。” 他向南边远望了下,接着又回头望北边瞧了瞧,说道,“杨庆这厮,奸猾之徒,见势头不好,便就脚底抹油,风紧扯乎,其部已经去远,追不上了,也就罢了。二郎,你可还有再战之力?” “愿从单公进斗!” 单雄信豪爽笑道:“好!俺就知道,你李二郎是真正的好汉子!既还有再战之力,就带上你的部曲,跟俺去把贾务本、秦琼、罗士信、费青奴这几个厮鸟给拾掇了!”槊往李善道身边一点,笑问道,“丑奴,你呢?你还能战么?” 高丑奴赳赳答道:“回单公的话,小奴斗胆,敢请为单公、二郎,一鞭打断贾务本的狗腿!” 单雄信哈哈大笑,吩咐从骑,让出了两匹马,给了李善道和高丑奴,——李善道适才骑的马负了伤,已不能再骑,随之,单雄信向王伯当点了点头,道了声“俺先去拾掇贾老贼”,拨转马头,呼喝声中,就带着费君忠、魏夜叉等一干部曲和李善道等,往北边的战场奔去。 目送单雄信、李善道等卷尘带土、呼啸北去,李君羡怒气难遏,牢骚地说道:“王兄,张须陀的尸体,就这么给单雄信了?这样一份大功,就这么拱手相让?” 王伯当有心要解释两句,以消李君羡的不满,却心中一动,解释的话咽了回去,只一面注意李君羡、常何等的神情,一面装作无奈地说道:“单公在寨中,身份高贵,非寻常头领可比,俺不便与他争执。不过君等亦不必担忧功劳被抢,且待报与蒲山公,蒲山公必会为我等做主。” 张须陀余下的从骑、亲兵,在张须陀死后,多不肯降,拼死而战,打到这时,基本已被全歼。 王伯当往少数仍未肯降,但很快就能被消灭的张须陀的从骑、亲兵处瞧了眼,转开视线,望向了西边。西边两三里外,李密的将旗飘展,在数百步骑的簇拥下,李密驰马的英姿已可见。 第五十章 嘿然贵种舍功劳 李善道原本的认知中,战争,好像应就是两军对阵,然后一方发起进攻,敌我鏖战一番,赢者取得胜利;即便加上抄粮道、设伏等等计谋,但最起码,在一场战斗中,当得有个主战场。 加入瓦岗以来,正儿八经的野战,不算这一场,李善道只打过一场,便是跟着单雄信、徐世绩迎击罗士信的那一仗,那一仗也验证了他的这个认识,似是正确的。 但今天打张须陀的这一仗,却颠覆了他的认知。 大海寺北边这片林地以东,长达十余里的战场上,竟是没有一处可称得上“主战场”的地方。 张须陀部,整体来讲,主要被分成了三个部分,前边的费青奴、秦琼、贾务本、萧裕、罗士信等各部;中间的张须陀和他的从骑、亲兵等;最后的杨庆部。 而又在这主要的三个部分中,尤其是前边的费、秦、贾、萧、罗等各部,他们并且也不是合在一起作战的,而是被翟让、徐世绩、单雄信等各瓦岗各部,给进一步的又分割开了。 也就等於说,在这片长达十余里、宽达数里的广阔战场上,张须陀、费青奴、杨庆三部合计两万多的官兵,与两三万之数的瓦岗各部之间,大大小小的,总共形成了七八个战团! 在随着单雄信,杀向北边其余各个战团的路上,李善道骑在马上,远眺近观,耳闻着远近传来的震耳杀声,一面察视着整个大战场上的这种敌我局势,一面不自禁地喃喃地说了句话。 张须陀已死,张须陀是其部的灵魂,他这一自杀,贾务本等部虽仍在激战,然可预料得到,只要张须陀的人头一被持到,贾务本等各部将士的士气必然就会急剧崩溃,则瓦岗义军的胜利,已然是如李密所言,板上钉钉的“唾手可取”了! 胜利在望,兼之又有“围杀张须陀”的战功,高丑奴的心情好得很,同样的也是在观望远近各个战场的形势,和李善道面现思索的神情不同,他龇牙咧嘴的,相当乐呵。 没有听清李善道的话,高丑奴拍了拍马,赶近了李善道些,乐呵呵地问道:“郎君,说啥了?” “我说啊,张须陀此战之败,全是因他自己。他若非骄傲,小看了翟公、李公,急於一战克胜,在翟公北撤之时,未有纵兵紧追,或者就算紧追,但各部之间不出现脱节,那此战之胜败,鹿死谁手,恐怕尚未可知!丑奴,咱往后打仗,张须陀这场仗,为何会失败的经验教训,咱可得谨记在心!决不能重蹈他的覆辙。”说着,李善道摇了摇头,叹道,“张须陀、张须陀!” 高丑奴说道:“郎君,张须陀怎样了?” “张须陀为救部曲,以五旬之龄,数次突出、数次返回,固老当益壮,爱兵如子,令人佩服,亦是以,勇如秦叔宝、罗士信、程知节、萧裕等者,皆愿从其号令,为其效死;可若论将兵致胜之能,张须陀失於稳重,却非上等帅才,只能说他是个优秀的将才。”李善道惋惜说道。 嘴里评价着张须陀,心里不免的,再次想起李密对张须陀的“骄狠”、“无谋”的评价。 却是对李密,李善道也因此战的切身体会,头一次地对其产生了“了得”的赞佩。 这李密,当真有识人之明、料敌之能,他对张须陀的评价,於今来看,半点不错! 一个隐隐的念头浮现李善道脑中:“张须陀所以横扫河南道诸郡,也许只是因他此前的对手中,没有像李密这样文武兼资的一等人物吧!” 王薄、卢明月等敢揭竿而起,并俱聚得数万、十余万的部众,自称得上“豪杰”两字,但他们毕竟多是出於草莽,限於后天的条件不足,他们的这个“豪杰”,比之李密此类出身门阀、条件优渥、见多识广的优秀贵族子弟,确是还都欠缺了不少。——这个欠缺,不见得就是王薄、卢明月等就不如李密,最重要的是,他们后天所能得到的条件,比之李密,实是太差了。 李密从小就好读兵书,学《汉书》,师从的又是当世《汉书》学方面最有名的宗匠,只这些他后天所有的学习条件,王薄、卢明月等就望尘莫及;更且别说,李密这类的贵族子弟,从少年、青年就开始接触政治,年纪轻轻的便出仕朝中,眼光、见识等方面,王薄等更是不如。 而且,除此以外,还有一点也比较重要。 李密本身,在当下的贵族子弟中,本来就是最为出色的之一。多年前,杨素就曾与他的儿子杨玄感等说过:“吾观李密识度,汝等不及。”杨素何许人也?隋建以后,南下灭陈、平定江南和汉王之叛、北破突厥,出将入相,权倾朝野,他识别人才的能力毋庸置疑。 由李密想到了另一个姓李的,又一念头隐隐浮上,李善道嘿然默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真的来到了过去的时代,才知贫富、贵贱的鸿沟有多么的深,是多么的难以逾越。知识文化、舆论、政治资源,全被垄断在所谓的“贵族”手中,一个贫寒出身的子弟,想要露头,真是难於登天。乃至如张须陀,其家亦历代仕宦,算中小贵族出身的人,征战一生,特别近年来,立下了多大的战功?画像都被杨广在宫中观之了,可直到今日战死前,也还只是“通守”,连个郡守都没被任。遥想当年,陈胜、吴广敢於喊出这样的口号,诚是冲破云霄的英雄豪气! “郎君!快看!狗日的,贾务本要逃了!”高丑奴惊喜的叫声,打断了李善道的思绪。 李善道抬眼望之,前边三四里外,贾务本的将旗正在往东边移动。 可能是已经得知了张须陀自杀的消息? 单雄信龙马精神,催马疾驰,呼喝不断,令左右的费君忠、魏夜叉诸将:“克敌当全胜!张须陀死了,贾务本是他的副将,且这老狗平素亦小觑咱瓦岗群雄,入他娘的,不能叫他走了!” 瓦岗之前,凡与张须陀部交战,无有胜者,输了三十多场,其中有败给秦琼、罗士信等的,也有败给贾务本、萧裕、唐虎等的。贾务本的本官是齐郡一个军府的鹰扬郎将,河东将门出身,正经的官军良将,瞧不起翟让、单雄信等这类草寇,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费君忠、魏夜叉等齐声应令,各亦催快马速,率引部曲,扬武耀威,杀向贾务本部所在战团。 李善道的部曲都是步卒,跑不快,李善道便也就没有与费君忠、魏夜叉等前冲,缓住马速,和秦敬嗣、王须达、陈敬儿、季伯常等共行。 王须达早没了伏兵时的不安,抓耳挠腮,说道:“二郎,咱要不也快点?叫部曲们都跑起来!” “三郎,你自看看,部曲们还能跑起来么?” 围攻张须陀这一仗,是一场硬仗,李善道所率的虽皆其部的壮勇之士,一场仗打下来,亦伤亡小半,剩余之众,要么轻伤,要么已然力疲,王须达转看之,见勉强尚能跟在李善道马后的这两百多部曲,几乎个个都是满头大汗,面皮通红,气喘吁吁,的确是难以再加快行速了。 王须达“哎呀、哎呀”地叫了几声,拍了下大腿,欲言又止。 陈敬儿等皆知他想说的是什么,陈敬儿笑道:“三郎,此战最大的功劳是围杀张须陀,这份功,咱已得了。便是贾务本这儿,咱不得甚么功劳,也无甚可惜。” 王须达说道:“没甚可惜是没甚可惜,可……,可也是功啊!” 得了“围杀张须陀”的大功,高兴得何止高丑奴,陈敬儿、秦敬嗣、季伯常等尽是欢喜,并因知此战,己军已经是必然获胜,众人的心情也都比较放松,季伯常跟王须陀开起了玩笑,笑道:“王贤兄,是功不假,但咱总不能所有的功,都咱来得,不妨也可让出去些。” 这话虽然玩笑,倒是正理。 李善道点了点头,说道:“伯常兄所言甚是。我等因李公之谋、翟公等之奋战,侥幸得了围杀张须陀之此大功,已是足够。其余的功劳,我等便不必再去争了。”望着单雄信等已远去,将至贾务本部处的战团,说道,“贾务本处,咱亦不必去了,便往去徐大郎处吧!” 徐世绩正率主力,在西北几里外,围攻萧裕等部。 秦敬嗣等应诺,众人便从李善道,改变了方向,转向西北边徐世绩所在的这处战团而去。 行才两里多地,猛然侧边传来呼喊、喧嚷。 李善道等转目望之,见是贾务本的将旗歪倒了一下,但旋即重又竖起;紧接着,拦在了贾务本部突围方向的单雄信的将旗,止住了向前的趋势,坚持了片刻后,往南边撤走了。 再接着,只见贾务本的将旗,招展向东,成百上千的贾务本部的兵马,紧跟在此将旗之后,杀向了东去! 不必再派人去探问,李善道等也已能看知,此必是赶到了围攻贾务本部这处战团的单雄信等,未能将突围的贾务本部拦下,反被困兽犹斗、殊死一搏的贾务本部给突围得出了。 王须达瞠目结舌,吃惊说道:“这、这……” 但这幅场景,没有引起李善道太多的惊讶。 早在围攻张须陀的时候,李善道抽空眺望整个战场,就已发现,贾务本等各部,虽一则因追击的战线拉得太长,二则因措手不及,没有防备,一时之间的被翟让、徐世绩、单雄信、王儒信等等瓦岗义军之各部给成功地分隔开了,但不论是哪个战团,瓦岗义军其实都没占上风。 则在这种情况下,张须陀虽然已死,可要想把贾务本等部尽数留下、或尽全歼,也肯定不太可能。最终能够斩获张须陀部的半数上下,以李善道度之,或就已是最好的战果了。 战到薄暮,各战团的战事基本停歇,此战最终的战果,和李善道度量的不能说完全一样,却亦相差不多。 第五十一章 一战扬名素尚义 入夜后,李善道跟着徐世绩等,赶至到了翟让所在处。 翟让的将旗高高竖立,在夜空中,招展飘扬。 四面烧着篝火,环立的百余战士举着火把,将周边映得亮如白昼。 一身大红袍的翟让,没有坐在马扎上,而是大马金刀地坐在了一张四出头的椅子上。 在他下首,对列摆放了十来张椅子。 另在这些椅子的再下边,或椅子的后边,摆放了更多的腰鼓形的坐墩。 椅子与坐墩上,各已有几人在坐。 来到这个时代后,椅子这类的东西,还是较少见的。不过李善道很快就猜到了这些椅子、坐墩是从何处而来。——椅子上也好、坐墩上也好,都绘着莲花、金轮等佛教的标志艺术形象,却当是从南边的大海寺里取来的。椅子此物,本是随佛教从西域传来,於当下,僧人多用。 翟让见徐世绩、李善道等来到,从椅上起身,满脸是笑,高兴地快步迎上。 徐世绩、李善道便要下拜,翟让的步子又大又快,已然到他俩身前,先是一把扯住了徐世绩,接着另一手拽住了李善道,不让他俩下拜,快活地笑道:“大郎、二郎,你俩来了?好啊,好啊!哈哈,哈哈。今天这一场仗,打得痛快!张须陀这贼厮鸟,欺负咱寨子多年,不为人子!今日此战,咱们扬眉吐气!围杀张须陀,二郎,你的大功;生擒萧裕,大郎,你的功劳!” 今天这一场仗,打是打赢了,这几年,瓦岗连着败给张须陀部了二三十仗,也确如翟让所言,一仗打赢,的确是痛快,可要说战果的话,其实并不很大。 现下已知,可以确定的,第一,贾务本、秦琼、罗士信、费青奴、杨庆等等这一干将领,大多都被他们突围杀出了;第二,张须陀部估计得有半数左右的部曲,也都跟着贾务本等突围撤走了。亦即,在斩获方面,瓦岗义军於此战中,只能算是一般。 斩获的张须陀部的部曲,连杀掉的、带俘虏的,大概有个数千人,而在官军郎将以上的将领这方面,最大的斩获则只有两个,一个是迫死了张须陀,一个即是徐世绩成功地擒获了萧裕。 对於张须陀部部曲的斩获不说,对张须陀部将领这块儿的斩获言之,徐世绩、李善道两人,诚然是此战最大的几个功臣之一。 特别李善道,通过参与“围杀张须陀”,堪谓是真正的“一战扬名”。 此前,他在瓦岗寨中也已算小有名气,而此战以后,想他李善道之名,却定然是不仅瓦岗寨中上下皆知,就是河南道的诸郡、官兵,甚至民间之中,也将众多听闻矣! 而能得到这样的收获,最大的幕后功臣,谁也不是,李善道首得感谢他前世的所闻所知! 通过前世的所闻所知,判断出了李密的伏兵在这一仗中的重要性,从而加入进了李密的伏兵,终是李善道才能得到这样巨大的,对他个人的名气而言,可以说是“转折点”一样的收获。 当然,话再说回来,肯定也不仅仅只是因他前世的所闻所知。 能得到这样的收获,与他的“勇气”也是有着密不可分的原因。 参与伏兵,伏击张须陀部,这是极其凶险的事,要非拥有冒险一搏的果断和勇气,即便有着前世的所知所闻,只怕换个旁人来,可能也不敢像李善道这般,毅然地愿意主动参与其中。 却这些也不必多说。 虽是取得了这样的大功,李善道、徐世绩这两个卫南老乡,面对翟让的盛赞,却是拿出了一模一样的态度,两人俱甚谦恭,不约而同地挣开了翟让的手,各退后了两步,尽管未再下拜,可仍都是恭恭敬敬地叉手作揖。 徐世绩谦虚地说道:“此战所以克胜,悉因明公之指挥若定,及蒲山公战前献策之功也。如世绩者等,只是听令效命,何有功劳可言!” 李善道说道:“是啊,是啊。此战能够打赢,最主要的,是因为明公指挥有方,次则是大郎、单公、翟公、黄公、王公等,随从明公诱敌,此外,还有就是李公的战前献策之功。善道也者,因人成事罢了。” 翟让指着李善道,笑道:“二郎,你又是‘因人成事’。俺算是知道了,无论甚么功劳,你都是‘因人成事’。哈哈,哈哈!……哎呀,大郎呀,咱寨中这么多的头领,论骁勇敢战,多了去了,唯谦虚不争功,谁也比不上李二郎!”抚着胡须,点了点头,说道,“不错,这一场仗能打赢,也是多亏了蒲山公的战前献策之功。”往南边望了眼,问道,“蒲山公呢?在哪里?怎还不见来?” 他的一个帐下吏禀报说道:“回明公的话,已经派人去请蒲山公来见了,想来很快他就能过来。” “好,好。大郎、二郎,咱们先坐,一边说话,一边等蒲山公来。” 等翟让还回主椅坐下,徐世绩按照他在寨中的位次,亦落座椅中。 李善道转到徐世绩坐的椅子后头,打算往坐墩上去坐。 翟让瞧见了,止住了他,说道:“二郎,你往哪里坐?你的位子,俺已给你备好。”指向十来张椅子中,较为靠后的一张,笑道,“去那里坐!” 李善道迟疑了下,说道:“这……” 徐世绩转过脸,笑与他说道:“翟公既已为你备下交床,二郎,你便去坐吧。” ——“椅”之此名,现尚没有流传开来,对於这种坐具,当下惯常仍是以“胡床”称之。交床,就是胡床。隋文帝出於政治原因,忌讳“胡”字,曾下诏书,凡器物涉“胡”字者,咸令改之,是以,本朝以来,胡床就改称为了交床。 李善道往那边的椅子处看了眼,丝毫踌躇也没有,致谢婉拒,说道:“善道何等人也!怎敢入交床就坐?明公、大郎,我坐这里就行了。”冲着翟让下揖,行了个礼,坐到了个坐墩上。 翟让对他的选择有点意外,但旋即就又笑了起来,摸着胡须,与徐世绩说道:“大郎,李二郎不但勇武、谦虚,并且忠义之士啊!不愧是你的乡里人,是我东郡英杰!” 徐世绩的头已转回,表情上看来和刚才没啥不同,可从语气中,能听出他也是很满意,他回应翟让的话,说道:“昔在卫南,俺就久有闻李二郎的尚义之名,鄙县父老,无不称赞。” 若是坐入椅中,固然是明确地抬高了自身在寨中的地位,可徐世绩心机深沉,谁知会不会因此惹厌了他?毕竟,李善道而下还是他部中的一个部将。两下权衡,这点明面上的小好处,当然还是不要为好,不如依旧“秉持”徐世绩部将的身份,如此,才能得到更大的实惠。 实惠说来就来。 徐世绩的嘴里,李善道已从一个“浪荡子”,变成素有“尚义之名”了,还说他久有闻知。这简直是当着李善道的面在说假话!此前的李善道有“尚义之名”么?李善道本人都不知道。 假话也好,花花轿子人抬人也罢,李善道只管做出越发谦虚之态,便就是了。 闲话两句,扯过此节。 翟让抚须沉吟了稍顷,与徐世绩说道:“大郎,这场仗打赢了,咱的收获很大。缴获到的辎重堆积如山,且不必说;还俘虏到了不少的贼官兵。你来之前,俺正与俺阿兄、军师、儒信、君汉兄等商议,对这些俘虏到的贼官兵,咱们怎么处置才好。大郎,你就此是何意见?” 徐世绩先解释了一句,说道:“明公,萧裕负了重伤,故此俺暂没法把他带来,献与明公,尚敢请明公勿罪。等他伤好了些后,俺再带他来,请明公发落。” 萧裕在张须陀帐下虽有名气,比不上秦琼、罗士信等,翟让不怎在意他,摆了摆手,说道:“左右无非一个贼将罢了,大郎,人是你擒的,功劳俺给你记下,至於怎么发落他,你自做主就是。”问道,“一个贼将,不值多提,要紧的是,蒲山公、雄信等处不知俘虏到了多少的贼官兵,却只俺处,就俘虏到了近两千的贼官兵,这么多的贼官兵,大郎,你说,怎处置为宜?” 徐世绩没直接说自己的意见,问道:“敢问明公,不知军师等是何计议?” 翟宽、贾雄、王儒信、黄君汉等几人,是翟让的一等一的心腹,他们早就过来了,现皆在场,适跟着翟让迎接了徐世绩、李善道,这会儿和翟让一同,也都已经重回椅中落座。 先在北边十余里外列阵,与张须陀部交战时,翟宽、翟摩侯负责的右阵,最先被张须陀部击溃,翟摩侯负了重伤,现在帐中休养,但翟宽没受伤。 闻得徐世绩此问,翟宽代翟让回答,说道:“大郎,军师、君汉的意思,与俺和儒信的意思不同。俺和儒信的意思是,俘虏到的这些贼官兵,干脆全都杀了去逑!” 李善道眉头一挑,看向翟宽。 徐世绩也向翟宽看去,摸了下络腮胡,吃惊笑道:“翟公,全都杀了?” “这些狗日的,久在张须陀这个屙囊帐下为兵,早前没少杀咱寨中的喽啰,与咱寨中有血海深仇,这是一;他们是官兵,咱们是贼,贼与兵,肯定是尿不到一壶,这是二。所以,俺和儒信以为,与其听用军师、君汉的意思,不如干脆将他们都杀了算逑!——哦,军师、君汉的意思是,俺忘了给你说,他俩的意思是,可以从俘虏中择取精壮者,收编为咱们的部曲。” 徐世绩点点头,问翟让,说道:“翟公、军师等的意思,俺都已知了,则敢问明公,不知是何意思?” 翟让正待回答,蓦然醒悟,抚须而笑,说道:“大郎,是俺在问你,咋三两句话下来,反变成是你来问俺了?” 南边的夜下,传来了清脆、杂促的马蹄声。 诸人停下话头,徐世绩、李善道等转顾,翟让抬眼去看,见是在数骑的护从下,李密到了。 第五十二章 数言轻易惊四座 翟让对李密的心态和观感很复杂。 到目前为止,已经经历三个阶段了。 起初,他觉得李密和他不是一路人。 人家李密是什么人?出身上说,出自关陇的头等贵族世家,当代一等一的贵公子;干过的事上说,参与过杨玄感的叛乱,无论出身、抑或曾干过的事,皆不是翟让能够与之相比的,两者的差距太大了,天壤之别不为过,所以王伯当几次来瓦岗,他都不松口,不肯收李密入伙。 随后呢,随着在王伯当、房彦藻等一干李密的死忠、党羽,包括那个洛阳来的道士李玄英等的推动下,“桃李子”这个童谣,还有有道是“王者不死”,而李密历经多次的危险,却都没死掉,每次竟都能安然地得以脱身,似就正印证了李密便是一个拥有着“天命”的,天生的王者,这样的传闻,传得越来越广,再又加上贾雄的推波助澜、以及徐世绩等少数瓦岗寨中的有识之士的尽力劝说,於是翟让犹犹豫豫地改变了心意,乃於前时接纳了李密入伙。 再接着,对李密的心态的第三次改变,就是现下了。 听到张须陀要来,翟让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赶紧逃跑,撤回瓦岗,却李密乃有胆量,要与张须陀较个高低,最终翟让尽管是被李密说服了,但事实上,翟让对张须陀的畏惧依然是深存在心的,对这一仗能否打赢,他委实是半点数都没有,却不料这一仗,居然是就真的打赢了! 自己畏之如虎的张须陀,怎么在李密这里,李密就能把他赢得这般轻松、容易? 遂於此刻,当起身相迎李密,看着龙骧虎步,顾盼间,眸子清亮,若似夜空之明星,——好像是突然之间,比之此前,多出了许多难以隐藏的贵气的李密之时,翟让的心绪端得复杂! 李密止住脚步,下揖说道:“密拜见明公。” “今日此战之胜,多赖蒲山公战前献策之功。公快请起。”翟让还了半礼,请他起身。 李密起身,环顾随着翟让,亦一起起身来迎接他的徐世绩、李善道、贾雄、黄君汉,并及虽也起身了,但并未近前来迎的翟宽、王儒信等,朗声笑道:“却今战之胜,密之功,微末之功也,全是多亏了明公诱敌得成,诸兄进战勇敢,张须陀才得以授首,我军才得以大胜!” “蒲山公,请入座吧。” 待翟让回去坐下,李密这才入座。 扈从李密来的王伯当、房彦藻、杨得方等,都坐在了李密椅后的坐墩上。 李密说道:“明公,在下本应早点过来,拜谒明公,汇报战果,然因处理了下俘虏的事宜,故此来得晚了些,还敢请明公不要见怪。”问道,“雄信兄等怎么不见?还没过来么?” 翟让说道:“单二郎杀得性起,带着部曲,追击秦琼、罗士信等去了,尚未归还。”将单雄信为何不在此处的原因一语带过,就着李密的话,乃顺嘴把俘虏这事儿又给提了出来,说道,“蒲山公刚在处理俘虏的事?不知公部俘虏到了多少贼官兵?打算怎么处置?” 李密答道:“正要向明公禀报战果:旅帅以上、校尉以下的官兵军吏,共计俘获得有十余;官兵士卒,共计俘获得有近千。彼辈从张须陀征战多年,多是精锐,若能得为咱寨中所用,必将大有助於寨中,在下因打算从中检其青壮,加以改编,然后便献给明公,供明公驱策。” “蒲山公打算将俘虏改编,收为寨中为用?” 李密笑道:“正是。明公,张须陀其人虽然骄狠无谋,他部中的这些部曲士卒,大都是齐郡等地的府兵军士,除掉近年来跟着张须陀征战以外,很多还参与过征高句丽等战,却俱无愧百战精卒之称啊!彼辈如能为明公所用,对咱接下来的进战,一定会大有裨益。” “接下来的进战?” 李密说道:“是呀,明公!” 翟让摸了摸胡须,瞅了翟宽、王儒信等一眼,问道:“张须陀已被咱们杀了,东郡、荥阳郡一带,咱寨中已无敌手。蒲山公,接下来的进战?公意所指,是哪里的仗,什么仗?” “正因张须陀已被咱们杀了,他此战战败,明公,在下愚见,我军才当趁胜急进,再接再厉!” 翟让说道:“蒲山公,往何处急进?再接何厉?” 李密的眸子越发明亮了。 坐在徐世绩身后的李善道察其神情,约略地瞧了出来,李密现在的心情必是颇为振奋。 ——可以理解,自杨玄感造反失败以来,这三年中,李密过的是何等狼狈的日子?今日一战,大败了张须陀,他李密的名声,已然是随着此战之胜,即将再度响彻海内,他李密的翻身之机,已经到来。 但在翟让、翟宽等面前,李密没把他的振奋过多地表现出来。 他说道:“如明公所说,於今荥阳郡境内,已无我军敌手!杨庆虽然逃走了,然此人,在下素知,一奸猾阿谀之徒而已,并无军略干才。因以在下愚见,我军接下来,宜可急取兴洛仓!” 杨广继位后,干的几项大的土木工程之中,最重要的是两个。 一个是疏通、连贯了大运河;一个是兴建了东都洛阳。 前者无须多言,却杨广为何要大兴土木,兴建洛阳?主要是三个原因。 第一个原因是,长安太靠西边了,不利於朝廷对江南、山东的统治。江南原先是南朝陈的领土,山东原先是北齐的领土。隋朝建立后,江南发生过叛乱,北齐的旧地也发生过变乱,故此,在长安之外,另选一个地方,作为第二个政治中心,以加强和稳固对江南、山东的统治,是必须,也是必要的。而这个地方,数来数去,最合适的,非洛阳莫属。 第二个原因是,西魏以今,关陇贵族集团的势力一直都很强大,西魏、北周,包括本朝的杨坚,已是接连三个朝代的皇室都是出自於这个集团,乃至隋朝的得建,也是多靠了这个集团中的重要人物们的支持。那么,作为皇帝,当然不能允许这种情况继续发展下去,为了皇权的稳定、为了集权,杨广当然需要想办法打击关陇集团的势力。 而又怎么做,才能打击、抑制关陇集团的势力?唯一的办法,就是把江南、山东的士人给引入到朝廷中来。长安所处的关中,是关陇集团的地盘,则如果想在长安把这件事办成,难度可想而知。从这一点来说,也需要再造一个政治中心。这个政治中心,自仍非洛阳莫属。 前边这两个原因,如果说是军事、政治原因的话,第三个原因,便是经济原因了。 长安虽好,位处四塞之地,足以遥控中原等地,可现如今关中的经济太不行了,动不动就闹粮荒。杨坚当皇帝的时候,就曾因为粮荒,不得不带着大臣们,从长安东出,来洛阳就食。一次、两次,或许还可以,但堂堂皇帝,不能总当个“逐粮天子”吧? 相比长安,在“粮食”方面,洛阳所处的地理位置,那就比长安实在是要好上太多了。特别是大运河开通以后,洛阳此处,更是占尽地利,山东的粮、江南的粮,悉都可运到洛阳! 杨广兴建洛阳的第三个原因,便是他意图把洛阳打造成一个大隋的仓储基地。 事实上,他也是这么做的。 现於今,洛阳城里和洛阳周边的大粮仓,足足已有三个之多! 看数字,只有三个,好像不多? 问题是,得看这三个粮仓的储粮量,都各有多大,这才是要紧。 这三个粮仓各储粮几何? 最小的仓是回洛仓,建在洛阳城边,“周回十里,穿三百窖”,折合后世的计重单位,能储粮十万吨;比回洛仓大的是建在洛阳城里的含嘉仓,能储粮五百八十三万多石,折合后世计重单位,大约二十四万吨;而三个粮仓中,最大的,就是李密所说的兴洛仓。 兴洛仓,又叫洛口仓,位处洛阳城东、荥阳郡西,紧邻荥阳郡,此仓有三千口粮窖,每窖能容粮八千石,能储粮两千四百万石,折合后世的计重单位,近一百万吨。 可以这么说,回洛仓、含嘉仓不说,只这个兴洛仓,堪称是大隋粮储上的心脏。 只是,兴洛仓储粮虽多,两千多万石、上百万吨粮,谁看了都眼热,但这么重要的粮仓,守备方面却毋庸多言,自然也是十分严密。从荥阳郡此处,要想打过去,先得过汜水,过了汜水,还有虎牢;这两关之外,兴洛仓离东都洛阳还不远,不到两百里地。 只凭瓦岗这点人马,就算是刚赢了张须陀,可如果便去打兴洛仓? 痴人说梦么? 被李密这话,给震惊到了的,不止翟让,翟宽、王儒信、黄君汉、贾雄等也都被震惊到了。 翟让挠了挠耳朵,瞪大了眼,说道:“蒲山公,你说什么?” 第五十三章 非常之事非常功 李密又说了一遍:“明公,密之愚见,我军下步,可趁此大胜之威,急取兴洛仓!” “蒲山公,跟张须陀这场仗,咱虽然是打赢了,但兴洛仓?不是咱可以去取的吧?” 李密问道:“敢问明公,为何兴洛仓不是我军可以取的?” 翟让一副“这还用问”的表情,摸着胡须,呵呵笑道:“蒲山公啊,要取兴洛仓,先得过汜水、虎牢,此两地现皆有贼官兵的精锐驻扎,并且兴洛仓离东都洛阳不远,洛阳内外更是有着贼官兵的重兵。今咱们虽胜了张须陀,可咱们的损失也不小,岂敢便就贸然往取此仓?” 王儒信冷笑着,在旁说道:“兴洛仓是什么地方?天下重仓!鸟皇帝、贼官兵,在这里防范森严,重兵云集,……蒲山公,能打赢张须陀,此战已是侥幸,却再取兴洛仓?哼哼,哼哼。” 李密从容说道:“明公、王贤兄是以为,凭我军现有之兵力,怕是难以攻取兴洛仓?” 王儒信说道:“真也不知该夸蒲山公你是胆大包天,还是该说你蒲山公异想开天!” ——“胆大包天”,却也不是夸人的词。 李密看了王儒信一眼,未有不快,反是抚须,仍笑与翟让说道:“明公,若只以我军现有之兵力,往取兴洛仓,确如明公所言,兵力方面是或恐会有不足,但明公,今已大胜张须陀,我军斩获甚多,适才在下也刚说过,张须陀部的部曲多是百战精卒,那么在收编完俘虏之后,相比现下,我军的实力不就能得以大为增强了么?此其一。 “张须陀既败,杨庆不足一提,荥阳、东郡现已无我军敌手,则底下来,我军并且还可在荥阳、东郡等郡广为地招揽豪杰、壮士,这对我军实力的提升,亦将会是一个帮助。此其二。 “如此,以在下度之,快则旬月,迟也最多不过一个月,我军就有足够的实力往取兴洛仓矣!” 听起来,李密像是很有计划,可他的这个计划,翟让、王儒信却像听天方夜谭一样。 王儒信本就反对接纳李密入伙,更反对迎战张须陀部,因而於今在李密的推动下,按照李密的谋划,虽然打赢了张须陀,——要说他高兴不高兴?他也高兴,毕竟瓦岗能从此中得到很大的好处,然对李密这个人,他却是越发的反感、或言之忌惮了。 因话到此处,他干脆懒得再多与李密多说。 带着点讥讽的语气,他对翟让说道:“明公,既然蒲山公信心百倍,自以为有把握能取下兴洛仓,那以在下之愚见,此事也无须再多议了,何不就任由蒲山公去取便是?” 翟让是寨子的龙头,不能像王儒信这样“置气”的说话,他犹豫了下,问翟宽、贾雄、徐世绩、黄君汉等的意见,说道:“阿兄、军师,诸位贤兄,蒲山公此议,以为何如?” 打张须陀是野战,而若攻兴洛仓,那便是攻坚,这是第一个攻兴洛仓与打张须陀的不同。 与张须陀的这场仗,战场是在荥阳郡,荥阳郡的地理、豪杰人物等等,瓦岗都很熟悉,并在张须陀部到达荥阳之前,瓦岗已经占据下了荥阳郡的不少地盘,而且还有一点,荥阳郡邻着东郡,万一打不过的话,瓦岗义军还有一定的机会能够退回东郡,亦即,在敌我态势和地理因素上来说,和张须陀的这一场仗,在开战之前的时候,“地块”这块儿可算是较为有利於瓦岗,但若攻兴洛仓的话,瓦岗就毫无地利可言了,这是第二个攻兴洛仓与打张须陀的不同。 打张须陀的这场仗,张须陀没有甚么强大的援兵,兴洛仓则就不同了,汜水、虎牢都有隋军的精锐不提,洛阳是东都,其城内外现驻之兵马,何止数万之多!仗若打开,一旦攻坚不利,陷入僵持,洛阳的援兵必然赶到,那个时候,前有坚仓、西有敌援,而东边要想退回东郡,又有荥阳郡相隔,瓦岗义军就有可能陷入覆灭之境,这是第三个攻兴洛仓与打张须陀的不同。 翟宽、黄君汉因此也是不赞同李密的此议。 包括贾雄,尽管得了李密的收买,这时也不敢出声赞成李密。 徐世绩迟疑再三,则是说道:“兴洛仓是隋室的大粮仓,此仓若能攻下,固是对我军将大为有利,然王兄等之所虑,亦有道理,凭我军现下之力,要想攻下此仓,怕不易也。” 李密抚须笑道:“‘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夫非常者固常人之所异也’,此汉贤之语也。兴洛仓者,诚然隋之重仓,坚兵备守,我军今若往取,也许会不太容易能够攻下,但以在下愚见,明公,今既已胜张须陀,我军之威已然大震,则对这兴洛仓,何不便试上一攻?” “有非常之事”云云,此言是西汉人司马相如在《难蜀父老》中所写的一句话,亦汉武帝后来“盖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此话的出处,可以说是相当有名气了,但因知翟让等大多文墨粗疏,故李密没有提这句话是谁说的,只以一个笼统的“汉贤”代替。 不意王儒信再度讥笑起来,他笑与翟让说道:“明公,蒲山公这回倒是说了句实话。” 翟让不解其意,问道:“儒信兄,此话何意?” 王儒信一本正经地说道:“蒲山公说‘汉贤’,这话没错,汗本就是咸的嘛!” 翟让、翟宽等怔了下,旋乃明白了王儒信的意思,都笑了起来。 坐在徐世绩后边的李善道,心中一动,赶忙转目去看李密、王伯当、房彦藻等。 一个出身草民的王儒信,算个什么东西?敢这样当众地用“俏皮话”嘲讽李密! 是可忍,孰不可忍。 李密却出乎了李善道的意料,只是他的眼中一道寒光闪过,随即,他似便压下了怒气,依旧抚须微笑,无有其它表现。王伯当的脸色冷了一冷,但也没为此开口。房彦藻等或有皱眉黑脸、或有轻蔑地去看王儒信的,可和李密、王伯当相同,亦是没有人因此发怒,回击王儒信。 李善道暗自纳闷,不由心道:“今日能击败张须陀,李密首功。首功若是,又身份显赫,现被王儒信这等羞辱,李密竟能忍住不动怒?王伯当、房彦藻等也能忍住不开口?真是怪了!却也不知,这到底是因李密真的太想打下兴洛仓,还是因为其它原因?” 翟让笑了两声,及时地收住了笑声,与李密说道:“蒲山公,你说的是,攻兴洛仓的确是‘非常之事’,若能打下,也确实是‘非常之功’,但若我辈者,本起於陇亩,实却非‘非常之人’,今能胜张老狗,已是意外之喜,再取兴洛仓,恐非我辈可所为!” 李密问道:“既如此,在下敢问明公,下一步是何计议?” 翟让笑道:“俺与俺阿兄、军师、儒信、君汉兄商量好了,打算在荥阳郡再待上几日,讨多些进奉,招纳些好汉入伙,然后便还寨中。” “便还寨中?” 翟让点头说道:“正是。” 房彦藻终於忍不住了,起身说道:“明公!张须陀今战败身死,我军声威大振,就不说去攻兴洛仓,荥阳及周边诸郡,我军却也已是反手可取!这么好的局面,怎能却收兵还寨中?” “一则,自出寨南下,已连战旬日,部曲多已疲惫,尤以今日与张老狗的这场大战,各部部曲更是损失不小,已无连战、再战之力;二则,此次下山出寨,原是为掠资粮,而下资粮已然粗足,儿郎们卖力地打了这么些天仗,也该让儿郎们快活快活,故此,俺阿兄、军师、儒信、君汉兄等都是以为,现宜当先还寨中,至於其它,且待休养过后,再议亦不为迟也。” 房彦藻张口结舌,一时不知该再说些什么,扭脸看向李密。 坐在徐世绩身后有好处,没人注意李善道。 李善道可以放心地悄悄观察在场众人的神情。 他瞧着房彦藻的表情,心里补出了房彦藻现下的念头:“鼠目寸光!井底之蛙之辈也!”转看李密,又心里补出了李密此时的念头:“没想到他居然打算撤兵回瓦岗,这可如何是好?” 是呀,这可如何是好? 王伯当站起了身,豪爽地笑道:“明公爱惜部曲,令人佩服。明公言之甚是,连战之下,军中各部确是都有不小伤亡,部曲儿郎也都已疲惫,是该好好休养休养,让儿郎们好好快活快活。只是,明公,有句话说是‘乘胜追击’,现於今,张须陀这一死,我军在荥阳等地的声威大涨,形势对我军极有利。这么有利的局势,若就这么放过,未免可惜!在下愚见,明公若欲还寨,自固宜,然何不分出一军在荥阳?借此我军声威大涨之势,为明公再攻城略地?” 王儒信说道:“分出一军,留在荥阳,倒也非是不可。明公,蒲山公、伯当兄等既然这般地想留在荥阳,再为明公攻城略地,在下愚见,明公不如就答应了他们?” 翟让状若犹豫,抚摸着胡须,沉吟未语。 李善道对翟让现也已是较为了解了,翟让这个人,眼光是不很高远,做事也一直都是不脱贼寇气息,但有一点,他很好,便是重义气。由此,李善道猜出了他现在的所想。 翟让现在想的,一定是,李善道心道:“能打败张须陀,无论谁都不能否认,主要是因李密的推动与献策之功。而下打赢了张须陀,正该各部快活的时候,却若留下李密在荥阳,会不会事情传出,被荥阳、东郡等地的好汉们耻笑他翟让不能容人、不讲义气?” 是不是如李善道所猜,这样想的?翟让这会儿,还真是这样想的。 王伯当说完之后,见翟让犹豫不语,遂一边笑着,一边转视了下军师贾雄。 贾雄咳嗽了声,起身离坐,冲着翟让行了个礼,说道:“明公,伯当兄之此议,可以听之。明公率主力还寨,休养部曲;蒲山公别引一部,留在荥阳,继续进战,为明公攻城略地,此两全其美之议也。唯是有一点,在下愚见,明公似宜虑之。” “哦?军师,哪一点需俺虑之?” 贾雄说道:“明公若率主力还寨,留下蒲山公在荥阳,则为便於蒲山公能够继续为明公攻城略地,似宜给蒲山公一个名号。” 第五十四章 当断不断反受害 辞别徐世绩,回往本部驻处的路上,李善道骑着马,摸着颔下的短髭,若有所思地沉吟不语。 激战大半天,总算是打赢了张须陀,方才从翟让处离开时,翟让也已明确地说,明天就会论功行赏,这是令人高兴的事,却李善道这会儿於夜下任马由缰,默然无言,未免显得奇怪。 高丑奴在他前边打着火把,数顾其面,终是按捺不住,瓮声瓮气地问道:“郎君,想什么呢?” “我在想贾雄……,哦,不,贾军师,我在想他刚与翟公说的话。”一边回答高丑奴,一边贾雄适才与翟让说的话,反复於李善道的脑海。 在贾雄说出“似宜给李密一个名号”后,翟让问他,宜给李密什么名号?贾雄回答说是“使蒲山公别领一部,为明公略地,那便号蒲山公部为蒲山公营,不即可矣”。 高丑奴当时没在场,不知道贾雄与翟让的这番对话,便问道:“郎君,贾军师说什么了?” 李善道就把贾雄与翟让的这几句话对话,简单地与高丑奴重复了一遍。 高丑奴说道:“别立蒲山公为一部,号为蒲山公营?郎君,那翟公怎说的?同意还是没同意?” “不仅立刻同意了,而且翟公看来还很高兴……,不,不应该说是高兴,应说是如释重负。” 高丑奴咧嘴笑道:“郎君,要不要别立蒲山公为一部,那是翟公的事儿。翟公既都已经同意了,郎君还琢磨什么?” 李善道摇了摇头,叹道:“丑奴啊,你真是个痴汉。” 高丑奴愕然说道:“无缘无故的,郎君咋又说小奴是个痴汉了?” 秦敬嗣、王须达、高曦等被李善道留在了部曲的驻处,没有带来,和他同来的是陈敬儿和季伯常两人。李善道问他两人,说道:“五郎、伯常兄,你俩就这事儿,怎么看?” 两人想了想。 季伯常猜测地说道:“翟公在听完贾军师的建议,不仅立刻同意了贾军师的此议,——按郎君所言,翟公那时并有如释重负之态的原因,以俺度之,当是不难理解。” “哦?” 季伯常说道:“此战之所得胜,军中上下皆知,实蒲山公之功也。战前,一力主战的是蒲山公;出谋划策,因而奠定了此战获胜基础的还是蒲山公,不夸张的说,可以说没有蒲山公,就没有今日我军之此胜。则蒲山公既立下了此等功劳,不给赏赐肯定不行。可怎么赏赐才好呢?料翟公必是正为此犯难,而於此际,贾军师提出了‘别立蒲山公为一部’之此议!此议诚然雪中送炭,正好解了翟公的犯难,故翟公在痛快答应后,并有如释重负之态,不为奇也。” “不错,伯常兄,你和我想到一起去了。我也是这么琢磨的。” 陈敬儿说道:“二郎,依俺看,恐怕不止如此。” “怎么个不止如此?” 陈敬儿笑道:“二郎,俺这话说出来,你和伯常兄、丑奴兄可别骂俺是小人之心。” “五郎为人,咱兄弟中谁人不晓?你只管说就是,谁会骂你是小人之心!” 陈敬儿乃说道:“二郎,依俺看,翟公之所以这么痛快、并如释重负地接受了贾军师的建议,其内只怕还有一层意思。” “什么意思?” 陈敬儿道出了两个字:“忌惮。” “五郎,你是说?” 陈敬儿说道:“若俺料之不差,二郎,翟公现对蒲山公,只怕是既佩又忌。” “又佩服、又忌惮。” 陈敬儿点头说道:“正是如此。佩服者,翟公佩服的是蒲山公在战前的胆气和料敌如神之能;忌惮者,翟公忌惮的同样是蒲山公的胆气和料敌的能耐,且则,还有蒲山公在海内的大名。” 李善道说道:“所以,翟公才会这么痛快地接受了贾军师的建议!” “是呀。别立蒲山公为一部,对翟公而言之,可谓一举两得。酬赏了蒲山公於此战中立下的功劳,这是一得;使蒲山公别为一部后,等於是把蒲山公从身边打发了出去,这是二得。” 李善道摸着短髭,再度不语起来。 陈敬儿问道:“敢问二郎,是觉得俺猜得不对?”笑道,“俺真是成小人之心了么?” “五郎,你若是小人,我也是小人了。” 陈敬儿说道:“二郎此话何意?” “你的这个猜测,我也有考虑到。”李善道抬眼望向前边,夜色沉沉,远近四下尽篝火处处,一派战后各部休整的情景,他说道,“可是,这个所谓的‘一举两得’……,嘿嘿,嘿嘿。” 陈敬儿说道:“二郎,这个一举两得,怎么了?” 高丑奴、陈敬儿、季伯常都是自己人,——季伯常投到李善道帐下的时间虽短,然李善道推心置腹,不以部曲待他,常与他并榻夜话,两人之间现已是甚为熟悉,彼此了解,季伯常也早已是可以信任的了,李善道遂直言说道:“近则是一举两得,长远来看,恐翟公得不偿失!” 陈敬儿、季伯常对视一眼。 季伯常问道:“二郎为何有此一语?” 限於后来相投的缘故,——或者更直白点说,说是“投附”,其实就是走投无路之下的被翟让收留,因李密虽然出身高贵,名满天下,可现在瓦岗,也不得不尊翟让为“龙头”。 如今,翟让松了口,同意李密别为一部了,打个不恰当的比喻,这就相当於是“放虎归山”,李密从此以后,就是“自为一部”,纵名义上仍是瓦岗的一员,可已取得了独立发展的名位。 以李密在海内的声名、以李密本人的能力,还有王伯当、房彦藻等这一干他的死忠、党羽们的能力与名声,可以预见得到,用不了太久,李密就必将是如龙归大海,将远非翟让可再比。 则到了那个时候,翟让面前所剩的,无非就是两条路。 一个是与李密分道扬镳,彻底地分割开来。 一个是不得不放弃龙头的地位,改拥李密为主。 晓得历史走向的李善道,自是知道,翟让最后是选择了第二条路。而又正是他的这个选择,最终导致了他的身死。一切从头来说的话,又实际上他最终的结局,在他允许李密别为一部的当下这个关头,已然决定。 这些话,李善道没法向陈敬儿、季伯常说。 乃在闻得季伯常之问后,他只是又摇了摇头,就这个话题,不复再做多言了。 在心里边,他想道:“既已允李密别为一部,自身各方面又都远不及李密,则便当在允李密别为一部后,即果决地与之分割,由其自为便是!却在李密势力发展之后,又眼热其之所获,不舍与其分离,而反屈身,奉李密为主,若翟让者,当断不断,反受其害者是也。” “夫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像翟让这样的作为,试问之,如李密、房彦藻等这些本就自矜出身、不把自己与翟让视为同类的众人,又怎会看得起他?既已小看,也就易下决心杀之。 更加坚定了最初投瓦岗时,就已做出的那个决定。 随他李密、随他翟让,李密发展也好、他与翟让的火拼也罢,都随他俩,自只管跟定徐世绩! ——事实上,便不提前世的见闻,只从投到瓦岗以今,通过细心地观察,已渐看清的这些瓦岗的头面人物的脾性,李善道现也是只能紧跟徐世绩。翟让固然重义,但是短视贪利;单雄信确乎骁健,对义气也看重,然其人亦无远见;李密不必多说,若翟宽、王儒信、黄君汉等者,更不必提,也只有徐世绩,其人外重义而内务实,城府深沉,是个能成就一番事业的人。 李善道收回散开的思绪,不再说这件事,话题转到了“俘虏”上头。 他说道:“贾军师等建议,可从俘虏中择精壮而收用之;翟头领等建议,俘虏与咱不是一条心,不如尽杀之了事。翟公就此原颇犹疑,拿不定主意。蒲山公被允别为一部后,再次向翟公提出了俘虏的问题,他赞同贾军师等的意见。徐大郎也赞成贾军师的意见。翟公因而末了折中,各部所获之俘虏,各部可自行处置。……我来拜见翟公来得匆忙,咱部得了多少俘虏,却尚不知。五郎、伯常兄,咱们加快点马速,快些回到驻处,将咱们所得之俘虏检点一下。” 陈敬儿、季伯常应诺,跟着李善道,各加马一鞭,提快了马速。 驰行数里,过了几处别部部曲的驻处,前边十几堆的大篝火通通燃烧,堆堆的篝火边,各都围坐、或就地躺满了人,肉的香味和笑语等声,随暮夏的夜风传来,却已到李善道部的驻处。 几人尚未到至近前,陈敬儿眼尖,看见了较远处几堆篝火边的一幕,指着说道:“二郎你看!” 只见这几堆篝火边上,借着火光,可以看到,黑压压的一片人正伏地,冲着一人拜倒。 高丑奴也瞅见了,讶然说道:“诶,这是在干啥?” 第五十五章 顺势豁达拨俘从 近处篝火边上的将士,看到了李善道的回来,络绎起身,恭敬地向他行礼。 李善道打马过了这几堆篝火,到了伏拜那群人的边上。 乃才瞧见,在这群人的前头,马扎上坐着一人。 这人穿着件黄袍,半光着膀子,露出在外的臂膀上裹着纱布,半边露出在外的胸膛上也裹着纱布,往脸上去看,国字脸、美须髯,仪表堂堂,唯是美中不足,面孔苍白,缺些血色。 却是高曦。 听得伏拜的这群人正在齐声说话,说的是:“小人等愿为将军效死。” 高丑奴诧异地又重复地嘟哝了一句:“哎呀,这是在干啥?” 对呀,这是在做什么? 高曦身边的左右,一蹲、一立,各有一人。 立着的是王须达,蹲着的是秦敬嗣,秦敬嗣轻轻地扶着他。 闻到马蹄声响,高曦扭脸,见是李善道到了,赶忙在秦敬嗣的搀扶下,站将起身,便要行礼。 李善道快了一步,早从马上跳下,三两步到了近前,拽住了他,没先问这是怎么回事,而先是关切地问道:“沐阳,伤怎样了?不是叫你好生将息养伤么?你怎不好好地在帐中待着!” 语气里带着责备,但却是亲热和关心的责备。 高曦受的外伤不重,主要是从奔行的马上掉下来,内伤受了一些,他声音沙哑,回答说道:“回郎君的话,本是在帐中歇着的,然听说这些降俘颇不自安,俺担心别再什么乱子,便出来见见他们。”强撑着,展出个笑容,说道,“郎君放心,伤不打紧,过些时日当就好了。” “沐阳,你外伤是不打紧,内伤可是要命啊!你若不好好休养,将来出些什么问题,你可怎么办?我听徐大郎说,酸枣有个道士,颇通岐黄之术,明天我就派人,去酸枣请这位道士来,给你再做个诊疗。……你别站着了,快坐下歇歇。”李善道说着,目光转向了拜倒的那群人。 和王须达等这些人不同,高曦是军府的中高级军将出身,在尊卑礼节这方面,他很是谨守,因却虽李善道叫他坐下,他坚持不肯,在秦敬嗣的搀扶下,依旧撑着站着。 注意到了李善道的视线,他向李善道解释,说道:“郎君,方才敬嗣兄来了俺帐,说是降俘惶恐不能自安,窃窃私语,如有生乱之状,故叫俺来看看。” “惶恐不能自安?三郎,降俘为何不安?窃窃私语甚么?” 秦敬嗣答道:“二郎,就刚才不多大会儿前,看守降俘的部曲告诉俺说,降俘中窃窃传言,说是张须陀与咱瓦岗仇怨甚深,咱们准备将降俘尽数杀了,降俘因此惶恐不安,小有骚动。俺见这情况,生怕出事,遂与须达兄商量过后,乃请沐阳先来安抚一下降俘的情绪。” 王须达赔笑说道:“二郎,实在是刚才的情况有些紧急,等不及你回来了,所以俺与敬嗣就冒然地自作了个主张,尚敢请二郎勿怪啊!” 原来是这么回事! 翟宽、王儒信的确是建议了翟让,将俘虏尽数杀掉,降俘中有此担忧、传言,倒也不足为奇。 李善道笑道:“有道是,‘事急从权’,我不在部中,降俘出了骚动,你们想办法先把降俘给安抚住,这是该做之事!何罪之有?”望了望拜倒面前地上一片的降俘,问道,“安抚住了?” 秦敬嗣说道:“东平郡离齐郡不远,沐阳早前在东平郡的军府中甚有名气,这些降俘,颇有知其名者。沐阳适才到后,先报了他的名字,接着说了些安抚的话,基本已经安抚住了。” 高曦原是军府的军将,某种程度来说,和这些降俘是“自己人”。这些降俘天然的会更信任他,安抚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一句能顶秦敬嗣、王须达等说十句。 因此,竟是在不长的时间内,高曦已把这些降俘不安、惧怕的情绪给安抚下去了。 高丑奴偷觑了下李善道的神色,心知有些话,李善道可能不好问出,他便索性代劳,瓮声瓮气地问道:“刚小奴听这些降俘在说什么‘愿为将军效死’,秦郎君、高郎君,这是咋回事?” 高曦挣开了秦敬嗣的搀扶,想要下拜。 李善道眼疾手快,赶在他拜倒前,再次拽住了他,笑道:“沐阳,你这是作甚!” “曦敢请向郎君请罪。” 李善道故作迷惑,说道:“请罪?你有何罪?” “适才曦安抚罢了降俘之后,不意降俘却是拜呼,愿为俺效死。郎君,此实是曦未有想到的,亦绝非曦来安抚降俘之本意。但不管如何,降俘此呼,委实僭越,此曦之罪也!” 李善道哈哈大笑,说道:“原来你是为此请罪。沐阳,若是这事儿的话,不仅你没有罪,降俘也没有甚么僭越。我实话告诉你吧,这些降俘,我本来就是打算拨给你来统带的!现下这不是正好么?这些降俘显是已敬服於你,则你再统带起来,岂不事半功倍!” 手下略微用力,按着高曦,让他坐回到了马扎上。 高曦想要重起身来,高丑奴有眼色,已到他边上,把他按住,使他不能站起。 李善道转向拜倒在地的这些人,——便是秦敬嗣等口中的那些降俘了,昂然而立,摸着颔下短髭,顾视此辈,朗声说道:“我刚从翟公处回来,翟公你们知道是谁吧?我寨的龙头!翟公亲口令下,命我瓦岗义军各部,务必要善待俘虏,不可虐待,更不可滥杀。你们就放宽了心吧,绝是无有意欲尽杀尔等之此事的!沐阳,你们已经认识了,他本系军府军将,和你们一样,也是出自军府,后因朝廷暴虐,见苍生受害,民不聊生,故他弃暗投明,投了我瓦岗义军。你们既已愿受沐阳之令,那自今晚起,我就按尔等之愿,把你们尽拨与沐阳部中!” 高曦大惊,再又一次地挣扎想要起身。 奈何被高丑奴牢牢按住,他坐在马扎上,半点也起不得来。 他仓促地连声说道:“郎君,不可!不可!曦何人也?怎敢尽收此辈降俘为部曲?” 李善道拍了拍他,笑道:“沐阳,你先别急,等我把话说完。”接着对降俘们说道,“我之此令,尔等可愿从之?” 如前所述,相比王须达、秦敬嗣等,高曦是这些降俘的“自己人”,他们当然愿意跟着高曦。 拜在地上的这数百降俘,俱皆应道:“小人等愿从将军之令!” “好,既如此,尔等现在起,就是沐阳的部曲了。以后的操练等务,自有沐阳管教尔等,却在军纪方面,我得先与尔等讲说清楚。我部军纪,最要紧的是三条。无论战时、抑或平时,不得违令,违令者斩,这是第一;禁掳掠百姓,这是第二;禁虐待俘虏,这是第三。除掉在府兵时,尔等已知的军纪之外,此三条军纪,在我部中,亦不许违犯。尔等可记住了么?” 三条军纪,这些降俘日后能否严格遵行,且不多说,但至少第三条军纪,“禁虐待俘虏”这条,在这个场合说出,反更是起到了进一步安抚这些降俘的效用。 这数百降俘伏拜在地,同声应道:“将军军纪,小人等必不敢犯!” “为将者,当赏罚严明。我的军纪虽严,但尔等只且放心,我的赏赐也不吝啬。只要你们在战中立下战功,毫末之功,我亦必赏,若有立奇功、上功者,当即擢拔,也非不能!”李善道顾令王须达、秦敬嗣等,“将咱们在今日战中得的缴获,取来些。” 王须达等应令,领了些人,便去储积缴获的地方,取缴获过来。 不多时,缴获取来,共是取来了金银珠宝、钱币绸缎各若干,还有两匹战马,几件铠甲。 李善道令王湛德、王宣德兄弟,将已记在功劳簿上的高曦、秦敬嗣等诸将今日的战功分别大声地报出,便当着这数百俘虏的面,将相应的赏赐分给了他们。 财货动人心。 数百降俘,亲眼看到李善道果是如他自言,在对部曲将士的功劳赏赐上,确是极其的慷慨大方,尽管今晚这些分下的赏赐与他们无关,可多多少少的,他们已然较为安定下来,不再很惧怕的心中,免不了的,亦是为之心动。 赏赐分过,李善道再次下令,命令秦敬嗣:“叫伙夫多煮些肉,配上粥、饼,盛来与他们吃。” 秦敬嗣恭谨应诺,自去办理此事。 留下两队部曲,暂时看押这些降俘,李善道亲手扶起高曦,在高丑奴等的簇拥下,还去大帐。 大帐和高曦休息住的帐篷等,俱是从张须陀军中的辎重里边,缴获到的。 到了帐中,李善道刚把高曦扶着坐下,才一松手,尚未走开两步,“扑通”一声,从后传来。 却是高曦拜倒在了地上。 “沐阳,说你身上有伤,让你好好坐下,你怎就是不听!你这又是作甚?” 高曦感激涕零,说道:“郎君厚恩,曦不知何以为报!” 第五十六章 非只攻战为将责 因为跟着李善道做伏兵的本部部曲的人数不很多,只三二百人,而另外的那些部曲,在开战后,是跟着徐世绩的,所以,李善道部在此战中,所得的俘虏也就并不很多。 跟着徐世绩的那些部曲,现已回到李善道这里了,——话外一句,徐世绩早前拨给李善道的那百人勇士,也已回去徐世绩部了,且无须多说,只说跟着徐世绩的那些部曲,既是跟着徐世绩的,则在战时他们所得之俘虏,自也就难以全都带来,一部分便留在徐世绩处了。 李善道部在此战中所得的俘虏,因此,总共便是刚才拜倒在高曦座前的那一些,约二三百人。 总计只获得了这二三百俘虏,此是其一;且这二三百俘虏,人数虽不特别多,但并非是寻常的俘虏,而俱训练有素的官兵,此是其二;又还有其三,即这二三百人中的不少部分,是张须陀的中军部曲,再又相比其它的官兵,战斗力上会更加强一点。 以上三条综合,可以这么说,这二三百俘虏,如果最终全都能够顺利地转化为李善道的部曲,被李善道消化掉的话,那必然将会是李善道部最能战的部曲,——甚至夸张点说,连李善道自带的那一团、包括解烦两队的精锐,在正面拼斗的战场上时,有可能也不是他们的对手。 简单点说吧,这二三百俘虏,就是高丑奴他也能知,堪称李善道部现有之最优质的战士资源。 但李善道居然大手一挥,全都拨给了高曦! 论现在部中的地位,高曦比不上王须达、秦敬嗣等这四位团校尉;论亲疏,高曦更比不上秦敬嗣等。却这目下本部中最为优质的二三百战士资源,李善道谁都没给,只全给了高曦! 高曦不顾伤体,感激涕零的这一拜,其缘故,帐中的众人因是当然亦即皆能明了。 李善道回身,把高曦扶起,责怪地说道:“沐阳,你亦是个豪爽义气的汉子,以前我没觉得你这般多礼啊!现下你身上受了伤,却你不爱惜身子,你的礼怎反随着更多起来了?” “郎君,这些降俘,足有二三百之众,曦有何德何能,何样功劳,敢独领之?郎君恩厚,唯曦不敢授令。” 李善道哈哈大笑,拍拍他的胳臂,说道:“沐阳,这些降俘,非你能领不可!我实言告你,这些降俘,尽是精壮的汉子,我看着其实也是喜欢,想要领些,置於左右,壮壮老子的门面! “然奈何我非府兵出身,敬嗣等多也都原非府兵,强要领之,或许固无不可,然恐难在短时内,便可得彼辈膺服,而你就不同了。你本是东平军府的名将,相较之下,彼辈必是容易服你。故这些俘虏,我乃尽拨与你! “沐阳,你说我‘恩厚’,这话你错了,我将这些俘虏尽拨给你,不是向你示恩,我等义气男儿,何用这等钓人心的权术手段?我实是授重任与你,寄重望与你!” “授重任与曦、寄重望与曦?” 李善道收起笑容,正色说道:“刚我在翟公处时,蒲山公建言,下一步,我军可直取兴洛仓。翟公虽然犹疑,暂且没有同意,可蒲山公有句话说得没错。便是,他所言之的‘今已大胜张须陀,河南道诸郡的狗官、贼官兵势俱丧气,此我军趁胜继进之良机也’这句话! “沐阳,翟公说了,明天招聚我军中郎将以上的诸将,商议军事。以我料之,就算明天的军议上,蒲山公‘直取兴洛仓’之此议,翟公仍然犹豫不决,可接下来,我军肯定是要‘趁胜继进’的。这亦即是说,下一场的大仗、鏖战,可能很快就将来临。 “我所谓之‘授重任、重望与你’,即是望你能够尽快地把这三二百降俘改编完成,得其士心,快一些地形成战斗力。如此,在接下来的战中,沐阳你也好,我部也好,才能再展身手!”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那真是“托赤心入人腹中”了。 高曦遂不再推让,挣起精神,——出於李善道这番话的坦诚实意,以及李善道对他的寄以重望,他苍白的脸上,乃至泛起了红晕,他慷慨地说道:“曦知郎君之苦心矣!曦定披肝沥胆,竭忠尽力,尽快地为郎君将这些降俘收编成伍,下不误接着下来的战事,上不负郎君的信任!” 李善道笑道:“我固知你之能,也信你之能!沐阳,我信你的话。”扶他坐下后,顾盼帐中的王须达、秦敬嗣、陈敬儿、季伯常这四位团校尉,说道,“隋室在河南道诸郡,所倚仗者,唯张须陀耳。今张须陀战死,河南道诸郡已无我军对手,可以想见得到,接下来我军的进战,一定势如破竹,降俘、缴获等等,以后呀,多的是!并且有了这场大胜,咱们的大旗一竖,远近豪杰、四方壮士,前来相投者也必是如过江之鲫。诸兄,咱们扩充部曲的时候,在后呢!” 王须达等都听出了李善道的话意。无它,意思无非是这数百的降俘,虽然是全给了高曦,但随后所得的降俘、及前来投从的豪杰壮士,他会再分拨给各团。 为何将这数百降俘,尽给高曦,原因李善道已经解释得很清楚了,合情合理,无可反驳,加上现又有了之后会分降俘、投从者给各团的承诺,王须达诸人,即便本有些眼热这数百降俘的,——比如王须达,现也都放下了眼热,不再眼红高曦,皆是应诺。 坐入主座,李善道摸着颔下短髭,沉吟了稍顷,说道:“明天的军议之前,我军下步的行动,咱们现尚不能知晓,而就算是明天翟公等能商定下一步我军的进军计划,今天这场仗,咱胜是胜了,伤亡不小,料之短日内也难以便再进军,翟公当是会给咱各部多则旬日、少则数日的休整时间。诸兄,就这段休整的时间内,咱们该做些什么,大家都有何想法,可畅所欲言。” 秦敬嗣说道:“二郎,的确是这场仗尽管打赢了,伤亡不小啊。已经检点计出,我部统共伤亡了百余之数。其中,战死的有四十余,轻伤不计,伤势较重的将近百数。俺觉得,咱应先尽量地把伤员的伤治好。但问题是,咱部中没有甚么医士,伤药也很不足。” 李善道说道:“我已向大郎禀过了,请他给咱拨几个军医过来,再给咱们多些伤药。”顿了下,说道,“不过,这只能解眼前之急。军医、伤药,尤其军医,确是个大问题。我军如今下了山,出了寨,这以后啊,咱们的仗多的是,部曲伤亡的情况因也只会越来越多的出现,没有军医、或者军医不够,诚然不行。我想了一想,要想解决这个问题,不外乎三个办法。” 秦敬嗣问道:“二郎,哪三个办法?” “多从民间,凡咱路经、所到之县、乡,寻找医士,收入部中,这是第一个办法;官兵是有军医的,以后凡所获之俘虏,其内若有是军医者,优待之,亦收入部中,这是第二个办法。这两个办法,俱是从外着手,第三个办法,我以为,咱们不妨亦可从内着手。明天就可以开始,从咱部中,挑些聪明伶俐、心灵手巧的兵士,让他们跟着别的医士,比如徐大郎派来的军医,观摩学习。” 秦敬嗣喜道:“好啊!二郎的这三个办法好!二郎,不仅第三个办法,明天就可落实,第一个和第二个办法,咱们也可以明天就开始落实啊!” “对。这两个办法,的确也是明天就能落实。”李善道笑着看了下高曦,说道,“第一个办法,明天,我就派人去酸枣,请那个擅岐黄之术的道士,并同时便四遣部曲,往邻近的县中、乡里,寻搜医士;第二个办法,沐阳,你明天问一问降俘中,有无会治伤者,若有,就报上来。” 高曦恭谨应诺。 一个军医的问题,李善道居然就想到了三个办法,说的头头是道,很上心的样子,王须达不大以为然,笑道:“二郎,打仗有部曲受伤,是在所难免的事。之前,俺在……,呵呵,军府时,府兵里是有军医,但俺亦有听闻,当有战时,多数的府兵军士,一旦受伤,府兵也是难以尽都能给以医治的!何况咱们?俺之愚见,军医,找些自是须当,可似也不必太过在意。” 当下的军中医疗系统,自不能与后世相比。 但李善道对这个方面的问题,早是十分看重。 他部中,一直以来都没有军医,他早为此头疼,只是以前没有机会解决这个难题,如今出了山、下了寨,有机会解决这个难题了,他肯定是要想尽一切办法,将这问题给解决掉。 故此,即便秦敬嗣不提出这个问题,他也是要与诸人说此事的。 因在听了王须达此言后,他说道:“三郎,话不可如此说。一则,部曲跟着咱打仗,咱就需对他们负责,不能战场上受了伤,却治都不想办法给他们治,此非为将之道,毕竟带兵打仗,不是只有打仗是为将之责,爱惜部曲,也是为将之责!二则,三郎你在府兵里待过,应知上过战场的老兵与没上过战场的新卒,在各个方面均是压根不能比的,部曲受了伤,咱给他治好,则既不愧我等是他们的主将之责,他们也因便是老兵了,对咱部战力的提升,此亦有帮助。” 王须达笑道:“是,二郎说的是。”赞道,“二郎爱兵如子,我等不及。” “军医这事,就先这么定下。诸兄,别的呢?休整期间,你们以为,咱还宜需做些甚么?” 第五十七章 大郎烦忧翟公意 正如为探知李善道的心性、能力,徐世绩时不时地会考较他一番相同,为能尽量、全面地了解王须达等人的识能,李善道也必须时不时地考较一下他们。 “知己知彼”的这个“知己”,指的不但是自己本身,同时也是自己的部曲。 却问王须达等将休整期间,他们认为本部宜该做些甚么,正便即是李善道借机对他们的考较。 王须达等於是你一言,我一语,各提出了些许建议。 有的说应犒赏部曲。 有的说应尽快把该给部曲的赏赐,给分发下去。 有的说在今日此战中,虽然取得了获胜的战果,可也出现了一些问题,比如有的部曲将士不够勇敢,乃至在几场较为激烈的战斗中时,——如围杀张须陀的这一场战斗中,有怯战的表现,对这些将士,应该按照军纪、军法,给以严厉的处置。 等等。 李善道听罢,择其可用者,一概采用之。 在众人七嘴八舌,说完了他们各自的意见后,李善道就着“宜严惩怯战部曲”这一建议,向诸将提出了一个要求,说道:“今日此战,咱们打赢了,战果固然很大,但确实问题也不是没有。不仅仅是有些将士怯战的问题,在进战阵型、进攻战术等方面,也各有问题。 “有道是,‘知不足而后进’。发现了问题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发现了问题后仍不加改正,是又有道是,‘自满则败’。为了能够在之后的战斗中,不再出现此战中已出现的问题,从而使我部成为愈战愈勇的‘强兵’,底下来的休整期间,我意,咱们部中可以组织三个讨论。 “讨论什么呢?别的都不讨论,就只讨论咱部在此战中的得失。 “第一个讨论,是各队的讨论,凡队中部曲,全都参加,由本队的队率主持。第二个讨论,是各团的讨论,凡队率、旅帅俱皆参加,由各团的校尉主持。第三个讨论,是咱整部的讨论,凡咱部中的旅帅、校尉俱皆参加,由我亲自主持。这三个讨论,分批次进行,先进行第一个讨论,然后是第二个讨论,最后是第三个讨论。兄等以为何如?” 陈敬儿头个接话,呲牙一笑,说道:“不悬!” 季伯常连连点头,说道:“郎君所言甚是,‘知不足而后进’,知道了不足之处,下一仗咱们才能打得更好!郎君之此令,好,好啊!这个讨论,俺看也是明天就可以开始。” 王须达说道:“二郎,讨论咱部在此战中的得失,是只讨论‘失’,还是‘得’也讨论?” 李善道笑道:“已说了‘得失’,当然是‘失’也讨论,‘得’也讨论。讨论‘失’,是为了改正问题;讨论‘得’,是为了总结经验。总而言之吧,希望能够通过这样的讨论以后,凡‘失’者,下次咱都能避免;凡‘得’者,下次咱能视情况、看机会的,试试看能不能再用上。” 高曦感慨赞道:“今日大败张须陀,诸部无不喜悦,唯郎君,丝毫无自矜、自满之态,反先以寻觅军医、爱惜兵士为重,继以总结‘得失’为要,若郎君者,实古之名将,无非如此矣。” 这是投桃报李么? 给了高曦几百降俘,转眼来,高曦就拍起了李善道的马屁? 然李善道知高曦之其为人,知道他绝非阿谀拍马之辈,这话,却知道定非是他的奉承之言,而当是他的心里话。 ——也唯有是心里话,说出来才更动听,令人高兴。 李善道摸着颔下短髭,顾盼诸将,拿出虚怀若谷的风度,呵呵笑道:“沐阳此赞,我可不敢应之!兵法没读几本,实战没打几仗,怎敢便与古之名将相比?” 他按住膝盖,从马扎上坐起,一手握住刀柄,一手负於身后,与诸将说道,“诸兄,今海内大势,一如秦末,隋失其鹿,群雄逐之,我瓦岗义军既已出山,而首战便大败张须陀,日后之前程发展,显已不可限量!我所望者,唯望兄等与我,从於我翟公旗下、从於徐大郎麾下,自兹而后,能够所战皆胜,名为四方动,终有一日,还宇内以澄清,使天下之再安!我辈富贵不失,我愿足矣!”朗目剑眉,英气逼人,又说道,“兄等!值此英雄奋武之际,敢不勉之!” 王须达、秦敬嗣、陈敬儿、季伯常、高曦等齐齐起身,俱皆下揖,齐声应道:“敢不勉之!” 第二天,便按议定的这些内容,李善道亲自安排、布置,一项项地落实了下去。 寻请医生的部曲,被派往酸枣、周边的县乡。 宰了几头牛羊,让部曲们吃个痛快。 凡战中立下功劳的将士们该得的奖赏,先用部中现有的缴获,发放下去,余下不够的,等翟让的赏赐下来后,再给他们分发。 “三个讨论”这一块儿,第一个讨论,也即“各队的讨论”,上午做个准备,下午正式展开。 同时,对降俘的改编诸务,高曦不顾伤势,亦开始着手。 这些,且不必多言。 只说中午过了,刚吃过午饭,刘胡儿从徐世绩处来到了李善道部。 一个是给李善道部送来了几个军医和一些伤药;一个是请他和徐世绩一起去见翟让。 乃是翟让传下了军令,召集各部头领,到他那里召开军议。 李善道令王湛德、王宣德兄弟带着军医赶紧去伤营,给伤员疗伤,把巡视各队讨论的任务交给了秦敬嗣、陈敬儿两人,随后,略微拾掇了下,带上高丑奴,即往徐世绩部的驻地去。 比之昨天,今天凉快了很多。 天空积累了层层的云彩,似是想要下雨的样子。 去往徐世绩部驻地的路上,沿途所过,除了其余部队的驻区,放眼四望,净是昨日战后留下的战场痕迹,箭矢、弩矢处处可见,刀、矛等兵器凌乱满地,斑斑的血迹时有,很多地方的土都被血浸成了黑色,敌我阵亡战士、战马的尸体多尚未收集起来,仍遍横於野,野狗窜於其间,已有不少尸体被啃得断肢残臂、白骨斑斑,微凉的风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等气味。 李善道心里感叹战火无情,从容策骑,看了看刘胡儿,笑道:“刘兄,你好像有心事?” “我家郎君上午就去拜见翟公了,听翟公说起了一事,回来后,颇是烦忧。” 原来有心事的不是刘胡儿,而是徐世绩,所谓主忧臣辱,故刘胡儿便也如有心事了。 李善道问道:“刘兄,是什么事?” “……,等见到我家郎君,郎君就能知晓了。” 刚打赢张须陀,全军上下都正开心的时候,翟让能有什么事,让徐世绩感到烦恼?还是不愿打兴洛仓这事么?但这件事,徐世绩昨日就知了,亦不值当今日又烦恼。究是何事? 怀揣着疑惑、猜测,李善道到了徐世绩部的驻地。 进到徐世绩帐中,见礼罢了,李善道察徐世绩面色,果如刘胡儿之语,确是眉间带忧,便不动声色地笑问说道:“大郎,怎似有烦忧?敢问大郎,可是出了什么事体?” “俺正要问问你的意思,二郎,俺上午去拜见了翟公,你可知翟公与俺说了什么?” 李善道问道:“敢问大郎,说了什么?” 徐世绩起身下地,背着手,在帐中踱了几步,忧心忡忡地说道:“二郎,翟公说,经昨日一战,我军缴获甚丰,粮财已足,他打算休整上一两日后,就全军还回寨中!” “……,大郎,全军还回寨中是什么意思?” 徐世绩说道:“就是全军还回寨中的意思。” “……,不打兴洛仓?” 徐世绩说道:“不但是不打兴洛仓,荥阳未取之各县,也不再去打,已取之各县,也不留兵驻守,全军还回寨中。” “这、这……,大郎,这是翟公的意思,还是谁人给翟公提的建议?” 徐世绩说道:“翟公没有说这是他的意思,还是别人给他的建议,但俺观翟公语气、神态,他像是已经就此做了决定。” “大郎,张须陀威震河南道诸郡,昨天咱们一仗,将他大败,他战败身死,我瓦岗义军现已是声名远播,这对我军言之,是趁胜直进的大好机会啊!就算蒲山公之议,攻兴洛仓,的确是有点危险,翟公以为不可,但也不必竟全军撤回寨中啊!不打兴洛仓,我军接下来,却完全是可以分兵攻略荥阳和荥阳周边诸郡!却怎翟公,竟决意全军撤回寨中?” 徐世绩说道:“你这些话,俺与翟公都说了,翟公不肯听从。” “翟公怎么说的?” 徐世绩说道:“仍是那句话,我军资粮已足,可还寨中矣。” “……,翟公是不是担心汜水、虎牢、洛阳的驻兵可能会驰援杨庆,来到荥阳?” 徐世绩说道:“俺没问,翟公也没提。不过,俺私下猜度,可能存在这个原因。” “纵是汜水、虎牢、洛阳的贼官兵真的来了,张须陀,咱们都打败了,他们又有何可惧?翟公这、这……,大郎,这可如何是好?不知大郎是何意思?” 徐世绩是何意思,不用徐世绩说,他既已为此烦忧,当然是不赞成。可不赞成,如徐世绩所言,翟让像是心意已定,则被问到“如何是好”,徐世绩亦无话可说,他又能怎么办? 大帐中,阳光洒入,凉风习习。 徐世绩、李善道两人,一站、一立,大眼瞪小眼,两面相觑。 第五十八章 善道甘解大郎忧 形势这么好,如果就此全军撤回寨中,那就不是可惜,而是愚蠢。 翟让几次拒绝李密的建议时候,都是以自谦“田夫,名实不够”为由,於今视之,却这翟让……,李善道尽管认可他的“重义”,却此时也不禁肚皮里嘀咕:还真是如他自谦! 打赢了张须陀一场,结果只是掳了些财货、粮秣,居然就觉得知足了? 与徐世绩相觑了片刻,李善道起身说道:“大郎,善道拙见,翟公此意,决不可从!” “翟公此意,固是有欠考量,可该劝的话,俺都已劝过,他不肯听!二郎,你有什么办法?” 倒是难得见徐世绩束手无策的样子! 李善道心念电转,正待接话,心中忽又一动,略察徐世绩面色,却见他口中虽是“无策”,一双眼里,却不像“束手”之状,微微怔了下,想到了一种可能,心道:“咦,怪哉!徐大郎嘴里说没办法,神色却不慌乱,是他城府竟能有如此之深?抑或是……,他妈的,知道老子肯定也不会赞成翟让此意,故此一些不好他说的话,他在等着老子替他说出来?” 徐世绩见他张了张嘴,似是要说话,但话却没说出来,便说道:“二郎?” “哦!大郎。翟公此意,的确是欠些考量。於今荥阳及其周边的形势,对咱大为有利,若抓住此机,敢於再做进战,我瓦岗义军不说就能重现当年王薄、卢明月等横扫山东、河南的威势,至少亦足可由此而为荥阳等郡诸部义军之首,而若就此撤回,则势将前功尽弃,打张须陀这场仗,咱就白打了,这么多将士部曲的伤亡,就白伤亡了! “因我以为,要是翟公固执其意,真的是竟不肯听大郎之进劝,那么……” 徐世绩目光炯炯,看着李善道,问道:“那么怎样?” 瞧他这幅表情,李善道十拿九稳,已可确定,这家伙肯定是像自己猜的一样,在等着自己替他说出他不好说的话。他妈的,年纪轻轻,岁数比“自己”还要小上一两岁,却已这般“老奸巨猾”!可就算是猜出了徐世绩的用意,跟着翟让回寨,实是不符合李善道的利益。没办法,亦只能“恶人”,李善道来当,“反对”翟让的话,李善道来说。 单雄信被杀前评价徐世绩的话,再度浮现李善道脑中:“固知你不办事。” 李善道心中想着:“你这鸟货,虽浓眉大眼,是真不办事!滑头滑头的,得罪‘主上’的事,你是半点不办啊!他妈的,亦无妨,老子敢做担当,老子来办!”神态恭谨,坚决地说道,“那么,最起码,大郎,咱得说动翟公,让他留下一部兵马在荥阳,好为寨中继续扩大影响。” “留下一部兵马?” 李善道说道:“是!” “若是只留下一部兵马的话,翟公倒有可能会同意。只是……,二郎,如果翟公同意了的话,你以为,这留下的兵马,当以何部为宜?” “恶人”当了,好处得占。 李善道应道:“大郎,我愿引我部兵马,留在荥阳!” 徐世绩背着手,在帐中再次踱步开来,转了一会儿,他立定身子,转向李善道,说道:“二郎你既有此心,也好!等下拜见过了翟公,你可便向翟公提出你之此请,到时俺为你说话。” 明明是替徐世绩说出了他不好说的话,怎么听徐世绩语气,还得感谢他肯帮忙? 李善道下揖说道:“多谢大郎相助!” “对翟公全军撤回瓦岗此意,俺已说过,俺也不很赞成。你今既有此心,俺自应助你。事不宜迟,你我现就去拜见翟公吧。争取赶在军议正式召开之前,你我先说动翟公,将此事定下。” 李善道心知,徐世绩这是在担心,军议的时候,人会很多,则若在军议时,提出此请的话,不排除会有人反对李善道此请的可能,因而最好是在在军议前,私下先说服翟让。 遂应了声诺,李善道便随徐世绩,从帐中出了去。 罗孝德、聂黑獭等不在帐中,李善道、徐世绩等了稍顷,他们相继赶到。 众人乃各上马,前去翟让的驻处。 翟让的驻处离徐世绩的驻处不远,行约两三里地,前边一片驻区,就已到了。 入进驻区,闻得翟让尚没去议事帐,便在翟让部曲的引领下,众人径往翟让住帐。 帐外下马,通报过后,翟让亲出到帐门口迎接。 “大郎、李二郎,你们来的早啊!军师、雄信、儒信、君汉他们都还没过来呢。” 徐世绩领着众人,端端正正地翟让行了个礼,然后说道:“回明公的话,世绩等所以先至者,是李二郎有个请求,敢向明公提请。只不知,世绩等冒昧先至,有无扰到明公休憩?” “休甚么憩!大郎,这回缴获,当真丰富!不仅多,好玩意而且不少。俺正在把玩一件玉器,你来,来,跟俺进帐来,你也瞅瞅。哎哟,哎哟,真是个好玩意!”翟让兴致勃勃地说道。 徐世绩示意罗孝德等留在帐外,带上了李善道,随从翟让入帐。 这帐篷占地甚大,虽是帐篷,帐内各种的家具、器具齐全。地上铺着厚厚的羊毛毯,踩在上头,软如棉花,毫无声响;帐璧上挂着五颜六色的流苏装饰,以及翟让的佩刀等物;榻、案、坐具等,无不是上好的材质,绘以漆纹,镶嵌金玉,——也不知都是从哪里搞来的! 帐中的空地上,这会儿放着几个箱子。 有的箱子打开着,有的箱子还没打开。 从这几个箱子边经过时,李善道瞥了眼,见那打开的箱子中,装的尽是金银珠宝,耀人眼目。 箱子旁边的案几上,摆置着一个玉质的盘龙。翟让止步案边,笑吟吟地叫徐世绩去看这玉盘龙,说道:“大郎,你瞧此物何如?俺见过的玉器也不算少了,这等玉料、这等做工,无有可与此物比者!你知俺从哪里得来的?哈哈,哈哈,雄信兄献给俺的。此物,没准是张须陀这老狗的私藏!於今为俺所得。……大郎,你快瞅瞅,你快瞅瞅,上手摸摸,手感好得很!” 这个玉盘龙是用羊脂玉雕的,李善道不懂玉,也能看出,玉石的材质确实好,手工也好。 但要说此物是张须陀的私藏,李善道不以为然,却认为并不见得。 张须陀一心建功立业,哪会有心思平时把玩这类物事? 徐世绩家訾豪富,对玉器这类物事,有鉴别之能,他小心地拿起这个玉盘龙,就着帐外投射进来的阳光,照了一照,轻轻地拭摸了拭摸,把之放回案上,赞道:“明公,此物价值千金!” “你喜欢么?大郎,你若喜欢,便拿去!”翟让挥手说道。 徐世绩赶忙推辞说道:“世绩焉敢夺明公之好?” 翟让抚须笑道:“左右不外乎是个玩意,俺喜欢是喜欢,比不得咱兄弟们的义气!” “是,明公义气为先,咱寨中上下对此无人不知,无人不佩。唯明公是了解世绩的,俺对这些物事,确是称不上喜爱。明公若果欲赏赐世绩,敢请明公不如赏赐别物?” 翟让笑道:“你我情比金坚,大郎,你想要甚么?尽管说来。但若俺有,无有不赠!” 徐世绩其实没啥想要的赏赐,这话不过是顺着翟让的话说的而已,他随手指了个帐中的小婢,说道:“明公如是不吝,敢请以此婢赏俺。” 帐中地上跪着好几个美婢,徐世绩所指此婢,在其中不算最好看的一个。 翟让自是一点也不吝啬,便笑道:“大郎,俺知你年少儿郎,前些日,就说送你个美婢,你说张须陀兵马将至,战事为要,却不肯受,怎么?如今是见已胜张须陀,你按耐不住了?哈哈,哈哈!好,这个小婢,俺就送给你!等会儿军议完了,你便带走。” “多谢明公!” 翟让说道:“屈指算来,这趟出山,实在为时不短!至今已是一个多月了。大郎,这个小婢,你权且用着,等到了寨中,凡此回下山所掳得之妇人,俺会再挑些好的,送给你们!”笑与李善道说道,“二郎,到时你也随便挑,相中哪个,就送你哪个!” 说着,他拿起了那个玉盘龙,爱不释手,又要把玩起来。 徐世绩咳嗽了声,目视李善道。 李善道伏拜在地,说道:“明公厚恩,善道感激不尽。善道有一事,敢禀明公。” 翟让放下玉盘龙,奇怪地说道:“咱们兄弟正快活叙话,二郎,你下拜作甚?……哦,大郎刚才说你有一事请求,你有何事禀俺?何事请求?” 李善道说道:“敢禀明公,善道闻之,明公似是有意全军撤还寨中?” “不错,俺是有此意。俺寻思着,休整上一两日后,咱便可全军还寨了。二郎,离寨这么多时日,连日苦战不歇,你亦早就累了,想还寨中了吧?这回咱收获甚丰,不止喽啰新得了万数,粮秣、财货堆积如山,回寨以后,一年半载,咱兄弟们是好酒好肉,吃喝不愁!” 李善道说道:“明公,善道斗胆敢禀之事,便是回寨此事。” “回寨此事?” 李善道说道:“诚如明公之意,此回我军下山,缴获甚丰,而各部部曲连战,多已疲惫,是宜当暂回寨中,作些休整,然善道愚见,今我军方大胜张须陀,荥阳诸郡的狗官、贼官兵尽皆因而丧气,此亦诚我军宜当再接再厉,再进再战之良机!故善道斗胆,敢有一请。” “何请?你说。” 李善道说道:“善道斗胆,敢请明公允我部留在荥阳,善道愿为明公再攻城略地、开疆拓土。” “二郎,你想留下来?”翟让讶然说道。 第五十九章 蒲山公建牙招俘 “明公,当前局势甚是有利我瓦岗义军,若就此全军撤回,未免可惜。因此善道愚见,上策似莫过於主力还寨休整,而留下一部,仍在荥阳。善道不才,愿负留荥阳此任。” 翟让转顾徐世绩,说道:“大郎,二郎所请此事?” 徐世绩恭谨答道:“启禀明公,二郎所请此事,他先有与俺说听,俺已知道。” “……你怎么看?” 徐世绩说道:“明公,世绩愚见,二郎此请,似乎还是可以一用的。” “哦?” 徐世绩说道:“正如二郎所言,当前局势对我军甚是有利,若就此全军回撤,确乎有些可惜。既如此,世绩窃以为,那何不如便用一用二郎此议?留下一部仍在荥阳,为明公再转掠诸县富户,如此,既不影响主力回寨休整,又能为寨中再掠些财货、丁壮,岂不两全其美?” 翟让抚须,摇了摇头。 徐世绩、李善道心中俱是一紧,怎么?翟让竟是连这个请求都不愿同意? 却闻得翟让笑道:“大郎,二郎的这个请求,倒与蒲山公相同。” 徐世绩问道:“蒲山公?” “蒲山公也是消息灵通……”翟让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摸着胡须,“嘿嘿”了两声,随之接着往下说道,“不知怎的,他知了俺意欲率部还寨这事儿。就今天上午,大郎,你走后未久,他专来拜谒於俺,亦是提出了与二郎适才之所请相同的请求,他想率他部留在荥阳。” 徐世绩、李善道对视了眼,徐世绩问道:“敢问明公,不知是怎么答复他的?” “俺答应他了!” 徐世绩下意识地重复了一下翟让此话,说道:“明公答应他了?” “蒲山公今已建牙,别为一部了,那他愿意留下,俺自是随他。” 所谓之“牙旗者,将军之旌”,“建牙”通常与“开府”连用,意即:可树立起自己的旗帜,建设起自己的警卫部队,开设幕府,招揽人员,帮助办公,独立地处理其自己的军政事务。 李密的行动力相当强。 前脚翟让才刚给了他“建牙,别为一部,号蒲山公营”的权力,后脚他紧跟着,“蒲山公”的牙旗,就已在他的驻地竖将了起来! ——为何李密行动的这么快?究其缘故,徐世绩、李善道,甚至包括翟让,都能猜出来,他是为了招揽降俘。首先,没有“蒲山公”的牙旗,他不好大肆地收用降俘,现得了翟让允可,他可以独为一部了,则收用降俘这块儿,他自就可以放开手脚;其次,“蒲山公”的名号还是很管用的,李密的大名,早就名满天下,他“蒲山公”的牙旗一竖起来,另外也有利於此战的降俘们愿意投附他,并及,周边的一些县豪、乡豪,也有可能会因而慕名来投。 只是,其中的缘故,徐世绩、李善道、翟让等虽能猜出,毕竟说到底,才得翟让允可,紧接着李密就把“蒲山公”的牙旗给竖了起来,也确实是太快了,翟让因此产生些不快亦是难免。 再加上,翟让刚说的“蒲山公也是消息灵通”,两个缘故搁到一块儿,徐世绩、李善道很明显地可以从翟让“俺自是随他”这句话的语气中察觉出来,他对李密,现是颇为不满。 徐世绩从容说道:“却原来蒲山公也有此请,实不满相瞒明公,俺与二郎对此却是不知!” “他是在你今天上午走后,向俺提出的此请,你怎会知道!罢了,不说他了。” 徐世绩说道:“是。明公,那二郎此请?” “你俩说的也对,打赢了张老狗,现下荥阳及周边诸郡的形势,对咱寨子确是有利。上午,俺允了蒲山公留下在荥阳的此请后,俺其实就有在想了,咱寨中的人马是不宜尽数还山。” 一个猪娃不吃糠,两上猪娃吃得香。 从打算全军还寨,到认为“不宜尽数还山”,翟让之所以心意上会出现这个转变,毋庸多言,自然全是李密的功劳。要没李密的提请留下在荥阳,翟让也肯定不会出现这个转变。 当下荥阳的局势,甚是有利瓦岗义军,翟让难道看不出这点么?他当然能够看出。 而所以他打算全军撤回寨中者,一如李善道的猜料,确是因他担心汜水、虎牢、洛阳的隋军会来荥阳。一旦这些地方的隋军来到,他怕他打不过。故此,他欲全军还寨。 可现在,李密却要留下来。 那如果翟让还是全军还寨的话,会不会辛辛苦苦打出来的这个现今荥阳的“有利局势”,就会全被李密占了便宜?这样的想法,翟让少不了的就会生起。 这种想法一有,患得患失也好、又怕挨打又怕便宜尽被李密占去的情绪,跟着也就会出来了。 徐世绩闻得翟让此言,先是楞了下,旋即喜道:“明公亦以为,咱寨中人马宜留一部在荥阳?” “不错。只是该留何部,俺一时尚未想好。”翟让落目在李善道的身上,笑道,“现下好了,俺也不用再琢磨了!二郎,你既愿率你部留下,那就由你部留下!不过,却有一点……” 李善道没想到“自请留下”这件事,会这么容易地得到解决,他原本还想了一些别的说辞,如今却也不必再说了,他心头一松,问道:“敢问明公,一点甚么?” “二郎,你部部曲现有多少人?” 李善道答道:“回明公的话,善道部本千余部曲,昨日一战,折损不少,现尚有千人上下。” “你只千人部曲,恐怕不够留在荥阳吧?别的不说,只那杨庆,他昨日见势不好,脚底抹油,提早溜掉,却其帐下部曲多得保存,犹数千之多!” 徐世绩接腔说道:“敢禀明公,只二郎一部,的确不太足够留在荥阳,俺愿分部曲千人与他。” “两千人,勉强算是够了。二郎,荥阳当下的形势,虽然甚有利於咱寨,可汜水、虎牢,特别是洛阳的狗官兵,随时可能会赶来驰援杨庆;又贾务本、费青奴、秦琼、罗士信等部,尽管分窜南、北,可他们也是有可能会再返回荥阳的,简言之,形势虽是有利,你却也不可大意,掉以轻心。俺且问你,若是洛阳等地的贼官兵来到,或贾务本等返还,你打算何以应对?” 李善道已有定计,回答说道:“启禀明公,若是出现这种情况,在下敢有一计,足以应对!” “何计?” 李善道摸了摸短髭,呵呵笑道:“迈开脚,急还山中!明公,此是乃‘三十六计,走为上也’。” 翟让哈哈大笑,指着李善道,与徐世绩说道:“大郎,二郎智勇兼备,不但勇武,并且机灵得很,留下他在荥阳,你我足能放心。”问李善道,“二郎,你部中还有何少缺,尽且言来!” 「祝大家七夕快乐!」 第六十章 李二郎领部用兵 两天后。 休整过后的瓦岗义军各部,纷纷起营开拔,一部部的兵马沿着官道向北,迤逦而去。 却於今日,翟让率领瓦岗主力还寨。 和李密等一起,送别了翟让以后,李善道被专门稍留的徐世绩叫了去。 “二郎,翟公前日问你,若是洛阳等地的官兵来了荥阳,或贾务本等部还回荥阳,可该如何是好,你会怎么应对?你答称‘三十六计,走为上也’。你之此对策甚好。别的,俺也没甚可交代你的了。唯此一点,若果官兵大举而来,你便当按你此策,速还寨中。” 李善道笑应道:“大郎放心,轻重我自晓得。” “胡儿,今俺任你为二郎的副将,无论大小事宜,你都须当谨从二郎之令,不可有逆!” 徐世绩分出给李善道的部曲千人,用的主将不是聂黑獭等,而是和李善道更熟的刘胡儿。 刘胡儿也在边上,恭敬应诺。 除掉任了刘胡儿为李善道的副将外,徐世绩另外还给李善道留下了一人。这人不是徐世绩帐下的老人、旧将,名叫萧德,正是在封丘城外时,跟着萧裕攻过李善道营的萧裕的那个从弟。 萧德是和萧裕一块儿被徐世绩俘虏的,遂也跟着萧裕一起,降了徐世绩。 这萧德本系张须陀部下的军将,不仅较为了解贾务本等,对荥阳的官兵亦较为熟悉,因此,徐世绩就把他也给留了下来,以备在需要的时候,他可以向李善道、刘胡儿进些建议。 萧德这会儿,也在旁边。 徐世绩吩咐完了刘胡儿,笑与萧德说道:“萧郎,你与二郎也算熟人了。前时封丘城外战时,你从你阿兄,猛攻二郎营地。攻势极猛!二郎营差点被你和你阿兄攻破。战罢了后,二郎对你和你阿兄,赞不绝口,连连与俺称道,你兄弟两人诚古之贲育也。当时,咱们各为其主,仗打得再激烈,都是理所应当,皆我等之本分也。於今咱们化干戈为玉帛,已然是一家人矣,却以前的事,不需再做多说。今留你在二郎帐下,望一旦有事时,你能尽你所力,相助二郎。” 萧德看了李善道眼,说道:“李君谬赞,德岂敢当之?前时,德与俺阿兄不知大义,竟为虎作伥,妄敢与义军为敌,德与俺阿兄早已是追悔莫及!今为败军之将,蒙郎君开恩,非只未杀,反更将德与俺阿兄收为帐前之用,德与俺阿兄怎敢不竭忠尽力,为郎君效命!郎君但请放心,如果真是有事,贾务本等胆敢再还荥阳,德必竭尽全力,尽随由李君、刘君驱使。” 徐世绩抚须笑道:“好,好啊!”与李善道说道,“二郎,你与萧郎兄弟,可能还不算特别熟悉。俺与萧郎兄弟,这虽才接触未久,然其兄弟为人,俺已知矣!其兄弟两个,俱是忠义之士,与咱寨中可谓是意气相投。今俺把他留给你,有什么事,你只管问他就是。” 李善道上前两步,不由分说,握住了萧德的手,笑道:“萧郎!有道是,‘不打不相识’。也正是咱们在封丘城外打过了那么一仗,我实话对你说,所以我才真的是早就想与你结识、结交!老兄你的勇武,一如大郎适才所言,我确乎是佩服得很!贾务本等部和荥阳官兵的虚实,你比我了解,於今大郎既舍得把你留下,往后设有疑难,我可就不客气了,要向你多多请教!” 萧德挣开了手,退后半步,叉手为礼,说道:“不敢、不敢!” 却是说了,萧德、萧裕是新降之人,怎么徐世绩就敢把萧德留下,给李善道做个参佐?难道徐世绩就不怕萧德反手把李善道、刘胡儿卖了么? 徐世绩还真是不怕。 因为萧德与萧裕两人的感情很好,而萧裕,徐世绩是没留下的,萧裕负了重伤,现在徐世绩部的伤营养伤,如此,则即便萧德现下或还谈不上对徐世绩有什么忠心可言,但为了他阿兄的安全,将来万一真有事,需要他帮忙时,可以断定,他也一定会是肯竭力相助李善道。 徐世绩的部曲顺着官道,北去渐远,跟在其部后头的是单雄信的部曲。 比之徐世绩部的军容,单雄信部的军容差了很多,队形散漫,队中还杂着妇人,——不用说,都是这两天从邻近的县乡掳掠来的,甚至有的喽啰还提着鸡、赶着猪、牵着牛,乱哄哄一片。 单雄信的将旗,混在这些喽啰中,从徐世绩、李善道等所在此处的边上招展地过去后不久,数骑驰还了回来,——却是单雄信看见了路边的徐世绩,故派人来请他一道前行。 这几骑是单雄信的亲兵,向徐世绩转达完了单雄信的邀请后,其中两骑,一个捧着杆银丝黑槊,一个捧着柄匕首,到至李善道身前,恭谨地说道:“启禀李二郎,这两件物事,都是我家将军在前日战中时的缴获。我家将军特令小人等拿来,送与二郎与高君。” 匕首是送给李善道的,单从这把匕首外边的鞘就能看出,这是一把好匕首。鞘用的上好的犀牛皮,镶嵌着宝石等物。槊也是好槊,所谓“银丝槊”,指的是在槊尖下边的柄上缠绕的有银丝的槊,所缠的这些银丝,一是起到个观赏的作用,再一个,也是最主要的,缠上银丝以后,当槊刺入敌人的身体,再拔出来时,就会容易很多。银丝本身就有价值,将银锻打成丝,也需要工艺,因而但凡是“银丝槊”,槊杆的材质、槊尖的材质,毋庸置疑,自并皆为上品。 李善道接过匕首,示意高丑奴接下银丝黑槊,道谢说道:“单公厚谊,善道诚惶诚恐!” 一个单雄信的亲兵笑道:“我家将军嘱令小人,叫小人带一句话,给高君。” 高丑奴掂了掂银丝黑槊,长短、重量都很合适,满心欢喜,听得这亲兵此语,赶忙说道:“不知单公有何教下?” 单雄信的这亲兵说说道:“我家将军令小人告诉高君,早就说教高君使槊,一直不得有闲,本想今次还寨后,抽出时间,教一教高君,却不意高君又留在了荥阳。於今也只能等以后再有空的时候,我家将军再教高君使槊了!” 高丑奴说道:“这点小事!单公却尚记得。都说单公一诺千金,传言半点不假!小奴感激涕零。等小奴随我家郎君回到寨中后,如单公到时有空,小奴再敢恳请单公指教。” 话说的很感动,但语态上,单雄信的这几个亲兵能够瞧出,对跟着单雄信学槊这事儿,高丑奴显是好像没以前那么热络、急切了,这几个亲兵无不暗中诧异,然此话没法问,也就罢了。 他们却是不知,高丑奴现已跟着高曦学起槊了。 既然已有了老师,对单雄信的承诺就不再像以前那么热乎,自也就情理中事。 徐世绩沉吟了稍顷,与李善道说道:“二郎,你来。”往边上走开了几步,等李善道跟着过来,放低了声音,说道,“蒲山公也留在了荥阳。俺观翟公,似对蒲山公现颇有心隙。二郎,你我自己人,俺就直话直说了,你这次留下,以俺之见,最好不要与蒲山公走得太近,但是……” 说到这里,他话头停下,察视李善道神情。 李善道笑道:“但是,大郎的意思是不是,也不要与蒲山公太过疏远?” “正是!二郎,你可知俺为何既要你莫与蒲山公走得太近,可也不要太远?” 李善道和徐世绩之间,彼此已经很熟悉,李善道对徐世绩也好,徐世绩对李善道也好,如今都已是相当了解。聪明人之间对话,不必遮遮掩掩,有时直截了当的说,反而更为合适。 故此,李善道便直言不讳地说道:“不要走得太近,是因翟公之故,我等身为翟公部曲,当然须得遵从翟公之意;莫要太过疏远,则是因蒲山公之故,其人名满海内,有勇有谋,此前他无安身之地,固如丧家之犬,而今借我瓦岗之势,他已有了部曲,有了根基,并得翟公允可,且已别为一部,也许他日后的成就,难以限量,因为日后计,面子上咱得跟他能过得去。” “翟公夸你是夸得一点不错,二郎,留你在荥阳,翟公放心,俺也放心。” 提醒李善道要处理好和李密的关系,这是徐世绩专门留下来,再与李善道说会儿话的主要目的。现已提醒完毕,李善道对这件事的态度和回答,徐世绩也很满意,便再无留下的必要了。 於是,徐世绩就翻身上马,在李善道、刘胡儿、萧德、高丑奴的相送下,带着百十从骑,和单雄信的亲兵们,离开了道边,转上官道,追单雄信的将旗去了。 “刘兄、萧郎,咱们也回驻地吧?” 刘胡儿应道:“二郎请先回驻处,小奴和萧郎整顿下部曲,随后便往二郎部的驻处,与二郎会合。” 徐世绩说是留下了部曲千人,实际上的人数比千人略多。 刘胡儿部大约共是部曲千人,此外还有萧德的百余部曲。 李善道便自先还驻处。 一个来时辰后,刘胡儿、萧德率引他们的部曲,迁移来到。 刘胡儿、萧德进帐谒见李善道时,恰有一人从帐中出来。 两下擦肩而过。 刘胡儿觉得这人有些面熟,入进帐中,向李善道行礼过后,他突然想起了这人是谁。 是李密手下的一人! 李密派人来干什么?疑惑才在刘胡儿的心中升起,回过礼的李善道笑着开了口,刘胡儿听他说道:“刘兄、萧郎,你俩来得刚是时候。我正有一事,请问你俩的意见。” 刘胡儿问道:“敢问二郎,是什么事?” “便是下步,咱们往何处用兵这件事。现有两个选择摆在咱面前,我想先听听你俩的意见。” 第六十一章 侯张献议取酸枣 刘胡儿说道:“二郎,刚俺与萧郎君进帐时,碰上了一人,好像是蒲山公帐下?” “对,是李君羡。他与我……”李善道咳嗽了声,说道,“祖辈俱出赵郡,故蒲山公遣他来与我一见。我说的这两个选择,其一即是李君羡刚才与我说的一个建议。” “敢问郎君,是何建议?” 李善道说道:“这建议,虽李君羡与我所言,然自是蒲山公提出的。杨庆率部退回了荥阳县,其部兵马尚多,蒲山公因以为,荥阳县暂难克取。贾务本引众数千,东窜向了梁郡,是则梁郡方向暂时也难入掠。故此,蒲山公打算南下颍川郡和襄城郡,问咱们愿不愿意和他一道。” 荥阳郡的西北边是黄河,东北边是东郡;东边是梁郡;南边是颍川郡和襄城郡,西边是洛阳。 只凭李密现有的那些兵马,洛阳肯定他是没法去;贾务本带着东逃入梁郡的张须陀部的余部,至少五千人,梁郡,李密也没法去。剩下他能去的地方,也就只有颍川、襄城两郡了。 比之前代,比如两汉时期,当下的郡都不大,尤其河南道诸郡,亦即山东、河南这些人烟稠密的地方,郡相对来说更小。像颍川郡、襄城郡,包括荥阳郡、东郡等在内,辖地都是南北两百里、或者两三百里,东西亦然;辖县多者,可能有个十来个,少者甚至两三个。 刘胡儿沉吟了下,问道:“二郎,另一个选择是甚么?” 李善道说道:“这另一个选择,其实我是昨天就已有所考虑。”吩咐侍从帐中的王宣德、王湛德兄弟,“去把张老道和侯老兄请来。” 王宣德兄弟应诺,退出帐外,不多时,引来两人入帐。 刘胡儿、萧德观之,见这两人都是四十来岁年纪,一个骨瘦如柴,一个穿着道袍。 这两人进到帐中后,冲着李善道下拜行礼,口中一个说道:“下吏谒见将军。”一个说道:“小道拜见将军。”——自称“下吏”者,说话有些漏风,自称“小道”者,语音洪亮。 却此两人,一个正是之前曾被李善道俘虏过的酸枣县吏侯友怀;一个即是李善道曾经提及过的那个“擅长岐黄”的酸枣道士,名叫张怀吉。 李善道起身下地,把他两人扶起,各拍了拍他两人的胳臂,笑道:“说了不止一两次了吧?我非是重视虚礼之辈,两位老兄,无须这等多礼!来,来,我与两位老兄介绍两个好朋友。”扯着两人,将身转过,介绍了刘胡儿、萧德他两人认识。 互相通过姓名,四人对揖礼毕,李善道请他们各皆落座,自亦还主位坐下。 坐定,李善道说道:“刘贤兄,这第二个选择,就是出於侯老兄和张老兄了!”与侯友怀、张怀吉说道,“侯兄、张兄,劳烦你两位把你俩昨天向我提出的建议,与刘兄、萧郎再说一说。” 侯友怀上次被李善道擒到后,李善道寻思通过他来骗开酸枣的城门,但不料侯友怀宁可自己死了,也不肯帮李善道骗开城门,结果王须达一怒之下,当时用刀柄砸了他的嘴好几下,把他的门牙打掉、打碎了两个,故而他现下说话漏风。 自知口齿於今不太伶俐,侯友怀干脆便放弃了讲说的念头,由张怀吉代表来说。 张怀吉赳赳地坐着,——他虽穿着道袍,挽着道髻,但面黑须浓,身量肥硕,正与侯友怀截然相反,再加上他这幅大马金刀的坐姿,却哪里像个道士?说是个山寨的豪杰实更为相像。 摸着胡须,放开眼皮,先就着刘胡儿、萧德细看了几眼,张怀吉呵呵笑道:“小道略通相面之术,两位仁兄皆是骨骼清奇,三停上佳!这位刘仁兄,眉清而高,聪明富贵不失;这位萧仁兄,背如三甲,亦富贵之相也!今或尚暂作蛰伏,待至来日,两位仁兄必定俱前程光明!” 刘胡儿笑道:“道长此言,俺诚不敢当。俺不过是我家郎君门下的一奴,何敢言富贵二字!” “诶,这话不对。刘仁兄,古之先为奴仆,而后富贵者,难道少见了么?正如李二郎所言,有道是,‘英雄不问出身’!刘仁兄,小道的相面之术,虽不敢称足堪与袁公相比,却亦这些年来,从没看错过,不曾有失眼!刘仁兄若有不信时,便待日后,看小道相的对是不对!” 张怀吉话里言道了一个“袁公”,他没有说这位“袁公”的名字,但他说的是谁,刘胡儿等却能知晓,当然非是袁天纲不可。当今海内,要说相面,第一精通相面者,就是袁天纲。 这个张怀吉,举止爽利,说话也有意思,别的道士多自称“贫道”,他五大三粗的,年纪也已不小,偏自称“小道”,听来就好玩,遂乃三言两语间,刘胡儿、萧德对他并皆颇生好感。 刘胡儿笑道:“好啊,那俺就先多谢道长吉言了,若是日后,俺果能得富贵,到时一定再备重礼,感谢道长。”顿了下,话转回正题,说道,“敢问道长,昨日向二郎提出了什么建议?” 张怀吉抹了把下巴,端起案上的茶水,“咚咚”地灌了两大口,回答说道:“这建议,倒也不是小道一人向二郎提出的,系是侯兄与小道一起向二郎提出的。俺俩提的这个建议,就是建议二郎,不如率部南向,取下酸枣!” “取下酸枣?” 张怀吉笑道:“侯兄是酸枣的县掾,门吏、守卒等等,侯兄皆熟,有他内应,攻下酸枣,可以说是举手之易!此是一也。酸枣县衙的府库储积颇丰,得之以后,足能充实贵部的辎重粮秣,此是二也。小道是酸枣本地人,熟知本地壮士,小道奋臂一呼,三两日间,为贵部招揽来一两千众,不成问题。此是三也。有此三利,因而小道和侯兄才敢进言二郎,请取酸枣!” 刘胡儿说道:“入荥阳后,我寨兵马尽管未有攻打酸枣,但却曾数次向贵县索要粮财,前日翟公引率我寨主力还寨,还寨路上,路经酸枣,少不了还会再问酸枣要粮、要财。张道长,你这酸枣的县衙府库,再是充裕,只怕现也所存无几了吧?” “哈哈,哈哈。刘仁兄有所不知啊!” 刘胡儿说道:“哦?有什么是俺不知?敢闻其详。” “我酸枣县衙府库的储存,固是献给贵寨了大半,然所存者还有颇多,这是第一。酸枣,西邻大河,古之重镇,或现不及荥阳等郡交通便利,可也是地接四方,我县之富户着实不少,贵寨义军入荥阳以来,主要是转掠於通济渠的两岸,我县的这些富户颇有漏网之鱼,他们的家訾情况,小道都很清楚,他们各家的地库何在,小道亦皆尽知,搜拣搜拣,粮财合计可再得者,百万数以上也,这是第二!小道可向仁兄保证,只要到俺酸枣,定然不会空空无获!” 刘胡儿说道:“原来如此。” 张怀吉笑道:“刘仁兄,小道久慕贵寨威名,自翟公引率贵寨大军,入我荥阳以今,小道早就暗思献酸枣县城与贵寨矣!唯是翟公一直未有派兵来打,而小道名微人卑,纵欲主动求见翟公,翟公想来恐亦没空接见小道,於是拖宕至今!幸於前日,李郎君竟知小道之贱名,遣人至酸枣,招小道来投!小道与侯兄生死之交,早从侯兄处听闻过李郎君的英名,知李郎君是一位重义、爱士的英雄好汉,由而小道与侯兄计议过后,俺两人便一道来投李郎君了! “刘仁兄,小道与侯兄所献之此建议,实是出自小道与侯兄的一腔热血和一片诚心!” 刘胡儿不知侯友怀与李善道是“旧识”,略作奇疑,说道:“侯兄与二郎此前相识么?” 张怀吉看了下侯友怀,摸着胡须,长叹一声。 刘胡儿说道:“怎么?莫不是有甚难言之隐?” 张怀吉语转义愤,说道:“侯兄忠义之士也,初不识李郎君之重义爱士,一心为县令着想,可万没想到,却因东平郡的故郡丞这个狗官之死,被县令治罪!多亏得我等一干侯兄的朋友,为他奔走,他为此散尽了家产,终了才总算得以脱罪。……李郎君,后来小道与侯兄亦说起过当晚,郎君与侯兄的这件事,侯兄对此追悔不已!奈何悔之已晚!却‘将欲兴之,必固废之’,昨日忽得了郎君之召,小道与侯兄这才乃知,侯兄日前所受之罪,竟是为今日而备!” 因侯友怀那晚“欺骗”了李善道之故,张怀吉有些话不便直说,这通话,他说的语焉不清,刘胡儿、萧德听得糊里糊涂。 李善道没什么不便说的,就接住张怀吉的话,将那晚发生的事情,与刘胡儿、萧德说了一遍。 听完李善道进一步的解释,刘胡儿、萧德再观侯友怀时,不由对他俱是肃然起敬。 萧德说道:“侯贤兄真是个忠义之士!” 疑惑得到了解决,侯友怀、张怀吉的“诚意”不需再做怀疑,刘胡儿遂问李善道:“敢问二郎,不知对此是何心意?” “刘兄,我先问的你和萧郎君,这两个选择,你俩以为哪个更好?你怎反问起我来了?” 刘胡儿说道:“二郎,张道长、侯兄既是酸枣土着,有内应的把握,以俺愚见,似此议更好。” 「检查了下,肺气肿,跟胳膊疼一样,也是没啥药可吃的,自己锻炼、注意。真是年龄大了,这两年净是出点老年病。」 第六十二章 秦陈心佩赞蒲山 李密现尚未刺杀翟让,而只要翟让不死,翟让就是徐世绩、李善道等的“主君”,则在这种情况下,为了“忠义”,当然是需要和李密保持一定的距离,所以即使没有徐世绩的嘱咐,李善道这次留在荥阳郡,他也不可能会跟着李密去干什么,最多了,两边可以互通个消息。 是以,就算李密是特地的派来了李善道的“同族”李君羡,来向他发出邀请,他亦唯有婉拒。 同样的道理,徐世绩既然都嘱咐李善道了,刘胡儿作为徐世绩的家仆,他当然亦会被徐世绩嘱咐,就和李密的关系来往方面,他的态度,自也就与李善道相同。 因此,尽管其实打心底来说,刘胡儿是认同李密的选择的,——荥阳郡这些县,哪怕是如酸枣这种没有被瓦岗义军正儿八经地打过的,论及能得的油水,却亦肯定不能和襄阳、颍川此类郡相比,但无可奈何,在李善道的两次询问下,他亦只能最终赞成“取酸枣”的此一选项。 李善道拊掌笑道:“刘兄之意,正与我同!咱部不能与蒲山公部比,经此一战,蒲山公部已是实力大增,他若欲下襄城、颍川,凭其部之力,他诚已绰绰有余;刘兄部与我部,两部相合,咱俩也不过区区两千兵耳,若便骤下襄城、颍川,只怕力尚有不逮!取酸枣,正该合宜。” 李密本部的部曲本不很多,加上王伯当本有的部众,以及到荥阳后投附他的那些豪强、壮勇,总计原也就才一两千众,但打张须陀的这一场仗打下来,他“蒲山公”的大旗一竖起来,不用怎么费口舌,便愿降附他的官兵将士却是成群结队,现而今,其部兵力已三四千数。 兵力上,已比李善道部为多;战斗力上,降俘他的尽是张须陀等部的官兵,更强过李善道部。 “人的名,树的影”,“蒲山公”三个字的含金量,此前通过王伯当、房彦藻、李玄英等,李善道已有体会,这一场仗下来,转眼部曲就能扩充这么多,李善道越发是有体会了。 萧德是降将的身份,入帐以后,一直未有多言。 李善道不以他是降将而轻之,专门又问了下他的意见:“萧郎,你看怎样?” 萧德起身应道:“刘兄和郎君言之甚是,酸枣有侯兄、张道长为内应,取之必易,可往攻之。” “好!刘兄和萧郎既都赞成,那咱就定下来吧,便取酸枣!”李善道将身站起,抚着颔下短髭,转顾帐中诸人,笑道,“咱已休整两日,兵不宜迟,我意明天,咱就出兵,开往酸枣!” 众人齐齐起身,齐声应道:“谨从郎君之令!” “侯兄、张兄,你两人是先还酸枣,还是随军同行?” 要做内应,自当提前返还,才好做准备。 当天,张怀吉又给高曦诊了诊脉,留下了几服药,随后,他就与侯友怀潜行先还酸枣了。 是夜,李善道传令各部,预备次日起拔,兵向酸枣。 遣了秦敬嗣、陈敬儿,往去谒见李密,将自己的这个决定,告与了李密知晓。 秦敬嗣、陈敬儿还回,带来了李密送给李善道的几样礼物,一样是军械两车,一样是云梯两架,一样是美酒十坛,这些物事,有的是李密缴获所得,有的是翟让等部不要,被他得去的。 出乎了李善道的意料,李密居然亲自接见了秦敬嗣、陈敬儿。秦敬嗣是个厚道人,直到见到李善道时,尤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陈敬儿对李密的“礼贤下士”,亦是颇有赞叹之言。 李密为何会亲自接见秦敬嗣、陈敬儿?其所缘由,无人不知,当然是因看在李善道的脸面上。 陈敬儿赞了几句李密后,笑与李善道说道:“俺与敬嗣,二郎帐下一马前卒而已,蒲山公居然都肯亲自见之,其所重二郎之意,由此足见!蒲山公今固威名远扬,二郎亦声名大振!” 别的不说,就联合伏兵、进击张须陀部这一仗,李善道和他的部曲表现得是真都不错,李密在这个最急缺人才、最急於扩张实力的时刻,因是对他改眼看待,也是情理中事。 李善道闻得陈敬儿这话,却是只笑了一笑,嘿然不语。 …… 已不是第一次独攻一城,前不久,才刚独自克下了濮阳,但此回打酸枣,和前不久的打濮阳有不同之处。一则,打濮阳是临时起意,并且当时不远处便是徐世绩所率的凤凰寨的主力人马;二则,上次打下濮阳后,没时间在濮阳多待,部曲没能因此得到多大的扩充,这一回不然,打下酸枣后,是一定要在酸枣好生地扩充一下部曲的,具有更重大的意义。 李善道因而对这一仗,也就更加上心。 秦敬嗣、陈敬儿回来后,李善道召集本部和刘胡儿部的团校尉以上的军将,针对打酸枣此战,筹划谋措,充分讨论,议到夜深才止。却刘胡儿等各自还后,李善道的精神还很旺盛,躺下半晌,仍难以入睡,他索性披衣而起,出到帐外,眺看左右,远望夜空。 四野的血腥味尚未散尽,淡淡的,随着夜风仍能入鼻。 已是秋季,夜空灿烂,万里无云,星光点点。这夜空、这繁星与淡月,与李善道所来的那个时代并无不同,——若强要说之,非找个不同的话,那就是当下的夜空更加澄澈,星光更亮。 不知觉间,思绪起伏,追古抚今,又想到所来的那个时代,李善道喟然而叹:“嗟乎!” “郎君,姐夫是什么意思?”高丑奴打着哈欠问道。 李善道背着手,眺视左近的本部和刘胡儿部的部曲驻地,又顾眺西北边李密部的驻地,——李密也是明天开拔,南下襄城和颍川两郡,又远眺远近这片数日前大败张须陀的战场,继而望着夜空,说道:“丑奴,我心有所感,忽得诗几句。” “郎君得的诗,必然都是好诗,小奴敢愿听听。” 李善道曼声吟道:“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郎君,这是诗么?” 李善道说道:“丑奴,这次往取酸枣,你觉得咱能顺利打下么?” “有侯郎君和张道长为内应,定然能够打下。不过……” 李善道问道:“不过甚么?” “不过郎君,小奴有点不懂,为何不随蒲山公,南下往取襄城、颍川?襄城、颍川是两个郡,酸枣只是一个县,且则蒲山公名动四海,是不是跟蒲山公去打襄城、颍川,获利能够更多?” 李善道讶然说道:“丑奴,你还有这个盘算?” 高丑奴挠头憨笑,说道:“郎君,倒也不是小奴想到的这点,小奴是听王三郎私下说的。” 原来是王须达有此一说,那就不奇怪了。 李善道问道:“除了王三郎,还有别的谁,亦有此意?” “别的,小奴就没听说了。” 这样看来,部中上下在进战思想方面,还是比较团结一致的,或换言之,还都是肯听从李善道的命令的,则王须达有此一念这事儿,暂亦就不必多管即可。——要非如此,“上下同欲者胜”,李善道还真得再专门为此开一个“战前思想统一会”不成! “丑奴,往后你在部中,再听到类似的事,立即向我禀报。”现今李善道的部曲,比之早先,已是渐多,部曲一多,对部曲的思想动态这块儿,有时,难免就会有些不能尽知,高丑奴不经意的一句话,却是提醒了李善道,往后在部曲、部将们的思想方面,得加深了解。 “是,郎君放心,小奴但有所知,一定即刻禀与郎君。” 李善道说道:“丑奴,这是咱俩说的话。我之此话,你不要往外传。王三郎此语,细细究之,其内不仅有贪图襄城、颍川两郡财货多於酸枣之意,并似有附凤攀龙之心。蒲山公,论以名望,的确远胜过翟公,可要说他就是个好凤凰,并不见得。丑奴,你需知得,如果是个好凤凰,咱攀一攀,亦无妨;然若不是个好凤凰?丑奴,记住,有道是,‘宁为鸡头,不为凤尾’!” “郎君的意思是,蒲山公不是个好凤凰,不值得咱攀附?” 打赢了张须陀后,哪怕李善道部中,也已开始有一些知晓此战定策、作战等整个过程的将士,对李密心生佩服。高丑奴,说实话,对李密现也是挺佩服。可李善道却说,他不是个好凤凰? 李善道未再多做解释,只是说道:“丑奴,我这话,你莫要外传,多品一品。” “是,是。” 李善道收回眺望战场、夜空的目光,将感慨的思绪逐出,重将豪情提起,“是非成败”固然是“转头空”,但活在当下,特别值此乱世,既为丈夫男儿,总归是要做出一番事业,至不济,拼尽努力,出民於水火,稳住一方不乱,才不愧此身!他哈哈笑道:“丑奴,闲话不必多说。明日兵向酸枣,若能如你所料,咱们一战克取此城,你的这解烦左团,就可为你建矣!” 降俘拨给高曦后,给高曦建了一个“解烦右团”,高丑奴眼气得不得了。 闻得李善道此言,高丑奴大喜,应道:“到了酸枣,小奴身当先驱,誓为郎君克取此城!” 第二天一早,派人再次去见了李密,送了回礼,与他暂别,李善道率部疾行,北上酸枣。 第六十三章 豪杰影从胡儿羡 从大海寺这里,到酸枣县城,约两百来里地。 李密在同日开拔南下。 行军到第二日,距离酸枣还有多半日路程时候,李善道闻得消息,李密部的先锋在王伯当的率领下已入颍川、襄城郡界,沿途所经,从者如云,颍川、襄城两郡的豪杰、少年争相往投。 对颍川、襄城等地的有名豪杰,李善道不很熟悉。 相比之下,刘胡儿因由徐世绩,倒是知道一些。 投从李密的这些个颍川、襄城的豪杰,刘胡儿多知其名,尤其内中一个叫郭孝恪的,按刘胡儿的话说,是个颇为知名之士。其家世居阳翟,据说系汉末时郭嘉、郭图的族裔。此人有郭嘉之遗风,不仅亦有谋略,并也轻侠尚气,有奇操,在颍川、襄城一带挺有名气。 刘胡儿有点可惜,与李善道说:“我家大郎早就听说过郭孝恪其人之名,在与单郎君等谈论颍川、襄城等地的英杰人物时,多次曾有言及,思欲与郭孝恪见上一见。却不意郭孝恪今竟投了蒲山公!哎呀,翟公若不还寨中,我家郎君说不得,就能与这郭孝恪一见论交了!” 翟让就算不还瓦岗寨,这郭孝恪,他也见不得会投翟让,很大的可能,仍然是会投李密。 毕竟,和李密比起来,还是那句话,翟让不管是出身、抑是能力,都差得太远。 这话,李善道自是不会与刘胡儿来说,就刘胡儿的这份可惜,一笑而已。 笑罢过了,既是因开拔前的“豪情”,也是因受“投附李密者如云影从”这个消息的刺激之故,李善道更是对此次往取酸枣,提起了充足的干劲! “老子的名声,固没法和李密相比,做不到从者如云,但酸枣此回若能如愿攻下,好歹将会是成为老子正经得下的第一个县城!财货不求能掠得多少,部曲只要能得以扩充,便即足矣!” 提着这样的干劲,是夜休息一晚,第三天中午时分,李善道带着部队,到了酸枣城外! 将一面写着“瓦岗凤凰卫”、一面写着“李二郎”的大旗,在酸枣城南分左右竖起。 又将一面临时赶制出来的“替天行道”的杏黄色旗帜居中竖定。 李善道传令下去,各部就地休整,吃些饭食,做些休息,一个时辰后,便展开攻城。 部曲将士吃饭、休息的空当,李善道与刘胡儿等一干将校,驰马到护城河外近处,观望城上的防守情况。翟让、单雄信、徐世绩等率引的主力,刚於日前路过,城中草木皆兵,只从外表看来,防御称得上严密二字。城墙上旗帜飘扬,持矛的守卒并排站立,强弩搭在垛口。 众人看了多时。 刘胡儿笑道:“观之戒备甚严,奈何咱们已有内应在城。李郎君,你估摸咱多久能攻得此城?” 虽对攻下酸枣,颇存渴望;并且虽然如刘胡儿所言,城中现有内应,於今战事将起,李善道却没有轻视之意,“战略上藐视敌人,战术上重视敌人”的这条军事原则,他是闻之已久。 他沉吟了稍顷,说道:“刘兄,你我两部的兵马并不算多,加到一起,也不过两千上下。兵法云,‘十则围之’,酸枣城内的守卒,连带壮丁之类,看这架势,少说也得千人,咱们的兵力,其实是不足速克此城的。能否速克此城,全看侯老兄、张道长的内应,应得怎么样了。” “侯郎君稳沉,张道长豪气之士,李郎君,他俩的内应,当是没有问题!” 刘胡儿平时看起来挺机灵、活泛的一个人,没想到打起仗来,这般的洋溢着乐观主义。 李善道笑了笑,先顺着他的话说,说道:“侯兄义士,张道长豪情满怀,确皆人杰。他俩既然主动愿为内应,自应是他俩对此很有把握。”顿了下,接着说道,“不过,刘兄,孙子云,‘为将者未虑胜,先虑败,故可百战不殆矣’,打仗这事儿,最好是先虑败,再虑胜。因以我拙见,如是能在一两日内攻下酸枣,当然是再好不过,可如果一两日内攻不下?” 刘胡儿问道:“怎样?” “这酸枣城,咱就不必攻了。” 刘胡儿顾看李善道,说道:“不必攻了?” “洛阳等地的官兵、贾务本等所率逃走之张须陀部,随时可能会回来;知了翟公率我军主力北还,蒲山公率其部南下之后,退回荥阳县的杨庆也有可能会敢派兵出援,这种情况下,刘兄,你我两部兵力有限,我以为,实不宜久攻一城,避实寻虚、转战游击,方为上策。” 刘胡儿想了下,伸出大拇指,笑道:“我家郎君尝说,李郎君你虽非戎旅宿将,却有用兵之能。我家郎君真有识人之明!郎君言之甚是。” 李善道问萧德,说道:“萧郎君以为何如?” 刘胡儿、李善道对话时,萧德一直在倾耳细听,他赶忙答道:“当前形势,确是不利於我等久驻一地。郎君此议,诚然上策。”——这话一听,就是他的真心话,他是真心赞成。 “刘兄和萧郎君若无异议,那就这么定下了。”李善道是两部合兵的主将,刘胡儿、萧德两人,又一个只是徐世绩的家仆、一个是降将,但李善道对他两人却毫无拿大之意,反是商量着和他们议定后,这才下令,说道,“今天下午先试着攻上一攻,一则试试守卒的士气,再则看看侯兄、张道长能否找到内应的机会,然后顶多明天、后天再攻两天,如果到后天还没能攻下,咱们就撤军转走,另寻易取之地。” 刘胡儿、萧德应诺。 有一个问题,三人都没提出。 便是:如果内应成功的话,自无须再做多言;又如是侯友怀、张怀吉在李善道和刘胡儿两部攻城期间,未有找到内应之机,没有作乱内应的话,也无须多言;可倘若是侯友怀、张怀吉内应了,结果却没能把酸枣城打下,这个时候,侯友怀和张怀吉该怎么办? 这个问题,三人都是一句没提。 好像三人对侯友怀、张怀吉的安全,都不关心。 事实上,也的确是如此。 或者说,也不能说是不关心,只能说是,做内应这事儿,是侯友怀、张怀吉两人自愿主动提出来的,则这件事对他两人会有何种的风险,他俩自是尽然知晓,那么如果事成,他俩摇身一变,至少就能迅速地得到李善道的重用,如若不成,风险也就只能由他俩自己承担。 干什么事,能没有风险呢?付出与回报,总是相匹。 议定战策,绕着县城转了一圈,又看了下其余三面城墙的防御情况,李善道等兜马返回部中。 午时过了,后世时间,下午两点多钟时,两部兵马展开了对酸枣县城的攻势。 昨天晚上,侯友怀、张怀吉派了人,潜赴到李善道部,约定了他们内应的地点。 不是今日李善道两部主攻的南城,是酸枣县城的北城门。 选择此处,两个原因。 一个是李善道、刘胡儿两部乃是从南边而来,酸枣县城南城墙的守御肯定因此会是最严密的;一个是北城墙离李善道、刘胡儿两部最远,此处的防御会是四面城墙中相对最为疏松的地方。 也确如侯友怀、张怀吉的判断,通过适才战前的巡观,北城墙的守御的确是相对疏松。 攻城伊始,李善道便催促各部,推着填壕车、云梯,向南城发起猛烈攻势。 王须达、秦敬嗣、陈敬儿、季伯常等李善道部的军将,俱皆上到前线。 刘胡儿部中的诸校尉,也在刘胡儿的亲自监督下,麾兵勇进。 张须陀兵败的影响下,城墙上的守卒,明显的士气不高。李善道、刘胡儿两部的部曲刚进至护城河,城头上就乱箭射出。距离尚远,射出的箭矢基本落空,有的落在了护城河的内侧,有的落在了护城河的河面上,激起圈圈涟漪。见到此状,两部战士无不士气大振,呐喊而前。 一边观望着攻城的进战,李善道一边时不时地望向城北。 派出游弋在城北、城西等面的斥骑,偶有还回来报,城西、城东、城北皆无动静。 填壕车架上了护城河,陈敬儿引其本团,首先越过护城河,架着半截船等物为防,冒着箭雨,推着云梯,奔到了南城墙下。王须达团和刘胡儿部的一个团,紧随其后。 云梯共有三架,除掉李密送给李善道的两架,还有一架是刘胡儿部的。 三架云梯,相继靠着南城墙立起。 李善道望了望时辰,开战至今,已过去了一个多时辰,现已是后世时间,下午四点多钟时。 斥骑回报:城北城墙上的守卒,多都被城南的战斗吸引,颇有骚动之态,然城北仍还无动静。 时已入秋,不像盛夏时,天黑得晚,再过一个来时辰,夜晚就将降临。李善道没有夜攻的打算,亦即,再攻一个时辰,他就得鸣金收兵。看来,今日侯友怀、张怀吉是不能内应了。 也罢,本就没有今日就能把酸枣攻下的期望,今日打不下,还有明、后两日可试。 李善道部的部曲,到今为止,还没有正经地攻过城,一些攻城的战术,虽然高曦有教过王须达等将,但真到操作时,难免出现各种的问题。李善道索性将心收回,专注在了南城墙的攻城上,以观察、发现秦陈敬儿、王须达团攻城时出现的问题,好能对之加以及时地改正。 遥见之,陈敬儿、王须达两团的部曲,部分撑着半截船等物,护在云梯的周边,部分在勇士的带领下,迎着城墙上射下的箭矢、倒下的滚油等,攀梯向上。 相距尽管一两里远,南城城墙上下敌我的呼声、杀声,盈沸入耳! 间杂旁顾刘胡儿部的攻城,李善道觉得,其部的表现与本部的表现相仿,也是虽部曲勇敢,然表现出来的攻城动作,显得生疏。——好在酸枣守卒的士气不高,倒是正堪试手。 日色西移,暮色来至。 后世时间,已下午五点多钟。 城北还无动静,李善道感觉今日的攻城已经可以结束,便将下令。 而於此际,斥骑未至,城北骤起乱声。 第六十四章 兵分两路小道悍 李善道又惊又喜,上马挟槊,急呼高丑奴、萧德等起身,亲率之,杀向城北。 高曦伤势未愈,以原拨给他的解烦右队为骨干,以前数日又拨给他的那三二百降卒为扩充而组建起来的“解烦右团”,现暂右高丑奴统带;加上高丑奴本领的“解烦左队”的战士,这是共有三四百人。这三四百人和萧德本部的一两百部曲,是李善道专留下来,预备用来响应侯友怀、张怀吉内应的作战部队。他们没有参与攻城,这时都坐地在附近,休养备战。 接到李善道的命令,高丑奴、萧德赶紧促令部曲,纷纷起身,紧随李善道,奔向北去。 从城西绕过,很快杀到了酸枣城北的护城河外。 打眼望之,只见北城墙上人头簇拥,刀光矛影,喊杀不绝,分明是敌我两方的人马正在搏杀! 李善道挥槊指向护城河,喝道:“渡过去!渡过去!” 抢在了高丑奴前头,萧德亲率四五勇士,各腰缠粗绳,跳下了护城河中。护城河再是叫“河”,比不起正经的河水宽,波浪更是没有,风平水静,倏忽之间,萧德等已经游到对岸。 城墙上的守卒自顾不暇,尽管看到了李善道等,可哪里有空来理会他们? 竟是一箭未放,便这么轻易的,由着萧德等上到了对岸。 对岸没有羊马墙,也没有什么树。 萧德和这几个勇士,湿淋淋地爬到岸上,解下绳子,将其中的两根绑在了对岸的桥头上。 来到城北的义军战士数百之多,只靠这两根绳子,不能尽快地全都渡将过来。仗着力气大,萧德索性又将剩下绳中的一根,重新缠回腰间,然后气沉丹田,扎开马步,双手拽住绳子,为保险起见,又令跟他过去的那几个勇士,也都拽住绳子,随之便大呼喊叫,示意对岸缘绳。 李善道见到此状,赞了一声:“好个猛士!”即下令,命令渡河。 总计五六百的战士,会水的自跳下护城河中,往对岸去游;不会水的分作三队,排队下河,各拽着一根绳子,亦往对岸奋力游向。 李善道紧张地注视着渡护城河的情况,同时不断地举目望向北城墙,观察城墙上的战况。 北城墙上的守卒不多,部分还都已被侯友怀、张怀吉预先买通,故而守卒尽管是正规军,军械要比侯友怀、张怀吉的人为好,但可以清楚地看将出来,占了上风的是侯友怀、张怀吉的人。——怎么看出是侯友怀、张怀吉的人的?没有穿黄色戎装的,必就是他俩的人。 “他妈的,有识人之明的何止徐大郎,老子果然也是有识人之明!觉得这老侯和张老道就很靠谱,料得他俩会能成事,……唯是没想到,这么靠谱的么?”李善道惊喜心道。 高丑奴率先游到了对岸。 等了稍顷,等得扛着长梯的战士们也上到了岸上,高丑奴不等其余的战士们悉数过来,叫上了数十人,便抬起一架长梯,急剌剌地冲向北城墙! 萧德将绳子解下,换给了别的战士继续扯住,带上了本部的一些战士,也向北城墙冲去。 眼见得这边的战士,大部分都已渡到了对岸,或者正在护城河中向对岸洇渡,李善道从马上跳下,丢掉长槊,大步流星,到了岸边,不由分说,就也要往水中下。 王宣德、王湛德、程跛蹄、张伏生、杨粉堆等都跟在他的左右。 慌忙间,张伏生拽住了他,叫道:“二、二……” 李善道说道:“二郎。” 张伏生说道:“甲、甲……” 李善道说道:“铠甲太重,不好下水。” 张伏生急得涨红了脸,连连点头,说道:“安、安……” 李善道说道:“安全起见,我最好不要下水去对岸。” 张伏生松了口气,说道:“对、对!” 脱铠甲、穿铠甲,都带费事,肯定不可能在这边脱下铠甲,到了对岸再穿上铠甲。李善道哈哈大笑,说道:“一巴掌大的个护城河,又不是没游过,怕甚么?你们托着老子就是!” 掰开了张伏生的手,跳下水中。 吓得王宣德等忙不迭地也跟着他跳入了护城河里。 李善道拽着绳子,众人七手八脚地托着他,杂在往对岸去的一众战士中,扑腾起水花四溅,不多时,安然地游到了对岸。李善道爬到岸上,抹了把脸,气喘吁吁地再往城墙望之! 高丑奴等已把长梯架在了墙上。 萧德带头,高丑奴其次,两人引着部曲战士,已开始向城头攀附。 “他妈的,鼓呢?鼓呢?老子的猛士们在攀城,此刻岂可无战鼓助兴?……不,助威?”只要攀上城头,这酸枣县城就取之定矣,李善道既紧张,又兴奋,喝令说道。 程跛蹄随身带了面腰鼓,赶快取下鼓槌,便擂动起来。 只一面腰鼓,鼓声不很大,但沉沉的鼓声,加上急促的节奏,却已是颇有振奋士气之用。 李善道美中不足,心中想道:“可惜,没有小号,不然冲锋号一吹起,那将是何等威势!” 略休息了片刻,气力得以恢复,李善道抽刀在手,率引聚集在岸边、等他号令的各部战士们,抬着另外两架长梯,喊了一声“跟我杀”,身先士卒,飞奔向北城墙下。 奔到一小半,离北城墙还有数十步远,张伏生大叫喊道:“二、二……” 李善道知他又是在喊自己,奔跑途中,没空替他说话,扭脸看了下他,见他满脸喜色,手指指向城门方向,便顺其指向,望将过去。一眼望到,李善道顿时也是喜色满面! 原来是北城门,在缓缓打开。 李善道紧急改变奔跑的方向,刀尖指向了城门,喝道:“城门!杀过去!” 跟着他的三四百战士,齐齐随着他转向,尘土践起,刀、矛挥舞,喊叫声中,改杀向城门。 缓缓的,城门打开了。 一个穿着道袍的肥硕道士,手提着血淋淋的一柄钢刀,从两扇城门中钻了出来。这道士面黑多须,神情狰狞,却可不就是张怀吉!他的喊叫随风传来:“城门开了!开了!郎君快来!” 十余或穿道袍、或穿布衣的汉子,从在张怀吉后头,亦从城门中钻了出来。 “这老道!当道士,真是亏了他的材料!” 短短百十步远近,呼吸即至。 李善道等冲到了城门处。 张怀吉一手仗刀,一手抚须,紧走几步,迎上李善道,话未开口,先是两声大笑,继而单手在胸,作了个道揖,说道:“郎君!多赖郎君在城南诱敌,小道幸不辱命,开了城门!” “好,好!张道长豪杰之士,侯老兄忠义着名,我早就料知,张道长、侯老兄定是会能内应成功,只没想到,我部兵到,才只半日,道长与侯兄居然就已内应功成,打开了城门!何其神速!令我心佩。……张道长,侯兄何在?”李善道还刀入鞘,握住张怀吉的手,欢声笑道。 “崇吾贤兄现在县衙,正在等郎君到。” 李善道让开身子,令程跛蹄、张伏生等领着战士们杀进城内,问张怀吉道:“县衙?” “敢请郎君知晓,今日内应,小道与崇吾兄乃是兵分两路。小道引壮士,来夺北城门;崇吾兄则引众在县衙发难。崇吾兄已擒下了鄙县的那个狗县令,恭待郎君到后发落。” 李善道当机立断,说道:“闻得县令被捉后,县卒必然往援,县衙这边须得赶紧支援。”命令王宣德、王湛德兄弟,“带上百十人,即赶往县衙,支援侯兄!” 王宣德、王湛德应诺,从剩下的战士中,点起了一旅人,便在张怀吉的一个手下的引领下,入进城内,直奔县衙。且不必多说。 高丑奴、萧德等见城门已开,从梯子上下了来,也赶将了过来。 李善道指挥若定,给他们分别下令:“萧郎,守住城门;丑奴,程跛蹄等已带人杀进城里,杀上城头,你亦快些入城,上去城头,帮助张道长、侯老兄的部众,尽快歼灭北城墙的守卒!” 萧德、高丑奴领命,便一个领兵守住城门,一个率部曲奔入城内,杀向城头。 李善道又令掌管斥候的杨粉堆:“速往城南报讯,调敬嗣、伯常等团来城北入城;并及刘兄处,也请他派兵来从此进城。”望了下天色,“争取入夜前,控制住全城!” 杨粉堆应了声诺,转回护城河边,游到对岸,上了马,自去传令,亦无须多言。 只却说,入了城中的王宣德、王湛德兄弟,很快就传出了讯息,有了他俩所率的百十人马的相助,县衙已是稳固守住;接着,上到城头的高丑奴等,以众击寡,用了不到两刻钟,就结束了北城头上的战斗,控制住了北城墙;继之,秦敬嗣、季伯常等团和刘胡儿部,蜂拥到了城北,已经放下吊桥,一两千数的兵马争抢着过了护城河,杀声如雷地杀进了城内! 暮色降至,夕阳渐沉。 西边天空,一片绚烂的云霞,风从南边大败张须陀的战场处吹来,两百里远,自是风中已无血腥之味,然而,浓郁的血腥味,改从北城门里、北城头上,浓郁四散。 酸枣,这座始置於秦王政五年的八百年古县,在这一时刻,它绝不陌生的战争,再次临到了它的头上。逐渐响彻全城的杀声,在暮色中,给人以别样的感触。而又至於数千家的县中民户,他们现是什么样的惶恐?处在城门口,尚未入城的李善道,虽还没进城,已可猜料得到! 第六十五章 酬功授兵问储粮 踩着血泊,进了门洞。 门洞黑乎乎的,脚下的血泊粘稠,不小心踢到了一具尸体。 李善道往下看了眼,不是官兵,是个穿着短褐的汉子。 个头不高,五尺多,按后世的计长单位,不到一米六,大概三十多岁的年纪,挽着一个发髻,未有带幞头,须发凌乱而毛燥,面皮黑瘦,死之前他应是一个底层的斗升小民。 也许是张怀吉道观的帮佣,也许是跟着张怀吉厮混的市井轻侠。 但这些,都已不重要了,这个人的名字,除了张怀吉等人知晓,李善道等也不会去问,——甚至过段日子,就连张怀吉等,也会把这个人的姓名忘掉。 一将功成万骨枯,此言何曾有虚! 在横七竖八、大约十余具之多的官兵、短褐或布衣汉子的尸体间穿过,眼前豁然开朗,是穿过了门洞,进到了城内。李善道略止脚步,按着腰,举目往前头和两边去看。 一条街道笔直向前,路边是成排的道边树,树的再边上,或是县民住的里坊,或是买卖东西的市,朝着南边延伸,一片片的,直到视线的尽头,县城城区的深处。 这个时候,街上满是冲进了城中的李善道、刘胡儿两部的义军战士,各色的旗帜飘扬,不知多少的战士拥挤争前。所发出的喊杀、欢呼等喧闹之声,震耳欲聋。 城门两边的城墙上,都有通下城内的坡道。三五成群的张怀吉的部曲,还有义军战士,有的提着官兵的首级,有的赶着俘虏的官兵,顺着坡道,兴高采烈地从两边的城墙上奔跑而下。 李善道向西边望了一望。 夕阳的光芒,透过西边的云霞,洒在这座酸枣县城的上头,将整个县城笼罩於其间。 正要问张怀吉县衙在哪里,李善道打算先去县衙,却有数人,逆着进城的义军战士们,从城里赶到了门洞这边。街上已被义军战士挤满,这几人是挤着过来的,皆喘着粗气。 为首之人,是王宣德,随在他后边的这人衣衫带血,骨瘦如柴,是侯友怀。 “拜见郎君!”侯友怀说着,就要下拜。 李善道忙将他拉住,笑道:“侯老兄,今得酸枣,老兄与张道长诚乃头功!你与张道长是此战的头等功臣,你俩的功劳尚未酬之,你怎一见面,二话不说,反而就又下拜?何其礼多!” 侯友怀急切地说道:“郎君!前日郎君答应的事情,不知郎君是否有忘?” “什么事情?” 侯友怀急了,说道:“前日,郎君答应俺……” 李善道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哈哈笑道:“侯老兄,答应你的事,我怎能忘?方才所问,戏言而已!前日,我答应了你和张道长,得城以后,必会约束兵士,不得侵扰民间。侯老兄,你急忙忙的过来找我,为的就是想让我实现我的此个承诺吧?” “正是如此!郎君,义军已经进城,鄙县满城士民,现下无不惶恐,在下敢请郎君赶紧下令,约束义军将士,千万不可侵扰鄙县百姓啊!” 李善道说道:“侯兄,你放宽了心吧,攻城之前,我就已下严令!凡胆敢侵害百姓者,我军法无情,不论是谁,断俱不饶!”令王宣德,说道,“你带上些部曲,沿城巡逻,现在就去!有违我此令者,你无须再来请示,该杀就杀、该罚就罚。” 王宣德恭谨应诺,便领他的部曲自去,还回城中,加入到拥挤入城的战士中,四下巡逻去了。 题外之话,不必多说。 问得了县衙的位置,张怀吉、侯友怀前边带路,一众亲兵驱散挡住了路的义军战士,李善道便望县衙前去。路上,问了下侯友怀,大概知道了侯友怀夺下县衙的经过。 侯友怀在酸枣县寺为吏多年,於县吏中,自然是有几个朋友的。 一则,他的这几个朋友,也是为他打不平;二则,更重要的,瓦岗义军前时大败张须陀,又闻知竟然李密也加入到了瓦岗军中,却侯友怀的这几个朋友,因亦就动了搏一搏的心思。 於是,就在他这几个朋友的内应下,侯友怀率众攻进了县衙,在县令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顺利地抓住了县令。控制住县令后,紧随着,把县衙的其余吏员尽数也都控制了下来。 听完了侯友怀夺下县衙的经过,李善道拍了拍他的肩膀,称赞说道:“有道是,‘擒贼先擒王’。侯老兄,你这一招深得兵法之要,高明得很!……县令怎么样?他肯降么?” 侯友怀说道:“县令……” “县令怎么了?” 侯友怀说道:“唉,便在刚才,俺来拜谒郎君时,俺一个没看住,县令被俺从子杀了。” 李善道怔了怔,转目去看他,见侯友怀面色自若,随着他的叹气,神情间带些自责。 ——却是在做戏吧?若无侯友怀的许可,他的从子岂敢杀县令?且又,早不杀,晚不杀,刚好在义军已经进城,大局已定以后,他的从子把县令杀了? 李善道嘿然稍顷,摸了摸短髭,笑道:“杀了就杀了吧!一个狗县令,仗着些权势,便连侯兄这等为了全城百姓的性命,不顾自家性命的义士,他也诬陷治罪,杀之亦当!” 不由自主的,李善道把认识侯友怀以来的几件事,捋了一捋。 先是宁死不从,自己吓得尿裤子了,都不肯出卖城中;接着因为被县令诬陷治罪,遂与张怀吉主动前来寻自己,愿作内应献城;继而便是而下,借他侄子的手,一刀将县令杀了。 这厮瘦骨嶙峋,貌不惊人,却不仅可称义士,同时还是个睚眦必报之人。 倒是由此,李善道理解了他为何会能与张怀吉这么一个凶道人成为朋友,及他为何前边宁死也不出卖酸枣县城,而转过头来,主动愿为内应献城的真正缘故了!——说实话,对侯友怀的主动愿为内应,李善道早先是有点半信半疑的,如今才总算是疑惑尽去。 到了县衙,亲兵们在外站岗警戒。 李善道直入衙中,登上大堂。 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端着个银盘,呈上了一个人头。 侯友怀说道:“郎君,此即县令首级。” 李善道瞥了眼,这人头面色惊恐,两个脸蛋白白胖胖,年纪不大,二三十岁,大概是凭其族荫任的此职。人已被杀,还有什么可看?李善道目光转向了捧着人头的这个青年,笑道:“侯兄,这一位就是你的从子吧?果然相貌堂堂,人才不凡!一看即知,定是贵县的青年才俊。” “回郎君的话,他不是俺的从子,是张道长道观的一位门客。”堂下侍立了三四个年轻人,侯友怀叫了其中一人进来,介绍给李善道,说道,“郎君,此子是俺从子。” 难怪捧人头的这青年和侯友怀长得不像,被叫上堂的这青年和侯友怀相貌颇似,也是瘦高个头,细长脸,两腮无肉——和捧人头的青年比之,壮勇上嫌有不足。 李善道笑道:“‘虎父无犬子’。也只有侯老兄这样的风华人物,才能有贵从子这样的后生英俊!”问了侯友怀从子的名字,指了下人头,与他说道,“这狗县令,盘剥百姓,鱼肉生民,凶残淫虐,恶名在外,我今取你县,首要一事,便是要宰了他,为民伸冤。你干得好,把他杀了,此是功劳一桩,我先给你记下。且待城中定后,论功行赏之际,我再好好地赏赐与你!” 坐在主位上的李善道,论年龄,和侯友怀的这从子相差不大,但他披挂着铠甲,大马金刀的坐姿,却威风凛凛,更且莫言,堂上、堂下,此时尽是他的亲兵,俱皆虎狼之士,而闻之於外,满城兵声震瓦,进城的义军战士,他的部曲复更不知凡几,因入到侯友怀的这从子眼中,唯只觉得李善道当真霸气、真是威武!惶恐地下拜在地,连声说道:“怎敢!怎敢!” 李善道叫他起身,又问了捧县令人头这青年的名字,叫他俩先下去,然后请张怀吉、侯友怀入座。等张怀吉、侯友怀坐定,李善道收起笑容,沉吟了下,说道:“有两事欲问两位意见。” 张怀吉呵呵笑道:“郎君有何欲问?但请示之!” “一个是俘虏的事。适来县衙途中,部中军将们来向我禀报的时候,你俩都听到了的,单只北城墙这块儿,所得县卒俘虏就有数十;想来等城中定后,整个的俘虏,至少应得有数百。关於这些俘虏,该如何处置?我意是尽将之收编。你两位是本县人,县卒与你两位熟悉,我打算收编之后,便劳烦你两位,暂做这些俘虏的统领。未知你两位意见何如?可愿意否?” 张怀吉、侯友怀彼此顾视。 侯友怀未有出言,张怀吉喜不自胜,说道:“郎君之信,实令小道诚惶诚恐!不敢相瞒郎君,小道与鄙县县卒确是熟悉。这回内应,就有几个县卒的军吏参与。若蒙郎君不弃,得为县卒统领,小道必尽心竭力,为郎君约束彼辈,唯从郎君号令是从!” “好!两位既然愿意,这件事就这么定下。”李善道顿了下,道出了第二件事,说道,“这第二件事,我想问一下,到底县衙府库,现尚有存粮多少?张道长、侯老兄,你俩前日告诉我说,贵县富户不少,则从这些富户手中,又能得来粮食多少?以及怎么才能把这些粮食得来?” 第六十六章 招降讨进说军纪 县衙堂前的院中,伏拜着十余人。 这十余人都是酸枣县衙的大吏。 侯友怀令他从子,於其间带了一人进来。这人是负责府库梁储的县吏。侯友怀叫他回答李善道的提问。这县吏颤声答道:“回将军问话,府库现尚有存粮千余石。” 本朝建立以后,杨坚、杨广通过种种的政治、经济措施,将前代民间被隐藏的户口,大量地重新归於国家编户,国家能够掌控到的人口因此得到极大的增多,粮、财等方面的征收、储备因此也得到了极大的增多。亦是因此,朝廷才有余力在洛阳周边建起这么多的大粮仓,储备下了这么多的粮食;同时,各地郡县的储粮亦因是得以不小的充足。 却酸枣此县,民户总计万余,这么多年的储积下来,按理来说,就算已被瓦岗义军索要走了不少的粮食,剩余下来的,应当也不止此数。 侯友怀颇是诧异,说道:“县衙府库的存粮,只剩有千余之石?” 这县吏答道:“侯曹主,存粮本是不止此数,可一来,先已调拨到了郡中一些;二来,后又献给翟公了千余石;三来,这、这……” “这怎样?” 县令的人头就在外头,反正县令也已经死了,这县吏索性就实话实说,说道:“三来,这两年中,小人奉县宰之令,将仓储之粮也卖掉了不少,故而於今,就只存千余石数了。” 侯友怀惊讶十分,说道:“君奉县宰之令,偷卖掉了不少储粮?” 这县吏说道:“连年战乱,水旱蝗灾,大河东西,而今饥民如潮,粮价腾跃,县宰故乃於去年初开始,私令小人,运粮出仓,售与商贾。小人虽知此乃死罪,奈何县宰令下,不敢不遵!” 这个酸枣县令,眼见百姓受饥,不思赈济,居然反私卖县储粮以牟利,还真是杀了也不可惜。 李善道问道:“卖给哪里的商贾了?” 这县吏吞吞吐吐,眼神闪烁,偷看一眼侯友怀,偷看一眼李善道,说道:“卖、卖……” 李善道笑道:“你不必说了,我已知道了。一定是卖给你了!县令把粮给你,你倒手卖出,得了利后,大头给县令,小头你得之,你这厮,实是县令的白手套,是也不是?” 这县吏哪知“白手套”是什么意思,但李善道的话意,他自是能够听得明白,吓了一跳,慌忙亦不吞吐了,撅着屁股,趴在地上,便惶声答道:“启禀将军,小人哪有本钱倒手卖粮?卖出的县库储粮,多半是卖给了本县的乡豪,部分是卖给了汲郡等地的粮商。” 和本县的土豪劣绅勾结,此在李善道的料中;不意的是,这狗县令,竟还和汲郡等地的乡豪、粮商也有勾结。这狗东西,俨然是构建起了一个跨地域的大型倒卖团伙。 汲郡等地的,鞭长莫及,也就罢了。 李善道摸着短髭,徐徐问道:“卖给的本地乡豪,都有谁家?” 话已说到这个份儿上,尽管担心可能会被这些乡豪报复,可这县吏也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了,他遂将与县令勾结卖粮的这些本地乡豪的名字,一一道出。 李善道问侯友怀、张怀吉:“这几个乡豪,侯老兄,张道长,你俩都熟悉么?” 张怀吉抚须笑道:“回郎君的话,熟得很!” 李善道顾视他两人,说道:“那底下来,该怎么办,两位也都知道了吧?” 张怀吉笑道:“适才郎君问,宜用何法,才好能从鄙县富户手中收得粮食,却办法现已有矣!只是有一点,小道敢请郎君相助。” “道长请说。” 张怀吉说道:“鄙县乡豪家中,多蓄养有门客,敢请郎君暂拨给小道百十兵马。” 侯友怀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但终是未有出声。 李善道笑道:“这有何难?”看见正好秦敬嗣进了县衙,来到了堂外院中,就等他进到堂内后,不等他先汇报,先下令说道,“三郎,你亲带上一旅人,佐助张道长为咱部中取粮。” 秦敬嗣尚不知是怎么一回事,下意识地应了声诺。 他待要问时,李善道又说道:“具体的,你先无须问,张道长会与你说的。”问道,“城中情形怎样了?” 秦敬嗣正是为汇报城中情况而来,即收回了问题,回答说道:“二郎,南城、西城大致已经稳定。犹有百余县卒、丁壮未有投降,而下被我部和刘头领部包围在了北城的兵营中。” 李善道摸着颔下短髭,忖思了片刻,与侯友怀说道:“侯老兄,上天有好生之德,况乎咱们是义军,不是贼寇,我之所以起兵者,是为吊民伐罪,绝非是为杀戮之事。於今全城基本已定,唯所存者,仅此百余县卒、丁壮矣,他们即使负隅顽抗,亦已是无济於事。我因欲有劳老兄,为我前去劝降。只要他们肯降,我可以保证,一个不杀,愿改投我义军者,我双手欢迎;不愿投我义军者,我发给盘缠,任其归家。不知老兄,可愿为我劳苦,走上这一遭?” 侯友怀慷慨应道:“郎君有怜士之心,竟愿开额外之恩,友怀怎敢不为郎君效此劝降之劳?” 已经说过了,李善道打算把降俘尽数拨给侯友怀、张怀吉统带,则这百余县卒、丁壮,若是肯降,对侯友怀、张怀吉也有好处。侯友怀对此,不仅是顾及到县人之情,当然愿意卖力。 便向李善道行了个礼,侯友怀不作多停,即出堂去,赶往北城,劝降去也。 时已夜色渐至,寻各乡乡豪索粮之此事,今晚却是办不成了,只能等到明天再说,但各乡乡豪的粮,一时索不得,城内豪强、富户的粮,打铁趁热,趁着李善道、刘胡儿部刚杀进城中,满城震动,这些豪强、富户必正值惶怖之机,今晚却即可动手索要。张怀吉则就也出了县衙,秦敬嗣领了一旅部曲,和他一道,就先一家接着一家的,向县内有名的富户、豪强讨进奉。 王湛德请示李善道,俘虏到的县吏们怎么处置? 院中伏拜着的这十余县吏,只是酸枣县衙的大吏,除他们以外,另外俘虏到的县中小吏等还有许多。加上县衙的吏卒、仆役、官奴婢等,合计约有数十人。 县吏怎么处置,李善道还没想好,但吏卒、仆役、官奴婢怎么处置,不需多想。 他便令下,令将吏卒、仆役、官奴婢尽数释放,分别给了些钱粮,由他们自寻去处,至於一干的大小县吏,且先关押到后院,等与刘胡儿等商议过后,再做处理。 散在城内各处的王须达、陈敬儿、季伯常等团校尉,及焦彦郎等等旅帅,不断的或者亲到县衙,来向李善道禀报本部的进展、收获;或派人来向李善道禀报。县衙门口,来来往往,挎着刀进出的义军汉子们不断。夜色临至,打起火把,将县衙内外映照得亮如白昼。 刘胡儿可能是考虑到安全的问题,起先没有进城,直等到城内大体已定,才在亲兵们的护从下,进了城中。二更时分,他来到了县衙。 李善道这时已不在堂上。 后院有个高高的阁楼,是历任酸枣县令闲时登高饮酒的所在。 在侯友怀从子的引领下,李善道已早是登上此楼。 闻得脚步橐橐,转身看去,见是刘胡儿来至,李善道移步迎上,笑道:“刘兄,你来了!” 楼上四角,也插满了火把。火苗随风摇曳,照得楼上彤红一片。——但其实楼上不用火把亦行,因为而下的城中,东城、西城、南城、北城,整个的县城里,大部分的街巷上,几乎尽是红通通的火光。倒非是走了水,火光皆火把的光,火把,都是散布於满城中的义军将士们所打。这满城的火光,加上县衙前院、后院的火光,映衬得这座楼阁上,已然是甚为明亮。 秋季的夜风没了夏天的闷热,但四面吹来,却也没有昨晚的凉爽。 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的确是城中的喧嚷、满城的火把,给这夜风增添了热度,吹面颇热。 刘胡儿说道:“本该早些入城,有些杂务,不得不作些措置,入城乃晚。” 楼上摆了一张紫檀木的案几,相对放了两具坐榻。 李善道请刘胡儿入座,自亦坐下,将自己所知的城内目前的情况,还有侯友怀去北城劝降、张怀吉与秦敬嗣已在向城中富户讨进奉等事,大略地与刘胡儿说了下,说完,端起茶碗,抿了口茶水,笑道:“劝降和讨进奉两事,没有与刘兄商量,我便叫他们先去办了,兄请勿罪。” “我家大郎明有嘱令,一切唯郎君之意是听。这些事情,本是郎君做主即可。”刘胡儿环顾远近,身在楼上,居高眺远,整座县城皆可入眼,但见那城中火光如蛇,蜿蜒遍布,倾耳听之,时仍有短促、隐约的杀声传来,更多听到的,是从城中各处里坊传出来的种种喧嚷之音。 略做了下迟疑,刘胡儿说道:“郎君,刚入城时,碰见了贵部的王郎君,他正在处罚一个火长。俺问了问,是这火长抢掠民家,伤了一个男丁。王郎君说要把他捆了,军法从事,并言及,此是郎君之令。敢问郎君,可果如此么?” “是我的命令。咱不是答应了侯老兄么?入城后,不掠百姓。攻城前,我就此亦是已有令下。” 刘胡儿说道:“有一件事,俺不知当否不当否讲。” “你我之间,有何不能说?刘兄,你想说什么?尽请说来。” 刘胡儿说道:“我瓦岗号为义军,今下山出寨,对外宣扬,是为拯民出於水火,不掠士民,爱惜百姓,自是应当。前时攻下濮阳后,我家郎君实也是曾有军令,欲约束部曲,不得肆意抢掠。可最终,我家郎君却还是放弃了这道军令。其中原委,不知郎君可知?” 第六十七章 刘胡儿言化矛盾 “愿闻其详。” 刘胡儿说道:“我家郎君这道军令下后,部中将士多有不满。罗头领进言与我家郎君,言道,将士们跟着翟公、郎君,所以肯蹈危赴险,刀头舔血者,不外乎,就是为了图一个财货。如今,若是冒着凶险,攻下了一座城池,却竟是不允将士们掳掠,只恐将士们必生怨忿,则下一次再攻城、或者再应对强敌时,又如何还能再指望将士们肯听从军令,肯为郎君拼命?” “罗头领是这般说的?” 刘胡儿说道:“是呀,李郎君,罗头领就是这般说的。郎君可又知晓,我家郎君听完了罗头领的这番话后,他是怎么说的?” “想来便是刘兄刚才所言,徐大郎因此放弃了禁止部曲掳掠的军令。” 刘胡儿拍手笑道:“可不就是如此嘛!李郎君,在下敢有一问。” “刘兄请说。” 刘胡儿说道:“不知郎君以为罗头领所言,是否有理?” “刘兄想听真话么?” 刘胡儿笑道:“当然是真话的呀。” 李善道离坐起身,背着手,在案边踱步,时展目望向楼阁下火光通明的城内,时举首望向星光浩瀚的夜空,踱得许久,说道:“罗头领向徐大郎的这通进言,识察人性之进言也。罗头领说得很对啊,将士们跟着咱们卖命,所为者何?还不就是‘财货’二字?可这‘财货’,刘兄,我之愚见,也是有长远、短视这两者之别的啊!” “敢问郎君,‘长远、短视’此话何意?” 李善道说道:“短视者,便是攻下一地,咱们就尽由着将士们之意,随他们尽情地掳掠一地。可是刘兄,如果这么做的话,咱们瓦岗的名声势必就要坏了!这么干的话,咱还配称得上‘义军’么?岂不就如狗皇帝、贼朝廷对咱们的污蔑之言,咱真的就是‘群盗’了么?既已为‘群盗’,则我等凡所至之处,无论是贼官兵、抑或是当地的士民,必然就都会团结一致,共同抗御我等,长此以往,别说咱们再攻城略地了,怕是只会连大伾山,我等都立足不了啊!” “郎君所谓之‘长远’,又是何意?” 李善道说道:“而若是咱们能严肃军纪,凡所攻取之地,约束将士不得随意掳掠,则肯定就会与前者相反,我瓦岗‘义军’之名,必就会因是而远扬海内,如此,我军所至之处,贼官兵姑且不言,只说当地的士民,定就不会激烈地反抗我等,甚至箪食壶浆,如迎王师,亦非不能。这种情况下,凡得一城,论功行赏、大犒三军,刘兄,将士所得,岂不即长远之财货? “乃至,刘兄,我妄言一句,於今隋室残虐,不恤黎民,天下反者如市,隋鹿已然失矣,若是将来,咱们瓦岗能够将这头鹿夺下,咱们军中的将士,又何止财货,富贵得之,亦不难矣!” 刘胡儿肃然起敬,说道:“未料李郎君怀有此等壮志,在下佩服。” “刘兄以为我所言何如?” 刘胡儿说道:“郎君之志,在下十分佩服,但郎君所言,在下直话直说吧,却似有‘以己度人’之失。” “‘以己度人’?刘兄这话怎么讲?” 刘胡儿笑道:“郎君固存远志,但在下敢问郎君,有郎君之此远志者,多的也不说了,只说就郎君部中,郎君以为能有几人?” 此话入耳,李善道不禁愕然,止住了踱步的脚步,立定下来,说道:“能有几人?” “对呀,郎君,如郎君之此志者,敢问郎君,郎君以为你部中能有几人?放开点说,把我家郎君的部曲也算上,将翟公、单公等的部曲也算上,郎君以为,有郎君此志者,又能有几人?” 李善道张了张嘴,为之哑然。 刘胡儿笑道:“郎君定也知,能如郎君有此等之远志者,怕是少之又少!郎君,你这不就是在‘以己度人’了么?若郎君者,英杰也;若咱们部中的那些将士们者,寻常吏卒也。郎君是鸿鹄,彼辈是燕雀。燕雀自难知鸿鹄之志,同样的道理,鸿鹄恐亦难以己志来约束燕雀啊!” 李善道沉默了稍顷,再次下顾,看了看楼阁下的城内,又再次举首,望了望浩渺的星空。 点点繁星,璀璨如万家灯火;而城内上千户的民家,注定今夜将是他们一个惊恐的夜晚。 一边是怜惜百姓的朴素感情,一边是不得不承认刘胡儿说得对,在当下的这个乱世的环境中,想要活下去都是艰难的事情,还能再有抱负的人毕竟是少数,“以己度人”的确是有点“阳春白雪”,如果坚持下去的话,到头来,弄不好会搞出一个“曲高和寡”,自己变成孤家寡人。 该怎么做? 他回到坐榻坐下,摸了摸短髭,展颜一笑,说道:“刘兄之言,发蒙振聩。是我,想得差了。” “郎君现下是何意?” 在没有成熟的指导思想作为指引,在没有经过充足的思想教育的背景下,要想只靠军法来禁止部曲掳掠,确然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但是,若便因此,就放开禁令,任由部曲烧杀抢掠,将部曲变成他最担心变成的“兽兵”,李善道也是万万做不到。 他再三斟酌,做出了决定,说道:“我等起事前,亦是黎民百姓,今虽起事,却非为成盗,乃是顺天倡义,为救民出水火,纵兵掳掠,总之是万万不可。然,刘兄所议,亦固是也。”令侍从在侧的王宣德,说道,“传我军令,今在酸枣,军中将士‘杀人者死,伤人者偿创’。” 王宣德应诺,待要下楼阁时,李善道把他又叫住。 “郎君还有何吩咐?”王宣德问道。 李善道说道:“现下部中将士,散在全城,军令不好一级级地传达,你带上些人手,骑马驰行城中,沿街大呼,我之此令。不仅要使部曲将士们知道,也要让城中士民听知。” 王宣德应诺,恭恭敬敬地退后几步,下楼去传李善道的此令。 不多时,果就有“李二郎令:杀人者死,伤人者偿创”的喊声,在酸枣城中四处响起。 说实话,约束部曲不得掳掠百姓这块儿,李善道其实一直以来,也是颇为矛盾。 刘胡儿说的这些,刘胡儿即便不说,他心中也是隐隐的清楚的。唯是,他到底是从后世来的,尤其是后世的那支英雄部队,实在是给了他太大的影响,因此,他有他的道德底线,或换言之,他有他的“道德憧憬”,故而他一方面是约略地知道,严格的约束军纪,对他凝聚军心、扩充队伍,也许是不利的;可另一方面,他又难以做到便干脆任由部曲掳掠百姓。 亦可谓是“旁观者清”,今晚刘胡儿的一番话,算是打开了他的心结,化解了他的矛盾。 “而下队伍草创,便就先以此两条,来约束部曲吧,将来时机成熟后,再做更严格的约束,或亦不迟。”李善道又再一次地望了望城内,望了望夜空,心中这样想道。 此前,只觉得刘胡儿伶俐,今夜,通过他的这通话,倒是发现了他的另一个优点,最起码在一些事情上,不论是否受徐世绩的影响,他可以看得清楚。不愧是徐世绩的亲信家仆! 刘胡儿端起茶碗,喝了口茶水,笑道:“郎君令王贤兄等沿街传呼,此措高明。既使部曲知了郎君之此令,也使城中的士民知了我等瓦岗义军,绝非滥杀无辜的盗贼之属。” “我之此令,只是对我的部曲所下。此令或仍有不妥之处,刘兄的部曲,自由刘兄自做管束。” 刘胡儿笑了笑,没接李善道这话的腔,说道:“郎君,这些都是小事。俺却有一件要事,与郎君商议。” 第六十八章 李善道意作选择 “什么事?” 刘胡儿问道:“俘虏到的县吏,不知郎君打算怎么处置?” “正要就此事与刘兄商量,刘兄对此有何建议?” 刘胡儿笑道:“处置的办法不外乎两个,一个是将县吏扣为人质,令其家出钱赎之;一个是便将他们尽数释放了事。在下愚见,这两个办法都可采用,择其素在县中有贤名者,便做释放;其余诸辈,令其家出钱赎买。郎君以为如何?” 这两个办法,李善道都熟。 第一个办法,是翟让经常采用的,这次打到荥阳郡,凡是掳得的郡县吏员、县乡富户,翟让一概都是采用这个办法。第二个办法,是徐世绩有时采用的,前时打下离狐后,对俘获到的离狐县的吏员,上到县令、下到一般的小吏,只要是肯低头曲从者,徐世绩尽都将之放了。 李善道瞧了瞧刘胡儿,摸着短髭,笑道:“刘兄,你我交情也算深厚的了,却怎兄言不由衷?” “俺言不由衷了么?” 李善道笑道:“这两个办法,都是好办法,但刘兄真心所想,必非刘兄所言此语。” 刘胡儿哈哈大笑,说道:“一点小心思,被郎君看出来了。郎君当真是如我家郎君所赞,心细如发,明察秋毫。……不错,郎君,俺真心所想,的确非是俺所言此语。就所俘获的县吏宜当何以处置,俺其实是以为,只要确定彼辈不坏咱们的事,些许刀笔吏,放了便就是了!” 他顿了下,察视了下李善道的神色,又说道,“不瞒郎君,这也是我家郎君私下交代俺的。” 拿抓到的县吏、富户换赎金,这是翟让的惯用做法,做为属从,徐世绩、刘胡儿等,主要是徐世绩,就算是对翟让“贪财货”的此举不以为然,觉其小气,然亦不好对此非议,此其一。 李善道是怎么想的?他是赞成翟让的做法,还是赞成徐世绩的做法?他没有说,徐世绩、刘胡儿自也就无从知晓,因乃不好直接用徐世绩的办法来给他建议,此其二。 所以,刘胡儿耍了个滑头,把这两个办法都建议了出来。 “对这些俘虏到的县吏,怎么处置才好?刘兄,我本也确实有些为难。不过现听了刘兄建议,且这个办法又是大郎私下嘱咐过刘兄的,我也没甚可再为难的了。就按刘兄此议处理便是!” 徐世绩对“抓到的县吏该如何处置”这件事,看得很重,不止交代了刘胡儿一次。 他告诉刘胡儿的底线是,如果於留在荥阳郡的期间,李善道和刘胡儿两部擒获到了郡县吏员、县乡名士等,至少决不能把抓到的郡县吏、名士等给杀了,哪怕是效仿翟让的举措,拿抓到的这些人换赎金也可以接受,但最好,是能把抓到的这些吏、士,全都安然无恙地尽皆释放。 现得了李善道的此个答复,刘胡儿可以说是“圆满”地完成了徐世绩的交代,并且李善道话里话外,又都是“很给他面子”的意思,他甚是高兴,端起茶碗,冲着李善道举了下杯,笑道:“俺才刚禀过郎君,此议,是我家郎君私下对俺的交代,岂敢说是俺的建言? “我家郎君交代俺时,就说了,李郎君向来礼贤敬士,‘释放’此法,李郎君当是不会反对。诚如我家郎君所料!……郎君,你我两部方与翟公、我家郎君分兵不过数日,今即已取酸枣,进展之快,恐是翟让、我家郎君也想不到的!悉皆郎君之功也。俺以茶代酒,敬郎君一杯。” 李善道端起自己的茶碗,与他相对虚虚地碰了一下。 两人各抿了一口茶水。 兵士入城的军纪和俘虏到的县吏等该怎么处理这两件事情议定,接下来,就没有很需要紧急商议的事情了,刘胡儿正待将话头转到“今夜过了,明天城中应该就能大致稳定,则随后,他两部该当做些什么”这个问题上边,楼梯上脚步声响,几人急匆匆地奔将上来。 刘胡儿、李善道扭脸去看。 见来人俱是刘胡儿部中的军将。 刘胡儿皱起眉头,说道:“做甚么?慌里慌张的。李郎君面前,这等失礼!” 这几人中带头的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向着刘胡儿、李善道分别行了个礼,喘着气说道:“将军,闹起来了!都要动刀子了!” ——却刘胡儿而下有两个身份,一个身份是徐世绩的家仆,一个身份是徐世绩部的郎将。 刘胡儿说道:“甚么闹起来了?甚么动刀子了?” “王三和张五这两个狗日的,为争一个妇人,互不相让!各带着自己的部曲,两下争闹,现正在北街闹成一团!俺劝之不住,眼看着他们刀子都抽出来了,只好赶紧来禀报将军!” 刘胡儿拍了下案几,说道:“胡闹!”站起身来,与李善道说道,“郎君,俺去看看。” 王三、张五,俱是刘胡儿的部将,这事儿,李善道不好掺和,就也起身,应了句:“好,好。” 刘胡儿便行个礼,暂辞李善道,与这几人下楼阁,带上他的亲兵,赶往北街去也。 踱到楼阁南边,李善道望着刘胡儿等出了县衙,上马驰远,又放开视线,再复又一次地俯瞰环顾了下火光透亮、嘈杂喧闹的城内,手摸着颔下短髭,轻轻地长叹了口气。 侍在边上的一人问道:“二郎,是在担心王三、张五闹出人命么?” “刘贤兄已亲自前去,人命料是不会闹出的。” 问话之人是杨粉堆,入城前,他奉李善道的军令,去给秦敬嗣、王须达等传了个改从北城门进城的令,传完以后,他就返回城中,重回到李善道的左右了。 他问道:“不为此,二郎又是为何叹气?” “总有些时候,粉堆,人需要在两难之中,做出选择。而又总在有些时候,做出的选择,是违心的选择,是不得已而为之的选择。” 杨粉堆一头雾水,说道:“二郎,你这是在说什么啊?” 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 只做一个普通人的时候,李善道大多时,还能按他自己的想法去做事,如今他身为一部主将,帐下的部曲千余,却已是在有些时候,无法再按照他自己的想法来做事、来处理事情了。 这不是“人在江湖”的“身不由己”,这是当你已经初步有了一个你的“小团体”后,你不得不在某些事情上,顺应你这个“小团体”中大部分人的利益的“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也好,不得不违心也罢。 今晚在楼阁上,与刘胡儿的这番谈话,往好处来说,对李善道以后的发展,实也是甚有益处。 解决了李善道在接下来的发展中,必须要直面,绕不过去的两大问题。 一个,当然就是打完仗后的军纪问题,这个不必再做多说。 另一个,则即是处理县吏,或言之“隋朝官吏”等这类俘虏的问题。 这个问题,表面上看,只是一个处理“俘虏”的军事问题,深里来说,却实际上是一个判断“谁是敌人,谁是朋友”的政治问题,或者说,是一个把自己视为什么阶级的政治问题。 县吏,不仅仅只是县吏,能当上县吏的,多数是士族子弟。 徐世绩把他抓到的县吏、士绅多给放了,这说明什么?说明他把他自己视为了士人阶级中的一员。他造反起事,是因见隋室将亡,如此而已,而绝非是要反士人,或言之地主这个阶级。 说实话,李善道在这个问题上,和第一个问题一样,早前也是心存矛盾的。 他在这个问题上的矛盾,并和他在第一个问题,即“打完仗后的军纪问题”上的矛盾亦是一样的,俱是在理智上,他清楚,在当下这么一个生产力不能与后世相比,在政治、经济上,具有着本身局限性的时代中,他最好的选择是甚么,然在感情上,他难以做到,不能下决心。 ——为何在听侯友怀说,酸枣县衙的县吏尽都被其俘虏了后,李善道没有第一时间做“宜当何以处置这些俘虏”的决定,而是准备等与刘胡儿商议一下后,再做决定?他在那个时候,理智上其实已经告诉了他,怎么做,才是他最宜当的选择,唯他感情上,暂尚难将这个弯给拐过来,他一个后世来的“根红苗正”的“劳动阶级”,难以简单轻易地便把自己转入到地主这个“剥削阶级”,因此,他才暂时把“怎么处理这些县吏俘虏”这件事,给放到了一边。 每个时代,因其生产力发展程度的不同,都会有不同的各自代表本时代的进步的政治力量。 用后世的话,就是各个不同的时代,各会有“代表本时代之先进生产力”的力量。 先进一小步,是先进,若是超越了本时代所具备的生产力基础,先进了一大步,代表的可能就不是先进了,甚至,还有可能物极必反,成为**。 这个道理,随着在当下这个时代的时间越久,李善道越是已心中了然。 仍是那句话,了然归了然,却就是在感情上,他迟迟不能下决心。 现在,今晚,通过与刘胡儿的交谈,他终於是做出了选择,下了决心。 “罢了!”他在这县衙的后院,扶着楼阁的栏杆,望着楼下的城内,没有回答杨粉堆的疑问,自嘲心道,“我李善道,今天起,今晚起,他妈的也将是、也将是……!”又长叹了一口气。 “二郎?”杨粉堆说道。 李善道不想再看城内,楼阁上他也懒得再坐了,抽手甩袖,说道:“回前院堂上!”命令从吏中一人,“去北城看看,抢妇人那事儿,刘兄处理得怎样;再看看侯老兄,招降的怎样了!” 侯友怀的招降费了劲,但在快天亮前,总算是成功地将那百十县卒招降了下来。 天亮后,张怀吉、秦敬嗣等络绎回到县衙。 诸人皆是喜笑颜开,一个晚上,从那些“私卖县库存粮”的富户家中,他们要得了粮食千余石,财货十数车。 将近中午时,城中各处逐渐得以稳定。 李善道一声令下,将张怀吉等得来的粮食、和从县衙府库剩余的粮食,尽搬运到北城门外,堆积如山,随之,由侯友怀、张怀吉等或在城内招呼、或往各乡传话,开始以粮募兵。 「这一章主角的矛盾和选择,表面是解决一下主角的路线问题,实际是解决一下作者的矛盾问题,这个问题不解决,作者就拧巴,作者一拧巴,李善道也就跟着拧巴。」 第六十九章 共与新卒约三条 在往各乡传话的同时,张怀吉领着秦敬嗣等,改换向曾参与“倒卖县粮”的乡中富户们索要粮、财,捎带着,没有参与过“倒卖县粮”的各乡富户们,也被张怀吉登门,要粮、要财。 侯友怀俘虏到的那些县吏,都已被李善道释放。 一面是释放县吏,一面是问县乡的富户们索要粮财,这似乎是颇为矛盾。 县吏和富户都同属地主阶级,你既然是要向地主阶级示好,拉拢地主阶级,那怎么在释放了县吏的同时,又问县乡的富户们索要粮财?——而实际上,这并不矛盾。 该拉拢的,自是需要拉拢,但为了队伍的发展,该强取豪夺的,也还是得强取豪夺。自古以今,不论哪一支的造反队伍,在起事之初,以至壮大起来以后,无有例外,都是这么干的。 况且,还有两条。 首先,向县乡富户索要粮财,系“师出有名”,谁让他们中的部分参与了私卖县粮呢?其次,没有纵兵抢掠他们,只是“客客气气”地向他们要些粮财,比之翟让等部所干的那些事,这已经是好得很了,甚至,比张须陀等各部官兵们在各地征战时所干的事情,也已是好得不少。 且无须多言。 只说“以粮募兵”的消息放将出去以后,当天下午,并没有多少县乡丁壮前来应募,反是张怀吉、秦敬嗣等在这天下午的“讨进奉”中,倒又在各乡讨得了总计上千石的粮食。 粮食越来越多,来投义军的丁壮却不见增多,这可不成。 晚上,李善道和刘胡儿、张怀吉、侯友怀等商量了下,决定把募兵的方式稍做个改变。 次日一早,张怀吉、侯友怀带着他们内应起事的部曲,敲锣打鼓地来到了城北门外堆积粮食的所在,引得县内、县外乡中的百姓,不乏胆大者偷偷观望。 却只见他们到了后,李善道亲给张怀吉、侯友怀的部曲,每人发给了粮食一袋、肉一提、酒一壶,另则白钱上千枚!他两人的这些部曲,有的在城里住,有的在乡里住,得了粮肉等后,俱皆扛粮背肉、提酒携钱,无不高高兴兴地或回城、或还乡,愈是引得了县乡百姓的围观。 张怀吉、侯友怀的部曲都是本地人,在他们的打样下,随着消息的散出,确定了如果投附李善道,李善道是真的会给钱粮,从这日的下午起,陆陆续续的开始有县乡的丁壮前来应募。 李善道身在现场,见前来应募之人,大部分俱是衣衫褴褛,有的操的还不是本地口音,不乏拖家带口,扶老携幼者,心知他们必然或为本地之贫户,或为流落、路经本地的流民。 回想起昨晚他好不容易做出的决定,一种荒诞的讽刺之感,浮上他的心头。 尽管已是决定了对於士绅,要采取拉拢的态度,可结果最起码是现在,来投附他的却大都仍是贫户、流民。——这也可以理解,士绅地主有家有业,有田地,他们自是不太容易冒着失去这一切的风险,竟来投附“反贼”。用后世的话说,士绅地主,大约与小资产阶级类似,软弱、投机,论及“革命”的坚决性,确乎是不能与一穷二白、没甚么可再失去的贫民相比! 只是,虽然清楚这些,奈何限於当下的时代背景,最终最需要合作的帮手,却还得是士绅!而不是贫民、流民。打仗的主力、流血牺牲的是贫民,而最需要合作的却是士绅,何等讽刺。 后世读书时,有时会见到的一句话,李善道现下对之有了更为深刻的理解。 这句话便是:“地主士绅窃取了革命的果实”。他不禁地再度自嘲:“将来老子若能成就一番事业,这番事业,却老子也是窃取得来的不成”? 过度的清醒,领先於旁人、领先於时代的清醒,在某些时候,会是一种无奈,会是一种痛苦。 也就难怪,“糊涂”两字前头,会有人给它加上“难得”二字。 “窃取不窃取,都是后话,——也不知老子的实力到头来究竟是能发展起来不能!却无论怎么说,即便最需要合作的是士绅,这些贫户、流民既来投附我了,我却自亦当仁厚相待!” 李善道心里这般想着,在高丑奴、秦敬嗣等的簇拥下,站上了高台,清了下嗓子,向来投附的贫户、流民们大声说道,“诸位老乡,兄弟便是李二郎。我的名字,你们可能听闻的不多,我家主君之名,你们定是多已有闻。我家主君就是刚在大海寺北大胜了张须陀的瓦岗翟公!” 他指着台前竖着的一片牌子,接着说道,“诸位老乡,今我在贵地,竖旗招兵,凡愿来投附的壮士,我在这块牌上,已经写得明白,共与君等三条相约,一定可以保证做到!先给钱粮,以做安家,这是第一;入伍以后,绝不打骂虐待,我与你们同甘同苦,这是第二;只要立下功劳,我不吝赏赐,不分贵贱,一律论功行赏,虽纤微之功,我也必赏,这是第三。” 台下围聚的来投附的人群,你看我,我看你,没人出声。 李善道令侯友怀、张怀吉登台。 侯友怀、张怀吉并肩上来,到了台上,两人伏拜行礼。 李善道顾视台下人群,大声说道:“这两位,你们中当是有人识得。这位侯君,本是贵县县衙的曹主;这位张道长,是贵县的得道高人。今次我军所以能半日之间,便攻下了贵县县城,他两位实居首功!给他两位的赏赐,我现就当着你们的面,给他两位颁下!” 预先已有安排,王宣德、王湛德等抬着两个箱子,也上来了台子。 箱子打开,露出里边的金银珠宝,闪烁耀眼。 李善道说道:“这两个箱中的财货,即是对侯曹主、张道长的论功行赏!除此外……”接住王宣德恭敬递来的两个牌符,冲着台下的人群晃了一晃,说道,“侯曹主、张道长的功劳太大,只此财货,不足酬功,此外,再任侯曹主、张道长各为团校尉!此乃令牌。” 说着,他往前数步,将侯友怀、张怀吉扶起,把这两面令牌,分别授给了他两人。 侯友怀、张怀吉捧着令牌,再次下拜,两人齐声说道:“微末小功,而得将军重赏!小人惶恐感激!愿为将军马前之驱,唯将军马首是瞻,结草衔环,为将军拼死效力!” 若侯友怀、张怀吉不是本县人,这个场景,或许台下来投附的人群,会猜认是李善道故意在做戏给他们看,可侯友怀、张怀吉是本县人,特别张怀吉,通岐黄之术,在本县小有道术神通之名,台下人群里边,认识他的着实颇有,却就无人怀疑这只是李善道在做戏给他们看了。 人群里边,发出窃窃私语之声。 李善道晓得时机到了,给高丑奴等一个眼色。 高丑奴雄赳赳地跨步到台边,喝令台子不远处预备发粮的王湛德等:“还不发粮,更待何时!” 王湛德等敲起了锣鼓,参差不齐地喊叫起来:“来投军的壮士,可来此处了!名字登记下来,编入军簿,给你们的安家粮钱,你们便可领取了。” 如小山也似粮食,早吸引得来投军的这些贫户、流民们眼馋,王湛德等此言一出,来投军的这些人欢呼一声,不再犹豫,你争我抢,纷纷拔腿拥向王湛德等所在之处。 刘胡儿、萧德也在台上。 望到此状,刘胡儿心情愉快,——李善道已经主动向他提出,所募得之丁壮,李善道只要一半,剩下的一半,分给与他。 只是在眼看到拥向王湛德等所在处的,不仅有丁壮,亦有妇孺时,刘胡儿的笑容略微收起,他迟疑了下,进到李善道边上,问道:“郎君,来投军的这些丁壮,不少带有家眷,这些家眷,郎君打算何以安置?” “刘兄何意?” 刘胡儿说道:“与兵士杂处军中,定然不可,俺之愚见,不妨可效寨中,别置老营安置。不打仗时,由他们为兵士做饭洗衣,干些杂务;打仗时候,用他们运粮、筑营、照顾伤员。” “我与兄所见略同。” 刘胡儿点了点头,不再就此多说,他叉着腰,望着拥挤登记入伍的丁壮们,望了会儿,问李善道:“郎君,今在酸枣所得之粮,郎君打算取出多少,用做募兵?” “这得看会有多少人肯来投军。我的意思是,如果来投军的人够多,那咱就只留下够咱部曲吃用十日的粮,余下的尽用来募兵。刘兄以为可否?” 刘胡儿想了下,说道:“当前,部曲是最重要的,部曲越多越好!至於部曲的口粮,倒是好办,张须陀部已被咱们大败,杨庆龟缩郡治,不敢露头,只要洛阳等地的狗官兵不来、贾务本等张须陀余部不还回,荥阳郡各县的粮,还不是任由你我两部掠取?郎君此意甚好。” “就是不知……” 刘胡儿问道:“怎样?” “肯来投附你我两部的酸枣百姓,会不会多!” 李善道的这个疑虑,在两天后,得到了消释。 两天半的功夫,前来投附他两部义军的酸枣百姓络绎不绝,边上诸县的贫民、流民听说了消息,知道了有义军在酸枣开仓放粮,招募部曲,亦有一些赶将来投,到第三天的下午,在酸枣所得的这些粮食,已是分发了泰半,所存者,已是只够部曲十日之用。 计算下来,三天募兵,不算随从来投的妇孺老弱,总共募得了丁壮三千余! 王薄、卢明月等的部曲,动辄数万、十余万之众,李善道现是知了,他们的部曲为何会有那么多。只要敢干肯干,只要粮食方面能够得到一定的保证,义军的兵源看来是真的不缺! “天下苦隋,已是久矣!”李善道深有感触地慨叹说道。 粮食不太够了,虽仍有前来投附者,募兵也只能暂且停下。 将募来的新兵,分给了刘胡儿半数,李善道所得之众,犹有丁壮一千五六百。他本来的部曲才千人上下,一下子,新兵的数目超过了老兵。与刘胡儿商讨了下,就下步的举止,两人决定,先再在酸枣待上两三天,把这些新得的部曲给编伍好后,再做底下来的用兵计议。 李密方面的消息,在募兵的这几天中,不断传来。 兵入进襄城、颍川郡界后,不但投从李密的两郡豪杰愈发众多,而且包括与颍川接壤的荥阳郡最南、最东的新郑、开封等县,乃至是不用李密去打,便就主动地献城,投降了李密! ——酸枣,尽管有侯友怀、张怀吉自愿为李善道的内应,可这座县城,李善道毕竟还是动兵了的,是打下来的,却人的名,树的影,李密那厢,他连打都不用打,就有数县接连投从! 同人不同命,饶是李善道,闻得了这消息后,亦是不禁地为之惊讶,更进一步地认识到了李密在海内的名望,——或言之,李密在海内贵族、士人中的名望。 刘胡儿也为此感到惊讶,他带着些羡慕地说道:“蒲山公诚是名动海内,不需刀兵,只凭昔日之名、今胜张须陀之威,兵锋至处,便各县闻风而降!李郎君,非我辈可以较之。” “刘兄,为何摇头?” 刘胡儿说道:“郎君,俺是想起了翟公、我家郎君等率部还寨前,蒲山公曾向翟公提出的那个建言。” “你说的是?” 刘胡儿说道:“即蒲山公进言翟公,可趁大胜张须陀之威,趁胜疾进,攻打兴洛仓之此建议!当初,俺也觉得蒲山公此议,似有好高骛远之嫌,未免过险。今以观之,蒲山公居然有这么大的声名,新郑诸县,纷纷献城而降,则以此计之,也许当时若趁大胜之威,兴洛仓还真是没准儿,能被咱们打下。……兴洛仓储粮千百万石,咱们若能得之,李郎君,何止不会再有如今日,你我因粮不足而不得不忍痛不再多募部曲之烦,大旗一立,百万之众可立得矣!” “刘兄所言甚是。兴洛仓,系隋室粮储之重镇,若能为我等所得,大有利我军也。” 刘胡儿叹道:“翟公已还,这件事,现下再说,也已是无用。” 当天晚上,一道新的军报传来。 这道军报,不是李密方面的军报,是翟让方面的军报。 翟让、单雄信、徐世绩等率引瓦岗主力,北还进东郡后,先是停驻在了白马,原先是准备接着就还寨中,可翟让却突然改变了主意,不再还寨了,於日前引率主力转头,南返荥阳而来。 第七十章 反复军还带两人 酸枣城北十余里处,翟让见到了等候迎接他已久的李善道、刘胡儿、萧德等将。 从马上下来,一身红袍的翟让,扶起拜倒在地的李善道等,笑道:“二郎,才留下你在荥阳几天?就把酸枣打下了?往常在寨中,固已知你智勇兼备,仍是令俺吃惊啊!” 客套话,李善道早已是熟门熟路。 他恭谨地说道:“打下酸枣,非善道之功。一则是赖明公神威,要非明公大败张须陀,使得荥阳诸县尽皆胆骇,再有十个善道,也打不下酸枣城;二则,是赖刘将军及其部曲,英勇敢战;三则,并也是多亏了两位酸枣的义士因慕明公之威名,愿作内应,终才得以打下此城。” 打下酸枣的经过,李善道已在军报中禀与过给翟让、徐世绩。 侯友怀、张怀吉作内应的事,翟让已有所知,笑道:“那两位义士何在?请来一见。” 却侯友怀、张怀吉就跟在李善道、刘胡儿、萧德等的后边,李善道招手示意他俩近前。 两人弯腰拱手,快步趋至,不敢去看翟让,再次拜倒在地,同声说道:“小人拜见明将军!” “请起,请起。容俺来猜上一猜,这一位必就是侯义士,这一位则就是张义士喽。” 张怀吉穿着道袍,他与侯友怀两个,的确是很容易分辨出来。 李善道笑道:“明公慧眼如炬,不错。这位便是侯曹主,这位即是张道长。” 翟让抚须笑道:“侯曹主,说来你我也曾算是同僚。俺落草前,在东郡郡府亦尝为吏。” 侯友怀赶忙答道:“小人岂敢与将军相比?将军如是明月,小人萤火罢了。” “你的事迹,二郎都与俺说过了。早前你被二郎抓住时,宁肯自己死了,也不愿把酸枣卖了,真义士也!却酸枣令不识义士,不重义士,而竟反治罪於你,侯曹主,这样的狗官就当一刀杀了!这狗官已被你杀了是么?好啊,杀得好!杀得痛快!”翟让拍手说道。 说来翟让落草的原因,与侯友怀有相似之处,他也是因被长吏治罪,走投无路,才只好落草为寇。故而这一番话,他说的很有真情实感,对这侯友怀,虽是初见,他也因是颇有好感。 侯友怀犹豫了下,还是做了个解释,小心地说道:“敢禀将军,鄙县县令虽已死了,但实非是小人所杀。”——尽管杀掉酸枣令的是侯友怀的从子,和是侯友怀杀的没啥区别,可说到底,酸枣县令曾是侯友怀的上官,若传将出去,是侯友怀亲手杀的,他觉得不太妥当。 翟让哈哈笑道:“谁杀的都一样,一回事!” 侯友怀有心再作些分辨,嗫嚅了下嘴唇,生怕翟让不耐烦起来,解释的话不敢再说了。 翟让令左右,说道:“取金来。” 两个从吏各捧着一盘金饼,端了过来。 翟让豪爽地说道:“酸枣得取,你两位义士大大有功!侯曹主、张道长,这两盘金子,权且算是酬你两人的内应之功。往后,跟着二郎好好干,金银绸缎、子女妇人,缺不了你俩的!” 这两盘金子,却原来不是翟让打算收侯友怀、张怀吉为自己所用,而居然是替李善道赏他俩的!侯友怀、张怀吉再一次地下拜感谢之余,李善道亦不禁地叉手下揖,连道“惶恐”。 徐世绩在旁,见寒暄叙话已告一段落,适时地说道:“二郎,一大早行军,路上没怎么歇,翟公怕是已有些累了。此处非多说之所,你可前边引路,请翟公进城。” “是,是。”李善道便等翟让上回马上,自也上马,就前头引路,引翟让及部队开向酸枣。 徐世绩没与翟让同行,以“也在前开路”为由,打马与李善道并行。 从前天晚上得知翟让率部还回荥阳时起就产生的疑惑,李善道总算是可以问出来了。 和徐世绩略说了几句打下酸枣后,他“释放县吏、索要粮食、招兵买马”等的诸项举措以后,他试试摸摸地询问说道:“大郎,翟公不是要领主力还寨么?怎么又回来了?” 徐世绩扭脸往后看了眼。 翟让、单雄信等已回到中军,跟在他们后边最近的是王儒信所率的前部兵马,且与他们之间亦有三四里之远,不必担心会听到他和李善道的对话。 他乃才回答说道:“本是要回寨中。二郎,你没得到消息么?贾务本死了。” “贾务本死了?” 徐世绩说道:“就三四天前的事吧,贾务本在突围逃窜的时候,负了重伤,到了梁郡未久,就伤重不治,死掉了。现今张须陀的余部,是群蛇无首,乱成了一团。” “原来如此,所以翟公改了主意,还来荥阳?” 徐世绩看了看随从在李善道马侧近处的高丑奴、秦敬嗣、王须达等。 李善道心领神会,令高丑奴等:“我与大郎说些私房话,你们不要跟得太近。”待高丑奴等落后了一段距离后,问徐世绩,说道,“大郎,莫不是除了此因,还有别的缘故?” “只一个贾务本死,还不足以改变翟公的决定,的确是还有另一个原因。”徐世绩压低了声音,说道,“二郎,你我是自己人,俺也就不瞒你了。其实这一段驻兵在白马期间,俺就一直在劝说翟公,张须陀这一大败,局面对咱极其有利,若就这么返回寨中,委实太过可惜。 “只是翟公疑虑重重,一直犹豫难决。正好,贾务本死的消息传到,同时,蒲山公兵入襄城、颍川郡后,沿途县城闻风而降,这才旬日之间吧?蒲山公已是兵马大增,所得粮秣、财货不计其数!这个消息也传到了白马。两下结合,又再加上军师卜卦,说是南还荥阳,与蒲山公重新合兵,将会是大吉,翟公遂才终是改了心意,决定不再还寨中了,还回荥阳。” 李善道听明白了。 贾务本的死,只是翟让还回荥阳的一个引头,真正促使他还回荥阳的,实际上是李密近期“丰厚”的战果。不战而降的接连几座县城,由此所得的大量粮秣、财货,使翟让动了心。 一时之间,李善道不知该怎么接腔才对了。 徐世绩摸着络腮胡,笑道:“二郎,不论怎么说吧,翟公现下率咱主力,还回来了荥阳。接下来,等与蒲山公再会合以后,咱就可以接着趁胜再进了!” “大郎是说,攻兴洛仓么?” 徐世绩说道:“兴洛仓嘛……,恐怕暂时还是攻不了。” “为何?” 徐世绩说道:“翟公虽是改了心意,肯不再还寨中,还师荥阳,但在攻兴洛仓这件事上,他依旧犹疑不定。洛阳有隋室的重兵驻扎,并驻在虎牢、汜水等地的裴仁基等隋将,皆隋之宿将也。翟公故仍是以为,只靠我瓦岗一军,纵有大败张须陀之胜,若攻兴洛仓,定亦难克取。” 洛阳的隋室驻兵,暂且不提,只说这个裴仁基。 裴仁基在隋军中的资历比张须陀还要老,他是北周的骠骑大将军裴伯凤之孙,上仪同三司裴定之子,正宗的将门子弟,早在开皇初年,张须陀才刚两三岁的时候,他就以骁武、便弓马而充任隋文帝杨坚的亲卫了。他参与过灭陈朝的这场战役,先登陷阵,拜仪同,赐缣彩千段;杨广继位后,他又参与了平定黔安的叛贼向思多之战、又因战功升任银青光禄大夫,赐奴婢百人,绢五百匹,后来,他还在西域张掖,击败过吐谷浑,在北方边地,击败过进犯的靺鞨,再后来,他还跟着杨广征讨过高句丽,并在战中立下功劳,进位光禄大夫。 可以说,纵观裴仁基至今为止的这大半生,端得是南征北战,可称是两朝老将,战功赫赫。 李密出身高贵,眼界高,往常交往的长辈、朋友,尽杨素、杨玄感父子这样隋室军政两界的顶尖人物,——杨素是谁?灭陈的主将、大破突厥的主将,裴仁基岂能与他比?因可能不把裴仁基当回事;翟让只是一个郡曹掾的出身,对这样一位宿将、名将,却难免自是怀有畏惧。 裴仁基都畏惧,就更别说洛阳驻扎的隋室重兵了。 翟让不敢打兴洛仓,实事求是的讲,也是可以理解的事情。 李善道问道:“不打兴洛仓的话,大郎,你刚才说,咱可‘接着趁胜再进’,进往何处?南下襄城、颍川等郡么?” “翟公是有此意,唯是……”徐世绩欲言又止。 李善道很快猜到了他为何欲言又止,说道:“唯是不知蒲山公会是何意?” “然也!二郎,蒲山公当初建议打兴洛仓时,翟公没同意,主动提出与蒲山公分道扬镳,蒲山公愿往哪去,就请蒲山公往哪里去好了,咱则主力还寨。现如今,咱主力不还寨了,回来荥阳了,那就算是翟公也想南下襄城、颍川等郡,蒲山公已在那里,他若不欢迎,咱们只怕也是不好强要往之。” 这才是“既有今日,何必当初”! 联系到翟让适才替他重赏侯友怀、张怀吉此事,李善道不禁肚皮里暗叹:“翟让此人,重义气,是真的重义气,却就是在大事上,目光不够长远,落在智者眼中,竟颇似有反复之状。” 他设身处地,把自己代入到李密的身上,想了一想,说道,“大郎,以我之见,蒲山公应该不会不欢迎翟公率主力还回,也不会不欢迎翟公率主力南下襄城、颍川,与他再度合兵。” “哦?此话怎讲?” 李善道说道:“攻兴洛仓,是蒲山公的建议,则为何翟公率咱军主力离开后,蒲山公没有独自去打兴洛仓?无它缘由,全因他兵马不足之故。 “现今,他虽然得了襄城、颍川的几个县,部曲得到了扩充,可根据我所得的情报,他现得有之部曲,加其旧部,总计也不过才数千,不到万人。这也就是说,他现有之部曲,仍还是不足。别说攻兴洛仓了,他想独自吃下襄城、颍川两郡,凭他现有之部,只怕他也吃不下。 “如此,对於翟公率我寨主力之还回,他一定是不会拒之门外,而当是会表示欢迎。” 徐世绩点了点头,说道:“不错。二郎,俺也是这么想的。可现在,还有一个问题。” “敢问大郎,可是‘如何再重新合兵’的问题么?” 徐世绩又往后望了眼,远远地望了下后边军中翟让的大旗,回过头来,说道:“正是!”他一手揽着缰绳,一手摸着络腮胡,说道,“翟公这次率咱主力从白马还回荥阳,事先没有与蒲山公说。那现在咱的主力已经回来了,底下怎么办?是翟公主动派人去见蒲山公,告诉蒲山公,咱主力也有意南下襄城、颍川等郡?……二郎,丈夫男儿,谁不要脸?脸面上过不去啊!” “……,大郎,贾务本既已死,要不我军可东入梁郡?” 徐世绩摇了摇头,说道:“贾务本虽死,其所带之张须陀的五千余余部,尚在梁郡。我军若入梁郡,这些张须陀的余部势必化纷乱为凝聚,**相抗。我军将会吃力不讨好啊!” 西边是黄河,东边是梁郡,西南是洛阳,这般说来,唯只剩下了南边的襄城、颍川等郡可入。 李善道也是想不到合适的解决办法了,思之多时,只能说到:“大郎亦不必为此多过烦忧。翟公今不再还寨中了,已率咱的主力还回荥阳,这总是一件好事。蒲山公那边的问题,想来早晚都是能够解决。不如且先再酸枣屯驻下来,具体的解决办法,慢慢来找就是。” “於今也只能如此了!”徐世绩展颜一笑,说道,“二郎,你猜这次俺随翟公还回,给你把谁带来了?” 李善道立刻猜到,说道:“我阿兄么?” “不止你阿兄,还有一人,你猜是谁?” 李善道笑道:“必是大郎赏给我的裹儿。” “不是。” 李善道怔了下,说道:“不是?” 第七十一章 犬马之劳比去病 这另一人是谁,徐世绩先给李善道卖了个关子。 到了城外,翟让等所带的瓦岗主力,自在城外择地筑营。 李善道把县衙让给了翟让等,请翟让等进到城中,在县衙后院安置下来,且作些休息后,李善道又出城,回到自家部中,这才知道了徐世绩给他带来的另一人是谁。 徐世绩已派吏卒把给李善道带来的这几人都送到了李善道的部中。 数人在帐外迎候他。 当头者,年三十余,和李善道相貌颇似,是他的兄长李善仁。李善仁的左边靠后,站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人,是李善仁、李善道兄弟的族子李良。李善仁的右边,站着一个四五十岁的老者,这老者身后又站着一老一少两各妇人,李善道俱是认得,这三人分明王娇娇一家三口。 却徐世绩所说的“不止你阿兄,还有一人”,原来这人,说的是王娇娇! 李良、王娇娇一家三口,纷纷向李善道行礼。 李善道叫李良起来,慌忙到王娇娇的父亲王行德前头,把他扶起,说道:“王翁,小子怎敢受你的礼?” 说着话,他眼神掠过王娇娇的父亲,落在了后头的王娇娇身上。 王娇娇正万福行礼,下蹲着身,低着头,鬟髻如云,插着步摇之饰,瞧不到她的神色,见其着鹅黄色的裙衫,脖颈纤细,白皙细腻,约略有脂粉香气从她身上传来,飘入了李善道的鼻中,——她显是精心打扮过的,只也不知,这份打扮,是她自愿的,还是被她的父母要求的? 李善道移开视线,松开王行德的手,又请了王娇娇的母亲和王娇娇起身。 王行德说道:“若无二郎,我家早家破人亡,满门皆死,二郎活命之恩,老朽不知何以为报!” “王翁,咱们是啥关系?这等见外话,休得再说!唯是王翁,你们怎么来了?” 王行德看向了李善仁。 李善仁说道:“阿奴,你近来都在荥阳,咱郡的事,你可能有所不知。这些时日,咱郡中已经乱成麻了!不仅周头领等的部曲,抄掠诸县;各县的无赖、恶少年之属,也都成群结队,四下抢掠,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咱县中、咱郡中,委实是待不成了!所以王翁前来投你。” 瓦岗义军下山以后,虽在东郡没有多停留,可也先后打下了几个县,打破了东郡之前尚能勉强维持的治安局面,於今的东郡,早已乱成一片。周文举等大小盗伙驰骋肆虐,各县的豪强、轻侠、无赖等也有很多趁机聚众,掳掠士民,东郡已然是沦为贼域。莫说再把治安勉强维持了,郡县长吏,有的甚至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了,最多只能龟缩县衙,守住个小小的内城。 大破然后才能大立,每当鼎革之际,总是大破坏之时。 东郡今日的局面,既不在李善道的料中,也在李善道的料中。 说在他的料中,瓦岗这一下山,攻城略地,肯定会对东郡造成巨大的影响;说不在他的料中,但他亦确实是没有想到,东郡的局面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演变到这么恶劣的程度。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却也不知,东郡这一场因瓦岗下山而产生的盗贼纵肆,生灵涂炭,会有多少无辜的百姓因是而死!李善道顿时恻然,可对这些,他实亦是没有办法。 王行德悄悄窥视李善道,说道:“二郎,县里、郡中,现下是盗贼横行。大郎说的是啊,委实是待不成了。所以,老朽贸贸然的,只好前来投奔二郎,尚敢望二郎念在你我两家旧日的情分,肯愿收留老朽一家。二郎大恩,老朽一家必寸草衔结,报以来日。” “王翁,这样的客气话,无须再说!既然你信得过我,不嫌我粗鄙,携家前来投我,没别的话说,有我李善道一日,就一定保得你家安安全全,太太平平。只不过现在军中,不比王翁你们在家时,有些时候、有些地方,可能会得要吃点苦了。”李善道摸着短髭,爽快地说道。 尽管退婚的是李善道,而且上次瓦岗义军打卫南时,李善道待他一家很不错,可今次前来投奔,李善道会否愿收留他一家三口?王行德其实也没有把握。毕竟,李善道已“非昔时可比”,瓦岗义军居然打败了张须陀,张须陀且还死在了这一战中,这已经够令人吃惊的了,更并别说,听说李善道且在这一战中,还立下了极大的功劳,是瓦岗之所以可以得胜的大功臣。 现得了李善道的痛快承诺,王行德放下了提着的心。 他忙露出笑容,恭谨地说道:“但能活命,吃点苦算得甚么?老朽能吃苦!” “王翁能吃苦,就是不知?” 王行德顺着李善道的视线,回头看了眼他妻子和王娇娇,说道:“她俩也能吃得苦!” 李善道笑道:“好,好,那就好!”沉吟了下,吩咐王宣德,说道,“安排人手,你亲自看着,在老营里搭两个帐篷。选好的帐篷搭;需要的家具陈设,一一都给配齐;……脂粉、好衣裙之类,若有,也找些来。再从老营的人里,选两三个老实本分的男女,叫到帐中听候差用。” 王宣德应诺。 李善道与王行德说道:“王翁,县中现有翟公等已住下,暂时亦只好委屈你一家,在我老营住下吧。我老营正好缺个管事,王翁先住着,若你有意,日后便劳王翁做个管事,何如?” 王行德感恩不尽,连声说道:“不用好的帐篷,有个住的地方就成!男女听使也不用,老朽家的老奴跟着老朽一起来的。平时有这老奴搭手,亦就够了。” “王翁既来到了我这儿,我就得尽地主之谊,不然,怎对得起咱两家昔日的情分?”这话像是开玩笑,也像是真话,李善道大手一挥,说道,“王翁不必多作客气,就这么定下了!” 知道李善道、李善仁有贴己话要说,王行德有眼色,收留他的事既已定下,他就先行告辞,领着他的妻子、王娇娇,叫上随他来的他家的老奴,随王宣德往老营去了。 目送他们一家三口离开,娇娇小小的王娇娇,便是离去,仍也勾着头,挪着步子,紧拽着她娘娘的袖子,分毫不敢偷瞧李善道一下,看他们去得远了,李善道才收回目光。 “多好的小娘子,温婉娇柔!阿奴,你真不像话,招呼也不跟俺打一声,你就与她退了婚。俺与你说吧,今来酸枣找你的路上,俺已与王翁商量好了,这桩婚事,择个良辰吉日……” 李善道打断了李善仁的话,笑道:“怎么?阿兄?你难不成还要我再与她把这桩婚事重定?” “正是!阿奴,你此前退婚,是因你想上瓦岗,现於今,瓦岗你已上了,王翁一家也已……” 李善道再次打断了李善仁,说道:“也已来投我了,所以这桩婚事,完全可以重定了,是么?” “不错!怎么?阿奴,你觉得不是么?” 李善道喟然地叹了口气,叉腰站正,近望自家部曲驻地这层起彼伏的帐篷,远眺城北、城西正筑营地的一两万人数之多的瓦岗主力,慷慨地说道:“阿兄!海内方乱,天下未定,好男儿当志在四方。冠军侯尝有言之,匈奴未平,何以家为?今宇内未安,我亦何以家为!” “……阿奴,你是阿兄俺看着长大的,你这等话,糊得了旁人,糊不了俺。你实话说,你真是不愿再与王家小娘子重定婚事?如果真是,你,是不是有别的心思?” 李善道抹了下颔下短髭,收起了正色慨然,哈哈一笑,说道:“阿兄,前几天打下酸枣后,我就想派人去接你来。我现是急缺人手,你今日来了,来得恰好,往后你可得多帮帮我的忙。” 从立在李善仁身后的李良,闻得此言,跳跃出身,伏拜在李善道面前,大声说道:“阿父!良虽鲁钝,敢愿在阿父帐下,为阿父效犬马之劳!” 上次打下卫南后,李良就想跟着李善道,李善道看他年少,没答应他,把他留在了卫南。这回李善仁、王行德等来投李善道,李良吵着闹着,非要随着同来。 李善道叫他起来,说道:“你一个十四五岁的孺子,为我效什么力?” “阿父!俺小是小,有力气!并且,书也读过两本。阿父适才说到冠军侯,想那霍去病,才只十八岁,就以剽姚校尉从征匈奴,引轻骑八百,袭数百里,而斩获两千二十八级!良年虽尚不及冠军侯,但霍去病立大功时,比良也大不了几岁,良自以为,无不如他之处!” 李善道笑了起来,指着他,与李善仁说道:“阿兄,听见没?这孺子,以霍去病自比了啊!” 李良挺胸昂首,赳赳而立,大声地说道:“阿父,敢请亦休笑良,焉知良就不能是霍去病么?” “有道是,‘英雄出少年’。好啊,你这孺子,有此壮志,倒是不凡。”李善道称赞了他一声,问他说道,“这般,则我问你,你要为我效犬马之力,你想怎么效?” 李良早就想好了,立刻答道:“愿能得领百人,为阿父阵前杀敌!” 第七十二章 虚位以待候明公 百人不算多,但李良一来年纪小,二来也没有过军伍的经验,李善道自是不可能一下就给他百人统带。尽管才分得了新募的兵士千余,却任人唯亲,从来不是李善道的作风。 他因笑道:“阿奴,霍去病也不是立刻就领兵的,领兵前,他做了不短时间的汉武帝的近侍,学习兵法。你若果有领兵征战之志,暂可居我帐下,学些军旅事后,再出外领兵不迟。” 李良喜不自胜,下拜说道:“多谢阿父!良一定尽心学习。” 李善道亲手把他扶起,拍了拍他的胳臂,鼓励他说道:“勉之!” 李善仁的家属,也都跟着来了。 安排下帐篷,给李善仁一家、李良等住,送他们出了帐外,李善道自还帐中。 帐中香气扑鼻,一个小妇人伏拜席上,正在等他。听到他进帐的脚步声,这小妇人抬起了头脸,柳眉杏眼,朱唇粉面,一双眼如似春水,脉脉含情,透出羞涩与别后重见的甜蜜、欢喜。 可不就是裹儿。 李善仁等都来了,裹儿,徐世绩当然肯定也给李善道带来了。 李善道到其身前,将她一把拽起,两臂展开,把她推前,上下打量片刻,笑道:“怎么瘦了?” “哼,郎君还好意思问?为何瘦了,郎君心里不知么?” 李善道说道:“怪哉!你这小婢,你瘦了,与我有何干系?” “要非郎君弃小婢不顾,下山以今,多少时日了?都不肯遣个人手,往寨中把小婢接来,弄得小婢日思夜想,寝食不安,小婢又怎会瘦了?小婢又怎生不瘦!”裹儿嘟着嘴,委曲说道。 李善道哈哈笑道:“原来是想我想的瘦了!裹儿,这你可不能怪我啊。下山至今,几是无日不战,我又怎敢把你个娇滴滴的小娘接来?如是你有个闪失,我岂不伤透了心,追悔莫及?” “总而言之,贱婢想郎君想得很,郎君反正是不想贱婢。” 李善道收回臂膀,把她揽入怀中,摸着她的头,笑道:“想或不想,你等下就知道了。” 依偎在李善道温暖的怀抱中,裹儿再次感受到了沉静的安心,她脸蛋通红,胸口小鹿乱撞,将脸埋在了李善道的胸前,颤声说道:“郎君,裹儿等下就知道什么了?” 浓郁的香味缭绕鼻端,温热的身躯揽在怀中,多日不识肉味的李善道,不觉登时也心跳起来,他上下摩挲,也不知摩挲到了裹儿的哪里,轻声调笑说道:“真是瘦了,连带这些都瘦了。” “贱婢以后每日都多吃些,再吃得不瘦起来。”裹儿的腿都软了,呼吸粗重,眼里滴出水来。 她才十六七岁,身子又敏感,在某些事上,正食髓知味时,稍一被撩拨,就泛滥不可制矣。 李善道食指大动,就按着她的肩膀,让她往下蹲身,却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人声。 这声音瓮声瓮气,一听就是那傻大粗的黑厮,听得他说道:“郎君,翟公有请。” 李善道“嘿”了一声,只好止住了动作,捏了捏裹儿红嘟嘟的嘴唇,笑道:“从白马到酸枣,不算近,这一路几百里,你是不是也累了?且洗过澡,休息会儿,待我先去见过翟公。” 出了帐篷,李善道抬眼看了下恭恭敬敬等他的高丑奴,二话没说,迈腿就走。 “诶,郎君,等等小奴啊!” 翟让派来找李善道的是他的一个帐下亲信。 见李善道出来,这亲信急在前引路。 李善道问他说道:“敢问老兄,翟公召我何事?可是县衙里住的不合意?” 翟让才住下来,就又召李善道去见,确是有点奇怪。 这亲信答道:“非为此事。县衙里,翟公住得很合意。先前酸枣的那狗县令,喜好歌舞,养下了一班好歌姬、舞姬,翟公一一看了,甚是喜欢。请二郎往见者,是为计议军事。” 倒是更加奇怪了,这翟让,按李善道的了解,绝非是此等“勤政”之人。 前脚刚住下,不等休息,后脚就要开会军议,不类他的风格。 带着疑惑,进了城中,到了县衙,登上大堂。 却见徐世绩、单雄信、贾雄、翟宽等等一干头领,大都已在。 李善道向翟让行过礼,在徐世绩坐边落座后,等了不久,翟摩侯、王儒信等也陆续来至。 翟摩侯、王儒信等刚一进堂,便有香气、酒味传出,他们方才在做什么,不问可知。 众人到齐,翟让乃开口说道:“今我主力,已还荥阳。酸枣虽可驻扎,我部一两万众,一座小县,却是难以久做粮秣上的供给。底下来,我军进止,宜当何如,诸兄都有何高见?” 话说得委婉,但他话里隐含的意思,众人都能听得明白。 翟让拐弯抹角的,这其实是在问诸人,底下来,该怎么做,才能重与李密合兵。 难怪急着开会军议了!原来翟让是急着南下襄城、颍川等郡,跟着李密吃肉。 对於这个问题,要有合适的解决办法,徐世绩等早就提出来了,不会等到现在,翟让已率主力从白马到了酸枣,还没人提出,却是众人就此,俱是无有好的解决办法。 翟让问出过后,众人彼此相顾,没人出声,一时堂上陷入沉默。 在决定还回荥阳前,翟让专门问过贾雄的意见,贾雄卜了一卦,言是回荥阳乃为吉相。 见无人作声,翟让便问贾雄,说道:“军师,回来荥阳前,你卜得一卦,是为吉兆,现我军已还荥阳,接下来的进止,你可有良策?” 自与贾雄搭上线后,李密那厢与贾雄这边私下的联系不断,唯是贾雄定然不能把李密私下托他伺机说服翟让,使瓦岗主力再还荥阳这事儿与翟让道出,他犹豫了下,摇着羽扇,说道:“明公,在下愚见,於今我主力既已还荥阳,何不索性,便遣人往去寻蒲山公?” “寻蒲山公?” 贾雄说道:“蒲山公兵马不足,他闻得明公率主力南还荥阳后,一定会欣喜至极,这是他求之不得的事啊。如此,见到明公所遣之人后,他也就一定会主动提出,请明公与他合兵矣。” 翟让身为豪侠,是要脸面的,迟疑说道:“可若蒲山公未有主动提出呢?” “这……” 王儒信对还回荥阳是持反对意见的,他对李密向无好感,奈何包括徐世绩、单雄信、黄君汉等人在内,多是支持还回荥阳,他没的办法,说服不了翟让,遂才只好随着翟让回来荥阳的。 他觉出了翟让的犹疑,趁机说道:“明公,莫说蒲山公可能不会主动提出,请明公与他合兵,明公,就仅是咱先派人去见他,便已失了明公的身份!他蒲山公是怎么才有的今日?全靠了明公,他才有的今日!想当初,他如丧家之犬,若非明公收留,他如今还在王伯当的那小寨子里吃风屙土呢!又岂会有今日,部曲竟已数千?明公,俺之愚见,断不可主动遣人去寻他!” 这话,说到了翟让的心里。 翟让的确也是觉得,既然最先提出与李密分兵的是自己,则於今他虽然回来了荥阳,那么“再度合兵”的这个请求,无论如何,却就不能是由他再来提出。否则,他岂不出尔反尔,成什么人了?跌了他自己的身价,被李密小看是一,必会被四方英雄嘲笑是二。 翟让摸着胡须,环顾诸人,说道:“诸位贤兄,儒信此言,兄等以为怎样?” 李善道轻轻叹了口气。 徐世绩忙扭脸,见李善道并无开口发言之意,乃才放下了心,冲他使了个眼色,重将头转回。 这件事情,按李善道看,解决的办法实际上非常简单。 早先与李密分兵,本是错误,那现在既已知道了分兵是个错误,那就光明正大地去与李密说,不就成了?谁还不会犯个错误了?知错就改,善莫大焉。李密他又能就此说些甚么? 更何况,王儒信有一点说得很对,李密现下兵马不足,他的实力与他的野心严重不符,他正是仍很需要翟让与他合兵的时候,这种情况下,李密必定更不会说甚么了,只会倒履相迎! 可是翟让,却又不舍得襄城、颍川等郡这块肉,眼热李密的收获,又要脸面,不愿主动派人去找李密,——这件事,说白了,本是很好解决的问题,全因面子,被翟让给搞复杂了。 再说的难点听,或者更直白点,翟让於下的心态,实即是“既要,又要”。 他既然有此心态,这个问题,至少现在来说,就是个无解的难题了。 尽管急於南下,分一块肉吃,可无可奈何,议来议去,与李密重合兵此事,终是没法解决。 翟宽提出了一个办法:“何必再与李密合兵?男儿丈夫,吐口唾沫是个钉,既已分兵,咱就不要再与他合兵!至於南下襄城、颍川等郡,却他李密去得,咱们就去不得?咱干脆直接就南下便是!最多了,他李密得的地盘,咱不进去,咱换别处去掳掠,不即行了?” 这也是个办法。 只是翟让却仍犹豫,他毕竟是个重义气的人,觉得翟宽此法,不太厚道。 直议到傍晚,仍是没议出个东西来。 李善道帮忙招呼着,由侯友怀、张怀吉这两个本地人跑腿,置办下了酒宴。 是夜,翟让在县衙大宴诸位头领。 饮到夜半,方才散了。 回到帐中,裹儿早洗得干净,浑身上下香喷喷的,衣裙未着,只着了红艳艳的亵衣,愈衬其肌肤如雪,在等李善道。先是樱唇开启,继鸿爪捉兔,末了虬龙探海,一夜花香,无须多言。 怎么才能与李密再度合兵的事,暂无法解决,一两万人马每天的吃喝拉撒,却是眼前不能拖的问题。——前在荥阳,掳掠虽多,可总不能坐吃山空,该有的进项,还是得有。 乃在次日,翟让令下,令单雄信、徐世绩等等诸部,各自分兵,分掠周边各县,以补充军用。 并同时,每天仍是招聚诸位头领,翟让与他们继续商议和李密合兵此事。 连议数日,议之难决。 正翟让为之发愁的时候,百十骑自南而至,到了城外,求见翟让。 为首之人,是王伯当。 入进城中,见到翟让,王伯当下拜礼罢,笑容满面,热情洋溢,直接说道:“明公!蒲山公听说了明公率部还回荥阳,极是开心,赶紧就令俺前来谒见。不知明公此还荥阳,有何打算?” 翟让说道:“本是已到白马,要还寨中,适得李二郎檄报,说是打下了酸枣,请俺主持局面。俺便率部,来了酸枣。现正分兵,掠取左近诸县。至若下步打算,伯当兄,俺暂且尚无。” “明公若暂还没有别的计议,在下敢有一议,禀与明公。” 翟让心中又惊又喜,脸上拿捏出镇定之态,说道:“伯当兄有何计议?” 王伯当笑道:“不敢隐瞒明公,蒲山公自南下襄城、颍川两郡以来,所至出,明公和蒲山公的旗号一打将出来,沿途县邑,无不争相献城!现於今,蒲山公已连得数县,获财货颇丰。明公若是暂无别的计议,何不就领兵南下,径到襄城,与蒲山公再做合兵,以再共谋大事?” 翟让明知故问,说道:“蒲山公现在襄城?” “回明公的问话,蒲山公现正驻兵阳翟康城。” 阳翟是县名,康城本也是一个县,杨广继位当年,该县被废,被划归了阳翟。 翟让颇似犹移,说道:“前时,俺已与蒲山公分兵,现今蒲山公驻兵襄城,俺若前往,是不是不太合适?” 王伯当哈哈大笑,说道:“明公,这有啥不合适的?明公与蒲山公,本是一家,前虽分兵,暂时之事耳!今明公既已引主力还回,於情於理,自都是明公与蒲山公仍合兵一处,方为应当!”顿了下,诚恳地说道,“明公,要非军务冗杂,蒲山公脱不开身,这回来酸枣,请明公南下襄城的,就不是俺,是蒲山公亲身来了!明公,蒲山公在康城,跷足以待明公至矣!” “蒲山公心意,俺已知矣!这样吧,伯当兄,你远来辛苦,且先休息一下,容俺与军师、雄信、世绩等商量一下过后,俺再给你答复,如何?” 王伯当爽利地说道:“这是该当的!好,这一路,俺急赶慢赶,两百多里地,俺两天就赶到酸枣了,老实说,也确是累得紧了,这大腿啊,两边都摩得生疼,俺便歇上一歇,候明公与军师等人相议。明公,总之一句话,蒲山公在康城虚位以待,期待明公的到来!” “虚位以待?此话何意?” 王伯当说道:“自是再度合兵之后,两部主将之位,只等明公到后,就请明公就居。” “俺与蒲山公已然分兵,这两部主将之位?” 王伯当理所当然地说道:“蒲山公多次与俺说过,容无明公相助,蒲山公无有今日。於今,明公与蒲山公虽已分兵,蒲山公毕竟仍是我瓦岗义军的一部,再合兵之后,两部主将之位,自当明公居之,……伯当愚昧,敢请明公勿怪,却不知明公对此,有何可疑之处?” 徐世绩、贾雄等俱在坐。 贾雄插口说道:“蒲山公重情重义,伯当兄所言甚是,这件事,确无可疑之处,理当如是。” 翟让抚着胡须,笑着说道:“罢了!主将不主将的,咱们义气男儿,且休多说。伯当兄,你便先暂且休息,俺这两日,与军师等商议了后,就给你答复。” 王伯当应了声诺,说道:“却有一事,敢问明公。” 翟让心情不错,笑道:“何事?你说!” “伯当生平无所好,唯好肉、美酒,不知明公可有好肉、美酒赏与伯当?” 翟让大笑,说道:“别的不敢说,好肉、美酒,管饱管足!” 亲送了王伯当出堂,看他经过院子,在小头目的引领下,出了县衙后,翟让回到堂上坐下,看了一圈众人,笑孜孜地说道:“如何?” 第一章 席上最奇数三士 李密的主动邀请,解决了翟让的脸面难题,还能如何? 当然是於次日,翟让就接受了王伯当的提请。 又在酸枣待了几天,充足了面子,九月底的这日,翟让引率瓦岗义军离开酸枣,南往襄城郡。 由此而至襄城郡,需路经四五个县,分是原武、阳武、管城、圃田、新郑。沿途行之,翟让纵兵四掠,将这几个县,再次掳掠了一番。——前与张须陀战前,这些县已都被掠过一次。 行二百余里,到新郑县时,除掉本部的一两万人众,行军的队伍又多出了一两千人。 这一两千人,或是妇人,或是充作劳役的壮丁,尽是各部部曲沿路抢掠得来的。 新郑南边紧邻着颍川郡,县城离荥阳、颍川两郡的郡界只有数里远。 并此县与襄城郡也接壤,县城往西南,行十余里地,即襄城地界。 却兵到新郑,李密已在此等候。 亲自从阳翟北上,到新郑等候迎接翟让,李密此举,更是给足了翟让面子。 两下相见,翟让既是高兴,又是惭愧,在李密行过礼后,他回礼说道:“蒲山公,前时与你分兵后,俺本欲还寨中,李二郎打下了酸枣,请俺主事,因此俺才又回来。不意前几天,伯当贤兄奉公之令,赶到酸枣,言说公诚意邀请俺来襄城,公之盛情委实难却,俺所以就来了。” 李密笑道:“前时与公分兵之后,密无时不在想念明公。”向着单雄信、徐世绩等行了个罗圈揖,特地视线在与他曾共伏兵大海寺北林中、混於诸人中的李善道身上顿了一顿,冲李善道笑了笑,说道,“诸位贤兄,密亦常常想及。於今明公与诸位贤兄还回,密实欢喜开怀!” 单雄信、徐世绩、李善道等俱还礼。 唯独王儒信“哼”了声,未有行礼以还。 翟让说道:“儒信兄,蒲山公面前不可无礼。” 王儒信这才勉勉强强,对李密唱了个大诺,说道:“见过蒲山公了!” 李密分毫不以此为意,未有介意王儒信的无礼,只与翟让笑道:“明公,俺已在县中置下薄酒,便请明公与诸位贤兄入城,我等今晚不醉不散!” 城南、城东,现是李密的部曲驻扎,翟让传下军令,命各部部曲在城北、城西筑营,随后,也没带多少亲兵,便只带了随从十余,即与单雄信等头领,共跟着李密、王伯当等驰马进城。 酒宴置在县衙。 山珍海味,珍馐美酒,流水也似地奉上,着实丰盛,又有仅着薄衫,歌舞助兴的美貌歌姬。 一场酒宴,果是通宵达旦,到第二天凌晨,天光将亮时,才告散席。 翟让早是大醉,在翟摩侯等的搀扶下,摇摇晃晃地转去后院休息了。——这后院,本是李密暂居之所,李密让给了翟让来住。单雄信、翟宽、王儒信等,有的也在后院暂住下了,有的则出城,去自部中休憩。徐世绩、李善道两个,都不肯在县衙住,辞别李密,两人结伴出城。 已然秋深,下个月就是初冬时节了。 凌晨的天气,颇是寒凉,晨风迎面拂来,徐世绩、李善道都不由打了个寒颤。 裹了下大氅,徐世绩笑顾李善道,说道:“二郎,好酒量!喝了一夜酒,你倒越喝越精神了。” “大郎不是也没喝多么?” 徐世绩说道:“俺和你不同,俺喝得少。二郎,蒲山公对你甚另眼相看,昨夜席上,不少劝你酒;伯当兄,还有你的同族李君羡,亦与你碰杯,喝了不少啊。” “有甚么另眼相看,无非当日与张须陀这一战时,我与蒲山公曾共伏兵於林罢了。” 徐世绩说道:“昨晚席上时,房彦藻说了句话,不知二郎你还记得不?” “敢问大郎,什么话?” 徐世绩说道:“在翟公问及蒲山公在襄城、颍川两郡的收获时,房彦藻说了一句,收获虽然略有,比之兴洛仓之所储,沧海一粟也。二郎,房彦藻这话,你听出意思了么?” “这句话,我不曾注意到。不过想来,房彦藻之所以出此语,不外乎仍是欲攻兴洛仓。” 徐世绩点了点头,说道:“俺也这么认为的。看来,蒲山公对兴洛仓是志在必得。”回头看了下,后边跟着的没有外人,只聂黑獭、刘胡儿、高丑奴等,放低了声音,说道,“俺早就疑心,蒲山公之所以会遣伯当兄,专程到酸枣,请翟公南下,再来与蒲山公合兵,或许就是因为蒲山公仍想攻打兴洛仓,而却只靠他一部之兵,力有不逮之故也。而今观之,恐真是如此!” 这还用疑心么? 襄城、颍川这么大好的局面,李密不自己发财,偏肯仍奉翟让为主将,邀请翟让南下,唯一的原因,肯定就是因他对兴洛仓念念不忘,还是想打,是以需借重翟让的兵马。 李善道答道:“大郎料之甚是,我也是这般认为。” “可是这兴洛仓……” 李善道说道:“大郎是在担心,翟公依然不肯与蒲山公联兵,往取兴洛仓么?” “二郎,你是不知,在白马时,俺试探过翟公的心意。对打兴洛仓,翟公实是不愿。” 李善道摸了摸短髭,问道:“不知大郎对此,是何意思?” “兴洛仓储粮不知凡几,若能被我义军得之,诚如蒲山公所言,我瓦岗之势必将大张!” 李善道已经回忆了好几次了,但他记不得,翟让最终到底有没有与李密共打兴洛仓,不过记虽记不得,根据瓦岗后来的兴旺发展,常理揣测之,他可以判断得出,这个兴洛仓,翟让到最后,十之八九,还是与李密一起打了。 所以得出这个结论的缘故,他不好与徐世绩来说,便沉吟了稍顷,说道:“大郎此言极是!若能得下兴洛仓,我瓦岗义军的声势,一定大张,借此之势,席卷中原,亦非不能。唯现下翟公所虑,大郎,实话实说,我以为也不是没有道理。兴洛仓处在洛阳、汜水、虎牢之间,我军今胜了张须陀后,虽部曲得以了扩充,却多新卒,只靠我军现下的力量,如贸然往攻之,胜算至多五五之开。因以我愚见,此事,翟公暂时只怕是不会改变心意的,不如且再等等看。” “且再等等看?” 李善道说道:“等上些时日,等我军的新卒稍加操练,并可能,再等些时日后,时局也会出现变化,到的那时,翟公也许就会改变心意,愿与蒲山公共取兴洛仓了。” “……二郎,俺听你话意,你似是以为,翟公终是会肯松口,愿与蒲山公共取兴洛仓?” 李善道摸了摸短髭,笑道:“翟公的心意,善道作为部曲,何能猜得出来?善道所言,不过想当然耳。” “好个‘想当然’!也罢,二郎,望能如你所想,翟公终会改变心意。”徐世绩是个有远见的人,他当然能够看出来,若能将兴洛仓打下,对瓦岗义军以后的发展将会具有多么大的意义! 有句话在李善道的嘴边翻了翻,到底是没有道出。 你徐世绩既然这么赞成李密,和李密一样,也认为打下兴洛仓,将会是一件极其有助於义军发展的事情,却怎么在翟让拒绝与李密共取兴洛仓时,你不肯直言进谏?说来说去,这厮是个滑头的家伙,或者说,诚然是一个现实主义者,干了却没好处的事,定然是不肯干的。 不过,话再说回来。 这样的话,徐世绩不肯与翟让说,而肯与李善道说,却也足以证明,他现已不但是相当重视李善道,并在心理上,也颇是亲信李善道,没把他当做外人。 这个话题告一段落,徐世绩不再就此多说。 他转开话头,笑问李善道,说道:“二郎,你说你不曾注意房彦藻的那句话,俺方才观你言语,你像是注意到了另一件事?” “大郎明察秋毫,确是如此。” 徐世绩问道:“你注意别的什么事了?” “翟公问蒲山公在襄城、颍川有何收获,房彦藻这话说完后,蒲山公答了翟公一语,说是在襄城、颍川最大的收获实非粮秣、财货,是英杰数人。大郎,我记忆犹新的便是蒲山公此言。” 徐世绩“哦”了声,说道:“你是说郭孝恪等人。” “是呀!大郎,席间,我悄悄地观察了,郭孝恪等此数辈,确多英杰之属。尤其是郭孝恪、张亮、张善相此此三人,张善相言辞寡少,形貌有义烈之气;张亮亦忠义之貌也;郭孝恪不拘小节,一如蒲山公之赞誉,汝、颍间之奇士也!此三人,都非是寻常庸辈可比。” 李密此在襄城、颍川,投奔他的地方豪杰不少。 在昨晚的宴席上,他把这些投奔他的豪杰,尽召来赴宴了,一一介绍给了翟让等人认识。 郭孝恪倒也罢了,是李密着重介绍的一人,但张善相、张亮两人,因其两人出身低微,张善相本只是其乡的一个里长,张亮其家寒贱,以务农为业,故此在投奔李密的这些豪杰中,他两人实际上并不怎么显眼,李密对他俩也没有过多的介绍,显是亦不看重。 ——昨晚被李密召来参宴的这些新投他的豪杰,大多出自郡县名族,或与房彦藻等一样,族声显於州郡,至少也是当地县中的冠族,而独张亮、张善相两人的出身是为最低。 事实上,张亮能得以在昨晚出席宴会,系因他虽寒贱之出身,自少好学,而今算是个寒士;张善相则是因为他和郭孝恪一样,不是独身来投李密的,是带了数百部曲前来投的李密。 要非是因他两个各有这样的身份,昨晚的酒宴,以他两人的族声寒微,必是不会被李密召来。 不料李善道却对他俩颇青眼相待! 徐世绩回忆了下昨晚席上,张善相、张亮两人的表现,却只记得了个模糊的大概。 无它缘由,只因比之其余那些新投李密的豪杰,他两个无论出身、抑或相貌,实在都是寻常,且因出身不高之故,昨晚整个的宴席过程中,他两人也根本就没怎么说话,甚是默默无声。 然对李善道的眼光,徐世绩现在还是相信的。 他便说道:“昨晚席上,郭孝恪落拓不羁,言辞便捷,举止豪迈,有英爽之气,不愧奇士之誉。张善相、张亮两人,俺却未曾多做留意。二郎既这般赞赏他俩,日后若有机会,俺与他俩多做个交往。” 徐世绩祖上出自高平徐氏,其曾祖、祖父先后出仕北魏、南齐,皆官至郡守二千石,他家比不上李密和李密手下的杨得方、郑德韬等家在海内的名望,但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士族,——不然的话,他姐姐也难以与琅琊王氏的子弟成婚,不过却与李密、杨得方、郑德韬等不同,徐世绩非常务实,因对寒门出身之士,他并无轻视、小看之意,只要是人才,他都愿肯尊重。 谈谈说说,信马由缰,缓缓而行,已至城门。 时辰尚早,城门还没开。 刘胡儿催马上前,想去叫守城的吏卒开城门。 徐世绩把他叫住了,张了张天色,说道:“我军今虽与蒲山公已重合兵,新郑守卒,系是蒲山公部曲,我等不好反客为主,失了礼节。快到开城门时了,等上一会儿,亦无不可。” 众人遂就下马,且做等待。 马蹄声响,众人回顾望去,见是数骑驰骋而来。 到了近处,看的清楚,是王儒信和他的几个亲从。 王儒信兜住马,问道:“大郎,怎不出城?” “城门未开,我等且做稍候。”徐世绩答完,问道,“兄不是陪翟公住在县衙了?现出城何为?” 王儒信说道:“不得十一娘暖足,翟公睡不踏实,因令俺去取十一娘进城陪寝。” 十一娘,是翟让近期新最宠爱的一个侍姬,系白马县令所献。 徐世绩说道:“城门估计也快开了,儒信兄要不就和俺,一块儿稍等片刻?” 王儒信瞅了眼黑洞洞的门洞,说道:“等甚么?翟公在县衙,正在等着俺取十一娘还回!”打马一鞭,带着亲从,直往门洞驰去,未入门洞,呼喝已起,“人呢?还不快与乃公开城门!” 第二章 堂中诸议唯伯当 王儒信强令守卒打开城门的消息,不久后为李密等人所知。 急匆匆赶来报讯的城门守将,脸上挂着触目惊心的鞭痕,皮都给抽烂了,可能还挨了踹,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他愤然地说道:“明公,尚未到开城门的时辰,末将严遵明公军令,不敢提前打开城门,却王头领忒不讲理,不由分说,就是一顿鞭子!还纵马,踹了末将一脚!非要强令末将把城门打开。末将迫於无奈,实在无法,只好为他开了城门。请明公治罪!” 李密自别为一部后,治军甚严,军阵整肃,而凡所得之金宝,他悉数颁赐麾下,自己则衣食俭朴,由是他的部曲一边是不敢违抗他的命令,一边是俱皆乐为其用。 每天的什么时辰关闭城门、每天的什么时辰开城门,这些,李密都是有规定要求的。 这个城门守将尽管是被逼无奈,这才违犯了李密的军令,在尚未到开城门的时候打开了城门,但说到底,他依旧是违背了李密的军令,所以他在诉完苦后,有“请明公治罪”此话。 李密问道:“哪个王头领?” “翟公的心腹王儒信。” 李密端起水碗,喝了口解酒的蜜水,说道:“俺知道了。此非你之过也,退下去吧。”又把这门将叫住,吩咐说道,“你今日值勤么?放你一天假,去找医士治治伤,将歇一日。” 这守门的军将应诺,退出堂外去了。 王伯当、杨得方、郑德韬、房彦藻等皆在堂中。 房彦藻鄙夷地说道:“粗鄙之徒,井底之蛙,而竟狂妄如是!” 杨得方说道:“何止王儒信这贼厮鸟粗鄙不堪,素对明公不敬,着实可恼!便翟让,亦短视贪财之辈,前因掳掠得足,便就与明公分兵,今见明公在襄城、颍川诸郡,得数县之降,他眼馋懊悔,则就又复转回来,反复无常,小人是也!不足与谋大事。却要非是因明公如今兵力不足,难独取兴洛仓,这翟让,说甚也不能再与合兵,更且别说,还再纡尊,奉他为主将。” 王伯当笑道:“杨公,明公虽是纡尊降贵,为图大事,不得已而暂为之,但不管怎么说,於今又仍已尊翟公为主将。翟公既为主将,愚弟拙见,翟公的名讳,我等纵是私下亦不提为好。” 李密点了点头,说道:“伯当此言,老成之言。司马往后说话,须当注意。” “司马”也者,李密别为一部,建牙竖旗后,该任命的属吏他都任命了,杨得方被他任为了左司马。郑德韬、邢义期、郑颋、柳德义、杜才干、房彦藻等,也都各被委任了不同的职务。 如前文所述,建牙,就等於是开了幕府,司马等职,均系幕府内部的吏职,换言之,也就是幕僚。至若王伯当、田茂广、张仁则、李君羡、常何等这些武将,李密并未任他们幕府内部的职务,他们各皆被李密任为了郎将、校尉等职,比之杨得方等,他们是外部领兵的将校。 较与翟让所部,李密的这个“别部”,尽管才独立未久,可已然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内则幕僚、外则将校,已一应俱全。幕僚主掌参谋、后勤等务,将校专职征战之务,分工明确。 观以翟让所部,其部的部曲虽是而下仍远多於李密部,但还是处在一个内外不分的草创阶段,唯一称得上幕僚的只贾雄一人,论之部队的正规性上,已是被李密部远远地甩到了后头。 不仅贪财短视,而且部队的建设,也搞得糊糊涂涂,已一两万人马之多了,还跟往日在寨中时没甚区别,杨得方、房彦藻等因此而更是轻视翟让,却实事求是地说,也不是没有缘故。 杨得方应道:“是,谨遵明公之令。” 李密抚摸着胡须,沉吟了稍顷,说道:“王儒信不过是小事,攻兴洛仓是大事。”看了看房彦藻,说道,“左长史於昨晚席上,提及了攻兴洛仓此事,却俺见翟公对此,似仍是并不肯愿。”询问诸人,说道,“今所以迎翟公南下者,即是为攻兴洛仓,翟公心意未变,仍不肯攻,却如之奈何?卿等有何良策、高议,能改变翟公心意,解吾此烦,遂吾所志,请尽管言来。” 房彦藻皱着眉头,说道:“翟让……,翟公此人,贪财短视,又畏贼官兵如虎,杨公对他的评议很对,确乎是难与他谋大事!明公,要不然?” “不然怎样?” 房彦藻自忖思了会儿,摇了摇头,说道:“却也不成。” “长史想到了何策?” 房彦藻说道:“明公,俺刚才是想,要不然索性就不要再指望翟让……,翟公了,咱们干脆另外再找外援,试试看能不能说动东郡的周文举、梁郡的李公逸、外黄的王当仁等,来与我部会师,共攻兴洛仓。可转念一想,周文举、李公逸、王当仁等各部的部曲,实并不多,就算他们肯来,亦无大用。” 杨得方神色微动,由房彦藻的话,他想到了一人,当即说道:“明公,周文举、李公逸、王当仁诸辈,部曲的确不多,并与翟公都颇有交情,料彼辈至少现下,当是难为明公所用。然此诸辈之外,却有三人,不知能否为明公所用?” 李密问道:“是哪三人?” 杨得方竖起一根手指,说道:“一个是现在南阳的卢明月。”又竖起一根手指,说道,“一个是盘踞济阴的孟海公。”又竖起一根手指,说道,“一个是横行清河的张金称。”三根手指合在一起,晃了一晃,说道,“明公,此三人各拥兵甚众,若能得其三人之一相助,攻兴洛仓此谋,明公即可行之;若能得其中两人相助,攻兴洛仓即非难事;若能尽得其三相助,攻兴洛仓易如反掌!” 李密尚在琢磨杨得方的这条建议,王伯当已是摇头说道:“杨公此议,恐难实现。” 杨得方问道:“为何?” 王伯当说道:“南阳、济阴、清河,离荥阳倒是都不算远,俱两三百里远近,卢明月三人若愿来与我部合兵的话,路途上没有问题,但问题在於,他们三人的部曲是不是太多了?” 杨得方说道:“太多了?” 王伯当说道:“据俺所知,张金称、孟海公而今部曲各有数万,卢明月的部曲更多,号称一二十万众!我部才部曲几何?满打满算,不到万人。杨公,首先,他们不见得会能瞧得上我部这点人马;其次,他们就是为贪图兴洛仓之利,肯来与我部合兵,彼众我寡,则在号令上,谁说了算?谁为主将?再且还有一点,真要把他们请来了,翟公会怎么想?” 杨得方说道:“翟公小人,不足谋事,伯当兄,你管他怎么想!” 王伯当说道:“杨公,话不能这么说。翟公纵有种种不足,其人重义、尊贤,这一点,远非张金称、孟海公、卢明月诸辈可比。 “卢明月自起事以今,众常十万余,前败於张须陀后,南下掠襄城、淮阳诸郡,尤号称部曲十万,今其占据南阳,部曲愈众,俺闻之,其人颇自倨傲,用释家之语,以‘无上’自居,即便名族子弟,他亦驱戮如牛马;孟海公是三年前在曹州起的事,起事后,聚众数万,今亦威福自用,俨然称王称霸!张金称更不必说了,早先俺在内黄落草时,清河郡距俺内黄,只隔了个武阳郡,此人做派,俺最是清楚不过,其部到处,民无孑遗,屠戮之盛,堪比残贼! “此三人,在尊贤敬士这方面,完全不能与翟公相较!” 说到这里,王伯当顿了下,向着李密行了个礼,然后接着说道,“是以,明公,俺之愚见,卢明月此三人,莫说请他们来,与他们联兵了,便是他们主动愿来,我部也势不可与之联兵!” 这一通话,王伯当说得相当委婉。 有的地方,他没有直言。 但他想要表达的意思,李密等人都听明白了。 简言之,王伯当想说的,是两个方面的意思。首先,第一个方面是翟让,翟让短视、贪利,的确有他的很大不足,可最起码一点,翟让现愿礼重李密;其次,第二个方面是卢明月等,卢明月、孟海公、张金称这几人,他们却不像翟让,不是那么好说话的,如果真把他们请来,他们肯定不会像翟让这样礼敬李密,最大的可能,是李密好不容易拉起来的这点兵马,结果被他们一口吃掉,甚至李密自家的性命,在卢明月等手中,亦不见得能够保住,将任人宰割! 第一点不说,这第二点,必须承认,王伯当绝非过虑。 不错,李密确是出身高贵,是个名满天下的贵公子,可李密的这个贵公子,也得对方承认,他才算是个贵公子,若对方压根就不把他的出身看在眼里,他还算个甚么贵公子? 从李密被翟让收留之前的经历,即可看出,对翟让、卢明月等这些草莽汉子来说,李密的这个贵公子的身份,还真是他们中的大部分,都把之看得一钱不值!若非如此,李密又怎会如丧家之犬,长达一两年间,处处投奔,却处处的寨子都不留他?末了,只翟让收留了他?——且翟让的收留他,还不全是因为李密贵公子的身份,更多的原因,还是因信了贾雄的忽悠。 杨得方出自弘农杨氏,和李密相同,也是个贵族公子,比不得王伯当对卢明月等这些草莽汉子的了解,听王伯当这么说了,他摸了摸下巴的短须,不再说话了。 房彦藻“嘿嘿”了两声,说道:“这般说来,打兴洛仓,还非得是要和翟公联兵才成了啊。” 部曲少的,如周文举、李公逸、王当仁等,没甚用处;部曲多的,如张金称、孟海公、卢明月等,他们不会听从李密的招呼,算来算去,亦确乎仍旧还是只有翟让,能为李密所用。 李密思忖良久,起身负手,踱步堂内,说道:“兴洛仓不得,咱们就难以迅速地扩充部曲。而如今我蒲山公营的旗号已经打出,时日一久,杨广必闻,到时他定会遣兵讨咱,而若至那时,我部部曲仍少,诸位,你我的覆灭之灾,或即至矣!却此兴洛仓,咱们无论如何,也得尽快夺取!……可又别的外援,无法借力,能借力者,仍是只有翟公!这可如何是好!” 急着攻兴洛仓,李密不仅是为快速地扩充部曲,以实现他的野心。 同时,他其实亦是出於担心杨广也许不久后就会派来大股的官兵讨伐他。 就靠他现有的这几千人,他凭甚么去抵挡? 翟让么?打张须陀,翟让都不敢打,则杨广的大军一到,可以料到,翟让必会立刻逃回寨中。 杨得方、郑德韬等,之所以能得到李密的重用和亲信,主要靠的是他们的出身,说到谋略,他们并不出众。找外援的办法,已被王伯当指出是不现实的,他们也没了别的计策。 堂外凉风吹入,众人酒意渐消,俱皆体寒,大多下意识地揽了揽衣衫。 王伯当说道:“明公,在下愚见,亦不需为此烦忧。俺有两策,或可用之。” “何策也?” 王伯当说道:“一则,继续在贾雄身上下些功夫,让他寻机劝说翟公;二则,礼敬翟公,明公并在此基础上,也可时不时地与翟公说说,攻下兴洛仓的好处,以及只要筹划得当,咱们且有足够地攻下兴洛仓的把握。这般,双管齐下,或许翟公慢慢的就会改变心意了。” 见房彦藻等人都没有别的办法可献,李密负手堂门口,眺望了片刻红日东升,踌躇良久,叹了口气,顾与诸人说道:“也只有如此了!” 便按王伯当的计策,即日起,李密处处礼敬翟让,又经王伯当,经常送礼给贾雄,请贾雄寻找时机,进言翟让,以劝翟让改愿与李密共取兴洛仓。 并同时,李密、翟让两部的部曲没闲着,继续分掠荥阳、襄城、颍川诸郡;又在期间,不断的有周边豪杰,以至外地“群盗”前来投附李密、翟让。 白驹过隙,不觉间,已月余过去,到了年底。 十二月间,一场雪后,几个有关各地义军、官兵的重大消息相继传来。 第三章 杨义臣功高引忌 一个消息是,鄱阳湖一带的义军首领林士弘,自称楚王,建元太平,攻下了九江、临川、南康、宜昌等郡,豪杰争杀隋守令,以郡县应之。其地北自九江,南及番禺,皆为所有。 林士弘本是鄱阳义军首领操师乞的部将。 他和操师乞是老乡,操师乞起事后,自称元兴王,建元始兴,攻得了豫章郡,以林士弘为大将军。时尚在从长安到江都路上的杨广闻此讯后,便诏令治书侍御史刘子翊将兵讨之。於两个月前,十月、十一月间,在和刘子翊部的战斗中,操师乞中流矢死。林士弘遂代统其众,与刘子翊战於彭蠡湖,终是击败了刘子翊,刘子翊战败身死。林士弘兵声大振,至十馀万人, 乃在十二月,也就是这个消息传到李密、翟让部中前不久,林士弘效仿操师乞,也自称王矣。 九江、豫章等郡,位处江都郡的西南边,距离江都并不算很远,中间只隔着同安、庐江、历阳等郡,大约七八百里远近。林士弘聚众十余万,於此称王,堪谓已是江都的心腹知患。 …… 却且江都的心腹之患,还远不止林士弘这一部义军。 林士弘这部义军,毕竟离江都还有几百里地,而就在江都的肘腋之间,於江都城西边的六合县和东边的海陵县,现今也各有一部义军盘踞。——六合与海陵两县,与江都县俱皆接壤,两座县城距离江都城的距离,海陵县城近些,百余里地;六合县城远些,两百里上下。 六合、海陵两县,分别盘踞的这两支义军的首领,和林士弘有些不同。 林士弘是江南本地人,六合、海陵这两部义军的首领却均是北方人。六合义军的首领,名唤杜伏威;海陵义军的首领,名唤李子通。杜伏威是齐郡人,李子通是东海郡人。要说起来,他两人早年间,也还算是旧识,他俩曾不同程度地都参与过当年王薄等在齐郡长白山的起义。 杜伏威参与的程度轻,大约只算是外围的参与,后来早早的,他就独自发展起来,先后吞并了下邳的苗海潮部义军、海陵的赵破阵部义军等,一两年前始,——翟让还在瓦岗寨中称大王,李密尚如丧家之犬的时候,这位杜伏威就已是自称将军,横行淮南,名声赫赫了。 那个被李善道擒下的胡商康三藏,在被李善道问起江淮一带的各部义军情况时,对杜伏威就委实敬畏有加。 齐郡长白山的起义,李子通参与的程度深些,他曾是左才相的部属。因为李子通宽厚仁慈,与其余盗首大都甚是凶暴残忍不同,是以依附他的人很多,不到半年,他就有了上万部曲。由此,他受到了左才相的猜忌。为了自保,李子通就率部离开了左才相,渡过淮河,南下到了淮南,乃在去年十月份时,与杜伏威部两下合兵。 这本来是好事,强强联手,杜伏威、李子通俱是英杰,两人合兵以后,部曲也达到了数万之众,实力得到了明显的增强,原本若是两人联手,是极有可能在淮南、江南搞出一番大的事业出来的。结果却不意,李子通其人虽外在宽厚,内实非肯居人下者,於是默不作响的,给杜伏威来了一手突然袭击,他突然发动兵变,试图吞掉杜伏威的部曲、地盘! 要非义子王雄诞舍命相救,杜伏威还真就死在了这场兵乱中。 海陵等地,遂被李子通占据。 祸不单行,被李子通背刺之后,隋军闻讯,又趁机来袭杜伏威。杜伏威时伤势未愈,不能指挥部队,被隋军给击败了,又是靠着王雄诞拼死断后,以及部将西门君仪的妻子傅氏的背负,——傅氏虽为妇人,勇而多力,在危急的关头,她背上了杜伏威,杜伏威才得以逃出了生天。 接连两次兵败,杜伏威的部曲损失惨重,然杜伏威勇而有略,他的副手辅公祏亦有勇略,经过半年的游击、恢复,他重新得拥了部曲数万,并且打下了六合县,作为了他新的地盘。 只不过,自此以后,杜伏威与李子通算是结下深仇大恨了。 杜伏威、李子通这两部义军之外,在江都的东北边,淮北地区,眼下另还有一部义军,即是李子通所脱离的左才相部。 现今,江淮之间,最大的三部义军,就是这三部义军了。 杜伏威、李子通两部,分在江都城的西、东近处;林士弘、左才相两部义军,分在江都城的西南、东北两方,这四部义军对江都城等若是形成了一个隐隐的包围圈,——唯是可惜的是,这四部义军互不统属,各自为战,且彼此间,如杜伏威、李子通间,李子通、左才相间,还各存在着矛盾。要非如此,如果这四部义军共为一部,江都城而今只怕已是岌岌可危。 …… 南边传来的消息是林士弘等部义军的消息,从西北边也传来了别的义军的消息。 西北边传来的消息主要是两个。 一个是关於房彦藻等提到过的清河义军的首领张金称,於日前兵败身死的消息。 张金称与郝孝德、孙宣雅、高士达、杨公卿等各部义军,共同活跃在河北地区,屠陷郡县,无人可制。只有虎贲中郎将王辩和出自弘农杨氏的清河郡丞杨善会数有功,杨善会前后与各部义军,特别张金称部大小战斗,计达七百余战,未尝负败。此人在清河郡的地位,与张须陀战败身死在河南道诸郡、在齐郡的地位基本相当。然奈於兵马人数的不足,杨善会虽屡战屡胜,多是小胜,非是关键性的战役胜利,故而张金称一直以来,在清河等郡仍是肆虐不已。 杨广遂乃在两三月前,诏令太仆卿杨义臣往讨张金称。 ——杨义臣是鲜卑人,本姓尉迟,其父尉迟崇,是杨坚**前的老朋友,杨义臣从小是在宫中长大的,后来杨坚乃赐其杨姓,把他编入进了皇家宗室的谱牒,认他做了堂孙。 且不必多说。 只说杨义臣统兵到后,深沟壁垒,连着一个多月,不与张金称战,张金称以为怯,屡逼其营詈辱之。杨义臣乃与张金称说:“汝明旦来,我当必战。”张金称既已小瞧杨义臣,认为他不敢与自己战斗,便不复设备。 却杨义臣简精骑二千,夜自馆陶济河,伺张金称离营,即入攻其营。张金称闻之,赶忙引兵还,杨义臣又从后击之,张金称於是大败,与左右逃到了清河郡的东部。这是十月底、十一月初的事,也就是房彦藻等提到张金称后未久便发生的事情。 又过了一个多月,在本月上旬时,杨善会终於抓住了逃窜隐蔽的张金称的余部,一举将之尽歼,擒获了张金称。 张金称一如王伯当所评,确是残暴非常,清河郡的士民无不痛恨於他。杨善会令吏立木於市,悬其头,张其手足,令仇家割食之,——却这张金称,生生地被割食死了。 杨善会因为此功,由郡丞升了半格,被朝廷拜为了清河通守。 一个是紧跟着张金称兵败之后,高鸡泊义军也被杨义臣击败的消息。 高鸡泊这部义军,是河北实力最强大的义军之一,首领是高士达。 就在杨义臣击败张金称后,杨义臣率部趁胜北进,接着来打高鸡泊义军。高士达未有听从他帐下大将窦建德的建议,轻敌大意,被杨义臣给击败了,高士达本人也死在了战中。 高鸡泊义军几被全歼,只窦建德带了百余骑得以逃走。 逃掉之后,窦建德行到饶阳县,见县无防备,便即大胆攻之,将这座县城打了下来,然后抚循士众,人多愿从,募得到了三千余兵,随之,他趁杨义臣不备,回到了平原县,招聚逃散的士卒,又得了数千人,军复大振。为凝聚军心,窦建德竖起了“将军”称号的旗帜。 …… 除掉这几个义军、官兵的消息,还有两个消息。 一个关於同样是关陇顶尖贵族出身的李渊的消息。 ——李渊和李密的出身相仿,他两人的祖上俱是西魏时的八柱国之一。 李渊被杨广任为了太原留守。却在进讨山西义军甄翟儿部时,在雀鼠谷这个地方,李渊所亲率的轻骑、步卒数千,中了甄翟儿部的伏兵之计,被甄翟儿部重重围困。危急时刻,幸得其次子李世民将精兵救之,拔渊於万众之中。脱出围困后,其部的步兵主力赶到,内外合击,李渊反败为胜,击走了甄翟儿部。 一个是关於杨广的消息。 七月时,江都新作龙舟成,送到了东都洛阳。宇文述建议杨广,不如第三次东幸江都。杨广接受了他的建议。连杀了好几个劝谏的臣子后,杨广於七月间留下了越王杨侗等总留后事,写了一首诗留别宫人,诗云:“我梦江都好,征辽亦偶然。”之后便离开洛阳,南下江都。 到了江都后,江、淮郡官,凡谒见杨广者,杨广专问礼饷丰薄,丰则超迁丞、守,薄则率从停解。江都郡丞王世充献铜镜屏风,被迁为通守;历阳郡丞赵元楷献异味,被迁为江都郡丞。由是江南郡县竞务刻剥,以充贡献。民外为盗贼所掠,内为郡县所赋,生计无遗;加之饥馑无食,民始采树皮叶,或捣稾为末,或煮土而食之,诸物皆尽,乃自相食。 富庶的江南,於今已是出现了人相食的惨状之局面。 一定程度上说,杜伏威两次兵败后,能够得以复振,李子通、林士弘等各能得拥众数万、十余万,其中,却端得也是有杨广的一份功劳。 早先,内史侍郎虞世基知道杨广恶闻贼盗,便从来不肯以地方上的实情报与杨广,只说:“鼠窃狗盗,郡县捕逐,行当殄尽,愿陛下勿以介怀。”杨广深以为然,甚至杖责地方派来求助援兵的使者,以为使者所云,竟是妄言。而直到杨义臣接连攻破张金称、高士达,斩获达数十万众之多,列状上闻以后,杨广才装不得糊涂了,叹道:“我初不闻,贼至如此,义臣降贼何多也!”不料虞世基对道:“小窃虽多,未足为虑。义臣克之,拥兵不少,久在阃外,此最非宜。”杨广又是深以为然,乃在日前,下诏降旨,放散杨义臣的部曲将士。 …… “河北、山东、中原义军遍布,而先是留了个孺子留守重镇洛阳,继今又放散杨义臣部曲,这个昏君倒行逆施,自毁长城,真昏聩至极!此天亡隋也!”房彦藻鄙夷中带着兴奋,说道。 越王杨侗是杨广的孙子,故皇太子杨昭的儿子。杨昭病故於大业二年,时年二十三岁。之后,每当杨广离开洛阳的时候,他都会留以杨侗为留守。杨侗还只是个少年,今年才十二三岁。 李密并无多少的兴奋之色,相反,他颇有郁郁之状。 拂袖起身,不知这已是第几次又踱步到了堂门口,更也不知这已是第几次的眺望远空,他喟然说道:“林士弘何等人也?已拥众十余万,敢称楚王!窦建德大败之余,今兵复振,亦以将军自号。诸君!却我等现犹蹉跎荥、汴,众不过数千!不知何日何时,我辈方能卷动天下!” “明公,雪罢初晴,今日风光颇好,何不如设宴,邀翟公一会,再议攻兴洛仓事?” 第四章 王世充因忠受宠 再议亦是无用。 翟让轻骑赴宴,随行仍是只带了单雄信、徐世绩等几个头领,并及亲兵百来人。 从他部的驻地,行了十余里地,到了李密“蒲山公营”的驻地。 李密甚是热情,亲出营外迎接。也是因为这一两个月间,李密时不时的都有礼物送给翟让,——送的礼物多是李密部曲在外掠得,或者投附李密的郡县士绅、豪杰送给李密的好玩意,加上军师贾雄常常的耳边风,翟让对李密近来的观感颇有改观,见面之后,翟让也很是热情。 却唯是热情归热情,两人尽管都很热情,酒过三巡、宴到酣热,当李密言及“攻兴洛仓”此事时,翟让却仍是未有就肯愿应允。 张金称、高士达相继兵败身死等的消息,翟让当然是亦有闻知。 他便以这些消息为例,言与李密说道:“蒲山公,非俺不愿与你一起攻打兴洛仓。兴洛仓储粮千百万石,若能为你我得之,你我所部必声势大张,这点道理,让虽田夫,焉能不知?却张金称近方败死,高士达也兵败身亡,现下张须陀虽被你我侥幸击败,可贼官兵由此观之,却足然可见,依旧是颇为凶悍。你我两部合兵才多少人马?以此往攻兴洛仓,俺所忧者,只怕你我,……蒲山公啊,也许会继张金称等之覆辙,仓未攻下,损兵折将,至你我身亦不存!” 一番话说下来,因近对李密观感改变之故,翟让也算直言,很有点坦诚肺腑、苦口婆心之意。 知道翟让的心意,暂时不会改变,李密便也不再就此多说,殷勤劝酒而已。 席间献舞的舞姬中,有两个是双胞胎,翟让数顾之。遂在宴席散后,李密将此两个舞姬送给了翟让。翟让已是大醉,醉醺醺地推辞了几句,收下了这份新的礼物,开怀地回去营地了。 “自称田夫,这位翟公,诚然田夫!张金称、高士达虽然败死,可杨义臣的部曲,昏君不是已给他放散?况则洛阳,现留守者是杨侗这个孺子,其纵驻兵不少,有何惧也?该讲的道理、该分析的形势,都给他讲透、分析透了,他仍是胆怯畏懦!”房彦藻鄙视而又不满地说道。 王伯当宽解李密,说道:“明公,翟公既犹怀疑虑,於今之计,亦无他法,明公请姑且再稍待之。隋室倒行逆施,残民已久,而下大河东西、江淮南北,风云激荡,反者如潮,海内士民,无不以隋害为苦,渐已相顾俱起,随着时局的进一步发展,想来翟公的心意,终会改变。 “观今南北之诸部起事者,周文举、李公逸、王当仁等辈不提,只说拥众颇多、名声远播的,如窦建德、卢明月、杜伏威、左才相、李子通、林士弘等等诸辈,尽管当下或称王公、或以将军自号,论以韬略、英名,却无一可与明公相比。 “他们现在的声势即便再是煊赫,以伯当料之,亦无非为王前驱者罢了!若明公者,天命之所垂青也,此歌谣中已有明道,有识之士,谁不能见?今虽潜渊,时机到了,必乘风而上!” 房彦藻等虽是亲信,最贴心的还是王伯当。 李密亦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得了王伯当的抚慰,强振精神,展颜一笑,说道:“伯当所言甚是。现下无有别法,也确是只好再做稍待,且静等时局,更生变化吧。”回到席上坐下,转顾诸人,说道,“但是,我等却亦不能枯坐无为!” 王伯当等说道:“敢请明公降令!” “冬深天寒,穷苦百姓的日子本就难过,再又一场大雪才下过,可以想见,远近郡县百姓的日子现一定是更加难过。此我扩兵之良机也。检点下军中储粮尚有多少,除留下必需的之外,其余的,悉取将出来,辛苦君等,分各引部到往各县,以此粮秣,招兵买马!” 王伯当等应道:“诺!” “招兵买马之余,诸部的操练也不能松懈。诸位将军、校尉,莫要因天寒之故,便就偷懒!一应的操练,都要抓紧。俺日常会下到各营,随即抽检。操练好者,重赏;不中格者,严惩!” 田茂广、张仁则、李士才、常何、李君羡等将校俱皆恭敬应诺。 乃按李密的命令,随后的日子里,王伯当、房彦藻等分往各县,招兵买马;田茂广等将校则日夜操练部曲不辍。何时才能攻兴洛仓的事情,尽管迟迟不能定下,李密的部曲却是一日日的增多、部曲的战斗力亦是一日日的增强。“蒲山公营”的驻地,天天热闹不已。 翟让的部曲也得到了扩充。 不过翟让部曲所得到的扩充,和李密不太不一样,主要不是靠招募得来的。 十二月中旬、下旬的时候,一则是因翟让、李密两部,现已是东郡、荥阳、梁郡、襄城、颍川等郡这块区域中最为实力强大的义军;二则是因翟让、李密两部有大败张须陀的光辉战绩;三来亦是因天寒缺粮,於是周边的义军各部,周文举、李公逸、王当仁等纷纷前来投奔翟让。 得了这几部义军的投奔,加上本部各部在这一两个月中,从各县掠得的丁壮,以及各县的豪杰、轻侠并非是全投了李密,亦有投翟让者,计算部曲,翟让已拥众三四万数。如果再加上老弱妇孺组成的老营,夸张一点,部曲也已是俨然可号十万! 数万众,自是不可能驻於一地。 翟让和单雄信、徐世绩等一众大头领,自与李密等同驻新郑。 翟让嫡系本部和单雄信、徐世绩等各部底下的将校,则分驻荥阳、襄城、颍川等各郡。 酸枣是李善道打下的,他重新回到了酸枣。 和李密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起,李善道在酸枣,亦是除留下必需的军粮以外,其余的粮秣,他尽拿出,继续招兵买马,并部曲操练,不因下雪等而有稍停。 不知不觉,大业十二年悄然已过,大业十三年到来。 正旦之日,翟让置酒摆宴,在他营中摆下了数百案的酒席。 李密率王伯当、房彦藻等齐至;单雄信、徐世绩等也都早早到场;新投未久的周文举、李公逸、王当仁等亦尽数前来;包括远在外地诸县的李善道等郎将以上的诸部将领,也全都最少早於几日前就都赶了回来,亦俱参与,却数百英豪,齐聚营中,向翟让恭贺新年。 这一日,上午就开始饮酒,喝了一整天,入夜未散,又喝到天亮。 直到翟让尽兴乃罢。 次日,接着喝。 喝完,继续喝。 翟让重义气、好热闹、出手大方,一场正旦的庆贺酒宴,前前后后,喝了小半个月。 饶以李善道的善饮、能饮,也喝得有点撑不住了。 好不容易,总算是酒宴宣告罢了,李善道在新郑休息了一天,陪徐世绩、单雄信又私下喝了一场,次日打算还回酸枣之际,却忽复有一个有关义军的消息传到。 这个消息是关於河间义军首领格谦的。 格谦所率的义军,是河北诸部义军中的一支。 其部义军所活动的范围,大致在渤海、河间等郡,位处在张金称、高士达这两部义军之北。 大伾山,也就是瓦岗主寨所在的汲郡,顺着黄河向东北,过了武阳郡,即张金称部活动的清河郡;清河郡再顺着黄河往东北,是高士达、窦建德等活动的平原郡等地;由平原郡再顺着黄河,转向往东,就是渤海郡,而由平原郡往北,则即是河间郡。——渤海郡再往东,就是渤海了,而如果从渤海郡南下的话,渡过黄河,则便是河南道诸郡的地界了,首先就是张须陀部主力原先所驻的齐郡,齐郡顺黄河西南下,过济平、东平两郡,便是东郡。 却这格谦,其部义军活动的范围,邻着高士达部义军活动的范围,遂杨义臣在去年秋冬,攻杀了高士达后,趁势再进,乃又把他给击败了。 格谦拥众亦十余万数,一次的击败,并不能将其部曲尽歼,但就在这时,杨广命令杨义臣放散部曲的敕令到了,杨义臣怎敢抗旨不遵?尽管全歼格谦部的机会就在眼前,他也只好遵旨,解散了部曲,放由划归他统带的这万余府兵官兵,各还他们各个军府的本来驻地。 兵马既散,格谦部义军,杨义臣当然亦即没法再作进讨,他奉旨还回了朝中,格谦部却是因此得到了喘息。本是已经支撑不住的格谦,再次举旗聚众,部曲得到了复振。 令杨义臣放散部曲、召杨义臣还朝,固如房彦藻所评,杨广这一举可谓昏招。 杨义臣进剿高士达时,窦建德曾与高士达说:“历观隋将,善用兵者唯义臣耳”。杨义臣是隋室的两朝老将,早在隋文帝杨坚时,他就带兵为将,数与突厥、吐谷浑等战,战无不胜。今奉杨广之旨,进兵河北,从张金称、到高士达、再到格谦,亦是无往不克。如果能把他留在河北,再多给他些时日,河北的这些义军,说不得,还真会被他尽数平定! 可是杨广却听信虞世基的谗言,把他给召了回去! 但杨广毕竟曾是有雄略之主,倒也不是一味昏庸,尽管召回了杨义臣,但他同时也又派出了一臣,接替杨义臣,继续在河北讨贼。这个被他另外派出的臣,便是新任的江都通守王世充。 …… 王世充的名字,是个地道的汉人名字,可他却非是汉人。 其本姓支,祖上系西域胡,月氏人,后来其祖上迁入中原。到他祖父这一辈时,他祖父早逝,其祖母改嫁,改嫁进了霸城王氏,他的父亲遂改姓为王,他也就跟着姓了王。 要说起来,王世充的家族虽是西域胡,但汉化已久,王世充年轻时候,还曾跟过大儒徐文远学习,与李密、杨玄感等算是前后期的同学,无论衣着、饮食,抑或言谈、举止,他实早是与汉人无异,最多了,相貌上与汉人不同而已,可却大约正是因为相貌上的不同,使他或生自另类之感,连带其祖母系是改嫁进的霸城王家,因就导致了此人颇能察言观色,狡猾残忍。 霸城王氏,据说是战国时期魏公子无忌的后人,本居泰山,后被汉武帝迁到霸城,因地属京兆,又称京兆王氏。从西汉至今,已在霸城繁衍七八百年,亦关陇的名族之一。借助霸城王氏的族声,王世充本人也有才干,隋文帝杨坚时的开皇年间,王世充就以军功拜仪同,累转兵部员外郎。杨广继位后,於大业初,王世充被杨广任为了江都丞,兼领江都宫监。 杨广在军事、政治地位要紧的重点所在,他常会去巡游的地方,分别建了一些行宫,以供他到时的住宿。比如北方重镇太原,即有晋阳宫;江都是江南重镇,建的行宫便是江都宫。——杨广七月份离开洛阳,到了江都后,现住的就是这个江都宫。各个行宫,因为杨广不可能总去住,所以日常需要有人管理、维护,“宫监”,负责的就是这项工作。 江都丞倒也罢了,一个郡丞而已,不是大官,江都宫监此任,却着实美差。 杨广重视江南,继位以今,今年已是第三次下江都久住,王世充遂乃得到了献媚杨广的大好机会,他善察言观色的本领和狡猾的性格,得到了用武之地。 每当杨广巡幸江都时,他总阿谀顺旨,每入言事,必中杨广心意;并他兴作土木,雕饰江都宫中的池台,偷偷奏报杨广,诈称是得自远方的珍物,以此渐渐地取得了杨广的信任、亲昵。 有心机、有手段,实话实说,王世充此胡,也有本领。 大业九年和大业十年这两年,王世充先是相继攻灭了趁杨玄感叛乱而在江南起事造反的几部义军;继又击败了从齐郡长白山南下到江南的孟让义军部,前后所剿灭的义军,何止一二十万众!只孟让部,他就斩首万余级,俘虏了十余万众,颇亦堪称得上战功赫赫。 由是,他更得到了杨广的信任,被杨广认为他有将帅才略。 大业十一年,杨广在雁门被突厥围困,召天下兵马勤王往救,王世充尽率江都之众,昼夜兼行,奔赴雁门,行军途中,他蓬首垢面,悲泣无度,晓夜不解甲,藉草而卧。 虽然后来的雁门之解围,是突厥见隋之各路援军继至,乃主动解围撤退,王世充并无战功,然杨广在听说他於行军途中的表现后,以其为忠,越发地信任他了。 之后,再加上今年杨广到了江都后,王世充的贡献丰厚,於是就有了去年底的王世充被迁为江都通守此任之事。江都通守,看起来和张须陀曾任的齐郡通守、荥阳通守一样,都只是个郡通守,却江都通守,其实非别的郡的通守可比。江都郡,是江都宫的所在之处,杨广现就住在江都宫中,江都郡等同是京畿之地了,而通守的主掌是带兵,将王世充任为江都郡的通守,——尽管此外江都宫内外尚有禁军等护卫力量,然亦足可见杨广对他的信任。 这些且也不必多说。 只说王世充奉杨广之旨,接替杨义臣,来讨河北义军之后,他一贯的忠心做派,须臾也未多停,冒着天寒,率领部队,已於月前到达河北。至了河北,他接着进讨格谦部。 有关格谦部义军的这个消息即是,不久前,王世充将重振声势的格谦部彻底击败,尽歼其众,格谦被王世充斩杀。只有格谦帐下的大将高开道带着百余人,逃将出来,不知逃去了何处。 用后世的话说,格谦亦是河北的一路反王,与高士达名威相仿,结果却高士达先亡,格谦於今亦兵马尽覆,自身亦死。这个消息传到新郑,李密的忧急更甚了。 去了一个杨义臣,来了一个王世充。 比之狡诡凶残,王世充尤甚过杨义臣。 大业九年,讨余杭义军刘元进部时,刘元进等首领俱皆已被王世充擒杀,其余部将散,打算入海为盗,王世充欲竟全功,遂召先降者,於通玄寺瑞像前焚香为誓,约降者不杀,江南人信佛者多,刘元进等的余部相信了王世充,乃不再出海为盗,纷纷来降,旬月之间,得降众三万余人,结果王世充说话不算数,在佛前的盟誓也全是假话,竟然将降众悉坑杀之於黄亭涧! 这王世充不仅有用兵的智略,又狡诡凶残,怕是翟让,愈加不会愿肯与他往取兴洛仓了! 李密叫王伯当私下问问贾雄,果不其然,翟让在闻得此讯后,与单雄信等说,好在没听李密攻取兴洛仓的建议,要不然,王世充既灭格谦,回兵转向,必会来攻翟让、李密! 整个的大业十三年的元月,翟让是在快活喝酒中渡过的,李密则是在忧急日盛中渡过的。 转折点,出现在了二月初。 第五章 作乱幽州罗艺霸 二月初,又一个消息传到。 是关於本为隋将的罗艺的。 罗艺原籍襄阳,后寓居京兆,其父为隋之监门将军,他乃是将门子弟,其人勇於攻战,善射,大业前期,屡以讨灭涿郡义军的战功得以升迁,得任虎贲中郎将之职,现驻在涿郡。 涿郡是北方的重地,系杨广讨伐高句丽时的一个重要的各地兵马的集合地点,并及战略军用物资的主要存放地,是所谓“器械资储,皆积於涿郡”;并又因此地之重要,杨广在这里建的也有行宫,名临朔宫,宫中多有珍宝。於是,就引来了不少当地或附近义军的再三侵攻。 却涿郡既存放了这么多的军资器械,临朔宫中又有这么多的珍宝,郡中的驻兵当然也就不少。 隋室在此郡置的军府,远不止罗艺部这一个军府,另外还有好些个,算上郡兵,驻兵计数万之多。 唯是其余的那些军府的主将,亦即罗艺的同僚们,如赵十住、贺兰宜、晋文衍等等,还有郡兵,要么怯懦、要么不善战,结果竟是无有一人,能够抵挡义军们的侵攻。只有罗艺一人,骁勇敢战,只要义军前来侵掠,他就主动率部出战,前后攻破甚众,其之威名遂日重於涿郡。 这就引起了赵十住、贺兰宜、晋文衍等的忌惮。 罗艺有家传,少习军戎,治军严肃,然其性,却桀黠刚愎,任气纵暴,一则见天下反者如市,而涿郡储有这么多的军械物资、临朔宫中珍宝多有,且涿郡虽北地边郡,民口富实,若能据为己有,他认为自己定能够成就一番事业,是已起反叛之心;二则亦是因知了赵十住、贺兰宜、晋文衍等对他的忌惮,担心他们可能先下手为强,把自己搞死,遂他终是下了决心,要起兵叛乱,据涿郡为资。 乃在前时,他在又一次地击退了来犯的一部义军后,便向本部的部曲宣言,说道:“吾辈讨贼数有功,城中仓库山积,制在留守之官,而莫肯散施以济贫乏,将何以劝将士!”以此激怒了他的部曲将士们,使其部曲,无不愤怨。 ——也确实,涿郡之所以能够坚持到现在还算安稳,没有遭受太大的兵灾,的确是全靠了罗艺和他的部曲将士,拼死拼活地打了这么多的仗,你这些城里的文官儿们,却吝啬赏赐,不肯给罗艺部的将士丰厚的奖赏,只让马儿跑,不给马儿吃草,赏罚不明,这谁能受得了? 将士们被激怒起来以后,反局已定。 罗艺率部还城,郡丞出城迎接他,罗艺二话不说,把他擒拿,引率部曲,陈兵进城。 赵十住、贺兰宜、晋文衍等本就忌惮他,闻知此讯,尽皆惊骇,忌惮转为了惊惧,一个个束手无策,他们反抗也不敢反抗,逃亦已是无处可逃,无奈之下,只好就全都前去听其号令了。 涿郡之地,罗艺竟是如此轻松地便即得之了! 他乃发库物以赐战士,开仓廪以赈贫乏,境内咸悦;后不久,杀掉了图谋攻击他的勃海太守唐祎等数人,由乃威振燕地。他於是改涿郡为幽州,自为幽州总管。 把涿郡改称为幽州,这个地理名称,不是罗艺自己胡乱起的。 有隋以今,杨坚、杨广虽然到今才只有两代皇帝,但为彻底扭转南北朝时期的分裂局面,打击地方上的士族、豪强势力,加强中央集权,同时也是为削减地方上的行政冗余,以及借机任用新人,却是已经经历过两次的地方改制。 一次是杨坚,将地方上原本是为的州、郡、县三级,改成了州、县两级;一次是杨广,杨广继位不久,又兴改革,将州改名为了郡。幽州,即涿郡“改州为郡”前的名字。 ——话到此处,不妨多说一句。 却这杨坚,将州、郡、县三级,改成州、县两级,还好理解。 南北朝时期,先说北朝方面,比如西魏、北齐并存的这一时期阶段,各自为笼络地方上的豪强,西魏、北齐俱都分在各自的疆土上,设置了许许多多、大大小小的行政单位,可能弹丸之地,便可称郡,以至称州;再说南朝方面,南朝同样如此,早在东晋开始,为安置从北方南迁而来的士民,就也密密麻麻地设置了许多空有其名的侨州、侨郡、侨县,这确是极大地不利於中央集权,还搞出了很多不必要的财政支出,那么将此三级改成两级,自是理所当然。 则杨广又改州为郡,是何道理? 杨坚已经将三级的地方行政单位,改成了两级,杨广仅是把州又改成了郡,地方上的行政单位仍然是两级,这有何意义?是不是多此一举? 实则不然。 杨广的这一政治改革举措,其实是大有必要。 首先,类如杨坚在位时,先曾复胡姓为汉姓、后曾下诏忌“胡”字,凡以“胡”为名的物事、名称等,悉改“胡”为别字的这两个在政治、文化上一扫胡氛之举动,通过改“州”为郡,等同是恢复了秦汉惯例的在地方行政上的“郡县制”,彰显了隋室是继承秦汉之正统。 其次,通过此举,杨广延续杨坚的政策,进一步打击了地方士族的势力。晋朝确立九品中正制之后,在州郡皆设有中正,州为大中正,郡为郡中正,以掌举荐之任,北朝历代随着逐渐汉化,为笼络北地士人,效仿晋制,也在地方设了中正,杨坚的改三级为两级时,已是减去了其中一级的中正,但原本的州中正却还存在,杨广经此改革,将这一级的中正也给去掉了。 再次,改州为郡,不仅仅只是把州名改成郡名,同时,州府,也就是改为郡之后的郡府,其衙内的各个行政机构、诸多官吏,跟着也都做了些改革,有的淘汰了,有的合并了,有的可能也是改名了。简言之,这不是一个仅把“州”改为“郡”的皮毛改革,杨广之此改革,实是一个大手术,是对杨坚三级改两级之此改革的进一步的、深化的改革。 最后,通过此一改革,不合杨广心意的一些郡县长吏,杨广捎带手的,把之也都罢免了,换上了他信任的人选。对他这个新继位的皇帝言之,此亦是稳固他政权的一个重要辅助措施。 今虽海内大乱,而实此杨广,在他继位之初,他却绝非是昏庸之主,只从这一他对地方行政单位的再度改革,即可看出,他当时诚亦是胸怀壮志,俨然是以秦皇汉武之功而为他的目标! 只可惜,杨广高贵出身,一直顺风顺水,也没经历过什么挫折,因乃他既不察民情,视万民只为实现他的壮志蓝图的工具而已,不顾民之生死,又一遇到挫折,就灰心丧气,难再振作,如似鸵鸟,自暴自弃,遂乃而今天下之形势,已是渐至糜烂,不可收拾矣。 对杨广其人,李善道本是不太了解,只在前世时,从书上看到过,说是此人好大喜功,残民虐民,到了这个时代后,经由对这个时代的一些政治、经济方面的改革措施等的了解,并及对杨广继位前的一些事迹的了解,他逐渐地发现,杨广其实也是个挺复杂的人。 他不是通常定义上的昏君。 可要说他是明君呢?像后世的崇祯帝自慨的那样,本非亡国之君?他也不是。 归根结底,性格决定命运。 隋室之所以杨广才继位十二年,便至今日,大部分的原因,都是因他的性格造就! 由杨广,李善道曾又想到李密、翟让。 要说起来,李密、翟让之所以后来分有那样的结局,细究之,又也何尝不是他俩的性格原因? …… 却只说李善道本是要回酸枣,王世充攻灭格谦、罗艺称霸幽州的两个消息接踵到后,他敏锐地意识到,北方的义军局面可能会随之再出现重大的改变,这改变必会影响到本部义军接下来的发展,因他暂时放下了回酸枣的打算,改在新郑继续驻留下来。 每日与徐世绩、单雄信,特别是徐世绩议论北方时势之余,他紧张地关注着北方局面的演变。 主要关注的对象,不是罗艺。 罗艺离得太远,和李密也没甚么交情,他即便是称霸在了幽州,对瓦岗义军的影响不大。 重点是王世充。 王世充统兵数万,已灭格谦,那么底下来,王世充会往哪里去?会接着打何处? 是北上打罗艺么? 又或者,李密参与过杨玄感之乱,是朝廷的头号通缉要犯,现下李密、翟让两部又据在荥阳、襄城此地,近邻东都洛阳,近来声势大张,王世充会沿黄河南下,改而前来进攻李密、翟让? 王世充及其所部的消息,尚未打探得知,两北一南,接连三个有关义军的消息又传将到来。北边传来的两个消息,一个是窦建德的消息,一个徐圆朗的消息;南边传来的一个消息,是杜伏威的最新情况。紧随这三个消息之后,王世充的消息也随之传来。 第六章 据地历阳杜威雄 “杜伏威,人如其名,他妈的,挫而复起,折而不挠,当真坚韧威重,真是个英雄之士!” 南边传来的义军消息,仍是关於杜伏威的。 听完这个消息后,李善道又敬又佩,忍不住地称赞说道。 却是上个月,亦即元月间,杜伏威的老对手,原光禄大夫、不久前因军功而升迁为右御卫将军的陈棱率部再次进讨杜伏威。 这个陈棱也堪谓名将,他主要的作战区域是在江淮之间,也就是江都左近。他与杜伏威、李子通、左才相等的交手,早在去年夏时就已开始。他的兵马亦不算很多,杨广只拨给了他八千宿卫江都的府兵,不过俱是精卒。一向来,他连战连胜,转战三部义军间,往往克捷。 而在上月,他再次进击杜伏威的此战中,他却竟被先后经历了两次重挫的杜伏威反而击败了! 整个的战斗过程,说来也很简单,几句话就能了之。 陈棱兵到六合杜伏威的兵营外以后,杜伏威主动率众迎击。陈棱见杜伏威居然敢主动迎战,观其军势,似是已经完全从前边的两次挫败中恢复了过来,遂未接战,而是坚壁自守。 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陈棱本意是想等杜伏威部的士气“再衰、三竭”的时候,再作进击。然不意杜伏威却是想一鼓克胜的,兼之杜伏威料定了陈棱因其此前的数胜,必会轻视於己,乃杜伏威效诸葛亮之遗计,送了套妇人的衣服给陈棱,又命将士大呼,呼陈棱“陈姥”。陈棱这下忍不住了,大怒至极,於是率部出战。 杜伏威早已布置妥当,亲麾众奋出,其帐下猛将王雄诞、阚棱等,引带“上募”等精卒,尽奋勇进击。一场大战,陈棱兵败,几全军覆没,数千精锐毁於一旦,他仅以身免。 接连两次的重挫之后,杜伏威再度威震江南。 他趁势北上,攻取了江都县北边的高邮,又顺势南下,占据了历阳郡。南与林士弘所部遥相呼应,他自号总管,以辅公祏为长史,然后分遣诸将徇属县,所至辄下,江淮间小盗争附之。 李善道设身处地,把自己代入杜伏威,想了一想。 若换做是他,两次重挫以后,自己还能坚韧不拔、百折不挠地再度崛起么?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尽管李善道不敢说自己是个“明智”之士,但对自己,他认为还是有所理解的,就性格来说,他肯定不会像杨广似的,一遇到重挫,就自暴自弃,他一定是会想办法重振的,但是能不能在较短的时间内,就像杜伏威,便能再度崛起?他却无把握。 这道消息中提到了“上募”一词,字面上的意思自可理解,具体含义,李善道不大清楚。 他叫来了康三藏,询问这个词代表的意思。 瓦岗义军的主力下山时,康三藏等仆婢、肉票都被留在了寨中,於下翟让已是丢掉了回寨的念头,至少一段时日内,他是不打算回寨了,康三藏等便都被翟让遣兵,从寨中押来了军中。 肉票之类,继续向他们各自的家人索要赎金;康三藏之流,则还给了李善道等。 被留在寨中的日子,两餐不继,康三藏饿瘦了许多,他谄媚地说道:“回郎君的话,杜伏威部中的‘上募’,小奴还真是知道些。” “你给我说说,何为‘上募’?” 康三藏说道:“顾名思义,‘上募’也者,俱杜伏威从其全军中挑选出来的上等精锐,无不亡命之徒,浑不以性命为念的悍贼,……,不,不是‘悍贼’,是这个、这个‘义军’。杜伏威待他们极是厚养,凡他们日常、战时所获之资财,与别部不同,杜伏威分毫不取,悉数分给他们自得。‘上募’中的将士,如有阵亡者,阵亡者的妻、妾,杜伏威尽以徇葬。宠遇既厚,杜伏威对他们的军纪要求也很严格,每次战后,都会阅视他们中的伤者,只要是有伤在背者,当即杀之,以其退而被击故也。由是,这些‘上募’,每到战时,人自为战,所向无敌。” 等於是厚养了一批敢死队。 李善道琢磨了会儿杜伏威厚养、严格要求这些“上募”的条件,自忖心道:“此术,我可用之么?”好像能用,又好像与他的道德观有点违和,他摸着短髭,考虑多时,想道,“这事儿倒也不急,且等与敬嗣、沐阳、敬儿、伯常、老侯、张老道等商议一下,再做决定不迟。” 且先将此事放将一边,又问康三藏,说道,“杜伏威部的‘上募’,你可知共有几何?” “小奴曾有听闻,言有数千之数,现有多少,小奴并不知晓了。” 此前可能有数千,现在有多少,确是不好估摸了,毕竟杜伏威连着经历了两次重挫,此前的“上募”估计已经损失殆尽,现下之‘上募’,当是他新近募得的,能有多少,比较难说。 李善道换了个问题,说道:“王雄诞,我早前就听你说过,月前闻听到杜伏威之前的消息时,也听到了王雄诞其名。却这阚棱,其何人也?” 康三藏说道:“回郎君的话,阚棱此人,亦是个猛士。他与王雄诞一样,俱是杜伏威的养子。王雄诞是曹州济阴人,阚棱则与杜伏威是同乡,是齐郡人。王雄诞膂力绝人,在杜伏威部中颇有计谋之称;阚棱善用大刀,长一丈,两面开刃,号为‘陌刀’,此刀据说重二十斤……” “你等一下。” 康三藏赶忙止住了滔滔不绝,赔笑说道:“是,是。敢问郎君,可是小奴哪里说错了么?……是了,二十斤未免也是太重,只是传言听闻,以常理揣测,二十斤确实是不太可能。” 今制的二十斤,相当於后世的三十斤。 三十斤的大刀,一般人拿都不好拿起来,更别说战场上挥动杀敌了。 须知,在战场上挥刀杀敌,不是一时片刻的事儿,有的战斗,持续的时间是比较长的,作为勇将、锐士,需要多次反复地冲战,这就不但要有勇力,还得有足够的耐力才成。 “我不是说这个,老康,你说阚棱善用的大刀,名为何也?” 康三藏答道:“回郎君的话,名为‘陌刀’。” 来到这个时代以来,李善道一直有个疑惑。 他前世读书时,对唐时的一种兵器印象深刻,便是“当者披靡,人马俱碎”的“陌刀”,按理讲说,隋唐相接,唐的“陌刀”,是不是当该隋就已有?可却不仅瓦岗义军中,并官兵中,他也不曾见有兵器名“陌刀”的!直到今日,康三藏不经意的一句话中,他听到了此刀之名! 看出了李善道的异状,康三藏不知缘故,顿了下,补充说道:“郎君,此刀又名‘拍刃’,因此刀杀伤巨大,小奴倒是曾请教过知者。据说此刀,盖即汉之斩马剑也,铸造之工艺则是系源自汉之拍髀,故而本名为‘拍刃’,‘拍’、‘陌’二字近似,后因又转称‘陌刀’。” “剑”与“刀”的区别在於,剑是两面开刃,刀是一面开刃。 “斩马剑”这种汉时的兵器,与寻常的剑又有区别,是一种长剑。 康三藏的这通话,大概地向李善道解释清楚了“陌刀”的渊源。此刀,实便是融合了汉之斩马剑长而双刃的特点,及拍髀的铸造技术而造出来的一种双刃刀,是刀中之异制。 李善道点头说道:“原来如此。”赞康三藏,说道,“老康,不枉你走商南北,见闻果广。” “不敢,不敢。” 李善道沉吟了下,问道:“这陌刀的形制,怎么打造,你可知道?” 这可就为难住康三藏了。 他一个胡商,买卖东西,他是专长,打造兵器却非其能。 康三藏满脸自责地说道:“都怪小奴,小奴无能!早前倒是曾有机会,学学这铸冶之法,奈何小奴懒惰,嫌它烟熏火燎,竟是未学。早知今日郎君有需,小奴当年,说甚么也要把这铸冶之法给学到才是!”问李善道,说道,“敢问郎君,是想打造出几柄陌刀看看么?” “是有此意。” 康三藏说道:“这阚棱所用之陌刀,原产何处,小奴不知,但阚棱是齐郡人,现在江淮,常理料之,他所用的这陌刀,要么是原产齐地,要么便当是原产江淮。齐地,小奴不熟;江淮,小奴熟得很!郎君若是信得过小奴,小奴愿为郎君前赴江南,搜寻购买此物!” 李善道似笑非笑地瞅着他,说道:“江南现下兵荒马乱,杜伏威、李子通、左才相、林士弘等各据地自雄,狗皇帝现也在江南,互相之间打成了一片乱麻也似!老康,你不怕危险?” “为郎君办事,谈何惧怕危险?郎君待小奴,情深义重,小奴舍身以报,理所应当!” 李善道哈哈大笑,说道:“好吧!” 康三藏惊喜不已,强将惊喜压住,生怕露出,被李善道看出,说道:“敢问郎君,可是允了?” “老康啊,你对我来说,好比一物。” 康三藏问道:“敢问郎君,何物也?” 李善道是在吃饭时,把康三藏召来问话的,这会儿饭已吃好,剩下了一口胡饼尚未吃掉,他将这一小块胡饼,蘸了蘸酱,丢入口中,吃了以后,笑道:“你,就好比这胡饼。一日不食,尚可;两日不食,亦马马虎虎;三日、四日不食,腹内将饥饿难耐。” 康三藏没太听懂,问道:“小奴愚钝,敢问郎君此话何意?” “此去江南路远,三四日间,你焉能转回?你却是去不得也。” 康三藏张了张嘴,说道:“小奴竟能与胡饼相比,实是令小奴、实是令小奴,……受宠若惊。” “你再把阚棱,与我介绍说来。” 康三藏惊喜不敢露,此时的失望也不敢露,依旧陪着笑,恭恭敬敬地接着向李善道介绍他所知的阚棱之其人、其事。别的也就罢了,唯有阚棱的一事,听入进李善道耳中,他颇是嗟叹。 阚棱、王雄诞,在杜伏威军中,并称双雄,是杜伏威一干养子中最有能力的两人。 杜伏威军中的部曲将士,不呼他俩之名,分各尊称他两人为大将军、小将军。 此两人,俱是不但武勇绝伦,尤为难得的是,还都有谋略。 杜伏威起兵以后,临敌进战,多用王雄诞之议,而凡是只要采用了王雄诞的计策,战多克胜。 阚棱在用兵的谋略上,可能稍逊於王雄诞,可阚棱在治军上却有一套。杜伏威的部曲和翟让的部曲相同,皆出自群贼,原先悉为“盗贼”之属,类多放纵,哪怕是杜伏威、王雄诞,有时也不好约束部属,唯独阚棱,治军严明,军纪严肃,其部曲只要有相侵夺者,即使是阚棱的亲人、故人,他也绝不徇私,必然杀之。遂其所部,令行禁止,居然达到路不拾遗的程度。 却阚棱的这个故事听了,李善道嗟叹连连。 “杜伏威所以能威称江淮,自是有其因也!王雄诞、阚棱此辈,着实英杰,却皆甘心为杜伏威所用,杜伏威又怎能不会在江淮成事呢?自古以今,大凡英雄成事之要,首在得士,既已得杰出之士,何愁事之不成?我可断言,只看杜伏威能使王雄诞、阚棱此辈俯首称臣,忠心为用,江淮此地,今虽犹数家分据,早晚必会尽归之於杜伏威!” 李善道揉着肚子,一边在帐中踱步,一边感慨地说道。 抚肚再三,他又叹道:“老康,胡饼虽佳,只堪充饥。欲成美宴,非有脍、炙不可。你来说说,却也不知,我部之中,有谁人可比雄诞、阚棱?” 康三藏眨巴着眼睛,揣摩了稍顷,道出了两人之名。 第七章 窦建德乐寿称王 却康三藏说的是“王雄诞、阚棱,杜伏威帐下之大、小将军也,郎君帐下有大、小二高,足堪与比”,说的乃高丑奴、高曦。李善道哈哈大笑,点了点他,说道:“你这老胡,倒是机灵。” 高丑奴是李善道的家仆,高曦是李善道素来礼重之士,举他两人与王雄诞、阚棱相比,可有一语形容,“虽不中,亦不远矣”,不论是否真的相配,总而言之,不会比错了人、说错了话。 去年听到的几个有关义军的消息,多不利於义军。 今年听到的消息,却多有利於义军。 杜伏威大败陈棱,据地历阳,自号总管的好消息传到后未久,又接连两部义军的好消息传到。 一部是窦建德部义军。 前世时候,对隋末的这些“反王”、“烟尘”们,李密、王世充、李渊此类本是隋官的不论,只说系起自草莽的,李善道最为熟知的,其实就是翟让、杜伏威、窦建德三个。 翟让且也不必多言,余下的杜、窦两人,一南一北,端得俱是做下了好大的事业,威震一时。 来自窦建德部义军的好消息,乃不长的时间恢复过后,窦建德已俨然重振高鸡泊义军的雄风! 窦建德在河北地界,本就甚有豪侠之名。他轻财重义,重然诺,早年间,他尝有乡人丧亲,家贫无以葬,当时他耕於田中,闻而叹息,遽辍耕牛,往给丧事,由是大为乡党所称。 后来,他担任了里长之职,这个职务不高,斗升小吏罢了,但与民间息息相关,通过这个职务,他办事公正、急人所急、周济贫困,并结交轻侠、亡命徒,更在乡中博得美名。 再后来,他的父亲去世,郡县的百姓、轻侠们,赶来给他父亲送葬者达至千余!来送葬,不能空手来,大多来给他父亲送葬的人带的都有礼物,而他客人来到,他好生接待,凡所送之礼,一概辞让不受。此举表明了他不是借其父丧敛财的,豪杰之士,看重的就是个脸面义气! 轻财重义之外,且他又骁健有勇力,智有谋略。大业七年,隋室募兵征讨高句丽时,他就因其健勇、有威望,任过其郡中所募之新兵中的二百人长;投附了高士达后,他又在去年,为高鸡泊义军立下大功,击败、擒杀了前往讨伐他们的涿郡通守郭绚。 故在闻知他接替败亡的高士达,重竖起高鸡泊义军的大旗后,或本高鸡泊义军的残部,或河北慕其名声的豪杰们,络绎争相投之。 同时,窦建德和寻常的义军首领还有个很大的不同。 何止河北的义军,南北各地的大部分义军实际上都一样,造反起事以后,只要抓到隋官、士族子弟,通常皆是先索要赎金,等赎金到手,可能还不放人,人也杀掉。——翟让即亦如此。 唯独窦建德,每获士人,必加恩遇。 去年高士达败亡后,如前所述,窦建德引百余骑逃掉了,逃亡途中,见饶阳县城没有防备,他就大胆发起突袭,将此城给打了下来。打下后,擒获了县长宋正本。他那时正值逃亡之际,对宋正本这个俘官,却非但没有为泄愤而杀之,反倾心与结,引为上客,与参谋议。 好的付出,也许得不到好的回报。 但若没有好的付出,必是不能得到好的回报。 也因此,窦建德重竖起高鸡泊义军的大旗后,他以往的付出,他得到了回报,前来投他的却竟非只高士达的余部、各地的轻侠豪杰,乃及郡县的长吏,也有以城降他的! 这才有短短的,从高士达败亡到现下之此不长的时日至今,窦建德已将高鸡泊义军的威风重振!较与高士达为首领时的最盛时,窦建德而下亦已是不遑多让,再度号称起来了胜兵十万! 地盘,也再次扩大起来。 遂於日前,窦建德为坛於乐寿,不单单再仅是自号将军,而号为王矣。 他自称长乐王,置百官,改元丁丑。 乐寿是河间郡的一个县。河间与平原两郡接壤,河间郡在平原郡的北边。乐寿此县位处河间郡的最南,和平原郡接壤。窦建德军容恢复后,已是再次开始向外扩张。 丁丑,是今年的天干纪年。 窦建德部的声势恢复的好消息传到未久,第二个好消息相继传来。 这第二个好消息来自东北方向。 正月底,鲁郡的豪杰徐圆朗起兵举事,先是占据了本郡,接着向西,攻陷了东平郡,随后,又向东,打进了琅琊郡,——东平、鲁郡、琅琊三郡,呈东西走向,三郡相连,三个郡尽被他所据,西至黄河,东至大海,东西八百里之长,招聚从附,旬日间,其胜兵已两万余人。 …… “如火如荼!如火如荼啊!” 窦建德、徐圆朗这两部一老牌义军、一新起义军的大好消息相继闻得之后,李善道拊掌慨叹。 北观窦建德、徐圆朗;南观杜伏威等,无不是兴兴旺旺,攻城略地,势如破竹。 却翟让、李密所部,他们这支瓦岗义军,击败了张须陀到今,已经几个月了!除掉扩大了些地盘,从荥阳、襄城、颍川等郡掠到了不少的财货、粮械,而竟是一直再无大的进展! 莫说李密了,哪怕是李善道,这个时候,他也情不自禁的,渐渐焦急! 决不能再按兵不动了,不能再蹉跎时日。 再这么保守的蹉跎下去,只恐怕河北、山东、江淮等地,都要被各地的义军们分割干净,瓦岗义军到那时候,连根毛也捞不着了!唯一的下场,只能是选择依附窦、杜等一部义军。 高曦的心理动向,现是到了第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是他抗拒李善道等义军,打死也不愿“从贼”;第二个阶段,是受李善道的恩情,以及康三藏等给他讲说海内形势,他粗略认识到了隋室之鹿,恐确是已失,从而改肯投附了李善道;第三个阶段,就是现在,各地义军的大好消息不断传到,他真切地看到了各地义军形势的蓬勃发展,他已是完全地相信了李善道的话,隋室诚然是将已亡了! 他现已是彻底地不再有别的心思,把自己看作了是义军的一员。 打张须陀时,他受的主要是内伤,不太好养,直到新近,他伤势才算痊愈。 徐圆朗的消息传到后不多时,又一个重大的消息传来。 却是占据南阳的卢明月,分兵向东略地,其部的势力已至淮安、汝南、汝阴等郡,兵锋逼至淮北,或因受窦建德称王的影响,卢明月因也自称为王,号为“无上王”,而原在河北的王世充部,因是南下,根据终於打探得来的有关其部官兵的最新情报,估摸是将赴南阳讨他! 高曦便立即求见李善道。 李善道亲出帐外迎接,挽住他的手,与他并入帐中。 分主臣落座。 李善道笑道:“沐阳,你伤势才好,不多休养,这么冷的天,你乱跑作甚?” “郎君,自破张须陀以今,已数月之久,却为何我军迟迟未有进战,一直待在荥阳?” 李善道摸着短髭,笑着说道:“怎么?沐阳,你伤才好,你就待不住了?” “早就听说,蒲山公议取兴洛仓。郎君,怎么议到现在,还无动静?” 李善道说道:“沐阳,你有什么想法?尽管言来,说与我听听。” “郎君,曦之愚见,现已到可取兴洛仓之时!” 李善道说道:“哦?为甚么这么说?” “俺这段日子,虽在养伤,可也有所闻听。取兴洛仓之此事,所以到今尚未付诸行动,是因翟公对此颇有疑虑之故也。翟公此前的存有疑虑,曦以为,的确也有道理。 “不错,先乃杨义臣,继为王世充,相替接踵,统率大军,攻伐於河北,那个时候,我军若有轻动,确然是极有可能会招致来杨义臣、王世充的来攻。可而下,杨义臣已被召回朝中,闻讯,王世充亦统其部,奉旨将往南阳,击卢明月。是我军现若往取兴洛仓,已无外忧! “郎君,曦之愚见,现下已到我军攻取兴洛仓的时候了!” 李善道说道:“现已到攻兴洛仓时?” “对呀!郎君。卢明月占据南阳,众号四十余万,王世充其虽善战,今往讨伐,亦必难一战而胜。可以想见,王世充与卢明月的这一仗,定将会是一场旷日持久,或至少也将会是延续一段时日的大战。在此期间,王世充必然无瑕顾及我军。郎君,此不正我军攻取兴洛仓的最好时机么?现若不即往攻之,等王世充击败了卢明月后,转而南上,定来讨我。至其时也,兴洛仓别说再攻取之了,荥阳、襄城、颍川等郡,在下担忧,我军怕是也难再据守!” 李善道起身到帐中,负手踱步,说道:“沐阳啊。” “郎君?” 李善道说道:“你的这番分析,很有道理,不瞒你说,我也这么想的,可是……” “可是?” 李善道说道:“可是翟公,他不这么想啊!” “郎君此话怎讲?” 李善道说道:“就在昨天,我往谒徐大郎,谈及取兴洛仓此事时,徐大郎与我的意见,都与你刚才说的这番话一致。可徐大郎同时也说了,这些话,蒲山公已都向翟公说过了,翟公却依然是心存狐疑!沐阳,你须知晓,翟让所虑者,不仅是前之杨义臣、今之王世充,他所虑的,还有洛阳的数万驻兵、虎牢等地的裴仁基等部!……张须陀余部的消息,你也已知了吧?” “听说了,听说是朝廷降诏,令张须陀余部皆改受裴仁基调令。” 李善道点了点头,说道:“不错。裴仁基亦隋室的河南道讨捕大使,张须陀的余部,包括东去到梁郡的贾务本所率之部,现也都已去了虎牢,改隶到了裴仁基帐下。洛阳不提,只裴仁基帐下现就兵马数万。翟公部与蒲山公部合兵,我军现也不过数万能用之兵。翟公因是怀虑!” “瞻前顾后,焉能……”高曦咽下了“成事”两字,蹙着眉头,攥紧拳头,摇头说道,“唉,翟公若竟是一直怀有疑虑,迟迟不能下取兴洛仓之决心,郎君,大好时机势必将逝!” “沐阳,你也不必为此太过焦虑。” 高曦心中一动,上下观望李善道,猜测说道:“曦视郎君,似不很着急。莫非郎君已有定策?” “我已有定策?我是甚么人?”李善道哈哈一笑,右手举起,大拇指、中指往中间捏了一捏,只留出了一小块儿的空间,笑道,“咱瓦岗义军中,多少的大头领?我无非是个小小的郎将,说不得话,当不得数。沐阳,我就是着急,又有何法?至於定策,我更是谈不上。不过……” 高曦问道:“不过?” 李善道步至高曦案前,俯身低语,说道:“不过,沐阳,我可笃定,一定有人比你我更急。” “郎君是说?” 李善道直起身子,背着手,踱回主位坐下,拂袖抚膝,说道:“并且此人,也一定会比你我有办法。沐阳,我等皆能看出,现是我军取兴洛仓之最好时机,难道此人,他会看不出么?” 此人是谁?毋庸明言。 当然只能是李密。 高曦若有所思,说道:“郎君的意思是,翟公那厢,自会有此人想办法把翟公说服?” “若我料之不差,此人说服翟公的办法,或是已有!沐阳,你且待之,把你的伤完全养好,长则半个月,短则三五日,也许攻兴洛仓的决定,翟公就能做下,我等就要进战矣。” 高曦说道:“如能如此,当是最好!郎君,曦只是所忧,若此人终亦是未能说服翟公?” “这等事,咱们现亦说不上话,‘肉食者谋之’就是!沐阳,此事你我再议,也是无用。且先不必再做多说。我有两个事儿,问一问你。” 高曦见李善道既好像是有把握,兴洛仓早晚会攻的样子,又像是的确不想再这件事上多说,内心尽管焦虑,却也只好暂将焦虑按住,顺着李善道的话,问道:“敢问郎君,什么事情?” “一个是,你适才说,王世充与卢明月此战,我听你话意,你是认为王世充必胜?为何?” 高曦说道:“王世充有用兵之能,狡诈多谋,而卢明月无谋之徒。大业十年,张须陀大败卢明月此战,曦虽未与,知其详情。卢明月此人,其虽勇悍,待下以恩,实无智谋,又不能以军纪约束部曲,众势再盛,乌合之众耳,故曦料之,其定非王世充之敌,必会为王世充所败。” “原来如此。沐阳,你既说到军纪,这第二个事,我想问你的,就是军纪。” 高曦说道:“军纪?敢问郎君,欲垂询曦军纪什么事?可是军府军法?启禀郎君,曦养伤的这些时日,闲来无聊,已将素所习之军府军法及操条等,皆整记成文。郎君若需,敢献郎君。” 李善道怔了一怔,大喜说道:“好啊!沐阳,你是个有心人!我本想等你伤好,抽出余暇,再劳你此事,不意你已记就!这可真是太好了。你等下就可给我拿来,等我看后,便下颁各团!自此而后,无论操练、抑或军法,凡咱部中,就悉按军府条例执行!”他顿了下,笑道,“不过,我想问你的,不是此事。” 高曦问道:“不是此事,敢问郎君,是什么事?” 李善道将阚棱治军严肃的事,与高曦说了一遍,说完,说道:“沐阳,我问康三藏这老胡,我部中谁可与阚棱相比,这老胡,言说你可相比。沐阳,我以为然。咱部中,知军法、明军纪,人又敦厚严整者,的确是也只有你了。我先问你的便是,你可愿我部之阚棱?” “郎君此是欲令曦领部中军法事?” 李善道炯炯地看着他,问道:“你可愿意?” 领军法这件事,看似是权力,实则不然。是不是权力?得领掌了军法,就有权依军法处置军中违法的将士,这确乎是权力。但同时,这也是得罪人的差事,很可能会把自己搞的在军中像过街的老鼠,不说人人喊打,最起码人人厌憎。这个差事,不是一般人愿干、能干的。 高曦却无有迟疑,应声答道:“郎君之令,曦怎敢不从?” “好!好!沐阳,我就说你是个敦厚之士,我没有看错人。咱部中军法此掌,即日起,我便交给你了!晚上,我把各团校尉、各旅旅帅全都召来,当众下此命令。日后凡咱部中有触军法者,一切由你掌处。我可一句话交给你个底,纵是丑奴、李良犯了法,你也只管依法惩处!” 高曦恭恭敬敬地应道:“诺。” 李善道令帐下侍奉的王宣德、王湛德等帐下吏:“酒宴安排下去,今晚摆酒,一来,当众公布此令;二来,亦是沐阳伤势好了,大家伙庆贺一下!” 高曦说道:“敢禀郎君,可果是自今而后,一应军法、军纪,悉按军府条规?” “这还有假?沐阳,我啥时候说话不算数了?” 高曦说道:“若如此,今晚酒宴,不得摆也。” “为什么?” 高曦说道:“军法明规,营中禁酒。” 李善道楞了下。 帐下的王宣德、王湛德等都抬着眼,看着他,等他接着说话。 李善道摸了下短髭,呵呵一笑,说道:“他妈的!酒不摆了!不过庆贺你伤好,还是得庆贺。这样吧,改酒为水,咱们兄弟们,今晚以水代酒!情义到了,喝口马尿亦是香,是不是?” 便就令下,今晚帐中置宴,以水代酒。 且不必多说。 只说打兴洛仓这件事。 高曦瞧出的没错,对这件事,李善道尽管现也焦急,可他因有前世的知闻,对攻兴洛仓这件事的发生,他却还是比较有把握的。 如果说瓦岗义军的崛起,靠的是击败张须陀这一仗。 则瓦岗义军后来的昌盛,一大半的原因,就是因为打下了兴洛仓。 李善道唯是不能确定的,是瓦岗义军什么时候会打兴洛仓。 不过,根据当下之形势,他隐然已有判断,很大的可能,打兴洛仓此战,已近在眼前了。 ——亦所以,他让高曦完全地养好伤,说是他估计长则半个月,短则三五日,也许攻兴洛仓的命令,翟让、李密就会下达。 而至若他为何会有此一判断?一则,南北义军发展之形势在这里放着的,李密不可能再等下去;二则,如高曦所言,王世充将南下往讨卢明月,战机委实也是已经来到! 现在所剩的最大,也是唯一的问题。 即翟让处,怎么把他说服。 李密是怎么说服翟让的?李善道不知道。 但他想,他应该很快就能知道了。 如他的预料,他确是很快就知道了李密的办法! 第八章 李法主席间用计 “今据荥阳诸郡,邻近洛阳。仆思之再三,明公此前之所虑甚是,洛阳确是有可能遣兵来犯。特别是王世充今已提兵南下,军向南阳,洛阳更有可能会趁此机,调兵遣将,合以裴仁基等部,共来击我。则何以应对?明公,仆再三考虑,最好的办法似当为先做侦伺。” 二月上旬这日,李密又在营中设宴,请翟让过来喝酒。 席间,他这样说道。 每次来李密营中赴宴,不但李密招待得好,热情、酒菜丰富,许多翟让之前听都没听说过的贵族、皇家食用的菜肴,常常可以见到、品尝到,并且每回喝完酒走时,李密还都会送给他一些好玩意,要么美人,要么珍宝,要么宝剑宝刀,翟让现如今当真是颇喜前来赴李密之宴。 酒已半酣,闻得李密此言,翟让带着酒意,问道:“探伺?蒲山公此话何意啊?” “明公,俺的意思是,何不咱们先遣个得力的人选,潜入洛阳,打探消息?这样,洛阳如真打算用兵於我的话,你我不就可以提前得知了么?咱们也能提早有个准备。明公以为何如?” 翟让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来自江南的美酒,吧唧了下嘴,说道:“遣人入洛阳,打探消息?” “正是。” 翟让拿着酒杯,没有放下,迟疑了下,说道:“洛阳乃是东都,驻兵数万,警戒必然森严,蒲山公,是不是不好贸然遣人潜入?一旦若被察觉,如何是好?” 李密也端起酒杯,轻抿了口,目光借机似若不留意的在翟让的脸上转了一转,注意了下翟让的神情,然后他笑道:“明公,这一点,俺以为明公不必多虑。” “哦?” 李密说道:“去年七月份,昏君从洛阳南下江都前,留下了越王杨侗为总留守,以光禄大夫段达、太府卿元文都、检校民部尚书韦津、右武卫将军皇甫天逸、右司郎卢楚等为杨侗之辅佐。杨侗此子,今年才十来岁,一个冲龄的孺子罢了,他在洛阳,能有甚么权威?据俺所知,洛阳上下,於今政令不一;而又段达、元文都诸辈,密当年尝与彼辈同朝共事,知之详矣,并皆昏聩无谋之辈!密可向明公担保,咱们派去潜赴洛阳的人,洛阳朝中必是不会察觉!” 翟让将酒杯中剩下的酒喝下,由着跪侍在侧的美婢给他满上,抬脸来看李密,满脸的疑惑不解,说道:“蒲山公,杨侗诚然孺子,倒也罢了;段达、元文都诸辈,要说熟悉,俺肯定是比不上蒲山公对他们的了解,然俺亦曾有听闻过他们的一些事迹。段达是两朝老臣,听说早在先帝**前,他就深得先帝信任,为大都督,领亲兵,常随从在先帝左右;开皇年间,他曾从杨素,先后击破高智慧、李积、汪文进、蔡道人等之乱於江南。此人,实当代之名将也! “元文都者,俺听说他系是前代皇室之裔,也是早在前周时就已有名,亦隋室的两朝之老臣也。他好像本身就是洛阳人吧?既有能名,复两朝老臣,又本洛阳当地人,对洛阳的情况他定然是熟悉,也会很有威望吧?还有韦津,俺闻之,他是韦孝宽之子,虎父焉有犬子! “蒲山公,这几位被昏君留下在洛阳的大臣,以俺看来,俱是不凡,怎能说是昏聩无谋之辈?” 李密笑道:“段达、元文都是两朝老臣不假。段达也的确是有过些军功,但他的那些军功怎么来的?跟着越国公混得来的!讨平高智慧等之乱,悉皆越国公之能也。况则段达此人,谄媚事主,昏君为晋王时,段达曾为昏君之参军,由此阿附上了昏君,乃至奉昏君之令,私下贿赂东宫受宠的官吏姬威,伺太子动静,不惜造谣编造,污蔑太子!最后还威胁姬威,上书诬告太子。太子因是而被先帝废掉。若段达之此举此为者,小人是也,明公,何来不凡之评? “留守洛阳的诸官之众,段达居首,次则元文都、韦津诸辈。又至若元文都、韦津诸辈者,尽是空有虚名、族望,无有远见之智、实干之才。 “元文都与俺,早年算是有些交往,他这个人,朝野都赞誉他个性耿直,明辩有器干,在俺观之,耿直确乎是有,然亦只是占了个耿直罢了!‘明辩有器干’,仆实是不曾在其身上见过。韦津且不如元文都,韦孝宽固前代之名将、名臣也,韦津此人,庸庸碌碌,毫无可称道之处,……明公,父为虎父,子为犬子的,观以古今,难道还少见么?又有何稀奇之处?” 段达当年为杨广心腹时,干过的那些造太子杨勇的谣等的恶事,系宫闱密事,翟让何其人也?怎么可能会听说过这些事?他是闻所未闻。今日听李密说到,他才知段达还有这些过往。 翟让是重义气的好汉子,听了李密这么一说,对段达的观感立刻就有改变,“嘿”了一声,顾视陪坐下手的贾雄、单雄信、徐世绩等,说道:“这般说来,这段达还真不是个好厮鸟!” 李密抚须笑道:“明公,昏君用人唯亲,知人不明。方今河北、山东、中原等地大乱,反者如市,遍起於郡县,值此之际,昏君居然弃洛阳而南下江都,此已昏聩之举,而再留越王杨侗这个孺子留守洛阳,以段达、元文都等诸名而不实之辈为佐,更昏聩之为也!明公,遣人潜赴洛阳,先探一下洛阳虚实之此事,因以仆见,委实无甚可担忧之处,明公只管放宽了心。” “……若是段达、元文都等,果是如蒲山公所言,悉俱无谋之辈,这洛阳?”翟让摸着胡须,斟酌思量了会儿,转问贾雄、单雄信、徐世绩等,说道,“是不是倒还真是可以进上一进?” 单雄信已是醉了,他信口答道:“进得、进得!蒲山公的谋料,不会有错!” 徐世绩酒没喝多少,还比较清醒,他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李密,以及坐在对面的王伯当、房彦藻等,好像想到了些什么,又好像有些疑惑,但他没有多说其它,只是回答翟让,说道:“明公,世绩愚见,蒲山公此议甚当。明公既虑洛阳可能会遣兵来击,那便先派个得力的人手,潜赴洛阳,将洛阳朝中的动静打探清楚,自是应对之上策,此未雨绸缪是也。唯是一点?” “什么?” 徐世绩说道:“此一‘得力的人手’,宜定何人?” 贾雄摇着扇子,呵呵笑道:“徐贤兄,你这一问,毫无必要。” “军师此话怎讲?” 贾雄笑道:“蒲山公既提出了此议,元文都等与蒲山公又是旧日的同僚,彼此相熟,则蒲山公当然是一定已有合意的人选。”晃着扇子,做模做样地问李密,“敢问蒲山公,是也不是?” 李密撩起袖子,探出大拇指,称赞说道:“军师诚然神机妙算!” 翟让问道:“蒲山公,你果是已有人选?”又问贾雄,“军师,蒲山公此议,你亦赞成?” 贾雄说道:“徐贤兄所言甚是,蒲山公此议,未雨绸缪之策也。老子云‘为之於未有,治之於未乱’,明公,蒲山公此议,就是‘为之於未有’也。雄之愚见,当可采用。” 翟让做出了决定,便问李密,说道:“蒲山公,你的人选是谁?” 李密举手,指了一下席间末席一人,从容说道:“明公,你看他怎样?” 翟让看去,李密所指之人,是近期投李密的一个士人,姓裴,名字叫甚么,翟让不太清楚,只知李密等皆呼他“裴叔方”。 此人却是和王伯当一样,也是以字行,——即多数人都呼其字,不怎称他的名。 李密介绍说道:“明公,叔方兄家在河东,出於河东裴氏之族也。他的诸父、兄弟,现颇有在洛阳朝中为官吏者,他又是新才投我,应是尚未被洛阳朝中知晓,最要紧的是,叔方兄为人机警,而有胆略,故俺以为,请他为你我去一趟洛阳,打探消息,是最为合适。” 反正此议,是李密提出来的,那李密想派什么人去洛阳,他就派什么人好了。 翟让没有异议,说道:“蒲山公选的人,一定行。只要蒲山公觉得合适,信得过,俺也就信得过。好!那就有劳裴仁兄,为俺与蒲山公,走一遭洛阳!”端着酒杯,摇晃着站起身子,冲着裴叔方举杯,示了下意,笑道,“这杯酒,俺便借花献佛,敬一敬贤兄。叔方兄,此去洛阳,辛苦不提,也许还有危险,此杯酒,请仁兄满饮!待兄还时,俺再设宴,为兄酬功。” 裴叔方得了李密的默许,乃也将身站起,端着自己的酒杯,将酒喝下。 翟让坐下,抹掉沾在须上的酒水,问道:“蒲山公,何时劳请叔方仁兄启程?” “事不宜迟。明公既已允可,仆意明日就请叔方兄出发。” 翟让拍了下案几,醉醺醺地说道:“好!”令帐下侍从的吏卒,“取一盘金来,送给叔方仁兄,以壮叔方仁兄的行色!”又道,“前日李二郎才献给俺的好马,也牵来一匹,亦送给叔方仁兄!” 就此定下了此事。 收下了翟让大方赠与裴叔方的金饼、好马,又饮多时,酒宴方散,取了两个做工精细的玉猕猴,送与翟让,亲把他和贾雄、单雄信、徐世绩、王儒信等送出营外后,李密还回帐中。 回的不是喝酒时的大帐,是他与王伯当、房彦藻等议事时常用的小帐。 坐定下来,房彦藻抚须笑道:“明公,计已成矣!” 王伯当谨慎,说道:“房公,还不能说成,现下至多能说是已成一半。” 房彦藻点了点头,说道:“不错。”转看裴叔方,笑道,“底下来,就看叔方你的了!” 裴叔方应道:“房公、明公,尽请放心,叔方一定不负此任。” 今日此策,系房彦藻先献,即便谨慎点说,此策也已成了一半,房彦藻颇是心喜,抚摸着胡须,回味了下刚才席上时候,李密与翟让说“遣人潜入洛阳”这件事的经过,他忽地一笑。 李密问道:“卿缘何作笑?” “明公,俺想起了适才散席时,明公所送给翟公的那件礼物。” 李密说道:“那两个玉猕猴?”笑道,“这两个玉猕猴,原是宫中之物,做工确是精细,玉料也是上等,不说价值连城,百金自是有之。怎么?卿亦喜欢不成?” “非也,非也。”房彦藻喝了不少,有些醉了,他摆了摆手,笑道,“两个玉猕猴,便价值千金,在俺眼中,亦不如俺之此策得行要紧!明公,俺所思者,这翟公,像不像这两只玉猴子?” 李密楞了下,随即明白了房彦藻的意思,笑指房彦藻,说道:“卿呀、卿呀!” 王伯当略皱眉头,说道:“房公,今是不得已,才以公之此策,欺促翟公。在下愚见……”房彦藻出身名族,亦李密之所亲信者,底下的话,他不好再说。 李密颔首,说道:“伯当提醒得对。孝朗,於下南北反者如潮,窦建德、卢明月等各已称王,眼看隋室已是将亡,我等绝不可蹙居荥阳,无所事为,空待干成大事的时机错过,故迫不得已,今我等行你此策。所为者,是望能以你之此策,促翟公改变心意,肯与我部共取兴洛仓。 “现下你之此策尚未完全能成,且即使其后你之此策能成,翟公部之兵,我等还要借用。切不可便就放浪忘行,不闻周太庙之金人乎?三缄其口而铭其背云,‘古之慎言人也。戒之哉,戒之哉!无多言,多言多败’!是‘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几事不密则害成’也。” 房彦藻笑道:“明公教诲的是。明公讳‘密’,我等身为公属,本自当以此为铭。” 这话,仍是戏谑之语。 李密知其性子,况今正用人之时,也不见怪,一笑置之。 却李密建议翟让,遣人潜入洛阳,打探消息的这件事,很快,李善道就知道了。 他是从徐世绩处听来的。 听后,李善道怔然之余,露出了和徐世绩在席上听完李密之此建议时同样的表情,若有所思。 第九章 暗潮帐中大二郎 徐世绩手端茶碗,目注李善道,笑道:“二郎,想到什么了?” 李善道回过神来,说道:“啊?甚么……,也没想到啊。” “不对吧,俺观你若有所思,像是在寻思什么东西?” 李善道摸了摸短髭,笑着答道:“大郎,我实是没想什么。” “怎么?在俺面前,二郎你还有甚么是不能说的?” 话被追问到了这等程度,李善道不好再做隐瞒了,他摸着短髭,佯笑两声,说道:“敢禀大郎知晓,我确实是没想什么,只不过,好像有点觉得,蒲山公此议,提出的似是有些突然。” “有些突然?二郎,此话怎讲?” 李善道组织了下语言,措辞片刻,尽量委婉地说道:“大郎,无缘无故地,蒲山公忽然说起‘探伺洛阳虚实’,难道大郎不觉得蒲山公此议突然么?” “也不能说是无缘无故吧?蒲山公把他为何提出此议的原因,向翟公解释得清清楚楚,所为者,是为化解翟公对洛阳驻兵可能会来进犯我军之此忧。如蒲山公自言,此未雨绸缪之措也。” 李善道笑道:“蒲山公此话……” “怎么?” 李善道说道:“只怕大郎也不信吧?” “俺也不信?二郎,你既说个‘也’字,这说明你是不信蒲山公此话?” 李善道摸着短髭,却不肯再说了。 徐世绩吩咐侍奉帐中的几个婢女:“二郎好饮茶汤,你们下去,将黑獭日前献我的好茶叶,给取些来,送给二郎。”与李善道说道,“二郎,这茶叶系得自蜀地来的行商,诚上等蜀茶。” 这几个婢女应诺,倒退着出去了。 帐中只剩下了聂黑獭、刘胡儿两人。 徐世绩说道:“二郎,帐中已无外人,你有什么话,可以说了吧?” 聂黑獭、刘胡儿,对徐世绩来说不是外人,但对李善道来说,亦是外人。 不过,他俩是徐世绩的忠仆,料来应是不会把李善道与徐世绩的对话向外传说。 李善道於是不再吞吞吐吐,乃便说道:“大郎,恕我直言,蒲山公向翟公做出的解释,我以为,恐怕只是借口。蒲山公意欲遣人,潜赴洛阳,其本实之目的,必非因此!” “那你以为,二郎,蒲山公意欲要遣人去洛阳,其真意为何?” 李善道说道:“大郎,这件事让我想起了另一件事。” “何事?” 李善道看了看聂黑獭、刘胡儿,说道:“便是蒲山公劝说翟公领兵下山时,他数次进言,翟公皆因虑张须陀等贼官兵之故,未有肯听。之后,蒲山公是怎么又与翟公进言说的?” “蒲山公之后,又进言翟公说,正是为防张须陀等来袭,所以我瓦岗义军才需下山出寨,来荥阳当地讨进奉,以此备足粮秣,方为万全之策。” 李善道端起茶碗,抿了口茶汤,悠悠说道:“不错,蒲山公当时正是这么说的。可最后的结果怎样?大郎,我等都是亲身经历,就不用我再多说了吧?” 最后的结果怎样? 说是下山掳掠,为的是防备张须陀来攻,可最终,下山的结果变成了与张须陀的一场大战。 ——以李密之智,他会想不到瓦岗义军一旦全军下山,那么张须陀焉会放过这个难得的歼灭瓦岗义军的机会?他肯定能想得到,只是当时没肯把这个后果告诉翟让。因为他以“筹粮”为由,劝说翟让下山的真实目的,其实就是要与张须陀、要与荥阳等地的官兵作战,以重振他的名声、扩充他的实力!换言之,“筹粮”为由,劝翟让下山,实是李密欺哄翟让的计策。 却今次,李密在再三劝说翟让攻取兴洛仓不成以后,遂以“为防洛阳官兵来犯”为由,改而建议翟让,不妨“未雨绸缪”,可先遣人潜赴洛阳,以打探洛阳虚实此事,乃落入李善道眼中,原来在他看之,竟然也同样是李密欺哄翟公的手段! 事实上,李密上次的欺哄翟让,骗得翟让下山,李善道最先亦没有看出,他直到后来,与张须陀部战时,才品咂出了这其中的味道。——这已比翟让强了,翟让到今尚被蒙在鼓中。 但有了上次这件事的经验,加上李善道已判断得出,李密、翟让定是近日就会往取兴洛仓,两下结合,他因这回早於上次,更早地品咂出了李密“未雨绸缪、遣人潜赴洛阳”之此议,其间含有的玄虚之处。 至若说,他品咂出来的这个“玄虚”,对或不对? 只从徐世绩现在的表情上,就可看出,也许对、也许不对,可有一点能够确定,徐世绩不但是已经完全明白了李善道话里未尽,没有直白表露出的这层意思,并且他也是这么想的! 徐世绩熟视李善道,展颜一笑,摸着络腮胡,说道:“俺听明白了,二郎,你是在怀疑,蒲山公向翟公提出的‘未雨绸缪’之策,其本意却非是‘未雨绸缪’,而是意在别处!” “有道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大郎,蒲山公之此议,正‘醉翁之意’也。” 徐世绩抚须问道:“如此,在以你认为,蒲山公之此议,他真正的目的是为什么?” “大郎,这还用说么?我不说,想来大郎也定已是心中有数。蒲山公念念不忘的,还能有什么事?他真正的目的,无非还是为攻兴洛仓。” 徐世绩说道:“那俺就想不明白了。二郎,攻兴洛仓与探伺洛阳虚实有何干系?” “大郎果真想不明白?” 徐世绩说道:“俺不瞒你,实话告诉你说,对蒲山公‘遣人潜赴洛阳’之此议,俺也是心存狐疑。这个关头,派人去洛阳探伺,确实是有点奇怪。翟公虑洛阳驻兵不假,可翟公所虑者,是担心打兴洛仓的时候,洛阳会派兵往救兴洛仓,而并非是担心洛阳会派兵来荥阳攻咱。 “河南郡与荥阳郡尽管接壤,然现而今,洛阳北之河北,有窦建德等部;洛阳东南之南阳,有卢明月部,洛阳驻兵再多,眼下之计,当以守好洛阳为要,绝非是主动出击。只要我军不去招惹它,它必定是不会贸然来攻我军。 “蒲山公明智之士,不会看不到此点。可他却於昨日席上,以‘未雨绸缪’为由,向翟公提出了探伺洛阳之此议。俺左思右想,……不瞒你,二郎,俺昨晚都没睡好觉,确是越琢磨,越觉古怪,俺也琢磨着,蒲山公此策或与攻兴洛仓有关,可话再说回来,到底干系何在? “探明了洛阳无备,并没有防范我军攻兴洛仓的准备,然后好以此再进劝翟公吗?但翟公所虑,又非是只有洛阳驻兵,另外还有虎牢的裴仁基部官兵等,只说洛阳无备,怕是仍打消不了翟公的疑虑吧?” 在徐世绩说这通话的时候,李善道数次注意他的神情,又倾耳细听他说话时的语气,算是看出来、听出来了,这徐世绩,还真是没搞明白“探伺洛阳”与“取兴洛仓”之间的关系是何。 李密在打兴洛仓前,先派人去洛阳打探了一番这件事,李善道前世时,就没在他读过的书上看到过,也没听说过,则“探伺洛阳”与“取兴洛仓”间有何关系,他当然也就没有前世的知闻可做他的参考,但通过李密上次欺哄翟让的那个手段,他却已是约略猜出了一种可能。 要不要自己的所猜,告诉徐世绩? 须知,“木秀於林,风必摧之”,你徐世绩都没猜出来的东西,却李善道猜出来了,这会不会引起徐世绩对自己的忌惮?有些时候,该少说就要少说,是乃“万言万当,不如一默”。 转念一想,一则,徐世绩已经开诚布公了,二则,以徐世绩之眼力,自己即便不说,很大的可能,他也能瞧出来自己已有猜测,反衬得自己不够“真诚”,还不如干脆直言。 想到此处,李善道便不隐瞒自己的猜测,摸着短髭,说道:“大郎,会不会有这样一种可能?” “什么可能?” 李善道说道:“探伺完洛阳虚实后,蒲山公诈言与翟公,竟谎称说是洛阳已在动议,欲与王世充部两下进军,王世充往攻卢明月,而洛阳方面来攻我军?这样的话,与其坐等洛阳来攻,不如便先下手为强?我瓦岗义军抢先一步动手,先将兴洛仓取下?” “……你猜的这个可能?” 李善道说道:“大郎,这只是善道一时的瞎猜,蒲山公是不是这个打算,善道猜得准不准,还得等蒲山公派去探伺洛阳的人,……大郎刚说是裴叔方,对吧?等他回来后,再看蒲山公会怎么与翟公说,才能知道。” 徐世绩从榻上起身,下到帐中,转了几圈,说道:“不错,不错。” “敢问大郎,甚么不错?” 徐世绩说道:“派去洛阳的人,这一位裴叔方,是蒲山公的人,则裴叔方回来后,他究竟在洛阳打探到了什么消息,翟公也确是只能听蒲山公来说,只能信蒲山公所说!二郎,你的这个猜测,甚有道理。这般说来,蒲山公还真可能就是这个打算?……以洛阳在议,来攻我军为说辞,再次进言翟公,劝说翟公先下手,我军先将兴洛仓取下!” “大郎,我的这个猜测,对与不对,只能等裴叔方回来才能知晓。也许,我猜错了呢?” 徐世绩摇了摇头,说道:“二郎,你的这个猜测,很有道理,应该不会有错。” “有错没错,皆蒲山公的打算,咱们猜得再多,亦无用处。却有一事,善道不解,敢问大郎。” 徐世绩问道:“什么事不解?” “适闻大郎言说,大郎也猜出了蒲山公‘未雨绸缪’此议,或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他之本意,也许是在‘攻兴洛仓’。既然如此,善道敢问大郎,却昨日席间,缘何未有提醒翟公?” 徐世绩站住脚步,转身面向李善道,目光灼灼,说道:“二郎,你此一问?” 第十章 密谈座间姊与弟 李善道从容自若,笑道:“我敢问大郎,大郎是不是其实也赞成打兴洛仓?” 聂黑獭、刘胡儿齐刷刷地看向李善道。 徐世绩也看了他好几眼,转颜而笑,叹与聂黑獭、刘胡儿说道:“如何?俺就与尔等说,尔等虽俺家的家生奴,从小便伺候俺,自谓知俺心思,却真是俺知己者,非尔等,李二郎也。” 他负手帐内,重新踱起步来,踱步稍顷,对李善道说道,“观今天下形势,海内汹汹,民乱不已,而隋室之起,赖於关中,东都洛阳,则系关东重镇,设若隋室欲使天下复安,依俺度之,不外乎两策应对。一则,改弦易张,尽除苦民、弊民之政;一则,依关中、洛阳为基,分出精兵名将,以讨平四方,然却昏主竟不但不革除弊政,反更弃关中、舍东都,自下江南,乃居江都,此诚倒行逆施之举也!但凡明智之士,皆可由此看出,隋室之亡,已是定局! “是故,南北群雄竞起,莫不争抢隋鹿。当此之际,我瓦岗义军据占中原腹心之地,近邻东都洛阳,此莫大之地利是也!那么,我瓦岗义军现下最该做的事情是甚么?固当宜是积极地攻略郡县、扩充部曲、壮大声势,然后以此腹心之地为本,克取洛阳!洛阳既下,试看海内诸雄,管他是北之窦建德诸辈、抑是南之杜伏威诸辈,便又有谁,还可与我瓦岗义军争锋? “随后,或西进关中,占隋室根基之所;或东破江都,擒昏君於帐前,则大事成矣!” 一番话说到这里时,徐世绩的语气已是相当慷慨,但他紧接着,又叹了口气,语气遂变得稍嫌低沉,他回到榻上坐下,摊开手来,颇是无奈地说道,“奈何翟公、奈何翟公……,唉,二郎,你是知道的,俺与你说过,俺私下里实是亦有进言翟公,蒲山公‘取兴洛仓’此议可以用之,兴洛仓一得,於今遍地饥民,流民满州、满郡,到处俱是,我瓦岗义军有了充足的粮秣,何愁不能朝夕之间,得兵百万? “以此百万之众,进取洛阳,且如蒲山公所言,洛阳留守杨侗,孺子耳,段达、元文都诸辈,皆暗而无谋,易如反掌!可是翟公,他……” 徐世绩再又叹了声气,说道,“翟公他为咱瓦岗的兄弟们着想,不欲你我为此犯险,因既不肯用蒲山公之议,也不肯听俺之言。二郎,你问俺是不是也赞成打兴洛仓,俺实言告你,为我瓦岗义军的前路计议,俺自肯定是赞成攻兴洛仓的!也是以,你问俺缘何昨日席间,俺虽瞧出了蒲山公‘未雨绸缪’此议,似有玄虚,也许是意在‘攻兴洛仓’,而为何未有提醒翟公,二郎,俺实是认为攻兴洛仓,对翟公有利,所以俺才未有提醒翟公啊!” 这最后一句,“俺实是认为攻兴洛仓,对翟公有利,所以俺才未有提醒翟公”,却与他这句话前边的“为我瓦岗义军的前路计议”此句,有点不太吻合,前后不太呼应。 “为我瓦岗义军的前路计议”,明显不仅包括了翟让,更重要的,还包括了徐世绩、李善道等,但“俺认为攻兴洛仓,对翟公有利”,他却只提到了翟让。 李善道当然知道他为何最后会说上这么一句,身为臣属,看出了玄虚,却不提醒主君,这未免有“不忠”之嫌疑,那为了找补,徐世绩势必就要补上这么一句话,以表示他的“不提醒”,主要是因为这件事对翟让有利,亦即,实际上他这么做才是忠心,他绝非不讲忠义之人。 李善道说道:“大郎为人,善道岂会不知?大郎本忠义之士。敢请大郎知晓,善道适才的如此一问,并无别意,善道只是想知道一下大郎对‘攻兴洛仓’此议,到底是怎么看的。” “现在你知道了?” 李善道说道:“不仅仅是知道了。善道敢禀大郎,好比是小家雀敢附凤凰,就‘攻兴洛仓’此议,善道的意见与大郎完全相同。善道也赞成攻兴洛仓。而且对方今海内形势的判断,善道亦以为大郎所言,诚然远见洞悉之论,隋室之亡,确乎已成定局。 “时不我待,於今我瓦岗义军最宜当所为之事,的确是该积极进取,决不可只以荥阳数郡为我所得、以子女金帛稍得而为自满、自享!只是,大郎,在下有一疑。” 徐世绩问道:“何疑?” “便是昏主南下江都此事。善道虽然不才,可大郎适才所议,善道却也能够看出,诚然是关中、洛阳,乃隋室之根基地也,昏主再是昏聩,这一点他不该看不出来吧?他却为何竟弃抛关中、洛阳,而下江都?……大郎,观昏主继位以今的所为所举,其政虽残民,其人却非‘何不食肉糜’者,今却行此愚者亦不为之此举,善道对此,委实是百思不得其解。” 徐世绩说道:“昏主政虽残民,人非晋惠帝之属,这句话,二郎,你说对了一半。” “敢问大郎,不对的一半在哪里?” 徐世绩感慨地说道:“遍观昏主继位前、继位后的所为、所举,他何止不是晋惠帝之属,论以志略,他俨是欲成就秦皇、汉武之雄业也!他所失者,失在急躁。 “汉末至今,海内乱了四百年,好不容易隋室再次一统宇内,海内士民,无不思安,却昏主不察民心,不识民情,为己之功业,驱百姓如犬牛,两伐高句丽,又大兴土木,造东都、通运河,短短十二年间,民为之死者,不知其数!州郡士民,为之破家者,不知凡几! “这天下,怎能不再乱起来?昏主所失,在於过急啊!他如果把这几件事,分开来,慢慢做,凭借先帝留下的基业,就算他一代难以完成,换以两代、三代完成,其功业或亦不失汉武也。 “二郎,你不对的一半就在於此。” 李善道听懂了,徐世绩的意思是,李善道对杨广的评价太低了。 虽然在杨广的折腾下,杨坚留下的基业现已被他败得差不多了,隋室之亡,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但对於杨广这个人的抱负、志向,徐世绩却竟还是颇为认可、欣赏的。 或许,这就是“英雄重英雄”? 当然,杨广施政,残民如虎,由此一点,他就称不上英雄,可英雄所有的抱负、志向,他是有的。徐世绩在这一点上,和他起到共鸣,细想下来,也并不奇怪。 李善道说道:“是,大郎指教的是。比之晋惠帝之属,昏主确是要强得多。” “但你拿晋惠帝做例子,从某种方面来说,也算恰当。” 李善道笑道:“大郎,你把我给说糊涂了。大郎你刚说昏主非晋惠帝之属可比,却转眼又说用晋惠帝为例,也算恰当。敢问大郎,何处恰当了?” “恰当在晋惠帝与昏主在继位前的经历。” 李善道心中一动,大略猜到了徐世绩要说的东西,说道:“大郎的意思是?” “昏主虽非生在帝王之家,然他生时,先帝已继承随国公之爵,昏主之姐并已为前周皇太子之妃,是昏主亦是自幼锦衣玉食,长於妇人之手。这一点,他与晋惠帝并无两样。” 李善道说道:“不错,这一点来说,昏主与晋惠帝倒确无二样。” “你适才问,昏主岂会不知关中、洛阳之重,而却为何在当下之此隋室已江山欲坠的形势下,南下江都,二郎,其原因就在於此矣。”徐世绩把话头拉回到了李善道刚才的问题上。 李善道说道:“敢请大郎详示。” “既长於妇人之手,昏主十二三岁时,隋又已代周,昏主旋得晋王之封,复后以弱冠之龄,为讨陈之元帅,两三个月而已,陈即讨定,是年在江都得授扬州总管,是乃昏主又一直顺风顺水,从未经过任何的挫折,凡所耳入,听的尽恭维之言,凡所目见,座前尽卑恭之徒,……二郎,你试想之,几十年这样下来,昏主会不会就纵有才略、怀有抱负,然却欠缺坚韧?” 李善道点了点头,说道:“孟子云,‘天将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较以孟子此语,观昏主经历,确乎如二郎所说,在性格上,他恐怕的确是欠缺坚韧。” “所以,天下一乱,昏主他就灰心丧气,壮志全消,干脆舍弃关中、东都,南下江都去也。” 李善道回味了会儿徐世绩推测杨广现下心态的这番话,说道:“大郎刚说,昏主曾为平定陈朝的元帅,后又在江都,得授扬州总管,昏主对江南当是很熟悉的吧?” “岂仅是熟悉!二郎,你可知昏主前后在江南待了多久?” 李善道还真不知道,问道:“敢问大郎,待了多久?” “在扬州总管任上,昏主一待,就是十年!就连江南的吴侬软语,昏主都学得地地道道。在江南的十年间,昏主收揽江南士人之心,安抚江南百姓,礼重江南高僧,可以这么说吧,江南之所以后来能得安定,客观来讲,昏主当时的这十年镇守、安抚之功,不可没也。” 李善道说道:“原来如此。大郎,那我就明白了,昏主为何会在当下南下江都。一个是因大郎适才所议,他欠缺坚韧,一遇重挫,就难再自振;一个则也是因江南实是昏主的发家之基。” “比起关中、洛阳,对江南,昏主可能确是更有感情,更加喜欢,待在江南,他也更能放心。” 杨广和江南的关系的确是很深。 不但他自身於继位前,在江南待过十年之久,江南是他的长期经营之地,他的后、妃,得其宠爱的亦多江南人。他的皇后萧氏出自南朝梁的皇室;他的宠妃宣华夫人,是陈后主的妹妹,此外,他还有一个妃子,亦是出自萧家,并又有两个妃子,分是陈后主的第四和第六个女儿。 又在文化上,杨广这个人,有着秦皇汉武的抱负,同时,他也很有文采,写的一手好诗。 尽管他的诗风与南朝在形式上追求辞藻华丽,在格调上比较轻佻甚至下流的“宫体诗”截然两类,一扫宫体诗的淫靡之气,有魏武帝的慷慨悲歌之风,——如他於大业五年,西巡边地张掖时所写的《饮马长城窟行》,诗云:“肃肃秋风起,悠悠行万里。万里何所行,横漠筑长城。岂合小子智,先圣之所营。树兹万世策,安此亿兆生”,端得是质朴凝重,大气磅礴。 唯仅从此诗的意境看,怎能看出他居然是个亡国之主?且也不必多说。 只他的诗风与江南风行的诗风虽不同,论以文采之士的话,北地沦落胡尘了这么多年,肯定是不比江南多,亦即,文化方面,杨广和江南士人的话题,其实也是更多,更能说到一起。 及在政治上,杨广和江南的士人相熟,为制衡关陇贵族,继位以来,他也着实拔擢、重用了不少的江南士人。他现重用、亲信的虞世基,就是江南人,系由陈朝入仕本朝的。 是政治方面,比之李密、杨玄感等这些关陇军功贵族出身,思想大约还停留在北朝的朝代更迭时期,以为“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的这些子弟们,——毕竟从西魏、经北周、到本朝,短短的四十多年间,就换了三个朝代,且三个朝代的皇帝全然都是出自关陇集团,则对李密、杨玄感等来说,“天下安时,我辈与你共享天下,天下乱时,既你可取代前代,我辈为何不能把你取代”,这样的观念可能再正常不过,杨广也诚然可能是更加信任江南的士人。 几个方面的原因综合下来,故是出现了现在这个天下大乱,杨广却竟南遁江都的事情。 肚皮里又琢磨了片刻,李善道笑了起来。 “二郎,你笑什么?” 李善道笑道:“大郎,我笑昏主。” “昏主怎么?” 李善道说道:“昏主今舍弃关中、洛阳,南下江都,或其所欲,竟是奢求能如南朝、北朝,再在江南割据,亦一国之君也。其若真如是想,却是形势不辨,潮流不明,痴心妄想罢了!” “哦?这话怎讲?江南系昏主长久经营之所,其江都宫中现所用之士,如虞世基等,亦多江南名士,於今虽有杜伏威、李子通、林士弘等纷争於江淮,而此数辈,却多北人,在江南恐无根基,如果昏主能择用贤将,分往讨击,或杜伏威诸辈早晚可以讨定。至时也,昏主以江为御,纵舍关中、北地,割据於江南,效仿孙氏、南朝之旧事,似也并非不能的吧?” 李善道笑道:“大郎智士,怎会瞧不出,这定然是不可能的?” “怎个不可能?你说与俺听听。” 李善道摸了摸短髭,笑道:“是了,大郎不是瞧不出,是在考较我了。” “称不上考较,俺就是想听听,你得出此判断的缘故何在?俺愿闻其详。” 李善道竖起了三根手指,说道:“回大郎的问话,原因有三。” “细说来听。” 李善道不慌不忙,说出了三个原因,说道:“设若昏主果能择用贤将,怎会杜伏威蹶而复起?六合、海陵,距江都县咫尺之遥,犹不能定,可见昏主诚已气丧,其今虽亲在江南,江南之乱,也已是不能平定,此其一;昏主所信用者,虽颇多江南士人,然其禁军,泰半北人,短驻江南,自是尚可,若长久不还,谁无父母妻小?势必生乱,此其二;正如大郎方所之言,汉末到今,海内乱了四百年,民心已是求定,此际若再求割据江南,岂不缘木求鱼?此其三。” 徐世绩旁顾聂黑獭、刘胡儿,再又一次地感叹说道:“如何?” 刘胡儿机灵,已知其意,识趣捧场,笑道:“知郎君者,当真是李二郎也!” “大郎,我说的这三个原因,不知对是不对?” 刘胡儿笑道:“李二郎,你有所不知,私下时,我家郎君也曾与奴等说过此事,亦是断定即便昏主现真是存有割据江南之意,终也必是不能成。至於缘故,正是二郎你说的这三条。” “一时侥幸,不意善道竟能与大郎同心同意,实令善道诚惶诚恐。” 徐世绩端起茶碗,到李善道座前,示意他也举碗,说道:“二郎,兄弟**、其利断金。今虽隋室亡之已定,南北群雄争起,我等能否成事,现尚在两可之间。欲於此英雄奋竞之际,成就事业,非得我等兄弟**同力不可!你说你是一时侥幸,与俺同心同意,俺却望你以后,能够一直与俺同心同意!帐中无酒,以此权代,二郎,满饮此碗。”说完,自一饮而尽。 李善道早已起身,恭谨地听他说完了这些话,忙也将茶碗中的茶汤饮尽,应道:“敢不从大郎此令!善道此身,上山入伙之时,已许大郎,愿为大郎马前之驱,为大郎竭忠效死。” 两人对着,向着对方亮了下碗底。 彼此相顾,俱是真诚的笑容。 关於杨广的话,到此告一段落。 两人分别重新坐下,又说了会儿李密“遣人潜伏洛阳”此事,以及这事儿李密办成之后,会何时打兴洛仓,打兴洛仓的话,又怎么打等事。 却他俩现等於是有了一个共同的“秘密”,——即都已知道对方,看出了李密“未雨绸缪”之言,实是虚假之语,为的是哄骗翟让,但两个人却都没有提醒翟让,共同的“秘密”之下,再做对谈,和以往的对谈,两人就都感觉到了不同,均是觉得好像与对方比之前更加亲近了。 不知不觉,谈到傍晚,留李善道吃了饭,把茶叶给了他,徐世绩才亲送他出帐离去。 目送暮色下,李善道远去后,徐世绩没回帐中,转去了他父亲住的大帐。 其父、其姐等,与李善仁、王家三口、裹儿、康三藏等是一同被从寨中接来军中的。 寨中再比军中安全,条件有限,徐世绩在此吃香喝辣,让他的父亲在寨里吃不好、住不好的“受苦”,不合孝道。 正好他的二姐徐兰也在。 说起了今天在帐中和李善道的这番长谈,徐世绩甚是流露出了赞赏李善道的意思。 徐兰听了,乃有一话道出,说道:“阿弟,李二郎其人,昔在县中,风评固是不佳,自俺进寨以今,闻其举为,却智勇兼备,难得是且有远识,堪称英杰。你素有识人之明,宽厚慷慨,亦能得人为用,今你既对他也颇为赞赏,你与他说的那句话也是正理,‘兄弟**、其利断金’,俺虽妇人,亦知凡欲成事者,非得有杰出之士扶助不可,如汉高之得三杰,遂成汉家四百年基业,则你往后,待他可更作结纳,更多优抚,以得其甘愿为你效命之力。” 徐世绩恭敬地应道:“阿姊教诲,弟铭记在心,必谨遵之。” 他们姐弟私语,无须多言。 只说当天下午,一如李密对翟让之禀,裴叔方骑着翟让转送给他的马,带着仆从数人,离了李密驻地,往洛阳而去。去不过四五日,一道消息紧急地传了回营。 第十一章 叔方竟被洛阳觉 李密面色严峻,与翟让说道:“明公,事恐有变。” “事恐有变?什么意思?”翟让高高兴兴地来喝酒,劈头却被李密来了这么句,他愕然说道。 李密说道:“叔方才紧急送来的消息,咱们觇东都虚实这件事情,被段达等察觉了,已开始做战备,且驰表告江都。” 翟让大惊失色,说道:“被发现了?已开始做战备?……什么意思?蒲山公,做什么战备?”见帐中不见裴叔方,问道,“叔方仁兄呢?” 李密说道:“叔方尚未还回,他知这个消息紧要,因遣从仆星夜疾驰,将此消息先送来禀与了俺。明公,做什么战备不重要,重要的是段达等已驰表告江都。俺现在担心的是,昏君他有可能会令段达、元文都等,并及裴仁基诸部,一道遣兵前来攻咱!” 翟让张着眼,想了一想,说道:“王世充现正与卢明月战於南阳,当此之际,昏主会再用兵前来攻我?” “俺有此料,是出於两个缘由。明公,这一则,昨日最新的情报,王世充自日前到至南阳,与卢明月已有数战,战皆获胜,卢明月势虽众,眼看不是他的对手;这二则……”李密站起身来,端端正正地向翟让叉手,行了一揖,自责地说道,“却是怪俺了,是俺的原因。” 翟让想到了什么说道:“蒲山公,你是说?” “唉,当年俺从杨公举义,是杨公的谋主,昏君对俺有着切齿之恨。今既闻俺身在荥阳,又见王世充击破卢明月是早晚之事,俺料他十之八九,就会令杨侗、段达、元文都等调兵遣将,前来所谓的‘讨’俺。明公,依俺估料,昏君的此令早则旬日内,可能就会下到东都;最晚,顶多也就是在王世充击破了卢明月后,他的此令必下。到那时候……” 翟让张口结舌,半晌无语。 陪他同来的单雄信等,亦俱是神色大变。 贾雄骇然地说道:“若是真如蒲山公所料?啊呀呀,明公,昏主现即下令,倒还好些,如等到王世充击破卢明月后,他再下令,那到那时,可就不止是东都的驻兵、裴仁基等部,只怕王世充部也会趁胜北上,自南阳顺势而来,与东都、裴仁基等部合兵前来犯我!” 翟让说道:“这、这……” 徐世绩把他将说未说的话,替他说了出来,忧心忡忡地说道:“这可如何是好?” 单雄信坐在席上,搓着手,时看翟让、徐世绩,时望李密,瞧出来了李密严峻的面色下,似并无多少真正的慌张之态,脑中灵光一闪,说道:“敢问蒲山公,是不是已有对策?” 李密抚须,沉吟了下,沉声说道:“俺也不能说已有对策,只能说据今之形势,斟酌出了两个办法。能不能用,还得看明公的意思。” 翟让急忙说道:“蒲山公既已有对策,便请赶紧言来。” 李密说道:“这第一个办法,是咱们现就撤回寨中,这样,等洛阳、裴仁基等部来攻咱们的时候,咱们至少还能据山为守。” 不等翟让说话,贾雄已是连连摇头,说道:“蒲山公,此策不妥、此策不妥。” 翟让尚未想到不妥之处,问道:“军师,蒲山公此策为何不妥?” 贾雄说道:“昏君若是果真令东都、裴仁基,乃及王世充等部共前来犯我,其兵必多,想那东都便有数万驻兵,裴仁基得了张须陀余部后,现亦少说一两万胜兵,王世充所部亦号称数万人也,就算他们都不尽出兵马,只各出半数、少半,只怕前来犯我的贼官兵也得有个两三万数,甚至三四万都不止!大伾山尽管险隘,高不过数百尺,方圆不过数十里,以此为凭,怎能挡得住两三万、三四万的贼官兵来犯?……蒲山公此策,恕俺直言,此自入囚笼之策也。 “明公,退一步说,即便咱们依仗大伾山,暂时挡住了贼官兵的来犯,贼官兵若是长久围困呢?待至咱们寨中粮尽之时,何以是好?” 翟让倒抽了一口凉气,说道:“不错,不错。蒲山公,你的此策确是不妥。敢问二策是何?” 李密说道:“这第二个办法,……明公,兵法云,‘先则制於己,后则制於人’,便是我等抢在贼官兵来犯之前,抢在王世充击破了卢明月之前,我军先做动手!” “动手?往哪里动手?……蒲山公可仍说的是兴洛仓?” 李密说道:“正是!明公,这次叔方潜赴洛阳,尽管被洛阳的留守官司察觉了,但同时他却打探到了另一个重要的消息,即兴洛仓的守兵自恃处於洛阳、汜水之间,周围多贼官兵驻扎,故压根就没想到,我等竟有取其仓之意,而今兴洛仓实处於无备的状态。……明公,现若你我拣选精锐,昼伏夜行,兼道而行,径往袭之,俺可向明公担保,此仓,我军必是一鼓可下!” “……兴洛仓?蒲山公,东都的留守官儿,已经驰表报江都矣,你刚也说了,昏主恐怕肯定是会檄令杨侗、裴仁基等前来攻咱,则即使是你我取下了兴洛仓,又有何用?难不成,还能指靠此仓,来抵御昏主遣来攻咱的数万贼官兵?” 李密说道:“明公,今百姓饥馑,饿殍漫道,去年冬两场大雪,每场雪后,郡县内外,无不尽是饿死的百姓的尸体,这些,明公与俺一样,亦曾有亲眼所见;并且,因为饥荒,从去年秋冬起,荥阳等郡的流民也明显增多,只这几个月,投附我军的流民就有多少? “明公营,密不知已招用到了几多流民,不敢隐瞒明公,密营,从去年秋冬到现在,数月而已,投从於密的流民已达数千!这还是因密营的粮秣不够充足,没法更多地收用这些流民。密营的粮如是足够,能够做到来者不拒,则就这几个月,卢明月号称的那四十余万之众,说不得,密营亦能有之矣!密营若已能得众四十万,以明公之名威,百万之众,何愁不得? “明公,乱世年间,往常不值钱的粮,可是救命的东西,比金子还要有用的啊!只要我军能将兴洛仓攻取,指靠一仓,来抵御贼官兵,固不可,然若你我发粟以赈穷乏呢?明公,仓指靠不上,流民、饥民却可用得上啊!兴洛仓积粟百千万石,敢请明公酌之,能为我军召来多少流民、饥民从附?定然是远近孰不归附!百万之众,明公,密绝不夸张,真的是一朝可集!” 翟让抚摸着胡须,喃喃说道:“百万之众,一朝可集?” 如果没有事实为根据,翟让也许会认为李密这话过於夸张,不能相信。 但现在,已有了事实为根据。 便是李密话中所言之“明公营,密不知已招用到了几多流民”,确实,只从去年秋冬到现在,只这几个月的功夫,不仅李密营招募到了许多的流民、饥民从附,翟让营也招募到了很多。 比之李密几个月才收用了数千流民、饥民,翟让营因为粮食更多、更充足,其营中之各部所收用的流民、饥民之数,且并实是更多。 翟让本部、单雄信部、徐世绩部等等,还有新投翟让的周文举等部,加在一起,收用的流民、饥民,连带他们的家眷,已达数万。——别的不说,就李善道部,比之去年秋冬时,也都已是部曲扩充了不少,去年秋冬,打下酸枣时,他的部曲才一两千,现下,其部已有三四千众。 如果粮食真的十分充裕,“只要来投、就管饱饭”的消息一被放将出去,——事实上,果能将兴洛仓打下的话,这个消息也根本用不着放,兴洛仓被某部义军打下,这绝对是爆炸性的大新闻,远近州郡的饥民、流民定然很快就能得知,他们也定然紧接着就会络绎地奔赴来投了,翟让低下头来,摸着胡须,设想了一下到时的场景,他再次喃喃地说了遍:“百万之众。” “是呀,明公,兴洛仓一下,密敢断言,百万之众,挥手可致!”李密一边借着假装喝蜜水的动作,悄察翟让的神情,一边接住翟让的话,掷地有声地说道。 翟让抬起了头,顾视坐他下手的贾雄、单雄信、徐世绩等人,问道:“军师、兄等以为何如?” 单雄信没啥心机,不是个智谋之士,但他是个豪侠之士,击败张须陀前,他就对张须陀不服气,一听说寨中的部曲又吃了张须陀部的亏,他就切齿恚怒,思欲报仇雪恨,敢於和张须陀比试比试,自击败张须陀后,他事实上更是胆气大张,已是不像翟让还那么的瞻前顾后,又是虑洛阳驻兵、又是虑裴仁基等部,——上次翟让和李密分兵还寨时,单雄信虽没主动谏言劝阻,而其心中,实已不很赞成,对打兴洛仓,他也一直来,不类王儒信,坚决反对。 加上另一方面,一两年中,瓦岗寨净是吃张须陀的亏,连败大小数十战於他,一次便宜没讨回来,然李密一出手,就在大海寺北将张须陀大败,并在这一战中,张须陀也被杀了,他对李密的谋略、眼光、能耐,尽管限於身份上的属从,从没直言,却也委实已比较佩服的了。 因是,他当即应声,说道:“明公,俺之愚见,蒲山公的这第二个办法可用!” 第十二章 翟让终下攻仓意 翟让问贾雄、徐世绩等,说道:“军师、兄等之意呢?” 贾雄偷偷瞧了眼李密,没有立刻答话。 徐世绩摸着络腮胡,沉吟了稍顷,说道:“明公,世绩以为,单贤兄说得是,蒲山公的这两个办法相较起来,第二个办法更好一点。” 周文举等这几个新投的头领,也跟着翟让都来了,俱是回答说道:“唯从明公马首是瞻。” 王儒信翟让边上,却不言语。 翟让问他,说道:“儒信兄,你怎不说话?” 王儒信说道:“明公,便是兴洛仓的守兵因为料不到我军会去取它,而无所备,但洛阳距离兴洛仓可不远啊,只百余里地,汜水等地距离兴洛仓更近一点,并且洛阳在兴洛仓之西、汜水等地在兴洛仓之东,我军如能像蒲山公所言,‘一鼓可克’兴洛仓的话,倒也罢了,——万一,‘一鼓’克不了呢?那到时候,我军所要面对的局面,可就是前有兴洛仓未下,西、东两面的贼官兵已驰援赶到,势将陷入四面重围的险境,则至时也,敢问蒲山公何策以对?” 对面席间所坐一人,长身而起,朗声笑道:“王贤兄不需过虑!” 诸人看处,说话之人面如冠玉,眉目俊朗,锦衣玉带,蹀躞带上挂着香囊等等佩饰,随着他的站起,清雅的香味散入王儒信的鼻中,却其人诚然是自带贵家公子气,乃房彦藻。 不知为何,忽地,王儒信的心头再度泛起“自惭形秽”之感。 也难怪他纵是讨厌李密、房彦藻等人,可时不时地在面对他们时,会产生此感,却这李密、房彦藻等,与翟让、王儒信等本就不是一个阶层的人,一边是出身“高贵”,一边是底层草莽,要非天下大乱,又要非李密因造反失败,无处安身,他们两边又岂会如今日共坐一堂! 李密的出身无须再说,实际上,在李密身边的这群士人中,房彦藻的出身,其族的族望算较低的一个,其族本出清河,系尧子丹朱之苗裔,后在东晋、十六国时期,因房彦藻的七世祖房湛时为后燕的太尉掾,於是随着慕容德,迁到了山东,其族乃又号为“青齐房氏”。 於今,青齐房氏中有名於天下的,最出名的当数两人,一个就是房彦藻,再一个是房彦藻的兄弟房彦谦。房彦谦早前在任长葛令的时候,曾於朝廷组织的官员考核中,因其“清正廉洁”,被评为“天下第一”,——他有个儿子在后世非常出名,便是房玄龄。 但只从任官就可看出,青齐房氏固为士族,然实非海内上等的名门,房彦谦前年刚去世,官不过终於泾阳县令,仍是个县令;房彦藻在从投李密前任官也不高,当时只是在任宋城县尉。 比之弘农杨氏出身的杨得方、比之荥阳郑氏出身的郑德韬等等,房彦藻委实不算高门子弟。 可就是这么一个最多只算二流士族出来的子弟,却就使王儒信,心生起“自惭”之感! 或因“自惭”之故,王儒信的自尊更被激发,他沉下脸,说道:“房兄,俺怎么多虑了?” “儒信贤兄!洛阳距兴洛仓,确实如你所言,只有百余里地,看起来不远,可是有一点,儒信贤兄不知你有没有想到?” 王儒信问道:“什么?” “调兵出战,可不是一日能成的事!先要选将、继需筹措粮秣、然后还得集合兵马,等这一切完成,没个十来日,恐怕不行吧?这还是常理言之。洛阳现下,蒲山公方才已经说过了,留守杨侗是个孺子,段达、元文都等各不相能,这种情况下,他们办起事来,必然会更加延宕,如此,若俺料之不差,等洛阳从闻讯我军攻兴洛仓、到援救兴洛仓的兵马出城,至少得半个月之久!半个月的时间,儒信贤兄,咱还打不下一个‘无备’的兴洛仓?俺可向你保证,不但半个月用不了,只要翟公能下决心,咱们及早出兵,今天算起,十日之内,兴洛仓定下!” 房彦藻一口一个“贤兄”,语气上却缺乏真的尊重,王儒信愈听愈怒,说道:“你可保证?” “俺岂止可向你、可向翟公保证,俺还敢用俺的人头担保!”房彦藻掀开胡须,在自己的脖颈上轻轻地划了一道,笑道,“翟公只要今日能做出决定,咱们今天就开始调兵选将,三日内兵出向兴洛仓,则从今天算起,十天内,兴洛仓若竟不下,俺这颗脑袋,贤兄便请取去!” 房彦藻笑颜笑语,王儒信脸上,怒色渐盛。 眼看着两个人可能就要争吵起来,徐世绩忙插口说道:“攻不攻兴洛仓,此是我军的军机大事,我等在座,现是在商议公事,脑袋不脑袋的,无须一提。”笑道,“就是真的十日之内,没能取下兴洛仓,房兄,当真还能取你脑袋不成?贤兄请且落座。” 待房彦藻坐下,他转对翟让说道,“明公,军师素有智略,又善卜卦,何不再问问军师意见?” 翟让便第三次问贾雄,说道:“是呀,军师缘何一直不做声?就此议,军师何意?” 贾雄撩起袖子,取出几枚铜钱,说道:“明公,容俺卜上一卦。”说着,几枚铜钱握在手中,半闭上眼,念念有词地祈祷了稍顷,将眼挣开,把这几枚铜钱洒在了案上。 “噼噼啪啪”的,几枚铜钱转了几转,落定在案。 翟让、王儒信等齐刷刷地皆注目在上。 贾雄看了一看,面现喜色,起身离席,冲着翟让拜倒,说道:“恭喜明公、贺喜明公!” “军师,喜从何来?可是……?” 贾雄斩钉截铁地说道:“从卦象观之,敢禀明公,此若往取兴洛仓,功必能成!” “果然能成?” 贾雄说道:“卦象明示,大吉之兆!不仅兴洛仓必能取,兴洛仓取后,且明公富贵不可言也!” “不可言也?”翟让又惊又喜。 李密适时开口,抚须笑道:“好请明公知晓,兴洛仓中储粮千百万石,此仓既为明公得之,‘富’之一字,自就当然;如密所陈,今百姓饥饿,开仓赈民,百万众朝夕可得,部曲百万,明公为主,继之檄召四方,引贤豪而资计策,选骁悍而授兵柄,除亡隋之社稷,布明公之政令,岂不盛哉!此又合‘贵’之一字也。‘富贵不可言’此卦象,窃以为,军师卜得准啊!” 一身大红袍的翟让,坐在主位上,就像一团烈火。 李密“檄召四方,除亡隋之社稷”的鼓吹,更是鼓动得在座众人大多心动,如火苗簇簇。 帐中的房彦藻、单雄信等,两厢合计一二十人,不论士人、草莽,目光此刻,俱投翟让其身。 翟让神色变幻,决定做出。 他拍了下案几,说道:“好!蒲山公,那你此议,咱就用了!” 李密大喜,说道:“用了?” 翟让话头一转,说道:“不过,蒲山公,取仓赈民,收百万之众,檄召四方,除亡隋之社稷,此英雄之略也,让本田夫,恐难堪为。惟蒲山公之命,尽力从事。请蒲山公先发,俺为后殿。” 此言闻之,李密那边坐着的房彦藻等,或转开了脸,或为掩饰表情,忙装作勾头端水,却是多心生鄙视。——既同意了李密之此议,那就两边联兵,去打兴洛仓就是,搞了半天,还像上次打张须陀时一样,又耐不住诱惑,想占便宜,而又不愿身当先驱,想要躲在李密身后! 李密起身,叉手为礼,说道:“怎敢屈明公,从密之令?明公既已允可,则此取兴洛仓,是密所提议,理当密部先发!明公统兵,为密后援,便即可也。有明公统兵在后,密率部在前,也才能心安。唯是敢问明公,此取兴洛仓,不知明公打算出兵几何?” “以蒲山公计,出多少兵,才能将兴洛仓攻下?” 李密早就计议好了,他回答说道:“回明公的话,此往取兴洛仓,要在一个‘兵贵神速’上,为能急至兴洛仓,打兴洛仓守卒一个措手不及,首先不能出太多的兵马;其次,兴洛仓的守卒虽然现尚无备,可为能速战速决,你我所出之兵也不能太少,故密以为,五千到万人可也。” “五千到一万……,蒲山公,你能出兵多少?” 李密答道:“密营兵少,倾密所力,能出精卒两千。” “好!你能出精卒两千,那俺就出精卒五千。你我两部合计,七千精卒,蒲山公,够不够用?” 要能有一万精卒,李密可以有最大的把握。 一万精卒不到,七千精卒,李密估算了下,也有把握。 而且他也知道,能出五千精卒,其实也已基本上是翟让营的极限了。 李密、翟让两营,经过这几个月的扩充,尽管各都扩充了不少的部曲,满打满算,李密手底下已有七八千众,翟让营各部总计,更一两万数,但这些新近扩充的部曲,肯定不是“精卒”,打打顺风仗,壮壮声势可以用,像取兴洛仓这样的“急赴攻坚”,自然是没法用之的。 李密、翟让在此战中,能用的部曲,都还只能是老部曲。 翟让能用的,主要是他寨中原本的那些老喽啰。 李密能用的,王伯当的旧部是其一;击败张须陀后,投附他的那些官兵是其二。——事实上,也正是因为靠着“蒲山公”的名头,在击败张须陀后,李密收编了大量的张须陀部的降卒、降将,也所以,他现才能出精卒两千,不然的话,只王伯当旧部,他连两百兵都出不了。 便不再没必要的请求翟让出更多的兵马,李密令帐下吏取美酒来,给众人都倒上。 接着,他起身举杯,向着翟让说道:“七千精卒,足然够矣!明公,密敢先以此酒,预祝明公,克取兴洛仓后,如军师卦象,‘富贵不可言也’!” 翟让哈哈大笑,也站将起身,端起酒杯,与帐中众人,说道:“兴洛仓若能克之,让焉敢一人富贵?有肉,咱们大家伙一起吃;有酒,咱们大家伙一起喝!诸君,请共饮之!” 满帐众人,齐皆起身,共饮了一杯。 李密说道:“那就今天,明公,你我两营各自择选精锐?至迟后天出兵,何如?” “就按蒲山公此意!” 终於说服了翟让,可以出兵打兴洛仓了,李密着实高兴。 即传下令去,命备酒宴,留请翟让等痛饮。 却等酒菜上来时,翟让说出了句让李密等没想到的话,——他居然再次问起了裴叔方,观其神情、闻其语气,他是真的在担心裴叔方的安危,问裴叔方会不会出问题,能不能安然返回。 裴叔方“潜赴洛阳”,本是李密的计谋,他怎可能会有危险? 李密按住心头升起的一点异样,胡乱答了几句,将翟让敷衍过去了事。 这却无须多说,是日酒宴,也不必多言。 只说酒宴开前,李密、翟让各令本营诸部,选调精锐的命令先做传下。 翟让的军令,於这天下午,李密帐中的酒宴开始后未久,传到了李善道营。 第十三章 功成一举粮千万 有道是“五水绕洛”,洛阳不仅水系丰沛。而且洛阳是个盆地,周边的山也多。 北边是邙山,西边是崤山、熊耳山,南边是外方山、伏牛山,东边是嵩山。 若从高空朝下望之,洛阳这片地区,就被这几座山环绕其间。 洛阳这个盆地,占地不小,不止是包含了洛阳,还包括了偃师、伊洛川地和孟津、巩义等的一部分。巩义是后世的县名,当下此县名叫巩县。洛阳盆地大致呈东西狭长的一个椭圆形,巩县位处其最东的位置。此县北邻邙山、洛水。洛水在其城北流过。兴洛仓,就在此县境内。 巩县之得名,这个“巩”,乃是“山河四塞,巩固不拔”的“巩”。此县北为邙山,西南为嵩山等山,又有洛水经城东流,诚然是一处易守难攻之所,号称是“东都锁钥”。 兴洛仓,并不在巩县城中,离巩县城还有一段距离,位在巩县县城的东南边。这座大粮仓,虽名之为仓,然因占地太大,仓窖太多,外有墙垣保护,实如一座小城,故又名“仓城”,具体的位置在北邙山下、洛水的南岸,建在一片沟谷、山峦环绕的黄土原上,周回二十余里。 不过占地虽然不小,守卫此仓的驻兵却并不太多。 本有守兵千人,去年杨广下江都,路经巩县时,为保此仓安全,专门下诏,又移箕山、公路二府於仓内,负责此仓的安全保障任务。箕山、公路,俱是军府的名字。此二军府,俱非上等军府,各有属兵约千人左右。加上原有的守兵,总计算起来,也就是两三千人。 两三千人的守卒,用来防备不成规模的盗贼来抢粮,固已绰绰有余,一旦对上李密、翟让这种既兵多、又有攻策战谋的敌人,他们就不是对手了。 自荥阳出兵,到今日为止,前后不到十天,李善道已经站在了兴洛仓仓城的墙垣上。 回顾这不到十天的时间,大部分其实还都是用在了行军的路上。 从荥阳到兴洛仓来,路上着实是不好走。 一边要隐匿行踪,以达到出其不意的效果;一边所行之路,颇有翻山越岭。 ——其实荥阳到兴洛仓的直线距离不远,四五十里地,但这条直线距离,瓦岗义军没法走,因为要走这条最短距离的路线的话,就必须要先经过汜水、虎牢。兴洛仓与荥阳郡间,隔着一条南北流向的汜水,及汜水东岸的汜水县城和西岸的虎牢。所以,为避免在攻仓之前,可能先得与裴仁基等部打上一仗,来攻兴洛仓的这支瓦岗义军的精兵就只能绕道而行。 先是从新郑向西北行,进入河南郡地界,接着再从和新郑接壤的阳城北上,翻过嵩山北麓、五指岭下的隘口,到罗口,然后从罗口向兴洛仓发起突袭。 巩县有条河,叫长罗川,“罗口”,即长罗川的一个岸口。 等於是,李密、翟让亲率的这支瓦岗精兵,本是从兴洛仓的东南方向而来,然最终向兴洛仓发起进攻的地点,却是在兴洛仓的西南方向。 好在兴洛仓建在洛水的南岸,从罗口,便可以向兴洛仓发起突然的攻击,如果兴洛仓是建在洛水的北岸,李密、翟让所率的这支瓦岗精兵,在攻兴洛仓前的行军,只怕就会更不容易了。 不过话说回来,行军的辛苦,李善道都能接受,不是问题,唯在攻兴洛仓前,李善道原本已经做好了大战一场的准备,结果却出乎了他的意料,整场攻仓城的战斗,只持续了不到半天,他们就取得了胜利。一则,仓城周回二十余里,守卒才两三千人,防守上做不到面面俱到,不说漏洞百出,亦实是防守上的漏洞不少;二则,按李密的计策,李善道等这七千瓦岗精卒潜道兼行,也确实是达到了掩其不备的目的。故而,这场战斗的轻松,简直令李善道不敢相信。 周回二十余里的一个大粮仓! 其内共建了三千个粮窖,每个粮窖各储粮八千石的一个大粮仓! 统总储粮,理论上达到了二千四百万石之多的一个大粮仓! 折合成后世的计量单位,这二千多万石储粮,就是三十八亿零七百多万多斤的粮食! 李善道虽有前世的见闻,比之翟让等可谓见多识广,然这个数字代表的意义,他也无法想象。这么多的粮食,如果堆在一起,会有多高?会不会比北边的邙山、比西南边的嵩山还要高了?这么多的粮食,够当下整个帝国的百姓吃上多久?他所能知道的,是从徐世绩处听来的,大业五年时的帝国户数,计九百零七万户,四千六百多万口,其中缴赋税的课户约五百多万户,以“丁男一口,租粟三升”的赋税标准算,帝国每年所能收到的租粟,大约亦即二千多万石。 一个粮仓,储粮的数目达到了整个帝国一年的租粟收入之数! 除了想说一句“他妈的”,以表示一下於下的这种无以形容的心情以外,李善道无别话可说。 当然,二千四百万石,是理论上的兴洛仓的储粮数。 实际上会有多少储粮,这个数字,现在还没统计出来。 但料之,除掉损耗等等之外,即便没有两千四百万石之多,也不会差上多少。 站在仓城的墙垣上,向外望之,是邻着仓城的近壑、远山,向内望之,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座座粮窖。每座粮窖储粮八千石,折以后世的计重单位,即一百二十多万斤,这总计的三千座粮窖,每个都占地甚广,高大雄伟,极目望之,就像是一座座的小山丘。只不过这座座小山丘的里边,不是土,是米、是粟。李善道背着手,感受着已然变暖的春风,叹了口气。 高丑奴、高曦、秦敬嗣、陈敬儿、张怀吉、李良等皆在他的左右。 李良问道:“阿父,半天就打下了仓城,这是大好事啊,缘何叹息?” “你不知道。” 李良问道:“敢问阿父,良有何不知?” “老子的这声叹气,是高兴的叹气啊!你们看,这仓城里的座座粮窖,仅仅是粮窖么?” 李良问道:“不是粮窖,阿父,还是什么?” “这是一座座的米山、粮山啊!这是蒲山公所说的‘百万之众’啊!他妈的!阿奴、丑奴、沐阳,诸位老兄,两千多万石粮啊!半天就被咱打下了?我不瞒你们说,我现尚犹不敢相信!” 「写了一两千字的打粮仓经过,又觉得没必要,就删掉了。这么写,大概流畅点,情节能推动的快点。」 第十四章 隙缝已生将两乱 不能怪李善道这幅好像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李良、高丑奴、高曦等现下的心情,和他差不多。 望着眼前头这座座、布满在这方圆万余亩地上的如似小山的粮窖,他们几个也都是恍如梦中。 高曦笑道:“郎君,岂止你不敢相信,俺也不敢信。储了足足两千多万石粮的粮仓,半天就打下来了,这事儿说出去,谁也不敢信!……倒是也怪了,这么大的粮仓,怎么就这点兵守?” 李善道已把兴洛仓只才两三千兵守,——而且这还是去年加强后的守卒兵力的原因,够琢磨明白了,他摸着短髭,笑道:“有句俗话,沐阳、诸兄,不知你们听过没有?” 高曦问道:“敢问郎君,什么俗话?” “有道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兴洛仓储粮虽多,但此仓西距洛阳只百余里,东边不远又便是虎牢、汜水,这几个地方皆有重兵驻扎,故而,大约是昏主和隋室朝中的庸臣们都认为,不会有谁雄心吃了豹子胆,居然会敢来袭兴洛仓,因才在此驻兵两三千而已。” 说到这里,李善道顿了下,转过身,张眼望向仓城北边不远处的一个码头。 兴洛仓所在的这片黄土原,又名“黄土岭”,这么大的一片平原周围,尽是流水冲刷成的沟壑、河谷与山岭,唯此一片原耸矗其间,——这种地貌在关中最多见,即关中之“塬”,四边陡、顶上平。这一片原,基本上全被兴洛仓的仓城占住了。只有仓城北临着洛水等的地方有些空地,这些空地等同於是码头,是专用来从船上往下搬粮食、或将粮食搬到船上的地方。 翟让已经进了仓城,李密现尚未有进仓城。 李密现就正在李善道望向的位置。 遥遥的,蓝天白云之下,如带的洛水水畔,背靠着方圆甚广的黄土仓城的那个码头上,可以望见李密的将旗,随风招展。将旗的附近,涌动着簇簇如似蚂蚁的人群,这些人群不是李密的部曲,是闻风跑来的沿边乡村的百姓,——打下仓城后未久,李密就派人分往仓城周近的各乡,还有西南边的巩县城,通知士民,“瓦岗义军打下了兴洛仓,将开仓放粮,赈济万民”。 在李密的将旗上多看了眼,李善道接着说道:“不过话说回来,为啥叫‘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此仓处在贼官兵的重兵环绕之中,来袭取此仓,的确是将会冒很大的危险。好有一比,此乃‘虎口夺食’,这种事,诚是非胆大者不敢为之。我军今能这般轻易地攻下此仓,谁是头功?蒲山公真头功是也!”话到此处,忍不住的,他由衷地又骂了声,“他妈的!” 高丑奴瓮声瓮气地说道:“郎君,咋又骂人?” “丑奴,老子这不是在骂人,老子这话,是在表示老子的佩服。” 高丑奴问道:“郎君佩服什么?” 李良笑道:“丑奴,这还用问么?阿父才夸了蒲山公,则阿父此语,自然佩服的即蒲山公了。” 确实如此。 打张须陀时,李善道就比较佩服李密的胆略了,今次成功地打下了兴洛仓,所得竟然这样的丰富,他对李密的胆略,确然是越发佩服了。 正如他所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这么轻易的兴洛仓就被瓦岗义军打下了,那不妨可以一问,既然这般轻易,为何别的义军没有来打的?又甚至,为何翟让一直迟迟难以下决心?简单点说,“轻易”的背后,正证明了李密过人的胆略、准确的判断。 能够在历史上留下名号的一时之枭雄、霸主,即便是后来未有能够成就帝业,可果然也都是人杰之流,绝非寻常人可以相比。尽管有着前世的知闻、眼界,李善道自问之,现在的他能和李密比么?他嘿然地摇了摇头,却是自己清楚,无论名望、胆略,抑或哪怕是在兵法上的造诣、在学问上的研究,乃及个人的武力,他只怕现下都是远不能与李密相比。 ——唯一能够使他在李密这等的当代枭雄面前,不至於自惭失措,还能在心理上使自己不致於仰视李密,尚能够以平等的姿态来看待李密的,说到底,也还是只有他前世的知闻。 周边没有外人,高丑奴却是打下兴洛仓的兴奋催动之下,不由地说了句“政治不正确”的话,他咧嘴说道:“蒲山公……,哎呀,也真是,郎君,在来打兴洛仓的路上,小奴还在寻思,翟公对打兴洛仓一直迟疑不决,这兴洛仓恐不好打,真要打不下来的时候,无论如何,小奴也一定得保得郎君的万全,却实不意,这兴洛仓,一鼓就打下来了!於今转头看看,翟公此前的犹豫,不免多余。早知道这么好打,早该来打!咱瓦岗义军,现下也早已是百万之众了!” “丑奴,你这痴汉!你这叫什么话!”李善道板起脸,训斥说道。 高丑奴赶忙收起乐孜孜,拿出恭敬知错的嘴脸,说道:“是,是,小奴错了。……敢问郎君,小奴错在何处?” “翟公那不叫犹豫不决,知道么?你说一定得保我的万全,岂不闻兵法云之,‘谋而后定’?又云之‘庙算多者胜’,翟公一直来的犹豫不决,才是真正的为保‘万全’。” 高丑奴恍然大悟,说道:“是,是,妙算多者胜,郎君教诲的是。翟公向来神机妙算,这是不消说的!小奴愚钝,未能理解翟公犹豫的深意,是小奴的大大的不对。” “罢了,你不必胡扯八道了。”李善道环顾李良、高曦、陈敬儿、张怀吉等人,叮嘱他们说道,“切记,我等是翟公的部曲。就算打张须陀、攻兴洛仓,此皆多蒲山公之功,可若无翟公,蒲山公再有胆略、再有谋略,他能打得赢张须陀、打得下兴洛仓么?蒲山公的确有功,可他的功是献谋策之功,我等身为翟公部属,外人面前,切需分得清主臣,万不可说错了话!” 这通叮嘱,不是李善道心血来潮。 却自打赢了张须陀以来,瓦岗义军上下,包括李善道营的部分将士,每当提及李密,都已是敬佩万分,以至李善道听说,有的将士私下里议论,若瓦岗义军的主将是李密的话,瓦岗义军的发展定然会更加的好。 不管是从“义气”的角度说,还是从历史的走向说,李善道深知,他都决不能与李密扯上关系,因而他其实是早就想提醒、叮嘱一下高丑奴等人的,不要忘了他们这部人马的身份归属。 他此时的这通话,正是因此而来。 借高丑奴此句“政治不正确”的话的机会,将他的提醒、叮嘱,说与了高丑奴、高曦等人。 高丑奴等都不是傻子,俱知晓轻重,听完李善道的叮嘱,皆是凛然应诺。 李善道在收回视线之前,又在仓城北边码头上的那面李密的将旗上看了一看。 李密的黄色将旗镶着象牙,垂着流苏,高大威武,离得远,看不到旗面上的字,然可想象出来,旗面上的“蒲山公”这三个大字,在轻松地攻下了兴洛仓之当下,必然是愈显眼夺目矣! 只打赢一个张须陀,李密在瓦岗义军中的威望就已鹊起。 现又打下了兴洛仓,任是个蠢人,也能知道这件事对瓦岗义军的意义会有多么重大,则李密在瓦岗义军中的威望,定将会越加的高振。 而同时,接连成功干下了这两件大事的李密,不仅已是再非昔日之丧家犬,且可想见,靠着兴洛仓的粮,用不了多久,他的“蒲山公营”亦能兵强马壮,那又在这种情况下? 攻下兴洛仓的兴奋,渐渐的从李善道的心头消散。 知道历史走向的他,开始对瓦岗义军接下来的发展产生忧心。 这种情况下,李密的心思会不会出现改变? 退一步说,即便不说李密,李密手下的房彦藻等的心思会不会出现变化? 这虽然是个问题,答案,李善道心中已知。 肯定是会出现变化! 并且恐怕,现在,就在这个时刻,李密也好、房彦藻等也好,他们的心思已在出现变化! 房彦藻等本就不把翟让看在眼里,视他为低贱草莽,而下粮已足,很快兵也会足,至其时也,他们又怎可能还甘心奉翟让为主?李密刺杀翟让此事,估计不久后,可能就会出现! 那到那个时候,自己该怎么办? 此一问,李善道在初投瓦岗时,就已问过自己。 当时,他的想法是跟紧徐世绩,抱紧徐世绩的大腿。 於下,他已有了数千的部曲,固然抱紧徐世绩大腿的想法还没有改变,可到底已不是刚上山入伙时的伴当十三人了,他现觉得,他是不是可以有一点别的计划了? 但具体“别的计划”是甚么,他却暂时还没有思路。 “郎君,在想什么?怎么看你,好像有些不快?” 李善道回过神来,重将目光投向仓城,望了稍顷,忽然想起一事,问高丑奴,说道:“丑奴,你的原名叫甚么?我给忘了,是叫基霸么?” 第十五章 翟让表佩三杯酒 “丑奴”,是小字,亦即小名,高丑奴虽奴仆之身,爱子之心,人皆有之,他的父亲当年也是专门请李善仁、李善道兄弟的父亲,给他起过一个大名的。 高丑奴答道:“回郎君的话,小奴幼时,老郎君给小奴起过一个大名,唤做延霸,亦起个字,唤做雄基。只是这些年来,老郎君给小奴起的这大名,一向未怎用过。” “哦,延霸、雄基,名与字起的都好啊,正配你这七尺昂然之躯。” 高丑奴说道:“是,是。小奴阿爷曾与小奴说过,小奴生下来时,就颇长大,三四岁时,已比十来岁的孩童还要高大,故而老郎君当年就给小奴起了这么一个名、字。” “於今你的身份不同了,已我帐下一部校尉,丑奴、丑奴的,总这么叫着,不够庄重。这样吧,往后,你就改唤你的大名。延霸,这名字好啊,好啊,望你能延昔霸王之勇。” 高丑奴大吃一惊,说道:“郎君要除掉小奴的奴籍?郎君!小奴对郎君素来忠心耿耿,自小郎阿爷,到小奴,小奴父子两个,已是两代为郎君家的忠仆!郎君,怎无缘无故,就将小奴的奴籍开了?”说着,扑通一声,拜倒在地,俯首扣头,又说道,“郎君此令,小奴不敢听!” 李善道听得他这番话,见得他这般作态,不禁呆了一呆。 乃是李善道原无除掉高丑奴奴籍之此意,他不过是叫高丑奴改用他的大名罢了。 却见得眼前高丑奴的此状,倒是提醒了李善道。 对呀,高丑奴的奴籍到现在还没除掉的呢! 他便顺水推舟,将高丑奴扶起,笑道:“你知道的,你虽是我家世仆,我待你却如兄弟。丑奴,……不,延霸,自今起,你就奴籍脱去,不再是以前的丑奴,而是现下的延霸了!” 与李家、与李善道的感情再深,谁愿一直做个奴仆呢?而且“延霸”此名多好,比之“丑奴”,不威风多了?但高丑奴拜在地上,不肯起身,说道:“却敢愿郎君,仍以‘丑奴’呼小奴!” “好,好,你起来吧。” 高丑奴这才起身。 在没有心理准备的情况下,今天突然得脱了奴籍,要说高丑奴不高兴,那是假的。 然他虽常被李善道呼为“痴汉”,肚皮里实有伶俐,这腔高兴,他尽力地把之压将了下去,——但那嘴角,笑容忍不住的,还是露了点出来。 其实,像高丑奴这样的壮士,尤其在於今乱世,这个用人之际的时候,又怎可能会久为奴籍?李善道将他的奴籍开除,本亦早晚的事。 之所以拖到现在,主要是因什么主不主、仆不仆的,李善道根本不在乎,所以也就想得少了。 高曦、陈敬儿、张怀吉等人纷纷凑趣,左一个“延霸兄”、右一个“雄基兄”,话语入耳,跟唱歌似的,说不出的舒坦,高丑奴嘴角的笑,终於是越笑越开,内心的喜悦再也抑制不了! 却也不需多讲。 只说一句话岔开了高丑奴的询问,李善道在仓城的墙垣上又待了片刻,见日头西移,暮色将至,正待要下墙垣,回本部驻地时,一人找了过来。 是徐世绩的帐下吏。 原来是翟让今晚设宴庆功,徐世绩召李善道与他同往。 便吩咐陈敬儿、张怀吉等先回去,李善道带上高丑奴、高曦,往去见徐世绩,然后相伴赴宴。 …… 李密、王伯当、房彦藻等也来了。 酒一开席,李密就提出了个建议,说道:“兴洛仓初下,又我军主力尚未至,今兴洛仓得取,诚然喜事,今晚明公设宴庆功固是宜当,然密之愚见,为安全计,是不是以不饮酒为好?” “别的都可听你,蒲山公,就这一条,不能听你!” 李密说道:“密斗胆,敢请明公……” 翟让挥了挥手,打断了他的话,笑道:“蒲山公,你莫着急,听俺把话说完。俺说的‘就这一条,不能听你’,说的不是不肯听你今晚酒宴,最好不要饮酒的此议。你说的不错,兴洛仓刚下,宵小之辈,也许还有藏在暗处者,汜水、虎牢、洛阳的兵马也可能随时会来,在咱的主力未到前,这酒,我等确是不宜多饮。但今晚既为庆功,一杯酒不喝,也肯定不行!” 他端起酒碗,起身下帐,亲至李密案前,说道,“蒲山公,兴洛仓能打下来,千万石粮能为我瓦岗义军所有,公居功最伟!今晚可以听你的,咱不多饮,然此杯,俺敬你,你得喝了!” 不等李密答话,翟让将碗中酒一饮而尽。 单雄信等一干翟让营的大头领们,个个兴高采烈,或者拍手,或者拍案,大多跟着起哄,俱叫道:“兴洛仓今能得取,蒲山公功劳最大!这杯酒,非喝不成!喝了!喝了!” 李密只得也将碗中的酒喝下。 攻下仓城后,从负责管理仓城的官寺中,掳到了一些奴婢。翟让令由其中选了四五个相貌不错的小婢,今晚在宴上伺候。两个小婢,把翟让、李密的酒分别添满。 翟让说道:“蒲山公,今将兴洛仓攻下后,俺亲在仓城里转上了一个遍,并亲到几个粮窖里看了一看,入他娘的,好大个仓城,俺骑着马,还转了半晌!粮窖里头,尽堆积如山!管兴洛仓的官儿说,储粮共两千四百万石。这么多的粮!蒲山公,放在打下此仓前,俺是想都不敢想,能为咱寨子所有!一杯酒,不足以表公之功,公请再饮一杯。”将碗中酒,再次饮下。 李密便也又喝了一碗。 待小婢将酒又斟满,翟让说道:“蒲山公,对攻兴洛仓,俺不瞒你,俺一直有担心,生怕打不下来,是以,你最早提议时,俺没赞同。现在看来,是他娘的俺胆子小了,还是你蒲山公,气吞山河,有豪气,不愧是名震海内的大豪士!俺佩服你,请再饮一杯!”又喝了一碗。 翟让是好汉子,比之李密、房彦藻等这些贵族子弟,人虽粗鲁了些,智略亦不如之,但没有花花肠子,自己有错的地方,他能承认,佩服一个人的时候,他也愿直言地说。 李密将这第三碗酒,亦喝将下去。 眼见得小婢再又要给翟让添酒,翟让似还有再饮的意思,李密忙阻住了小婢,笑与翟让,温言说道:“明公,三杯酒,已然足矣。密酒量不好,再多喝,恐就要醉了。” 王伯当在旁笑道:“是啊,明公,於今兴洛仓已下,蒲山公有好几件大事,欲与明公计议,请明公作主,若明公与蒲山公都喝多了,事情,不就议不成了,决定,明公不也做不成了么?” “好!蒲山公,你我就先不喝了!等事情商议完,咱俩再痛饮几杯!”转回席上坐下,翟让把酒碗放到案上,抬眼看李密也坐下了,便话入正题,问他说道,“蒲山公,何事要与俺议?” “两件大事,两件小事。” 第十六章 李密与议四件事 “大事为何?” 李密说道:“兴洛仓既已被我军克取,消息传到洛阳,洛阳报与昏君后,必会调兵前来攻我,我军须当早做战备,这是第一件大事;千万石之粮,明公已得,这么多的粮食,不能烂在仓里,底下来,怎么把消息散播出去,怎么用这些粮招兵买马,亦得抓紧开始,这是第二件大事。” “蒲山公,你与俺想到一起去了!这两件大事,俺也想了,并已与军师、雄信、茂公等商议过了。军师,劳你把咱商议的内容,说与蒲山公听听。”翟让摸着胡须,笑呵呵地说道。 贾雄应了声诺,起将身形,恭恭敬敬地先向着翟让行了个礼,接着叉手,向李密也行了个礼,说道:“蒲山公,公所言此两件大事,翟公的意思是,就第一件大事如何应对,咱们首先,当是尽快地将我瓦岗义军的主力,从荥阳等地调过来;其次,只靠这个仓城,怕是难以抵御洛阳等地的贼官兵来犯,须当用兵巩县,将巩县夺取在手,然后依巩县为屏,预做守备。 “第二件大事呢,翟公的意思是,明天就可北向河内等郡、东北向荥阳及东郡等郡、东向襄城、颍川等郡分别遣派使者,告知沿途百姓,兴洛仓已为我所有,将开仓放粮,任百姓取之。” 说完了翟让和他们商议出来的,针对这两件大事的这两个应对办法,贾雄又恭恭敬敬地向着李密行了个礼,说道,“蒲山公,翟公的意思就是这样。” 翟让笑道:“蒲山公,俺意即如此,不知蒲山公以为何如?” “密意正与公同。公此两措,密以为,极是妥当。不过却有一点,密愚见,似宜当为之。” 翟让问道:“哪一点?” “便是兵法云之,‘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军不能坐在兴洛仓、巩县,等着洛阳的官兵来打,密以为,不妨可即遣派斥候,潜入洛阳、汜水等地打探敌情。这样,洛阳、汜水的兵马一动,我军就能预先得知,於迎战上,明公也就更有把握了。” 裴叔方早从洛阳回来了,——在攻兴洛仓这件事上,他是李密的大功臣,因他虽是新投李密未久之身,却也被李密带着参加今晚的酒宴了,就坐在房彦藻等的下边。 翟让在房彦藻诸人中找到裴叔方,看了看他,摸着胡须,笑道:“知己知彼,此固然之事。唯再度潜赴洛阳,打探敌情此务,人选该择谁人?蒲山公,只怕是不是还得再劳动叔方兄?”问裴叔方,说道,“叔方兄,上次你潜赴洛阳,险不能还,若再劳你赴洛,你可愿往?” 派去洛阳、汜水等地打探官兵情况的人,不能是随随便便的人,寻常的斥候就算是到了洛阳、汜水等地,摸不到这些地方上层的消息,肯定也是打探不出什么有价值的情报来的。 所以,打探敌情这件要务的人选,还真是只能再任给裴叔方,或由李密再择人选派。 李密说道:“明公,俺已与叔方说过这件事了,他愿意再赴洛阳。” “果真愿意?” 裴叔方起身行礼,慨然地说道:“明公但有令下,在下焉敢不遵?纵龙潭虎穴,亦愿再往!” 翟让大喜,顾与贾雄、单雄信、徐世绩等人,赞道:“洛阳现驻兵数万,诚虎穴也,而叔方兄胆气豪壮,却亦虎胆!”端起酒碗,站起身,说道,“叔方兄,为你的虎胆,俺敬你一杯!” 裴叔方脸皮很白,得了翟让此赞,却是不红,他谦逊了两句,将酒端起,一口喝下。 翟让请他就坐,自亦坐下,说道:“蒲山公,打探洛阳消息此务,就托与叔方兄了。洛阳以外,尚有汜水。张须陀的余部如今尽归裴仁基,裴仁基号为名将,且比之洛阳,汜水离兴洛仓更近,此处的敌情也很重要。未知蒲山公以为,汜水之敌情,宜择谁人往探?” 李密也已有人选,答道:“前攻杀张须陀一战中,张须陀帐下的将校颇有降密者。密愚见,可从其中择一两人,遣往汜水,打探裴仁基部的动静。” “……从降将中选一两人?蒲山公,能放心么?” 李密笑道:“明公尽可放心,密敢派他们去,就有把握他们会能给明公探来消息。” “不会把你我卖了?可别反将咱们瓦岗义军的虚实,告与裴仁基知了呀!” 李密笃定地说道:“明公请放宽了心就是,反而将我瓦岗义军给卖了,绝对不可能。” 回想打张须陀、攻兴洛仓,李密可谓是“料机如神、算无遗策”,翟让想了一想,见他这么有把握的样子,便不再过多担心,抚须笑道:“公既这般有把握,那就从公之意!” 却席下李善道,在翟让、李密对话的过程中,一直在悄不作声地关注李密、翟让,这时也看到了李密如此笃定、有把握的模样,不禁心中暗叹:“击破张须陀部才几个月,察李密神情,竟是已将张须陀部的降将收服。闻李密治其营,自身俭朴,食不重味,所得财货,一概不作自留,悉赐麾下,对一般部曲已然如是,料对此辈降将,更是推心置腹,此真有光武之风也。” 李密说道:“明公若是允可,密明天一早,就分劳叔方兄等,往洛阳、汜水等地去了?” “好!打探消息此务,俺就尽托与蒲山公矣。” 李密说道:“明公放心,密定不负明公所托。”顿了下,这个话题已经说过,他转过话头,说起下个话题,说道,“明公,一则,是打探敌情,再一个,就是军师适所言之,明公意取巩县。明公此意,密实以为,乃应对官兵来犯之上策。敢问明公,打算何时往取巩县?” “俺的意思是越快越好,公是何意?” 李密赞同说道:“明公之意甚是,确是越快越好!兴洛仓被我军一鼓克之,料巩县城中现必慌乱,现若便遣兵往取,取之易也。” “好!那就明天,就遣兵往取巩县!” 李密等了一等,不见翟让问自己,遣何部往取巩县为宜,心知他应是已有计议,就问道:“敢问明公,明日往取巩县,不知明公打算遣派何部?” 第十七章 最解风情当与绩 翟让笑道:“取巩县此议一提出来,雄信就积极请战。打巩县,俺便打算交给雄信来干。” 对李密表示敬佩是一回事,这是重义气的好汉子,应当当众做的事情。 但,该自己拿的东西还是得自己拿,此是另外一回事。 巩县县城,好歹是一座城,拿下来后,所得之缴获当然是不会有兴洛仓所得的缴获多,然亦是一笔不小的横财,这座县城,翟让自是不会让给李密去取,他是要自己拿下的。 李密从出生,就是蜜罐子里长大的,什么宝贝奇珍没见过?什么锦衣玉食没受用过?比之他代隋自立的志向,些许财货,压根不在他的眼里。 明知翟让是为何要遣单雄信去攻巩县,李密只当不知,却是半点也不与翟让去争。 反倒是借此机会,——他心道:“今虽已得兴洛仓,最终能不能守住此仓,还得靠翟让的部曲助战,俺便把巩县城让给他,换他与俺并力应敌。”乃抚须笑道,“雄信兄骁健善战,古之关、张也,劳雄信兄往取巩县,明公,密可断言,定如攻兴洛仓,巩县城也可一鼓而下矣。” 单雄信在席间,手抚美须髯,自矜地左顾右盼,说道:“蒲山公,俺已向明公下了军令状了,明天出兵,两日之内,必为明公克取巩县!若不能取,俺提头来见!” 王伯当也是绿林出身,李密身边的这些人中,唯他与翟让、单雄信等出身相近,其性又好,豪爽,故房彦藻等虽与翟让等的关系不怎样,他却与翟让等向来颇为亲热,特别单雄信、徐世绩两人,他们的关系最好,闻得单雄信此言,他凑趣笑道:“雄信兄,这话,你可说错了。” “伯当兄,俺哪里说错了?” 王伯当笑道:“以贤兄之骁健,一杆寒骨白,胯下黑龙驹,真当世之李、吕也,天下谁是敌手?取一巩县城,何须两日?一日,就必能攻取!雄信兄,敢不敢与俺打个赌?” “打什么赌?” 王伯当一本正经地说道:“若是一日之内,贤兄竟未克巩县县城,那等与贤兄庆功时,俺便罚酒三碗!而若是一日之内,贤兄果如俺料,就把巩县县丞打下来了,则至时,兄罚酒三碗!” 这是拐着弯地奉承单雄信。 王伯当刚提到的“李、吕”,指的是李广、吕布,他两人皆有“飞将”之号。单雄信今在瓦岗义军中,亦有此号。又是关、张与他相比,又是李广、吕布与他相比,单雄信早是欢喜,听了王伯当的这番奉承,越发心花怒放,当真是高兴得紧。 他捋着胡须,哈哈大笑,说道:“好!伯当贤兄,这个赌,俺就与你打了!” 王伯当冲着翟让、李密拱了拱手,说道:“就请翟公、蒲山公做个公证。如果是雄信兄赌输了,庆功宴时,两位明公可得主持公道,三碗罚酒,雄信兄一碗都不能少!决不能耍赖。” 翟让、李密俱笑应道:“好!这个公证,俺俩做了!” 顿了一下,李密说道:“明公,尽快招我义军主力来此、打探洛阳与汜水等地消息和取巩县等事,都是备战的内容。这几件事一定,备战这件大事,基本上也就完妥了。向外散放消息,以放粮赈民,招兵买马此事,却敢问明公,不知明公是否也是已有具体的计议?” “此事还需要什么具体计议?咱们只管多遣人手,往各郡散放咱们放粮的消息,不就是了?” 李密说道:“明公所言固是,人手自是需要多遣。然密之愚见,只散放粮消息,恐尚嫌不足。” “哦?蒲山公,你是何意?” 李密说道:“只散放粮的消息,密以为,不足以彰显明公之威德,不足以告示天下隋室之将亡。因窃以为,在散播放粮的消息以外,何不再散播些其他的消息?” “其他的消息?什么消息?” 李密说道:“一则,明公大败张须陀,阵斩张须陀此事,也许诸郡百姓尚有不知,可做个散播;二则,江淮杜伏威、李子通、林士弘、左才相等围困江都,昏君於今的境况,已然是一日蹙过一日的消息,北地诸郡的百姓,多必不知,这个消息也可做个散播。还有就是,为能促使更多的饥民、流民前来投军,而不单单是来‘取粮’而已,密以为,并可明明白白地广而告之,咱们现不止是开仓放粮,并广招豪杰、壮士,只要是肯投咱瓦岗义军者,不仅当场给粮,且往后每天三餐管饱,即便携家带口的来投,他们的家眷亦一样管使能够每天吃饱饭。” 却李密提出的这三条,听入李善道耳中,李善道心中一动。 他不禁想道:“前两条,是在打政治战、搞舆论宣传了。后一条,则是把‘放粮与民’的标准分成了两种,一种是对只来取粮、不来投军的百姓,是‘当场给粮’;一种是对来投军的百姓,不仅‘当场给粮’,还带他们的家眷一道,‘三餐管饱’。嘿嘿,‘三餐’,诱惑力够大!” 三餐,对后世的百姓来说,好像是理所当然之事,对当下的寻常百姓来说,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莫说而下已是乱世,民间饥馑,便是往年太平之时,一般人家的百姓,一天想吃三顿饭也是不可能的,顶多了,一天两顿饭,这都已是不错了。 一天三顿饭管饱,随便吃,这消息一放出去,只冲这一条,投瓦岗义军的百姓定就川流不息。 翟让连连点头,说道:“还是蒲山公思虑的周全。好,好!就尽按蒲山公之意来办此事!” “散播消息,招徕诸郡百姓来投这件事,关系到咱瓦岗义军的壮大,不可轻视。明公,密以为,宜当专令数人,主持此事。明公以为可否?” 翟让说道:“正该如此!蒲山公,你可已有主持此务的人选?” “密并无人选,宜任谁人,悉请由明公斟酌。” 翟让思忖片刻,看向贾雄、徐世绩,说道:“军师、茂公,这件事,就交给你俩负责,怎样?” 李密下手坐着的房彦藻、杨得方等微微变色。 房彦藻正待开口,翟让目光转回到了李密身上,又说道:“同时散播其他消息的这条建议,是蒲山公你提出来的,你也择选两人,与军师、茂公共同负责,蒲山公以为如何?” 向各郡散播消息,不是小事。若只由翟让的人负责,那所散播的消息,大部分只会对翟让有利,徐世绩等肯定会多宣扬翟让的威名。李密方才推辞,请翟让选择人手负责,实是以退为进。他料准了翟让重义、厚道,必是不可能独主此务。一如他的预料,他料对了。 李密因便顺势说道:“也好,那俺也任两人,协同军师、茂公兄,办理此务。”道出了他早就定下的人选,说道,“便由孝朗、士才,你两人协助军师、茂公兄。” 房彦藻心落回腹,与李士才应诺。 等得李密定下了人选,徐世绩起身行了个礼,却说道:“明公,此任俺只怕不好当之。” 翟让讶然,问道:“为何?” 徐世绩说道:“明公,俺是个武夫,为明公攻城略地,俺可以做,散播消息,非俺之长。俺之愚见,此任明公何不除了军师以外,再任给翟公来做主掌?” 此一“翟公”,说的是翟让的兄长翟宽。 翟让笑道:“茂公,俺阿兄现不在兴洛仓,怎任给他?” 翟宽、翟摩侯都没跟着翟让来,他俩现统带着留在荥阳等地的瓦岗义军主力。 徐世绩说道:“召咱主力来兴洛仓的檄令一下,三五日内,翟公等就可到达。俺可在这三五内,协助军师等操办此事,候翟公到了,敢请明公,即将此务转任翟公。” “好罢!你要是不想干此事,就等俺阿兄到后,俺转托俺阿兄来办。” 徐世绩尽管是推辞此任,看似是不肯遵从翟让的命令,翟让却毫无愠色,痛快地同意了。 这却是翟让在听得了李密建议的那几条后,也已意识到了“散播消息”此务的重要性,则如能把此务交给他的兄长翟宽负责,他当然是就能更加放心。 ——徐世绩的此个推辞,乃是明面看,像是不愿从翟让之令,实际上是徐世绩的知人心之处。 李善道暗暗的,给徐世绩竖了个大拇指。 这徐世绩,比他现在的年龄还小些,处事、办事,却知情察意,面面俱圆,委实玲珑七窍心。 散播消息、招兵买马此事,值此算是定下,也已议毕。 翟让记得李密是有四件事,要与他议,备战、招兵买马这两事都已议完了,便笑问李密,说道:“蒲山公,你说是两件大事、两件小事,欲与俺议。两件大事已议,两件小事是何?” 李密於是将“两件小事”说出。 不意“两件大事”,他与翟让等谈得是融洽和睦,这“两件小事”却顿惹得帐中一人不快! 第十八章 各为其主藻和信 李密笑道:“这两件小事,其实不值一提,想来明公对此二事,当是自有主意。不过,密还是想说上一嘴,明公如是听了,觉得有用,自是最好。” “蒲山公,什么两件小事,你就不要卖关子了,说罢!” 李密说道:“这第一件小事,就是军纪。密营有几个部曲,下午时,抢了两个邻近乡里的妇人,密已将之治罪。明公,密是这么想的,当此放粮的消息一散传出去,赶来取粮也好、投咱义军也好的士民,必然会多不胜数,如过江之鲫之际,为咱瓦岗义军的义名,更是为明公的仁德美名着想,为防再有类似密营这几个部曲的事情,密以为,明公是不是可先下一道军令,约束一下各营、诸部的军纪,令我义军上下将士,一概不许掳掠前来取粮、投军的士民?” “第二件小事呢?” 李密说道:“这第二件小事,明公,密听闻了一件事,也不知是真是假。” “何事?” 李密笑着说道:“攻下兴洛仓后,有几个管仓的官吏,降了密,其中一人姓丁,系河内修武士人,他说他父母老迈,恳请俺能放他还家。俺见他一片孝心,就应允了他,放他还家去了。却后来,就在密今晚奉明公之约,来赴宴时,密听闻说,这个姓丁的士人又被明公营给抓住了。这件事,密也不知究竟是真是假,如是假的,是密听错了,不需再做多言;然如是真的,这人若真是被明公营给又抓住了,密斗胆恳求明公,看在他孝心的份上,能否把他放了?” 翟让说道:“姓丁的一个官儿?这事儿,俺不知道啊。”问单雄信、徐世绩等,“是兄等谁人的部曲抓了此人么?” 单雄信、徐世绩等纷纷摇头,也都说:“未曾闻听。” 一人独不做声。 翟让视之,是王儒信,便问他,说道:“儒信,你咋不做声?是你的部曲抓了姓丁的这人?” 王儒信看了李密眼,回答说道:“回明公的话,俺部的部曲确是抓了个姓丁的,但此人是不是蒲山公说的这人,俺就不知了。这人被抓以后,俺与他没有照过面,更没有说过话。” 李密温言笑道:“也好确定。敢劳儒信贤兄今晚宴后,召他一见,问他一问,即可知矣。” “嘿嘿。” 李密问道:“儒信兄缘何作笑?” “俺笑,恕俺斗胆包天,俺是在笑你蒲山公。” 李密说道:“俺有何可笑之处?” 王儒信冷笑说道:“蒲山公,你的手伸的也未免太长了吧?你的部曲抢了两个妇人,你要惩处,是你的事,由你自为;姓丁的你要放,也是你的事,亦随任你自便,翟公当然是管不着,俺更别说了,更加是没资格管,可你营的事,翟公不管,我营的事,蒲山公,你却要管么?” “儒信兄,何出此言!这位丁君,一片孝心,俺放他还家,也不过是重他的孝顺而已,绝无管翟公营事之意!明公,密何德何能?居然敢妄图管公营之事?密绝无此意!” 王儒信“哼”了声,说道:“嘴里说‘绝无此意’,可蒲山公,要俺把这姓丁的放了,又是不是你才刚说过的话?嘿嘿,嘿嘿,蒲山公,你这不自相矛盾么?” 李密张口结舌,一时不知该怎生解释才好。 徐世绩忙打圆场,笑与王儒信说道:“儒信兄,这姓丁的既是个孝子,我等义气男儿,对忠孝之士,理当敬重,且其左右无非仅是个一个士子,又对兄没甚用处,要不然,放了也行。” “怎没用处?茂公,俺早问清楚了,这厮虽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确是鸟用没有,留他在俺部中,还得浪费俺的粮食,但有一点,这厮家里却是有钱,乃当地一等一的富户。俺已叫他写了书信,预备明日就派人拿着他的书信,去修武,寻他父母,多少多少,总归可讨些进奉。” 如前所述,抓到士人以后,要么杀了,要么扣为人质,索要赎金,此是各地绝大部分义军的惯常做派,翟让的瓦岗义军亦是如此。——早前还在大伾山寨中时候抓到的士人人质,有的家里至今尚未缴纳或者缴足赎金,尽管瓦岗义军已经下山,彼等现却仍还被扣在军中的票营。 却这些以前抓到的,现在都还没放,何况姓丁的这个新抓到的? 王儒信当然更不会放。 对面坐着的房彦藻等,面上尽量没露出什么异样的表情,内心中,此刻却多充满鄙夷。 “烂泥扶不上墙!翟让观似重义,实贪财货之徒,既无智略,又反复无常,见大敌则畏,见利益才趋,诚如他自称,一田夫耳!如王儒信诸辈,更蝇营狗苟!当真是给蒲山公提鞋牵马都不配也。我辈欲成大事,唯蒲山公可为主。”房彦藻顾视王儒信、翟让等,心中这样想道。 王伯当哈哈笑道:“儒信贤兄说的也是。姓丁的这厮,是没个逑用,但好赖他家有钱,亦是一笔进项。到嘴的肥肉,自是不能不吃。不过,话说回来,儒信兄,这贼厮鸟,毕竟蒲山公是当面已应允了他,放他还家了,今若再扣他在军中,传将出去,坏了蒲山公的名头事小,被不知情的外人传言翟公的坏话,这才事大。伯当愚钝,敢有一个两全其美之议。” ——翟让是瓦岗义军的主将,所以王伯当有“传言翟公坏话”此句。 徐世绩忙接腔,问道:“伯当兄,是何良议?” “敢问儒信兄,欲向姓丁的这厮家里讨要多少进奉?” 王儒信斜眼看王伯当,似笑非笑地说道:“怎么?伯当兄打算把这钱,替姓丁的出了?” “俺正是此意。儒信兄以为可否?” 王儒信说道:“俺打算向他家里讨要金饼百个。” 一块金饼一斤重,百个金饼值钱上百万了。 什么人质,值这么多钱? 抓住的若是李密这等,值这么多钱;一个郡县地方的士人,怎可能值这么多钱? 王儒信这话,明显是假话。 王伯当眉头都没皱一下,笑道:“下山以今,转战荥阳、襄城等地,不瞒儒信兄、不瞒诸兄说,托翟公的福,俺着实是发了一笔不小的财。百个金饼,俺勉勉强强,尚能奉与儒信兄。” 这倒是让王儒信惊讶了。 王伯当居然愿意当这个冤大头? 不愿放姓丁的走,部分原因是因为一向讨厌李密,大部分的原因是为了赎金,现既王伯当愿做这个冤大头,愿送出百金与自己,王儒信惊讶罢了,也就不再多说了,只追问王伯当了一句:“伯当兄,你果愿替这个姓丁的家里,拿出百金与俺?” “男儿丈夫,一诺千金!今晚,百金就送到儒信兄帐中。” 王儒信说道:“也罢,伯当兄这般豪气,俺亦不好小气了。这姓丁的,俺就从了蒲山公之令,明天便把他放了。”问李密,说道,“蒲山公,可以了吧?” “多谢儒信贤兄!”当了冤大头,李密还得感谢他,内心当下何等滋味,只他自知矣。 翟让等王伯当帮着将这件事解决了,乃才笑着开口,说道:“一个小小士人,值不当多说。儒信,蒲山公的脸面,你不能不给!明天及早,便把这姓丁的放了。” “是,谨遵明公之令。” 被王儒信闹上了这么一闹,第二件“小事”算是处理完成了。 却这第一件“小事”,李密心知,已是不宜再提,见翟让是半点用不忘这上边说,便亦就不再言之,他端起酒杯,起身向翟让敬酒,笑道:“放粮的消息一传出去,明公的大名必就会海内郡县,无不传颂;四方英杰,也必会如云来投。密在此,先敬明公一杯酒,权作恭贺!” 翟让呵呵笑道:“刚才说不饮酒的是蒲山公,现来敬俺酒的,还是你蒲山公!” “别的事可以不饮,祝贺明公大名传遍天下,声动宇内,这杯酒,却不得不喝。” 翟让端起酒碗,示与众人,哈哈笑道:“兄等请共饮此杯!” 满帐诸人,包括李善道在内,轰然应诺,一起举酒,干了此碗。 这晚宴散,王儒信跟着翟让,去到翟让帐中,与翟让发了一通牢骚。 话里话外,尽是对李密的不满,指责他手太伸长,猜疑於今粮足,李密或许将生异心。 贾雄、徐世绩等也都跟翟让在他帐中。 贾雄不动声色的,从容为李密分辨了几句;单雄信也说当不至於;徐世绩则默不作声。 这些且不必多言。 次日,单雄信领兵往攻巩县、散播消息的使者在贾雄等的主持下开始络绎前往各郡。 这些也不必多言。 …… 只说数日后,消息传到了河北平原郡。 活动在当地的义军中,有一部本是在黄河南岸的齐郡活动,后被张须陀所败,被迫转到平原郡来了的义军,其部的的首领名叫郝孝德。 他仔仔细细地把瓦岗义军攻下兴洛仓此讯,打问清楚了后,召他的几个亲信来见,相与商议。 等几个亲信到齐。 他说道:“兴洛仓的储粮,甲於天下。瓦岗今得兴洛仓,粮必充足。我等在平原,争不过老窦,地盘日小,部曲且有不少私投老窦者。依俺看,平原,不能再待了。俺已打探清楚,现投瓦岗的各部义军甚多,如周文举、王当仁、李公逸等,皆已投奔瓦岗,翟公仁义,待之甚厚,不仅视为上宾,并容他们仍各统自部。俺意,不若我等就南下往投瓦岗就食,兄等何意?” 几个亲信议论纷纷,各有意见。 或者赞成,或者反对。 反对的理由是洛阳等地的官兵势不会坐视兴洛仓为瓦岗所有,定然早晚会遣兵去打,洛阳驻兵数万、汜水的裴仁基有名将之号,只怕瓦岗义军不见得会是彼等对手,则若此际往投,瓦岗义军败了,如何是好?岂不就拖累他们了?偷鸡不成蚀把米,可能他们这部义军也会覆灭。 这反对的理由很有道理。 郝孝德不由也为之踌躇起来。 亲信中一个尚未出言的人,挺身而起,慷慨说道:“将军,末将愚见,瓦岗可投!” 郝孝德视之,此人面黑如铁,左脸颊有一道蜈蚣似的伤疤,穿的虽是锦衣,装饰华丽,草莽气难以遮掩,身材健硕,眉眼转间,透出豪气。 这人名叫刘黑闼,他不是郝孝德最早的部曲,系郝孝德率部转到了平原郡这一带后,他才投的郝孝德。但他投郝孝德的虽晚,其人有勇有谋,却已是颇得郝孝德的信任。 第十九章 刘黑闼宁为鸡头 郝孝德问道:“黑闼,你怎么说?” “将军,洛阳驻兵虽多,裴仁基虽号为名将,但比起张须陀呢?张须陀以前在齐郡,用兵所向,战无不胜,王薄、卢明月等无不十余万众,尽为他所败,而去年大海寺北一战,他却不仅兵败给了瓦岗,且身死战中,——并那个时候,瓦岗才是刚下山出寨,部曲不过万数! “现而下,瓦岗已得荥阳、襄城等地,俺闻之,这些地方的豪杰壮士、以及韩相国的旧部等,竞相奔投,瓦岗的兵马早已非去年时可比;今又打下了兴洛仓,可以想见,一旦开仓放粮之后,所投瓦岗者必然更多,则洛阳的驻兵再多、裴仁基再有名将之号,复又能奈瓦岗何? “洛阳驻兵、裴仁基等,若俺料之不错,纵然往攻瓦岗,十之八九也一定非瓦岗对手! “将军,此是洛阳驻兵、裴仁基等不足为虑。再一个还有,翟公素有仁义的美名,正如将军所说,周文举、王当仁、李公逸等在投了瓦岗后,翟公尽允他们仍自统其部,待之甚厚。如此,咱若投了瓦岗,亦诚正是如将军所言,不但就足可饱腹,还能依旧快活自在!何乐不为?” 一通话说下来,句句说到郝孝德的心窝上。 ——余话不必多说,刘黑闼此一通话中言到了一个名字,“韩相国”,须当多言一句。此人曾亦是一部义军之首,其是梁郡人,大业九年,杨玄感作乱,攻东都时,他举兵应之,杨玄感任他为河南道元帅,旬月间就得众十余万人。但后来他还没到东都,兵到襄城郡时,杨玄感已败,他遂亦败,被捕处死,其众乃散。然其众仍颇有活动在襄城等地的。李密是杨玄感的谋主,於今李密兵到襄城,韩相国的这些余部,一部分就投了李密。 郝孝德大喜,与反对的那两个亲信说道:“黑闼说得对!你俩‘翟公、蒲山公可能不是洛阳驻兵、裴仁基等的对手’的这个担心,实是太过多虑了!张须陀都不是翟公、蒲山公的对手,现今翟公、蒲山公的部曲已是更多,洛阳驻兵、裴仁基等部又怎会是翟公、蒲山公的对手?” 下了决心,做出了决定,说道,“俺与翟公早前有过来往,俺意已决,咱便往投瓦岗!” 他是这部义军的头领,决定既然正式做出,那两个反对的亲信,自亦就不再反对。 众人恭声应诺。 郝孝德令道:“今日就传令下去,命各营收拾行装,明天你们各领部曲,去县外、乡里多抢点财货、粮食回来,权算充作路上的盘缠,后天咱就南下,奔投兴洛仓!”想起一事,补充叮嘱刘黑闼等人,说道,“记得,明天去县外、各乡抢掠时,见着马、驴、骡、牛等大牲口,不可杀掉吃了,咱这儿离兴洛仓几百里地,抢来的盘缠,尚需这些大牲口给咱拉运。” 众人齐齐接令。 见郝孝德无别话再说,众人便各辞拜出帐,回本营作南下和明日出掠的准备了。 却说刘黑闼回到本营。 一人在营门口迎他。 是个年轻人,比刘黑闼小几岁,相貌与刘黑闼相似,也是个黑脸膛,生得膀大腰圆。 虽已二月,天已转暖,毕竟才仲春时节,还没入夏,离热还远,然这年轻人却光个膀子,只穿了条阔腿的皮裤,脚踝的位置用绳子扎着,着一双翘尖的长腰皮靴。 腰上头,扎着一条飞鹰蹀躞带,带上挂着短匕、火石、水囊、绳子等五花八门的几样物事。 只从装扮来看,全然是一副胡人的打扮。 不过这个年轻人却不是胡人,他是刘黑闼的弟弟,名叫刘十善。 自五胡乱华至今,北地已被五胡轮统了数百年,数百年间汉胡杂居,固然长期的杂居下来,胡人汉化的很多,——如和瓦岗关系不错的那个胙城的豪强刘玄意,其族便是汉化的匈奴人,但汉人胡化的也不少,尤其越往北境,多多少少接受胡化的汉人越多,此位刘十善就是其一。 迎上了刘黑闼,刘十善说道:“阿兄,郝公召你去,干什么呢?闲了四五天没出营了,眼瞅着粮都快不够吃了,肉更是两天没见了,是不是郝公令咱出营,讨些进奉回来?” “就你馋!两天不吃肉,就急了?” 刘十善笑道:“阿兄,俺是不急,但不是你说的么?要想让崽子们给咱卖命,咱就得好吃好喝得养着他们,宁可饿着咱兄弟,也得喂饱了他们。两天不见荤腥,俺是不馋,崽子们馋了! “早上你一出营,崽子们听说是郝公召你去的,一个个就都跑来寻俺,问是不是要出去讨进奉了。还有的说了,北头乡里姓刘那厮,仗着献给郝公了几个婆娘,就成天装模作样,连阿兄你的脸面都不给!上次问他要羊,就给咱了两头,糟践谁呢?阿兄,是不是郝公令咱出营讨进奉了?要是的话,要不咱干脆这回就直奔姓氏刘这厮他家,把他家羊抢个精光了事!” 刘黑闼说道:“抢个精光了事?” “对呀,也算是给阿兄出出气!” 刘黑闼打了一下刘十善的脑袋,说道:“给俺出气是假,说来说去,还是你小子馋了!” “阿兄,到底是不是郝公令咱出营讨进奉的啊?” 刘黑闼说道:“是,也不是。你我回帐再说。” 兄弟两个,在七八个伴当的随从下,进入营中,回到帐里。 坐下后,刘黑闼把今日郝孝德与他们商议的此事,与刘十善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刘十善听了,大惑不解,挠着头,说道:“阿兄,就算是洛阳驻兵、裴仁基等打不过瓦岗,大老远的,咱干啥要去投瓦岗?人离乡贱,咱又不是河南人,到了那地头,若被瓦岗的那些头领们欺负了咋办?阿兄,你不是已想劝郝公投窦公么?咋不趁今天机会相劝郝公?” “窦公”,说的是窦建德。 刘十善提到的“河南”,并非后世的“河南”。后世的“河南省”,是个行政地区上的概念;刘十善说的“河南”,则是地理地区上的概念,“河”,指黄河,“河南”者,意为黄河以南的诸郡,亦即隋室所称的“河南道诸郡”,自北而南,包括了后世的山东、河南等大部分地区。 却这郝孝德尽管是平原郡人,但他最早起事,响应的却是王薄领导的长白山起义。长白山发生在齐郡,系是发生在河南道诸郡境内的起义。并在其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郝孝德也多是与王薄等共同进战,大业九年,他和王薄、孙宣雅等联兵,曾攻过齐郡的章丘。只是后来被张须陀击败,他乃才回到了河北。——从这个意义上讲,郝孝德和河南道义军的关系更深。 也所以,在与刘黑闼等计议要不要投瓦岗时,郝孝德说了句“我等在平原,争不过老窦”。 窦建德所领导的这部义军,较与郝孝德部、河南道义军各部,属於另外一个义军的系统,便是前文提及过的高鸡泊义军。高鸡泊义军,是土生土长、全然河北本地血统的义军。 唯是,郝孝德与窦建德这两部义军之间,虽然没有瓜葛,但刘黑闼与窦建德却是老熟人了。 刘黑闼与窦建德是老乡,两人俱是贝州漳南人。刘黑闼少时无赖,嗜酒,好赌博,不务正业,家里很穷,无以自给,弄来点钱就去赌了,搞得饭都吃不上了,连他的父兄都很烦他,不肯帮他,只有窦建德,喜其悍勇,敢打敢拼,时不时地给他些钱花用。他两人系乃旧交。 ——话到此处,则是说了,刘黑闼与窦建德既是旧交,怎么窦建德起事的时候,不去投窦建德?原因也很简单,窦建德起事得晚,那个时候,刘黑闼已经跟着郝孝德干了。 也所以,又才有了刘十善“阿兄,你不是已想劝郝公投窦公么”之此语。 窦建德重新举起反旗,继承了高士达的部曲后,近来发展得不错,轰轰烈烈,势头甚好,前时且已称王,刘黑闼因是在不久前,动了心思,想要劝说郝孝德,不如投附窦建德。 不料他的劝说还没等到机会说出,郝孝德已是起意南下投奔瓦岗。 这时帐中无有外人,伴当们都在外头散坐护卫。 刘黑闼便也不瞒刘十善,就把为何改了主意,不再想着劝郝孝德投窦建德,而赞成郝孝德南投瓦岗的原因说了出来,说道:“劝将军投窦公,只是俺的心思。现明看着,将军并无此念,宁肯南投瓦岗,他也没提投窦公,则便俺再将俺这心思向将军道出,想亦必劝说无用,反会恶了将军,以为俺有异心。既如此,俺又何必再劝?瓦岗新得了兴洛仓,凭此仓的储粮,声势必将大张,今往投之,确也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因是,俺就顺水推舟,赞成了将军此意。” “原来如此。可是阿兄,郝公即便是无有投窦公之念,阿兄你与窦公往日交好,窦公现下的场面搞得着实是大!比高将军之时,场面弄得还要红火!再次插起大旗到今,短短时日,部曲已十余万众!上个月,还在乐寿设祭坛,称了王!阿兄,何不如咱兄弟去投窦公?靠着阿兄与窦公早年的交情,不强过南下去投瓦岗?欺负肯定咱兄弟不会受,荣华富贵也少不了!” 刘黑闼说道:“阿奴!你是只是其一,不知其二。” “阿兄此话怎讲?” 刘黑闼说道:“不错,俺昔年是受过窦公不少的恩惠,可受过窦公恩惠的又何止俺一人?俺今便是往投了窦公,估计也很难立刻就能得到窦公的重用,此是其一;俺从将军已久,将军待俺不薄,以心腹视之,今当将军南下投瓦岗之际,俺若离去,岂非不义?此是其二!” 窦建德家訾富实,起事前,他在当地是豪强一流,和翟让早年在东郡郡府为曹主时相似,为人行事,有任侠风,依仗家訾、权力,顺手帮过的轻侠、无赖之徒不知凡几!刘黑闼仅是窦建德帮过的无赖之一。靠着这点旧日的情面,那便是投了窦建德,刘黑闼的所虑不无道理,也的确是他可能很难立刻就得到窦建德的重视、重用。相比之下,还不如继续跟着郝孝德。 刘十善这才知了刘黑闼改而赞成郝孝德南投瓦岗的缘故。 低下头想了想,刘十善说道:“阿兄,那你有把握,咱投了瓦岗后,就能得到重用么?” “俺不是与你说了么?郝公说他与瓦岗翟公旧有来往,翟公亦确久有重义之名,今投了瓦岗,郝公能不能得到翟公的重用,俺不好说,但有一点,俺有把握。便是,以翟公之重义,最少咱们还能自为一部,并且得了兴洛仓的分粮,咱部的部曲也一定能够借此得到扩大!” 刘黑闼的父亲、兄长不待见他,刘十善这个弟弟,却从小就跟着刘黑闼玩,年轻人讲义气,也好轻侠、无赖之事,故而最听他这个哥哥的话,听了刘黑闼的笃定此言,刘十善便不复再疑,就说道:“好!阿兄,那咱就从着郝公南投瓦岗!啥时候动身?” “动身之前,倒是你的愿望,可给你满足一下。”刘黑闼摸着短须,笑道。 刘十善怔了下,说道:“什么愿望?” “姓刘那厮家的羊,明天咱先去都给抢了,抢完了,后天出发!从咱这儿到兴洛仓,估摸得走个十来天,阿奴,路上天天给你宰羊吃!把你这个馋嘴,塞得吃不下,看你还馋不馋!” 胡人改汉姓,因汉朝时曾赐匈奴的一些单於、大人刘姓之故,改刘姓的最多。“姓刘的这厮”,即是改了汉姓为刘的胡族之一。虽是其家早就改了汉姓,养羊、养马的老本行没有丢。其家不但养的羊多,养的还有马。第二天,刘黑闼亲自带队,果是将其家的羊、马抢了个干干净净。事情传到郝孝德耳中,此地已经不打算待了,姓刘这厮也没啥脸面值得可给了,刘黑闼把他抢了也就抢了,——更何况抢来的羊、马,还有半数献给了他,因他也就只是一笑置之。 这日启程南下,行十数日,渡过黄河,到了荥阳郡。 先已遣人将来投之意,呈与了翟让知晓。翟让特派了翟摩侯在荥阳迎接。接住了后,翟摩侯引领郝孝德部,先西入襄城,来到阳城,休息一日,继而北上,两天后到了兴洛仓。 ——郝孝德部南下兴洛仓的这十数日的路上,越接近兴洛仓,路上的人就越多,多是衣衫褴褛、扶老携幼的贫民、流民,却皆是闻瓦岗开仓放粮的消息后,蜂拥赶去兴洛仓的各郡百姓。 而从荥阳到阳城、再到兴洛仓的这几天天路上,道间更是人满为患! 而且所见者,除掉奔赴求粮的百姓们之外,另外多了一些打着不同旗号的行军的部队。 这些部队,刘黑闼问了问,都是瓦岗义军原在荥阳等地的部队。奉了翟让、李密的命令,他们现都前往兴洛仓集合,以作迎击洛阳当地之也许即将来犯的守仓准备。 这些无须多言。 却到了兴洛仓的仓城外后,翟让亲自出迎。 刘黑闼随在郝孝德的身边,和郝孝德的另几个亲信,跟着郝孝德行罢了礼,趁郝孝德与翟让说话的空当,悄悄窥视翟让身后的瓦岗诸头领。 方才彼此见礼时,已都通过姓名。 面黑瘦高,三缕长须,摇扇子的是军师贾雄;魁梧健硕,瞻顾自雄,一部美须髯的是“飞将”单雄信;年龄虽然不大,举止沉稳,长了一部如西胡须髯的是徐世绩;锦衣银带,大腹便便,言谈豪笑的是翟让入狱时的救命恩人黄君汉;个头不高,青面皮的是王儒信;眼神活泛,满脸是笑的是邴元真;——慢着,此人是谁?正窥视间,刘黑闼正好与徐世绩后一人对上了眼! 这人,也正在瞧刘黑闼。 「祝大家中秋快乐!」 第二十章 李善道精益求精 但见此人,二十出头年岁,在这一干的瓦岗头领中算是较为年轻的,浓眉大眼,颔下蓄着短髭,六尺上下身高,穿着件朴素的布袍,佩着一柄横刀。 却非别人,刘黑闼记得,刚才此人自称名叫“李善道”,与徐世绩是同乡,亦东郡卫南人。 眼神对上。 李善道向着刘黑闼笑了一笑,微微点了点头。 刘黑闼敏感地察觉出了,好像李善道与贾雄、单雄信、徐世绩等人有些不同,然不同在何处,他一时也说不出,下意识地回了一个笑容,也点了点头。 翟让与郝孝德尚在热情的叙话,两人暂时没机会说话,这头一次见面,也就如此而已了。 叙话多时,翟让邀请郝孝德进营。 已置下为郝孝德接风洗尘的酒宴。 刘黑闼等郝孝德的亲信俱皆相从,贾雄、单雄信、徐世绩、李善道等同做陪客。 半日痛饮,入夜方散,不需多讲。 只说酒罢,回到自营帐中,高曦问李善道,说道:“郎君,迎郝头领时,俺见你屡顾刘黑闼,又在酒宴上,数与刘黑闼遥相举杯。敢问郎君,可是与他有旧,原本认识么?” “他是漳南人,此前并从未来过河南道,我怎会与他认识。” 高曦这就奇怪了,说道:“既不认识,郎君怎?” “沐阳,有道是,‘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这位刘黑闼,我只与他一见,就看出来了,绝非常人。”李善道喝了两口热茶,摸着短髭,慢悠悠地说道。 方才宴上,侍从在李善道席后的,共两个他的心腹,一个高曦,一个高延霸,——即高丑奴。 高延霸呵呵笑道:“郎君此话从何讲起?这个刘黑闼,今日只是与他见了一面,也没见他舞刀弄枪,何来的‘行家一伸手’?要说体态,他倒与沐阳兄相差不多,称得上魁梧二字,但体态魁梧的人多了,……就咱这几天招募到的新兵中,魁梧的便不少,但却不见得魁梧的就一定神勇。郎君怎就能一眼确定,他不是寻常之人?”说着,挺胸昂首,颇有搔首弄姿之态。 他的心眼,李善道一清二楚。 无非就是在向李善道暗示,若论神勇,还得数他高延霸。 李善道笑道:“你这厮,莫要摆出这副嘴脸了。我说的‘绝非常人’,不单单说的是勇武。这位刘黑闼,若我察之不错,必是个出众的英杰人物。” 高延霸不解李善道之意,说道:“郎君,他英杰在哪里?小奴眼拙,就看到他脸上的那道疤,着实难看!” 李善道没多做解释,他也解释不了,因乃不再多说,只吩咐高延霸、高曦等,说道:“这位刘黑闼,咱可与他多多交往。往后,你们若是碰上了他,对他须当礼重。” 高延霸、高曦等恭谨应诺。 见侯友怀、王宣德、王湛德等也来在了帐中,李善道又喝了口热茶,问他们说道:“今日招兵的情况怎样?招到了多少人?” 开仓放粮的消息传出去后,远近郡县拥挤而至的百姓多不胜数,招兵的事十来天前就已开始。 李密、翟让两营是各召各的新兵。 又两营帐下的各部,亦是各召各的。 李善道部的招兵工作,现是由侯友怀、王宣德、王湛德等几个他的帐下吏负责。 侯友怀从席上起身,很讲规矩地转到帐中,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叉手礼,然后乃才回答,说道:“回郎君的话,今天召到的新兵比昨天又多了些,计共一百三十四名。”他是县寺曹掾出身,统计、数字等是他的拿手好戏,亦不须再翻看每日的招兵记录,至今天为止的总体数据,他也记得清清楚楚,补充了一句,说道,“到今招兵已十三日,总计新兵已募得九百四十二名。” 李善道点了点头,说道:“今天募得的新兵,都合要求吧?” “请郎君放心,全是谨遵的郎君的命令。十八以下、三十以上者不要;五尺七寸以下者,不要;成伙来投者,不要;盗贼之属,不要;有油滑之气者,不要;曾为府兵者,优先录用。” 兵源不充足的时候,可能歪瓜裂枣来投,为壮声势,也得收下。 於今赶来取粮、投军的百姓,一点不夸张的说,真是人山人海,单只每天新来的百姓,就得成千上万,兵源这块儿,堪称已是“十分充足”,那在这种情况下,不看重表面“声势”,只看重实际的李善道,他当然就不会来者不拒,而是“精挑细选”矣。 故与别部不同,他却是在招募新兵上头,定下了这么几条规定、标准。 这几条标准、要求,都是他费心想出来的。 年龄、身高毋庸多言,自年轻力壮的为好,——隋一尺,合后世的二十九点六厘米,五尺七寸,大约即后世的一米七,实则李善道不知,年龄不提,身高这条,他竟是与原本时空,后来唐时在募兵上的身高要求近乎相同!唐时募兵,对从军者的身高要求也正是五尺七寸。不过唐时的尺比当下稍长,一尺折合后世的三十点六厘米,但大差不差,皆后世的一米七多点。 盗贼之属、有油滑之气者不要,曾为府兵的优先录用,这三条也毋庸多言,前两条当然是为了保证新兵录用之后的军纪、操练等事,本是盗贼、有油滑之气的不好管束;后一条更不必多说,当过府兵的,具备优於常人的军事素养,不仅李善道要,别部也都抢着要。 “成伙来投者,不要”这条,却是为何? 按常理说之,成伙来投的,不应是更好么?一次收一伙,这不省了很多事? 这么考虑不为错,但凡事有利有弊,一方面,省事诚然是省事了,可问题是,另一方面,他们既然已是“成伙”,则在入伍以后,必然抱团,这就亦不利於管束。 两下权衡,弊大於利。 所以,李善道特地要求了这么一条规定。 事实上,在制定招募新兵的标准上时,李善道原本还想多制定一条规定,便是“拖家带口者不要”,后来在高曦的进言下,把这条规定他给取消了。 他想制定这条规定的初衷,是觉得“老营”不正规,哪有一支打仗的正规部队,不管走到何处,成天带着一个老营,跟着群妇孺老弱?不利於行军的快速,也不利於战斗时的心无旁骛。 故此,他寻思着,是不是在这次新兵的招募上,凡拖家带口者,一概不要? 高曦向他进言了三个反对的原因。 首先,高曦进言说,就算府兵,其实早前也是家属随营,后入到本朝,“先帝”,也就是杨坚对府兵制进行了改革,把府兵编入进了“户贯”,亦即民户后,“凡是军人,可悉属郡县”、“垦田籍帐,一同编户”,这才他们的家属不用再一直跟着军队就食,有了他们各家自己的产业,——府兵是融合了鲜卑部族兵制和封建兵制而产生的一种兵制,之前属於军户、兵户。 再一个,有家属从营的话,高曦以为,固对行军、作战有不利,然仍是那句话,凡事俱有利弊,却也有好处,就是军人的家属们相当於是成为了人质,部队的主将能够以此更好地管理军人,——是以,前代北周时,乃至鼓励家属从营,高曦颇读过些书,还举了曹操的例子,曹操也做过相似的事,不算是令家属尽数从营,但曹操把兵士的家属集在一起,置於一地,亦是对之进行统一的管理,也等同是把他部众的家属充作了便於他约束他的这些部众的人质。 第三个是,高曦从眼下的客观情况出发,向李善道分析说,於今来兴洛仓取粮、投军的百姓虽多,可招兵的“营头”也多,李密营、翟让营,有资格募兵的营头,不下一二十个,一二十个营头分这些有意愿从军的百姓,加上李善道又已定下了那么几条“严格的规定”,恐李善道营已是不太好能召到太多的新兵,则若再加上“拖家带口者不要”此条,——来就食、投军的百姓有几个是孤身一人的?大多都是拖家带口,那只怕李善道营更召不到多少新兵了。 三个反对的原因,特别是最后一条,极有道理。 李善道幡然醒悟,从善如流,当即修正了自己的想法,於是取消了这条规定。 听完侯友怀的回禀,李善道点头,说道:“好,既都是按我要求的便好。今日天晚了,我就不去新兵营看今天招募到的新兵了,崇吾,你们组织下,明天一早我去看。” 每天的新兵招募结束后,李善道当天都会去新兵营,见见新才招募到的新兵,给他们些赏赐,这亦是李善道在这回的新兵招募中定下的规定,——当然,这条规定是规定他自己的。 侯友怀恭声应诺。 “另外还有个事儿,刚才宴罢,我回来的时候,徐大郎与我说了句话,……丑奴,你挤眉弄眼作甚?” 高延霸赶忙收起嘴脸,咧嘴说道:“郎君,小奴不敢挤眉弄眼,小奴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高延霸说道:“郎君,徐大郎营,小奴前天跟着郎君去了一趟,哎哟哟,他那新兵营里人挤人,听说单头领等的新兵营中,愈是挤拥不动!就只前天一天,徐大郎说他就募到了四五百新兵!郎君,徐大郎一天募到的兵,就赶上咱们十几天募到的兵数的一半了!小奴、小奴……” “我知道了,你这痴汉,你是羡徐大郎募到的新兵比咱多了。” 高延霸弯下腰,赔笑说道:“郎君,对郎君的募兵要求,小奴不敢质疑,郎君肯定比小奴思虑得周全,小奴拍着马也赶不上郎君。可是郎君,十几天才募到了不到一千新兵!这是不是也太少了点?不说与翟公、蒲山公比,郝头领今日一投,翟公轻易就又得了数千部曲!但咱是不是也可以稍微把郎君的要求放低些?好赖也不能与徐大郎、单头领等相差过多吧!” “有一句话,丑奴,你可闻过?” 第二十一章 学得将为一军胆 “小奴必是不曾闻过。” 李善道说道:“我尚不曾说是哪句话,你就知道你未曾闻过?” “小奴哪里能和郎君相比?郎君说的话,小奴大都不曾闻过,但细品下来,又都极有道理。” 高曦、侯友怀等闻得高延霸此言,不禁皆是目转於他。 侯友怀肃然起敬,心道:“郎君的这位家仆,相貌忠厚,不意却有伶俐心肠。” 李善道哈哈大笑,说道:“你这丑奴,愈加花言巧语了。我要说的这句话,叫做‘兵不在多,在精’。就是部曲再多,十万、数十万之众,如若不精,乌合之众,则虽有了场面,用於实战又有何用?便如卢明月,号称部曲四十万余众,自称无上王,而於日前南阳一战,却被王世充以万人精锐大败破之,自亦身死授首。是以,你不要嫌咱这次募兵召到的兵少,只要咱们下功夫操练他们,把他们练精,便即可矣。岂不闻,有道是,‘贪得一时嘴,瘦了一身肉’!” 就在不久前,南阳传来的消息,卢明月被王世充大败,其自身亦被王世充斩之。 要说这卢明月,后世虽名声不显,远不能与李密、翟让、窦建德、杜伏威、刘黑闼等比,然在当下,端得亦是一个威名远震的大豪,并他的威风,在他兵败前,还远强过李密、翟让等。 一则,他起事得早,大业九年、十年间,他就跟在王薄起事后头起事了,从那时至今,三四年中,他转战齐郡、襄城、南阳等地,从北打过南,所过处,郡县无不沦陷;二则,他虽被张须陀大败过,但很快的,他就蹶而复振,在南阳这些时,其再次聚得的部曲,且是更胜往昔之多,堪谓雄霸荆北,乃以“无上王”为其自号,——只从此称号就可见出他此际的自傲。 说实话,在得知王世充去讨伐他的时候,包括李密等人在内,尽管判断出了卢明月当非王世充的对手,可却也是谁都没有想到,他会败得这么快,不到一个月,他居然就兵败身死了! 这个消息传到瓦岗营中时,着实引起了翟让等的一阵慌乱。 洛阳的驻兵、汜水等地的裴仁基等部,手拿把掐的,已可确定,必会来打瓦岗义军,以图收复兴洛仓,只这些官兵,翟让等就觉得不好对付了,於今卢明月兵败身死,则王世充部会不会也转来北上?与洛阳驻兵、裴仁基等部共来击讨瓦岗义军? 若是出现这种情况,瓦岗义军可就是三面受敌了。 西边是洛阳、东边是汜水等地的裴仁基等部、南边是南阳的王世充部。 洛阳驻兵数万,裴仁基是名将,而王世充征战的经历比裴仁基尽管要晚得多,直到大业九年,讨杨玄感时他才开始带兵,但此人颇具军事上的天赋,人又狡诈,大业九年讨响应杨玄感作乱的刘元进等也好、大业十年抵御南下到江淮的齐郡义军首领之一孟让所率的十余万众义军也好、还有去年的接替杨义臣北讨格谦部也好,及才发生的大败卢明月部也好,他却是战无不胜,一场败仗没有打过,实打实的说,不论资历,只论近年的军功,他已是超过裴仁基! 却洛阳驻兵、裴仁基等部,已不好对付,要再加上以王世充大业九年讨刘元进等时所募得的那万余江都兵为本,已跟从他征战多年,深受其恩惠,悉愿为他效死,敢打善战的王世充部? 三面来敌,尽是强敌! 再是瓦岗的主力已络绎俱皆调来,再是这些时日翟让、李密两营已各都募到了许多新兵,另有好些的中小股义军纷纷来投,可这兴洛仓只怕亦是难以能够守得住了吧? 是李密,在知了翟让等此忧后,化解了翟让的担心。 便在派翟摩侯去接郝孝德部的前两日,针对此事,翟让、李密两营专门召开了一次军议。 李善道也参加了。 他犹清晰地记得李密当时是怎么宽慰翟让、化解翟让此忧的。 李密当时说道:“卢明月虽败,但对我军其实有利。” 翟让不解,问他说道:“卢明月一败,王世充可能会北上,与洛阳等地兵合攻我兴洛仓,这明明是对咱不利,蒲山公缘何反言对咱有利?” “卢明月部四十余万众,其虽败也,其身虽死,其部部曲,王世充焉能尽得、尽杀?以俺料之,其部定然大多逃散。而下卢明月已死,则他的部曲还能逃到哪里去?请明公试想之。” 翟让说道:“蒲山公,你是说?” “南阳郡离兴洛仓很近,中间只隔了淯阳、襄城两郡,明公先败张须陀、继下兴洛仓,如今早已威名远扬,便王、周、李等诸位头领,哪个不是一地的豪杰?哪个不是驰骋州郡的英雄?也都赶来相投,襄举明公共成大事,况乎卢明月之败众乎?此其一。 “人都是要吃饭的,数十万溃众,得多少粮食才够他们吃用?非兴洛仓之粮,不足以养彼等,此其二。两者相合,故密敢言,卢明月部之此数十万溃散之众,他们一定、也只能来投附明公。——也许,这个时候,他们已在奔来兴洛仓的途中了。 “明公,此数十万众固虽多乌合,然亦有从卢明月厮杀多年的悍卒,得了彼等投附,明公之威岂不越振?我瓦岗之众,岂不越多?以此为资,莫说王世充部可能会北来,就是来了,何惧之有?” 翟让听出了李密最后这句话中,似含了别的一层意思,问道:“蒲山公,何为‘可能会北来’?” “江都目前的形势,并不乐观。杜伏威、李子通、林士弘、左才相等部,在江都周边攻城略地,所向披靡,并在上个月,杜伏威大破陈棱,乘胜破高邮,引兵据历阳,自称总管,以辅公祏为长史,分遣诸将徇属县,密闻之,其部所至,诸县辄下,江淮间的群雄争相附之。明公,这种‘江都危哉’的情形下,昏主难道会竟令王世充来攻我军?而不调王世充急率部返江都?因密以为,王世充部实际上有很大的可能性,是不会来攻我军,而是会被昏君调回的。” 这就是战略眼光了。 不限於一地,而是能把视野放到全局来看,从而再做出相应的“料敌”判断。 李善道不仅清楚地记着李密的这番话,也还清楚地记着他说这番话时的神情。 坐在席上,对比翟让的忧心忡忡,他镇静自若,言语温声,一抹微笑始终在他嘴边。 即便知道李密最终的结局,对他此人,因他杀翟让此事,与他后来降了唐又反唐的反复此举,李善道亦称不上有多少的好感,但他那时冷静理智的这通分析,配上他的这幅从容自如的神情,——特别是在翟让慌乱的对比下,实事求是地说,却是把李善道折服了。 一句兵法,於那时浮上李善道的心头。 “将为一军之胆。” 主将,是整支部队的胆。 当面对紧急情况的时候,主将必须要冷静、沉着,甚至即使是暂时还没有想到合适的对策,但最不济表面上也不能表现出来。唯如此,才能安定一军之心,才有可能化危为安。 这句话,是字面上得来的;李密的表现,却是现实中给李善道上了一课。 “往后遇到类似情况,我得向李密学习,先不能慌,其次客观分析。”李善道当时这样想道。 当时的这个想法,在再次说到卢明月的这时,不禁地也再一次地回到了李善道的脑海。 他将这个想法,默念了一遍,权当做个复习。 又突然另一个,在李密劝定了翟让、说服了翟让继续安心留在兴洛仓备战的那天军议上时没有想到的念头,随着他自己引用的这句谚语冒了出来。 “‘贪得一时嘴,瘦了一身肉’。这卢明月可以说即是如此啊。帐下的部曲一多,就骄傲自满,以‘无上王’为号,又遣兵往掠淮北,威胁到了江都,於是终遂落个兵败身死的下场。这可不就是‘贪得一时嘴,瘦了一身肉’?时机未到时,‘高筑城、广积粮’才是上策!” 正说话间,李善道忽抚须沉吟,高曦、高延霸、侯友怀等等了一等,见他仍不出声,便高延霸接住他的话,说道:“是,郎君说得极是。若无精卒,只有场面,那就是空场面!确是没有用处。是小奴想得差了。还是郎君思虑周全!郎君前头骑着马,小奴当真却连土都吃不上!” 被李善道脱了奴籍以后,高延霸因为高兴,的确是话多了不少。 李善道对他的马屁,一笑而已,就着“兵在精、不在多”这话,他叮嘱了高曦一句,说道:“沐阳,洛阳等地兵快则本月也许就会来攻,募得的新兵,在此次守仓城的战中,不指望他们能起多大的作用,但操练方面,亦需抓紧,至少不要拖后腿。已编成了四个团了,这四个团,你这两天就着手开操吧。先把队里、旗鼓等教会了他们。” 高曦恭谨应诺。 侯友怀说道:“郎君,你适才说刚才宴罢,徐大郎与郎君说了句话,不知甚么话?” “哦,你要不提,我险些就忘了。大郎与我说,我阿兄等明天就到。”李善道吩咐王宣德、王湛德兄弟,说道,“把给我阿兄等住的帐篷,今晚收拾好,有啥缺的,都给补上。” 王宣德、王湛德应诺。 却也不必再做多说。 次日一早,天才刚亮,李善道就到了新兵营,见了见昨日新募的那百余新兵。 依照这十来天募兵的惯例,李善道一一问了他们的姓名、籍贯,很是亲热地和他们一起吃了顿早饭,然后给了他们些许赏赐。等李善道离开后,新兵们窃窃私语,都说这次投军,看来是投对营头了,营将李郎君平易近人、出手慷慨,必会是个好主将。 下午时,李善仁等到至。 李善道出营数里迎接。 见得李善仁、王娇娇一家、裹儿等之外,还有一个老人、一个妇人、一个少年与他们同行。 第二十一章 米到多时贫不惜 却这老人、妇人、少年是徐盖和徐兰、徐世感。 李善道忙先迎上徐盖三人,行礼说道:“徐公,你们一块儿来了?” “二郎,老夫本是倦於行路,不欲来的,无奈世感闻说要在兴洛仓迎战官兵,非要吵吵着来,说要给他阿兄帮手,言说甚么‘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便来了。” 李善道笑道:“徐公路上辛苦。三郎年少英杰,前从大郎攻濮阳,已立大功,此番将迎强敌,三郎跃跃欲试,自是少年英雄的本色。三郎,此回迎战洛阳等地官兵,料你必能再立功劳。” 徐世感才十四岁,不折不扣的还是少年一个,和徐世绩的深沉稳重不同,他还有着少年人的热血和激情,面对战争,尤其强敌将来攻袭的大战,他不仅不怕,反而兴奋,实可理解之事。 听得李善道这话,徐世感说道:“立不立功劳,不当紧!只要这回俺阿兄许俺上阵杀敌,那俺便心满意足。”说着话,左顾右盼,看了看徐盖,又看了看徐兰。 李善道心知,“上阵杀敌”此语,徐世感肯定是与徐盖、徐兰也说过,但徐盖、徐兰必是没有同意他的此请。果然,徐兰抿嘴,轻轻一笑,说道:“李郎君,俺这少弟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尚未识得兵凶之危,痴言乱语,不晓得自家有几斤轻重,还敢请郎君不要见笑。” 也许是错觉,也或者不是错觉。 李善道莫名其妙地感觉到,这次相见,徐兰对他的态度,好像与以前略有不同。 但不同在何处,他亦说不来。 似是更亲近了些?又似是更礼重了些? 当下不是琢磨这些的时候,李善道赶忙接腔,笑道:“有道是,‘虎父无犬子’,既有贤兄,也不会没有贤弟。徐公和徐大郎、徐二郎俱是咱卫南声名在外的英豪,三郎尽管年少,却亦断非寻常少年可比。想当年,我才十四五的时候,犹抓鸡逐狗,哪里有三郎这等的英气飒爽?” 李善道早前在大伾山在中操练部曲的时候,徐世感好奇,有时会去看,那时对李善道他就有好感,徐兰后来又颇赞许李善道,越发是加深了他对李善道的好感,再听到李善道此般夸他的话语,徐世感这时挺胸昂首,愈是瞧着李善道顺眼,并愈是神采飞扬,意气昂昂了。 寒暄数句,李善道代徐世绩,向徐盖三人解释说道:“来取粮的百姓太多,翟公令了大郎、翟大兄等几人分别负责兴洛仓东、西各面的放粮事宜,故大郎不得有暇,来迎公等,至若刘兄等,要么为大郎辅佐,要么出驻在了沿边乡里,把守警戒要地,也都来不了,因大郎特地交代我,令我迎上公等,先把公等送到大郎营中。……徐公、娘子、三郎,便请跟我来吧?” “好,好,劳烦二郎,前头领路。” 一则,瓦岗主力已陆续都到;二则,近日各营招募到的新兵甚多;三则,如郝孝德等前来相投的各地的中小股义军现也很多,所以兴洛仓仓城内外、包括兴洛仓所在的这片黄土原下的各个谷地中,现於今已是驻满了部队,——用“满坑满谷”此词形容,半点亦不夸张。 和之前在县城外驻兵时不同,这种情况下,徐世绩营现在哪里,还真的有人领路不可。 吩咐高延霸带李善仁等去自营,李善道就在前头引路,引徐盖等去徐世绩营。 此地离兴洛仓的仓城约有三四里远,路上已是人潮人海。 兴洛仓外的路,多修在谷中,直通到仓城所在的黄土原。 徐盖等是从南边来的,他们走的这条路是兴洛仓南边几条路中最干道的一条路,相当的宽,足能容四五辆大车相对并行,十几个人并排而行都能容得下。现却此条路上,已被刚取完粮回去的邻近乡里的百姓,和尚未取到粮,多是才从外地纷至赶来的百姓占满。 往前望去,黑压压的尽是人头。 往后望去,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也都全是人头簇拥。 道路的左边是取完粮,家在临近乡里住,回家去的附近百姓。取粮的大多是穷人,多无瓮、盎之类盛粮的器具,更没有牛车等工具,用的主要是荆条编的筐子。想这荆筐,装个大块的物事还行,装米岂会合适?荆条编的再密,也会有空隙,从仓城出来,一路行来,不知多少的米粒透过空隙掉在了地上!十几天下来,路上已然是积了一层薄薄的米层,如似白沙。 道路的右边,全是扶老携幼,挑着行囊,赶来取粮的百姓,已能望见黄土原上兴洛仓仓城高大的城墙,有的孩子因为害怕人多,在哭,更多的是大人们激动的话语声,——就不说已能望见兴洛仓的仓城,但只是身边那些取过粮回家的百姓们所扛着、抬着的筐中的米,还有那地上积累的米层,就已足够令多少年吃不饱一顿饭、乃至可能已经饿了好久的他们沸腾了! 左边取完粮的百姓兴高采烈,右边才赶来的百姓激动沸腾。 混在一起,乱糟糟的喧嚣如阵阵滚雷。 徐盖等有护卫相从,李善道出来接他们时带的也有亲兵随从,便由这些护卫、亲兵在前开道。 百姓们知道徐盖、李善道等必是瓦岗义军中的“贵人”,纵有躲得慢了点,挨了徐盖护卫鞭子或矛杆、刀鞘打的,也不敢有半句怨言,纷纷紧忙躲开,不少人投来敬畏、羡慕的目光。 “洒在地上的米,怎么这么多!” 徐盖实则不是才看到这些洒在地上的米,远在离仓城还有十来里之际,地上就已有洒落的米了,但毕竟那时离仓城还远,洒在地上的米较少,却是离仓城越近,地上洒的米越多了。 饶以徐盖之家訾富实,此刻见到这些越来越多的洒落地上的米,也不禁感到心疼。 焦彦郎、程跛蹄、张伏生等从着李善道一同来迎徐盖、李善仁等的。 程跛蹄笑道:“徐贤公,这也叫多?贤公且再往前走走,进了郭门,才知甚么叫多!” “郭门”,指的是仓城外城的城门。 徐盖坐在车上,探头往外看着路右边上的白沙般的米层,说道:“就任这么好的米,白白的烂在泥里?翟公、蒲山公对此也没下道管束的命令?不觉得可惜么?” “徐贤公,你兴许还不知,这仓城里究竟储米多少!这点米,连仓城里储米的零头都不如。” 李善道也觉得这些掉在地上的米可惜,但事实上,就此还真是没有好的办法解决,他说道:“徐公,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来取粮的百姓,大都是穷寒之民,家徒四壁,就是个瓮瓮罐罐,他们也没有,唯有以荆筐盛米,有所掉漏,亦是难免。” “为何不整袋分给?” 李善道说道:“这是蒲山公营中房公的建议,他说若是以袋发给百姓的话,来取粮的百姓太多,或许分出去的粮也就会过多;再一个,米用袋子装着和不用袋子装着,便露出在外,对看到的百姓来说,起到的效果也不同。是以,便没有按袋分给。” “房公此议……。” 房彦藻,徐盖是认识的,并因徐家和翟让等的家世不同,徐盖的祖父曾仕北魏,官至濮阳郡守,其父曾仕南齐,官至谯郡太守,其家亦世代两千石,而起徐家现与琅琊王氏还是亲家,实属士族,故不多的几次见面中,房彦藻对徐盖还是挺尊敬的,但老实说,对房彦藻此谋,徐盖很不以为然。不过因知房彦藻是李密的得力干将,批评的话,徐盖未有道出,咽了下去。 短短的三四里地,人海中行了一两刻钟,才到仓城了下边。 “徐公,大郎营驻在仓城的西边,咱们经仓城而过的话,能更快一点。” 徐盖说道:“好,好,二郎,请你带路。” 顺着道路向上,在人群中拥挤至了仓城的城门外。 城门不大,毕竟一则,是个仓城,平时没有住民出入,只有粮车出入;二则,城门若是太大,也不利於守卒守粮。城门的宽度比不上下边的路宽,只能容两辆粮车并行。 门口有值勤的兵士。 是翟让营黄君汉部的部曲。 正好今日负责值勤的军将是黄君汉的爱将张夜义,李善道与他是老熟人了。 熟练地摸出金豆十来枚,塞入张夜义手中,李善道笑道:“张兄,今日你轮值啊,辛苦辛苦。”回身指了下徐盖等乘坐的辎车,说道,“徐公今日到了,徐大郎令我代迎。谷地的路人太多,不好走,寻思着先进城,再转西门,然后去徐大郎营。” “徐公到了?容俺上前见礼。”这十来枚金豆,张夜义却是不肯收了,推还给李善道,整束了下衣冠,忙便到徐盖坐的车外,恭恭敬敬地向徐盖问好。 徐盖不以徐世绩在瓦岗军中的地位居傲,客客气气地答了他两句。 张夜义就令一个队率,领着十来兵士,加入到了为徐盖开道的行列,连打带骂地驱开拥着争抢进城的百姓,恭送徐盖进了城中。 真是如程跛蹄所说! 一入城门,徐盖特地往车下瞅了瞅,如果说外头路上的米仅是如一层白沙,这城门内的米已是厚达数寸!被车马践踏的,与泥土相混,辎车的车轮驶行在上,竟有压厚厚的石子之感! 抬眼前看,放眼所至,门洞内外、直达前边一两里外的座座粮仓,地上的米层尽为如是! 又见座座粮仓之间的路上、空地上,也都如此。 再往眼前,不但是掉在地上的米比外边路上的多,仓城里的人也比外头更多。 外边已然人山人海,这里头摩肩接踵、挥汗成雨,人多得简直如堵! 在外头时,和紧从在车边的李善道说话,还不需太大声,入了仓城,说话都得大声。 “这得多少百姓?”徐兰惊叹地说道。 她的声音不是很大,但李善道有心之下,听到了,笑着回答说道:“好请娘子知晓,具体多少百姓,咱也不知,但有一点可知,自开仓放粮以今,仓城的城门从早到晚,未曾关过,而入城取粮的百姓,亦从早到晚,未曾断过。每天、每夜都是面前这幅熙来攘往的场景。” 程跛蹄趁着徐兰掀开车帘的难得机会,偷偷觑看她清秀的容颜,炫耀似地插嘴说道:“徐家娘子,这十来天功夫,二郎已募得新兵上千,这还是少的,徐大郎营募的新兵已经数千!翟公、蒲山公募得的更多,俺听说,翟公募得的新部曲已数万多了!都是从取粮的百姓中得的!” “这么说,来取粮的百姓不得几十万?” 程跛蹄说道:“那可不是!徐家娘子,依俺看,上百万也得有!” 遍观古今起义,能像李密、翟让这样,得有这么大一个机缘的,凤毛麟角,或可说绝无仅有。一座兴洛仓,两千万多石粮,不仅后勤上的粮秣问题一下就全解决了,招兵买马还绝不会缺粮,且则,尚能有余力,以此所获之粮开仓放与百姓,收买民心。简直是黄金开局! 人潮人海中,碾压着地上厚厚的米层,一行人费了半天劲,才算是挤出了仓城,经仓城的西门出了去。出去后,又行数里,到了一处大谷地。谷中旌旗招卷,人声马嘶,座座帐篷、临时搭的棚屋密密麻麻,不知是驻着多少的兵马。徐世绩的营地,就在此处。 已有人在营外等候。 李善道便止步於此,恭谨地等徐盖、徐兰、徐世感等入进了营,乃才自还。 却李善道的营地离徐世绩的营地不很远,在徐世绩营北边一处较小的谷中。 将到自家营时,陡然张伏生指着北边,说道:“二、二……” 李善道举目看之,见是北边数里外,洛水岸边,一队约百余人的骑兵,正沿岸疾驰。 “谁、谁……” 是呀,这是谁部的骑兵? 焦彦郎眼神好,说道:“举着的像是蒲山公的军旗。” 不是大纛,是较小的将旗。 打下兴洛仓后,李密很忙,又要筹划迎战洛阳等地驻兵,又要大举募兵,又要督促部曲打造军械,除了去见翟让和迎接来投他的名士外,很少离营。 李善道望着蓝天白云下、如带河岸边疾驰的那百余骑兵,以及李密那垂着流苏、迎着日光飞扬的黄色将旗,心道:“是又有谁来投李密了?能叫李密亲自出迎,此人不知何人?” 第二十三章 恰逢其际祖君至 洛水岸边,飘展的李密的将旗之下,李密勒马停驻。 已至巩县城北的渡口。 此地离县城不远,李密坐在马上,往县城张了一眼,遥遥望见,城门处出入的百姓不多,城头上巡逻的兵卒在来回行走,一面“单”字大旗竖在城上,是单雄信的将旗。单雄信实现了他的承诺,十余日前,不到两天就打下了巩县县城。现如下,城里边正是单雄信的部曲驻扎。 注意到了李密的目光,信马由缰,由着坐骑缓步河边,啃食青草的房彦藻拽住缰绳,驰马回到李密的身边,笑道:“蒲山公,闻得单贤兄近日在巩县城可是美名远扬。自得此城以后,他先是从仓城里运了数百车的粮,分与了城中的贫寒民户;接着,又凡是投他的城中轻侠、无赖之类,他来者不拒,一概接收,并皆给钱财厚赏。巩县城里,上下尽称他豪侠。” 旁边一人接口笑道:“怎么?房兄羡慕了?” 说话之人是杨得方。 房彦藻哈哈大笑,说道:“得方兄这是在取笑俺了。我辈今从蒲山公,志在天下,一城之侠名,何足羡也?”说话间,瞧见洛水上头,远远的从东边行了一艘船,遂止住话头,手搭凉棚,眯着眼,张望了片刻,说道,“蒲山公、得方兄,你们看,那船当就是祖君的乘船了吧?” 众人望之,那船不大,顺流而下,风助帆力,不多时,即到了渡口近处。 船舱内早出来一人,立在船头。 此人四五十岁年纪,年纪不小了,但收拾的干净漂亮,裹着黑幞头,花白长须,一身锦绣罗袍,腰围蹀躞带,足着短腰皮靴,带上挂着香囊、环佩等各种饰品,左边悬着一柄宝剑。 李密等人认得,这人可不就是房彦藻口中的“祖君”? 却原来这人便是当下赫赫有名的大才子祖君彦。 ——祖君彦是北齐权臣祖珽之子,成名很早,在杨坚时就已名动天下,深得当时的大诗人薛道衡之喜,而今他已年入花甲,或“大才子”之誉,现下可改个称呼,换之为“老才子”矣。 但不论“大才子”,抑或“老才子”,祖君彦总归是当代最有名的才子之一了。 李密今日亲出营,到河边渡口等候,为的即是迎他。 在来船上的乘客确是祖君彦,李密赶忙下马,缰绳抛给随从的骑士,与房彦藻、杨得方等快步到至渡上,等着这船靠岸,踏板搭好,祖君彦下得船来,几人齐齐叉手礼之! 李密笑语畅快,说道:“祖君,总算是到了!” 房彦藻抚摸着胡须,笑吟吟地说道:“可不是么?祖君不知,自闻君将至,蒲山公是朝思夜盼,这两天饭都吃不好,觉也睡不着。昨日常何打到了一头鹿,献与给了蒲山公,哎哟,好生肥硕的一头好鹿,正好俺这些天或因忙碌之故,身子骨有些虚,便想着向蒲山公讨些鹿血饮饮,以补补元气,……祖君,你猜蒲山公却是怎么与俺说的?竟是不许宰杀,半滴鹿血也不给俺,说要等祖君到后,与君一同食用。蒲山公对君之盼,由此足然可见之矣!” 这房彦藻的此番话,带着说笑的语气。 此乃是因他与祖君彦并不陌生,两人是为故交。 如前所述,祖君彦深得薛道衡的欣赏,而房彦藻的兄弟,即房玄龄之父房彦谦与薛道衡则又是朋友,是以,通过薛道衡,房彦谦、房彦藻兄弟与祖君彦实亦是老相识了。 祖君彦回了一礼,说道:“仆得蒲山公相召之书后,便即启程,本该昨日就到的,却路经阳武时,遇到了一点事,耽搁了多半天,因此到的晚了。有劳蒲山公久候、相迎,仆惶恐!” 李密问道:“在阳武遇到了点事?祖君,遇到什么事了?” “嗐,一点小事,不值一提。” 李密察出祖君彦话中含有隐情,便追问说道:“祖君,俺早已传令,命沿途各部,好生接待君,却在阳武,君是遇到了什么事?……阳武?孝朗,阳武现是不是周文举的别部在驻?” “回明公的话,是。” 李密察言观色,皱起眉头,问道:“祖君,莫不是周文举部对君有所不敬?” “倒也称不上有所不敬,一点小误会。”祖君彦乃把在阳武碰到的事,说与了李密等听。却是因他衣饰华丽,相貌不凡,被周文举别部的部曲当做了大财主,而在阳武境中把他截下了。 房彦藻也皱起了眉头,说道:“周文举部居然这般胆大?当真是不像话!” 祖君彦说道:“截下仆时,他们不知仆是来投蒲山公的。后来话说开了,搞清楚了,他们也就放仆走了。这都是寻常小事,不须多提。唯是累使蒲山公多等了一天,仆之罪也。” 对周文举别部的不听令,李密现在还真没办法。 周文举、李公逸、王当仁等,包括新近来投的郝孝德等部,他们投的都是翟让,不是李密,李密的军令只能在他的蒲山公营中作数,只有他的部曲才会听从,像周文举等,想听了,李密的军令听听,不想听了,李密的军令对他们丝毫约束也无。 不欲在与祖君彦刚见的此刻,在祖君彦面前,落自家的脸面,李密便没有再继续就此事多说,只把这事记在了心中,转开话题,笑道:“周文举等各部多出草莽,难知祖君大名,一时为难了祖君,俺代他们向祖君道个歉。虽是多等了祖君一日,等的越久,祖君既到,则越欢喜。祖君,那头肥鹿,俺已吩咐杀了,酒宴已设,只待祖君到矣。君这就便请与俺入营吧?” “好,好,劳使蒲山公亲自出迎,仆何德何能,委实惭愧!” 房彦藻笑道:“‘何德何能’,君何过谦!别的不提,就这头肥鹿,俺想喝口鹿血,蒲山公都不给俺,专候君至,且回入营中,坐上席后,感蒲山公之诚,品此肥鹿之美,一首好诗,君必是不吝笔墨的吧?以君之如椽大笔,即是我等望尘莫及。” 祖君彦抚须而笑,说道:“笔墨游戏,小道而已,不值一谈。” 今下的士人,多文武兼资,祖君彦年少时生活在北齐时代,北齐的皇帝是鲜卑化的高氏,他却也是从小就会骑马、擅骑马的,现其年岁虽长,马术犹精,便李密带来的辎车,他不肯坐,要了匹马,和李密、杨得方、房彦藻等并马齐驱,在那百余骑兵的护从下,向李密营去也。 这百余骑兵,是李密营中的精锐。 全都是大败张须陀一战后,投附李密的张须陀旧部。 带队两将,一名张童仁,一名陈智略。 从於张须陀时,这两将虽然军职不高,各才校尉,然均就以骁勇为称。 边策马而行,与李密等叙话,祖君彦边打量了下张童仁、陈智略等这百余骑士,见此百余骑,个个胯下骏马,人人披甲横槊,端得是马如游龙、人似熊罴,疾驰间,仍能保持有条不紊的队形,驰若飞云,扬卷起的尘土漫舞,几百个马蹄打在地上的声响,急如雨点,震如雷滚。 祖君彦不觉赞叹说道:“真是精兵、精骑!蒲山公,仆在东平时,也曾见过张须陀帐下的精骑,如秦琼、罗士信、萧裕等部的精骑,俺都见过。此百余骑与比,不相上下!” 杨得方笑道:“君有所不知,此百余骑正是张须陀帐下旧部。” “俱是张须陀帐下旧部?那就难怪了!难怪这等精锐。蒲山公,大海寺一战,公大败张须陀,当时仆闻讯得后,其实那时就想来投公了!只是身在郡府,不得机会。” 祖君彦尽管才名播於海内,出身也不错,他的父亲祖珽是北齐末年时的权臣,其族为范阳祖氏,亦由晋以来的北地名族,——闻鸡起舞的祖逖即是出自此族,西晋末,衣冠南渡时,范阳祖氏的家族成员和北地别的士族一样,也是分有不同的选择,祖逖等去了江南,祖君彦的祖上留在了范阳,出仕於十六国、北朝的历朝历代,但因祖君彦父亲祖珽的缘故,入隋以后,祖君彦在隋的仕途却极其不顺。 北齐有个名臣、名将,名叫斛律光,忠心为国,是北齐的中流砥柱,结果却因祖珽的谗言,被北齐的末帝高纬给杀掉了。斛律光能征善战,为人忠直,纵是北齐的敌国北周的君臣也敬重他。后北周灭掉北齐之后,周武帝宇文邕兵入邺城,追赠斛律光上柱国、崇国公,说道:“此人若在,朕岂能至邺?”邺县,是北齐的都城。这么样一个连敌国都敬重的人物,却死在祖珽的谗言下,祖珽在北齐亡前就死了,然却因此导致了其子祖君彦受到牵累。 薛道衡赏识祖君彦的才学,文帝杨坚朝时,就向杨坚推荐过祖君彦。 隋之肇建,代的是北周,北周灭北齐之战,杨坚跟着宇文邕有参加,因杨坚对斛律光的死也是感情复杂,去一强敌,自是好,但如此个英雄人物,死在小人之手,亦可惜,厌屋及乌,遂拒绝了薛道衡的举荐,说道:“是非杀斛律明月人儿邪?朕无用之。” ——明月,是斛律光的字。 杨坚不用祖君彦,到了杨广继位后,杨广一则因杨坚不用其之由,二来杨广善忌,心胸不宽阔,他有文采,他就见不得别的比他更有文采的人,於是也不用他。 说来实是“空怀才华、蹉跎下流”,以致祖君彦到投李密前,也仅才在东平郡府任了个小小的书佐,检校宿城令。“检校”者,代理之意。兼个县令的官,还是代理。亦所以,前时东平郡被瓦岗义军的别部打下后,李密的一道召书送到,祖君彦立刻就动身,赶来相投李密了。 不过话说回来,得召书后,即动身来投这事儿是不假。 祖君彦所言之“闻李密大海寺一战,大败张须陀时就想来投”的这话,却不是真的了。 大海寺一战,瓦岗义军虽然打赢了,可说到底,亦无非是一场胜仗而已。大业九年以今,各地义军打过的胜仗多了。一场胜仗,就算张须陀外有威名,也不代表什么,不代表李密就一定能够成事。因而,祖君彦那个时候,实际上是尚无来投李密之念的。 现李密打下了兴洛仓,这就不同了。 一座大仓,两千多万石粮,便是个傻子也能看出,李密以此为资,怕是真能成事了。 对祖君彦的这句话,李密何等聪明,焉会不知只是一句“客气话”?却没拆穿他,只笑道:“大海寺战后,俺就有心请君前来,唯那时俺已在谋划取兴洛仓,军务繁多,因无暇余。” 房彦藻笑道:“佛云‘机缘’。早请不如晚到。祖君今至,可谓是恰当其时。” 祖君彦问道:“孝朗,卿此话怎讲?” “日前得报,东都的杨侗孺子、段达、元文都等已得昏君之令,在洛阳广募兵马,将来攻我。这一场仗,事关兴洛仓的得失。若是输了,兴洛仓难保;若是打赢,我军的根基便稳,以此仓粮为仗,足可与东都争锋。君素有智名,今正好可为蒲山公出谋划策,以补我等之不足也。” 祖君彦说道:“越王等在洛阳,现正广募兵马,将来进犯?” “是呀。” 祖君彦问道:“可探知了洛阳若来犯我,能动用的兵马几何?” 马行甚速,已将至李密营。 李密接住房彦藻的话,笑道:“洛阳的情况,叔方等为咱打探得一清二楚,杨侗、段达、元文都等现虽在洛阳兴师动众,招募兵马,声势不小,不足为忧。祖君,你今日才到,这些先不多说。你我进营,痛饮几杯,为君洗过尘,君今晚好生的歇息一夜,明日再议此事不迟。” 进到营内,到了大帐。 酒宴已经备好。 美酒盛上,肥嫩的鹿肉炙上,伎女的歌舞助兴之下,李密、房彦藻等与祖君彦欢饮至夜,乃才散席。酒酣际,祖君彦提笔弄墨,文不加点,一气呵成,果是为李密献诗了一首。 中有两句,李密最是喜欢。 诗云:“走狗驭三杰,割鹿高帝业。” “三杰”者,汉初三杰;“高帝”者,汉高祖刘邦。 案上鹿肉,席间群英,又李密精擅《汉书》。 这两句诗,当真是不仅合景,且正投李密所好,合李密所志。 次日,李密召开军议,将帐下诸士,悉皆召来,与祖君彦共议迎战洛阳将来之官兵事。——他打算先将此事筹划好后,迎战的方略讨论成熟后,再去与翟让说。 同一天。 洛阳城郊,广阔的原野上,布满了兵士,旌旗如林,甲械曜日。 连带着新招募到的兵士在内,数万官兵组成了十余个大方阵,环绕一座高台而立。 数十个文武官员,拾阶上到台面,在迎风飒飒的大纛下站定,环顾台下的这数万将士。 被簇拥在正中的是个五六十岁,着紫色官袍的老者。 这老者看罢台下将士,顾与其余众人,抚须说道:“公等且视,军容何如?以此往讨密贼、翟贼,公等以为,可以胜乎?”提的是问题,语气轻松,已带出了他心中的答案。 第二十四章 争相应募房卿惊 这老者尽管年已花甲,须髯丰美,体态健硕,身量极高,长达八尺,——折合后世计长单位,两米四了,在一干簇拥他的文武官员中,当真是鹤立鸡群,便是金紫光禄大夫段达。 簇拥着他的这数十个文武官员,皆是东都朝中的留守官吏。 站得离他近的几人,分是太府卿元文都、代理民部尚书韦津、右武卫将军皇甫无逸、右司郎卢楚等,他们是奉了越王杨侗之令,来此检阅这些将要出战、往讨瓦岗贼众的官兵将士的。 随从段达来检阅将士的文武官员虽多,元文都、韦津、皇甫无逸、卢楚四人权位最贵。 而又四人中,现居军职的只有皇甫无逸。 皇甫无逸是安定人,汉时名将皇甫嵩之族裔,其族亦是北地的名族之一了。 既是四人中唯一居军职的,又是身出将门,那么最有资格回答段达此问者,当然就是皇甫无逸了。他抚须笑道:“瓦岗贼众,乌合之属,盗米之饥贼也,李法主昔虽有高名,今亡命江湖之一匹夫耳,至若翟让诸辈,更宵小之辈。今王师军容雄盛,兵强马壮,刘将军等无不善战之将,上赖圣上之威灵,下赖越王、段公之庙算筹谋,将士**,疾往击之,胜当易哉!” 却这皇甫无逸在朝为官,最以忠贞、谨慎为称,连他都这么有自信,余下诸人对於这一场即将打响的“讨伐瓦岗贼众”的战斗是怎么看待的,也就可料而知矣。 段达顾看从在他身边的两人,笑道:“刘将军、房君,对於此战,你俩可有信心?” “刘将军”,即皇甫无逸口中的那位“刘将军”,名刘长恭。 “房君”,名房崱。 他两人是杨侗、段达等经过商议而定下的此战的主将。 刘长恭三十多岁年纪,正当年富力强的时候,披挂着铠甲,手托兜鍪,往前了几步,转向面对段达、皇甫无逸等人,行了个军礼,赳赳然地应道:“明公、诸公尽请放心,末将此往,一定竭智尽勇,为朝廷歼灭瓦岗贼众,擒得李密、翟让来献!” “好!‘竭智尽勇’,说得好啊!打仗靠的不是蛮力,是庙算,是谋定而后动。智与勇间,理应智在勇前。长恭,越王为了此战,大出宫、府库藏,广募洛阳壮士,而洛阳之英杰、勇壮踊跃投军者亦甚众也。越王对你是深寄厚望,你此战可务必要以智驭勇,勿负越王之望。” 皇甫无逸“瓦岗贼众,乌合之属,盗米之饥贼也”的这个判断,是东都留守朝廷诸臣的共同判断,众人都认为这一场仗,定然“马到功成”。是以,在主将的择选上,段达等留守朝中的贵臣们,便俱想用自己的亲信。此位刘长恭便是段达的人。四年前,大业九年时,段达曾奉旨讨山西义军魏刀儿部,当时刘长恭就是他的部将之一,深得他的信任。 刘长恭恭声应道:“明公放心,末将必不负越王、明公与诸公之望。” 房崱不是武臣,现任官光禄少卿。 光禄寺在汉魏时,负责的是宫廷宿卫,长吏名光禄勋,系侍从皇帝的诸郎官之长,北齐以后,其职改为了负责皇室的膳食。光禄少卿此职,是北周时所增置,为光禄寺的二把手,本是一员,杨广继位后,把之增为了两员。另一个光禄少卿和光禄寺的长吏,现名光禄寺卿者,而下都在江都,侍奉杨广,房崱是专被杨广留在洛阳,负责越王杨侗的日常饮食的。 饮食,是一件事关人身安全的要紧之事,而且就算贵为皇帝、诸侯王,每天也离不开吃饭,一天甚至四五顿,则负责饮食的官员,自也就能够总是见到皇帝、诸侯王,因此,这位房崱,实是杨侗的心腹之臣。也所以,他虽现是个负责膳食的官儿,杨侗却任他做了此战的副将。 光禄少卿此官,为从四品,亦五品以上的官职。 房崱因穿的也是紫色的官袍,他与房彦藻算是同族,但他不是出自青齐房氏,他是清河房氏的子弟,年纪和刘长恭相仿,亦三十多岁,然肤色比刘长恭白皙得多,形貌也文雅得多。 他叉手为礼,笑道:“段公、诸公,诚如皇甫将军所言,此战‘上赖圣上之威灵,下赖越王、段公之庙算筹谋’,王师上下,我等**用命,李密亡命之匹夫、翟让宵小之盗徒,何足能为我王师之敌?我王师必胜!便敢请段公、诸公陪侍越王,在朝中稍候,旬日间,捷报定到!” 段达敬房崱是杨侗的心腹,待他很客气,温语说道:“房君足智多谋,朝之栋梁,乃越王亲自点的君的将,有君在军中,我等都放心得很。”从边上的人堆中,找到了一个年轻人,唤之上前,令道,“汝一心报国,自愿从军讨贼,固是甚好,来日战时,却有一点,须当牢记,务要凛守长恭、房君的军令。汝需知,军中非寻常之地,若触军法,吾亦救不得汝!” 这个年轻人是段达的从子,他应了声诺。 皇甫无逸等见状,也都各从人群中把自家从军的子弟召出,亦同样地叮嘱了一通。 段达是洛阳留守朝中的首位大臣,责任重、压力大,尽管此战有克胜的信心,但该需交代刘长恭、房崱的话,他仍是得说,乃等这些从军的各家子弟都应诺后,他又叮嘱刘长恭、房崱了一句,说道:“已传圣上旨意,令裴仁基等部出汜水,自西掩击瓦岗贼众后。裴仁基久经沙场,骁健能战,张须陀之余部精锐,今且皆在其麾下,长恭、房君,你们到了兴洛仓仓城外后,可先与裴仁基联络,将具体的进战战法议定下后,再做进战。” 段达和皇甫无逸一样,也是北地人,家在武威,是出自武威段氏,——汉末时两位名将,一个皇甫嵩,一个段颎,皇甫嵩是皇甫无逸的祖辈,段颎则是段达的祖辈,段达亦将门之后,他善於骑射,体貌也着实雄魁,但在用兵上,他称不上名将。 在讨魏刀儿部前,段达奉旨,还曾讨过已投翟让的郝孝德部,及已被杨义臣歼灭的张金称部,但他不够果决敢战,结果却非郝孝德、张金称等的对手,数为张金称等所挫,亡失甚多。郝孝德、张金称等都很轻视他,戏称他为“段姥”。最后还是靠了杨善会的计策,才打了胜仗。 其后,又於讨魏刀儿部时,他虽起先打了场胜仗,却因魏刀儿等部势众,隋军士气不高之故,他又犹豫怯战,不能因机决胜,只持重自守,遂致顿兵馈粮,多无克获,更被时评以为怯懦。 对於段达过往带兵打仗的经历,房崱再清楚不过。 即便房崱此前没有过军旅的经验,可你这么一个怯懦之人所交代的话,有甚可听的价值? 但毕竟段达是留守朝中的首臣,隋室的两朝元老,不以其交代为意的态度,房崱不能流露出来,他便微微笑着,随着刘长恭,一起应道:“谨遵明公之嘱。” 肚皮里,房崱少不了的却忍不住想道,“瓦岗贼众的情况,打探得明明白白。尽管靠着仓粮,募集部曲,现号称十万众,可部无约束、军无甲械,老少妇孺杂居纷乱,相附翟贼的诸盗之中,还不时有自相火拼者,说是乌合之属,半点不错!今我王师两万余,器械修整,旌旗钲鼓甚盛,国子三馆学士、洛阳贵胜亲戚争相来募在军,将有虎贲之勇,谋有如雨之士,以此往讨乌合之群盗,一战焉可不胜!段公却还有这如此交代,……‘段姥’之号,不为虚也。” ——何止段达等认为此战必胜,洛阳士民也都是这般认为,因乃前时募兵之际,洛阳士民争来应募,便连国子三馆的学士、贵胜们的亲戚也都皆来从军。段达、皇甫无逸等刚才专门叫出来,嘱命要谨从刘长恭、房崱军令的那些他们各家的子弟,即是“贵胜亲戚”中的部分。 房崱的腹诽,段达自是不知。 交代罢了他两人,段达与元文都、皇甫无逸等随之观台下的官兵演练了几个阵型,耳入鼓声震天,眼见步骑荡尘,又见应募在军的那些鲜衣怒马的贵胜亲戚或在各军阵前、或在台下四周,尽是昂然英气,士气十分振奋,段达等各是满意,对此战取胜之信心,众臣亦就更足了。 便传杨侗旨意,犒赏三军。 傍晚时,段达等离开城郊,还回洛阳城中。 杨侗在宫中等之已久,段达等入宫觐见,将检阅见到的场景,禀与了杨侗知晓。 见段达、元文都、皇甫无逸等个个保证,此一往讨瓦岗贼众之战必定克胜,杨侗多日来的焦虑、忧心,稍微得到了缓解,眉目如画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了点笑容。 两天后,第三天上午,刘长恭、房崱辞拜过杨侗、段达等后,率引步骑兵马共计两万五千余,便出洛阳兵营,沿洛水西北而上,开向百余里外的兴洛仓仓城。 当天下午,兴洛仓仓城、巩县东边的汜水县外,裴仁基也开始集合部队,准备出发。 ——刘长恭、裴仁基两部已约定好了在兴洛仓仓城南会合的日期,洛阳离兴洛仓远,汜水离兴洛仓近,故而裴仁基部不必着急启程,可先等在上一两天。 却说刘长恭、房崱率引王师,一路行来,旗帜鲜明、衣甲夺目,两万多的将士、数千的民夫,沿着河道拉出十余里长的队伍,惊动得沿途百姓飞奔相告,成群结队地拥攘远望。 行军数日,到了巩县境。 是夜筑营,作些休整,刘长恭遣派斥候,往去仓城打探瓦岗贼众的动静。 一夜无话,翌日早上,斥候疾驰还回。 瓦岗贼众已出仓城,在东边十几里外的石子河东聚集。 闻得此讯,刘长恭忙请房崱等前来计议。 房崱才刚睡醒,打着哈欠听完刘长恭的转述,睡意顿消,脸色顿变,说道:“不好!” 第二十五章 抢渡急进恐贼遁 刘长恭说道:“怎么?” 帐中的帐璧上挂着的有地图。 房崱快步到地图前,——时天色才蒙蒙亮,帐中犹昏暗,仍点着烛火,他掌着灯,冲地图上映了一映,指着一处,说道:“将军请看。这里是孝义乡,这里是石子河,而洛水便在此处!” 刘长恭凑近观之。 见房崱所指之处,写着三个字“孝义乡”。乡间一条河流南北流过,在地图上是绿色的标识,即“石子河”。又在孝义乡、石子河的西边,不很远处,是另一条河流,这条河流的标识明显比石子河要宽、要长,正是从洛阳那厢奔腾流至,现而下官兵正筑营在其西岸的洛水。 “房君是担心?” 房崱说道:“将军,本以为瓦岗贼众会以仓城为凭,在兴洛仓的仓城顽抗我军,却不料瓦岗贼众居然出仓城,已至石子河东集结!过了石子河,就是洛水。瓦岗贼众这会不会是打算扼守洛水东岸,以御我军?若果真如此,进战的形势对我军恐就将会稍不利矣!” 兴洛仓的仓城在孝义乡的东边。 要想进攻瓦岗贼众,刘长恭、房崱所率的这支官兵就必须先渡过洛水。 房崱所忧有理,如果反被瓦岗贼众抢占住了洛水东岸的有利地形,那对他们所率的这支官兵来说,别说再去进攻盘踞仓城的瓦岗主力了,就是渡洛水,只怕也会是个麻烦事了。 刘长恭看着地图,想了会儿,问道:“则以房君之意,当此变化,我军何以应对为宜?” “将军,宜当即刻下令,抢在瓦岗贼众尚未到洛水东岸之前,我军全军渡洛!” 刘长恭蹙起眉头,摸着胡须,朝帐外望了眼,沉吟了片刻,说道:“可是现才刚天亮,诸营将士刚刚才起,尚未朝食。此刻渡洛?若是瓦岗已在石子河东的贼众趁机来袭,如何是好?” “斥候探知,不是瓦岗贼众还在石子河东集结么?既在集结,就不可能来袭我军。即便是有来袭者,最多也无非是小股贼众,我王师两万余众,何惧之有?” 说到这里,见刘长恭还是犹豫不决,房崱提高了语调,说道,“将军,临变当决!洛水东岸一旦被瓦岗贼众占据,形势之对我不利,将军必然是心中有数。越王、段公等在东都,对你我寄托厚望,我王师上承圣上之威,下拥士民之心,今来讨贼,理当克捷速传,却焉可因一时之小变,而竟就顿兵洛水西岸,反被瓦岗贼众所蹙?将军,形势急矣,可速下决断!” 房崱是杨侗的心腹,他指出的问题也很有道理。 可是刘长恭到底是久掌兵的老将。 一大早上,将士们饭都还没吃,进战的谋划也一概没有,若就匆忙渡洛,他却总觉得不放心。 帐中另有数人,或是军中的重将,或是段达、皇甫无逸等家从军的子弟。 刘长恭便转问他们,说道:“君等何意?” 一将说道:“斥候报称,现在石子河东聚集的瓦岗贼众不多,至多数千人骑。洛水绵长,只以此数千人骑,就是尽来到了洛水的东岸,也难将洛水扼住。将军,在下愚见,似是不用急着渡洛。且待将士们饱餐过了,并将贼情做进步侦探后,再从容渡洛,不为晚也。” 这将话音才落,另一人朗声笑道:“王将军未免太过持重。将军,王将军也说了,斥候所探知,现在石子河东聚集的瓦岗贼众才几千人骑罢了,我王师军容壮盛,两万余精兵强将,他才几千人骑,敢来袭我么?我军便是大摇大摆地渡洛,料彼辈亦唯只敢畏缩远观而已。 “窃以为,房公所议甚是。我军现即应当立刻渡洛!渡过洛水后,趁瓦岗贼众集结的机会,并即进战!我雄师两万余,难不成,竟还怕他数千贼兵?若因此顿兵不前,东都朝中知后,治以‘逡巡不前’之罪且是小事,被东都士民笑掉了大牙,有损将军与我等之名乃是大事!” 房崱闻言大喜,说道:“将军,段公子此言甚是!数千贼众,何足为忧?敢请将军传令,便就全军渡洛!过了洛水,朝食不迟,食过饭后,视敌情便可进战!首战之克,就在今日!” “公子”,公卿之子弟。 这位“段公子”,即段达的那个从子。 帐中余下诸人,纷纷发言,少数赞成姓王的将军的意见,大多数赞成房崱、段达从子的意见。 刘长恭思来想去,虽仍存担忧,可段达从子所言,“若顿兵不前,东都朝中也许会治罪”这一条,也的确是不得不考虑,——自定下了由他来当讨瓦岗贼众的主将之后,这一段期间,刘长恭几乎是每天都与杨侗、段达等见面,杨侗、段达等渴望此战能够大胜的心情,他再是知晓不过,由是,他做出了决定,说道:“好!便按房君、段君之议!” 传下了军令,命令三军将士立即出营,抢渡洛水。 军令既下,一二十座连营中的两万五千余官兵将士,很快就动了起来。 不到一个时辰,全军集合完毕。 先再遣斥候去探石子河东的那数千瓦岗人骑的动静,探报得悉,那数千瓦岗贼众虽然已经集结完成,但暂尚无向洛水西岸行进的迹象,刘长恭即就下令:渡水! 洛水比之黄河等大河,不算很宽,然现今二月仲春,雨水多,河水还是比较深的。 从洛阳出发时,随军带了不少的船,有的盛装辎重,有的装载兵士。 这些船,便全都用来了现下的渡水所用。 刘长恭、房崱等登高眺之,远远的,可以隐约望见东边的石子河,但石子河边上的瓦岗贼众是看不到的。望之多时,见石子河与洛水之间的原野上,一直不见有瓦岗的贼众出现,而再望河面上,大小船只杨帆竞渡,已是渡到对岸去了两千多兵士,刘长恭的担心这才稍微放下。 房崱是个文臣,骑马射箭他会,说不上弱不禁风,可几十斤重的铁甲,他披挂不了,穿了一套皮甲,甲身上描彩绘红,装饰得极是华丽,握着腰间宝剑的剑柄,他意气风发,指点河面,笑与刘长恭等人说道:“将军、段公子,你们看,洛水浩荡,沐晨光之曦也,群帆争先,旌旗如林,鼓声雷动,千军万马,充塞河、岸,壮哉、盛哉!何其之壮盛哉!” 两万多装备精良的将士渡河,场面确乎壮观。 以刘长恭、房崱等所在的这个位置为中心,向北、向南,渡河的部队各延伸出去了好几里地,放眼两边远顾,再举目朝河面、对岸去看,入眼所见,尽是衣甲鲜明、威武雄壮的王师将士。 段达从子亦是意气扬扬,说道:“以此壮盛之师,讨乌合之贼,胜岂不如唾手之易?”笑与刘长恭说道,“将军,仆先恭喜将军了。此讨贼克胜后,以此大功,将军何赏不能得之?” 说的是恭喜刘长恭的话,也是段达从子等这些从军的贵胜亲戚们的心内所盼。 刘长恭老套地答道:“食君之禄,为君尽忠。封赏,非吾所望,苟能为君分忧,吾之愿也。” 段达从子、房崱等相视一笑。 房崱说道:“是呀,是呀。俺本文臣,今从军来征,段公子等为报国恩,主动从军,我等都是一样,俱是一片为君分忧的忠心。” 轻松的谈说之间,两万五千余官兵将士顺利地全部渡过了洛水。 刘长恭的担心彻底放下。 众人乃下了高地,也坐上了船,亦渡到对岸。 王将军等早在河边候迎。 刘长恭说道:“洛水已渡,斥候最新禀报,瓦岗贼众仍在石子河东。我意可令三军食矣。” 房崱摆了摆手,笑道:“将军,我大军渡水,瓦岗贼众不可能不知,却为何仍驻留石子河东不动,此中原委,未知将军可有思之?” “……君何意?” 房崱笃定地说道:“将军,这只能是瓦岗贼众见我王师雄壮,生了怯心,故不敢过石子河,来迎我军。若吾料之不差,石子河东的那数千瓦岗贼众,现必人心惶惶!将军,吾之愚见,可趁此机,令三军,不必急着朝食,先至石子河西列阵,察瓦岗贼众之反应,再做底下谋议。” 段达从子说道:“房公此谋,上策也。将军,现若便就朝食,等於是给了贼众暂作缓稳的机会,不若便依房公之此谋,先催动三军,进至石子河西。如此,贼见我王师如云压至,势必更加惶恐,则我王师是朝食为先,抑或若有战机,——比如贼众见我王师到,竟自乱奔走,不战而溃,便就可先做进战,将军自便可从容定矣。” 不得不说,房崱、段达从子的建议,非常之在理。 反正洛水已经渡过了,最大的危险已经没有了,那他俩的这又一个新的建议,刘长恭自亦就不妨听之了,他便从善如流,说道:“如是真如段君所料,贼众见我军至,竟自乱奔溃……”抚须而笑,与诸人说道,“我军今讨瓦岗贼众之首胜,还真是就在今日矣!” 命令传下,先到石子河西列阵,视贼众反应后,再做朝食、或者进战。 这会儿已快中午。 早上渡河时没有吃饭,还不是大问题,折腾了半天,到现在饭还没吃上,各营的兵士们早已饿了,然军令如山,饿着肚子的兵士们,接到命令,也只好继续开拔,向石子河前进。 洛水东岸离石子河十来里地。 不多时,全军便到了石子河西岸的白沙村一带。 对岸,便是早上时开始在这里集结的瓦岗贼众。 白沙和周边乡里的百姓,早在晋时,就以烧制石灰为业。 石灰洒落地上,像一层白色的沙子,因此这个村子以白沙为名。 一边令三军将士列阵,刘长恭、房崱等一边亲兵的护从下,到河边近处,察对岸贼众的情势。 实如斥候所探,对岸的瓦岗贼众不多,从石子河西岸附近,渐次向东边延展,总计是列了六队。每队各约千人。石子河是条小河,隔着河,刘长恭、房崱等可以清晰地望见对岸这六队瓦岗贼众的详况。各队中俱有一面本队主将的旗帜,离河岸近的四队的贼众多是持使长矛的步卒;位在此四队后边的两队,一队是步骑混合,一队是尽为骑兵。 段达从子说道:“将军,还当真是不见密逆、翟贼的贼旗?” 斥候数次来报贼情的时候,刘长恭每次都问,有无见翟让、李密的贼旗,斥候皆答未见。 事实上,刘长恭之所以会同意房崱、段达从子等“抢渡洛水”、“先至石子河西”这两个先后之建议,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也正是因斥候未见翟让、李密的贼旗。 翟让、李密的贼旗未见,就代表翟让、李密不在这里,而翟让、李密是瓦岗的贼首,他俩不在,则石子河东的这数千瓦岗贼众就可能只是瓦岗派来的先锋部队,只是先锋部队,和翟让、李密亲率之部相比,自就可以少担心一点。 却正此际,随着段达从子的这话,两面大纛,相继在对岸的六队瓦岗贼众中竖起。 段达从子、房崱、刘长恭等定睛视之。 两面大纛,一面竖起在临河四队的瓦岗贼众中,一面竖起在后边两队的瓦岗贼众中。 竖在临河四队正中位置的那面大纛,上绣一个大红色的“翟”字。 竖在后边两队瓦岗贼众中的那面大纛,上绣“蒲山公”三字。 还有一面杏黄旗,竖在“翟”字旗的边上,上绣的是“替天行道”四个字。 段达从子大喜,说道:“密逆、翟贼居然俱来!将军,此战如胜,擒杀得此两贼,瓦岗贼再是号称今众十万,必皆为鸟兽散矣!不仅兴洛仓轻易可复,瓦岗贼亦可一战而尽歼矣!” 房崱也是大喜,急声进言,说道:“将军!细察已明,对岸贼众果才数千,甲械简弊,可速下令进战了!却不可使错失良机,使容密贼、翟贼得窜!” 刘长恭却是无有段达从子、房崱等人之喜,坐在马上,遥望翟、李旗,手抚胡须,色转沉疑。 第二十六章 横截奋扬迎敌击 房崱问道:“将军怎不说话?” “吾疑心贼兵有诈。” 房崱愕然,问道:“诈从何来?” “初时,密贼、翟贼不举其旗,今见我见至,反举其旗。吾疑心这是不是两贼的诱我之计?” 房崱抚须而笑,说道:“石子河对岸,一马平川,毫无遮掩,瓦岗贼来了多少贼众,一眼就能看得明了,只此数千人骑,绝无再多。敢问将军,此若密贼、翟贼的诱我之计,诱从何来?” 他望了望对岸翟让、李密的贼旗,说道,“所以初不举旗,今乃举旗者,以吾判料,无它缘由,必是因起初其贼众刚到,阵伍未结,故未竖旗,而今见我王师到,其贼众惶恐,为安抚众心,两贼故於此际举旗。……将军,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一旦错过眼前良机,被两贼窜回仓城,我王师虽然必胜,仓城位处高地,不易攻也,少不了尚得一场恶战。与其恶战在后,何不今日奋勇进战,以我之众,击贼之寡,一举擒杀两贼,传首东都,将军克胜之速的威名既扬,之后的恶战亦可免之,此诚两全其美之上策也!迟则两贼恐窜,敢请将军即做决断!” 段达的从子赞道:“房公此议,诚然上策。” 却这段达用兵“持重”,段达的这个从子年轻气盛,倒是勇猛精进。 边上一人沉声说道:“将军,末将愚见,最好还是谨慎为上。” 房崱、段达的从子等视之,说话的是姓王的那个将军。 刘长恭问道:“将军此话怎讲?” ——刘长恭虽是这支隋兵的主将,他的本官只是个虎贲郎将,这位姓王的将军也是个虎贲郎将,他两人却都各是一部军府之主将,比以本官,他俩平级。 姓王的将军说道:“出东都前,越王、段公均有嘱令,命我军与瓦岗贼众接战前,务必要先与裴将军等部取得联系,与裴将军等部东西夹击,共同进战。裴将军等部今却尚未到。则对岸的贼众,如果只是寻常的贼众,我军今往击之,亦无不可,然今既已竖密逆、翟贼之旗,末将以为,便宜当慎重为要。” “哦?” 姓王的将军说道:“密贼、翟贼固不足为畏,然两贼曾败张须陀,也不可太过小觑,现在对岸的其众虽少,或俱精卒,故末将之见,切勿浪战为好。还是再等一等,等裴将军等部到至,与我军会师以后,再谋议进战可也。” 房崱不以为然,笑道:“王将军,密贼、翟贼於今系是自陷险境,这是他俩给将军、给我等送来的军功,这时进战,乃不错失战机,是理当之所为,却怎能王将军以此为浪战?” 姓王的将军说道:“可是裴将军等部现还没到!” 房崱说道:“越王下给裴将军的令旨上,明明白白地要求裴将军,至迟,须当於昨日与我军相会於仓城南。我军昨日已至,裴将军等部却今日还没至。这是裴将军等部‘失期’,是裴将军等违了令旨,触了军法。且待战后,其‘失期’之罪,自有军法处之。这是他的违旨逆法。而现今,战机在前,两个贼首就在对岸,我军若竟是因裴将军等部失期未至,就不敢进战的话,……将军,如段公子早上时所言,‘逡巡不前’之罪,却就是将军的、是我等的了!” 原来,杨侗令的是裴仁基等部,最晚昨天就须到至兴洛仓仓城的南边,可直到昨天刘长恭部到了这一带后,给裴仁基等部传讯,问他们到了何处时,裴仁基等部居然还没过北边的横岭。 ——如前所述,兴洛仓所在的巩县此地,“山河四塞”,环绕巩县县境,周边多山,从洛阳往这厢进兵的话,最快捷的路就是顺着洛水,走洛水岸边谷地来;而从汜水到巩县来的话,则就须先经过巩县北边的横岭。 所以,刘长恭等部走的便是洛水沿岸这条路,而裴仁基等部就必须要过横岭。 如此,却是说了,裴仁基在接到杨侗的令旨后,不就在准备出兵了么?怎么到今还没到达仓城的南边,到至杨侗给他定下的和刘长恭部会师的地方?原因实则也很简单。 主要是因为裴仁基只考虑到了路上行军的时间,没有想到另一点。 这另一点即是,“洛阳兵马将会和汜水等地兵马一块行动,夹击兴洛仓仓城”的情报,早被李密通过裴叔方等,探知得清清楚楚! 因是,李密、翟让对阻击裴仁基等部是早有部署。 早在数天前,李密、翟让就遣了四队、亦即四千精兵,悄悄地埋伏在了横岭。 遂裴仁基尽管在出兵时,把行军的时间算得很好,顺当的话,无论如何,昨天他也能到了,可结果就在昨天,在横岭,他遭到了李密、翟让预先布置在那里的那四千精兵的阻击! 李密、翟让派在横岭的四千兵马,由田茂广、翟摩侯等率领,占据了有利地势,裴仁基部多骑兵,擅长的是野战,山地战非其所长,像现在他麾下的秦琼、罗士信等张须陀部之旧将,都不能在山地战中发挥他们的骑战优势,乃昨日打了大半天,仍不能将田茂广、翟摩侯等部的防线突破,於是未能遵照杨侗的令旨,如期於昨日到达仓城南的这边。 “失期”是重罪,严重的情况下,依军法当斩。 汉时凿通西域的张骞就曾因在一次战斗中,“失期”当斩,被贬为了庶人,所谓“李广难封”,李广最终的为免入狱自杀,原因也是因他在从卫青讨匈奴的战中“失期”。 同样的,“逡巡不前”也是重罪。 一边是有可能的重罪的惩处,一边是翟让、李密两人皆在对岸,若一战克胜,确如房崱所指,这可就将是一场大胜,不仅将会少了以后攻仓城的麻烦,还会大扬他克胜之速的善战美名。 刘长恭再三犹疑,尽管翟让、李密先不竖旗、现却竖旗的举动,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古怪,但这种古怪,只是他的感觉,房崱的分析有理有据,确是很合乎情理,末了他终於做出决定,没有听姓王的将军的相劝,接受了房崱、段达的从子的建议,令道:“传令三军各部,即刻造饭,待各部将士饭后,便渡石子河,进攻瓦岗贼众!以擒密、翟两贼为要!” 房崱不太满意刘长恭的决定,说道:“将军,我王师军容盛大,密、翟二贼随时可能逃窜,再等三军饭后,只恐为时已晚。窃以为,现即可渡水进战!” 饿了半天了,将士们没有力气,怎么打仗? 不比房崱未曾领过兵,刘长恭到底是一员老将,在这点上他是不会再听房崱的了。 刘长恭执意坚持,姓王的将军等一干军中的重将亦都赞成刘长恭的决定。 房崱只是个副将,也只能勉强听从其意了,唯顾与段达的从子等贵公子们,说了一句:“可别让密贼、翟贼,趁我军将士用饭的时候给逃掉了!” 军令传下,埋锅造饭,三军将士等待吃饭。 且不必多提。 …… 却说石子河东岸,翟让的将旗下。 一身大红袍的翟让,在贾雄等文士和单雄信、徐世绩、王儒信、黄君汉等众多披盔挂甲的义军将领的围簇下,最是引人注目。他们都立在一个临时搭起,供做观望敌情的台子上。 翟让按着佩刀,目不转睛地盯着东岸的隋兵细看,脸上带着兴奋而紧张的表情。 “明公,真被蒲山公料对了!闻得我军兵到石子河西,贼官兵果是饭都没吃,就着急忙慌地渡了洛水,又行十余里,进至到了石子河的东岸。贼官兵现定已俱是疲饿!”黄君汉说道。 单雄信昂首挺胸,乜视对岸的隋兵将旗,说道:“明公,请下令吧!俺愿先战,为明公拔其将旗,擒刘长恭、房崱来献!” 王儒信微皱着眉头,说道:“贼官兵不吃饭就渡洛水,是被蒲山公料中了,可贼官兵却是全军渡洛,两万多众现都来到了石子河的对岸!咱带来迎战的精锐步骑,加上蒲山公营的,总计也才只六千。贼官兵是我军的四五倍多!明公,其虽未曾朝食,交战起来,胜败怕还难说!” 翟让的嫡系部将中,要论谋略,徐世绩尽管最是年轻,却最有见识。 便翟让问徐世绩,说道:“茂公,你怎么看?” “明公请看,贼官兵阵后,现烟气道道,定是贼官兵正在埋锅造饭。俺之愚见,不可等他们饭罢。我军在此,养精蓄锐,候其到来已久,论以众数,虽比其少,论以士气,却比其旺。世绩斗胆进言,明公似宜现即可以下令,催动各部,渡水进战了!” 贾雄觑翟让神色,说道:“明公若有疑虑,不如遣人往去后队,问问蒲山公之意?” 石子河东岸的这六队瓦岗精锐,前边四队是翟让的部曲,后边两队是李密的部曲。 贾雄这话不说还好,说了出来以后,翟让原先还有点犹豫,顿时不犹豫了。 打张须陀时也好,攻兴洛仓时也好,他都是“敢请”李密部先行,却此回迎击洛阳来犯之隋兵,他为何将他的部曲置在李密部之前?正是因为这一场仗,他希望他能得下比李密更大的功劳。——现下瓦岗义军中的种种传言,翟让又非聋子,焉会不知?李密的威望,隐约的已经超过了他,翟让是已下定决心,希望能通过此回之战,扭转军中的这种舆论趋势。 既已存定此心,又怎会肯再去问李密之意? 翟让由是虎顾左右,一甩袖子,振作精神,大声说道:“何须再询蒲山公意?茂公、雄信所言,正合俺心!贼官兵如下又饿又累,我精锐四千,养精蓄锐已足,往袭击之,何愁不破?”问诸将,说道,“诸位贤兄,谁愿为俺先击?” 单雄信操起竖在边上的大槊寒骨白,应声叫道:“翟公,先击之任,舍俺其谁?” “雄信兄,我军之飞将也,先击之任,付与贤兄,马到必可功成!茂公,你引你队,为雄信之副!你两队且先击之,俺亲引君汉、儒信两队,为你两队之后援。……告与蒲山公,我部击矣!” 单雄信、徐世绩齐齐慨奋应诺。 两人行了个军礼,暂辞翟让,便下了台子,各上马驱奔,在亲兵们的紧随下,转回本队。 别有传令军吏,则自去后寻李密,告之翟让部将要出击。 徐世绩回到队中,马都未下,令已传出:“召诸将来见!” 命令才下,须臾功夫,罗孝德、聂黑獭、李善道、萧裕、刘黑闼五将已至! 第二十七章 身先二将血染河 参与今日此战的翟让营的四队精锐,主将分是单雄信、徐世绩、王儒信和黄君汉。 四队精锐分别是从翟让营的各部中精挑细选,选出来的。 每队千人,两百人一团,各都是由五个团组成。 其内不仅有单雄信、徐世绩等的本部将士,还有近来投翟让的李公逸、周文举、王当仁、郝孝德等部的敢战士。郝孝德部选出了两百人,拨到了徐世绩这队,刘黑闼是这两百人的团将。 故此,刘黑闼也在奔来听命的徐世绩队的这五个团将之中。 “翟公军令已下,趁贼隋兵造饭之际,现即渡石子河往攻!雄信兄与咱们队首发。诸位贤兄,蒲山公诱敌之计已然得售,贼隋兵从早上到现在,水米未进,早是俱已饥乏,我等捶牛宰羊,饱腹养锐已久,今往攻之,贼隋兵虽众,断然非我等之敌!诸兄及诸兄各团之部曲,皆我瓦岗义军一等一之精锐也,十万部众现在仓城,等候兄等捷报,兄等敢不勠力!以扬威名?” 罗孝德、聂黑獭、李善道、萧裕、刘黑闼五将无不振奋扬眉,俱皆应道:“勠力!” 徐世绩接过亲兵递来的长槊,横於马上,兜转马头,原地转了两圈,荡起尘土飞扬,手上用力,缰绳往扯,胯下骏马抬起两个前蹄,扬起脖子,恢恢地叫了声。 雄顾五将,徐世绩长矛前指,喝令说道:“今日此战,俺与诸兄共进!诸兄且观俺旗,俺旗望何处,诸兄便往何处!俺旗进时,诸兄敢有不进者,斩!俺旗未退,诸兄敢有退者,斩!战后论功,擒斩贼大将者,上赏!擒得刘长恭、房崱者,奇赏!” 罗孝德、李善道等五将同时地再行军礼,敲击胸前铠甲,齐声应道:“诺!” 单雄信队的位置略较徐世绩队靠前。 闻得鼓声、人声、马嘶传来,诸人望之,是单雄信队的千人已然开始起身,向河边前进。 徐世绩令道:“诸兄各还本团,即引部曲,从俺旗后,进发!” 罗孝德、李善道等五人应诺过后,便各还本团。 到了本团,本团两百人,都是李善道从自己部曲中选出来的精兵,两百人共是四队,每队五十人,四个临时任命的队将分是高延霸、高曦、秦敬嗣、陈敬儿。 一声令下,四队本来坐地休息的兵士,在高延霸等的喝催下,纷纷起身,很快列好了队伍。 徐世绩早骑在马上,他的“徐”字大旗被掌旗官高高擎起,李善道等望之,只见在亲兵们的护从下,徐世绩打马一鞭,挟矛居前,向前驱驰。他的大旗招摇飘展,紧随其后。 李善道急声令道:“进!” 和徐世绩一样,李善道也是身在本部两百人的最前。 刘黑闼团,在李善道团的左手边,罗孝德、萧裕两团在李善道团的右手边,聂黑獭团由徐世绩亲率。五个团,步卒占了八九成,千人步骑成一字横阵,踩着后头翟让中军敲响的进战鼓声,呐喊着冲向三四里外的石子河。——单雄信队位处徐世绩队的右边靠前。 此刻,单雄信队已经将至石子河的东岸。 离河边越近,土地越松软。 河名“石子”,岸边的石子并且着实不少,及有芦苇丛生。 因有数千兵马在驻,芦苇丛中的飞鸟、狐兔早就飞完、跑完了,但蚊虫仍存。 高一脚、低一脚的,李善道等从着徐世绩和他的将旗,短短的时间里,就飞快地冲到了岸边。 展目向对岸眺去。 对岸的隋兵离石子河西岸大约也是三四里的远近,纵目观视,只见隔着一条不宽的石子河,却那对岸的隋兵,头在北、尾在南,刘长恭、房崱的将旗在中后位置,整个阵型拉出了十几里长!不仅长,还够宽深,粗略计之,前后,——也即东西,至少阵宽有两个方阵那么宽。 当是没有料到瓦岗义军以区区六千步骑之众,居然敢於率先发起进攻! 西岸的隋兵起初没有什么迎战的反应。 不过,刘长恭不愧是宿将,反应的速度不慢,值单雄信队到河边的时候,他已组织起了反击的队伍。略微在西靠后的徐世绩队中,李善道看得清楚,迎对着单雄信队,从隋兵的阵中紧急地调出来了数百的弓弩手,弓手张弓、弩手开弩,转眼间向着单雄信队弓弩齐射! 另有亦数百弓弩手,出主阵后,组列在迎射单雄信队的那数百弓弩手的西边。 这数百弓弩手,却是来迎击徐世绩队过河的将士的! 锐利的箭矢、粗长的弩矢,就像一条条的闪电,掠过河面,又如急雨,射到了单雄信队中! 徐世绩队与单雄信队之间的距离不长,只有一里多地。 箭矢、弩矢落到单雄信队中、射到单雄信队将士的身上的声响,恍惚中,李善道好像都能听到!这可能是幻觉,但单雄信队里中箭的将士们传过来的痛呼、惨叫却清晰入耳,绝非幻觉! 痛呼、惨叫声,一时间,压倒了后头翟让中军的鼓声。 对岸隋兵的阵中,鼓声大作。 一脚踩在了个泥坑里,李善道身子一趔趄,好悬没摔倒,他赶忙收回转望单雄信队情况的视线,往脚下看了眼。清凉,带着腥味的水气扑在面上,石子河的东岸岸边已在眼前。 徐世绩肯定也看到了单雄信队的情况,和对岸已经出列,准备迎射他们这队兵马的敌弓弩手,但他丝毫马未有停,当先驰马,踏入进了石子河中!石子河是条小河,河水不深,马踏入进,河水只没到马腹。可是毕竟是没到了马腹,有水的阻力,战马前行的速度不免变慢。 西岸迎击徐世绩队的那数百隋兵弓弩手,其队中亦有指挥所用的军旗。但见那面军旗下压,数百弓弩手遂一起挽弓引弩,一如应射单雄信队一般,顿时亦是弩矢、箭矢如雨,当面射来! 徐世绩的坐骑上披挂的有简易的马铠,能挡住箭矢,然挡不住弩矢。 加上因河水阻力,战马前行困难。 於是,才下河里,行未到河中,接连两支粗如婴儿手腕的强弩,相继便射中了徐世绩的坐骑。 这战马哀鸣一声,倒在河上。 鲜血如似渲染,迅速地在河面上铺展开来! ——朝北边看,单雄信队过河的地方,那里的河面更早已是被中箭将士们的鲜血染红! 刘胡儿眼疾手快,一个猛子扎到水里,拼力将倒下的战马的身躯抬起了些,徐世绩被压住的腿因才得以收回,大口地灌了几口水,徐世绩在刘胡儿的搀扶下,於水中站起了身子。 他抹了把脸,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吐出了两口腥水,抽出腰佩的环刀,回顾身后的五团将士,向前挥指,大声地喊了句什么。 李善道离他其实不远,只相距数十步. 可现在战场上的噪乱响动太大,后头翟让中军的鼓声、前头隋兵阵中的鼓声和叫声、右手边单雄信队中箭将士们的惨呼声与摔倒河中的扑通声、以及单雄信队和徐世绩本队将士向对岸冲锋的呐喊声,等等,四面八方地传来,混成一团,竟使他没能听到徐世绩在喊的是甚么话! 刘胡儿和徐世绩的数十亲兵,齐声大叫,向五团将士重复徐世绩适才的话语。 李善道等这才听到,知道了徐世绩刚说的是甚么。 “大郎令:五团将士从将旗前!旗进而敢有不进者,斩!旗未退而敢有退者,斩!” 李善道等都已经下到了河里,仲春二月,本已转暖,现又午时,阳光甚好,河水被晒得暖暖的,无有丁点的凉意。亏得下山以来的这些时月,李善道打熬力气不辍,今虽披精甲,有河水阻力,河底的泥而且比岸边的泥更加松软,不好行走,但他奋力之下,却倒还是前行颇速。 对岸射来的箭矢、弩矢呼啸着,从他的身边掠过。 “扑通扑通”的声响时不时伴着惨叫响起,都是中箭摔倒河里的将士们发出的声响。 李善道一边逆水前行,一边回视本团部曲,大眼扫过,高丑奴、高曦等都没有中箭,四队的兵士有中箭的,但好在中箭的人数不是很多,两百人的本团将士大致还保持着队形。 “闻徐大郎令乎?诸兄!奋力向前!河已将过!”李善道大呼道。 扈从在他边上的焦彦郎猛地一推他,叫道:“二郎,小心!” 一支箭矢挟风而过,擦着李善道的脸颊射过。 为视野能好一点,李善道虽然戴的有兜鍪,未有把面甲拉下。 差点被焦彦郎推得摔倒,李善道稳了下步子,回转视线,重新看向前头,离河对岸确实已经很近了,至多还有三二十步远,顺手把面甲扯了下来。 面甲一下,强弩尽管仍有威胁,寻常的箭矢却丝毫不惧的了。 透过面甲上双眼位置露出的缝隙,观察着对岸隋兵迎战阵型的变化,李善道右手持矛,为助於能够更快的前进,左手下意识地往身后拨水,——紧紧地随着徐世绩和徐世绩的将旗,“叮叮当当”的,在甲上被相继射中了四五箭后,河水变浅,脚下渐实,已是冲到了对岸河边! 却有一人,比李善道冲上河边的更早。 出了河,踩到河西岸的实地上时,李善道才刚要大口地喘几口气,冷不丁的,雷似的喝声从左边响起,他急扭脸看去,是一个披着黑甲的壮汉,双手持矛,已向在撤回自阵中的隋兵弓弩手追击,这喝声,喝的是:“贼厮鸟,射你阿爷半晌了,休走,吃俺一矛!”这将是刘黑闼。 第二十八章 救驾两高动坚阵 弓弩手和寻常的兵士不同,需要长久的训练才有准头,故而隋兵先发出阵的这些弓弩手多是老卒,训练有素,进战得快,退得也甚快。 河边的地虽然比河底瓷实点,但到底还是松软,刘黑闼披的又是重甲,增加了自身的重量,冲跑起来越发不快,每脚下去,都深深地陷入河滩地中,遂未能追上撤走的隋兵的弓弩手。 把这刘黑闼气的,大骂不止,却还不肯罢休,——原来这刘黑闼,不仅骁健,且其性机警,自他从郝孝德起事以来,从来都是他出敌不意,占敌人的便宜,何曾有过被敌人压着打,自己只有在河里头挨射的份儿的时候?故他气恼不过,招呼他本团的二百人,要接着往前追赶。 迎射单雄信队的隋兵弓弩手也在撤退。 北边、南边,两队各数百人的弓弩手,此刻均已经撤回到了隋兵阵的阵前。 在阵前军官的旗帜号令下,当在这各数百人的两队弓弩手之前的、列在隋兵阵最外艾外围的盾牌手向两边分开,让出了两条通道,这两队数百人的弓弩手鱼贯入进了阵中。 紧接着,两队弓弩手才刚入阵,又两队大约各千余人的矛、刀手,仍是沿着这两条通道,从阵中整齐地列队出了来。到至阵前,略作整队,组成了两个横阵,便向单、徐两队义军压来。 刘黑闼观见到此状,急忙止下了追势,夹住长矛在腋下,转头望向右边徐世绩的将旗方向。 “大郎,不追了?” 刘黑闼骂道:“入他娘娘的,没见贼弓弩手窜得飞快,一窝兔子也似,贼官兵换了甲士出阵?” “那怎么办?” 刘黑闼望着徐世绩的将旗,说道:“且观徐将军号令。” ——不愧机警,或河北隋将骂他的“狡诈”之名,见敌形势变化,就先要看看徐世绩的动静。 李善道提着矛,一边由着焦彦郎等帮他将嵌在甲上的箭矢的箭柄折断,或蹲在他脚边,刮掉沾在他靴子上的河泥,一边也抬着头,在看徐世绩的将旗。 徐世绩换了一匹黄色的战马,略停在离河边不远的他的将旗下。 在他面前,是南北十余里长、并已在他和单雄信队前各出来了千余敌兵来斗的旌旗如林的隋兵厚阵;在他身后,是丈余长的石子河,鲜血染红,漂浮着几十具被射死的义军战士的尸体;又在石子河的东岸,三四里外,是翟让营余下的王儒信、黄君汉两队和李密营的两队将士。 聂黑獭披着铠甲,也骑了匹马,叫道:“大郎,贼官兵反应真快,已主动迎斗了!怎么应对?” 刘胡儿瞪大了眼,盯着迎斗本队的那千余隋兵,叫道:“大郎,那是甚么?怎恁地长的刀?” 却在迎斗徐世绩队的那千余隋兵中,占了多数的是长矛手,但也有部分,一支百人上下的队伍,所持者是近丈长的大刀,刀身两面开刃,柄长四尺,刀长三尺。 徐世绩初时也不识此是何种兵器,忽然记起,康三藏曾经说过,杜伏威的部曲中颇有使用此兵者,又在前时有关杜伏威部的情报中,听说过其帐下一将,名叫阚棱的,尤善此兵,乃此兵名为“陌刀”,多在持此兵的这百人隋兵队上注意了两眼,说道:“管它何物,杀就是了!” ——如前所述,陌刀这种兵器,可能本是源自江淮,所以北地人使用这种兵器的几无,则便说了,为何这支来自洛阳的隋兵中却有将士使用此兵?这是因为,此百人隋兵系前段时日洛阳募兵的时候,应募从军的,他们虽现居洛阳,本来却不是洛阳人,是来自江淮的移民。杨广营造东都时,为充实洛阳的户口,富庶洛阳,从诸州迁徙了数万户富商强豪,使移居至洛。 隋兵阵离石子河西岸也就三四里远,不多时,出战的这两队隋兵就逼近到了徐、单队前。 这两队隋兵的人数,尽管和徐世绩、单雄信两队将士的人数相差不大,多也有限,然铠甲、兵器却比徐、单两队的将士精良,无论是军将、抑或是兵士,尽皆披甲! 两千余人、两个横阵,伴着旗帜的前引、后头隋兵本阵急促的催战鼓声,真如两面铜墙铁壁! 饶以久战沙场、胆气亦豪的徐世绩,这个当头,不由自主的,也不禁生起一点望而生畏之心! 好个徐世绩,究竟非是庸夫俗子,牙关一咬,深吸了口气,勇气自从胸腹而起! 他舌绽春雷,举矛前指,大喝令道:“旗动!前进!随俺杀将过去!” 杀声已起,是北边不远的单雄信队的千人将士,已在单雄信的率领下,杀向了迎战来的隋兵! 胯下催动黑龙驹,手中仗挥寒骨白,一身银甲的单雄信,驰马如电,身后红色的披风翻卷,十余健骑,紧随其后,一两个眨眼的功夫,他们已经与隋兵撞上。 “飞将”之号,名不虚传,单雄信只以双腿夹马腹,便策马进转自如,较常槊为长、为沉的寒骨白,使在他的手中,运转如飞,前刺、侧打,上挑,卷带疾风,片刻已打倒了一片隋兵! 迎在单雄信等十余骑正前的隋兵进斗横阵中的矛手,就像被狂风摧折的弱树,东倒西歪,无人是他对手,眼见得刚才前进时如同铜墙铁壁的这阵隋兵,才一接战,就出现了小范围混乱。 徐世绩勇气愈增,再次大呼令道:“杀!” 他的将旗向前,他骑在马上,引率刘胡儿、聂黑獭等,迎着来斗本队的那阵隋兵杀向。 李善道靴子上的泥还没刮干净,他一把拽起蹲地上给他刮泥的王宣德,将矛用两手攥住,喝令叫道:“还等甚么?他妈的!一鼓作气,都给老子打起精神来,从大郎前斗!” 左边刘黑闼团、右边罗孝德和萧裕两团,与李善道团同时发动,皆随着徐世绩的将旗,迎对着距离本队已咫尺之遥的那阵隋兵,纷纷鼓噪喊叫,迈开腿,开始向前冲锋。 早就闻不到河水的腥味,风依然温暖,扑在脸上,李善道此际却也已感觉不到其的暖洋洋。 热血冲头,光滑的矛柄攥在手中,甚至沉重的铠甲都已不觉其沉重,李善道大步流星,口中不断地叫着:“杀!杀!他妈的,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了!兄弟们,杀光隋兵,重赏何愁!” 徐世绩等骑着马,速度快,相继单雄信等之后,於这时亦已隋兵接斗。 不及单雄信的勇健,但是徐世绩仗着马速、仗着重甲,却也一鼓作气,冲撞倒了三四个隋兵。 两阵的隋兵都暂时停下了前进,招架单雄信、徐世绩两队将士的猛冲猛打。 千余长矛闪着锐利的光芒,迫在眉睫,隋兵将士的长相、神情,李善道都已可清楚看到! 乃以,他产生了错觉,好似对面隋兵湿热的呼吸,他都感觉到了。 隋兵阵已在接战距离,相距不过十余步远矣。 李善道端住长矛,左右甩打,将向他刺来的几支隋兵长矛荡开,旋即奋起力气,长矛猛往前刺!“刺拉”一声,刺耳的摩擦声,他的长矛刺中了当面一个隋兵胸前的铠甲。 这隋兵往下看了眼,长矛未能刺穿铠甲,却是半点外伤未受,只矛尖的重击下,觉到了疼。 生死时刻,一点疼算的甚么? 李善道骂着“他妈的”,这隋兵也骂了句甚么,——李善道连自己在骂的“他妈的”都是下意识的在骂,更别说这隋兵骂的话,高度的紧张和兴奋下,更是直若未闻。 这隋兵侧了下身,李善道的矛从他胸口滑过。用力太猛,这一下,李善道身不由己的,顺着自己的矛势,往前又冲了两步。这隋兵和边上的两个隋兵抓住机会,三支长矛齐向他刺来! 两支长矛刺向他的胸腹,另外的那个隋兵比较聪明,见李善道披挂得也有铠甲,知长矛难以刺透,却没有刺他的胸腹,而是觑着他的脸上刺来! 脸上虽有面甲遮掩,厚度肯定不及铠衣。 这一矛若是刺中,少不了“出师未捷身先死”,李善道就算不死,嘴豁牙掉亦免不得。 热血和兴奋犹高,冷汗亦顿时冒出! 险之又险的时刻,瓮声瓮气的一声闷喝在边上响将起来:“狗贼!看鞭!” 一支铁鞭照头打下,刺向李善道脸上的那个隋兵半点声音未出,正被打在头上,虽有兜鍪,何能挡住十几斤的铁鞭打中?兜鍪被打得深凹陷下去一大块,这隋兵长矛掉地,软软栽倒。 是高延霸及时救驾。 李善道冷汗未下,用手臂打走了刺他胸腹的那两支长矛,恶从心头起,急步赶上,朝被高延霸打死的这个隋兵,狠狠地踹了一脚,骂道:“他妈的,有道是,‘打人不打脸’!不知道么?” 高曦的声音叫起:“郎君小心!” 是四五个穿着精甲,使着上好的银丝槊的隋兵,叫喊着脱出阵来,分从两面包向了李善道。 却李善道有前世的见闻,深知在战场上,如果骑的马、披的甲太与众不同的话,势必会引起敌人的注意,招致来敌人的围杀,——像那单雄信,黑马银甲,后系红色披风,在战场上端得是太过引人注目,故此他既没有骑马,反正他部下都是步卒,他也不需要骑马,且他披挂的铠甲也没有任何的装饰,与一般的铠甲无异,但问题出在他的部曲中披甲的不多,所以他披着甲,又冲在前头,当然的也就同样地引起了隋兵的强烈关注。 这杀向他来的四五个隋兵,一看衣甲、持矛就知,必非寻常隋兵,当是隋兵中的精锐或军将。 焦彦郎和几个亲兵结成小阵迎上。 这几个隋兵果是猛锐,远则矛打,近则刀砍,阵都未结,倏忽而已,就将焦彦郎等打散。 高延霸舍下别的隋兵,再次奔来相助;高曦引了两三个本队的勇士,亦忙来相帮。 两高一到,却这四五个隋兵就不是对手了。 高延霸两根铁鞭横冲直打,高曦与这几个隋兵相同,亦是单臂使矛,另手捉刀,矛、刀并用,三下五除二,将这四五个隋兵打杀了三四人,只余下一人丢下长矛,仓皇逃退回了本阵。 李善道敏锐地察觉到,这四五个隋兵的惨败结局,似是直接影响到了当面余下的隋兵的气势。看来这四五个隋兵,确然是隋兵中的精锐或有勇名的军将。——其实这几个隋兵并非是隋兵的老卒,他们俱是应募从军的洛阳城中的将校子弟,无不将门出身,从小练武,学杀敌技的,因自恃勇壮,又觉瓦岗贼兵系盗米的饥贼,乌合之众,故他几人勇於进战,敢於出阵围斗。 不管这几个隋兵是什么样的出身,他们的战死、退回,的确是影响到了余下隋兵的斗志。 李善道趁机喝令:“老高、丑奴,带你两队,分从我左右,杀进去,把贼官兵的阵搅乱!” 两高齐齐接令应诺。 李善道引焦彦郎等处其中,高曦、高延霸引他两队的勇士处其两边,秦敬嗣、陈敬儿则率他们的两队又在高曦、高延霸两队的侧后,为他两队的侧翼掩护,两百来人直撞向当面隋兵! 震动河边的欢呼在北边响动:“飞将!飞将!” 即将要与当面的隋兵短兵相接,忙里抽闲,李善道向北边张了眼。 黑马银甲、红色披风翻卷的单雄信,因其马快、武勇,不知何时,已将从他进战的十余健骑甩到了后头,匹马单矛,硬生生地杀进到了迎战他队的那千余隋兵的阵中。 他虽一人、匹马,所向无前,或前冲,或左右转斗,那阵的隋兵硬生生地被他一人搅动! 两员隋将前来阻击,被单雄信一矛一个,刺落马下。 “飞将、飞将!”单雄信队的千人义军将士呼声不绝,如潮水般前涌,与那阵隋兵展开混战! …… 河东岸,翟让旗下。 翟让身在高台,观望着单雄信的一马当先,所向披靡,抚须笑道:“何如?” 因对岸激战场景而口干舌燥,心中乱跳的贾雄摇着扇子,强自镇定,恭维应道:“真飞将也!” …… 河西岸,隋兵的本阵中军。 “刘”字大纛下。 刘长恭跨坐马上,问左右从将:“骑黑马者,何贼也?” 王将军答道:“闻贼呼‘飞将’,当是单雄信。” “传吾将令,斩黑马贼者,赏十金!” 第二十九章 单公飞将重义气 姓王的将军,名叫王胜达。 不仅是这一支隋军中数一数二的勇将,他的本官是鹰扬郎君,系一军府之主将,他的军府位处在洛阳附近,洛阳是东都重镇,这一带的军府不少,并在洛阳周边的军府主将,也就是一干鹰扬郎将中,他亦以骁武出名。 “飞将”何人?李广、吕布! 区区一个贼子,居然也敢妄称“飞将”? 王胜达慨然接令,大声说道:“何用别将再往?在下往之,为将军取其头颅!” “好!王将军若往,黑马单贼必手到擒来!” 王胜达翻身上马,引率从骑数十,便离开中军,疾驰奔向北边正搅动隋阵的单雄信! 两下相距数里远,中间是隋军的主阵,王胜达等所经过处,尽是坐地备战的隋军的步骑将士。 绣着其军府名号的三角形骑旗,由他一个从骑举着,紧随在他的马后,其余数十从骑,一面跟着他向前驱驰,一面不断地沿途高声叫喊:“接将军令!王将军往取黑马贼单雄信首级!” 主阵的众将士虽然是在坐地休息,没有加入前边北、南两阵的小战场,可那两处小战场现下战况激烈,杀声远播,他们又岂会不细做关注?骑着黑马、使着大槊的单雄信,在北边的那个隋军阵中横冲直撞,无人能挡,早是吸引住了大部分隋军将士的注意,多都骇其勇悍! 这时闻得王胜达从骑们的叫喊,这些隋兵将士们纷纷起身,或者举起矛,或者跺着脚,异口同声地回应叫道:“王将军,威武!王将军,威武!” 数千、上万的隋军将士的相继喊叫之声,随着王胜达等骑的一路驰过,就像一波又一波的海浪;数千、上万的隋军将士的举矛、跺脚,则如是矛竖成林、地动如震。 此际若从高空望下,可以看到。 西边是千军万马的隋军主阵,声动滚滚、矛旗挥舞。 东边靠北,是在隋军的那个千人阵中奋进无双的单雄信! 单雄信听到了隋军主阵将士的叫喊声,打倒了两个试图拦住他马的隋骑,换左手,单手持矛,右手一勒缰绳,马蹄上扬,他举目向西南而望。 瞧见了像是快船,从波浪中疾行前来的王胜达等数十甲骑。 “甚么猫狗!”单雄信蔑视说道。 费君忠、魏夜叉等将皆随在他的身边。 魏夜叉一张尚嫌稚嫩的脸,因拼杀而涨得通红,公鸭般的嗓音叫道:“俺去宰了他!” “且待他来,吾亲手刃之!” 这千人的隋军阵,向两下让开,露出了一条小道。 王胜达等数十甲骑,驰骋已到! “黑马贼,看槊!”王胜达催马,冲驰最前,长槊前刺,直取单雄信的脖颈。 却单雄信当真骁武,冲战了这么多时,汗流浃背,汗气上扑,他嫌戴着兜鍪看不太清楚敌人,已是把将兜鍪摘下,现是只披着甲,裹着黑帻,脸都露在外头,故而王胜达这一槊刺他脖下。 单雄信故作力气不支,兜马转逃。 随从王胜达杀来的诸隋骑,其中有持马弓、马弩的,恐单雄信逃走,急忙便乱箭射出。 单雄信身俯马上,右手揽辔,左手挥槊,向后拍打,将射来的箭矢拍掉,马速不停,仍往东走。王胜达促马紧追!他是刚上阵,他的坐骑力气充足,跑得快。眼见着即将追上单雄信,王胜达奋声一呼:“莫逃!贼子!授命来!”长槊奔着单雄信的后背刺去! 间不容发之时,单雄信拨马一转,躲开了他这一槊。 胯下黑龙驹识其心意,不用他再策驱,灵活的已是兜转到了王胜达的侧面。 单雄信叫道:“猫狗东西!也敢来与乃公对阵!”长槊直出,端端正正,捅在了王胜达的肋上。 槊与矛的区别主要在二,一则槊比矛长,二则槊刃比矛刃也长,而且是细长。细长的槊刃,相交矛刃,更易通过甲片间的缝隙,刺入敌人体内。 单雄信善使槊,他也极其了解各类铠甲的缝隙都在何处。 这一槊,正好刺中了王胜达铠上的缝隙,尺余长的槊刃,仗着单雄信的勇力,深透进入王胜达的肋部。槊刃下缠绕的有银丝,增大了摩擦,便於抽出。一槊刺中,单雄信反手回拉,将寒骨白从王胜达体内拽出,——如泉的血水喷涌而出!单雄信沙场经验丰富,已有防备,稍微闪身,躲开了血泉,扯马奔近,改刺为打,举起长槊从上打下,打在了王胜达的头盔上! 王胜达一声不响,长槊坠落,直头直脑的,从马上一头栽倒,摔在了地上。 魏夜叉飞马赶到,跳将下来,屈膝压住王胜达的脖子,拽掉他的兜鍪,抽短刀在手,生生地割掉了他的脑袋。他没单雄信讲究,不怕血喷,被从王胜达断脖中喷出的血,染了他满头一身!他举起王胜达的脑袋,叫喊的声音之大,公鸭嗓都嘶哑了:“贼猫狗!已被单公杀了!” 单雄信的从骑们、周围在与隋兵厮杀奋战的单雄信队的将士们再度欢呼:“飞将!飞将!” 这个阵中的隋兵将士,相顾骇然,没人再敢上前,后退而走。 从王胜达来的那数十从骑,倒有忠心者,拼命向前,试图抢回王胜达的尸体,却被单雄信的从骑杀散。单雄信骑跨马上,持槊抚须,睥睨四顾,哈哈大笑。 魏夜叉的叫声转为惊叫:“二郎!费三郎?” 单雄信视之,未知何时,费君忠从马上掉了下来。他赶忙驰马奔将过去,俯身将费君忠拉起,看之,是适才王胜达从骑们所射出的箭矢、弩矢,中了费君忠!费君忠背后,少说中了三四箭,鲜血浸透了他的衣甲,往他脸上瞧去,双目紧闭,面色苍白,已是没了呼吸。 刚射向单雄信的箭矢、弩矢,得有一二十支。 只靠单雄信一人槊挡,岂会全能挡住?就算不射中他,也会射中他的黑龙驹。 之所以单雄信和他的黑龙驹一箭未中,多靠了费君忠、魏夜叉等刚才的为他相助遮掩、挡箭。 一股悲痛涌上心头! 单雄信与费君忠是为同窗,两人交情极好,非是兄弟,胜过兄弟。 不意今日,费君忠为掩护他,死在此处。 单雄信目眦欲裂,胸口闷疼,险些一口血喷出,两只眼都红了,从马上滚下,丢下大槊,抱住费君忠,叫道:“三郎!三郎!你我义结金兰,同生共死,今日却你怎弃俺而去!” 叫了几声,眼泪滴落。 魏夜叉年少,最讲义气,更是悲痛欲绝,伤心泪下,他抹掉眼泪,用短刀在王胜达的脑袋上连着捅了数次,将这人头丢给别骑抓住,自上马来,持槊驱骑,冲向后退的隋军将士。 “二郎,夜叉冲过去了!” 单雄信小心地把费君忠的尸体放在地上,令从骑带回后边,自也上马,喝道:“随俺杀!” 魏夜叉、单雄信在前,其余数骑在后,纵马绝尘,猛追后走的隋军将士不止。 与单雄信本队的其余部曲,单雄信等渐渐地脱节。 …… 石子河东岸,翟让等观见到此幕。 贾雄惊声说道:“既斩来将,单公缘何轻骑深入?若被隋兵反围,危哉!” …… 石子河西岸,刘长恭的大纛下。 刘长恭先惊而后喜:“不意黑马贼这般凶悍,王将军为其所杀,却自恃勇武么?仅以数骑为从,便追我北阵不停!此杀他之机,随后纵兵前斗,尽歼贼兵之机也!” 立刻下令,命再调精锐,抓住单雄信等轻骑孤进的良机,将他杀掉。 百余甲骑闻令而动,如似黑云,自中军出,卷压向单雄信等! …… 河西,隋兵南阵中。 徐世绩毕竟不如单雄信勇武,带头冲杀了一阵后,气力不足,已稍驻马,改而指挥李善道等五团结阵并进,在刘胡儿的提醒下,也看到了单雄信轻骑突进的场景。 他吸了一口凉气,说道:“单兄怎轻身犯险?” 那从隋兵中军驰出的百余甲骑,已经驰到隋兵北阵。 先是传下了刘长恭的将令,命北阵将士不许再退,退者斩;继而此百余骑在数将引率下,分从前、左、右三面,包向了杀红了眼的单雄信、魏夜叉等骑! 徐世绩面色大变:“单兄危矣!” 他在隋兵南阵这厢,算是稳扎稳打,情况还算不错,有些余力,可一旦单雄信出现危险,单雄信队的义军将士必然崩溃,则到那时,他这一队的将士必然亦就将会陷入险境。 单雄信,非得将他救下不可,决不能坐视不顾! 徐世绩仓促喝令:“谁愿为俺,援助单兄?” 刘胡儿、聂黑獭离他最近,闻声应诺,皆愿往救单雄信。 唯刘胡儿机灵足有,勇武不够,聂黑獭沉稳虽有,应变的智谋不足,他两人非是可担此任的。 徐世绩未有理会他两人,眼向左边战中寻,找到了领着本团部曲,正与两队隋兵拼杀的李善道,喝道:“传俺将令与二郎,单兄将陷危地,非二郎不能救之,劳二郎速往救援!” 第三十章 李郎第一最从容 不知不觉,李善道现已是徐世绩帐下最得用的一将。 凡当危难之际,徐世绩头一个想到的,必然是李善道。 李善道接到命令,暂从战团中退出,掀开面甲,拄着长矛,擦了下额头的汗水,喘着粗气,向北边的隋兵阵中望了眼。银甲黑马、披着红披风的单雄信,在百余隋骑的团围中十分显目。 便以高延霸的骁勇,也忍不住咋舌,说道:“大郎这道军令?郎君,百骑围中,咱怎能救他?” 的确是强人所难了。 但军令既下,不能不从。 话说的好听点,有道是: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 话说的直白点,实即是:人在帐下,军令下如山倒! 就算是让去送死,徐世绩的这道军令,在此时刻也不能不听。 李善道牙关一咬,叫道:“不说大郎军令,只说单公待我等素来恩深义重,今单公遭困,我等就不能见死不救!丑奴、沐阳,引精卒,从我往斗,拔单公出重围之中!” 留下陈敬儿、秦敬嗣指挥余下的部曲,继续与当面的隋兵恶战,李善道拨下面甲,抄矛在腋下,就领着高延霸、高曦两人及他两人部下的解烦两队精卒,出了此处战团,奔北边而向。 刘黑闼团离李善道团很近,两边基本上是在并肩作战。 这厢的动静很快就被刘黑闼瞧到,他机灵聪明,尽管没有听到徐世绩下给李善道的军令,然察李善道等的去向,立刻就猜到了李善道等这是要做甚么去。 “徐大郎竟令李二郎往援单公?围单公之贼骑甚众,李二郎所率尽步卒,此飞蛾扑火是也。”刘黑闼暗自吃惊,再视李善道等,直觉李善道众人此际甚有虽万人,吾往矣的壮烈气势! 刘黑闼也是猛将,认定李善道等此去必然无功之余,情不自禁地亦又心中暗赞:“雄壮也!” 自投到翟让帐下后,这些天,李善道时不时的,都会寻个借口,或者说是打听下当年王薄起事时的浩大,或者说是问问窦建德今在河北的威风,而到郝孝德营,找他见见,俩人而今尚谈不上特别的有交情,但几次的相见叙话下来,彼此也都不是陌生人,亦算熟人了。 往常见这李善道,举止磊落,轻财重义,已是好汉;今日见他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愈是显露出他的慷慨雄奇,与众不同!刘黑闼隐然自觉,好像对李善道的观感有了新的认识。 有心多看看李善道等杀向北边隋阵,救助单雄信的情况,奈何当面也有隋兵要斗,刘黑闼没法一直去看,也只能收回视线,一边继续激斗,一边抽空往李善道等处瞅上两眼罢了。 李善道团在徐世绩所在处的南边。 要救单雄信,得先至徐世绩所在处。 徐世绩已在等待李善道。 “二郎,单贤兄孤骑深入,已被贼官兵的甲骑包围,单贤兄为我军中飞将,实我军中之胆也,一旦单贤兄有事,我两队恐皆将危!你此往,务必要与单贤兄队的将士合力,将单贤兄救出!” 战场上的徐世绩,当真是六亲不认。 别看平时是怎么笼络李善道、厚待李善道,当需要李善道卖命时,他诚然是眼皮也不眨一下。 李善道知徐世绩的性子,也知自己现下的身份,没有废话,亦无叫苦,简短沉声应道:“诺!” “围单贤兄的皆是隋骑,你部无骑,俺拨萧裕与他部骑兵,协助於你。” 萧裕、萧德兄弟和李善道先后不远接到的军令,这会儿也都已经来到徐世绩此处。 徐世绩吩咐完了李善道,命令萧裕、萧德兄弟,说道:“大郎、三郎,引你两人部骑,从李二郎调动。”又看向李善道,与他三人说道,“你们看,河对岸,翟公那边已经在催响战鼓,摇动将旗,是已在调动王、黄两队过河,前来助我两队参战。单贤兄现虽陷在围中,然也已把北边隋阵冲动。只要将单贤兄救出,合以王、黄两队援兵,我等奋勇进战,隋兵破之在即!大胜之后,你等各部斩获,尽归你等各自所有,并俺将上禀翟公,另有重赏赐与!兄等勠力!” 知道救出单雄信的这个任务太过艰巨,徐世绩又补充说道,“且又你们看,单兄队的将士也在往前争斗,想要把单兄接应出来。你们到后,主要起个奇兵之效,兵众虽少,必能功成!” 李善道、萧裕对视一眼。 和这个场合不吻合的一个场景,於是出现。 两人俱从对方眼中看出了对方没说的话:“徐大郎这话,不外乎为免溃败,哄我等卖命!” 两人齐刷刷转目徐世绩,神态坚毅,同声应道:“诺!谨从大郎令,勠力!必接应单公出围。” 是否真心的回应,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肯听从军令即可。 徐世绩欣慰地拍了拍他俩胳臂,诚真情挚地说道:“但能助单兄出围,今日此战,兄等奇功!唯一点,切须牢记,单兄要救出来,兄等也决不能陷在贼官兵中,囫囵地去,要囫囵地回来!” 李善道哈哈一笑,说道:“待到克捷,庆功宴上,我还要大郎痛饮几杯的!大郎放心。” “好,好,去吧,快去吧!” 却翟让在调王儒信、黄君汉两队渡河来援,刘长恭见单雄信已被围困,又见单雄信的部曲将士拼命往前援救,却是亦调了后援赶去参战。 李善道、萧裕两人,领着各自团中的精锐步骑,合计共约百十人,才刚出了徐世绩队与隋兵南阵的战团,尚未到至隋兵北阵,半道上,忽剌剌,就被一股从隋兵主阵杀出的兵士挡住了! 这股隋兵兵士四五百人上下。 尽为骑兵。 前边举着一面军旗,写着:“洛阳左领军进德府。” 队中举着一面将旗,写道:“鹰扬副郎将李。” 萧裕是府兵军将出身,熟知隋室府兵的规制和设置,张望着这支杀来的隋兵,勒马等李善道到,举矛指其军旗,说道:“二郎,是洛阳的羽林军!” 洛阳是重镇,地属河南郡。河南郡因此设置的军府众多,足有一二十个。有的是设在河南郡的别县,有的是设在洛阳。“进德”,是洛阳城里一个坊的名,面前杀来的这支府兵,其驻地便在此坊,故为此名。——“左领军”,本名“左屯卫”,是军府十二卫之一,这支府兵隶属左领军卫。至若“羽林军”,杨广给十二卫的府兵各起了个效古的名字,如萧裕之前所统的那个军府的府兵,系属左骁卫,此卫的府兵便别称“豹骑”,左领军的府兵则是别称“羽林”。 “姓李的此将是谁?” 萧裕答道:“这不清楚。不过洛阳城内驻扎的府兵,闻皆精锐,既为此军府副将,想当骁悍。” 这数百隋兵都是骑兵,来势甚快,说话间,已相距不远。 若说两万余隋兵列阵,如似铜墙铁壁,数百骑奔来,便如狂风乌云。 李善道也算是打过不少仗了,但以劣势兵力迎斗优势骑兵,此实乃头回,——刚与隋兵南阵交战时,隋兵主阵的兵马虽多,出战的南阵与徐世绩队的兵马却相仿,而且主要是步卒,也不是骑兵,这个当口,不说紧张,亦是只能强作镇定,他咽了口唾沫,提醒自己“不可露怯丢人”,攥紧长矛,含笑稳稳问道:“萧郎,贼多骑,我兵少,骑更少,何以应对,你可有策?” “二郎可引步卒,举矛外向,列方阵以待,俺引骑兵,从侧击之。”萧裕毕竟曾是一军府之主将,类似的对战场面,他往昔在操练本军府的兵士时,常有组织,黑黢黢的脸上倒不慌乱。 觑了下李善道神色,萧裕心中赞道,“真是徐大郎帐下第一将,众寡悬殊,犹镇定自如。” 李善道摸了摸短髭,哈哈笑道:“萧郎,英雄所见略同,我亦如此想!”令道,“丑奴、沐阳,组阵迎敌!”笑与萧裕说道,“萧郎与三郎的神勇,封丘战时,我是亲见,好悬封丘城外营,我都没能守住。今日此战,却与萧郎、三郎并肩为同袍,共杀强敌,痛快痛快!” 高延霸、高曦所带的解烦两队战士,是李善道部中的头等精锐。 日常的操练,皆是由高曦亲自负责,日常饮食供应得最好、最足,不论下雨下雪,几个月来操练不辍。比之军府的精锐,解烦两队的将士,於今亦是丝毫不差。 对面骑兵来的虽快,片刻功夫,解烦两队的将士在高延霸、高曦的带领下,已将矛阵结成。 地面轻微震动,尘土先吹荡到至。 数百隋骑的喊杀声,震耳欲聋。 旗卷、槊扬。 敌骑已至! 萧裕与萧德拨马挟槊,引骑兵一二十,驰离矛阵,向北边驰奔了片刻,转将回头,插向这支敌骑的左翼。萧裕马在前头,盯紧了“鹰扬副将军李”这面将旗下的一将,丈八长的长槊牢牢持在手中,叱咤喝道:“可曾识得俺齐郡萧裕之名?” 旗下之将,正是此府府兵的副将,驰行的马上,瞧了眼萧裕,呸了口,骂道:“从贼的败虏!” 第三十一章 夺槊杀敌反手易 萧裕既本是齐郡一军府的主将,且是张须陀帐下颇有名气的勇将,在府兵系统中的名声还是不小的。尽管帝国共有军府几百个,他只是几百个鹰扬郎将之一,然其名,李姓此将有闻。 却这萧裕,亦是将门世家,其祖上出仕自十六国以今的北地历代,世代为将,在杨坚代周时,并是早期就从龙的将士之一,故萧裕之前能执掌一处军府。 要说起来,在隋室将臣的眼中,他而下确是“从了逆贼”。 可一来,渐也已经看出隋室的天下恐怕是要亡了;二者,远的不提,只说北朝这几个朝代,更相替代,直如寻常之事,今日之“逆贼”,何知不是来日之“开国元勋”? 因听了这一骂,——到底是其家历代仕宦,今日自身“从贼”,惭愧还是略有,萧裕一张黑脸忍不住红了一红,然这点愧意旋即就被消散,他呵呵一笑,回应说道:“蒲山公乃故上柱国、蒲山郡公之子,关陇之贵胄也,今应天命、顺民心,起义兵讨无道,何来‘贼’称?” 李姓副将不再答话,当面列矛阵相迎的那个贼小率,名不见经传,不知是甚么小贼,自是比不上萧裕的人头值钱,他令部曲主力仍杀向贼矛阵,自引精骑十余,来迎斗萧裕等。 百十步远近,两下对冲,呼吸即至。 大马对大马,长槊对长槊。 隋骑十余,萧裕这边亦骑十余。 两下骑士俱披铠甲。 饶是敌主力已冲到了眼皮子前,李善道情不自禁,还是往萧裕那厢望了一望。 但见敌我两边的各十余骑士,冲马进战,呼喝不止,蹄声如雷,风扬尘土,恍惚给他错觉,竟不像是骑兵对战,而让他想起了后世的坦克对战,——简直就是敌我二十多辆坦克在对冲! 步战,已经需要勇气;骑战,更需要勇气。 萧裕貌不惊人,个头也不魁梧,见他的第一面,李善道就觉得他眼熟,随后想起,他和后世的那位叫“小宝”的笑星长得有些相似,尤其那张黑炭似的脸,最是一般无二。 遂其在外虽有些名气,姓李的此将见他此般形貌,反生轻视。 “鼠子也能成名!”李姓此将骂了一声,两马交错,长槊刺出。 萧裕个短,有劣势,也有优势,优势就是身段灵活,利於躲避。 他往下一扑身,不但轻松躲开了李姓此将刺来的这一槊,而且顺势将此槊压在了身子与马鞍间,左手探到胸下,抓住了槊刃下的柄,然后起身,猛力将槊往身侧后拽。 李姓此将万没想到,萧裕会来这么一手。 两马交错已过,他的坐骑往北冲,他手中的槊被萧裕随着自马的冲势往南拽,仓促间,他反应不过来,没松手舍槊,南辕北辙的两股大力的拉扯下,他被萧裕拽落下马! “扑腾”一声,才刚摔落,正被摔了个头昏眼花,萧裕回马已到。 丢下了夺来的槊,将自己的槊举起,萧裕又是呵呵一笑,说道:“小子,骂谁鼠子?”面上言笑,手不容情,长槊下刺,刺穿了李姓此将的脖颈! 从交手到被杀,仅只一合,不到半刻钟。 萧德与一个从骑拖住李姓此将的双脚,把他拉出到安全的位置,割下了他的脑袋。萧德把之挑在槊尖上,策马飞奔还回,大呼叫道:“鼠子已死!杀鼠子者萧鹰扬也!尔等还不速逃?” 这一手身下压槊,反手夺槊杀敌,是萧裕的绝技。 数百骑冲撞杀至,组成矛阵的李善道部曲才不到百人,再尽是勇士,再有高延霸、高曦两个猛将,亦是难以抵挡太久。 李善道很想只在后头督战,可“将为一军之胆”此话,经过下山来的历战,他现是有十分的领悟,敌强我弱的情况下,全靠将领的以身作则,他若再缩在后头,必是越发难撑。 故而,他骂着脏话,也不知是害怕导致,还是激动导致,双腿都有些打颤,可他仍是站在了矛阵的前列。左边高曦、右边高延霸,焦彦郎、姚阿贵、程跛蹄等雁形列於更左、更右。俱是按照平时操练的架势,身形半蹲,扎稳马步,长矛紧攥,斜斜刺向前方。 还好,李姓此将所率的这数百隋兵,甲骑不多,多是轻骑。 前头长矛成阵,明晃晃的矛尖何止动人心神,战马不傻,也为之动心。 最先冲到的三二十骑,只两骑勇士,控住了坐骑,没有停下,其余的二十多骑都在离矛阵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坐骑就不受控制,主动地向两边让开,或者止步不前了。 两骑,当然是冲不动李善道等组成的这个矛阵。 高丑奴铁鞭横扫,打断了一条马腿,箭步跃上,又铁鞭下砸,砸死了马上掉下的隋兵。 高曦未持矛,握住横刀的刀柄,利刃向外,和高丑奴相同,亦是横扫,斩断了两条马腿。这马哀鸣惨嘶,往前栽倒。高曦闪避及时,躲将了开去。后排的几个战士没能躲开,被这匹马砸到了三四人。几百斤重的马砸下来,不砸死,也得砸得吐血。这几个战士灰头土脸的,爬起来了两个,各吐鲜血一口,剩下的两个被马砸断了腿,爬不起来了,抱住断腿,大声呼痛。 从这匹马上扑掉在地上的隋兵,吃了一口嘴啃泥,牙被崩掉了好几个,尚未起来,早被程跛蹄等按住,有的用刀,有的用矛,乱打一通,被打死了。 李善道喝道:“将马堵在前边!重新列阵、列阵!” 两匹马也都被杀掉,高曦亲自带人,将此两匹马堵在了矛阵的前方,权且做个阻碍。 分向两边冲去和坐骑止步不前的那二十余骑,在他们火长、队率的指挥下,再度集结,和后头的大队骑兵会合,随即,在一个越骑校尉的督促下,——军府中掌步兵的校尉名步兵校尉,掌骑兵的校尉名越骑校尉,增强了冲李善道矛阵的兵力,约计四十余骑上下,预备二次来冲! 解烦两队的部曲固是精兵,抵挡优势的敌人骑兵,这还是头一遭。 能否还能顶住隋兵的二轮冲撞? 李善道心中也没有底。 “人马俱碎”四字,冒上他的心头。 江淮杜伏威、大将阚棱、方才南阵隋兵中有约百人使的是陌刀! 如果自家部中,有这么一支陌刀队,是不是比之长矛,可以更好地应对敌骑? 以前是找不来陌刀的样式和会用陌刀的高手,此战罢了,若能得俘使陌刀之隋兵隋将,却一定要向徐世绩讨来,给自己部中也训练出一队陌刀兵! 用着以后怎样怎样的想象,驱逐当下的忐忑,李善道厉声喝道:“他妈的!挡不住,数百贼骑冲过来,咱大家伙全都死在这里!挡得住,一场大功是咱的,徐大郎已诺,缴获也是咱的!” 高曦沉声响应,少见的亦高声大喝:“儿郎们!便照平日的操练稳住,数百贼骑罢了,我等不但足可挡住,其冲我阵的贼骑一无功而退,必乱其乱阵,我等趁势反杀,尽歼之也易哉!” 果然能入解烦两队的都是亡命士。 李善道、高延霸、高曦等亲在前列的示范下,数十解烦战士无有退畏者,俱叫道:“杀!杀!” 三四十隋骑摆开了队形,开始了二度冲阵。 就在此时,北边传来了萧德的喊叫! 李善道却这会儿哪有空闲去看? 甚至,萧德喊的是甚么,在对面冲来敌骑的坐骑的马蹄声、骑士们的唿哨声中,都没能听清。 但萧德喊的是甚么,他们很快就知道了。 因为对面冲来的这三四十敌骑,在快冲到矛阵前时,突然自乱。 没有人再往前冲,纷纷勒住冲劲,兜转马头,往后退散。 怎么回事? 高延霸个子高,看得清,最先看到了萧裕、萧德处的情形,叫道:“郎君,贼将被萧郎宰了!” 耳闻此言,李善道、高曦、焦彦郎、姚阿贵、程跛蹄等急皆转目去望。 瞧见了萧德长槊上挑着的人头。 众人无不大喜。 适才隋骑再次冲阵的声势,惊得姚阿贵、程跛蹄等悉俱胆怯战栗。 恐慌过后,狂喜袭来,如释重负的同时,姚阿贵、程跛蹄等觉得双腿发软,连叫喊声都岔音了,姚阿贵叫道:“郎君!要不要赶上去,追杀这股贼骑!贼厮鸟,气势汹汹,刚吓唬谁呢?” 李善道稳住心神,越过萧裕、萧德等骑,张望北边远处的隋兵北阵。 单雄信等仍在那百余隋骑的围困中。 瞧不太清楚单雄信现下在被围中的情形,只约略看见他的银甲、红披风,在重重隋骑的缝隙中时或显露,——他仍在激斗。而单雄信队救助他的将士,被隋兵北阵的将士拼死拦截,被阻在了离单雄信一里多地外的地方。一里多地虽然不远,其队将士迟迟不能突破接近单雄信。 “贼有骑,追不上,萧郎斩了其将,已足够矣。跛蹄,你带数人,将伤员送到后边。余下诸兄,随我北进,赶援单公!”主要的任务是救援单雄信,这股隋骑不值得追杀,李善道令道。 时当此际,李善道、萧德他们这支百余人的步骑小部队,正位处在北、南两个隋阵之间。 因为西边无有北、南两个隋阵的隋兵遮掩,西边三四里外隋军主阵的情势,能一览无遗。 命令才下,程跛蹄尚未把伤员从矛阵中带出,猛然西边鼓声大作。 李善道举目眺之。 是单雄信队因单雄信身陷重围,出现了乱状,又徐世绩为救单雄信,牵累到徐世绩队也有些乱了,从而被刘长恭抓住战机,他下达了总攻的命令! 隋军主阵的两万多将士,北至数里外、南亦至数里外,大小共十来个方阵的兵士,多半开动。 旗帜簇簇,众阵移动、如似城移,步矛如林,马槊成排。 纵只是一两万人列队前行,已是浩浩荡荡,两万多兵士前行,何止汹涌澎拜! 骁勇如高延霸、见多了大场面的如高曦,亦顿骇然。 焦彦郎、姚阿贵、程跛蹄等目瞪口呆。 萧裕、萧德等驰骑来还,到了近前,萧裕叫道:“二郎,隋兵主力要来了!” …… 隋兵北阵中。 位在徐世绩队里各团最南位置的刘黑闼团。 刘黑闼色变,二话没有,麻利地令道:“退!” 「祝大家国庆快乐!求月票!求推荐!」 第三十二章 沉舟励士克捷近 “徐”字军旗,在激战的隋兵南阵的战场中,迎风飘扬。 刘胡儿叫道:“郎君,刘头领部要退!” 徐世绩顾视了下,厉声喝道:“吾旗未退,孰将敢退?”令刘胡儿,“持俺将令,引刀斧手一队,即驰令刘黑闼,重申战前军纪,吾旗不退,诸将敢有退者,斩!” 刘胡儿高高举起令牌,带上了十来个刀斧手,飞奔到了南边的刘黑闼团。 “徐郎君令,视将旗进至,擅退者,斩!” 刘黑闼勉强赔笑,辩解说道:“隋兵的主力压上来了!咱才两千部众,何能抵挡?” “视将旗进至!” 看了看虎视眈眈,立在刘胡儿身后的那十来个刀斧手,刘黑闼满心不愿,可到底不敢违令,——尽管他非是徐世绩的本部部曲,可现在他是归属徐世绩调遣的,他自然心知,若是他违了徐世绩的军令,徐世绩说杀他,还真就能把他杀了,即便事后郝孝德不满,亦为时已晚。 无可奈何,刘黑闼只得改变了命令,令部曲不许后退,应与刘胡儿说道:“敢请转禀徐将军,将军军令,黑闼焉敢不遵?死战不退,今日此战,唯从将军,一死而已。” 徐世绩治军,向来不是只靠军纪、军令强压,从来都是双管齐下。 一手刀斧,一手果子。 刘胡儿转述徐世绩的话,说道:“郎君说了,今日此战,我义军必胜。贼官兵的主力虽然压上来了,我义军主力不也在翟公亲自的督率下,支援过来了么?后尚有蒲山公营两千精锐,多本张须陀帐下精骑。贼官兵既未朝食,其前部复又与我两队苦战至今,定已饥疲难支。待我义军主力上来,破此两阵,如饮水之易,趁势主力驱杀,贼官兵主力纵众,势必溃散!” 徐世绩说的这些,刘黑闼也很清楚。 确实,这是最理想的进展情况。 唯一的刘黑闼与徐世绩的区别在於,刘黑闼是跟着郝孝德后来相投的,非是瓦岗义军的嫡系,所以在拼死奋战,以争取胜利的决心上,他远不如徐世绩。 “诺!”和刘胡儿没什么可多说的,刘黑闼见他不走,知当是徐世绩不放心本部,故令他留此督战,於是不再废话,反正是撤不了了,索性就如自己适才所言,把命拼上就是,如果最终真能获胜,亦算是赌赢了一把大的,他便丢下长矛,转令本部战士,“弃矛抽刀!” 刘胡儿不解其意,问道:“贼官兵主力将至,缘何将军令部曲弃矛?” 刘黑闼脸上、身上,沾染着敌人的斑斑血迹,他提着刀,盯着刘胡儿,再度启齿一笑,——左脸颊上的伤疤蜈蚣似的随之蠕动,这次给刘胡儿以狰狞之感,刘胡儿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他说道:“两虎相遇恶者生!贼逑的兵多,咱兵少,阵是组不成了,换刀使,和他们拼命!” 刘胡儿只从徐世绩那里听过,刘黑闼好像颇是机警,又哪里知道刘黑闼自少好赌,同时他也是个赌徒,徐世绩严令下,退是没得退了,那就只能赌徒的性子发起来,压彻底,赌一赌了! “是,是,将军所言甚是。”尽管举着徐世绩的令牌,自身是徐世绩的心腹,刘胡儿此际,被刘黑闼这股破釜沉舟,赌命的劲头,却也给震得不禁嗫嚅。 刘黑闼团现尚余百四五十人,除掉仍在与南阵隋兵交战的部分,其余的从他的命令,皆丢下了长矛,换抽横刀在手,目光齐刷刷注在刘黑闼身上。 “兄弟们,拼了!富贵险中博!死了,咱啥也不说了;这仗打赢了,咱兄弟们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痛痛快快的好生快活快活!若有战死者,你们老营的家眷不必担忧,俺亲护养!” 百余人浴血持刀,操着河北口音,齐声应道:“跟着郎君拼了!富贵险中博!” 西边,隔着隋兵南阵,正以方阵的阵型,往这边压来的隋兵主力将士的雄壮盛况,虽是难以看清,蔽日的旗帜高出在隋兵南阵之上,却可入眼,一点点的,渐渐逼近,伴随鼓声、号令。 隋兵南阵的将士,开始了反冲锋。 …… 隋兵南阵、北阵之间。 不但南阵的隋兵开始了反冲锋,北阵的隋兵也开始了反冲锋。 与北阵隋兵激战的义军,因为单雄信这个主将被陷重围,缺少有效的指挥,眼看着将要越乱。 李善道、萧裕一时间,大眼瞪小眼。 底下该怎么办?是按徐世绩的军令,继续向隋兵北阵去,援救单雄信? 还是退回徐世绩队中? “郎君,单公咱帮不了了,赶紧退回本队,听大郎的置措吧!”高曦说道。 李善道迟疑稍顷,问萧裕,说道:“萧郎,你说呢?” “悉从二郎主意。” 若是折还,等於是违了徐世绩的军令;可若不折还,等於是送死。 见萧裕不肯建议,李善道拿定了主意,令道:“好!单公咱确是没法再援助了,当此之际,关键是要挡住贼官兵的主力!以待我义军主力赶到。” 他望了下东边石子河对岸,王儒信、黄君汉两队已开到河边,在渡水了,翟让的将旗跟着前移,亦已矗立在了对岸近处;稍远处,可以看到,李密营的两队步骑兵士,也在向前移动。 李善道又望了下西边,隋军主力越来越近了,两万多步骑荡起的尘土,已经随风飘到。 今天这场仗和伏击张须陀部那场仗有所不同。 首先,张须陀部的兵马不如今日的隋兵多,今日隋兵的兵力是张须陀部的两倍多;其次,大海寺一战,是伏击战,今日这场战是矛对矛、刀对刀的正面作战。 尽管知道这场仗,瓦岗义军定然是不可能输,必定最终是打赢了。 可身在局中,面对更加优势的敌人,且是正面作战,要说分毫不怕,那显亦是不可能,——仗最终的打赢,和身在战局中的自己能不能活到战后,会不会死在战中是没有关系的,李善道不好赌博,称不上有赌性,可咬紧牙关,破釜沉舟的决心,这个时刻,却与刘黑闼无二! 或者说,和刘黑闼也稍有不同。 因为他知道这场仗肯定是能打赢的,是以有进无退的决心,他做出得更有信心。 目光在高延霸、焦彦郎、姚阿贵、程跛蹄等或震惊、或恐慌的神色上一一掠过,李善道按下“砰砰”乱跳的心,拿出轻松自如的模样,笑道:“贼官兵先战的北、南两阵,系贼官兵的精锐,怎样?犹非我等对手!况其主力,多临时在洛阳招募的乌合?其众虽多,如羊成群而已,兄等与今我此战六队之士,皆虎狼士,无不可一当百,何有畏哉?诸兄,且先还大郎麾下,稳住阵脚,候翟公、蒲山公率我主力渡河杀到,便是我义军大胜克捷之时!勠力!勠力!” 刘长恭、房崱必定是万万想不到。 他们以为瓦岗义军是乌合之众,却不意他们临时招募聚得的隋兵,亦被李善道视为乌合! 客观来讲,李善道的判断与他们对瓦岗义军的认知,至少在目下这个战场上,其实是李善道的判断更加准确。毕竟,参与此战的瓦岗义军尽是精锐,而隋兵相反,却是夹杂了临时之募。 李善道的从容和有理有据的分析,安抚住了高延霸、焦彦郎等。 专从诸人中,挑了高延霸出来,李善道笑问他道:“丑奴,尚能战否?” 高延霸的真实想法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李善道此问的问题。 好个高延霸,持铁鞭,将铁鞭的手柄向自己胸口砸了两砸,砸得铠甲闷响,瓮声瓮气地昂然说道:“郎君!小奴何止能战,刘长恭这贼厮鸟,仗着兵多,便就势众压人么?郎君知小奴平生最憎仗势欺人的狗贼,郎君且看,小奴如何将这刘长恭生擒,为郎君献来!” “萧郎、兄等,从我还大郎旗下!” 战至此时,日头西移,已后世时间,下午三四点钟时。 二月仲春,天黑得尚早,从蓝天白云间洒下的日光,已然略显黯淡。 并暖暖的午时的风,也已变得带些凉意。 正是这凉意,吹拂脸上,才更好激发精神,百余虎士,或步、或骑,在西边隋兵主力压近之当下,因李善道的激励之言和从容不迫的豪迈之气,悉皆振起斗志,紧从李善道,还向本队! …… 河东岸。 前移的翟让旗下。 远眺隋军主力如城而进,旌旗蔽空,尘土漫扬,十余方阵、两万余隋兵步骑的队伍,仿如在狂风黄沙中凶猛前进的巨大怪兽,那矛、那槊,是它们的爪牙;那甲、那旗,是它们的皮毛。 打过了大海寺这场恶仗的翟让,为之心惊肉跳。 一众黑甲、玄甲的将士簇拥里,他甲衣外裹着的大红袍,隔着大老远,就能被看到。 “贼官兵主力已上,雄信兄本队大乱,明公!不宜再做渡水!”仓促进言的是邴元真。 翟让大怒,斥道:“元真兄素来重义,值此雄信陷入围中、茂公在西岸麾众奋击之关头,为何胆怯?贼官兵固众,然我等若因此畏战,不渡水进战,雄信、茂公必身危矣!”向后头李密的将旗招了一招,另一句话没有说出,“且今日战,是俺抢着先斗,若竟怯懦,不敢渡水,定会被蒲山公耻笑!”喝令左右,“传俺将令,命君汉、儒信督促部曲,加紧渡水!” 邴元真还想再劝。 翟让打马一鞭,引着他的亲兵从骑,驰向了石子河的东岸河滩。 明知隋兵主力压上,单雄信队已经混乱,这时再渡水增援往战,危险性极大,可为了单雄信、徐世绩不至於因无后援,没在此战中,亦是为了自家的脸面不掉,不被李密等嘲笑,他乃是不但要继续率众渡水,且要身马当先! 邴元真等见状,也只好催马跟上。 黄君汉、王儒信相继接到了翟让的军令,两人果是催促部曲,加快了渡河。 …… 东边数里外,也在往石子河东岸赶的李密营两队。 “蒲山公”的大纛下。 李密披甲持弓,驱马而行。 杨得方等几个文臣没有跟从他参与今天之战。 房彦藻有些勇力,跟从他参与了,骑着马,就在他的边上。 “明公,隋军主力阵动,单雄信号为飞将,却岂知这般无用,其队已乱!翟公营的黄君汉、王儒信两队虽已在渡水,隋军气势正盛,恐翟公即便全军渡到对岸,亦非其敌。” 李密说道:“孝朗,你想说什么?” “窃以为,我营两队到了岸边后,不必急於渡水,先观望一下翟公部的战况,再做计议可也!” 李密还没答话。 一将在旁哂然说道:“房公此议,谬哉!我军克胜已在即,焉能不鼓勇急进,反再观望?” 「多谢盛京云河老兄的又一个盟主!多谢大家的月票!明天加更!」 第三十三章 钝刀浴血战中悟 说话之人,二三十岁年纪,未有披甲,裹黑幞头,穿一袭黑色圆领袍,腰围蹀躞带,悬挂宝剑,足着短腰皮靴,胯下黄马,膘肥体壮,银辔玉鞍,脸上看去,虽常人貌,自有雄奇。 却非别人,便是李密兵到颍川时,投附他的当地豪杰,阳翟郭氏出身的郭孝恪。 “孝恪,卿此话怎讲?” 郭孝恪也是“以字行”,他本名敬,字孝恪。 ——只从“字”说,他和房彦藻倒像是兄弟,但自投到李密帐下后,他和房彦藻却称不上交好,点头之交罢了。其性直爽,素来直言直语,现更是直接反对房彦藻提与李密的建议。 房彦藻和郭孝恪,属於是脾性不合。 郭孝恪虽也算是出自名族,本身和他的老祖先郭嘉近似,并无贵族子弟的骄娇之气,且他早前也是一部“盗伙”之首,相比房彦藻、杨得方等,他与徐世绩、单雄信等反是投脾气。 瞧了眼房彦藻,郭孝恪抚短髭笑道:“隋兵虽远众於我,今先已落入明公彀中,中了明公的诱敌之计,不曾朝食,就急渡洛水,行军至此,复而下又与单、徐二将军之部,鏖战至当下,其兵必已既饥且疲!如此,则待翟公营余下两队将士上阵,再与之厮杀稍顷,我克捷之时便即到矣!”向左右、向后指了下,说道,“明公率来参与今战之精锐,多精骑也,择其一点,纵骑冲之,定就能轻易地将之冲溃。一角既溃,隋兵全阵势必随之大乱!克胜岂不易过唾掌。” 李密大喜,抚须笑道:“孝恪所言,正俺意也!隋兵虽众,不若我之精悍,此‘大而无用’者是也。但能破其一阵,料隋兵全阵必即会跟着崩溃!唯是,先锋破阵之将,非上将不可!”明亮的眼睛,顾盼身边,问从行之诸将,“诸君!谁愿为俺先锋破阵?” 王伯当、田茂广、张仁则、李士才、常何、李君羡、蔡建德等俱在其侧。 诸将齐齐应道:“末将愿为明公先锋破阵!” “伯当贤弟,你需从俺主持全局;田君,你需为伯当副手;张、李二将军各引一队,亦需主持本队局面。这先锋破阵之任,常将军、李将军,便交给你两人,何如?” 常何、李君羡慨然应诺,答道:“敢请明公放心,末将两人必为明公大破隋阵!” “好!伯当,传俺将令,调两队精锐两百骑,分付与常将军、李将军,候我营战士渡过石子河,便劳常、李两位将军先击!”李密将手中弓递给常何,又取佩的横刀与李君羡,不再以“将军”这样的正式称呼称他两人,亲热的换以字称,说道,“从仁,你善射,俺之此弓赠与你;遵礼,此刀百炼乃成,削铁如泥,送给你。俺在队中,观你两人杀敌拔旗!” 一弓、一刀,均价值百金。 价值贵,情意更贵。 常何、李君羡各自接住,受宠若惊,应道:“誓为明公袭破隋阵!” 却这常何、李君羡,都是后来相投李密者,他俩投附李密的时间比郭孝恪早不了多少,但只这短短的数月,他俩已皆被李密折服。日常待遇上,只能以“恩厚”形容;放到打仗上,李密更是百战百胜,小仗也好,打张须陀部这样的大仗也好,到今为止,一次败仗没有吃过的! 跟着这样的主将打仗,不但心服,愿意听从他的命令,而且也愿意为这样的主将犯险冲杀。 王伯当办事的效率很高。 不多时,他已亲从两队将士中选出了精骑两百。 尽是张须陀的旧部。 自投附李密以今,一来,因李密关陇顶尖贵族出身的家世,二来,亦是因李玄英等积极地宣扬李密王者不死,应了谶纬,当代隋室的言论,三则,深得李密厚抚,效命上早已不是问题。 马皆骏马,人皆勇士。 各领了百骑,加上自身原本部中的一些心腹死士,常何、李君羡遂各率一队,离开李密,驰行在了李密营这两队将士的最前。一在北、一在南,如似两支利剑,奔向石子河,遥指对岸。 …… 对岸,隋军主力阵中。 刘长恭的大纛下。 他与诸将都看到了翟让、李密两营贼兵进向战场的场景。 房崱不以为然,抚摸胡须,笑道:“单贼陷我围中,徐贼部乱,翟贼、密贼不思逃窜,却更进战,不知死活!将军,我主力压上,先歼单、徐两部,趁胜进击,再灭翟贼、密贼!惜乎!” 一个衣着华丽的贵胜子弟问道:“房公,我王师取胜,即在当前,缘何‘惜乎’?” 房崱点了点战场东、数里外的石子河,笑道:“好一条河水,惜乎将被贼尸塞满!” 刘长恭细细地看了会儿杀向战场的翟让营的两队将士和李密营的两队将士,沉吟了下,说道:“翟贼、密贼俱是亲驱众而前,我等不可大意。”传令前边的部曲,“速战速决!快些将单、徐两贼所部击溃,不可给这两队贼喘息之机。分出左第三阵、右第三阵,阻击翟贼、密贼。” 两万多隋兵将士一起向前进战,莫说这两万多隋兵将士其中,新招募的兵士占了很大一部分,便都是老兵,亦不可能做到整整齐齐,各个阵之间,难免会出现快慢不一、有先有后的情况。 有的阵的将士前进得快,有的阵的将士前进得慢。 左三阵、右三阵这两个阵的隋兵,左三阵前进得较快,右三阵前进得较慢。 刘长恭的军令传到,左三阵的约两千隋兵,眼见着黄君汉、王儒信两队的瓦岗兵马已在渡河,少数兵士已然渡到了西岸,为完成刘长恭的命令,愈发加快了行速;右三阵也是约两千隋兵,其主将亦欲催促部曲加快行速,可这一阵的隋兵不如左三阵的隋兵平时训练有素,催促的军令下来,不仅没有加快多少行速,因为饥渴,本尚算过得去的行军队形,反而是乱了起来。 左三、右三,一个小跑前进,加快了速度,一个队形变乱,向两边影响过去,左二、左四等,右二、右四等各个行进中的分阵,不觉中,渐渐的也都出现了问题。 各阵间的脱节,由乃亦渐更严重,不等各阵到达战场,已是肉眼可见。 刘长恭是沙场老将,眼见此状,心头一跳,有了不好的预感。 可他的军令当然是已不能收回,再下约束阵型的军令的话,又已是来不及。 房崱注意到了他忽然皱起的眉头,笑问道:“将军,我主力已近战场,……壮哉!阵展十里,旌旗蔽空,矛槊如林,卷风扬尘,若虎熊之出山也,将歼贼矣!将军怎么却皱起眉头了?” 刘长恭没空再理会他,聚精会神,望视已接近战场,将要投入作战的各阵将士! …… 这个时候的整个战场上。 压力最大的是徐世绩、单雄信两队的将士。 徐世绩指挥部曲,已经与隋军南阵的兵士大致脱离了交战,退了一里多地,重新组成了一个迎敌的方阵。单雄信队的部曲,因无单雄信的指挥,则还在与隋军北阵的兵士缠斗。 李善道、萧裕等已然退回到了徐世绩队的阵中。 “大郎,贼官兵的主力压上来了,没法再去救援单公,斗胆乃违大郎将令。请大郎治罪。” 徐世绩怎么想的,李善道从他神色上看不出来。 擦掉了额头上的汗水,徐世绩将兜鍪重新戴好,没有提李善道违令擅还此事,面甲里透出的声音如似瓮声,说道:“翟公刚传令过来,令咱坚持一会儿,君汉兄、儒信兄两队一等渡河过来,就会驰援赶到。二郎,你有信心在君汉兄、儒信兄两队赶到之前,守住咱队的阵地么?” “唯从大郎军令!” 徐世绩说道:“俺还是那道令,俺旗不退,敢退者,斩!二郎,俺的旗就这里,你引你部,守在俺的旗前。无论多少贼官兵来攻,俺的旗不会退。守到翟公驱众亲到,你大功一桩。” 冷汗冒出,李善道听出了徐世绩的话外之音。 “俺旗不退,敢退者,斩”,是在指他“违令”;“守到翟公驱众亲到,你大功一桩”,是在说要想不因违令被斩,你就拼上了你的这条命,将功赎罪。 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他咬牙应道:“谨遵大郎将令!” 萧裕犹豫了下,说道:“大郎,俺与二郎一起去守!” “萧郎,你是奇兵。咱队的精骑,俺都拨给你,去阵左列队。时刻观俺旗帜,俺旗帜前挥时,你就引骑驰出,击来攻我阵之隋兵的侧翼。守到翟公到时,你也大功一件。” 萧裕应诺。 凡用兵之道,有正有奇。 步阵坚守,是为正;骑兵侧击,是为奇。 李善道、萧裕两人引众,一出在前,一往左去后。 剩下在徐世绩左近的罗孝德、聂黑獭、刘黑闼三将,彼此相顾。 罗孝德、聂黑獭深知徐世绩的性子,不敢多说。 刘黑闼向后顾了几眼,见黄君汉、王儒信两队的将士尽管已多在渡河,并已有些许渡过了岸这边,可等两队将士全部渡过石子河,少说也还得一刻钟。 而又全部渡过石子河后,还得有集合、组阵的时间,亦即是说,即便不算可能因隋兵的阻击引起的耽搁,要想等到黄君汉、王儒信两队赶到此处战场,最起码得两刻多钟! 刘黑闼忍不住说道:“将军,单公队已乱,贼官兵主力这一压上来,恐是坚持不了多久了,只咱一队,千人而已,纵使拼死战,敌此两万余贼官兵?恐怕、恐怕……” “恐怕不能等到翟公到么?” 刘黑闼说道:“此末将愚见,不知对否。” “俺的旗,竖在这里,是不会动的。” 看了看岿然屹立的徐世绩,看了看率领本部,一往无前到至阵前的李善道,跟着郝孝德打过不少恶仗,和张须陀也对过阵的刘黑闼,心头蓦地升起了“佩服”之感。 他抹了下胡须,豪爽笑道:“将军都不怕,俺穷赌鬼,烂命一条,还怕个啥?也罢,今日,俺就把俺这条命送给将军了!日他逑的!左右不过一两万贼官兵,和他干了!” 看不到徐世绩的脸色,但从他的语声中,听出他应是带了笑,只听他说道:“刘将军豪气,正我好男儿当为也!”持刀在手,高高举起,大呼叫道,“儿郎们,和贼官兵干了!” 罗孝德、聂黑獭、刘胡儿等将,近处亲兵、四边的阵中将士相继举矛、举刀:“干了!干了!” 激战多时,尚能战者,实已不足千人。 数百人的呼喊声,再是慷慨豪烈,比不过两万多隋兵前进的步伐声、比不过已与南阵隋兵会合、杀到眼前的隋兵主力前队的喊杀声,恍如小船,在惊涛骇浪中,遥仅能见白帆一点。 李善道深深地吸了两口气,抓起腰边水囊,灌了两口水,润了润干渴的嗓子,——如果水囊里装的是酒,并且是后世的烈酒,就好了!这是他迎战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 在此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每当回忆起这场战斗的时候,李善道总会抬手,摸一摸额头边上的一个伤疤。这伤疤是被一个隋骑的长槊留下的。 当隋兵主力杀到,交战未久,李善道的兜鍪就被隋兵打掉了,紧接着,一骑持槊,刺向了他的额头。要非高丑奴救援及时,这长槊必深深刺入他的头颅。 虽是如此,当时也是血流满面! 眼皮子前头,随便望去,尽是黄色戎衣的隋兵,就像是一望无际的沙漠,一个个狰狞的模样在眼前晃动,一支支长矛、长槊在眼前乱刺,杀声震得耳朵嗡嗡响,鲜血顺着眼皮留下,迷住了眼,李善道甚至都没空去擦掉,——额头被刺中处的疼痛,他更是感觉不到! 人山人海。 人山人海。 起初,还知道高丑奴在哪里,高曦在哪里,陈敬儿、秦敬嗣等在哪里,砍杀到后来,李善道眼中已不再有任何的战友,只有敌人,前仆后继、无穷无尽的敌人! 砍不尽的头,流不尽的血。 自己的血迷住了眼,流到了嘴边,敌人的血从刀上流淌到手掌,整个的手心都是黏糊糊的,多亏刀柄上缠绕的有布条,要不然,刀柄都要湿漉的握不住了。 直到连着砍了一个隋兵四五刀,这隋兵还在与自己厮杀,李善道方才发觉,他的横刀已经钝了,原本锋利的刀刃上崩出了好几个缺口。 “刀!刀!”李善道侧肩,将这隋兵撞倒,头也不回,大声叫道。 不知是谁,递了一柄刀过来。 李善道丢下手中刀,换了此刀,赶上前去,踩住被他撞到的这隋兵,刀身下砍,砍死了他。 两支敌矛趁机从左右刺来。 似乎是高丑奴的声音,喊了声:“贼厮鸟,休伤俺家郎君!” 左边敌矛的主人被砸倒在地。 李善道气力将竭,反应迟钝,右边敌矛没能躲开,但他有甲,这支敌矛刺上,未能刺透,他反手一刀,将这支敌矛的主人砍翻。恍惚间,这支敌矛主人的脸庞一闪而过,像是个年轻人。 谁不是年轻人呢? 今日这片战场上,参战的敌我三万来将士,十之八九都是正当年华的年轻人! 论以出身,大部分也都是相仿,亦皆寻常民家的子弟! 若太平之时,都是帝国的子民。 可今日,却在此地,在这石子河的西岸,成了敌我,互相拼命。 脚边、脚前,遍地尸体,或者是负了重伤、难以起身的敌我兵士。顾得上杀来的敌人,顾不上脚下,李善道不小心,踩到了一具尸体,软绵绵的,他立足不住,摔倒於地。 按住这尸体的脸,他爬将起来。 这次看清楚了,这具尸体是一个阵亡的义军战士,李善道记得,他是高曦的解烦右队的一个兵士,刚才跟着他去救单雄信的百人部曲中就有他,激励士气的时候,李善道还与他笑语过几句。却何时战死的?另一具尸体,与这个义军战士的尸体贴着脸,是个隋兵。 两张脸孔,都是这般的年轻,顶多都是各二十来岁! 又都是这般的皮肤粗糙,一看即俱是出自贫家。 “我是为什么投瓦岗的?哦,是为了求活!” “又是为了什么,同是寒家子弟的他们,成了敌人,惨烈厮杀?” 生与死之间,看似不合时宜,可其实也正是这个时刻,大约才会产生的质问浮现李善道心头。 “若能天下太平,执政者有道,谁又会愿丧命战场!” “我不能只为求活而投瓦岗!” 但现在,首要的任务是活下去,打赢这场仗。 一条粗壮的胳臂扶住了李善道,的确是高丑奴的声音,他又在叫:“郎君!单公!翟公!” 擦掉眼皮上的血,透过层层厮杀,透过不知多少的隋兵,北边隋阵中,银甲、黑马、红披风、丈八长槊,一将跃然入目!是单雄信!他居然在随军主力已然压上的此际,从围中杀了出来! “飞将!飞将!”已经大乱的单雄信队的将士们士气鼓舞,呼声如潮。 不止是单雄信队的将士在欢呼,“飞将”的欢呼声还从东边传来。 “翟”字旗傲然矗立。 “黄”、“王”将旗迎风招展。 黄君汉、王儒信两队的两千生力军,奔杀向来! 收回的视线,余光掠过了徐世绩的将旗。如他所言,“徐”字旗真的还在原地未动! “守住了?” 不是高丑奴,也不是高曦,是刘黑闼嘶哑的声音回应他:“二郎,守住了。” 刘黑闼怎在这里? 李善道与他目光相交,从他的黑脸上,看到了遮掩不住的敬佩。 「一大章,不分两章了,算是两章了吧?大家伙要说不算,明天加一更。」 第三十四章 相惜意同胜后虑 守,暂时是守住了。 单雄信,也确实勇猛,亦突出了围困。 但隋军的主力,现下不仅是已经尽数压上,而且占据了战场的主动。 因此,王儒信、黄君汉两队的生力军,赶达战场以后,却没有能如翟让等的预期那般,改变战场的态势。——说到底,生力军的兵力太少了,且多步卒,两千来步卒投入到两万多敌人步骑进攻的战场上,不说就像是杯水车薪,也是很快地就被不断层层涌来的敌人给稀疏了。 李善道苦战多时,已经脱力,高曦则也受了伤。 两人分在高延霸、刘黑闼等的搀扶下,退出了前线战场,来到了徐世绩处。 “郎君,黄、王两位头领虽率部援到,可形势仍是不利於我军啊!”李善道等到时,罗孝德、聂黑獭亦是刚从前线撤下,罗孝德的衣甲上满是血迹,他仍尚累得气息不匀,喘着气说道。 最危急的时候,徐世绩也上阵了,甲上也是血污斑斑。 他拄着马槊,望了望聚在他周围的这些本部的将校们,抬起眼,又望了望前边敌我在拼死搏杀、喊声震耳的战场和后边呐喊冲锋着,陆续进入战场的王儒信、黄君汉两队的将士。 论个头,徐世绩不算很高,比之两米多的高延霸,那更是矮了一两头;论魁壮,他也不如刘黑闼、罗孝德等,然在此刻,众将环绕之中,后备兵力已经投上,而战场形势不见好转之际,只才二十多岁的他,披甲拄槊,稳稳当当地站着,神态沉稳,却俨然已有大将的风范。 脸上沾的也有敌人的血,乃至络腮胡上都被沾上了些,但这血迹,反更衬得他多了点剽悍。 “慌什么?蒲山公营的两队精锐不还没有到么?只要蒲山公营两队到了,我军必胜!” 罗孝德说道:“大郎,蒲山公营的两队,也不过才两千人,便是到了,复有何用?” 徐世绩正待要回答他,瞧见李善道、刘黑闼皆露出若有所思之状,便舍下话头,改问他两人,说道:“二郎、刘将军,你俩何意?” 刘黑闼后投之人,又非徐世绩本部,自不会先作回答,只亦看向了李善道。 李善道答道:“蒲山公营两队的兵马虽亦不多,总计两千人,然多精骑。” 适才从前线撤下来时,他一边撤,一边观察了整个战场的局势,说到这里,便指向战场,接着说道,“大郎、兄等请看,目前我义军虽似处於劣势,然贼官兵整个的阵型其实已乱!各阵之间,彼此颇有相脱。较远阵的贼官兵,为争功,……你们看,就左边、右边那几个阵的贼官兵,正在飞奔跑来,更是队形大乱,一窝蜂也似。蒲山公营的精骑一到,纵骑冲之,贼官兵势必就会因乱而溃!我义军趁势反杀,诚如大郎所料,我义军今日此战,必然大胜!” “刘将军,你以为呢?” 刘黑闼看了下李善道,揉了揉颔下的短髭,说道:“不敢隐瞒将军,黑闼愚见,正与二郎同!” 这话,众人都能听出,是刘黑闼的实话,绝非是敷衍之言。 李善道且从他看向自己的这一眼中,感觉出了点别的东西,——这一眼,像有惺惺相惜之意? 徐世绩环顾罗孝德等将,说道:“不错!诸兄,刘将军与二郎所见相同,俺与二郎亦所见相同!而下我军虽尚处劣势,兄等且稍候之,待蒲山公营的精骑杀到,即我等反杀克胜之时!” 罗孝德、聂黑獭等犹半信半疑,限於徐世绩在本部军中的威望,没人再置疑了而已。 但这战场形势的发展,随着李密营骑兵的渡河完毕,加入战中,却果然是如李善道的推断! 常何、李君羡两将,各引百人精骑,首先过了石子河,投入进了战场。 原本长达十余里的隋兵阵地,这个时候,为了争功,已经收缩成了不到四五里长。四五里宽的地界上,尽是隋兵的步骑兵马!何止是各个分阵的队形早已大乱,并是密麻拥挤。 骑兵冲战,最喜欢的敌人,就是这样的敌人。 一群群的隋兵步卒拥挤着,拉不开阵型做有效的阻击;一队队的隋兵骑兵因地方狭窄,也是放不开手脚,没法做反冲锋。一时之间,仅只两百骑的常何、李君羡两队,养精蓄锐已足下,杀入进隋兵阵中,直如入无人之境,向前突进、向两边搅杀,先是撼动了围攻徐世绩、单雄信两队的数千隋兵,继而随着这数千隋兵的混乱四溃,又使得余下的隋兵顿然间进退失据! 遥望在隋军阵中所向无敌,势如破竹的常何、李君羡及其他两人各率的百人甲骑。 罗孝德等将纷纷惊喜。 高曦从这两百骑甲骑冲阵的队形、队形的转换等上头,瞧出了这两百骑定俱是原本府兵出身的精锐,不觉感叹说道:“张大使带兵,确有一手,此两百骑,进转如意,真能战之精锐也!” 高延霸艳羡不已,却是啐了口,嘟哝了句。 李善道没听清他嘟哝的啥,隐约听见了“蒲山公”三字,问他说道:“丑奴,你说的什么?” 张了张边上,没有外人。 高延霸说道:“郎君,小奴说,拼死拼活,打苦仗的是咱,到头来,显威风、出风头的却是蒲山公!哎呀,郎君,要是让蒲山公营的兵士先斗,这会儿显威风的,可不就应是咱们了么?” 此话入耳,李善道心头一动。 要不是高延霸这一说,现今满心思都是等待这场仗获胜的李善道,还真没想到这点! 可不就是么? 打苦仗、打硬仗的是他们,但结果最终出风头的却是李密! “此一战,翟让主动要求先战,其所为者,不用说,当然是想漂漂亮亮地打赢这一场仗,从而压一压李密从歼灭张须陀、攻下兴洛仓这两战中得出的在军中现有之声望,可人算不如天算,……又或者说,这本来就是翟让思虑不周,末了吃苦头的是我等,显威风的则仍是李密!” 李善道心中想道。 他扭脸去看徐世绩。 徐世绩眺望着杀进战团、势不可挡的常何、李君羡两队骑兵,脸上既有若释重负的神情,一双眼里,却亦有若非有心人,便看不出来的隐隐的“别有所思”之样。 “看来老徐也想到此处了。”李善道心道,他摸着短髭,嘿然了下,摇了摇头,“翟让此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白费了劲,半点好处没能讨到,相反,更振了李密威名。……却翟让推举李密为主,不知是在何时?会不会?”他沉吟琢磨,“……会不会就是在此战之后?如果是?” 如果是的话,则李密杀翟让这件事,恐怕再过不了不久,就会发生了! 敌我的厮杀声中,知道这场战斗,瓦岗义军一定是能获胜,而自身又已从前线撤下来,不会再有危险了的李善道,思绪居然是在此际,不由自主地散漫开去,想到了翟让被杀此事。 再回头时,越过本阵、越过一两里地距离,竖在了石子河西岸的翟让的将旗招展,落入眼中。 当此之际,暮色渐至。 漫天红霞,风凉拂面,石子河滚滚南流,总是一身大红袍、粗朴重义的翟让想象脑中,却忽然的,李善道觉得,他的这面将旗,在惨烈厮杀的这片战场的背景下,在李密营的余下步骑,随着常何、李君羡两队相继过了河,投入战场,这场战斗当即将取胜的这一刻,透满了凄凉。 李密的将旗,跟着入了眼。 也渡过了石子河。 就竖立在了翟让的将旗的南边不远。 暮风将李密的将旗吹起,飒飒翻转,“蒲山公”三个斗大的金字,在夕阳下熠熠生辉! 横雕弓鞍前,跨据马上,锦袍玉带,三缕长须,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贵公子气,纵是亡命多年造成的古铜色肤色,亦难以掩住的李密的形象,也出现在了李善道的脑海想象中。 可以想见,当见到本部精骑投入战场后,一点点地扭转了战场的形势,这场战斗已是胜券在握,身在他招摇的大纛下的李密,於此时刻,会是何等的欢喜无限,意气风发! 然他的意气风发,又能延续多久? 今日一战,带来参战的本部精锐两百,李善道适才已经问过伤亡,伤亡了泰半,但好在兴洛仓城外的本营中,还有自己这些时精心招募来的部曲数千,——自不能说是羽翼已丰,但比之刚投瓦岗入伙时,已是强得太多,数千部曲,也算是一支不小的力量了。 那么,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 是仍如此前的决定,仍然抱徐世绩的大腿,即便翟让被杀了,也还继续跟着李密,直到李密败亡?还是另外寻个出路?刚在激战时,看到的那些战死的年轻的敌我兵士,浮现在了李善道的眼前:“是啊,我不能只为求活而投瓦岗;也不能只为求活而就跟着徐世绩、跟着李密!” 可若不能只为求活,而就继续跟着已知最终未有成事的李密,另寻出路的话,另外的出路又在何处? “郎君,郎君,徐郎君在喊你。”高延霸小声地说道。 李善道回过神来,起身应道:“末将在!” 徐世绩把刚问的话,再问了一遍:“二郎,尚能战否?” “回大郎的话,力气已经歇回来了!还能战!” 徐世绩说道:“好!既尚能战,带你本部,与刘将军、萧郎等,配合黄兄、王兄两队、蒲山公部,再杀一阵!二郎,俺知你久战,或许尚疲,然此令你、刘将军、萧郎等再战,俺实是在为你等着想。贼官兵溃势已露,我军大胜就在当前!此再接再厉,再立大功之良机也!良机焉可坐失?”亲手擦掉了李善道脸颊上的血污,鼓舞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勉之!” “诺!” 伴随着四面八方传来的李密营步骑的喊杀声,伴随着因李密营精骑加入战场,扭转过来了战场态势后纷纷发动反击的徐世绩、单雄信两队,以及王儒信、黄君汉两队的将士们的喊杀声,李善道、刘黑闼、萧裕等各领本部余下的战士,奋起余力,再次杀进了战场。 两万多隋兵一则因饥疲,二则因阵乱,三则因李密营精骑的冲击,已是抵挡无力,溃败后逃。 夕阳西落,偌大的战场上,一伙伙的隋兵丢盔弃甲,仓皇奔退。 留下了战场上的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四下顾眺,翟让营、李密营的各队将士的军旗,就像是一支支利箭,追着逃散的隋兵不放。 直到将入夜时,追赶隋兵追到了洛水东岸,各队的瓦岗义军犹不肯罢休。 渡石子河时,是瓦岗义军的鲜血染红了石子河的水面,昏暗的天光里,现是洛水上被隋兵的鲜血染赤,夕阳的余晖洒下,分不清到底何为暮光,何为血色! 李密、翟让没有随着部曲追击。 比之隋兵饿了一天,瓦岗义军战前的确是吃得饱饱的。 可仗打了大半天了,李密亦是难免饿了,打仗的时候他没空吃东西,这当口有空吃了,他简单地吃了点胡饼,喝了几口奶酪,瞧瞧天色,令道:“传令各部,追到洛水,便不要再追了。” 房彦藻兴高采烈,拜倒在地:“恭喜明公!” 李密抚须笑道:“刘长恭本非名将,今日此战克胜,本在我等料中,孝朗,何贺喜之有?” “所以恭喜明公者,非为此战之胜。” 李密“哦”了声,说道:“不为此战之胜?孝朗,那你是为何?” “杨侗遣数万洛阳精锐来犯,而为明公以六千精锐败之!此战既胜,明公之威德,愈发振於军中和海内矣!彦藻之所恭喜者,是恭喜明公之威名将愈振军中、远扬海内!” 李密微微一笑,从马扎上站起,顾了下北边翟让的将旗,说道:“卿等随吾去谒翟公。” 「昨天串了下亲戚。昨天欠一更吧,晚点或者明天补上。」 第三十五章 巡营闻得兵士议 已是石子河一战,战后的第四天。 四天前,在李密部投入战场后,一举扭转了战局,瓦岗义军取得了此战的胜利。 战后清点斩获,斩下的敌兵的首级堆积如山。 特别是在追击的过程中,杀掉的敌人太多了,如果全都割取首级的话,简直要没地方堆了,乃至翟让、李密不得不改下命令,可以不割取隋兵首级报功,换用耳朵即可。 一麻袋、一麻袋的隋兵耳朵,装满了几十辆大车! 在石子河边,休整了一天,第二天,也就是三天前,部队还回了兴洛仓。 阻击裴仁基部的兵马,也从横岭撤了回来。 整个的兴洛仓仓城外,远近方圆十余里之内,全是瓦岗义军的兵营。 连着这几天,每天都是欢天喜地的气氛! 在没有参战的将士、老营的妇孺们等的眼中,参与了此战的将士们,每个都是了不得的英雄! 可能是错觉,也可能是真的,回到兴洛仓营中的当晚,李善道感觉裹儿似也有些与往日的不同,那红润的嘴唇,越发的美艳,一些举动,越发的卖力,“裹儿”之名,越发的没有起错。 隋兵的主将之一房崱,骑术不是太好,死在了逃跑中,但刘长恭逃掉了。却也无妨,诚如李密所言,这个刘长恭的确称不上是名将,就算这次被他逃了,对瓦岗义军肯定也是难以再造成什么威胁。两万五千多的隋兵,死者十之五六,被瓦岗义军俘虏到的约数千众。 这数千俘虏,李密在与翟让商议过后,李密很大方,只要了千余人,其余的都给了翟让。 单雄信、徐世绩等翟让营的四队在此战的损失都很大,尤其单、徐两队,折损最多,翟让便将分得的这些俘虏,大半给了单雄信、徐世绩,小半给了王儒信、黄君汉,自己一个未留。 李善道因此从徐世绩处,领得了俘虏五百人。 又隋兵随军带的辎重甲械,大都亦被瓦岗义军得之。这些辎重甲械,李密也很大方,仍是只要了少部分,大部分俱主动地给了翟让。将这些辎重甲械,翟让亦分与了单雄信等队。 分给李善道的这五百俘虏,故乃不仅甲械齐全,此外另有千人份的甲械,徐世绩一并给了他。 李善道在此战中的功劳显着,不说其余各队,只说徐世绩队中,他的战功是当之无愧的第一。 徐世绩没有再追究他“救援单雄信而半道折回”的“违犯军令”的此个行为,且为补偿他的部曲在此战的伤亡,原本分给他的这五百俘虏,是徐世绩专门从俘虏中选出来的隋兵老卒。 可李善道却提出了一个请求,请把这五百老卒,换些别的隋兵俘虏给他,——便是在战中时,他所见到的那些隋兵南阵中的“陌刀兵”。 陌刀兵人数不多,但也有活到了战后,成了俘虏的。 不过俘虏到的不多,所以徐世绩也没有分得。 但既然李善道提出了这个请求,徐世绩还是想办法满足了他,打听得知黄君汉部分到了十几个陌刀兵俘虏,就用同等数目的老卒俘虏,与黄君汉换了过来,给了李善道。 ——当然,区区十几个陌刀兵俘虏,李善道想要,满足他就是,徐世绩自也不会果真如李善道提出此请所说的那样,再从已分给他的那五百老卒俘虏中,抽走部分俘虏,以作交换。 得到陌刀兵俘虏的这天,即战后的第四天这日。 闻得今日轮值辕门的张伏生,结结巴巴地禀报了后,李善道大喜,亲出营外,去接这十几个陌刀兵俘虏。考虑到这十几个俘虏都是江淮人,特地带上了康三藏一同。 康三藏不是江淮人,然他此前做行商时,经常来往江淮。 营门口,见到了这十几个俘虏。 送他们来的是刘胡儿。 “十来个俘虏罢了,怎敢劳刘兄亲送?” 刘胡儿笑眯眯地说道:“俘虏固是不值一提,要紧的是,这十几个俘虏是二郎亲点欲要的!我家大郎费了不少功夫,才知黄头领分得了这十几个大刀俘虏,专门拿老卒俘虏,和黄头领换来的。刚刚才被送到营中,一刻没有耽误,我家大郎就令小奴赶紧的给二郎送来了。” “竟是这般周折?早知这般费劲,我也不向大郎提出此请了。” 刘胡儿说道:“小奴正是好奇,不知二郎为何想要这十几个大刀俘虏?” 李善道打量这十几个俘虏,相比北地人,江淮人的个头普遍低些,但这十几个俘虏的个头却不低,皆在五尺多上下,高者大概得有六尺,折合后世计长单位,一米七多、一米八的样子。 也只有这样的身高,才能使得动短则六七尺长,长则丈长,二三十斤重的陌刀。 “好请刘兄知晓,前几日战中,我见到了这些陌刀隋兵,觉其举刀列阵,甚为雄武,便寻思,若是我部中也能有这么一队、两队的陌刀兵,那不论是再打仗,还是平时出行,令之举刀列队,岂不也很威风?就壮起胆子,斗胆向大郎提出了这么一个不情之请。” 刘胡儿点了点头,笑道:“原来如此。”亦又瞅了几眼这十几个陌刀兵,说道,“丈来长的两面刀,举起来确是威风。大郎可知,此刀有个别名,唤做什么?” “此刀不是名为陌刀?还有甚么别名?” 刘胡儿说道:“是我家大郎与小奴说的,此刀,现名陌刀,而实即汉时之斩马剑也。斩马剑,剑可斩马,二郎,不但看着威风,这名字也很威风啊!” 李善道哈哈大笑,说道:“是啊!是啊!名字也很威风!”钦佩地说道,“还是大郎见多识广,竟知此刀源出於汉。刘兄若是不提,我还真是不知。” “我家大郎令小奴,转一句话与郎君。” 李善道收起笑容,肃然说道:“大郎有何命令,敢请刘兄转下。” “我家大郎说,几天前战中之时,他也见到这些陌刀隋兵了,虽只百数人,列以队伍,齐步向前,诚然其锋甚锐!二郎索要这些陌刀兵俘虏,如是为欲在本营中也练一队陌刀兵的话,不妨可以大胆地试一下。倘能练成,到练成之日,我家大郎会亲自来看看效果。” 明眼人前,说不得半句暗话。 徐世绩就是个明眼人,李善道讨要陌刀兵俘虏,是想干什么?李善道即便不说,他也能猜出。 李善道恭恭敬敬地冲着东边徐世绩营的方向拱了拱手,行了个礼,便也不再说虚话,顺着刘胡儿转述的徐世绩此话,回答刘胡儿,说道:“请刘兄回营后,转禀大郎。善道谨遵大郎军令,必会多下心思,争取能在我部中练成一队陌刀兵,至时,请大郎指教。” “我家大郎说,要想练成陌刀兵,大概难点有二。一个是陌刀的打造;一个是陌刀的战法。陌刀的战法,不难解决,可以问这十几个俘虏,让他们当个教头;陌刀的打造,可能会有点麻烦,首先需要会打造的铁匠,其次需要好铁,则若是二郎在这方面遇到麻烦,可与我家大郎说一声,我家大郎愿为二郎,向翟公提请,请匠营为二郎打造出一批陌刀。” 陌刀看起来造型很简单,无非是一个长柄,上边安一个三尺长的两面开刃的刀,但看起来简单,打造起来却不简单。长柄好说,这个三尺长的两刃刀,既要锋利,又要软硬适度,不懂一定的锻造技术,是打不出来的,此其一;打造一柄、两柄好说,如果需要的多,比如百柄、千柄,那在打造的人手方面、需用到的好铁方面,就需要人手充足、供应充足,此其二。 简言之,打造陌刀这件事,还真不是当下的李善道可以一人完成的事。 “匠营”,是翟让不久前刚组建的一个营头。 近月来,投附瓦岗义军的人,五花八门,来源很杂,有百姓、有豪杰轻侠,也有原先是工匠的。翟让便把工匠们专门组成了一营,名为“匠营”,专责为义军打造兵械、各类用具等物。 “多谢大郎!陌刀打造此事,若无大郎相助,还真是会有些难办。”李善道感激地说道。 送走了刘胡儿,李善道迫不及待地再次打量这十几个俘虏,细细地看了一通。 见他们个个神情惶恐,束手束脚地站着,眼也不敢抬,俱垂着头,看着地面,尽管皆是人高马大,然就像是一只只待宰的小鸡似的。 他遂笑道:“君等无须恐慌,我今特向徐将军请求,取君等来我营中,非为别事,……适才君等应是已尽听到我与刘将军的说话,那日在战中,见到君等在战场上的威势,不瞒君等说,着实令我眼羡!因我为者,是欲请君等为我营中教头,我也想在我部中,练出一队陌刀兵来!” 这十几个俘虏低着头,束手无措,没人敢应声。 “数日前,石子河畔,你我两部换命厮杀,这一场仗,咱们是各为其主,我与君等之间,实是并无仇怨。於今那场仗早已打完,咱们现下也已非是敌人。我名李善道,君等大概还不太了解我,我这个人,最是和善仁义不过!你们从今而后,入了我营,万事君等都可放心,第一,不会虐待君等;第二,既是欲聘请你们为教头,日常待遇,一如军吏。君等以为何如?” 这十几个俘虏仍是垂头束手,无人吱声。 康三藏从李善道身后转出,呵呵笑道:“诸位,你们是真不了解李郎君!你们看俺,俺和你们差不多,早前俺也是李郎君的俘虏,但现在你们看俺,看俺穿的、看俺的气色,跟了李郎君后,俺是穿得好、吃得好,李郎君诚然是爱兵如子,待俺比待亲儿子都好!” “爱兵如子”这个词不错,但后边跟的半句,听来有些奇怪。 李善道看了康三藏一眼。 康三藏点头哈腰,向他赔笑了下,接着直起身子,继续向这十几个俘虏说道:“俺知道,你们是刚来到李郎君营中,不了解李郎君的为人,有所害怕,这也是正常的。不要紧,俺可向你们保证,最多十天、半个月,你们了解了李郎君的为人,再回想你们今日的害怕,你们自己都会笑了,笑今天的你们自己是杞人忧天。多的俺也不说了,往后,好好跟着李郎君干!” 这两通话,康三藏用的是江淮官话。 听入这十几个原本是江淮人的陌刀兵俘虏耳中,多多少少的,起到了点安抚的作用。 李善道知道今天他们是才来,具体的陌刀操练等事,今天自是不好说,至少得上几天,等他们的情绪稳定下来,没再这么恐慌害怕了,才能再说,便亦不再多言,令康三藏,说道:“三藏,他们就暂时交给你了。你这几天,带他们在营中转转,多给他们介绍介绍咱部的情况。” 康三藏毕恭毕敬地应了声诺。 应诺罢了,却没就领着这十几个陌刀兵俘虏走。 李善道问道:“怎么?” “哎呀,二郎,徐大郎对二郎的看重,真是没的说!二郎才提出要想陌刀兵俘虏,今天,这十几个俘虏就给二郎送来了!并还不必二郎再请,就又主动答应,愿为二郎进禀翟公,为二郎打造陌刀。徐大郎对二郎的这番看重,委实是令小奴眼热羡慕!”康三藏阿谀说道。 李善道张了张嘴,把想说的话咽了下去,挥了挥手,笑骂了句:“你这老胡,越来越会拍马屁了!不过你这马屁,听着还挺顺耳。难怪人说,唯有奸臣,才能讨得主上欢心!” 康三藏叫冤说道:“小奴对郎君,一腔赤胆忠心,怎是奸臣!” “你去吧,先把他们安置下来,记下名字、年岁,编成名册,报与崇吾。” 侯友怀的行政经验比较丰富,李善道现任他为了自己部中的帐下吏之首。 康三藏应诺,叉手行了个礼,带着这十几个俘虏自去了,却不必多提。 与这十几个俘虏一并送来的,还有他们的兵器,也就是十几柄陌刀。 都装在车上。 李善道步到车边,抄起了一柄陌刀,只觉入手沉甸甸的,两手握住柄,试着竖着往前挥了下。 这陌刀打造的不错,没有头重脚轻、也没有头轻脚重的感觉,挥动之际,挟起劲风。 将刀收回,柄落地,李善道又用手指试了试刀刃,刀刃甚是锋利。 再看看刀刃的厚度,不算很厚,然亦不窄。 中间厚一些,两面的开刃一般厚薄。 刃身三尺长,比槊刃还长一尺,相当於后世的一米了。 只这外观、刀刃的锋利程度,就绝对是一柄战场上杀敌的利器。 “人马俱碎。”李善道心道,“可到底怎么使用,才会人马俱碎?” 前几天战中,隋兵南阵中的那百余人的陌刀兵,虽然进战勇锐,可要说“人马俱碎”,也不至於。也许是这百余的隋兵陌刀兵中,没有李嗣业这等的勇将?又或是因人数太少,所以最大的杀伤力未显? 李善道将陌刀放回车中,寻思想道:“等沐阳和丑奴伤好,叫他俩舞动试试。嘿嘿,人马俱碎!我若当真能得练成这么一支陌刀兵,……嘿嘿,嘿嘿。”想象了下,十分期待。 高曦又是受的内伤,高延霸则是在追击隋兵的时候,只顾着追杀了,没留意脚底下,踩空了摔了一跤,胳膊扭伤了,两人现都正在养伤。 吩咐随他出来的焦彦郎,将这十几柄陌刀先收到库房,又令张伏生仍在辕门值守,李善道与同从他出来的杨粉堆等,没有便转回帐中,而是顺道先巡个营去。 走了没两步,一阵微风从辕门外吹来,带来了营外野地上的草味花香。 李善道略作止住,回头向营外望了下。 望得营外绿草如茵,杂花点点,一条溪流在不远处涓涓而过,垂柳成荫,好一派春光。 忽然念及,回来兴洛仓后,还没有与刘黑闼再见面,李善道即令杨粉堆,说道:“去郝公营,找一找刘兄。刘兄今天若是无事,请他来咱营中,我置下酒宴,与他喝上两杯。” 为庆祝石子河畔这场大胜,翟让、李密放松了军中禁酒的军令,这段时间允许各营将校饮酒。 杨粉堆接令,牵马出营自去。 沿着辕门正对着营中主干道,行不太远,便是驻区了。 最先到的是陈敬儿部的驻区。 未有提前通知陈敬儿,陈敬儿不知李善道来,没有出迎。 不但这段时间允许各营将校饮酒,这段时间,日常的操练各营也都暂停了。 入进陈敬儿部驻区,帐篷、棚屋的外头,兵士不多。有的兵士在帐篷、棚屋里睡大觉,有的出营玩耍去了,有的去老营找他们的家属了。坐地晒太阳、闲聊的兵士三三两两,颇是稀疏。 一个亲兵就要高声命令这些兵士起迎李善道。 李善道止住了他,迈步到了最近处的几个士兵聚坐处,听他们在聊些甚么。 这几个士兵兴高采烈,说的正是入港,压根没有注意到李善道等的到至。 却听得一人在说:“贼官兵十万之众,压将上来,咱义军虽俱皆勇敢,一当百,人太少,一下子就有点顶不住了。就在这个关头,你们猜怎么着?蒲山公他老人家……,啊哟,二郎!” 「一大章。」 第三十六章 堂上进言主公郁 “坐,坐,不要拘礼。你们在聊甚么?”李善道按住这个战士,不让他站起。 边上的几个战士,都已起身。 一个战士说道:“敢禀二郎,程三这厮正给俺们吹牛呢!” 被李善道按住的这个战士急了,说道:“休得胡说!俺咋是吹牛了?” “你这厮,前几日打洛阳贼官兵的那一仗,你又没参与,仗,二郎是怎么打赢的,你自也不知道,却云天雾地地与俺们扯个不住,你不是在吹牛,是什么?” 叫“程三”的这战士怎肯在李善道面前丢了脸面,面皮都涨红了,辩解说道:“俺是没参与,可俺阿哥参与了!俺都是听俺阿哥说的!俺阿哥说的,能有错么?俺能是吹牛么?” 却他的阿兄,是李善道部中的精锐,参与了石子河畔的这一仗。 在战中,他阿兄受了伤,现不在营里,正在徐世绩部统一安置的彩号营里养伤。 李善道点了点头,笑道:“程大郎的确是参与了此战。而且,程大郎不仅参与了此战,还立下了很大的功劳,徐大郎都亲自接见、夸奖他了。程三若是从程大郎处听来的此战的战况,那倒是不算吹牛。……程三,我刚听你说‘蒲山公’,蒲山公怎么了?” 得了李善道的认可,程三自觉找回了脸面,挣开了李善道的手,硬是站了起来,先恭恭敬敬地向着李善道行了个礼,接着挺胸昂首,骄傲地扫视了一圈余下的那几个战士,——好像参与此战,并立下功劳,得到徐世绩接见、夸奖的人不是他阿兄,反而是他不成! 然后,他才回答李善道的问话。 他答道:“回二郎的话,这些俺也是从俺阿兄处听来的!俺听俺阿兄说,交战到最凶险的时刻,贼官兵太多,眼看着咱就要顶不住了,却於此际,蒲山公营的部曲杀了上来!有个姓何的大将,还有个姓李的将军,他两人引领铁马,冲在最前;又有蒲山公,一马当先,亲率其营主力,鼓噪奋进,於是贼官兵乃抵挡不住,大败逃散!这一仗,咱们这才最终取得了胜利。” 李善道笑着说道:“程三,你大致上说的不错,但有两点,你说错了。” “啊?二郎,哪里错了?” 李善道竖起一根手指,说道:“最先杀上来的蒲山公营的两将,一个确是姓李,他有时会来咱营中找我,你们可能也都见过;但另一位,却不是姓何,是姓常,他的名字叫何,这是你说错的第一点。第二点嘛,蒲山公并没有亲自上阵,上阵的皆其部曲,他是在后头压阵。” “哦,哦!原来姓常,不姓何,蒲山公没有亲自上阵!二郎,俺都是听俺阿哥说的,这可不能怪俺,只能怪俺阿哥给俺说错了!” 李善道问道:“你阿哥还给你说什么了?” “……别的也没什么了,对了!”程三想了想,猛地想起了他阿哥与他说的另一件事,说道,“二郎,俺阿哥还与俺说了,这一仗能打赢,真是全亏了蒲山公!蒲山公当真是神机妙算,上次打张须陀这老狗,也是靠的蒲山公,才打赢了的,这一回,又是如此!” 李善道笑意渐渐收起,微微皱了下眉头,说道:“你阿兄这样给你说的?” “是呀!二郎。”注意到了李善道神色的变化,程三不知是不是自己说错了话,忐忑地偷觑李善道,不安地说道,“俺阿哥是不是说错了?” 李善道嘿然片刻,重新露出微笑,拍了拍他的胳臂,说道:“你阿兄说得也不算错。打张须陀这一仗,确是用的蒲山公的计谋;打洛阳贼官兵这一仗,起到反败为胜作用的也确是蒲山公营的那两千步骑。但是,你阿兄说得也不算全对,你可知不算全对在哪里?” 程三说道:“小人不知,敢请二郎指点。” “一场仗能不能打赢,计谋当然重用,可在前线浴血拼斗的将士,也很重要。打张须陀这一仗,要是没有咱们的将士与蒲山公部并肩作战,只靠蒲山公营的部曲,估计他也是打不赢的。打洛阳贼官兵这一仗,同样的道理,不错,最终起到反败为胜作用的,的确是蒲山公营的那两千步骑,然打个比方来说,吃到第十张饼的时候,你吃饱了,可你能说,前边九张饼你就是白吃了么?让你吃饱的只是这第十张饼么?若无咱们这些翟公营的将士,在前头与贼官兵厮杀了半晌,蒲山公营那两千步骑,又岂会最终起到反败为胜之用?……你们说,是不是?” 程三和其他的那几个战士,心服口服,纷纷点头,俱是称“是”。 一个战士笑话程三,说道:“你这程三,平时好吹牛不说,你阿哥凡与你说点啥,你都添油加醋的吹与俺们听;却原来脑子也不灵光,吃饼吃饱,只知谢第十张饼,不知谢前九张饼。” 程三的脸又涨红起来,说道:“俺又不是傻子,怎会只谢第十张饼!” 战士们哄然大笑,空气里顿时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与程三等又说了没几句话,在别处坐地的战士们,发现了李善道的来到,皆围聚了过来。 李善道治兵,向来是军纪严格,但与兵士同甘共苦,平时不拿架子,故他部中的战士,对他是敬多过畏,凡是他的军令,遵从是当然之事,可要说到“怕不怕”,其实并不怕他。 这一围聚,里三层、外三层,百十个战士,行个礼后,七嘴八舌,与李善道说起话来。 亦都没什么正事,不外乎闲聊闲话。 正热热闹闹间,数人分开人群,到了李善道面前。 领头之人二十多岁,肤色黧黑,穿着件寻常袍服,收拾得利利索索,举止矫捷,可不就是陈敬儿。陈敬儿忙不迭地叉手礼罢,说道:“不知二郎来了,俺迎接来迟,敢请恕罪。” “徐大郎刚派人把我要的陌刀兵俘虏送来,我顺道来你团看看。” 陈敬儿说道:“陌刀兵俘虏送过来了?”往李善道身后张去。 李善道说道:“总共送来了十几个,我已叫老康带走安顿了。” “哎呀,二郎,怎不带来,给俺瞧瞧。” 李善道笑道:“我知你的心思。你是不是想在你团中选些兵卒,学学陌刀?放下你的心吧,等开组陌刀队的时候,一定少不了你团。”指了下周围的战士,“想学陌刀的,到时都可报名!” 这些战士大多没参与石子河畔那一仗,因也大都没见过陌刀使开的威势,却实打实的说,又哪里会有谁想报名学陌刀?然是李善道的话既这么说了,身为部曲,少不了需捧个场,遂这百余战士参差不齐地应道:“是!是!到时俺们一定报名!只怕二郎相不中俺们,不要俺们。” “这话,你们还真说对了!陌刀非比长矛,要想使好陌刀,还真是得对刀手高标准要求!到时,你们若是想学,尽可先报名,至若行不行,能不能加入陌刀队,试后再说。” 本是都没学陌刀的心思,李善道的此话一出,反倒是勾起了这些战士们的好奇。 甚么陌刀?想要学,还得先试试能力行不行? 一些战士便起了兴趣,心底里决定,等李善道编陌刀队时,还真是得要报个名,试一试! “二郎,请帐中坐吧。” 李善道摆了摆手,说道:“我就是顺道来你团看看,你帐里,我就不去了。你这边来,我问你几句话。” 陈敬儿应诺,便赶散了围聚的战士们,跟着李善道到了边上一个僻静处。 李善道抚着短髭,沉吟了片刻,说道:“五郎,你团中战士近日私下有何议论,你可知晓?” “……,有何议论?二郎指的是?” 李善道往散开的战士们抬了下下巴,说道:“刚才我听程三说,他和他阿兄都颇是佩服蒲山公。五郎,这是只他兄弟两人的想法,还是你团中别的战士也有此想法?” “哦,二郎说的是这个啊!这方面的议论,俺也听到了些。部分战士,是这样的想法吧。”陈敬儿顿了下,呲牙笑道,“二郎,不但有的战士是这样想法,便是三郎、四郎……” 三郎,王须达;四郎,罗忠。 陈敬儿、王须达、罗忠三人是一同被拨到李善道部中的,尽管而下三人的军职已有高低之分,陈敬儿、王须达都是一团之长了,罗忠位在他俩之下,但在王须达的主动积极下,三人仍是常有来往,时不时地聚一聚,依然保持着相当密切的关系。 “三郎、四郎怎么?” 陈敬儿笑道:“便是三郎、四郎,俺们闲聊时,提及蒲山公,他俩亦是赞不绝口。” “哦?”李善道刨根问底,问道,“怎么个赞不绝口?” “还能怎么?不外乎就是很佩服蒲山公的智谋,三郎说,跟着蒲山公打仗,总吃不了亏。” 李善道问道:“你呢?你也这么想?” 陈敬儿犹豫了下,往四下看了看,近处除掉李善道的几个亲兵,无有外人,说道:“三郎、四郎此般说时,二郎,俺没有接腔答话。” “你为何不接腔答话?” 陈敬儿说道:“俺也不知是何缘故,反正总觉着,这话好像有点、有点……” “有点不合适?” 陈敬儿连连点头,说道:“对!对!二郎,俺总觉得有点不合适。” “你团中的这些议论,三郎、四郎的这些夸赞之话,是以前就有,还是近来才有?” 陈敬儿说道:“以前也有,但不多,洛阳贼官兵这一仗,咱打赢后,就这两三天,渐变多了。” “你跟我去三郎团看看。” 陈敬儿应诺,就随着李善道,离开本团驻区,去往王须达团的驻区。 路上,他察看李善道神情,只从脸上,看不出甚么,但他又分明觉得,李善道似有所思,便问道:“二郎,是不是俺团中部曲的这类议论不妥?若是,俺今天就下令,不许再私议这些!” “命令,你也不必下。战士们想说,你还能堵住他们的嘴?” 陈敬儿说道:“是。可是二郎,俺看你似是有些不快?” “我么?我有什么不快的!我担心的是,既然连咱部的战士们都在议论这些了,那别营的战士们,会不会也都在议论这些?如若传开,恐怕不快的,会另有别人。” 陈敬儿下意识地朝仓城的方向望了望,说道:“二郎说的是?” “五郎,此非我等可议,不要再说了。”李善道说着,也朝仓城的方向望了一眼。 …… 仓城。 本是仓城吏员们办公、住宿的地方,现是翟让等在住。 堂上。 翟让没有坐着,背着手,在烦恼地踱步。 王儒信立在他边上,面色阴沉,正与他说些什么。 第三十七章 明君何须多话劝 “明公,大概情况就是这样。此前,便颇有私议大海寺此战者,今既胜洛阳贼官兵,私议者愈发多矣。乃至有胆大包天之徒,妄评明公与蒲山公之高低!明公,此风断不可长,否则,恐会将生内患!故敢请明公下令,禁各营将士私议,若有违者,可斩!”王儒信总结说道。 翟让背着手,在帐中踱来踱去,迟迟未有言语。 王儒信等了半晌,不见翟让说话,等不及了,再又开口,问道:“明公缘何不语?” 翟让扭脸,看了下堂中陪坐的众人。 没有外人,都是自己人。 贾雄、翟宽、翟摩侯、单雄信、徐世绩、黄君汉等皆在。 今天,本是翟让请他们来喝酒的,却酒宴尚未开席,王儒信先向他进了这么一番言,——主要所说,毋庸多言,自都是近日来王儒信部,以及王儒信所了解到的其余各部的将士们,与李善道部将士们私下之所议论者相同,也俱是多在夸赞李密多谋善战此事。 “儒信啊,你说的这个情况,俺非不知。……雄信、茂公、君汉兄,你们各部近时,是不是也有此类议论?”翟让迟疑了下,摸着胡须,顾视单雄信、徐世绩、黄君汉等,说道。 单雄信、徐世绩、黄君汉等彼此相看。 黄君汉笑道:“不瞒明公说,俺部中的小崽子们,确也有做此些议论的,话传入俺耳中,俺都狠狠地训斥了!甚么大海寺之战、石子河之战,这两仗多赖蒲山公之功,这不是胡扯八道么?没有明公的决断,没有咱兄弟们的舍了命的厮杀,这两仗只靠蒲山公,打的赢么?” “雄信、茂公,你们各部呢?” 单雄信不愧“飞将”之称,果然是瓦岗义军翟让嫡系中最为骁健的猛将,前几天石子河畔这一仗,他尽管曾经身陷重围,可最后不但他冲出了包围,且一因骁悍,二因重甲护身之故,竟是一点伤都没有受,然却在战场上生龙活虎,面对翟让的这个问题,他像是犯了难。 挠着头,他说道:“我部儿郎,……明公,似是私下里也有此类言论,不过俺没有细问。”接上黄君汉刚刚的话头,说道,“不管有没有吧,君汉兄所言甚是,大海寺、石子河这两仗,平公而论,蒲山公确有献策之功,但若说此两仗多赖其功,确是胡说八道!” 黄君汉说道:“可不是么?大海寺一战,别的不提,只说伏兵,伏兵里头便可就不止蒲山公部,且有徐大郎部中的李二郎部!石子河这一战,缘何我义军能够大获全胜?也别的不提,只说雄信兄,阵中斩将、溃围而出,不都是雄信兄大展神勇么?茂公队死战不退,茂公的将旗从始至终,屹立原地不动,茂公亦是大有功劳!明公亲率我等,犯险励士,功更着也!” 徐世绩点头说道:“明公,雄信兄、君汉兄所言极是。大海寺、石子河这两仗,要说谁的功劳最大,非明公莫属,蒲山公与我等,俱无非是佐翼之劳耳。” 翟让摇了摇头,坐回了席上,环顾众人,说道:“兄等这些话,俺知道,只是在宽慰俺罢了!” 单雄信问道:“明公此话何意?” “兄等可能尚不知晓。军中各部的这些私议,俺不仅已有耳闻,且则郝兄等,也都如此啊!” 王儒信皱眉问道:“郝渠率等也都如此?” “就在昨天,俺与郝孝德闲聊,先是聊了些石子河这一仗的事,他接着说及大海寺一战,俺闻他言语,对蒲山公当真是赞不绝口,甚是心佩。”翟让和郝孝德昨天聊天,郝孝德都说了甚么,只有翟让知道,可他并不隐瞒,当众将郝孝德昨日所言,说与了王儒信等人听知。 王儒信变了色,说道:“郝孝德好大的胆子!敢在明公面前大放厥词!岂有此理!” 翟宽、翟摩侯亦是变了脸色,俱皆不满。 拍了下案几,翟宽骂道:“贼屙囊,河北容不下身,来投我军,咱们好心收留了他,却今竟不知感恩,反敢在阿弟面前,讲说李密好话?这贼厮,喂不熟的狗!” 却是为何各部将士有赞誉李密的,王儒信、翟宽、翟摩侯等尚未有这么大的反应,而郝孝德等一赞誉李密,王儒信等却这般大的反应? 原因很简单。 郝孝德等的身份不同,他们不是一般的将士,尤其郝孝德,起事得早,早年也是呼应王薄等,攻城略地,干过大事的人,声名在外,并现虽是投附了翟让,仍为一部大率的地位,故此他们对李密的赞誉,在严重性的程度上,比各部一般将士私下里对李密的赞誉更为尤甚。 “阿兄不必动怒。……军师,就此事,你怎么看?” 贾雄眼神闪烁,看了看王儒信、翟宽等,又偷瞧了下翟让,吞吞吐吐地说道:“敢禀明公,将士私议蒲山公此事,俺也有闻知。而且,不单单是私下议论大海寺、石子河这两仗,明公与蒲山公究竟谁功劳最大,未知明公是否有闻,俺还听说到,有些将士私下议论了另一件事。” 翟让问道:“什么事?” “此前的那首洛阳童谣,便‘桃李子,得天下,皇、后绕扬州,宛转花园里。勿浪语,谁道许’此谣,现又在一些将士中,私下相传。有的将士说甚么‘王者不死’,说李密历经凶险,却非仅未死,而今且更成事,先杀张须陀、继取兴洛仓、又败洛阳贼官兵,分明他就是‘王者不死’!话里话外,都是在说,李密显就是应了‘桃李子’这首童谣的当‘王’之人!” 一语既出,满堂诸人齐惊。 翟让惊诧地问道:“军中将士,私下里竟然另还有这种言议?” “是呀,明公。蒲山公早年亡命江湖时,写过的一首诗,其中的数句,也随着这个谣言,现在军中部分的将士中流传。此数句诗云,‘秦俗犹未平,汉道将何冀?樊哙市井徒,萧何刀笔吏。一朝时运会,千古传名谥。寄言世上雄,虚生真可愧’。传此数句诗者,皆言,非应天命,有王者之运者,势难能够写出此诗,此诗吞吐天地,包藏宇宙,王者英雄之诗也!” 翟让问王儒信、单雄信、徐世绩、黄君汉等,说道:“兄等可有闻军师所说此事?” 王儒信没有听说过。 但贾雄的话,还真不是他捏造的。 单雄信蓦地想起,好些天前,那还是在打石子河这一仗之前,有次他和他部中的将领们酒后,他在醉中,听一个将领说过类似的话,但这话,根据这个将领当时所说,并非是单雄信部中的将士们自发传的,而是从李密营的将士处听来的,——却这实际上,亦并无什么差别。 犹豫了稍顷,单雄信把这件事,答与了翟让。 翟宽更是大怒,拍着案几,说道:“甚么‘王者不死’?甚么应天命之人?阿弟,若是无你容留,李密今尚在草泽间亡命,朝不保夕!他若是王者不死,阿弟你岂不更是王者不死?” 却这翟宽、单雄信等尽管都是翟让的腹心,彼此间还是有些不同。 翟宽、翟摩侯是翟让的自家人,单雄信、徐世绩、黄君汉等毕竟是外姓人。 故而,在听到有关李密的这些传言后,翟宽、翟摩侯当然是更加警惕,更加恼怒。 一身大红袍的翟让,坐在席上,虽也眉头紧蹙,却没翟宽、翟摩侯那么的气愤,他抚摸着胡须,半低下头,如是陷入了思索,不知在想些什么。 翟宽问道:“阿弟,这等议论,荒谬不堪,依俺看,儒信的建议没错,你是该当即刻下令,禁止军中,再有此类议论传播!儒信,依照军法,在军中散布谣言者,何以处置?” 王儒信应道:“便是俺适才向明公的进言,凡在军中散布谣言,以乱军心者,悉当依‘妖言惑众’,处以斩首!”他尚未落座,仍在堂中站着,叉手行礼,说道,“敢请明公即下军令!” “且慢。” 翟宽愕然,说道:“且慢?” “十万将士,不知有多少都在传此类言论,俺若真下此令,当真还能都杀了不成?俺虽读书少,亦曾闻,‘防民之口,甚於防川’,若真下了此令,只怕才会真的军中大乱!” 翟宽怒道:“阿弟,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些?王者不死的荒谬谣言都传出来了,你还妇人之仁,不忍下此军令?你就不怕,你就不怕……!” 不怕什么? 翟宽未有明言道出。 可他想说的是甚么,翟让岂会不知? 早在大海寺一战后,其实翟让部中就稍有传言赞誉李密者;打下兴洛仓后,两千多万石的粮食到手,来投者络绎不绝,翟让部中的诸将、诸部的兵士无不从中得到了莫大的利益、好处,赞誉李密的传言由是更多;以至到现下,又加上了石子河畔这一战的胜利,虽说前头的“九张饼”是翟让部打下的,可到底“第十张饼”是李密营吃下的,遂赞誉李密之言论,已是弥漫翟让营的各部,如翟让自己所知,以至郝孝德等这些后来相投的义军诸部的头领都在盛赞李密了!这种情况,如果任之发展下去,对翟让会造成何等的威胁,他怎会不清楚? 他是非常清楚! 但清楚归清楚,而要让他因此下令,禁止军中再有此类传言出现,他却亦清楚,肯定不现实。 翟让思来想去,说道:“阿兄,请勿动怒。毕竟关系到十万部曲,这道军令实是不可轻易便下。这样吧,阿兄,今日请阿兄与兄等、摩侯来,本是为喝酒的,这些事,咱们先不说了,先饮酒!今天喝个痛快,其余的事,咱们改日再说!” 不给翟宽、王儒信等再说话的机会,便传令下去,命奴婢将酒菜送来。 很快,酒菜奉上。 翟让殷勤劝酒,果是不再言提此事,纵王儒信、翟宽再有言者,他也是笑而不语。 酒宴到夜深乃散。 第二天一早,翟让早早起来,洗漱过后,饭都没吃,便令人召贾雄来见。 贾雄昨晚喝多了,尚未睡起,等了好一会儿,才珊珊来到。 身上还是一身的酒味,一张嘴说话,酒气扑鼻。 他行了个礼,揉着肚子坐下,说道:“昨晚饮到半夜,明公起得却早。” “军师,俺请你来,是想问一件事。” 贾雄说道:“明公何事相询?” “你还记得,你劝俺接纳蒲山公入伙时,曾与俺说过的一句话么?” 贾雄剩余的酒意顿消,他心头“咯噔”一跳,什么话?那时他都说甚么了?他记得那时他说的话可多了,其它的不敢说,至少绝对对得起李密送给他的那几大箱珍宝财货! 他小心地问道:“敢问明公,是哪一句话?” “俺记得,就要不要纳蒲山公此事,你当时卜了一卦,卦象你说吉不可言,又说若俺自立,恐未必成,若立斯人,事不无济。军师,这话,你还记得么?” 贾雄应道:“记得。明公,当时俺所卜之卦,确乎是吉不可言。” “俺听了军师这话后,俺那时是这么与军师说的,俺说如军师言,蒲山公当自立,何来从俺。军师又说,事有相因,蒲山公所以来投者,俺姓翟,翟者,泽也,蒲非泽不生,故须投俺,蒲山公才能成事。军师,这话,你也还记得么?” 贾雄应道:“明公,此非俺妄言,此实皆卦象之所显!” 翟让起了身,又如昨日,在堂上踱步,但不像昨日踱的时间那么长,他今天是一边踱步,一边说话,他说道:“军师,俺细细地想了,既然此皆卦象之所显,若诚然是天意如此,复而下各部营中,将士又多赞誉蒲山公之传言,则便俺就把军主之位,让与给他,军师以为何如?” 自己帐中,李密前两天才刚派王伯当,又给自己送来了那几箱珍宝,浮现贾雄脑海;那天晚上,王伯当与自己所说的话,如能说动翟让,让位与李密,则李密为主之后,必然亏待不了自己,愿以显贵之高位,授与自己的话,回荡在贾雄的耳边。 贾雄又惊又喜,“扑通”、“扑通”的心跳更快。 怎么?自己尚未想到好办法,劝说翟让让位与李密,却翟让居然就自己想要主动让位了? 这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好事? 关键时刻,不能露出破绽,惹翟让疑心,反而坏事! 贾雄脑筋急转,以退为进,说道:“明公,让位与蒲山公,这是大事啊!只怕儒信、翟将军等会不同意。” “俺亦有此虑,若因此事,闹得自家不合,甚是不美。军师可有良策,使儒信、我阿兄不致反对?” 贾雄说道:“在下愚见,明公何不请召一人前来,问他意思?” 翟让问道:“谁人?” “论以智略远计,诸将唯数茂公最上,茂公义气深重,论以儒信、翟将军等所敬者,亦唯数茂公,明公何不召茂公一见?他若也赞同明公此意,儒信、翟将军等料必就无甚反对之言矣。” 第三十八章 忠臣自有良言上 就把徐世绩召了来。 翟让将“蒲非泽不生”的话,与贾雄早前所卜之卦的卦象,与徐世绩都说了一说,说完,问道:“茂公,俺今欲将军主之位,让与蒲山公,不知你以为何如?” 徐世绩眼皮跳了跳,——万没想到,翟让召他来,是为这事! 他按住心神,摸了摸络腮胡子,从容说道:“明公,世绩愚钝,却不知明公为何忽生此念?” “俺这一念,非是忽生。”翟让又一次地起身,背着手,在堂中踱步,时望堂外仲春的天色,时抚须顾看徐世绩、贾雄两人,说道,“茂公、军师,俺这一念,实是数日前,石子河西这一仗打完时,俺就生了!石子河这一仗,俺为何主动提出,咱部先战?所为者,不用俺说,你们也都清楚,正是为寻思借此一仗,振振咱部的威名!却不意,茂公,咱们四队反而出师不捷,险为刘长恭所败,终仍是靠了蒲山公营的两队步骑,才扭转战势,获得了胜利。那时,俺就在想了,此岂不是天意注定,威名、功劳是一定要落在蒲山公的身上?” 尽管翟让粗质,有种种的不足,可他的重义和坦诚,却是少人能及。 石子河这一仗,为什么他要求先战? 他的私心,他竟是丝毫不作隐瞒,也不作花俏的掩饰,便这么直白地说与了徐世绩、贾雄。 徐世绩说道:“明公,若无我等在前的死战,蒲山公区区两队步骑,又能起……” 翟让摆了摆手,止住了徐世绩的话,说道:“茂公,你说的这些,昨天都说过了,不用说了。石子河这一仗,咱们确是吃了苦,但功劳毕竟是被蒲山公得去了。茂公,这一仗打完后,咱们参战的四千将士,都是咱瓦岗的老卒啊!死伤惨重。俺这几天,每天都去彩号营巡视,每次去,俺都忍不住地掉眼泪,太惨了!俺就在想,这是不是都是因为俺的过错?” “明公此话,世绩不敢苟同!这怎是明公的过错?打仗,怎能有不死人、不伤员的?” 翟让叹道:“可俺若是没有‘振振咱部’的这片私心,这一仗,也许就不会这么打,咱的这些老弟兄们,也许就不会死伤的这么惨重了啊!茂公,这是一。 “再一个,儒信昨天说的那些现下咱各部营中,将士们底下私议的情况,俺实际上也是早知了。俺就又在想,将士们议论的也不算错啊!论智谋,若无蒲山公的谋划,咱们就没有大败张须陀的胜利;若无蒲山公的一再进劝,咱们也没有取下兴洛仓的胜利;若无蒲山公所定之‘诱敌’之计,石子河西这一仗,咱们也可能打不赢。蒲山公之智略,确乎在俺之上!” 翟让站定步子,抬脸再望了望外头院中春暖花开的景色,自嘲地笑了笑,接着说道,“茂公,这么说吧,若是没有蒲山公,俺在想,是不是我等而今依然还待在大伾山的山寨里?茂公你智略出群,雄信等勇不可当,你们都是好汉子,若是真的竟现下都还跟着俺,待在山里,过苦日子,俺只是想一想,就觉得对不住你们!是以,茂公,俺今思让位,不仅是因为各部将士而下所出现的私下议论,打心底里说,俺也是想为咱们这些老兄弟们,谋一条更好的出路!” 徐世绩越发的将心神稳住,问道:“更好的出路?敢问明公,此话何意?” “蒲山公有谋有勇,身出名族,得下兴洛仓以来,远近郡县的士人前来投附他者,络绎不断,以至郡县吏员,都颇有来投的;反观咱们,前来投附咱们的,则无非都贼官兵口中所称的‘群盗’。茂公,昨天儒信他们说,军中更有将士私言,‘王者不死’,并传唱‘桃李子’这首童谣,说不定……,俺在想,茂公,蒲山公他也许还真应了天命?将来成就贵不可言?若果真如是,俺今日将军主之位让与给他,不就等於是给咱这帮子老兄弟,谋下了一条好出路么?” 借着端起茶碗喝水的机会,徐世绩偷觑翟让面色。 发现翟让脸上的神情很诚恳,与他说话的语气一样。 这些话,应该是翟让的真心话了。 不知为何,虽然与翟让相识已久,对翟让其人的性格,徐世绩早是了解,然在听完他的这番肺腑之言后,饶以很少会被感动,徐世绩此时此刻,亦是不觉浮起了些感动之情。 这样即使需要舍弃自己的利益,也要为部属们考虑的主君,古今罕见! 徐世绩喝了两口水,将茶碗放下,抚须而已。 “茂公,你怎不说话?俺之此意,你究竟以为怎样?” 徐世绩说道:“明公为主,世绩为臣,明公之意,世绩焉敢妄议?却敢问明公,既已有此念,缘何世绩观明公眉宇间,似如有难色?” “俺所为难者,俺阿兄、儒信他们必是不肯同意!” 徐世绩说道:“原来如此。” “茂公,有何话,你就说,不必欲言又止。今所以请你来者,正为听你建议。” 徐世绩却仍不说,视向贾雄,说道:“军师定有高见?” 贾雄呵呵说道:“茂公,俺对此,也是一筹莫展,并无高见。儒信是个火爆性子,翟公的脾气也暴,明公今虽有此念,他俩若是不赞同,只怕会闹个不可开交。明公担心,会因此坏了咱自家兄弟的义气,俺亦有此忧。茂公,你素足智多谋,有远略,想当是有对策?不妨道来。” “明公,世绩也没甚么好对策。” 翟让略微失望,说道:“你也没有对策?” “不过世绩却有个愚见。” 翟让说道:“哦?快快说来!” “世绩愚以为,此明公自家事也,与别人何干?” 翟让说道:“俺自家事也?” “还是世绩才刚的那句话,明公是主,我等是臣,要不要让位,难道不是系明公自家之决定么?为臣下者,忠字当头,何以可有非议?” 翟让沉吟说道:“可若儒信和俺阿兄闹起来?动静一大,一旦传出,岂不惹天下英雄笑?” “之前,蒲山公是怎么别为一营的?” 翟让若有所思,说道:“茂公,你是说?” 徐世绩不再多说话了,端起茶碗,又喝起了水。 当日,翟让独在堂中,待了多半天,反复琢磨这件事和徐世绩的话。 入夜后,一人悄摸摸地溜出了仓城,奔李密营的驻地而去。 正好数骑打猎还营,夜色下,半道上,瞅见了这人。 第三十九章 求与贤兄结金兰 贾雄是翟让的军师,虽然在出谋划策、军政大事上,他起到的作用不大,然他擅长卜卦,深得翟让信任,因在瓦岗义军中的知名度很高,连带他的心腹小奴,军中认识的人也颇有之。 却这偷偷溜出仓城,前去李密营方向的此人,正是贾雄的心腹小奴! 打猎还回的此数骑,朝这小奴张望了几眼,都认出了他。 “怪、怪……”一人结结巴巴地说道。 边上一人替这人把话补出:“怪了。” “对、对……,这、这不是贾、贾……” 边上之人再次替他把话补出:“这不是贾军师心爱的小奴么?” “心爱”两字,带着点戏谑之意,马上的众人都笑了起来。 结巴的这人说道:“大、大、大……” 仍是边上此人将话给他补出:“大晚上的,出仓城作甚?” 结巴这人连连点头,说道:“奇、奇……” “奇怪得很!” 又一人说道:“管他出仓城作甚!夜快深了,咱赶紧回营。”拍了拍马边挂着的几只野鸡,笑道,“今天收获不错,好肥的野鸡、野兔!不知二郎吃过没有?咱挑两只好的,给二郎送去。” 原来这几人,不是别人,便就是李善道部的张伏生、焦彦郎、杨粉堆等。 今日天气甚好,自石子河还回驻地以今,张伏生等又都基本没出过营,是以今日他们结伴,出营打猎去了。——打猎不仅是玩耍,也锻炼骑术、箭术,李善道对此是不反对的。 众人便不再去瞧骑马北去的贾雄的那小奴,纷纷策马,还营而行。 踏着月色,沿着蜿蜒小路,下到谷底,行不多远,一座方形的规整营地出现眼前。 银沙也似的蒙蒙月光下,辕门处,竖着一面“凤凰卫李二郎”的红色将旗。 这里,就是李善道部的营地了。 李善道军纪严明,凡出入营地者,不论是谁,都要出示令牌,因尽管今晚值守辕门的亦是元从十三人中之一,名叫冯金刚,与焦彦郎等自是熟得很,可焦彦郎等还是照例出示了下令牌。 和冯金刚说笑了两句,丢了一只野兔给他,焦彦郎等下马,牵着马,进了营中。 营地之内,为防无端地引起兵士们的猜疑、骚乱,禁止驰马。 先是把马交给从卒牵走,焦彦郎几人果选了两只最为肥美的野鸡、野兔,便来李善道的住帐。 到了住帐外头,三四个亲兵立在帐外。 帐门开着,烛火洒出,一片淡红的光亮映在帐前的地上。 朝帐里看去,见四五人正在帐中喝酒笑语。主位上坐着的,是李善道;其下两边作陪的是高延霸、秦敬嗣、陈敬儿等,宾位上坐着两人,俱是黑黢黢的,各一身黄色的圆领袍,两个人都身材健硕,主宾位上此人左边脸上一道伤疤,是刘黑闼,另一人是他弟弟刘十善。 “刘头领咋又来了?”焦彦郎问亲兵说道。 一个亲兵答道:“二郎今天不忙,傍晚时,请了他来的。”眼落在焦彦郎等提着的野鸡、野兔上,笑道,“兄等出营打猎了?收获不错啊!这兔子,真是肥;这野鸡,不但肥,羽毛也美。” “所以专门挑出,特来献给二郎。” 这亲兵回脸,往帐里瞅了下,说道:“十三郎,怕是要烦兄等稍等片刻了。” “怎么?” 这亲兵说道:“兄等请听帐中,二郎正在与刘头领说甚么?” 焦彦郎等就止下话声,望向帐中的李善道,侧耳听帐中说话。 听得不是很清楚,但隐隐约约,可以听到个大概。 听未几句,焦彦郎诧异地说道:“怎么?二郎想要与刘头领结为兄弟?” …… 帐中说话,李善道正讲到“结拜”之请。 他端着酒杯,笑吟吟地看着刘黑闼,说道:“黑闼兄,老实说,我与兄相识的时间虽然还不算长,可有道是,‘倾盖如故,白头如新’,我却是与兄一见,便深觉与兄投契!前几天,石子河西一战,我与兄又并肩杀敌,兄之勇武、义气,更是令我心佩。不瞒贤兄,我自投到寨中以后,所见英雄多矣!而能如贤兄者,实少!故我今晚,借此酒力,斗胆敢向贤兄提请,若贤兄不以我愚钝为嫌,愚弟敢愿攀附凤尾,求与贤兄义结金兰!不知贤兄意下何如?” 此话,何止是出乎了帐外的焦彦郎等的意料,也出乎了刘黑闼的意料。 正如李善道所言,他和李善道认识的时间并不长,尽管这些天来,尤其是石子河这一仗之后,李善道时不时地会给他送些东西示好,比如好刀、好弓、好马,并邀请他来饮酒,可两人的交情,公允地说,到现在为止,顶多也就是相熟了而已,好像还不到“结义”的程度。 刘黑闼呆了一呆,反应很快,马上也还以了笑容,赶忙将酒也端将起来,说道:“二郎智勇兼备,名闻军中,是徐大郎帐下的爱将,就连翟公对二郎亦另眼相待,黑闼无名之辈,怎敢辱二郎之声名,竟与二郎义结金兰?二郎此令,委实使俺诚惶诚恐,不知该说甚么好了!” 李善道叹了口气,故意作态,说道:“我知道了,此是贤兄瞧不上我,还是嫌我愚钝!” 刘黑闼将起身来,举杯说道:“二郎者,人中之龙风也,黑闼何人?一头草原上掘洞的小黑獭罢了!岂敢反嫌二郎愚钝?二郎今既不以黑闼无名之辈,愿折节下交,与黑闼结为兄弟,黑闼满心欢喜,实是求之不得!二郎若竟真不弃,黑闼厚起脸皮,便敢愿求与二郎结为兄弟!” ——“黑闼”、“黑獭”,两个词,用字不同,但这两个词实际上是同一个意思,“闼”即是“獭”。这个名字,本多胡人用之,后来,受胡风影响的底层的汉人,慢慢的亦有以此为名者。最有名的“黑獭”,当数关陇集团的建造者宇文泰了,他的鲜卑名便叫黑獭。 李善道大喜,起身离坐,快步到刘黑闼身前,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握住了刘黑闼的手,大力地摇晃了几下,顾视帐中诸人,说道:“黑闼兄不以我愚钝,愿意与我义结金兰,此诚使我不胜欣喜!打赢了洛阳贼官兵这一仗,都没有今晚让我高兴!” 他抽出拍髀,刺掌心出血,将血滴到杯中,然后将拍髀倒持,递给了刘黑闼。 刘黑闼一样的将掌心此出血,亦将血滴入杯中。 两人挽手,将杯中酒都一饮而尽。 李善道欢喜地笑道:“贤兄,今晚你我先饮此酒,待卜下吉日良辰,你我再正式结拜,何如?” “一切恭从二郎之意。” 结拜,看起来只是个形式,但结拜的话一吐口,彼此两人再看对方时,还真是觉得顿有不同! 再看刘黑闼,李善道深觉赚到了,不提刘黑闼本人的武勇、智谋,只说他河北人的出身,将来自己的出路,可能因此就能多出来一条。 再看李善道,刘黑闼更觉得赚到了,他是什么身份?跟着郝孝德来投翟让的一个“盗贼小率”而已,李善道现是什么身份?就像他说的,徐世绩的老乡、爱将,乃至翟让都颇看重李善道,那么现与李善道结为兄弟后,往后他在瓦岗义军中的日子,岂不就将会越来越好过了? 两人却都是,越看对方,越是欢喜。 “丑奴、敬嗣,卜出结拜的日子后,到时,你们一起来观礼!十善贤弟,到时你也来!” 高延霸等俱皆应诺。 哥哥机敏,弟弟也不会笨到哪儿去。 刘十善刚在李善道过来时,就已起身,这会儿当即撩起衣拜,下拜在地,口中说道:“郎君既与俺阿兄结为兄弟,便亦是十善的兄长!十善叩见阿兄。” 李善道哈哈大笑,把他搀起,亲亲热热地说道:“都已是自家兄弟,不必这般见外拘礼!你阿兄是知道我的,我这个人,最不好拘礼。大丈夫当不拘小节才是!黑闼贤兄,你说是不是?” 是也好,不是也好,这话本是显与刘黑闼的亲热之意,刘黑闼岂不知趣?笑着应道:“是呀!阿奴,你无须拘礼。你二郎哥哥,确是个最不好礼的好汉!” “今晚虽只是先饮结义酒一杯,但黑闼贤兄,你我今晚已是结为兄弟,须当痛饮!”李善道一指高延霸等,豪气地说道,“今晚,咱们痛饮达旦!谁不喝醉,不许走!” 便传令下去,重整酒席,再重开宴。 焦彦郎在帐外等到此刻,找到了机会,通过传禀,入到了帐中。 几人皆是下拜,恭贺李善道与刘黑闼结为了异姓兄弟。 正好他们拿来的野鸡、野兔,做了小小的贺礼。 这三四只野鸡、野兔,就也被做成了佳肴,随着再开的宴席,一并捧送上来。 且不必多说。 只说这晚酒宴,没喝到天亮,但也是到夜半才散。 刘黑闼、刘十善兄弟喝了个酩酊大醉,两人就在李善道帐中暂且住下。 次日,李善道亲自送他俩出营,又约定了一下,卜好日子后,就举行正式的结义仪式。 李善道酒量好,昨晚没喝酒,自也就没有宿醉之苦,送走了刘黑闼兄弟,他回到帐中,却还能处理须当处理的军务,到午后时,令人去将昨晚也喝醉了的焦彦郎等叫了来。 不多时,焦彦郎等来至。 “十三郎,昨晚席上,我听你们说了一嘴,说是昨夜你们还营时,见军师的小奴出仓城北去?” 第四十章 笑谈爱婢来风雨 “回二郎的话,正是如此。” 李善道揉着额头,——昨晚虽是没有喝醉,无有宿醉之苦,上午处理了半天的军务,难免稍觉疲乏,他问道:“只军师的小奴一人?” “只他一人,穿了件胡袍,骑了匹黄马,若非俺昨天才又见过他,还真一下没认出是他。” 投瓦岗军的百姓中,不仅有汉人百姓,且有些胡人。 十六国至今,几百年下来,北地早是含汉胡杂居,有的胡人汉化了,衣着打扮一如汉人,有的胡人还秉持着本色,依旧是羊皮袍、皮裤。把这些投附的胡人,翟让还专门编了一营。 “穿了件胡袍?” 焦彦郎答道:“是啊,我等也觉得奇怪,故是当时还多张了他几眼。” “确定他是往北去的?” 焦彦郎笑道:“这岂能看错?二郎,我等是从西边山中回来的,走的小道,军师此奴应是没瞧见俺们,只见他鞭马,匆匆地北边去了。” “崇吾、道长,这事儿就有点奇怪了。”李善道沉吟着摸着短髭,与侯友怀、张怀吉等说道。 侯友怀掐着山羊须,转看张怀吉,说道:“北边,北边是蒲山公营的营地。军师小奴趁夜出城,乔装打扮,偷摸地往北而去,莫不成?还真是如张兄所言,军师与蒲山公间竟有瓜葛?” 张怀吉是道士,也擅长卜卦、风水、占候等事,加上在荥阳本地,他亦略有些名气,而李善道又是徐世绩的爱将、得翟让看重的人,故在投到李善道帐下后,三来两去的,通过几次酒宴上的认识,他和贾雄倒是来往起来。 也因此,他在贾雄那里,察觉到了点异常。 便是他发现,贾雄私底下,好像与李密居然有着悄悄的联系,——有一次,他在贾雄住处的案几上,无意中看到了一封没有收起的书信,落款是“愚弟伯当再拜”几个字,当发觉他看到了这封信后,贾雄颇是慌张地把信收了起来,并试探地问他,可有看到这封信的落款,张怀吉自是大装糊涂。那天回来后,他就把这件事告诉了李善道。 张怀吉抚须冷笑,说道:“这位贾军师,半瓶子醋咣当,甚么卜卦、风水、占候,自称是样样精通,实则样样稀松。俺与他来往这些时,早就察觉,其人贪财好货,不是个正经的好汉子!深得翟公的宠信,私下却与蒲山公勾连,非为人臣之该为也!这贼厮,着实令小道鄙夷。” “可是,即便他与蒲山公私有勾连,他这小奴又若真是奉他之令,去谒见蒲山公的话,大晚上的,去见蒲山公做甚?”侯友怀想不明白,纳闷地说道。 张怀吉说道:“崇吾,你这不就愚了!岂不闻言,‘明人不做暗事’?正是大晚上的,才好行鬼祟之勾当。” “俺的意思是,刚打完石子河这一仗,现下全军,无论咱翟公营,抑或蒲山公营,俱在休整之时,又没什么大事,却军师遣奴,夤夜往谒蒲山公,是为何因?” 此话问到了关键。 张怀吉皱着眉头,抚着胡须,想了好一会儿,也不想通,说道:“倒也是。这小奴,俺知道,是贾军师的爱奴,最得他亲信之奴。如真是被他遣去见蒲山公的,想当必是有要紧之事,贾军师要与蒲山公说。可崇吾你说得对,现下军中确是无事,他忽遣奴去见蒲山公,确是古怪。” 他俩不知历史的走向,有此迷惑,不足为奇。 李善道知道历史的走向,蓦地心中一动,却是想到了一个可能,他说道;“会不会是?” 张怀吉、侯友怀、焦彦郎等齐刷刷目注於他。 侯友怀问道:“二郎,会不会是甚么?” “近来军中,多有赞誉蒲山公之言,军师此际遣人偷谒蒲山公,会不会与此有关?” 张怀吉、侯友怀等仍是惑然。 侯友怀说道:“二郎,能与此事有甚关系?军中的这些传言,我等已知,想来蒲山公肯定也是已知,又何须军师再遣奴去告知蒲山公?” “早上时,我去见了见大郎。听大郎说起……”话到此处,李善道停了下来。 侯友怀问道:“二郎,徐大郎说什么了?” 徐世绩还能与李善道说什么?当然是把翟让问他的那些话,以及他怎么回答翟让的,大略地告诉了李善道知道。——李善道徐世绩部中的重将,如果翟让让位与李密这件事,真的发生的话,自是需要李善道提前对此,有个心理准备。 “罢了,也没甚么。十三郎,你们昨晚见到军师小奴往北去的此事,只禀与我知就行了,对别人,不可再做提及。军师是翟公的心腹,此关乎到军师的清名,我等切不可妄语妄言。” 这不但是对焦彦郎等的叮嘱,也是对侯友怀、张怀吉等的叮嘱。 众人俱皆应诺。 留张怀吉、侯友怀、焦彦郎等吃过午饭,张怀吉等各自辞去。 昨晚没睡好,李善道觉得有点困倦,就也离了议事帐,回去住帐,打算睡个午觉。 才到帐中,香气扑鼻。 这香味,与通常的香味不同,入鼻浓馥,缭绕不散,步到帐中,隐如踏进了百花园中。 李善道大是惊讶,问跪拜相迎的裹儿,说道:“早上我出来时,尚无此香,何来的此香味?” 裹儿跪倒在地,举起红嫩的脸蛋,娇声回答说道:“启禀郎君,徐娘子上午遣人来了,赐给贱婢了一匣脂香。这香味,便是徐娘子所赐之脂香的香味。” “徐娘子倒是疼你。你起来,近前来,让我细细闻闻。” 裹儿却没起身,便膝行到李善道脚前,展开衣服,请他闻香。 李善道深深地吸了两口气,摸着她的发髻,笑道:“好香、好香!让我想起了一句诗。” “敢问郎君,甚么诗?” 李善道吟道:“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裹儿不识字,没读过书,只当这诗是时人所作,没问此诗来历,但这两句诗浅显易懂,意思她听懂了,不由抿嘴一笑,说道:“贱婢蒲柳之身,怎敢与牡丹相比?徐娘子才是牡丹国色!” “徐娘子嘛,却非此诗可以形容。” 裹儿说道:“哦?郎君难道以为,徐娘子还称不上牡丹国色?” “春花秋月,各有擅场。不一定只有牡丹,才称国色。”另一句诗浮上李善道脑海,“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他觉得这句诗才更适合徐兰,不过以他的身份,不好私议徐兰的姿色,因这句诗他住嘴未提,只简单地答了裹儿一句,将她扯起,笑着接着说道,“与你说过多少回了?我不爱你这动辄下跪!这般娇娇柔柔的一个小美人,若是跪坏了膝盖,我岂不心疼?” 裹儿顺势起身,服侍他在床榻坐下,捧来茶水,请他饮用。 待李善道喝过,裹儿把茶碗接住,放回案上,忽闪着大眼睛,说道:“郎君,是不是有心事?” “我有心事么?”李善道诧异反问。 裹儿说道:“郎君饮茶之时,贱婢见郎君数顾,又郎君虽讶徐娘子所赐贱婢之此脂香,然亦未曾再做多嗅。贱婢观郎君之状,好像是有些心事。” 李善道上下打量裹儿,片刻后,笑道:“不意你这小婢,心眼锦绣一般!” “郎君的确是有心事?” 帐中无有别人,裹儿又成天在帐中待着,极少出门,很少与外人接触,有些不好与焦彦郎等说的话,与她闲聊一下,倒是无妨。 李善道喟叹说道:“中午时,听说了一件事,确是勾起了我一点心思。” “敢问郎君,什么事?” 李善道把她从怀中放下,负手踱步,说道:“裹儿,咱瓦岗义军的军主,我看可能是要换了。” “……换了?郎君此话怎讲?军主不是翟公么?莫非还能换作别人?” 尽管可与裹儿闲聊,李善道谨慎,聊得却不能太深。 他忽略掉了裹儿此问,没有回答,踱了会儿步,将翟让让位给李密、不久后就被李密所杀这事,在脑中再次回想了一番,然后到帐窗边上,望了望外头军旗飘展、帐篷林立的景象。 仲春时节,日光明媚,原是一派军营好景,随着脑中所思,他却觉到有风雨欲来之感,遂又叹了口气,说道:“盛极而衰,此先贤至明之言也,诚不刊之论!” 裹儿莫名其妙,眨巴着眼睛,说道:“郎君,你在说什么呀?贱婢听不明白。” “不说这些了。”李善道回到榻上坐下,仍将裹儿抱入怀中,闻着香喷喷的她,感受着她软软的身躯,点了下她红润的嘴唇,笑问她,说道,“裹儿,你知我昨晚与黑闼兄定下了金兰之交。上午,我请张道长卜了个好日子,打算两三天后,就与黑闼兄举行正式的结义。黑闼兄与我说了不少他们河北的风情,河北是块好地方啊!士民富庶,产好马,多健士,听黑闼兄说,甚至河北的妇人都能骑马挽弓,持槊战斗。若有一日,我带你河北去,你愿跟我去么?” “咱寨子,不就在河北么?” 李善道说道:“不错,咱寨子就在河北,不过,咱寨子只算是在河北南部的边沿。从咱寨子往北,河北的地方的大着呢!过了河北,你还能看到大草原,驰马原上,想想就是痛快!” “郎君是想带贱婢去草原上骑马么?” 李善道笑道:“带你去骑马,你肯去么?” “自贱婢生,待贱婢最好的,唯郎君。郎君待贱婢,比徐娘子待贱婢都好!贱婢早已想好了,无论郎君要干什么,带贱婢去哪里,刀山火海,贱婢都甘心跟从,服侍郎君到老。” 李善道听了她这话,“解语花”的效用顿显,因知翟让让位在即而产生的对前途的不安的担忧,略微消散了些许,他揉着裹儿的发髻,大笑说道:“河北,可不是刀山火海!此地,实为风水宝地。裹儿,你知道后汉光武帝么?我来给你讲讲他的故事吧,他之起家,正在河北!” 嘴里说着河北、刘秀,李善道的思绪荡开去,却由河北,想到了与河北接壤的晋阳。 他娓娓道来,给裹儿讲着刘秀北巡河北,因而起家的故事,另一个亦后世鼎鼎大名的帝王,由着他的想象,以年轻英俊、神武不凡的形象,出现在他眼前。 晋阳,李世民。 李渊、李世民父子现在在做什么? 瓦岗已内讧在即,却怎么直到而下,尚未听到他父子起兵反隋的消息! 第四十一章 世民自觉龙困滩 李世民是早就想撺掇他父亲李渊起兵了。 而且,李渊见天下大乱,隋鹿眼看已失,其实也是已有起兵之念。 去年,李世民到了马邑后,主要是靠着李渊的谋策,李渊和马邑太守王仁恭击败了这次来犯的突厥,再之后,李渊被杨广调任为了山西河东慰抚大使、太原留守、晋阳宫监。 李世民因随着李渊,一起来到了太原。 ——他们到太原的时候,正是李密、翟让在荥阳击败张须陀,李密之威名再次鹊起后不久。 也正是在那个时候,李渊私下里已向李世民露出了他有意起兵的念头。 一次酒后,他与李世民说道:“唐,是为父之封国,而太原,即唐之所在。今我到此为留守,是天赐之良机也。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唯历山飞不破,突厥不和,暂尚无法经邦济时。” 李渊的祖父李虎,是西魏的八柱国之一,北周建立后,被追封为唐国公。李渊的父亲、李渊因此就世袭唐国公之爵位。——即使入了隋以后,李渊的爵位还是袭封的唐国公。 而唐国,在什么地方? 唐国,又称陶唐古国,是帝尧为诸侯时的封地,初在今河北保定唐县一带,后徙到太原一带。 是乃李渊“太原,即唐之所在”此话之所谓。 借着酒兴,李渊抚摸着李世民的头,追念李世民的母亲窦氏,又说道:“阿奴!汝母之贤,贤过於我!惜乎哉,汝母非男子身!痛乎哉,汝母之早逝! “今得迁太原,让我想起了汝母开解我的一件往事。多年前,一次朝会上,圣上当着衮衮诸公之面,呼我‘阿婆面’,我因是不怿,归家色犹摧沮。汝母见之,怪而问我,何故也?我具实以答。你却知汝母是怎么说的?” 李世民答道:“儿子不知,敢问大人,阿母是怎么说的?” “汝母闻言,非仅无有不乐,反是大喜,与我言道,‘此可相贺。公是袭唐公,唐之为言堂也,阿婆面是堂主。’汝母之贤,乃至於此!今思汝母之此言,‘先见之明’也者,大约不过如此了吧?阿奴、阿奴,汝母惜乎早逝,若於此际,见我得授太原留守,人到太原,真不知汝母该何等喜悦才是!”说到哀痛处,李渊的泪水落在了李世民的脸上。 因为当下流传的谶纬、谣言,多言李、刘两姓将代隋之故,杨广所以对姓李、姓刘,特别姓李的大臣相当警惕,是以李渊尽管从亲戚上讲,与杨广是表兄弟,李渊的母亲独孤氏与杨广的母亲独孤伽罗是亲姐妹,但杨广对李渊仍是颇为排斥,当着满朝重臣的面,笑话李渊是“阿婆面”,看起来只是句说笑,实际上是在打击李渊在朝中的威望。 堂堂的唐国公,世代高贵的陇西李家嫡裔,杨广的表兄,却在群臣面前,被杨广嘲笑是“阿婆面”,长了一张老婆婆的脸,传将出去,岂不朝野嗤笑,李渊脸面何存! 这要放是寻常妇人,听到丈夫这般受辱,也许就会勃然大怒,可窦氏却妙语解烦,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消解掉了李渊因为“受辱”而产生的不怿,且则,还以“堂主”之言激励了他。 李渊是北周天和元年十一月二十四日生人,今年虚岁不到五十二。 在这个人均寿命不高的时代,他已经算是步入老年了。 杨广至少有一点没说错,李渊的确是长了个妇人相,慈眉善目,有点老婆婆的样子。 这会儿,话到此处,酒后动情,眼泪一滴滴的往下掉,李世民仰脸看之,越发觉得他相貌慈善了,因李渊之话,想起了他母亲窦氏在世时,对自己的抚养和教诲,李世民不觉亦是泪下。 父子两人,对泣了会儿。 李渊先克制住了情绪,撩起衣袖,擦干了眼泪,说道:“不说这些了!阿奴,你起身来,让为父看看你。” 李世民抹掉眼泪,从李渊的膝边,将身站起。 却这李世民,今年才十七岁,按后世标准,尚未成年,然身量早成。 常年的骑射锻炼之下,他身体结实,相貌既与李渊有相像之处,也有不同的地方,年龄虽少,一部虬髯甚为浓密,——与徐世绩的那部虬髯诚可媲美,观之端得英雄少年,英俊脱俗! 李渊欣慰地说道:“人皆说你类我,阿奴,为父观你,你不仅类我,你更像你的阿母啊!” 李世民的母亲窦氏,其族本是匈奴的一个部落,名没鹿回部,后为鲜卑索头部所并,成为了鲜卑的一部,再后来,改名为纥豆陵部,北魏时改汉姓,改为了窦姓。 窦氏生有异像,出生时即发长过颈,三岁时,头发就与身同长了。 她自幼聪明,《女诫》、《列女》等书,只读一遍,就过目不忘,又好书法,还喜读史书。 她的舅舅是北周武帝宇文邕,把她养於宫中,特爱重之,异於它甥。 当时为取得突厥的支持,宇文邕娶了突厥的阿史那公主为后,但阿史那公主毕竟是草原人,不识文字,语言不通,举止粗朴,宇文邕早已汉化,不待见她,并不宠爱於她。窦氏那时才七八岁,却居然偷偷地劝宇文邕,说“四边未静,突厥尚强,愿舅抑情抚慰,以苍生为念。但须突厥之助,则江南、关东不能为患矣”,宇文邕大为惊异,立即接受了她的建议。 窦氏的父亲知道了这件事后,与妻子襄阳***说“此女才貌如此,不可妄以许人,当为求贤夫”,於是想了个招亲的好办法,——虽改了汉姓,接受了汉化,汉家的礼仪、经典要学,本族的尚武之风,窦家仍然未改,这办法便是试诸家公子的射术。令人画了两只孔雀在屏风上间,让求婚的各家公子各射两箭,谁能射中孔雀的眼睛,就召谁为婿。共有数十人前后参与,结果最终只有后来才到的李渊两箭皆中,於是窦氏乃被许配给了李渊,他俩遂得以成婚。 只从七八岁时便进言劝宇文邕,又其父为她召婿,采用的比试射术之法这两件事,就可见之,窦氏与寻常的妇人绝不相同!且还有一事,愈能显出她虽身为妇人,却有着胜过男子的英烈之风,即杨坚受禅,代周以后,窦氏闻而流涕,自投於床,说:“恨我不为男,以救舅氏之难!”这话把他的父亲、母亲吓得不轻,捂住她的嘴,制止她道:“汝勿妄言,灭吾族矣!” 这样聪明、好武、有英烈之气的母亲,培养出来的儿子,能差到哪里去? 李渊“你不仅类我,你更像你的阿母”之此一语,说的即是李世民外露出来的勃勃英气,这股奋发踔厉的劲头,一定程度上,更像他的母亲窦氏! 敲着案几,李渊换用鲜卑语,沉郁唱道:“阿干西,我心悲。阿干欲归马不归,为我谓马何太苦!”反复几遍,擦干的泪水又掉落下来。 “阿干”,是鲜卑语,“阿哥”的意思。这首歌是慕容廆思念他西去出走的兄长吐谷浑时唱的歌。李渊现下唱之,意思却很明显,当然不是在思念他的什么哥哥,是在追念窦氏。 李渊的母亲独孤氏,其族本是匈奴部落之一,后为鲜卑最为显赫的八姓之一,鲜卑语,李渊、李世民自是都会。这首歌虽是出在一两百年前,现犹在鲜卑人中传唱,李世民也会。 附和李渊,李世民亦击打案几,应声而和。 吟唱多时,见李渊仍是沉浸在追念窦氏的哀思中,不可自拔,李世民顿下歌声,劝慰他说道:“阿哥,母亲去世已久,儿子知阿哥,一直思念阿母,阿母九泉之下,知阿哥之深情,必当快慰,然为阿哥身体着想,儿子敢进孝言,尚望阿哥不要过度哀伤,千万不要坏了身体!” “哥”之此字,现还意思未有明确,既可称兄,也可称父。 比之“阿耶”,称父为“阿哥”,或父自称“阿哥”,好像是更为亲近一些。 李渊也停下了歌声,擦着眼泪,说道:“阿奴!你是不知啊!我又想起了你阿母的一件事。就在你阿母去世前,我时为扶风太守,有骏马数匹,你阿母那会儿就劝我,圣上好鹰爱马,不如以此进御,断然不可久留,否则,为圣上所知,必为身累。我可惜这几匹马,不肯听从你阿母的良言,末了圣上听说了我有骏马而不进奉,果然是因此谴责了我! “你阿母去世后,我追思她的良言,乃数以鹰犬进献,俄而得圣上擢拜,迁为将军。阿奴!汝母之贤明,远胜於我,远胜於我啊!我若是早听汝母之言,将军之位,我早居之!太原留守,我也可能早就得任。我之如此贤妻,你之如此贤母,却竟早逝,痛乎哉!痛乎哉!” 再三哀叹。 李世民说道:“阿哥,阿母已逝,儿子亦常追思阿母,前两天梦中,儿子还又梦到了阿母。然今再做多说,也已是无用。唯阿哥适言,今得授太原留守,是天赐良机,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儿子却敢愿闻阿哥细说此话之意?天赐良机,阿哥,是何之意?” 然而不料,李世民将话头拽回到最开始的那句醉言之后,这时已经酒醒了不少的李渊,只当是未有听到李世民之此问! 他挥着衣袖,令李世民将自己扶起,只说道:“醉矣!倦矣!”叫李世民扶自己去后宅休息。 李世民扶他,去到后宅,伺候他在床上躺下,待再追问,闻得鼾声已起。 看时,李渊已是睡着了。 是真睡着了?抑或假睡着了? 李世民盯着他的脸孔,瞧了好一会儿,不见他睁眼,鼾声不断,没的办法,只好退出。 自那天以后,李世民找了几个时机,多次追问李渊“天赐良机”何意,而每次李渊都是不做回答。李世民委实是摸不准李渊的心思了。倏忽数月已过,这日花开风暖,他临楼远眺,太原和洛阳一般,亦是位处盆地之间,眺望北方,群山青翠,巍峨绵延,望之无垠的蓝天映衬中,脚下的这座太原城,雄浑厚重,望得见城头上旌旗招展,金戈之气,冲霄而起! “朝廷无道,海内大乱,此英雄志士建功立业之时也!太原重镇,北可招戎狄,南瞰中原,东则卷取山东,西可长驱而入关中!有王者之气。今阿哥得掌太原,确乎天赐之机!却自醉后言罢,阿哥一再回避我之追问,到底阿哥而今是何心意?李密兴於荥阳,杜伏威诸辈横行江淮,群雄已起,我家若是再迟迟不动,先机必失,追悔何及!”十七岁的李世民心急如焚。 去年到马邑,协助李渊击退了来犯的突厥后,随着隋室局面的日渐恶化,南北群雄的争相竞起,李世民已是起了应势举兵的心念,但他毕竟年轻,若无李渊的允可,举兵的事,只靠他,肯定是做不成的。而李渊会是什么意思?造反是举族冒险的要命事,李世民故也不敢轻易地问他。好不容易,听到了李渊醉后的吐露心声,可随即,李渊对此又是默不表态。 李世民现在,只觉得他自己就像是一头乳虎,却被圈在了笼中,就像是一条飞龙,却被困在了浅滩,满腔的雄心壮志,而却是有心无力,空看着时机渐逝,什么事也做不成! “且罢,我先再去寻刘君,问问他可有计策。” 第四十二章 文静旁指凤翱天 “刘君”,便是刘文静。 他本是晋阳的县令,后因与李密是姻亲,受李密的牵连,被系入晋阳狱中。 虽然身在狱中,他毕竟早前的身份在,又与晋阳宫监裴寂、李渊等,相熟、交好,故而在狱中的日子,他过得还是挺滋润的。个人一个单间,好吃好住,除了不得自由,其余都挺舒服。 甚至还有婢女伺候。 刘文静很欣赏李世民,曾与裴寂说李世民“非常人也。大度类於汉高,神武同於魏祖,其年虽少,乃天纵矣”。裴寂赞成不赞成他的判断,无关紧要,李世民倒是因此与他也交好起来。 之前,李世民已经来狱中看过刘文静多次了。 刘文静好美食、美衣服,李世民专门令厨下做了几道佳肴,提着来到了狱中。 不是在牢房里,特地搞了个小房间,给刘文静住。 进到房中,灯火明亮,香气扑鼻,与外头的潮湿、霉味、阴暗截然两类。 正有一人躺在榻上,享受两个美婢给他按腿,闭着眼,一副美滋滋的模样,可不就是刘文静。 李世民令从仆放下食盒,打发了从仆出去,笑道:“刘君,何等惬意!” 刘文静闻声,睁开了眼,见是李世民,忙坐将起身,便要下床。 李世民笑道:“是我来的不巧,扰了君的雅兴。不必下床见礼。”亲手打开了食盒,取出菜肴,示与刘文静看,说道,“上次我来,君说那道脍鱼好吃,我这回特地又令五郎给君做了一道。” “五郎”,是李世民的厨子。 刘文静示意两个美婢扶他下床,亦未着履,便赤足落地,到案前,探头瞧了一瞧,抚须而笑,说道:“天下美食,我也吃过不少了!不瞒二郎,却唯你家五郎的这道鱼脍,最是对口。” “君籍彭城,好食鱼脍,是有贵地先贤之遗风也,不足为奇。”李世民笑吟吟地说道。 却刘文静其家近代以来,尽管世居京兆,但他家祖籍彭城。汉末三国时,与彭城接壤的下邳,有一风流倜傥的奇伟之士,名叫陈登,陈登也好吃鱼脍,是故李世民有此一言。 刘文静亦不用筷着,拈了一片白嫩嫩的生鱼片,沾了下放在旁边的酱料,扬起脸来,丢入口中,眼又闭上,品味稍顷,睁目赞道:“端得好鱼脍!白嫩甘甜似佳人,入口而即化。” “好鱼脍,得配好酒。”李世民打开带来的小酒坛,倒出了一杯酒,说道,“来前,酒已温过,这时正是不寒不热,恰宜下腹。刘君,请尝一尝此酒,系京兆所产之石冻春也。” 石冻春是当代的名酒之一,产自京兆郡的富平县。 刘文静接住夜光杯,晃了晃,闻了闻,笑道:“不错,不错!确是石冻春。是这个色,这个味!”一饮而尽,咂了两咂,意犹未足,说道,“家乡风味,尽在中矣!敢请二郎,再赐一杯?” “酒,多的是,君想何时饮,任君随意饮。不过今天,君却不能喝多了。” 刘文静顿解李世民此话之意,说道:“怎么?二郎今日有事与我计议?” “正有一桩大事,想听听君的高见。” 刘文静放下酒杯,令美婢出去,然后请李世民坐下,自亦就坐,说道:“何事?二郎请说吧。” 李世民却未有就说。 两个美婢出去时,顺手把房门带上了,李世民离席,去到门边,将门又给打开。这间小房间,对着狱中的过道,门打开后,外头的情形一览无遗,任谁从门前过,都能看到。 再将坐席调整了下位置,侧对着房门,李世民重新落座,这才开说。 他沉吟了下,说道:“刘君,还是那件大事。几个月过去了,我阿哥却一句也没再提。我与你说过的,我已是追问我阿哥多次,可每次,我阿哥都是装糊涂,不置一词。方今海内南北,群雄迭起,南有杜伏威等,李密在荥阳更是做下了攻取兴洛仓的大事!闻说其众,以兴洛仓之粮为资,今已号称百万,前不久,我听说,他且击败了洛阳的官兵。四方豪杰之举义,今可谓如火如荼,却我阿哥迟迟不有表态,我实是担心,时机若失,你我之志,不得展矣!” “原来是二郎是为这件事而来。” 李世民目注刘文静,诚恳地说道:“君素有器干,倜傥多权略,想君必有以教我?” “唐公心思,以我拙见,其实并不难猜。” 李世民身子前倾,说道:“哦?” “数月前,唐公醉后与二郎说的那些话,窃以为,已将唐公的心思表露无疑。圣上弃长安、离东都,遁居江都,视海内陷入水火,而竟不顾,隋室之亡,已是必然。这些,我等能够看得出来,以唐公之明智,他焉会看不出来?隋既将亡,谁能代者?自唯天命所应之人是也。则谁又是应天命之人?唐公姓在图箓,名应歌谣,常理计之,唐公复又怎可能不动心思?” 所谓“姓在图箓,名应歌谣”,“姓”无须多说了,李氏将代隋的谣言,早是满天飞,“名”也则,时下流行的童谣很多,不但是有可解释是应了李密的那首童谣,另还有一首童谣,唱的是“桃李子,洪水绕杨山”,何为“洪水”,李渊的名,“渊”不就是水么? 刘文静“名应歌谣”即出於此。 “可是,我阿哥若是果真有举兵的心思,怎这几月来,一句亦未曾再提?” 刘文静抚摸着胡须,笑道:“二郎,你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是乃‘当局者迷’也。唐公这几个月,为何就此未有再言,原因不是很明显的么?唐公所虑者,便是他数月前已与二郎你说过的那两个原因,‘唯历山飞不破,突厥不和,暂尚无法经邦济时’。” “历山飞、突厥……” 刘文静点了点头,说道:“正是。历山飞拥众甚多,近在咫尺,胁我晋阳;突厥趁我海内大乱,现颇常纵兵南下,掠我边地,是远患也。不先击破历山飞,与突厥相和,而若贸然就起兵举义的话,近则历山飞、远则突厥,或会进退失据,自保尚难,何况与群雄逐鹿?” “历山飞巨寇,众至十余万,大业十一年至今,他已肆虐河北、太原,太行山两麓数年,我阿哥前时也曾有进讨过他,虽然克胜,其实力犹存,难以速破;突厥畏威,不怀德,先帝时,虽臣服於我,自比子甥,奉先帝为圣人可汗,然今见我中原乱起,贪念野心遂又滋生,欲与相和,更是不易。刘君,我阿哥所虑之此两点,我非不知也,可要想等到把这个麻烦彻底解决以后,再做举义,那要等到何时了?只恐怕,到那时候,殷商之鼎,已易入周矣!” 刘文静摸着胡须,微微颔首,说道:“二郎年轻英俊,朝气蓬勃,有此之忧,亦非错也。但是二郎,唐公与你不同啊,唐公老成,谋事沉稳,故是唐公不免会存此两虑。” “刘君,那怎么办?难道,还真等到我阿哥击破了历山飞,与突厥相和,之后再做举义?” 刘文静起将身来,背着手,赤着足,在这斗室之内转了几转,说道:“二郎,我实与你所忧相同!唐公有此两虑,稳妥固是稳妥,可天下之事,并非是每件事都能十分稳妥之后,才可办的。尤其是举义起兵这等大事,本搏险之为,要想待到万事俱备方行,愈是不太可能。” “如此,我阿哥存此两虑,刘君以为,如何是好?” 刘文静站定,目光炯炯,说道:“二郎,何不往请唐公所信用者,进劝唐公?” “刘君!你又不是不知,这几个月来,先后已有夏侯端、许世绪、武士彟、唐宪、唐俭诸公,俱尝暗向我阿哥进言,劝我阿哥举兵。奈何我阿哥,皆唯闻而已,不肯听之?” 刘文静说道:“不是唐公不肯听之,是这几人的分量不够。” “哦?” 刘文静说道:“二郎,我有一人举荐,若能使此人进劝唐公,他的话,唐公必定会听!” 李世民聪颖绝顶,只从刘文静的神情、语气,就立刻猜出了他举荐的此人是谁,说道:“刘君说的是裴公?” “正是玄真!玄真与唐公交好,布衣友也,唐公与他极是亲昵,对他非常信任。唐公到太原以今,与玄真时常日夜饮宴,博弈通宵。若能请动玄真,进劝唐公,举义此事,可以定矣!” 裴公、玄真,李世民和刘文静说的正是晋阳宫监裴寂,其字玄真。 刘文静推荐之人,果是如李世民所猜! 但李世民听了,却未再说话,只摸着络腮胡子,若有所思。 “二郎,你是不是在犹豫,不知玄真是否肯帮你这个忙?” 李世民说道:“刘君,我知你与裴公交好,可我与裴公交情只是泛泛,举义这等大事,他会肯帮我说项?” “玄真其人其性,我再了解不过。二郎,我有一计,保他会肯帮你此忙!” 李世民大喜,问道:“敢问刘君,是何计也?” 刘文静便道出了一个计谋。 李世民听罢,拍手称赞。 乃於次日,就按刘文静此谋,李世民着手实施,且毋庸多言。 只说刘文静之此谋,李世民刚开始实行,便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消息,从荥阳传来。 消息是:原是山东大寇、后转战在江淮的孟让,不辞数百里路之远,率众投附了李密! 「个人浅见,李世民还是得写一点的,毕竟是隋末最有名、最重要的人物,也是主角最大的对手。 肠胃真是不好,这两天拉肚子,有气无力。」 第四十三章 义薄云天终让位 孟让不是一般的义军首领。 首先,他起事的很早,大业九年,他就聚众造反了,和郝孝德等同样是最早响应王薄,造反起事的群雄之一。 其次,起事后,他和王薄联合,一度曾占据齐郡的长白山地区,与时为齐郡郡丞的张须陀等来来回回,有声有色地打了好几场仗,名声在外,可以说是在义军中的名望,他是翘楚之属。 再次,尽管后来在一次战斗中,他和王薄等被张须陀、周法尚的水陆联兵给击败了,王薄因是率部渡到河北,他则引众南下到了江淮地区,然而在到了江淮以后,他很快就声势复振,攻下了盱眙,部众更胜往昔,达到了十余万众,迅速地发展成为了当时江淮地区最大的一支义军。——这个时候,杜伏威的实力还比较弱,不如他,李子通则还未有从山东南下到江淮,至於操师乞、林士弘,於此之时,还蛰伏乡间,他两人的起事已是两三年之后的事。 简言之,孟让此人,在如今南北起事的群雄之中,属於是资历老、名声大的“前辈”人物。 并且,和一般的群雄相比,他还有个不同。 他是齐郡人,最早起事是在齐郡,后来发展则是在江淮,由此,北方、南方的各部义军,他都有认识、有接触,在南北各地义军中的交际面亦很广。 比如郝孝德,那他是早就认识的;又比如杜伏威、李子通、林士弘、左才相等这一批现在江淮的义军首领,像杜伏威、李子通、左才相这类也是从齐郡等山东一带南下到江淮的,他多也认识,就算是没见过面者,如林士弘,彼此间也是声息互同,对对方亦有了解,知其贤愚。 并且,在齐郡时,他和隋室的早前名将张须陀打过恶仗,在江淮时,他又和现下隋室朝中的武功新贵王世充打过大仗,也就是说,同时,他与隋军交战的经验也很丰富。 ——这回来投李密,如前所述,正即是因为孟让在不久前,与王世充的一次交战中,中了王世充的“示弱”之计,吃了大亏,被王世充打败了,部下被杀万余,被俘十余万,他的部曲几乎损失一空,在江淮没法再待了,所以他只好离开江淮,西北而来,前来投奔了李密。 却是说了,虽然孟让的十余万部曲,在与王世充部的“都梁山”此战中,几近损失一空,所存者寥寥,——兵败之日,他只带了数十骑逃走,其后他尽管尽力地聚拢溃卒,再加上来投李密的这一路上,沿道他又招纳、裹挟了些百姓、游民,但於今其众,亦不过才有数千之多了,单论兵马人数,绝称不上多,甚至还不如郝孝德来投翟让时所带的部曲多,但凭着孟让在南北义军、在海内州郡的这份名气,他此之来投,在“政治”上的意义却相当显目。 试想一下,一个起事早、资历老,曾经干下过轰轰烈烈的大事,也曾是做过齐郡、江淮的一方霸主,并在南北起事的群雄中人头极熟,又和隋室的名将们不少都交过战的义军大头领,於今却来投了瓦岗,——或者准确点说,来投了李密,这说明了什么?代表了什么? 说明瓦岗如今在外的名声,早非是昔日可比! 而孟让今来投的不是翟让,是李密,——与他同批起事、前些时来投的郝孝德,投的还是翟让,孟让今来,却投李密,又代表李密的名声在外头,石子河战后,於今已是俨然高过翟让! 这个消息,传到李世民耳中,李世民可能还不会想太多。 毕竟,翟让是谁?李世民对翟让怎可能会有相知?瓦岗义军中,他知道的本来就只有李密。 最多,在再与刘文静见面的时候,若是想起此事,李世民会与刘文静聊聊他的这位姻亲而已。 可是这个消息,同样的一个消息,听到李善道的耳中,却是感触截然不同。 跟从翟让、李密、徐世绩等迎过孟让,回到营中,李善道便怀着说不明的情绪,与伤势刚好的高曦、及侯友怀、张怀吉、王宣德、王湛德一干可谈军政事的心腹说道:“军中事已定了!” “军中何事”? 无须他再说,不必他明言,高曦等已知他所指何事。 还有什么事! 当然就是这些天来,也不知是谁最先散播出去,但小道消息已然是在瓦岗全军各部、诸营中漫天传开,上到营将、下到兵卒,无不在私下传说的“翟让有意让军主之位与李密”之此事。 张怀吉以为然,说道:“孟渠帅声名在外,便是俺,对他的名字也是如雷贯耳,早有听闻。於下他来投我军,却不投翟公,而投了蒲山公,确乎是已经证明,蒲山公之威望,今已超出翟公。翟公原即有让位之意,迟迟至今未让位者,闻是翟宽、王儒信等公坚阻之故,现有了孟渠帅投附蒲山公此一事,料翟让让位之意,必将是更加坚定,翟、王诸公势将无力再阻矣!” 侯友怀拈着山羊须,忧心忡忡,说道:“蒲山公身出名门,知兵能战,待下仁厚,他若果能得为我军之主,固然好也,却可忧者,他若真的成了我军军主,郎君等会不会受其别眼另待?” “郎君等”,什么意思? 侯友怀这说的是李善道、徐世绩、单雄信等这一些翟让的嫡系人马。 翟让是军主的时候,他们是嫡系,李密一旦成为军主,王伯当等可就才是嫡系了! 则到那时,李密会怎么对待单雄信、徐世绩、李善道等?会是一视同仁?抑或另眼相看? 好活、肥差不给他们,苦活、累活,全给他们? 本原是瓦岗军中的一等人,会不会因此变成二等人? 翟宽、王儒信等坚决反对翟让让位与李密,这,正是最主要的缘故之一! 李善道瞧见高曦张了张嘴,似是想说话,但没说,便笑问他道:“沐阳,想说什么?座中俱非外人,皆咱自家兄弟,有什么想说的,你只管言来。” 高曦恭谨起身,说道:“郎君,曦之愚见,侯君此忧,或许过虑。” “哦?” 高曦说道:“侯君刚自也说了,蒲山公待下仁厚,而单公、徐大郎、郎君等,又都善战之将,麾下皆我军精锐,如此,便换了蒲山公为军主,他又怎可能会薄待郎君等?以俺拙见,正好与此相反,为收揽人心,蒲山公若能得为军主后,他肯定不仅不会薄待郎君等,还更会厚待郎君等!另外,且又说了,翟公就是让位,常理计之,亦不可能只一句话就把位让了,至少,让了位后,翟公和郎君等该得何等待遇,翟公必是要与蒲山公先商议好的!” 李善道从高曦的语气中听出来了,对翟让让位给李密这件事,高曦打心底里应该是不反对的。 亦不奇怪。 高曦是军府军官的出身,今虽已从附李善道,然在他潜意识中,也许他还把自己从投瓦岗这件事,看作是“从了贼”,这样,相比翟让,李密头等关陇贵族的身份,又是在他的潜意识中,可能他就认为,自更合乎“军主”之位。——李密一为军主,他好像就不是“从贼”了。 一则,看透不说透,是聪明人所为。 二来,高曦即便的确是这个念头,系是与他的出身有关,环境造成的,也无可厚非。 因是李善道虽然听出来了高曦可能是此心念,却并没有就此多说,再做对他追问,摸着短髭,琢磨了片刻,说道:“沐阳说得对!蒲山公仁厚,咱不必说,只翟公就算让位,也肯定不会一句待遇不谈这话,沐阳说的就没有错。不然,大翟公、王头领等那里,翟公就过不去。” 他环顾诸人,笑道,“罢了!这些事,与咱有关,与咱也无关。咱便是再做多议,也影响不到翟公那里。不须再多谈说了,此等大事,就请肉食者谋之吧。我等现在需要做的,两件事。” 高曦问道:“郎君,哪两件事?” “这第一件,就是咱们坐等消息吧,若我料之不差,说不得,三两天内,翟公到底要不要让位与蒲山公此事,翟公当即就能定下。 “这第二件,则便是不管谁为军主,翟公也好、蒲山公也好,诸位兄长,於今海内大乱,近则我等保全性命於此乱世,远则待到乱弭,天下砥定之日,我等能否以今日之搏命,换一份富贵,却靠的全是咱的部曲!所以,日常操练,不可懈怠。” 高曦等人凛然应诺。 李善道顿了下,笑与高曦说道,“沐阳,你伤已经好了,部曲操练此事,仍是由你总责,此外,我再给你个差事。” “敢请郎君令下。” 李善道说道:“便是编练陌刀队此事。徐大郎送来的那十几个陌刀兵,我已把之编成队伍;你养伤的这段时日,徐大郎帮我请得了翟公的允可,使匠营也已给咱打造出了数百柄陌刀,现下全都转交给你。你这两天,即可在咱营中选挑适合学练陌刀的兵士,开始编练陌刀队了。” 高曦不会陌刀,但他家传横刀,都是刀,总有些相通之处,并且他不仅擅长横刀,作为军府的军官,槊、矛他也都会,所谓“触类旁通”,让那十几个陌刀兵给他演练一下陌刀的使法,估计他当是不难学会。李善道对编练陌刀队这件事很看重,此事只有交给他,才最放心。 石子河一战,高曦亲眼见到了陌刀的威力,对这种兵器他也很感兴趣。 当下,他便即应诺。 次日起,高曦就开始从营中各部选挑适合学练陌刀的兵士,前后用了两三天,总共挑出了两百人,编成了一个旅。他先暂兼任此旅旅帅。又将那十几个陌刀兵,最为精通的数人,选为了此旅的教官,剩下的分别编入旅中各队,皆任为队率。陌刀旅的操练有条不紊地展开。 无须多言。 只说一如李善道的预料,四天后,翟让正式的决定作出。 他召来了单雄信、徐世绩、黄君汉、王儒信等一干军中重将,公布了他将让位给李密的决定! 翟宽、王儒信等依然反对,可已无用。 当天,翟让请来了李密,没有太多人作陪,唯贾雄、单雄信、徐世绩、邴元真等数人而已,闭门商谈了半晌,到晚上,两下谈妥。——却之所以这等大事,半日谈妥,全是因凡翟让所提出之要求,李密一概同意,甚至翟让没想到的,李密主动提出,所以才谈妥的这般迅速。 是夜饮宴,宾主俱欢。 次日,翟让让位的檄令,下到各营。 各营的反应不一,也不必过多再叙。 荥阳等地,在战国时,是魏国之地。翟让等联名上书,遂推李密为魏公。 选定了良辰吉日,这一天,李密设坛即位。由即日起,不再用隋年号,称今年为魏元年,大赦天下。其文书行下,称行军元帅府。魏公府置三司、六卫,元帅府置长史以下官属。 拜翟让为上柱国、司徒、东郡公,亦置长史以下官,减元帅府之半。 拜翟宽为柱国、荥阳公。 孟让等名气大、部曲较多的别部义军首领,就像高曦说的,出於收揽人心之目的,李密也毫不吝啬,分别给他们做了封拜,孟让被拜为齐郡公、郝孝德被拜为平原公,等等。 王伯当等李密的爪牙,当然也得到了封拜,王伯当被拜为了琅琊公。——却翟让等所得之公号,多是他们家乡所在之郡的郡名,王伯当不是琅琊人,怎被拜为了琅琊公?系两个原因,王伯当家乡在魏郡,李密是魏公了,总不能再拜王伯当魏郡公,此其一;琅琊王氏,海内一等一的高姓贵族,将琅琊公的封号给王伯当,算是抬高了王伯当家的门楣,此其二。 李密的魏公,是魏国公的简称,是国公,东郡公等这些公爵,是郡公,低了一等。 贾雄等也得到了封拜,则或被拜为更低一等的县公、或被拜为侯等。 又拜单雄信为左武候大将军,徐世绩为右武候大将军,各领所部。 又任房彦藻为元帅左长史,翟让的心腹邴元真为右长史,杨德方为左司马,郑德韬为右司马,祖君彦为记室。 又及其他的翟让、李密两营称得上字号的诸将,也封拜各有差。 李善道得被拜为了右武候将军。 自上而下,在李密即魏公位的当日,不但李密是俱有重赏赐与,且在第二天,李密下达元帅令,将其本营近日所得的新投部曲,不分亲疏、厚薄,不论是李密本营的各部,抑是翟让本营的各部,一概平均分与,李善道部由是得了不少新兵,计拣部曲,其部已至七八千众。 第四十四章 衣锦夜行动人心 上柱国、柱国、郡公、左右武候大将军,这些都是杨坚时期的勋级、官名。 杨广继位后,为进一步地加强中央集权,延续杨坚的改革,进行了更多大刀阔斧的改革,包括政治、军事等各方面。其中,就有几条与这几个勋级、官名有关。 一条是,杨坚时,上柱国等勋级、散官,上到上柱国,下到都督,共有十一等,及另有八郎、八尉、四十三号将军官,可谓繁杂,杨广一概将之罢掉了,换以大夫、尉之称以代之,——从五品以上为九类大夫,六品以下,到从九品,为八色尉。一条是杨坚时,国王、郡王、郡公等爵位,共九等,杨广将大多数也都罢掉了,只留下了王、公、侯三等。一条是杨坚时,府兵共十二个卫,左右武侯是其内之二,杨广将府兵扩充为了十六个卫,并将原本的十二卫中的一些,改了个名字,左右武侯两卫是原本就有的,杨广将这两卫的名字改为了左右侯卫。 却既已举起了反杨广的旗帜,杨广的改制,李密当然最好就不用,此是其一。 杨坚虽然已经去世十几年了,但海内之重归一统,是靠他之力,杨坚在位的时候,去除北周等时的苛法酷政,积极发展农业,也颇爱民,是以於今杨坚在海内臣民中留下的威望还是挺高的,又由此出发,采用杨坚时的官制,是个不错的选择,此是其二。 再又,杨坚时的官制,是继承自北周等时期,究其本质来讲,比杨广改制后的官制,更适合乱世时用,比如勋级荣衔,杨坚时十一等,等级多了,有资格得到荣衔的人自然也就多了;爵位亦是相同的道理,九等爵肯定比三等爵,能够更多地分封与人;此外,杨坚时的勋级、散官等之称号,听来也更威风,上柱国和大夫相比,上柱国显然更威风,甚至,从九品,已是最低官品的一个散官,也号为将军,比什么尉什么尉不知威风多少!较以杨广改制后的官制,——改制后的官制,本即合适政权已稳定后的使用,开皇官制也更适合现用,此是其三。 三下结合,所以李密称魏公后,在给翟让等封拜时,乃用了开皇时的旧官制、官称。 其余不需多讲。 只说李善道所得之“右武候将军”。 依照官制,左右武侯两卫,各有大将军一人,将军二人。 大将军是本卫的最高主官,将军算是副手。 官品等级方面,大将军是正三品,将军是从三品。 有道是:杀人放火金腰带。 此话诚然不虚,去年之时,李善道还只是一个平头百姓,白衣之民,参加了瓦岗,当了“贼”,造了反后,短短的不到一年时光,随着李密的称孤道寡,他摇身一变,已是从三品的高官! 这要是将来李密竟能成事,新朝之中,李善道最低不也得是个现任官? 只可惜,李密最后未能成事。 却亦无须多讲。 且说李密称了魏公后,赏赐、分封等事,一直进行了四五天。 头初两天,分封、赏赐的是翟让、徐世绩、李善道等这些重要的将领。 之后两三天,分封、赏赐的是徐世绩、李善道等各部的将校。 李善道部的秦敬嗣、王须达、陈敬儿、高曦、高延霸等,凡旅帅以上者,皆得了相应的封赏。 秦敬嗣几个得了仪同三司的正五品勋级;高曦、高延霸得了上仪同三司的从四品功勋级。就连后投的侯友怀、张怀吉,以至李善道的兄长李善仁、从子李良也都各得了高低不同的封拜。 李善道营中上下,连日内,一种微妙的气氛弥漫。 有军主易人,不再是翟让,换了是大家伙都不很熟悉的李密,而引起的不安。 也有李密不要钱也似洒下来的各类分封、赏赐,而引起的大家伙的喜出望外。 这一派微妙的气氛中,李善道与秦敬嗣等此际的情绪,却是大为不同。 他表面上,装作和众人一样的“喜出望外”,内心中,则对自己的前途再一次地进行仔细的考虑。连着两三天,晚上他都睡不好觉,拿本兵法,看似是在秉烛夜读,实在思前想后。 以贺喜为由,李善道又设下酒宴,请来了刘黑闼。 刘黑闼也得到了李密的封赏,郝孝德得被拜为了平原公,刘黑闼作为郝孝德帐下的重将,除其本职,也即郝孝德营的军职外,被授与了开府仪同三司的称号,此是正四品的勋级。 依照礼仪,五品以上可以着红袍。 一下子分封下来的官职、勋级、爵位太多了,不仅官印来不及造出,官袍也没时间做出来。只翟让等少数人在被拜官时候,印章、官袍同时下赐给了他们,剩下的人,现在尚是一概没有。却也不知刘黑闼从哪里搞来的红袍,来赴宴时,已是红袍在身,顿让李善道想起了翟让。 “贤兄这一身打扮,有一词可以形容。” 刘黑闼问道:“贤弟,什么词?” ——两人已经行过结拜仪式,行仪式时,单雄信、徐世绩、郝孝德等都到现场观礼了,他两人於今已是正儿八经的结义兄弟。 李善道打量着刘黑闼的装扮,伸出了四根手指,笑吟吟地说道:“如火如荼。” “贤弟,你就不要在俺面前拽文了,你不是不知,俺不通文墨,斗大的字,识不得几个!” 李善道笑道:“如火如荼,就是说贤兄精神旺盛,红红火火。” 刘黑闼哈哈一笑,说道:“贤弟,你还别说,俺这几天还真是精神头好得很!含珠那小婢,昨晚还偷偷地问俺,是不是吃甚补药了?这小贱婢,说话忒不中听!俺需要吃补药么?” 结拜过后,李善道与刘黑闼是经常见面,要么李善道请他喝酒,要么刘黑闼请他喝酒,又或者两人结伴出猎、聚众赌钱,在李善道的有心之下,彼此间的关系“突飞猛进”,两人早已是亲热得很,因在讲话上,刘黑闼也已是不像早前,此前他还有点捏着,现在已经放开。 “说到补药,贤兄,正有一物献给兄长。” 刘黑闼问道:“什么东西?” 李善道亲从案上拿起一个匣子,下到帐中,到刘黑闼座前,递给了他,摸着短髭,笑道:“贤兄,此是张道长日前才合成的丹药两枚,名为‘欢喜丹’。据他说……” “张道长合成的仙丹?他说怎样?”刘黑闼忙将匣子打开,里头两丸红艳艳的丹药入眼。 李善道笑道:“张道长说的怎样,也不重要,我就不重复了。到底怎样,贤兄且食之,试试即可知矣。唯一点,贤兄切记,不可晚食,须当提前半个时辰食用,食后不可饮酒。” 刘黑闼眉开眼笑,将匣子合上,小心地给了从他来的弟弟刘十善拿住,吩咐收好,连连点头,应道:“好!好!俺记住了,半个时辰前食用,不可饮酒。张道长的仙丹,俺又不是没用过,不消说,自是一等一的好用!”问道,“贤弟,却怎这次只有两丸?” “比不得上次送贤兄的‘云雨丹’,此‘欢喜丹’用料多,制作耗时,故此回才得两丸。” 刘黑闼说道:“只得了两丸?贤弟全给了俺?那贤弟?” “好东西,当然得先紧着兄长用!张道长已在烧制第二炉了,待第二炉烧好,弟再用不迟。” ——这话,却是李善道在胡扯八道了,他是来自后世的人,怎会不知道士们烧制的这些丹药,都是什么成色?送人可以,自家食用,他万万是不会做的。 话到此处,却是说了,那他把这丹药送给刘黑闼,岂不是在害刘黑闼?实际上,亦非如此。这丹药,他便是不送给刘黑闼,刘黑闼一样能从别处求来,一样的还是食用。 刘黑闼呵呵笑道:“好!好!贤弟重义有情,这份礼,俺就收下了。” 李善道请他坐下,自也回到席上坐住,叫高延霸令帐外的小卒将酒菜送进,等铺排摆好后,举起酒杯,说道:“贤兄,虽只才两日未见,已思兄如渴,恍若许久未与兄叙了,先饮一杯!” 刘黑闼、刘十善和陪坐的秦敬嗣等,将杯举起,皆饮了一杯。 放下酒杯,刘黑闼亦不用筷着,手抓起一块牛肉,三两下嚼了下咽,压了压酒气,然后笑道:“好酒!好酒!……贤弟,昨天俺本是想请你来俺营中喝上几杯的,被一件事给耽误住了。” “哦?敢问贤兄,是何事也?” 刘黑闼对案上摆着的鱼脍等细食,如似未见,吃完一块牛肉,又抓了块羊肉,边吃边说,答道:“前两天,有一部义军,自河北而来,投附我军,这件事,贤弟知吧?” 李善道点头说道:“我知道。” “这部义军的头领,与我家平原公是旧识,故昨天下午,平原公设宴,为他接风洗尘,俺是陪客,是以昨日,没能请贤弟到俺营中欢饮。” 自李密称魏公的消息散播出去以后,山东、河南、河北的各部义军,络绎前来相投者甚众,不绝於道。每天都有大大小小的义军赶来相投。李密为此,乃至已经下令,置百营簿,专门管理这些来投的义军,——簿号“百营”,可见来投之义军诸部之众多。 有的名气大的义军部,李善道奉李密、翟让之令,有从徐世绩等出迎,但更多的名气不大的义军,对这些义军,不用李善道、徐世绩等亲自去迎接。前两天河北来的这部义军,人数不多,千余上下,其头领的名气也不很大,故而李善道、徐世绩等没有亲去迎接。 “原来如此,是平原公遇到了旧识。” 刘黑闼叹道:“红红火火!贤弟,你适才这一个词,用来说俺,不见得妥当,却若用来说时下的我军,才真是最妥当不过!贤弟,今来投魏公的义军,千千万万,我军现真是红红火火!” “魏公连败隋兵名将,名震四方,於今又洛口仓在我手中,粮储如山,更魏公慷慨仁厚,称公以后,封赏遍及,遂投者如云,何足为奇?”李善道心中一动,端着酒杯,笑眯眯地说道。 刘黑闼与李善道又喝了杯酒,说道:“当日来投翟公时,不瞒贤弟说,俺部中颇有迟疑的,生怕投了翟公后,外乡人受欺负,现下回看,还好平原公没有听迟疑的那几位的担忧!投翟公,俺们是投对了!……说到洛口仓,贤弟,俺听说了一件事,不知真假?” 郝孝德虽得拜平原公,刘黑闼虽得拜开府仪同三司,毕竟他们是外来相投者,和李密、翟让还是隔了一层,论消息灵通,比不得李善道。 李善道问道:“贤兄听说什么事了?” “便是俺听闻,魏公有意在洛口仓周边,兴造新城?” 这件事,李善道还知道,笑道:“贤兄消息灵通。不错,确有此事。近日来投我军的义军各部,已有数万之众,以后来投咱的只能是会更多,这么多的部曲、人马,现有的仓城太小,自是难以安置,所以魏公在与翟公等商议后,刚做出的决定,打算在洛口仓兴建一座新城。” “俺还听说,这新城,魏公打算造的不小?” 李善道说道:“初步定下,计划绕洛口仓,周回四十里,以建此城。” 刘黑闼咋舌说道:“四十里?啊哟,这得多大个城?”看了下李善道,说道,“贤弟,魏公打算在洛口仓建这么大个城?怎么说?那魏公的意思是,以后咱就在洛口仓这里扎下根了?” “魏公是何心意,我哪里会知?……听贤兄话意,魏公若真是此意,贤兄似不赞同?” 刘黑闼抚须而笑,说道:“魏公的决定,俺有甚么资格评说?更别说不赞同了,俺更不敢!” “也是,贤兄是河北人,若是咱们就此在这里扎根,贤兄想回趟家乡,可能就不太容易了。” 刘黑闼一挥手,豪气地说道:“大丈夫四海为家!俺既从平原公造了反,莫说再回家乡看看了,俺这条贱命,贤弟,实话与你说,俺早已都是不要的了!” 李善道摇了摇头。 刘黑闼说道:“怎么?贤弟不信俺的话?” “贤兄的话,我自是相信。我等好男儿,今既起事,为的是干成大事,区区思乡之情,小儿女所为,当然是不值一提。可是,贤兄,有句话说的好啊!” 刘黑闼问道:“什么话?” “有道是,‘富贵不还乡,如衣锦夜行’。” 刘黑闼笑道:“贤弟,给你说了,俺是个老粗,你莫拽文。这话何意?俺听不懂。” 李善道把这句话的意思,给他解释了下。 却刘黑闼是豪杰之士,这句话,可谓是正说到了他的心窝里! 思乡之情,可以忽略不计,然而风光起来后,若是不能回到家乡显摆显摆,尤其像刘黑闼这样,早年在家乡时,又名声不好、地位低微,确乎是心痒难耐! 刘黑闼闻得解释罢了,举羊肉在手,忘了入口,嘿然片刻,丢下了羊肉,说道:“此话是项王说的?贤弟,项王此话,还真是有三分道理!‘衣绣夜行,谁之知者’,嘿嘿、嘿嘿。” 李善道觑其神色,知他已然心动,却不复再言了,端杯劝酒,笑道:“贤兄,请再饮一杯。” 陪坐诸人中,一人起身,瓮声道:“‘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项王此话,大丈夫之语!不过,郎君,以俺愚见,即便是魏公意扎根洛口仓,刘将军若是想衣锦还乡,却也非不能。” 第四十五章 刘黑闼愿为先驱 刘黑闼视之,出言之人,个头高大,得仰望着看他,体态雄健,浓眉阔目,颔下新蓄了胡须,形貌端得威风凛凛,唯是这会儿说话之际,有点摇头晃脑,未免损了三份威武之态。 却非别人,正是李善道帐下爱奴、上将高延霸。 刘黑闼重高延霸的勇力,因不以他旧为李善道之仆而轻视他,笑道:“延霸兄,此话怎讲?” “我军故寨,大伾山北麓,有一国仓,以地为名,唤做黎阳,未知将军可知?” 隋室的国家级仓库,总共就六个,洛口仓是一,北边大伾山北麓,位处在黎阳境内的黎阳仓亦是其一。尽管相比洛口仓,黎阳仓的储粮少些,然也是大名鼎鼎,刘黑闼自知。 刘黑闼答道:“俺怎不知?前时来投翟公时,俺们还曾路经黎阳,远远地眺过此仓。” “黎阳仓所出,算是河北地界了吧?刘将军,俺所谓之‘将军欲衣锦还乡,亦不为难’,落脚处便在这里了!”高延霸赳赳然地立着,学李善道抚须之状,摸着自留未久的短须,说道。 “落脚处便在黎阳仓?” 高延霸说道:“不错!刘将军,若是咱们能请得魏公、司徒公的允可,兵还大伾山,攻下黎阳仓,然后以此为基,且做屯驻,虽说离刘将军的家乡还隔着武阳,但比之驻於洛口,是不是如果刘将军忽生回乡之思,回家乡至少会近上许多,方便许多?且则,还有一条,便是若换驻在黎阳的话,刘将军家乡的父老、旧识,将军一道家书送到,亦可将尽召至!岂不美哉?” 如前所述,黎阳县在大伾山的北边,处於黄河的北岸。 从这里往北而上,过武阳郡,即是刘黑闼的家乡漳南县所属之清河郡。 ——漳南县,位在清河郡的最北端,与平原郡接壤。 从距离上看,自黎阳县到漳南县,大概四五百里远近,这点距离,的确不算是太远。 刘黑闼看了看李善道,迟疑稍顷,说道:“贤弟,黎阳仓?” “延霸不知事,净瞎说。贤兄,不必理会他的胡言乱语,你我喝酒为是。”李善道端杯示意。 刘黑闼将杯中酒饮下,却没再抓肉来吃了,他顿住杯子,低头想了会儿,说道:“贤弟,延霸兄所言,倒也不见得是瞎说。” “哦?贤兄此话,怎么讲?”李善道笑道,“难不成,贤兄竟觉得他说的在理?” 刘黑闼说道:“其余不论,只说黎阳仓仓中的储粮,闻虽不如洛口仓多,可亦储粮上千万石。若是此仓,能被咱们拿下,贤弟,这……,咱可就发达了啊!” 果如李善道所料,刘黑闼是个有“野心”,或言之,有“赌心”的人。 黎阳仓的话头一说出来,确乎就勾起了他的兴趣。 ——却刘黑闼、郝孝德为何会来投翟让,还不即是因为翟让、李密攻下了洛口仓?并且,投到瓦岗义军中后,这些时日,各地义军、豪杰、壮士络绎来投的盛况,刘黑闼更是亲眼所见!则就说了,既然李密、翟让之所以能短短的时日内,就从一部并不特别大的义军,崛起到今日这种盛大,主要就是靠了兴洛仓的储粮之力,那为何黎阳仓,刘黑闼、李善道不能去取之? 如果能打下黎阳仓,焉知今日李密、翟让之强盛,不是他刘黑闼与李善道也可以做到的将来? 李善道摆了摆手,说道:“嗐,贤兄,延霸瞎说了几句,贤兄怎就听进心里了?不错,黎阳仓的储粮本是不少,可现下,黎阳仓中的储粮却早没有千万石之多了!数年前,大业九年,杨玄感趁昏君二次东征高句丽之机,聚众作乱,最先就是黎阳这个地方,其之军需供应,靠的便是黎阳仓的储粮,——黎阳离鄙乡卫南不远,杨玄感那时散粮募众的情形,我还记忆犹新。经杨玄感的这一折腾,黎阳仓的储粮,我估计,现能还有个三二百万石,已是了不得了!” “三二百万石?贤弟,三二百万石,你还嫌少?” 李善道说道:“黎阳仓的储粮早已没有千万石之多,此是其一;黎阳仓外,现亦并非无兵驻守,而下大约有上万隋兵驻守,防范甚严,恐亦不好攻取,……贤兄,此是其二啊!” “哪里有上万隋兵!贤弟的这个消息,从何处听来的?刚与贤弟说了,俺从平原公来投翟公时,曾有路过黎阳,黎阳仓外有多少隋兵驻守,俺是最清楚不过的了!莫说上万,连五千都没有!加上黎阳县城的驻兵,总共估计亦无非三四千兵。贤弟,三四千兵,谈何‘防范甚严’?” 李善道说道:“诶!贤兄,话可不能这么说。即便是如贤兄所说,只三四千兵,可也不少了!” “贤弟,你部现有兵近万,俺部的兵没你多,然也有两三千众,合你我两部,万余之众,区区三四千隋兵,值得一提么?况且,我义军新败刘长恭,威声早已远震,而黎阳守卒,现必是人心惶惶,士气不振,你我兵马既多於他,士气又胜过他,若往攻之,取之何难?” 还真别说,越是反驳李善道举出的理由,刘黑闼还真是越觉得打下黎阳仓,好像竟是个轻易之事!他越说越是兴奋,忍不住地站起了身,摸着胡须,在席前扭来扭去。 李善道说道:“贤兄说的是。听贤兄这么一说,你我两部合兵,确是有可能打下黎阳仓,可是贤兄,有一点,不知贤兄有没有虑到?” “哪一点?” 李善道说道:“贤兄,你是平原公的部曲,我是右武侯大将军徐大郎的部曲,你我皆非是独领一部的方面之将,这打黎阳仓的事儿,不是你我能够议定的啊!” “不是你我……” 李善道笑道:“对呀,贤兄,咱兄弟说得再热闹,可若没有徐大郎,或者进一步言之,没有司徒公、魏公的允可和命令,这黎阳仓,即使是唾手可得,你我兄弟亦是攻之不得矣。” 刘黑闼立住了身子,摸着胡须,睁大了眼,看着李善道,说道:“贤弟,你与徐大郎是同乡,深得徐大郎、司徒公的看重,大海寺一战时,俺听说你还曾与魏公并肩作战,魏公对你也极看重,论与徐大郎、司徒公、魏公的亲近,愚兄不能与你相比。司徒公、魏公的允可和命令,若是让愚兄去讨,肯定讨不来,可如果贤弟你去讨呢?这命令,愚兄以为,定是能讨来的吧?” 李善道摸着短髭,沉吟说道:“若我去讨?贤兄,我也不一定能讨来啊。” “那要是换作别人去讨?贤弟,俺听出来了,你必定是已有人选!别再遮掩了,快告与俺知。” 李善道说道:“贤兄,我想,如果换作是徐大郎亲去求令,司徒公、魏公想来当即会允可了。” “不错、不错,若徐大郎亲去讨攻黎阳仓此令……”刘黑闼随着话声,念头转到了李密新为魏公、正在大力笼络义军中各部将士军心的这件事情上,拍了下大腿,说道,“魏公才被司徒公等举为军主,司徒公、徐大郎的脸面,他不能不给,则便一定就会允可此请!” 可是,徐世绩会肯去向李密讨求此令么? 刘黑闼与徐世绩不熟,不了解他的性格、为人,却是拿不准了,问李善道,说道:“贤弟,那如果你去请徐大郎,向魏公讨请此令,徐大郎他会答应么?” 李善道一百个确定,徐世绩绝对是答应! 就在两天前,徐世绩置下酒宴,请他去喝酒,席间时,徐世绩借着醉意,刚与李善道说过一句话,他的原话是“今已举魏公为主,魏公虽姿为明主,我等跟着他,前途不可限量,且仁厚,待我等不吝封赏,然魏公自有部曲,二郎,我等要想在魏公帐下立住脚,尚需多多勠力”! 这句话什么意思? 李善道那天酒宴后,琢磨了大半天。 不外乎是两层意思。 一层是,李密比翟让强,跟着李密,将来的成就能更大。一层是,可徐世绩、李善道他们不是李密的嫡系心腹,那要想得到李密的重用,他们就必须要积极地充实自己的力量。 第一层的意思不说,这第二层的意思,不就与“取黎阳仓”吻合了么? 却李善道反装作踌躇,说道:“贤兄,徐大郎是最忠义的人,会不会答应,我也没有把握啊。” “贤弟,何不试上一试?” 李善道犹豫了下,说道:“怎么?延霸的一时乱说,贤兄却真起了打黎阳仓的心思?” “贤弟,哪怕黎阳仓现有之储粮,只百万石,你我若能得之,十万之众,也挥手可得!现投我义军者,络绎於道,魏公、司徒公帐下已是兵强马壮,贤弟!你我兄弟要想出人头地,强过别人,这首要的一条是甚么?就是得你我的兵马得够多!非是俺起了打黎阳仓之意,实是丈夫在世,理应扬眉吐气,出则群僚肃手,入则主君依仗,这才叫衣锦!怎可庸庸与小人同?” 李善道握住拳头,击了下案几,赞道:“贤兄此语,英雄言也!” “贤弟何意?” 李善道说道:“也罢!贤兄既存此壮志,我便为贤兄,去问一问徐大郎的意思!” 刘黑闼大喜,转回到案后,举杯说道:“贤弟,只要能讨来魏公、司徒公的允可与军令,待攻黎阳仓时,俺愿引俺部为贤弟先驱!取下黎阳仓后,一应主事,皆由贤弟之意!” “贤兄,这话你可说错了,就是真打下了黎阳仓,主事者,亦轮不到我,你我唯魏公、司徒公之令是从而已。” 刘黑闼哈哈笑道:“是,是,唯魏公、司徒公之令是从!” 真要能把黎阳仓打下,即使还得听从李密的命令,可对於黎阳仓的实际攻取者、实际占据者,李善道、刘黑闼会能从中得到多大巨大的好处,这是不用说,大家都能想到的。 李善道与刘黑闼共举杯,一饮而尽。 次日上午,李善道往谒徐世绩,向徐世绩提出了打黎阳仓的建议。 第四十六章 房彦藻将兵东略 徐世绩会愿意取黎阳仓,这一点,李善道料到了。 刚即魏公之位,正是需要笼络翟让、徐世绩等一干瓦岗将领,以巩固自身地位的时候,李密应是不会驳徐世绩、翟让的脸面,不会对此不同意,这一点,李善道也料到了。 他没有料到的是,虽然如此,取黎阳仓的军令,还是直到多半个月后,李密才下。 细想一下,这其实也并不奇怪。 打下黎阳仓的好处,李善道等能够看到,李密岂会看不到? 况且,徐世绩在向李密请求攻黎阳仓时,搬出的理由,亦委实太过牵强。 却那日李善道求见徐世绩,向徐世绩提出了打黎阳仓的建议后,一如他之所料,徐世绩当时就同意了。於次日,徐世绩带着李善道,去谒见了翟让,翟让也是立刻就同意了。只是翟让顾虑身份,认为不适合由他亲自向李密提出此议,遂乃由徐世绩出面,去向李密来说。 所谓“师出有名”,打黎阳仓,总得有个理由。 徐世绩於是在向李密提说此议时,搬出了一个“河南、山东大水,死者将半,昏主令饥民就食黎阳,开仓赈给,而仓司不按时赈给,死者日数万人,河南、山东之民,今怨者载道,且复天下大乱,本是为饥,因臣愚见,今若更得黎阳一仓,大事济矣”的借口。 这个借口,很明显,一看就是借口。 河南、山东大水,死者将半的夸张之辞也好,天下大乱、本是为饥之语也罢,兴洛仓现已为瓦岗义军所得,只凭兴洛仓一仓之粮,实际上至少在较长时期内,就足以解决这两个问题了! 根本就不需要再去把黎阳仓打下来。 但凡明眼人,谁不能一眼看出,这实只不过是徐世绩的一个借口!徐世绩提出此请的真实目的,不会有第二个,只能是打算学李密取兴洛仓的故技,而欲以黎阳仓为基,发展自身罢了。 话则说了,那为何徐世绩不用别的借口为理由?原因也很简单,实在是没别的借口可用。 若非是刚即魏公之位,确乎现是需要笼络翟让、徐世绩等的时候,徐世绩的此个请求,李密又不傻,铁定不会同意!却迫於形势,因此虽明知徐世绩之此请后边,所隐含着的徐世绩、翟让等的本意,内心中再是不情愿,到末了,李密终究仍是允可了徐世绩的此请。 但也恰是因为“内心中的不情愿”,所以令徐世绩攻黎阳仓的命令,才拖了多半个月才下! ——不错,攻黎阳仓的命令,是直接下给了徐世绩。 李密称公后,总计置了六个卫,包含了瓦岗旧部和他的部下,——这六个卫,便是他帐下现有的瓦岗义军的主力部队,至於郝孝德、孟让等这些义军部,他将之编为了“百营”,作为别部管辖,六个卫分别是左右卫、左右武卫、左右武侯卫,每个卫一个大将军,两个将军,计是六个大将军、十二个将军,也就是说,有资格担任方面之任的,亦即这六个大将军了。 李善道尽管是“十二将军”之一,不折不扣的瓦岗义军中的高级将领了,可方面之任这等的重任,他暂时还没有资格担负。 不过,徐世绩在领了军令后,因为“大魏”的“基业”刚刚草创,各类的事务繁杂,更重要的是,须要防备洛阳和江都方面必定会来的讨伐,他身为六卫之一的主将,眼下走不开,无瑕亲领兵出攻黎阳仓,是以,攻打黎阳仓的具体任务,最终仍是落在了李善道的头上。 徐世绩拨给李善道了千人部曲,由其右武候大将军府的长史郭孝恪与其右武候大将军府的录事参军刘胡儿统带,作为李善道攻兴洛仓的副手。 ——长史、录事参军,皆大将军府的属吏。大将军府,和魏晋时期的幕府是一样的,都可以置设属吏,和后世的军队相比的话,长史、录事等这些属官,便相当於是总部的各类军官。长史,是属吏之首,权位最重;录事,顾名思义,主要负责总录文簿,类如主簿。 刘胡儿、聂黑獭的奴籍,也都已被徐世绩除掉,刘胡儿的录事之任,是徐世绩自己任命的;郭孝恪的长史之任,是王伯当在一次与徐世绩的饮酒中,以不经意的姿态推荐给他的。 四月初,这天,由巩县通往黄河岸边的道上,一支万人上下的部队迤逦而行。 离兴洛仓外的营地,已经十余里远了。 送行的徐世绩等也都早已看不见,必是已然还回巩县县城。 ——李密称魏公后,义军的众高层们,陆续地都已搬到了巩县城内居住和办公。 中军,“右武候将军”的将旗下。 骑在马上的李善道收回了后顾的视线,望向了前方。 越过层层的兵士,行在部队最前的那支队伍,打着的“刘”字黑旗,遥遥地跃入他的眼帘。 那是刘黑闼的将旗和刘黑闼的部曲。 而刘黑闼本人,现没有在他的部中,就在李善道的身边。 “贤弟,好事多磨!等了多半个月,咱兄弟总算出发,要去打黎阳仓了!”刘黑闼咧着嘴,高兴地笑道,摸了摸胡须,他也往后张了眼,后边紧跟着中军的是一支千人的步骑,打着一面“郭”字旗,便是郭孝恪、刘胡儿所统的那徐世绩部的嫡系千人了,笑容略微收敛,他放低了声音,问李善道,说道,“只是,贤弟,俺与郭长史不熟,他是不是个不好说话的?” “贤兄为何觉得郭长史不好说话?”李善道微觉诧异,反问说道。 刘黑闼说道:“俺听说他是魏公的心腹,深得魏公器重。之前,俺不曾见过他,唯闻过他的名号,今日,是头次见他。刚才与他见时,俺瞧他穿着好衣裳,说话抬个脸,很有点盛气凌人,好像没怎把咱兄弟夹在眼皮里。故此,俺就有点担心了,贤弟,他是不是瞧不上你我?” 李善道笑道:“贤兄,你多虑了。” “哦?怎么说?” 李善道说道:“我与郭长史虽也不熟,可前后已见过多次,他就是这个性子,谈不上盛气凌人。贤兄,你再与他多接触解除,你就知道了,他这个人,实则还是很豪爽的。”顿了下,又笑道,“说起少小时的经历,贤兄,郭长史与兄,并且还颇相类。” “与俺相类?” 李善道笑道:“听兄自言,说兄少小时,不置产业,唯好轻侠,这位郭长史少小时亦如是也。” 这话说的婉转。 直白点说,就是郭孝恪年轻时候,和刘黑闼一模一样,俩人都是放荡无赖,不为父兄所喜。 要说有区别的话,唯一的区别就是,郭孝恪家比刘黑闼家有钱,是以哪怕是后来聚众起了事,又现下投在了瓦岗,郭孝恪的奢侈之风,依然不改,——就比如刘黑闼刚说他的那句话,“穿着好衣裳”,於下身在行军的途中,郭孝恪不披甲自是正常,可连戎装他也不穿,穿着件锦袍,裹着个幞头,腰上配的剑,剑鞘、剑柄上尽是描金油画银,珍宝镶嵌,确是独出一格。 “是么?”刘黑闼半信半疑。 李善道说道:“黎阳大仓,你我今往攻之,可能一战难以即下,也许需要打上一段时日。加上此至黎阳仓,行军也需几日。贤兄,有的是时间让兄与郭长史相熟。等与郭长史熟后,兄就知愚弟此话是也不是了。” “贤弟的话,俺当然信!只要郭长史不是个不好说话的就行!打仗这事儿,可不是儿戏,一军不能有二主,郭长史万一要是不好说话,愚兄忧的,是恐怕会耽误咱兄弟打下黎阳仓!” 有的人,天生就有军事上的天分。 刘黑闼便是一个这样的人。 他不识甚么字,更没读过什么兵法,但通过跟着郝孝德打了这么些仗的实践后,对一支部队,在什么情况下才能打胜仗,怎么才能打胜仗,他已是自有理解。 “贤兄且请宽心,我敢向贤兄打包票,郭长史非但肯定不会耽误咱打下黎阳仓,而且郭长史颇有智谋,其所统千人,又悉大郎帐下精锐,有他相助,你我兄弟打黎阳仓还一定会更容易。” 刘黑闼说道:“这就好!这就好!” 他暂止下话头,与李善道并骑前行,一手揽着缰绳,一手抚摸着胡须,朝前边望会儿,往东边看会儿,显是虽然放下了对郭孝恪的担心,可不知脑子里又想起了什么。 “贤兄,在想什么?仍是在虑此攻黎阳仓事么?” 刘黑闼摇了摇头,说道:“咱出发虽是直到今日才行,可也正因了这多半个月的空闲,对黎阳仓的虚实,咱现已是探知清楚,只要郭长史不出麻烦,黎阳仓,咱是定能攻下的。对於此战,俺没甚可再多虑的。” “那怎我观贤兄,似有所思?” 刘黑闼再又往东边眺看了眼,说道:“贤弟,俺想起了房左长史前几天奉魏公令,将兵东略此事。” “房左长史”,元帅府左长史房彦藻是也。 就在终於允可了徐世绩攻黎阳仓之此请的前两天,李密先下了他即位魏公后的第一道用兵命令,即令房彦藻将兵万人,出兴洛仓,东略安陆、汝南、淮安、济阳等地。 第四十七章 高曦进谏非忠言 “此事有何可想?” 刘黑闼说道:“贤弟,俺咋听说,魏公似是有意围攻洛阳?所以他才先令房左长史将兵东略。” 北边是东郡等地,已是瓦岗义军的势力范围;西边是黄河;故此,如果想打洛阳的话,首先一条,就先得把兴洛仓所在之荥阳此郡的东边给拿下,以巩固后方。 “哦,贤兄是说此事啊,这件事,我略有所知。” 刘黑闼提起了精神,驱着马,看着李善道,说道:“贤弟都知些什么?快与愚兄说说。” 李善道笑了起来。 刘黑闼愕然说道:“贤弟为何发笑?愚兄此问,有何可笑之处不成?” “贤兄,你我兄弟现是奉令去取黎阳仓,咱兵马尚未出荥阳,离打下黎阳仓还早着呢,却怎么兄念就转到了闻说魏公有意攻洛阳上头去?攻不攻洛阳,与你我兄弟取黎阳仓有何干系!” 刘黑闼正色说道:“贤弟是素来是有远见之士,怎却说出这等糊涂话来!” “哪里糊涂了?敢请贤兄指教。” 刘黑闼说道:“打黎阳仓,只是枝节,魏公究竟是不是要打洛阳,对咱瓦岗义军而言,才是根本大事!” “贤兄此言甚是。不错,我也确是从徐大郎、单公处听说,魏公似乎是有攻打洛阳之意。就此事,他已和司徒公等商议过几回了。” 刘黑闼问道:“司徒公何意?” “司徒公暂时还有点拿捏不住,也想打下洛阳,可又担心,洛阳是东都,重镇也,刘长恭、房崱虽然被我义军击败了,然洛阳犹驻兵颇多,且则一旦我义军围攻洛阳,江都必然遣援,到时,我义军可能就要陷入前有坚城未下,后有敌援已到的险境,故此司徒公迟疑不决。” 李密有意接下来攻洛阳的传闻,刘黑闼早数日前就听说了,苦於消息渠道有限,一直不知这个传闻的真假,现从李善道口中,确定了这个传闻是真,他寻思了会儿,摇了摇头。 李善道问道:“怎么?对魏公有意攻洛阳此事,贤兄不以为然?” “倒也非不以为然。司徒公、徐大将军、单大将军等,皆是河南、山东人,便是愚兄与平原公等,也是河北人,如果能把洛阳打下来,当然是好。然以愚兄之见,却打洛阳,不是上策!” 李密打洛阳这件事,李善道前世时,就曾在书上读知过。 他自是知晓,李密现欲攻洛阳,确然是不得已之举,——早在李密跟着杨玄感造反时候,他就曾向杨玄感建议过,上策是从黎阳北上,取涿郡,扼住临榆关,即后来的山海关,从而使随杨广征高句丽的隋兵散乱关外;中策是西进,攻占长安,关中是关陇贵族集团的根基,占了长安后,以关中为基,收关陇贵族集团之心,与杨广争雄;然后下策才是攻打洛阳,既已曾向杨玄感提出过这样的建议,如今换了他为造反的主将,他又怎会不知攻洛阳非是上策? 但客观的形势,强过个人的主观。 正如杨玄感为何没有采用李密的上、中两策一样,真到了李密现在需要决策瓦岗义军下步的军事行动时,他迫於和杨玄感当时所面临的完全相同的客观形势,最终亦是只能做出了和杨玄感当时一样的选择,——杨玄感当时选择了攻洛阳,他而下也只能选择攻洛阳。 杨玄感当时面临的客观形势是:首先,跟着他造反的将士们,多是河南、山东、河北人,领着这些从他造反的将士们,在河南等地征战还行,如果远离河南等地,竟北上到山海关、或者西进到关中,那势必其帐下将士们的军心就会散了;其次,朝臣百官的家属,多在洛阳,从政治意义上讲,如能先将洛阳打下,将会造成重大的政治影响。 是以,在这种客观形势下,杨玄感最终选用了李密所献三策中的下策,并以为此策才是上策。 李密面临的客观形势,与杨玄感当时面临的客观形势,一模一样。 甚至可以说,他现下面临的客观形势,比杨玄感当时面临的客观形势更加的只能选攻洛阳。 好歹杨玄感当时,跟着他造反的将士,还有关陇子弟,李密现在的部曲都是哪里人?翟让、周文举、李公逸等,俱是河南、山东人;郝孝德等是河北人;就连他的嫡系王伯当部,也是河北人,他手底下,简直是一个关陇子弟都没有,这种形势下,他怎么能去打长安? 唯一摆在他面前的最好的选择,就是接下来攻打洛阳。 只有把洛阳打下来以后,他才能更进一步地巩固军心,更进一步地提振他在军中的威望,随后,以洛阳为根本,再作更下一步的军事计划。 李密为何选择下一步打洛阳,其中原委,李善道一清二楚。 却此际闻得刘黑闼此言,李善道顿起了好奇,听刘黑闼的意思,他像是有更好的方略?便就问他,说道:“打洛阳不是上策,敢问贤兄,则兄以为,打哪里是上策?莫不是长安?” “长安?长安不成。长安太远了,咱们在关中人头也不熟,长安至少目前打不得。” 李善道心念转动,已然猜出了刘黑闼的选项,笑道:“我知道了,贤兄说的是打江都。” “正是!贤弟,昏主现就在江都,而江都周边,俺听说,现亦是义军遍布。其内名头最大的共计四人,杜伏威、李子通、左才相、林士弘。而这四人中,又杜伏威、李子通、左才相皆山东英雄。那如果魏公与他们勾连互通,彼此相约定后,麾军东向,便攻江都,何愁江都不能破之?江都一破,昏主授首,天下百郡,不就尽入魏公之囊中了么?” 李善道嘿然良久,叹道:“贤兄此策,诚然好策,然有一点,贤兄忘了。” “哪一点?” 李善道意味深长地说道:“有道是,‘一山不能容二虎’。杜伏威等是英雄,魏公亦英雄也。” 杜伏威等,特别杜伏威,与一般的义军首领不同,人家而今亦是拥众数万,称霸一地,李密的威望,还不足以号召杜伏威等屈身为臣;让李密听从杜伏威等的命令,李密也是万万不肯。固然如果两边合兵,江都不是没有攻下的可能,可便这一个主从关系,就断绝了这种可能。 刘黑闼嘿嘿一笑。 “贤兄又笑什么?” 刘黑闼说道:“贤弟,这要换了俺是魏公,只要能先将江都攻下,擒下昏主,将隋室推翻,那就算是需要俺先作低头,假意愿推杜伏威等为主,又有何妨!” 李善道哑然,片刻后,露出佩服之色,称赞说道:“大丈夫能屈能伸,如兄者,大丈夫也!” “大甚么丈夫!咱田野小人,魏公的面,咱都见不到,纵是见到,这话,魏公也不会听的。” 李密肯定不会听,先自愿为臣,后再反目,这不成了反复之徒了?名声将会大坏。 不过由得此言,对刘黑闼“机诈”的性子,李善道却是多了点了解。 刘黑闼不再去思虑李密接下来欲攻洛阳此事,挥了下手,像是把这件事挥走到了一边,笑道:“贤弟,管他魏公接下来是不是要打洛阳,咱兄弟,只管将黎阳仓取下!只要能将黎阳仓取下,便是魏公攻洛阳不顺,你我兄弟也无甚可忧的了!” 好赌、有赌性、机诈,是刘黑闼的性子,从小无赖轻侠,讲义气也是他的性子。 自与李善道结义之后,随着与李善道的了解、感情加深,渐至於今,他已是不把李善道当外人,真是把李善道当成了兄弟对待,大部分的话,在李善道面前,他都不做隐瞒,直言直语。 “你我兄弟也无甚可忧的了”,这句话的意思,包含的内容可就多了。 李善道应声说道:“贤兄说的是!有道是,“兄弟**,其利断金”,当今海内已经大乱,你我兄弟只要**协力,同心同德,以贤兄之能,弟之襄助,我兄弟何能不成就一番英雄事业!” 话到此处,倒是刘黑闼将话头又兜转了回去,抚须笑道:“其余的,且亦不必多说。贤弟,至多四五日后,你我便能兵到黎阳,且待到了黎阳,咱兄弟先将黎阳仓打下在手!” “谨从贤兄之令。” 刘黑闼、李善道相对而顾,俱是脸带笑容。 却於当晚,筑下营地,夜宿之时,高曦求见李善道。 李善道忙将他迎入帐内。 帐中有新任亲兵旅帅的焦彦郎、帐下都督李良等在,高曦旁顾他言,李善道闻弦歌,知雅意,找了个借口,打发了焦彦郎、李良等出去,待他们出了,笑问道:“沐阳,是不是有话说?” 高曦乃口出一言,颇令李善道讶异。 乃高曦所言的是:“将军,曦绝非是挑拨将军与刘将军,唯今日行军道上,将军与刘将军闲叙之际,曦从在边上,刘将军之言,曦尽听入耳,观其言语,含奸藏诈,难称忠义,因以曦之愚见,对刘将军,将军日后最好还是宜稍警觉,切勿受其牵累!” 李善道眨巴着眼,摸着短髭,楞了会儿,才反应过来,哈哈笑道:“刘贤兄是个何等人,我心中有数。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刘贤兄多谋略,知权变,有勇力,诚然河北之英杰也。” “曦斗胆之此言,自知冒昧,敢请将军降罪!”高曦拜倒在地,请罪说道。 李善道上前,把他扶起,拍了拍他的胳臂,收起笑容,诚恳地说道:“沐阳一片忠心,我有何罪可怪卿乎?沐阳,你来的正好,来,来,咱们再议议打黎阳仓此战。” 岔开了刘黑闼不是忠义之士的话头。 李善道亲将地图展开,邀高曦再来共议即将打响的攻黎阳仓此战,该怎么打才好。 关於打黎阳仓此战的军议,已经召开两回了。 明亮的蜜烛光下,两人俯首地图前,再次议论起来。 无须多言。 次日拔营,继续北上。 绕开了裴仁基等驻扎的汜水,两天多行军,到了原武县、酸枣县之间的黄河南岸的岸边。 这里有个大渡口。 由此渡过黄河,再沿黄河东北而上,百里远近,过了大伾山的瓦岗旧寨,就是黎阳了。 早有或锦绣罗衫、或衣甲雄魁的几个豪杰,在数百从骑的簇拥下,於岸边迎候。 第四十八章 赵王述说西北乱 闻得报讯,李善道、刘黑闼与郭孝恪、刘胡儿等会合,随后出到军前。 两下在黄河岸边相见。 那几个豪杰都下了马,恭恭敬敬地行礼进见。 李善道等回礼罢了,彼此相看,互相打量。 郭孝恪抚摸着胡须,指向豪杰中一人,笑道:“与诸君虽俱是闻名已久,今日乃初次见面,然若俺猜得不错,这位满面英雄气的,定便是王将军;这位大胡子的仁兄则必即是李将军了!这位形貌雄壮、铠甲耀目、威风凛凛者,当是赵将军。这位罗衫英俊者,是张将军无疑了?” 豪杰共有四人,齐齐拱手礼道:“我等贱名,俱被将军一一猜中,将军果是神明,敢问之,可便是右武候将军、卫南李郎君么?” 郭孝恪改而指向李善道,抚须笑道:“俺可不是李二郎。这位英姿焕发者,才是右武候将军。” 四个豪杰闻言,赶忙又都向李善道再次行礼,俱道:“小人等拜见李将军!” 却原来,这四个豪杰都是黄河对岸,河北汲郡、魏郡等地的义军首领。 “满面英雄气的”,名叫王德仁,是活跃在魏郡林虑山中的一部义军的首领。 这个王德仁,也是个老义军首领了,早就聚众在魏郡的林虑山中,魏郡与瓦岗寨所在之汲郡接壤,且王德仁本是汲郡人,因此他们两部义军此前虽没甚来往,但其之大名,李善道在投瓦岗前就有听说。 大胡子的这位“仁兄”,名叫李文相,魏郡人,因其貌似胡人,有个绰号,换作“商胡”。——‘商胡’也者,意指的是从西域来的行商的胡人,便康三藏的祖上这一类。 形貌雄壮的这一位,名叫赵君德,他是清河郡一部义军的首领,最有勇猛之名在外。 “张将军”,名叫张升,是魏郡洹水一部义军的头领。 他们四个,与李善道、郭孝恪、刘黑闼、刘胡儿等,皆是初次见面。 系早在李密允可徐世绩攻黎阳仓之前,翟让、徐世绩就已遣人专门北渡黄河,与他们几个取得了联系,招揽得了他们愿意投从翟让帐下,遂李善道此取兴洛仓,他们就都带部前来相助。 李善道也再次地还礼,笑道:“郭长史把我想说的话,都说出来了。今日与兄等虽是初次相见,然诸兄之名,我实是久仰。於此大河岸边,大河之水涛涛东流,不绝於日夜,而与诸位豪气逼人的兄长相见,真是人生一大快事!在下李善道,卫南人也,与兄等见礼了!” 四人中,张升最会说话,他恭维地说道:“将军下濮阳、守封丘、大海寺大破张须陀、石子河溃歼刘长恭,威名震动海内,哪怕妇孺,亦都敬慕将军之威,今得与将军相见,幸甚幸甚!” “诶!这些功绩都不值一提,悉魏公、司徒公之功也,如善道者,因人成事罢了。”李善道熟练地搬出“因人成事”,客套地谦虚了两句,给四人分别介绍了郭孝恪等人。 实事求是地说,郭孝恪、刘黑闼、刘胡儿的名声,现下确实是不如李善道大。 只要对瓦岗下点功夫去了解的人,最先了解到的,肯定就是单雄信、徐世绩等,其次就是单雄信帐下的猛将、徐世绩帐下的猛将,李善道如今是徐世绩帐下的头号上将,名气确然不小。 但四人无不是人精,尽管不怎么听闻过郭孝恪等之名,该有的面子上的活儿,当然还是不缺。 众人算是正式地又见了一次礼。 李善道望了望黄河,又看了看随从王德仁四人在岸边的那数百骑,话转入正题,笑问道:“徐大郎与我说,已提前麻烦诸兄,备下渡河的船只,却不知船只,是否已经备好?” 四人中,李文相部活动的地盘邻黄河,他招了招手,唤了两个从骑近前,吩咐了一句。 随之,这两个从骑打马到岸边,朝岸边的芦苇丛中射出了一支响箭,不多时,一艘艘的船便从芦苇荡中划出,聚到在了渡口。船都不大,很多是渔船,但数量多,足有百十艘。 李文相笑道:“得到徐大将军的军令,是在四天前,时间有点仓促,俺只备下了这么点船。若是将军觉得不够用,且劳将军稍等两日,俺再多弄些船来!” 很明显,这不是真的“自谦”,而是在显摆。 几天功夫,就搞来了百十艘船,很不错了。 李善道竖起大拇指,赞道:“前在瓦岗寨中日,不瞒李贤兄,我就听说,李兄在大河两岸威望高着,今日观之,传言之下,无有虚士,兄在大河两岸,端得诚是一呼百应!区区四天,就调集到了这么多的船只,了不得!这么多船,足够用了,无须再劳贤兄调搜!” 郭孝恪细细地看过了这百十艘船的大小,亦道:“一艘船,能装十人,俺与李将军两部,合兵共约万人,分个十来回,就能全渡过对岸去了。”张望了下天色,与李善道又道,“现就开始渡河的话,最迟,到入夜时分,将军,部队就全能渡完了。不耽误今晚在对岸烤鱼吃!” “兄等何意?”李善道问李文相四人。 李文相的部曲在四人中不是最多,没王德仁的部曲多,但他的地盘离这里最近,是地主,是以,由李文相代表其余三人,回答李善道此问,说道:“回将军的话,船夫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开渡。我等部曲,现皆驻在对岸。已在营中,备下了为将军等接风的酒宴。” “好!那就现在渡河。”李善道吩咐随行在侧的侯友怀、李良等帐下吏,“传我将令,分为两部,请郭长史、刘将军部先渡,我与刘兄部后渡。” 将领既下,上万将士於是分作两部,开始次第有序地渡河。 今日无风,风平浪静,渡河的过程很顺利,也很迅速,傍晚前后,全军悉渡到了对岸。 李善道、郭孝恪等在李文相等的陪同下,也到了对岸。 一边传令,命各部寻地筑营,今晚就在黄河的南岸边休息一夜。 一边李善道、郭孝恪等应邀去了王德仁的营中饮酒。 第一道菜原非烤鱼,换作了烤鱼。 黄河的大鲤鱼是有名的,又肥又大,摆在玉盘中,每人一条,香气扑鼻。 又有熊掌等佳肴相继捧上。 李文相特地说明,这熊掌是王德仁从林虑山寨中来时,携带来的,专为献给李善道。 毕竟今天是初见,又刚渡过黄河,离黎阳还有百十里,不到立刻用兵时,故而今晚宴上,李善道、郭孝恪都没有提及军事,众人只是扯东扯西地聊天说话,言辞试探,以熟悉对方。 大多的聊天没甚可讲,不外乎讲讲瓦岗在大伾山时的事情、下山后打出来的威名等等,以及李善道、郭孝恪捧捧李文相、王德仁等的场,也夸一夸他们各在本地之前做下的有名事迹。 却唯王德仁和赵君德,说到的几件他俩由魏郡、清河郡来前听闻到的事,有点价值。 一件是有关刘武周的事。 本是马邑鹰扬府校尉的刘武周,在两个月前,也即二月时起事,杀死了马邑太守王仁恭后,聚众万余,北通突厥,然后在不久前,与突厥合兵,击败了雁门郡丞陈孝意、虎贲郎将王智辩所率的讨伐他的隋兵,斩杀了王智辩,陈孝意奔还雁门;接着,刘武周袭破楼烦郡,进取汾阳宫,又攻陷定襄,遂被突厥立为定杨可汗,遗以狼头纛,刘武周因即皇帝位,立妻沮氏为皇后,改元天兴,以卫士杨伏念为尚书左仆射,妹婿同县苑君璋为内史令。 一件是有关梁师都的事。 也是在二月时,本是朔方鹰扬郎将的梁师都,杀掉了郡丞唐世宗,据郡,自称大丞相,亦遣使北上,连通突厥。三月间,他略定雕阴、弘化、延安等郡,遂即皇帝位,国号梁,改元永隆,突厥一样给他了狼头纛,号为大度毘伽可汗。 一件是有关郭子和的事。 郭子和本左翊卫,以罪徙榆林,会郡中大饥,他由是在上个月,潜结敢死士十八人,攻入郡府,斩郡丞王才,开仓赈施,聚众反叛,自称永乐王,改元丑平,南连梁师都,北亦附突厥。 突厥的可汗始毕可汗,又以刘武周为定杨天子,梁师都为解事天子,郭子和为平杨天子,——所谓“定杨”、“平杨”,这个杨,指的自是隋的国姓,杨广之杨。郭子和的部曲在三人中最少,只有骑二千余,“平杨”的称号太重了,他固辞不敢当,始毕乃更以他为屋利设。 马邑、朔方、榆林这几个郡,都位处在隋室帝国的西北部。马邑在山西的北部,朔方、榆林在河套地区。这几个郡,皆北接突厥。因此,刘武周等起事后,不约而同都选择了附於突厥。 再有一件,是关於薛举的事。 薛举是汾阴人,侨居金城,其人骁勇绝伦,家赀巨万,交结豪杰,雄於西边,任职为金城军府的校尉。时陇右盗起,金城县令郝瑗募兵得数千人,使薛举将而讨之。却就在三月底、四月初时,——那时赵君德刚准备从清河郡来魏郡,薛举与其子薛仁杲及同党十三人,於座劫郝瑗发兵,囚郡县官,开仓赈施。自称西秦霸王,改元秦兴,以仁杲为齐公,少子仁越为晋公,招集群盗,掠官牧马;贼帅宗罗睺帅众归之,以为义兴公。 金城郡,位在后世的甘肃兰州等地,也是处在隋室帝国的西北边疆。 却短短的两三个月间,整个隋室帝国的西北部分,已是叛者如云,群豪争起,彻底混乱。 对於赵君德、王德仁、李文相、张升等人来说,这隋室的天下,现今当然是越乱越好,因为只有越乱,他们这些本属“群盗”的人,才越有安全感,才越会更坚定作乱之心,所以在说到这几件事时,赵君德、王德仁说的是兴致勃勃,李文相等听的也是大呼痛快。 尤其讲到刘武周杀王仁恭、梁师都杀唐世宗、郭子和杀王才等隋官时,李文相、张升等更是连连喝彩,都道:“狗官杀得好!”下了不少的好酒。 而唯李善道,嘴上附和他们,脸上也是痛快的笑容,不断的豪爽饮酒,却刘武周、梁师都、薛举等这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响入耳中,肚皮里却不禁做起了嘀咕。 第四十九章 漫道德仁英雄气 原来刘武周等是在这个时候造的反,造反的时间不算很早,并且刘武周等本先居然都是隋室的将官,又则刘武周、梁师都皆依附突厥,李善道前世时有所略知,然不知的是,除了他两人外,还有郭子和,也是造反於西北,同样的依附了突厥。 关於突厥的情况,李善道知道的不多。 前世时,他就不怎么了解,到了这个时代后,居於内地,有关突厥的事情,听说的也少。 他只知道,杨坚的时候,好像是把突厥打得服服气气,奉杨坚为“圣人可汗”,——这是李世民被奉为“天可汗”的前身;到了杨广继位后,突厥起初也是服服帖帖,杨广还带着他的萧皇后去过突厥的领地巡视,突厥当时的可汗简直以奴自居,但从赵君德、王德仁讲的刘武周等的这几件事来看,突厥还真是如古人所言,“畏威不怀德”,一见隋室大乱,就起了别样心思,竟不但支持刘武周等的造反,还给刘武周等了“平杨”、“定杨”这等大逆不道的称号! 又想到了李渊造反后,隐约记得,突厥还曾犯过长安,是李世民把之击退了。 这个突厥,尽管知道历史的走向,知道彼等将来是成不了大患的,而近期观之,却恐怕已经是边地百姓的祸患了!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此语亦真是半点不错!可怜了边地的生民! 李善道也是汉人,对边地百姓现在可能已经受到的突厥的趁机侵害,不禁深觉感同身受。 可是再感同身受,边地的事儿,突厥的侵害,他现肯定是管不了。 也只能想一想,怜悯、愤慨一下罢了。 不需多说。 因有着攻黎阳仓的这件大事,是夜酒宴没有进行太久,二更时分即止。 当晚,全军休整了一夜。 第二天,李善道、郭孝恪去到李文相、王德仁、赵君德、张升四人营中,分别视察了一遍。 李文相等四人所拥的部曲多少不一。 其中,王德仁的部曲最多,他在林虑山中拥众数万;其次是李文相、赵君德,各拥众数千;张升的部曲最少,两三千数。不过,这些部曲数都是他们总共所有的部曲人数。这回协助李善道、郭孝恪来打黎阳仓,他们并没有将自己的全部部曲都带来。 李文相带来了部曲两千;王德仁带来了部曲三千;张升带来了部曲千人;赵君德带来的部曲最多,足有三四千众,——他基本上是把他的所有部曲都带来了,现被他留在清河老巢的,已是只有千余人的能战之士,以及老营的妇孺老弱。 四人率来的部众,合计大约万人。 李善道、郭孝恪、刘黑闼三部也是共计万人左右,加上李文相等四部义军,总兵力已达两万。 根据探报,黎阳仓共有两千隋兵驻守,离黎阳仓大约两里来地的黎阳城中,共有千人上下的隋兵。亦即,此攻黎阳仓,所面对的敌人,总共只有三千步骑。 以两万来打三千,这一仗的胜算,不说是百分百,也是十拿九稳矣。 刘黑闼、李文相等俱信心百倍,甚乃已在畅想打下黎阳仓后,会能得到多少粮财的美好前景! 李善道却是仍然谨慎,视察完李文相等四营,他摸着短髭,与诸人说道:“诸位贤兄,今我等兵强马壮,以此往取黎阳仓,克胜已不是问题,但是却还有一个问题!” 李文相笑问道:“将军,还有什么问题?” “便是怎么克胜。” 诸人相顾,不解其意。 独郭孝恪知了他的意思,笑道:“将军之意是这一场仗,咱不仅要打胜,还是胜得漂亮?” “知我者,孝恪兄也。诸位贤兄,这一场仗,我等以两万之兵,攻三千之守卒,这般大的优势,如果只是把仗打赢了,岂能显出诸兄的威风?所以这一场仗,我等不仅要赢,还要赢得干脆漂亮!这是其一。其二,这一场仗,是魏公即位后,头次在河北用兵,则这场仗,我等能不能赢得干脆漂亮,亦关乎魏公之威名,我大魏之威名!是故此仗,我等一定要漂亮打赢!” ——如前所述,郭孝恪也是“以字行”,他名“敬”,“孝恪”是他的字。 刘黑闼、李文相、王德仁、赵君德、张升诸人,俱轰然应诺,皆大声说道:“谨受令!” “那我就先说说,就这场仗该怎么打的我的想法,何如?” 诸人应道:“敢请将军下令!” 展开了地图,李善道招呼众人围着地图蹲下,自蹀躞带上取下短匕,指向地图上的一点,说道:“这里是黎阳仓。”往东北边不远处的一个城池的符号处点了下,“这里是黎阳县城。”往南边的一个山丘符号的地方点了下,“这里是大伾山。”往西边两三里处点了下,“这里是永济渠。”往东边点的河流符号点了下,“这里是河。” 黎阳仓所处之地,正是在大伾山的北麓,黎阳县城的西南方向,西邻永济渠,东邻黄河。 诸人随着他短匕的移动,目不转睛地看着地图上的形势。 “我等由此出发,沿河东北上,过大伾山,便可到黎阳仓的仓城外。这一路上的行军,我等需过汲、卫两县。此两县的虚实,早已察探清楚,驻兵不多,见我等大军过境,料就算是借给两县几个胆子,他们也一定不敢出来阻拦。所以,行军路上,我军必是不会遇到麻烦。” 王德仁打断了李善道的话,插嘴说道:“将军,那要不咱就借给这两县几个胆子?” “王兄此话怎讲?” 郭孝恪“英雄气”的赞语,仅是场面话,王德仁的长相,其实在李善道看之,是标准的山大王的相貌,面黑如铁,短眉毛,鹰钩鼻,须髯外张,顾盼之间,如似恶狼。 他狰狞一笑,也不知是在开玩笑,还是在说真格的,说道:“诱得他两县出兵,咱们将之尽灭,然后杀入城中,打黎阳仓前,先让崽子们快活快活,振振士气!” 李善道抚摸着短髭,哈哈大笑,说道:“王兄豪气毕露!不过嘛,咱此战,重点是黎阳仓。黎阳仓打下前,我之拙见,不宜别启战端。若因是耽误了打黎阳仓,得不偿失。” “将军说的是。那就罢了,等打下黎阳仓后,再来取此两县不迟。不瞒将军说,昨晚席上,只顾喝酒了,未与将军言,俺在率崽子们下山,来助将军打黎阳仓时,已是给他们许下诺了,这回下山,定要让他们快活!俺带来的这几千崽子,现可都是个个憋足了劲儿,嗷嗷叫呢!” 李善道摸着短髭,看了看他,呵呵笑道:“我知徐大将军已经承诺兄等,克下黎阳仓后,任兄等自取其粮。王兄放心,徐大将军对兄等的承诺,我断然不敢违之。黎阳仓储粮千百万石,打下仓后,只要王兄能取走,就是尽皆取走,我也绝不阻拦。” 李文相、赵君德、张升三人,他们的部曲较少,投附李密,换个李密的封赏,也算是甘愿。 只这王德仁,首先,他拥众数万,一向在林虑山中快活,周边郡县,他想掠夺哪个,他就掠夺哪个,这几年间,魏郡也好、汲郡也好,诸郡各县,没有一个能抵抗他;其次,当翟让尚在大伾山寨中时,瓦岗那时的实力,还没有王德仁部的实力强,则他却为何於今亦愿接受徐世绩、翟让的招揽?肯来相助打黎阳仓?自是无有其他缘由,其所图者,获利而已。 昨天与李善道是初见,有的话,王德仁不好就说,乃於今日,借此话头,他把话说了出来。 听到李善道的回复,王德仁咧嘴一笑,摸着浓须,顾盼李文相等,似真似假地说道:“黎阳仓的粮积储如山,俺倒是想把它全都取走。粮要全归了俺,哎哟,俺可不富得流油了?可是一来,俺没这么多的车,二来,俺若真敢这么干了,怕是李兄几位这边,俺就先过不去。” 李文相等几人俱笑。 刘黑闼咳嗽了声,与李善道说道:“贤弟,你接着说吧。” 算是一段小小的插曲,揭开过去。 李善道便继续往下说,说道:“行军路上,我军不会有麻烦。而下唯一可能有的麻烦是,我等大举北上,黎阳仓的守将肯定已经获悉,那他会不会派兵在大伾山一带设阻?” 刘黑闼说道:“贤弟,如果真出现了这种情况,也不难解决。我瓦岗的旧寨就在大伾山,於下寨中虽然兵马已经不多,可胜在人头熟、地头熟,黎阳仓若当真敢在大伾山一带设阻,咱也无甚可虑,要论地头,他还不见得有咱熟!只需熟悉地形的数人先导,足可将其阻攻破。” “贤兄言之甚是。确然如此。” 郭孝恪说道:“与其虑黎阳仓会不会设阻於大伾山,以俺之见,他要真敢设阻,才是最好!守卒总计才三千,其若再分兵设阻,此是兵家大忌,我等更可从容将黎阳仓取下了。” “长史所言是也。所以,即使是黎阳仓守将在大伾山设阻,也至多会给咱造成一点小小的麻烦,不足挂齿。而若他不敢设阻,我军就能长驱直入,直接开到黎阳仓外了。到了黎阳仓外,具体的攻战怎么打?诸兄,我的意见是,攻仓此战,可由我与郭长史、刘贤兄部为主攻,王兄、李兄、赵兄、张兄四部为策应。”李善道举目顾视李文相等,问道,“兄等以为可否?” 张升细致,问道:“敢问将军,怎么个策应法?” “守卒共两部,一部在仓城,一部在黎阳县城。由我等三部攻仓城,由兄等四部围黎阳县城。” 这是把苦差给了自己,将好差事给了李文相、王德仁等。 张升、李文相四人闻言,自是无有不允,没人再提疑问了,俱慨然应道:“敬从将军之令!” “长史、刘兄,你俩何意?” 此个“刘兄”,说的不是刘黑闼,是刘胡儿。 这个战法,是李善道与刘黑闼商议出来的,因当然是不用再问刘黑闼的意见。 郭孝恪、刘胡儿亦无异议,主攻的任务虽然比策应的任务重,但以万人的优势兵力,去打黎阳仓的两千守卒,这场仗还是不难打的,且则李善道、郭孝恪部在这场仗中是“主”,李文相等是“客”,攻仓城之任,本也该当是由李善道、郭孝恪部担负。 ——如若是让李文相、王德仁等主攻,那打下来后,这仓城的主人到底算谁?就王德仁适才的那些话,便是主人仍是瓦岗义军,王德仁狮子大开口,怕是他索要粮食的胃口亦会更大。 见郭孝恪、刘胡儿同意了自己的安排,李善道起身,朗目盼看诸人,说道:“诸兄,顶多两天,我军就能开到黎阳仓外,到仓外后,休整一日,便即开攻!争取两三日内,将仓城取下!” 此一战,的确是需要打的漂亮。 不仅仅是关乎到瓦岗义军在河北的威名,也关乎到李善道本人的威名。 这一场仗,是严格意义上,李善道独自领兵打的第一场仗! 计议既妥,诸部拔营,遂沿河而上,开向黎阳仓城。 果如李善道所料,汲、卫两县压根不敢遣兵出阻,两万义军联兵旗鼓盛大、大摇大摆地过了两县县境;将到大伾山时,留守瓦岗寨中的头领远出相迎,黎阳仓亦未派兵出来设阻。 两天后,这日中午,兵马到了黎阳仓城外。 比之兴洛仓,黎阳仓城比较小,形状近长方形,宽约半里,长不到一里。 仓城建在大伾山北麓的高地,望之,冒出在外的仓顶,遍布仓城中。有人工渠道连通永济渠,自仓城中延出。外边各面,各有军营,还有一些小堡垒,绕环护卫。 在其东北边,甚近处,是黎阳县城,占地比仓城大得多,城墙不低,城头上旗帜飘飘。 仓城的城门、黎阳县城的城门早已紧闭。 不论是仓城外、抑或黎阳县城外,路上、田间,一个人影也没有,静悄悄的,可以罗雀。 李善道驻马高处,观察仓城、黎阳县城了多时。 从行的刘胡儿说道:“二郎,看来仓城、县城已是有备。要不便先下令,令各部筑营休整,按二郎前日的部署,明天开始攻打?” 李善道尚未答话。 一人出言,说道:“随机应变,此兵家之术也。将军,何用再等明日,今天即可攻了!” 第五十章 盛赞二郎忠义臣 说话之人,是郭孝恪。 李善道没有回头看他,一边继续细细地观察仓城、黎阳县城,一边问道:“长史此话怎讲?” “将军,你请看。”郭孝恪遥指仓城,他们在仓城的南面,对着的仓城的是南城墙,“那仓城城垣之上,虽然旗帜招摇,却守卒散乱,更无擂木、拍杆等物,这说明什么?说明仓城守卒闻我大军忽至,不仅各类的城防措施没有来得及做好,并且守卒现必惶恐,军心大乱!” 顿了下,他又指点仓城北的黎阳县城,说道,“将军再请看黎阳县城。城门紧闭,城墙上的守卒尽管隔得稍远,看不清是否散乱,然可望见,守卒寥寥。这又说明什么?说明黎阳县令没有能赶在我大军到前,先募集到足够的守城壮丁,现守城者,唯仍是城中本有的千人守卒。” 分析完了仓城、黎阳县城的守备情况,他收回手指,抚摸胡须,总结说道,“仓城也好、黎阳县城也好,将军,其眼前的守备形势,皆对我有利。我大军虽是行军两日多,乃到此地,可两天多的行军,咱们不是急行军,将士们的体力都还很充沛,则若趁此良机,将军便下令攻城,就算今日,不能将仓城攻克,至少也可再打击一下守卒士气,明日再战就容易多了!” 李善道略作沉吟。 又一人接口说道:“郎君,长史所言甚是。末将愚见,亦是立即攻城为上。” 却又此说话之人,是高曦。 李善道问道:“沐阳,你怎么说?” “郎君,照常来说,守城必守野。却郎君请察仓城、黎阳县城外的敌情,除掉仓城外旧有的几个守卒营垒外,黎阳县城外现竟是无一兵一卒。只由此,就可足可见之,长史‘守卒军心大乱’的判断,确然不错!而且‘大乱’的,不止守卒,守将估计也是已慌了手脚。这是我军攻城的良机。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曦斗胆,敢向郎君请令,愿即率本部,先为郎君攻之!” 徐世绩领兵打仗,有个相当突出的优点,便是在战斗前,他会全面地听从部将们的意见,然后从中选取他认为正确的,付诸实施。李善道跟在徐世绩帐下这么久了,徐世绩的这个优点,他早是学到,——这不就是后来那支英雄部队的“诸葛亮会”么? 遂在听罢了郭孝恪、高曦两人的建议,李善道再又观察了仓城、黎阳县城片刻,当机立断,做出了决定,顾视左右诸将,说道:“长史、沐阳所议固是!我意已定,便不再等明日攻城,现在,我军就开始攻城!”为示尊重,特地补充询问了下李文相、王德仁四人,“兄等以为呢?” 李文相、王德仁、赵君德、张升应道:“谨从将军军令!” 军中行事,尤其是在已经决定开打之际,首要便是得干脆利索,决不能婆婆妈妈,拖泥带水。 大家的意见既然一致了,李善道就当即开始部署:“阿兄,劳你率你部,攻仓城南面;延霸,你攻仓城西面;敬嗣,你攻仓东;三郎,……三郎呢?三郎,你干嘛待那么靠后?你攻仓北!” 刘黑闼、高延霸、秦敬嗣接令应诺。 平时都是紧跟在李善道左近,今却待在了诸将外围的王须达挤进来,也恭谨应诺。 “沐阳,你不必先攻,率你部和陌刀团,在仓城外列阵,仓城守卒若敢出战,或者溃逃的时候,由你负责阻击、拦截。” 高曦的本部亦就罢了,陌刀团是野战部队,不适合攻城,所以李善道将阻、拦的任务给了他。 以高曦的判断,按仓城现下的这个守备情况,肯定不难攻下,但李善道既将阻击、拦截的任务给了他,他也没有怨言,做为一个职业军人,他向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凛然应诺。 “仓城外的地方小,用不了太多的部队,长史、刘贤兄,你们部不用上阵,就与我部其余各营,分在仓城四面,为我兄等部之后援吧。” 刘胡儿、陈敬儿、季伯常和才被擢为李善道部的团校尉不久的董法律、罗忠等纷纷应诺。 李善道重新看向李文相、王德仁、赵君德、张升四人,换了较为温和的语气,用商量的口吻,说道:“至於黎阳县城,我意便劳四位贤兄,分攻县城四面。不知四兄意下何如?” 四人哪里会有意见?亦皆应诺。 举目瞧了下天色,刚过中午,日头悬挂正空,晒将下来,四月的阳光,已颇觉热。 李善道下了战前的最后一道命令:“叫战士们吃点东西,一个时辰后,攻仓城和黎阳县城的各营一起开攻!未参战之各营,须俱摇旗呐喊,为参战各营鼓舞士气。今天是初攻,不用打太长时间,两个时辰吧,攻上两个时辰,闻得我金鼓之令,攻仓城、县城的各营便可撤下。” 刘黑闼、李文相等齐声应诺。 诸将向李善道行个军礼,各拨转马头,由自家的亲兵随从着,分头赶向本部,传达命令去了。 多看了离去的王须达几眼,不但今日,他这两天一直都是怪怪的,和以前有些不同,却也不知是为何?不过今日攻仓城,只是试攻,让他先上阵,当是也不会出现什么意外。 亦就罢了。 且待打下仓城后,再找他来谈谈,看他最近是不是有甚心事。 郭孝恪没有离去,其部的安排诸项自有刘胡儿去操办,他也在目送诸将的离去,重点目送的不是王须达,却是李文相等四人,瞧着他们驰马远去,笑与李善道说道:“将军,昨天晚上驻营时,俺听说了件事儿,和赵将军有关,不知将军听说了没有?” “赵将军?什么事?” 郭孝恪抚须笑道:“俺听说,前日定下由赵将军等攻黎阳县城后,李将军等没甚异议,只这位赵将军,在回到本营后,却言道,说将军你未免有点小瞧於他。” 李善道莫名其妙,说道:“我小瞧他了?长史,此话从何讲起!” “他的意思是,将军你不用他攻仓城,而用他和李将军等合攻守卒少的黎阳县城,便是小瞧於他了。他还说,且待攻黎阳县城时,定要给将军看看,他赵某人在清河的威名不是白得的!” 李善道笑了起来,说道:“长史,我哪里有小看赵将军之意?我之所以请他们打黎阳县城,其所用意,赵将军不解,长史当是知解。” “俺也就是突然想起此事,随口一说。将军,不过此亦好事,赵将军既起了争强好胜之心,此攻仓城、黎阳县城,你我就坐视他会怎么彰显他‘在清河郡的威名不是白得的’就是。” 李善道点了点头,蓦地心中一动,瞅了郭孝恪下,笑道:“长史,赵将军在他营中说的话,长史是怎获知的?” 郭孝恪不是阴沉之人,竟未做隐瞒,只是没把话说明,放低了声音,只回答了句:“赵将军本是清河郡的义军渠帅,王将军等则各是汲郡等地的义军渠帅,缘何今愿从附将军,共取黎阳仓?却非是只因司徒公、徐公遣人招揽之故,其各部中,实本有慕魏公威德者。” 一时之间,李善道唬不清郭孝恪这话是真是假,更不知他之此答,是不是仅为回答自己之问。 或者,他的这句回答,还暗含了别的意思? 李善道看着郭孝恪微微笑着的面孔,只觉他像是有些许的神秘莫测了。 打了个哈哈,李善道深有同感地说道:“魏公之威德,於今在海内日隆!”一副畅望前景的模样,笑道,“长史,你我何德何能,在此乱世,有幸追从魏公?魏公厚恩,唯以死效之!” “将军大概不知,魏公私下里,夸奖过将军多次。魏公屡曾言说,大海寺北那一仗,将军与他共统兵设伏於林中,将军部军纪严明,临战勇不可当,以将军之姿,汉卫、霍之属也!” 李善道压根不信李密会给自己这样高的评价,然郭孝恪这么说了,他就姑且信之,惶恐答道:“卫、霍者,千古名将也!善道出身寒门,不识兵法,怎敢得魏公此般谬赞?” “魏公识人多矣,轻不赞人,既此般赞你,将军在魏公心目中的地位可知矣。” 李善道说道:“是,是。魏公恩德,善道无以为报,只能以此躯报之!” “将军,努力吧!魏公对将军已这等欣赏,等打下黎阳仓,将军又将为我军增粮千万之石,将军在魏公心中的地位,可想而知,只会更加的重要。以魏公之仁厚,将来大业成后,出将入相,公侯之封,於将军言之,获之易哉!”郭孝恪勉励地说道。 怪了,原本不是在说赵君德么?话题怎么自然而然的就转到这儿了? 回应着郭孝恪的微笑和勉励,李善道肃然答道:“善道读书不多,亦知‘忠义’二字,为臣当忠,待友当义。将相之擢、公侯志封,非善道敢望,不愧‘忠义’,善道心愿足矣!” “好啊,好啊!魏公没看错人,果然是忠义李二郎!” 谈谈说说间,正在李善道愈渐感到如坐针毡、如芒在背、如鲠在喉,越来越感到尴尬时,高曦等相继驱马返回,分别向李善道禀报,他们各营的部曲已经安排妥当,可以准备进战了。 午时已过,时当未时末。 后世两点多钟的时候。 李善道与郭孝恪等移步来到临时搭起的指挥高台。 两人的将旗在台边竖下。 杨粉堆等所领的传令兵,牵着马,聚在台西;约百人组成的金鼓队,列在台东。 焦彦郎等统带亲兵数百步骑,阵於台后。 侯友怀、李良等一干帐下从吏侍从李善道、郭孝恪两人的左右,陪立台上。 蓝天白云,大伾山为背景,李善道冲着北边数里外的仓城、黎阳县城方向,观望了下络绎进军到仓城外、黎阳县城外的各部,举将起手,朗声下了命令:“击鼓、扬旗,攻城!” 第五十一章 半日连下仓与城 从黎阳仓城、黎阳县城上守卒的视角来看,义军就像是潮水一般的涌来。 且不是只从一面涌来。 而是四面八方,皆为涌来的义军。 黎阳县城大一点,还稍微好些。 仓城小,此时此际,真如黄河中的一座小岛,将被卷起掀天浪头的汹涌波涛环围、拍打。 守将、守卒这会儿会是什么样的心情?不得而知。 攻仓城的刘黑闼诸将,这时仓城入目,却看到的都不是仓城,是鲜美的肥肉,无不争先恐后! 仓城建在大伾山北麓的高地上,其之南面居高临下,是最好攻的位置,同时,这一面,亦是离李善道等部最近的地方。刘黑闼引率其部,最先冲到了仓城外近处。 他早已身披重甲,骑在一匹雄骏的黄马上,没有持槊,提着横刀,在十余虎背熊腰的亲兵从骑的护卫下,他暂立马停下,往两下瞅了瞅,点出一人,令道:“阿奴,你带队先上!” 被他点将这人,可不就是他的亲弟弟刘十善! 边上一将赶忙挺身出言:“将军,何须小刘将军先战?末将愿引部先攻。” “这次来攻黎阳仓,是俺贤弟好不容易,才从徐大郎、司徒公、魏公处讨得的将令,於今攻战开启,别的营头俺管不着,但咱营,俺自当身作表率,以励士气!俺是主将,不能首战即上,便由阿奴代俺!”刘黑闼说完,问刘十善,“阿奴,今日攻黎阳仓城,系是四面围攻,高将军、秦将军、王将军,悉乃俺贤弟帐下勇将,你有没有信心,比他们先登城头?” 有其兄,必有其弟。 刘黑闼骁健,刘十善亦是猛士。 几句话激起了刘十善与高延霸、秦敬嗣、王须达三人比比高下的好胜心,他紧了下兜鍪,挟槊在臂,虎踞马上,昂起头,大声应道:“阿兄只管放心!先登者,必是俺!” “好!先拔仓城外营,再攻仓城。你去吧!” 刘十善兜马,引上三四个裨将,从本部兵的中间横冲驰过,途中,接连招呼了四五个路过的团、旅的军将,——这四五个被他招呼的团、旅,都是刘黑闼部的一等精锐,合计兵共数百,他遂率之,马不停蹄,直奔两里多外的黎阳仓城的南城墙下的守卒营垒杀去! …… 仓城西面。 在刘十善引众,展开了对仓城南的攻势后大约一刻来钟,高延霸率其本部,赶到了这里。 南面,刘十善及其所率的那数百部曲传来的喊杀声,入进高延霸的耳中。 他扭脸瞅了瞅,摸着胡须,呵呵笑道:“刘将军倒是心急,这就展开攻势了。” 一个从将急劳劳地说道:“将军,咱也赶紧开攻吧?可别先登之功,被刘将军夺走了。” 高延霸哼了声,说道:“刘将军虽然勇悍,可这先登之功,不见得他说夺,就能夺。”胯下坐骑是李善道送给他的,颇通人性,他很喜欢,恰好这马“恢恢”的叫了声,他爱惜地拍了拍这马的脖颈,从马上跳下,说道,“休得累坏了俺的爱驹。”令道,“取胡坐来。” 南面的攻势已然展开,他居然还这等好整以暇? 左右将校面面相觑。 无奈,只好奉他之令,取来了马扎一个,摆好在地。 高延霸将铁鞭摘下,大马金刀地坐入胡坐,把两根铁鞭插入地上,顾盼从将,这才下令,说道:“率尔等各旅,可攻矣!俺就在此处观战,勇进先登者,厚赏;怯战不进者,铁鞭伺候!” 诸从将应令,於是抬着梯子等物,各率本旅趋前,也开始了对西面仓城及城外守卒营的进攻。 …… 仓城东面。 秦敬嗣部和高延霸部是差不多同时抵达到的战场。 与刘黑闼的令其弟先攻、高延霸的坐胡坐指挥进斗不同,秦敬嗣本分老实,因知此战对李善道的重要性,却是披甲持刀,率领本部战士,亲自上了战场,身当先冲。 …… 仓城三面的杀声,如似浪涛、如似滚雷。 响彻了仓城远近。 仓城北面,王须达部最晚到达战场。 令人奇怪的是,到了战场,近距离地打望了仓城北城墙上和北城墙外守卒营的守御情况之后,王须达第一时间,不是给部将分派进攻的任务,而是转过头去,朝北边的县城又望了望。 李文相等各部还没有抵至黎阳县城外。 远远的,李文相、王德仁的将旗,都可以看到。 王须达狠狠地剜了两眼。 有人在他边上说话:“将军,刘、高、秦诸位将军已开始攻城,咱们是不是也该赶紧开攻了?” 王须达收回了视线,再次向仓城和仓城外的守卒营张望,旋又左顾东面,看了下仓城东秦敬嗣部的攻势,右顾西面,看了下仓城西面高延霸部的攻势,瞧见秦敬嗣部、高延霸部的先锋,俱已杀到了这两面仓城下的守卒营外,已然展开了对守卒营的猛攻,特别是秦敬嗣部,他分明瞧出,“秦”字旗下,带头在前冲杀的那披甲之将,是秦敬嗣本人!於是乃便下令:“攻!” 先以本部的一般部曲上阵,精锐部曲放在了后头,视形势再决定上不上。 …… 喊杀不绝於耳,奋力前斗的各部的将旗、营旗,在仓城的四面迎风招展。 恍惚间,高曦仿佛回到了高句丽的战场。 曾有过一次他亲身经历的攻坚,类似眼前的战局! 但据守堡垒的高句丽战士,却远比黎阳仓城的守卒斗志坚定。 前赴后继的战友们的身影,那虽然不大,却数次进攻都未能将之拔下的敌堡,如雨的箭矢、血污满面的敌我,——还有战死在此战的好友的容貌,走马灯似的,在他眼皮子前头晃过。 他用力地摇了下头,将这些惨烈的场景甩过。 高句丽那一战,惨烈的战事,说实话,真的是太多了! 微风从北边的大伾山中吹来,带来初夏的草木清香,午后的阳光熙暖,连带清香也被晒得温温的了。却也许再过不久,这清香,就将会被刺鼻的血腥味取代! 一如高句丽战场上,那一场场惨烈的战事过后。 骑在马上,高曦观察了会儿仓城和仓城外的守卒营,很明显,城内的守卒、城外营中的守卒俱无出来迎战的动向,他因下令:“骑士下马、步卒坐地,休养力气,以候进战。” 数十骑兵,随着他从马上下来。 他本部的步卒战士、陌刀团的两百战士,随着他的命令,也都保持着队形,纷纷坐地。 “郎君请求攻黎阳仓城,实是高明之举。黎阳仓城的空虚,端得出人意料。今日便是打不下此仓,至多明日、后日,也定能打下。仓内储粮千百万石,此仓下后,无论是郎君的声名,抑或是本部的扩充,郎君都能得到极大的提振与发展!而等仓城下后,郎君名威大振,俺亦可借此向郎君提请,将俺昔日同征高句丽的同袍,凡愿来者,皆召唤来了!”高曦这样想道。 …… 因为兵多,所以此攻仓城、县城,无须围三阙一,四面围攻即可。 四面的围攻相继展开。 战端才启,战未及半个时辰,后世三点多钟时,指挥台上观战的郭孝恪面现惊喜。 “将军,南面!南面!” 何用郭孝恪提醒,李善道也已望见,攻仓城南面的刘黑闼部,率先攻进了仓城下的守营! “半个时辰不到,刘将军部已攻入守营。接下来,即可直攻仓城。”郭孝恪看了看摆置在指挥台边上的日晷,仰脸瞧了下日色,说道,“仓城外营既破,仓城守卒势必越发大乱,离入暮还有一个多时辰,将军,说不得,今天莫非就能将仓城打下了?” 李善道没有接他的腔,全神贯注地望着各营围攻仓城的战事。 猛然间,北边远处,一阵呼喊随风飘至,加入进了刘黑闼等四部攻仓城的喊杀声中。 李善道缘声展目,望之,是李文相等部已到黎阳县城外,亦开始了攻势。 距离比之仓城,黎阳县城远是远了点,但一则李善道等是居高俯瞰,二则,远也没有远上太多,故此,李文相等部的进攻态势,李善道、郭孝恪等皆可清晰望到。 四部中,是李文相部最先发起的攻势。 但很快就吸引走了李善道、郭孝恪等目光的,则是赵君德部的攻势。 侯友怀下意识地踮起脚尖,掐着山羊须,眯着眼打望着,说道:“竟是赵将军亲自攀城?” 赵君德部负责攻打的黎阳县城的西面。 能够瞧见,赵君德的将旗,不像李文相等的将旗,离城颇远地插着,而是竖在了城墙底下! 搭好的长梯上,布满了蚂蚁般的赵君德部的战士,有无赵君德在内,诸人看不到,可赵君德的将旗,既然竖在了城墙底,那的确就很有可能性,赵君德竟然是亲自率勇士,在攀附城墙。 要知,赵君德和秦敬嗣,那可是不能比。 秦敬嗣只是李善道帐下一将,该用命的时候,他为李善道用命,是正常之为。赵君德不然,他是一部义军之首,现又非是到了危急的时刻,才刚开始攻城,则他若竟亲上,确就少见! …… 确实是赵君德亲自率众攀城! 消息传到了攻黎阳县城北面的王德仁部中。 王德仁抹了下下巴,咧嘴笑了笑,说道:“赵老兄嫌李二郎小看他,今儿个他却是卖了命了。” 一亲信将领问道:“大郎,那咱呢?怎么攻?” 王德仁瞥了他眼,似笑非笑,说道:“你想让老子也亲自攀城?” 虽是亲信,此言听得,这将亦出了一身冷汗,忙道:“小人怎敢!小人的意思是,大郎千金之躯,肯定不能上阵,要不便由小人带些敢死士,为大郎冲上一阵,也省得李将军小看了咱?” “赵老兄要卖命,由他去,俺便不上阵,李二郎也不会小看了俺。” 这将赔笑应道:“是,大郎说的是。大郎拥众数万,威名在外,李将军当然不敢小觑大郎。” “但咱也不能被赵老兄先登了城头。传俺令下,令崽子们卖力攻城,谁能先登,进城后,便叫谁先抢个痛快!耍个痛快!” 这将和余下诸将应诺,便将王德仁的此令传了下去。 选出了五百人为先锋,扛着梯子到了城下,分作三队,开始轮番攀城。 …… 后世四点钟前后,仓城、县城,已俱是陷入进了各部义军的猛烈攻势中。 指挥台上,郭孝恪大喜过望,猛地拍了下手掌,叫道:“打上去了!” 是刘黑闼部,继攻破了仓城下的城外营后,再次首先攻上了仓城的城头。 胜利得来的这般快捷,郭孝恪没有想到,李善道也没有想到。 杨粉堆等驰马分行,急令传去与仓城、县城外的攻城各部:“刘十善已然先登仓城,将军令:赏金百,上书魏公,请以上功,擢迁刘十善。诸部诸将,勉力!凡有功,不吝赏!” 各部士气大振,对仓城和县城的攻势越发猛烈。 后世五点钟前后,攻仓城的各部俱皆攻入了城内;再一两刻钟后,赵君德先登黎阳城头。 当傍晚来到,暮色渐深。 仓城、县城都已攻克。 红日西落,山峦屹立,黄河滚滚。 披着暮色,刘黑闼等将从硝烟未尽的战场,驰马还回,至高台,向李善道缴令。 第五十二章 夤夜复议留共守 一道道的军令,在与郭孝恪商议之后,李善道有条不紊地颁发了下去。 擒获到的黎阳仓城、黎阳县城的一干隋官、隋将,愿意投降义军的,便留下用之;不肯降的,也不杀,尽数放之,并允许他们带上自己的家眷、财货,或还乡、或奔洛阳,任由他们自去。 仓城、县城共计三千的守卒,除掉战中死掉、逃走的,共俘虏到了两千出头。这两千多点的俘虏兵卒,分别补充给了各部,包括李文相、赵君德等四部,多多少少,也都各分与了些。 在此战中立下功劳的将士,依照他们的功劳,各给与了相应的赏赐。 刘十善有陷营、先登之功,赵君德亦有先登之功,给他俩的赏赐最重。 等等,这些军令倒没什么,唯有一条军令,引得了王德仁等的不高兴。 此令即是:义军举义,本为拯生民出於水火,今仓城、县城既下,不许各部将士入城扰掠。 抢掠百姓,系王德仁等部的老本行,李善道、郭孝恪现下令禁止掠民,王德仁等自是不悦了。李善道也有办法,将从县寺府库得来的缴获,取出了部分,赏给了他们,权算以为补偿。 这些,已是攻下仓城、县城后第二天的事。 下达完这几条军令后,李善道、郭孝恪等入进仓城,视察黎阳仓的储粮情况。 和洛口仓一样,黎阳仓采用的储粮方式也是用的“地下储粮”这种方法,——在地上建库房储粮,原本历史中,已是到宋时才出现的储粮方式,当下的储粮,采用的俱是在地下挖仓窖以储粮的方式。整个黎阳仓城内的仓窖,多达上百。仓窖的大小有所区别,最大的仓窖,深达两三丈,直径四五丈。所有仓均是口大底小。每个仓的储粮数,多在数十万石。 所储之粮,以粟与黍为主。 打开仓窖的大门,在降附了的仓吏的引领下,进到高大的仓窖内部,入眼尽是堆得冒尖、仿似小山的装粮食的草袋。仓中大多数的粮食,都是近年才运进来储积的,粮食的香味盈满整个的仓窖之中。仓吏还专门搬下了几袋粮,解开袋口,往里看之,粒粒的粮食饱满可爱。 百十个仓窖,便按每个仓窖五十万石粮算,亦五百万石粮! 而实际上的储粮,不止此数,按仓吏奉上的簿籍上的数字,黎阳仓所储之粮总计近千万之石。 比不上洛口仓的储粮,但这也已是一个极大的数字了。 足够二三百万人吃上一年。 转回到仓城北边那道联通西边永济渠的人工渠的西北位置,此是仓城的管理机构所在地,登入堂上,李善道请郭孝恪落座,叫随从的侯友怀等也都就坐,随后自己亦坐入席上。 洛口仓的粮固是比黎阳仓为多,但洛口仓不是自己打下来的,当然心情就不相同。 和郭孝恪等相较,李善道有前世的见闻,称得上“见多识广”,是见过大场面的,可於此际,他亦是难以抑制心中的欢喜,摸着短髭,笑道:“刚巡视仓窖时,长史说,这么多的储粮,仓城却被我部半日而克,所克之速,着实出乎了他的意料。长史,也出乎了我的意料啊!” 郭孝恪笑吟吟地说道:“呈给魏公的捷报,已然送出。先下洛口仓,复下黎阳仓,这是天大的喜事!想来很快,魏公的嘉赏就会下到。将军,在下先恭喜将军、贺喜将军了!” “昨日若非长史建议,不必再做拖延,当日即可攻仓城,何来有半日之间,仓城已下?要说打下黎阳仓的功劳,长史当居首功,若善道者,既赖长史之谋,下赖诸兄奋战,因人成事耳。” 只要立下战功,李善道就推功於别人,总自称“因人成事”,这一点,郭孝恪不仅是已有亲耳听到,且是早有听闻,虽知他这无非是谦虚之言,——李密、翟让该给他的奖赏,一点不会少,仍是会给他,可这话听到耳朵里,最起码,郭孝恪等都听得开心。 遂郭孝恪抚摸着胡须,笑道:“将军自谦,未免过甚。临出洛口前,魏公、徐公已有明令,此取黎阳仓,将军是主将,在下只是辅佐。首功也者,在下岂敢当之?” “长史,仓,打下来了,捷报也已遣快马,呈报魏公、司徒公了,唯此距洛口不远,亦数百里,魏公的旨意料还得几天才能下到。却敢问长史,这几天,长史以为,我等该做些什么好?” 郭孝恪抬眼,看了下李善道,沉吟稍顷,反问说道:“将军是不是已有打算?” 李善道转目,瞧向侯友怀,指了下他,呵呵笑道:“我是没有什么打算。崇吾提了个意见,昨天打下黎阳县城后,他不是奉你我之令,入城循抚百姓了么?他进到城里,见城中百姓颇多饥饿,因建议何不取仓粮,放与县民,赈济饥贫。长史,我以为崇吾此议不妥。” “不妥?” 李善道正色说道:“今取黎阳仓,我等是奉魏公之令。黎阳仓的仓粮,该怎么用,我等自也应等候魏公的指示。在魏公指示未到前,若我等贸然开仓放粮,实非人臣可当为事!” 郭孝恪拊掌说道:“将军此言,诚然正理。” “那崇吾此议,长史,咱就暂且搁置,且等魏公令到后,具体仓粮如何使用,尽遵魏公之意。” 郭孝恪点了点头,说道:“好!将军此决定甚妥。”寻思了下,又道,“黎阳县城近邻黎阳仓城,要想稳住仓城,就须先稳住县城。侯君的建议,亦不无道理。只是昨天在写呈与魏公的捷报时,俺一时未虑到此点。这样吧,将军,俺再与魏公上书一道,将侯君此议禀上,何如?” ——给李密的捷报,李善道是特地请郭孝恪执笔写的。 “好,好!还是长史思虑的周全。就劳长史,再上书一道,将崇吾此议禀奏魏公。” 郭孝恪笑应道:“谨受令。” ——这是玩笑话了,尽管这次打黎阳仓,李善道是主将,可要论在徐世绩“右武候”这一卫中的地位,郭孝恪作为“卫部”中的诸属吏之首,徐世绩最重要的佐翼属官,比李善道实是权位要重的;又若论在李密处的得用和得信,李善道更是不能与郭孝恪相比。 然所谓“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联兵来取黎阳仓以今,李善道对郭孝恪,一直敬重有加,而郭孝恪本豪侠之士,那适当的用玩笑话来表现下对李善道“敬重”的回报,自也该当。 李善道一笑,不再就侯友怀的此议多说,吩咐堂下吏:“昨天克城后,忙到大半夜,庆功宴都尚未办。叫厨下做些好菜,再把诸位贤兄都请来,今天破个例,可以痛饮,咱们不醉不散!” 酒菜备好,诸将络绎来到。 一场庆功宴,到入夜乃止。 宴上时,李善道请刘十善、赵君德坐在了上首,亲自给他俩端了几杯酒,以表彰他俩於昨日战中的大功;又因见王德仁仍似颇有不快,也与他喝了几杯酒,给足了他脸面。 且不必多说。 …… 只说是夜,酒宴散了,郭孝恪等人离去,李善道也离了堂上,回到仓城外的本营。 到了营中帐内,用冷水洗了把脸,酒意顿散,李善道揉着额头坐下,——酒意是散了,这两天累坏了,困倦是有,他撑着精神头,招呼高曦、侯友怀、张怀吉、李良等人也坐。 高延霸不肯坐,叉着腰,赳赳然地立在李善道席后,虎视众人,忠心耿耿的一副侍卫模样。 “崇吾,你的建议不错,郭长史看来相当满意。” 却原来,李善道下午在堂上,向郭孝恪说的“侯友怀建议如何如何,他认为不妥”这番话,其实是侯友怀私下向他建议的,所为者,不外乎,是欲借此,表示“对李密的忠诚”。 侯友怀掐着山羊胡,说道:“将军,黎阳仓储粮千万之石,这么多的粮食,将军若想留在这里,魏公对将军的信任必不可少。可话说回来,要想取得魏公的足够信任,允许将军驻守黎阳仓,只凭下午堂上,将军‘否定’了俺提议的那几句话,估摸着,恐怕却仍还不够。” 李善道费尽心思,请求来打黎阳仓,为的是甚么? 一则,是他知道离李密杀翟让的时候,已经不远了,他想在此之前,离开兴洛仓,以离开这个旋涡,使自己能最大限度地不受牵连;二则,当然为的就是黎阳仓的储粮。 那么,在打下黎阳仓后,他又当然是希望能够留在黎阳仓。 ——这一点,早在商议来打黎阳仓时,就已是李善道与侯友怀、高曦等不用明说的共识。 可打黎阳仓的允可,相对比较容易得到,要想留在黎阳仓,可就不太容易了。 首先,李善道不是李密的嫡系。 其次,就是在瓦岗本系中,李善道现也只是“二流”头领,尽管在“二流”中他已是顶尖,但究竟比不得单雄信、徐世绩、王儒信、黄君汉、翟宽、翟摩侯等。 如此,黎阳仓这么大一个粮仓,任谁都知,凡能得留守此任者,必将会成为魏军中举足轻重的人物,则李善道以他现有的资历、地位,凭啥能够留守? 又或者说,他该怎么做,才能补上他资历、地位都仍不太够的短板,得到留守此任? 侯友怀便因向李善道献出了“先取得李密信任”之此建议。 李善道颔首说道:“只靠那几句话,聊胜於无罢了,确实还不太行。崇吾,你可尚有别策?” “俺思来想后,将军,要想留守此仓,非从两人着手不可。” 第五十三章 两翟怒骂柴孝和 临出门时,徐世绩打开密匣,取出李善道的信使昨日才刚送到的那封书信,又看了一看。 李善道亲自写来的这封书信,他已看过三遍,内容早记得清清楚楚。 大略地又看了一遍完后,拈着书信,徐世绩立在案前,摸着虬髯,沉吟稍顷。 聂黑獭已在门外等候,见他忽立定不动,出言说道:“郎君,怎么了” 徐世绩回过神来,将李善道的这封来信放回匣中收好,应道:“没什么。走吧,去见翟公,切莫劳翟公久等了。”——却是翟让召徐世绩往见。 待徐世绩从室内出来,聂黑獭一边陪他出院,一边说道:“也不知翟公今日相召郎君,是为何事”问是这样问,他已有些猜测,因又说道,“郎君,也不知是翟公欲与郎君再议议‘魏公欲攻洛阳’此事还是与李二郎打下了黎阳仓有关” “魏公欲攻洛阳此事,已经议过好几次了,魏公心意已定,这个洛阳,看来咱是一定要打的了,已无再议的必要。十之八九,翟公今日召俺,当是与李二郎打下了黎阳仓有关。” 聂黑獭笑道:“从率部北上,到捷报送还,前后不到十天,李二郎此取黎阳仓,当真神速。当然了,这也是多赖郎君有识人之明,这场仗,点了他做主将。郎君,李二郎报禀称说,黎阳仓储粮,计达约千万石,虽不及洛口仓所储的粮多,可亦如山之积了。只一个洛口仓,短短时日内,就使咱瓦岗义军扩充到了数十万众,今再加上黎阳仓,百万之众,诚挥手得矣!” “黑獭,你说错了,不是瓦岗义军,是魏军。” 聂黑獭忙改口,说道:“是,是魏军。”笑道,“郎君,说顺了口,小人一时说错了。” “在俺这儿,你可以错,在翟公那儿,你也可以错,在魏公面前,你可万万不能错。” 聂黑獭恭谨应道:“是,小人谨记。” “二郎这么快就打下了黎阳仓,确乎是好事,但……” 聂黑獭听出徐世绩如有所虑,悄悄瞧了下他的脸色,见他微蹙眉头,好像是有心事,便问道:“小人斗胆,敢冒昧言之,既然打下黎阳仓是好事,却怎听郎君语气,似反有所忧” “千万石多的粮啊!” 聂黑獭说道:“是,郎君,千万石多。” “黑獭,二郎昨日给俺来了封书信,你是知道的,然你可知,二郎信中写了什么么” 聂黑獭笑道:“郎君,李二郎的信,小人又没看,怎能知得” “二郎信中,写了一句与你适才所说那句,几乎一模一样的话。” 聂黑獭问道:“敢问郎君,是小人说的哪一句” “‘兴洛一仓,得众数十万,再有黎阳,百万立就。’”徐世绩站住脚步,望了望咫尺之遥的院外,摸着络腮胡子,嘿然了下,重复了一遍,“再有黎阳,百万立就。” 聂黑獭不太明白,赔笑说道:“对呀,郎君,‘再有黎阳,百万立就’。李二郎此言不错呀。” 徐世绩转目,明亮的眸子在他身上定了定,展颜一笑,说道:“黑獭,你是个忠勇之士!” 聂黑獭更是不明白了,下意识地答道:“小人深受郎君厚恩,焉敢不以死效报” “牵马,……牵二郎送俺的那匹马,咱们去拜见翟公。” …… 出宅院,驰马街上,行不太远,转个弯,一个里坊在前。 翟让现就在此里中住。 里门外头甲士林立,旗帜飒飒,一派威武的模样。 这个“里”是巩县富户们聚住的里,里中的道路颇宽,可容两车并行。 进到里中,里巷路上早已停满了车、马,人头簇拥,热闹非常。 却乃是,或瓦岗本系的将领,或郝孝德、周文举等,或新投的义军首领、郡县豪侠等,这些时日以来,每日前来求见翟让者,俱是川流不息,拥堵於道。 此刻,里巷路上的这些人,便都是在等待翟让的接见。 有那瓦岗本系的将领,抑或认得徐世绩的,见他来到,赶忙挪车、移马,驱走仆从,将路让开,请他前行,并纷纷恭恭敬敬地向他行礼、热热情请地向他打招呼。 徐世绩不托大,虽未下马,却都客客气气地回应。 到了宅门外,徐世绩从马上下来。 一来,他的身份与寻常人等不同,二来,翟让现虽地位尊高,但在对待徐世绩、单雄信等这些老兄弟上,却还是和此前一样,没有架子,他的家门随便徐世绩、单雄信等自有出入。 故徐世绩倒是不用再等门吏进报,在聂黑獭的护从下,自就入了宅中。 和外头相比,一入宅中,顿就清净了许多。 堂中有人在,翟让正与人说话。 徐世绩眯着眼,张了一张,认得出来,与翟让说话的不是别人,是翟宽、翟摩侯父子,便吩咐聂黑獭,说道:“你在这儿等俺。”由两个翟让司徒府属吏的引领着,往堂上而去。 翟让面对着院子坐,最先看见了徐世绩。 徐世绩见他止住与翟宽、翟摩侯的谈话,抬起手,向自己招了招,赶忙加快脚步,三步并做两步,上到廊内,止於堂门口前,叉手行礼,高声说道:“世绩拜见明公!” “莫要多礼,快些进来,蜜水已给你备下了。”依旧一身大红袍的翟让,声音从堂内传出。 徐世绩跨过门槛,进至堂内,撩衣下拜。 “说了莫要多礼,还这么多礼。大郎,起来,坐下说话。” 徐世绩应了声诺,起得身形,在翟摩侯的下手坐了下去。 “本是要把雄信等也叫来的,谁知他几个不在城里,一早就出去打猎了。大郎,所以就先叫你来了。是有件大事,急着想听听你的意见。”翟让三言两语,说清了召徐世绩来的原因。 徐世绩恭声说道:“雄信贤兄今早出城打猎时,也叫俺同去了,俺昨日有几件军务没忙完,因就没能陪着雄信兄出猎。”不动声色地察视了下翟宽、翟摩侯的神色,接住了翟让的话,问道,“敢问明公,是何大事” 翟让尚未回答,翟宽抢着回答,道出了三个字:“黎阳仓。” “黎阳仓” 翟宽说道:“刚得的消息,大郎,你猜怎么着柴孝和这屙囊,向魏公建议,今既黎阳仓已克,宜当即召李二郎还,改择魏公营的亲信将领往取代之,镇守黎阳仓!” 翟摩侯怒色满面,骂了声“贼厮鸟”,说道:“这狗日的柴孝和,恩将仇报!前取巩县后,咱刀下留情,看在魏公的脸面上,没宰了他,他不思报咱不杀的恩情,今却撺掇魏公撬咱的墙角!不是个东西。果然古话说得没错,读书人一个个奸猾无耻,没一个好玩意!” 翟宽、翟摩侯所说的这个“柴孝和”,是新近才投到李密帐下的一个才士。 他本是巩县的县长。单雄信攻下巩县后,他主动愿降李密,於是翟让等也就破例,既没杀他,也没扣他在营中,向他家里索要赎金,把他全须全尾地送给了李密。 在翟宽、翟摩侯等看来,他们对柴孝和已是相当不错,可称有恩了。结果不意,却今日闻得,他背后居然向李密进了此等言语!何为“把李善道召回,改择李密的亲信部将往镇黎阳仓”摆明了,柴孝和这是在撺掇李密将黎阳仓占为己有,或言“独吞”,这不是扒墙角是甚么 也就难怪翟宽、翟摩侯父子恼怒了。 徐世绩怔了下,说道:“柴孝和向魏公提出了此议” “可不是么” 徐世绩说道:“明公,消息准确么” 翟让答道:“柴孝和向魏公提此议时,杨得方等皆在,彼辈大都赞同。大郎,消息半点不假。” “……敢问明公,未知明公就此何意” 翟让搓着手,迟疑了下,看看翟宽,又看看翟摩侯,说道:“李二郎这么快就打下了黎阳仓,实是出乎了俺的意料,是俺没有想到的。俺本正打算这两日,咱们兄弟坐在一处,好好地商量商量黎阳仓这事儿。俺寻思着,是不是劳大郎你,或者儒信、君汉,亲自往镇黎阳仓。可是,大郎你看,这事儿,咱兄弟还没来得及商议,柴孝和那边,已向魏公提了这么一个建议。” “柴孝和此议,听明公意思,是不同意的吧” 翟让欲言又止。 翟宽没他那么多的“兄弟义气”的顾虑,哼了声,直爽地说道:“大郎,你这不是明知故问了么俺就直说吧,大郎,洛口仓现在名义上是咱瓦岗的,可具体掌管者是谁是魏公!好不容易,因李二郎之议,咱现打下了黎阳仓,这黎阳仓,难不成也要拱手让给魏公” 翟摩侯拍了下案几,说道:“阿耶说的不错!直娘贼,洛口仓已让给了魏公,这才多久靠着洛口仓的粮,魏公部曲,只能战之士,就已十万之众!黎阳仓,咱是决不能再让给魏公了。若再让给魏公,我等怎么办怕是只有喝风吃沫的份儿了!”昂首说道,“阿耶,要不咱索性今天去见魏公,与他挑明,黎阳仓,他别想再占,这个仓,必得是由咱的兵马驻守才成!” ——“洛口仓已让给了魏公”这话,实际上,翟摩侯说的不算是事实。洛口仓,首先,打洛口仓的提议是李密提出的;其次,打洛口仓的主力,也是李密的部队。是以,打下洛口仓后,李密在对洛口仓的粮食的处置方面,占了主导的地位,此实是自然而然、理所应当之事。 翟让沉下脸,斥道:“阿奴,不可乱说!甚么‘挑明’不‘挑明’的魏公与咱俱是一家人,兄弟间的义气,不可因此坏了!若传将出去,徒惹天下英豪耻笑!” “阿耶,但也不能因为义气,咱就白白吃亏” 徐世绩轻轻咳嗽了声,适时地缓解了下堂中的气氛,微微一笑,说道:“明公、公子,以俺愚见,此事似不必太过担忧。” 翟摩侯说道:“怎么徐公此话怎讲” “明公、公子,在下愚见,柴孝和此议,料魏公应是不会允可。” 翟让提起了精神,说道:“哦” “柴孝和之此议并不要紧,明公,世绩愚见,现下要紧的,其实是黎阳仓的驻守人选,宜择谁人为是。”李善道来信的内容,再次浮现眼前,徐世绩抚摸着虬髯,慢慢地说道。 翟让举起手,说道:“且慢。大郎,你先说说,为何柴孝和此议,魏公应不会允可” 第五十四章 怨忿因从邢房起 “魏公营现下的能战之士,尽管号称十万,可这十万众,多只是壮丁,称得上真正‘能战’者,无非王伯当、李君羡、常何、孟让等所辖的数营兵而已,至多万人。接下来,无论是从魏公之意,攻洛阳;已闻昏君将调兵马来讨我等,抑或是固守兴洛,只靠这万人,明显不足。这也就是说,魏公现还离不开明公的相助。这种情形下,魏公又怎可能既占兴洛,又夺黎阳” 徐世绩的这番话,说的不够直接,但也很直接了。 说白了,还是那句话,李密当下的实力不够,他还不能离开瓦岗本系部曲的支持,所以,为了笼络翟让、笼络瓦岗本系诸将的人心,他肯定不会在已据兴洛仓的情况下,再去抢黎阳仓。 黎阳仓的粮确实不少,可一旦把黎阳仓抢过来,瓦岗本系的将领势必离心。 又瓦岗本系的将来一离心,那就算把黎阳仓抢下来了,又有何用 须知,靠着储粮,诚然是能召来新的部曲,可一则,新兵总得经过操练、实战,才能派上用场,——就比如李密而今,号称兵马已达十万,加上兵卒的家属,部曲也的确是已有数十万之众不假,可这十万兵马、数十万部曲中,真正能打仗、能派上用场的,实仍大都是他此前的部曲,有些是王伯当的人马,有些是他在打败张须陀后收用的张须陀部降兵,等等,而至於其余的那些新兵部曲,打打顺风仗、壮壮声势,固然可以,打硬仗,却则定然是不成的;二则,当然,新的部曲中,可能亦会有像孟让部这样的其他义军部,这类的投附者,是具有一定的战斗力,但问题是,战斗力是有了,忠心呢忠心的程度却是不够,不能完全的信赖。 总之,瓦岗系的将领、兵马,现依旧是李密离不开的最大的外援也好、盟友也好。 是以,这么一算下来,若为黎阳一仓,致使瓦岗本系离心,得不偿失。 翟让勾下头,想了想,点头说道:“大郎所言甚是。”笑与翟宽、翟摩侯说道,“阿兄、阿奴,俺就说嘛,你俩是白操心、瞎担心。柴孝和算个甚么东西,他的话,魏公不会听的!” 翟宽怫然说道:“好,好,俺们是白操心!阿弟,反正瓦岗是你的,不是俺的,你想怎样就怎样吧!顾及脸面,不肯与李密挑明,那这黎阳仓,咱就仍旧让与他就是了!” “阿兄,这叫啥话俺也没说,就把黎阳仓让给他啊!” 眼见得他兄弟俩要吵起来,徐世绩慌忙赔笑,缓和气氛,说道:“两位兄长,且请息怒。大兄,明公重义气,不愿因为此事,便与魏公闹翻,这也是好男儿该当之所为。不过话说回来,大兄,明公也的确是没有说,就这么将黎阳仓让给魏公呀。” 翟让摊开手,说道:“对呀,阿兄,俺啥时候说过,就这么将黎阳仓让给魏公了” 翟宽哼了声,怒气冲冲地把脸扭向了一边,说了一句什么话。 翟让没听清,问道:“阿兄,你说甚么” “俺说,军主之位,止可自作,怎能让人当初,你一意孤行,非要把军主之位,让给李密,俺怎么劝你,你都不听!却当时你要是听了俺的话,还会有今日的事阿耶、娘娘,真是给你起了个好名!‘让’、‘让’,哼,让吧,你就让吧!军主你让出去,兴洛仓你让出去,黎阳仓也让出去,将来,你把咱瓦岗也让出去,你的脑袋也让出去!全都让出去!让个干干净净!” 翟让哭笑不得,说道:“阿兄,你这些话,都是从何说起啊!” “俺就问你,阿弟,以前你为寨主时,凡来投咱者,是不是都恭恭敬敬地求见你、拜见你现在呢还有几个求见你、拜见你的‘百营簿’,人家魏公,‘百营簿’都置下了!你呢你现在呢”翟宽扬手,指下院外,冷笑说道,“现在还记得拜见你的,还只是咱的老弟兄!” 翟让性子宽和,翟宽又是他的亲哥哥,他不想与翟宽争执,只得无奈叫道:“阿兄!阿兄!” “还有,就不说那些新来投者了。说到咱的老弟兄,俺想起了房彦藻、杨得方、邢义期这些屙囊!”翟宽越说越气,越想越气,跃将起身,叉腰怒道,“仗着李密的势,入他娘娘的,而下是越来越不像话!见着老子,就上次,昨天,邢义期这屙囊,居然不下车,不向老子问安行礼!阿弟,这些屙囊已是不把你我放在眼中了!你个不争气的,你还要让!让你娘娘个逑!” 翟让的娘娘,不也是翟宽的娘娘 这句恼怒之下的怒不择言,把他自己也骂进去了。 还没骂够。 翟宽继续大骂,骂道:“还有谁还有房彦藻这屙囊!前两天,这屙囊打下了汝南,大车、小车的将缴获送来营中,献给了李密,阿弟,俺问你,他献给你了么入他娘娘的,一根毛都没献给你!更别说老子了!贼厮鸟,要不是咱收留了他与李密,这屙囊与李密能有今天现在好嘛,汝南打下来了,成车成车的金银珠宝,入他娘娘的,半点不给咱像话么阿弟,你自己说,你拍着你的胸脯,你用你的良心说,这些屙囊,现於今眼里还有没你你还要让!” 怒火不可遏制,他抄起案上的金瓶,摔在了地上,指点着翟让,怒道,“你让吧!你个没出息的,你就让吧!”甩袖离身,大步出堂。 翟摩侯急忙跃起,向着翟让行了个礼,说道:“阿耶……” “去吧,去吧,扶着你阿耶,别让他摔着了!”翟让摆了摆手,无可奈何地说道。 翟摩侯追上翟宽,扶着他,下堂去了。 堂上安静了下来。 翟让被骂了这么一通,心里也不痛快,更深觉他与翟宽亲哥俩,却翟宽这般吵闹,使他在徐世绩面前丢了面子,遂压住不痛快,抬眼觑了徐世绩两下,勉强露出点笑容,说道:“无名之火啊,无名之火。大郎,你看看,俺阿兄这脾气,真是说翻脸就翻脸,说骂人就骂人!” “是,是,大兄向来是个直性人,有话藏不住的。这也挺好,个性直爽,总比啥话都闷在心里不说,要强得多。明公,大兄生性如此,明公亦无须为此不快。” 翟让觉得他还是得解释两句为好,说道:“邢记室这事儿,俺知道。大郎,昨天,俺阿兄就来与俺说了。与俺说时,他那火气,比今儿还大。也还好,那会儿他也在车里坐,不知道碰上了邢记室的坐车,是两车错过之后,听赶车的仆隶说了,才知道的。要不然,就他这脾气,当时说不定,就要动手,收拾邢记室!邢记室是读书人,哪是他的对手一顿揍,怕是难免! “……大郎,你说说,那会儿他在车里坐,都不知道碰上了邢记室的车,那邢记室也在车里坐,又怎就一定能知道,是碰上了他的车他这火,真是发的不讲道理!” 邢义期,亦是跟从李密的老人,现是李密元帅府的记室。 “是,是,明公说的是。” 翟让又说道:“房彦藻这事儿呢,确实不错,大郎你是不是也听说了前两天,他从汝南遣吏,给魏公献上了几车财货,的确是没给俺。这件事,房彦藻这厮,是做得不地道。但魏公随即,就把房彦藻献给他的财货,分了一车与俺。房彦藻不讲义气,魏公还是讲义气的啊。” “是,是,房彦藻尖酸书生,魏公不然,比之房彦藻,确是重义。” 翟让说道:“就这俩事儿,你看看,大郎,把俺阿兄气的。哪有必要这么大的火气咱正说着黎阳仓这件大事呢,他呀,嘿,倒好,又把这俩事扯出来了!” “大兄心里藏不住话,再一个,明公,恕世绩直言,大兄此亦是为明公着想。敢乞明公勿怒。” 翟让挥挥手,笑道:“俺不生气。俺生啥气!他是俺阿兄,从小,骂俺骂惯了的。说实话,两天不听他骂俺,俺还真有点肉皮发痒。只是让大郎你看笑话了。” “明公此话,世绩不敢苟同。要非一母同胞,兄弟情深,为明公着想,这些明知可能会惹明公不快的话,大兄又焉会道出世绩没有看到笑话,只看到了大兄与明公的情深。” 翟让的心情痛快了些,呵呵一笑,端起蜜水喝了口,说道:“不说这些了!大郎,你接着说。” “俺接着说” 翟让提醒他,说道:“魏公不会允柴孝和之议的原因,你已说清,俺已知晓。你适才说,现下要紧的不是柴孝和此议,而是黎阳仓的驻守人选。你再接着说说,你以为,宜择谁人为是” 黎阳仓对瓦岗本系的重要性,翟让当然能认识到,那驻守的人选谁最合适,他自非常上心。 “敢禀明公,世绩愚见,最合适的人选两人。” 翟让问道:“都谁” “或可使摩侯往驻;或可令李二郎留驻。” 第五十五章 俱言李二最为宜 原本以为,驻守黎阳仓的人选,徐世绩可能会提议单雄信、王儒信等中的一个,却不料他建议了翟摩侯或者李善道,翟让怔了下,说道:“摩侯,或李二郎” 徐世绩何等精明之人! 只从翟让这随口一问,就听出了他疑惑的原因。 遂乃徐世绩从容解释,说道:“明公,黎阳大仓,常理言之,自是劳雄信贤兄、儒信兄等诸兄之一往驻最好,可现在却有两个问题。一个是,魏公心意已决,欲攻洛阳,大战可能已然在即,这个当口,雄信等兄系我军重将,似不可轻易外调;再一个是,也正因为黎阳大仓,即便若果如世绩猜测,魏公本无意与明公争抢,但如果调雄信等兄往驻,却亦可能会因此而使魏公产生不必要的多虑,故而,世绩愚见,黎阳仓的驻守人选,当以摩侯或李二郎为宜。” 翟让微微蹙眉,想了一会儿,点了点头,赞许说道:“茂公,你最是细心,你说的对!” “明公,关键的是只要黎阳仓是由咱的人在掌控就行,具体任谁往去驻守,并不重要。” 翟让说道:“不错。只要仓是在咱的手里就行,至於具体是雄信或你驻守,又或是摩侯、李二郎驻守,确然都是一样。”挠着胡须,忖思片刻,说道,“摩侯或李二郎,不错,不错,他两个的确俱是合适的人选。只是,茂公,你觉得他两个,谁是最好的人选” “这就得请明公做主了。” 翟让说道:“你必要主见,且说来与俺听听。” 徐世绩迟疑了下,好像是不得已才开的口,先应了声“是”,继而说道:“明公,以世绩愚见,摩侯与李二郎,各有长短。摩侯早从明公起事,是明公的从子,在咱军中的威望,仅次雄信诸兄,现他又是明公司徒府的长史,若是任他驻守黎阳仓的话,咱军中上下,必定都会心服;二郎嘛,在咱军中的威望方面,稍不及摩侯,然黎阳仓是他打下来的,留他驻守的话,一则省了兵马来回调动的麻烦,二来相比摩侯,对黎阳仓的情况,他更能熟悉些。” “……不错,摩侯是俺的从子,现又是俺的长史,大郎,如果俺调摩侯往驻黎阳仓,你说军中必会心服,可会不会,反而有人私下议俺,说俺任人唯亲”翟让皱眉抚须,琢磨说道。 徐世绩故作不解,说道:“私议明公任人唯亲世绩愚钝,不知明公此话何意” “茂公啊,黎阳仓驻守此任,是个大大的美差。仓,是李二郎打下的,可到头来,任用驻守人选的时候,俺却若是选了摩侯,……大郎,雄信等兄会不会肚皮里犯嘀咕” 徐世绩说道:“明公是说” “这般美差,俺不用李二郎,也不用雄信等,却给了俺的从子摩侯,俺岂不就是用人唯亲了” 徐世绩似乎是刚听明白的样子,恍然说道:“明公竟有此虑!” “大郎你说,会不会有人这样说俺雄信诸兄会不会心中不快” 徐世绩笑道:“雄信等兄皆重义气的好男儿,明公,世绩愚见,明公也许是多虑了。” “皆重义气的好男儿。”翟让抚摸着胡须,低声重复徐世绩的此话,思之再三,起身来,在堂中踱了会儿步,做出了决定,说道,“摩侯现是俺司徒府的长史,府中一应事宜,而下皆是他在主管,俺离不开他。驻守黎阳仓此任,不能用他。茂公,你说得是,仓,是李二郎打下的,且黎阳仓的情况,目前来讲,最熟悉的人就是李二郎,别人也就不调了,就用他留守!” 徐世绩说道:“用李二郎留守” “大郎,你觉得怎样” 徐世绩也摸起了胡须,一副斟酌之状,过了一小会儿,回答说道:“李二郎其人,明公亦是了解,是个忠义之士,又聪敏,能打仗,明公如是决定用他留守的话,倒也不是不行。” “那好,就用他了!”翟让回到席上坐下,端起蜜水,又喝了口,沉吟说道,“只是,魏公那边,大郎你能确定,魏公他果然是不会与咱争夺黎阳仓,会同意留用二郎驻守” 徐世绩笑道:“明公,这个好办。这两天,明公抽个暇时,去见一见魏公,当面试探一下他的意思,不即可矣!”又道,“明公若是不欲亲去询问,世绩也可代明公往试。” “黎阳仓任谁驻守,不是个小事,若由你代俺往试,会不会令魏公觉得俺在拿捏架子罢了,还是俺亲自去吧!……明天吧,就明天,俺亲自去谒见魏公。大郎,你到时可与俺同往。” 徐世绩恭谨应诺。 …… 这天晚上,徐世绩回到住处,见到他的姐姐徐兰。 不等徐兰问,他先就笑道:“阿姊,事已成矣。” “司徒已定,用二郎留守” 徐世绩说道:“且等明日,谒过魏公,只要魏公也同意,这件事即可定之。” “那魏公” 徐世绩说道:“二郎信中说,他已说动郭长史,郭长史答应会与魏公写信。郭长史的信,应是也已到了。魏公那边,料来不会出现变化。” “这就好!大郎,二郎不仅智勇兼备,难得是对你还忠心耿耿,此事定下以后,你可回信与他,信中再多做些笼络。他阿兄不是现留在仓城么何不任命下后,就送他阿兄去黎阳” 徐世绩嘿然,笑道:“忠心耿耿阿姊,留在黎阳驻守,可不仅是只对俺有利啊。” “不论怎么说,对你总归是有利,而且是大利。” 徐世绩颔首说道:“这倒也是。好吧,就按阿姊之意,待事定后,就把他阿兄送去黎阳!” “阿弟,俺听说那个叫王娇娇的,其父母近日颇为懊恼,懊恼李二郎退婚的时候,他俩不在家,没能当面拒绝,於今却是两人已经解了婚约。要不然,好事做到底,再问问二郎心意,他如若改了主意,现愿与王娇娇成婚,不如就你再做个主婚人,把这婚事给他俩办了” 徐世绩抚须,哈哈一笑,说道:“阿姊,王娇娇,俺可以把之一并送去黎阳,但二郎是不是改了心意,会不会愿再与她成婚,却是无须再问了的。” “为何” 徐世绩笑道:“阿姊,你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去年李二郎上山入伙时,就已不愿与王娇娇成婚,况乎今时和那时相比,他於今已是一部之将,我右武候卫的三品将军,任令下后,并将是储粮千万之石的黎阳仓之主官,地位与昔相比,何啻云泥之别无须问,俺亦能料知,他一定是不会愿与王娇娇再成婚也!”摸着下巴,说道,“不过阿姊说到成婚此事……” “怎么” 徐世绩说道:“若有合适的高门女郎,却是可以帮他撮合撮合。……王娇娇,王氏。”问徐兰说道,“大姊近日有没信来” “尚不曾有回信。” 前些时,徐世绩给他大姐徐蕙去了一封信,邀请徐蕙夫妇迁回来住。 徐世绩说道:“阿姊,俺再给大姊去封信,问一问她,俺大姊夫家可有无适龄、愿嫁的女郎!” 徐蕙的丈夫是琅琊王家的子弟,琅琊王氏,那是不用说的,一等一的名门了。 “阿弟,你怕是有些一厢情愿了吧” 徐世绩问道:“怎么” “琅琊王氏,与王娇娇,虽然都姓王,可贵贱有别啊。其族,可不见得会肯把女儿嫁给二郎。” 徐世绩笑道:“就像明天谒见魏公,试试魏公的心意一样,阿姊,无论甚事,总得试过才知!”顿了下,又说道,“况乎二郎,也不是寒门子弟,其家本出赵郡李氏,亦名族是也。” 徐兰抿着嘴,笑了一笑。 李善道家所谓的出自“赵郡李氏”,只是给自己家脸上贴金罢了。 人家琅琊王氏可是有族谱传系的正儿八经的高门,会不会认不用猜,都能知道答案的。 徐世绩自己也笑将起来。 和徐兰相对笑着,他心中不禁想道:“阿姊说二郎忠心,忠心或许是有,野心却必然是有!” 李善道来信的内容,再又一次浮现在他的眼前。 信中最重要的话,是两句。 一句是:“魏公既立,名威日隆,兼握兴洛,假以时日,霸主之业可成,今固尚需司徒助力,来日不可言矣。因若将来,欲保今日之位,司徒非控黎阳在手不可,万不可使亦落魏公掌中。” 一句是:“天下之乱,多因於饥,欲成大事,亦赖於粮。黎阳仓储,千万之石,掌者必重冠诸将。善道不才,敢请为大将军留驻黎阳。” …… 内容基本相同的一封书信,於第二天早上,展开在了李密的案上。 这封信,是郭孝恪写来的。 徐世绩在这一点上料错了,郭孝恪的信,乃是直到今日,才刚送到李密此处。 郭孝恪此信的内容,在说辞上与李善道写给徐世绩的那封信略有不同,然大概意思无异。 其内最重要的也是两句话。 一句是:“已得兴洛,再得黎阳,隋之国仓,今已半入明公囊。以此赈饥民、募壮勇,民心可得,百万众亦可得。明公大业之基,盖已成矣。而现需虑者,唯司徒之意耳。” 一句是:“司徒必索黎阳,则明公何以答之允之,则失千万石粮;拒之,则致司徒含怨,臣愚见,可即诏令以右武候将军李善道暂主黎阳仓事。臣尝试李善道,其对明公甚怀忠心,极崇公威德,此一也;较与单、王、黄、翟诸将,李善道后投瓦岗,非司徒心腹,此二也;取黎阳者,本李善道,留其驻守,亦合情理,此三也;臣可同其留驻,为其副,此四也。” 认真地看完了郭孝恪的这封来信,李密正作思酌,堂下吏进禀:“司徒、右武候大将军求见。” 李密抬眼来看,没等他传令接见,两人已入院中。 前边领头之人,戴冠,大红袍,虎虎生风,可不就是翟让! 后头随从之人,裹黑幞头,年轻虬髯,行走端谨,正是徐世绩。 第五十六章 忽闻裴大万众附 四月下旬。 海沙帮乃是专门走私私盐的帮派,在东南一带,也是赫赫有名。底下拥有数千名敢打敢拼的汉子,再加上贩卖私盐的原因,帮派也非常阔绰。 这是个意外,绝对是个意外,耶格从没想过自己会被逼到这个份上,受这么重的伤,流这么多的血。这实在是,太过狼狈了。被利刃撕裂的肉体正在迅速地恢复,一丝一线地,重新接合到一起,疼得就像是被烙铁给烤了一样。 就连铁手、冷血等超级高手,也都是迈入了绝顶之力,堪比风云初期的雄霸,都有了一派宗师的境界与实力。 “不要说话。瞧,我们敬爱的李总统终于姗姗来迟……”郑先生望向大礼堂的入口,若有所思。 很早的时候吃过早饭,张叔夜坐在马车里去往中堂。这样的形势总会是老张一天的开始。 这还只是一个火云邪神,若是三五个、十来个、甚至百八十个呢 听到了二人的对话,战场顿时出现了一阵诡异的平静,旋即,不少黑耳士兵一下子高呼了起来,士气大振。 一来陆奇身边并不安全,不说神出鬼没的黑袍人势力,单单陆奇在江州府做的这些事,就树敌不少,以二人后天中期的武功,也就比陆奇山寨里的喽啰强点。 美国政府则是暗暗松了一口气,最终以8000万美元的价格谈好了一切条件,并且顺便还为这个改名为‘恒星生物科技’的公司办理了所有证件。 如果确实没做那还好说,可明明已经做了,却要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并在东窗事发之后才想起来要歪曲事实。 当然,看到她竟然“胆大包天”地跟主子同桌吃饭,何严很不淡定,只是为了晚上的计划,还是暂时忍了。 就在皇上韩铭越与左俊忠为左良跟贺萱他们摔了跟头有些心疼又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时候,许会林垂头丧气,一步叹三声的来到了冷家门外。 自那日起,灵犀成了紫宸殿中的常客。过了午后,她或是自己,或是带着五公主和五皇子,便腻在了紫宸殿中。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君璃心下满意,面上不由就带出了几分,又和颜悦色与周姨娘说了几句话,并告诉她她已托了君珏在其一众同窗里为君珊物色合适的夫婿人选,得了周姨娘一箩筐千恩万谢的话后,方打发了她回去。 看着镜子中陌生而又熟悉的自己,君璃面上虽不动声色,心里却是五味呈杂,毕竟两世以来这还是头一次结婚,说不紧张绝对是假的。 在镇上找了客栈歇下,赫连夜问了渔渔早餐想吃什么,就淡定地去给渔渔下厨了。 大杨氏见过杨老太太特地使过来给她报信,以让她安心的人后,那块压在心上的大石总算是落了地,夜里也能睡好觉了,以致一夜好眠,醒来时已比往常晚了一个时辰。 “好!”刘峰大笑,随手将公孙卞身上的绳子解开,并且把扔在地上的短剑捡起来还给公孙卞:“别把兵器丢了,日后还用得着。”刘峰的一系列动作看似平淡,却透露着极大的信任,让公孙卞很是感激。 第五十七章 郭孝恪奏请兴洛 这些圣仙强者放在外面,任何一个都可以对抗七八星的洞虚强者,再配合上九天阵法,当真是犀利无比。 薄音伸出修长的手指,输入了指纹,我连忙从地上起来,想绕过他进去。 抬眼看她,殷戈止眼神冰冷,像是重新冻上来的冰面,瞬间就冰封了千里。 “想,好想好想!想得有天那么大!”艾淘淘张着胳膊夸张的喊道。 “看来我们到了。”众紫霄宫修士聚集在一起道,在下方就是巨大的虚空魔渊,弥漫的邪恶气息朝上冲。 “别打,周少爷就是周浪,他就在外面的车上,他给我两万块钱,要我打残你的双腿,我们只是奉命完成任务!”飞哥生怕再吃巴掌,知道多少说多少。 断弦那头的几个姑娘刚刚还在嘲讽风月上不得台面,现在就被这一堆东西给震傻了眼。 王明的行走肉身第一次与五位道主遇面,因为吴越勾最初去大燕京都的过程中的种种所为,五位道主对吴越勾有深刻的戒心和怀疑。第一次见面,早前被吴越勾得罪过的白莲道主就最先说话开始责难吴越勾。 空间为王,时间为祖,空间法则为天地中的至高法则之一,王明的这句一尸分身不但斩尸用的是上品先天空间类宝物,用的更是一套堪比极品先天灵宝威力的空间宝物。 走出盛世国际大厦没多远的艾慕,心虚的收起手机,四处看了看,打了辆车直奔超市卖场。 但是话说回来,这种集中兵力猛攻一点的做法,也正是闪击战的精髓之一。 杨凡皱眉,第二座山洞与第一座山洞如此的相似,他感觉山洞深处,或许蛰伏着极其可怕的存在。 如果只是这样,他最多就算个传奇人物,还达不到军神的地步,统一全国军队的他,把国内的内政交给那些为国运忧心忡忡的各界达人,然后率领全国精锐冲出国门,为龙国的国运参与了世界大战。 董化一在与天山神话交谈之际,暗中手掐剑诀,那屹立在他身后的虚影亦学着他掐起剑诀。 林天跟着断臂轩辕走在了大街上,大街上行人不断发出来敬畏的目光,打量在林天的身上,让林天浑身非常的不自在,林天用眼神左右围的行人,他身上三星魔法师的战袍非常吸引行人的目光。 毕竟今天的事情,他已经等于把他给得罪死了,对于一个被自己得罪死的人,林木可不相信这个世界还有原谅这一说,更加不相信,会有什么以德报怨这嘛事,一旦出手林木就抱着彻底解决对方的目的。 百里芙蓉慢条斯理的话,却带有厚重的力量,仿若重锤沉沉地敲击在雷岳的心口。 营帐内部布置简单干净,一只巨大的白色虎皮铺在中央,完整的头部露出狰狞,让人感到恐怖压抑。 传说南域曾经发生过一场大战,火灵城南域上古时期与狄荒相对,狄荒发动了一次大战,派出了无数狄荒高手在狄荒皇座下第一高手的带领下,入南域。 蔡卞心里同样清楚,这般大事,哪怕是宫里那位官家心里怕也是斟酌了不知道多少次,至今不松一丝口风,显然觉得明年不是合适的时机。 唐翕然正要拿下标价牌,常景山却是突然出现挡在了唐翕然的面前,为了不暴露身份,唐翕然只能把手缩了回来。 “我要去国外一个月,因为我之前设计的作品登上了香榭里那边的服饰秀,我将作为特约嘉宾出席发布会,还会有一个全球服装设计师的交流沙龙,刚刚香榭里那边发来邀请函了。”沈安妍展示出一封邮件。 浅间易手上的查克拉逐渐消散,被白浪冲刷的脱离手臂向后飘去。 到了国际奥数竞赛这一步,考的已经不是单纯的计算,更多的是属于数学的想象力。 宫洺特助:“……”不好吃您还吃这么多,那要是好吃您是不是要把人家整个店的樱桃全给吃光 那就别废话了,瞬间叶江川轰然而起,化作一只巨猿,足足三十丈,向着金英雄冲去。 “找我学什么”苏子放有些吃惊,他现在还是初级厨师,放在老南方都是不能毕业的存在,哪里敢教学。 尽管这个问题已经找到解决办法,可是系统的任务提示还是没有弹出,说明这种投机的方法不算,只能从根本上解决孔宴的问题。 他来这一趟,主要目的是摸清辽国的具体情况以及辽国高层的态度。 李明英当然知道神皇大人的打算,但他却不敢说,聪明人与蠢人的区别就在于,有些话虽然看似会得罪人,但却可以让对方感到自己的真诚,而有些话虽然是对方让自己答的,但如果真的说了,那可就死到临头了。 第五十七章 李郎君意图武阳 打黎阳仓,为的是离开兴洛这个是非之地,更为的是借黎阳仓的粮,发展自己的实力。 藏锋话说出口了,如今看着顾珏也算有些五味杂陈,那话倒也不是不能说,于是索性开了话匣。 “如果全国赛结束都没法搞定,那就只能希望枫叶国的高层足够给力了。 距离她们最近的便是东街,穷街陋巷,遍地脏乱,明显已遭了起义军的洗劫。 而此刻两人放心的同时,一个气息诡异的青年出现在金色阵法的上空。 要是得不到它,楚云墨的精神创伤根本无法得到医治,恐怕再也没有别的机会了。 可看着不远处自家母后脸上那渐渐扭曲的神情,还有那眼中仇恨到骇人的目光,玉漱到嘴边的话都给咽了下去,眼神渐渐黯淡,透露出几分失落,犹豫再三,终是不敢再开口。 仅凭许林安一人无法做到,她若离开,那些灵族的灵力终会消散,生命之树也救不了他们。 朝堂上刚闹出这么大的事情,萧彧应该很忙才对,这才多久,他来找他做什么 显看得出不是同一个匠人生产的,有的如同三个西瓜这么大,有的就比篮球大点儿有限,最大的更夸张,居然有半个台球桌那么大。 安局,或者说是人类的普遍认知吧,他们将灵魂力量的强弱划分出了等级。 眼看着李晓梦要掏家伙,我上前一把按住她,硬生生将热武器夺了过来。 直接开口,让她们多玩几日,等到下月初五端午节之前回来就行。 阳泉5号福井健介拿到篮球,缓缓的开始推进,整个阳泉的所有人配合着他的节奏开始压上。 心中默默数了三十个数字,徐川刚刚跑到赵构等人旁边,一声爆炸响起。 虽然作为一个穿越者,他能够纵观全局,但有时也会忽略一些细节问题。 我回到刚才从地下通道逃出来的地方,不见了赵诗诗她们踪影,心里顿时莫名发慌。 他先使内力拉扯,发现软甲极其坚韧,穿在身上冬暖夏凉,防御比他身穿硬甲优质的多。 楼下,陈姨已经熬好了滋养燕窝,看到贺寒声抱她下来,迫不及待的端了上来。 不时还哄着他再多吃两口,伦哥儿发脾气说不吃,柳思思也不恼,只笑眯眯的劝着。 “雏田,你真傻,刚刚为什么不躲开”我恢复了原来的样子,无力的倒在地上,看着眼前的雏田开口道,然后闭上了眼睛彻底的昏迷了过去。 草原上下雨了,雨水并不大,不像山那边的雨水是温的,这里的雨水冰凉,浇在身上的感觉更加的让人感到舒坦,云峥在雨地里练习骑马,既然已经开始了,那就不要因为任何事情停下来,否则不如不练。 “不是对付,是吞并!”聂天行冷笑道,不屑的眼神没有丝毫掩饰。 “王爷,舞儿是我借着高亮的手,献给王爷的!”杨志没有否认,直接承认道。 所以此时开启防护门根本不会用危险,反而可以让李叶和秋子可以顺利的进去救人。 出征作战之事当然是事不宜迟,武松命众将分头召集人手,务必在两个时辰内做好出征的准备,而后与赵佶、卢俊义、徐宁等告别,自行忙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