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后将军》
1、求我(实体最终定稿)
第二章:求我
她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只记得自己出生在一个靠山的小村,父亲早亡,有一个温柔却懦弱的母亲。她应该姓白,或者是叫什么白?真是不记得了,但是无论是什么都不再重要,她有了一个新的名字——左苍狼。不像女孩的名字,因为那个人在看见她的时候,也根本分辨不出她是男是女。
她被送到孤儿营,叫几个陌生的男人作“师父”,开始学武、识字,渐渐地,也知道那个人的名字——慕容炎。大燕国的二皇子,身份尊贵到她们只能跪拜,不能直视。
大燕连年战乱灾荒,这里的每一个孩子都是孤儿,他机缘巧合救了下来,安置于此。
左苍狼从来到这里的第一天起,争夺就从来没有停止过。“师父们”教会他们竞争的方式粗暴却有效——三百个多个孩子,他们只投放供一半人食用的食物。任何一点伤病都会让他们越来越处于劣势,最终慢慢被淘汰。
而每一次抢夺食物,就是剥夺同伴生存的机会。尽管有些孩子会结成同伙,抢夺更多的食物,但其实这里的人没有同伴。左苍狼从来不记他们的名字,因为没有人知道明天谁会不在。她不结交伙伴,也从来不讨好那些所谓的“师父”。她像一只独行的狼,取够了自己的食物便默默离开。
其他孩子并不会轻易招惹她,山里长大的她,不仅身体强健、动作敏捷,箭法更是精准无比,百步穿杨绝不夸张。尤其在她射伤了两个抢夺她食物的孩子之后,大家都默认了她是个没必要招惹的物种。
营中除了她,还有另一个没必要招惹的人,也是女孩,名叫冷非颜。一个每天练功九个时辰的狂人,再加上天赋过人,整个孤儿营都连“师父”也不会轻易得罪她。
左苍狼和她一向河水不犯井水,冷非颜也不屑于挑衅她。一时之间,倒也相安无事。
这天夜里,左苍狼本来已经睡着了,然而却被一阵奇异的声音吵醒。她侧着耳朵听了一阵,只觉得稀奇——这……像是一阵哭声?整个孤儿营,好久没有听见哭声了。因为爱哭鬼都慢慢消失了吧?
她坐起来,出了宿舍,外面的石榴树下,坐着一个小男孩。男孩大约六七岁,生得比同龄孩子更加瘦弱,但是皮肤白皙细腻,一看便知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左苍狼在旁边站了一阵,没有过去。像这种孩子,在这里一般活不过三天,没必要理会。
她转过身,正好看见寻声而来的冷非颜,两个人目光交错,只是一瞬,又都移开。不是朋友,但暂时也不是敌人。她们没有打招呼,冷非颜只看了男孩一眼,耸了耸肩,转身回了宿舍。
不一会儿,有师父过来,远远就大声斥责。夜间擅离宿舍,如被发现必受重责。这些“师父”传说都是江湖人,性情古怪,死在他们手上的孩子可不在少数。左苍狼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两步上前捞起那个男孩,一个纵身跃到了树上。男孩也被吓呆了,他虽然刚来,却也知道这里的规矩。一位“师父”从树下经过,没有抬头搜索,很快离开了。
左苍狼松开男孩,他没有下去,只是说:“我爹、我娘和我姐姐都死了。就在今天中午。”
左苍狼看了他一眼,说:“我并不打算知道你的事,”男孩一怔,她又补充说:“这里也不会有人关心这些事。”说完,将他从树上扔了下来。树上有什么东西一滑而过,左苍狼身体微僵,慢慢抬头向上看。只见一条蛇盘在树桠上,似乎被他们惊扰,探出头来看。
那蛇黑背绿花,咝咝地吐着信子。左苍狼几乎瞬间出手,一下子将蛇远远挑开。几乎狼狈地下了树,闪身进了宿舍。
第二天,左苍狼起床晨练的时候,又遇到那个男孩。他果然没有抢到馒头,左苍狼只是看了一眼就没再去管。在这里,同情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东西。男孩比大家起步晚了两年,但是“师父们”并没有打算单独教他些什么。他只能跟着大家一起上课。然后在对练的时候被其他孩子欺辱。
晚上,左苍狼练完功,刚回到宿舍,就听见有人敲窗户。她把头探出去,窗外竟然站着那个男孩。她问:“什么事?”
男孩把一个小布包递给她,说:“里面有凤凰草和青木香,是驱蛇的。”左苍狼一怔,问:“你送我这个干嘛?”想了想,又问:“你懂草药?”
男孩说:“我家祖上都是大夫,你拿着吧。”左苍狼将那个简易的香包握在手里,鼻端清香隐隐。
有时候人与人之间不能够交谈,更不能询问对方的名字。因为一旦说话,就会有交情,就会把对方当作一个活生生的同类。左苍狼知道这是个错误,但她还是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说:“我姓杨,我叫杨涟亭。”
从此,左苍狼就多了一个小尾巴,她不得不花时间教他一些武学基础,并且帮他抢夺一些食物。来这里两年多,她有了一个同伴。杨涟亭祖上世代行医,其父杨锦瑜却出仕作了官。奈何一朝获罪,满门抄斩。慕容炎觉得杨涟亭资质不错,将他救下,带来这里。却没有人在意,这少爷从小养尊处优,在这里的环境里,要怎么活下去。
左苍狼每天替他抢食,天天教他练武。他倒还算争气,一日一日地赶了上来。两个人很快形影不离。
这一天,“师父”安排孩子们对练,正好将杨涟亭安排和冷非颜一组。冷非颜可不是个会手下留情的人。她出手快若闪电,杨涟亭哪里是她的对手,顿时手忙脚乱、步步后退。左苍狼眼看是不好,挽弓搭箭,一箭射出,冷非颜勃然大怒,手中长剑一挥,挡开箭矢,怒视左苍狼。左苍狼平静地跟她对视,少年们早已习惯了察言观色,一时之间无人说话。
冷非颜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左苍狼说:“不过是对练,没必要非要见血吧?”
冷非颜还要说话,那边“师父”吼了一声:“什么事?!”
她看了左苍狼一眼,没有再说话。这些人不是他们的爹,也不是他们的娘,没有人会找他们为自己主持公道。
等到离开小校场,杨涟亭说:“冷非颜很厉害。”左苍狼不说话,他只好又接着说:“只怕她不会就这么算了。”
左苍狼这才说了一句:“那是我的事。”她大步往前走,杨涟亭默默地跟在身后,没有再说话。
下午,“师父们”把大家带出来。孤儿营藏在一座荒山里,他们经常在山上教大家布置陷井或者设伏杀人。左苍狼和杨涟亭一组,正在布置陷井,突然耳后风声逼近。左苍狼一低头,就见冷非颜剑若疾风从她头顶掠过!
她就地一滚,拉开距离。然而还没来得及取下弓箭,冷非颜已经再度猱身而上。两个人战成一团,师父们并不打算过问。对他们而言,这里多了谁或者少了谁,都不是要紧的事。
左苍狼被冷非颜剑光缠住,虽然二人入营的时间差不多,但是不论是天赋还是努力,冷非颜无疑都在她之上。冷非颜招招凶悍,不过片刻,左苍狼右手已经见了血。
冷非颜似乎也没料到她能撑这么久,更加步步紧逼。突然,身后有什么声响,冷非颜回头就是一刀,然而迎面而来的却是一片粉尘!她冷不防被扬了一脸,心头大怒,一剑挥出,将身后向她抛沙的杨涟亭刺了个对穿!
然而这边,左苍狼已经脱困,长箭在手,对着她就是一箭。她闭着眼睛,挥剑躲避,然而左苍狼箭矢力道强劲,三箭一出,最后一箭正中她胸口!冷非颜知道在这里受伤意味着什么,当下再不敢胡来,掉头而去。
左苍狼收起弓箭,上前扶起杨涟亭。杨涟亭血流如注,他一手按着伤口,意识还算清醒,轻声说:“我……我觉得我的伤并不严重……”他抬眼看左苍狼,目带企求:“只要给我找一点杜鹃叶子,我就能够先止住血……”
他在害怕,连声音都在抖——这样的环境里,没有人会想要一个重伤濒死的同伴吧?左苍狼假装没看出来,说:“嗯。”
她找了些杜鹃叶子,杨涟亭将叶子嚼碎,敷在伤口,又撕了布条包好。左苍狼把他扶起来,他推开她的手,说:“我自己可以。”
他咬牙硬撑的样子,倔强而坚强。左苍狼跟在身后,什么也没说。然而第二天,他就发起了高烧。左苍狼坐在他床前,看见他整个脸烧得通红,嘴唇干裂,有时候还说胡话。说胡话也没什么新意,就是不停地喊爹、娘、姐姐。
左苍狼给他带了吃的,然而他人事不省,已经没法咽下任何东西。左苍狼走出他的宿舍,这样高烧不退,要不了多久,他就会死了吧?
他需要看大夫,再不济,有点退烧的汤药也行。但是在这里……谁又看过大夫?
左苍狼往外走,其实完全不必在意,不过是死一个人而已。她站在一根圆形的木头柱子旁边,看见上面被虫蛀出的小孔,想起他颤抖着说“我觉得我的伤并不严重。”
其实,也不是全无办法。她抿着唇,下定决心一般走近那排崭新的宿舍。屋子里,几位“师父”正在喝酒。左苍狼站在桌旁,第一次发现求人真是很难开口。她竭力低头:“师父,杨涟亭受了伤,一直高烧不退,请……救救他。”
几个男人闻言像是觉得自己喝醉了,有人哈哈笑:“你……就这样求人?求人就得有个求人的姿态,这个也要我教你?”
左苍狼双膝一屈,跪下:“求各位师父,救救杨涟亭。”
男人大笑,有一双手轻轻抚上她的肩头,醉语呢喃:“你这样闯进我们房间,又摆出一副这么柔顺的姿态……真是……很容易让人误会呀。”
左苍狼身体僵硬,就感觉那只手顺着领口滑进去。她微微颤抖,想要躲避,却终于没有动。那感觉像是一条鼻涕虫爬过,留下冰凉恶心的粘液。
一张脸带着浓重的酒气靠近她的脸,唇瓣吻过她的耳垂。那个声音在她耳边轻声说:“乖乖,这样就对了。来,再坦诚一点。”
左苍狼右手紧紧握住衣角,对于这样的要求,她并不意外。这些“师父”是什么样的人,有多残忍,她一直就知道。这里饿死的孩子,就如同饿死的野狗一样,连埋都是一件奢侈的事。
片刻之后,她缓缓解开腰带,露出白色的里衣。几个男人哄笑,有人轻声说:“还是不要太过了吧?”毕竟是殿下带来的人,以后说不定要共事。
左苍狼唇上血色尽褪,咬着牙一磕到地:“请救救杨涟亭,我……我愿意满足师父们的任何要求。”
屈辱和愤怒让她颤抖得像片落叶,无数次想要离开这里!但是,不……还是不要离开吧,回去看着杨涟亭慢慢地死。以后想起来,我也会恨这时候不能坚持的自己吧?
眼泪慢慢地盈于眼睫,她让眼睛慢慢咽回去。一双手在她背上游离,被冷非颜划出的伤口暴露在诸人眼中。她闭上眼睛,轻轻咬牙,一切都会过去。我可以忍辱负重,我可以卑躬屈膝。不管他生或死,起码我已尽力。一滴泪砸落在地上,她觉得厌恶。不是已经决定了吗?你这样软弱,是要哭给谁看?!
蓦的,门被推开,风带进阳光,吹得酒气四散。左苍狼抬起头,只见门口一个人,他的身躯拔挺,黑衣被泪水虚化,翻卷飞扬如同圆月下魔鬼的影子。
左苍狼一怔,只见他手中寒芒一闪,剑过。屋子里四个人尚不知发生何事,慢慢软倒。然后鲜血喷溅!是慕容炎!左苍狼纵身跃起,避开那道剑光,然后飞快地拢起衣裳。
“主上!”她跪下,膝行几步到他面前。慕容炎眼中有杀机一现,却惊讶于她避过那一剑的速度,想了想,没下手。那只小手扯着自己的衣角,小手的主人声音低微、沙哑:“主上,求求你,救救杨涟亭。”
他低头俯视她,脚尖勾起她的下巴,低声问:“求我?你拿什么求我?”
她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全部,我的全部!”
或许是惑于她眼中的认真,慕容炎缓缓说:“好,我接受。”
2、相识(实体最终定稿)
第三章:相识
左苍狼没有回杨涟亭的宿舍,不知道为什么,她相信慕容炎。相信他只要应允,便不会失言。
小校场上,正是授课时候。“师父”们从来不管谁迟到,甚至谁没有到。他们只要结果,到最后,是谁还活着,成为真正的强者。左苍狼回到自己的队列里,一转头看见冷非颜,不由愣住。
冷非颜中的那一箭,力道怎样,没有谁会比她更清楚。就算是射一头鹿也应该倒下了。然而冷非颜没有。她不知道何时拔掉了箭,胸口衣衫被血染了一片,然而她抿着嘴角,目光锋利依然。跟她对练的男孩连手都在抖。
似乎察觉到左苍狼的目光,她横眉冷对。二人目光相触,周围的少年不由自主退开老远。然而左苍狼并没有跟她动手,这时候是取她性命的最好时机,但是这个人的眼神,有一种令人动容的执着与坚持。
晚上,左苍狼抢了些吃的,先去杨涟亭宿舍。里面已经有大夫为他重新包扎了伤口,正在煎药。大夫的药箱就放在一边,里面多的是伤药。左苍狼随手捡了几瓶,那大夫虽然有所察觉,到底也不愿跟这些半大孩子计较,没吭声。
左苍狼出了杨涟亭宿舍,往前行不多远,就是另一个人的住处——冷非颜。冷非颜的宿舍干净简洁,多余的草叶灰尘都看不见,好像根本没有人居住一样。左苍狼站在门口,冷非颜目光中敌意清晰可见:“你来干什么?”
左苍狼没说话,慢慢地把几瓶伤药排放在桌上。冷非颜的目光在药瓶之上短暂停留,随后问:“你这是什么意思?”她打开一瓶伤药闻了闻,冷笑:“施舍吗?”
左苍狼没理她,转身出了门。
等她走得没影了,冷非颜终于拿起药瓶,她自己的伤,她自己知道。可是几瓶药对自己,真的有用吗?
她略略犹豫,最后还是褪下衣衫,清理伤口,重新上药。痛,药粉撒在伤口,疼痛钻心。但是这里谁不曾受过伤、忍过痛呢?她紧紧抿着唇,目光冷淡,十几岁的少年,神情是与己无关的漠然。
她正上着药,外面突然有轻微的响动。冷非颜收起药瓶,拢好衣服,果然有人进来,是一位“师父”。冷非颜有一张漂亮的面孔,是那种看过一眼就不能相忘的艳丽。这里垂涎过她的人不在少数,可是她却是浑身是刺的仙人掌。这些年这里谁没被她扎过手?
那位“师父”走到她面前,目光停留在她沾血的衣裳上,微微带笑:“伤得这么严重,怎么也不来找我们呢?”
冷非颜右手微握,知道今日不能善了。这里的孩子是为二殿下慕容炎培养的,而冷非颜无疑是其中的佼佼者。她被二殿下选中的可能性非常大。所以如果是已经得罪了她,当然还是让她永远闭嘴得好。
那位“师父”慢慢走过来,他身形高大,于是阴影也大:“来,让我看看伤口。”他的声音在阴影里显得森冷,冷非颜说:“不严重,我还能握得住剑。”她右手握剑在手,那位“师父”冷笑了一声,突然拔出腰上软剑,猛扑过来。
即使是冷非颜身受重伤,他仍不敢大意,一击之下,已经用尽全力。冷非颜以剑格档,奈何胸口伤势确实不轻,她手中短剑脱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软剑如毒蛇吐信,疾点而至!
她翻滚躲避,伤口的血在上衣之间缓缓洇开,像一朵盛开的牡丹。痛,她咬着唇,突然一怔。只见窗外站了一个人,鬼魅一般悄无声息,不知道已经来了多久。
是个女孩,一身灰色布衣,长发高高扎成一束马尾。左苍狼?
冷非颜默默地移开目光,这里每个月都在死人,哪怕是一起长大,却没有朋友。谁又能指望谁?自己若是死了,跟其他饿死、病死的人又有什么区别?
她咬着牙,一手握住了面前“师父”的剑,剑锋切入手掌,她目光带血,右手张开成爪,用力插进他脖项。“师父”并不意外,这里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个多么狠辣的人。他用力想要抽出软剑,突然背后一阵疾风!
他吃了一惊,还来不及转头,突觉颈间一凉。一支竹箭从右至左,穿透了他的脖子。他连转头都做不到,喉间一阵响,倒地气绝。冷非颜喘着气,看向左苍狼的目光仍带着惊疑——她竟然杀死了师父!
在这里,任何人不服从师父的命令已经是死罪!谁敢动杀了他们的心思?
左苍狼从外面走进来,一弯腰扛起尸体,看了冷非颜一眼,终于开口:“二殿下答应医治杨涟亭,给他派了大夫。你去他那里,师父们也许会以为他下令为你们二人治伤,我想不会再有人为难你。”
冷非颜眯起眼睛,左苍狼一向是个闷嘴葫芦,两个人在孤儿营两年多也,她一共也没有说过几个字。想不到出手却相当狠辣。冷非颜起身,左苍狼已经扛着尸体出去。外面就是荒山,山崖陷井多的是。要毁尸灭迹并不困难。
宿舍里,杨涟亭服了药,烧也退了下去,只是人还没醒。冷非颜推了他几下,见人确实没反应,也不客气,径直在他身边躺下,却不敢入睡。在这里活下来不容易,还是保持点警惕吧。
左苍狼回来的时候,杨涟亭还睡着。她把几块大饼放在桌上,在他床边坐下。突然一个黑乎乎的脑袋探过来,左苍狼刚刚抽刀在手,那脑袋已经挤进来,却是冷非颜。她把药瓶递给左苍狼:“背上的伤,擦不到,来来帮我上点药。”
左苍狼终于怒了:“那关我屁事!你还真敢蹬鼻子上脸啊!”冷非颜恬不知耻:“人情欠一个是欠,欠两个也是欠。为什么不找你?快点快点,就这里……”
她解开上衣,左苍狼看见那少女的肌肤上一道一道纵横交错的伤痕。有的已经愈合变淡,只留下深浅不一的印子。她把手擦干净,挑了药,慢慢地涂在伤口上。冷非颜用下巴指了指床上的杨涟亭:“他怎么还睡着?”
左苍狼没好气:“还不是因为你!”冷非颜不说话了,半趴在床上,由着左苍狼在她背上涂涂抹抹。左苍狼那支箭,将她整个贯穿,幸好她躲闪灵活,避开要害。那箭十分粗糙,她自己拔剪,伤口留下不少木刺。左苍狼将她伤口里的木刺全部挑干净,再涂完药。冷非颜没再说话,她趴在杨涟亭身边,竟然睡着了。
夜色浓稠如墨,偶尔三两声虫鸣。左苍狼没有叫醒她。她坐在简陋的木床尾端,床上两个人呼吸一轻一重,如同交响。“师父”被杀的事,不知道会不会暴露,屋子里两个人几乎动弹困难,她也不能睡,索性盘腿而坐,闭目养神。须臾间,有风抚过屋顶,沙沙作响。
第二天,天色刚亮,杨涟亭先坐起来。他一动,左苍狼就睁开眼睛。杨涟亭目光略带歉意:“我只是想喝点水。”左苍狼起身给他倒了一碗水,杨涟亭接在手里,问:“冷非颜怎么会在这里?谁给我治的伤?”左苍狼不说话,鸡叫三遍,外面已经有人起床。冷非颜不知道什么时候也醒了,突然说:“喂,我今天不去练功了,早饭你给我也带点啊。”
左苍狼看了一眼杨涟亭,只是略一犹豫,冷非颜就不高兴了:“放心吧我不会对他干什么的!”杨涟亭往墙边蹭了蹭,离她远些,再看她面色也知道她伤势不轻,于是对左苍狼略略点头。
左苍狼出门而去,冷非颜复又躺回床上,毕竟少年不记仇,两个病号躺在同一张床上,难免聊聊天。冷非颜跟杨涟亭说话:“你是怎么进来的?”
杨涟亭说:“我祖父是杨玄鹤。”这个名字,左苍狼是没听过,用冷非颜的话说,她就是“山里的土包子”,没什么见识。冷非颜听见这个名字,却是了然:“神医杨玄鹤啊?”
杨涟亭说:“嗯!我爹遭人陷害,以至于杨家满门抄斩。我因年纪小,被改判官卖为奴。是二殿下把我带到这里。”
冷非颜唔了一声,不说话了。杨涟亭转头问她:“你呢,你怎么来的这里?”
冷非颜说:“水灾,我爹娘都死了。我被卖到酒楼,二殿下在那里吃饭。”杨涟亭说:“酒楼?作伙计?”
冷非颜微微一笑,说:“殿下救我的时候,厨子正在磨刀。”
杨涟亭慢慢呆住,睁大眼睛:“他们吃人?”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这大燕国啊,兵荒马乱这么些年,人不像人,家不成家。
一阵沉默,冷非颜问:“跟你在一起的,那个左苍狼,怎么进来的?”杨涟亭摇摇头:“不知道,她从来不说这些。”想了想,复又问:“是谁给我们的伤药?这些药用材十分昂贵,连这里的师父们恐怕也未必用得上。”
冷非颜耸了耸肩:“二殿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过你用脚趾头想想,也应该知道是左苍狼求情吧。”杨涟亭沉默,冷非颜凑过来,一脸八卦:“我说你们俩到底什么关系她这么向着你?”
杨涟亭还是不说话,冷非颜想了想,突然一脸嫌弃地说:“难道你们……噫……”杨涟亭气得,一拳捶在她胸口,冷非颜接住这一拳,笑得不成样子。
晚上,左苍狼带了吃的。仍然是馒头、包子。冷非颜就着凉水啃馒头,半天问:“喂,你是怎么来这里的?”左苍狼没有说话,冷非颜觉得无趣:“你这个人就是这样,两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
旁边杨涟亭也拿了一个包子,他是富家公子,哪怕沦落到此,吃相也还是十分优雅的。听到冷非颜这话,当即瞪了她一眼:“你一个女孩子,怎么可以这么说话!”
冷非颜切了一声,说:“我一个女孩子,我还应该娇生惯养、锦衣玉食呢!可是老子现在呢?蹲在这里啃馒头喝凉水!!”说完啃几口,又说:“总有一天,我会学成绝世武功,除强扶弱,接济天下!”
杨涟亭不服气,哼哼了一声,说:“以你的性格,充其量做个土匪。”冷非颜当即一脚踹过去:“混帐,老子这叫作胸怀大志,你懂不懂!”
杨涟亭说:“我才不管什么大志,我只希望为杨家昭雪,将陷害我爹的人绳之于法!我爷爷行医济事,我爹爹为人也一向刚直……”话没说完,冷非颜就接嘴:“得了吧,还刚直,指不定就是恶贯满盈、罪有应得……”
杨涟亭眉毛都竖了起来,也不管身上的伤了,一下子翻过身,双手就掐住了她的脖子。左苍狼由着他们闹,冷非颜很快重新把杨涟亭压在身下,治得服服贴贴的。“小样儿,还想上天了你!”她得意洋洋,冷不防抻着伤口,咝了一声,然后抬起头问左苍狼:“你呢,你就没有什么鸿图大志吗?”
左苍狼看了她一眼,转过头,却看向窗外半掩在石榴树后的天空。
3、头狼(实体最终定稿)
第四章:头狼
晚上,左苍狼仍然是要看护二人。冷非颜也完全没有打算走的意思。杨涟亭踢了踢她:“喂,你要在我这里呆到什么时候?”冷非颜不耐烦地拨开他的脚:“少废话,老子在你这儿养伤,是给你天大的面子。你不但不感恩,还敢叽叽歪歪!”
“……”杨涟亭无语:“可是我好歹是个男人,我们这样孤男寡女的,躺在同一张床上,不太好吧?”
冷非颜满脸不在乎:“放心吧,我又不毁你名节。”杨涟亭不想跟她说话了。冷非颜却突然说:“哎,我看你长得还可以,跟着左苍狼那个闷葫芦,有什么前途,不如跟着我吧?”她指尖滑过杨涟亭的脸,一脸邪气地挑逗。杨涟亭气得,头发都竖了起来:“冷非颜!!”
冷非颜笑成一团,身上的伤口崩裂,血渗出来,她捂着伤口,一边笑一边呲牙裂嘴。杨涟亭毕竟是医家出生,医者本心,当下就伸手按住了她的伤口,然后强撑着下地,为她换药。
左苍狼坐在床尾,由着他们闹。室内孤灯如豆,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雨点敲打着老旧的屋檐,其声如溅珠玉。
孤儿营外的山崖下,慕容炎站在已经被野兽啃得面目难辨的尸身前。他身后,侍卫封平说:“殿下,致命伤在喉头,是有人背后射中了他的脖子。箭法很准,但是竹箭……”
慕容炎也在看尸体,许久说:“不是太子的人就好。”
封平旁边,一个孤儿营的“师父”小心翼翼地说:“这箭……是营中那个叫左苍狼的女孩的。”
封平目光阴沉:“人不大,胆子倒是可以,杀人还敢抛尸。你们这些人,一个二个都是纸糊的吗?”
那人顿时面红耳赤,说:“小人一定整治。”
慕容炎低下头,认真打量了一番残缺尸身上的伤口,微笑,说:“我开始真正有点喜欢她了。”
初更时分,孤儿营里。左苍狼本是合衣而卧,突然站起身来。外面衣物摩擦的声音在雨声中听不真切,但这种时刻,她不得不异常小心。冷非颜也起身,杨涟亭有些紧张:“这个时候了,会是谁?”
左苍狼略一示意,冷非颜已经握了短剑在手,躲在门后,反手开门。左苍狼站在离门口最远的对角,弓弦满张。外面的人推门而入,室内三人整个愣住,过了一阵,左苍狼才轻声道:“主上?”来者竟然是慕容炎!
雨夜时分,他依然一身黑袍,金钩玉饰,不需言语,举止之间自显清华。冷非颜三人过来行礼,他略略摆手,示意三人不必多礼,有侍从搬了桌子进来,摆上酒菜,香气在狭小的宿舍里漫延开来。
三个人不由都咽了咽口水。慕容炎轻声说:“天冷,你们都带着伤,我过来看看。”
三个人再次谢恩,慕容炎说:“不必拘束,过来坐。”
冷非颜等人于是在桌边坐下,慕容炎左苍狼正坐在他右手边。侍从斟了酒,慕容炎说:“这里条件艰苦,但自古成大事者,多是微寒之士。当年我从各处收罗你们送到这里,并不能救谁的性命。我只能延长时间,让你们拥有选择自己命运的能力。仅此而已。”
左苍狼三人互相看看,慕容炎复又微笑,说:“你们都不错,来,干一杯。”
三个人受宠若惊,却还是与他饮了这杯酒,慕容炎示意他们吃菜。左苍狼坐在他身边,只觉得手脚都不知如何放了。慕容炎却突然凑到她耳边,轻声说:“给你做了几套衣服,不知道合不合身,明天试试看。”
左苍狼整个惊住,连谢恩都忘记了。慕容炎微笑:“不必谢恩了,我对我的人,一向不错。”
冷非颜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扫来扫去,慕容炎声音虽然轻,但是那么近的距离,内容其他两个人还是听得清的。但是这时候都不敢说话,只能是埋头吃饭。
慕容炎坐得非常端正,但凡他们碰过的菜,他再没动过,只是偶尔跟她们喝点酒。初春的天气还很寒冷,宿舍里又没有任何可以升火的东西,有点酒暖着身子,确实好很多。
酒过三巡,他站起身,说:“我先走了,你们都不错,但是璞与美玉还有差距,不可懈怠。”
三人自然下跪恭送,慕容炎笑笑,又对左苍狼说:“主人要走,你不送送?这奴隶不尽职啊。”
左苍狼脸涨得通红,却仍起身,将她送到门口,外面夜雨未歇,凉风一阵接着一阵。一个总管模样的人上来,为慕容炎披上披风。左苍狼站在门口行礼:“恭送主上。”
慕容炎点头,问:“你叫什么名字?”左苍狼低着头,风与雨是冷的,血液却滚烫沸腾:“我……我叫左苍狼。”
“左苍狼……”三个字从他口中念出来,宛转动听,如同世间最美的乐章。左苍狼听见自己的心跳,重若擂鼓,似乎下一瞬间就会从腔子里跳出来。耳畔如同与世界隔着音,只听他又轻声说:“耳熟,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她张了张唇,还是没有说话。慕容炎右手搭在她的肩上,轻声说:“我喜欢有用的人,努力成为那种人。”
他手心的温度,在自己肩上随血脉扩张。左苍狼整个人如同被冻结,连自己说过什么都失去了印象。
等到她返回宿舍,门被关上,世界失去了那一点零星的亮光,又沦入黑暗。慕容炎走在前面,总管王允昭为他撑着伞,自己整个被淋得湿透。慕容炎掏出丝绢,擦了擦方才搭过左苍狼肩膀的手。王允昭小声问:“二殿下,不过几个孩子,何必非要这时候来看呢?这大雨天儿的,路又黑又滑,可别惹了风寒……”
慕容炎说:“王允昭,我喜欢她。她有一种头狼的气质。”王允昭嘟嚷:“那殿下何不直接跟封平他们打个招呼,让他们平时多关照一点,也免得……”
慕容炎笑:“死在竞争之路上的,又怎么会是头狼呢。”
宿舍里,左苍狼关门进去。冷非颜和杨涟亭一齐盯着她看。左苍狼双颊艳如朝霞,看见两个人的眼神,立刻说了一句:“什么都不准问。”
冷非颜凑近她,仔细地看她的脸,然后不知道脑补了什么,一脸嫌弃地道:“怪不得他会同意医治杨涟亭呢,原来你们……噫……”
左苍狼飞起一脚:“冷非颜你属黄花鱼的吧这么黄!!”
第二天,侍卫果然送来几套衣服,冷非颜看见,抢去了两套。这个家伙,不熟的时候孤高冷傲,一旦熟了,可真是厚颜无耻。
左苍狼也不跟她计较,三个人经过这事,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平日里总呆在一起。偶尔夜里睡在同一间宿舍也不是新鲜事,半大的孩子,渐渐明白一些事。有人将三个人的关系传得不堪入耳,三个人也不在乎。横竖没有人敢当着他们的面乱嚼舌根。
杨涟亭因为得到慕容炎的特别救治,师父们难免高看他一眼。平时他要出入藏书的枕砚阁非常方便,三个人里,也就他天天泡在里面,所读之书,仍以医经居多。
平素无事,他也经常采些草药,孤儿营里谁有个头疼脑热,慢慢都习惯了来找他。而这位杨公子不愧是杏林世家,虽然年纪小,所看过的病症就没有错诊的。
这一日,左苍狼和冷非颜对练,杨涟亭在旁边观摩。突然一位“师父”过来,神色严肃地说:“今年方城、唐县一带大旱,二殿下奉命前去赈灾。你们暗中保护。”少年们互相看看,眼里都有一种蠢蠢欲动的兴奋,谁都知道,这是他们难得的试炼机会。
“师父”当然将诸人的神情看在眼里,说:“这是你们第一次执行任务,也是你们在殿下面前难得的表现机会,自己珍惜。”
说完,便让少年们去领衣服。衣服当然各不相同,有的是小乞儿,也有家仆打扮。左苍狼领到的衣服,是一套普通的侍女衣裙。她还没说话,身后的“师父”已经开口,说:“这次,你随侍二殿下,端茶送水自是不必说,平时更要小心警惕。”
左苍狼应了一声是,师父转身而去。他刚离开,冷非颜就凑上来,说:“贴身侍女呦,啧啧啧。”左苍狼不理她,冷非颜说:“我觉得他对你有点不怀好意。”
左苍狼一脚踹过去,她只是笑。
第二天,少年们便各自扮演着自己的角色,从晋阳东门化整为零,一一出发。慕容炎只带着总管王允昭、侍卫周卓、封平二人。左苍狼穿着素衣白裙,很是不习惯地扯了扯裙裾。慕容炎含笑看她,示意她上马车。
左苍狼脸色微红,垂着头跪坐在下方。知道他在上下打量自己,更是头也不敢抬。许久之后,慕容炎说:“这套衣服不适合你。”左苍狼不知该如何应答,他又说:“作为侍女,你至少应该为我斟酒倒茶才是。”
左苍狼这才慌忙上前,提壶执杯,为他倒茶。里面却是沸水。她第一次侍候人,没经验,那水倒得可真满,仿佛恨不得在杯上堆个尖尖。慕容炎盯着那茶盏,一脸愕然,半晌大笑。
左苍狼本来就手忙脚乱,他一笑,她更慌了。慕容炎却只是将那水倒掉,自己执了壶,轻声说:“不要慌乱,你很聪明,这些东西也很简单。”说完,他微微抬手,示意她坐。
左苍狼在他对面坐下来,马车虽然前行,却非常平稳。慕容炎将一个精美的陶罐置于小火炉之上,说:“这是烤茶,置茶饼于其中,捣开,待茶叶焦黄,香气溢出之时,注入沸水……”
他的声音清浅如山泉,和着茶叶的清香,丝丝缕缕,竟然有些醉人。那修长而洁净的手执了玉杵,慢慢地搅动茶叶,又优雅又好看。待茶水烹好,他给她也倒也一杯,说:“来。”
左苍狼轻轻抿了一口,茶香迷了人,连烫都没有知觉。
此去方城,慕容炎并无大量随从,他生来浅眠,马车上一点小小的响动也会惊醒。左苍狼只好尽量敛去声息。慕容炎好几次都觉得车上只有他一个人,待睁开眼睛,看见守在下首的她,莫名便觉心安。
他一路上也不怎么耽搁,星夜兼程,半个月之后便到了唐县地界。县城门口,居然没有州官来迎。左苍狼不由有些奇怪。路上慕容炎为她讲了朝中的局势,她也知道慕容炎不受宠,当今燕王宠信王后李氏。李皇后的嫡长子慕容若是当朝太子,慕容炎这位二殿下,等同于其眼中钉。
但是她仍然没有想到,这些官员竟然如此大胆,好歹也是燕王的骨肉,他亲自到了这里,竟然无人来接。慕容炎似乎也不在意,说:“去县衙。”
王允昭与封平、周卓脸上俱都难掩怒色,但见他没说什么,只好仍压着火气。马车一路到了县衙门口,这才有人迎出来。唐县县令行礼道:“下官不知二殿下前来,因赈灾事忙,竟然未能亲迎,实在是罪该万死。还请殿下息怒。”
他嘴上说着罪该万死,脸上可没有这意思。慕容炎说:“无妨,你是唐县父母官,唐县受灾,你忙一些,也是理所当然。”
那县令躬身道:“谢二殿□□谅。”
慕容炎笑说:“但是你们纵然再忙,父王既然派我前来赈灾,人我还是得见一见的。一些事,也只有大家商量着办。”
县令见他言语谦和,又思及燕王慕容渊,只好说:“如此,下官就将乡绅富户们聚到唐风楼,也算是为二殿下接风洗尘。”
慕容炎嗯了一声,县令赶紧去办。
他刚一走,王允昭就说:“这狗眼看人低的东西!竟然就将殿下晾在这里!”左苍狼难免也觉心酸,这样的二殿下,外人尚且如此,他在宫闱之时,不知如何度日。
慕容炎反倒是轻描淡写地道:“我们先去唐风楼。”
方城、唐县一带虽然受灾,但是唐风楼却还算风雅。慕容炎一去,立刻吩咐包下整个唐风楼,然后命王允昭将附近烟花柳巷的姑娘全部叫过来。乡绅、州官们都听说了这动静,有些人之前本来不打算去,如今倒是动了心思——若能找到蛛丝马迹,告他一状,在王后、太子面前,也还算有点小功劳。
于是一时之间,所有地方官吏、乡绅富户,全部聚集到唐风楼。
慕容炎居于上座,见整个唐风楼几乎是座无虚席,面上笑容更加温和。他起身举杯,说:“多谢诸位赏脸,久闻唐县一带干旱已久,诸位都不易,我敬大家一杯。”
这时姑娘们也找了各自眼熟的大人们劝酒,这些人俱都是各有目的,当然也不过分。唐县郡守说:“二殿下,您是奉王命赈灾而来,下官就不绕圈子了。请问殿下,这次朝廷拨了多少钱粮供殿下赈济灾民?”
诸人俱都安静,只因谁都知道,今年国库空虚,慕容渊虽然派慕容炎前来赈灾,可却是一文钱也没拨下来的。左苍狼也是第一次闻听这事,当即愣住。
慕容炎也叹了一口气,说:“实不相瞒,这次临走之时,父王曾有命,说是国库空虚,这次赈灾,只怕要各位出力,共渡时艰了。”
这话一出,下面诸人顿时大哗。哭穷者不计其数。慕容炎抬手一压,示意大家安静,说:“诸位的难处我都知道。父王这道圣旨,确实是强人所难了一些。但是我为人臣,也为人子,总不能当面反驳君父吧?如今既然到了这里,也算是了解了情况,不如诸位随我共写一份奏折,将家中钱粮实情呈报父王,再作打算如何?”
这些人一听,这倒是可行。慕容炎令郡太守亲自起草奏折,诸人联名上书。随后将一份花名册暗里递给左苍狼,轻声吩咐:“通知非颜,带人到这些人家里,抄家,不要伤人。”
左苍狼虽然不明白此举何意,却还是答应一声,悄悄出了唐风楼。
这些乡绅富户,宅子都好找。冷非颜立刻带着人,蒙着脸,冲进去就是一通抢。所有家人一律四肢反绑,嘴里用破布塞住。金银细软一概不留。
慕容炎等到奏折写好,大家也各自都按了手印,这才又举杯说:“如此一来,我也松了一口气。正事已毕,今日能与诸位相识,也是有缘。今日酒资已付,就请诸位大人开怀痛饮,以犒劳大家多日辛苦。”
美味珍馐络绎不绝地上来,身边的姑娘们尽力地劝着酒,这些人陷在温柔乡里,再加之慕容炎也没有要他们出钱救灾的意思,于是个个胡吃海喝。美人长袖当歌,慕容炎也尽力劝酒,一时之间气氛活络无比。
及至半夜时分,总算是酒尽人散。这些人回到府中,俱都是大吃一惊。第二天便领着人前往府衙告状,慕容炎令人将失窃财物的清单全部列出来,让家主都按了手印,这才拿出那张同样按着手印的奏折——如果失窃清单是真,则奏折上的“家无余粮、身无长物”就是欺君。
如果奏折是真,那么失窃清单就是假了。
一时之间,诸人都傻了。欺君之罪可是要掉脑袋的,这些人想来想去,只好将失窃之事撤了案。慕容炎将这些钱财全部用以赈灾。一时之间,倒是化解了这两袖清风的赈灾尴尬。只有这些乡绅富户,在暗处磨着牙暗恨不已。
这天傍晚,慕容炎跟左苍狼一并回到驿馆,天气阴沉,风卷过来,很有几分薄寒。突然暗处有个小孩骂了一声:“坏人!”随手几个包子就扔了过来。封平拔剑一挡,那包子被剑锋切开,肉馅一半撒在左苍狼身上,一边沾在慕容炎衣角。
慕容炎转过头去,陪着孩子的家奴都已经吓呆了。他虽然不受宠,但好歹也是皇子。平时冷淡一些,估计上头不会追究,但是这样公然侮辱,若是被扣一个藐视天家的罪名,也是了不得的事。
家奴赶紧上来请罪,慕容炎沉着脸,没有吭声。这一路他虽一直隐忍,然而泥人还带三分土性,这是真的生了气。
孩子的父亲正是唐县的乡绅,想是私下里在儿子面前说他坏话,被小孩记了去。他跪在慕容炎面前一味求情,也是额上生汗。左苍狼倾身,将慕容炎衣角的脏污拭净,看了一眼他的脸色,轻笑着说:“员外对令公子也太疏于管教,竟扔肉包子掷我。幸好我叫左苍狼,我若是叫左苍狗,这一包子扔过来,必已无影无踪,却叫殿下何处寻去?”
话一出口,慕容炎也忍不住微笑,眼底阴霾终于散去,说:“罢了,员外爷还需要小心一些,自古以来,因孩童引火烧身的事可也不少。”
那乡绅这才松了一口气,连连谢恩。慕容炎也没再看他,缓步进了驿馆。王允昭赶紧取了衣服为他更换。等房门关上,慕容炎突然说:“那个左苍狼,很不错。”
王允昭笑道:“殿下看中的人,哪会差呢。”
慕容炎说:“此人有大将之风。”
王允昭一愣,说:“孤儿营毕竟凶险,殿下既然如此喜爱她,是否将她调入府中呢?”
慕容炎却又摇头,说:“苦寒之地就连鸟兽的被毛也会更细密厚实,在孤儿营对她更有益。”
夜里,左苍狼为他兑了一桶热水,慕容炎有些意外。以往这些事他不习惯侍女去做。但见左苍狼将他换洗的衣衫放在衣架上,很自然的样子,他便没有多说,自去屏风后面沐浴。
左苍狼一直守在屏风外,没有一点声响。慕容炎几乎都以为她睡着了,然而待沐浴之后出来,才看见她依旧笔直地站在外间。他很喜欢这种悄无声息,说:“你也累了,先歇着吧。”
左苍狼应了一声是,手脚利落地把浴桶清理干净,自己去了外间替他守夜。驿馆只派了几个粗使下人过来照顾他,但慕容炎这样的人,肯定是不会愿意这些陌生人碰他常用之物的。所以这些人几乎派不上任何用场。
他在床上躺了一阵,陌生的床,被褥什么的虽然都是新的,他却总是难以入睡。天还有些冷,他的房间里是最暖和的,外间还带着些寒意。左苍狼的身影透过雕花的木门,若隐若现地倒映其上,他百无聊赖地盯着那影子,慢慢地竟然也入了梦。
说起来,她也不过只是个陌生人,然而梦却平稳而安宁。
待再回到孤儿营,慕容炎便派了两位大儒到孤儿营上课。这些大儒来时俱都蒙着眼,可能来此的过程也不怎么友好就是了。慕容炎派人给左苍狼送了许多书,他一个月会过来两三次,每次他过来,所有的少年演武的时候都会格外卖力。谁都知道,这个人,能够决定他们的命运。
晨间,左苍狼是习惯练箭,也许是因为幼年山里打猎的日子,她的箭术非常精准。双臂也较一般少年更为强健,成年兵士所用的硬弓在她手里也不在话下。然而当慕容炎站在她身后的时候,一向百发百中的箭矢竟然怎么也对不准靶心,直接脱靶而去。左苍狼咬着唇,手心里都是汗。
她不敢回头看,甚至不敢去想身后的人是什么神情。再次拉弓的时候,身体微微颤抖。突然双手一暖,她微微一怔,发现一双修长温润的手自她身后而来,覆在她手背。慕容炎重新为她瞄准靶心,轻声说:“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慌张,心稳了,箭就会稳。”
那声音如此贴近,她几乎可以感觉到他的气息,就在耳边,余音绕梁,经久不散。左苍狼脑子嗡地一声响,似乎有无数火星四散迸溅。慕容炎说:“再来。”
左苍狼微微抿唇,强行镇定,再次一箭射出,正中靶心。慕容炎站在她身后,她射出的每一箭都带着无坚不摧的力量。慕容炎微微点头,转身离开。没过多久,冷非颜跑过来:“走,吃饭去。”
左苍狼收了箭,杨涟亭正等在前面。见她二人过来,问:“主上跟你说什么呢,靠那么近。”
左苍狼径直往前走,根本没有听见。杨涟亭看了眼冷非颜,冷非颜切了一声:“别理她,花痴左。主上跟她说一句话,她能回味一年!”
左苍狼这时候才回过神来,只是微笑。
如果他的一句话只是回味一年的话,那么此生剩下的其他年月,又该怎么办呢?
少年在慢慢长大,以前的衣服渐渐地小了。慕容炎每年都给他们做新衣服。但是这里的食物从来都是只有总人数的一半。所以每年总有许多人默默消失。饥饿是驱之不散的噩梦,青草嫩叶都可以充饥。
这一日清晨,慕容炎来到孤儿营,将“师父”们召集到一起,说:“他们之中很多人都不错,但是我只要最快的刀。所以他们之中,我只要一个。”
几个教官一怔,有人轻声说:“可是殿下,这些人里,属冷非颜武功最高。左苍狼……恐怕……未必能在她手下活命。”这些日子他对左苍狼比较特别,大家都看得出来。慕容炎缓缓问:“所以呢?”
教官们不说话了。
4、强者(长篇最终版)
第五章:强者
下午,孤儿营所有人被带到另一个地方。冷非颜左右打量,这里是个废弃已久的斗兽场,岩石开裂,石缝间乱草丛生,下陷的场中央,摆满生锈的铁笼。四周不时可见斑驳零乱的血迹。
看台之上,只有一把太师椅,慕容炎端坐其间,十多名侍卫身着黑衣左右排开,悬刀佩剑,眉目带煞。少年们大气也不敢出,慕容炎扫视左右,缓缓说:“当初带你们来到这里,我曾说过,我并不能救谁的命。我只能给予你们时间,让你们拥有重新选择命运的能力。现在,到了你们为自己抉择的时候。拿起你们的武器,为自己而战。我会带走最后活下来的人。”
少年们惊住,然而并没有时间给他们反应,“师父们”上前,由着他们各自选一件最趁手的兵器,然后将诸人二人一组,推入铁笼。冷非颜看了左苍狼一眼,左苍狼也在看她。
这里所有人之中,如果一定要以武力挑选一个最强者,活下来的一定是她。没有时间了,冷非颜被推进铁笼,她的对手握着一柄短刀,五指紧握刀柄,显得十分紧张。
冷非颜转头,又看了一眼左苍狼,拿起了一把短剑。左苍狼抬起头,看台上慕容炎正襟危坐,年轻并不大,却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威重。她略一犹豫,选了弓箭。
这个选择明显让所有人都觉意外,铁笼这样狭小,弓箭如何施展得开?
慕容炎饶有兴趣地看着场中,第一轮对决,为了具有一定观赏性,都是以弱对强。几个功夫拔尖的少年并没有直接遇上。冷非颜很快就解决掉了自己的对手,回头一看,杨涟亭也已经稳操胜券。他的功夫不算好,在这里顶多第六或者七,或许根本没有跟自己对上的机会。
她不知道是应该盼着他输还是赢,赢了又怎么样呢?不过也就是死在自己手里,或者死在别人手里的区别。可是……这是平生第一次视之为友的人啊!
她转头看向左苍狼,左苍狼的对手也并不强,但是她没有趁手的兵器,打得有些吃力。在笼中,弓箭确实无法施展。好在对手确实不算强大,虽然艰难,却还是得胜。
面对殊死相搏的对手,谁也没有留情的余地。尸体很快被拖了下去,胜利者有人喜悦,有人凝重。
没有休息的时间,胜利者很快又在笼中迎战其他的获胜者。左苍狼捡起前一个对手留下的兵器,是一把满是放血槽的匕首。第二个对手一进笼中立刻就捕了上来,左苍狼挥剑迎上,初春之日,天色阴沉,阴霾密布。风挟着雨,带来料峭的春寒,少年们头上冒着汗,稚嫩的双眸沾染了血色,如颠如狂。
场上的人在一个一个地减少,血染在刚刚冒尖的春草之上,并不鲜艳。到最后一轮,杨涟亭身上已经多处刀伤,冷非颜还算是完好。身上沾的血,大多都来自死去的对手。
左苍狼在笼中与她对视,冷非颜举起手中的兵刃,舌尖轻舔,卷去锋刃上的鲜血。
最后的对决近在眼前,杨涟亭被推入了冷非颜的笼子,冷非颜握刀的手微微擅抖,但很快镇定。一路走来,看尽多少生死?不想有同伴,不想有朋友,就是因为不想有这一刻。但是舍生取义的事,她做不到,于是便连多余的话都不想说。
她举起剑,一剑直刺。杨涟亭知道不是她的对手,根本没有反击,一味只是防守。左苍狼快速解决掉身边的对手,突然捡起了自己从带进来到现在从未用过的弓。
然后挽弓搭箭,箭矢如风,精准地穿过铁笼的缝隙。冷非颜本就面对着左苍狼,当下骂了一声,挥剑回防。然而左苍狼第二箭、第三箭很快接踵而至!
笼中空间狭小,何况她还要防着杨涟亭,躲闪不及间,被左苍狼一箭射中右臂。
场中一片静默,教官们偷偷看上座的慕容炎。慕容炎嘴角微扬,只见电光火石之间,左苍狼再次一箭射中冷非颜的大腿。她再次举箭瞄准,冷非颜骂了一声,扔掉武器,索性放弃了抵抗。
杨涟亭惊住,转头看左苍狼。左苍狼额间全是汗,衣服湿了又干,结成了白花花的盐霜。她的最后一箭,最终还是没有射出去。她放下弓箭,跪伏于地:“主上令我们自相残杀,无疑是想要获得最终的强者。可是……可是属下以为,人本就是各有其长。现在,武艺最高强的人已经身负重伤,不宜再战。属下斗胆,请主上留下我们,允许我等共同为主上效力。”
短暂的安静,所有人都看向看台上的慕容炎。慕容炎轻转着手骨s,半晌,轻声说:“今日你等都十分辛苦,下去梳洗。”
场中的人都松了一口气,不多时候,笼子被打开,有人引着他们前去沐浴梳洗。冷非颜刚一出笼子,就怒骂:“卑鄙!”左苍狼斜眼睨她,还是杨涟亭上前,检查了一下伤口,说:“还好,伤得不重,找个地方我给你拔箭。”
冷非颜咬牙切齿:“你这就算赢了?不行不行,等老子伤好,我们换个地方再重新打过!”
左苍狼不理他,几个人随着侍从被带到一处别院,里面早已备好热水,旁边还有干净的衣物。不多时,更有侍女奉上伤药,杨涟亭给冷非颜包扎完毕,三个人各自梳洗。少时,重新出来的时候,再看彼此都觉得换了容貌。
白色的袍子柔软而垂顺,穿在少年身上,便如冬雪映梅花。门外有侍女进来,恭敬地说:“殿下请三位少主稍作歇息,夜间会有专人前来相请。”
杨涟亭立刻往雪白柔软的榻上一倒:“正好,累死我了,我睡会儿。”冷非颜倒在他身边,说:“左苍狼你给我等着,等老子伤好,非取你……”狗命两个字没说出来,她也睡了。
冷非颜靠在床头,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一丝睡意。思绪从当年的南山,第一眼看见他的那一刻开始,寸寸飘移。每一个有他出现的碎片,都是回忆的种子。他的神情、他的声音、他衣角的一条蜿蜒的纹路,他一切的一切,都足以回味千百遍,在黑暗或光明的河流里千缠百绕,长出花叶参天。
或许有路过的樵夫,看尽了枯荣,然后问:“为什么爱呢?”
可是在遥远的人之初,第一次心跳加速,第一次手足无措,第一次相思无寄,状若疯魔。谁又能说得清,为什么爱呢?
等到入了夜,慕容炎府上的总管王允昭亲自过来相请。冷非颜三人也都已经睡醒了。他经常跟在慕容炎身边,三个人也知道其身份不低,齐齐施礼。王允昭说:“别别,这次二殿下在千碧林为三位少君设宴,定会委以重任。在下不过一个府中管事,怎么担得起如此大礼。”
一边说话一边引着三人出来,外面就是马车。马车外面并不华贵,里面却宽大舒适。王允昭与三人同车,冷非颜先问:“王总管,我们以后要到二殿下府上做事了吗?”
王允昭满脸堆笑:“这个倒是说不准,也许殿下另有安排。”冷非颜点点头,说:“如果能不入府,还是不入府好了。我这个人随性惯了,不喜欢规矩太多的地方。”
王允昭笑眯眯地说:“二殿下尚未婚娶,府上人事简单,倒也没有这许多规矩。”冷非颜有些好奇:“殿下还没有妃子?”
王允昭把茶水给三人斟上,说:“还没有,不过殿下倒是已经订下一门婚约,想来喜事也将近了。”冷非颜看了左苍狼一眼,又问:“殿下已经订亲了?哪家的姑娘啊?漂亮吗?”
“是右丞相姜散宜的女儿,诶,三位少君自幼在孤儿营长大,想来对大燕人事还不太了解。以后如有机会,老夫再细细讲来。”
冷非颜点头,王允昭又向杨涟亭问了些杨家的事,说:“想来当初,杨玄鹤杨老太爷还为家母诊过病,没想到时过境迁,杨家会遭此大难。幸而一脉尚存,也算是苍天有眼。”
杨涟亭听闻他与自己祖上相识,顿时问了好些关于先祖的事。马车在夜色中疾行,两边是大燕国都晋阳城的夜景。左苍狼撩起车帘,王允昭不时给她们指点窗外的名景,这整个天地,没有一寸她所熟悉的地方。
车行多时,最后停在一处花繁泉清的地方。车夫把王允昭扶下来,三人也随即跳下马车。王允昭说:“三位少君,这便到了千碧林了,殿下已经等候多时,三位请随我来。”
三人跟着他,经过曲经深幽,但见樱花含苞,将绽未绽。空气里有一种微甜的馨香,远处群山如黛,有人弹琴,声入花林。小径尽头,早开的樱花层层叠叠攒满枝头,树下但见红泥小火炉,炉上温着酒。地上铺席设案,慕容炎坐在案边,身边并无其他侍卫。
三人走近,向他行礼。他将杯盏在沸水中烫过,用木夹夹出来,一边斟酒一边说:“坐。”三个人围炉而坐,慕容炎微笑,将杯盏一一递给他们,三人吃了一惊,站起身双手来接。
慕容炎示意他们不必多礼,先对杨涟亭说:“杨家被满门抄斩之后,无人收尸。我将其葬于南山之下。你若有意,可前往祭拜,重新修葺一下祖陵。不过毕竟案情不明,碑还是不要立了。”
杨涟亭泪盈于睫:“谢主上大恩大德!但是主上,我杨家乃是受人陷害!我爹是想要揭露闻纬书私通屠何部,私卖军马一事……”
慕容炎打断他的话,问:“你有证据吗?”杨涟亭怔住,然后颓然:“父亲死后,那份折子就不知下落,他与屠何往来的信件,也全都不见了。”
慕容炎说:“闻纬书乃当今太仆,主管马政这么多年,你一句话说他私通番邦,谁会相信?”
杨涟亭低下头,慕容炎说:“忍耐,等待时机。”
杨涟亭紧紧握住杯盏,却仍点了点头。
侍女开始上菜,慕容炎挟了一筷,示意他们吃饭,三个人这才动筷子。菜色十分丰盛,但慕容炎仍是挟了一筷就再不动手。冷非颜问:“主上,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
慕容炎说:“你们先陪杨涟亭去修坟祭祖,过两天我另有安排。”冷非颜点头,等到吃得差不多了,慕容炎挥手,王允昭带着三个侍从过来,每人手上都捧了黑色的托盘。
慕容炎说:“送你们的见面礼。”托盘上,一把血红色的袖里剑,一盒长短、粗细各异的金针,一把弓箭。正是三人平时惯用的兵器。三个人第一次拥有自己的武器,一时之间忘了言语。慕容炎说:“千碧林风物有别于其他地方,你们可以留宿于此,把臂夜游也是别有意趣。我若在,恐你们拘束,索性这便离开了。”
“恭送主上。”三个人齐齐行礼,慕容炎起身离开。王允昭随行侍候,周围突然安静下来。冷非颜抚摸着手中血红的袖剑,那剑锋半透明,寒光隐隐,可知不是凡物。她啧啧赞叹:“二殿下还真是懂得我们的心思。”
左苍狼看向她,她凑过去,突然正色道:“阿左,他这种人,想想就行了,别太当真。”
左苍狼面色微红,啐她:“胡说什么呢你!”
冷非颜咯咯笑,转头又挤到杨涟亭那边去,说:“别哭鼻子了,那个什么太仆在哪?走,姐姐带你把他大卸八块,以报家仇!”杨涟亭突然回过神来,眼中似有一簇星火,在幽幽地燃烧。冷非颜说:“我认真的,这事本来就不难办。”
杨涟亭咬咬牙,左苍狼说:“非颜!”冷非颜嘻皮笑脸地又给她倒了一杯酒,说:“说着玩的啦,走走,我们去外面转转。”
千碧林风光正好,樱花飘落,地如织锦。三个人经过花林,半角弯月从空中模模糊糊地探出来,大地只余一片浓黑的影子。琴声悠悠,冷非颜说:“真想抱着树摇下一片花瓣雨。”
左苍狼说:“千碧林主人不会允许吧,否则我早这么干了。”杨涟亭不屑:“你们无不无聊啊!”
冷非颜照着他的头就是一下:“这叫少女情怀,懂不懂!”
“少女?你?”杨涟亭睨了她一眼,冷非颜摊了摊手,继续往前走。杨涟亭靠近一棵樱花树,有意无意,撞了一下,顿时落英缤纷而下。冷非颜接了一手:“杨涟亭,继续继续!”
杨涟亭四顾无人,索性爬到树上,摇落一地樱花。冷非颜和左苍狼在树下,花瓣如雨飘落,覆于发际肩头。两个女孩接了一捧互相抛洒,一树不过瘾,换另一树。最后玩得太过,被巡夜人发现,连人带狗一通狂奔,把杨涟亭追进了山里。
冷非颜和左苍狼笑得肚子痛,没有一个有帮忙的意思。
5、分道(长篇最终版)
第六章:分道
第二天,有人前来带杨涟亭前往南山祭祖,冷非颜和左苍狼陪同。一路经过晋阳城,三个人看什么都觉得新鲜,整个一土包子进城。可惜身上没有银子,也就只能过过眼瘾。
及至出了城,三个人都是一怔,大批衣衫褴褛的人聚集在城外。正月末的天气正是寒冷之时,有的人已经奄奄一息。时而有人欲进城,受到卫兵大声喝斥。远处甚至有一排弓箭手,威慑着准备擅闯的人群。
三个人互相看了看,冷非颜问领路的人:“这里怎么围了这么多人?”领路人是个工头,慕容炎派他前来帮助杨涟亭修葺祖坟的。这时候闻言只是摇头:“一些难民,实在过不下去了,想到这里讨生活。”
冷非颜问:“哪里遭灾了吗?”领路人看了她一眼,说:“姑娘说笑了,这世道……哪用遭灾呢。”
冷非颜吃惊:“没有遭灾?那他们怎么会……”领路人赶开一个过来乞食的小孩,说:“大燕国年年向西靖上贡,屠何、貉国、令支、山戎年年进犯。兵荒马乱,唉……”他叹了口气,突然回过神来,说:“咱们还是别谈国事了,我的几个兄弟已经在杨公子祖陵候着了,只需要杨公子过去看看具体如何修缮。嘿,我们可是为太常王大人家太爷修过墓的,包管您满意……”
他在马上絮絮叨叨,左苍狼三人策马而行,穿过守在两侧的难民。他们眼睛都很大,嘴唇发白。听见马蹄声,有的人张开眼睛看了看,似乎想要起身,却只是动了动,又躺回地上。
“姐姐……”有小孩凑过来,伸出一双干瘦漆黑的手,两只眼睛特别大,满含渴望地盯着他们看。左苍狼摸了摸腰侧,自然是一文钱也没有。领路人说:“走开走开,小心挨鞭子。”
小孩怯生生地退了开去,骏马轻嘶,继续南行。三个人回过头,身后官道威严,直入城门,门口黑压压的人群渐离渐远。
杨家的祖坟,其实并不需要如何修缮。照管的人还算尽心,坟上连杂草也不见几根。杨涟亭跪在坟头,冷非颜和左苍狼替他烧纸钱,旧日至亲,如今只剩冰冷的孤坟,杨涟亭竟然流不出眼泪,只是这么一直盯着坟头看。
初春的太阳,只露了一个脸蛋,很快又没入阴云,天空一片惨白。三个人蹲在坟前,纸钱一片一片被火舌舔卷。坟前石碑上,只模糊地写了杨公二字。杨涟亭张开双臂,抱住碑石,左苍狼轻轻拍拍他的肩。他终于抬起头,说:“我没事。”
冷非颜说:“对嘛,有什么好难过的。里面的人是不是你祖先还不一定呢。”杨涟亭怒目而视,她耸肩:“真话总是不太中听。”
杨家祖坟并没有如何修缮,杨涟亭祭拜了一番,当天下午,三个人就一起回城。王允昭已经派人来接,左苍狼问:“王总管,我们现在是去哪?”王允昭说:“殿下命老奴接左姑娘入府,冷姑娘和杨公子暂时在别馆歇息,不日另有安排。”
左苍狼还是有些不放心,问:“总管可知道,是什么安排?”
王允昭笑笑,倒是宽慰道:“殿下自然不会薄待了三位少君,左姑娘放心。”冷非颜似笑非笑,说:“这下好了,有人近水楼台了。”
左苍狼顿时面红耳赤,一脚就踹了过去。冷非颜灵活跳开,嘻嘻哈哈只是笑。杨涟亭摇摇头,看着二人打闹。刚刚行至豫让桥,就有仆人过来替冷非颜和杨涟亭牵马。王允昭说:“左姑娘请跟老奴来。”
灰白色的桥头,几缕垂柳。左苍狼转过身,冷非颜和杨涟亭也在看她。相顾无言,良久,冷非颜挥了挥手,打马随仆人而去。杨涟亭微微抿唇,最后说:“我会小心,你也保重。”
左苍狼点头,杨涟亭也打马而去。马蹄如雨,渐去渐远,消失在薄暮寒烟里。左苍狼跟着王允昭,黄骠马不疾不徐,向慕容炎府上行去。
慕容炎并未封王,是以其府邸受礼制所限,并不奢华。但是锦竹环绕、小桥流水,足见主人风雅。
王允昭引着左苍狼进去,慕容炎在湖边水榭看书。见她过来,问:“今日随杨涟亭扫墓,可还顺利?”
王允昭默默地退了下去,左苍狼躬声答:“回主上,一切顺利。只是……”慕容炎抬起头,左苍狼说:“只是他对杨家冤情一事,仍是耿耿于怀。”
慕容炎搁下书,站起身来,走到栏杆旁边。从这里向外远望,但见碧湖微澜,玉桥横卧于暮色烟波之上。晚风斜来,有雨燕穿越茫茫水雾而来,落在檐下,偷啄笼中雀鸟的细粮。
左苍狼终于抬起头,直视他:“主上,杨家是否真是受人陷害?”
慕容炎说:“杨继龄之案,确实蹊跷。父王虽然下令斩首,但是杨继龄在押往刑场之前就已经气绝。而且杨家被处决不久,杨府便走水,一场大火不仅将杨家烧了个干净,杨继龄的书房更是片纸无存。杨涟亭虽然因年纪小被官卖为奴,却有人暗地里对他下手。连一个孩子都不放过,除了作贼心虚以外,也没有其他理由可以解释。”
左苍狼抬起头:“是他说的闻纬书吗?”
慕容炎说:“当年,杨继龄确实曾参过闻纬书私售军马,但折子并未交到父王手上。当时父王身体不适,太子监国。这份奏章是谁批的,最后去了哪里,我并不清楚。但是凶手是他如何?不是又如何?这么多年,杨继龄已死,证据佚失,他仍然是位高权重的太仆。”
左苍狼低下头,良久,说:“今天出城的时候,在城门口见到许多流民。”
慕容炎说:“你们在孤儿营,几乎与世隔绝。如今大燕的情形,你们一无所知。也许,你会觉得我令你们自相残杀很残忍吧?”左苍狼没有说话,其实在当时那一刻,不可能不生出这种想法。慕容炎说:“有些事,耳闻为虚,但是慢慢的,你们终会明白我的苦心。”话音刚落,门外侍女道:“殿下,晚饭是在这里用吗?”
慕容炎说:“送进来吧。”
侍女送来饭菜,四菜一汤,清淡为主,却有一碟烧肉格外显眼。左苍狼准备告退,慕容炎说:“坐下。”左苍狼微怔,在他对面坐下来,慕容炎举箸为她挟了一块红烧肉:“我饮食向来清淡,你恐怕不能适应。所以特地命人给你加了一道菜,你尝尝。”
左苍狼受宠若惊,慕容炎说:“不必意外。当初杨涟亭伤重,你我一诺,我已践诺。现在,你的全部皆属于我。我对你,当然与旁人不同。”
左苍狼说:“主上就是因为此事,将属下留在身边吗?”慕容炎示意她吃饭,缓缓说:“因为你当初一诺,因为你的身手头脑,因为你的名字,因为你的眼神。”
左苍狼吃不下饭了,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情愫缓缓漫延,像是一颗糖,在高温下慢慢化开,牵扯成丝,纠结粘连。但是无论它化成什么模样,只要看一样,便可觉入心入肺的甜。
慕容炎坐在桌边,看着她吃饭。他的眼神如春风一般和煦,那五官棱角分明,鼻高唇薄,偶尔微微一笑,不用原因便能让人迷了心窍。
入夜,左苍狼被安排在府中一间单独的小院,王允昭送来侍卫的衣服,说:“以后,姑娘就是殿下的亲卫了,殿下另外还有两名贴身侍卫,一个是周信,一个是封平。姑娘每到时辰,就需要跟他们交接。如果有事,也需要及时向封平报备,总之殿下身边不可无人……”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亲卫的规矩,左苍狼抚摸着手中侍卫的白衣轻甲,惊疑如梦。
一夜无眠,第二天,慕容炎奉燕王之命前往西华门,迎接西靖使臣,左苍狼随行。慕容炎坐轿,左苍狼走在窗边。时辰尚早,长街人并不多。左苍狼有些疑惑:“西靖使臣入朝,需要殿下这么早前去迎接吗?”
慕容炎说:“燕国现在是西靖的臣属国。上邦遣使,如同西靖皇帝亲临。不仅是我,便是父王,也不会迟到。”
左苍狼很是意外:“西靖使臣入朝,居然需要燕王亲率大臣迎至晋阳城门?这……”
慕容炎笑:“当年平度关一役,我军主力丧尽。如果不是大将军温砌死战不降,力挽狂澜,大燕早就被西靖铁骑踏为平地。后来西靖松口,愿意保留燕国,以君臣之礼行两国之政,大燕年年纳贡、岁岁称臣,这才暂罢干戈。我国是降邦,西靖使臣架子自然大些。”
左苍狼点点头,跟着轿夫疾步行走。慕容炎又说:“到了西华门,跟在我身边就好。应该做什么,我会告诉你。”
左苍狼应了一声是,由衷感激。毕竟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刚刚从孤儿营出来,对宫闱朝堂一窍不通。礼节都未学会。突然跟着慕容炎迎接外邦使臣,难免还是紧张忐忑。
一个时辰之后,终于来到西华门。文武大臣已经有不少人在此等候,燕王还没来。大臣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谈话。见到慕容炎过来,大家也是一阵寒喧,但是哪怕是左苍狼也看得出来,这些大臣们对他仅仅只是礼节上的尊敬。
慕容炎在朝中没有官职,虽已成年,却身无爵位。他对诸人微微点头,走到自己的位置站定。左苍狼跟在他身后,慕容炎突然向不远处抬了抬下巴,说:“那个人,就是大将军温砌。”
左苍狼抬目而望,大名鼎鼎的温砌,哪怕是在孤儿营这样的地方,孩子们也都听说过。他是大燕的英雄,当年平度关一战,燕国军队溃不成军,燕王匆匆拜他为帅。时年不过二十岁的他临危受命,率不足三万的残军死战。终于使靖军粮草耗尽,同意和谈。
也就在此战中,温砌之父温老爷子失去了一条腿。
然而这个近乎传奇的大将军,却并没有三头六臂。他站在自己的位置,偶尔有朝臣同他打招呼,他也只是略略点头。燕王未至,朝臣们三五成群,却使得朝中格局泾渭分明。
左苍狼正悄悄打量诸人,突然人群一阵骚动。她抬目望去,只见燕王仪仗渐近,身着赤服的太子伴驾而至。文武百官分列两边,施礼跪拜。燕王慕容渊从六龙舆上缓缓下来,玄衣c裳,冕而前旒,仪态威重。
他从慕容炎身边走过,目光却并未在他身上多作停留。反而是走到温砌身边,将他扶起来,同他低声交谈。
天色渐渐大亮,西华门外道路被清理得十分干净,诸臣也都安静下来,不再说话。过不多久,外面马车渐近,有人来报:“报——燕王,西靖使臣朱大人一行已至城外!”
燕王慕容渊轻抬右手,顿时鼓乐齐鸣。西靖使臣朱大人车驾临至城下。燕王亲自上前,将其迎入晋阳城,一路向大燕皇宫而去。左苍狼跟在慕容炎身后,也一路入宫。慕容炎没说话,她也不多问。
突然耳畔有人说话,声音极为熟悉。左苍狼回过头,看见冷非颜手里拿着不知什么糕点,边吃边向她挤眼睛。杨涟亭跟在她身后,表情是一脸无奈。
两个人暂时没有任务,结伴出来看热闹来了。
6、贡女(长篇最终版)
第七章:贡女
大燕的皇宫,铜门鎏金,兽首衔环,门口一对朝天辏旒彝险孤段抟伞w蟛岳侨滩蛔∽笥艺磐饺菅浊嵘担骸暗屯罚 彼辖舻拖峦罚员叩奈缕鎏簦废蛘獗呖蠢础d饺菅姿担骸跋氯瞬欢婢兀梦滤Ъa恕!
温砌看了眼左苍狼,确实只是个半大孩子,他微微点头,露了个浅笑。虽是军旅杀伐之人,却透出一股儒雅的书卷气。身为一品武将,却并没有盛气凌人的架式。
一路随着朝臣入了宫,燕王在长定殿设宴,款待西靖使者一行。文武朝臣皆有列席,以示隆重。慕容炎的席案离燕王较远,王后居凤座,太子慕容若居于燕王右首,温砌陪坐于左边。
距离太远,左苍狼看不清王后的面容,只看见她头上华丽的珠翠,在明堂中散发出璀璨的珠光。白衣粉裙的宫女蝴蝶一样开始上菜,有乐师奏乐,舞姬披花着锦,翩跹起舞。融融宫宇之中,一派歌舞升平之象。
燕王起身,与西靖使臣朱大人饮了一杯酒,说:“使者远道而来,如传青鸟之信。此一樽酒,愿西靖皇帝陛下永安,大燕与西靖同心同德,盛世永传。”
朱大人饮了这杯酒,满面红光,神采飞扬:“皇帝陛下听闻燕国多美人,临走时特命本官带五百美女回靖。燕王不会舍不得吧?”
燕王年过五旬,与慕容炎有几分相似的五官隐隐可见少年时的俊秀。闻听此言,他略略犹豫,半晌勉强笑道:“得皇帝陛下垂青,是燕国之幸。岂有推脱之理?”
朱大人合着舞乐打着拍子:“燕王明白就好。陛下仁慈,燕王贤能,西靖与燕国,才能骨肉连筋,世代和平。”
燕王微笑与他同饮,额上却有青筋跳动——又是五百燕女。每年燕国送到西靖的女子,被西靖皇帝牛羊一般随意打赏,命贱如蝼蚁。他看了一眼朝中诸臣,诸臣俱都低头饮酒。老天保佑,征召贡女这种绝对会被骂成狗的事,千万不要落在我头上。
燕王与朱大人又对饮了一杯,曲子换了一支。朱大人侧耳细听,突然冷笑:“此曲何名?”
乐师并不停止拨琴,冷冷地回答:“葛天氏之乐第八阙,总禽兽之极!”
朱大人悖然大怒,摔杯而起:“燕王,我奉皇帝陛下之命,为靖燕两国长治久安而来。你竟然派人如此羞辱本使,是要与我西靖交战之意吗?!”
“葛天氏之乐,本就是咏天地草木、五谷丰登之曲……”燕王正耐心解释,那乐师却冷笑:“西靖人以上国之势,享我大燕供奉,却屡屡派兵犯我边境。屠我百姓如屠猪狗!你们若是不行禽兽之事,如何会以为与禽兽同?”
殿中一片寂静,朱汕迮葱Γ骸把嗤酰饩褪悄忝茄喙源瞎睦褚锹穑俊
燕王犹豫,沉声道:“大胆狂徒,拉出去,杖毙!”
那乐师并不惧怕,凛然道:“我死有何惧?只可怜我大燕满殿重臣无一骨节矣!秋蝉未僵,犹自高鸣。奴颜称臣作太平!”
朱汕逍a耍骸按巳怂溲杂镂拮矗股鸵桓闭q1砥ぶ伊遥恢墙谑欠窀沼病q嗤醪蝗绲碧檬┬蹋步涛业纫还嗳斯墙凇!
燕王扫视百官,旁边一人站起,怒目而视。朱大人凑巧认得:“原来是温砌将军,温将军莫非有异议?”
燕王沉吟不决,朱大人笑容渐冷:“怎么,有人诋毁辱骂上国,燕王这般迟疑不决,难道是认为其言之有理?还是根本就是有人授意?燕王,我皇帝陛下若是得知此事,而燕王放纵不理,恐怕是会不高兴的。”
燕王看了一眼温砌,低声说:“坐下。”
温砌双手握拳,咬了咬牙,却缓缓坐下,燕王示意当堂施刑。
木棍打在人身上,发出沉重的闷响。一个人要被生生打死,不是件容易的事。血肉飞溅,骨头断裂的声音让人胆寒。那乐师先前硬挺,后来却惨嚎起来,满地打滚。朱大人哈哈大笑中,卫将军温砌离席而去。
左苍狼双手紧握,她也想走,并不是没有见过杀人,但是看一个忠义高洁之士惨叫哀号,绝不是件愉快的事。
可慕容炎不能走,她也只能看着。乐师的血肉溅了一殿,左苍狼却只觉得自己全身的血都缩回了心脏,四肢冰凉。
满殿文武早都没了食欲,胆小的早已开始呕吐。
殿中人的死,是一场对所有人的酷刑。等这一团血肉再无动静,燕王脸色阴晴不定:“拖下去吧。”
朱汕迦葱σ饕鞯卣酒鹕砝矗骸暗鹊龋嗤酰竟僭兜蓝矗胰梦铱纯囱嗳斯墙凇!
燕王不明白,朱汕宄榱耸涛赖牡叮敝谔艨抢质k砩系囊路坏恫迦胨怪校昧σ换兀纬ν饴丁
满殿俱惊,朱汕骞笮Γ缘痘破浒螂祝缕溲蚱肓鳎骸拔醇墙冢飧毙母蔚故强梢韵戮啤!
殿内一片安静,不少大臣面色都变得极为难看。自有侍卫上前,用草帘裹了那尸身,拖将出去。殿内自有人以水冲洗殿堂,又洒以香露,掩去血腥。
宴罢之后,慕容炎从殿里出来,左苍狼跟在身后,胃里肺里都是冰凉的。大将军温砌站在梅树下,旁边停着以草帘裹住的尸首,抬出来时肠子还拖在地上。
慕容炎走过去,拉开草帘,对左苍狼说:“看一眼他,这才是……锦绣之下的家国。”左苍狼真的看了一眼,那血淋淋的血肉,如同一盆冷水兜头淋下来,让人自梦中骤然惊醒。
这才是真正的大燕国,浮华之下狰狞的真相。列强欺压、百姓流离,家不成家,国不成国。
如果国富民强,她爹就不会无钱求医,生生病死。她不会因为一两银子被献给山神,在山林之中变成野人。她娘如今,也不知道怎样。原以为只要爹爹不死,自己就不会是孤儿。
而如今,国之边框已被铁蹄践踏,里面的人都将是孤儿。
她第一次想到这些,突然觉得惊痛。
慕容炎伸手,合上乐师的双眼,起身看温砌,说:“大将军没有保护好大燕国啊。”那个从戎十几年的武人温砌低下头,沉默。
旁边有人说:“二殿下,您袖口沾上血了。”
慕容炎看也没看,说:“壮士碧血,留着吧,大燕所剩无几了。”
话落,转身离开,左苍狼回头,见温砌依旧站在尸身旁,背影寂寥。
次日,燕王令太子征招美人五百,准备随朱汕逡恍星巴骶浮0傩瘴盘追撞执偌夼4笱嗄凶右皇敝涔┎挥η蟆6灏倜廊耍皇本鼓岩哉骷
太子慕容若无奈之下,下令凡适龄女子,不论婚否,一律抓捕候选。整座晋阳城都在啼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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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炎策马走在队伍后,有个六十多岁的老叟抱住他的马镫不松手:“官爷,官爷您放了我的孙女吧,我儿子前几年打仗死了,媳妇改嫁,现在就这么一个孙女啊……”
他一哭,后面许多人都跟着哭叫起来:“官爷,我孩子还在吃奶,离了娘非饿死不可啊,您放了她吧!”
冷非颜和杨涟亭都站在人群中,没有上前。左苍狼上去拉开老人。他死死抱住马镫,手被划破,在慕容炎的马镫上留下一道血痕。
贡女已出城,渐渐去远。哭声仍未歇,响彻晋阳城。千里送亲去,不得见君还。从此以后,天涯无信,身若飘萍。
当天夜里,慕容炎带着左苍狼直接去了城内的别馆。冷非颜跟杨涟亭在喝酒,见他前来,忙起身相迎。
慕容炎在上首坐下,看着跪伏于地的两个少年,半晌缓缓说:“当年,我从大燕各地收罗了三百七十个孩子。”三个人都是一怔,他继续说,“除了阿左,其他人都曾经历过死亡。我比你们任何一个人都希望你们活下来,幼苗成林,一世安泰。但是如今的大燕,缺的不是百姓,而是可以扭转乾坤、翻云覆雨的英才。大燕已经病入膏肓,我收容你们,并不是想要救人,而是想要拯救一个国度,一个王朝。”
三个人一脸惊愕,慕容炎说:“话我已说明,今夜若你们仍对此事心怀怨怼,当可自去。”
没有人起身,冷非颜轻声问:“主上作此言,是有问鼎之意吗?”
慕容炎说:“如今我势微,本不应有此意。但是自古天家大位,争与不争都不由人。我只能说,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必许你们一个盛世太平!”
盛世太平。
三个孩子都是孤儿,濒死之时被慕容炎从各种收罗而来,三百个孩子里面,挑了三个。若不是这样国势衰微的大燕,谁愿流落街头?
少年们眼中泛着异样的光芒,慕容炎微笑:“我三杯吐然诺。”
冷非颜叩首:“非颜愿效忠主上,主上必会成为大燕一代明主。”
杨涟亭神色严肃:“若非奸臣当道,杨家也不至于满门被斩。涟亭无能,但愿重整河山,匡扶圣君。”
三个少年郑重其事地跪拜。重整河山,匡扶圣君。浣花洗剑,不忘初心。
慕容炎的神色竟然也渐渐严肃,他轻抚三人头顶,温柔而悲悯。
7、门户(长篇最终版)
第八章:门户
慕容炎虽然是燕国二皇子,但是并不得燕王宠信。单是上次宫宴之上,左苍狼已经看得出来。但是其中原由,知道的人却不多。当年慕容炎的母妃,是宠冠六宫的容婕妤。彼时后宫无主,容婕妤统领众妃,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这个女人不仅有头脑,更有野心。是以对慕容炎从小管教得几近严苛。慕容炎小小年纪,已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燕王对他也极为宠爱。这一段时日,几乎所有人都认定他会是将来的储君。
慕容炎与右相姜散宜的女儿自幼玩在一处,关系十分密切。眼见两个孩子青梅竹马,姜散宜自然顺水推舟,请太后懿旨,为两个孩子赐下婚约。
然而月有阴晴圆缺,正当所有人都在等待容婕妤封后、慕容炎被册立为储君的时候,山戎部起兵攻燕,连取数城。慕容渊连派三将,三战败北。最后朝中竟然无人敢自请出战。
当时嫔位仅是经娥的李妃自荐其兄出任主将。李家出战山戎之后,捷报频传,慕容渊龙颜大悦,朝中李氏宗亲却开始拉拢朝臣,游说慕容渊立李妃为后。
李妃育有皇长子慕容若已成年,如果立她为后,就等于定了皇长子为太子。
容婕妤久得圣宠,待下面的妃嫔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一时之间,方寸尽失。而这时候,与山戎作战的李家停滞不前,粮草开销对于当时的大燕来说,无疑雪上加霜。
慕容渊无奈之下,册立李氏为后。宣旨当天,容婕妤大闹承光殿。慕容渊一怒之下,赐下毒酒,令其自尽。这本是盛怒之下的一记警钟,容婕妤的性情他再了解不过,若不下重药,定不会服软认错,不知还要平生多少波折。
谁知当时,宫中一见此昭,人人皆以为容婕予大势已去。李皇后派自己的心腹,待旨意一下,立刻对容婕妤灌下毒酒。
待慕容渊处理完封后事宜,前往容婕妤的彰文殿时,容婕妤满面乌青,形如厉鬼,尸身早已凉透。而僵冷的尸体仍然指爪如钩,死死握住慕容炎的手。
慕容渊与自己年仅五岁的儿子对视,没有人知道他在这个孩子的眼睛里看见了什么。但是从此以后,他再也不曾看过慕容炎一眼,再也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
而曾经最有望成为太子、承继大统的皇子,一夜之间跌入尘泥。还未成年便早早迁出宫闱,直到如今仍然没有封号。在朝中也没有任何官职。
这是燕王的一块心病,没有人敢触这片逆鳞。时日一长,终于也没有朝臣再提起这位皇子。昔日容华烟消云散,留下一段宫闱秘事,后来人都不再感叹。
从别馆出来,慕容炎说起这段往事的时候,神色平静。左苍狼跟在他身后,长街静谧,不见人影。慕容炎笑着说:“当时我只有五岁,可是我记得她头上的每一粒珠翠。”
左苍狼没说话,慕容炎突然停住脚步,身后埋头跟随的她整个撞在了慕容炎的背上。那背脊铁壁一样,左苍狼捂着鼻子,眼泪都要流下来。慕容炎回头看她。在朦胧不明的夜色之中,他长衣萧萧,身上暗香忽远忽近,飘浮不散。
左苍狼如见神魔,不由退后了几步,好半天,别找话题,说:“殿下至今仍未成亲,是因为姜丞相有悔婚之意吗?”
慕容炎说:“自然。以王后的为人,一旦我的兄长登临帝位,岂会有我的活路?谁会愿意将女儿嫁给一个朝不保夕的皇子呢。”
左苍狼不知道该说什么,慕容炎轻声说:“什么都不必说,陪我走这一段路。”
一个五岁的孩子,失去了母妃,失去了父王的宠爱。在冰冷深宫之中,要忍受多少屈辱,经历何等险象?他没有说。左苍狼点点头,两个人一前一后,行走在夜半无人的长街。风露沾衣,残月相随。
是夜,大燕皇宫。慕容渊批着折子,困意袭来,他趴在龙案上,闭目小憩。不过片刻,竟然入梦。梦里又回到当年的彰文殿。那宫殿奢华,色调浓烈。
那个女人一身华艳,坐在镶满珠宝的贵妃椅上,右手紧紧握着她儿子的手腕。他缓缓走近,沉着脸叫她的闺名:“野苹。”
然而没有回应。他拨开那一缕青丝,就看见那个女人垂着头,面目早已青紫,黑血染透了胸口大片地方。乌青的脸,黑色的指甲,像是怨毒的千年女鬼,只要一点声息,就会将她惊醒。
那个孩子抬起头,他在死去的母亲身边,任由她死死掐住他的手腕。安静,沉默。像是被怨鬼附身的妖魔。下一刻,就会撕开人皮,露出血淋淋的真身。
“野苹——”他突然又叫出这个名字,然而睁开眼睛,只见满殿烛火生辉,摇曳成影。
更漏声声,慕容炎只觉得手腕隐隐作痛。似乎又回到当初,那个女人死死握住他的手,那双美丽的眼睛慢慢地布满血丝,变成血一样的红。她的嘴唇变色,黑血染在牙齿上,恶心而肮脏。她死死扣住他的手,将他拉到眼前,鼻尖轻触他的脸:“这就是弱者的下场。你看清楚,这就是弱者的下场!”
黑血溅在他脸上,她坐回贵妃椅上。
“我知道你恨我,这些年,我对你不好吧?”她的血嘀嘀嗒嗒,污了婕妤的华服,“当年怀着你的时候,我想,我要是生个公主就好了。可是你生下来的时候,我又觉得啊,这天地人间,公主皇子,都不及一个你了。你要恨我就恨吧。我不怕死,可是我死之后,真的不知道你该怎么办了。”
她转回头,向他一笑,瞳孔溢血,目光温柔:“炎儿,其实我真想……看着你妻贤子孝,儿女成行……”
话落,她微微垂了头,却死死掐住他的手。她们是一群最毒辣无情的猎手,也是最美艳温婉的猎物,注定了一生奔逃,一生追逐。
第二天,左苍狼前去与慕容炎的侍卫交班。除了她,慕容炎身边还有两个高手,一个叫周信,一个名叫封平。据说是当年容妃专门为他培养的心腹。
左苍狼去到慕容炎房门之外,封平随即离开。其实严格说起来,封平同左苍狼三个人还算是有点师徒关系。以前孤儿营的一切事务,都是他在管理,包括里面的“师父”们。
但是那些“师父”明显没有在他们心中留下什么好印象,所以左苍狼对他也从不执以师礼。两个人迄今为止也没说过两句话。
她在房门外站了一阵,慕容炎才起床,自有下人进去服侍。左苍狼侯在门外,倒是相当清闲。
外面已经备好马匹,慕容炎用过早饭,带着左苍狼出门。今天天气居然不错,太阳早早就探出了头。一缕晨曦照在琉璃瓦上,映得整个街巷熠熠生辉。
左苍狼没有问他去哪,王允昭已经教了她不少规矩,她开始知道如何当一个合格的亲卫。
刚刚行到正街,前面一顶轿子经过。轿子四角悬铃,彩绸作纬,一看便知主人必定是哪个富户人家的夫人小姐。左苍狼没有在意,慕容炎却勒住了马。下人开路,轿子在长街上走得很快,转眼已到了面前。
里面的主人似乎有感应,掀起了窗帘。左苍狼不期然看见那张脸,正是腮凝新荔,鼻腻鹅脂。就在有那个瞬间,她突然明白什么叫作倾国倾城。
彩轿与马擦肩而过,美人目光柔软如春水,望定慕容炎。含情带怨,欲诉还休。轿子渐行渐远,她一个回眸,不须言语,已是道尽了深情。待美人去远,慕容炎继续前行。左苍狼跟在他身后,他什么也没说,于是她也没问。
但是会令他驻足凝视的人,不用猜也知道是谁吧。
慕容炎的那一点柔情,很快就收得了无痕迹。他带左苍狼来到冷非颜和杨涟亭的别苑,说:“非颜跟我来,我们去个地方。”
冷非颜知道自己有任务了,还是有些兴奋。杨涟亭说:“主上!”慕容炎微笑,说:“好好研读医书,有你忙碌的时候。”
杨涟亭也没办法,只好留下。冷非颜随他们出行,一路七拐八拐,来到一处深宅。慕容炎示意冷非颜推门,冷非颜小心翼翼地推门而入。宅子外面看着普通,里面竟然另有乾坤。
宅子后面不是花园,竟然有练武的校场,有整齐的宿舍,有兵器库。冷非颜吃了一惊,慕容炎握着她的手,在朱漆圆柱上轻轻一划:“从此以后,这里是你的了。”
冷非颜环顾四周,惊中带喜:“真的?”
慕容炎没有再重复,冷非颜在正厅旋转一周,衣袂飞扬,曼妙无比:“太好了,我喜欢这里!”
慕容炎笑容温柔:“我们需要在紧要之处安插耳目,需要大量可靠有用的人手。然而,我并不希望他们知道你背后的人。我希望你,就是他们眼中最高首领。明白吗?”
冷非颜神情肃然:“属下明白。”
慕容炎满意地点点头:“从这个月开始,你在通宝钱庄有一个帐户,每个月会有一笔钱准时入账,足够你养活这个地方。我允许你用任何方式,建立我们的联络点,培植我们的人手。”
冷非颜看着空白的楹联,说:“是!属下可否请主上为此地赐名?”
慕容炎拿起案上的狼毫递给她,说:“自己想吧,这是你的地方了。”
冷非颜抿唇,提笔蘸墨,在鲜红点金粉的楹联上,缓缓写下燕子巢三个大字。
自喜蜗牛舍,兼容燕子巢。
8、守护(长篇最终版)
第九章:守护
冷非颜的燕子巢开始运作之后,慕容炎就再没有去过。同时,也不再允许左苍狼过去。他并不愿意除了冷非颜以外的其他人跟这个地方沾上任何关系。
所以左苍狼每每偷偷前往也只有高来高去,从不走门,更不出现在人前。
冷非颜对大燕几乎一无所知,要建立联络站、要招募自己的人手,就算是有银两支撑,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左苍狼知道,这也是她违抗慕容炎的命令偷偷过来的原因。
孤灯之下,有酒有菜。冷非颜跟她喝酒,杨涟亭坐在一边。冷非颜是真的愁得头都大了:“我现在一个无名小辈,怎么招募自己的人手呢!”
左苍狼说:“街上地痞流氓这么多,你先找几个脑子灵活些的。控制这些人,你总是有办法的吧?”
冷非颜气恼:“什么话!那我这燕子巢岂不成流氓荟萃了!”
左苍狼说:“第一,这些人在外面是祸害百姓,在这里,却有你控制。你在替天行道。第二,这些人往往消息灵敏,且连通各种势。有些事情,他们办起来会很容易。第三,他们不需要太高的佣金,成本不高。”
冷非颜想了想,说:“也有道理。抓几个流氓我还是行的。”话落,她拍拍左苍狼的肩膀,总算是露了一点笑模样:“来来,喝酒。”
左苍狼跟她喝了一杯,旁边杨涟亭说:“这些人一开始可能不会那么老实,我可以给你配点能够控制他们的药。”
冷非颜这下放心了:“好弟弟,算姐姐没有白疼你!”她一说话,手就奔杨涟亭脸上去了。杨涟亭往后就闪:“冷非颜!!”
冷非颜一脸坏笑,杨涟亭不愧是贵家公子,人越长越隽秀。随随便便往人前一站,便是玉树临风、温文尔雅。也难怪冷非颜整日里调戏他。
三个人都是说做就做的,第二天一早,杨涟亭就采买了药材,配了一种白色的药丸。药丸并不致命,但是药方极为复杂,一般大夫是肯定解不了。常人服下之后,十二个时辰需要服食一枚解药,否则毒发之时,定然痛不欲生。
冷非颜和左苍狼也没闲着,蒙了脸四处找混混。一天下来,地痞流氓都不够用了!
等到四十几个混混被绑成粽子堆在燕子巢,杨涟亭也把药丸给了冷非颜。接下来便没二人什么事了,左苍狼跟杨涟亭出了燕子巢,为免有人注意,分道而行。
突然走着走着,杨涟亭就不走了。左苍狼回过头,见他盯着酒楼的一扇窗户。窗户里有个身着赤服的男人,正跟人喝酒听曲。左苍狼凑过去,问:“怎么了?”
杨涟亭五指紧握成拳,良久说:“没什么。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左苍狼再看一眼席间之人,问:“闻纬书?”
杨涟亭银牙紧咬,额上青筋都鼓了出来。左苍狼说:“我觉得,此时报仇,太不理智。”
杨涟亭缓缓说:“我知道。可是仇人近在眼前,还在逍遥快活!而我的祖父,我的爹娘,我杨家所有人已经……”他声调渐高,左苍狼将手搭在他肩膀上,他终于平静下来,然后说:“阿左,你不能明白我的感受。杨家满门抄斩的时候,我祖父已经六十六岁高龄。你不知道他是一个多好的人……我爹受尽酷刑,在斩首之前就已惨死狱中。我眼睁睁地看着他被生生打死……”
他低下头,不让她看见自己眼中的亮光。左苍狼轻声说:“别哭。”
杨涟亭泪如碎珠,挂在长长的睫毛上,说:“我不哭,我要他血债血偿。”
左苍狼抬眸看进楼中,轻声说:“会的。”
冷非颜的燕子巢,人手是越来越多,然而正应了她的话,当真是流氓荟萃。杨涟亭这些天住在别馆里,医书倒是研读了许多,慕容炎对他却一直没有安排。反倒是带着左苍狼在各处医馆或买药或假装看病。
左苍狼对他的心意,已经能够猜到几分,出了医馆大门,就问:“主上是否想让杨涟亭在晋阳城开设医馆?”
慕容炎看了眼身后药堂的匾额,说:“如今晋阳城,杏林高手不少,他年纪轻轻,只怕不易出头。何况……我们并没有时间,花上十几二十年积累一个神医的名头。”
左苍狼说:“所以,主上四处寻访,是想要花些银子,让他一举成名吗?”
慕容炎微怔,重新打量她,缓缓问:“你怎么会这么想?”
左苍狼说:“晋阳城杏林圣手固然众多,但是杨涟亭的医术也不弱。至少一般的病症是绝无问题的。他需要的只是一个契机。如果有一个略有名望的大夫肯舍掉自己的招牌,一个错诊,让杨涟亭诊断出来……这些天殿下几乎寻遍了各大医馆,属下想,殿下应该是在找这位能把银子放在招牌之上的大夫吧。”
慕容炎唇边笑意如澜,渐渐扩散,良久,说:“还是你懂我心。”
左苍狼低下头,慕容炎说:“接着找吧。”左苍狼说:“如今,非颜的燕子巢也算略有人手,不如让他们也帮忙找寻。”
慕容炎说:“这件事须十分机密,人多反倒误事。你们三人自□□好,平时互相帮衬本不算什么。但是为了将来大业着想,必须慎重行事。互相之间,不宜过多接触。”
左苍狼神色一肃:“是。”
两天之后,天平巷。有人突发狂症,回春堂的谢大夫正好经过,诊脉之后,断言此人已死。让其家属准备后事。
一个年少清俊的后生从此地经过,断言此人只是假死,仍然有救。双方争执不下,百姓指指点点,尽皆围观。
谢大夫被一个后生驳了面子,当即大怒,放出豪言,若是后生将此人救活,自己终身不再行医。而年轻后生对病人施以金针刺穴之术,一个时辰之后,病人悠悠醒转。
一时之间,此事经人口口相传,闹得整个晋阳城人尽皆知。
这个妙手回春的后生,也渐渐广为人知。他的大名更是不径而走——杨涟亭三个字,正式出现在晋阳城杏林高手们眼前。而回春堂的谢大夫将医馆转赠杨涟亭,自己携全家老幼离开晋阳,返回老家。
杨涟亭将回春堂更名为德益堂,开张第一天,便有近百人排队候诊。
左苍狼跟着慕容炎站在长街另一端,眼看着德益堂中容不下那么多病患,不少人只好排到医馆之外。慕容炎说:“接下来,只有看他自己了。”左苍狼沉默,良久说:“他不会令主上失望的。”
慕容炎转头看她,双手扶着她的肩,轻声说:“你们三个,都是人中龙凤。我也不会令你们失望。”
阳春三月的街头,有满城飞絮、杨柳依依。他说这话的时候,阳光如碎金,斜过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他的目光温柔强大而且坚定。即便是身处逆境,却给人以无边的希望和勇气。
杨涟亭确实不负重望,虽然每日上门求医的病患多不胜数,他却没有开错一张药方。而且少年血性,若有穷人求医问药,他诊金能少收就少收,能不收就不收。
德益堂时日虽短,名声却越来越大。杨神医之名,如同当年的杨玄鹤一般,在民间广为传扬。
杨涟亭一个人忙不过来,当然也就请了几个伙计。冷非颜和左苍狼经常暗暗过来,被人瞧见也多有不便。好在两个人高来高去,这些药铺伙计发现她们的可能性也不大。
杨涟亭为了这两个东西,也只好自己独居一个院子。平素从不允许旁人进去。
转眼到了四月,正值清明,宫中也要忙着祭祀之事。以往宫中祭祀,还要请戏班子演祭祖戏,还有巫者做道场、功德等。
然而这一次,西靖来使不仅带走了五百燕女,金银珠宝也不在少数。国库空虚、民怨沸腾的情况下,燕王也并不打算大操大办。只是吩咐拜玉教教主主持祭祀。
这拜玉教是大燕的国教,教内人士均以医术擅长。而其圣女,据称能活死人肉白骨,有通天之能为。外人提及,更是人人敬重,不敢冒犯。
拜玉教教众被西域人视为妖物,不能相容。无奈之下逃往燕国。那时候慕容渊还是皇子,敬其医道,向其伸出援手。不仅令其在燕国居住,更划出晋阳城北的姑射山,让拜玉教众作为总坛。
因此教玉拜上上下下对燕国可谓一片忠心,慕容渊登基之后,拜玉教因行医积善,声名渐起。他便索性封拜玉教为大燕国教。上下百姓也没有什么异议。
拜玉教的人一向不进宫,除非宫中贵人有恙,或者主持祭祀大典。这次前来做功德的,正是拜玉教圣女。
久闻她乃天人之姿,然一直没有见过。左苍狼千方百计想要一睹芳容,奈何她戴着面纱,实在看不清楚。待祭典结束,已是夜间。燕王在宫中设宴,群臣依次入座。太子慕容若、五殿下慕容清、小公主慕容姝等皆有列席。
而当慕容炎前往时,内侍一脸尴尬——竟然没有二殿下慕容炎的位置!内侍吓得说不出话,过了一阵,李王后身边的太监总管过来,阴阳怪气地说:“二殿下莫怪,这实在不是奴才们不小心,而是王上并未言明二殿下也列席其中。我们作奴才的,也不敢擅作主张……”
左苍狼一脚就过去了:“混帐!陛下下令朝中文武尽皆列席,如何还需要单独……”她话没说完,那太监就说:“陛下是说了文武百官,但二殿下如今无爵无官,如何能算文武百官?”
左苍狼还想再踢他一脚,慕容炎轻声说:“好了。”左苍狼怒火中烧,那太监也看出她不是个好惹的。这种情况之下挨打,只要不被打死打死,打也白打。他一个转身,径自走了。将慕容炎主仆二人留在这里。
左苍狼气得,慕容炎却只是微笑,容颜若朗月:“何必跟这种人一般计较。”
左苍狼说:“可是……”
慕容炎打断她,说:“走吧。”左苍狼怒道:“我们就这样算了?”慕容炎说:“他没有这个胆子,必是王后的意思。若真闹将起来,反倒遂了王后的意。”
左苍狼抬头看他,他安抚地笑笑,说:“母妃死后,我在宫里呆了八年。这些的事,早就麻木。倒是惹得你也跟着受这闲气。”
那一瞬间,左苍狼生平第一次,尝到心痛的感觉。她凝视他,缓缓说:“属下真希望,从那个时候开始,就陪在主上身边。”
慕容炎微怔,唇边一缕微笑,足以融化整个寒冬。他轻声说:“现在也不晚。”
主仆二人缓缓走出王宫,冷月高悬,扶疏花木在夜色中摇曳。偌大皇宫寂静无声,冷清无限。慕容炎说:“我无数次从这里经过,但是这一次,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好。”左苍狼微怔,他笑着说:“这一次,至少还有你。”
有那么一刻,左苍狼想上前拉住他的手。但是她没有。他有心爱的女人,不久之后,就会成为她的女主人。
有些东西看起来近在眼前,其实你得不到,永远也得不到。冷非颜以为她会做傻事,可其实……她觉得自己不会。
我想就这样守在你身边,看你君临天下、重振大燕,兑现盛世太平的诺言。那些你看过的、你爱过的、你想要的,只要你一声令下,我便捧到你面前。
哪怕我化云烟。
9、落魄(长篇最终版)
第十章:落魄
慕容炎没有赴宴,慕容渊什么话也没说。他毕竟是对容妃之事不能释怀,如非必要,他不愿见到她的骨肉。那个人的眼睛会滴血,让人厌恶。他既不提,王后当然更不会理睬这个二皇子。于是宫中上下竟也只当没有这个人了。
谁知道慕容炎走后,宫宴之上,却发生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姜散宜带着女儿姜碧兰前来赴宴,姜碧兰十三岁时在太后寿宴上献舞,一舞倾倒众人,从此艳名远播。是大燕名符其实的第一美人。姜家这些年也没少栽培,其他地方可谓是样样顺心,就是这亲事……
她跟在父亲姜散宜身边,左右扫视,席间不见慕容炎。当下问:“爹,为什么不见二殿下?”
姜散宜当即就沉了脸,但见女儿一脸愁容,也不忍多说。
燕王见了她,却似乎想起什么,微蹙了眉头,没说话。倒是燕王旁边的太子,目光一直粘在姜碧兰身上。那一天的她,倾髻绾乌发,凤钗斜插。行走之时,环佩叮当,风姿倾城。
姜散宜何等老辣之人,立刻便察觉了太子殿下的目光。他微微一笑,并不点破。慕容若与慕容炎年纪相仿,小时候姜碧兰几乎天天入宫,陪伴公主慕容姝。慕容若兄弟二人俱都围着她转,但有一次她偷偷骑马,马匹受惊。她从马上摔下来,兄弟二人一路狂追,最后慕容炎飞身扑来,姜碧兰正好摔落在他怀中。
其实什么是爱呢,姜碧兰无数次于午夜梦回之时想起那一天的云和飞鸟。也许爱,不过就是在某一瞬间,突然想要和一个人永远在一起吧。
姜碧兰一直在走神,其实爹娘反对她跟慕容炎的亲事,她是知道的。可是她爱着他,难道仅仅因为他落魄了,就不嫁了吗?
兴许是慕容若看得太入神,姜碧兰终于也有所察觉。她往太子座前一顾,目光相触,顿时就红了脸,避开了他的视线。慕容若心头怅然若失,不多时,却接到一个内侍送来的纸条。他找了个避人处展开,见上面一行隽秀小字。有人约他到浓华殿一见。
他微怔,那纸上暗香盈盈,明显字和纸条都出自女子之手。再一抬头,见姜碧兰座上不知何时也已经不见人影。
他握了那纸条,心头一阵狂跳——莫非,正是这佳人相约?
他以出恭为由,离席,往浓华殿而去。浓华殿地方偏僻,是燕王平时留宿大臣的宫殿。温砌入宫,便大多住在浓华殿。是以这殿若无外臣留宿,几乎就是座空殿。
他心中狐疑不定,连随从也没带,便入了这曲径深处的殿堂。那殿内隐有灯光,他寻着灯光而去,但见庭院深深,草木滴翠。穿堂过院,里间的配殿中,一股酒香合着脂粉香气,为夜色添上一抹暧昧之意。
太子轻敲房门,无人应答。他推开门,只见姜碧兰坐在桌边,满面绯红。桌上半壶酒,犹自温热。他一观佳人面色,虽是心起波澜,却终究还是拿起那酒闻了闻。
果然,酒中有异,许是勾人七情六欲之物。心中当然有疑窦,这毕竟是自己二弟的妻子。谁能深更半夜约她至此?谁又会对她下此药?约自己前来的人,是她吗?不,若是她自己,定不会喝下有催情之效的酒。
那么……是姜散宜?他了然,如今姜散宜巴不得尽快解除女儿跟二弟的婚约。狗急跳墙,出这招并不新奇。自己再怎么说也是太子,又对姜碧兰一往情深。他这步棋倒是走得妙极。只是二弟那边……
慕容若左思右想,踌蹰不定。但是佳人入怀,柔若无骨,他灯下看美人,只觉伊人若仙。那樱唇雪肌,无一不美。他俯身,吻上那饱满柔软的唇,顿时唇齿之间都是美人香气。顿时色念薰心,蒙了七窍。他将姜碧兰打横一抱,放到旁边的软榻上,食指微勾,解去她腰间系带 ……
浓华殿隐在黑暗之中,像是一头沉默的野兽。那一线灯光,如同野兽之瞳。在兽瞳所望之处,有人阴沉地露出半张脸。
没过多久,禁卫军一百三十人,匆匆包围了浓华殿。禁卫军统领带人一脚踹开房门,但见微弱烛火中,软榻罗帐半卷。太子正汗流满面地行禽兽之事,而他身下,竟然是寸缕未着的姜碧兰!
太子抬起头,见到来人,顿时一腔风流都化成了冷汗。他怒吼:“谁让你进来的?!”
身后,一个声音答:“我。”姜散宜的声音,在黑暗之中传来。
太子满腹春意惊作冷汗,榻上姜碧兰昏睡未醒。姜散宜一见,顿时老泪纵横:“我的女儿啊!!”
他三两步扑上去,用锦被将姜碧兰结结实实地裹住。太子此时早已是面色如土,异响惊动了赴宴的百官,随之而来的王后亦是脸色煞白。燕王手脚都在发抖,左丞相薜成景上前,拿起桌上残酒略略一闻,叹气道:“陛下……这酒中有异,恐姜姑娘是为药物所迷……”
燕王一脚将桌子踢翻,杯盏俱碎。他手脚颤抖,指着太子,半天才道:“畜牲!!”
慕容若早已是魂飞魄散:“父王,是有人约儿臣前来,儿臣是被陷害的!”
燕王一脚将他踢得一滚,气喘如牛,又指指那地上残酒:“这下流的东西也是旁人陷害你?你、你这孽子!”
姜散宜这时候虽然哭泣,却说了一句:“陛下请息怒,也许真的事出有因。太子殿下……”
燕王气怒攻心,摇摇欲坠一般:“这样没有纲纪伦常的东西,他也配称太子?!来人!”
旁边五皇子之母俪妃即使尽力掩饰,仍难藏目中喜色。大家都知道,听这意思,王上是要废太子了!
王后一听这话,却是如五雷轰顶。她重重跪在燕王面前:“陛下,臣妾教子无方,都是臣妾的错!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就让臣妾以死谢罪吧!”
话落,她转身奔出了浓华殿。燕王气极之下,却听外面有人叫道:“不好了,娘娘投湖了!”
他心中一惊,连忙喝道:“救人,立刻救人!”
禁卫军奔出去救人,燕王也跟了出去。王后被人从湖中救中,然后浑身早已湿透。太子也吓得不轻,不顾宫人拉扯,强行下水。母子俩被人救上岸,竟是抱头一场痛哭。
燕王站在群臣之首,满腔怒火,竟是难以找到出口。良久,他无力地挥手:“先送王后回栖凤宫,着御医好生看看。太子禁足于丰登阁,没有孤的旨意,不得擅出。”
诸臣都有些怔忡,这话的意思是……不追究了?
燕王却不再多说什么,似乎也不想听任何人多说,只丢下一句:“都散了,散了!成景,陪孤走走。”
薜成景跟在他身后,君臣二人走过御花园,但见月华如霜,草木竟然隐现凋败之意。薜成景是朝中老臣,侍奉过三朝国君。是名符其实的三朝元老。
如今他轻声问:“王后落水受惊,陛下不去栖凤宫看看吗?”
燕王站在月色之下,仿佛一夜白发:“成景,若儿这畜牲,做出如此禽兽行径。若是容儿在世,不知道会气成什么样子。”
生人提及逝者,薜成景也叹了口气:“是啊,容妃娘娘的性子直率,若是她在,恐怕非要闹个天翻地覆不可了。”
燕王一笑,似乎想到什么,表情像笑却又似乎马上就会流下泪来:“可惜她不在了,母亲不在了,儿子受了再大的屈辱,竟也没人说上一句话。”薜成景一怔,他又叹气:“王后的性子,孤若真的废储,她必也是要寻死的。那个时候,朕又会多一个没有母亲的孩子。”
薜成景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陛下仁慈。可是此事朝中百官俱见,只怕明日就会传得人尽皆知。他贵为一国储君,干出这兄霸弟媳、君夺臣妻之事。天下臣民,如何能认可这样的君主?我大燕天威何存啊?”
燕王叹气:“成景,当年孤赐死容儿,多了一个满腔仇恨的孩子。如今……朕……你有空代孤去看看炎儿。”
薜成景领命:“臣一定将陛下的心意带给二殿下。”
燕王摇头,转身往栖凤宫而去,步履蹒跚。
消息从宫里传出来的时候,左苍狼问了两遍:“什么?”来报的下人也吞吞吐吐地说了两次——太子在酒中下药,玷污了姜姑娘的清白。被禁卫军当场拿下。
左苍狼回过头,慕容炎紧紧咬着唇,在春末夏初的夜色之中,像一头濒死的野兽。
薜成景没有等到第二天,一出宫,他直接就到了慕容炎府上。
两个人相对而坐,他开门见山:“今夜宴上发生的事,殿下想必已经知道了。”慕容炎没有说话,他接着道:“依老臣看来,这事对大殿下而言是件天大的坏事,然对殿下而言,却未必不是好事。”
慕容炎望定他,冷笑:“请丞相告知,这事怎算好事?”
薜成景一改在燕王面前的谦和,变得强势:“陛下心头本就因容妃娘娘之死,顾念着殿下。而今,殿下是失去了一位美人,却得到了一个父亲对儿子的同情怜爱之心!这对殿下来说,难道不是好事么?”
慕容炎望定他的眼睛:“所以,我便应该感恩戴德?忘记杀母之仇,忘记夺妻之恨。”
薜成丞拍案而起:“殿下!陛下不仅是你的父亲,更是你的君主!君要臣死,君不得不死,是为忠。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是为孝!你如何能说出这样不忠不孝之言?!”
慕容炎不再说话,他语气又缓和下来:“若是容妃娘娘在天有灵,她是宁愿看到她深爱的二殿下分封一地,终身富贵,还是为了她的死,与父亲、兄弟反目成仇?”
慕容炎闭上眼睛,像是忍着锥心之痛。薜成景轻轻拍拍他的肩:“殿下,人在屋檐下,岂能不低头啊?”
慕容炎终于开口:“请薜相代为转告父王,他想让儿臣明白的事,儿臣已然明白。”
薜成景这才点点头,出了府门。慕容炎静默地看他的背影,在天之灵?那女人如果真有在天之灵,看着自己儿子分封一地,而李皇后的儿子登基为帝,会直接把他打死吧。
次日,燕王慕容渊下旨,封二皇子慕容炎为潜翼君。此旨一下,大家俱都是一怔,王后也有些意外。潜光养羽翼,进趋且徐徐。倒像是寄予厚望的样子。
10、不负(长篇最终版)
第十一章:不负
宣旨的太监刚刚离开,王允昭就说:“陛下什么意思?难道给主上封个爵位,太子做下的禽兽行径便可既往不咎了吗?”
慕容炎右手握着圣旨,慢慢用力:“他派薜相过来,本就是息事宁人的意思。这道封赏……”他转头看左苍狼,问:“你以为,这道封赏是什么意思?”
左苍狼略略思索,说:“我觉得,这圣旨还当有下文。”
大家都是一怔,慕容炎说:“说下去。”
左苍狼说:“陛下昨夜派薜相过来,其实是给殿下敲了一记警钟。接下来,当然是要安抚。不管是安抚殿下,还是朝中尚念容妃娘娘旧情的老臣,他总要做个样子。然而如果封赏过厚,会令太子难堪,也会给人留下他心虚的话柄。而封赏太薄,又难平殿下之怒。他于是先放一点不轻不重的恩赏。等到殿下以为此事就是这样、朝臣也渐渐封口不提的时候,再来一记实打实的赏赐。如此一来,殿下可能会转怒为喜,其他人会心悦诚服,太子那边……也不至于太难看。”
慕容炎随手将圣旨搁在桌上,挥手示意王允昭等人退下,等到只剩两个人了,他问左苍狼:“那么依你所见,父王的后一记赏赐,会是什么呢?”
左苍狼低下头,良久说:“属下对朝中情势不明,并不能揣测圣意。”
慕容炎点点头,说:“现在朝中,储君已立,群臣所向,莫过于父王和太子。局势并不复杂。薜成景为人公允,不偏不倚,是个难得的贤臣。温砌由父王一立栽培,对父王可谓忠心一片,其他人,不论王后、公主、太子,他谁的账也不买。所以父王对他极为倚重。”
左苍狼说:“殿下是说,陛下会派殿下去往温帅营中?”慕容炎默认,左苍狼追问:“可是殿下和姜姑娘的婚事……”
慕容炎说:“你还看不出来吗?父王一定会将我调离燕都,否则我那位皇长兄,如何迎娶他的弟媳呢?”
左苍狼怔住,外面突然一阵喧哗,慕容炎转头,沉声问:“什么事?”
一个身着杏黄色衣裙的侍女从外面闯进来,跪在慕容炎面前:“二殿下!”
慕容炎眉头微皱:“绘云。何事如此慌张?”
那个叫绘云的侍女跪在地上,看了看慕容炎,又看了一眼左苍狼,欲言又止。慕容炎说:“都是自己人,不用避讳。”
绘云这才一个头叩地上:“二殿下,我们家小姐让奴婢偷偷过来见您,请您无论如何与她见上一面。”说罢,呈上来一方罗帕。慕容炎抬手,将罗帕接过来,上面两行小楷,字迹纤长而柔美,末端绣了一枝精美的玉兰花,暗香幽幽。
他说:“转告你们家小姐,我定准时赴约。”绘云又叩了个响头,方才行礼告退。
左苍狼轻声说:“是……姜姑娘的侍女?”
慕容炎嗯了一声,最后将罗帕收入怀中,说:“陪我出去一趟吧。”
晋阳城北有姑射山,山下有马场。姜碧兰约了慕容炎在这里见面。她穿着白色纱裙,外罩浅绿散花纱披,玉带束腰,清新如初春枝头新吐的一粒新芽。
看见慕容炎,她盈盈美目渐渐湿润,如同溢出清泉的深潭:“炎哥哥!”她向慕容炎奔过来,整个人都埋进他怀里。
慕容炎缓缓抱住她,黑色的瞳深遂陆离,是她看不透的无量海水。
左苍狼识趣地退到一旁的桃花下,远离草场中这对璧人,连目光也不再往那边看。那真是一串挂得太高的葡萄,她不是不知道。
“那日……不是我自愿的!是太子和我爹爹他们……我……”她泣不成声,慕容炎下巴轻轻抵着她头顶,说:“我知道,我知道。”
姜碧兰泪如碎珠,挂在长长的睫毛上。她仰起头,问:“你可会嫌弃我?”慕容炎身体微僵,说:“我不会。”旁边有枣红色的马匹经过,姜碧兰目光追随着那马,说:“记得小时候,炎哥哥也教过我骑马。”她微微咬唇,那红唇鲜嫩,仿佛会沁出花汁。
小时候……慕容炎似乎也想起了什么,说:“嗯,小时候母妃管教甚严,每次教你骑马,回去都免不了被母妃一通责罚。”
他轻描淡写,当然不止是一通责罚。那个女人的脸在记忆中扭曲,狰狞之后,化作些微悲哀的尘屑。她要他屈服,要他痛哭流涕,要他哀嚎求饶。要他按照她的意愿成长。
她将他的自尊与骄傲辗碎一地,践踏成泥。
姜碧兰一双眸子如同闪亮的水滴:“那个时候……我不懂事。炎哥哥也从来没有说过,我还以为……只是训斥几句。”然后不小心看见你的伤,看见血浸透你的衣衫。她眸子更湿润,“然后,我爹关了我好久,我出来的时候,你就不常来了。”
慕容炎都快忘记了,那个时候自己是真傻吧?或者……从那时候起,便是爱着的?那女孩儿从小就花儿一样令人目炫神迷,他一次一次前来,是不是因为喜欢看她笑,听她的声音?
幼年的感觉,有一点点被风吹起,像迎面而来的沙粒。原来那时候,他还有过美好的东西。
他扶姜碧兰上马,目光从瞳孔深处解冻,融化了些许:“我们总要长大的。”
姜碧兰面若桃花,慕容炎翻身上马,坐在她身后,为她控马。他粗壮有力的双臂轻擦过她的手,鼓起的肌肉让人脸红心跳。他的呼吸撩过耳畔,姜碧兰一眼也不敢看,粉颊已然滚烫。
慕容炎微夹马腹,骏马缓缓在草场行走。逆行的风扶花拨草而来,带着微苦却清新的气息。温香软玉抱满怀,他一抖缰绳,骏马开始奔跑。她的长发丝丝缕缕掠过他的侧脸,微微刺痒。
许久之后,她突然说:“炎哥哥……你……你娶我过门吧。或者你带我走吧,我们离开这里,去到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地方。”她脸涨得通红,美目水光渐盛,然后决堤。声如蚊呐,散在风里。
慕容炎低下头去,只见春风软柔,在金色的阳光中,她微微仰起脸,泣泪如珠,容颜绝美。那样缓缓滚动滑落的泪珠,可以融化任何一个男人的心肠。
“别哭。”他抬手拭去她脸上的泪痕,轻声说:“慕容炎终此一生,只爱你一个人。”
他慢慢抱紧她,感受那软玉温香,泪如火烫。不要哭,吾若为王,汝必为后。山海不枯,此诺不负。
左苍狼远远地站在满树桃花之下,身如木石,如同最优秀的侍卫,不去注意主人的言行。夕阳渐斜,落花盈盈没入无边芳草之间。
11、监军(长篇最终版)
第十二章:监军
从马场回来,慕容炎就去了书房。左苍狼安静地守在房门之外。他虽然受封了潜翼君,但是朝廷上下过来道贺的人并不多。府里一直很安静,只有檐下雀鸟时而低鸣。
侍从送了晚饭过来,慕容炎一直没动。下人没办法,只好告诉王允昭。王允昭也是为难,现如今,全府上下,谁不知道姜碧兰的事?
主子心里不好受,大家都知道。
王允昭另备了几样小菜过来,在外面站了一阵,说:“左姑娘,殿下到现在还没用晚饭,要不……”
左苍狼明白他的意思,当下接过托盘:“我再进去问问吧。”
王允昭面容舒展开来:“有劳姑娘。”
这就是身边有个女下属的好处了,慕容炎就算再如何,也不至于对一个女流之辈大发雷霆。
左苍狼端着托盘进去,慕容炎坐在书桌旁,手里半副丹青,画到一半,却不再着笔。左苍狼不去看画的内容,将托盘放到矮几上:“主上,时候已不早,先用饭吧。”
慕容炎搁了笔,说:“陪我喝点酒。”
左苍狼微怔,说:“属下以为,此时并不是借酒浇愁的时候。属下为主人倒点茶水吧。”说罢摆好碗筷,真的为他斟了一盏茶。
慕容炎端在手里,见茶汤甘冽如琥珀。他笑了一下,说:“你啊……什么时候也学得这样婆婆妈妈起来。”
左苍狼给他布菜,说:“就在刚才。”
慕容炎失笑,说:“那就陪我吃点东西,你这奴隶倒是胆子大得很。”左苍狼在他对面坐下来,暮色缓缓降临,笼罩了水榭。慕容炎喝了一口热茶,说:“但是你说得对,现在不是借酒浇愁的时候。”
等到四月底,太子与姜碧兰的事慢慢冷却下来,西北大营中传来消息,称俞国最近悄悄囤兵,恐有异动。燕王下旨,命温砌加紧时间备战,同时令慕容炎前往西北营中,一来犒军,二来当任监军。
这一提拔,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慕容炎这么多年来,在朝中从未任过一官半职。如今燕王突然把他派往军中,朝中诸臣私下里无不猜测掂量。
慕容炎接到圣旨,依照规矩谢恩,打赏了宣旨的太监。
等到内侍离开了,他转头对左苍狼说:“被你言中。”
左苍狼若有所思,问:“陛下让殿下犒军,可有拨下银两物资?”慕容炎指了指圣旨:“要不你重新看一遍?”
左苍狼说:“身无分文,殿下两手空空,如何犒军?总不能站在三军之前,振臂一呼,将大家上下表扬一通了事吧?”大家都不是傻子。这样的旨意,岂不是明显要他出丑吗?
若当真这样前去,三军不服,贻笑大方,谁又会把他这个监军放在眼里?
慕容炎说:“父王……竟然防备我到如此地步。他派我犒军,明显就只是个遣我离开燕都的借口。但是若是混一点军功,分封一地也算有理有据。”
左苍狼了然,转头看他,说:“主上真的准备就这样前往西北大营?”
慕容炎直视她的眼睛,神色凝重:“我前往西北大营,毫无用处。父王或许会允许我跟着温砌混一点军功,以便将来分封一地。但是他决不会同意我建功立业,有所作为,明白吗?”
左苍狼沉默,慕容炎双手握住她的肩头,说:“王后多年来频频对我下手,一直未能置我于死地,而这次我离开燕都,前往人烟稀少却战乱不断的西北,这对她而言,将是一个天赐良机。”
左苍狼有些吃惊:“既然如此,主上为何还要奉旨前往西北大营?”
慕容炎双手微微用力,说:“因为你。如果一直跟着我,你将永远只是一个侍卫。而大燕如今的兵权大多握在温帅之手。如果没有他的帮助,你这一生无论打多少仗、获得多少军功,都永远进不了军中。”
左苍狼有些明白了:“主上是说,让我留在温帅身边?”可是我只想陪在你身边……她微微启唇,终究还是将后一句话咽了下去。纵然朝夕相伴,亦是星月尘泥的距离。陪在他身边……那是多么奢侈的愿望。
慕容炎说:“这是对你最为有益的选择。”
他的双手覆在她肩头,温热了血液。左苍狼低下头,轻声说:“属下遵命。”
第二天,慕容渊诏见了慕容炎。
书房里,燕王踞案高坐,慕容炎跪在下首。
燕王眉头微皱,他不喜欢这个孩子。他不想看到那双眼睛。那让他想到当年容妃入宫时,身上张扬飞舞的嫁衣。
从容妃过逝之后,那个孩子的眼睛再也没有对他表示过亲昵,他厌恶那双眼睛的阴冷。妈的你敢恨老子,老子既是你老子,又是燕国皇帝!你敢恨老子!
他当然不会破口大骂,他只是把他丢在深宫冷院里。恨吧,老子懒得说,但现实会教会你的。
男人手中没有权势,没有能力,恨与爱,都是没用的东西。骄傲与尊严,不过是冰冷华丽的珠宝,对达官贵人价镇连城,对饥饿濒死的人,屁用没有。
如果有一天,你肯爬过来,低头服软叫老子一声父王。嗯,如果有那么一天的话……
可是他没有等到那一天,慕容炎成年了。
他偶尔也让他办差,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慕容炎当然会去办,不算太好,不算太坏。但是从不出纰漏。有一年闹旱灾,他命他前往赈灾,假装忘了拨款。
慕容炎到达地方,设宴把当地为富不仁的乡绅集结到一起,说父王让我来赈灾,让你们出银子。乡绅当然不答应,纷纷表示没钱,没粮!
慕容炎当然表示理解,温言软语让他们全部签了联名奏折,表示自己确实身家清白,仓无一粟,不能赈济灾民、出钱打井。
这头签名,另一头派人去抄家。
等到乡绅们酒宴从早喝到晚,回到家里就傻眼了。大家当然不干,联名去告。然后他命诸人各自誊写失物清单。写完清单,拿出奏折。
欺君之罪,要么奏折是假的,要么清单是假的。
要钱要命,自己选吧。
两年之后,他用自己的私款依着这些清单折算的银两,把能还的都还了回去。乡绅个个感恩戴德,磕头如捣蒜,称二殿下仁义。
这小子啊。
慕容渊看了眼跪在下方的人,说:“孤已通知温砌,这次北俞虽然异动,但未必就胆敢向我大燕用兵。你老老实实呆在营中,听他安排便是。不可多生是非。”
慕容炎说:“是。”
父子二人竟然再无旁的话,在多年之后,隔阂如海,连闲话也无法言及半句。慕容渊沉默了半晌,说:“孤记得,你的母妃是滑台人氏。”慕容炎说:“儿臣不知。”
从容妃死后,就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提及母妃。而五岁的孩子,又能知道些什么?
慕容渊微滞,说:“滑台是个好地方。待此间事了,你可以过去看看。”
慕容炎头也没抬,行礼道:“儿臣遵命。”
沉默,带着尴尬的沉默。再也聊不下去,慕容渊说:“去吧,一切小心。”
慕容炎出了燕王宫,也不耽搁拖沓,立刻带上左苍狼,离城往西北大营而去。王后得到消息的时间非常准确。她对右丞相姜散宜说:“找人出手吧,不要用我们的人。”
姜散宜当然乐意:“那小子身边,周信封平武功不错,一般人恐怕对付不了。”
王后当然知道:“找江湖人,干净利落点,绝对不能跟我们扯上关系。”姜散宜点头,却有点不以为然的意思:“如今宫内宫外都是娘娘的天下,娘娘真是太谨慎了。”
王后冷笑:“怎么,姜大人是真想认下这个女婿了?”
姜散宜忙打了个哈哈:“娘娘这话可屈煞老臣,老臣对娘娘之忠心,天地可鉴。”
王后脸色略略缓和:“不要小看他,一个没了娘的孩子,在宫里能得以长大成人,不是件容易的事。陛下不是个糊涂人,宫里那点手段,他什么没见识过?只是他老了,许多事不愿多说。”
姜散宜称是,王后又想了想,从发间取下凤钗:“拿着这个,去找藏剑山庄的藏天齐。让他出手。”
姜散宜疑惑,然后了悟——娘娘您跟藏天齐还有一腿呢?真是手眼通天,魅力无边!太惊讶没藏好,眼神出卖了他。王后娘娘抬手就是一记耳光:“藏天齐是我堂兄。”
姜散宜刚刚从后门出去,燕王便进来。王后微微一惊:“奴才们越来越惫懒了,陛下来了也不通禀!”
燕王一笑,牵了她的手:“是孤不让他们通禀,想看看孤不在时,孤的王后是什么样子。”
王后挑眉,隐约可见少女时的飒爽风姿:“那么陛下看见的臣妾,是什么模样?”她闭上眼睛,脸颊微扬,“陛下,臣妾老了吗?”
燕王摇头,落纸云烟君似旧,盈巾霜雪我成翁。有心想亲一亲那依旧鲜艳的红唇,但毕竟不复少年时。左右宫人俱在,还是不太好意思。只得携了她入到殿内:“你呀,八十也不会老吧?孤就喜欢你这活泼率性。嗯,累得若儿的性子也像你了。”
王后一笑,正值用膳时分,命人传膳。燕王突然又说:“听说炎儿已经前往西北了。”
王后嗯了一声:“炎儿最是性急不过,这样雷厉风行,倒是像……”差点又提到那个女人,燕王凝视她的眼睛:“他成家之后,孤想赐他一块封地。此生非诏,不得还朝。”王后微怔,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他……终究还是看透了自己的用心吗?
燕王轻轻拍拍她的手背:“到底也是孤的孩子。”
王后一笑,尽显慈蔼:“陛下子嗣本就单薄,如今只剩下若儿、炎儿和清儿。陛下要封赏他食邑封地,臣妾高兴都来不及,难道还会有异议吗?”
慕容渊点点头,由她服侍着宽衣午睡。
12、死战(长篇最终版)
第十三章:死战
慕容炎和左苍狼自西华门而出,在城门下,他回首望了一眼晋阳城。瞳孔中有一丝阴霾。那个女孩,曾如芙蓉泣露,求他带她离开。而今他一去,她……她只能是从了家族之命吧?
没有时间多想,马蹄如雨,他出城往西北而去。
这次明里他只带了左苍狼一人,但是明知有凶险的情况下,冷非颜和杨涟亭亦是暗中跟随。反倒是周信和封平他没有带过来。这两个人都是容妃的旧人。容妃当年笼络了许多朝臣,培植了不少势力。
这些年李王后慢慢拔除,已经所剩无几。但是像周信、封平这样的人,仍然容易让人想起那时候的容婕妤。慕容炎于是一直将他们带在身边,空有一身本领的两个人,如困囚笼,毫无用武之地。
但也正因为他们一直在明面,燕王和王后的戒心都下降不少。
马蹄如雨,经过官道,向大蓟城行进。过了大蓟城,再行不过六七十里,就是温砌的大营。突然经过一处密林,左苍狼叫住慕容炎:“主上。”
慕容炎马行速度略略放慢,说:“走。”两个人策马飞奔,林中突然疾射出三两片树叶。左苍狼眼睁睁地看着树叶划过骏马咽喉,刹那之间,马血狂喷。
左苍狼和慕容炎翻身下马,以马尸为遮挡。
飞叶渐停,有一个人缓缓走出树林。是个男子,年纪约摸十七八岁。肋下挎剑,腰间悬笛,行走之间闲庭信步,不像是出来杀人。更像是贵公子出门游玩。
可是就是这样一个少年,他眉宇之间却有一股令人生畏的肃杀之气。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左苍狼都能感觉到他锋利的剑意。她看得有点呆,慕容炎却笑着说:“想不到王后为了我,连藏剑山庄的人都惊动了。”
少年淡淡地说:“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是谁要杀你。反正父亲派我来,我就来了。”
慕容炎说:“看你年纪,莫非是藏剑山庄的少主人藏锋?”
少年人丝毫不以为意,他眼中没有仇恨,情绪更是无波无澜:“正是。你准备一下,我要出剑了。”
左苍狼转头问:“藏剑山庄很有名吗?”慕容炎嗯了一下,左苍狼对江湖上的势力所知不多,所以并不惊讶。然而躲在暗处的冷非颜和杨涟亭却是大吃了一惊。
虽然从孤儿营出来到现在,也不过三个多月,但是藏剑山庄的大名却已然如雷贯耳。每年武林论剑,藏剑山庄从来不参加。因为论剑的英雄们,根本不值得他们拔剑。
藏剑山庄的人一向不在武林中行走,但是只要他们一句话,可以平息江湖门派之间所有的纷争。
本来朝廷对这样的势力多有不容,但是慕容渊登基之后,立李氏为王后。李氏与藏剑山庄庄主藏天齐是表亲,藏剑山庄跟朝廷的关系,也就显得十分亲密。
慕容渊赐给藏剑山庄天下第一剑的名号,藏剑山庄也正式收为朝廷所用。不过平时地位仍然十分超然,一般人想见一面基本不可能。
冷非颜用胳膊肘捅了捅身边的杨涟亭:“这个人真的是藏剑山庄的少主人啊?”
杨涟亭说:“我怎么知道,我又没见过。”
冷非颜说:“你觉得我们能在他手里走几招?”
杨涟亭说:“四招。如果我们站开些,他一剑肯定也杀不死我们四个吧?”
冷非颜一脚踹过去。
说话之间,藏锋已经走到左苍狼和慕容炎面前,他拔出剑,看了一眼左苍狼,提醒说:“我要动手了。”
左苍狼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杀人之前还频频打招呼的,一时无语,后退几步,持弓在手。藏锋也不理她,剑花似雪,直奔慕容炎而去。藏身暗处的冷非颜再也忍不住,持剑冲上去。
双剑相击,藏锋微微一怔,说:“好武功。”
冷非颜对剑上那股汹涌而来的内力一震,整个人退后好几步。她突然明白这个人为什么不蒙面,因为即使他蒙着脸,只要跟武林人士一过招,也会立刻被人认出他是谁。
藏锋看了眼随冷非颜一起冲出来的杨涟亭,说:“我的目标只有他一个,”他指了指慕容炎,“你们可以走。”
冷非颜顿时就怒气冲天了:“给你脸了是吧!!”她回剑一挑,藏锋的速度却是快若疾风,三剑一出,逼得她攻守皆乱。左苍狼弓弦拉满,刚要一箭射出,藏锋却在瞬间脱出了冷非颜剑光的包围,一个纵跃,已经到了她面前!
左苍狼大吃一惊,藏锋料定她必会用弓弦绞住自己的剑锋,所以电光火石的刹那,剑直接挑向她的弓。左苍狼第一反应是用尽全力给了他一掌。
藏锋微微一怔,这样的打法,一上来就是两败俱伤。这三个人不像是侍卫,更像是死士。左苍狼早已经借力退了开去,握弓的手被他长剑一挑,震得发麻。她这才惊异于这个少年的功力。
少年正要逼近,冷非颜已经缠了过来。他眉峰微皱,说:“对不住。”长剑直刺,冷非颜还没反应过来,他的剑锋已经突破她的防守,直入她胸口!
冷非颜第一次被惊出一身冷汗,那样的剑,快到无声无息,形如鬼魅。
杨涟亭在旁边,根本就无法插手。单论武功,他在三人之中最弱,何况是遇到藏锋这样的武林神话。冷非颜飞身后退,格住他的剑锋,破绽却更大。这样下去,她根本就坚持不到几招。
慕容炎就站在旁边,看着三个人交手,没说话。杨涟亭跟左苍狼提议:“让主上先走?”
左苍狼轻声说:“不。”
杨涟亭微微咬唇,说:“非颜坚持不了多久,我们三个就算加在一起,也……也不是他的对手。”
左苍狼说:“你身上带了些什么?”杨涟亭说:“各种毒和解药都带了一些。”左苍狼略略沉吟,说:“先服解药,把毒粉撒在自己身上。”杨涟亭一怔,立刻反应过来,说:“好。”
眼看冷非颜陷入险境,左苍狼又补了一箭。藏锋不得不反身格开她的箭矢。冷非颜得了喘息之机,退开几步脱出剑网,再度重来。
藏锋明显也很惊讶,现在能够在他手上走过十几招的人不多。
冷非颜跟左苍狼毕竟配合默契,很快就看出她的意图。她缠住藏锋,左苍狼干扰。杨涟亭在各处布下毒阵,偶尔也配合一下冷非颜。三人如一体,进退有度。
藏锋很快发现,要战胜这三个人不容易。
三人之中弱点无疑是杨涟亭,他数次想先杀杨涟亭,但是冷非颜缠得紧,而且一旦他转向杨涟亭,冷非颜会立刻连发几支箭矢,将他逼退。他心中也有些惊讶,想不到这一次出手,竟然会碰到这样难缠的角色。
他咬牙一阵猛攻,即使在左苍狼和杨涟亭的干扰之下,仍然将冷非颜刺中两剑。然而冷非颜不流血尚好,一流血却仿佛发了狂了一样,不仅不退缩,反而战意凛然。
藏锋咬咬牙,这样的缠斗,很是消耗体力。他不仅需要防备冷非颜,杨涟亭和左苍狼更是不得不防。而冷非颜流出的每一滴血,都化作杀气。时间一久,他额头上开始泌出汗珠。
毕竟是年少,出道以来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对手。他的耐性被磨得差不多了,当下不顾冷非颜越缠越紧的剑网,回首直接准备击杀杨涟亭。
冷非颜的剑锋在他右背划出一道伤口,血沾染在衣裳上,鲜艳刺目。左苍狼早看出他的企图,在他靠近杨涟亭的瞬间,已经到了杨涟亭身边。藏锋两三招之内或许可以杀死杨涟亭,但是不可能拿下左苍狼。
几个回合的交手,冷非颜又顶了上来。他与冷非颜几乎成了消耗战,血越流越多,却无法脱出纠缠。冷非颜咬着唇,不是不累的。但是她这样的人,只要还有一口气,是不会倒下的。
她的剑越来越快,藏锋渐渐由之前的攻势变为守势。他突然有一种非常震惊的想法——他会不会,不是这三个人的对手?可是怎么可能?这名不见经传的三个人……
这样的想法刚刚冒出来,他就觉得呼吸微滞——刚才,竟然是吸进去了毒粉?不可能,明明只是靠近了一点,是什么时候……
这一走神,左苍狼一箭射中他右臂,三个人都是精神大振。
冷非颜攻势越来越疯狂,藏锋开始觉得头晕,手忙脚乱。左苍狼突然三箭齐发,有一箭正中藏锋胸口。藏锋已经失去了痛感,血流得太多,有点冷。冷非颜下一剑,直接抹向了他的咽喉。
他倒下去的时候,神情犹自茫然。慕容炎站在旁边,淡淡地说:“很好。”
冷非颜怕他不死,立刻又往胸口补了一记。补完之后,她整个跪在地上。她的血流得不比藏锋少。
左苍狼扶住她,抬头刚要叫杨涟亭,杨涟亭脱了外袍远远扔开,把毒粉的解药给大家服下,立刻为冷非颜止血。然后眉头紧皱,说:“伤口很深,还有内伤,她……需要休息。”
慕容炎说:“王后派了藏剑山庄的少主人前来,定然十分放心。后面不会再有埋伏,你们可以回去了。”
杨涟亭点头,左苍狼看了一眼地上藏锋的尸体,说:“这个人怎么办?”
杨涟亭从腰间掏出一瓶化尸水,倒在藏锋的尸体上。待尸体化水,再将他的衣服全都卷好:“没有人会找到他的。”
左苍狼起身,看了一眼冷非颜,说:“她就交给你了。”
杨涟亭点头:“放心。”
他脸色异常惨白,想来余毒未清。左苍狼咬咬牙,说:“一切小心。”杨涟亭点头,说:“我会。”
他扶起冷非颜,拜别慕容炎,向大蓟城的方向而去,将自己和冷非颜的马匹留给慕容炎和左苍狼。古道人烟稀少,少年的他半扶半抱着冷非颜,走得很慢。
左苍狼翻身上马,又看了一眼他二人,最后跟着慕容炎,扬鞭打马而去。马蹄如雨,扬起一路烟尘。
大蓟城向西,渐渐荒凉。左苍狼也是第一次见到这西北风光。慕容炎放慢速度,让她跟上来,说:“温帅的大营快到了。”
左苍狼嗯了一声,又看向他:“主上这次前来,真的是准备两手空空地犒军吗?”
慕容炎转头看她,微笑,问:“不然如何?”
左苍狼说:“我觉得不会。主上这次来,定然有一份大礼要送给温帅。”
慕容炎微微意外,说:“有时候,我很喜欢跟你说话。”左苍狼原本落后他半个马头,他微微一勒缰绳,她不知不觉已经跟上。二人并肩策马而行。慕容炎说:“猜一猜,我这次要送给温帅什么大礼?”
那时候周围草木渐稀,他容颜带笑,温柔无边。左苍狼不说话,他笑着说:“说,说错了也不要紧。”
左苍狼微微抿唇,说:“眼下温帅正和俞国对恃,主上的大礼,当然是会跟俞国有关。”慕容炎含笑:“继续说。”
左苍狼思索了一阵,说:“大燕国力不济,俞国垂涎已久。他想对燕用兵,却还没有用兵,说明还是有所顾忌。大燕是西靖属国,如果此战不能速胜,想必西靖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独吞大燕。所以他们一直犹豫不定。主上的大礼,要么休战言和,要么有退兵之策。但是属下认为,这些都算不上大礼。不过伤口贴膏,暂止疼痛而已。”
慕容炎回过头来,问:“那么你认为,什么才是大礼呢?”
左苍狼说:“属下以为,大燕能大胜俞国,才算是大礼。”慕容炎转头盯着她看,左苍狼说:“而目前大燕要胜俞国,听起来似乎不可能。但仔细想想,却是有可能的。”
“哦?”慕容炎饶有趣味地看她,左苍狼说:“因为俞国也认为大燕获胜绝不可能。”
慕容炎没有打断她,她想了想,又说:“二殿下不受燕王器重,人尽皆知。如果二殿下给俞国皇帝一封手书,称为夺帝位,愿与北俞里应外合……北俞一定会以为时机已到。那时候俞军长驱而入,深入燕国腹地,而我军可设伏,可以逸待劳,可里外接应,那才是大燕真正的胜算。”
她正说着话,冷不丁慕容炎伸手过来,一下子将她捞到了自己马上。左苍狼叫了一声,慕容炎大笑,笑完之后,突然用力地揉了揉她的头,然后低下头,在她额头用力一吻。
左苍狼整个呆住,慕容炎一挥手将她扔回自己马上,突然打马狂奔,说:“跟上!”
鼻端似乎还缭绕着他衣料的馨香,他的吻痕在额间发烫。左苍狼策马跟上,她努力地让自己握紧缰绳,心里有如这起伏延绵的群山。
她得到了,他的一个吻。从此西北之地不再荒凉,八荒六合,给万里江山也不换。
13、大礼(长篇最终版)
第十四章:大礼
风沙漫天,往西出大蓟城,水源渐少,大地干涸。北边的雪水经由此过,为这里带来生命所需的水份。满目黄沙之中,温砌正在指挥兵士挖坑种树,耐旱的树苗被从南方运过来,扎根大西北。死了就换一拨重新再种。
这是个长远的活计,但是温砌在这里戍边十几年,这个城市扩大了数倍。中原人、西靖人、孤竹人、俞国人,以及部分游牧民族都会在这里交换所需。这里环境虽然恶劣,却能买到许多别处见不到的东西。
慕容炎跳下马背,上前舀水浇树。温砌皱眉:“省着点,挑水不易。”抬头见是慕容炎,这才苦笑:“二殿下,微臣以为您还需三五日才能到达。”
慕容炎毫不掩饰:“我迫不及待地、星夜兼程地、两手空空地,过来犒军了。”
温砌大笑:“殿下已经两手空空了,臣下总不好也空着手。好在西北菜不够好,有饭管饱。殿下请。”
一行返回军营,温砌抖落身上风沙,递来防沙面罩:“西北气候不比晋阳,只怕殿下不习惯。”
慕容炎接过:“看惯了南方的花草葳蕤,乍到这里,倒觉得天高地远,令人心胸亦开阔不少。”
温砌凝视远方:“天地无极,长河落日。人间极景总伴荒凉之地而生。”
迎着风沙,走不多时,就到了军中。温砌将慕容炎的营帐安排在自己大帐旁边。待到晚上,营中升起篝火。温砌与一众将领一起,为慕容炎接风洗尘。武人粗犷,没什么讲究,端着碗就过来找慕容炎喝酒。慕容炎却犹豫不决。这碗到底洗没洗过啊?!
温砌的副将袁戏,一见他笑而不饮就涨红了脸:“怎么,莫非是袁某一介粗人,不配跟二殿下喝酒?”
慕容炎盯着碗,苦笑,算了,人若潦倒了,就须舍讲究而将就:“将军敬酒,我自是不得不饮。不过你们若人人敬我一碗,我怕是吃不消。”
袁戏仰头将酒倒进嘴里,又倒了两碗,喝完之后一抹嘴:“我三碗换二殿下一碗,行不行?”
慕容炎轻叹,仰头一饮而尽。诸将士皆喝采。喝采声未落,他往后一倒,酒醉不醒!这慕容氏就这点酒量?
诸人俱静,良久,郑褚说:“我们向西靖献城投降吧?!”
众人大笑。
温砌命人扶了慕容炎入帐歇息,左苍狼端着碗起来,走到袁戏面前,说:“我陪将军喝。”
袁戏看了她一眼,哈哈大笑:“可以啊,我最喜欢跟女人喝酒了。”周围的人都知道有热闹可瞧,难免鼓噪。袁戏接连跟她喝了三碗,有心戏弄:“小美人儿,敢不敢换大碗?”
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飞快拿来大碗。两个人从碗喝到坛,周围的士兵渐渐不说笑了。只是有人不断记着数。到最后,袁戏终于也笑不出来了,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又不能认输。
眼看就要下不了台,帐里慕容炎突然说:“阿左,帮我打水。”
左苍狼气鼓鼓的,想了想,还是搁了碗去打水。
她端了水进去,这西北的天气,到晚上冷得要命。水里甚至结了一层薄冰。待进到营中,她兑了些热水进去,这才端到慕容炎面前。
慕容炎躺在榻上不动,她绞了毛巾,帮他擦脸和手。他终于睁开眼睛,接过毛巾自己动手。见她一身酒气,脸颊也带了酡红,方说:“几个武人,有口无心的。何必置这些闲气。”
左苍狼等他擦完脸和手,方才为他脱了袜子,将他双脚浸到热水里。然后她似乎终于忍不住,冲出帐外,吐了个一塌糊涂。
慕容炎摇头,初生的牛犊子啊,傻乎乎的,倒还知道护主。
左苍狼吐完了,回来蹲在地上,为慕容炎擦脚。慕容炎微微皱眉,他其实有点洁癖,平时即使是近身的侍从,也没有这样亲自服侍的。平时与人同桌吃饭,他从不动别人动过菜。但是接连几天赶路,餐风宿露,铁人也会累了。他没有赶开她。
左苍狼的手并不细嫩,拉弓引弦、舞刀弄剑的,那手很是粗糙。但按在足踝,却异常地舒适。他闭上眼睛,任由她按揉。
正在这时候,温砌一掀帐帘走了进来,然后就顿住:“我好像来得不是时候。”
慕容炎起身,自己擦脚起来,与他落座:“是俞国有异动吗?”温砌没有回答,反而看了一眼左苍狼,这样的场合,不适合有女人在场吧?
慕容炎笑:“将军小看女人,这习惯可不好。”
温砌面色微红,到底大人大量,没有计较。只是赶左苍狼走的话是说不出口了。他说:“军中不准妇人擅入,二殿下虽然奉陛下之命前来监军,但是不该带女子入内。”
慕容炎说:“温帅,我带女子入内,是因为这个小女子,她有一份大礼要送给元帅。”温砌一怔,看了眼他,又看了一眼左苍狼,脸色顿时阴沉下来:“二殿下此言何意?”
慕容炎唇角微勾,笑着问:“元帅以为呢?”
温砌言语之中便多了几分不悦:“温某为人,殿下不是不知。先前当着将士面前,温某为人臣子,不便直言。但是明日天亮,还请二殿下立刻将此女遣离营中。”
他面有怒容,左苍狼问:“元帅是认为,小人到此,是献美人计来了?”
温砌什么人,立刻意识到受了慕容炎的调戏,当下干咳了一声。毕竟是长者,再如何不能跟左苍狼摆脸色。他问:“是何大礼,还请二殿下明言。”
慕容炎收了笑意,正色道:“如果温将军向北俞修书一封,称我为争燕王大位,愿与北俞合作。许诺待北俞派兵相助,事成之后,我们同意割让燕国几个郡县相酬。将军觉得,俞国的达奚铖和达奚琴会不会相信?”
温砌慢慢睁大眼睛,什么意思?
慕容炎说:“达奚琴应该会信,因为他不相信我敢以此计诱他。我不得父王欢心,此计一旦泄露,我必死无疑。待他大军主力入城,我们找地设伏。天时地利人和,不比等待他进攻更有胜算吗?战后让父王发书怒斥北俞无故入侵,同时温将军率军前往北俞边境,攻城掠地。”
温砌越听,面色越凝重,慕容炎一直在看地图:“既是大胜,也是速胜。其他国家就不会乱动。”
温砌沉默。真是一条妙计啊。胆大包天到我都不敢相信。
他说:“此计虽然大胆,然引蛇出洞……确实可行。只是……”只是你真的只是为了退敌吗?还是你真有联合北俞谋夺江山之心?
天啊,连我都开始怀疑了。
慕容炎微微一笑,忽略他眼中的迟疑:“但这个计策,确实是太过骇人听闻。若是父王有半点信我不过,只怕万万不会同意。”
温砌垂目,当然不会同意。他难道不会与我有同样的顾虑吗?但是……如果不这样做,还有更好的办法吗?他起身:“殿下可愿夜行?”
慕容炎随他出营,他带慕容炎登上宿邺城关。
此地虽然清苦,但温砌在此驻军之后,将城墙筑得又高又厚。军士虽然铠甲老旧,又日日屯田,其战力却毫不逊色。
温砌望着前方一马平川的大漠,星月零星。夜晚的漠北,寒风如刀。他说:“七年前,我在此建功,一战成名。”他淡泊温雅的目光,竟然也带了几分寥落之色:“七年来,我蛰伏于此,再未前进一步。”
慕容炎转头看他,雄心万丈的二殿下,和一个志在千里的将军目光交融。他说:“此事传到晋阳,一定会走露风声。你若敢,不告知父王,我就直接修书北俞王。”
温砌双唇紧抿,他们在做什么?一个主帅,和一个不得志的皇子,密谋瞒着燕王私自出兵。还是用谋朝纂位这样的藉口。迎着风沙,他艰难开口:“殿下可知,此事风险?”
慕容炎站在城头,大漠只剩浓黑的影子:“一旦修书,不论成败,我都难逃谋反二字。父王不会信我。宫中的人,只会火上浇油。但是河山危急,家国蒙难,我辈岂能坐视?如果战后不死,请将军为我担待一二。”你还不懂么,他派我来西北,确实是希望我能解决一些问题。但不论如何,他不会给我建立军功的机会。所以我的到来,只能是犒军之名。战胜,功名归你,战败,问责于我。
温砌重新打量站在眼前的俊美男子,也许是容妃的影子,他比慕容氏的其他人多了几分坚韧凌厉的气势。让人下意识畏惧、服从。天生的首领气质。
他拱手一拜:“燕国得二殿下,社稷之幸。”
我侍奉陛下十四年,他的心思,我怎会不明白?难为的是殿下,前狼后虎,仍悍然而行。
次日,慕容炎修书一封,遣密使发给北俞王达奚铖。
温砌与慕容炎在中军帐中,两个人秘密地将地图一再研究。哪些地方最适合设伏,由谁领军,怎么分配。
慕容炎将整个城关都划出来:“穿过宿邺城,便是大蓟城。我们先领着他们入关,大蓟城是大燕腹地,在他们面前的大燕,已经是一马平川。他们必然已经不会起疑。我方于大蓟城先埋好火油和焦碳,待北俞军队入城之后,派兵士射入火箭,其必然大乱。”
温砌点头,忽而又拧了眉:“城中百姓如何安置?如若布置不当,只怕会引俞人疑心。而且你我若不现身先行入城,只怕北俞军士不会上当。”
慕容炎早已想到,说:“将军给我两千骑,我率人先入大蓟城,一则安置百姓,二则熟悉地势。”
温砌摇头:“一旦入城,火箭齐发,无法分辨敌我。水火无情,殿下乃万金之躯,岂可轻身赴险?”
慕容炎笑:“我若不入城,让将军涉险,将军麾下军士岂会听我号令?此事不必多言,我必尽最大努力减少我军伤亡。男儿生当带吴钩,畏首畏尾,何以成事?”
就算是温砌这样的武人,也微微动容了:“微臣会派几员得力战将伪装成士兵,保护殿下!”
温砌接到北俞的来信。北俞王想了数日,终于还是决定遣使入营,与二殿下和温砌密谈。
温砌没有走漏任何关于此事的消息,他统兵十四年,在军中早已是一言九鼎。这里山高皇帝远的,将士们对他的忠诚度,远高于对皇城之中那位燕王慕容渊。
他是完全可以作主的。
北俞遗密使过来,拜见慕容炎与温砌。对方也知温砌老辣,遂与慕容炎长谈。他百般旁敲侧击,慕容炎应付得滴水不漏。密使疑心去除,终于亮出了此行的主要目的——行军路线,和最后割地的条约。
慕容炎与其签下条约,允诺事成之后将西北四郡二十县割让给北俞。使者再三讨价还价,慕容炎寸步不让。口舌之争持续了两天,密使终于妥协。
双方签定条约,由慕容炎和温砌共同立据画押。
左苍狼当然是跟着慕容炎,两个人在短短三天之内,几乎走遍了整个大蓟城。简陋的民舍中,左苍狼若有所思:“大蓟城百姓不少,主上要火烧城池,百姓如何安置呢?”
慕容炎坐在椅子上,面前案上一盏香茗,两碟素果。他闻言不以为意,说:“这难道不是你应该考虑的事吗?”
左苍狼说:“若让他们撤走,俞军入境,必然生疑。若是不撤,又难免受池鱼之灾。我们必须要让他们既不撤离,又无性命之忧……”她重新打量大蓟城,从空中到地下,每一寸都没有放过。最后她一拍手,说:“这里家家户户几乎都有地窖,一旦战时,让他们立刻躲到地窖里。”
慕容炎没有说话,左苍狼问:“主上,如此可好?”
慕容炎指指自己肩头,说:“帮我捏捏,累。”
左苍狼不知道为什么话题突然就到了这里,却仍低下头,帮他按按肩膀。她手劲很足,慕容炎觉得很舒适。也许是几个月的朝夕相伴,又或者是由衷的赏识,他并不介意她的触碰。
他闭上眼睛,竟然慢慢睡着了。
14、逃亡(长篇最终版)
第十五章:逃亡
十日之后,北俞十五万大军入马邑城,经宿邺,温砌开城门,将其迎入城中。北俞大军长驱直入,势如破竹,仅用六天时间便进入大蓟城,燕国已失半璧江山。
此时,战报发回晋阳,称北俞大举入侵,轻而易举叩开宿邺城门,二殿下慕容炎和大将军温砌谋反,举国震动!
大蓟城,慕容炎率万余步兵、五千轻骑,与北俞军队一起入城。他手下是温砌得力战将,除了副将袁戏,已有六人到他帐下。都是以一挡百的悍将。慕容炎一个一个看过去,微笑:“当了几年垦田将军,手痒了吧?”
六个人眼中光芒雪亮:“心痒难耐!”他们不太看得起慕容炎,但是他一来就有仗打,再没有这么痛快的事。
慕容炎笑看:“神兵利器,岂能一世蒙尘。将军们,我们是燕国人,不是西靖的狗,不是北俞的俎上肉!今天开始,谁敢轻视我们,我们就剜谁的眼睛!谁敢往我们脸上吐唾沫,我们就拔谁的舌头!敌人的血,将铸就我们无上的荣光。”
他和温砌,是不一样的人。将军们都察觉了。但他们喜欢这样的头领,喜欢这种热血涌动的感觉。老子投军不是为了种田的,唾面自干是圣人干的事儿!
乱世支离,群雄逐鹿。能够以战止战的才是我们梦寐以求的君主。
北俞统兵将领名叫沙星升,也是个精细之人。进入宿邺城的时候他还小心翼翼。然而进入大蓟城仍未遇阻挠,他心已放下一半。这时候他把慕容炎牢牢看顾在身边,听说温砌已率军为前锋,他心中难免有些鄙夷。大好的河山啊,这些个皇子,仅仅只为一人荣耀,就能将山河百姓拱手送予他国。
这样的皇子,即使当了燕王,又有何惧?
时间算计得刚刚好,入夜之后,大军在大蓟城休整。沙星升治军还算严谨,这时候已经开始巡视营帐。慕容炎所率的士兵皆是温砌的精锐,多年老兵。眼看着时间越来越近,大家也开始聚拢在一起。
子时一至,城外火光骤起。慕容炎下令燕军分散入户,与百姓一起入地窖躲避。片刻之后,已有火箭如雨一般射入城内。大火冲天而起,城中军队顿时乱成一团。
沙星升立刻反应过来,知道自己上当,他怒喝:“抓住慕容炎,不要让他逃了!!”
无数士兵扑了过来,然而燕军已经疏散,只有慕容炎和左苍狼两个人,目标非常小,追捕不易。风油助火势,城门都已落锁,浓烟滚滚,入目只见一片片刺眼的光亮。温砌令人守住城门,一旦有人试图突围,立刻乱箭射回。
左苍狼跟慕容炎在浓烟中奔逃,十几万敌军啊,如果真的撞上,大罗金仙也要被剁成肉酱吧?
火箭呼啸着入城,到处都在燃烧。断木支离,偶尔被脚下的东西一绊,再优雅的人跑起来也得狼狈不堪。左苍狼跟慕容炎此时便如丧家之犬,慌不择路。偶尔被小股的俞军发现,左苍狼拼了命地放箭掩护。风烟浓黑,空气滚烫,她开始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射中目标。
弓已经将手灼出了水泡,吸入的气体如同钢针。但周围总算没有人声了,左苍狼停下来喘息,慕容炎转头拉着她的手,一路向前。他黑色的长袍在满城烟火之中飞扬飘卷,诗画难描。
左苍狼突然就又有了力气,她射杀追兵,慕容炎探路撤退。不久之后,二人来到一处一处废弃的枯井,慕容炎说:“下去。”
左苍狼知道情况危急,也不多说,立刻下到窖中。慕容炎随后也下来,然后将已掩一半的石板托起,盖住井口。
外面的声音瞬间就小了,火光隐隐透过顶上的缝隙,大蓟城整座城池都在燃烧。
左苍狼头发被燎了一大把,脸上、身上简直不知道哪儿受伤了。相比之下,慕容炎还算是整齐,然而也是一身烟尘。脸上就更不用说了,汗和烟泥和在一起,再抹一把可以直接上戏台唱戏了。
两个人对视,左苍狼先笑,又赶紧忍住,上前为他轻轻掸掉身上的灰:“主上……”
慕容炎盯着她:“你这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是什么意思?”
热浪透进来,里面有些闷。左苍狼帮他解甲,轻声说:“属下无能,令主上遇险。”
漫城大火中争战、奔逃,慕容炎里衣全部湿透。这样的湿衣穿在身上,明显不适。慕容炎轻哂:“说得对,你就是护主不力,过来。”
左苍狼无语,呃,我就随便说说。这还能真怪我啊?她走过去,慕容炎抬手,亲自为她解甲。左苍狼面色早就滚烫通红,已经看不出是被羞的还是烟薰火烤的。
沉重的盔甲被放到一边,慕容炎早想到要用这里作为藏身之处,里面打扫得倒是非常干净。居然还放了一桶清水和两套干净的替换衣服。
慕容炎挥手:“转过身去。”
左苍狼背过身,他用清水擦脸,然后换上干净的衣服。最后说:“过来换衣服。”
左苍狼过去,看见他只是擦了擦脸,不免意外。他这样一身汗湿,怎会不擦擦身子?她迟疑,慕容炎秒懂:“你一个女孩,用我的洗澡水,毕竟是不好。我洗让你脏着吧,一样会虐待我的鼻子。你洗吧。”
左苍狼张了张嘴,欲言又止。这孤男寡女的……不好吧?慕容炎笑:“我暂时决定不偷看你。”
说罢,他真的转过身去,背对着她。左苍狼绞了湿衣一角,从脸开始,看他真没偷看的意思,背过身缓缓擦拭身体。
水声清悦,慕容炎转过头,见隐隐火光中,她衣裳半解,背部肌肤温润如玉。左苍狼将身上擦了擦,转过头看一眼,正对上慕容炎的目光。
“啊!”良久,她反应过来,飞快地拢住衣裳。慕容炎笑得:“我就看一眼,倒是比那北俞十几万敌军都可怕了。”
左苍狼终于怒了:“你说过不看的!你……你堂堂燕国皇子,言而无信!你……”说不下去,词穷了。
慕容炎笑:“我说过暂时不看,先前也确实重诺如山。如今暂时已过,我看一眼,何为失信?”
左苍狼转头,慕容炎靠近,审视:“真生气了?”
左苍狼硬邦邦地:“主上何必如此?您若真对属下感兴趣,只需一声令下。属下宽衣解带,服侍主上即可。”
慕容炎叹气,扯了件衣服铺在地上,席地而坐:“人潦倒了真是不行了,惶惶奔逃、形容狼狈也就罢了,连手下也会对你冷嘲热讽。”
左苍狼气结,想了想,又微微心软了。
天知道他那样一个挑剔的人,是怎样仓惶逃蹿于十几万敌军之中时,忍受满面烟尘。最后又是以怎样的心情,避难于荒地枯井之中,听烈火焚城,敌人厮杀呐喊。
她垂下眼帘,轻声说:“如果……如果……”
努力了好几次,没说下去。慕容炎好奇地靠过来:“如果什么?”
左苍狼咬唇:“如果,以我身躯,可慰主上之心,我愿意。”哪怕只是片刻,如果真的可以,我愿意。她声音微弱,却坚定:“可我知道,那并不能。多年来,太子与五殿下都已经妻妾成群,惟有二殿下仍对姜姑娘虚位以待。殿下对姜姑娘的感情,一直让人艳羡。如今殿下身处逆境,需要的不是慰藉,而是足够的忍耐与坚定。所以但请主上自律、自重,属下愿追随陪伴主上,将失落的一切,一一寻回。”
慕容炎微顿,良久:“白眼狼。”
左苍狼抬起头,目光浓烈如酒。慕容炎缓缓别开视线,好吧,我相信你是认真的。他伸手,捂上她的眼睛。
不……不要靠近我,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
15、如故(长篇最终版)
第十六章:如故
燕国和俞国大战的时候,冷非颜还在养伤。
晋蓟古道旁边有个小客栈,杨涟亭把冷非颜扶到这里,见她伤势沉重,索性就在这里住了下来。冷非颜醒来的时候,杨涟亭不在,而自己身在一个陌生的房间。
冷非颜翻身坐起来,不小心抻到伤口,不由咝了一声。
这点痛不算什么,她撑着身子走出房间,见楼下坐了不少人。正是午饭时候,客栈生意不错。
冷非颜正要叫小二,突然天光一暗,一个少年腰悬玉笛,手握宝剑,步履如风般走进来。阳光在他身后盛开,他比阳光灿烂。冷非颜盯着他看,只觉其气质形容,无一不是似曾相识。
一个愣神间,少年却已经来到柜台,低声同掌柜说话。
冷非颜当下就快步下楼,可惜毕竟带伤在身,快也快不到哪去。等到她下楼的时候,少年已经离开。掌柜看见她,笑脸相迎:“哟,姑娘可算是醒了。杨公子在后面替您煎药呢。”
冷非颜问:“刚才那是什么人?为什么不住店就走了?”
掌柜愣了一下,说:“刚才那位?哦,您是说藏歌藏公子啊,他可是大贵人,怎么会住在我们这种小店……”
冷非颜还要再问,身后有人托着她的腰,将她半搂半抱地往楼上房间里弄。冷非颜一转头就看见杨涟亭,忙拍他的手:“干什么干什么,男女授受不亲,懂不懂。”
杨涟亭几乎咬牙切齿:“不想死就别乱动!”
一路拖回房里,冷非颜说:“杨涟亭,我刚刚见到一个人,真是一见如故!以前有人说一见钟情,我不信,刚才看见他,我竟然有点相信了!”
杨涟亭气得:“冷非颜!你能不能用点脑子!他是藏歌!”
冷非颜在床上躺下来,问:“怎么了?”
杨涟亭咬牙切齿,说:“你对他一见如故,是因为我们前几天刚刚在晋蓟古道上,用不太光彩的方法,杀了他哥!”
冷非颜微微一惊,一扬右手敲了敲脑袋:“怪不得看上去这么眼熟!那他是过来找他哥哥的?”
杨涟亭连喂带灌地喂她喝药:“如果让他知道来龙去脉,他就变成找你的了。你觉得,他这个人怎么样?”
冷非颜将药汁含在嘴里,咂了咂,说:“我觉得长得不错,腰身也……”杨涟亭脸都绿了,差点把药碗扣她头上:“我是问你这个吗?!”
冷非颜嘿嘿笑:“武功比起那个藏锋差远了。那个藏锋……你没有留下什么蛛丝马迹吧?”
杨涟亭说:“没有,不过我要赶回晋阳了,再迟些恐引人起疑。燕子巢的人正在四处寻你,你有办法跟他们联络上吧?”
冷非颜挥挥手,像赶苍蝇:“走吧走吧,别在这里碍手碍脚。”
杨涟亭颇不放心,还是再叮嘱一句:“你带着伤,别惹事。”
冷非颜一脸不耐烦,径直将其赶了出去。杨涟亭返回晋阳城,冷非颜出了小客栈,很快联络到燕子楼的混混。
“楼主。这些天不见您,兄弟们都急坏了!”一个喽罗跪在地上,十分恭敬。当然着急了,大家都服了毒,解药在冷非颜手里。她要是一去不回,大家找谁去。
冷非颜抬起他的下巴,微笑:“小南,你看我漂亮吗?”
这小南原来也不是好鸟,在这里俗称南天一霸。这时候听了这话,他却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一样,满脸涨红:“楼主,小的不、不、不明白您这话是什么意思……”一边说一边惊恐地往后退。
冷非颜说:“我听说,你以前最大的爱好,就是调戏良家少女。”小南不明所以,冷非颜望着那双纯洁的眼睛,一脸妩媚地说:“现在,你过来调戏一下老子。
“楼主饶命啊!”南天一霸卟嗵一声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冷非颜怒了,一脚踢过去:“听见没有!”
南天一霸痛哭流涕。
烈日当空,晋蓟古道空无一人。北俞军队已经侵入大蓟城,再往后就是燕都晋阳。这里百姓争相向东而逃,更没有人会在这时候去往大蓟城。
古道冷清,然有一人正牵马而行。藏剑山庄的二公子藏歌,年仅十六,在武林之中已经颇有名头。他有名并不是因为武功,而是性情豪爽,爱交朋友。
藏剑山庄素来不在江湖行走,唯有他游山玩水,交游广阔。藏天齐将满腔希望都倾注在长子藏锋身上,对幼子倒是比较宽容。平日里不太管他。
这时候,藏歌沿晋蓟古道而行,他与大哥约在晋阳城郊的天然居会面,然而日子过去了好几天,仍然不见兄长。藏歌听说他是在晋蓟古道等人,这才沿着古道找寻。
但是一无所获,如今北俞与大燕正在交战,俞军深入大蓟城,他不会是碰上什么麻烦吧?
藏歌眉头紧锁,一路仔细查看,走得很慢。突然道旁密林里,有声音隐隐约约地传来。只听一个男人道:“小、小妞、妞儿,今儿个、你、你从也得从,不从也得从……”
藏歌眉头紧皱,不自不觉就沿着声音找了过去。只见林间密林里,一个身穿蓝色长衫的男人背对着他而立,面前是个年纪不过十六七的女孩。女孩面带病容,此时连连后退,一脸不知所措的模样。
藏歌顿时怒从心起,从背后一踹将那混混儿踹出老远。那混混倒也识相,转头准备怒斥,一眼看见是他,二话不说,爬起来就跑。藏歌本想去追,但见面前佳人摇摇欲坠,仿佛弱不禁风的模样,不由上前扶住了她。
那时候正是五月中旬,春光正浓,华彩入林。绿叶将阳光切割成大大小小的光斑,偶尔一阵风过,她的身影便如阳光般忽明忽暗。那真是一张太过漂亮的面孔,令人看过一眼便不能相忘。
藏歌忙低下头,说:“姑娘勿惊,贼人已经去远。我先扶你出去。”
冷非颜靠着他,她还在发烧,面颊如染烟霞,一双眼睛却波光欲滴:“多谢公子,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藏歌说:“这种贼子欺凌妇孺弱小,任谁见了也会出手相助。姑娘不必在意。”
官道上面,他的马还在。他把冷非颜扶上马,轻道了一声:“姑娘坐稳。”然后牵马而行。冷非颜坐在骏马之上,颇有点骑着毛驴跟相公赶集的小媳妇的意思。
藏歌一路把她送到古道边上的小客栈,让掌柜的为她请大夫。转头又问冷非颜:“姑娘孤身一人,是要往哪里去?”
冷非颜眉眼低垂,说:“我……我本是要去大蓟城投靠姑母的,不想不胜舟车劳顿之苦,病倒了。幸而一位好心的大夫为我诊治。这几日好点了,我便想着继续起行,没想到会遇上歹人,若非公子相助……只怕我已不在人世,请公子受我一拜。”
她说罢便起身,向藏歌盈盈一拜。藏歌忙扶住她,说:“姑娘不必多礼,只是如今大蓟城战乱未平,姑娘孤身一人,还是不要前往得好。”
冷非颜美目含泪:“可是……可是若不投奔姑母,我孤身一人,举目无亲,我……”说着话便低垂了螓首:“我又能往哪里去呢?”
藏歌略略想了一想,说:“在下到此还有点事,姑娘如若不嫌弃,可否在此等侯藏某几天?等到事情一了,藏某定回来安顿姑娘。”
冷非颜粉面含羞,艳若桃李:“可是……可是我与公子不过萍水相逢,怎么能……”
藏歌去柜台会了银子,吩咐掌柜好生照料,说:“姑娘不必疑虑,我不是坏人。你安心在这里养伤,等待藏某两日。”将要出店门,又回头问:“敢问姑娘芳名?”
冷非颜轻声说:“小女子姓颜,颜妍。”
藏歌微微点头,出门而去。冷非颜追到门口——你别走啊!你不是坏我是啊!可到底没有理由强留,只得又在小客栈住下。
小客栈里,掌柜正在啜牙花子——这年头,漂亮姑娘真是到哪里都有贵人帮扶。他赶紧命小二替冷非颜准备房间,好生侍候。
冷非颜天天锦衣玉食,在小客栈等了两天。本以为藏歌肯定一去不回了,没想到他又返回,对冷非颜说:“颜姑娘,请收拾一下,随我来。”
他虽出生藏剑山庄那样的显赫的家族,心思却是极为细腻,知道她身子虚弱,还为她雇了马车,一路向东入了晋阳城。
藏歌把冷非颜带到一方清净的院落,说:“这里是藏某的一处别苑,颜姑娘可暂在这里暂住。待到我军收复大蓟城,再往前寻亲也未尝不可。”
冷非颜暗哼,天下男人都一个德性,把一个女孩带到自家别苑,能安什么好心?心中这样想,面上可是一丝儿也不露,仍然是笑意盈盈,她说:“如此,便多谢公子了。”
藏歌拱手道:“姑娘客气。我还有事,必须回家一趟,姑娘一切自便。”
话落,他起身离开别苑,想来是寻兄不遇,赶回藏剑山庄了。
冷非颜送到门口,在心里骂娘,不过是看着顺眼,想弄到手玩玩,没到想如此费时费力。
不过这里倒是绝对安全,这里是藏剑山庄的别苑,就算有人查到燕子巢的蛛丝马迹,一旦查到这里,也是不会再深究了吧?
冷非颜便没急着离开,闲暇时候四处逛了逛,发现书房里面有好些信手画就的武功招式。她很好奇,问别苑总管:“这些是藏公子所绘吗?”
总管早就得到自家公子嘱咐,待她如贵宾,当然是有问必答:“回姑娘的话,这都是公子信手涂鸦,他虽不喜练武,却偏偏喜欢参研武功招式。但小人不管武功,所以具体是些什么,也说不上来。”
冷非颜点点头,作无意状翻看那一页又一页的纸张。
这是针对各门派招式的一些破解功法,不少地方都说得有理有据。冷非颜当着总管不好细看,待到了晚上,方重新潜入书房,借着月光细细查看。
藏歌于晋蓟古道几番来回,始终没有对她有半点疑心。因为任凭是谁,也不可能相信藏锋的死,会跟这个十六七岁的小女子有关。可她是冷非颜,她是在孤儿营三年之后,就没有教官敢单独与她交手的冷非颜。
如果不是左苍狼侥幸,她会是踏着三百多具尸体,唯一活下来的那个人。
慕容炎所求的,最强者。
16、离间(20160215)
第十七章:离间
冷非颜将藏歌对各门派武功招式的详解都看了个干净,然后深觉学海无涯。转而对这个藏歌越来越有兴趣,这个人武功比起他哥藏锋来,明显弱了许多。但是所知却甚为渊博,若是肯下功夫,想来武学造诣不会比他哥差。
这天夜里,冷非颜吃过晚饭,又钻到藏歌的书房里。外面突然有人轻咳了一声。
冷非颜起身,只见模糊的月光之下,有个人影。只看一眼,她就认出了是谁:“封平?你怎么在这里?”
外面潜入的人正是封平,他面对冷非颜,表情冷淡:“殿下吩咐,命你将藏锋之死散播出去。”
冷非颜眉头微皱,毕竟是聪慧之人,很快就明白过来:“主上是想借藏锋之死,为燕子巢扬名?可是如此一来,藏剑山庄如若报复,只怕会将燕子巢连根拔起。我们还没有对抗藏剑山庄的实力。”
封平说:“我只是传话,你若有异议,直接回禀殿下。”
说完,径自离开。冷非颜略略沉思,也不跟别苑总管打招呼,连夜赶往大蓟城。
那时候的大蓟城,满目疮痍。燕军全歼北俞十几万精锐。温砌杀掉所有战俘,活捉了对方大将沙星升,缴获辎重、兵器、战甲、马匹无数。大蓟城砖墙缝里都滴着血。
燕军大胜!
捷报传回,朝中上下一片茫然,前一刻还在劝燕王慕容渊迁都渔阳的大臣们个个一头雾水。这……前一刻还是温砌与二殿下谋反,敌军已深入大燕腹地大蓟城,这怎么后一刻,俞国就被温砌全歼了呢?
大蓟城,房屋损毁严重,百姓亟需安置。温砌却将帐下几位将军召集到一起:“此战虽然大胜,然未得陛下之令,乃是我一意孤行,私自出兵。二殿下虽然未亲自参与,但是身为监军,隐瞒不报,罪责难逃。如今战事已了,我与二殿下同返晋阳待罪。大将军一职交由袁戏暂行。诸葛锦、郑褚你二人辅佐。一应兵符、帅印皆由袁将军保管,直到陛下派人接替。”
他话音未落,诸人顿时跪倒一片:“温帅!此时晋阳您去不得啊!”
袁戏也急了:“温帅,我一大老粗,如何能担此重任!再说了,陛下毕竟毫不知情,易受小人蛊惑……”
他话没说完,温砌挥手:“此事我意已决,不必再议。”说罢,转头看慕容炎,问:“二殿下没有异议吧?”
慕容炎微笑:“当然,全凭元帅作主。”
温砌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悬着的一颗心这才踏实下来。这位二殿下一直不显山不露水,但是这么多年来,他在宫中所受的排挤、陷害,阴谋诡计恐怕旁人难以想象吧?他这次冒这样大的风险,真的没有其他目的吗?
冷非颜过来大蓟城的时候,没有见到慕容炎。慕容炎跟温砌解甲卸剑,乘囚车,由兵士押解着返回燕都。她没法靠近,只好留下暗号。晋蓟古道旁边的密林里,左苍狼说:“你怎么还在这里?恢复得如何了?”
冷非颜笑得没脸没皮:“我这不是有点事儿吗!你还记得我受了伤呢,我那可是为你俩挨的刀子,你如今这副冷冰冰的样子是怎么回事?”
左苍狼拿她没办法,说:“主上这次回到晋阳,只怕凶多吉少。我笑不出来,什么事你说。”
冷非颜说:“我觉得他死不了,你说上次咱们遇上藏锋,如果我们打不过,他会不会还有后招?”左苍狼微怔,冷非颜拍拍她的肩膀:“放一百二十个心吧。如果到时候那个昏聩无能的燕王真的要杀他,我背也把他背出来。”
左苍狼终于被逗得勉强扬了扬嘴角:“你来找我到底什么事?”
冷非颜说:“主上让我把杀死藏锋的消息透露出去,可是我担心藏剑山庄报复,你懂吧?”
左苍狼微微皱眉,说:“主上让你透漏出去,却并没有要你言明是燕子巢杀死藏锋。你可以另拟一方势力,确保这个莫虚有的势力跟燕子巢无关。如此一来,既可以打着这个势力的名头行事,又可以不受它牵连。”
冷非颜一拍脑门:“有道理,我先走了,回头请你喝酒。”
话落,转身就要走,左苍狼说:“非颜,回到晋阳之后,你留意一下城中谁试图跟宫里的人联系。”
冷非颜不明白:“什么意思?”
左苍狼说:“俞国达奚琴素来多智,他不会就这么算了。我怀疑,晋阳城中俞国的奸细,恐怕已经开始行动了。”
冷非颜了然:“我这就回去。”
此时,俞国当然明白上了大当,自然是大怒,但如今战力损失巨大,一时无外征之力。皇叔达奚琴当即授意远在晋阳的细作,编唱了一首儿歌,歌称天策ll,龙尾伏辰。渊不泽洲,火重康衢。均服振振,立我蒸民。
儿歌传到慕容渊耳中,慕容渊大发雷霆。渊不泽洲、火重康衢之言,彻底激怒了他。
温砌闻听之后,心急如焚。也不顾得再乘囚车了:“二殿下,我等需要立刻赶回晋阳,以免陛下被贼人离间之计所蛊惑。”
慕容炎叹了口气:“我当然明白。将军,此次回朝,我生机不大。我无家无室,母妃早逝,也无甚牵挂。但有一事,阿左伴我多年,我一直视其如至亲。这孩子个性刚直,若我危急,她恐怕会做出什么傻事,劳烦将军照料,拜托了。”
他言语之间,竟似安排后事。温砌一怔,突然发觉自己鲜血犹热。他扶住慕容炎的肩,承诺:“二殿下,若陛下生出杀心,末将必当死谏。我若不死,定护殿下平安。”
慕容炎摇头,说:“温帅好意,我心领。不过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我的事,不需要温帅费心。只是阿左的事,拜托温帅了。”
温砌沉默,良久,说:“二殿下放心,阿左姑娘温某一定好生照料。”
温砌与慕容炎星夜赶回王都晋阳,于宫外长跪待罪。慕容渊宣温砌入内。
德政殿中,燕王高坐书案前,面前堆积的全是西北发来的战报、奏牍。温砌正欲叩拜,座上的君王已经挥手:“免了。”
温砌却是再谨慎不过的人,当下仍然是严遵礼制,行了君臣大礼。燕王无奈:“起来吧。”他轻声说,也不再赐座。待温砌起身,方问:“温砌,北俞为何会突派大军侵我西北?”
温砌抬起头,许久才说话:“北俞,并非主动入侵。”
“哦?”燕王颇有些意外,他年过五旬,当了二十一年的国君。二十一年的高高在上,让他有一种仿佛与生俱来的威重。
温砌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呈给燕王:“请陛下赐微臣死罪。”
燕王亲自接过那书信,还未打开已是有些明了:“看来问题严重。”
他展开书信,却见那是自己一个儿子写给北俞王的手书。越往下看,他的脸色就越阴郁。这竟然是一封,慕容炎写给北俞王的手书,扇动北俞王派兵助自己谋反!
他正要说话,温砌已经开口:“此计乃引蛇出洞,正是二殿下这封书信,引诱北俞……”
他话未说完,燕王已经沉声道:“温砌,你好大胆子!”
温砌已经重新下跪:“温砌死罪!”
燕王缓缓坐下,指腹反复摩挲着那页信纸:“如此重大之事,你竟敢丝毫不同孤商量!在你眼中,可还有孤这个燕王?”
温砌并不起身,字句镇定:“微臣知道陛下会震怒,亦知道这是抄家灭族的大罪。但正因为微臣忠于陛下,而我主又素来信任微臣,才不得不这么做。
这些年陛下在晋阳,虽是龙袍加身、万众叩拜,但是国库空虚、百姓饥苦。臣虽身在军营,却也知道朝廷的艰难。陛下是贤主,百姓如此,只怕圣心更加不得安宁。臣虽竭尽全力屯田开荒,减轻朝廷负担,但这些年,北俞、西靖、孤竹国等就是一批蝗虫!”
燕王慕容渊面上的怒意渐渐淡去,看向跪伏在地的温砌,他似乎也想起一些旧事。温砌目光垂地,并不看他:“出此下策之时,微臣一夜未眠。妄自动兵,引寇入侵,若是战而不胜,我要如何面对君主?以王子为饵,若是有所闪失,我又要如何面对君主?即使是胜了,我也是犯下了欺君大罪,又如何面对君主?
可是陛下,微臣生而为将,食内粟却不能御外敌,眼看着强寇辱我君主,欺我百姓。陛下,臣……臣心如刀绞,肝肠寸断!”
慕容渊眼中亦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他起身扶起温砌:“你啊,还是当年的性子。”
双手轻握,温砌双眼微红:“陛下,臣不是不传报陛下,实在是此事一旦走漏半点风声,则敌方必有防备。如果此役不能大胜,大蓟城之后我大燕无险可守,后果不堪设想。臣……”
慕容渊拍拍他的手背:“好了,你我君臣十四年,孤还真能责怪你不成?此事孤不再追究,但是以后万事还须报与孤知晓。”
温砌再度谢恩,心下也松了一口气。朝中太子势大,五皇子慕容清也是子凭母贵。此事他照实禀告燕王,即使日后有什么风声,也当不会牵累慕容炎才是。
“今日不要回府了,就在宫中,陪孤一并用膳。”燕王当即命人下去传膳,温砌又一番谢恩。
燕王摇头:“你这人……总是这般拘谨。这样谢来谢去,也不嫌麻烦。”
温砌正色道:“君臣之礼不可废。”
燕王点头:“随你吧,接下来与北俞议和之事,你想必也有安排罢?”
温砌暗里观察他的神色,言语小心:“北俞遭此大败,必然恨毒了我们。但眼下他损失如此惨重,即使再恨,也不堪再战。依臣下之意,由微臣向北俞用兵,北俞必会遣使前来拜见陛下,商议此事。陛下大可将赔偿数额提高些,以盈我大燕之虚。”
宫人已经陆续传菜上来,燕王眉峰难开:“此事若是我大燕以计相诱,难免不太厚道。如今又狮子大开口,恐怕落人口实。敌将沙星升是北俞驸马,孤已命人为他治伤,过几日,还是送回北俞吧。”
这意思,是要议和了。温砌在心中叹了一口气:“陛下仁厚,但一则北俞屡屡犯境,每年大燕给予的安抚银子已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可他们几时知足?边境百姓早已不堪其扰。二则,此仇早已结下,一旦北俞恢复过来,必成我们心腹大患!陛下万万不可因一念之仁,而轻纵死敌。”
燕王想了一阵,突然说:“今日鱼极鲜,温卿尝尝。”
他示意身边的内侍将自己面前的鱼端到温砌面前,温砌起身谢恩。知道他还要考虑,也不再提这事。转而说:“陛下,二殿下还在宫外长跪未起……”
燕王眸光微动,随口吩咐:“让他下去歇着吧。”
温砌小心观察他神色,也猜不透他对慕容炎到底是怎样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