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第1页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作者：东世【完结】 文案： 简单来讲，就是神偷和好机油打了个赌，偷了某正道人士亵裤后被追(kan)杀(shang)的故事。 当个睡前小甜饼吃啪。 内容标籤： 江湖恩怨 欢喜冤家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唐祁，颜少卿 ┃ 配角：恩 ┃ 其它：卖个蠢。 1. 有人的地方便有江湖。 因为有人的地方，便有爱恨情仇。 2. 唐祁是个小偷。 比较有名的那种。 他偷过天下第一美人的胭脂盒，也偷过武林盟主的假髮，还偷过覃书生私藏的半块烧饼。 覃书生隔天起来摸不到烧饼，瓦罐里就剩唐祁留下来的破布条。 书生呵呵一笑，追杀了唐祁七天七夜。 唐祁求饶：“好汉，不过一张烧饼的事，至于吗?” 书生说：“老子饿了八天，就靠那张破烧饼充飢，你跟老子港至于吗?” 唐祁震惊：“好汉你……辟谷?” 书生气得要拔刀砍他：“你才屁股!” ……好汉你bp不分吗!快把刀放下! 那半块烧饼早就馊了，唐祁嫌弃得很，拿到没两天就顺手扔了。 哪知覃书生会为半块烧饼下死手。 烧饼还不了，唐祁只好破费请覃书生去小店里搓一顿。 三两黄酒，两只烧鸡，外加一盘馍馍和咸菜。 覃书生抬眼看了看唐祁，冷哼一声，一屁股坐在了咯吱咯吱响的长木凳上。 “好汉你既有这等武功，又何必靠半块烧饼充飢?”唐祁一边给他斟酒，一边问道。 “我不是江湖人。”覃书生往嘴里倒了口酒，怒色渐渐缓和，道，“你不必喊我好汉，叫我覃书生便可。” “……”唐祁看了看覃书生硬朗的五官和一身雄健的肌肉，深觉江湖上识人决不能只凭名号。 3. 覃书生武功高强，但架不住睡着后如同死猪谁吵都醒不了的猫病，结果好不容易在旅店入住一宿，第二天就穷得只剩几个铜子。 他想进京赶考，但这回头取钱再来肯定是来不及了，无奈之下，只好忍着饿往前走。 要不是唐祁作死非要留个布条在罐里，覃书生八成也只能打掉牙齿往肚里吞，当做啥都没发生。 可这傻`逼偏偏这么做了，刚好就把覃书生积攒了许久的怒气一起引了出来，差点就要把这个眉清目秀的小贼大卸八块。 唐祁道：“覃大侠，活在江湖都不容易，我请你这一顿，咱俩就两清了。” 覃书生刚啃完一只鸡腿，听完唐祁这句话，浓眉一瞪，道：“我追了你七天七夜，岂是这一顿饭就能两清的?” 唐祁沉默一阵，问：“那如何两清?” 覃书生一笑：“起码五顿。” 4. 唐祁自认倒霉。 他偷谁不好，偏偏要偷一个肱二头肌发达的书生。 这绝壁是他做过的最亏的一件事。 好在他跟着覃书生走了几日，发现这糙汉书生虽然人有些无耻，但还是可以深交的朋友。 何况多一个武功高强的好友也不是坏事，他见过江湖中许多人的招式，却瞧不出这书生武功的来路。 覃书生说：“我这武功不算什么，就轻功强点。” 这句话就跟富商晃着手上的金戒指说我不富我不富一样，听在唐祁耳里就是狗屁。 覃书生见他不信，又说：“你是没见过江南的颜少卿，跟他一比，我这就是些花拳绣腿。” 感觉自己被无形嘲讽的唐祁微微一笑，说：“那敢不敢跟我打个赌?” 覃书生问：“啥赌?” 唐祁道：“我能偷到他最亲近之物，你信不信?” 唐祁正值少年意气风发之时，黑葡萄一般的眼睛里含着的，都是年少轻狂的张狂和自信。 覃书生斜着眼看了看他，大掌往这小贼头上一拍，说：“你连我都打不过，更何况颜少卿。” “偷又不问武功高强，讲究的是技术。”唐祁龇着牙瞪他，随即牵着马大踏步地往前走了几步。 覃书生想了想，觉得唐祁自恃偷术高超，他刚刚一番话确实有些不大妥当，便加快脚步赶上去，又问：“假若我跟你打了这个赌，你要偷他的什么东西?” “我混江湖这么久，也没听说过有颜少卿这个人。”唐祁翻了翻眼皮，说，“覃兄，你既然认得他，那跟我讲讲，他有什么贴身之物?” “这……我与他也不是很熟。他是剑宗的，大约最亲近的就是剑罢?” 唐祁也斜着眼看了看覃书生，说：“偷剑有什么了不得的?不如我赌我能在一月之内偷到他的贴身亵裤，就穿着的那条。” “啥玩意?”覃书生一怔。 “赌我能不能偷到他的贴身亵裤。”唐祁毫无负担地重复了一遍，少年面孔上是人畜无害的笑意，“覃兄，赌不赌?” ……这什么劳什子赌约啊? 覃书生忽然庆幸当初唐祁只偷了他半个烧饼。 5. 唐祁把覃书生送到了京城的城门口。 第2页 老实讲，他觉得覃书生这副模样上沙场当将军还有可能，中举人这事估计得等下辈子。 但他不能说，毕竟打不过。 覃书生背着唐祁附赠的几个烧饼馒头，快进城时，又回过头叮嘱道：“颜府守卫森严，你要是进不去，就不要勉强。” 唐祁也叮嘱他：“科举也不容易，你要是考不过，等四年再考，不要勉强。” 覃书生面带微笑。 他一片好心，这小贼还反过来膈应他。 唐祁也面带微笑。 他连皇宫都进得去，何况一个小小的颜府。 好不容易有点分别的小情绪，全被这糙汉膈应没了。 于是两人临别前最后握了握手。 覃书生进京坐上马车后，才低头看向手心的四个爪印。 唐祁在城郊买了匹马，上马时差点摔下来，仔细一看，才发现自己的右手被覃书生握得临近脱臼。 …… 所谓江湖，就是恩怨情仇，爱恨交错。 6. 江南，颜府。 花飞蝴蝶乱，檐上娇莺啼。 颜公子便站在后院的中心。 他眉目生的十分俊朗，但又似夹着碎冰，叫人看他一眼，都觉得双目发寒。 周围围着一群少年，似乎都在等着他做什么。 他手中握着一柄木剑，但这木剑也闪着寒光，似乎只要颜少卿一动，剑尖上就能染上血气。 颜少卿眼睑一垂，手中的剑刃微微一动，少年们连他的手腕是如何动的都没看清，便见他那双冷冰冰的眼又抬了起来，淡淡地注视着面前微笑着的老人。 老人手中摇扇的扇坠，已经落在了颜少卿手里。 “少卿，”老人却毫不在意那块扇坠，笑着道，“剑法用来杀人，可不用着这么多花把势。” 颜少卿不应话，眼神中仍旧带冰。 “你父亲近几日病得重，你要是愿意，便去见见他。” “好。”颜少卿略略一颔首，把剑收回了腰间。 他绕过老人，又踏着青石路，回了自己的屋子。 7. 等到半夜，唐祁才见颜少卿屋中的灯暗了下去。 他蹲在树上，打了个哈欠，瞧着檐上圆圆的月亮，心里盘算这公子哥什么时候能睡过去。 他来江南后易容打听了一下，才知道这颜家是近日来才在江湖上有些名气。 颜家家主现在还不是颜少卿，而是他那个垂死的老爹颜末季。 唐祁倒还听说过颜末季，这个人对剑法十分执着，奈何没有什么天赋，练了几十年一无所成。前些年办了个什么武林擂台，颜末季都五十知天命的人了，还屁颠颠地跑上去打擂台，结果被个年轻小姑娘打了下去，回家后大病一场，从此退出了江湖。 唉。真是让人为之泣下。 不过他儿子颜少卿似乎还有些练剑的天赋。唐祁听小店里的人讨论了一番，发现颜少卿的剑在江南还是挺出名的，前两个月还帮官府抓到了一个大盗…… 恩。抓到了一个大盗。 唐祁掰着手指算了算，觉得自己也没做过什么坏事，这颜公子追来他也不虚。 江湖上谁有能力谁是大佬，哪管什么是偷是抢。 而他现在，也不过是想借颜少卿的亵裤一用，等给覃书生看完后，他再原封不动地送回来。 唐祁在树杈上又蹲了会，才偷偷地从衣襟里扒拉出一根小管子，用轻功飞到了颜少卿窗前。确认完里面没什么声响后，唐祁便在窗纸上戳了个小洞，把小管子里的迷烟吹进了屋里。 听说颜少卿武功牛`逼，他还装门按正常人的三倍准备了这个迷烟。 虽说他偷术高超，但总得做点保险工作，省得手刚伸过去，就被颜少卿削了脑袋。 现在似乎正是侍卫换班的时间，颜公子门外也没什么人守着，唐祁等迷烟的药效发作了，便轻手轻脚地拉开了窗户，秉着唿吸跳了进去。 8. 没人削他。 颜公子十分安详地躺在床上，静得像个死人。 唐祁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取下了颜公子挂着的木剑，十分谨慎地戳了戳他的腰后，才放心地走过去。 要不是覃书生把颜少卿的武功吹的跟天仙似的，他才不必像现在这样谨慎得跟智障一般。 颜少卿没醒。 就算是神人，吸进这么多迷烟，也该昏睡个半天。 唐祁挪过去，近距离地端详了一下颜公子的正脸。 五官端正，嘴唇有些薄，倒是个美人长相。唐祁摸摸美人的脸，做了下心理准备，就打算来脱颜公子的亵裤。 颜少卿只穿了一件单衣，唐祁想给他松衣带并不是什么难事，但唐祁刚给他翻了个身，就听见颜公子不太舒服地一声闷哼。 吓得他身体一晃，差点把头撞颜公子胸上。 好险好险，他脑袋这么硬，非得把颜少卿砸醒不可。 唐祁安抚了一下自己的小心脏，继续扒颜公子的单衣。 唐祁也没想过偷颜少卿放在衣橱里的亵裤，既然打了赌，他便一定要拿到颜少卿的贴身之物。 他手摸过去时，还是有点小紧张的。 这玩意实在太贴身，唐祁摸的时候再小心，难免还是会碰到一点不该碰的东西。 第3页 美人长得清清秀秀，尺寸竟然还不错…… 不是，他也没别的意思，就单纯字面上感嘆一下。 颜公子的大长腿在隐隐的月光下白得仿佛能反光，唐祁暗道一句罪过罪过，也没敢借着月色往上面再看，便匆匆地把单衣又给人家套了上去。 唐祁拿着这条还沾着体温的亵裤，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它叠的整整齐齐，放进了一个小盒子里。和往常一样，他偷完东西，都会给人家留个小布条，表示偷这东西的人是他唐祁。 ……不是他上赶着让人家揍，只是身为大丈夫，偷了人家东西，总得说明一下。 做好善后工作，唐祁便马上跳窗而逃，按来路离开。 他一身黑衣，穿行在黑暗里，像一支被射出的箭。 可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会飞向哪里。 9. 唐祁喝了两壶酒，心事重重。 本来他完成了赌约应该感到高兴，但现在他却觉得有些不安。 回京城的路上有条必经的小道，本来是很容易通过的，可正派和邪教不知什么时候约好了在这里打群架，硬生生地非法占用了官道。 年轻人，有什么事不能坐下来喝两壶酒?一定要打打杀杀，见血了有什么好开心的。 “兄弟，你也在这看戏?”旁边嗑花生米的小伙子自来熟地坐到唐祁旁边，沖他挑了挑眉毛。 “看个屁。”唐祁生怕那颜公子追上来，语气也不是很好，“我等他们打完过路。” “那可得等挺久了。上次他们约战，打了三天都没打完。”小伙子嘿嘿一笑，说。 “三天不吃饭不睡觉?还真有精力。”唐祁本想再加一句“难怪到这个年纪还是单身”，犹豫了一下，想到他自己也还没跟姑娘拉过小手，又把这句话咽了回去。 “他们人多，打几个时辰就换一波人。”小伙子说，“休息时就来这喝喝酒，私底下他们中许多人关系都还不错。” “那有什么好打的?好玩么?” 小伙子看他一眼，沉吟道：“大概是江湖生活太没意思，找点情趣吧。” 唐祁啧了一声，又让小二温了一壶酒，顺带上两盘冷牛肉。 他自然知道这正邪两派约战也有切磋武功之意，死人是真死人，但大多数人都能从这种临近死亡的切磋中突破武功境界。 但他现在不想管这么多，只想赶快过路，把盒子里的东西拿给覃书生看看。 也不是不能用轻功，只是他见这些人中似乎有用暗器的，万一哪个不长眼的往天上一扔，他还要倒这种过路霉。 “其实正道的人还没来齐，还有一个在半路上。”小伙子把背上的剑取下来摸了摸，说。 唐祁正好打了个喷嚏，没听清他说什么，“啥?” “就是颜家的颜少卿。”小伙子说，“欸，你不是从南边来的吗?颜少卿的剑法不是还挺有名的?” 唐祁：…… 不认识不知道! 再留在这里会死! 他默默地挪了挪放在桌上的钱袋，打算找机会跑路。 小伙子没看出他的紧张，还在叽叽哌哌地说：“也不知为何颜少卿慢来了这么长时间……” 因为颜少卿的亵裤被偷了。 一大早起来发现自己的鸟熘在外面，想想就觉得特别尬。 唐祁选择保持沉默，把钱袋塞进衣襟中后又忍不住摸了摸那个小盒子，确认还在后才松了口气。 冷静，他现在易容着呢。 颜少卿要报復也不会现在报復，他在这装作看戏喝酒吃肉就好了。 这么想，唐祁便舒坦了多，干脆就翘起了二郎腿，微笑着看着门外的各路英雄豪杰刀光剑影。 凉风有信，妙哉妙哉。 10. 颜公子醒过来了。 他本是想像以往一样把被子掀开的，起身时却忽然察觉出哪里不对。 他睡姿一向不坏，身上的单衣不应变成这副皱巴巴的模样。 他突然又感觉下半身有些不太对劲，但又觉得不太可能。 …… 但是，是真的。 颜少卿在江湖混了这几年，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 他听见鸡叫声，扭头看了眼窗外的天色，盘算现在是什么时辰。 正道与邪教在棠城城门口有战，他未时之前要赶过去。 但是，现在也更让他注意的事情摆在这里。 颜少卿眉一皱，取来旁边的外衣披上，下床找出自己装衣服的盒子，淡淡地垂眸看了一眼，取出了一条与昨天同样款式的换了上去。 这……怎么可能呢? 颜府守卫森严，他又并非睡眠很深之人，怎会让人做出这种事情而自己浑然不知? 颜少卿在木床上又思索了一会，这事发生的诡异，可偏偏无人可讲。 思虑不出，天色又渐渐地亮了，他只好起身束好衣带，挂好腰间的玉佩，打算前去赴正道朋友的约。 但当他快迈出房门时，却看见他那柄木剑上，挂着条破破烂烂的布条。 颜少卿的眼睛一眯，慢慢地退回去，把剑上的破布条取了下来。 布条上被人用毛笔歪歪斜斜地写了几个字，颜公子一看，脸就黑了下来。 第4页 [借公子贴身之物一用，不日归还。唐祁。昨日留。] 还敢留名字和时间? 江湖上靠偷东西为生的人不算少，但像这个唐祁一样偷了人家亵裤还留下姓名的，真的不多。 颜少卿冷笑一声，手一挥，桌上的烛火便摇摇晃晃地亮了起来。布条也跟着颜少卿的动作掉在了跳动的火焰上，很快就被烧成了一层薄灰。 他负着剑，仍旧挺直着背，跨步走出了房门。 唐祁，唐祁。 若是以后能见到，见一次，打一次。 11. 颜少卿骑马赶来时，这边已经打完一轮了。 他本可以来的更早些，可颜少卿忍不了蓬头垢面地与人切磋，来之前还专门沐了浴，熏了香。 江湖上知道他的人有，但知道他有这些娘们兮兮的猫病的基本没几个。 明知切磋时没人会凑上来闻自己，颜少卿还是把自己全身上下都收拾得服服帖帖，连跟翘起的头髮丝都没放过。骑马时他脸上沾了些风尘，还专门用手帕擦了擦才才马上下来，十分优雅地飞进了路中间的人群里。 颜少卿这个强迫性的猫病是他娘遗传的。 他娘也曾是江湖的几大美人之一，后来嫁给了他爹，就没再管江湖上的是是非非。颜少卿小的时候，他娘就常常给他讲些曾经的江湖趣事，还讲她每次迎战前都会薰香沐浴，顺带贴个花黄换身素素净净的罗裙，十年以来皆是如此。 这里面虽没什么讲究，他娘却反反覆覆地跟他强调：就是因为江湖上糙汉多，这种干干净净，清新脱俗的美人才容易出名。 颜少卿当然不是想像他娘一样被排上什么江湖十大美人榜。 他是觉得这样庄重地出手，才是大侠的作风。 12. 颜少卿在人群中混了三个时辰，白衣上半点血迹都没沾上。 他晓得这并不是要下死手的切磋，因而进来之后剑都没有出鞘。 他拿着这把未出鞘的剑，到处熘过去戳邪教之人的背上的麻穴。 邪教弟子一：“……??” 邪教弟子二：“哈哈哈哈哈大侠你点中我笑穴了，解一下好不哈哈哈??” 邪教弟子三：“大侠你憋过来，我自己点，我自己点!!” 颜少卿觉得这些愚蠢的邪教弟子只是被请来的临时工。 他还要出剑，喊他来的正道朋友脸色一变，把他拦下来，说：“少卿，你先去旁边的小店里点两壶酒，休息一下。我们这人还够，你放心去。” 开玩笑，让颜少卿再这样打下去，他们以后还怎么约邪教打群架。 13. 唐祁快被颜少卿笑死了。 他一边捏着酒壶柄一边忍笑，忍得肚子都隐隐发疼。 正邪两边都被颜少卿毫不拖泥带水的点穴功力惊的都停了手下的动作。 小伙子刚刚去了趟茅房，回来时换了一盘瓜子继续嗑，扮演着非常敬业的吃瓜群众形象。 看了一会，小伙子戳了戳旁边憋笑憋的快死的唐祁，问：“颜少卿才用了半分力，咋就要下来休息了?” “……可能他剑法太强，进去后正邪力量就不均衡了。”唐祁掩着嘴，凑到小伙子耳边说。 “噢。”小伙子贊同地点点头，“颜少卿的剑法确实厉害，你看他点穴点的，一点一个准。” 话音刚落，唐祁眼一抬，便见颜少卿收了剑，左脚正迈进店门。 昨日见颜少卿时，光线太暗，方才又离的远，看不清模样，唐祁只是隐隐约约知道颜少卿是个美人。 如今颜少卿只离他几步距离，凝着冰霜的眸子一抬，唐祁的人影就映在了那双黑的十分纯粹的瞳孔里。 唐祁面上仍带着淡淡的笑，并不因颜少卿看过来而变化半分。他朝颜少卿举了举手中的酒壶，带着笑意问道：“颜公子，要不要来这边坐坐?” 颜少卿自然是不屑与他们坐在一起的，白色袍子的衣角略过唐祁的腿边，带着些飘飘然的仙气。 小伙子戳了戳唐祁的胳膊，说：“你还真敢跟他搭话?” 唐祁也不觉尴尬，顺势就把酒壶里剩下的一点酒倒进了嘴里，“他又不杀我，有什么好怕的?” 况且他还偷了人家的亵裤，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他娘以前是江湖美人，”小伙子把桌上高高的一堆瓜子壳扒拉到地上，说，“也难怪他长得比女子还好看。” “我猜颜少卿要是听到你说这句话，会提剑来砍你。” “他不屑听我们这些人说话的。”小伙子耸耸肩，又问唐祁，“兄台，聊了这么久，你不报个名号?” 要是从前，唐祁肯定会报自己大名，半点都不虚。 但现在不同，颜少卿就坐那呢，不屑于听他们讲话不代表不听。唐祁微微一笑，说：“在下齐唐。” 小伙子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似乎没在江湖上听过这个名字，也没得寒暄的客套话，只好说：“齐兄，小弟晓知白。” 唐祁：“哈哈哈。” 晓知白：“哈哈哈。” 唐祁：“假名吧?” 晓知白：“承让承让。” 14. 唐祁凑到小伙子耳边，用内力传话：“江湖百知晓吧?” 第5页 百知晓也用内力传回来：“原来是唐祁兄呀，幸会幸会。” 唐祁和百知晓不熟，但都是江湖上小有名气的人。 百知晓拍拍唐祁的肩，说：“我来这是想看看江湖上有没有什么新秀，那唐……齐兄来这里作甚?” “自然是做我该做之事。”唐祁举举杯，笑容灿烂。 “噢。”百知晓一听就懂，也举了举手中的花生米，“那小弟就祝齐兄马上成功了。” 擅长偷盗之术的人专程来这里，还能有什么事好做? 唐祁夹了一筷子凉拌牛肉，刚要送进嘴里，忽然听得旁边有什么东西砸在地上的巨大声响。他扭头一看，便见本来坐着颜少卿的凳子翻倒在了一边，颜公子站在一旁，眉头紧锁着，手还按在剑柄上。 他第一反应，是菜里有毒。 想想又不对，这里是百年老字号了，江湖规矩，不能在这里下毒。 于是唐祁再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桌子上还躲着一只半大的花猫。 花猫被颜少卿的动作吓了一跳，缩成一团蹲在那里，金眼睛瞪得有铜铃大小。 猫不动，颜少卿也不动。 唐祁和百知晓默默地对视了一眼。 百知晓：“颜公子竟然还怕猫!给我支笔，我得记在小本本上!” 唐祁不理他，朝花猫的方向喵了一声。 说：“宝贝儿，过来。” 顺势把小二刚端上来的半只烧鸡扯了只腿放在地上。 猫瞪着金眼睛看了会，很快就迈着小步沖了过来。 颜少卿见猫走了，才把剑按回了剑鞘里。 他扶起倒了的凳子，脸上面无表情，仿佛刚刚什么都没发生。坐下喝了口茶，才慢悠悠地偏过头，看了唐祁一眼，说：“多谢。” “不谢不谢。”唐祁笑。 花猫吃完扭着屁股蛋走了。 唐祁又点了一壶酒，刚要独自美滋滋地喝起来时，颜少卿的袍子边又蹭过了他的桌角。 颜公子身上带着一股若有似无的木香味，闻着叫人十分舒坦，但现在唐祁没心思欣赏，他只记得怀中盒子里的亵裤也是这个味道。 颜少卿在他对面的长凳上落座了，抿了口茶，问： “两位可曾见过一个唐祁的人?” 15. 百知晓脸色微微一变，偷偷地往唐祁那边看了眼。 被点名的那位仍旧笑眯眯的，酒杯也没放下，“哪个唐祁?” “我没见过他的人，”颜少卿说，“他似乎在江湖上有些名气。” “我初入江湖，也没怎么听过这个名字。”唐祁面不改色，一面在桌上踹了踹一旁的百知晓。 百知晓在江湖上混这么多年，好歹也有一颗玲珑心，马上就恢復如常，继续嗑瓜子。 颜少卿对吃瓜群众一视同仁，又转过头十分客气地问百知晓：“百兄认识吗?” “恩?不是，我姓晓呀。”百知晓震得差点把牙齿嗑上自己的指尖。 “兄台不是江湖百知晓?”颜少卿有些困惑地反问道。 “……颜公子怎么认出我的?”百知晓摸了摸自己脸上的人皮面具，道。 “上月百兄不是来颜府喝了茶?”颜少卿说，“胸前便带着这块玉佩。” 百知晓低头一看，自己胸前确实挂了块翡翠玉佩，换装时忘了摘下来。可他去颜府都多久前的事了，这颜少卿竟然还能记得他胸前玉佩的模样。 “百兄通晓江湖诸事，应当知道唐祁是何人。”颜少卿说。 “这……”百知晓觉得自己再多说一个字，腿上就得再挨一脚。 “他一般行完事后，会做什么?” “留个布条吧……”百知晓小心翼翼地答道，“唐大，大侠做事爱留名。” 颜少卿一顿，跟着念道：“爱留名。” 念完后，颜公子又问：“那他之后会去哪里?” “唐大侠行踪不定，我……”百知晓打算煳弄过去。 “也是。”颜少卿打断他，端着茶杯思索了会，又问，“他有什么爱好?” “他爱喝酒……在下就先行告退了，齐兄，颜公子，来日再见。”百知晓先跑为敬，他武功也就那样，不想得罪颜少卿和唐祁中的任何一个。话音落下，他的人影已经消失在了屋檐处。 唐祁刚准备把酒倒嘴里，突然感觉颜少卿的眼神死死地黏在他身上。 心下咯噔一跳。 他笑呵呵地放下酒壶，说：“颜兄待会还要去与那些邪教切磋?” 颜少卿没回答他这个问题，就淡淡地问了句。 “你平日爱穿这种颜色的衣服?” 唐祁低头看了看，发现自己今日换了件屎黄色的衣服。 唐祁：“……” 唐祁：“这种衣服，耐脏。” 16. 颜少卿说完那句后就不说了，一直死盯着他，也不知是在看些什么。 唐祁被看得心里发毛，开口道：“颜兄，我长得寒碜，还是不要看了好。” “你，”颜少卿道，“要往何处去?” 第6页 “啥?” “要往何处去?” 唐祁觉得颜少卿差不多要认出自己了，可颜公子一张冷冰冰的美人脸上啥都看不出来，只好硬着头皮说：“我往，往去处去?” “江湖多险恶。”颜少卿淡淡道，“你初入江湖，还是小心为妙。” 唐祁：颜兄，我现在就看你比较险恶…… 17. 气氛一度十分冷寂。 唐祁就想赶紧跑，可在颜少卿面前又不能表现出来，只好闷头喝酒。 颜少卿说：“倒一杯。” 唐祁抬头：“啊?” 颜少卿把带过来的茶杯往唐祁面前一推，薄薄的嘴唇抿成了一片。 合着颜少卿是来蹭他的酒喝的。 唐祁手一抖，偷偷抬眼观察了一下颜少卿的表情。 恩，没什么猫病。 唐祁刚把酒壶递过去，突然就后悔了。 他是直接拿酒壶对着嘴喝的，虽说也没碰到多少，但心里总归有些别扭。 唐祁的手停在半空，不尴不尬的位置。 可颜少卿误会了他的意思，很快就伸手接过了酒壶，往自己的茶杯里倒了一半。 唐祁说：“不是，颜兄，这个酒……” 颜少卿喝了一口，抬眼看他，说：“怎么了?” 唐祁说：“……没啥，我说这酒不错。” 18. 颜少卿喝了酒，问：“你是哪个门派的人?” “我并未拜入任何门派之下。”唐祁说，“自己练的些花拳绣腿，颜兄怕是看不上眼。” “练的是何种武器?”颜少卿纤细而骨节分明的手捏着茶杯的边缘，又问。 他这种身份，当然是什么武器都练啦。 只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疏松罢了。 唐祁眼睛一瞥，瞥见颜少卿背后的剑，便随口说：“与颜兄一样，练的是剑。” 颜少卿说：“那便赐教了。” 说罢，便扔来一把剑到唐祁怀里，风动之间，颜少卿的长剑已然出鞘，磨得光亮的剑面上映出了唐祁吃了屎一般的脸色。 19. 日。 刚刚和邪教对打时怎么不见你拔剑?? 唐祁还没晃过神，颜少卿的一剑已经快刺上他的鼻尖。他被迫抽出颜少卿刚刚扔过来的剑，本能地往后一倒，颜公子的剑面便贴着他的侧脸划了过去，大概还断了他脸上的几根汗毛。 颜少卿的剑出的极快，却还有手下留情几分，唐祁就趁着这个留情的间隙，手一撑，飞出了店门。 他回头一看，颜少卿又提剑追了上来，堪比夺命恶鬼。 唐祁刚想说自己对剑法屁都不懂，但话到嘴边，就被颜少卿用剑尖堵了回去。 颜少卿练的是夺命的招，剑一出鞘，就一定有见血的打算。 可唐祁不想见血，只得尽力地挡住颜少卿的招式，一面找机会跑路。 “华山剑法?”颜少卿眉一皱，喃喃道，“不应该，还是御林宗?” 这自言自语之间，颜少卿的剑也没停下来，反而更加兇狠，急促。 唐祁双眼发红，心一横，抬脚要扫颜少卿的下盘。 他这招来的也狠，但毕竟是狗急跳墙之招，颜少卿稍稍一避就闪过了。 少年红着眼的模样像极了想咬人的兔子，兇狠起来，倒还有几分气势。颜少卿觉得这少年的武功深不可测，绝不是初入江湖的泛泛之辈，便想把对方逼到绝路，再探出对方的深浅。 他许久没有棋逢对手的感觉了，如今有个机会，就一头扎了进去。 颜少卿的剑法毫无破绽，唐祁气的要死，却又没办法用轻功跑路。 他又挡了颜少卿一剑，眼角余光瞄见小店门口的花猫，灵机一动，大喊道：“颜兄，你背后有猫!” 颜公子本是跟唐祁一起飞在半空中打的，被唐祁突然的一声喊得双腿一软，啪的一下就摔在了黄土上，溅起了一阵烟尘。 唐祁默默地看了一眼，撩了撩屎黄色的袍子，马上往打成一坨的正道邪教的方向飞去。 呵呵。 20. 江湖上的小辈中，还没有几个轻功能比得上唐祁的。 只是他先前神经紧张，担心过甚，才没有直接用轻功开熘。 他一向不喜欢和人正面槓，身上除了寥寥可数的几个暗器，也没有用来防身的武器。 唐祁能活到现在，大半都是因为他的轻功。 颜少卿还瘫在后面，唐祁估摸了一下：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所以他开熘了。 他脸上的人皮面具不算好看，可轻功却凌厉若鹰，美中还气势磅礴。 飞到半空唐祁忽觉哪里不对，心下又咯噔一跳。 底下某正道人士声如洪雷：“这不是神偷唐祁的轻功之势?没想到今日能在这里见到，不枉我来此一战。” 唐祁：哦，我谢谢你爹你娘你二姨丈。 21. 他的轻功只用了五层功力，这都能被人看出来? 而且他根本就没想跟下面那坨混战的人有什么交集好伐?过个路有必要吗? 唐祁虚踩在半空的脚一扭，蓦地瞄见了颜少卿的剑面在烈日下的反光。 正所谓屋破又连夜雨，虎落平阳被犬欺…… 第7页 他也不是说颜少卿是狗，只是这死追在别人身后的，除了狗还有什么? 正这么想着，一枚暗器就贴着他的耳鬓擦了过去。 唐祁在心里日了那些乱放暗器的邪教弟子一百遍，身形一侧，又躲过五枚毒镖。 随后又有人扔银针上来，唐祁冷笑，从衣襟里抽出一块很大的破布，把身后飞来的暗器都收了进去。 邪教弟子一：“是唐祁!” 邪教弟子二：“是唐祁!” 邪教弟子三：“是唐祁!” 唐祁：是的，是我。 22. 颜少卿停下来了。 唐祁也带着那个破布袋子停在不远处，歪着嘴朝这群嚎着他名字的江湖人士微微一笑，说：“得，我跟你们有仇吗?” 邪教弟子一：“有。” 唐祁：“真有?” 邪教弟子二：“有。” 唐祁：“我怎么不记得我跟你们邪教有过节?” 邪教弟子三说：“你得罪了教主。” 23. 唐祁在心里掰着手指算了算。 还真他妈有这回事。 前两年邪教换了个新教主，一个弱不禁风的美少年。 美少年没别的爱好，就喜欢梳自己那头及腰的黑长直，一把破木梳从出生用到现在。 唐祁喝了点酒，不小心跟别人打了个赌。 然后他就把那把破木梳顺了过来。 24. “唐祁，你还记不记得你把东西放哪了?”邪教弟子二阴阳怪气地问。 “不记得。”唐祁很诚恳。 “你放正道那老秃头那里了。”邪教弟子三提醒他。 …… 唐祁心情很沉重。 他当初不过是觉得江湖太沉闷，当任武林盟主武三又是个天天掉发的秃头。 秃头当然不用木梳，他偷了武秃头的假髮后，顺手就把木梳放在了武秃头枕头。 站在众人之间的颜少卿淡淡地看了唐祁一眼，没有趁机上来打他。 可能是觉得不用自己动手，旁边这些人也能把唐祁群殴致死。 唐祁垂眸，抖了抖自己手里的破布袋子。 然后手一抖，把那些银针毒镖还有他自己特制的辣椒粉全部扔给了还在等他忏悔的江湖人士们。 25. 呵呵。 26. 他要是每次偷完都要被人这样围堵忏悔，神偷这个名号还喊得起来? 唐祁乐呵呵地脚一蹬，又上天了。 等他觉得飞得差不多了，回头一看，颜少卿还飞在他身后，距离适中，不即不离。 27. 街巷市井，胭脂酒香。 唐祁踩着红瓦，夹着肉香的暖风唿啦唿啦地往他脸上招唿，他眼睛微微一眯，脚下的步伐愈快。 他不停下，颜少卿也不会停下。 所以他受苦，颜少卿也得受苦。 唐祁算准了颜少卿不会像覃书生那般追他七天七夜，毕竟一个少年公子，哪能和覃书生相比。 但颜少卿的轻功也不差，两柱香的时间，唐祁与他的距离仍旧半分未增，半分未减。 若不是对自己的轻功极有信心，唐祁都快以为这是颜少卿故意在逗他玩。 颜少卿不仅剑使的好看，连轻功飞起来都十分令人赏心悦目。 唐祁靠轻功救命，故需迅速而凌厉，但颜少卿的轻功是用来给剑法加分的，飞起来衣带飘飘，更是一副少年偏偏的模样。 唐祁偷偷地回头看了好几眼，颜少卿都摆着一张死人脸，也看不出什么情绪。 唐祁感觉大白天的，老在檐上飞来飞去不好，就开口跟颜少卿提议：“不如先歇歇，酒足饭饱后再继续?” 颜少卿说：“不好。” 唐祁说：“我不会下毒。” 颜少卿又淡淡看他一眼，不再开口。 28. 颜少卿追了唐祁四天，一直追到了霖阁楼上。 霖阁楼在临阳城里，名声仅次于京城怡香院。 想必大家都该明白，所谓怡香院，就是给有钱人做大保健的地方。 只是霖阁楼取名取得文雅，许多文人有了闲钱也会来这里找姑娘喝喝酒，再去阁上听几支小曲。兴致来了，就作几首诗，当然，诗中讲的也无外乎是夸赞花魁容貌，或者风花雪月之事云云。 唐祁停在霖阁楼的屋檐上时，当红的花魁柳如青正在底下抚琴。 暗香浮动，唐祁拍了拍这些时日身上沾染的尘土，朝停在对侧屋檐的颜少卿挑了挑眉。 唐祁说：“颜公子，你看这良辰美景……” 颜少卿要拔剑。 唐祁说：“你且等等，我把东西给你。” 颜少卿的眉头微微一皱，等唐祁把东西拿出来。 唐祁看了眼颜少卿，酝酿许久后，喵了一声。 喵的迂迴婉转，惟妙惟肖，堪比檐上叫春的母猫。 一只虎皮的小毛团就从霖阁楼里跳了出来，打了个滚，落在了唐祁脚边。 颜少卿：…… 29. 夜风很冷。 颜少卿静静地立在夜色中，和一只巴掌大的虎皮猫对视。 他的手还按在剑柄上。 这个姿势他已经保持了半个时辰。 第8页 唐祁猫叫完就跳下去了，这只小虎皮却慢悠悠地找了舒服的位置，趴在了颜少卿面前。 按道理讲，一只猫而已，颜少卿只要揪住它脖子上的软肉把它扔下去就啥事都没了。 可颜少卿不能这么做。 他全身的肌肉都僵硬异常，连手心都浮出了一层细汗。 他又等了半个时辰，那只虎皮还趴在那，圆熘熘的眼睛眯着，也不知睡着了没。 颜府中没有猫，颜少卿也快以为这世上根本没有这种令他胆战心惊的活物。他慢慢地挪了挪脚，打算从一旁的屋檐滑下去时，唐祁突然又从下面跳了上来，笑嘻嘻地看着他。 颜少卿：“……” 唐祁：“颜公子，你还在这里呀?” 颜少卿冷笑：“你无耻。” 30. 唐祁没生气，仍旧乐呵呵地说：“你若是答应不追杀我，我就帮你把它抱下去。” 颜少卿在夜色中显得有些发蓝的眸子，仿佛凝着一层坚硬的薄冰。 “我虽偷了你的东西，却没有藉机害你。”唐祁说，“那东西你多的很，给我一个也没什么呀。” 颜少卿：“你无耻。” “我无耻的话，刚刚就可以走了。”唐祁盘腿坐了下来，把毛团抱在了怀里，“但毕竟我是个好人，觉得把你留在这不好。” 颜少卿都不想再骂他无耻了。 唐祁说：“颜公子，你考虑的如何?” 颜少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才道：“好。” 31. 唐祁说话算话，马上就把那只虎皮送还给了花魁柳如青。 他再到檐上见颜少卿时，心情好到不行。 唐祁说：“颜公子，不打不相识，在下唐祁，此帐一笔勾销，来日相见你我还是江湖兄弟。” 颜少卿淡淡一笑。 然后点了唐祁的麻穴。 32. 明月当空。 唐祁麻木地坐在颜少卿对面。 他不能动，一动就像有千百只蚂蚁在蚕食他的血肉。 颜公子垂着眼睑，木着一张脸，左手边放着一杯酒。 玉光杯，桃花酿。 平日唐祁来这里时，就爱这么喝酒，有时还会叫柳如青来弹上两支小曲。 酒是温过的，但现在已经冷了。 颜少卿俊秀而冷淡的面容，静静地倒映在酒面上。 33. 颜少卿还点了唐祁的哑穴。 不然现在这个房间里肯定吵得像装了八百只鸭子。 颜少卿沉默地看着酒杯。 他不喜欢鸭子。 尤其是像唐祁这种类型的鸭子。 34. 但这样耗着总归是不行的。 颜少卿手轻轻一抬，解了唐祁的哑穴。 颜少卿：“这不是你的脸。” 唐祁：“是的。” 颜少卿：“你的脸呢?” 唐祁：“我没有脸。” 35. 颜少卿终于抬眼看了看唐祁，说：“你怎么会没有脸?” “因为我无耻。”唐祁面不改色道，“无耻的人是没有脸的。” 36. 颜少卿却是非要看唐祁的真面目不可。 唐祁怀疑这个小肚鸡肠阴险狡诈的颜公子是为了记住他的脸，方便以后追杀他。 唐祁：“姑娘嫁人时都是夫君揭的红盖头，颜公子你跟我萍水相逢，怎么能轻易地看到我的脸?” 颜少卿淡淡一笑，手又按上剑柄。 唐祁：“……” 唐祁：“你顺着我耳旁这条小细缝扯一扯，就能把它撕下来了。” 37. 颜公子指尖的温度和他的面色一般的冷。 他靠得极近，近到唐祁不仅闻到了他身上的木檀香，还感受到了他温热的鼻息。 唿吸间的气流是热的，仿佛也就只有这一点，能证明颜少卿是个活人，而不是一把剑。 唐祁没法低头，只好被迫正视着颜少卿这张木头脸。 木虽是木，却木得十分好看。 也难怪，有个能被称为江湖第几美人的娘亲，模样自然也不会差到哪里。 颜少卿的手指动得很慢，唐祁安静了一会，开口建议道：“颜公子，你找到那条缝了吗?” 颜少卿：“没有。” 唐祁：“不如颜公子你解了我的穴，我自己来。” 颜少卿：“不好。” 唐祁闭了嘴。 他猜颜少卿后面一定想接句你无耻。 他一直很想问，颜少卿堂堂一个正道大侠，怎么能张口就是说别人无耻。 这不是姑娘家骂登徒子的吗。 这个时候，唐祁忽然忘了自己还揣着人家的亵裤。 38. 颜少卿揭不开唐祁的假脸皮，索性就不揭了，一脸生闷气的表情坐回刚才的位置。 当然他是不是真的在生气唐祁不知道，毕竟颜少卿往常的表情都像要引战。 “我的东西。”颜少卿默了许久，才又开口道。 “什么?”唐祁没反应过来。 “你偷的。” “……在我身上。”唐祁犹豫了一下，说，“想必颜公子你也不想碰我，不如解了我的穴，我马上拿给你。” 第9页 颜少卿：“不好。” 唐祁：好，我无耻。 40. 颜少卿许少离人这么近。 上一个能让他这样接近的人，是他早已故去的娘亲。 外面也许夜色很好，可窗户是紧闭的，屋内只有布笼里的光静静地亮着。 颜少卿思虑了很久，才把手伸向了唐祁的衣襟处。 并从里面拿出了唐祁那个破布袋。 破布袋里面除了几瓶金疮药，什么都没有。 颜大侠不行，再摸了一次，摸出来一块带花的小手帕。 手帕里包着几块还热着的小甜饼。 唐祁：“这个味道还不错，你可以试试。” 颜少卿：“不用了。” 41. 唐祁的胸肌本来看起来就不健硕，被颜少卿把东西都摸出来后，四捨五入基本上就只剩个白切鸡标配的平胸。 颜少卿还是觉得那东西在唐小贼身上，摸上面摸不到，手一滑，就摸到唐祁的腰。 唐祁：“嘎!!!!” 颜少卿：“!???” 唐祁：“喵喵喵喵喵!!” 颜少卿：“!!!你别叫!” 唐祁：“你别摸了!!我痒!!” 42. 唐祁这辈子唯一害怕的，就是被人摸腰。 混江湖这么多年，还没什么人有机会碰他的腰。 所以也就没人知道他一被摸腰就会又哭又笑的傻`逼模样。 他又被点了麻穴，笑的面目狰狞却还是不能动弹半分。忽的，唐祁感觉丹田处的一股真气倒流上来，他浑身一颤，整个人软下来后，就直直地砸在了颜少卿的肩上。 …… 因为笑的太过分真气倒流而沖开穴位的，他大概也是第一个吧。 唐祁砸在颜少卿肩上后，两行清泪就唰的流的下来。 太他妈，丢脸了。 43. 颜少卿没有推开他。 唐祁也没把头抬起来。 夜兴许已经深了，因为屋子里有了些许凉意。 这点凉意从唐祁的尾椎骨爬上唐祁的嵴髓，他吸了吸鼻子，侧眼一看，发现颜少卿的手还在剑柄上。 颜少卿：“东西呢?” 唐祁：“……送出去了。” 颜少卿：“送出去了?” 唐祁：“送出去了。” 唐祁怀疑颜少卿又有杀他的打算了。 44. 颜少卿：“我们之前有仇吗?” 唐祁：“没有。” 颜少卿：“你把它送到哪里了?” 唐祁很老实：“刚刚我下楼去找柳如青，她说有个要去京城的客商，我就顺便把它託过去了。” 颜少卿把薄薄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细线。 他这些时日受到的刺激太多，对唐祁说出的这句话感受到的也只是麻木。 他沉默下来，思考自己的那条贴过身的亵裤会随着客商的马车送到京城的何处。 想了许久，颜少卿才又开口问道：“你可是要把它交给谁?” 唐祁：“可能，是的吧。” 客商两个时辰前走的。 车上并无重物，马也是快马，要是连夜不停地走，两日后就能到达京城。 颜少卿不能再想，只得把还在自己肩头嘤嘤嘤的唐祁提起来，动作之间，已将一粒黑丸塞进唐祁嘴里。 唐祁惊恐地咕噜一声，把丸子吞了下去。 颜少卿：“你随我去找那客商，我自会给你解药。” 45. 从这里去京城的大路只有一条。 按颜少卿和唐祁的轻功，一炷香便可追上那个客商。 唐祁飞了一会，面色痛苦地说：“颜公子，我腹痛难忍，不如我们先停一停。” 颜少卿冷冷地道：“这虽是销骨散，却是两日后才会发作。” 唐祁：“也许我体质特殊，它提前发作了。” 颜少卿：“你可能不太想要你自己这条命。” 唐祁：“我不是，我没有。” 颜少卿：“那就赶路。” 话是如此，唐祁却是真觉得腹痛，他对毒药没有研究，方才又是一口吞下的，连个味道都没感觉出来。 颜少卿说这是销骨散，也不像在骗他。 这一运真气，不会药效提前发作吧? 唐祁飞的有气无力，颜少卿看不过去，干脆又飞回来拎他的后衣领。 两个人飞在天上，就像一只老母鸡带着一只鸭子。 鸭子奄奄一息，差点被老母鸡勒死。 46. 唐祁还是害怕：“我少年成名，不会今日就死在这里吧?想想我半生习武，闯荡江湖，见义勇为，行侠仗义，劫富济贫，还想着这次偷完就金盆洗手……” 颜少卿：“你偷完这次就金盆洗手?” 唐祁：“没有，我做个总结陈词，比较押韵。” 47. 凉风习习，唐祁却闻见空气中有股淡淡的焦味。 他心下一怔，连忙挣开了颜少卿的手，像融入黑夜的鹰直直地向前方扑去。 火光照亮了这条通往京城的路。 他迎着吹来的热浪，刚要冲向最中间的马车，就被颜少卿拉了回去。 第10页 颜少卿：“你做什么?” 唐祁：“拿你的东西。” 颜少卿：“不过是件身外之物，火势如此之大，你……” 唐祁被吹来的灰迷了眼，又流下两行清泪，说：“我要是拿不回来，你不就不给我解药了?” 48. 颜少卿觉得，唐祁这只鸭子就是个傻的。 49. 周围并无太多草木，火势倒也没有蔓延得更远。 四处没有救火的水源，饶是颜少卿和唐祁武功再高，对着烧成这般模样的商队也无能为力。 待火小了些，唐祁才慢慢走过去，拿了根不知从哪来的小木棍勾开了被烧得七七八八的布帘。 那江南来的客商仍坐在马车中，垂着头，浑身焦黑。借着火光，唐祁才发现这客商并非自己想坐着，而是被一柄铁剑牢牢地钉在了马车的木板上。 他刚好伸手去动那铁剑，便又感觉自己的后领被人提了起来。 颜少卿：“剑上有毒。” 唐祁：“如何得知?” 颜少卿：“我知道这把剑的主人。” 唐祁略一思索，问：“可是下九流的人?” “毒是，剑不是。”颜少卿道，“这是武隋安的剑。” 唐祁心下一惊：“武隋安是不是武秃头的儿子?” “他行踪难觅，今日在这里下手，怕是这客商手里有什么能要挟他的东西。”颜少卿语气一顿，又道，“我本与他是好友，可惜他自降身份，归附下九流……那便不算是正道了。” “他既不是正道，你见到他，会不会杀他?”唐祁问。 正邪不两立，自古之道，天命为之。 颜少卿没有回答。 50. 唐祁也默了会，又道：“我也不是正道，往后见到我，你又会如何?” 颜少卿：“我不会杀你。” 唐祁：“真的吗?” 颜少卿：“真的。” 唐祁：“那你先把解药给我吧。” 51. 颜少卿：“没有。” 唐祁：“什么?” 颜少卿：“没有解药。” 唐祁：“……颜公子，你之前不是说，这药两天后就会发作?” 颜少卿：“是。” 唐祁：“你是不是还说，我陪你来这，你就给我解药?” 颜少卿：“是。” 唐祁气结，疑心颜少卿脸上那张也是假脸皮。 52. 颜少卿：“只有颜府才有解药，而这里并非颜府。” 唐祁：“颜公子，你这样做，就不对了。” 颜少卿：“武隋安想必还会再来，先去京城住一宿，明日`你再随我去颜府。” ……娘了。 亏得颜少卿长得一副正人君子模样，竟是这种背信弃义的小人。 唐祁气的想变猫。 53. 但他没机会变猫，因为颜少卿话刚落，武隋安就来了。 54. 武隋安也不知什么时候掉头回来的，或是他根本没有离开，一直留在这里。 他半倚在焦木上，眉眼很细长，带着些不干不净的邪气。 若不是因为他是下九流的人，江湖美人榜也该有他一个位置。 唐祁也知道这个人，不过不是因为武隋安的模样，而是因为这个人，有一头又黑又密的长髮。 这本不是什么稀奇事，只是武隋安的爹武三是秃头，武隋安的头髮却滑如绸缎，美的天生自带邪教buff。 武隋安略略俯身，朝他们两个微微一笑，说：“颜兄也想去京城游玩几天?” 颜少卿一板一眼地答：“我来找人。” 武隋安：“来找你旁边那个小兄弟?” 颜少卿略略一顿，道：“是。” 武隋安又笑了，“唐小兄弟，本来我该找你些麻烦，可如今我有要事在身，我来日再去找你。” 突然被点名的唐祁：“啊?” 武隋安：“莫慌。你们与此事无关，该去京城就去。” 唐祁：“……你怎么认出我的?” 武隋安：“不晓得你记不记得以前我爹办了个大会，我敬过你一杯。” 唐祁：“好像有哦。” 武隋安：“我在里面下了只蛊虫。你喝了酒，身上就有了味道。” 唐祁：“你……” 武隋安：“不过伤不及你的性命，别人也闻不出这个味道。” 55. 唐祁：“武兄，你这样做，似乎不太厚道。” 武隋安：“江湖中半数人肚子里都有我的这个，你不用紧张。” 唐祁：“哦。” 56. 思来想去，唐祁还是觉得不对。 什么叫江湖中半数人肚子里都有这个? 仗着自己是武林盟主的儿子就干出这么棒棒的事情? 唐祁：“那颜公子呢?” 武隋安：“他不喝酒，为人也正派，我……” 唐祁：“莫非我就为人不正派了?” 第11页 武隋安：“那把木梳子还在我爹枕边放着呢。” 57. 夜深了。 江湖中正邪是非，本来就是很难说清的东西。 唐祁不知这客商与武隋安有甚么恩怨，只知对方现在虽是笑着，心底却比颜少卿还要阴险。 正这么想着，一旁的颜少卿突然开口道：“你在替他做事?” 唐祁没听明白，就见武隋安笑道：“是的话，颜兄你又要如何?” 颜少卿：“我不如何。” 武隋安：“你想不想替这些死尸找回公道?” 颜少卿：“不想。” 武隋安：不想??说好的正道呢?? 58. 武隋安脸上的笑一时间没挂住，弯着的眉眼一垮，看着凶神恶煞了许多。 但他并不想针对颜少卿和唐祁，只是沉声道：“既然两位都不爱管闲事，不如早些离开，还能在京城的酒楼订个好位子，喝点小酒助兴。” 语罢，武隋安和他柔顺得不可思议的一头秀髮，又隐没在了一片黑暗中。 唐祁正想再说些什么，就感觉肩上一沉，侧目一看，竟是颜少卿的手。 唐祁：“你为什么不为这些人出头?” 颜少卿：“为什么要出头?” 唐祁：“他们死于非命，你身为正道，难道不应当这样做?” 颜少卿：“我不想。” 颜少卿绕过那些横在地上的焦尸，目不斜视，面色冷淡地往京城的方向走去。 59. 唐祁在原地站了会，又紧跟在了颜少卿旁边。 唐祁：“颜兄啊，人的生死由何而定?” 颜少卿：“由天。” 唐祁：“难道不能凭人么?” 颜少卿：“不能。” 唐祁：“为什么啊?” 颜少卿：“不为什么。” 唐祁犹豫片刻，又问：“颜兄，你是不是不爱与人交谈?” 他们走的很快，那些马车已经看不见了。颜少卿侧过脸，看了唐祁一会，才道：“不是。” 60. 唐祁：“那好，我问你个问题。” 颜少卿：“恩。” 唐祁：“我在去颜府前暴毙在路上了怎么办?” 颜少卿：“我以为你不怕死。” 唐祁：“……我再问你，这药真的三天就发作?” 颜少卿微笑：“正道不说假话。” 唐祁：我去你二姨丈的正道。 61. 卯时。 他们二人终于到了京城。 但毕竟只是落个脚，正午后又要动身下江南，自然不能像武隋安说的那样舒舒服服地享受京城的美人乡。 幸得颜少卿还有些良心，包了食宿要出的银两。唐祁的钱袋几番波澜后已经空空如也，他虽有生财之道，现在却也没心思去祸害别人，只得老老实实地跟在颜少卿身旁。 然而颜少卿只定了一间房。 房里只有一张床。 唐祁几夜没睡，跨进房门后也没多想，就倒在床上眼皮一合，安安稳稳地进了梦乡。 颜少卿刚想把腰上挂着的剑取下来，转头便见唐祁抱着被子，缩成一团睡在床的里侧。他走过去，看了眼唐祁，又静静地在床边坐了一会，才和衣躺了下来，合上了双眼。 62. 人生最恐怖的事是什么? 对武秃头来说，莫过于醒来时枕边多了把木梳。 而对唐祁来说，最恐怖的事莫过于一觉醒来，发现颜少卿坐在床边擦剑。 剑是把好剑。 颜少卿的手指十分修长，抚在剑上时，竟带着些温柔的意味。 他睫毛垂下时，仿佛眼中冰雪都尽数融化。 可惜他是颜少卿，而不是普通的美人，唐祁纵使觉得他好看，也不敢动心半分。 63. 颜少卿偏过脸来，问唐祁：“我已吩咐店家做了些饭食，你若是醒了，就随我下去。” 唐祁：“颜公子，你……” 颜少卿：“怎么?” 唐祁：“你为何突然对我这么好?” 颜少卿顿了顿，道：“如何是对你好?” 唐祁：“你明明可以独自下楼，却偏要留下等我。” 颜少卿：“两日后销骨散便发作。” 唐祁：“!” 唐祁：这难道是对临死之人的特别待遇吗! 64. 唐祁脸上毕竟还覆着另一层人皮，对颜少卿还有所顾忌，只能稍作洗漱。 他洗了洗自己耳边有些粘结的碎发，神志清醒些后，便走过去开了窗。暖风从外头吹进屋里，唐祁闭眼，深深一吸，闻到了酒酿鸭辣子鱼葱花烧饼还有清蒸海鲜粥的鲜美味道。 啊，美哉。 整个人神清气爽后，唐祁便美滋滋地跟在颜少卿后下了楼。 他和颜少卿找了张桌子面对面地坐了下来。 然后店小二给他们端来了一盘咸菜和两个馒头。 唐祁低头看了眼自己面前的咸菜，又扭头看了看旁边桌上的酒酿鸭。 唐祁：“颜公子，你老实跟我讲，你是不是没盘缠了?” 颜少卿：“不是。” 第12页 唐祁：“那为什么只有馒头和咸菜?” 颜少卿：“还未到正午，不宜吃油腻之物。” 唐祁：“哦。” 65. 那两个人进来时，唐祁正打算抬手叫一碗三鲜粥。 两个人一个生得白白净净，眼角有颗小黑痣，手上还拿着把摺扇，一副书生模样。 另一个高高大大，壮硕有力，虽身着布衣，眉宇间却有着些英雄豪气。 前者显然不是江湖中人，身上毫无烟火气息，大约是京中哪家的少年公子。唐祁看了一眼，没有上心，可他的视线转到跟在后面的青年身上时，就好像整个人都被定住了一般，浑身都动弹不得。 幸亏他带着面具，才不至让颜少卿看出他脸色苍白。 娘了。 覃书生。 66. 唐祁默默地把手放了下来。 他装作很不在意地，抬了抬眉，朝颜少卿友好地笑了笑。 颜少卿莫名其妙：“?” 67. 覃书生和那白面少年坐了一会，从外面又进来了个乞丐打扮的小孩。 小孩往左右张望了一下，便很快地跑到了覃书生身旁，凑在他耳边低语几句，才小心翼翼地从脏兮兮的衣服里拿出了一个小盒子。 覃书生显然还没有听懂小乞丐说了什么，两撇浓眉还紧紧地皱在一起。 等小乞丐又跑出去后，覃书生才把盒子打开。 覃书生只往盒子里看了一眼，便铁青着脸嘭的一声把盖子扣了回去。 白面少年晃着摇扇，问：“怎么?” 覃书生：“里面有味道。” 白面：“有味道?” 覃书生：“……是些污秽之物。” 白面：“污秽之物?” 覃书生：“文将军，你最好还是不要过问了。” 68. 颜少卿:“你与那边的两人可是相识?” 唐祁:“不认识。” 颜少卿:“你似乎看了他们许久。” 唐祁:“我只是觉得十分好笑，他们一个高一个矮，一个壮一个瘦，瘦的叫将军，壮的反而是书生。” 颜少卿:“……” 唐祁:“不好笑么?” 颜少卿:“好笑。” 唐祁:“唉，你肯定觉得不好笑，你连嘴角都没抬起来。” 颜少卿默了会，慢慢地抬了抬嘴角，发出了一声极其微妙的“呵”。 唐祁十分震惊。 颜少卿淡然道:“好笑。” 69. 这边的唐祁和颜少卿也没有刻意隐匿自己的气息，覃书生从那“不净之物”的刺激中回过神后，很快就注意到了他们。 唐祁倒不瞩目，只是一旁背着剑的颜少卿太过君子风范，叫人总想多看几眼。 更何况覃书生本来就认识颜少卿。 文将军:“覃兄，你的手在抖啊。” 覃书生:“有点冷。” 文将军晃着扇子:“恩?我怎么觉得有些热呢?” 覃书生:“大概是文将军比较健壮吧?” 文将军黑熘熘的双眼一弯，朗声笑道:“说的也是。覃兄在这多留几日，同我去校场比试比试如何?” 覃书生:“文将军说笑了……我就是秀才出身，武功十分稀松平常。” 唉。 文化人，不打架。 70. 唐祁侧目观察了覃书生一会，确定对方拿到盒子后不敢出言后，才又抬手叫了一碗三鲜粥，美滋滋地吃了起来。 吃了一半，唐祁忽然抬起头问颜少卿:“颜公子，你要不要也来一碗?我出钱。” “不了。”颜少卿道。 “特别好吃。”唐祁说，“颜公子，你现在还在斋戒么?” “不是。”颜少卿顿了顿，道，“这些，吃了，我会不太舒服。” 换句话说，就是，他对海鲜过敏。 71. 来京城不能吃一碗三鲜粥，是多么难过而又悲伤的事情。 唐祁对颜少卿怕猫又不能吃海鲜的毛病，感到非常的同情。 所以他考虑了半刻，就舀起了一勺海鲜粥，强行塞进了刚想说什么的颜少卿的嘴里。 72. 颜少卿本来就没甚血色的脸霎那间变得苍白，渐渐地又浮上一丝带着淡淡的红。 他含着那口粥，吐也不是，咽下去也不是，只得僵在原处，将嵴背挺得笔直。 自从他因为他娘做的三鲜粥卧床一个月后，颜府就再也没出现过带虾带鱼的东西。 唐祁低头咬了口虾仁，默默无言。 不是，其实颜少卿根本不是对三鲜粥过敏吧?只是单纯地因为他娘的粥有猫病吧?颜府下人不做鱼虾，估计也只是为了不让颜少卿察觉出，不是天下所有的三鲜粥都有毒，而是他娘做的难吃而已。 他娘的……三鲜粥要难吃到什么程度，才能让颜少卿卧床一个月? 唐祁把虾仁咽了下去，抬眼看过去时，颜大侠还含着那口三鲜粥，冷漠地看着他。 唐祁:“颜公子，就这一口，不会死的。” 颜少卿:“咕噜咕噜唔。” 唐祁:“???” 第13页 什么玩意?? 73. 唐祁眼珠子转了转，勐地双手一撑，把脸贴到了颜大侠面前。 颜少卿没料到他会凑上来，神色很明显地一怔，却没法发出声音。 他怔怔地看着这张平平无奇的少年脸离他越来越近，近到他都能感受到对方温热的鼻息。一种莫名的战慄顺着他的嵴柱向上蔓延着，他脸部的肌肉都麻木地无法动弹，只能看着对方蹭过来，然后他的脸侧就多了些温温软软的触感。 在他嘴角边也接触到这种刺激后，颜少卿实在没忍住，咕噜一声，就把粥吞了下去。 74. 文将军:“那边二人在……” 覃书生冷漠:“摩擦吧。” 75. 颜少卿原本只是脸色苍白，这一口咽下去后，几乎就成了惨白。 他站起身，把剑啪的拍在了桌面上。 唐祁忐忑道:“不好吃吗?” 颜少卿又看了他许久，才吸了一口气，道:“好吃。” 唐祁:“……你当真这么觉得?” 他觉得颜少卿眼中已经含泪。 颜大侠:“我们差不多可以走了。” 76. 当夜颜少卿就在回颜府的半路上发了热。 唐祁:“颜颜大侠?你还好吗??” 颜少卿摇了摇头，眼前所见之景还是一片模煳，“似乎不好。” 唐祁:“我，我没想害你的。” 颜少卿:“恩。” 他们在一家小店落了脚，颜少卿踉跄了一下，才稳住自己的身形，站在了冷水盆前。 他白如十月雪的脸红的如同抹了一层胭脂红，仿佛山顶常年冰封的雪石捲入了岩浆的热浪，那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也渐渐溶解其中。 唐祁被颜少卿吩咐去守住房门，他在门口蹲了一会，想想还是不太放心，便又转回头去看了眼颜少卿。 颜少卿正面无表情地坐在木凳上。 他注意到唐祁偷偷瞄他的眼神，竟然还微微地抬了抬嘴角。 唐祁:“那……我出去找个大夫过来?” 颜少卿:“别去。” 唐祁:“可是……颜公子你能撑过去吗?” 颜少卿又是微微一笑，道:“撑不过去。” 77. 唐祁明白了。 江湖险恶，找来的大夫不一定口风严实，颜少卿宁可在这里烧成傻`逼，也不愿意让别的江湖人知道他不能吃海鲜。 但这样放任自流，他估计没法在明日黄昏之前拿到销骨散的解药。 唐祁觉得不能让颜少卿这样自暴自弃，决定说点什么作为让颜大侠活下去的动力。 所以唐祁蹭了过去，压低声音对颜少卿说:“颜大侠，我告诉你个小秘密。” “恩?”颜少卿眼神迷濛地抬起头。 “其实东西我没有托给那个客商，而是在半路给了一个小乞丐……” 颜少卿哦了一声，慢慢地垂下头，又像是恍然间才意识到唐祁说了什么，手本能性地又按上了腰间的剑柄。 颜少卿:“你……再说一遍。” 唐祁:“我，我还是不说了吧?” 78. 唐祁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再遇到百知晓。 百知晓却好像知道一定会在这里见到他一般，笑容满面地站在楼梯下看着他。 “唐大侠，没想到……”百知晓和他打招唿。 唐祁总觉得百知晓笑的不怀好意，尽管他们两人无怨无仇，唐祁还是觉得话上不能落在下风，于是深沉一笑，道:“我想到了。” 百知晓:“啊?” 百知晓:我们大概不在一条线上吧? 79. 唐祁问:“你如何知道我在这里?” 百知晓茫然:“我不知道啊。” 唐祁:“你方才明明一副早就知道的模样!” 百知晓:“嗨，江湖中人，摆出这种脸才好忽悠别人嘛。” 似乎有道理。 唐祁内疚，觉得自己拿小人之心度人了，然后默默收回了差点扔出的辣椒粉。 百知晓又道:“颜公子怎么样了?” 唐祁一惊:“你不是不知道我们在这里?” 百知晓:“嗨，我不知道你，但是我知道颜公子啊。” 唐祁神色一凝，眨眼之间，剑已出鞘。 他说:“你要动颜少卿，先过我这一关。” 80. 百知晓茫然:“不是，我没想动颜公子啊。只是我有个朋友想见他罢了。” 唐祁:“他现在不见任何人。” 百知晓:“唐兄弟，别这样啊，你先听我说完……” “关心则乱。” 百知晓话还未落，便被另一人打断了。 打断他的是一个青衣宽袖的美人。 美人的声音也十分动人，入耳时恍若玉珠落玉盘，光是闻声，便足以让人动魂。 唐祁看过去时，美人正朝他微微作揖，嘴角含笑，只是双目被一条黑布罩着，并看不清其中神色。 美人轻笑道:“唐祁，久有耳闻。” 唐祁:“阁下哪位?” 第14页 美人:“卫竹青。” 80. 卫竹青近年来才在江湖上露面，也难怪唐祁不认识他。 唐祁虽然不认识他，却认识他师父。 忘忧谷卫七，江湖神医之首。 两年前卫七因疾逝世，接手忘忧谷的就是他唯一的弟子卫竹青。 卫竹青的医术青出于蓝，可惜自小就有眼疾，这些年也没出过忘忧谷。 81. 卫竹青：“你若是真为颜少卿着想，就让我去看看。” 唐祁：“你认识颜公子?” 卫竹青笑：“萍水相逢即是缘。救人既是举手之劳，我何乐而不为?” 唐祁默了会，道：“好。” 擦肩而过时，唐祁又听卫美人用内力传声道：“颜少卿倒是无事，可你身上的毒要如何?” 唐祁很冷静：“颜公子清醒之后，我再解毒不迟。” ……不是吧。 颜，颜少卿竟然真的下了毒。 真的是三天不吃解药就要升天的毒。 唐祁背过身时，两行清泪差点又流了下来。 撑面子的话都说了，他总不能现在反悔去跟卫竹青讲：朋友，我比颜少卿怕死，先给我解个毒再嗦啊? 82. 颜少卿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几乎已经是个死人。 卫美人把完脉后，在圆桌旁坐了会，对唐祁说：“服了药，一个时辰发热就能退下去。” 唐祁：“那我呢?” 卫美人：“你……我倒不是不能解毒，只是我身上的药材不够，再加上研制的时间，等配制出来，你可能已经挂了。” 唐祁：“挂，挂了?” 卫美人笑：“就是死掉的意思。” 唐祁：“我真的得死?” 卫美人：“别担心，你还有二十个时辰可以对这个美好的世界做个告别，要不要再吃一顿红烧肘子?” 唐祁：“嘤。” 卫美人朝守在门口的百知晓挥了挥手，笑颜如花地说：“百百，给唐少侠拿纸笔，顺带叫店家做个红烧肘子。” 唐祁：“你等等，我没想写遗书的啊!” 83. 百知晓安慰他：“我知道后山有块空地，到时可以帮你问问……” 唐祁：“我还没死。” 百知晓：“哎呀，凡事都要有个准备嘛。街头棺材铺的二麻子我也认识……” 唐祁：“你信不信我打你喔?” 84. 颜少卿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正午。 嘴中仍有药材的苦涩气味，他垂眸看了看自己的手，神色隐晦，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他将原本盖着身上的薄被移到一边，披上了挂在床栏边的长袍，束紧衣带时，颜少卿蓦地想起了些什么。他的手在腰间一摸，视线也跟着在房间里打了个转，瞧见桌上的长剑时，他凝重的脸色才慢慢缓和了些。 唐祁哪去了? 颜大侠正想到这个问题，唐祁就慢慢地从房门外挪了进来。 唐祁：“颜大侠，你醒了。” 颜少卿：恩。” 唐祁：“我想了想，觉得剩下这八个时辰，怕是赶不到颜府……” 颜少卿：“?” 唐祁：“所以我想着先来和你促膝长谈一番，再去看看我以前一直想停下来好好感悟的大好河山。” 颜少卿：“你要死了?” 唐祁抬眼看他：“所以我想对我的过去做一个回顾。” 85. 颜少卿本想问他怎么这么确定自己会死，但又想听听唐祁要说什么，想了想，还是闭了嘴。 唐祁：“我过这半生，也没当过甚么正道，可也没做过什么坏事……我本来师从丐帮，可净学了些偷盗之术，一身武功稀松平常，就只有逃命的轻功练得出神入化。但今日死在颜大侠手里，倒也算不得窝囊。” 颜少卿：“恩。” 唐祁：“其实我本来想着，偷完这一次，我就金盆洗手……” 这话听着不知怎的颇为耳熟。 唐祁：“可惜我埋在树下的那一坛女儿红，也不知会落进谁的肚里。” 颜少卿：“……” 唐祁：“其实我还跟一个姑娘有过婚约，想着偷完这次就回去拜堂……” 听着前半部分颜少卿倒还没觉察出什么毛病，可唐祁越说越不对，看来是死到临头还想驴他一把。 86. 烈日当头，百知晓替卫竹青撑着伞，一边还得替他看路。 百知晓：“颜少卿到底有没有给唐祁下毒?” 卫竹青：“你猜。” 百知晓：“我猜是有的，但恐怕不是三日见效的销骨散。” 卫美人微微一笑，道：“百百，你跟我这些时日，终于长了些脑子。” 百知晓：“颜少卿堂堂正道，也会跟唐祁开这种玩笑?” 卫竹青：“怎么不可，这是情趣。” 百知晓哦了声，说：“那便是死不了了。” 卫竹青：“颜正道哪捨得让他死，唉，这其中的道理，说了你也不懂。乖，二狗子，爹回去给你熬猪脑。” 第15页 87. 唐祁还没回顾完自己的前半生，就被颜少卿抓着后领飞出了窗口。 他好不容易重新掌握回身体的平衡，又感觉颜少卿的手似乎松了松，像是要把他扔下去。 得，他学的是轻功又不是当鸟人，从这摔下去也是非死即伤啊。 幸好颜少卿只是换了只手拎他。 唐祁刚庆幸没多久，就觉得领口勒的慌，再这样拎下去，他估计得窒息。 待颜少卿平稳落在某户人家的屋顶时，唐祁已经差不多是只死鸭子了。 唐祁：“颜哥哥，讲道理，我自己飞，比较快。” 颜少卿：“别说废话。” 唐祁委屈巴巴，干脆就坐了下来，“我先前还觉得你对我有点好呢。” 颜少卿顿了下，竟然没反驳，只是说：“我又如何对你不好了?” 唐祁：“你拎我时跟拎鸡似的。” 颜少卿：“……没有。” 他没有把唐祁当鸡，是把他当鸭子了。 88. 颜少卿：“你过来。” 唐祁：“你又要拎我?” 颜少卿：“不是。” 唐祁过去了。 然后颜少卿用一种从未有过的眼神看着他，还微微地抬了抬嘴角。 朋友们! 这就很危险了!一般大佬露出这个表情，要么是想砍你，要么是要日`你! 唐祁怂得很，直接就被颜大侠这个表情吓蒙了。 所以颜少卿摸了他狗头又撕了他脸上的人皮时，他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89. 美色误人。 后来百知晓问唐祁为什么不反抗时，唐祁给的就是这个回答。 他被吓蒙了是一方面，但还有个难以启齿的原因是，颜少卿不论如何，还算是个美人。 当一个美人深情款款地看着你时，只要你有点凡心，你就不会忍心让他难过。 虽说颜少卿可能并没有深情款款的意思，可当时唐祁被那双黑中透蓝的眸子盯得浑身发麻，连动弹都动弹不得。 颜少卿静静地看了他的脸一会。 又拍了拍他的头，说：“乖。” 90. 场面一度十分寂静。 颜少卿:“走吧。” 唐祁:“去哪?” 颜少卿:“颜府。” 唐祁哦了一声，刚要抬脚跟上颜少卿时，后者又突然转过身，仍旧带着那种微妙的笑意，摸了摸他头顶的发旋。 唐祁:??? 摸头能够使人快乐吗??? 91. 颜少卿摸完他的头，道:“张嘴。” 唐祁:“啊?” 颜少卿就顺势扔了颗白丸子进他嘴里，和上次一样静静地看着唐祁的脸。 唐祁咕噜一声，差点被丸子噎死。 颜少卿:“这是缓解销骨散毒性扩散的药。” 唐祁:“……” 颜少卿:“药效发作之前，我们应当能赶到颜府。” 不知道为什么，唐祁觉得颜正道这个人说话一套一套的。 91. 总之他还是老老实实地跟在了颜少卿身后。 中途他们还去小摊上喝了完面汤。 颜少卿只喝了碗清汤白面，唐祁觉得照颜少卿这么吃，总有一天嘴里得淡出鸟。 他还没吃完，颜少卿就已经把碗筷推到一边，开始擦剑了。 武夫擦剑是震慑，美人擦剑是艺术。 颜少卿本就生得朗目疏眉，神仪明秀，他垂眸擦剑时似乎就散了一身的杀气，叫人不禁想多看他几眼。 唐祁喉间有些发干，他明明是在吃面，心思却全不在这面上。 他原先不曾这样注意颜少卿，如今被这张冷冰冰的美人脸搅得心神晃荡，却不敢坦坦荡荡地承认。 他默默地吃了几口面，问颜少卿:“你当真没说过假话?” 颜少卿擦剑的动作一顿，道:“正道不说假话。” 唐祁:“那你觉得我这个人如何?” 颜少卿抬眼看他，不知怎的，俊逸的眉目中竟带着些笑意:“不如何。” 唐祁讷讷:“怎么就不如何啊?” 颜少卿不答他话，反倒问他:“你说的与你有过婚约的姑娘，现在如何?” 唐祁一怔，方才想起那是他脑门一热瞎扯出来的话，没料到颜少卿还记着。 唐祁:“我，我那是随口说说。” 颜少卿:“你口中当真都是些随口说说的话?” 唐祁:“我又不是正道，也不需做坦坦荡荡的君子，为何不能顺心随口?” 颜少卿把剑收回剑鞘，道：“一个人随口惯了，说真话时，反倒没人信了。” 93. 既然已无非走不可的性命之忧，他们也不必急着赶路了。 但走到偏僻之处，也只有个破庙可以给他们暂时容身。 天又黑了，伸手已是不见五指。 唐祁坐在颜少卿烤的火边，思考为何破庙中总会有这么多供落魄人士睏觉的稻草。 大约最开始这里只有落灰，后来才渐渐有人搬枯了的稻草进来，如今他们到这时，稻草已经是刚好让人舒舒服服休息的厚度了。 他还没进江湖时，就听说书人讲，大侠与小人的过招，常常是在破庙里。 第16页 颜少卿在打坐宁神。 唐祁躺着无聊，这除了颜大侠又没人可跟他瞎侃，只好腆着脸爬起来，问：“颜大侠，你跟我说说话呗?” 颜少卿：“说什么?” 唐祁：“讲讲你是怎么练剑的。” 颜少卿：“练什么功夫都脱不了勤学苦练四字，讲起来也很是无聊。” 唐祁：“你随便说些什么，也比我呆坐在这有意思。” 颜少卿轻轻地嘆了声，还是顺了唐祁的心，低声道：“我……给你讲讲颜府。” 94. 颜少卿讲的颜府，其实和覃书生讲的内容都大同小异。 只是颜少卿提到更多的不是颜家家主，而是他那个过早离世的美人娘亲。 他娘年轻时是个纵横江湖的侠女，也是个足够让男人心动的美人。 颜少卿其实也不明白这样一个才貌双绝的女子，为何会下嫁给平庸而懦弱的颜末季。 他一向看不上他爹。 少年时他就常常以为是他爹的缘故，才让他娘退出江湖，放下`身段来管些家长里短。 唐祁：“爱上一个人时，兴许是能做到如此的。” 颜少卿看着跳动的火苗，道：“我以为她是世上最美的女子。” 唐祁：“那以后你有了心爱的女人，你还会不会这么以为?” 95. 颜少卿默了许久，道：“我不会再有更为心爱的……女人。” 96. 火光也暗淡了。 唐祁的上眼皮刚刚搭上下眼皮，便忽的听见庙外有人的脚步声。 来者有两个。 其中一人的脚步声极其沉重，听来大约是受了重伤。 颜少卿的剑刚握在手中，外头的人已先开口道：“唐祁，颜少卿?” 他们二人皆是一惊，来人不曾见到他们的脸，就已猜出他们是谁。 终于辨出来人是谁后，唐祁觉得这凭空喊出他们二人的名字，大概也不足为奇了。 98. 武隋安的脸上，衣上都是血。 连一头亮丽的秀髮都被血污凝成了条状，实在狼狈的很。 可他身旁的人似乎更为狼狈，整个人都如从血池中打捞起来一般，现在还在往下淌着血。 不过即便是这样，任何人看过去时，都不会忽略他比武隋安更为乌黑的长髮，这不只是加了顺滑的buff了，这还他妈上了八层美化滤镜。 唐祁和颜少卿相视一眼，都明了了这两位的身份。 99. 江湖秀髮黑长直二人组。 邪教教主花无名。 武林hentai武隋安。 100. 花无名显然是受了重伤。 换做往常，他见到唐祁，二话不说就会往死里打。 武隋安在破庙里找了另一块干净地，把花无名暂时安置下后，才神色如常地朝颜少卿他们笑了笑，说：“幸得是你们，不然这次怕是真的走投无路……” 唐祁道：“你不怕我们为民除害?” 武隋安说：“这等麻烦事，恐怕你们二人都不屑于做罢?” 这倒是句实话。 唐祁想起前次武隋安说的威胁他的话，赶忙趁着这二位都受伤的机会把面子讨回来，“可你上次还说要找我麻烦……” 武隋安笑道：“唐小兄弟这么宽宏大度，想来是不介意往日这些小事的。” 唐祁也笑：“我是不介意，可往日再见面，你们二人再来找我麻烦，我岂不是会后悔今日?” 武隋安：“今日之恩就抵往日之仇，过往不咎。” 强撑着打坐运作真气的花无名抬眼看了看唐祁，呵的冷笑了一声。 101. 唐祁：“你们二人能凑在一起，倒也难得。” 武隋安：“江湖难行，总要有一两个知己才好。” 唐祁：“也是。欸，你们二人要是有子嗣，说不定这头秀髮还能当成传家之宝传下来。” 他说的无心，那旁的花无名却是听的脸色一阵白一阵红。 武隋安也是微微一顿，道：“这话……” 颜少卿忽的出声打断了他，道：“唐祁的意思是，你们能各自与女子成婚，诞下子嗣。” 102. 唐祁恍然大悟。 武隋安恍然大悟。 邪教美少年脸色一变，继续打坐养神。 103. 月白，夜深。 颜少卿：“你们身后可还有追兵?” 花无名轻咳了几声，道：“有，但今夜应当不会追来。” 颜少卿：“邪教弟子不说上万，也当有数千人，何至让你落入如此境地?” 花无名脸色又是一白：“这是本教内部之事，恕不外言。” 他虽不说，颜少卿也猜得到这大约与上次武隋安烧了那江南客商的马车有关，江湖之事也拎不清，他与邪教也毫无瓜葛，不必去纠缠这些杂事。 颜少卿又静坐回自己的位置，无意地看了眼还在与武隋安攀谈的唐祁。 唐祁脸上虽沾了灰，眸子却亮若星辰，少年人的神气在这张白`皙清秀的脸上一展无遗。他兴许不算是江湖人眼中的美人，颜少卿却奇异地觉得这张脸十分可爱，连带沾着的灰都可爱起来。 第17页 听他的声音也乐，看他的脸也乐，似乎只要在这个人身旁，天下就无不是乐事。 颜少卿觉得自己有些魔障。他以往不常笑，也不常说话，近日和唐祁说的话，已经多过了半年在颜府开过的口。 104. 这旁的唐祁却完全不察颜少卿的心思，还乐颠颠地问武隋安：“你爹明明是个秃子，你还是随你娘的不成?” 武隋安呵呵：“我没见过我娘。不过我爹是秃子，我就一定得是秃子?” 要不是唐祁跑的快，这些年得死个百八十回。 105. 天快亮时，倚在木柱上歇息的武隋安蓦地握紧手里的匕首，起身四处环顾了一圈，他瞥了眼唐祁和颜少卿所在的角落，才慢慢的抬脚走向花无名。 花无名睡得很浅，武隋安方才要开口，他就已经睁了眼，眸中一片清明，丝毫不见刚刚睡醒的惺忪之意。 “他们追来了?”花无名淡淡地问。 “大约还有半个时辰。”武隋安说，“有准备总归是好的。百知晓也来了，他定然知道卫竹青的下落，先去找他。” 花无名系好衣带，也跟着抬眼看了看还在熟睡中的唐祁，他本只是随意看上一眼，竟无意中对上颜少卿凝着寒冰的双眼，背后一冷，仿佛窥见了他人的什么秘密。 颜少卿这一夜也没有入眠，一直保持着抱着剑坐在唐祁身旁，眼睑垂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花无名本以为这是少爷出身的人惯有的矜贵和自傲使然，即便是流落在外也要保持干净的形象。但他走前又悄悄瞄了一眼，才明白颜少卿是在护着唐祁，这般即使有人从门口出招，颜少卿也能即使挡在唐祁身前。 倒是有意思。 106. 唐祁醒来时，秀髮二人组已经离去多时了。 他刚要起身看看颜少卿在哪，眼前突然多了一个烤红薯。 更为准确的是，多了一只拿着烤红薯的颜少卿的手。 他有些怔怔地看了颜大侠一眼，吞了口口水，才把烤红薯接过来。红薯还温温热热的，不知是烤完的余温，还是颜少卿手中的温度。 唐祁：“颜大侠，你从哪来的地瓜呀?” 颜少卿：“捡的。” 107. 刚刚被颜大侠赶出破庙的和尚：…… 和尚化缘容易吗?世风之下，人心不古，竟然还有人抢和尚的吃食。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108. 唐祁：“那颜大侠，你吃了吗?” 颜少卿：“吃了。” 唐祁：“喔。” 颜大侠的肚子咕了一声。 唐祁抬起头：“颜大侠，你吃了吗?” 颜少卿：“……” 颜少卿：“没有。” 109. 于是他们两个分吃了这唯一一个不大不小的地瓜。 实在太悽惨了。 太悽惨了。 若不是急着赶路，周边又没有卖早食之处，他们两个好歹也算半个江湖知名人士，何至窘迫到只能分吃一个抢来的地瓜。 唐祁嘆了口气，跟在老母鸡颜哥哥身后走着。 不知是饿得紧还是觉得刚刚肚子叫的一声太丢脸，颜少卿吃完那半个地瓜，硬是没再跟唐祁说过一句话。 到现在耳根子都还是红的。 可见颜少卿的脸皮还不够唐祁的厚，年纪轻轻，容易害臊。 其实肚子叫也没甚的丢脸啊。人都有七情六慾，果腹更是重中之重。 江湖上武功最高的那位，怕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人。 唐祁蹭了几步，蹭到和颜少卿并排走的位置，然后凑到颜少卿耳旁低声说：“颜大侠，你伸手，我也送你个东西。” 颜少卿偏过头，停下脚步，看着他。 唐祁把握成拳头的手放在颜少卿的手心。 110. 他放了一只半死不活的蚂蚱在颜少卿手里。 111. 颜少卿：…… 112. 唐祁：“哈哈哈刚刚是骗你的。” 颜少卿面色一冷，抬脚要继续往前走。 唐祁：“别生气别生气，你再伸个手，我再送你个东西。” 颜少卿抿抿嘴，把另一只手伸了出来。 113. 唐祁这次在他手心放了朵花。 路边摘的那种。 这本就是荒郊野岭，一两朵花并没有什么稀奇之处。 颜少卿看了眼手里的花，又看了眼唐祁。 唐祁：“噔噔噔，送你的花花。” 颜少卿：“……” 唐祁：“你既收了花，就该同我说说话了吧?” 颜少卿：“好。” 114. 孤烟。荒野。 他们先前走的并不是这条路。 原先的近路上又有事端，连官车都过不了。 为了不趟这个浑水，他们还是选择了这条偏僻的远路。 远处人家升起的炊烟摇摇晃晃地，像将死之人未断的气，慢慢地向上升着。 颜少卿：“颜末季初见我娘时，也送过花给她。” 唐祁：“女孩子嘛，总该是爱花的。” 颜少卿：“她一向不爱侍弄花草，可我爹送的，她都会好好地养着。” 第18页 唐祁停下来，唔了声：“那我送你的呢?” 颜少卿没有答他，而是接着道：“可惜总是养不长的。她不会养花，又不许别人碰……总是要养死的。” 唐祁不说话了。 颜少卿：“喜爱一物……又不能保护它，不如从来没有，就不必难过了。” 115. 又是一日。 终究是到了颜府。 唐祁刚想从后墙翻进去，就被颜少卿一把又拎住了后颈，拖回了前门。 颜少卿：“你来的光明正大，为何要翻墙?” 唐祁：“习惯了习惯了。” 颜少卿：“下次再来，走前门。” 唐祁一脸为难，道：“可我毕竟不是正道，若是让你那些朋友见了，定是要说些什么的。” 颜少卿看他一眼，淡淡道：“说什么?” 唐祁掰着指头跟他说：“就说你堂堂大侠，竟然有这种偷鸡摸狗的朋友。” 颜少卿：“你偷鸡摸狗么?” 唐祁：……咦。 他偷胭脂偷木梳偷大侠的亵裤，还真没有偷过鸡摸过狗。 这一犹豫间唐祁就被颜少卿扯进颜府了。 116. 颜府虽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却也有廊腰缦回，檐牙高啄之景。长廊旁有各式花草，只是颜色有些黯淡，不知是下人照顾不周，还是因为春日已尽。 稀奇的是，这走了一路，除了开门的童子，唐祁竟没有见到几个下人。 颜少卿走着走着，也觉得府中有些奇怪。适逢一个端着盘糕点的侍女走过，他们便拦下她问了问，才知府中出了事，家主还在颜老爷那看着。 唐祁给颜少卿耳语：“还能吃糕点，应当还没甚大事，你先放宽心。” 侍女对颜少卿的态度也很稀奇，似乎府中出的这事与颜公子毫无干系。她向颜少卿微微颔首，道：“公子若是需要吃食或是沐浴，后屋仍有人可供差遣……家主说公子要去老爷那看看也可，不看也不勉强。” “他又出了何事?”颜少卿眉头微蹙，面上虽是不耐，到底还是问了一句。 “老爷病重，林大夫前日来看，说是活不过下月了。” 117. 颜家的家主不是颜少卿的爹，而是颜少卿的娘的爹。 这事讲来十分复杂，府邸用的是颜末季的姓，府中事务却完全是由这个老人决定。 连颜少卿的一身武功，都是由老人亲自传授。 唐祁默声喝着侍女端来的茶，心想难怪颜少卿对自己的爹意见那么大，十几年来都不曾说过几句话，除了那点血缘的联繫，颜末季在颜少卿心中，大约什么都不是。 “唐祁，”颜少卿突然低声喊他，“我该不该去看他?” “你想去便去。”唐祁撑着腮帮，看着颜大侠那双黑到有些发蓝的双眸，“不过我爹要是生病，我铁定会去看他的。” 颜少卿默了默，“若是你恨他呢?” 唐祁：“我当初是恨他的，不过现在不恨了。” 颜少卿：“那你会见他么?” “当然要见。”唐祁说，“我想知道我爹长的是个什么模样，大约是没我英俊的。” 颜少卿：“……” 118. 唐祁：“我这样讲，是因为我爹老早就嗝屁了。” 颜少卿：“……” 唐祁：“不过也说不定还活着。” 颜少卿：“……” 唐祁：“见了不如不见，我想着还是当他早死了比较好。” 颜少卿垂下眼帘，不言不语。 唐祁：“其实我是想说，颜大侠你想去就去，想不去也没甚么嘛……欸不如先给我解个毒?” 妈呀跑了这么多天他都快忘了自己只是想解毒的初衷了。 颜少卿：“不好。” 119. 颜大侠你还有脾气的哦。 120. 唐祁也搞不明白颜少卿是什么意思了。 他索性也端起冷茶，学着颜少卿摆出一副臭脸，装出在生闷气的模样。 大约已经过了正午了。 唐祁憋得脖颈上都蒙着一层细汗，他不想现在就和颜少卿说话，可又憋得慌，只好对着空气哼了一声。 颜大侠听到他这一声，才慢悠悠地抬眼看过来，问他：“给了你解药，你就要走了?” 唐祁：“当然啦，难不成我还要住在颜府么?” 颜少卿又把头转了回去。 唐祁不晓得哪里出了问题，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颜哥哥，你这颜府也没我的容身之地啊。” 颜少卿：“府后空房有许多。” 唐祁:“不成不成，我还得去走江湖啊。” 颜少卿：“……” 唐祁认真提议：“颜大侠，不如你去跟你爹道个别，跟我去偷鸡摸狗呀。” 颜少卿怔了一下，“什么?” 唐祁：“我偷完东西，你来帮我望风挡追兵……” 颜少卿犹豫半瞬，黑的发蓝的眸子望向唐祁时，像是漾着五月春湖的清波。 第19页 他本来是一把无鞘的剑，但忽然之间就收了锋芒，唐祁被他这样看着，心中忽然升起一种奇异的感觉。 颜少卿看着他时，眼中实实在在地，只有他一个人。 这种感觉来的荒谬而无源，唐祁一时间不敢再说话，喉间未说出的言语也化成了初酿的酒，烫得他的舌尖酥酥麻麻。 121. 娘啊，颜府还有美人计这么一说。 122. 颜少卿看了他许久，开口道：“君子一言。” 必是驷马难追。 123. 唐祁：“那你还打不打算去看你爹呀?” 颜少卿：“不知道。” 唐祁：“他要是死了你也不去看他么?” 颜少卿闻他此言，垂着的眼皮才略略向上一翻，道：“他命硬得很，这么多年都没死，想来也不差这一时。” 唐祁咂舌。 他倒是没想到颜大侠会直接说出这种话。 想着他们二人什么都不做光赖在这怪无聊的，唐祁灵机一动，从怀中抽出一条破布条，结成布圈后套在指间，问颜大侠：“颜哥哥，你玩翻花绳么?” 124. 颜少卿：…… 颜少卿：“什么?” 唐祁：“花绳，翻花绳。” 颜少卿：“你怀中都是这些布条么?” 他忽的想起起初唐祁留在他房中的那一块破布。 唐祁面色一僵，道：“我从前听说大盗都有些个性什么的，譬如喜欢留名留东西。但话本里说的玉佩铜板我都不捨得用，就把破衣服撕了……” 颜少卿：“上次你是不是同我说，我的……贴身衣物还在京城?” 唐祁：……为什么你又记起来了啊!! 唐祁心中两行清泪流下：“也许你还应该记得你在我身上下了毒，解药还没给呢。” 125. 唐祁方想说话，眼角便瞥见一抹寒光沖他而来。 他侧身一避，那飞镖擦着他的鬓髮而过，直直地没入了墙壁之中。 颜少卿也勐然起身，手中长剑要向那掷镖之人刺去时，就听那人惊叫着喊了一声“少爷”。 颜少卿定睛看去，才知是同他一起练过剑的少年之一。 少年扒在门板上，胆战心惊地看着颜少卿手中的剑，半晌才道：“是师父喊我来的。” 他面上满是胆怯之意，手中却又是三枚银镖飞出，直打一旁唐祁的命门。 126. 唐祁：玛德，我怕是和天下人都有仇。 127. 唐祁方要出手，颜大侠已出剑将三枚银镖纷纷打下，顺势一勾，银镖便夹着内力击回了少年所在的方向。 那少年又惊叫一声，向后一翻，才堪堪躲过。 颜少卿：“你方才说，是师父喊你来的。” 少年拍拍身上沾的灰，嘟囔着道：“这等麻烦事，我自己又如何愿意来?” 颜少卿：“他让你来杀唐祁?” 少年：“少爷，我……” 颜少卿：“所以他已经知道唐祁是我的朋友。” 少年：“我不知道。” 颜少卿一顿，问他：“那他还说了什么?” 少年：“他让你去见见老爷。” 假若说此前颜少卿的脸色还算温和，那听完少年的话后，唐祁觉得连冰凉刺骨的雪水也比不过颜少卿此时的眼神。 这种眼神实在太过无情，好像他已不是个人，而是一把刚磨好的剑，他的气息是冷的，神色是冷的，唐祁甚至觉得此时去碰碰他的衣袖，指尖都会结冰。 但唐祁还是拉住了颜大侠的衣袖，道：“颜大侠，若是此事纠结你这么多年，你就去看看罢……” 颜少卿垂下眼睑。 唐祁：“我我是觉得你开心就好吧!” 颜少卿：“好。” 128. 颜少卿大约还是想讲些什么的，可终究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他深深地看了唐祁一眼，便出门离开了。 于是房中只剩唐祁与少年二人。 唐祁：“……你怎么还在这?” 少年：“我也想问你来着。” 唐祁：“我是颜少爷的朋友欸。” 少年：“我是颜少爷师父派来打你的。” ……恩?? 129. 唐祁：“其实我不是颜少爷的朋友。” 少年：“师父说你若不是颜少爷的朋友，就要我杀了你。” 唐祁：“我日。” 唐祁：“……你介不介意我去找一下颜大侠?” 少年：“有点介意。” 唐祁：“我跟你讲，我是颜大侠很好的朋友，你要是打我，他会很生气。他生起气超可怕的。” 少年：“我知道。” 唐祁：“恩。” 少年：“他双标。” 130. 颜少卿自他娘去世以后就许少笑过了，他们这些人虽是陪他一起练剑学习的，却都不被他当做朋友。 可以说，就连他师父，都不知道颜少卿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第20页 时间一长，他们就都以为颜少卿不会笑，不会哭，那张脸虽然好看，却总像石头一样冷硬而无生气。 但为什么唐祁会和颜少卿成为朋友? 少年不得其解。 颜少卿对唐祁是不一样的，他看出来了。 那伤人的寒冰在看向唐祁时，就化成了初春温暖的风。 135. 颜少卿踏入院子前，身形微微一顿，但平稳住唿吸后，还是握紧手中的长剑迈过了门槛。 他脸上的神情仍是如寒冰一般的冷。 好似他要去见的不是对他的亲身父亲，而是有着深仇大恨的宿敌。 院子的一切，都如他记忆中的一般…… 这是他娘亲手布置的。 “阿卿，喜不喜欢花?娘在院子里种好多好多花，以后不论什么时候，院中都会有花了!” “阿卿喜欢不喜欢吃花饼?” “阿卿，池中游来游去的，是你爹专门托人送来的檩鱼，好不好看呀?” 女子拉着他的手，慢慢地沿着院子的石子路走下去。 她美得教院中的每一朵花都黯然失色，檩鱼的鳞片琉璃般的流光也无法媲美她眼中的光彩。 她是院中最美的一朵花。 是江湖最美的一朵花。 136. “阿卿，”女子将手贴在小少卿的脸边，道，“娘给你讲讲娘跟爹的故事，好不好?” 小少卿仰着头，巴巴地望着她。 “你爹年轻时也是个英俊的小少侠……”女子坐在床边，一手捧着脸，一手拉着颜少卿的手，笑道，“整日都想着行侠仗义，当个好正道，偏生武功又不厉害，老被人欺负。” “但他心肠好得很。娘有一日轻功没使好，从醉香楼上摔下来了，刚好被你爹撞见……” 137. 初入江湖的少侠就对这从天而降的姑娘一见钟情了。 但姑娘道完谢后就消失不见了，空留一腔少年柔情。 所幸几日之后，少年便知道这姑娘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侠女。 美人榜前十之一，家世显赫。 但姑娘有个爱好，喜欢看花。 少年就搜罗各色鲜花，偷偷地扔进她的后院。 有天姑娘忍不住了，爬上墙头，对着正要从马上下来的少年道：“你天天採花送来，不觉得麻烦吗?” “我……”少侠吞吞吐吐，“我喜欢啊……“ 姑娘哼了声，“你不嫌麻烦，我都嫌麻烦!给本姑娘让个位，采什么花啊?带本姑娘直接去看不就得了。” 138. 小少卿睡着了。 女子将脸垂下，贴了贴他软乎乎的脸颊。 “阿卿，要是遇到喜欢的花，就去采，什么都不要顾忌……” 139. 潭中已经无鱼了。 水很清。日光下澈，绿苔青得有些晃眼。 颜少卿到底没有进屋，只是在池边找了块干净石头坐了下来。 旁人说的闲话他多少也知道一些，只是自阿娘去世以后，他便不想再理这些飞短流长了。 他……无时无刻不在恨着那人。 恨一个人实在太累了。他要不停地想对方的坏处，克制自己不去回忆往昔，他要不断地告诉自己，是那人辜负了娘的心意，害死了娘。 他将剑从腰间取下，轻轻地放在膝上。 要是…… 那人随娘一起死了就好了。 总比在这府中苟延残喘，整日以药续命要好得多。他也不必，恨着那人时，又怕那人就这般死去。 颜少卿坐了会，忽然感觉耳边有道声音隐隐约约地响起。 “颜大侠，不如你去跟你爹道个别，跟我去偷鸡摸狗呀。” 是了。他不是为他自己来此，而是因为将要离开，要向那人道别。 父子一场，如今虽再无情分可言，却还是要道别的。他这般想着，又伸手轻轻去碰池中的水。一只孑孓从水面上跳了过去，划出一条波痕。 要是唐祁在这，会不会笑他分明一句话便可结束之事，却踯躅不前，犹豫不决? 他看了会手中的剑，方要起身，又听见身后有甚么奇怪的声响。 习惯性地，他已剑抽出剑鞘，冷冷地向后看去。 140. “少卿。”来人瘦的过分，眼眶深陷，双颊的颧骨显得格外突出，身形还是青年人的身形，可已是满头白髮了。 “你是何人?”颜少卿一时没认出来人是谁。 “我叫人做了你最爱吃的桃花糕，你随我来罢。” 颜少卿心下一紧，喉间有些发涩，“你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昨日`你娘说要带你去看花灯，”来人却不答他的话，只微微地笑，“花灯好看么?” 颜少卿想过许多与颜末季相见的情景，却万万不曾想过，颜末季变成这副模样。他禁不住想，自己究竟多久没进过这个院子，颜末季是什么时候变成这般模样，他怎么……毫不知情呢?他记忆中的这个人，一直都是左右逢源，满面春风的模样，好像天塌下来都不会把这个人如何。 “你娘不是说不许你在池边玩了么?石头滑，你过来些。”颜末季却仿佛丝毫没有注意到颜少卿变化的脸色，仍旧自顾自地说道，“恩?你娘怎么不在你身旁?” 第21页 颜少卿的唇微微颤着，半晌，竟说不出一句话来回应对方。 所幸没过多久，从前院便窜出来一个侍童，慌里慌张地要来把颜末季拉回屋中。他方才是去打水，哪知就这么短的一点时间，原本躺在床上的老爷就不见了。 他急得很，也没瞧见站在池边的颜少卿，扯了老爷的衣袖半天没扯动，才注意到公子就站在对面，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们。 “公，公子?”侍童吓得惊叫一声，想到老爷还在旁边，才克制自己把声音压了下去。 “他怎么了?”颜少卿停了许久，才开口问道。 侍童这厢终于冷静下来，一边扶着老爷转身，一边对颜少卿道：“公子先进屋罢。” 141. 颜末季许久以前就疯了。 颜少卿坐在烟雾缭绕的屋内，喉间又像堵了甚么，又无法开口了。他隔着这层朦朦胧胧的烟，看着自己的生父，就好似在看一个自己从未认识过的人。他的心忽的缺了一块，空落落的，风从缺口处往里吹，吹得他全身发冷，冷得骨子里都在发颤。 他掐着自己的掌心，方要开口时，头顶却莫名响起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 142. 还未等那侍童惊叫出声，颜少卿已然从位置上站了起来，身形一避，闪开了那些掉下来的砖瓦。他刚要拍拍身上沾上的飞尘，抬眼又见有什么东西从屋顶破洞处掉了下来……颜少卿还没看清那是什么，身体已先行一步，上前将那物抱在了怀中。 颜少卿抱着那灰扑扑的鬼东西落了地。 唐祁惊喜：“哇!颜大侠你在这里!” 颜少卿：“……” 唐祁开始委屈巴拉地告状：“我方才被那群小毛孩追着绕了这颜府三圈，他们不守信用!说好的我能接住飞镖就不打我了，结果我接住后一个个说我耍赖皮!” 颜少卿抬眼去看同样面露吃惊之类的颜老爷，“……” 唐祁说了一大堆忽的发现颜大侠毫无反应，抬头一看才发现原来屋中还有人! 唐祁：……我，我的娘欸。 143. 唐祁看看颜大侠。颜大侠面色凝重。 唐祁被追的忘记了颜少卿来这是干啥的，便暗暗传音问他对面这位是谁。 颜大侠传声道：“我爹。” 喔，你爹啊。 你爹啊??? 唐祁忽的想了一大堆颜府不能说的府邸秘事，譬如颜少卿为何对他爹有那般深仇大恨，颜少卿他娘又是怎么死的……可是这些事都很严肃啊!他就这样从屋顶掉下来还砸在颜少卿怀里也太丢脸了吧? 后知后觉的唐祁赶忙从颜大侠怀中跳出来，刚抱了个拳想问个好，脱口而出就是：“颜老侠，久仰久仰。” 颜老爷没听懂他前面那个称唿是啥。 唐祁解释：“您儿子是少侠，您就是老侠。” 颜少卿默默瞥他一眼。 144. 其实这个时候唐祁应该让一让，退出房间好叫这对父子解决一下家庭恩怨，但是他没有。 不是他想多管闲事，是他真的忘了自己现在应该出去…… 那侍童起先是被那声巨响吓了一跳，进来明白情况后便自作主张地给唐祁加了一张椅子。于是三人便在这烟雾缭……本来是烟雾缭绕的，但屋顶破了个洞，屋中的白烟也散去了大半，坐在其中的人眼前所见也清明了许多。 三人便在这房顶破了的屋中面面相觑了一会，唐祁传声给颜少卿道：“你爹是不是晚来得的你?” 颜少卿：…… 唐祁继续道：“你爹的气色看来不是很好啊。” 颜少卿：…… 不晓得颜少卿此时什么心情，唐祁又问颜老爷道：“您是不是最近有些气闷?” 颜老爷不知所以地点头。 唐祁道：“请来的郎中是不是叫你天天在屋中燃香，不要到外面染上风寒?” 颜老爷又不知所以地点头。 唐祁道：“哇。” 想不到颜府请到的也是这种坑蒙拐骗坑害顾客的庸医! 果然有钱也使磨推鬼…… 在心里感嘆完，唐祁又偷偷跟颜少卿传音：“常人这样住都会住出毛病，何况你爹呢?” 颜少卿眼睑一垂，未有一言以復。 他只是轻轻地将剑柄又握紧了些，心中好似塞了团浸湿的棉。 他要说什么? 颜府上下，难道真的没有人知道这样的医治其实毫无效果?他们为他请医，让他十年来都待在屋中扮演一个垂死之人……他们恨他，所以叫他一辈子都不能从这种愧疚中走出，还叫他这般苟延残喘地活着。 他以为这辈子，他都不会再提爹这个字了。 唐祁仍不觉他的心思，还乐颠颠地跟颜老爷提议：“屋中要多通风，药吃多无益。我见您还不到寿终之年，不如重回江湖走走。” “重回江湖?”颜末季眼中似乎亮着光，可是只亮了一瞬便黯淡了，“我早便答应了她，不再参与江湖之事了。” 唐祁很快就明白了，她，就是颜少卿的娘。 “我听闻夫人喜欢花。”唐祁不动声色地瞄了眼那头忽然静无声息的颜少卿，道，“天山上的花又开了……它是世间最美的花，冰雪消融之时，就会从雪水中长出晶莹剔透的花瓣与花蕊。假若您将它送给夫人，夫人一定会开心的。” 第22页 颜末季脸上有笑，笑却是苦的。 “天山太远了。” 也太冷了。 只有极寒之地才能长出那般奇特的花，寻它的路又长又陡，常人大多都会冻死在半途或是从崖上摔下。她说假若颜末季会死在这寻花的半途，她就不要了。 唐祁说：“是呀，天山太远了。然而我又听闻从药王谷出来的卫公子手中有这朵花……只是他为人性情古怪，替人医病不问钱财，只看来人是否诚心。您要是诚心去找他，他应当会同意的。” “我……”颜老爷神情微动。 “她叫您不入江湖，是不愿您沾染是非。您走这一趟路，只要寻得卫公子便好，也不算违背与她的誓约。” 屋中香炉中逸出的最后一丝白烟也消散了。 良久的沉默后，好像有什么晶莹的东西从那双浑浊多年的眼中洒出。颜少卿合上眼，十年来想说的狠话，决绝的话，都化成了唿出的雾气，融在了空中。 145. 唐祁说，他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学的是百家武艺，样样都学，样样疏松。 但教他武功的师父们都跟他说，学的如何没关系，行走江湖，能自保就好;不过武艺强一点，还可以当侠客行侠仗义。 侠生来就是行走江湖的，老了的侠也是侠。 是这样啊。 146. 京城街头。 黑衣的小厮撑着伞，紧紧地跟在一个青衣美人背后。 美人负着手，微笑着同那小厮道：“不知为何，我前些日子听到些传闻，说我看病不收钱，讲求的是诚心。” 小厮道：“……好像是有人这么说。” 美人道：“你去替我澄清一下。” 小厮问：“澄清什么?” 卫美人黑丝带后的眼睛一弯，道：“第一，我看病收钱，大病一金，小病两百两;第二，诚心没用，谁看病不是怀着一颗诚心?人人皆是如此，我不是要累死;第三，我看病，不仅收钱，还看脸。” 语罢，他便重新迈步，笑意吟吟地继续向前走去。 147. 少年一:“怎么办，我们把他追到老爷的屋里了!” 少年二:“他好像掉进去了!” 少年三:“好像少爷也在屋里!” 他们原本打算按师父的话把唐小贼赶出颜府，哪知唐小贼像装了自动跟随颜少卿的雷达一般直接就往里屋跑。唐祁轻功江湖上几乎无人可以媲美，故他们一群半大的少年使了吃奶的力气都跟不上唐祁。 这里屋他们又不敢随便进，只好在外头互相干瞪眼，等唐小贼自己滚出来。 他们等了半天，除了开始的一声巨响，屋中什么动静都没有。 少年们面面相觑，有人小声地说了句:“这么久都没出来，颜少爷不会跟他……” 之前被唐祁忽悠过的少年嘶了一声，骂道:“你说什么屁话咧，老爷也在那个屋里的啊。” 少年二:“道德的沦丧!” 少年三:“人性的泯灭!” 众少年一起吸了口冷气。 148. 颜老爷虽然宅了快十年，但有了人生目标后还是很有行动魄力的，马上就收拾好了行囊准备上路了。 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颜少卿实在不知该做什么，只好在颜老爷走前帮忙检查了一下准备的衣物和银两是否足够。 结果他爹只带了三两银子。 唐祁在一旁看了会，忍不住道:“您只带这些银两，是走不远的。” “我初入江湖时，身上也只带了三两银子。”颜末季微微地笑，他其实还不算年老，笑起来时竟又有了些少年侠气，“小兄弟不用担心。” 唐祁当然不能放心，颜老爷怎么样与他干系倒是不大，但这毕竟是颜少卿的爹，要是出了什么事，颜大侠肯定会砍死他的。好不容易才跟颜少卿搞好关系，怎么能在这件事上出岔子。 等一下! 他来颜府既不是来做客也不是想和颜大侠搞好关系的啊!他是来找销骨散的解药的! 虽然颜老爷看起来脑子有点问题(字面意思)，但好歹在颜府这么多年，应该也知道这解药的位置吧? 定了定心神，唐祁问颜老爷道:“您府中可有销骨散的解药?” 颜少卿闻言忽的抬眼看向唐祁，脸上仍是面无表情，但眼中却含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颜老爷沉默了会，道:“小兄弟，你可是中了销骨散?” 唐祁:…… 唐祁:“哈哈哈怎么可能我只是替我朋友问一问。” 颜老爷:“当年少卿的娘也曾给我下过，说是三日必亡的剧毒。” 唐祁:“……真的是三日必亡吗?” 颜老爷:“自然是有解药的。” 唐祁喜极而泣，方想说些什么，又听得颜老爷接了句:“但我不知解药在何处。这是少卿娘家中的独门毒-药，她不曾将解法说与我。” “那……”唐祁指尖一麻，忽的好像全身都痛了起来。他心道莫非颜大侠拖着他来此处，只是为了拿他的性命取乐么? “只有下药的人才知道解药。”颜老爷道，“你可知是何人下的药?” 第23页 颜少卿呷了口茶，眼睑一抬，对上唐祁转过来的脸。他微微地勾了勾嘴角，指尖有意无意地划过剑鞘上挂着的剑穗，却一句话都没有说。 149. 唐祁用眼神谴责颜少卿:“颜大侠，说好的解药呢!” 颜少卿摇摇头，同样用眼神回答道:“我爹在这，我不好给你解药。” 颜老爷:…… 为什么眼神可以传递这么多信息…… 150. 唐祁崩溃:“为啥你爹在这你就给不了我解药啊!你爹都是个傻的了你还怕甚么!” 颜少卿默默看他:“你不懂。” 颜老爷实在忍不住道:“我先走了，你们有话直说就好。”说罢他又觉得这般就走好像少了点什么，便又对颜少卿道:“少卿，你娘若是回来，你不必告诉她我去了哪里……我很快就会回来。” 颜少卿:“……好。” 颜少卿看着他十年不曾认过的爹走出屋门，身影渐渐消失在天光笼罩的门口，心中好似刚喝了一大碗酸梅汤，没有加糖。他应该说些别的话，可是到了这样的关头，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要说恨吗?他根本说不出口。对一个还活在过去的人，还活在一切没有发生的人，他要怎么去责怪这个人犯下的过错。 要说爱吗?这比恨更难开口。如果颜末季没有为了名利四处奔波，娘就不会被趁虚而入的仇家杀害，如果颜末……他爹能回来的早一点，再早一点，娘就不会死不瞑目。 颜少卿从不觉得自己是剑，他也有朋友，他有情有义。只是他很久很久，都不知如何去爱一个人了。 师父虽然教他武功，却不曾给过他真情。他像剑一般被养大，却没有人为他装上剑鞘来掩饰住从骨子里透出的冰冷。 似是过了许久，颜少卿才开口对唐祁道:“你可记得我们在破庙中的那一晚?” “当然记得。”唐祁道。 “那一夜我想了许多，一晚都没有入眠”颜少卿的声音恍若山间溪流，淌过了一路的嶙峋怪石，“解药只有我一人有。因为这是我娘年轻时自制的毒，她只做了一份解药，藏在随身的胭脂盒中。” 151. 一段很长的沉默。 唐祁小声地问颜少卿:“颜大侠，你是想说，你也有个胭脂盒吗?” 152. 颜少卿说:“……你过来。” 唐祁:“我，我有点害怕。” 颜少卿:“你怕什么?” 唐祁想说当然是怕死啊!他知道颜少卿近来对他不错，但毕竟两人先前有仇，他还不能保证颜少卿是不是真的喜欢他(朋友意义上)。 颜少卿却只是看着他，黑到发蓝的眸子中映着从屋顶破洞中洒下的日光，像漾着波澜的湖水。唐祁心中忽然一涩，这样的目光，也许会属于另一个人，一个配得上颜少卿的姑娘。 他们终究是要形同陌路的。颜少卿答应同他浪迹江湖，但颜府呢，颜府的人会同意吗? 唐祁的眼眶不知怎么就红了，他哽咽了一会，最后说出口的话不知怎么就成了:“我怕你会喜欢上别的姑娘……”然后就把他们这些天建立的兄弟情都忘掉了。毕竟流水的兄弟，铁打的媳妇，唐祁还真没有能和颜少卿鬼混一辈子的信心。 这答话说在此处实在牛头不对马嘴，颜少卿却不觉奇怪，只是颤了颤睫毛，道:“我应当告诉过你，我不会有更心爱的女子。” “那是因为你还未见到她，”唐祁道，“万一有呢?” “正道不说假话。”颜少卿道。 “你又不是正道。”唐祁道。 颜少卿默了会，道:“现在是了。” 153. 唐祁问:“那正道答应的解药呢?” 颜少卿道:“你过来，我便给你。” 唐祁真的不懂颜少卿的想法，他们二人的距离不过隔着一张桌子，为何他一定要走过去呢? 但事关身家性命，唐祁还是走到了颜少卿面前。他稍稍向前俯了俯身，双手背在身后，让自己的脸能跟颜大侠的脸平齐。 颜少卿忽的抬手捏住了他的下巴。 唐祁的眼瞳微微睁大，背在背后的手刚本能性地握住了一把小刀，就看见眼前颜少卿的美人脸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他还没反应过来，唇上就传来了一点温凉的触感。美人带着檀香的气息扑面而来，鸦羽似的睫毛在他脸上轻轻一扫，痒酥酥的。他手一软，铁质的小刀叮的一声砸在了地上。 有什么温热之物顶开了他紧闭的唇瓣，轻轻地滑过了他的牙床。唐祁一时间忘了闭眼，他被那冰雪初融，春花摇曳的美晃了心神，不合时宜地在心中暗想：难怪会有那么多亡国之君，若是他身为君主，遇到颜少卿这般颜色的美人，也会忍不住将江山拱手奉上。 由此可见唐祁只能做个没有远大志向的小贼，不然坐上君王的位置也只能是个昏君。 他轻轻地咬了咬颜大侠的舌尖，将身体往前倾了倾，一把环住了美人纤细而有力的腰肢。 154. 颜少卿的吻实在温柔。 他不会说情话，也不会将爱轻易地挂在口头，只是将满腔少年柔情，都融在了春风之中。 第24页 他说他不会有更为心爱的女子，因为他已遇见了唐祁。 君子之言，驷马难追。 他本可如刀剑般无情无义。 但为了唐祁，他就是春风细雨，人间正道。 155. 外头的少年们默默地看着颜老爷带着包裹从后院飞了出去，都不知该不该拦。 老爷重病那么多年，怎么今日看起来这么精神抖擞的样子啊? 然而为什么少爷和唐小贼都还在屋里没有出来? 于是他们又开始就颜少爷和唐小贼的关系进行了讨论。 “怕是他们在房中卿卿我我，做了些不知羞耻的事，把老爷气得迴光返照了!” “唐小贼为人无耻，一定是他强迫少爷的。” “也不知少爷究竟看上他哪点。” 众少年忽的全部安静下来，想起了自己被唐祁一袋子包起来的飞镖。 虽然不想承认，但唐祁诓人的功夫可是一等一的好…… 不是，如果是这个理由，颜少爷喜欢的也太随便了吧?? 又有人小声哔哔了一句：“假若他们二人真的成了，颜府不就无后了吗?” 156. 外头等着的一众少年都被唐祁抛在了脑后，他此时只有一个想法：我嘞个龟龟颜大侠也太好看了吧…… 他在颜少卿将脸移开的那一刻，又像狗一样凑上去往那张美人脸上狂啾。他都想不起自己走过来是要干嘛了，美色当头，想别的事干甚么!像他这样的真汉子当然是珍惜当下，沉迷美色! 但是他为什么会把自己比做狗啊?? 唐祁还想再亲，忽的被颜少卿按住了肩膀。他迷茫地抬眸看了眼颜少卿，却见对方原来因情迷而波澜的眼波又变回了高山常年不化的寒冰，冻得他一个哆嗦，也从刚刚的心悸中抽离了出来。 过了半刻，唐祁才发现颜少卿这冷入骨髓的眼神是给他身后那个人的。 娘欸，太恐怖了吧!他身后什么时候站着一个老人的啊!? 157. 唐祁坐在木椅上时，双腿还在微微发颤。 他竟然在颜家真正的家主赵玄风面前跟担负着传承香火重任的颜大侠打啵了。 他小心翼翼地抬眼瞅了瞅跪在另一边的颜大侠，再瞅了眼不知是何神情的赵老前辈，现在又轮不着他说什么，就只能坐在这心惊胆战地喝冷茶。 再回想一下，他方才都做了什么…… 他竟然跟颜大侠亲嘴了! 唐祁颤抖着手端起茶盏，明明茶水已经冷了，他还心神晃晃地吹了两下。那头赵前辈一咳嗽，他也跟着全身一震，将茶盏翻在了地上。 赵前辈：…… 颜少卿：…… 唐祁：“有，有点烫手。” 赵前辈皱了皱花白的粗眉，没有说什么，又收回视线去看颜少卿了。 唐祁忽的发现，颜大侠皱眉的动作是向赵前辈学的。 果然是一家人啊。 158. 赵前辈倒没有同唐祁想的一般严厉地责骂颜少卿，只是叫他跪着，跪满五个时辰才能起来说话。 唐祁到底是客，赵玄风暂且也没让他跟着颜少卿一起跪的意思。 ……其实不如说，是赵玄风已经忽略了他的存在。 唐祁吸了口气，眼睛一斜，又偷偷去看颜少卿如冰雕的侧脸。 赵前辈低头呷茶时，颜少卿便微微偏过头，与唐祁对上了眼。他眼中那点蓝就像雪山间的一汪涌动清泉，初看是卷着六花的凉风袭来，再看是满树琼花次第开放，且这满树的花都为一人而开。他仍是抿着淡色的薄唇，在紧抿的唇间却暗藏着千丝柔情。 唐祁心想：他就算今日会死在颜府，也是不亏的了。 他趁赵前辈还未抬头，对着颜大侠做了个口型：“要不要我同你一起跪呀?” 颜少卿做口型回道：“不必。” 唐祁又等了一个时辰，赵玄风捋了捋一把花白的鬍子，没有开口说任何话，还真是要让颜少卿在此生生跪满五个时辰。 他实在是等不了了，血一上头，就一拍桌子起身对赵玄风道：“赵前辈，我与他一起跪!” 老人抬了抬眼，脸上无笑，“这是颜家的家事。” 言外之意，唐祁并不是颜府之人，连跪的名分都没有。 唐祁纵横江湖多年，脸皮厚的很，道：“我心悦他。他受苦，我就要同他一起受。” 赵玄风倒是没想过他如此直白，这才把这小辈正眼打量了一番，良久才道:“你当真要跪?” 唐祁一听，觉出老前辈口气松了几分，便连忙接着道：“您要让颜大侠跪五个时辰，他已然跪了一个时辰，剩下四个时辰我替他跪两个，老前辈以为如何?” “年纪不大，”老人这才露出一丝笑意，“算盘倒是打的精明。” 唐祁见赵玄风没有否决他的话，心中一喜，面上却是故意装出一副沉重的神情，走过去砰的跪在了颜少卿身旁。 颜少卿瞥了他一眼，唇角微微动了动。 唐祁仰头看着坐在雕花木椅上的赵玄风，又道：“老前辈，我知颜大侠与我本非一路……但如今我们两情相悦，不愿分离，还望您能成全我们二人。” 第25页 颜少卿无言可说，只在师父看过来时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默认了唐祁的话。 “可惜你不是女子。”赵玄风道，“颜家总要有后的。” 唐祁说：“我与他既是两情相悦了，您还能强求他与女子共赴云`雨么?” 他少年意气，说话时难免失了些分寸。赵玄风听罢他的话，也不知该怒还是该笑。 伸手不好打笑脸人，更何况唐祁长得要比实际年龄更小些，白嫩的脸庞上还有些未褪的婴儿肥，一双眼睛黑亮亮的，像是藏有星辰。赵玄风平日训练徒弟时确实是不苟言笑之人，但毕竟也到了爷爷辈的年纪了，对着这小辈还真说不出什么狠话。 其实就是唐祁不来，像颜少卿这样的性子，又会同意与哪家姑娘在一起呢? 赵玄风知道颜少卿始终解不开那个心结，他又何尝不是如此?他也知唐祁将颜末季劝出府的事……十年弹指而过，颜家过不去的槛就在这小辈三言两语间，作风消云散了。可说消散了，似乎还留着那么一点刺，鲠在心间，爱女之死叫他痛苦，自责，继而又不问是非地将罪过都推给了颜末季一个人扛。 爱女是因颜末季的仇家而死的，可他怀着满腔痛恨去找那仇家时，却发现对方已然被斩了人头，抛尸荒野了。 仇既不是他报的，也不是颜末季报的，只是邪教的人先一步下了手。 世上有什么事，比恨在心，剑出手，却发现仇敌早便死了更为痛苦的? 为何那日颜末季恰巧去论剑大会? 为何颜末季不能早些回来? 赵玄风垂眸一瞬，他看见自己枯木一般的双手，心中的苦酒酿了这些年，再拿出来时更是涩难入口。 他忽的像是回到爱女跟颜末季离开府中的那一年。 小姑娘跪在地上给他磕了两个头，便提剑同那痴痴往院中扔花的少年去了。 “人生一世，难不成只有娶妻生子之事?”唐祁朝赵玄风结结实实地磕了两个头，说话时额心还贴在地上，“老前辈放心，待我们二人在江湖浪迹够了，还会回颜府接下府中的事宜。” 赵玄风说：“你们要浪迹多久?十年?二十年?”他苍老脸上浮现出一种怆然的笑意，“老夫没有那么多年可等了。” 唐祁朝颜少卿挤挤眼，颜大侠眉头一皱，没明白他要做甚么。 唐祁指指地，又指指自己的头。 颜少卿蓦然心领神会，两人便同时向赵玄风一拜，头磕在地上时默契地用眼角余光互看，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笑意。 “你们走罢。”赵玄风看着他们二人，长嘆了一声，说，“当年拦不住姑娘，如今也不拦你们了。要走就快走，趁老夫还未后悔。” 唐祁起身，伸手拉了颜少卿一把。 他替赵玄风满了杯中的茶，笑道：“今日无酒，待我与颜大侠回来之时，再来好好敬前辈一杯。” 159. 少年们在外头已经无聊到开始嗑瓜子划拳了。 其中一人忽的觉得头上有阵阴影略过，抬头一看，才发现是唐祁与颜少卿二人从他们上头飞过。 他惊叫一声，众少年皆勐地抬头要往唐祁身上扔瓜子壳。 唐小贼回头朝他们腻腻地一笑，道：“颜少爷我带走了，改日再见啊!” 他说罢，在空中一蹬，朝飞到前头的颜少卿说：“颜哥哥，等等我!” 少年们：??? 突然想发出狗叫声是怎么肥事! 160. 几月之后。 入夜，凉风。 危楼上两道人影。 颜大侠说：“你都在藏经阁里都拿了些什么?” 就算做的是替神偷望风的事，颜大侠话里也始终端着正道作风，只口不提偷字。 唐祁一边啃着烧鸡一边翻着手下的书，道：“我也不知道，老和尚藏在最里头的，应当是什么至高武林秘籍罢。” 他翻着翻着，忽觉不对，再翻回封面一看，那头竟赫然写着“龙-阳十八式”五字。 ……和尚看这种东西的吗! 阿弥陀佛失礼失礼，待会再放回去就是了。 不幸在放回去前被颜大侠拿去好生学习了一番。 后来江湖上常有人传闻此危楼阴气重的很，常有野猫悽厉的嚎叫声。 托唐祁的福，颜大侠从此不再怕猫。 161. 在两人交流到深处时，颜少卿忽然记起一件十分重要的事，问唐祁道：“你从我这拿走的那物，现在在何处了?” 唐祁：“……!?” 惨了，现在根本跑不掉了啊!! 162. 有人的地方便有江湖。 因为有人的地方，便有爱恨情仇。 ——完 一个小番外 1. 我叫唐何宴。 我有两个爹，一个叫唐祁，一个叫颜少卿。 隔壁卖药的阿婆讲过男人的咯吱窝是不会掉孩子的。 所以我并不是他们二人所生。 我原先在京城乞讨时，险些加入某个名为丐帮的大型传销组织，幸好遇到了唐爹爹，悬崖勒马。 唐爹爹说见我长得机灵，手脚麻利，就收了我做养子。 2. 唐爹爹是天下第一厉害的神偷，轻功已是出神入化的境界。 第26页 颜爹爹长着一张美人脸，剑法高超，但并不是常人嘴里提的那种行侠仗义的大侠。 他只替唐爹爹放风和打人。 颜爹爹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他如今不做正道，也没甚么后悔。 3. 小声哔哔一句，除颜爹爹以外，我还真没见过把放风说的这么正气凛然的人。 4. 某日，我被唐爹爹叫去京城找个叫覃书生的人拿东西。 太可怕了。 为什么书生会是这种浑身肌肉络腮鬍的糙汉形象啊? 我站在这似乎在怒瞪我的大汉面前，努力克制住自己双腿发颤的弧度。 覃大汉：“唐祁让你来拿的?” 我：“是。” 覃大汉：“唐祁是你爹?那你娘是谁?” 我抖了抖，说：“我没有娘。” 覃大汉才将那副凶神恶煞的模样收了起来，语气放柔了些问我：“跟唐小贼……跟你爹四处漂泊，是不是很辛苦?” 我稍微没那么紧张了，回道：“不辛苦。我想要什么，颜爹爹都会买给我。” 覃大汉露出了震悚的神情：……? 覃大汉说：“你爹不是唐祁?” 我：“我有两个爹。唐祁是我爹，颜少卿也是我爹。” 5. 覃书生听我说完，沉默了好一段时间，才将一个檀木盒子给了我。 他问我知不知道里头是什么。 我说不知道。 覃大汉又沉默了一会，说：“是你颜爹爹给唐爹爹的定情信物。” 6. 我将盒子拿回去了。 唐爹爹很是吃惊，道：“那书生当真把盒子留了这么久?我还以为他应当早就烧了!” 颜爹爹一言不发，神色莫测。 我问唐爹爹：“这是颜爹爹给你的定情信物么?” 唐爹爹也露出了极其震悚的神情：“……!” 唐爹爹问我：“你打开看过了么?” 我说没有。 唐爹爹说：“说来话长，不如就不要提了罢。” 他用手肘推了推一旁喝茶的颜爹爹，说：“拿回来了，你看要怎么办?” “你喜欢就留着罢。”颜爹爹沉声说，“埋了也行。” 唐爹爹：“我还是埋了罢，都这么多年了……” 7. 想来里面一定是什么珍贵之物了。 一物定终生，实在是江湖人的浪漫呀。 8. 我被唐爹爹他们二人带回颜府了。 赵太爷爷很喜欢我，他也夸我长得机灵，以后行商定是一把好手。 我不知为何有种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感觉。 府中那一群前辈们每天都来教我习剑，把我吊在树上练定力，还让我跳到水里练轻功水上漂。 ……我觉得他们并不喜欢我。 但他们给我带糖葫芦和水晶糖果时，我又觉得他们对我很好。 教我扔飞镖的前辈时常跟我说，当初我两个爹草草拜完堂，连喜糖都没发就跑了，实在过分。 9. 我有日头疼发烧，恰巧药王谷的神医来拜访颜府，唐爹爹就让他帮我看看。 神医也是超凡脱俗的美人样貌，我病得昏昏沉沉，还忍不住偷偷瞄他的脸。 他对我爹爹笑了笑，说：“千言万语彙成一句，多喝热水。” 我：“……” 后来我才知道神医来颜府，只是将我不曾谋面的爷爷送回来。 我躺在床上，听他跟颜爹爹说：“钱送到药王谷便是。花不是白送，你也当知道这花别人想买也买不到，人情欠在这，我终有一日会来取。” 颜爹爹默了许久，说：“多谢。” 神医到底还是配了服药给我，离开时笑道：“这颜府欠我的人情，大约还是得你长大后再还了。” 一直在神医身后不曾说话的黑衣男人待神医迈出门后，才道：“你往后送钱便可，别想什么以身相许啊。” 我：“……” 前辈们的世界好复杂，我不懂。 10. 我看着颜爷爷将那朵雪莲埋入坟下。 他在坟边坐了七天七夜。 他终于从坟边回来后，独自在屋中歇息了几日，便开始教我习字，教我行商之法。 11. 他说爱不能随意出口，一旦说了，便是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