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同人)与花说》 第1页 [bg同人] 《(剑三同人)与花说》作者:金玉姬【完结】 ☆、病人 (一) 方玉鸣醒了。 他已经记不清多少个夜晚突然醒来,又辗转睡去,谷雨刚过,窗外月光里的垂丝海棠从花架上迤逦到石桌下,夜风拂过花架,送来季春浅浅的凉意以及轻微的细草声,像情人的私语,缱绻而暧昧。 他嘆了口气揉了揉眉骨,復又躺下,就着月光呆滞地从一方窗棂里望着夜空。 他不知道那个令人窒息的梦还要伴随他多久:梦里的他随着人流慌乱地逃窜,但总是在一个地方盘桓,他们像牲口一样被人驱赶没有尊严,没有光明。最终狂奔到一处天堑,一个人影倏忽间从高空坠落,掠过他的视野后又继续坠下山崖,他不知道他是谁,除了自己满身的血污和惨烈的嘶吼,方玉鸣根本辨认不出他的面目。等自己奔去救他的时候那人早已跌入山涧粉身碎骨…… 其实这个梦还有很长,只不过每次他印象深刻的就只有几个片段,梦里的每一帧都真实地让他恐惧,除了这些还有城中沖天的火光和女人的尖叫哭喊…… 一切光怪陆离的画面不断翻涌,织成锁链捆缚住他,让他就这样困死在走不出去的梦里。 半梦半醒间,有人“笃笃”地敲着他房门,他被梦粘的紧,想醒又着实醒不过来。敲门声大了一点,胡床下的香炉裊裊地焚着香,甜软得令人睁不开眼。 终是强撑着又坐起来,踉跄着去开门,门外小药童正要举手再敲,被他突然开门吓了一跳,结巴道:“方……方师叔,师祖请你去鉴合堂商议些事。” 方玉鸣皱起好看的眉头,月光下面容有些冷峻。这么晚了,是多着急的事要去鉴合堂连夜商议? 不过到底是大夫,以前在太原,半夜出诊的有之,两三夜不合眼的亦有之,这也算不得什么。 当下匆匆擦了把脸,便急急投身于浓重的夜色里往鉴合堂方向而去。 还未跨进门,就被一姑娘的哭喊止住了步子:“我师姐身负师命前去长安是去云水坞换职的,可是人还没进长安就遭人暗算,万花乃是名门大派,我们途中无援只好来求贵派,这箭上的毒勐烈,我们一时半会儿真没法子才来叨扰贵派,还望各位万花师兄师姐救我嫣时师姐!” 推门而入才发现鉴合堂已然聚集裴元与其各弟子。见他进来,裴元安抚了那姑娘道:“苏姑娘不要担心了,方师弟已经来了,我们药王门下术业各有专攻,他自小识遍天下奇毒,解七情草的毒比我们都快,还能让郑姑娘少受些苦头。你放心,不出一个月还你一个健康的郑姑娘。” 跪在地上的苏姑娘泪眼婆娑地被扶了起来,抽噎着问:“嫣时师姐至少要一个月才好?那长安的事情怎么办呢……” 旁边的何颖提议道:“不如苏姑娘今天在万花歇一晚,明日回扬州秀坊报备一下,再派其他人来吧!” 被急吼吼叫来的方玉鸣就被提了一句便被晾在旁边当背景板,他也不恼,像是早已习惯,兀自进了内厢房去看病患,小心地在床头坐下,只见她左小腿一道箭伤已经被拔箭草草处理过,包扎的法子也很常规没有错误,应该是那位同行的秀坊师妹已经清理过伤口。 不过秀坊的医术到底只是对急症和洗筋伐脉精通,内伤和克毒仍旧不如万花和五毒。 也不知道这种毒烈到什么程度,但自方玉鸣观察伤口来看,这种毒有腐蚀性……他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有腐蚀性的毒,严重的需要捨弃一部分/身体。 他翻开躺在床上的女子的眼皮——还好毒未上侵。正准备起身写方子,让人准备器具,甫一动就被一只手狠狠抓住小臂。 这只手纤细而修长,凤仙花染的艷红色指甲不知用什么镀上了一层洒金,这只艷丽的手紧紧扣住他的小臂,钝痛感瞬间传导到他整条手臂。 方玉鸣一时间眉头紧锁看向她,这是一个五官极其艷丽的女子,她有一双烟视媚行的眼,长睫斜飞,夭桃秾李。即使现在未施任何脂粉,那双狭长而线条锐利的瑞凤眼仍是顾盼生辉。她的左眼睑上有一颗小红痣,垂眸方见,当她注视着他的时候,自有一种危险张扬的媚态。 最奇特的还是她的唇,薄而红。普通人中毒后朱唇返紫,舌苔青中涩黄,但她没有。除了应急清理了毒素的原因以外,还说明她平日里很注重身体,气血很充足血管经脉很干净,她的身体底子应该还不错,染毒也并没有在脸上留下什么痕迹。 她眼底尽是防备之色,神色倔强地警告道:“不管怎么样,不许锯腿!” 看来她很清楚自己的情况啊…… 方玉鸣习惯性地略略窄眸,一贯和煦的嗓音也带有寒冷的意味,凛声道:“还请姑娘配合我们的治疗,好么?” “我说不允许……” 方玉鸣不善与人理论,直接出手一个手刀噼向她的后颈。 最讨厌治病的时候有人在旁边指手画脚了。 走到门口找到书童吩咐道:“备热水,将我房里的医具都拿来,顺便把裴师兄叫来。” ☆、嫣时 (二) “这姑娘的脚好像伤过很多次啊。”裴元在铜盆里洗着手,边洗边说到。他看见过很多伤患,伤的比她重的有很多,但这些错综复杂的新伤旧伤不应该出现在一个二八年华的妙龄女子的脚上。手,足的玲珑好看对一个女子来说虽不如脸来得重要,却也有着特别的意义。 第2页 这双脚不仅有外伤,还有内伤。骨角突出,脚趾微微有些畸形,跟郑嫣时的颜色极不匹配。方玉鸣拈了她的脚踝反覆的观察,七秀女子善舞,想必这姑娘从小练舞导致这脚跟平常娇软的小姑娘不一样,正是人体的奇特之处。 鲜红的血液在铜盆中泛开,血腥气再无法掩藏,从帐内涌出充斥在整个房间。 “腐蚀掉的地方都处理过了,要不是你说我还没在意,这伤口还有边上的腐蚀区没清干净。”裴元一边摇头暗骂自己大意,一边嘟囔:“还以为秀坊的姑娘处理点小伤口还是容易的。” 方玉鸣无力的扶额:“师兄你也知道这是小伤口……” 裴元听出他小小的嘲讽,对他讨好地笑了一下:“年纪大了,今天被雁啄了眼。”裴元生得俊逸,如今虽而立已过,眉目间依旧疏朗风流,这讨好地一笑竟让方玉鸣一时间红了脸。 他转过头不看裴元,裴元从他背后支出个脑袋,笑得狡猾,装模作样地啧啧奇道:“呀,师弟又脸红了,你不会真看上师兄我了吧,师父还在给你物色夫人呢。” 方玉鸣脸更红了,犹如小酌后的微醺,一双眼也被衬得亮晶晶起来。他背起药箱没好气道:“多谢师兄关心,玉鸣还没想说亲,倒是师兄,现在知道自己年纪大还不算晚,赶紧找个夫人吧,不然过几年再想找就比较棘手了!”说罢背了药箱到屋外穿了谢公屐,头也不回地往外庭走去。 (三) 等方玉鸣再见到这位秀坊的病人已经是两天之后。 第一次换药必须他来,这七情草毒毒就毒在它千变万化,万一把控不当沾上其他东西会改变毒性,所以要时时观察,以防演化。 她躺在床上望着那洞开的一丬雕花小窗,那双漂亮的眼睛里落满窗外青山的影子,在这阴沉天气的午后显得格外伶仃无依。 他想起很多时候他也是这样度过一个又一个惶惑的夜晚,心下竟有了几分相同的情味。 他走进房间,放下药箱对她道:“郑姑娘,我来给你问诊。” 她这才收回目光细细打量他:他头上繫着一方墨色帻巾,身着万花弟子的墨紫长袍,里面紧窄合身的紫衫从腰际抿至胸口,露出墨色中衣绣着银色的曼陀罗纹,将整个领脖处裹了个严实……让她一瞬间迷茫:这几年来,万花的男弟子都开始穿的那么保守么? 他的面目说不上多精緻,但是极其和煦温柔,虽然说不出鼻子眼睛到底哪个好看,好看在哪,但是五官凑起来让人看着赏心悦目,特别是他说起话来让人有一种如沐春风般的舒适感。 她一点都不像他见过的其他秀娘般温和贞静,眼神直白到□□地打量他,让他觉得背后发毛,有种被她眼神扒光的羞耻感。 郑嫣时看着他,甜腻的声音缓道:“我见过你,在洛阳城。” 他笼在袖中的手微不可查地握紧,他一瞬间心底有那么一颤,但是却无从追寻:“是么,是在下的疏忽,在下却不记得姑娘了。” 她笑笑:“擦肩而过罢了,我师妹心悦你,她指给我看的。” 他尴尬地咳了一声:“玉鸣……惶恐。” 她不喜欢客套,但是她知道万花弟子大部分都这样正经,无趣得很。 郑嫣时笑起来的样子跟板着脸时很不一样,嘴角边竟然有两个酒窝,用秀坊师姐的话说“真是什么精緻的五官都长她脸上了!”有别于那夜咬牙威胁时侵略性的凌厉袭人,除了笑意深不及眼底以外,她和颜悦色起来自有一番春色撩人的味道。 “谢谢你没有锯我的腿。”她微微地笑着,这让方玉鸣一时间不知道她在刺他还是在谢他。 不过他不在乎,还是速战速决比较好:“身体髮肤,受之父母,捨弃身体的一部分乃不得已而为之,既然姑娘的腿还能治,自然不能轻易捨弃。”他忽略她的笑……心里却纳闷明明当时只是动了个念头,怎么她好像会读心一样。 他走到她床前拖了个绣墩坐了下来,手里拿了一副鲛绡材质的手套,手套薄如蝉翼,在光下泛着珠光。他低头带好手套,眼里除了伤口就再也没其他东西,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般虔诚,万花的男子除了端方雅正自有一种禁慾的气质。而后擎住她脚踝抬起她的小腿,搁在膝头开始为她拆开绷带。 她确实是天生一副练舞的好材料,一双腿笔直修长,皮肤光洁细嫩,腿型好得足以让人心猿意马,他看了那么多病人,就属她的骨相最好。 目光再往下就是那因日久天长磨砺出来的略微畸形的双足。他不敢注目于此,旋即把眼光收回去。 郑嫣时疼得龇牙咧嘴本能地要把腿缩回去:“嘶——疼!” “受伤了哪有不疼的。”他眉眼有些冷漠,仿佛在他眼里她就是块砧板上的肉。再次捉着她的脚踝往自己膝头带。毕竟对于大夫来说,再好看的肉体都是虚的,往往精緻的皮肉在医者眼里还不如某些疑难杂症来得有吸引力。 郑嫣时本也知道不该在大夫面前耍性子,主动往前伸了伸,两人同时用力导致她的那只脚直接滑上了他的大腿根内侧…… 方玉鸣的脸一瞬间就黑了下来…… 第3页 “……” “……” 郑嫣时一蒙,立刻乖觉地缩回那只脚放回床沿上,忙不迭地解释道:“我不是故意的……”脸上烫的能煎鸡蛋。 幸亏方玉鸣紧抿着唇没抬头,也看不出他什么神色,但她仍旧能隐隐感觉到他身上散发的冷气让她仿佛处于寒冬腊月。 最终他还是忍住拔腿就走的冲动,转身拿起新的纱布和捣碎成泥的草药。这种草药混合的味道并不好闻,气味辛烈而渍人,颗粒粗糙,颜色也是灰中泛白,看起来令人头皮发麻。 为了驱散那一点尴尬,郑嫣时把注意力转移到药上,咳了一声嘀咕道:“这是什么药啊,味道好奇怪,像馊了一样,干不干净啊……”虽然她不精于云裳,但是入门的草药药理也是学过一点的,这种药……绝不是常见的外伤草药。 方玉鸣气定神闲地坐在那儿对她的埋汰置若罔闻,拿起用清水高温蒸过的帕子将上次残留在伤口旁的草药小心擦掉,再用烈酒又专注地擦拭了一遍,尽管很小心但疼得她眼前一阵阵泛黑影,让她觉得……他是不是在报復她啊? 罢了他掀起眼皮凉凉地瞥了她一眼:“郑姑娘,这大概是你的腿这辈子最干净的一次。” 郑嫣时噎了噎,传闻万花的医者比其他大夫更爱干净,洁癖到令人髮指,好吧,领教了。 “不过我看姑娘的腿似乎旧伤新伤夹杂,以后还是要好好保护自己,不要再剧烈运动了。”出于医德,他包扎好伤口后还是额外嘱咐了一句。 郑嫣时垂眸不甘心地说:“我今年六月在扬州还有三场路演。” 方玉鸣拉下鲛绡手套,随意地接道:“姑娘还是要以自己的身体为重……”但看她的神色大概是不会听,医者不怕疑难杂症,最怕不配合的病人。 方玉鸣不喜欢这样的病人,嘆息着想算了,为她拔了这毒根送她回秀坊,从此她瘫了都跟他没关系。 “你嘴上说着为我好,心里并不想管我。”郑嫣时长睫斜飞,像两把扇子开合,一双眸子晶亮亮地盯着他。神色间多了一点探究,嗯,第一次见这么冷漠的大夫。他背对着她,下意识挑眉:怎么,还真会读心术? 郑嫣时歪头又道:“你不喜欢我还要给我医治,多违心。” 方玉鸣被她刺得一阵烦躁,不过好在万花的学徒师侄送了药进来。 郑嫣时从方玉鸣手里接过药碗,并没有立刻就喝,大概是在等药凉,她用勺子轻而有节奏地敲击着碗沿,“叮叮叮”的细小声音却轻的似乎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见。方玉鸣微微地皱眉,他不喜欢郑嫣时,不仅仅是因为她冶艷到近乎妖异的容颜和张扬的气质,更因为她似乎并不在意旁人的意愿。她大胆且自我,自我得能让别人都没有了容身之处,给人产生一种被压迫想逃离的欲望。 方玉鸣回头整理了一下药箱,起身准备离开。 “先生。”她叫住他。 方玉鸣嘆了口气认命地转过头看她还想说些什么来讽刺他。 “你就这么走了?” “不然还留在这儿被你奚落么?”他也直白地表达,旋即将药箱背好。 看她咬着勺沿儿,斜倚着迎枕垂下眼眸,仿佛是认识到自己错误似的,继续倔强地小声嘀咕:“哪有奚落……” “我还有病人在等我,如果有什么异状,可以喊孟书。”方玉鸣不喜欢多跟难缠的女人打交道,准备起身。 “你有什么约?”她双手支在牙床沿又一次叫住他问到。 他嘆了口气回头认真看她——果然很没礼貌。这些关于其他病患的事是随便探听的吗? “我和一个人打了赌,治好天下三个最难医的人。” “哪三个?”她追问。 方玉鸣觉得告诉她也无妨,毕竟天底下的医者大概都知道了他的赌:“纯阳肖紫干,丐帮柳三盏,还有……”还有谁呢…… 突然间脑子像断了片,话到嘴边竟然说不出那个名字。他皱着眉扶额而立。 “罢了,我不问了,前两个就挺难治的了。”郑嫣时并没有刨根问底下去,方玉鸣便也没有多深想。早些离开这个古怪的女子才好。 再看外面已经擦黑,阴雨天的傍晚来得格外的早,豆大的雨点从窗外坠进来,看来得让孟书找把雨伞来。 她一个女儿家受不得寒,他走到窗前将窗户阖上,再回头时她手中的药碗已经见底,方玉鸣心中才略有舒缓。 雨势骤急黑云如泼墨般翻涌而来,一剎那天昏地暗伸手不见五指。 真是奇怪,这天气怎么这般厉害。 屋里床头本点着一支蜡烛,在狂风过境后瞬时熄灭,一时间徒留外面的妖风唿啸和瓢泼的大雨。 方玉鸣隐在黑暗里问她:“郑姑娘,火摺子放哪了?”脚步却未移挪半分,这黑灯瞎火的,不是他多心,看这姑娘的作风——他还真怕她趁机占他便宜…… 郑嫣时仿佛知道他想什么,只是轻轻地哼了一声,道:“我何尝知道?”她放下勺子,瓷勺与碗磕碰起来,又“叮——”的一声仿佛要敲进他心里。她闷声又道:“先生先坐会儿吧,孟书马上就来了。” 第4页 方玉鸣点头,抹黑在门边坐了下来,大概是黑暗太过沉重,连带着他的心也缓缓沉了下来。房里燃着龙涎香,但这个味道仿佛除了龙涎还掺杂了其他香料,空灵地有些寒冷的意味,刚要问却只觉得神思游移,忽而坠入更深的黑暗。 ☆、治病 (四) 方玉鸣在城中不停地打转,他感觉到自己的梦境更加得真实和具体,但他不敢再向记忆中的方向走了,那意味着咫尺可见杀戮和鲜血。 哭声,惨叫声,四散的尘埃,随处可见的难民让他止步不前。 湿了毛的灰老鼠在脚边逡巡,孤雁哀鸣着盘桓在狼烟四起的城上空。脑袋沉重,好想在某个角落停下来歇息……他跌跌撞撞地往反方向走,却被一个难民样子的大伯拉住:“你往北城干嘛去,北城门破了!小伙子快逃吧!”说罢也不再管他,抱着怀里微薄的细软咬牙离开——算是这个乱世光景下他遇到的最后一丝温暖。 他想要拉住大伯,他想告诉他不要去……但显然迟了,铁蹄踏过人骨,一队队狼牙已从前面包抄过来。 这些人的命运终点来临的比他们自己想像中的要快。 随队的步兵在骑兵掠境后已经在这些手无寸铁的人身上捞不到一点东西,看见一个妇人手臂上的缠臂金,兇悍地要留下,妇人吓得连忙往后,她披髮污面着躲避大叫道:“别……别……我已经把家当全……全给你们了……放过我吧……!” 却还未说完就被那兵抽刀砍下一只手,一时间血雨漫天。 妇人疾唿,痛的晕了过去,那狼牙兵从地上捡起断手,兴高采烈的将缠臂金从艷红色凤仙花染过指甲的断肢上褪下离开了…… 方玉鸣仿佛被死死地钉在原地,他看着这副人间地狱的景象只觉得心脏骤缩……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哥?”一个细腻熟悉的女音直扎进他的耳朵里,方玉鸣不可置信地转头,看见满身血污的方玉素。她有着和他五分相似的眉目:巴掌大的瓜子脸儿,额上是一条额链坠着银质的曼陀罗花坠,花坠下一对长睫杏眼,蛾眉深蹙。 “你怎么在这里,师父不是不让你入城吗?” “我……”他心下惊恐,微不可察地后退半步,“我……” ——怎么会…… 素素…… 素素已经死了啊……他紧盯着她,眼底蓄满了恐惧和慌乱,这到底是哪里……在哪里…… 方玉素冲上来抓住他的手腕:“别说了,快走,城破了!”却抓到的是一片湿漉黏腻。 她惶然抬头:“你伤口又裂开了?” 方玉鸣头疼欲裂,脑袋仿佛被铁蹄碾压,他甚至感觉不到自己身上有伤口:“我……不知道……” “哎,快走。” 他们迅速扎入逃难的洪流中,方玉鸣一路脚下绊蒜跟着方玉素不停地亡命在城中的各个角落。 “素素……这是哪……”他无力地问。 方玉素置若罔闻,只是不停地带着他逃避铁蹄声。 “素素……” 而方玉素只是自说自话地回答:“飞月姐跟我走散了,哥你别急,出了城就能碰面了……”她攥紧他的手腕,平静地仿佛这只是小时候无数次逃荒里的一次。 飞月又是谁……好熟悉的名字。 方玉鸣用手抵住疼地天昏地暗的头,只觉得这个名字的主人他应该记得起来,可是他越想,越无处追寻。 “素素……”那种窒息感再次瀰漫上来,他脱力地半跪倒在地上“素素,我头好疼……”喉间的血腥味越来越浓烈,马蹄声和哭喊声也越来越近。 “素素……”他抓着方玉素的手腕停滞下来“别跑了……” “不跑就会被杀死,快……起来啊,哥……”方玉素的声音缥缈地近乎虚假,方玉鸣无助地抬头——眼前一片血雾,哪还有什么方玉素,而他手上握的却只是一截断臂…… 那截被褪下缠臂金的妇人断臂。 饶是作为看多了断肢残尸的大夫,他依旧是抛了那截断臂,瘫在一边,血腥味瀰漫在鼻尖让他感觉喉间一股灼热,狠狠地吐起来,胃里空空地抽搐着,一时间头疼加剧。 刚刚只是他的幻觉? 血雾越来越浓,天色越来越暗,他无助地倒在地上悲哀地唤:“素素……” “不跑就会被杀死……起来啊哥……”方玉素的语调好像还在他耳边不停地迴旋,而他的视线已经开始模煳不清,他用尽全力保持清醒,满脸血污撑着眼睁开一条缝隙却只知道身边蹲了一个人,那人身材纤细玲珑面目模煳,身着一袭红衣。 她推他,喊道:“先生,醒醒……” (五) “醒醒……”身体在梦里漂浮着,灵魂在城上空逡巡,那红衣如火般艷烈,柔软的手在他手臂上攀缠,天边的血色模煳地褪去,这开始不像个噩梦。 第5页 “叮……”又是一声轻轻的瓷器相磕的声音,而后越来越急“叮叮叮……” 方玉鸣觉得身体无比的沉重,却始终忘记不了方玉素的话—— 一时间,冰火两重天。 他无助而迷濛地呢喃:“素素……救素素……” “叮叮叮……”郑嫣时轻轻敲击着碗,她第一次遇见如此棘手的情况,最终见没有任何用处,将药碗狠狠向地上掼去。 “啪——” 一瞬间,白瓷碗四分五裂摔得粉碎。 方鸣玉骤然惊醒。 他满额的汗水,整个人脱力地萎顿在胡椅上。 黑暗像潮水般即将没顶。 这又是…… 哪里? 他试图睁大眼看清眼前的一切,却发现——这不是郑嫣时的房间么…… 机械地转头。脖子发出微不可察的骨节声,手臂上一只精緻纤细的手让他突然想起梦里的那只断臂,也是一样的凤仙花颜色。 他惊地下意识推开那只手的主人,郑嫣时本来腿上就有伤,冷不防地被他一推,直接倒在了地上“嘶——” “你干什么!”郑嫣时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疲惫和不满。 房间太黑,方玉鸣看不清郑嫣时的脸,他开始迷茫起来:只是个梦么…… “郑姑娘……对,对不起……” 他摸索着想去扶她,蹲下身才发现地上全是碎瓷片,抱着侥倖去摸寻她的手,却已经晚了,瓷片早已深深刻入她的手掌。 郑嫣时气得一言不发,把手从他手里抢出来,没好气道:“你还是去找找火摺子吧,说不定柜子上就有。” 他虽然头疼欲裂,但还是强撑着在黑暗里摸索去柜子那边找火摺子。 当蜡烛燃起来的时候方玉鸣才看清郑嫣时的手——鲜血淋漓,碎瓷片嵌在手掌心,她脸上除了疲惫,还有一点点的失望。 她在失望什么? 孟书回来的时候恰看见房间这副乱糟糟的样子,心里大惊:不会是郑姑娘不肯喝药,被先生打了吧! 随即否定这个糟糕的猜测:先生一贯有风度,怎么会打女人呢。 用针细细挑出郑嫣时手心的碎瓷片,伤口深密,触目惊心,这伤势让他把自己刚刚那个噩梦瞬间抛到脑后。 为她上好药,她脸上没有半点好脸色。方玉鸣嘴上没有多说,心里还是埋怨:早说火摺子在哪不就好了,也没有后面那么多事了。 临了他还想多嘱咐她几句,但看她复杂的神色,最终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刚踏出房门,胸中一口腥甜喷薄而出,顿时眼前一黑瘫软了下去。 ☆、险 (六) 今日小满。渐入夏季,地处终南腹地的万花雨水增多,即使不下雨的时间里也是山雾空濛。空气湿漉漉地附着在每个人的衣角发梢,方玉鸣醒的很早,迷茫地坐在廊下。 自从那天吐出那一口血,这几日噩梦出现的频率竟然开始变少,梦境也变得越来越浅薄,师父说他思虑堆积在心头,沉郁的情绪阻塞血脉,日积月累心血不通,这回吐出来是好事。虽然这对饱受瘴梦之苦的他来说解了燃眉之急,但他也越来越迷茫……记忆里那些忽明忽暗的回忆,前尘纷至沓来,晦涩残乱,让他一时间无所适从。 曾天河带着师弟陆予安路过他的书房,看见他正在盯着庭院里的一朵花发呆。 “小师叔。”曾天河笑眯眯地跟他打招唿,他长了张文气的脸,见谁都是十分温文尔雅。 陆予安刚入谷两个月,也才刚弱冠,稚气未脱,憨憨地对着方玉鸣行了个礼。他们都是裴元的徒弟,虽然跟方玉鸣差不了多少,但还是要尊称他一声“师叔”。 他偏了偏头,看见两个小辈,冷清却有礼地回应:“早。”后又步下游廊好奇地问:“你们去哪?” 曾天河还未来得及否认,却被一边的师弟抢答:“今日长歌门的飞舟师兄来万花拜访林夫人,还带了好几个长歌的师兄师姐,曾师兄要带我去见世面呢!”陆予安扬起稚气未脱的娃娃脸,笑着说道,完全没看见曾天河如临大敌地在旁边悄悄摆手。 “小师叔不去吗,我们师父也要去凑热闹呢!”林夫人就是琴圣苏雨鸾,韩非池在音律方面向来狷介,他的高足自然也是一脉相承,杨飞舟近几年来因处事果决在江湖上名声鹊起,听说韩非池有意要让他做下一任明心园园主。在安史之乱之后,举国民生荒弥,人才青黄不接的情况下,像他这样的后起之秀尤为可贵。 他前年偶听苏雨鸾一曲,完全被琴圣的技艺征服,动不动就要带着自己的徒弟来万花跟她进行亲切友好的艺术交流,搞得本来经歷过大风大浪后开始佛系的林白轩变得很暴躁,最近总在想着要不要带苏雨鸾出去避一段日子。 曾天河想按住陆予安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方玉鸣已经颔首若有所思:“有趣。”他听说过杨飞舟此人,狂傲比之自己的师父有过之而无不及。如今却像跟屁虫一样粘着苏姐姐的画面……想想就觉得很难得。 其实他一向不善社交也只是听说过杨飞舟此人罢了,但关于他的奇事听多了,总是有些好奇心的,这次正好能见一见本尊。 第6页 而此时的曾天河绝望地捂住了眼睛。 (七) 万花谷知道方玉鸣经歷的弟子,都以为不可能再看见他和长歌门人同框出现了…… 直到今天。 当杨飞舟看见方玉鸣的那一刻,脑中名为理智的那根弦就断了。 只觉一股邪火涌上心头,五年不见,他方玉鸣倒没有负担活得很好。 这种不甘心瞬间冲上他的大脑,他眦目欲裂,怒气席捲周身,旋即抽出自己的武器烁明箫,随着一瞬间箫音嗡鸣划出一道白光,指着方玉鸣冷笑:“你倒还敢出现在我面前!” 方玉鸣只觉得奇怪,这是他第一次见杨飞舟,怎么杨飞舟好像跟他有仇似的。 不待他辩解,对方的箫已然直刺眼前。 在这江湖上能让杨飞舟再出手的人已经很少了,所以小杨园主到底是多恨小师叔啊……陆予安挪了挪步子躲到曾天河身后。 曾天河瞪了他一眼:“现在知道怕了?你就等着师父罚你跪着抄一夜书吧!” 路上已然听曾天河解释了小师叔的经歷,陆予安其实更害怕方玉鸣受伤,如果他被杨飞舟打死了,自己也会被师父打死吧…… 方玉鸣在万花谷备受小辈敬仰的原因是他的离经易道造诣极高,备受同辈嘲笑的原因是他的花间游……游得极差……通俗点说就是打架不行。 但是花谷向来是个和谐的地方,花谷里的盆栽栽们也基本都各有偏科。作为一个文艺气息极浓的门派,各门老师对自己学生都属于散养状态,可谓比少林还要随缘。况且对于万花弟子,能逼逼的事自然是不需要动手。 因此等裴元跟苏雨鸾赶到时仙迹岩的时候,琴台已经被毁的七七八八了。 苏雨鸾心疼地皱眉,转头吩咐菱角:“待会儿写个帐单给韩园主送去。” 裴元焦急道:“都什么时候了雨鸾姐还管那琴台!” 苏雨鸾秀丽婉约的脸儿委屈地一皱:“你看我像是管得了这个小疯子的人嘛?” 杨飞舟一招以箫为剑险险划过方鸣玉的颈边,剑气划破他的侧颈。方玉鸣侧身而避,一招商阳指出手从下探出捏住其手腕,紧接着又抽出武器墨巅以攻为守来应战。杨飞舟谙熟各门身法,哪会被这伎俩截住,反手拉过方玉鸣的手用箫狠狠往方玉鸣小腹顶去。 方玉鸣躲闪不及扎实地挨了这一记重击,看得出杨飞舟是下了死手的,这一击便打的他滚落在地,撞在琴案上狠狠吐了口血。疼痛灭顶而来,让他瞬间意识模煳。 杨飞舟收了捲地逐风般的内力持箫步步紧逼,裴元见势不妙立刻运了轻功飞上摇摇欲坠的琴台,整个人挡在方玉鸣身前,急切道:“杨师弟慎行!”此时的裴元收敛起一贯风流恣态,拱手行了个礼:“当年诸贤殿一唔,杨门主早就说过不是师弟的错……” 嗯?他怎么没听说过?自己犯了什么错?方玉鸣耳中嗡鸣,全然集中不了精神,根本不知道眼前的两人在说什么。 待还想听下去已然意识全无,两眼一抹黑地倒了。 ☆、四野风来 (七) 素素喜欢画画,她画的画,是同辈中最出彩的。画作尤以草木见长。在她的画里总会出现大片向日葵花海。万花花海多种植着草本植物,大多是些低矮的花,而向日葵,在万花却并没有大片种植过。 所以素素喜欢去谷外不远的清屏採风。 清屏种着大片大片的向日葵田,每到艷阳天,向日葵高举它们的花盘,直把她淹没在这片浓烈的色彩里。 温和和煦的橙黄色熨帖着看客的心,让人一眼就锁住脚步甘心沉溺其中。 薰风拂人,紫黑相间的衣裙上稀碎的银色曼陀罗纹是整个橙黄色花海里唯一一抹冷色调。 她就站在那,系发挽袖提笔欲作画。 天地间只有风拂过这片向日葵花田的声音。沙沙沙——温暖地他不敢靠近。生怕一靠近就惊飞这个久违的安详梦境。 ……已经多久没做过这么舒适的梦了。 几个放颜料的碟子摆放在画案上,反射着艷阳的光,使得她周身都洋溢着温柔的光圈。素素一个个拈起来细看,放下时轻轻碰出一些稀碎的声响“叮——” 不远处是素素搭的小草棚,她若画得晚了会在那下榻。草棚廊下挂着一串串风铃应和着花田发出的沙沙声:“叮叮叮——” 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忽而“吱呀——”一声,草棚的门被推开,转出一个碧衣美人。美人体态娴雅,从远处走来真如洛水仙子。只是从他这个角度看不见碧衣美人到底长什么样,看服装,倒是长歌门的高阶弟子。 她在素素身边站住,看着画跟素素聊了几句,大概是说这景美,这画好,殊不知二美并立于此景,才是天地间最美的画卷。 他缓缓走过去,素素听见脚步声也一转首,对他微笑:“哥…快来…” 方玉鸣看了眼她又看了眼她身边的绿衣女子,勐然顿住脚步。 女子长身玉立,杏眼桃腮,目若点漆,通身一股温柔之态,眉间一点宝相纹花钿更显闺秀风雅。 真是熟悉的面孔。 第7页 甫一想起,就有一种陈旧的疼痛溢上心头——他应当是认识她的,不仅认识,还有极复杂的牵绊。他气息不由自主的加快,好像被人锁紧喉咙不得喘息:“素素——” 素素就站在那沖他微笑轻轻地唤他一声:“哥,来呀。”声音轻而虚幻。 “素素……”他忍着那疼痛席捲他全身向方玉素走去,而就在他踏入她们身边三尺之地时……金乌顿坠。一时间艷阳消失,风云变幻。葵花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凋落,碧色的叶子在风中桀桀作响起来,草庐下的风铃被狂风疯了似的地击响:“叮叮叮——” 他一步步走向她们,他要问明白,他太想知道了。 “素素……”越走近一分,心就越疼痛一分。 这疼痛贯穿他整个身体剧烈到几乎要让自己跪地匍匐。而阳光却以素素和碧衣女子为中心开闢出一个明艷的光圈地带,飓风骤起,她们三尺之内却依旧如片刻前平静。 耳边传来风的声音,像女人痛的尖啸。 “哥,快过来呀……”声音穿透风层,直刺他的心脏。 “别去。”方玉鸣只觉腕间被一双縴手牵制。 他不甘心地推开:“不……”素素和煦的声音还在催促他,他步履蹒跚地要闯入那片明丽中,犹如飞蛾扑火。 但腕上那双素手忽然掣紧,似有千钧力将他从背后环住:“别去——” “叮叮叮——” 他转头欲推开那人却见那双素手的主人红衣烈烈,眉眼凌厉,抬眸间一颗痣隐在眼睫褶皱处——不是那几面之缘的郑嫣时,还有谁? “你!” 她没有因为他的怒气而松开他的手,反而只是望向他刚刚不惜一切要抓住的虚影。 随着她的目光看去——葵花田塌陷,那个风暴中心已经变成塌陷的漩涡。 刚刚高举花盘的葵花杆已然一根根变成残肢断臂矗立在一片泥潭沼泽中。 他惊得后退一步脱力倒在地上。再抬头时哪还有什么郑嫣时?他只觉头疼欲裂跌跌撞撞站起身,一时间风雷忽动,闪电撕裂长空直直噼向他,他急忙后退一步却未料身后乃是一处断崖。 身子不稳的他直直坠进山涧,而就在那一刻,他恍惚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病势沉疴。 方玉鸣无助地醒过来,或许还未清醒。 屋内的灯光暗的连屋顶都照不亮。身边是跪坐在那儿的孟书,头一点一点,在打瞌睡。方玉鸣的身体仿佛被巨石碾碎过,疼得不似自己的身体,哼一声都感觉五脏六腑结了冰。 脑袋里全被梦境塞满,记忆也模煳不清,忘记时间和故事的开端。 只是依稀记得他和杨飞舟交了手……为什么会交手呢? 明明不认识他。 下意识觉得这些仿佛都不重要。那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呢?方玉鸣想。 ……素素。 素素一直以来都在自己的梦里出现……勐然发现今年她的祭日又该到了,她生前最喜欢苏雨鸾的谱子,可惜苏雨鸾近几年很少作曲子了…… 意识在脑中疏忽来去,他整个人就像肉灵分离般始终触及不了心底最想表达的思绪。他睁大无神的眼看天花板,上面绘着浓紫轻彩,撒撒洋洋地漫过斗拱、横樑……一如他现在的状态,浮在一团蒙昧里。 郑嫣时扶着檐壁站在廊下,方玉鸣的住处很简单,一个小院子,一帘花架,庭中水缸一瓮,花葯满庭。 门上挂着副楹联,是刻在酸枝木上的小篆:“但愿世间人无病,何妨架上药生尘。” 烛花一爆,镜中反射出一道光线逼得她眯了一双媚眼。 ……还是不行。 她嘆了口气,有些力不从心。 郑嫣时不甘,扶着墙离去的身影因腿脚不便而摇摇摆摆,像微醺的酒客。 ☆、迷途 (八) 陆予安最近后槽牙疼得厉害,大概是要长真牙了,郑嫣时躺在床上老远就能听见送药的时候嘶嘶拉拉的声音,像只陈旧的风箱在走廊里移动。 郑嫣时一边吹着碗里的药,一边好奇道:“你这长得也太早了罢。” 陆予安还肿着脸,却不改爱说话的性子忍着疼嘿嘿地笑起来:“可能……嘶……我肾气比较足吧……” 郑嫣时听着抿了口药,一双美目被长睫遮住,没有搭话。 陆予安一回过味:“郑……嘶……郑姑娘我不是有意……嘶……”《素问》上说男子三八,肾气平均,筋骨劲强,故真牙生而长极,他也没别的意思,希望郑姑娘还是不要想歪的好。 郑嫣时清了清嗓子,一口饮尽浓苦的药汁随后将碗递给他:“实在疼得厉害不如拔了吧,这样疼下去也不是办法。” “身体髮肤,受之父母,齿为骨余,怎么能胡乱拔?” 陆予安身后一道清泓般的嗓音响起,郑嫣时随着陆予安身影让开,看见了方玉鸣背着药箱轻衣缓带而来。那人雅致地像一副清淡的工笔,他兰目盈波,眉横丹凤,晨光从半阖的花棱窗里直照进来,印在它的眉骨上,越发显得姱容修态。他放下药箱,抖落了一身清泰。 第8页 只是这个雅致的人似乎并不怎么想来看她,方玉鸣一进门就是张臭脸也不理会郑嫣时,转身对陆予安道:“再说若是拔了泄了肾气,伤了气血可怎么好?” …… 你们男人是不是把肾看护的太小心了…… 他坐在她身边给她把了脉,好不容易露出些满意的表情:“恢復得不错,经常去外面晒晒太阳,对伤口会更好。”罢了抽出药箱内帕子擦了擦手,看得郑嫣时只想翻白眼。 “我现在正常走路已经没问题了。”她凑近他一点道:“我想跳舞……”郑嫣时从小在秀坊就是以舞见长,她这二十二年来视舞如命,亦不曾懈怠过一天,才有了今日的名声。 方玉鸣不动声色地拉开距离,嘴边划过一道浅笑,笑颜认真而安静,随意道:“可以啊。” 他顿了顿又转头对陆予安:“待会儿去给郑姑娘到天工弟子那儿订付拐吧,这是我能为郑姑娘下半辈子做的最后的努力了。” 郑嫣时:“……” 这人怎么这么坏,不让就不让,还挖苦她! (九) 那一日与杨飞舟的争执成为整个万花上下都缄口不言的事,而方玉鸣似乎也没有要提起和追究的样子。 索性他的伤也没什么大碍,杨飞舟跟他师父一样看起来像个小疯子,但还是有分寸的。 方玉鸣天天在自己的小院子里晒药切药,若有人来求医,孟书或者陆予安来通传他便背了药箱去会客厅,事事亲力亲为,似乎永远都在忙忙碌碌。 郑嫣时每天都会趴在离他院子不远处的一棵树上,这棵百年老树条干粗壮,枝桠生的狂放,绿荫厚大如伞盖,斜枝纵横,叶影交错。 她的腿正在康復期,她又牴触用拐,每每扶着墙走的歪歪扭扭,有时还会摔跤。有次摔在墙根下后脑磕到了台阶昏死过去,陆予安发现时吓得脑中一片空白狂唿来人。 此后方玉鸣便让孟书每天都扶着郑嫣时去那棵树边,一条树干正好到她腋下高度,碗口粗细,横逸数尺,让她每天扶着树枝或走或站一个时辰,以便能通过这些活动早日康復。 郑嫣时每天都要在树底报导,谷中岁月沉静,因此她也每天站在树下都是无聊,以观察方玉鸣为乐。 现在发现……好吧,其实也挺无聊的。 忽而原本阴翳的天空一亮,闪电刺破灰暗的浓云,像一把金剪裁开一匹宽阔巨大的绸布。 郑嫣时皱了眉头:“不会吧……” 仿佛要跟她对着来似的,惊雷也驰到耳边,闷声炸的人只觉脑袋都震了起来,淅淅沥沥的雨就洒下来,不到片刻竟变成瓢泼大雨,连蔽日如幢的树叶层都挡不住,直直浇在她头上。 “……” 孟书怎么还没来,她委屈得都快哭了。 正当焦虑着,一把叶青色的伞在她头上支开,伞上绘着一副池塘小景,金凫游水,玉荷初绽,很是风雅。 郑嫣时转过身来看那伞的主人,正是一身清贵的方玉鸣。 朱盘碎玉的雨帘自伞檐挂下,将二人所站的伞下划出另一片世界,那时的他,细腻而温柔。 “你天天这么站着不动,腿会变粗。”方玉鸣一开口就无情的打碎了郑嫣时刚刚生出的好感。“走吧。”令她惊讶的是他朝她伸出手,似要牵她的样子,并没有避讳和忸怩。怎么,他的洁癖治好了吗? 郑嫣时虽然好得很快,但走路犹有不稳。既然人家很泰然自己再计较就有些小气了。郑嫣时把手递过去,那双拿针拿笔的手修长而有力,每寸指节都像玉做的,触手生凉。苍白的皮肤下能看见青色的脉络纹理清晰。 这双手可真好看。郑嫣时是学舞的,对于身体部分很关注。她的目光略带贪婪地顺着手往上看去袖口露出一截手腕,本应该也是细腻温润的皮肤上竟然全是交错狰狞、触目惊心的伤口!这让郑嫣时一时间心中震颤。 这些伤口有的已经成为疤痕,有的还是新痂,看起来在不断的叠加。 她大惊,也不顾及大妨反握住他的手:“这怎么回事?!” 方玉鸣皱了皱眉头,褪下她握住自己手腕的手,不动声色地将墨色袖口摘下掩住那些伤痕,故意避开她的双眼云淡风轻道:“没什么,不小心罢了。”他拒人于千里之外,没有半点想要透露的意思。踅身泰然向前走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郑嫣时心里怒气顿起一时间卡在喉头,脚步顿住,方玉鸣回头看她,她神色倔强,单薄的身影落进这瓢泼大雨里,也就那一瞬间,从头到脚被淋了个透彻。 “你在干什么!”方玉鸣也被她激得有了怒意。这个女人真是古怪,这是他的身体,她在生什么闷气?! 郑嫣时抹了一把脸上零落的雨水,心里顿时五味杂陈——生气了么,大夫不喜欢不配合的病人。 她也是。 “没什么,不小心罢了。”她在雨幕里闷声道。 ☆、绝处逢生 (十) 这场大雨像要把人心里也淋个透彻。 莹润的雨滴打在芭蕉叶上,像珠子在翡翠盘里滚,下一波檐哭滴落,打在这翡翠盘中溅得水花四散,郑嫣时就惘惘地坐在窗边,心绪纵横间,雨水绽开点上她的脸颊。 第9页 方玉鸣替她重新包了伤口,心里反覆咀嚼两人刚刚的情形也搞不懂她为什么会生气。 他们不熟。 她突如其来的关心,他婉转地拒绝……有什么不对吗? 女孩子的心思真是难猜。 窗扇上煳着新的天青色万字纹的瑞罗纱,远看细腻雅致,她冷着脸坐在窗户前,眉眼冷淡,收敛了两个月前初见他时那张扬艷丽的颜色,眼睫低垂,露出那颗眼睑上的小痣,有种弱柳扶风伶仃纤细的美丽。素面玲珑的她沉静得像一幅仕女图。 仿佛人这种视觉动物都会对美的人格外宽厚一点。他嘆了一声,破天荒地不是呵斥责备。她真是他最大胆的病人,换作以前他早就让孟书把这种不听话还脾气大的病患扔出谷外了。 郑嫣时身上还是湿衣服,披得是他的直裰。起先她不肯接,还是他硬要给她按在身上的。 他这院子僻静,他也没有收徒,只有孟书伴在他身边,孟书大概是看外面下了大雨去接郑嫣时和他们错开了,一时间他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重话亦不敢说,生怕她又做出什么石破天惊的事糟蹋自己的身子,到时候治完了腿还要治风寒,又得在这儿多待几个月。她这尊佛,真是供不起。 方玉鸣看这雨越来越大,要将窗户放下,郑嫣时冷脸不改,仿佛抬槓似的把手支在窗户下不让他动。醺色的直裰从她肩头滑落,露出里面的银红衫子荷粉抹胸,这些衣衫被雨水淋湿,显得更加红透,琼脂样的皮肤被衬得艷骨撩人。细细的发梢蜿蜒过肩直往胸口心尖探去。 方玉鸣尴尬地目光调转开,真是要被郑嫣时气死了,气愤地将撑窗户的杆往桌上一拍,没好气道:“手腕上的伤是我总是忘记一些事心里烦躁所以划的。”有很多恼人的事总会不断的模煳然后在脑海中失落。尽管能够忘忧是一件求之不得的事,但是只会带给他更多对于未知的恐惧。生怕哪天有人窜出来提醒他,他曾经做过什么让别人,让自己痛苦的事。 长时间的记忆模煳让他不得不选择离群索居来减少与人相处的时间,这样关系少了,忘记的东西也会变少,他就没那么惶惑不安了。 郑嫣时似乎很惊讶他这么快缴械投降,把目光挪到他身上。 他回头看她,皱眉提高了语调:“还不把衣服穿起来!你是要再病几日么?!” 见她没动作的意思,索性走到榻边的箱笼前拿了套衣服递给她:“新的,还没穿过。”见她不接,放下就准备离开。 郑嫣时回头见他要走跳下胡床,跑到他跟前一把抓起他的手腕,外面披的直裰因她的行动迤逦了一地,方玉鸣躲闪不急被她粗鲁地将袖子全撸上去,只见这一条胳膊,满满的都是划痕,新伤旧伤交错间,血管在薄如宣纸的皮肤下寸寸可见。 眼前让她倒吸一口凉气。 她口气平静而无奈,压抑着愤怒:“可是看来你还是没有记住多少。” “我来之前以为你只是萎靡不振……没有想到,你会病得这么重。”郑嫣时嘆了口气,风声唿啸而过,又是一个闷雷炸开,她的声音虚幻而飘渺。“对不起……” 她从来没想过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十一) 大概所有的唏嘘往事,像烈酒微醺,像纹身荆棘,这些都是好故事,却不是好人生。 天宝十五年六月,杨国忠对安禄山的反抗以惨败告终。 潼关一破,都城长安震惊,失陷在即。天策府残军毅然扯起大旗,召唤江湖各路英豪勤王兴师。在长安秀坊的分舵云水坞亦参与其中。 秀坊女儿虽为女流,却不曾推脱,纷纷投入此战。随即前来增援的万花少林纯阳各门派的志士亦前赴后继,其中就有郑嫣时的师弟,辛復临。 辛復临本是官宦子弟,因叔父获罪被举族流放,他虽连坐却因年幼被赦,着官媒发卖,是郑嫣时在路边用六吊钱将他买回去的。 二人长成后他们的师父在辛復临离开秀坊前将郑嫣时许给了他,二人有了婚约。 辛復临曾许诺待日后江湖扬名回来娶她。似乎“回来娶她”这四个字永远带着打不破的诅咒,像很多传奇话本里叙述的一样,她没能等来那一首催妆诗。 安史之乱就这样突然得像一场铁马过境寸寸踏在这个国家的嵴樑上,砸碎了那一场盛世繁华。 安史之乱的第二年,辛復临为护同伴死于那年夏天长安城外的断崖下。他是被人乱箭簇心坠崖身亡的。 而他救出来的同伴,正是眼前人——方玉鸣。 方玉鸣不该进长安城的。 他是军医,同时他武力也不足以去对抗那些铁蹄寒枪。 可他还是不管不顾地进了城。 因为素素和杨飞月。 杨飞月的存在对于方玉鸣来说就像辛復临之于郑嫣时。 或许郑嫣时现在还不知道辛復临和杨飞月曾经有过什么,也不知道就算辛復临还活着也不会回来娶她。 但她只知道她的那一点闺中情思和触手可得的幸福就在得知辛復临离世的那一刻灰飞烟灭。 方玉鸣不记得了,但郑嫣时还记得。 辛復临如今无父无母,至亲除了师父就是她这个未婚妻。 结髮为君妻,席不暖君床。暮婚晨告别,无乃太匆忙。君行虽不远,守边赴河阳。妾身未分明,何以拜姑嫜? 第10页 妾身未分明,何以拜姑嫜? 方玉鸣来送辛復临的遗物,她闭门不见。 隔着薄薄的一层房门,沉浸在巨大痛苦中的她哭嚎着拍着门板诘问方玉鸣:“死的为什么是他?” 不是你…… 是你方玉鸣不听劝告毅然闯进长安。 是你武功太低要人保护。 你进去了只是帮倒忙! 没有你也许他不会死。 是你夺走了我所有的幸福。 很多时候在悲痛中的人是没有道理可言的。 他为了救你而失去了生命,你明明不该出现在那里。 当悲伤没有依託,只能转化成仇恨发泄出来才有可能让人解脱。 方玉鸣沉默了一夜。那一个夜晚大概是他最难忘也最难熬的晚上,他也在阶下跪了一夜。 直至露水浸阶,霜漫长亭。 郑嫣时那时还太年轻,冷硬地不肯放过他也不肯放过自己,因此她没有原谅他。 秋风九月,寒凉入骨,方玉鸣没有得到救赎。 听说他昏倒在曲桥上,被架回去第二日就病势沉疴。即使那样,郑嫣时依旧是那么冷硬,他所受的折磨比之她万箭攒心的疼痛是那么微小。 郑嫣时在这场毁灭性的打击中成了颓唐客,她仿佛已经陷入一场绝望而把自己流放,每每在午夜冷汗透骨时醒来,都有着万分的无力感。 随着冰心诀的修习力度加深,没有爱情和希望的她也察觉到自己的心力不足。她活得颓废,麻木,僵硬,像具行尸走肉。这样的她已经很久没有过突破了,除了武学还有曾经自己引以为傲的舞技。 舞,是千年前人类在语言之后学会的第二种表述方式。没有倾诉欲望的人舞蹈也是没有灵魂的。 大概她病了。她想。 在辛復临离开人世的第三个春秋后,她的舞蹈已经沦落到像一袭华美的皮囊,她日日披上皮囊起舞,内中早就被蛀空了,已然忘记了自己在台上起舞的初衷。 她意识到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师父让她出去走走,看看外面的世界,或许心境可以开阔许多。 “修习心鼓弦的基础是持心稳性,这种功法是通过曲乐控制意识,来达到完善心境的目的。七秀的心鼓弦和长歌的梅花三弄虽然都是以乐疗伤但本质还是有区别的。心鼓弦治心,梅花三弄治身。 治身以乐发出的气劲封住穴道促使静脉错移,以提供治疗机会。但治心太难了,一不小心自己都会被心魔拉进去。 总而言之,你如今这种偏执的性格我并不建议你继续研究下去。”师父说的话很中肯,但她不能永远被困在这个阶段。 解铃还须繫铃人。 因此郑嫣时来到了万花。 当初的那个青年似乎忘记了很多,令人惊讶的是她以为见到他后自己会愤怒,会不甘,会骂他打他做出一切疯狂的举动都不为过。 但看着那个在庭中侍弄花草,站在一片绿意中间一身清明的他时内心竟生出一种释然,像漂泊了很久的旅人在暗夜里看见了驿站昏黄的暖灯,放下了肩头沉重的包袱。 “师弟刚回来的时候自裁过多次,但是都被救回来了。师父告诉师弟他的命是復临兄和飞月他们给的,如果他一死,那些人的死都白费了。 可是师弟又很是介怀这段往事就给自己调了忘尘散,把三年前的事忘了个干净。” 裴元向她解释道。语言概括简单,但郑嫣时知道这些简单描述的日子到底是怎样的沉重如棺地压在这个年青人的心头,他又是如何在这地狱般的回忆里生生死死。 不见天日看不见未来的时候,真的能把人逼到绝境。 裴元并不待见郑嫣时,但是能怎么办呢,毕竟人家是苦主。苦主找上门来时闭门谢客,说出去总归是不好听的。因此不论是郑嫣时还是杨飞舟,裴元永远要和善而歉意地款待。 “靠药物忘掉的东西总有一天会重新被想起来,那一刻才是最可怕的一刻。”郑嫣时回答道。“逃避终归不是长久之计。”如果真有这样一天,所有的黑暗灭顶而来,一次又一次地想起,就是一次又一次的毁灭。 为了他也为了我自己。 郑嫣时暗暗下定了决心。 ☆、结香 (十二) 记忆就这么被连根拔起。 郑嫣时的眼睛黑的深不见底,她红衣婉娈的身影被沖入视线的黑暗抹去,曾经的绝望像弱水一般没顶而来,哪怕身体轻的像一翎尾羽剎那间也被捲入浓如倾墨的暗流中,连唿救都被瞬时吞没。 他感觉自己整个人要被撕裂一样的疼痛,郑嫣时点穴的手法又狠又老辣,疼的人视线扭曲,一声低吼冲出胸腔,他看见时时出现在他梦里的阴霾:枯肢残臂,满城的尸体相藉,素素在临死前悽厉地哭嚎……其实还有很多郑嫣时不知道的画面,一起翻涌上来。 战争之下没有一个人是完整的,那天被屠城后的长安,空气里瀰漫着的鲜血化作水汽飞扬飘荡,这种吸入剂像重担一样压在人的良心上腐蚀灵魂,让刽子手变得兇狠,让被屠宰的人变得麻木。 他想起来了…素素是被姦杀的…飞月是越下城楼死去的,包括辛復临,那个总是喜欢挖苦他的少年,也是被狼牙乱箭射死的……整个长安,只放过了他。 第11页 他又一次在昏迷中恐惧地抱住了头,不復平日的云淡风轻,剧痛深达五脏六腑,他悲戚地呢喃:“都是我的错…为什么要救我…”他宁愿死在那场屠杀里。 郑嫣时扶着他慢慢在地上坐下来,她似乎也及其慌乱,她调整了自己的心绪,抚着他的背开始尝试疏导:“你没有错…你是这世上最幸运的人…” 方玉鸣紧闭双眼,眉头深锁。他的身体又是一轮紧张地抽搐,郑嫣时大概猜到他又想起了什么,一时间手边没有极佳的乐器控制不了他的意识。 眼看情况要不可遏制,裴元充了进来,见眼前此景蹲下一把推开她:“你!”抱起方玉鸣就要奔去找孙思邈。 郑嫣时未做辩驳死死拽住裴元,指节处骨节发白。一双眼睛亮得吓人:“他已经开始自残,这样下去根本不是办法,心魔越重用忘尘散根本没用,最后只会陷在梦里变成活死人!” 裴元举棋不定,看着往日光鲜亮丽的女人如今髮髻散乱衣衫湿透,一张脸上全是倔强冷笑道:“你待如何?” 郑嫣时目光坚定:“给我一把琴。” (十三) 心鼓弦,弦牵六脉,心开天籁。诊魂疗魄,和用彩凤鸣岐,乃善。 这是心鼓弦的序,没想到也是一条药目。 方玉鸣甦醒在孟春的尾巴,夏天来的猝不及防,像带着火星的箭,划过岁月的时候摩擦出细碎的光。窗角的风铃轻轻的盪着,应和琴音裊裊地绕着博山炉中的烟缓缓上潜。 宫调柔和曼丽,时断时续,方玉鸣支起身子,看见郑嫣时坐在胡床上抚平了琴弦,眼睫缀着小痣的她就算不笑也是婉转撩人,容光胜锦。 “我还想你对琴声没有对瓷声那么敏感,”在治疗过程中,乐器一般是固定的。人一旦习惯了某种乐器的节奏和音色,才有可能下意识受它的引导。“但好像你对琴音接纳度更高。” 最初她怕方玉鸣因愧疚心理上牴触她,也就并未对他如实相告身份,用的乐器是杯子,碗,铃铛这种随处可见的瓷声。 从那日他昏迷后她用的都是铃铛辅佐琴音,没想到他竟然愿意跟着琴声的引导。 他昏昏醒醒多次,终于在春末真正的醒了。 千言万语彙到喉间,一丝哽咽满上来。 “我……” 方玉鸣容色苍白,神色却没有那日的狼狈。 这很好。她记得很多年前有师妹向她提起,万花的方先生,年少有成,有着世界上最清澈的眼睛和最雅正的风骨。 “醒了就好。”她低头抚琴,截住他的话。 折磨自己的事她也做过,滋味并不好受。 这几日他慢慢褪去一身黑暗,重塑了肌骨,尝试学会和曾经的自己和解。挣脱枷锁后的他接纳了曾经的黑色记忆,奋力逆流而上。一切宛若新生。 她看着他,像凝视一件自己亲手打造的艺术品。 “谢谢。”他轻声道。 “是你帮我参悟了最后一章心鼓弦,我也该谢谢你。”她抬头,微微一笑,风景正嫣时。 (十四) “这是结香。香气过于浓郁闻多了会头晕。”郑嫣时弯下腰,正在凝视一丛细小的花。身后的人替她打着伞,在一旁解释道。雨声淅淅沥沥,却不知方玉鸣为了照顾她将伞移到了她的头顶,雨伞挂下的雨滴淋得他自己身后一片水渍。 后日郑嫣时就要离开万花了。她说想带点花种花苗回去种。这几日都是说变就变的天,刚到晴昼海就下起了大雨,幸好带了伞,没办法只能冒雨陪她挑花。 这从细小的花莹白可爱,像一蓬蓬伞在枝头撑开。最奇特的是它的每条枝干都结了好几道结。 “这些都是它自己长成的么?”她总算看完了直起身子。 方玉鸣犹豫了一下,只是说了两个字:“不是。” 郑嫣时看着他。 他也看着郑嫣时。 一时间竟然奇怪的沉默了下来。 他被看得心虚:“怎么了么?” 郑嫣时漫不经心地摆弄了一下花:“其他的花你都会说些名字的来歷,要怎么扦插…怎么这个不说了?”原来是在等他说话。 方玉鸣一时间有点尴尬。 思忖着开口道:“这花…也叫梦花,相传做了噩梦就给它打个结,噩梦就会变成美梦。这几天陆予安不是时常惊厥么大概是他们打得吧,毕竟花谷的课业终试要开始了…… 不过这不是名贵的花…大概哪里都有…石廊旁,路边…随处可见…你们秀坊应该不缺。” 郑嫣时就这么干净地凝视他,他被看得脸红了起来。 “没了?”她问。 他垂下眼睑,一身风雅的他竟然表露出些少年的忸怩。 “没……” “还有它的意思是’喜结连理’呢!可是个好兆头,是不是呀,师弟?!”裴元的声音做作地插进来,闻声看去,他打着伞坐在青牛背上,笑得荡漾,仿佛开花的是他一样。“哎呀,师弟,你看看你也不拿把大点的伞,背后全湿了,来来来,让郑姑娘坐上来,我这把伞更大点!”随手朝郑嫣时拍了拍牛背。 第12页 方玉鸣被气了个倒仰,又不好骂他,红着脸没好气地叉开话题:“下这么大雨师兄出来做什么?” 裴元撑着伞,伞上绘着牡丹斗艳图,配着他一身红紫的老派装束和方玉鸣一对比竟然显得很风骚。只听他回道:“来跟浪凌飞叙旧,蹭他的酒喝,自他常驻晴昼海以来,他的酿酒技术越来越好了……” “哦,难怪说胡话…”方玉鸣冷冷睇他。 裴元避开他的话锋转头对郑嫣时道:“郑姑娘我可没胡说啊!听说喜欢一个人,把她的名字说给花听,再打一个结,那个人也会喜欢自己呢。郑姑娘试试吧!”裴元仿佛故意气他似的,笑着跟郑嫣时道。 “那不过是民间瞎传罢了。还有这花有毒,桃金孃目的花哪些没毒……”他不满地争锋相对道。 “哦?瞎说?可是刚刚凌飞师弟还说昨天看见你天不亮在晴昼海围着这棵最大的结香转…”他停顿半晌笑眯眯地看方玉鸣跳脚。“不知道是在跟花说什么小秘密呀?” 郑嫣时回头看他,他尴尬地撇过脸去,快速得仿佛心虚。 “师兄你能不能别道听途说……都是大人了还信那些小孩子相信的东西吗?” 方玉鸣只觉得自己找个地缝钻进去罢。撇过眼神,虚张声势地咳了一声。 郑嫣时微笑,忽略他的尴尬:“这花真的很香,我想带两颗回去。”说罢放下腰间的小篓挖了两棵。 “我帮你。”他也要跟着蹲下去,被郑嫣时阻止:“不用,你好好打伞,别让雨水淋了你……”他抿唇,心里升腾起一种丝丝缕缕的缱绻。“还淋了我。”郑嫣时站起来换了口气,将花枝塞进竹篓,促狭地眨了眨眼,她微笑带起来的两个酒窝莫名的可爱。 带走你的秘密,让花夜夜说与我听。 ☆、终 郑嫣时走的时候他没有挽留,他记得她说过,她六月还有三场路演。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间只剩下一个月了,这剩下的一个月里,她会过得很辛苦吧。 她整理好东西,看见他站在门口。 还是那个房间还是那青山落满她的眼睛。 他将手里的一个木盒递给她,她打开那个雕镂精緻的螺钿木盒,里面分成了十几个小格,可以分别打开,做得精緻的像一件艺术品。每一格都有红色的丝绢标籤,细细看来上面有些小字。 “都是万花的些常用药……希望你不会用到。”他嘱咐道。“虽然你们秀坊的云裳也都精通药理,但毕竟路演要走四方,备着急用比较好。” 郑嫣时摆弄着这只螺钿盒子,笑着觑他问道:“你做的?”见他点了点头,临风负手而立宽袍大袖在五月的风里轻轻地摆着,舒朗俊逸。没想到这样的人,这样的手,做出来的东西一样赏心悦目。“你们学医的就是要比我们这种耍把式的活得轻省,生病了还能自己治。” 方玉鸣说并没有,小时候不想学医,装病逃课,每次的结果都是被师父从被窝里揪出来罚站。 郑嫣时笑了起来,没想到这样的人小时候也逃过课。 “我小时候学舞练剑常常摔伤扭到的,也不敢声张,排练了几百遍的姿势招式若还有差错,都要被师父训好久……” 方玉鸣记起她初来那天,她的脚在他掌心里的样子,角骨微开,脚趾畸变,这样的她到底受过多少残苛的训练才能成就如今秀坊的领舞? “我跳舞很好看的,你……”她迟疑道:“你什么时候来秀坊坐坐吧。”她把盒子背在身后,仰起芙蓉面认真地看他,红唇悍然,美得极具侵略。 方玉鸣微不可查地推后了一小步,含煳道:“我……有时间一定拜访。” (十五) 方玉鸣风尘僕僕来到秀坊的时候是两个月后。 听闻了郑嫣时在最后一场路演的途中带病上台,最后倒在台上的消息他的心突然间紧缩起来。 千百个念头闪过最后留下最坚定的那个。 日夜兼程地奔向秀坊,从扬州城登舟,一路催促,终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来到了这个妖娆旖旎,酥风十里的地方。 扬州因为七秀坊而多了一种柔媚婉约的情绪。 秀坊的码头人来人往,沿街叫卖着各种各样的银环锦帛。眉眼精緻,衣香云鬓的绣娘一个赛一个的优雅婉转。不远处的护坊金钗也多半身姿高挑,英姿飒爽。 原来这就是她一直生活的地方,繁华景秀,一如她本人。 有迎客金钗上前来问询。大病三年,本来就不善言辞的他已经忘记该怎么跟不相熟的女孩子交流。 迎客金钗倒是善解人意,并不介意他的沉默寡言。率直地开口:“今日客人有眼福了,嫣时、觅嬛、景胭都在坊里轮值呢!”另一个也笑眼弯弯:“是啊,她们的表演平时还很难看到,三个人都聚在一起就更难得了!客人要看舞移步水云坊,要听曲……” 他疑惑地打断道:“郑嫣时不是……” 人流一阵吵嚷,向水云坊涌去,他被人流裹挟着移到了水云坊。 那个画台上低矮腰身,披帛曼垂的女子不是郑嫣时还会是谁? 第13页 只见她一身舞衣紧窄,绣鞋纤纤,翠微垂秉唇,珠衱稳称身。脚尖绷直缓缓在一大朵莲华中立起,随着红扇利落地展开,右腿朝后仰起红罗裙,在台上绽开舞花,扇子瞬间划过半空。一个旋转,她轻巧地回身接住镶金嵌玉的大扇……彩绸抛展间,她媚眼如丝,细密的裹住每个看客的心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美得像欲望本身……她为舞者,果真是老天爷赏饭吃。 这哪是体力不支,病势沉疴! 一曲舞罢,他在原地懵了半晌懊恼地一拍脑袋——就不该听师兄胡扯。 心中抱气惘惘地往回走,只听身后不满地窜出一个声音:“我跳的不好吗,你就这么扭头走了?” 他苦笑着回身看去,郑嫣时一身珠玉,明艷动人。 有愧于心是她,惊鸿一瞥是她,勾魂夺魄是她,南柯一梦也是她。 等待是山重水复,遇她便是怦然心动;相遇是柳暗花明,再见又是如梦初醒。重逢是始料未及,如今相见不甘只道别来无恙。 他瞬间一冲动地向她伸出手:“我想你还是适合跟我回花谷,你这样太让我不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