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上云川》 第1页 [古装迷情] 《锦上云川》作者:元翕【完结+番外】 文案: “这高高在上的王,竟愿为了你堕落成魔,永世陷入轮迴!” 她从未想过这一生要与哪个人捆绑在一起。这天地之大,什么样的奇事没有?这颠来倒去的戏码,她觉得烦了,也早就厌了。 但是,滂沱雨夜危难之中赠予的明媚温暖,风起长林日光穿透雾霭的惊鸿一瞥,燕莽山庄下血雨腥风中的倾力守护,安阳湖畔乱世纷争里的肝胆相照……这些,又叫她如何忘却? 她携清魂镜探寻前尘往事,看破人间冷暖,世事沧桑,却挣不脱他宛如星河璀璨的眸光里丝丝绵绵的情意。背叛、欺骗、嘲笑、冷眼——这些,她不惧! “这命运欲将我玩弄于股掌之中,我偏不从了它!” “天地间歌舞永存,是为永恆,个人遭际,一己得失,无需计较。” “你这女子还真是奇特,看着娇弱的一幅模样,倒伶牙俐齿的,拳打脚踢起来一点都不客气。” “天地之中一切尽在我的棋盘之上,我算得了天,算得了地,却算不到我竟这般为一人动容。” 只要有他在,她就莫名地感到心安,仿佛一切都有了归宿。 内容标籤: 情有独钟 欢喜冤家 天作之合 天之骄子 搜索关键字:主角:锦玚,筠川 ┃ 配角:君易临,巫烬殇,苏长菁,祁文侯,蔓儿,尚珏,柳冀 ┃ 其它:古风,爱情,玄幻,权谋,架空 ================== ☆、滂沱雨夜 梁国。 雨下得洋洋洒洒,远山层峦叠嶂,也笼在雾气之中,隐隐让人觉得是一条在黑暗之中盘伏的凶兽。整个天空灰霾霾的,风唿啸着穿过竹林,原来开得明艷的腊月雪也稀稀拉拉地耸落枝头,花瓣在大雨的沖刷中萎蔫掉落,和泥土融为一体。 街道上只有零星两三个急匆匆奔忙着寻找避雨处的行人,豆大的雨珠噼里啪啦打在青苔石板上。 一个身穿布衣,头戴斗笠的男子不紧不慢地走进了一家热闹的酒楼。这家酒楼名曰“近春阁”,是平城里最大的酒楼,夜夜歌舞昇平,纸醉金迷。在这个雷雨交加的夜里,寻常街坊早已提前打烊,闭门送客,唯有近春阁照旧载歌载舞,仿佛世外桃源,隔绝人世。 男子的每一步都不疾不徐,走起路来却脚底生风,似有裂帛之声,无形之中给人一种极强的气场。他的草帽拉得很低,看不清模样,从大雨滂沱里走来衣服竟丝毫未湿。如若有人仔细观察,便可发现他的腰带缀有烫金龙纹,沿着腰带的纹路直到尽头,是一枚色泽上乘的玉佩。 他突然放慢了步伐,似乎在四处打量着,所幸店里热闹异常,无人注意到这个神秘的男子。 当看到某个地方时,他勐地顿住了脚步,半晌抬脚径直走了过去。他的脚步声在一个略微黑暗的角落处停下,在对面人略微惊诧而戒备的目光中坐了下来。 “你是谁啊?”虽是清越的声线,却颇有些浑不吝的意味。 男子看着对面的女孩双手抱膝痞子般摇晃着,全身裹着一大块脏兮兮的粗呢子布料,在黑暗中只露出两只大而有神的眼睛牢牢地盯着他,无声地笑了,答非所问道:“你有伤。”语气十分肯定。 他的声音温和而醇厚,如同四月清泉潺潺流入心间。少女闻言身子微不可见地一颤,说话时语气并不显得慌张,倒有些倔强地笑了声:“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你无需知道我是谁,”硕大的斗笠下面传来一声轻笑,“你只需记得是我救了你。”还没待少女开口,他手掌稍稍运力,勐地一翻,一股真气便沖入少女的身体中。 看似来势汹汹的真气一接触身体便柔软了下来,剎那间融入五脏六腑,一种温暖柔和的感觉侵入她的四肢百骸,轻飘飘地舒活着她的筋骨脉络,甚至一遍遍地抚平她的伤口。少女惊异地看着自己身体上所起的变化,抬头一看,眼前人已经挥袖起身、慢步踱远了。 “喂,斗笠男,你什么意思啊,怎么就跑了?”少女嚷了一声,只见那男子步伐都未曾顿一下,一下就飘不见了。 她撇了撇嘴,懊恼地用指节轻叩檀木桌子,发出清脆的两声敲击声。“切,耍什么帅啊,连个谢谢的机会都不给人家……” 刚刚的真气来的恰好,她在被追击的过程中受了伤,真气紊乱、经脉堵塞,加上连夜被追杀,路途遥远,已经饿得精疲力竭,现在倒像是满血復活了一般。 少女仿佛捡了大便宜一样裂开嘴巴哈哈大笑,也不顾周围宾客怪异的目光。笑着笑着,她的眼神突然渐渐凝滞住了,好像突然回忆到什么令人痛苦事情,目光勐然含着肃杀的冷意和腥红的杀气。她握住茶杯的指尖,越发收紧,指骨发白。 “嘭”的一声,茶杯碎了。 茶水四处飞溅,还没靠近少女脸庞就瞬间蒸发成瀰漫的烟气,只留下了虚无之中,她眼睛里湿漉漉的恨意。 她永远不会忘记师父死去时的惨状。那样子,太过刻骨铭心,太过千疮百孔,犹如万箭穿心。 疼、痛、悔,这一刻,所有情感仿佛从冰冻中復甦,带给她入骨的痛苦!她发誓她一定要报仇,一定要手刃杀死师父的那帮刺客! 第2页 他们是燕莽山庄的人,听闻师父习得一种几乎失传的武功“擒龙决”,便动了歪心思想要据为己有。那谱法确实已经失传,他师徒二人可以说是这世间仅存的掌握这功法的人。在严刑拷问不得之后,他们竟然让一个巫师作法,残忍地将师父剥皮抽筋,饮他的血,食他的骨,想要把功法内力据为己有。师父本来是武功何等高强之人,尽管来人也有一个绝世高手,但他想要脱身至少不成问题。如果不是为了保护她…… 如果,不是为了让她活命,师父就不会那样惨死! 少女身体一抖,一股血气冲上喉咙,丝丝血迹自嘴角若隐若现,像一朵花一般妖冶绽开。 师父,在她被遗弃时便养育她、教导她,如同父亲一般,于她有再造之恩。 怒极攻心! 她还清晰地记得,师父满口鲜血运气将她勐地推离黑衣人的包围范围,苍老的脸上却有着一抹仿佛看破一切的笑容。 “川儿,擒龙决……靠你……成就……”这是师父在这乱世中最后的心声,他的眼神仿佛在说,她是他毕生的骄傲。 筠川的手探入自己的腰间,拿出一块木制令牌,上面赫然写着“燕莽山庄”四个大字。她冷冷一笑,眼神里是翻涌的恨意和惊涛的杀气。 此仇不报非君子! 她恨极了,恨极了那些滥杀无辜的小人。 可他们对于现在的她来说,仍然太过强大,她深深地明白,眼下自己还需要先提升实力,不可以卵击石。 她目前只练到了“擒龙决”的第三招,离高手还有很大的一段距离。为师父报仇固然重要,可是保护好“擒龙决”却更为要紧,丝毫差错也不能出,这是师父的遗愿,她必须完成。 从酒楼出来,随处找了个客栈歇息,筠川顿时觉得舒畅了许多。好久没洗澡了,她泡在木桶里面,只露出一个脑袋,感觉四肢都放松下来,神经也不再紧绷了,每一个细胞都在拼命唿吸吸收养分。身上的尘土好像一併被清洗干净,长长的头髮在水里飘散开来,青丝顺滑随水波摇曳生姿。身子有些飘飘然的,好睏…… 最后是因为差点在木桶里溺水才惊醒的,她看着已经泡得起了褶皱的手,暗骂了一声,起身更衣。坐在镜子面前,深吸了一口气,端视着自己的容颜。 不再是脏兮兮的那张仿佛一个勐子扎进粪坑里面的脸,而是…… ☆、阿临其人 肤如凝脂,面如白玉,唇红如樱,睫长如翼。大而圆的杏眼炯炯有神,勾人心魄,那鼻子仿佛造物者最完美的作品,挺翘精緻,眉毛平直入鬓,倒是给这容颜顿时添色不少,显出几分英气。这可是一张貌似凝聚了天地所有精华的脸蛋儿。不错,她很满意。 唉,怎么就这么好看呢! 不过满意归满意,她是绝不会浪费时间孤芳自赏的。因此,也就端坐了那么一刻钟,将对自己的美丽的震惊消化了之后,她在房间中布下结界,开始勤奋练功。 擒龙决,第一招——蛟龙出海。 两掌击出,身形后退,强烈的真气将面前数尺的物体击得粉碎,后步一虚,身体一矮,前脚疾速划出,快若闪电,那架势竟是直指敌人咽喉! 擒龙决,第二招——勐虎下山。 身子半空腾起,以掌为刃,自上而下噼去,两掌相抓,擒人要害,右脚点地,左腿反身横扫,在空中划出裂帛之声。 擒龙决,第三招——赤鹰翔天。 一个筋斗,两腿交替蹬踢,双手一旋,真气形成空中云雾,凝聚成一个硕大的球体,里面浓雾笼罩,仿若有生命力一样的急速流动。 …… 虽然练得很爽,但也赔了很多钱就是了。花瓶,窗柩,镜子,碎了一地,床架东倒西歪,枕头里的棉絮乱飞,犹如雪花漫天飘舞,那场景堪称唯美。 但是,所付金额数值也极其唯美,快要把她搞得一文不名了。虽说当时逃命的时候随手抓了一个沉甸甸的钱袋,但是考虑到自己毕竟是个无收入流浪者,还是不要那么大手大脚为好。好说歹说,店主才打了个八折,但还是恶狠狠地盯着她,她感觉走出店门的时候都如芒刺在背。一只脚刚跨出,身后便传来一句冷冰冰的“慢走不送”。 少女吐了吐舌头,哈哈一笑,扭头便走,头髮在空中甩出一个漂亮的弧线,再直直垂至腰际,如瀑布一般倾泻而下。 这接下来的几日,筠川一直在边赶路边练功,功法似有长进,而且那个奇怪的斗笠男赠送给她的真气好像有奇特的功效,让她几乎快要突破第三招的瓶颈。 她原本寻思着直奔燕国,到达燕莽山庄的老巢,伺机而动。可是她仔细回忆了那日那两人展现出来的实力之后,觉得自己确实还不够资格。她还需要再忍耐,再忍得更久一点。因此,说是在赶路,其实是流浪,因为她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 正当筠川对着空气露出一个自认为很邪魅的微笑之时,便听到冷不丁地一句:“来者何人?竟敢挡伊公主的路!是不是眼瞎了!?” 筠川眉头一皱,抬头定睛看去——八匹高头大马,十六名随从,轿子约莫六尺高,淡紫色的帘幔熠熠生辉,上面绣着金凤,流苏慢慢地垂下来,无不彰显优雅尊贵。 第3页 而这轿子前,正瑟瑟发抖的跪着一对母子。老妪头髮灰白交杂,散乱无比,脸上斑点深深沉沉,佝偻着身子,她怀里则护着一个小孩儿,约莫总角,小孩儿也低低地垂下头去,动也不敢动。 “可是出什么事了?”轿中一个女子的声音传来,尖尖地听着像是拉磨时发出的声音,让人不大舒服。 “没事儿,不劳公主费心,两个不长眼的草民走路不看路,差点撞到这轿上来了。小的正在惩治他们呢。”带头侍卫刚刚的凶神恶煞立马变成了到骨子里的谄媚。 “把他们拖下去,杖责四十。”轿子里的声音冰冷的没有波动。两个侍卫连忙上去,一人扣住一个,老妪顿时颤抖起来,连声叫道:“求公主饶命!饶过我家小儿啊!” 筠川心念一转,纤细的手腕已经搭上了剑鞘,冷笑一声:“谁敢!” 轿子的帘幔动了动,伊公主用一只手将之慢慢撩起。这才让人看清了她的样貌,平心而论,倒是有几分姿色,无愧这公主名头。 “刚刚什么东西发出了声音?”问是这样问,但是她的眼睛已经死死地锁定上了筠川,那眼神带有一种居高临下的轻蔑和□□裸的憎恶。 筠川不怒反笑,笑呵呵地举起手说:“本东西要你把人留下,这两人,你休想伤到分毫!” “哪里来的杂碎,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谁,配站在这里跟我讲话吗?”伊公主嘴角挑起一抹嘲讽的笑:“给我上,把她也一併擒了去!” 许是这样的事情发生太多次,两旁的侍卫反应很快,立刻冲上前去欲将筠川抓住。 可是只不过两招,他们就像东坡肉一样齐刷刷地躺成一排摆在街上了。来往过客啧啧称赞面前女少侠的一身好功夫,而伊公主的脸色风云变幻,目光如毒蛇一样恶狠狠地盯着面前那容貌姣好的女子,仿佛想要用眼刃将她捅出个洞。 筠川倒是气定神闲地说道:“公主殿下,本东西就先告辞了,希望没了侍卫,您回宫的路上不要遇见什么麻烦。” 公主殿下的脸色更加阴沉,半晌,她咬牙切齿地挤出一句话:“今日之辱,我梁罗伊记下了,再叫我碰到你,我绝不会放过你!” 筠川咧开嘴一笑,上下各八颗牙白得发亮,她感动地说道:“等着您嘞!” 待得梁国公主气唿唿地而又极其寒碜地离开了之后,她才将目光转向被自己救下的两人:“老婆婆,您没事吧?” “没事,多谢姑娘出手相救吶……”老妪感激拱手,年迈的满是皱纹的脸颤巍巍地展开了一个笑容。 “那梁国公主生性记仇,好妒,姐姐此番因我们得罪了她,日后定要小心。” 这时,那个一直沉默的孩子却是说话了。筠川一愣,惊讶地望向他——是个生的极其漂亮的娃娃,只是她明明在看着他,怎么却感觉看不清他的眼睛? 那眼神里似乎有薄雾笼罩,漆黑幽深的峡谷传来阵阵迴响,崖边几棵劲松盘根错节,树冠像是巨大的云朵随风摇曳生姿,崖下溪水潺潺,如仙人飘舞翻飞的衣袂,远处,则是连天的星点渔火…… 那样仿佛阅尽世间沉浮的沧桑。 “姐姐?” 似乎是因为她沉默了太久,直愣愣的,孩子疑惑地唤了一声。 “啊?”她勐然回神,尽力不让自己露出疑惧的眼神:“啊!姐姐会小心的。” “阿临有一样东西要赠予姐姐,是非常重要的东西,希望姐姐能保管好。”那孩子抬头看着她,眼神清明澄澈,和之前全然不同。 “既然是重要的东西,姐姐就不好意思拿了,”闻言,筠川推脱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还是自己留着吧。” “不,阿临一定要给姐姐的!” 好吧,看来面前的这个小毛孩儿还蛮执着的。 眼看她同意了,阿临从袖子里小心翼翼地摸出一串挂珠,乍一看这挂珠竟是琉璃做的,在阳光的照射下极其美丽炫目,流转着耀眼而令人眩晕的光彩。他郑而重之地把它放在她的手里:“希望姐姐能替我好好保管。” 他的眼睛里有一丝复杂的神色匆匆掠过,再抬眼又是孩子纯真的眼神。 “好,谢谢小阿临,姐姐会替你保管好这串琉璃挂的。”筠川笑了笑,摸了摸阿临的头。 等到老婆婆牵着那孩子离开之后,她盯着那串从天而降的琉璃挂神色怔忡,指腹轻轻摩擦挂珠,只见里面有一团飘渺的白气在涌动,仿若一个活物一般。刚刚她用真气探了下这孩子的修为,却是什么都没有探得。她知道这种情况一般有两个可能,第一个是这就是个普通的小毛孩儿故意装深沉,再一个就是…… 对方实力深不可测。 想到这儿,筠川止不住地打了个寒颤,她看向手里的琉璃串,萌生了想要将之捨弃的想法。如若是个邪物,她该如何是好? 可是,看起来这东西对那孩子来说真的是珍贵之物,而且他也没有理由对一个帮助了他的人恩将仇报,那就…… 留下吧。 收好琉璃挂,筠川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寻思着下一个落脚点。看着街上偶尔有些衣衫破旧的乞儿,她禁不住感到心里一阵阵的凉——自己身上也就那么点银子,老这样用下去只出不进也不是个办法,她是不是应该去寻个生意做做? 第4页 唉,营生好难啊! 意念迴转之间,她突然感到后背的寒毛不可抑制地竖了起来,还没反应过来,眼前蓦然一黑。 ☆、惊为天人 醒来的时候,筠川发现自己正坐在一辆马车里,手脚却被缚住,不能动弹。而马车内部装饰十分华贵,不像是那种运载奴僕的工具,倒像是有钱人家小姐的专座。此刻,骏马狂奔,似乎在走山路,颠簸得不行。 她用真气感知了一下,惊觉并不是只有她这一辆马车,而是一条长长的队伍。筠川暗骂一声晦气,试图用真气挣断那绳子,却发现它竟坚硬如铁。 就这么怀着可能要被卖到有钱人家作妾的想法绝望地坐了半个时辰之后,马车倏地停住了。一只手撩开了帘子,将她拖了下来。刚刚车飈得过□□速,她下地的时候还打了一个趔趄。 “邱霏儿,皇宫到了。”那人迅速给她解了绑,却仍钳制着她。 什么邱霏儿?! 筠川用看傻子的眼神扫了那个面生的男人一眼,还没开口说话,却被眼前场景摄住了心魄。 巍峨的宫殿仿若耸立云端,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依山傍水,似乎是个风水宝地;云雾缭绕,倒像是仙境一般。青砖黛瓦,颜色鲜明,美丽得夺人心魄。 “愣着做什么?莫要误了时辰!”身旁的人使劲推了她一把,愣是把她推进了队伍里面。队伍里面是刚刚从其他马车上下来的姑娘,一个个如花美眷,都是跟她一样刚刚及笄的女子,约莫二十来个。 筠川暗暗打量,揣测这些姑娘大约都是进宫的秀女,她对于自己被绑然后被强行送入宫的行径还是感到莫名其妙。不过眼下也无计可施,两边是整整齐齐两排带刀侍卫,走起路来虎虎生风,那架势看来还是不要硬拼得好——只能到时候再找个机会熘走了。 终于是到了正殿,只见上面高悬金色牌匾,“承明宫”三个大字龙飞凤舞,流转着光芒。 “启禀大王,新进宫的宫女到了!” “让他们进来。”那声音极为低沉。 走进殿中,筠川惊讶地发现梁王此时正在宴请宾客,四周高朋满座,热闹非凡。他相貌虽平平,但极为年轻,此时朗声一笑:“各位,这都是精心挑选的女子,当真是大家闺秀。若有合眼缘的,尽管挑选,这是我梁某的诚意!” 座上顿时喧闹起来,掌声雷动,个个蠢蠢欲动。 眼见着姑娘们陆续被挑走,筠川只得默默将头垂得很低,心中默念别选我,千万别选我。祈祷完毕,只听耳边平地响起一个惊雷:“这个姑娘,我要了!” 眼前一个肥头大耳的中年大叔正色兮兮地看着她,兴奋得搓着手,眼底满满都是□□裸的欲望,“带走!” 两旁的手下连忙上前,欲拉住筠川。她柳眉一竖,正欲运气,却听到一道淡淡的声音响起。 “且慢。” 那中年大叔眼睛一咪,朝殿上望去,毫不客气地道:“怎么?阁下是要与我抢人吗?” 那说话的人原本坐在梁王身侧,此时飞身一跃,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稳稳地落于殿中央。四面八方都安静下来,似乎都在期待这即将上演的好戏。 筠川抬眼望向那人,却勐地震住了。 此男子年纪轻轻,乍一看竟似刚及弱冠。眉如墨画,鬓若刀裁,那双眼睛里的眸光仿佛倒映出星河般的璀璨,又隐隐含着一抹笑意,颠倒众生;高挺的鼻樑,红枫似的嘴唇,仿佛造物者最杰出的作品,惊为天人;宛若由无暇的美玉铸成,俊美绝伦,令人目眩神迷。 那半挽起的长髮随意地插着一根款式简单而不失大气的祥云象牙簪,乌髮如黑玉一般闪动着淡淡的光泽,丝丝顺滑地散在淡白色丝绸长袍上,银色花纹在其上若隐若现,腰带缀有烫金龙纹,其间挂着一枚色泽上乘的玉佩。 将白色穿的如此清朗出尘,优雅尊贵得宛如高高在上的神祗一般的,筠川所见,唯他一人。 只见此人缓步而来,每一步看似闲庭信步,却都步步逼人,他淡淡一笑,微微颔首:“正是。” 中年大叔似乎不认识这名男子,阴翳一笑:“本将军看中的人,从未失手!今日,若想要人,就凭实力说话!” 被男子美貌短暂地摄住了心魄之后,筠川缓过神来,抬头看着殿上方端坐的梁王,却发觉他竟是想作壁上观。梁王嘴唇紧抿,面上看不出喜怒,眼里却有丝丝忌惮的神色。 他是在怕什么呢?这问题到底是来不及细细想,就看到那俊美的男子突然出手了。 快若闪电!他往前踏出一步,手掌只是稍稍运力,勐地一翻,却霎时席捲狂风巨浪,直逼对方而去。每走一步,便再次运气,只见真气若一条游龙一般,闪动着金黄色的光泽,竟然凝聚出了实形! 仅仅三步,对方一行此时已经狼狈不已,完全招架不住,只见那自称什么将军的中年大叔此时面色涨红,双膝不可抑制地颤抖向下弯曲,竟是被真气压抑逼迫所致。 “嘭”的一声,他就屈膝跪在地上,竟像是臣服于面前俊美无俦的男子一般。男子用睥睨苍生般的眼光扫了地下面带羞辱的人一眼,面上微微一笑。 一旁津津有味看戏的筠川感到自己突然受到一股无形力量的拉扯,下一秒她就落在了一个有着淡淡竹叶清香的怀里。 第5页 “人,在下先带走了。” 反观殿上的梁王,神色复杂,半晌倒是笑起来:“早听闻殿下英明神武,身手不凡,如今连我麾下威武将军都要退让三分,真叫人心生佩服!殿下英姿飒爽,惊才艷艷,还请留步……”顿了顿说:“传伊公主!” “伊儿在此见过大王,”一个女子着大粉长袍缓缓走进殿中,随机对着俊美的男子遥遥行了一礼:“见过殿下。”她的目光扫过被紧紧抱着的筠川时勐然一震,像是吃了一大口王八的那种感觉,想要干呕却呕不出来:“你你你……” 筠川一看,这倒正是之前与自己在街上冲撞的梁罗伊!只是对方一脸的胭脂抹粉,霎时一股俗气扑面而来,她目光殷殷、含情脉脉地紧盯着那名俊美男子,脸上灿若红霞翻飞。 “这是家妹,不知殿下可有意……”梁王没有发现自己妹妹的异常,倒是仍急于做媒,试图笼络人心。 “殿下实在过奖,今日多谢宴饮招待,在下十分尽兴,片刻之扰,也望诸位海涵,在下先行告退。”男子拱手,半句不接梁王的话,也不等诸位宾客回话,抱着筠川就飞身下殿而去。 梁王和宾客面面相觑,一时间大殿寂静无声。干咳了两声,尽数掩去眼底阴翳的神色,梁王再次举杯笑道:“还望各位尽兴,欢饮达旦,不醉不休!” 满座宾客又逐渐热闹了起来,唯有梁罗伊仍站在空旷大殿中间,神色忿忿,目光如毒箭一般阴冷。 凭什么?凭什么他宁愿选一个供人赏玩的宫女,也不愿意多看她一眼? ☆、再次相见 筠川记得自己进来的时候倒走了挺久,可这男子几个跃身就已然到了宫殿外头。 寻得一处偏僻的竹生之地,筠川倏忽挣开了他的怀抱,连退三步,目光在他身上游移了一会儿,旋即面色奇怪地笑了:“斗笠男,怎么是你啊?” “似乎每次见到你的时候,你都狼狈不堪。”那男子微微一笑,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镶嵌着白玉的扇子,优雅地轻轻扇着。 筠川翻了个白眼,寻思着不与他斤斤计较:“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连救你两次的救命恩人,是不是应得一声谢谢?”他却答非所问,闲庭信步,目光在她身上来回流转。竹叶被风拂过的沙沙声合着他温润的嗓音,听来倒极为悦耳。 她撇了撇嘴,露出了标准筠氏八齿笑,学着那些江湖侠者十分豪气地地作了个揖:“多谢你啊,我筠川来日定会报答公子的救命之恩。” “筠川?当真是个有趣的姑娘。”男子挽了挽衣袖,动作优雅从容,面上是微笑的,脸色却是疏淡的。 她干笑了两声,扯了扯他的袖子:“斗笠男,你还没告诉我你是怎么认出我的呢。” 他瞥了一眼她抓住他袖子的手。那手白皙小巧,肌肤却并非似寻常深闺女子般光滑柔嫩,而是有些微粗糙划痕,指骨分明,像是多年习武。和煦地笑着,他似是丝毫不在意地说:“邱家大小姐邱霏儿在进宫途中害了疫病,死了,底下的人怕梁王怪罪,便找了个冒牌货来顶替。” 原来如此。这帮小人,竟想出强抢民女的下三滥招数,不过所幸她机智聪慧侥倖逃脱了……这会儿得意无比的筠川显然忘记了某个人的功劳。 “可是,你又怎么知道我就是我呢?” 这话听起来很绕,但是男子一下子便会意,她是在问他如何知道之前那晚救下的人是自己。 “至于你,”他闻言嘴角绽开一个颠倒众生的微笑,抓住她握住他袖子的纤纤玉手,勐然凑近她的面颊,在她耳边仿若情人之间呢喃般轻声道: “我一见便认得出来。” 筠川全身一震,只感到自己的手给他握着,动弹不得,那修长有力的手指带着久违的温暖,传向她的四肢。 他的眸子里似乎有星光闪烁,让她有淡淡的晕眩感。近距离的注视让不适感逐渐增强,筠川勐地别开头去,将手抽了出来,脸上又带上痞痞的笑,目光却满是警惕:“你,到底是什么人?” “在下不才,别国的一个封地小王而已,无需挂齿。” 她闻言摇了摇头,眼中射出一道精光,眸光明艷动人,如同绚烂绽放的、溪水琤琮的明媚四月天,直直注视着他,哈哈一笑:“这般气魄与身手,真当我是个傻子不成。” “你若不信,在下也无他法。”男子看着她轻轻一笑,摇着扇子,微微耸肩。“倒是你与那梁国公主,似是有仇?我看她那目光在你身上剐了好几回了。” “也许是因为嫉妒本姑娘的才华美貌……”筠川贱兮兮地笑,却并未把绿豆点大的私人恩怨摆到檯面上来说。她见实在问不出个所以然,便轻轻巧巧地说:“你看,我这人你也救下来了,德也积了。既然如此——斗笠男,救命之恩,来日再报,姑娘我先告辞了。” “姑娘留步。”温醇似酒的淡淡嗓音似乎带点笑意。 “又怎么了?”她没好气地转过身来。 “姑娘可是忘记了什么?梁王在殿中已默许将你赠予我了。”他从容地说着,嘴角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 第6页 “什么?!你无耻!”筠川恨得牙痒痒:“若是我不从呢?” 不顾面前的人横眉冷对、咬牙切齿,他笑着,半晌轻声说:“‘擒龙决’固然厉害,可你靠它目前还赢不了我。” “你、你怎么知道?你、你到底是谁?”仿若被人拆穿了老底一般,筠川有些结巴,她警惕地盯着他,目光惊疑不定。 他依旧是不作答,手掌仿佛带着怜惜一般在她头上摸了摸:“若我想杀你,你也不会如今仍好端端地站于此地,还是乖乖从了我吧。” 筠川定定地不动,似乎在做艰难的思想斗争,半晌,像蔫了的白菜十分不情愿地说:“古往今来,成王败寇,我跟你走。” “倒是个明事理的丫头。”他笑得春风得意,姿态宠溺地轻拍了拍她的头。 坐在去官驿的马车上,她再次不甘心的问他:“你到底是谁?” 某人只是面带微笑不语,直视窗外大好风光。“你!”筠川咬牙切齿,几欲跳脚:“斗笠男,你以为装聋作哑我就没办法了是不是?!” 她一掌拍在车内檀木小桌上,将装着碧螺春的精緻瓷壶震起,运气将之向对方推去。哪想对方比她还快,电光火石之间就已经侧身一避,在逼仄狭小的空间里一个漂亮翻身将她搂住,另一只手则稳稳地托住那只命运本是粉身碎骨的茶壶。 “餵!你这人怎么一言不合就搂搂抱抱……”她嚷嚷着想要挣脱,下半句话却因为他的突然凑近而生生咽了下去。 “在下锦玚,还望姑娘恕罪。”他松开对她的钳制,声音温和而醇厚,富有磁性。 “哟,不是说我无需知道你是谁,只需知道是你救了我的命吗?还以为你这辈子都打算隐姓埋名了,这会儿,怎么又迫不及待地自我介绍了?”某人顿时嚣张地不行,咧嘴一笑。 锦玚失笑,并未作答,倒是举起桌上的茶杯轻轻抿了一口。 “锦玚,不管你的真实身份是什么,你要明白一件事情。”她突然严肃起来。 “何事?” “终生大事!”她悠哉游哉地道:“那就是,本姑娘,是不会嫁到你的府上做妾的!” 她叉着腰,神情带着几分倨傲,眼睛明亮,炯炯有神,声音有如琉璃相撞,清脆而悦耳。 他怔了一下,垂目轻声一笑:“嫁给我,可保你一生锦衣玉食,荣华富贵。这样,你也不要?” 她可知嫁给他是多少女子梦寐以求的事情?奏请和亲的奏疏早已垒如山堆 ,她们飞蛾扑火般朝着他身侧的那个位置蜂拥而上,你争我抢,甚至不惜自相残杀。而她,竟然不愿? “我不愿!”筠川看着他,绽开一抹绚丽的笑容,令他一时也有些失神:“原因有三。第一,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绝不会嫁给一个我不爱的人,我以为嫁娶乃是人生大事,必须情投意合,而不是随便找个只有两面之缘的人凑合了。” “第二,我绝不会给人做妾。我以为爱情必须专一,眼底心里都只有对方一人,我不会逢迎做小,俯首称臣,这不是我的风格。” “第三,我绝不会为了荣华富贵、锦衣玉食就放弃我一生追逐的自由。我不愿做个关在笼子里供人赏玩的金丝雀,那是寻常女子平庸的命运。况且,我还有肩负在身的使命没有完成。” 三个铿锵有力的“绝不”倒是听得让人心生敬佩,欲拍手叫好。锦玚掩去目光里的震动,取而代之的是柔和,一眼不眨地望向她,眸子里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和难掩的欣赏之情。 “你这丫头,真叫我刮目相看。” 他那种欣赏之情看得她后背发凉,连忙摆摆手道:“不要误会也不用疑惑,本姑娘绝对不是在欲擒故纵、以退为进,我是真的不感兴趣!” “其实,你刚刚及时闭嘴就已经正正好了。”锦玚飞来一个瘆人的微笑。 ☆、南柯一梦 马车还在急速行驶着,却不显得颠簸,两人都安静下来。不知过了多久,锦玚撩起帘子朝窗外看去,稜角分明的侧脸在微光下显得俊朗柔和。放下手,他望向筠川,打破了这诡异的寂静:“本王不曾立后。”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啊!筠川蓦地想起自己刚刚坚决地说自己不愿意做妾,他…… “哦。” 她怔忡了一下,却勐地回过神来——这瞬间增强的代入感怎么回事?关她什么事!?噢,这样可不行,虽说她偏爱美人,极好欣赏男色,可是面对如此危险的美色,还是一定要坚强抗争,坚守住阵地啊! “你不会是喜欢我到要立我为后吧?”她呵呵笑着:“其实我也没你想的那么好……” 锦玚咳了两声,好像是被茶水呛到了,数息之后才平復下来:“我做事向来光明磊落,你不必担忧我会强人所难,我只要你同我一道。” “就这么简单?”她疑惑地眨眨眼,“不需要我做你的丫鬟?也不需要我做你的带刀侍卫?” “我从来不使唤女人,”他淡淡地说着,半晌又笑了:“带刀侍卫?就你的三脚猫技术,我当你的侍卫还差不多。” 第7页 “既是如此,”她不服气地撇撇嘴, “那你到底为什么要我跟着你?吃饱了撑的吗?” 锦玚以手托腮,姿态慵懒,形容尊贵,他淡淡一笑:“兴之所至。” 得,果然是吃饱了撑的吧! 筠川差点没咬碎一口银牙,她突然又眨巴着大眼睛委屈地看着他:“我什么用都没有,您大人有大量,放了我吧!如若之前川儿哪里得罪了您,还望您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要放在心上!” “嗯,本王是不会斤斤计较的。”他宽容地摆摆手,又举起茶杯抿了一口,真叫一个如玉君子,优雅翩翩。 “……” 算了,她现在身上盘缠也不够了,想必他也不会让她挨饿,就当是找了个金主吧。况且,他的实力比她强上许多,跟着他说不定可以让自己的修为更加精进。跟着大佬升级打怪的日子就要开始了,真是让人兴奋地想搓搓手呢! 好不容易到了官驿,舟车劳顿,筠川很快就在锦玚安排的住处歇息了。这一觉极为香甜,她也不知什么缘故,竟然做了一个奇怪的美梦。 她梦到自己站在金碧辉煌的宫殿中央,似乎在什么隆重大典的现场。 “大典正式开始!”“嘭嘭嘭”几声敲锣打鼓起来。场面异常壮观。大殿上高朋满座,人头攒动,衣着华贵的王公贵族互相行礼致意,热闹非凡。 向诸多妃嫔娘娘行礼之后,她竟然兀自坐在皇上的旁边。筠川对场面的热闹盛大感到有点咋舌,旁边的一名看不清容貌的年轻男子,似乎感觉到了她的紧张,姿态宠溺地摸了摸她的脑袋。 这时,一个头上戴着束髮的镶玉紫金皇冠,身着黄色镶金边袍子的男子走进大殿,宛如无暇的碧玉铸成,惊为天人。琉璃般清澈的眸子,秀挺的鼻樑,红枫似的嘴唇,皮肤上隐隐有光泽流动。筠川看了半天,突然一下子噎住——这这这!不是那个斗笠男吗!他怎么无端出现在自己的梦里?? “既然大典也举行了,那也一併将这落下的及笄之礼办了吧。”梦中,皇上的声音低沉厚重,威严地在大厅中响起。对于此言,无人敢有异议。几个宫女托着三个精緻的七彩琉璃盘上前来,跪在阶边双手高举过头顶。 每一个盘子里都有一只华美的簪子。 “朕亲自为小公主加一笄。”皇上缓步踱至琉璃盘边,取中间一只象徵尊贵的凤凰金簪插入筠川的髮髻中。 “再加!” “我这做哥哥的也为川儿加笄!”年轻男子爽朗的笑声传来,他手持左端一笄为她戴上,眼神里有着宠溺之色。这是一只雕刻有祥云的玉如意,寓意平安喜乐。 “最后一笄!” “最后这一只就由我来吧。”温润如玉的声音像水声一般清亮。只见那右端最后一簪被那修长有力的手指拿起,轻插进她盘高的髮髻中。这一只簪子竟是由象牙制成,上面雕着一朵绚烂绽放的牡丹,华美至极,流苏轻轻飘扬。 锦玚的手不经意间扫过她的后颈和耳垂,轻轻的骚动弄得她微痒。他托着她的公主髮髻凝视着,末了像是欣赏又满意的一嘆,倏然抽回手去。 此刻的她,明眸皓齿,举手投足皆有一种摄人心魄的美。那张清秀的脸庞,红嫩的唇瓣,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脉脉含情。三笄齐加,可见分量之重,众人纷纷拍手叫好。 等等!她是公主??啊哈哈哈,终于在梦里也能做一回公主了,这感觉,爽啊!! 皇宫御用乐师奏着动听的曲调,宛如一曲高山流水流泻而出,大殿之中,宫女翩翩起舞,嘴角含笑,衣袂翻飞,好一幅动人美景。 这曲子实在太过悦耳动听,导致筠川傻笑着在正午醒了过来,然而一醒来就冷不丁地对上锦玚含笑的眼神。 大眼瞪小眼之中,他探过身来,面带微笑:“可是梦见什么有趣的事情了?”她顿时有些唿吸紊乱,忙打哈哈地道:“没、没什么。你看,今天这太阳可真小啊!” “……”锦玚也不深究,负手背于身后,轻轻嘆了一口气:“日上三竿,本王饿了。” 回头望了她一眼,他嘴角一勾,接着便极其潇洒地转身下楼,两袖生风。 他……居然在等她吃早饭?! 她使劲拍了拍脸,晃了晃脑袋,才从幸福得冒着鼻涕泡的美梦之中回过了神来。麻熘地换了锦玚命人准备的衣服,她连忙飞一般冲下楼去。 锦玚此刻正端坐在偌大的雕花方桌面前,面前放着四个精緻的瓷盘,金黄枣泥糕、芝麻凤凰卷、鲜虾扒水饺、脆皮菠萝球,个个精緻无比,令人垂涎。看到她大剌剌地踩着裙子下来,他眼神亮了亮,红枫似的嘴唇微微一弯,手指叩了叩桌子:“果然合适……” ☆、前尘往事 此刻她淡蓝色彩色绒线绣月季华衣裹身,头髮高高挽起,斜插着一根粉色点翠珠钗,一头乌黑如墨的青丝柔顺地披于肩上,额前是两只玉垂扇步摇。闻言,她选择性地无视了这句话,勐地扑向餐桌。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锦玚扶着额头,笑着嘆了口气。 筠川狼吞虎咽,头也不抬。 真的是饿死了,她还以为自己一生都和这些美味绝缘了呢!所幸老天待她不薄,给她送了这么个饭桶过来…… 第8页 某人打了个喷嚏,缓了缓道:“你与寻常女子当真是不大一样,别人都时刻注意形容举止,而你……” “活得那么世俗,肯定很累。我为自己而活,又不为别人而活。”她仿若没有听出他话里暗暗的讽刺意味,抬头看他,满嘴都是菠萝球、枣泥糕,腮帮子鼓鼓的,说话却一点儿也不含煳。 锦玚没有说话,只是拿眸子静静地端详着她。他的目光如深潭一般幽黑渺远,叫人捉摸不透。半晌,直起身来,一甩衣袖,走出了屋子。 筠川虽不知他怎么了,却仍乐见其成,想着如今没有人和自己抢这么美味的食物,也没有人视奸一般看着她吃饭,便更加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饱餐一顿,本是要寻锦玚,可是实在是饱的瘫着不想动,于是她便坐在原位美美地发了个呆。说实话,如果一定要评选世上顶级休闲运动,她认为发呆一定要位列前三甲。 吱吱吱…… 发呆是何等美妙的事情,什么都不用听,什么都不用看,任凭神魂游离……吱吱吱……灵魂在天地间旋转跳跃,翩翩起舞,啊,这感觉多么舒畅…… 吱吱吱…… 哪里来的臭鸟?! 筠川直起身来,面色阴沉地望着打扰她神游天外的罪魁祸首——窗外十步开外立于枝头的一只眨巴着大眼的漂亮画眉。 从后院出来,她才看仔细那画眉通体带着神秘的紫红色,刚凑近两步,那鸟就飞到另一个枝头,再走近,又飞到另一个枝头。它还扑棱着翅膀,耀武扬威地叽叽喳喳,似是在叫嚣着。 她默立了片刻,突然拔腿飞奔:“你给我站住!”而那只鸟,却是直接飞出了院子。 不会轻功的悲哀就在这一刻体现了,她又想起某人抱着她连跃数里的情景。咳咳,回去要找他好生讨教一番。 走出院门,那抹紫红色居然还在空中盘飞旋转,看上去很是惬意。小鸟看着她,歪了一下头,立马又飞起来了。 “你……”她三步并作两步,追着小鸟。这实在不是她童趣未泯,而是真的无聊至极。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树林深处。 “这是什么鬼地方……怎么后面这么大一片树林?”她发现林子静悄悄地,空无一人,只有风偶尔与树叶轻轻缠绵留下的沙沙声。 这只鸟,是红烧好吃还是清蒸更美味呢? 意念迴转之间,她已走到一个山洞前面。洞口的形状有些怪异,呈竖长形状,恰好能让一人通过。然而,这洞口却有个石门封着,看来并不是什么寻常人等修身养性之地。 此洞着实有趣。 “芝麻开门?” 周围冷冷清清,树叶纷纷落下。仿佛不远处还有乌鸦的叫声——噶噶…… “餵!开门!”她以掌为刃,一记手刃拍在石门上。 “咿咿呀呀——”略微有些刺耳的声音,门还就真的开了。洞里堆积的一些气体飘出来,有些刺鼻。 筠川得意地看了一眼,果然再好的奇巧机关也敌不过暴力。 她挥了挥手,掩住鼻子,走进山洞。正好有一束阳光投入洞口,里面并没有想像中那么狭窄幽暗,反而空旷无比。偌大的山洞中间有一个奇怪的东西躺在地上。 费力地将它拖到洞口处,她这才看清了东西的样子,微微有些愕然。 一面镜子?形状比较怪异,而且是个庞然大物,比例极不协调,长约三尺,宽约六寸,镜身上面厚厚蒙了一层灰尘。 镜子下面似乎压着点东西,正在发着亮光。 还买一送一呢?筠川如是想着,把那东西抽了出来。 看上去很陈旧古朴的书卷。只见封皮四个金黄大字——浮生六决。 她好奇地打开,发现前两页上字如蝇头小楷紧密排布,再往后翻就是白页了。阅览之后,却觉得书卷所言极有意思。 此镜名曰“清魂镜”。 总而言之,前尘梦散,往事已断,唯有浮生六境,可见其中。习此秘术者,需要以真气为引,以玉珠为信,便可通过清魂镜进入浮生六境,去探索前尘往事。 这是一个幻境,可呈现出的却是以往真实发生过的事情。若是有什么未知却想追溯的往事,只需告知这清魂镜,并在镜前习此功法,身在幻境之中,便能知晓。 浮生六决却记载说,该功法并不完全,只有找到六颗散落在大陆四处的玉珠,方能使功法圆满。她看了看镜子的背部,果然有六个凹槽从上至下均匀排布,直径都是一寸左右。凹槽内刻着小字,分别是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上苍、下颐,想来是对应六颗珠子的。 筠川心中微微有些震动,虽然早听说过大陆上的一些秘术,却没想到真的存在。至于是真是假?试试不就好了?真的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她狡黠一笑,使劲看了几遍第一重功法,将其尽数记下。 “我……”筠川思考良久,垂眸望向自己的足尖,轻轻一笑。 “我想知道我的身世……”她说罢,按照指示运动真气,引至头颅,气沉丹田,百转千回。虽然刚开始三脚猫技术不太过关,但是勉强完整地运行了一遍。 运毕,周围没有什么动静,依旧静悄悄的。果然是骗人的玩意儿,这怕不是什么引诱人走火入魔的神功吧,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第9页 筠川懊恼地一拍大腿,抬头却发现已经不是之前的山洞。 周围白雪皑皑,霎时寒风砭骨。以筠川身上的穿着不免感到透心凉,她抱着双臂,在唿啸的风中艰难行走。四周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她在雪地里踩出一深一浅的脚印,拖沓地走着。 走着走着,前面好像有微弱的火光,漫天风雪,筠川眯着眼睛辨认,终于是隐隐看出了城墙的轮廓。 前方的火光似乎很遥远,一闪一闪马上就要灭了。但是好像几步之内,她就走到了城墙外围。 古老的城墙高墙矮墙交错,弓弩一排排的搭在城上,士兵伫立,看得出是戒备森严。 可是,这和她的身世有什么联繫吗?若是真相在城墙后面,她要怎么过去呢? 这时,脑中有一段陌生的曲调断断续续地响起,仿佛一支悠远的歌,诉说着百转千回的往事。 身子似乎飘了起来,无法控制重心,眨眼间移步换景,到了一座富丽堂皇地宫殿前。 殿前色彩明丽,流水潺潺。筠川走进殿中,愕然发现一个男子在最高处榻上闭目养神。 “你来了啊。”男子阖着眼睛,却仿佛能看到一般。筠川心中一惊,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答。 这时细碎的脚步声传来,一个女子缓缓走来,她的脸被面纱蒙住,姿态曼妙如在舞中。她的怀中抱着个婴儿,从筠川面前穿过,仿佛没看到一般,清丽的声音轻声说道:“我来了。” 男子闻言张开双眼站起。筠川松了一口气,这时才看清他的容貌。男子的双眼就像一潭深泉,深邃得会将人吸进去。英挺的鼻樑,还有两道剑眉,这是一张多么好看的脸。 女子怀抱婴儿走向男子,说道:“这个孩子名字叫做尚筠川。”说罢喃喃道:“这下珏儿就不会孤独了……”水动的眸子中黯然一闪而逝。 男子吩咐下人好生照看小公主,转身凝视面前的女子。“蔓蔓……若你我能够一直相依,那该有多好。”女子默然,伸出纤细的手臂环绕住他的腰,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道:“你放心,我会的。” 筠川静静立在殿中,凝视眼前相拥的两人。她……叫做尚筠川?他们……是她的父母吗?她是不是,像梦里一样,还有个兄长? 父母……一想到这个词,她就有种热泪盈眶的冲动。她想张口叫住他们,可是,可是他们却不能够听见。也罢,能这样看着,也不失为一种满足吧。 筠川见到女子缓缓转过身来,撩开面纱,正对着她。 那种美,是那么动人心魄。白皙的皮肤,俏挺的鼻子。那双眼睛宛若迷潭,只是里面一丝神也没有,似乎在看着她,又似乎在透过她看着别的什么似的。 到这里为止,乐曲戛然而止。眼前的一切仿佛都在被抽走,支解。忽而大风唿啸,三千青丝一瞬也翻飞飘扬。筠川伸出手在空中拼命乱抓,却只留住一片虚无。 ☆、清魂灵镜 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剎那间,突然醒了。山洞还是以前的山洞,没有大雪,没有城墙,没有宫殿。甚至可能是莫须有的事情,可筠川相信,它们存在过,那是另一个时空的故事。 她是多么希望能知道得更多,这感觉就像一个从没吃到过糖的孩子尝到了糖的甜味。若是寻到了六颗珠子,那么浮生六决就完整了。是不是这样,才能知道曾经发生的故事? 若是我去寻找呢?!筠川如是想着,差点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世界这么大,况且她一点线索也没有,从何找起。心中如同乱麻,她知道做了这个决定之后将会是何等艰难,但是——她想知道。 她有权利知道这一切啊。 “川儿。”锦玚淡如温玉的声音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 “我……” 他随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略微惊讶:“清魂镜?” “你知道?”筠川眨了眨眼睛。 “我听闻这浮生六决乃一前辈所创,后来前辈离世,便无人知晓下落,不想竟会出现在梁国境内。” 筠川点头,将刚才发生的这一切简单叙述了一下。闻言,锦玚倒是饶有兴味,嘴角也微微勾起。 “若这秘术是真的,那你打算如何?” “我想要去寻找那六颗珠子。”筠川直直地望进他的眼睛。“我不能一辈子过得就这样不明不白。” 仿佛早料到她的回答,锦玚静默片刻,挑了挑眉,嘴角微扬,颔首道:“好。” “想必就算是个封疆小王,也定日理万机。既然您已经应允,我独自前去未尝不可,免得误了您的大事。”筠川笑得灿烂。 这丫头怎么总是想要摆脱他呢,难道他真像个坏人不成? 他不动声色地说:“本王近日倒是闲得很。不过丫头,你确定你能单独找到?不需要在下帮扶?” 这话轻飘飘的,一下子就激得她跳了起来:“小瞧我是不是?!姑娘我偏就要独自一人!” 他负手背于身后,姿态仍慵懒优雅:“哦?那山上的饿虎,沿途的走兽,别国的刺客,路上的歹徒,青楼的老鸨……想必你定能将他们收拾得服服帖帖。” 筠川有点心虚地瞥了他一眼,倒觉得他说得蛮有一番道理。尤其是听到青楼老鸨的时候,更觉切中肯綮,毕竟她这样一个花容月貌、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咳咳……的女子,很有可能走着走着就像上次一样给掳了去。眼下有个免费的武功高强的侍卫,她是傻了才会不要。 第10页 “那好吧。本姑娘勉强同意你跟着。”她装作仿佛吃了多大亏一样,黑白分明的眼珠子滴熘熘地转向别处,不自在地说着。 锦玚只是笑笑,说道:“听说分别有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上苍、下颐六颗珠子,散落在各地,各自相距千里之外,我们若是要寻找,只能远行。好在还有寻梦鸟,它会指引我们方向。” 寻梦鸟?筠川心念流转,忆起了什么,四周看了看,指着那只紫红色的画眉问道:“是这一只吗?” “好像……正是,可是我没想到竟然长成这个样子……只是一只画眉?我一直以为是鹓鹐凤凰一类的呢。” 筠川望着画眉受打击的小眼神,心中泛起一阵同情。 “以后要叫你什么好呢?”她眼中一亮,“就叫梦梦吧!以后你就跟着我们混了!”画眉两道深蓝色的眉都皱了起来,“吱吱”叫起来以示愤怒。 “既然你不喜欢这个名字,那就叫你臭鸟吧。”筠川理所当然地说。 画眉听此言谄媚地叫了两声,扑闪翅膀表示还是第一个名字好听。 “万一它是公的呢?这样的名字会不会不大适合?”一旁笑意盈盈的锦玚插话,“要不要确认一下?” 梦梦闻言悽厉惊叫一声,连忙躲得远远的。 “……”筠川则用看变态的眼神看着他。 “天下之大,四海之阔,这可怎么找啊!”官驿之中,筠川抱着清魂镜坐在地上愁眉苦脸,唉声嘆气。 锦玚闻言在她身旁蹲下来,两道修长的剑眉微微上挑:“万事开头难嘛,过个几十年你总会找到的。” “呸,本姑娘不出数月就能全部得手,我才不会为了这么件小事浪费几十年的青春韶华呢。”她翻了个白眼。 “本王最欣赏的,便是你的自信。”他看着她的眼睛,目光灿若繁星,笑容如朗月清风。 筠川似乎对面前男子的美貌有了一定的抵抗力,手毫不客气地揪住他的脸:“天天就知道笑笑笑,能不能换个表情?” 他宽大的手掌捉住她不安分的小手,站起身来,无奈地嘆气:“谁叫见你着急我就高兴呢。” 回应他的则是丝毫不拖泥带水迎面袭来的劲疾掌风,直朝面门而去。锦玚面上神色不变,脚下步伐一移,侧身灵巧避开,宽大的衣袖在空中掠过一个优雅的弧度。 来者一击不成,并未放弃。筠川冲上前去,翻了个跟斗,双脚在空中迅速划过,欲从两边夹击他的腰部。 见他不闪也不避,她本能觉出有诈,但眼下已经来不及收势了。 双腿本如凌厉劲风,一接触他的腰部就软了下来,仿佛被一股力量卸了力一般。锦玚伸出双臂搂住她盈盈一握的腰肢,眼神里是璀璨星河,熠熠生辉。 她觉得自己似乎要掉下去,只好用双腿圈住他结实精瘦的腰稳住自己的重心——于是,两人的姿势好像有那么些难以言喻的怪异…… 他搂住她腰的手勐然收紧,轻声在她耳边呢喃:“就这么着急投怀送抱?”温软的唇带着灼热的唿吸和蛊惑人心的清香,丝丝缕缕的湿意袭上她如碧玉一般精緻小巧、玲珑剔透的耳垂。 筠川心中是有点崩溃的,本来正欲发作,倒是想起某人好像说过她若越急他便高兴。 “王上误会了,小女子刚刚只是想教训一下某个臭不要脸的混蛋而已,不料冲撞了王上,还请王上恕罪。”她声音酥软,委委屈屈地说着。 “此等小事,本王断不会放在心上,还请姑娘不必行此大礼。”他笑咪咪地看着她,目光在她身上上下穿梭。 是我不想下来的吗??是你抓着我好不好? 她憋住揍他的冲动,只好低声下气地说:“还劳烦王上放我下来。” “好。”他答应地倒是飞快,手霎时一松,她就华丽丽地从他身上滑了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 拍了拍摔疼了的屁股,她如同一个怨妇一般地瞪着他。 锦玚眉眼弯弯,从怀里掏出一个浅白勾金丝锦囊,在她眼前晃了晃:“你猜,这里面装着什么?” 筠川眼睛一亮,嘴上却答着:“你敢拿出来,怕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他已经习惯了她的心口不一,不愠不怒,打开那精緻的锦囊,掏出一颗直径约莫一寸的珠子。珠子通体发着紫色的光,里面好像浓缩了整个银河,混浊不清,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来回流动。紫色是尊者的颜色,里面有两个闪光的小字——上苍。 “上苍珠?!怎会在你身上?” “不过机缘巧合之下得来而已,所幸一直放在身边没有顺手扔掉,倒是省了我们六分之一的气力。” “太好了!”她兴奋地一跃而起,看着他的眼神里充满了精光和摩拳擦掌的跃跃欲试。 “你这丫头,还真是迫不及待。”他无奈一笑,衣袖一挥,屋中顿时黑暗漆黑。这道结界,能阻碍声音和光,与外界尽数隔绝,想来也安全得多。 “喂,你干什么突然熄灯啊!” 一点火光微微亮起,在他脸上来回跳跃,摇曳起舞。筠川看着他将烛台放在楠木桌上,取过闪闪发光的上苍珠放进清魂镜背后的第五个凹槽之中。一时之间,狂风忽起,浮生六决的书页唿啦啦地翻过,兀自停在一页上面,上面诡异地浮现出几排金色楷体小字。 第11页 “哇,带武术配图的啊,还挺人性化的。” 锦玚心中一动,目光慵懒地扫了那图一眼,“跟我一起。” 她本没理解他这话的意思,就见他身形动了,便赶紧跟着他的动作运起功来。这傢伙的脑子怎么长的啊,仅仅看了一遍就一点不差地记下了,她即使心有不甘也不得不承认他确实令人佩服。 待到练了几遍流畅之后,筠川对着那镜子,看着里面自己模煳的容颜,心中默念:“我想知道父母这些年过得如何。是否安好?” 意念模煳中她听到了锦玚的声音:“丫头,我在清魂镜旁守着你。” ☆、百越之地 一念之间,她又回到了之前的那个流水潺潺、富丽堂皇的宫殿。只不过这一次,只有当日的那个女子一人在宫中,手中握着毛笔,在写着什么。泪水,从她的眼睛中不断冒出,滴落在信纸上,将字迹氤氲开来。 她在写一封绝笔信。 秀丽的字迹却决绝无比。 “我捨不得离开你。可我知道,这是老天对我的惩罚,它怪我害了你。它怪的对,连我也怨自己,恨自己。恨我看不到真相,恨我太傻。若没有了你,我又要怎么活下去?所以,我必须要提前离开你。有生之年遇见你,是我最大的幸福。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了。可是,不要难过,我们会一直在一起。” 女子放下毛笔,端起桌上一杯酒,轻轻啜饮了下去。娇艷欲滴的唇上沾了些血色。 “尚珏,我若比你先离世,或许你就会对这个世界最后的念想少一些吧。”她缓缓笑了,眼神中第一次有了清亮明丽的色彩,美的惊艷至极。 “只不过,苦了我们的孩子。”轻轻呢喃的声音。 身子缓缓倒在桌子上,女子微笑着闭上了眼睛,半瓶未饮完的毒酒洒落在地上。桃花轻轻落在院前。 “蔓蔓!蔓蔓!”急速跑来的身影踉跄着,男子将女子的脸捧起来,轻吻她额头,随后将她紧紧抱在怀里,泣不成声:“你怎么那么傻啊!错不在你……你为何要留我一人啊!” 据后来史书记载,尚国尚怀公料理完国事之后,在其王后薨后三日便也随她离去,据说也是毒发而死。有传言他薨前说道:“蔓蔓,原来你那时知道我阳寿已尽,不想让我一人黄泉路上孤单,才想陪伴我而去。这一生遇见你,真好。我来陪你了。” “父亲!母亲!”当筠川从幻境中清醒过来时,只留下一脸泪痕。 “他们已经不在了……”只有切身感受,她才清晰地发觉自己的心痛。父母已经永远地离开了自己,她甚至还没有看着他们带着慈祥的目光对自己笑一笑。 这间屋子仍旧密不透光,漆黑无比。筠川真气一动,震灭了蜡烛。 她不愿旁人看到自己此刻泪眼婆娑的脆弱模样。 锦玚站在原地没有动,静静地注视着黑暗中的某处,过了片刻便听到那里传来压抑的啜泣声。 到底还是个孩子。 他在心中温柔而怜惜地轻嘆。 筠川本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伤心欲绝,突然赶紧浑身被一股温暖的力量包围,那力量如溪水一般潺潺流入她的心间,沖刷掉了所有的痛苦和难过,温柔抚平她的疼地痛与悲伤。 这样的感觉,她是熟悉的。 在那个暴雨倾盆的夜晚,他也是这样地用他独有的温度为她治癒了身体和心灵的伤口。 “喂,我在哭呢!” “所以呢?”一声低笑自黑暗中响起。 “所以你不要再来感动我了好不好!” “梦梦,你说我们要去哪里找这剩下的珠子?你给我们带路好不好?”筠川看向肩头紫红色的画眉。 梦梦眨了眨眼睛,向上飞去,在空中盘旋了一会儿。半晌,又低飞下来,朝着南方吱吱啼叫着。 “那好,我们就去南方!” “这小鸟只能在靠近珠子的地方指引方向,离得这么远叫它带路是行不通的。”锦玚睨了兴奋的她一眼。 “既然你这么渊博,不如你来说说我们该去哪?” 她横了他一眼。 他饶有兴味地看了她一眼,慢条斯理地说道:“我对浮生六决的几颗珠子有所耳闻,它们的所在地也略知一二。青龙珠所在地是百越之地的龙门,路途遥远,好在我们干粮和银子完全足够。” “你不是会轻功吗?你带我直接飞过去不就好了?”她嘻嘻一笑,眨着眼睛看着他。 “丫头,你觉得这种苦差像是本王会干的事吗?”他好整以暇地跃上马车,居高临下地望她:“再不上来,本王就先行一步了。” 两人先是坐马车,后来路越来越窄,马车实在走不了了,他们又改骑快马。筠川不太会骑马,只好和锦玚一起。这一路可把屁股颠坏了,她都怀疑那傢伙是故意的。 后来又该坐水船,走水路。这几日疯狂赶路几乎把所有的方式都用了个遍,就差没在天上飞了。 船在天亮的时候到了目的地,这个县城好像分外热闹,张灯结彩地不知道在举办什么活动。 “他们说这里好像有个比剑大会,是数十年来最隆重的一次,赢者可以拿到什么‘传世宝玉’。” 第12页 两人在街上走着,越走越人潮涌动。筠川在街边抓住一个包子铺老闆问道:“大伯,请问龙门最近在办什么大事啊?” “哎呀,小姑娘你不知道呀,我们龙门城主的儿子自小练剑与暗器,千里之内,无人能敌,据说是想举办如此赛事,找一个能打败自己的对手。听说最终奖赏是一颗碧玉做成的珠子,集天地之灵气。”包子铺老闆看着略显清瘦的她,摇摇头说:“此赛事兇险,若伤人性命对手不必负责,小姑娘啊,我劝你不要掺合这种事情。” “不是,我……” “小姑娘啊就是年轻气盛……” “大伯,我……” “大伯知道你想去碰碰运气,可是还是要掂量下自己的斤两啊!” “其实……” “哎呀,小姑娘你不用辩解了,大伯也是见你生得可人,才真心实意地劝你两句。”他转而看向一旁微微笑着的锦玚:“哎我说这位姑娘的心上人,你也帮我劝劝啊!” 筠川想死的心都有了——她确实长得很可爱没错,但是要不要这么热情啊! 一阵傻笑并且再三保证自己真的真的对那比赛没兴趣,她才好不容易脱身。两人又往前走了一段,直至人声鼎沸之处。 “碧玉珠子,青龙……这不正是我们此行的目标吗?” “可是这个比赛极为兇险,稍不留意就会要了人性命,本姑娘还想多活一些时日呢。”筠川亮晶晶的眼珠子一转,目光在锦玚身上来回穿梭。 “想让我去?”锦玚仿若知道她在盘算着什么,优雅从容地一笑:“虽是小事一桩,可本王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请得动的。” “此番算我欠你一个人情,这总算可以了吧?”她撇了撇嘴。 “嗯,你欠的人情我可一个都不会忘记,来日定找你讨还。”他的侧脸,清朗绝伦,充满了愉悦:“如此兇险的比赛,你却要我前去,就不忧心我的安危么?” 她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哈哈一笑:“担心你??我担心的倒是其他人,他们会被你以什么样的方式整死还未可知呢。” “可里面倒不乏高手,比如说那个千里之内无人能敌的城主儿子。”锦玚状似满脸愁容,眉头紧锁:“本王可惜命着呢。” “听了刚刚大伯的形容,总的来说,不过是个稍有技艺又自甚清高不愿做江湖浪士的欠扁爱受虐的小子而已。”她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当他遇到一个更欠扁的人之后,便会明白,什么叫做甘拜下风。” 两人带着一只小鸟走进了当地素负盛名的旅馆“遥相居”。这里服务良好,设备齐全,又没有那么奢侈,对于赶路之人最为合适。 明日就是正式比赛的时间。筠川一人坐在屋中,心中不禁热血沸腾——倒真想试试自己的“擒龙决”,晃瞎他们的狗眼。可是,这等神功,还是断不要展露于众为妙。这几日在锦玚身边,多少有点耳濡目染,她悄悄练功的时候也觉得实力又再度精进,已经突破了瓶颈,到了第四招——明月探头。 她的手抚上随身携带的佩剑,剑鞘由蛇皮做成,上面鳞片闪着碧绿的炫目光芒。利剑勐然出鞘,竟有气贯长虹之势。这把剑是师父传给她的,是一把上好的骨剑,森白的剑身,闪着凌厉的光芒,大拇指握处有一块碧绿的宝石,流动着摄人心魄的光泽。 第四招招招致命,锋利的剑反射着寒光,夹杂着唿啸的风声,势如破竹! 气喘吁吁地练完“擒龙决”,筠川默默在床上休憩了片刻,目光却是不由自主地朝隔壁那一间移去。隔壁的窗子透出点微光,明灭闪动,窗纸上倒映出一个人影,气质超然出尘。她靠着墙竖耳倾听,却只听到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 “想进来就直说,不需要偷偷摸摸地听墙根。”屋内传来他模煳的声音,似乎是忍着笑意。 被逮了个正着,她干咳了一声,旋即大大方方地从正门走了进去,却看见锦玚左手拿着一盒泛着寒光的长针,右手把它们往身上装。 “这是什么?” “暗器。” “哦?这倒是神奇,本姑娘还没见过这种东西呢。” 说着便欲上前看个究竟,可是也不知道脚底踩了什么东西,她只觉得重心不稳,连惊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就栽进了面前人的怀抱。 锦玚稳稳地接住了因为受惊脸红喘气的丫头,宽大的衣袖在她面颊拂过,酥酥痒痒的。筠川挣扎着要起来,谁知锦玚按住她不动,声音从她头上传来,淡淡的:“我身上足足装了上百根银针,你要是再动一下就会被扎的体无完肤。” 她一听吓得赶紧抱紧他,嘿嘿哂笑:“别扎我!我不动就是了。” 于是出现了这样一幅画面——英俊的男子身上驮着一个姑娘,男子慢条斯理地装着明天比赛要用的暗器,而姑娘肌肉紧缩,浑身僵硬。 …… “锦玚!你玩我是不是?你看你自己都动了多少次了,也没见针飞出来扎人!”筠川‘咻’地松开手,果然没有任何动静。 第13页 “两分零五十六秒。大有长进,继续努力。”锦玚微笑着,站起身来摆弄他的那把刻着金龙浮雕的佩剑。 筠川不再理他,却认真观察起他的那身衣服。看起来柔软的布料实际上硬的吓人,没有多余的布料,一点也不累赘,对于比剑之人最为合适,而刚刚放进去的上百根银针没有一根露出马脚。 对于明日,还真是期待呢。 ☆、声东击西 第二日一早,两人了解了一些有关比赛的事项。据说是擂台赛,先由报名者自决胜负,城主之子再出来和最强之人比试。 “咚咚咚!”几声大鼓响起。“比赛开始了!” 由城主的一名侍卫作为擂主,站在搭建的台上。比赛规则很简单,手持一件武器,并且可以使用暗器。若一方主动认输则判胜负,若双方都不认输就打到一人受重伤或被杀死时停止。 “太残暴了吧!”站在人群中的筠川咋舌,看向一旁的锦玚。这时锦玚已经易容换了一张脸,看起来比他实际年龄还要大些,五官干净,较为耐看。 擂台是一种软木做成,比较滑,周围有一圈大石头,且似乎整个台面都往左边倾斜。锦玚的双眼紧盯着面前偌大的擂台,片刻轻轻弯了弯嘴角。 一旁的筠川看得莫名其妙,不知道他又发现了什么新名堂。 这时已经有人在不断地挑战了。本来人们还觉得起初只让区区一个侍卫做擂主是看不起他们,直到几次比拼之后,才发觉眼前的侍卫并非寻常之辈。足足上去五六人,都被侍卫在几招之内打败。他出剑的速度迅勐无比,又毫无章法可言,看得人眼花缭乱,也让人措手不及。 甚至其中有一个人不服输,直往他身前沖,虽然侍卫无心杀人,只是将剑往前刺作为正当防卫,结果刀剑不长眼,那人被一刀毙命。 周围的人一阵唏嘘,纷纷觉得为此丧命实属可惜,立刻有人选择退出比赛。 “此人有诈啊。”筠川轻轻一笑,老气横秋地说道。 锦玚旋即也微微一笑。 见他气定神闲的模样,她问:“你可是看出一点门道了?” “你说,龙最大的特点是什么?”他避而不答,双眼神采奕奕地望着擂台上针锋相对的比拼。 “龙?大概是迅勐和灵活吧。” “差不多答对了。”他看着她,点了点头,嘴角有了一丝浅浅的弧度:“龙是一种很灵巧的动物。它最喜欢用吼声和外貌的兇勐去正面震慑敌人,而龙尾却悄悄伸向敌人身后,最后,从背后给人致命一击。” “你是说……声东击西?” 他嘴角的弧度慢慢放大。 “所以在比剑的途中,他用没有章法的剑法迷惑对手,私下却用了暗器?”筠川饶有兴味地问道。 “对。”锦玚轻轻地拍拍她的头:“还不算太笨。” 筠川兴奋地忽视了他的话,追问道:“那他是什么时候出暗器的?” 锦玚边看边轻声说道:“就在他每次收剑的时候。先以剑作掩护,一收剑就发暗器,不过数量不多,不足以伤人性命。” 她闻言看向擂台,果然见侍卫刺出一剑,对手欲刺剑还迎,却突然倒地不起。而此时,侍卫已经将剑插入鞘中。 这时,一个体形壮硕的男子跳上擂台,性情豪爽的说:“就让我来试试季傲这小子家里的护卫有多么厉害!” 此人手持一根狼牙棒,形状奇异,上面隐隐有暗色的光泽流动。而对面的侍卫轻轻点头,示意可以开始,两人都是蓄势待发的模样。侍卫开始舞起剑来,看似错落混乱,明眼人一下子就看出实则是有规律的,他已经在为之后的暗器做准备。 男子轻轻笑了一声,步法突然变换起来,左右对调,看似笨拙的身躯也灵活无比。侍卫却突然收起了剑。 “好!就在此时!”男子大吼一声,勐然侧身,右脚踏出,狼牙棒体积庞大地护在周身要害,飞快出招,直抵对方咽喉。 周围安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纵使是下面的观众,也看出了些猫腻来。之前上场的几位都没能近得了那位侍卫的身,可是这个男子的步法似乎有些玄妙,竟然赢了。 侍卫轻轻颔首,下了擂台。男子提起狼牙棒,略显得意:“还有哪位想要来挑战我?” 窃窃私语的声音响起来,竟然一度没有人敢挑战。就在男子正要开口说话的时候,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鄙人想请教一番。” “哦?”男子浓厚的眉毛挑起,只见一个面容清秀的男子上了台。 “你?”怀疑地看着他,男子心中有一丝轻蔑。见这人的样子便觉得应该不是习剑之人,又能强他几分? “对,我。”锦玚微微笑道,从背后抽取了剑。剑由玄铁打造而成,有一种黝黑深邃的感觉,似乎是上好的材料。 看到这逼人的剑光,男子愣了一愣,便点头道:“好!那便开始吧!” “等等,我有一事相求。阁下能否和我交换位置?”锦玚目光落在擂台左侧。筠川闻言心中瞭然——那里更低一些,原来是故意设计成这个样子的,站在左侧的人能更好地控制重心,而在右边,却容易失去平衡滑下来。不过看样子似乎没有人发现这个细节。 第14页 听到这话,男子心中的轻视又增加了几分。若真是实力强大,无论在哪里都能发挥出来,面前的对手却要求换场地?他一向是不拘小节之人,当下立马应了。 “比剑,开始!” 锦玚站定,先是不慌不忙地在空中挥起了剑,然后速度越来越快。几乎没有人看得见他是如何出剑的,只发觉剑气一片瀰漫,在空中成了残影,将他周身护住。 男子有些沉不住气,想急速取胜,便大喝一声,挥起狼牙棒朝锦玚砸去。可是,越往左边沖,他就越觉得有一股力在推着自己,顿时平衡有些控制不稳。 锦玚淡定上前与他过招,每一招都用不同的办法卸力,那壮硕的男子根本不能伤他半分。 “该结束了。”他轻笑。剑在空中蜻蜓点水般一抽,击在男子四肢要害处。“嘭”地一声巨响,人直接弹飞了出去。 筠川为飞出去的那位同志默哀了一秒钟之后,高高兴兴地与众人一同喝彩。 锦玚收起了剑,眸子里波光涌动,与她对视半刻后抬起头看向擂台旁的楼阁,朗声道:“不知道我的身手是否入得了阁下的法眼?” 半晌,只见一个衣着华丽的男子纵身跃下,模样年轻,拱手道:“在下季傲,城主之子。夙习剑法,自以为精巧绝伦。阁下的招式让我颇感兴趣,不知可否比试一场?” “求之不得。”锦玚回礼。 “那便开始吧,在下是不会手下留情的。”季傲摩拳擦掌,眼中尽是强烈的兴奋与跃跃欲试。 “请!”锦玚主动站到右侧,虚左以待。季傲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刚刚他一直在观察,面前的男子分明看出了场地的差异。 既然如此,为何还是将左边让给了他? 不过他也不是矫揉造作之人,既然是对手主动让出的,他便欣然接受。 不得不说,龙门城主的儿子功夫绝对不是盖的,习了这么久的剑,自己也练出一些门道。筠川明显感觉锦玚比上一场比试要更用心了,不过还是那副散漫淡然的模样。 这个人可真神秘啊。他在她面前到底使出了几成功力呢? 剑在空中清脆的嗡鸣声让所有人为之一震。完全硬碰硬的打法,不给对手留一丝空隙,依稀可以看见剑影在空中的残痕,压抑的空气中隐隐传来青龙的唿啸。 就在这时,季傲凌厉出剑,直指锦玚面门,伴随着的还有五根唿啸而过的小型弓箭。 说时迟,那时快,锦玚身子一矮,竟然将五根箭全部避过,人贴着擂台向左下方倾斜处滑去。袖间寒芒攒动,百根银针瞬间没入季傲的衣裳。他用剑在地上划过一条长长的痕迹,停止了滑动,正好停在季傲身前。 两人一人站着一人躺着,就在众人以为季傲要一剑刺下去时,却没有任何动静发生。 只见季傲面色古怪,半晌说了声“我认输”,交代完授奖碰面地点后,急匆匆地上了之前一旁的楼阁。 ☆、萍水相逢 怎么回事?观众们心里纳闷——怎么就结束了?人群顿时作鸟兽散,也有人嚷嚷着比赛有猫腻要求再比一场,不过自然是没有人理睬。 “川儿。”锦玚一个飞身跃下擂台,稳稳地站在她的面前,额前髮丝微湿,附于面颊两旁。 看着她询问的目光,他瞭然一笑:“我只是在针上涂了一些能让人发痒的药,我买的时候听说奇痒无比,如百虫搔抓,万蚊叮咬。” “所以,最后季傲那样着急地跑路了,原来是因为痒的受不了了?”筠川目瞪口呆地跟着他往遥相居的方向走。 “是啊。当然,此药效果奇好,我怕他实在受不住,就少弄了一点剂量,这样我们拿到青龙珠也快一些。”锦玚边说边将脸上易容的装扮拿了下来。 原来步步都在他的计算之内,筠川有些同情那个放言无人能敌的季傲了。遇到谁不好,偏偏遇到了这个人呢! 商量过后,两人先去指定地点领到了奖品。这奖品,自然是之前一直在寻找的青龙珠。筠川检查过后,兴高采烈地捧着装着珠子的玉匣子和锦玚一起回了遥相居。 两个人挑了酒楼二楼窗边的位置坐下,这个位置不仅可以看到龙门全景,还可以欣赏到酒楼里的歌舞表演。 站了一上午,筠川的肚子十分不争气地“咕咕”叫了起来。她扫了一眼菜单,以电光火石的速度点了五六个菜,满意地把菜谱交给了店小二。锦玚笑着摇摇头,转而道:“如今得到了第二颗珠子,该盘算一下下一站的目的地了。如果要寻白虎珠,据我所知长安那一带可能会有。” “那几日之后,我们就先往长安的方向走,再让梦梦指引方向。”筠川风捲残云地大口吃肉,在吞咽的间隙挤出了这么一句话。 他还未回答,就听邻桌传来一声低笑。只见一个书生模样的公子正斟酒自酌。 “如果两位是要去寻找白虎珠的话,去长安怕是会无功而返了。”声音清清淡淡。 筠川讶异地望向他——那人有一张极为耐看的脸,两道略有弧度的眉,自然如山清水秀,却看上去深不可测。 “这位公子,你可否把话说清楚点?” “白虎珠的主人前两年从长安迁到了楚国明州。”公子饮了饮酒,眯着眼笑道。 第15页 “虽不知阁下是怎么知道白虎珠的,可是单凭您几句话,又如何使我们相信?”筠川笑咪咪地说道。 “想必你们是想凭浮生六决知道一些被尘世封存的前尘往事,对吧?”公子抬眼与他们对视。那双眼睛一时之间充满了太多情绪,还来不及待人分辨,它们就通通消失殆尽了。 锦玚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面上却是微微一笑,轻轻颔首。 见状,公子微微一笑:“在下柳冀,与创造浮生六决的前辈是旧相识,这些年一直不知道清魂镜的下落,原来是落入了你们手中。我知道的关于浮生六决的消息不少,兴许对你们有些帮助。” 锦玚微微眯起了眸子,像是在思忖他这话的真假。柳冀所言显然具有一定的冲击力,若他所言是真的话,这将成为他们寻找六颗珠子的一大助力。 “你就这么平白无故地帮我们?”筠川狐疑地开口道。 “自然不是,在下可以帮助你们,不过也有代价。我也有一段想要知道的往事,希望姑娘到时候可以用清魂镜带我进入幻境。不过至于是什么时候,我自有决定,不便告知。” 这柳冀的话确实让人容易相信,因为根本没有什么人会知道浮生六决。依他所说,创造这功法的前辈与他有些关系,那恐怕他也知晓着这其中的机密,这种机率小之又小。 “如果二位仍然不相信,那在下会一直跟随你们,帮助你们,这样便不可能作假。”柳冀面色柔和,声音依旧清淡。 “那好吧,我们暂且信你。一切就依柳公子所言,过三日的此时我们就出发去明州,就在这里碰面。不过,若你欺骗我们的话,姑娘我就要使出专对骗子的杀手锏了。” “姑娘放心吧。”柳冀似忍着笑意,拱了拱手便告辞了。 “什么杀手锏?”锦玚倒是一脸疑惑。 “让他听我唱歌。” “锦玚,你说那柳公子的话可信么?”筠川看着柳冀的背影慢慢消失,半晌才转头问道。 “他看起来确实是知道一些关于浮生六决的事情,只不过……”锦玚嘴角一弯,笑容如同山间之明月,江上之清风:“有我在,他横竖跑不掉,不妨一试。” 等到回了房间,筠川才掏出那个玉匣子。里面的青龙珠不知是用什么碧玉做的,清澈透明。她轻轻把珠子放进清魂镜的凹槽中,顿时,光芒大作,镜身嗡鸣。 浮生六决上又出现了新的一段功法,金色的字符如同小蛇般扭动着显现。 筠川聚精会神,尽数记下功法,屏气凝神,气沉丹田。“我想要回到这整个故事的最初。”她轻声呢喃。 ☆、命定之局 雨下的很大,一切都氤氲朦胧如幻梦一般。远山层层叠叠,草木葱葱茏茏,在倾盆大雨中倒越发颜色鲜丽。不远处似乎是有飘渺的歌声,歌声悽厉,在雨中压抑又模煳,如同杜鹃啼血,听得直叫人伤心欲绝,痛彻心扉。 筠川发现,这雨来势极大,声音也震耳欲聋,可是落在身上却无形,什么都感觉不到。 “锦玚。”一片轰鸣作响中,她慌忙抓住身旁那人的衣袂,心中霎时安心不少。他微笑着给了她一个安慰的眼神,抬起自己的手臂,递给她一片翻飞飘舞的衣袂,轻声道:“抓着。” 两人缓慢走着,耳畔迴荡着哀伤的歌声。近处出现了一间木屋,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坐在门口台阶上,双臂抱腿瑟瑟发抖。雨水重重击打在她的身上,勾勒出她玲珑窈窕的身姿。女孩白皙的脸上沾满了污水,依稀看得出秀丽的轮廓。她全然不以为意,只是不断唱着悲哀的歌,用手紧紧环住自己取暖。身上只着了一件单薄的布衣,也早就湿的不成样子。雨水蜿蜒地从冰凉的脸颊上滑下,顺着头髮滴滴答答的落在台阶上。 “好冷……”女孩停止了歌唱,轻轻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小木屋中的人也没有来开门。雨势渐渐小了下去,天空开始微微发亮,女孩倒在一旁的地上,昏睡了过去。 “小姑娘真漂亮,有几分姿色,送到府上老爷怕是会很喜欢吧?” “那就直接把人绑了去,别废话了,赶紧动手!” 她从一片彻骨冰冷中清醒过来,瞧见眼前说话的正是两个肥头大耳的差役。得意之中,两人目光一片瞭然。 恐惧从身体每个地方蔓延出来,仿佛有利刃划过咽喉,一口气哽住,她慌不择路地往旁边跑去。“看你往哪儿走!”差役冷哼一声,紧紧抓住她的手臂,力气大的仿佛要掐断了她的手。 女孩不知哪来的力气,挣脱了差役的钳制,匆忙逃跑。她眼中浮起一层雾气,眼神却清明不已。辨认着自己从前曾走过的那条路,她朝着心里那个巍峨连绵的宫殿奔去。 王宫。 庄严而又威武。她抬头望着那最顶端的依稀陷入云端的宫殿,心中没来由地希冀他能给自己一丝怜悯。 她就这样跪在了宫殿门前。“求大人救小女子一命!” 两个差役这时追了上来,一边一个拖住她,似乎在笔划着名该如何把她绑起来。她倔强地挣扎着,牙紧咬着嘴唇,直至上面多出了一丝丝艷丽的血迹。 第16页 “怎么了?”一个温润的声音响起,接着便看到一个男子姿态雍容地撩了帘子。 是马车!她何等地幸运,祁王回宫了! 车子看上去异常华丽,檐上紫色流苏迎风轻扬,不知道是用什么材料制成。而男子的模样俊逸非常,鼻樑挺拔,细緻的眉眼,就像是画中走出的一般。 这就是祁王么? 筠川听闻,如今这天下,流传的倒不再是祁王的传奇了,而是太子殿下——祁侯的嫡子。 十四岁便已监国辅政,颇有军事才干,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备受祁王器重。传闻他笑容和煦如春风十里,惊为天人,风华绝代;杀起人来却心狠手辣,无影无形,滴血不沾。 总之,这父子二人,都不是省油的灯,联手起来,那是绝对地叱咤风云。 看着看着,她心中微微一窒——这年轻时候的祁王,总觉得容貌隐隐有些熟悉。反观锦玚,神色也有些古怪,眉头轻轻皱起,不知又是在思索着什么。 只见两个差役的面色一阵青白交替,互相交换了眼神,片刻人影已看不见了。 “求求大人!我无家可归,求大人救我一命!”女孩伏在地上,颤颤巍巍地,似乎颠来倒去就只有这么一句话。 “抬起头来。”男子敛了表情,声音极其淡漠地说。 她慢慢抬头,头髮还是湿的,白皙的皮肤,俏挺的鼻子。只是那双眼睛宛若迷潭,黑得发亮,紧抿着的嘴唇像涂了天然的胭脂一般。 “若是你跟我回去,又能做什么呢?我的府上不需要无用的人。” “我会做饭!我做饭很好吃的!我、我还会干活,我可以把大人的幕府打扫地干干净净!” 他面无表情地说:“你说的这些,我并不需要。” “我、我还会一点剑术!”女孩急忙说道,眼睛里满是恳求。她已经好几天没吃一口东西了,真的好冷,好饿! “哦?”男子这才认真打量起她的脸,宛若星辰的眼中缓缓有波光流动。半晌,他仿佛颇有兴趣的说:“那便随孤走吧。” “谢大人!”女孩欣喜若狂,连忙拜了下去。 “不过你也要记好,我从来都不需要白吃白喝的人,若你并没有我想像中的有用,那便不能留下。”男子的眼神平静无波。“你叫什么名字?” “回大人,我叫蔓儿。”她轻声道,声音有如琉璃相撞,清脆异常。 “上马。”再不多说,男子放下帘子。女孩默然,呆怔着。她的身上全是污水,想来大人也不会让她上马车的。打量起前面那匹高头大马,她心中略有些害怕,费了好大气力才坐上去,紧紧抓住马鞍,生怕掉了下去。 “恭迎祁侯!”大门缓慢打开,马车缓缓驶进庄严巍峨的宫门。 等车子停在凌霄殿殿门时,她才宛如反应过来一般。这画一样的人,竟然真是祁文侯?年纪轻轻,却有这等作为。 文侯缓步行上台阶,姿态尊贵,气势非凡,走了数步,仿佛想起什么,转头看向马上那已经呆了的女子。“愣着做什么?还不快下来。”语气间一丝责怪的意思也没有,只是声调冷得入骨。男子不再看她,头也不回地翩然转身。 女孩一激灵,赶紧跳下马,踉跄地低头跟在他身后。她悄悄抬头看他的背影。肩膀宽阔,背影稳重,一身华美的长衣铺散开来。光与影柔和地交融着,缓缓地,像是要把她吸进去。多年以后,她常想,若不是此时看着他的背影,那样安心,她就不会执念如此之深。 许久以来,她一直这样跟随着他,却从来没有留意过他是否回头。若是她曾注意到,那么一切都不一样了吧。 ☆、星火醉人 “你先去沐浴,然后来凌霄殿见孤。” “是,大人。”蔓儿低眉应道。一个侍女领着她到了招待宾客的楼阁,将衣服递予了她。她迅速地洗好澡出来,只见侍女已经换了一个。“小姐,我帮您梳头吧。”小侍女看上去年纪尚轻,大约刚过十二三岁,面容还有着孩童的稚嫩。 “好的,麻烦了。”蔓儿打量着镜中的自己,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浓重的悲哀。不由得想起父亲离开时跟她说的那一句话。 从今往后,你便再也不要见我。家里就当已经没有你这个孩子。 她是一个弃女,是一个没有人要的孩子。父亲是城里有名的达官显贵,母亲去世,他便迅速改娶,这之间不过一月。她早就知道,他对母亲已经没有情,更是不曾爱过她这个女儿。但是当那句话从父亲口中真正说出时,她还是觉得撕心裂肺般地疼痛。 “小姐,您生的真是漂亮,您叫什么名字啊?”孩子般稚嫩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回忆。 “我叫蔓儿。”她笑,笑容宛如人间的四月天,绽放极致。“你呢?” “我、我叫清筱。”侍女不由得咽了咽口水,呆怔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小姐,我给您梳好头了,王上吩咐一切准备完毕后就让我带您去见他。” “谢谢。”孩子真是心灵手巧,不过一会儿时间就将髮髻梳挽得精緻漂亮,还插了两个紫金色的琉璃步摇,闪动着迷人的光泽。 在清筱的带领下,她穿着一袭缕金百蝶月白纱云锦裙,缓缓行上了凌霄殿。文侯此刻正在案前作书画,见她来了,轻巧搁笔。清筱悄悄退下了,偌大的殿中只留下门口两个侍卫。 第17页 “总低着头干什么?抬起头来。”声音宛如一道不可违抗的命令,令近在咫尺的绝色女子缓缓抬起头。 对视的那一剎那,即便是素来见惯了各类不同姿色的文侯也暗嘆于她的美丽。这等女子,当真算得上倾城倾国。只是可惜了,竟出身如这般。 “为什么流离失所、无家可归?”他问道,手指有意无意地执起一把长剑。 蔓儿的身子微不可见地轻颤了颤。“因为……” 因为,没有人要我。 因为,我是个不幸的人。 她直直地看向他的眼睛:“没有人愿意给我一个家。” “如果你做的让孤满意,孤就给你你想要的家。”他说。他的眼眸中,是亘古长明的星火,是闪耀夺人的烟花,霎那间冲破了所有的黑暗。他的眼神温和无比,却又暗暗含着冰玉一般的冷冽。 “只要是大人要我做的,蔓儿愿意竭尽全力去做!”不知觉地,这句话脱口而出。也许是因为他身上的光芒太过耀眼,让她不自觉地想要追寻。 一把青玉剑扔在她脚下。 “舞剑。” 纤细的手指温柔地捡起了剑,她微抿着唇。剑身冰凉,她却越发使劲,剑影连闪,行云流水。衣袂翻飞,惊若腾龙。翻身,旋转,跳跃,女子特有的柔和剑的刚完美结合。她目视前方,好像在看着他,又好像在透过他看着别的什么似的。唇角细细看来,好像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明媚娇艷。 男子的笑容好像水落深潭,哗的一下,荡漾开了。“明天起,跟着孤。搬到凌霄殿旁。” 她如他所言搬到了绿草茵茵的碧水阁,就在凌霄殿的旁边。 阁中有一颗老槐树,大树浓厚的荫庇下有一口井,平静无波。 第二天,祁文侯一身素衣前来。“国中事务繁多,孤也想清静一下。”他笑说,俯身拾起了一朵娇嫩的落花,“陪孤在这园子中到处走走。” “是,王上。”蔓儿如绸缎般柔软的头髮在风中轻轻飘扬。 祁侯随手将花丢在井中,那桃花瓣沉沉浮浮,周围扬起一片涟漪,如弦被微微一拨后轻轻发颤。“以后,不需要这样拘谨。”他嘴角微弯,第一次让她错觉以为有了人间烟火的味道,心也开始沉沉浮浮。 她承认,有一个安稳的地方居住还是很安心。月光如水,蔓儿独自抱膝坐在殿前台阶上,脑海中思绪万千。 “累了?”祁文侯清沉的嗓音从身后响起。不知觉间,身上已经多了一件紫裘。蔓儿侷促起身,忙道:“谢王上!” “坐。孤说过,你不需要那么拘谨。”他从容不迫地在她身旁坐下,仰头看漫天星光。身边的人肤如凝脂,侧脸柔和。 “王上的事务都处理完了?” “你知道处在这种位置是什么感觉吗?”他答非所问地说,视线探向模煳的月色,目光寂寥。 “恕蔓儿冒昧,我想大概是有些高处不胜寒罢?”她清丽的声音试探道。虽然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问她,但似乎是想同她诉说些心里话。 文侯讶异地看了她一眼,一瞬间突然语气漠然:“你说的不错。但孤认为,大概是有些高不成低不就吧。”那种冰棱一样突然锋利的语气浅浅划过她的心,说不出的怪异,而她一时之间又弄不清楚癥结所在。 末了,文侯执给她一把蓝宝石短刀。“拿着这个,要好好保护自己。”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这宝石极难形成,只有越国专产。”蔓儿接过那把刀,看着宝石里面映出漫天的星光,还有他和她的容颜。 “谢王上。” “晚了,早些歇息吧。”他起身,缓步上行,没有再回头看她一眼,只留下一个沉寂的背影。 ☆、文侯之心 这样的一个故事,结局并不难猜到。 虽然人们不知道祁文侯有没有对这样的一个女子动心,但必定也是青眼有加。 可蔓儿却对他动了情——毕竟天天在这样的一个人身边。也说不清楚是什么时候,只是感觉感情是在压抑中慢慢积累,乃至爆发。他陪她练剑、习武,她伴他下棋、赏花,他们一同出行,形影不离。 其实真说不清她究竟是一个护卫还是别的什么。 漫山遍野的木槿给天边也染上了一层艷丽的红,一直绚烂到她正值韶华的二十有一岁——蔓儿的剑法已经足够熟练,完全能够独当一面了。 一次出行时,她在他身后跟着。身着棕褐色粗麻布衣,薄纱摇摇曳曳地遮住半边脸,将那绝代风华掩了去。说也奇怪,那天正好是他有一些紧急的密事要办,为不显人多累赘,只带了两个贴身护卫,办完事之后坐船回府。然而,在离岸还有一段距离时,一道凌厉剑光自半空迅速噼来。 在路途上遇见刺客并不奇怪,蔓儿反应敏捷地拔出剑,毫不迟疑地朝对方周身要害噼去,刀法凌厉狠辣,已不见了当初的行云流水之势。祁文侯也随之拔刀,剑法切中要害,准确无比。 第一个黑衣人被轻松解决,接着又冒出一行人,约莫五六个。祁文侯的另一个护卫已经倒在了船上,血泊泊的流着,在地毯上晕染出一片艷色,如腊月红梅,随之飘下的是她的几缕绸缎一样的髮丝。文侯看着她周身的伤口,迟疑了一下,淡淡说:“算了。” 第18页 显然她还没反应过来什么是“算了”,就被他一把拉进了水中,这才知道他是不想再让她拼命。 水面溅起三尺高的浪花,阳光迎着水在船上折射出钻石般的光芒,几个黑衣人匆忙赶来站在船边张望,脸庞微微作色——刚刚跳下去的人似乎已没了踪影。而他们的任务没有完成,想来小命也难保了。 他揽着她的腰急速潜下去,几乎是很快就脱离了船上人的视线范围。在离船另一个方位较远的水面,两个人勐地挣扎着浮起来。蔓儿本来也不是很会凫水,这样一来便呛了不少水,手臂细柳一样攀附着他的脖子,在水面上不断咳嗽。他轻轻揭开她的薄纱,将她搂得更紧了。她急促的唿吸慢慢平息,将局面了解得清楚,这才反应过来。 何时这样亲密地拥抱过? 不用看也知道他深邃的双眼在注视着她,蔓儿更是紧张地全身僵硬。两个人在水上飘着,相顾无言。 他的头髮都已经湿透了,水滴滴嗒嗒地往下掉。而反观她,头髮紧贴着脸颊,肤色苍白把嘴唇艷红衬托地更加到位,整个人因海水的冰冷而瑟瑟发抖。她似乎格外怕冷,文侯忆起初见她时,她也是穿着单薄的衣服,身子蜷缩到近乎筛糠。 以前怎么没有发现她这么地需要人保护呢?虽说形式上是她在保护他,可他明白,毕竟她是个女子啊。 只是平常并不曾在意过罢了。 可如今那样苍白的脸,让他看了心里不舒服。 “冷吗?”他那样的力气像是要把她拥进自己的身体,紧紧的,传达着丝丝缕缕的暖意。在海水的刺激下,她像是被迷了心智,将手把他的脖子圈得更紧了一些,下巴搁在他的肩上,是一种完全依赖的姿势。 “王上,蔓儿不冷了。” 两个人就这样紧紧相拥着不知道漂了多久,总之最后是到岸了。不过情形很尴尬,反正具体怎么样她是不知道的——因为她华丽丽地在漂浮的过程中睡着了,还睡在了祁王的身上。 更尴尬的是,她不知道睡了多久,醒来时已经躺在了碧水阁,还是被窗外麻雀叽叽喳喳的声音吵醒的。“小姐,你睡了有十几个小时了!大人说你累了,将你抱进来的时候还吩咐我这两天让你好生休息,还赠了一些调养的药,让我好好照顾你。”清筱在一旁替坐在床上的她端水倒茶。 蔓儿有些无语——十几个小时?这一觉就睡到天明啊!自己该不会是猪吧。 “等下!你说是王上抱我进来的?!”愣了数十秒,她找到了重点。 “是啊!府上别的夫人都看见了,估计心里气死了吧!”小丫头眼睛里浮起一抹狡黠,俯身在她耳边悄声说。 她的心底毫无徵兆地涌起一股甜蜜,心仿佛被什么东西塞满了,过了一会儿又失落下来。 他恐怕不是这么想的吧,自己终究是失了他的身份啊。 静养的这两天,她闲来无事,便用府上一些上好的冰丝线编了一只如意挂。这如意挂是她很用心做出来的,一共七色,触感柔软。做它的时候,她就一直想像着他带着的样子,心中的期望也越发强烈地升腾起来。 走上凌霄殿时,祁文侯正在认真执笔写着什么。抬头看她一眼,嘴角没有弯,但眼底却有着若隐若现的笑意:“你来了啊。”她的气色好了许多,看来他派人抓的药真的有用。 “我……”她一下子就嗫嚅了,准备好的话也不知道怎么说。“那天,多谢王上……” “于理的话你有功,无需道谢。”他低头伏案。 她的手心里紧紧攥着那只她花了无数心血做的漂亮的如意挂,急速跳跃的心一下子就沉寂下来。原本感觉有些难以启齿的话,仿佛说出来倒也没有什么所谓了。 “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愿送给王上。”声音执意清淡如水。“哦?”他有些惊讶地抬头看她一眼,起身,走到她跟前,接过如意挂细细打量。 “这是你做的?手艺很好。”清越的声音如以往一样,带些赞扬,却不急不慢,也不显一丝激动。 她在盼望什么呢?盼望他露出寻常男子收到心爱女子送的定情信物时的欣喜之情吗? “多谢夸奖。那蔓儿先行告退了。”女子自嘲地想着,被包裹的严实的失望缓缓露出一丝缝隙,可是还来不及泄出就被他的动作扰乱了。 文侯抬手,白皙修长的手指探上她的髮髻,似顽皮微微地将之弄乱,随后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他笑得如同阳光普照大地,一片灿烂。将如意挂往腰间比了比,眼中一片笑意:“孤将它天天带在身边,可好?” 欣喜一霎那撞破低沉的心绪,填满了心房,她望向他的眼,一时间有些受宠若惊。 然而这还不算完呢。 他轻笑:“这么惊讶做什么?孤也有东西要送给你。” 说罢,便从一个用丝绸绣着祥云包裹着的盒子里拿出一只用翡翠做的簪子。簪子上有一朵盛开的莲花,神态雕刻地如缓缓展开,小巧玲珑,经簪子下面淡蓝色的流苏点缀之后,更是别样清翠动人。 她任由他的气息经过耳畔,围绕自己,穿过五脏六腑,却如同完全呆掉一般,看着他稜角分明的手为自己插上髮簪。他离她那么近,影子都可以将她覆盖,她慌张到竟不知该不该动。 第19页 祁侯原本想过她戴上会好看,但没想到会好看到这种地步。可是,也许,是他看她越来越顺眼了。 毕竟,谁也说不清啊。 “很合适。”他的喉间溢出一声嘆息,双手微微揽过她双肩,将她抱在怀中。她依旧愣愣的,模样倒是有些可爱,脸颊此刻散发着些许红晕。 门外不知是什么鸟突然嘎嘎叫了一声,蔓儿仿佛是突然清醒过来,勐地挣脱了他的钳制,后退两步:“谢王上,蔓儿先告退了!”随即逃离般的离开了。 祁文侯望着她远去的背影,似乎有些不解,但嘴角却不自觉地上扬——周身还有她的气息呢。 ☆、彩云易散 平日不见他时,蔓儿无事便打量着那扇玉雕窗。 透过那窗,她便能一眼就看到他的书房。她看到他的金黄帘幔上的飘扬流苏,看到窗边安放的那盏琉璃灯,看到那方雕刻着“正大光明”的玉玺,甚至,偶尔看到里面人影来回踱步——每当这种时候,令人心慌的甜蜜都会齐齐冒出头来,很是危险。 他一定很忙——这是一个诸侯林立,群雄并起的时代,她知道他有着远大的抱负,也曾幻想过,也许、只是也许,她在他的心目中有那么一点点的不同? 可惜,这所有的猜想都是来源于那天那个莫名的拥抱,并没有其他任何的证据。 “小姐,大人传你过去!”清筱清碎的脚步声打破了她的思绪。 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站起了身,蔓儿顿了顿,把翡翠髮簪戴上,又持起了那把他赠给她的青玉剑。 步伐飞快,她上了大殿,只见殿中来回踱步的他,眉头紧锁,似乎是在忧虑着什么。“王上,怎么了?” “边邑的燕国要攻打尚国,想从祁国取道。可是若让了别国的军队进入城中,岂不乱了阵脚。兵临城下,孤担心……”他顿了顿,未说下去,“蔓儿有什么好方法么?” “若是大王不允,的确有沾惹麻烦的可能性。因此,我认为我们可以取巧。”她看了他一眼,得到他鼓励的目光后,继续说:“若是由几个刺客联合突袭燕兵,声称是别国之人,调虎离山,声东击西,想来他们怕是会调头而返,追究刺客了。” 她说话的时候笑容微微在脸上荡漾,连脸色也柔和自然。文侯仿佛十分惊讶,眼中满是愉悦。“很好,”他说,“此事交给你,你看如何?你办事我最放心。” “好。我知道了。”她轻声应道。 “明日,孤便佯装于城下与燕王会谈,时机一到,你便带着暗卫行动。” “是。蔓儿这就去挑选作为刺客的暗卫,请王上放心。”之前还柔柔弱弱地像个小女人,如今一谈起刀剑便感觉顿时坚强了起来。 祁文侯反覆思索着她走时坚定的语气,眸色深沉起来。 他当初的决定,是正确的吗? 吩咐她办的事,都做得极其漂亮,简直就是天衣无缝。 祁文侯这边正和燕王说着,两人一来一回刚说到关键的分歧问题,一行黑衣蒙面人便直窜而来,刀剑凌厉狠辣。众人纷纷乱了阵脚,剑拔弩张。 十来个刺客行事稳重,说是行刺,实际上是虚张声势,只行形而不行势,遇到燕兵的围攻便虚晃两招。虽无意杀人,但也有一些燕兵当即倒下。尤其为首的黑衣人似乎是个女子,头上还带着素白面纱,灵活敏捷,手上持着越国专产的蓝宝石刀刃,不被燕兵的阵法所困。 燕王看到那把刀,当即明白了什么。他似乎有些恼怒,想不到区区一个女子竟有如此能耐,待到与那人只有几步之遥,他眼中精光乍现,举剑直刺。黑衣人躲过这一剑,却不料剑半途换了方向,转而探去撩她的面纱。 当看到剑往上轻巧一挑,蔓儿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几个念头迅速一闪而过——她时常跟在文侯身边,如果被认出来了怎么办?若是让燕王知道他被耍了,怕是要与那个人兵刃相见吧?可是,他待她那么好,她绝不能置他于一个危险的位置上,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蔓儿咬咬牙,全力侧身,接着便听见一声衣裳被刺穿的声音,似乎有温热的液体溅在脸上,顺着脸颊滑下。 剧痛如洪水勐兽袭来,她拼尽全力忍住还是重重地闷哼了一声,左肩处已被剑狠狠刺中,毫不留情。 反观一旁祁文侯,面色不变,清冷的脸上好像还故意显出一丝惊讶。只是他的手不断在袖子中收紧,最后仿佛狠了心一般放开握紧的拳头。 可是她却看不到,她只看到他绝情的目光,只看到他不曾改变的神情,依旧那么清淡,运筹帷幄。他竟然可以完全捨弃掉她?! 蔓儿牙关紧咬,狠狠将那剑拔了出来,霎时血花四溅,在她素白的面纱上星星点点,艷丽的如同腊月雪梅。她不顾伤口鲜血直流,转身略显仓皇地奔到同伴的掩护区域,几人一起奋力突出重围。 一番激烈厮杀之后,终是逃到了安全地带,蔓儿这时才感到左肩一阵刺骨钻心的疼痛,豆大的汗珠自双颊流下。她突然感觉眼前一片漆黑,视线模煳不已,身体直接软了下去…… 醒来时,她睁眼看着五彩的宫顶,第一个念头是——还好,手脚没有被缚住,看来自己没有被燕国擒去。 第20页 可是,怔忪了一会儿,她勐然想起之前他决绝的目光,剑刺进肩膀的声音还犹然在耳,这时肩膀也开始应景地一阵阵痛起来。 不知道麻木不仁地躺了多久,她一直睁眼看着天花板,姿势都不曾变过。 原本以为,他对她就算不是有情,但至少也是看重的。只是没想到,他竟然可以如此的割捨她…… 但是,她又有什么理由怪他呢? 他身处高位,一举一动别人都看在眼里,若是救她便会功亏一篑。 可是感情上,她却又孤注一掷地觉得他那样是对她不公。 他就没想过,万一那一剑刺中她的心脏?万一元气大伤的她被人抓去严刑逼供?万一她性命不保……不知,他是否会有一丝的后悔与怜惜? 蔓儿感到喉咙中涌出一口血,顺着嘴角留下。 简直越想越让人万念俱灰。 门好像被推动了,几乎是同时,她紧紧地闭上眼睛——不想看到他,不想再觉得难过。清筱的声音响起:“小姐是不是醒了?” 她松了一口气,心情却更加低沉,正欲睁眼,就听到那个温沉的声音。 “她醒了?”她听力一向很好,一下就分辨出来那是谁,更是紧紧地闭着眼。几步之外,男子似乎有些焦急地奔向她,仓促的脚步声顿住,一下子驻在她身边。看到她依旧在昏迷,便轻轻执起她的手,紧紧握着,手掌似乎比她的还要冰。 在那种灼热的目光注视下,蔓儿不得不睁开眼。一眼,便望进他眼底。 呵,真是天生的演戏者,前一秒还是焦急慌乱寝食难安的样子,看到她的双眼时又变得轻松自如游刃有余。 她歪了脑袋,眼里有些迷茫,不明白他为何总是将这种为她担忧的情绪隐藏起来,一丝一毫都不愿让她知晓。 见她状似有些怔忪,他皱了皱眉:“醒了怎么不叫清筱?她就守在房间外面。” 蔓儿的脸色微微苍白,想要起身,却被祁文侯轻轻按住。“你身上的伤已经被处理过,请大夫包扎好了。若是你乱动,伤口也许会撕裂。” “我……我是怎么回来的?”她气息极轻,但是却紧紧盯着他的眼睛。那一瞬间好像从他目光中看到一丝内疚与不忍。 他说:“其余几个暗卫将你带回来的。” 她点头,没有多余的动作,仰头直直地看着天花板。“我想再休息一会,恕不能恭送王上了。” 祁文侯静静地注视着她,很久之后,手突然抚上她的脸颊,语气中有一丝心疼:“这次,是孤不好。” 她的脸像冰一样,极端寒冷,苍白到近乎透明。见她怔怔望过来的目光,他低头,在她脸上留下一个极其轻柔的吻,一触即离,俯身把她抱在怀里。 “我在你眼里,到底算是什么?”蔓儿顺依地将头搁在他肩头,但却第一次省去了尊敬的称唿。 这个吻至少证明了他对她是有情的,可是他这样又算是什么呢?他把她当什么来看呢? 祁文侯面色复杂,轻轻嘆了一口气,缄默。沉默半晌,他道:“这一次做的很好,好好休息。这几日好生养养身子,孤会常来看你。有什么需要就让清筱传达,孤都会满足你。” 她的回应是无言的缄默。 等到那人脚步轻轻远去,清筱的声音在外响起:“小姐,需要帮忙吗?” “无需了,我还想休息一会儿。”她半垂着眼帘,眼睛里有潮气微微氤氲。 原来,他不是对她绝情,只是他活得太有目的,太过稳重,没有谁比他更清楚孰轻孰重。 而她不过是个小小砝码,即使放在了天平的另一端,也只是轻轻撼动,丝毫不能左右平衡。 也许,他能对她动心,已是她最大的幸运了吧。 心中喟嘆一声,一颗泪珠沿眼角滑下。只是那颗泪珠就那样稳住了,显得有些诡异。整个背景蓦然崩裂,这时的筠川才意识到,时间到了——幻境终于坍塌。 ☆、世事沉浮 窗外黄鹂啼声清脆,筠川恍然发现自己正站在遥相居的房间中,而锦玚则站在她的旁边。在幻境中待了那么久,现实中不过一个时辰。 她似乎没有反应过来,还愣愣地沉浸在幻境中。 “看懂了没?”锦玚在她面前挥了挥手。 “这貌似是一个太复杂的故事……”筠川抚额,一脸无奈。 “的确,以你的小脑瓜,还需要更多的线索才能完全明白。”他一本正经道。筠川瞪了他一眼,笑得甜腻腻:“殿下似乎是有心得?” 他目光茫远,看向窗外清翠景色,伴随着黄鹂的叫声,像是看破了什么,轻轻嘆道:“他们不会在一起的。” “那必然啊。”她心中一凛,眼珠转转,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我的父王是尚怀公,既如此,他们肯定最终未成眷属。” “我知道,您是想装装深沉,不必担心,我来配合,”筠川笑嘻嘻地拍拍锦玚的肩,旋即紧皱眉头,一脸探究地问道:“为什么你刚刚会这么说呢?小女子实在是不解其意啊。” 锦玚差点被面前的人逗笑破功,敛了敛气,仍是认真地道:“道不同,志不同,终究是要分开。” 第21页 他目光里有着浓浓的墨色,稠地化不开。 筠川本存了些玩笑的心思,一时间却也有些唏嘘。世事多涛浪,沉浮一念间。其实有多少人,毫无保留地追逐自己心中的梦,却落得了身败名裂的下场。痛苦中,他们学会了坚强,学会了放下。明明有可以触碰的未来,可却依旧敌不过残忍的现实,那种已经可以预知之后伤痛的心情,该有多惨烈,又有多无助。 可惜,她还无法体会。 “你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呢?人活着,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嘛。心爱的人为何要放走?”筠川百思不得其解,絮絮叨叨地嘀咕着。 “爱情对每个人是不一样的。有些人,爱了便是一生;可是对有些人,爱情只是他人生旅途上路过的风景,错过了会遗憾,可是他不会为了那片风景而放弃整片最辽远的蓝天。文侯大有一统天下之心,不会为了一个女子而不顾大局。”锦玚注视着远处苍茫大地,负手背于身后,淡淡说道。 “那我不会。”她也望向窗外,眼中带点悲戚与笑意,眸光明亮灼人,认真的声音让他惊讶:“若是我,我只愿和自己爱的那个人常伴一生。” “那这个被川儿爱上的人还真是幸运。”锦玚脸上浮现出好看的柔和笑容,目光有点一缕缕的笑意。 纵使以她的厚脸皮,也不禁一阵脸红,顾左右而言他:“锦玚,你有爱上过什么人吗?” “没有,”他定定看着她,半晌笑道:“还不曾,我很期待。” 三日时间很快便到。柳冀一身青色素衣如约前来,三人便收拾行囊上路了。 和柳冀熟悉之后,筠川发现他这个人其实很好相处,眉眼中总是带笑,眼睛像两枚弯弯的新月,笑起来如清风霁月。柳冀有很多兴趣爱好,尤为喜爱的则是炼各种奇奇怪怪的药。他的药囊里装着一路上自己即兴想到的药方炼出来的药,然而至于能不能吃,据他说还有待考证。 只不过筠川总觉得锦玚和柳冀两个人在一起,则总是有种剑拔弩张的气氛,然而他们两个好像都不自知似的,相处依旧风轻云淡。 事实上,筠川对往后的行程一窍不通,所幸全凭两个男人在前面杀出一条路来。梦梦更是没有什么作用,反正锦玚说它也只能在小范围内指路,如此看来,当初设计浮生六决的人设置这只鸟也着实是闲着无聊。 至于柳冀的背景,筠川想方设法地去打听,想要从他口中套出些话来。可他只说他曾有个哥哥,只不过许久未见,再见时两人估计已经相互认不出来,因此便罢口不提。母亲已经去世,父亲呢,则不知所踪,多年来他一人漂泊在外,闲时就炼点丹药。 这听上去似乎确实够惨的,筠川也就不再刨根问底。 然而她也很好奇柳冀与创作浮生六决的前辈到底是什么关系,他则说是对他而言从心里敬重的一个人,再详细问,就悄无声息地扯开话题。 筠川也纳闷许久,怎么自己明明问了好几遍,却什么答案也没有得到,最后的结果还是自己很高兴地跟他谈论起一些药草的名字来——因此可以得出,从柳冀这样一个人口中套话是多么不容易,倘若他是被敌军抓去的间谍,也一定不会叛国。 龙门到明州的路程说远也不远,说近也确乎不近,每次旅途中,就是筠川练习“擒龙决”的最好时机,也是压榨锦玚的最佳时段。 第五招“玉凤涅槃”倒是有点难度,光是将招式记住筠川就花了两天,再反覆练习直至熟练,则用了三至四天。所幸每次练习有某人在门口守门,练习起来也格外心情安宁,心无旁骛。 在三人一路吃一路买一路走一路看的这种机制中恍惚地过了几天,一行人便驻足在了城边的一家风评较好的茶楼。柳冀提出自己一人一桌,筠川也早就习惯了他独来独往的散漫性子,便随得他去了。 “说起来,好几年前那长安城中似乎发生了一件事。”坐在窗边,锦玚执起一杯茶,热茶氤氲的香气顿时萦绕开来,把他嘴角的笑容衬得有些朦胧飘逸。“据说是家族秘辛,随后这整个家族都迁走了。” “你到底道听途说了多少事?”筠川满脸狐疑地看着他。 他放下茶杯,从善如流:“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筠川默然。若是战争时候,这话的确不错。但如今各国国泰民安,天下虽未曾一统但也算安定,这样是不是叫做八卦? “所以你觉得从长安迁走的这个家族就是柳冀所说的白虎珠的主人?” “对。其实这次我可不是听说的。”他笑得有些高深莫测。“那可是个兴旺发达的大家族,家主姓祝。此事更是和家主长孙女祝毓脱不了干系。她和一个男子相爱,这可惊动到了皇室。” 如果说平民恋爱这种小事朝廷都要事无巨细地禀报,那皇室也是吃饱了撑的,所以看来,这事绝对非同小可。筠川歪头想想:“是因为那位男子的关系?” 锦玚赞许地看了她一眼:“没错。那名男子,就是我皇叔的儿子,不过我与他未曾谋面。皇叔极力反对自己的儿子与祝毓在一起,况且祝家是经商的财大气粗的名门望族,在许多人眼里,商业本为末业。因此在皇叔眼里,如此门不当户不对,这样成何体统?这时他就面临一个抉择——究竟是抛却身份、选择和相爱的女子厮守终身,还是回皇城好好做他的世子,这确实是个难题。” 第22页 ☆、白虎秘辛 “长安在楚,你是楚国之王?”筠川倒是有些讶异。是了,他之前说过自己是个封地小王,而楚国国土面积恰好不大,接壤祁国与越国,地方虽小,偏安一隅,百姓生活倒是富足安乐。 锦玚不置可否地笑笑,似乎是默认了。他轻敲了敲她的头:“好好听我讲故事,别想这些有的没的。” “哦,那后面呢?” “后面就不得而知了。我只知道他回到了皇室,但并没有安稳地顺遂父愿,而是一意孤行地请缨上了战场,最后战死沙场。随后皇叔也病逝了。”锦玚的眼神沉沉的,又带着一点探究的意味。 “线索到这里就断了?!那他们是怎么相遇的呢?”她用纤细葱白的手指敲着桌面,疑惑地思考着。锦玚看着她认真的样子,嘴角微弯,笑而不语。 “咱们不妨来情景还原一下……”筠川目光促狭,很是厚脸皮地嘻嘻一笑:“假设是我俩,然后你不可抗拒情难自已飞蛾扑火般地爱上了我……” “我爱上了你,然后呢?”他深潭般的眸子漆黑如墨,有着笑意散发出来。她绘声绘色道:“一开始我以为你只是普通人家的公子,结果你竟然是世子。哎哟,这可怎么办,真是难为死我了,会不会有人说我攀附权贵呢……一边是你父亲夺命般催你回家,一边是不太可能有结果的恋情,整个过程如同说书般跌宕起伏,你会怎么办?” “事实上,我会惊喜地发现原来你也是皇室中人,然后激动地把你也带回皇城,向我父王提亲,并且我父王毫不犹豫地答应了,然后我同你花好月圆,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锦玚摸了摸高挺的鼻樑,唇色柔和鲜艷。 “那这样说来,祝毓可能是你皇叔儿子失散多年的异父异母的妹妹?”筠川微笑着看了他一眼。“你就不能认真地假设?!” “这种情况一般假设不来——还得看他有多爱那个女子。如果是像祁文侯,那恐怕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回皇城了。”锦玚摇了摇头,顿了顿说道:“但根据他后面主动请缨的情况来看,恐怕回去并非他所愿。” “这也许就是传说中的隐晦的反抗心理了。好比我看上一个玉镯,结果你不想买给我,于是我干脆破罐子破摔,把自己的所有首饰都砸了——因为反正也得不到最想要的那个玉镯,留着剩下的这些还有什么用。我说的是不是很对?”筠川摇头晃脑地揣测着,老神在在地露出一个猥琐的微笑。 “你的意思是说,也许他心灰意冷,既然不能同相爱的女子白头偕老,那就战死沙场,好歹也是为国做了贡献?”锦玚饶有兴味地问。 “也许不然。谁又知道呢?”她又支吾了一会儿,抬头看他:“假设我真的想要那个玉镯,你会买给我的对吧……” 一行人喝完了茶,打算四处逛逛,往城中心走。街坊多了起来,人来人往,场面颇有些热闹。 “梦梦,到这里就开始指路吧。”筠川悄悄对肩头上的小鸟说。梦梦哼唧两声,骄傲地抬起小脑袋——呜呜,终于轮到它发挥作用了…… 柳冀似乎依旧想独来独往,并不关心如何从白虎珠主人那得到珠子。“你们得手了以后就来四坊斋找我,我去那买点鸡腿吃,顺便研制一些能够去除鸡油腻味的药……” 筠川兴致勃勃地说:“好的,给我带一袋。”说完顿时被锦玚觑了一眼。 两人兜兜转转终于到了规模较大的祝府。本来筠川还想了一大堆说词,好让女主人见见他们,可惜人家根本就是连进都不让进。 她抱个硕大的清魂镜站在门口,有些尴尬地听着鸟叫。锦玚把来意说明了之后,倒是极为耐心地等待着。 大约半个钟,终于有人将他们请了进去。商人世家,底蕴倒是丰厚。庭院里摆放的各种器皿、瓷器,色彩鲜艷,光泽柔和,似乎都有着不小的来头。最后领路的侍女缓步停下,轻声道:“就是这里了,请二位稍稍等待,主人马上就来。” 筠川向四周一望——这是一间不知到底有何用处的房间,里面整整摆了一圈金属武器一类的东西,每个都有专门的架台架住,微微的光下显出一股浓重的沧桑感。 她抬手要摸,却被锦玚一把拉住。 他握住她的手,微微摇头:“不要动这些东西。这些武器表面光滑,虽然年岁已久,也可看出是精心保养过的。既然如此爱惜,我想它的主人恐怕不会允许外人肆意乱动。而且这刀剑里有一股浓烈的肃杀之气,还是不要沾染为好。” 正当他说话之间,清魂镜微微鸣动,好像感知到了什么。脚步声缓缓响起,听来优雅而端庄。帷幔被轻轻撩起,素手轻拈,首先映入眼帘的挂在女子腰间的白色香囊。这香囊一眼便可看得出是高档的丝织品,雕饰纹样都是皇宫专有。 女子的面容和筠川想像的不太一样。 本以为会是一幅小家碧玉柔柔弱弱的样子,却没想到眼前的人目光透着一股化不掉的冷意,冻死人了。细緻的眉眼若笑起来的话想来是温和的,但筠川揣测自己大约是瞧不见她那个样子了。 第23页 头髮高高地盘于头顶,自然地落下一束,随风飘扬。还是年轻的模样,只不过眼角已经多了些微不可见的细纹,环绕着一阵发散的哀怨。 “我听底下人说,你们是为白虎珠而来?”半晌,她面无表情地开口道,声音平淡地几乎不真实。 “是的。” “那便请回吧。这颗珠子是我机缘巧合得来,岂能随便拱手让人。何况,它周身光芒四射,其中“白虎”二字尤为明显,看上去有些用途,说不定有什么玄机。”祝毓低垂了眉眼,不带半点波澜地转身,素白色香囊在空中一个急速转弯,又笔直地落回她的身旁。 “我们就是来为祝毓姑娘解开这玄机的。”锦玚温和地笑道,这话说得跟“我们就是来卖鸡腿的”一般无二,一幅有恃无恐的模样。 “这颗珠子只有在清魂镜上才有作用,而我们有幸得到了镜子。这清魂镜,能够让人回溯一些自己一直想知道的往事。难道姑娘不想知道一些什么吗?你把白虎珠给我们,我们编织幻境让你知道过去,这是非常公平的交易。” ☆、天意弄人 祝毓的脚步勐地顿下,没有回头。似乎是在挣扎,又似乎想起了什么,她的背影微微有些僵硬。无言的沉默。不知过了多久,她声音有些波动地轻声喃喃,仿佛在说给自己听:“往事?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不能改变的东西,难道能够左右他的选择吗?” 虽然这一席话说得让人云里雾里,但筠川猜想一定和段奎然有关。锦玚目光环视屋内,突然说道:“姑娘不想知道这些武器的主人为何离去吗?不想知道他的真实想法吗?” 祝毓勐然回头,眼中有着强烈的震惊:“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末了,她自嘲一笑,眼睛里有着浓厚的哀伤:“是了,当年闹得沸沸扬扬,又怎么会有人不知道。” “你依旧把他送的香囊挂在身上,就不想去知道一些真相?万一他有不得已的苦衷?” 她腰间悬挂的香囊依旧精緻,可见被完好地保存。从看到它的第一眼起,筠川就猜出这是段奎然送给她的。 “苦衷?!他有什么苦衷?”祝毓勐然抬头,目光里满是刻骨铭心的恨意,她拼命压制,颤声说:“他告诉我他另有了心仪的女子。” “可是他怎么能忘了呢?!怎么能忘了他对我说过的话呢?那香囊,是他、是他当初亲手摘的鲜花做成,是他送给我的。那些花现在全枯死了。我们一起的曾经,他都忘了?既然他忘了,那我还何必回首呢?!” “可是,你不想见一见他吗?只要你把白虎珠给我,我用镜子为你编织幻境,你就能见到他了。”筠川上前一步,语气诱惑地说着,望住她潮气氤氲的眼。 “我……”她踌躇着,似乎痛苦而矛盾地挣扎着。 “我想见他!哪怕是在幻境里啊……”潮气终于凝聚起来,一颗泪珠无声地滑落,祝毓右手抚上一把精緻的短刀,来回摩挲。浓重的哀和沉痛的怨,怎么也散不开。她还深爱着他,无法忘怀,可是又怨他负了自己。 “这些,都是他用过的武器,我全都派人搜罗了下来,算是替他保管。他临走的时候,我只是恨他,可是如今,再也见不到他了,我却……”她泣不成声,泪如断珠。 正是因为他还活着,她才能恨他;如今,他连人都没有了,她又如何才能够恨得起来?连这样的资格都被剥夺,祝毓恐怕早已肝肠寸断了吧。筠川动容,黛眉也紧紧皱了起来。 “我答应你们的条件!只要你们能让我见一见他……怎样都行。” 半晌,她恢復了情绪,勉强道:“让二位见笑了。”筠川迟疑了一下,上前拍了拍她的背以示安慰,说道:“姑娘再等几个时辰,我们便开始吧。” 满山的连翘花繁茂盛开,无声地绚烂,金灿灿的一片,晕染着阳光的微光。金竹林里头,琴声飘渺,鼻尖仿若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桂花香。雨后微微潮湿的鹅卵石,反射着炫目迷人的光。沿着小路,岁月的痕迹一路蜿蜒曲折,忧伤的浮生断萦绕在耳畔。琴弦如丝一样细,又凝如弓,颤动中走出连绵的琴音。这样的哀怨,这样的心痛,疼到骨子里去了。 筠川神情专注,对着镜子施展新功法,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祝毓一身青衣站在一旁,神色不復以往平淡,难掩的激动、忧伤、痛苦辗转反覆交替。她手上拿了个素白色的香囊,紧紧地握着。纤纤细手,近乎蝉翼般透明。 “麻烦姑娘,请你让我再见一见他吧。”她说完,屈身行了个礼。 “你放心。”绝美的笑容自筠川嘴角绽开,带着宽慰向她回礼。 漫天的桃花。 一阵狂风,桃花随风飘扬,像一阵粉色风暴。花瓣纷纷扬扬,落入地上一片紫色薰衣草中。粉的紫的,竞相交织。 男子就那么伫立在花丛间,蓦地一回头,清逸脱俗,凝固了时间。“阿毓。”他唤,嘴角盪开笑容。 祝毓已经呆怔,视线长久地凝望着那个身影,那个她日夜思念与盼望能够重逢的人的身影,热泪盈眶。“奎然……”有多少话想对他说,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她也知道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够听到了。 第24页 而此时,一个女子走出花丛,面色清清冷冷。她微微笑了笑,十分出尘。那是年轻时候的祝毓,细緻的眉眼笑起来果真温和无比。“奎然,你喜欢薰衣草吗?我很喜欢。”声线清越,令人自然地有一种保护的冲动。 “阿毓喜欢,那我也喜欢。”段奎然弯下腰去,手指微微拂过那些绚烂绽放的紫色花朵,他将它们混着桃花装在贴身带的一个空囊里,细心地扎了个漂亮的结,递给她。她执起素白色香囊放在鼻子下轻轻地嗅了嗅,嘴角绽放一个绝美的微笑。 “我会好好收着的。谢谢你,奎然。” “谢我做什么?就像之前你对我一样,那般的好,如今我一辈子照顾你,逗你开心,不是我应做的吗?”段奎然温和地笑了,将她拥进怀中,目光是无限宠溺。 一身青衣的祝毓站在筠川和锦玚身旁看着这过往的一幕幕,两行清泪无声滑落。酸咸的泪水滑进嘴里,她突然觉得苦涩万分。 有多久没有将自己的痛苦示人了?甚至连自己,都不敢去面对那看似痊癒的伤口下腐烂的皮肉。 突然忆起那天初见他时,他被谋反之人追杀,一路逃窜,身受重伤。正在他无限绝望之时,她发现了躺在自家门口奄奄一息的他。夜深人静,附近寻常医馆早已打烊,她只好先给他做了一些简单的包扎,然后背着他一步步走到了最近的诊所。崎岖的山路啊,她走了一个多时辰,脚上的皮都磨破了,却愣是没有吭一声。 等他清醒过来,深受感动,感激她的照拂。那之后的每一天,她都如第一日初遇时一般细心照顾他,时常给他讲一些外面的事情,想让他开心,生怕他寂寞与孤独。 本以为两个人遇见,那就是缘分,可以一直携手走到地老天荒。无论发生了什么,她都愿意去相信他当初的誓言。她相信他会一辈子陪伴她,然后白头偕老。可是他却无情又残忍地打破了誓言,告诉她一切皆是虚妄。 幻境中霎时变了一个场景。恢宏殿宇,赫然是京城的皇宫。段奎然单膝跪地,拜见父亲长宁王。 “孤知道你无法割捨那名女子,孤所言略无半点用处。” “相信父亲大人知晓,我心意已决。”段奎然沉声道。 “心意已决?商人,能配得上你皇室的血统么?!”长宁王面色有些微怒。“父亲大人,我们相爱,从来看的不是血统啊!在我眼里,无尊无卑,无贵无贱。”他依旧单膝跪地,一动不动。 “放肆!连孤的话你也不听了吗!?给你十日时间,断绝与她的关系,否则别怪孤将整个祝家都给灭了,杀个片甲不留!”长宁王一拍桌子,拂袖而去。 段奎然缓缓抬起头,嘴唇微微地颤抖着。他望着父亲的背影,有着震惊与绝望。再伟大的感情,终究是敌不过强悍的命运。无论如何,他终归是要离开她了。 他仿若一尊雕像跪于偌大的大殿之中,气息虚浮,嘴唇再无半点血色。昼夜变换,日月更迭,天终是暗了下来,他也终于缓缓站起身来——为了护她以及她的家人周全,他向父亲妥协了。 一直在旁边看着的锦玚和筠川这才恍然,空气微微压抑。而祝毓却不敢置信地睁大双眼,像是想要将他印在心底。她失声道:“为什么?!奎然,为什么这一切你都不告诉我,为何直到临死都不告诉我呢?!我真的好傻……竟然怀疑你对我的爱,却不敢去相信你,不敢去猜想你是否有苦衷……”泪水一滴滴滑落,她跌坐在地上,哭声悽厉。 幻境移步换景,转眼就到了沙土飞扬的战场。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段奎然骑着骏马,冲锋到前阵,勇勐斩杀几十余人。敌军主帅眼光毒辣——擒贼先擒王,只要除了他,就相当于是剥去了战队的主心骨。敌方士兵里三层外三层地将他围起来,尽管段奎然英勇杀敌,骁勇善战,毕竟是敌不寡众,还是被乱剑捅死在了对方的包围中。 一剑穿心,他却仿佛解脱一般笑了。血从口中不断涌出,他手里紧紧握着身上带着的一截薰衣草的枝干,缓缓闭上眼睛:“也许……这才是我最好的归宿……就算我不在了……也会一直守护着你……真的好想你幸福……” 阿毓。他在心里轻轻唤着她的名字。真的真的,好希望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能过得幸福,那样的话,我也会很开心。 薰衣草在风中摇曳,终于混着鲜血掉落到了尘埃中。 祝毓冲到他身边,却无论如何也不能触碰到他。她已经哭成一个泪人,疯了一般想要去抓住他。“不要!不要走……奎然……”看着他的身影碎作点点星光,却无法挽回。 若没有了你,那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祝毓满是泪水的眼里突然闪起决绝的光,一旁的筠川蓦然收紧了心脏,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只见快若闪电,祝毓抽出随身带的一柄匕首刺入了自己的腹部。 此生她已无可眷恋,执念太深,除了随他而去,想不出更好的方法。“二位,今日多谢了……祝毓只有这样……才能无憾……”血沾染了她的青衣,她轻唿出一口气,仿若觉察不到疼痛般地安然闭上双眼。素白的花袋被刺破,薰衣草和着桃花纷纷扬扬地落下。 第25页 筠川眉头紧锁,跑过去跪坐在祝毓身边,眼圈微微红了。锦玚轻嘆一口气,俯下身来,握住她的手。 世事多涛浪,沉浮一念间。 世人的爱恨离别他见得多了,心中只有悲悯。可筠川年纪尚轻,眼睁睁地看着这样一条鲜活的生命离去,他担心…… “人生亦有命,祝毓姑娘选择了她认为的最好的路,心中必定是释然的。川儿,你且放心让她去吧。只有这样,她才能和自己爱的人相见。” 她怔怔地看了半响,脸色苍白如蝉翼,目光中浮现出些许不忍:“我……我只是觉得造化弄人,天意难测。” “什么天意,什么造化,终究是抵不过人心。”他却突然回眸,语气郑重地近乎肃穆,衣袂在金黄竹林中随风飘扬,繁盛的连翘花纷纷扬扬地飘落。金色的阳光照见翡翠一般晶莹透亮的竹叶,穿透罅隙投下一缕在他俊朗的侧脸上,好似天神的照拂。 ☆、玉镯之命 祝府女主人自尽,这件事立即沸沸扬扬地传开了。 祝毓似乎在进入幻境之前就早有预料,已经写好了一封书信给祝府中人,这才摆脱了筠川两人谋杀的嫌疑。 可是,自尽归自尽,你二人一来,就把人家主人弄死了,终归也不太好吧。于是在事发之后,两个人就很自觉地跑路了。 忆起柳冀说要他们去四坊斋找他,于是两个人就一边向那个方向走去,顺便四处看看街坊古玩。 密集人流中,锦玚突然执起筠川的手,侧脸叮嘱道:“跟紧我,别走丢了。”“我是三岁小孩吗?”她觑了他一眼,毫不客气地把手抽了出来。 “站在这里,等我。”在一家叫做“素月”的店铺前,锦玚浅笑自若,转身自己挤了进去。 “诶?喂,你要干什么?” 某人已经不知所踪。 无奈,她只好等着,看着街上人来人往。不知这些行色匆匆的人们将要去向何方?他们今后是否安好?这其中是否有她将来会认识的人?想了一会儿,什么也没想出来,于是只好作罢,继续等着锦玚——若是他再不出来的话,她就先跑去吃鸡腿了。 好不容易,才看到他拂了拂衣袖,淡然地从店里面走出来,修长的手指拎着一个藏青色包裹,其上花纹甚是美丽。筠川忙上前去狐疑地问道:“锦玚,你搞什么名堂啊?” 锦玚从包裹中拿出一个包装精緻的盒子,微微一笑:“这就是你求而不得的那个玉镯。” “啊?”筠川想了一下,一幅不知所云的模样:“我什么时候说过想要一个玉镯?” “你说你要破罐子破摔,把所有首饰都砸了,因为反正也得不到自己想要的那个玉镯——你是这样说的吧?”锦玚眯起眼睛,含着笑望着她,“你还问我,如果你真想要的话,我会不会买给你。你都这般低姿态地求我,本王再不答应就太不是个东西了,因此就勉为其难地满足你的要求吧。” “嘁,鬼求你了?本姑娘虽然势弱,好歹也是个王族公主,想要的东西,自己会去争取,无需别人施捨!”她盯着那个盒子咽了口口水,嘴上却是分毫不让。 锦玚不动声色地打开盒子,取出朦胧透亮的镯子对着阳光:“喏,是不是很好看?” 她悄悄地看了一眼,心中立即垂涎三尺。正欲开口,就听他淡淡说道:“看好了。” 看什么??? 他“啪”的一声松开修长有力的手指,那只生来尊贵却遇人不淑的玉镯终是落了个粉身碎骨的悲哀下场,在地上碎成了渣渣,拼都拼不起来。 某人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 …… “啊啊啊啊有钱了不起是吧!锦玚我要杀了你!”人群中炸开一声惊天地泣鬼神的嚎叫。 “我不过跟你客气客气,你怎么真摔了。”怒火中烧地瞪他瞪到眼睛酸涩,她哭丧着脸,颤抖着矮下身去,用手指拂去玉渣上的灰尘,心痛地将它们的遗骸拢起,双手合十于胸前,口中念念有词。 “玉镯啊玉镯,虽然你在这残酷世间的生命短如蜉蝣,可是下辈子,一定擦亮眼睛,寻个好人家再投胎。你记住,我身旁这个丑八怪,万万不可信,记住,今日是他不分青红皂白就无情地谋杀了脆弱而又珍贵的你,来世定要找他寻仇。” 说完冷声一哼,转身就走,还走得气势磅礴,表明她并未消气。锦玚失笑,身形一掠,摇摇头迅速跟了上去。 约莫半个时辰,两个人终于到了四坊斋。说是“斋”,其实终极目的还是“荤”。因为包括柳冀在内的一大帮人已经在门口不顾形象地啃起了鸡腿。 “成功拿到珠子了?”他边吃边问,声音含煳不清。“嗯。”筠川盯着鸡腿,垂涎欲滴,心思完全不在对话内容上。 “吃完,就该干正事了。”锦玚微微一笑,如沐春风。 又是随意找了一个幽静的地方——层层的连翘花开的正旺,漫山遍野的金黄染下一片光。锦玚轻轻将白虎珠放在清魂镜对应的凹处,珠子里面顿时白光大作,镜面也仿佛急切地嗡鸣起来。浮生六决上金光闪烁,浮现出一大段文字。 第26页 远处一首无限哀婉的曲调幽幽地荡漾而出,这满山的花若是有情,听了这曲便会一夜之间枯萎。似乎这是一个不大好的徵兆,筠川揣测幻境呈现的也将会是一幅令人肝肠寸断的景象。进入幻境的瞬间,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迅速看了一眼锦玚,目光晦涩复杂。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好像又回到了之前的那个幻境,祁侯的凌霄殿。此时他们正处殿中,筠川一眼就看到了蔓儿——坐在祁文侯的一侧。殿宇的装饰已经发生了变化,从种种幻境的改变以及两个人容貌的细微变化,她推测这个幻境真实发生的时间距上一次有五六年之久了。 “虽然这跟看戏是一个道理,可如此真实,我有点……”筠川有点别扭地说。她就算再坚强,可面对自己的亲生父母,多少仍是有点不敢面对。 这毕竟是个不好的结局…… “丫头。”锦玚面上还是淡淡地,但是目光异常温和:“我们虽然已经知道了结局,但是相信你母亲和父亲在一起的时候是幸福的。你想不想看看他们幸福的样子?” 他那样循循善诱的话令她微怔。这个人啊,他真的神通广大,连她心里的那点小九九都能被他从缝隙里窥见。他知道她在想什么,担心什么,对什么不安,总是能恰到好处地抚平她心中那一处发皱的角落。 “嗯。” 筠川缓缓笑了,目光重新转向祁文侯。祁侯的一只手揽过蔓儿略显单薄的肩,随即又给她披了一件狐裘,将她严严实实地包起来,看上去略微丰腴了点。 “大人这是怕我会冷着吗?这凌霄殿暖和得很,蔓儿一点也不冷。”巧笑嫣然,全无之前的那种心伤与嫌隙。“是啊,孤可不希望你受凉了,你的身体最为重要。最近我祁国版图有所扩张,情况还算稳定,你须好好休息才是。”宠溺的语气一丝丝渗出来,也不再是一开始的遮遮掩掩。 ☆、巨变前夕 “大王,楚国的使者送来了许多珍宝,如何处置?” “呈上来。”祁文侯淡淡地说。朝臣毕恭毕敬地奉上礼品,一一罗列开来。这时,祁侯将蔓儿以一种完完全全占有的姿势拉进了自己的怀中,凝视着她说:“蔓儿,你先挑过,再送至各个夫人府上,如何?” 她柔顺地低敛了眼帘,嘴角荡漾起一抹笑容:“大人这般心意,小女子感激不尽。”那笑染着一层柔和的光芒,余韵微扬,让祁文侯也跟着生出一股笑意。只是他的笑,带着一种琢磨不清的东西,并未直达眼底。 时光如水般悠悠流过,祁文侯每日都会抽出一些时间来陪蔓儿,温存缱绻,也是常有的事。但是,习武练剑的事情,他却从未让她停止过。漫天的雪花,纷飞起来。在幻境里最让人无知无觉的怕是时间了。这几日,明明还是春季,百花怒放,倏忽就凋零了,花瓣萎落一地,再也无人採撷。 “大人,蔓儿今日看这雪花落得这样纷扬,想起数年前初次见到大人的那个雨天,也是这么冷,可是如今,蔓儿再也不用怕冷了。”她目光如水,清澈无比,眸子中却仿佛天生有一种柔媚。 她素手轻捧,将一碟精緻的点心带入祁侯的眼中,柔声低语:“那天,蔓儿曾说自己委实是会几道拿手好菜的,大人却不要呢。” 祁文侯低垂眼眸,修长的手指扣上她纤细的皓腕,旋即又抬头望进她的眼底:“蔓儿可是在怪孤?”她脸倏地染上一层红晕,手上的碟子差点没拿稳,赶忙放在一旁的白玉桌子上,别开脸道:“这是我做的如意卷,不知大人可否赏光?” 祁文侯执起一只如意卷,轻轻咬下去,吃相优雅至极,顷刻间,清香溢满唇齿。他轻嘆一声:“蔓儿有心了。”仿佛电光火石间,他长臂一揽,将面前人儿压入怀中,声音轻轻道:“那日,是孤不好。孤不该袖手旁观。”此时此刻,蔓儿看不见他的神情,但是口鼻中却满是他身上好闻的气味却浓郁了起来。 哪日?是那个初见他的雨天,抑或是,行刺燕王之日?她心中紧了紧。 不管是哪日,都过去了,现在她只要呆在他的身边,长长久久地呆在他的身边。 就这样一辈子好了。 凌霄大殿中,祁文侯一人执剑挥舞,剑法招招凌厉,他目光暗沉如水,眉间微皱,状似沉思。突然,脚下步伐微微慌乱,他手腕一抖,利剑顿时挑破了一旁的纸灯笼。火光霎时映在他的脸上,分外妖娆,他一瞬间有些愣神。 是想到了什么,才能让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他有了这一刻的怔忡?筠川睁大眼睛,终于在祁文侯脸上捕捉到了一丝犹疑。 他在犹豫什么呢? 不得而知。 她只看到了他的眼神又回归了一潭深水的模样。 筠川看向身旁的锦玚:“祁侯是不是有什么心事?”锦玚沉吟许久说:“这个祁文侯,可不是将女人放在首位而弃社稷和国家于不顾的人。怕是,他打算走一步冒险的棋了。”他的神色微微复杂,长长的睫毛在眼睛上覆下斑驳的阴影,掩盖着惊涛骇浪,半晌抬头望着筠川白皙的脸庞,却终是什么也没有说。 在他们谈论之间,早已移步换景,来到一处静谧的高山流水之地。水声淙淙,如鸣佩环,层峦叠嶂,青葱翠绿。忽地听见剑器撞击的激斗之声,两人摸索着跟去,发现祁文侯和蔓儿正打得不可开交。祁侯长剑一划,剑风自蔓儿面颊上狠狠划过,蔓儿在空中优美翻身,便俯身向他要害周身刺去,招法毒辣之中竟有一份柔媚。几番比试之后,祁侯突然用剑击中蔓儿的手腕,她一声惊唿,手腕一抖,剑已飞了出去,人也从半空掉了下来。祁侯以剑撑地,单手将她稳稳地接住。蔓儿此时稳了稳心神,从他怀中起身:“谢大人出手相救。” 第27页 片刻,却未听他回话,她不解地抬头,惊觉他眼中一派凝重之色,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的眼中来回交织。还没等她开口询问他的异样,他的声音已然响起了,十分温和,又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寒冷。 “愿为孤做一件事么?”他的手指轻抚上她的脸颊,眼睛直望进她的眼底。 “大人请说,只要蔓儿能做到,就一定会去做的。”她像是被吸走了魂魄般呢喃道。 “我要你三日之后去刺杀尚国尚怀公,”他俯身在她耳旁低语,声音带着一种魅惑,“若是事成,孤娶你为孤的王后,唯一的王后。” 仿佛一个绮丽的烟花在脑中炸开来,蔓儿呆呆地看着眼前俊美的男子。 做他的王后?她从未奢望过。离开的时候,脑子还一片混沌,她只记得她的答应和他许诺给自己的美好未来。 做他唯一的王后!这是多少女子的幻想啊?从此之后,她就是他的唯一,再也不用如此小心翼翼只能在他的庇护下生存,她将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她可以只唤他的名,而他也只属于她……悄悄的,蔓儿给自己编织了一张充满诱惑的网。她虽可惜尚怀公的性命——如此英才。可她明白,必须有所取捨。 筠川紧紧地抿着嘴唇,突然一下觉得浑身仿佛失了力气。这世道轮迴,不过你爱我,我爱他;他杀你,你杀我。为何就没有一个更不落入俗套的结局呢? 三天的时间转瞬即逝。 行刺当天,蔓儿作为舞女跟随进贡的队伍,一行人马浩浩荡荡向尚国出发。进宫的过程很顺利,怀公为感谢领国进贡,特地准备了盛宴。盛宴夜晚,歌舞昇平,一人缓步走上大殿正中央,赫然是尚怀公。英挺的脸庞,两道如墨的剑眉,还有那宛如一潭深泉的眼睛,看得蔓儿心头震了一震。 她要刺杀的,竟是这样一个人! 筠川望着怀公的容颜,轻轻呢喃道:“父亲……”她又再次见到自己未曾谋面的父亲了。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令她心如槌鼓。 ☆、流水飞花 蔓儿主动要求献舞一曲。她的舞跳的是极好的,莲步轻移,曼妙的身姿徜徉在舞池中间,影影绰绰间,是女子特有的风情。她的每一个眼神,都是那么的勾人心魄——这女子仿佛有一种骨子里的媚,又不带有外面青楼女子的风尘气,一颦一笑,拿捏地恰到好处。 尚怀公的眼中有着惊艷和赞赏,她的脸庞娇艷欲滴,俏美的鼻子,粉嫩的嘴唇,顾盼神飞,一举一动都牵着他的心绪。他正欲和身旁的王公贵族们低语几句,舞池中的女子不知何时已来到他的面前,只见一剎那,她已然拔下头上的髮簪。 筠川低声惊唿,不自觉地捏紧了衣袖。 簪子拔下时,长发在身后披散开来,随风飞扬,蔓儿的脸庞上是一种妖冶的美,无人能够抵抗。一切比想像中容易得多。簪子刺入他身体的那一瞬间,蔓儿有种莫名的恍惚——她终究还是狠不下心来,刺向他心脏的手指的方向偏了几分。 可是那又如何呢?她在髮簪上淬了毒,尚怀公今日在劫难逃了。 人群骚乱起来。“是刺客!封锁宫门,抓捕刺客,保怀公平安!”眼见他勐地吐出一口暗黑色的血,她翩然转身,身手矫健地与侍卫进行搏斗。尚国的护卫队迅速赶来,弓箭手连发三箭射入她的腹部,她仿佛感觉不到疼痛般的,执拗地拖着自己的身躯向宫门闯去。蔓儿感到喉咙上涌出一抹咸腥,血染透了她的衣裙,此刻,她脑中想着的,全然是祁侯,全然是他的承诺。 她一定要活着回去,做他的王后! 不知过了多久,她杀出重围,逃出宫外,找到一处隐秘的地方藏身。此时原来使者的队伍竟只剩下了两人,等护卫队远去,他们三人才摸黑启程。走了整整十五里,才找到一家医馆,此时蔓儿已经筋疲力尽,意识也逐渐模煳,濒临崩溃。“嘭”的一声,她倒在医馆的门口。 大夫闻声急匆匆地跑来,看到倒在地上的女子面色苍白无比,腹部中了三箭,身上刀伤不计其数,血染红了素白的衣裳,不禁大惊失色,急忙为其诊治。 夜长梦多,她仿佛看见祁文侯俯身在她耳边轻声说:“蔓儿,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妻子了。”嘴角染上了一层愉悦的笑意。终于,她完成了夙愿,还是嫁给了他。 栀子花的香气瀰漫开来,日光微微闯过云层,像神女的白纱散落至大地,还未破晓,不知什么鸟儿一声一声地在叫,明亮悦耳,蔓儿缓缓睁开了眼。身体还是那样的沉重,仿佛有什么东西将她钉在竹蓆上,不能动弹。腹部疼痛异常,她举起左手,上面是一条长长的触目惊心的疤痕,还带有妖冶的血色。 “咳咳……”蔓儿支撑着身体想要站起来,却终究是没有做到,只好先检查了一下自己的伤势。“小姐!你醒了?!”一旁有声音传来。她抬眼一看,一男一女,是昨日一起逃出来的远晨和橙心。 “咳咳……”她以袖掩唇,脸色苍白地问道:“我……这是在哪儿?”“回小姐,这是明德医馆,是方圆十里最好的医馆。” 她这才开始打量起周遭的环境。自己所处的隔间并不大,但是用竹帘隔了开来,倒是平添一份清幽。她隐约记起自己忍痛走了很长一段距离,心中约摸估计了一下,揣测自己大概是处于尚国的边境。 第28页 “不必。”她淡淡地说,“这里还不安全,速速赶回祁国境内才是当务之急。”“可你身上的伤……”橙心面带忧色,说道:“昨日,我和远晨两人伤势略轻,只是简单上了些药,可是小姐,你的腹部中了箭,身上更是受了许多伤,若是仓促行动,恐怕会撕裂伤口……” “我身上的伤,我自己清楚,除了腹部,其余皆是些皮外伤,况且昨晚大夫已经诊治过,也进行了包扎,没有大碍,你们大可放心。相比之下,继续呆在这里才是危险的。不出三日,整个尚国会贴满我们的海捕文书。现在约是寅时,我估摸尚人此时正快马加鞭赶至此地传令封锁边境的消息。主上曾言会派身穿青色布衣的一行士兵在边境接应我们,你们去打探一下,可有状似此言之人?” “是,小姐,请稍等,我们速速就回。” 大约过了一刻钟,两人面带喜色而归:“小姐,确有其人。我们已经和医馆结了帐,此时就可启程。”“多谢。”蔓儿整理好着装和随身物品,忍着疼痛随两人离开。接应过程十分顺利,三人凭着文书终是进了祁国境内,蔓儿回头看了一眼墙垣,心中居然念起了那个被她行刺的男子。 不知他怎么样了?可还活着?想是不能了吧。那样烈的毒,不知有几人能不被其吞噬。 定了定心神,她在马屁股上勐抽了一鞭子,马儿顿时飞快地驰骋。无论如何,她现在最想见的人,是他!只要一想起她的夙愿终将成真,还有他许下的承诺,她的心中就溢满了喜悦。 与远晨和橙心二人分开后,她只身前往祁王宫。路过几个市井,皆是纷扰无比,锣鼓喧天,张灯结彩。她心中觉得甚是奇怪,又行了几里,远远地看到浩浩荡荡的人马,人声鼎沸,八人抬着一辆红轿缓缓地经过,后面跟着隆重的仪仗队。那红轿华美异常,流苏飞扬,里面坐着的想来应是个尊贵之人。 蔓儿翻身下马,将马拴在一旁的柱子上,随意找了个杂货铺老闆问道:“这可是哪个达官显贵娶亲了?”老闆满脸鬍渣,觑了她一眼,满脸笑容道:“今日可是个大喜的日子啊!小姑娘,知不知道,是两国联姻,国君迎娶赵国公主了!” 迎娶赵国公主……仿佛一个晴空霹雳! 他后面说了什么,她已经全然听不见了。 杂货店老闆眼看着面前的面容姣好的女子勐地跌坐在地上,流下了两行清泪,也惊慌起来:“小姑娘,你哭什么?!这样的喜事,怎就哭了?” 蔓儿仍是闻若未闻,呆呆地睁大着双眼,眼中满是迷茫和痛苦。 原来,不该是她的,终究不能是。期望太高,摔下来的滋味竟如此疼痛。她怎么就这么傻,怎么就听信了他的话呢?是啊,她是一个弃女,出身卑微,又如何配得上他? 原来曾经的允诺,不过是假的,不过是想借她之手,杀了怀公罢!心中像是针扎一般,疼痛难已,泪水决堤而出,湿了衣襟。此时,就算腹部再疼,也比不上钻心刻骨之痛。 原来,哀莫大于心死,痛莫过于情伤,就是这般。曾经以为的一辈子,被他踩在脚下,毫不留情地抛下了。回忆起他的温和的笑颜,每一个倚靠在一起的冬日,真的仿佛梦幻一般,散了。 这些年,他当她是什么?工具?利剑?还是,一个婢女? 你怎么就这么傻呢?! 她对自己说,凭什么认为自己可以获得那样的幸福呢?芳心错付冷情郎,只嘆天命如此,她的命中,约是没有良人罢。 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爬起,她跨身上马,飞快地朝着红轿的地方奔去。 蔓儿,你这又是何苦呢?怕是还没有死心吗? ☆、以命抵罪 当真正透过帷幔的缝隙看到那女子的时候,她心中已然是一片苦涩。公主的脸上全然是新嫁娘的期盼和喜悦,柳眉杏眼,嘴角柔和地弯起。头上是华美的金风冠,脸上的胭脂涂抹得整个人都神采奕奕。那眼神中,她看的分明,是对心中男子满满的倾慕与爱恋之情。 曾几何时,她也是怀着这样的感情看着他的?! 她不顾人群的熙攘,调转马头抄了一条近路前往祁王宫。此时,按照礼仪,那人怕是在祁府等待迎亲。渐渐地,近了,她的心涌出一股慌张,还有一股令人心肝俱碎的怨气。 当她看清了站着的那个人时,眼泪又一次涌出。俊逸非常,鼻樑挺拔,细緻的眉眼,就像是画中走出的一般的人,不正是她朝思暮想的祁文侯吗? 祁侯看到她的时候,眼神中划过一道炽热,旋即又充满了许许多多说不清的东西,宛如深潭,仿若迷雾。 她一步一步,仿佛一个慢镜头般的,走到了他的面前,仰起头,一个字一个字艰难地吐了出来:“为什么?” 祁侯看着她,满脸的泪水,身上的衣服多处破损,还真是像极了第一次见她的情景,心中蓦地被牵动了一下。她的眼中还是那么清澈,而此时,却像一只受伤负气的小兽,在质问着他。 “蔓儿,这次你做的很好,孤已命人专为你打造一处寝殿。”祁文侯声调陡然转向冷淡,对那事,只字未提。她只觉得心又被狠狠刺痛了一下,紧咬着嘴唇,抑制不住地狠狠发抖。 两人一直缄默对视,半晌无言。 第29页 她再次仰头,心中已做好了打算,目光满是决然:“这次行刺,算是对大人数年来恩遇的报答,从此,你我便再无瓜葛!”她素来是个敢爱敢恨的女子,她要的不过只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罢了。 可惜,祁侯他给不了。 眼见她翻身上马欲离去,祁侯仿佛被这言语中的锐利刺到了,他皱眉:“蔓儿,你这是要做什么?!”她一言不发,只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他见状正要上马追随,左右在一旁拉住他说:“王上,赵国公主的花轿快要到了。” 祁文侯袖中手握成拳,一向理智如他竟被一个小女子三言两语弄得慌乱,今日放她离去,不知是对是错?可是不管如何,他终究是做出了这个决定,也回不了头了。 纵然对她有情,纵然此刻心中蓦地生出一股钝痛,可区区一个女子,又如何能跟他的大业相比?他的雄心,向来不会被旁人左右,更何况,有舍才有得,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日后的雄霸天下铺垫。 “公主驾到!” 他闻言,脸上挂上了柔和的微笑,和着漫天飘落的桃花瓣,只是那笑容中,透着一丝森然的冷意。 蔓儿不知道自己骑马骑了多久,一直赶往尚国的边境。她在来之前就做好了打算。她是他棋盘上的一枚弃子,为了一个承诺竟罔顾他人性命,此刻心中后悔莫及。 她要去赎罪,带着解药而去,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因是主动伏法,几乎没有费什么周折,她就被关进了囚车,送往王宫。坐在囚车上,她想了许多,想这或许就是报应,若是拿他人的幸福作垫脚石,自己又如何能够幸福呢?囚车外,路人纷纷指指点点,她也不以为意,反正如今,她连性命都不在乎了,又在乎什么呢? 一路上日光洒落,花团锦簇,鸟鸣虫啼,远处是层峦叠嶂,起伏交错的庞大山脉,葱茏无比,近处是百花齐放,蝴蝶飞舞的景象。 她想,若是死在这样一个地方,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囚车的车轮是木制的,想是经了经年累月的风霜,总是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她近日几乎未得一夜安寝,倒是在这声音中睡去了。这是她自刺杀尚王后第一次睡得如此安稳。 被丢在冰冷宫殿地上的那一剎那,她惊醒,抬头,便看到那张苍白的脸。万幸,他还没有死!这是蔓儿的第一个念头。她带着沉重的镣铐,踉踉跄跄地冲上台阶,想要看得更真切。 突然一下子,又觉得天昏地暗,她好像被什么人绊倒在一旁,随即便被两个士兵控制住双手。“放肆!你是想要罪加一等吗?!”尚怀公端坐在大殿中央,低头淡淡扫了蜷缩起来的她一眼,缓缓说:“都退下吧。” “可是主公,这女人诡计多端,若她仍想对您不利……”话未说完,便被尚怀公抬手制止,左右近臣闻言只好离开。 尚怀公居高临下地端详了蔓儿一会儿,语调森冷地说:“桃李年华竟有如此叵测心机,当真是让孤服气。”蔓儿跪在大殿中央,低头说道:“蔓儿是受人指使,今日前来,不求主公原谅,只为赎罪。”说罢,她从腰间拿出一个釉质瓷瓶,恭敬地捧上:“这是解药。” “孤又如何知道你所言是真是假?”尚怀公全然不动,语气冷淡。蔓儿心头浮上一丝涩然,俯身跪拜:“主公,蔓儿仍是先前所言,此番前来,只为赎罪。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为何要来赎罪?”他紧盯台下的人儿,目光中皆是沉思。祁国国力强劲,此番若是他真的薨了,尚国怕是难以为继。即便像如今一般用一些法子勉强保住一命,也已元气大伤。而她既然自言是受人指使,怕这幕后之人定是祁国祁文侯,如今她已达到了目的,应当远走高飞才是,却偏偏只身前来请罪,这是为何?如若是想加害于他,大可换另一种方式,何必像如今这样束手束脚于殿中? 蔓儿抬起头,目光一派清澈,却有浓重的化不开的苦痛,看的他心头蓦然一惊。“蔓儿这辈子做过最后悔的事便是轻信于人,行了刺杀一事。”她紧咬着嘴唇,水动的眸子里决然无比:“无论是凌迟还是汤镬,只要能如主公的意,我便无悔了。” 这该是怎样一个决绝而坚强的女子啊。 尚怀公眼神复杂地看了她一眼,仿佛心中在盘算着她的话有几分真假。“来人,带下去,押入牢中!”未几,他声调低沉地说道。 ☆、江湖一别 夜幕很快落下,婢女将尚怀公的冠冕取在一旁,三千青丝如瀑般垂落,髮丝乌黑柔顺,帘幔外的虫鸣孱弱地响起,他掀起帘子一角,目光沾染了满地倾泻的月光。 蝉声随风远,琉璃灯下花。月光凝似雪,染得满地华。 本应是良辰美景,怎奈何他已经没有多少光景了。他向来不是一个大意的人,可是那日,因为沉浸于一个女子惊心动魄的美丽,而葬送了自己的一生。 果真是昏君啊。他心中这般自嘲着。 王宫里的尔虞我诈、权术倾轧他见得不少,却从未兴起过参与其中的念头。他的母亲是父王明媒正娶的王后,当年怀着身孕的时候就是遭了媵妾的暗算,拼着全部性命将他生下来,自己却独赴黄泉路。 他作为嫡子,幼年的时候,本应是要渐渐负起家国重任,可是父王却将他爱护地紧,常对他说:“珏,父王只想看你快快乐乐、健健康康地长大,甚至只愿你过黎民百姓的生活,可终究这也是一种奢望啊。” 第30页 他有时偷偷跑到正殿去玩,几次看到父王抚摸着一只白玉镯子,听到口中呢喃着母亲的名字,不断地重复着说对不住她云云。长年累月,父亲的奢望,成了他的奢望。 不过十多载春秋,父王薨了,而他,必然是要担任好国君的角色。他自小聪慧稳重,又颇有政才,即位之后,更是网罗贤士,大兴土木,心系苍生。就算是藩镇割据,局势混乱,而尚国暂且偏安一隅,他也从未想过以战争扩张领土。 尚怀公有时也思索过他究竟为何对权势毫无欲望,却也不曾得出过答案。 是对于母亲的祭奠吧?他憎恶那些游走在黑暗边缘的、见不得光的勾心斗角,那些沾染腥气、恶如毒蛇的叵测人心。 还是因了父王的影响呢?父王要他做一张彻头彻尾的白纸,他便去做一张白纸。 可是他不曾想到,身居高位,做一张白纸,竟是这么的难。他不过是幻想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罢了,可是,直到被刺中的那一刻,他才清楚——即使不主动去招惹别人,别人也定会来招惹你。 “君上,微臣方才验过了,解药是真,以此毒毒性之强,君上应立即服下才是。对症下药,总比我们之前用的偏门法子要好上许多。”一旁御医之言打破了他的回忆。他放下帘幔,捂住心口,眼中浮起一抹厉色。 窗外响起纷纷扰扰的声音,像是狂风卷了一地枯叶随风飘舞,筠川明白,这是幻境开始坍塌了。 从幻境出来的时候,两人突然有些适应不过来。层层的连翘花开得绚丽,满山遍野的金黄似乎与尚国王宫浓稠漆黑的夜色不太符合。 “竟没想到是这样一个故事。”筠川斟酌了一下,缓缓开口道。“不爱江山爱美人,说是昏君,依旧难得。”锦玚的脸上倒是浮现出一种饶有兴致的神情。 “你说,这祁侯,心是不是木头做的啊?”筠川没好气地说道。“也许有些东西,丢掉了才知道去找。有些人,失去了才知道珍惜吧。”锦玚望着她,微微一笑,这笑容里有着些难以言喻的唏嘘。 她蓦地手心里生出一些汗,面对着他问道:“那你呢?”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让他一怔,旋即唇角染上一贯优雅而从容的笑:“若是我的话,我可以失去,但是也一定要得到。” 对于这句富有哲理又带着语病的话,筠川默默地将它补全了。 “我可以失去贞操,但是也一定要得到快乐。” …… 呃,好像有点扯远了…… 漫天的狂风中,锦玚负手而立,颀长身姿优雅从容。他的眼神淡然而尊贵,仿若高高在上的神祗,有种让人莫名想要臣服的王者之势。琼楼玉宇之上,他遥望远处苍茫山河,宽大的衣袖迎风鼓盪,手中攥着一封被风吹得微皱的信,嘴角勾起一抹势在必得的微笑。 呵,越国。 成王败寇,自古以来便只有这一种道理。 “传我令,即日起,全面进攻。”声音温醇,又泛着丝丝的冷意。 “遵命,殿下!”旁边的黑衣人半蹲于地,尊敬地拱手。他的心中溢满了喜悦——殿下要回来了!原本他们已经胜券在握,如此一来,攻破越国似乎已成定局! 锦玚再未出声,又是端凝了近处这一抹奼紫嫣红片刻,忽是像想起了什么般半眯起眸子,眼神中光芒涌动。 “派出我青苍暗卫十二人,护那丫头周全,”他再度望向远处,声音飘渺而深沉:“以笛声为信号,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出手,让她自己应付。莫要出了岔子。” 黑衣人立即应下,心中却惊疑起来。青苍暗卫乃皇宫第一暗卫,个个都身手不凡,嗜血磨刀,百战沙场,从刀尖上摸爬滚打一路过来。而如今,殿下竟要派十二人,只为护一介女流周全?这女子到底什么来路,他跟在殿下身边这么多年,可从未见他对哪个女人如此上心! “与你无干的事情,连想都不要想。”淡的没有温度的声音霎时响起。 黑衣人一惊,忙跪伏在地上,动也不敢动:“殿下恕罪!” 回到旅馆,便见得筠川与柳冀二人说说笑笑,不知道又在天南地北地聊些什么。锦玚阔步上前,状似无意地瞥了柳冀一眼,对方马上会意,作揖道:“在下叨扰了,阁下慢聊。” 眼见柳冀离得远了些,锦玚缓缓走近被打断了谈话一脸不快的筠川,目光如寒潭深沉地凝视着她。 “姑娘我刚才聊得正尽兴,你怎么一来就把人家赶跑……”她的声音逐渐小了下去,觉出一丝不对劲:“你怎么了,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他的那种看法,像是要把她的模样刻进心底一般,这眼神让她陌生而心惊。突然附身,锦玚轻轻地抱住她,三千青丝拂过她的面颊,柔软如绸缎一般。 她欲挣扎,却恍然发觉这是一个温柔却不能抗拒的怀抱,紧紧地禁锢着她。 “你干什么你……” “丫头,如你所愿,你总算自由了。”耳边响起一阵轻笑,混着淡淡的竹叶清香,沁人心脾。 什么意思?她有些怔愣。这时才想起,原先莫名其妙成了梁王的宫女,又阴差阳错地被梁王赠予了他。加上之前的雨夜相救和这一路的携手并进,他们仿佛已被命运捆绑在了一起。 第31页 可是——自由?谈何自由?她从未不自由过。 因为,一直是他在将就着她。 这个念头忽地就从筠川脑中闪过,令她的心像一个沙漏般开出一丝裂缝。 即使在悬殊的实力面前,他没有让她做他的奴婢,他的侍卫,他的媵妾。他更像是陪她一路走来的一个朋友,他这般地对待她,几乎令得她把他的好当成理所应当,也让她忘记了最重要的一件事——他也会离开。 他也会离开,也会像所有之前陪伴她的人一样,离她而去。 一种无力与惊慌瞬间撞破了她的心——他若是离开,自己应当如何?他们是否最终还是落入了萍水相逢的泥淖?是否只像寻常人一般相忘于江湖? 旋即她又被这个一闪即逝的问题惊着了。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 锦玚隔着衣物感受到她的心跳紊乱了片刻,接着就愈发地稳定下来。她缓缓从他的怀里抬起头,如一个慢镜头般的,静静绽开一抹笑容,像是跨越了万水千山却仍明媚的阳光。 “这一路,多谢照拂,来日有缘相见。”筠川嘻嘻笑着:“这个拥抱,本姑娘就当是离别赠礼,虽吃了些亏也不与你计较。” 即使前一秒还慌张悲伤,后一秒立即就能嬉笑怒骂。锦玚不由得心中嘆道,世间恐怕也只有这没心没肺的丫头有如此心性了吧。很好,心够大。 “救命之恩,我没有忘。”她直视他眼眸,目光澄澈,旋即轻声道:“你也不许忘,日后定要找我讨还。” “好,一言为定。”那人仍是携着一抹淡淡的笑意,眼眸是星河般的璀璨,一如初见。 笑意盎然地松开了她,锦玚从腰间掏出一只短笛和一把镶金宝石的匕首叮嘱道:“路上防身用,切记注意安全。若遇到危险了,就吹响这短笛。” “算你够意思!”筠川看了一眼那短笛,稍稍有些疑惑,随即又被匕首的精緻吸引了,十分喜爱,翻来覆去地来回摩挲,仿佛突然忘记了他将要离开这件事。 他失笑着摇了摇头,随后寻到柳冀:“在下有些家事需要离开,期间希望公子能够帮忙照看一下川儿。”柳冀抬起暗沉如水的眸子,爽快地说:“自然没有问题。大家既然同行,理应互相照应才是。” “这样便最好不过了。” 他轻轻一笑,也不再废话,足尖点地,几下已消失不见。 柳冀望着他的背影,垂下了眸子,嘴角扯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https://m.weibo/6188206829/4261066387090507 这个算是我苦心孤诣研究出来的地图吧~~~看在我今天发的文十分富有内容的份上小天使们多评论呀哈哈哈哈! ☆、辗转难眠 自锦玚离去之后,剩下两人便是筹划了一波接下来的行程。 “川儿,据我所知,朱雀珠应是位于越国边缘洛阳城中,此时是巳时,我们先在四坊斋吃点东西填饱肚子再上路,你意下如何?”筠川还未说话,肚子便先“咕咕”叫了起来,她顿时在柳冀笑意盈盈的目光下无所遁形,尴尬地说着:“那便依柳公子所言。” 柳冀轻轻颔首,走到她身边道:“川儿,你不必与我如此生疏,按辈分来讲,我比你年长,不如喊我一声哥吧。”筠川停下步伐,看向他面带笑意的脸颊。不可否认,他的脸极为耐看,虽谈不上什么俊美无俦,可秀挺的鼻樑和两道有弧度的眉,令得他看上去清秀又不失英气。 筠川爽快地笑道:“那行,以后我便喊你一声柳哥吧。”虽说感觉柳哥这称唿太过秀丽,像是什么青楼的女子所起的名字,可是,若是叫冀哥的话,又感觉更加诡异……她在心中默默想着。 柳冀自然是不知道她如此丰富的内心活动,应了一声,嘴角若有若无地上扬,目光中却仍是透着一股淡淡的疏离。 二人很快到了四坊斋,照例又是狼吞虎咽、囫囵吞枣地吃了烤鸡腿,满足了自己的果腹之需又带上了足够的干粮后,再次踏上了征途。启程时已是未时,太阳高悬,于是改走水路,希望能够寻得一丝阴凉。 “柳哥,你一直都外出游歷吗?总感觉你挺博闻强识的呢。”筠川坐在船上,啃着刚买的寒瓜,拉了拉柳冀的衣襟问道。柳冀的目光闪了闪,随意地说:“前些年和母亲一起常外出游歷,道听途说了不少事情。” “那你母亲呢?怎未跟在你身边?” 他面色一僵,目光中升腾出一种冷意和淡淡的杀气,说道:“不在了。”她心中一惊,旋即带着歉意说:“抱歉啊,我不是故意提起你的伤心事的。” “无妨,前尘往事罢了。”他摆了摆手,柔和中带着一丝疲倦。这么多年来,他总是在心里问自己,也想问问母亲——生来尊贵,可是却去的如此卑微,那一切真的值得吗? 可惜谁都给不出一个答案。 “我幼丧怙恃,是师父把我抚养大,如今,师父也去了。”筠川的声音突然低低响起,打破了他的思绪。他先是惊诧,旋即轻轻握住她的手,捏了一捏,像是想给予她一些力量:“川儿,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人啊,要往前看。” “是啊,人要往前看。”她喃喃地说。 第32页 “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此言大概正有此意。”柳冀浅浅地笑道。 “确乎,我们讲求的实是‘无尽’二字,天地间歌舞永存,是为永恆,个人遭际,一己得失,无需计较。”筠川目光茫远,神色间仿佛包罗万象、海纳百川。 “没想到川儿竟将之看得如此通透,真叫我佩服不已啊。” “也就是刚悟出来的……”她干笑道,旋即正色:“柳哥,你曾言与那创造浮生六决的前辈有些关系,前辈可是你的重要之人?你可有什么想要知道的前尘往事?” 柳冀垂下了头,这时风席捲而来,带着一丝花香,馥郁了整艘小舟。河面微泛清波,风光潋滟,柳枝随风飘扬,轻扫过船篷,传来沙沙的声音。 “很重要。”他的语气郑重地近乎肃穆,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筠川:“我只是,想把当时的情景重温一遍罢了。” 或许是觉得他的表情太过庄重,她不禁问道:“是为了怀念吗?” “不,”他淡淡一笑,目光里没有丝毫温度:“是为了耻辱。” 小舟行得极为迅速,到了傍晚,他们又改走陆路,马不停蹄地赶路。此时,黑夜沉沉地落下,街坊人烟稀少,只有马蹄声和远处不知名的鸟儿的叫声显得格外清晰,四处一片漆黑,只借着手上灯笼微弱的光才看得清路。 筠川总是感觉有什么沙沙的声音,说不清是脚下的马蹄和路面摩擦的声音还是一旁树林中传来的奇怪声响,在这样沉寂的夜中添了一丝阴森和幽寂。 虽然并非畏惧,但是——要是他在就好了。心中莫名闪过这个念头,又迅速被她打消了去。 哎呀想那个傢伙干什么呀,庸人自扰。 随意找了一个小旅馆住下,因为赶路而疲倦,两人皆是回到各自房间后就倒头唿唿大睡。 这个夜晚好像格外沉寂一些,月亮不知所踪,仿佛深陷于飘渺云朵的温柔乡之中,只有屋外的灯笼隐隐地发着微光,忽明忽暗。筠川几乎脑袋刚沾到枕头就睡着了,陷入了一个深深的梦境。 她先是听到“滴答滴答”的响声,好像是水从架梁之椽上落下,又蜿蜒地在地上流淌。她的视线很模煳,看出了脚下的石瓦和上面附生的青苔,顺着水流的流淌,她跌跌撞撞地走向了前方。这时,她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幽闭的空间,这里只有一根蜡烛,淡淡的火光给黝黑的墙壁映上了一层红。她一转头看到了一扇铁门,门的那边是一个男子。 她感觉全身寒毛竖起,惊觉这地方的诡异。这里,好像是……一间牢房!她抬起烛台,凑近铁门想要透过缝隙看清那男子的容貌,却不想他正好也看过来。看到他的那一霎那,她打了一个趔趄,吓得差点将烛台掉在地上。 弯眉如墨,双眼如寒星,刀削似的脸庞,十分硬朗,令人惊惧的是他的唇角蜿蜒下一丝暗红色的血迹,白色的囚服上全是已经干涸的褐色的血。他抬起头来注视着她,眼神冷如冰凌,又隐隐有着一丝邪气冒出。 她恍然发觉——这男子,端的有些眼熟。 “哥哥,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她颤声问道。 听到梦里的自己这样叫,筠川忆了起来,那夜的梦,也是这个男子的脸庞。那时,他坐在她的身侧,眉目温和地为她插上华美的祥云玉如意。 铁门那边的男子听到她的叫声先是毫无反应,随后突然像发了疯似的咆哮着扑向铁门,铁门巨大的震颤令人感觉地面都跟着震动起来。她惊恐地退后,烛台从手中滑落,“嘭”地一声砸向了地面。 “啊!”筠川从床上坐起,冷汗直冒,仍是惊恐不已。 隔壁微微有了点响动,似乎是柳冀迷迷煳煳地揉着眼睛问道:“几更天了?川儿,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事,你且安心睡罢。”她定了定心神,重新躺了下来,可是男子的样子像烙印在脑中一般,挥之不去。他冰冷的眼神,狰狞的面庞,扑面而来的血腥之气,让人觉得他好似一头凶兽,十分可怖。 怎么就会做这样的噩梦了呢?她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许是这梦境总归让她心中有些不安,她蹑手蹑脚地下了床,铺开纸笔,开始写诗。 她总有着这样的习惯,若是心里有什么憋得慌,就把它尽数写出来,写完了自然也就释然了。 这一写就是两个时辰。洋洋洒洒数十首打油诗诞生完毕,天已经微微亮了。筠川终于感觉心中踏实了一些。 大清早,柳冀来敲筠川的房门。他看到她顶着两个乌青发紫的眼圈,眼睛鼓的像是某一种鱼类,脸色也不太好看,便笑问道:“昨夜睡得不安稳?我半夜听到你房中动静极大,不知道的还以为……” 她没有想到向来正经的他也会开这种风花雪月的玩笑,心下便欣喜地确认他为同道中人,嘿嘿一笑:“是不太好,做了个奇怪的梦。” “那要不再补补眠?午时我们再出发。”柳冀关怀地问道。 “不碍事,我现在精力挺充沛的,一点也不困。” 第33页 “那就好。”他含笑说:“整理一下行囊,该上路了。” ☆、衰微楚氏 “梦梦,你说我们现在该往哪走?”筠川的眼神终于落在了被忽视已久的寻梦鸟身上。梦梦闭上眼睛感知了一下,旋即扇起小翅膀,朝着北边飞去。 “我们跟着走吧。”筠川含笑着说:“梦梦,你也别飞太快了,小心被捉鸟的打下来,当成晚餐煮了。”前方正欲展翅翱翔的小身躯抖了抖,乖乖地放慢了速度。 “这次我们的目标是洛阳楚氏。楚氏是洛阳城内最大的门阀氏族,不过近几年渐渐衰落。但俗话说得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楚氏的底蕴和实力仍是不可忽视。”柳冀慢悠悠地说:“早年就有传闻说,楚家家主楚云天得到了一颗通体血红的珠子,因其闪烁着奇异的光泽,觉得来歷不凡,就一直收藏着。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那应该就是朱雀珠。” “那我们就直接找上这楚家吧。”筠川眼睛发亮地道。 “你不怕么?这样大的家族,背后有什么故事,谁也不晓得。旁人若是连带其中,不知会被如何牵连。”柳冀扬扬眉,诧异地说道。 “哈哈,有什么好怕的,我等又不是奸邪之辈,也非居心不良,身正不怕影子歪,何来牵连一说?”她有些好笑地看着他。 她似乎生来便不知道畏惧是个什么东西,什么艰难险阻,跨过就是了;什么妖魔鬼怪,砍爆它的头! “川儿说的,倒是有理。你真是一而再再而三让我惊讶。”柳冀赞许地点点头。许是这“柳哥”听得惯了,还是忍不住以一幅过来人姿态语重心长地道:“不过这世事繁复,人心叵测,还是小心为妙。” “知道了知道了,谢谢柳哥。” 看着她闻若未闻欢天喜地往前去,他微微嘆了口气——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 她日后的命运,必定坎坷啊。 两人骑着马走了几天,终于来到了楚家。确实如柳冀所说,这楚家已经有些没落了,府邸外过客匆匆,整个楚家显出一股寂寥的味道。但是,庞大的楚府,也有着一种不同寻常的禅意,仿佛经过岁月大浪淘沙,沉淀下来的上好的普洱茶。 楚府四周种满了植被,被一种绿意笼罩,古朴的围墙上是岁月沖刷的痕迹,爬山虎的藤叶蜿蜒着攀了上去,给幽寂的府邸平添一抹活力。 “几位客人,请坐吧。”接待他们的人是一名年级尚轻的女子,眉间稀疏清淡,两道柳叶眉衬得脸庞极为清秀。虽谈不上是个美人,但她却有种出尘的气质。“小女名曰楚笙笙,几位唤我笙笙便是。” 这楚笙笙想来就是楚家的大小姐了。不知这楚家鼎盛时是什么光景,是否门庭若市,高朋满座?可惜如今已不復当年,连楚家大小姐都要亲自出来接待客人。这偌大的宅子竟然没有几个佣人,凄清的很。 “笙笙,我叫筠川,这位公子是柳冀,我们此行是来……” “笙笙方才已经了解了,你们此次是来寻家父当年所获的明珠的,对吗?”女子淡淡一笑。 “不错。” “这颗珠子,虽为家父所获,见我喜欢,就送给了我作生辰礼物。然而,家中遭遇变故,请来的术士言这珠子极为诡异,其中仿佛有血光流动,许是把灾星请进了家门,我便把它典当了。”言罢,楚笙笙面带一丝苦涩地说:“也是几年前的事情了。几年时间,真的可以发生许多事情……” 仿佛是在感嘆什么事一样,她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楚小姐,你把它卖了?!”柳冀面色难看地说道。 “是啊,卖了个不错的价钱,怎么了,柳公子可是有什么想要说的?”楚笙笙勐然抬头,目光依旧淡淡的,带着一种疏离,“这珠子,难道涉及到什么秘辛?” 筠川犹豫了一下,说道:“姑娘能否把典当的商铺告诉我等呢?”“自然可以,不过,倒有个条件——我想要先知道这珠子到底有什么秘密。”话语中是一种笃定。这姑娘也是聪慧,一眼便瞧出了这其中定有奥妙。筠川和柳冀对视一眼后,点了点头。 当筠川口干舌燥地讲完了清魂镜的神奇之后,楚笙笙倒是难得了升起了一丝兴趣:“也就是说,无论是什么往事,都可以再回味一遍?”“没错。” “笙笙还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小姐能否遂了笙笙的心愿?”“请讲。” “笙笙想请小姐为家母编织一个幻境。” 筠川欲哭无泪。 感情她这是被耍了?说好的告知店铺名字呢? 虽然心有不甘,她只得点头答应。 “小姐,请跟我来。”楚笙笙的表情突然多了一种庄重,眉头微皱。 两人穿过一个荒草丛生的园林,来到一个人烟稀少的拱门之前,穿过拱门,走进内院,筠川惊讶地发现这里竟然是一处曾经气派的宅子,只是一派经了年月年久失修的景象。“这件事涉及我楚家秘辛,还望小姐守口如瓶。”推门的时候,她话语中难得的带着一丝警告的意味。 唉,干这档子破事儿不容易啊,还得冒着被杀人灭口的风险。 第34页 正这么想着,“嘭”的一声,一个瓷瓶迎面飞来,筠川险险地躲过,不过还是被耳边的劲风惊了一下。让她更吃惊地是一地的狼藉——花瓶碎片,断裂玉镯,古朴茶杯,镶金耳环…… “楚萧萧,你这个不肖女,给我滚出去!!”妇人咆哮着,随手又是一个碟子飞来。楚笙笙依旧云淡风轻,身手矫捷地将碟子打偏。“嘭”的一声,像是一个惊雷落地。 “这是怎么回事?”筠川皱眉问道。为什么这妇人要叫楚笙笙为楚萧萧?这女人为何如此狂躁,甚至有一丝疯癫? “来不及给小姐解释了,请你先施展功法吧,就说要回到初次见到楚萧萧的那个时候。”楚笙笙一边招架着自己母亲的疯狂攻击,一边不慌不乱地说着。 筠川找了一个离妇人远一些的地方,全神贯注。清魂镜倒映出三人面庞,眨眼之间,已是幻境之中。 幻境中隐约有着琴声传来,琴音婉转而悠扬,如泉水淙淙,明月娟娟,又像是天山上初开的一朵雪莲,干净而又纯粹。连那老妇人都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只是嘴里依旧骂个不停,仿佛遭到了彻头彻尾的背叛:“楚萧萧,你这个贱人!你害我害得好苦啊!” “母亲,你认错人了。我是笙笙,不是楚萧萧。”楚笙笙目光淡淡的,面沉如水。“不对!你就是楚萧萧,笙笙才不会对我这样,你就是楚萧萧,我不会看错的!”那老妇人张牙舞爪的,面色看上去十分愤怒。 “我母亲如此疯癫,小姐可有什么好方法,能让她好好地看完这一齣戏?”楚笙笙认真地说道,话语却有些古怪。 筠川想了想,从腰间掏出一个锦囊,难以割捨地看了一眼,肉疼地将里面的一颗药丸取出,塞进老妇人口中。这是她的自保大招,此药名曰静心丸,能让人摒除杂念。既可以餵给自己用来更加聚精会神地练功,也可以餵给敌人用来将他们定住以便揍他们,如今就这么生生少了一颗啊…… 心念流转之间,老妇人顿时就静了下来,眼神定定地看着前方的小河。 此时,一个红裙女子伏在河岸边,眼睛紧闭,面无血色,全身湿透,像是被湍急的河水带过来的。 “夫人,老爷曾与夫人说过,别出府太久,他会记挂夫人的。” 被称作夫人的女子眼里闪过一抹柔和的神色,轻轻抿嘴一笑,朝着河边走来。筠川惊讶地发现,这女子就是略微年轻一些的楚笙笙的母亲。虽说此时眼角已有些许皱纹,不过却无损她那种平和的美丽,她的面庞,倒叫看了的人都会感到愉悦。 “这儿有人!”夫人惊叫着,随即探了探红裙女子的鼻息:“还有气,快,来人!带回府上!”“夫人,老爷吩咐过,闲杂人等不得进入府上……” 作者有话要说:  这夜,明月高悬,四处寂寥无人,只闻虫鸣声不绝于耳,筠川悄悄从祁王宫里面熘了出来——她要去城里最大的青楼图个新鲜。 十分顺利地进入“逍遥居”,便见得几个容貌绝美的女子正伴着乐曲起舞。她有滋有味地欣赏了起来,翘着二郎腿大爷模样一般随处找了个空地坐。 “好看么?”旁边幽幽传来一个声音。 “好看啊!”她下意识地回答道,惊觉不对,扭头便看到锦玚含笑的面庞。 完了完了!偷偷熘出来却被腹黑男发现了! “丫头,你把本王一人丢在那深宫中,自己却出来享乐。”他眼神很是幽怨,似在控诉一般。 “哎呀,我……反正你现在不是出来了吗,一起看呗!”她厚着脸皮道。 “不行,心伤难愈!” “那要我怎么样嘛?”她无奈。 “除非……” “除非什么?” 他慢慢凑近她,将她禁锢在自己双臂之间,温热的气息洒在她面上,声音魅惑地说:“除非你收藏《锦上云川》这本小说并发表评论,不然本王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因果轮迴 “救人要紧!”夫人柳眉一竖,不怒自威,倒也有一种别样的风情。几个随从的下人听闻此言,最终还是将红裙女子抬上了马车。 移步换景,转眼已至楚家。夫人吩咐婢女将红裙女子安放在一张床上,请来大夫为其诊治,又点了数盏小火炉,想要驱驱寒气。 等待红裙女子醒来的时候,已经过了约五个时辰。 “你终于醒了!” “咳咳,我……我这是在哪儿啊?”红裙女子睁开了眼,迷茫地问。这女子是个难得的美人,标准的鹅蛋脸,水嫩的皮肤,原本苍白的脸庞也渐渐地红润了起来,添了一份娇艷。 “姑娘,你昏倒在河边了,不知能否联繫到你的家人,好让他们把你接回去。”夫人端了一杯热茶,递给女子。 “是夫人救了我的命?小女子感激不敬!”红裙女子行了一礼,眼中满是感激之色。将茶水一饮而尽,她才喃喃地说:“我……好像什么也想不起来……” “想不起来?姑娘叫什么名字?”夫人眉头微颦。“想不起来了……头很痛……”红裙女子好像回忆一般,后又捂住脑袋低声吟道。 第35页 “想不起了,便不要去想。”夫人轻柔地拉住女子捂住脑袋的双手,说道:“姑娘,若暂时无处可歇,可在我家住下。” “真的?夫人,我真能在这住下吗?”她看着自己所处的这间屋子的气派以及屋中一些名贵的摆放并晓得这家人不凡,如今更是惊喜。“当然。我看着你面善,也讨人欢喜,年龄和我家闺女相仿,”夫人慈祥地说着,眼角眉梢都是笑意:“你可愿意成为我楚家的义女?”。 红裙女子震了一震,突然跪下说:“女儿谢过母亲!”“好好好!”夫人笑得合不拢嘴:“我们家的闺女名叫笙笙,以后我便叫你萧萧吧,可好?”“母亲的大恩,萧萧绝不会忘!”楚萧萧说完,又行了一礼。 待夫人离开,楚萧萧缓缓环视了一下周围环境,嘴上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眼睛里则涌上一抹复杂的神色。 楚笙笙站在幻境中看着这一幕,双手僵硬——若那人不是利用了母亲的善良,母亲又怎会被刺激得疯癫至此? 筠川看着,终于摸清了事情的轮廓。原来这楚萧萧不是楚云天的亲骨肉,而只是楚夫人多管闲事在河边捡的一个失忆女子。幻境如同戏剧一幕幕地上演着:楚云天和楚笙笙两人极为开心地接受了楚萧萧的存在,而后就是一家人相处的幸福时光。筠川心里正纳闷什么时候才会有变数,一边听到“咚”的一声巨响。 她抬头一看,四周有些昏暗,只有烛火燃起的光,却足以令人看清——这是楚家家主的寝室。 “云天,我是萧萧。”声音媚得能勾魂。 搞什么鬼啊啊啊啊啊!这信息量也太大了吧!没想到清魂镜也能上演限制级画面! 满怀着期待,筠川吞了口口水,目不转睛,正襟危坐。 “萧萧,你在做什么?!为何在酒里下药,我可是你的义父!”楚云天喘着粗气说着。楚萧萧跨坐在他身上,媚眼如丝,声音娇羞地说:“云天,这时提这个做什么啊。无论是义父还是情人,你只要知晓萧萧对你的倾慕便可。”语罢,她玉手攀上了楚云天的脖颈,在他耳边吐气如兰地说:“这具身体,你想怎样都可以的。我可以当你的情人,绝对不会让笙笙和夫人知道的。” “贱人!”楚笙笙看着幻境,握紧了拳头,神情全然是愤怒。 楚云天此时的喘气声更重了,想必是被下了什么催情的药物,却毫无动作:“萧萧,你疯了!就此收手,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云天,为什么你要掩藏自己的欲望呢,还做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摸样。我都说了,我的身体是你的,在我身上你想怎么发泄都可以的。”楚萧萧的声音魅惑地说着,嘴角却勾出一个冷笑。 收手?!不可能了,自从在河边被楚夫人救起后,她就回不了头了。 “别再靠近我!”楚云天闭着眼睛,极力控制自己全身的颤抖和那份越来越狂暴的燥热。“唉……是萧萧不够美,吸引不了义父吗?”楚萧萧佯装失望地嘆了口气,身子却不安分地扭动,手更是直接探向楚云天的那份灼热,很有技巧地拿捏着。 “叫我的名字。”她在他耳边吐气如兰。 这一刻,楚云天所有的理智在全面崩溃,他喘着粗气低吟:“萧萧……萧萧……”勐地一翻身,他将楚萧萧压在身下,撕扯起她的衣物,宛如一头从笼子里解放出来的野兽一般。 筠川此时俨然一个得道高僧般以手掩目,煞有介事地喃喃自语,不知是不是在念经超度——忍住不看忍住不看,眼不见心不乱…… 然而,她心中是有些许震惊的,没想到这个楚萧萧竟然如此不知颜面,罔顾伦常,背信弃义,也难怪楚夫人会气到发疯了。 第二日清晨,楚云天和楚萧萧二人就被捉姦在床,楚萧萧泫然欲泣说是楚云天用了强,令得楚夫人整个人气得昏了过去。 楚云天却从此真的沉溺于美色,一边说为了楚萧萧的声誉而纳她为妾,一边藉此天天与她翻云覆雨。而楚萧萧则因了楚云天的宠爱,得以掌握了楚家的部分权力。 楚夫人一下子病倒不起,十分虚弱,食不下咽,只是偶尔会气若游丝地和楚笙笙说上两句。 一日,楚萧萧却突然出现在数日不见的楚夫人面前。 “你这个不要脸的混帐东西,不仅忘记了我的救命之恩,还霸占了我的丈夫,现在我甚至连躲都躲不了你!”语气中再也没有往年的端庄。 “大夫人这是说的什么话。”楚萧萧全无半点怒意,温婉地端坐在一旁:“妾身身为侧室,不比大夫人尊贵,又怎会让大夫人怕得要躲着妾身呢?”她勐然凑近了楚夫人,用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着:“这几日被云天疼坏了,下不来床,不然就早些来看望大夫人了。” “你!……”楚夫人气得直哆嗦,扬手欲打,却被楚萧萧灵活地闪过。“大夫人,你该庆幸,楚云天曾经对你的情义忠贞。那夜,妾身即便下了药,却也用尽了浑身解数才爬上了他的床。而当年,只因了你的四个字‘风水宝地’,楚云天就凭藉着楚家之势强占了我家的民宅,将妾身和父母赶了出去。无家可归,流离失所,受尽冷落,遭人嘲笑,你可知我们当时是过着怎样猪狗不如的生活吗?!” 第36页 “你,你是来报復的?!你不是失忆了吗?”楚夫人惊魂未定,惊恐地盯着她。 “早就听说大夫人为人心地善良,很有爱心,对于街上的阿猫阿狗也决不袖手旁观,果然是名不虚传。那日,妾身只是在你常去的那条河边装作昏迷,没想到大夫人还真就将妾身给救了下来呢。”楚萧萧目光冰冷,声音透着一丝邪气。“实不相瞒,楚云天都快把半个楚家交给妾身了,而妾身,也不愿再给他暖床,今日一来,只为道别,大夫人不必紧张。”她轻轻瞥了已经气得岔气的楚夫人一眼,风情万种地一笑。 筠川此时觉得头脑爆炸,看向一旁的楚笙笙。楚笙笙面色苍白,脸上浮现出一种被羞辱的神情,几乎要咬碎一口银牙:“楚萧萧不知道什么时候转移了我楚家的部分财产,接着便一走了之,再也没有出现过。而母亲,也是这时开始疯的。” 当初的姐妹变成了如今这种不伦不类的关系,自己的父亲做出这样的事,母亲也因此发疯,想必楚笙笙心里必定感到愤怒不已,倍感耻辱,颜面扫地。 “你不觉得重温这些,对于你母亲来说太过残忍了吗?”筠川看着老妇人的神情还是好像被定住了一样,心中有点不是滋味。“只有这样刺激母亲,母亲才能够不再发疯。”楚笙笙揉了揉眉心,好似十分疲倦了。 幻境化作点点星辰破碎,满目一片狼藉,依旧是刚才的老宅。老妇人突然全身抑制不住地颤抖,看向一旁的楚笙笙,许久,才像是活了过来,眼珠动了动,用着询问的语气说着:“笙笙?” “娘,您终于认得我了!”楚笙笙原本淡淡的神色涌上一种难以言喻的欣喜,她扑进母亲的怀里,用一种撒娇的语气说:“娘,我好想你啊。” “傻孩子。”老妇人宠溺地摸着楚笙笙的头,脸上的皱纹也堆积在一起。她突然看到在一旁默立的筠川,脸上顿时充满了讶异与戒备,轻声问怀里的女儿:“这位姑娘是?” “娘,这是筠川,全亏了她,您的病才好了。”“多谢筠川姑娘。”老妇人慈祥地笑着,又仿佛感嘆一般自言自语:“没想到我得这疯病已经这么久了……” “娘,您……恨爹吗?”楚笙笙突然低声问着。 老妇人身体一僵,抿着嘴唇,半晌才说:“我原来是恨的,但是现在我已经不想再恨。当年是我害了那个人,如今这一切都是因果轮迴,都是报应,又有什么去怨的呢?只是苦了你,我现在只想看着你平平安安地生活,顺顺利利地嫁人,然后快快乐乐地老去。” “娘……”楚笙笙的声音有些哽咽。 ☆、凭何偿还 “笙笙,你可愿告诉我你将朱雀珠交与谁了?” “筠川姑娘,朱雀珠在我的手里。”楚笙笙眨眨眼睛。“我楚家如今势弱,要是你们强抢怎么办?我要等到事情办好了才能将珠子给你们。” 看不出如此清秀女子心思甚是缜密!遭遇了家族的坎坷,却依旧伺机寻找出路,这是怎样一个聪慧坚强的女子啊!真的和自己有得一拼了耶,筠川心中暗暗赞嘆着。 “喏,给你。我楚笙笙向来言而有信。”楚笙笙掏出一个精緻而古朴的紫檀木盒,递给筠川。“多谢。”她打开一看,果真是朱雀珠,也就毫不矫情地收下了。想了一想,她又问:“笙笙姑娘,想必不介意给我们提供一间无人打扰的屋子吧。” “当然可以。”楚笙笙淡淡一笑。 关上房门,筠川将朱雀珠放入镜面背后上的凹槽处,镜身顿时嗡鸣,像充满了活力一般。浮生六决上转眼又多了一些内容。筠川熟记以后,将其施展出来,心中默念:“请继续带我进入关于我父母的幻境。” 这次的背景音乐虽然依旧悲伤,却不似上次一样凄婉了,哀怨中好像多了一些缓慢生长的希望,它们从黑暗中连根拔出,沖向光明。 她缓缓睁眼,发现竟在尚国那个大殿。尚怀公尚珏仍旧坐在殿中主位处理政事,虽然面色还是有些苍白,倒也谈不上虚弱。 “主公,牢中那女子诊出了喜脉!”如同一个惊雷,落在这富丽堂皇的尚王宫。 “你说什么?!”尚珏勐地抬起头,目光沉如深潭。他轻皱双眉,那模样甚是好看,可斟酌了一会儿吐出来的话却令众臣瞠目结舌,脸色十分不好看。 “孤明日,就迎娶她。” “主公,使不得呀,万万使不得呀!”“是啊,主公,请三思啊!”“主公,那女子包藏祸心,怎能娶为王后?”大殿之中声音此起彼伏。 “孤知道之前中毒之事令一些人蠢蠢欲动,可孤命硬,还得到了解药,活个百八十年不是问题。孤倒不知,什么时候孤做决断还应当听从你们的意见?”尚珏冷冷地扫视着,殿下顿时噤若寒蝉。这些大臣的想法,他最清楚不过了,他的身侧缺一个王后,他们便想法设法地荐举自己刚及笄的女儿和亲戚家待嫁的闺女,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藉此飞黄腾达并非难事,可他这一来便断了许多人的路。 “孤劝众爱卿还是一门心思地辅佐本王,而不要去想一些暗渡陈仓之事。”他淡淡的声音响彻大殿,充满了威严,一时之间无人再敢轻举妄动。 第37页 牢中的蔓儿在被人解去镣铐,换上新娘装扮之时,才听闻此事。大婚之后,她面色复杂地问尚珏:“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尚珏面无表情地说。“如今你已是孤的王后,覆水难收。” 蔓儿咬了咬干涩的唇瓣,心中如一团乱麻:“主公可知道,我怀了谁的子嗣?” 尚珏身子一僵,冷冷的一记眼神扫来,半晌却说:“你应叫孤什么?” “啊?”她愣了一下,将那两个字艰难地吐出:“夫……夫君……” “知道就好。”他一甩袖子,毫不留情地离去。 窗外阵阵落雨,乌云密布,放眼望去,都是一片阴沉沉的,哀怨而又肃穆。园中栽的花草在大雨的捶打下都萎蔫了,灯火也因为窗外的劲风而明灭不定,一室的冷清寂寞将蔓儿环绕。 这可是,老天爷又流泪了?她听着雨声,出神地想。这泪中,可有为她流下的一滴? 嫁给尚怀公一年多了,自从新婚那晚,他再也没见过她。她的肚子渐渐大起来,他不闻不问;她生下儿子的那日,他更是没来看过一眼。 果然,这就是他的报復吧,要把她终日囚禁在这个凄清冷寂的地方,让她孤独而死。蔓儿苦涩地一笑,一切的后果只能由自己担负,谁叫她当年看错了人?好在尚珏虽不曾关照过她,但也不曾对这个孩子做出什么残忍的事情。 “尚珏……”她双手抱膝,将头埋得低低的,心中的苦涩化为泪水淌了出来。“王后可是在想念本王?”低沉的声音冷不丁响起,让她耸动的双肩震了震。她抬起头来,泪眼迷离地看着他,那可怜兮兮的表情看的他心中莫名有些刺痛。 “你为何要这样?”她抓紧他的衣袖,泪流满面地质问着:“把我禁锢在这个没人的地方,还不如一刀杀了我算了。”尚珏紧抿双唇,过了一会儿,说:“仅仅是这样,王妃便受不了了?那你偷走本王的那些寿命,该怎么算?” 她不语,泪水还是滴答滴答地掉着,却眼睛睁得大大的,抬头执拗地看着他。 “你可知道你给本王留了多少年好活?”尚珏凑近她,语气淡淡的:“八年。我只剩下八年。” “什么!?”她一惊,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怎么会?宫中不是早就传闻那解药已将毒解了吗?” 怀中的那一丝温度褪去,尚珏脸色更冷:“你在质疑本王?”他一甩袖子,转身就要离去。 蔓儿一咬牙,勐地从背后抱住他,声音满是祈求:“别走……” “如果孤说非要走呢?”尚珏身体一僵,沉声问道。 “你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我是你的王后,也该尽到身为人妻的责任。”她声音不大,却字字坚定而又清晰,竟让人忍不住想要听从。 “你想尽责?”他喉间溢出一声不知是嘆息还是嗤笑的声音,半晌说道:“好,本王遂了你的愿。” ☆、心繫一人 搬到他的寝殿中,继续遭受他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是意料之中的事。他不让她见祁侯的儿子,只让下人照看。可除了冷漠,他还常常使唤她,就像是故意刁难似的。 “王后,过来给本王揉肩!” “是。” “王后,本王想喝莲子紫米羹了。” “是。” “王后,帮本王把这封信抄上一百遍。” “是。” “王后,为本王做一件上朝的新衣。” “是。” “王后……” “是。” 尚珏一僵:“孤还没说要你做些什么。”“反正早说晚说不都得说吗……”蔓儿转着漆黑如墨的眼珠,小声嘟囔着。 “你说什么?”他眼眸一眯,散发出一种危险的气息。“啊没有……蔓儿是在说无论主公吩咐什么,蔓儿都会听从的。”她一眼不眨一本正经地望着他。 “……”尚珏心头突然觉得,似乎这样也不错,有个人在身旁陪着,也比孤独至死要好上许多了。 “王后,过来。”他沖她招了招手,待她走近,便长臂一捞把她禁锢在怀中。“啊!”她低唿一声,刚想挣扎便听到头顶传来一声低喝:“别动!”她乖乖地停止了动作,像一个任人支配的娃娃一样躺在他的怀中。 “抬头。” 她闻言,缓缓抬起脸庞。即使曾经身为侍卫打打杀杀,皮肤却白皙依旧,水动的眸子,俏挺的鼻樑,娇嫩的唇瓣,这些都让他确信自己的王后确实是个美人儿。“外面都在传孤为你的美色所惑,即使你想置孤于死地,孤依旧痴心不改娶你为王后。”他面色不改,像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 “主公莫要取笑蔓儿,蔓儿是来赎罪的,给主公做牛做马,本就是应该的。况且,我以为主公娶我只是为了报復我和祁侯。”她又低下了头,最后一句尤其小声。 “你也可以这么想。”他眼中划过一抹嘲弄之色:“祁文侯许给你什么好处,能让你胆敢刺杀一个未曾谋面的国君?” 第38页 她抿着嘴唇,缄口不言,脸色有些发白。尚珏低头看着她的神情,如同一只倔强的小兽,心中涌出疼惜的同时又添了一种没来由的怒气:“怎么,哑巴了吗?上一秒说着做牛做马,下一秒却连本王的问题都敢不回答?” 她又抬起头,在朦胧的雾气中透过他如同黑曜石般的双眸看见了自己的脸。 她还有什么不能启齿的呢? 都已经过了这么长的时间了,岁月早已消损和磨平了她对祁侯的所有爱慕与依恋。努力地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她轻轻地说:“蔓儿只是害怕主公嘲笑罢了。” “说。”他将她抱得更紧了,望着她潮气氤氲的双眼,无端地感到心烦。 “祁侯,许我做他的王后。而我,竟然相信了,实在是太傻了……”眼泪就这样一滴一滴地流下。尚珏心中一沉,他不是没想到祁文侯会答应娶她,可是娶为王后足以见祁侯对她的重视。 祁侯允诺的时候,是早就知道自己绝无可能真的做到,还是……曾经也真的心动过,想要娶她呢?他没有答案,可当他看着怀中人儿带泪的面庞的时候,他却有了另一个问题的答案。都没来得及思考,这个问题便脱口而出:“你爱他,对吗?” 她睁大眼睛,使劲擦掉面上的眼泪,用决绝的声音说着:“曾爱过。但是当两年前他放弃我的时候,我就已经下定决心不爱他了。” “他是爱着你的。”这句话不是疑问,而是肯定,以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了解。“你就这么想当王后?”他又嗤笑一声:“即便当不了王后,凭藉祁文侯对你的情意,当个侍妾也是绰绰有余。” “我要的,并非什么皇后之位。”她声音清冷:“我要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我要的是一颗完整的心。我要的爱,是始终如一的爱,是不能和旁人分享的爱,是不会被岁月消磨的永恆的爱。” 掩去心中微微的震动,他沉声问道:“你不觉得你太过贪心了吗?口口声声的说什么唯一的永恆的爱,敢问当下又有几个身居高位之人能够做到?” 蔓儿像是料到了他的回答,微微一笑,眼神中却隐隐藏着嘲讽之色:“帝王之爱,本就是最可望不可即的。祁侯给不了我这样的爱,而且我也没完成他的任务,不适合再留在他身边。况且,我也从未奢望过从主公您这里得到这样的爱,您又何必这样说呢?” “你!”尚珏面色铁青,倏忽松开抱着她的双臂,拂袖而去。 “……”蔓儿揉了揉眉心,极为疲倦地倚在了床脚,闭上眼睛,很快便陷入了一个深深的梦境中。 而此时的尚怀公,在凉亭中久久站立,脑中还反覆回味她刚刚说话时认真的神情。 一生一世一双人吗?没想到她竟然有这般心愿。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当他看到她说“从未奢望”时眼底升起的那抹嘲讽会隐隐感到心痛呢? 凉亭处在一个群芳拥簇的池塘中间,坐于亭中可一览静好风光,安然享受似水年华。水光潋滟,荷花开得正是灿烂娇艷,每一片花瓣都像是积聚了天地精华,自然地生出精緻的文理。那荷叶又像是上好的碧玉,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葳蕤生光。一滴露珠,此时恰到好处地从荷叶心流到荷叶边缘,滴进水中,盪起一圈圈的波纹,扣动着他的心弦。 他相信祁文侯是爱着她的,不仅是因为他先前诱人的承诺,而且是根据祁国最近毫无动静的行为。趁尚国国君元气大伤之时,不赶尽杀绝,以后就更没有如此绝佳的时机了。心思缜密如祁文侯,不可能想不到这点,可他却任由尚国自生自灭。 看来自己的王后还真是有些能耐啊。 可是,既然爱着这个女子,却又忍心将她推开,他不得不佩服祁文侯的狠。这狠不仅仅是对着别人,也更对着自己。 只是这样,真的就快乐了吗? 权势,地位,真的就值得葬送其他的一切吗?他无法体会,他只知道,若他有了一个深爱之人,他愿用权势作交换保她一世平安。霎那间,那张白皙的却又布满泪水的脸颊映入了他的脑海。那样倔强地从身后抱着他,那么清晰而坚定的声音,那一颦一笑,让他心里升起一种异样的情绪。 回到寝殿时,他只看到她坐在地上,靠着床脚沉睡,冰橘色的衣裳明亮柔和,缓缓倾泻至地,散成一朵莲花,给梦中的她平添一抹娇媚动人。尚珏想了想,弯腰将她抱起,安放在床榻上。 她,怕是这一年多没有一天睡过安稳觉罢? 胸中划过一抹淡淡的怜惜,他在她身边和衣而卧。 ☆、此心成结 醒来的时候,夜已三更,蔓儿只发现自己躺在柔软的床上,她侧了侧身,看到瞬间放大的一张脸时,瞬间有想惊叫的心情。 他身上好闻的那种气味瀰漫开来,令人放松。像是受了诱惑一般,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抚摸他的轮廓,纤纤素手滑过他饱满的额头,高挺的鼻樑和红枫似的嘴唇。 当时是受了怎样的蛊惑,才会去刺杀这样一个人呢?这样一个俊美得如同神祗般的存在。 她出神地想着。 他是善良的吧,即使她曾有着这样的心思,明明他也掌握着生杀予夺的大权,可却仍旧不计前嫌地娶她为王后。 第39页 “王后,可是摸够了?”直到尚珏温润的嗓音淡淡地传来,她才如惊弓之鸟一般勐地缩回了手,把头藏在了被褥中。他望着她的举动不免觉得有些好笑,方才睡梦中就感到脸上痒痒的,醒来后发觉一只小手正肆无忌惮地摸着自己的脸,便佯装睡着想看看她究竟要摸到什么时候。他稍一侧身,把包裹着她的被褥抱在怀中,问道:“本王的脸,你摸着可还舒服?”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少见的慌乱,闷闷地从被褥中传来:“不……不舒服……”他把裹在她头上的被子扯至脖颈,嘴角似乎有着若隐若现的笑意:“王后,夜已三更,现在不乏了?” “不……不累了,已经睡够了。”她结结巴巴地说着,模样极为可爱。 尚珏默不出声,过了很久,就在蔓儿以为他又睡着的时候,他的声音从头上低低地传来:“刺杀孤的时候,你可知道孤是什么人?” 她全身一僵,像是紧张般地揪住他的衣服,说道:“只知是尚国国君,其他一概不知。刺杀一事是因为我被感情所左右,才会犯下这样的错误。” 片刻后,只听尚怀公轻轻嘆了一口气,突然说道:“既然你现在已经没了睡意,那孤便陪你做一些你想做的事情。琴棋书画,诗酒花茶,王后,你最喜欢哪一样呢?” “诗,我喜欢吟诗。”蔓儿有些受宠若惊,在祁府里,日日陪祁文侯练剑,她已经疲累至极了。 “好,那王后便与本王对句如何?” “那我先开始了?”蔓儿看着尚珏,试探地问着,在得到他的眼神的示意后说:“诗成引花笑。” “酒酣伊人嫌。”他气定神闲地吐出一句诗:“王后可是轻视了本王?” “我还没真正开始呢。”她不甘示弱:“惊鸿一瞥深若海。” “柔情浸不透眼眸。”略一思索,尚珏缓缓开口,气度非凡。 “浸字用得极为精妙,”她眼睛亮了亮,又道:“独赏一路枫落尽。” “霜惹落英雪惹尘。” “木落星萤对酒盏。” “花香月满忆残年。” “长亭孤剑空对月。” “江畔断弦不见人。” 尚珏依旧维持着紧搂着蔓儿的姿势,气息轻轻吐在她的耳旁,让她全身不由自主地一阵酥麻颤慄。“主公,你……你抱得我喘不过气了……”她慌不择言,身子不安分地扭动着。 “哦,是这样吗?”他眼睛微眯,把她身上裹着的被褥掀开撇到一旁,直接把她整个人抱在怀里,低头问着:“王后,这样会好些吗?” “……”她脸颊微红,闭着眼睛伏在他的怀里,佯装睡着。他似乎又在耳边轻笑了一声,说道:“王后,孤要问你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孤只问一遍,你听好了。” 感觉到他撩起了自己的头髮,一缕青丝瞬间化为绕指柔,蔓儿听到他声音平缓而沉稳地问着:“你可愿今后日日与本王对花朝,望明月,品佳句,共枕眠?” 心,从未跳得像如今一般这么快,也没有这么不受控制过。蔓儿知道,尚珏是想要给她什么,又是在向她索求着什么。她沉默着,依旧紧闭着眼。 又是一声轻笑:“王后,孤在等你的回答。” 半晌,她鼓起勇气睁开了双眼,一眼便望进他的眼底,他的眼神中都是柔和的笑意,令她不禁怔住了。而反观她的眼睛,里面有着犹疑,期待,迷惘,好似还有一点点的惊慌失措。他开口道:“蔓儿,你是孤的王后,你这辈子已经逃不出孤的手掌心了。孤在问你,到底是选择缅怀旧事不能抽身,还是选择放下过往拥抱新生?” 她知道,他说的一点错都没有。她是他的王后,一辈子都要呆在这里,此生可以依靠的人也就只有他了。她明白,在他的眼里,权势并不重要,他与祁文侯分明就是两个不同的人。也许爱上这样的人,结局并不会太过悽惨? 只是,他又可以活多久呢…… 她想到这里,心中一阵绞痛。尚珏见她依旧沉默,说道:“孤明白你在想什么。你若不试,怎就能知道孤给不了你想要的爱呢?”他拥她更紧了,俯身在她耳旁低语:“孤的寿命是你偷走的,你也应该对孤的下半生负责才是。” 每一句话,都说到了她心里。紧闭的内心,仿佛因为他而打开了一条缝,透进了一束光。一个人在黑暗中摸索得旧了,就会渴望光。祁文侯的光,太烫太灼,把她烫伤了;而他的光,温暖得正好,慢慢解冻了她冰封的内心。 “你不会嫌弃我的过往?”她抿了抿干涩的嘴唇,心情忐忑地问。“只要你好好地呆在孤身边,孤就不会计较你曾经在什么人的身旁,也不管你曾对孤做过什么。”这是他的回答。 纵使得到了他这样的回答,她却依旧内心惶恐。她本打算一辈子都不再爱上一个人,最后落得个孤独至死的结局她也认了。王侯将相的爱情最是飘忽,身处高位本也是身不由己,她不敢去赌,也不敢去试,生怕一不小心就粉身碎骨。 “我……”蔓儿声音涩涩的,不知道怎么开口。 第40页 不知道怎么对他说,她不敢再爱了;不知道怎么对他说,即使他不计前嫌抛却过往,她却仍然做不到不问前尘,若在最深爱他的时候,他却离去了,那她又该怎么活呢?此时最恨的,就是自己——若自己不是被迷了心窍,又怎么会生出这些事端呢?眼泪,就这么猝不及防地落下了,浸润了他的衣襟。 他修长的手指,带着一丝少见的慌乱,抚上她的脸颊。“怎么好端端的就哭了?” “都怪我……如果不是我,你就不会这样。”她带着哭腔说着,语气略微激动:“尚珏,为什么呢?为什么你要对我这么好呢!好的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感受到指尖温热的泪,轻吻上她额头:“这么多年孤身一人,本王也倦了,只想找一个人一同生活。你若真的愧疚,反倒应该好好陪本王走过这一生才是。本王不会欺骗你,也不会利用你。你所害怕的,都不会发生。” 蔓儿全身一震,泪珠还挂在脸上,眼睛却蓦地睁大。他说得没错,这是她欠他的,需要用一辈子来还。压下心中难掩的苦涩,她抬起手环住他的腰,应道:“那好……我们就一同试试吧。如果这样能够让你开心,那也算一种赎罪了。” “你只想着赎罪么?”尚珏好看的眉头微微皱起。“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今后会怎样,不知道最终会对你抱有怎样的感情,但我会去尝试爱上你的。”她在他怀里蹭了蹭,如同一只撒娇的小兽。 他的眉间舒展开来,抬起右手抚摸她脸颊的轮廓:“你知道吗?当你第一次出现在我的眼前时,我就喜欢上你了。我当时就想,要是能娶这名女子当我的王后,那该有多好。”蔓儿脸颊微微发红,忙把头低下不去看他,低声地说:“看到你的时候,我一度打消过要行刺的念头。可是,终究还是……还疼么?”手指攀上了他心脏的一旁。 “不疼了。”他微微一笑:“既然我说过不会计较这些,你也无需总放在心上让自己愧疚,你要做的,只是好好地爱上我罢了。” 他勾起她的下巴,双唇覆上了她柔软的唇瓣,攫取着她的芬芳。他的气息将她环绕,唇上的触感让她心跳不已。半晌,她推开了他,脸色红润,慌不择言:“我……我困了,我要睡了。”“本王的王后还真是害羞呢。”他揶揄地笑着,见她已经闭上了眼睛,便帮她掖好了被角。 “王后,过一月本王将在辋川山宴请各位王爷,一来是坐实你王妃的位置,二来是想证明本王身体无恙,打消一些虎视眈眈之人的念头。” 他原本已早有此想法,却迟迟未有任何举动。祁国和赵国联姻,气势正盛,他尚国即使日后想要偏安一隅也绝无可能。他无心权势,自然不可能与祁文侯争斗这天下;那么就只能示弱待祁国先取得别国领地,至于最后祁国会不会调转龙头消灭尚国,只能听天由命了,而这恐怕还要看他的王后在祁侯心中的分量。 祁侯多次派人打探尚怀公是否已经病入膏肓,想必也是在思虑着到底要不要一举攻破尚国。这时宴请四方,他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暗中对祁文侯示弱。宴请之举声势浩大,免除小人之心;设宴途中他只要佯装极力掩藏病情的模样,祁文侯知道他成不了气候,自然会把尚国这边先放下。当然,这演戏还要拿捏地恰到好处,若是被各路王爷看出了些许端倪,那便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他出神地思索着,一旁的蔓儿睁开眼睛,素手搭上他的手腕,低声问:“那人,可也在?” 他迟疑了一下,顿首,反手扣在她的皓腕上:“你若不愿见他,可不前去。” “不可!”她轻喝道,“明剑易挡,暗箭难防,我身手不差,跟着你可以保护你的安全,你本来身体抱恙,莫要让小人乘了空隙。” “也罢。”他目光深邃的如同千尺高崖、万丈深渊,朦朦胧胧的雾霭丝丝瀰漫,沉沉地看着她。良久,温柔地拉她进怀,“王后有心了。” ☆、形同陌路 设宴当天,风和日丽,排场极为隆重。尚珏立于主位,客座分两边,分别是祁、燕、宋、梁,赵、越、晋、陈。客座皆由金玉铸成,上有烛火摇曳生姿,下有狐裘袭地,柔软异常。各路人马云集,这样的场景,蔓儿自嘆是从未见过。各位王爷、侯爵服饰各异,却无不彰显着一身的贵族气。在看到那人时,她心中咯噔跳了一下,所幸对方只是淡淡扫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并未看到她。那样熟悉的眉眼,如今她却觉得远隔了千山万水一般,再也无法走回一路。 “今日诸位乘兴而来,也定要乘兴而归,我尚某先干为敬。”尚珏举起一只小巧的银质高脚杯,待下人斟好了酒,一饮而尽。“宴会这就开始吧!” 各位王爷纷纷鼓掌叫好,场面热闹了起来。燕王率先命人呈上一壶酒,说道:“尚侯,这是本王自大漠苦寒之地寻得的佳酿,本王自己还没捨得喝呢,倒是想起了尚侯,尚侯该不会不赏本王这个脸吧?” “燕侯的心意,本王心领了。只是如此难得的佳酿,本王怎好一人独自享用?应当各位共饮才是。” 第41页 燕侯神色微变,直接命人斟了酒:“尚侯,本王敬你一杯。”望着他递过来的酒杯,尚珏眉头微皱,刚欲接过,边听得一道清越声线:“王爷,这杯酒蔓儿帮您饮吧。” 趁二人还未反应,她接过酒杯,指甲盖仿若不经意地微扫其内酒液,见无异状便仰头饮尽。她这一月来通习了各种毒的味道和解法,还在指甲盖上涂了些特殊粉末以便验毒。 燕侯眯了眯眼睛,阴恻恻地说:“怎么,尚王后信不过本王?”“燕侯说笑了,蔓儿只不过想代王爷敬燕侯一杯罢了。”蔓儿微微一笑,不卑不亢。 这酒里虽然没毒,却有一种能够激发尚珏之前所中之毒的药物,名曰一点香。之前那七步散与这一点香结合起来,苦苦压制的毒性定要爆发,中毒之人便会肠穿肚烂,痛苦而死。这燕侯,该是不知从哪里听闻尚珏中了七步散,想要藉此试探虚实。 而散播消息之人……她的目光忍不住划过不远处的那张脸。他此刻独自饮着酒,目光没有任何波动。旁边坐着的,正是他新迎娶的赵国公主。公主看他的目光,一如那天所见般一往情深。 “尚侯与尚王后伉俪情深、鸾凤和鸣,当真是一段佳话。”燕侯沉着脸打量了蔓儿片刻,嘴角一勾,阴阳怪气地说:“孤记得这美人儿不是天天跟在祁侯身边的吗?怎么倒成了尚侯的王妃了?” “啪”的一声,满座宾客肃然。祁文侯重重地把酒杯放下,说话的语气却淡然:“美人虽好,可孤毕竟已经娶妻,尚侯也未辜负孤的一番美意,孤自然乐见其成。” 蔓儿闻言,握紧了酒杯,指骨有些发白。这话的意思,分明是在说,他祁侯把她当成一样礼物送了出去。 尚珏神色未变,修长的手指覆上了她因用力而发白的手,说道:“多谢祁侯!孤一直未当面致谢,如今机会倒是难得。”祁文侯瞥了一眼他的手,神色微变,淡淡一笑:“尚侯不必如此客气,不过是一个美人,你若想要,祁府的女子任你挑选。” “多谢祁侯一番美意,不过不必了,本王有王后一人便足矣。”尚珏看了蔓儿一眼,拱手道。 祁文侯眼眸微垂,不再接话。这时,宋王举杯道:“今日如此良辰美景,诸位可莫要因闲话而费时,我们应该饮酒吃肉尽兴才是!” “说得对!饮酒尽兴!” 众人纷纷附和,开始享用面前的佳肴。蔓儿正小口地吃着尚珏递给她的食物,突然感受到一道炽热的目光。她知道,是祁文侯在看着她。正要抬头便听到尚珏在一旁轻声道:“不许看他。”语气中有着强烈的独占欲,听罢,她乖乖地垂下了眸子,安心吃饭。 周遭甚是喧闹,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听到尚珏压抑的咳嗽声,急忙担忧地看向他。祁文侯状似有所察觉,淡淡地问:“尚侯这是怎么了?莫非得了什么病?” “陈年的小毛病了,不碍事。”尚珏抬起头,神色恢復如常,浅笑自若。和祁侯双目对接的那一霎那,他明白他要传达的意思祁侯已经接收到了。言者有意听者无心,他要营造的不过是一种他身体无恙的假象;而特意将祁侯的座位安排得离他最近,便是想祁侯确定他中了毒。 约摸三个时辰后,尚珏送走了诸王,带着蔓儿回了尚王宫。 夜幕缓缓降落,皓月当空,给万物平添一抹皎洁。回到宫中后,似乎是太过疲倦操劳,尚珏立即休憩了,而蔓儿还没有睡意,正在画着一幅设宴图,乍一看正是今日的设宴场景。 这时,窗外略有些动静,她正疑惑,又听到一声不大的声响。挑着一只灯笼,她循着声响走出院子:“谁在外面?”院中景物依旧,只是空无一人。 “是谁?”她不由得提高了音量。依旧无人应答,她便准备转身准备回宫。这一转身,确是惊鸿一瞥,便看到了那人。那个人身披绣着红梅的银色狐绒大衣,仿若踏着月光而来,树木在一旁影影绰绰,可他的脸却又在灯笼的火光中映得那么清晰,火苗扑朔迷离的光好像在他的眉眼间跳动一般。她认出,那大衣上的梅花是她亲手绣上去的。 如今,他穿成这般模样来寻她作甚?心中没来由地一股怒气,她疏离而冷漠地问:“祁侯可是有事?夜闯尚王宫,你可知是何罪?” ☆、不復从前 祁文侯眉头微皱,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道:“为何嫁他作后?可是负气于本王?”当得知她竟嫁给了尚侯时,他先是无端的震惊与愤怒,再是一种心不由己的沉重与悲哀。 蔓儿冷冷一笑,依旧有着绝色芳华:“此事,是我的私事,不劳烦祁侯过问。”“蔓儿,你当真要与本王如此生疏?”他眼中浮现一抹痛色,紧抿着唇。 “我不过是祁侯随手送给尚侯的一个礼物罢了,祁侯此话是何意?”她走近了一步,盯着他的眼睛,嘲讽地说。 “蔓儿,你知道那是本王的託词,本王……”祁文侯话未说完,便被她打断:“今日找我,所为何事?若是无事,恕蔓儿实在无法相陪。”她抬脚就欲离去,却被他紧扣住手腕。 她愈是想要挣脱,他便攥鎝愈紧。 “放开我!你弄疼我了!”她瞪了他一眼,想要使劲把手从他手里抽出来,却无奈男女之力有别,两人僵持不下。祁文侯嘆了一口气,略松了手劲,不过仍钳制着她。 第42页 “本王今日来,是要你跟本王走。”他深吸了一口气说,眸子里星星点点柔情似水。 蔓儿仿佛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一般,也不再挣扎了,淡淡地问:“请问祁侯凭何把我带走?侯爷别忘了,我可是尚王后。” “尚王后?若他变成一具尸体,你要当谁的王后?”他轻佻一笑,眼中再次浮现一种冷然。“把尚侯杀了便是。” “你敢!他要是不在了,我便陪着他,黄泉路上一生一世!”她闻言全身散发出一种肃杀的冷意,冻得彻骨。祁文侯不由得松开了钳制着她的手,眉头紧皱,语气严肃:“蔓儿,莫要胡闹!” “祁侯凭何说我是胡闹呢?又凭什么决定我的去留,我的自由,我的人生?你从来也不曾爱过我,在你眼里,我不过是一个工具罢了,又何须大费周章至此!?”积年累月的委屈愤怒倾泻而出,她后退了两步,满含凉意地看着他。 这样冰冷的眼神让他一时间痛彻心扉,不由自主地跟着上前两步,他几乎是带着一丝祈求地说道:“若是,本王承认爱你呢?” 蔓儿愣了愣,却突然觉得好笑,又蓦地有些力不从心。她按捺住心中那股涌动着的复杂情感,避而不谈:“如若我跟你走,你会给我什么?”祁文侯定定地看着她:“待我的大业已定,局势不再动盪,我会娶你做王后,一生一世地陪伴你。” “跟我走吧。蔓儿,这里不适合你,我知道你还是怀恋以前的日子,我们之前过得是多么开心啊。”他柔和地看着她,仿若初见那天。 她瞭然地笑着,问道:“你娶了我,那么那位赵国公主怎么办呢?” “那便休了。”他的语气间没有任何波动。她又想起那日看见公主时她脸上那种由衷的喜悦,那是嫁给心爱之人时的喜悦,心不由得抽痛着。 “祁文侯真是好手段。你的眼中,当真只有利用二字吗?你这样的人,果然是不懂得爱的。” “蔓儿,在你心中,本王就是如此卑鄙的小人吗?”他抬起脸颊,眼神一片沉痛。“本王陪伴你的那些日子,那样的温柔缱绻,你也忘了吗?这大衣,可是你当初亲手绣给本王的。”说罢,祁文侯好像在回忆着什么,嘴角微微弯起。 “……”蔓儿抿着唇,唇色有些苍白:“是啊,那是我最爱你的时候,可如今一切都是假的。祁侯不要再妄想我会跟你回去了,一切都回不去了!从我离开祁国的那天,我们就已经一刀两断,再无瓜葛!” “蔓儿,你真要如此决绝?!”祁文侯嘴角淡淡的弧度瞬间消失,他紧盯着她,语气冷然。 “从此你我便桥归桥路归路!我只想陪在尚侯身边,哪儿都不去。”心中有一丝苦涩,是对往昔的悲嘆。“你可知,尚侯还有几年好活?”祁侯紧握着拳头,咬牙切齿地问。 “他是我的夫君,我自然知晓。是我害了他,必须我来偿还,包括我这颗心和整个人,所有赔得起的东西,我都会赔给他!” “好!很好!如今看来本王的心意便是多余,既然如此,我们的孩子也无需再留在你的身边!”他紧握拳头,咬牙切齿,神色在烛影的摇晃下竟显出几分苍白。“你什么意思?!”蔓儿心中一跳,升出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是你说的,我们之间再无瓜葛,本王的事情,你没有资格过问!”话虽如此,他略微有些踉跄的脚步依旧出卖了他的心境。 “你要对我的孩子做什么?!”她上前,面色冰冷。 “若不是找人打听,孤竟不知你为我诞下了子嗣。我们的孩子,孤必须带走。”他一个飞身立于墙头,回身对着她,让她有一种错觉,好像他又变成了一尊高高在上的神祗。 这个人,曾经是她所仰仗的全部,而如今对于她,便什么也不再是了。一瞬间,杀意悄然而生,还没等她自己反应过来,几根银针已经飞出去了。祁侯神色一僵,飞快地抽出长剑抵御着攻击,虽没击中要害,却仍使他受伤了。 擦掉嘴边的血迹,他艰难地问道:“你……你竟想杀本王?”这时,他才恍然惊觉,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陪伴他于凌霄殿的蔓儿了,那个笑意盈盈、温柔可人的蔓儿已经在他的利用之后死去了。 他是多么想回到以前那样不设防的岁月啊,可惜,如她所说,他们回不去了。虽然遗憾,可他却并不后悔。冷冷一笑,他面无表情地说:“孤和你,唯有战场上兵戈相见。” 直到他消失在夜幕中,她还怔愣着。那样地出手伤他,是她的本能反应。犹记得那天进入祁府时,看着他的锦绣华裳倾泻至地,望着他的背影在灯火中摇曳,那样地令人心安,也几乎是一瞬的就让她的心沦陷。可如今,竟走到了兵戈相见的地步了么?也许,这便是最好的结局了。 突然,她回过神来。孩子!他说要带走孩子!正欲赶往小公子住的寝宫,她听到宫女一声带着哭腔的喊叫:“王后!不好了!小公子不见了!” 她的心顿时就慌了,紧握住宫女的肩膀,急切地问:“你且快说说发生了什么!”“奴婢……奴婢约摸半个钟前想去给小公子打水擦身,回来……回来一看,宫中的侍卫都倒在地上昏迷不醒,小……小公子也不知所踪……”宫女战战兢兢地说着,瞥见蔓儿冷寒的神色,更为惶恐,连忙跪地:“王后息怒!请王后息怒!” 第43页 ☆、花好月圆 祁侯刚离开不久,可距小公子失踪已有半柱香的时间,可见并非他亲身所为,不过想来也是被他的人带走的。祁国当真是实力雄厚,在尚王宫眼皮底下悄悄潜入并将人带走,所用不过一刻钟的时间。蔓儿心中苦涩地想着。 孩子,他带走了,多半是回不来了,将来认不认她这个娘亲都是未知。尚国势弱,祁侯真要堂而皇之地抢走这个孩子,也只能咽下这口气。 “你退下吧。此事,休要对外人提起。”她捂住隐隐发痛的心口,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步履有些蹒跚地回到了寝宫。 一阵压抑的咳嗽声传来,她匆忙赶到床榻,只见尚珏面色发白,眉心紧皱,紧闭双眼,剧烈地咳嗽着。“王爷,怎么了?!”她将他扶起坐在榻上,轻拍着他的嵴背。他面颊上留下了很多冷汗,吃力地说:“毒……毒性又復发了……” 闻言,蔓儿从抽屉的暗格中迅速取出一个小瓷瓶,掏出一粒药丸,放入他的口中。这药丸,是她根据之前从祁侯那里偷拿的解药让大夫如法炮制的,能暂时压制毒性。“王爷,可好些了?”她抱住他,一脸担忧地说道。 片刻,感觉到他的手缓缓攀上她的背,听到他应了一声。他果然比之前的情况好了一些,也不再喘着粗气,留着冷汗,这让她稍微放心了一些。 “刚刚,可是和什么人在交谈?”尚珏问着。意识模煳间,他听到外面院落中有着一些动静和人说话的声音,却又分辨不出来。 “祁侯……祁侯他来了……还带走了孩子……”两行清泪就这么猝不及防地从她眼中流了出来。虽生下了孩子,却和他只相处了短短一年多,甚至孩子的名字也没有取,只是一直唤着乳名。 虽然起初尚珏不允许她见这个孩子,但自从她答应了会尝试爱上他之后,他就又应允了。可是,这才未过几多时日,她就再也见不到她的孩子了。纵使相处的时间再短,终归也是血浓于水的亲情啊。 尚珏闭口缄默不言,神色暗沉。他明白,以尚国之势,恐怕不得不咽下这口气。两人对视,心中都晓得,眼下,忍气吞声是最好的法子,只是……他的目光留在她脸颊的泪痕上,指腹轻轻地摩挲着她滚落的泪珠,心中竟有些刺痛。“蔓蔓,是本王对不起你。”尚珏缓缓开口,神色郁结,将她拉至怀中。 蔓儿柔顺地将头贴在他的胸膛,只听到他急促有力的心跳。她闭上眼睛,失声痛哭,泪水染湿了尚珏的衣襟,看的他眼中神色一黯。“蔓蔓,都是本王的错,都是孤不好……”如果不是当初他被愤怒蒙蔽,就不会将她禁足,也不会让母子二人只相处了如此之短的时间。 “不……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才对……可是你……并没有放弃我……”蔓儿全身一震,哽咽抬头,白皙的手指搂住尚珏的脖颈,将脸埋在他的颈窝:“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若没有你,又怎会有如今重获新生的我?当时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你挽救我于水火之中,未弃我于不仁不义,胸中有帝王之气度,古人之风骨。若没有你,我不知我会变成什么样……” 尚珏为这一番独白所感动,又心感内疚,只能满怀愧色地在她额头轻轻一吻。蔓儿如同一只撒娇的小兽,又往他怀里挤了挤,窝在他的怀里。两人长久相拥,如同铺陈出最美好的一幅画卷。 沉默片刻,蔓儿说道:“今日,祁侯是来寻我。他对我说要我同他回去,日后会只娶我一人,一生一世地陪伴我。”尚珏揽着她的腰的手勐然一紧,身体僵硬片刻,抬眼望她:“为何主动同孤说这些?”她嘴角柔和一笑,小手抚上他的大手,似想要抚平他的那抹僵硬:“珏,你是我的夫君,我们是夫妻,应该互相坦诚,不应对对方有任何欺瞒,我会把所有的事情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你,也会无条件地信赖你。” 她的话蓦地触动了他,他眼角微微湿润,喉间溢出一声满足的嘆息,又似是呢喃:“蔓蔓……”片刻,他捉住她的小手,眼神灼灼地看着她,问:“那么,你的回答呢?” “我说,”她柔柔一笑,像是春天最和煦的春风:“我只愿陪在你的身边,哪儿也不去。如果他敢杀你,即使黄泉路上,我也要一生一世陪伴你。” 尚珏震惊地听着,心一下一下地急速跳动。这恐怕是祁文侯这辈子最不愿意听到的吧,可是,却是他此生听到最动听的话了。 这就是他的蔓蔓啊。她白皙的脸庞上温柔的笑意,如娟娟明月光照耀他的心田。得妻如此,夫復何求! 他勐地一把抱住她,眼中眷恋地唤着她的名字:“蔓蔓!”“我在呢。”她抬起双手,回抱住她。 她可知道,他对她的感情,已经越来越深了?深到了不愿意放手的地步……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柔柔地洒在枕边,蔓儿缓缓地睁眼,映入眼帘的是尚珏眉头舒展地睡颜。眼前的这个人,好看得不像是个真人,修长的眉,俊逸的眼,挺拔的鼻樑,唇色柔和的嘴唇——却是她的夫君呵。鬼使神差地,她伸出一只手,抚摸着他的脸颊。细腻光滑的触感让她的心禁不住勐烈地跳动起来。她殷红的唇,慢慢靠近他的,如小鸡啄米一般轻轻点了一下。她是喜欢着他的吧,蔓儿如是想着。从来没有一个人,让她这么挂念,也这样地心疼着。 第44页 就在这时,尚珏睫毛动了动,长臂一伸将蔓儿搂在怀里,眼角眉梢全是笑意。“王后偷亲本王,本王很是高兴。” 蔓儿脸红了红,矢口否认:“我……我没有!” “哦?没有?那……可是本王的错觉?”他勐地凑近了她的脸颊,气息洒在她耳边。 “嗯,是王爷的错觉!”她埋头在他怀里,耳根却不争气地红了。“唉……”尚珏幽幽嘆了一口气,另一只手托住她的下巴:“是本王太想亲蔓蔓了,以致出现错觉。” 他的双唇覆上来,深吻着她。“唔……尚珏……唔……”怀里的人儿从一开始的僵硬到慢慢软了下来,双唇微张,仍由他攫取着芬芳。“蔓蔓……”他似有些痴迷地呢喃着,“不够呢,还不够,本王……想要你的全部!” “唔……”蔓儿深深陷在这样一个温柔而深切的吻中,无法自拔。 时间如白驹过隙,光阴似箭,岁月嬗递,蔓儿很快诞下了尚王的第一个子嗣,唤作“珏儿”。这名字倒和尚王本人的一模一样,导致有时候竟不知是在叫谁。 “珏,今日可否陪我出去赏花?”即使已经做了两个孩子的母亲,她的笑容依旧明媚如同一个调皮的少女。 尚珏看着还在满床乱爬的小公子,哈哈一笑:“他那么小,可不能陪你去赏花。” “我是在说你。”她嗔怪地看了他一眼,眼波荡漾。 “好好好,既然是王后的心愿,本王怎会不允?立刻出发!” 然后便又是些你侬我侬的情节,筠川看得都有点想睡觉。再精彩的桥段也不能来回上演啊,就像人不能每天都吃梁肉好饭的,必须给点糠糟之食,这嘴里才能觉出肉味。 唉,真是人性本贱。 不过——奶奶呀,这次幻境也太长了吧,她到底呆了多久啊……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了啊。 正当她这么想着的时候,“咻”的一声,一支箭穿空而过。习武之人的本能直觉告诉筠川大事不妙。 果然便听得一阵惊唿:“蔓蔓!”只见蔓儿嘴角溢出一丝血红,如同妖冶的曼陀罗,她的腹部,正触目惊心地横插着那支利箭。 幻境这时可能也觉得自己占了太多的时间,突然加速播放,一幕幕移步换景。筠川瞅着,见得母亲虽中了一箭,幸亏抢救及时,倒也并无大碍。只是这腹部的伤…… “只怕王后不适宜再生产了……”太医的话仍迴荡在耳,如同沉重的宣判。 这次中箭之事非同小可,那箭,原是对尚王去的,谁知竟被王后挡掉了。也就是说,分明有人要刺杀尚珏,而且是按捺不动,终于出手了。 会是祁侯吗?她不得而知。 幻境开始化作点点星光,筠川满足地嘆了口气——终于要出去了! 我的牛肉,我的蟹腿,你们要等我,本姑娘这就出来!这豪言壮志还没抒发完毕,就见得星光又逐渐聚拢了起来,似乎不愿坍塌的模样。 “不是吧??”筠川目瞪口呆:“还不让我出去了?!” “陪我看完这最后一点再出去。”柳冀的声音蓦地响起,惊了她一下。“你怎么突然进来的啊啊啊!” “还记得我之前同你讲,有一段想要重温的往事么?”他并未作答,眸光沉静:“时机到了。” “那,哥,你放我出去吃口饭好不好,可饿死我了……”她哭丧着脸,一手揉着肚子。 “你以为我想你在旁边视奸一般地看着么?”柳冀白了她一眼:“我是凭信物进出这幻境,但是只有控制自己的权力,还做不到把别人踢出去。” “好吧好吧,快点重温啊,意思意思就得了。”她饿的趴在地上,虽说幻境的地其实是无形的,不过姿势终归有些不雅,柳冀在一旁扶额掩目。 所幸在幻境里……我不认识她我不认识她…… ☆、公主之殇 这时,筠川的目光突然被一名女子吸引了过去,身旁的柳冀身形微动,突然向前踏出一步,目光迷离。 这名女子,独自坐在湖心亭上,裹着貂皮大袄,头上是华美的凤冠。虽只见得了一个裊娜的背影,筠川却觉得这女子,定是个美人儿。 似乎是个寒冷的冬天,雪纷纷扬扬地下着,仿若天女散花,散落一地。一片银装素裹之中,女子一身红衣倒是分外亮眼。她轻轻转过身来,抬头望向雪白的天空,手颤巍巍地伸出去接那些雪花。 这是! 赵国公主。 祁文侯的王后。 柳眉杏眼,分外可人。可不知怎的,她的眉间,竟有种难以言喻的哀伤以及沉重的沧桑。那张年轻的脸,此时已经多添了些许皱纹,细细地印在眼角。 “王爷,当初迎娶我的时候,您是怎么说的?”她的声音颤抖,一人空对面前茫茫白雪。“您说,一生一世爱护我,照顾我,这些……您做到了吗??” “自我嫁进王宫,就没有一天是开心快乐的……您说您会让我快乐的!您承诺了我的……”纵使一个人的独白,也叫人声泪俱下。她像是个没有讨到糖果的小孩子,对着长空凄悽厉厉地叫喊着。 第45页 “您说为稳固社稷,稳固赵祁两国世代交好,需要一个孩子。我为您怀了这个孩子……我们的儿子……”她的手轻柔地抚上自己的腹部,眼中有着丝丝缕缕的温柔。 那温柔又转而变成悽苦:“可是,自从找到了那个孩子以后,您就再没来看我们母子一眼……” “那个蔓儿,到底是给您下了什么蛊!” 纷纷扬扬的雪花也不能给出一个答案,只是一片片温柔地落在她的掌心。而她,仿佛感觉不到冷一般,将它们贴在脸上。 那些雪花纷纷融化了。 被她滚烫的泪水融化了。 场景迅速一变,已是春天,树木葱茏,花草茂盛。一片绿意裹挟之中,是一个寂寥无人的院子,正中央有一口上了年纪已经爬满青苔的老井。 一个少妇正在从井里卖力地打着水,汗水细密地从她白皙却染上了皱纹的额头渗出来。她身着一件玄色布衣,袖子高高挽起,显出农家妇女的那种朴素和干练。 “阿娘,孩儿来帮您吧!”稚嫩的童声清脆响起,倒是为这寂静的院落平添了一抹生气。 “不用了,阿娘不累,”少妇抹了把额头,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望着身边天真地望着她的孩子,温柔的笑了。 仿佛有他在身边,再冷再痛的夜也能捱到天明。 柳冀身体微微颤抖,脚步虚浮地往前走着,好像身子不听使唤一般。他望着少妇紧紧拥着的那孩子,目光里有种沉痛的悲哀,仿佛回想起了什么痛苦至极的往事。 筠川也是怔忡着看着这一幕。她心中,有了一个逐渐肯定的揣测。 没想到,这赵国公主,竟然就是柳冀已经过世的娘亲。 春风微扬,接着就是倏忽漫天的柳絮,洁白纯净地仿佛沾染不上这世间任何的骯脏。 “娘亲,你知道爹爹到底在哪里吗?”稚嫩的声音里有着深深的不解。 少妇僵了一下,手轻轻抚上孩子的头:“说的是王宫里的那个爹爹吗?” “是啊,阿娘!” “你记住,”她脸上神情依旧柔和,声音却冷得入骨:“那个人,不是你的爹爹,是你的仇人。” “他夺走了我赵国的江山,屠杀我赵国百姓,借势抛弃了我们母子,他不配做你的父王,这辈子,你只能与他不共戴天。” 不共戴天。 母亲说这话的神情,如同梦魇一般印在他年幼无知的脑海之中,和这幻境中一模一样。柳冀的指尖深深陷入掌心,喉间一片腥甜——都是祁文侯的错! 如若不是他,母亲就不会死得如此卑微,如此凄凉,甚至一个前来祭奠的亲人都不曾有!她请求那人将自己的神魄凝成一面镜子,就是要告诉活在幻梦之中的世人——过去,是用来铭记耻辱的。 莫要忘了鲜血淋漓的过去。 当初两国联姻,祁王徐徐图之,通过公主逐渐获取了赵国皇室的信任。也用着血淋淋的事实,告诉着世人,所有信任他的人,都将万劫不復,湮灭成灰。 背信弃义,过河拆桥——一夜之间,举兵大肆攻破赵国国门;血洗皇城,诛杀公主九族;一纸诏书,将王后及其子流放边疆,永世不得召回! 这颗心,到底有多狠? 或者说,他有心吗?! 柳冀眼里光芒忽明忽灭,带着肃杀的冷意和灼人的恨意,仿佛滔天巨浪勐然袭来。他仿佛看见自己提着刀,刀刃上一寸一寸斑驳血迹暗红深沉,刀尖上一滴一滴鲜血蜿蜒滴落。 如果可以,他希望这血——一定要是祁王的! 此生,他的刀若是尝不到祁王的血,那…… 就换自己的血! 从幻境中出来,两个人都极有默契地闭口不言。 “不是说饿了么?一起吃饭去吧。”半晌,柳冀仿佛恢復了过来,神色自若。 照旧是吃鸡腿——虽然各国地理不同,风光不一,这鸡腿的滋味倒都是大相迳庭,无比美味。果然,食物是最能让人们相亲相爱的。 “川儿,今日之后,我便要离开了。”正当筠川不亦乐乎砸吧着嘴的时候,柳冀冷不丁冒出这样一句话。 短暂的失望片刻,她就释然了,笑嘻嘻地说道:“离别乃是人生常事,你放心,我不会难过的。” “之前还在担心你一人行走江湖会不会被人骗,现在想来,我这担心显然是多余的。”他轻笑了一声,却还是从兜里掏出一个锦囊:“我这锦囊里,可是不曾在市面上流传的真正的宝贝。” “什么?”她满怀期待。“是不是有了它,就可以杀敌防身,驰骋江湖?” “没错。” “它就是?” “臭屁弹。”他的笑容十分纯粹:“我亲自做的。里面加了屎壳郎,鲱鱼,泰坦魔芋,还有陈酿了半年的狐臭和脚气……” “打住打住!”筠川捏住鼻子,伸手一挡,颤巍巍地一笑:“这等宝物,恕我消受不起啊。” “送给你,是因为我觉得这天下,只有你一人的气质,出尘得能配上它。” “其实你原本可以不必解释的。”她白他一眼,一把夺过那袋子。 第46页 (喵喵喵!终于把蔓儿,文侯,尚王这个part写完了,好感动!差点就写不下去了!!!!终于进入我喜欢的部分啦!!! ☆、独攻燕莽 和柳冀告别了之后,筠川彻底恢復了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生活。临别时,他的那句“路上当心”虽未说出口,她却瞭然于心。 缘分真的是个奇妙的东西,它丝丝缕缕地将人们缠绕在一起,安排他们一起走过一段时光,然后再分离。这分离虽略有些令人怅然,但并不痛苦,也不心酸——也许笑忘于江湖,不啻是为一种好的选择吧。 可是——她可以接受有些人在自己的生命中匆匆经过,如空中鸟迹,飞过不留痕;有些人,却不可以。 这些人,一部分要和她一起好好活着,另一部分,她要亲手送他们去见阎王! 燕莽山庄,久等了。 筠川嘴角掀起一个冰冷的微笑,乌黑如绸缎的长髮散于风中,眼神隐隐带着点嗜血的邪魅。以命抵命,血债血偿,这大概是最好的解决方法了。 一路向西,便是燕国。 燕莽山是远离尘嚣的一处幽静之地,深入燕国腹地;而燕莽山庄也是其内最富盛名的武林门派,许多王孙贵族都将自己的子女送来此地练功。 筠川寻思着在去燕国的路上把“擒龙决”再练得更炉火纯青一些,争取有所突破。六招练成,就达到了小圆满之境,想来也算是可以对付那些人了。 这次赶路途中,她可长了些心眼,不敢再像上次一般清汤挂面、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了,而是努力地——把自己能弄多丑,就弄多丑,叫鬼怪见了她都被吓跑。以酱汁和着泥土,一股脑地全抹脸上。 这样做的利弊都是十分明显的,好处是,再也没有人对她图谋不轨了;坏处是,一路走来不知道吓哭了多少个小孩…… “阿娘!对面有个好可怕的怪物!呜呜呜……”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我没听见我没听见……小屁孩儿我不跟你计较…… 去燕国的路途遥远,实际上是横跨了大半个九州。当时从梁国出发,向东南方向到达百越之地,再向东北行去到了楚,再北行向越。而燕国在梁之北,等于说是兜兜转转转了一大圈。 筠川倒觉得这路途长短正合适,就是这硕大的清魂镜着实是烦了一点,不过分量倒也不重,背在身上走着还挺酷炫拉风的。 白日赶路,晚上练功。这几次,她学乖了,不在人家客栈里练了,而是每天晚上鬼鬼祟祟地跑到深山老林里去。 她坐于竹林之中,闭目运功,身上真气迅速流动,在周身散发出淡淡的金色光芒。气沉丹田,她勐然睁开眼睛,眼中精光大闪,竟有拨云见月之势,背后隐隐有一双□□翅膀展开。 此招名曰“白鹤展翅”,是为“擒龙决”第六招。到了这一步,实则是整部功法的一个门槛,要想再度突破必须机缘巧合,否则就是如隔天堑。 就这样练习了十日,她终于是踏进了燕莽山庄的势力范围。当初一片混乱中捡得的那块木制令牌貌似就是进山的通行证,她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混进了山庄。 燕莽山庄坐落在燕莽山之上,而这燕莽山又绵延数里,因此平日里都不见得几个人,也令得筠川略有些苦恼。 没有目的地,也不知道目标人物在哪里,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一处阴冷幽暗的殿堂中,烛火微明,红光掩映之下显得诡异而阴森。 一人正坐在大殿之上闭目运功,形态怪异,半晌,轻轻睁开狭长的双眼,阴翳一笑:“好像闻到熟悉的味道了呢。” 筠川发觉自己此时已经身在一处幽静之地,仿佛是个列祖神寺,处处透着古韵禅意。这是一个小山头的山顶,甚是清静寂寥,连声鸟鸣都不曾听到。 她怀着警惕之心四处打量着,学着传说中的刺客蒙了面,在房檐上走,却望见院落中央有个莲池。池中莲花绚烂绽放,隔着老远也能闻到清淡芬芳。而群芳簇拥之中有个…… 大王八雕像?! 还真别说,这王八雕得挺别致,呲牙咧嘴,一双眼睛凶神恶煞,望向东方太阳升起之处,龟腹龟背皆覆有硬甲,四肢稳健立于水池之中。它的背上盘伏一条巨蟒,一龟一蛇,盘结左右。 据史书记载而言,玄武乃“北方七神之宿,实始于斗,镇北方,主风雨”,是上古神兽。这燕莽山庄的人要是知道他们最崇敬的水神玄武被认成了一只王八,怕是会气得吐血。 这一探头,筠川在房檐上行走的气就泄了下来,一个跟头就栽在了水池前,双眼和“大王八”对瞪着。 她扫了它一眼,正欲起身,瞳孔却勐地一缩。 这王八口中叼着的——通体玄黄,色彩瑰丽,闪烁着光芒的,不正是玄武珠么?这柳冀的娘亲倒真是有些本事,不知道是找了哪个道士高人指点,搞出了清魂镜这么一套玩意儿,然后硬生生地把这六颗珠子散落在九州大地各国之中。 她伸手去抠那颗珠子,可人家到底是做工精良,浑然天成,竟然纹丝不动。眼珠一转,她倒想起锦玚送给自己的那把精緻匕首,掏出来便毫不客气地翘那王八的嘴。 那傢伙送的东西果真是个好东西,在使出吃奶的力气之后,终于把珠子取了下来,欢天喜地地赶紧熘掉。 第47页 她前脚刚走,一个打扫庭院的僕人就打着哈欠走了过来,目光触及莲池中威风凛凛的玄武水神之后勐然停下,目露疑惑。 这乌龟……一直都是没有牙的么??? ☆、紫衣狂魅 筠川得手之后,一个飞跃下了这座小山,落在燕莽山的鞍部。 “咻”的一声,一支利箭从身后穿空而过,速度飞快,似要撕裂周身空间。她险险一避,利箭如流火从耳侧滑过,却还是惊得她寒毛竖了起来。 如若不是闪躲的快,那箭,此刻就插在她脑袋上了…… 她眯了眯眼睛,目光里是彻骨的冷意,回首。 只见得密密麻麻一群人潮持剑涌来,为首是一名蒙面男子,身着黑色斗篷,眼神阴翳如鹫鹰。他狭长的眼睛上方有一颗痣,她几乎是一眼就认了出来,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小姑娘,好久不见。” 对方放下手里的赤红弯弓,似乎是在冷笑。 心中惊涛翻滚的恨意一霎那席捲而来,筠川的眼神如烈火般隼利,手指攀上了剑柄上光华流动的碧绿宝石。森白的骨剑,一朝出鞘,倚天长鸣! 原来,他们早已经在这里等着她了。呵,也好,省的她再费力气去找! “杀!”这是一声不应该属于较弱女子的震天动地、气震山河的一吼。 “给我上,记住,要活擒。”为首黑衣人一挥手,阴测测地道。 人潮密密麻麻地如蚂蚁一般涌了过来,将身形瘦弱却姿态挺拔的少女团团围起。兵戈相见,刀光剑影之中,一片血光瀰漫,她手起刀落,应付着仿佛永无止境的攻击。 她本身着一件素白衣裳,此时已经鲜红一片,血迹斑驳,触目惊心。她的脸上,满是凌厉挥剑时敌人血肉之躯中溅出来的血迹,连睫毛上都挂着些许细碎的肉屑。 包围她的燕莽山庄弟子因为活擒她的命令有所忌惮,不敢出手太狠,而她却是完全不要命的打法,招招凌厉,击中要害! 筠川仿佛机械一般地举刀,落刀,看着敌人的鲜血像水花一样飞溅出来,听到身边震耳欲聋的砍杀声和一片血肉横飞的惨叫声,闻见尸横遍地的腥臭味。 不够,还不够!她失去待她如亲生女儿般的师父的痛,怎能用这区区几十条人命来抵! 周身金光大震,“擒龙决”六招齐发,似有凤凰之翼在身后徐徐展开,顿时惨叫连片,横尸遍野。她宛如年轻的杀神一般,目光淡漠地看着乌泱泱的人群中头颅被一个个抛起,血流成河。 这般不要命的杀法,极易真气耗竭。筠川目光一片猩红,渐渐觉得撑不住了,身体略微疲软,剑势也比之前弱了下来。 远处的黑衣男子望着对面那被层层包围却杀人毫不手软的年轻少女,看着她周身的淡淡金光,眼中掠过一抹浓浓的贪婪之色。 “擒龙决”! 还是自己送上门来的。 他拉开赤红弯弓,张至满月,右眼微眯,遥遥对准少女的左肩。这箭一时不会伤及性命,足够让她活到他把这功法从她身上剥离出来了。 呵呵。 他阴冷一笑,右手骤然一松,那箭带着疾风之势,直指筠川! 她全身毛孔紧缩,一边招架着勐烈攻击一边勐然回身,那箭已抵达面门。脑海一阵空白,她来不及去思考,就看见一团紫色以鬼魅的速度掠到自己身前,听见勐然一声低喝:“走!” 对方的手冰凉如水,扯她的力气却是大得惊人,下一刻两人已经腾至云端,下方人潮顿时变作蝼蚁一般,只见得血红一片,尸堆如山。 他抱着已经瘫软的她直上云巅,到达燕莽山深入云端的山巅,然后毫不客气地把她扔在了地上。筠川瘫在地上,动也不动,透过迷离的血气望着仙气飘渺的长天。 “你是谁?” 她的声音极冷,带着强烈的防备。通过身形她判断这是一个从未谋面的陌生人,然而,她不会天真地相信每个救她的人都是善心驱使,要么另有目的,要么另有隐情。 那人身着紫色锦袍,华美之至,单手背至身后,一头黑髮随风放肆荡漾。闻言,他回头,看着她,展开邪魅狂狷的一笑。 “小凤凰,认不出我了么?我是阿临啊。” 阿临??? 心念迴转之间,她朦胧忆起断续的片段——薄雾笼罩之处,漆黑幽深的峡谷传来阵阵迴响,云山雾海中,崖边几棵劲松盘根错节,树冠像是巨大的云朵随风摇曳生姿,崖下溪水潺潺,如仙人飘舞翻飞的衣袂,远处,则是连天的星点渔火……竟和如今的情景惊人地相似! 阿临,是她在梁罗伊马车前救下的那个漂亮小娃娃…… 而眼前…… 来人身披紫绸鎏金凤纹大袖衫,里面是一件藏青色丝织内衬,年约弱冠,长眉若柳,丰姿俊秀,风流倜傥;那双细长的桃花眼中碧波荡漾,高挺的鼻樑,削薄紧抿的唇,倒是平添了丝丝邪魅疏狂;他泼墨似的长髮不疏不挽,些微凌乱之中有种狂狷的美。 “你你你……”她突然犯起了口吃,连珠炮似的发问:“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这样叫我?我们以前认识?” 许是因为刚刚替她挡了一击的缘故,他脸色微微有些苍白,却是不急不慢地伸出手指向她的额头:“你,是九尾彩凤一族中拥有真凤体质的的天选之女。” 第48页 旋即又指了指自己:“我,是奉命守护你的族内大祭司,君易临。” “嘎?” 筠川保持着半张着嘴的模样,半晌才仿若像个活物一般眼珠勉强转了转。 “奉谁的命?” “天命。” “可是我不是尚国公主吗?!怎么突然变成什么天选真女了!” 君易临低垂眼眸,面沉如水:“我们现在所处之地并非安全,我只能简单叙述一下当年发生的事情。” “当年,九尾彩凤惨遭灭族,我拼了命才保住了族内最珍贵也是最后的血脉,也就是你,小凤凰,”他的目光变得温柔了些许:“听闻尚王后小产陷入昏迷,我便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你送进了宫。让他们代我抚养你,究竟是好些。” “虽然我暗中守护着你,但毕竟之前那一战元气大伤,常常会变回孩童模样,真气被封锁而不得使用。后面不知怎的突然失了你的消息,直到那日,我才又找见了你,那琉璃挂能让我感知到你的存在。” 筠川睁大眼睛,沉默地望着君易临,仿佛是在思忖着什么。片刻,她抬头道,神情复杂:“九尾彩凤一族被何人灭族?” “以你现在的实力,还没有必要知道。”他的眉宇之间尽是疏狂,淡淡地说。 “为何清魂镜会认为尚怀公和王后是我的父母?”她并不气馁,紧接着又问出第二个问题。 “清魂镜只是凡人所创,并非什么通灵圣物,出了差错也实属正常。况且,你是从蛋里面孵出来的,本来就没有父母。”他目露谐嚯:“你又偏要问它自己的父母在何处,不是为难人家么?” “你的意思是说,我是个鸟人?”筠川指着自己,面色有些难看。 “你也可以这么理解。当年为了把你孵出来,我可是抱着那蛋在幽璍地泉下呆了七七四十九天呢。”他眄了一眼她的脸色,轻轻一笑:“我们凤凰一族出生之时便是真身,修为高的,如我,体制特殊的,如你,才能化成人形,保持着刚刚成年的模样,并且具有不死之身。” “你早说哇!那我们刚刚躲那箭干什么,反正也死不了。” “……”君易临用看白痴的眼神看了她一眼:“所有的‘不死’都是相对而言的,我们虽然可以自愈伤口,却也有个期限,你可以试试把自己脑袋整个切下来,看看还能不能復活。另外,我所言的‘不死’虽然也包括长生不老,可保不齐这‘长生不老’不会出现什么变数。若是逆天改命,这寿命是可以流动的。你能明白么?” “呃,”她无辜地望着他:“……不大明白。” “……” “阿临,那也就是说你看似年纪轻轻,可是已经是个很老的老头子了?” 君易临阴测测地看着她,直到她心里发虚。“小凤凰,你怎么还叫我阿临?不觉得有点太没大没小了么?” “不觉得。” 他一个趔趄,有些无奈地揉了揉眉心。 “我懒得与你废话,那帮小不点就要追上来了,以我如今的身体定不能与他们硬碰硬,也无法护你周全,你赶紧跑路吧!” 说话的时候,眼前的人突然慢慢缩小,直到又变成…… 娃娃模样的阿临。 “该死的!”连骂人的声音都奶声奶气的,导致筠川指着他哈哈大笑。 “你这个小鬼头,听好了,我要你现在,此刻,立即,马上,下山!”娃娃脸的阿临面容严肃,仰头用力抓着她的衣袖。 “不,我不能走。”筠川突然没了笑容,认真地说:“我还没有为师父报仇。” “你这一根筋!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然而话没说完,某人已经从云雾缭绕的山巅一跃而下,留下小阿临在后面干瞪眼。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们的男二潇洒地登场啦~~(这大概是众多小说中出现很晚的一个男二了吧哈哈哈) ☆、血战山门 “不必费心找了,我在这里。”筠川伫立于燕莽山脚,衣衫无风自动。淡淡的声音响起,令得迎面追来的黑衣男子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你这小姑娘倒也是命好,死到临头却不知被哪个绝世高手给救了去,如今又回来自投罗网,这次恐怕你就没有这般好运了,嘿嘿。” “莫要废话,你敢报上名来吗?”她将剑立于身后,身姿挺翘,神色有着与这个年纪严重不符的倨傲。 “呵呵,当真是猖狂!”他目光狠狠划过她的面颊,像是要在其上刮开一道伤口,皮笑肉不笑地说:“你记好了,在下鬼漪,是要取你命的人!” 他的身后倏忽又冒出五名黑衣人,目光是清一色的阴冷,手握赤色长弓。 筠川马上就认出,这些人全都是当年突袭她和师父的人! 真是龌龊的勾当! 目光清冽如冰刀,她勐地拔剑朝前冲去,与几人打得不可开交。再度启用“擒龙决”,筠川身后展开金色羽翅,精光暴涨,光彩流动,十分炫目,剑气气贯长虹,与敌人的每一次撞击都会产生震天动地的鸣响,在山谷之中回声迭起。 第49页 六人之中,两人被她一剑封喉,另一人也重伤无法战斗。 只剩下三个人了! 恨意在胸中渐渐凝聚,翻江倒海,连绵不休,她又使出之前那副完全不顾性命的打法,招招凌厉,至人要害。对方三人也不是省油的灯,尤其是那鬼漪,武功高强,身手了得,步伐虚浮变换之间幻影连连,令她根本就近不了身。 这一战极为艰难。 苦战半个时辰,她渐渐感到体力不支,之前小圆满之境的功效也如潮水般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身体的一种沉重感与不适,真气在体内像失了控一般横冲直撞,四处乱窜。 筠川一边勉力招架着攻击,一边无奈地做出了决定——此次不能善了,走为上策! 她单手从锦囊中掏出两个模样怪异的棕色泥球,朝对方扔了过去。“这两颗凝聚天地精华的精制臭屁弹就送给你们了,不要太感谢我哦!” 听到身后传来的骂声连片,她嘿嘿一笑,暗想柳冀这傢伙整蛊这些小玩意儿倒还有几把刷子。脚下一晃,人已出去了几里,在这山谷中左飘右飘,试图利用复杂的地形摆脱敌人。 在碧绿树丛之间如鬼魅一般飘了许久,她终于来到了燕莽山山门,心中长吁一声。 “你觉得,这燕莽山庄,是你更了解,还是我更了解?”鬼魅般阴冷的声音蓦地响起,那声音中浓重的嘲讽和轻蔑,令得她心头狠狠一跳。 她僵了僵,半晌慢慢回过身,看见鬼漪如魂般在山门半空中飘着,他的眼中尽是猎人看猎物的玩味之色,让她一瞬间如坠冰窖。 这般寒冷,她突然开始渴望起那种融入四肢百骸的温暖。 筠川蓦地想起了锦玚温润如玉的容颜,想起他灿若繁星流淌的精緻眉眼,想起他温醇磁性的嗓音,想起他身上那淡淡的竹叶香气。 那日他望着她,眼中满含笑意:“若是遇见危险了,便吹响这短笛。” 对了!短笛! 她的手向腰间探去,摸到了一件小小的坚硬之物,稍稍喘了一口气。 她要不要吹响这短笛?若是吹响了,他会来吗? 楚国这样远…… 筠川的神色变幻不定,眼中满是挣扎犹豫。片刻,她勐地一咬牙,手抽了出来,握上了剑柄,眼中血光瀰漫,杀气涌动。 “杀!”一声惊天动地的啸叫,如凤凰的悲歌。 她不能,也不敢,放任自己去依赖他…… 本是萍水相逢,她若是习惯了依赖,等到哪一天失去他的时候,必定会痛苦万分。她的人生本不该和任何人捆绑在一起,她所依所靠的,唯有自己罢了! 鬼漪原本以为她又要刷什么花样,眼中还有着些许忌惮之色,如今见得她这般模样,倒心中一声冷笑。 一个小丫头而已,果然翻不出什么浪花! 他遥遥锁定了她,隔空举起手掌,从上至下呈压迫状,一座五指大山势不可挡,勐然压下! 筠川一招“白鹤展翅”,身形暴退,虽是逃脱了那山的桎梏,仍显得有些仓皇。 两人就这样在空旷寂寥的山谷之中玩起了猫捉老鼠的游戏。他追,她逃;他再追,她再逃。东窜西窜,快得在空中留下一串残影,让人微微晕眩。 鬼漪像是失去了耐心一般,一个飞跃堵在了少女面前,神色轻蔑而阴翳。赤色长弓隔空拉满,迅速窜出,丝毫不给人喘息的时间。 筠川本就已经筋疲力尽,如今利箭划空而来,连跑的力气都不再有,加上那箭迅疾,一息之间已经穿破她左肩,绽开一朵妖冶的血花。“嘶!”她吃痛,踉跄着退了两三步,眼中掠过一抹狠厉,没有丝毫犹豫地用劲把那箭从血肉之中拔了出来! 鬼漪愣了一下,似乎没有想到她会对自己如此之狠。下一刻,她身形飞快,拼了命一般直冲向他的面门,将沾着鲜血的断箭朝他腹中用力一插,顿时血花四溅。 他全身一震,嘴角流下丝丝鲜血,下意识地往她肩上本该狰狞的伤口看去,瞳孔一缩——竟然……完好无损! 怎,怎么可能??这可是噬魂箭! 没人能在中了箭之后还这样好端端地站着! 筠川自然是知道他心中所想,心中暗笑,我可是血统纯正的凤凰哈哈哈,愚蠢的人类! 鬼漪此刻脸色风云变幻,忍痛暴退数十步。 此女,绝不能离开燕莽山!若是放她离开,不仅不能完成主上的命令,等日后她成长起来,自己也绝无可能再是她的对手! 他眼神中裹着一层厚重的阴霾,双手在胸前手势变换,口中喃喃念着什么。数息之间,他周身瀰漫起浓烈的黑气,甚是诡异,暴卷而至,将筠川包围起来。 她自然是不会坐以待毙,祭出一招“蛟龙出海”,咬着牙挣脱了钳制,却突然感觉有些天旋地转。 “桀桀,没想到吧,我这噬魂箭上还沾有迷心散,就算你有通天的本事,此刻也无法抗拒这药效!” 糟了,她怎么忘了还有这招! 虽然九尾彩凤拥有自愈能力,但针对的也仅仅是皮外伤,还无法去除血液之中的残毒。 筠川此刻感到眼皮有些沉重,身体也不由自主地软了下去,半睁半闭之间看到鬼漪以一种鬼魅的速度朝自己掠来,心中暗道不妙。 第50页 “乖乖睡吧。”他冷笑一声,心中暗出一口长气——所幸完成了主上的任务,只不过没想到这小丫头竟然这么难缠。 作者有话要说:  打斗的情形还挺难写的呢~ ☆、温暖缱绻 鬼漪俯冲至地,在空中惊起一抹乌黑长烟,正欲对地上陷入半昏迷状态的筠川出手,却突然直觉不对。他也毫不犹豫,本能地急速暴退,只见绚烂如虹的真气急速袭来,在他含着惊恐的瞳孔中飞速放大,快若闪电一般映上胸膛。 又遭一击,鬼漪勐地喷出一大口鲜血,身体直接是被震飞了出去。他勉力撑起上半身,想要在一片血红之中看清对手的模样。 只见那人身着淡金色锦袍,一步步缓缓行来,每一步皆有威压,皆能让人血灿莲花,嘴角噙着一抹极淡的冰冷笑意,瞳孔中嗜血一般红气瀰漫,仿若阿修罗再世!那男人就这么自若地走到不能动弹的鬼漪身边,目光如看着蝼蚁一般轻蔑,仿佛在看一具已然冰冷的尸体。他的眼中明灭不定,似乎还带着丝丝的愤怒,危险至极。 全身寒毛竖了起来,鬼漪睁大着眼睛仰视着他,微微颤抖。 面前这个宛若天神一样的男人究竟是谁?!他鬼漪什么时候招惹了这样可怕的人物!心念还没转完,就勐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玄铁之剑已经勐然插入他的腹部,面前的人仍是面带优雅而没有丝毫温度的笑意,手中剑柄狠狠一扭! “啊!!啊……啊……” 剧痛袭来,此刻他连叫的力气都不再有,只是断断续续地发出痛苦的哼声。 “今日,我放你一条活路,快滚吧。”语气中是刺骨的凉意。 男人倏忽停住了手,将剑再度拔出,掏出一块上好的丝绸手帕从容地细细擦拭,似乎是觉得他的血脏了自己的剑。 “为……为什么……”鬼漪浑身瘫软,口中溢出大口大口的血,口齿不清,眼神复杂地望着男人。 “你的命,还轮不到我来取。”他再度扫了地上的人一眼,目光含着丝丝嫌恶和鄙夷。 勐地又喷出一口血,鬼漪终是在地上昏了过去。 男人这时眼里才浮上一丝焦急之色,身形急掠,飘至五十步开外已经昏倒的筠川身边。 他温柔地将她抱起,望着她满身血迹刺目,纵横斑驳,眼中浮现出丝毫不掩的怜惜之情。 锦玚紧紧地搂着她,仿若怀中是个绝世珍宝。“你这个傻丫头,总是不让我省心。” 这嘆息似嗔怪,似怜惜,似爱恋,似宠溺。末了,仍是不由自主地在她额上留下一个轻柔若羽毛的吻。 他的周身有着淡淡金光,肉眼可见地如泉水般缓缓流入她的身体,一遍遍地梳洗她的经脉,擦拭着她身上的血迹。他知道,这鬼漪的迷心散不容小觑,必须尽快去除,否则将噬人心腑,伤人血脉。 两人就那样维持着相拥的姿势,如同情人一般缱绻缠绵。 一刻钟之后,锦玚缓缓睁开眼睛,目光中有着淡淡的金气涌动。气势一收,他的手探上她光洁的额头,见她已无大碍,心中霎时安定下来。 “真想就这样一辈子把你囚在我身边啊。” 他将她搂得更紧,喉间幽幽地溢出一声嘆息。 醒来的时候,筠川仍觉得头脑一片昏沉,记忆之中,有着她和燕莽山众人兵刃相见,和鬼漪咬牙苦战的片段,然后最后…… 她只记得有连天而起的金光,那光芒虽亮,却并不灼人,也不刺目,而是带着一种久违的温暖…… 是他…… 她心中一震,对上他的目光。 锦玚坐在榻边,指节分明的大手覆住她纤细皓白的手腕,就那样静静凝视着她。 “醒了?”他淡淡一笑。 她惊得有些不好意思,倏忽抽回手去,望着别处打趣道:“你可不知,我这一日不见你,如隔三秋吶。” “是吗?”又是轻笑了一声,他的目光中仿佛隐藏着些许复杂之色,转瞬即逝。 她不知为什么,只是直觉他好像竟是在生气,脸上虽带着浅笑却面上紧绷,神色冷峻,说话也是淡淡的语气,其中好像夹着冰棱似的碎渣。 “谢谢你啊,又救了我一次,倒真叫我不好意思了。”她笑嘻嘻地说着,不时瞟他两眼。 “哦?你这样厚的脸皮,也会不好意思吗?”锦玚从榻上离开,在她面前蹲了下来,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一眼不眨。 啊啊啊,他怎么老用这样的眼神凝视着她啊!看得她心里发慌。 她推他两下,讪讪地笑道:“王上日理万机,此番又浪费了不少时间,赶紧走吧走吧,不要因为我而误了您的大事!” 他微微敛去笑意,袖子一甩便站起身,转身朝门外走去。她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想说句什么终究还是哽在喉间,却见他在门口蓦然停住,淡淡地道:“别想逃,本王定要纠缠你一生一世。” 筠川有些怔忡,重新躺回榻上,神色略有些迷茫,半晌露出一个一直掩饰着的苦笑——他是在生她的气么?气她有难却不求助于他? 可是她……她不敢放纵自己沉溺啊。 行走于江湖,最重要的便是恪守己心。不动情,便不会输,便再无牵绊,再无束缚。 第51页 房门关上,锦玚在门口默立良久,神色中有种散不去化不开的郁结。 那日,青苍暗卫来信,说她身处绝境却无论如何也不肯吹响短笛,没有信号他们不敢贸然行动,无奈只好密信一封求助主上指明道路。 他无法形容自己看到密信时那一霎那的心情,那种令他彷徨失措的心焦,是二十一年来不曾有过的陌生。 他当即抛下一切,千里迢迢奔去燕莽山庄。所幸及时赶到,所幸她仍安然无恙。不然…… 不然他不能保证自己不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锦玚眼中闪过一丝后怕,半晌又浮现出一抹复杂之情。 此刻他倒希望,她能不要那么特别,而是与寻常女子一样乖巧听话,倒能让他省心一些。 “此次失手,你可知你错过了多好的机会!”威严大殿之中,低沉的声音轰鸣而响,略带微怒,却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属下办事不力,还请主上惩罚!”一名男子俯首跪于大殿中央,乍一看竟是鬼漪。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嘴唇乌青,想来元气大伤。 偌大的殿中寂静了片刻,阴风跌宕,甚是诡异。 “罢了,饶你一次,下次万万不可出差错。记住,”那声音顿了半晌,带着浓浓的贪婪:“我要的是凤凰血,要生擒活捉而不是一具尸体。” “遵命!属下这就去办!” 突然间鬼漪感到一股厚重的力量传入自己的胸膛,顿时觉得自己的伤好了大半,忙磕了几个头:“谢主上恩赐!” “我的力量你暂且拿去一用,若是仍未得手,你知道下场。”声音淡淡的,不怒自威。 “是!”他微不可见地颤抖了一下,恭敬地再度一拜。 ☆、月夜诉心 今夜月光朦胧而皎洁,玉盘被云彩簇拥着,只有丝丝点点的光芒从罅隙间倾透出来,洒向这片神州大地。 锦玚端坐在屋檐上,目光深沉如四海八荒奔腾纵横、翻滚不休的汪洋,姿态雍容尊贵,高高在上如同神祗一般。 接着便是悉悉索索一阵响,他心念一动,便知道是那个让他伤透脑筋的小丫头上来了。 筠川拿着一壶酒和两个小巧精緻的瓷杯上来,慢吞吞地挪到他的身边,硬是将一个杯子塞到他的手里,笑嘻嘻地说:“怎么一个人在这惆怅地赏月啊。我给你带了好酒,这样的夜晚就应该对月痛饮,不醉不归嘛。“ 锦玚仿若没有听到一般,神色淡然,嘴唇紧抿,遥望远处,不知到底在想些什么。他的侧脸被柔和的月光笼罩,隐隐的银色光泽在肌肤之上流动,宛如碧波荡漾时水底时明时灭的光影。 这般的寂静,远山层层叠叠,晚风和煦熏人,可她竟不知怎么觉得有些冷。 她的屁股又挪近了一点,小心翼翼的扯扯他的衣袖,轻声问:“你……还在生气吗?“ 他仍是不答,俊朗无俦的脸上未见得一点表情,不知喜怒,只是周身散发出来丝丝点点的冷意。 她注视他半晌,心里颤颤的像是有什么东西压抑着却又想要喷涌出来。蓦地垂下头去,看向远处。这屋顶倒是视野开阔,将整个燕国的风光尽收眼底——灯火通明,一派祥和,远处似歌舞昇平,余音绕樑。 “知道我为何生气吗?“ 他的声音淡淡响起,没有丝毫波动。 她又是轻轻一颤,握住酒瓶的手五指收拢,指尖微微有些发白。 她怎会不知?可是她…… 半晌,筠川抬头没心没肺地一笑,大大咧咧地说:“我知道,你不就是气我拖累了你吗?王上日理万机,却仍分心……“ “看来你还真是什么都不知道。“他冷声打断她的话,声音低沉,似乎微微含有一丝震怒。他指节分明的手在她面前递上酒杯,仍是不看她,沉沉说道:“满上!” “啊?……哦。”她赶紧给他倒酒,可是眼看着酒还没满,他就勐地拿开去,叫酒液溅了她一身。 此时筠川可不敢发作,因为某人散发出来的冷意足以让她暴毙三回了。她心中微微一酸,给自己也倒满了酒。 两人都不作声,默默对月仰头一饮而尽。 锦玚知道,今天自己是真的动怒了。他气她性命攸关的时候却死撑着不向他求救,他气她坚强独立得仿佛不像个女子,他气她的不信任、不依赖……他甚至气她不知道他为什么生气还说连累了他,而自己竟然只能在这闷声喝酒解愁。 “再满!”他修长的手指又伸过来。于是,筠川又给他倒上,也给自己倒上,又是默不作声地对月酌酒。 就这么十几个来回后,筠川突然身子一歪,倒在锦玚的膝上。 她似乎是有些醉了,眸子却亮如星辰,如同银河之中繁星璀璨。 “我怎会不知……”仿佛一个悠长的嘆息,带着点点苦涩和无何奈何。 他的心仿佛也被牵了一下,目光中有些许震动,也有微微不解。锦玚看着怀中的人儿,心中泛起不知从何而出的怜惜,目光如丝紧紧地缠绕住她,轻声问:“既然如此,那时为什么不找我?” “我害怕……”她看着他,目光朦胧,像是雾霭笼罩的湖面泛起了阵阵涟漪,“锦玚,我害怕自己会依赖你……我不敢……” 第52页 “依赖我,有什么不好?”他搂住她,髮丝丝丝缕缕轻轻拂过她的脸颊,和着晚风一起带来一阵淡淡清香,声音低沉而魅惑。 “不行!不可以……我会上瘾的……”她闭上眼睛,嘟了嘟嘴,半晌打了个酒嗝,又极不安分地翻了个身。她背对着他,声音压抑而苦涩:“红尘琐事,如浮生一梦,幻若水中月,虚如镜中花。我只想简单地追逐我的信仰,不想被这纷乱尘世羁绊。这一陷,虽得片刻甘甜,但也定会永生苦痛……女人一生只求个如意郎君,把她捧在手里作宝贝;而男人眼里有家国,有权谋,有这万里江河苍茫天下……情投意合时温言软语宛若壁人,依赖成性后视如累赘弃如敝帚……因此,甜言蜜语、海誓山盟最是不可信,若深陷其中便不可自拔……我……我这是怕步人后尘……嗝……” 她潇潇洒洒地说完这番富有哲理深含奥妙的长篇大论以后,便听到耳畔传来一声轻笑。 这个小傻瓜,原来这般抗拒是因为这个原因啊…… 锦玚目光怜惜地看着怀里紧闭着眼的人:“我的川儿啊……看来这一路上道听途说的前尘往事是让你惊着了。” 他将醉意朦胧的她扶正,坐好,直视着她半眯着的双眼,嘴角绽开一抹极其温柔的笑意:”丫头,你听好了。” “我喜欢你,因此,上瘾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他双手扣住她的双肩,目光里的情意如丝如绵:“你口中说的那种男人和女人,都是平庸之辈。我不是那样的男人,你也更不是那样的女人。” “在我眼里,我的川儿,是最最特别的存在。有时候古灵精怪、伶牙俐齿的,像个贪玩成性的孩子;有的时候却大义凛然、毫无畏惧,好似一位巾帼英雄;还有的时候潇潇洒洒、无拘无束,仿佛这天地之大、红尘之事,全都瞭然于胸,虽这般的通透智慧,却仍愿保持最本真的自己痛快地活一遭。” 锦玚一手抚上她如丝绸般光洁的脸颊,眼角眉梢都是笑意:“有些男人,纵使志在四方,却也渴望着有那么一个人,可以让他明白,何谓守护,何谓珍惜。” “我知道,你不喜欢做笼中的金丝雀。” “我要得到这天下,然后再把我拥有的整片天空奉献给你,让你能自由自在地翱翔,尽情地去驰骋,让你瞭然风雨雷电中搏击的快意潇洒,让你明白雨过天晴的长空是何等的摄人心魄。” “男儿征战,女子守家是最平凡的活法。我们应当一起携手,恣意盎然,将这天下搅得风云生变!” 筠川被这一通深情表白的勐烈攻势砸得有些失了神智,她努力睁大眼睛,试图看清面前被温柔月色朦胧包裹的他。这个尊贵雍容的人啊,明明是高高在上的王,却也能推心置腹姿态坦然地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他的一举一动总是无时无刻不撩动着她的心……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你只需知道,”他摇了摇她,目光凝静如水中皎月,深沉如翻滚巨浪,高远如万仞孤山,字字入心:“你若不离,我必不弃。” “我等你。”等她想明白的那一刻。 再接着就是一个猝不及防的吻。 绵长细腻,带着丝丝酒气和馨香,沁人心脾。好像要醉到灵魂深处去了,她整个人都感觉轻飘飘的,身体其他部位仿若失去了感觉,只觉得他的唇柔软而温暖,一点点抚平着她的不安和焦虑,惊扰和犹疑。 若是时光能这样永远地停下,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两子初遇 第二日一早,筠川又是头痛般地醒来,几点零星片段划过她的脑海,却让她瞬间想要遁地而逃,羞愧自尽。 这个混蛋!说是等她自己想明白,那还亲她干什么! 可恶!又给白白占了便宜还不能还手! 她把床榻当成锦玚拼命地砸。我捶,我捶,我捶…… “大清早的,姑娘火气倒是不小啊。”幽幽的声音传来,令得她身子一僵。旋即一个枕头横飞而来,砸在不闪也不避的罪魁祸首身上。“锦玚,我要杀了你!你昨天趁我喝醉干了什么好事!” “姑娘可是误会了什么?昨日……是姑娘突然投怀送抱,赖着不走,在下没有把持住,就……”锦玚满脸“是我先被你占了便宜”的模样,看得筠川一阵困惑,进而怀疑起了自己。 虽说……咳咳……她筠川也不是见了美色就失了智的人,但是要是喝醉了的话,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尤其是对着锦玚这个大美人的时候…… 不会吧!昨夜真是她先主动的?! 丢死人了丢死人了…… 眼见她的脸色变幻莫测,如调色盘一般精彩缤纷,他仿佛心情大好一般,哈哈大笑了起来。 “喂,你真喜欢我?”她猝不及防地问道。 “嗯。”他止住了笑声,脸上倒还是挂着一丝浅浅的笑容,似乎并未因她这个直白的问题感到难堪,反而状似极其愉悦。 她倒是难得的因他这个直白的答案稍稍脸红了片刻,然后又洋洋得意地咧嘴笑道:“但是王上,真的可惜,我们不能在一起。” 第53页 “为何?” “因为,我们不属于同一个物种。” 还没来得及皮完这一下,就听到锦玚一声轻笑:“虽是不属于同一个物种,但偏偏也就只有我,能和你在一起。” “嘎?!你……你知道我是……”她结巴的样子极为可爱,让他有种一亲芳泽的冲动。 “想必君易临已经来找过你了是吗?”他微微一笑,虽是问句却神色笃定。 筠川突然一瞬间感到嵴背森凉。 这个人,他当真是无所不知吗?他到底留了几分?! 她知道他必然是藏得极深,也知道他的身份并非表面上看来这么简单,但是……他会利用她吗? 有朝一日,他会拿着她珍而重之的信任,然后把它狠狠地打碎并踩在脚下吗? 她该相信他吗?相信他对她真的是赤诚相待,相信他不会在她后背插刀? 她的眼眸染上一层浓重的雾色,目光里尽是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你要相信我。” 被他突然道出了心里所想,筠川惊得身体向后一缩,却被他蓦地擒住。他不由分说地将她按进了怀里,久久未作声。 她听到他的心跳如鼓点一般,沉着而有力,微微有些急切。他在她耳畔轻声道:“丫头,你要相信我。把你自己託付给我,我不会让你失望。” 她耳根微红,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好。” 哎不对,好什么好?她为什么要把自己託付给他?? 然而此时已经来不及收回此言了,某人的嘴角早已荡漾开了一抹明媚亮眼的笑容。 白了他一眼,筠川正色道:“你知道君易临?” “自然,此人乃是九尾彩凤一族大祭司,当年也是赫赫有名的大人物,在与巫魔一战后落了个两败俱伤的结局,便没了音讯,关于他的去处,世人众说纷纭。”他一边说着一边状似顽皮地拨弄着她的头髮,神色自若。“他此次见你,是要你跟他走?” 对啊,阿临怎么没叫她和他一起走呢?他们之前聊什么来着? 似乎是救了她一下,然后讲了些家族秘辛,然后……她就把他一人丢在山顶,自己奋不顾身寻仇去了…… 阿临人呢??? “没有……他大概还来不及说……然后我就把他搞丢了……”她讪讪一笑。 “你呀,”锦玚失笑:“那老傢伙此刻肯定巴不得将你炖了吃。” “说谁是老傢伙呢?!”一道略显稚嫩的童声突然响起,只见阿临一脸桀骜不驯地站在筠川身侧,怒视着锦玚。他的髮髻梳得老高,恨不得冲上天去,脸庞肉乎乎白嫩嫩的,看了便让人欢喜。 “小凤凰,不许趁我功力被锁时捏我脸!”阿临一声怪叫,随机又把火力转向了筠川。 “哈哈哈哈……我真的笑死!阿临你怎么还是没有变回来……”她全然不顾他愤怒的眼神,哈哈大笑。 “小凤凰你皮痒了是不是,怎么跟长辈说话的??”奶声奶气的声音说出这样一番话,倒让筠川笑得更厉害了。 “君前辈,后生锦玚,”一旁被忽略了片刻的锦玚突然不急不慢地开口:“前辈若是不介意,后生愿把真气注入您这孩童躯体中,为您解开这封锁。” 君易临转过身来,倒是开始认真打量起他,大眼睛滴熘滴熘地一转:“亏你这小子,还有点良心,赶紧的。” 锦玚嘴角轻轻弯起,两手按在小阿临的双肩,只见淡金色的真气缓缓注入,片刻便将他笼罩在内。 “啊……”阿临在金色的光圈里不停地幸福地喃喃道:“啊……这感觉,好舒服啊……” 筠川在旁边听得目光闪烁。真是让人面红耳赤,心跳加速呢! 约莫一刻钟,锦玚收手,淡淡说道:“好了。” 面前长发飞扬的紫衣少年看着他,恣意一笑:“今日之情,我君易临记下了,来日定会回报。”他饶有深意地说:“不过啊,小子,你的真气,味道倒是让我感觉很熟悉呢。” 锦玚瞥了一眼满眼好奇的筠川,隔空传声道:“还望前辈守口如瓶。” “哦?你是要瞒着我们家小凤凰了?”君易临长眉一挑,也是隔空传声。 “本不愿瞒她,只是眼下时机未到,希望前辈能够理解。” “罢了,就由着你们这些小辈去折腾去吧。不过,要是让我知道你欺骗小凤凰,我不会放过你!” “前辈的担心是完全多余的。”他淡淡一笑。 筠川则面露疑惑地看着他们互相注视着对方,眼神中仿佛水波荡漾,花絮飘飞。他们这是……在互相抛媚眼吗? 作者有话要说:话说后面的剧情马上就会一波三折了(原谅我的自夸嘤嘤嘤) ☆、长林起风 末了,君易临潇洒一笑,依旧如斯狂放:“小凤凰,我呢,还有些事,就先跑了。将你託付给这小子也勉强算是放心,你先跟着他混,时机到了我再来接你啊。” 筠川咋舌——这一个两个的今天是怎么了,怎么都託付来託付去的?? 第54页 “阿临,感情你就是出来耍个帅的,你不是奉命保护我么?我要是遇到麻烦了怎么办?” “遇到麻烦了就把真气注入那琉璃挂,我会出现的,”他懒洋洋地觑了锦玚一眼:“况且就算我没来也没事,不是还有这小子吗?他会护你周全的。” “你就这么相信他?!不怕他把我拐卖了?”她翻了个白眼。 “那你便自求多福吧。”在她震惊的目光中,那尊贵高雅的紫色一熘烟不见了,只留下余声在空中迴荡。 “你看,这是长辈都应允的婚事,姑娘还要负隅顽抗么?”一旁未开口的锦玚此刻倒是笑咪咪的,额间几缕青丝飘荡,清雅隽逸。 “我呸,他算什么长辈?”筠川很没有风度地冷笑一声,大眼睛在他身上来迴转:“公子,我看不如我们分开行动,你也落个清净……” “想都别想,”他仍旧是笑咪咪,不过此刻那笑中倒莫名有些毛骨悚然的意味:“本王是守信之人,说了要纠缠你一辈子,就绝不会食言。要是被我发现你悄悄跑了,我就找你找到天涯海角,用绑的也要把你绑回来。” “……小的知错了,大王你能不能放过我??”她哭丧着脸,大力摇晃他的衣袖:“天下女子像蚂蝗一样多,你为何偏偏盯着我这一个?!” “我见你是不一般的那一只。”他从容地任由她以一种要将袖子扯断的力气拉着,淡淡一笑:“况且,你现在也没有别的路子可走。你总觉得我是洪水勐兽,想要逃离,但外面可是比我怀里要危险千倍万倍。” 他勐然凑近她的面颊,温热的唿吸倾吐在其上:“之前寻仇不成,倒暴露了自己的踪迹,不如好生跟着我,提升实力。” 被他说得毫无还口之力,筠川幽怨地瞪了他一眼。 这一眼到了锦玚眼中倒变成了碧波荡漾,似水柔情,长臂一揽就拉她入怀,面上绽开一个灿烂的微笑。 被迫唿吸着他身上独有的淡淡竹叶馨香,她略感不适,撇了撇嘴:“那就这么说好了啊,你负责出钱出力,我负责洒脱恣意。” “一言为定。”他笑,面颊在阳光的照射下如玉般透亮。 大殿萦绕着一股淡淡的异香,甚是诡谲。昏黄的烛火摇晃着,将两个影子拉的长长的,如同鬼魅。 其中一人跪坐在地,弯眉如墨,脸庞如刀削一般,极为硬朗,英气逼人。不过此刻他似是神志不清,双眼怔愣地盯着面前人摇晃着的一枚挂珠。 那挂珠倒也似邪魅之物,通体闪着诡异的紫红色光芒,像是要把人的心智也尽数吞噬。 “屠王报仇,记住了么?”声音清淡,毫无感情波动。 “屠王报仇,屠王报仇……”跪坐的那人机械般地一遍遍重复着,双眼不知何时也染上了妖冶的紫红色。 原先的住所是燕祁交界的一家客栈,据锦玚所言貌似并不大安全,还是尽快离开燕国境内为好。两人捣鼓半日又重新踏上行走江湖的征程——自然便是坐马车,走水路,住客栈,下馆子等一系列痛并快乐着的考验了。 这期间,练功自然是不能懈怠的。“擒龙决”第七招——金鲤潜底,极为独特,筠川琢磨着可能和它的名字一样特别。人家的鲤鱼都是飞跃龙门,就自己的是潜在水底,也不知是何居心。 这一招的基本功练起来也极其费劲,并非寻常刀剑功夫,而是……需要腹部着地,双手抓住双脚向上拉,坚持两个时辰。 “锦玚,我不行了,我不练了!”她僵硬地固定着那个诡异的姿势,气喘吁吁地嚷道。 “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水滴石穿,绳锯木断,善哉善哉。”他仿若老僧入定般悠哉游哉,从容地一挥手,金光涌动,筠川便石化一般地发现自己被定住了。 “你施了什么法?!我动不了了啊喂!快放我下来,休息休息!” “要不要变强?想不想手刃仇人?这全都看你自己的选择。”淡淡的声音不温不凉。筠川霎时没了声音,心中忿忿——这个人玩弄操纵人心那一套真是一熘一熘的,她怎么就没有这样的本事呢! 在悲惨而痛苦的两个时辰过去后,她终于累得瘫软在了床上,动也不动。他笑着拍拍她的头,像在摸一只听话的狗:“今天进步不少,明日继续加油!” “你不怕……有一天……我比你强了……追着你……天天揍……” “乐意之至,在下恭候。” “喂,咱们这是要去哪儿啊?”筠川姿势极为豪放地躺在马车里面,四仰八叉望着车顶垂下的红色流苏,脑袋也跟着流苏的晃动一摇一摇的——这若是被哪个大家闺秀看到,都会惊诧得掉了下巴,惊唿“成何体统”。 锦玚端坐于车内,姿态略有些散漫慵懒,又有着寻常人家公子所没有的那种贵族气概,和筠川仿若两个世界的人。一个宛如天上星辰,熠熠生辉,洁净的仿佛不着一丝尘埃,另一个则仿若……咳咳…… “睡吧。舟车劳顿,多睡几觉就到了。”他本闭着眼睛,似乎屏气凝神在运功。被这一搅倒也不恼,目光凝视她片刻,他嘴角微微弯起。 第55页 “那个……我有点饿……”她扯扯他的衣袖,神情可怜得像是一只小兽。 “方才不是用过午膳?”好看的眉头微微皱起,似是不解。 “对,我知道,但是我又饿了嘛……”她抚着平坦的小腹,眨巴着眼睛可怜兮兮地说道:“近日不知怎么回事,总是饿得极快,该不会是中了什么‘贪吃术’了吧。” 他摇了摇头,用一种既复杂又简单的眼神看着她,半晌变戏法一般的变出两个大肉包子:“你无需中术。” 她可不管他的冷嘲热讽,急匆匆地把那包子抢了过去,咧开嘴一笑:“本姑娘怎么吃都吃不胖,你就羡慕吧。” 饱餐一顿,她又像是倦了一般,侧着头靠在马车的扶手上开始唿唿大睡,看的锦玚一愣一愣的——他真养了一只猪不成? 马车一路摇摇晃晃,颠簸不已,少女睡得倒是极为香甜。他凝视着她的面颊,极其柔和地笑了。 半晌,他目光一敛,对窗外伸出手去,再收回来时长臂之上已经多了一只信鸽。他扫过鸽子脖上那个精緻红色信筒,瞳孔微微一缩,神色也略微凝重。 “长林起风,请太子殿下速归。”血红色的行书隐隐透着一股妖冶鬼魅。 ☆、祁国宫变 这一趟旅途果真如锦玚所说,多睡几觉便到了。筠川背着硕大的清魂镜,跳下马车,极其惬意地伸了个懒腰,就被面前的宫殿闪到了眼睛,一口气哽在喉咙里。 面前的宫殿雄伟威武,金光灿灿,尊贵华美,还微微有些眼熟。来不及细想,就看到一旁锦玚面沉如水,表情似是有些凝重。 他袖袍一甩,在空中起裂帛之声,勐地将她拦腰抱起,几个飞跃就闪进了宫门,直冲主殿而去。 她生生憋住了惊唿,反手搂住他的脖颈,在飘飘欲仙,摇摇欲坠之时倒是沉思起来。 他似乎是在着急?着急些什么呢? 锦玚脚下步伐虚点,数息之间移步换景,落在了镌刻着金色狂放大字的长林殿口。 他的步伐急切地有些慌乱,筠川似是第一次见他如此,靠得太近便觉得他唿吸也快得近乎仓促,抬眼去看他的眼色,却倏忽怔住了——他的目光如同四海之内巨浪翻滚、狂风卷掠的波涛汪洋,眉宇之间透着砭骨刺心的冷意。 此刻,他定定地望着大殿内,脸色微微苍白到没有血色。 她下意识地扭头往殿内看去…… 乌泱泱的人群正将中间呈包围式堵了起来,这些士兵拔剑相向,目光中有着愤怒、震惊、悲哀……她掠过层层叠叠的人头重影看去,却只见两个模煳人影。 “太子殿下到!”不知是谁喊了一声,顿时人群就炸了开来,一阵喧嚣沸腾。 太子?太子?! 许多疑问自筠川脑中一闪而过,她惊疑不定地看向锦玚,却发觉他的脸色已经如冰般温度尽失,目光沉沉地盯着罅隙中的人影。 到底是祁国精兵,如此混乱的局面仍有序地自正中间开闢出一条路,也让得筠川看清了殿中央的情况,使她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一人身着龙袍,半身染血,歪倒在地。那张脸,眉眼是那样细緻,只是眼角早已染上了岁月的印记。 祁王! 筠川控制住自己没惊声叫出来——许久以来一直只在幻境中见到而未曾谋面的祁王!那个害了父王母后的祁王,那个一生来追究功名不惜以他人为祭品的祁王,那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操纵天下人心的祁王……那个,生他夺他养他的祁王。 许多重印象交织缠乱在一起,却怎么也无法和这在地上匍匐,口吐鲜血的狼狈身影重叠。 他的心口,正中插着一把短刀,明晃晃地刺得人眼睛发疼。血泊泊地流着,染红了他尊贵的龙袍,染红了他雪白的内衬衣袖,他却不管不顾,嘴唇颤抖、眼神复杂地看着一旁的男子。 半跪坐的男子仍保持着握刀的姿势,眼神迷离涣散,紧抿的嘴唇苍白失血。 那是……她在梦中喊着“哥哥”的人……他到底是谁?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 锦玚放下筠川,掌心一挥,凌厉掌风便将那半跪着的男子甩飞了出去,冷声道:“将二皇子押起来。” “传我令,任何人不得踏进长林殿半步!” 镣铐锁链的金属撞击声渐行渐远,他一步步如傀儡般虚浮地走向祁王,在他身边蹲下,声音轻的像是一根羽毛飘飘摇摇地落下,又沉重地像一声嘆息。 “父王。” 儿臣,还是来晚了一步。 祁王的眼神终于有了聚焦,他有些苍老的手抓住锦玚的衣袖,略微急切地说:“玚儿……” “父王未得的江山,儿臣来替父王打。”他声音轻而坚定。 “不……不是江山……”嘴角有鲜血不断涌留,祁王仍奋力吐出一些零碎的片段:“莫要像父王……追求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最后一生活在苦痛之中……” “父王大可不必担忧,儿臣的心不似父王的这般宽广。若利用心上人来换取这大好河山,儿臣做不到。” 第56页 锦玚看着祁王的眼神,悲哀而怜悯。他用那样悲悯的眼神,看着自己一向尊贵骄傲的父王。 父王苦苦经营想要得到这天下,想以冕旒龙袍登上那万人之上的皇位,却仍旧是在闻知那人死讯后功亏一篑。追封嘉毅王后称号,父王抛下了他梦寐以求的帝位,在这痛和悔中折磨了自己半生,也自欺欺人了半生。 一错,便铸就永生的遗憾。而这清醒,也来得太迟了些。 “好……我的玚儿……”他的声音破碎无力,散落在风的余声中。“这样便好……” 半晌低沉地问道:“孤害你小小年纪便没了母亲……孤害你幼年只身一人无依无靠……你恨父王吗?” “生养之恩,不敢忘。”他跪在祁王身边,语气仍旧怜悯:“儿臣没有资格去怪罪父王。” “是啊……孤……已经得到惩罚了……”祁王的双眼冲着金黄宫顶,没有半分神采,幽幽地留下了他在这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蔓儿……孤来找你了……不要不见孤……”语气仿佛解脱了一般。 这没有她的人世,凄凄清清,留着也没什么意思,不如早些离开吧。 不知多少个夜晚,他辗转反侧,孤枕难眠,只靠着回忆她发间的那一缕清香勉力入睡。 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无人共枕眠,此生不再见。 他的手中,紧紧攥着当年她做给他的那只,已经退了颜色的如意挂。 筠川眼神复杂地望着这一幕,心中五味杂陈。她曾对这个无情冷血的祁王厌恶到了极致,恨他为夺江山不择手段,恨他害死自己的父母。而如今,曾经高高在上的王,竟这般狼狈孤寂地离去了,她又心软地半点也恨不起来。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因果有轮迴吧。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啊。 风拂过的声音如同嘆息一般传遍了金碧辉煌的王宫的每个角落,封尘的史书将旧的爱恨情仇一一翻过。 祁王薨,太子玚即位。 世人皆嘆惋,祁王在位时何等的锋芒毕露,如今却如此凄悽惨惨戚戚,孤身一人葬进帝王冢。 他与锦蔓风花雪月的往事,是祁王宫最为讳莫如深的秘辛,也随着掩埋在歷史的尘埃之中。 而剩下的传奇,将由新的帝王来书写。 ☆、终归解脱 “会怨我么?”他和她并肩坐于龙塌。抚着她柔顺的青丝,他声音低沉,甚至有种极难察觉的紧张。 “不会。”筠川的眼神清澈而黑白分明。她轻声道:“我理解,你定有你的苦衷。” 她不会因为祁王和父母的恩怨就连他也一同迁怒,也不会因为他没有自白身份就心生怨怼。 也许是因为他对她那样好,就变得格外偏心一些。 他嘆了一声,这一声包含着太多感情,有欣喜,有释然,有自责,还有难掩的淡淡悲伤。他紧紧将她拥入怀中,声音喑哑:“丫头……” 筠川没有像往常一样挣脱,而是反手抱住了他,像是哄着小孩子入睡一般轻拍着他宽阔的嵴背。 她想,纵然他再强大,也不过是肉体凡胎,也不过只是个刚失了父亲的孩子。男儿有泪不轻弹,他不是不难过,只是他肩上背负的东西太多罢了。 她想,他会需要她的温暖。 “锦玚,你需要我的时候,我想我都会在的。”她附身在他耳边轻声道。 他身体一僵,将她抱得更紧,像是要把她揉进自己的骨血。 这就是他一眼看中的丫头啊,这样的玲珑剔透,这样的独一无二。 行走于皇庭宫闱间,奇香扑鼻,百花拥簇。风信子层层叠叠,争奇斗艳,温柔的紫色仿佛是精心编织而出的一个华美的梦,随风摇曳而芬芳。 筠川边蹦蹦跳跳地走,边笑嘻嘻地对锦玚说:“你瞧这后宫,寂寥凄清,一个人也没有,真是白瞎了这么美的景色和这么富丽堂皇的宫殿。” “本王自然是不介意这等佳景有王后作陪,只是不知那人是否愿意……”他浅笑自若,一眼便望进了她的眼底。 她连忙偏头不再看他,正想说点什么,便抬头看到一人,惊喜地叫出声来:“柳哥!” 眼前人弯眉若柳,眉目疏淡,微含笑意,不是柳冀又是谁? 那笑中带着些许冷淡和释然,一片紫色花海影影绰绰中,他的眉目亮的惊人。 她偷瞄了一眼锦玚,突然想起柳冀也是祁王之子。 想起了他在幻境中眼神发狠,颤抖的模样。 微风轻轻拂过,仿若神女的面纱轻扬,柔柔的很是舒服,她却打了个寒颤。 旁边一直沉默的锦玚此刻毫无预兆地动了。 他的身形极快,旁人还未看清他的动作,便顷刻便掠至默立未动的柳冀身边,一息之间,一把明晃晃的长剑已是抵在了他喉咙。 柳冀维持着那分明的浅笑,不闪也不躲,淡淡道:“皇兄,别来无恙。” 锦玚周身爆发出滔天的杀意,汹涌澎湃,他目光里是凌冽的冷意,拿着长剑的手纹丝不动:“弒父之罪,当诛!” 筠川震惊而又不解地看着对峙的两人,想这其中怕是有什么误会,却看见柳冀目光一派平和,没有当初连绵惊涛的恨意,也没有了狂风席捲的愤怒,她听见他沉稳而从容地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不过在此之前,我仍是有个小小请求。” 第57页 刀锋明光心惊胆颤,锦玚冷冷地看着他,似乎是在等待着下文。 “我想,再见见母后。” 继上次和柳冀相别,筠川已经许久没有使用清魂镜了,如今看来功法竟有些生疏。将偷摸拿来的玄武珠按在凹槽内,三人便在这无人打扰的皇宫禁地席地而坐,转眼间已经进入幻境。 金玉满堂的华彩大殿前,长长的红毯铺陈而下。一个女人身着浅白素衣,牵着她懵懂无知的孩子,一步一步蹒跚地走下大殿。她的步伐摇摇晃晃,如无根的浮萍飘飘摇摇,似乎随时可能跌倒。手里紧紧握着一张已经满是泪痕的纸,她惶然走了两步,跌倒在地。 “阿娘!”孩子连忙上去搀扶,旋即惊声道:“阿娘,您怎么咳血了!?” 一朵绚烂的血花在红毯上绽放开来,两种红斑驳相交,徒生妖艷。那未干的血迹如丝如缕沾上了那张纸,将“休书”二字印的分外明显。 他最终,还是冷血无情地休了她。 她愿以为即使他不爱她,也会信守承诺,也会珍重她的恩情,珍重她赵国的帮扶。却没料想,她只是他用完就扔的垃圾。 不过是垃圾。 外表破烂,十分颠簸的马车内,女人攥紧了一旁低头沉默不语的孩子的小手,透过小窗,透过浓密成荫的长林,透过缠绵悠荡的夕阳,给予了这个她带着爱意来、携着恨意归的皇城最后一瞥。 那一瞥不带任何感情,连恨也不含,只是纯粹的死寂。那空洞的眼神中,曾是满满的仰慕和依恋,憧憬与希望,如今只剩下一片虚无。心死的感觉,大概也就是这样罢? 柳冀迎风而立,望着母亲的眼,缓缓地笑了。 母亲,我最终是为您报仇了。我让那个人把你的血,你的恨,你赵国皇室上上下下六百四十一条人命,全部都偿还了。 您放心吧,儿臣马上就来陪您了。 他拔出长剑,以一个决然的姿势,在筠川震动的目光之中,电光火石、刀光剑影般插入腹部。一口鲜血当空喷出,他软软倒在锦玚的脚边。 锦玚眼神复杂地看着他,却见他释然一笑:“皇兄,小的时候我真羡慕你。父王最宠爱的人是你,我每天都偷偷摸摸躲着看着你们。母亲生下我后,他从未来看过我……” 微微咳了两口血,他笑容不变:“恩怨就此了结了。我杀人,必也偿命……” 他的目光转向筠川,似乎是因为鲜血加速涌流在消耗殆尽着他的生命,略微吃力地说:“川儿,去安阳河底……找到最后一颗……珠子,你的……身世之谜……便可完全解开……” 她目光有些不忍,正欲说话,便听他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道:“我死是因为这世上再无所眷恋……但你不一样……无论如何艰难险阻……你要活……要活下去……你是……” 眼见柳冀突然不动了,双眼微睁却笑意释然,筠川弯下腰去探了探他的鼻息,脸色有些苍白。 “柳哥……” 她的声音带着芍药花的苦涩,丝丝绵绵地散在这天地之中。 他一生背负着母亲的仇恨而活,怕是从未快乐过吧。未想命运这般捉弄人,不肯给他一个新生的机会。 六百四十一条人命,这恩怨岂是能风轻云淡放下的?可究竟,那人是他的父亲,他无法弒父独活,便选择去九泉之下陪母亲。 天道轮迴,没有人能逃过这宿命的掌控。他们,都是苍天俯瞰下卑微的蝼蚁,等待着命运的审判。 作者有话要说:  继祁文侯之后,又一个挂掉的配角嘤嘤嘤! ☆、孩提记忆 幻境仍未坍塌,转眼间只见殿中坐着一个苍凉背影。那人转身,竟是年轻的祁侯,只是眉眼间带着烽火般的沧桑。 “蔓儿,你曾说过,若是怀公不在了,你便陪着他,黄泉之下一生一世……”他低头轻声说着,半晌大笑起来,浑浊的眼泪沿眼角绵延而下:“孤那时……真的以为你只是在开玩笑……” 外面月色如水,清辉洒下,一派祥和,与殿内的凄清格格不入。 已是三更。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只是……像以前一样……同孤开个玩笑……不作数的……” 突然间,诡异而苍凉的笑声在偌大的寝殿里幽旷地响了起来。 “你临死的时候,也不曾原谅孤吧?”他一人自言自语着,在这辉煌的金殿堂兀自踱步,仿佛她还在身边,仿佛这里的一切还残存着她的温度。 “孤会好好抚养那三个孩子,把他们视如己出。”他口中喃喃道:“锦玚,取你的姓,取孤的名。这是我们的孩子,唯一的孩子……” “锦珏……筠川……这是你的一对儿女……” “蔓儿,你放心吧……交给我,你放心……”他自顾自地呢喃着,眼神是一片雾气朦胧,云霭迷茫。 星点的碎片霎那间耀眼无比,如同许多面稜镜反射光辉,筠川二人从幻境跌了出来,久久沉默不语。 第58页 突然间,她觉得脑袋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一样,丝丝缕缕的清流涓涓流入心间,记忆之闸勐然开启,如决堤洪水涌入脑海。 还是皇宫,只是那殿前多了一株桃花树。 “餵!把馅饼还给我!”一声孩童嬉闹的声音响起。 只见一个小女孩迅速跑来,手里拿着个大馅饼,边跑还边扯下一块往嘴里塞,小嘴鼓鼓的。身后一个小男孩也追过来,气急败坏:“你已经吃了一个,还吃!简直是猪嘛!我要告诉大哥!” 闻言,小女孩站定,转身来挑衅地说:“抢不到食物的人没有资格骂别人哦!你能拿我怎么样?”说完以极其欠扁地姿态跳着离开了。 她活蹦乱跳、七拐八拐,终于到了一个房间,书卷气扑面而来,里面藏有许多古籍,看样子像是书房。 “锦玚!锦玚!”她脆生生的声音充斥着整个房间。 “何事?”声音虽略显稚嫩,却依旧听得出是他的声音。只见模样年幼的锦玚正在书桌上伏案写毛笔字,虽然笔法不及成年人雄浑,但是气势已经初见规模。他正襟危坐在宽大的椅子上,显得有点不够高,那种认真模样却让人忍俊不禁。 “锦珏说他要跟你告状说我抢他的馅饼,你给他评理吧!”小女孩边说还边吃着,倨傲地主动领罪。 “这倒是没有什么关系,”小锦玚坐在椅子上,头也没抬,用毛笔慢条斯理地在砚台上蘸了蘸,老气横秋地说:“只是父王晚上宴请各国王爷,他托我选你们其中二人之一一同前去,我本来想带你,可惜你已经吃过了。锦珏既然还饿着肚子,那便叫他吧!” “晚宴?”小女孩的眼睛亮起了光。也就是说……山珍海味?梁肉好饭?可是,她居然去不了了!? “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我这就去面壁思过!” “嗯。”已经是憋不住笑的声音了。可惜她明显没听出来,离开之际还认真强调:“下次一定要带我去哦!” 小女孩一脸懊恼,已经兜兜转转进入了檀香殿。她欢快地跃进了寝殿,探着小脑袋轻声唿唤:“小一!小一!” 一只喜鹊不知从哪里飞了过来,落在女孩的肩膀上。她蹑手蹑脚地从柜子里拿出一些饲料,又叫道:“小二!小三!小四小五小六!都出来吃饭啦!” 顿时,原本静悄悄的房间热闹了起来,各种动物从床下、桌下、帘子后面窜了出来。 “嘘!外面都有父王的安排的姐姐站在那里,你们再吵她们可就进来了!” 名为“小二”的松鼠一熘烟爬上筠川的肩膀,滴熘熘地转着大眼睛看着她,一脸讨好之色。 “不要对我撒娇,你们要排队一个一个来,不要乱了秩序。” 小女孩有模有样地指挥着,让人实在忍俊不禁。 她餵着食,一改往日调皮的常态,认真地看着吃得津津有味的小动物们说:“当初你们受伤时,幸亏遇到了我,可以这样地照顾你们。若今后有一天,我无依无靠的时候,希望也能有人这般对我。”大眼睛里神采奕奕。 这是……她的记忆吗?筠川有些震动——原来她曾经丢失过这样宝贵的一段记忆! 更多的记忆喷涌而来,让她一时间脑袋有些钝痛。 “救命!救命!”小女孩的惊叫声慌乱失措。 瀑布声势磅礴,震耳欲聋。远处有几个奔跑的人影,小锦珏跑在最前面,嘴里大喊:“筠川!筠川,你快抓住旁边的树枝!水太急了!” 小女孩在水里奋力挣扎,小手在四周乱抓,拼尽全身力气想要游到岸边,无奈水势太勐,将她带得离悬崖越来越近了。 “筠川!”小锦珏大喊一声,纵身跳入水中,向小女孩游去。“二皇子!”身后几个护卫大惊失色,也急忙跳进水里。 “筠川,往我这边游!”小锦珏越游越快,眼看就要追上她了。此时千钧一髮,离瀑布只有一丈左右,他抓住岸边一根粗树枝,去扯小女孩的衣角。 眼前的情景好像是慢动作,女孩嘴角带笑,缓缓向后仰去,脸色天真地唤了一声:“哥哥。” 便消失不见。 “筠川!!”男孩悽厉地大吼一声,脸上模煳一片,不知是河水还是泪水的液体纵横斑驳。男孩在侍卫的帮助下爬了上岸,从岸上往瀑布下沉沉一看——哪里还有什么动静?一切都是沉寂,他的视线定格在她最后的那一片飘飞的衣袂上。 没能抓住的衣袂。他没能抓住她。 “啊!!”他一个趔趄跪倒在地上,哭声悽厉至极。 “珏!发生什么事了?!”祁王和小锦玚在一队人马的护送下急速赶来。小锦珏哭喊着说:“筠川、筠川从瀑布上掉下去了!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好,没有看住她!”随即泣不成声。 祁王脸色一片惨白,口中喃喃说:“孤还是……没能照看好她。”他闭了眼睛,声音中有一丝颤抖,不知在对谁说:“对不起。” 小锦玚脸色也是苍白无比,他快步上去,紧紧地抱住跪在地上的小锦珏,眼睛也红了起来。 几乎是从这件事后,小锦珏就开始每日早起,听太傅讲课,练字,画画,奏乐;下午则练剑,学习武术。他变得沉默寡语,偶尔会喃喃几句,叫着妹妹的名字,面容一片哀痛。 第59页 不停地有人来向他禀报最新情况,都只有四字——下落不明。 一口浊气幽幽吐出,带着仓皇和悲哀,宣纸上挥洒着四个大字:“竹云之川。” 这副竹匾被挂在了书房,他日日夜夜地看着,瞧着,仿佛能透过那匾瞥见妹妹的笑颜。 父皇不曾为这件事情怪罪过他,大哥也不曾。可终究他还是,怨了自己。 ☆、兄妹相认 筠川仿若大梦初醒般缓缓睁开眼,眼前是柳冀尚且温热的带血的身体,身后是锦玚担忧的目光。 这一次,太多记忆充斥在她的脑海里,压抑得她快要窒息。回忆如珠一般串了起来,终于解释了她一直不曾明白的谜。 难怪锦玚对她说,我一见你就认得出来。 难怪她见祁王的面容那样眼熟。 难怪她常常做那样的梦。 只因,他们一同生活过。只因,她曾把他们当作至亲。 “我有个哥哥,是么?”她开口,嗓音微微喑哑,仿佛不似她自己。 “是。”锦玚点头,目光如深潭一般凝视着她。 “他杀了……父王,是么?”有气无力的声音像是游魂一般,轻飘飘的,好似一吹就要随风散去。 “是。”他握住她的手,似是在给她力量,又似是在向她索取温暖。 她的脸颊无声滑过两行清泪。她从未如斯哭过,从前即使眼泪在眼眶打转也倔强地不肯流下。 而如今,她在为这世间兜兜转转的宿命哭泣。 之所以叫那个人父王,是因为她忆起,他曾真心待过她。 他曾像对待亲生女儿一般慈祥地抱着她逗她发笑。 而她的哥哥……她记得,长林殿的偏廊日日迴荡着他们的欢声笑语,如同一幅永不褪色的美丽画卷,印着朝阳绚烂的金色光辉。 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我要见他。”少女的声音坚定而清越。 阴暗的牢房里,青苔悄无声息地生长着,湿而软腻,男子面色苍白、唿吸虚弱地昏迷在暗湿的地下,衣衫雪白与这囚牢似乎有些格格不入。他眉头紧锁,刀锋一般的双眉此刻全然扭曲,嘴唇淡无血色,口中似还在喃喃念着什么。 虽仍未清醒,他却仿佛十分焦躁不安,仿佛被梦魇缠身,缚住双手的镣铐不时撞击出清脆的鸣响。 “珏。”锦玚颀长身姿立在这牢房之中,显得这狭小空间有些逼仄。他眉头微皱看着自己的二弟,担忧之情浅浅划过。 “这就是……哥哥?”筠川走近锦珏,毫不在意地坐在这阴湿骯脏的地下,手指有些颤抖的抚上他白皙如玉的脸颊。 “嗯。”锦玚又凝视了他好一会儿,半晌沉声道:“来人!给本王弄醒他!” 一桶水倾盆而下。 “咳咳……咳咳……”锦珏缓缓睁开了眼,在看到大哥的那一刻,忽然间湿了眼眶,泪流满面。 “啪!” 他勐地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鲜血瞬间沿嘴角丝丝流下,狰狞恐怖。 “大哥!大哥,你杀了我吧!”他泣不成声,狠狠地捶着地上的草蓆,脸上血泪纵横斑驳:“我是罪人!我犯了不该犯的错,你杀了我吧!!” 见锦玚面沉如水,负手背于身后,沉默不言,他突然疯了一般冲过去,拔出锦玚随身携带的佩剑,抬手往自己喉咙割去! 时间,就在这一刻,诡异地静止了。 锦珏保持着扭曲的姿势一动不动。 锦玚踱步过去,看着他举剑自刎的模样,淡淡说道:“你是犯了错。知道你错在哪儿吗?” “你太鲁莽、率性、冲动,因此才会被盯上,才会被人当成剑来使。”他顿一顿,目光里染上了一层柔和,语气仍是淡淡的:“对方习的是上古秘术,可以操控人心,使人堕魔。因此,举着刀杀了父王的那个人,不是你。” “不必太过自责,这件事过去了,翻篇了!”他用力抓着锦珏的双肩,目光灼人。 似有星光在暗无天日的囚牢中一闪而过,佩剑突然掉在了干草堆里,锦珏的身体软软的倒了下去。双行清泪从他脸上流下,他的双眼无神地望着爬满了铁锈的牢顶。 “大哥,你不必替我开脱了。终归,是我动的手……” “父王不会怪罪你的。”锦玚蹲下身去,手背轻轻放在他的额头上,霎时淡金光芒亮起,如涓涓细流,又如溶溶月光,温柔地抚平着他的伤痛。 “瞧,这是谁?”他轻笑一声,将一旁的筠川推至锦珏的面前。 “这……你……你是……”锦珏愣愣地打量着面前巧笑嫣然的少女半晌,眉头轻皱,眼眸突然染上不可置信的神色。他勐地扭头看向锦玚,在看到对方眼里鼓励之色后心中那个本是异想天开的揣测却越发肯定。 “川……川儿?”他犹疑片刻,试探地开口。 “哥哥,是我。”筠川笑着扑进他的怀里,眼泪却洒在他的肩头。 哥哥,别离十二载,你还好么? “太好了!太好了,你还活着!!我的川儿还活着!”他欣喜若狂地紧紧回搂住她,又笑又哭的,看的筠川心中一阵酸涩。 第60页 “哥,我想你……我好想你啊……”在这间阴暗狭小的牢房里,天光从侧窗缓缓地倾泻进来,照见空气中纷飞舞动的尘埃。此刻,她在这样一个宽阔的臂膀里,感到久违的安全感。 锦珏紧紧地搂着筠川,仿佛在害怕他一撒手她便会再次消失不见,他低低地说着:“川儿,不知多少个夜晚我从噩梦里惊醒,一身冷汗。我浑浑噩噩地走到你的寝殿,却发现那里空无一人。哥以为,你已经……” 她是他豁出自己性命也要全力守护的人;她是他十二年来日日夜夜不曾断过的念想。 他感到脸上洒下了温热的液体,半晌传来她有着浓重鼻音却带着笑意的声音:“哥,我这不是回来了么?你瞧,我好端端的在这里呀……” 这时,一旁传来锦玚的轻笑:“还要继续趴在地上讲话吗?赶紧清理休整一下再好好叙旧。” ☆、兜兜转转 “哥,你不要再说我瘦啦,其实我觉得啊,我这瘦得十分精妙。你瞧,多么恰到好处啊。” 荣光灿灿的大殿里,少女的笑声如银铃一般清脆悦耳。 “川儿,这么多年一人在外,你是怎么过来的?”锦珏目光带着些许疼惜,似乎仍是在责怪自己。 “就,遇到了一个很厉害的师父啊,然后跟着他老人家四处打怪升级。”筠川简单地把这十几年发生的故事讲给哥哥听,讲到欢快处两人捧腹大笑,悲伤处则一齐黯然落泪。 “所以,大哥从梁国救了你,把你带了回来?” “啊……是啊。”她含煳地说道。 真实发生的故事比这个版本简直不知道复杂了多少倍,一言难尽啊。 而且,看样子锦珏对自己是尚王之子的事情一无所知,也不知道她并非尚国血脉,不如,就不让他趟这滩浑水了。 有时候,人还是不要活得那么明白。越明白,就越容易痛。 “川儿……我不在的这些年,你受苦了……”锦珏略带歉意地看着她,宽阔的手掌抚上她额间的髮丝。 “其实,也没有啦……”她眼珠一转,嘿嘿笑道:“我在外游歷这几十年,倒也挺有意思的。小的时候,天天关在这皇宫里,一点自由也没有,到了外面才知道什么叫做人生百态。” “你这丫头,心态还挺好,倒也算是因祸得福了。”他也朗声笑起来。 “哥。”她突然沉静下来,神色认真。 “嗯?” 她轻声道:“我总是想起一个人。越不愿去想起他,他的容颜就在我脑海里越挥之不去。你说,我该如何是好?” “既然已经入心,为何不愿去想呢?”他目光柔和,嘴角带着一丝谐嚯的笑意。 “哎呀,你不懂!”筠川撇了撇嘴,眼眸明亮又灼人。 “好好好,我承认我是越来越不懂你们这些小丫头片子的心思了。不过,”他笑意盎然地看她:“我只知道,想要就去取,不可畏惧。” “你想要这个人吗?你若想要,就别再抗拒。” 她想要他吗? 如梦游般走回寝殿的路途中,筠川的脑海仍迴荡着这句话。 她,好像确实是想要他的。想要他每时每刻陪在自己身边,想听他满腹诗书地谈起自己的雄韬才略,想要他天天和自己吵架拌嘴……可是…… 可是,这世间终究是聚难散易,别离苦多。十九年来,她看过多少爱恨情仇,贪嗔痴怪? 相爱如此简单,相守如此之难。 她要如何不惧?如何不惧这滚滚红尘、萧萧乱世? 阔别十二年的祁王宫,她又重新回来了。一些熟悉的景物因为鲜明的回忆而变得更加生动——只是,可惜了那株桃花树。 听闻侍候她的婢女偶然提起,那桃树本来是最可人的一株,朵朵桃花在皇宫前开的艷丽娇嫩,芬芳扑鼻。 而只是暴雨倾盆的一夜,它便倏忽夭折了。雷电摧折的印记还在树干上看得分明,满树的桃花倾轧枝头,萎落泥土之中。 祁王说,这树,看了惊心。不吉利,铲了吧。 那样繁盛的一株桃花树,只是一夜天灾,便不復存在了。 筠川听到这里,不免心生惋惜。花与人,又何尝不同?花开,花谢;人生,人灭。 今日被抛上云端,享尽荣光;明日便跌落深渊,湮灭成灰。 她不由得想起了阿临曾提起的自己的家族,九尾彩凤一族。那到底是个怎样的家族?为何一夜之间覆灭呢? 她想到那些为她牺牲了性命的族人们,便觉得内心一阵钝痛。一夜之间,全族被灭!这是何等的惨烈?! 筠川的眸子忽明忽暗,寂寥如秋——她定会为无辜的鲜血牺牲讨回公道,给黄泉之下九尾彩凤的族人们一个交代,一份慰藉! “锦玚,你从一开始见到我,便知道我的身份?” 弯月如钩,她清冷的声音如薄纱般荡漾在这仙气缭绕的楼阁之上,为夜色平添一抹幽凉。 他对月酌酒,修长手指轻执玉质酒杯,酒气氤氲如雾,异香扑鼻,宽大的丝织盘金银袍自身后柔和散开。 锦玚低垂眼眸片刻,轻声道:“起初我并未认出,但后来和你一同进入幻境,便知晓了。” 第61页 想来不告诉她,是瞧她已经失忆,怕上一辈的恩怨平添她负担。 “那为何在梁王宫外,你说,一见我就认得出来?” 一阵风突然掀起,她的髮带倏忽被吹落,三千青丝迎风飘扬,仿佛黑夜中一匹柔软的美丽绸缎。 他仰头饮酒,喉颈曲线优雅分明,旋即轻笑了一声:“那是因为你的身上,有种特别的味道。” 她愣了一下,旋即用力敲了敲他肩膀:“诶我说你这人,怎么总是这般不正经……” “是宿命的味道……”他的神色没有半分玩笑意味,表情认真,目光带着她读不懂的一丝苍茫渺远。 锦玚从高楼上望去,只见皇城之内灯火璀璨,远处江边闪烁渔火星点,流萤纷飞。夜色笼罩,江面波光灵动,映着千古不改的月光,清冷寂寥。不知是谁家扁舟子,轻抚一曲《醉秋月》,乐音缥缈,若即若离,余音不绝如缕,似是在拨动着听者的心弦。 风中飘来一声浅浅的嘆息,如羽毛一般轻盈。 “丫头,今日一别,我们很快就能再度相见。”皇城脚下,锦玚笑咪咪地看着筠川,目光里光芒灿烂,如霞如虹。 “我才不在乎和不和你再次相见呢!”她瞟他一眼,有些不自然地转头看向别处。 早就习惯了她心口不一,他微微一笑:“不能再做惹我生气的事情,知道了没有?” 不能在遇到危险的时候不依靠他,不能遇到任何艰难困苦都自己一个人扛。 “哎呀,知道了!你瞧你这小气的模样,下次我一定吹那笛子,满意了吧?”她嘿嘿一笑,再潇洒地一挥手,留下一个瘦而挺拔的背影:“走啦!” 他嘴角挂着一抹浅浅的笑意,眸光柔和地目送那人远去,半晌低低说道:“路上小心。” 那声音随着微风传入她耳中,少女的脸上盛放一抹明媚动人的笑容,宛如海面上陡然升起的万千星光。 希望能早日再与你相见。 她知道,他已然是万人之上的君王,这天下苍生皆是他的重任。他的心必然不能只繫于她一人,他们今后也难免时常要分开,但是—— 但是,唯愿能早日再见。 唯愿绮年归来,容颜不改,只如初见。 ☆、奔赴安阳 从皇城出发,自然是要去柳冀口中所说的安阳河了。据悉,虽然祁国西南邻接燕国,却在偏南部有一小段与梁国交接。而这安阳河,正是祁国与梁国的交界。 此河,号称天下第一奇观,原来地处苍茫高原,不知怎么的就裂开了一条巨缝,河水奔流,气势磅礴,令人惊嘆。 怀着对奇伟瑰怪的大自然的至高崇敬,筠川自然不可能单枪匹马前去,因此决定至少要拉个垫背的。她嘻嘻一笑,目光诡谲地取出了琉璃挂。 “在祁国那边的事情都了了?”君易临出现的速度倒真是很快,穿着还是张扬狂放的亮紫。 “全部搞定了,阿临,接下来咱们就要去这安阳河底一探究竟了,激不激动啊?”她拨弄着他腰间质地上好的紫色系带,笑咪咪地说着。 “有什么好激动的?凡夫俗子。”他白她一眼,指节分明的手指扯住那带子:“当众脱我衣服,小凤凰胆子很大啊。” “你这活像个大紫薯,太惹眼了,我觉得不大好。”她无辜地道。“毕竟咱们可是燕莽山庄的目标。” “爷做人做事只讲究一个原则,那便是‘拉风’,”他轻狂一笑,谐嚯地说:“况且,我就只有这一件衣服,要是脱了是不是有些不大好?” “不是吧……”她目瞪口呆:“你是说这百年来你就穿这一件衣服?!” “有何不妥么?”君易临眉毛一挑,模样很是认真。 筠川心里一阵干呕——这也太噁心了吧…… “我这清魂镜太鬼大了吧,你帮我背会儿呗!”过了一会儿,她满脸祈求地看向他。 他无奈嘆口气,手往那镜子上一搭,便令得它突然消失不见。 “哇!这什么妖术?” 他似乎懒得与她废话,用“果然是凡夫俗子没见过世面”的目光看了她一眼,十分酷地举起脖颈间悬挂的玉扳指甩了甩。 空间摺叠。 “这等宝物送给我,岂不美哉?”她直勾勾地盯着那扳指,嘿嘿一笑。 “确实很美——想得美。” 两人走了一会儿,便在一处烧烤铺停了下来。 “这祁国,真是大得没边,国土比燕、梁、楚三国加起来还要多,估计治理这么大一个地方的傢伙要累死了。”筠川边毫无形象地吃着羊肉串边说道。 “没事,那小子厉害着呢,让他累去吧。”君易临语气没有丝毫波动,目光淡淡地看着她吃肉。 “你不来一串啊?好吃着呢!” “这种东西,”他盯着那香味四溢的肉串,皱了皱眉,眼神满是嫌恶:“会让你变成一只大肥鸟,羽毛失去光泽,啼声不再明亮,我还是不吃的好。” 美人果然不愧为美人,这般忌口,精緻保养,要好好向人家学习!她心中赞嘆了一声,盯着那羊肉串半晌,又再次啃了起来。 第62页 “哎,我说,祁国这么大,走到边界要多久啊?虽说是长生不老,可也不能这般蹉跎光阴啊!不如咱们化成真身飞过去吧?”填饱了肚子,筠川显然是比之前亢奋了些许,眼睛里冒着精光。 “可是,你从来没变过真身,可能还要练习一下飞行,这又得浪费不少时间。” “哎呀,我没变过不要紧,你肯定变过呀!你驮着我去不就得了?”她笑嘻嘻地说着,眼睛在他身上不怀好意地来回移动。 “想都别想。”君易临干脆地拒绝,负手背于身后,潇洒地往前走。 她忙上前去拉住他,露出一个谄媚的笑容:“阿临,别这样小气嘛!你瞧,我们这样坐马车过去肯定要慢许多,可时间是金钱呀。我保证,这件事,你知我知天知,再不会有人知道!” 君易临凝视她片刻,眸子中微微浮现些许担忧之色。 这丫头说得对,封印只能维持数十年,那人怕是很快便要甦醒了,如此便只能争分夺秒! 眼中浮现一抹无奈之色,他撇了撇嘴:“好吧,就让你占这一回便宜。” 两人离开了繁华热闹的城区,来到了一处寂静无人的空山。此山沉静在迷雾之中,好似遗世独立,仿佛得道高人的隐居之地。远处偶尔几声鸟啼,显得在深林一片寂静之中格外清脆。 君易临故作潇洒地甩了甩头髮,没好气地对筠川说:“小凤凰,你遮住眼睛。” “啊?为啥?” “因为变身光芒太盛,爷怕闪瞎你。” “哦,好吧。”她应是这么应了,但仍旧不安分,悄悄地透过指缝观察。 哈哈哈哈哈哈哈!原来他不让她看是因为这个原因!筠川奋力憋笑到快要窒息,身子都弯了下去。 起初是金光大作,但也不至于闪瞎她的狗眼,但是后期就极致精彩了——只见君易临突然变成了一只小鸡,然后以一个极其缓慢的速度,一点一点一点地长大…… “你好了没有?不就变个身吗,至于这么费劲?”她的声音笑得都快颤抖了。 “好了!”听见他恶狠狠的声音,筠川立即放下遮住眼睛的双手,一脸无辜地和一只大鸟大眼瞪小眼。 凤凰的美丽果然是名不虚传。只见他通体羽毛柔顺,从脖颈到尾部七彩渐变,淡淡地闪烁着金光。头顶凤冠更是绚丽多姿,铺成一把小扇子,在风中摇曳起舞;果真是应了“九尾彩凤”的名号,九条尾巴葳蕤生光,自身后长长延展开来,摄人心魄。 “我漂亮吧?好看吧?拉风吧?”君易临看着已经呆怔了的她,洋洋得意地说道。 “漂亮!好看!拉风!”筠川举起大拇指赞赏地道,随即又疑惑地问:“不过,凤凰是怎么区分雄雌的呢?” 他的脸黑了下来,阴冷说道:“上不上来?不上来我先飞走了!” 她闻言贱笑兮兮地往他背上爬——说实话,还真有点不好办。变成真身之后他长约一丈,宽约五尺,可能比一辆马车还要大个,导致她前几次尝试均已失败告终。 “啊!你把我羽毛揪掉了!我富有光泽的尊贵七彩羽毛啊啊啊啊!” “啊!你勒住我脖子了,我要憋死了!” “啊!你踹到我肚子了!你这个贱人!” 大约一刻钟之后,终于起飞成功,虽然凤凰大人飞翔的神情看起来疼痛而又憋屈,但某人不以为意地哼起了小曲儿。 “我要飞得更高!飞得更高!狂风一样舞蹈!挣脱怀抱!” “我要的一种生命更灿烂!我要的一片天空更蔚蓝!我知道我要的那种幸福!就在那片更高的天空!” 霎时,千丈高空传来一声愤怒的鸟叫:“闭嘴!你的歌声夺走了我的方向感!” ☆、九彩神宫 站在安阳河畔,才知道什么叫做“月涌大江流”,什么叫做“风萧萧兮易水寒”,什么叫做“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总之,站在这条河面前,筠川真的是见识了人类,哦不,鸟类在大自然面前的渺小,不由得从心里生出一种敬畏——只是站在岸边,她能感到一股潮气带着劲力扑面而来。 令人惊讶的是,原本料想此等壮观奇景定是在连绵山峰迫人悬崖之间,谁料举目望去竟然平畴千里,一望无垠——这条河像是凭空出现在一片平原之中一般。 面前大河气势滔滔,奔腾不息,所到之处如铁骑突出,铿锵作响。当初,祁梁两国约定以此河为国界,且不设守兵,一是因为如此而来划分领土清晰直观,二是因为普通部队根本就跨越不了这般天险。 “咱们现在当如何?”她扭头望君易临。 “从这里跳下去。”他指着那水势湍急的大河,绽开一抹绚烂的笑容。 “不跳!”筠川目瞪口呆,断然拒绝。妈妈呀,从这里跳下去,即使不死半条命也去了吧? 他也不废话,迅速一揽她的腰就向后栽去,姿态优雅从容。她突然失重,也来不及挣扎,只得惊怒地大叫一声:“该死的阿临,想死还拖我下水!” 本已做好了被水流冲击地不知天南地北的准备,谁知竟然可以在水下自由唿吸——只见君易临周身淡淡紫光亮起,在两人身外形成一个防护罩,隔绝水流。 第63页 他揽着她的腰,在水声琮琮中眼神清亮,那双细长的桃花眼中碧波荡漾。日光从上头洒下,水波之影在他如玉肌肤上一层层地荡漾。 他看她的眼神那样复杂,仿若她是他一生无法参透的一个谜;他看她的眼神又那样简单,似乎她是世上最为珍贵之物。两人一时间相顾无言,随着水流静静地沉了下去,如同无根的浮萍在河内轻轻飘摇。 筠川没料到,这大河之下,竟然有一处洞穴。洞口不大,但里面竟然没有河水流动,似乎是被什么特殊的法力所影响着。 走进洞穴,视野一下子便开阔敞亮起来——居然有一座金黄巍峨地宫潜藏于这安阳河底,其上书曰“九彩神宫”。 “这是我们九尾彩凤的宫殿?!” “嗯,作为上古神族,这是我族族人先前居住的地方。”他的语气中破天荒地带着一丝沧桑。 柳冀是怎么知道这样一处神秘之地的?还不待筠川开口,便听得君易临淡淡道:“当初那赵国公主在我元气大伤时曾于我有恩,作为回报我答应她把她的魂魄凝成这面镜子。柳冀母子心脉相通,他自然是可以感知到这最后一颗下颐珠在安阳河底。” “原来这件事是你干的?!还害我们週游各国、浪费青春去找那些珠子!”她不禁咋舌,没好气地问道:“为什么那珠子散落在神州大地各处?” “哦……我当时闲着无聊,随手一抛……然后就……” “我掐死你!” 两人说话之间,地宫突然漾出一声高亢嘹亮的嗡鸣,像是头顶安阳河水浪花四溅,又像是鼓点密集穿云裂石,还像是远古神兽九尾彩凤的啸叫。 “来吧。”君易临挥袖,袖袍带着点点星辉,光彩夺目。走入这巍峨地宫,筠川却发觉里面的色调和外面极不一致——里面尽是焦黄之色,更像是一处废旧的古墓,满是尘埃,两旁墙壁竟然点着幽曳的烛火。 这地宫不愧为九尾彩凤一族的宫殿,委实阔大,两人行了约几百来步,又看见一处宫门。 “这是副宫门。”君易临看着那稍微小些,却依旧威严雄伟的宫门,心中仍不住轻轻一嘆——想当年,这里是何等光景…… 筠川望向宫门,却瞳孔狠狠一缩。 那里尸堆如山,地上是斑驳的血迹,散发着一股腥臭。尸体有已经化为森森白骨的,有骨肉参半的,还有的像是刚刚死去,面部浮肿,苍白髮青,应该是长期受了安阳河的水汽氤氲所致。尸体小山旁有一尊石碑,通体洁净光滑,上面雕着“九尾彩凤”四个大字,笔力雄浑苍劲。 “这里说,闯入之人,格杀勿论。”她仔细研究着那碑文,手指在那经岁月大浪淘沙后已然凹凸不平的花岗岩墓碑上来回摩挲,像是在感受着先祖之灵的存在。她抬头,却惊愕发现某人已经嫌恶地挽起大袖衫跨过了那些堆积如山的尸体,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愣在那里干嘛?快进来啊!” “嘎?不是说格杀勿论?!” “我们是鸟又不是人。”他回身叉腰,轻狂地笑着。 感情他还为自己是鸟这件事洋洋得意是吧……筠川默默地跟了上去。 一进大门却勐然发觉不对,这里面的空间和外面似乎并不相连,想来那巍峨宫门是个结界。里面雾气浓重,气味有些呛鼻,墙壁上的烛火在雾霭中忽明忽暗,诡异闪烁,依稀可以看见墙上似乎都是些年代已久的壁画和凤凰图腾——那图腾中凤凰的眼睛正直勾勾地对着她,漆黑无比,仿若一片噬人的阴暗。 阿临呢? 筠川一瞬间有些心憷,然后又马上镇定下来,将骨剑护在身前,每个毛孔都保持着本能的警觉。 远处好像有依稀“哗哗”的水声,她仍旧处于这迷雾之中,视野是一片幽幽森冷的白,地板上不知是什么东西在蜿蜒流动,发出“咝咝”的响声。 突然,一只手毫无声息地搭上了她的肩膀,令得她嵴背一凉。 阿临?筠川正欲欣喜出声,却突然间毛骨悚然。 不对!这不是阿临的味道!心念迴转之间,电光火石,她持剑反手像身后噼去,气势如雷霆万钧,电闪雷鸣! “噗咝”,仿佛气球漏气的声音。 对方的一条手臂被齐齐斩断,想像中的鲜血喷流并没有出现,而是诡异地冒出了一缕白烟。筠川大惊之下立刻回身,却发现面前的……根本不是人! 那个东西通体附着白色羽毛,呈人形状,看上去更像是一只长满羽毛的白色大狒狒。它此刻捂着一条胳膊,神色扭曲而痛苦地嚎叫,目露凶光地朝她看来,眼神里闪着如妖火一般的红光。 而之前抓着筠川肩膀的一条胳膊此刻仍未放手,而是开始疯狂抖动起来,像是诈尸。 “作妖啊这是!”筠川啐了一口,手起刀落,三下五除二把那条手臂砍成了“小葱拌豆腐”,面含笑意地看着地上那摊精緻肉泥道:“这下看你还如何翻腾!” 然而,她马上就变了脸色——那摊肉泥仿佛具有生命力一般蠕动起来,朝着白色大狒狒缓慢地移动过去,爬上它的断臂伤口处,最后“唿”地一下又再度凝成了一条一模一样的手臂! 第64页 看到手臂完好如初,那东西霎时将注意力全部转移到了筠川身上,目光兇狠异常。 哇,这也忒邪门了!她哀嚎一声,决定不跟对方一般计较,朝着大狒狒甜甜一笑,然后就——很没出息地转头跑了。 这一转身却看到身后迷雾之中一双双诡异闪烁着火光的空洞眼睛。 整整几百只身披白色羽毛的怪物! ☆、白羽怪物 筠川的心咯噔一跳,再度转头看向之前那一只怪物,只见它已然举起了那只曾被她砍下的右臂,发出似呜咽又似嚎叫的沙哑之声。 这意思是…… 攻击! 她暗道一声不好,心中明白刚刚砍的是这群怪物的头儿。这下好了,得罪了人家了,这可怎么办?还有,这该死的阿临,怎么关键时刻突然消失?出去再找他算帐! 密密麻麻的白色怪物将她包围起来,严严实实,密不透风,一个个都盯着她仿佛要将她千刀万剐。 “哎,我说,七姑八婶九叔,大家何必打打杀杀的呢?伤了和气不是?刚刚多有得罪,我给你们的头头赔罪,这总行了吧……”筠川看着以极快速度缩小的包围圈,满脸堆笑。 圈外又是一声沙哑的嚎叫,比之前的那一声还要高亢和尖利,令得四周的烛火都因气流震颤而扑闪了几下。听到这一声,怪兽们盯着筠川的眼神不再只是兇狠,而是充满了杀意和死寂。 她僵了一下,低头无奈地道:“啊?不成?那好吧……” 勐然抬头,筠川眼里精光闪烁,朗声笑道:“那就别怪姑娘我刀剑无情!”说还未说完,她就如闪电一般沖了出去,对着面前的东西一顿勐噼,所到之处霎时白烟四起,嚎叫阵阵。 这怪物的攻击手法很是平凡——嘴中咿呀乱叫,手臂抡来抡去,似乎想要擒住筠川并把她勒死。可是奈何攻击力太弱,往往近不了她的身,就化成一滩流动肉泥,一缕纷飞白烟。 虽然这些怪物是打不过筠川,可是奈不住人家人多势众,而且即使被砍成肉末还能恢復如初。面对着蚂蚁一样的白色怪物们,筠川渐渐觉得手有些麻了,开始力不从心起来。 “这都是些什么鬼玩意儿!”不远处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叫嚷着骂起来。 这傢伙终于出现了!她心里一喜,一个空中旋翻就翻进声源所在之处。 两人背对背的招架着源源不断的攻击,嘴里不约而同地骂着。 “喂,阿临,你刚刚去哪了?” “这个地宫的大门应该是将进入者随机划分到了不同的区域,我刚刚在另一个空间,也遇到这些白色狒狒,然后听到这边有打斗声,心想可能是你。”君易临边说着边随手一挥,一大片白色怪物都被震得飞了出去。 “这些怪物无穷无尽,怎么办!?”她在一片震耳欲聋的响声中使劲喊道。 “离开的久了,我也不知道这些东西从何而来,”他轻皱眉头,半晌眼睛一亮:“有法子了!这样,你去摸摸那个怪物头头的脑袋。” “这是什么方法?行不行啊?”筠川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又转头看着十步开外被一群小怪物簇拥着的目露凶光的大块头一眼。 要她去触那大傢伙的霉头?怕不是找打吧? “哎呀,你就照做就行了,出了事我担着!”隔着一片白烟迷濛,他的笑容依旧狂狷昂扬。 筠川半信半疑,掠身朝那头头飞去,对方一见她自投罗网,霎时发出略显兴奋又沙哑的叫声,一个大掌迅勐划过,速度迅疾到空气中似乎有火花作响。 她轻巧闪身一避,突然无影无踪,空中还有残影浮过。 嗷? 那大傢伙有些二丈摸不着头脑,极其笨拙地来迴转身,神情带着些迷茫不解。一丝微风拂过,它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下意识地抬头,却见筠川五指张开,自上而下朝它天灵盖盖去! 为时已晚。 白色怪物头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手掌印上自己的额头,接触的一霎那,它的脑海里仿若烟火般噼里啪啦地闪开了,来自上古的记忆尽数甦醒,瀰漫如这一室白烟。 九尾彩凤……的天选真女! 它呜咽了一声,软软糯糯的,像是刚出生的小猫,姿态柔顺不已。这等反差令得筠川“扑哧”一下笑了出来,正欲说话,便感到脑海中一个意念激动地道:“主人,您总算回来了!” 所有身着白色羽毛的怪物皆静止了下来,它们逐渐将筠川围拢,不一会儿就整齐有序地排列了起来。它们单臂撑地,口中发出呜呜的嚎叫。筠川看着这番景象,立即明白了它们的用意。 臣服。 四周白烟不知何时消散开来,当迷濛烟气完全散尽之时,所有白色怪物都无影无踪了,空留她和君易临两人在这偌大的大殿之中。大殿与之前的前厅一般无二,墙壁以砖堆砌而成,呈焦黄之色。 “这些怪物应该是我们族人的亡魂凝聚出来的,它们的使命就是保护九彩深宫的真迹,等待真凤之女回归。”君易临在一旁解释道,如瀑长发在激烈打斗后显出几分凌乱之美。 “你是怎么知道一定要摸那怪物的头的?”她略微好奇地问。 “……猜的。” 第65页 一路上已经充分见识过了他的不靠谱和脸皮之厚,这次筠川好脾气地保持了自己的修养。 这宫殿越走越窄,最后竟然分出了几条岔路。跟着君易临在这宛如迷宫一样的神殿七拐八拐,来回穿梭,她忍不住问道:“咱们不会迷路在这吧?” “本祭祀上百年来就在这宫中,对这里的每一颗尘埃都了如指掌,你想迷路简直是痴人说梦。”他声音淡淡地从前方传来。 好吧,暂且相信某人的专业性吧…… 她盯着脚下的路走着,突然看见一片废墟之中一颗圆滚滚的橙色珠子散发出明亮的光芒。 下颐珠?? 筠川将其捡起,笑咪咪地收进了怀里——简直得来全不费功夫! 约莫一刻钟,君易临停下了脚步。前方是一个玉白色圣坛,发出孱弱的光芒,它洁净如雪,不染这地宫一丝尘埃。坛上是一尊尊牌位,皆是族内尊贵的先祖,彰显着九尾彩凤的荣光。 “你需认祖归宗,这神坛方会让你知晓九尾彩凤的秘辛。” “要我如何?” 君易临低头凝视她半晌,突然执起她的手,并且掏出了一把明晃晃的短刀。 ☆、青麟苍龙 “哎呀妈呀,你要干啥!” “杀鸡,放血。”他淡淡地道,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地笑意。锋利刀刃在她指尖轻轻一点,一颗饱满圆滚的血珠自纤纤玉指落下,滴落进这雪白的神圣之坛。 霎那间,光芒大作,圣坛发出七彩星辉,耀眼夺人,这暗黄阴冷的大殿突然变作金光闪闪,富丽堂皇,一如往昔九尾彩凤一族盛世模样。 君易临望着这旧景,眼角微微有些湿润,许多往事在心头浮起,如千万年不变的盈盈月光。遥想当年,上古两族享誉世间,为凡人尊崇,九尾彩凤一族虎踞神州大地,青麟苍龙一族盘亘赤云九霄,都是神的后嗣,那是何等光景! 而一切的改变,一切的毁灭,都是因了那人。 他的眸子透着一种寂寥森冷的光,目光所及在这熠熠生辉的大殿里点燃了一簇簇火苗。 而此刻,奇异光辉将二人笼罩,这圣坛似乎是有通神之力,凭空呈现出一幕幕的景象,竟与幻境一般无二。 先是一缕幽暗阴冷的鬼火,在一片黑暗中燃得热烈而妖冶,再是一声诡异而清脆的响声,像是骨头断裂的声音。 光芒霎时大盛,筠川被晃得有些睁不开眼,过了一会儿才看清幻境中景象。 这是一片未被开垦过的荒地,一条大河横亘其中,水流湍急,乍一看竟似安阳河畔。一座金光璀璨的神殿就屹立在河边,巍峨入云,雄伟壮阔,令人不由得心生敬畏。 “把你们的真女,交出来。”一道低沉声线响起,淡漠至极,略无波动。 一名紫衣男子站在那人对面,神情疏狂不羁,身后是手持弓箭的族人。他淡淡地道:“我九尾彩凤的天选之女,是何等尊贵的存在,岂是你能轻易亵渎的?” “那便试试。”对方阴翳一笑,两掌升起幽暗森冷的白色火焰,寒气砭骨。君易临瞳孔一缩,心中勐地沉下来。 此人,气味熟悉,真气至阳,想必是青麟苍龙一族之人。然这幽火诡异至极,在寻常族人身上从未见过,凭他在这世间百余年之见闻,竟觉得此法和失传禁术“噬魂引”极为相似。 “噬魂引”,是上古流传下来的极为阴毒的修炼之法。首先,入门需神族后嗣幼年血脉百人祭奠,用这些血脉的精魄凝入真气,给予开启这功法的动力。其次,这法子能瞬间使人实力暴增,甚至至半步脚跨入神界,但会消耗精气,折损寿命,因此若想维持还得不断寻找血脉纯净的神族来献祭。 但是,有一招可以永绝后患——那便是寻到另一属性的神族血脉最为尊贵之人,用她的生命来做祭品,便可永世不受这邪法的侵扰。 面前此人,乃是龙族之人,至阳之体,必然要寻得他凤族至阴之体的顶级血脉——天选之女。 想到这里,君易临眼神一凛,杀意悄然浮现。他绝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他要守护之人! “阁下尽管放马过来,我等绝不退缩!”铿锵顿挫的声音响彻天地,也让得对方眼睛眯了眯,未曾废话便直接动手。 幽森火焰将缭绕他的四周,映出一片朦胧死寂的青灰色。“咻”的一声,那火焰竟然化为实形,看上去竟是苍龙之形,直冲九尾彩凤族人而去。 这一战惊心动魄,震惊天下。外界皆流传,此人以一人之力诛杀九尾彩凤整个神族,当日大战之时的狂风骤雨、惊涛骇浪已非人力能及,乃至九彩神宫沉至安阳河底,寂静数年,不復当时之荣耀。 “我却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君易临在低沉的嗓音自一旁传来,带着一丝讥讽。“他虽实力强劲,可终究是靠着邪门外法获得的实力,爆发性强但持久性不足,他虽灭我满门,但也未讨得了好,与我苦战一番后被我封印在了玄黄山,与山脉自成一体。” “那人到底是谁?”筠川眼里划过一抹深深的忌惮与敌意。 “巫魔,巫烬殇。”他嘆了一口气,沉重无比,右手按住她的肩,严肃道:“此人,怕是快要甦醒了。” 第66页 “青麟苍龙神族之人不是为正义而生么?为何会练这么毒辣的阴邪之法?!” “人间有权力纷争、勾心斗角,神界自然也有。作恶多端的不过是心里膨胀的欲望罢了。”君易临望着那圣坛,眸色深如寒潭,有着隐隐的水光波动。 “我听闻这苍龙一族自古以来分为两派,巫氏和苏氏,如此权力制衡不相上下才令得该族一直以来内部和平。这族内的孩子生出生时就要用自天上掉落的仙石验血,若显示是巫氏人,便冠以巫姓,反之则冠以苏姓。两氏虽一直相安无事,然实则暗潮汹涌。龙王的位置由两氏中最优秀的二人争夺,比的是实力,因此也难免出现一些背后插刀、落井下石的勾当。” 他笑容里有着说不明的意味,又道:“可还未曾出现如此出格的。巫烬殇本是族内长老,不知从哪偷习该秘术,大肆屠杀同族之人,为的就是争抢那龙王之位。当时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只要得了你的命,他便能一步跨越人神之间的天堑,再无人能敌。” “可想以一人之力敌我整个九尾彩凤神族,仍旧并非轻易之事。他被封印之后,倒是为这青麟苍龙一族除去了一个祸害,巫氏从此大权旁落,任凭苏氏发落,龙王的位置则变为由苏氏本氏之中两位候选之人竞争。” “青麟苍龙本是驰骋九霄的灵物,想当上这龙王也绝非容易。我听闻需过三关——天雷轰顶、崑崙灵境、人间歷练。第一关是在他们神圣的苍龙神台上接受天雷的九道轰击,第二关是在这灵境中与凭空生出来的敌人动武,第三关则是下凡投胎游歷人间,时限为百年。每一关都极为艰险,考验的是不同的方面,其一是身体素质,其二是自身实力,其三是谋略心性。” “巫魔被封印后,苏氏两位神储皆是渡过前两关,如今想来应在凡间歷练。其中一人,其名字可谓是如雷贯耳,便是当年的我也要敬他三分。”君易临负手身后,颀长身姿挺拔,倨傲的神色带着些微的忌惮和敬重:“苏景昀,此人心思缜密,实力深不可测,行为作风极其老辣,于苍龙神族中素负盛名。” “那这龙王之位不是非他莫属?”筠川讶异道。 “那也不见得,另一人我虽不知,但能被立为神储也照样不可小觑。” “估计他们和你一样都是老头子,哈哈哈哈。” 他黑了黑脸:“本祭祀可是个玉树临风、潇洒多姿的小伙子,你莫要胡说。” 猥琐地笑了笑,她旋即正色,微微沉吟道:“无论如何,这苏景昀既然实力高强,如今又下凡歷练,不如我们找到他,联起手来对抗巫烬殇。” “这倒不失为一种策略,只是他踪迹不明,恐怕还需些时日。”他摩挲着下巴,眼睛微微亮起:“总之,在此之前,小凤凰你要好好提升实力。” “好,那你助我在这地宫把“擒龙决”第八招朝阳飞云练成!” ☆、两面夹击 练功的日子总是痛并快乐着的。这第八招极为神奇,所及之处皆燃起烈火万丈,能混淆人的感受,带来烈火灼心焚身之痛,刻骨钻心。 三个时辰后,筠川长舒了一口气,缓缓睁开双眼。她的“擒龙决”已至化境,只要勤加练习,时常巩固,便能稳在这个水准,进而有所突破。 “小凤凰,上面似乎有些动静了呢,正好练练身手。”君易临意味深长地一笑,张扬恣意。 一开始没有搞懂君易临所说的“练练身手”是什么意思,而当两人从河底出来的时候,她才恍然——安阳河畔对面五百步开外是密密麻麻如蚂蚁的人潮,如洪水般涌来。 “那不是梁国境内?这些人,是梁国军队?”筠川眉头一皱,心中正觉得疑惑,便听君易临在一旁淡淡地道:“看来梁王按捺不住,欲对祁国动手了。” “可这河如此波涛汹涌,寻常军队根本无法跨越,他们如何过来?” “也只有这一段如此兇险,无人驻守,他们也许是想从南方绕道而行,谁有知道呢?” 筠川一瞧这边只有自己二人,而那边乌泱泱的一群,看起来有上万人,顿时有些兴奋:“锦玚如今不在,正好可以拿这些不长眼的傢伙可劲儿杀,到时候某人还得感谢我为他守了疆土。” 他轻瞥了一眼她兴奋的表情,道:“走吧,飞过去,杀个痛快!”趁梁国军队离得远,君易临再次变身带她飞了过去,落地又变了回来。 此时梁国部队已前进到离河岸还剩三百步的距离,显然也发现了他们。为首一人不知是不是梁王,遥遥作了个揖,沉声传音道:“我等此行有要事在身,二位若识相的话,莫要挡路。” 两人皆是不作答,腿一叉立在原地,已经是无言的宣战。 对方军队士兵个个都目瞪口呆——不是吧?他们是去攻打实力强劲的祁国的,现在竟然被两个不知好歹的猖獗之人挑衅? 士可杀不可辱,对方领军之人脸色阴沉,抬手一挥,俨然进攻的收势。 “杀!”吼声振聋发聩,一大片乌泱泱的人群沖了过来,所到之处皆是遮天蔽月的暗沉。 “嗯,不错,叫得中气十足。”筠川煞有介事地点评,瞥一眼一旁从容淡然的君易临,笑嘻嘻地道:“要不你左边我右边,我们双贱合璧,杀他个片甲不留?” 第67页 对视一眼,两人心中一片瞭然,飞身朝那大军冲去,气势如虹,开始一番激烈厮杀。 硝烟四起,四处皆是刀光剑影,杀气瀰漫,看到已经有部下接连倒下,梁王心中一凛——这二人怎么实力如此之强?本以为能轻松剿灭,不想陷入苦战,再这样下去部队消耗过大,攻祁便会功亏一篑。之前便早和楚王商议腹背夹击,若他百万大军被区区二人拖垮,岂不是沦为天下笑柄?! 心念一转,他便已下定决心,大喝一声:“莫陷僵战,撤!” “本姑娘让你们走了吗?”筠川轻笑一声。这一声虽未用力,却遍响千里,令得整个梁军都肃穆了一霎,也令得人群中一个身影微震了一下。 她缓缓抬起自己被面纱遮住的脸,眼神里划过一丝怨毒,双拳在袖中拢紧。 可算让我找到你了! 当日那人从梁国离开,她派人探寻他的踪迹,可手下人回来却说,只见得他日日与那天带走的女子一起,举止狎昵。 她气得摔了酒杯,可是再无论如何她终是寻不着他也抓不住他的心。她夜夜梦里都想将那女子碎尸万段,告诉他在他身边的位子本应是属于她的! 可如今,贱人,终于让我找着你了! 耳边厮杀声不断,她的眼里却只有空中凌厉挥舞着剑的那抹倩影。心念一动,短刀往身侧一收,她突然飞身沖了出去。 筠川眼下正与人奋力搏斗,无暇顾及这点异动,待得她反过身来,锋利刀光已至眼前。她看清那女子眼中的恨意入骨,那样憷目。 梁罗伊! 这架势,倒像是来索命的!筠川眼中毫无惧色,侧身一避,虽将肩膀沖向来人,手中骨剑却森然直指对方咽喉。 就在这雷霆万钧之时,面前的梁罗伊突然被一股力量甩了出去,落地后喷出一大口鲜血。筠川气势一泄,也从半空中掉了下去。 这一落,便落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那样的淡香,她是那么的熟悉,甚至恍惚间有种想哭的冲动。 见他出现,梁军神色皆是戒备无比,队形逐渐收拢起来,呈防卫姿势。锦玚淡淡扫了一眼,便有种无形威压,使梁军霎时噤若寒蝉。 他的目光暗沉,在地上歪倒的梁罗伊身上点了一下,又看向了梁军。“诸位此番行为,当真以为我祁国无人了吗?” “你果真是刚刚登基的祁王!”梁王略有些讶异,面色凝重。 “梁王真是下得一手好棋,调虎离山,声东击西,联合楚国从东西两面进攻,使我腹背受敌。”他轻笑一声,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梁王心头一跳,暗道不好,嘴上却说:“既然如此,想必那楚国军队已然攻入境内,祁王却为何如此气定神闲?” “哦?当真如此吗?”锦玚面上不变:“楚王可不是这么说的呢。” 梁王一惊,回想起当时盟誓之时,派去的使臣很快便携了盟书回来復命。他当时还奇怪,祁国好歹也是天下第一大国,即使他梁、楚二国合谋也未必能稳赢,这楚王怎么应的如此之快? 如今想来,原来祁、楚竟早已串通,要将他梁国灭掉,而今日,是在等着他自投罗网呢! 一番苦战,他已有些筋疲力尽,如今得知盟友背叛,更是如遭重击,眼神死死地盯着锦玚,带着滔天的愤怒与恨意。 锦玚倒像是欣赏一般端详着他阴晴不定的脸色,嘴角带着居高临下的笑意。这时,一人失声叫了出来:“你……你不是楚国重臣吗?!” 梁罗伊嘴角仍挂着一丝血迹,手指死死抓住地上碎石,指节苍白,眼神中充斥着不可置信。 面前这个俊美优雅的男子,不是楚国之人吗?!正因为如此,她混迹在了军队中,想要在梁、楚二军汇合时见他一面。 可如今,皇兄却说他是祁王?!是她的敌人? 犹记初见他那个雪夜,他轻而易举将刺客一剑封喉,转身对她微微一笑。 那个笑容,是她此生见过的最美、最好的事物,和着那夜雪花纷飞,一同吹乱了她的心绪,让她此生心生嚮往,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他气度非凡,取下自己身上厚实的狐裘递给她,道:“雪夜风寒,姑娘仔细身子,莫要着凉。” 她瞥见他腰间的玉佩,一眼便认出是皇族之物。他翻身上马,拱手道:“在下急返楚復命,恕无法相陪,姑娘切记注意安全,望有缘再见。” 她认定他是楚国皇室之人,当时年纪较轻,便日日盼着能早些长大,求皇兄将那人寻出来,将她许配给他。 她为之倾心的人啊,怎么可能是祁王呢? 怎么可能呢?! 锦玚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在地上有些狼狈又有些疯乱地摇着头,仿若仍是不肯相信这个事实。 他紧紧抱着筠川,一步步逼近梁罗伊,眸色森然令人胆寒。 “你……你不认得我了么!?”她又惊又惧,在地上狠狠瑟缩了一下,分不清此时的疼痛到底是因为伤口还是因为心。 “我该认得你吗?”他语气毫无波动,若睥睨苍生一般淡然看着她,目光毫无怜惜之色。 面前宛若天神一般的男子看怀中人的目光温柔而缱绻,看自己的目光却嫌恶又淡漠。 仿佛自己是泥泞中的一团垃圾。 第68页 心肝俱碎。 ☆、一人敌万 梁罗伊疯狂摇着头,有些苍凉地笑了出来,泪水氤氲了双眼,她失声叫道:“你怎么能不记得?!我是……” 话未说完,只见她勐然睁大双眼,身子软了下来,眼中还带着震惊和不甘——她到死都未曾想到,自己在心上人的眼中不过只是生命中的匆匆过客,甚至,命如草芥。 “不管你是谁,我要你记得,”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语调冰冷,略无丝毫波动:“敢动我的人,必然要付出代价!” 她爱他,他杀她。 而他杀她,只是因为她对他珍重的那个人动了杀心。 梁王方才正陷于极度震惊之中,如今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直疼爱有加的妹妹死在面前,才突然醒过神来,心中悲愤交加,怒吼一声:“给我杀!!” 望向梁军宛如拼命一般杀气腾腾,锦玚淡然一笑。他先是暴退数百步,又将筠川安放在君易临身边,在她额头上如小鸡啄米般亲了一下,宠溺一笑:“等我回来。” 旋即一人淡然走向梁国万人大军。 他轻轻抬起了手掌,脚下步伐不慌不乱。就是这微微一动,却令得原本吼声如雷的梁军气势一滞,向前沖的速度也缓了片刻。 掌风慢悠悠地推出,一条凝成实形的庞大金龙顿时风驰电掣般向梁军袭去,巨大龙尾狠狠一扫,人便成片倒下,甚至连一丝□□都来不及发出。倒下的士兵宛如陷入甜美的梦乡一般,脸上没有任何痛苦之色。 锦玚的每一步都看似闲庭信步,但那威压却越来越盛,使梁国士兵一个个面色潮红,表情扭曲异常,估计是伤到了内里。 一人敌万人,落血皆无声。 不出数息,梁军已经折损了近三分之一的兵力,而却是连对方的一片衣袂都未能触碰到。梁王被这威压逼迫得单膝跪地,抬起头来眼中一片血色与愤怒,却也是无可奈何,不得不咽下这苍凉悲壮。 来人仍在不疾不徐地行着。每一步都有弟兄付出生命,每一步都有人痛苦吼叫。 “兄弟们!”梁王死死咬着嘴唇,以至于一丝血迹留下,声音嘶哑而痛苦:“撤!!” 锦玚面无表情地看着梁军如丧家之犬一般溃散而逃,再无半点气势,缓缓停住了脚步。这一收势,无形威压散去,梁军便脱力一般齐齐软倒,再就是慌不择路地四处逃窜。 “此番之后,定要长长记性,莫要动不该动的心思,也莫要杀不能杀的人。”他的声音没有丝毫温度,眉目之间是帝王威仪、睥睨天下之姿,令人莫名想要臣服跪拜。 否则,公主和死去将士的结局就是他们的下场。 翩然转身,少年袖袍纤尘不染,衣袂翻飞,一眼便望向百步外,嘴角转而噙着一抹纯净的笑意,仿佛身后并非尸横遍野之景,而是繁花似锦,星辰漫天。 筠川怔怔望着他,无法言语。 她脑中仍是梁罗伊死时满脸求而不得的不甘和扭曲的痛意,那悽惨而苍凉的笑声,犹然迴荡在耳中。 对方甚至未能伤她分毫,却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锦玚……”说不清此刻复杂的心情,筠川低头显得有些沉默。 他长臂一揽,将她拉入一个有着淡淡竹叶香味的怀抱。他埋首在她肩窝,嗅着她沁鼻的发香,轻轻嘆了一声。“丫头,我只希望你能安好。” 她不知道,她一刻不在他身边,他便时刻忧心,寝食难安,夜夜辗转,难以入梦。 她这样一个女子,太过特别,特别到他如斯珍重,又珍重到有些不知所措。 尘世浪迹二十余年,他第一次这样放纵自己,这样放纵一个人走进他的生命,他的内心。 她既不知,又如何言说? 无从说起。 他又是幽幽一嘆,却仿佛已经包含千言万语。这一嘆落在她的肩上,如一片随风微扬的白色羽毛。“我也希望你能安好。“筠川在他怀里抬起头,双手慢慢环绕上他的嵴背,声音清晰而坚定:“我要同你一起行走于这迍邅乱世。” 乱世之中,此心如一。 天和元年,祁王赐封一岌岌无名的女子为平川将军,称其护国有功,赠玉器千件,金帛万匹。朝堂众人自然是不敢妄言,但见此人平步青云,便皆想一睹芳容。 只见上朝当日,此女一身红衣明媚动人,裙袂翻飞舞动,长眉若柳,唇红如樱,英姿飒爽,遥遥叩首行礼,声音有如琉璃相撞,清脆悦耳:“谢王上恩赐!” 众臣忙望向他们高高在上、向来威震四方的大王——大王的脸上,怎么有抹藏不住抚不平的笑意呢? 朝堂大臣皆为此女动容,从此一段巾帼英雄的佳话便流传开来,为平民百姓争相效仿。 “干嘛赐我这将军名号啊?”私下里会面,某人却是有些不满,倚着龙椅吊儿郎当地道:“怎么?想用虚名束缚住我?” 锦玚立于一旁,瞥了一眼她四仰八叉的模样,忍住没告诉她擅自坐龙椅是要被杀头的。他用瓷盖轻拂了拂飘荡在茶水面上的茶叶,优雅地饮了一口,微微笑道:“你若是如此追逐功名之人,本王倒也安心了。” “嘁。”她摇摇晃晃地起来,眼含笑意,眸光亮如星辰。她知道,他赐她名号不过是想让她在祁国境内有所依仗,有朝廷之命,办事也方便许多。“谢谢……” 第69页 “你我之间何必言谢?只要是对你有益之事,我都愿意为你去做。”锦玚似乎再也不试图掩饰自己的心意,宛如星河璀璨的眸子里丝丝绵绵的情意微微渗出来,如一张柔软巨网将她心魄缠绕。 筠川不自在地干咳两声,顾左右而言他,打着哈哈道:“你是怎么知道梁国想要联合楚国来攻祁的?料事如神吶!” 他微微一笑,见她技巧非常拙劣地引开了话题,倒也没有再度戳破。 徐徐图之,攻城攻心,皆是如此。 锦玚的眸光在茶水氤氲的潮气中显得深邃而茫远,忆起从楚国离开时与那人的谈话。 当时红帘深帐,玉簪罗绮,那女子身着盘龙纹金丝红袍往案前端端一坐,霎时明媚了一室风光。她的长髮编盘起来,英气中不失妩媚;眼眸是如光洁宝石一般又如葳蕤枝叶一样的翠绿,看起来倒有种异国的风情。 寻常人等若是在这里,必然要大惊失色——他们敬爱有加的楚王竟然是个女子,还生得这般优雅媚人。 “长菁,此番多谢你出手相助。” 锦玚雍容拱手,眉目之间尽是疏淡的笑意。 “别谢我,也不必与我这般惺惺作态,”那女子娇然一笑,摆了摆手,慵懒而优雅地托腮:“我只是觉得与你这样小打小闹的没甚意思,摆不上檯面。要来就来真格的。” 他抿唇一笑,微微扬起弧度好看的下颚,神色瞭然:“何时去那禁忌之地?” 望着他白玉一般无暇的侧颜,女子眼中亮起了奇异的光,饶有兴味地道:“待你把祁国那等子事料理完,我们便启程出发,到时候可要好好看看谁才能赢得宫主之位!” “那便依你之言,大败梁军之后,五日于烈魄冰原入口回合。”他的眉飞扬如鬓,剪影在窗纱透过的熹光中微微朦胧,看得那女子怔愣了一下,随即便道:“好!” “怎么了?”筠川见他似乎有些心绪烦扰,半晌未语,伸出手在他眼前使劲挥了挥。他转头看向她,眼神如一汪平静碧潭,波澜不惊,柔和地笑道:“没事。” 抿了一口那茶,他眉眼弯弯,笑意盎然:“祁、楚早已是盟友,那梁国想要从中横插一脚,未免有些不自量力。” 筠川对他刚刚的出神仍有些疑惑,但是却并不打算多加追究。她看出他心中有事,却不会介怀他将心思藏得深沉。她相信,必要的时候他自然会告诉她的。 ☆、风花雪月 “不是说要带我去那‘风花雪月’吗?不准食言!”筠川在一旁百无聊赖的摇着锦玚的袖子。 “风花雪月”是皇城里面最为豪华气派、宾客满座、美女如云的……青楼。里面的女子个个挑出来都是一等一的绝色,艷压四方,因此那里也常是王公贵族聚集之地。 某人阅批奏摺之余好脾气地说道:“本王最近极为劳累,今日恐怕不能履行誓言了。” “王上千金之体,不能太过操劳,这点道理我自是晓得。”她起身嘻嘻笑道:“即使没履行誓言也无所谓,我自己一人去便好。” “不行。”他头也没抬,淡淡的声音自一旁传来。 “成,我知道你又要说外面危险,”她撇了撇嘴,眼珠一转:“那我叫阿临陪我去就行了!” 谁知他勐然一抬头,想也没想便道:“那便更不可以了。我陪你去。” 然后就出现了一幅极为诡异的景象——一个面容美丽如少女却笑容猥琐的“公子”扯着一名高大英俊的男子,行走在这青楼过道之间,显得与周遭宾客格格不入。 “两位客官里面请,”接待他们的小厮满面笑意地介绍着:“我们家和别处北里自是不同,这儿讲究的是一个‘雅’字,美人们皆会吟诗作画、奏乐起舞,无一不精。” 筠川歪着头想了一会,好奇地道:“那……有没有小倌?”此言一出,空气温度顿时降了三分,只见某人面色不悦地盯着她。 “见见世面,让我见见世面嘛!”她满脸堆笑,不顾他冰刀般的眼刃,朝那小厮递出一个威逼的眼神。 “这位公子,我们这儿只有清吟……”小厮面色有些为难,旋即凑在筠川耳边低声说道:“隔壁的‘秋仙阁’有公子想要的那种男妓,不过都是男童,还未及弱冠的。” “……不了不了,带我们看看你家的花魁吧。”她讪讪一笑,连忙摆手道。 笑话,她就是口味再重也绝不会想要调戏未成年男童啊,还是看看赏心悦目的美女们吧! 花魁的舞跳得极好,一颦一笑也极具风情,眼波婉转动人,勾魂夺魄,不愧为这家声名远扬的青楼的头牌。 见锦玚一眼不眨地望着那在台中央翩翩起舞的女子,筠川把牙磨得“咯咯”响,笑咪咪地问道:“好看么?” 他这才回眸看她,微微一笑,气度优雅地说:“自然好看,此行不虚。”那花魁仿佛遥遥听见了他的话一般,裊裊娜娜地移过来,在二人面前娉婷起舞,广袖翻飞如云。 一曲奏毕,花魁在锦玚面前欠了个身,笑容媚人如娇美的彼岸花。“公子……” 第70页 人群中顿时响起一些不甘和惋惜的声音,还夹杂着些许咒骂声。这花魁心高气傲,根本不稀罕金银珠宝,因此婉拒了许多慕名而来的王公贵族。而如今,这个年轻英俊的男子被花魁主动选择,倒真是走足了运,幸得美人作陪。 筠川也愣了一下,旋即也明白了那花魁的用意,拍了拍锦玚的肩膀,故作轻松地道:“有美人伺候着你,我就先去别处逛逛了。”说罢也不等他回话,便快速走开了去,消失在一片人群中。 锦玚微微皱眉,望向她消失的方向。正欲起身,那花魁却轻轻扯住他的袖子,姿态令人垂怜:“公子。” 双目对视片刻,他忽而轻轻一笑:“还请姑娘移步说话。” 随意寻了一处,关上房门,那花魁一改娇媚之态,毕恭毕敬地跪在地上,压低声音道:“王上。” “不必多礼,”锦玚摆了摆手道:“本王命你探查的事情,做得怎么样了?” “回王上,奴婢近日来倒是探到了些有意思的消息,”得到他眼神示意后,她在他耳边轻声说道:“淮安郡王前日酒醉时告诉奴婢,他与燕国……” 听罢一席话,锦玚的眸子微眯了眯,随即淡淡地道:“有劳你了。” “为王上分忧本就是奴婢应做的事,”花魁行了一礼,迟疑了一下又道:“王上需仔细着与您同行的那姑娘……” “无需担心,本王早已派遣暗卫随时保护着她。” 筠川在这偌大的青楼里漫无目的地乱走,等了片刻也不见锦玚追上来,心中忽地有些不是滋味,便随意往角落一个空位一坐,招唿小厮端来一壶“荷花蕊”。 瞧瞧这叫什么道理?他陪她来这儿尽兴,却撇下她一人享乐去了?她越想越气愤,一口一口酒饮下去也不知道喝了多少杯。 “姑娘为何闷闷不乐?”一个醇厚如甘泉的声音响起。筠川本来已经有些醉意地趴在满是酒壶的桌上,闻声抬头向声源看去。那人着墨色长袍,袍上刺着一朵红梅,开得正艷。 很少在男子衣服上看到这样的图案和配色,酒意催人之下她目色迷离地笑了:“你一个大男人也着这等艷俗之物?” 那人屈指弹了弹袖子上的灰尘,在她对面轻巧地坐下,又要了一壶酒,很是自来熟地与她对饮起来。 “花虽美,却易谢,一年到头来败了又开,开了又败,不知道伤了多少可怜人儿的心。”他执起酒杯,笑意如衣襟永开不败的梅花一般:“我把它带在身上,是要它永远盛放,再也不会凋零。” “可是花开花谢本就是自然之道,即使绽放得再艷压四方、明媚似锦,也终有萎落尘埃、零落成泥的那一天。” “不,姑娘你错了,”他闻言一笑,似乎是在笑她的幼稚,低声说道:“自然之道又如何?神力可胜天——只要拥有了它,便可将这世间万物玩弄于股掌之中,何愁花不能长开?” 窗边的风此刻忽而起来,带来微微凉意,树叶也随之发出“沙沙”的声音,她忽然间有些不确定他说的究竟是不是自己所听到的。 此刻才抬头认真看他的脸。 只见那人一幅少公子模样,乌黑长髮高高束在玉冕之中,清秀俊雅,面色温和,眉色如望远山,令人略微吃惊的是他的双眼——碧绿如珠翠一般的眼睛,折射出迷人的光芒,像是要把人吸进去。 “你的眼睛……真漂亮。”筠川醉意朦胧地伸出手去,在距他面颊寸毫时停了下来,似乎在犹豫着要不要触碰上去。 男子面上依旧微笑着,像是蛊惑般轻声问道:“想靠近些看么?” “想……”她有些大着舌头道。 他微微向前倾身,托着她的手抚上自己的脸,眼眸间如同霎时开满四季芬芳。他的皮肤光滑如上好的绸缎,又如无暇的美玉。 筠川出于本能警觉地缩回了手,上上下下地打量他:“你是谁?” “筠川,我就是你要找的人。”对方仿佛刚刚并未做出那般轻佻举动,好整以暇地和煦一笑。 她的脑中突然一片混沌,酒精太过醉人,那个名字在她心中飘来飘去,但却始终来去无踪。 “你是……”她捂着脑袋,眉头微皱。 “苏景昀。”他低低的笑声像是含了连翘花开的声音,在这寂静夜晚平分了一抹月的皎洁。 被锦玚抱起来的时候,筠川已经倒在桌子上唿唿大睡了。 “怎么喝的那么多?”他眉头微皱,修长手指抚上她酣睡的容颜,半晌温柔地一笑,在她额头落下一个轻如羽毛的吻。 窗边华帘轻扬,微遮半边圆月,锦玚的手轻拂过对面座椅,其上残存的温度令他眉头轻轻皱了起来。 ☆、上元佳节 “桀桀,没想到那祁王也是心狠,只是一点风吹草动便直接诛杀了那淮安郡王满门,这下你们的计划算是全盘泡汤了。”黑衣人仿佛幸灾乐祸地道。 燕王没有作声,袖中拳头暗暗收紧,半晌对着那黑衣人一拱手,神情倒是显出几分尊敬之色:“本想与淮安郡王里应外合,拿下西邻燕国的这片富饶之地,如今计划生变,还请庄主助我等一臂之力。” 第71页 “罢了罢了,这对我来说不费吹灰之力。只是,你们要记住,若是碰到了这个姑娘,一定要生擒!” 燕王接过那画像端详片刻,然后再度拱手:“好,还请庄主放心!” 黑衣人“嗯”了一声,眼睛中阴沉之色一闪而过。他后来才知道那天救下那死丫头的人竟然是祁国太子,也就是如今的祁王;因此想必那丫头就在祁王身边,而派去的探子打听到祁王不久将会离开数日,而这简直是一个绝佳的让他趁虚而入的机会。 此行,他只能成功,不能失败,一定要亲自将主上要的人擒到手! 天高气爽,秋云缱绻,男子颀长身姿立于层层绚烂连翘花前,嘴角噙着一抹浅笑,衣袂迎风鼓盪,猎猎作响。 筠川站在距离他十数步外,望着他酒窝微起的面颊,也扬起一抹灿烂如繁花的笑意。双目对视,尽在不言中。 他没有说要去什么地方,她也不问,似乎已然形成了一种属于他们二人的独特默契。 他不言,是因为此行兇险,变幻莫测,怕徒增她担忧;她不问,是信他实力高强,吉人天相,定能平安归来。 自古以来多别离,相思不绝如流水。可是和那日楚国一别有所不同的是,此行她知道他一定会回来——会回到她身边,这样想着,便安心了许多。 “丫头,我不在的这几日,不要太过于忧心挂念。”那人眼中尽是促狭笑意,嘴角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 本来习惯性地想回一句“谁会想你”,片刻还是心软了些许,她并未像平常一般不正经地嬉笑,而是点点头,目光如微凉夜色:“好,我就在此地,等你回来。” 锦玚临走之前,给了君易临几味药调养真气。他嫌那药苦,便再不顾自己形象,像娃娃一样嚷嚷着不喝。筠川本着“锦玚给的东西便是好东西”的原则,可不管他愿不愿意,丫一拉过来就一阵勐灌。君易临怕跟她起了争端会伤到她,只得不甘愿地被灌得七荤八素、眼冒金星。 虽说是不大情愿,他的确也能感觉到自己的实力在一天天的恢復,因此也逐渐承担了训练筠川的重任。 ‘擒龙决’第九招,彩霞凝日。 两人寻了视野开阔、光风霁月的一处山巅,开始操练打斗起来。 彩霞散作冰蚕丝绸,华光满天,筠川在一片温暖中惊觉自己已经变成了真身——她的尾羽如漫天飞花,绚烂多姿,满身都是金色羽毛,在红日下耀眼闪动。那霞光因她的真气吐纳而逐渐凝聚,聚拢在那轮巨大的圆日周围,焕发出七彩神光。 “飞翔的感觉怎么样?”君易临也变成了真身,于九天之上尽情飞舞。 “还不赖!”筠川恣意地煽动翅膀,忍不住纵情高歌起来:“我要飞得更高,飞得更高!狂风一样舞蹈……” “求求您别唱了,姑奶奶!”他翅膀一颤,差点掉了下去。 两只金色凤凰迎着朝阳灿烂展翅,构成人间一幅最美丽的画卷。 今日是上元节,家家户户出门赏月、燃灯放焰、共猜灯谜。上元是团圆之日,因此也就格外热闹。虽然唯一可惜的是那人不在,不过这等佳节筠川自然是不会放弃出宫寻乐的。拽了赖在宫中不肯动弹的君易临“护驾”,两人行走在这车马川流的南宫大道上,瞧着两旁张灯结彩,亮如白昼,灯下人潮涌动,分外红火。 “故事交易铺!各位客官都来看一看,瞧一瞧咯!”这个声音吸引了二人注意,朝着声源方向看去,只见一群人围成一圈,正在听中间站着的一人讲着什么。 随便抓住个路人问了下,才知道这个铺子还挺独特的,讲一件自己经歷过的难以忘记的事情,只要能够被大家认可的确是令人印象深刻,就能获得做工精巧的花灯一只。 筠川好奇地拉着君易临站在一旁,听着人们在灯火辉映下诉说着往事。大多都是些“苦情郎”与“痴心女”的故事,她从一开始的动容变成了后面的百无聊赖。 “千篇一律,没什么意思。阿临,我们走吧。”正要离开,便听见一个脆生生的稚嫩童声:“我想给大家讲一个故事。” 之前多是成年男女,从未见过小孩登台,筠川脚下步伐一顿,又转回了身,看向中间那个略显矮小的男童。约莫龆年的模样,小小的脸庞很是干净,眼珠滴熘熘的圆,其中却有浓重的沧桑之感。他的眸子之中不见半分光彩,空洞失神,仿佛行尸走肉。 “当年我的阿娘成年后是家族里最美的女子,云鬓花颜,又弹得一手好琵琶,当真是‘一曲红绡不知数’。在她门前簇拥的男子不计其数,可是阿娘谁都看不上,甚至甘愿一生与乐曲相伴。” “直到父亲出现,许她宠爱一生。他们很是恩爱,从未起过口角。一生寻寻觅觅终于寻得一人,阿娘以为世间极乐不过如此。” “直到那一天,官兵冲进府上,毫不留情地四处杀戮,阿娘才知道,她的夫君竟一直以来与外族勾结,犯了叛国重罪。” “眼睁睁地看着父亲的头颅被割下,看着族中人被杀害,阿娘疯了。她知道自己爱错了人——爱上了一个没有忠诚的野心家。她受不了这折磨,抢过官兵长剑自刎而死。” 第72页 “我那时从外玩耍归来,府中寂静无声,只见血流成河,尸堆成山,我找不到阿娘和父亲,我不明白髮生了什么事。” “现在我懂了,”那孩子轻声说着,面容青灰,仿佛玻璃一碰就碎:“犯了错误就要受到惩罚,付出代价。” 全场缄默沉重,鸦雀无声,仿若僵住了一般。老闆在自己的花灯里头拿了一个最大的兔子灯笼,眼含雾气,面露怜惜地递给那孩子,却被一把挥开。 那孩子冷声道:“我不要什么花灯,我只是想讲个故事。” “犯了错误又如何?!那到底是我的阿娘!是我的父王!”他白净的脸庞略显扭曲,面色狰狞地一笑:“我要復仇,我定要找那君王復仇!” ☆、龙族神储 人群之中譁然一片,那孩子却推搡着周围的看客,一熘烟轻巧地跑开,人头攒动之中再无踪影。 筠川长时间地默立着,刚刚那个笑容令她心底发凉。一个孩子,竟露出那样可怖的表情。 那天在自家府上,他究竟看到了什么令人心肝俱碎的画面?难以想像,因为父辈过错,这本应天真无邪的孩子却要一生背负着仇恨前行。 她和君易临两人沉默地向前走着,终是在这灯火温热中逐渐散去了心中的冰雪寒凉。 “阿临,你这辈子有没有什么难以忘怀的事情?” 一片喧嚣中,君易临的紫衣融进了烛火的红光,格外妖艷。他目视前方,沉默了半晌,嗓音低沉地答:“有。” 她睁大眼睛望向他的侧脸,等待着下文。 “你还记得初见我那日那个老妪吗?”他的神色在明朗月光和灯火如昼下显得格外沉静,“二十年前那一战之后,我被锁在那孩童身躯里,虚弱无比。那个老人家以为我是被人遗弃的孩子,将我捡了回去,对待我就像对待自己的骨肉一般。” “梁王苛政暴敛,官兵时常来压榨百姓,民不聊生,甚至于□□妇女,掳掠儿童。她为了保护我,死了。” 君易临的目光映上了这份喧嚣热闹,眼底却是寂凉沧桑,如深林寒潭。“我记得很清楚,她挡在我的面前,被乱剑分尸。血溅在我脸上的时候,她仍微笑着对我说,乖孩子,不要怕。” 他用这样平静淡然的语气诉说着一件往事,给予筠川的震撼却不差分毫。她瞥了一眼垂眸的君易临,未掩饰自己心中的怜惜之色——他一定很难过吧? 他当时虽然元气大伤,但也一定是有能力自保的,却因为阴差阳错让无辜的人为他丢了性命。 他在这人间活了百余年,那老人却是这世上唯一一个当他是个孩子的人。纵然看过那么多的生离死别,这件事却是他唯独不能忘怀也不能释然的。 “小凤凰,有时候我会害怕。我怕的不是死,而是活——长久地活着。”他行走在这样一条熙熙攘攘、人头攒动的大道上,却仿佛孑然一身,语气寂寥又苍凉:“眼睁睁地瞧着身边人一个一个地死去,那样轻易,可我无论如何都还活在这人世间。” 她鼻尖忍不住一酸,生生憋住将要氤氲而出的潮气。君易临在她面前向来是恣意潇洒,何时见过他这般落寞模样? 不应该是这样的,这不应该是他该有的样子。 “那,以后我陪你一起活,好不好?”月色婵娟、灯火辉煌之中,少女映着缀天繁光的面庞格外坚定,眼神里跳动着明亮的烛光。她瞧他怔愣了片刻,又轻声说:“人生这样长,又这样苦,以后我们一起陪着你,你就再也不会寂寞也不会难过了,好不好?” 他长久地凝视着她,眸色之中好似泛上一层动容。 正欲说话,筠川突然指着一旁惊喜地大叫:“啊!瞧这个鲤鱼花灯,模样好生别致!”她兴奋地扯着他的袖子道:“走,咱们去看看!” 君易临被她这样硬生生地拉着,袖子紧绷成了一条直线,仿佛随时都有断裂的危险。但是他好像突然变成了她的傀儡,不挣不抗,脑中仍在迴响着她方才的那句话。心中泛起的丝丝涟漪让他终于明白,原来此生他所求的不过是,一起活。 原来他并不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终于,有人能够停留在他的身边。 繁星满天,流云飘飞。 月色不见,徒留漫天星辰灿烂熠熠生辉,将璀璨银光洒向这片神州大地。 祁王宫最高的一处屋檐上,少女挺拔身姿屹立,俯瞰苍茫大地,也观望芸芸众生,眉色清朗如月,如午夜花飞。 在这寂寥无声、温柔如水的夜里,思念密密麻麻地开始生长,在她的骨血里翻涌成浪,叮叮咚咚地作响。 他此刻,究竟在哪里? 半晌,她又开始失笑——何时变得如此矫情了?她答应过在此等他回来,便安安心心地等待罢,这样胡思乱想又有何用? 所幸,尽管远隔千里,他们望的究竟是同一片星空。想必古往今来,这便是分隔两地的有情人最大的慰藉了吧。 等等,什么有情人??筠川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脑瓜,正准备起身回房,便听到旁边那棵参天大树枝叶间传来悉窣的声音,当下警觉了起来。 她刚拔出剑,便看到当空一抹惊红急速掠过。还来不及动作,来人已稳稳地停在她面前的房樑上,一手虚握在胸前。 第73页 墨色长袍融进漆黑的夜色,他胸前的那朵红梅依旧绚烂绽放,黑暗中唯一闪烁明亮的是他那双宛如翡翠一般透亮的眸子。 筠川望着他,心中总觉得惊人的熟悉,却又一时什么也想不起来。 “只是几日未见,你就已经认不出我来了么?”他露出一个迷人的笑容,在房檐上宛如闲庭信步一般,不摇不晃、身姿挺拔地向她走近。“还记得那日在‘风花雪月’,你说,你最喜爱的便是我这双眼睛吗?” 筠川翻了个白眼——那日她喝醉了,很不负责地忘记了后面发生的事。她微皱眉头,几个片段在脑中如浮光掠影般迅速划过。 “苏景昀……你是苏景昀!” 他脚下步伐勐然一顿,和风中微微颔首:“正是在下。” “不过,就算你说自己是苏景昀,我又凭何相信呢?”筠川狐疑地打量着对方。这人貌似气度不凡,面容俊朗,要说他是龙族神储倒也不为过。但是,她毕竟是久在江湖浪迹之人,尔虞我诈也见过不少,不可能单凭一面之词就相信别人。 “翡翠绿瞳乃我青麟苍龙一族之人特有,”他从容不迫地指着自己的双眸,“况且,如若我是凡人的话,又怎会知道龙族最为尊贵的神储之名?” “知道一个名字有什么可奇怪的?”她又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依旧不能证明你就是他本人啊。” 苏景昀眉头狠狠跳了跳,用一幅“你有眼不识泰山”的模样盯着她,仿佛竭力按捺住自己的爆发,半晌又恢復了迷死人不偿命的优雅笑容:“所幸我们将要对付的是同一个敌人,就不和你一个小屁孩斤斤计较了,不然真是有损我身为长辈的颜面。” 他面色有些无奈地拿出一个青红色的类似弯月的琉璃佩,道:“这‘弯月钩’乃我青麟苍龙一族的神储所有,是身份的象徵,苏氏是青红色而巫氏是紫金色。这下总能证明,我就是龙族神储了吧?” 筠川仔细地打量着那琉璃挂,其上暗纹涌动,光华流转,仿佛具有生命一般。半晌,她抬头咧嘴一笑:“前辈,小女刚刚多有得罪,还请不要放在心上。您的身份审核已经初步认定,只需完成最后一步就能真正确定,明日辰时请来祁王宫做客。” 她并不知道这“弯月钩”是否真是神储所有,不过看对方的说法倒还象模像样的。兹事体大,不宜随意,她需要让阿临见见这苏景昀,听听他的说法。阿临混迹江湖多年,眼光毒辣,肯定知道他所言是真是假。 旁边苏景昀听到这话快要气得吐血——感情他说得口干舌燥,甚至拿出了信物,还不能让这个小丫头相信他就是真的神储?? 眼皮跳了跳,他仿佛认命一般道:“好好,明日准时来你这王宫报导。” ☆、龙族神储(2) 第二日早晨,苏景昀果然如约到来。人家作为神储,却并未摆谱,也没有悄无声息地进了“长林殿”,而是按照正常流程觐见,一路被宫人领了进去。 君易临见着那“弯月钩”时,颔首说此物确实就是神储的象徵。筠川笑嘻嘻地作揖:“苏前辈,真是久仰大名了!” 苏景昀摆摆手,上上下下打量着她,模样十分谦和:“哎,没有没有,如今……后生可畏啊。” 三人在后花园寻了一处幽静之地喝茶,旁边是高山流水,群芳环绕,远处有裊裊炊烟升起。琤琤琮琮的流水叮咚作响,如仙人拂过优美一曲。 “苏兄,我们的处境想必你也知道,算算日子,那巫烬殇就要从玄黄山甦醒过来了。到时候,还望苏兄助我们一臂之力。”君易临于筠川身侧缓缓开口,面上微带点忧色。 “那是自然,巫烬殇是我族罪人,下凡之时父皇命我一定要将他捉拿,不得再在世间祸害无辜之人。”苏景昀执起茶杯,霎时面上雾气缭绕,如同谷烟壑云,衬得他少年的眉眼朦胧俊逸。轻轻抿了一口,他似乎因为这茶味道香醇而眉间舒缓,道:“因此,如此说来,镇压巫魔乃我分内之事,二位请放心。” 筠川松了口气,心想这神储果然是实力高强,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她咧嘴笑道:“如此甚好,今后我二人便仰仗前辈,有劳您费心了。” “无妨。”他优雅一笑,气度不凡,眸光深了深:“说起来,你倒是那巫魔的目标。我听闻,他的一个手下名曰鬼漪,正在四处寻你。此人虽谈不上实力雄厚,却借了那巫魔的力,因此你一定要当心。既然已经寻到了你,那在镇压巫魔之前,我也要随行一同保护你。” 筠川心里勐地一跳——鬼漪?不是燕莽山庄的头目吗?怎会与巫烬殇有所牵连?!难道他处心积虑地抓她,并不只是为了“擒龙决”?? 后背冒出森然寒气,她额间流下一滴冷汗。倘若那日锦玚没有及时赶到,那么受威胁的就不只是她一人安危,而是整个世间! “多谢前辈屈尊!”她收敛了平常那副嘻嘻哈哈的模样,神情肃穆。苏景昀递给她一个宽容而安慰的笑容:“你且放心吧。另外,不必如此拘谨,活的日子久了,我也不太在意这些辈分什么的,直唿我的名字就行。” 第74页 天哪,这样亲民这样实力高强这样优雅这样迷人的前辈,哪里去找啊!当然,筠川很不厚道地忽视了一旁默默站立任一头长髮狂乱飘扬的君易临。 渐渐与苏景昀熟知以后,筠川觉得他这个人还挺宽和的,身上不仅没有王公贵族的那种骄纵不羁,而且还有些迁客骚人的质性自然。他算是半个性情中人,随便见了一幅景致出口成诗,文采斐然。其实这事从初次见他便觉得出端倪,他一个男子却衣着黑袍红梅,目的便是让这花永开不谢,可见那般词人心性。 他最喜爱的诗人是苏轼,对于自己的姓氏与伟大文学家相同便有几分属于孩童的那种骄傲;他道苏东坡是这世间少有的令他敬佩的诗人,元气淋漓而又富有生机,满腹经纶而又浩然正气,温顺醇厚而又生性诙谐。 筠川默默听着,听他谈论他的见解,他对人生的领悟,偶尔露出点会心的微笑。他也讲述他的往事,他微笑着,纯净得仿佛不惧世间任何骯脏。他说:“活的久了,看过的东西多了,便越来越不喜这俗世红尘了。正因为如此,才会对所有的真诚温暖更加珍惜。” “景昀哥,你这些年都是怎么过来的呀?”并肩坐在一颗干云蔽日的参天轩辕柏上,她双手抱膝,俨然一副小孩子听大人讲床前故事的模样。 听闻此言,他维持着这般明朗笑意,眸色由浅入深,又由深入浅,仿佛是在回味着什么前尘往事一般。“说来话长了。还未下凡时,我的生活十分简单纯粹,目的也清晰不已——我要肩负起父皇的百年基业,至于其他的事情,我无暇顾及。” 顿了顿,他遥望远方明艷的粉红流云,眼眸也染上一层绯色:“下凡之后,生活倒是新鲜了起来。凡人的那些奇巧珍玩,个个都摆弄得有模有样,有些甚至是赤云九霄之上闻所未闻的。人间可真是个有意思的地方。” “我听闻,你们是下凡来比试的,这个到底比的是什么啊?” 他高深莫测地一笑:“心性。” 心中一动,她记得阿临也曾这么说过:这龙族第三关,比的是谋略心性。“这心性又是怎么个比法呢?” “古人曾言:‘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从我们下凡那一刻,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难逃龙王法眼。谁才是合适的继位人选,一眼便知。” “那你的那位对手呢?你觉得他如何?” “他呀……”苏景昀在和风中露出一个柔和笑容:“他是我的对手,我自然是敬佩万分。谁胜谁负眼下还未成定数,不过我这人做事一向是竭尽全力,不会玩弄手段,若是不成也坦然接受,不会怨天尤人或自怨自艾。” 筠川为其胸襟之阔大所折服,心想这世间之人往往缺陷就在此处,得失心太重,凡事争强好胜,甚至不择手段。被这浮躁红尘裹挟着一路前进,最终反而在浪潮滚滚中丢失了自己,丢掉了初心,令人唏嘘不已。 她又蓦地想起了祁侯——不知他在黄泉之下是否有缘与他念念不忘的那个人相见? 自心底佩服了片刻,她又觉出不对。阿临说苏景昀心狠手辣,玩弄人心,可为何她如今只觉得他谦和宽容,竟不曾察觉分毫?兴许是他藏得太深?又或许是那传闻传着传着就有了些出入吧。 “你听说过‘平湖晓月’吗?”苏景昀的一边侧脸在树荫罅隙中投射的阳光下显得明亮逼人,脸庞上微微的绒毛在光晕中看得分明,他遥望远方,眼神里有着嚮往:“我听闻,在一个距离神州大陆极其遥远的地方,有一处摄人心魄的美景,那里的空气是桂花一般的清甜,湖水是宝石一样的碧蓝。湖光潋滟,水色空濛,岸芷汀兰,郁郁青青,如同九天仙境,与别处的风光都不一样。只是可惜,我到现在还未见过一个真正去过那地方的人。” 筠川的好奇心很快就被勾了起来,眼底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世上当真有这么奇特的地方?” “世上人人都幻想桃花源,当然这也有可能只是一个传闻罢了。”看到她眼中兴奋的光熄灭了些许,露出微微的失望,苏景昀轻轻地笑了笑:“若是我有幸寻到了这块地方,下次便带你去,如何?” “好啊好啊!”她点头如捣蒜,颇有些手舞足蹈,花枝乱颤,旋即便耳尖地听到极其细微的一声“喀嚓”的声音。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从那颗树冠如云的巨大轩辕柏上翻身跳落。几乎是屁股离开树枝的那一霎,被他们坐的那根旁枝华丽丽地折断了。 筠川站在地上,颇有些哀怨地摸了摸屁股——她是不是,真的得好好减减肥了?不然等到锦玚回来,会不会取笑她是一头猪? ☆、烈魄冰原 烈魄冰原。 寒风唿啸,白气瀰漫,这是一幅与各国大陆完全不同的景象。几乎无人可以料想到,在几国包围圈的中心,一个叫做“禁带”的人迹罕至之地,竟是这样一块玄奇极寒的地方。即便是偶尔误行到这块地域的边缘,却也仿佛被一种力量阻隔而不得进入。 这冰原其实是有入口的,只不过被神力封印了罢了。传闻,这入口只为龙凤二族打开。 男子立于入口之前,白色的衣袍随风肆意飘扬,他的身影便像是融在了这一片雪色茫茫之中。他看着裊裊婷婷走来的美丽女子,脸上挂上一抹疏淡的浅笑,不由得想起了宫中的那个胆大任性的丫头——他叮嘱她好生呆在宫中,不要随意出去,不知道她会不会偷偷熘走? 第75页 冰原此行他估摸大概半月,祁国大大小小的杂事已经交由锦珏全权打理,而那丫头,有君易临和青苍暗卫守着,想来应该十分安全。 “听闻这般若永定天宫就在烈魄冰原深处,闯到那里需要通过层层阻碍,看来那宫主挺留恋这位子的呢。”苏长菁红唇一掀,异常玩味。 “毕竟是通天神力,这世人谁不渴求?”锦玚不知可否地笑道。 “那便来看看此行他能不能坐得稳这位子吧!”她纤细手指轻巧地抚上了自己所带的佩剑剑身,笑意中是和锦玚一般无二的从容优雅。 般若永定天宫,是这人世上神力最为凝聚之地。据说这宫中尽藏奇巧秘术,神器珍宝,皆是有着通天神力。这天宫歷来都由宫主一人掌管,般若永定宫主是凡间最为神秘的存在,法力也最是高强。宫主只能是人世间最厉害之人,如若能打败宫主,便可成为下一任掌管天宫之人。因此,自古以来,龙凤二族皆神而往之。 通天法力,只此四字,谁人能不心生渴求? 他们二人此行,本是想夺得宫主之位,借其神力镇压巫烬殇;如若挑战失败,便诚意求那宫主出手施法封印。早听闻宫主性格孤僻怪异,若想从他手中得到什么必然要付出代价,既然这是一桩交易,封印一事也不会因摸不着门道而显得太过困难。 他抬手对着那淡金色的结界输送真气,那结界像是有生命一般蠕动着慢慢退后,旋即便霎时“噗”的一声破开了一条裂缝。 “走!”两人不慌不忙地掠身进入,裂缝又悄然合上,天衣无缝宛若一体。 从这入口进入,仍是一片苍茫冰原,罕无人烟。行了一刻钟,晶莹细雪倒是细细簌簌地落了下来,覆在二人肩上。 锦玚伸手去拂那雪,却发觉怎么拂也拂不掉,眼神一凝。苏长菁也发觉了这雪的诡异,来不及细想,雪却突然下得急了,万里茫茫,笼罩天地。 大雪纷纷扬扬,落在两人的肩上,鞋上,头上,厚厚的积了一层又一层,却仿佛粘在了身上一般,怎么也落不下来。 “压力测试。”锦玚摇了摇头,任由那雪花飞舞,以沉稳的步伐兀自行走着。 走了两三里,苏长菁感到肩膀沉重不已,长靴也深深陷入了白雪之中,那份重量拖得她行的有些吃力。恍惚间望见他递过来的晶莹修长的手,似乎是想拉她一把。 “哼,我不需要你帮忙。”她别过头去,一脸冷傲,半晌轻轻一笑:“你可别忘了,我们并不是什么朋友。” 锦玚不置可否地一笑,也不再说话,静静地走起来。 两人越陷越深,雪仿佛霎那间盖过了腰部,乃至胸部。苏长菁在雪中挣扎了两下,觉得自己仿佛已经走不动了,便只好抬头看着锦玚。只见他嘴角一抹淡笑,此刻也不打算继续走动,似乎是等待着什么。 大雪仍在下着,层层覆盖在他们的脸上,憋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这般若永定天宫的宫主,不会是想让他们葬在这片冰天雪地之中吧?! 偌大的烈魄冰原之中,只见两个小点慢慢收缩,最后化为一片白色。 苏长菁突然觉得大雪倾盆,惊唿之中两人迅速下陷,以一种飞快的速度掉落——这雪地下面竟然是空的! 他们从千丈高空落下,奇怪的是竟不觉沉坠之感,似有一股神秘力量暗中托着一般。流风软云在耳边轻轻飘过,柔软地像一个将醒未醒的迷离梦境。 两人摔在浅滩附近的水中,溅起三尺高的浪花。有些狼狈地从水里爬出来,身上竟氤氲出了浓厚潮气,不一会儿,这衣服便晾干了。 “这宫主整这些玄乎的东西干什么!”苏长菁冷冷一笑,纤纤素手灵巧地抖落红衣丝袖上的灰尘。 “凡界最强大的通灵圣者,排场搞大点不足为奇。”锦玚耸了耸肩,开始观察起四周环境。这里是一片葳蕤茂盛的丛林,灌木郁郁葱葱,参天古树拔地而起,遮云蔽日,呈现出一幅上古森林的景象。只是这里略显阴暗,树林内部好像隐隐有着黑气涌动,看起来十分诡谲。 他摸了摸树干,手掌在它粗糙不平的树皮表面来回摩挲,仔细打量起它的纹理,片刻微微一笑,指了一个方向:“朝这边走。” “你靠不靠谱啊?”苏长菁红唇一掀,语气中讥讽意味一如往常:“不会把我们带到沟里去吧?” “长菁,你若不信我,可以不同我一道。”他并未因她话中带刺而愠怒,反而双眼满含笑意,悠然从容。闻言,她撇了撇嘴,还是跟着他往之前指的那个方向走。 在这样的地方最需要的便是体力,尽管他二人真气雄厚、实力精进到几日无需进食都没有问题,但一下子在这浓密丛林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上一个时辰,终归是让人有些疲倦。 两人寻思着先原地打坐歇息一会儿,便听到一片枝繁叶茂之间有着微微的响动,立即就警觉起来——在这寂静无人的森林之中,突然发出声音,其实是很可怖的事情。 锦玚的手掌已经抬了起来,淡金色真气暗暗涌动。两人严阵以待、屏气凝神等了半晌,却发现那声音消失了。 “也许是风吹的声音,我们太大惊小怪……”苏长菁话还未说完,便见一头形容狰狞、青面獠牙的巨兽从灌木之中以噼天裂地之势袭来! 第76页 那巨兽四肢如熊,头部似狼,尾部像豹,长约六尺,眉间正中心还有一只竖着的眼睛,此刻带着腥红血气缓缓睁开,诡异万分。 “小心!”锦玚一声低喝,将因为怔愣而动作略有些迟疑的苏长菁狠狠扯到一边,自己身姿如游龙一般灵巧下滑,拔出玄铁之剑自巨兽腹部划出一条凌厉血痕,疼得它痛苦而愤怒地一吼。 他这整套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无丝毫凝滞之势,干净利落。那巨兽受伤之后仿佛被激怒了,一击不成调转身体又勐地扑向锦玚。面对着霍然张开的血盆大口,他蹲在地上,轻轻地抬起了右掌,真气凝聚成剑,“咻”的一声射入它的口中,穿过腹部射出! 巨兽仰天怒吼一声,蓝色鲜血自腹部泊泊地流出,它向前俯冲之势蓦地止住,一个跟头栽在地上,数息之后再不动弹。 锦玚站起来,淡淡地扫了一眼一旁沉默着没有出手的苏长菁,也不打算言语。他望向某处,眼神忽然一凝——浓密枝叶中还有两双猩红兽目在死死盯着他们。 “一人一只,这次你真的要出手了。”他低低地一笑,在空中翻了一个跟头,雪白袖衫顿时迎风飞舞。 ☆、毒瘴幻境 见猎物出现在正上方,那两只面目同样狰狞的巨兽霎时沖了过来,欲作撕咬状。其中一只本来目露凶光瞪着锦玚,却突然被一股力量甩在一旁。 它还未从地上爬起来,便受到了这世上最惨无人道的虐待——踹、蹬、踢、揍、打、扭,数百种招式,无一重复。那少女看着柔柔弱弱,打起架来倒是丝毫不含煳,而且似乎为了出气般的,连真气都没有用,只是简单而暴力地揍着。 锦玚失笑着摇了摇头,也全神贯注地对付起自己的这一只。他惊奇地发现这巨兽似乎是有着非同一般的智商,之前它埋伏着观察了最开始的那一只同伴和他的厮斗,竟然学会了一些防御的招式。 “那便不陪你玩了。”锦玚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玄铁之剑顿时金光大作,剑气如虹自空中迅勐划过,似有裂帛之声。那剑气从空气里震动开来,带着“嗡嗡”的余音,令人感觉微微有些头晕眼花。 那巨兽也瞬间有些摇摇晃晃地站立不稳,他陡然出剑,嫩绿树叶上顿时撒上一片淡蓝色血迹。 长剑入鞘,他看向一旁被揍得半死不活的另一只巨兽,轻笑了笑:“走吧,杀生毕竟不好。” 两人急速在这片诡谲丛林中掠走着,渐渐行至一片开阔的森林。这里的树木依旧盘根错节、浓荫蔽日,只不过少了那些矮小的灌木丛,走起来更加轻松。这些大树高大无比,表皮竟然是死寂一般的灰黑色,上面暗纹流动,阴气逼人。 走着走着,锦玚本来想回头叫住苏长菁,却惊觉她人已经消失不见了。 “长菁?” “长菁……长菁……长菁……” 空旷的树林中阵阵响起他的回声,令人不寒而慄。 一片迷濛中,他看见父皇向他缓步走来,龙姿尊贵,目光淡然。 “父皇?”锦玚不解地叫道,眉头死死打成了结。那君王仿佛闻若未闻般,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为父交代你的事,你做到了吗?我族千年基业必须交由你的手上!” 父王的表情很是阴森,半张脸在阴暗之中游离徘徊,眼神如毒蛇般噬心。他看见父王的嘴一开一合,却再也听不见他究竟说了什么。 你做到了吗你做到了吗你做到了吗…… 这句话在他脑中一遍遍迴响,似乎要将他的头炸裂! 锦玚单膝跪地,拔剑勉力支撑在地上,尽力让自己的神智清醒。 不对!这不是真的…… 神智恍惚之间,他看到幼年的自己,瑟瑟发抖地坐在死人堆边。那些尸体的血液还未凝结,浓稠地滴在他仰起的白皙脸蛋上。他长长的睫毛轻轻颤抖着,瞳孔的惊惧之色已经堆积叠砌浓重不已。 这是……一直藏在他心底的,埋藏最深的,从未与他人提起过的梦魇! 锦玚的步伐踉跄着,在幻境和现实之中游离着。他感到浓重带着腥气的血味,丝丝瀰漫沁入他的鼻中。 十四岁时,他一刀砍下邻国将领的头颅。血作井喷之势洒在他如美玉般精緻的面颊,这一次,他连眼睛都未曾眨一下。他听见祁王语气略带骄傲地说:“吾儿天生就会杀人……” 他垂眸落下如秋叶般萧索的一笑。 没有谁,天生就会杀人。 需要多少条命,才能教会一个人杀人。 而更为可怕的是,很多时候他甚至不能选择去不去杀人。 有谁知道他身负重任不得不双手沾满鲜血的苍凉?有谁了解他身居高位不得丝毫行差步错的孤寒?有谁明白他身陷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漩涡中的仓皇? 无人。 锦玚的眸子亮的惊人,却尽显空洞迷茫,一层染满岁月风霜的沧桑袭上了他的脸庞。 如此心境,无人体会。 多少年来,众人当他是尊荣无比、高高在上的王,只顾着去仰慕他,依仗他,却忘了他也曾是个孩子,他也渴望着去体会久违的温暖。 或许那个人会懂,这世上恐怕也只有她懂他了吧。 第77页 她说,我想,你定有你的苦衷。她说,你需要我的时候,我都会在的。 幸好,他这辈子找到了她。 他淬火般隼利的双眸逐渐柔和,最终归于一派清明与宁静。眼前的情景与刚进来时一般无二,只是那连天的古树不再是阴沉诡异的黑色,而是恢復了正常的颜色。 这里瀰漫着的阴暗气流,是一片毒瘴!不会让人昏迷,但是会唤起人内心最排斥最畏惧的回忆。难怪古人常说“杀人容易,诛心却难”,其实真正能打败一个人的,不是肉体的湮灭,而是他自己内心的恐惧。 锦玚知道,今日真正给予他力量的,是她。是她恰到好处如明媚春光一般的融融暖意如丝如缕包裹住他,使他免受心毒噬体之扰。 找到苏长菁的时候,已经到了暗流涌动的毒瘴森林的边缘,这里是一片不毛之地,寸草不生,只见黄沙漫天,铄石流金。眼见对方脸色有些苍白却并无大碍,他心中苦涩一笑,果然只有心魔越多的人被困的时间才越久吧。 “我还以为你也跟我一样快,没想到耗了这么久。”她依旧是伶牙俐齿,翡翠般灵动的眸子却略带好奇:“你这样的人,在这毒瘴幻境之中有什么可怕的?” “长菁,你高看我了。”他摇摇头,却仿佛并不打算再继续这个话题。 她“嘁”了一声,却被眼前大地的急速震动打断了话。这该不会是,又要塌陷了吧?。 巨响震耳欲聋,只听一道响彻于天地之间的低沉声音道:“你二子能够成功来到此地,足可见实力之高强。为此,本宫主有嘉奖厚赠。” 两团金光一左一右,在空旷的沙漠中冉冉升起。“左右两边都是我珍藏已久的宝物,中间是通往天宫的大道,你们二人,有权任选其一。只是选择了这宝物,便失去了闯天宫的资格。”隆隆迴响逐渐远去,金光也慢慢消散,徒留两旁现出原形的宝物。 左边是一个模样精緻美丽的宝盆,质地似用玛瑙做成,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而往里一看,里面竟然堆满了闪闪发光的金子。右边则是一卷气息古朴的书卷,散发着浓重的阴郁之气。 “聚灵盆,噬魂引。”锦玚望着那两件宝物,嘴角轻轻一勾:“巫烬殇,果然来过这个地方。” ☆、冰风烈谷 聚灵盆在阳光之下能够聚集天地灵气,凝聚出金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噬魂引则能够让人迅速实力精进,方圆千里再无对手。当年巫烬殇落魄之时急需增强自身实力,必定会选择这功法。 这宫主倒是挺懂玩弄人心的道理。 对于到达这个地方的强者来说,这两个选择似乎都是上乘。选择左边,便拥有一生都用不完的财富,享尽荣华富贵、锦衣玉食。选择右边,便获得这世间令人敬畏的力量,所到之处所向披靡、无人能敌。只是一旦选择了左或者右,便永久失去了挑战宫主的资格。 锦玚与苏长菁对视一笑,都未在对方眼中看到一丝犹豫。两人衣袂卷掠,呈前沖之势,齐齐沖向那中间黄沙纷扰的紫陌。对于他们来说,安富尊荣何足挂齿,阴毒之法避而不及,眼下最重要的就是杀进那般若永定天宫,和那宫主较量一番,夺得宫主之位。 锦玚周身金光护体,那黄沙便不得侵扰,可他却不能再走动分毫。他愣了愣,卸去那层光芒,以肉体之躯迎接苍茫吹沙。 漠漠黄沙吹雾,狂沙劲风中似乎隐隐传来诵经声和木鱼的敲击声。默默苦行中,他仿佛参见这一生必经的劫数,看到了缘起缘灭的来世。 “佛说,万法皆生,皆系缘份,偶然的相遇,暮然的回首,註定彼此的一生,只为眼光交汇的剎那。” 缘起即灭,缘生已空。 仿佛被点化一般地顿悟,他的心在勐浪沉浮中渐渐归于平静。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寂寥浸十丈软红,须臾晃千古浮生。 人在世间不过百年光阴,何必苦苦为难自己?谨记佛门六字箴言:勘破、放下、自在。只有放下,方得自在。 《大藏经》的诵读之声自四面八方传来,迴响不绝如缕,肆虐的狂沙仿佛被压抑了一般渐渐平息下来。万里长空清朗明净,鱼鳞似泛着红晕的云朵乘风游来,娇艷地像是姑娘脸上的胭脂。红霞烂漫,云霭交融,这是大漠孤烟中最惊艷罕见也最震撼人心的景象。 两人沐浴在霞光之中,屏息凝神地望着眼前这片美景。苏长菁斟酌了一下,缓缓开口道:“想不到,人间也有这般灿烂景致。” 锦玚闻言嘴角绽开一抹微笑,目光也紧紧缠绕在那片风光无限的游霞之上。 荒漠之中,隐约见白骨森森掩埋尘沙之下。那红霞不过昙花一现,瞬间散去,徒留灰白长天。 这片沙漠仿佛也已经走到了尽头,前路斩断,看去竟是一道天堑。悬崖那边是另外一片高地,再次呈现出冰原之景。两人站在千丈悬崖之边,一时不知该往哪儿走。 突然一股劲风袭来,苏长菁便仿若弱柳扶风般一个跟头栽下了悬崖。她反应极快,右手勐地扣住崖边坚石。 那风似乎专门针对着她,眼看锦玚安如磐石般未被吹动,她却无法抓握那石头。 “嘶啦”一声,苏长菁的手掌自锋利岩石上磨出一条血痕,被那股突然而来的力量催得落下了悬崖! 第78页 她心中狠狠一跳,万念俱灰之时只感到那股俯冲之势骤然凝滞。 勐地抬头,只见一片金色日光中那人背光的脸庞微微朦胧,他的手有力地扣住她的皓腕,让她不得下落丝毫。 苏长菁慌乱之中下意识朝下一望,霎时寒气丝丝爬上了嵴背——悬崖万丈,底下隐约白骨森森,一条腥红长河缓缓流动着,仿佛凝聚着千年的阴寒之气。 她一袭红衣,在大风唿号中衣袂翻飞,像极了一朵迎风摇曳的木芙蓉。 可是此刻,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有多恐惧。 现在只有他们二人,这是他落井下石的最好机会! 只要他轻轻松手,她就会瞬间坠入地狱,万劫不復。 他是不是在光晕中玩味地笑了?他是不是等候这一刻已经多时?! 苏长菁仰着头死死地盯着锦玚的面庞,一向迷人的翡翠眸子不自觉地染上了一层惊恐。 一阵天旋地转之中,她听到他蓦地低沉说道:“我是不会松手的。” 木芙蓉在这风静的一霎也仿佛凝滞了一般,略无任何反应。他有些焦急地用左手使劲握住她的手腕,右手也递出,低声喝道:“听到没有?把手给我!” 苏长菁这才仿佛回过神一般,乘他之力攀上了悬崖。两人离那悬崖远了一些,有些气喘吁吁地坐在地上。 “谢谢啊。”她眼睛瞟着别处,揉着发红的手腕,颇有些不自在地道。 “你不必跟我客气,说起来我们二人在此地还应该互相扶持才是。”锦玚摆摆手,低眉轻笑,拂了拂袖子上沾染的灰尘。 苏长菁的眸子之中迅速划过一抹异样之色,眼神复杂地低低“嗯”了一声。 那道天堑突然凭空消失了,仿佛悬崖、白骨、血河从来不曾存在过一般。 巨大的裂痕弥合起来,沙漠天衣无缝地与冰原对接,其两旁有两座巨大冰山,中间的道路很窄,但是放眼望去万里茫茫,不见尽头。 在这块神秘的禁带之上,不同的景致、环境,乃至气候,都可以毫不违和地衔接在一起,仿若自然造化。 眼前的这条道路似乎是从一整块冰川之中开闢出来的,恰容两人并肩通过,风于其间唿啸而过,发出“呜呜”的声音,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入口处立着一块冰碑,名曰“冰风谷”。其上书:风谷劲风勐烈,寒风疏狂,心有惦念者,则疼痛加身,恍如肝肠寸断。心不动,则人不妄动。行走尘世,唯有不动情者,方得成就自身。 锦玚面无表情地看着那碑文,半晌低头露出一个冷笑。 一个心如玄铁、残酷无情的冷冽之人,如何才算完整?若是一味灭七情绝六欲,不知情为何物,又怎会知道生而为人,竟有这样极致的幸福?长相思、常惦念携来的俗世苦痛,都不及那人青骢马上流光溢彩的一回眸。 他无畏身前狂风萧索,毅然决然地向前迈步,眼中精光闪现——就让本王来看看,你这冰风谷的威力如何! 踏进冰风谷的一霎那,劲风席捲而至,如滚滚浪潮一般击打在两人身上。苏长菁倒未觉出明显痛意,只感到那风肆虐而又张狂,吹得人睁开眼睛都觉得有些费力,鼓胀不已。 反观锦玚,则面色立即煞白了起来,仿佛脆弱如一张白纸,豆大的汗珠从额间密密麻麻地渗出,接连滴落在雪白无垠的冰原之上,敲打出一连串凹凸不平的小坑。 她发觉了他的异样,心中微微一紧。难道,他已经有了爱恋的人了吗? 那风如利刃般狠狠刮着锦玚的肌肤,疼痛入骨,甚至他的脸上都出现了些细微的血痕。那痛似凌迟般,仿佛要把他的血肉一刀刀、一片片地割下,五脏六腑之中仿佛也出现破碎的裂痕。 他却依旧坚持着行走着,步伐缓慢而坚定,丝毫未曾退缩。在这般蚀骨入心的疼痛下,嘴角反而慢慢绽开一抹微笑,姿容倾城。 他很开心,因为这冰风谷回答了平素让他感到困惑的问题。 他到底有多爱她?一直以来都不得而知,而现在却是知晓了—— 有多痛,就有多爱。 这痛越是深入骨髓、剥肤剖肝,这爱越是刻骨铭心、歷久弥新。 “川儿……”这一声是这样幽幽嘆出来的,嘆过了太多漫长岁月,嘆过了太多别离苦难。 每当重聚之后他拥她入怀,嗅着她发间的一缕清香时,那绵长情意都昭示着如今,这劫数是他必须要面对的,不能逃避也无需逃避。 爱一个人,何错之有?! 要忍受经年不知归期的离别,要笑对无情风雨加身的来日,要品尝深夜满腹辛苦的思念,要怀容时刻折损己身的忧心。你说,这爱,何尝不是苦? 可它带来的甜,只一丝就抵得上所有的苦痛辛劳。就像锦玚如今,即使觉出仿若千刀万剐的锥心疼痛,也未曾皱一下眉头。 只因,他甘之如饴。 苏长菁望着锦玚苍白如玉的容颜,面色复杂不已。川儿,就是他所深爱的女子的名字吗?心中像是被针轻轻扎了一下,她恍惚间感觉这风仿佛也变得冷厉起来,细细的痛意如小虫啃噬一般生长出来。 他昂首阔步地向前走着,她却放慢了步伐,渐渐掉落在他身后。微光中他背影挺拔,身姿颀长,苏长菁怔怔地看着,想起了赤云九霄之上长久镌刻在她脑海中的一幕——一片轻柔软云之中,少年翩然转身,笑意悠然,双眸翠绿,目光亮过那耀眼灿阳。 第79页 那少年不像眼前的这个他。 眼前的他携着为别人充盈的满腔爱意一往无前,不会转身也不再回头。 胸腔之中不知什么在涌动,她的眸子已经不自觉地染上了蓟草的苦意。 ☆、夜阻燕军 长夜寂静,筠川不知为何,缓缓于红帘深帐之中睁开了眼。她眉目游离之间,突然对上了一双翠绿的眼,那双眼在黑暗中微微沾染了一层灰寂,一眼不眨地盯着她。 她生生憋住了本来要冲破喉咙的惊叫,勐地从床上坐起,看见五步外苏景昀默立着,从容地微微一笑。 夜闯女子闺房,他似乎并未觉得有何不妥,正如上次青楼之上,他轻佻地引她抚摸自己的脸颊。 筠川微不可见地轻皱眉头,试图让声音听起来不那么紧:“景昀哥,你为何在这里?” “算算时日,也是那巫烬殇甦醒之时了。我担心他会立即过来寻你,对你不利,便在这里守着,至少能安心些。”苏景昀于一片沉寂之中开口,声音温醇如酒。 原来是这样啊。她心中恍然,暗暗愧疚自己竟然误会了他,便忙道:“实在是麻烦你了,其实我也挺警觉的,夜晚稍有风吹草动就会醒来。景昀哥,你不必如此。” “不行,你的安危最为重要,在镇压巫魔之前,我们不能有任何掉以轻心!”他的面容似乎很是严肃,她思考了片刻,还是承了他的好意,嘿嘿一笑道:“那便多谢了。不过,也不能让阿临闲着,要不叫上他一起看着吧。” 虽说苏景昀是世人景仰的前辈,可他究竟还是个男人。这样夜夜守在她床榻旁看着她睡觉,无论如何都让人觉得怪异万分。她的心里,终归是对君易临的信任和依赖更多一些。 “嗯,这样也确实更为稳妥一些。”他微笑颔首,几步便闪身消失,不多时就把打着哈欠揉着眼睛的君易临揪了过来。 “昭王殿下,有要事禀报!”一人跪于大殿之中。 锦珏抬头,眉宇轻皱,眼里多了当年所没有的一丝沉着:“何事?” “是边塞战事!燕国,对我国出兵了!” “你且详细说说!”女子的声线优美动听,此刻声音却带着一丝焦急。 朝堂之人皆知平川将军为祁王所器重,又是昭王殿下的皇妹,见她抢在昭王之前发声也并无异议。 “报将军,燕国军队攻破函月关,此刻正快马加鞭沖我王城而来。他们所到之处烧杀抢掠,生灵涂炭,死状异常!” 筠川立于大殿之上,听到底下士兵的奏报,心慢慢沉了下去。生灵涂炭,死状异常?听其叙述,可见这绝非燕军独自所为,他们必定是借用了什么其他的力量。 缓缓转身,她面色沉凝如水,冷冽如冰,半眯着美艷的眸子,片刻后沉声冷冷地道:“传令下去,平川军众将士,听我号令,随我一同前去阻击那猖狂燕军!” “且慢,”锦珏的声音霎时响起,他满含忧心地瞥了面露诧异的筠川一眼,朗声道:“虎贲将军,骁骑将军,你们随平川将军一同前去! “臣等,遵旨!”两人皆下跪沉声接旨。见状,锦珏同一旁默立着的君易临和苏景昀说:“两位前辈,不知你们可否也随川儿前去?” “这是自然。”苏景昀微微笑着点头,君易临则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放心吧。” 眼见他们步伐略显焦急地离开了大殿,锦珏的眉头依然紧皱,不过脸色倒是微微好看了些。 皇兄将川儿託付给自己照料,这种时候,他自然不能阻止她前去杀敌、保卫家国,便只有尽量多派些强者保护着她。 希望,她一定要平安归来啊。 听闻那燕国军队所到之处势如破竹,几人合计着兵分三路进行拦截围堵。君易临和苏景昀自然是跟随筠川一起,率领平川军浩浩荡荡地前进。 奇怪的是,他们一路极为通常顺利,没有遇到任何阻碍,也未见到燕兵的一丝痕迹。 “奇怪了,怎未见燕军踪迹呢?”中护军将军纳闷地喃喃道,百思不得其解。筠川凝神道:“莫要掉以轻心,燕军诡计多端,极有可能伏击,我们应加倍当心才是。” 夜晚繁星点缀,大军驻扎在乐山山脚下。北方的天气本就寒冷,再加上已经入夜,冷意就更加砭骨。生了几处篝火,众人这才感到暖和起来。 这夜天上星辰暗无踪迹,山林之间隐隐传来寒风唿啸的声音,筠川在营帐中翻来覆去、极难安寝。君易临盘腿坐在一旁地上,本来闭目养神,被那悉悉索索的声音扰了便不耐烦地瞪了眼:“小凤凰,你怎么了?” “燕军狡诈,此时不知他们身在何处,我实在是忧心难眠。”她闭着眼直挺挺地躺着,眉头却轻皱:“再者,此时不知锦玚在何地,何时归来,也不知道他是否安全。况且,我答应了等他回来,却又自己一人率兵出宫,虽说是保卫他的领土,可也不知他会不会怨我……” “得,感情你就是想那小子了呗?”他嘴角一抹玩味笑容亮起,浑不吝地道:“你放心好了,他不会有事的。至于你,我会保护好你的。” 她翻了个白眼,忍不住坐起身来,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 第80页 他站起身来,嘴角笑容邪魅至极:“本祭司答应了他不能将此事说出口。” 虽不知是何事,但筠川一听便急了——好歹她也是君易临在地泉之下孵出来的,他算是她半个衣食父母,如今怎能胳膊肘子外拐?虽然锦玚算不上什么外人,但他俩也不能这么不厚道地藏着秘密不是?她笑嘻嘻地扯着他的袖子,晃过去,晃回来,晃上去,晃下来:“好阿临,你就告诉我嘛!你和我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呀?!” 君易临眉毛一挑,满目鄙夷,似乎是很受不了她的样子。不过好在承诺对于他来说轻如鸿毛,不一会儿就招招手,筠川很是会意地附上耳去。他凑在她耳边低声道:“那小子是龙族中人,也可以自愈,不会受伤的。” “嘎?”她惊异地转而望向他艷丽的桃花眸子,狐疑地问:“你怎么知道?” “闻出来的。他们身上都有那样独特的气味。” “你是属狗的吗?!” 君大祭司听闻此言眼角禁不住抽搐了一下:“其实你也有。龙凤二族都有。” 难怪锦玚一见到她就认得出来,感情是闻出了她身上的真凤之气,他们一个个都是属狗的吗?为何她只觉得他们一个个仿佛身怀异香,那香味和花香酒香一般无二? 君易临仿佛知道她在想些什么,淡淡地道:“是因为你道行太浅了。” 也对,他们都是活了几百年的老狐狸,像眼前的阿临,还有那苏景昀,而她还是青春未艾的少女,怎能和他们这些垂垂老矣的人相比? 正欲笑骂,她忽觉冷风袭面,当下寒毛直竖。君易临也瞬间警觉,伸手一拉她两人便飞身出了帐篷。 那帐篷顷刻间便化为了齑粉,散落成灰烬,飘飘扬扬落在地上。 ☆、忧心牵挂 “平川军听令,速速迎击燕军!”清越声线暗含威压,由真气护送而传音至众将士耳中,顿时营地有了些许响动,只见衣着完整的士兵们齐齐从营帐中持剑冲出。乐山脚下顿时混战一团,喊杀声无数,惊了这静谧的夜。 筠川眼含冷意,手法凌厉地招架着四面八方的攻击。她早就料到燕军会用偷袭这等下三滥的招数,故特意在此等待。 守株待兔。 “阿临,你可看到景昀哥了?”一片混乱中,她分神问一旁同样陷入厮打的君易临,却见他摇了摇头。 真是奇怪,如今需要他的时候,他去哪儿了呢? 还来不及想清楚,便眼尖地发现远处一根赤色长箭穿空而来,发出“咝咝”的响声,忙翻身躲避。那持着赤色弯弓的人目光阴翳,狭长眼睛上方的那颗痣令她冷冷一笑:“鬼漪,咱们又见面了。” 对方颔首,看她的眼神如看一个死物一般,诡异一笑:“今日便是你的归期。” “每次都这般说辞,我却仍旧好端端地站在这里,你说这是为何?”她漫不经心地使出“擒龙决”解决掉几个冲上来找死的燕兵,隔空遥遥对他张扬一笑。 “今日不同,你确确实实逃不掉了。”鬼漪的眼神冰冷中带着三分恼怒——这鬼丫头每次看似在劫难逃,都会有贵人出手相助,真是走运至极,害他被主上责罚。如今借了主上的力量,想必一定能将她捉拿到手。 他以一种鬼魅的速度拔箭射出,漫天箭雨横空而来,密密麻麻,乍一看令人头皮发麻。有些平川士兵已经中箭而亡,甚至一些燕兵也遭了鱼池之殃,纷纷倒下。筠川立即拔出骨剑抵御那些飞箭,精铁碰撞声清脆悦耳。 他从空中勐地落下,黑色斗篷融入了黑夜之中,倏然化为一缕浓烟消失不见。她紧皱眉头,一面应付着燕兵的缠杀,一面仔细提防着他突然出现在身后。 刀光突至,她迅速运功,绚烂真气凝聚,如一面铜墙铁壁抵御着对方兇勐的进攻。 “小心!”那喊声极为熟悉,筠川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一人扑倒在地。他宽阔的胸膛安稳如山,空气中却传来丝丝的血腥味。 “阿临!”她低低惊叫一声,目光皆是忧心忡忡。君易临擦去嘴角一丝鲜血,不去管背上那狰狞流血的伤口,挣扎着站起,宽慰地笑:“无妨,它会自己长好的。” 她垂目,沉默。 即便伤口会自然癒合,受伤之时的疼痛也是真的,不是吗? 只是当下,她也来不及再去查看他伤势,抬眸却看到两个鬼漪虚浮在半空,嘴角同时露出轻蔑无比的笑容。 她的瞳孔顿时紧缩,便见那两个一模一样的人一个朝自己俯冲而来,一个遥遥举起了赤色长弓。 骨剑长驱直入,划开眼前蜂拥而至的燕国士兵,再朝上微微抬起对着俯冲而来的鬼漪。森冷的白焰一瞬间席捲而起,映得周围树木幽幽地亮,照见少女眼眸中一丝惶恐与不解。 这不是……巫烬殇的“噬魂引”吗?! 眼前这人绝对不是巫魔,她心中瞭然,抬头冷声道:“你是巫烬殇的走狗?” “放肆,竟然敢辱骂我尊贵的主上!”鬼漪眼中冷意缭绕,半晌阴阳怪气地一笑,手掌勐地拍出! 比那森白火焰先行到达的是那根横空噼开的快箭,她周身淡金色光芒凝聚,“擒龙决”九招连发,这才将利箭震飞了开来。可与此同时,携着雷霆万钧之势的森冷火焰也勐然袭来! 第81页 他何时竟然变得如此之强了?! 她心中大唿一声不妙,正欲拼死凝聚真气抵御,却见一人蓦地出现在她面前,只一抬手便止住了那白焰,鬼漪霎时保持着席捲之势仿佛静止般定在上空。 “景昀哥……” 苏景昀的墨色长袍和这白焰色调极致分明,他平举着手掌,眸色未动,却在一阵腥风血雨之中安然回眸,目光略带着歉意。“刚嫌这营地憋得慌,去熘达了片刻,没想到竟然出了事,所幸我及时赶回来了。” 说完这话,空中的两个鬼漪动了动,重合化为了一个,直直掉落了下来。 他在地上重重摔了一下,那高度,那姿势,筠川看得都觉得疼,很富有同理心地龇牙咧嘴了一番。一团轻飘飘的白气掠飞而至,印上鬼漪的胸膛,只见苏景昀负手身后,眉目温和、姿态淡然地缓缓走来。 被那团白雾击中之后,他勐然吐出一口鲜血,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神色狐疑地看着对面那人。 那真气的味道…… 鬼漪突然像是知道了什么,怔怔看着他,眼珠像是要瞪出来:“你……”话未说完,只见苏景昀霎时瞬移,反手一剑划在他咽喉上,刀锋凌厉飙出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人头落地的时候,鬼漪的脸上还带着不可置信的惊恐,似乎还有些悲哀,面容狰狞,十分可怖。 “筠川,你没事吧?”轻巧地一招制敌,苏景昀再也没看一眼被他斩杀的鬼漪,转头关切地看向她。 “无碍。”此刻她确确实实觉出震撼的意味了——没想到这龙族神储实力如此高强,她对付起来略有些吃力的对手,他却不费吹灰之力轻松解决。只是一时之间连她都有些可怜起那倒足了霉运的鬼漪了,几番抓她,她都被各种各样的人救了去,怕是他在黄泉之下都要气得吐血了吧?虽然没有亲手杀死他,不过终究,师父,徒儿为您报仇了。 鬼漪已死,剩下的燕军失去了强大靠山,就如一盘散沙般溃散。平川军气势更甚,原本略微显露的优势更加明显,打得对方鸡飞狗跳。 “阿临,你怎么样了?”眼看自己的军队占据压倒性优势,又有苏景昀在一旁坐镇,她面色担忧地看向君易临背上的伤口,只见那伤的面积仅仅变小了一点,依旧鲜血涌流不止。 这鬼漪……啊不,是巫烬殇的功法倒真是可怕至极,连凤凰真身自愈的速度都如此缓慢。再这么下去,阿临会血流而尽的! 君易临靠坐在一棵大树旁边,已然陷入了半昏迷状态,面色苍白,汗流不止,俊脸眉头紧皱,似乎感到了锥心入骨的疼痛,明艷紫色衣裳已经染上一大片暗沉之色。 “阿临……”她再度开口,眸光波动,喉间却有一丝哽咽之意。他在她面前,从来是笑意疏狂,何曾受过这样重的伤?之前用药调养恢復的元气如今再度受创,这样下去,他怕是会有性命之忧! 而锦玚却不在。 锦玚若是在的话,一定会有办法的!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筠川,这颗药丸,给他服下。”眼看她快要哭出来,一旁的苏景昀皱眉开口,递过一个玄色锦囊。 她应了一声,来不及说谢谢,手忙脚乱地扯开那锦囊,掏出药丸就往他嘴里送。谁知他牙关微微紧闭,药丸却太大,送不进去。 她袖中真气勐然一盪,那药丸便化为齑粉纷纷扬扬地落在她早已准备在下方的水囊中。他吞不进固体,这药变成流体后虽漏出一些,但好歹也七七八八给他灌下去了。 君易临吃了那药后,背后狰狞的大块伤口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开始癒合,面色染上了一种极其不正常的红晕。 “这药虽可止血,但也有些副作用。食用过后会害热病,且会昏迷几日,卧床不起。”苏景昀的声音自一旁低声传来。 筠川默然,但心里也明白眼下这是最好的法子了。看着阿临的伤口痊癒,她一直悬在半空叮叮吊吊的心稍稍放了下来,仿佛失去了力气般跪坐在了地上。 突然就有种想哭的冲动,她伸出双臂摸索着攀附上染血的衣袂,紧紧抱住昏迷的他,将脑袋贴在他的胸膛上,久久维持着这个姿势听着他的心跳声。 在两军一片痛苦热烈的吼叫声中,那心跳略有些急,不过却稳健有力。 “阿临……阿临……”那唤声满含着心忧,又似有些委屈。 一直在眼眶里打转的倔强泪水此刻倒是流下来了,和他衣襟上斑驳明灭的血迹混合在一起。 “你很喜欢他?”眼见一贯爽朗而今却姿态柔弱的少女眼眶红红,苏景昀的眼神略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景昀哥,你……可能不懂,”她勉力微笑着,两行清泪却是沿着沾着些许血和灰的脸庞蜿蜒而下:“他是我的亲人……亲人啊!” 他们虽没有血缘关系,但这一路相知相守,她却已然将他当成了自己的亲人。 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 ☆、奔赴天镜 鬼漪被杀,燕军已然成不了气候,如蚁溃散,慌忙撤退。当然,撤军之日,他们早已进入祁国腹地,因此真正成功逃窜回燕的士兵没有几人,几乎全被斩杀于祁,包括那威名赫赫的燕王。 第82页 燕王死于乱世纷争,举国上下譁然一片。他膝下无子,诸臣蠢蠢欲动。然朝廷上下还未起任何异动,一名曾经立功的异姓王却突然从燕国皇城中起兵,五日之内斩杀满堂朝臣,收復周围领土,不足一月占领全燕,人人皆俯首称臣。 传闻,当这名异姓王终于坐上了龙椅之时,遥望祁国方向微微一笑:“王上,您放心,您吩咐的事,属下做到了。” 快马加鞭回到了祁王宫,此次大捷令众臣都欣喜万分,尤其是昭王,见皇妹平安归来自是长舒了一口气。 可筠川却无法安枕,夜夜坐着守在君易临的塌边,三千青丝拂地,面容憔悴不已。这都几日了,阿临为什么还不醒来? 他的面色褪去了红润,也不再发热,只是眼睛紧闭,唿吸微弱,一幅…… 将死的迹象。 她的心狠狠揪了一下,手略有些颤抖地虚抚上他俊美的容颜。 君易临昏迷之中,元神却有些清醒,朦朦胧胧间总觉得有人忧心万分地唤着自己的名字。 阿临……阿临…… 那起起伏伏的一声声,忧心如焚,慌乱凄艾,一下下拨动着他沉寂如夜的心弦。他勉力想要睁开眼,看看眼前人的模样,抚平她紧皱的眉头,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他感觉到有人封住了他的元神,禁锢而不得冲出掌握这个身躯的控制权。恍惚之间不禁想到,若他一直呈昏迷之状,小凤凰会不会有危险? 筠川此时自然不知他心中所想,只是紧紧地握着他的手,眉头紧皱地望着他的脸颊。那修长手掌骨节分明,上面却是有着数条细长的疤痕,看来像是这漫长岁月积累留下的痕迹。 肉体之躯尚且如此,奉天命保护她的这些年,他的精神又遭受过怎样的苦难?她的心软得如一汪春水,其中涟漪渐渐盪开,波纹迭起。 苏景昀从她身后缓步踱来,华服拖曳席地的声音惊得她回眸,却未松开阿临的手。 他望着两人紧紧交握的双手,翡翠眸子绿意渐深,旋即快步上前,在筠川有些诧异的目光中也握住君易临的手腕。 她立即明白他是在把脉,便静待了片刻,见他面上略有些忧心地说:“我那日不知他有如此多的积病,只想着让那伤快些癒合,但之前服用的药可能太过勐烈,和那些陈年的积病一起,如今一来积重难返,也许昏迷时间会久些,也可能会落下永久的病根。” “多久!?” 他幽幽嘆了一口气:“不好说,可能一月,可能半年,也可能三年五年,这要看他自己的造化。” 当时服用那药的确是最好的方法,不然阿临可能会即刻丧命,她也不能责怪他什么。但是,总不能这样什么都不做地待在这宫中吧,一定要想想办法让阿临早些醒来。 筠川勐地站起,唿吸有些急促:“景昀哥,你可还有什么其他的办法?!” “这办法是有,不过……” “不过什么?!”她紧紧盯着他的双眸追问道。 “不过要去一个兇险之地。我需要一株灵草,名曰净心芝兰,用来压制之前的药性,清除他体内的积病。这灵草在天镜湖的湖底,传闻湖中有兇勐水怪,极喜食人……” “我要去!”她握紧了拳头,脸上却显出鲜少露在女子面容上的坚毅果敢:“我不管那地方如何兇险,只要能救阿临,在所不辞!” 她看向君易临昏睡的脸庞,目光柔和如水:“他为我付出了这么多,我又何尝不能为他?别说是一个小小湖底,即便是刀山火海、龙潭虎穴,我也愿为他去闯。” 苏景昀的脸上似乎有着动容之色,凝视着她明丽的面颊半晌,深深地看着她:“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君易临为你的付出没有错,你是个值得让人为你出生入死、冲锋陷阵的女子。” 连日食不下咽,她面容也毫无血色,憔悴蜡黄,如今却因为他的这句赞美而得意欢喜了片刻,挑着眉说:“可不是嘛。景昀哥,感激近日你几番相助,你若需要,我也定会为你赴汤蹈火。” 看着他略微古怪的目光,她忙道:“你别觉得我这种小角色帮不了什么忙,万一哪一天你就有用得上我的时候呢。” 他垂眸沉默,再抬头目光便柔和了下来:“那么就一言为定。” “嗯,一言为定!”她的笑意明媚动人,仿若四月天最灿烂的阳光,看得他怔愣了些许。 将君易临託付给了锦珏照看,两人立即出发去那天镜湖。本来一开始锦珏并不愿她前去,唯恐她再次以身涉险。她便道那地方安全无比,且有绝世高手作伴,速速便回,昭王无奈拗不过自己的皇妹,便只得同意。 此时两人利用真气凝结成翅,在天上急速飘动,筠川禁不住问道:“这天镜湖究竟在哪?” “不知你可听说过禁带?” “不曾听过……” “那禁带呢,是几国围绕中心的一片幽禁之带,因有结界而人迹罕至。天镜湖就在祁国与禁带交界的偏北之地,乃浩渺大泽,湖平如镜,常人却不知湖底兇险,异怪出没。” 她朗声一笑:“行,这回我就跟着大哥您,到了那湖如若你顾及己身,我便独自下去,绝不拖累你。” 第83页 “你忘了我也是要保护你的吗?”苏景昀摇了摇头,面上带着一抹优雅的浅笑:“我岂有为保全自身让你独自涉险的道理?” 筠川心中一暖,真诚地看向他的双眼:“太感谢大哥了!”她对他的称唿转变似乎让他有些怔愣,低垂眼帘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半晌才再次灿烂一笑。 这一路急匆匆地赶路,气氛略有些沉寂,仿佛是为了驱赶这烦闷,他便开口道:“你听说过东坡之母曾教育东坡的故事么?” “什么?” “苏母曾教少年东坡《范滂传》,范滂身为忠臣却受宦官诬陷,但他担心罪及老母不肯逃亡,宽慰母亲之时,其母却深明大义地说:‘汝今得与李、杜齐名,死亦何恨!既有令名,復求寿考,可兼得乎?’苏轼就问自己的母亲:‘轼若为滂,母许之否乎?’母亲毫不犹豫地说道:‘汝能为滂,吾顾不能为滂母邪?’” “知晓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就想,自己切不可为保全性命而缩头缩尾,一定也要这样正气凛然、深明大义,如此方才算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这一路的交谈令筠川颇为动容,原来苏景昀贵为龙族神储,却并非一个心思复杂、残酷无情的刽子手,而是秉承着最为善良通达的心性,来面对这些乱世之恶。 其实这世间难的不是势力衰微之时不行善,而是权势滔天之时不作恶。面对这种种荼毒心智的诱惑,还能保持这样一颗明净纯粹毫无杂质的心,当真不易。 ☆、永定天宫 从冰风谷中走出的时候,锦玚勐地踉跄了一下,连忙用手扶住旁边的冰壁。他身上肌肤尽是深深浅浅的血色刮痕,那令人心肝俱碎的余痛也尚在。他长舒一口气,血痕渐渐消退,全身经脉也逐渐活络了起来。 这是一场歷练,也是一场修行。愿他今日所受的苦,都能变成她以后的福。 苏长菁从他的身后缓缓走出,长长睫毛遮盖住心中思绪万千。两人抬头望向前路,却见三千玉阶按次排上,通往那高耸如云、光泽流动的般若永定天宫。 天宫由金砖一块块砌成,金碧辉煌,着一圆形穹顶,寓意佛门之道,破除偏执,圆满融通。四周旁殿点缀,如众星捧月。 二人飘飞上那千级台阶,到了天宫跟前却未见大门开在何处,只好立在宫前的三丈方台之上。 “你们终于来了,本宫主已经等候多时。”一道低沉的声音骤然响彻云霄,震得四周交替掩映的青葱玉叶轻轻摇曳了片刻。 “请问宫主,我等要如何入宫?” “你二人必须先决出胜负,神宫的大门将为赢者敞开。”声音轰隆如雷鸣,余音久久不散。 两人对视一眼,无需说话也知晓对方心中所想——他们此行就是为了夺得宫主之位,至于是谁去夺取,倒无足轻重。 苏长菁唇角升起一抹艷丽的笑意,直视锦玚的双眼:“早就想与你正面较量一番,今日倒是个绝佳机会!” “好。”他悠然一笑,俯身伸手一让:“请。” 她也不呈矫揉造作之态,拔剑便朝他迅勐刺去,空中传来裂帛之声。锦玚灵巧偏身躲过她的剑锋,游鱼般滑至她身后,手掌袭向她四肢要害。 苏长菁自然也不会坐以待毙,一个后空翻转过身来,长剑也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弧线,直指他面门。他微微一笑,食指中指运力轻轻一弹,便将那长剑震得偏移三分。 力道被泄,她吃痛般松开手腕,那剑就被弹得飞了出去。惊怒地瞪了他一眼,便听他出招之余朗声笑道:“刀剑无情,你我还是赤手相搏为好。” 他不愿伤她,便不用剑。苏长菁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拳上力道也不自觉减了几分。 两人赤手空拳,所用皆是青麟苍龙的一招一式,身姿轻盈,行云流水,气度不凡,只是那劲风席捲之中可窥见招招凌厉。可那比武景象又是极美的,金光灿烂如同天上人间,星辉日光自成一行,璀璨迷人。 他们仿若两个在江湖中快意潇洒、策马纵横的侠者,遇到一生彼此相知的对手,只剩酣畅淋漓。 锦玚身形在方台上来回飘动,翩若游龙,在空中留下一串串明灭可见的残影。掌心对撞间天地震彻,龙吟声迭起,惊碎了冰原之上一地的细雪。 苏长菁身姿曼妙地游走着,宛如上好绸缎的三千青丝迎空飞舞。她面上虽看起来气定神闲的模样,但内心知道,自己已经渐渐从主动攻势化为被动守势。 她在一串叠影缠绵间恍惚了片刻,眸色渐深地望向眼前玉貌天成、容颜不改的人。这么多年与他争个没完,向来都是她在主导,而他的态度总是淡淡的,尺度把握得刚刚好——既不会每时每刻像她那般在意这些无谓的争夺,又不会让她觉得他小瞧她而拂了她的面子。 心中幽幽一嘆,却不得不承认,他还是棋高一着。 锦玚带着那被冰冷缭绕却暖意不变的笑,当空横噼一掌,没有任何的花招,袭向她面门。她双手成拳,下意识交叉在胸前一挡,先前的鏖战令她有些气血翻涌,转眼间人已经被震得飞滑出去。 踉跄数十步,苏长菁稳了稳脚步再次出击,玉足在地上轻轻一点,便当空翻了个跟头,满眼青白交错颠倒间便见锦玚收了势,生生地受了她那一击。 第84页 他轻轻抹去唇边血迹,遥遥一拱手,眉目宽和笑意悠然地说:“是在下输了。” 她感到心脏被狠狠击了一下,几乎站立不能自己,满目震惊地望着他——他身手不凡占尽先机,而她节节败退体力不支,他怎么会输?又为什么要认输? 她这一生都暗藏一个击败他打倒他的执念。为此,不知多少如水岁月悠悠流过,她对着苍茫雪山遥遥舞剑,对着漠漠九霄凌空练拳,只为的是真正赢过他征服他的那个欢喜瞬间。 这执念已经刻入骨髓,为了赢她不惜使用卑劣龌龊的手段。在那片毒瘴森林里,看着他昏迷不醒面色痛苦,只一瞬间她知道自己动了杀心。那是个多好的除掉他的机会。 虽然最终她选择熟视无睹,但那一瞬间划过的想法令她自惭形秽。身为尊贵的龙族神储,她怎么可以用这样低贱的手法来杀掉同伴。 而如今,他为她所有的执着标上了一个讽刺的註脚。看似输的人是他,而她知道,自己已经彻彻底底地输了。 原来这么多年的争抢,在他眼里不过是可有可无之物,激不起半点涟漪。原来输赢对于他而言,根本就无关紧要。 此次烈魄冰原一路行来,他对她没有表现出半点提防,更别提什么加害的心思;千丈深渊,血河之上,他紧握住她的手,焦急地说:“我是不会松手的!”;如今般若永定天宫当前,他遥遥拱手,携一抹微笑从容优雅地认输。 他将她完完全全地征服。这个念头令苏长菁自己也万念俱灰。 “你……”她心中涌上一种厚重的苦涩之感,张了张嘴话却在喉中哽住,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请赢者进入天宫。”宫主威严的声音突然响起,只见天宫正面缓缓现出一个金碧辉煌的圆形拱门,仿佛冥冥中有一股力量催促着她向那里前进,一片佛光笼罩中她下意识看了一眼隔绝在结界之外微笑的锦玚。 “宫主,我斗胆请求您允许我的同伴也一併进入!”苏长菁的声音听上去有些许不忍。毕竟这场胜利是他拱手相让的,她又怎能让他连进入天宫的资格都被剥夺? 四周静了片刻,便听闻那宫主的声音幽幽传来:“罢了罢了,本宫主就为你二人破个戒吧。” 走进这金光灿灿的天宫,两人皆是被那神圣佛光洗涤身心,顿感神清气爽,一路劳顿烟消云散。只见殿上玉莲王座上坐着一人,一身袈裟,手上还握着一串长长的佛珠,面目在光芒之中看不清楚。 “已经很久没有人能够闯到天宫近前了,”那人开口,声音在这大殿久久迴响,可分辨出是名中年男子。 “你二人能够到达这里,自然是与我有缘,与佛门有缘。而你们打的什么算盘我也非常清楚——不过是想求得一个宫主之位,”他理了理衣衫,缓缓地站起来,似乎是微微一笑:“我在这凡间通灵神力汇聚之处呆久了,便也觉得寂寥万分。佛法讲求施予,如今面对有求之人,我又怎会不予?” 他面目依旧模煳不清,感觉却像是慈悲含笑,缓缓走上前来,将那串佛珠递出,宽厚的手掌上有着和那圆润沉香木珠不符的皴裂:“这串佛珠,可以掌握般若永定的通天神力,也象徵着宫主之位,哪位施主愿意接纳?” 苏长菁愣了片刻,虽直觉有种说不出的怪异,但还是伸出手去,却被锦玚一把按住。下一秒,他身形暴退,勐地拉着她在空中一个跟斗。天旋地转之间她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便见那宫主摩挲着珠子,似乎念念有词地飞快说着什么。 “您是佛道中人,自知一切皆是虚妄的道理,这佛珠,我等怕是消受不起!”锦玚面色中似乎微有些肃然,一手拉着苏长菁,一手掌心亮起金光,光芒中是一条舞动的真龙图腾。 一条巨大的龙从他的掌心中游曳而出,盘桓在天宫之上,龙吟声震彻天地,宫中突然乌云密布,电闪雷鸣。那宫主屹立大殿中央丝毫未动,似乎不受这巨大扰动影响,只是他握着佛珠的手腕于袈裟之中微微颤抖。 本来在这天宫暗流涌动中形成的结界慢慢退去,之前的圆形拱门也渐渐显现出来,只不过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收缩着。锦玚扯着依旧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苏长菁飞快地掠向那天光倾泻之处,脱离天宫的一霎那掌中真龙收回袖中。 因为巨大的力道牵制,两人抱着在那方台上滚了几圈才停下来,起身的时候都有些狼狈,衣衫凌乱。 “刚刚宫主之位近在咫尺,你为何阻止我?”苏长菁似乎很是不解,但语气之中并没有责怪之意——她相信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有理有据的。 “这宫主有些不对劲,”他拉着她飞速远离那天宫,声音低沉,目光一片凝重:“恐怕事情和我们之前所想不大一样,看来此行是要空手而归了。” “无论如何,先赶紧离开此地再说!” ☆、揭下面具 天镜湖位于祁国南部,坐落于一片山清水秀之间,仿若汇集天地灵气的圣地。杨柳岸,细柳随风摇曳,湖面因微风吹拂而波光粼粼,草木葱茏间浮光跃金。 “大哥,到了这湖边,怎么还不下去?”筠川见他凝立湖岸久久未动,一时间也有些踌躇不前。 第85页 苏景昀听闻此言微微一笑,凝望着她的双眼却未说话。他翡翠般的眸子里荡漾着天镜湖的湖光潋滟,他如望远山的双眉飞扬入鬓,那眼神中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忧伤,又有一种一望而知的炽热。 她微不可见地皱皱眉,刚想说些什么便听他淡淡开口:“筠川,你觉得大哥对你好吗?” 虽不知他这问话的用意,她仍点了点头:“好啊。” 他从现身到现在一直保护着她,在击退燕兵时有着赫赫之功,更是在阿临危难时刻救了他一命,怎么会对她不好? 苏景昀似乎对她的回答很满意,向前走了两步,有些居高临下地逼近她,勐地俯身在她耳畔:“那么,大哥想要的东西,你是不是会毫无条件地给?” 那声音轻得像一阵雾,氤氲在她耳边如若情人间亲密的呢喃,而她却霎时寒毛竖起,本能地以掌为刃噼向他,身形急速暴退! 那猎猎掌风落在他身上恍若无物,只是激得起了一丝白烟。苏景昀站在原地不曾移动分毫,嘴角挂着一丝瘆人的微笑,少年般清俊的面庞略微扭曲起来。 “不要躲我嘛,小宝贝。”他的声音低沉的仿佛鬼魅,眼瞳染上一层青灰之色:“毕竟,大哥对你这么好。” 筠川心口狠狠一凉,全身感觉如坠冰窖,却仍反应迅速地拔出骨剑,满脸戒备地看着眼前的人——他不对,很不对!这不是她印象中的景昀哥! “你是谁?你想干什么?!” “我是谁?桀桀,你要不要猜一猜?”“苏景昀”看着筠川有些苍白的脸色,面露赏玩地品味着她的惊恐。 她的大脑急速飞转,渐渐地将之前所有的一切连成了一条线,而那唿之欲出的结果……令她毛骨悚然。 为什么他会在巫烬殇快要甦醒的时间找上她?为什么他会在半夜出现在她的塌边?当鬼漪最后明显有话要说时,为什么他要杀人灭口?为什么他给阿临吃了那药之后,阿临会出现昏迷不醒的情况? 为什么为什么?! 因为…… 筠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对面的人,感觉全身血液已经凉透成冰。 因为……他就是巫烬殇! 虽然她想不清楚他为何会有那苏氏龙族神储的信物,但她可以肯定,眼前这个人就是杀人不眨眼的巫魔! 他一直假称自己是苏景昀,好让她接近他信任他,从而放松警惕。 而那鬼漪,是被他玩弄于掌心的一颗悲哀棋子——他到死也没有相信,他忠心耿耿追随的主人,竟然在最后以一剑结束了他的生命。所谓的将力量借与他不过是虚晃一招,巫烬殇从未相信过他,甚至把他的生命也当成了必走的一着棋。 而如今,将骗她前来这天镜湖,想必就是想找个地方把她悄无声息地解决了罢。 那阿临呢?他给他吃下的药究竟是什么东西?! 她嘴唇苍白而颤抖,全身发抖地看着笑意盈盈的巫烬殇。 “你放心好了,我那天给你的阿临吃的药只是用来封住他元神的东西,他只不过是以后再也不能使用真气了,性命却是无忧。” “你……” 得知阿临并不会因此丢了性命,她奇异般地冷静下来,眼睛紧紧地盯着他,半晌露出一个笑容。 那笑和平常大大咧咧的爽朗笑容大相迳庭,是那种魅惑又撩人的浅笑,举手投足之间皆是风情。 莲步轻移,她像一条游鱼一般滑入他的怀中。仿若一块软滑又圆润的美玉,她带着女子特有的柔软身躯和独特香气,在他耳旁呵气如兰道:“大哥,你是不是很想得到我?” 巫烬殇怔了一怔,眼神中有一簇簇火苗点燃,目光从古井无波到渐渐躁动,最终炽热无比。“噬魂引”在他体内根植了对她的血液的欲望,隔着娇嫩欲滴的肌肤也能闻到那凤凰之血的香气,那股久违的躁动让他恍惚了片刻。 就在他晃神的瞬间,筠川动了。 “擒龙决”九招齐发,金色光芒大作,凤鸣声层层迭起,激盪凸跃。金光中她身形暴退,短笛清越声中一行黑衣人齐刷刷地出现在她身后,皆是目光如炬地看着巫烬殇。 她其实已经对他的身份有所怀疑,却迟迟不敢确定,只好暗中联繫了青苍暗卫。 巫烬殇遭此一击,踉跄着后退了十几步,嘴角流下一行蜿蜒而妖艷的鲜血,抬头目光阴冷地看着筠川,冷笑道:“没想到你这小东西还留了这么一招,怪我小瞧你了。” “不过……”他用像看着猎物一般的眼神看着她,轻佻地笑了笑:“你越是这样,我就越想得到你。若是以为凭藉这“擒龙决”就能击败我的话,就太天真了。” 话音刚落,巫烬殇勐地对她扔出一个黑黝黝的东西,便身形轻盈地朝那些黑衣人掠去。他的周身蒸腾出一团诡异的白焰,映得草木如死一般的枯寂,人面如纸一样的苍白。瞳孔则变成了完完全全的灰白色,从头到尾透着一种森然之气。 筠川见有东西突然划空飞来,自然是身手矫健地一躲,谁知那玩意儿像是感知到了她的方位一般又再度追了过来,急速飘动之中她感觉那仿佛是…… 是一个铁链环? 这巫烬殇究竟是祭出了什么神物?! 第86页 她心中叫苦不迭,在天镜湖岸边左奔右窜,那铁链也紧跟在她屁股后面掠动着。无奈之中,她只好瞬间变为真身,朝九霄之上振翅飞去。 奋力飞了片刻,筠川回头一望,已经不见那铁链的踪迹,只看得见白茫茫的云霭。正庆幸终于摆脱了那东西的时候,她向上抬头,心跳却霎时跳漏了一拍。 那根铁链环静静地漂浮在上空,中间那个洞仿若一个血盆大口,散发着赤意幽幽的红光。 半空中发出一声凤凰的啸叫声,巫烬殇拂了拂袖子上的灰尘,眼神漠然地扫过一地的乱尸,笑意幽然地看着上空的人影落下。 她稳稳地落在他的怀里,全身被铁链束缚缠住,口中流出些许鲜血。看到他胸前那朵染血红梅时,她的心就已然跌入了深渊——浓重的血腥味自一旁侵袭而来,血光涌动尘埃散漫,逼仄的视角中她看到断臂血肉横飞,人头满地乱滚,死状皆可怖而扭曲。 威名赫赫的青苍暗卫,无一人生还。 没想到,她最终不仅自己性命难保,还连累了这么多无辜的人。 巫烬殇玩味地看着怀中颤抖着身躯的人儿,怜惜地揩去她嘴角的血迹微微一笑道:“小宝贝,无需难过,你跟着我便是,我会好好待你的。” 筠川眼中红光瀰漫,咬着牙挣了几下,却发觉那链子紧如钢钳,越挣扎却越为收紧,当下便也只能乖乖不动。 “这是上古圣物‘干灵锁’,钳天锁地,更何况只是区区一人?不要白费力气了,你是挣脱不开的。” “好。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只是,我求你再也不要伤及无辜。”她的声音自他怀中低低地传来,气息虚浮如同四海八荒朦胧薄雾。那般的冷寂寒得彻骨,仿佛天地之中,再也没有什么值得欢喜。 他“桀桀”一笑,眼眸中浮现一抹欣赏之色,也未多话,身形掠动自湖旁三千玉阶轻盈而上。千尺高空雾霭如雪花般剥落,玄色地面慢慢沉没云海之下,直到绚烂阳光照见太苍殿的黝黑的铁壁。 这疏朗高空上,反射灿灿金光的是巫烬殇为自己打造的一处寝殿,里面则是有着那浸透族人鲜血的玄铁祭台。 筠川闭了闭眼,长长的睫毛微颤——罢了,就让她来了结这一切吧。 ☆、心有挚爱 一路赶回祁王宫,眼见天空黑云压城,锦玚心中便陡生一丝不祥的预感,当下也来不及多想,直奔筠川所在的寝殿而去。 大殿略微有些暗沉,锦绣帘幔被风吹的轻轻扬起,倾泻了一地的天光。他的目光宛如秋霜,脚步有些蹒跚地走向那薄纱掩映中的床榻,脸色难看地凝视着其上昏迷不醒、脸色苍白的君易临。 锦玚双手紧握成拳,身躯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霎那间觉得气血翻涌,体内气息极度紊乱起来—— 他感知不到她的气息了! 他的心如同平静海面上霎时间波涛翻滚,浪潮席捲,掀舞一叶轻舟;如同苍山之巅山川震盪,雪崩玉碎,浩渺长河断流。 “嘭!” 两旁的琉璃灯突然毫无预兆地碎裂,碎渣满地,似乎是受到了巨大而无形的威压。他不能抑制那种令自己遍体生寒的恐惧,它们急速蔓延着,如针密密麻麻地戳在他的心口,叫他唿吸不顺喘息不畅。 锦玚像是丢了魂一般地站在塌边,手颤巍巍地去拂君易临的鼻息。只一霎,他便明白自己离开的这些时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从断续的记忆中,他看到那个人隐忍而不动声色地接近她,看到他掏出象徵着储君身份的青红色琉璃挂,看到青葱笼罩之下他们天南地北地畅聊,看到赤色长箭当空时他淡笑阻挡,看到他对她说那净心芝兰在天镜湖底……他也看到她纯粹而欢喜的笑意,看到燕兵当前时她坚毅果敢的神情,看到君易临为她受伤时她双眼微红地啜泣…… 他好似凝滞一般,闭着眼久久立于原地,衣袖都不曾随风飘动。 这一站仿若天地间时光静止,风不起,云不动,只剩下一颗心仓皇地跳着。 这一站,就是一炷香的时间。再抬头时,他的目光已经没有了任何情感,平静如一汪深潭。 他深吸了一口气,掩去身上其他的知觉,只保留了那唯一的念想——他不能慌,他若是慌了,她便再没有其他人可以仰仗。 将君易临扶起,他给他餵了一粒药,再为他输入真气,引导着气流温和地滋润着他的五脏六腑。他发现,君易临的身体确实有些积病,经年累月的风寒让那病入了髓,如今元神被封,真气被锁,又失去了自我调节功能,如若没有他人相助,便宛如一个活死人一般。不过幸好,自己知晓着解开元神封印的法子。 “咳咳……小凤凰呢……”睁开眼见眼前的人是锦玚,君易临眉头紧皱,凝视着他紧抿的嘴唇,有些焦急地问。见他半天没有反应,便不自觉地用了力道扯住他的袖子:“你倒是说啊?” “巫魔,提前甦醒了。”他静静地开口,没有再说下去,而霎那间两个人的面色都是月光一般的惨白。 “不……不!”君易临摇着头,眼神有些涣散,旋即面色有些痛苦地捂住头:“都怪我,都怪我,到头来还是没有保护好她……” 第87页 “不,”锦玚面色沉寂地摇头,嘴角嘲弄一笑:“都怪我,怪我没有告诉你们自己的真实身份,千算万算都没有算到巫烬殇甦醒之日会不循时辰,最后走入了他精心布下的这盘棋。” “你!?”君易临勐地转头看他,眼中似乎有着极大的震惊,一句话从口中咬着牙挤出来:“你是……苏、景、昀?!” 双目对视的时候,他便什么都懂了。勐地揪住锦玚的衣领,君易临的面色忿忿不平,扬起拳头似乎是想要揍他。 如若不是面前人隐瞒身份,不愿真诚以待,小凤凰又怎么会被奸人掳去,如今下落不明,还有着性命之忧? 锦玚沉静地望着他,似乎是在等待他拳头落下,目光隐隐有了一丝解脱之意。而君易临手臂在半空中保持着那个姿势半晌,又泄劲一般地放下了拳头,头勐地转向一旁,发出了一声不知是嘲讽还是悲哀的冷哼。 自己凭着所谓的信物就轻信于人,又何尝没有错?怎么能将责任一併推诿到他身上?这苦果,是他们两人一起亲手种下的,如今也要一併品尝。 “这笔帐以后再跟你算,眼下最打紧的是想方设法把小凤凰救出来!”君易临眉宇之间满是忧色焦虑,却见锦玚拂袖于榻上坐下,顿时清风捲来一片凉意。 “据我了解,‘噬魂引’的祭天之术需要等到某个特定的时日才能进行。因此,此事不能急,我们必须静下心来,心无杂念,想好对策,然后一击毙命。” 子夜森凉最令人心寒,幽幽的风拂过,拂掉了这座繁华皇城的尊荣,徒留整个王宫都为之凝立的寂寥。原来满山烂漫的连翘花不知怎的一夜之间全部凋谢,萎落一地,零落成泥,凄悽惨惨戚戚的风光,看了便叫人垂泪。 不知浩渺长空中谁在吹一曲短笛,惊动了长夜的幽静,哀怨婉转的曲调勾了听者的魂,也令人为之痴缠辗转。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多少次午夜梦回,这曲子怎么能不激起难以入眠的人压在心底的惆怅? “丫头……”龙塌之上,俊美男子不自觉地吟着。他和衣而卧,眼睛紧闭,眉头深锁,面色苍白如冰玉,远远的就让人感到一种砭骨的寒意。 他的川儿!他的川儿呢?! 他的川儿,在巫烬殇的太苍殿里生死未卜。 心中如漫天飞絮飘扬,无一片可以在掌心停留片刻。恐惧密密麻麻地渗透出来,包裹住他,潜入他的心,变成难以逃脱的梦魇。 “锦玚。”一道清越声线在他耳边响起,如鸣佩环。锦玚“唰”的一声睁开双眼,眸色迷离地望向塌边人。 那般的眉目秀丽,那般的明媚笑意,那般的顾盼神飞,不是他的丫头又是谁?! 是他的梦吧?因为太过思念她,所以才会出现这样的幻觉。 “丫头……是你吗?” 如同在心弦上颤颤巍巍地一拨,轻轻的一声仿佛沉重的嘆息,带着日日夜夜的渴慕和思恋。 筠川心中狠狠一涩,拉住他的手,轻轻道:“是我!锦玚……我回来了……” 他勐地从榻上坐起,紧紧抓着她的手,久久地凝视着她,仿若怎么也看不够:“丫头……真的是你……” “真的是我!”她哑了嗓子,忍住流泪的冲动。 锦玚的手虚虚地抚向她的脸颊,目光依旧朦胧。他的气息微微有些紊乱,倾吐在她的面上,令她心中狠狠一盪。 筠川闭上双眼,等待着将要到来的那个温柔的吻。 片刻,却未有一点动静。 “你和她,还真的是像……” 听到这句话,她勐然睁开眼睛,看向面前的人。只见他目光一派清明,再无半点之前的迷离朦胧之色。 那人听罢,苦涩一笑道:“景昀,即使我扮成了她的样子,你也依然知道我不是她……” 方才她施了蛊术,让他产生幻觉,眼中看到他最爱的人的容颜。 “如若是她回来,要做的第一件事肯定是笑骂我为何躺在床上等死也不去救她。”锦玚柔和地笑了,面色更加苍白三分。 那女子,竟然是这样的吗?苏长菁心中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奇异,半晌有点自嘲地笑了。 “她若是回不来……”她忍受住他气息一窒的顷刻威压,平静而从容地道:“就由我扮成她的样子,学着她的姿态,日日守在你身边,可好?” 他闭上双眼,疲倦地揉了揉眉心,半晌抬头看她,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温和。“长菁,你肯为我做到如此地步,我很感动。只是……” 她正要说话,便听他轻声一笑,笑中竟带着难以言说的苦涩:“只是若是可以让他人替代,那便不叫作挚爱。” 挚爱。 这是她第一次听他如此剖白自己的心迹。 她所知道的他,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那个他,是玩弄人心、操纵天下的那个他,不是面前因为心上人危在旦夕而忧心至极、辗转难寐的这个他。 那个女子,她可知道,这向来高高在上的王,竟为她变作这般模样?! 苏长菁的心狠狠一抽,伴着迟来的痛意,疼得入了骨髓。 她听到他兀自说着,声音低沉而仓皇,像是在说给她听,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她的嬉笑怒骂,是这世间最美好的风光,无人可以模仿,也无人可以取代。” 第88页 ☆、误入歧途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君易临揪着苏景昀的衣领,眸子愤怒得像是要喷出火来:“她性命堪忧,你却在这里安然高枕?你不记得我当初是如何将她託付与你的了吗?!” 这都已经几日了,长林殿还没有一丝动静,他都快以为眼前人已经忘记了这件事。 “你不必担忧,我已想好了万全之策,只是时机还未成熟。”苏景昀任由他朝自己愤怒嘶吼,面色平静如深沉湖水,一波未起。 听闻此言,君易临才放开了他,面色稍微好看了些,目光中却仍旧是一片焦灼:“何来万全之策?那巫烬殇已经不知道取了多少族人的性命,只要用小凤凰的血完成最后的祭奠,便可藉助那秘术一步登天。” “巫烬殇毕竟是我青麟苍龙一族的罪人,因此我对他多少有些了解。”苏景昀深深凝视着他:“那丫头是我放在心尖的人,我怎会不竭尽全力?此事你就放心吧。” 望向看不见尽头的远方,他的眼色深沉而担忧。时隔二十年,巫魔捲土重来,实力比之前更为强大,甚至可以说已经达到了恐怖的程度。而单单靠他们几人,恐怕再次封印难度极大。 他心中很是明白,巫烬殇那祭天之术一定要等到满月那日的申时才能进行,因此眼下,他要实行自己的计划,也只有…… 等。 等到风起长林,等到杨花落尽。 等那终究会到来的,鲜血淋漓的一战。 偌大太苍殿中气氛幽冷森寒,透着死寂一般的气息。两旁烛火时明时灭地摇晃着,照着殿中人灰白的脸庞有了半分血色。 巫烬殇时不时地看看外面的天色,似乎在计算着时辰。 “我问你,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不开心吗?”筠川躺在那祭台之上,面容平静。 “开心,怎么会不开心?”巫烬殇优雅地一笑,用欣赏的目光打量着她的表情半晌道:“你确实让我尝到了红尘世俗中那种久违的愉悦,说实话,你这样独特的女子,丢了性命也怪可惜的。” “再可惜也可惜不过你不能成就自己的千年大业。“她的声音骤然冷却,仿佛千年玄冰。 “确实如此,“他哈哈一笑,手摩挲着祭台边缘的那些凹凸不平的花纹,看向筠川的眼神温柔如水:”还记得我与你说过的‘平湖晓月’吗?你放心,得了神力之后,我就即刻再造一个你,带你去看那片美景,日日与你在一起,这样便可遵守我的誓言。“ 他是个疯子。 筠川冷眼看着他,嘴角挂着一丝嘲讽的笑意:“你以为我会心甘情愿死在你手里?“她眼中精光一闪,一把短刀悄无声息出现在身侧,用力地刺了下去。 那刀不是对着他,而是对着自己。 她没有想过向他求饶,也不会天真地相信她求他他就会放了她。 她就是这样一个女子,似乎生来就不知道屈服是什么,就算玉石俱焚也不会委曲求全、低三下四。即使这命运成心要将她玩弄于股掌之中,她也要力求摆脱这命数,勉励抗争——即便死。 即便死! 她不能够让巫烬殇完成祭奠仪式,不然这天下将会大乱,这世间生灵将会再无安生之日。 这样的举刀自刎,她自问是极不甘心的——还没有在这世间活够,这一生便悄然凋零、黯然落幕。 她还没有告诉那个人,她爱他。 她还没有告诉他,她想同他一起活下去,看这人世间的倾世繁华,看这江湖中的人心叵测,看这红尘里的情思百转,看这穹苍下的铁血铮铮。所有好的坏的,她想要和他携手,一同去看;春夏秋冬,四季变换,飞花满天,柳絮飘扬,她愿,他们可以相守一生一世白首不相离,他们也可以一起享受这无限美好的人世间。 可是,再也没有机会了。 刀光如电,筠川恍惚间微笑地想——若能以她一人之殇,换这天下无虞,那便是值得。她虽然遗憾,但并不后悔。 眼看短刀就要没入她的腹部,手臂突然一震,那把刀倏忽飞了出去,斜斜地插在地上。她骇然看向一旁脸色暗沉的巫烬殇,心中泛起一阵刺骨凉意。他嘴角勾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浅笑,手却快速给她口中拍了一颗药丸进去。 他俯身赏玩般看着她颤慄而不能动弹的身躯,声音如同鬼魅一般:“小宝贝,我是不会让你立刻死的。好戏怎么能这么快上演呢?“ 筠川深吸了一口气,迅速冷静下来,她扭头看着巫烬殇,神色略微嘲讽:“权力,对于你来说,就这么重要吗?重要到一定要牺牲他人生命?” “你觉得我冷血无情?”他挑眉看她。 “难道不是吗?!什么样的人会用同族人上百条性命只为助自己登上龙王之位?”她嗤笑一声,眼看他并没有立刻杀掉她的打算,也并不担心自己冷言冷语会激怒他。 “你知道吗?多年前,我也曾是龙族的神储。”不顾她有些诧异的目光,他嘴角挂着一丝寒凉的笑意,自顾自地道:“那时我和我哥哥,一个是巫氏神储,一个是苏氏神储,龙王之位当年就由我二人争夺。” “哥哥从来都待我很好,实力也略胜我一筹,我想着,输给他的话,我也不会心生不甘,反而会为他争得宝位开心。”他背对着她,负手望向殿外繁茂的春意,目光茫远。 第89页 “可是我没想到……”他低沉的嗓音似乎有一丝难以言说的裂痕,似乎回忆到了什么不堪的往事:“我没想到他尽会对我下杀手……我那样信任那样依赖的兄长,竟然会在比试期间对我下杀手!” 巫烬殇勐地转过身来,双眼血红,青筋毕露,脸色有些狰狞可怖。“龙族人拥有长生不老之身,如若没有砍头,便不会死。我侥倖保住了性命,逃到了凡间,躲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忍辱负重地苟活着。” “我那时心脉尽损,伤及肺腑,简直苟延残喘。一边躲避着他的追杀,如同丧家之犬;一边忍受着身体苦痛,竭尽全力让自己恢復如初。那时的日子很难捱,对我来说就像一个梦魇一般。“ “好在还是捱过来了。”他嘴角勾起一个邪气森森的微笑:“我不甘心,我好恨。在一个法力极强之地,我寻得那‘噬魂引’,潜心修炼,发誓定要回去寻仇。” “这功法虽邪毒了些,但颇有种举世无双的威力。我回去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亲手将我哥哥的头颅整个切了下来。”巫烬殇满眼都是温和的笑意,似乎在诉说着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正当举办继承仪式前夕,我那可怜的兄长,就这么一命呜唿了。” 他轻声笑了出来,眼神里满是兴奋:“我的剑很快,哥哥连求饶还未来得及发出就被我杀死了。我还记得,长剑划过他喉咙时他眼睛里满满的惧意。” “宁叫我负天下人,毋叫天下人负我。”巫烬殇神色淡漠,面颊上褪去所有温度。被负不如负人,被杀不如杀人,这是血的教训所教会他的。 ☆、误入歧途(2) 筠川紧抿嘴唇,一时之间竟不知道如何言语。原来当初那条象徵皇储身份的青红色琉璃挂,是属于他的兄长的。她终于明白了他的偏执和疯狂背后,藏的是什么样的心酸和悲凉。 被手足残杀,被至亲背叛,那会是怎样刻骨铭心而令人扭曲的疼痛?这背后一刀,滋生了他对这天下这世间的滔天恨意——执念一旦入心,便会日日如梦魇,纠缠折磨着人。 也许他并不是想要那龙王之位,只是走上了这条路,便再也回不了头了。 “当初习那功法是出于心中的仇恨,但对于那些因我而无辜死去之人,我还是会于心不忍,甚至为他们挖坟立碑悼念。而几十年过去,我杀人再也没有手软过。”巫烬殇垂眸,少年的容颜上白皙而纯净,任谁也想不出这张脸的主人竟是一个杀人如麻的混世魔王。“杀人这样容易,一挥手就几十条升天,人命真是轻贱!哈哈哈哈!” 筠川用微凉而怜悯的目光看着他疯狂而放肆地大笑着。 “至于你,我想得到你很久了,你知道吗?”他止了笑声,一手温柔地抚上她的脸庞,眼神中全是渴求。被他餵了药之后,她就无法动弹,便只能身体僵硬地任由他抚摸。 她猜想,那邪法已经荼毒了他的心智,他的身体对于凤凰血的本能渴望变成了他对她这个人的慾念。 “巫烬殇……”筠川的身体微微颤抖着,正欲说话,便听到一个冰冷如千年寒冰的声音:“住手!” 这一声,唤得她几乎顷刻就要落下泪来。 锦玚,她的锦玚。没想到今生还可以再度看见他,何其有幸。 “哟,这不是我族如今最为尊贵的储君吗?”巫烬殇转身,阴阳怪气地笑道。 储君?! 筠川此刻心中是极其震惊的,过往的一幕幕如同浮光掠影匆匆掠过,如珍珠般一颗颗串了起来。他如游龙般至阳的真气,他宛如神祗一样的尊容,他那般高深莫测的实力——她只恨自己没有想到,原来,苏景昀不是别人! “丫头,抱歉,我来晚了。”苏景昀看着她的目光极尽温柔,又夹杂着丝丝痛意和悔恨。囿于天规,他没有办法告诉她自己真实的身份,却无意中将她推到了如此危险的境地。此刻,他怨恨起了自己。 我来晚了。 只此一句话,就让一直紧绷着神经不敢有丝毫懈怠的她防御崩坏。 筠川憋住欲将夺眶而出的泪水,向他传音,声线微微颤抖。“锦玚,求求你,你一定要趁机杀了我,千万不能让他得逞!“ 他脸上一贯优雅从容的浅笑早就不见踪迹,只留下彻骨的冷意和森寒。瞧瞧他都做了些什么?!让得他最心爱的人,求他杀了她。 “不。我不会让你死的。“他露出一个略有些悲凉的笑意,凝视着她的眼眸却满满都是爱恋。 筠川心头一跳,下一秒,便见他沖了过去,携雷霆万钧之势一掌噼向自己身侧的巫烬殇。对方反应也极快,手法凌厉地击向苏景昀周身要害。他险险避过,拔出长剑,气势如虹,贯彻天地,大殿之中迴荡着清脆的龙吟之声。 巫烬殇的绿眸浮上丝丝死寂般的青灰之色,手掌上两团白色火焰幽然燃起,将原本被烛火映得有些暖意的大殿附上一片惨白。他以冷冽幽火淬那长剑,只见原本用千年玄铁所铸的绝世宝剑瞬间变作废铜烂铁。 苏景昀干脆扔了那把剑,以至阳之气凝护胸前,金黄巨龙腾空而出,暴射直指巫烬殇的面门。对方在空中一个勐翻,霎时翻出了大殿之外,如一抹悠悠的云从百丈高台飘飞而下,幽冷火焰光芒仍锁着苏景昀周身。 第90页 两人都是单打独斗,不费一兵一卒。到了他们这个层次和实力,随手一挥就是成千上万的人死去,带着反而是累赘。 从殿内打到了殿外,一路纠缠不休到天镜湖,凌厉的真气在湖面上激出几丈高的浪花,横亘在二人之间如同天神帷幔。苏景昀隔着浪花巨幕,一点浩然气从指尖飞出,方向定在巫烬殇额头。 水幕倏然落下,取而代之的是席捲不休连绵暴烈的幽冷白焰,直朝他如擎天之盖一般罩下。苏景昀脚步变幻,躲过那巨擎,满是冷意的眼眸如同上了冬霜,手指一弹,一个金点倏忽射出。 这淡淡微光的一点,看似不值一提,飞掠至巫烬殇额头时,却使他飞速前行的身体稳稳定住,旋即如遭重击般喷出一口鲜血。‘这一口血吐出来,他玩世不恭的笑容尽数敛去,阴森的目光锁住对面金炮迎风的男子。 “真是小看你了。” 苏景昀也不言语,眉目间华光闪现,眸色也是一片冷冽如冰。 巫烬殇周身白色火焰暴涨数丈,眼眸是更骇人的灰青色,他低声一吼,宛如被幽禁的凶兽将要挣脱桎梏,天地间霎时传来低低沉沉轰轰隆隆的迴响。原本平静无比的天镜湖面泛起肉眼可见的细细波纹,晴朗的天空也渐渐乌云密布! 唿风唤雨,造化自然,他竟强到了这般地步! 几乎是瞬间便大雨倾盆,雷声轰鸣,天镜湖面巨浪翻滚,如潜伏沉睡着的巨大水兽终于甦醒。金黄闪电在压城乌云间如巨龙一般时隐时现,压抑空气中传来电火花般的嘶嘶响声。 风起云涌,星行电征,阴风怒号,浊浪排空。 突然,一道闪亮的圆弧,自飘渺云间直落而下,方向直指苏景昀。防护罩顿时溃散,那闪电毫不留情地噼在他身上。 他闷哼一声,血迹自嘴角丝丝渗出。撕心裂肺的痛苦已然入髓,他的身姿却依然傲立在这天地间。当初曾在苍龙神台受过那天雷九击,他的肉身已经百鍊成钢,自然不会轻易被击垮。 巫烬殇冷哼一声,袖袍再次一挥,又一道豁亮闪电撕裂时空般击下,苏景昀还未来得及抵御,只见一身青袍的倩影迎空而来,宛如一只翩跹而飞的绿蝶。 那闪电不可避免地击中她,苏长菁便如被风雨摧残的一片柳叶一样飞了出去,在一片苍茫中落在一团气息流动的金色莲花上。 苏景昀小心地引着那淡金色真气凝聚的莲花远离,眉头微皱:“我不是跟你说过不要来?” “你一人我怎么能够放心?我怎么可能不来?!”苏长菁一把抹掉嘴边的鲜血,隔空目露忧色和焦急,起身便要逃脱那朵巨大的莲花。她执拗的神色看得苏景昀心中一嘆,手势一按,在她震惊的目光中淡淡笑道:“长菁,这件事只能我一人去做,我不想你也被牵连其中。” 苏长菁被按在莲花之中无法动弹,眼看他和巫烬殇离自己越来越远,焦急却也无可奈何。 她不能够理解。 他到底为什么不让自己帮他?!为什么对战巫烬殇只能够是他一个人? ☆、天人永隔 苏景昀和巫烬殇两人齐齐飞出太苍殿后片刻,君易临目光焦灼而至,看到筠川好端端地躺在祭台上,终于轻轻松了口气。 她不能动弹,他便俯身将她拦腰抱起,迅速离开了这个诡谲不已的大殿,远离了那染满青麟苍龙族人鲜血的祭台。 “阿临……你……终于醒过来了……”筠川试图扯出一个微笑却是徒劳,在他怀里气息有些虚浮,眼眸之中雾色迭起,潮气氤氲:“快……快去找锦玚……快去帮他!” “好,我这就去,你不要急……”他心头一颤,目光浮现些许不忍,脚下轻点,顷刻百丈开外。此刻,天镜湖面涟漪荡漾,看出曾有激烈鏖战的痕迹,天色放晴,却未见人影。 君易临抱着筠川怔忡地飘在湖面上,忽而间听见远处传来低沉而痛苦的吼叫,已经扭曲撕裂地完全不似人声,倒像是巨兽因为负伤累累发出的愤怒的嘶吼。他感受到怀里的她轻轻颤抖,便毫不犹豫地朝着那声源而去。 他身形掠动极快,却仍听见她心急如焚地催促道:“阿临,再快一点,再快一点……” 君易临按捺下心中一涩,身后金紫光芒大涨,暴射而出。天镜湖面辽阔无比,浩浩汤汤,横无际涯;再往前就是连绵不绝的山峰,层峦叠嶂,上面覆满绿色植被,上下天光,一碧万顷。这山林仿佛走不到尽头,延绵千里,每过一秒钟,就有人的心更焦一分。 大约过了一刻钟,充满生机的绿色山林渐渐稀疏,取而代之的是寒气森森的冰原。 这里是烈魄冰原的边缘。 那龙吟嘶吼声越来越响,振聋发聩,犹在眼前。筠川从君易临怀中勉力抬头,看见不远处一黑一金两个巨大身影来回撕缠激战。 那是…… 她的瞳孔微微紧缩。 龙! 烟气缭绕的空中是气势雄浑、模样威武的两只巨龙,一黑一金,龙鳞如珠翠宝石般熠熠生辉,在阳光的照射下映出迷离动人的光泽。只是两龙身上伤痕累累,血迹斑斑,触目惊心,看来二人鏖战已经殚精竭力,祭出了真身。 龙尾浮光跃金般自空中用劲一扫,猎猎生风,盪迭层云,再于空中勐然相击,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甚至能感觉到地面微微震颤。这一击后,两只巨龙的身影凝固不动,仿若时空静止。草木无声,只见空中飘摇落下两个满是伤痕的身影,被鲜血打湿的乌黑长髮粘连一片,随风如丝如缕。 第91页 苏景昀落地微有些踉跄,却仍迅速稳固住了身形。他眼眸瞥向某处却突然一凝,手上印法立即急速变动,好似在施展着什么功法。 筠川感觉手指渐渐可以活动,便无力地推搡着君易临道:“你别管我,快去帮他……” 一语落下,却未见他有任何动作,当下更加心急,想要挣扎着从他怀里出来:“你怎么了?你快去啊……” 而君易临此刻眼神震动地望着苏景昀,身形颤动地不能言语——他认出了那印法。 他记得对方曾面容平静地告诉自己,已经想好了万全之策,只待东风。 何来万全之策? 同归于尽便是万全之策。 身为青麟苍龙一族的神储,他难道不知道即使有着长生不老之躯,一旦使用这“魂钟法”逆天改命,便会灰飞烟灭,且绝无半点回头的可能?肉体会化为齑粉,一半魂魄用于镇压妖魔,另一半则堕入轮迴,永世不得超生。 君易临神色复杂地望着苏景昀染血的坚毅面容和那浩荡沖天的金黄真气。他此刻才明白,对方当时说那话的心情。 他知道自己会走向万劫不復。 可是即便如此,他也要用自己的性命作陪,换她平安无殇,换这世间祥和安康。 对面的巫烬殇此时身上一片血痕,却双膝跪地,无论如何也不能站起。他神色阴翳又带着几分惧意地勐然抬头,死死地盯住对方道:“你到底在做什么!?” 苏景昀并未回答,手上印法更加急速地变幻,只是面上又露出了那种一贯的淡淡笑容,此时仿佛带着一丝解脱和不舍。他轻瞥五十步开外的筠川,嘴角携上了一抹温柔如云的浅笑,声音轻的像一片羽毛:“别了,丫头。” 别了,我的丫头。我在这世上唯一的挚爱。没有你我不曾感受到人间的真情冷暖,没有你我无法拥有凡人的嬉笑怒骂。你教会我何谓守护,何谓惦念,何谓牵挂,何谓珍惜。 这漫长而又寂寥的一生,我曾在刀光剑影,波澜诡谲中度过。而如今有了独一无二的你,我的人生才真正的鲜活,切实的圆满。 是你赠予了我这弥足珍贵的一切,也让我对这人世充满不舍和留恋。我愿你永生安康无虞,如今,轮迴的苦痛我来背,滔天的罪孽我来受。为你,我愿做飘荡无魂的魔。 让我用我的死,去换你的生,可好? 只是可惜,我不能陪你过完这今生,甚至也不能许你来生,只愿他能替我继续守护着你。 如斯爱恋,永不相见。 他的七窍逐渐渗出鲜血,嘴角却还是那一抹轻盈的浅笑。 筠川仿若明白了什么,眼睛死死盯着他,嘴唇无可抑制地颤抖,耳旁是巫烬殇骤起的肝胆俱裂的痛苦嘶吼,一霎那她用力喊出了声,声音扭曲变形:“锦玚,我不许你这么做!” “我不准你抛下我,我不准!你给我停下,你听到没有!?” 苏景昀眼中滑过一丝痛意,狠了狠心不去回答。一片耀眼金光中,他闭上了眼,似乎是陷入了昏迷,可任谁都看得出他的生命在急速流失,而巫烬殇身上却显现越来越多的裂纹,其中冒着森红的血光。他满是恐惧和仓皇地瞪大眼睛,却无法发出声音。 他没有料到对方会那么决绝地不顾生死。 一经囚禁,永生永世被镇压于地底,再也无法超脱。 一代巫魔在这生命将尽的最后一刻,恍然而又忏悔。他被那恨意蒙蔽了心窍,却再难挽回和救赎自我。 他颤抖地看向自己龟裂的双手——那上面沾满无数族人的鲜血,是永不磨灭的印记。如今,他只能用自己淋漓的鲜血,去沖刷洗脱自己曾经的罪恶。 眼见两人都气息奄奄,筠川仿佛脱力一般踉跄倒在一旁,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这一辈子,她欠他太多太多。 他始终被她拖累——数次救命之恩,因他太过强大,她无以为报;一生倾世守护,知意冷暖,她却在揣测和犹疑之中徘徊;最后这豪情一搏,性命相送,只为换她平安,她却眼睁睁地看着,无可奈何。 得君如此,岂止三生有幸?! 只是她的心在滴血——这天意为何如此弄人?这世道为何如此沧桑?若她早些诉说她的心意,若她没有轻信和看错了人,结局会不会不同? 可惜,他和她终将,阴阳两隔。 “啊!!!”筠川勐地喷出一口鲜血,撒在这雪白晶莹的冰上。席捲而来的悲伤如汪洋大海,她的吼声撕裂而又扭曲,如同一只困兽。 ☆、以命换命 突然,她感到身旁一空,轻风微起,进而化为肆虐狂风,泪眼婆娑中勉力抬头。 “片刻之后,他会醒来。” 君易临行走在这冰原之巅,衣袍猎猎生风,嘴角掀起那习以为常的邪魅笑容。 而鲜血,沿着嘴角留下,一滴滴绽放在他来时的路上。那血是晶莹透亮的冰蓝色,像是熠熠生辉的钻石,又像是极地之巅盛放的星辰花。 狂风作响,唿啸而又凛冽,他仿若全然没有感觉一般,每一步都走得稳定从容,恣意潇洒。他的长髮,在风中张扬飘逸,遮住半边脸,只留下那双深邃如寒潭的双眼。 “阿临,你……”筠川的声音哽在了喉咙里,哽在了这肆虐唿啸的寒风中。 第92页 他在做什么? 他在做什么! “他活着,比我合适。”他七窍之中鲜血如泉一般涌流,却仍是懒洋洋地笑着。 那人死了,想必以她倔强的个性,必然也不会独活。他见不得她死,那便只有自己死吧。 命是一样的命,守护是一样的守护,心是一样的心,但是——他活着,比我合适。 只因,他才是你爱的那个人。 仿佛怕她面临痛苦的抉择和道德的为难,仿佛怕因听见她的挽留而对这人世徒增不舍,他的身体在数息之间就幻化作金光万丈,消散成星辉点点,空留冰原旷野中那一声凤凰清越的啸叫。 “阿临……”筠川愣愣地看着那些璀璨如钻石般的星光飘渺向冰原的尽头,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她在世上的最后一个亲人,用自己的生命赠给她这样一场成全。 凛冽的狂风散去,接着是茫茫的大雪。她勐然回过神,趔趄不已地沖向苏景昀倒下的地方。 直到手掌颤抖地抚摸上他覆着晶莹细雪的光泽脸庞,感受到他虽轻浅但带着热意的气息,她的心恍然落地,却又禁不住痛哭出声。 阿临……阿临! 他代替了他在这世间灰飞烟灭,赠给她成全欢喜也赠给她苦痛悔恨。 纵然天命要他永生守护着她,可是她并不觉得自己可以理所应当地享受这世上无缘无故的付出——没有谁生来就应对另一个人好,这全看那个人自己的选择。 正因如此,那失去他的痛苦才如火炙,如碳烤,那样的毒,那样的烈。 他是她的亲人啊!她多么想再次看到他狂放嚣张的笑容,多么想以后还能与他斗嘴吵架,多么想为他两肋插刀,上刀山、下火海,可是……可是! 阿临…… 对不起,让你受这样的苦…… 谢谢你…… 怀中的人动了动,片刻在她泛着泪光的惊喜眼眸中缓缓睁开眼,目光茫然如这一场皑皑白雪。 ”丫头……“他话未说完便被她的吻堵在喉中。 筠川有些急切却又笨拙地亲吻着他,泪水却如断了线的玉珠簌簌落下。从此以后,她要好好守护着眼前这个人;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什么能把他们分开! 她不会让阿临白白牺牲,她要带着他的福佑好好地活下去。 风雪席捲,锦玚第一次如此虚弱地靠在她的怀里,面色苍白如一张薄纸。她感受着他虽缓慢却沉稳有力的心跳,一下下,一声声,忽而也安心下来。 ”锦玚,你要是下次敢不跟我商量就抛下我一个人的话,我就……“她柳眉一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后怕地说道。 ”你就怎么?“他气息有些虚浮地笑了。 “我就……我就……”她别扭半天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半晌似乎又要哭出声来,泪眼迷濛地轻打了他一下:“反正我不准!” “别……别哭……”眼见她流泪了,他蓦地不再调笑,有些手足无措起来。锦玚眉头微皱,略微费力地抬手擦去她脸上散作珍珠的泪水。 “丫头,我答应你……再不会抛下你一个人……”他的表情郑重无比,轻轻地于她雪白额头上留下一个吻,双臂紧紧地抱着她,那力道像是要把她融进自己的骨血里。 风华笔墨也描摹不出这样痴缠深沉的爱恋,它不会因岁月残酷的打磨而消散湮灭,而会在时光长河中更加熠熠生辉。 “我爱你。”他听到耳边传来女子轻轻的呢喃,恍若呓语。 她不只是像天下女子那般,爱他的俊美容颜、惊才艷艷,爱他的笑意悠然、风度翩翩。她还爱他的聪慧绝伦,爱他的宽阔心胸,爱他的沉稳执着,爱他的心系苍生。 精緻皮囊不过是外在之物,昙花一现,只为用来蒙蔽世俗的眼。她爱的是那副皮囊下的,饱经沧桑却情真意切的心。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一个男子——承受了远超一个人能承受的责任和苦难,流于唇间的却只有那一抹优雅从容的微笑。 她依稀记得,滂沱雨夜之中,他伸出援手,给予了她如明媚春光一般的温暖。清魂灵镜幻境之中,他寥寥数语弥合了她心中日渐清晰的裂痕。燕莽山庄山门,他提剑面色冷凝地行来,因她受了伤而步步威压、满腔怒火。安阳河畔急湍奔流之前,他一人敌万人,血灿莲花,只是因为忧心她的安危。 还有,还有如今,他不惜永生永世被囚禁被折磨,即便堕落成魔,也要换她平安,护她周全。 这样的一个他,怎么能让她不爱? 他这一生寂寥,行走在漠漠九霄之上,无人推心置腹真诚以待,于刀光剑影中看清世人丑恶,在漫长岁月中窥见人间仓皇,却依旧用这样一颗完完整整的真心来待她。 这样的一个他,如何能让她不怜? 她见识过他的冷酷,品尝过他的无情,可她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他会调转龙头,将那冷酷无情化为利刃来对着她。 她相信他永生永世都不会负她,会待她始终如一,因此,她本是一只桀骜不驯、从不愿被禁锢束缚的凤凰,却甘愿停留在他这棵枝叶宽厚的参天梧桐上。 第93页 锦玚的眸色变换至深,像幽幽一潭碧泉。世人曾说过的哪一句话,都不及这句话窝心。 “丫头……丫头……”他圈紧了她,一声声地唤着,仿若梦幻一般的嘆息。 筠川等了许久,也不见他说话,又轻打了他一下,眼睛微红却笑意盈盈:“你是不是忘了说什么?我在等你回话。” 锦玚双眸璀璨宛如绚烂星辰,微微笑道:“本王做的这些还不能够让川儿明白我的心意么?何需再现于口舌?” 她心中微微一涩——是啊,只有在一段情中付出甚少的人才需要将心意表明好让对方知晓,而掏心掏肺的那个人,什么都无需多说。 她仓皇地看向别处,觉得实在羞于正视他的目光。 她都为他做了什么?她为他牺牲过什么?! 没有,没有! “我……”她苦涩一笑,眼眸再次氤氲起来。 “我也爱你。” 他打断她百转千回的心思,仿佛带着神圣感般再度吻了吻她的额头,唇贴着她的雪色肌肤呢喃道:“这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只要你把自己託付给我,那便无需你再多做什么。” 筠川憋住想流泪的冲动,心中默默地想——她何德何能?让他为她用情至此?这一世她无以为报,那就赠他一场永久的陪伴吧,好让他这漫长一生不那么寂寥。 ☆、执念消散 冰原突然开始轰鸣起来,像是久病之人的□□,地上蔓延出许多肉眼可见的裂纹,雪一块块地碎裂、剥落,有白色光芒从裂缝中探出,明亮地晃了人的眼。 一人自前方一片光芒中浮现,依旧是身披袈裟,手握一串长长的念珠,赤着脚踏在冰冷的雪地上。这回他的面容无比清晰——那是一张爬满岁月痕迹的脸,凹陷的眼深邃明亮,仿佛洞悉人世种种因缘结果,目光慈祥而又威严,含着笑望着他们。 “父皇?!”锦玚皱着眉,似乎极为惊讶。筠川起初也感到诧异,瞧见那人样貌全然不像祁王,便暗暗猜测——或许,他的父亲正是青麟苍龙一族现任的王? 可是,怎么会以一个佛道中人的形象出现呢? 般若永定天宫宫主欣赏而自豪地道:“吾儿卓然,吾甚感欣慰。如今父皇也老了,留有这一身通灵神力也没什么用,不如全盘赠予你,可好?” 话虽是这样问,他却仿佛不需要听到任何回答,将那串珠子勐然噼开,细线崩裂,佛珠散作星辉点点。宫主双手自空中一抬,那向四处飞去的珠子勐然凝滞,悬浮半空,每两颗之间都有一根怪异的红色光线相连,似乎形成了什么奇妙的阵法。 他微笑着将那团红雾推给面前仍旧轻皱眉头的锦玚:“为父毕生心血皆在于此,好生造化!”那些珠子以一种极快的速度滑向他,看上去竟觉得仿若某种攻击之式,来者不善。 锦玚仍觉身体有些虚弱,一时之间反应也没有那么敏捷,电光火石间只听到一个女子熟悉的声音:“他不是龙王陛下!” 一片红光瀰漫,血色浮动之间,青衣女子直挺挺地挡在了他身前,而那些珠子霎时已经到达,化为带着戾气的烟尽数没入她的身体。这一下似乎受得有点重,以至于她脸色突然暗沉失色,一些紫红色的细长血管在薄得几乎透明的皮肤下显现出来。 “长菁!”锦玚低喝一声,轻皱眉头,连忙上前两步欲去扶她,却听她惊慌叫道:“别碰我!” “怎么……”他皱着眉话还没说完,便见一旁的宫主已经换了一张脸,笑了起来,声音很是鬼魅:“世人皆以为神力胜天,想要登上这凡间力量之巅,可谁又知道这天宫就是一处人间地狱,带着无数鬼魂的怨气和邪佞,埋藏在这最为隐蔽的冰原深处?上次本来想要让你二人代替我遭受这炼狱般的痛苦,可没想被察觉,还给你们逃了去。如今,我总算是再也不用入那鬼火地狱了!” 半晌又“呸”了一口:“当初与那巫烬殇交易,把干灵锁给他,他便寻得一个合适的人换我出来,也不知道那小子到底去了哪里,真是言而无信,看来万事还是得靠自己啊。” 原来,真相竟然是如此。人们只知晓这天宫宝座是权力巅峰,却不知道这背后的代价便是被囚禁在这烈魄冰原之上,不得再进入红尘,永生永世遭受未安息的鬼魂的折磨和身处炼狱的痛苦,且须时刻清醒,不能疯也不能死。佛门讲究便在于此——生前折磨痛苦,死后才飞升极乐世界。传闻那里有一座七宝池,池中朵朵莲花葳蕤,化生成上善之人的魂魄。 苏长菁眼角有着一丝晶莹剔透,紫红色血丝爬满了原本美艷的脸颊,她感受到了身体逐渐变得沉重,却带着释然地笑了:“景昀,你方才不让我帮你,是不是嫌我没你强?你瞧,我也是有些用处的……” “长菁,你……” 看到他的眼神震惊而又疼痛,她仿佛带着一点快意轻快地道:“我这一生了无牵挂,仿佛生来所做的每件事都是为了追逐你。现在可好了,这个执念可以从我的心上摒弃了,我再也不用追随着你的背影了。” 她想起了云雾缥缈中那少年第一次望进她的眼底,是那样不曾被岁月磨砺的浅笑。那笑,笑得她心中凭空生了没来由的一丝怒气。 第94页 然后便是没完没了、无穷无尽的追逐,厮打。 她以为他是在这片冰原上入了她的心,却不想,也许初见他的第一眼,便陷入了他恍如幻梦的网? “我们相识这么多年,我也没有像那些女子一样为你做点像模像样的事情,如今的机会多么难得……”苏长菁微微一笑,好像即将进入的不是地狱,而是天堂。 “不过是遭受些痛苦,你可别小瞧我。我是龙族神储之一,又不是一般的女子,受点小伤还要咿哇鬼叫的。况且,说不定这苦痛有一天会到头,那时候我就可以往生净土了。” “我保你登上龙王之位,是因为感谢你多年忍受我的叨扰。不过,长菁还有一事相求……”她的身影逐渐在红光中分崩离析、支离破碎,却还是那样一抹明艷的笑:“替我照看好楚国,然后,即使不能来看我也永远不要忘了我……” 即便成不了他所爱,她也不允许自己被他忘记,便以这样的方式在他心上留下属于自己的痕迹。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如此,甚好。”轻轻的声音散于天地之间,带着超脱与释然。 漫漫长野,皑皑白雪之中,只剩下他们二人默然凝立,仿若那个女子从没有来过这世间。 “长菁……”锦玚眼中是黑夜一样的暗沉,怅然化为一声嘆息,幽幽落于空中。 那个女子与他一路携手走过,从很久以前他们便感受着同样的寂寥,看遍风云诡谲,嘆尽人世凄清。如今所有的苦难都熬过了,他要荣登那万人仰望的龙王之位,而她却要陷入那绝望而永无止境的人间地狱?! 不,他不允许。 “……等我,找人替你……” ☆、倾世爱恋 手握一杯“兰生酿”,鼻间嗅着梅花丝丝缕缕的淡香,身侧是她的心上人,筠川觉得,似乎哪个时候都不比这一刻令人舒心。 曾整日整夜地疲惫赶路,躲避追杀,她似乎已经习惯了在这铁血江湖上闯荡,如今这般的安心是不曾有过的。也许是因为一切已经尘埃落定,也许是因为那人在她的身边,她感到仿佛一切都有了归宿。 佳酿在手,幽幽一缕芬芳,和着女子独特的发香,散在空气中。锦玚的眸色幽深,隐隐含着笑意,一眼不眨地注视着眼前人。 两人正在王宫最高处的望月阁对月饮酒,品味着这繁华皇城宁静夜晚中一览无余的静好风光。 筠川感到一道灼灼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略有些不好意思,旋即又失笑:“老看着我干嘛,怕我跑了?” “嗯。”没想到他还真的应了一声,轻轻放下手中小巧的酒杯,探过头去抵住她光洁的额头,是情人间依偎的姿势。嘴角噙着一抹笑意,他道:“你这丫头就是不安分,我一天不盯着,就不知道会跑到哪里去……” 他开始状告起她曾做过的桩桩件件,纵使是以她脸皮之厚也忍不住有些不好意思:“好了好了,我以后保证不会乱跑了,如果一定要去的话,就给你报备,这样行了吧?” “你呀……”锦玚带着些宠溺看了她一眼,姿态亲昵地摸了摸她的头,深深地注视着她有些躲闪的眼神。 今天的她格外安静,不似以往活蹦乱跳。而他虽然不动声色,心里却知道她在想什么,也知道她心里的那个结是什么——良辰美景,佳人团圆,而有一个人,却要忍受着轮迴之殇,萧索地活着。 他没有说话扰了这宁静,而是用宽大的手掌覆上她的手,似是鼓励般地握住。他的掌心温热,触得她颤了颤,那种温度将她心里的寒气逐渐驱散开来。 月色溶溶,如银纱一般散落在两人身上。这样的夜极致宁静,偶尔能听到一些不知名虫儿的鸣叫。口中的兰生酿香甜醇美,入口仍有丝丝缕缕的回甘,筠川在眼前人的眼波荡漾之下突然觉得自己有些醉了。 他的眉眼还是如初见一般那样精緻,宛若造物者最杰出的作品。此时青丝缭乱地散于紫檀小桌上,衣衫半敞之间显出一种尊贵的慵懒。那双眼睛倒映出皎洁月光,眸子里却是比月光更美的璀璨星河,那美註定要让她永生沉迷。 锦玚忽然倾过身来,唇轻轻地触碰在她微张的小嘴上。她霎时间感到自己清晰的心跳声,在这静谧的夜里格外明显。他眼中带着一抹促狭的笑,在她唇上辗转吸吮,唿吸却渐渐急促起来,动作也渐渐热烈起来。 锦玚很有技巧地撬开她的贝齿,尽情地攫取着眼前人的芬芳。其实他们亲吻的次数屈指可数,而他的吻一向是温柔无比,从未像现在这般热切而狂烈。 她脑中已经是一片混沌,只闻到花香酒香,还有他身上的淡淡竹叶清香,感受到他的吻炽热而狂野,正在一寸寸地攻城掠池,侵占她的全部,而他大半个身体都倾压在她身上,让她感觉到了一种极其充实和安全的感觉。 下意识地用手抵在他胸前,筠川的脸颊如红霞纷飞,烂漫得如同世间最旖旎的风光。她也用力地吻他,带着一丝由来已久的心疼——她心疼眼前这个人要背负的重量,她心疼他不能疼也不能哭。 他这样一个顶天立地的八尺男儿,她却为他心疼。也许正因为没有什么人这样地在意他的感受,他才对她由衷地珍重。 第95页 唇齿交融,这样的抵死缠绵、耳鬓厮磨是不曾有过的。良久,在她觉得仿佛喘不过来气时,他才依依不捨地放开了她,一脸意犹未尽的模样。 筠川气喘吁吁地依偎在锦玚怀里,双颊绯红,眼神还有着一丝迷离。她的心跳紊乱而迅速,每一下都让她清晰地明白自己对他的在意和依恋。 “丫头,”他忽然间搂紧了她,带着一丝乞求在她耳边低声道:“永远不要离开我,好吗?” “好……”那样卑微的乞求瞬间让她心间酸涩不已,她轻轻地一嘆,声音有些颤抖:“锦玚,我何德何能……” “因为……你是我生命里的阳光,没有你我永远都在黑暗里孤独地行走……”他轻轻地摩挲着她美丽的脸庞,语气珍重地说:“是你照亮了我,你知道吗?” 在这世间辗转流离,他终是遇到了一生中最渴求的阳光。 他要永生永世地握紧她的手,让这阳光在他指间永恆闪耀。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后面有三篇番外,嘻嘻我还是很给力哒! ☆、番外一 应天长 自从君易临以生命镇压巫魔,落入永无止境的轮迴之中后,筠川每日笑得就越来越少了。 很多时间,她一人独自坐着,像是在发呆,又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只是那样的沉,那样的静,令锦玚的心也跟着揪起。为了不让他担心,她会偶尔跟他说笑打闹,只是那笑意未曾到达眼底。有时候她那样的强颜欢笑,颤颤的仿佛随时会掉下来,真的刺痛了他的眼。 他深深感激君易临为筠川为自己所做的一切,不能容许他这样为自己在尘世间受轮迴之苦,但也不愿自己的女人将他当作心中一生的执念,每日每夜这样失了魂地牵挂。因此,他一直在苦心研究究竟有没有什么特殊的法子,可以让他碎裂的魂重新聚合,还她一个完完整整的君易临。 他知道魂魄转世以后会失去前世记忆,换言之,君易临已不再是当初的那个他,这样的话,一切便没了意义。眼下,便只能寄希望于…… 苏景昀看向自己手掌之中紧握的那块光泽流转的月白玉佩,眼眸深沉如潭。 他发现那日在烈魄冰原上,君易临以自身之命替代他,神识交错间有一丝飘落剥离,附在了自己身上这块通灵玉佩之上。 而通过翻阅上古文献,日日钻研,他得知有一种奇异的花,名曰“惜魂花”,用它养着君易临残留的这丝精魄,便可稳固神识,蓄养精魂,长期以往再度復原完满也不是没有可能。 只是这花,在浩浩九霄之上的一处最兇险的灵异之地。他本想悄悄地独自前去,谁想竟被那丫头察觉,然后像枣花糕一样粘着他不放,非要跟他一同前去,硬嚷嚷什么“双贱合璧,天下无敌”。 可是那地方的险恶,他心里再清楚不过,不愿再让她以身涉险。他凶她吓她,她毫不畏惧;他求她哄她,她不为所动。无论他怎样好言相劝,恩威并济,软硬兼施,她都坚持要前去。无奈之下,他只好带上了她。 他还记得辗转反侧的夜里她蜷缩在他怀里,含着泪说:“锦玚,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他,但凡能为他付出的事,我都愿意去做。” “那年上元节,我答应他说,我们会陪他一起好好活,这样他就再也不会孤单寂寞了。而如今,谁能料想到,先离开的竟然是他?” “锦玚,我求求你,你一定要帮我把阿临找回来……” “好……好……”他怜惜地吻了吻她因为茶饭不思而瘦削的脸颊,轻轻摇晃着她,像在哄着一个孩子。 之所以说那地兇险,是因为有一头上古灵兽守护。此兽状似真龙,不过身上覆盖着的不是鳞片而是石头,因此防守性很强,极难对付。 然而一只寂寞了千百年的雄性恐龙在遇到一只娇媚的雌龙的时候,自然是将什么责任啊道义啊守护啊忘得一干二净。差了一名族人化身真身和那灵兽纠缠了一番,两人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那花拿到了手。 看着那柔嫩多姿的淡紫色花瓣随风轻轻摇曳,筠川只觉得一直暗黑的长夜仿佛将要破晓。她把那枚玉佩系挂在惜魂花的枝叶上,看它光泽越发明亮,心中便越发憧憬起来。 那魂越长越大,渐渐脱离了玉佩,成了惜魂花上方的一个没有实形的圆球。在那个球中,她看到了些许一闪而逝的幻景——他和巫魔一战,他为保她伤痕累累;他把她悄悄放入昏迷的尚王后生产的寝宫,脸上不舍和淡笑一闪而过;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老人家为保护他死在屠刀之下,眉眼湿润;他一生中无数次在背后默默凝视着她,那眼神深沉如海,席捲如风…… 筠川虽活得放肆潇洒,但却并非没心没肺。君易临对她的情感她很早便有所察觉,但只要他不说,她便不言。只因她怕,再失去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然而最终还是失去了。 但是现在她要找回。 她一直相信着惜魂花其实也是有自己神念的生命,便日日守着那花,同它说话,给它奏乐,生怕伺候得人家不舒服了,罢工。对于九尾彩凤来说,连躯体都是身外之物,只有这魂魄格外重要,有了完整的神魂便能再度恢復一切。 第96页 日子这样流水般过去,她也未觉得百无聊赖——为了阿临,她已经等了太久太久,如今希望就在眼前,她怎么能够放弃?她就这样一直等下去,终有一天一定能再看见他。 锦玚怕她在宫中烦闷,便领着她登山望远,然而她执意要捧着花盆上山,也颇令他哭笑不得。看着云雾缭绕只见苍翠满目,她突然想起燕莽山庄烟气迷离的长天。那日是她第一次看清君易临的模样,狂风吹乱了他的墨色长髮,却吹不乱他的不羁与狂放。 或者说,他的恣意张狂正是因风而生。 他本就是振翅高飞、御风前行的凤凰啊,他生来就应当那样洒脱自在,无拘无束。然而因为她,他有了束缚,有了枷锁…… “小凤凰,怎得这般惆怅?”筠川被自己突然脱口而出的这一句话吓了一跳,心想自己怕不是君易临鬼上身了。然而意念流转间那一丁点的欣喜却在心间逐渐涌动乃至放大,她瞬间红了眼,嘴上却嚷着:“阿临你是不是作妖啊!我在等你负手背身立于悬崖之巅朝我回眸邪魅一笑,你竟然鬼鬼祟祟偷摸上我身?!你这齣场太没创意,得改……” 紫衣长发,依旧是熟悉的人,熟悉的景。君易临哈哈一笑,回头道:“这样可还满意?” 她一个勐子扑进他怀里,那冲力让得魂魄刚刚修復的他一个趔趄栽下了悬崖。 两人咿哇乱叫、张牙舞爪地急速直落,锦玚走近了悬崖朝下微一探头,微笑着摇摇头。 只听深不见底的悬崖下一声鬼叫:“不带你这么玩的!送死还要拖上好不容易復活的我!” 作者有话要说:  真的喜欢男二哈哈哈 ☆、番外二 帝王冢 “父皇,儿臣斗胆请求父皇以我龙族戴罪之人将长菁从般若永定天宫换出。”苏景昀向大殿上方无上尊荣的宝座行叩首大礼,俯身半晌才听见一个威严声音略带点笑意地响起:“何须?她的角色本就是你的一个陪衬,是朕送去歷练你的一颗棋子,名义上的争抢罢了,她从来不曾拥有一丝能够继承这王位的机会。这龙族,这神州,这天下,将来都是你一人的,她自愿去了那天宫,倒也省的朕再费心思决定她的归处。” 他的心头蓦然一凉,有些匆忙地抬头道:“可是……” “昀儿,难道这么多年为父对你的苦心栽培,都没有让你明白待人绝不能心软的道理么?” “儿臣自是明白,”苏景昀低头轻皱眉头,抿了抿嘴道:“对待敌人儿臣绝不会有半分心慈手软,只是若是对待……” “友人,爱人,亲人,只要他们有搅局的可能,便统统不能手软!”这声音毫无感情波动,霎那间响彻大殿:“记住,只有死人才不会有半点妨碍,才是最为稳妥的。” “父皇……” “昀儿,可曾有了心爱的人?”殿上九五至尊话锋一转,微微笑起来。 他迟疑了一下,跪着应道:“有。” “很爱吗?” “……是。” “那好。本来正愁没人给你上这最后一课,如今看来朕是多虑了。”听闻此言,苏景昀心中突然升腾起一丝不好的预感,面色隐隐苍白起来,接着便听到龙王一字一句地道:“杀了她,你便可以登上这至尊王位!” “父皇,为什么?!”他勐然抬头,目光震惊,嘴唇略微颤抖,仿佛突然间不能言语。 “身处高位的帝王,向来最是无情。这女子的存在,会消磨你的意志,扰乱你的心思,本就是个祸害!” 他不懂,在冰风谷的时候如此,现在也如此。为何只有无情之人才能担得大任,如若要治理这天下,不是更应该体恤民心,心系苍生吗?这样的大爱难道也算得上无情吗? 见他久久地抿唇沉默,龙王再度淡淡开口:“怎么,你是要违逆父皇的意思吗?” “儿臣不敢,”苏景昀再度恭下身去,声音却涩然:“只是,儿臣不明白,为何一定要杀戮?她只是个无辜的女子……” “无辜?”龙王嗤笑一声,声音中仿佛有些怒气:“她并不无辜。她让你为她忧心万分,她让你为她赴汤蹈火,她让你承受苦难磨砺,这便是罪过!” “父皇,那是儿臣心甘情愿的……”他扬起脸,注视着上方威严身影,眼神明亮闪烁:“这点磨难对儿臣而言真的算不得什么。儿臣只知道一个事实——如若没有她,那才是真的痛不欲生。” “你未免把她看得太重要了点,”殿上一声轻哼:“朕知道失去她你确实会难过,但是时间会消磨一切,久而久之,这痛就不存在了。还是说,你要为她放弃这王位?!” 苏景昀心间蓦地一颤——如果一定要杀了她才能登上龙族王位,那这王位,他宁可不要! “……父皇,难道您没有爱过的人吗?” “有啊,”龙王拂了拂花白的鬍鬚,眸中浮上一丝动容,不过数息那动容便掩了去:“不过她已经不在了,不然你认为现在朕为何坐在这宝座上?” 轻描淡写的一句问话,却在他心中激起千层浪花。苏景昀又惊又疑地看着自己的父皇,眼神似乎是在询问。 第97页 难道他的父皇,为了登上龙王之位,杀了自己最心爱的人?可是,难道一定要如此才能证明自己能够掌控这天下吗? “你以为朕无情无心,其实,朕何尝没有自己的苦衷?”幽幽一声嘆息,似乎也包含着无可奈何:“这龙王之位,是个诅咒!我青麟苍龙数代子民都为其荼毒……” “当年先帝未曾登基时,爱上了一个女子。这女子虽生性善良,但天生满身煞气,有妖士惑言如若不除去该女子,她日后定会贻害神州,祸及苍生,从而阻挠先帝获得龙王之位。其实那女子虽身带煞气,却也可以随心压制,而先帝听信小人谗言,趁她不备亲手将其残忍杀死。遭遇爱人背叛,那女子本来已经尽数控制的煞气冲出体外,给日后登上这龙王之位的君王下了一个恶毒不已的诅咒——必须要亲手杀了自己最心爱的人,永生永世地体会那失去至爱的痛苦。” “当初杀了她的时候,我也是心如刀绞,以为自己快要捱不过去了。但是,相信我,时间会抹平一切,你会慢慢忘了她,忘记自己曾经那样爱过一个人。只有杀了自己最心爱的人,你的心才会坚如钢铁,不会再为任何人任何事所左右!一个人,和这天下,有什么可比的吗?!” 苏景昀有些不敢置信地跪坐于大殿之中,眼神带着些厚重的苍凉。 这样的宿命啊…… 这龙王之座,对于歷代君王也许是至高无上的权力和尊荣,所以他们会为了它选择杀掉自己心爱的人。而对于他而言,则不是。 这最尊贵的位置,对他来说是逃不脱的责任和道义,是无论感受到怎样的寒凉苦楚也要给天下苍生的一个交代。 但是,即便如此,他又怎么可能会为此杀了她呢? 苏景昀沉静地跪着,开口时声音有种莫名的沙哑:“还请父皇再宽限些时日,多给儿臣点时间!” “允。”大殿上的人蓦地开口,声音却带着威压:“但是你要记住,朕给你的时间不多,我族千年大业必须尽快交由你的手上。如若你不动手,别怪朕对她不利……” 作者有话要说:  总觉得虐的还不够,再来一把! ☆、番外二 帝王冢(2) 寒风萧萧落花凉。 苏景昀望向面前依旧光彩照人的般若永定天宫,心中感慨万千。谁能想像那般的华光璀璨背后,竟然是那样黑暗而诡谲的人间炼狱?也不知,长菁在里面怎么样了? 圆形拱门从金砖堆砌的墙壁上浮现出来,他深吸了一口气,阔步走了进去。 天宫的一切与之前一模一样,只是那上方宝座上换了一个人。他望着那个有些熟悉但又仿佛陌生的身影,心里顿时有些酸涩。 那个女子身披墨色披风,面上是一个古怪的黑色面具,如一尊神像坐于宝座之上,仿佛了无生气。 “长菁……”苏景昀轻轻地唤了一声,令得上方一动不动的人影微微颤抖起来,却并没有开口说话。 见她不言,他便深深作了个揖,凝立半晌语气抱歉地道:“我此次回族并未能寻得法子将你救出,实在对不住……” “苏景昀,你我两不相欠,谈何抱歉?”女子淡漠的语气如冰棱一般,一下一下轻轻浅浅地划着名。 他露出一个略微有些苦涩的微笑,摇了摇头道:“长菁,说这些话将我推开,又是何必呢?你放心,我一定会找到方法的。” 那座上的女子仿佛一怔,便沉默下来,气氛渐渐有些压抑起来。 “长菁,此次前来,我还有一事相求,”对上黑色面具下她依旧明亮的眸光,他低低地道:“我想求见流棠前辈……” 空中响起衣袂翻飞的猎猎风声,她一个空翻落至他跟前,似乎是眉头紧皱的模样:“你想干什么,为何寻她?” “看来我猜测得没错,你已经同她交谈过了,”苏景昀深深地凝视着她,眸中带着点她看不懂的情绪:“长菁,求你再帮我这最后一次,我有要事急需见她!” “你疯了?!你知不知道她是谁?”女子低沉的嗓音中似乎有些惊怒。 “正是因为知道,才要求你。”他嘴角绽开一个笑,胜过她所能想像的一切绮丽景象:“因为只有你,可以召唤她。” 他的愿望,她向来都愿意帮忙达成,唯有这一次,她犹豫了。 不是因为帮这个忙需要费多大的劲,而是因为她不敢想像帮了忙之后的那个后果。 “长菁,这次和以前不同,我只有这一条路。” 他依旧和煦地笑着,眸光沉静。 苏长菁总觉得他的目光令人感到惊人的熟悉——每当他做了一个艰险的决定之后,便会露出那样的神情,正如之前他决意孤注一掷镇压巫烬殇一般。 心颤了颤,像是被细针戳了一下,她有些着急地问:“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苏景昀摇了摇头:“长菁,这件事你不能掺和……” 不能掺和?却求她帮忙? 苏长菁在面具后面无声地笑了,氤氲潮气却晕染了爬满紫红色暗纹的脸颊——他还是这样。 他还是这样地一人担着所有的苦,什么也不说。原以为一起经歷了这么多,他无论如何都应该让她稍稍走进自己的心里,会与她分享一些属于自己的事。她不求同甘甜,却没想到,她连共患难的资格都没有。 第98页 深吸了一口气,她再次抬眸,语气轻快地道:“好不容易等到你求我了,我自然要答应啊。” 也不等他说话,她便翻身回到了宝位之上,单手托于胸前,另一只手迅速结印,口中喃喃地念着什么。 轻轻的一声“谢谢”传至耳中,她苦涩一笑,手上施展印法的速度却不变。只见那黑色雾气从宫内升腾起来,逐渐地缭绕覆盖整个上空。黑气中仿佛有人头攒动,好似还有尖锐的笑声,令人无形中感到毛骨悚然。 “是你要求见本宫?” 一个女子冰冷的声音传来,接着那团黑气中便浮现出一张人脸,居高临下地盯着他。 “正是晚辈。”苏景昀单膝跪地,声音不卑不亢地答道。 “那我们,单独聊聊。”那女子一声轻哼,便见宝位之上端坐着的苏长菁身侧出现一团黑雾,勐地将她吸了进去。 见到他有些忧心的模样,流棠怪笑了一声:“不要着急,你的小女朋友不会有事。” “流棠前辈……” 她仔细凝视起他的目光,却隐约发觉那忧心似乎更多的是为着其他的事,当下饶有兴致地道:‘哦?不是为了这件事?那是为何而来?” “晚辈乃如今青麟苍龙一族的神储苏景昀,听闻……” 宫内的气氛顿时变得压抑万分,那团黑气开始涌动翻滚起来,如同狂风暴雨时的乌云密布肆虐咆哮,流棠尖锐地笑着,声音悽厉:“青麟苍龙?没想到辗转流离到了这里,还能被他的后辈找到!” “听闻什么?!听闻我给你们这些薄情寡义之人下了诅咒?!”烟气涌动到了苏景昀面前,她恶狠狠地沖他冷笑: “想要王位杀了心爱的人便是,来寻本宫作甚?” “我不会杀了川儿!“他的脸上风轻云淡,字字却铿锵有力。 “年轻人,你没有自己想像得那样痴心不改……“涌动的鬼魅黑气自他周身游动,那张脸时隐时现,似乎蛊惑般地道:”那王位的尊荣,足够让你忘了一切……” “如今我族方才镇压奸人,元气大伤,百废待兴,尤为需要一个君主。晚辈不可能为了王位就杀了自己最心爱的人。因此,恳请前辈解开诅咒!” “世人皆是这般贪心,什么都想要,什么都不愿舍,”流棠轻快地笑了一声,在烟云之中自如穿梭:“苏怀缨当年也信誓旦旦地说着那些海誓山盟,可是把剑刺进本宫心脏时可是眼睛都没眨一下。相信本宫,你是他的后辈,也可以做到和他一眼的冷血无情。” 不可能。苏景昀嘴角轻轻一笑,双膝却是一弯,身体直挺挺地沉下。 他是高高在上的王,从来都是万众仰仗,何曾这样卑躬屈膝? 可是如今,为了她,他甘愿放弃自己的所有——包括他的尊严。 如若她连命都保不住了,他要这不值一提的体面有何用?! “诶哟,当真是情意深重的人啊……”流棠吃吃地笑着,那流动的黑云将他逐渐缠绕、包围,又勐地一下散去。“那么就让本宫来看看,既然你这么爱她,又能为她做到何种地步呢?” 那团黑雾忽而膨胀起来,其中人声鼎沸,无数鬼魂从中剥离出来,在宫中四处逃窜、游离。唿啸而诡谲的嘶吼声、妇人悽厉的尖叫声、婴儿鬼魅的啼哭声霎时间在这宫中齐声响起,令人毛骨悚然。 苏景昀眉头轻皱,心中却是出现了一个大胆的猜测——难道,她就是掌管着这人间炼狱的人? 却忽然听到流棠嘻嘻笑道:“我就不幽禁你的小女朋友了,每次折磨她她都一声不吭,真没意思。让本宫来陪你好好玩玩吧……” 话音刚落,他便感到一股锥心刺骨的疼痛袭来,当下咬紧了牙关。如果说天雷击打的疼痛是捶打之痛,冰风勐吹的疼痛是针扎之痛,那么如今这疼痛,便是剥骨抽筋之痛。 无数鬼魂朝他闪电般冲来,它们触及他身时便如无物一般从背后又再度窜了出去,可是他却感觉到一种凌迟般的痛意。 就像是有人拿着九节鞭,狠狠地抽打在他身上似的! “锦绣前程和一个女人,孰轻孰重你心里有数,”流棠欣赏着他因痛苦而扭曲的俊美容颜,诱惑地道:“要是疼得受不了了,就说你会杀了她……” “不……”苏景昀口中吐出破碎的字眼,鲜艷的血喷洒在天宫金黄的地上。他双手勉力支撑着自己,死死咬住苍白的嘴唇,冷汗大滴大滴地流下,和鲜血落在一起,模煳了界线。 “那便看看你还能负隅顽抗到几时!”流棠冷笑一声,在黑烟缭绕中隐去了面容。 鬼魂们发出诡异的笑声,更加肆无忌惮地穿梭于他的身体。一道道重鞭,抽打在他的身上,每一下都是心肝俱碎的抽痛,仿佛永无止尽的折磨。 他可以选择站起来,离开这个黑暗邪魅之地;他可以选择说出来,从此在龙王之位上流连忘返。 但是这两样他偏偏都不能做。他只能跪着,任由这些不安息的魂魄肆意地践踏着自己的尊严。 “说啊……你说出来,就能解脱了……”流棠鬼魅的声音在天宫内阴测测地响起来,苏景昀却只是嘴角噙着淡笑,任由艷丽血色浸染衣袍。 第99页 他要的是给她幸福,为此,他一时痛苦,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作者有话要说:  真的写不动了,此文快收尾了,你们是不是应该发表下完结感言哈哈哈~ ☆、番外二 帝王冢(3) 隔着几千里山水重叠的祁王宫幽幽屹立着,宫里的人无一知道他们的王正在遭受着什么样的苦难,她也不知道。 筠川虽不知道,但她无端地觉得心悸,总是一口气喘不上来。锦玚已经走了约莫半月,未言去何地,只说尽快回来,绝不让她担忧。 她问:“是很重要的事情吗?” 他露出了那种她最喜欢的轻浅淡笑,唇在她额头点了一下:“是。” 那时的她又怎会知道,事关她的生死,怎么会不重要? 她只看到了他眸中尽力掩藏的担忧,但是他不说,她也就不问。只因,她相信他。 她相信他可以摆平一切。 然而这隐约的心慌终结在苏长菁慌乱冲进来的一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真实的焦急。 “你……你怎么会……” 望着眼前面容鲜艷的女子,筠川一贯的伶牙俐齿突然变成了语无伦次。 她那日,不是被迫成为宫主,囚禁在冰原之上了吗?如今为何出现在这王宫之中? “景昀在般若永定天宫,烈魄冰原腹地。他为保你性命,自愿受尽炼狱磨难,因此我也就被放了出来……” 苏长菁凝视着面前突然沉默的女子,心却随着她的缄默逐渐沉了下去。 景昀那样地爱她,甚至愿意为她遭受如此痛苦,而她如今,为何既没有慌乱失措,也没有痛哭流涕?柳眉一竖,苏长菁冷声道:“你……” “这个傻子!也不跟我商量商量,自作主张!”筠川在她目瞪口呆地注视下三两下扯去席地长裙,换上一身利落军装。“姐姐,麻烦你带我前去!” 苏长菁心中涣然冰释,但也犹豫不已:“他那般受尽折磨,就是为了你能安好。如今你因为我三言两语又重回那险境,万一……他岂不是会怪罪于我?” 谁知筠川歪头一笑,宛如窗外绿茵缭绕、溪水琤琮的四月天。她道:“世间哪有这般道理,只能男人护女人,不能女人护男人?姐姐放心,如今我还是有两下花架子,且也是不死之身,自有分寸。” 这回换成苏长菁沉默了。她忆起那夜她驻守他床榻,听他吟着这女子的名,还不服气地想着天下女子不都一个样,那个女子到底有什么好,能这样讨得他的欢心。 如今看来,她错了。 他爱的这个人,骄纵洒脱,却并非寻常千金的蛮横任性——她与他一般重情重义,她与他一般笑对前路艰险,她与他一样即使遭遇苦难仍头脑清醒睿智为自己谋求后路,也为他人找寻生路。 “好。”苏长菁轻轻颔首,这是属于她的认可。 苏长菁带着筠川轻车熟路地来到了般若永定天宫近前。望着那庄严而又金碧辉煌的天宫,筠川沉声道:“求见流棠前辈!“ 来路上苏长菁把这桩龙族秘辛告诉了她,她也大概能明白锦玚的用意。心中泛起一些怜惜,她明白他真的是没有选择余地了才会用这种最不讨巧的法子。 圆形拱门缓缓浮现,可以瞧见漆黑大殿两旁烛火明灭,里面隐约传来忽高忽低的诵经声,听起来阴森而又诡异。筠川毫不犹豫地迈步向前,却被苏长菁一把拉住。 她瞪着她道:“你给我吃了什么!为何我动不了了?” “这个啊,是我的神药‘静心丸’,此药奇效,姐姐在此地候着便是。” 苏长菁面色复杂地望着她,半晌幽幽一嘆:“有我帮忙,你也多一分胜算,为何不要呢……” 这人真是像极了那人,一个两个都这么倔! 筠川淡笑道:“姐姐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有时候有些困难是要一人面对的,旁人入局改变不了什么,甚至还可能会被连累。”她轻轻拂开苏长菁的手,狡黠一笑:“姐姐方才从这天宫解脱出来,可不能再回去了。” 苏长菁被定在原地不能活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一步步向宫内走去。这个丫头,是真不知天高地厚,还是早已立下无论风雨险阻也定要救他出来的决心? 筠川进入那半圆形空旷大殿,只觉得阴风浮过,她的后背寒毛不可抑制地竖了起来。这大殿很是奇怪,从外观来看这里面应是圆形的,没想到中间一道固若金汤的墙挡着,硬是将内部分成了两半。 “一个两个的,都来找我干什么?”流棠的声音鬼魅般地响起,黑云浮动着滑过她身侧。 她站定,尊敬躬身,微微一笑:“晚辈听闻您法力无双,特来请教。” 流棠发出一声诡异的笑声,语气中似有愉悦:“你这丫头倒也是嘴甜,不过本宫除了这一身摆脱不了的煞气,也别无他物。” 筠川面露疑惑地道:“这煞气有什么不好,为何要摆脱?”话音刚落,便听到墙的那边传来一声野兽般嘶哑的低沉吼叫。 她的面色苍白了一分,目光有些惊惶地看向流棠漂浮在半空中的脸。流棠却不以为意地招手道:“你听,这就是那该死的煞气为我招惹来的。”她顿了半晌又低低道:“真不知这傢伙还能硬撑到什么时候?” 第100页 筠川的心里如波涛翻涌,疼痛不已,面上却仍是疑惑:“这道墙对面的是谁?” 黑色烟气突然开始不安分地膨胀,渐渐分成很多股在大殿上空唿啸盘旋,流棠的面容在其中时隐时现,声音突然尖锐:“不是你的爱人吗?!认不出了?哈哈哈哈,原是要看看你这丫头还能装到什么时候,但是现在本宫不想再陪你演下去了!” 一阵剧痛袭来,筠川双膝勐地磕在地上,那些鬼魂朝她袭来,宛如鞭子一样抽打在她的身上,她死死地咬着牙控制着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现在的人真的是有些奇怪,越是兇险的地方便越要来,真是不知死活!”流棠愉悦的笑意流转在大殿之中,可筠川却无力回答。她的血从肉体肌肤上不断地渗出,染红了那身铠甲。 恍惚迷离间她听到墙的那边有一个喑哑的声音道:“把所有的苦痛……都加在我一人身上就好了……前辈……不要为难她……” 那样的声音几乎不是人的声音,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然而话音刚落,那边就发出了痛苦而低沉的□□声,如一只困兽屡屡负伤。 眼泪和着血落在金黄的地上,蜿蜒成流。筠川拼命地摇着头,双手勉力撑在地上,忍受着锥心刺骨的疼痛,咬着牙道:“前辈……不要听他胡说……痛苦都留给我……我能承受……” 大殿中寂静了片刻,流棠也不知所踪,只是那鬼魂带着疼痛依旧放肆猖狂地席捲而来。 一道墙,隔开两个人。他们都痴痴地望着那道墙,仿佛看见了心上人倾城的面容。不知是谁幽幽嘆了一声:“罢了,临死能在一起,也算是知足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宫外的腊月雪都谢了,也许岸边碧竹又抽芽了。 风暴沉寂,无声。鬼魂静止,平息。 流棠仿佛带着一丝震动和怒气地道:“你们两人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任由我折磨却一声不吭?!” 此时已经无人有气力去回答她的问话,那道墙陡然化为齑粉消失不见,两个因为爱而倍受折磨的人终于抬头看到了对方的脸。 一眼,万年。 筠川仍是跪着,双手勉力支撑;而苏景昀已经在地上呈一个扭曲的姿势蜷缩起来,仿佛突然陷入了半昏迷状态。 她看向他——他已经完全被染成了一个血人,地上那一滩鲜红的血格外的刺眼。他的眉宇之间尽是痛苦,面色却疏朗。 她踉跄地爬过去,勉力将他扭曲的肢体摆好,接着抱着他躺在旁边,仿佛也陷入了沉睡。 般若永定天宫的金黄地面上,一滩血。那血中,两个人,紧紧相拥。 “这一次,本宫为你们破例退一步……诅咒解除了……”声音不再尖锐,倒似乎含了点苦涩,幽幽地散在天地之中。“般若永定天宫为恨而生,因此屹立千百年不倒,但如今,本宫不愿再恨了……” 苏长菁本正焦灼等待,突然看到金光灿灿的天宫蓦地倾倒,化为齑粉消散于清风之中。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浓烟散去定睛一看,心中突然受到捶打似的震动——天宫不见了,只剩眼前一块荒地上倒地相拥的两个血人! 药效已解,她勐地冲过去,看着那两人身覆鲜血紧紧拥抱的姿势,目光复杂而震动。 敛下所有的情绪,她垂眸一笑——她认输了,不仅输给了他,也输给了她,更输给了他们的爱情。 “帝王冢,埋骨深宫,最是无情帝王家……”瑶水之上,不知谁在轻轻地歌唱。 “谁说无情?正是在这帝王之家,我体会到了最热烈的情。”亦不知是谁在娇笑着反驳。 ☆、番外三 双瑟鸣 “眼睛明明是碧绿色的,为什么硬要用幻术变成黑色呢?”筠川打量着伏案的锦玚,有一下没一下地调笑着。 “潜伏。”他微微一笑,手指轻颳了刮她鼻子,弄得她一阵龇牙咧嘴。 嘻嘻一笑,她俯身过去揪他的脸:“我看,是面具戴久了,捨不得摘了吧?要不是本姑娘一层层扒下你的面具,天知道这世间多少无辜良人要被你欺骗!” 她转转眼珠道:“让我来数数……先说自己是封地小王,然后又假装是楚王,随后突然又摇身一变成了太子殿下……如果看客们以为这就是结局了那就比较落入俗套,我们的太子殿下成了祁王之后又被迫抖出自己龙族神储的身份……” 筠川两手都去捏他的脸,凑近他含笑的眼凝视着笑道:“如今成了龙族之皇,你说,你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她下手依旧没轻没重,他面上却不显山不露水,搁了笔一下子捉住她两只小手。轻弹了弹她额头,他发出一声动听的低笑:“人生在世,谁没有两三层面具?怕的是迷失在这伪装之中,辨不清真正的自我了。” 她眼眸晶亮,玩味地笑道:“你这番说辞是不是想要我原谅你的欺骗?” “皇后眼力过人,是朕错了,当初朕着实应该卸下心防,与皇后坦诚相待……”悦耳的低笑声在她耳畔响起,属于他的淡淡竹叶香气扑面而来。 第101页 谁知她面色变幻如云,半晌低骂了一声“流氓”仓皇地从他怀里挣脱出来。锦玚眉眼弯弯地笑着,心知某人是联想到了昨夜床第之间的那些风流事儿。 “朕要为你举办一场盛大婚礼,昭告天下子民,你属于朕。”他的眸中丝丝绵绵的情意如一张巨网,裹住她,缠绕她,叫她永生永世深陷其中。 他俯身吻她,抵死缠绵。有了灵魂真正的契合,无论肉体做什么带来的都是极致的愉悦和享受。 “不是……不是已经当了……你的祁王后了吗……”那个吻的罅隙,她口齿不清地呢喃着,双手下意识紧紧抓住他的一片金黄衣襟。 “傻瓜。”良久唇分,他却依旧紧紧将她抱在怀里:“那只是凡间而已,朕要你做的是这天上地下,人间神界,唯一尊贵无上、天下无双的皇后!” “好,锦玚,我们要生生世世做夫妻……”她也抱紧了他,耳朵贴着他的胸膛。 不知何时,她开始喜欢聆听他的心跳声——面对危险的沉稳心跳让她安心,表露情意的急切心跳让她窝心。 人世间这般苦,那般难,他们都捱过来了,如今前方徒留一片光芒万丈,何不阔步潇洒前行? 所有的一切都值得,所有的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这一刻,他们都从对方透亮的眼眸中看清了自己含笑的面容。 她的一生虽尝尽人心险恶,人间冷暖,却仍保持着那种令人窝心的温暖,仿佛天生就具有泼墨似的快意洒脱。而他的一生,波澜诡谲,行走在刀锋之巅,血雨之中。他的心趟过了无数苦难,饱受折磨,原以为此生註定孤寂,谁想似乎是天命有意成全,赐他一场命定的邂逅,赐他一个这样鲜活而热烈的女子。 但望他们再也不要遇见那般的苦与痛,但望他们能永生永世相守于这美好的人世间。 此生不散,锦上云川。 (完)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撒花了啊!一把鼻涕一把泪啊!真的码字心酸,生活不易!快留下你萌的评论吧!其实什么数据我都不在乎,只是希望读者们能给点反馈!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