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起同人)烽火围城》 第1页 [bg同人] 《(白起同人)烽火围城》作者:白烧肉【完结】 文案: 守孤城 死社稷 白起同人衍生,架空背景,女主悠然,触雷勿进 内容标籤: 搜索关键字:主角:白起,悠然 ┃ 配角:宋珩 ┃ 其它:恋与制作人,白起 ================== ☆、第 1 章 烽火围城 刀光剑影,烽火燎天。宣梁城内尸山血海,来自塞北的狼群从洞开的城门涌入,来不及奔逃的行人与守城士兵在尖利的狼牙下瞬间变为一堆腥气的血肉。 宋悠然提着裙摆,在伏地的死人堆中艰难地奔跑。一路她不知道踩到多少具尸体,又有多少次被摊开的人腿与手绊倒。衣裙早已沾满暗红色的鲜血,有别人的,也有自己的。腹中疼痛如灼烧一般,但溢于胸口的恐惧迫使她不管摔得多狠,都不管不顾地爬起来,拼尽全部的气力狂奔。 “悠然……”城墙脚下有人强撑了一口气唤她。是谁?她还未反应过来,心口已先涌上了如释重负和喜悦。 她欣然喊了一声:“白……” 白什么?炮火隆隆,后面的那个字她自己也并没有听清楚。 那人却笑了:“悠然,你过来。” 她略略松了一口一直提着的气,朝那处奔过去。眼前一片刺眼的白光,使她看不清那虚弱地倚着墙角的人的容貌,但她心里却清楚也绝望地明白,他要死了。 脚下加快了步伐,将将赶到城墙下之时,一匹熊一般大小的野狼陡然从墙后掠出,双眼血红,利齿闪着寒光,以迅疾之势向那人苍白颀长的脖颈扑去—— “不要!” 宋悠然勐地从梦中惊醒,唿吸急促,冷汗已湿透了中衣与被褥。窗外夜色正浓,打更人从楼下慢悠悠地走过,她屏息静听,方是三更。 下床倒了一杯凉水,初春冰凉的的茶水入肚,将她激得打了一个小小的寒噤,也使左胸那颗狂跳的心却稍稍平復了些。 她连着做这同一个梦境,已是第六日。 窗外的宣梁城还笼罩在静谧的夜中,与方才梦境中的人间炼狱全然两样,却没有将她心中的不安减轻分毫。月光从窗棂透入,在妆镜里照出她惨白的脸。清凉的夜风从窗缝钻入,拂过她的面颊,带着桃花的馥郁,青草的涩香,她却不知怎么的闻到了一丝硝烟的味道。 江北战火尚未歇,而她有预感,似乎又有什么将要在这座江南小城发生了。 宣梁,翔鸾院。 一片软玉温香,缱绻温存。晶莹的玉液从素手拈着的瓷瓶中旋旋斟入冰裂纹瓷杯,氤出浓郁的酒香。女子的吴侬软语和着丝竹弦乐在一室内散开,锦衣玉带的男子就着身旁两个女人的手饮酒,美酒下肚已有三分醉,潮红的面上笑得横肉四溢。他眯着微醺的细眼,咂着嘴皱眉:“这曲子软绵绵的忒不得劲,换掉换掉。” 宋悠然端坐在帘后,闻言不动声色地抚住了余音微颤的弦,琶音登时中止:“世子要听什么?” “你拿手什么,只管弹来。” 侍酒的玉凝娇笑道:“悠然妹妹的十面埋伏弹得最好,便是享誉京城的白安先生听了也挑不出错处呢。” “哦?”被称作世子的人形猪亮了双眼,“那就弹这个!” “别的曲子都弹得,只这首不会弹。” 朱凤咦了一声:“前些日子不是还弹过,怎么今日就不会弹了?” 帘后似乎传来一声轻笑:“大约是疏于练习,曲调便忘了。倒是有另一支拿手的,世子爷愿不愿听?” “哦?什么曲?” “南唐李后主所作,玉树□□花。” 她话中之意太过明显,所有人闻言都抽了一口冷气。毕竟去岁,也就是安隆十三年的这个冬天,过得实在不大太平。 玉门关外的北疆,对大梁土地垂涎多年的鞑子终于寻到机隙,蜂拥而出。蛮人杀红了眼,挥着弯刀,骑着烈马,将腐败弊症滋生的大梁军队打得丢盔弃甲溃不成军。异族的凯歌从塞北一路长驱直入逼到京城,草原上饮风喝血的群狼撕碎了龙气黯淡的紫禁宫苑。 天子脚下,风雨飘摇。为全国节,大梁朝最后一位皇帝挥泪斩杀了后宫嫔妃与公主,一根白绫将自己悬在了煤山的歪脖树上。帝崩后,百官拥先帝胞弟豫亲王出京南下,途中仓促拥立为帝,改元干福,迁都金陵,号为南梁。 北方连天的战火燃了五个月,江南却正是草长莺飞,雾雨濛濛的大好时节。明前茶到了採摘的节点,刚从龙井茶园摘下的幼嫩叶片经过三挑四选,作为贡品经由运河的船舶奉入金陵宫中。秦淮河的暖风酥化了南梁帝与百官奔波疲乏的身子骨,再提起尸骨未寒的先帝与京城遗民便显得不合时宜。接连砍了几个上谏请出兵收復京城的文官后,年前的国辱都被记作轻描淡写的一笔,飘飘地从史官的狼毫下带过。宣梁偏安江南一隅,也未被北方的战事波及,除了物价有些上涨,鱼米之乡一切如常。城中最大的青楼翔鸾阁亦日日歌舞昇平,暖风薰薰。此时悠然这一句话明显意有所指,难以不让人多想。 这襄王世子虽然长得像个废物,脑袋里倒还有一点墨水,闻言一愣,旋即反应过来,桌上的杯先于口中的怒喝掷了出去。 第2页 “贱人!好大的狗胆!” 通透的冰裂纹瓷杯碎在悠然脚下,自此失去了流传后世的机会。原本坐在他两侧侍酒的朱凤与玉凝花容失色,瑟缩跪在地上。悠然不慌不忙地站起身将琵琶放到一边,亦伏地跪倒。 “世子恕罪,奴并无此意。”语气硬邦邦的,明明怎么听都是那个意思。 世子横着肥硕的脸,狠狠地啐了一口:“不过一个窑姐,装出这副三贞九烈的样子给谁看?当自己是李香君还是柳如是?像你这样的货色,老子手里捏死十□□个也是有的!” “世子爷!”老鸨听到动静心知不对,扭着腰肢款款地走过来,“这丫头年纪小,疏于管教,捧的人多了,难免傲气,认不清自己身份,这都是老身的不是。您敲打归敲打,气坏了自个的身子骨就不值了。您若信得过我,将这丫头交给我来管教,我让香覃姑娘陪您怎么样?这么多日未见,她想您可想得紧呢!” 世子余怒未消,老鸨忙差丫头叫来了正在陪客的花魁香覃,美人软语三五句便哄得世子眉开眼笑,乐颠颠地跟着走了。老鸨舒了一口气,登时垮下堆着笑的脸,冷冷地乜斜了一眼地上抖抖索索的玉凝朱凤二人:“起来。”转头见到仍一动不动跪在地上的悠然时,怒气登时涌上心头,扬起右手狠狠掴在她脸上。 “你自己不要命,老娘还没活够,别把我翔鸾院上下五十四号人扯进去!”她指着悠然的手指都气得发抖,“给点颜色就敢开染坊了,今日老娘捧得起你,也捧得起别人!在这些世家公子眼里,弄死你这个贱人就像弄死府里的一条狗!” 悠然的脸被力道打偏到一边,白皙的脸上清晰地印出五个红肿的指印。她低低地笑了一声:“死便如何?早晚都是要一起死的。” “你说什么?” “难不成你们都以为鞑子占了京城,便会规规矩矩地偏安一隅,不再南下了?”她似觉好笑,漆黑的瞳中闪着让老鸨也不敢直视的光,“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先帝的白绫挂在煤山上的时候,大梁的最后一点血性就已经死完了。江南锦衣玉袍下面罩着的,都是一群脑满肠肥的人形尸!如今不说宣梁,就是放眼金陵皇宫,恐怕也无人配听这支十面埋伏!” 又一个重重的耳光抽在她的脸上,悠然耳朵震鸣,眼前发黑,一缕腥味从喉中溢出,被她咬牙强行咽下。 “妄议朝廷是大不敬!你真的是疯了!”老鸨双目赤色,浑身发抖,“马上回房,没我的允许,不许出门!” 小丫头银香瑟缩地起身扶她,一路只觉悠然浑身被汗浸透,步伐踉跄,走到最后,几乎整个人重量都倚在了她身上。她心下疑惑,回房才发现原来悠然方才跪在了碎瓷片上,膝盖的血早已浸透了中裤和襦裙,不由大惊。 “姑娘!” “不妨事。”悠然摇头,示意她不要大惊小怪。 “姑娘,”银香又是后怕又是疑惑,“你以前从来不会这样顶撞妈妈的,何况那可是襄王世子,侍候不好是要掉脑袋的,我刚才都捏了一把冷汗。姑娘,你到底怎么了?” “我怎么了?”悠然苦笑,头朝窗外偏了偏,“你是该看看这外面,到底怎么了。” 银香往外张望,一片草长花开的初春天气,风中飘来白色柳絮,引得人鼻子发痒,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姑娘,看什么?” 悠然平静地接过冰毛巾敷住自己的脸。 “你看这大梁的锦绣河山,”她轻笑,“已经没有骨头了” 当晚,她又做了同一个噩梦。 宣梁城门被炮火轰开,半边城墙倾颓。异族的狼群双眼发红,在城内街道环伺,利齿滴着不知是何人的血。血流成河,尸堆如山,秃鹫与野狗在腐肉中纵情狂欢。她小心地在尸体间隙中寻找下脚处,耳边听得到幼子的啼哭,也有奄奄一息的女人伸出干瘦的手来抓她的脚踝。恐惧使她抖如筛糠,却仍然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尸堆里艰难地前行,心里只有一个不顾一切的念头。 她要找他。 他是谁?她全无思绪,但寻找那人的渴望却愈发强烈。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她脑中重复——他要死了,来不及了。 心脏剧烈狂跳,几乎跳出胸口。 “白……” 白什么? 远处城墙下,有个熟悉的声音虚弱地唤她:“悠然。”气音声如蚊吶,但不知怎的,她竟听见了。 “白……”那个名字唿之欲出了,可是下一个字是什么? 她焦急地转头望向城墙,刺眼的白光中,他的身影若隐若现。他受了重伤,半边身体几乎都被染红,但那双琥珀般的双眼却仍流出融融微光,苍白俊逸的面容对她扯出安抚的一笑。 “悠然,不要怕。” 就在此时,电光火石间,墙后一匹饿狼闪电般窜出,扑向那个浴血的身影。她全身剧震,不假思索地也扑了上去,那一刻,耳中只有那人焦急的叫喊和饿狼的咆哮。 “悠然!” “白起!”悠然大叫一声,从梦中惊醒,才惊觉自己已是一身的冷汗。心脏剧烈的悸动让她大口唿吸,贪婪地攫取可贵的空气。窗外全无晓光,约摸不过二更。被她这么一喊,银香也惊醒了,从外屋迷迷煳煳地下了床掌灯来看她。 第3页 “姑娘,又魇着了?” “没事,”悠然苍白着脸点点头,宽慰一笑,“回去睡吧。” “明日我去买些安神香来,再不济,去城郊青龙寺上柱香驱驱邪,也能好些。离天亮还早着,姑娘快、快继续睡吧。”银香大概是真的困极了,打着呵欠回了自己的屋子,出门时被门槛一绊,差点摔了一跤。 悠然忍俊不禁。这么一折腾,全没了睡意,她躺回枕上,盯着漆黑的帐顶,思绪纷飞。 她没有告诉银香的是,这已经是她连着做这个梦的第七夜了。这七夜里,除了白起的轮廓愈发清晰,每一个梦的细节都一模一样。梦中所有的浩乱,动盪,惨剧,绝望和悲痛,真实得仿佛亲歷一般。她从前也做过此类的梦,原本并没有当真,没想到过了一阵子,家中的变动,大哥的战死,父亲的病重……这些梦中出现过的事,全部一一化为残酷的现实。 也许这并不只是单纯的梦境,更可能是一个预兆。梦境中那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死城,就是不久之后的宣梁。 但她的这个梦中,又为什么会有白起? 白家与宋家是比邻而居的世交,白起是家中独生子,长她两岁,二人一同长大。白起九岁那年,白父将儿子送去山中跟随师父习武,十年后他学成武艺归来,又去从了军,跟在骠骑将军李晋麾下四处征战。前几年他在军中常常给她传来几封尺素,有时甚至托人捎来行军途中看见的小玩意:江北春日的干花,塞北草原的几缕牧草,北疆的胡杨枝,红柳叶,甚至有他装了一个鼓鼓的空信封寄来的戈壁上的秋风,那个信封里,他亦附了一张纸条。 “塞北风沙甚苦,愿以此身为坚壁,为悠然隔断它吹往江南的路。”戎装青年俊秀的笔迹在写家书时仿佛也沾染了故土的万千风水柔情。 她从一封封信中得知,白起被擢升为百夫长,后来又因杀敌有功,被提为李晋麾下副将。军中琐事,桩桩件件,他只拣捷报与逸闻告诉她,对于自己的伤从来绝口不提。直到两年前,李晋将军,这位大梁唯一能打仗的良将含冤入狱,被判了凌迟,她的白起自此也再没了音信。 不想他么?怎么可能。但在乱世中,思念是件太为奢侈的事,大梁这艘残破的舟舶载了太多的离愁别恨,再载不动她这点小小的女儿情思。北方战事正酣之时,这边宣梁家中也遭剧变,白父与白母接连撒手人寰,后事都是宋家帮忙办的。鞑子入玉门关后,悠然的大哥死在怀远一战,至今尸骨无寻。宋父因此受创,猝然病倒,宋家二哥接过了父亲经营的猪肉铺,但家中仍然无钱医治,无奈之下,她将自己卖入青楼,修习琴技。不过短短几年间,便已物是人非,便是白起从塞外活着回来,站在自己面前,她也不敢与他相认。如今她手中唯一还存着的便是他那几封手书与赠她的塞北秋风花叶,抚上那有力的锋钩笔道时,便好像看见了青年恍若隔世未见的清朗眉眼。 思来想去,一宿无眠。第二日银香起床看见她眼下的黑印吓了一大跳,悠然却仿佛没看见她见鬼一般的眼神似的,兀自从妆奁盒中拣出几样头面与一袋金叶子交给她。 “我现下被妈妈禁足,不能出门。你且拿了这些,替我去葫芦巷子寻那卖猪肉的宋屠户,只说是我给我爹的,让他必须收下。” “哎。”小丫头脆生生应了,出门后没多久又灰熘熘地回来,俏脸蛋青一阵白一阵的。 “姑娘,你那二哥说话忒不厚道,”她嘟嘟嚷嚷,显是受了委屈,“他说猪肉铺子虽然腥臭油腻,过往的铜子也比青楼的金叶子干净,宋家是清白人家,不要卖身子的女儿挣的脏钱。还说你要是有什么吩咐,不要叫下人去代劳,让你自己去见他。”传完话,她将手中被原样退回的小包裹往悠然怀里一塞,瘪了嘴,“我还想说你是卖艺不卖身的,谁知他提起剁骨刀便将我撵了出来,好似多看我一眼都嫌脏,弄得我好生没脸。” 悠然笑起来:“我二哥一直是这样的臭脾气,是我考虑不周,原不该让你去的。” 银香一听瞪了眼:“姑娘,莫非你真要亲自去吗?他那样子,看起来活像能砍了你。” “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才进了这个吃人的鬼地方?要是没了二哥和我爹,我就当真是一点念想都没有了,”她看见银香担忧的目光,笑笑,“二哥是为这事还在与我置气,他这人的脾气就是这样,嘴上都是不饶人的。” “可是……妈妈不是让你禁足……” “禁足这事一回生二回熟,反正我也不是第一次了,”悠然耸肩,“你知道该怎么办吧?” 银香转转眼珠,乖乖应了:“知道。”于是卸了钗环,放下帐子,钻进悠然床上装病。悠然窃笑,换上银香的衣服,偷偷下楼,驾轻就熟地从后院熘走了。 清晨的猪肉最为新鲜,宋家的猪肉铺子前聚了三三两两早起来买肉的客人,见到悠然都眼神异样,小声议论。悠然充耳不闻,径直走到埋头于砧板的那年轻屠户面前。 “二哥。” 宋珩头也不抬,砍肉的力道却比先前大了些。 悠然深深吸了口气,压住心中的不耐:“二哥,爹的病怎么样了?你倒是看看我。” 第4页 宋珩手起刀落,干脆地剁下一根猪肋骨。 “不理我是吧?”悠然抱着手,盯了他一会,转身扯开嗓子,“瞧一瞧看一看啊,宋屠户的猪肉掺了水,一斤猪肉下锅缩成八两,过往的各位可都——”话没说完,宋珩迅速地拿布擦了手,恶狠狠地将她拽到一边。 “你还让不让我做生意了?要把咱家逼死你才乐意?” “我怎么逼咱家了?”悠然冷道,“你挣的钱是钱,我挣的就不是?我是爹的女儿,也该知道他老人家近况如何,身体是否康健。你凭什么一个字都不跟我讲?” “街坊都快戳穿了我和爹的嵴梁骨,你还有脸提爹?”宋珩见买肉的客人都竖起了八卦的耳朵,不耐烦地挥挥手将他们撵走,又压低了声音,“咱们宋家祖上是官家,如今虽然没落了,也是以义理教子的门庭。你扯进那不干不净的翔鸾院,气得爹呕了不知道多少血。你若是心里还有爹,还有咱们这个家,就不要再出现在他面前!” 悠然苦笑:“哥,我今天不是来与你争吵的。近来局势恐怕不会太好,我是想让你将这些变卖了,带爹早点出城,往南逃得越远越好。” “局势?”宋珩冷笑,剁骨刀噼透了猪肉,深深陷进砧板里,“你一个青楼女子,也懂什么天下局势?” 悠然努力抑下心里的火气:“我今天是来与你说正事的,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之前差个小丫头片子过来,也是与我说正事?翔鸾院的悠然姑娘走红了宣梁城便这么大排场了?” 悠然成功地被他激起了怒火:“不是你嫌我脏不想见我?沖个丫头髮什么臭脾气?” “是,我是嫌你脏,”宋珩脸黑得像炭,将那一袋她塞给自己的小包裹又塞回给她,“我还是那句话,老子就是饿死冻死,也不会要卖身的妹子挣的一个铜子。爹早已经将你从宗谱玉牒除了名,宋家人是死是活,已经跟你没有半分关系了!” 仿佛一道闷棍当头噼下,悠然的脸霎时白了,手抖得没接住那个小包。整袋东西重重砸到了地上,金叶子四散,几件金饰头面也摔得支离破碎。 悠然瞅着地上发怔,宋珩没料到这样的后果,也是一愣。金步摇上镶着的蝴蝶脱落下来,本该振翅飞翔的珐瑯彩蝶无力地顿在地上,折断的彩翼再抬不起分毫。 “她不脏。” 她正想低身去捡时,一个身影遮住了照在她脸上的刺眼的阳光,坚实的臂膀将她拉到自己身后,青年清朗的声音蕴着怒气,在她耳边响起。 这声音曾无数次出现在她午夜梦回时,实在太过熟悉。悠然瞬间僵住,急促地抬脸去看身边的人,目光所及处,是他轮廓分明的下颔,英挺的鼻樑。俊逸的眉眼间,琥珀色的眸子含着一腔沉沉的怒火。 “白起!”她失声。 竟然是他回来了。一直存在她记忆深处的那个青年,经歷了塞北的朔雪和风沙,扛过了蛮子的冷箭和刀枪,竟然真的回来了。 片刻的激动和狂喜之后,涌上心头的是更深的恐惧和胆怯。白起知道自己已经进了青楼吗?他会不会也像二哥和父亲那样看待自己?他也会觉得自己噁心吗?这些问题,光是想到一个就令她彻骨生寒。悠然仓促地低下头去,不想看到他眼中失望的神色。白起却没有留意到她的情怯,将她护在自己身后,俨然一副保护者的姿态。他盯着宋珩,面如寒霜,一字一句力道千钧。 “宋潼之,你口口声声说她脏,可还想过她堕入烟花之地都是为了谁!若不是为世伯病重,她一个女子怎会甘愿委身将自己卖入青楼!你明知她用意,却口出恶言,伤她至深,此为无情;将她捧出的一片赤诚好意弃如粪土,此为无义;身为兄长竟连小妹也无法护住,此为无能!然斯兄在世之时最为疼爱悠然,他的英灵若泉下有知,定当也唾弃你今日所言所为!” 宋珩被他一番言语噎得说不出话,呆呆地立在原地。长兄去世后,这么久以来,悠然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据理力争地维护自己,一时心头髮热,眼前蒙上了一层水雾。 “白起。”她轻轻地拉了拉他的衣角,从他身后走出来。迎着宋珩震惊迷茫的双眼,她伸出自己的左手,掌心向上摊开放在他面前。少女白皙的手指尖布满了黄色厚重的老茧,茧下纵横交错着一些旧日的细长疤痕,触目惊心。 “二哥,爹刚病倒的时候,每天的药费就要五钱。大哥的抚恤金就那么点,你一个人管肉铺忙得几乎没白没夜,但卖猪肉也挣不了那么多,不够的钱难道要靠天上掉下来吗?气节这种东西,对咱们这种人家而言,太奢侈了。我在翔鸾院,所有的钱,都是我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在四根琴弦上挣出来的。这里头每一个铜子的来歷,全都刻在我这双手上了,至少我自己觉得,都来得堂堂正正,问心无愧。若是你还要说我脏,那我也只能认了。既然你嫌我,我今日最后唤你一声二哥,现下把话撂开了,咱们今后就桥归桥,路归路,各走半边吧。” 宋珩沉默着拔出了嵌在砧板里的菜刀,但他急促起伏的胸膛表明他内心也并不平静。悠然看着他,突然感到一阵疲倦。记忆里那个一路唱着跑调的歌将她扛在肩上去看社戏,小心翼翼地给她揣回带着体温的云片糕的二哥,好像已经不是眼前的这个人了。 第5页 白起蹲在地上,将散落的金叶子和首饰一片片拾起。悠然阻止他:“别捡了。” “不行,”白起皱眉,将所有的金饰拾起仔细包好,“都是你辛苦攒的,一个都不该落下。” 悠然笑:“你没听过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吗?□□的妆奁盒里,宝贝可多了去了。” “不要说得那么难听,”白起摇头蹙眉,眼中有责备之意,却牢牢地牵住了她的手,另一只手将那只小包裹郑重地交给宋珩,“潼之,方才一时情急,言语多有得罪,还请见谅。这些东西既是她给你的,也请务必收下,日后为世伯买些好的药材。里头颗颗件件,都是女儿家的一片至诚孝心。只是,纵是骨肉血亲,掏心掏肝的这份心意也是经不起践踏几回的。” 他的掌心干燥温暖,热度源源不断地传来,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悠然低头由白起牵着自己,跟在他身边亦步亦趋,没有再回头看宋珩一眼。 白起带着她回到了白家的小院。他在外征战多年未回家,自白父白母去世后,这里就再没有人住了。没有人气的院落总是荒败得很快,破旧的木门几乎快被白蚁蚀空,窗户上煳的纸都破了洞,在风里无力地顿首。 唯一没有变的,是院中那棵高大的梨花树。白母闺名中有一梨字,这棵树是白父在独子还未出生时便种下的,长到如今二十六年,种树人已撒手人寰,花树也已亭亭如盖。园林风水里有讲究,梨字谐音通离,种在家中不吉利,但白父偏偏长了一身反骨,对此浑不在意。小时候悠然常常趴在白家的墙头上看白起在树下练剑,微风拂过,带下一树梨花,雪瓣飘落在少年乌黑的发间和单薄却已有些架势的肩头。她在墙头看得入神时,习剑的少年仰脸朝她飒爽一笑,剑尖轻点,自半空中悬悬接住一枚花瓣,剑风带着花香划送到她面前,她看得眉开眼笑,娘在自家的院子看见大哥和二哥在墙下托举着她,气得抄起墙角的细柳条撵着三个孩子满院子跑。 一晃眼,白起已长成了英姿勃发的青年,娘和大哥都与她天人永隔,只有今春的梨树仿佛不知人间疾苦,又满满地开了一树的花,白起一身利落的蓝衫,在树下摆出小凳,那身影恍惚间竟让她看到了从前那个身姿翻飞的少年。 时光荏苒,物是人非。如今白宋两家都支离破碎,饱经生离死别。可见园林风水之类的说法,到底不可信其无。 “坐吧,”白起一笑,“我踅摸遍了整间屋子,只找到这么两个板凳还算能用了。” 他在外多年,不由带了些北方口音,好在踅摸这词也不算难懂。悠然靠着他在树下坐下,他身上清冽的男性气息与花香一同将她裹住。 “你见过白伯伯与婶子了?” 白起嗯了一声:“一回来便去城郊扫过墓了,坟上那棵海棠是你种的?” “婶子在世时最喜欢海棠,春日发花,秋日结果,她总说看着喜庆。” 白起轻笑:“我爹一直以为我娘喜欢梨花,只有你知道她喜爱的其实是海棠。爹当年与娘成婚前,兴致勃勃地在院里种了这棵梨树,我娘不忍心泼他冷水,硬是假装自己喜欢梨花,一骗便是二十七年。” “伯伯与婶子伉俪情深,让人羡慕,”悠然说,“他们虽然走得早,好在相继离世也未隔太久,婶子说伯伯在泉下寂寞,催她快些过去,去世时脸上都带着笑。那时候你被擢升为骠骑营副将的消息刚好传过来,二老知道独子出人头地,走得都没有什么遗憾。” “我为人子,父母离世却未能在床边尽孝送终,幸而有你,否则连为他们入殓之人都没有了,”白起嘆息,将她的左手握在手心,轻轻摩挲指尖黄色的厚茧,“这些,不想和我说说吗?” “有什么好说的,”悠然闷闷地说,“如今父兄不认,横竖是我自找的。” “我此番回来,发现身边的人都变得不认识了,”白起说,“从前一起打马纵歌的然斯只剩了一个衣冠冢,世伯以前身体硬朗的时候常与我爹下棋,现在只会躺在床上酗酒。宋珩那小子变得这么混帐,不提也罢。至于你……”他轻嘆,“从前你摔破点皮都要找我和然斯哭鼻子,如今被宋珩这么呛声,怎么反而连滴眼泪都不会掉了?” 悠然没有吭声。掉眼泪是为了招人疼,疼她的人都没有了,再哭鼻子也没有用了。 “悠然,”白起仿佛洞察了她的心思,嘆息的气音从胸中缓缓吐出,将她揽在自己怀里,“我不在的时候,是不是就真的没有人疼你了?” 这句话让她心头一酸,几年来一直积郁在心头的压抑和委屈突然间找到了宣洩口,哆哆嗦嗦地奔涌而出。一瞬间白起有点慌神,笨手笨脚地替她擦掉脸上的眼泪,没想到却越擦越多,干脆停了手,将她更紧地揽在怀里。 “白起,”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你知道的,我小时候五音不全,连唱歌都唱不准的。” “嗯,我知道。”白起说。 “练琴要靠童子功,我刚进去的时候年纪已经偏大了,又不通音律,教习师父不愿意教我,我在他房门前跪了两天两夜,他才勉强点的头。为了赶上别的姑娘的进度,我只能比她们多三倍的拼命去练。一想到我爹还躺在病榻上,家里四壁空空,我晚上整宿整宿地睡不着,头髮掉了一大把,”她比划,“有这么多。” 第6页 白起说:“那些伤疤,也是被琴弦割出来的?” 她抽抽噎噎地点头:“丝弦也不是不能弹,但到底比不上铁弦的声音铿锵有力。可是铁弦又细又硬,力道一重,手指就像在刀尖上划一样。长了茧之后倒是不会弄破手指了,但是茧堆得厚了,会影响手指对琴弦的感觉,我还得拿银刀把厚茧割掉。白起,真的特别疼。” 她最后一句话像是在撒娇。白起心里明白,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向一个人倾诉撒娇过了,一时心头酸楚翻涌,将唇凑到她指尖轻吻:“怨不怨我?” “怨你什么?” “这几年我若是能在你身边,你不会过得这样辛苦。” “你在外喝风饮沙,出生入死,我若是还怨你,那我成了什么了?”悠然苦笑,“但是李晋将军出事后,你一直没有再传回消息。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两年你去了哪里?” 白起垂下了眼睑,遮住眸中的苦涩。 两年前骠骑营十战连胜,士气大振。当时李晋正要趁鞑子军力受挫,一举将大汗生擒时,朝廷突然派下十八道加急烽火令,不由分说,要将李晋火速召回京城。 即便是五岁的孩子都深谙放虎归山的道理。蛮子与大梁世代为敌,此战大败,绝不可能死了这条觊觎大梁国土的贼心,若得以时日休养生息,必会以更为兇勐之势捲土重来。白起在李晋帐中谏言,言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此时应从全局考虑,将烽火令置之不理,一鼓作气剿灭蛮子残部,再回京领罪。 “骠骑营一卒一马都是大梁的军队,不是我李晋的军队,更不是你白起的军队!你说的这些都是哪里听来的屁话!”李晋咆哮,“君为臣纲!这四字你那木头脑袋里可有半分?” 自入骠骑营以来,白起从未见过这位铁血却亲和的将军发过这样大的脾气。因此事,他被罚了五十军棍,并削去副将之职,逐出骠骑营。手下的兵士都为他暗地打抱不平,白起心中却十分疑惑,觉得此事实在不像李晋平日的作风。果然当日夜里,李晋带着一瓶金创药偷偷潜入了他的帐子。 “子思,你怨不怨我?” 白起挣扎着想要下床行军礼,却被李晋强行按住了。他无奈,只得说:“末将不敢怨将军。只是心中疑惑,不知将军今日所为,是否别有深意?” 李晋苦笑:“果然是你了解我,”他嘆息,“子思,明日我便启程回京,今晚恐怕是你我此生最后一面了。” 白起闻言失色:“将军何出此言!” “朝中奸佞横行,我这些年不谙官场之道,几次与圣上谏言,得罪了太多小人。若非有人在圣上面前搅弄是非,朝廷绝不会在此时派发十八道加急烽火令。我此番回京,下场必死无疑。”他长嘆,“我以为报国只需一腔热血,但凡肝脑涂地,圣上必能看见我赤诚忠心,没想到朝中暗箭难防。这颓垣世道,竟容不下我一匹铁马,一桿□□。” “将军既明知是死路,为何还要回朝?”白起声音喑哑,“将军的赤胆忠心全营的将士都看在眼中,全大梁的百姓也记在心里!若是没有将军,大梁的一半江山早已经倾覆了。陛下为何宁愿听信谗言,也不愿亲眼看看民意?” “皇上最怕的,恰恰就是滔天的民意,”将近天命之年的老将军笑了,摇头,“子思,你还是太年轻,看不透。不过,看不透也好。存着你那一方热血,以后还有用得着的地方。生于这江山,死于朝廷,本就是自古以来大部分手握兵权之人的归宿。否则,你以为我为什么至今孑然一身?” 白起闻言怔住,细想后如堕冰窟。 “将军……”他双目发赤,几乎说不出话。李晋慈祥地拍拍他的肩:“子思,你是个难得的将才,可惜我有生之年是没有机会再提携你了。若是一直跟着我,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你走吧。几年以后,天下若又乱了,还要请你看在我们这多年的袍泽情谊上,披挂领军,收復这江山。” 李晋回京后,骠骑营被敕令在外扎营,非皇命不得入京。他入宫之后,立刻以叛国谋反之罪被拿下,将军府抄没,麾下的几位副将亦被株连,幸而他无妻无子,孑然一身,无更多头颅可杀。众人这才明白,李晋是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下场是鸟尽弓藏,终生未娶妻生子,为的是将来这口悬在头上的剑落下来之时,能少连累一些无辜之人。 冰若至寒,一腔热血也终会被浇凉。那夜白起虽答应了老将军的恳求,却已对这个奸佞当道的朝廷产生了怀疑和动摇。他自问做不到像李晋那样大义无私。毕竟,他的胸中除了退虏杀敌,家国天下,还有一方小小的私心,想要留给那远在江南故土等他的姑娘。 “三千七百八十三刀,”白起低低地说,“是那行刑的阉官割在李将军身上的刀数。刀数未完,气不能断,因而每一刀都割得极浅极细。他是在死前,活生生地受了那个他效忠的帝王赐给他的三千七百八十三刀。” 这就是一位戎马一生的老将军最终的结局,未死于江山,却死于帝王。 “我原本还抱了一线希望,但李将军的死讯传来的时候,我就知道大梁气数已尽了,”白起说,“我本想回宣梁,但又怕朝廷追捕会连累了你们,便不敢给你写信。这两年,我在各方游歷,见了诸多风土人情,但也发现,鞑子在北方有所异动。我暗中写信传到骠骑营中,让他们提高警惕,但接任骠骑营的陈达是个酒囊饭袋,将我的警告信置之不理。鞑子见李将军身死,朝中再无良将,便无所畏惧。最终铁骑踏入京城,先帝崩于煤山,我终究是负了李将军死前所託。” 第7页 “纵虎归山,如今大梁是自食恶果,日暮西山也是必然,”悠然说,“这样的江山,不值得你效忠。” 白起笑得苦涩:“但黎民何辜。如今骠骑营兄弟们用命打下的山河被蛮子蚕食,京城的遗民被屠杀,女子被欺辱,我心中到底咽不下这一口恶气。我担心的是,蛮子不会满足于与仅仅南梁划江南北而治,”白起说,“我猜测,他们很可能要南下了。” 此话不崮于一道惊雷噼在悠然头上,因与白起重逢而被她抛在脑后的种种梦境惨相又浮现在眼前。她脸色惨白,神情肃然:“我有一事要告诉你。但你不要以为我发疯。” “你只管说。” “我梦见过……”悠然措着辞,“宣梁沦陷。一连七夜,都是同样的梦。”她看见白起异样的眼神,急急分辩,“我担心这是个不好的预兆!从前,我也做过这样的梦,大哥战死,父亲病重,我都梦到了,后来它们都成真了!这几日我还梦到你……”她剎住了口。 白起诧异:“梦到我什么?” “梦到你……回来了。”将那险些脱口而出的字咽入腹中,悠然低下头,将脸深深地埋进他的胸口。青年清冽的味道充满鼻腔,让她觉得心中充满了安全与踏实感,几乎便能忘了梦境中那个半身浴血,苍白虚弱的身影。 怀中女子的肩膀微微颤抖,白起黯然,紧紧地拥住了她:“我回来得太晚了。” “不晚,一点都不晚。”悠然闭上眼,贪婪地想要这一刻留得再久一些,“只要你能回来,就太好了。” 不出白起所料,鞑子在京城刚坐热了屁股,又将贪婪的目光放到了江南。不过两月,铁骑踏过了淮河,在宁州和乌伤二城烧杀掳掠,淫□□女。蛮子过后,城内燃起了吞天噬地的火光。昔日风流无双的南方小城内血流成河,黑烟铺地。大火沖天,以遗民的血肉作燃料,一连烧了十日。直到第十一日天降甘霖,才将大火扑灭。从来春雨贵如油,今年下的却是血。猩红的雨水沖刷在焦黑的青石板街道上,留下一片窒息的死寂,再也没了往年暮春的勃勃生机。 金陵的南梁小朝廷也起了骚动,那位心大的小皇帝再蠢也知道,现在不是想着雨后茶的时候了。皇帝将自己的武官清点了一遍,但见一个个脑满肠肥,皆是尸位素餐的酒囊饭袋,竟无一人看起来像个能提枪上马的战将模样。这时才追忆起被先帝亲手赐死的骠骑将军来,满朝文武相顾无言,直至鞑子的铁蹄踏入了金陵,小皇帝亲率文武百官递上了降书。 宁州乌伤的遗民骨灰未寒,而南梁小朝廷放弃抵抗直接投敌,此时已经没有人还会愚蠢地将退敌的希望寄托在朝廷上了。宣梁的县令动起了歪脑筋,上书给领军的蛮子王子主动求和。异族的王子倒也爽快,当即开出了条件。 “朱大人有令!”县衙的衙役将一张大字告示贴在城门旁的告示牌上,“今宣梁归顺,已属新朝。髡髮左衽,乃新朝之雅政;峨冠博带,实亡国之陋规。今宣梁全城限十日,全部剃髮,改易胡服,遵依者为我国之民,迟疑者同逆命之寇,必置重罪,不得有违!”(注释1) 街上的百姓聚了过来,指指点点。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咱们都是汉人,凭什么要剃髮?” “左衽是死人才穿的,我们怎么能穿!” 衙役大喝一声:“此乃达莫王子手谕,全国上下一律如此!” 这一吼,吼出了个群情激奋。 “身体髮肤受之父母,一个臭鞑子凭什么要老子剃头髮!” “我们都是大梁子民,若是要髡髮左衽,那还不如死了干净!” “对!我们不剃髮!” “找那狗官朱蹇去!” 众人吵吵嚷嚷,眼见人越聚越多,几个衙役镇不住场子,抱头回县衙復命去了。悠然站在告示牌前,一字一句地读着上面的文字。白起站在她身边,为她挡住挤来的激愤人群。他身姿英挺,昂然而立,手在身体两侧收紧成拳,琥珀般的眸中似有滔天的怒火。 “我的那个噩梦,会成真吗?”悠然问他。 “你怕不怕?”白起反问。 “一个人的话,我会怕,”悠然一笑,“但是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了。” “不怕就好,”白起低笑,在她额上落下一吻,“当年我对李将军许下的承诺,也到了该兑现的时候了。” 当日宣梁的乡老们都去了县衙,联名上书请求留髮。众人群情激奋,一时难以平復,朱蹇只得答应上书给达莫请求赦免剃髮令。消息传出后,众人们雀跃了一阵,第二日朱蹇却又突然改了口,言说剃髮易服是新朝律法,不可不剃。 “达莫王子有口谕,留髮不留头,留头不留髮。诸位乡老要脑袋还是要头髮,可得自己提量清楚了。”他志得意满的笑容在脸上闪着令人生恶的油光。 一旁的青衫书吏原本正在记录,听到“留髮不留头”一句时,突然掷了手中的笔,长身傲立,双目灼灼。狼毫笔在地上骨碌碌地滚远开去,墨迹溅上了朱蹇那身红色的圆领袍。那书吏立在桌前,不卑不亢,诚如一支潇潇而立的幽篁修竹,青衫中笼着一身宁折不弯的文人风骨。 第8页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我辈一介书生,此四言常存心间,绝不敢忘!若如你这狗官所说,如此贪生怕死,数典忘祖之事,恕苏某决计写不出,也做不出!倘若当真要砍脑袋,第一个便来砍苏某的好了!” 此言一出,众人喝彩,悠然亦心神激盪:“说得好!” “你!”朱蹇的油脸涨得通红,“你当真是不怕死,那我便成全了你!” 他从一旁衙役手中夺过木棍,当即向书吏面门重重挥去,悠然心中一紧,惊唿脱口而出。电光火石间,一道蓝衫身影掠过,白起身形如鬼魅,瞬间已站在书吏面前,单手接住了那一棍,顺带狠狠踹了朱蹇一脚。那肥胖的身影向后一个趔趄,摔出了三尺远。 书吏拱手,低声向白起道谢,白起对他点点头,将木棍扔在一旁,沖朱蹇冷笑道:“你是大梁进士出身,食着大梁的皇粮,穿着大梁的官服,戴着大梁的乌纱,却做出这等下作事情,真是恬不知耻!” “你们!”朱蹇趴在地上兀自怒骂,“你们当真不要命了吗?” “到底是谁不要命?”悠然站在人群中冷哼,“朱大人,你要不要看看,现在究竟是你的人多,还是我们人多?”仿佛是响应她这句话,众人都向前逼了一步,吓得朱蹇连连后退。 “你们不要得意!”朱蹇大骂,“我已写信给达莫王子,如果三日后还不剃髮,就让他来屠城!届时二十五万鞑子兵围城,谅你们插翅也难逃生天!” 众人闻言都变了脸色。白起上前揪住他的衣领,眼中射出凛冽寒光:“你让他来屠城?城中黎民十万,一半是老幼妇孺!你身为一城父母官,将他们性命置于何地!” “屠城又如何?让他尽管来,宣梁的女人也不是怕死的!”一个妇女大声喊道,“我丈夫和儿子前年都在外战死了,达莫那狗杂种要是敢来,我就敢和他拼命!” “对,我们不怕死!” “大不了和他们拼了!” “达莫那厮要来屠城,究竟是谁屠谁也尚未可知!” “听见了吗,朱大人?”乡老冷冷地看着一脸菜色的朱蹇,“宣梁城中,除了你,没有一个是孬种。” 朱蹇被捆成了粽子,由众人扔进了牢房。到此时,有些人才反应过来,开始后怕。 “听说鞑子所过之处俱为焦土,我家中还有七十岁的老母,幼子还在吃奶,倘若真的屠城可怎生是好!” “横竖不过是剃个头而已,总是保住小命最要紧。” 当即有人怒喝:“你说出这样的话来,与朱蹇那窝囊狗官有什么两样?” 那人不敢吭声了。 “若要与鞑子一战,城内粮草可足?箭矢兵器可够?城防士兵几许?有无能领军作战之将才?这些诸位可考虑过?” “官粮仓尚有二十一万三千五百二十三石,城内亦有大片可耕田地,粮草充足。箭矢兵器可命铁匠旋即赶工打造,城防士兵由各家青壮男子轮番补上。这些都不足为虑,唯有能领众之将才恐怕是……” 白起朗声道:“白某曾跟随骁骑将军从军六年,不才忝领副将一职,对攻城守战颇有一些心得。诸位乡老如若信得过白某,可让某一试。” “骁骑将军?”一位老者失声,“可是骁骑营的李晋将军?” “正是。” “李将军虽含冤而死,在世时却领兵接连收復北疆一十三城,铁血杀伐之气度本朝无二,其部下兵士亦智勇双全,能以一当十。方才便见你身手不凡,既是他麾下副将,想来必然也精通兵法!”那老者眼前一亮,大笑道,“好!看来是天助我宣梁!” “既如此,”另一人说,“究竟是要守城还是投降,诸位不如将自己的想法写在手心,一齐亮出,如何?” 众人答应,纷纷取笔蘸墨在手心写字。悠然偷偷抬眼看白起,他垂眸写得认真,察觉到她看自己,他眼眸湛然,朝她微微一笑。 “你写了什么?”悠然凑过去。 “我猜,我跟你写的是一样的。”他轻声说,声音中有笑意。 悠然也笑嘻嘻地眨眨眼:“一定是一样的。” “诸位可都写好了?” “写好了!” 县衙大堂及院内,所有人都将左手高高伸出,手掌或老或幼,或高或矮,不同的锋钩笔道,全部写着同样的两个字—— “死战!” 庶民之怒,一怒冲冠。国破山河在,大梁还存一嵴樑,傲然耸立于天地间。 乡老肃然,朝白起郑重一揖。 “宣梁城,就託付给将军了。” “不敢,”白起亦郑重将他扶起,“愿与诸位袍泽共进退。” 接下来的两天内,宣梁全城进入了战备状态,白起忙着在各方调度粮草兵器,安排守城青壮,两天两夜未曾合眼。至于翔鸾院这边,出乎悠然的意料,一向视财如命的老鸨居然主动提出将这座全城最大的销金窟改为伤员临时安置点,以缓解城内医馆空间不足的压力。 第9页 “咱们这些风尘女子一向被人瞧不起惯了,久得让他们都以为,咱们的骨头都在这温柔乡里头泡酥了,”老鸨说,“今儿正好也让他们瞧瞧,我这翔鸾院里的姑娘们,也是有几分节气与血性的!” 悠然与其他姑娘在翔鸾院里收拾了一整天,待一切准备就绪已经是午夜。这几日城内已经解除了宵禁,她无心睡眠,便打算出门上街走走。 夜风清凉。在宣梁,这样静谧的夜晚已经不会剩下多少个了。除了铁匠铺和城墙上还灯火通明,家家都已经熄了灯为明日的恶战养精蓄锐。 她在街道上,仰头望着明亮的城楼。她心里念着的那个人,也在那里吗? “在想什么?”有人在她身后笑问。 “在想你。”她脱口而出,方才反应过来,“白起?” 白起已换下了他那身蓝衫,披挂上了银色战甲,含笑立于她身后:“守城部署已经差不多了,我便想上街转转,谁知一眼就看见一个小姑娘站在这里发呆。” 白起虽从军六年,但这还是悠然第一次看见他穿戎装的样子。星光下,身姿英挺的将军眼眸湛然,唇角含笑,背后是宣梁城墙上点点的火光。他俯下身轻笑:“我这么好看,都看呆了?” 悠然脸登时通红,恼羞成怒啐了一声:“不好看,还没巷头卖烧饼的王大麻子好看。” 白起笑,刮她的鼻子:“刚刚某人不是还说在想我吗?” “没有,你听错了。”悠然违心地嘴硬,片刻又后悔,突然抱住了他,夜露的寒气从他冰凉的铠甲透到她心里,“我确实很想你。” 白起自胸中嘆出一口气,轻轻抚着她的嵴背:“现下别抱我。铠甲太冷了,要着凉的。” 悠然充耳不闻,反而抱得更紧了些。白起心下一软,穿戴着手甲的双臂也圈住了她,在她耳边低低地嘆。 “悠然,你出城去,逃得远远的,好不好?” 悠然闻言一怔:“什么?” “我有几个江湖朋友,颇通些奇技淫巧之术,他们若是在城外接应,或许可以帮你逃出生天。一直往南走,总有鞑子管不到的地方,你在那里好好生活,这样好不好?” 悠然反问:“那你呢?” 白起轻嘆:“我是骁骑营出身,家国有战祸,我不能逃。何况我生于斯,长于斯,自然也当死于斯。” 悠然放开了抱着他的手,冷笑后退:“白起,你将我当成什么了?” 他眼眸微动:“悠然。” “我一早便与你说了。你若抵死守城,我便舍此身为城门柱石,纵与你一同粉身碎骨也甘之若饴;你若曝尸荒野,枭首戮尸,我便与你一道被鸦鹫叼啄,野狗啃噬,纵挫骨扬灰,魂灵也得一同徜徉于天地;你若要坚守家国大义,我便陪你以身赴死,不求汗青留名,只为俯仰无愧于心。但你若留我一人独活……”悠然顿了顿,一字一句道,“我便死皮赖脸地缠着你,每年清明冬至都给你烧一堆纸钱,每一张上都写一堆骂你的话,让你在阴间也被我烦死,让整个阴间的鬼都知道你白起是个始乱终弃的无情兽,阎王爷也不会给你安排什么好胎,你便只能在奈何桥头等着我。等到我成了白髮苍苍的老太太鬼,我也要拄着拐走到你面前,啐你一脸口水。” 她这一番话铿锵有力,白起起初还神情肃然,听得心神激盪,后来见她竟越说越没边了,不由哭笑不得:“你知道你都在说些什么吗?” “我知道!”悠然瞪着他,眼里有了泪,“白起,我不怕死,是因为我知道死的时候身边会有你。但如果是一个人,我真的很害怕。” 白起怔住,心中翻涌上一阵酸楚,他用手轻轻揩去她脸上的泪痕:“仗还没打,怎么先说起死不死的,这么不吉利。” “还不是你先说要赶我走的!”悠然抽抽搭搭,话语十分委屈。 “我不是要赶你走,我是因为……”白起顿了顿,轻声说,“留你在这里,我怕我会分心。” 他这话说得委婉,却让悠然心头一热。“有你们在城墙上守着,我在城里自然不会有事,这城里十万人都要倚仗你呢,白将军。”她宽慰地握住白起的手,眼神诚恳,“不用担心我,我肯定没你死得早。” “……”白起好气又好笑,“你瞧瞧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守城背水一战,早晚也是要死的,不过是时间问题吧?所以你不必担心我,能与你携手赴死,对我来说已经是求之不得的美梦了,”悠然粲然,“蛮子在大梁国境捏了一路的软柿子,咱们也该给他一块硬骨头啃啃了。” 白起没有笑,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眸中带着一丝悲凉。 “比起一同赴死,我更想和你一起活着,想看你的笑,牵你的手,吻你的额,直到我们子孙绕膝,华发满头,我都想这样跟你在一起。” 悲从中来,悠然哽咽,将脸埋在他怀里。 “我也想。白起,我每天都在想。” 翌日午时,达莫带着二十五万鞑子兵临城下,白起亦领着全城青壮在城头严阵以待。朱蹇的人头已经挂在了阵前的旗杆上,白起将苏书吏亲手誊写的檄文系上鸣镝箭,取过鹊画弓,弯弓搭箭。鸣镝箭在长空唿啸,划过一道弧线,箭头深深扎进达莫战马蹄边的土地上。异族的军马受惊长嘶,前腿高高抬起。宣梁城头上爆发出一阵闹笑,达莫神色一沉,立即安抚好坐骑。 第10页 “达莫王子,”白起运了内力传声,声音浑厚清朗,足以传到敌军阵中,“一别两年,无恙否?” “白起?”达莫眼神莫测,“你怎么会在这里!” “当年你们使反间计离间李将军与先帝,骠骑营这笔血海深仇我还未来得及与你算。” 达莫冷笑:“你们汉人的皇帝只知谋算帝王权术,连自己的臣子也不愿信,这难道也要怪我们?白起,你看看这如今的中原,是谁的天下!” “不管是谁的天下,”白起大笑,眼神一凛,“你达莫永远是骠骑营的手下败将。王子那条瘸腿可还康健否?” “你!”达莫恼羞成怒,“待我铁骑攻入宣梁之时,我要在你面前杀光城里每一个人,教你在我面前嚎啕痛哭!” “尽管过来!”白起单手扶剑,眼中射出逼人的寒光,腰背笔直立于城墙上,似乎没有狂风能将他吹倒,“我宣梁十万大梁遗民,早已在此恭候多时了!” 这场战事从正午开始,一直打到黄昏也未停歇。一波波伤员从城墙上被抬下来,轻微皮肉伤的都还在坚守阵线,被强制抬下来医治的不是受了严重的刀剑伤,就是被箭矢穿透了。大夫们忙得不可开交,悠然不通医术,但也帮着给伤员按伤情严重程度分类,包扎伤口。她一直提心弔胆,只怕下一个血肉模煳被抬下来的就是白起或是她二哥,幸而这半日下来她也未曾见到熟面孔。鞑子军攻的是西北二门,翔鸾院正处在城北,士兵的冲杀嘶喊之声听得一清二楚,翔鸾院里大多是姑娘,都抱在一处痛哭,悠然面上装出一副无所惧的模样,深夜梦回被城垛上的哀号声惊醒时,也吓得蜷成一团瑟瑟发抖。 自战事开始之后,白起身为守城主帅,就再也没从城楼上下来过。悠然强迫自己埋首于救治伤员,一天到晚忙得晕头转向,以抑制住心里那棵肆意蔓延的野草。思念却不甘被压抑在心底,偏是在繁忙之后,在深夜悄悄地探出一点头。于是睁眼闭眼,眼前全都是他。 鞑子军原本的计划是三日内攻下宣梁,然而一连半个月过去,不仅折损了大批人马,连一角城墙都没攻下来。攻城不利,达莫有些心焦,又起了劝降之心,派出几个手下成日在城外唱劝降歌。宣梁城民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哪里会听这种狗屁不通的劝降歌,只当他们是噪音污染。 “姑娘,鞑子又在唱歌了,”银香一边收拾着草药一边撇嘴,“真难听。” “他这是东施效颦,效仿四面楚歌呢,”悠然嗤笑,“跑调成这样,还没白起唱歌好听。” 银香一听来了兴致:“姑娘,白将军唱歌很好听吗?” “……很难听,”悠然干巴巴道,“五音不全,以前他一唱歌,全城的狗都叫。” “悠然姐姐,你听!”玉兰眼睛一亮,揪住了悠然的衣袖。从北边的城垛上,突然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义歌。 “姐姐,那个声音,是不是白将军的?” “是啊,”悠然听着听着就笑了,“最响的那个,也就是走调最厉害的那个,就是他。” 银香听了一会,嘟嚷着说:“我觉得还挺好听的。” “跑调跑得姥姥都不认识了,”悠然垂下眼笑,“不过,倒确实是挺好听的。” 战事比预想的更为持久,城内粮食倒还充足,只是也要开始节流了。饥民开始增多,道路两旁常卧着乞讨的老人和妇孺,人们求生之欲虽然强烈,但毕竟守城死战这条路是自己选的,因此无人抱怨。城内的善人四处布施,故而也未有易子而食之类的惨剧发生。 一晃眼就到了八月中旬。中秋是阖家团圆的日子,到了夜间,攻城声渐稀,最后停了战,百姓们便提了酒壶带上吃食去城墙上找自己的亲人。 皓月当空,月明星稀。悠然登上城门时,白起正倚在墙边和其他人一同喝酒谈笑。悠然拎着食盒笑嘻嘻地在他身边坐下:“白将军,做什么呢?” 几个小伙子立即起闹,白起眼光一扫,他们便噤声,提着酒灰熘熘地跑了。 “在想你什么时候来。”白起含笑将手里的酒壶递给她,“夜间露重,喝一口暖一暖。” 悠然接过,毫不在意地就着他刚喝过的壶嘴喝了一大口,一股呛人的热流顺着她的喉咙一路烧灼下去,呛得她眼泪飞迸。 白起看见她的窘样觉得好笑:“让你抿一口暖暖身子,你当这是水呢?” 悠然还在咳嗽:“你们守城也能喝……喝这么烈的酒吗?” “平时是不能喝的,不过今天是中秋嘛,”白起将头靠在城垛上,“以前在塞北,那里的烈酒比这个还要烈十倍,夜间巡逻的时候北风颳在脸上就跟冰刀子一样,可喝上一口酒,就一点也不冷了。” 悠然靠着他的肩膀,眼睛亮亮的:“塞北是什么样子的?” “都是风沙,一望无际的大漠。日出的时候,日落的时候,太阳是从沙子上升起落下的。有时候外出巡逻运气不好会遇到黑沙暴,它就像天边的一堵墙,可是很快就到你跟前了。这时候,不管是什么都会给吹到天上,只能躲进魔鬼城。风沙在魔鬼城里穿梭,会发出呜呜的声音,就像魔鬼的哭号。”他绘声绘色地描述完,笑问她,“怕不怕?” 第11页 悠然撇嘴:“光听你说有什么好怕的,不过倒是挺想见一见那长河落日圆的景象。”她从食盒里掰出一块糕点,“云片糕,吃不吃?” 不等白起回答,她就干脆地将那块糕点塞进了他嘴里。白起一脸黑线地咀嚼着云片糕,她又问:“那你们以前在军中,是怎么过中秋的?” “中秋?”白起想了想,“大伙儿骑着马去猎几只黄羊,回来全营一起烤着吃,烤的时候将它全身抹上一层盐巴,加些胡椒,再顺手摘上一把沙葱,香味差点把狼引来。” 悠然咽了口口水:“我好像闻到香味了。” 白起哭笑不得:“这怎么闻得到?”话音刚落,他抽了抽鼻子,皱眉,“我也闻到了。” 他们回头往城墙下看,蛮子不知怎么的也过起了中原人的节日,火光点点,木架上架着一只只肥羊,不知道加了什么调料,烤得奇香无比,泛着诱人的油光。悠然舔舔嘴巴,拽白起的袖子:“白将军,他们有烤羊吃,咱们只有干粮,我心里不平衡。” 白起想了想,起身去一旁拿过了他的鹊画弓。悠然莫名其妙:“你要干什么?” 年轻的将军披挂银甲,长身而立,在月下朝她张扬地一笑,她的心忽然就漏跳了一拍。 “想不想学射箭?” 悠然一头雾水地站起来,白起抚着她的手握上弓身,右手搭弓弦,随手取了一支箭。 “腰要挺直,两脚站开一点,左肩对目标,右手食指、中指和无名指扣箭尾。眼、箭、目标三点一线,注意看好。” 白起将她整个人都圈在怀里,身上清冽的味道几乎将她整个罩住了,他的声音低低地在她左耳后响起,气音擦过耳垂,她的脸登时红了。 白起轻笑:“专心一点。” 他握着悠然的手弯弓搭箭,右手陡然一松,箭便以穿云破雾之势射了出去,带着千钧力道穿透了火堆上的一只肥羊,连带着整个烤架和柴堆都翻倒在尘土里。 “我们吃不到,他们也不许吃。”二十四岁的白将军一本正经地放下了手里的弓箭,任由痛失羊肉的蛮子在底下用本族语愤怒地大吼。他侧耳听着蛮子的叫骂,哈哈大笑,眉眼张扬,悠然也跟他大笑起来。 笑着笑着,白起忽然眼神异样,悠然回头一看,竟然是宋珩朝她走过来。自从上次的事之后,兄妹二人便再也没有见面了,见他似乎有话对自己说,悠然只觉得尴尬,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里看好。 手心一暖,是白起轻轻握住了她。她转脸向他看去,正对上他宽慰的目光。 “没事的,我在。”他用口型说。 “这个你拿去,”宋珩走近了,生硬地递过来一个小包裹,“兴许用得着。” 悠然诧异,拆开一看,是一个白色的小瓷瓶。白起接过打开瓶塞,一嗅便知:“鹤顶红。” 悠然吃了一惊,宋珩满脸的不自在:“你一个女儿家,万一城破了,也……能少吃点苦。” 悠然看了看白起,白起微笑:“收下吧,他说得没错。” “谢过二哥。” “那天二哥说的混帐话,你都不要往心里去,”宋珩眼睛瞅着地,“总归是这个家对你不住。”抛下这句话,他便急匆匆地走了。”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白起轻问:“还怨他吗?” “没什么好怨的了,”悠然摇头,“但也回不去了。” 白起没有再说话。 这时候,城墙另一头响起了歌声。 路茫茫山荒荒 有匪君子高山之上 思汉土不见兮血满眶 待汉军不见兮多悲凉 悠然一愣:“这唱的是什么?” 白起脸色一沉:“达莫上回用劝降歌没达到效果,这会又想用四面楚歌的招数动摇人心。” 另一首歌又响起。 登高兮远望路有蔓草兮思故乡 家何在兮思绵长蔓有根兮国无邦 悠然听得愣住了:“这是在讽刺我们是亡国遗民?” 白起面沉似水:“手段卑劣,但确实有用。” 城墙上人声鼎沸,宣梁百姓也纷纷站起来。不一会儿响起了震天的吼声。 “匹夫结愤,六月飞霜!” 城墙下的歌声一滞,过了一会,一个声音响起。 叫你降你不降满城百姓尽遭殃 大梁故主早已亡皇帝吊死煤山上 峨冠博带旧时装剃个头髮又何妨 若不开城来受降宣梁百姓见阎王! 悠然心一沉,堵得心里难受,此时便见不远处一个壮汉骂骂咧咧地从地上跳起来,指着城下扯开嗓子大骂。 宣梁人骨头刚何时惧过阎罗王 守城已逾七十日再来百日又何妨 见阎王 能怎样宁掉脑袋不换装 下面的鞑子你听着 宣梁汉子是你爹宣梁姑娘是你娘! 听到最后一句时悠然噗的一声喷了出来,城墙上爆发出一阵闹笑。悠然侧头,看见白起也是满眼笑意。 她突然心中一动:“你等等。” 白起诧异:“你去做什么?” 第12页 悠然没吭声,兀自迴翔鸾院里取了琵琶又重新登上城楼,白起果然还在原地倚着城墙等她。 “琵琶?”他眼前一亮,“既如此,我去取剑来。你要弹哪一曲?” 悠然笑道:“《十面埋伏》。” 此曲描写的是楚汉相争之时,刘邦项羽垓下之战。用来鼓舞士气,回击鞑子,它再合适不过。 悠然寻了一个台阶坐下,白起卸了甲,执剑而立。悠然抬手时看了他一眼,白起立即会意,起了一个剑势。 轮指出鞘,如千军万马,定下格局,划开长空。 激越的琵琶声让城墙上的百姓都怔住了。寒光凛冽的剑舞,和着铁弦铿锵的琵琶,在城楼上酣演。四弦奏出杀伐兵场,马蹄嘶喊兵戈声交织不绝,旋律越来越急,白起的剑舞亦越舞越快。最后,他身形飘飞,整个人几乎都被笼罩在一片寒光之中。百姓与将士们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二人,城下仍有鞑子在叫骂唱歌,但已经无人去理睬了。 最后几下扫弦并轮指,四弦剧颤,悠然的右手迅速收弦,止住一片金戈铁马,白起亦收剑入鞘,微微喘气,额上有了汗滴。 人群沉默,爆发出一阵喝彩:“好!”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昔年有项王,今日有宣梁诸位,”白起执剑拱手,深深一揖,“并肩生死即为袍泽,此生得以与诸位同生共死,是白起之幸。” 方才那个跳骂的大汉亦肃然道:“能与将军共事,亦是宣梁百姓之幸。” 酒罢歌罢,已有鞑子兵继续开始攻城。悠然替白起披挂好铠甲,望着他哽住了。 “想说什么?” 悠然抚掉他银甲上的灰尘,郑重道:“一定要活着下来。” 白起苦笑:“你知道我给不了这个保证。” “我知道,”悠然鼻子发酸,“心里知道,可是耳朵里总想听个响儿。” 白起沉默,轻轻抱住她。 “我一定会活着下来见你。” 中秋过后,战事愈发紧张,先是达莫王子在作战时不慎被流矢击中,大约伤口受了感染,竟然就此一命呜唿了。鞑子的大汗没想到攻打一个小小的宣梁竟然令自己痛失爱子,勃然大怒,立即往宣梁加派了三个鞑子亲王统战,又调了两百门红衣大炮攻城。 宣梁的城墙是五百年前的先民们砌建的,五百年间加固过几次,但再是铁壁铜墙也抵不过鞑子的炮火,城最终破在二十一日这一天。 白起早已提枪上马率众去城门杀敌,城内百姓四处奔逃,哭喊声不绝于耳。悠然心里明白,鞑子入城只是时间问题,这座城最终的命运,早在他们写下“死战”二字的时候就已经註定了。 老鸨将众人集聚在大堂,和颜悦色道:“我过去掌事这些日子,待你们总有些不好的。我知道好些人恨我,怨我,但今日城破了,我们生虽未在一处,今日却能死在一起,未尝不是有缘。” 说完话,老鸨便独自上楼回房。悠然盯着她在台阶上艷丽裊娜的背影,知道这是她们此生的最后一面了。 悠然也回了房间,城门远远传来兵戈相击声,悠然打开妆奁盒,在这混乱的战乱声里不紧不慢地描了两弯秋娘眉。 总得将自己好好拾掇拾掇,才好去见他。 四散奔逃的百姓哭号着,在刀剑入肉的钝音后便没了声息。悠然放下了螺黛笔,从抽屉里取出了那只小瓷瓶揣进怀里,又想了想,取出了一把银质的小刀。 鞑子已经进城了。城内处处火光沖天,尸横遍野,与她那个梦境几乎一模一样。她在尸体中艰难地前行,路边失去父母的婴儿坐在血泊中啼哭,奄奄一息的女子拽住她的脚踝,让她一个趔趄差点扑在尸堆里。她自顾不暇,更无暇去管。 魁梧剽悍的异族强盗在城内烧杀抢掠,她满耳都是百姓垂死的哀号和生离死别的哭叫。悠然尽力潜下身子,向城墙跑去。带着血腥味的风从她耳边掠过,她不知道被绊倒了几次,一次次爬起来,磕得嘴里身上都是血。 快点,再快点。她在心里催自己。他要没有时间了。 城墙近在眼前,一个半边战袍被染红的身影虚弱地倚着墙脚一动不动,与她梦境中一模一样。 心中砰砰作响,她喘着气正要跑过去,眼角黑影一闪,她还没有看清是什么,脑中已先炸开了。 梦境中的那匹狼!是鞑子! 那个鞑子满脸横肉,从腰间抽出了刀,居高临下,向白起狠狠噼下。悠然脑中嗡嗡作响,来不及思考,低头屈身,将他狠狠撞飞出去。鞑子满心满眼只有摘下敌将首级回去领赏,哪里料到墙后还会窜出一个汉族女人。悠然想也不想,从腰间抽出那把银质小刀,朝他的颈侧狠狠刺下去,滚烫的鲜血登时喷涌而出,溅了她一身。鞑子怒目圆瞪,徒劳地伸出手抓她,她咬着牙将小刀在他皮肉里狠狠一转,身下的人喉咙里咯咯作响,瘫软不动了。 意识到自己杀了人之后,悠然哆哆嗦嗦地扔掉了手里的刀,一屁股坐在地上,全身已被冷汗湿透。 “悠然,别怕。”身后突然传来白起虚弱的声音。她回过神,迅速地从怀里拿出那只小瓷瓶,倒出一粒药丸服下,踉踉跄跄地爬到他身边。 第13页 白起脸色苍白,身上几处箭伤,护心镜早已碎了,胸口几乎凹陷下去。看见她来,他勉力绽出一个笑,悠然的眼泪已先流了出来。 “骗子。” 白起轻笑:“我骗你什么了?我这不是也算活着来见你了吗。” 悠然哽咽:“白起,你是不是要死了?” 白起没有回答,他疲惫地阖目,胸口剧烈起伏。 “我没护好宣梁。” “能把草原上的鞑子逼得祭出大炮,本朝只有你一人了。”悠然低声说,“咱们守了城九十一天,让他们折了一个王子两个亲王,全都是你的功劳。” 白起扯着嘴角,剧烈的疼痛让他额上沁出冷汗:“幸不辱命。” “悠然,”他慢慢地吐着气说,“你知道我刚才落马的那一刻,脑子里在想什么吗?” “什么?” “我想到的是,此前在西南游歷时听当地人唱过的一支山歌。歌词虽然粗俗,却也很有意思。” 悠然趴在他胸口,将脸贴着他冰冷的铠甲:“你唱给我听。” 白起笑了,牵动胸膛的伤口,疼得他立刻蹙眉:“我唱不好。你以前总是说我跑调,整个宣梁城的狗都嫌。” “可是我不嫌,”悠然说,“我想听你唱。” 白起阖目想了想,轻轻哼唱起来。 连就连 我俩结交订百年 哪个九十七岁死 奈何桥上等三年(注释2) 腹内隐隐传来烧灼感。悠然听得发笑:“白起,你又跑调了。” “很难听吧?” “特别好听,”悠然大滴大滴的眼泪滴在他的铠甲上,“但是咱们都活不到百岁的。” “是啊,”白起轻嘆,“可我总止不住的想,总想还能为悠然多挡几年风沙,想看她无忧无虑地欢笑。也想像我爹一样,为悠然在小院里种一棵树……我爹不知道我娘喜欢的是什么,可是我知道,悠然最喜欢的是……桃花……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真想看悠然穿嫁衣的样子……” 悠然含泪笑:“白起,你跟伯伯一样没有常识。桃树不能种在家里,要招鬼的。” “这样吗?”白起笑了,咳着说,“招鬼也好,日后你在院子里种一棵,我还能常常回来看看……” 腹内灼痛感愈发强烈,一股猩热涌上喉头,悠然下意识用手去接,鲜红的血从指缝涌出,滴在他的银甲上。白起骇然,眼眸紧缩。 “鹤顶红?” 悠然点点头,仓促擦掉唇角的血:“你到哪,我追到哪,你甩不掉我的。” 白起放松下来,低低说:“也好,本来我也担心,我死了以后,你要被鞑子欺负,也没人会照顾你疼你了。” “白起,”眼前开始模煳,悠然牵起他苍白的手,十指相扣,“我听说……死时牵着手的人……来世投胎也能结成姻缘。” “真的?”白起清朗的眼眸已经开始涣散,却勉力紧了紧与她相握的手,受了重伤的胸膛里发出一声喟嘆,“那太好了。” 说出这句话似乎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那只手突然松了力道,软软地垂下去,悠然慌忙将它紧紧握住。 “不用你等我三年的,”悠然在青年的耳边轻轻地说,“马上就来。” 她轻轻靠在他的颈侧,平静地阖目,面上还带着微笑。二人依偎在墙脚,十指紧扣,仿佛熟睡了一般。 坚守了九十一日围城后,铁骑踏过宣梁城,小城在他们身后燃起了沖天大火。全城十万百姓或守城战死,或被鞑子屠杀,无一人投降。滚滚乌云在死城上空聚集,雷声隆隆。 火光吞天噬地,吞没了城中的一切,火中隐隐传来兵甲击戈,琶音铮铮。 废墟之上,有凤涅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