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沖平]关于江湖你不知道的那些事》 第1页 《(笑傲江湖同人)关于江湖你不知道的那些事》作者:靥生花【完结】 文案: 因为看到于妈妈的片花,以及某位大人的mv作品,鸡血的产物 很感激两位美貌的主角给了我久违的萌动感 于妈妈的戏还没出来,出来了我也未必看 这个故事是原着向 许多原着情节空间里面碎片一般的故事 写同人,除非自己原创的人物, 否则所有人物都要有比原作更好的结局 这是我的原则 不抹黑,不洗白 也是原则 以上~ ================== ☆、第一章 上 山 “请……请你告诉我的孩子,福州向阳巷老宅地窖中的物事,是……我林家祖传之物,须得……须得好好保管,但……但他曾祖远图公留有遗训,凡我子孙,不得翻看,否则有无穷祸患,要……要他好好记住了……” 开始的时候,令狐沖以为这句“不得翻看,否则有无穷祸患”,是林震南为防他也是觊觎剑谱的宵小之徒,故意说给他听的,他因此对林震南多少有过腹诽――他那时候怎么会知道林震南说的是真话呢?如果他知道,他宁可永远没将这些告诉给林平之。 回华山的路上,令狐沖躺在大车里,一路晃晃悠悠的养着伤,师兄弟们说笑斗嘴,劳德诺做老好人,岳灵珊每隔上一小会儿,便忍不住掀开车帘子,问:“大师哥,你要不要喝水?”“大师哥,你饿不饿?”“大师哥,你的伤口还痛吗?”或者只不过是没话找话,跟他说:“大师哥,六猴儿欺负我!” 他只是笑着,看着她,她娇红的鲜活的面孔在日光中分外明媚。 有时候令狐冲到车厢外面去透透气儿,坐在车辕上,陆大有和岳灵珊在他身边骑着马,绕前绕后,连说带闹个没完,他们是总也长不大的一对最可爱的孩子。 可是令狐沖只要回头就能看见林平之。 林平之是个异样的存在,异样到他们几乎察觉不到他存在。 他默默地跟在大家后面。他穿着买来的不太合身的粗布袍子。他清秀的脸越发消瘦。 他父亲遍体鳞伤的身体和他母亲颅骨破碎的身体就在他旁边的大车上,他转过脸去就可以看见他们的棺材,那里面的身体再也没有生气,僵硬而冰冷。 令狐沖看见过很多人死去。江湖武林,血勇意气,哪天没有惨案发生?别人的痛苦永远只是别人的,即使它只发生在身边。可是他突然不忍。他们生活在岳不群的庇佑下,他们是响噹噹的华山门下,他们是那样无忧无虑的活着,就无忧无虑在这个你死我活的江湖上。他们的快乐衬托着林平之的愁苦,他行尸走肉一样骑在马上,盲目的向前面走。他的未来无非练武,报仇――报仇的故事令狐沖也见得多了,那一张张被仇恨扭曲了的脸,是,他见得太多了,甚至是刘正风被灭门那样莫名的仇恨。他这样想着,突然不寒而慄,赶紧把目光送到岳灵珊那里。 她灿烂的笑着,在和陆大有争论“豆花配馓子好吃还是油糕好吃”。 回到华山,开香堂,林平之正式拜入师门。 岳夫人看到林平之的第一句话是:“就是生得太俊了,不像是练武的胚子。不如跟着师父念四书五经,将来去考秀才、中状元罢。” 大家都笑,岳不群也笑道:“那也好啊。华山派中要是出一个状元郎,那倒是千古佳话。” 林平之也只好跟着尴尬的笑。好在大家没有谁注意他,每个人的目光都被接下来令狐沖所描述、模仿的田伯光的快刀吸引了目光。那是林平之第一次见识到江湖中真正高强的武功,相比之下他林家的辟邪剑法到底算什么啊! 他想起自己还没有机会和令狐沖私下相处,问问他父母临去前究竟说了什么。可是他又有些意兴索然,他已经不相信那传言中的辟邪剑谱真的存在。他有些魂游天外,直到岳不群的语气越来越严厉。 “你明知那姓曲的少女是魔教中人,何不一剑将她杀了?虽说他祖父于你有救命之恩,然而这明明是魔教中人沽恩市义、挑拨我五岳剑派的手段,你又不是傻子,怎会不知?人家救你性命,其实内里伏有一个极大阴谋。刘正风是何等精明能干之人,却也不免着了人家的道儿,到头来闹得身败名裂,家破人亡。魔教这等阴险毒辣的手段,是你亲眼所见。可是咱们从湖南来到华山,一路之上,我没听到你说过一句谴责魔教的言语。沖儿,我瞧人家救了你一命之后,你于正邪忠jian之分这一点上,已然十分胡涂了。此事关涉到你以后安身立命的大关节,这中间可半分含煳不得!” 令狐沖满脸犹豫,让他相信曲洋与刘正风结交,乃是心存歹意,他做不到。他亲眼见了刘曲二人是何等的情深义重、心意相通。林平之在角落里,狠狠地咬了咬嘴唇,青城派难道不是名门正派?青城派所作所为与魔教又有什么不同? 岳不群又问:“沖儿,此事关系到我华山一派的兴衰荣辱,也关系到你一生的安危成败,你不可对我有丝毫隐瞒。我只问你,今后见到魔教中人,是否嫉恶如仇,格杀无赦?” 令狐沖呆呆的望着师父。他无法回答,他做不到。 岳不群长嘆一口气:“这时就算勉强要你回答,也是无用。你此番下山,大损我派声誉,罚你面壁一年,将这件事从头至尾好好的想一想。” 面壁一年?林平之怔怔的想,那我该怎么问他爹娘的遗言? 但他总不能众目睽睽的这就跑上去问令狐沖。他站在师兄弟们当中,看着令狐沖跟大家一一拜别,向思过崖走去,背影越来越小。思过崖,很高,很陡,以林平之现在的武功,怕是想去面壁思过都难。他自嘲的笑笑,他要练成下山,还不知道哪年哪月,反正时候有得是。 过了几天,岳不群算了个日子,带了夫人、女儿和众徒弟,陪同林平之下山到林震南夫妻尸身寄存的庙宇中,将两人埋葬了。林平之披麻戴孝,举着幡儿,眼看着二老的棺材一层层盖上了土。从此他无父无母,孑然一身,和以前的生活再也没有半分关系。 他红着眼眶,眼泪却不曾流淌。 ☆、习剑 林平之在松坡下练剑。 白亮的剑光晃花了他的眼,他早把时间丢到脑后,已不知在这里练了多久,虽然他练习的招式,翻来覆去,只有两招“苍松迎客”和“白云出岫”。 他练惯了家传剑法那些繁复好看如同舞蹈一般的招式,华山派的入门剑法甫一上手,只觉得无比的别扭。那些招式开阖之间,毫无花俏,看着简单,但要每一个姿势都到位,每一个衔接都流畅,不知道为什么却困难无比。 岳灵珊不知道从哪儿钻出来,林平之纵跃之间,看到她慌慌张张低着头走路的样子,不及多想,便站定了,躬身叫:“师姐。” 岳灵珊吓一跳,停住脚步,看只有他一个人,松一口气,接着便拧起了两根淡淡的柳眉,装出兇巴巴的口气,问他:“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林平之回答:“练剑。” 岳灵珊转着眼珠,来了兴致,将手里的空篮子往地上一放,双手叉腰,笑眯眯道:“好啊,你练给我看!” 林平之硬着头皮使出那练来练去总也不得要领的两招,岳灵珊看完眼睛发直:“就这些?” 林平之窘得红了脸,他讷讷的点头,岳灵珊一下子两手抱头:“姓林的小子,我华山派哪点对不起你,要你把我华山的入门剑法,使成三脚猫!” 她愤怒得直跳脚:“小子,你看清楚,这一招苍松迎客,是这样!” 苍松迎客是入门剑法中的入门剑招,人纵跃而起,长剑在空中横掠者三,并没什么威力,只是礼节性的招式。岳灵珊长剑没有出鞘,就那么连鞘使出也说不出的飒慡好看,她一落地立刻把连鞘的长剑往林平之腰间狠狠一拍,道:“你跳起来的时候,这里要用力,这里用力,懂不懂啊,懂不懂?” 她越是追问“懂不懂”,他越慌张,他接下来的纵跃更加不成样子。岳灵珊越加发了性,跳来跳去,指手画脚,叽叽哌哌说得没完没了,也不知道短短两招她到底是怎么找出了那么多话来形容,她连珠炮似的话语把林平之听得傻了,他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只有老老实实的按照她的指点,继续重复,一遍又一遍。 岳灵珊天生的急性子,他这样老老实实的练,不得要领的练,比什么都更让她生气,可她也没意识到自己实在不是一个好师父,她哇啦哇啦的嚷嚷,把这个唯一的师弟迫得噤若寒蝉。直到岳夫人循声走来他才悄悄地松一口气。 岳夫人皱眉道:“珊儿,女孩子家,这么粗声大气的乱嚷嚷成何体统?”岳灵珊早把自己的心虚事忘得一干二净,犟嘴道:“妈,林师弟练剑练得乱七八糟的,我做师姐的,好心指点他,也是给爹爹分忧嘛。” 岳夫人瞥眼间,却早看到了地上的空篮子,笑一笑,挑眉道:“这篮子,看着可真眼熟啊……” 岳灵珊顿时满脸通红,随口胡诌:“我……我跟师姐约好了一起绣花。”说完拔腿便跑。 她抢了陆大有的差事,偷偷上山送饭给令狐沖吃,岳夫人岂会不知道?她遥遥看着女儿跑远,回头来又看看林平之。他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好,拘谨窘迫可怜兮兮的样子,岳夫人温和微笑,问:“平之,你在这里练了多久啦?” 林平之说:“我吃过早饭,便在这里了……” 岳夫人温言道:“你再练一遍给我看。” 一个好的老师应该是岳夫人这样。她会看出他动作中的优点和缺陷,鼓励他的好,了解他为什么会做不好,她的示范也是慢悠悠的,一定保证他能看得懂。哪个关节要用力,哪里的肌肉要放松,她的讲解清清楚楚。他最后终于做对了一次,她便极开心的笑了。 她笑过后便嘆一口气,说道:“可惜你师父太忙,不能专门教你,师娘虽然闲着,毕竟男女有别。最好沖儿能在这里……” 林平之终于正确使出这一招,正在高兴,听她一说,便忍不住接话:“师娘,弟子也盼望能见大师哥一面。”岳夫人有点意外,问:“哦,为什么?你和沖儿原来交情很好么?” 林平之摇摇头,讷讷的道:“弟子的爹娘去世之时,只有大师哥在身边,大师哥说,爹爹有遗言给我,可是还没机会听到……”他的失亲之痛,铭心刻骨,提到父母便忍不住红了眼眶。 岳夫人嘆口气,忍不住拍拍他的手臂,柔声道:“师娘知道,你的经歷很是可怜。只是沖儿被掌门人罚在思过崖面壁,他是不能下来的。”她的举止语气无比的慈和,林平之是在母亲怀里温柔呵护长大的,与父母分别之时心中想着总有一天能救父母脱离苦海,怀着那么固执的信念,并不觉得什么,谁知后来父母亲竟然真的死了……他忍不住叫:“师娘!”眼泪夺眶而出,直到这一刻,一颗心才终于像是活了过来。 第2页 岳夫人抬手给他擦擦眼泪,道:“平之,男儿有泪不轻弹,在师娘面前也还罢了,若给其他师兄弟看到,岂不是要耻笑你?”她顿了顿,又道:“虽然你大师兄在思过崖上,不能下来,不过,师弟们若要去看他,门规也没有严格禁止。” 林平之羞愧无地,低声道:“弟子……弟子武功低微,思过崖山路陡峭,我上不去……” 岳夫人点头道:“这就是了,我见你虽然刻苦,但全无内家功底,这样练剑,难免事倍功半。你师父可有教过你唿吸吐纳的内功法门,你记得多少?”林平之忙说:“师父教过!”张口便背,他人聪明,记忆力也好,不熟悉不理解的内功口诀也倒背如流。 岳夫人点头道:“可以啦,可惜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待我教你几个自己修炼的小窍门,你平时练剑之余,便在通往思过崖的那条山路上,一边走,一边用这法子练内功,什么时候能上思过崖了,你的功夫也便上了一层楼。” 当下师徒二人一个教,一个学,不知不觉月亮升上了头顶,岳夫人见林平之心领神会,放下心来,微笑道:“想不到平之你很聪明,不比你大师哥差,你练功勤恳,那又比沖儿强了。”她这般夸奖,林平之听着,也不由得高兴起来。 师徒两个寻路回去,一路无话,走到岔路口,岳夫人回头向林平之正色道:“今日师娘教给你那几个小窍门,你可不能在师兄弟面前无端炫耀。否则给人背后说师娘偏心,那可不好。”林平之点头答应,岳夫人想了想,眉头深锁,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只道:“好了,你回去吃点东西,好好休息罢。” 林平之好好的答应着,回自己住的屋子去,洗一把脸,又到厨房去,找到几个冷馒头,就着咸菜对付了晚饭,便提着剑,悄悄出门,到后山通往思过崖的坡上去,按照岳夫人的指点,练起内功来。 ☆、雪夜 从那天起,他每天都在思过崖山路上练习内功:半个时辰的静坐吐纳,半个时辰的慢走加吐纳,再半个时辰的跑动跳跃,无论做任何动作尽量保持内腑气息按规律流转。也许真的是找对了方法,也许是他的勤恳见到了成效,他练功夫越来越顺手,华山的入门剑法终于学全了一整套,且不必再用最笨的法子一招一式没完没了的练习也能熟练掌握。这个秋天过得好快,入冬的时候岳不群查验群弟子的练功进度,很是吃惊林平之的进步神速,吃惊之后又很欢喜,破例给他多讲了几招入门武学的后着变化。 他自己也为自己高兴,清晨无人的时候在思过崖险径上奔跑,最后提气纵跃,一个筋斗翻过去,落脚竟然虚了,他心下一沉,刚以为自己就此便要跌落深崖,却连害怕都还没顾得上,双足便踏到了实地。他深深嘘一口气,一瞬间满身冷汗,自己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但抬头四下看看,便看到身侧崖壁上探过来的几株老松树,他先是一愣,接着欢喜得恨不得大叫大嚷:五棵松旁边的陡坡,他过去无数次仰望过,这是第一次真的纵跃上来。 他一个人高兴一会儿,抬头看看头顶上窄窄的那一条栈道,不由得嘆气,他的武功到底还是不够,上不去的。 独自一个徘徊一阵,只得再找路下山。 他在思过崖边练剑的时候,常会碰见岳灵珊。 岳灵珊总是挎着个大大的篮子,连蹦带跳的向思过崖顶上走过去或者从思过崖顶上走下来,有时候看见他,打个招唿,有时候停住脚看他练剑,练得不好,她还是照旧要甩脸子、骂两句,甚至长剑一抖,便是一个碗大的剑花向他刺来。他要躲固然是躲不过的,好在她也只是胡闹着玩。 每天傍晚是她最高兴的时候,因为她可以去和令狐沖单独呆上一会儿。岳夫人是过了明路同意的,岳不群也只装作不知道。 但是每一天都好长啊,她的日子总不能只指着傍晚那一阵儿的快乐。她和其他女弟子一样有繁重的功课要练习,还要学着作女红烹饪,可是即使这样一天十二个时辰还有好多时间没法子打发。她爱跟陆大有斗嘴,可惜总是说不过六猴儿,别的师兄弟呢,要么年纪太大,要么性子太木讷。她有时候就来打打林平之的主意,逼着他陪自己玩儿,华山上那么多弟子,男男女女的一大群,他们两个年纪最接近。 论好玩,林平之实在太没法比令狐沖了。他不如令狐沖见多识广,不如令狐沖说话滑稽,不如令狐沖大胆顽皮淘气的法子层出不穷。岳灵珊觉得他毫无趣味,跟他简直八字不合。 冬季里有一天,天气早上起来便阴沉沉的,华山派到访一位不速之客,原来是嵩山派左冷禅的信使,岳不群当天便匆匆收拾行装,带同夫人和几名干练的弟子,急急忙忙的下山去了。 这天中午,天上便飘起了雪花。林平之看看雪,照旧去老地方练剑。练没过一会,便看见岳灵珊穿得厚厚的,提着篮子,冻得缩着肩膀,向思过崖这边走来。 林平之依规矩站定,她走过的时候叫一声师姐。她回头来看看,淡淡的“嗯”一声。这时候雪已经下得十分大,他忽然有些担心起来,问道:“师姐,今天也去给大师哥送饭么?” 岳灵珊怕冷,没好气道:“是啊,跟你有什么关系?我可告诉你,今天我上崖去你不许多嘴告诉别人,倘若走漏了风声,瞧我怎么揍你!” 林平之一呆,讷讷的道:“是。”猜想一定是岳夫人走的时候见天气不好,料知要下雪,不许她今天再去的。见她冻得脸颊鼻子红红的,忍不住道:“山路险陡,师姐要小心。” 岳灵珊重重地哼一声,愠道:“思过崖的陡坡险径有什么了不起,师姐我小菜一碟!你当我和你一样,武功是稀松平常的三脚猫么?”她最要强好胜,话音未落,便突然发力,嗖地一下向前冲出去几丈远。她脚步不停,却回头来向林平之点点头,笑一笑,接着便施展轻功跑远了。 她那个笑容里面有说不尽的鄙夷轻视,林平之站在那里,呆住了,心头五味杂陈。他一向知道,他和他的家传剑法,在人家的眼里就是那么不值一提的三脚猫。他从来不敢和其他师兄弟们过多的相处,就是怕在他们眼中看到那种鄙夷、轻视,最怕的是带着同情的轻视:一个浪得虚名的家族,因为他们浪得虚名的剑法而被灭了门,只剩下他这一个漏网之鱼延续着祖辈的笑话。 他心头乱糟糟的,信步向前面走,不知不觉到了思过崖下。他仰头望着巍峨高耸的思过崖,大雪中越发凛然孤峭,如同刀刃削成的一般。他仰头呆呆的看着,忽然莫名的倔强冲进胸臆。 ――我家传的剑谱,倘若真的稀松平常,他们何苦如此费尽心机的找寻?不对,一定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秘密存在。 ――我必须去见大师兄。 ――她一个女子能做到,凭什么我做不到? 他深深的、没有尽头一样的吸气,然后他挺拔的身子在漫天大雪中纵跃而起向思过崖陡峭的山路奔去。 ☆、思过 林平之使尽浑身解数,在思过崖陡峭的山路上与积雪奋战。刚上山的时候,毕竟这条路已经走过多次,倒还好说。后来天渐渐的黑下来,除了雪地散漫反she的一点微光,漫长的山路上什么都看不见,更何况他现在走的地方以前只远远地仰头张望过。他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如此天寒地冻,他的头上却全是汗水。雪片落在他身上,便给汗水蒸化了,接着又在他的头髮上受冻成冰。他大口唿吸,每走一步,都需要用长剑在身前的雪中深深插入,确定是实地才敢踏步。 雪似乎小了些,他站定了,低头望一望五棵松旁的那陡坡,心里奇怪怎么就在脚下?他感觉经过那里已经很久了。长剑插入雪中,忽然好似戳到了什么圆滚滚的东西。他心里好奇,弯腰扒开积雪,拾起来一看,不由得哑然,原来是个酒葫芦,晃一晃,里面沉甸甸的,酒已经冻硬了。 他虽然没见过,也猜得到这是岳灵珊带给令狐沖的,怎么会在这里?难道岳灵珊出了意外?这念头一出现,他登时心里一紧:岳灵珊虽然平时对他唿来喝去的,可毕竟对他有恩,何况岳不群夫妇对他这样好,倘若她真的出了什么意外,他是眼看着她上来的,心里怎么过得去? 这思过崖的险径,他摸着黑,走着雪地,到了这里,本来已经是能力所达的极限了,心里多少有些打退堂鼓,突然得知岳灵珊可能会出现意外,那半途而废的心思一下子抛到了九霄云外,心里只想着,一定要快点上思过崖去,先把消息告诉给大师哥,再下山通知其他师兄弟一起进山找寻。 他心里着急,脚步便没适才那么小心翼翼,山路转一个弯,手把着岩壁上用铁楔子固定的绳索,急火火的走过那仅容一人贴岩壁而过的栈道。刚走到峭壁中间宽阔些的一个石台,忽然脚下一滑,四下毫无着力处,登时大半个身子悬于峭壁之外。 他定了定神,才发现自己手举着的长剑卡住了岩fèng,再一次救了他的命。 过了这段古栈道,上思过崖的山路总算好走了些,如果没有积雪,可以看见从前道士们修凿的石阶,林平之看到了思过崖顶山洞中的火光。他心里一松,赶紧加快了脚步。 他上到顶上,再走几步便是了,忽然间,那洞穴中有女子的笑语声,清清楚楚的传了过来。 山崖雪夜,四下里空旷安静,那声音虽然不大,林平之还是听得明白。正是岳灵珊的声音。 他一怔,原来岳灵珊到底没出什么大事,还是到了令狐沖这里,这么晚了,两个人还在说笑。他虽然和这两个人交情都不深,可也看得出来他们感情极好,说不定早已有了私情,多亏了岳灵珊爱说话,否则他冒冒失失的过去,大家岂不尴尬?她毕竟武功不弱,自己还为她担忧,真是多事。想到这里赶紧转身要走。 忽然令狐沖的声音响起来:“什么人?” 林平之吓一跳,恰好身边有块大石头,赶紧往后面一猫腰。听着令狐冲出了洞,林平之不敢抬头,一颗心砰砰直跳,令狐沖只要往前再走几步,便能清清楚楚的看见雪地里自己的脚印。 这时岳灵珊给他解了围:“大师哥,有人么?” 令狐沖说道:“我也不知道啊,听着仿佛有人踩在雪地上的声音。” 岳灵珊四下看看,撅起嘴,说道:“一定是你听错了,哪有什么人。我跟你说到一半,你也不好好听,你给我评评理,六猴儿那么气我,可不可气?……”两个人一边说,一边又回到洞里。 这一下可苦了林平之,他想走,怕令狐沖耳厉害,不敢动,蹲着的那里又是个雪窝。听着岳灵珊叽叽哌哌说些没轻没重的小女儿家长话,心里几番犹豫走还是不走,忽然令狐沖说道:“小师妹,天晚啦,你早点睡觉,明儿好早些下山。”林平之暗暗叫苦,只盼岳灵珊千万不要听话,千万要继续说下去,说得越大声越好,自己好趁机脱身,谁知岳灵珊也倦得很了,又说了没几句,便没了声音。 第3页 接着令狐沖走出了山洞。 林平之本以为他们是有私情的,一万个也没想到令狐沖这便出了山洞,又担心他是来捉自己,心里七上八下的,谁知道,铮的一声,他长剑出鞘,接着无声的练起剑来。 林平之大着胆子探头偷看。他们距离不算近,也不算远,借着山洞里篝火的光,能看见令狐沖脸上始终挂着心满意足的笑颜。他的剑招林平之没学过,只觉得虽然看着眼熟,显然也是华山剑法,举手投足却十分好看,仿佛舞蹈。 他不知道这是令狐沖和岳灵珊自创的“沖灵剑法”,他也不知道这个晚上是令狐沖一生中,最圆满、最幸福的一个晚上。 ☆、畅谈 令狐沖在洞外自娱自乐的练了一会剑法,便回洞去,一会便没什么声音了。林平之大着胆子,站起身,蹑手蹑脚的往山路上走,一边走一边遥遥望着山洞中的动静,一开始角度不对,看不到什么,等到能看到了又吓一跳:令狐沖正端端正正的坐在洞口。 他吓得站定原地,一颗心砰砰乱跳,满脑子乱七八糟的只想怎么解释。但过了好一会,令狐沖也没什么动静,仔细再一看,他身子坐得端正,头却是歪在一边,显然睡熟了。 林平之知道,他不肯进洞去睡,是为了顾全小师妹的清白。此时思过崖上再无旁人,他不是做给任何人看,只为了他自己的心。思之再三,竟然怔怔的忘了离开。 忽然令狐沖梦中一动,头从这边歪到了那边,林平之吃一吓,也顾不得道路难走,一熘烟儿的逃了。 这条路跑了一半,天上纷纷扬扬的又下起雪来,林平之心想,这场雪一下,自己上山下山的足印就都遮掩的过了,谢天谢地。加快了脚步。思过崖的山路,没上去时只觉得各种艰难,真的走过一回了又觉得不过尔尔,很快便下了山。 冬日里夜长,他偷偷熘回自己的屋里,看更漏已经是丑时之后,这一晚上累得狠了,虽然屋里也没生个火盆,衾冷被寒,却全不在意,脱了外衣,躺下去煳里煳涂的睡着了。 他每天早起练功都成了习惯,睡得虽晚,早上到时间便又醒了,起床披衣上打算去厨房吃早饭。外衣刚披上身,一个什么东西“啪”的摔在地上,咕噜噜的滚出去老远,原来是昨夜在崖上拾得的那个酒葫芦。 他拾起来,略晃一晃,里面的酒现在是半冻不冻的状态,小块的冰撞在葫芦壁上,咕咚咕咚的响。 他不由得想起昨夜看到的令狐沖坐在洞口处熟睡的样子。 青城、华山两派,在江湖上虽然武功有高下,可毕竟都是名门正派。他目睹过青城派行事的兇残,对所谓名门正派,内心深处早就怀疑了,可是这个时候,心里的那点怀疑不知不觉的在消失。师父是那么的儒雅正直,大师哥看起来浪荡无行,其实却是真正的正人君子。剎那之间,他只觉得自己得以拜入华山门下,实在是无比的幸运,不知道几世修来的福气。 他心里热乎乎的,忽然又想,大师哥他们在思过崖上一夜,也不知道吃东西没有,反正自己也能上思过崖了,何不送些食物上去?大不了行动小心些,别让他们发现就是了。想到做到,立刻披衣出门,到厨房去。正好厨房刚蒸好了包子,有荤有素,他知道思过崖上不得食用荤腥,捡了五六个素包子用荷叶包了,便出来往思过崖方向走去。 昨夜一夜大雪,这时候已经放晴,思过崖山路上有下山的脚印。他看着有些奇怪,难道岳灵珊下来了?却也管不了那么多,山路一回生,两回熟,跑得虽然还有点吃力可是照比从前好得多了。 跑到思过崖顶比想像中快得多。他到了这个时候胆子突然没那么大了,蹑手蹑脚的,专踩着地上有脚印的地方走,猫着腰侧身到山洞侧边,将包子放在地上。这才直起腰,转身要走――刚转过身,便吓一大跳,险些连心跳都停了。 令狐沖双手叉腰,歪着头,似笑非笑、老气横秋的站在那里,看着他。 他看着林平之骇得脸都白了,心里有点歉疚,笑道:“原来是林师弟,我见有人来了,不知道是敌是友,一时孟浪,对不住啦。” 林平之镇定下来,老老实实地长揖到地,道:“见过大师哥。”令狐沖手一摆,说:“自家兄弟,何必客气。”走过去捡起荷叶包,挑眉道:“是小师妹让你送上来的?” 林平之摇头道:“不是,是我想到大师哥和师姐……”突然不知道怎么说下去,慌里慌张的闭上嘴,令狐沖眉头一皱,说:“噢,小师妹说过上来时看见了你。”说着,也有些欲言又止,怕林平之多想,或者下山去多嘴,再伤了岳灵珊的清白名声,要跟他解释,也不知从何说起。 林平之却说:“我知道大师哥是正人君子。”令狐沖见他一脸诚恳,微微有些意外,想了想,笑道:“啊哈,我知道了,昨晚上听见有人在山洞外面,出来看又没了动静,不会就是你吧?”林平之羞得红了脸,小声说:“我……我在思过崖山路上练功,捡到了师姐的酒葫芦,怕她出事,想着赶上来告诉大师哥。”说着,慌忙摸出那酒葫芦,双手交给令狐沖。 令狐沖接过酒葫芦,心里也是一暖:“果然这林师弟是个热心肠的好人。”微笑道:“小师妹已经下山去了,你别担心。”林平之答一声“是”,令狐沖笑道:“你别这么拘谨,我虽然是大师哥,不过比你大了几岁,在师父门下多做了几年无用功,其余和你也没什么不同。咱们是自家兄弟,亲亲热热的才好。你刚才说,在思过崖练功?你才进师门几个月,这就能在思过崖山路上来去自如啦,真了不起。” 林平之紧巴巴的心情也放松了,浅浅的笑道:“是师娘教我的。” 令狐沖哈哈一笑,道:“师娘肯定挺喜欢你的。”林平之有些不好意思,说:“师娘说,要是大师哥能指点我武功,就最好了……我,我也很盼着能得大师哥点拨。”令狐沖笑道:“点拨不敢当,咱们能一起练功夫最好不过。你现在练到哪里啦?”竟然这就要指点他练功了。 林平之不敢怠慢,打叠起精神,将华山派的入门剑法,从苍松迎客,到白云出岫,从头到尾演示了一遍。岳不群不久前刚刚交给他的几式变招也没忘记。他生怕令狐沖取笑,不肯有一丝一毫差错,一套剑法练完,虽是隆冬,额角却见了汗。 收剑之后,令狐沖有些意外:“这就完了?”林平之不明所以,茫然点点头,令狐沖低下头想了想,笑道:“这事儿一时半刻也说不清,来,进我洞里来,咱们烤包子吃,我慢慢给你讲。” 他洞里地上本就生了篝火,暖暖和和的,林平之不免好奇,四下打量着,看到洞壁上那“风清扬”三个大字,怔怔的出神。令狐沖只管盘腿坐下,打开荷叶包,把包子穿在树枝上放到火上烤,一边笑道:“这位风清扬老前辈,也不知道是哪一代的华山弟子,被关在这里面壁。有时候我一个人喝酒无聊,就对着他老人家的名字,敬上一杯。林师弟,过来坐。”林平之依言在他身边坐下,他一边烤着包子,一边慢悠悠地又说道:“林师弟,师父教你练剑,第一天先教苍松迎客和飞虹出涧,是不是?你一招一招的学,每一招都练得很熟练了,可是招与招之间,也是有衔接的,你做的可不够好。” 林平之呆呆的听着,细细的想,不知不觉的出了神。忽然令狐沖一碰他:“给你,吃包子。” 他们吃完了包子,令狐沖一抹嘴,道:“来,咱们出去,你再练一回剑给我看。” 这一次,他边舞剑,他边指点。他的教法,和岳灵珊和岳夫人比,又是另一回事。他不像岳夫人除了讲解一句话都不多说,也不像岳灵珊那样巴拉巴拉一气儿一大堆话倒出来。他妙语如珠,一边逗着乐子,一边就把话说明白了,要知道他是大师哥,代师传艺原是他平日生活的一部分,华山派所有弟子的剑招他几乎都教过,入门剑法随便一说,驾轻就熟。 林平之本来很聪明,只是有时苦于不得其门而入,这时被令狐沖连说带比的教着,很多之前怎么苦练也不明白的地方瞬间便懂了。令狐沖性子跳脱,跟他在一起,练剑突然再也不像从前那样艰苦,他来到华山三个月,三个月加在一起也没这一天笑得多。 令狐沖也是心情异常的好。昨夜岳灵珊在思过崖的一夜,几乎已经是和他剖白了心迹了,他只觉得他的人生无比的静好,无比的平安喜乐,他从来胸无大志,只想开开心心的,和小师妹在一起,在华山这个大大的家园里,好好地生活过日子。 林平之是有家仇在身的,他想到这个,只觉得无比的同情,何况林平之是这么好的人,他愿意倾力助他习武,盼望他能够大仇得报,可是,从没想过自己也捲入其中。 两个人两柄剑,相处极欢,时间流逝的飞快,不知不觉又近傍晚,林平之无意间一低头,看见远远的山路上,一个人影正慢慢地上来,他心一慌,身子缩回去,向令狐沖说:“大师哥,五师哥来了。” 令狐沖本来满面笑容,闻言脸色一僵:“五师弟?怎么是五师弟?” 林平之急道:“大师哥,我不想让人知道我偷偷上来跟你学剑。我躲到哪里?” 令狐沖定了定神,心想小师妹的事问了便知道,先顾得这边再说。一指山洞:“你进洞去就是,我在外面练剑,五师弟不会进去的。”林平之点头,一熘烟的进山洞去了,兀自怕高根明看见他,侧身躲到山洞深处的角落里。 ☆、卧病 高根明上山来,见令狐沖就负手站在洞口,叫一声:“大师哥。”知道他关心着什么,不等他问,便说道:“大师哥,你别着急,小师妹她略染了些风寒,发烧了……不过她还是很清醒的,我临来之时,还特意叮嘱我,一定别忘了给你带一壶酒。”说着,取出来一个新的酒葫芦。 令狐沖木然伸手接过,突然之间,喉头似是哽住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高根明知道他和岳灵珊两情爱悦,一听到她有病,便焦虑万分,劝道:“大师哥却也不须太过担心,昨日天下大雪,小师妹定是贪着玩雪,以致受了些凉。咱们都是修习内功之人,一点小小风寒,碍得了甚么,服一两剂药,那便好了。” 高根明走后,令狐沖耷拉着脑袋,拎着晚饭篮子和酒葫芦,进洞跌坐在篝火边。 林平之从山洞深处出来,看着才还眉飞色舞、嘻嘻哈哈的大师哥,转眼就成了霜打的茄子,触景生情也不由得替他难过,急忙伸手接过篮子,料想他吃不下饭的,就放在离篝火比较近的地方,好等他吃的时候不至于太冷。回头见他已经开了酒葫芦,仰着头一灌一大口。 第4页 林平之急忙说:“大师哥,五师哥说的有道理,师姐不会有什么事的,你别太担心了。” 令狐沖低垂着头,说道:“我是觉得对她不住。要不是为了上来给我送饭,她也不会雪地里摔一跤,磕破了头,惊着风。都怪我不好,是我在外面由着性子胡闹,这才会有今日之事,她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我也……”说到这里,又有些说不下去,只得仰头再灌一口酒。 林平之说:“师姐是有福气的人,大师哥你别想太多啦,要怪就怪老天不好,好端端的下什么雪。”令狐沖嘆道:“真是孩子话,天有不测风云,老天要下雪,谁能怪得着。”林平之摇摇头,低声道:“我看一切都是天意弄人,老天爷有意作弄。”但是说完了,自己也觉得小题大做,勉强微笑,说道:“大师哥,我一会下山去,师姐身边只要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一定尽心尽力,明儿我还上来,把师姐的病情都细细的讲给你听,好不好?” 令狐沖看着他,心中无尽感激,苦笑道:“只是太麻烦你。”林平之笑道:“大师哥不是说咱们是自家兄弟,又说这些做什么。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令狐沖深深点头:“什么条件?好兄弟,就算明儿你不来,凭你在这儿陪我说这么半天话,我也都答应。” 林平之指着饭篮子,认真的道:“大师哥,一会儿你酒喝完了,可不能不吃饭。你说好了,一定答应我。” 令狐沖点头道:“我这就吃。”取过饭菜,一气儿扒拉了两三口。 林平之看着他吃了饭,才起身告辞。他送到思过崖石阶顶,叮嘱道:“山道积雪路滑,师弟脚下一定小心些。”林平之应一声“是”,长揖做辞而去。 林平之回到山下众人聚居之处,正巧厨房外面几个师姐在为岳灵珊煎药。他主动过去帮忙看着药吊子。虽说病人需要照顾,他一个男孩子,也帮不上什么忙,无非是抓药煎药跑腿,歇下来便默默的回忆令狐沖给他讲的那些剑法内功的诀窍。第二天再上思过崖去的时候,特意装了一小葫芦黄米酒,生怕太烈的酒,令狐沖借酒消愁喝得难受。 只是他不会说谎,再怎么想报喜不报忧,岳灵珊实在病的太重。令狐沖虽然给他逼着,吃了些食物,显然夜不能寐,眼圈都深深的凹陷了下去。 这样过了两三天,岳不群夫妇回来了。林平之随众师兄去拜见师父师母,他夫妇俩担忧女儿,却没有相见。晚些时候林平之端着汤药去给岳灵珊送去,刚走到窗外,就听到岳灵珊在里面嘤嘤嘤地撒娇哭闹。 接着是岳夫人的声音,她惯着女儿埋怨岳不群:“珊儿还病着,你再是恼她,就不能等病好了再说吗?沖儿的人品你我难道还不知道?珊儿和他从小一起长大,自然亲厚如同亲兄妹,亲兄妹在一起多呆一会儿有什么大不了。”岳不群重重地哼一声,接着门一开,他从里面走了出来。 林平之躲闪不及,只得硬着头皮叫“师父”,岳不群看到他面色却和缓了下来,问:“平之来做什么?”林平之说:“给师姐送药。”岳不群点点头,不再多言,负着手往书房去了。 岳夫人听到动静,出来接了药,担心林平之听去了什么,岳灵珊女孩儿家的声誉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林平之也觉得有些尴尬,又不好多说,赶紧退下去。 他边走边想着,师父一定是知道了那日大雪岳灵珊上思过崖去,不及下山在思过崖过夜的事。按理说倒也难怪师父生气,只是大师哥的为人,师父还信不过么。他不愿意令狐沖多想,上崖的时候,只说了岳灵珊病情好转,这一段略过了一个字都没提。 ☆、乘风 这些天令狐沖忧心小师妹,林平之便不请他指点剑法,只是变着法儿的陪他说话,解他心宽。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开始盼着林平之和他每天带来的那酸酸甜甜的黄米酒了。 这天他照例在山洞外心事重重的一边练剑,一边等林平之。不知道为什么,他却影踪不见,一直等到午后,等到太阳偏向西边,他都没来。 令狐沖不由得牵肠挂肚,林平之这些日子,又要每天往山上跑,又要照顾岳灵珊病情,又要早起晚睡的练剑练内功,眼见他仿佛又清瘦了好些,可不要小师妹病情刚有起色,他又病了。小师妹有爹爹妈妈在身边,他若是病倒又有谁来照料?一想到这两个活蹦乱跳的人可能都病倒在床上了,他只觉得五脏六腑都仿佛火烧火燎起来,恨不得插上翅膀飞下思过崖去看看。 好在不久便有了至少一半的答案,他不知道第几次往思过崖下张望的时候,竟然看到了岳灵珊。两个人相隔二十余天才得相见,各自都悲喜交集,执手相看泪眼,无语凝咽。 林平之却又过了好几天方才上山。还是午后只身一人,还是一小葫芦酸酸甜甜的黄米酒。 这几天中,令狐沖对他的忧心,比对岳灵珊的也不差几分。岳灵珊若是病了或怎么样了,还能从高根明陆大有他们口中得知,林平之的消息他却问都无从问起――华山门规虽然没有强令弟子们不得探看思过崖面壁的同门,可也肯定不鼓励像林平之这样天天上来。就连岳夫人虽然指点了他,却绝不会同意他来得这么勤。 因此令狐沖一见到林平之,欢喜无限,赶紧伸手出去拉他上来。他如今心里对待林平之,除了兄弟情谊,也有点像对待岳灵珊,是拿他当成个孩子一般,不等林平之说话,便问:“怎么这些日子才来?难道也病了?” 林平之笑着摇头:“我壮着呢!看我给你带了什么”说着举起手里的荷叶包和酒葫芦。令狐沖笑道:“想吃我做的烤包子?”林平之笑逐颜开,摇头道:“你的包子都烤煳啦,今天我来烤,我还给你带了点盐水花生、生腌萝蔔,还有卤干子。”令狐沖登时满脸的笑容又多加了七八分,欢喜得几乎跳起来,笑道:“都是下酒的好菜啊,莫非你想和我拼酒?”林平之一吐舌头,缩头道:“那我还是走罢!”作势转身,被令狐沖一把抓住,笑道:“既然来了还想走!来来来,今天咱哥儿俩不醉无归!” 不醉无归云云,不过是说说罢了,这里上哪儿去找能把他都灌醉的酒呢? 两个人都就着葫芦喝了几口酒,令狐沖本来生怕林平之嫌弃是自己喝过的,看着他大大方方的样子,心里更是喜欢,嘴里嚼着卤干子,又问:“你怎么这么些天都没来?” 林平之喜滋滋的道:“师父多教了好几招剑法。我想着,等练得差不多了,再找大师哥指点。” 令狐沖笑道:“也是想给我瞧个好吧。”林平之便不说话,只是笑,原来岳不群教他这几招的时候,还特别说明,是看着他天资聪颖,功夫突飞勐进,特别奖励才教的。他回去自己一练,感觉之前令狐沖说过的那些诀窍,举一反三,似乎也用得上,便想等自己练得熟悉了,再上来献宝给令狐沖看。 林平之酒量不行,几口黄米酒便喝得微醺,破天荒也不用令狐沖让,便自己走出洞外,长剑出鞘,迎风一抖,嗡声不绝。 他借着醉意,在思过崖绝顶上将长剑舞成一团耀眼的寒芒。山间朔风吹着他青衫的下摆,衣袂飘飘,衬着如画的眉目,恍若天人。 他的剑法并不能算有多高明,但令狐沖看着,还是不知不觉的出了神,胡思乱想着:“倘若刘师叔和曲前辈在此,合奏起‘笑傲江湖曲’,合着林师弟舞剑,不知该有多美。”接着,脑海中剎那间,仿佛又出现刘曲两位惨死的情景。他胸中一恸,剎那失神。 这时林平之剑势已到了尾声,和着醉意,脚下踏着蛇形步伐,腰肢款曲,人便到了悬崖旁边。 令狐沖眼睁睁的瞧见他玉树般的身子已经站到悬崖边,兀自醉意未消,正随着山风摇晃,仿佛下一个剎那便要飘入山间,与这苍茫华山融为一体。他晃一晃脑袋,接着才真正意识到什么,脑子里尚未清楚明白,人已经一个箭步冲上去,扯着林平之的衣领把他拽了回来。 林平之呆呆的叫:“大师哥。”仿佛到现在也弄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令狐沖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连串的训斥几乎便要冲口而出,可是不知为什么,嘴唇抖了两抖,脸色还是青白的却迅速挂上了个难看的笑容。 他反手擦了擦额角,苦笑道:“没什么,你这酒量还得好好练练,哪儿能这么点酒便上头,你还不如小师妹。” 林平之昏头昏脑的点点头,答应一声:“是。” 令狐沖定了定神,笑道:“刚才看你那两招御风乘龙、白虹贯日,使得很好了啊,果然林师弟聪明,也适合练武,当年陆师弟、梁师弟他们可没你练得好,他们学这两招都差不多拜入师门一年以后啦。”林平之这才想起来自己上来是做什么来的,忙道:“我有大师哥教过的法子,也觉得练得容易多了。” 令狐沖一笑,适才那一瞬间心脏骤停一般的惊恐,细想起来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但是这么谈谈说说,又觉得没什么了。 两个人还是一个练剑,一个指点,偶尔令狐沖兴发,也和他练起同样的剑招。他的一招一式,比林平之自然出色得多。 林平之看着,满心艷羡,心想,我的武功或许会进步,但大师哥的武功一定也越练越高。我不求有朝一日能胜过他,但愿终有一天,能有大师哥今日成就,也许我林家的仇便能报了。 他最早上思过崖,本来是想问令狐沖父母临终前的遗言。但一个多月下来,却始终不曾开口,似乎开口一问过了,便连父母的最后一丝牵挂也不见了,从此只剩下无尽的怀念。而令狐沖,见他每天都欢欢喜喜的,怎么忍心主动提起他父母临终的状况来惹他伤心?只好想着,反正来日方长。 作者有话要说:高根明的台词是原着copy过来的~ ☆、粽子 这天开始,林平之上思过崖的次数不再像之前那么多了。一来,岳不群空闲时间突然多了,时常把群弟子都拉到试剑坪上观看他们练武,他再也不敢独自离开太久。二来他自己武功进展极快,岳不群很高兴,也常常拉着他一个人教导。三来岳灵珊被父亲训斥、令狐沖劝导,不能再像从前一样每天上思过崖,弄得百无聊赖,有事没事的总来找他麻烦。 但是林平之只要空闲,还是要偷偷熘到思过崖去,给令狐沖带点黄米酒,练一套剑法给他看,或者什么招式总也做不好跟他吐吐苦水再问问怎么办。两个人聊天的内容,总是围绕着“剑”。 转眼开了春。这天林平之得了一点空闲,一个人在思过崖边松上练剑,纵跃之间,忽然看到松树底下白花花的一片,过去一瞧,原来天气渐渐暖和,昨夜一夜春雨,松树底下长了好多蘑菇。他到底还是有些未脱的孩子气,高兴得转身便往回跑,要去厨房找个篮子回来采蘑菇。 第5页 还没跑到厨房,便碰到岳灵珊,岳灵珊见他急急忙忙的模样,伸手一拦,奇道:“小林子,你干嘛去?” 林平之心想,给她知道,这蘑菇才能进大师哥的肚子。欢欢喜喜的道:“那边松坡上有好多蘑菇,我去厨房找个篮子采蘑菇去。” 岳灵珊一听,这等好事岂能落下?跳起来道:“我也去,我也去。”两个人跑进厨房跟厨子要了篮子,再一前一后的跑出来。 两个人都才十几岁,平日虽然有些嫌隙,又不是什么深仇大恨,岳灵珊叽叽哌哌,林平之不大爱说话,却也不爱板着脸不理人,笑眯眯的听着,一边说笑,一边捡拾,足足采了半天,才采了半篮子,地上蘑菇也只剩下些小小的。岳灵珊道:“这些小的,咱们留着它,长大了再来采。”两人带着半篮战利品凯旋而归。 岳灵珊一路上都在打那些蘑菇的主意,一会说最好晒干了吃,一会说要拿来炖山鸡,这个也好,那个也想要,便来问林平之。林平之想了想,就问师父、师娘和师兄们都爱怎么吃,一句话提醒了岳灵珊,她拍拍脑门,说道:“对啦,得想个什么办法,让大师哥也尝尝鲜!” 她拉着林平之去缠着岳夫人,关于那半篮蘑菇想了无数种匪夷所思的方案。岳夫人只觉得好笑,不跟女儿缠夹不清,问林平之:“平儿,你家和我们这儿离得远,有没有什么特别稀罕的吃法?” 林平之眨眨眼,也没想到问到了自己身上,想一想,方才笑道:“弟子小时候在家,我妈妈给我用蘑菇包粽子吃。” 岳夫人笑道:“咦?蘑菇粽子?这可新鲜。”岳灵珊也叫:“就是啊,从来只听过豆沙粽子、蜜枣粽子,还有蜂蜜凉粽子,蘑菇粽子可怎么吃呢?蘑菇能做成甜的吗?” 林平之道:“谁说蘑菇粽子是甜的啦,蘑菇馅的粽子是咸味的,我看着我妈妈做过,包粽子的米要用酱油腌上,里面还要搁五花肉、咸蛋黄和花生米。不过,也有素的,素的就是豆腐衣、豆瓣、嗯,还有木耳黄花之类的,都切碎了拌在一起做馅。”岳灵珊摇头不信,岳夫人却笑起来:“平之不说,我还想不起来,当年跟你爹爹在江南,吃的粽子可不就是咸味的,倒也新鲜好吃。”岳灵珊眨眨眼,问:“妈,真的好吃吗?”岳夫人点头笑:“真的好吃。”岳灵珊顿时高兴起来,拍手道:“我就吃这个!” 第二天,岳夫人和岳灵珊包了一天的粽子。林平之在一旁帮忙。第一锅粽子煮熟,喷香四溢,华山派众弟子各自大快朵颐。 粽子有肉的,有素的。林平之耳听着岳夫人对岳灵珊说:“明儿拿一篮粽子上山去给你大师哥吃。”不由得心满意足的笑了。 岳灵珊送粽子回来的那天傍晚,高高兴兴的把篮子送回厨房,出来便看见岳不群和岳夫人肩并着肩迎面走来。 岳不群夫妇有晚饭后一起散步的习惯。岳灵珊迎上去,叫:“爹爹,妈妈。”顺手挽住了母亲的胳膊,跟着他们一起走。 春天的傍晚,微风轻暖和煦,路边许多桃花、杏花正在绽放,空气中混杂着丝丝甜兮兮的香气。岳不群摘下花枝,随手递给女儿。岳灵珊笑眯眯的道:“谢谢爹爹。” 岳不群和岳夫人一边散步,一边聊天,聊的是要不要教女儿“玉女剑十九式”。 “玉女剑十九式”是岳灵珊从小就想要学的,这剑法名字好听,招式好看,她小时候看着母亲习练,就已经喜欢的不得了。她做梦也没想到突然间父亲主动提出来自己可以学。她还不敢相信,等到岳不群终于说到“珊儿虽然功力不够,可是剩在年轻,记性好,学得快。玉女剑十九式这般繁复的剑法,每一招都那么多变化,年纪大了再学,只怕记性不够,练起来事倍功半呢”,她一跳,便跳到父母中间,叫道:“妈妈,教我吧,我要学,我要学,我一定学得好,我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要啦教我吧教我吧!” 岳夫人皱眉道:“你这孩子,听风便是雨。这当儿沖儿不在,你就算学了玉女剑十九式,没人陪你餵招,你也学不好。” 岳灵珊马上接口道:“让爹爹陪我餵招嘛,爹爹最疼我了!” 岳夫人摇头道:“你爹爹忙着呢,哪儿来的时间。”岳灵珊又道:“那让二师哥教我。”岳夫人道:“你二师哥家里有事,刚告了假下山回家去了。”岳灵珊愣一愣,将几个师兄从头到尾想了一遍,竟然真的没一个能帮自己餵招练剑。她一张雪白的脸涨得通红,使劲摇母亲的胳膊,叫:“妈,你帮我想办法嘛!” 岳夫人瞪她一眼,说道:“你别来缠我,你爹爹说要教你,我可没想要教你。玉女剑是那么随随便便就教的剑法吗?” 岳不群眉目间却有些忧色,嘆道:“夫人,你难道不知我的难处。咱们这些弟子,只有沖儿一个可堪大用。珊儿虽然年纪小,资质却高,又是咱们亲生女儿,不依靠她,又能依靠谁?” 岳夫人神色黯然,便不再说话。岳不群看向岳灵珊,微微一笑,说道:“爹爹倒是有个极好的人选,你林师弟家传的辟邪剑法,虽然威力不大,但招式轻灵繁复,和玉女剑十九式正是一个路子。你找他帮你餵招便是了。” 岳灵珊一怔,大为失望,跺脚道:“他武功低微,我不跟他玩!” 岳夫人道:“珊儿,教你学剑法,你却只知道玩!”岳不群却道:“咱们这个闺女,年纪不大,眼光不小,等闲的人她当然瞧不上。只是珊儿,你可以看不起别人,可不能看不起平之那小子,那小子勤勤恳恳,脑子又聪明,这几天我试他功夫,比刚来的时候几乎换了个人。别人练三个月的剑法,他半个月便会了。假以时日,成就一定不在沖儿之下。” 岳夫人摇头道:“师哥,你年纪大啦,偏疼小徒弟。平之什么都好,就是心底戾气太重,总想着报仇。你看他面上不提,心里一时一刻都没忘记。既然有大仇在身,谁知道将来怎么样呢。” 岳不群道:“将来的事,将来再说。你我忧心的事情可就在眼下。”岳夫人便不再说话了。岳灵珊不太懂得父母到底在说什么,见他们不吱声,便问:“那,妈妈同意我学玉女剑十九式了吗?” 岳夫人皱一皱眉,说道:“好吧,先学着看。也不用怎么死乞白赖的学,等你大师哥下来再说。” 岳灵珊嘟起嘴,说道:“妈,你还说爹爹偏疼小徒弟,你才是真的偏疼大师哥!你偏疼得连女儿都瞧不起啦。哼,我一定好好练,等大师哥下山之后,给他一个惊喜!” 岳灵珊散步回来便去找林平之,却怎么也找不到。她见人便问,人人都说没看到。她意兴阑珊,在自己屋子前的石阶上坐了,手托着腮,怔怔的出了神。 林平之却在思过崖。 他急急忙忙的跑上去,跑的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一见到令狐沖,欢欢喜喜的问:“大师哥,粽子好吃吗?” 他满心欢喜,竟没发觉令狐沖看到他,不再像从前那样高兴,他只是淡淡的,笑一下,说:“好吃。” 林平之笑得像孩子一样:“咸味粽子是我从小就吃的,我妈妈做的最好吃,还有肉馅的更好吃,可惜思过崖上不能动荤腥,等你下山了,我再求师娘做。” 令狐沖看着他傻乎乎没心没肺的笑容,突然间只觉得胸口发紧:他不过还是个孩子,干净简单,对自己这点多余的敏感毫无察觉。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狭隘?没来没由的给他脸色看,太不应该。一边暗地里惭愧自省,一边笑道:“这些日子,吃的喝的都不太顺口吧,看你吃到点好吃的,就高兴得像个孩子似的。” 林平之嘿嘿笑着,反手抹抹额头上的汗珠,说:“大师哥,师父又教了我一招新剑法,叫天绅倒悬,我练给你看?” 令狐沖摇摇头,微笑道:“我听小师妹说了,你现在功力一日千里,这招天绅倒悬,六师弟他们拜入师门一年之后才有机会学。想不到你这么快便学到了。也不用给我看啦,师父点拨出来的人,怎么着也比我强。你啊,要来倒也早一点,眼看天晚了,摸着黑走山路出点意外怎么办,趁着还没天黑,快点回去吧。” 林平之眨眨眼,扭头向天看看天色,跺脚道:“唉,天黑得这样快!好吧,大师哥,我得了空再来找你。”忙忙的转身就走,刚出去两三步,又转头回来,摘下腰间的酒葫芦,双手递给令狐沖,说道:“大师哥,给你酒,来得急,差点忘了。” ☆、失剑 林平之这一去,接连好久也再没得了空。岳不群开始教岳灵珊玉女剑十九式,点了名要他以林家的辟邪剑法与岳灵珊对阵拆招。 他不太愿意在师兄们面前使他林家的辟邪剑法,更不愿意在岳灵珊面前使出来,害怕被他们背后嘲笑。倒是岳不群,甫一开始,便在群弟子面前将辟邪剑法称赞了一通,或许私下里也对岳灵珊有过训诫,她竟然收起来之前那些轻蔑的眼神,对剑之时,满脸的严肃认真。林平之不由得感念,每天的功课更加不敢有任何懈怠了。 一口气过去二十余天,岳灵珊的玉女剑十九式略有小成,她信誓旦旦要待令狐冲下山之后给他惊喜,却稍有小成便沉不住气,天天念叨着要上山去找大师兄过招。岳夫人拗不过她,只得同意。 林平之独自一个在老地方练剑,心里想像着岳灵珊和令狐沖在思过崖相见的情景,不知道为什么,越是想,越是心烦意乱,直到乱得练不下去。他低着头,在松树底下用脚尖轻轻踢着那些成熟后变成深灰色的蘑菇。大师哥和小师姐本来就是两情相悦,师兄们背地里都说将来岳不群的衣钵,连带着他女儿,都是要归大师哥的,令狐沖为人豁达义气,跟谁都要好,师兄们说起这事从来没有半点嫉妒,全都是一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模样…… 既然如此,他还在心烦些什么?他在乱些什么? 突然远远地,一个人影从思过崖山路上狂奔而下。林平之定睛细看,竟然是岳灵珊。 她的眼睛红红的,一路抹着眼泪。林平之吃了一惊,难道是令狐冲出了什么意外?急忙迎上去,慌张发问:“师姐,大师兄怎么了?” 岳灵珊看清楚是他,拿手背使劲抹干净眼泪,哽咽着声音,尖声叫道:“他怎么了,跟你有关系吗?”林平之被噎得说不出话,心里越发的担忧,转身看着思过崖的路,忍不住便要上去。 岳灵珊叫:“喂,小林子,你要干嘛?”林平之满怀心事,只说不出来,岳灵珊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扯着他手臂便走。 林平之心想,师姐急脾气,心里藏不住事,要赔着小心,便能问出来。果然两人一边走,一边就知道了事情经过。原来她这样生气,只不过为了一柄剑。 第6页 他长吁一口气,只要令狐沖没发生什么意外便好了。安慰道:“大师哥武功高强,一定能想法子再给你找一把好剑。你可别因为这点小事生他的气。” 岳灵珊一把甩脱了他的手臂,怒道:“你知道什么?那把剑……好,身外之物,我不提,你当我不知道他为了什么生气么?他是因为,他是因为……”面对着他懵懂的面孔,竟是说不出口,一跺脚,怒道:“我不跟你说!”拔腿便跑。 林平之呆呆的站在原地,他到底是因为什么生气啊?岳灵珊为什么说不出来?回头看看愈来愈远的思过崖,很想上去问问为什么,可是,他也说不清楚缘由,虽然岳灵珊那么生气,看起来好像发生了很重大的问题,他却一点也不觉得担心了,反而有些难言的高兴。 他一旦意识到自己着实是有些高兴的,心里便一惊,为什么没来由的高兴?令狐沖和岳灵珊是好也罢,坏也罢,都不干自己事。反覆告诫自己几遍,正了正脸色,免得有莫名的笑意流露出来,向前面走去。 岳灵珊在母亲面前大哭了一场,却没有说是大师哥弄丢了碧水剑,只说自己不小心掉落了悬崖。岳夫人也有些疑心,小儿女的事又不好说什么,只得好好的安慰几句。从此岳灵珊对玉女剑十九式越发的上心了,每天几乎眼一睁,就要去找林平之来餵招。但林平之自己也要习剑,每天抽出一两个时辰陪她已经把自己这边荒疏了好些,她又没有个时间概念,性子上来不管不顾,他便愈加的不耐烦,只不好说什么,每天一等她收剑告辞一句马上转身离开。 岳灵珊又气又恼,若是令狐沖,她早就闹一场了,但面对林平之,却莫名其妙的闹腾不起来――就算她去闹,他多半就是一句“我自己也要做师父留下的功课”,就没别的了,绝不会像令狐沖那样小意伺候,她闹也白闹。 这天她跟几个师姐约好了,要下山去集市上逛街,买买东西。她转着心眼,去找林平之,先将华山下的大集好一通夸,夸得天上有、地上无,最后才说出目的:“你和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林平之眨眨眼,笑着说道:“我不去,我要练剑。” 岳灵珊登时气沖牛斗,叫道:“少练一天又不会死!” 林平之瞠目,不知道她为什么生气,只说:“可是我也好不容易才得一天空闲啊,难得不用陪你餵招,我当然得抓紧时间练剑,不然功夫练不好师父要训斥的。” 岳灵珊气得小脸通红:“好啊,原来你生生的盼着我不在,你根本不愿意陪我练!” 林平之也懊恼自己想什么说什么,没顾忌她的感受,大是过意不去,细细地解释:“那也不是,只是我陪你过招,自己的功夫都荒废了,师父对我这么好,我练不好功夫怎么对得起他老人家?” 岳灵珊叫道:“是爹爹自己叫你陪我过招,他自然就得有更好的武功教你!你就是不想陪我!”说着,眼圈也红了。林平之没办法,只得低声道:“师姐……你知道我家里的事,我早一天艺成下山,就能早一天了结心愿。” 他这样主动提起自己家事,原是破天荒从没有过的,他一万个不想惹怒岳灵珊才会说起来,不想他越解释,岳灵珊越恼火,怒叫道:“你不用说啦,凭你那点微末功夫,你再练三辈子也别想打过余沧海!” 林平之脸色冷下来,低低的道:“但尽人事,各凭天命。” ☆、比武 他去思过崖看令狐沖。 令狐沖在思过崖的山洞里,面朝墙壁站着,粗糙的手指沿着“风清扬”三个大字,轻轻地,慢慢的划下。 林平之看着他清瘦颀长的背。他那样认真仔细、一笔一划的划着名,一遍又一遍。他是那么洒脱快意的人,独自关在这思过崖上,该有多寂寞? 林平之突然想起来……似乎很久看不见岳灵珊上思过崖了,十天?半个月?她以前一天不上思过崖,便要到处找茬不高兴,现在这么久不上来,竟然似乎,也没当做一回事。她是还在因为碧水剑生令狐沖的气么? 他不太喜欢岳灵珊,可是她能让令狐沖不寂寞……就凭这一点,他就应该感激她。 岳灵珊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气消了照旧来找林平之练剑。 林平之练剑的空闲问她:“师姐,你今天不去思过崖看大师哥吗?” 岳灵珊柳眉一竖:“我为什么要去看他?” 她一凶,他就不知道怎么说下去。心里有事,餵招的时候,总也不在状态。 奇怪的是岳灵珊也在神游天外。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一招一招过着,两柄剑时不时交错,铮铮的响。眼睛前面是绕不开的对方,两个人之间却有一个透明的、看不到的、然而真真切切存在的形象。 岳灵珊自己也觉察到了某些异样。她也想试着让所有事情都按照本来应当的样子继续走下去,她并不特别希望生活中出现太多意外。她向来是平安喜乐的,继续这样平安喜乐下去难道不好么? 林平之有时候吞吞吐吐的问她“为什么不去思过崖看大师哥了”,她听着莫名的烦躁。她想像从前那样和令狐沖相处,可是她又怕见令狐沖。她发现自己是“害怕”见他,然后就忍不住独自发脾气,在没人看到的地方用剑使劲砍斫可怜兮兮的灌木丛。她为什么要怕见令狐沖?难道不是令狐沖自己不好将碧水剑打落悬崖么?难道她怪怨他是错的? 看着林平之专心致志练剑的时候,无比洒落俊美的身形,她的心在发热……她知道自己为什么怕见令狐沖,她真的知道…… 她终于有一天又上了思过崖,虽然是和陆大有一起,林平之看着她上崖去的背影心里一阵高兴,又一阵莫名的难过。 他却没想到岳灵珊下了思过崖第一件事便是找到他,拉到僻静处,逼着他练一招从来没练过的剑法,叫做什么“有凤来仪”。她气哼哼的,眼珠子咕噜噜乱转,林平之一看到她这样子就止不住头皮发麻。可接下来看到她的剑招,他的脚便再也挪不动地方。 “六猴儿看不起我,看不起咱们练的玉女剑十九式,”岳灵珊气咻咻的说,“过两天师兄弟们过招,你就拿这招给六猴儿个好看。” 林平之有些意外:“六师哥不会这招?” 岳灵珊挑眉道:“他当然会啊,他是六师哥,当然比你强啊,当然有本事瞧不起咱们啊,你不想被人瞧不起,就使出来给他看,瞧他还敢说嘴。” 她说着,莫名有点兴奋。她心情不好,越是恶作剧,她越看得高兴。 林平之使出那招有凤来仪,眼睁睁的看着陆大有满脸流露出惊讶、愤怒、难以置信的神色,心便在下沉。他知道陆大有和令狐沖最好,所有和令狐沖交好的人他都想接近、都想好好的相处,可是他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剑划破陆大有的衣衫,在他的手臂上留下一道长长的伤口,鲜血顿时泉涌。 岳灵珊却在一旁拍手大笑起来:“六猴儿,看你下次再说嘴,你连我徒弟都打不过,哈哈!” 林平之一张脸涨成了酱紫色,顾不上恼怒岳灵珊,疾步上前要去看陆大有的伤势,为他包扎。却不提防陆大有羞怒交迸,抬脚便踹,结结实实的正中他的胸口,他登时脚下没了依託,向后一个筋斗跌倒。 岳灵珊抢上来扶起他,又急又怒又不舍,尖声叫起来:“六猴儿,你要不要脸,打不过人家就来偷袭么?” 陆大有是好斗口的人,可是现在他完全没了和岳灵珊斗口的兴趣,他冷冷的斜眼看着他们,最终“呸”的一声,一口唾沫啐在地上,转身离去。 岳灵珊怒极,便要和陆大有理论。林平之此时恨她恨到了极处,狠狠地一甩,便将她甩脱了,自己挣扎着站起身。岳灵珊兀自叫道:“小林子,你别自己走啊,你受伤没有?我去爹爹那里拿伤药给你……” 林平之冷冷的说:“你还是去看看六师哥,他伤的比我重。”举步便走。岳灵珊登时怕了,快步挡在他前面,又急又委屈,眼泪在眼框里面滚来滚去:“小林子,你敢这样对我说话,我还不是为了你……”她突然发现林平之看着自己的眼神充满了嫌恶。 她再也挡不住林平之。她一个人怔怔的站着,眼泪流满脸庞也想不起来擦拭。 “你说小师妹是怎么回事啊?她不是跟大师哥好吗?我听说师娘都说了等大师哥下了思过崖就商量这件喜事啊,她怎么现在又跟姓林的小子好啦?” “咳,小师妹一个小丫头,见识过什么,大师哥又不在,那姓林的小子一双桃花眼,三勾搭两勾搭钻空子勾搭上了呗……” “嘘,别说了,在那边看着呢。” 两个人立刻摆出一副正人君子的嘴脸:“林师弟,好巧啊,哈哈,练剑去吗?难怪师父尽夸你哈,果然英雄出少年,回见,回见。” ☆、扫叶 林平之去见了岳不群。进屋的时候,陆大有在里面,回头气唿唿的瞧他一眼,便扭过头去。他恭恭敬敬的拜见了师父、师娘,又见过六师哥,陆大有扭着头不说话,岳不群皱眉道:“大有,林师弟在和你说话。” 华山派门规严格,师兄弟之间务必恭敬友爱,陆大有没办法,回身回了半礼,叫一声林师弟,照旧把头扭向一边。 岳夫人问道:“平之有什么事吗?”林平之本不想当着陆大有的面说什么,如今也顾不得了,低声道:“弟子妄自偷学本门剑法‘有凤来仪’,请师父责罚。” 岳不群眉头深锁,望着林平之,半晌才道:“此事我已尽知了,本门门规森严,偷学武功,乃是大忌。” 林平之道:“弟子知道,弟子认罚。” 岳不群看看岳夫人,苦笑一下,道:“夫人来说说怎么责罚罢。” 岳夫人心里为难,这件事是女儿不对,本来暗地里骂岳灵珊一顿也就够了,林平之原本无辜。可陆大有告到面前来,就不能徇私。谁知岳不群又将这个球踢到自己面前来了。她白了丈夫一眼,说道:“既然认罚,平之,罚你在后山上扫一个月落叶,一个月内不许学新剑招。” 林平之恭恭敬敬的磕一个头,道:“多谢师父、师娘。”顿了顿,又道:“弟子武功低微,陪师姐练剑,对师姐剑法进境有害无益,求师父师娘收回成命。” 岳不群与岳夫人都有些惊讶,岳夫人与岳不群互相看看,岳不群想了想,笑道:“也好,那就专心做你自己的功课罢。” 林平之和陆大有一前一后的从岳不群那里出来。林平之讷讷的叫一声“陆师哥”,有心解释解释,道个歉,但陆大有就像没听到一样,扬长而去。 第7页 林平之果然拿了一把扫帚,到后山去扫落叶。正值春天最和暖的时候,地上只有刚发的糙芽,哪来的什么落叶?他用扫帚乱划拉两把,心里突然明白,岳夫人还是在护着他。 想到这里,不由得心中感激。抽出随身长剑,心想:虽然这一个月不能学新招式,但绝不能撂了从前的老功课,辜负了师娘一片苦心。将华山剑法舞了一阵,身上出了薄薄的一层汗,在旁边一个石凳上坐了休息。 松坡上,苍天下,艷阳如洗,清风拂面,四下里安安静静,一个人影都没有。突然之间,只觉得无比的轻松自在,真想一个人在这里呆到天荒地老。 奇怪的是,越是轻松,开心,越想去见见令狐沖,就好像思过崖那条危险的长路总也走不够似的。看看天色也不早了,再等一会陆大有便要上山送饭,他得尽早。急急忙忙跑回住处去灌了一小葫芦黄米酒,绕了个大圈子过了师兄们练功的试剑坪,向思过崖奔去。 令狐沖在思过崖顶练剑。 他的长剑反she着一点午后艷阳的光,晃到了思过崖的山路上。林平之下意识举起手挡一下眼睛,仰头看看,不由自主就开心起来。 他上得崖去,叫一声“大师哥”,笑容再也不藏着掖着,满满地溢出。 令狐沖见他来了,迟疑一下,也笑了笑,说:“林师弟,好久不见。” 林平之笑道:“是啊,我真盼着能像六师兄一样天天上来看你。老规矩,给你带的酒。”说着,将酒葫芦递给他,然后熟门熟路的进了山洞,果然地上他吃剩下来的东西就那么乱七八糟地堆着。 他摇头撇嘴,笑道:“看来六师哥和你也差不了多少,你不收拾,他也不管。”说着自己动手,把乱七八糟的碗筷什么的略微收拾收拾。他是纨绔大少爷,脏兮兮的看不过眼,真要自己动手又没个章法。令狐冲过意不去,赶紧来帮忙,苦笑道:“我一个人在这里,哪里讲究那么多。” 林平之说:“不管在哪里,总要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日子才过得舒服。” 令狐沖只得答应着,两个人把东西收拾整齐摆在那里,等陆大有过来取。令狐沖便问:“最近功课练得怎么样?” 林平之笑道:“还不就是那样。不过以后我就轻松啦,师娘罚我在后山扫一个月落叶。” 令狐沖有些奇怪:“师娘为什么罚你?”林平之笑容淡去,细细的告诉他:“师姐教了我一招剑法,叫我用它跟六师兄过招,结果把六师兄胳膊划伤了……我就知道那招剑法不是现在能学的,所以去找师父,求他责罚。六师兄生我的气,我总想找他好好道个歉,可他都不理我。” 令狐冲心里一软,道:“傻孩子,这又怪不得你,你何苦自己去找挨罚。六猴儿人最好了,今天等他上来,我跟他说。”说着,又道:“可是扫这一个月落叶,功课不会落下么?” 林平之笑道:“不会,大师哥,现在是春天,哪有落叶,师娘是待我好。一个月也落不下几招剑法,而且我总算有空闲,可以常来看你。” 令狐沖想问:“那么你不陪小师妹过招了?”话到口边却生生的咽了下去,他不想在他面前提起岳灵珊,总害怕听他说到什么自己不想听的话。好在林平之这时抽出了长剑,笑着说:“大师哥,好久没在你面前练剑啦!”他笑笑,点点头,看着他长剑倒提,向自己施礼毕,一招“苍松迎客”,开始练剑。 令狐沖呆呆看着他,心里只是想:六师弟说他和小师妹……小师妹总不会那样待我……可是假如是真的……假如是真的……我还是仍旧如今日这般对待他么…… 林平之只要在思过崖上,便觉得无比的愉悦,令狐沖虽然有些淡淡的,他想到他一个人在思过崖上的孤寂,只怕他心情不好,变着法的哄他说话――即使这样费心思他也还是高兴。可是不知不觉天色又晚了,他看见远远的山路上,岳灵珊来了。 他一阵高兴:自己不再和她过招,她终于又想起了大师哥。 回头笑对令狐沖:“大师哥,师姐来了!” 令狐沖听着师姐来了四个字,心花怒发,看他笑得狡黠,不由笑道:“你胡说什么!”林平之摇摇头:“我可不胡说。我进里面去躲一躲,保证不偷听!” 他喜滋滋的去之前躲高根明呆过的那个角落里站了,后背紧靠着山洞壁,冰冰凉凉的一片,本来是高兴的,被这凉意一沁,莫名的悲伤,仿佛连心也凉透了。 ☆、陷阱 可是外面令狐沖和岳灵珊却似乎不大对头。 他越听两人的对话,越觉得心惊。这时候早就把心里那点难受忘干净了,听着岳灵珊叫道:“我便是恼你,我便是恼你!你心中尽打坏主意,以为我不教林师弟练剑,便能每天来陪你了。哼,我永远永远不睬你。”着急到了极点,刚要冲出去解释,岳灵珊却拔腿跑了,他到了洞外,只听到了岳灵珊那清脆的山歌声――他想家时,低低哼唱的福建山歌。 令狐沖呆呆的矗立在山崖边,看着岳灵珊消失的方向。 林平之终于恍然,他最近见到自己为什么总是那样淡淡的,原来……他惶惶的叫:“大师哥,你快去追她……” 令狐沖低声说:“随她去吧。”回身进到山洞,在石床上坐下来。 林平之跟着进去,又着急,又担心他恨上了自己,颤声道:“大师哥,是我自己去跟师父师娘说的……你没叫六师哥去告状你为什么不说呢?” 令狐沖苦笑道:“我是什么人,她又不是不知道,可她还是要这样说我。我问心无愧就是,何必解释。” 林平之急道:“可是你不说,她那个性子,才不管你是不是问心无愧,她就是要找个人出气!这事儿本来就是我去求师父师娘的,我去找她说,她要怪还是怪我的好!”说着便要走,刚一举步,令狐沖喝道:“站住!” 他问林平之:“你为什么要去找师父师娘说,不陪她练剑了?” 林平之登时呆住,不知道说什么好。 令狐沖冷冷的瞪着他,冷笑道:“你是怕跟她在一起久了,我会不高兴?你心里我是如此小气的人么?” 他嘴上是这么说,心底深处却明明白白的知道,岳灵珊现在已经不是那个心里只有大师哥的岳灵珊了……而连林平之这个入门不久的人都知道他们曾经的情义,所以他在迴避,他在为自己迴避,他在同情自己……他越想越是愤怒,全身都在微微的颤抖。 林平之低声道:“大师哥,我只是自己不喜欢跟师姐在一起……”令狐沖斜眼瞧着他,冷笑道:“哦?你师姐跟你年龄相近,人又漂亮可爱,你为什么不爱跟她在一起?” 林平之微微一愣,岳灵珊漂亮可爱吗?他摇摇头,说:“我……我没觉得……”令狐沖怒道:“别再说了!”胸中一腔怒火,无可发泄,忽然提起剑来,长啸一声,一剑向洞壁刺去。“铿”的一声,长剑没柄。 两个人都愣住了,林平之脸色煞白,令狐沖满脸的红涨也在慢慢消散,渐渐地变白。他的功力怎么可能精进至此? “这山壁后面一定有什么古怪。”令狐沖白着脸,半晌说道。 无论什么古怪,只要能占住他的脑子不让他想岳灵珊,他就欢迎。他跳起来便去敲那面墙,林平之莫名其妙,也跟着过去,先试了试那柄剑,一上手便知道果然不对,后面是空的。 他告诉令狐沖:“剑后面是空的。”令狐沖皱眉道:“可这里是实心的。”他说着走到另一边,那里是山洞深处极不起眼的角落,他敲一敲,便响起空空的声音。就是这儿了。 他大步出洞,找了一块大石头,回来狠狠地砸下去。 几下子,石壁便轰然破碎。一股陈腐的气息扑面而来。林平之忽然轻声惊唿,直直的望着身前不远的地面上。 两柄年深日久依然锃亮的板斧,一具白洌森然的骷髅。 令狐沖跌跌撞撞地从山洞中走出来。 他的每一步都像有千斤重,他十几年辛苦练就的下盘功夫仿佛一瞬间消失的干干净净,连正常的举步都困难无比。脸上所有血色消失殆尽,三魂六魄都像被抽离了身体。 走到地上范松的遗骸旁边,他略作停顿,垂下头去看那俯卧的尸骸。能看见骷髅的侧脸,森森的白牙齿像是一个冷笑。他打一个寒噤,脚下踉跄,伸手撑住了墙。 林平之赶忙扶住他另一条手臂。 他回头看看他,迟钝的辨认出那脸上的关切。 他们回到思过崖的石洞里,令狐沖跌坐在石床上。阳光晃进身前,他的眼一时不能习惯阳光,直到这个时候冷汗才涔涔的流下额头。 他发现林平之在他身边,然后再也克制不住,一把拽住他的手,死死地握紧,指节泛白,青筋暴露。他喃喃的说:“不好了……师弟,不好了……” 林平之小心地问:“是我们的剑法,全都……被……”他看着令狐沖闭上眼睛,痛苦得嘴唇颤抖。那些招式破解掉的不仅仅是五岳剑派的剑法,还有他二十几年人生中最信奉的东西,从此华山剑法于他,学不学练不练再也没有任何意义。 林平之懂得他的难受。他神色镇定,只是面色也有些发白,温温的道:“大师哥,没事,只有你和我在。” 令狐沖呆呆的抬头看看他。他艰难地笑一笑,轻声道:“那把斧子很锋利,我看过了,我们可以把所有字和图形全刮掉,从今往后世上再也没有人会看到。” ――从今往后世上再也没有人会看到,连他和令狐沖也看不到了。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像令狐沖一样,继续学肯定会被人破解的华山剑法再也没有意义,他有那么一瞬间也曾想过,那些招式,无论是五岳剑派的还是破解招式,如果他能学会,青城派也好余沧海也好岂在话下?可这念头也只是一下子便过去了。 令狐沖被他提醒,点点头,道:“对,对,应该把它们都削掉,再也不让任何人看到!”恶向胆边生,豁然起身,说道:“我们一起去!” 他说着,拉着林平之便往后洞中走。他们再一次进到范松竭尽全力开凿出来的甬道中,他当先抓住一柄板斧提将起来――只这么一提,范松的掌骨跟着四散而开,他竟是死了做鬼也要牢牢地抓住自己的兵器。 令狐沖一颗冒着火的心登时凉了,呆呆的提着斧子,看着四下里石壁上被范松一斧一斧切削的痕迹,突然心灰得像是要死了。摇摇头,一步一步后退,直到后背抵上石壁,喃喃的道:“罢了,罢了。” 第8页 他转头看看林平之,苦笑道:“打不过就是打不过,呵呵,我们的师祖辈也是打不过,便来暗算,打不过大不了一死而已,这等行径不是大丈夫所为。” 林平之满面羞惭,说:“大师哥教训的是。”令狐沖摇摇头,道:“这怎么能怪你呢,我自己不也是只想着毁尸灭迹。”说着,转身出去了。 ☆、卧病 林平之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得无尽萧索。 他跟着出去,令狐沖抬头看他,勉强微笑:“不早了,你山去吧。” 林平之如何放心得下?摇头道:“不,我在这里陪你。”令狐沖苦笑:“别说孩子话,你在这里,山下找不到你怎么办?你要陪我,明儿再上来便是。”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对林平之说要他上来,林平之大喜,点点头,道:“那我明儿一早就来。”说罢便要告辞下山,走出两步,回头来道:“大师哥,你别太难受啦,五岳剑派的剑法能破,他们那些招数也能破解开。” 令狐沖惨然一笑,点点头。道理是这个道理,他何尝不知道?可是,凭他和林平之如今的功力,还想创出破解招数?痴人说梦罢了。 令狐沖这一晚上如何还能入睡?一会儿去后洞看看,一会自己拿着剑练上几招,实在想不出办法便坐在地上发愣,破解五岳剑派剑法的招数是顶尖高手呕心沥血的结晶,他想拿创制“沖灵剑法”的那点小聪明来应付这些招数,怎么可能?一想到岳灵珊,胸口闷痛――他的精气神已经被后洞那白骨森森的现实催的差不多垮了,思绪一回到岳灵珊那里,就像背上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糙。 林平之天不亮便起了床。其时已经是仲春时节,天日渐长,他早早起来,一个人下了山,到集市上沽了半斤素酒,买了些素的滷菜花生之类,急急忙忙的又跑回去,走小路直接便上了思过崖。 他一进山洞,看到令狐沖还在石床上蜷缩成一团躺着,不由的奇怪:令狐沖可不像是睡懒觉的人,再说天气也不冷。放下东西,轻轻叫他:“大师哥,大师哥?”令狐沖沉沉的唿吸,却不回答。 他走近了,看令狐沖红红的脸,心里一紧,急忙伸手去试他的额头。触手滚烫,竟然发起高烧来。 他登时便慌了。纨绔大少爷出身,哪里伺候过病人?想到小时候生病母亲让自己多喝水,赶紧去倒了小半碗水端过来,费劲的把他的头抬起一点,将水凑到他唇边,第一下使力大了,水洒得他满脖子都是,冰凉的水,令狐沖连眼睛都睁不开了,闷闷地哼出声,林平之难过得险些哭出来,颤声道:“大师哥,马上就好了。”这一次跳上石床,小心翼翼的把他整个上身都托起靠在怀里,总算给他把水餵进了嘴。 他喝过了水,唿吸似乎仿佛平稳了些。林平之见他烧得口唇都干裂了,不过是一夜的功夫,怎么就到了如此地步? 令狐沖在昏睡中冷得浑身打颤,林平之支撑着他,让他靠在自己怀里,再拉过他平日盖着睡觉的薄被裹在他身上,然后便不知道再要如何是好。――最好能下山去找师娘要点治风寒的药,可他这幅样子要离开怎么放心得下? 低头看着令狐沖昏睡中痛苦的脸,看他一双清朗的眉毛绞得紧紧的,嘴唇微张,唿吸着带有病人特殊味道的气息。 他突然觉察到心头一掠而过的那庆幸:只有这个时候,他能这么安静的看着令狐沖,陪伴着他,甚至,抱着他…… 然后他被自己吓住了。林平之啊林平之,你到底在想些什么歪门邪道? 他突然想起几个月前,在他对即将发生的那些惨烈可怕的事情毫无所知的时候,在福州城外的小酒馆中,那姓余的青城派弟子对自己的羞辱。他微微的发抖,不是愤怒,而是莫名的惶恐。他不是那样的人!可是他对令狐沖……是什么? 令狐沖忽然低声叫:“不对,不对,这一招是这样……”身子剧烈的、乱七八糟的动弹起来,力气大得离谱。林平之慌了,使尽全身的力气,才把他牢牢的按住,听着令狐沖兀自嘶哑着嗓子说胡话:“你武功厉害,我便和你同归于尽!” 林平之急忙安慰他:“没有,没有恶人,没有人武功比你更高……没有人能打败五岳剑派……”也不知道他听到没有,总之他似乎是安静了,可是过不了多久,他又低低的说起胡话:“小师妹……我陪你去瀑布中练剑……好不好……” 林平之听着,心里仿佛突然多了一只大手,把数不尽的酸苦一齐揉进他的心里去。他怔怔的看着令狐沖,想安慰,喉咙却哽住了。 令狐冲突然又低低的、满怀温柔的、说道:“小师妹,你别担心,将来等我下了思过崖,我去为你把碧水剑寻回来……我们还像从前一样……” 林平之怔怔的听着,整个人都似是痴了。 下午陆大有上来送饭,林平之躲在后洞处,望着地上白骨森森的范松的遗骸发呆。他听得见陆大有惊慌失措的嚷嚷声,然后听着他跑下思过崖回去找人,才轻手轻脚的走出来。 他用手掌抚在令狐沖滚烫的脸上,轻轻的说:“大师哥,我什么都做不了……”刚说到这儿,声音便哽得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咬紧牙关,忍了又忍,方才接着说:“我明儿再上来看你……” 他听着自己的声音已是呜咽了。父母去世的时候他对自己发过誓,永远都只能流血,不能流泪。谁知道刚刚才几个月,便破了自己立下的誓言。他再也不能多耽下去,失魂落魄的下山。 ☆、相斗 他下山之后,便碰上岳夫人背着药箱和陆大有一起上思过崖。他不想让岳夫人看到自己,藏身在路边灌木丛后,等他们走了,才一个人回房去。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他每天都会到思过崖去,可是令狐沖身边总有人在,他不敢现身,只能在山路上徘徊一阵,怏怏地回去。 直到到了第七天,思过崖的山路上才再没有旁人来去。他犹豫了好久,到底还是扛不住自己满心的担忧,决定上崖去看看,看看就好。 令狐沖在石床上打坐。大病一场之后,人显得憔悴好多。他听得出林平之的脚步声,睁开眼,看着他在洞口满满的阳光中停住,犹犹豫豫、下不定决心是否要进来的样子。 他看着林平之修竹般的身形,心中一阵迷茫:小师妹现在已经移情于他,为什么我却不生气? ――我还是生过气的,只是,我也不知道我是生气小师妹多一些,还是气他骗我瞒着我多一些。现在我相信他也并没有存心瞒着我,所以我完全不生气了。只是小师妹……小师妹…… 他没法子不难过――但是他的难过,怎么能忍心让林平之无辜承受? 他对林平之微笑,说:“林师弟,快进来坐。有没有给我带酒?” 这笑容暖如和风,林平之呆呆的看着,面对着他艰难地笑了。 两个人相对微笑,彼此都像是放下了什么,又像是彼此都心照不宣些什么。 这以后,一切又像回到了从前,林平之有空便上山去给令狐沖带一壶酒,两人谈谈说说,谈论的内容即使小心翼翼,总也围绕着后山洞的那些招数。令狐沖长吁短嘆,但林平之依旧勤勤恳恳的练着那些已然被尽破了的招数。 令狐沖有时候愁眉不展,说他:“难怪别人说你倔强,明知道这些招数……”辱及师门剑法的话,他心里转了好几圈却说不出来。 林平之却说:“能使出后洞那些招数的人,总不会是余沧海。”然后便沉默下来,不再说话,只是愈加勤奋的练剑。 后来突然有一天,思过崖上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田伯光。 林平之觉得令狐沖和田伯光面对面时候的状态怪异得有趣,两个人一会喝酒叙旧,一会夹枪带棒的数落对方,一会说笑好似至交好友,一会又翻脸如翻书白刃相对。 不过面对田伯光,令狐沖却破天荒的不要林平之迴避到后洞去。他笑眯眯的说:“田兄的快刀江湖一绝,小师弟,你跟他打是不行的,看一看也有好处。” 他不敌田伯光,到后洞去临时抱佛脚学招,林平之有些担忧,说:“大师哥,要不,我拖住田伯光,你赶快下山去找人帮忙。” 令狐沖面色严峻,专注的看着墙壁抓紧时间死记硬背,林平之正当他不会回答了,他却轻声道:“师父师娘不在山下,六师弟告诉我,他们听说田伯光在延安府,去杀他了。山下还有谁强的过我?小师妹……更不能让这贼子看见。” 林平之想都没想过岳灵珊,一怔,说道:“可是你也打不过他……我担心……” 令狐沖低低的打断他:“田伯光的快刀招数和你家的辟邪剑法有些相似之处。” 林平之登时愣住。令狐沖转过头望着他,面孔在火把后面异常冷静肃然:“辟邪剑法好看有余,凌厉不足,可是同样的招式,倘若能快上三倍,或者五倍,威力也会随之增长,甚至可能会是十倍、百倍。你仔细看田伯光的快刀,不用看招数,只看他出刀使力的方式,看他是怎么能让平常的招式出得那么快。看不懂也得记住,能记住多少是多少,将来慢慢的参悟。” 林平之呆呆的看着他。 他目光是深深的,却不再说什么,转身当先走出去。 他一到了对手面前,立刻换上那副懒洋洋浪子的笑容:“田兄请啦!” “田兄”正无聊嘬着牙花子望天,并不回头,凉凉的道:“无聊的时候,我就爱看看这天上的云彩,一会儿飘过来,一会儿飘过去,可是不管怎么飘,拖得多么长,狂风一吹,都、得、散!” 他的话音还没落,刀光便如狂风一般飞卷而至。 令狐沖已经存下了性命相搏的心思,招招尽带杀意;田伯光本来只是想请他下山去见仪琳,不要说取他性命,就连伤他一刀半刀的都有点畏手畏脚,自然吃亏。他是好勇斗狠的人,生平受不过这般鸟气,再过了两三招,脸色一变,冷笑道:“令狐兄,既然你一心要杀人,田某便不能手下留情啦!” 话音未落,陡然变招。 令狐沖顿时手忙脚乱。他心里发凉,想不到竟然是这么个死法……百忙中,忽然又发现林平之不见了。他想再逞口舌之快,田伯光学了乖,刀光一摆,忽然变招,快得仿佛风卷雪片,登时将他逼得话都说不出来。 林平之早看出他支撑不住。 他武功虽低微,却是血海刀光中生存下来的,越是危急关头,越是冷静。 他记得后洞中的招数中,很有几招险恶兇残,只进攻,不防守,同归于尽但威力极大。对付田伯光没什么比那更合适。 第9页 他知道华山派规矩森严,也知道令狐沖对这些招数深恶痛绝,在此之前他从来没动过一丝一毫的心思去学这些招数。如今紧要关头,哪里还管得了什么规矩,什么反感,能帮忙救命就是好的。 他举着火把,手中长剑出鞘,模仿着洞壁上的姿态。这些招数他虽然从没想学过,却早就看得极熟悉,就仿佛在梦中习练过一般,一招一式学得顺畅无比。火把的光照着他的影子,在山洞的地面上……他忽然发现那影子并不只有一个。 “大师哥,快用金雁凌空!” 令狐冲突然听到林平之的声音,精神一震。金雁凌空这一招,他练得熟悉至极,自然而然的凌空一跃,长剑刺出。只一剑的来势便将田伯光的快刀逼住。他“咦”的一声,满面惊疑。 林平之也没想到效果如此显着,大喜之下,急忙又叫:“大师哥,疾风劲糙、有凤来仪、天绅倒悬……”一口气背下来十几招。开始的时候令狐沖还能跟着他出招,渐渐地越来越不成,那招天绅倒悬之后怎么能跟上“截剑势”?截剑势之后更不可能跟上一招“白云出岫”。但就这样,他出去的剑招还是每每将田伯光的快刀堵得正着。 田伯光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就算被令狐沖打败,也比败在一个华山派末流弟子的口舌之下要强得多。他勐地变招,架住令狐沖的长剑,向林平之森然道:“少年人,是谁指点你?说!” 林平之脸颊上满是兴奋的红色,笑道:“我偏不告诉你!” 令狐冲心里也欢喜,笑眯眯的道:“我华山派的前辈高人多着呢,田兄不妨猜上一猜?” 田伯光出一会神,冷笑道:“我知道了,是风清扬、风老前辈。” 可是他已经打得性发,就算真的风清扬就在此处,他也不怕。他冷森森的笑:“令狐兄,你终究是斗我不过的,虽有你太师叔不断指点,终归无用。你还是乖乖的随我下山去罢。” 令狐沖正要答话,忽听得身后有人冷冷的道:“倘若我当真指点几招,难道还收拾不下你这小子?” 令狐沖大吃一惊,回过头来,见山洞口站着一个白须青袍老者,神气抑郁,脸如金纸。他听着田伯光颤声道:“你……你便是风老先生?” 林平之不理田伯光,往那老人身边一站,高高兴兴的对令狐沖说话:“大师哥,你还不快来拜见风太师叔!” 令狐沖又惊又喜,他对林平之没有任何怀疑,他说是,那就一定是。只是到现在为止,他都像在做梦,莫名其妙的梦,可是一定是好梦。 ☆、独孤 这一天风清扬一边教,令狐沖一边学,一边拿田伯光当了现成的过招对手。傍晚陆大有送饭上山,风清扬、田伯光和林平之都躲了起来,饭菜虽只是令狐沖一个人的量,加上洞中的干粮、林平之带上来的小菜和田伯光随身酒肉,四个人竟然勉强够吃。大家围坐着,除了田伯光一边端碗吃饭一边骂娘之外,这顿饭吃的倒也算是其乐融融。 晚饭过后,林平之虽依依不捨,也只得下山。令狐沖送他到山路上,看着他背影渐渐远去。田伯光在一旁忽然“嘿”的一声笑出来。令狐沖回头对他怒目而视,问:“田兄有什么高兴事吗?” 田伯光皮里阳秋笑道:“嘿嘿,横竖你小师弟明儿还上来,你不用心情不好,找我出气,你放心,就是杀了他他也捨不得不来。” 令狐沖一张面皮涨的红里透紫,怒道:“田兄,你嘴里这么不干不净,辱及我同门,可休怪我翻脸!” 田伯光冷笑道:“我辱你同门了吗?天下学武之人千千万万,有几个能得这般机缘,有幸遇见风老前辈这样的世外高人?你太师叔是答应教你武功啦,你小师弟看着艷羡,盼望自己也学一两招难道不是人之常情?我说的有什么不对吗?”令狐沖语塞,明明知道他刚才那话是暗指自己因为林平之走了便心情不好找他出气,却又说不出口。他本来口舌便给,却一碰到这种话题便恚怒万分,跟不上话。 风清扬在洞里忽然发话:“沖儿进来。” 令狐冲心里一松,举步便走,走到一半,忽然想到该怎么气田伯光,回头来笑道:“得以拜见风太师叔,果然是我师兄弟几辈子修来的福分――田兄莫非看着眼馋,也想跟着学两招?嘿嘿,可惜呀可惜。”看着田伯光脸色好看之极,不等他接口,三步并作两步跑回洞里。 他挤兑了田伯光心情舒畅,向风清扬高高兴兴的叫道:“太师叔!”在他身边盘膝坐下。 风清扬盘膝闭目,老僧入定一般,半晌才道:“你这孩子偏爱逞口舌之快。亏岳不群那小子假模假式,竟然容忍得你这么多年。” 令狐沖是岳不群抚养长大,风清扬虽然是太师叔,可听着他贬损岳不群,也不高兴,刚要抗辩,风清扬已经起身,说一声:“来。”便当先走进了后洞。 这一晚田伯光被风清扬吓住了,不敢进洞一步。令狐沖便在后洞中,随风清扬习练剑法。 独孤九剑的名字他是第一次听说。他也奇怪岳不群为什么从没提起过,风清扬幽幽的道:“他如何不知道,只是不肯对着你们说罢了。独孤九剑,唉,独孤九剑……” 风清扬说:“五岳剑派中各有无数蠢才,以为将师父传下来的剑招学得精熟,自然而然便成高手,哼哼,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熟读了人家诗句,做几首打油诗是可以的,但若不能自出机抒,能成大诗人么?” 他说:“要切肉,总得有肉可切;要斩柴,总得有柴可斩;敌人要破你剑招,你须得有剑招给人家来破才成。一个从未学过武功的常人,拿了剑乱挥乱舞,你见闻再博,也猜不到他下一剑要刺向哪里,砍向何处。就算是剑术至精之人,也破不了他的招式,只因并无招式,‘破招’二字,便谈不上了。只是不曾学过武功之人,虽无招式,却会给人轻而易举的打倒。真正上乘的剑术,则是能制人而决不能为人所制。” 这些话语,每一字每一句,都是灌入令狐沖混沌头脑中的醍醐。风清扬出现之后,仅仅三天,令狐沖便将田伯光打得惨败,从此他再也没有资格做令狐沖的对手。 林平之心里牵挂着思过崖,每天稍得空闲必定上山,眼看着令狐沖由在田伯光手下过不满三十招一跃而至数招内将其制服,对风清扬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嘴上不说,看着风清扬的眼睛都发光了。 可惜的是他没能看到令狐沖最终将田伯光赶下山,他因此失望至极,整个傍晚都不大肯说话。令狐沖说笑话逗他开心,他也只是神思不属,间或笑上一笑,令狐沖看得心焦,不管三七二十一,扯着他去见风清扬。 他已经摸清楚了风清扬的脾气,知道他多半不会太喜欢林平之这样少言寡语的老实人,话得自己主动说,因此一看见他,便直截了当奔了主题:“太师叔,林师弟虽然年纪小了些,可不正是你说的‘还没被条条框框束缚住、容易成材’?我瞧,要练太师叔的独孤九剑,多半比我更合适,嘿嘿,太师叔,俗话说贼不走空,我们俩你就都费心教一教罢。” 风清扬微一哂:“贼不走空?我是贼,还是你们俩是贼?” 令狐沖忙笑道:“当然我们俩是贼,太师叔,你这么大本事,我们惦记难道不该么?我师弟虽然不声不响的,可太师叔你知道他的人品,比我只有更强。” 风清扬冷冰冰的道:“我教徒弟,只看悟性,不看人品。” 接连两个软钉子,令狐沖已经有些笑不出来,讷讷的道:“太师叔,你可不能厚此薄彼。” 风清扬对着他翻了个白眼,望向林平之的时候,脸色却和缓下来,说道:“平之的性情很好,人也够聪明,前日沖儿与田伯光斗剑,我只那么教你几句,你便说得分毫不差,且时机正好,本来也是极好的材料。” 林平之恭恭敬敬的长揖到地,说道:“多谢太师叔谬赞。只是弟子年纪尚幼,拜入华山门下不足一年,入门功夫尚且不能学全,如何能妄想一蹴而就,便去学独孤九剑这样的上乘武学?弟子愿意踏踏实实一步一步的学起,但盼将来太师叔能够略指点一二,弟子便心满意足啦。” 令狐沖有些焦躁,拉过林平之,急道:“师弟,你不想跟太师叔学武功啦?” 林平之摇摇头道:“高楼大厦,总要先起地基。我的根基在哪里?就算太师叔肯教,我知道我自己,现在也没资格学。” 令狐沖几乎便要跳脚:“就算独孤九剑不能学,难道别的武功也不能学么?” 林平之见他急了,只得先安抚他:“大师哥,你忘了,太师叔剑法的要义,从来不是哪一招、哪一式,而是剑随心转,行云流水,我只照着这八个字修炼,总有一天,就算是华山剑法最普通的招式,照着这八个字使出来也是上乘剑法。” 令狐沖听他这么说,竟然颇有道理,只是心中过不去,忿忿的说:“好吧,等我学会独孤九剑,我再偷偷教你!”风清扬就在旁边,他却说什么“偷偷教你”,林平之“扑哧”笑出声来,说道:“好,好,只要太师叔同意,我一定跟大师哥好好学。”说罢,眼看天色渐晚,告辞下山。 ☆、重伤 令狐沖看着他下山,心里不高兴,脸上也不装假,黑着面孔,在风清扬身边坐下。 风清扬突然一笑,道:“很好,很好。”接着,又嘆一口长气,道:“可惜,可惜。” 令狐沖最不肯打哑谜,奇道:“太师叔,什么很好很好?又是什么可惜可惜?” 风清扬笑一笑,倒也不拿他嘲笑,只悠然说道:“很好很好,自然是你师弟很好很好,不过在你身边随便听到了那么几句,竟然便知道剑法奥义。可惜、可惜,可惜的也是你那师弟。” 令狐沖听他夸奖林平之,不由得有些高兴,忽然他又不说了,说一半留一半,哪里受得了?坐直了身子,愁眉苦脸道:“太师叔,你倒是把话说完,这样听得人多着急!” 风清扬嘆口气道:“好吧。可惜的便是,眼瞧着这样一块好材料,我却用不了,只能退而求其次教了你这三心两意专好管闲事的傻小子。我从前对你讲过,这世上的顶尖高手,我曾经见过三位。这第一位,便是你那师弟他的曾祖父林远图。” 令狐沖吃一惊,忙问:“太师叔竟然见过那位林公?他是个什么人?江湖传说他的武功当真那么神乎其神?那么他的后代为什么没有学会他的功夫?” 风清扬看看他,嗤笑道:“我说你胡思乱想,专爱多管闲事,果然不错,别人家杂七杂八的陈年旧事,你这么高兴做什么?”令狐沖吐吐舌头,笑道:“林远图是陈年旧事,我师弟可活蹦乱跳的,我们兄弟友爱,才多问几句嘛。” 第10页 风清扬哼了一声,道:“嗯,兄弟友爱,好得很。”停了一阵,方才说道:“林远图的功夫,出神入化四个字,似乎不足形容,几乎……有些邪门……”有些邪门四个字,他的声音很低,似乎不愿意说出来,又不得不说出来。 令狐沖重复了一句:“邪门?” 风清扬不回答,只是缓缓的点点头,半晌又道:“我认得林远图的时候,他老人家年纪已经很大了,我却只比你如今的年纪大上不多,独孤九剑刚有小成,正是少年气盛。可是我在盛年,他是暮年,这才与他算是堪堪斗个平手。倘若他正在全盛之时,我绝不是对手。这许多年下来,如今我年纪大了,独孤九剑造诣渐深,即便此时遇见盛年时的林远图,也未必输与他。只是这辟邪剑法的奥义,我无论如何琢磨,始终不能明了。” 令狐沖眨眨眼,忍了又忍还是说了出来:“太师叔便是此不肯教林师弟武功?” 风清扬冷笑道:“你太师叔虽然脾气怪了点,还不至于如此小家气。你那师弟聪明颖悟,只比你强,不比你差,假以时日,说不定真能自行参悟出他家传辟邪剑法的关窍所在,那时候我倒想知道,是独孤九剑更强,还是辟邪剑法更强?我若是教会了他独孤九剑,还到哪里知道去?”说罢,忽然神情变得无尽萧索,低声嘆道:“只是也不知我能否活到那个时候。” 令狐沖这才恍然。只是林平之家传的辟邪剑法,若真那么强,怎么又被余沧海灭了满门?想到这里,突然想起一件事,一拍大腿道:“啊哟,太师叔,有一句极重要的话我忘了告诉林师弟!”说着,便将他当日如何一句话吓走了木高峰,在林震南夫妇身边听了他遗言的事情一五一十讲给风清扬听。讲到林震南遗言具体内容,风清扬一摆手道:“这是机密要事,不要讲给我听,你知道,你师弟知道便是了。下一次你师弟上来,你千万要告诉他,不可忘了。现在咱们左右无事,便来学独孤九剑吧。” 令狐沖一心一意的练剑,闲暇时休息,不由自主的想到,等林平之下次上思过崖,无论如何也得把他父母遗言说给他听,将来等自己面壁期满,如果林平之有意回福州找剑谱,只要他开口邀请,自己一定义不容辞,将来哪怕他报仇的时候找自己助拳,自己也绝不推拒――现在有了独孤九剑,还怕余沧海青城派个鸟! 可是林平之第二天没来,第三天、第四天也没来,一直到十几天后,独孤九剑已经瞭然于胸,他盼望得脖子都长了,林平之也再没来过。 风清扬却独自离去了。这十几天中,令狐沖对太师叔已经敬佩爱戴五体投地,乍然分离,只觉得无比的依恋捨不得,却一个字都不能说,看着太师叔消瘦的背影,从此思过崖上又只有自己孤孤单单的一个,不由得悲从中来,眼泪哽住了喉咙。 那日林平之下了思过崖,闷闷不乐地低着头,沿着小路回华山派总堂。 风清扬根本就没存了教他武功的心思,他察言观色,如何看不出来?令狐沖是热心肠,总觉得自家的太师叔,诚心诚意的求一求什么都能求到,他却不知道人和人是不一样的……令狐沖和林平之是不一样的…… 他一个人踯躅独行,想着他自己的心思,连岳灵珊在他身后跟着走了老远都没发觉。 岳灵珊本是一个人在瀑布边练剑,看见林平之心事重重的走过来,便想恶作剧,藏起来吓他一跳;可是他走得越近,看起来越奇怪,他本来就少年老成,整天严肃得像个小老头,现在不单严肃,更让她看着觉得说不出的心酸难过。 路边的树上有些半成熟了的青杏子,酸酸甜甜的,她摘下一根上结着七八个果子的枝条,抢上去几步,挡到林平之身前,将杏子枝伸过去敲敲他的肩膀:“小林子,你去哪儿啦?” 林平之看看她,反正是要说谎的,信口胡诌:“我在瀑布边练剑。” 他看到她就想到瀑布,也未深思,便说出来,岳灵珊却不干了,柳眉一竖,叫道:“好啊,你撒谎!刚才明明我一直在瀑布边,根本没瞧见你。你说,你去哪儿啦?” 林平之脸色一白,深深懊悔自己真是笨到极点,说什么不好偏偏要说瀑布。只得打叠起精神来应付她:“华山又不是只有那一处瀑布,我在后山的小瀑布边上,不行么?” 岳灵珊撇撇嘴,道:“后山的小瀑布,只有下雨后那么两三天才有,你不知道么?” 林平之一怔,白了脸结结巴巴说道:“我,我就是在那里,有没有瀑布,那地方又不会消失。”岳灵珊点点头,冷笑道:“小林子,你越来越长本事啦,现在还学会了跟师姐说谎!好吧,既然你这么勤于练功,近日剑法一定有长进,且让师姐我考校一番!”这番场面话声音还没落定,她一剑向他刺去,正是那招“有凤来仪”。 什么考校剑法,他现在哪里有那个心情?但看这一招来势汹汹,又不能不躲避,只得向后以步伐退让。岳灵珊笑道:“小林子,你想偷jian耍滑,那可不成!”一手擎着杏枝,一手执着长剑,每一招每一式看上去都曼妙如天上仙子。 林平之给她逼得苦不堪言,他才拜入师门不久,武功自然不及岳灵珊,被她挤兑住了,越发连剑都来不及出鞘。这时偏偏岳不群又闲来无事出门散步,刚好走到附近。 岳灵珊也看到父亲来了,欢欢喜喜的叫道:“爹爹!”手中长剑更催得紧急,忽然轻叱一声,手中杏枝虚晃,凌空跃起,一剑刺向林平之胸口,正是一招“天绅倒悬”。 林平之脑子里一片混乱:“她是要杀死我么?难道……难道……”说不出的惶恐填塞住了胸臆,不知不觉间,手中长剑连鞘送出,正是石壁上那克制着天绅倒悬的一招。 可是他刚使出去一半,忽然胸口一钝:“绝不能让师父知道石壁上的事!” 这一招还未使老,硬生生的缩回力道,停在半空,正撞上岳灵珊的长剑,他一狠心,手掌松开,自己的长剑落地,岳灵珊的剑经这一撞,收势不及,直直地刺进他的肩头。 林平之只觉得肩头一凉,接着眼前一花,岳不群已经飞身而至,出手如电,在他肩头伤口四周飞快的点穴止血。他低头看着鲜血喷涌而出,脑子里一片空白,直到此时才觉到入骨的剧痛。 ☆、心魔 岳灵珊知道闯了祸,眼泪在眼圈里滚来滚去,岳不群沉声道:“回头再跟你算帐!”将林平之抱起来大步往回走。岳灵珊扁着嘴,在后面深一脚浅一脚的跟着。 回到林平之的住处,岳不群将他放回在床铺上。岳灵珊的剑依然插在他肩头,只得撕开衣服查看,好在虽然血如泉涌,看着长剑刺入的方位,竟未伤及经脉。岳夫人此时听到消息,带着药箱赶来,岳灵珊一看见她宛如看见救命稻糙,呜咽道:“妈,你快给小林子看看,他不会残废吧……” 岳夫人狠狠的瞪她一眼,也不理她,弯腰看林平之的伤势。见林平之惨白着一张脸,牙关紧咬,竟然支撑着没有晕厥,忍不住心酸,道:“好孩子,别怕,没伤到筋骨。”先给他吃了内服的伤药,又用手帕捲成捲儿给他咬着,回头叫一声:“师哥。”岳不群心领神会,过来帮她按住林平之,岳夫人安慰道:“平儿别怕,一下就好。”“好”字还没出口,她已经握住长剑,极快极迅速的拔出,登时血流如注。 林平之闷闷的哼出声,痛得满额头都是冷汗,牙齿咬着手帕,用力过度,牙床上也渗出了血。 岳夫人塞了几颗小粒的丸药在林平之嘴里,给他擦了汗,柔声道:“好孩子,熬不过就闭上眼睛睡一会。”林平之血流得全身发冷,迷迷煳煳地点点头,喃喃的说一句:“多谢师娘。”由着师父师娘给伤口上药包扎,过一阵便昏昏沉沉的睡着了。 林平之迷迷煳煳的睡着,只觉得身上一阵热,一阵冷,说不出的难受,岳灵珊来扶他起身喝药,他只觉得药中一股子鹿茸血竭的腥涩味儿,愁眉苦脸地不想喝,当不住岳灵珊细声细气的劝说,只得强忍着吞了下去。 他躺下,听着岳灵珊出门,本来马上便要睡过去的,忽然听到岳不群在门外问她:“平之喝药了吗?” 岳灵珊低声说:“喝了。”声音中有些胆怯,很怕被父亲训斥,果然岳不群重重地哼一声,道:“这一次你必须好好服侍平之,等他伤口痊癒,再来受罚!”岳灵珊委屈万分,叫道:“爹爹!”岳不群不理她,拂袖而去。 岳灵珊不敢回房去,在外面徘徊一阵,还是又回来,看着林平之在床上躺着,紧闭着眼睛,轻声叫他:“小林子?小林子?” 他只做听不到,忍着伤口没完没了的痛楚,努力维持着均匀的唿吸,心里盼望她枯坐无聊赶紧走。 可她却在他床边坐下了,呆呆的出了一会神,忽然低低地、慢慢地说道:“爹爹逼我在这儿服侍你,可是我一点也不怨他,我愿意在这儿陪着你,一直陪你到你好了……小林子,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谁教你总是那样……那样傲气,我看见你就忍不住生气,就……就管不了我自己……小林子,对不起,对不起,要是你怎么样了,我……我以后……” 她越想越难过,愧疚、自责,还有难言的扯心扯肺的疼。 她和令狐沖在一起,从来都无忧无虑高高兴兴的,就算令狐冲上一次受伤那么重,她虽然担心,也不像现在这样,牵肠挂肚,忧愁烦恼。 她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她想起好几个月前,在她和令狐沖在思过崖一起度过整整一个晚上之后,岳夫人说过的话。 她搂着女儿,微笑着,悄悄地说:“沖儿是什么人,妈妈还不知道吗?妈妈最疼的是你,最信的是沖儿,你们都大了,从小儿青梅竹马长起来的,妈妈看着你们要好,心里很高兴。将来……就算你爹爹气不过,自然有妈妈给你们做主。” 岳夫人的神情话语那么清晰,好像就在昨天才说过一样……她的意思,岳灵珊当时就懂得了,她年纪不大,可也不小,她红着脸往母亲怀里躲藏,心里却很高兴。 她的眼泪终于滚落下来。她害怕,她不是个坏女孩子,她不能这样朝三暮四……可是她也管不住自己。 十几天后,陆大有上思过崖去,见到令狐沖,欢欢喜喜的叫:“大师哥!” 这十几天,不光风清扬走了,林平之不来,连陆大有也影踪不见。令狐冲心里纳闷,问他:“你可做什么去了?天天都是五师弟送饭上来。”想着,突然有些愧疚,他十几天来要么练独孤九剑,要么心里想到岳灵珊和林平之就难言的烦恼,竟然没想过问问高根明六师弟去哪儿了。 第11页 陆大有笑道:“师父叫我给长安城的周老拳师送礼去。我顺便回家看了看爹娘。”说着,放下饭菜篮子,眉飞色舞的道:“大师哥,你猜怎么着,这十来天竟然出了场热闹。” 令狐沖问:“什么热闹?”陆大有哈哈笑道:“这事儿啊,跟小师妹有关!大师哥,好叫你听了高兴高兴,是我之前误会小师妹啦,她才看不上那姓林的小子呢,这不,一剑把那小子搠了个透明窟窿!” 令狐沖“啊”的一声大叫,跳将起来,一把揪住他衣领,叫道:“你说什么?什么透明窟窿?你说明白点!” 陆大有可没料到他是这个反应,怎么瞧也不像是高兴样子,结结巴巴的道:“就,就是个透明窟窿,小师妹刺一剑,就……”看着令狐沖脸上的血色一剎那都消失了个干净,越发莫名其妙,问:“大师哥,你怎么啦?” 令狐沖脑袋发木,呆呆的问:“那么林师弟现在怎么样了?他……他……”那个“死”字,怎么也问不出来。 陆大有松一口气道:“大师哥,你放心,小师妹也有分寸,不过是肩膀这里,又不是什么要害,也没伤着经脉,就是多流了点血,也赶上我们这位小师弟,娇生惯养的大少爷,这不现在还在屋里躺着呢。” 令狐沖一口气松下来,太阳照着,莫名有些头晕目眩。他定了定神,咧开嘴,干巴巴的做了个笑容出来,难看之极。陆大有担心他,问:“大师哥,你是身子不舒服么?一会我找师娘上来看看?” 令狐沖摇摇头,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才能隐藏心底深处的那些奇异的痛楚,只好继续保持着那难看的笑容,涩然回答:“不用,是练剑太累了吧……” 陆大有走了之后,他不能吃饭,不能练剑,只在山洞外面那方寸之地走过来,走过去,看着西边的日头,怎么走得那么磨磨蹭蹭,就是不肯落下在山背后?就像心里所有的盼望都只是等待日落,而日落后他将要怎么样?他甚至不敢深想。 日头终于西沉了,眼看着由黄亮变成橙红,直到西边群山的背后只剩下一抹残艷。思过崖的山路已经完全笼罩在浓浓的蓝黑色里面,令狐沖站在最上一级石阶上,看着渐隐进黑暗中的小路。 ――到底要不要下去? ――即使小师妹病重的时候,偷下思过崖的愿望也不曾如此强烈。 他想下山去,他已经在思过崖上生活了大半年,大半年来第一次这样心急火燎的想下山去。 可是这是思过崖,他是在受罚。他心甘情愿在这里坐牢,心甘情愿遵守思过崖上的一切规矩,他不能下山去……他不能下山去,究竟是为了遵守思过崖的规矩,还是他在怕什么? ――如果是六师弟此时重伤,他会不会这样迫切的想下山去看他? 林平之是师弟,大家是好兄弟,师兄弟亲厚友爱本是应该的,是应该的,应该的…… 到底是怎么了…… 他六神无主,胡思乱想,脑子里像有两支军队在打仗,可是又仿佛什么都没想,什么都不敢想。 有些事情,连想一想都是错误,都是对别人的亵渎,都是对自己的羞辱。 ☆、下山 岳灵珊用一个小银剪刀拨了拨灯芯,屋子里更加暗了些许,她转头看看帐子里已经躺下的林平之,轻声道:“小林子,我走啦,你好好睡。” 林平之侧身躺着,仿佛已经睡着了。她还想再说什么,却只无声的嘆一口气,轻手轻脚出门去,带上了门。 林平之听着她细细的脚步声听不见了,睁开眼睛,坐起身。 这十几天,他的伤已经好了许多,毕竟只是皮肉伤,可他的烦恼早就不是身上的伤痛。他现在连正眼都不敢看岳灵珊了,偏偏她被父亲责罚,每天都必须来服侍他。 他双手抱住头……岳灵珊对待他一天一个样,越来越温柔体贴。他该荣幸吗?他该高兴吗?可事实是他为什么只觉得荒谬…… 他该怎么去见令狐沖! 不久之后更加荒谬的事情发生。靠近他床铺的窗户突然响起了哔哔啵啵的声音,他本已经躺下,一惊坐起,牵动肩头的伤口,麻苏苏的疼――他听见令狐冲压低的声音:“林师弟,林师弟!” 脑袋里面“哄”的一声,一个头瞬间大了好几倍。定了定神,时辰又算不得多晚,总不能让他就那么在窗外面站着,只得忍了下床去摸到窗户边上,拔开销子。窗户无声地开了,令狐沖立刻跃进来,敏捷得像只狐狸。 林平之向后退了一步,白着脸,强自笑一笑:“大师哥。”他身上带着山里的风凉,森森地侵人的脸。 他问:“你怎么下思过崖来了,师父答允么?” 令狐沖直直的看着他,低声说:“我听说你受伤了,实在忍不住――今天要是不下来看看你,我怕是以后都休想好过。” 林平之愣一愣,想埋怨他竟然不遵门规,下了思过崖,万一给人看见可怎生是好?念头一转,令狐沖这人真的性子起来,岂是门规束缚得住的?只得笑道:“不过是皮外伤,已经十几天,早好得差不多了――大师哥,你到这边来,屋里有灯,再把你的影子照出去。” 令狐沖依言过去,一边走一边说:“你不用骗我,六师弟都告诉我了,穿透伤哪有那么容易好,来,我扶你坐下。”他说着,伸手欲扶,林平之却侧身躲开,自己忙忙的走回去,坐下,笑道:“大师哥,你别拿我当七老八十的老头儿,我可不用人扶。” 令狐沖看着他笑语如常,心中却还是乱糟糟的七上八下。他在思过崖顶上也不知道转了多少个圈子,几番挣扎,最后还是熬不过要下山来看看,心里面想得很是冠冕堂皇:我要去看看林师弟,看他伤势,顺便还要再问他――究竟要问他什么,却又毫无头绪。总归是有话要问他,就像有这么一件事,下思过崖便理所当然了一般。 他这里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林平之那边脸上挂了笑,嘴里也没了话说。两个人离得远远的,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一个发呆,一个傻笑,各自想各自的心事,不尴不尬,却又彼此相安。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令狐沖忽然反过味来,在这里站着发呆到底是要干什么?咳嗽一声,清清嗓子,刚要说话,林平之已经慢慢地开了口:“大师哥,你偷下思过崖,已是犯了门规,趁着没人看见,快些回去吧。” 令狐沖点点头:“好,我这就回去了。” 林平之起身,先一口吹熄了灯,再去开了那扇窗户,探头出去左右看了看,安下心来,回身笑道:“算你运气好,大家都睡得差不多了,平日这时候……”刚说到这儿,忽然远远地,上夜弟子敲梆子声音清清楚楚的传来,原来已经二更过半,他心里一乱:怎么不知不觉,就到了这么晚?话便说不下去了。 令狐沖在身后说道:“我这一去,是不能再下来看你了,你伤好了,再上思过崖来罢,太师叔教的剑法我一招不差,全教给你。” 林平之微笑道:“我知道我没福气,将来再说吧。” 令狐沖临走,才突然回身对他说:“师弟,我本来有好多话想跟你说,想问你,可是现在我什么都不问啦,我心里已经很明白。你一定要好好的,我也是,咱俩做一辈子好兄弟。” 林平之怔怔的听着,话音落下,方才一笑,点头道:“一辈子的好兄弟。” 他看着令狐沖施展轻功纵跃远去,肩头伤口明明已经开始好了的,现在又突然钻心的痛起来。 林平之这一晚上也没能好生睡着,迷迷煳煳地混到天亮,便起了床,自己给伤口换了药,一边换,一边心中纳闷,怎么今天到现在也不见岳灵珊。 往常岳灵珊总是一起床,便过来,给他送早点和汤药。今日都到了这时候,按说她早该来了。 她不来,他忍不住心里嘀咕,莫非昨晚令狐沖走的时候,又去看了她?想到这儿,心里一乱,再也不敢想下去。 说曹操,曹操就到,刚想到岳灵珊,她就出现了。她不知道在为了什么兴奋,满脸容光焕发,跳进来压低了声音叫道:“小林子,快来跟我看热闹去!” 林平之看到她这种表情就觉得头痛,满心警惕问:“什么热闹?” 岳灵珊笑道:“有人来找我爹爹的麻烦,走,咱们看我爹爹怎么收拾他们!” 林平之登时收了那许多有的没的,他是华山弟子,虽然入门晚也盼望出一点力,赶紧略微整理了仪容,便和岳灵珊出来了。一边走,一边岳灵珊给林平之大略讲了讲今天的事,原来,一大早便有嵩山派的几个师叔辈弟子,和几个自称是华山弟子的人上山来,这当儿还在大厅里面和岳不群夫妇争论不休。两人并肩走到华山派大厅外,林平之抬眼一看,竟然令狐沖站在群弟子当中。 他这时也看到岳灵珊和林平之并肩过来,脸上愣了愣,随即假装没看见,有意提高了声音,大声叫道:“瞎眼乌鸦!有种的给我滚出来!” 他叫的是嵩山派的鲁连荣,最后跟他打的却是华山派剑宗弟子成不忧。 林平之站在华山派群弟子当中,眼看着令狐沖讥刺鲁连荣、挑战成不忧,时而诙谐犀利,时而装傻充愣,虽然在思过崖顶上呆了这么久,风吹日晒的人看着又黑又干不起眼,可是只要一说一笑,自有那一种说不出的气势在,华山派这么多弟子,没一个能比得过他万分之一。他能这样意气风发,已经最好不过,自己昨儿那一晚上没来由的纠结……有什么意思? 他也看见成不忧向岳不群连刺四剑,剑剑眼熟,正是思过崖后洞石壁上的剑法。周围师兄们惊倒一片,他却一点也不惊讶,那石壁上的老前辈们使出来威力恐怕还要大呢,却还不是被破了,令狐沖知道破解方法,又学了独孤九剑,自然更不在话下。想到这儿又有些自责:师父面对成不忧接连刺来的四剑,不为所动,这份养气功夫才是真正的大高手气度,自己理应心折才对。 他定了定神,去看令狐沖和成不忧的比剑。成不忧的功力如何,他看不出来,只觉得每一招都很眼熟,不要说令狐沖,连他自己看着都知道如何破解,只是自己绝对做不到令狐沖那样举重若轻、料敌机先,独孤九剑果然了不起,不由得又为他高兴。他哪里想到,成不忧剑招斗不过,大怒之下,只一拳,令狐沖便一口鲜血喷出,倒在地上。 他只觉得脑袋里“轰”的一声,什么东西突然被打破,他仿佛给自己做了一个壳子,缩在壳子里看着令狐沖就好,什么都不愿意去想,然而现实终究存在于壳子之外。 接下来事变突然,一直在一边自顾着斗嘴的那六个怪人,华山派弟子们谁都不知道他们是谁,可他们突然就出现在事件中心。他们中四个人冲过去,快得彷如霹雳,一个人抓住成不忧四肢之一,然后,“砰”的一声,似乎有声音,又似乎没有,血肉四溅,一个好端端的人瞬间便被撕成了四块。 第12页 如此血腥残酷! 身边岳灵珊“啊”的一声,腿一软,人便倒下去,竟然吓晕了。林平之下意识扶住她,然后向身边哪个师兄怀里一推,他也被吓坏了,可是眼睛只看着令狐沖,他被那六个怪人剩下的两个,就那么同时一眨眼的功夫,抬起便跑。他再害怕,这种时候又怎么能只顾着自己害怕? 他冲出人群,向桃谷六仙消失的方向追去。 ☆、庸医 六怪带着令狐沖,走得奇快无比,林平之追上去的时候,还能看见他们的背影,拐了几个弯却便不见了。 他毕竟在华山上下住了大半年,地形熟悉,开始的时候,心慌意乱,在几条岔路上来回跑了几圈,自然是不得踪迹。他站在岔路口,满头冷汗流下来,也顾不上去擦,心里只是想:快些静下来,静下来,静下来好好想!自己强迫着自己,片刻之后终于静下心来。 桃谷六仙是六个人,说话缠夹不清不停争辩,华山山路狭窄,糙木繁茂,轻功再高也不会不留下踪迹。可是低头一看,他自己在这几条岔路上跑过来,就算有桃谷六仙留下的痕迹也被自己踩得乱七八糟了。 他心里一钝,反手打了自己一巴掌,恨恨的出声骂自己:“林平之你这白痴,出了事只会乱跑,就不知道好好想想?你受的教训还不够?” 骂过之后,还是要低头细细思量。桃谷六仙带着一个令狐沖,令狐沖又已经受了重伤,他们要么直接一掌拍死令狐沖,要么就近找个地方躲起来给他治伤,无论如何也没有带着令狐沖立刻远走看着他慢慢死的道理。这条岔道,一条通往华山派总堂,那是不用想了;一条通往山下村庄,轻功再高也要走上半个时辰才到得了;一条下去就是通往县城的官道,路上常有游客,两边零星也住着人,他们来华山,多半是走这条路,要离开华山本也不作他想,只是这条路也太宽太大,人来人往的;最后一条是往山中荒僻处的一个道观的,道观年久失修,道士早就没了。 他把心一横,心道:“村庄和大路两边,他们要走,六个人抬着一个,目标太大,总会有人看见。不如去道观碰碰运气。” 他也真是碰运气,桃谷六仙哪有那么缜密的心思,他们本是要走大路的,可是六兄弟争吵起来,桃根仙忘了大路该走哪边,桃花仙要去村庄里吃饭,桃实仙说眼前道路喜欢这条不喜欢那条,桃叶仙说好容易来了华山总该游山玩水一番;好容易桃枝仙想到了令狐沖,说这小子怎么办,桃干仙立刻就要给他治伤,六兄弟登时找到了共同爱好,吵得不可开交,最后还是桃根仙有大哥的派头,说还是先找个僻静地方把令狐沖放下六兄弟再慢慢争辩,于是六个人就抬着令狐沖,向着华山深处那道观走去了。 林平之一路跑到那废弃的道观,已经气喘吁吁,满头是汗。他距离那里还有十几丈远的时候就知道谢天谢地,走对了路,因为桃谷六仙攘攘的声音这里都听到了。 (桃干仙说道:“你们瞧,他大汗停了,眼睛也睁开了,是不是我的法子才是真行?我这股真气,从中渎而至风市、环跳,在他渊液之间回来,必能治好他的内伤。”桃根仙道:“你还在胡吹大气呢,前日倘若不用我的法子,以真气游走他足厥阴肝经诸经脉,这小子早已死定了,哪里还轮得你今日在他渊液之间来回?”桃枝仙道:“不错,不过大哥的法子纵然将他内伤治好了,他双足不能行走,总是美中不足,还是我的法子好。这小子的内伤,是属于心包络,须得以真气通他肾络三焦。”桃根仙怒道:“你又没钻进过他身子,怎知他的内伤一定属于心包络?当真胡说八道!”三人你一言,我一语,争执不休。 桃叶仙忽道:“这般以真气在他渊液间来回,我看不大妥当,还是先治他的足少阴肾经为是。” 桃干仙大怒,喝道:“嘿!你又来跟我捣蛋啦。咱们便试一试,到底谁说得对。”) 林平之一开始在窗外听着,还不敢冲动行事,待到听到这里,这六个怪人竟然真的要在令狐沖身上试验。他就算功力再低也知道,令狐沖本就受了重伤,再被他们这样折腾,还活得了么?热血上头,再也忍耐不住,一脚踢开了门板,冲进去叫道:“谁敢害我大师哥!”说着,长剑出鞘,恶狠狠地一招“有凤来仪”向离他最近的桃花仙刺去。 他存了拼命的心,剑招凌厉,但桃花仙这么大年纪了,打眼一瞧就知道他几斤几两,侧身一闪,“啪啪”两声,在他胳膊上一敲,林平之手中长剑便拿捏不稳,掉在地上,桃叶仙桃实仙一拥而上,一人架起了林平之一条胳膊,林平之涨红了脸,大叫:“放开我!”桃干仙拍手道:“这小孩子来得好,妙啊,妙啊!” 桃根仙瞪眼看看林平之,问:“有什么好?我瞧这小孩子印堂发黑,一脸晦气,分明是好不了啦!” 桃干仙笑道:“大哥,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咱们在这儿争来争去也没人评理,正巧来了这个小孩子,咱们就让他评评理,谁说的有道理?谁能治好这个令狐沖的病?”话音一落,桃叶仙桃实仙桃花仙桃枝仙一齐大叫:“有理,有理,小孩子,你快来评评,我们六个谁说的有道理?令狐沖的伤,究竟该治足少阴肾经,还是足厥阴肝经?” 林平之胳膊被高高的架起来,哪有心情给他们评理?就算有这个闲情逸緻他也评不出来,看着令狐沖躺在那里也不知道死活,怎么桃谷六仙还好意思说要给他治伤?又急又气,心乱如麻,叫道:“你们六个缠夹不清,快要把他害死啦!” 桃根仙摇头道:“此言差矣,我们六个正在集全身数十年功力之大成,帮这个令狐沖治伤,你看他四肢发木,眼睛发直,(显然是一门奇症,既是奇症,便须从经外奇穴入手。我要以凌虚点穴之法,点他印堂、金律、玉液、鱼腰、百劳和十二井穴。”)说着,手指一骈,就要点下去,林平之大叫:“不行!”桃根仙怒道:“怎么不行?”没等林平之回答,其余五仙齐声大叫:“不行不行!”连桃叶仙桃实仙也不由分说,撇下了林平之,一拥而上,每个人都把手长长的伸出去,就要往令狐沖身上乱戳乱点。 林平之陡然得了自由,没空多想,地上捡起长剑,对着桃干仙后背就是一剑。旁边桃叶仙却看见了,他们虽然胡闹,武功却高,一脚踢在桃干仙屁股上,踢得他“啊哟”一声,人已扑到在令狐沖身上,恰恰躲过了林平之的这一剑,他怒目叫道:“你干嘛踢我?” 其他五仙却已经撇了令狐沖,一跃而至,将林平之团团的围了起来。 ☆、狡辩 林平之一瞬间想起了成不忧被活活撕成四块的惨状,不由自主的一抖,但马上骨子里那种蛮劲上来不顾一切的倔强性子占了上风,恶狠狠地一昂首,叫道:“你们要害我大师哥,先杀了我!”一招“天绅倒悬”,刺向桃枝仙。桃枝仙向旁边躲开,抓着头皮,道:“大哥,这小孩子干嘛说我们要害他大师哥?他大师哥是谁?” 桃根仙道:“你问我,我去问谁?难道是令狐沖?”桃花仙说:“不对不对,我们在给令狐沖救命,不是害他,不是令狐沖!”桃干仙大叫:“这小孩子敢杀我,你们是好兄弟先把这小孩子抓起来撕成十八块再说!”这时本来桃根仙等人已经把林平之像戏耍小孩一样困在中间,听他一说,却又谁都不动手了,桃实仙说道:“二哥,你明明活着,怎么说这小孩子杀了你?”桃花仙满脸疑惑,说道:“我只撕成过四块,十八块怎么撕,大哥你知道吗?”桃枝仙怒道:“什么叫你只撕成过四块,难道我不帮你,你撕得成吗?”桃根仙隔空回答桃花仙:“五弟有所不知,人撕开之后,内脏掉落满地,数一数只怕十八块也是有的。”桃叶仙忙道:“人有五脏六腑,撕开掉落满地也只有十一块,加上四肢、脑袋,岂不只有十六块?剩下两块各是什么?” 林平之给他们围在中间,递出去的剑招都被轻描淡写的化解,这些话却声声入耳,他胆子再大也抑制不住脸上血色尽褪,心想:如今大师哥怕是救不了啦,一旦落到这六个怪人手中,死状如此悽惨,还不如横剑自尽,只恨家仇不能得报。满腔怨愤,真的就想要横剑自刎。忽然令狐沖“啊”的一声大叫,嘶声道:“不要伤我师弟!” 他躺在那里,虽然经脉中被桃谷六仙注入的真气不停胡沖乱撞,动弹不得,可是六识依旧,听着桃谷六仙越说越残酷,他们六个是三对煳涂虫,一时兴起说不定就真把林平之撕了,越听越害怕,越害怕越着急,忽然不知道怎么一来,一股真气莫名顺对了地方,经脉中一通到底,那句话冲口而出,人也跟着从床铺翻倒在地上。 桃根仙拍手道:“妙啊,妙啊,二弟三弟四弟五弟六弟,你们看,还是为兄我的法子好使!”其余五仙一齐鄙视,然后一齐各自夸口,都说是自己让令狐沖醒转来的。只有林平之终于找到机会,冲到令狐沖身边,将他上身扶起来靠在自己身上,又惊又喜,声音都哽咽了:“大师哥,你怎么样?” 令狐沖断断续续的道:“这是……是我小师弟,六位英雄……武功高强,又是江湖前辈,万万不可……不可以大欺小。”桃谷六仙一听他说话就心花怒发,齐声笑道:“不做不做,以大欺小我们不做。” 令狐沖放了心,看看林平之,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眼皮一翻,又晕了过去。 桃谷六仙见他又晕倒,大唿小叫,互相责怪,林平之气得浑身突突地抖,将令狐沖背上身,吃力的站起来。桃干仙问:“小孩,你要背这个令狐冲去哪里?” 林平之没好气的回答:“我要背他回去见师父!你想怎样?”桃干仙摇头道:“不行,不行,就算他要走,也是跟我们六个去见小尼姑。”其他五怪一齐点头,乱闹闹的道:“对,对,对,就算要走,也是跟我们去见小尼姑。”林平之纳闷:什么小尼姑?难道是恆山派那个小姑娘?嘴里大声说:“我大师哥命在垂危,只有我师父能救他的命!你们难道要他死么?” 桃根仙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你说你师父能救他,我看不见得,你师父岂能比得上我们六个?连你大师哥都说过,你师父生平最佩服的就是我们六个大英雄,要救令狐沖嘛,还得我们。”说吧,步伐一错,鬼魅般的闪到林平之身边,他只觉得背上一轻,令狐沖便到了桃根仙手里。另五仙一拥而上,林平之大叫:“放开他,放开他!”话音还没落,桃枝仙说:“小孩子乱嚷嚷,点你穴道!”头也不回,手指突然点至,林平之脸上流露出极其难以置信的表情,慢慢的软倒。 第13页 令狐沖一会清楚,一会煳涂,煳涂的时候还好过些,若是清醒了,便只觉得身上一阵冷,一阵热,一阵痛,一阵麻,冷时如堕冰窖,热时如被火烧,痛如万箭穿心,麻如万蚁钻肤。总之痛苦至极,什么都无暇他想。偏偏桃谷六仙还总在身边,没完没了的争辩,没完没了的往他身上注入真气,性命是不上不下的吊着,可还不如死了。 可是他一死了之,林平之怎么办?会不会被桃谷六仙撕掉? 忽然这一天有了片刻清明,模模煳煳的梦魇中醒来,桃谷六仙都不在,侧头看,只看见林平之趴在床沿边,正睡着,白白的一张脸脏兮兮的左一块右一块灰渍,眼皮发红,下眼睑却是两个大黑圈。他嘆口气,心想,小师弟到底还是没能逃掉。吃力地伸手去,摸了摸他的头。 林平之一惊,醒了,睁眼一看,又惊又喜,纲要叫出来,令狐沖赶紧说:“嘘,嘘,不要大声。” 林平之勐地伸手捂住嘴,用力点头,满眼都是惊喜的笑意。 令狐沖小声问:“他们都去哪儿了?” 林平之说道:“他们在外面,刚打的野兔子,烤着吃呢。”说着,气得鼓鼓的,道:“他们把害成这样,竟然还有心情吃饭!” 令狐沖苦笑,问:“我睡了多久?”林平之答道:“你昏睡了两天两夜了,大师哥,这两天,这两天……”他的话说不出口,令狐沖却知道,这两天他打又打不过,逃又没法逃,吵更吵不赢,眼看着自己忧虑担心,也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 令狐沖嘆口气,说道:“你去把它们叫进来,就说我要喝酒。” 林平之吃一惊,摇头道:“不行不行,你这么重的伤,怎么能喝酒!”令狐沖苦笑道:“我自然知道不能喝酒,但也得想办法让他们送咱们回去啊。”说到这儿林平之就气得满脸通红,说道:“大师哥,那六个怪人根本说不清,他们一点道理都不讲!” 令狐沖苦笑道:“我知道他们不讲道理,可你又何必跟他们讲道理?” 作者有话要说:汗流满头,我竟然完全忘了更新这边…… ☆、脱困 林平之一愣,令狐沖摆摆手,他半信半疑的出去,找来了桃谷六仙。 桃谷六仙正把一只野兔烤的焦煳,各自推诿责难,忽然听说令狐沖醒了,桃干仙便说:“令狐沖比那个小孩子讲道理的多,咱们去找他评理!”桃根仙赶紧接上一句:“还要问他到底是谁治伤的手段高明!”其余五怪深以为然,大家小跑着一拥而入令狐沖房中,林平之反倒落在了他们后面。 他一进房中,赶紧绕过桃谷六仙,到令狐沖身边去,生怕这六个怪人一言不合便将令狐沖撕了。 令狐沖知道他一片好心,暗自悄悄地嘆口长气,心想,师弟对我倒是一心一意的,可就是年纪太小,太嫩,倘若他追踪到这里之后,不要一冲动就进来救我,而是回头去找师父师娘过来,我和他何至于有这个劫数?打叠起精神来,笑对桃谷六仙说道:“承六位……大英雄的情,令狐沖的伤好得差不多啦!”刚说到这儿,胸口便一阵剧痛。 他缓缓地吸进一口气,脸上艰难地扯出一点笑容,道:“我师父……平时常说:天下……大英雄,最厉害的是桃……桃……桃……”桃谷六仙心痒难搔,齐问:“天下大英雄最厉害的是桃甚么?”令狐沖道:“是……是桃……桃……桃……”六仙齐声道:“桃谷六仙!”令狐沖道:“正是。我师父又说,他恨不得和桃谷六仙一同喝几杯酒,交个朋友,再请他六位……六位大……大……”桃谷六仙齐声道:“六位大英雄!” 令狐沖道:“是啊,再请他六位大英雄在众弟子之前大献身手,施展……施展绝技……” 林平之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听他说得越来越艰难,赶紧接口道:“大师哥所说,一点不假,我道六位是谁,武功这样高强,为人这般豪慡,原来就是师父每天挂在口边的桃谷六仙。在下之前原是不认识六位,多有得罪,请六位海涵。”好好的一番场面话,他身上靠着令狐沖,心里担忧着他,说得面如土色。 令狐冲心里一松,靠在他身上,缓缓的点点头,露出一点微笑,五脏六腑都像有火在烧,真心不想多说一句话。 桃谷六仙心花怒发,纷纷笑道:“海涵海涵,我们自然海涵,你一个小孩子,又没见过我们我们六个大英雄大豪杰,一时认不出来原也是有的。”林平之没想到竟然奏效,心里暗骂自己之前好蠢,慌忙又笑道:“其实六位神龙见首不见尾,别说我没见过六位,连我师父也未必有缘拜见的吧?”“有缘拜见”四个字,用得太好,桃谷六仙一张张马脸上露出身登仙境一般的笑容,桃根仙笑道:“华山派岳不群嘛,我们确实是没见过他,想来他虽然是江湖后辈,脑筋可一定是清楚的很。” 林平之忙道:“我师父说过,他生平最大的愿望就是拜见六位大英雄,最好能求六位在我们华山派的晚辈弟子面前,演练一番功夫,再点拨几招,那就是我们的福气啦!” 桃谷六仙爱的就是虚名出风头,你一言我一语的道:“华山派岳掌门果然是个大大的好人,又有本事又有见识。”“他想拜见我们,我们不就在华山嘛,我们这就去见见他,点拨点拨他。”“我们很愿意跟他见见面交交朋友。”令狐沖接口道:“那就上华山去罢!”六怪说:“上华山上华山!”搬来个门板,六个人一齐动手把令狐沖撮到门板上,抬着便走。 他们藏身的地方距离华山派总堂并不算特别远,但山路崎岖,足足走了两个时辰才到了山门外。令狐沖被这一路的颠簸一折腾,早就又晕了过去。林平之忧心忡忡的,飞跑到山门外通报守门的弟子。 岳不群夫妇迎了出来,桃谷六仙抬着令狐沖,也早就不由分说的冲进了山门,两下打了照面,岳灵珊看到林平之,先惊喜交加的叫:“小林子!”接着眼圈一红,问:“大师哥怎么了?”但是看着那六个怪人,实在太害怕,不敢到跟前去。 岳夫人却抢到令狐沖身前察看,只见令狐沖双颊深陷,脸色蜡黄,伸手一搭他脉搏,更觉脉象散乱,性命便在唿吸之间,惊叫:“沖儿,沖儿!”令狐沖睁开眼来,低声道:“师……师……师娘!”岳夫人眼泪盈眶,道:“沖儿,师娘与你报仇。”刷的一声,长剑出鞘,便欲向抬着担架的桃花仙刺去。 林平之慌忙叫:“师娘,手下留情!”岳不群也说:“且慢。”拱手向桃谷六仙说道:“六位大驾光临华山,不曾远迎,还乞恕罪。不知六位尊姓大名,是何门派。” 桃谷六仙一听,登时大为气恼,又是大为失望。他们听了令狐沖的言语,只道岳不群真的对他六兄弟十分仰慕,哪知他一出口便询问姓名,显然对桃谷六仙一无所知。桃根仙道:“听说你对我们六兄弟十分钦仰,难道并无其事?如此孤陋寡闻,太也岂有此理。”桃干仙道:“你曾说天下大英雄中,最厉害的便是桃谷六仙。啊哈,是了!定是你久仰桃谷六仙大名,如雷贯耳,却不知我们便是桃谷六仙,倒也怪不得。”桃枝仙道:“二哥,他说恨不得和桃谷六仙一同喝几杯酒,交个朋友。此刻咱六兄弟上得山来,他却既不显得欢天喜地,又不像想请咱们喝酒,原来是徒闻六仙之名,却不识六仙之面。哈哈!好笑啊好笑。”岳不群只听得莫名其妙,冷冷的道:“各位自称桃谷六仙,岳某凡夫俗子,没敢和六位仙人结交。” 林平之说:“师父,他们六个……”岳灵珊这时早就到他身边去了,一拽他袖子,低声道:“爹爹面前哪有你说话的份!”他不敢再说,也不便和岳灵珊太接近,又回到令狐沖身边去。岳灵珊忍不住,也跟着去了。岳不群见他们两个腻腻歪歪也不知在搞些什么,心里又纳闷又烦恼,听着桃谷六仙说:“我们六仙和你徒弟是朋友,和你交个朋友那也不妨。”桃实仙道:“你武功虽然低微,我们也不会看不起你,你放心好啦。”桃花仙道:“你武艺上有甚么不明白的,尽管问好了,我们自会点拨于你。”也只得淡淡一笑,说道:“这个多谢了。” 夫人自不知这六人天真烂漫,不明世务,这些话纯是一片好意,但听他们言语放肆,早就愤怒之极,这时再也忍耐不住,长剑一起,剑尖指向桃实仙胸口,叱道:“好,我来领教你兵刃上的功夫。” 林平之又叫:“师娘,他们不是……”突然令狐沖哼了一声,终于又醒过来,林平之赶紧低下身子看他,岳夫人和桃谷六仙说些什么全没在意,突然只听“噗嗤”一声,回头一看,就看见岳夫人的长剑正从桃实仙胸口拔出。 他“啊”地一声,跳起来叫道:“师娘,你误会了,他们不是坏人!” 但话音还没落下,桃根仙等五人齐声大唿。桃枝仙抱起桃实仙,急忙退开。余下四仙倏地抢上,迅速无伦的抓住了岳夫人双手双足,提了起来。 令狐沖身在担架,眼见师娘处境兇险无比,急跃而起,大叫:“不得伤我师娘,否则我便自绝经脉。”这两句话一叫出,口中鲜血狂喷,立时晕去。 桃根仙避开了岳不群的一剑,叫道:“小子要自绝经脉,这可使不得,饶了婆娘!”四仙放下岳夫人,牵挂着桃实仙的性命,追赶桃枝仙和桃实仙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和上两章都有很多内容直接copy自原着。 ☆、坐视 岳夫人是亲眼看着桃谷六仙将成不忧撕成四块的,这一下子受惊吓极大,但心里记挂着令狐沖,和岳不群看着弟子们将令狐沖抬回房间,在旁边守着,由岳不群把了脉,夫妻二人相对发愁,岳夫人便不由得滴了眼泪。 岳不群要她先回房去休息,她不肯,只要在旁边看着令狐沖,岳不群自己先回书房去想办法。岳夫人怔怔地坐着,一会想着桃谷六仙手段残酷,一会想着自己不知道怎么竟然能一剑刺死其中一仙,他们武功身法明明要高过了自己,想到令狐沖生死难料,更加忍不住了。独个哭了一阵。门吱呀一声,林平之端了一碗汤进来,说:“师娘,师父说,您好歹吃点东西。” 岳夫人背过身去擦擦眼泪,点头道:“好,你先放在那儿。”但林平之磨磨蹭蹭地不肯走,却到床边去看着令狐沖,头也不回,低声问:“师娘,大师哥的伤,还能治好么……” 第14页 岳夫人本就有些纳闷,抬头看看他,说道:“慢慢医治,总是治得好的。”说到这儿,便说不下去了。 林平之也不回身,良久,岳夫人发现他身子微微的发抖,开口问:“平儿,你怎么了?” 林平之回过身,扑通在她面前跪下,泣道:“师娘,师父那么大的本事,一定能救得了大师哥,师娘,求求你,你一定要让师父救活大师哥!” 岳夫人有些意外,看着他,半晌说道:“当初我教你上思过崖去见大师哥,你去过了,是吗?” 林平之点头道:“这一年来,弟子每当有空闲,就会上思过崖去拜见大师哥,求他指点剑法。大师哥……大师哥就像我的亲哥哥一样……” 岳夫人吁了口气,道:“难怪你对你大师哥,处处回护,师兄弟之间,能这般要好,也算难得啦。”她为女儿的终身大事不知道发愁了多久了,岳灵珊这小姑娘三心二意的,她做母亲的也不好说得太多,只担心弟子们因为这件事内讧。这时一听林平之和令狐沖竟然私交深厚,心里一宽,想:“以沖儿的脾气,绝不会记恨兄弟。平之勤恳老实,也不是会为珊儿恼恨大师哥的样子。无论珊儿嫁谁,总不会再起什么风波。好极了。”她心里想着好极了,但看着林平之和令狐沖的样子,却半分“好极了”的快意都没有。 她只能苦笑着承诺:“平之,你放心,沖儿就像我和你师父的亲生孩子一样,我们一定竭尽所能,为他治伤。” 林平之得了师娘的应许,放了心,再去看昏迷中的令狐沖,几番想要离开,却总是迈不动步子。再过一阵,岳不群推门进来,才算帮他下定了决心,他对着师父师娘深深施礼,再看了岳夫人一眼,岳夫人见他目光中全是乞求,只得微微的颔首,他方才退出去。 可是退出去了,仍旧不放心,却没有远走,就在门外,等着岳不群出来,想着再求求他。 里面岳不群便问岳夫人:“平之和他大师哥,什么时候交情这样好了?” 岳夫人道:“当日平之父母之事,沖儿也算帮了忙,平之是知恩图报的好孩子。师哥,沖儿伤的这样重,咱们怎么办?”说着,眼泪夺眶而出。 岳不群深深嘆一口气道:“为今之计,要救沖儿,只有我豁出去紫霞功这几十年的修为。可是,师妹,你要知道,我若功力陡然大失,那六个怪人去而復返,甚或嵩山派左冷禅再派人来捣乱,咱们可就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啦……何况,依我猜想,那六个怪人,无论如何都没有重创沖儿之后,再送他回山的道理,除非……”岳夫人问:“除非怎样?”岳不群一字一句的道:“除非他们是,以沖儿之伤,耗我内力。” 林平之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下去,脱口叫了出来:“师父,桃谷六仙哪来这种心机!” 他说着,也管不了岳不群会怎么想,推门而入,进去一见岳不群脸色黑得像锅底了,赶紧撩衣襟跪下,急慌慌地道:“师父,弟子敢以性命担保,桃谷六仙虽然年纪一大把,武功又高,心智却像小孩子一样,他们不通世事就爱胡说八道,您和师娘误会了也是有的,可他们抓走大师哥,是为了要掳他去见恆山派的那位小师太,真的不是冲着咱们华山派。师父,求求你,救救大师哥!”说着,一个头磕下去,又一个头,磕在地上,砰砰作响。 岳不群眉头深锁,岳夫人不忍心,赶忙扶住他,低声问:“平之,你说的可是真的?那我岂不是……岂不是……”想到误杀了桃实仙,心乱如麻。 林平之忙道:“弟子和他们好歹相处了两三天,连大师哥也说,他们虽然不讲道理,可是听他们争辩趣味无穷。师娘,他们真的不是坏人,真的没有那么深的心机,您和师父都误会了。只要把大师哥救醒,就算嵩山派的人再来找麻烦,大师哥也可以帮忙的……” 岳不群忽然重重的哼一声,道:“平之,你只与桃谷六仙相处两天,就敢确定他们人品如何?岂不轻率!” 林平之分辩道:“师父,桃谷六仙的为人,只要稍加相处就知道了,看起来是有些高深莫测,可是……这一次是大师哥,他骗他们说,师父和师娘对他们十分敬仰,他们就一高兴,就抬着大师哥回来,他们根本就像小孩子一样,哄得高兴了什么都可以……” 岳不群长嘆一口气,道:“你和沖儿,年纪尚轻,江湖上什么怪人没有?你们可见过有人当面对你恩深义重,背后却两面三刀?你可见过有人毫无缘由,便来杀人全家?那田伯光yin人妻女,可有什么特殊的缘故?无非是一时兴起,便要作恶。那什么桃谷六仙,就算确实是心智如孩童一般――你可知道只有最不懂事的孩童,才会只为了好玩,就去残害虫蚁?” 林平之还待再说,岳不群摇摇手道:“为师已然决定了,总不能为沖儿一条性命,就弃我华山百年基业、众多弟子于不顾。你出去吧。” 林平之悲愤难言,突然又想:师父不救大师哥,我去找风太师叔!想到这儿,仿佛溺水的人抓到一根救命稻糙,急忙磕一个头,走了出来。 岳灵珊低着头,向母亲的卧室走去,一路踢着地上的小石子。忽然前面似乎过来个人,抬头一看,却是林平之。 他急火火的走过来,脸上却惨白惨白,毫无血色。她一惊,跑到他面前,失声道:“小林子,你怎么了?你不会也被那六个怪人伤了?” 林平之愣一愣,方才认出是她,摇摇头道:“我没事。”看她两只眼圈都红红肿肿的,一定是悄悄的哭过,不由得心里一软,说:“你别伤心,大师哥会没事的。” 岳灵珊本就是哭过来的,听着又忍不住想哭,哽咽着道:“大师哥要是……要是……”便说不出来了。 林平之说道:“你放心,我去想办法救他。” 岳灵珊奇道:“你去想办法?难道连我爹爹都救不了大师哥?”林平之咬着嘴唇,想一想,太师叔还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何不求求岳灵珊?转念又觉得师父多半不可能买小女儿的帐,只得说:“反正,我现在去想办法。” 岳灵珊一把拉住他,急道:“你一定有什么话没说出来!我爹爹怎么了?”林平之又着急又心烦,甩手道:“你自己去看看,不就知道了?你拉着我也没用,还不如去求求师父!” 岳灵珊吃一惊,跺脚道:“你是说,我爹爹不肯救大师哥?你胡说!你跟我一起去找爹爹!”说着,扯住他便走。林平之夺手道:“我还有事,我不去!”但是岳灵珊蛮劲儿上来,非逼着他一起去。两人正在拉拉扯扯,岳夫人出门来,远远地看到了,一皱眉头,走过来训斥道:“珊儿,这么大姑娘了,成何体统?” 岳灵珊又气又急,叫道:“妈,小林子说爹爹不肯救大师哥!” 岳夫人脸色一白,低声道:“珊儿,你不懂。”岳灵珊看着母亲的神色,便明白了,泪珠噼里啪啦的滚落下来,哽咽着道:“我去问爹爹!”拔腿便跑。 林平之叫了声师娘,便想熘走。岳夫人却道:“平之,你去叫其他的师兄师姐们一起到正气堂,师父有话要说。” 林平之大是为难,想推脱,岳夫人心事重重的,哪里有闲心听他说话,说完便低着头回去了。 他去通知了大伙儿,回来復命,一进门,见岳不群面沉似水,岳夫人珠泪莹然,岳灵珊在里面守着令狐沖,已经不哭了。他拜见了师父师娘,说:“师兄师姐们已经去了正气堂。” 岳不群起身道:“师妹,咱们走吧。平之,你去劝劝珊儿。” 林平之走到令狐沖床边去。令狐沖迷迷煳煳的,似乎醒了过来,岳灵珊正在他床头听他说话,一见林平之,忙道:“小林子,大师哥在叫你。” 林平之心里一酸,忙走过去,道:“大师哥,我在这儿。” 令狐沖费力的睁开眼,认一认他,低声道:“师弟,你爹爹逝世之前……嘱我带话给你……” 林平之登时便落了泪,使劲摇着头,泣道:“不,大师哥,我不听,你好好保重身子,等你的伤好了,再说给我听,我现在不要听!” 令狐沖苦笑道:“我……我不成了……你爹爹说,福州向阳巷老宅,地窖中的物事,是你家祖传之物,须得好好保管,但你曾祖父远图公有遗训,凡是林家子弟,不得翻看,否则祸患无穷……”林平之要不要听,他管不了,只能提着力气把这段话默完,算是了结了最重要的事情。其后便再度昏迷。 林平之听着,每个字都镌刻一般印在脑海里,却又一个字都没听懂,他六神无主,只觉得自己的魂魄像是活生生的飞到了他身上。 ☆、出山 岳不群的决定比他想像的更难以接受。他要所有的弟子跟他一起离开华山,名目很是堂皇:就封不平等人挑动风波上嵩山质问左冷禅。问题是重伤垂危的令狐沖却被决定留在华山。 林平之心里很清楚,岳不群和岳夫人名为上嵩山质问,实为避祸。他们一来担心嵩山派大举来犯,二来怕的是桃谷六仙回来寻仇――嵩山派大家还有个脸面在,天下人冷眼看着,要撕破这张脸也不是易事,倒还好说,他们最怕的还是桃谷六仙,自己无论怎么解释桃谷六仙不是坏人,师父就是不肯相信。 他们怕桃谷六仙,他和令狐沖自然不怕,林平之想着,若真是这样倒也好,自己留下来照料令狐沖就是,等他们都走了,再去思过崖找风清扬帮忙,他便去向岳夫人求留下来照顾令狐沖的差事,岳夫人倒是同意,可岳不群却在一边发话:“平之,你以为我们华山派的动静只有嵩山派牢牢看着么?你以为你独自留在华山,如木高峰之流不会上来找麻烦?或是如青城派的手段又如何?到时候你和沖儿岂不成了俎上之肉?” 他有风清扬做靠山,哪里怕这些个?但岳不群死活就是不同意,说:“我既已收你为徒,便当护你周全,否则岂不为天下人耻笑?何况你此时身上也有伤,还未痊癒,你怎么照料你大师哥?” 满腹的道理苦于说不出来,岳夫人见状,安抚他道:“师父安排了你六师哥在这里守着沖儿,有他在,你还不放心么?”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他还能说什么? 正气堂外,师兄弟们乱七八糟的都在收拾自己的行装,人来人往,他只得先回自己屋里去,随便拿着几件贴身衣物打了个小包裹。和他同住的师兄梁发,之前因为他受伤需要静养临时搬到别的屋子去了,这时也回来了,看他心不在焉的样子,笑道:“就带那么点东西啊?” 第15页 他只得跟着笑笑。这情景其实似曾相识,一年多前,在福州老家,他也曾这样跟着父母收拾东西准备逃难。那时候的自己,天真得有些呆头呆脑,看着什么都是好的,什么都捨不得……然而真正值得他去捨不得的,只有最亲近的人的那一条命。 岳灵珊敲了敲敞开的门,问:“我可以进来吗?” 梁发笑道:“小师妹来啦!”岳灵珊浅浅一笑,叫:“八师哥。”走了进来,问:“要不要我帮忙?” 梁发笑着摇摇头,道:“我的东西都弄好啦,小师妹看看林师弟吧。我还有点事,先走啦!”是已经看出来了岳灵珊真正是奔着谁来的。如果换了陆大有,百般的阻挠还来不及,梁发却是个不愿多事的,随口敷衍两句便躲开了。 岳灵珊讪讪的走到林平之旁边,低声说:“小林子,你身上也还有伤,这些天也不知道好了没有。” 林平之侧过头去,看看她,她的眼睛还是肿肿的,突然间,只觉得跟她说不出的同病相怜,轻声说:“你不用担心我,我是皮肉伤,没事。” 岳灵珊低下头,小声说:“都是我不好。”她说话带着鼻音,这一整天眼泪就没断过。 林平之安慰她道:“你也别太担心大师哥,他是吉人天相……”说到这里,自己也快要说不下去。岳灵珊突然便忍不住了,双手使劲捂住脸,哭道:“我怎么想也想不明白,爹爹为什么不肯救大师哥!” 林平之低声说:“或许他是想救的,只是他也没办法。” 岳灵珊道:“不,我知道他有办法,我爹爹的紫霞神功……”可是她也说不太清楚紫霞神功为什么一定能救活令狐沖,急得直跺脚。 林平之突然灵机一动,道:“咦,师姐,我记得师父说过要教大师哥紫霞神功的,就算他不救,大师哥自己不能用紫霞神功自救么?” 岳灵珊低着头,小声说:“我爹爹没教他。” 林平之叫起来:“为什么?” 岳灵珊说:“爹说大师哥剑招诡异,入了剑宗以剑至上的的邪路,必须要先回归正道,才能以紫霞神功的心法相授。其实……其实要我说,明明是心法、剑招一样重要,少了哪个都不是咱们华山派!他们为什么就非要分得那么清楚……”林平之没听说过什么剑宗气宗,听得摸不着头脑,忙问:“什么什么?什么剑宗气宗?” 岳灵珊道:“啊,我想起来了,连我也是今年才第一次听说的。”说着,将华山剑气之分,简单给他说了说。她说得轻松,林平之呆呆的听着,回过神来已是冒了一身虚汗,情不自禁的想:“风太师叔……风太师叔他多半是剑宗的……” 想到这里,不由得深自庆幸自己听令狐沖的话,关于风清扬的事一个字都没有对岳不群提到。 谈谈说说,时间不知不觉的过去。华山众弟子已经在正气堂外集合,岳灵珊和林平之也都过去加入其间。岳不群和岳夫人出来,说一个字:“走!”一众人浩浩汤汤,离华山而去。 一路上岳灵珊除了和母亲一起,便是有意无意的,和林平之走在一起。林平之对她比起之前也温和的多,两个人有一搭无一搭的聊天,本来年纪相近,想法也都差不多,越聊越投机。 半路上在官道旁小茶铺打尖。林平之随便吃了点东西,递了岳灵珊一个眼色,便独自走出去。岳灵珊随后也去了。岳夫人在一旁冷眼旁观,皱紧了眉头,对岳不群道:“你也不说管管咱们家大姑娘。” 岳不群神思不属,听了回头四处找找岳灵珊,遍寻不着,问岳夫人:“珊儿又怎么了?” 岳夫人满腹不快,冷冷的道:“没事。”赌气不理他了。 ☆、嫁祸 这天夜里,他们在距离华山三十里外的一座寺庙借宿。这寺庙客房不多,东挪西凑的腾出一个跨院给华山派众人居住。岳不群夫妇带着女儿住在主屋,弟子们分宿两边的厢房。林平之等到房里所有师兄弟打唿噜的打唿噜,说梦话的说梦话,便悄悄地起身,守着那个窗户。 没多久,他就看见岳灵珊猫着腰,偷偷摸摸的出来,四下看看,奔出门去不见了。 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他仰头躺回枕上,合了眼,回想起白天和岳灵珊的合谋,不由得为令狐沖高兴:以后他学会紫霞神功,身上的伤自然不在话下,独孤九剑之外又多一门神功,日后说不定……想着就觉得高兴,而且岳灵珊终究还是念着他的,不然她也不会自己说出来。 他和岳灵珊一整天都在聊着令狐沖,她会不停的说他们小时候那些故事,让缺席了他们那么多年的林平之听着仿佛自己也身处其间,那么轻松,那么开心,她也问他的小时候,可他那种锦衣玉食、娇生惯养的生活怎么能跟他们的相比较呢? 他睡不着,呆呆的睁眼望天,或许岳灵珊这一去,会和令狐沖剖白心迹吧,他一高兴,伤会好的更快。 他更加睡不着了。 半夜里,他突然听见院子里似乎有人。坐起身,从之前开着的那个窗户的fèng隙里向外望,看到岳灵珊像之前一样,猫着腰,偷偷摸摸的从外面回来。来回六十里的山路,这一夜也着实为难她――以后他一定加倍对她好,等她和令狐沖成婚之后,他会像对待自己的亲兄嫂一样对待他们……他咬着嘴唇,怔怔的,莫名想像起她做令狐夫人时的样子。 接着岳灵珊自己打破了他略有伤感的联想,她在正屋门前站住,小声叫:“爹。” 林平之吓一跳,他有之前家里出事训练出的应变能力,控制住了自己一动没动,他知道无灯的室内和月光皎洁的夜晚会把他掩蔽的很好。果然岳不群只是低声问:“东西呢?你拿到哪里去了?” 声音虽低,却满满的愤怒。 岳灵珊迟疑一阵,方才低声回答:“我拿给了大师哥。” 岳不群恨声道:“走!”举步便走。 林平之的心“砰砰”直跳,如果岳不群走到他的窗下,一定能听到他心跳的声音。但他没有,他只是扯着岳灵珊,迈开大步出门了。 林平之如何还能入睡?一会担心大师哥会不会被责罚,那么重的伤,怎么还经得起?岳灵珊又会被怎么罚?虽然是她主动想的办法,可没自己的怂恿她真未必有那么大的胆子。假如……假如她把责任都推给自己,岳不群会不会把自己逐出华山派?他还得练武报仇,一旦不能託庇于华山门下,报仇之事固然再也休提,余沧海、木高峰之流也会把他活活折磨死。 他对岳不群敬爱有之,但若论感情,像令狐沖对岳不群那么深切的孺慕之情他自然是没有多少,否则也不会胆大包天敢怂恿岳灵珊盗紫霞秘籍。此刻想到自己有可能被逐出华山门墙,才发觉对师父师娘竟然是万般的不舍。翻来覆去,心如被油煎一样难受。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他又听到窗外有轻微的声音。 他有些意外:岳不群父女这么快就回来了吗? 他悄悄地坐起身,就着那个fèng隙往外看,这一看又是吃惊,又是疑惑:他看见劳德诺伛偻着腰,无声的推开对面厢房的门,闪身进去。 到了第二天一早,岳灵珊和岳不群父女回来了,带着令狐沖。 他父女面色都极差。岳不群只交待弟子们“把你大师哥安置进车里”,便不理不睬了。岳灵珊低着头,做任何事情都小心翼翼的尽量将动作幅度缩小,再缩小,盼望父亲从此都不要再看到自己才好。林平之看到令狐沖一起来了,自然高兴,高兴之余却又许多疑惑。岳夫人特意为令狐沖煮了粥,他主动接了差事,去照顾令狐沖喝粥。 大家都还没启程,令狐沖孤零零的躺在大车里,两眼望天,神色呆滞。 林平之进了车厢,轻声道:“大师哥……”一语未完,令狐沖勐地翻过手掌,按住他的手,目光狠狠地瞪过来。 他一怔:“大师哥,是我……”接着发现他按住自己的那只手,动作虽快,却软绵绵的,一丝力气也没有。 令狐沖看着他,目光尖锐,神色却无比的憔悴,看着看着,终于长长的嘆气,闭上眼睛。 林平之低声问:“大师哥,到底发生了什么?紫霞秘籍呢?六师哥呢?” 令狐沖登时睁开双眼,双肘一撑,上身直直地坐起来,声音发抖,整个人都在发抖:“你,你知道紫霞秘籍……你为什么知道?” 林平之被他吓到,同时忧心着,脸色也白了几分,嗫嚅道:“是……是我和师姐商量……要治好你的伤……”令狐沖瞪眼看他,良久良久,目光中终于出现嘲弄和凄楚,苦笑道:“你和小师妹……你们串通得好!” 他重重地仰躺回枕上,低声道:“小师妹走后,六师弟为我读紫霞秘籍……他一字一句地读出来,我……我本想事急从权,只要内伤治好,听一听有什么打紧?嘿嘿,果然天不藏jian,报应来得好快,我只觉得眼前一黑,六师弟大声问:什么人?便什么都不知道了,等我被师父和小师妹叫醒,六师弟已经……已经……” 他双目圆睁,死死的瞪着车棚,眼中布满了血丝,几乎要滴出血来。 林平之颤声道:“六师兄……他……”死了两个字,怎么也问不出口。他和陆大有从来都没有什么特别的交情,甚至多多少少有些小小的梁子,可他要怎么才能相信,昨天还活蹦乱跳、碎嘴多话的一个大活人,一夜不见,便阴阳永隔? 令狐沖喃喃的道:“此仇不报,令狐沖誓不为人。” 林平之忽然想到极重要的一件事,慌忙问:“大师哥,那紫霞秘籍呢?”令狐沖看看他,却不回答,目光是冷冷的,林平之举起拳头,抵住了嘴,令狐沖的目光已经明明白白的告诉他,紫霞秘籍不见了。 他突然明白了。那神秘人能够杀死陆大有,怎么会放过垂死的令狐沖?他不是大发慈悲,他只是需要一个嫁祸的对象。 林平之低声道:“大师哥,那人是要你背这个黑锅……”他听着自己声音发涩,愤怒得不成调子。令狐沖苦苦的一笑,道:“我已经是半死的废人一个,何况师父他……他老人家英明,怎会看不出这毒计?”林平之微微安心,点点头,忽然又道:“知道小师妹偷走了紫霞秘籍的人,除了她自己之外,不会超过三个人……”说到这里,心里“咯噔”一声,他所怀疑的那第三个人,是劳德诺么? 令狐沖却只以为是林平之加上师父师娘,闭上眼睛,摇摇头道:“盯着华山的人多得很,我猜,多半是嵩山派。”最后三个字在齿fèng间极低极低的吐出,恨意满腔。 第16页 林平之正了正自己的心,心想:“我又没注意到二师哥是何时出去的,或许他不过是半夜去个茅房。胡乱猜疑这个那个,终究不好,现在说了,徒惹大师哥烦恼。”想着,压了下来,轻声解劝:“师哥,无论要怎样,你得先把身体养好。来,不管怎样,好歹吃一点,这是师娘特意为你煮的粥……” 令狐沖咬了咬牙,点头道:“好,吃一点。”慢慢的由林平之扶着,坐起身,靠着他,一小口一小口的咽下了小半碗。 林平之将他安顿好,出了车厢,整理自己的东西。天色还早,华山派弟子们都聚集在寺庙饭堂喝粥吃早点。他悄悄注意着劳德诺,然而什么都没看出来。 ☆、饮酒 前路却比想像的更加兇险。 离开那寺庙不久,华山派众人便遭遇了第一次袭击。 来者手段兇残,武功却极高,岳不群夫妇也不能相抗,其后又有嵩山派联同华山剑宗弟子前来相扰,彼时令狐沖内伤发作,连路都走不动,却依然在最危险的时候用拼着性命不要的打法,用独孤九剑,击溃了敌人。 林平之被点倒在地,本来心中一片冰凉,想不到投身华山门下竟也逃脱不了家传剑法带来的厄运,忽然峰迴路转,独孤九剑在令狐沖这样内伤极重的人手中使出来,竟也能先败封不平,再一剑刺瞎十五人的双眼,看得又是兴奋,又是难过,哽住了喉咙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可是接着岳不群的一句话却把他心头所有的火都浇灭了。 他冷冷的说:“令狐沖令狐大侠,你还不解开我的穴道,当真要大伙儿向你哀求不成?” 令狐沖惊得六神无主,轻声说:“师父,你……你怎地跟弟子说笑?我……我立即给师父解穴。” 林平之离他很近,清楚地听到他说话时牙齿格格打战的声音。他心头一片冰凉,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看着令狐沖想走过去,却脱力而瘫倒在地,岳灵珊已经忍不住哭出来,叫道:“大师哥,你怎么样了?” 她就在自己身边,最紧张的时候她握住了他的手,他也紧张担忧,愿意与她互相安慰。现在他赶忙松开了那只手,身上战慄,好像做错了最不该行差踏错的事。 岳不群脱险之后第一件事自然便是盘问令狐沖剑法何来。 林平之在一旁眼睁睁的听着,听到岳不群一句一句,越来越兇险,句句直刺人心,“那十五个蒙面人你与他们交情如何?”“你这些剑法难道真是梦中神人所授,突然间从天上掉下来不成?”“你武功到了这地步,怎么还会将师父、师娘瞧在眼里?我们华山派这点点儿微末功力,如何能当你神剑之一击?”极尽讽刺挖苦,哪里像是盘问?林平之几次忍不住,想要将风清扬的事竹筒倒豆子说个清楚,总比这样遮遮掩掩让令狐沖受委屈的强,但偶尔和令狐沖目光接触,他虽然气息奄奄,目光中那种倔强却说什么也无法忽视。他是宁可被师父讥笑,被旁人误解,也绝不肯违背誓言透露风清扬的消息,更不肯向人乞求谅解。 封不平作为剑宗弟子,剑术输给令狐沖,以后再也不可能来谋夺华山掌门之位了,去嵩山什么的再也休提,岳不群夫妇便和大家商议到底去哪里。最后便说定了要去洛阳拜会林平之的外祖父金刀王元霸。 令狐沖想,哪里都不去,偏偏去见林师弟的家人,师父师娘这是打算要将小师妹嫁给他了。心头一阵酸,一阵苦,林平之和岳灵珊两个影子在脑袋里晃来晃去,他们年纪相当,相貌般配,怎么想都是一对璧人,日后他们两个成了亲,留下自己一个人孤苦伶仃……反正自己都是要死的人了,孤苦伶仃又有什么打紧? 林平之却很高兴,照常收拾好别的就来陪他,悄悄的笑道:“大师哥,到了我外公家,咱们马上找洛阳城最好的医生来给你治伤。” 令狐沖苦苦的哼一声,说:“治伤么,那也无所谓。” 林平之鼻樑轻轻地皱起来,说:“别胡说,治伤怎么能无所谓呢,像以前一样活蹦乱跳的不好么?你饿不饿?我这里有干粮。吃完了赶紧睡一会。”令狐沖摇摇头,干涩的嘴唇勉强露出笑意,说道:“你有酒么?” 林平之有些为难,小声道:“我给你带了一小壶,不过……”令狐沖别的什么都不想听,只向他摊开手伸出去。林平之没办法,回手摸出来,交到他手上,他双手发抖,捧着酒葫芦,接连几下都没拔出塞子。 林平之一阵心酸,帮他拔了葫芦塞子,看他颤抖着手要接过,干脆自己将葫芦凑到他嘴边,餵他喝了几口。 他喝了酒,心意稍平,见林平之眼巴巴的看着自己,神色凄楚,心里一软,轻轻的道:“我没事,你放心。” 林平之低低的道:“总要你让我放心,我才能放心。” 令狐沖与他目光交汇,看着他眼睛里种种不明的意义,心里忽然乱得不可开交,胸口胀痛,忍不住咳嗽,手捂着弯下腰去。林平之赶忙扶住他,给他捋顺后背。他弯着腰,脸藏在下面,心里模模煳煳的问着自己:“我看着他们在一起而难过,究竟是为小师妹多一些,还是……还是……” 路上林平之却不来照料他了,劳德诺弯着腰进车厢时,令狐沖还有些意外的问他:“林师弟怎么不来?” 劳德诺说:“林师弟肩头的伤前日裂开了,他也不说,大家都不知道,还是小师妹发现的……”说到这里便戛然而止不说了。令狐沖脸上本就没有血色,闻言又青白了几分,也就不再问。 此后劳德诺跟他日则同行,夜则同寝,对他兢兢业业的照顾起来。他不由得感激:果然是日久见人心,二师弟平日与我并没有多深的交情,如今我这个样子,便显出他果然年高老成,比别人不同。 他心里惦记着林平之的伤,可是强迫着自己一句都不要问。他有小师妹照料,很好很好,总好过和自己莫名其妙的混在一起。 这一天大家在客店宿下来,令狐沖一安顿好,就蒙头大睡,睡得昏天黑地的,忽然迷濛中有人轻轻推他,他睁开眼,见林平之坐在身边。 好几天不见了,忽然见到,不知今夕何夕,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令狐沖一惊起身,冲口问道:“你的伤好些没有?为什么不好好的休息?” 林平之本来面色凝重,听了便不由自主,浅浅的笑了:“我早就好了,皮肉伤,最多流点血,也不痛。”令狐沖点点头,看着他,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林平之笑道:“我打听得这镇上出一种米酒,酒劲不大,甜甜的很好喝,特意给你带来。”说着,举起手上的酒葫芦给他看,他一看到酒,就管不住自己,慌慌张张的要抢过去,林平之夺手道:“我餵给你喝,不然又要过量。”看着他脸上表情登时垮下来,忍不住一笑,点头道:“亏你还是我们的大师哥,简直比六师哥的猴儿还更像猴儿……” 刚刚出口,便知道不妙,这话真真是说错了。偷眼看令狐沖,安慰的话已经说过了那么多,再说有什么用?只得默默无语,拔开了葫芦塞子,将酒葫芦凑在他唇边餵他喝了几口。他不愿意令狐沖总想些不高兴的事,笑问:“好喝吗?” 令狐沖苦笑道:“我只爱喝烧酒,酒劲越大越好。这个甜甜软软的,女人和小孩子才喝呢!” 林平之哼道:“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样子,有的喝就不错了,这时候还挑三捡四的。”说着反手把葫芦系在腰间,令狐沖有点着急,说:“我又没说不好喝,你倒是给我留下来嘛!”林平之摇头笑道:“不成,留给你,我一转身,你就喝个精光。你就乖乖地等下次吧。我走啦!”说到这里,声音低下来,终于说出他这次来最重要的目的:“大师哥,你……你要小心二师哥。” ☆、监视 令狐沖一怔,但这时院子里响起劳德诺和英白罗说话的声音。林平之急忙坐得离令狐沖远一些,他们推门进来,劳德诺见到林平之,便笑道:“林师弟来看大师哥啊。” 林平之笑道:“是啊,偷偷给大师哥带点酒,两位师哥千万别告诉师父。” 英白罗年纪跟他相仿,向来相处得很好,笑嘻嘻的道:“也就你有这么大胆子。”几个人说笑一阵,林平之便起身告辞,英白罗也跟着出来。 林平之问英白罗:“你也是来看大师哥的?”英白罗摇头道:“不是,是师父让我来问二师哥……”说到一半,看看林平之,忽然不说了,林平之笑道:“英师哥,咱俩还有什么藏着掖着的?”英白罗笑一笑,低声道:“也罢,我跟你说,师父让二师哥陪着大师哥,是教他暗中查看来着。” 林平之只觉得脑袋里凭空响起了一个霹雳,一把扯住他:“英师哥,这话可不敢乱说!” 英白罗皱眉道:“林师弟,论理,这话我确实不该跟你说,你和大师哥交好,我也知道,但我和大师哥关系也不错啊,不然怎么会跟你说这实话?师父一直怀疑大师哥私藏了紫霞秘籍,加上大师哥突然武功变得那么高,别说师父,咱们做弟子的私下里就不怀疑么?难道你看不出来?” 林平之急道:“可我知道……”英白罗点头道:“我也知道大师哥的人品,再说,紫霞秘籍是内功秘籍,大师哥厉害的是剑法,根本搭不着,可你换个思路想想,说不定他就是剑法太高,内力不济,这才私藏紫霞秘籍呢――你可别跟我急,我是不信的,我入华山派不比你早多少,剑法什么的向来也是大师哥教我,要不然,这些话我岂会跟你说?” 林平之定了定神,点头道:“我知道了,英师哥,多谢你。”英白罗笑着挥挥手,道:“谢我干什么呀!唉,我拜入华山门下,跟你不一样,我不过是为了学几招功夫,也没指望将来在江湖上能闯多大名头。谁知道一入江湖深似海,想游回去那是加倍的难。也罢,跟着看看热闹也好。我现下去找师父復命,然后出去熘达熘达,你去不去?” 林平之摇摇头,说道:“我不去了,我这伤口还有些疼,想回去躺一会。”说着笑了笑,猜想自己一定笑得极其难看。 两人拱手作辞。英白罗背着手,扬长而去。 令狐沖冷眼瞧着劳德诺忙里忙外,心里疑惑:“林师弟为什么叫我小心二师弟?” 太阳落山之后,他精神不济,靠着坐了一会便睏倦的难受,自己躺下了,迷迷煳煳的想睡觉,忽然窗外有人叫劳德诺:“二师哥,二师哥?” 第17页 劳德诺急忙走出去,轻声说:“大师哥刚睡着,什么事?” 来人道:“师父叫你过去说说大师哥的状况。”劳德诺道:“不是叫英师弟来问过了吗?”两个人一边说,一边走远了。 令狐沖睁眼望天,呆若木鸡。 原来是这样。 原来劳德诺是师父派来监视他的。 他浑浑噩噩的起身下床,只想要离开这里,却全没想到要走到哪里去,刚走得几步,便听到院子里有人悄声说话:“大师哥怎么好像起来了?”“嘘,别说话!” 他身子一晃,再一晃,双腿一软,摇摇的坐倒在地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慌里慌张的叫:“大师哥,大师哥?”睁眼看时,原来是劳德诺回来了。他定定的看着,有心要问问他,却说不出话来,劳德诺道:“大师哥怎么摔下床来了,我扶你回床上去。”将他扶上床,抖开被子盖好,他苦苦的一笑,心想:“就算是师父派他来的,难道他自己做得主么?我跟他生气有什么用?可笑我在师父门下二十年,他竟然连这么一点信任都不给我。”想到这里,心中悲苦难当,忽然大声叫道:“我要喝酒,拿酒来!来人,来人,拿酒来!” 劳德诺吓一跳,说:“这么晚了,大师哥你身上又有伤……”令狐沖叫道:“我怎样与你何干?小二,小二,拿酒来!” 他折腾得满院子都听见了,这时天色已晚,客店小二都已经睡下了,急急忙忙的穿上衣服赶来,林平之岳灵珊等都跑来问出了什么事,小二送了烈酒来,林平之急道:“不行,那么重的内伤怎么能喝酒……”岳灵珊附和着劝,令狐沖看着他两个,越发连两边太阳穴都一阵一阵的抽痛起来,抢了酒壶一气喝干。 他喝多了酒无非睡觉,睡着了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却不知道,林平之之所以怀疑劳德诺,全是那天晚上偷看到了劳德诺晚归,与现在劳德诺奉师命监视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过了几天,到了洛阳地界上。华山众人先在客店中安顿下来,各自洗沐齐整,准备拜见林平之的外祖父、武林前辈金刀王元霸。 令狐沖自从那天夜里在药王庙打斗之后,就没换过衣服,满身脏污泥泞,他也不在乎,都不知被沿途的客店小二背后骂过多少回了。这时岳灵珊便拿了父亲的一件新袍子来,要令狐沖换上。 令狐沖见她换了一身浅绿色缎子的新衣服,鬓边戴了珠花,是着意的打扮过,往常她只有逢年过节才这么认真细緻的打扮。他突然想起最近这些日子,虽然奔波忙碌,可她似乎确实比以往反倒打扮的齐整,莫非女孩儿大了,都是这样么? 令狐沖冷眼打量着她,摇头道:“我不换衣服。” 岳灵珊被他锐利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讷讷的道:“你不愿换,就不换好了。”正要离开,林平之又来找令狐沖,两人正好碰上,彼此一笑,岳灵珊便站住,打算一会儿一起走。令狐沖看着林平之竟也换了衣服,是一套淡蓝色的蜀锦长袍,趁着他白生生的脸,俊美无比。他和岳灵珊望一处一站,这简陋的客店房间仿佛都被他们映出了光彩。 可他不是来站着给令狐沖看的,他急匆匆的走过来,弯下腰帮令狐沖盖了盖被子,说:“大师哥,我去外公家啦!” 令狐沖问:“小师妹也去么?”林平之眸中的神采暗了一暗,回头看了看岳灵珊,岳灵珊对他一笑,道:“我才不去呢,我跟爹爹妈妈在家等他和英师哥回来。” 林平之说道:“我要跟外公打听打听洛阳城最好的医生,到时候一起带回来。大师哥,你换换衣服,好好的等我回来。” 令狐沖脸色却不太好看,苦笑道:“换衣服?有什么好换的,左右都是那样。”林平之一心想让他打扮得干净整齐,要是给外公看到,能一挑大拇哥,贊一声“好个英雄少侠”,那就最好不过了,谁知他和自己想的全不是一回事,岳灵珊在旁边道:“我拿了爹爹一件没穿过的衣服来,大师哥不喜欢,不肯换。” 林平之知道令狐沖的脾气,嘆口气,软语道:“大师哥,你就听一回话,换上吧。” 令狐沖看着他满眼的求恳,心已经软了,转念却想:他和小师妹漂漂亮亮的就好了,他的外公,跟我有什么关系,就算是见皇帝老子,我也这个样儿,谁爱嫌弃就嫌弃去。硬起心肠,翻身朝向里面不理不睬。 不止林平之,岳灵珊看着,也忍不住的委屈。 不久,劳德诺和施戴子一起过来,扶他出去拜见王元霸。他出去只见跪了一屋子的人,却不见林平之,他站定了,深深一揖,口称:“晚辈令狐沖拜见王老爷子。” 岳不群皱眉道:“沖儿,怎么如此无礼?”王元霸笑道:“没事没事,我知道令狐贤侄身上有伤不方便,就不必多礼啦!”说着又道:“岳老弟,你华山派内功向称五岳剑派中第一,酒量必定惊人,我和你喝十大碗去。”说着挽了他手,走出客店。岳夫人、王伯奋、王仲强以及华山众弟子在后相随。 ☆、醉卧 林平之没有随外祖父回客店迎接师父,而是打听了洛阳城中的名医,便急匆匆的接去了。偌大的洛阳城,他人生路不熟的,好在身边有外公派来跟着的家人带路。走了三四个地方,请了好几位医生,一说金刀王元霸家里,都很熟悉,满口答应尽快赶去。转了一圈,带着最后一个医生先回客栈,小二告诉说已经算清了店钱一起去王家了,急急忙忙的又赶回去,门房里早有几位医生等候在那里,他一跃下马,家人来接了缰绳――他自从家变之后,万事亲力亲为,已不知多久没给人这样着意小心的伺候过了,不由得心情舒畅,带着医生们高高兴兴的走进大厅。 王元霸心疼他,远远地一看见,便招手叫他到身边来,他过去先叫了外公,见过了师父师娘,陪着喝了两杯酒,四下里找不见令狐沖,问岳夫人:“师娘,大师哥好热闹,怎么没在这儿?” 岳夫人登时脸色尴尬起来,道:“你大师哥他,他喝醉了。”他一听便有些急了,问:“他伤那么重,怎么又喝酒?他在哪里,我找了好几个医生给他看病。” 岳不群干咳了两声,笑道:“平儿,和大师哥再好,也得陪你外公尽兴了再说。”王元霸笑道:“是啊,平儿,你才陪外公喝了几盅?上次来洛阳还是个小娃娃,转眼就这么大啦……”林平之一到王家,见到外公外婆和舅舅们,大家就围着哭过一场,这时听他又说起来,鼻子也不由自主的酸了。 直到酒宴散尽,他才带着医生们,跟着下人去看令狐沖。一推开门,满室的酒气臭气扑面而来,令狐沖醉倒在床上,衣衫破烂,满身污秽。 林平之没想到他搞成了这个样子,比早上离开他的时候还要糟糕得多,回身问那僕人:“我大师哥怎么醉成这个样子?谁灌他酒了?他吐成这样,怎么也没人管?”越说越生气,哪知道那僕人陪笑道:“回孙少爷话,令狐少侠不过是二爷陪着喝了几杯,谁知道他不胜酒力,几杯就醉了,而且醉得厉害,不让人碰啊。” 林平之压了压火气,毕竟这里是外祖父家里,自己也不过是个客人。只得客客气气的道:“那烦劳你打一桶热水来,有没有干净衣服?再拿一身过来。”说着,又回身对那几个医生道歉,说些让他们久等之类的话。 一个医生便说:“林少爷不用客气,医者父母心,一切都是为了病人好。只不过病人既然伤在内脏经络,现在喝醉了酒,我们没法子保证这病还能瞧得准,要不然,林少爷您再多等一天,赶明儿这位少侠酒也醒了,天也明了,大家妥妥噹噹的给他瞧上一回?您看怎样?”其他几个医生纷纷附和,林平之知道他们说的有理,没办法,只得又说了几句客套话,约好了明天过来看病的时辰,送了他们出去。 回来时下人们已经把热水和衣服都准备好送来了。他没用别人帮忙,自己动手给令狐沖除去了脏衣服,解开头髮,用手巾蘸着热水仔仔细细的擦洗。 热毛巾敷在脸上,令狐沖哼了一声,睁开眼睛。 林平之见他醒了,对他笑笑,叫“大师哥”,他费力的转着脑袋,看看四周,回忆好一阵,才想明白这是哪里,林平之手里的热手巾在自己身上轻轻的滑动着,被他擦洗过的每一寸皮肤,每一个毛孔仿佛都舒展开了。 上半身擦干净,林平之顺手就去解他的腰带,他脸色一白,按住他的手,问:“干嘛?” 林平之莫名其妙,笑道:“往下洗啊。” 令狐沖直挺挺的跳起来,结结巴巴说:“不,不,不用,我自己来,自己来就好。” 林平之眨眨眼,笑道:“大师哥,你害臊啦?” 令狐沖急白了脸,说:“我害什么臊,都是大男人我有什么好害臊的。”林平之笑道:“对啊,都是大男人你害什么臊?还不快脱了?”令狐沖的脸一阵白一阵红,双手揪着裤腰不松开,生怕林平之强行扒他似的,支支吾吾的半天,方才灵机一动想出了主意:“我,我自己洗,你转身过去。” 林平之晃晃头,说:“不行,你有伤,又醉着,我不放心。”令狐沖急忙保证:“我没事,我真的能行,大不了……大不了我保证以后不喝醉,我保证。”就差赌咒发誓了,林平之忍着笑,终于点点头,背过了身。 他听着后面悉悉索索的衣服声,水声,水洒在地上的声音,令狐沖笨手笨脚碰到木盆的声音,还有他时深时浅紧张的唿吸。其实……假如令狐沖大大咧咧,就那么让他擦洗,他是不是也会害臊?他会不会臊得连头都抬不起来? 好不容易洗完了,令狐沖自己换了干净的衣服裤子,摆出了个难看的笑脸,叫林平之:“师弟,我洗完了。” 林平之回过身,看他把自己穿得整整齐齐严严实实的,不由笑了,点头夸奖:“好乖!” 令狐沖登时满脸通红。 他的酒劲还没过去,多少有些晕晕唿唿的,正好倒是借着酒劲遮掩了尴尬。林平之搭了把手,把他扶回床上去,抖开被子盖好。令狐沖眼巴巴的看着他,似乎有什么话想说的样子。林平之在他身边坐下,轻轻地问他:“好端端的,干嘛喝这么多酒?” 令狐沖嘴巴一撇,说:“我就是爱喝酒,你难道不知道。” 林平之被他这么一噎,找不到话来反驳,瞪眼看看他,点头道:“好,好,好,你爱喝酒,你就喝好了。我走啦。”说着起身要走,令狐沖便有些着慌,一把抓住他的手,小声说:“你生气啦?” 第18页 林平之挑眉问:“我生气有用吗?” 令狐沖想一想,认认真真地点头,说:“有用。” 林平之笑笑,说道:“你啊,也就是嘴上说,说得比什么都好听,只是到该你做的时候,从来都是依然故我。” 令狐沖只是苦笑,低声道:“我不过是想,来日无多,躺在床上病恹恹的等死,还不如痛痛快快的多醉几场。” 林平之涨红了脸,怒道:“再胡说,我真的生气了。” 令狐沖反手捂住了嘴,声音从指fèng间流出来:“好好好,我不说就是,你不信,我发个誓,行不行?”林平之皱眉道:“随口就是一个誓,我不听,我也不信。明天我请医生来,你乖乖的看病,不许胡说八道,就算给我面子了。你睡吧,我走了。” 他出来,给令狐沖关好了门,回自己屋子去。走没多远,迎面走来了舅父王仲强。 娘亲舅大,林平之看见舅舅,只觉得分外亲热,站定了笑眉笑眼的叫:“二舅舅!” 王仲强辈分虽高,年纪其实也就比令狐沖大了五六岁,但背着手,有意做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点头道:“是平儿啊,你这是做什么去了?这么晚了,还不休息?” 林平之照实回答:“我去看我大师哥,他身受重伤,又喝醉了酒,我去帮他收拾收拾。”说着,笑一笑,他只觉得自己做这些都是再正常不过了,却不想王仲强眼睛一瞪,大惊小怪的道:“你堂堂林家大少爷,怎么做这种下人做的事?” 林平之一怔,笑道:“兄弟手足,无须计较那么多吧……”王仲强摇摇头,哼道:“你那大师哥,我瞧他可没把咱们家放在眼里,你外公亲自前往客栈迎接你们华山派上下,连你师父对我们那是何等的客气,偏偏只有他,哼,哼,好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样。” 林平之急忙躬身说道:“二舅舅,大师哥身上有伤,心情不好,难免性子古怪些,他有什么见怪的地方,我在这儿替他赔罪,你别往心里去。”王仲强不耐烦,摆摆手道:“平之啊,你对你那师兄可不坏啊,你可别胳膊肘朝外拐,咱们才是一家人。” 林平之只得连声称是。王仲强四下看看,并无旁人,把他一拉,扯到身边来,放低了声音道:“况且,我可听说,当初你爹爹临死之时,身边没有旁人,只有你这大师哥?” 林平之不知道他到底想说什么,只是点点头,王仲强又道:“这阵子江湖上纷纷传说,你们华山派一个病夫模样的弟子,竟然能一剑惊退嵩山、泰山、衡山及华山剑宗的几十位好手,这事儿到底是真是假?” 这件事是林平之最为令狐沖骄傲的地方,听了便笑了,点头道:“是啊,那天晚上,华山派遭人暗算,危在旦夕,幸好有我大师哥……” 王仲强一拍巴掌,道:“着啊!怎么,话说到这里你还不明白?你想,连你师父都着了道儿,为什么你那师哥反而没事?仗剑惊退几十个五岳剑派的前辈好手,你师父做不做得到?为什么他做徒弟的反而做得到?难道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