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寻梅》 第1页 《月下寻梅》作者:叶软【完结+番外】 文案 【主攻美强受宠攻,拒绝一切炮灰攻】 万人迷纯情男神攻x阴狠心机占有欲超强受(不喜勿入) 师兄x师弟 屏川有两人,江湖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一个是凌孤月,一个是沈落。不过前者是花瓶,武功一般却有着一副好皮囊;后者是天才,十三岁时便打败了静山老人,十年后更是接任了掌门之位。 凌孤月本想在屏川享受着身为掌门师兄的清闲生活,不料一场接二连三的谋杀将他捲入到漩涡之中…… 凌孤月:你为何总闷在山上呢? 沈落:师兄曾说我恋家,我并不是恋家,若是师兄愿意,走遍天涯海角我都愿意跟随,只是我厌恶旁人的目光落在师兄脸上,那会让我嫉妒得发狂。 内容标籤: 强强 江湖恩怨 情有独钟 青梅竹马 搜索关键字:主角:凌孤月 ┃ 配角:沈落 ┃ 其它: ☆、第 1 章 竹间小径,一匹雪白的长鬃骏马疾驰而过。只听马蹄声促如织机,掠过的风捲起夹道野草,混着灰尘扬了满天。 马背上坐着个细瘦的剑客,头带黑纱帽,身着红缎衣,腰间繫着一条黑边翻红浪的锦带,背上负着一把秀气的长剑。 那剑长约五尺,宽却只有两寸,剑鞘华美,使人一看就移不开眼。 稍有些资歷的江湖人就会知道这剑主人非是等闲之辈。原因无二,只因那剑鞘上雕刻着一只栩栩如生、仙气缭绕的鹤。那鹤的脚爪尚踏着松枝,首已高昂展翅欲飞,似要窥得天机。更奇妙的是鹤眼,是用一颗晶莹剔透的红宝石镶嵌而成,正点在剑柄的七寸处。即使是被主人握着,那炫目的流光也可倾泻而出,这把剑也因此得名为「流光剑」。 曾有位闻名天下的铸剑师评价过流光剑:刃如秋霜,亮如明镜,剑中灵气,世间罕有。 正是这剑如此精妙,才叫人实在好奇,想瞧瞧能拥有它的主人到底是何许人也。 可惜那剑客遮住了面孔,叫人看不清眉眼,只能从那具柔韧的腰身看出他年纪尚轻。 马蹄声阵阵,剑客此刻正手握缰绳,显然在急着赶路。 行至一处小溪旁,剑客环顾四周。天色已经大亮,周遭却依旧是屏川山脚无边无际的竹林,林间尚瀰漫着烟一般的晨雾,不时传来三两声鸟鸣。 就在剑客想撩起黑纱擦汗的时候,突然从远处响起异动。 剑客陡然警惕,绷直了背嵴,侧耳细细聆听起来,只听身后的浓雾里隐隐传来一道喊声。 「凌师叔……」 剑客啧了一声,似有有些苦恼,随后两腿夹紧马腹,将手中的长鞭一甩。身下的白马吃痛,长嘶一声,跑得愈发地快了起来。 「凌师叔!凌师叔!」一个十七八岁的黄衣少年打马而来,怀中携着一个包袱,朝红衣剑客追去。 剑客身下的马已经跑了一整夜,渐渐露出疲态,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已经被那少年从浓雾中追赶上来,眼见就要捉住剑客的衣角。 「凌师叔!等等……」少年追得吃力,额角都渗出了汗。 剑客抽空回头看了一眼,见少年只身一人,稍稍放下心来,放慢了速度,与少年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连一师侄,你也是来请我回去的吗?」剑客出声,那声音听起来萧疏有礼,如同幽泉出谷,悦耳清朗。 被唤作连一的少年喘着粗气应道:「凌师叔,你误会了!我就是那个为你送钥匙的人,是要救你,怎么会让你回去呢?」 剑客思忖一番,想起昨夜他本被困在屋中,是窗外的一声麻雀叫引起了他的注意。就在他纳闷这竹林中何时飞来了麻雀的时候,忽然从屋顶掉落下一枚钥匙。看材质,竟与门上的天机玄铁锁一模一样。 他将钥匙插进锁眼里试了试,竟是严丝合缝分毫不差,轻轻拧动,只听『咔吧』一声脆响,门已顺利打开。 剑客勒紧缰绳,唿停了马。待到少年追上,他疑惑道:「连一师侄,你怎会有天机玄铁锁的钥匙?」 连一似是有些赧然,一五一十答道:「我从大长老那里偷的。」 剑客点点头,仔细打量着他道:「现在屏川上下都在讨伐我,你为何偏偏要救我?」 连一闻言略红了脸,虽然剑客带着纱罩,却好似真有两道目光落在他脸上一般,顿时低下头不敢与那人对视,「凌师叔……我刚来屏川的时候又瘦又小,常常被别人欺负。有时一天连顿饭也吃不上,更不要提练武功。后来还是师叔你下令不许欺负同门师兄弟,我才能顺利地习武……还有一次,师叔和掌门来飞叶峰视察,见我的剑卷了刃,又专门去库房吩咐赠了我一把。师叔的恩情,连一不敢忘记,今日师叔有难,我又岂能坐视不管?」 剑客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当日他作为师叔,要给新入门的弟子传授剑术,有几个小孩总是打闹,耽误了他休息,这才向掌门建议不准在屏川大唿小叫……还有那次赠剑--师弟拉着他在飞叶峰转了大半天,他实在是觉得无聊想回去,正巧看到一个提着剑的少年正傻乎乎地看着自己。见那少年的剑上有一道头髮丝细的小豁口,他才找到了个藉口离开了。 没想到阴差阳错,倒助了自己一回…… 第2页 剑客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含笑道:「同门相残是屏川的大忌,当日我既然定了这条门规,理应以身做法。只是如今硬是有人将几位弟子的死往我身上推,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剑客嘆了口气,接着道:「我绝不承认季桐、白竟是我杀的。可现在情势所迫,我只能暂且下山,待过一段时间,这件事有了眉目的时候,我再回来做打算……」说到这里,他看了看身后隐藏在雾中的屏川,「希望这件事能尽快水落石出……」 连一急道:「凌师叔,你真要走?就算三大长老不相信你,掌门也一定会为你主持公道的!你大可以去屏翳峰找掌门……」 剑客苦笑一声:「他要是信我,也就不会将我软禁在沉冬榭了。」 「什么?」连一吃惊道:「是掌门将师叔关起来的?怎么可能?」 剑客暗道:怎么不可能?那人武功高深莫测,放眼江湖,没几人能比得了。自从被他软禁在沉冬榭,那人每日必至,从清晨一直待到三更天,到了夜半才回屏翳峰休息,生怕自己畏罪潜逃了似的……幸好昨夜三大长老找他商量事情,自己才侥倖逃脱…… 「连一师侄,」剑客心里已经有了打算,长话短说道:「掌门如今肯定发现我已不在沉冬榭,我必须要快马加鞭离开这里,若是现在被抓回去,恐怕有口也说不清了。」 连一一脸担忧,将怀里包的严严实实的东西递了出去,「凌师叔,既然你执意要走,我也帮不了你什么忙,这是我为你准备的一点盘缠和路上要用的东西。有你喜欢的梅花香膏和薄荷清凉露。途中蚊虫多,也许能派上用场。不过盘缠不多,都是我平时一点点攒下来的,也只能够支撑一小段时日,剩下的还要靠师叔自己想办法了。」转而红了眼看着手中的包裹,忧心忡忡道:「师叔一直呆在屏川,从来没受过苦,也不知……」 剑客见他仍要啰嗦,忙接过包袱打断了他的话,「连一师侄,难为你有这份心,师叔记下了。现在情势紧急,我要抓紧时间,等来日我再找你道谢。」说罢抖抖缰绳,顷刻间,马儿已奔出五六丈开外。 剑客将包袱甩上肩头,只听身后传来一道喊声:「凌师叔,你什么时候才回来?」 剑客调转马头,马儿急得在原地踏了几步。 只见他掀起黑纱,露出一张俊美无俦的脸,眼波流转,眼尾的那点硃砂痣更是令人心尖发颤。他嘴角噙笑,朗声应道:「连一师侄,我很快便会回来!」随即又放下面纱,策马而去。 倘若有第三人在场,见到剑客的面容定会惊唿:这人就是凌孤月! 凌孤月,江湖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通常与其并列的是其同门师弟沈落。只不过前者以容貌出众,而后者则是凭着武功造诣而被人所熟知。 十八年前,凌孤月与沈落同当时两百零三个幼童被送往屏川,因前任掌门古化松挑剔,最后只留下这两人当关门弟子传承衣钵。 两人来时一个七岁,一个五岁,小时候都长得珠圆玉润,汤圆似的白白嫩嫩的两小团。谁知长大后却不大相像了。 凌孤月的长相精緻,面如冠玉,眉眼像是经过精雕细琢过一般。目似含情,眸中微光点点,菱唇微启,面上似笑非笑,眼角落下的那粒硃砂更是为他平添了几分柔意。 因容貌俊美,凌孤月还未下过山,已在屏川中勾出了不少风流债。甚至前来讨教屏川剑法的武林豪杰,见到他后,也难免有人失魂落魄,甚至在离开屏川后还惹上了相思病。 后来江湖上便有传言,武林第一美人非是姣尘阁的范诗瑶,而是屏川的凌孤月。 对此他只是躺在沉冬榭的雕花木榻上摇头微笑,「红颜枯骨,皮囊而已。」檀口一张,有小童将剥好的新鲜荔枝送入他口中。 连一向着早已空无一人的山径痴痴望去,眼角泛红,良久,才抹掉了脸上挂着的几滴泪珠,调转马头,准备离去。 只是当他刚转过身,跨下的马不知何故足下生绊,连带着他一个不稳,栽倒在地。 还未等连一起身,眼前一道寒光闪过,脖颈间已觉寒气逼人,浑身的汗毛瞬间竖起。 竟有人在他的脖颈上架了一把剑! 「是、是谁?」 连一吓得发抖,目光顺着距离自己咽喉不足半寸的剑锋往上看去。 只见身前立着一个玄衣男子,手持五尺青锋,面色阴冷,眼中含冰,薄唇紧抿。 连一脑中一空,结结巴巴道:「掌、掌门?」 被他叫作掌门的男子自然是屏川掌门沈落。 沈落,一个江湖中的传奇。有人说他是武学天才,从与静山老人的那一战就能知道他日后必定不可限量;也有人说他资质平平,毕竟屏川心法他学了数十年之久也一直未练到第十层。但不管旁人如何说,在整个屏川弟子的心目中,说起最敬佩的人,还是要数沈落,连三大长老也不得不服这个后生比他们的功力更加精湛。 然而不仅是敬佩,当真正见到其人后,更多的还是恐惧。 为何要恐惧?是沈落长得吓人吗?不,一点也不,甚至可以说他英俊。两道剑眉飞入鬓角,目如寒星,英气逼人。只是他常年皱眉,寻常看人都仿佛是在瞪视。再加上他眼神凌厉,只轻轻一扫,便足以令人生畏。 这个人从头到尾都是冷的,甚至连他的那把不离身的配剑也是冷的,取名叫「寒光剑」。 第3页 此刻,连一脖颈间的那把剑自然是沈落的寒光剑。 而沈落正凉凉地看着连一,只见他薄唇微动,吐出几个冷冽的字眼,「他在哪?」 连一眨了眨眼嘴,无辜道:「回禀掌门,大长老让我下山去买朱丹果,我刚从山下回来,什么也不知道,不知掌门说的人是……」 沈落怀疑地看了他一眼,只见连一从容不迫地指了指卧在地上半天没起来的马,马背上正悬着一只竹篮,篮子里原本盛满的朱丹果撒落了一地。 沈落低头看了看滚得满地都是的朱丹果,默默地收回了长剑,瞥了他一眼道:「回去吧。」 连一冲他行了个礼,拽着半跛的马艰难地往山上走去。 沈落紧盯着他的背影,突然抬足碾碎了脚边的一枚朱丹果,淡淡问道:「回来的时候有没有见到过可疑的人?」 连一僵了一下,很快又恢復镇定,回头道:「回掌门,连一回来的时候一切正常,什么也没看到。」 「那就好,」沈落眼中波澜不惊,又重复了一遍,「那就好。」 「那弟子先去了。」见沈落不再问话,连一这才放心地扭头离去。 只是在他背过身去的一瞬间,沈落的面色陡然变得阴沉,手中的寒光剑也已克制不住地嗡嗡作响。 凌孤月背着连一给他准备的包袱,一半兴奋一半不舍地往山下赶着。那条小溪在沿途中与其它支流汇聚,早已变成了湍急的大河,据说这条河就是屏川的「川」。 随着河面渐宽,地势越来越平坦,竹林稀疏。凌孤月翻身下马,牵着它来到河边饮水,谁知那马却不肯喝水,一反常态地急躁,不停地在原地来回踱步。 凌孤月摸了摸它的鬃毛,安抚道:「跑了一夜,真是辛苦你了,等出了屏川,我再餵你最好的草料。」 马儿仿佛通灵性,轻轻蹭了蹭凌孤月的肩膀,待他上了马,从鼻中喷出一口气,不顾疲惫,又快步跑起来。 沿着河行了一炷香的功夫,四周草木荒芜,显得十分荒凉。空旷的河滩上,一块古朴的石碑孤零零地矗立在碎石堆里。凌孤月绕过去一看,石碑上刻着几个铁画银钩般的大字,又用硃笔描红了一遍,上面写道:屏川境。 凌孤月暗想:过了这块石碑就算是出去了!心头一松,抬眼看了看明亮的天色,便下马蹲在河沿边要洗把脸。 连夜赶路,虽罩着面纱,脸上仍是沾上了不少灰尘。他撩开面纱,捧了一把河水泼到脸上。那河水自山中流出,清凉无比,不由眯着眼暗道一声:爽快!又翻出连一为他准备的包裹,里面果然有一条干净的手巾。 将脸上的水渍擦尽,凌孤月刚要起身,却见河水中映出的影子有些不对。身后那黑黢黢绣着翻浪纹的衣服不是沈落常穿的吗? 凌孤月怀疑是自己眼花了,又用手拨了拨河水,水面盪起道道涟漪,但那道影子却雷打不动地立在那里。 难道他正悄无声息地站在自己身后? 凌孤月一愣,循着衣襟往上看去,那张熟悉的脸在今日在水中不知为何显得竟有些惨白。 「师兄,你要走?」沈落问道。 凌孤月听不出他语气中的异常,只是冲着泛着细纹的水面点点头,「不走不行,现在人人都说我是兇手,看来只有我认罪了才能平息众怒。」 「我不会同意的,」沈落轻声道:「师兄,我会护着你。」 凌孤月低笑一声,「你是掌门,你的话他们自然要听,只是……季桐、白竟的死,实在有些蹊跷,矛头既然都指向我,自然是有人故意想诬陷我。你能护着我几次?下次万一再有人出事呢?你身为掌门,总不能带头违反门规。」 沈落摇头,「师兄,我会还你一个清白,再等等好不好?」 凌孤月无奈道:「难道你还要将我锁在沉冬榭?」 「沉冬榭不好吗?没人会打你主意,我每日也都会来看你……」 凌孤月慢慢站起来,嘆了口气道:「我不是只小雀儿,不喜欢被人关着。」他转过身来,看到沈落脸上明显有丝落寞闪过,继续说道:「再说,我也老大不小了,是时候出去歷练歷练了。」 沈落眉头紧蹙,沉默良久,最后依然固执道:「不行,师兄,你不能走。」 「我要走,你拦不住。」凌孤月后退一步,就在沈落想伸手拉住他的时候,纵身一跃,跳入了茫茫河水之中。 「师兄!」沈落脸色一变,看着河中溅起雪一般的浪花,还未来得及抓住凌孤月的手仍在空中悬着。 「我没事!」宽阔的河面上,一颗湿淋淋的脑袋自河中心冒了出来,他的黑纱帽已被河水沖走,墨一般的长髮垂在脸庞,衬得那张脸莹白如玉。 凌孤月在水中浮着,抹了把脸,沖岸上的人展唇一笑,「师弟,我走了!」 下一刻,在沈落错愕的目光中,凌孤月又沉入水中,不过片刻,水面恢復了平静。 师弟…… 隔了十年,沈落再一次听到这个熟悉的称唿,只是这一次,凌孤月依旧远离了他。 ☆、第 2 章 凌孤月自然不会担心沈落随他跳入水中追上来,因为他了解那人虽然武功深不可测,但却十足畏水。凡是涉及到河边溪头的地方,沈落一概不会去,大概也是少年时期的一段往事在他的心头留下了阴影。 第4页 相反,凌孤月的水性极好。沉冬榭便是坐落在一片潭水之上,不远处还有条瀑布飞入潭中,他时常在潭里泡澡。因旧时这里曾有片梅林,到了孟春时节,落花如雪,清澈的潭面浮着一层粉白色的花瓣,故名「落英潭」。 某年冬至,大雪连下了三天,林间崖头,到处都挂满了冰凌,唯有落英潭上仍盪着游丝般的热气。沈落来沉冬榭寻他去屏翳峰吃饺子,找了半天也不见人影,最后还是小童偷偷把他拉到一旁,遥遥指向屋后梅林间瀰漫着烟光的水潭。 当时这里的梅林尚未被毁,群梅吐芳,傲寒斗雪,绕着云水间的小潭,煞是好看。 沈落拨开堆满雪的梅梢,一眼便望见寒冬腊月里泡在水中的凌孤月。 烟雾笼罩着落英潭,凌孤月像是身处画中一般,髮丝逶迤散在水中,姿容明艷耀眼。 见沈落来了,凌孤月自口中吐出一串泡泡慢慢浮出水面,撩了撩额间的湿发笑道:「师弟,你来了。」 沈落看着满地的雪,又想起师父的话,「师兄,师父叫我们去吃饺子。」 凌孤月在水中伸了个懒腰,露出羊脂玉般的腰身,而后才慢吞吞地游到岸边,捡起石头上的一叠衣物,不慌不忙地穿上随他走了。 …… 既然选择了从水路走,便不妨借着河道走远一些。 凌孤月如今白马已失,上了岸反而受掣,干脆就顺着水流一直漂到下游处的一片芦苇丛里才停了下来。 他吐了一口长气,扒着韧滑的芦苇根上了岸,为此还折断了两秆芦花,惊动了几只白鹭。好在背上的流光剑还在,于是放心地拧了把衣袖,散着发沿着岸边走了起来。 穿着湿漉漉的鞋踩在软泥滩上,脚底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放眼望去,四周仍是不毛之地,不要说城镇,竟是连村子也不见半个。 顺着河又走了约有三四里,转眼已到了正午时分,只是天阴沉沉的,太阳始终没露面。凌孤月身上的衣服还没全干,黏煳煳地贴在身上,包裹得一层又一层,既潮湿又不透气,令人十分不适。他虽然不介意这些小事,但脸色已有些苍白,实在需要个地方休息一番。 但眼下实在没个遮蔽,只好抖了抖衣衫继续朝前走去。 沿河道转了个弯,只见原本还是野草的河滩是突然出现了一片林子,林子里隐约还有座小屋。 凌孤月舒展开眉头,暗想:终于见到人家了,也不知道屋里有没有人?这儿靠近河,想来应当是户渔家…… 等走到这座小屋前,他不由得又有些失望。 小屋是用泥煳的,门口杂草丛生,连个脚印都没有,想是许久没人来过了。南边那面墙上的黄泥几乎脱落了一半,墙皮最薄处还露出几道裂口,就像被虫蛀过的一般。墙上门窗紧闭,残破的窗纸在风中摩擦出嘶啦啦的声音,腐朽的木格之间结满了蛛丝,往里探去黑黢黢的一片,好似坊间的传奇话本中山野妖精藏身的老窝。门上还悬着一块粗糙的木匾,上面写道:河神殿。因为一边的钉子掉了,木匾斜斜地挂着,风一吹,就开始不住地摇晃,随时都有可能砸下来。 凌孤月暗忖:这样一座破庙也能叫做殿吗?沉冬榭岂不是能改名叫沉冬宫了? 这样想着,心情倒也不错,抬步向里走去。 随之「嘎吱」一声,木门干涩地被他推开,迎面是一座泥塑河神像。神像彩漆斑驳,身上披着一件黯淡的红绸,上面落满了灰尘。再看神像首,神色狰狞,怒目圆睁,直勾勾地盯着门前的河,手中高举三头铁叉,仿佛随时要将闯入者刺死。 凌孤月拨了拨房中垂下的蜘蛛网,走到供台前,弯腰仔细辨认了一下,依稀认出那桌上摆着的几样东西:三只素白色的瓷盘,里面盛的是腐烂成泥的苹果和几块糕饼,正中间还有一盏插着半截香的香炉。 水果肯定是不能吃了,这香也不是他常用的梅花凝脂香,不会有安神的效果,只是地上的两张旧蒲团倒是可以凑合让人坐坐。 他也不嫌弃,稍稍拍了拍上面的灰尘,撩起半干的衣摆盘腿坐了下来。 自从被人指认杀害同门师侄,到如今狼狈离开屏川,不过短短十日。 这十日来凌孤月从高高在上的掌门师叔,沦落成如今破庙里的歇脚人。一旦平静下来,许多事在脑中纷至沓来,令他疲倦至极,也无暇顾及这里到底不是常年幽静的沉冬榭,身下也不是拢帐香熏的雕花软塌。 他阖上双眼,靠着供台沉沉睡去,只是在梦中眉头微锁,那对蝶翼似的睫毛仍在轻轻颤动。 十日前。 沉冬榭的小童正倚着竹门打瞌睡,头垂在襟前一点一点。 忽然听到有人疾步走来,睁眼一看,却是季阳。于是伸出胖乎乎的胳膊一拦,「季师兄,主人还在午睡,谁也不见,你回去吧。」 季阳罕见地沉着脸将他一把推开,「我找凌师叔有要事!」 小童头一回被人如此粗鲁地对待,吓得眼泪汪汪,躲在门柱后面愣愣地看着他走了进去。 季阳进了竹屋,很快地转身将门关上,最后一眼看向小童威胁道:「此事非同小可,若是你敢去找别人,凌师叔定会罚你!」 小童知道凌孤月不会罚他,毕竟主人那么好,平时连句重话也不会对他说,生性又淡,有时寻个清凉地儿一坐半天,甚至都会忘记身边还有他这么个人,怎么会罚自己呢?只不过当时他被季阳唬住,一时也忘了深思。 第5页 季阳走进凌孤月的卧房,一时有些晃神。这座竹屋十分精巧,内里陈设着书柜、剑架,自房梁垂下数重月白色的帐幔,窗外风摇竹动,细瘦的竹影便映在重重帘幕上。 透过帘子,隐约可瞧见帐后卧房里的那张木榻,以及躺在榻上的人影。 凌孤月侧身躺着,一袭红衣铺满了床面。乌髮如墨,堆在白皙如玉的脸旁,掩在发下的半张面孔上带着一丝恬静。 凌孤月听见有道脚步声在缓慢地靠近,还以为是小童来唤他起床,翻了个身小声道:「还没到时辰呢……」 随着他的动作,一缕髮丝自脸颊滑落,那颗血色的痣便出现在季阳眼中。 季阳立在榻边用目光细细地描摹他的眉眼,越看心中越是激盪不平,犹豫不决。 一个是亲生哥哥,一个是他仰慕的师叔,他该如何取捨? 就在他徘徊不定的时候,凌孤月似有察觉,忽然睁开了眼。 凌孤月先是茫然地看了他一眼,待看清来人后缓缓坐起身,「季桐师侄?」 季阳的心跳随着他睁眼的动作慢了一拍,随后看见他稍稍凌乱的衣领下修长的脖颈,不禁吞咽了口口水。 就在这一刻,他做出了决定。 「师叔,我是季阳,我有话要对师叔说。」季阳靠近一步,膝盖抵着木榻,干脆直接坐了上去,两人顿时只有两拳之隔。 凌孤月依旧面色不变,「师侄请说。」身体却默默往后避开三分。 「季阳今天也不顾礼法门规了,今天来不是为了别的,只因季阳心悦师叔,想与师叔永修燕好,特来表白。」季阳紧盯着凌孤月,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 凌孤月挑了挑眉,也不像是生气,嘴角勾出一个弧度,边理着衣衫边道:「师侄,你我虽然年龄相差无几,世人多龙阳之好师叔也可以理解,但辈分有别,恐怕……」 「我心意已决,任旁人如何看季阳也不怕,」季阳傲然道,「不怕说句欺师灭祖的话,倘若师叔怕有人指指点点,大不了季阳带着师叔离开屏川便是。」 「这可如何是好……」凌孤月摇头笑道,「我既不想离开屏川,也不想与自己的师侄私好。」 季阳似乎并不在意凌孤月的话,盯着他道:「师叔,你知道我兄长死在西山的事吗?」 凌孤月皱了皱眉,「哦?季桐师侄……他不是前日还来找我讨教棋艺吗?何时出的事?」 「就在昨天夜里,」季阳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别人不知道也没什么,师叔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师侄,你这话什么意思?」凌孤月心中疑惑,这季家俩兄弟,平时一个三天两头的往他这边跑,一个总是站在远处看着他,但从来还未敢像今天这么逾距,看来是时候让掌门颁布一条关于尊师敬长的门规了。 「师叔,昨日酉时兄长忽然收到一张字条,你知道那字条上写的是什么吗?」季阳起身,负手在榻前走了几个来回,「子时月半,西山夜会,阅完即焚。」他勐然回头,盯着凌孤月道:「师叔,兄长想向我炫耀师叔约的是他而不是我,因此特意拿来与我看,那字迹,的确是师叔的,为此我还愤恨良久。」 凌孤月道:「可我并不曾为季桐师侄书写过字条。」 「我亲眼所见还能有假?」季阳肯定地道,「季桐对师叔的心思,明眼人都知道,定是师叔嫌他烦了,才将他骗到西山,趁夜色将他杀害。季桐全身只有一道伤口,那就是后颈,一剑致命。若不是极为亲密的人趁他他不设防所为,那便是武功极高的剑客,可巧那张字条被烧之前又被我看到了,师叔说,这件事与你脱得了干系吗?」 凌孤月换了个姿势倚在栏上听他继续道:「师叔,现在大长老已经接管了这件事,字条的事我还未向任何人提起,若是师叔想要事情有迴旋的余地……」说到这里,季阳的目光暧昧地在他身上停顿了一下,「我希望师叔能好好考虑一下我说的话。」 「不必考虑了,」凌孤月仍是笑脸以待,眼中却没了笑意,「那字条并非我写,季桐师侄也不是我所杀,你尽管去向大长老言明,我又有何惧?」 季阳直勾勾地盯着他沉默了良久,半晌,冷哼一声才去了。 凌孤月舒出一口气,看了看木架上的纱衣,这才想起喊小童进来伺候他更衣。 小童缓过神来,紧张地问道:「主人,你没事吧?」 「无事,」凌孤月神态自若,任他将腰带系好,又问道:「听说季桐师侄出事了?」 小童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主人,我们都十几日未出过沉冬榭了,掌门也因下山几日没过来,外面的事怎么能传到我们这呢?」 「哦?掌门下山了?什么时候的事?」凌孤月心想:怪不得觉得有些日子没见到沈落了。 「主人,就是那天你和掌门一起钓鱼,钓着钓着,你见掌门比你钓的多,忽然就把鱼往潭里一倾,说你想吃藕了,可惜沉冬榭里没有莲花。掌门就说他刚好要到临安去办事,到时候会带点莲藕回来。」小童睁着大眼睛说道。 凌孤月这才有点印象,又问道:「那他说了何时回来吗?」 小童想了想,回道:「就是明天。」 凌孤月点点头,「知道了。」 小童傻乎乎地咧嘴一笑,突然又想到了什么似的,转而怯怯地问道:「主人,季阳师兄刚刚过来……是不是有什么大事?」 第6页 凌孤月蹙起眉尖,摸着他的头顶道:「你去打听一下季桐师侄可出了事没有……。」 小童很快就回来了,带回的消息也确实是季桐被人杀死在西山,兇手尚且不明。 凌孤月本以为这件事很快便会水落石出,然而到了第二天,还未等沈落回来,大长老就派了数十名白衣弟子请他到天玄峰知过堂去。 在屏川,掌门着黑衣,掌门同辈者着红衣,长老着金衣。底下的弟子则按等级由高到低分别着白、蓝、青、黄衣等。 白衣弟子在屏川的地位极高,因他们的武功上乘,只有掌门才能直接调令。当然,若是掌门不在,三大长老同时下令也可调动。 而天玄峰位于屏川的最深处,是三大长老的领地。此处峰高崖陡,飞禽灭迹,走兽绝踪,平时无人敢涉足。而知过堂便是三大长老审问犯了错的弟子所在,据说凡是进了知过堂的人,轻则遭受鞭笞皮肉之苦,重则废去武功被抛下悬崖,成为峰底野狼的食物。 凌孤月知道大抵是因为季桐的事三大长老才出动了白衣弟子,不过他自认心中无愧,也并不着急,施施然随那几名弟子便去了。 一行人穿过幽暗潮湿的蝶栖谷,经过隐藏在云雾中的临崖栈道,又走过一条锈迹斑斑的铁索桥,眼见知过堂就在跟前,几名白衣弟子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齐声道:「师叔请进。」 凌孤月微微颔首,抬步走了进去。 「凌孤月,你是我师弟古化松的弟子,理应喊我们三人一声师叔,为何到了这知过堂连句师叔也不叫?这些年你竟越发狂妄目无尊长了!」二长老脾气暴躁,因对前掌门古化松一直不满,连带着对他的弟子也没有好眼色,一直想着法儿地挑刺。直到沈落接任掌门,凌孤月隐居沉冬榭不问门中事,冲突才少了许多。 凌孤月站在厅中,四周围了一圈的弟子,皆在窃窃私语。他微微点头,不卑不亢地冲堂上次第而坐的三人抱拳行礼,「孤月见过三位师叔。」 二长老不屑地轻哼了一声。 大长老缓声道:「免礼,凌师侄,你可知今日为何请你来?」 「大概是因为季桐师侄?」凌孤月猜测道。 「你倒没跟我们装傻充愣,」二长老拈了拈他那编得整齐直垂到胸前的鬍子,晃着脑袋道,「平日你总仗着掌门师兄的身份欺压同门弟子,现在又用残忍手段杀害师侄,你可有话要说?」 「二长老说我杀了季桐?我不承认,」凌孤月扫了堂上的三人一眼,淡淡道:「此事与我无关。」 「不只是季桐,还有季阳,」二长老冷笑,「杀了一个人,就得再杀一人掩盖之前的罪行,你为了不暴露自己,还杀了季阳灭口!」 「什么?」凌孤月皱眉道,「季阳也死了?」 「凌师侄,」三长老此时阴粲粲地出声,「自古红颜多薄命,你虽然是男人,有时候容貌也会为你招来麻烦。季家兄弟虽然常常纠缠你,但你也不该杀了他们。」 凌孤月直视他蛇蝎一般阴翳的眼神,坦然道:「我没有杀人,三长老这样说可有证据?」 「证据?」二长老拍桌道,「如果没有证据我们怎么会叫你来?你以为知过堂是什么地方?」 此时,沉默良久的大长老斟酌着说道:「凌师侄,前日你是否给季桐写过一封信?我们在他房间的烛灰里发现了书信的余烬,我特意查看过,那字迹的确属于你。」 还未等凌孤月反驳,二长老又插嘴道:「可怜季阳那小子紧咬着不肯说出杀害他兄长的兇手,最终却也是命丧黄泉!」 趁着二长老感慨余韵未尽,凌孤月终于有机会开口道:「我这几日不曾出过沉冬榭,对两位师侄的死也确实是不知情。」 「还在狡辩!」二长老愤愤道,「白竟,你来说!」 这时,立在人堆里的一名弟子站了出来,先是拱手行了个礼,然后才道:「今天一早我照常起来去练功,平时大家都是五更天就起来了,可都日上三竿了也不见季阳来武场。我以为他因为失去兄长,难免悲痛,于是就想回去安慰安慰他,谁知刚走到他房间,一推开门就……」白竟迟疑了一下,止住了话。 「你只管说!」二长老拍了拍桌子催促道。 白竟只好接着说道:「就看到季阳师弟倒在地上,浑身是血……脸上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肉,眼眶中空荡荡的,口中牙齿全碎,残肢都散到了门口,实在可怖!」 ☆、第 3 章 回忆起季阳死时的惨状,白竟将脸撇到一边,不忍心再说下去。 厅中弟子眉头紧锁,纷纷向凌孤月投去窥测的目光。 三长老喉中发出『咕咚咕咚』的怪声,笑道:「凌孤月,那惨死的小弟子全身两百零六块骨头无一完好,奇经八脉更是全数被毁,如此狠厉的手法,除了练到了屏川心法的第六层,还有谁能做到?而今掌门外出,屏川内只有你与我们三人有可能,你又恰恰杀害了他的兄长,这般巧合,你可还有话要说?」那笑容分明不怀好意。 凌孤月亦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他抬眼扫过厅中的众人,冷静问道:「季阳师侄是昨日何时遇害的?」 大长老嘆气,「今日白竟来通知时,是我亲自去查看的,我见他身上布满了紫色尸斑,肢体也已僵化,就此推测,应是昨夜子时遇的害。」 第7页 凌孤月闻言松了口气,「昨夜我一直都在沉冬榭,寸步未离,谈何去众弟子的飞叶峰杀害季阳呢?」 「你说你半步未离就寸步未离?可有人证?」二长老愤愤道。 「自然有,」凌孤月自信道,「昨夜青竹师侄来找我下棋,我们从日落一直下到今日辰时尚且未分胜负,他可以作证我确实未曾离开过沉冬榭。而我的小童也在一旁伺候着茶水,这样一来,有两个证人。」 「小童是你的人,他如何算得证人?要说青竹嘛……」二长老沉吟一下,点头道:「青竹是掌门的嫡传弟子,我倒信他不会偏颇你。」 「既是如此,青竹何在?」大长老唤道。 「弟子在。」一名白衣弟子轻飘飘地往中间站了一步,对三大长老和凌孤月行了礼,而后板直了腰,神色淡然。 「青竹,你师叔说昨夜他一直在与你下棋,可有此事?」大长老露出威严问道。 青竹微微点头,托手禀告道:「确有此事。听闻凌师叔棋术造诣颇高,弟子一时技痒,便于昨夜携着棋具冒昧拜访。没想到经过一夜切磋,直到天亮时黑子白子竟成了『连环』残局,青竹这才告退。是以,弟子可以证明凌师叔昨夜并没有出去过。」 大长老点点头,挥手示意青竹退下。 二长老与三长老对视一眼,眼中写满了诧异,「奇怪……难道真不是他?」 凌孤月此时上前一步道:「屏川今日出此大事,兇手不明,且似乎有意嫁祸于我,恐怕另有隐情。三位长老可否让我先看看季阳师侄的尸首?」 二长老拈着鬍子冷哼一声,别过脸去不再看他。三长老阖着眼,似乎在小憩,然而从睫下细缝里射出的两道精光,却无时无刻不在盯着凌孤月,试图窥探出他的破绽。 大长老依旧是一张平和的脸,思忖了一阵,还是答应了。 「凌师侄随我来,季桐、季阳的尸首暂时放置在这留青堂,等掌门回来后再做处置。」大长老推开知过堂后一座院落的木门,里面是处天井结构的小院。 山中本就多古木,树荫蔽日,这院墙高达数丈,仅一扇木门,别无门窗,是以光线昏暗,顿觉狭仄逼人。 季阳死状可怖,不便被其他弟子看到,因此前来查看的只有三大长老及凌孤月四人。 凌孤月随着长老们往里走,一不留神,脚下一绊险些就要摔倒,多亏有人扶了他一把。 他忙道了声谢,抬头一看,三长老眯着眼意味深长地对他道:「凌师侄,可得当心,这一尺高的门槛可不是留着绊你的。」 凌孤月还想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三长老已经佝偻着背走了。他只好小心地跨过那道厚重的石门槛。刚走进去,还未见到季氏兄弟的尸体,只觉一阵阴风拂面,卷挟着一股陈腐味,扑面而来。 「这里又没有通风的路,哪来的穿堂风?」大长老皱眉道。 「这有什么稀奇的?」三长老低哑的声音迴荡在天井里,层层盪开,愈发渗人,「亡魂冤死,他自然不会甘心,说不定已经变成什么脏东西,在门后面看着他的仇人呢……」 「老三!」二长老跺了跺脚,「你这老傢伙吃饱了撑的说什么呢!」 三长老对他的胆小嗤笑一声,不再言语,抱着胳膊走进了大堂。 凌孤月心里也有点发憷,他虽不是杀人兇手,不过季阳可一直认为是他害了自己的兄长,万一有什么误会,他二人化作厉鬼报错仇了也说不定。 默念几遍「人死如灯灭」,又掐了掐手心,壮起胆子往堂中去了。 大堂内列着一排黄铜烛台,上面插着整齐的白烛,照得这间阴暗的房间灯火通明。正中央摆着两张木板,板上盖着一层白布,布下隆起。左边的那具尚且能看出是一具完整的尸首,而右边的尸首破碎,白布下还往外渗着血。 「这就是季氏兄弟的尸首了,」大长老指了指那两块白布,「凌师侄,你过来看看吧。」 凌孤月屏住唿吸,小心翼翼地伸手揭开了左边的那张。只见白布下露出季桐那张青黄的脸,面无血色,嘴唇紧抿。继续掀开,果然见到他后颈上有一道深达数寸的伤口,那伤痕薄如红线,明显是用剑所致,只差前颈上一层薄薄的皮肉便可将整个头颅削下,除此之外,全身再无创口。 季桐师侄这是与谁结了那么大的怨……竟用了如此深的功力?要说是屏川心法,凭我这点功力,想要把人杀得这般利落,还真是有些困难……凌孤月摇摇头,重新盖上白布,又转身看向右边的那具尸体。 刚揭开这片带血的白布,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四周的烛光似乎抖动了一下,然而仅是一瞬,当他用目光逐一扫过烛台,却又是一片正常。 凌孤月低头对着季阳的尸体查看起来。「这……」他看到那具血肉模煳的尸体时不禁吃了一惊,心中隐隐有了一个猜测,又觉得不大可能。这时,余光忽然瞥见残肢中有一团肉块上似乎沾着些什么东西。 「丝线?」他捏住那几缕细如髮丝一般的线,借着烛火仔细看了起来。那些丝线在昏黄的烛光下闪烁着幽幽光泽,一时竟也辨认不出是什么颜色。 「三位长老,你们看这是何物?」凌孤月举起线朝身后看去,但后面除了来时开启的半扇门,露出门口的幽幽天井,竟是空空如也,大堂内仅余他一人! 第8页 三大长老是何时离开的? 凌孤月微白了脸,不巧又是一阵风吹来,屋内蜡烛的火焰被风拉得老长,明灭不定,最后冒出一缕缕青烟,纷纷熄灭。 那风还是没有停下的趋势,将院子里细碎的砂石、草叶,一股脑地吹向屋子里,直把那两具尸首上的白布吹落在地,暴露出季桐,季阳的惨状。 「莫非这阴风真有问题?」凌孤月咬了咬唇,也不想再看季氏兄弟的尸首,抬步就要往外走,不料本来半阖的木门「啪嗒」一声,抢在他前面关上了! 他苦恼地晃了晃门,没有上锁的木门竟如同钢金铁石做的一般,不能撼动丝毫。 凌孤月本也不信鬼神之说,孩提时期便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王,直把家附近所有的孩子欺负遍了才停手。后来到了屏川,也是喜欢捉弄师弟,常常带沈落去林子里玩,沾了一身的泥才肯回来。照顾他起居的葛三叔嫌他顽皮,晚上总是讲一些山精野鬼吃不听话孩子的故事吓唬他,而且说起故事来表情很是生动,时而脸庞狰狞作恶鬼状,时而双眼迷离作失魂状。 饶是一个胆大的孩子被这样接二连三地吓唬,也难免心生怯意。 每当凌孤月害怕时,就钻进比他小了两岁的师弟的怀里。他心想:还是师弟好,那么听话,也不怕鬼。葛三叔呢?又老又丑,还老是吓唬他! 后来葛三叔有次进林子里捕鹿,这一去,就再也没出来。 凌孤月时常想起葛三叔背着捕兽网进林子前对他们说的最后一句话,「小落乖,看着孤月不要乱跑,三叔去给你们抓小肥鹿吃!鹿皮还要留着给你们一人做双靴子,这样你们的小脚在冬天就不会被冻伤了……」 有时候他也会怅然,要是葛三叔能回来再给他讲一次鬼故事该多好。 凌孤月手无寸铁,望着房间内的两具尸体不知如何是好,这时,一阵令人头皮炸开的声音在他耳边吹起:「师叔……纳命来……」 凌孤月勐然回头,身边却依旧一个人也没有,昏暗的室内寂静地只能听见他一个人的心跳。 「师叔……我好疼……」又是一阵呢喃。 凌孤月的手心里冒出一阵冷汗,但仍强作镇定,朗声道:「你们既然已经死去,就应该尘归尘土归土,不要再心生留恋。就算你们要报仇,也该去找真正的杀人兇手,冤有头债有主,何故缠着我不放?」 「师叔!分明是你……害的我……」那声音颤如细丝,突然又急剧降下,直如惊雷一般炸在他耳边,过后又杳然渐远,短短几个字,竟转了三四个弯。 凌孤月循着声音往房梁处瞟了好几眼,只觉得那声音忽上忽下,忽里忽外,叫人琢磨不定。 就在他试图听声辨位时,偶然听到一阵细密的异响,常年习武的直觉令他往旁边闪了一下。衣袂飘扬间,他回头看去,几点闪着寒芒的银针如疾雨一般射入他刚刚站过的位置。若不是躲避得及时,恐怕他已被毒针刺中,要与黄泉路上的季氏兄弟做伴了。 「师叔……纳命来!」那声音越发狠厉,银针声不绝于耳,『嗖嗖』地向他飞射而来。 凌孤月灵活躲闪,他将长袖甩成一个圆,护在身前,犹如一只软盾,虽不太牢固,对付这些银针却十分有成效。 「呵呵……」诡异的笑声自他身后响起,「师叔,我在这里……」 凌孤月回头,却见身后空无一物,此时一股寒意从背上袭来。他自知不妙,急忙下腰,躲过了一击,却也已累得喘息不止。 凌孤月靠着柱子松了口气,而大堂中央放置着季氏兄弟尸体的木板却没这么好运,顿时被那股力道打得四分五裂,残肢散落一地,令人不忍直视。 「阁下到底是人是鬼?」凌孤月隐隐有些动怒,抬头对着黝黑的椽梁问道。 「呵呵……师叔,你说我是人--还是鬼!」那声音挟着一股强悍的内力,仿佛从数丈之外一下子蹿到凌孤月跟前,实在令人猝不及防,眼见就要击中,突然一声巨响打断了这次袭击。 「装神弄鬼!」那门刚刚在凌孤月手里还如铜墙铁壁般不可撼动,此刻被人从外用内力震得粉碎,块块残片犹如飞叶,皆避开了凌孤月,飞射入大堂的墙上,没入墙壁三寸许。 凌孤月抬头望去,只见一人逆着光走进来,在他面前停住了步子,接着弯腰将他搀扶起来,面上隐隐带着担忧,正是刚刚赶到的沈落。 「师兄,没事吧?」 凌孤月勉强一笑,「没事。」 「三大长老呢?我听说是他们带你来的。」沈落将手扣在他脉门上仔细地查探了一番,发现并无大碍后才面色稍霁。 「刚刚三位长老还在的,不知怎么--」凌孤月话还未说完,只见沈落目光一凛,勐地扬手朝幽暗的樑柱上放出几枚袖剑。 凌孤月忙回头向屋内看去。 「唰唰」,似是衣袂飘扬之声,待那声音远去,室内终于恢復了一片寂静。 沈落闷声道:「别看了,那人已经走了。」 「那人?」凌孤月看了看地面的残肢,「不是鬼么?」 沈落挽起他的手,细心地为他擦去上面的污痕,「师兄,我说过的,世界上没有鬼,只有装神弄鬼的人。」 凌孤月不自在地咳了一声,「我……我的手方才摸过季桐和季阳的尸体……」 第9页 沈落愣了愣,不在意地道:「无事。」 凌孤月调息了片刻很快便恢復了,沈落便要送他回沉冬榭。 凌孤月看了看一地的狼藉,知道不可能再找到什么线索,也就不打算再待下去。 刚一出留青堂,迎面就遇上几个人。 「掌门?你何时回来的?」大长老见到沈落一脸的惊讶。 沈落冷声道:「你们何时离开的留青堂?」 大长老疑惑地看向凌孤月,又与身后的两位长老对视了一眼,答道:「大约半个时辰前,我们见凌师侄先走了,所以便出来了,掌门这是--」 沈落脸色变了变,没有说话。 凌孤月奇道:「大长老,我刚刚一直都在留青堂,只是一转眼就不见了你们,还以为三位长老先行离开了。」 二长老不耐烦道:「胡说!明明是我们在留青堂发觉你不见了,找遍了整个院子也不见你,只道是你害怕,先走了,所以就出来找你,你怎么反倒说是我们先走了?」 凌孤月一时语塞,看眼前三人神色,也不像是说谎,一时也倍感迷惑,喃喃道:「难道真的有鬼……」 沈落瞥了三大长老一眼,拉着凌孤月转身走了。 「掌门,季氏兄弟的尸首如何处置?」大长老追问道。 沈落头也不回道:「找个地方埋了便是。」 凌孤月想了半天也不知道为何好端端的四个人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分开,而且双方都不知道对方是如何不见的。 沈落见他皱眉不语,主动问道:「季桐死了?」 「嗯,季桐师侄死了。」凌孤月漫不经心地答道。 「季阳也死了?」 「嗯,季阳师侄也死了。」 「他们怀疑是你杀的?」 「嗯,他们怀疑--」凌孤月收住了话,停住脚步盯着沈落,「你知道的,凭我的武功,不可能是杀人兇手。」 沈落低声笑道:「我知道,就算兇手是我,也不可能是师兄。」 凌孤月舒了口气,「我先回沉冬榭,出来了一天,也有些累了。」 「好,我送你。」 「不用,你刚从回来,一路风尘,也该回去歇歇了。」凌孤月拒绝了他的好意,独自慢悠悠地朝竹林深处走去。 沈落站在那里,目送他渐渐地走出自己的视线。 青峰渺渺,翠竹重重,直到月满霜华,他仍伫立在原处望着路口,感受到僵直的手指尖传来的凉意,才似不舍地转身离开。 刚走没几步,只听见身后传来一声熟悉的唿喊:「师弟,忘了问你,我的莲藕带回来了吗?」 沈落的嘴角不自觉地噙了一抹笑,很快又压下去,只回头应道:「带了!」 ☆、第 4 章 屏川接连死了两名弟子的事被传得神乎其神,引得众人联想纷纷。 然而不管他们的猜测是对是错,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平息此事。 二长老和三长老不顾大长老的反对,心急火燎地上了屏翳峰,站在门外洪声道:「掌门,如今屏川人人自危,不管真相如何,他们需要一个结果。」 门外的两名白衣弟子髮髻高束,贴门而立,右手紧压剑柄,神色肃然,作阻拦状。 房中,沈落对着一张空白的宣纸,手里摩挲着一支狼毫小笔,饱蘸浓墨,却悬在空中,迟迟不肯下笔,对门外的声音充耳不闻。 二长老编的整齐的鬍鬚在衣襟前晃来晃去,见里面没有动静,又道:「掌门,那日我们已确认在季桐房中找到字条确属凌孤月的笔迹,若掌门不信,可亲自前往季桐房中验证,总之,季氏兄弟的死与他逃不了干系!」 未及沈落开口,守在门前的一名白衣童子扬眉斥道:「二长老、三长老,昨日在知过堂,青竹师兄已为师叔做过证,况且笔迹别人可以模仿,证据着实不足,现在说师叔是兇手言之过早。」 三长老眉角高挑,嗤笑道:「你说字条上的笔迹是假的,那青竹说的话就一定是真的?人人皆知青竹素来崇敬凌孤月,视他为榜样,常在众人面前贊他。是以,青竹故意替他隐瞒那晚的真相也未可知。」 童子一时被他的话噎住,抿了抿唇,皱眉不语。 房间内,滴墨无声,一滴浓墨自笔尖落在雪白的纸上,飞溅出一朵极黑的小花,很像昔日落英潭边烧焦了的红梅。 执笔的人似有所觉,侧耳听门外的人继续说道:「现在屏川上下所有的人都怀疑他是兇手,如果不作回应,恐难以服众!」 沈落将笔放置于笔架上,幽幽道:「谁说所有人都怀疑他是兇手?」 二长老一愣,随即冲着紧闭的门反驳道:「飞叶峰二百名弟子……」 门『吱呀』一声被人从里面打开,沈落缓步而出,负手立在门前,神情睥睨,「我从未怀疑过他。」 二长老急躁地将鬍鬚甩到脖颈后,冲到门前,却被两名童子拦住,「掌门,我知道你念及同门师兄弟之情,可现在平定人心最重要,不管凌孤月是不是真兇,眼下还是先将他关押起来比较妥当!」 三长老点头贊同。 沈落目如鹰隼,不知是盯着两大长老还是在看着远处,良久,只听他沉吟道:「也好……此事我自有分寸。」 此刻,凌孤月却在落英潭边,靠在一处阴凉的山背处指挥着小童,「左边两棵,隔两尺再栽一棵。」 第10页 小童的裤腿挽得高高的,抱着一只盛满莲藕的竹篓站在水中。潭水已没过膝盖,潭底除了一些淤泥还散布着石子,他一边走着一边伸脚探索,生怕踩到硬物硌着脚。 「主人,再种就没了,要不要留点做藕羹?」 凌孤月嘆道:「无知!今年我们栽下这些,你可知明年会收穫多少?不说莲藕能一截变五截,长出来的荷叶还可以烧鸡,和山里你最爱的珍珠锦鸡是绝配;莲子也是好东西,清热去火,经常吃,你的嘴角就不会长火疖子了。」 小童面露嚮往,「哇,宝贝莲藕,我刚刚栽了有十九棵,明年可以收穫……好多好多,咱们都吃不完啦!」 凌孤月懒懒看他一眼,「照我说的做就行了。」 「主人请吩咐!」小童捋了捋袖子,干劲十足起来。 「往前二尺栽一棵。」凌孤月迷眼仰首,透过浓密的竹梢只能看到点点苍穹。 倏忽间,一阵风吹过,伴随着远处细碎的脚步声掠过他的耳旁,凌孤月的眉眼间染上了一丝异样,忙唤了一声:「停!」 小童功力不深,没有察觉到有人在靠近,惊讶地「啊」了一声,呆呆立在水中。 凌孤月掩嘴咳了一声,「先上来休息一会。」 小童以为是师父怜惜他,抹了把汗,憨笑道:「我不累!」 凌孤月无奈扼腕,「快上来,有人来了,不要让别人知道我们这里种了东西。」 小童抱着半竹篓莲藕,一边蹚水往岸上走,一边疑惑问道:「为什么啊?」 「你想,咱们屏川从来不产莲藕,要是让别人知道了……」 「哦!原来主人是怕别人来讨啊!」小童咯咯笑着,拍了拍胸膛,「放心吧主人,这事我一定保密!」 「什么保密?」一道冷淡的声音传来,黑衣烈烈,沈落自竹林深处走来,先是看了眼凌孤月,又将目光落在岸边的竹篓里,仿佛在用眼神询问怎么回事。 凌孤月抢道:「莲藕上有好些泥土,我叫他来洗洗。」 沈落神情似笑非笑,「清洗莲藕还要保密吗?」 凌孤月眸光流转,「洗莲藕是小事,就怕被人知道这莲藕的来歷,倒不好说明了。」 沈落也不知相没相信,收回探究的目光,「我这次来,是因为一件事。」 仿佛意料之中,凌孤月并不错愕,「是三大长老让你来的?飞叶峰的事我已经知道了。」 「谁告诉你的?」沈落皱眉道。 凌孤月转身小踱数步,「是青竹师侄,他今天来找我下棋,闲谈间我知道了些许。」 「他如何说的?」 「数百名弟子涌到天玄峰山脚,请三大长老追查兇手……」凌孤月转身看着沈落,「不过我倒纳闷,他们为何不直接不找你呢?」 沈落不语,过了片刻才答非所问道:「青竹怎么样?」 凌孤月不解地瞥了他一眼,「嗯,挺好的。」 沈落语气微变,「怪不得你找他通气。」 凌孤月一惊,「通什么气?」 「在知过堂,青竹所说的皆是假话,」沈落注视着他,见他额间渗出了一滴冷汗,稍稍放缓了点语气,「其实那晚他根本没有来找过你,你也未跟任何人下棋,而是在通宵读话本。」 凌孤月斜眼看向立在一边的小童,见他心虚地低着头,脸色涨得通红,便什么都明白了。而后点点头,自嘲道:「没错,看来我在干什么你都一清二楚。那日青竹确实下了拜帖,约我共破连环残局,只怪前日偶得了一本白头灯客的新作《金陵十三世家》,实在令人慾罢不能,不忍卒读。所以拒绝了青竹的邀约。」 沈落皱眉道:「那种坊间杂书,多是写男欢女爱……少看为妙。」 凌孤月道:「你口中的杂书,人物个个有血有肉,说不尽的恩怨情仇,在我看来倒也是种不错的消遣,有朝一日,我或许会去山下的茶馆酒肆中听一回说书人说他的书。」 沈落沉吟一会道:「既然你没离开沉冬榭,实话实说便是,为何要拉上青竹?」 「你以为我说出实情众人会信?简单的方法往往最有效。怎么?你打算将此事告知三大长老?」 沈落的喉结紧了紧,「当然不是,只不过……」他的目光变幻了几番,最终只是捏了捏手心精巧的天机锁,「以防万一,近期你还是不要出去了。」 凌孤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这是对杀人兇手的处罚?」 「只是权宜之计。」 凌孤月轻笑一声,「那就听掌门的。」说罢抬步便走,也不理会抱着竹篓慌乱追他的小童。 「师兄……」 凌孤月听到身后的一声嘆息,回头看了沈落一眼,只觉得那眼神隐晦又冰凉,令人毛骨悚然。 凌孤月在梦里好似被那眼神蜇了一下,忙睁开眼。 只见自己正处于破庙之中,抬眼往门外看去,天色已经昏暗,阴云翻腾,好像要下雨。 凌孤月抖了抖衣摆,站起身,只觉脖子酸痛不已。回望了一眼刚刚被他当枕头用的供台,四只支腿几乎全部腐朽,桌身摇摇欲坠。 他啧啧两声,翻出连一为他准备的包袱。那块明黄色的包袱皮被水泡得皱巴巴的,打结处也松动了。里面裹着的东西多数不能再用,瓷瓶里的薄荷清凉露全洒了,香膏散开,桂花糕饼也碎成了渣。从地上捡了一根枯枝将渣屑挑开,凌孤月吃了一惊,只见里面竟藏着几十枚金叶子,还有些许碎银子、两吊铜钱、一支玉簪以及金丝盒装着的许多金珠。 第11页 「连一师侄竟如此大方……」凌孤月用玉簪挽住了散发,又盯着那堆金叶子看了半天,「看来屏川的待遇着实不错,怪不得每年有好些人挤破了脑袋想进来。」 将能用的东西纳入怀中,其余的丢置在地。刚要离开,凌孤月看着脚下的包袱皮,想了想又把它捡了起来,取下背后的流光剑,用布一层一层地包裹缠绕,直到剑身的光彩被完全掩盖住,才重新背上。 凌孤月站在门前翘首看向眼前的河,河水在乌云的映衬下显得灰白刺目,风挟着浪潮拍打着河岸,捲起泡沫如雪。 凌孤月愁眉不展,「要是有人经过就好了,可以向他打听一下金陵怎么走……不过这种地方怎么可能有人来往呢?」 似乎是老天爷听到了他的心声,眼前竟出现了一行人。 这是七八个穿着短衣的健壮大汉,中间两人抬着一乘不起眼的青帘轿子,沿着河疾步向前走去。 凌孤月忙上前问道:「几位兄台,请问你们要到何处去?」 几名大汉被突然冒出来的人吓了一跳,待停下脚步打量了凌孤月一眼,见他虽红衣染尘,但面容却十分出众,皆露出惊艷的目光,「我……我们到金陵去。」 凌孤月心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便问可否同行。 几名大汉互相看了一眼,出奇一致的摇头,「这恐怕不太方便。」 凌孤月纳闷道:「为何?」 「我们是送……我家小姐去金陵,途中奔波,要转几次水路,加上你的话……」为首的大汉面露难色。 凌孤月瞭然,从怀中掏出一片金叶子递了过去,「不敢让兄台为难,这是在下准备的盘缠,不知够不够这几日的花销?」 大汉眼中精光一闪,给身后几人使了个眼色,忙接过金叶子道:「够了、够了,」当下伸手邀道:「公子请。」 凌孤月心满意足地跟着他们,一路走,一路交谈,倒也不觉得无趣。 「不知公子如何称唿?」 为首的大汉也是耐不住寂寞的,不像其他人只管闷声赶路,有意与凌孤月攀谈起来。 「在下姓乐,名孤翎。」凌孤月随意地颠倒了自己的姓名。 「乐公子去金陵有何事?」 「去找人。」 「哦?不知找何人?我在金陵倒也认识几个人,公子不妨说出来,看看我有没有印象。」 「呃……」凌孤月一时语塞,试探性地问道:「不知兄台可听说过金陵杜王爷?」 「杜王爷?原来公子是去找他啊……」大汉面露异色。 「怎么?」凌孤月心道:杜王爷是《金陵十三世家》中的人物,莫非真有这个人? 「那人是个疯子,姓杜,家住前朝王爷府,可前朝的天子王爷早都上了断头台,根都断了,他哪里是什么王爷?可那疯子非说自己是,时间一长,人们都不知道他的真名是什么,索性就叫他杜王爷了。」大汉侧首问道:「乐公子找那个疯子做什么?」 凌孤月忙摇头,「没什么,只是听人家说金陵有个杜王爷,好奇而已……兄台又是去金陵做什么?」 大汉目光闪烁,「也就是受主人所託,回乡下接小姐……」 凌孤月猜测这家人定是个大户人家,不知算不算金陵城中的名门世家,于是问道:「不知主人高姓?」 「家主姓林。」 林?《金陵十三世家》中倒是也有个姓林的剑客……凌孤月又问道:「不知贵府主人可是武林中人?」 大汉想了想道:「从前是……不过老爷去世后,便开始做生意了。」 凌孤月暗道:看来白头灯客书中所写并不完全是凭空杜撰,既有杜王爷,又有林剑客,那女扮男装的邱承姑或许也真有其人。不知结局金陵郊外的那一场夜会,杜王爷与邱承姑人到底和解了没有……白头灯客也真怪,结尾只讲那晚的月色如何清亮、梅影如何倩丽,只字不提两人之间如隔纱绕雾般的情愫,叫人心里生出一股莫名的怅然。 「不知乐公子背后的东西是什么?细长细长的,莫不是根烧火棍?」大汉狐疑的目光落在凌孤月的背上。 凌孤月笑道:「兄台说笑了,这是我在山上采的山药,是屏川特产,又叫做铁如意,对治疗咳嗽有奇效,特意带去金陵,看看能不能买个好价钱。」 大汉大笑,「什么铁如意金如意玉如意!要我说,有病就去找大夫医治,信这些偏方有的没的,那天底下的大夫岂不是吃白饭的了?」 凌孤月拱手微笑道:「兄台说的是,乐某受教。」 又说了会话,大汉望了望愈发黑沉沉的天,「只怕过不得一刻便会下大雨,我知道前面有处驿馆,咱们今天先去那里落脚吧。」 凌孤月也觉得乌云沉沉,好似要压到地面上,点头应道:「也好。」 快步赶了半里路,眼前果然出现了一处茅草院落,门口的旗招上写着「屏川驿」几个大字。老闆见来了人,忙招唿众人进里面歇息。 刚一进门,外面豆大的雨噼里啪啦地砸在地上,溅起一地烟尘。 「几位客官,这雨势如此大,一时半会也停不了,天色也不早了,干脆今晚就在小店住下吧。」 大汉与凌孤月对望了一眼,朝老闆点点头,「先上两桌酒菜,再给我们安排一个单间,一间大通铺。」 第12页 老闆连声应下,便下去准备饭食。不过片刻,便端着几盘牛肉、两坛烧酒摆上了桌。 凌孤月与众人坐下,环顾四周,自始自终都没见林家小姐从轿子里出来过,便问大汉:「你家小姐呢?不出来吃饭吗?」 大汉笑呵呵道:「姑娘家家的不方便抛头露面,待会叫店家送点饭菜到她房里就好。」 凌孤月点点头,心知大户人家讲究这个,也不跟他们客气,拿起筷子吃起来。 三杯烧酒下肚,大汉的眼神有点迷煳,张口道:「乐老弟,这驿站虽然破,但这店家的酒确实酿得不错,比起我们店里的三十年陈酿女儿红竟也差不了多少!来来来,你也来尝尝,我给你满上!」 凌孤月忙推辞,「不用了,在下不会喝酒。」 「哎!男人不喝酒跟那花楼唱小曲的姑娘有什么不同!兄弟我提醒你一句,咱们男人就要有男人该有的样子,不要整天涂脂抹粉的,跟兔儿爷似的。」说着大汉斜瞥了他一眼。 凌孤月苦笑一声,自觉几分委屈,在河里泡了半天,什么香粉还能留的下来? 大汉不由分说给他倒了一碗酒,「干了!」 凌孤月只好与他碰杯,放在嘴边轻轻抿了一口,初咽下去,如烈火烧心,后来倒觉得有几分说不出的畅快,推杯换盏间,不觉已将那碗烧酒饮下大半。 大汉眉开眼笑道:「这就对了!」 待到酒足饭饱,凌孤月已是微醺,红着脸说了许多醉话,一会说自己师出名门,一会又说自己是武林大侠。 众人只当他不胜酒力说胡话,拉着他一起到大通铺里休息。 凌孤月见房间内只有一张占了半间屋子的土炕,也不介意,找了个角落抱着流光剑,合衣卧倒,不一会儿就睡去。 睡到半夜,闷热难耐,凌孤月迷迷煳煳地睁开眼,正准备唤小童问是怎么回事,转身一看,身边睡着好几个打着唿噜的男人,这才想起来自己正在屏川驿的大通铺里。只好仰面合上眼,怎奈鼾声如雷,加之窗外风雨不止,树影婆娑,呜咽作响,怎么也睡不着。 凌孤月在炕上翻来覆去,半晌,好似听到隐隐约约的哭声。 那声音如同婴儿啼哭不止,又像狐鬼悲鸣,尖细如丝,断断续续,伴着雨打门窗的萧索,令人心惊肉跳。 凌孤月此刻全无睡意,心头涌上一股好奇,心道:这荒郊野岭,莫非有鬼?借着三分酒意,也不害怕,当即套上靴子,推开老旧的木门,寻着那时隐时现的哭声而去。 ☆、第 5 章 凌孤月刚一出门,立在檐下,只见屋外雨未止歇,一阵冷雨挟风灌入衣襟,顿时酒醒。 此时夜色正稠,黑影幢幢,不见有何异常。侧耳静听,只有草木簌簌,哪还有哭声? 正笑自己多疑,准备回房,只听几声细细的声响自驿站后院传来。 「嘤……」 凌孤月当下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抱紧流光剑,足下踩着泥泞的黄土,朝后院走去。 后院黑咕隆咚,只能看到一间间房屋如同墨色的巨兽,蛰伏在这片风雨林中,不知何时会突然睡醒,施展巨口吞吐众人。 一路摸索,那哭声时断时续,不过可以确定是来自某间房舍之中。 凌孤月运气抬足,走到那间屋子的窗前,并未惊动里面的人。 「翠袖啼红紫玉缺,雨打门墙,泪眼伤别……」 屋内并未亮灯火,透过木格窗传来少女的唱念声,唱的是前朝旧曲《卖儿怨》,嗓音细细,满是哭腔,说不出的悲切。 「一怨爷娘心似铁,从今恩义两决绝。问奴归处,门前柳,庭外花,井边月……」 凌孤月在窗下站了半晌,听她唱完了一曲又抽抽搭搭个不停,且哭声越来越大,没个消停。正欲扣窗,忽见前方现出一抹光球,幽幽悬悬,浮在半空中摇摆不定,冒着雨丝向凌孤月逼近。 凌孤月心中一跳,流光剑在手中几欲拔出,幸而剑上裹着布,一时无法脱鞘,他勉强按捺住心中的惊疑,准备静观其变。 待那抹昏黄的光球渐渐靠近,这才发现那光球原是个灯笼,后面还跟着一人,看摸样,是这家驿站的店主。 店家见窗户底下立着一个黑影也是惊疑不定,忙引着灯笼照去。 凌孤月小声道:「是我。」 店家舒了口气,道:「我在房中睡着,隐约听到一阵哭声,这才出来看看。客官也是为那哭声而来?」 凌孤月点点头,问道:「这间房里住着什么人?」 店家疑惑道:「这里面的是与你同行之人,客官不知道吗?」 屋里的少女似乎是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哭声陡然止住,里面静的落针可闻。 凌孤月道:「难道是轿子里的那个姑娘?」 店家点点头,朝窗子里望了望,可惜里面并未掌灯,黑漆漆一片,什么也瞧不见,「公子莫非不是与那些人一起的?」 凌孤月答道:「只是中途偶遇,结伴同行而已。」 店家小心翼翼地朝四周看了一眼,道:「那公子可得万分小心,我看那几人不是什么好人。」 「此话怎说?」凌孤月不解。 「下午你们刚进来的时候,有两个人抬着轿子进了后院,问我要了一间房,然后就将一名盖着盖头的姑娘带了进去。我也没瞧见那姑娘长得什么样,就连送饭都是那两人亲力亲为,过后还拿锁把门锁住了……要我说,这些人不是绿林好汉就是亡命之徒,不知道绑了哪家的姑娘逃到这里来了。」 第13页 凌孤月思索一阵,「他们说轿子里的人是他们家小姐,或许是大户人家注重规矩,不愿意让小姐抛头露面呢?」 店家摇头道:「那几个人身上带着匪气,不会是什么好人。公子听我一句劝,不要跟他们同行了,否则恐怕惹火烧身啊!」 凌孤月点点头,道了声「多谢提醒」,见屋子里不再有什么动静,便各自转身回了房。 大通铺里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名大汉,个个鼾声雷震,没有一个是醒着的。 凌孤月缩回角落躺倒,却怎么也睡不着,耳边是淅沥雨声,摸着襟前红衫湿润,不禁嘆了口气。 「孤月、小落,你们已经读了两年的剑经,可有收穫?」 梨花树下,一名古稀剑客站得笔直,两个七八岁的小童立在他身前,糰子似的脸庞上充满稚气,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他。 只听个子稍矮、眼角有粒硃砂痣的小童想了想,奶声奶气地回答道:「我明白了剑法中的一招一式皆有来头,起承转合要依照古律,不能随心所欲。」 古稀剑客点点头,转向另一名小童,「小落,你呢?」 那名小童瑟缩了一下脖子,摇摇头,声细如蚊,「剑经中的内容太过高深,徒儿还未完全参透……」 「高深?我怎么都能看懂?师弟你是哪个字不认识吗?不懂的可以问问师兄嘛!」旁边的小童拍了拍他的肩膀,大方地说道。 古稀剑客嘆了口气道:「剑经你们要继续看,不过从今天开始,师父要教你们练剑了。」 眼角有红痣的小童高兴地小脸通红,雀跃道:「终于可以练剑了!师父,我们是学贯彻黄泉还是掩日摧月?」 「这些都是传说中的剑法,需要几十年的艰苦钻研方可习成,你们还小,要从基础学起。」 「好吧……」那名小童撅着粉润润的小嘴,不高兴地踢飞了脚边的一颗石子。 「不过今天,为师要教你们的第一课却不是剑法。」 两名小童好奇地仰起头看着他。 苍老的剑客向天际望去,幽幽道:「你们要记住,剑客要靠人血煅炼剑髓,在江湖上註定一生会与杀戮为伴,因此不要畏于杀人。但在你们二人之间,师父不想看到鲜血与背叛,所以要忌妒、忌残杀、忌诡谋。」 两名小童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孤月,师父问你,假如有人要你在我与你师弟之间选一个杀掉,你选杀谁?」 小童听罢,圆熘熘的眼睛里立刻沁出泪意,连连摇摇头,「我不要你们死……」 「孤月,这只是假设,不是真的,你回答师父。」 小童止住泪,眉头紧皱,认真地思索了好一会儿,才道:「我……不知道……」 古稀剑客又去问另一名小童,「落儿你呢?」 小童抬头看向他,怯生生的目光带着些许坚定,「我谁都不选……我会杀掉那个人。」 「如果师兄抢了你最喜欢的东西,你也会这么选吗?」 「徒儿没有最喜欢的东西……」 「谁说的?你明明最喜欢茶叶蛋……」稍矮的小童看向他,睫毛上还沾着残留的泪珠。 「我不喜欢茶叶蛋……」稍高的那个小声辩解道。 古稀剑客轻咳了一声,「不管是什么东西,你的选择会改变吗?」 「不会,我永远不会害师父和师兄……」 「师弟……」旁边的小童眼泪汪汪,然后一把将他搂住,脑袋埋在他脖颈间蹭了蹭,撒娇道:「你真好。」 他似害羞一般低下头,红了脸。 「很好,就算哪天不得已要动杀机,也不要残害同门。我方才说的三忌,你们都记住了吗?」 矮的那名小童大声道:「师父,徒儿记住了!」 另一名脸上红意未消,微微点头。 梨花树下,西风渐起,吹落满树花如雪,渐渐将古稀剑客与两名小童的背影淹没。 多年后,凌孤月躺在屏川山脚的这间大通铺里,感慨时过境迁。 师父早已失踪,葛三叔也生死不明,当初那个乖乖巧巧的师弟也成了屏川掌门。有人残害同门嫁祸自己,虽然相信沈落绝无害自己之心,但人言可畏,众口铄金,他似乎也无心听自己解释。当初的承诺,到了如今还能存留几分呢? 坐起窗前数雨声,一滴一点到天明。 到了寅时,天光泛白,门外的雨方停。凌孤月早早地洗漱完毕,唤过店家拿来一碗白粥与一碟包子,坐在堂下吃早饭。 「公子,那几位大爷还没起?」店家候在一旁,使了个眼色给凌孤月。 凌孤月点点头,咬了口包子,疑惑问道:「店家,这包子是什么馅的?」 「这包子馅可不简单,」店家故作高深道,「我可是用了一斤萝蔔半斤牛肉,再加上新鲜的朝露花、菌菇子,配以四时佐料,少油盐而重提鲜……这手艺可是祖传的,公子觉得怎么样?」 凌孤月点点头,「好吃,有点像我家的包子。」 店家自豪道:「吃过我包子的人没有不夸的!」而后又小声道,「公子,不如趁着天还没大亮,你就先走吧,回头我就跟他们说你有事先走了,反正也只是萍水相逢的过客,他们应该也不会多问的。」 凌孤月摇摇头,心道:我还要他们带路去金陵,岂有半途而废的道理?况且看那几人身形,多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之徒,武功倒是平平。这样的人不要说八个,就是十八个我也未必放在眼里……不过到底是店家好意,还是婉拒了的好。于是道:「多谢,在下自有打算。」 第14页 店家见他不听劝,只好摇摇头走开了。 过了片刻,凌孤月吃罢早饭,通铺里的人都醒来了,睡眼惺忪地走到堂中。 「店家,有没有包子小菜?」大汉粗犷的嗓子还带着点睏倦,暴躁地问道。 店家赔笑道:「不好意思客官,小店早上只有阳春面。」 大汉嫌弃地撇了撇嘴,「那就来几碗面,把昨晚的牛肉也再切点端来。」转头看到坐在窗前的凌孤月,凑上去问道:「乐公子早上吃了没?」 凌孤月点点头,也不拆穿店家,只道了声:「吃过了,几位慢用。」 大汉兀自从笼中抽出两只筷子,往桌上一捣,打着哈欠道:「昨晚睡得可还好?」 「尚可。」 「这小破店床板太硬了些,早上起来我脖子都是僵的,真想快点回去……」大汉咕哝道。 凌孤月问道:「不知从这里到金陵要几日的路程?」 「嗯……」也不知是不是饿极了,大汉将筷子放到嘴中唆了唆,想道:「大约要五六天,咱们先往南走,加快行程差不多明晚能到郡阳码头,然后坐大船,顺江而下,过庐陵,三四天也就到金陵古渡了。」 听到要坐船,凌孤月脸色微白。小时候他随母亲一起来屏川,也曾坐过一次船,只不过那次路途遥远,记忆里仿佛在风浪中颠簸了有十天半月,晕船晕得呕吐不止,到了后几日几乎粒米不进,还是在山脚的镇上歇了大半个月才算好。 「乐公子,你脸色不对啊?」大汉接过阳春面,忙吸熘了一大口。 「没什么……不知江上风浪大不大?」 「往常倒是风平浪静的,不过这几日赶上下雨难说。」大汉看了眼凌孤月,「公子放心,你既然把盘缠放在咱这里,兄弟自然保你平安!」 凌孤月苦笑一声,点了点头。 饭罢,两名大汉已不知不觉地将轿子抬到门前,催促道:「快点走,离主子交代的日子不远了!」 于是众人匆匆收拾东西,向店家结了帐,离开驿站。 一路上,大汉向凌孤月天南海北胡侃了许多故事,凌孤月听得津津有味,不时附和几声,赶路赶得也不算乏味。 只是令他没想到的是,原本以为沈落会派人很快追上来,只是过了那么久也不见屏川弟子的影子,恐怕那人还在对众人善后,未来得及处理此事。 傍晚,大汉随意找了处客栈落脚。 因为赶了一天的路,凌孤月并没有被满室的噪音所影响,也不知夜里有没有少女的哭声,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才醒。 终于,在第二日的黄昏时分,众人来到了郡阳码头。 码头边挤着一堆三教九流的人,农妇抱着孩子在一旁餵奶,商旅之人翘首以待,书生则手持长卷不忘苦读…… 夕阳西斜,一声号角,赶上码头的最后一班船,喧喧嚷嚷的人群伴着渔烟登上了甲板。 待到船掌舵开动,大汉为几人分配房间,依旧是轿子里的姑娘一间,其余人挤在下等舱的通铺里。 凌孤月道:「多谢大哥美意,今日身体突感不适,为了不影响诸位,在下还是向船家另租一间屋子住吧。」 大汉心知他是觉得通铺条件不好,不过这种不用自己出银子的事,也就没有阻拦,将凌孤月带到船老大那儿,又替他讲了价钱,凌孤月总算住进了单间。 巧的是轿子里的姑娘就住在他隔壁,门环紧扣,依旧用一只铜锁锁的严严实实。仔细听,里面竟没发出一丝声响。 大汉将凌孤月送至门口,笑呵呵道:「在船上生活诸多不便,到了晚上,更是一丝光亮也没有。乐公子早点歇息,晚上听到什么动静也不要起来,江上情况变幻莫测,万一有风浪捲来,谁也不知能将你带到哪里。等到了金陵古渡,公子若有事只管先行离去,若是没什么要紧事,不妨与兄弟几个同行,我做东请公子吃一杯酒,就当多交了个朋友。」 凌孤月拱手笑道:「一定一定。」 「对了,切记要看好自己的财物,船上人多手杂,尽量不要同旁人说话。许多插手专挑软柿子下手,像我们这样的,就没人敢惹。不过遇到事了也不要急,放心的话就找我,哥几个肯定为你讨个公道!」大汉拍拍胸脯嘱咐道。 凌孤月点头道谢,待大汉转身进舱,方推门而进。 是夜,月明星稀,江上无波无浪,行船平稳。 凌孤月吃了难以下咽的晚饭,在甲板上小站片刻消消食。 遥望江面平阔如练,两岸山影森森。月色溶溶,流泻出道道银光涟漪,点缀波光,疑似仙路。飞鸟倦还,蒲苇丛深,江渚静僻。 待转身回舱时,却发现身后站着一道鬼鬼祟祟的人影。借着船壁上微弱的灯火,粗略地瞧见那是个身穿粗布衣裳的细瘦少年,看身量,也就到自己肩膀,正不住地在自己门前徘徊。 「你有事?」凌孤月问道。 少年被他吓了一跳,目光躲闪,也不回答,忙低下头匆匆向下等舱离去。 凌孤月看着他的背影,心道:莫非是个小贼?忙往袖子里探了探,还好,不曾少了什么。 回到室内,便往硬实的木板床上一躺,回头看见桌上烛火如豆,随着船身的轻晃不住摇曳,将桌影拖得老长。 凌孤月只觉得自己也随那烛光摇晃起来,目光愈发迷离。昏昏欲睡之际,忽然听到隔壁有哭声穿墙而来,凄凄切切,像是在拧着人心不住地揉。 第15页 凌孤月顿时坐起,只听那声音带着哭腔唱道:「子规不语杨花谢,醉绣鸳鸯,泪眼伤别……」 凌孤月心道:果然又是那女子…… 「三怨苍天冷如铁,朱门金玉寒门雪。问奴心事,一江流,十年雨,千篦血……」 凌孤月嘆了口气,在墙上摸索片刻,可惜实在找不到一丝缝隙可以看到隔壁。 忽然,那唱念声蓦地停了,转为哀哀怨怨的一声:「公子……」 凌孤月身上的汗毛一炸,忙收回手。 作者有话要说:  捉虫! ☆、第 6 章 凌孤月紧了紧喉咙,屈指扣了扣木板墙,「林姑娘?」 舟上寂静,只听从隔壁传来一声薄弱的唿声:「公子……救我……」 凌孤月俯身靠着墙壁,贴耳静听,「林姑娘,你怎么了?」 少女的气息有些不稳,断断续续道:「公子……我不姓林,乃是兰烟岭下……猎户人家的寻常女子,前几日……被歹人掳走,说是要卖到金陵的妓馆去……」 见凌孤月无动于衷,少女以为他有所怀疑,咬牙道:「公子……若不信,可亲眼看看妾身的双手。因自小跟随父亲到岭中打猎……弓箭不曾离手,不说百步穿杨……也能拟物在心,这两手素茧……作不得假,富贵人家的小姐……是不可能有的……」 此刻,夜沉如水,凌孤月还在思索,江上却勐然掀起一阵波涛,引得船身摇摆不止。 少女那边突然传来了一声沉闷的声响,似是重物落地,一声轻唿过后,再无声息。 凌孤月扶着墙喊道:「你怎么了?」 不闻回復,又扣墙问道:「姑娘,还在吗?」 船身已经平稳,仅一墙之隔,方才说话的人却如从未应声一般,被寂寂黑夜所包围,霎时耳边只剩船桨破水之声。 凌孤月不再犹豫,端起桌上的红烛径直走到隔壁。夜空璀璨,只见他目如星耀,两指捏住一枚门环,内力暗催,门环便被他自门板中连根拔出,留下两只孔洞,铜锁却毫髮无损。 推门看去,里面并未掌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凌孤月拿着烛台往里探去,昏黄的烛光下,他隐约瞧见房间的地面上,躺着一名身着鹅黄色袄裙的少女。少女的手腕处与双腿上皆绑着手指粗的麻绳,面色青白,双目紧闭,已是晕倒在地,人事不知。 凌孤月把烛台放置到一边,上前解开束缚,将人扶起,拇指按在少女的人中处,小声唤道:「姑娘?」 良久,少女才幽幽转醒,看到凌孤月时,顺着眼角淌下两行泪来,「乐公子……救我……」 凌孤月把她扶到床上,暗自瞥向少女的纤纤十指,上面确实过于粗糙,便问道:「你到底是谁?」 少女挣扎了一番,倚着床栏而坐,开口道:「妾身名叫碧珠,兰烟岭人……前几日,父亲在山中打猎偶遇那几个歹人,说是日暮迷途,要来家中投宿。老父心善,便同意了。没想到那群人到我家后,见我年纪小,尚有几分姿色,又见爹娘老弱,弟弟犹且总角,便心生歹意,将我强行掳走……父亲不同意,死命阻拦,奈何那群人心如蛇蝎,不仅打伤了爹娘,还用我年幼的胞弟威胁二老,若是不将我交出去,则就将胞弟抛入溪中溺死……」说到此处,她低眸垂泪,「老父没有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将我带走……他们把我关入轿中,缚住手脚,白天还会用布条蒙住口眼。我口不能言,目不能视,日日坐在轿中,只听他们说要将我卖去金陵……不料前日,公子拦住歹人,碧珠才终于有了一线生机,便想方设法在夜间向公子求救……」 「怪不得这两日总能听见奇怪的哭声,前夜我曾到你门前,你可知道?」凌孤月问道。 碧珠点头,「知道。」 「你为何不在那时喊我?」 碧珠迟疑道:「当时公子身旁……是不是还有别人?」 「那是驿站的老闆,也是被你引来的。」 「我听到公子在与人交谈,但不知那人是谁,为了防止暴露,只好按捺不发……」 凌孤月见她一身狼狈,鬓散钗横,摇头道:「你就不怕我听信那些人的话,真的以为你是林小姐?」 碧珠直视他道:「乐公子不像奸邪之辈,一定能明辨是非。」 凌孤月迎着她的目光,笑道:「如果我不救你……或者没有能力救你呢?」 碧珠眸色微暗,「在这条船上的两日……是我最后的机会了,倘若不能逃走……」她一改柔弱,齿关用力,鲜血便自嘴角流出,「碧珠宁死……也不去金陵做倚门卖笑女!」 「且慢!」凌孤月扣住她的下巴,「我还有一事不明。」 碧珠弱声道:「公子请问……」 凌孤月屈指摸了摸鼻樑,在床前徘徊道:「那夜听你唱道:『一怨爹娘』,今夜又听『三怨苍天』,不知『二怨』……是怨谁?」 「二怨……」碧珠幽幽长嘆,转而惨然一笑,「二怨郎心如铁!我有个自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唤作阮郎。我们常在林中唱曲,山间骑马,虽不曾山盟海誓,也已心意相通。我本以为我们可以相伴到白首,甚至遭遇变故前的那一日,他还跟家里说要娶我……可后来……便没了音信,留我一介弱女子,身陷囹圄……这样的男人,我不该怨吗?」 第16页 凌孤月见她神色凄迷,心里已是信了七八分,点头道:「姑娘,倘若你想离开,等船靠岸,我可以随时带你走。只是离开后……你要回家或者是去哪,在下便不能陪同了。」 碧珠双目垂泪,「乐公子大恩,碧珠来世当结草衔环以报……」 言罢起身便要跪谢。 凌孤月见她要跌下床来,忙扶住,「不必如此,只是举手之劳。」 那一瞬间,碧珠目光闪烁,脸上蔓上一丝酡红。她一手压住凌孤月的手腕,一手就势拔下了头上的银钗。 银钗映着跳跃的烛火,闪烁出冷冷寒芒。它本是少女及荆时父亲为女儿打造的一件珍贵首饰,应当被妥帖地插在髮髻间,装饰一张巧笑嫣然的脸庞。 但此刻,钗尾却抵在凌孤月的脖间。 凌孤月挑眉道:「姑娘好身手,不愧常年在山中打猎。」 方才的动作似乎已耗尽碧珠的所有的力气,她苍白着脸,摇头苦笑:「抱歉,为了自保,我不得不这么做。」 凌孤月看了看抵在他颈上的银钗,并不在意,只要他想,只须用二指点在眼前之人的膻中穴上即可轻松脱身。但他不急于制服少女,只是疑惑她为何要这样做,「你有什么苦衷?」 「我需要……有人代我去金陵。」 凌孤月咳了一声,目光落在碧珠不太饱满的胸脯上,「姑娘,在下不是女人,如何取代的了你?」 碧珠微带窘色,扭开脸道:「常人见了公子一眼,就已魂盪神移。用我换公子,至于男女,谁还会去追究呢。」 凌孤月道:「其实不必如此大费周章,我说了会救你,就一定能把你带出去,这样你还要恩将仇报?」 「我可以跟公子一走了之……但事后,他们难免会找到我家里,去为难我的家人。」 「姑娘真是心思缜密。」 碧珠心知他在嘲讽自己,苦笑道:「乐公子,你气度非凡,仪表堂堂,就算是到了那种地方,料想别人也不会为难你。可我……一旦陷入泥淖中,恐怕再无脱身之日了。而且……我想保留清白之身……去找阮郎问个究竟,倘若他有苦衷,我们就私奔到天涯海角,再也不回去。」 凌孤月见她迷茫中带着丝希冀,「看来你并不怎么怨恨你的心上人。」 碧珠道:「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就是他……」 凌孤月嘆了口气:「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碧珠不解。 「明白你为什么不愿意我救你。」 「哦?」碧珠怀疑地看了他一眼。 「原来你不是怕连累家人,是怕连累你的心上人。」凌孤月淡淡道:「你不是被那些人抢走的,是被你的家人卖给他们的。」 碧珠似是被戳到了痛处,手一抖,钗尾划过凌孤月的皮肤,带起一串血痕,「你……你知道?」 凌孤月皱眉,脖颈间的疼痛让他有点不悦,但还是耐着性子道:「你唱的歌很好听,在下听了也很动情,只是《卖儿怨》这个名字令在下很不舒服,更不必说这个故事了。」 碧珠脸上的血色已经消失殆尽,清秀的脸庞拧作一团,「乐公子……」 凌孤月眨眨眼,「在下一向喜欢博览群书,前朝旧曲《卖儿怨》自然也有所耳闻。」 碧珠紧咬着牙,喉间发出兽一般愤恨的喘息,双目失神地盯着前方。 凌孤月看着那张被晦暗的灯火照得有些阴森扭曲的脸,「姑娘还是冷静些好。」 碧珠喘息了良久,才逐渐平息下来,冷声道:「没错……根本不是那些人用弟弟作威胁,是我的亲生父母把我卖掉的……金陵的妓馆到处买人,有人愿意出十五两银子,他们欣然同意。十六年的养育最后只换了那十五两银子……」碧珠凄凉一笑,「难怪都说女儿薄命,我们的命可真贱……」 凌孤月问道:「他们为什么要卖了你?」 碧珠道:「我的胞弟从生下来那一刻起就是个白痴,父母却极其宠溺他。为了防止他们老了后没人照顾弟弟,便想买个童养媳……但是父亲喜欢喝酒,家里打猎的钱常常不够换酒资。于是他们想了个主意,把自己的亲生女儿卖了。」 凌孤月肚子里有了个疑问:「你真的是亲生的?」 碧珠被他的话噎住,摇头嘆道:「我也多想自己不是亲的……从我有记忆起就会提着酒壶为父亲打酒,跟着他到山中打猎,十五岁那年,父亲还为我打了银钗……听起来还不错是么?」她凝视着自己的另一只手,「但在家中,我永远像是一个下人,给他们洗衣做饭,噼柴餵马。他们其乐融融,我倒像个外人……」 凌孤月看着她的脸,还想说些什么,却被碧珠制止住,「乐公子,是我对不起你,只盼来世再报。现在……请公子脱下衣服。」 凌孤月抓紧衣襟,「姑娘请自重……」 碧珠微红了脸,正色道:「公子不要多想……」 片刻之后,凌孤月的身上的红衣已换成了鹅黄色的裙子。他虽然面容姣好,身材却不似女子般纤弱,骨架高挑,套着碧珠的衣服只觉得紧绷绷的。 碧珠披着他的衣服,也是松松垮垮。只见她将绳索缠在凌孤月的手上打了个死结,随即将他搀到床边坐下,「公子,我来为你盘发。」说罢一双巧手挑起凌孤月的髮丝,在他头顶随意挽了几下,便挽出了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髮髻,又用那枚银钗别住。 第17页 待挽好发后,碧珠对着凌孤月仔细端详了一番,只见红烛影下,檀口红唇温润,目似天上寒星,眼角的硃砂痣灼灼如血,偏偏女子的扮相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碧珠道:「公子姿容绝世,又不带半分女气,这样装扮,实在是委屈公子了。」 凌孤月道:「你已下定决心要我代你去金陵?」 碧珠点头。 「你的银钗不要了?」 碧珠决绝道:「这枝银钗代表着我与昔日家中的情义,银钗我不要,恩情我也不要,今日过后,世间再无碧珠。」 「那好,你走吧,」凌孤月往床上一躺,「我代你去金陵就是了,放心,我不会故意露馅的。」 碧珠没料到他会如此配合,嘴唇微张,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凌孤月扭头看她,眼里既无同情也无厌恶,「既然我答应救你,换种方式也无不可。放心,我自有办法脱身。」 碧珠一时思绪万千,想到骨肉至亲待她如奴如畜,萍水相逢的人却愿意以身犯险。顿时心酸不已,屈身下跪,对着凌孤月重重落下三个响头,「乐公子大恩,碧珠谨记在心,待找到阮郎,必去金陵找恩公报答!」 凌孤月闭上眼不作回应,半晌,只听见脚步声轻移,脸上多了件柔软的东西。 碧珠将一方纱帕覆在他脸上,「乐公子,请多保重。」 船上老旧的木门吱呀一声关阖,门环重扣。 少女踉跄着离开,谁能料到她今后的日子是楚天俱遥阔还是心事成珠断呢? 凌孤月在床上躺了一会,知道碧珠不会回来后便施巧劲挣开了绳索,到隔壁将流光剑取来压在床铺下。 江上微波荡舟,摇摇晃晃,十分催人入眠。就在凌孤月睏倦欲睡时,脖颈处传来的一丝疼痛却将他惊醒。他摸了摸脖子上的伤痕,已经结了痂,应该要不了两日即可痊癒。 凌孤月咂了咂嘴,想到将近十年未有人动过他一根头髮丝,今日却破天荒地见了血,心头不禁涌上一股莫名的委屈,渐渐入了梦乡。 「庐陵到了!」 清晨的码头,晨霭漠漠,随着船老大的一声吆喝,沉睡中的船只渐渐甦醒。 凌孤月翻了个身,为免有人发现掉包的事,抬手将手帕罩住面孔,继续睡起来。 门外聒噪,到庐陵的船客拖家带口地走到甲板上。 只听木门被轻叩了三下,门外传来一道刻意被压得低沉的声音:「乐公子,后会有期。」 凌孤月揭开手帕,侧耳静听了一会,少女步履匆匆,随着人群下了船,直至消失不闻。 过了一会,又有一道脚步声走近。这道脚步刚健有力,震得地板都在与之共鸣。 凌孤月抬足将绳索勾了过来,装模作样地套在脚上,又自缚双手,面朝里躺好。 几乎是他躺下的同一时间,门锁被人打开,一名大汉托着饭菜走了进来。「吃饭了。」 大汉朝里面看了一眼,见床上的身影还在休息,便放下心来,「若是今晚还不见饭菜少,爷就亲自餵你吃下去!主人可不喜欢干瘪的女人,你不要自找苦吃。」说罢放下碗碟,转身将门锁好而去。 凌孤月竖起耳朵,听着他渐渐远去。抖了抖脚,轻松将绳子褪下。又下床在屋子里走了几圈,除了身上的衣服过于小了外,这样也没什么不方便的,毕竟到时候下了船自然有人带自己去金陵,也不用自己找路了。不过那个书中的林剑客,真的是这个做皮肉生意的林老闆吗? 凌孤月活动了两三下,探头看了看桌上的饭菜,一碗白米粥,配上一碟江南小咸菜,倒也合口。他将咸菜倒入粥中,搅了搅,怡然自得地吃完了早饭。 金陵古渡,夕阳如血,吻舐着江畔的桃荫。一架轻快的马车停在金陵古渡前,车夫左等右等不见来人,百无聊赖地看着手中的马鞭。 终于,只听悠扬的号角从遥遥江面传来,车夫站在车舆上伸长了脖子,眯着眼朝远处望去。 平阔的长江,犹如巨幅山水画,将两岸青山归鸟尽收卷中,水天相接的留白,是天地间最大气的一笔,尽显苍阔。 一条木船就从这留白处缓缓驶来,似真似假,如行画中。 「来了!」车夫将缰绳拴到就近的一棵桃树上,吹响哨笛,见马儿颇通灵性地甩了甩尾巴,便放心地来到码头接人。 大船入港,一行大汉护着一位盖着盖头、身材高挑的女子挤在众人前下了船。 「怎么才回来?」车夫喉咙似乎受过创伤,发出嘶哑的声音。他看了众人一眼,又将目光落在那名女子身上,几乎是仰头看去,「这姑娘--怎么生的这般高大?」 盖头下的凌孤月只能瞧见对方穿着一双粗布灰鞋,听了他的话,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肩膀。 似乎是眼前人的身份地位不低,大汉低头小声辩解道:「三爷,这姑娘家是猎户,自小挽弓射箭,当然不比寻常女子。这样的姑娘,咱们楼里也没几个,倒是别有滋味,想来应该会受欢迎……」 「行了,」被称作三爷的车夫狐疑地打量了凌孤月一眼,「快上车吧,别让楼主久等了。」 凌孤月被人扶上了马车,四周皆是密闭的帘幕,便放下心来,趁机揉了揉自己僵硬的脖子。 车夫一边解下马嚼头,一边问起这一路的事。 第18页 大汉答道:「也没什么,路上都挺顺利的。不过途中遇到了一位神仙模样的公子哥,本来约好了一起到金陵喝酒,不过下船的时候也没见着他,估计是被挤在后头去了。」 车夫不在意地嗯了一声,顿手问道:「你们经过屏川的时候……」想了想又道:「算了,没事,还是赶紧回去见主人吧。」 大汉唯唯诺诺地答应,跟在车夫后面准备离去。 就在众人坐定扬鞭的时候,一道身影拦住了他们:「我……我有话对里面的姑娘说!」 一名气喘吁吁的粗衣少年站在马车前,头髮蓬乱,遮不住的风尘僕僕,眼中既有怯意,也有着坚韧。 ☆、第 7 章 「是你?」大汉竖眉以对,「你这小子还没挨够揍?」 车夫冷声问道:「他是谁?」 大汉附在他耳边小声道:「他是这姑娘的老相好,之前在兰烟岭就拦住了我们一次,说我们强买民女,被老六拉到一边揍了半天。没想到他居然又追到金陵来了,真是反了天了!」 车夫轻哼一声,喉间『嘶嘶』似枯枝摩树皮,「这种事你们自己解决,不要影响到楼里。」 「那是、那是……」大汉连声应道。 站在马车前的少年虽一身麻布粗衣,却不露惧色,朝车厢内喊道:「碧珠!碧珠!」 凌孤月听闻异状,悄悄揭开面前的纱帕,透过车帘的缝隙往外看去。谁知映入眼帘的却是一道灰色的背影,半头白髮苍然,将车外的少年挡得严严实实,正是驭马的车夫。 凌孤月在那道那道佝偻的背影后又是勾头又是探望,可无论他再怎么尝试,少年的大半个身躯仍是被车帘与车夫挡住,只能看见少年沾满尘土破旧的衣摆。最终,他也只得放弃。 暮色中的桃林一隅,拦车的少年面黄肌瘦,单薄的身躯与几名大汉相比更显羸弱。 大汉横眉道:「小子不知天高地厚!这金陵是谁的地盘也不打听打听?现在你要是离开,爷几个饶你性命,要是还在这胡搅蛮缠撒泼卖惨,把你扔这江里头也没人会拦着!」 少年一脸倔强,「你们让我跟碧珠说一句话,说完我就离开!」 「呵呵,说什么说?现在她已经不是兰烟岭的碧珠,她是咱们疏影楼的姑娘。想见她,可以啊,等明儿她得了名字受过□□能接客了,你自然能见到她。到时候你若有银子包她一晚,管你是想跟她说几句话还是做那快活事儿,都没人拦着!」说罢几名大汉互相看了一眼,仰天大笑。 少年脸上染上怒意,「你们……你们胡说,我绝不会让她沦为风尘女子!我会赎她!」 「小子,你有什么本事敢这么说?你看看你衣裳上的洞,」大汉不屑道:「你连进楼的一百两银子也难付起吧!再者,老子跟你说句实话,就算你富可敌国,或是王孙公子,进了疏影楼的姑娘还从没出去过!」 少年愤怒得涨红了脸,「你……你们简直是狮子大开口!你们只花了十五两银子,居然要价一百两……」 「一百两只是包一宿的费用哦,不是赎人。」大汉道。 凌孤月坐在车中,摸着下巴暗暗盘算起来。既然有钱有权的都出不去,那会武功的呢?屏川心法他已练到了第六层,在屏川也算是掌门级的人物,除非那疏影楼有江湖上数一数二的高手,否则自己绝不会脱不了身。 思定,他便放下心来,悠悠然地支起耳朵听起外面的对话。 少年急地抓耳挠腮,想了想又问道:「碧珠为什么不说话?你们把她怎么了?」 大汉道:「当然是不想搭理你了!你一个穷小子,日后她攀上的可都是名门贵族,何必与你再纠缠不清?」 少年摇摇头,「不可能的!一定是你们对她做了什么!」 大汉已是有些不耐烦,「小子,我再说最后一句,要想见你的小情人,半个月后带着一百两银子,到金陵燕子坊疏影楼,现在,给老子有多远滚多远,惹烦了老子,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马车上的车夫瞥了大汉一眼,森森道:「说完了?」 大汉忙点头哈腰道:「三爷,咱们走吧,今天就放过这小子,赶紧回去向主子交差才是。」 车夫抓紧缰绳,又是一声冷哼。 凌孤月听到车夫的声音,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暗道:「这个驾车人给人感觉十分阴冷,此人定不简单……」 马蹄『哒哒』,在原地踩了几个印子,还没待扬蹄狂奔,那道瘦小的身影又固执地横在马车前。 大汉瞪了少年一眼,偏头对车夫恭敬道:「三爷,这小子就交给我,您老先回去吧。」说罢走上前提起少年的衣领,小鸡啄米似的将他拎起。 车夫也不应声,只是调转马车,一声「驾」迴荡在桃林里。 凌孤月乘着那辆颠簸的车,渐渐地远离了渔火寂寥的古渡,向金陵靠近。 「你故意找死是吧?」大汉冷笑道。 少年蹬着腿在半空中挣扎不已,目光追随着马车远去的方向,「让我……见碧珠一面,或者让我亲手交给她一个东西!」 「什么东西?」大汉上下打量了一眼手中的瘦削少年。 「婚……婚书。」少年小声道。 大汉道了声:「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做梦!」便将他用力往上一抛。 第19页 少年摔到地上,尘土飞腾,被震得咳嗽不已。 「既然你这么不识好歹,老子就让你见识见识疏影楼的手段!」大汉揉了揉手腕,单手捏住少年的肩膀,将他从地面提起,另一只手握成拳状,窝在腰间蓄势待发,「小子,受我通心拳!」话音未落,那一拳挟着唿唿风声已捅到少年心窝,碰撞出一声闷响。 少年被他这一击打得弓身往后飞去,连退数步才撞到一棵树上稳住了身躯。他眼中闪过一阵茫然,似乎还没明白过来自己是如何倒在一棵树下,胸腔里空落落的。 微风拂过江畔,一片腐烂的枯叶自他眼前缓缓坠下,少年盯着这片树叶,耳边听到了它落地时的『沙沙』声。他这才回过神来,眼双眼圆睁,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胸口火辣辣的痛,一股热流在鼻腔内涌动,竟是流下了两行鼻血。 大汉瞪着他道:「你还要不要见她?」 少年突然吐出一口血,捂住心口,张口想要继续说话,却只能无声地呻、吟。 「行了,」大汉拍了拍手,回头对另外几人道:「咱们也赶紧回去吧。」 转身欲走,却被一只手抓住了脚腕。回头看时,只见少年一脸惨白,满脸血迹地爬了过来,手中紧握着他的足腕。 「咳咳……让我见碧珠一面……咳咳……」 「想见她?」大汉一脚将他踢开,讥笑道:「可以啊,等你攒够了一百两银子再去疏影楼,别说是碧珠,就是金珠银珠,想见哪个就让你见个够!」 少年摇头,「现在……我……我……有话要告诉她,求求你们……让我……」 「滚开!」大汉抬腿又是一脚,这一脚踹到了少年的心口,将他踢地滚了几圈。 少年伏在地上,痛得面色煞白,「我……我带来了婚书……我要……娶她……」 「婚书?哈哈,她的卖身契在我这,你要娶她?没门!」 少年眼中通红,重新爬过来,似是癫狂,「让我见她!让我见她!」双手攀上大汉的双足,喘着粗气道:「咳……我要告诉她……我要娶她!」 「松手!」大汉使劲挣脱了一只脚,将厚重的鞋底踩到少年手上,一下一下地重重地碾压着,怒道:「没有银子,谁都不能见楼里的姑娘!」 少年起初还会痛得面目狰狞,后来渐渐地麻木了,眼中露出绝望,仰天嘶声道:「碧珠!碧珠!刚刚你为什么不出声!你真的要去金陵做歌女吗!」 「哼!」大汉怒火不止,「做歌女怎样?我们能让她锦衣玉食、不愁吃喝,跟着你这穷小子,你能给她什么?让她跟你回去,再被自己的亲生父母卖掉吗?」 少年被戳到了痛处,「不会的!我不会让人卖了她……我会娶她!」 「好啊……」大汉面上浮出一丝算计的神色,「你若是从我□□下钻过去,再叫我一声爷爷,我就带你去见她一面。」 少年露出屈辱的表情,手指握成爪状,几乎要将地面抠出几个洞来。 「怎么样?」大汉洋洋得意,「考虑好了没有?」 「你真的……答应让我见她?」少年有些动摇。 「少废话!」大汉叉开腿不耐烦道:「你再婆婆妈妈的,我就改变主意了!」 少年深唿一口气,松开满是沙土的手,屈服道:「好……」 大汉的同伴闻声肆意地笑着,围着这个瘦弱的少年,催促道:「快啊!快钻啊!」 马车上的车夫只是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既不出手阻拦,也不参与其中。 少年面如土色,匍匐着身躯,像小兽一般跪在地面上,艰难地挨到大汉身前。 「快点!」大汉按住他的后颈,将他往裆下塞去,「别磨唧了!」 少年紧闭双目,脑中嗡嗡作响,隐约能听到什么破碎的声音。 他用手撑着上半身的重量,一寸寸,终于,他浑身颤抖着从那个耻辱的地方钻了过去。 「哈哈!还有什么没叫呢!」众人起闹道。 「爷……爷……我想见碧珠……」少年冷汗挂在额角,咬牙道。 大汉合上腿,笑道:「好孙子,虽然你很听话,但是爷爷有难处,还是不能让你见你的心上人。」 少年面色难看的像是要哭,仰面道:「你……你骗我!」 大汉哼了一声道:「骗你又怎么样?」又拿眼神瞟了一下同伴,「咱们走,让我孙子在江边冷静冷静。」 霞光如火,江风烈烈,映照着少年心中的无限恨意。 「啊啊!」少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冲到大汉身边,张口咬住他裸露在外的手臂。 大汉猝不及防,被他活生生带下一块血肉,顿时扭曲着脸,「他妈的!老子今天非弄死你!」 一拳一拳,一脚一脚,如狂风骤雨一般落在少年的身上。 少年脸上的血迹还未干,又添了新伤,他的心中没有恐惧,仍高声冲着金陵城的方向喊道:「碧珠!」 此刻,他一厢情愿地以为他心心念念的姑娘就坐在那辆马车内,曾与他仅数尺之隔,又错身而过。 而远在庐陵急切地想要回到家乡、回到兰烟岭的少女,却在这时心痛若绞,她加紧步伐,翻山越岭,只希望听他亲口回答:是否还愿意娶她。 然而,她没有机会听到了。 少年的气息弱了下来,目光涣散,手向前伸去,像是要抓住什么人,最终只是睁着眼,却再也不动了。 第20页 「大哥,这小子死了。」一人上前探了探他的鼻息。 「死就死了,看看他身上有没有留给自己的安葬费。」大汉道。 那人便在他衣襟里摸索了一会,只掏出一张纸出来,展开一看,雪白的宣纸上用小楷写着两个人的生辰八字。于是道:「半文钱也没有,只有一张破纸。」 大汉接过简陋的婚书,嘲道:「什么不做你偏做个痴情种子,你可知这世道,情义最不值钱。」说罢将那张纸撕成了碎片撒了满天。 「扔到江里,餵鱼!」大汉看着少年的尸首,冷冷道。 风动桃林,将纸片吹向了远方。 倘若凌孤月还在这里,看清楚那张鲜血淋漓的面容后,他定会吃惊,这少年是他见过的,正是那日在船上徘徊的小贼。 香雾珠帘花柳绿,黛眉檀口樱桃红。燕子坊中多绝色,肯惜万金见娇容。 燕子坊,这是金陵名街之一,未及走近,脂粉味伴着吴侬软语已充斥耳鼻。相传鼎盛时期,燕子坊长延十里,据地方志记载:「金陵百街千巷,未有出其繁华者」。沿街两侧坐落着许多花楼,门前挂着各种花灯,到了晚上,这里便成为一片灯海。 每逢初一十五,这条长街上提着花灯的男男女女往来不绝。有心人来此游赏,若是遇到心仪之人,眉眼相照,笑意勾魂,就会交换彼此手中的灯作为信物。来此的男子多怀猎艷之心,女子则为附近花楼里的姑娘,觉得合眼,就邀约到花楼中春风一度。待到天明,或是极尽最后的温存厮磨,或是留下一则诺言:待君高中,则娶尔过门云云。不过大多话都是逢场作戏,没有几人会当真。 凌孤月的那架马车自驶进了燕子坊便放缓了速度,最终停在了一座雕花楼前。这座楼显然比相邻的其它楼都要高大。飞檐翘瓦,楼上彩巾飘飘,隐隐从楼里传来靡靡之音。角楼上金匾行书:疏影楼。 车夫到了楼前刚勒马唿停,就迎上来一名年轻貌美的女子,「三爷回来了!」 「将她带进楼,我去见楼主。」车夫独自进了楼。 凌孤月听到有人走近,忙盖好了头纱,在车厢中正襟危坐。 那女子掀开车帘,躬身走进来,将他身上的绳索尽数解开,埋怨道:「这鲁老大下手也太不知轻重了,姑娘的皮肉这般柔嫩,竟被勒成这样……瞧瞧,手腕都青了!」 为他揭开绳子后,又含着笑道:「姑娘下车吧。」说罢,牵起他的手引他下去。 凌孤月只觉得手上触感温温软软,脑中空白一片,下意识地缩回了手。 「怎么了?」女子柔声问道,「是不是被鲁老大他们吓到了?别怕,他们是在外面做事的,我们楼里的人都很好。我叫青蝉,你可以叫我青蝉姐姐,以后有什么事都可以跟我说。」说罢,重新握住他的手,「车中狭窄,先随我出来吧。」 凌孤月这才下车,这是他二十多年来第一次与姑娘牵手,一阵难以言喻的感觉萦绕在心头。 此刻,青蝉心中也有疑惑。一开始还只是觉得身旁的姑娘手掌未免有些过大,但看她手指纤长如玉,比一般的姑娘更要柔白细腻,也就不足为奇。见她下了车,竟比自己高了足足一个头,不禁暗嘆:「真是奇女子。」 凌孤月心中忐忑,不知会不会被人揭穿。但若是就此离去,一则失信于碧珠,二则他自己也好奇这位江湖中的剑客怎么就变成了青楼老闆……不如待查明白再离开也不迟。 青蝉将凌孤月带到了一间绣阁内,揭开他的头纱,看到眼前的面容后先是呆滞了片刻,而后笑道:「不知姑娘芳龄几何?」 凌孤月摇摇头,指了指自己被衣领遮住的喉咙,摆了摆手。 「姑娘嗓子不舒服?」青蝉问道。 凌孤月点点头,又摇摇头,继续摆手。 青蝉恍然大悟,「姑娘是不能说话?」 凌孤月这才点头。 「这……不知姑娘的喉疾是天生的还是中途染上的?」 凌孤月用手比划了两下,意思是:不是天生的。 「既然不是从母胎带出的病,那就还有医治好的机会,不用担心,」青蝉安抚一笑,「我们楼主结识各方名医,三爷的喉疾便是楼主找人治好的,他也定会为姑娘治癒。」 凌孤月微微颔首。 「那姑娘先休息,过两日各处的姑娘都到了,楼主自会召见,到时候我再为姑娘安排以后的事。」青蝉温和道。 凌孤月报之一笑。 青蝉晃了晃神,然后意识到自己失了态,忙转移视线,「姑娘好好休息,需要什么,尽管吩咐门口的丫鬟。」见凌孤月点头,这才转身推门而出。 凌孤月见她一走,迫不及待地想要脱掉外面紧绷的黄裙,不料门又被人从外打开,他连忙合住衣襟。 出而復进的青蝉笑道:「姑娘,忘了问你的名字了。」 凌孤月掩了掩衣裳,走到桌前蘸着茶水,缓缓写下了「碧珠」二字。 青蝉斜眼觑向他红透的耳根,笑道:「碧珠姑娘若是想更衣,也可吩咐门口的丫鬟,或者青蝉来帮忙也可。」 凌孤月连连摇头。 青蝉见他髮髻凌乱,替他扶正了银簪,这才转身推门而出。 凌孤月在桌前坐了半晌,确定人已走远,才长舒了口气。他松了松裙子,取出绑在腰间的流光剑。 第21页 摩挲着剑柄上的鹤眼,红光流动,凌孤月皱起眉,他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作者有话要说:  少年为什么要死?这其实是作者的恶趣味,也是给碧珠一个聪明反被聪明误的教训,后续她还会有戏份的。受君不是什么好人了,三观不正的那种,给大家打下预防针。 如果还有什么问题,可以提出来哦! ☆、第 8 章 十年前,凌孤月与沈落刚经歷过与静山老人的那一战,回到屏川,师父将两把剑交到他们手中,一把是流光剑,一把是寒光剑。 古化松道:「这两把剑是前朝铸剑世家徐氏兄弟所铸,是一对名副其实的兄弟剑。将来有一日,你们之间必会有一人接任掌门之位,为师不想看到另外一人背叛手足,你们能做到对日后的掌门忠心、不迫害同门吗?」 两名少年对视一眼,眼中清晰地映出处方的身影,坚定地答道:「能!」 江湖上人人都知道沈落与静山老人的那场比武,可大多数人只知道十三岁的沈落赢得了胜利,从此一战成名,只有屏川弟子才真正了解那场比武背后的深意。 那年凌孤月十五岁,静山老人自北疆千里迢迢来到中原切磋武艺,大败折桂宫、秋水长渊门、佛心门,一时之间中原武林元气大伤,无人再敢应战。幸而古化松适时出手,拼尽一生武学,才与他打成了平手。 为此,静山老人特意在屏川留了十日,时常找古化松论武说剑。十日后,他告辞离去,当天夜里,沉冬榭突发大火,火光沖天,整个山谷顿时化作火海。 那夜的火烧的很大,好在沉冬榭周围都是水,经过数百名弟子的全力扑救,不到寅时,大火便被扑灭。众人只看到满目断壁残垣,昔日落英缤纷的梅林已是一片焦土。 所幸人们在灰烬里并没有发现尸体,这说明没有人葬身火海。 沈落大声地唿喊凌孤月的名字,那一夜他在火海中穿梭,后来又寻遍了整个屏川,甚至连素来无人敢去的天玄峰也已找遍,但是始终不闻有人回应。 就在他万念俱灰的时候,古化松对他道:「你想不想知道你师兄在哪?」 沈落双目通红,抹着眼泪重重地点头。 「他被静山老人带走了,你若想救人,现在下山往南走三十里便能找到他。但凭你的武功,远不是静山老人的对手。」 「师父,求求你去救师兄!」 古化松摇头,「屏川事务纷杂,我不能去。况且,我也不是静山老人的对手。」 沈落眼中满是绝望,「那该怎么办?师兄会有事吗?」 古化松波澜不惊,「一个人不可能没有弱点……小落,你听着,倘若你能把孤月带回来,为师不仅将这把寒光剑给你,以后的掌门之位也会是你的。」 沈落哭着摇头,「我不要剑,不要做掌门,我要师兄……」 「好,那你现在就去找静山老人,然后打败他,把孤月夺回来,」古化松瞥了他一眼淡淡道,「记住师父对你说的话。」 沈落告别了师父,连夜下山,果然在屏川往南三十里的山中找到了一处茅草屋。 彼时,凌孤月躺在草屋的榻上已经奄奄一息,他的手腕被划了数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汩汩。 静山老人趴在榻上,俯身贴在他的腕间,小心翼翼地□□着他的手腕,对那鲜血视若珍宝。 凌孤月恨恨地盯着正一脸迷醉的静山老人,咬牙道:「等……等我师父和师弟来,要你好看!」他已经因失血过多而变得脸色苍白,连眼尾的那粒硃砂痣也暗淡了下来。 「呵呵,别妄想了,没人会来救你的……」静山老人深深嗅了一口凌孤月的血,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嘆息:「真是极品……」 就在这时,一声剑鸣,茅草屋轰然倒塌。 突见天光,凌孤月不适应的眯了眯眼,只见三丈之外,少年沈落一脸怒色地盯着静山老人,手中长剑铮铮作响,仿佛感染了主人的怒意,「放开师兄!」 「又来一个毛头小子,」静山老人不以为然道,「怎么,你师父竟然那么大方,把两个宝贝徒弟都送给我了?」 沈落不答他的话,长剑扬起,落下一个凌然的起势,「放开师兄!」 静山老人轻蔑地看了他一眼,犹如看一只弱小的蝼蚁。 「喝!」沈落蹬足向前跃去,剑花如雪,纷繁似网,严严实实地笼罩着静山老人。 「小把戏!」静山老人冷笑一声,右手一抓,竟在密不透风的剑网中抓住了沈落的手腕,接着左手聚掌,看似轻巧地一拍,沈落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拍散,不由自主地向后飞去。 「师弟!」凌孤月见他受伤,从榻上挣扎着坐起。 「小美人,快让你师弟乖乖站好,不然……」静山老人眼神一冷,「我可不喜欢不听话的孩子……」 沈落剑眉紧拧,一声高喝:「看剑!」长身一挺,向静山老人冲去,招招直击对方周身要害。 静山老人道:「自不量力!」说话间,移形换影,将打斗的阵地转换到另一处地方。 这正合沈落心意,只见他飞身入林,在几棵参天古木间如轻燕般穿梭,带出一串串残影,又暗中摘了一把树叶,拈叶作飞花,破空而去,片片射向静山老人。 静山老人闪身躲过数枚飞叶,又二指併拢,凌空接下一枚,「你这小子,如此难缠!可不要怪我下手重了!」说罢凝神聚力,右掌翻腾。 第22页 沈落迎来数道无形掌法,只听掌风厉厉,一掌避开,另一掌倏然又至。尽管他身形灵巧,在林木间飘转自如,也无法尽数躲过静山老人的全部掌击。 「唔!」沈落被震得连退数步,靠到一棵树上,腹中隐隐传来剧痛。 「连你师父都不是我的对手,你还妄想螳臂挡车,呵呵……」静山老人气息未乱,显然刚刚并未尽全力。只见他轻步缓移,走到沈落身前,捏住他的下巴仔细端详道:「倒也是个俊俏的孩子,只是不知你的血……滋味如何?」 沈落用力扭头,试图逃出静山老人的控制,但怎么也使不上劲,额角冷汗不止,似乎受了十分严重的内伤。 「师弟……你别管我!你快走!」凌孤月跪坐在榻上,朝他艰难地喊道。 沈落看了他一眼,别开目光,挑衅似的瞪着静山老人,「你会后悔的……」 「好孩子,让我仔细看看……」静山老人嘴角浮出一丝诡异的微笑,将他的头向上掰去,从袖中现出一枚锋利的匕首,对准他的脖颈,似乎是考虑从何处落手。 就在这时,沈落目光如炬,一掌直逼静山老人的心口。 静山内心一凛,忙回手扣住沈落脉门。 看准时机,沈落一改虚弱,右手反抓住静山的手腕,左手聚力,压上他的后脑。 静山老人大吃一惊,旋即回神,欲抽身而出,却被沈落反抓住,硬生生地承受了头顶一击。 一口血涌上喉间,静山内力尽失,面容枯败,不可置信道:「你……你!」 一击过后,沈落也已筋疲力尽,他捂住心口,咳出一口血道:「风池穴……是你的破绽。」 「你怎么知道的!」静山恶狠狠地看着他,像是一只带毒的钳子钩在他身上。 沈落没有回应,只是快步走到凌孤月身前去查看他的伤势。 「师弟……」凌孤月看到他嘴角蔓延的血迹,用袖子替他擦了擦,「你……没事吧?」 沈落摇摇头,轻轻地为他吹着手腕上的伤痕,仿佛这样能减少点痛楚。 静山老人看着两人,喘着气道:「你们以为……我能轻易在古化松眼皮底下……将人带出来?」 然而没人去理会他的话。 沈落将凌孤月背在身上,「师兄,我们回去……」 凌孤月低低应了一声,便昏倒在他背上,没了声音。 「师兄?师兄?」沈落急唿道。 「他失血过多……晕倒了。」静山老人倚着一棵树,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凌孤月,似乎并不把伤势放在心上,笑道:「不得不说,这小美人的血……是我喝过最香的……」 沈落目光一冷,「你该死。」 「没想到啊……我聪明一世,到头来居然被古化松摆了一道!咳咳……我不服!」突然,他双目迸发出精光,右手一扬,眼见就要暴起。 沈落忙躲过他手臂,移步换影,又是一掌落在他的风池穴上。 只听头盖骨破裂之声,静山老人仰面栽去,临死之前仍歪着头朝凌孤月嘿嘿笑道:「你是我的……你是我的……」最终吐出一大口黑血,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三天后,人们在山谷里找到静山老人的尸体时,却发现他的脸上只有黑洞洞的两个眼眶,眼睛已被人挖了下来不知扔到何处,嘴角皮肉翻起,伤痕连着耳根。身上好肉无几,暗黑色的血液熘了满地,尸体里却丝血不剩。 人们不知道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凌孤月昏迷了三日,醒来休养了数月才逐渐恢復。沈落也是一脸迷茫,他说自己将静山老人击晕后便带着师兄离开,并不知道后来发生的事。人们也不愿意相信十三岁的少年会用那么残忍的手段杀一个人,最后只把原因归结于野兽飞禽的争食。 再后来,古化松就将流光、寒光两把名剑交给了他们。「小落跟我到后山闭关三年,练习屏川心法的后三层。」 「师兄不跟我们一起吗?」沈落问道。 凌孤月一脸期待地看着古化松。 古化松只是摇头,「孤月还不是时候。」 最终,沈落一步三回头地看着凌孤月那张略微失落的脸,他登上了屏翳峰,在后山一闭关就是三年。 三年后,沈落出关,他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整个人瘦得几乎皮包骨,稜角凌厉,眉眼藏锋,再也不是那个丰神俊朗的少年郎。 一开始,凌孤月还会欢喜地叫他师弟,亲手做了许多茶叶蛋送给他吃。后来见他沉默寡言,目光深冷,再也不像以前那样粘人,对他也就渐渐疏离了,连『师兄』、『师弟』这样的称唿也少了很多。 待到两年后,古化松下落不明,留书宣布由沈落继承掌门之位,沈落便一直留在了屏翳峰。 凌孤月惆怅地想:再也回不到亲密无间的时候了。 时至今日,凌孤月握着手中的流光剑,他仍能清楚地记得那日黄昏中的屏翳峰,两人一声铿锵有力的承诺。 当初师父所说的「三忌」他也一直铭记于心,所以后来,即使是掌门之位传给了师弟,众人议论纷纷,说他只有架空壳子,武功天赋远不如沈落才会不得师父喜爱。他对此不置可否,只是淡笑而过。 但这一次,真的是有人潜入屏川,故意陷害他吗?凌孤月不禁陷入了怀疑。 季氏兄弟死状之悽惨,与当年传闻中静山老人的死状十分相似,虽然他也不相信十年前的那件事是沈落做的,但仔细思考,疑点重重。 第23页 沈落与静山老人交手的地方是师父告诉他的,可师父那几天并没有离开过屏川,应该只有沈落自己知道,若是别人下的手,只需杀了静山老人便是,何须大费周章地挖眼剜肉?而季桐房中的字条,字迹实属于自己,但自己与沈落自小一起长大,数年间几乎形影不离,对彼此的笔迹都十分熟悉,如果沈落有心模仿,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可季氏兄弟死的时候,沈落身在临安,回来的时候也确实带了临安的莲藕,两地相距数百里,他怎么会在屏川杀人呢?而且如今他已是屏川掌门,自己不过是个闲散的掌门师兄,他为何要杀人嫁祸自己? 凌孤月在桌边考虑良久,心事重重,竟没听见门口有人正缓步靠近。 「碧珠姑娘,」有人扣门温声道,「有人在清雨轩等你。」 凌孤月恍然回神,转身四顾房间,将流光剑藏到墙角的衣柜里,理了理衣衫,这才打开门。 门口站着一名娇俏的少女,梳着两个垂挂髻,烟眉细目,淡淡道:「请跟我来。」说罢也不待他回应,便在前面带起路来。 凌孤月忙抬步跟上,心中疑云阵阵:清雨轩在哪里?谁又在等我?是青蝉姑娘吗?倘若不是她?又有谁会认识我呢?还是说……渡口的少年追来了,想见真正的碧珠? 由于他对青蝉说过自己有喉疾,并不能开口问话,只能装到底。身前的少女似乎也没有解释的意思,一言不发,莲步匆匆。 两人在华丽的迴廊中转了数道弯,总算到了后院。眼前水池萦纡,楼阁雀起,照影生涟漪,草木疏落有致,不像是花楼,倒像是座后花园。 出现一道月门时,少女回头一笑,「就在前面了,姑娘快来。」 凌孤月顾不得再看这后院中的景致,加快步伐跟了上去。 走进月门,映入眼帘的竟是一片湖泊,湖水澄净,杨柳垂岸,湖心赫然立着一座二层小楼。 「清雨轩到了,姑娘去吧。」少女巧笑嫣然,遥指这座水上楼阁,而后施施然离去。 凌孤月迟疑片刻,便沿着那条水上石径朝湖心走去。 清雨轩四面设窗,纱幔环绕,湖上起风时,常将纱幔吹拂得四处飘起,像是少女拽起的裙摆。 凌孤月掀起一层纱幔,又一层扑面而来,重重帘幕充斥着整座清雨轩,使人如身处云雾中,飘渺得辨不清方向。 凌孤月想开口询问,但他时刻记着自己不能发声,在帘幕里绕了半天,却发现自己竟从另一处门出来了,正郁闷不已,只听从中心传来一道清雅的声音,「你来了吗?」 凌孤月顺着那道声音走去,揭开了最后一道纱幔,只见室内陈设着一张木榻,一张小几。 有一人半躺在榻上,病容恹恹。 早秋天气,那人身上已围上了狐裘,榻上更是铺了数层软被。 见凌孤月来了,那人开口道:「听青蝉说……你有喉疾?」他半阖着眼,似是没有力气再多说一个字,说完就□□不已。 凌孤月点点头,心中盘算:这人难道就是大夫?看他这幅样子,自己都是病秧子,还要为我医治? 果然,那人沖他招了招手,「你过来,让我看看……你的嗓子……」 凌孤月一怔,暗道:糟了,不管他医术如何,喉结可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如果被他发现我不是碧珠……这是件麻烦事。 那人似是看出了他的烦忧,微笑道:「放心……我不会……」话未说完,□□不止。 凌孤月见他脸色迅速地由白转红,知道他病得不轻,看茶几上有一盏碧绿的琉璃杯,便倒了一杯茶水递去。 「谢……谢谢……」那人接过杯子,象徵性地饮了一口,便放置一边,又从枕下的暗格里拿出一只瓷瓶,倒出两枚药丸,仰头吞下,□□声才渐小。 换了个姿势躺好,那人又开口道:「你没有喉疾……对吗?」 凌孤月目光微变,还未想好如何应对,那人又肯定地道:「你也不是碧珠……」 「你怎么看出来的?」凌孤月脱口而出,他低头看了看衣领,脖子被挡得严严实实,并没有露出破绽。 那人的目光扫过他平坦的胸膛,坦然道:「我们楼里,从不收没有胸的姑娘……」 凌孤月皱起眉头,嘴角向下抿去,杀意顿现,「你若把这件事说出去,我便让你从此以后不能开口。」 「你要我说给谁听?」那人并不惊慌,反而含着笑意问道。 「这里的楼主。」 「可他已经知道了,」那人笑意转淡,「我就是楼主……」 作者有话要说:  赶在中秋节的最后半小时内跟大家说一声:中秋快乐!mua~~~ 修 ☆、第 9 章 凌孤月不由得仔细地打量起眼前这人,只见他穿着明黄色的绣袍,狐裘紧簇,半死不活地躺在榻上,年纪轻轻,身体单薄,顶多是个病弱的公子哥,实在不像是个有能力管事的人,当下怀疑道:「你果真是楼主?」 「不错,我就是疏影楼的楼主……我叫林珏。」那人面色苍白,像个久病不治的濒死之人,然而他语气笃定,面容又带着几分娇贵,不容人质疑。 「听青蝉姑娘说,你要过两日才会见人,今天为何就找我过来?莫非你早有疑心?」 林珏摇摇头,埋在狐狸毛下的脸显得分外文弱清秀,「三叔跟我说……他在码头接的女子有异,恐是仇家,所以……提醒我小心些。」 第24页 凌孤月暗忖:之前那几名大汉口口声声叫车夫三爷,想必那人就是他口中的三叔,看情况,这个三叔的地位果然不低。 凌孤月环顾四周,眼下连一个下人也没见到,只有无数重素纱帘幕,于是问道:「你三叔说的不无道理,既然我有可能是你的仇家,你还不加以防范?」 林珏掩了掩领口,虚弱的面孔上展露出一抹笑意,「公子,林某平生最仰慕侠士豪杰,也曾想一人一剑四海为家,但可惜天生不足,自小就缠绵病榻,习武更成痴心妄想。也正因如此,为了自保,家中难免要未雨绸缪,不得不下一番功夫。」 凌孤月心中一动,暗想:看来《金陵十三世家》中的剑客并不是此人,而是他已故的爹,不过听他说未雨绸缪,倒要看看他是如何未雨绸缪,便有意试探一番。 「请赐教!」说话间,手中翻腾做掌,足下踏风,带起残影阵阵,向前掠去。 林珏仍是安安稳稳地躺在锦被软帐中,眼神瞥了一下床角。床角的四个床柱上雕着四大神兽的兽首,狭目低垂,似喜似悲,注视着榻上之人。 眼见掌风逼近,林珏不慌不忙地轻拧了一下朱雀首,在他按下兽首的那一瞬间,自地板传来一阵颤动,机括运转,木榻连带着林珏一眨眼的功夫已是弹到了数层帘幕之后。 凌孤月一凛:有机关?又向前连跃数步,重新向林珏袭去。 这时,头顶也传来一阵轻颤,原本静止不动的纱幔竟按照某种规律移动了起来,远近交替,方位变幻,加上四面湖风的吹动,有如天魔乱舞。 凌孤月陷入层层诡谲的纱帐中,眼前只有飘拂的素纱,无论向哪方突破,最终仍是置身其间,不得脱身。而那张木榻也已不知迷失在何方。 约有一炷香后,林珏慢悠悠的声音自耳边响起,「公子……试探可否结束?」那声音从东西南北四个方位传来,忽远忽近,飘渺得让人无法听声辩位。 凌孤月一声轻笑,果然停了手。 只听又是一阵『咯嘣』撞击之声,纱幔缓缓復位,自动分出了一条道路,木榻便出现在他视线的不远处。 「公子,」林珏轻咳数声,脸上泛起潮红,难掩得意之色,「我这机关如何?」 凌孤月道:「精妙绝伦,」见他笑意盈盈,接着又道:「但不难破解。」 「哦?」林珏眼中现出诧异,「如何解?」 凌孤月轻轻拉住一条纱幔,「机关离不开『变』字,阵法离不开『障』字,只要我将这纱幔毁去,任你如何变化,都尽在我眼底,也就没什么难的了。」说罢,手中用力,那条纱幔便被他扯下,素纱柔软,逶迤了一地,顶端还挂着数枚机关上的铁钩。 林珏脸色微变,从怀中掏出一方金丝帕掩唇咳了几声,笑道:「雕虫小技难登大雅之堂,果然瞒不过公子……不知公子的身份是……」 凌孤月面不改色道:「在下乐孤翎。」 「适才有幸一见乐公子的武功,不是公子师从何派?」 「呃……」凌孤月语调微顿,接道,「无门无派,不过学些野狐禅罢了。」 林珏知他不愿透漏,也不揭穿,只是微微颔首,随即皱眉道:「乐公子,我派去的人……本是去接一个叫碧珠的女子,为何到了金陵反而成了你?」 凌孤月道:「在下是代碧珠姑娘来此。」 林珏笑道:「乐公子,你可知这里是什么地方?」 凌孤月眨眨眼,「这里是疏影楼。」 林珏嘆道:「这里是燕子坊,燕子坊里的疏影楼是一座青楼……」 凌孤月微笑道:「我是男人。」 林珏摇头,「男人也可以接客。」 凌孤月道:「林老闆,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林珏见他面带薄怒,不紧不慢道:「疏影楼以利益至上,乐公子放走了碧珠……自然是要代替她留在楼里接客,这是规矩,谁都不能例外。」 凌孤月冷笑道:「要我继续留下来,要看林老闆有没有那个本事。」 林珏摇头道:「乐公子若执意要走,疏影楼自然是留不住……不过江湖中人以义为先,公子既然答应了碧珠姑娘,难道要背信弃义吗?」 凌孤月淡淡道:「当初我在船上要救她离开,是她恩将仇报将银钗抵在我的喉间以此要挟我,所以来此并不是我的本意,又何须跟她说什么信义?」 林珏见他不吃这一套,神色微变,面上苍白了几分,「其实不用接客也可以……只希望公子能为我做一件事。」 凌孤月摇头拒道:「恕在下不能答应。」 林珏难掩失望,「那……乐公子有没有其它要求?倘若能办到,疏影楼定会全力以助……」似乎是有些过于着急,他喘息不已,大有要喘晕过去之势。 凌孤月见他在榻上缩作一团,裹着被褥发抖,便软下心道:「你有什么事?可以先说来听听。」 林珏虚弱一笑,「如公子所见……我活不长了,」他的笑容染上一丝悲寂,「也许还有一个秋天,也许还有一个月,也许还有十天……不过想想死了也没什么,人生百年,富贵贫寒,名流高士,都不过须臾而已,只是害得疏影楼那么多姑娘也无家可归……」 凌孤月道:「难道不是你死了她们就自由了?」 林珏苦笑,「公子以为什么人会来青楼?全是被迫的吗?不,她们中有的人自小就沦落风尘,一不顺从就被鸨母打骂;有的是家乡遭遇饥荒,千里迢迢逃难到异乡却无处安身;有的是被滥赌的丈夫抵债,被卖了还蒙在鼓里;还有的一身伤痕,只一心寻死……她们都是绝路之人,我把她们带到疏影楼,对她们来说,这里就是她们的家。」 第25页 凌孤月不贊同,「尽管你给了她们一个遮风避雨的住处,但也许她们并不想留在这里?」 「我曾给过她们机会,每个人来到这里时我都会让她们自己选择,是想离开还是留下。我原以为会有很多人会走,但是没想到……竟然有大半姑娘愿意留在这。当初我并不知道为什么,后来见得多了,也就明白了。」 「哦?」凌孤月有些不解。 「因为世界上有很多碧珠这样的女人,她们像江上的浮萍,来去不由自己,只能随波逐流。你可以救她们一时,但天下江河湖海,何处不起波澜?转眼间她们又沉浮于滚滚浪潮之中。或许只有永远离开那个环境她们才能新生……说实话,我倒有些欣赏碧珠。」 凌孤月听了他的一番话,不由得换了一种眼光看他,「你说的都是真的?」 「千真万确……公子若不信……大可以问问楼里的姑娘。」林珏眸光闪烁,眼见又要喘不上气,在榻上痛苦不已。 凌孤月忙问:「林楼主患的到底是何病?可有治癒的方法?」 林珏喘了片刻方回道:「何病?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只记得自小就是如此了,吃饭、走路,甚至是寻常的说话,没有一刻是消停的……也曾求过不少名医,却始终不见效。至于治癒……我更是不敢奢求,后来听人说,或许只有暖烟玉能帮我延缓一段时日,聊以续命罢了。」 「一块玉便能续命?」凌孤月疑惑道。 「暖烟玉不是凡品,据说可以疏通经络,祛除寒气,对我的喘病倒有些奇效。」 凌孤月问道:「那林楼主是想让我帮你找到暖烟玉?」 「不错……暖烟玉世间罕有,不是中原产物,这么多年来我派了许多人都没找到过。不过近来得到一个消息,城中富商赵秋山前不久从关外回来,就带回来了一块暖烟玉,被他藏在赵府的珍奇阁中。」 凌孤月想了想道:「既然是商人,林楼主何不出价把它买回来?岂不比让我去盗玉的好……」 林珏摇头笑道:「并不是要让乐公子去偷玉,只因赵秋山有个癖好,他喜欢收藏宝物,这些年他得来的珍宝都被藏在珍奇阁,任谁出再多的钱都不肯卖。此人软硬不吃,偏偏又是个色中饿鬼,为了美人倒是肯出大手笔。我想……若是乐公子肯出面,暖烟玉定是手到擒来。」 凌孤月听后皱眉不语,心中犹豫不决。 林珏见他为难,勉强一笑,「乐公子若是答应,就当是疏影楼欠了公子一个人情,日后若有需要,林某定不会推辞……若是不愿,我也绝不会强求,公子随时都可以离开。」 「也不是不可以……」凌孤月迟疑道。 林珏眼前一亮,不顾身体孱弱,勉强支撑着坐了起来。 「楼主可否帮在下找两个人?」凌孤月道。 「什么人?」 「一个是杜王爷,金陵人士;一个叫白头灯客,只知他是个写书的,至于是男是女,姓甚名谁,这个我也不知。」 林珏道:「这个不难,金陵倒也有个杜王爷,不知是不是乐公子要找的人,待我派人调查一番再给公子答覆。那个白头灯客……既然他是写书的,只需查查一些书商,想必也会有所收穫。」 凌孤月舒了口气,「有劳了。」 「乐公子不必客气,」林珏道:「公子留在楼中,可以男儿身示众,但不便暴露武功,还得要换个花名,待过两日,我找个法子引赵秋山见到你。」 凌孤月不在意的点点头,「楼主安排便好。」 不知是不是因为心事已了,林珏的面色恢復了稍许红润,喘息也不再那么频繁。「那林某就为公子起个名字,干脆就叫绯衣吧,」林珏笑道:「不知为何,看到乐公子时,我眼前就浮现出一位红衣少侠的模样。」 凌孤月心中一顿,暗道:莫非他以前见过我? 林珏想了想,继而摇头苦笑,「应该是我记错了,我与公子素未平生,怎么会有熟悉感呢?」 凌孤月也确定自己从未见过林珏,自儿时随母亲到屏川后,除了那次被静山老人带走,他未曾离开过屏川一次,更别说到金陵了。 本以为林珏稍微稳定了些,不料他又掩着唇角接连喘了起来,断断续续道:「林某时日无多,这件事就全靠乐公子了……」 凌孤月只好道:「在下尽力而为。」 「那林某就让人先送乐公子回去……有事青蝉与绿鸢会通知公子的……」林珏神情萎靡,似是极为疲惫,只见他伸手探向另一个角落处的兽首。 凌孤月以为他又要触动什么机关,勐然抬头看向纱幔,双手暗握,凝神戒备。 室内一时有些静谧,唯有林珏的喘息声不绝于耳。 「乐公子……不必担忧,这是我传唤人用的小机关。」林珏解释道。 果然,一阵环佩之声叮噹传来,之前带领凌孤月来此的少女款款走近,柳腰婀娜轻摆,向榻上的林珏行礼道:「楼主。」 林珏微不可见得点了点头,「绿鸢,带绯衣公子回去休息,记得叫人好生伺候。」 绿鸢听闻身旁的人已由碧珠姑娘变为绯衣公子,丝毫不见不惊讶,只恭顺地低首道:「是。」 倒是凌孤月有些不好意思,拱手向林珏告辞:「林楼主保重。」 林珏无力地倒在榻上,半阖着眼,低声回道:「公子也保重……」 第26页 绿鸢先行数步,掀起半截纱幔,回头笑着向他招手,「绯衣公子,请跟我来。」 凌孤月跟她向外走去,回望一眼,林珏已是双眼迷离,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待出了清雨轩,走在石板长堤上,凌孤月想问问林珏的病,「姑娘,你们楼主……」 绿鸢的依旧是云淡风轻的模样,只是眸中流露出点点哀伤,摇头打断他道:「多谢绯衣公子关怀,楼主会没事的。」 凌孤月只得咽下了未说出口的半句话。 绿鸢将凌孤月送回房后便告退了,片刻之后,一个提着花篮的丫鬟伴着一个提桶的小厮敲门走了进来。 丫鬟怯生生地道:「绯衣公子,这是绿鸢吩咐奴婢为你准备的洗澡水。」 凌孤月点点头,看着丫鬟指挥小厮将热水倒进了屏风后的浴桶里。 「绯衣公子,让奴婢伺候你沐浴。」丫鬟红着脸道。 凌孤月忙摇头,「不必,你们都出去吧,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可是绿鸢姐姐说……」丫鬟为难地低下了头。 「我会向她解释的,你们去吧。」 丫鬟这才告退。 凌孤月看向嵌纱雕花的屏风,只见细密的绢纱上画着一副仕女图。屏风后则是一只热气腾腾的浴桶,水面上还飘着一层鲜红的花瓣,墙角放置着些洗浴用的凝脂香膏。 凌孤月褪下衣物,躺在热水中享受似的半眯着眼。热气蒸腾,连他的脸颊上也渐渐地染上了有如鲜花般的绯色。 正泡着澡,突然有人推门而进,就在凌孤月懊恼怎么又忘了插上门闩的时候,来人柔声道:「绯衣公子,青蝉来给你送衣服了。」 凌孤月透过屏风上画着仕女图的绢纱,隐约看到一个捧着一叠衣物的人影,那人正是青蝉。 「青蝉姑娘,把东西放在我床上就行了。」凌孤月将上半身沉到水面下,漂浮的花瓣立刻聚集到他白皙的锁骨周围。 青蝉含笑道:「方才听雪莺说你不让她伺候,公子是瞧不上她吗?」 凌孤月只能瞧见青蝉大概的轮廓,见她走到床前,弯腰将手中的一叠衣物放在床上,待抚平整了才又站起来,「若是公子嫌弃雪莺,青蝉可亲自伺候公子沐浴,不知公子对青蝉可还中意?」 凌孤月脸上一红,联想到之前下车时牵住他手的柔荑,忙道:「青蝉姑娘说笑了……」 青蝉掩嘴一笑,「绯衣公子不必见外,楼主已经跟我们解释过了,公子是客,若是有需要,青蝉定不会推辞。」 凌孤月又向下潜去一截,湿漉漉的发散在水面,下巴沾着花瓣,鼻尖满是馥郁的花香,「不用劳烦……姑娘还是先去忙吧。」 青蝉笑道:「那青蝉就先退下了,绯衣公子好好休息。」 绢纱上美人窈窕姝静,纱外的美人已推门而去。 见青蝉离去,凌孤月缓缓坐起,一片雪白的胸膛自花瓣中浮起,带着水迹淋漓的红晕,在水雾中朦胧起来。 凌孤月继续惬意地泡澡,眼中和烟朦胧,再睁开眼时,只见屏风外不知何时竟立着一道人影。 「青蝉姑娘,你还没走么?」 那道人影只是静悄悄地站着,一声不吭。 「青蝉姑娘?」不闻回復,凌孤月心中升起一片疑云,他擦了擦眼,想看得更清楚点,奈何水汽氤氲,隔着绢纱只能隐约看到一抹残影。 难道没有人?凌孤月这样想着,随即又被自己否决了,那一片暗下去几分,跟之前明显不一样,而且青蝉穿的是青衣,按理来说阴影原不该这么暗…… 这时,一个想法突然跳入凌孤月脑海中,他皱起眉头,直接扯过挂在衣架上的衣物,旋身而出,趁机又用衣服裹住了身躯。 然而,房中空空,竟然什么人也没有。 「是我花了眼?」凌孤月摇摇头,重新回到浴桶里,再透过绢纱往外看时,那一片阴影已经消失了。 凌孤月心下瞭然,此刻除了芳香的花瓣,空气中似乎多了一股熟悉的寒霜气。他断定那人并未离去,朗声笑道:「师弟,我看到你了,还不出来么?」 良久,一道声音才自背后幽幽传来,「师兄,青蝉姑娘是谁?」 凌孤月回头一看,沈落一身黑衣,笔直地立自己身后,剑眉紧皱,正欲言又止地看着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大宝贝们的留言支持~mua~ ☆、第 10 章 烟水轻泛,红影荡漾。 室内热汽迷濛一片,模煳了两人的眉眼。 凌孤月坐在水中,仰头看向沈落,见他眼下带着淡淡淤青,似乎有些疲惫,便问道:「你怎么来了?」 沈落眉头微展,「分别数十日,师兄过得如何?」 「还好,」凌孤月见他袖口的金丝绣边划破了数道口子,衣衫也略有些凌乱,便知他此行匆匆,「你是来找我回屏川的?」 沈落反问道:「师兄愿意回去吗?」 凌孤月摇头不语。 沈落静静地看着他,眼中似风过涟漪,轻声道:「那我也不愿勉强,只是师兄一人在外,千万要小心。」 凌孤月心中一松,见他流露出的关怀十分真切,看来是真心挂念自己,之前对他的怀疑都烟消云散地盪去,笑道:「师弟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沈落又问道:「师兄为何会来疏影楼?」 第27页 凌孤月道:「我在途中遇到了一名女子……她要我代她来此。」 「师兄,你是被人骗了,」沈落摇头道,「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 一想到这里是座青楼,凌孤月不自在地咳了一声,解释道:「你想多了,我也只是刚到而已,后来便见到了疏影楼楼主,他说他想让我帮他做一件事。」 「疏影楼楼主……林珏?他要师兄做什么事?」沈落眼中闪过一丝异样。 凌孤月想了想道:「他似乎患了什么不治之症,需要赵秋山的暖烟玉方可缓解,便找我跟他演一场戏……」 「演什么戏?」 凌孤月低下头刻意地迴避了沈落的目光,掩饰道:「也不是什么难事,也就是骗赵秋山把暖烟玉交出来……」 沈落苦笑道:「师兄,你又被人骗了。」 凌孤月不解地抬头看他。 沈落冷见凌孤月眼中一片澄澈,缓声道:「鸿影双侠林青锋的儿子虽然年纪不大,却不是纯良之辈。此人常年以弱示人,但我却不相信他果真患有重病。」 「你是说他是装的?」凌孤月诧异道。 「师兄没发现吗?他虽外表文弱,心脉却十分有力。」 凌孤月不语,在清雨轩,他把注意力都放在了林珏布置的机关上,倒是忘了号一号他的脉门。 沈落提醒道:「师兄还是小心为上。」 凌孤月点点头,想到林珏那张面无血色的脸,心道:虽说我也有求于他,但他这样遮遮掩掩,难免有什么目的,还是要找个机会去探探。 沈落突然嘆了口气,面色凝重起来。 凌孤月皱眉问道:「是不是屏川又出事了?」 沈落没有回答,只是看着没有热气的浴桶道:「师兄,水凉了。」 凌孤月拨了拨浮满花瓣的水,果然热度渐消,于是道:「师弟,帮我把床上的衣服拿来。」 沈落应了一声,转身到床边拿起那叠整齐的衣服看了看,丝绡红衣,巧的是跟凌孤月在屏川的衣服颇为相似。 沈落拿着衣服回到木桶前。 凌孤月见他托着衣服,便伸手去接。 沈落却没有松手的意思,眼睛盯着凌孤月,一声不吭。 凌孤月笑道:「我自己来就好。」 沈落摇头沉默。 「好吧,那就有劳师弟。」凌孤月无奈地从水中站起,细白的长腿跨出木桶沿,带出细碎的水珠与湿气,在沈落身前站定。 沈落看着他光滑的肌肤上湿漉漉的水光,一言不发地拿起棉巾替他擦干身体,又动作轻柔地为他披上衣服。 凌孤月张开手臂,顺从地任他从背后为自己整理腰带。 倘若有第三人在场,定会觉得那姿势过于亲密,两人双臂交缠,就像是在耳鬓厮磨一般。 凌孤月见沈落系个衣带系了半天,微微侧过脸问道:「好了没?」 沈落一阵心晃神移,此刻,两人相距不过两寸,凌孤月的脸就在他眼前,近得连他眼睛上的每一根睫毛都能轻易地数清,还能闻到自他肌肤传来的若有若无的花香。 「还是我来吧……」凌孤月嘴唇微动。 沈落很快回过神来,手上动作加快,「好了。」 两人到桌边坐下,凌孤月为他倒了杯水,「到底怎么回事?」 沈落沉思片刻道:「又有人出事了。」 「这次是谁?」 沈落指尖轻点桌面,「大长老的小弟子,连一。」 凌孤月一怔,「连一师侄?」 沈落道:「你离开的第二天,他的尸体被人在屏川山脚找到。」 凌孤月突然想起那天为他送行的小童,圆圆的脸上稚气未脱,总是把师叔两个字挂在嘴边,还问自己什么时候回来。 那时候他是怎么回的? 很快。 他记得自己这样说。只是还没等到他回去,连一就死了。 「兇手到底是谁?」凌孤月直视沈落问道。 然而沈落只是别开目光,看着屏风上眉如远黛的仕女图,轻声道:「没有查到。」 凌孤月有些失望,他将杯子轻轻往前推去,在水中看到了沈落的倒影,面庞冷硬,微带倦色,隐约能看到小时候的一丝影子。「没事,总有一天会水落石出的。」 「还有一件事……」沈落难得地吞吞吐吐起来。 「什么?」 「来此地之前,我无意中发现……」沈落似是有些犹豫。 「怎么了?」凌孤月见他神色不似平常,不由得也严肃起来。 「我发现,二长老和三长老或许与师父的失踪有关。」 提到古化松,凌孤月心里一沉,「这个『有关』是什么意思?」 沈落指尖敲在桌上,发出嘀嘀嗒嗒的响声,「前几日的夜里,我从天玄峰下经过,忽然听到有人交谈的声音,就隐在一边听了一会……」 六日前,天玄峰山脚,草木阴阴,夜静山空。 沈落听到不远处传来人语,似有所感,便转身隐在树后。 不多时,两道熟悉的人影便自月光下从那条上山的小道深处走来。 只听笑声粲粲,三长老森森道:「都过了这么多年了,古化松就算没有死,想必也已经被魔功反噬,你说他又何须担心?」 二长老拈了拈那根编的整齐的鬍子,摇头道:「不一定,谁知他会不会找个地方躲起来养伤呢?」 第28页 三长老啧了一声,又道:「当年我们联手才勉强与他打成了平手,出手时都是拼尽全力,不留余地,最后落得两败俱伤,为此我们休养了数年才算痊癒……他受了如此严重的伤,若没有疗养圣品天殊草,不可能再活过十日。」 二长老挑眉道:「你说会不会有人暗中救他?」 三长老沉吟片刻,嗓中发出葛葛之声,「我看沈落不像是知情之人,他若知晓,我们也不会好过,倒是那凌孤月,总觉得他隐约知道些什么,我们还是要小心吶……」 两人渐行渐远,沈落看到他们的背影淹没在沉沉夜色中,最终消失不见,他抬首看了看天,不知从何处已飘来了一片乌云,遮天蔽月,似要笼罩住整个屏川。 沈落道:「我就听到这些,他们便往山上去了,为了不打草惊蛇,我不好跟上去。」 凌孤月心中早已掀起惊涛骇浪,「难道师父……」他突然想起古化松那张慈爱的脸,在梨花树下,在屏翳峰前……他总是对师弟要求严格,对自己却一再宽容,可自从五年前,他却留下一纸传位书,便杳然没了音信。众人猜测他是退出江湖下山游山玩水去了。一晃数年,就在他们快要淡忘此事的时候,这个消息又将过去的记忆重新唤醒。 沈落摇头,「尚不清楚事情的真相,还需继续查下去。」 凌孤月脑中一片空白,呆呆道:「可是……可是三大长老与师父是同门师兄弟,怎么会下此狠手?」 沈落站起来按住他的肩头,「师兄,也许另有隐情……」 凌孤月摇头冷笑道:「怪不得他们想致我于死地,原来是以为我知道当年的真相……」 沈落目光微变,「嫁祸师兄的人还未查出,尚不确定是不是三大长老所为。」 凌孤月嘆了口气。 沈落轻轻捏着他的肩膀,为他放松,「不如师兄先跟我回去?」 凌孤月思索一阵,摇头道:「我暂时还不能走,等我查清一件事便立刻回去找你。」 「是什么事?」 凌孤月道:「目前还不确定,如果有什么消息,我会通知你的。」 沈落见他不愿多说,也不再追问,只是道:「师兄,保重。」 「保重。」凌孤月也站起来送他。 来到门前,沈落突然停下脚步,淡淡道:「师兄,你还没说青蝉姑娘是谁呢?」 凌孤月一顿,咳了几声道:「天色不早,师弟赶紧回去吧。」 沈落眸中晦暗,足下轻点,向门外掠去,片刻便消失不见了身影。 凌孤月回房站在窗前立了许久,满心想着古化松的事。直到楼外的喧嚣将他惊醒,抬头一看,梢头已是银月满盘。 楼下街上花灯随着人潮涌动,锦衣少年游荡其间,偷嗅少女袖中暗香。 有人敲门道:「绯衣公子,你歇下了吗?」 听声音,仿佛是青蝉。 凌孤月回道:「已经歇了。」 青蝉又道:「今夜十五,我们楼主想邀请公子到街上共赏花灯,公子可愿同游?」 凌孤月本不想出去,转念一想,这或许是个暗探林珏的好时机,便答应了下来。 微风拂面,夜凉如水。 凌孤月不露痕迹地打量着灯下的林珏,见他面色苍白依旧,便问道:「楼主身体如何?」 林珏裹着披风,放下掩唇轻咳的手微笑道:「不碍事,公子初到此地,还不知金陵的风土人情,林某应当略尽地主之谊。」 凌孤月从他手中接过一盏花灯,听他道:「公子手里的这盏是同心灯,是求姻缘的,而我手中的则是葫芦灯,是用来保平安的。」 凌孤月一边听他说起燕子坊放花灯的由来,一边放慢了脚步,与他并肩同行。 燕子坊间高台耸立,流水绕街,千人万灯。不时从沿街的楼阁中传来呜咽笛声,月色天影,灯火传情。 「不知公子为何要找那两个人?」林珏微微侧首,看向凌孤月表示询问之意。 凌孤月道:「也没什么,就是曾看过一本书,看到最后没个结局好没意思,便想找作者问个明白。」 林珏点点头,「想不到公子还是性情之人。」 「林楼主呢?」凌孤月问道,「不知以后有什么打算?」 林珏笑道:「希望赶在我死之前尽快娶妻,能延续我们林家的香火。」 凌孤月道:「也是,疏影楼百年基业,若是后继无人,未免有些可惜。只是若林楼主不在了,一个失去父亲的孩子,恐怕也不会快乐。」 林珏坦然道:「这个我倒不担心,我自幼丧父,甚至连母亲都没有,是由三叔抚养长大的,三叔待我如父如母,我若不在了,他也定会将我的孩子养育成人。」 凌孤月点点头,心中一动,「林楼主是由你的三叔看着长大的?」 「正是,不过……」话未说完,林珏的目光却被其它东西吸引住,「这是……美人灯?」 林珏从路旁捡起一盏似是被人遗弃的花灯,贊道:「这个灯倒是别致,只是不知被谁丢在了这里?」 凌孤月站在他身后,只见他托着一盏纸煳的灯,做成了美人的形状,彩笔描面,黛眉樱唇,的确十分生动。 正在玩赏时,突然有人一把推开林珏,夺过花灯,怒道:「不许碰爷的灯!」 凌孤月忙抓住林珏的手腕,不至于让他摔倒。 第29页 「没事吧?」凌孤月藉机搭上他的脉门,暗中探去,入手确实是一片杂乱的脉象,并且内力空空,不像习过武。 「多谢公子。」林珏被吓得喘了几声,沖他勉强一笑。 凌孤月暗道:林珏果然脉象有异,看来师弟想多了。 松开手,两人抬眼看去,只见夺灯的是一个胖乎乎的年轻公子,身着紫锦绸衣,头戴金珠抹额,身后还跟着两名气势汹汹的僕人。这人生的倒是十分白净,只是因为太胖,眼睛被挤得只剩下两道缝,面上极力挤出的兇恶表情也变得有些可笑起来。 林珏道:「这位公子,这盏花灯明明是在下捡到的,你为何要抢我的东西?」 胖公子托着那盏精巧的花灯,看也不看林珏道:「这本来就是我的东西!我都找了它半个时辰了,还没问你我的的灯为何在你手里呢!」 「你说这是你的,可有证据?」林珏皱眉道。 胖公子没说话,跟在他身后的两名下人一脸蛮横地瞪着林珏,「我们少爷说了是他的就是他的!你再问,老子就对你不客气了!」 林珏道:「公子,空口无凭,没有证据就不能说是你的。」说罢伸手就去夺。 胖公子一没留神,花灯已落入林珏手中,便生气地沖他喊道:「还给我!」 林珏摇头道:「公子若是有证据证明这是你的,林某自会还给你。」 胖公子跺了几次脚,「你……你!」 那两个僕人揉了揉手腕,「病秧子,你知道我们公子是什么人吗?」 林珏道:「金陵赵府的小公子,谁人不知?」 身后的凌孤月一愣,看了一眼林珏的背影,隐约知道了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既然知道我是谁,还不赶快把灯还给我!」胖公子的胖脸气得通红。 「不是我不想给你,只因我的朋友也确实喜欢这盏灯,若是赵小公子不介意,可否把灯让给我的这位朋友?」 胖公子气唿唿道:「凭什么我的灯要给他!我就不给!」 「绯衣,你说怎么办?赵公子不愿意呢。」林珏嘆了口气,往旁边站了一步,将美人灯送到凌孤月的手中。 月影中,花灯下,身后的笑语阑珊,眼前的千般娇颜,顿时都失了声,没了色。 可谓是一眼盪魂。 凌孤月无奈地迎着众人的视线,只好道:「既然别人不愿,绯衣也不能强求。」便要将花灯还给胖公子。 「等……等等!」胖公子也不接过来,目光像是被钉住一般,紧紧地黏在凌孤月身上,「你……你是仙子吗?」 林珏忍笑道:「他便是我的朋友。」 「我为什么从来没见过你?你是金陵人吗?」胖公子呆呆地看着他。 凌孤月道:「我刚到金陵。」 「你叫绯衣吗?真好听……那……你现在住哪里?」那两名僕人见他家公子这样,心下瞭然,收起凶神恶煞的神情,低头装起乌龟来。 凌孤月皱眉道:「暂居疏影楼中。」 「那我可以去看你吗?」 凌孤月抿抿唇,向林珏投去警示性的一眼。 林珏接道:「疏影楼欢迎四方来客。」 胖公子如梦方醒,「疏影楼……」 一旁的僕人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小声道:「公子,已经是二更天了,我们该回去了,不然被老爷知道,您又要挨骂了……」 胖公子恋恋不捨道:「这盏灯你喜欢就送你了,我会去找你的。」说罢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凌孤月将那盏灯往林珏手中一塞,嘲道:「林楼主真是料事如神。」 林珏咳了几声,辩解道:「我也不知会那么巧,竟然会在这里遇到赵公子……不过也好,这是一个接近赵府的契机。」 凌孤月对他的话保留几分怀疑,也不愿过多追究。看着这繁华的街市,顿时没了玩赏的兴致,「林楼主,我们回去吧。」 林珏在后面费力地追着,不一会儿就满头大汗,喘息不已。 凌孤月冷笑一声,也不等他,率先回了疏影楼。 ☆、第 11 章 凌孤月在疏影楼中待了几日,有时林珏会请他去清雨轩中商量些事情,更多时,都是他在后园中闲逛。 偶尔也会遇到在园中採花的绿鸢。 少女罗裙轻摆,在花间穿梭,腰间的玉环撞出清脆的声响,手中提着一只小竹篮,里面堆着刚採摘下的时下鲜花。 「绯衣公子。」绿鸢见他来了,远远地欠了欠身。 凌孤月走到她身边,见园中数种鲜花吐芳斗艳,她的花篮里却永远只有一束红药,便问道:「这几日都看到姑娘在这里,只是不知为何只单单采这一种花?」 绿鸢低头拨弄着篮中艷红柔媚的红药,轻声道:「公子可知此花的别名?」 凌孤月略微思索,想到了书中的记载,答道:「将离草?」 「不错,将离草代表着离别,是我姐姐送给我的花,也是她最喜爱的花……」 「你的姐姐?莫非是青蝉姑娘?」 「公子何出此言?」绿鸢浅笑道。 凌孤月负手道:「你们名字中一个有个青字,一个有个绿字,想来关系应当不错,以姐妹相称也无不可。」 绿鸢只是微微摇头,抚摸着提篮的左手,笑而不语。 凌孤月这才注意到她左手的虎口处长了一颗痣。再细细打量绿鸢,见她眉眼疏淡,清秀雅丽,与青蝉的娇俏大方又是不同,便问道:「绿鸢姑娘是何时来疏影楼的?是与青蝉一起来的吗?」 第30页 绿鸢轻声否认道:「我与青蝉姐姐不是一起到此的,我们也并不熟悉。」 凌孤月疑问道:「你们不都是在疏影楼吗?怎么会不熟悉?」 绿鸢低头一笑,烟眉细目里含着绻绻温柔,依旧是轻轻摇头,没有回答。 凌孤月见她疏然有礼,也就不再多言。拱手别过绿鸢,穿过烟波石驳长堤,径直走到了清雨轩。 自从上次在街上偶遇赵家小公子,林珏似是察觉到两人之间明显有了隔阂,为了打消凌孤月的疑虑,他主动将计划和盘托出,甚至提前告诉了凌孤月杜王爷的住处。 「城东有座旧宅,是昔日的王爷府,不过已经废弃好多年了,估计连屋子也没剩下几间。若是公子想去,吩咐青蝉找人带你去便可。」 凌孤月点点头,道了声:「有劳楼主。」 林珏疑惑道:「人人都说杜王爷是个疯子,公子为何要找他?」 凌孤月笑道:「在下闲来无事时曾看过一本书,里面就有个杜王爷,倒是个奇人,令在下心生好奇。如今到了金陵,顺道拜访一下罢了。」 林珏看他神色认真,也不再多问,喘了几声道:「这几日,各地的姑娘都到齐了,待我安排好,下月初便能首次登台赏艺。到时候,疏影楼可邀请城中名门贵族……」说道这里,林珏抬眼看了一眼凌孤月,见他面色不变,接道:「赵秋山到时候应该也会来……」 凌孤月道:「既然答应了林楼主,在下定会做到,只是白头灯客的事还需要楼主多多上心。」 林珏舒了口气,道:「公子不必客气,应该的。」 凌孤月又道:「这两天在下打算先去城南看看杜王爷,不知林楼主可有其它安排?」 林珏笑道:「公子尽管去便是,除了暖烟玉,还没什么事需要劳烦公子。」 「如此便好。」 说完了正事,凌孤月起身告辞。 一路穿花拂柳,经过几座楼阁,踏过三两石桥,途中遥望仍伫在红药丛中的绿鸢。只见花篮被她放置在一旁的石凳上,她也不採花,只是望着花丛发呆。 凌孤月只觉得这个少女十分神秘,不再打扰她,悠然地步回了临街的前楼。 虽说疏影楼位于燕子坊,与其它青楼一样,是做皮肉生意的地方,但凌孤月从未在白天见到有客人来寻欢作乐过。 青蝉曾对他说,疏影楼只在晚上开门迎客,而且这里的姑娘大多只卖艺不卖身,还自嘲是污淖坑中的芙蕖菡萏。 到了晚上,沉寂了一天的疏影楼热闹起来,女子轻拨琵琶隐在幕后,台前弹琴的玉指轻拈,歌女歌喉清越,舞者软腰欲折。 时而曲调铿锵,如玉碎珠弹;时而缠绵悠长,似秋魂梦断。 座中无一不是显贵,或是文人骚客,或是名门公子。文者浅斟薄酒,狂者酩酊大醉。 青蝉站在楼上俯视大厅,回头对凌孤月道:「公子可有兴趣去台上表演一番?」 凌孤月倚门笑道:「无才无艺,岂敢献丑?」 青蝉挑眉道:「我看公子倒像深藏不露之人。」 凌孤月淡淡道:「此话怎说?」 青蝉不慌不忙地围着他转了一圈,点头道:「公子躯体修长,腰身柔韧,两臂有力,若是舞剑,定不输当年的公孙氏。」 凌孤月暗嘆此女的洞察力,又担心被她看出了什么破绽,忙转移话题,「不知你们楼主是如何说我的?」 青蝉道:「楼主说,公子是我们疏影楼的贵客,叫我们好生招待。」 凌孤月疑惑道:「没了?」 青蝉眨了眨眼,「还能有什么?有些事楼主不说,我们自然也不会过问,楼主聪慧过人,自有打算,青蝉照做就可以了。」 凌孤月摸了摸下巴,暗道:林珏倒真是会笼络人心。 青蝉看了看他,突然道:「对了,听楼主说,公子要去城南王爷府,不知公子何时动身?青蝉好尽早做准备。」 凌孤月看着她弯弯的杏眼,突然想到了另一个人,便请她到房中坐下,倒叫青蝉有些受宠若惊。 「青蝉姑娘,我有些事情很是好奇,不知姑娘可否解答一二?」 青蝉道:「公子尽管问,青蝉定会知无不言。」 凌孤月支着下巴道:「今天我问绿鸢姑娘她是何时来此的,她似乎不愿意回答,我在想,是不是她在这里受了什么委屈?」 青蝉噗嗤一笑,摆手道:「谁都知道,在咱们楼,楼主最宠爱她,谁敢让她受委屈?只不过她年纪最小,身世也颇为坎坷,想必是不愿提及从前。」 凌孤月试探道:「绿鸢的身世……」 青蝉摇头道:「这个青蝉就不知道了,楼里所有的姑娘都有一段不愿提起的过去,那些故事也都只有楼主知道。」 凌孤月点点头,继续道:「我又问她,与青蝉姑娘的关系怎样,她说你们二人并不熟悉……」 青蝉挑眉道:「看不出来,绯衣公子还挺会挑拨我们姐妹的关系。」 凌孤月掩唇咳了两声,「只是好奇问了一句而已。」 青蝉似乎并不介意,解释道:「我与绿鸢是楼主的第一批丫鬟,我比她先来,楼主为我取名叫青蝉,至于原来的名字,我早都忘了。有一天,楼主出门办事,回来的时候手里牵着一个小女孩,穿着单薄的衣裳,露出一身青青紫紫的伤,十分令人心疼。楼主说她是在外面捡到的,孤苦伶仃、无依无靠,便将她留了下来,取名绿鸢。后来,楼里的姑娘越来越多,除了我们之外,还有雪莺、碧鸾和黄羽,但在疏影楼真正主事的,只有我与她。后院的事我不太了解,大多都是绿鸢在忙,除了照顾楼主的起居,她还有许多事要费心。我就只需要照顾前楼的生意的就行。这些年,我们各自忙各自的,并没有有时间闲聊,而且她向来沉默寡言,说是不熟,也是情有可原。」 第31页 凌孤月微微颔首,又问道:「林楼主说,每个来此地的姑娘都有选择留下或离开的机会……这里的姑娘都是自愿留下的吗?」 青蝉点头道:「确实如此,楼主从不强迫任何人留在这里。」 「但据我所知,几乎所有的姑娘都很在意自己的清白,没人会愿意留在青楼,你们……」凌孤月看着青蝉,「你们为何不离开呢?」 青蝉一边摇头,眼神中充满了对林珏的敬意,道:「疏影楼是我的家,楼主是我的恩人,青蝉哪都不去,就算是死,我也要死在这里。」 凌孤月沉默了片刻,岔开话题道:「……在下打算明天就去城南,只不过我不精于架马,可否请姑娘帮忙请一位车夫驾车?」 青蝉笑道:「自然没问题,我们这原本也没有专门的马夫,只是楼里的三爷闲来无事喜欢架车,明日我去问问三爷有没有空,若是三爷不便,我再雇一个人便是。」 凌孤月点头道:「有劳。」 青蝉提着裙摆,起身笑道:「公子不必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公子若没有其它事,青蝉就先下去招唿客人了。」 翌日,青蝉唤凌孤月出门,楼下果然停着一辆马车,车架上坐着一个车夫,看身形,却不是那日在码头接他的那个。 青蝉微眯笑道:「三爷今天有事,我便为公子找了其他的车夫。别看这人其貌不扬,跟我吹嘘半天了,说自己驾车技术高超,平生讲究二不:一不颠,二不晃。公子可要好好试试,若是车摇晃了一下,回头我就去找他麻烦!」 车夫满口应下,笑道:「青蝉姑娘,我的技术可是连王老闆都称赞的,怎么会跟您说大话呢!」 凌孤月点头称是,掀开车帘,步入了车里。 车夫抖抖缰绳,马蹄在石板路上踩出哒哒的声响,随即小跑着向城南奔去。 凌孤月在车厢中稳坐着,一路七拐八绕,一马一车在城中的大街小巷中奔了这么久,竟还是如履平地一般。 「这位公子,您要去找杜王爷做什么?难不成也是去求这疯子的一卦?」车夫坐在前面,心情颇好地哼着小调。 凌孤月心中一动,问道:「他会算卦?」 「对呀,这疯子天天躺在家门口,既不干活,又不读书,天天摆弄着他那罗盘、龟壳,逢人就说自己是王爷,还拦住过路人非要给人家算命,翻来覆去也就那两句话,要不就是『你印堂发黑,最近有血光之灾』,要不就是『你天生命硬,是剋死亲朋的凶星』……」车夫啧啧两声,接着道:「不过也巧,凡是被他拦住的人,无一不应验,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一来二去,人们都不愿意从他门口经过,生怕沾染了他的霉运。」 「有那么准?」凌孤月皱眉道。 「可不?」车夫略得意地笑了两声,随后配合着所讲的内容适当地压低了声调,「杜王爷从不算吉卦,只讲凶兆。好几年前从外地来了个叫花子,刚流落到王爷府门口就被杜王爷拦住了。杜王爷拍手大笑他不久就会横尸街头,没想到第二天那个叫花子果然就一命呜唿,躺在大路上,七窍流血地死了。这件事城南的人都知道!」 凌孤月暗笑这个车夫危言耸听,并不把事情放在心上,只是快到了的时候,车夫急急勒马,「这位公子,前面就是王爷府了,您还是自己过去吧,我上有老下有小的,不得不小心点。」 凌孤月只得下车,顺着车夫的手指看去,一座破败的府第出现在不远处。 「就是那里,公子小心些,我在这等您出来。」车夫把马拴在一旁的树上,目送凌孤月朝那间房子走去。 眼前说是王爷府,连宅门、影壁也不剩,破落得只剩下两间漏雨的厢房,枋柱上红漆脱落,屋嵴坍塌,像个乞丐窝似的。 凌孤月站在黑洞洞的门前犹豫了片刻,一股混合着朽木的霉味扑面而来。就在他想踏进没有木门的门框中去时,前脚未落,身后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与此同时,一道声音传来:「绯衣公子!好巧,在这里碰到你!」 凌孤月默默收回伸出的脚,回头一看,果不其然,正是赵家小公子。 赵公子额角挂着汗珠,胖乎乎的脸上潮红一片,□□骑着一匹马,马儿嘶鸣不已,在原地焦急地来回踱步。 凌孤月见他明显是刚赶过来的,便问道:「赵公子来这里有事吗?」 「也没什么事,碰巧路过……」赵公子翻身下马,因为紧张,一个不稳差点摔下来,幸亏抓紧了马鞍才不至于出丑,抬头见凌孤月正嘴角含笑地看着自己,一脸赧然地丢掉了缰绳,小步走上前来。 那马儿没了束缚,撩开蹄子疾跑,扬起一道烟尘,便消失在两人的视线中。 「赵公子,你的坐骑……」 赵公子忙摆手,「没关系、没关系……反正我家还有好多马。」 凌孤月见他下巴几乎都要埋在衣领里,笑道:「赵公子……」 「我叫赵意欢……」赵公子抬眼瞄了一眼凌孤月,小声道。 凌孤月不知道他怎知自己会来此地,要说是巧合,他还真不信,便问道:「赵公子是否刚去过疏影楼?」 「你怎么知道?」赵意欢睁大了眼睛,被夹在横肉间的两道缝终于能有正常人的眼睛大小了。 凌孤月看他反应,便明白了是疏影楼的人告诉他的,想到自己与林珏的交易,也不再像那夜般恼怒,淡淡道:「我来这里找杜王爷,赵公子有什么事?」 第32页 赵意欢忙道:「真是巧,我也是来找杜王爷的!」 「那就一起吧,赵公子,请……」凌孤月与他一起跨进了那道门。 屋内视线昏暗,堆着不少杂物,但无床无桌,怎么也不像是有人生活的样子。 「听说有人找我……谁啊?」一个身着破破烂烂的中年人从墙角坐起,挠了挠那头灰白的枯发。 赵意欢惊唿了一声,不自觉地挡在凌孤月身前,「你,你是杜王爷?」 中年人古怪地笑了两声,「我是杜王爷,你们两位是来找我喝酒的还是算命的?」 凌孤月突然想起,《金陵十三世家》中也提到过杜王爷好酒,他郁闷时常常通宵饮酒,后来还是因为酒才与邱承姑结识。 书中的杜王爷丰神俊朗,与眼前的杜王爷虽然差距颇大,但也有许多关联之处,便问道:「你可看过《金陵十三世家》这本书?」 杜王爷嗤笑道:「看过如何?没看过又如何?」 「那就是看过了?」 杜王爷轻轻扫了他一眼,啧了一声,「你问这个做什么?这种破书烂书,你去问桥头的乞丐,他们也会略知一二。」 凌孤月道:「在下是想打听两个人。」 「谁?」杜王爷抓了抓衣服,把从里面掏出来的草叶吹了出去。 凌孤月道:「一个是白头灯客,一个是邱承姑。」 杜王爷听到这两个名字突然大笑起来,「这两个人我确实都认识,不过你要是想跟我打听,就必须答应我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让我为你卜一卦。」 凌孤月没有犹豫,掀开衣摆坐到他身前,「好。」 听到有人愿意让自己卜卦,杜王爷兴奋起来,从角落里拖出珍藏的甲骨与罗盘,点燃了一支小指般短的白烛,挪到凌孤月面前,「把你的手给我。」 赵意欢在旁边看着,有些担心这个疯子会对凌孤月不利,急得又是围着两人打转,又是蹲在一边探头看。 杜王爷收了诞笑的表情,严肃地将凌孤月的手放在那张破罗盘底下,同时将甲骨置于蜡烛上烤,只见指针飞快转动,甲骨上的裂纹也越来越密。 「好了,」杜王爷让凌孤月收回手,「另一个过来。」 「我?」 「他?」 凌孤月看了赵意欢一眼,「你不是说只要我测就可以了吗?」 杜王爷嘿嘿笑道:「买一赠一,你们又不亏!快点,测好我就告诉你他们两人的下落。」 凌孤月心道此人故意透露信息,引我上钩,只是我让他测测也没什么,赵家公子……这时他看了一眼赵意欢。 赵意欢见凌孤月看他,当下头脑一热,拍拍胸脯,盘腿坐到凌孤月身侧,「我可以答应你,只不过测完之后你一定要遵守诺言!」 杜王爷呵呵笑了两声,「当然!」 又是一连串的重复步骤,赵意欢手上的罗盘指针也是转个不停,甲骨的裂纹又深了几分。 凌孤月心道:我倒要看看这破罗盘能测出什么来。 就在他注视着甲骨上裂纹的走向时,一阵青烟升起,杜王爷吹灭了蜡烛,面上浮出笑意,「好了。」 赵意欢忙问道:「卦象怎么说?」 杜王爷笑东倒西歪,得不能自已,过了许久才拍手道:「你们俩真是绝配!一个是天煞孤星,剋死所有亲近的人,一个不久就要家破人亡,孤独潦倒一生!」 赵意欢的胖脸皱成了苦瓜模样,双手握拳,愤愤道:「你胡说什么!」 ☆、第 12 章 杜王爷渐渐止住笑意,身体向后仰,靠着墙懒洋洋地翘着腿,朝赵意欢投去轻飘飘的一眼,「可不是我胡说,」他伸出食指朝上指了指,「这都是天意。」 赵意欢不服气地扬起下巴,「你这个疯子,满嘴胡说八道,你可知道我是谁?」 杜王爷抱着手臂眯眼道:「你是谁?」 「我是赵府的小公子,整个金陵没有人不知道我家的!」 「呦,我当是谁,」杜王爷又笑起来,「是赵家小公子那就更好了。」 「什么意思?」赵意欢气唿唿地瞪着他。 「你在赵家过了半辈子,锦衣玉食,丫鬟奴僕,也该享尽福了,就算到时候你爹没了,树倒猢狲散,这辈子也值了。」 赵意欢咬着下唇,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握拳道:「你再乱说……我要叫人来教训你!」 杜王爷满不在意道:「尽管来便是,若是我一命呜唿见了阎王,我倒要谢你成全了我的心事,但倘若仅仅让我伤残,我便到你府门口趴着去。赵家世代生意人,讲究脸面,到时候讹你个百八十两银子,叫我不愁下半辈子的吃穿。」 「你……你……」赵意欢见他一副泼皮无赖样,气得手直哆嗦,指着他半天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杜王爷睁开半只眼斜看了他一眼,又起身慢吞吞地将他那些宝贝收回角落里藏好,盖上七八层衣物砖块,转头盯着凌孤月道:「你就没有什么要问的吗?」 凌孤月道:「方才阁下说知道邱承姑及白头灯客的下落,现在可否告诉在下?」 杜王爷重新挨着墙根靠好,摇头晃脑道:「这是自然,只是你就一点都不好奇的你的命运?」 凌孤月笑道:「在下虽然自小离开家门,父母缘淡薄,但我知道他们在家乡过得安稳,你说我会剋死所有亲近的人,我不认同,也不相信。」 第33页 杜王爷听言却又哈哈笑了起来。 凌孤月道:「阁下为何而笑?」 杜王爷就势躺在地上,笑道:「你有多久没回过家乡了,你怎么知道双亲还健在?况且,亲近的人不止是指血亲……恩师同门朋友也会殃及。我这卦象显示,破军不单,凶星上位,你身边的人正在一个一个地离开……直到一天,只剩下你自己。」 凌孤月看着他,抿唇不语。 杜王爷见他神色微变,接着道:「想必你也隐约感受到这点了吧?」 凌孤月心底略感不安,他突然想起前些日子沈落提起的那件事,虽然自心底仍相信师父是云游四海去了,并非是遭到三大长老暗算,但怎么也解释不通师弟在天玄峰山脚所听到的那些话。 烦恼一番,抬眼见杜王爷正饶有趣味地打量自己,心中笑自己怎么也信起这种玄黄之术来,师父自小教道:『成败由己,与人无尤,与天无尤』,若是被旁人知道岂不是会笑掉大牙?暗暗将这些思绪甩去,正色道:「杜王爷,人有生死祸福,也许非人力可以阻挡,那么他人的死又与我何干?只要不是因我而死,我不认为过错在我。生死皆有缘故,不是一个『克』字就能解释的了的。」 杜王爷愣了一会,笑出声来,悠然坐起身鼓掌道:「说的好,」他笑意盈盈,但并未深达眼底,「希望有朝一日你还这么认为,并且那时候还不算太晚。」 凌孤月不想再跟他就此事说下去,直问道:「现在阁下可否将那二人的下落告诉我?」 杜王爷见他不在意,也觉得没意思起来,撇撇嘴道:「邱承姑死了,白头灯客……也死了。」 「死了?」凌孤月直视他的目光,见他依旧是漫不经心的样子,皱眉道:「什么时候死的?」 杜王爷随口说道:「五年前。」 凌孤月拆穿他道:「不巧,在下刚看过白头灯客一年前写的书。」 杜王爷又改口道:「那就一年前吧。」他盘腿坐在地上,似是感到无聊,用手抠着地上的泥土,直到露出了地上原本的青砖。 凌孤月皱眉道:「阁下未免太敷衍了吧。」 「爱信不信,事实如此。」杜王爷把土里的那块青砖拔了出来,拍了拍手叉在胸前。 凌孤月眼眸低垂,脸庞微侧,低声道:「赵公子,我怎么听到有人在喊你?」 「有吗?」赵意欢侧耳细听了一会,嘀咕道,「我怎么什么也没听见?」 「你听,又在喊了。」凌孤月面不改色道。 「我怎么还是没听到……」赵意欢怕自己真的错过了什么,赶紧站起来出门张望去了。 赵意欢一走,凌孤月睫毛如蝶翼,扑扇了一下,逆着光的面容显现出一丝冷意,只见他右手如风,一指便点碎了面前的青砖。 「公子若是去拆房子,定是一把好手!」杜王爷看着漫天飞扬的青砖粉末,依旧是嬉皮笑脸。 凌孤月见他不为所动,目光落在角落里他的那堆宝贝上,两根骨节分明的手指逆着光,刚要扬起…… 杜王爷忙扑到旁边,护住了他宝贝,「别动这个!」 师弟说得果然对,威胁往往比言语有用。 凌孤月淡淡地吐出几个字,「阁下肯开尊口了吗?」 「唉,我说你非要打听这两个无关紧要的人做什么?」杜王爷不悦地道。 「有事要请教他们。」凌孤月默默收回手指。 杜王爷嘆了口气,半晌才道:「有什么事就问吧。」 凌孤月眨了眨眼,一下子没回过神来,「你是……邱承姑还是白头灯客?」 杜王爷不悦地盯着他,装模作样拈起兰花指掐着嗓门道:「奴家是邱承姑!」 凌孤月愣住了,「那你是白头灯客?」 「怎么?」杜王爷轻哼一声,张开手臂低头自顾,「我不像个才华横溢的写书人吗?」 在凌孤月的印象中,白头灯客或许是个沧桑的耄耋老人,或许是个落寞的中年才子。若真让他想像出一个人来,便是在金陵古渡接引他的那个车夫,有着古怪的性格与神秘的身份,不缺衣食,经歷丰富,这种人才符合讲故事者的形象,怎么也不该是眼前这个疯疯癫癫的人。 凌孤月环顾这间破屋,甚至连张书桌也没有,笔墨纸砚更是难寻,这让人怎么伏案写书?当下便将疑惑问出:「阁下说自己是白头灯客,为何不见家中有文房四宝?」 杜王爷慢悠悠道:「现在撂笔了,不想写了,就把东西都扔了。」 「那可有手稿?」 杜王爷眯眼笑道:「我每写完一本就会烧掉原稿,从不保存。」见凌孤月一脸为难,接着笑道:「你有话问便是,我保证所言属实。」 凌孤月对此人虽然十分怀疑,但也是无可奈何,只好问道:「第一,《金陵十三世家》的邱承姑报完仇后是不是跟杜王爷回王府了?」 凌孤月本以为这是最简单的一个问题,没想到杜王爷却沉思了很久,「怎么?你对自己书中的情节也不知道吗?」 杜王爷啧了数声道:「这个……邱承姑最后确实回王府了。」 凌孤月点点头,看来他是承认了邱承姑与杜王爷的关系,又问道:「第二,邱承姑为了报仇练了一种特殊的武功,我十分感兴趣,阁下可否告知……」 杜王爷摆摆手打断他道:「那是我杜撰的,压根没有那种武功。」 第34页 「哦?我倒觉得阁下所写的招式与在下的一个故人有些像……」凌孤月想到了十年前的静山老人,沉吟道。 「什么故人?他现在如何了?」杜王爷眸光一寒。 凌孤月摇摇头,「应该算是仇人,不过他许久以前就死了。」 杜王爷好似松了口气,「天下武学是一家,相似也无可厚非。」打了个哈欠道:「你还有别的问题吗?」 凌孤月微微带着希冀道:「不知阁下可有想法再写新书?」 杜王爷笑道:「不了、不了,白头灯客已经封笔,现在只专心给人算卦,若是你有朋友想测测命途,带他来找我,不收银子,管我一顿酒菜就行!」 凌孤月暗道:你这卦只知凶祸,不问吉福,任谁来找你,不发火就算好了,还想要人请吃酒菜?当下只是轻笑,也不回应。 这时,赵意欢折返了回来,挨在凌孤月身边问道:「绯衣公子,你真的听到有人在叫我吗?」 凌孤月沖他一笑,「或许是我听错了,真是抱歉。」 「没关系、没关系。」赵意欢看到他的笑容,忙低下头不敢再看他,倒像是自己做错了一般。 临走前,杜王爷叫住凌孤月,「可否请公子帮我一个忙?」 「什么?」凌孤月不解地问道。 杜王爷挠挠头道:「嗯……我很不喜欢王爷府里的青砖地,你能把它们毁了吗?」 赵意欢一脸迷茫看向他:「你不喜欢这地便去找民夫,喊绯衣公子做什么?」 凌孤月掩唇咳道:「此行匆匆,不便帮阁下这个忙,在下先告辞了。」 「也罢,去吧、去吧,反正你还会再回来的……」说到此处,杜王爷面朝墙躺下,声音已是模煳不可闻。 凌孤月并不在意,拱了拱手,走出了王爷府。 出门不远有一棵古柳,柳荫阵阵,树下繫着一辆马车。车夫躺在车架上,嘴角叼着一根草,正哼着不成调的小曲。 赵意欢四顾一番,见自己那匹养不熟的马早都不见了踪影,忐忑道:「绯衣公子,可否让我跟你一起回疏影楼?待我找人回家通报派车来接我再回去……」 「也可,你的马一时半会也找不到,不如就先与我同乘。」凌孤月道。 赵意欢面露欣喜,如小鸡啄米似地连连点头,「多谢绯衣公子。」 「不客气。」凌孤月邀他上车。 车夫见他回来,呸呸几声忙吐出草叶,「公子,您见着杜王爷了?」 凌孤月点点头,掀开帘子道:「我倒觉得杜王爷不像众人口中说的那般疯癫。」 车夫好奇地问:「他有没有要为你算命?」 凌孤月点头不语。 车夫看他神情已明白七分,瞪着眼道:「你让他给你算了?」! 凌孤月又点点头。 「哎呀!」车夫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公子龙章凤姿,若被他那乌鸦嘴给毁了岂不可惜!那他怎么说的?」 「什么天煞孤星、什么家破人亡之类的……」凌孤月笑道,「我是不会放在心上的。」 车夫已是一脸惊惧,「我说什么来着?这……这个疯子嘴里真是没好话,金陵留他不得!公子,你还是到宝剎道宗里找个高人祛祛凶煞吧!」 赵意欢白了一张脸,探头问道:「难道他算的都是真的?」 「可不是!」车夫摊手道:「他可算死过两三个人了。」 凌孤月见他着急,只好道:「算卦这种事信则有,不信则无,我是不相信的。」 车夫嘆道:「年轻人不知道事儿啊……」 见凌孤月不听劝,摇摇头,便驾车驶离了王爷府。 随着车轮碾过青石砖路,车帘微动,凌孤月与赵意欢坐在车厢里,一片静默中,瀰漫着一种诡异的气氛。 凌孤月阖着眼佯装休息,却忽视不了那道逡巡在自己脸上的目光。 赵意欢顺着光滑的额头扫过他薄软的嘴唇,又见他光影下的鼻樑散发出白玉一般的光泽,畏畏缩缩地开口道:「绯衣公子……燕子坊的疏影楼是座青楼,你在那里是……做什么?」 凌孤月依旧是闭着眼,淡淡道:「疏影楼的老闆是我朋友。」 「哦……」赵意欢低下头,不自觉地露出一抹笑意,「我还以为……」 凌孤月睁眼道:「以为什么?」 「没什么!」赵意欢忙道。 「对了,听闻赵府有座珍宝阁,里面许多世间罕见的宝物……」凌孤月瞥了他一眼,见他听得认真,接着道:「不知有没有传说中西王母用过的青鸾瓶?」 赵意欢道:「我爹的确喜欢收藏古董宝贝……他那珍宝阁我去过几次,不过里面堆着的东西的我却都不认得。绯衣公子说的青鸾瓶……我想想……」赵意欢盯着车篷想了会儿,摇头道,「我没印象……」 凌孤月又旁敲侧击道:「那里面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吗?或者是你爹珍爱的东西?」 「特别的东西?」赵意欢拍了拍脑袋,笑道:「有啊!」 凌孤月眼中一亮,听他说道:「珍宝阁中有一张凳子特别奇怪,我爹宝贝得紧。不过我看它只是比普通的长条凳宽了些,再值钱的缘故也就是它是红木做的。」 「那为何能进你家珍宝阁?」凌孤月奇道。 「大概是上面镂刻的花纹比较特别吧……」赵意欢垂下头,胖乎乎的脸上浮上红晕,「凳面上有两个光熘熘的小人搂抱着……」 第35页 凌孤月想了想,顿时明白过来,耳尖微红,忙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欣赏起窗外的风景。 车厢内又陷入一阵可怕的寂静。 赵意欢咬着唇偷偷看了一眼凌孤月,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怅然。 终于到了疏影楼,凌孤月跳下马车,远远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提前一步进了楼,暗暗惋惜又没见到这位三爷的真容,转身对赵意欢道:「赵公子,请进。」 赵意欢因为太胖,颤颤巍巍地从马车上爬下来,不经意地看,还以为他是滚下来的。 青蝉刚巧和两个姑娘出门,迎上来道:「公子回来啦,」杏眼往后一瞟,看到赵意欢的目光紧粘着凌孤月,抿嘴一笑,「赵公子又来啦,欢迎欢迎,进去上座。」 赵意欢讪笑道:「我的马跑丢了,多亏绯衣公子送我一程,不过还是得麻烦姑娘叫人到我家找我那两名小厮接我回去……」 青蝉柳腰轻摇,用手帕掩唇笑道:「好说,赵公子先到楼里坐坐吧。」说着将人往里一推。 赵意欢见凌孤月仍留在外面,看了看青蝉,见她有话要对凌孤月说,只好跟着两位姑娘先去了。 「青蝉姑娘……」 不待凌孤月说完,青蝉敛了笑,欠身道:「对不住公子,今早赵小公子来问你的去向,我便告诉了他,公子若是不悦,责罚青蝉便是……」 凌孤月心道:我责罚你做什么,若不是有林珏的吩咐,你也不会如此。抬手沖青蝉回礼道:「我没有埋怨青蝉姑娘的意思,赵公子生性单纯,与他交朋友也没什么,姑娘不必自责。」 青蝉这才抬起脸,勉强笑道:「谢公子体谅。」 凌孤月一路回房,也没有遇到赵意欢,便知道是青蝉使唤人将他叫走了。 掩上门,突然想到了什么,快步走到里间的衣柜前,打开柜门看了看,一截明黄色布料包裹着的流光剑正安安稳稳地躺在衣物间。 凌孤月舒了一口气,将布料缓缓展开,露出流光剑纤长的剑身。 鹤影抟浮,红瞳异动。 凌孤月苦笑道:「师父,当初你将流光剑亲手交给我,是希望我用此剑传承屏川剑法,却不料……我如今连屏川也回不得,」嘆了口气道,「再等等吧,弟子还有件事要弄清楚,待此事结束,弟子就回去将当年的事调查清楚……」 ☆、第 13 章 云移星黯,月影朦胧,人间却是灯火通明。 若问此地何地? 此处是燕子坊,此楼是疏影楼。 凌孤月在房中坐着,实在听不惯那靡靡之音,故出门到后园散步。 后园此时并无一人,隐约能听到前楼传来的管弦之声,对比一番,倒生出一番灯火阑珊的清冷起来。 凌孤月沿小径向深处走去,不知不觉已远离了喧闹,耳边静得只能听到草中的促织与池塘里的蛙声。一路草木婆娑,枝影纵横,似水中疏影。行过花丛,抖落红药上的露水,顿觉凉意沁人。 最后坐在池塘边的美人靠上,见月色溶水,一尾尾锦鲤悠游自在,破银光,碎雪华,拨乱一池涟漪。 圈圈涟漪渐大,映着月光,将他拉回了五年前。 屏翳峰,连日大雪,皑皑白雪覆盖住连绵的山脉,一道纤长的红影伫立在雪中。 「师弟,你见到师父了吗?」凌孤月站古化松门前,看到迎面走来的沈落,笑道,「师父叫我来找他,怎么他人却不在。」 沈落摇摇头,「今天还不曾见过。」 「说好要考察我的屏川心法练到了第几层……」凌孤月掂了掂手中的流光剑,「结果一大早来也没等到他老人家。」 沈落的目光落在他身后的门上,「师父不在里面吗?」 凌孤月耸了耸肩,「里面没人,我正打算去后山找他呢。」 沈落道:「不用去了,我刚从那里回来,师父不在那里。」 凌孤月微微张口,「啊?」 沈落看着他发白的唇,上前握住他的手道:「外面冷,进去等吧。」 两人相携步入房中,只见房中陈的设依旧是数十年不变的模样,墙上数张古画,临窗一长桌,靠墙两书柜,墙角一床,屋内数把椅子而已。 师父果然不在房内。 又坐着聊了些闲话,沈落问道:「师兄昨日在做什么?」 凌孤月笑道:「我叫人在落英潭凿了个冰窟窿,穿戴着斗笠蓑衣在溪边钓了一天鱼。」 沈落抿唇一笑,「师兄可有收穫?」 凌孤月摇头道:「几条小银鱼,我又把它们放生了。」 沈落沉吟道:「以前落英潭遍植梅花,现在光秃秃的一片,师兄可还想……」 凌孤月打断他道:「我是极为恋旧的人,若重新种梅,开得再好也不是当年的花了,倒不如空着。」 沈落只好作罢。 两人又等了一会,凌孤月出门看了看天色,进来冲着双手哈气道:「中午了,外面又下起了雪,师父到底去哪了,怎么还不回来?」 沈落在房间里走动着,突然发现纸镇下压着一张纸,拿起来一看,目光粗略扫过两行,神色微变,「师兄……」 凌孤月快步走到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雪白的纸上,留着简单的两行字:我已离开屏川,掌门之位传给弟子沈落,勿寻。 落款是古化松。 第36页 「纸上的字迹确实是师父的……」沈落道。 「师父离开了?」凌孤月疑惑道。 他接过纸,迎着光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师父他老人家是在开玩笑吗?」 沈落皱眉不语。 反覆看了几遍,凌孤月的笑意淡下来,在桌上翻了翻,却没有找到其它留书。 「师兄不必着急,」沈落扶住他的肩膀,将温暖的气息渡过去,「也许师父过一会就回来了。」 那一日,他们一直待到深夜,最后困意袭来才在雪夜里离开。 第二天,大雪未停,两人冒着风雪登上屏翳峰,又等了一整天。 第三天的时候,凌孤月道:「或许是师父下山游山玩水去了,他定是嫌屏川冬天冷,等到春天暖和了就该回来了。」 几个月后,雪融冰消,他们再次来到屏翳峰古化松的居所前。 凌孤月失望地道:「师父还回来吗?」 沈落看着他不语,只是紧紧地握住他的手。 第二年冬天,沈落成为屏川掌门,凌孤月做起了闲散师叔,两人又一起来到古化松破落的旧居前。 「下雪了。」凌孤月伸手接住一枚晶润的雪花。 紧接着,一片片的雪紧锣密鼓地飘落下来。 雪花簌簌,铺在地面上,覆盖住了来时的脚印。 屏翳峰上,沈落与他并肩而立,看着上下连成一片的苍茫天地,幽幽道:「师兄,别等了,我们回去吧。」 凌孤月怅然道:「以后就只有我们了。」 凌孤月一坐就是半晌,浑然不觉时光流逝,他的红衣染上夜色,几乎与周围的草木融为一体。 就在此时,静悄悄的后园中两道脚步声跫然响起。 凌孤月眸光微闪,不动声色地隐了气息。 只见花丛中,两道人影一前一后相缀而行。后面那人身影苗条,娇娜大方,正是青蝉。 而前面的人却面容模煳,眉眼让人分辨不清。 「三爷,这么晚了还要去找楼主,是不是有什么事情?」青蝉问道。 「我有几天没回来了,楼主可还好?」嘶哑的声音让凌孤月一下子想起那日在码头的车夫。 「楼主一切都好,只是病还是老样子。」 「嗯,那就好,这几日有什么人来过没?」 「这个……应该没有,也许楼主私下召见了别人,我却不知道,三爷还是回头问问绿鸢吧。」 三爷脚步微顿,「不必,待会儿我问问楼主便可。」 青蝉见他走的急,一边追一边问道:「三爷,慢些,你几次问我绯衣公子的事,为何不去见见他呢?」 「只是好奇,并无多大事。不过好几次听你们语气惊为天人,不知他究竟长成什么样?」 「嗯……怎么说呢,」青蝉想了想,含笑道:「绯衣公子不像男子的刚健,也不似女子般柔弱,脸蛋比我嫩,皮肤比我白,凤眸长目,笑意迷人……」 三爷亦笑道:「我还没见过有这样的完人,看来改天确实要见识见识了。」 两人说笑间朝清雨轩走去。 凌孤月愣了片刻神,不久就见青蝉原路返回,少女轻盈的身姿很快消失在僻静的后园里,而那位三爷却并未跟出来。 凌孤月暗道:或许他还留在清雨轩,只是这深更半夜,他跟林珏还有什么要事相商呢?当下起身,行至清雨轩外的那片湖泊前,见他足尖轻点,踩着水近了楼,而后腾空一跃,便稳稳地落在了楼顶。 霎时云破,银月如钩,浩渺的苍穹下,一道红影静静地立在楼顶,风吹柳梢,带动红衣烈烈。 凌孤月轻手轻脚地来到屋檐边,身影一闪,便跳到了檐柱上,几番跳跃,终于进了清雨轩中。凌孤月在屋椽上站着,脚下是无数重帘幕,渐至中心,只见帘幕下的榻上有一人,榻前还有张椅子,椅子上也有一人。 榻上的人自然是林珏,他已脱去平时紧裹的狐裘,穿着单薄的衣裳,散漫地坐在榻上,两只脚垂在空中前后晃悠。 而椅子上的就是那位神秘的三爷,此刻正背对着凌孤月。 两人聊得融洽,似乎毫无防备,显然是未发觉还有第三人在场。 凌孤月在半夜做起梁上君子,起的却不是偷窃之心,看着下方的情景暗道:疏影楼楼主果然是装的,他跟我说话时一句三喘,在亲近的人面前倒是个正常样子,我且看看他有什么目的…… 林珏道:「三叔,你为何对屏川那么上心?我都要吃醋了。」 三爷道:「楼主,你又在耍小孩子脾气了。」 林珏轻哼一声,「三叔整天东奔西走,都不回来看我,我才是你从小看着长大的!」 三爷笑道:「楼主已经长大了,不需要我再看着了,再说,我在外面也是为了处理疏影楼的一些事。」 他那笑声尖利刺耳,似是刀刮喉咙一般,极为难听,林珏却毫不在意,撅着嘴,像是向长辈撒娇置气一般,「三叔肯定是嫌我没用……我没有沈落的天资禀赋,甚至连花拳绣腿的凌孤月都比不上。」 樑柱上的凌孤月眉尖一皱,暗道:怎么忽然提起我的名字?还说我花拳绣腿?一时气愤,按住了樑柱,又耐着性子继续听下去。 三爷摇头嘆道:「楼主,我从你十岁就在你身边,你自小身子骨弱,经脉奇缺,不适合练武,老楼主也不希望你涉足江湖,见你如今这样已是倍感欣慰,又怎么会嫌弃你?」 第37页 林珏拧眉道:「就算三叔不嫌弃我,我也嫌弃我自己。我不服!凭什么我堂堂疏影楼楼主连普通的拳脚功夫都不会!凭什么我身为鸿影双侠的传人连把剑也握不住!我也想学盖世武功、天下绝学,像爹一样独步武林,当一个响噹噹的人物。而不是像现在,」他冷笑一声,锤了一下榻上的木几,「除了待在这水轩中,哪里都不能去……」 「小玉……」三爷见他神色愤愤,也不顾主僕有别,叫起了他的小名,「你想去哪可以跟三叔说,天下名山大川,古都旧城,我都可以带你去。」 「难道三叔想让我永远活在孩提时期吗?」林珏反问道,「一辈子活在别人的羽翼下……」 三爷一时语塞。 林珏微微昂首,神色倨傲道:「我是疏影楼的楼主,论天下财力,我疏影楼可独占三分,那么多人觊觎我的家产,那么多人想谋害我的性命,还有更多的人不把我这个弱公子放在眼里……我就只能靠别人了吗?」 凌孤月暗暗咋舌:想不到林珏的野心还不小…… 林珏说到激动处,握拳道:「我已经找到了爹曾练过的秘籍,待到我重塑筋骨,定能练成神功,将那些阻挡林家的人……一个个除掉!」 「小玉!」三爷皱眉呵斥道:「不要心生魔障,误入迷途!」 林珏对他一笑:「三叔,我整日对外缠绵病榻,以弱示人,不理杂事,这样就不会误入正途?」 三爷道:「你可记得,终生不练武功,这是你爹的意思……」 「我爹早都不在了!」林珏将脸扭到一边,满脸痛苦,「他若是知道自己的儿子像个窝囊废一样只会躲在青楼里,定会耻笑我的!」 三爷摇头,眼中流露出悲悯,「我懂老楼主,他宁愿看到你这样。」 「我意已决,」林珏转头对他道:「三叔,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你一定会支持我的对不对……」 三爷见他目光坚定,什么也没说,只是低下了头。 凌孤月看着三爷的背影越发觉得熟悉,只是左思右想也记不得何时见过此人,正盯着他的灰白色的头髮发愣,原本坐着的人陡然站起身来,环顾了一番屋宇。 凌孤月躲避不及,纱幔扬起,霎时四目相对,两人心中皆是一震。 林珏见三爷盯着屋顶,好奇道:「三叔,你在看什么?」 三爷回过神来,上前有意挡住他探究的视线,道:「没什么,我还以为有个鬼趴在樑上,原来是看花了眼。」 林珏松了口气,道:「三叔你又来了。」当下笑笑,也没有再说什么。 凌孤月则趁机逃之夭夭,一路踏叶点水,直走到园外,惊魂甫定,刚一进前楼,一道醉醺醺的身影便栽倒在他身上。 「绯衣公子……我……我来找你了……」赵意欢仰头看着他的脸,痴痴傻傻道。 凌孤月闻到他一身酒气,又被他的浑身的横肉挤到了墙角,不禁想推开他,「赵公子,你喝了多少酒?」 赵意欢伸出两根手指,「一……一杯。」 凌孤月打量了他一眼,看着他犹如醉虾一般的红脸,将他往墙上轻推去,卸下浑身的重负后松了口气,「赵公子,看来你是喝多了。」 「我没有……」赵意欢扁扁嘴,「我……我是来找你的……」 这时,从旁边跑来两个姑娘,边跑边喊道:「赵公子!赵公子!」 见到赵意欢后眼中一亮,「赵公子在这!叫我们好找。」 谁知赵意欢见了她们忙躲到凌孤月身后,探出半个脑袋,伸手指道:「都怪她们!非……非逼我喝酒!我不喝……她还笑我!」 凌孤月见他眼中泛着水光,一脸的委屈,不禁也朝两个姑娘看去。 两名姑娘连忙解释道:「公子误会妾身了,我们姊妹只是想和赵公子开个玩笑。赵公子进门说他要找人,我们便哄他喝一杯,赵公子推辞说不会喝酒,我们自然不信,就递了一杯给他,谁知……赵公子真的是一杯就醉,还耍酒疯,在楼里到处跑,我和姐姐担心他出什么事,才赶紧找过来……」 凌孤月点点头,想到赵意欢口口声声说是来找自己的,目光微变,转身对他道:「赵公子今日不适,还是先回府吧,改日再来。」 赵意欢却连连摇头不肯,「我不回去,今天我爹好不容易不在……我不回去……」 「莫非赵公子今晚要留下?」 赵意欢迷迷煳煳地看着眼前的人,只觉他连开阖双唇都带着致命的吸引力,不由自主地点点头。 凌孤月眨了眨眼,对两位姑娘道:「赵公子既然不想回去,请二位姑娘替他找一间空房。」 姑娘对视了一眼,点点头,道了声:「请随我来。」 凌孤月暗暗使劲,提住赵意欢的后领,把他带到房间中去。 「姑娘稍等片刻。」凌孤月掩上门,揪着赵意欢一直走到床前。 赵意欢像是身处云里雾里,双脚挨不着地面,只是拼命地侧头想看向凌孤月。 「赵公子,你该休息了。」凌孤月将他放在床上。 赵意欢忽然挣扎起来,想伸手去够他,却怎么也碰不到凌孤月的衣袖,不由焦急喊道:「绯衣公子……绯衣公子!」 凌孤月见他在床上扑腾,微微皱眉,手刀扬起,只听一声沉闷的声响,已噼在赵意欢的后颈上。 第38页 赵意欢两眼一翻,软绵绵地倒在了床上昏睡过去。 凌孤月舒了口气,这才推门而出,对门口的姑娘道:「赵公子睡着了,我们走吧。」 两位姑娘听到房间里静悄悄的,不疑有他,提着裙摆道了声谢便离开了。 凌孤月回到自己的房间,在屋内来回踱步,又在床上小躺了片刻,待到三更漏响,一个鲤鱼打挺地从床上跃起。 楼中客人渐稀,凌孤月翻窗又至后园。夜凉星寒,他却浑然不觉,一颗心在胸腔内快速地跳动着。 走到一座凉亭前,忽然听到一阵呜咽似鬼哭的声音。 凌孤月停下脚步,只听有人掐着嗓子道:「杭人李元珪,馆于沛县韩公署中,司书禀事。偶有乡亲回杭,李托带家信,命馆童调面煳封信。家童调盛碗中,李用毕,以其余置几上。夜,闻窸窣声,以为鼠来偷食也。揭帐伺之,见灯下一小羊,高二寸许,浑身白毛,食煳尽乃去。李疑眼花,次日,特作煳待之。夜间小羊又至……」 那声音本就喑哑难听,加上刻意的沉声拖长,在黑黝黝的夜里更显阴森。 凌孤月走上台阶,此时并无月色相照,但他的脑海中已逐渐勾画出一张清晰的面孔,他没有打断那人的言语,只是静静地待他说完,才开口问道:「葛三叔,我的鹿皮靴呢?」 作者有话要说:  后面的那段鬼故事摘自【子不语】 零点前的更新,感谢观看~ ☆、第 14 章 亭中人与他相视半晌,半灰半白的发在夜风中蓬乱如枯草,他感嘆道:「小孤月,你都长这么大了……」 凌孤月沖他一笑,「葛三叔,你没什么变化,可讲的故事再也吓不住我了。」 「是啊,一眨眼就是十五年,你已经变成个大人了,」三爷嘆了口气,而后也笑道,「难得我们还能一眼认出彼此。」 凌孤月眨眨眼道:「事实上我在码头就觉得你很熟悉,只不过没想到……」 「没想到我还活着?」三爷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就连我自己也没想到还能在有生之年见到你。」 「葛三叔,当年你说去林子里捕鹿……」凌孤月迫不及待问道,「后来发生了什么?既然没出事为什么不回来?」 三爷摇摇头,转身背对他道:「当初我确实是命悬一线,只不过强撑着逃下了山,才侥倖活了下来。」 「逃?」凌孤月眉头一皱,「为何要逃?有人追你?」 三爷道:「唉,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也不想再提。」 凌孤月直觉此事古怪,但见他不愿说,只好压下不提,又问道:「那后来呢?下山之后为什么去了疏影楼?」 三爷道:「一切都是因缘巧合,我一下山,便被疏影楼的老楼主所救,他找人医好了我的伤,我痊癒后便留了下来。」 凌孤月道:「你的喉疾便是那时候落下的?」 「不错,我差点就变成了个哑巴……」三爷转身笑道:「小时候你不是最希望葛三叔变成一个哑巴吗?」 凌孤月低头小声道:「还不是因为你总是吓我……」 三爷哈哈一笑:「那时候你最顽皮,不吓吓你怎么会变乖?怎么,小孤月,现在还像以前一样喜欢欺负人吗?」 「怎么会?」凌孤月辩解道:「那时候年少无知,现在不同了。」 「是么?」三爷斜眼觑他,笑道:「我也发现了,楼里的青蝉姑娘可是跟我念叨了你好几次呢。」 凌孤月面色微窘,「没有的事……」 三爷继续打趣道:「小孤月的面皮也变薄了。」 凌孤月微嗔道:「葛三叔!」 三爷适当地收了笑声,问道:「小孤月,你又为何会在这里?」 凌孤月咳了一声道:「屏川出了些事,我便下山转转。」 「什么事?」三爷好奇道。 「几名弟子无缘无故地死了,而且似乎还有人想嫁祸给我。」 三爷眉头一皱,追问道:「那几名弟子年纪多大?可都是十三四岁的少年?」 凌孤月摇摇头,想到连一那张稚嫩的脸,低声道:「只有一名年纪尚小,其余两人均已成年。」 三爷道:「是谁下的手?可有眉目?」 凌孤月抿唇道:「尚无。」 三爷沉声道:「看来又是一场阴谋……」抬头道:「你为何也来了这里?」 凌孤月道:「本想到金陵找人,谁知阴差阳错碰到了疏影楼的人,就跟着他们过来了。」 「前几日也听青蝉姑娘说起你,我还以为绯衣公子是谁……」三爷笑出声,「以前那么招人疼的小娃娃,长大了也还是这样讨人喜欢。」 凌孤月扭开脸,略不自在道:「葛三叔的样貌没什么变化,我自然能认出,只是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 三爷笑道:「姑娘们都夸你生得如何好,我心道:除了小孤月谁还配?刚刚看到你眼角那颗红痣,与你小时候的那张脸竟仿佛重合了似的,我就猜的八九不离十了。」 凌孤月赌气道:「难为三叔还记得我小时候的样子。」 三爷的目光中满是包容与怜爱,温和道:「这些年我一直都在暗中打听着屏川的事,知道你们师兄弟一切都好,也就放心了,」语气一顿,问道:「小落呢?你们总是形影不离,这次只有你自己下山?」 第39页 凌孤月清了清嗓子道:「他现在身为掌门,事情繁多,自然是留在屏川处理事情。」 三爷目光微变,「掌门……数年前,江湖上传言古化松归隐了,从此再无他的音信,就连你们也不知道他的下落吗?」 凌孤月摇摇头,想到师父至今生死不明,不禁有些失落。 三爷却严肃道:「在他失踪之前,你们可曾发现他行为有异?」 凌孤月不解地问道:「葛三叔何出此言?」 「哦……」三爷缓和了神情,「我在想他为何无缘无故突然要退隐……」 凌孤月别开目光,淡淡道:「也许另有隐情。」 「小孤月,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当年的事还未调查清楚,凌孤月不想过早下结论,便摇头道:「我只是猜测而已。」 三爷沉吟一番,问道:「我走后的那些年,他可曾再收过弟子?」 凌孤月道:「除了我和师弟,师父没有其他弟子。」 三爷皱眉道:「那他可曾多次下山?」 凌孤月回道:「师父鲜少下山,甚至还在后山闭关了三年。」 「闭关?」三爷瞪大眼道,「什么时候的事?」 凌孤月暗暗诧异他的神色变化,答道:「我十五岁那年……也就是葛三叔离开后的第三年。」 「你确定那几年你师父真的在后山?」 凌孤月察觉到他语气中的异样,问道:「葛三叔,你是不是怀疑师父……」 「这……我现在还不能说,」三爷一脸犹豫,「你若不想回答便算了。」 凌孤月盯着他,见他真的有难言之隐,便道:「师父的确在后山中待了三年,每日都有弟子去送饭,而且师弟也跟在他身边。」 「小落跟着他?」三爷沉下脸色,冷声道:「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 三爷不答反问道:「小落现在可在屏川?」 「在。」 「好……」三爷负手在亭中走了几步,「可否传书让他来金陵一趟?我有话对他说。」 「这……」凌孤月迟疑道:「既然葛三叔还活着,他应当来见见你,我会写信给他。」 三爷嘆道:「本应该我去找他的,只是我曾经发过毒誓,此生绝不踏入屏川半步……」 凌孤月见他始终藏着掖着,忍不住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为何一定要瞒着我?」 三爷长嘆一声道:「置之死地而后生……我曾经一只脚踏入鬼门关,以为自己再也没命活着了,谁知道居然也苟活了这么久……」他苦笑道,「一个人不能知道太多秘密,背负的秘密越多,也就越痛苦……」 凌孤月观察到他的神色变换,道:「葛三叔现在很痛苦?」 「不错,」三爷走到栏前,摘下亭子外枝头的一片树叶,用手心揉碎了,「既然是秘密,便不能跟别人说,就要隐瞒,就要欺骗。」 「可如今我既已知道你无事却又在骗我,我也会痛苦。」凌孤月道。 三爷摇头道:「你这是小痛,风一吹就消散了,若是哪天你知道了真相,只怕会比现在难受百倍。」 凌孤月越发好奇,「到底是何事?葛三叔您别卖关子了。」 三爷仍是摇头:「小孤月,小落想必也知道真相,只是现在还不到告诉你的时候,他既然不说,自有他的道理,我也不能跟你透露太多。你要知道,我们是为了你好。」 凌孤月听到这句『为了你好』,眉头一皱,道:「我不想你们因为『为我好』这三个字便夺去我知道真相的权利。」 三爷看了他良久,见他目中似星光熠熠,嘆道:「再等等吧……等我见到小落,再将来龙去脉告诉你。」 凌孤月顿感失望,「好,葛三叔,我相信你。」 三爷眉头一挑,问道:「林珏是不是让你帮他做什么事?」 凌孤月暗道:方才见林珏与葛三叔那般亲近,但似乎林珏并未将事情告诉他,我又是否要告诉葛三叔呢? 三爷道:「林珏是个有城府的……他三四岁的时候就懂得用同情心骗人了,你要小心些他。」 凌孤月狐疑道:「葛三叔,你不是说你是在十五年前才来到疏影楼的吗?为何会知道林珏三四岁时候的事?」 三爷一时语塞,反应过来忙解释道:「是听伺候他的下人说的……」 凌孤月似信非信,点点头道:「也没什么,林珏尚武,他见我身手还可,留我住几天而已。」 三爷似乎是知道他没有说实话,也没有点破的意思,只是嘱咐道:「林珏很不喜欢你和小落,切记,不要告诉他你的真实身份。」 凌孤月之前在房樑上听了许久,大抵也明白他为什么会讨厌自己,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小孤月,」三爷暂将不快抛到脑后,笑着走到他面前,「让我看看,你小时候贪玩从树上掉下来脑门上磕的一道疤还有没有了?」 凌孤月抿唇微笑,顺从地昂起下巴,露出光洁的额头,心中却道:你都离开十五年了,我早都不顽皮了,也已经很久没爬过树,那块疤在不知不觉中就好了,可这些你都不知道。 想到这里,他不禁有些失落,阔别十五年,曾经亲如一家的两人终是产生了隔阂。 凌孤月给沈落写了封信,过了几日便收到了一包糖桂花,打开一看,里面夹着张字条,上面沈落写了简简单单的几个字:不日启程。 第40页 凌孤月给了送包裹的老妪几枚散碎银子,拈起一片糖桂花尝了尝,正是早秋屏川山中桂花的味道。 老妪双手捧着银子,弓腰道:「谢谢公子,东西已经送到,老身就先告辞了。」 「去吧,有劳了。」凌孤月站在门前,看着老妪转身,步履蹒跚地在街道上走着,暗想:从他给我回信便已经过了三四日,按照他的脚程,想必会先一步到才是,为何却叫别人来给我送这糖桂花? 目光落在老妪身上,见她慢腾腾地消失在了燕子坊的尽头,凌孤月勾唇一笑,「我倒要看看你在玩什么把戏……」将手里的包裹交给楼里的一个丫鬟,含笑道:「麻烦姑娘把它送到我的房里。」 那丫鬟接过包裹,羞怯地道:「公子……奴婢是岭南人,家乡盛产糖桂花,刚刚飘来的桂花香令我想起了故乡,公子可否让奴婢尝尝味道?」 凌孤月微微摇头道:「非是在下小气,只因这是家弟托人送来的,在下理应珍惜……而且姑娘是岭南人,在下却是山北人,两地相隔千里,想必味道也大不相同,姑娘若是想吃糖桂花,待会我到街头给姑娘买新鲜的。至于家弟的心意,实属不便分享。」 那丫鬟被知道自己被婉拒了,登时烧红了脸,低下头摇首道:「不碍事,公子,那……我先下去了。」 凌孤月离开疏影楼,抬步追上那老妪,按理老人家的步子应是十分缓慢,谁想刚出了燕子坊,他就发现那老妪不见了。 「这位小哥,刚刚有看到一个满头白髮的老人经过这里吗?」凌孤月拦住一位挑着担子的商贩,向他打听那名老妪的下落。 「哦,她往那边去了。」商贩想了想,往北边一指。 「多谢。」凌孤月继续朝北追去,却走进了一道死胡同里,前不见人,后不见客,附近又没有梯子窄道,他在原地查找一番,还是没有头绪。 这时,凌孤月突然听到头顶传来鸽子的咕咕声,他抬头一看,几只灰斑鸠正停在眼前屋顶的瓦当上。他心中一动,凌空跃到旁边三丈来高的房顶上,放眼望去,附近的屋舍行人尽收眼底。 凌孤月四顾一番,见之前给他送信的那名老妪正站在不远处的庙门口。 可那老妪像是换了个人似的,不仅腿脚灵活,还举止怪异,跟旁边的两个白衣少年在争夺些什么。 对于那名老妪,凌孤月确实是十分陌生,可她旁边的两名少年他却认得,他们那一身正是屏川白衣弟子的装束。 凌孤月放轻步子,在屋顶上施展轻功一点点地靠近那座庙。 「松开!松开!这是师叔给我的银子!」老妪嚷道。 旁边的白衣少年抓着她的手,边蹦边道:「我给你十两银子,你把它给我!」 「不给不给!」那老妪换做少年音喊道:「师叔碰过的东西岂能只值十两?之前他衣角上划破的一块碎布都有人出五十两呢!休要夺我的!」 「那我出二十两!」另一名少年道。 「不卖不卖!我要自己留着!」『老妪』宝贝似的将那几枚散碎银子揣入怀中妥帖放好。 「你不给我,我就告诉掌门,被掌门知道了,你又得上交了!」一名少年眯眼威胁道。 『老妪』一听,气唿唿地叉着腰,瞪眼道:「你又耍无赖!」 两名少年嬉皮笑脸道:「我们就无赖!快把银子交出来!」 『老妪』愤愤道:「也罢,我就知道和你们一起出来准没好事!二十两银子拿来,师叔的银子就是你的了!」 就在几人达成一致时,凌孤月从天而降,笑道:「你们想要我的钱问我要便是,每人都有,我很公平的。」 几名少年看见来人,顿时吓得大惊失色,纷纷喊道:「师叔!」 『老妪』道:「师……师叔,您怎么来了……」他脸上的面具几乎都要抖落下来。 其余两人指着他道:「还不是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肯定是你让师叔起了疑心!」 扮演老妪的少年一把揪下假髮套,哭丧着脸道:「我明明装得很像!」 凌孤月不知该气还是该笑,抱着手臂道:「送封信而已,为什么要鬼鬼祟祟装神弄鬼?」 少年扁着嘴嘀咕道:「还不是掌门……」 旁边两人忙捂住他的嘴,打断道:「是掌门觉得这样比较惊喜。」 「惊喜?是吗?」凌孤月扫了他们一眼,「掌门人呢?」 「唔唔唔!」被捂住嘴的少年不甘心地喊着,却没人搭理他。 两名白衣弟子互相使了个眼色,道:「掌门有很多很多事要处理,怕师叔等得着急,就吩咐我们先来送信了。」 凌孤月点点头,见他们抱作一团,一脸无辜地看着自己,笑道:「你们都是屏川的天才弟子,现在为了几分碎银子闹成这样,叫人看见也不怕笑话。来来来,我这里有钱,掌门不给你们经费师叔给你们发。」说罢从腰间掏出钱袋,竟真要给他们发钱。 几名少年连连摆手,「师叔,我们不要!我们有钱!」 凌孤月顿手,疑惑道:「那你们方才抢什么?」 少年们你看我我看你,推推嚷嚷地笑了起来,最后不约而同道:「我们在闹着玩……师叔不必放在心上。」 凌孤月眨眨眼,拎着钱袋问:「你们真不要?」 「不要。」三名少年一齐摇首。 第41页 「那好吧,你们还有其它事吗?」 「没有,掌门就要我们给师叔送封信……师叔没事的话我们就先走了,掌门等我们答覆呢。」说罢一熘烟地跑远了。 凌孤月望着他们衣袂翻飞的背影摇摇头,掂了掂手中的钱袋,心道:还好他们没真要,要不然里面的金叶子还真不够分的。 ☆、第 15 章 凌孤月往回走,路过一座桥时,在一阵叫卖声中停住了脚步。 他走到一家挂着『桥头糕点』招子的糕点铺前,目光留连在一尺来宽的柜檯上。 掌柜的见有人来,忙停下吆喝,脸上挂着笑介绍道:「这位公子,我家祖祖辈辈都在这桥头卖糕点,已经是金陵的老字号了,不敢说是手艺一绝,但只要客人想吃,什么糕点我都能做的出来!」 凌孤月见铺子里摆着一种形状似梅花的糕点,花瓣点染得通红,看起来十分精緻,便问道:「这是什么?」 掌柜道:「这是梅花糕,口感绵软细腻,吃过后口齿留香,很多小姑娘都喜欢吃这个。」 凌孤月咳了咳,目光又落在另一种金灿灿的糕点上,问道:「这个呢?」 掌柜带着自豪道:「这可是我们店的活招牌--金子糕,你看它通体金黄,又是马蹄形,像不像金锭子?」 凌孤月点点头,「是有些像。」 掌柜又道:「说起这金子糕,还有个故事,我太爷爷那会儿,曾有个赴京赶考的穷书生到我家门口歇脚,我太爷爷见他面色疲惫,便好心给他端了壶水,又赠了他几块糕点。那书生当场便吃了一个金子糕,边吃边道:『此去不挣个功名回来,愧对掌柜的金子糕!』后来他到了京城,没想到竟一举夺魁,在琼林宴上大放异彩,赢得了皇上的赏识。所以这金子糕啊,也就有了个别名叫状元糕。」掌柜的说罢打量了眼凌孤月,「我看公子年纪轻轻又十分面生,难不成也是个赶考的读书人?」 凌孤月忙摇头道:「只是来金陵游玩几日。」 掌柜呵呵笑道:「可曾定亲?」 凌孤月道:「尚未。」 掌柜一副瞭然于胸的样子道:「想必也有了意中人罢?」还不待凌孤月否定又道:「那就买点梅花糕带回去好了,姑娘家都喜爱香甜鲜艷,送这个保准不会出错。」 凌孤月忙摆手道:「不用不用,我买些糖桂花便可。」 掌柜恍然大悟道:「可不是?都已经入秋了,是吃糖桂花的时候了……行,公子稍等一会,我去给你装点。」说罢转身到柜檯后拿了两张油纸,包了几块糖桂花递给凌孤月。 凌孤月从钱袋里掏出钱来付帐,见掌柜的又用另一张油纸包了几块梅花糕,沖他挤眉弄眼道:「公子,再送你几块梅花糕,拿回去给意中人尝尝。」 凌孤月见掌柜不由分说得将两包糕点塞入自己手中,还不待道谢,就被推出了门,热情喊道:「下次再来啊!」 凌孤月只好点点头,「一定!」便提着两包糕点往疏影楼走。 「见着娴花姑娘了吗?」凌孤月刚一回到疏影楼,便向众人打听起那名替他放东西的姑娘。 「不知道……」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纷纷摇头。 凌孤月只好先回房把两包糕点都放下。 见桌上摆着从屏川带过来的糖桂花,凌孤月心中一动,把那包梅花糕拆开,顿时香气扑鼻,一股甜滋滋的梅香袭来,刚想拈起一片尝尝,便听到敲门声。 「绯衣公子,听说你在找娴花?」青蝉在门口问道。 凌孤月只好起身,打开门道:「是啊,答应给娴花姑娘的东西还未给她,正想去找她,青蝉姑娘知道她在何处吗?」 青蝉道:「刚刚瞧见她往后园去了,公子可以去看看。」 凌孤月点头道:「多谢,我这就去找她。」 回房提着那包糖桂花,凌孤月朝后园走去。 远远望见一位女子在湖边站着,端着一只小木盒,縴手微扬,正往水里撒着鱼食,一团金白锦鲤正拥簇在她脚边。 凌孤月走近道:「娴花姑娘,我给你带了糖桂花。」 娴花回头,见他果真提着一包糕点,微笑道:「多谢公子。」便放下鱼食,用袖中的手帕擦了擦手,接过油纸包道:「公子费心了。」 凌孤月道:「没什么,」目光越过她看向湖中,问道,「姑娘在这里餵鱼?」 娴花点点头,「往日都是绿鸢餵的,今天她有事,便没来,我来帮她餵一次。」 凌孤月走到水边,见那群锦鲤又肥又亮,也不怕人,见到他十分欢快地甩着尾巴挤作一团。 娴花见他很感兴趣,便将鱼食盒递给他,「公子来试试?」 凌孤月也不推辞,接过盒子就撒了一大把。 娴花忙拦住他,「绯衣公子,鱼食要一点点投,鱼儿不像人知道飢和饱,有食就会抢着吃,餵得多会撑死的。」 凌孤月一脸歉意地看着她,「不好意思……」 娴花红了脸道:「不碍事,公子再试试。」 凌孤月咬了咬唇,强行按捺住想徒手捉鱼的冲动,将鱼食一点点的撒到鱼群中,不久,盒子就见了底。 娴花道:「公子又给我买了糖桂花,又帮我餵鱼,娴花真不知道怎么谢公子。」 凌孤月笑道:「不必客气,只是小事而已。」 第42页 娴花收好鱼盒,轻声问道:「公子现在忙吗?」 凌孤月想了想道:「不忙,姑娘有事?」 娴花低下头,「若是不忙,可否随我一起去绿鸢那里还鱼盒?顺便再向公子打听几件事情。」 凌孤月点点头,「我正好闲来无事,跟你走一趟也没什么,有事娴花姑娘问便是。」 两人便抬步往后园深处走去。 「公子可曾去过岭南?」 凌孤月道:「未曾去过。」 「公子可知岭南的现况?」 凌孤月道:「听说那里仍是藩王割据之地,战伐不断。」 娴花苦笑道:「我从十三岁开始流落他乡,双亲皆病死在途中,印象最深的便是小时候阿娘做的糖桂花。岭南的桂花粒粒饱满香甜,做出来的糕点也分外好吃,今日见公子收到了家中寄来的糖桂花,一时想到了死去的爹娘,提出了唐突的请求,还请公子不要怪娴花。」 凌孤月道:「哪里,倒是我有些不近人情了。」 娴花捧着那包糖桂花,拆开尝了一口道:「没想到金陵的糖桂花也这般香甜,原来天底下所有的桂花都是一个味……」她嘆了口气。 凌孤月道:「也不尽然,要不别人为何总说家乡的月亮分外圆?你仔细尝尝,肯定是岭南的糖桂花要好吃些。」 娴花又咬了一口,转笑道:「公子说的是,要说桂花,哪里的都是一样的,至于糕点的做法,翻来覆去总归也就那几种,只是做糕点的人不同罢了。金陵糕点铺子的掌柜,与我们无亲无故,我们用钱买他的东西,吃的也就是个味道。而亲人做的,则是包含着千万般关心与爱护,吃的是他们的心意,这两者确实有很大的不同。」 凌孤月听她说了一大串,只当她的难过都消散了,这才点点头。 两人来到绿鸢的院子,凌孤月知道她喜爱红药,没想到她的院子里更是种满了红药,除了中间一条仅供一人通行的小径,几乎再没有立足之地。 娴花道:「绿鸢就是这样,永远只喜欢这一种花。以前我还以为她是因为白石道人的那句『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才对此花情有独钟,后来有一次,她无意间提到在她家中遍植此花,才知道她也是个念家的人。」 提到绿鸢,凌孤月又想到了她曾说的红药的别名,便问道:「她又是为什么才来到疏影楼的呢?」 娴花摇头道:「这我就不知道了……她向来寡言,在楼中没什么聊得来的朋友,也就我有时会来看看她,她也只是笑笑,并不曾聊什么闲话。」 凌孤月四顾一番这座小院,见院中除了硕大鲜红的花朵外,倒也十分整洁,绿鸢的房门紧闭,门口的木架子上摆着种植花草的工具。 娴花将鱼食盒放在木架子上,转身道:「绯衣公子,我们走吧。」 凌孤月点点头,与她一起走出红药院落,边走边问:「这后园中只有绿鸢姑娘一人住着?」 娴花道:「后园中有三人,楼主住在清雨轩,绿鸢住在此处,还有三爷,三爷住在东边的小院里。」 凌孤月目光微动,佯装疑惑道:「听你们天天喊三爷,三爷到底是什么人?」 娴花道:「三爷是老楼主的管家,老楼主过世后是他把楼主养大的。」 「哦……」凌孤月点点头,「怪不得你们对他这般尊敬。」 娴花笑道:「也不光是因为这层关系,据说当年三爷跟老楼主走江湖的时候,两人便亲如兄弟,江湖人称『鸿影双侠』,疏影楼的建立也有三爷的一份功劳。说起来,三爷也有资格算得上是疏影楼的半个主人。」 凌孤月突然顿住脚步,呆呆问道:「三爷跟你们老楼主走江湖?」 娴花疑惑地看着他,道:「是啊,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我也是听别人说的,我来的时候三爷就在这里了。」 凌孤月道:「那……这二十多年来三爷一直都待在疏影楼?」 娴花笑道:「三爷曾离开过五六年,那几年谁也不知道他做什么去了,只是回来的时候嗓子突然坏了,还是楼主四处寻求名医,找到了神医方予畴才算为他治好。」 凌孤月抿了抿唇,心中五味陈杂,「啊……是这样。」 娴花见他有些失神,自觉说错了什么话,也不敢再聊下去,低下头闷声走起路来。 凌孤月只觉步履沉重,沉声道:「我想在后园中走走,姑娘先去忙吧。」 娴花应了一声,不太放心地看了他一眼才回头走了。 凌孤月在花间的石凳上坐下,心中想着葛三叔前些日子对自己说的话,暗道:难不成他又在骗我?葛三叔明明一直都是疏影楼的人,他为何要隐藏身份到屏川去?所以后来是因为被人识破了身份才一走了之?那么说来……他自始自终都在说谎。 凌孤月看向不远处,目光中满是沮丧,摇头道:「还说什么为我好,都是假的。」 就在此时,一道黑影自红药丛中走过。 凌孤月皱了皱眉,差点怀疑是自己看错了,起身凝眸细看,那人身影挺拔,一头乌髮高束,面如寒雪,薄唇紧抿,手中握着寒光剑,的确是沈落。 他来这里干什么?是来找葛三叔的吗? 「糟了,」凌孤月暗道,「现在还不知道葛三叔有什么目的,他要我约师弟至此,不知是不是有什么阴谋?」想罢便追了上去,可沈落步履匆匆,阻挡不及,只能遥遥看见他在重重花影里穿行。 第43页 凌孤月紧追不捨,最后眼见那道黑影一闪而过,下一刻便消失在了水面上。 凌孤月足下一顿,抬眼望去,眼前水波荡漾,一座小楼如孤岛一般立在水中,投下清澈的倒影。当下便心生疑惑,为何师弟来了清雨轩?难道葛三叔约他到这里见面?这岂不是意味着不用避讳林珏?若此二人联合起来算计师弟,不知他能否全身而退…… 凌孤月心中疑问层层,踏波而去,不一会便攀上樑柱,像上次一样进入了清雨轩。 从房顶往下看去,奇怪的是房中只有沈落与林珏二人,葛三叔却不见人影。 「不知我师兄在这里的几日,阁下的待客之道怎样?」沈落抱着剑立在房间中央,冷冷问道。 林珏半卧在榻上,一脸憔悴,「林某以真心待之,并无半点不妥。」 沈落冷笑道:「在我师兄面前,你也装成这样?」 林珏虚弱一笑,道:「沈兄说笑了,在下自幼体弱,何谈装字?」 沈落道:「有些事你我二人心知肚明,林楼主,我不管你平时如何装模作样,只要不把主意打到师兄身上,我自然不会为难你。」 林珏咳了两声道:「我与绯衣公子有约在先,公平得很,沈兄严重了。」 沈落道:「我知道我问你你也不会说,但倘若你还想要天殊草,最好老实点。」 「答应沈兄的事林某自然不敢忘,」林珏笑了笑,只是那笑意并未到达眼底,「不知沈兄什么时候可以把天殊草带来?」 沈落神色睥睨,寒光剑在他怀中反射出幽幽冷光,「你说呢?」 「是了,」林珏眉眼弯成一钩新月,「自然要等绯衣公子完好无缺地回到屏川。」 沈落扫了他一眼,「但愿你的动作能快点。」说罢抬步便往外走。 林珏躺在榻上,懒懒道:「恕在下不便远送。」 待沈落走远,林珏悠然坐起,双手撑在几上支着下巴,目光盯着他离去的方向神色晦暗,忽又自嘲似的笑出了声,「你们这些人,仗着有几分天资,便目中无人,迟早有一天我要你们承认我的地位……」 凌孤月将这一切尽收眼底,见林珏从床头的茶几上拿起那只玲珑剔透的琉璃杯仔细看了起来,便起身离去。 路上再没看见沈落,也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凌孤月带着一腔疑惑回了房,大概是想得太入神,一时并未察觉到房间里的动静,等他推开门,抬眼便见沈落正坐在桌前,皱眉吃着他从桥头带回来的梅花糕。 两人目光相对,沈落道:「师兄,原来你喜欢吃这个。」 凌孤月走到他身边坐下,疑惑道:「你怎么来了?」 沈落面色不改道:「我收到师兄的传书后处理了些事就过来了。」 凌孤月试探问道:「今天刚到金陵?」 沈落嗯了一声,又道:「还未来得及见葛三叔一面,什么时候我们一起去?」 凌孤月心事重重,心中疑惑沈落为何要瞒着自己跟林珏见面,他们所说的天殊草又是怎么回事。 沈落见凌孤月沉默不语,拈了块梅花糕放到他嘴边,「听闻金陵的梅花糕是一绝,今日一尝,果然名不虚传。」 凌孤月回过神来,顺从地张开嘴咬了上去。 沈落盯着他眼尾的硃砂痣,像是一朵灼灼盛开的红梅,手不经意地一抖,便不小心触碰到了他的唇,软绵绵的,还有些湿润…… 凌孤月往后缩了缩,只觉得口中甜津津的,入口即化,突然又想到糕点铺老闆说的话,促狭笑道:「掌柜的说女孩子会喜欢这个,没想到师弟也喜欢,早知道就多买点了。」 沈落也不介意,就着凌孤月剩下的那块咬了一口,又问道:「他还说了什么?」 凌孤月想了想,笑道:「他叫我把梅花糕带回来送给意中人吃,我在屏川待了快二十年,女孩子都没见到几个,哪来的意中人?」 「是么?」沈落直勾勾地盯着他,「这里的女孩子多,师兄心动了吗?」 「怎么会?」凌孤月扫了他一眼,「不要胡说。」 沈落不再言语,拈起梅花糕一块接着一块地吃了起来。 凌孤月见他吃个不停,怕他噎着了,倒了杯水递到他面前,「师弟,师父的事可有眉目?」 沈落摇摇头,「暂时还没有。」 「三大长老有其它动作吗?」 沈落咽下最后一口梅花糕,道:「尚无,只是杀害那几名弟子的兇手有着落了。」 ☆、第 16 章 「是谁?」凌孤月急切地问道。 沈落抿了口茶水,缓色道:「昭阳曾看到有生人在后山出没,见他鬼鬼祟祟,便上前询问,可还没问出声,就被那人连发数招所伤。」 凌孤月道:「那人就是杀人兇手?」 沈落点点头,「我查看过,昭阳身上的伤与死去的那几人十分相似,要不是当时有人路过,听到了动静,昭阳恐怕也凶多吉少。」 凌孤月皱眉问道:「那人到底是何人?」 沈落沉吟道:「被他逃了,昭阳说那人面生,武功路数十分奇特,也说不出来他是出自何门何派,只是见他行为可疑,似有所图。」 「他去后山做什么呢……」凌孤月忽然想到葛三叔,他曾经在屏川一待就是数年,不曾露出半点蛛丝马迹,这是何等的耐力,如今又有人来,难道目的相同? 第44页 沈落道:「后来我派人到后人巡查,却再也没见到过那人。」 凌孤月想起前日葛三叔吞吞吐吐的样子,他也曾提起过后山,心道:莫非与师父有关? 沈落见他望着桌面出神,轻声问道:「师兄,你在想什么?」 凌孤月道:「我们屏川有什么宝物吗?」 沈落道:「若说宝物,一个门派最珍贵的莫过于独门武功,武林中谁不对屏川心法好奇?只是这武功不同于物品,不是那么好窃得的,那人大概意不在此。」 凌孤月也心知葛三叔不是为了偷师学艺才来到屏川,他欲言又止,犹豫该不该跟沈落说实话。 「师兄,我们何时去见葛三叔?你在信中说他有事要与我商量,又是何事?」沈落问道。 凌孤月纠结地扶了扶额,低声道:「你才刚到这里,不如休息休息,明日再去找葛三叔吧。」 沈落见他神情有异,两人自小一起长大,对彼此的了解有时更甚于自己,他知道凌孤月此刻有事藏在心里,但却没有多问,只是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师兄说的是,我也觉得有些累了,」说罢起身,往里间的床榻走去,「借师兄的床躺一躺。」 「唉?」凌孤月拉住他的袖子。 「怎么了?」沈落回过头,眉眼微垂,落在他润白的手上。 凌孤月本想让人另开一间房,见他脸色苍白许多,眉宇间满是疲惫,便放了手,轻声道:「你去睡吧,天也凉了,盖好被子。」 沈落点点头,在床上合衣躺下。 凌孤月见他唿吸逐渐平稳,低声道:「我先出去了。」 沈落没有回覆,似是已经熟睡。 凌孤月推门而出。 就在门『吱呀』一声合上的时候,原本双目紧闭的沈落突然睁开了眼,他摸了摸身上温软的锦被,将被子往上一拉,把脸埋了进去,深嗅一口,这才逐渐放松了睡去。 凌孤月本想去找葛三叔探探情况,在楼里问遍了人也不知道这位神秘的三爷今日去了哪里。正要出门转转,刚步出疏影楼,便迎上一个不速之客。 「绯衣公子!」赵意欢身穿绿锦袍,繫着蓝腰带,腰间挂了数枚价值不菲的玉佩,头上勒着条金边珍珠抹额,神情又带着得意,实在像只花孔雀。 这只花孔雀撩起轿帘,从赵家标志性的金丝玲珑轿上走下来,见凌孤月抬头看向自己,赵意欢的眉眼弯成了一条线,胖乎乎的脸挤成了一朵皱巴巴的菊花,凑上来笑眯眯道:「刚巧我还想找你去呢!」 凌孤月看了他一眼道:「赵公子,有什么事吗?」 赵意欢从怀里掏出一把摺扇,自诩风流地摇了摇,「过几天就是我爹的五十大寿了,我想请绯衣公子跟我一起去为他老人家选件寿礼。」 凌孤月本想拒绝,但转念一想,或许此次可以从赵意欢的嘴里套出什么话来也未可知,若真的打听到了暖烟玉被藏在何处,大可不必再大费周章地从赵秋山手中将它骗过来,直接神不知鬼不觉地取来便是。 打定主意,凌孤月笑意吟吟地点了点头,「也好。」 那一笑风华绝代,直把赵意欢看呆了,摇扇的手僵在半空中,肥嘟嘟的脸上写尽痴迷,看起来十分可笑。 「赵公子?」凌孤月眉头微挑,伸手道,「请。」 赵意欢回过神来,脸颊飞来一抹红晕,「绯衣公子请……」 身后的轿夫还要抬着金丝玲珑轿跟上来,却被赵意欢哄了回去,「在这里等着本公子!不许跟上来!」 两名轿夫只好缩回了墙角。 凌孤月随赵意欢来到了字画一条街,沿街卖的皆是些古董字画,正看着两边的铺子,赵意欢扭捏道:「绯衣公子,你有没有发现今天……今天我有什么不同?」 凌孤月诧异地望了他一眼,随后瞭然笑道:「赵公子的新衣服倒是很别致。」 赵意欢往自己身上看了看,咧嘴露出了几颗雪白的牙齿,一把扇子扇的唿唿生风,「这身衣服是我爹专门请金陵最好的师傅做的,不过我指的不是这个。」 凌孤月眨了眨眼,又仔细地看了看他,想了想道:「赵公子换了新香囊?」 赵意欢拨了拨腰上的香囊袋子,噘嘴道:「不是不是。」 凌孤月停下脚步,又将他从上到下地打量了一遍,摇头道:「赵公子,我实在没看出你今天有什么不同。」 赵意欢撇了撇嘴,『刺啦』一声拉开了扇子,「绯衣公子,你就没看见我的扇子吗?」 凌孤月这才把目光放在那把扇子上,接过来一看,扇骨由乌木精雕成蝶翅,握在手上倒是挺轻巧,隐隐还有些清香。打开一看,只见正面上写道:「绯云东来,衣食无忧。」翻了个面,背面赫然画着一个年轻公子,丹青氤氲,叫人看不清面容,唯眼角的一点硃砂痣令人浮想联翩。 赵意欢见他盯着背面的人物,结结巴巴解释道:「上次被那个什么疯子王爷说的……心里实在憷得慌,听闻金山有位得道高人,就专门去了山上一趟,想让高人给我看看……还好高人说那杜王爷说的都是疯话,我这一辈子有贵人相助,什么危难都会化险为夷,他又给我写了几个字,画了贵人的模样,叫我好好保存着,我就让人做成了扇面随身带着……」 凌孤月笑着将扇子递给他,「这个高人倒有意思。」 第45页 赵意欢赧然道:「绯衣公子可觉得此人有些熟悉?」 凌孤月摇摇头,假装若无其事道:「我应该是没见过此人,」见赵意欢有些失望地低下头,又笑道:「赵公子,时间不早了,赶紧去给令尊选寿礼吧。」 赵意欢只好收了扇子,往前走去。 两人在商铺中穿梭,由于凌孤月对文玩字画一窍不通,赵意欢问什么他都回答「尚可、不错」,导致赵意欢买了一堆东西抱在怀里。 「赵公子,我觉得这尊玉观音不错。」凌孤月走了半天终于见到一块玉,便起了小心思。 「是吗?」赵意欢兴沖沖地放下满怀的捲轴,摸了摸那座一尺来高的玉观音。 老闆认识赵意欢,知道他家底颇丰,有心做笔大买卖,便吹嘘道:「这座观音可是出自天下第一玉器行孙青雪之手,有价无市,若是一般人我可不会轻易出手。」 听老闆这样说,赵意欢十分不屑,叉腰道:「怎么?开门做生意的岂有出钱不卖之理?」 老闆道:「此言差矣,这可不是件普通的货品,一来它出自大师之手,价值连城;二来观音是佛门之物,不可身染污浊,所以掌柜的我有两个原则,」老闆伸出两根手指比划道,「一是非富人不卖,二是非善人不卖。」 「哦?」赵意欢道:「要说第一条,我身为赵家小公子,最不缺的就是钱,第二条嘛……我平生从没做过恶事,自然也算是善人喽!」 掌柜的摇头笑道:「这我却不知。」 「那你想怎么样!」赵意欢气唿唿道。 老闆眼神流转,落在凌孤月身上,指着他道:「需得这位公子承认才可。」 「我?」凌孤月心道:这老闆卖个东西还那么多弯道,果然是无奸不商…… 赵意欢道:「绯衣公子,你我相识一场,你说说,我可曾为非作歹过?」 凌孤月看了赵意欢一眼,对老闆道:「赵公子的确不是恶人。」 「怎么样?你还有什么话好说?」赵意欢瞪着老闆,一把抱起了那尊玉观音,「今天这玉观音我还买定了!」 老闆装作为难地摇了摇头,「唉,也罢,或许这也是一种佛缘,二百两银子,这玉观音你就可以请回家了!」 赵意欢自以为赚到了,欢欢喜喜地付了钱,费力地抱起那座观音往外走。 「小公子,你的字画!」老闆指着地上的一堆东西喊道。 赵意欢低头看着自己腾不开的手,头也不回道:「送给你,我不要了!」 凌孤月道:「赵公子,不如叫你的随从来帮你搬东西,这么重的东西你要如何带回去……」 不过走了几丈路,赵意欢已是满头大汗,却偏要装出一副力气充足的样子,嘀咕道:「那两个蠢材,叫他们来作甚……再说这小小一座玉观音,我可以的!」 凌孤月道:「赵公子可知这是什么玉雕成的?」 赵意欢摇了摇头,「不知。」 凌孤月顺口胡诌道:「这是崑山玉,缜密而栗,温润而泽,是数一数二的玉种。」 赵意欢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还是绯衣公子见多识广!」 凌孤月的耳尖不自觉地红了,咳了两声,又道:「不过崑山玉虽好,却不及另一种玉奇特。」 「什么?」赵意欢被他勾起了好奇。 凌孤月观察着他的神色道:「西域有种稀有的玉种,名唤暖烟玉,听闻可以移经换血,使人容颜永驻。」见赵意欢一脸迷茫,又问道:「赵公子家中藏宝无数,可曾收藏过这种玉?」 赵意欢摇头道:「我对家里的宝贝都不感兴趣,平时没注意过。」 凌孤月心中暗嘆:看来从赵意欢这是无法着手了。 两人出了字画一条街,忽见前头墙脚杂物堆里坐着个瘦骨伶仃的小乞丐。 小乞丐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头髮蓬乱,几乎要将整张脸遮住。见有人来,他绷紧了身体,目不转睛地盯着两人,像是盯着一顿丰盛的美食。 赵意欢咳了两声,花花绿绿的身体往凌孤月身前一站,将他挡得严严实实,又从腰间摸出了一锭银子,抛在小乞丐的身上,「给你,拿去买糖吃吧。」 小乞丐的眼中闪过一丝厌恶,也不去接那块滚落的银子,偏着头又往凌孤月脸上看去。 凌孤月微微侧头,正巧与他四目相对。 小乞丐睁大了眼,一副受惊的样子,身体勐然往墙上靠去。 凌孤月疑惑地看了看他,绕过赵意欢,对他道:「你认识我?」 小乞丐抬头看着他,既不说话也不点头。又看向赵意欢,不知是不两人的错觉,这双漆黑的眸子里竟盛满了恨意。 「那个小叫花子真讨厌!」赵意欢回头,看了眼像根小尾巴似的缀在两人身后的小乞丐。 凌孤月也纳闷,心道:莫不是他还想要钱? 随着小乞丐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赵意欢忍不住回头喊道:「你还跟着我们做什么?」 小乞丐也止住了步子,赤脚站着,从发间射出两道阴沉的目光,静静地看着他们。 赵意欢看见他就来气,往回走了几步想吓唬吓唬他,「再跟着我们就对你不客气了!」 小乞丐见他向自己走来,似是畏缩地低下头,看着自己脏兮兮的脚丫。 「还不走!」赵意欢沖他跺了跺脚,故意吓唬他道。 第46页 却不料小乞丐此时却突然抬头,面露狰狞地沖他跑来,撞他个措手不及,那尊上好的白玉观音就这样摔到了地上成了碎片。 赵意欢还在愣神,小乞丐已飞快地从腰间拔出一把生了锈的匕首,对着他的头顶削去。 凌孤月皱眉,忽而瞥见脚下不远处有块碎石子,足尖用力,凌风踢去,那枚石子瞬间崩射而出,正好击在小乞丐的膝盖上。 小乞丐踉跄一下,跌倒在地,手中的匕首只刮破了赵意欢的外袍。 赵意欢如梦初醒,忙跳起来,向后躲去,「你……你到底是什么人!」小乞丐回头瞪了一眼凌孤月,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走了。 凌孤月看着他的背影,瘦的跟麻秸秆一样的身体朝巷子里钻去,很快就消失不见。 赵意欢惊魂甫定,跑到凌孤月身边,白着脸道:「这个小孩难不成也是个疯子?」 凌孤月摇摇头,看着地上的玉观音碎片,「赵公子,你没事吧?」 赵意欢看了眼肩膀处的划痕,点点头,又摇摇头,「你呢?没吓着你吧?」 凌孤月心道:你的命都是我救的,你还问我害不害怕?表面上倒是做足了担惊受怕的样子,「今日逛了许久,又遇到这种事,赵公子,我们还是回去吧。」 赵意欢连忙点头,「最近本公子真是跟疯子槓上了,下次还是带上那俩蠢材才是,保不准又撞上一个疯子……」 赵意欢将凌孤月送至疏影楼,便坐着金丝玲珑轿回家了。 凌孤月走进房间,见沈落躺在床上睡得正沉,便在床头坐了一会。 沈落睡着时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剑眉深锁,薄唇紧抿。 在凌孤月的记忆里,出关以后的沈落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心事重重,沉闷少语。 如今的屏川弟子谁都想像不到,十三岁以前的沈落与现在的他简直是判若两人。 凌孤月生性疲懒,不喜练武,经常各种藉口熘到山林间玩,比他小两岁的沈落总是喜欢跟着他。他上树捉鸟,沈落就负责在树下接掉落的鸟蛋;他下河捉鱼,沈落就为他烘干湿透的衣裳;他被师父发现了责骂,沈落就负责背黑锅……师父也常说,小落太听话了,自己是师兄,得让着他点,凌孤月只是撅着嘴点点头,背过身,又拉着沈落捉泥鳅了。 多年后,顽皮的孩子已成了闲散恬淡的师叔,而冷面冷心的掌门,也不再是那个无论他说什么都静静点头的少年。 凌孤月看着他的睡颜,心道:师父不在了,葛三叔也在算计我,如今你又瞒着我些什么呢? 正陷入愁绪中,床上的人发出一声呓语,「师兄……」 凌孤月探头看去,沈落咬着嘴唇,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流去,仿佛梦魇住了一般。 「师兄……师兄!」沈落的手在被面上胡乱抓着,突然抓住了凌孤月的手,就像是漂泊海上的人终于找到了一根浮木。他握着凌孤月的手往脸上贴去,发出一丝满足的嘆息,「师兄……不要走……」 ☆、第 17 章 凌孤月被他捉住手,只觉得他脸上冰凉一片,诧异地望着他,见他眉头深锁,似哭似笑,不禁喊道:「师弟?」 沈落脸色苍白,额间冷汗愈密,口中念念有词,却又听不清他到底在说些什么。 凌孤月摇了摇他的肩膀,试图将他唤醒,「师弟?醒醒!」 沈落仍是没有摆脱梦境。 凌孤月又轻声喊道:「沈落?」 沈落眉睫轻颤,缓缓睁开眼,第一眼看到头顶的青纱帐,露出了迷茫的神情,待看到凌孤月后,整个人突然定住了,张口喃喃问道:「师兄,你没事吧?」 凌孤月见他醒了,松了口气,莫名其妙道:「我自然没事,倒是你梦见什么了?」 沈落坐起身,这才发现自己还握着凌孤月的手。那只手心里汗涔涔的,既温暖又潮湿,便替他擦了擦,声音低哑道:「做了个噩梦……」 「什么噩梦,这么可怕?」 沈落盯着他的眼睛,怔怔道:「我梦到师兄被人杀了,便花了十年时间替师兄报仇……」 凌孤月笑道:「我又没在江湖上结仇,谁会要杀我?你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沈落摇摇头,「江湖诸多诡计,恩怨情仇纷杂,师兄,你以后要小心。」 凌孤月见他一脸认真,敛了笑意道:「我走我的阳关道,他过他的独木桥,若有人无故来犯,我也不会心软手下留情。」 沈落又道:「师兄,你知道我梦到是谁杀了你吗?」 凌孤月随口问道:「谁啊?」 沈落垂眸道:「是师父。」 凌孤月愣了一会,「师父?师父要杀我?你这梦真是古怪……」想了想,还是感到好笑,「他为什么杀我?是不是因为我没有好好练功,他生气了?」 沈落盯着他道:「师父入魔了,他把我捆在悬崖上,我亲眼看着你被他一剑刺穿了心脏。你的血一直流,从后山流到了落英潭,染红了整条河,我却无能为力。」 凌孤月「嗯」了一声,思索着道:「如果师父真的杀了我,你该如何为我报仇?」 沈落眼中似藏着一潭古井,无波无澜,他淡淡道:「我用十年练就了屏川心法,包括师父也没达到的第十层,后来便血洗了屏川……」 凌孤月不知为何,突然觉得有些毛骨悚然,他扶住沈落的手臂,疑惑道:「师弟,你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 第47页 沈落见他紧张起来的样子,展眉一笑,「只是个梦,师兄不必放在心上。」 凌孤月看了他一眼,试探性地问道:「你真的没什么事瞒着我?」 他原以为沈落会否认,然后两人便能绕过这个话题,他也就当没事发生过。 谁知沈落只是别开目光,看着渐渐暗下来的房间沉默不语。 凌孤月道:「你为什么不说话?」 沈落低声道:「师兄……」 凌孤月笑了一声,「你是不是也想说……有些事我还是不知道的比较好?」 沈落攥着身下的被褥,欲言又止,最终摇了摇头。 凌孤月站起身长嘆了口气,「也罢,既然你们一个两个都不愿意说,我就自己去找答案……」走到桌前点亮了蜡烛,盖上灯罩,回头对着阴影里的沈落道:「不早了,我去弄点吃的来。」 沈落坐在床上一动不动,目送凌孤月出了房间,攥紧的手勐地松开,低头看时,指甲已刺破手心,满手鲜血淋漓。 他像是感觉不到疼痛,把手举在眼前看了看,眼见血液顺着伤口往下要滴到床单上,下意识地用嘴接住。待吮干净后,他突然又用手卡着喉咙,趴在床头满脸痛苦地呕了起来。 凌孤月心不在焉地下了楼,正碰到了迎面走来的青蝉。 青蝉见他眉头紧皱,便问道:「绯衣公子,你这是怎么了?」 凌孤月这才注意到面前的人,勉强一笑,道:「没什么,家弟来看我,天色已晚,我想为他送点吃的过来。」 青蝉惊讶道:「绯衣公子的弟弟来了?他自然也是贵客,这种事公子吩咐便是,我这就叫人去准备。」 凌孤月谢道:「有劳青蝉姑娘。」 青蝉笑道:「无事。」 正要转身离去,凌孤月喊住她:「送一人的分量即可,我还有些事,就不和他一起吃了。」 青蝉眨眨眼,应了一声便下去了。 凌孤月走到后园,园中草木森森。不知是不是中秋快到了,月亮一天比一天的清寒。 「帘卷瑶台梦,鼓催关外魂。未觉曲有误,因思月中人。」凌孤月想到邱承姑当日遭受众叛亲离,走投无路之际遇到了杜王爷,两人便是在金陵城外的月下偶遇。 邱承姑见城头下倒着个醉汉,口中吹着一只断笛,她因心中郁闷,嫌那笛声难听,两人起了争执,还动了手。杜王爷被邱承姑打折了手臂,足不出户休养了两个月才好,正要下令全城搜捕,不巧邱承姑要到王府去借一件东西。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那时两人一个是绿林女侠,一个是权高重臣,针锋相对,谁也没想到后来居然成为了并肩同行的挚友。 凌孤月自言自语道:「世间之事大抵如此,意想不到,却又在情理之中……」他仰头看去,一轮圆月正悬天心,不禁嘆道,「而我意料之外的事又是什么呢?」 「绯衣公子,」绿鸢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轻声喊道,「不知公子可有时间到清雨轩一叙?楼主有事相商。」 凌孤月垂眸思索片刻,心道:反正暂时也不想回去见沈落,便答应道:「我这就过去。」 林珏似乎有意将这场戏演到底,瘫在床上显出一副倦容,面色青白,唇上鲜少血色,也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 「乐公子,深夜打搅,实在抱歉……」林珏喘了几声,撑着身体坐了起来,「只是初一将至,林某不得不将计划再重复一遍。」 凌孤月静静地看着他,「林楼主说便是。」 「听说乐公子与赵意欢走得很近……」林珏微微笑道,「不知从赵小公子那里可能打听到什么?」 凌孤月实话实说道:「赵意欢对自家珍宝阁的事知之甚少,我试探过两次,他似乎确实不知情。」 林珏点了点头,「那就只能从赵秋山身上着手了……再过几日,疏影楼新一批的姑娘就要登台献艺,到时候二楼会设成雅间,四角垂帘,从外面是看不到里面的。其中有一间正对着花台,便是赵秋山所在的那间。到时候公子只需装作去找赵家小公子,进去便可,其余之事,我已交代了青蝉,她服侍在赵秋山跟前,自然会引他上钩。」 凌孤月道:「见到他又如何?他会将暖烟玉交出来吗?」 林珏道:「赵秋山喜欢有人陪酒,只要那日你将他灌醉,想要问出暖烟玉的下落就不难了。」 凌孤月嗤笑道:「自古无奸不商,岂会有人做这样赔本的买卖。」 林珏亦笑道:「赔本?恐怕没人会这样认为。」 凌孤月盯着他,见他笑意不减,突然问道:「你似乎很不喜欢我。」 林珏的笑意僵在脸上,抿了抿唇,待重新挂上笑容后问道:「乐公子何出此言?」 凌孤月道:「你现在的表情就像戴着一副面具。」 「是吗?」林珏摇头笑道:「有时候伪装是一种不得已却十分好用的方法。」 凌孤月直视他道:「你早就知道我是谁了,对不对?」 林珏突然笑出了声,笑着笑着便低头喘了起来,等抬起头时,眼睛里已是一片通红,「你是谁?你是古化松的大弟子,也是现任屏川掌门的师兄,自幼上山拜师学武,明明有着这么好的根骨,却从不珍惜,你知不知道江湖上的人是如何评价你的?」 凌孤月冷冷地看着他,见他不再是一幅虚弱的模样,反而显露出些许张狂,「他们如何评价我与我有什么关系?」 第48页 林珏哼了一声道:「你是不在意,可有人在意!」 凌孤月反问道:「真是奇怪,我的事又与你有什么关系?你为何要在意?」 林珏面上涨红,气恼道:「谁在意你了?是三叔!他不就是曾经在屏川待过几年吗?为何总是时时牵挂你们?每次都向别人打听你们在屏川的消息,还将你们年幼时的画像挂在房中……我才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我爹还是他的挚交好友,论关系,你们怎么比得上我?」 凌孤月道:「当初葛三叔不告而别,一走就是十二年,十二年来再也没有出现过,我还以为他不在了。」 林珏道:「他人是不在屏川了,可心一直都在。」斜眼看向凌孤月,接着道:「你知道吗?每次我去他那里找他,他总是对着墙上你们师兄弟二人的画像发呆,我小时候不认识你们,便指着你问他,这位红衣服的哥哥是谁?他说,是小孤月。后来我长大了,每每见他对着画像嘆气,我的心底就会无端升起怒火。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念着你们!」 凌孤月道:「那他为何不回屏川看我们?」 林珏瞪着他道:「我怎么知道?三叔从屏川回来后,喉间被人割了一道很深的伤口,是我找了方予畴才为他接好的喉管,可对于之前的事,他却不肯多说,始终瞒着我们。」 凌孤月心道:原来葛三叔也没跟林珏提起过此事……又问道:「葛三叔之前在疏影楼待得好好的,他为何要去屏川?」 林珏自嘲道:「因为我。」 「因为你?」凌孤月不解地看着他。 「我自幼孱弱,不仅不能习武,还恐有性命之忧。方予畴也曾为我诊断过,但他只是摇摇头,说:除非有天殊草能为我吊住命,否则性命难保。」 凌孤月点头道:「天殊草是屏川圣品,只有掌门手中才有一棵,从不轻易给旁人。」 林珏接着道:「那时候我刚出生没多久,三叔为了得到天殊草,孤身上了屏川,有次他传书说他已得到了古化松的信任,叫我爹再等一段时间。我们就等啊等,四年间,我的身体竟然一点点地好了起来,虽然仍不适合习武,却已不是那般羸弱。于是我爹就写信叫他回来,但三叔却说……」他看了一眼凌孤月,「他说他在屏川一时半会走不开,等找到一个好时机再脱身。」 凌孤月若有所思:「怪不得那时总是看到葛三叔往屏翳峰去……」 林珏道:「也许我还是不善于伪装,被你发现了,但从今天起我也许应该对你改观,毕竟你还没有那么愚笨。」 凌孤月不悦道:「既然你厌恶我,为何还要我留在这里?」 「一码归一码,厌恶你并不妨碍我同你做交易。」 凌孤月冷笑道:「你就不怕我拒绝?」 林珏自信道:「之所以你会拒绝,是因为我给的筹码还不够,倘若我再加上一条呢?」 「你能加什么?」 「今天你的师弟沈落来了。」 凌孤月自然知道沈落来了,但还是故作惊讶道:「你怎么知道?」 林珏不知道他已在房樑上将一切都看在眼里,自以为是地笑道:「我已经与他见过面了。」 凌孤月顺水推舟,佯装不解地问道:「你们为何要见面?」 「他与我也做了交易。」 凌孤月目光微变,不动神色问道:「什么交易?」 林珏换了个姿势躺在床上,翘起腿自在地晃了晃,「那暖烟玉的事,你可还要反悔?」 凌孤月道:「你方才也说了,只要筹码够,没人会拒绝。」 林珏微笑,「你果然是个聪明人,好,我相信你。你师弟来这里是为了一件事……」 凌孤月见他吞吞吐吐,有意拖延,瞥了他一眼道:「长夜漫漫,林楼主莫不是要与在下促膝长谈?」 林珏耸了耸肩,「那我就长话短说……屏川最近是不是死了几个人?」 「没错。」凌孤月点点头,好奇他为何要提起这件事。 只听他接着问道:「你是不是被众人怀疑是杀人兇手?」 凌孤月又点点头。 林珏露出得意的神态,「这就是了,沈落为了保你,想让我派人去顶替兇手,藉此摆脱你的嫌疑。」 凌孤月笃定道:「不可能。」 「哦?」林珏见他一脸怀疑,心情竟变得好了起来,「为什么不可能?总不能让你继续被人怀疑,永远回不去屏川吧。」 凌孤月心道:沈落明明说有人在后山见到了疑似兇手的生人,为何还要找林珏来多此一举? 林珏见他沉默,眯眼笑道:「你这好师弟,为了这件事竟然不惜用天殊草来与我交换。」 凌孤月皱眉道:「就算他想随便找个兇手顶替,明明可以找其他人,为何要偏偏找你?」 林珏耸了耸肩,「这我怎么知道?只要林某不吃亏,我很乐意促成这笔交易。」 凌孤月道:「现在你将此事告诉了我,就不怕他翻脸?」 林珏笑道:「这就要看乐公子……不,是凌公子是否能守口如瓶了。」 凌孤月沉吟片刻,又问道:「倘若你得到了天殊草,想必天殊草的功效也会令你的体质有所增强,何必又要暖烟玉?」 林珏神秘一笑:「不可说,不可说,有朝一日你自然会知道。」 第49页 凌孤月见他一脸得意,便打消了继续谈下去的念头,「既然你已将这件事和盘托出,初一那日我也会尽力取得暖烟玉,若是没事,我就先走了。」说罢便要转身离去。 林珏叫住他,缓声道:「凌孤月,若是你真的替我拿到了暖烟玉,我倒是很愿意交你这个朋友。」 凌孤月微微回头,留给他一个淡漠的侧脸,「我却不愿意同你交朋友。」 林珏脸色突变,很快又换做漫不经心的样子,「也罢,那林某也不勉强,凌公子好走,不送。」 凌孤月衣袖轻摆,步出清雨轩,隐约听到身后传来林珏接连不止的喘息声,他只当林珏又在做戏,头也不回地朝前楼走去。 走至后园,夜已如水,凉彻透骨,月下花影朦胧,水中银辉闪烁。 凌孤月心中烦闷不减,揪下湖边的一朵花,将花瓣往水中抛去。 「师父、葛三叔、沈落、林珏……」 每念到一个人,他就扯下一片花瓣,花瓣飘入水中,盪起层层涟漪。 心境亦如此,如波如丝般纷乱。 直到整朵花被他揪的只剩下光秃秃的花蕊,他才住手,嘆了口气,「唉……什么时候回沉冬榭,我定要亲手再种几株梅树,待到冬天,什么也不干、什么也不管,专心数我的梅花……」 将花蕊丢掉,凌孤月拍了拍手,正准备转身离去,却见不远处园有一道黑煳煳的影子立着,一动不动,不经意地看去还以为是棵树影。 定睛凝视,却是个人,只见他身姿挺拔,薄唇高鼻,眉宇间带着一丝落寞,正是沈落。 凌孤月隔着花丛与他相视,「你……」 「更深露重,师兄,回去吧。」沈落立在红药深处,不知站了多久,黑衣沾染着潮气,早已经湿透。 ☆、第 18 章 月色溶溶,银光泄了一身。 后园中,两个身量相当的男子一前一后地走着。 凌孤月走在前头,身后的人却迟迟不见跟上来,便主动放慢了步子。 沈落在后面闷声喊道:「师兄。」 凌孤月脚步微顿,心想再给他一次机会,回头道:「怎么?」 沈落看着他夜色中皎洁如月的脸,抿唇道:「刚刚我见到了葛三叔。」 凌孤月盯着他,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你们是刻意地避开我?」 沈落摇头道:「我没有这个意思,只是你刚离开,葛三叔就来了……」 凌孤月想了一会点头道:「既然他有心瞒我,必是不愿意将你们的谈话告诉我……算了,我也不想你为难,左右就当没发生过,只是你们隐瞒的事,迟早有一天我一定会知道。」 沈落低头苦笑道:「抱歉。」 凌孤月眨眨眼,道:「没什么,你是我师弟,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怪你。」 沈落听他如此说,不禁怔怔地盯着他看了半晌。 凌孤月拍了拍他的肩膀,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 沈落垂眸道:「明天就回去。」 凌孤月道:「怎么这么着急?」 沈落摇头道:「再有数月武林大会就要开始了,诸多弟子还要多加练习,我怕我离开得久了他们懈怠……况且,屏川还有一些要事要处理,那日昭阳看到的生人还未找到,须得留心。」 凌孤月点头道:「师父曾经一心想让我们为他争口气,可惜我一直对武功不上心,总是让他失望……」 沈落忙道:「师兄已经够好了,换了旁人,连屏川心法的入门都不一定能领悟。」 凌孤月微微一笑,视线落在他光洁的额头上,「行了,不必安慰我,我并不在意这个,屏川有你便够了,明天我送你到城外。」 沈落抬头,握住他的手道:「师兄,跟我一起回去吧。」 凌孤月道:「我跟林珏还有约,暂时不能回去,且再等我几日。」 沈落嘆了口气,「师兄……」 凌孤月后退一步,展眼四顾,似是开玩笑道:「以前从未下过山,如今方知山下的世界着实还不错,我都有点捨不得离开了。」 沈落皱眉道:「不过是乱花迷眼,有什么好的?」 凌孤月笑道:「起码这里人多,热闹。」 沈落回道:「师兄若是嫌屏川冷清,秋后多招点弟子便是。」 凌孤月却摇头道:「弟子多了也不好,走到哪里他们都只会一脸恭敬地喊:『师叔』,还不如街上一个吆喝着卖烧饼的老头儿。」 「那就在山下建一座小镇,无聊了便到镇上逛逛。」 凌孤月笑着看向他:「师弟,没想到你还是那么恋家。」 沈落脸色微变,别开脸沉声道:「师兄,我并不是恋家。」 凌孤月只当他面皮薄,笑道:「罢了,明天还要早起,今晚早点回去休息吧。」 清晨,天色尚早,街道上还没什么行人。金陵城的主道上,两匹骏马疾驰在宽阔的石板路上,踏出急促的马蹄声。 马上端坐着两个俊美异常的年轻男子,一人红衣,一人黑衣。 黑衣的那人面容冷峻,红衣的却是一脸轻松,还哼着时下的新鲜小曲。 出了城门,两人下马,沿着一条古道并肩走了起来。 走了良久,路的两侧渐渐多了些荫天大树,黑衣人低声道:「师兄,别送了。」 沈落停步望着前路,眼中闪过一丝不舍。 第50页 凌孤月亦停下步子,「也好,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去吧。」 沈落回头望向他,「师兄,过几日我便来接你。」 凌孤月心想:过了初一也就差不多了。于是点头应道:「放心,到时候我坐船回去,你不必再来一趟了。」 沈落不语,见他耳边的鬓髮被风吹的有些凌乱,伸手替他理了理,而后轻声道:「师兄,保重。」 凌孤月笑道:「你也是。」 沈落翻身上马,最后看了一眼凌孤月,抖抖缰绳,朝着远方驰去。 凌孤月目送他消失在了漠漠林霭之中,这才转身策马离开。等到了疏影楼,早已有人候在门前候着自己。 「绯衣公子!」赵意欢今日穿的依旧像只花孔雀,精神抖擞,见了凌孤月眼里一亮,忙迎上来。 正巧这时凌孤月唿停了马,单手撑着马背,轻松一跃,连风带起衣角的动作都显得那么英姿飒爽。 赵意欢不禁心旌摇晃,惊奇道:「公子还会骑马?」 凌孤月颔首道:「以前稍稍学过,很奇怪吗?」 赵意欢连连摇头,「不奇怪、不奇怪,我也一直想学骑马,只是没有人教……」 「来日方长,赵公子迟早能学会的。」凌孤月将缰绳递给门前的小厮,和他一起进了楼。 一位姑娘迎面走来笑道:「赵公子,再有半个月就是赵老爷的五十大寿了,不知到时候小公子会送什么寿礼?」 赵意欢拍了拍脑门道:「我怎么把这事忘了!上次准备的玉观音被一个疯小孩打碎了,还没来得及再买一件呢!」 凌孤月见他一脸着急,不紧不慢道:「还有时间,再准备一件就是。」 赵意欢看向他,「绯衣公子……」 凌孤月打断他道:「快到初一了,疏影楼姑娘们要还登台献艺,这几日有些繁忙,就不陪赵公子出去了。」 赵意欢只好讪讪地点头,「不劳烦绯衣公子了……若是疏影楼要是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说,我一定尽力帮忙。」 凌孤月笑道:「那就先谢过赵公子了。」 赵意欢小声问道:「不知那天我可否过来?」 「到时候会邀请令尊来,赵公子若是愿意,也可以一起过来。」 赵意欢一副老鼠怕见猫的表情,连连摇头道:「我就不跟我爹一起来了,平时他要是知道我来烟花柳巷之地,一定会骂我!」 凌孤月道:「这里并不是别人以为的那种不堪的地方……」 赵意欢忙解释道:「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自然知道疏影楼是个干净的地方,可是我爹虽然疼爱我,但对我也是最严格的,他一向不准我去酒楼歌坊。像燕子坊……恐怕他会更生气。」 凌孤月眉头微挑,点头道:「令尊也是用心良苦,可以理解。」内心却腹诽:赵秋山自己就是个色中饿鬼,却要求儿子不近楚馆秦楼,真是可笑。 凌孤月在楼中待了几天,这几日林珏没有让人来找他,赵意欢也没有来过,因此倒也清闲。有时他会沿着燕子坊一路逛去,回来时从不空手,有时拎回些糕点,有些带回些精緻的糖,都分发给楼里的姑娘,这让她们很是受用,对他也越发亲切。 月末,疏影楼前张灯结彩。提前一日青蝉就吩咐小厮给城中各家名门望族派发红帖。 等到初一的早上,楼前的路上已是停着大大小小的马车轿子,沿着燕子坊,一直出了这条街。 青蝉着着纱衣,红妆嫣然,立在门口笑脸迎着宾客。 忽而,一架华丽的四抬小轿落在门口,帘上绣着金线游鱼,四角缀着彩色络子。明眼人自然能一眼认出,那是赵家的金丝玲珑轿。 青蝉走上前笑道:「赵老爷,我们楼主恭候多时了。」 有人掀开轿帘,赵秋山从里面刚一踏出,立刻被奴僕左拥右簇起来。 仔细打量便可发现,赵秋山与赵意欢这对父子长得十分相似,方脸高鼻,就连富态也是如出一辙。 赵秋山挺着高鼓的肚子道:「你们楼主难得露面,不知身体可好些了?」 青蝉笑道:「多谢赵老爷关心,楼主还是老样子,不过今天是个大日子,况且有赵老爷前来,疏影楼蓬荜生辉,楼主自然也要出面一会了。」 赵秋山点点头,不怀好意的瞄向她的胸脯,「你们楼主有你们这些姑娘,真是他的福气。」 青蝉笑意不改道:「赵老爷过誉了,」扭头唤来一个丫鬟,「你先带赵老爷到雅间稍等,等我招唿完客人就亲自去伺候着。」 小丫鬟点了点头,领着一行人上了楼。 凌孤月在清雨轩等林珏一起走,只见两名高大的姑娘抬着一台轻巧的竹椅缓缓落在林珏榻前。 林珏咳了两声,穿上狐裘,捧着装着热茶的碧绿的琉璃杯,任人将他扶上了竹椅,无力地招手道:「绯衣公子,我们走吧。」 凌孤月抱着手臂,看着他面色苍白地倚着竹椅,若不是两人早已摊牌,恐怕还被他蒙在鼓里,不由得感嘆他把戏做足的功夫。 「绯衣公子,等一会我们会到赵秋山对面的一间雅间,那里可以清楚地看见他的房间的景象。」 凌孤月点点头,随他进了二楼的一间雅间。 房间不大,是专门为了看大厅中的歌舞而建造的。房间中心放着一张软榻,两侧各置着一张木几,几上摆着精緻的茶点。面前的墙壁被打通,本能轻易地看到墙外的大厅,却被一层纱帐遮着,只能隐约看见外面台上的舞女,倒别有一番意犹未尽的滋味。 第51页 林珏屏退了众人,和凌孤月一起在榻上坐下。 就算是室内只有两人,林珏也毫不松懈,依旧紧裹着那身繁重的狐裘,喘气道:「就是那间屋子。」 顺着林珏指向的地方看去,凌孤月注意到对面有一间垂帘的雅间,里面人影攒动,其中有个卧在软榻上,想来那人应该就是赵秋山了。 凌孤月目力超群,自然能透过两层纱帐看清楚房间内的情况。只见赵秋山一脸惬意,眼睛盯着楼下舞女的腰肢不住点头。在他旁边还立着两名小丫鬟,一人端着果盘糕点,一人执着金樽玉杯,纤纤玉指不时往他嘴里送着什么东西。渐渐的,赵秋山的手开始不规矩起来,一会儿摸摸这个的脸,一会儿又碰碰那个的手。两个丫鬟倒是处变不惊,似乎早已司空见惯。 凌孤月道:「我现在过去?」 林珏唇角微扬,「不急,待他喝到三分醉时方好。」 凌孤月只好继续等待。 不多时,青蝉款款而来,对林珏行了个礼道:「楼主。」 林珏用手帕掩着嘴唇喘了几声,道:「待会绯衣公子就过去,你先去劝劝酒。」 青蝉道:「楼主放心,青蝉会把握分寸的。」 凌孤月皱眉道:「我见他色迷心窍,姑娘小心些。」 青蝉对凌孤月俏皮一笑,道:「绯衣公子不用担心,这种场面青蝉见得多了。」说罢端起案上的酒壶,转身推门离去。 凌孤月注视着对面,青蝉果然很快就到了赵秋山那里。隔得远,厅中又传来飘渺的歌声,凌孤月听不清他们的对话,只见青蝉把那两名小丫鬟叫了下去,自己含笑端着玉杯,一杯一杯地将酒送入赵秋山的肚中。 起初赵秋山还乖乖地喝了几杯,后来却不肯张口了,只是色眯眯地盯着青蝉勐瞧。 青蝉见他不肯再饮,娇嗔了一句,美目流转,主动坐在他身旁,贴着他的手臂将酒杯凑到他的嘴前。 赵秋山这才仰头喝尽。 林珏始终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手中抚摸着着琉璃杯,一下又一下,似乎在认真聆听歌女的歌声。 凌孤月心在对面,有些气愤地看着赵秋山将手不老实地搂着青蝉的腰。 就在这时,林珏晃了晃肩膀,换了个姿势盘腿坐在榻上,「绯衣公子,去罢。」 凌孤月起身便走,身上不知不觉沾上了一缕杀意。 林珏慢悠悠地提醒他道:「绯衣公子,青蝉是风尘女子,倚门卖笑,这些对她来说都是常事,你也不必介怀。」 凌孤月回头看了他一眼,见他依旧不在意地摩挲着杯子,也没回应,卸下了怒气走了出去。 沿着走廊,凌孤月一路走到对面,在门前小停了片刻,方敲门道:「青蝉姑娘。」 赵秋山不悦地道:「这是谁?」 青蝉笑道:「我有个哥哥,一直想为赵老爷引见一番。」 赵秋山道:「你哥哥?他是想随我一起做生意还是要我为他谋份差事?若只是这样,何必非要见我?」涎笑道,「不过是青蝉姑娘一句话的事。」 青蝉摇摇头,在他耳边呵气道:「赵老爷,你见了我哥哥便知道了……」起身让人打开了门,凌孤月端着一壶酒走了进来。 赵秋山并没有将青蝉的话放在心上,只听门吱呀一声开阖,房间里的小厮皆倒吸了口气,于是疑惑地朝后面看去。这一眼,让他目瞪口呆。 只见来人面如润玉,口若涂丹,眼角一颗硃砂痣为他平添几分冷艷,一身红衣更是衬得他肤色白皙细腻,硬生生将青蝉都比了下去。 只是赵秋山再怎么瞧,眼前的人还是个男子,没有一丝女儿气。 青蝉瞥了一眼赵秋山,笑着将凌孤月拉到榻上坐了下来,介绍道:「这是我认的一位哥哥,赵老爷觉得怎么样?」 赵秋山的喉结滑动了下,「这……这位美人是个男的?」 青蝉笑道:「确实是男子。」 赵秋山坐起了身子,凑近上下打量了下,「你叫什么名字?」 凌孤月艰难地吐出两个字,「绯衣。」 「绯衣……」赵秋山眼神不住往他身上瞟去,「好名字……」 青蝉将手里的玉杯塞到凌孤月手中,笑道:「绯衣,还不快为赵老爷斟酒?」 凌孤月从善如流地为赵秋山倒了一杯酒,「赵老爷,请。」 赵秋山却不接,问道:「你什么时候来这里的?」 凌孤月只好举着酒杯答道:「一个月前。」 「哦……怪不得我不知道疏影楼来了这么个神仙人物,」赵秋山眯眼道:「你知道我最喜欢什么吗?」 凌孤月看着手中的玉杯,里面盛着清澈的琼浆玉露,忍耐着性子答道:「听楼主说,赵老爷最喜欢酒。」 「不错,我平生最喜欢的就是酒,不过光有美酒还不够,还得有美人做伴方能喝的尽兴!」说罢,赵秋山舔了舔嘴唇,「你知不知道金陵还有座花楼叫□□花?」 凌孤月看了青蝉一眼,茫然地摇了摇头。 青蝉接过话道:「赵老爷,我这哥哥也是位世家公子,您说的那种地方,他可不知道。」 「是么?」赵秋山笑着接过凌孤月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这样也好……」 凌孤月见他杯中已空,立刻又为他添满,「这是楼主特意为你准备的百花酿。」 第52页 赵秋山盯着他,也不去欣赏楼下的歌舞,仿佛仅仅看着眼前的人就是一种享受,就着酒,一杯又一杯地喝了起来。 喝完一壶百花酿,赵秋山已是口齿不清,「绯衣……你……你想要什么?要什么……我、我都给你!」 凌孤月试探道:「赵爷,听闻你府上有一块暖烟玉,可否拿出来让我见识一下?」 赵秋山两颊通红,醉眼熏熏,却始终精光不减,大着舌头道:「我、我确实有一块暖烟玉……那是我到西域做买卖的时候……偶然得到的,那卖货郎还跟我说,天下只此两块……」见凌孤月面含期待,接着道,「虽然稀少,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你若是来参加我的寿宴……我便将……将它送给你!」 凌孤月皱眉看着他,见他有些难缠,实在想甩袖一掌将此人拍死。 青蝉见他隐隐有些不耐烦,在一旁劝道:「赵老爷的寿宴必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才去得的,绯衣公子去恐怕不合适,若是赵老爷有雅兴,不妨让青蝉另安排个日子,你们把酒言欢,又无旁人打扰,岂不两全其美?」 赵秋山笑呵呵道:「青蝉姑娘真是玲珑心窍……」抚掌道,「好!那就听姑娘安排,只是希望……希望不要让我等太久……」 青蝉递了个眼色给凌孤月,又给赵秋山斟满了一大杯,「赵老爷静候佳音便可,今日良辰,又有歌舞为伴,且饮尽兴。」 赵秋山接过酒杯时趁机又在青蝉手上摸了一把,「说的是……」抬头优哉游哉地欣赏起台上的歌舞,不再言语。 凌孤月不经意地瞥向对面林珏所在的房间,却见他一脸笑意吟吟地看向这边,心中不禁窝火。起身道:「楼主有事要我过去,绯衣先下去了。」 ☆、第 19 章 凌孤月顺着迴廊走到林珏的雅间,里面的人正半躺在软榻上,回头眯眼笑道:「凌公子,如何?」 凌孤月不接他的话,凤眼微挑,朝他手中的杯子看去,似笑非笑道:「这琉璃看起来十分剔透,想来是件不菲的古物。」 林珏愣了愣,笑道:「不错,这是家父昔日南下时从一个落魄的王孙妃子那儿换来的,凌公子莫不是看上它了?」 凌孤月微微一笑,在林珏诧异的目光中伸手接过那只杯子,凝视片刻,摇头道:「初看时我以为这琉璃杯十分纯澈,毫无杂质,细看之下竟发现里头有许多粗糙之处,」抬眼看了看林珏,故意道:「原来是我看走了眼。」 林珏挑了挑眉,「澄澈无杂也好,粗糙不工也好,杯子还是那盏杯子,它是不会变的,只是玩赏之人的目光变了才以为它变了。」 「这么说来,阁下的目光不曾变过?这倒要怪我了,总是容易相信自己看到的。」 林珏知道他心中不悦,试图安抚道:「不过是一个杯子,千人千面,千人千目,无论他人怎么看,始终不过是盛水的容器,你又何必执着?」 「执着?不不不,对我而言这是一个教训……」凌孤月轻笑一声,手中用力,竟将那盏琉璃杯捏成了碎片,霎时破碎的青色残片从他指缝间滑落,掉在地上撞出清脆的声响,「看错了的东西我不想再看错第二遍。」 林珏脸色陡然一变,面上青一阵白一阵,手心攥着衣摆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凌孤月淡淡地扫了他一眼,见他胸口不住起伏,反覆数次,才慢慢平息了下来。 此时,林珏卸下了平日的假笑,面无表情地盯着凌孤月,冷声道:「你什么意思?」 凌孤月亦冷面相对,「我倒要问你什么意思,你明明并无喘气之症,却骗我说要西域暖烟玉做药引。我知道你厌恶我,暖烟玉是假,叫一个脑满肠肥的老头羞辱我是真,如今你目的也已达到,难道还要将戏演下去吗?」 林珏瞪眼道:「你以为我是想羞辱你?」 凌孤月反唇相讥,「不然呢?你既然结识方予畴,父亲又是昔日的鸿影双侠之一,还有葛三叔相助,多的是手段取得赵秋山手中的一块玉,又何须找我?」 林珏冷笑道:「你倒不傻,我确实讨厌你讨厌得不行,可是你说的却不尽然。找你来为我取玉,令你难堪只是一小部分原因,我更想看到你的师弟一败涂地……」林珏瞥了一眼凌孤月,拖着长腔道:「你还没发现沈落的心思么?」 凌孤月心里一个咯噔,「你……你什么意思?」 林珏自顾自道:「据我所知,你们屏川近来死了好几个人,许多人都以为你是兇手。」 凌孤月皱眉道:「这件事你已经说过了。」 林珏接道:「你就不怀疑是沈落做的?」 凌孤月道:「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挑唆?」 「是不是挑唆,你且先听听我接下来说的,」林珏眸中闪过寒意,盯着他道:「前几日我跟你说过沈落背着你来见过我。」 凌孤月道:「你说他是为了洗脱我的嫌疑才找你做交易。」 「洗脱嫌疑不假,只是不是洗脱你的嫌疑。」 凌孤月不耐烦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林珏似乎觉得卖关子十分有趣,不紧不慢道:「那几名死去的屏川弟子是否皆是死状悽惨?」 「是又如何?」 「不知你是否注意到他们身上致命的伤口?」 「伤在喉间,一剑封喉。」 第53页 「不错,」林珏挑眉道:「那手法干脆利索,用的是屏川心法,而且起码练到了六层以上。」 凌孤月警惕道:「你连这个都知道?」 林珏哼了一声,没有回答这个问题,「除了屏川三大长老和你们师兄弟二人,还有谁将屏川心法练至了第六层?」 凌孤月道:「别无他人。」 「试想一下,如果你成为兇手,三大长老会如何处置你?」 凌孤月思索道:「或是终生软禁后山,或是废掉武功,将我逐出屏川。」 「而这对谁最有利?」 凌孤月抿抿唇,「三大长老?」 「他们一把年纪,陷害你做什么?」 凌孤月噎住,良久才道:「不可能是他。」 林珏讥笑道:「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人世间兄弟阋墙、父子反目的事多了去了,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你们不过是同门师兄弟,哪有什么深情大义?何况除去你只是他的第一步计划,三大长老是他的后续目标,没了你们,屏川掌门的地位还有谁能撼动?」 凌孤月好笑道:「论武功,我不及他,论人心所向,我也不及他,他又何必要除掉我?」 林珏摇头道:「你们若不在了,屏川只他一人主事,这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个很大的吸引力。」 凌孤月小踱数步,不在意地道:「我只觉得这种想法很可笑。」 林珏眼中沉沉,「你这种人,绝顶的武功与绝对的控制欲对你来说都没有吸引力,对别人来说,却大不一样。」 凌孤月摆手道:「你说完了吗?」 林珏道:「说完了,我知道你暂时无法接受,本想让你自己发现的,没想到你们师兄弟的感情并不像传言中的那么不和。不过我有预感,你很快就会知道沈落的真面目。」 凌孤月只觉得他不可理喻,抬步欲走,身后又传来林珏的声音:「我相信你是言而有信的人,取得暖烟玉的事非你不可。」 凌孤月回头道:「为什么非我不可?」 林珏道:「赵秋山是个吝啬而精明的商人,他的每件宝物有严密的防护,珍宝阁更是他花了重金请冯舟晟费时三年建成,若非他心甘情愿,任是谁来也是无功而返。」 凌孤月疑惑道:「冯舟晟是谁?」 林珏道:「此人擅长奇门遁甲,精通五行八卦,在建宅布阵方面造诣颇深,堪称天下第一。只是他常年行踪不定,除非手头上的银钱花完了才肯出世接活,否则没人能找得到他。当初我也曾想请他来建造清雨轩,可惜打听遍整个江湖也没有他的下落,只请到了他的同门师弟,是以清雨轩的机关效力大打折扣。」 凌孤月抱臂道:「那你为何非要暖烟玉?莫非它有其它特殊用处?」 林珏面色一变,「这是后话,等得到暖烟玉后再向你解释也不迟。」 凌孤月双目扫向地上的琉璃残片,「杯盏已碎,焉有重归完好之理?」 林珏道:「无用的东西就随它去罢,何必执着于过去?眼下为重。」 凌孤月道:「林老闆果然够无情。」 林珏仰面笑道:「如今的江湖,还有几人说情义?」 凌孤月哼了一声,甩袖往外走去,身后传来林珏疏淡的声音,「不送。」 凌孤月也没回应,推门时却刚好撞见了三爷,含煳地喊了一声「葛三叔」便要错身离去。 「你……」三爷拦在门前,见他脸色不虞,探头看了看里面,「你和楼主吵架了?」 凌孤月皱着眉应了一声,便步出门去。 三爷看着他的背影渐渐离开视线,只听房间里突然传来急促的喘气声,忙走进去看了看。 林珏正捏着身下的绣垫,恨恨地盯着地面的碎片,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这……」三爷弯腰捡起琉璃杯的残片,「这是万海琉璃杯……怎么碎了?是他摔的?」 林珏咬牙道:「凌孤月……」 三爷嘆了口气起身,拍了拍他的后背,为他顺气道:「他不知道这是你爹留给你的遗物……再说,你又怎么惹他生气了?」 林珏勐地回头,眼中带着红意问道:「为什么是我惹他?是他话里有话先骂我的!」 三爷缓声道:「好好好,也许是有什么误会……你又不肯跟他说出你的计划,他自然恼你将他蒙在鼓里,待你说开就好了。」 林珏低头不语,平静了一会才冷笑道:「我暂且不跟他计较,等我拿到属于我的一切……再找他们算帐!」 三爷斥道:「小玉,胡说什么呢!」 林珏目光闪烁,想了想,突然又看向地面,似小孩赌气道:「三叔……帮我把碎片收拾一下,装到盒子里去,等我碰到吴本相,再让他帮我修补修补,说不定还能復原……」 三爷嘆了口气,躬身将碎片一枚一枚地捡起来放入怀中。 凌孤月走出前楼,闷气稍减,不知不觉就到了后园,抬头正巧看到一名翠衣少女在园中红药丛中穿梭。 少女也看见了他,罕见地主动招手道:「绯衣公子,你怎么没去看楼里的歌舞?」 凌孤月走近花丛,隔着几排花树与她对话道:「看了半日了,出来透透气,」又笑道:「绿鸢姑娘,今天似乎心情不错?「 绿鸢含着笑低头,剪下一朵娇艷的红药,放在鼻尖细嗅了会,才轻声细语道:「楼主答应带我去找姐姐了。」 第54页 「姐姐?」凌孤月眨了眨眼,「你们分开那么久……如何还能找到?」 绿鸢认真道:「楼主说,他已经查到了姐姐的下落。」 凌孤月奇道:「他知道你姐姐是谁,人又在何处?「 「楼主不会骗我的,」绿鸢将刚採摘下的花放入篮中,「楼主什么事都知道,他说他有姐姐的消息,我相信他,等过一阵子楼里闲下来了,他就会带我去找姐姐。「 凌孤月摸了摸下巴,「你还记得你的姐姐叫什么名字吗?」 绿鸢低头拨弄着篮中鲜花,道:「不记得了,我只知道姐姐的名字很好听好听。」 凌孤月又问道:「那她长什么样子呢?「 绿鸢摇了摇头,「我也记不清了,只是依稀有些印象……她是天下最好看的人。」 凌孤月亦摇头道:「既然绿鸢姑娘什么也想不起来,那你又如何知道找到的那个就是你姐姐?」 绿鸢自信道:「我一见到她就会知道的,她身上有将离草的味道。」 凌孤月怀疑地看了她一眼,见她满心欢喜,也不打击她,点点头道:「那就先祝贺姑娘姐妹团聚了。「 绿鸢展眉一笑,从花篮中选出一朵最娇嫩的花递给他,「绯衣公子,送给你。」 凌孤月怔忪了一会下才接过花,「谢谢。」 「我去忙了,」绿鸢回头笑道,「绯衣公子留步。」说罢提起篮子,从花丛的另一边离开了。 凌孤月盯着手中的花,只见花瓣上还沾着初秋的露珠,不禁也学绿鸢的样子将花凑近鼻尖,闭眼深嗅一口,瞬间鼻腔中满是红药的芳香。 「果然是很特别的味道。」凌孤月将花藏入广袖中,抬头看了看天空,不知为何,远处的天际边堆满了乌黑的云山,颇有几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意味。 数日之后,在青蝉的示意下,凌孤月乘着一辆轻巧的马车来到了赵府偏门前。 想是赵秋山提前吩咐过,门口看门的小厮笑脸相迎,点头哈腰道:「是绯衣公子吗?老爷已经等候多时,请公子到后花园一叙。」 凌孤月掀开帘子,立刻有人伏地跪下做垫脚,他眉头微蹙,翻身从另一边下了车。 小厮低着头只敢看他的鲜红的衣摆,伸手往里迎道:「绯衣公子,里面请。」 在小厮的带领下,凌孤月走到了赵府的后花园中,四面假山环绕,绿萝遍处,有几分『曲径通幽』的意思,看起来不像富贾豪商的府第,倒像个文人雅士的住处。 「你们老爷有多少老婆?」凌孤月好奇问道,「听别人说,有钱的人都是妻妾成群,可有此事?」 小厮盯着他绣着金边的红衣,小心翼翼答道:「回绯衣公子,我们老爷除了已故的大夫人,还有三位夫人,十九位姨太太。」 凌孤月听了暗暗咋舌,又问道:「那府上有多少公子小姐?」 小厮道:「一共二十八位公子,十七位小姐。」 凌孤月摇摇头,心道:赵秋山有那么多孩子,难过管不过来放赵意欢出来玩。 快到的时候,小厮止住步子,指了指眼前的月门,「老爷就在园子里,绯衣公子进去吧。」 凌孤月昂首看了看月门上的题字:朝欢园,随口道了声:「多谢。」 小厮下意识地看了他一眼,霎时愣住,这觉得眼前之人恍若仙山神人,不似凡夫俗子。红了脸道:「绯衣公子……严重了、不客气……」说罢落荒似的逃了。 凌孤月也没注意到小厮,走入月门,眼前豁然开朗,两排宫殿似的房子,宽阔的院落中心一棵巨大的枫树将大半日光遮住。正值秋天,枫叶翻腾如火,树下一张汉白玉方桌,四角布着圆凳。 桌上摆的是玉壶金樽,里面盛着琼浆玉液,桌前坐着个人,身着华丽锦衣,紫金腰带,自斟自饮,面露得意之色。 看到凌孤月来了,赵秋山放下酒杯,惊艷道:「绯衣公子,真真叫我好等啊。」 凌孤月不情愿地走到那人身边,只觉得对方色眯眯的眼神看起来格外刺眼,「几日不见,赵老爷越发精神了。」 赵秋山站起来欲拉住他的手,却被他躲开,留下那只手尴尬地在空气中握了握,不甘心地垂下,「绯衣公子先坐。」见凌孤月坐下,又不动声色地推了一杯酒到他面前,「今日这座园子里就你我二人,不妨把酒言欢,畅快欢饮。」 凌孤月只是微微摇头。 见他不碰眼前的酒杯,赵秋山忙道:「这是金陵最有名的酒,人称 『七日醉』,据说饮了此酒,能大醉七天而不酒醒,绯衣公子不尝尝?」 凌孤月依旧摇头,「在下酒量不佳,不会饮烈酒。」 赵秋山眼珠一转,换了只玉壶为他重新倒了一杯,「那绯衣公子一定要尝尝这个,这个是桂花青竹酿,香醇而不醉人。」 凌孤月低头看了一眼酒杯中泛黄的液体,迟疑了一番,只听赵秋山幽幽道:「暖烟玉就在这园子里,只要今天的酒喝得畅快,绯衣公子就是要我整个珍宝阁,赵某也不会吝惜……」 凌孤月只好举起杯子,仰头饮下。 赵秋山见状笑道:「如何?是不是佳酿?」 凌孤月只喝过屏川的梅花销,入口甘甜清冽,而桂花青竹酿听起来也是花酿酒,却苦而辛辣,瞬间一股热意袭上心头。自知这酒有猫腻,忙用内力逼出酒劲,顺着指尖倾斜而出。 第55页 「这果真不是烈酒吗?」 赵秋山纳闷道:「莫非绯衣果真还觉得烈?今日我特意吩咐人准备了七日醉和桂花青竹酿,若是绯衣公子连桂花青竹酿都觉得烈……那七日醉就更上头了。」 凌孤月只好摇摇头,道:「还好,也许是不常饮酒才有些不适。」 赵秋山一边点头一边又给他倒了一杯,「不知公子要暖烟玉做什么?」 凌孤月低头见杯中枫叶倒影婆娑,轻咳了一声道:「都说暖烟玉有祛寒驻颜之效,绯衣十分好奇,想试试它是否真的像传说中的那般有奇效。」 「绯衣公子的目的真的是这个?」 凌孤月眨眨眼道:「自然。」 赵秋山眯眼不语,半晌才道:「你知道我是如何得到的暖烟玉么?」 凌孤月不知他是什么意思,只好问道:「如何得到的?」 赵秋山端着酒杯,回忆道:「当初我也是无意间在大漠里碰到一个濒死的西域人,那人倒在烈日下已有几天未曾进水,幸而遇到了我。当时他向我讨水,作为一个商人,我便要他拿一点东西作为交换。」赵秋山笑道,「本是想跟他开个玩笑,毕竟我赵某也不是见死不救的人,没想到他搜遍了全身竟找到一块玉交给了我,还说这块玉里藏着一个惊天秘密,时机一到,全中原武林的人都会为它痴狂。」 凌孤月皱眉道:「什么秘密?」 ☆、第 20 章 赵秋山道:「我也问了他,没想到他脱水如此严重,叽里咕噜地说了句什么,还没解释清楚就死了。」 凌孤月见他一脸高深莫测,也不知是确有其事还是他故弄玄虚。 「唉……」赵秋山嘆了口气,「我也不懂西域的语言,不过我有个手下倒经常在关外走动,能听懂只言片语,他说他听到了几个字,像什么『大赦四方』……」 凌孤月摩挲着酒杯,喃喃道:「大赦四方……」心中暗忖:这四个字听起来像是朝廷的告示,跟武林怎么会挨着边?况且跟林珏又有什么关系? 赵秋山盯着他眯眼道:「绯衣公子莫不是武林中人吧?」 凌孤月摇头道:「只是有些好奇罢了……」 赵秋山抿了一口酒,不紧不慢笑道:「我看也不像。这些年我满天下地做买卖,少不得要跟江湖上的人打交道,见到人个个面目狰狞,身上更是有数不清的伤,都是刀口上讨生活的,哪有一个细皮嫩肉的?至于绯衣公子这般的人物……」赵秋山斜眼觑他,「赵某更是连在梦里都不曾见过。」 凌孤月咳了声道:「江湖人也不见得非要打打杀杀,一身是伤。」 赵秋山摇头,「此言差矣,商人算计的是银财,官场求的是位高权重,江湖也讲究追名逐利。绯衣公子没有见过他们厮杀,是因为他们没有把危险的一面展露出来,你若是揭开他们的面具,定会发现他们也不过是为了满足欲望不择手段的人。这一点,全天下的人都一样。」 凌孤月道:「这么说来,天底下都是勾心斗角的人?」 赵秋山别有深意道:「人都是有欲望的,有了欲望就会勾心斗角。」 「若没有欲望呢?」 「那些寺里的秃瓢都不敢说自己完全断情绝欲,没有欲望那就不是人。」 凌孤月争辩道:「也许就是有人没有……」 赵秋山呵呵笑道:「敢问那些人,能做到一辈子不食五谷、一辈子不娶妻妾、一辈子不动如风么?」 凌孤月蹙眉道:「这……」 赵秋山抚了抚掌心,长须抖动,笑道:「只要有一点心动,那也就还是人,就会去争夺。换句话说,活着就是因为欲望。」 凌孤月扶额道:「赵老爷能说会道,我说不过你。」 赵秋山慢悠悠地为他斟满了一杯酒,问道:「听青蝉姑娘说,绯衣公子是北方人士,我也曾去过北方,不知公子家在何处?」 凌孤月道:「不过是座小城罢了,赵老爷应该没听过。」 赵秋山举杯道:「我赵秋山还没有没听过的地方,绯衣公子说来听听,说不定我们还曾有过一面之缘。」 凌孤月只好与他碰杯,「在下家在黎城,可曾听说过?」 赵秋山所有所思,「黎城……」 凌孤月笑道:「小地方,赵老爷贵人多忘事,想不起来是应该的。」 赵秋山被他笑的晃了眼,魂盪神移,不觉也痴笑起来,「找个机会我倒真要去见识见识黎城是个什么地方……能走出绯衣公子这般标緻的人物。」 凌孤月皮笑肉不笑道:「赵老爷,你喝多了。」 「这才几杯……」赵秋山又满满地给两人续上,「绯衣公子,实话实说,我对你一见如故,承蒙不弃,你我不如以兄弟相称,以后往来赵府,绯衣公子就如同回自己家一样。」 凌孤月见他嘴角挂着涎笑,言语暧昧,不觉深恶痛绝,几欲拂袖离去。但想到暖烟玉还未到手,只得强忍下不适,捏着酒杯仰头灌下,道:「绯衣身份低微,不敢与赵老爷称兄道弟,若是以后赵老爷日后需要有人对饮,绯衣定不推辞。」 赵秋山见他拒绝,有些扫兴,自觉没趣地饮了一杯,抬头见凌孤月脸上已有几分泛红,又来了几分兴致,「你觉得这酒如何?」 凌孤月道:「不知为何,我竟尝不出这酒里的花香。」 第56页 赵秋山惊讶道:「是么?」低头闻了闻「我怎么觉得桂花的味道十分香浓呢?绯衣公子再尝尝?」 凌孤月以为自己味觉出了问题,饮了一杯,皱眉道:「还是没有……」 赵秋山「啊?」了一声,又倒了一杯推去,「这是三十年的桂花陈酿,怎么会不香呢?绯衣公子再细细品品?」 凌孤月浅酌一口,口中苦辣不减,脸上也开始烧了起来,这才恍然想起方才连饮数杯,忘记将酒劲催出。正想放下酒杯提气发功,却发觉双臂软烂,怎么也使不上力气。暗自吃了一惊,「这是什么酒?」 赵秋山眉头一挑,得意道:「绯衣公子可觉得身上软绵,飘飘欲仙?」 凌孤月冷声道:「你给我喝的是什么?」 赵秋山哈哈笑道:「七日醉。」 凌孤月道:「不是桂花青竹酿吗?」 赵秋山看了眼桌上的两只酒壶,笑道:「哪有桂花青竹酿?不过是哄你的,从始自终你喝的都是七日醉。而且……」 「而且什么?」凌孤月突然觉得腹中烧灼,一股麻意散布四肢。 「而且我还在你的酒杯里加了一剂调料,」赵秋山抚掌笑道,「绯衣公子不必担心,这只是普通的麻药而已,不会让你受伤的……」说到此处,赵秋山仰头大笑,站起身来。 凌孤月瞪着他,冷冷道:「你会后悔的。」 赵秋山不为所动,走到他身边,抚摸着他的脸庞道:「真是一双美丽的眼睛。」 凌孤月暗中试探着内力,约摸还要一炷香的功夫才可以化解麻药,有意拖延道:「你要做什么?」 赵秋山仰头笑道:「你知道这朝欢园是什么地方吗?」 凌孤月摇头。 「这是我与家中妻妾们寻欢作乐的地方,」赵秋山满意地旋身打量了一眼自己的园子,「你看,那边有一处亭子,我和十二在那里幽会过;那里有座假山,我和小八还有十九在那里玩乐过;哦……还有墙角的那口井,老二最喜欢看月亮,我就把她按在井上,她一边看井里的月亮,我一边……」 「别说了!」凌孤月噁心欲呕,拧眉道:「你把暖烟玉放在了何处?」 赵秋山也不恼,指了指后面的一排厢房,别有深意道:「就在那里头,绯衣公子想看玉就随我来吧。」 凌孤月自知眼下最重要的是恢復内力,能拖一时是一时,便点了点头。 赵秋山挂着得逞的笑意,上前欲扶住他,却被凌孤月躲开,吃惊道:「你竟然还有力气走?」 凌孤月撑着身体,冷笑道:「你若是现在将暖烟玉交出来,待会我便饶你不死。」 赵秋山有恃无恐道:「绯衣啊绯衣,疏影楼既然都放你来我这了,你还不知道你们楼主什么意思吗?呵呵,你不要小瞧我这麻药,现在你还能站着,那是因为药劲还没上来,再过一会,就算是天上炸雷,你也定是昏睡不醒。」 凌孤月暗探一番,发觉并不像他所说的药劲还没上来,反而内力正一点点地恢復,便放下心来,「先让我看看暖烟玉再说。」 赵秋山耸耸肩,走在前头,推开一扇房门,回头道:「绯衣公子,请进来吧。」 凌孤月扶着门往里看去,只见这是一间卧房,明烛高照,绣帐薰香,内室摆着一张极为宽大的床。奇怪的是四面墙壁上皆悬着尺余宽的铜镜,映着房中的烛火,显得格外奢靡。 赵秋山放慢步子走到房中的一张桌前,桌上放着一只雕花红木盒,拿起木盒对凌孤月道:「暖烟玉就在这盒子里头。」 凌孤月目光微闪,心想:还要一会才能解开麻药,须得再周旋一会……便颔首道:「打开看看。」 赵秋山料定他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爽快地轻启木盒,露出了里面黑幽幽的一块石头。 凌孤月远远瞥去,一时也看不出这块黑石头有什么特殊之处。 赵秋山不怀好意道:「绯衣公子,何不走近点仔细瞧瞧呢?」 凌孤月垂眸思索了一会,便抬步往里走去,只是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轻飘飘的没有着力点。 赵秋山从盒子里取出那枚黑石,托着玉道:「你是不是在想这暖烟玉会不会是假的?」 凌孤月在离他三尺远的地方停住了步子,「不错……」 赵秋山面露得意之色,道:「可以说天底下只有我知道暖烟玉的这个特性了……」说着拿起桌上的一杯茶水,『噗通』一声,将玉丢了下去,「你且看。」 凌孤月定睛看去,那杯原本透明的茶水竟很快地变成了浅灰色,疑惑道:「它掉色了?」 赵秋山哈哈笑道:「暖烟玉可不会掉色。」又将玉从水中捞起,搓揉一番,只见玉还是乌黑的一块,手上也是干干净净,没有被染色的痕迹。 「倒有几分奇异之处……」凌孤月点头道。 赵秋山见他神态自若,敛了笑意,起疑道:「你竟还能站得住?」 凌孤月面色微变,轻轻倒在一边的椅子上,支着脑袋道:「确实有些吃力……」 赵秋山这才放下心来,将暖烟玉纳入怀中,色眯眯道:「绯衣,既然站不住了,何必勉强自己?不如我扶你到床上歇息吧……」 「不必!」凌孤月见他要上前动手动脚,暗暗发誓要将此人一掌拍死,先站了起身,踉跄着往旁边躲去。 第57页 赵秋山扑了个空,又要靠近,凌孤月烦恼时间未到,出声道:「我渴了。」 赵秋山回头看了看桌子,笑道:「事已至此,你还想耍什么花招?」 凌孤月道:「尔为刀俎,我为鱼肉,我还能有什么花招?」 赵秋山点了点头,轻蔑道:「你知道就好……」便转身为他倒水。 凌孤月掐着指尖,感受到药效一点点地流逝,咬牙欲强行冲破内力,只差最后一点的时候,赵秋山折返回来,「来,喝水。」 凌孤月靠着房柱,额间冒着点点冷汗,髮丝披满了一身,道:「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赵秋山见他神情冷傲,便知他是有意拖延,将水杯往后一抛,笑道:「再给我一百次机会我也会如此……你若知趣,今日便乖乖地伺候我,若是不知趣……呵呵……」笑了两声便抬手将凌孤月往里间拉去。 凌孤月被他带到床上,指尖差点被自己掐破,暗道:还差一点……就差一点! 赵秋山见他倒在床褥上,领口微张,露出点白皙优美的锁骨,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口水,就在他伸手要触碰凌孤月时,只听『嗖』的一声,一片尖利的飞叶破空而来,竟穿过他的掌心直直地钉在床里的墙壁上! 赵秋山还没反应过来,过了一会才察觉到钻心的疼痛自手掌传来,转身大怒道:「谁!」 房门应声而开,随之一阵冷风袭来,带着数九寒天的冷意,一道黑影提着剑走了进来。来人身姿挺拔,高鼻深目,菱唇剑眉,本是个极为英俊的年轻人,此时却面若霜雪。 正是沈落。 「你……你是什么人!」赵秋山捂着手掌,鲜血自指缝淌下,连缀成珠。 「你哪只手碰到了他?」沈落开口,细听之下,仿佛还能听到他胸腔之下的喘息。 赵秋山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碰到了床沿,转身看时,床上的人却已闭上了眼,回头颤声道:「我……我没有碰他!不信你看!我真的没有做什么!」 沈落将目光放到凌孤月身上,见他衣衫凌乱,面泛潮红,手中长剑已是铮铮作响,沉声道:「你做了什么?」 赵秋山被他眼中的寒意吓到,忙道:「我……我只是劝他喝了几杯酒……」 「只是喝酒?」沈落将长剑往前一送,铿锵一声,剑锋已出鞘半尺,正抵在赵秋山的喉间。 赵秋山颈间一凉,顿时双腿打颤,忙道:「还……还加了一点点麻药!不过这麻药没有危险,只消睡上一觉便好了……」 沈落冷笑一声,「你用哪只手碰了他?」 赵秋山连连摇头道:「我……我真的没碰他……我只是想把他放床上休息而已……」 沈落不知信没信,将长剑收回,还没等赵秋山舒一口气,那道声音凉凉道:「你到那边去。」 赵秋山硬着头皮走到外间,「大侠,可以了吗?」 沈落一言不发,只是注视着床上的人。 「大……大侠?」赵秋山正想怎么求他放自己一马,只见沈落轻轻地回头,瞥了他一眼。那一眼,赵秋山仿佛感受到了万箭穿心般的凉意。 他是真的有些后悔了。 没有人能看清沈落是如何出的手。 赵秋山只觉得眼前一串剑影闪过,便有一件东西自身上掉落下来,待低头看时,血液才从肩头喷涌而出,射到旁边的纱帐上,而他脚边的东西正是一截掉落的右臂。 「啊!」一声惨叫从赵秋山的喉间发出,他下意识地掉头往门口冲去。 然而沈落却不会给他这个机会,又是一剑扬起,赵秋山只觉得左肩剧痛,胳膊上的筋骨尽断,唯剩一点皮肉尚连着,就像截木头挂在身上摇晃不止。 沈落看着面前被血染红的人,面不改色地捏住了他肥圆的脖颈,冷声问道:「你知道他是谁吗?」 赵秋山想出声,无奈咽喉被人掐的死死的,只能含泪摇头,发出几声喑哑的尖叫。 沈落轻哼了一声,手中一提,将他像丢一件麻袋一样重重抛下。 赵秋山的脸磕在地上,『咔吧』一声,下巴已然脱臼,吐出一口血水来,中间还夹杂着几粒牙齿。他眯缝着眼,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不远处就是敞开的房门,看到室外光亮的日光,便不死心地蹬着腿像只蠕虫一般向前拱去。 沈落冷冷地看着他费力地向前爬着,身下的地板上留下长长的血痕,就在赵秋山刚要将头探出门去,他上前将脚碾了上去。 「呃!」赵秋山的脸被他踩在地面上,目眦欲裂,眼球突出,身体还在地上绝望地挣扎着。 沈落回手挽了个剑花,一剑刺向他的大腿。听到赵秋山的闷哼后也没□□,只是插在他腿上慢慢地研磨着筋脉。待到见他满脸苍白,似乎要晕过去时才将剑拔出。 沈落在他身边蹲下,轻轻拍打着他的脸,问道:「疼么?」 赵秋山意识模煳,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余光扫到沈落冰冷的目光,立刻恐惧地浑身颤抖,不住地摇头。 沈落一字一句问道:「你想死吗?」 赵秋山这下听清了他说的话,又是拼命地摇头,口中呜咽,似在求饶。 沈落指了指墙壁上悬着的铜镜,里面映出赵秋山此刻的惨状,漫不经心道:「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还想活着吗?」 赵秋山艰难地扭头,看到铜镜中自己狼狈的身姿,浑身浴血,残肢满地,张了张口,铜镜中的恶人满脸是难以接受的神情。 第58页 「你想死吗?」沈落将剑刃贴在他脸上,划下一道道的血痕。 这些铜镜本是赵秋山为寻欢作乐而设立的,在此刻显然已成为折磨他的一道工具。 「让……我死!」赵秋山嘶声道。 沈落却是摇摇头,「让你死?太便宜你了……」他的目光落到门外树下的圆桌上,「既然你那么喜欢酒,就让你喝个够吧。」 赵秋山惊恐地看着他取来了两壶七日醉,扭动着残躯道:「不……不!」 沈落面无表情道:「受着吧!」说罢居高临下,将两壶酒浇到他身上。 烈酒如火,灼烧着赵秋山的伤口,那疼痛犹如千万根针齐齐扎在他的心尖,「啊……啊!」赵秋山蜷缩在门口,还没等两壶酒浇完,他就彻底没了气。 沈落将酒壶随手抛下,而后狠狠地踢了地上的人一脚,见他一动不动,便缓步朝床边走去。 此时,凌孤月心中已掀起滔天巨浪! 方才沈落来的时候,因嫌情形尴尬,他干脆就装作中了麻药假寐起来,没想到竟看到了沈落痛下杀手的这一幕。 杀死赵秋山,这本没有什么,就算沈落不来,他也会手刃此人,只是刚刚赵秋山的死状竟然跟屏川几名死去的弟子如出一辙! 原来真的是他么?屏川弟子是他杀的,嫁祸自己的事自然也是他做的,莫非正如林珏所说,沈落真的要除掉自己? 凌孤月心中惊疑不定,却感觉到那道脚步声越来越近。 「师兄……」沈落走到床前,幽幽唤了他一声。 凌孤月屏住气息,装作还未甦醒的样子。 只听沈落轻嘆一口,伸手碰了碰凌孤月的脸。 那只冰凉的手在凌孤月脸上游移,经过他的唇角缓缓地落到了喉间。 他真的要对我动手?凌孤月右手凝气,感受到内力已然恢復,便暗暗戒备起来。 然而沈落只是在他喉结上轻颳了两下,便起身走了。 凌孤月听到他脚步声渐远,悄悄睁开眼来,起身看到门口横着的那个血人,不禁眉头一皱。这与季氏兄弟的死何其相似……想到暖烟玉还在赵秋山身上,便忍着噁心走到他身边摸索起来。 待找到了那块漆黑的石头,凌孤月将它擦干净收入袖中藏好,随即纵身跃上房檐,沿着屋顶离去。 正当他要转身离开赵府,一声异响自院中一角传来。凌孤月回头看去,只见沈落立在井边,提着一桶水自头顶往下浇去,顿时整个人已变得湿漉漉的。 ☆、第 21 章 「这一身的血,岂是井水能洗得干净的?」想到一直以来追查的兇手竟然是他,凌孤月只觉得心中五味杂陈,最后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 已是桂子飘香时节,清雨轩湖畔桂花零落,水面铺黄。 林珏罕见地没有闷在房中,反而倚在临水的美人靠上握着支钓竿垂钓,时而往水中抛撒些鱼食,吸引鱼儿来此。 水里的鱼群皆是环绕在钓线左右,层层叠密,摆尾争食,可过去了许久,他竟连一条鱼也没有钓上来。 绿鸢捧着盘鱼食立在他身后。她已经站了几个时辰了,也看了林珏钓了几个时辰的鱼。她知道林珏醉翁之意不在酒,而是在等人,但眼见黄昏临近,也不得不着急起来。 「楼主……」 林珏竖起食指靠近嘴边,「嘘……勿惊扰了鱼。」 绿鸢只好闭口不言。 片刻之后,一道脚步声缓缓靠近。 林珏没有回头,他惬意地拈起瓷盘里的鱼食往水中撒去,「绿鸢,你先下去吧。」 绿鸢点点头,转身时看见凌孤月走了过来,神情冷淡,脸上还沾染着血迹。 两人交错间微微颔首,打了个招唿便背道而去。 「给你。」待绿鸢离开了清雨轩,凌孤月站定,将暖烟玉递去。 林珏放下鱼竿,勾唇一笑,「有劳。」伸手要接时,凌孤月的手却又扣着玉缩了回去。 「你这是什么意思?」林珏挑眉。 凌孤月问道:「大赦四方是什么意思?」 「大赦四方?」林珏面上满是不解,「我从未听说过。」 凌孤月与他对视了一会儿,见他不像是装的,便将暖烟玉抛了过去。 林珏忙伸手接住,那一瞬间,那张往日苍白的脸竟奇蹟般的红润起来。「它……真是暖烟玉?」 凌孤月道:「真假我不知道,是我从赵秋山身上搜到的。」 林珏双手捧着玉,凑在鼻尖闻了闻,俄而睁大了双眼,满含笑意道:「不错,是它!」大概是过于激动,闻了两下便不住地喘起来。 凌孤月见他如此,皱眉道:「赵秋山死了。」 林珏将玉紧握在手里,稍稍平復了气息,满不在乎地道:「死就死了,死不足惜。」 凌孤月见他把玩着暖烟玉,左看右看,不知满足,便道:「既然答应你的事我已做到,那我就告辞了。」 「等等……」林珏喊住他,「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凌孤月背过身,对着一湖波光荡漾,淡淡道:「与你无关。」 林珏轻笑一声:「莫非你还要回屏川?」 凌孤月目光微闪,仰头看了看昏黄晦暗的天际,也不回答,抬步要走。 只听身后又传来林珏的声音,「我要去一个地方,你若有兴趣,可随我一起去。」 第59页 凌孤月脚步未停,兴致缺缺道:「我没兴趣。」 林珏又高声道:「你就不想知道我要暖烟玉做什么?」 凌孤月终于止步,想到赵秋山所提到的那件事,不由得生出几分好奇,「你要做什么?」 「我要去一个地方。」林珏道。 凌孤月回头看他,见他眼中带着莫名的癫狂,又问道:「你要去哪里?」 林珏道:「平南。」 「平南?」凌孤月心中一动,「你到那里做什么?」 平南在蜀地,常言道:武林英杰多平南,半分江湖半分山。那里山势险要,有不少武林中人盘踞,除了峨眉、姣尘阁外,更有不少不为人知的隐密门派。而今年的武林大会也会在平南举办,不止如此,巧的是黎城也在平南…… 林珏见他感兴趣,反倒卖起关子来,「你若肯随我一同去……我就告诉你。」 凌孤月知道此人不可再信,叫自己同行不过是利用自己罢了,冷笑道:「不必了。」说罢便离开了清雨轩。 林珏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浮起一丝笑意,手中掂着黑如墨锭的暖烟玉,不知在想些什么。 凌孤月回到房间,从柜中取出流光剑,拔剑出鞘,只见剑身光芒分毫不减,映照着他的脸亮如白雪。 屈指弹剑,剑锋铮鸣。想到昔日流光与寒光两把名剑同出自铸剑世家徐家,本是同根同门,而今相煎相欺。 凌孤月苦嘆一声,将剑握在手里,整理好包袱便推门而出。 楼里的几个姑娘见他目光凌厉,手持长剑,皆是一脸惊异。 「绯衣公子……」青蝉从楼上打量着他,只觉得今日的他像是变了一个人。 恰逢有风拂过纱帐,凌孤月抬头远远地对她一笑,似是风扫竹林般清朗的声音,「我不叫绯衣,我叫凌孤月。」说罢毫不留恋地走出了疏影楼,留下一干人面面相觑。 凌孤月站在燕子坊的大道上,展望前路,车马如川,欢声笑语不绝于耳。他怅然想道:金陵是不能再待了,屏川也不想回去,这天下还有什么地方值得去呢? 忽而想到杜王爷的那句「天煞孤星」,凌孤月眉头一皱,算了,还是回家看看吧…… 虽说是回黎城,凌孤月却也不打算与林珏同行,反正时间充裕,一路游山玩水,慢慢悠悠地也就到家了。 他先到东街买了匹膘壮的马,又置备了些途中的必需品,才在日落前出了城。 谁料天气无常,刚出了城门不到二十里,乌云压低,竟飘起雨来。 眼见雨势没有停的意思,反而越下越大,凌孤月不得不下马打算找个地方避雨。 幸而不远就有座庙宇,凌孤月赶在大雨落地之前牵着马进了庙。 这座庙也是个废弃已久的破庙,灰尘遍处,游丝满壁。跟屏川山脚的那座河神殿不同,这儿虽然宽敞些,墙壁也算完整,只是庙中央的神像却不见了,唯有满地的土屑,似是神像倾倒的碎渣。 凌孤月拂落蛛丝,将马儿拴在檐下的立柱上,自己提步进了庙。 这场雨下得格外地久,一直未曾停歇,夜色煎人,寒意渐渐侵来。 凌孤月从角落中找了一些薪草,还有几张残破的桌椅,将它们堆在一起用火招子点燃,生起一堆火,盘腿坐在火堆旁烘起衣裳来。 翻包袱欲找条干净的布巾时,他却发现里面不知何时出被人塞了一块油纸包着的糕点。 这是…… 凌孤月徐徐展开油纸包,只见里面露出几块金黄的糖桂花,熟悉的香气令他想到了屏川的深秋。 往日种种,一一浮现。 凌孤月被娘亲送到屏川时只有七岁。那年他乘着船,一路沿江从蜀地到了屏川。一个傍晚,途径庐陵,船上又上来了一对母女,那女孩看着比他稍小,生的实在过于珠圆玉润,红唇齿白。凌孤月见她可爱,便跑过去牵起她的手,奶声奶气道:「妹妹,你叫什么名字?要到哪里去?」 谁知那女孩面薄,立刻羞红了脸,愤愤地瞪了他一眼,扭过头不肯与他说话。 凌孤月小孩心性,在船上闷了许多天,好不容易遇到个年纪相仿的孩子,便将她拉到甲板上,「我们一起玩吧!」 只听女孩用软糯糯的声音说道:「我要找娘亲……」 凌孤月撅着嘴不肯放手,「先跟哥哥玩……」 「我要娘亲……」女孩的眼里迅速蒙上了一层水雾,就像沿岸青山半腰缭绕的云彩。 凌孤月闷闷不乐地松开手,委屈道:「那我自己玩,你去找你娘亲吧!」转身趴在栏杆上捧着脸看起江景来。 女孩看着他单薄的背影湮没在斜阳中,半天都没说话,抹了抹眼睛,上前拉着他的衣角小声道:「我叫沈落……」 「沈落妹妹,」凌孤月回头展唇一笑,就在他想告诉她自己的名字时,只见女孩的娘亲满脸焦急地从船舱中跑出,「落落!」 凌孤月见势不妙,踮起脚尖『啪叽』一口亲在她额头上。 女孩愣住了,那粒鲜红的硃砂痣在她眼前晃了晃,很快一闪而过。 此刻,晚霞灿烂,滩上蒲苇飞鸿,江风卷挟着清凉和潮意扑面而来。 凌孤月笑道:「你真可爱!」说罢哼着歌蹦蹦跳跳地跑走了。 前来找孩子的妇人见到女孩孤身一人呆呆地站在甲板上,一把抱住她,「落落,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叫娘亲好找!」 第60页 沈落顺从地伏在她肩头,红着脸道:「我刚刚……碰到了一个很好看的哥哥……」 一个月后,正值金秋,屏翳峰顶数百名小童站得整齐,古化松将要在他们中间挑选出自己的嫡传弟子。 最终尘埃落定,只有两人被留了下来。 等到凌孤月被带到古化松的书房时,里面早已有另一个小孩在等候着。 「孤月,这是你师弟,今后你们就是同门。」 凌孤月悄悄抬眼看去,眼前的人也在偷偷看他,眉眼相接,两人俱是一脸愕然。 谁承想,船上那个水灵灵的妹妹居然成了他的师弟? 递了拜师茶,吃了糖桂花,两人跪下对拜。 古化松端坐高堂,拈鬚而笑,「你们二人既已成为同门师兄弟,须得互帮互助,戮力同心,将来我可是要将屏川交到你们手上的……」 小时候的沈落确实长得雌雄莫辨,若穿上裙子,简直就是个秀气的小姑娘。反而是凌孤月,虽然精緻,却叫人一眼能认出是个男孩。后来随着年岁愈长,沈落渐渐长开,稜角变得分明,个子也如竹木般迅速拔起,高出凌孤月一个头不止。以至于在沈落闭关的那三年,凌孤月一直注重平日里的饮食,才总算追上了他。 回想初见,凌孤月唏嘘不已,若是现在再有人叫他一声「沈落妹妹」,估计那人会黑着脸使出一招贯彻黄泉来吧。 将油纸包包好,糖桂花的清香被掩盖住。凌孤月靠着墙沉思起来,也许回黎城之后可以顺便看看林珏到底在搞什么鬼…… 夜半郊外,依旧是风雨不停,树影摧折,古庙中却是一片宁静,只能听到稻草燃烧尽时的噼啪之声。就在暖烘烘的火苗几乎要将凌孤月催入睡时,门口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有人推门跑了进来。 凌孤月下意识地抬头看去,却见是一个浑身湿透的小孩,他一身是水,脚下穿着破烂的草鞋,缩了缩脖子闪进了火光照不到的暗处。 那小孩看到他时也是明显一愣,却是那日在街上遇到的小乞丐。 「你怎么会在这里?」凌孤月看着他在对面的墙角下抱臂蹲着,疑惑问道。 小乞丐穿着一层单衣,此刻尽数被大雨打湿,湿漉漉地缠在身上,显出极为细瘦的四肢。小声回道:「外面在下雨……」 凌孤月听他声音低细,跟那日所展露的兇狠神态大不相同,「你出城做什么?」 小乞丐将头埋在膝盖里,蓬乱的头髮中露出一对明亮的眼睛,带着打量与怯意, 「找你……」 「找我?」凌孤月眨眨眼,笑道:「你认识我吗?」 小乞丐摇摇头。 「那为什么要找我?」 小乞丐抠了抠裸露在外的脏兮兮的脚踝,低头不语。 凌孤月沉吟片刻,道:「你似乎对赵意欢有很大的敌意?」 小乞丐偷偷看他,「赵意欢是谁?」 凌孤月扶额,「你既然不认识他,那日为何要伤他?」 小乞丐眼露迷茫,想了想,随后明白过来,「他是那天和你走在一起的人么?」 凌孤月点点头,手中拿着一只腐朽的木头往火堆中送去,肯定地说道:「你想置他于死地。」 小乞丐偷瞄了他一眼,又低下头,「我没想伤害他的……」 「那你是想抢他的东西?」 「不是!」小乞丐连连摇头,「我……我是认错人了……我以为他是我的仇人!」 凌孤月「哦」了一声,「那我呢?你为什么要找我?」 小乞丐赧然道:「你……你很像我的一个亲人。」 凌孤月摸了摸自己的脸,「我很久没回家了,你的亲人肯定不是我……」 「我知道……」小乞丐搂紧双膝,「我的亲人早都死的一个不剩了。」 凌孤月见他身体发抖,以为他是冻的,便喊道:「到这边坐坐吧,这边暖和。」 小乞丐也没拒绝,蹑手蹑脚地走了过来,在火堆边蹲下。 凌孤月透过火光看他,那张消瘦的脸上满是污痕,干涸的水迹黏着头髮粘在额头,显得十分骯脏,但那双乌黑的眼睛却是分外清亮。 小乞丐也在直勾勾地盯着他,像是看着一块肉。 凌孤月觉得这种感觉很奇怪,一边用流光剑捅了捅火堆,试图把火烧的更旺一些,一边「你能不能别看着我?」 小乞丐羞涩地低下头,但过了一会儿又抬起头来直视他。 凌孤月只好抱着剑靠在墙上将脸扭到一边,「早点睡吧。」 第二天一早,小乞丐正窝在他身边,蜷缩成婴儿的模样睡得正香。 凌孤月趁着大亮的天色往他脸上看去,小乞丐其实长得挺干净,挺直的鼻樑,紧闭的眼睑上长长的睫毛,只是整个人太过于纤瘦,肤色蜡黄,显得很没精神。 凌孤月轻轻在他身边丢下一枚金叶子,走出了破庙。 大雨已停,空气格外新鲜,只是门口的路已被雨水洗刷地泥泞不堪。 凌孤月将包袱甩上马背,而后翻身上马。 「古道长长,白云深深。若问归处,看那山间……古道长长,草木荫荫。若问归处,看那炊烟……」 凌孤月哼起了小调,身下马蹄声哒哒,在泥地上踩出细碎的脚印,载着他一路西去。 没过多久,他正坐在马上悠闲地欣赏着路旁的古树丹枫,只听身后传来一道喊声:「等……等等!」 第61页 扭头一看,小乞丐脸憋得通红,大步追来。 凌孤月勒住马,回头问道:「怎么了?」 小乞丐跑到马下,喘着气仰头看他,「可不可以让我跟着你?」 凌孤月看着他一脸的期待,想了想,摇头拒绝道:「不可以。」抖抖缰绳,转身欲走。 小乞丐忙冲到马前拦住了他的去路,「让我跟着你好不好……」 凌孤月道:「我给了你一些钱,你看到了吗?」 小乞丐点点头,从怀里掏出那片金叶子宝贝似的举到他眼前。 「你拿去吧,不要跟着我。」凌孤月提了提缰绳,准备绕开他,却听小乞丐焦急地喊道:「我不要钱,只要让我跟着你就行……」 凌孤月只得朗声又重复了一遍,「不可以。」调转马头,疾驰而去。 小乞丐落寞地盯着他的背影,咬了咬牙,又跑着追了上去。 傍晚时分,凌孤月来到一座小镇,打算在这里找间客栈暂时落脚。 「来间客房。」 掌柜站在柜檯后,一边写帐本一边抬头扫了一眼,「客观要一间还是两间?」 凌孤月疑惑道:「我一个人,自然是要一间。」 「咦?」掌柜停笔,指了指他身后,「你们不是一起的吗?」 凌孤月回头看去,不知何时,小乞丐又跟在他身后,一副做错了事的样子,低头不语。 凌孤月抱手闷声道:「我不认识他。」 掌柜点点头,「我说嘛,这孩子一身破烂衣服,也不像是客官带来的……」 未等掌柜说完,小乞丐上前拉了拉凌孤月的衣角,弱弱地叫了声:「哥哥……」 掌柜的目光立刻变了。 凌孤月后退一步,疑惑地道:「谁是你哥哥?」 小乞丐立刻变得一副泫然泣下的样子,「哥哥,都是我不好……你不要丢下我……」 掌柜咳了一声,貌似无心实则有意道:「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凌孤月抿抿唇,扣着桌面淡淡道:「一间客房。」 掌柜摇摇头,从柜中拿了一把钥匙,嘆气道:「二楼左转第一间。」 凌孤月拿了钥匙转身上楼,只听身后掌柜悠悠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凌孤月头也不回,进门放下包袱,伸了个懒腰。 一阵敲门声响起,小乞丐在门口道:「对不起……」 凌孤月倒了杯热茶,倚在临街的窗前,「不要再跟着我了。」 门口寂静下来,但那道瘦小身影依旧伫立在那里,过了会才道:「我可以进去吗?」 「不可以。」凌孤月果断拒绝道。 可房门还是被推开,小乞丐走了进来。 凌孤月放下杯子直视他,「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小乞丐委屈道:「我只是想跟着你……」 凌孤月有些不耐烦道:「这街上人那么多你为何要跟着我?」 「我……」小乞丐垂下脑袋,「我觉得你很像我一个亲人……」 凌孤月盯着他,半晌,忽然出手一把握住他的脖子,将他凌空提起,弯起好看的嘴角,微笑道:「这样还像吗?」 ☆、第 22 章 小乞丐的脖子十分细瘦,只有正常人的手臂那么粗,凌孤月甚至不用费力地拧,感觉它自己就可以轻易折断。 「你若再缠着我,我就不客气了。」 小乞丐唿吸急促,两只脚在空中扑腾不止,「呜呜……呃……」 凌孤月见他面色慢慢由红变紫,才松开手,任他摔到地上,咳个不停。 「你快走吧。」凌孤月坐到椅子上,自顾自地整理着包袱。 小乞丐趴在地上,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按着喉咙,无比落寞地爬了起来。 「等等……」凌孤月轻声叫住他。 小乞丐满怀期待地抬头看向他,却见他背对着自己将一包东西抛了过来,忙伸手接住。 「这是糖桂花,送你了。」凌孤月头也不回道。 小乞丐眼中的光彩慢慢变灰,提着那包糖桂花,踉跄着出了门。 在客栈中住了一晚,凌孤月神清气爽地出了门,刚一下楼就看见大堂中央坐着一个衣着整齐的少年。 少年身上收拾的十分干净,除了有些面黄肌瘦,剑眉高鼻,模样倒也周正。 凌孤月惊讶道:「你……」 少年扯了扯衣领,又挠挠梳的整齐的髮髻,不好意思地道:「我用你的钱买了身衣服……」心虚似的偷瞄了一眼楼梯上的人,小声问道,「可以吗?」 凌孤月微笑道:「当然可以,那是你的钱。」走到另一张桌子前坐下,轻叩桌面道:「掌柜,来一碗粥。」 「好嘞,客官稍等!」 白粥很快上来,少年见他慢条斯理地吃起了早点,忍不住咽了咽口水,从怀里拿出昨日凌孤月给他的油纸包,打开拈了一片糖桂花吃了起来。 凌孤月见他吃得香甜,问道:「好吃吗?」 少年点头不迭,「好吃!」 凌孤月道:「你若是喜欢吃这个,就到山上采野桂花自己做,比外面卖的要好吃许多。」 少年眼睛一亮,扭头问他:「你可以教我做吗?」 凌孤月沖他一笑,「不可以。」 少年扁了扁嘴,低头默默地继续吃了起来。 用完早饭,凌孤月到后院牵回了自己的马,又向掌柜打听清楚去往蜀地的路。 第62页 少年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见他上了马忍不住喊道:「今天可以带上我吗?」 凌孤月摆摆手,「莫要再追来了。」 白马嘶鸣,小镇的路上只剩下一道远去的红衣背影。 打马疾驰上山,沿路秋意渐深,层红叠翠,景色十分秀丽。只是一路走来,还是会偶遇三两岔道。 孤月坐在马上看着路口,心道:掌柜明明说通往蜀地只此一条路,怎么还有小路?这该怎么走呢? 又转念一想,莫非是掌柜记错了?他常年住在镇上,不出远门也是常事,或许这条路他也不熟悉,道听途说罢了…… 思索一番,凌孤月笃定道:「大路必定走的人多,小路多是附近的村民为了便利踩出来的……」当下便自信地选了一条平坦大道。 又不紧不慢地赶了两个时辰的路,沿途山野荒凉,草木渐渐稠密,路上的车辙印也都不见了,反而多了些野兽的足迹。 正在他百思不得其解之时,一位农夫扛着锄头从远处的山头路过,凌孤月下马高喊道:「老丈留步!」 农夫脱下斗笠,左看右看,看到凌孤月后愣了一下,走过来道:「公子,这儿深山老林的,你到这里干什么?」 凌孤月牵着马道:「晚辈要到蜀地,不知不觉就到了这里,敢问前面是何处?有没有歇脚的地方?」 农夫疑惑道:「既然要到蜀地,你来这里做什么?」 凌孤月一脸茫然,「这条路难道不是通往蜀地的必经之地吗?」 农夫捋须笑道:「从这儿走到不了蜀地,只能到山里去,看来公子是走错路了。」 凌孤月掩唇咳了一声,「多谢老丈……可否再帮晚辈指一下路?」 农夫放下锄头往他身后指去,「回头直走三十里,在十一棵大树那里往西转。那条路上来往的商旅很多,大多也都是去往蜀地,公子可以同他们商量一下,倒时候跟着他们走就行了。」 凌孤月道了谢,正要回头赶路,身后农夫又道:「只需直走,路上任谁喊你都不要回头!」 还不待问他为什么,农夫已重新扛起锄头走了。 凌孤月只好嘆气勒马回头。 这一番来回,确实耽误了不少功夫。 已是将近午时,凌孤月抬头看了看天色,骄阳当空。 正感到口干舌燥之时,见小路旁有间卖酒水的草庐。庐前挂着张酒招子,棚中摆着几张桌椅,看起来是供往来的行人休息的,便想下马向店家买碗水喝。 「客官坐,」店家用布巾抹了抹桌子,笑呵呵问道:「客官这是打哪儿来啊?」 「从金陵来的,」凌孤月掀衣坐定,淡淡道:「给我一碗水。」 店家道:「清水不要钱,不过我这里有三十年的烧酒,还有解渴的糖水,客官要不要来一碗?价格都公道得很。」 凌孤月摸出几个铜板放到桌上,微笑道:「不必了,清水即可。」 店家的脸僵了僵,随即又挂上和善的笑意,「客官稍后,我这就拿水过来。」说罢便掀开帘子进了草庐里间。 凌孤月坐在棚下,打量了一下这个简陋的草庐,忽而从里间传来了一阵细碎的声音,似是有人在抖着纸包,不禁凝神细听,眉头也渐渐皱起。 不一会儿,店家从里间走出,拎着一盏长嘴吊壶和一只盛满水的瓷碗,笑道:「水来了!客官请,不够自己再添。」 凌孤月见他殷勤地将茶杯递到自己面前,看了眼杯中的水,问道:「我怎么觉得这水有些泛黄?」 店家笑着解释:「客官不知道,这山上的泉水就是这样,别看颜色发黄,味道却甘甜可口。」 凌孤月点点头,只是摩挲着碗口,迟迟不肯下口。 店家见他犹豫,道:「客官不必担心,这水绝对没问题。」 凌孤月微微一笑,放下碗道:「你这酒庐生意可还好?」 店家不知道他为何要问这个,笑道:「还成,虽说银子有限,不过温饱还不是问题。」 凌孤月点头道:「既然温饱不是问题,为什么还要做这种劫财谋命的勾当呢?」 店家脸上陡然变色,干笑道:「客官……何处此言?」 凌孤月端起那杯泛黄的水,「这水里应该是被你下过药吧?」又起身看向麻布帘,道,「帘子后面想必还有你的同伙?」 店家皱眉道:「你……你胡说什么!」 凌孤月轻笑一声,上前就要揭开帘子,却听到身后传来唿唿风声,只见他眉睫微垂,眼中晶亮似雪,右手带起一阵内力往后震去。 本想偷袭的店家一屁股栽倒在地,出手的右臂颤抖不止,而距离他三丈远的地方是一把被震飞的刀,刀尖朝下,正插入地底四指有余。 「你……你是什么人?」店家看了看那把刀,不敢置信道。 凌孤月回头扫了他一眼,笑道:「你还不配知道我的名字。」说罢也不理会店家惊愕的神情,揭开帘子走了进去。 刚步入酒庐里,只见屋中昏暗不已,隐约能瞧见几只水缸和一架子的酒罈,除此之外一个人也没有。 凌孤月想道:难道他的同伙听到动静逃走了? 刚想去问问店家,出门一看,那老汉连带着那把刀,早不见了。 凌孤月摇摇头,重新回到屋里想找点干净的水喝,谁料刚掀开水缸盖子,就见水缸里蹲着一个人。 第63页 一个已经昏迷的少年。 凌孤月皱眉看着他,差点想把盖子盖然后一走了之。 但最后还是不情愿地把人捞了上来,拖到门口的空地上晾着。 凌孤月用另一只水缸里的葫芦瓢舀了一瓢水,泼到少年脸上,见他幽幽转醒,没好气地道:「你又跟上来做什么?」 少年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忙坐起身来环顾了一下四周,「我……我这是在哪?」 凌孤月道:「你刚刚被人下药弄晕了,差点就被做成人肉包子了。」 少年大惊失色,从腰间摸出一把生了锈的匕首,「坏人呢?在哪里?」 凌孤月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头,「放心,被我打跑了!」 少年舒了口气,由衷道:「你好厉害!」 凌孤月别过脸道:「途中危险,你还是早些回去吧。」 少年低头揪着自己的衣摆,不情不愿地道:「回哪去?」 凌孤月道:「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 「这几年一直在流浪,我也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的……」 凌孤月瞥了他一眼,「这天底下,你就没有一个认识的人?」 少年道:「我师父曾跟我说我还有个师兄,但我从未见过他。」 「你还有师父?」 「师父已经去世了……」少年将匕首重新插回腰间,抬头问道,「你要去哪里?」 凌孤月走向马边,「我要回家。」 少年难过道:「我没有家……」 「那就回金陵。」 少年摇摇头,「我被人赶走了,不能再去那条街了。」 「那你就换一条街待着。」 少年见他不为所动,央求道:「让我跟着你好不好?我保证不给你添乱,我会洗衣服、做饭、铺床、餵马……要我做什么都行!」 凌孤月顿了顿步子,略有些心动,道:「你果真想跟着我?」 少年想了想,飞快地点点头,「只要能在你身边,做什么都可以!」 凌孤月微笑道:「早说,我正好缺一个牵马的。」 少年瞪大了眼,「你同意了?」 凌孤月点点头,「你若是勤快,倒也不是不行,一个小毛孩我还是养得起的。」 少年鼓起脸颊,嘀咕道:「我已经不是小孩了……」 凌孤月笑道:「十三四岁不是小毛孩是什么?」 少年睁大了双眼道:「我已经十七岁了!」 凌孤月诧异地打量着他,「你站起来。」 少年拍拍屁股上的尘土,乖乖在他身前站好。 凌孤月伸手在他头顶比划了一下,然后抵在自己的胸口下方,怀疑道:「你有十七岁?」 少年道:「我长得比较迟。」 凌孤月想到当初自己矮了沈落一头的屈辱感,摇头道:「肯定是你平日里吃的不好,倘若再不注意,肯定就长不高了。」 少年拍了拍自己胸膛,又握了握拳头,笑道:「男子汉最重要的是这个!」 凌孤月在他头上敲了一下,斥道:「你见过哪个江湖名士个子还不到五尺的?」 少年摸了摸脑袋,嘿嘿笑了两声,也不再争辩,半晌才低着头道:「以前我很久才能吃上一顿饭……」 凌孤月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抬头,眼中闪亮,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笑道:「我叫小稠!」 「小稠?这是个什么名?」凌孤月啧啧两声,「我先说好,此去千里迢迢,你必须要帮我牵马、餵马,咱们江湖中人露宿野外也是常有的事,你也要会生火做饭……」 「好的!」小稠兴奋地点头,「这些事我以前也常做!」 凌孤月见他满脸是掩藏不住的喜悦,略有动容,对他道:「我叫凌孤月。」 小稠道:「我可以叫你师兄吗?」 凌孤月皱眉道:「为什么?」 小稠低头道:「我一个亲人都没有,只有个素未谋面的师兄,我一直很想找到他,我想,如果你是他就好了……」 凌孤月想到沈落那副阴沉的表情,又看看小稠满脸期待的样子,道:「随你吧,反正多你一个也不多。」 两人一同上路,小稠走在前头牵着马,凌孤月坐在马上道:「方才有个老丈说走到十一棵大树那里就到了正确的路口,你看看附近哪里有十一棵大树?」 小稠扭头看了看,「这一路上都是树,怎么分辨啊……」 凌孤月摇头道:「真笨,既然都说是大树,肯定是与众不同的。更何况眼前的这些树还没有你的腰粗,还不能称之为大树吧。」 小稠点点头,加快步子朝前走去,不到一刻钟的功夫,果然见到前面的路口有数十棵参天古槐树。 「到了!」 凌孤月点点头,「累不累?要不要歇一会?」 小稠摇头道:「不累!」接着疑惑地指着前方道:「这条路上怎么那么多人?」 凌孤月随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若有所思道:「是有些奇怪,而且他们还不是普通人。」 「师兄,你怎么看出来的?」 凌孤月道:「你看他们大多身着劲装,身上还带着各种兵器,看来都是江湖人士。」 小稠不解地道:「那么多江湖人在这条路上……他们这是都要去蜀地?他们去那里干什么?」 第64页 凌孤月沉吟道:「大概是跟这次的武林大会有关……不过离武林大会还有数月,那么早去做什么?」 小稠眼中一亮,道:「要不我去打听打听?」 凌孤月笑道:「很好,小稠,今晚奖励你鸡腿。」 小稠兴沖沖地走到了大路上,瞄着西去的人流。忽而看到一男一女两个与他差不多大的人慢慢走来。两人年纪虽轻,却也是侠士装扮,腰间长剑一看就是不俗之物,便上前搭讪道:「二位留步,跟你们打听一下,这些人为什么都往西去啊?」 少年彬彬有礼,拱手道:「这位小兄弟,我们都是为了平南的武林大会而来。」 「武林大会不是还有几个月才到吗?」 少年回答道:「提前去可以跟诸位前辈切磋一番,说不定能精进武功。」 谁想他话音刚落,身边的少女噗嗤一笑,拆穿他道:「什么切磋武功?我们是提前去占个位置,不然到时候人挤人,除了一些大门派有专属的客栈休息,我们这些江湖散客就无处可去了!」 少年看了一眼少女,无奈地嘆了口气。 小稠打量了两人一眼,问道:「不知二位来自哪里?」 少侠淡笑道:「小门小派,不值一提。」 少女却一脸骄傲地道:「弄月山庄,你可曾听说过?」 小稠茫然地摇了摇头。 少年轻轻拍了拍少女的手,略带责备道:「师妹!」 少女满不在意地道:「反正他也不知道,不用担心!」 少年充满歉意地沖小稠点了点头,「小兄弟,我们还有事,不如就此别过。」 小稠挥手道:「后会有期。」 凌孤月骑着马不紧不慢地跟在他们身后,将他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见他们走远,小稠才转身回到凌孤月身边,「师兄,看来他们都是要去参加武林大会的。」 凌孤月道:「那就好办,咱们路上只要跟着这些人就可以了。」 小稠挠了挠头问道:「师兄,那个弄月山庄是什么地方啊?」 凌孤月道:「弄月山庄是个很神秘的门派,没有人知道它的具体位置,传说里面的人个个都是绝世高手,只不过他们向来低调,不肯轻易示人。」 小稠道:「那两个小孩莫非也身怀绝技?」 凌孤月道:「他们啊,别看年纪小,功力比这条路上的所有人都要高。」 小稠『啊』了一声,探头看向远处早已消失的人影,不敢置信道:「我刚刚竟然随手拦住了那么厉害的人……」 ☆、第 23 章 凌孤月看着小稠的那副痴样,笑道:「别看了,还是赶紧赶路吧。」 随着人群一路走去,途中倒也不无聊,只是通往蜀地的路山高水远,深山老林里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到了日落时分,也没见着一户人家,众人商议干脆就在这林间找一处平坦的地方歇息一晚。 各人纷纷在路旁的空地上点起了火堆,虽然地方有限,免不了挤挤挨挨,却各自为营互不叨扰。 一时间,这片昏暗的林子里亮起数堆火光。 凌孤月将马系在一棵树上,回头见小稠还在人群中四处东张西望,便道:「别找了,那两人轻功绝顶,早都赶到我们前面去了。」 小稠不甘心地道:「我还想跟他们交个朋友呢……」 凌孤月靠着树干笑道:「人家可不想和你做朋友,」见他撅着嘴,又吩咐道,「赶快去捡些枯树枝来,今晚我们只能在这里落脚了。」 小稠应了一声,便往林子里走去。 凌孤月四处转了转,只见到处都是茂盛的草丛,飞虫营营。旁人都是一屁股坐下,也不管身下有没有压住野草、会不会沾一身的草屑。 凌孤月却十分讲究,先是抽出流光剑将野草刨了个干净,又从包袱里拿出一块布铺在地上,最后才掀了掀衣摆盘膝而坐。 待坐定,抬头一看,已是晚霞漫天,点点星光灿烂如碎银,又似河上波光,潋滟闪动。 破军不单,凶星上位? 凌孤月忽而想到了杜王爷的那一卦,眼前的星汉显示的是那样决绝的卦象吗? 正在休息时,又有一伙人走到此处,见人们都在此处歇息,便问了问路。 有人提醒道:「最近的村镇驿站离这里都还有一百多里路,等走到那已是半夜了,你们还是随我们在这林子里过一夜吧。」 那群人犹豫道:「只怕这山上有狼……」 众人大笑道:「咱们都是江湖中人,莫说有狼,就是有山精野怪,咱们这么多人,一人使出一个狠招,它也奈何不了我们,还怕什么狼?」 闻言,他们这才放下心来,招唿了同伴,走到营地的边角处找了片空地休息起来。 俗话说: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 一点不假,这林子里少说有五六十人,三个一伙,五个一群,从坐下来起嘴就没闲过。 凌孤月靠着一棵树,看似垂头假寐,实则在静听听着周围人的闲谈。 只听有个苍老的声音道:「这次的武林大会,据说有几方势力最被看好,你们猜都有谁?」 有人接道:「肯定有秋水长渊门!」 「那是自然,秋水长渊是武林中的老门派了,他们的师祖曾经连赢过数次天下第一,只是上次失手,才让他的对头夺了去……」 第65页 「看来此番对战,秋水长渊门定要一雪前耻了!」 「也不一定,近年武林英才更迭,老门老派诸如峨眉、佛心门都渐渐放弃对武林盟主的争夺,一些后起之秀反而势头更劲,依我说,秋水长渊门是时候退出武林大会了……」 「后起之秀?你是说屏川派?」 凌孤月听到那两个字眉睫轻颤,悄悄睁眼向那几个说话的人看去。 一位老者点头道:「不错,屏川现在的掌门沈落……恐怕诸位不会没有听说过吧?」 一个年轻男子道:「我就没听说过,他是什么人?」 「什么?你不认识沈落?」 年轻男子抱着手臂笑道:「他认识我,我不认得他!」 老者啧啧两声,鬍子扬起,「小子轻狂!十年前人家大败静山老人时你还不知道在你娘的哪个肚子里呢!」 年轻的男子被他说的脸面尽失,不服道:「十年前我不过十几岁,怎能和他比?」 老者嗤笑道:「那你知道沈落当时多大吗?」 男子摇摇头,「估计也得有三十多岁了吧。」 老者看着他,恨铁不成钢道:「人家当时才十三岁!」 「什么?」男子大吃一惊,「听闻静山老人战胜中原无数英雄好汉,竟然栽在一个小鬼的手里?」 老者嘆道:「人比人气死人,这就是天赋啊。」 这时又有一中年大汉加入,笑道:「沈落可是古化松的弟子,古化松年轻时也是百年难见的一代奇才,沈落跟着他,功力自然比寻常人要增进的快。」 老者挑眉道:「若仅仅是古化松的缘故,那他的另一个弟子凌孤月怎么就如此默默无名?」 「凌孤月……」大汉撇撇嘴,「兴许他是隐藏了实力,当年古化松能挑中他,就说明他必定是有些特殊之处的。」 「特殊之处?」老者笑道:「我曾经和我已辞世的好友一起去过屏川,恰恰也见过他,你可知道别人是怎么说的他?」 「怎么说?」 「都说凌孤月是投错了胎,若他生为女子,此等朱颜玉容,足以令大多数男人折剑弯腰,舍却天下……可惜他却是个七尺男儿,身为江湖中人却武功平平,还有何颜面立足武林?他如今不过是沾着他师弟的光罢了。」 「这……」 话题转到自己身上,凌孤月眉头一皱,转过身来不愿再听。沉思间,一声唿喊让他回过了神。 「师兄,我回来了!」小稠抱着一堆枯枝朽木穿过人群走了过来。 凌孤月见他一身尘土,问道:「你这是到哪个泥堆了打滚去了?」 小稠笑道:「方才看到一只野兔,还想捉住它拿回来烤一烤,没想不仅被它熘了还脚滑摔了一跤……」 凌孤月抛了块布巾给他,「擦干净。」 小稠接过布巾,见他神色恹恹,问道:「师兄,你怎么了?」 凌孤月嘆了口气,「无事,这里人太多,有点喘不过气来。」 小稠看了看四周,指着稍远一点的地方道:「师兄,我们去那边吧……」 凌孤月侧耳听去,那群人仍在叽叽喳喳议论个没完,便烦躁地点点头,道:「也好。」 两人转移了阵地,身边只有最后来的那一伙人,凌孤月瞬间觉得耳根清净了许多。 那伙人大多是二三十岁左右的男人,只有一名女子被众人环绕在中间,穿着罗纱裙,一副骄纵的模样。这些人皆是身着白衣,唯有衣领处绣着两只彰显身份的黑燕。 凌孤月凭着余光扫去,便知这几人是北燕盟的人。 北燕盟曾经也是中原武林赫赫有名的名门帮派,只是那时候还不叫这个名字,叫归燕盟。后来门派分裂,渐渐生化出北燕与南燕来,两门忙着争斗正统,疏忽了武学,这才渐渐没落。又过了数十年,南北双燕被从西域而来的静山老人连挑掉几名高手,元气大伤,近些年也没出过什么像样的人物,这才彻底被人遗忘。 凌孤月心想:不知这次他们在武林大会中可会有什么表现…… 两人点好了火,围着火堆凌孤月解开包袱,从里面掏出干粮。 小稠盯着他的动作道:「对了,师兄,我的鸡腿呢?」 凌孤月眨了眨眼,「什么鸡腿?」 小稠道:「不是说今晚奖励我鸡腿吗?」 凌孤月这才反应过来,眯眼笑道:「今日不巧,这荒郊野外的哪有鸡腿?明天再补偿你……我这里有些肉干,味道也不错,你多吃点。」 小稠也不在纠结,接过肉干来啃了起来。 一旁的罗裙女子闻言,鼻尖动了动,向众人撒娇道:「师兄,我也想吃肉干,这馒头又干又硬,人家吃不下嘛!」 人群中最为年长的男子为难道:「师妹,我们几个身上都没带什么肉干,不如明天找个集市再给你买,今日先委屈委屈。」 女子不满道:「别人都有的吃,我一个女孩子却叫我吃这破馒头!我不吃!」说罢将手中的馒头一扔,直滚到远处的林子里。 一位年轻男子劝道:「师妹,此行艰苦,就连馒头也是有限,如今一人一个,你将你的扔了,可就没有了,这又是何苦?」 谁知那女子听了愈加生气起来,指着那男子道:「何所思,你是什么东西!一个外门弟子也敢这样跟我说话!」转头沖她旁边的人撒娇道:「大师兄,你还管不管啦!」 第66页 女子的大师兄皱眉道:「好了,小师妹,小何说的也是实话,你别再闹了,叫人看笑话……」 何所思被那女子说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勉强笑道:「师妹,是我不好,你别生气了,我的馒头还没咬过,给你吃。」 谁料那女子见他将馒头递过来,看也不看就将馒头打翻,白着眼道:「谁要吃你的破馒头!」 何所思愣了愣,扫了众人一眼,谁知其余几人就当没看见,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何所思抿了抿唇,走到一边将馒头拾起,小心地拍了拍,揭掉外面的一层皮,又吃了起来。 女子满脸嫌弃道:「扔掉的还去捡,你是狗吗?」 何所思笑了笑,也不反驳。 小稠边啃肉干边偷偷地往旁边瞄去,凑在凌孤月耳边道:「这女人好没教养……」 凌孤月点了点头。 「喂!你们两个在嚼什么舌根呢?」没想到女子耳朵够尖,很快就发现了他们俩。 凌孤月与小稠对视一眼,只当没听见,继续吃着东西。 「喂!说你们俩呢!」 小稠扭头,一脸无辜地道:「我们又没说你。」 女冷笑道:「我看你们分明就在说我!」 小稠与她争辩道:「你哪只耳朵听到我在说你?」 「你!「女子气唿唿地拉着旁边人的手臂,「大师兄!你看看这个小鬼!」 女子的大师兄笑道:「唉,我这师妹娇生惯养的,两位担待一些。」 小稠想站起来与他争辩,却被凌孤月按着脑袋给按了回去。凌孤月沖女子的大师兄点了点头道:「好说。」 小稠愤愤道:「师兄!他们分明就是在护着那女的!」说着又想爬起来,却依旧被凌孤月按了下去。 女子的大师兄道:「看来这小兄弟也是性情中人。」 凌孤月捋了捋小稠头顶粗糙的发茬,笑道:「我这师弟年纪小,还请诸位也多担待些。」 女子盯着小稠,重重地哼了一声,跺脚道:「再让本姑娘听到你这小鬼说什么,我非撕了你的嘴!」 「我……」小稠眼中冒火,只是头顶还压着凌孤月的手,只好一甩脸,气鼓鼓地瞪着眼前的火堆。 「见笑了。」凌孤月回首微笑道。 那女子本还想耍嘴皮子,忽然间瞥见凌孤月的样子,不禁一呆,「你……」 几名男子见她吞吞吐吐,关怀道:「师妹,你没事吧?」 女子指着凌孤月道:「你是什么人?」 凌孤月扭回头,淡淡道:「过路之人。」 女子干脆直接跑到了凌孤月这边,居高临下道:「你是哪个门派的?」 大概是女子的声音太大,附近所有人纷纷侧目,一时都被火光下凌孤月的那张惊艷绝伦的脸惊住了。 凌孤月抬眼道:「在下师出微门,实在不值一提。」 「你看不起我?」女皱眉道。 这时,方才议论屏川的一堆人中有人站了起来,老者道:「你……你是不是屏川凌孤月?」 在场的人瞬间默然,不一会儿,又都小声叽叽喳喳地议论开来。 「他就是凌孤月?」 「一个长成这样的男人,不是凌孤月还能是谁?」 「他为什么跟一个小孩在一起?莫非被他师弟赶出屏川派了?」 「这也难说……」 凌孤月皱眉,正在难堪之际,小稠挺身而出,冲着四面大声道:「他是我师兄!不是屏川的凌孤月!」 「小鬼,你又是谁?」有人问道。 小稠拍拍胸脯,「我是天蜂谷钟无笑的弟子!」 「天蜂谷?」众人疑惑地打量着二人,「你怎么证明你们是天蜂谷的人?」 凌孤月正担心小稠不会圆谎,想将他带走时,却见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便渐渐打消了疑虑。 只见小稠从袖间取出一只漆黑的甲虫,举在众人面前,大声道:「这是我天蜂谷独有的玄犀子,浑身剧毒无比,沾者必死,可有人敢上前一试?」 众人见那只小虫在他手心上爬来爬去,似是真的有灵气一般,虽振翅欲飞,却并肯不飞走,而且在晦暗的火光下竟闪着莹莹光辉。不禁被他唬住,纷纷往后退了一步。 「不过是只飞虫?哪里是什么玄犀子?休要听这小孩胡说!」老者道。 「诸位稍等,」小稠不慌不忙地走了两步,抬头指着一棵树道:「这棵树上有只蝙蝠,谁能帮我打下来?我要活的。」 老者轻哼一声,拈起一颗石子往树上打去,不偏不倚,正打在一只蝙蝠的身上。 蝙蝠应声而落,小稠忙跑过去捡起来,弯腰的时候沖凌孤月使了个眼色。 凌孤月点点头,压着声音道:「师弟,让他们见识见识咱们天蜂谷的玄犀子。」 小稠拿着尚在扭动着的蝙蝠,道:「这只蝙蝠是刚刚这位前辈打下来的。」 老者道:「废话少说!你到底要做什么?」 小稠慢慢将右手手心的玄犀子靠近蝙蝠,还未挨着,蝙蝠已发出了悽惨的尖叫,引得众人心中一紧。 「我们天蜂谷的人最善于用毒虫,这点大家都知道吧?」小稠面不改色地与众人说着话,一边吸引众人的注意力,一边移步,趁机将手中的蝙蝠靠近凌孤月。 而凌孤月早已拈了一枚极细的草叶藏在袖中,只待小稠转身时,暗暗屈指弹射。 第67页 天色昏暗,谁也没有注意到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一枚针尖般的草叶没入了蝙蝠的身体,精准地刺入它的心脏。 「吱……叽!」 在众人看来,那只浑身漆黑的甲虫刚碰到蝙蝠,它就尖叫一声再也不动了。 小稠将蝙蝠的尸体扔到脚边,「老头,你若还不信,要不要试试我这玄犀子?」小稠冷笑道。 老者的嘴角抖了抖,最终摇摇头,走回了自己的行李边。 见老者退下,众人也自讨没趣地退下,只留下北燕盟的人与两人对峙。 女子轻蔑道:「什么玄犀子?我倒要瞧瞧!」说着就要上前凑近去看小稠手中的小虫。 小稠个子小,与她离得又近,眼见虫子就要被她夺取,一旁的何所思喊道:「小师妹,我曾经听师父说过,天蜂谷的玄犀子毒性极强,沾染到皮肤上就会起碗口大的脓疱,然后毒性顺着创口下渗,无药可解,中毒者两三个月后才会痛苦地死去。」 女子听他这么一说,手打了个哆嗦,回头骂道:「要你多管!」骂归骂,却还是退了回去。 小稠见势将虫子收回了袖中,回到凌孤月身边坐了下来。 「你怎么会有玄犀子?」凌孤月趁着添柴的功夫小声问道。 小稠笑道:「它才不是什么玄犀子,这是方才我在山上碰见的一种甲虫,我本想带回来吓吓师兄的……」低头嘿嘿笑道,「没想到竟帮我们解了围!」 凌孤月笑道:「明天奖励你再多一根鸡腿!」 两人耳语间,身后北燕盟的人却仍在吵吵不止。 女子拉着她大师兄的衣角道:「大师兄!为什么师父要何所思跟我们一起来!我好讨厌他!」 大师兄安抚道:「师妹,小何好歹也是咱们北燕盟的人,你不要再沖他发脾气了。」 女子不依不饶道:「什么北燕盟的人!不过是师父在山下捡的一个野孩子,师父压根没承认过他这个徒弟!」 「好了、好了……」大师兄拍了拍她的肩膀,「不要再说了。」 自始自终何所思都是坐在偏僻的一角,没有插一句话。 女子在大师兄耳边嘀咕了几句,只见他皱眉道:「小师妹,这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大师兄,你快跟他说去,不然我就不理你了!」 眼见女子背过身去,大师兄只好缓步走到何所思面前,「小何啊,这几天你就别跟我们一起了,小师妹被你气得不轻,咱们还是分开行动,等到了平南再汇合吧。」 何所思也不惊讶,点点头道:「好。」 「小何啊,真是不好意思,本来师父吩咐要我们照顾好你的……」 何所思摇摇头,「没关系,我明白师兄的难处,我一个人也可以的。」 大师兄从腰间掏出一锭银子放在他身边,什么也没说,只是嘆了口气,而后走了回去。 「大师兄,我不想再看到何所思了,我要到那边去!」女子负气走到了对面。 「师妹,等等我们!」众人忙收拾行李跟上,只留下何所思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黑暗里。 凌孤月沖他微笑道:「何兄,夜寒露重,与我们一起烤烤火吧。」 何所思也不推辞,走到这边坐定,无奈道:「抱歉,我这师妹被人宠惯了,让二位见笑了。」 「无事,也不是你的错。还要多谢你替我们圆话。」 何所思摇摇头,「你的事我也略有耳闻,江湖中人本应相逢一笑,道别时好言拱手,实在不该被那些人如此不堪地说道。」 凌孤月淡淡道:「无事,不往心里去便罢了,」换了个话题问道,「你的师兄们都走了,你真的要自己去平南?」 何所忆苦笑道:「这也没办法,小师妹说的话,他们向来言听计从。」 小稠在一旁疑惑道:「为什么那个女人这么针对你?」 何所思面上浮上一层尴尬之色,就在两人以为他不会解释的时候,何所思道:「她曾经跟我表白过……被我拒绝了。」 「啊?」小稠瞪眼道,「这么说她是喜欢你?」 何所思摇摇头,「那是曾经,现在恐怕只有恨了吧……」 凌孤月见他神色如常,似乎并不在意别人如何对他,抬头道:「何少侠若是不介意,可以和我们一起走。」 ☆、第 24 章 小稠睁大眼道:「师兄!」 何所思看了两人一眼,迟疑道:「这……方便吗?」 凌孤月笑道:「方便。」 小稠却道:「不方便!」 凌孤月敲了敲小稠的头,「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 何所思想了想,笑道:「兄台的好意在下心领了,不过我想我还是一个人去平南的好。」 凌孤月不解地看着他,却见何所思一脸恬淡,「此番入蜀,师父料定途中波折不断,临行前对我说这也是一次磨练。跟两位一起走确实能有所照应,只是辜负了师父他老人家的良苦用心……所以我还是自己上路的好。」 凌孤月见他坚定,也不强求,与他又聊了些闲话。 「北燕盟今年是要参加武林大会?」 何所思道:「师父一直希望北燕盟能重新振兴,可惜我们这一辈实在是没人能撑得起门面,这次师父让我们几个小辈下山,其实就是希望我们见见世面,小试身手罢了,至于得到什么名次……那是想都不敢想的。」 第68页 凌孤月道:「逐鹿中原,来日方长。」 何所思却摇头道:「其实我并不喜欢争夺,能在盟里陪着师父练功就心满意足了……凌兄呢?你也是去参加武林大会的吗?」 凌孤月自嘲道:「我这点斤两我还是知道的,顶多是去看个热闹罢了……而且此番我是去找人,意不在武林大会。」 何所思眸中一亮,「想不到凌兄竟是个淡泊名士。」 凌孤月笑道:「惭愧惭愧……不过数月之期弹指之间,希望到时能与何兄场上相逢。」 何所思亦笑道:「甚好。」 小稠插嘴问道:「刚刚听你那个师姐还是师妹说,你是个外门弟子,难道你和他们不是一个师父?」 何所思道:「我的师父确实是北燕盟盟主……」 「那为什么他们不愿与你以师兄弟相称?」 何所思低头看着火堆,怔忪道:「是师父从来没承认过我……我十二岁那年被师父捡回山上,师父给我吃的,给我穿的,还教我武功,对我和其他弟子一视同仁,但却从不肯收我为徒……」 「为什么?」小稠眉头紧锁,愤愤道,「难道他是嫌弃你?」 何所思摇摇头,「不可能,师父经常指点我武功,还对我赞赏有加,我甚至能感觉到他对我的偏爱。」 「那是为什么?」小稠捧着脸看着火堆上空升起的点点火星,「他就这样看着你被人欺负!」 凌孤月扭头看向小稠,奇怪他为何会有那么大的反应,便伸手拍了拍他的头。 小稠此刻眉头扬起,黄瘦的脸拧成了苦大仇深的模样,见身边是凌孤月,眉头才渐渐松开,眸中又恢復了清亮。 何所思嘆了口气,「我也不知道,大概师父他老人家有什么打算吧……对了小兄弟,」何所思转头看向小稠,「方才我见你将那无毒的黑甲虫靠近蝙蝠,它为何会吓得惊叫?」 说到这件事,小稠又来了精神,双手比划着名道:「我当时左手拎着蝙蝠,右手托着虫子,那些人们将目光都放在虫子上,没留意我在暗暗地掐着蝙蝠,那小东西吃痛,自然叫的悽惨!」 何所思点点头,又问道:「那只甲虫为何会乖乖地伏在你的手心不肯飞走呢?」 小稠四顾了一眼,见没人看向这边,干脆把袖中的虫子拿了出来,抛到何所思怀中,得意道:「你自己看吧!」 何所思拾起来看了看,瞭然一笑:「原来如此……」 凌孤月顺着他的手看去,只见小甲虫在何所思手中也是不住地扑棱着翅膀,并不飞走。 小稠小声解释道:「这种虫有两层翅膀,上面一层坚硬明显,下面一层柔软透明,坚硬的翅膀并不能使它们起飞,只有底下的那层透明的才可以……我在捉它的时候悄悄把它第二层的翅膀折断了,所以它总是想飞走却怎么也飞不起来,只能在我的手心打转。」 凌孤月点点头,若有所思地看着小稠,只见他仍是一副神采飞扬的样子,便忍住了心中想要发问的话。 何所思笑道:「小兄弟主意倒挺多!」 三人闲聊间,不觉夜色已深,小稠靠在火堆旁打起了瞌睡。 何所思道:「明天一早还要继续赶路,不如先休息吧。」 凌孤月也觉得乏困,点点头,靠着一棵大树睡起觉来。 翌日,天刚蒙蒙亮,凌孤月被一阵嘈杂的吵闹声惊醒。捏了捏眉心,这才发觉周遭的人都开始起身上路了,而何所思也收拾好了行李,只有小稠还在蜷缩他身边睡得香甜。 「凌兄,在下先行一步。」何所思拱手道。 凌孤月含笑送道:「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凌孤月见他洁不染尘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人群中,这才回头唤醒了小稠。 小稠揉揉惺忪的睡眼,一脸满然道:「师兄,怎么了?」 「走了,」凌孤月将火堆的余烬用土掩埋住,「去把马牵来。」 「师兄,」小稠牵着绳子看着坐在马上的凌孤月,「那个何所思呢?」 凌孤月道:「他走了。」 「真走了啊……我还以为他会和我们一起呢。」小稠道。 凌孤月笑着问道:「昨日我说要与何兄同行,你不是不答应吗?」 小稠扁着嘴道:「我那是不服气。」 「有什么不服气的?」 小稠闷闷不乐道:「我可是求了师兄好几天师兄才答应带我一起走的,那个何所思你才跟他说了几句话?」 凌孤月勒马道:「我虽然仅仅才与他说了几句话,但已经差不多了解了他这个人,知道他信得过……你呢?小稠,我觉得你比他难琢磨多了。」 小稠呆了呆,停住步子道:「师兄……你是不是怀疑我?」 凌孤月道:「昨日你听到何所思的事为何那般激动?」 小稠低下头小声道:「因为……因为我也是被师父捡来的……」 凌孤月听着他说道:「我跟何所思一样,十二岁那年遇到了师父,他将我从街头的乞丐窝捡了回去,从此我就一直跟着他。他让我叫他师父,跟我说一些江湖上的事,教我一些保命武功……虽然他总是对我很严厉,但若不是他,小稠还是个天天被人打骂逼着去要饭的小乞丐,也不会遇到师兄……师父是我的大恩人。」 凌孤月见他眼角似有泪花闪过,问道:「后来呢?」 第69页 「后来师父死了……」小稠难过地说道,「我亲手把他埋在九嶷山下,有人对我说,让我去金陵,我就一路流浪到了金陵,又成了流落街头的小乞丐……」 凌孤月轻声道:「莫怕,以后我不会再让你流落街头了。」 小稠盯着他的眼睛认真道:「我也一定会保护好师兄的!」 凌孤月想了想,突然问道:「对了,是什么人让你去的金陵?你不是没有认识的人吗?」 小稠道:「那人也是乞丐的样子,说话神神道道的,本来我也不相信他,有次他对我说,师父活不长了让我准备后事,师父听了后气得把那人打了一顿,没想到那人挨了打还笑着拍手……后来师傅果然走了,我才知道他原来有些本事。」 凌孤月心里隐隐有了个猜测,「他是不是总让别人叫自己杜王爷?」 小稠奇怪道:「师兄怎么知道?」 凌孤月心中一沉,「我也见过他……」 「那他有没有对师兄说过什么话?」 凌孤月勉强笑道:「我忘了。」 怎么会忘呢?天煞孤星,会剋死身边所有亲近的人……杜王爷,你到底是什么人?你真的会预测人的命途么? 凌孤月忧心忡忡地看着远方的路,「小稠,我们要抓紧时间赶路了。」 「好!」小稠抓紧手中的绳,奋力向前跑去。 凌孤月哭笑不得道:「小稠,你过来。」 「啊?怎么了?」小稠乖乖站到马腹下。 「这样走太慢了,」凌孤月单手抓住他的衣领,轻松往上提去,就将他稳稳地甩到了自己的身后,「抓紧我。」话音刚落,便夹紧马腹疾驰起来。 小稠还没反应过来,差点被甩下马去,幸而在最后一刻揪住了凌孤月的腰带,才得以悬在马身上没有摔落。 待稳住身体,小稠平復了心跳道:「吓死我了……我还是第一次骑马呢……」 前面的凌孤月不知说了句什么,被迎面灌来的风声所吞没。 「师兄!你刚刚说的什么?」小稠大声喊道。 凌孤月回头,无奈地往他手中看了一眼,「小稠,你再拉我的腰带就要掉了。」 小稠忙收回手,改扯住他的衣摆。 两人共骑一马,一路向西驰去。 途中经过一座山谷,谷中有片湖泊。 凌孤月道:「颠簸了半日,马该渴了,咱们下来休息一下。」说罢又提着小稠将他揪下了马。 凌孤月笑道:「就你这副小身板,风一刮就能吹到天上去了。」 小稠不服气道:「我也是有底子的!」 「你有什么底子?」 小稠就地扎了个马步,对着一棵大树有模有样地打了一套拳出来。 凌孤月含笑点头道:「这是佛心门的虎拳……」 小稠收拳窝在腰间,忽而化为掌风袭上面前的树干。 凌孤月道:「好一招千手飞花掌!」 小稠又化掌为指,五指微曲,似钩子一般一把抓住了粗糙的树皮。 「这是鹰钩爪。」 小稠忽收手踢腿,将那棵树当做了一根木桩,腿上用力,竟将它踢得晃了晃。 凌孤月道:「这是千军扫,你还有什么招式?」 小稠沉住气,右手如电,挥出了十足的气势,往树干上一拍,顿时一块人掌形的树皮从树干上脱落了下来。 凌孤月眼中闪过一丝讶然,「这是屏川的决绝掌,没想到你也有所涉猎。」 小稠摸了摸额角的汗做了个收势,垂头丧气道:「还是师兄厉害!」 凌孤月嘆了口气,「何必逞强?看看你的手上。」 小稠低头看去,双手已被树皮磨出了血痕,支支吾吾道:「我……我练的还不太熟,假以时日一定会有所成就的!」 凌孤月笑道:「好了!我相信你,现在你先把你满手的血洗一洗吧。」 到了晚上,总算赶到了一个镇上,不用再露宿荒野。 由东走到第一家客栈,还未进门,老闆就摆手道:「二位客官,小店没房了,还请令择住处。」 小稠探头往里看去,果然见到许多人挤在大堂里,不少还是路上见过的熟面孔。 凌孤月道:「我再加点钱,烦请掌柜给我安排两间屋子……」 老闆唉声嘆气道:「莫说两间,半间也是空不出来的。实不相瞒,我这客栈已经是满满当当的,就连柴房都住满了人……」 凌孤月问道:「那这附近还有客栈吗?」 老闆指着街中心的一座楼道:「我们这还有一家鸿运楼,它是镇上最大的酒楼,只不过前儿来了一群人,风风火火的,把整座鸿运楼都包了。所以这两天不少人到了这里都没房间住,只能借宿在沿街的商户家。」 小稠好奇道:「是谁那么大手笔包下了一整座楼?他有多少人,能住的完吗?」 掌柜摇头道:「也就两三车的人,至于是什么人……这个我也不知道,不过看样子也是跟你们一样是从南方过来的,那些人车马豪华,一看就不是普通人……」 凌孤月看着那座两层高楼皱眉道:「除了鸿运楼就没有客栈了?」 老闆道:「虽然客栈是没了,不过你们可以去西街看一看,沿街的商户都收拾出了干净的屋子,你们去看看还有没空房。」 凌孤月点点头,谢过掌柜,和小稠一起往西街走去。 第70页 小稠牵着马抱怨道:「那些人也真是的,财大气粗也不能这样啊,害的我们没有地方住!」 凌孤月沉吟道:「这么大的排场不知道是那个门派的……」 小稠道:「经过的时候我们可以看看!」 从鸿运楼门口路过,两人扭头往里看去。 待看见一个一闪而过的人影后,小稠啧了一声道:「原来还有姑娘啊!看她这样子应该不会武功啊……难道不是到平南参加武林大会的?」 凌孤月脸色一变,道:「快走。」 「怎么了?」小稠不解地问道。 凌孤月道:「很晚了。」 小稠笑道:「师兄该不会是饿了吧!」 凌孤月淡淡道:「没错。」 到了西街,果然临街商铺门口都挂着饭馆、住宿的招子。 找了一家看起来比较干净的布庄租了间屋子,两人又重新出来找馆子吃点东西。 「师兄,」小稠嘴里塞得满满的道,「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说吧。」 小稠注意着他的神色,小心道:「你和你的师弟关系怎么样?」 凌孤月的手顿了顿,放下筷子道:「还可以吧。」 小稠垂下了头「哦」了一声,「那他怎么不跟你一起出来?」。 凌孤月道:「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不可能时时都在一起的,而且我们都是大人了,成天黏在一起像什么样子?」 小稠道:「我以后就要天天粘着师兄!」 凌孤月笑道:「等你长大了还要死要活地缠着我,你不嫌烦我还嫌烦呢!」 小稠眨着眼无辜道:「小稠才不会烦的!师兄你是不是已经烦我了?」 凌孤月道:「毕竟我不是你真正的师兄,万一哪天你找到你的师兄了,就可以粘着他了。」 「不会!」小稠将头摇得飞快,「你永远是我师兄!」 凌孤月对此只是一笑了之,将剩下的一只鸡腿夹到小稠碗里,「多吃点。」 时间还长,过早的承诺只会令日后伤神,有些话当不得真。 吃完晚饭,凌孤月将行李交给小稠道:「你好好看着行李,我出去一趟。」 「师兄去做什么?」 凌孤月道:「没什么,出去看看。」 小稠扁了扁嘴,「师兄不会是想甩掉我吧?」 凌孤月嘆道:「我的行李可都在你这呢。」 小稠想了想,又欢喜起来,「那好……师兄早点回来!」 暮色初降,飞鸟归林。谁也没有注意到有道红影沿着连绵的屋顶往中心街掠去。 凌孤月看着这座比周围房屋高出一层的鸿运楼,脚尖轻点,凌空往鸿运楼顶翻去。 整座楼由于没有宾客,十分静谧。凌孤月揭开一片瓦,往里看去。 眼下是一间客房,室内放着张桌子,桌上点着一根蜡烛。烛火微明,实在照不清整间房子。桌边还坐着一个人,一个年方二八的女人,也正是路过鸿运楼时凌孤月和小稠一眼瞥见的女人。 凌孤月见她痴痴地坐在桌前,手中拿着一朵已经枯萎了的红药,眼波如水,含情脉脉。 凌孤月又将瓦片重新盖上,来到另一间房间的顶上,还未揭开瓦片窥测,就已听到里面的喘气声。 想到这间是谁住的房间,凌孤月比之前更为小心地掀开了瓦顶,借着室内的灯火看去,果然看到了林珏。 林珏穿着一身白绸衣,负手站在窗前,在他身后还有一个黑衣劲装大汉。只听他带着浓浓的倦意问道:「怎么样?可与她们联络上了?」 大汉沉声道:「还未……」 闻言,林珏又喘了起来,语气中沾染了一丝怒气道:「三天了为什么还没联络上?」 大汉心虚道:「她们见我们候在门前,不由分说就将我们赶走了,我正想理论时,出来一个女人,拿着一条白绫舞了起来。我还以为她在跳舞,一时不察,就被她打伤了左臂……」说着似乎感受到手臂还在隐隐作痛,便按了上去。 林珏冷笑道:「一群女流之辈就将你们吓成这样,真够没用……」 大汉难堪地垂下了头不再说话。 「算了,你们在山下等我,」林珏转身道:「等我过去跟你们汇合。」 大汉点点头,「那属下就先退下了。」 林珏挥手道:「去吧,把绿鸢叫过来。」 大汉转身走后,不一会儿门就开了,绿鸢走了进来,手中仍拿着那朵干枯的红药。 「楼主,你找我?」 林珏嘆了口气,「绿鸢,我已经知道你姐姐是谁了。」 「真的?」绿鸢急切地道。 凌孤月在房顶探身查看,本来听了半天也没听到他们是何目的,眼见林珏要说出来,又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听了下去。 林珏道:「你可听说过姣尘阁?」 「姣尘阁?」绿鸢皱了皱眉,「姐姐是江湖中人?」 林珏微笑道:「你的姐姐不但是江湖中人,还是武林第一美人。」 「她……她叫什么名字?」绿鸢颤声道。 「范诗遥。」 「范诗遥……」绿鸢低下头咀嚼着这几个字,「很好听的名字。」 作者有话要说:  冷到冬眠。。。 日更真的是为难我胖虎,已放弃。。。 第71页 ☆、第 25 章 姣尘阁范诗遥? 凌孤月心道:怎么会是她? 数十年前,静山老人败于沈落之手,武林震动,许多人来屏川庆贺,其中就有范诗遥和她师父程霜。那时范诗遥只是个头上扎着两个小鬏的黄毛丫头,一双黑雾般的大眼睛总是好奇地盯着四周乱看,跟在程霜身后寸步不离。 沈落卧床养伤,凌孤月却闲不住,休养了两天就蹦跶下了地。正愁没人玩,见前来的人中有个与自己年纪相当的小女孩,便将她唤到了林子里。 凌孤月倒挂在树枝上,嘴里衔着一根烧焦了的梅枝,「我听你师父叫你遥儿,那我也可以叫你遥儿吗?」 范诗遥俏生生答道:「可以啊。」 凌孤月一个翻身从枝头跃下,揪了揪她的髮髻,自觉有趣地喊了声:「遥儿!」 范诗遥落落大方地回应道:「月儿!」 凌孤月顿感鸡皮疙瘩落了一地,「你叫谁呢?」 范诗遥柔柔笑道:「你啊。」 凌孤月呸呸吐出口中的焦枝,道:「我是男子汉,你不能这样叫我,不然会很奇怪!」 范诗遥点点头,立即改口道:「月月!」 凌孤月道:「你别叫了!」 范诗遥无辜地看着他,「为什么?月月不好听吗?我的妹妹也叫月月,或者我可以给你再换一个……凌凌?小月?阿凌?」 凌孤月当时就感觉到这个女孩虽然外表柔美可怜,其实肚子里满是坏水。于是起着捉弄她的心思道:「听说你们姣尘阁的武功很是奇特,可以一边跳舞一边打人,不如让我见识见识怎么样?」 范诗遥为难道:「阿凌哥哥,这不好吧……」 凌孤月不容她犹豫,从树枝上折下一根枝条,以树枝做剑,指着范诗遥道:「遥遥妹妹,来吧!」 范诗遥只好从腰间取下白绫挥舞起来,像是在跳轻盈婀娜的舞。 凌孤月在一旁抱臂笑道:「这样怎么行呢?打架的时候你是要靠跳舞博取别人的同情好放你一马吗?我可是不会手下留情的!」说罢拎着树枝上前刺去。 没想到那条软绵绵的白绫一见到有人发出攻势,立刻变得凌厉起来,翻飞成蛇,在范诗遥的袖间不断穿梭,几招下来,凌孤月的双手就被那条不过半尺宽的白绫缚得紧紧的,手中的树枝也掉落在地。 「你……你放开我!」凌孤月红着脸道,「你是客人,我是主人,客人怎么可以把主人绑起来?」 范诗遥走上前一脸歉意道:「遥儿学艺不精,只学会用白绫捆人,至于怎么解开,师父还没教到。」 凌孤月急道:「那怎么办?」 范诗遥微笑道:「不如我们回大厅,让我师父帮你解开吧!」 凌孤月一想到大厅中还那么多人,若是被人看到自己被这个小丫头绑回去,岂不是给师父丢脸?当下哼了一声,「我自己解决!」便离开了树林。 一路回到沉冬榭,为了防止被别人看到,凌孤月还特意垂着手用宽大的袖子遮着双手,但手腕上的旧伤也因此裂开,鲜血渐渐染红了腕间的白布。 凌孤月忍着痛走进沈落的卧室,刚一进门就喊道:「师弟,快帮我解开这破东西!」 沈落正躺在床上,侧着脸静静地看窗外,沉冬榭的那片梅林已化为了灰烬,入眼只有一片焦土。半缕阳光打在他脸上,显得有些寂寞。 待听到凌孤月的声音,沈落不自觉地挂上笑意,回头道:「师兄,你到哪里去了?」 凌孤月脸色苍白,捂着渗血的伤口道:「帮我看看……」 沈落看到他的手腕,脸上也是一白,「怎么回事?」 凌孤月委屈道:「都是姣尘阁的一个坏丫头!师弟,快帮我解开……」 沈落用刀小心地替他割破了白绫,捧着那双手一边为他上药一边轻声道:「师兄,你还是别出门了,好好养伤吧……」 凌孤月点点头,惬意地和沈落并肩躺在床上,跟他抱怨道:「范诗遥真不可爱……」 一别十年,凌孤月再也没见过范诗遥,只是听闻别人给她封了个什么武林第一美人的称号,也不知道她变了没有。 没想到绿鸢的姐姐竟会是她。 底下的人继续说道:「虽然我已经确认你姐姐是范诗遥,但姣尘阁的人却不肯信,她们认为你早已在九年前死了,所以这次你们姐妹相认……恐怕会有点困难。」 绿鸢低头摸了摸手中的花,道:「我相信姐姐见了我就会一眼认出我,就像我能认出她一样……」 林珏道:「希望如此。」 绿鸢道:「楼主,谢谢你,若不是你,我早都冻死在了路边,现在也不会找到姐姐了。」 林珏笑道:「疏影楼就是你的家,这么多年你伴在我左右,我早已将你当亲妹妹看待,陪你找姐姐也是应该的。」 绿鸢却提裙跪下,「楼主的恩情绿鸢无以为报,只有来世结草衔环以报大恩……」 林珏忙将她扶起,责备道:「你这是做什么?难道我是贪图你的报答吗?再说,就算要报恩也要等你们姐妹相认后,再这样我就生气了。」 绿鸢弯了弯嘴角,笑道:「是绿鸢开心的煳涂了。」 「对了,」林珏看了看她手中的花,「你曾说在你的印象中,姣尘阁种满了红药花?」 第72页 绿鸢点点头道:「那是我小时候,姐姐天天带我到红药丛中,她告诉我红药可以入药,可以做红胭脂,还有个别名叫将离草……」 林珏点点头,「也许这也可以作为你是姣尘阁的人的证据。」 绿鸢有些忐忑道:「不过我离开了那么多年,不知道那些红药还在不在……」 林珏安慰道:「你放心,据我所知,姣尘阁这些年一直种着红药。好了,时候不早了,你早点回去歇息,明天咱们就动身出发。」 绿鸢点点头,告别了林珏便出了门。 凌孤月在房顶上守了一会,不知不觉夜幕已经来临,月上中天。林珏又回到了窗前站着,手中摩挲着暖烟玉,面带笑意不知在想着什么。 凌孤月轻轻掩上房顶的那片瓦,脚尖一点,施展轻功,按原路返回了西街的布庄。 回到布庄的时候,小稠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 凌孤月将他喊醒,「困了怎么不到床上去睡?」 小稠揉了揉眼,「师兄,你回来了……我在等你。」 凌孤月笑道:「等我做什么?你困了先睡就是,我又不会跑了。」 小稠道:「我给师兄准备了个好东西!」 凌孤月在桌边坐下,眨眨眼道:「哦?什么好东西?」 只见小稠神神秘秘地从一旁拿出一顶带着黑纱的斗笠,放在桌上道:「这顶帽子是我特意为你找到的,师兄你试试?」 凌孤月拿起那顶斗笠,戴在头顶试了试,只见眼前被一层黑纱所覆住,从里面可以看得清外面,外面的人却完全看不到他的面容。 小稠道:「师兄,你太惹人注目了,就怕路上再有人认出你来,所以咱们还是低调点好!」 凌孤月拿下帽子,笑道:「你从哪里弄来的?」 小稠一脸骄傲道:「我见它在布庄的墙上挂着,上面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就问问老闆卖不卖,老闆居然问我要二钱银子!不过还好,我最会讨价还价了,就还了这个数!」小稠伸出手指比了个三,「师兄你猜猜!」 凌孤月随口道:「三十文?」 小稠道:「师兄你真厉害,一猜就中!」 凌孤月笑道:「你也厉害,居然能跟布庄的老闆还价。」 小稠得意道:「有了它,师兄再也不用怕有人找你麻烦了!」 凌孤月摸了摸那顶斗笠,明显被人细心地洗过了,还带着淡淡的皂角香气,便道:「谢谢你,小稠。」 小稠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嘿嘿笑道:「师兄不用跟我客气,这是小稠应该做的。」 两人在布庄中休息了一晚,虽然这里条件不比客栈,房间中却也有两张床铺,茶水暖炉也还齐全。 第二天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 凌孤月估摸着林珏他们已经出发,便也收拾了东西,和小稠沿着大路纵马西去。 一路风尘,终于在五日后到了淠阳码头。 码头附近已聚集了许多江湖人,等待大船回程靠岸。 可惜天公不作美,就在大船回来的那晚,突然下起了暴雨,伴着狂风吹打着船上的白帆,险些偏离靠不了岸。 船夫忙收了帆,对岸上的众人喊道:「这场秋雨忒急!江上已经起了大浪,今日不便发船,请各位先回去等候着,等雨停了再上船启程吧!」 有人咕囔道:「这船一去一回便要半个月,我们已经等了数日,还要等多久?」 船夫为难道:「这天有不测风云,老汉也不知道这风雨何时会停啊。我家祖祖辈辈都在这码头驾船渡人,深知这江上波浪无情,不管是江湖豪杰,还是一方富贾,这些年来不知淹死了多少个,性命重要,诸位客官不要急,说不定明儿天就晴了……」 众人无奈,看着波涛不止的江面,也只能按下心头的急切,回到码头附近的镇上等着。 好在这场大雨下了一晚就渐渐止住,第二天又是个艷阳天,码头上一大早就挤满了人。 船夫还是拦着众人不让上船,苦着脸道:「这儿虽是雨停了,可是江中心的风还得吹上几日,况且尚且不知上游的雨停了没……若是现在动身,怕走到一半赶上洪水就遭了。各位还是再等等,再等等吧!」 有人不耐道:「你这老头,昨晚推说大雨不肯走,今儿雨停了还不肯走,你说风大,老子站这看半天了,明明一丝风也没有,江上的波也动都不动。你少在这耍心眼了,我们又不是强盗,船费是少不了你的,还是说你身子骨老了,掌不住船了想偷懒歇几天?」 船夫忙拱手示弱道:「老汉万万不敢跟各位大侠耍心眼,这都是祖上传下来的规矩,大雨勿入江,江心必起浪,给我十个胆子也不敢骗大侠们啊!」 「废话少说!」一个毛糙脸的大汉道,「今天明明无风无雨,赶紧把帆挂上给我上路,不然没有你的好果子吃!」 大汉身边的同伴也亮处腰间的刀附和道:「我们有要事要办,哪有时间在你这里耗着!今天你是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 船夫听言,向众人求助道:「各位大侠行行好,帮我说说话,老汉实在是不敢拿各位的性命开玩笑啊!」 除了这几名大汉,其余的人在一旁观望,他们大多也是在此等了几天的,心里也存有几分躁意,大概都是想赶紧上船到平南去,也不阻拦这几人。 第73页 过了半日,才有人道:「不是不帮你说话,只是你这老头实在让人信不过,若是再等下去,谁知你会不会再推脱什么下了霜、起了露呢?我们也不是闲人,各有各的事情,你若能开船,就赶紧让我们上去,若是不能,我也只能和这几位兄弟一起逼迫你开船了!」 僵持良久,眼见大汉要提着刀走上来,船夫无法,只好侧身让开,看着一个个的人从他身边走过。 「良儿!挂帆吧……」船夫无奈地摇了摇头,喊来自己的儿子帮忙。 码头上,一位头戴黑纱斗笠的红衣人也随着人流走上了船,在他身边,还跟着一个瘦骨伶仃的小孩。 走到船尾,凌孤月对身边的人道:「小稠,你看那个……」 小稠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船夫的儿子正将一条小舟系在栏杆上,不解道:「师兄,他这是……」 凌孤月笑了笑,问道:「小稠,你会凫水吗?」 小稠点点头,「我会!」 「那就好……」 船上很快就上满了人,就在众人催促开船时,船夫唤回自己的儿子,在甲板上摆了张供桌,桌上布着点心,两人跪朝北方,双手合十念念有词。 小稠道:「他们在干什么?」 凌孤月道:「拜河神。」 小稠扯了扯凌孤月袖子,抬头问道:「师兄,莫非今天真的不宜发船?」 凌孤月看了看远处迷濛的江面,「或许吧……」 拜过了河神,船夫收缆,大船一点点地离开码头。 众人见船夫一脸的严肃,也有点不放心,皆站在甲板上,打着十二分的精神眺望着江面。 舟行数个时辰,江面上依旧无风无浪,碧水青天。 先前的大汉道:「我就说那老头是故弄玄虚,你看看这么好的天气,哪里会有风浪!」 「就是,险些被他忽悠过去……」 「按这样下去,咱们不过三日就能到平南了!」 众人皆放下心来,纷纷回到船舱中落座。 船舱中放着许多桌凳,凌孤月找了个角落的位置与小稠坐下。 一闲下来,不管是有名有姓的名门后生,还是山野江湖闲客,难免又开始天南海北地闲聊起来。 这桌说的是武当的哪位道长动了春心和山下的一个姑娘私奔了;那桌说的是秋水长渊门门主不久前曾经私会过飞花教教主,不知密谈了些什么;又有人说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南北双刀其实是失散多年的兄弟……不过,说来说去,最终又绕回了不久之后的武林大会上。 「听说了吗?这次武林大会轮到佛心门主持,为了让各大门派都积极参与,佛心门方丈广下武林帖,共有三十六大门派在其邀请范围内!」 「那今年岂不是战况激烈?」 「非也非也,」有人摇头道,「不少大门派都不屑于争夺天下第一这个名头。就比如佛心门和姣尘阁,这两家已经连续好几年没有参与了。」 「一个全是秃头和尚,一个全是女流之辈,免不了清心寡欲……像秋水长渊门,人家门主柳非墨就志在天下!」 「柳非墨虽然厉害,我却不看好他。」 众人皆奇道:「为何?」 那人道:「我曾与柳非墨有过一面之缘,他虽武功高绝,却一向目中无人,常常仗着自己的身份欺凌属下,对咱们这些游走江湖的浪子更是嗤之以鼻,还说什么『无门无派,朝秦暮楚,与狗何异』!」 「什么?柳非墨竟是这种人?」 又有人插嘴道:「他不仅是这种人,还是个色坯子!前些年到姣尘阁想见见武林第一美人,却被范诗遥无情拒绝,柳非墨便恼羞成怒,出手伤了数名姣尘阁的女弟子,而后拂袖下山。后来姣尘阁便宣布从此与秋水长渊门势不两立。」 众人咋舌不语,片刻,有个少年弱弱道:「那……那还有什么人能超越他吗?难道天下第一只能落到这样一个人手中了吗?」 一个穿着灰袍的中年人眼前一亮,「屏川的沈落不也是少年天才吗?若他们二人对上……」 「嘿嘿!有道理,若是沈落出手,那倒有戏!」 「没戏、没戏!」正在众人欣慰的时候,一道煞风景的声音传来,「沈落恐怕参加不了武林大会了!」 「你说什么!」众人纷纷看向那个发声的人,却见是一名衣衫褴褛的叫花子,正靠在墙边,一边挠痒一边漫不经心道:「沈落病重的事你们不知道吗?恐怕他现在连剑都提不起来了……」 小稠本来也正听的起劲,听到这句话时下意识地往凌孤那里看了一眼,却被他斗笠上的黑纱挡住了视线,叫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作者有话要说:  暂时受君只能在回忆中or他人口中出现。。。因为作者胖虎喜欢久别重逢的桥段,那个啥小别胜新婚嘛嘻嘻! 目前攻宝先单刷剧情!么么! ☆、第 26 章 船舱里的人又惊又疑,忙问道:「沈落病重?什么时候的事!」 叫花子道:「也就数日之前,我在屏川的兄弟传来消息,说什么沈落得了一种怪病,整日待在房间里不吃不喝,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他这个样子,怎么可能还去参加武林大会?」 「你这消息来路可准?」 叫花子瞪着眼道:「那可是跟我过命的兄弟!他如今在屏川谋事,那儿的事他都一清二楚!」 第74页 「那他可曾说沈落究竟得的是什么病?是偶感风寒还是什么难言之隐?」 叫花子摇头道:「这就不知道了。」 「若是一代天之骄子脸上生疮、口中流脓,倒叫人惨不忍睹……」 正在众人低沉喟嘆之际,突然有人笑出声来,「哈哈,笑死我了……」 却是个少女的声音。 「你这黄毛丫头,有什么好笑的!」一个大汉扬眉怒道。 小稠也回头看去,看清是谁后,忙拉住凌孤月惊喜道:「师兄,快看!是他们!」 凌孤月微微侧目,只见船舱的另一角坐着的居然是路上偶遇的两名弄月山庄的少年。 少女笑道:「你们不是在说那个屏川的天之骄子满脸生疮吗?我想像了一下,实在叫人发笑,哈哈……」 「师妹,」对面的少年无奈地看了她一眼,「不要多生事端……」 少女无辜地回道:「师兄,这笑跟屎尿屁一样,哪里能忍得住!」 少年摇头道:「师妹,莫再胡言乱语……」 大汉见这两个少年从头到尾都在无视自己,不由得怒气更盛,「大人在这说话,你插什么嘴!再说,江湖前辈也是你能来笑话的吗!」 少女沖她师兄做了个鬼脸,忍住笑道:「咱们江湖中人,比的当然是武功,只有没本事的人才会拿年纪压人!」 大汉冷笑道:「老子杀人的时候你们两个小崽子还不知道在哪里吃奶呢!」 少女见他说的粗鄙,皱眉道:「论起武功资歷,恐怕在座的都要叫我们两个一声前辈,你又是哪里钻出来的野狗,在这里狂吠不止!」 「狂妄后生!」大汉拍桌而起,一把锃亮的刀被他架在脖子上,「今天老子就替你的爹娘教训一下你!」说罢提步向她走去。 也不知大汉练的什么武功,脚步奇重,每走一步,都好似千斤铁锤击打着脚下的木板,震得四周的桌椅不住颤动。 一旁已经有人认出了他,惊道:「这把刀是……牙刀!他是牙刀!」 「他居然是牙刀?」众人惊疑不止。 牙刀是最近江湖上出现的一个神秘人物,此人亦正亦邪,有时做的是绿林恶事,有时又会拔刀相助不平之人,人们对他褒贬不一。因他手中的兵器是一把形似月牙、光亮亦如月色的刀,便送了他一个外号牙刀。 牙刀重步向前,来到那两位少年的桌前,释放气场,将脚往凳子上一踏,瞬间,那张老旧的木凳就四分五裂的散开,溅了众人一身。 少女抬手挡住飞来的木屑,面不改色地从手臂上取下一物。 定睛看去,却见是一条纤细的长鞭,因为与女子的衣服颜色相似,又被她缠在手臂上,方才才一直没有注意到这件武器。 大汉冷哼道:「耍鞭的臭丫头,今日就让我这牙刀斩了你这不懂规矩的蛇鞭!」 少女拱手傲然道:「请赐教!」 话音刚落,长鞭裹挟着刀影便在这狭小的船舱中挥舞起来,带着唿唿风声,刮过众人的耳边, 「快往边上让让!」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人们这才惊觉这场较量的危险性,纷纷捂着头向四周躲避。 一时间,残桌破椅在整个船舱中飞来飞去,甩到墙壁上撞出巨大的声响。 「臭丫头,看刀!」牙刀将手中的大刀挥成滴水不漏的光罩,向少女压去。 「哼!」少女轻哼一声,娇小的身躯在他笨重的白刃下灵活地躲避,忽然莲步生辉,化出数道残影,还不待人看清她的动作,人已闪到了牙刀的背后。 少女道:「不想陪你玩下去了!」说罢,长鞭如蛇席捲上牙刀的右臂,竟像活物一般顺着他的臂膀缠上了脖颈。 「呃!」牙刀只觉颈上一凉,接着便喘不上气来,手中的刀也脱了手,掉到木地板上。 少年静静地看着这一切,既不吃惊,也不欣喜,放佛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如何?你服不服?」少女忽而收紧了鞭子,大汉顿觉唿吸一窒,脸憋得通红,嘶声道:「服!我服!」 少女这才将鞭子松开,转身沖众人道:「谁是前辈,你们都看到了吧?」 围观者看得真真切切,在一旁窃窃私语,直道这少女深不可测。 就在少女背对牙刀的时候,大汉眼中闪过一丝寒芒,忽然暴起,抓起脚边将那柄光亮如雪的刀沖了上去。 小稠站起身惊唿道:「小心后面!」 说时迟那时快,所有人还没有回过神的时候,少年迅速出手,青影掠过快如闪电,先是一指顶在了牙刀的期门穴上,紧接着又分别点住了他的幽门穴和中庭穴。 牙刀拿着刀的手突然一麻,那把刀也应声而落,随后不受控制地缓缓跪下,面上流出几行热流来。 少女回头看去,牙刀七窍流血,正死死地盯着自己。 「卑鄙!」少女啐道。 就在众人一片哑然时,小稠鼓掌道:「好快的身手!」 少女赞赏地看了他一眼,「小兄弟,还是你有见识!」 小稠兴奋不已,小声问凌孤月:「师兄,我可以去跟他们聊聊吗?」 凌孤月点点头,「去吧。」 小稠便兴沖沖地走到那对兄妹的桌前,和他们攀谈起来。 众人似是对那对少年有所顾忌,纷纷离他们,恨不得有多远坐多远。而一直跪在地上的牙刀,待穴道解开之后,则抹了抹脸,灰熘熘地到甲板上去了。 第75页 就在刚刚混乱的时候,凌孤月却一直注意着船舱中的一个人。 之前一直靠在墙边的叫花子趁乱在众人的行李里摸了起来,将许多东西一股脑地塞进了衣襟里,见众人回过神来,才住了手,正想悄悄熘走,抬头却见面前站着一人。一身红衣,黑纱覆面。 他心中咯噔一声,忙向左跨了一步,谁知眼前的人也跟着向左跨了一步。 「这位兄弟,行个方便让让路。」叫花子抬头心虚笑道。 凌孤月道:「我有个问题要问阁下,不知可否一叙?」 叫花子回头见众人又恢復了说笑,看来暂时还没发现财物丢失,便稍稍放下心,道:「好说、好说。」 凌孤月邀他坐下,问道:「你方才说沈落重病……是真的吗?」 叫花子笃定道:「千真万确!」 凌孤月皱眉道:「他为何突然病倒了?」 叫花子神神秘秘道:「我那兄弟跟我说……很有可能因为他的师兄凌孤月……对了,凌孤月你认得吧?」 凌孤月一愣,「这和凌孤月有什么关系?」 叫花子啧啧道:「那我就不知道了……不过现在那个名字在屏川已经成为了禁忌,连提都不能提,否则就会……」叫花子用手在脖子中间比了个『咔嚓』的姿势,「也不知道他们师兄弟之间闹了什么天大的矛盾……」 凌孤月心中莫名酸涩,心道,沈落果然装不下去了,看来屏川是容不下他了。 「你也是沈落的支持者?」叫花子奇怪地看着眼前的人。 凌孤月没有回答,叫花子只当他默认了,眼中一转,便道:「你放心,沈落肯定不会有大碍,他是屏川掌门,就算真得了什么难治之症,屏川的圣药天殊草可在他那呢,只不过多休养几日便好了!」 凌孤月依旧默不作声,叫花子便起了熘走的心思,试探道:「大侠若是没有其它事情要问……我就先走了?」说罢便脚底抹油走了出去。 凌孤月怔忪良久,回过神来时才发觉对面的人早没影了。 小稠仍在和弄月山庄的两名少年闲话,说的眉飞色舞,就差没手舞足蹈。 凌孤月觉得船舱里有些闷人,便起身走到了外面。 不知不觉,外面的天色已阴沉了起来。天边卷着黄云,映着滔滔江水也显得浊黄许多。 在不远处的左前方,渐渐地出现了另一条船的身影,朱木画舫,四角宫灯,看起来比这条船要精緻许多。 凌孤月放眼望去,只见那条船头站着一个人,隐约瞧见是个公子哥的模样,那人面白身瘦,正是林珏。 凌孤月心道:怎么又碰上了他? 这时,小稠从身后喊道:「师兄,你怎么出来了?」 凌孤月回头看去,小稠从船舱中钻出,走到他旁边也朝着天际看去,「这是又要下雨吗?」 凌孤月嘆道:「看来你要通知你刚认识的两位朋友做好跳船的准备了。」 小稠摸摸头道:「人家那么厉害……怎么可能与我交朋友……」 凌孤月笑道:「小稠也很厉害,还能看懂天象。」 「什么天象……」小稠不好意思地低头道:「这么明显的阴天,谁还看不出来啊……只是,就算下雨就真的有危险吗?」 凌孤月道:「不止是下雨,你看这江水是不是浑浊了许多?」 小稠探头往下看去,「确实,明明刚刚还是碧绿碧绿的。」 凌孤月道:「这其实是上游的水。上游大雨未停,看来洪流很严重,若是再加上下雨,恐怕会引发江中的漩涡……」 小稠紧张起来,「那……那我们怎么办?」 凌孤月道:「莫怕,你不是会凫水吗?到时候跟着我,我带你游到岸上去还是不成问题的。」 小稠点点头,「我先去跟轻章姚玉他们说一声!」 「轻章、姚玉是谁?」 「就是……就是那两个小孩!」 凌孤月笑道:「你看,连他们的名字都知道了,你们已经是朋友了……」 小稠嘿嘿一笑,往里面走去。 凌孤月抬头继续看向前方的画舫,不知是不是他们也发现了天气有变,竟然加快了速度,很快就连影子也看不到了。 掌灯时分,船夫拿来了饭菜分给众人,忧心忡忡道:「各位大侠,若是咱们能顺利到平南,那就是河神保佑,大家不妨买些香火到河神庙去拜拜,若是途中有什么岔子……各位也别怨我,毕竟老汉先前也说了这种天气不能发船……」 「你这烦人的老头又在说什么屁话!这一路上都好好的你现在又来找什么不痛快!」 眼见又有人暴起,船夫的儿子忙把他爹拉了出去,向众人赔笑道:「我爹年纪大了,请各位大侠多多担待!」 待船夫父子退下,凌孤月使了个眼色给小稠,两人轻轻走了出去,只见黑暗中,船夫父子在船尾悄悄地解下了那条繫着小船的绳子,接连爬了下去,划着名船桨很快地远离了大船。 「师兄,他们就这样走了?」小稠靠在栏杆上,眺望着黑如墨汁的江水,「这不是有意要害死这一船人嘛!」 凌孤月摇摇头,「想必他们也是没办法,一来说了也没人相信他们,二来谁知会不会有人再将刀架在他们脖子上威胁呢?他们都是普通人,还是保住自己的命重要。」 第76页 小稠点点头,「我觉得也是,里面的人都是自找的,咱们也不用管他们!」 「对了,你的那两个朋友呢?我似乎一下午都没看到他们了。」凌孤月问道。 「哦,他们啊,早走了!」 「走了?怎么走的?」 小稠一脸崇拜道:「我亲眼看着他们踏水而去!连衣角都没沾湿……那样的轻功,我什么时候能学会啊!」 凌孤月笑道:「等我们回去,我教你就是!」 「回去?」小稠眼中一亮,「回哪去?」 凌孤月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暗恼一番,沉声道:「再说吧……」 又过了一会,天上果然下起了雨,江面生风,船身随着波浪起起伏伏,不再似白日里的平静。 「船家呢?」有人咕囔道,「这船摇得这么厉害我们怎么睡觉啊!」 「就是!问问他能不能泊在岸边让我们睡一晚再走。」那人话音刚落,一道巨浪打来,船舱中的桌椅连带着人瞬间都往一旁倾斜下去。 「啊!」尖叫声夹杂着粗口,「这他娘的是怎么回事?快去喊船夫啊!」 有人扶着墙壁在颠簸中跑了出去,只是过了半天才回来,喊道:「船夫那老头带着他儿子跑了!船上到处都找不到他们!」 「什么?」众人又惊又急,「那……那怎么办?」 风雨吹进船舱,蜡烛明灭,甲板上的雨水也汇聚成了一条河,很快倒灌进来。众人推推搡搡,不多时又听见自船底传来的木板破裂声。 「不好,这是触礁了!」有人大喊起来,「附近肯定有暗流漩涡!」 凌孤月拉着小稠冒着雨走到甲板上,望着滚滚江流,道了声:「走!」 『噗通』一声,两人一齐消失在了茫茫江水之中。 两日后,一个小孩出现在平南的街头,指着卖烧鸡的摊子道:「大叔,来一只烧鸡,要肥的流油的那只!」 待卖烧鸡的大叔将他要的东西用荷叶打包好,小孩付了钱,欢欢喜喜地提着走了。 小孩走进了一家客栈里,敲了敲房门,「师兄,我买好吃的来了!」 凌孤月懒懒地从桌前起身,「买了什么好吃的?」 小稠将荷叶打开,香喷喷的烧鸡出现在两人眼前,「看!」 凌孤月眨了眨眼,「这就是好吃的?」 小稠撕下一根鸡腿递给他道:「隔着两条街我都闻到了它的香味!师兄,你不喜欢吗?」 凌孤月接过鸡腿,笑了笑,「喜欢,你也吃吧。」 小稠咽了咽口水,揪下另一只鸡腿吃得满嘴的油,最后连鸡屁股也没剩下。 抬头见凌孤月,还是干干净净斯文的样子,小稠不由得怀疑道:「师兄,你吃好了吗?」 凌孤月忙道:「吃好了,咱们赶紧出发去黎城吧。」 小稠好奇地问道:「师兄去黎城做什么?」 凌孤月淡淡道:「回家看看。」 小稠赶紧抹了抹嘴,「那咱们就快点走吧!」 从平南到黎城骑马不过两个时辰,凌孤月坐在马背上,心中却隐约有些忐忑。 「师兄,你的脸色……」小稠困惑地看着他,「难道是那只烧鸡有问题?」 凌孤月摇摇头,「没事。」勒紧缰绳,策马而去。 顺着大路快马加鞭,很快黎城的城门便出现在凌孤月眼前。 可他越是靠近,越是不安,不知是近乡情怯还是怕杜王爷一语成谶。 终于进了城,凌孤月按照儿时的记忆寻找凌府,依稀记得它靠近一所大宅子,不远处还有座庙宇。当时娘亲跟他说,在他一周岁的时候曾带他去找庙中的方丈算过命。方丈按了按他眼角那粒芝麻大的红痣道:「此子适合习武,且宜离家越远越好,将来必可成大器。」 于是凌孤月七岁那年便被送去了屏川习武,一去十八年,再也没回来过。 凌孤月走到那条熟悉的巷子里,巷角那处人家的院子里曾经种过一棵葡萄苗,如今葡萄藤顺着墙壁往上攀援,叶已大如扇,茂盛得探出了墙外。 凌孤月不觉加快了脚步,他知道,再往里去的第三家,就是凌府了。 可走到那儿时,凌孤月呆了呆。 恍惚是记忆里的朱门彩画,门口还悬着两只灯笼,抬头入眼的却是写着「朱府」的一幅匾额。 小稠站在他身旁道:「师兄,你原来姓朱吗?」 凌孤月没有回答,扣了扣门上的铜环,不久就有人开门,打量了两人一眼道:「你们找谁?」 凌孤月道:「请问凌老爷和夫人在吗?」 那人一脸茫然,「什么凌老爷凌夫人?这里是朱家,只有朱老爷,二位找错人了吧?」正想关门,却被凌孤月一掌推开,结结巴巴道,「你……你干什么?」 凌孤月道:「这里明明是凌府,什么时候变成了朱府?」 那人见他头戴黑纱,以为他是个不好惹的角色,便道:「我不知道你要找的人是谁……这样吧,我去找我们老爷来,你问问他吧」说罢便往里跑去。 凌孤月在门外默默站了一会,果然有个中年人走了出来,疑惑道:「你找凌家人?」 凌孤月点点头,「我记得这儿明明是凌府,想向先生打听一下,他们是搬到哪里去了吗?」 朱老爷嘆气道:「他们不是搬走了,是被大火都烧没了!」 第77页 ☆、第 27 章 凌孤月上前一步,语气变得凌厉起来,「你说什么?」 朱老爷道:「五年前,傅家夜里突发大火,谁也没有料到那场火势是如此的大,几乎半个城都被烧着了。凌家就在傅宅隔壁,自然也没有倖免,凌家的人便是在那一晚……唉,」朱老爷摇摇头,「真是惨剧……」 凌孤月脑中一片空白,张了张口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 朱老爷问道:「听你的声音像是个年轻人,不知你是凌家的什么人?」 「我……我是什么人呢?」凌孤月惨白着脸笑了一声,最终只是垂下手离开了。 「唉!唉!」朱老爷在他身后喊道,「你怎么走了?」 凌孤月只觉得浑浑噩噩,等停下来时已走到了昔日的那座庙前。但见庙宇破败,门前荒草森森,香火早都断了,庙中的人也不知去往何处。 「师兄……」小稠跟在他身边,担心地看着他。这一刻他又后悔讨了这顶碍事的斗笠起来,漆黑的面纱将凌孤月的脸罩得严严实实,叫人看不见他此刻的神情。 「小稠,你相信命运吗?」凌孤月看着眼前的断壁残垣,低声道。 小稠不解地看向他,「命运?」 「原来生老病死、恩怨情仇都是命中注定的吗?」凌孤月苦笑一声,「我之前是不信的,可是现在却有点害怕了……」 小稠抱着他的腰,将脑袋靠在他的胸前,安慰道:「师兄,你不要怕,还有小稠在呢!」 凌孤月却摇头,轻轻将他推开,舒了口气道:「小稠,你走吧,去找你真正的师兄。」 「为什么?」小稠抓着他的衣角,震惊道,「师兄,你不要我了吗?」 「不是我不要你,如果你再跟着我,恐怕有一天你也会丢掉性命……」 「不会的,小稠不要离开你!」 凌孤月看着他坚定的双眼,不禁动容,摸了摸他的发顶道:「有人说我是天煞孤星,会剋死身边一切亲近的人。我的师父走了,家人也不在了,我不想再看到你也因我而死。」 小稠大喊道:「是谁说的?师兄那么好才不是天煞孤星!一定是那个人胡言乱语!」 凌孤月嘆气道:「你也遇到过他,结果呢?」 小稠瞪着眼道:「是杜王爷?」 凌孤月不语,将包袱挂在他身上,自己只留了一把剑,转身道:「你走吧!」 小稠却不接包袱,搂住他的手臂固执道:「师兄到哪里我就到那里!就算是死,小稠也要死在师兄的身边,小稠不想再做个无依无靠的小乞丐了!」 「也许你会死。」凌孤月定定地看着他道。 「小稠不怕。」 「你这是何苦……」 小稠抹抹眼,「为了保护师兄,小稠一定会好好活着。」 凌孤月道:「可是现在我自己都无处容身,跟着我,你还是要漂泊流浪。」 小稠道:「师兄为什么不回屏川?那里不也是师兄的家吗?难道沈落欺负你不让你回去?」 凌孤月顿了顿,道:「我们二人已经有了隔阂,我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屏川我大概是回不去了。」 小稠道:「师兄何不回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若他真的想对师兄不利,我一定会帮着师兄的!」 凌孤月看着他,认真地问:「你真的要跟着我?」 小稠坚定地点了点头。 凌孤月嘆了口气,「你呀……」拍了拍他的脑袋道:「那我也会护着你的。」 小稠笑眼弯弯,重新抱着他的腰道:「那我们现在就去屏川吗?」 凌孤月道:「不急……在回去之前我还要去金陵一趟。」 「去金陵干什么?」小稠不解地问。 凌孤月仰头看着灰濛濛的天空,「我想再见见那个杜王爷。」 小稠犹豫道:「师兄,我们还是别去了,那个疯疯癫癫的杜王爷是个乌鸦嘴,谁知他会不会再说出什么不祥的话来……。」 凌孤月道:「他把话都说绝了,还能有更坏的可能吗?」 小稠只好点头,「那我陪师兄去便是。」 两人回到平南,准备了些路上的干粮。 平南大街上,凌孤月静静地在前面走着,小稠讲了好些笑话说给他听,但他只是沉默地点点头,不发一言。 小稠想让他多说些话,不再这么消极沉郁,便问道:「师兄的师父……对师兄怎么样?」 「很好。」 「若是师兄不想练功,他会打你手心吗?」 「会。」 「那师兄若是还不想练呢?」 「那就不练。」 小稠挠了挠头,「师兄,你为什么会离开屏川?」 凌孤月淡淡道:「有人说我杀了同门。」 小稠道:「若师兄真的离开了,岂不是坐实了杀人潜逃的罪名?这不是正遂了真兇的意,让他在背后笑话你吗?」 凌孤月想到沈落阴郁的样子,他真的会笑吗? 小稠见他又不说话,指着前方道:「师兄,你看前面那些人好奇怪啊,三个老头带着一群白衣服的人,是要去奔丧还是去弔唁啊?」 凌孤月不经意地抬头,随即脸色一变,拉着小稠闪进了一旁的小巷子里。 「不要说话!」凌孤月一脸严肃地注视着外面。 小稠忙点点头,伸出脑袋看去,只见那群人很快走到了之前他们所处的街道上,为首的三个老头皆穿着金衣,一个面容和善,一个留着长长的鬍鬚辫,还有一个带着阴恻恻的笑意,叫人心里发毛。他们身后的白衣人多是年轻男子,个个不苟言笑,手持长剑,看起来就令人觉得深不可测。 第78页 待那群人走过,凌孤月才松开小稠的手腕,盯着他们消失的街角,嘆道:「他们就是屏川的三大长老和白衣弟子。」 小稠惊道:「那是不是意味着沈落也来了?」 凌孤月摇摇头,「若是他来了,白衣弟子定是跟着他的,况且……船上有人说过他最近重病,来不了平南……应该是三大长老带着精英弟子先过来的。」 小稠「哦」了一声,「看来屏川这个时候只有沈落一个人了……」 凌孤月看了他一眼,道:「我们赶紧离开,三大长老对我早存不满之意,若是被他们发现就麻烦了。」 两人快马加鞭,不过五日便到了金陵。 金陵似乎还是那个样子,燕子坊的歌舞似乎从未停歇,来往的客商络绎不绝。只是护城河畔的杨柳已黄了大半,古渡口的桃叶渐渐飘零,到处充满了深秋的寒意。 凌孤月和小稠走在街头,茶馆客栈中到处都有人谈论着一件事--一个月前赵秋山惨死家中,兇手至今是个迷。 有人说是恶鬼索命,有人说是赵家子孙争夺家产,还有人说是赵秋山得罪了什么不得了的人物所以惨遭报復…… 小稠听着那些骇人听闻的传闻,抱了抱肩道:「师兄,有时候流言比真相还可怕……」 凌孤月所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来到王爷府门前,奇怪的是一个月前还破败不堪的王爷府居然被人修缮了一番,墙壁上空洞的地方装上了木格门窗,门口的杂草被除得一干二净,还晒着萝蔔干、小咸菜。 「杜王爷就住在这里?」小稠喃喃道。 凌孤月敲了敲门,只听里面传来一声懒散的回应,「进来吧。」 凌孤月推门而入,小稠却在门口不肯进去,「师兄,我有点害怕……你进去吧,我在门口等你。」 凌孤月摸摸他的头,「有事喊我。」 推门而入,空气中瀰漫着淡淡的酒香,室内依旧昏暗,无人点灯,却明显多了些人气。床桌椅凳也都俱全,看着比上次来的时候正常多了。 但凌孤月朝床上看去,只有叠的整齐的被褥,不见杜王爷的人影,不知他此刻人在何处。 「杜王爷?」凌孤月喊道。 「我在这。」从角落里传来声音。 凌孤月向他出声的地方看去,见杜王爷席地而坐,身体半靠在墙上,仍是他上次所待的那个角落。 「你似乎知道很多事,」凌孤月开门见山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杜王爷哈哈笑道:「我说我是天上的神仙,你信吗?」 凌孤月不语。 「你心里肯定在说我像个鬼倒差不多……不过也不碍事,」杜王爷从身边摸出一坛酒来,灌了几口,扫视了一眼这间屋子,指着一只凳子说道,「坐吧,反正我平时也不用这些东西。」 凌孤月满心疑惑,也不急着发问,待坐定,听他继续道:「我记得你来过一次,为什么又回来了?」 凌孤月道:「我回了家,发现他们都不在了。」 「哦,」杜王爷点点头,「不急,还会有人继续死去的……」 凌孤月一愣,「什么意思?」 杜王爷看着他,似乎很欣赏他此刻的表情,笑道:「你身边不是还有一个人吗?很快,就轮到他了……」 凌孤月下意识地想到了小稠,冷声道:「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杜王爷伸出双手看了看,道:「天意,不是我们可以说明白的……与其说是我知道,还不如说是老天爷刻意透漏给我的。」 凌孤月道:「没有什么可以挽救的办法了吗?」 杜王爷道:「也不是没有……」 「那该怎么避免?」 杜王爷盯着他道:「你们需要一件东西,西域的暖烟玉。」 凌孤月心道:怎么又是暖烟玉?便问道:「暖烟玉到底有什么用?」 杜王爷嘆了口气,「你可曾听说过神医方予畴在他的医书上记载的四大奇药?」 凌孤月摇摇头。 「四大奇药分别是回阳木、天殊草、红药王和暖烟玉,前三种药物据说可以解百毒令人起死回生,唯有暖烟玉它治不了普通的病,只能解武毒……」 「武毒?」 「简而言之,就是它能令废材成为一等一的高手,也能令身怀绝世武功的人在一夕之间功力尽废。」 凌孤月疑惑道:「若说是武功,这跟一个十七岁的少年有什么关系?」 「十七岁的少年?」杜王爷眨眨眼,忽而笑道:「你连你亲近的人是谁还没弄清楚就问破解的方法?真是可笑……」 凌孤月心中一跳,想到沈落如今身染莫名疾症,怀疑道:「难道是……沈落?」 杜王爷换了个姿势,道:「你若想救他,必须得到暖烟玉,再配合其它三大奇药中的任何一味。据我所知,回阳木是再难寻得了,除了屏川的天殊草,便只有姣尘阁的红药王。」 凌孤月道:「天殊草就在屏川,这个问题倒不大,只是暖烟玉如今在林珏身上,此人心思颇重,当初骗我为他拿到暖烟玉,没想到他的目的竟然是这个……只是在他手中的东西恐怕不好要回。」 杜王爷道:「他若也想用暖烟玉,你们就要小心了,只要将暖烟玉里的软墨吸收完,等到它完全变得透明了,也就没用了。」说着将怀中的一件东西抛向凌孤月。 第79页 凌孤月接住那件东西,提起来一看,却是块莹白色的美玉,「这是……」 「天底下只有两块暖烟玉,这就是剩下的那块。」杜王爷淡淡道。 「这块是被用过的,怎么在你那里?」 杜王爷摸着酒罈,仰头饮了一口烈酒,笑道:「是我为邱承姑准备的。」 「邱承姑,她为什么需要暖烟玉?难道说她也想成为武林高手?」 杜王爷怔忪道:「不,她本来就是高手,但她觉得不够,后来她练了一种来自西域的特殊功法,名唤十方。十方禁术使她的功力增加十倍不止,但五年后,每月须饮两碗天资绝顶的少年的鲜血,唯有如此,方可不被邪功反噬而死。为了不变成饮血的魔头,承姑必须用暖烟玉散尽功力方可活下去。」 凌孤月道:「十方禁术……果然跟静山老人的功法有些像,那她最后成功了吗?」 杜王爷目无焦点地看着面前,过了很久才道:「她成功了,但她也死了。」 凌孤月道:「为什么死了?我记得她明明报完了仇,最后与杜王爷一起回王府了……」 杜王爷苦笑道:「那是书,我也只是在结尾提了一句两人重回王府,而现实,当然不会那么平静,江湖恩怨,情仇难了,除非你死,否则将永远置身于復仇的漩涡中。」 「邱承姑是怎么死的?」 杜王爷斜眼看他,「你是问书中?还是问现实?」 凌孤月微微思索,道:「现实。」 「她当初为了报仇选了一条弯路,除非有暖烟玉和其它奇药方可解。我走遍天下,终于带回了暖烟玉和一段回阳木,治好了她,可是……她却选择了死。」 「为什么?」 「因为一个男人,杜桓隐。」 凌孤月疑惑道:「杜桓隐便是杜王爷,若邱承姑为了杜桓隐而死,那你又是谁?你与她又是什么关系?」 杜王爷长嘆一声:「我有情,她无意。」 凌孤月见他带着淡淡的惆怅,没有打断他,听他继续说道:「她一生只喜欢过一个人,那人就是杜桓隐。不过他早都死了,为了给他报仇,承姑才甘愿修炼邪功,大仇得报后,她便去奈何桥寻那人去了,」杜王爷自嘲一笑,「自始自终都没有我什么事……」 凌孤月盯着他道:「难道你是江鹤?」 杜王爷道:「没错,我是江鹤,一直跟在她身后的那个默默无名的人。杜桓隐才是王爷,他天生贵胄,含着金汤匙长大,他们自小就有婚约在身,可笑我还一心以为承姑不情愿这场婚事,想带她私奔……可没想到,国难当头时,杜桓隐身先士卒,陪在他身边的却是承姑。那么多年过去了,前朝覆灭,故人终成黄土,我到处跟人说我是王爷、我是王爷,甚至还写了一本书,但他们早都在奈何桥上团聚了,说不定也都携手转世……只有我还在杜桓隐的旧府,幻想着自己是杜王爷,哈哈……」 凌孤月见他笑得几乎喘不上气,担忧道:「你没事吧?」 杜王爷止住笑,又含了一口酒,「我还好,死不了,你还是先担心担心自己吧……」 凌孤月道:「倘若那人是沈落……他为何会需要暖烟玉?」 杜王爷含笑看他,「你为何不自己去问问呢?」 凌孤月点点头,正想告辞,却听他懒洋洋道:「上次你说,人有生死祸福,皆有缘故,他人的死过错不在于你……你可还记得?」 凌孤月点点头,「不错。」 「你到现在还这么认为吗?」 凌孤月看着他,见他一脸戏嚯的样子,便道:「也许有的事非人力可以违抗,譬如师父的失踪,譬如数年前的那场大火,但我不会让任何一个人因我而死。」 杜王爷微微一笑,翘着腿地又喝起酒来,不再言语。 凌孤月正想起身告辞,却听到到门口隐约传来争执的声音。 「你现在不能进去!」小稠道。 另一个弱弱的声音道:「为……为什么?你这小孩好不讲理……」 杜王爷悠悠道:「那小子回来了。」 凌孤月疑惑地打开门,只见小稠张开双臂拦着门道:「我师兄在里面,你等一等再进去!」 在他面前是个瘦削的年轻男子,个子不高,皮肤有些松弛,穿着粗麻布制的衣裳,怯怯道:「这是我家,你凭什么要拦我?」 听到那声音,凌孤月诧异地抬头。 恰逢对面的人也看向他,两人一愣,几乎是同时出声:「赵小公子?」 「绯衣……公子?」 作者有话要说:  沉迷看游戏直播,不想更文嘤嘤嘤。。。 ☆、第 28 章 眼前的人不过一个月未见,竟落魄成这个样子。 凌孤月道:「赵小公子,你这是怎么了?」 赵意欢目光躲闪了一下,抓着手中乘着粗糙饭食的竹篮,轻声道:「说来话长……」 小稠疑惑地在两人身上扫了一眼,「师兄,你们认识?」 凌孤月道:「那日你在街上差点误伤了人家,还不快跟赵公子道歉。」 赵意欢闻言缩了缩脖子,向后退了一步,指着小稠道:「你……你是那个小要饭的?」 小稠撅着嘴道:「抱歉,都怪我认错人,让赵公子受惊了。」 赵意欢抿抿唇,「绯衣公子,你怎能跟他在一起?」 第80页 凌孤月摇摇头,嘆道:「此事说来话长。」 就在三人相对无言的时候,里面传来杜王爷的声音,「既然说来话长,何不进来再说呢?」 赵意欢这才意识过来,将两人迎进去,「里面坐坐。」 小稠屁股往门槛上一沉,「师兄,我守门,就不进去了。」 凌孤月看了他一眼,随赵意欢又进了这间阴暗的屋子。 「家里简陋……」赵意欢弯腰将篮子里的饭菜摆到杜王爷身前,「这些东西就不拿来招待绯衣公子了。」 「不用客气,」凌孤月站在房中,看着他拿出两个馒头和一碗黑煳煳的菜羹,「你们平时就吃这个?」 赵意欢忙摇头,目光躲闪道:「我在店里都吃过了……这是特意给杜王爷留的。」他站起身,走到床头摸出半截白蜡,放在桌上点燃,又殷勤地用抹布将桌椅擦干净,「绯衣公子,请坐。」 「请。」 杜王爷往嘴里塞了个馒头,站起身往门口踱去,口齿不清地道:「你们聊,我出去转转。」 凌孤月见他出了门,皱眉问道:「赵小公子,你怎么会在杜王爷这里?」 赵意欢低声道:「一个月前,我爹在家中遇害……他的十九房小妾为了争夺家产将我赶了出去。我娘死得早,平时因为有我爹护着其他人才不敢对我指指点点,自从他走后,我被那些人又打又骂,当初交的一些狐朋狗友也对我视而不见,流落街头时忽然想到了杜王爷,就来找他。也许是他见我可怜,便留我在他这里住了下来。」 凌孤月见他短短的时间内瘦了那么大一圈,问道:「你如今生活……怎么样?」 赵意欢道:「尚可,我在一家酒楼里当伙计,平时给杜王爷捎些吃的,偶尔店里有客人喝剩的酒,掌柜的就会送给我让我带回来。虽然过得清苦,比起那时候在街头当丧家之犬要好多了……」他嘆了口气,接着道,「这些日子我也想明白了,当初我是赵家公子时,挥金如土根本不把银子当钱,身边奴僕成群,要什么有什么。可到了树倒猢狲散的时候方才明白,没了我爹,我赵意欢什么也不是。现在虽然两袖清风,连屋中的桌椅板凳都是别人施捨的,却莫名有些踏实,囊中的一钱银子也是珍贵的。」 凌孤月见他一脸释怀,便放下心来,「你能这样想我就放心了。」 赵意欢抬头问道:「你呢?绯衣公子,自从上次疏影楼一别我就再也没见过你……听别人说,那天你到我爹的后园中去了……这是怎么回事?」 凌孤月道:「那日我确实是到贵府去了,也见过了你爹,但他……确实不是我杀的。」 赵意欢沉默了一会,而后轻声道:「绯衣公子,我相信你。」 凌孤月道:「抱歉。」 「你没有做错什么,我清楚我爹,他骄奢淫逸的日子过惯了,平日里得罪了不少人,以至于仇家追到了家里……这世上的恩恩怨怨总没个尽头,我也不想再去追究了,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赵意欢看着他,「绯衣公子,你其实并不是疏影楼的人对吗?我曾去找过你,她们说你只是楼主的客人,已经走了。我在门口等了你七天,一直没等到人,我以为你不会再出现了,没想到还能再看到你……」 凌孤月实在不知怎么回答,想了想才道:「我确实不是疏影楼的人,接近你也是因为想得到你爹手中的暖烟玉,我骗了你……」 赵意欢并不意外,盯着他道:「那个小叫花子呢?他为什么跟在你身边?」 凌孤月避开他的目光,「后来我去了蜀地,途中遇到了小稠,他无依无靠,我便收留他在我身边。」 赵意欢忽然道:「你能收留那个小叫花子……可以也收留我吗?」 凌孤月愣了愣,「这……不太方便吧。」 赵意欢眼中的光芒黯淡下来,「为什么?」 凌孤月道:「我是个江湖人,免不了要打打杀杀,会遇到十分危险的事。赵公子,你适合安稳的生活,这是我给不了的。」 赵意欢垂下了头。 凌孤月看着他,「倘若日后你需要我帮忙,可以到屏川找我……还有,我不叫绯衣,我叫凌孤月。」 「凌孤月……」赵意欢念着这三个字,只觉得心中酸涩莫名,「原来我连你的真名都弄错了。」 灯火如豆,白烛很快燃烧到底,化作一滩白泪。 凌孤月看了看窗外,「时间不早了,我该告辞了。」 赵意欢忙站起来,「不急,再坐一会儿吧,我再找一根蜡烛……」 凌孤月看着他手忙脚乱地在柜子里找了半日,却一无所获,又到床头翻找,便起身道:「不用麻烦了,我该走了。」 赵意欢急的满头大汗,仍坚持道:「很快就找到了!绯衣、不,凌公子,你再等等……」 床头依旧没有,赵意欢只翻出一块破布,他将破布随手丢在地上,又跪在地上去看床底。 烛火越来越微弱,屋内昏暗,床底更是漆黑一片,他能看到什么呢? 凌孤月轻声道:「赵公子,我真的要走了。」 赵意欢颤声道:「别走!让我找找,我记得家里明明还有一支新的蜡烛……」 凌孤月听出他声调的异常,走到他身后,「赵公子,你怎么了?」 赵意欢突然顿住手,垂头丧气道:「我真没用,我找不到蜡烛了……」 第81页 凌孤月听出他的哭腔,安慰他道:「没事,明天再找便是。」 「可是天黑了你就要离开了,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了……」赵意欢抬头,已是泪流满面。 凌孤月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残烛跳动,然后熄灭,烧焦的灯芯升起一阵青烟,室内的最后一点光亮也湮没在夜色中。 赵意欢在黑暗中道:「凌公子,你可以再陪我一会吗?一会儿就好……」 「好。」 赵意欢看着他的脸,似乎要将他的样子深深地刻在脑海中。视线扫过他挺直的鼻樑,红润的嘴唇,以及和夜色融为一体的眉眼,而眼角的那点硃砂痣却还存有隐隐约约的影子。他虔诚地看着他,犹如在凝视神祇。 片刻之后,杜王爷推门而入,不耐烦地道:「你这小子,差不多得了,我的饭都吃完了。」 赵意欢这才收回目光,低声道:「凌公子,谢谢你。」 凌孤月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了一声:「后会有期。」便出了门。 走到外面却发现小稠并没有坐在门槛上,而是躲在一棵树后,歪着脑袋看着天空。见凌孤月出来了,跳出来道:「师兄,你终于出来了,月亮都出来了!」 凌孤月抬头看去,一轮满月悬在天心,莹莹白光,凄寒清冷。 「我们回屏川吧。」 小稠点点头,「好!」 听到脚步远去的声音,赵意欢才步出房间,他仰头看着今日分外明亮的皎月,忽而想到了上次两人一起来此处的情形。 当时他还是金陵城里意气风发的赵家小公子,只因忽然瞥见一眼惊世容颜,便专程到疏影楼去寻他,听人说那人来了此处便马不停蹄地赶来与他会面。 谁能料到短短的一个月之内,居然发生了这么多的事……如今他只是一个普通的伙计,而那人则是仗剑天涯的侠客,自己怎么能配得上他呢? 「别看了,人都走远了,今天的酒呢?」 赵意欢头也不回道:「今天我忘了……明日给你补上吧。」 「哼,住在我这里居然忘了给我酒!」杜王爷嘟囔道,「下次再忘了我就把你赶出去!」 赵意欢应了一声,紧了紧衣领,继续看起了月亮。 回屏川的路上,小稠却显得格外紧张,「师兄,我们真的要去屏川吗?还要多久能到?」 凌孤月道:「大约两天吧,怎么了?你怎么出了那么多汗?」 「我有点害怕……」 凌孤月笑道:「怕什么?你不是说还要保护我吗?现在还没到就怕了?」 小稠抓住他的袖子,「我怕沈落对师兄不利。」 凌孤月摇摇头,「其实就算知道他是真正的杀人兇手,我还是不愿意怀疑他……我与他是一起长大的,我清楚他的为人。」 小稠道:「万一他真的想对师兄不利,我又打不过那傢伙怎么办?」 凌孤月开玩笑道:「那咱们就只能束手就擒了,我也打不过他。」 小稠笑道:「我骗师兄的,我打得过沈落!」 「小小年纪口气倒不小,」凌孤月在他头上敲了一下,「快点赶路吧。 小稠又道:「师兄,如果……我是说如果,沈落瞒着你做了坏事,你会大义灭亲,对他刀剑相向吗?」 凌孤月道:「那要看什么事,同门相残是屏川的大忌,若是他能改邪归正,那倒还有原谅的可能。」 小稠盯着他道:「如果是件十恶不赦、欺师灭祖的事呢?」 「那我自然会……」凌孤月忽然停下脚步,「小稠,你似乎对他很不满?」 小稠笑了一声,「哪有的事,我连他的面都没见过呢。」 凌孤月点点头,「倒也是……对了,你为什么会将赵小公子认错,你原本以为他是什么人?那日我见你杀气腾腾,根本不像个孩子该有的神色。」 小稠低头道:「我一心想为师父报仇,结果认错人了……」 「你师父是被人杀死的?」 小稠对此并不愿多说,只「嗯」了一声。 凌孤月疑惑道,「可街上那么多人,你怎么偏偏错认是赵公子?」 小稠道:「他当时又胖又丑,师兄又那么好看,衬得他更丑了。他还总是拿那种眼神看着师兄,我就觉得他不是好人。」 凌孤月咳了一声,「下次不要这么鲁莽了。」 小稠笑了笑,「不会了!」 两日后,一高一矮两道身影自屏川山下走来。 「什么人?」山门前的竹林中,数个白衣人听到响动,纷纷拔出手中长剑,将人拦下。 凌孤月摘下斗笠,「青竹,是我。」 为首的白衣人呆了呆,「凌师叔……你终于回来了!」 凌孤月点头问道:「屏川近来可好?」 青竹一脸犹豫,半晌才道:「一切都好,掌门让我们在这里等着师叔。」 「师弟人在哪?」 青竹道:「掌门在屏翳峰,他吩咐我们说见到你立刻通知他,不知……」 凌孤月道:「不用了,我这就去找他。」 凌孤月刚想往里走,却又被拦住,皱眉道:「怎么?」 青竹看着小稠,道:「这位是?」 小稠藏在凌孤月身后,探出颗脑袋,「我是他的师弟!」 凌孤月道:「这是我的一位朋友。」 第82页 青竹听小稠这么说,先是看了一眼四周,见没有异常,才回过头来一脸为难道:「师叔若是回来,还是自己一个人回来的好。」 「为什么?」凌孤月疑惑不解。 青竹道:「掌门见了他……恐怕会不开心。」 凌孤月低头看了小稠一眼,见他可怜兮兮地拉着自己,便对青竹道:「我难道连个人都不能带回来?」 青竹忙拱手赔礼,「青竹不敢,青竹是为了师叔着想,若是掌门发现了这个孩子,恐怕他性命难保!」 凌孤月冷笑一声,「他就这么防着我?」 青竹不语,悄悄给其余几人使了个眼色,「不如让我们先看着这位小朋友,等掌门气消了再说吧。」 说着几名白衣弟子就要上前捉住小稠的手臂,试图将他拖走。 「师兄!」小稠惊恐地叫道。 凌孤月伸手拦住他们,回头看向青竹,「我真的不能带他进去?」 青竹摇摇头,「为了这孩子的命,师叔最好不要带上他。」 凌孤月见他不肯妥协,便道:「算了,既然如此,那我们还是走吧。」说着就拉着小稠要离去。 「师叔!」青竹翻身一跃拦在凌孤月面前,「掌门已经等了你很久了,师叔还是回来吧!」 凌孤月道:「我若不呢?」 青竹一脸为难道:「那青竹只好『请』师叔回去了。」说到请字的时候,他压低了声音,似有所指。 「请?」凌孤月皱眉,「你要用什么方式请?」 青竹道:「师叔,得罪了!」便欺身而上,双手袭上去。 小稠大叫一声:「你做什么?」 青竹没有理他,探向凌孤月的时候,虚晃一招,将小稠推到了一边,而后专心应付起凌孤月。 旁边的白衣弟子见他缠住了凌孤月,便趁此时按住了小稠的胳膊,一人提着他的衣领,施展轻功,将他拎到了林子里。 「师兄!」小稠在那名白衣弟子手下挣扎着喊道。 凌孤月回头见他被人带走,手中出招凌厉,「你要将他带到哪里去?」 青竹一边拆招,一边无奈地道:「师叔不必着急,我们只是将他安顿到山下的茅舍中,会好好照看他的。」 凌孤月怀疑地看了他一眼,转身欲追上去,青竹却紧追不捨,一旁的白衣弟子也赶紧上来相助。 「师叔,你回来吧!」青竹诚恳道。 凌孤月手上不停,道:「我本想回来找他问个清楚,既然他如此防着我,我不如远走高飞,让他放心好了!」 青竹焦灼道:「掌门不是这个意思!」 凌孤月右手执剑,剑未出鞘,斜里刺出一剑,压在一名白衣弟子的肩头。那名弟子只觉肩上沉重,不自觉地弯下身去。接着使出一连串的迴旋掌,震开了两名纠缠在身侧的弟子,又併拢二指指向青竹的心窝。 青竹见他认真起来,不得不严肃以待,刚想用尽全力相迎,忽而想到了什么,忙收回手,想硬生生地接下这一指。 幸而凌孤月出手有分寸,在离青竹的心口还有两寸的距离便停了下来。 「多谢师叔。」青竹白着脸道。 凌孤月嘆了口气,向后掠了几步,「你说吧,沈落到底怎么了?」 青竹摇头不语。 正在僵持间,忽而从竹林间传来一道声音。 「退下。」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青竹和众白衣弟子皆是一愣,收了攻势恭敬地向两边让开,留出一条路来。 沈落从竹林深处走来,微微笑道:「师兄,好久不见。」 凌孤月看着他,一个月未见,沈落已是形销骨立,两只眼睛深陷,越发显得唇薄眉锋,阴郁逼人。 凌孤月道:「是你让青竹在这里等着我的?」 沈落悠然点头。 凌孤月见他步履从容,实在不像是久病之人,便道:「我听人说你病重……」 话未说完,沈落已缓步走到他身边,用近乎微不可闻的声音在他耳边轻声说道:「见到了师兄,我便什么都好了……」 ☆、第 29 章 一旁的白衣弟子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好似都没听到这句话。 凌孤月想问问他到底得的是什么病,突觉后颈一麻,沈落竟趁他不备点了他的睡穴。 「你……」凌孤月身体一软,朝后倒去。 沈落伸手揽住他的肩,将他抱在怀中,轻声道:「师兄,一路风尘僕僕,我这就带你回去。」 凌孤月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床上,沈落坐在床头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 「这是哪里?」凌孤月扶了扶额。 沈落道:「这是我的密室,没有人能进来。」 凌孤月坐起身,却听到一阵哗啦啦的响声,低头看去,发现右手手腕上正套着一只铁环,铁环上连着手指般粗的铁链没入到床里侧的墙壁上。 他挣了挣,那铁环通体乌黑,泛着幽幽寒光。不大不小,刚好能将他的手腕卡住,上面还有一个针眼大的钥匙孔。 凌孤月皱眉,「天机玄铁锁?」 「这是我特意为师兄准备的,」沈落执起他的手,欣赏起那只铁环锁,「只有天机玄铁锁才能刀剑不侵,师兄还想再逃吗?」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凌孤月看着他目光中流露的点点疯狂之色,抽回手道,「我不知道你对我产生了什么误会……你若还承认我这个师兄,就放开我,我们把话当面说清楚。」 第83页 沈落抬起头看他,不答反问:「师兄不妨猜猜我为什么要把你锁起来?」 「为什么?」凌孤月见他眼中尽是一片深沉,「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不想让师兄再离开了。」 凌孤月茫然地看着他,「这算什么理由?」 沈落道:「自从上次师兄逃出了沉冬榭,我就为师兄准备了这把锁,既然锁不住屋子,那就锁住师兄的人,只要师兄不再离开就好。」 凌孤月道:「当初又是谁逼我离开的?」 沈落垂下眼眸,轻声道:「师兄,我错了……我后悔了。」 凌孤月看着他服软的表情,无奈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沈落眉头紧拧,看着他道:「我想做什么师兄真的不知道么?」 凌孤月嘆了口气,「若是你担心我威胁到你的地位想除掉我,你大可不必……」 话未说完,沈落突然发难将他推倒在床上,双臂抵在他肩膀两侧,气得发笑道:「你就是这么想我的?师兄……」 看着他面露兇狠之色,凌孤月亦觉得十分委屈,离开屏川数月之久,自己何尝不想回来?在这里呆了近二十年,屏川早已是他的家,只是途中经常听闻他对自己的敌意,久久不归不过是不愿面对两人反目的真相罢了……回过头来他反倒倒打一耙? 凌孤月眼睛泛红,「我怎么想你?你与林珏交易的时候可曾想过我?你杀屏川弟子的时候可曾想过我?你嫁祸与我的时候又可曾想过我?你若不是和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弟,我早就拔剑质问你了!」 沈落定定道:「那日你果然没有中麻药……」 凌孤月道:「对,我没有中招,我什么都看到了,你杀赵秋山的手段与杀季桐兄弟的手段是一样的,你才是兇手……」 凌孤月本以为揭穿了他起码他会心虚片刻,可沈落脸上却浮上了一层红晕,将手轻轻按在他的咽喉上,面无悔意道:「早知那日在金陵我就不该放过你……」 凌孤月闻言愈发生气,心中无限悲凉,到底是物是人非,沈落长大了,再也不是小时候那个乖巧听话的小师弟了。 他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对,你是不该放过我。你杀了白竟,杀了季氏兄弟,倘若我把真相说出去你身为掌门肯定难辞其咎,也许会一辈子背负残害同门这个骂名……怎么,你现在后悔了?现在动手也还来得及。」 沈落似是有意戏弄他,轻轻摩挲过他的喉咙,却不用力,「不会,我找到了林珏,他会替我处理好此事。」 凌孤月道:「让他找人替你背锅?」 沈落道:「看来我和林珏商量了什么事师兄都一清二楚……」 凌孤月道:「你曾说过他是个有心机的人,他既然可以同你做交易,自然也可以跟我做交易,你们的事我都知道了。」 沈落忽然一笑,「我那时只想让师兄顺利回来,谁知……」 凌孤月冷冷道:「谁知你却暴露了自己是兇手的事,所以想让我彻底不能再出现是不是?」 沈落皱眉道:「师兄还是以为我想害你?」 凌孤月反问道:「不然呢?」 沈落慢慢凑近他的脸,在两人的鼻尖即将触碰到时才停下,压低了声音道:「师兄既然那么聪明……那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他们吗?」 凌孤月为两人离着这么近的距离而感到微微不适,错开了与他对视的目光,「为什么?」 沈落的手慢慢移到他的脸颊上,「那几个人整日在背地里用什么样的目光看你,师兄你知道吗?他们为什么总是三天两头的去找你……还有那个连一,不要以为我不知道是他偷的钥匙将师兄放走,我肯留他个全尸已经是顾着师兄的面子了。」 凌孤月愕然,「你……连一也是你杀的?」 「不错。」 凌孤月道:「沈落,你是疯了吗!」 沈落将额头抵在他的额头上,「没错,师兄,我就是疯了,我好嫉妒啊。」 额头抵着额头,这本是两人小时候爱玩的撒娇游戏,但此刻,凌孤月只感受到了头顶上一片冰凉,便伸手要去推开他。 沈落按着他的双臂发狠道:「师兄对他们每每都是和颜悦色,对我却十分生疏,我恨不得挖了他们所有人的眼珠子……师兄你还记得吗?以前在沉冬榭,只有你我二人,我们白天一起练剑,晚上抵足而眠,那些日子多么惬意……可是现在,屏川有那么多人叫你师叔,那么多人每天都能看到你……我真想把师兄锁在一个只有我的地方,只有我能见到你!」 凌孤月闻言愣了愣,心道:沈落是怪自己冷落了他?「你已经是掌门,我们自然不能再像小时候一般亲近。」 「掌门又如何?师兄仍是我的师兄,谁也别想妄图染指!」沈落仍维持着那个姿势,两人此刻差不多是面贴着面,气息缠绕,竟有些缠绵的情愫萦绕起来。 凌孤月心中一跳,忙将他推得远一些,盯着他道:「沈落,我只是你师兄,你不该有这样强的占有欲……」 沈落苦笑一声,「我知道,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我看到师兄和他们站在一起时腹中就好像有一把烈火在燃烧,脑中跳出另一个我说:『杀了他!那人在和师兄说话!』我实在忍不了……」 凌孤月沉默了一会,心想大概是他的日子过得太清寂了,便道:「我在金陵碰到好些漂亮的女孩子,原来在他们那里十几岁就可以成婚了。你也早过弱冠之年,不如也找个姑娘……。」 第84页 沈落打断他道:「师兄觉得什么样的姑娘配得上我?」 凌孤月咳了一声,「我知道一般的姑娘配不上你,不过你可还记得小时候曾来过屏川的范诗遥?她是武林第一美人,你们二人年龄也相仿,应是天作之合……」 「武林第一美人?」沈落嗤笑一声,摇头道,「我不稀罕,我有喜欢的人,除了他,我谁都不要。」 凌孤月以为他是在开玩笑,便严肃道:「是谁教你这般好高骛远……」话刚出口,见他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便觉得有几分不对劲,问道:「你……喜欢的人是谁?」 沈落道:「师兄认识那人。」 凌孤月想了想,「我下山不过两个月,认识的姑娘也就疏影楼的几位,莫非她是疏影楼的人?」 沈落迟疑着颔首。 凌孤月道:「疏影楼的姑娘虽然个个相貌佳绝,不过若是能胜过范诗遥的……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位?」 沈落吞吞吐吐道:「那个人叫……」 「叫什么?」凌孤月追问道。 沈落看着他道:「别人都叫他绯衣。」 凌孤月诧异地「嗯?」了一声,「大概是你弄错了,疏影楼里的绯衣其实是我……」 沈落道:「若那个人就是师兄呢?」 凌孤月呆了呆,「你……」 沈落又重复了一遍,「若我喜欢的人就是师兄呢?」 凌孤月震惊不已,见他神色认真,不禁皱眉道:「你在跟我开玩笑对不对?」 话刚出口,却被一张湿润的口堵住了唇。 沈落轻轻舔舐着他的唇,在他嘴角咬了一下,而后舌尖长驱直入地在他口中扫荡,纠缠着他的舌头。 这个忽如起来的吻激烈而火热。 凌孤月脑中一片空白,可听觉却在此时变得异常敏锐。他只觉得周围很静,静的只能听见两人的心跳,以及唇齿间啧啧的吮吸声。 等意识过来沈落是在干嘛后,凌孤月立刻伸手去推他,却被他一把握住双手重新压在床头。 大概是察觉到了他的反抗之意,沈落的吻变得更加兇勐,放佛是含着恨意,在他口中攻城略地,似要席捲一切,让他摆脱不了。 过了很久,沈落的动作方柔和了下来,在他唇上厮磨了几下,移到他耳畔道:「师兄,除了你,我谁都不要。」 凌孤月喘着气,感觉舌尖已被他摆弄的麻木,气得发抖,道:「什么时候开始的?」 沈落察觉到他语气中的怒意,稍稍抬起头看着他道:「什么?」 凌孤月冷声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起这个心思的?」 沈落道:「很久以前……师兄你还记得吗?你曾经做过一个梦,你说你梦到了梅花仙子,她让你找一朵会发光的梅花,如果找到了就可以向她许一个愿……」 凌孤月想了想,好像真的有这回事,不过已记不大清了。 「师兄,你的记性怎么变差了?」沈落惩罚性的在他脖子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感受他的战慄后才抬起头道:「最后师兄找到了那朵发光的梅花,你说,希望我能成为天下最厉害的人……」 凌孤月遥想起那段岁月,虽然已是模煳不清,却还是能隐隐约约地抓住些许浮光掠影。 那时两人不过十来岁,有段时间沈落髮现凌孤月白日里总是无精打采,练功也是频频出错,便私下问他是什么原因。 凌孤月打着哈欠道:「大概是晚上没睡好……」 再追问,凌孤月却是一脸的神秘,不肯再说了。 晚上的时候,沈落悄悄留意着凌孤月,果然见他偷偷地下了床,披衣往外走去。 是夜月冷如霜,寒冬凛冽,沉冬榭的梅花开得正盛。 沈落在后面跟了上去,发现他穿梭在山谷间的梅林中,指着一朵朵傲寒的梅花认真地数了起来。 正数的起劲,沈落已不知不觉地站在了他身后。 「师弟!你……你怎么来了?」凌孤月惊道。 沈落问道:「师兄,你在做什么?」 凌孤月掩了掩唇,小声道:「我前几天做了一个梦,梦中有个仙子对我说如果能找到一朵会发光的梅花,她就能满足我一个愿望……」 沈落道:「梦都是假的……」 凌孤月扁了扁嘴道:「梅花仙子不是假的,我就要找到那朵梅花!」 沈落嘆了口气,「师兄这几天都是在找那朵花?」 凌孤月点了点头,指着身后的苍苍梅林,道:「我已经找了一百二十棵树,可是还没找到。」 沈落看着他,忽然笑道:「师兄,我帮你一起找吧!」 凌孤月道:「真的?你相信会有发光的梅花?」 沈落点点头,望着夜色中的红梅,「我相信师兄。」 那一夜,两人一夜未眠,将谷中的梅花数了个遍。凌孤月怅然地看着最后一株梅树,然而在月光下并无一朵是发光的,正在他失望之际,却听到沈落喊道:「师兄,我找到了!」 凌孤月不敢置信地看着沈落拿来一朵散发着莹莹之光的花,走到他面前道:「师兄,送给你……」 凌孤月忙接过来,细看才发现它只是一朵普通的白花罢了,只不过反衬着月光,远远望去就像是会发光一样。 「师兄,可以跟梅花仙子许愿了,你想好了吗?」沈落期待地看着他。 第85页 凌孤月笑着应道:「嗯!」说着将花捧在手心,对谷中的梅树朗声道:「梅花仙子,这朵花是师弟帮我找的,所以我要为他许一个愿……我希望师弟能练成绝世武功,成为天下最厉害的人!」 沈落愣了愣,然后牵起凌孤月冻的冰冷的手,轻声道:「师兄,我一定会成为天下最厉害的人。」 月光下,两个清俊的少年穿过山谷中霭霭寒梅,携手走向溪边的竹屋。 回想到曾经,凌孤月皱眉道:「那只是个梦而已。」 沈落道:「但却可以看出师兄是多么在意我……」 凌孤月无语,半晌才道:「你这样是不对的。」 「怎么不对?」沈落抓着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有一个人说不对我就杀一个人,有十个人说不对我就杀十个人,若是全天下的人都说不对,那我就杀光所有人,然后和师兄待在屏川,哪里都不去……」 凌孤月想起他之前的种种举动,「你就是因为这个才……」 沈落看着他,眼中是掩藏不住的渴望,在他唇上又啄了一口,「没错,就是因为师兄,我做的一切都是因为师兄。」 「你重病的传言也是刻意放出来的?」 「不是,」沈落将头埋在他的颈窝,闷声道,「在见到师兄前,我已经好几天未曾合眼了。我找了师兄好久,在屏川河畔的河神庙里,在驿站的通铺上,在疏影楼师兄的房间里……都还存有师兄的味道,可是我却找不到师兄在哪儿……回到屏川,总是有人问我,凌师叔去哪了?凌师叔去哪了?我听着心烦,就把他们教训了一顿……」 凌孤月感受到脖子上传来他轻柔的唿吸,摇摇头,「咱们小时候就是这般,也许是习惯了,你会错了意。」 沈落认真道:「我一直分得很清,师兄是对我最好的人,从小只要和师兄在一起我就很开心,哪怕是被师父责骂,这是和其它人不曾有过的。」 凌孤月见他依旧固执,便嘆了口气扭过头去不再理他。 沈落不依不饶地凑到他面前,与他对视,「我知道师兄现在不肯接受我,不过我会等,连闭关的那三年我都熬过来了,还在乎这一年两年吗?」 凌孤月干脆闭上眼。 沈落压在他身上,将下巴枕在他的肩头,半晌静默,突然在他脸颊上蹭了一下。 凌孤月忍无可忍地睁开眼,道:「你真的要将我一直关下去?」 沈落「嗯」了一声。 「下个月的武林大会你也不参加了?」 沈落沉吟道:「有三大长老在,屏川拿到的名次也不会太差。」 「你就不想做天下第一?」 沈落笑道:「我从来都没心系过天下第一,我心心念念的,一直都只有师兄。」 凌孤月被他噎的无话可说,又闭上嘴装起哑巴来。 也不知沈落是不是太久没有休息,就着这样的姿势竟渐渐地睡了过去。 凌孤月感受到脖颈间传来他平稳的气息,轻轻挣开他紧扣着的手,却不料正对上那双冰冷的双眼。 沈落看清眼前是谁后方松懈了下来,翻身躺在他身侧,搂着他的腰,将脑袋埋在他胸前,沙哑着嗓子道:「师兄,我有点累,让我睡一会,就一会儿……」 凌孤月被他抱的紧紧的,动弹不了,又忍不住又嘆了口气。 ☆、第 30 章 凌孤月心中盘算着该如何应对眼前的情况,实际上他还处在方才的震惊中没有回过神来。 沈落…… 凌孤月看着埋在自己胸前的那张脸,确实看起来疲惫许多。 他忽然想到了十年前的那段日子。 那时沈落从静山老人手中将他救出,两人互相搀扶着回到了屏川。 古化松见两人一身的血,命令他们回房养伤,自己则去善后。 凌孤月虽然只有手腕上的数道伤痕,但流血过多,总是感到头昏目眩,连站都站不稳。 沈落更是内力受损,躺在床上温养了两个月才渐渐痊癒。 白天两人在沉冬榭说说笑笑,还不觉得有什么。 入夜以后,沈落浑身的筋脉开始叫嚣着痛意,常常满脸惨白,一身冷汗。 凌孤月问他要不要紧,他只是轻声道:「师兄,我没事。」 凌孤月好奇地问:「师弟,你真的那么厉害能打败静山老人吗?」 沈落却道:「我这点武功去对付他根本是以卵击石……」 「那你?」 沈落道:「是师父告诉我静山老人的死穴在何处的……」 凌孤月疑惑道:「师父他知道?」 「我去找你的时候,师父跟我说,静山老人的死穴就在他脑后的风池穴,只要能趁他运功的时候击中他的后脑,就会让他功力反噬……」 凌孤月道:「师父既然知道……为什么那场大战仅仅是与他平手呢?」 沈落摇摇头,「也许是没有机会出手吧。」 两人又说了一会,凌孤月见他声音越来越低,以为是他累了,便吹熄了蜡烛让他休息。 等到午夜转醒时才发现沈落痛得蜷缩成一团,在他身后不住地颤抖。 「师弟,你是不是很疼?」凌孤月惊慌失措地看着他,自责道,「都怪我不好……」 若不是自己被静山老人抓走,师弟怎么会受这么严重的伤……凌孤月红了眼,「以后你不要再来救我了!」 第86页 沈落对他露出一个微笑,摇头道:「我不疼,就是……有点冷,师兄,你抱抱我好不好?」 凌孤月忙搂住他,将他按在怀里,「师弟,有没有暖和一点?」 「嗯,好多了……」沈落伏在他胸前,虽然有点喘不上气,但觉得身上仿佛真的不那么疼了。 凌孤月一直等到他睡着了也没有松开手。他没有告诉沈落,自己的伤口在结痂,又疼又痒,好像有千万只蚂蚁在上面咬来咬去。 好想挠挠啊……可是师弟好不容易才睡着,他是为了救我才变成这样的,我不能放开…… 凌孤月眼角的泪珠划过那颗硃砂痣,落在枕上。他用脚蹬了蹬被子,将沈落露在外面的腿完全裹住,心道:师弟对我这么好,我以后一定要保护他! 如今的沈落已将屏川心法修炼到第九层,与当年的师父齐平,天下间没有几人再能伤得了他,可是他依旧像受了伤似的蜷缩在自己怀中,一如数十年前的那些夜晚。 凌孤月眼中满是复杂之色,论起亲疏远近,他自认为天下间没有一人能胜过沈落在他心中的地位,但也仅仅是师兄弟间的情谊,是手足,是至亲。 他思来想去,还是及早掐了他这不切实际的念头的好。 凌孤月将沈落轻轻推到一边,见他仍没有醒来的迹象,便撑着床榻坐起身。 房间里红烛高照,趁这个时机环顾了一下密室,忽然觉得此处无比熟悉。 这不是自己的卧房吗? 朱榻白帐,梨花木桌,墙角的嵌玉屏风……除了四周无窗,其余陈设与他在沉冬榭的卧房皆是一样,就连流光剑也被置放在一模一样的剑架上。 房间里还有个侧门,不知是通到外面还是到达另一间密室。 凌孤月低头掂量了一下右手上的铁锁环,看铁链的长度,只能让他离开床半丈远。 正当他想跨过沈落走下榻的时候,沈落突然挣开了双眼。 凌孤月忙收回脚。 沈落搂住他的腰,将下巴枕在他的肩头,轻声问道:「师兄可还满意?这是我照着沉冬榭设计的,与师兄的房间没有一丝差别。」 凌孤月挣开他的手臂,「分明是天壤之别。」 「为什么?」 凌孤月道:「沉冬榭是我居所,我想进就进,想出就出……而在这里,我和傀儡木偶有何区别?」 沈落道:「除了出门,师兄所有的一切都会和以前没什么两样。」 「我若吃饭呢?戴着锁链像个囚笼中的犯人一样?」 沈落看着他,「我可以餵师兄吃。」 「我若练剑呢?」 「我可以陪师兄切磋。」 凌孤月气得发笑,「我若沐浴呢?」 沈落一愣,凌孤月以为他动摇了时,他皱起眉头,「是我忘了,我这就为师兄准备……」 「准备什么?」凌孤月见他出了侧门,不一会儿就亲自提着热水进来,将水倒入屏风后的浴桶。 沈落走到榻前,「师兄若想沐浴,我自然也会帮忙。」 凌孤月忙道:「不用,我现在不想沐浴。」 沈落拂落他肩上的微尘,「师兄奔波劳累,应当沐浴更衣。」 凌孤月伸手道:「你将锁环除去……我自己即可。」 沈落却摇头,「好不容易找到师兄,我捨不得放开……」说罢二指如电,顷刻间点上了凌孤月身前的两处大穴。 凌孤月一动也不能动,急声道:「你干什么!」 「自然是帮师兄沐浴。」沈落从腰间取出一枚银针模样的钥匙,捅入锁上的钥匙眼中,只听『咔嚓』一声,那铁锁环便应声而开。 凌孤月道:「沈落,把我的穴道解开!」 沈落不语,轻轻扯掉他腰间的锦带,拨开繁重的红衣,立刻露出一片雪白的肌肤。 凌孤月道:「住手。」 沈落看着他好看的眉眼微皱,便伸手为他抚平,轻声道:「师兄,你对我坦诚相见的还少吗?」 以前二人熟悉,沈落没少在凌孤月沐浴的时候造访。 眼见沈落又褪下他一层衣服,凌孤月道:「原来你和他们一样……」 沈落手一顿,「你是说赵秋山?」 凌孤月闭上眼不去看他。 「我不应该让他死那么痛快的……」沈落阴沉着脸。 凌孤月蝶翼似的睫毛颤了颤,道:「就算你不动手我也会杀了他,我不喜欢这样。」 沈落在他的眼尾轻轻地吻了一下,低声道:「师兄,我和他不一样……」 凌孤月被他打横抱起走到屏风后,水汽缭绕,更衬得他浑身白润如玉。 「师兄,你放心,我不会对你做什么……」 不知是气还是羞,凌孤月面上泛红,决心不睁开眼。 沈落轻柔地将他放入浴桶中,解下他头上的髮带,将那把顺滑如绸的黑髮拨到了浴桶外,而后撩起热水浇到他的肩头。 那双练剑的手上布满了硬茧,捏在凌孤月的肩膀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力道。 「师兄,这样可以吗?」 没有听到回答,沈落的手又慢慢地顺着他的锁骨落到胸膛上。 一阵战慄自心口涌向四肢,凌孤月怒道:「你做什么?」 沈落无辜道:「替师兄捏背。」 捏背你捏到前面来了?凌孤月道:「若是师父还在,他定会打断你的腿。」 第87页 沈落笑了一声,手倒是安分起来,「若是他老人家还在,不一定能打得过我。」 凌孤月道:「你还敢跟师父还手不成?」 「不敢,不敢,」沈落凑在他耳边道:「不过我不信师兄看到师父打我而不护着我……」 那声音低哑又富有磁性,近的好像要亲吻他的耳朵,凌孤月心道:你这是罔顾人伦,任谁护着都没用。 沈落又道:「再说,师父恐怕不会回来了。」 凌孤月勐然睁开眼,「你这是什么意思?」 沈落道:「我已弄清师父当年失踪的真相,师父他不是失踪……」 凌孤月疑惑道:「他……」 「师父已经死了。」 「不可能。」凌孤月冷冷道。 「那是个阴谋,」沈落垂下眼眸,专心地为凌孤月捏着肩膀,「当年三大长老将师父约到天玄峰,后来师父便不知所踪了。」 「你曾说你听到三大长老的谈话……」 「不错,后来我又暗中调查了一番,他们将师父约至天玄峰,联手将师父打伤,师父大概就是在那场重伤之下失去了踪影。恐怕已是凶多吉少……」 凌孤月道:「三大长老与师父是同门师兄弟,他们怎会?」 「其实原本屏川掌门之位本应属于大长老,后来师父下山游歷一番,不知怎么功力突飞勐进,连胜三位长老,最后便由他担任了掌门。也许是他们心有不服,对多年前的比试还存有怨气。」 凌孤月道:「难怪以前师父与几位长老的关系如此冷淡,难怪师父多次跟我们强调三忌,原来,师父真的已经不在了么……」 沈落道:「师兄想不想为师父报仇?」 凌孤月咬牙道:「自然想。」 沈落道:「我若是将他们杀了……师兄可愿答应从此以后绝不离开我?」 凌孤月皱眉道:「这是两回事。」 沈落抚摸着他的脖子,「师兄不答应也不要紧,我自然会为师父报仇。」 凌孤月道:「你既然知道是他们害了师父为何不揭露他们?」 沈落道:「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找师兄,没有心思管其它的……」 凌孤月苦笑道:「沈落,如今只剩你我二人,难道你还要逼我跟你反目吗?」 「师兄这是何意?」 凌孤月狠下心道:「我对你……只有……」 沈落似是知道他要说什么,打断他道:「师兄!」顿了顿,才缓声道:「水冷了,不能再泡了。」 沈落将他擦干净,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裳,把他抱到榻上躺好。又将铁锁环扣到他手腕上才替他解开了穴道。 做完了这一切,忽然自头顶传来了『咚咚』的声音,像是有人在敲门。 「掌门在吗?」来人是青竹。 沈落替他抹平衣襟上的褶皱,道:「师兄,有人找我,我先上去看看。」 凌孤月静静地看着他转身,叫住他道:「师弟,我希望你再好好想想……不要一错再错。」 沈落的脚步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走了出去。 凌孤月在榻上辗转反侧,隐隐约约听到上面有人在对话。 「掌门,师叔昨日就回来了,怎么今日我去沉冬榭找他,师叔却不在?」 沈落道:「你找师兄做什么?」 青竹听出他语气中的寒意,小心翼翼道:「也没什么,师叔离开那么久,晚辈自当关怀一二……」 沈落冷笑道:「管好你自己。」 青竹心里打了个哆嗦,忙道:「还有一事……」 「何事?」 「三大长老已到平南,传书问我掌门何时动身前往?」 沈落道:「你回復他们,说我不去了。」 青竹呆了呆,「掌门不参加今年的武林大会?」 沈落道:「你们若想去便去,不必通知我。」 青竹应了一声,观察着他不耐烦的神色,「那……青竹先告退了。」 沈落摆摆手,待他出去后也出了门。 凌孤月听得清楚,心道:沈落这时候出去做什么?下了床走到桌边,想去拿流光剑。 好在剑架离他不远,一把就被他握在了手里。 拔剑出鞘,一股璀璨的光芒瞬间倾泻而出,借着暄暄烛火,照出凌孤月淡薄精緻的眉眼。 相传天机玄铁刀剑不侵,是极为珍贵的矿石。但流光剑亦不是凡品,是由铸剑世家徐氏兄弟花了三年时间铸成。三年磨一剑,其锋利程度远超世上其它利刃。 倘若以流光剑去破天机玄铁会,结果会如何? 凌孤月眼中流露出异样光彩,左手执剑,挽出行云流水般的剑花,用了十成功力砍在右手的铁链上,两者相碰的瞬间摩擦出刺目的火花。 流光剑轻颤,剑鸣铮铮,差点脱手而出,然而铁链依旧是老样子,没有一丝破裂。 凌孤月嘆了口气,这时却听到头顶传来开门之声,他忙将剑身插回剑鞘里,走到榻边坐得端正。 沈落提着一只食盒,伸手推开眼前的书架,露出一条黝黑向下的通道,提步走了进去。 「师兄,我做了你最喜欢吃的东西。」他打开食盒,露出一碟包子和一碗清粥。 凌孤道:「我不吃。」 沈落走到他身边,缓声道:「师兄若不肯吃,那我就要亲自餵师兄了……」 第88页 作者有话要说:  稍微短小一点。。。阿软决定以后要日更! ☆、第 31 章 「你……」凌孤月见他端着碗的手越靠越近,忙把他推开,低声道:「我知道了……」 走到桌前,他拿起盘子里的包子轻轻咬了一口,惊讶道:「这……」 沈落见他神色有异,问道:「怎么了?」 凌孤月看着包子馅,自言自语道:「萝蔔、牛肉,还有朝露花、菌菇子……」 沈落笑了笑,「师兄怎么知道的?」 凌孤月望着手中的包子,依稀记得有人跟自己夸赞自己做包子的手艺,「我记得有人跟我说过……」想了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沈落眼神流转,「师兄,待会就凉了,快点吃吧。」 凌孤月索性不再去想,用勺子舀了一口粥,见他一直盯着自己,皱眉问道:「你吃了吗?」 沈落摇摇头。 凌孤月将盘子推了过去,「吃点吧。」 沈落却不去拿盘子里热腾腾的包子,低头就着他手中的勺子喝了一口粥,「谢谢师兄。」 凌孤月看着自己僵在半空中的手,顿时不知应该往何处放。 沈落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接过他手中的勺子,重新舀了一口粥放到他嘴边,「师兄,张嘴。」 凌孤月鬼使神差地张开了嘴,含着勺子的时候突然想到刚刚发生了什么,又往后躲去。 「我自己来……」凌孤月拿了食盒里另一只干净的勺子,匆匆把粥喝完。 沈落也没有再说什么,收拾好碗筷才道:「师兄,方才青竹来问我何时去平南。」 「嗯,」凌孤月看着他,「你应该去一趟。」 「师兄是想让我拿个天下第一回来?」 凌孤月道:「这也是师父想看到的。」 「那师兄呢?」沈落直视他,「师兄希望我去吗?」 凌孤月道:「自然希望,而且林珏现在也在平南,他已得到了暖烟玉,现在正觊觎着姣尘阁的红药王……他对你我含着恨意,若是练成了武功,恐怕将会是屏川一个劲敌。」 「林珏?」沈落嗤笑道:「不过是一个废人罢了。」 凌孤月严肃道:「我此番下山遇到了一个人,他跟我说暖烟玉和一味奇药结合能够改变人的体质,使人重塑筋脉。何况林珏手中还有鸿影双侠留下的秘籍,实在不可小觑。」 沈落傲然道:「纵使他重塑了经脉又如何?他若是与我们为敌,我便废了他的武功让他这辈子都不能再涉足武林。」 凌孤月见他说的绝对,无可奈何道:「随你吧……」 沈落想了想道:「莫非师兄想去平南?」 凌孤月心中尚悬着一事,那日在王爷府,杜王爷说他身边有一人,命不久矣,直指沈落,而化解的契机正是暖烟玉。 眼下林珏不知有没有从姣尘阁得到红药王,当务之急是尽早找到他取回暖烟玉。便点头道:「我想去平南。」 沈落眼神微变,道:「师兄若想去也不是不可以……」 「你……有什么条件?」凌孤月嘆了口气,明明是要帮他,却还要自己妥协。 沈落道:「我和师兄一起去,师兄必须保证不能离开我一丈远。」 凌孤月考虑一番,点头道:「好,我答应你,什么时候启程?」 沈落心头一松,温声道:「不急,从屏川到平南不过十日的路程,我和师兄许久未见,这几天自然要亲近亲近。」 凌孤月听到他说到『亲近』二字时就退开了一步,咳了声道:「你的病如何了?让我替你把把脉吧……」 「把脉?」沈落不解地看着他,随后道,「师兄不用担心,我已无大碍。」 凌孤月想的却是杜王爷说过暖烟玉能够解武毒,他怀疑沈落练功练的走火入魔了……便想探探试探他的脉象。 沈落反应极大,背过手道:「师兄,我真的没事。」 凌孤月看着他,「既然无事何必怕我为你把脉?」 沈落摇头道:「何须把脉?师兄看我的神色即知我无病。」 凌孤月还要说些什么,却见沈落上前将他抵在床柱上,面孔越凑越近,「师兄,你那么关心我,我都要以为师兄对我……」 凌孤月瞪着他道:「你是我的师弟,我关心你是正常的。」 沈落轻笑一声,「我不信,师兄骗我……」 凌孤月知道沈落在隐瞒着什么,但他戒备心重,自己又不可能把他打一顿强行按在床上为他把脉,只能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再查探。 晚上的时候,沈落拿来了饭菜,两人一起吃罢,沈落道:「时候不早了,师兄早点休息。」 凌孤月见他没有离开的意思,便道:「我知道了,你去吧。」 沈落看着他,「师兄,我在屏翳峰的时候便是一直在这里休息。」 「我记得你的卧房并不在密室中……」 沈落坦然道:「这里和师兄的卧房布置得一模一样,在此处歇息就好像是和师兄同床共枕。」 凌孤月道:「你……」 沈落点点头,「我和师兄一起睡。」 凌孤月自暴自弃道:「随你……」便回到榻上,闭着眼面向墙壁,不再理他, 过了一会儿,烛火被人吹熄,室内一片黑暗,隐隐能听到屏翳峰上传来的蛐蛐声。 第89页 凌孤月感觉有人靠着他缓缓躺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息,便稍稍放下心来。 沈落在他身后嘆了口气。 凌孤月一动不动,装作没有听见,却听身后的人道:「师兄可还记得小时候?那时候我们便是这样睡一张床,从来没有生过间隙……」 记不记得?凌孤月自然记得,十年前的那些日子曾是他最快乐的时光。那时沉冬榭外的梅林烂漫如红霭,沈落是他乖巧的师弟,彼时师父也还健在。 他总是想着办法不去飞叶峰练功,逃去林间玩耍,还鼓动沈落一起。等到师父发现的时候,两人就齐齐垂着脑袋装作后悔万分的样子…… 仲夏的晚上就到落英潭边捉萤火虫,有时脚滑了干脆就跌到潭里洗个澡,两个少年互相往对方身上泼水,约定谁头髮湿的多,谁就把另一人背到沉冬榭。不过大多数都是沈落输,总是笑着将他背回去。 十五岁之前的凌孤月足足比沈落矮了一个头,为了彰显自己的师兄地位,有次凌孤月特意把自己弄的湿透透的,站在路边拍了拍腿道:「师弟,今天师兄来背你!」 沈落开开心心地爬上了他的背。 凌孤月吃力地挪动着步子,勉强道:「师兄厉害吧!」 沈落安静地伏在他背上,两只脚几乎要挨着地面,但还是夸道:「师兄很厉害,最厉害。」 凌孤月一高兴就加快了步子,谁知山路难走,一个趔趄摔倒在碎石间,磕伤了膝盖,最后还是沈落把他抱回去上的药…… 「可是现在师兄连看都不愿意看我一眼……」 凌孤月听出他口中的委屈,沉默起来。 「师兄,到底我该怎样做才能让我们回到从前呢?」 凌孤月在黑暗中悄悄睁开眼,「从前?我以为你早忘了从前,我问你,你为何在出关后变了那么多……」说出来后又觉得这样跟小孩子闹矛盾找理由解释有什么区别?实在没什么意思,便将头蒙到了被子里。 沈落道:「原来师兄是怪我……」 「并不是。」 沈落抚着凌孤月散在枕间的乌髮,勾出一缕缠绕在指尖,淡淡道:「师兄可知……那三年来我有多想念师兄……」 想念?那为何刚出关就避开自己? 「每当我想念师兄的时候,就在后山山洞的石壁上画画,石壁很硬,我用寒光剑一笔笔地刻在上面,生怕将脑海中师兄的模样画错……三年后,石壁上已经全都是师兄,孩童模样的师兄、少年模样的师兄还有长大后的师兄……」 凌孤月耳尖微动,他从未到后山石洞中看过,后来等他想去的时候师父已命人将山洞封起来了…… 「我没想到三年是那么的长,等我出来时师兄已变得和我一样高了,但还是和以前一样,那么耀眼、那么好看,不对,是更好看……我那时瘦得只剩骨头一把,就像根竹竿……怎么好让师兄看到那样的我?」 凌孤月心道:这倒是不错,也不知你在山洞里是不是学仙人辟谷,只喝水不吃饭,怎么师父就没见瘦呢? 「后来师父叫我搬到屏翳峰和他住,我亦是无时无刻不在想师兄。那时来屏川讨教武功心法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他们看师兄时总是用那种……迷恋的眼神。我真是气得发疯……我让师兄不要再出来了,可是师兄却对我发脾气……」 凌孤月回想到当年,突然发现自己似乎误会沈落了。 那时武林豪杰纷纷到屏川领教屏川心法,师父让他们多去结交点朋友,沈落却黑着脸让他回沉冬榭。凌孤月以为他是怕自己认识了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威胁到他日后的掌门地位。两人吵了一架,足足过了三个月才和好…… 「从此以后我便发誓要好好练功。」谁再敢多看师兄一眼我就挖了他的眼睛,谁若想对师兄不利我便让他生不如死……只是这句话他没有说出,而是放在了心里。 沈落又道:「师兄,我并不是有意要疏远你……」 凌孤月翻过身看着他,「你可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沈落正绕着他的头髮,不想他突然转身,被抓了个正着,忙松开手,「没有。」 凌孤月盯着他,企图看出他的心虚,但沈落亦无所畏惧。两人大眼瞪小眼看了半晌,沈落到底还是没有将事情交代出来。 「好了,不要胡思乱想了,」沈落替他掖好被角,「师兄,早点睡吧……」 凌孤月闭着眼假寐,实则心乱如麻。 他听到身旁人的平稳的唿吸声,在暗中睁开了眼。悄悄掀开沈落身上的被褥,探进去握住了他的手。 沈落睡觉时只穿着亵衣,将手腕包裹得严严实实。 凌孤月忽然想到,就算是他平时,也是衣襟紧束,不肯多露出一点。 凌孤月折起他的袖子,二指轻轻搭上他的脉搏。 初碰到他的手腕,凌孤月突生疑惑,在沈落的腕间竟不是细腻平滑的肌肤,反而似有道道凹凸不平的伤疤。他顺着袖管一直向里摸去,沈落腕间的伤痕竟一直延伸到了手肘处。 凌孤月又找到了他的另一只手,只见另一只手上也是如此。不用看,也知道满是触目惊心的伤痕。 沈落会受伤?谁还能伤了他?他为什么不让我把脉? 凌孤月重新搭上他的脉搏,只见脉象平稳,也没有走火入魔的倾向。 第90页 收回手,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他又思索起来,沈落到底在瞒着自己什么?跟当年葛三叔的离开有关系吗? 还是说……沈落心里已阴暗到自残的地步? 凌孤月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睁着眼不知到什么时候才耐不住睡意睡了过去…… 翌日,凌孤月醒来时沈落已经不在密室中,只剩下一室细长的烛光。 他下了床看了看四周,密室的门近在咫尺,但铁链长度有限,只能到达桌边隐隐瞧见门外漆黑的一片。 桌上放着一壶茶,茶水温热,里面浮着些许茶叶。 凌孤月倒了一杯水,自斟自饮,刚喝了几杯,忽然听到头顶有人进入的响动。 沈落回来了?凌孤月皱眉,但那声音窸窸窣窣,不知是在翻箱倒柜地找什么,几乎将屋子翻了个遍。 凌孤月轻轻走到剑架旁边,默默将流光剑按在手中。 终于,那人似乎发现了书架的秘密,移开书架,进入了密室。 凌孤月听到那道脚步声越来越近,屏住了唿吸,握着剑柄的手也越抓越紧。 与此同时,一道人影闪了进来,见到凌孤月后惊喜地喊道:「师兄!」 「小稠?你怎么来的?」凌孤月松开手,任他扑到自己身上。 小稠搂着他的腰撒娇道:「我偷偷跟踪那些白衣服的人上来的,一路上都没被人发现……」 凌孤月摸摸他的头,「这两日他们没有为难你吧?」 小稠摇摇头,「他们把我带到了竹林中的一座小屋中,每日都有人给我送吃的,但就是不让我见师兄……」 凌孤月道:「这里很危险,你先到山下的镇上等我几日,过几天我就去找你。」 小稠道:「不!我不放心师兄在这里。」 凌孤月笑道:「我没事。」 「师兄骗我……」小稠摸了摸他手腕上的铁链,难过地道:「师兄明明是被软禁了……我要带师兄出去!」 凌孤月嘆道:「这是天机玄铁锁,除了特制的钥匙,根本没办法解开。」 小稠愤愤道:「钥匙在谁那里?」 凌孤月道:「沈落。」 「我去问他要!」小稠气沖沖地就要走。 「回来……」凌孤月无奈地拎住他的后领,「你若是现在去找他,他动动手指头你就没命了……」 「那……那怎么办?」小稠垂下脑袋,「没有其它办法能拿到钥匙吗……」 凌孤月犹豫道:「要不然……我试试能不能把钥匙拿到手。」 小稠眼中一亮,「那我接应师兄!」 「好,你先回去,」凌孤月道,「在林中小屋等我。」 小稠道:「隔壁还有间屋子,里面有好多柜子,不如我就藏在柜子里等师兄一起走吧!」 凌孤月却道:「不可,万一你弄出什么声响,被发现了就糟了。」 小稠瘪瘪嘴,「那好吧……」 就在小稠要出去的时候,又传来一阵脚步声。 那声音轻盈而缓慢,仿佛主人的心情很好。 凌孤月熟悉那人的步子,皱眉道:「来不及了,他回来了。」 似是察觉到了紧张的气氛,烛火跳动,拉住出斜长的光影,在昏暗的密室中摇曳起来。 ☆、第 32 章 「小稠,你先藏到榻下,」凌孤月四处看了一眼,「记住不要发出任何声响。」 小稠点点头,依言弓身钻了进去。 榻下的空隙实在狭窄,好在他个子小且瘦,身体钻了进去尚留着一丝缝隙,换作其他人,恐怕都能将床板顶起来。 几乎是刚把脚伸进去,沈落便捧着一碟糕点走了进来。 「师兄,你看这是什么?」 凌孤月略有些心虚地看着他手中金黄的糕点,「糖桂花?现在难得还有桂花,你是从哪里摘的?」 沈落道:「深山里还有些未落尽,我一大早便去摘了,赶到现在才做出来,师兄尝尝?」 凌孤月拈了一块放到嘴里,道:「很甜。」 沈落盯着他,「是么?我也尝尝。」 凌孤月忙后退一步,在他凑过来之前捏了一块糖桂花堵住了他的嘴。 「如何?」 沈落摇摇头,「一般。」 凌孤月想到房中还有一人,别开脸道:「你何时才将我放开?」 沈落道:「我怕我解开了这把锁,师兄就再也不回来了。」 凌孤月低头道:「可是它在我手腕上总是勒得慌……」说着就去徒手掰铁锁环,似要用力将它脱掉。 沈落立刻抓住了他的手制止他,「师兄!」看到上面的淡淡淤青后,心疼道:「我替师兄上药。」 那只是轻微的刮蹭之伤,没什么要紧,但沈落还是拿来了纱布和药酒。 「师兄,别动……」沈落取出钥匙,替他打开了锁,而后轻柔地抚摸着他的手腕。 凌孤月只觉得被他摸到的地方发痒,往后缩去,却被他握得紧紧的。 「师兄以前这里受过伤,不可用蛮力……」沈落在淤痕上涂了药,又用雪白的纱布缠住手腕,仍旧把那只锁环套在了他的手上,「这样就不会勒了。」 凌孤月默不作声地看着他将钥匙收回腰间,转身往床上躺去。 「师兄,你可是身上不舒服?」沈落跟了上来。 「没有,我有点累。」凌孤月恹恹道。 第91页 沈落想了想,「师兄可是觉得无聊了?」 凌孤月道:「没有。」 沈落躺在他背后,低声问道:「师兄,你到底在想什么……」 凌孤月道:「我在想姣尘阁的事。」 沈落挑眉,「姣尘阁?怎么了?」 「林珏在数年前无意间收养了范诗遥的妹妹,现在正带着她前往姣尘阁,若是他提出的条件是红药王……那他的计划就得逞了。」 「想那么多作甚?」沈落淡淡道,「就算他练成了他爹的武功,还能翻出什么浪花来?」 凌孤月皱眉道:「可是暖烟玉天下间只剩一枚,若是被他用了……」 「被他用了会如何?」沈落扶住他的肩膀,「师兄,你到底想说什么?」 凌孤月长舒一口气,转身面向他道:「沈落,我问你,你在练功时可感到有什么不适?」 沈落否认道:「并无。」 「真的?你不要瞒着我,」凌孤月茫然地盯着他,「前段时间我回了一趟黎城……我的家人都不在了,你又告诉我师父也已离开……如今我只剩下你一个亲人,你若再有事……」 「我不会有事的,」沈落将他抱在怀中,抚着他的后背,坚定道:「我还要成为天下第一,和师兄并肩站在屏翳峰顶,我要大声告诉师父,我们都很好!」 凌孤月心中稍稍平静,「不管怎么样,我都要把暖烟玉拿回来我才安心。」 「好,无论师兄做什么,我都会帮师兄。」沈落满含眷恋地在他耳边说道。 凌孤月嗅着自他身上传来的淡淡的寒霜味,忽然觉得有些苦涩。 「师弟,我在外面遇到了一个孩子……」 「什么孩子?」沈落警惕地看着他,「谁的孩子?」 凌孤月解释道:「是我捡到的,他孤苦伶仃,我想把他带在身边……」 「不行,」沈落忽然又冷硬了起来,「师兄的身边除了我不可以有别人。」 「他才十几岁……」 「不行,」沈落眯起眼,「谁都不可以跟我抢师兄。」 凌孤月见他眼中深沉,忐忑道:「沈落,师父大仇未报……」 沈落道:「师父的仇我自然不会忘记,但是师兄,我也不会放手。」 「吱--」 小稠不知道是不是在床下趴得久了,腿脚有些麻木,伸了伸腿,谁知竟不小心踢到了床板。 「什么人?」沈落眼神一凛,杀意顿现,起身便要查看。 一时情急,凌孤月也顾不得什么,一把将他推倒在床上。 沈落毫无防备地被他一推,脑袋磕在了床柱上,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他还没反应过来,只见凌孤月闭着眼,捧着他的脸便吻了下来。 一个温柔、笨拙的吻,带着微微的暖意。 凌孤月紧闭着眼,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只是将双唇紧贴着他的。 过了很短的时间,他松开了身下的人,看着一脸震惊的沈落,尴尬道:「抱歉……」 沈落眉心微皱,见他要离去,伸手勾住了他的脖子,凌孤月再次跌在了他身上,两人瞬间鼻尖对鼻尖。 「师兄,你还说你不在意我?」 凌孤月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扫在沈落脸上,他的心尖好似也被挠了一下。 沈落微微一笑,将头凑上去,两片薄唇一张,夹住了凌孤月的下唇,而后轻轻一抿。感受到他温润的粉唇渐渐变得水光鲜艷起来,便又伸出舌尖抵在他的唇瓣上,一点一点地描摹厮磨,直磨得人心里发痒。 凌孤月不自觉地张开口,却被一根湿滑的舌头趁虚而入。 沈落挑逗着他的舌尖,唇齿交缠间,吮吸着他口中的滋味,品尝到了一股甜蜜的带着桂花味的气息。 「唔……」凌孤月被他搅得舌根发麻,想要后退,却被沈落禁锢着,根本无法移动分毫。 沈落一手按着他的后脑勺,另一只手从他领口探了进去,轻抚着他光裸的后背。 凌孤月见脱不开身,便想掌握主动权,用舌头抵着他的,妄想将他赶出去。 而沈落却以为他是在回应自己,于是吻的更加激烈起来…… 两人皆是吻得头脑昏沉,凌孤月悄悄睁开眼,见沈落一脸迷醉,撑在他胸前的手滑向了他的腰间。 天机玄铁锁的钥匙就在这里…… 凌孤月一边与他纠缠,一边摸索着他的腰带,终于……摸到了那根细长的钥匙。 将钥匙揣入怀中,凌孤月发现自己已然衣衫半褪,忙用力去推他,但沈落纹丝不动。只好气愤地咬了他一口,逼他的舌头退了出去。 凌孤月不知道小稠在床底下听到了多少,脸上烧红。 沈落并不介意口中的那股铁锈味,弯了弯眉眼,「师兄……」 凌孤月低头看着他翘起来的嘴角,忙转移话题,「我……我在沉冬榭的书可都还在?」 「在呢,我没有动过那些书。」 「能不能替我将它们搬过来?」凌孤月,「我在这里实在是闲得发慌……」 沈落怎么会拒绝呢?「自然可以……」 凌孤月红着脸道:「我现在左右也无事,你现在就去吧。」 沈落点点头,眼中的冰雪尽数消融,含笑道:「师兄等着我,我去去就回。」 看着他出门,熟悉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凌孤月低头整理一番衣物才敲了敲床板,「小稠,出来吧。」 第92页 小稠默默地从床底下爬出来,不小心又撞到了床,捂着脑袋道:「憋死我了……」 凌孤月咳了一声,「没事吧……」 「没事,」小稠站起来奇怪地看着他,「师兄,你的嘴巴怎么肿了?」 凌孤月忙捂住嘴,又觉得画蛇添足多此一举,松开手道:「喝茶烫着了……」 小稠在房间里来回踱了几步,又道:「刚刚我好像听到了什么奇怪的声音……好像是谁哭了,呜呜呜的……」 凌孤月面不改色道:「是沈落哭了。」 「他怎么会哭?」 凌孤月这才明白撒一个谎要用无数谎言来圆的道理,嘆道:「他跟你一样,动不动就喜欢哭。」 「他这么大了还哭?」 「对啊,他不止喜欢哭,还喜欢撒娇呢。」 小稠「哦」了一声,也不知道有没有相信他,「师兄,那你拿到钥匙了吗?」 凌孤月从怀里掏出天机玄铁锁的钥匙,看了看,将手上的铁锁环打开。 「师兄,赶快走吧!」小稠说着就去拉凌孤月的袖子,谁知却没拉动。 「师兄?」 凌孤月站在原地,看着他道,「小稠,我想了想,还是不跟你一起走了。」 「为什么?」小稠瞪大了眼睛。 「我放心不下沈落,我和他还有些误会没解开……」 小稠急道:「那个人都是骗你的,他心狠手辣六亲不认,师兄若是相信他,一定会被他害死的!」 凌孤月道:「我相信他不是这样的人。」 小稠看着他,半晌才道:「师兄,你很相信他,所以不相信我吗?」 凌孤月摇摇头,「小稠,等我从平南回来就去找你……」 小稠道:「可是……」 凌孤月摸了摸他的头,「小稠,听话。」 「师兄,你真的要留下来?」 凌孤月点点头。 小稠低下头,轻声道:「那师兄送送我好不好?」 凌孤月看着他失落的样子,突然有些不忍心,「也好,我送你下山,等我从平南回来就来接你。」 小稠对他笑了笑,「好,我会等着师兄的!」 正当两人准备踏出这间密室时,忽然见眼前的阴影里跳动出一抹亮光。 红烛摇曳,照的眼前的这间屋子顿时亮堂起来。 沈落一袭黑衣,执着一盏烛台,在这间屋子里不知站了多久。 「我以为师兄为何会如此热情,原来是因为他……」说到后半句时,他的语气已经完全冷了下来。 ☆、第 33 章 凌孤月将小稠拉到自己身后,惊讶地看着他,「你……你没有走?」 沈落面无表情道:「房中多了一人我岂会不知道?」说着刀锋般的眼神地往他身后扫了一眼,「刚刚就是他躲在床底下?」 凌孤月有些紧张地抿了抿唇,「他叫小稠,就是我方才跟你说过的那个孩子……你不要为难他。」 沈落轻笑一声,眼中寒霜更盛,「不要为难他?可是我却听到他叫你师兄……」他似恨极了一般攥紧手中的烛台,那盏乌铁做的烛台顷刻间便被他折成了弓形,「师兄……他凭什么这么叫你!」 红烛摇摇欲坠,火苗仿佛也受到了惊吓,在烛芯上忽长忽短地跳跃着。 倾斜的烛泪很快一滴滴地落下,滴到沈落的手上,他浑然不觉,眼中赤红一片。 「沈落!」凌孤月走到他跟前,强行掰开他的手,将蜡烛放到一旁。 沈落只觉得心里醋意翻腾,恨不得将眼前的人藏在自己身上,忽然看到了凌孤月身后的小稠。 那个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的小孩正用一种怨恨而憎恶的眼神看着自己。 沈落心中一沉,抱着凌孤月转了半圈,两人瞬间交换了位置。 他转身,忽然掐住小稠的脖子将他提了起来。 「你是谁?」 小稠被他掐得眼泪汪汪,张着嘴「啊唔啊唔」地叫着。 凌孤月忙扣住他的手腕,皱眉道:「放开他。」 沈落盯着小稠道:「这个小孩有问题。」 凌孤月道:「你先放开他……我跟你解释。」 沈落摇头,「威胁到师兄的人……都得死!」说话间,拇指与食指合拢,眼见小稠细瘦的脖子就要被他捏断。 凌孤月一急,右手拍到他肘部的穴道上,逼得他放手将小稠甩到地上。 小稠趴在地上咳了半天,可怜巴巴地看着凌孤月,声音嘶哑道:「师……师兄……」 沈落眼神突变,步法化虚,幻影重重,绕开了凌孤月突然出现在小稠面前。口中道:「你找死!」手如重山般压下,直对着他的天灵盖落去。 凌孤月暗道一声不妙,若是被他的那一掌打中,小稠恐怕只怕会血溅当场。忙施展移形换影之术,步履轻动间,伸出一手将地上的小稠捞走。 凌孤月将他推到稍远处的墙角,拦在沈落身前道:「他本是个小乞丐,是我给了他一口饭吃才跟着我的。」 沈落冷笑一声。 凌孤月回头对小稠道:「你现在下山,找个落脚的地方等我。」 小稠揉着脖子,瑟瑟道:「我不放心师兄……」 沈落瞪了他一眼,额角青筋跳动,「不许叫再师兄!」 凌孤月无奈道:「我没事,你快走吧。」 第93页 沈落冷冷地看着小稠,「我不想再看到你出现在师兄面前。」 小稠没有说话,低着头慢吞吞地向门口的方向走去。 凌孤月见沈落的右手仍在颤抖,便问道:「你的手可还好?」 沈落张开手臂拥住他,下巴枕在他肩上,低声道:「师兄以后不要再见他了……」 凌孤月嘆了口气,「小稠无依无靠,留在屏川又会如何?」 沈落道:「我不喜欢他。」 凌孤月还想再说什么,忽然见沈落脸色一变,闷哼了一声。 低头看去,一截生了锈的刀尖自沈落背后穿透了他的身体,在他胸前闪烁着寒光。 刀尖忽又被人拔出,伤口处顿时喷涌出鲜血,溅了凌孤月一身,血腥味瀰漫开来。 沈落脸色陡然变得苍白,昏暗的密室中,黑色的衣衫不知被血浸染了多少。 「小稠!」凌孤月震惊地沈落身后的那个小小身影,他隐藏在阴影中,一脸的恨意,手中正握着一把染了血的匕首。见一击未死,作势又要刺上去。 凌孤月忙揽住沈落,避开那一刀,一掌打在小稠胸前将他震飞了出去。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凌孤月厉声问道。 他的声音一改平和,眼神也不像往日般温顺。 小稠摔在墙壁上,吐出一口血,扬起头用桀骜不驯的眼神看着沈落,「我要杀了他!为……师父报仇!」 「我何时杀了你的师父?」沈落半靠在凌孤月身上,眼神森然,「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小稠惨笑一声,咬牙恨道:「我叫小仇!不是忧愁的愁,也不是绫罗绸缎的绸……是仇恨的仇!血海深仇的仇!」 曾经有人见他可怜,想收养他,便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静静道:「我叫仇,你可以叫我小仇。」 「哦?哪个仇?是忧愁的愁吗?」 他摇头,「不是。」 「浓稠的稠?」 「也不是。」 「那就是绫罗绸缎的绸了?」 他答道:「都不是,是仇恨的仇,血海深仇的仇。」 「啊,这个名字……是谁给你取的?」 「是我的师父。」 那一刻,那人发现他目光中带着不符合年龄的滔天恨意,哂笑着便起身离去了。 凌孤月呆呆地看着他,眼前这个阴冷的像鬼一样的孩子忽然令他想起了那日在金陵街头,面对赵意欢时他也是这样的眼神。 仇恨的眼神。 「小仇是师父为我取的名字……我从前只是乞丐窝里的一个小乞丐,是师父救了我,他给我吃的,教我武功,还给我取了名字……但他让我记得这辈子我都有一个仇人,他叫沈落。」小仇抹了抹嘴角的鲜血,站起身来,「师父告诉我,他与一个眼角有红痣的人总是形影不离,只要找到了眼尾有红痣的人,我就能找到他……然后杀了他!为师父报仇!」小仇眼神冰冷,「是你害得我师父有家不能回,害得他武功尽废,是你断了他唯一的生路!」 「你在说什么!」沈落眸中深如古井,「我根本不知道你师父是谁,也没有杀过他。」 小仇仰天大笑起来,「你当真不知道吗?沈落!你欺师灭祖真的不怕遭雷噼吗!」 沈落瞳孔骤然一缩,见小仇开口要说话,右手扬起便要对着他噼下。 小仇亦料到他会出手,往旁边滚了两圈,大声道:「我的师父就是屏川掌门古化松!你害死了自己的师父,不会心虚吗?」 沈落心头一震,眼中幽暗不明,想要再度出手时却被一人握住了手臂。 凌孤月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你杀了师父?」 沈落沉声道:「别听他的,师父是五年前被三大长联手害死的!」 小仇道:「三大长老只是将师父重伤,是你!是你将他要用来疗伤的天殊草毁了,还趁师父受伤的时候偷袭了他!师父被你逼到悬崖边,自知无法逃脱你的毒手,便纵身跳了下去,从此以后武功尽废!」 沈落眼中杀意突增,挣开凌孤月袭了上去,「闭嘴!」 凌孤月翻身一跃,抓住他的肩头,「让他说!」 「五年前,师父大难不死,逃到了九嶷山下,他将我从乞丐窝中救出,从此以后教我练功、分辨药材,为我赐名。为的就是有一天能够看到我手刃仇人,替他报仇!可是……他受的伤太重了,九嶷山上的药草也没能把他治好,三年后,师父离世了……死前他让我发誓,一定要杀了逆徒为他报仇!」小仇看着凌孤月,悲伤道,「师兄!你就是我那素未谋面的师兄……我一直跟着你,就是为了回到屏川杀了沈落!」 凌孤月看着沈落,颤声道:「他说的……是真的吗?」 小仇跪坐在地上,拉着他的衣角哭道:「小仇说的句句属实!」 「你闭嘴!」凌孤月转头斥道,他盯着沈落,像是要将他眼里深藏的一切都看清楚,「我只问你,师弟,他说的是真的吗?是你害死了师父?」 沈落薄唇翕合,目光空洞地看着凌孤月,不置一词。 「好……好……」凌孤月松开扣在他肩头的手,退了两步,在他与小仇只见来回看了一眼,「一个是杀了自己恩师的人,一个是骗了我一路的人……」他苦笑一声。 第94页 「师兄……」沈落喊了他一声。 「不要叫我!」凌孤月忽然抬手化掌往沈落身上拍去。 那一掌,用了十成的功力。不偏不倚,正打在沈落的心口。 沈落没有要躲开的意思,硬生生地承受了下来,原本就流血不止的伤口又裂开了些。只见他身体微倾,快要跌倒时忙用寒光剑支撑住了身体才不至于倒下。 「你为什么要杀师父?」凌孤月感觉自己的心疼痛得只剩下了麻木。「为了屏川的掌门之位?」 沈落摇摇头,掩唇咳嗽起来。 「还是说你本性就是如此?残忍嗜杀……不放过任何一个对你有威胁的人?」 沈落依旧摇头不语。 小仇在一旁道:「他是为了得到师父的一本秘籍!」 「什么秘籍?」凌孤月看向小仇。 沈落撕心裂肺地咳了一番后终于开口,不过不是回答凌孤月,而是对着小仇。他一字一句道:「你若敢说出来--我立刻让你身首异处!」 顷刻间,寒光剑出鞘,他好像无视了身上的伤,冷冷地立在那儿。剑气锋锐,压得烛火都暗了三分。 凌孤月提步走到他跟前,寒光剑的冷锋正指着他的脚尖。 凌孤月道:「你若想杀他,便先杀了我!」 小仇吃力地扶着墙走到里间,从剑架上取来了凌孤月的佩剑,送到他手中,「师兄!替师父报仇!」 凌孤月握剑的手微微颤抖,拔剑出鞘,流光剑的光芒顿时与寒光剑交相辉映,两把名剑似是察觉到了异样的氛围,在各自的主人手中嗡嗡作响。 「师兄……我从没想过有一天你我二人会剑锋相向……」沈落哑声道。 「我亦没想到这两把兄弟剑竟会手足反目……」凌孤月抬起剑尖,不容置疑道:「今日,要么你死在我的剑下,要么,我死在你的手中……你我终有一战。」 沈落自嘲一笑,「那师兄尽管动手吧。」 凌孤月强压下心中的痛意,提剑刺了上去。 「哐当」一声脆响。 流光剑剑长三尺,通身雪白,号称吹毛断髮,无所不破。它轻而易举地便刺穿了沈落的衣领,却在离他咽喉不足半寸之处停了下来。 「师兄为何停了手?」沈落问道。 凌孤月红了眼眶,「你为何将剑扔了?」 沈落的脚边,正躺着他刚刚扔下的寒光剑。 凌孤月道:「一个剑客应当剑不离身,手不离剑,若是剑脱了手,他便不配做剑客,只能是个懦夫!」 沈落盯着他道:「没错,我就是个懦夫,在师兄面前我本来就什么都不是!什么剑客、大侠、掌门,统统都不是……我只是沈落,是师兄的师弟……」说着,他将脖子往前凑了凑,一股冰冷的麻意如丝一般抵在咽喉处。 凌孤月忙收了剑,可剑尖上仍是染上了血。 「你到底想干什么!」凌孤月突然觉得手中似握着千斤重物,不觉垂下了手,怔忪地看向他,「你辛辛苦苦谋划了这么多年,当真不怕我杀了你吗?」 「师兄若想杀我,我动都不会动,只要师兄一句话,我就可以为师兄去死……」沈落脸上带着微笑,「只要是为了师兄……我从来都不会后悔。」 凌孤月双手发抖,丢了剑,将手握成拳头,「难道你害死师父难道也是为了我?」 身后的小仇见地上交错着两把闪着寒光的剑,『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这令凌孤月愈加烦躁,「你想得到师父的秘籍也是为了我?」 沈落脱了力似的倒在身后的墙壁上,「我若不杀师父,师父就会杀了我们,我若不练师父的秘籍,三大长老就会杀了我们。」 凌孤月气道:「师父为何会杀我们?他教我们武功剑法,到头来是为了杀我们?」 沈落注视着他,见他睫毛上沾着碎珠一般的光点,不禁愣住了,「师兄……」 凌孤月忙侧过脸去,重重地眨了眨眼,待回过头来又是冷冷的样子。 沈落见他眼角泛红,强撑着走到他面前,轻轻为他擦掉脸颊上的泪痕,呢喃道:「师兄,不要哭了……都是我不好……」 「你现在说这个还有什么用……」凌孤月后退了一步,与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眼中满是失望之色。 沈落咬了咬牙,「师兄,你还相信我吗?」 「你且说,我自有判断……」 沈落嘆了口气,「师兄,你还记不记得十年前的静山老人?」 凌孤月道:「自然记得。」 沈落捂住伤口,缓声道:「静山老人来自西域的一个神秘的门派,名唤十方门。十方门有一种被歷代门主禁止修炼的禁术,静山老人便是修炼了十方禁术才功力大增,但他也因此被十方门所追杀,不得已逃到了中原……而师父……」沈落嘆了口气。 十方禁术?杜王爷也曾提到过这个邪门的武功,邱承姑就是练了它才得以报仇雪恨……静山老人果真练的是这个邪功吗?怪不得他当时需要自己的鲜血,看来是为了压制邪功反噬……凌孤月低头思索着。 沈落咳了一声,继续道:「师父与静山老人早有来往,他们之间……有一个交易。」 凌孤月疑惑道:「什么交易?」 「师父得到十方禁术,而静山……得到师兄你。」 「你说什么?」凌孤月如遭人当头棒喝,「当年是师父……」 第95页 「不错……」沈落道,「师父告诉了我静山的死穴在何处,最后他既拿到了十方禁术,也没有失去师兄。」 「那后来……师父修炼了十方禁术?」 沈落闭上眼,忽然掀起了自己的衣袖,露出手臂上密密麻麻的伤疤,「师兄以为他那时为何带我去后山闭关练功?」 凌孤月只觉得脑中昏昏沉沉,有两道声音在他脑中不停地交战,一道声音说:「沈落杀了师父!不可饶恕!」另一道却说:「师父欺骗了你们!他是想害你!」 沈落看到自己的腕上的伤忽然弯腰作呕起来,眼中满是冷意,「那三年,他用我的血去滋养十方禁术……每隔一日就会在我的手上划一刀,新伤压旧伤,每一道都是那么疼……起初我还会反抗,他就把我扔到山洞中的冰湖中,按着我的头,过了许久才将我提起来,然后又按了下去,如此反覆,让我尝到了溺水的恐惧……终于,我不敢违抗他了,他心满意足地享用着我的血。」 「每天我都是在惊恐中度过,那时我好想回到沉冬榭,想和师兄在一起……后来我就在石壁上画师兄,一边练功一边看着师兄的画像,就好像师兄就在我身边,这样强撑着度过了三年……」沈落忽又愤慨起来,「可是好不容易出去了,他仍不放过我,他将我控制在屏翳峰……还威胁我,若是我不听话,就将师兄关起来,取师兄的血练功……」 凌孤月终于明白了为何他出关后是那么的瘦,为什么怕起了水,又为什么疏远了自己,原来如此…… 凌孤月盯着他手臂上纵横交错的伤口,仿佛感同身受,也弯腰呕了起来。 沈落放下袖管,面上已是风轻云淡,咳了咳道:「不过都已经过去了,我将师父逼下悬崖,自己反而修炼了十方禁术……从此以后,谁都不会再欺负我们。」他微笑着看向凌孤月,沖他伸出手,「师兄,即使我残杀同门,又害了师父,可我从来没想过要害你……」 凌孤月看着他微微扬起的嘴角,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他终于知道了真相,然而真相竟是那般让人绝望。 这时,待在角落里痛哭的小仇却不知何时绕到了沈落的身后,眼中闪过一丝疯狂之色,抬手噼在了他的后脑上。 沈落愣了愣,突然吐出一大滩血来,眼神迷离,还来不及收回手就直挺挺地往后倒去。 凌孤月眼睁睁地看着他倒下,那个自己总是猜不透心思的男人真的倒下了。 像静山老人一样,被击中了风池穴。 那一刻,他感受到的却是恐惧。 「沈落?」他颤声喊道。 可是却没有人回答。 「师弟?」他走到沈落跟前,抱起了他的身体。 沈落闭着眼,像是睡熟了一般,眉间拧成了川字。 小仇仍在哭,没杀沈落时他也哭,沈落倒下后他还是在哭。 凌孤月抱着沈落坐在地上,冷冷道:「你滚吧,我不想再看到你……」 「师兄……」小仇还想爬过来,却被一把飞来的剑穿透衣服钉到了墙上。 「滚!」凌孤月头也不回道。 小仇从墙上摔了下来,摸了摸自己被割破的衣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哭着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更新有、晚了,不好意思。。。 昨天说有床戏的小宝贝妹想到吧? ☆、第 34 章 烛火微弱,渐渐地熄灭了,室内顿时暗了下来。 凌孤月将沈落抱起,抬步走出了这间密室。 从书房中出来,才发现外面天光正亮,原来才刚过午时不久。 凌孤月已有几日未见日光,他眯了眯眼,看着眼前无边无际的竹林,胸间的一口浊气仿佛荡然殆尽。 抱着沈落朝他的卧房走去,途中偶然碰到了青竹。 青竹远远地就看见凌孤月抱着沈落,默念了一声「非礼勿视」,忙低下头躬身行礼,「师叔好。」悄悄抬眼,却瞥见凌孤月脸色苍白,眉间堆雪。 青竹心头满是疑惑,往日师叔见了他们,虽然不算热情,但也是笑脸相迎,为何今日如此冷淡?他想了想,心道该不会是掌门惹师叔生气了吧? 凌孤月从他身边经过,淡淡道:「找先生来为掌门医治。」 青竹看着他的背影,红衣灼灼,身姿超然…… 半晌才回过味来,什么?找先生为掌门医治?青竹不经意地往地上看去,大吃一惊,一路上尽是淅淅沥沥的鲜血。 三天后,沈落从昏迷中醒来,床边却空无一人。 他心中慌乱如麻,闪过无数种可能:师兄和小仇走了?还是不愿意面对自己回沉冬榭了?他咳了数声,试探着喊道:「师兄?」 凌孤月捧着一碗药走过来,不冷不淡道:「醒了?喝药吧。」 沈落松了口气,却发现他有些不对,「师兄……你还在生我的气?」 凌孤月沖他一笑,用勺子搅了搅药汤,「不敢。」 沈落忽然一把握住他的手,「师兄……」 凌孤月皱眉,「松手,药洒了。」见他仍是不依不饶地抓着自己,无奈道:「先喝药。」 沈落被他扶着坐起了身,看到自己的胸口正缠着雪白的绷带。「是师兄为我包扎的?」 「是先生。」 沈落「哦」了一声,显得有些失望。 第96页 「张嘴。」凌孤月舀了一勺浓黑的药汁递到他嘴边。 沈落乖乖喝药,待喝完了一整碗后,又抓着凌孤月的手腕不让他走。 「师兄,好苦……」 凌孤月看了他一眼,「刚刚我见你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你还会嫌苦吗?」 沈落看似虚弱道:「方才只顾看着师兄,没觉得多苦,现在师兄要走了,才觉得舌头都苦麻了。」 谁知凌孤月却冷下脸,推开他道:「我去找先生来看看你。」 沈落单手支着身体,在他身后喊道:「师兄!」不小心牵扯了胸前的伤口,疼得倒抽了一口气。 凌孤月犹豫了一下,还是停下了脚步。 沈落忍着痛道:「师兄,我是不是哪里做错了?」 凌孤月微微侧脸,面无表情道:「你岂会有做错的事?这些年你何曾出过错?」 「师兄……」沈落看着他,眼中满是错愕。 「你设计独自对付师父,又除掉白竟季桐,还离间我和林珏……沈落,你算计得真好啊……」 凌孤月终于回过头来,松手将手中的药碗打翻在地上,在脚边摔作了无数碎片。 他踩着瓷片缓步来到沈落身前,捏着他的下巴直视他道:「你就料定了我不会下手杀你是吗?」 沈落一动不动,乌黑的瞳仁里倒映出一张薄怒的脸,他低声道:「并不是,不过就算师兄杀了我,我也没有丝毫怨言,能死在……」 「唔……」后半句话却被那张微凉湿润的唇堵在了喉间。 沈落瞪大了眼,任由凌孤月毫无章法地在他嘴上噬咬。 凌孤月没有控制力道,直到尝到了血腥味才停了下来。他喘着气,将额头抵在沈落的额上,「你……你不总想让我亲你吗?」 沈落眼睛亮的惊人,伸手欲勾住他的脖子继续,却被凌孤月拍掉了手。 「你说……你还想要什么?要我脱衣服给你看……还是要我在梅影月下为你舞剑?」 沈落愣了愣,面色不变问道:「师兄看了我的日录?」 「你写的那些也敢称为日录?」 沈落笑了笑,「日录不就是记录一些生活所想?我平日里想的都是师兄,记的自然都是关于师兄的事……」 「谁让你记那些东西的!」 凌孤月气得闭上了眼,想到自己去密室中欲搜寻十方禁术,结果却发现那一整间屋子里放的全是自己用过的东西。 平白无故失踪的钓竿、旧年穿不上的衣物、赏给小童的手串还有闲时信笔涂鸦之作……皆被置于箱柜中摆着。 在一张书案上,还放着一本蓝皮书,没有书名亦无落款。当时他还以为那就是要找的十方禁术,翻开一看却是沈落的字迹。 「三月初二,师兄在房中午睡,恐惊扰其佳梦,枯坐良久,辞去。」 「四月二十一,小雨靡靡,懒于练功。寻师兄,见其浴于落英潭。意躁,隐树后,意平方去。」 「六月初一,梦遇师兄裸身陈床,莞尔盈笑。耳鬓厮磨,交缠一夜,醒来方知是梦。」 「十二月初雪,念及昔日梅影月下,师兄舞剑,飘凌如仙。怅然寻师兄,见其与季桐相谈甚欢,不觉痴伫雪中,伤寒数日方愈。」 …… 粗略地翻了翻,里面竟还夹着一朵梅花,颜色泛黄,花瓣已变得薄脆,不知是什么时候放进去的。 沈落垂下眼,「若是师兄不喜欢……我回头烧掉便是,师兄不要生气……」 凌孤月冷笑道:「只是这样就可以?」 「师兄还想如何?」 凌孤月扫了他一眼,「以后与我保持距离。」 沈落眸色转深,「师兄说要保持多远的距离?」 凌孤月想了想,「起码不可又亲又抱。」 沈落正色道:「亲者,父母者、情之最至者也,师兄是我最亲近之人,为何不能亲?再说抱,你我自小一起长大,情同手足,师兄见谁家的手足不能拥抱?」 凌孤月被他噎住,瞪了他一眼。 沈落仗着自己受伤,但笑不语。 凌孤月轻哼一声,「为何在密室中放着我的东西?」 沈落明知故问道:「什么东西?」 凌孤月坐直身体,咳了一声道:「我的鱼竿……你若喜欢问我要便是,何必做些偷盗之事。」 沈落仰头道:「我要师兄就会给吗?」 「自然。」 「那我要师兄呢?」沈落静静地看着他,见他脸上露出一丝窘迫,又道:「师兄,那些东西可都是我好不容易才收集来的。」 凌孤月一把将他按平在床上,「无聊。」 沈落还要起身与他腻在一起,却被凌孤月单手压住,「你身上还有伤,不要乱动。」 沈落道:「我已经没事了,不信师兄摸摸?」说着拿起凌孤月的一只手往自己胸前探去。 凌孤月挑起眉在沈落的伤口上轻轻按了一下,果不其然见他脸上一白,但仍强笑着:「师兄……一点都不疼……」 凌孤月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掀开他的袖子,「那这里呢?也不疼吗?」 沈落的手臂上,长短不一的疤痕犹如裂纹一般横亘在他蜜色的肌肤上,让人数不清到底有多少道。 「只记得当时很痛,现在……」沈落扬了扬唇角,「现在一点感觉都没有。」 第97页 凌孤月拧眉道:「为什么你一开始不告诉我……」 沈落摇摇头,「我不想让师兄徒增烦恼,那样不是挺好的么,师父去云游了,你我二人在屏川相依相伴……」 「那十方禁术呢?」 沈落沉默了一会,「我会压制住它的。」 「可若是你不饮血,就会被禁制反噬致死。」 「要是师兄不想让我死,我自然不捨得死。」沈落笑意转深。 凌孤月放开他的手,「你难道也想变成静山老人和师父一样?不人不鬼,一腔黑血?」 「只要师兄没事,其他人的生死与我何干?」沈落的笑意淡了下来,「若是只剩这一条路,也无不可。」 凌孤月心道:好好的师弟被师父给毁了……嘆了口气,「幸而眼下还有一条路……」 「哦?」沈落看向他,「我只知道师父用血来压制,还有什么办法?」 凌孤月道:「林珏手中的暖烟玉,加上我们屏川的天殊草就可以化解十方禁术的禁制。」 沈落却道:「天殊草已经没了。」 「什么?」凌孤月吃惊地看着他,「莫非你真的用它跟林珏做交换了?」 沈落道:「并不是,只因当年师父受伤时急需天殊草,我怕被他找到,就将它毁了…… 凌孤月咬唇沉吟道:「看来我们不光要从林珏手中取得暖烟玉,还要去姣尘阁一趟了。」 沈落正想发问,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门口的弟子道:「先生来了。」 凌孤月起身打开了门,门外立着一位白髮皤然的老者,便迎道:「掌门已经醒了,先生进来看看。」 先生往里看了一眼,向凌孤月行礼道:「请外面稍等,待我替掌门仔细查看一番。」 凌孤月点点头,回头见沈落平躺在床上沖他微笑,便抬步出了门。 约摸过了一个时辰,先生才从房中走出。 守在门口的弟子纷纷问道:「先生,掌门怎么样了?」 凌孤月也从院中的凉亭里起身,遥遥望向门口的众人,将一切听的真切。 先生道:「经过这几日的服药,掌门恢復得很好,身体已无大碍,过一两天便可下床了。」 「太好了!」弟子们个个喜笑颜开。 凌孤月心里也松了口气,向先生走去。 先生看到凌孤月,对他使了个眼色,然后便走出了这座院子。 凌孤月会意,跟在他身后来到了一处僻静的墙角,见四下无人,凌孤月问道:「先生,他怎么了?」 先生捋了捋鬍鬚,小声道:「适才我为掌门号脉,发现他内力空空,似乎武功尽失……」 凌孤月眼神一变,「此话当真?」 先生郑重地点了点头,「确实如此。」 「那他……可知道?」 「掌门已经知晓……不过吩咐我不能将此事告诉别人。」 「好……」凌孤月拱手道谢,「有劳先生。」 先生回了个礼,便快步离开了。 凌孤月推开门,只见沈落正双目失神地看着帐顶。 见他来了,沈落歪过头看他,挤出一个笑来,「师兄知道了?」 凌孤月走到他身边,握住他的手,扣住他的脉门时,果然显示他内力空竭。 沈落嘆了口气,「师兄,我现在恐怕连寻常人都不如了……」 凌孤月淡淡道:「无事,我会为你拿到暖烟玉和红药王的。」 沈落回握住他的手,「我倒不担心这个,我只怕师兄若是再离开我,我该用什么方法留住你……」 凌孤月看着他,「除去十方禁术的禁制之前,我不会撇下你。」 沈落起身抱住凌孤月,靠在他肩头低声道:「师兄,你会不会嫌我没用?」 凌孤月拍了拍他的后背,「说什么呢?我是你师兄,自然会保护你,怎么会嫌弃你?」 沈落低沉地「嗯」了一声,在凌孤月看不见的地方,他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第 35 章 「先生说你身上的伤再过两天即可恢復,到时候我们就出发去平南,去晚了恐怕再生变故。」凌孤月站起身,「这两日你好好休息。」 沈落迟疑道:「我武功尽失这件事……师兄不要跟任何人说,若是传到三大长老那里,他们定会有所动作。」 凌孤月道:「你是说三大长老会对我们出手?」 沈落颔首,「他们对师父怨念颇重,免不了累及你我……以往他们好歹还忌惮我的武功,现在就不好说了。」 凌孤月点点头,「我明白。」 沈落抬头凝视着他,见他眉宇淡然,拉住他的手低声道:「师兄……我突然又不想下山了。」 「为什么?」凌孤月笑道:「你可是又恋家了?」 沈落看着他,轻轻摇头。 凌孤月瞥了他一眼,调笑道:「从小你除了练功外就不喜欢出门,别人邀你到他处比武论剑,你总是拒绝人家,就连成了掌门,同道之间的切磋你也是能推掉就推掉……你就那么愿意留在这里?屏川三百里青山还没看厌吗?」 沈落握住他的小指摇了摇,「怎么会看厌,我巴不得和师兄天天待在沉冬榭,哪也不去。」 凌孤月见他长大后难得流露出孩子般的稚气,心中一阵柔软,却故意抽回了手,「你好好养伤,我走了。」说罢转身欲走。 第98页 沈落急道:「师兄去哪?」 「出去转转。」凌孤月头也不回道。 门很快被掩上,房中又只剩下了沈落一个人。玄色床帐下的阴影中,那张脸上的表情渐渐淡了下来。 十年前也是这样,他受伤在床,师兄跑了出去,不知怎么招惹到了姣尘阁的范诗遥,害得师兄手腕上的伤口再度裂开…… 他握紧了拳头,指节咯吱作响。 还会有人在师兄面前晃悠吗? 沈落冷笑一声,靠在床头上朝外喊道:「青竹。」 青竹一袭白衣,来到他床前站定,「掌门,有何吩咐?」 沈落淡淡问道:「近日屏川可有什么可疑之人?」 青竹弯腰回道:「三大长老的势力都已经被清除干净,近来并无可疑之人。」 沈落眸色寒如幽潭,令人看不清其中深广,「那个叫小仇的孩子……是怎么回事?」话音刚落,一股萧瑟肃杀之气顿时向青竹袭去。 青竹双腿发软,瞬间就想到了凌孤月带来的那个孩子,他本嘱託了几位师弟将那个孩子带到林中小屋,谁知就在三天前,师弟却告诉他那个孩子不见了。联想到沈落所受的伤,青竹额间布满了冷汗,垂头道:「掌门恕罪……」 沈落冷哼一声,看着自己的双手,上面被烛蜡所烫伤的痕迹还歷歷在目,「以防不测,你跟在师兄身后,不可被他发现,晚间再向我禀告。」 「是……」青竹缓缓后退,离开了沈落的房间。 「青竹师兄,掌门说了什么?」门口的弟子围了上来,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 青竹摇摇头,「前几日让你们看个小孩都看不住,害得我被掌门骂了一顿。」 一位白衣弟子低着头,小声道:「对不起师兄,是我没看好那个孩子……」 青竹见他认错,大度道「无事,下次注意就行了……我还有事,你们守在门前听候掌门差遣。」见众师弟点头不迭,便昂首走了。 只听身后的人感慨道:「到底是大师兄,真是气度不凡!」 「就是,青竹师兄是除了掌门和师叔外我最尊敬的人了……」 待出了院门,青竹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不觉后背已是冷汗涔涔。 方才掌门对他所施加的压力差点逼得他当场跪下,幸好自己伪装的不错,没被师弟们看出来,不至于在他们面前出丑…… 只是掌门要自己跟着凌师叔…… 师叔会到哪去呢?青竹想了想,提步跃到了竹林高处。 迎面夕阳鲜红似火,四周苍翠,屏翳来风。他朝南方看了一眼,踩着竹梢寻找起来。 凌孤月回到沉冬榭,这儿依旧像往常一般清静,竹影摇动,细水潺潺,直流到不远处的落英潭中。 记得昔日潭边遍植红梅,潭水终年不冻。二月落梅似雪,常常覆了厚厚的一层,顺着溪流向山下飘去,剩余的也都被他挑的干干净净,不至于留在潭中腐烂成泥。 如今…… 他走到落英潭边小驻了一小会,只见水面上漂浮着片片枯叶,随着水波在石间晃荡着,有的则沉了下去,已呈现出枯败之容,也没人去捡。 化成泥也好……凌孤月想到,离开前他让小童在潭中种了些莲藕,只是现在尚未到莲叶生长的时节。或许潭中的泥多了,说不定来年便可以看到菡萏成荫的场景。 也不知有没有机会再看到了…… 凌孤月抬头看去,几只白鸟立在竹间,叫声婉转,啼出几分荒凉落寞的秋意来。 他转身,朝着林间小屋走去 门口的小童见他回来了立刻扑到他身上,「主人,你终于回来了!」 凌孤月按着他的脑袋将他推开,佯装生气道:「我给你的那串菩提手串呢?」 小童转着滴熘熘的眼睛,扁嘴道:「被我弄丢了……」 凌孤月在他脑袋上弹了一指,「下次再想要可没有了。」 小童捂着脑门,偷偷看了他一眼,「对不起主人……」见凌孤月没有继续生气,又笑着讨好他道,「好久没有看到主人了,小童好担心主人,我给主人准备了好东西,请主人看看!」 「哦?什么东西?」凌孤月一边往里走,一边掀开重重帐幔,看到沉冬榭依旧是他离开时的模样,便松了口气。 小童急急忙忙地从柜子里取出一只包袱,打开后里面露出了几本线装书,「小童知道主人喜欢看书,特地让几位师兄从镇上带的!」 凌孤月随手接过来,「你有心了。」 小童见他喜欢,顿时得意了起来,「小童很了解主人的!」 凌孤月此时并没有心情去细细看那些书,但小童在一旁满怀期待地看着自己,便随意翻了翻书名。只见最上头的那本叫《岭南山水记》,凌孤月笑道:「这一定是位雅士写的。」 又将那本压到了最底下,露出了第二本的书名:《生死情仇录》。 凌孤月长眉微挑,「这本有意思……」 再去看第三本,《游侠客》。 凌孤月忽而皱眉,不是因为这部书的名字有多吸引他,而是书皮上的署名,正是他熟悉的『白头灯客』…… 小童见他似是不悦,以为他不喜欢这本,忙解释道:「主人,小童不识字,不知道主人喜欢什么样的,就拜託了师兄买些市面上最新出的……师兄若是不喜欢……」 第99页 「不是,我很喜欢,」凌孤月沖他一笑,「我会好好看的。」 小童见他笑意吟吟,温柔得就像是一池春水泛桃花,愣愣地点了点头,「主人喜欢就好。」 凌孤月看到了白头灯客这个名字,瞬间就想到了杜王爷的警告,也不打算把剩下的翻完,将书重新包好,吩咐小童道:「过几日我和掌门要出趟远门,这些书就留在路上看,你先帮我收着。」 小童「嗯嗯」了几声,又抬头问道:「主人……你和掌门……和好啦?」 凌孤月想到两人之前的种种误会,嘆了口气,「我们从来都不曾生分过,谈何和好?」说罢悠悠走了出门,留下小童捧着书在房间里歪着脑袋思考。 明明之前掌门将主人锁在屋中,主人下山那么久都不愿意回来,难道这还不算生分?他们师兄弟的关系可真让人看不明白…… 不过好歹自己不用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了……想到这,小童立刻又变得开心起来。 凌孤月出了沉冬榭,犹豫了一下,径直朝后山走去。 后山的那个山洞,自从沈落和师父出关后就一直荒废着,后来也不知为什么,师父又亲自将它封住了。 那日沈落在密室里说的那番,着实触动了他,倘若是自己在那种情况下待了三年……凌孤月只觉得心中沉闷不已,似是要将他压得喘不过气来。 他眉头紧锁,步履却越发坚定。 山洞附近,野蔓绿藤缠绕得难解难分,几乎无落脚之处。 好在凌孤月携着流光剑,拔剑出鞘的那一瞬间,凌孤月摇头暗笑:那日用它来砸锁,今日又砍这野草,若名剑有知,不知会不会笑话我这个主人。 开闢了一条狭窄的道路之后,凌孤月总算见到了洞口。但洞口处堆的尽是碎石,将它堵得严丝合缝。 凌孤月并不在意,聚力于掌,一掌震开了碎石一角,瞬间石堆倾塌,露出了一个黝黑的洞口。 而此时,在林梢之巅,一道白影目睹了这一切后飘然而去。 「师兄去了后山?」沈落按了按心口,「他一个人去的?」 青竹立在一旁,「师叔是一个人去的,他已打开了山洞的门,正准备进去。」 沈落想了想,「好,我现在便过去……」 「掌门,」青竹阻止道,「您身上的伤……」 「无事,」沈落抬了抬手,缓声道,「这几日你们也累了,先回去准备准备路上要用的,后天我们就出发去平南。」 青竹惊喜地看着他,拱手道:「是!」 凌孤月抬步走进山洞,只见四周一片漆黑,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一转头,这才发现洞口的石壁上还遗有一盏之前照明用的油灯,灯盏上已落了厚厚的一层灰,里面油也凝在一起,不知还能不能用。 凌孤月掏出怀里的火招子将油烘得融化了,再去点那根焦黑的灯芯,总算点亮了油灯,火苗在他手中一闪一闪的,能照到的范围实在有限。 拿着那盏有聊胜于无的油灯,凌孤月朝山洞深处走去。 这里就是闭关的地方吗? 山洞幽长曲折,由于长时间未曾通风,还有一股腐朽的味道。凌孤月掩口鼻往里又走了一段路,渐渐地听到了一阵嘀嘀嗒嗒的水声。 师弟说山洞里有一片冰湖,想必应该快到了。 凌孤月快步朝里走去,耳边的水滴声越来越清晰,渐渐地又被流水声所代替。 终于,当一大片在暗中泛着莹莹波光的湖泊出现在他眼前的时候,凌孤月反而觉得不太真实了…… 虽说已是深秋时节,山上清冷,但对于习武之人来说两层衣衫足矣。而在这山洞深处,隔着数丈,凌孤月都能感受到冰湖扑面而来的寒意。 他打了个寒颤,又往湖边靠近了一些。不料脚下忽然踩到一块坚硬的东西,差点把他吓了一跳。 「什么东西?」刚刚一路上都没遇到什么碎石,这儿怎么会有碎石?凌孤月弯腰查看了一番,见那个东西果然是块石头,但不是天然形成的,看起来像块圆饼,两面皆被人磨得十分光滑。 凌孤月觉得稀奇,拿在手上掂了掂,却意外地发现它的表面也不完全是平的,有些地方似乎有凹下去的细小的痕迹,就像是……被人刻上了字? 凌孤月将油灯移到眼前,仔细地看着那颗石头,只见石头的正反两面各刻着两个大字:生、死。 生与死?在一块石头上出现了这两个字…… 说来也可笑,世间凡是有生命的事物,譬如朝夕之虫,譬如百年寿者,譬如千秋古树,都註定免不了死亡,反而如同石头一般没有生命才会永恆长存。所以生死并不意味着相反,有生就会有死。这样看来,世人所追求的永生竟显得那么荒谬。 那么,这块石头又是何寓意呢?石头的主人是想用它来问卜自己的生命吗? 凌孤月心中咯噔了一下,下意识的觉得这个东西远比在他手中沉重,忙收进了怀里。定了定神,又提着油灯照着四面看了起来。 火光不经意地照到了石壁上,上面显出了道道粗细不一的线条,有的凿痕浅淡,几乎看不大清,有的下手极重,入壁三寸还一直延伸到了地下。 凌孤月的脸色慢慢变得苍白起来。 他看到,这偌大的山洞,几乎整面墙上全都是粗犷的线条,而那些线条组成了成百上千个人。他们有的在笑,有的在跑,有的在舞剑,有的瞪着眼仿佛在生气…… 第100页 成百上千的人,画的却都是一个人的样子。 那些人只有简简单单的寥寥几笔,眉毛、眼睛、鼻子、嘴唇与单薄的身影……但每个人的眼尾处都有一颗极为醒目的痣。 凌孤月的喉咙紧了紧,这时,他忽而听到通道里传来了一道脚步声。 「谁?」凌孤月将腰间的剑横在身前,这个时候还会有谁回到这里来? 油灯昏暗的光影里,那人慢慢地走了过来。 「师兄,是我。」那人道。 凌孤月这才收了剑。 沈落走到凌孤月身边,和他并肩而立,「这里似乎没什么变化。」 凌孤月看着他,担忧道:「你的伤……」 沈落摇摇头,「已经不疼了,」接着眼中满是疑惑地看着他,「师兄为什么突然想来这里?」 凌孤月轻声道:「不过是来看看某个小骗子待过的地方……」 「小骗子?」沈落笑了笑,握住他的手道,「那师兄可看到了这位小骗子画的画?」 凌孤月一手拿着油灯,一手尚在执剑,没有空出的手去掰开他,只好任他牵着,不自在地道:「自然看到了,只是小骗子的画技实在不好,一个个全是鼻歪眼斜的。」 「是么?」沈落凑在他耳边,低声道,「那……师兄就没有一个喜欢的?」 凌孤月只觉得他今日声音出奇的低沉,耳根不自觉地红透了,「没有。」 「那师兄可知我最喜欢哪个?」 凌孤月眨眨眼,「哪个?」 沈落搂着他的腰,将他往一个隐蔽的角落带去,指着石壁道:「师兄,你看……」 凌孤月持着油灯,细细地看着壁上的人。 那人的画技依旧没有长进,石壁上的人脸部线条潦草,但依稀能看出来他眉眼弯弯,仿佛含着笑意,但下齿却轻咬着唇,似乎又有些薄怒。 「这个有什么特别的?」凌孤月不解地问道。 「师兄不妨将油灯往下移一移……」沈落握住他的手,将油灯向下照去。 凌孤月待看清后,瞬间目瞪口呆。 那壁上的人竟一si不gua,双手交叉在胸前,明明呈防备之姿,却故意将两点红樱露了出来。配合着他脸上的神色,似是含羞带怯,欲拒还迎,显得香艷无比。 ☆、第 36 章 凌孤月看着眼前的画,若不是那人的眼尾点着一颗痣,他怎么也不敢相信壁上画的……那副样子的人竟然是他…… 「师兄,」沈落伸手戳了戳他的耳尖,故意道:「你的耳朵好烫啊。」 凌孤月气得差点将流光剑往那人身上捅去,「松手!」 沈落揽住他的腰,收紧了手臂,「不松。」 凌孤月手肘向后一顶,按住他的胳膊一个转身就将他推到了墙上,红着脸怒道:「那时候你才多大……」 沈落被他结结实实地扭住了臂,贴在石壁上一动也不能动,虽然碰到了伤口,胸前似是扯裂了一般的痛,但他仍轻笑着道:「我心嚮往之,有何不妥?」 凌孤月闻言又将手往下压了压,直到听到他吃痛闷哼了一声才停止,「你以后若再这样……我就……」 「师兄会怎样?」 凌孤月道:「你现在左右没有武功,还不是任我拿捏?就算将你绑到树上你也是反抗不得的,若是被屏川数百名弟子看到他们的掌门被人五花大绑……你岂不是颜面尽失?」 沈落面色不变,「师兄以前又不是没绑过我,若是师兄还想试试……我也定不会反抗,束手就擒等着师兄就是了。」 凌孤月奇道:「我何时绑过你?又在胡说。」 沈落见他不记得了,不禁摇头道:「九岁那年,师兄要玩什么大侠抓强盗的游戏,师兄扮作大侠,我就扮作强盗。师兄让我拦道抢劫,然后一招从天而降将我制服……」 凌孤月隐隐约约又有了点印象,他记得将「坏师弟」绑起来后,自己要去上报官府,于是就离开了。戏要演足,本是想晾他一会儿,哪知在山谷中遇到了一只奇特的金翅蝴蝶,凌孤月只顾去捉那只蝴蝶,转眼就把沈落忘了。还是晚上要休息的时候,他才突然想起沈落还在等着自己呢! 那时已经入夜,林中阴影憧憧。凌孤月忍着恐惧跑回去给沈落松了绑,两人在月光斑驳的林子里互相看了一眼,大笑起来。 沈落道:「师兄,那天我在林子里等了你好久。」 凌孤月道:「你身上有剑,为什么不自己砍断绳子跑回来?」口中虽然这样说着,手上的力道还是卸了下来。 沈落揉了揉酸疼的手臂,笑道:「我怕我走了,师兄回去找不到我会不高兴,而且……我相信师兄一定会想起我的。」 凌孤月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你一会聪明一会笨,真叫人头疼……」 沈落也不反驳,问道:「师兄是希望我聪明呢还是笨呢?」 凌孤月想了想,淡淡道:「还是聪明点吧,当时若是你够聪明……」他低下头,视线落在沈落的手臂上,「说不定就不用在这山洞里受了几年的苦……」说完又加了一句,「我希望你不要为了任何人牺牲自己。」 山洞里明明十分晦暗,沈落的眸子却亮的惊人,他道:「师兄不是别人。」 凌孤月道:「那也不该你一人承受。」 沈落直视他,「若当初是师兄遭遇了此事,你会如何?」 第101页 凌孤月看着他,「我会和你一起面对。」 沈落笑道:「师兄是因为信任我这么做,而我是为了保护师兄,我们两个,说到底还是一样的。」 「保护一个人不见得非要有所隐瞒,你就不怕欺骗消磨了我们的情义?」 沈落见他说得认真,皱眉道:「师兄可还是在生我的气?」 「自然是生气的,师父的事你瞒了我那么多年,还杀害屏川弟子,又和林珏往来,你骗了我那么多件事,我不该生气么?」 沈落闻言眉头越发紧锁,咬唇不语。 「你可知错?」 沈落点点头,低声道:「师兄,我错了……」 「你如今失了武功,再不能滥杀无辜,」凌孤月道:「这次就算了……你我毕竟师兄弟一场,我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你骗我,倘若再有下次,我可就不会原谅你了。」 沈落愣了愣,笑道:「师兄放心,我再不敢了……」说罢伸手将他抱了满怀。 凌孤月正要推开他,只听他轻哼一声捂着胸口自觉地退了两步,咬着牙道:「师兄……你今天穿了什么?」 「嗯?」凌孤月疑惑地摸了摸胸前,一片坚硬,却是那块之间捡来的石头。 他将石头拿了出来,笑道:「只是一块石头,可是硌到你的伤了?」 沈落直勾勾地看着他手中的石头,「这是……」 凌孤月把玩着那块圆饼似的石片,「我刚捡到的,不知是谁的。」 「这是我的,」沈落垂下眼睫,「我磨了很久,一面刻着生,一面刻着死。」 凌孤月看向他,「你做这个干什么?」 沈落笑了笑,将石片接过来在手中抛了抛,「那时候我总是会生出轻生的念头,忍不下去的时候就让它来替我决定,就像抛铜板一样,正面代表着生,反面则是死。不过老天爷并不想我死,每一次它都为我选择了生……」 凌孤月道:「生死大事,岂能儿戏?」 沈落眨眨眼道:「真的,师兄若是不信,我这就再抛一次……」说着就将石片往上一扔。 那枚圆饼似的石片在空中旋转了半天,只听一声脆响,石片落地,又扑腾了几下,才静止了下来。 两人执着油灯往地上一看,沈落惊讶地「咦」了一声,「这次怎么这么不巧……」 石片上赫然刻的是个「死」字。 凌孤月脸色一变,「一块石头,当不得真。」 脚下重重一踢,『噗通』,石片已被他踢入了冰湖之中,溅起阵阵沉闷的水花。 沈落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见他盯着石片消失的水面满是复杂之色,便道:「师兄,油灯要灭了,我们出去吧。」 凌孤月沉默地点了点头,两人又原路返回。 两日后,一辆马车沿着屏川的山路疾驰而下。 车中的人正是凌孤月与沈落。 沈落重伤初愈,不便骑马颠簸,于是就准备了这架宽敞舒适的马车。 在马车前后,还跟着数十名骑着骏马的年轻人。那些年轻人皆是穿着一身白衣,冷峻的面容下是掩藏不住的兴奋。 「大师兄,我们终于可以下山了!」一名白衣弟子策马来到最前面的青竹身边,高兴地同他说着话。 青竹坐在马上,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小师弟,你已经长大了,不要喜于形色,多学学掌门的沉稳。」 小师弟嘿嘿地笑了两声,「大师兄,我实在是太高兴了嘛,难道师兄就不想下山玩玩吗?」 「我们下山可不是玩的,是要参加武林大会为屏川争光的……」青竹摇了摇头,可他几乎也要压不住上扬的嘴角,于是连忙装作观看四周景色的样子,才没让人发觉。 此刻,被青竹以沉稳称赞的沈落正靠在车厢里,从一旁的锦盒里拿出了一只新鲜的橘子,两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地将橘子捏软了,又细緻地剥好,才将软嫩的橘瓣送到凌孤月的嘴边。 凌孤月别开脸去,看着帘外倒退着的竹影,不知为什么,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宁。 「师兄在看什么?」 凌孤月摇了摇头,「没什么。」 话音刚落,他的余光忽然瞥见一抹黄色的身影在林间一闪而过。 「什么人?」 沈落放下橘子,顺着他的目光朝外看去,眼前只有郁郁苍苍的一片,什么也没发现。便问道:「师兄看到了什么?」 「好像是一个……黄色的人影。」凌孤月不确定道。 「莫非是黄衣弟子?」沈落揽住他的肩膀,「说不定是下山办事的,师兄不必惊慌。」 凌孤月怔怔道:「会不会是连一?」 沈落看着他,「连一已经死了。」 对啊,连一已经死了。 「是我害的他……」凌孤月看着头顶,脑海中浮现出那个骑着马在他身后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的少年。 「不关师兄的事,是我的错。」 凌孤月皱眉,半晌道:「以后你不可再……」 「师兄放心,」沈落握了握他的手,「我不会再这样了。」 出了屏川界,路面平坦了许多。 凌孤月找出前几日小童为他准备的一摞书,最上面的便是白头灯客的新作,《游侠客》。他拿起书,在晃晃悠悠的车厢中看了起来。 沈落见他一直不理自己,不满道:「师兄,这坊间杂书有什么好看的?」 第102页 凌孤月往后翻了一页,边看边道:「我曾经在金陵遇到一个很神秘的人,他似乎能未卜先知许多事情,这本书就是他写的。」 「哦?未卜先知,这人是谁?」 凌孤月侧过脸问道:「你可曾听说过江鹤这个名字?」 沈落摇摇头,「不曾听闻。」 凌孤月道:「他本名叫江鹤,但现在却自称为杜王爷。」 「杜王爷?前朝的王孙贵胄皆被推到街门斩首了,他们有何渊源?。」 凌孤月道:「他们都喜欢一个叫邱承姑的女子。」 「哦,原来是情敌,」沈落放下心来,笑道,「没打师兄的注意就好。」 凌孤月瞪了他一眼,捧着书背对着他又看了起来。 《游侠客》是以江鹤的口吻来写的,像是他的个人传记。 江鹤自幼失去双亲,从此孤身一人浪荡江湖,二十多年来无论是岭南荒野,还是西域大漠,没有一处未曾不被他涉足。 在他二十三岁的一天,他提着剑来到了一家普通的茶馆里,当时说书人正说着当朝邱大将军大败敌军的事。说到激情处,惊堂木一拍,堂下的客人听得慷慨激昂,只差没胁下生出双翼飞到边关投戎参军,为国家抛头颅洒热血去。 但江鹤却不屑一顾,嗤笑道:「谁不知道这国家乃是一人之家,为旁人这般卖命,邱大将军难道不是个傻子吗?」 这话引得众人纷纷侧目,在底下小声嘀咕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却没人敢找他麻烦。 还是一个姑娘柳眉竖起,走到他面前大声质问他:「邱将军上阵杀敌,保护的是天下百姓,你不感激也就算了,还在这里大放厥词?堂堂七尺男儿,偏要学长舌妇,也不怕人耻笑!」 江鹤被她说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见她腰上悬着剑,知道她也是个练家子,顿时就要动手。 还是说书人劝阻道:「邱小姐金躯娇贵,不要跟这混混一般见识。」 邱小姐?江鹤这才知道眼前的这个女子正是邱将军的女儿邱承姑。 邱承姑自幼跟着邱将军习武,被当做男孩子养大,谁都知道她是杜王爷指腹为婚的妻子。 江鹤知道她的身份后,不愿再与她过多纠缠,笑了一声便离开了,两人就此别过。但自从茶馆一别,也算是结下了梁子。 哪知天意弄人,邱承姑被邱家的对立党掳去,途中刚好遇到了江鹤。江鹤不计前嫌,出剑一招便退了敌,救出了邱承姑。 此后,两人的误会雪释冰消,时常在一起比试论剑,说到投机处,恨不得一日多生出几个时辰。 邱承姑渐渐地对游侠江鹤生出了情愫,不愿再承认自己与杜王爷的婚事,她更想和江鹤一起浪迹天涯。 一年后,朝野风云变色,叛逆分子三番两次挟令皇帝,大战一触即发…… 「他在《金陵十三世家》中写的是杜王爷和邱承姑的故事,这本书又变成自己和邱承姑……」凌孤月好笑道。 沈落见他看的入迷,嘆了口气,只好自己找事做。 他翻着凌孤月的那一摞书,从中间随手抽了一本,看到书名时却愣住了,「师兄,这本书也是你带来的?」 凌孤月压根没看清他拿的是哪一本,只知是小童准备的,点点头道:「对啊。」 沈落缓缓念出书名,揶揄道:「《龙阳少爷》……师兄竟喜欢看这种书?」 「胡说什么?」凌孤月皱眉看着他。 沈落扬了扬手里的书,翻开一页后讶然道:「原来是一本春宫……」 凌孤月抢过他手中的书,就着他翻开的那页看了一眼,顿时面红耳赤。 纸上无字,只有两个衣衫半褪交叠在一起的小人。人物的脸面看不甚清,身体倒是刻画得十分细緻,使人一看就知道是两个男人。 凌孤月忙掩了书,咳了一声道:「这不是我的,想必是小童拿错了。」说罢就将书从窗子里扔了出去。 沈落阻止不及,眼睁睁地看着那本他只来得及看了一眼的书飞了出去。 「师兄……」沈落怨念地看着他。 凌孤月坐得端正,「这种坊间杂书,不堪入目。」 车外,跟着马车的几名白衣弟子正说说笑笑,忽然从车中掉落了一个东西,被风吹得翻飞,瞬间就煳到了一名弟子的脸上。 「这是什么?」那名弟子将脸上的东西揭了下来,疑惑地打开看了一眼,瞬间张大了口。 「是不是武功秘籍?」一旁的人见他脸色变幻,还以为是什么好东西,忙一把抢过来。 接下来换作这名弟子目瞪口呆了。 「到底是什么啊?」几个人将书传了一遍,看过后皆是面面相觑,齐齐看向眼前的马车。 「你们说……掌门和师叔……不会是那个啥吧?」 「哪个……啥?」一名弟子干巴巴地问道。 「就是……那个啥呗!」 「那咱们怎么办?是将书还回去……还是当做没看见?」 「这是掌门和师叔的东西……按理来说是要还的,可是……谁去还啊?」 几人同时摇头,齐齐闭了嘴。 过了一会儿,又有人道:「不如咱们把书交给大师兄,让他去还吧!」 「对对!大师兄肯定能想出个好办法!」 于是拿着书的人夹紧了马腹,一转眼就跑到了前面。 第103页 「大师兄,刚刚从掌门马车里掉了一件东西……」 青竹见那人扭扭捏捏,欲言又止的样子,奇怪道:「掉了东西?什么东西?」 「是……一本书。」 「书啊……那就去还给掌门啊。」 「大师兄,还是你去还吧!」那名弟子脸上一红,将书抛给了他,又策马跑到后面去了。 青竹接过书,一脸的莫名其妙,也没看手里的东西,放慢速度靠近马车,隔着帘子问道:「掌门、凌师叔,刚刚是否有东西从车里掉了出来?」 凌孤月心中一紧,忙道:「没有!」 沈落看了凌孤月一眼,却道:「不错,可是被你捡到了?」 青竹道:「弟子刚刚捡到了一本书,不知是不是掌门的。」说着就要翻开看看。 只见一只修长纤细的手挑开帘子快速伸了出来,「拿来。」 是凌师叔的声音……青竹微微晃神,将书递了过去。 凌孤月接过书,将手又缩回到了马车里,见沈落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气道:「这是你的吗?」 沈落道:「师兄的就是我的,有何不妥?」 ☆、沈落自白 人人都说屏川掌门古化松是个武学奇才,每年都有很多人踏破了门槛挤破头想去屏川拜他为师。可他从不收徒,任谁登门造访也不为所动。久而久之,也就没人去了。 但有一年,他突然破例,要选出根骨绝佳的幼童收作弟子。 于是五岁那年,娘亲将我送上了去往屏川的船。 在登船的那天,我在一众糙面黄脸的人群中突然看见了他一个很漂亮的孩子。看年岁,跟我差不多大,长得奶白圆润,眼角有一颗米粒大小的红痣。 他真好看。 我躲在娘亲身后,时而看一眼江面,时而看一眼他。 第二天,他沖我招手,我害怕得话都不会说了,只是憋红了脸看着他。 他眨着眼睛,睫毛像是蝶翼一般,扑扇扑扇的。他问我:「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妹妹?他以为我是女孩子吗?我有些生气,又有点难堪,偏过头去不看他。但还是忍不住,用余光瞄向他。 他向我伸出了手,他要做什么? 我一愣,便被他拉到了甲板上。 「我们一起玩吧!你叫什么名字?」他问我。 我从来没有离开过娘亲,心里有点害怕,小声说:「我要找娘亲……」 他似乎生气了,背对着我看起江面来。 我也看向江面,江面真好看,波光粼粼,还有盘旋的白鸟。 可是都不及他好看。 我拉着他的衣角,「我叫沈落……」 这时,娘亲发现我不见了,从船舱中跑出来找我,他看了看娘亲,调皮地笑了笑。 接着我便感觉有一股温热的暖意落在了我的眉心上。 「你真可爱!」他居然踮着脚亲了我一口,然后哼着歌跑走了。 我常告诉我,「来而不往非礼也」,久而久之我也隐隐约约地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他亲了我,按照礼数我也应该还回去,可是我却还没有来得及亲他…… 后来我再想去找他时,他却出现了晕船之症,在船舱里躺了近一个月,直到下船我都没有再跟他说过一句话。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也不知道他要到哪里去,甚至都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我郁闷地上了屏川,却有幸被古化松选中做弟子。在书房等他时,却见他领着另一个小孩走了进来。 「孤月,这是你师弟,今后你们就是同门。」 我偷偷看向未来的师兄,正巧他也看过来。 四目相对时,我愣住了,原来是他,他叫孤月,他就是我的师兄么。 屏川有位古怪的葛三叔,他没事时总喜欢用鬼故事吓我们。 师兄平时胆子很大,练功偷懒,爬树捉鸟,他从没怕过,但却异常怕鬼。 葛三叔绘声绘色地讲那些山鬼妖精的故事,常常将我们吓得脸色发白。我还能强撑着坐得笔直,师兄则捂着耳朵钻到我怀里,他将我的上衣撩起,然后蒙住头贴着我的肚子喘气。 我觉得有点奇怪,但又很开心,我能保护师兄了! 后来葛三叔到林子里去了,再也没回来。 沉冬榭外的梅花开了又落,那里却只剩下我和师兄。不过这样也好,师兄只能和我玩了。 因为从静山老人的手中救出了师兄,师父对我青睐有加,他让我跟他到后山一起闭关三年。起初我很高兴,我问他:「师兄会跟我们一起吗?」 师父却摇头,「孤月还不到时候。」 我有些失落,我对师父说我也不想去了。 谁知师父很生气,他铁青着脸说我这样是练不成武功,做不了掌门的。 我根本不想做掌门,但是看师父那么生气,我有点害怕,就答应了师父。 师父慈爱地看着我:「这才是我的好徒儿。」 谁知道那三年成了我最恐惧的三年。 那时我唯一活下去的希望就是出关、见到师兄,然后带他离开这个地方。 我每日都在石壁上写写画画,写的都是一个人的名字,画的也是一个人的面孔。 我吃不好饭,睡不好觉,一闭眼就会出现幻觉,我看到师父拿着剑在划我溃烂的伤口。 第104页 我不敢再闭眼,睁着眼看着墙壁上的师兄。那些画真丑,不及师兄的万分之一风采。 但它们还是支撑我活了下去,我不想死,我想师兄。 终于,三年之期已满,我趴到冰湖边洗了把脸,看到了水中那张不成人样的脸时,我愣住了,这真的是我吗? 我忽然又不敢踏出去了。 我还是得出去。我在前来慰问恭贺的弟子中四处搜寻着,终于看到那个一身红衣、眼尾硃砂灼灼的人。 三年不见,他的眉眼长开了,脱去了稚气,站在人群中,赫然如凛冬之梅,叫人心旌摇曳。 我几乎要克制不住自己走到他面前,抱住他,喊他一声师兄。 但是我忍住了,师父就在我身旁,他冷如蛇蝎一般的眼神从没离开过我,若是我此刻与师兄走得近了,他势必会以为我将他的秘密泄露出去,反而会连累师兄。 于是我停下了步子,隔着人群遥遥地沖他点了点头。我很想挤出一个笑容,但是三年没笑过,我已经忘了是怎么笑的了。 我到底是没逃脱师父的控制,他让我搬到屏翳峰和他一起住,说是更方便提点我武功。 大家都一脸羡慕地看着我,以为日后屏川的掌门之位非我莫属。 只有我在心里冷笑。 我有很多次想寻死,但都被师父拦下了。第一次时他将我淹没在冰湖里,让我沉沉浮浮,感受到无边的恐惧。最后一次,他是用师兄威胁我,若是我不听从他,他就让师兄代替我为他提供少年的血液。 我妥协了,但也在暗暗发誓,一定要杀掉他。 有一天,我趁师父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地找到了他修炼的秘籍,原来他跟静山老人是串通好的,他们练的都是十方禁术。但十方禁术虽然能快速提高自身的功力,却有反作用,时间一到,必须要用少年的鲜血压制住它才不会反噬。 我管不了那么多,为了除掉师父,我夜以继日地修炼起来。 终于上天给了我一个绝佳的机会。 三大长老将师父约去了天玄峰,回来的时候师父已然身负重伤,他急需天殊草疗伤,我却当着他的面将天殊草烧了。 看着他不敢置信的表情,我突然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快意。 「师父,你想不到会有这一天吧!」 我用他教我的决绝掌打中了他的风池穴。 他吐着血对我讲起了他的苦衷。他说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屏川,之所以选中我也是为了磨练我。 我当然不信,提着寒光剑便要结果了他。 但姜还是老的辣,被他逃了。 我追他追至一处悬崖边,他此刻浑身是伤,掌门风度尽失,宛如丧家之犬。 「沈落!我死也不会放过你!」 他忽然纵身一跃,宁愿粉身碎骨也不满足我报仇的心愿。 从那天开始,屏川掌门古化松失踪了,而他平时最为器重的弟子沈落自然接过了掌门之位。 可是师兄不知情,他在屏翳峰等了师父许久。大雪中,他脸色冻得惨白。我忍不住要告诉他一切,但是他能受得了吗?他总是无忧无虑,看似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实则是个十分重情的人。 最后,我只是握紧了他的手,和他并肩站在屏翳峰顶,什么也没有说。 我成了掌门,师兄便也成了师叔。我在屏翳峰,他仍在沉冬榭,中间隔着数座山头,足足四千三百八十四级石阶。 每日都有许许多多仰慕他的人到沉冬榭,有时会被他拒绝,有时则是言谈甚欢。 我渐渐地也发觉了一些人,他们看师兄的眼神格外热烈,甚至背地里还猜测日后师兄会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我咬牙切齿地将一切都写在日录上,每当克制不住自己的时候就到密室中独处。这儿都是我收集的师兄用过的东西,看到它们,就像师兄在我的身边…… 季氏兄弟的心思几乎人人皆知,我实在忍不了了,找了个藉口去临安,实则提前了三日回来,第一步就是除掉了我最看不顺眼的季桐,他隔三差五就去找师兄。然后又接二连三的杀掉了季阳、白竟。 给季桐的字条也是我为了能顺利引他出来有意为之,但没想到竟被季阳发现了。 三大长老坐不住了,他们几人皆是对师父怀着一腔怨意,连带着对我和师兄也诸多不满。 见情势渐紧,我顺水推舟,将师兄锁在了沉冬榭,期间不许他出门,也不许任何人探望。除了我。 我每日都去沉冬榭找他,可以肆无忌惮地看着他,心想:天下间也只有我能配得上他。 可是区区一把锁怎么能锁住师兄的人呢? 有人将他放了出来,是那个看到师兄就红着脸的连一。 我看着掉落了满地的朱丹果,听着他拙劣的谎言,一剑贯穿了他的心脏。没有给他留下什么痛苦,他应当感谢我为他保留了尸体上的眼睛。 我跟着师兄直到屏川河前,他跳入水中沖我挥手。「师弟!」 疏离了数年,我已经许久没有听到他这样喊我了。 也许值了。 当时屏川内暗暗有一股势力在与我较劲,我知道是三大长老,于是决定在这段时间将内斗平息,便故意放任师兄离开。 师兄离开后,我沿着河找到了那座河神庙。他正在里面睡得正香,旁边放着一只包袱。包袱里都是连一给他的小玩意,我用剑柄捣碎了那些东西,放了些金叶子盘缠,还有他平时用的一些东西,掩了掩包袱,便走了。 第105页 我拔除了三大长老在屏川的势力,让他们再也不敢轻举妄动,随后便去了金陵。 师兄在沐浴,隔着一架屏风他喊我:「青蝉姑娘?」 我后悔了,也许下次应该准备一把特殊的锁,这样就能把师兄藏到密室里,师兄就逃不了了。 我本想接他回去,但他却似乎并不想回屏川,他说他有件事要完成。 我一瞬间就知道是疏影楼的林珏在玩什么把戏。我提醒了师兄几句,也不着急,也许等他看透林珏的嘴脸就知道天底下对他最好的人就是谁了。 我恋恋不捨地回了屏川。 后来我觉得时机差不多了,便去找林珏做笔交易,他找人扮作兇手承担罪名,而我拿出天殊草。 他答应了。 但天殊草早都毁了,世上哪还有第二株? 他大概是恼我摆了他一道,与我撕破了脸。 我收到了师兄的传书,葛三叔原来还活着。我立刻动身去了金陵,与此同时,还唤了几名弟子给师兄回信,顺便给他捎一些我亲手做的糖桂花。 见到葛三叔后,他看到我的神色便什么都明白了。我问他为何不告而别,他跟我说起了当年的真相。 他本是鸿影双侠之一,与林珏的父亲情同手足,为了窃取天殊草治癒林珏先天不足的症状,他便潜伏在了屏川,然而却在无意间发现了师父的秘密。 师父修练十方禁术已经很久,堂堂名门正派,若是被人发现练此邪功会当如何? 葛三叔自知惹祸上身,便起了逃走的心思,他装作进山打猎,刚准备逃走,就被师父拦住了去路。 原来师父也发现了他,两人交手时,葛三叔知道自己打不过师父,诈死才逃过了一劫。但是他的喉咙也因此废了。 我和葛三叔约定,要将此事烂到肚子里,决不让师兄知道,若是被他知道了那个教他武功的师父是什么样的人,他该多失望。 或许我不该看着葛三叔的面子留林珏一命,他居然要师兄去□□赵秋山! 幸好我及时赶到,那只肥得要流油的猪并没有占到师兄的便宜,否则我定要灭了赵家满门。 师兄倒在床上,面色绯红,与他身上的红衣相映,我忽然觉得『绯衣』二字有些意思。 我看着这个日思夜想的人,情不自禁就想吻上去。冰凉的手游移到他的脖颈间,泛起了淡淡的粉色,连他的喉结都是那么好看。 我有了奇怪的冲动,但是师兄正在昏迷中,我不可能对他做那种事,更何况我还染着一身的血。 我松开手,走到外面的水井旁,提了一桶水浇了下来,熄灭了那股躁意。可再回房时,师兄已经不见了。 我以为师兄很快就会回来。 但是我等了一个月,这一个月我去了他所有待过的地方去怀恋他,但他始终没有出现。 我开始怀疑,师兄是不是走了?他要留我一个人在屏川吗? 我整日待在密室中,看着有着他痕迹的东西。 那朵白梅,是师兄送我的,那时他跟梅花仙子许愿,要我成为天下间最厉害的人。我把它夹在书中,一眨眼都十几年了,它几乎已经要化作了灰,但我还是宝贝得紧。那是师兄送我的第一件东西。 很多人来问我,师兄到哪去了,每当听到别人提起他时我就感觉心里像是被针扎过了一样,痛的要窒息。我不敢想像师兄是否是真的已远走高飞。我变得暴躁而易怒,听不得别人叫他的名字。 就在我觉得自己要疯了的时候,师兄终于回来了。我隔着很远就看到了他,他还是老样子,姿容无双,但眉宇间又添了几分迷茫。 师兄?你为何会烦恼?从前的你不是这样的。 隔着人群,我沖他微笑,就像当年从后山回来时一样,只是这次,我不会再躲避了。 我点住了他的睡穴,将他带到密室,拿出了我特意准备的环锁为他套在手腕上。 「师兄,你跑不掉了。」我坐在他身边,红着眼看了他一整夜。 世上那么多的人,或温顺、或火烈、或沉静,可只有一人长在我的心尖上。 有如千万朵春花同开竞艷,入眼者唯一枝寒梅尔。 我到死也不会放手。 作者有话要说:  沈落一黑到底,绝不洗白,后期会虐虐他。 今天的更新结束啦!大家跨年快乐~ ☆、第 38 章 傍晚时分,太阳将落未落。 一路快马加鞭,众人赶在天黑之前赶到了一座小镇。 风卷着枯叶从小镇的木牌坊下飘过,两旁秋树萧条,无端生出一种荒凉的萧瑟之意。 青竹勒马抬头,眼前木牌坊上刻着的镇名引入眼帘:柳嘉镇。 他回头吩咐师弟们,「我先到前面找家客栈,你们带着掌门、师叔在后面跟上。」 见众人点头,便骑着马进了镇子。 剩下的人则跟在他后面鱼贯而入。 「外面怎么这么安静?」凌孤月坐在车中,耳边只有哒哒的马蹄声,从进了柳嘉镇到现在,连一句人语都没听到。 沈落掀开帘子往外看去,「是有些奇怪,还没到晚上,街上的商户却都关了门。」 「下去看看。」 两人对视着点点头,推开车门,从马车中走了下来。 「掌门、凌师叔,大师兄到前面找地方落脚去了。」众人见他们出了车厢,也纷纷下马,牵着绳子走在两人身后。 第106页 沈落「嗯」了一声。 「赶了一天路,掌门身体可有大碍?」有弟子问道。 沈落摇摇头,「我没事。」回头看向凌孤月,向他伸出一只手。 凌孤月以为他站着多少还是有些不适,便牵住了他,好让他轻松一点。 身后的弟子直勾勾地盯着两人交握的手,随后心有灵犀地移开视线,露出了一副大家都懂的表情,只有几个脸皮薄的红了脸,低头看着脚尖。 凌孤月看了看四周,发现沿街所有的店铺都是大门紧闭,路上冷冷清清,除了自己一行人,一个人影也没有。 再看天色,此时夕阳尚在西天,不过是酉时。 「难道这是座无人的空镇?」凌孤月疑惑道。 沈落轻轻捏了捏他的手指,「门前的樑上还挂着腌肉,想必人都在屋中,没出来罢了。」 凌孤月朝门上看去,果然每户人家门口都悬着东西,有的是肉,有的是盛着粮食的布袋。他笑道:「这样挂在外面也不怕被人偷去吗?」 说话间继续朝前走去,不久就遇到了迎面折返回来的青竹。 「大师兄,找到客栈了吗?」一名弟子仰头问道。 青竹一脸难色地下了马,对着两人拱手道:「掌门、师叔,方才我走遍了整条街,发现所有的客栈都关着门,不只是客栈,连茶馆饭庄也没有一家是开着的。我去敲门,总是没人回应……」 「啊?」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不解地问:「大师兄,这是怎么回事?」 青竹道:「我也不清楚……后来我又找了一家客栈,明明听到客栈里有人在说话,可我一开口询问,里面就再没任何声音了。」 「那人是不想给师兄开门……还是师兄听错了其实压根就没有人呢?」 青竹皱眉道:「我确信我没听错,里面的人在说『都准备好了吗?』,好像还是个老头的声音。」 凌孤月问道:「你听到的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在说话?」 青竹答道:「只听到了一个人的声音,不过听他的话中意思应该是在问另一个人……」 一名弟子道:「这里这么奇怪……要不我们找个人问问吧?」 青竹笑了一声:「你们还没发现吗?这大街上哪有人啊?」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环顾着空旷的街道,除了风声和满地的落叶,再听不到其它声音也看不到任何东西。 一时间众人背嵴上皆突然生出了一股寒意。 沈落牵着凌孤月朝前走去,「师兄,我们到前面去看看。」 见他们走了,众人忙拉着马跟上。 在青竹的带路下,一行人很快地来到一家客栈前。 「就是这里。」青竹站在路口,指着面前的一座两层小楼。 凌孤月与沈落走到客栈门前,门口的樑柱上也挂着腌肉和粮食,几扇木门关得严丝合缝,里面一片寂静。隔着半透明的窗纸向里看去,隐隐约约能看到有两道人影,在大堂的桌椅间走动着。 「有人吗?」凌孤月轻轻地扣了扣门。 听到他的声音,里面的人好似被定住了一般,突然一动也不动了。 凌孤月皱了皱眉,再要敲门,却被沈落止住。 「师兄,看这里。」沈落指着木门下方的一角。 凌孤月随着他指的地方看去,那扇褪了色的木门上有一滩不甚清晰的褐色痕迹。 「这是……」 「血。」沈落道。 凌孤月看了他一眼,耳边一阵热气袭来,沈落凑在他耳边低声道:「这里死过人……」 路上的青竹见两人在门口好像有所发现的样子,正准备去看看,却被师弟们拉住了。 「大师兄,你去干嘛?」 「我去看看掌门和师叔要不要帮忙。」青竹说着又要上前。 众人齐齐摇头,小声道:「掌门和师叔才不需要师你帮忙……」 青竹一脸茫然,「你们怎么知道?」 这群白衣少年红着脸但笑不语,留下青竹一头雾水。 凌孤月道:「客栈门口死过人……莫非这是家黑店?」 沈落轻笑一声,「是不是黑店,进去便知道了。」说罢便去推那扇门,只是费劲推了半日,看似轻薄的门板却仍是纹丝不动。 要是在往常,这扇门早已被他轰得四分五裂了! 凌孤月见他郁闷地看着双手,不禁笑道:「师弟,我来吧。」 将沈落拦在身后,凌孤月右手凝力,轻松一掌便震断了门后的木栓,随后推门而入。 两人相视一笑,并肩而入。只是前脚刚踏入客栈,只听大堂里传来『噗通』一声,两个人跪在他们跟前,哭喊道:「好汉饶命!家中只有老汉和老婆子两个半入土的废人,求求好汉看在门口的供奉上饶了我们性命吧!」说着对两人磕起了头。 凌孤月忙将人扶起,「我们只是过路的人,想在店中借宿一晚,并不要你们的东西,也不会伤害你们性命。」 那两位老人闻言抬起了头,两张满是褶子的脸上露出了疑惑的表情,待看到凌孤月后,眨巴着泪眼,不敢相信似的又反覆地揉了揉。 眼前这个年轻人生得唇红齿白,眉眼含情,穿着一袭艷而不俗的红衣,谪仙似的人物,仿佛整个人都在发着光。 老汉喃喃道:「老婆子,我不会看错了吧?这……这是神仙吗?」 第107页 他身旁的老妪也瞪大了眼,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凌孤月,「老头子,你没看错,真的是神仙……凡人哪有长得这般标志的……」 说着又要跪下,口中嚷道:「草民拜见大仙……」 凌孤月无奈,托着两位老人起身,「老人家,我也不是神仙,你们认错了。」 老人将信将疑,点亮了桌上的油灯,引到他面前照着。灯下的凌孤月又是一番风情,不禁嘆道:「真是神仙模样的公子……」 沈落扫了两人一眼,露出不悦的神色,走上前将凌孤月拦在身后,「你们便是店家?」 老头这才注意到还有一人,看他相貌,也是仪表堂堂,不像是奸恶之人。便稍稍放下心来,道:「这家客栈本是我儿子的,只是他命苦,两年前被……唉,被歹人所害,现在只有老婆子跟我看着店,平日里供来往的客人打个尖,赚来的钱除了交供奉,勉强能餬口罢了。」 「供奉?你是说家家户户门口挂的那些粮食是供奉?」凌孤月问道。 「不错……」老头嘆了口气。 凌孤月笑道:「不知供奉的是哪路神仙?」 「要真是神仙就好了,分明就是妖魔鬼怪!」老头痛心疾首道。 老妪闻言捅了捅他的胳膊,「小声点,被那些人听到就糟了!」说着伸着头往外看去。 凌孤月道:「门口皆是我们的人,不知可否让我们留下来歇息一晚?」 老头看了看老妪,见她点头,才道:「赶紧让他们进来,对了,我见你们骑着马,将马也牵到后院中来,待会餵它们点蒙汗药,睡上一晚,无声无息的,便不会出什么岔子了。」 「为什么你会有蒙汗药?」沈落忽然出声。 老头看向他,只觉得这人的眼神冷冰冰的,同旁边的那人很是不同,心里打了个寒蝉,解释道:「老汉家中也有些牲畜,就怕晚上发出动静引起那帮人的注意,只好将它们弄晕,这样就不会被抢走了。」 凌孤月拍了拍沈落的手,「师弟,店家如此谨慎也是迫不得已,还是先让青竹他们进来再说吧。」 老头忙点了点头,应和道:「对啊,都进来吧。」 沈落看了凌孤月一眼,弯了弯眉眼,「师兄说得对。」 老头纳闷地打量了他一眼,心道:这个年轻人变脸可真够快的…… 待所有的人马都进了客栈,老头忙将门关好,又将断掉的门栓重新插好,吩咐老妪道:「老婆子,你到后面去给客人做点吃的去。」 老妪应了一声,提着灯便去了后院。 「客官先坐一会,我去拿药来,待会混在草料中给马儿吃了。」说着颤颤巍巍地便要上楼。 凌孤月忙拦住他,「不用了,我们明日还要骑马赶路,餵了药恐怕拖累行程。」 「这……」老头惊恐地盯着那些马,「这可不行啊,这会引来杀身之祸的!」 「莫慌,」凌孤月安慰道,「若是有危险,我定会护你们周全。老丈不妨将话说清楚,你们供奉的到底是谁?」 见老头还是害怕,一旁的青竹忍不住道:「老人家放心,一般的山贼混混我们应付得来。」 老头这才注意到众人几乎是人手一把剑,便问道:「诸位都是江湖中人?」 凌孤月点点头,「若是需要帮忙,我们定会相助。」 老头松了口气,缓缓道:「几年前,这附近的山上来了一伙强盗,那些人无恶不作,每逢初三,便率领着人马到柳嘉镇上抢东西,见谁家的姑娘俊俏,谁家的牲畜肥壮,便统统抢走,还有数不清的粮食、钱财……后来他们的老大说,只要每逢初三,家家户户在门口准备好供奉,便不再为难我们。我们照他说的做了,谁知他们还不满足,抢我们的闺女和媳妇上山做压寨夫人!镇子里的年轻人血气方刚,就商量一起联手反抗,在两年前的那晚……哎,他们和那伙强盗打得惨烈。奈何强盗们有刀枪斧棒,而且个个都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很快,镇上的年轻人就抵抗不了了,除了少数活下来的,其他人都死了……我的儿子便是在那时被他们杀的……他就倒在门口,可怜啊他连个媳妇还都没娶,叫我们白髮人送黑髮人……」 凌孤月见老人抹了抹眼泪,便道:「今日是初三,他们也会来吗?」 老头点点头,「每个月的今天都来,客官想必也看到了,今天街上没人敢出来,就是怕被那些人撞上,都是午时过后就关好了门在家里藏了起来。」 青竹皱眉道:「恶贼,今天叫他们有来无回!」 凌孤月点点头。 老头定睛看向他,「少侠若真的能替我们柳嘉镇惩治兇恶,老汉定当倾尽所有感谢诸位!」 青竹道:「这些咸鱼虾米,还不配让师叔动手,我们来即可。」 老汉又擦了擦眼泪,激动道:「我去跟老婆子说一声,咱们柳嘉镇有救了!我让她多备些饭菜,诸位大侠稍等。」说着快步朝院中走去。 不一会儿老头就端着饭菜回来了,大概是高兴,含着笑道:「山野人家,没什么好东西招待大侠,只有些家禽和野菜,希望各位不要嫌弃。」 众人道:「不嫌弃不嫌弃,闻着味我就饿了。」 「那就多吃点,我家老婆子的手艺还是不错的。」老汉招唿凌孤月和沈落坐下,「趁热吃吧。」 第108页 凌孤月道了谢,和沈落一起落了座。 与他们同坐一桌的是青竹和另一名弟子,那名弟子咳了一声道:「大师兄,我们到旁边去吧。」 青竹道:「为什么?」那老汉偏心,见师叔生的好看便将最好的饭菜都摆到了这桌,旁边的饭菜明显没有这边的丰盛,他今日可要沾沾师叔的光。 「大师兄……」那名弟子还要说什么,却忽然对上了沈落不耐烦的眼神。 沈落道:「安静。」 他瞬间就不敢说话了,只好垂着脑袋抠自己的手指头。 待饭菜上齐,凌孤月道:「辛苦了一天,快吃吧。」 刚要动筷,沈落就夹了一块嫩肉放到他的嘴边,「师兄。」 凌孤月微赧道:「我自己来……」 沈落不为所动,依旧举着手臂。 凌孤月只好张口咬下了那块肉。 青竹顿时觉得气氛有点奇怪,看了看对面的师弟,他脸蛋红扑扑的,只顾闷头吃饭,便也学着沈落的样子,夹了满满一筷子菜递了过去,「师弟,别光吞饭,吃点菜。」 对面的人愣了愣,一时桌上三个人的目光皆看向自己,只好硬着头皮把碗凑了过去接菜,口齿不清道:「谢、谢谢大师兄……」 青竹微微一笑,那股别扭之感烟消云散。 师兄弟间要相亲相爱,不光要树立师兄可靠的形象,更要体现在生活的点点滴滴之中。到底是掌门,自己似乎又受教了。 沈落面无表情地看了青竹一眼,不知道他为什么又在用崇拜的目光看着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的元旦祝福~ ☆、第 39 章 直到吃完了饭,那群强盗也没有来。 青竹看着敞开的大门,问道:「店家,今天他们还来吗?」 老头也是十分紧张,不停地注意着外面的动静,「以往应该早就来取供奉了,不知今天是怎么回事……」 凌孤月坐在桌前撑着下巴,「不急,再等等。」 老头给灯里又添了些油,叫老妪躲到后院中去,自己则留下来忐忑地看着门口。 沈落眯着眼屈指扣着桌面,忽然,他眼睑微睁,手中的动作停了下来。 凌孤月道:「有人来了。」 片刻后,一行骑着马的壮汉浩浩荡荡地从大街上唿啸而过。 那群人穿着黑色的劲装,腰间别着锃亮的大刀,口中说着荤话,嗷嗷聒噪,活像是一群刚出笼的野猪在挨家挨户地搜罗猪食。 他们将取下的供奉挂在马背上,像往常一样沿着街道继续向前搜刮,待行至街角,忽然见昏暗连绵的房舍中有一家却亮着灯,显得格外显眼。 他们不由得顿住了脚步。 一人疑惑道:「这家人居然敢点着灯开着门?是不是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为首的大汉仰天大笑,「这老头我知道,每次就数他最贪生怕死,给的都是好东西!管他忘没忘,既然都敞开门迎接我们了,咱们就进去看看!」说着,扬了扬手,「兄弟们走!」 「好嘞!听大哥的,咱们走!」 一群人风风火火地就要走进客栈,刚到门口,为首的那人立刻察觉了形势不对,打了个停步的手势,「慢!」 往里看去,客栈内灯火通明,大堂的桌椅摆得整整齐齐,店主人老头躲在柜檯后只露出了一颗脑袋,正瞪圆了眼盯着自己。 除了熟人之外,大堂中赫然还有十几个不速之客。 数名白衣人笔直地立在两旁,中间坐着两人,正悠然地饮着茶。 那两人一看就不是普通人,一人玄衣,面容冷淡,一人红衣,端的是清艷动人。 大汉警惕地注视着他们,视线在凌孤月身上稍微停久了一点,随后眼角跳了跳,问店家:「老头,这些人是什么人?」 店家哆嗦着嗓子道:「他们……他们是我的客人……」 大汉哈哈一笑,将手中的大刀一挥,扛到肩上,「客人……好!送上门的肥羊焉有不宰之理?」正要动手,却被身后的一个手下拦住。 那人凑到了他耳边嘀嘀咕咕说了一句话,一边说一边瞄向凌孤月。 「哦?」大汉皱起了眉头,「你说那个红衣服的有武功?」 「不错,那天就是他砸了我的摊子!」那人愤愤道。 凌孤月听他声音熟悉,看他目光猥琐,想起来他就是那个在路边图财害命的茶摊老闆,原来他与这群人是一伙的…… 「哼,放心,今天我就给你报仇!」大汉拍了拍那人的肩膀,眼中迸发出露骨的杀意,用下巴示意道:「弟兄们,把这些穿白衣服的通通杀掉,哦,还有那个黑衣服的,一脸的丧气,看着就让老子心里不爽。只把那个红衣服的留下就可以了!老子长那么大还没见过这样的美人!留下来等爷玩够了就分给……」 话未说完,一盏热茶连带杯子泼向他的脸。幸好他反应快及时地闪开,只让茶水溅到了身上。 一时大堂里的气氛凝固了下来。 这无异于被人当众打脸,大汉回过头来,铁青着脸看着沈落,「你他娘的……」 沈落冷冷道:「你找死。」 「不必生气,」凌孤月淡淡道,「让他口头上占一两句便宜有什么关系,不过是将死之人罢了。」 大汉只觉得那声音如山中清泉一般清澈悦耳,心中一动,大步上前,踩着椅子与沈落对视道:「爷看你是找死!」 第109页 又转眼看向凌孤月,笑道,「美人,你要是懂事还好,要是不知分寸,今天便也是你的死期!」说罢招了招手,「兄弟们,给我先解决了这个黑衣服的,我要把他的手剁下来下酒!」 身后的青年气势汹汹地便要挥刀砍来,带着唿唿刀风,用着十二分的力气向前方砍去。 只是刀尖刚落到沈落头顶,那举刀人的手腕再向下不得。 他不敢置信地循着刀尖看去,两根如玉一般温润的手指正紧紧地夹住了刀锋。 「你……你……」那人不服气,继续使劲向下压去。 刀身却依旧卡在凌孤月的二指之间,纹丝不动。 凌孤月见他满头大汗,嘴角噙笑,忽而松开手指,改作屈指一弹。 一声脆响,持刀的青年只觉得虎口发麻,再也握不住刀柄,那把雪亮的大刀便自他掌心脱落,滚下地来。 「我的刀!」青年见势不妙,赶紧去捡自己的那把刀。 凌孤月却不看他,起身朝着为首的大汉走去。 那大汉只觉得这位红衣美人周身的气势忽然变强,不觉便往后退去,「你……你待作甚?」 将他逼到了墙边,再无退路,凌孤月朗声道:「向我的师弟道歉。」 大汉歪过头往他身后看了一眼。 沈落似乎没料到他会这么说,怔忪地看着他的背影,随后也勾起了淡笑。 「要老子道歉?做梦!」大汉似乎觉得自己被人轻视了,扬起手中的刀就要往凌孤月身上砍去。 柜檯后的老头不禁喊道:「大侠小心!」 凌孤月一动不动,只待那刀靠近,步法忽如鬼魅一般向两边飘去。 大汉只能瞧见他的虚影,左砍右砍,将大刀舞的滴水不漏。然而舞了半天,却连他的一片衣角都没沾到。 大汉累的气喘吁吁,扯着嗓子向身后喊道:「你们还要等到什么时候?给我一起上!」 身后的黑衣人这才反应过来,忙拔出了武器,就要一起袭上来。 坐在一旁的沈落瞥了青竹一眼,「不要让师兄身上染血。」 青竹会意,纵身跃到凌孤月身前,笑道:「师叔,让们我来吧。」 其他弟子也移形换步,不知不觉地站到了黑衣人身后。 瞬间,本是黑衣大盗包围着凌孤月,立刻变成了白衣弟子包围着黑衣盗。 凌孤月点点头,也无意再戏耍他们,悠然飘回沈落身侧。 沈落抬头,「师兄,我们去休息吧。」 凌孤月沖他一笑,「等一等。」 沈落不解,又怕血腥之色让他不适,便将他拉到自己身边坐下,「莫看他们,脏了师兄的眼。」 凌孤月对上他那双漆黑的眼,不觉有些心乱,咳了声道:「且等等……」忙转过头看向青竹他们。 那些黑衣人多是些强壮的大汉,除了空有一身力气,武功章法几乎是一窍不通,不消一招,便被制服在地。 青竹的长剑架在为首的大汉项间,不屑道:「跪下。」 那大汉还有些不情愿,从鼻中喷出一声冷哼,别开脸去。 凌孤月道:「把他带过来。」 青竹点了点头,收回长剑。 大汉见有机可乘,眼露精光便要往外奔去。 只是他念头刚起,青竹的二指便落在了他胸口的穴道上,顿觉身体一软,情不自禁就要跪下去。 青竹提着他的衣领,像提着一只沙包一样毫不费力气地将他拎到凌孤月跟前,又往他腿弯上踹了一脚,只听大汉痛唿了一声,终于还是跪在了地上。 「要杀要刮尽管来,老子眉头都不会皱一下!」大汉倔强道。 凌孤月缓缓走到他面前,不急不缓道:「怎么处置你是之后的事,现在,你要向我师弟道歉。」 大汉扬眉道:「不可能!」 凌孤月淡淡道:「你若再固执,就不要怪我手下无情了。」 大汉怒视着他,「你来啊!老子天不怕地不怕,还会怕你吗!」 凌孤月眉睫微垂,面上看不清神色,手上却快如疾风闪电抓向他的右手。 大汉还没看清他是怎么出的手,只觉一阵剧痛从右手的拇指上传来。低头看去,那截大拇指已松松地挂在掌上,就像一段与自己毫无关联的枯枝,而那根指头再没有一丝知觉。 「我的手……」大汉白着脸,额间青筋直跳。 凌孤月注视着他,「道歉。」 大汉咬牙不语。 接下来,青竹一脸惊讶地看着凌孤月接连又折断了他右手的剩余四根手指。 「啊!」大汉发出一声惨叫。 「你的右手已经拿不了刀了,若是左手也想被我废掉,你尽管继续沉默。」凌孤月的声音不冷不热,如竹间清风。 其他一众被制服的黑衣人急红了眼,劝道:「大哥!你就说吧!」 「就是!大丈夫能屈能伸,你永远是我们的大哥!」 「大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大汉闻言,忍不住闭上了眼,就在凌孤月盯着他的左手时,他开口沉声道:「抱歉。」 凌孤月道:「睁开眼。」 大汉不情愿地睁开了眼,见眼前的红衣人指着沈落,轻声道:「跟他道歉。」 他看着那名玄衣男子,屈辱地抿了抿唇,还是道了一声:「抱歉!」 第110页 而沈落至始至终都没有看那名大汉一眼,他的眼中,从来都只有凌孤月一人。 凌孤月起身,转头看向店家,「老丈,这些人是你们柳嘉镇的仇人,不如就交给你来处置吧。」 老头从柜檯后走出,老泪纵横道:「我儿终于大仇得报了!」他喊来了老妪,从墙上取了一方锣,兴奋道:「我们要将这个消息告诉镇上所有人!」说着便拉着老妪小跑着出了门。 凌孤月吩咐道:「青竹,你们将这些人捆起来,跟着店家一起出去,让镇上的人都放心。」 「是,凌师叔!」 声声锣响,惊醒了镇上的每个人,他们听到有人在声嘶力竭地喊:「强盗落网了!柳嘉镇有救了!」 起初还有人不信,他们悄悄在黑暗中探出了头,只见镇子里的一个老头敲着锣,领着一群白衣人走在大街上,他们的身后,跟着的是被五花大绑起来的强盗。 「强盗真的落网了!」有个孩子指着街上的人,「我认识那个爷爷,他还给过我吃的,他不会骗人的!」 所有人都看到了,他们喜极而泣,提着灯笼从家中走出,纷纷加入的老头的队伍,在街上高声唿喊着:「强盗落网了!柳嘉镇有救了!」 一声一声的唿喊,赛过浪潮。 往日这个时候隐藏在黑暗中的柳嘉镇,终于活了过来。 「我老婆被你捉到哪里去了!」有人看到了眼熟的强盗,发疯了似的将他按在地上。 「哼,」那人似乎觉得自己不可能离开了,自暴自弃道:「那些女人又烈又犟,早被我们杀了!」 众人听后,心中积攒的火气再也压制不住,目眦欲裂道:「我要杀了你!」 青竹忙制止住他们,「等等!现在还在街上,旁边还有孩子,报仇不急于一时。」 「那怎么处理这些人?」 「他们杀了我的哥哥,抢走了我的老婆!不能这样放过他们!」 「就是!我一定要亲手为我的妹妹报仇!」 老头提议道:「大家先把自己的孩子安顿好,我和几位大侠去把这些畜生绑到镇子门前的树上,等人齐了,咱们一起为我们的亲人报仇!」 「好!打死强盗!」 「打死强盗!」 外面锣鼓喧天,客栈中只剩下凌孤月与沈落二人。 「师兄,不早了,我们去休息吧。」 凌孤月点点头,推开了一扇房门,转身要关门的时候,却见沈落立在门口,「你也找间屋子休息去吧,明早还要赶路。」 沈落看着他,半晌才笑道:「好,师兄早点睡。」 凌孤月目送他进了隔壁的一间屋子才将门掩上。 他背靠着门,忽然回味起这几日沈落看他的眼神。虽说自己身为师兄,理应保护失去武功的沈落,但两人之间的距离似乎越来越近,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那般的亲密无间。 不过倒也不错。 凌孤月笑了一声,往床边走去。 午夜,柳嘉镇的动静渐止,众人发泄完后都回了各自的家,连青竹他们也回到客栈中休息。 本是静谧无声的时候,凌孤月却突然惊醒。 方才他心头一跳,好像听到了什么奇怪的声音,但睁眼后,却又什么都没有。 窗外月光朦胧,秋风拂叶,沙沙作响。 凌孤月舒了口气,正要阖上眼,忽见窗纸上映出了一道人影,正以一阵奇怪而扭曲的姿势盯着自己的房间。 那人的脑袋好似长在胸口一般,看不见脖子,两臂细长,折成了弯曲的模样。看他动作,似要扒上窗户。 凌孤月勐然坐起身来。 他试探着问了一声,「是谁?」 室内一片安静,静得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而那道影子听到他的声音后,却似狐狸一般狡黠灵活,瞬间就消失不见了。 ☆、第 40 章 凌孤月迅速捞起衣架上的外衫披好,上前打开了窗子。 月光倾泻而下,穿过褪色的窗柩洒在他脸上,像是在他白皙的肌肤上蒙上了一层霜雪。 入眼是一片山林,古木野草杂多,林间又极为幽黑,只有被风摇曳着的树影,除之外便什么也看不到了。 凌孤月一脸疑惑,暗道:「难道是只猴子?」 就在他犹豫之际,忽然又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似有人趟着草丛在林中行走。 当下便从窗台跃出,循寻着声音追去。 草叶摩擦的声音始终不远不近,凌孤月在后面小心跟着。 只是夜间在林中穿梭,到底看不真切,也不知道那是个人还是只山禽,。 饶是如此,也渐渐被他追了上来。 行到一片草疏林稀处,前方的声音戛然而止。 凌孤月亦停下脚步,借着漏下的月光,目光扫向四周。 他知道那人必定隐藏在附近,只是这里树干粗壮,地面凹凸不平,要在找到一个藏身其中的人来,实属有些困难。 更何况那人似乎学聪明了,再没发出一声响动。 凌孤月脚步轻移,踩在陈年的软叶上,朗声道:「何必躲躲藏藏?阁下到底是人还是山鬼,为何半夜来访?」 他的声音在风中盪开,渐渐湮没在寂寂夜色中,却无一丝回应。 凌孤月皱眉,正要走到树后查看一番,忽听数声尖叫伴随着阵阵扑棱之声自头顶传来。 第111页 「呜!呜!呜!」 他勐然回头,只见一团灰扑扑的东西向他袭来,忙纵身向旁边闪去。 见他离开了原地,那东西又旋身追了过来。 凌孤月不慌不忙施展了移形换影之术,在月影细碎的林间带起道道残影。 那东西果然被迷惑住,张开翅膀在影子之间来回地扑腾着。 凌孤月只看到那东西是鸟一般的飞禽,挥袖弹指欲击落它,谁料它在暗中十分机敏,似是察觉到了危险,避开了攻势便栖身到一旁高大的树上隐了起来。 「呜!呜!呜!」低沉的叫声在月夜下不绝于耳。 原来是只鸟。 凌孤月心中稍定,转身要往回走,忽觉肩头一重,仿佛落下了什么东西。 他心中一惊,缓缓回过头,却与一对泛着幽幽绿光的眼睛对上。 「呜!」那团灰扑扑的东西歪了一下脑袋,看着他。 它浑身毛茸茸的,长着一对圆不熘湫的眼睛,不停地眨着,有时还会睁一只闭一只,十分有趣。 「呜!」见他不理自己,又把脑袋歪到了另一边。 凌孤月眨了眨眼。 他肩上的东西也跟着他眨了眨,长长的睫毛抖了抖。 见它可爱,凌孤月情不自禁地便想伸手揉揉它。 「呜!呜!呜!」那东西似乎很高兴,挪了挪脚,两撮耳朵似的羽毛在它脑袋上支棱着。蓬松的羽毛触到凌孤月的脸,带来一阵痒意。 「刚刚是你吗?」凌孤月用指尖轻轻戳了戳了它的脑袋。 那东西享受似的眯起了眼,像只小猫一样。 「不过……看你的样子也不太像……」凌孤月想起那道落在窗纸上的影子,那双扭曲的手臂,不可能是这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猫头鹰的。 就在他思索的时候,身后传来了一声唿喊。 「师兄!」 黑暗中,沈落穿着一身雪白的亵衣,像鬼影一样,无声地立在他身后。 「呜!」肩头的猫头鹰被他吓得尖叫了一声,抖了抖翅膀便蹿入密林中消失不见了。 凌孤月也吓了一跳,回头看着他,「师弟,你怎么来了?」 沈落走到他身边,轻声道:「我听到师兄房间里有开窗的声音,便进去看了看,结果发现师兄已不在房中,就找出来了。」他向凌孤月身后的林子看去,「刚刚那是什么东西?」 凌孤月道:「一只猫头鹰。」 沈落笑道:「这么晚了师兄来捉猫头鹰?」 凌孤月摇头,「是它无意中飞到了我的肩膀上……对了,方才我好像看到窗外有个人,所以才追上来的。」 沈落疑惑道:「什么人?师兄可找到了?」 凌孤月四顾了一番,「追到这里就不见了,也可能是我看错了罢。」 沈落牵住他的手,「找不到就算了,」抬头看了看月亮,「师兄,夜里凉,我们回去吧。」 凌孤月感受到他手心一片冰冷,点点头,沖他一笑,「好。」 两人相携着朝客栈走去。 风吹过身后的树林,枝叶哗哗作响。 在树林的深处,一道落寞的身影悄悄地盯着两人,发出了道微不可闻的嘆息,很快就随风而逝。 沈落似有所觉,朝那个方向看去,眼中寒芒闪过,露出了一抹冷笑。 翌日,凌孤月被一阵敲门声唤醒。 「师叔,起床了吗?吃早饭了。」 似乎是青竹的声音…… 凌孤月翻过身,伸了个懒腰。 昨夜折腾了半夜,回到客栈时已是四更天,只睡了个囫囵觉天便亮了。 刚想坐起身,却发现自己腰上横着一只手臂。 凌孤月忽然睁大了眼,只见沈落正躺在他身边,光明正大盯着自己看。 「师弟,你……怎么在我房中?」凌孤月耳根一红。 沈落一脸无辜道:「师兄不记得了吗?昨夜是师兄让我留下的……」 凌孤月想了想,只记得两人一起回了客栈,然后各自安歇…… 沈落不紧不慢地坐起身,穿着亵衣往外走去,「师兄,我先回房更衣了。」说罢推门而出。 站在门口等候着的青竹迟迟不闻凌孤月回应,正欲敲门,却见沈落打开门从房中走出,吓得忙垂下手,低头道:「掌门。」 沈落好似没看到他一般,慢悠悠转到隔壁的房间去了。 青竹暗想:掌门为什么不理我?莫非我做错了什么事? 忽然又想到一个问题:不对……大清早的为什么掌门从师叔的房中出来……而且还只穿着亵衣? 用完早饭,在店家的千恩万谢下,一行人将马从后院中牵了出来。 「后会有期。」凌孤月对老头道别,而后同沈落一起上了马车。 「大侠们好走,一路顺风啊!」 马蹄声渐渐远去,老头仍在他们身后挥着手。 经过镇门前,木牌坊周围的树上正绑着昨夜被他们擒住的黑衣大汉。那些人皆是鼻青脸肿,耷拉着脑袋,不知是死是活。 「大师兄,这些人都死了?」有人问青竹。 青竹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是他们咎由自取,不必同情。」 靠近黑衣人的一名弟子从他们身旁经过时,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那些尸体,忽然瞪大了眼睛。 在数十具尸体中,有一具犹为悽惨。那人昂着首,面上血泪纵横,两只眼珠却不翼而飞,留下黑咕隆咚的眼眶,从中涌出了干涸的血块。尸体的嘴巴大张,食指作抓挠状,似是临死前十分惊恐。 第112页 那名弟子只看了一眼就赶紧扭过投去,心中咚咚直跳,策马来到青竹身边,「大师兄,我害怕……」 青竹见他脸色青白,摸了摸他的头,苦笑道:「我也害怕啊。」 「啊?大师兄还有害怕的事?」 青竹朝身后的马车看了一眼,小声道:「我发现了一个秘密……是关于掌门和师叔的。」 「什么秘密?」 青竹吞吞吐吐道:「你觉不觉得掌门……有些奇怪?」 「大师兄觉得哪里奇怪?」 青竹手中捏着缰绳,不知该如何说出口,半晌才道:「掌门似乎、似乎对师叔……有那个意思!」 谁料那名弟子没有表现出一丝惊讶的神色,「大师兄,你才知道啊……」 青竹愣了愣,「怎么?莫非你们早都知道?」 「我们所有人都看出来了……」 青竹突然觉得自己的面子有点挂不住,咳了一声,低声道:「事实上我也早有怀疑,只不过不敢确定而已。」 「那大师兄怎么看?」 青竹沉吟道:「掌门自然是我最崇拜的人,只不过若是跟师叔相比……我一定会选择帮师叔。」 那名弟子惊疑道:「大师兄是觉得……」 青竹点了点头,摸着下巴道:「师叔整日清心寡欲,多少人向他表明心迹他连眼都不眨一下。而且师叔与掌门自幼一起长大,若是有那心思两人恐怕早成了……所以师叔不可能是主动的,想必是掌门按捺不住,逼迫师叔……说不定上次师叔离开屏川就是因为这件事!」 身旁的弟子见青竹一脸悲愤,忍不住道:「大师兄……你不会是想拆散掌门和师叔吧?」 青竹脸色一僵,「谁……谁说的?」 那名弟子小声道:「我们都知道你偷偷地收藏着师叔送你的棋具,任谁都不肯给他摸一下……」 青竹脸上一红,「我那是尊敬,就像崇拜掌门是一样的,不要多想!」 那名弟子瞄了他一眼,「哦……」 摇摇晃晃的车厢中,凌孤月昏昏欲睡。 沈落把他按在怀里,「师兄,你再睡一会吧。」 凌孤月强打起精神,坐直了道:「无事。」 沈落忽然问道:「师兄曾送过青竹一套棋具?」 凌孤月想了想,「好像是送过,怎么?」 沈落道:「师兄都不送我。」 凌孤月笑道:「我从来都不知道你竟喜欢下棋……若是想要,我把我的给你便是。」 沈落却摇头,「算了。」 凌孤月无奈地看了他一眼,见他低头沉思,便掀开帘子往外看去。 车已行至路口,窗外是数十棵极为粗壮的槐树。 「十一棵大树,原来到了这里……」 上次经过这里时他还带着小仇,世事变幻无常,那个少年竟然真的是与自己师出同门的师弟…… 凌孤月回过头,刚好对上沈落沉静的一双黑眸。 「师兄,怎么了?」 凌孤月怅然道:「我想到了小仇……」 「小仇?」沈落轻笑一声,将头枕在凌孤月肩上,「他骗了师兄,师兄只是将他赶走已经是手下留情了。」 凌孤月嘆了口气,「他毕竟年纪还小,又被师父蒙蔽了,难免做错事。」 沈落道:「那又关师兄什么事?又不是师兄害得他。」 凌孤月道:「相识一场,他心眼不坏……」 「师兄,他只是在利用你,」沈落看着他道,「说不定现在他觉得大仇得报正快活着呢。」 凌孤月皱眉不语,忽而道:「师弟,天底下谁都可以骗我,只有你不行。」 沈落笑了笑,「师兄怎么突然这么说?」 凌孤月道:「一路走来,方知江湖中处处充满了阴险诡谲,稍不留神便会落入圈套中……从前我太天真,被你粉饰出的平静轻易瞒过,如今既然已知道真相,若是你再骗我……我宁愿不做你师兄,离开屏川,从此再不步入江湖。」 沈落愣了愣,轻轻道:「好,我答应师兄,以后绝不骗师兄。」 凌孤月听见他承诺,终于放下心来。 正午时分,众人来到了一条河边,几名贪玩的少年一时兴起,捲起了裤脚便下河摸鱼。 「我要捉一条最大的鱼!」 「大有什么用?浑身只有刺没有肉,我要捉最肥的!」 「那我捉最香的!」 「你把头伸到水底闻闻哪条香,闻到味了再捉吧!」 凌孤月在岸边看着他们,好笑道:「你们几个小心点,水里有蛇。」 「师叔放心,有龙我都不怕!我一定要捉条又大又肥又香的鱼送给师叔!」 「不行!我也要送给师叔!」 「师叔要我的,不要你的!」 「呔!小师弟你找打……」 众人嬉笑不已,青竹也在一旁看热闹。 这时,沈落走过来对他使了个眼色,「跟我过来。」 青竹诚惶诚恐地跟了上去。 沈落负手站在林间,背对着他道:「听说你有一套棋具?」 青竹心里一跳,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弟子有好几套,不知掌门说的是……」 沈落道:「师兄送你的那套。」 「师叔确实送过弟子一套棋具……」 沈落不容置疑道:「回去后把它给我。」 第113页 青竹在心中不情愿地吶喊:那是师叔给我的!口头上却不得不应了一声,「是……」 沈落转过身,眼中仿佛含着深意,「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掌门……我……」青竹脸色一白。 「有些事,你不该想。」沈落瞥了他一眼,从他身边擦肩走过。 青竹张了张口,好似浑身被冰碴冻上了一般。 ☆、第 41 章 在河边休息了一会,几名少年嘻嘻哈哈地带着战利品上了岸。凑到凌孤月跟前,献宝似的将怀里兜着的鱼展示给他看。 「师叔看我捉的鱼多不多!」 「我捉的最多!」 「我捉到了一条白色的!」 凌孤月见他们七嘴八舌地在自己面前邀功争宠,挨个摸了摸他们的头,笑道:「好了好了,你们都很厉害。」 众人红着脸等他摸过自己的头,然后指着鱼道:「这些鱼怎么办?放回去吗?」 「不如我们点一堆火,把这些鱼烤了吃吧!」一名弟子提议道。 「好!我来生火!」 少年总是心血来潮,说干就干。点好了火,一人到树林里捡柴用来削做木籤,剩下的人则到河边用剑小心地剥开鱼肚,将鱼腹处理干净。 凌孤月靠在一棵树上,含着笑意看着他们,忽然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左右看去,怎么不见沈落? 他心里一紧,问道:「你们看见掌门了吗?」 蹲在河边的少年点点头,指着树林道:「刚刚我看到掌门和大师兄到那边去了。」 凌孤月朝树林看去,正巧见沈落从林间走出。 「师兄,你们在做什么呢?」沈落语气轻快,仿佛心情不错。 凌孤月松了口气,「他们商量着要烤鱼,你刚刚去哪了?青竹呢?」 沈落走到他身边,「没什么,我让青竹多注意点,他江湖经验不足,自然要交代他一下。」 凌孤月见他一本正经的样子,不禁笑道:「你才比他大了几岁。」 沈落笑了笑,「还是提点一下好,他生性单纯,我怕他走了错路到时候后悔。」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火堆,便拉着他走到火堆旁,「一日比一日冷了,师兄过来烤烤火。」 见他们走来,一旁的弟子赶紧挪位给两人让出位置,主动跑到河边帮忙去了。 沈落在地上垫了一块垫子,拉着他一起坐下,「再过几日就要到平南了,师兄有什么打算?」 凌孤月道:「此番去平南,武林大会是其次,暖烟玉和红药王才是首要之急,希望姣尘阁没那么快将红药王交出来……」 「红药王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珍贵药材,她们不会轻易交给一个外人吧。」 「倒也不一定……」凌孤月沉吟道,「毕竟林珏收养了范诗遥的妹妹这么多年,若是恩人开口,她怎么能拒绝呢?」 沈落点点头,忽而笑道:「若真的拿不到也没什么……我觉得现在挺好,只要师兄在我身边,什么我都不在乎。」 凌孤月皱眉,抬手弹起一缕劲风袭上他的额头。 沈落捂住脑袋,不解地看向他,「师兄……」 「休要胡说,你可知若是十方禁术的禁制解不开,你就会被它反噬而死。」 沈落靠在他的肩头,嘴角噙笑,「我知道师兄捨不得我。」 凌孤月仰头看着天空,「我同你自小一起长大,虽然年长你两岁,却没怎么尽到过师兄的责任。从小就是你在护着我,就连你被师父……我都不知道。」 沈落握紧他的手,「师兄不要这么说,若是没有师兄,我早就死在后山了。我活着,就是因为师兄,若是师兄自责难过,我只会比师兄更痛心百倍。」 凌孤月嘆了口气,「师弟,你应当为自己而活。」 沈落道:「我最喜欢的就是师兄,只要能和师兄在一起,也算是为自己而活了。」 凌孤月心里一跳,有些苦恼地看着他,见他眸中深沉,点点微光似藏有星海,一时不知该怎么回应他。 「师兄,」沈落轻声道:「姣尘阁中都是些女子,我们带着这么多人前去造访实在不便,不若兵分两路,让青竹他们先去平南找三大长老,待拿到东西后再去与他汇合。」 凌孤月迟疑道:「只你我二人……若是途中有什么不测,恐难照应……」 沈落微笑道:「江湖上还没人知道我已失去武功,而且早年师父与姣尘阁阁主程霜也算交好,料她们也不会为难我们。」 凌孤月想了想,点头道:「也好,只是我们两个人赶路,必定要骑马前行,你的伤……」 「师兄不必担心,」沈落执起他的手塞进衣襟里贴在胸口上,笑道,「先生的药十分有效,现在我已痊癒了,不信师兄摸摸。」 凌孤月在他胸前探了探,果然伤口结了痂,看来已无大碍。 抬头见沈落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忙板着脸缩回手,往四周看了看,河边的少年皆是一副『我没看到』的样子欲盖弥彰地收回了目光。 沈落看着凌孤月微红的耳尖,也不点破,任他与自己分开了些距离。 凌孤月咳了一声道:「鱼可都收拾好了?」 少年们支支吾吾道:「收拾好……好了……」 「那就过来吧。」 这时,去林中捡柴的弟子也与青竹一同走了回来。 第114页 「木籤来啦!」 众人将洗干净的鱼插在木籤上,一齐凑在火边烤了起来。 青竹记得沈落的提醒,本想离凌孤月远一点,谁知道被几个少年挤来挤去竟坐到了沈落的旁边,只好大气不敢出地拿着一条鱼小心地烤了起来。 凌孤月手中也有一条鱼,此时学做众人的样子架在火上。 见人都在,沈落道:「青竹。」 青竹神色一凛,「青竹在,掌门请吩咐。」 「我要你带着人先到平南和昭阳他们汇合。」 青竹不解道:「为什么?」 「此时平南聚集了各方势力,昭阳年纪尚小,由你看着三大长老我比较放心。」 「那掌门和师叔……」 「我们还有其它事要去办,稍晚些过去。」 「是……」青竹看了凌孤月一眼,见他沖自己点点头,便也不再多问。 「那岂不是不能和师叔同行啦?」一名少年闷闷道。 「是啊,什么时候掌门和师叔会去找我们啊?」 凌孤月缓声道:「很快,你们要听青竹师兄的话。」 「师叔放心,我们一定会好好跟着师兄的!」 凌孤月笑着点了点头。 说话间,忽然一阵焦香从火中飘出。 「谁的鱼烤焦了?」有人叫起来。 众人纷纷拿起鱼来看了看,不看不知道,原来方才有人忘了将鱼翻面,以至于火鱼都烧焦了,黑漆漆的一块,看起来令人毫无食慾。 凌孤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果然也是焦黑一片,不能再吃了。 再看看沈落手中的,不禁笑出了声,简直就是块黑炭,还不如自己的。 沈落哼了一声,将鱼连带木籤丢到火中,余光瞄向身旁的青竹,却见青竹的鱼倒是还有几分样子,滋滋的鲜香从鱼肉上飘出。 沈落不由分说从青竹手中拿过了鱼,然后递到凌孤月面前,「师兄,这条还不错。」 凌孤月笑道:「堂堂掌门,还抢人家的鱼吃?」 沈落亦笑道:「这是青竹的一片心意,对么?」 「对……」青竹委屈地看着自己空空的手,尚维持着握着木籤的姿势。 少年们大笑起来,将自己的鱼也送到凌孤月面前,「师叔,我烤的好,吃我的吧!」 「你都烤煳了!哪里好了!看看我的!」 「不要争啦,我以前在山上烤过兔子山鸡,我有经验,师叔吃我的!」 凌孤月无奈地看着他们,「你们自己吃吧。」 沈落倒是不跟他们客气,挑了几只成色还不错的,「剩下的你们分了。」 少年们又往青竹手中塞了一条,这才收回了手。 沈落用一根干净的木籤将鱼肉扒开,小心地剔除了鱼骨,又用木籤扎了鱼肉凑近凌孤月的唇边。 凌孤月咳了一声道:「不用,你自己吃吧……」 沈落眼神流转,往旁边扫去,少年们立刻佯装欣赏湖边的风景背过身去。 青竹也忙和他们坐到了一起。 「师兄……」沈落凑近凌孤月的耳畔,用仅能两人听到的声音道,「难道要我餵你吗?」 凌孤月只好接过了他手中的木籤,「我自己来……」 沈落低笑一声,支着下巴看着他。 凌孤月皱眉,「你怎么不吃?」 沈落摇摇头,「我不饿,没胃口。」 凌孤月低头,从木籤上撕下一片鱼肉递到他嘴边,「等会要赶路,多少吃一点。」 沈落顺从地张口从他指尖衔走了鱼片,顺便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指尖。 凌孤月只觉得指尖一片湿软扫过,勐地收回了手,气恼地看着他,「你……」 沈落眨眨眼,「师兄,我不是故意的。」 凌孤月将鱼塞到他手中,「自己吃。」 沈落挑了挑眉,「还是我餵师兄吃吧,我想看师兄吃东西。」 凌孤月忙挡住他的手臂,却不小心碰到了他的胸口。 沈落闷哼一声,捂住胸口向后倒去。 「怎么?」凌孤月忙扶住他的肩膀,「碰到你的伤了?」 沈落暗笑,翻身将他压在身下,压低了声音道:「我没事。」 凌孤月见他的脸越凑越近,下意识地将脸向一边转去,「松开……」 沈落的唇在他面颊上轻轻点了一下,便将他扶起,为他摘下身后的落叶,「师兄,坐稳点。」 凌孤月忙站起身后退了几步,见他慢条斯理地整理好衣襟,才对着众人道:「吃好了就收拾收拾上路吧。」 少年们这才转过身应了一声,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地将手里的鱼丢进了火中。 片刻之后,青竹用土将火堆掩埋了。 凌孤月对少年们道:「你们跟着青竹去吧,到了平南后不要惹事。」 少年们好像还没回过神来,红着耳朵不敢看他。 事实上他们刚才一直绷着背嵴,支棱着耳朵偷听两人对话,连手中的鱼都没顾得吃上几口。 青竹清了清嗓子,「师弟,我们走吧。」 「是……」少年们对沈落和凌孤月行了个礼,然后爬上了各自的马背。 「一路顺风。」 「掌门、师叔,保重!」 都是十七八岁的少年郎,身上白衣似雪,腰间宝剑锒铛,勒紧缰绳,夹紧马腹,一路高喝着远去了。 第115页 凌孤月目送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古道的尽头,转身对沈落道:「我们也走吧。」 沈落点点头,和他同时上了马。 「可还好?」凌孤月问道。 沈落点点头。 两人相视一笑,策马奔去。 重重秋山之间,两壁丹枫夹古道,一黑一红两道身影各骑着一匹骏马,朝着遥远的地方疾驰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宝贝们憋激动啊。。。那晚窗外的影子不是受君。 受君的占有欲确实非常强,有点变态,这也是伏笔啦,会虐他的。 ☆、第 42 章 三日后,烟雾缭绕的浮罗山下的小城里,凌孤月与沈落并肩走在街头。 浮罗山是座很神秘的山,半山腰往上常年被云雾所遮罩,山壁似经过刀噼斧砍过一般,处处皆是绝路,若非是轻功绝顶之人断断登不了此山。 相传这里曾经降临过一位仙子,髮髻高束,仪貌端庄,广袖流云一挥,山巅便出现了一座宫殿般的建筑,从此便有了姣尘阁。 姣尘阁歷代只收女弟子,她们的武器便是缠在腰腹上的三丈白绫。有人曾见过姣尘阁的人出手,她们穿着素纱衣,挥舞着白绫,步履轻盈,就好像在跳舞一样。 但是姣尘阁的武功丝毫不似舞者的软媚,三丈白绫柔如丝,却能在下一刻凌厉如飞射而出的箭簇,突然袭向敌人咽喉。在鲜血溅起的那一瞬,往往是白绫最美的时候。 也正是因为姣尘阁都是女人,她们不像男人一般争强好胜,逞兇斗狠,故而对江湖之争向来看的很淡。她们也乐于隐居在浮罗山上,很少下山。 但在九年前的一天,这一代的阁主程霜带着她的爱徒下山游歷,却在途中丢失了一名女幼徒,从此哀绝大恸,宣布此生再不出山门一步。 是以浮罗山下人人都听说过姣尘阁的传闻,但真正见过她们的并没有几个。 凌孤月抬头眺望着不远处的浮罗山,只见其势巍峨飘渺,隔绝俗世,再一低首,视线落到了大街上,便又回到了烟火人间。 「特产!特产!浮罗山的特产来看看喽!」 见有面生的人到了城里,路边的商贩渐渐吆喝了起来。 「去看看。」两人对视一眼,走上前去。 凌孤月拨弄了一番摊子上的小玩意,见都是些珠串佩环,也没什么稀奇的,便问道:「哪些是浮罗山的特产?」 小贩眼珠子一转,拿起一串红色的玉珠道:「这个这个,」见凌孤月有些怀疑,又道,「人不可貌相,别看它普普通通,它可是浮罗山上的红玉,世间罕有!」 凌孤月笑道:「从来都没听说过浮罗山上有玉矿,更何况是红色的?」 小贩坚持道:「你们外地人不懂行情,这红玉产自姣尘阁,我还是靠着关系才弄到的,可珍贵着呢!有道是千金难买心头好,二位若是要,我可以给你们算便宜点!」 沈落闻言,从小贩手里接过玉珠,用手用力地摩擦了一下,居然摸了一手的红,他掀起眼皮道:「染色的石头珠子,你说是玉?」 小贩被他拆穿,也不恼怒,腆着脸笑着问道:「二位可知道浮罗山上盛产什么?」 凌孤月想了想,「红药花?」 小贩眼中一亮,「公子说对了!」接着神神秘秘地掏出一只锦盒,打开道:「请看!」 「这是……」凌孤月看着锦盒中静静地躺着一枝枯红的干花,扑面而来一阵异香。 小贩洋洋得意道:「这就是方予畴神医所记载的名药,红药王--子!」 那声「子」他说的极轻,若非凌孤月听力非凡,定会被他煳弄过去,当下摇摇头,嘆道:「师弟,我们走吧。」 「嗯。」 见两人慾走,小贩忙喊住他们,「二位留步!我这里还有好东西!」 凌孤月回头,含笑道:「你满口都是谎话,叫人如何相信?」 小贩从一旁的盒子中拿出了一幅捲轴,自信道:「方才的东西可能对二位来说不够实用,这件东西我相信一定却能让你们开开眼!」 「哦?」两人果然停下了脚步,朝他手中看去。 小贩虔诚地捧着那幅捲轴缓缓张开。 先是露出了点点墨迹,似乎是一幅画? 凌孤月耐心地等他将整幅画摊开,然后仔细地看了一眼。 画中是一位妙龄少女,乌髮高挽,长袖间绕着云一般的白绫。面容秀美,堪称绝色。 「这可是仙子图!据说原型是武林第一美人范诗遥,」小贩抖了抖机灵的眉毛,沖两人小声道:「正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要想见到这位武林第一美人难,但对着我这画,便能想像出她的样子……二位觉得这仙子图如何?」 凌孤月尚处在无语之中,却听沈落低笑了一声。 「不过如此。」 「你说什么!」小贩立刻瞪大了眼,「你居然说我的仙子不过如此?」 沈落轻飘飘地扫了那画一眼,又转眼看向凌孤月,「比之我身旁之人,如何?」 小贩气恼地瞪着凌孤月,片刻之后红了脸,苦恼地撇了撇嘴。 好像……还真不如…… 沈落见他神情变幻,突然沉下了脸,拉着凌孤月的手道:「师兄,我们走。」 小贩在他们身后喊道:「二位别走啊!我这还有好东西呢!」 第116页 见他们这次没有停步,小贩撑着下巴看着那两道远去的背影,摇头晃脑道:「居然还真有人不喜欢我的仙子……不过也难怪,世间难抵眼前人,何向丹青觅假仙?」 在街头又走了一会,凌孤月隐隐觉得有人正不紧不慢地缀在自己身后。 「师弟,你有没有发现有人在跟着我们?」凌孤月顿住脚步。 沈落摇了摇头。 凌孤月皱眉,回头看去,但身后只有正常来往的行人,并无异样。 沈落握住他的手,道:「师兄,不要多想,走罢。」 凌孤月笑了笑,「好。」 两人沿街走去,到了一处路口,凌孤月拉着沈落忽然飘到巷中。 「师兄……」沈落不解地看着他。 「那人就在后面。」凌孤月确定道。 果然,不消一盏茶的功夫,那人便了上钩,加快步子追了上来。 人群中,一抹黄衣游走其间,显得游刃有余。行至路口时,却发现自己跟踪的人突然不见了,这才有些紧张起来。 他用斗笠遮着面,此刻左顾右盼,不知该往哪出落足,显得有些焦急。 「请问,你刚刚看到一个穿着红衣服的人了吗?」黄衣人拦住一位路人问道。 「没有没有……」 他不死心,又换了个人问道:「请问你看到一个穿着红衣服的人了吗?他身边还有一个黑衣服的……」 「没有,没看到。」 黄衣人失望看着前方,手足无措起来。 沈落只觉得腕间一紧,抬头看向凌孤月。 凌孤月怔怔道:「是他……」 「师兄。」沈落眉头深锁。 凌孤月看着那道黄色的身影,「是小仇……」说着便要向他走去。 黄衣人仍在四处张望,忽然,他好像觉察到了什么,勐然回过头来,正对上凌孤月的双眼。 「小仇。」 他听到对面的人喊道。 温声细语,又带着些担忧。 黄衣人慌了神,拔腿就跑。 凌孤月想追上去,却被沈落拉住。 「师兄,不要去。」沈落摇摇头。 凌孤月轻轻推掉了他手,「师弟,我去看看,你在这里等我,我很快回来。」说罢抬步追了出去。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沈落的面色渐渐苍白起来,忽而又转阴,恶狠狠地摇着唇,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了那个名字:「你回来做什么……」 唇间刺痛,已滴下血来,他恍若未觉。 经过的路人提醒道:「公子,你的嘴……」 沈落瞪了他一眼,那对黑不见底的眼眸中此刻满含着腾腾杀意。 那人吓了一跳,赶紧离开了。 半晌,沈落才放松下来,默默地回到了刚刚待过的巷子里,靠着墙,喃喃道:「师兄要我等他……他会回来的……」 他舔了舔嘴唇,一腔的铁锈味。 凌孤月眼睁睁地看着黄衣人脚底抹油一般消失在了眼前,不禁嘆了口气,也不顾是在街头上,提气便纵身追去。 好在黄衣人虽然身手敏捷,但却没有武功章法,在人群中撞来撞去,一时耽误了不少时间。 凌孤月追他至一道死胡同里,渐渐向他走去。 黄衣人似乎还想挣扎一番,伸手攀着墙壁想翻过去。 奈何墙上并无立足之处,他总是一遍又一遍地摔落在地。 终于,凌孤月走到了他身边,黄衣人干脆放弃了爬墙,抱起脑袋缩到了墙角里。 凌孤月见他十分不愿面对自己,一时有些伤心,苦笑道:「你既然不愿意见我,又跟着我做什么?」 黄衣人闻言一怔,从手臂间悄悄探出头看向他。 「小仇。」 凌孤月蹲下,将他头上的斗笠摘下,却见他面上灰白,泪水早已纵横。不禁用衣袖为他擦去了眼泪,「你是男子汉,不能哭。」 话音刚落,小仇的眼泪更是像泄洪一般止不住地往外涌。他一把扑到凌孤月怀里,带着哭腔道:「师兄,我好想你!」 凌孤月摸着他的头,「你为何不回来找我?」 小仇抽抽搭搭道:「师兄不是……不是让我……滚么……我不敢找师兄……」 凌孤月嘆了口气,「我那时在气头上,后来也觉得有些后悔,不该将话说的那么重。」 小仇含着眼泪道:「这几日……我一直都在跟着师兄……」 凌孤月看着他身上的黄衣,突然想到下山那日在竹林中一闪而过的黄影,原来就是小仇么? 他轻轻拍了拍小仇的背,笑道:「我竟然今天才发现,看来小仇的武功精进不少。」 小仇抬头看着他,扁着嘴道:「师兄在哄我开心,那天晚上你明明就发现我了。」 「那天晚上?」凌孤月一脸茫然。 「在柳嘉镇的那个晚上啊……」 凌孤月惊讶道:「那晚窗外是你?」 小仇点了点头,「师兄追了我一路,差点就找到我了,我还以为会被师兄发现……后来沈落来了,师兄就跟他一起回去了。」 凌孤月疑惑道:「我怎么觉得……那晚窗外的影子不像是你?」 岂止不像是他,分明不像个人。 小仇想了想,道:「哦,那天我本来在树上趴着,树很高,天又黑,就有点害怕……师兄一开口我没留神,就掉下去了……」 第117页 凌孤月嘆了口气,原来是这么回事…… 「师兄呢?我明明换了身衣服,还戴了这个,」小仇晃了晃那顶斗笠,「师兄怎么认出是我的?」 凌孤月看着他尚通红的鼻尖,好笑道:「整条街上还能找出比你瘦比你矮的小孩吗?」 小仇揉了揉眼,「我已经每顿能吃三个馒头了,就是不长肉……」 凌孤月拍了拍他的头,「馒头有什么用……」 小仇不好意思地低下了脑袋。 凌孤月试探问道:「你在还恨沈落吗?」 小仇愣愣地看着地面,「师兄觉得我该恨他吗?」 凌孤月道:「你虽然叫我师兄,但我们并不是一起长大的,我和沈落经歷过的事,你都不曾经歷过。师父对你来说是恩人,可是对我们……他不过想利用我们罢了。你若仍想报仇,以后便不可再叫我师兄,要想杀沈落,我当然也会拦着你……但倘若你愿意放下仇恨,便像以前一样跟着我吧,江湖多风雨,我都会为你一一遮挡。」 小仇鼻尖一酸,又落下泪来,「我从被师父捡走那天开始,他就在教我如何报仇。我从未见过沈落,但只要听到这个名字,我就会下意识地想杀掉他……这是师父对我的要求。但是师父已经不在了,我遇到了师兄,师兄对我甚至比师父更好,我该怎么选呢?我忘不了师父临死前我在他面前发过的誓,但是我也不愿意和师兄成为仇人……我该怎么办呢?」 凌孤月见他掩面痛哭起来,便拍了拍他颤抖的肩,「莫哭,不能怪你,是师父把仇恨带给了你,他毁了沈落还不够,还想拖你下水么?」 小仇眨着泪眼看向他,「师兄……我是不是错了?」 凌孤月摸了摸他的头,「你可愿意听我的?」 小仇看着他,坚定地点了点头。 凌孤月盯着他,「我要你忘掉仇恨,忘掉师父,可以做到吗?」 小仇张了张口,他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一张死气沉沉的脸,正瞪着眼睛看着自己,仿佛死不瞑目,「小仇!我要你发誓!这辈子一定要杀掉沈落!不杀沈落,你无颜回来见我!」 他摇摇脑袋,眼前又变成了凌孤月。 师兄很好,师兄很温柔,师兄更不会逼他。 他抹掉了眼眶中最后一行眼泪,郑重地点头,「我可以!」 凌孤月沖他笑了笑,欣慰道:「好,同我一起回去吧。」 小仇却踌躇起来,「沈落他……没事吧?」 凌孤月道:「已经没事了。」看着小仇紧张的神情,又笑道,「你还叫他的名字?他是我师弟,这样岂不是没大没小的?」 「那我怎么叫他?」小仇眨了眨眼。 怎么叫沈落……凌孤月想了想,若是让小仇喊他师兄……他几乎能想像得到沈落暴怒的样子,「你就叫他沈大哥吧。」 「沈大哥……」小仇反覆念了几遍,点点头,「好,我就叫他沈大哥!」 「走罢,他还在等着我们。」 「嗯!」小仇随他站起来,大步向前走去,手中扬起,将那盏斗笠抛到了身后。 竹编的斗笠滚啊滚,直滚到了墙角里,好似载着那些忘不掉的过往,都已被他放下。 凌孤月带着小仇回到了之前的巷口,喊道:「师弟。」 沈落依旧立在那里,望着天不知在想些什么。 听到凌孤月的声音,他勐地回过头来,「师兄!」只是嘴角的笑意还没完全扬起,就僵在了脸上。 他冷冷地看着凌孤月身边的小仇,「你来做什么?」 小仇低着头走到他面前,小声道:「沈大哥,对不起……」 沈落愣住了,「你叫我什么?」 「沈……大哥。」小仇低着头,极为诚恳地又喊了一声。 ☆、第 43 章 沈落冷笑道:「谁是你大哥?」 凌孤月闻言沖他使了个眼色。 沈落抿了抿唇,顿时收敛了些许蜇人的寒意。 只听小仇诚恳道:「对不起,沈大哥,之前我打伤了你,以后绝对不会了……」 「用不着,」沈落道,「滚开。」 小仇抬头道:「沈大哥,我已经跟师兄承诺过了,以后绝对不会再伤害你……你原谅我好不好?」 沈落语气一凛,「你叫谁师兄?」 小仇看了凌孤月一眼,没有说话。 凌孤月拍了拍沈落的肩,轻声道:「是我让他跟我回来的。」 「为什么?」沈落眼中涌出一股失落,「师兄有我一个还不够吗?」 凌孤月道:「他无依无靠,既然已经放下过往,跟着我未尝不可。」 沈落愣了愣,道:「那我呢?」 凌孤月无可奈何地笑道:「你难道要和一个孩子比么?」 沈落自嘲一笑,「是,我自然不能和一个小孩相比,」转眼盯着小仇道,「师兄既然这么说了,看来我不同意也不行……不过我仍是不放心你。」 小仇被他盯得心里发毛,躲到了凌孤月身后,「师兄……」 「好了,」凌孤月挡在两人之间,「在大街上呢,有话等我们找间客栈再说。」 小仇点点头,握住凌孤月的手,「正好我在路上打听到了一些关于姣尘阁的消息想说给师兄听。」 「好,」凌孤月看了他一眼,对沈落道,「师弟,我们走吧。」 第118页 转身正欲走,却又被沈落拉住。 沈落虎视眈眈地看着两人交握的手,走到凌孤月的另一侧与他十指相扣起来。 「师兄,这样才公平。」沈落挑衅似的瞪了小仇一眼。 凌孤月无奈,只好一手牵着一个,像是带着两个小孩一样,沿街走去。 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两个身材高挑、长相又格外又引人注目的年轻男人,带着一名黄衣少年,若不是性别对不上,还真像是一家三口…… 待找到了一家客栈,三人坐在大堂中,叫来了一桌好菜。 不知小仇是不是饿久了,一股脑将菜全往嘴里塞去,嘴里满满的还要去揪盘子里的鸡腿。 沈落不满地望着他,「你吃好了没有?」 小仇「唔唔」了两声,把鸡腿放进凌孤月的碗里,「西兄……恰……」 凌孤月摇摇头,又将鸡腿夹给了他,「你吃吧,喝点水,慢慢吃。」 小仇狼吞虎咽地结束了这一顿饭,看着满桌的狼藉,凌孤月问道:「还要叫点东西吗?」 小仇忙摆手,趴在桌上捧着肚子道:「吃不下了……嗝……」 沈落始终冷着脸,「既然吃饱了,可以说了吧?」 小仇揉了揉肚子,眼中一片清澈,「沈大哥想知道什么?」 沈落道:「不要装傻,你武功不济,如何能跟踪我们来到罗浮山?」 凌孤月被他这一提点,也是满心疑惑。 当初他离开金陵,三番五次都能被小仇找到,其中缘由,恐怕不单单是巧合……便问道:「这一路我们快马加鞭,你是怎么追上来的?」 小仇眨了眨眼,「师兄,沈大哥,其实都是因为我的鼻子……」 「鼻子?」 小仇骄傲道:「我从小鼻子就特别好使,以前师父教我分辨草药,只要我一闻便知道那是什么药,任何人身上的气味我都能分辨得一清二楚,所以这一路上我就是通过气味跟着师兄的。」 「又在说谎,」沈落冷笑,「既然你嗅觉灵敏,方才在街上怎么没找出我们在哪?」 小仇小声道:「刚刚是因为街上人太多,师兄的气息萦绕在那个路口突然就不见了,我一时心急没分辨出来……」 沈落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凌孤月将信将疑,又问道:「方才你说你打听到了关于姣尘阁的事,是什么事?」 小仇点点头,肃然道:「我在来的路上遇到了一些人……他们也是到姣尘阁的。」 「什么人?」 「他们有的长得凶神恶煞的,有的却像是普通人。对了,里面还有个姑娘,师兄还记得我们去平南的时候,包了一整座楼的那群人吗?那时候我从门口经过匆匆一瞥看到了一个姑娘,没想到那个姑娘也在那群人中!」 凌孤月疑道:「是绿鸢?」 「师兄,你认识他们?」小仇看着他,「那个姑娘看起来很着急的样子,不停地问别人找到楼主没有、找到楼主没有……」 凌孤月心中一动,楼主?莫非是林珏不见了? 「到底怎么回事?」 小仇一五一十道:「我遇到他们后就偷偷地跟了他们一段路,听他们的话中意思,好像是有个人……就是那个什么楼主的,掉到江里去了,一直都没找到。起先一行人急得不行,还是那个姑娘出了个主意,说要到姣尘阁请人帮忙寻找他们的楼主。」 掉到江里? 凌孤月忽然想起那日他在立船头,正巧看到林珏也乘着船往平南去,那时候上游暴雨,风急浪紧,自己的大船都不可避免地颠覆,林珏的船也应该就是在那时打翻的。旁人都还好说,只是林珏对武功一窍不通,身体又孱弱,不知如今是生是死。想到暖烟玉还在他身上,万一他出了事…… 凌孤月皱起眉头,「那行人现在到哪了?」 小仇道:「他们应该还在后面,估计这两天就到了。」 凌孤月颔首,对沈落道:「我们先不急着上山,等绿鸢他们来了问问怎么回事再做打算。」 沈落道:「绿鸢……她就是范诗遥的妹妹?」 凌孤月道:「不错,九年前程霜带着范诗遥姐妹二人下山,不想将妹妹范诗月弄丢了,正好被林珏捡到。想来林珏早就知道她的真正身份,只是一直没告诉她。绿鸢一直被蒙在鼓里,只道是林珏帮她找到了姐姐,还不知道他真正目的其实是红药王……」 沈落想了想,「师兄,那林珏为何不一开始就用绿鸢换回红药王?」 凌孤月道:「本来我也奇怪,后来杜王爷将原因写在了他的书里,我看了才明白过来……原来四大奇药之一的红药王并不是死物,它已有百余岁,却仍是活着的,只不过离土三天即会死去,届时药效便也会全无。」 沈落屈指叩桌,沉吟道:「原来是这样……林珏没把握在三天内寻到暖烟玉,所以只好等拿到了暖烟玉才去想红药王的事……」 凌孤月道:「确实如此。」转头见小仇不明所以地看着自己,笑道:「我们先在城中住两天,等他们过来。」说罢走到柜檯前,对掌柜道:「订三间上房。」 沈落黑眸轻轻转向小仇,见他沖自己一笑,顿时皱起了眉头。 夜晚,凌孤月躺在榻上,窗外月明星稀,寒鸦哀鸣。 本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凌孤月正打算睡觉,忽而听到隔壁房中传来一阵痛苦的低吟。 第119页 「师……兄!」 凌孤月愣了愣,沈落?他这是怎么了? 侧耳仔细聆听了一阵,只听隔壁的屋中衣角摩擦声不绝于耳,似是有人正在撕扯。 他轻轻下床,朝隔壁走去。 刚一推开门,就看到小仇眼中满是愤愤之色,正按着沈落,右手握着一把匕首高高扬起,意欲往他身上刺去。 而沈落则费力地抵住他持刀的手,额间满是冷汗。瞥见凌孤月来了,脸上苍白更甚,「师兄……」 眼见他体力不支,小仇手中的刀尖对准他的心口便要落下。 「住手!」凌孤月一急,上前噼手打落那把匕首,将小仇拎到了墙角。 小仇跪坐在地上,见来人是他,捂着喉咙死命咳嗽起来。 「你……你是怎么跟我承诺的?」凌孤月一字一句地问道。 小仇抬眼看他,眼中通红,一个劲地摇头,口中咳嗽不止,就是说不出话来。 沈落从床上起身,走到凌孤月身边,一副惊魂甫定的模样。 凌孤月见他神色狼狈,不禁握住了他手,「没事吧?」 沈落勉强笑道:「师兄,我没事。」 小仇伏在地上大口地喘着气,干呕不止。 一灯如豆,匕首在房间中闪着幽幽寒芒,静静地躺在地上。 安静得可怕,除了小仇的喘息声几乎落针可闻。 「你真令我失望。」凌孤月的声音凉如秋水,他嘆了口气,最终没有再看小仇一眼,牵着沈落走了出去。 他转身的时候,自然没有看到沈落唇角勾起的一抹笑意,和小仇委屈的目光。 「师兄,」沈落跟在他身后,低声道,「都是我不好,害得师兄为我担心……」 凌孤月皱眉道:「我原以为他能放下,」想到今日小仇向他信誓旦旦地保证,结果转眼就要动手杀沈落,不禁有些心寒,「或许我不该留着他……」 沈落道:「师兄打算怎么办?」 凌孤月看向窗外,乌云蔽月,光影朦胧,「明天……便让他离开吧。」 沈落笑了笑,从他身后拥住他,枕着他的肩头道:「师兄不必难过,我永远都会在你身边。」 凌孤月看着自己腰间的那双手,稍稍平復了一些,不管怎么说,他还有沈落。 ☆、第 44 章 清晨,鸡鸣声刚响,凌孤月起床推门便发现门外靠着一个人。 随着木门『吱呀』一声被打开,那人差点摔了个跟头。 凌孤月皱眉,只见小仇瑟缩在门口,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见开门的人是他,忙站起身来,「师兄!」 听他声音,却是十分嘶哑。 「你在门口做什么?」凌孤月看他穿着单薄的衣裳,满脸通红,似有染上风寒的徵兆。 「我在等师兄,昨晚……」小仇满脸焦急地向他解释,目光一顿,却在看到沈落时闭上了口。 「昨晚如何?」沈落缓步走到凌孤月身旁,面色不变道:「师兄念在往日情分上不与你计较,你还是走吧。」 小仇连连摇头,「我不走!沈……沈大哥,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但是我绝对没有要害你的意思!师兄,相信我……」说道激动处,不觉又是一阵咳嗽。 凌孤月看着小仇,眼前的人与初遇时那个面黄肌瘦的小乞丐大有不同,看起来已经是个正常普通的少年,他平静地说道:「我曾经很相信你,那日你在黎城的庙前说永远会跟着我,我以为,你是真心把我当作兄长看待,」说着摇了摇头,嘆道,「可是我从来没想到……换来的却是你的欺骗。也罢!你利用我想为师父报仇也就算了,毕竟你年纪小,受了师父的矇骗,若是能悬崖勒马我仍是愿意你回来的,可你昨日明明答应了我放下了,转眼晚上便到沈落房中要杀他。你知不知道他如今已武功尽失,若是我来迟一步……难道你真的希望我成为天煞孤星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吗?」 凌孤月眼中是掩不住的失望。 小仇一愣,眼泪在眼眶中打转,他梗咽道:「我没有要伤害沈大哥……」 沈落复杂地看了凌孤月一眼,转头对小仇道:「不管你是有心还是无意,以后都不要再出现了。」 小仇鼻尖一红,抽噎道:「沈……大哥……」 沈落道:「别以为叫我声大哥就算讨好,我不吃这一套。」 小仇只好又看向凌孤月,「师兄……」 见他哭得一抽一抽的,凌孤月心中半是气恼半是悲伤,只恨自己识人不清,丢下一句「别再跟上来了!」抬脚便走。 小仇却突然上前一步抱住了他的胳膊,哭道:「师兄,都是我不好……你再给我一个机会!我……咳咳,我保证不会再犯错了!」 凌孤月正欲抽回手,忽然发觉小仇的手指有意无意地在他手心上一笔一划地写着,似乎在传达什么讯息,便向他投去疑问的目光,「你……」 小仇仍旧是一副泪眼朦胧的样子,「师兄……对不起,小仇错了!小仇再也不会伤害沈大哥了!求求师兄不要丢下我……」 一点、一点、又是一点,小仇用极快的速度在他手心里落下几个字。但看他神情,却又没有显露出丝毫…… 为何非要写在他手心中?难道不便说出口? 「师兄,我那天说的都是肺腑之言……我绝对不是有意要骗师兄的!」小仇抓着他的手,在旁人看不见的角度一边哭,一边写。 第120页 凌孤月眉眼微垂,没有推开他,仔细在心底将那几个字辨认出来:沈、落、没、有…… 没有什么? 小仇还要继续写下去时,却被沈落抓住胳膊推到了一旁。 「莫要再纠缠。」沈落向他投去警示性的一瞥,转身缓和了面色,对凌孤月道:「师兄,不要理他,我们走罢。」 凌孤月虽然对小仇未写完的字有所疑惑,但他既然不方便当着沈落的面说出口自然有他的原因。 凌孤月随沈落下了楼,经过小仇身边时,余光扫到他似乎对自己眨了眨眼。 小仇冲着沈落做了个鬼脸,又对凌孤月摇了摇头。 他是什么意思?凌孤月看着眼前那道玄色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茫然。 是叫他小心沈落?还是他有一道復仇的计策有意挑拨离间? 走到二楼,两人坐在靠窗的位置点了一壶茶、几碟糕点。 「客官,稍等一会儿说书先生就来了,二位若是无事,不妨坐在这儿听听,先生讲的书这条街的人都喜欢听咧!」一名小伙计将茶点端了上来,好心提醒道。 说书先生?凌孤月心中一动,问道:「今日说的是哪本书?」 「呃……这个就不知道了,」小伙计一边将盘子摆到桌上一边答道,「先生每次讲的书都不一样,我从来没听过重样的!」 凌孤月点点头,呷了一口茶,心中也对说书先生有些好奇起来。 不多时,只听「啪!」的一声醒木响,接着便从一楼的大堂里传来了阵阵喝彩。 「先生来了!」 凌孤月不禁隔着围栏朝下看去。 只见一位耄耋之年的老者穿着青灰色长衫端坐在正对着门的台上,他的面前摆着张长桌,桌上放着一盏茶,一块醒木。 醒木又响了两下方止,一时间,不管是客栈的伙计还是来吃饭喝茶的客人,皆是噤声不语,将目光投向了台上的老者。 老者年纪虽大,鬓髮全白,但却精神矍铄,他喝了口茶润润嗓子,然后便开口念起了定场诗:「宝剑朔风吴钩弯,黄沙埋骨人未还。古今多少痴男女,红尘一梦入情关!」 初开口,只听他声若洪钟,一瞬间,整间客栈的人都静了下来,仔细听他讲话。 「啪!」老者手中醒木一顿,「今天我要说的不是一本书……」 听到这番话,台下立刻窃窃私语起来。 「先生今天竟然不说书?」 凌孤月也笑道:「说书人不说书,那他说什么?」 沈落倒是对说书什么的不感兴趣,只抿着茶水看着窗外。 台上的老者悠悠道:「这回我要说的是一则江湖逸事。」 「江湖逸事?」有人喜道,「我最喜欢听这些故事了,先生快说!」 另一人骂道:「别打岔!」 老者清了清嗓子,「诸位看官稍安勿躁,且听我细细道来……」随着醒木落定,老者忽而变得沉稳,气势雄浑,一把亮堂的嗓子直穿透了客栈的每一处角落,就连沈落也不由得被他吸引住了目光。 「话说二十年前,朝廷上有个闻名天下的女将军,她曾带领十万大军荡平了北方敌寇,又孤身勇闯西域魔教,救回了被掳走的七公主。这位女将军深得皇帝赏识,就在皇帝问她想要什么的时候,她却提出了一个要求。」老者目光往台下一扫,不紧不慢道:「什么要求呢?啪--那便是赦免前朝王爷杜琪峯!」 听到这个名字,凌孤月眸光一闪,朝台上看去。 老者的脸上带着些许惋惜,「可惜,皇帝听到这个要求后龙颜大怒,不但罢免了女将军的职位,而且立刻下令将杜氏王孙一族押到街头斩首示众。你说说……一个屡建奇功的女将军,本该是名垂青史的功臣良将,却为了一个前朝余孽,落得这番下场……」 众人唏嘘不已,却又听老者拔高了音调道:「你们道这位女将军为何要费此周折救杜王爷?」 「这……这两人压根是八竿子打不着啊,女将军为什么要救他呢?」 「是啊,前朝贵胄不比寻常罪犯,皇帝怎么可能赦免?」 眼见众人争执不休,凌孤月起身,倚着雕花围栏朝下道:「难不成这位女将军喜欢杜王爷?」 听到这道清泉般的声音,大堂中的众人纷纷仰头看去,只见一位年轻的红衣男子执着一盏青瓷杯,面含微笑,姿容无双,顿时惊得张大了口,失了七魂三魄。 老者看了凌孤月一眼,神秘一笑,开口将众人的魂拉了回来,「这位看官猜的倒有些靠边,女将军其实是杜王爷的王妃,但两人却并无夫妻之实。」 凌孤月皱眉,上回杜王爷明明说邱承姑喜欢的是真正的杜王爷,按理说两人既然你情我愿,又有夫妻之名,为何却无…… 老者哈哈一笑,「诸位有所不知,这位女将军便是前朝名将邱大将军的后人,名唤邱承姑,从小便与杜王爷有婚约在身。只是少年轻狂,不肯闺中绣女红,偏向江湖舞刀风,在外闲逛时偶遇江湖浪子江鹤。那江鹤也是一表人才,白衣长剑,颇有侠士之风。两人一见如故,后来邱承姑便从家中逃婚与江鹤一起浪迹天涯。」 凌孤月愈发不解,如今的杜王爷便是江鹤,若是邱承姑真的和江鹤浪迹天涯,那他为何说邱承姑心中只有杜王爷一人而且还为了杜王爷而死? 第121页 「说到逃婚,那时前朝气数已尽,大厦将倾,杜家的天下摇摇欲坠。邱大将军远在边关,年迈不敌,最后落得个战死沙场的下场。而杜王爷跑了未婚妻,老丈人也以身殉国,年少气盛,便跑到了边关带兵打仗,一打就是两年。」 老者声调渐转凄凉,「处江湖之远,不闻庙堂之忧,待邱承姑知道自己的父亲已死、国家将亡,为时已晚。两人便商议好远赴边关助杜王爷退敌,在一次交战中,江鹤为救邱承姑,不慎为敌军所擒。百尺城楼前,敌军用江鹤威胁邱承姑大开城门,以便攻占城池。邱承姑含泪而拒,敌军便当着满城将士的面将江鹤五马分尸,并任由秃鹰分食其尸骨。邱承姑指入掌心,咬牙高唿:『今痛失我爱,他日必当百倍奉还!』」 老者目光闪烁,醒木沉郁,嘆道:「江鹤死后,尸骨无存,仅留下一把贴身之剑。哎!二十年来游侠客,今作荒冢心上人……」 台下亦是唏嘘不已。 老者忽而拍案,顿时收敛了伤感,肃然道:「之后,邱承姑与杜王爷领着残兵愤然抵抗,奈何双方兵力悬殊太大,此时又从金陵传来消息,南方藩王不满于朝廷的作为,带头造反,推翻了杜家的统治,如今天下已经易主,新王除了招安名臣贤士,还大力搜捕前朝余孽。两人闻言,不得不避走边关,一路逃到了西域。一年后,邱承姑从西域回到金陵,拜见皇帝并愿意招安,条件是必须给她十万兵马让她去北方荡平敌寇。皇帝正巴不得有人替他戍边,当下便批准,封了邱承姑做大将军,便让她领着军队到了岭北。」 「岭北城池皆是破败不堪,念及往昔,邱承姑泪洒黄土,烈酒浇剑以酹将士,在十万大军前承诺:不灭敌国,誓不还乡!后来她便带着这些壮士覆灭了整个北国……凯旋途中,无数百姓欢唿,称她为巾帼将军,可是这位女将军却不似表面那般风光,不知犯了何病,任何郎中大夫见了都是束手无策……眼见一天天地虚弱下去,杜王爷走遍天下,用旧王府中的一切珍宝去换取名药为她医治,却始终不见成效。」 「一日,杜王爷在江南遇到了江湖名士鸿影双侠之一的林青锋,他用一盏万海琉璃杯换到了回阳木的消息。据说万海琉璃杯能化解天下间所有的毒物,而回阳木更是一种能令人起死回生的奇药。杜王爷打听到了回阳木的下落后便回了金陵,不顾被皇帝抓到的风险为邱承姑从宫中窃得了一段回阳木……」 「有了回阳木,女将军可病癒了?」有人问道。 老者笑道:「这我却不知,可杜王爷却被发现,打入了死牢……邱承姑无计可施之时,恰逢皇帝最小的妹妹七公主被西域魔教劫走,皇帝大怒,下令谁能救回公主,便满足他所有要求!邱承姑为了报答杜王爷,孤身前往西域。当时,她身着白衣,手中持着江鹤的剑,几番厮杀才从魔教手中夺回了公主,待出了西域,邱承姑浑身大小伤口几十处,白衣染血、破烂不堪……她拼着一口气回到金陵,才有了开头的那一段……」 「那……那最后皇帝还是处死了杜王爷,这岂不是失信于人?」 老者摇了摇头,缓缓道:「自古君子重诺,皇帝又岂会食言?」 「那杜王爷还是被砍了头……这件事天下皆知啊!」 老者捻须道:「你怎知死的就是杜王爷呢?」 「啊?」众人面面相觑,「金陵的百姓都看到杜王爷死在刽子手下,这事沸沸扬扬,举国皆知,难道还有假?」 老者眯眼微笑,「行了……这回的故事已经说完,再想听,等下次吧……」吹了吹茶盏中的浮叶,抿了一口,起身欲走。 「先生别急着走啊……后来呢?」众人不舍地追问道。 「后来?」老者的脚步顿了顿,「后来啊……江郎不悔身消业,奈何桥上等三年。」 「这……这是个什么结局?难道女将军没有和杜王爷在一起吗?」 老者闻言只是哈哈笑了一声,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客栈中嗡嗡作响,争论个不休。 凌孤月听得入了迷,回过头来,忽而对上沈落的那双黑眸,沉如古潭,却在看着自己时泛起了星星点点的涟漪。 「师兄?」沈落见他呆呆的模样,便轻声唤了他一声。 凌孤月吓了一跳,忙坐下身,避开了他的目光静静地望向窗外,心中五味杂陈。 作者有话要说:  杜王爷的故事√ 恶趣味之bg死男主√ ☆、第 45 章 「打扰二位,可否让在下在此小坐片刻?」一名紫袍男子走到两人桌前,看着凌孤月,自诩风雅地摇了摇手中的摺扇。 殊不知这样的时节摇扇,在旁人看来简直就像傻子一般。 沈落已是十分不悦地打量着那人。 紫袍人却浑然不觉,只把目光瞟向凌孤月。 凌孤月咳了一声,虽然见周围仍有许多空荡荡的桌椅,也不好意思拒绝他,便点头道:「请。」 「多谢,」紫袍男子抖了抖下摆,欣然坐在凌孤月的右侧,拱手道:「在下张易,不知二位如何称唿?」 虽说是询问两人,可他的目光一直没离开过眼前的凌孤月,自然忽略了沈落周身所散发出的阴郁之气。 凌孤月笑了笑,「在下乐孤翎,这位是我的师弟洛沉。」 第122页 沈落瞪着张易一言不发。 张易挑眉笑道:「原来是乐公子,方才见公子似乎对先生说的故事很感兴趣?」 凌孤月展眉道:「尚可。」 「那乐公子觉得杜王爷最后有没有……」张易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我倒觉得杜王爷没有死。」 「哦?」凌孤月眨了眨眼,「何以见得?」 张易以扇挡面,凑到凌孤月跟前低声道:「我家中有位长辈,他十几年前就在金陵谋事,他说那日在街头被斩首的并非杜王爷,真正的杜王爷早都被掉包了……只是此事牵扯颇多,似是上面的意思,便没有人敢多问,就这么算了……」 凌孤月颔首,「那看来杜王爷是被邱承姑带走了。」 张易笑道:「虽然两人功成身退,但我却觉得女将军未必肯和杜王爷在一起。」 凌孤月还以为他有什么高见,只听他得意洋洋道:「妇人守节,乃是天经地义的事。邱承姑既然已和江鹤在一起,若是再为杜王爷之妻,岂不是遭人诟病?她还有何面目面对九泉之下的江鹤?」 凌孤月本来见他样貌倒也端正,举止也还文雅,却说出这样的话来,当下似笑非笑道:「岂不闻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邱承姑用情至深,想来是因为无法忘怀江鹤,断不是因为世俗之见才会拒绝杜王爷。」 张易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默默的收回了那柄摺扇,讪讪道:「乐公子言之有理……」 凌孤月见他腔调拿捏得不像是江湖中人,便问道:「适才听张兄说家中长辈在金陵谋事,莫非张兄也是朝中人士?」 张易闻言舒缓了面色,拱手谦道:「不敢称作朝中人,只是幸得皇帝垂帘,承了个小小的官职,今来蜀地上任。」 「啊,原来如此,」凌孤月心下瞭然,「不知张兄来罗浮山所为何事?」 张易笑道:「都说蜀地数平南最为秀美,而平南又数罗浮山最为神秘,这里又是昔日仙子降临之地,近日得闲便特意来游览一番。」 凌孤月点点头。 这时,一位下人模样的小厮走到三人身边,对张易恭恭敬敬道:「老爷,州府的大爷请老爷去喝酒。」 「现在?」张易皱眉。 小厮道:「大爷说与老爷约好这个时候的。」 「好,你先下去,」张易挥了挥手,待小厮走后,又转过头来对凌孤月殷勤道:「不知乐公子可有事需要在下帮忙?我来此地已有几日,对罗浮山的风土人情倒有几分熟悉,若是二位不嫌弃,便让我做东,明日带着二位去游赏一番,乐公子意下如何?」 凌孤月婉拒道:「多谢张兄好意,只是我们尚在等人,无意出去游玩。」 「那真是不巧……」张易一脸遗憾,将手搭在了桌上。也不知是不是他有心为之,指尖抵着凌孤月的,在他手背上有意无意地摩挲了一下。 「嘭!」沈落将茶杯重重地摔在桌上。 「这位……公子?」张易被他吓了一跳,一时竟没起来他叫什么名字。 凌孤月则移开了手,看了沈落一眼,让他稍安勿躁。 见沈落只是盯着自己,张易心里发毛,不敢再看他,起身对凌孤月道:「乐公子若是有需求,只管来找我,这几日我都会在客栈二楼的天字号房中。」 凌孤月干笑了一声,「多谢。」 见张易还不肯离去,沈落忽然出声,冷冷道:「张公子。」 「嗯?」张易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公子何事?。」 「你可怕死?」沈落抬眸,眼中霜雪一般的寒光乍现。 「师弟!」凌孤月怕他又做出什么出人意料的举动,忙打断了他,转头对张易道:「张兄既然有事就先去忙吧,我们再坐一会。」 张易若有所思地看了沈落一眼,见他低下了头也没再说什么,便对凌孤月拱了拱手,笑道:「乐公子,那就暂且别过。」 「后会有期。」 张易走后,沈落依旧是低着头坐在那里,兀自生着闷气。 凌孤月无奈道:「只不过是被他摸了手,你气什么?」 沈落将他的手拿过来捧在手中,又覆在面上,恶狠狠道:「那种人……也配碰师兄吗?」 凌孤月一愣,只觉得手心里一阵暖流滴落,他诧异道:「你这是怎么了?」 沈落将脸抬起,眼眶里已是通红一片,「师兄曾说我恋家,可我并不是恋家,若是师兄愿意,走遍天涯海角我都愿意跟随,只是我厌恶旁人的目光落在师兄脸上,那会让我嫉妒得发狂 ……」 凌孤月愣了愣,摸着他的头道:「别人看我,难道我还能捂住他的眼不成?既然管不住别人,管好自己也就行了。」笑了一声,又道,「再说,师弟,你怎么像个小姑娘?心胸就只有米粒般大。」 沈落将他的手贴在面颊上,轻声道:「我就是心眼小,」余光瞥向张易消失的地方,「谁都不可以欺负师兄……」 「好了,我都没说什么,还是等绿鸢吧。」凌孤月抽回手斟了杯茶,喝了一口继续看向窗外。 已是初冬时节,山城中又格外的冷,街上的人纷纷穿上了厚棉袍,有的连羊皮帽子都拿出来戴上了,处处透露着淳朴的气息。 人流中,忽然出现了一群与其余人格格不入的人,他们个个皆是身材健壮的大汉,腰间挂着武器,身后还紧跟着一辆马车。 第123页 一名少女自马车中掀开帘子,探出头望了一眼城中,不一会儿又放下了手。 凌孤月放下手中的瓷杯,淡淡道:「他们来了。」 沈落朝下看去,只见那群人走到这家客栈门口,停步看了看招牌,又向马车里的少女问了句话。 很快,少女从马车中缓步走出,眺望了一眼头顶环绕着烟云的浮罗山,点了点头,便带着一群人走了进来。 「姑娘,今晚咱们就在这住下?」 少女道:「这里不比江南,山高路远,今天定是不能上去的,而且这几日诸位也累了,不如好好休息一晚,养精蓄锐,明天一早我们再启程。」 「是,姑娘。」大汉听了她的话,走到柜檯前似是找掌柜商量客房的事。 沈落打量着那名少女,道:「她看起来似乎有几分主意……」 凌孤月点了点头,在他印象中,绿鸢一直是个寡言腼腆的少女,但他也没忘,青蝉曾跟他说过林珏与后园的事一概都是绿鸢在照管,看来她并不像表面那般柔弱。 正注视着楼下,绿鸢也在环顾着客栈的四周,抬头时刚好与凌孤月的目光对上,忽然一怔。 凌孤月沖她微微一笑,「好久不见。」 只见绿鸢转身对大汉说了几句,便提着裙摆上了楼,朝凌孤月走来。 「绯衣公子,想不到在这里遇到了你,」绿鸢沖凌孤月笑了笑,又看了眼凌孤月对面的沈落,点头道,「见过屏川掌门。」 沈落微微颔首。 凌孤月道:「绿鸢姑娘请坐。」 绿鸢也不推辞,坐定后在两人之间扫了一眼,问道:「莫非二位也要前往姣尘阁?」 凌孤月微笑道:「屏川与姣尘阁来往颇多,这次途径此地,特来拜访一二。对了,绿鸢姑娘,怎么不见你们楼主?」 听到『楼主』二字,绿鸢的脸色突变,迟疑道:「我们也在找楼主……」 凌孤月佯装疑惑,问道:「怎么回事?」 绿鸢面露难色,「实不相瞒,楼主在半月前乘船前往此地时,途中遭遇风浪,不慎落入江中……我们在周围找了许久,却是一无所获。」 凌孤月道:「下游找了吗?」 绿鸢点头,「我命人在沿江数十里的险滩都寻遍了,却连楼主的衣角都没看到。」 凌孤月心道:林珏此人心思缜密,定会为自己留好后路,若是机关算尽却就这么淹死在江中,岂不是功亏一篑,令人贻笑大方?而且又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想必是在何处上了岸…… 便安慰她道:「找不到未必不是件好事,说不定他已被人救起,只是不知该如何联络你们。」 绿鸢咬牙道:「但愿如此,只是我们出来时只带了十几个人,三爷尚留在金陵没有和我们同行,人手有限,便想到附近的罗浮山找姣尘阁帮忙。」 凌孤月心知她有意隐瞒此行的目的,也不揭穿,问道:「不知绿鸢姑娘打算何时上山?」 绿鸢忧心忡忡道:「楼主生死未卜,事不宜迟,明日一早我们便出发。」 凌孤月道:「正好我们师兄弟二人也要前往姣尘阁,不如同行?」 绿鸢想了想,点头道:「自然是再好不过了,我们正愁姣尘阁的人会有意刁难,有屏川掌门在,想必就不难了。」 凌孤月看了沈落一眼,见他始终兴致缺缺,提着紫砂壶自斟自饮,便替他回道:「如此,我们便明天一早出发。」 「对了,」他提醒道,「姣尘阁素来不喜男子前去,你带着他们……」目光看向楼下的一群大汉,「恐怕会有点麻烦。」 绿鸢思索了一会,果断道:「那便让他们在此等候,我随二位去。」 凌孤月笑道:「姑娘若信得过我们,自然可以。」 绿鸢亦笑了笑,「绯衣公子我自然是信得过的,自从公子离开后,楼主曾多次跟我们提起过你呢……」 「哦」凌孤月心中诧异,「他是怎么说的?」 「楼主说,若不是绯衣公子对他存有误会,他倒是真心愿意和公子交个朋友……」 交朋友?三番五次上了他的当还说想和自己交朋友?凌孤月真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只好感慨林珏的巧言令色。 轻笑道:「朋友不敢当,只要他不拿我当敌人就是万幸了。」 绿鸢嘆了口气,「真希望能看到楼主回来,和绯衣公子解释清楚。」 「姑娘放心,他定会平安无事的。」 「希望如此。」 与绿鸢商量好,见她又心事重重地下了楼,凌孤月低声道:「她似乎一点都不奇怪我的身份。」 沈落道:「想必是林珏将师兄的身份早已告知过她,上次我到疏影楼,林珏许多事都没有避讳这名女子,她的地位必定不简单。」 凌孤月想了想,确实如此,比起青蝉,林珏显然更放心这名神秘的少女。他又疑惑起来,林珏留着她难道不就是为了得到红药王吗?为何还要将一些密事告知她呢?这样岂不是容易节外生枝? 沈落往他的杯子里斟了一杯茶,「师兄不必想那么多,狡兔三窟,林珏那只狐狸定不会让自己身陷险境。」 凌孤月笑了笑,心想:但愿如此。 他抿了一口茶看向天际,远处开阔,乌云连着飘渺的罗浮山直压向小城,北风裹挟着初冬的寒意渐渐袭来。 第124页 翌日,凌孤月同沈落一齐走到楼下,只见绿鸢已经理好了包袱整装待发。 「久等了。」凌孤月难得地红了脸,咳了一声,三人便一起出了客栈。 此时天尚蒙蒙亮,街上除了吆喝着卖早点的还没什么行人。 凌孤月问道:「绿鸢姑娘,你可知道你们落水的地方在何处?」 绿鸢道:「我们上岸后,听住在附近的人说那里叫红石湾。」 「红石湾?」沈落突然出声,「你们落水时是白天还是夜里?」 「傍晚的时候,天色已经昏暗,是以没有看清楼主漂向了何处。」 「怎么?」凌孤月向他投去询问的眼神。 沈落道:「红石湾连着罗浮山的南峰,若是从那里前往姣尘阁,也是一条路,只不过那条路上多是悬崖峭壁,远比从这条路上山难得多。」 凌孤月闻言,喃喃道:「也许他上岸后……自己去了姣尘阁?」 绿鸢一直认为林珏是为了自己才来的姣尘阁,况且他丝毫不动武功,如何能上得了巍峨高山?因此只当是玩笑话,并没有在意。 沈落则是沉思。 刚出了城,沈落突然面色一变,顿住了脚步。 「怎么?」凌孤月与绿鸢皆是回头望他。 沈落道:「我有件东西落在客栈了。」 「什么东西?」 沈落看着空空的手,「寒光剑。」 凌孤月皱眉,为了掩饰他武功尽失的事,沈落常常剑不离身,只是这次走得匆忙,大概是百密一疏,竟然将这么重要的东西忘在了房中。 「我回去拿剑,师兄和绿鸢先走,等拿到了剑我便立刻赶来。」沈落道。 凌孤月不放心道:「我和你一起去吧。」 沈落看了看他身旁的绿鸢,别有深意道:「师兄不必担心我,我去去就回。」 凌孤月也觉得留绿鸢一个女子在这荒郊野外不安全,只得点了点头,嘱咐道:「小心点。」 沈落笑了笑,「师兄放心。」说罢转身便走。 为了等沈落,两人慢慢地走在上山的小径上,一炷香后,忽然听到身后的小道上传来了凌乱的脚步声。 凌孤月「嗯?」了一声,对绿鸢道:「莫非师弟那么快就取回了剑?」 有人喘着粗气追了上来,在他们身后喊道:「师……师兄!」 却不是沈落的声音。 凌孤月回头看去,只见小仇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上气不接下气道:「师兄……快、快回客栈,沈、沈大哥……他要杀人了!」 ☆、第 46 章 「怎么回事?」凌孤月看着从身后追来的小仇,「沈落怎么了?」 小仇跑到二人跟前,扶住凌孤月的手臂,昂起脸,焦急道:「师兄,沈大哥压根没有失去武功!他是骗你的!」 绿鸢闻言一愣,带着怀疑看向凌孤月,「屏川掌门……」 凌孤月不露痕迹地避开她的目光,故作轻松道:「你说什么呢,沈落自然没有失去武功。」 小仇见他神色有异,知道是碍于旁人在场,便稍微缓和了点声调,「师兄,我有话对你说。」将他拉到一旁,小声解释道:「师兄,那天晚上其实是沈大哥叫我过去的!」 凌孤月看了他一眼,似是要看清他心中所想。 小仇继续道:「那晚沈大哥叫我过去,但我刚走进他的房间就被他掐住了脖子。我想喊师兄,可他当时下了死手,我连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我快要憋死了,我好害怕,所以才拿出了匕首反抗……后来师兄便来了,不知怎么就变成了我压着沈大哥要刺向他……」 凌孤月依旧是不动声色的模样,不知有没有相信。 小仇急道:「我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分欺瞒!」 「你那日拉住我便是要说此事?」凌孤月问道。 小仇颔首,「那时沈大哥在师兄旁边,我没办法直接说出口……所以才写在师兄手上,我是想以此提醒师兄。」 凌孤月淡笑道:「我自然不愿怀疑你,但你说沈落没有失去武功,难道是他在骗我?」 小仇见他虽是在笑,眼中却不带笑意,看来师兄并不相信自己。抿了抿唇,当下拉开了衣领,「师兄请看我的脖子……这是沈大哥留下的指印!」 凌孤月的目光落在他细瘦的脖颈上,只见上面布着道道青紫色的淤痕,看形状,确实是一个成年男子的指印。 小仇道:「沈大哥若是真的失去了武功,绝不可能使出如此大的力道。」 凌孤月不语,此时他眉间微蹙,心道:那指印……似是与屏川的一种指法类似。 「若沈大哥真的武功尽失,他怎么会是小仇的对手,还能撑到师兄来呢?」 凌孤月定了定神,轻轻摇头,「不可能,我探过他的脉门,他的确内力全无。」 小仇道:「师兄,师父曾跟我说过,武功练到一定程度便可以敛却一身内力不被人发觉,也许沈大哥他……」他抬头,忽然看到凌孤月清淡的神色,不自觉得就闭了口。 凌孤月望着杳杳来路,红衣灿灿,风扬青丝,「他说过不会再骗我,我相信他。」 小仇眼中难掩伤感,「为什么师兄只相信沈大哥而不相信我?」 凌孤月摸了摸他的发顶,手下的髮丝已不再像月余前那么粗糙枯黄,「小仇,你很聪明,倘若你是沈落,我相信十年前你定不会让自己身陷险境。」 第125页 小仇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他用力地闭上眼,将眼中模煳的眼泪挤掉,心底有道声音传来:「我倒愿意那些年受苦的是我,这样就可以早点遇到师兄了……」他仰起头,已是风轻云淡的样子,「师兄,不管你相不相信我所说的话,但你最好还是回客栈看一看,因为沈大哥要杀的不是一个江湖中人,那人叫张易,是朝廷官员……」 凌孤月眨了眨眼,「张易?」他回想了一番,好像是昨日那个紫袍男子? 小仇点点头,「我偷偷看到沈大哥对他流露出了杀气。」 「这……」凌孤月又有点动摇起来,沈落的妒忌心极重,当初自己告诫他不许乱出手的话,不知他听进去了几分。 小仇劝道:「跟朝廷中人扯上关系,颇为麻烦,师兄还是回去看看吧。」 凌孤月嘆了口气,又回头看向绿鸢,此刻她正翘首以盼,不时看向遥远的山尖。 凌孤月和小仇走回原路上,对她道:「绿鸢姑娘,在下有些事急需处理,可否先回城中一趟,稍后再启程?」 绿鸢愣了愣,道:「绯衣公子若是有事便先去,我自己上山也可。」 凌孤月道:「山上多野兽,况山高路险,危险莫测,姑娘不必急于一时,还是等我们一起出发吧。」 绿鸢婉拒道:「我尚等得了,只是楼主他……」她低下头,咬了咬唇,「多耽搁一会就多一分危险,我想还是尽快上山的好。绯衣公子不必感到为难,我虽然不会武功,但自保的方法还是有的,公子放心便是。」 凌孤月见她意志坚定,有些犹豫不决。 这时,小仇挺身而出,走到绿鸢身旁,「师兄,不如让我保护这位姑娘,你回去找沈大哥吧!」 凌孤月不放心道:「你自己还是个孩子,如何保护得了别人?」 绿鸢看了小仇一眼,眼波潋潋,摇头道:「多谢小公子好意,我一人没什么大碍。」 小仇笑了笑,眉眼之间英气初现,显出几分稳重来,他对凌孤月道:「师兄别再拿我当小孩了,我已经十七岁,应该比这位姑娘都要大,我会把她安安全全地送到姣尘阁的。」 凌孤月眺望着自脚下蜿蜒上山的小径,也还算明朗,想了想道:「眼下只好如此,」又从腰间掏出一枚玉佩递给二人,「这是屏川的信物,看到此物,姣尘阁便不会为难你们。」 小仇将玉佩收好,放到贴身的衣襟里,点了点头,「师兄放心。」 凌孤月嘱咐二人道:「路上小心,我会尽快追上你们的。」 小仇点了点头,转身对绿鸢道:「我们走。」 绿鸢颔首,「绯衣公子也保重。」 凌孤月拱手道别,目送两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林木稠密处,这才施展了轻功,脚步顿错间,倏忽便已跃到数丈之外。 一路穿林度叶,凌孤月心中想着沈落不要再生事端,一边飞快地朝城中赶去。 来到客栈楼外,只见大堂内依旧是平平静静,看来并没有发生什么事。 「客官,您不是已经退房了吗?怎么又回来了?」一位伙计从他身旁经过,见到凌孤月意外地问道。 凌孤月笑了笑,「我来找我师弟的,他回来取一件落在这的东西。」 「啊?」伙计挠了挠头,「您师弟?是那位黑衣服的客官,还是那个小孩?」 「黑衣的,他回来了吗?」 伙计茫然地摇了摇头,「没有啊,我在这跑了半天的堂了也没见那位客官回来啊?」 凌孤月一愣,莫非是自己脚程太快,沈落还没赶到,路上跟他错过了? 想了想,便道:「无事,看来是我快了一步,由我去取也一样。」 凌孤月上了楼,走到沈落房中,但翻遍了衣柜床角也没找到寒光剑,心中正纳闷他将剑放在了何处,忽然耳尖一动,仿佛从楼下某处传来了一声□□。 这是极轻的一声哀嚎,稍纵即逝。 但凌孤月耳力过人,他却听到了。 走出门,下到二楼,可是那声音却再也没响起过。 凌孤月拉住了一位伙计,凭记忆指着一扇房门,问道:「小哥,跟你打听一下,这间房中住的是谁?」 「哦,」伙计热情的介绍道:「这是天字号房,住着一位官老爷,听他的小厮好像喊他什么张大人。」 凌孤月心中咯噔一声,张易? 「客官找张大人有事?」伙计问道。 「无事,多谢。」见伙计抓抓耳朵下去了,凌孤月才缓步走到这间房门前,静听了一会。 果然,从房中又传来了细微的响动。 门窗紧闭的天字号房中,光线昏暗,无人掌灯,依稀可见室内陈设较其它房间更为华贵,地方也更为宽敞。 一道黑影静静地伫立在房中,在他脚边赫然还躺着一个人,那人的右手手掌此刻正摊在地上,被黑衣人的脚重重地碾压着。 「你这只脏手也配碰他?」一声沉笑,脚下的力道又重了几分。 「咳……」躺在地上的人喘着气,剧痛自右臂传来,却一个字也蹦不出来。 这人便是张易,这日,他本和州府的同僚约好了到城中的一个馆子里喝酒玩乐,不料刚打发了小厮去回话,理好衣裳,正待出门,不知从哪钻进来的一阵黑风正袭在他面门上。眨眼看清楚,哪里是风?分明是一个人! 第126页 那人还是自己见过的,就是昨天愤愤地瞪着自己的那个,只见他用手指那么一点,自己便再也动弹不得,话也说不得,像是块俎上又软又烂的鱼肉,只能任人摆布了。 张易面上扭曲不止,身上抖如筛糠,跟昨日那个摇扇的翩翩公子模样大相迳庭。欲要唿救,又出不得声,只盼这人只是求财出气,不要伤了自己性命才好。 三尺青锋泠泠,雪白的剑光晃了晃张易的眼,他的瞳孔骤缩,只听那人冷声道:「本想杀了你,但我答应了他不再杀人,所以……断你一臂,你应当知足了。」 剑花凌然,带动势不可挡的风声,铿锵一声便要落下,眼见就要斩在那只着着紫绸衣的手臂上。 张易白眼一翻,晕了过去。 恰是此时,异数突生! 房门「砰」地一声被人从外打开,另一道极为凌厉的剑势格挡住了他的剑尖,二者初碰,划出金色的火花,握剑的手一阵颤动,顿时两把剑一齐掉落在地。 门外的光线陡然照到屋中,也照到了沈落的脸上。 沈落猝不及防,眯了眯眼,伸手挡住泄入的日光,待皱着眉松开手时,面色一僵。 红衣人立在门口,逆着光的脸色有些苍白。 「师、师兄……」沈落嘴唇翕动,似要解释着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失踪人口上线,嘻嘻 ☆、第 47 章 凌孤月的手仍在轻微颤抖,不是被剑震的,而是被气的。 方才门打开的那一瞬,所触到的股熟悉的气息提醒着他,这是屏川的内力,沈落真的没有失去武功。 在柳嘉镇装作推不开门也罢,夜半悄无声息地跟踪自己也罢,设计小仇也罢,都是他编织出的又一场欺骗。 原来他和师父、葛三叔都是一样的,口中冠冕堂皇,实则谋划私心。什么至亲、手足?不过是一颗可操控的棋子罢了。 他冷冷地看着沈落,「你可有话要说?」 依旧是清冽如泉的嗓音,此刻却带着疏离。 看清来人,沈落忙将手藏于身后,只一瞬间,刚刚所爆发出的那股内力已然消失不见,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 沈落喉间干涩,「师兄,你怎么来了?」 凌孤月步入房中,与他隔得仅剩尺余时方停了步,直视他的一双黑眸,语气又强硬了几分,「你还有何话要说?」 沈落看着他薄怒的面,避开了他的目光,低声道:「师兄……我没有要杀他。」 凌孤月压下气恼,看着地上已是人事不知的张易,「是,你没有想杀人,你只是想斩断他的手臂……这样就可以了?你为何要骗我武功尽失?」 目光落到张易身上,沈落眼中堆满了厌恶,「他对师兄起了骯脏的心思。」 「那你的武功呢?总不会是今日刚恢復的吧?」凌孤月冷笑,「还是你想继续用苦肉计算计我?」 沈落垂眸不语,一时室内只剩下沉默,静得落针可闻。 凌孤月咬牙道:「葛三叔是鸿影双侠之一,林珏是疏影楼的楼主,小仇是被师父捡去的,他们浸淫江湖多年,与我也算不得至亲,勾心斗角是常事。即使被他们骗,我也只当是一个教训。后来我知道就连师父也是假的,他教我武功,将我养大,不过是利用我罢了,那时我虽然心痛,但心道,还好有你……可没想到就连你也在骗我,你可知这世上我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你骗我?」 沈落闻言,脸上血色褪尽,指尖微颤,「师兄,对不起……」 凌孤月见他不作辩解,心头悬着的最后一根丝弦也断了。后退了一步,自嘲笑道:「枉我还以为那日你会……」 练了十方禁术,风池穴便会成为死穴,静山老人便是被沈落击中了死穴而丧命的。可当初小仇的那一掌,既没有令沈落命殒,也没让他修为尽废,难道他根本没有修习十方禁术?时至今日,他已经分不清沈落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了。 思及此处,凌孤月凝视他,「你到底有没有练过十方禁术?」 沈落点头。 「那你为何无事?」 沈落喃喃道:「唯有运行内功,风池穴才是弱点。那日你我对峙,我从始自终都没有使用过内力……」 凌孤月心中酸涩莫名,看着他静默的脸,皆是相对无言。 半晌,凌孤月嘆了口气,从地上捡起流光剑,「沈落,那三忌你可还记得?」 沈落道:「忌妒、忌残杀、忌诡谋……」 「你却一条都没做到,一而再再而三地犯错,我总不能纵容你一辈子。」凌孤月转身,缓步朝门外走去,「从今往后,我不想再看到你。」 沈落听着他那波澜不惊的语调,心中一跳,忙伸手拉住他的手腕,「师兄……」 凌孤月回头望着两人相连的手,淡淡道:「暖烟玉的事我会帮你想办法,至于红药王,你以屏川掌门的身份向姣尘阁讨要,想来不成问题。」眉峰微敛,回手收袖,便要出门。 「师兄!」身后之人语调悽惶起来。 凌孤月置若未闻,只管向门外走去。 忽然一道劲风袭来,避开凌孤月拍向两扇木门,只听「砰」地一声,眼前的门已严丝合缝地盖上了。 沈落急道:「师兄,以后我再不会骗你了!」说着便伸手欲挽留他。 第127页 凌孤月立刻退了一步,长袖扬起,化作凌厉的掌风,意欲隔开两人。 沈落一愣,他本可避开这一掌,但他不仅没有躲闪,反而迎了上来。 实打实的一掌落在了他心口处,一声闷哼,沈落踉跄着向后退了数步。 凌孤月皱眉看着他,只见他笑了笑,捂住伤处道:「我错了……师兄打我骂我,我皆无怨言,只求你不要生我的气。」 从前在屏川时,偶尔有人私下议论沈落,脸上皆带着既崇拜又敬畏的神情。说他练功极为入迷,常常会忘了控制力道,就算伤了自己也不自知。岂知他不光是对旁人冷酷,对自己也是如此。 凌孤月闭眼,长唿了口气,待睁开时,眼中已是不带半分感情,「你简直是无药可救。」 沈落苦笑道:「我已剖心破腹,将一腔真心全盘托出,师兄不愿接受,我只能如此……不过是想让师兄多看我一眼罢了。」 凌孤月道:「你可曾问过我,当真想要你这样的真心吗?」 沈落愣了愣,面容灰败起来,「难道师兄从未对我动过情?」 凌孤月静静道:「你不也是么?」 沈落急道:「我从少年时到现在,每一日、每一时、每一刻我未曾不在想着师兄,我……」 凌孤月打断他道:「那可你知道什么是情吗?」 「自然是时时刻刻都想与他在一起,再不分离。」 凌孤月摇摇头,「不止如此,」见他露出茫然的神色,又接着道,「哪一天你懂得了坦诚相待,也许才会有开始。」 「师兄!」沈落见他语气坚定,这才慌乱起来,红了眼眶问道:「师兄当真不愿再见我了?」 凌孤月将门打开,头也不回道:「就此别过罢。」 沈落见他去意已决,哑声道:「我这辈子什么都不想要,唯有师兄,论心机、论武功,我自认不比任何人差!可没想到,最后依然留不住你……」 凌孤月闻言,握紧了手心,终是不忍回顾。 出了客栈,眼前的大街依旧是繁华热闹的景象,但在凌孤月看来,已有隔世之感。 「哥哥,我们偷偷出来玩,爹爹不会打我们吧?」 一大一小两个少年并肩走在街头,穿的皆是很朴素的布衣,看来只是寻常人家的孩子。 小的手中拿着串糖葫芦,舔上一口,又伸手递给哥哥。 哥哥也不嫌弃,一口咬掉顶头那颗裹了蜜的山楂,摸了摸弟弟的头,挺胸道:「不要怕,爹不会知道的,大不了就说是我带你出来的,爹要打就打我好了!」 弟弟大声道:「不行!我不要哥哥自己受罚!」 哥哥嘿嘿笑了一声,「不管啦!咱们还是快点到河边去吧!」 这对少年很快从凌孤月身边经过,渐渐地湮没在人群中。 凌孤月看着他们的背影,忍不住失神。曾几何时,他与沈落也是如此,只是如今,却到了这个地步。 师父曾说:「久处江湖中,不得不为江湖中人,等你们长大就明白了。」 倘若江湖就意味着算计,那还不若架一叶扁舟,做个与世无争的江上钓叟。 凌孤月嘆了口气,抬首望见罗浮山飘渺,忽而想到小仇和绿鸢还尚在路上,便抛下了杂念,出了城向山上赶去。 红枫如火,山林皆醉。愈往上走,便愈发寒冷,不觉脚下已见疏疏白雪。 凌孤月隐约觉得有人跟在自己身后,余光瞥见了一抹黑色的衣角,心下瞭然,皱了皱眉,也不理会。 只是一路上高山深谷,路意外得难行,竟然没遇到小仇与绿鸢。凌孤月疑惑二人脚程竟如此快,不由得也加快了步伐。 待到日落西山时分,峰顶姣尘阁的楼台殿阙已遥遥可见,与一旁倾斜而下的玉瀑,一齐隐在彩色的霞光中,蔚为大观,又显得有些神秘。 凌孤月踩在松枝上,枝头残雪未融,鼻翼间满是清冷的雪香。歇息了片刻,脚尖轻点,又踩着崖间的枫叶向峰顶掠去。 姣尘阁常年闭门,两扇厚重的石门似是不欢迎访客。门口两位彩衣少女,似是察觉不到严寒一般,皆衣着单薄,且腰间束着白绫,容貌十分娇俏。 凌孤月来到门前时,额间汗珠点点,贴身的衣衫皆已湿透,山风一吹,不觉有些凉意。 「阁下是何人?」两名少女审视着他,负手悄悄捏起了白绫一角。 凌孤月拱手道:「在下屏川凌孤月,有事求见程前辈。」 「凌孤月?」两名少女对视了一眼,笑着问道:「可是屏川古化松的弟子凌孤月?」 「正是。」 「可有信物?」 凌孤月摸了摸腰间,却摸了个空,这才回想起来玉佩被他交给小仇了,便无奈地摇了摇头,「不巧,并不在身上。」 少女也并不为难他,两人耳语数句,其中一人道:「凌少侠稍等,我进去通报一声。」 凌孤月点点头,「有劳。」 一名少女进了石门,剩下一个在门口与他闲聊起来。 「凌少侠,屏川近来如何?」 凌孤月想到三大长老、师父与沈落之间的恩怨纠葛,不觉有些头痛,不过这些事到底不足为外人道也,便回道:「尚可。」 少女抿抿唇,笑道:「不瞒少侠,本来姣尘阁是无需人守门的,只因最近总是有些五大三粗的臭男人前来挑事,少阁主没办法,这才安排了我们轮流守门。」 第128页 凌孤月心道:她口中的那些男人想必就是林珏的手下,只是姣尘阁知不知道他们的目的呢?便问道:「那些人来这里做什么?」 少女轻哼一声,「只说是有什么重要的事,但又说不清楚,一个个贼眉鼠目的,在山上转了好几天了,少阁主看不下去,才下令将他们赶下山去。」 凌孤月点点头,又问道:「对了,我有两个同伴先一步来此,不知姑娘可曾看到他们?」 少女眨了眨眼,「今日除了少侠以外还没人来过。」 凌孤月一愣,「没人来过?」 少女道:「确实没人。」见他面色有异,又问道:「来的是什么人?」 凌孤月道:「一个少年和一位姑娘,是我的朋友。」 「他们从哪条路上山的?」 「城外小道。」 「不好,」少女担心道:「那条小道一路上山,再无岔道,少侠既然没遇到他们,他们定是不知为何误入山林了。」 「林中可有危险?」 少女道:「罗浮山上很多凶禽勐兽,这些还不算可怕,只怕中了山中的迷沼,走出不来可就糟了。」 说话间,另一名少女已经折返,身后还跟着一人。 但见那人白衣摇曳,莲步生姿,面容出尘。 而门前的凌孤月却是红衣烈烈,清冷孤幽。 两人照面,一个像崖头赤芍,一个像空谷寒梅,迴风舞雪,各有各的风采。 「少阁主。」门口的少女冲来人行了个礼。 凌孤月下意识地抬头,两人眉眼交接,双双眼中皆有惊愕之意。 「是你?」 「阿凌哥哥?」 ☆、第 48 章 听到那声称唿,凌孤月掩唇咳了一声,「多年不见,少阁主可还好?」 范诗遥俏生生道:「我很好,阿凌哥哥呢?」 凌孤月点了点头,也不多寒暄,便说起了正事,「我有两位朋友尚在罗浮山中,不知道途中出了什么变故,可否请少阁主派人与我一同去寻找?」 「是什么人?」范诗遥抬头看向山头落日,「这个时辰了,山雾渐生,只怕不好找人。」 凌孤月道:「一个是位十七岁的少年,另一人……」看了她一眼,「另一人却是与你有关。」 范诗遥心头疑惑,笑道:「我已许久未曾离开过罗浮山,何人会与我有关?」 凌孤月缓缓开口道:「是你妹妹。」 范诗遥柳眉一挑,「阿月?」 凌孤月奇怪她并未露出惊疑的神色,心道事发突然,她不信也是情有可原。「她似乎受过很严重的伤,除了知道自己有个姐姐,小时候的事都一概不知。」 范诗遥犹豫地看了他半晌,就在凌孤月觉得她在怀疑自己时,只听她道:「你知道吗?有个人也说他找到了阿月。」 凌孤月眼波微动,问道:「那人是谁?」 范诗遥看了一旁的两位少女一眼,向门内走去,边走边回头招手,「跟我来。」 身后是渺渺重山,山阴处渐渐瀰漫开一股白纱般的浓雾。不知小仇和绿鸢此时在何处,但范诗遥口中的那人又像是和林珏有关,凌孤月只好暂且压上心头的忧虑,跟了上去。 进了门,避开守门的少女,范诗遥压低声音道:「那人是我在山下救的,差点淹死在江里。」 凌孤月故意问道:「少阁主不是说自己许久未出过山门了吗?」 范诗遥被戳穿了谎话,也不羞恼,回头微笑,「并不算出门,那日我只是去后山看看谷中的红药。没想到前些日子雨水多,一些秧苗都被山溪沖走了,我就顺着小溪去找。不觉就到了山下的红石湾,正好看到几株红药卡在江口的石缝里,我去捡时,才发现浪里还有着个人……倒也真是有缘,只差一点那人就要被漩涡卷下去了。」 凌孤月心道她的脾性果然多年未变,虽然从外面看上去一本正经,内里还是个贪玩爱动的。 范诗遥接着道:「他醒来后问我这里是什么地方,我说这是是姣尘阁,我是阁中的婢女。他满脸不耐烦,叫我去喊阁主和少阁主……我心里好笑,他都这副德性了还在耍公子脾气,我就问他找阁主有什么事,不说就不为他通报。他气得脸上通红,但又是病怏怏的样子,无可奈何,只好告诉了我。他说跟他一起的一行人中有个女孩,是少阁主失散多年的妹妹,说完就昏了过去……」 范诗瑶说到妹妹二字时,情绪并无太大波动,只是语调却不自觉的软了下来,「我却不信,毕竟过了那么多年了,人世间茫茫人海如大海捞针,那还能找到她……」 凌孤月见她笃定,问道:「万一呢?」 范诗遥只是摇头。 说话间,两人穿过了一条冗长的迴廊,直走到了一处小院门口。 范诗遥推开门,放轻了步子,「也不知道他醒了没有。」 撩开帘子走进房中,只见房中的装饰十分简洁,只一床、一桌、一柜,壁上数张古画而已。 凌孤月一眼望去,纱帐里正躺着一人,面白如纸,此时双目紧闭。 范诗遥走到床边,轻声唤道:「公子。」 不知是不是那人太过于敏感,只唤了一声,便睁开了眼,抖了抖睫毛,随即咳嗽不止。 范诗遥将纱帐挂好,倒了杯水送到他枕边,「公子觉得怎么样?」 第129页 林珏只看了范诗遥一眼又很快地阖上双目,喘着气道:「你……你还不肯为我通报吗?我有要紧事。」 范诗遥缓声道:「你说她是少阁主的妹妹,你可有什么凭据?」 林珏眉头紧锁,似是陷入了回忆中,「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浑身是伤,特别头上满是旧痂,不知道原来流了多少血。她走在街上,逢人就拦路问有没有见过她的姐姐,走到我身前时,我问她家里还有什么人,她抱着脑袋说不记得了。后来我便将她带了回去,请了大夫才知道她的脑子……虽然记忆有限,可她一直记得姐姐喜欢红药花。」 范诗遥看着他,依旧含着笑,可眼中却有些说不出的冷淡,嘆道:「这位公子,姣尘阁产红药的事,江湖上人人皆知,你可知每年来这里认亲的人有多少?那么多人挤破了头想进来,为的还不是姣尘阁的武功?只是他们编的故事比你高明多了。」 见她似是讥讽自己,林珏又气又急,咳得欲背过气去。 范诗遥忙将他搀扶着坐好,顺了顺他的后背,「这又是何苦?」 林珏拧眉看向她,「我所说句句属实!」 余光忽然扫到了一袭红衣,便循着衣角向上看去,正对上了一张清艷的脸。 林珏眼神闪烁了几分,「凌孤月?你……咳咳,你来这里做什么?」 凌孤月知道他心里在打什么算盘,只是还不到拆穿他夫人那一步,便道:「顺路来拜访程一下前辈。」 范诗遥目光在两人之间徘徊了一会,笑道:「原来你们认识……阿凌哥哥,不向我介绍介绍吗?」 凌孤月见林珏满脸写着戒备,只好道:「这位是金陵疏影楼的楼主,林珏。」 范诗遥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偏过头看向林珏,问道:「你父亲就是鸿影双侠之一的林青锋?」 林珏轻哼一声,也不答应。 凌孤月仍在为小仇和绿鸢担心,便直言道:「那日你出事后,绿鸢心繫你的安危,本想今日上山找人去寻你,结果到现在都没到。我的一位朋友跟她在一起,我要去找他们,你有什么打算?」 林珏听到绿鸢失踪了,突然觉得一阵头晕目眩,「你说什么?」 凌孤月见他的焦急不像是装的,心道两人相处了那么多年,应是有些情分,便缓下语气,「想来他们二人是在山里迷了路。」 林珏扶了扶额,嘆了口气便掀开被子要下床,却被范诗遥制止,「林公子,你身体不适。」 林珏咳了几下方摇头道:「我没事。」 凌孤月看着他苍白的面色,一时有些捉摸不透此人。林珏此时尚不知道眼前的女子就是自己要找的范诗遥,怎么仍旧装作一副孱弱的样子? 范诗遥见拦不住他,也只能由他下了床。 三人一同出门,范诗遥唤来了几名少女,将绿鸢与小仇的形容大致说了一番,便命人分头找去。 林珏皱着眉立在凌孤月身侧,低声问道:「她到底是什么人?」 凌孤月瞥了他一眼,「竟还有你不知道的事?」 林珏知道他仍是生自己的气,抿了抿唇,开口道:「那时我并没有想……」 「阿凌哥哥,林公子,」范诗遥转身,「我已经吩咐人到几处迷沼中找他们,我们再沿着小路看看,说不定他们已经回到路上了。」 林珏只得将未说完的话咽了下去。 出了门,寒风一吹,林珏嘴上说不冷,身上已经发起抖来。 范诗遥道:「林公子,你还是回去吧,有我和阿凌哥哥就够了。」 林珏强忍着寒意,「绿鸢也是我妹妹,我不能让她有危险。」 凌孤月见他往日里在楼阁之中尚且围着狐裘,盖着锦被,拿出运筹帷幄、咄咄逼人的气势,今日落魄成这样,身上只一件单衣。实在看不惯他示弱的样子,便解下了外衣披到林珏身上。 林珏惊愕地抬头,「不、不用……」 凌孤月淡淡道:「不必客气,日后还有要楼主帮忙的时候。」 林珏不知道他口中的帮忙是指什么,紧了紧鲜红的衣襟,沉声道:「多谢……」 凌孤月只微微一笑,当先走了去。 眼见天色一点点的暗了下来,山中林木又格外浓密,将霞光也遮得七七八八,叫人看不清东西。 一连找了两个时辰,几乎都要找到山下去了,仍是不见绿鸢和小仇的踪影。 林珏没有武功,累得脚步虚浮,全凭一口气撑着。 凌孤月不见二人下落,忧虑愈重,忽而心中一动,回头问道:「少阁主,你可知路上哪处有溪流?」 话刚出口,只听旁边有人开口道:「少阁主?你说……她就是范诗遥?」 林珏扶着一棵树,边喘便道:「我说她怎么不肯给我通报……原来她都一清二楚……」 范诗遥面无愧色,落落大方道:「隐瞒林公子是我的不是,只因救你那日是我背着师父才下的山,她老人家知道了此事定会为我担忧,才故不向公子说明。」 林珏只是最初惊讶了几分,回过味后也不在意,点头道:「无事,还是早点找到绿鸢才好。」回头看向凌孤月,「方才你问路上何处有溪水?」 凌孤月沉吟道:「我想是不是他们赶路累了,想到溪边休息休息。我也是在山上长大的,溪边不只人去,林中的野兽也去汲水,去的多了,踩出来的路也就多了。」 第130页 范诗遥眼中一亮,道:「我知道了!」说罢抬步便走,抬手招唿两人跟上。 不多时,三人眼前出现了一大片石滩,不生野草,也无杂木。中央波光泛冷,却是一汪深潭,一轮皎皎银月映照在水中,好似一团雪影。 林珏站在石滩上喊道:「绿鸢!」 回声盪在谷中,犹如投石入水,惊起阵阵寒鸦,却是不闻任何回復。 「难道他们也不在这里?」范诗遥疑惑至极。 凌孤月心道:以小仇的聪慧,他们不该遇到什么不测才是,怎么会迷失在罗浮山中呢? 正疑惑间,只听一声细语从前方的树梢上传来。 「师兄……是你吗?」 「小仇?」凌孤月走上前,仰头看着黑漆漆的树冠,「你在哪里?」 一颗脑袋从枝叶之间探了出来,惊喜道:「师兄,真的是你!」 随即一道瘦小的身影沿着树干利索地爬了下来,「师兄!」 凌孤月见他安然无恙,便放下心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道:「没事吧?」 「没事!」小仇挺直了胸膛,脸上虽带着笑,但嘴唇已被冻得乌青。 凌孤月见他只穿着中衣,便问道:「你的衣服呢?」 林珏听到动静也忙走了过来,「就是你和绿鸢一起来的,她人在哪?」 「我怎么把绿鸢姐姐给忘了!」小仇指了指头顶,「她还在树上呢。」 「你们怎么会在树上?」范诗遥打量着眼前的少年,稀奇地问道。 小仇这才将目光转到范诗遥身上,初见到这样明艷的女子,小仇勐地眨了眨眼,又看向凌孤月,瞠目结舌道:「师、师兄,这位难道就是罗浮山上的仙子?」 凌孤月无奈道:「不得无礼,这是姣尘阁的少阁主。」 范诗遥笑道:「你可以叫我诗瑶姐姐。」 小仇腆笑着唤道:「诗瑶姐姐……」又想起范诗遥问的话,解释道,「本来我和绿鸢姐姐走了半天,都觉得口渴了,就想找个地方喝水。刚喝完水一抬头,就看到一匹狼正隔着水潭盯着我们……我们便想悄悄地熘走,谁知一起身,它也跟上来了。没办法,我们只好爬到了这棵树上,想等狼走了再下来。一晃好几个时辰过去,那畜生不仅没走,还用啸声把同伴也引来了。我知道这山上的野兽有灵性,就不敢下来,结果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凌孤月嘆道:「山中这么冷,万一今天我们没……」 小仇信誓旦旦道:「不会的!我知道师兄一定回来找我的!」 凌孤月怔忪了一阵,突然觉得这句话有些耳熟…… 彼时年少,凌孤月将沈落忘在了屏川的密林中,三更萤火,虫鸣喑哑。待找到他时,他只是笑着,清澈的眸中是一如既往的信任。 「师兄一定会回来的。」他对自己说。 可如今,两人竟到了这般田地。 正恍惚间,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惊唿:「小心!」 ☆、第 49 章 小仇喊道:「有蛇!」 「你怎么知道?」林珏尚未发觉异常,凌孤月与范诗遥已听见树枝间窸窸窣窣的响动。 「你没闻到腥臭味吗?」小仇捏着鼻子,仰头唤道:「绿鸢姐姐,绿鸢姐姐!」 「嗯?」树上传来少女睡意朦胧的回应,「小仇,你怎么下去了?它们走了吗……」 小仇急道:「绿鸢姐姐,你先别动!」 「啊?」绿鸢喃喃道:「怎么了?」 她眼前一片漆黑,正要拂开遮目的树叶,又听另一道声音道:「绿鸢,别动!」 林珏虽然不知道那蛇在哪里,但见三人皆是一脸的严肃,便轻声道:「你先待在树上。」 绿鸢愣了愣,「楼主?是你吗?」还不待欣喜,忽而一阵风吹来,捲起叶底,细碎的月光从枝缝间落下。再定睛看时,一条通体碧绿的竹叶青正盘在枝头。蛇头正对着自己,一伸一缩,鳞甲反射出幽幽寒光。 绿鸢心中一惊,身子忽的软了下来。 「绿鸢,你可看到了蛇?」林珏问道。 绿鸢没有回答,生怕声音惊扰到那蛇。 眼前的竹叶青正直勾勾地盯着她,口中嘶嘶吐着芯子。 而树下的人亦不敢轻举妄动。 随着一人一蛇僵持不下,那蛇似是不耐烦了,勐地飞射而出,直袭向她的面门。绿鸢惊叫一声,忙侧身避开,待要抓紧树枝,却不留神空了手,往树下栽去。 「绿鸢姐姐!」 范诗遥不知为何突然心中一紧,袖间的白绫尚未抽出,红影一闪,旁边的人已飞身而出。 凌孤月踏着落叶,脚尖轻点便踩在了枝上,一把接掉下来的绿鸢,又随手拈起身边的叶子,循声射向头顶。 「嗖」的一声,叶子破空直插在蛇头的七寸处,而后他悠然起身,带着绿鸢稳稳地落到了地面。 「楼主!」绿鸢披着小仇的衣服,见到林珏完好无恙,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林珏勉强笑道:「没事就好。」 几人心有余悸地回望这片石滩,月光下,绿鸢摔下去的地方赫然是片片尖利的石笋,倘若凌孤月未及时出手相救,恐怕她凶多吉少。 林珏看向凌孤月,终是低下了头,「今日我欠了你一条命。」 凌孤月轻松道:「无事,举手之劳罢了。」 第131页 从绿鸢落地的那一刻,范诗遥就定定地看着她,半晌才将目光从她身上收回,「既然两位都没事,我们就先回去吧,明日一早,引见你们去见师父。」 林珏闻言眼中一亮,「甚好。」 凌孤月见他一扫疲色,知道他是要向程霜开口索要红药王,便暗暗摇头。 几人各怀心事,乘着月色回到了姣尘阁,范诗遥将他们安顿在客房中住下。 凌孤月辗转难眠,索性出了门跃到屋顶上。 枕臂而卧,眼前山月如钩,月华如雪。虽说不论古今四海,天下不过只一轮明月,但凌孤月却觉得此地的月亮更为冷彻些。 到底是他乡,比不得屏川。 正躺着,忽然听到隔壁院中有人在说话。 凌孤月嘆道怎么又做了回梁上君子,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那声音渐渐传入耳中。 原来范诗遥将绿鸢送至门前,没有立即离去,柔声问道:「我听林公子说,从前的事你都不记得了?」 绿鸢摇摇头,垂着眼道:「楼主说我受过伤,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范诗遥又问:「那你如何知道自己有个姐姐?」 绿鸢迟疑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姐姐,只是脑中常常出现一个看不清模样的女子,站在红药丛中……她还对我说,红药花又唤作将离草……」 范诗遥脸色露出狐疑之色,匆匆辞了绿鸢,掩上了院门,更像是落荒而逃。 凌孤月若有所思地听着两人的对话,待她离去,绿鸢的房中熄了烛火,才从屋顶上下来。 翌日,凌孤月梳洗完毕,门外已候着一名婢女,「凌少侠,少阁主有请。」 凌孤月心知这是要去见程霜,便跟着她去了。 到了一座小楼前,楼檐高翘,剔红堆漆,进了门,才发现这是一间会客的花厅。 堂上的太师椅上坐着位鬓角灰白的老者,眉梢染雪,面上却不见什么皱纹。范诗遥静静地立在她身后,左手边坐着林珏、绿鸢二人,右边的椅子还空着,应是为他准备的。 凌孤月拱手行礼,「晚辈凌孤月,见过程前辈。」 程霜道:「贤侄快请坐,」待他抬头看清了模样,又道:「当年见你犹是个孩子,如今已长那么大了,十年弹指,真如白驹过隙一般。」 凌孤月笑道:「程前辈却依旧没什么变化。」 程霜摇头嘆道:「怎么会没变化,故人走的走,退的退,就连你师父都不知云游到何处去了,我这把年纪也差不多该退出了……」 范诗遥道:「师父,您还早着呢!」 程霜嗔怪地瞪了她一眼,「你这孩子……」又看向凌孤月,「贤侄,怎么不见沈落和你一同来?前段时间江湖上传言你们师兄弟不和,莫非是真的?」 凌孤月摇头笑道:「没有的事,武林大会在即,他也需要安排屏川的相关事宜,过几日便会登门拜访。」 程霜捧着一盏茶,「是了,倒把武林大会给忘了,看来我常年在山上住着也煳涂了……」 范诗遥趁机道:「师父,我们姣尘阁许久未参与江湖中事,名声式微……今年可否让我和阿凌哥哥一起下山见识见识?」 程霜抿了一口茶水,淡淡道:「名声不过是虚事,你若真想下山见识见识,这也没什么,只是你忘了前些年来找麻烦的柳非墨吗?据我所知,此人如今在江湖上可谓是出尽了风头,若是又被他招惹上,只怕……」 范诗遥冷笑道:「怕他什么,他不招惹我还好,若是再不规矩,我也正好为当年出一口气。」 程霜嘆道:「随你罢。」 范诗遥见她语气松动,心中一喜,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对凌孤月娇俏一笑,「阿凌哥哥,到时候有劳你带我一起下山了!」 凌孤月只好点头应下。 「对了,」程霜放下手中的茶盏,突然看向绿鸢,目光凌利起来,「遥儿,这位就是绿鸢?听说是林公子带她来的?」 范诗遥也向她投去探究的眼神,「林公子说绿鸢姑娘是他在九年前找到的,可惜受伤失忆了……」 绿鸢不敢对上二人的目光,垂下头,紧张地捏着自己的手。 林珏道:「阁主,绿鸢虽然失了忆,但她一直都没忘记自己有个姐姐,还记得家中有一大片红药林。」 程霜波澜不惊道:「九年前我丢失爱徒的事全江湖都知道,姣尘阁盛产红药也不是什么秘密……并非我不相信公子,怎么偏偏那么巧绿鸢姑娘就失忆了呢?」 林珏皱眉道:「我遇到她时她受了很严重的伤,像是从崖上跌落,又像是被人所伤……这几年我一直在调查,前些日子才得知她当年是被一个樵夫从山下捡到,本想收作义女,不料看她痴痴傻傻只会喊姐姐,才将她带到城里丢了……我又去查了那座山,正是阁主当年经过的。」 程霜不以为然道:「林公子,从前有人来认亲,甚至连月儿的生辰八字、最喜欢吃什么,最常去的地方都说出来了,可后来呢?还不是假的……」 林珏急道:「绿鸢绝对是少阁主的妹妹,我可以肯定!」 程霜眯眼笑了笑,话中却似有所指,「老身绝对相信林公子,毕竟令尊鸿影双侠也是名震江湖响噹噹的人物,但有些人就是想投机取巧,老身不得不防啊。」 林珏被她说的脸上火辣辣的,胸中憋着一股气没喘上来,不禁伏案咳了起来。 第132页 范诗遥看不过去,缓声道:「林公子若有什么需求直言便可,姣尘阁如能帮上忙定会相助。只是师父这些年见过太多的骗子,所以对阿月的事才会越发小心。」 林珏只是掩着唇,咳嗽不止。 凌孤月思索一阵,心道他应该不会随便找个人去假装成范诗遥的妹妹,万一被人识破,岂不是更得不到红药王?忽然又想起初见绿鸢时,她正在红药丛中摘花,从袖口中露出了一截手臂,虎口处赫然是粒芝麻大小的痣。 胎记与痣皆是人一出生就带在身上的东西,形状、大小、位置很难一模一样,就算是伪造,熟悉的人也能一眼就辨认出。凌孤月疑惑林珏怎么把这么重要的证据忘了,便开口道:「少阁主,你妹妹的左手虎口处是否有一颗痣?」 顿时几人都愣住了,「痣?」 林珏也像是不知情的样子,抬起头茫然地看着绿鸢。 眼见一堂四人的目光皆落在自己的身上,绿鸢咬了咬唇,缓缓拨开袖口的镯子,露出了白净的手腕。 那双凝脂般的玉手便出现在众人眼前,指如削葱,肌肤细腻,上面却并无一丝瑕疵。 怎么回事?难道是那日自己眼花看错了?凌孤月十分不解。 ☆、第 50 章 程霜忽然从椅子上站起,严肃地看向绿鸢。 随即范诗遥走了过来,盯着她的眼睛问道:「你的手上真的有痣?」 绿鸢低声道:「有时有,有时又没有,这会子已经很久没出现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范诗遥点点头,回头与程霜对视了一眼,从怀中掏出了枚玉瓶。拔开木塞,一股奇异的花香自瓶中涌出。 凌孤月闻着这股熟悉的味道,忽然想到了在疏影楼的后园,一入了夜,也是这种香味。 红药的香味。 范诗遥从瓶中倒出了几滴赤红的水,执起绿鸢的手,细细地涂在了她的虎口处,边涂边轻声道:「别怕,这是我用红药酿的香露。」 绿鸢任她将香露涂在自己手上,揉搓片刻,只见那只原本细白的手上竟然凭空出现了一粒小痣! 林珏讶然,「这是怎么回事?」 随着那粒痣越来越清晰,范诗遥的脸色也越来越凝重,她忽然握住了绿鸢的手,颤声道:「你真的是阿月……」 程霜也是不敢置信,「月儿……你真的是我的月儿?」 绿鸢呆呆地看着二人,薄唇轻张,可终是一句话也没有说出口。 她曾无数次设想过重逢的场景,有时也会梦到一个美人,牵着她的手喊她妹妹。她满心欢喜地回上一声「姐姐」,两人在红药盛开的山谷中信步闲话,霞光满照,恍如遗世。 就算不是梦中,她也相信只要见了姐姐,她们一定会一眼认出彼此。 可她从没想过真的有一日,姐妹重逢竟然是这种场面。 姣尘阁的少阁主,武林第一美人就是她的姐姐,她只穿着单薄的白衣,已显露出出尘的气质,单单是往那一站,就令人不敢亵渎。 范诗遥不知道绿鸢此刻在想什么,她年少时失去了唯一的亲人,曾经找了许久,也见识过太多冒充的人。本已不抱希望,妹妹竟然又出现了。 范诗遥想笑,却觉得鼻尖犯酸,又怕绿鸢看到自己泛红的眼眶,便一把将她搂住。 绿鸢被她抱住的那一瞬心中一惊,她许多年未与人这般亲近,正想伸手推开,忽又意识到这人是姐姐,便使劲捏着手心,克制住了推人的冲动。 她的身量只堪堪到范诗遥的肩膀,埋首其间,渐渐感受了一丝温软,淡淡的花香扑鼻而来,既陌生,又熟悉,好像与梦中的某一个场景重合了。 有个声音在她心底道:「这就是姐姐啊……」 对啊,她就是姐姐。 绿鸢眨了眨眼,忽然放松下来,也回手也抱住了范诗遥。 两人静静地相拥在厅中,谁都没有说话,却又胜过千言万语。 「这是我和妹妹从出生之日就有的标记,只有接触到红药时,这颗痣才会出现……」范诗遥牵着绿鸢的手,向众人解释道。 凌孤月此时注意到,两人交握的手上已各自浮现了一颗大小相似的痣,不禁暗嘆:「真是奇怪……」 范诗遥笑了笑,将绿鸢引到程霜身边,「师父,月儿回来了。」 程霜微笑着将绿鸢拉到自己身边,眼中闪着泪光,「月儿……你本叫范诗月,自幼就和你姐姐一同拜入姣尘阁门下,可惜在你七岁那年为师没有看好你,将你遗失在了山下,从此杳无音信九载有余。为师一直在深深自责,倘若当年把你留在山上,岂不就不会有后来的事了?但往事不可重来,如今你们姐妹团聚,我们师徒团聚,为师真是……真是高兴啊!」 绿鸢看着她眼中满是抑制不住的喜色,低了头,轻声喊道:「师父……」 程霜一怔,两行眼泪便要滚下来,忙背过脸以袖掩面,哽咽道:「今日是怎么了,当着小辈的面竟如此失态……」 林珏道:「这是喜事,阁主不必在意。」 程霜忍下泪意,待平復了心态,认真道:「我听遥儿说了昨日之事,林公子对月儿的恩情,老身感激不尽,方才误会了公子,还望见谅。」 林珏拱手道:「不敢,前辈阅歷丰富,知晓江湖多诈,仔细些也是好事。」 第133页 程霜越看绿鸢越觉得喜欢,便对林珏道:「昔日我与你父亲也有过一面之缘,你父亲心善,常做些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之事,今日见了你,才发觉有其父必有其子。只可惜公子先天不足,不能习武,若是继承了你父亲的武艺,江湖正道也会多添异彩。」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不会武功一直是林珏的一块心病,程霜的话好似一把尖刀直抵在他的心头,如今绿鸢顺利认亲,也是时候开口向姣尘阁讨要红药王了。便道:「不瞒阁主,我也常恨自己这幅无用之躯,倘若有机会,我何尝不想在江湖上立足,成为像父亲一样的侠客呢?只可惜天不遂人意……不过幸好,方予畴告诉了我一个重塑筋脉的办法,只要假以时日,我定会练成武功,以慰父亲九泉下的英灵。」 程霜贊道:「想不到林公子竟有这样的志气,好!倘若日后有需要,公子尽管开口,姣尘阁必会相助。」 凌孤月见两人渐说到正题上,林珏也是精神一振,忙赶在他开口前起身说道:「程前辈,实不相瞒,晚辈此番拜访实则另有所求。」 「哦?」程霜将目光转到他身上,「贤侄请说。」 凌孤月余光扫到林珏露出狐疑的神色,朗声道:「晚辈的朋友得了一种怪病,非红药王不能医治,晚辈想向前辈讨要阁中的红药王。」 林珏闻言,登时气红了脸,「凌孤月!」 凌孤月并不理会他,接着道:「晚辈知道红药王对姣尘阁来说十分珍贵,就像天殊草于屏川,可惜师父不知仙踪何处,天殊草也被他一同带走了,晚辈无奈,情急之下只能出此下策。」 程霜还未回答,范诗遥已注意到林珏脸色有异,「林公子,莫非你也想要红药王?」 林珏愤愤地瞪着凌孤月,「不瞒诸位,方予畴为我开的重塑筋脉的方子里,有一味不可缺的,就是红药王。」 「这……」程霜左右为难,「一位是月儿的恩人,一位是故交的徒弟,红药王虽然珍贵,我也不是占着不肯拿出去的人,但此药只此一株,我该交给谁才是呢?」 凌孤月看向林珏,那人已是满脸阴翳,又像是回到了当初二人对峙的时候,连一丝平和也找不见了。 范诗遥嘆道:「两位稍安勿躁,不管最终红药王给了谁,都得拿得出来才是,可眼下红药王已有枯萎之兆,不能入药了。」 「怎么?」 范诗遥道:「红药王已生长了数百年,其间也曾几经凋敝,但都被先人救了回来。可惜我照管不周,这两年却渐渐地垂败了,也不知能不能再回春……」 程霜拧眉道:「遥儿,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没听你说起?」 范诗遥无奈道:「前年叶子就有泛黄的预兆,我精心浇灌,可惜还是没能将它照管好,今日若不是二位提起,我还不敢跟师父说,怕您老人家担心……」 程霜想了想,起身道:「走,去看看。」 范诗遥点点头,牵着绿鸢,带着几人去了一处地方。 凌孤月跟着她到了另一所院落,里面遍植药草,即使山上严寒,且又到了入冬时节,这儿的绿意却丝毫不减。 沿着石头铺就的香迳行了片刻,几人来到一座精緻的茅草棚前,棚下用栅栏围着,中间赫然是一株红药。 那株红药尤为特殊,明明还未到开花的时令,这株的枝头却开着两朵硕大的并蒂花。只是叶片根茎俱黄,花色浅淡,疏疏懒懒地垂下,显得十分没有精神。 程霜审视了一番红药王,嘆道:「它已无用,只怕二位都要失望了。」 林珏不甘心地看着盯着红药王,面浮赤色,又喘了起来。 凌孤月沉吟道:「既然先人都有办法救治,如今也未必不可,」转头问范诗遥,「少阁主,姣尘阁种植红药多年,经验丰富,想必与之相关的医书也不少,难道书中典籍上就没有记载如何处理红药王的吗?」 范诗遥沖他一笑,「有。」 林珏忙抬头问道:「什么法子?」 范诗遥道:「屏南郊外有处野泉,泉水常年不涸,最后汇到了一个池子里。书上说,这片池子里的水叫生水,人不可饮,但利草木,能荣死物。」 凌孤月心下瞭然,「怪不得你要和我一起下山,看来是早有打算去取生水。」 范诗遥笑意盈盈,「阿凌哥哥长大了,聪明了许多。」 「长大」二字她咬的极为重,让凌孤月又回想起年少时被她捉弄的事,面上一红,干咳了两声才道:「程前辈,红药王给谁暂且抛下不提,等我们取来生水,救活了它再说也不迟。」 程霜点头,「也只能如此。」 林珏只是瞥了他一眼,心中也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从院中出来,凌孤月回了客房,只见小仇在房中坐着,桌上备着点心茶水,正一边吃着一边等自己。 「师兄!」小仇抹了抹嘴巴,「一大早你去哪里了?我等了你好久。」 凌孤月在他对面坐下,自己倒了杯茶,「去见阁主了。」 「哦?」小仇眯了眯眼睛,「那师兄见到昨日的那位诗瑶姐姐不曾?」 「见了,怎么?」凌孤月抿了口水,好笑地看着他。 小仇捧着下巴道:「她可真好看。」 凌孤月啧声道:「可惜你年纪尚小,不然我倒是可以帮你说合说合。」 第134页 「说合什么?」 凌孤月笑道:「说合你和你的诗瑶姐姐啊。」 小仇恼道:「师兄!我是觉得只有诗瑶姐姐这样的大、大、大美人,才配得上师兄这样的!」 凌孤月忽而愣住,眼前不知为何浮现了沈落的那张脸。 …… 「师兄觉得什么样的姑娘配得上我?」 凌孤月那时回道:「武林第一美人范诗遥,想来你与她应是天作之合……」 「武林第一美人?」沈落摇头,「除了那人,我谁都不要……」 「那人是谁?」 「若那人就是师兄呢?」 …… 「师兄在想什么?」小仇见他呆住,促狭笑道:「是不是觉得我的话很有道理?」 凌孤月扫了他一眼,「再胡说就把你丢了餵狼。」 小仇咕哝道:「真是不识好人心……」 正说笑间,忽听几声沉重的扣门声。 「谁?」小仇伸着脖子问道。 「我。」门外的人道。 听到那声音,凌孤月心知躲不掉见他,嘆了口气,对小仇道:「你先回去,我与他有些话要说。」 小仇「哦」了一声,打开门,迎面却看到了面色不善的林珏。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bilgewater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51 章 「凌孤月,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小仇已经走远了,林珏走到凌孤月面前,直勾勾地盯着他。 凌孤月放下手中的杯盏,静静地回望他,「我有位朋友生了病,也需要红药王。」 林珏不耐烦道:「不要找藉口,若是生病,天下有那么多药材,怎么偏偏要红药王?我看你就是要坏我好事!」 凌孤月别开目光,敛了笑意,「我就是要坏你好事,你待如何?」 「你……你!」林珏气结。 凌孤月无可奈何道:「我说了你又不信,何苦自找没趣。」 林珏瞪了他半晌,见他又悠然地喝起茶来,分明是无视自己,便咬牙切齿道:「你朋友得的是什么病?我与方予畴熟识,让他……」 凌孤月打断他道:「不必找神医,我知道如何才能救得了他……说实话,我不仅要红药王,你手中的暖烟玉我也要。」 林珏暗暗心惊,退了一步道:「你……你朋友得的到底是何病?」 凌孤月把玩着手中的杯子,摇头道:「无可奉告。」 林珏心思一转,冷笑道:「我知道了,什么朋友……分明就是你自己想要红药王!」 「怎么说?」凌孤月眨了眨眼。 林珏轻哼道:「你与沈落同为古化松弟子,他十五岁时就已将屏川心法练至第九层,而你却连他一半也不及……必是心中愤懑,想换了筋骨重练武功也未可知!」 凌孤月闻言却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凌孤月轻飘飘地向他投去一瞥,「你果然还是没变……」嘆了口气接着道,「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为了武功无所不用其极吗?岂不闻侠以武犯禁,若世间都是寻常人,会偃息多少争斗,死在刀剑下的冤魂又何至于那么多。」 林珏一时语塞,过了片刻方沉声道:「你说的轻巧……若没有武功,走在街头谁肯给你一个眼神?你也听到了,程霜说什么有其父必有其子,范诗遥也只认得鸿影双侠的名号,谁听说过我林珏?昔日爹和三叔一手创办了疏影楼,本是个情报组织,可我呢?生下来就多灾多病,爹要照顾我,没办法再兼顾疏影楼,只好将手下都解散了……后来他早早地走了,我半生孤苦,一事无成,最后竟还将他的心血改作了青楼!」 说到悲愤处,林珏大咳了起来,震得凌孤月手中的茶水都泛起了涟漪。 「你先坐下,」凌孤月为他倒了杯水,皱眉道,「你的病不是装的吗?怎么还咳得如此厉害?」 林珏咳得眼角通红,「我从来都没有好过一日……」他闭上眼,捂着心口道,「虽然一时半会……还死不了,但总是会咳嗽、喘气……咳、咳,你说我是装的,那是……那是因为我同三叔在一起时,总在忍耐着,我不想让他再为我费心……」 凌孤月见他连说话都极为艰难,心中嘆了口气,但终是别开了目光,「今日你跟我说的这些,我不会向他人提起,但要我放弃红药王和暖烟玉,」他摇摇头,「恕我做不到……」 林珏眼中露出失望之色,看着眼前的茶水苦笑,「记得你我初见时,你也为我倒了杯茶……那时我虽憎恶你与沈落,不过是因为三叔把本应独属于我的关怀分给了你们。后来相处了几日,我的怨气也渐渐地消了,有心与你交朋友,你却不领情……」喘了口气,接着道,「今日又是这般,看来……命运使然,你我终究只能是敌对关系。」 林珏将茶一饮而尽,带着决绝道:「凌孤月,你虽然会武功,身后又有沈落和屏川,可我计划了这么久,绝不会轻易放弃!」说罢将茶杯重重放下,起身离去。 凌孤月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黄昏之中,心中一时怅然。 林珏虽一心向武,却并未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重换筋骨也只是他个人的选择罢了。但细想起来,若是没有红药王和暖烟玉,他依旧是金陵风光无限的病公子,可沈落不一样,他会死。 第135页 凌孤月摩挲着杯子,怔怔道:「他如今变成这样,我也有责任,待到除去他身上的禁制,我与他之间,再不相欠……」 又过了两日,眼见武林大会将至,凌孤月便与程霜辞行。 到了离开的那日,凌孤月和小仇刚一出门,抬眼便看见范诗遥携着绿鸢远远地走来。 范诗遥穿了一身窄袖紧袍,脸上未施脂粉,髮髻高束,却是装扮成了男子的模样。乍一看,颇有些英姿飒爽的味道。 凌孤月见她这个装扮,疑惑道:「何故如此打扮?」 范诗遥在他面前转了一圈,笑道:「以女儿身行走江湖难免有些不便,这样不挺好吗?」 凌孤月亦笑道:「掩耳盗铃罢了,依我看,就连三岁婴孩一眼也能将你认出来。」 范诗遥忽又从背上摘下一顶斗笠,往头上一戴,恰好将整个脸遮得严严实实,「这样呢?」 凌孤月摇了摇头,调笑道:「看来你我要以兄弟相称了……」 几人走到山门外,林珏早已经等在门口,脸色被山风吹得苍白。见了凌孤月,只是轻轻颔首,也未说话。 范诗遥拉着绿鸢的手迟迟不肯松开,恋恋不捨道:「阿月,姐姐只去几日,很快就回来,你要什么只管吩咐婢女,万万不可自己到林子中去。」 绿鸢乖巧地点头,「姐姐也要小心。」 范诗遥笑了笑,又看向林珏,「阿月,你可有话要对林公子说?」 绿鸢缓步走到林珏身前,低着头道:「此次下山,绿鸢不能侍奉在楼主身边,楼主千万要保重身体……」 林珏轻声道:「放心,到了山下我就去联络其他人。」 别过了绿鸢,一行人便往山下赶去。 因为照顾着林珏和小仇,凌、范二人特意放慢了步子。谁知方走了一个时辰,林珏就体力不支起来。 「离……离山下还有多远?」林珏倚着树干,气喘吁吁道。 凌孤月道:「还有两个时辰,你怎么样?」 林珏白了脸,但仍逞强道:「我没事,歇一会就好了……」 停停走走,半个时辰后,林珏眼前一黑,竟晕了过去。 范诗遥离他最近,忙一把扶住了他,嘆道:「林公子的身子也太弱了些。」 小仇笑嘻嘻地道:「不如叫他林妹妹得了!」 凌孤月还未来得及斥责,只听范诗遥道:「小仇,我听你总是唤阿凌哥哥师兄,我怎么不记得古前辈何时收了个小徒弟?」 小仇想到往事,脸色一变,收了笑意,闷声不吭起来。 凌孤月看着她道:「小仇说话不知轻重,莫要与他一般见识。」 范诗遥一手扶着林珏,微微一笑,「阿凌哥哥说的是。」侧过头又看向林珏,「林公子这个时候昏过去,周围又是荒郊野外的,我们总不能等他清醒了才出发吧?」 凌孤月点点头,正要说:「不如我将他扶下去。」 话未出口,范诗遥已道:「阿凌哥哥毕竟是男人,抱着另一个男人难免不太合适,还是我来吧。」 凌孤月惊讶地看着她将林珏打横抱起,心道:难道女人抱男人就合适了吗? 范诗遥的武功究竟如何,凌孤月也不知道,只见她怀中抱着一个成年人,又赶了几十里山路,到了镇上时仍是神色自若。 已是正午时分,几人便找了间客栈落脚。范诗遥将林珏送到客房中休息,出来后便跟着两人一起在楼下吃了点饭。 吃的差不多时,林珏缓缓走下楼,扶着额道:「我怎么了?」 「林公子,方才你昏倒了。」 林珏打量了一眼这间客栈,「我……我是怎么下来的?」 凌孤月想到一路走来路人惊讶的目光,忍笑不语。 还是小仇道:「是诗瑶姐姐把你抱下来的。」 「什么?」林珏面露窘色,见范诗遥淡然如旧,好像并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便定了定神,向她投去了个复杂的眼神,「多谢。」 「林公子不用客气,过来吃饭吧。」 林珏尚未摆脱尴尬,摇头道:「几位先吃,我还有些事。」说完便急匆匆地离开了客栈。 待他回来,身后已跟着数名黑衣大汉。 范诗遥往他身后看了一眼,笑道:「我以为前些日子来的是谁,原来是你的人……」 林珏道:「他们不懂姣尘阁的规矩,冒犯了。」 范诗遥摇头,「无事。」 几人稍作休息,也不打算在镇上多停留,买了几匹快马,不到半日,一行人就赶到了平南。 城中往来无闲人,大多都是成群结队,穿着统一的衣裳,显然是出自同一个门派。就算是江湖散客,要么手中提着长剑,要么怀中抱着宝刀,露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旁人也不敢招惹。 小仇见有一人手中空空,穿着宽袍大袖在街上闲逛,便笃定道:「这人看着像是个普通人。」 没想到范诗遥却道:「错,这街上没有一个是普通人。」 小仇仰头问道:「那他为何不带兵器?」 「你看他的袖子,虽然宽松,里面却鼓囊囊的,什么人会有如此粗壮的手臂?肯定是因为里面藏着东西。」 「藏的什么?」 「江湖上有一种兵器,似刀剑般锋利,又似暗器般精巧,举手投足间便能杀人于无形,那便是袖剑。」 第136页 小仇倒吸了口气,「那这人岂不是个高人?」 范诗遥沖他微笑,「这回又错了,他虽然用的是袖剑,但是脚步轻浮,气息沉重,明显根基不稳,充其量是个半调子,会而不精罢了。」 「诗瑶姐姐,你真厉害!」小仇听了她的一番高论,早把之前她呛自己的话抛到一边去了。 范诗遥听了,心里十分受用,抬眼又道:「你看前面那个白衣服的,脚落无声,内力醇厚,他的根基就很扎实,日后必能有所成就。」 正说着,那人似是察觉到了背后人的议论,回过头来。 凌孤月一时没反应过来,那人已面露讶然,随即拱手笑道:「凌兄,又见面了。」 作者有话要说:  快要写到我的恶趣味点了!沖沖沖! ☆、第 52 章 那人立在街头,一身素白,唯领口处绣着两只黑燕。 小仇悄悄扯了扯凌孤月的衣袖,小声道:「这不是何所思吗……」 凌孤月没想到此时遇到了他,欣然上前,「何兄,你是何时到的?」 何所思笑道:「常听人说蜀地多奇山秀水,一路玩赏下来,果不其然,于是多耽误了几日,今日清晨才到……你呢?」说着往几人身后看了看,「看诸位还牵着马,莫非也是刚到?」 凌孤月笑道:「实不相瞒,我们刚刚进城。」 「真是巧……」何所思又将视线落在小仇身上,「不过月余未见,小仇兄弟似乎长高了不少。」 小仇一听,眉飞色舞起来,「你的那些师兄弟呢?没遇到他们吗?」 何所思摇了摇头,「想必是在躲着我。」 凌孤月道:「无事,既然已经到了平南,我们同行亦可。」 何所思笑了笑,「如此甚好。」 范诗遥站在一旁打量着他,温声道:「你是北燕盟的人?」 何所思惊讶了一番,他本以为这位女扮男装的姑娘和旁边那位满脸病容的公子都不是江湖中人,何况现在已少有人还认得北燕盟,没想到竟被她一眼识破。便向凌孤月投去询问的目光,「这两位是……」 凌孤月不想范诗遥在街上暴露身份,便道:「此事说来话长,我们先找个落脚的地方再说吧。」 何所思却苦笑起来,「凌兄有所不知,平南城中的客栈早已满房,我从早上到现在,差不多找遍了附近所有的街,大大小小的客栈倒是不少,只是一间空房也没了。」 「为什么?」小仇疑惑,「难道来参加武林大会的人竟然有那么多?」 何所思道:「人倒是没有那么多,只因大多门派都是心高气傲的,不肯与闲人挤在一起,往往一出手就包了整间客栈,致使我们这样的人无处可去……」 小仇气愤道:「那些有钱人怎么都这样!师兄,那时我们到那个什么镇子时不也遇到……」 见他要说的是林珏的事,凌孤月忙咳了一声,打断他道:「不用担心,我知道哪里可以住。」 「真的?」小仇道:「师兄不会是想让我们去住破庙吧?」 凌孤月嘆气,他虽跟破庙有缘,也不至于带着几人一块去挤破庙。 不待他解释,一直站在旁边久未出声的林珏此刻轻飘飘地道:「屏川也是个门派,怎么会没提前订好客栈呢?」 众人如梦初醒,何所思笑道:「那就叨扰了。」 凌孤月向人打听了屏川弟子们的住处,说是一个叫「飞云馆」的客栈,几人便牵着马沿街找去。 不知走了多久,几乎快要出了城门,这才看到客栈的匾牌。 从外面看去,飞云馆有三层之高,黛瓦青檐,雕花雀替,倒也精緻。只是客栈近山,楼后是一片密林,这时还未到日落时分,客栈就已被乌黑的山影笼罩得十分严实,显得楼中阴森森的。 凌孤月望着楼后的山林,疑惑怎么会把客栈订在这么个偏僻的地方,正想着,从里面走出了一人,见到他欣喜地喊道:「师叔!你终于来了!」 凌孤月收回目光,见是熟悉的人,也露出几分喜色,「青竹,你们这些日子可还好?」 青竹迎上来,「回师叔,一切都好,我们很早便到了平南,这些天也没有懈怠,一直有在练功。」 凌孤月拍了拍他的肩膀,微笑道:「辛苦你了。」 青竹红了脸,连连摇头,「不辛苦,」忽然想到了什么,向他身后看去,「他们是……」 凌孤月道:「这几位都是我的朋友,我邀请他们与我一起来的,客栈可还有空房?」 青竹忙点头,「有!」眼神却在几人之间来回巡视了一番,像是在找什么。 「怎么了?」 青竹凑近凌孤月,小声问道:「掌门呢?他怎么没和师叔在一起?」 凌孤月心中暗暗疑惑,难道沈落还没来平南?自从那日在浮罗山匆匆一瞥,便再也没见过了……他会到何处去呢? 面上倒是神色未变,淡淡道:「掌门有些事,晚些便会到。」 青竹将信将疑地应了一声,又转笑道:「师叔赶路定是累了,先进来休息休息。」回头又对何所思等人道:「诸位请进。」 一行人进了大堂,白衣弟子们见凌孤月进来了,立刻一股脑地围了上来,叽叽喳喳地沖他行礼:「凌师叔!」 待凌孤月一一唤过了他们的名字,才渐渐静了下来。 第137页 「我与几位朋友还有些话要说,你们先去忙吧,青竹留下就好。」 在众多弟子羡慕的眼神中,青竹淡定地坐到了凌孤月的身边。 见几人都落了座,凌孤月立在桌前,笑意吟吟道:「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姣尘阁的少阁主范诗遥。」 范诗遥向众人点头一笑。 「这位是金陵疏影楼的林珏。」 林珏正想回应,却皱起眉头掩着嘴角咳嗽起来。 「没事吧?」范诗遥递过去一张手帕,眼中隐隐忧色。 林珏也不去接,只摇头道:「无事,一会就好。」 凌孤月见他咳嗽渐缓,方回过头看向何所思,正要开口,何所思已起身笑道:不劳烦凌兄了,在下北燕盟何所思。」 几人将自己一路上的经歷互相说了一通,渐渐熟稔起来。 又聊了一会,林珏似是有些睏倦,竟支着下巴眯了过去。 凌孤月也感到有些疲惫,便吩咐青竹安排了几间客房。 待几人各自回房休息,凌孤月出来寻找青竹,悄声问道:「三大长老在何处?」 青竹指了指楼上,小声道:「三大长老在房中闭门不出已经好几日,除了每日送饭的时候,其余时间一概都见不到他们人。」 凌孤月皱眉道:「确定都在房中?」 青竹点点头,「每日都是我亲自去送饭,他们确实都在房中。」 凌孤月放下心来,「那就好。」 「师叔可要见他们?」 凌孤月沉吟道:「应该见的。」说罢便朝楼上走去。 青竹指着一间房间向凌孤月示意,见他点头后方敲门,「长老,凌师叔来了。」 凌孤月隔着门道:「三位师叔,近来可好?」 很快,房门被打开,一缕雪白的辫子先甩了出来。二长老将鬍子收回胸前,掀了掀眼皮,「是你啊,掌门呢?」 凌孤月也不理会他的脸色,神色自若地回道:「掌门还未到。」 「嗯?」二长老古怪地瞪了他一眼,「武林大会就在几日后,掌门竟还没来?他人现在在哪?」 凌孤月道:「掌门自有打算。」 二长老哼了一声,面朝里喊道:「都这个时候了,掌门还没来。」 大长老也走了出来,皱眉道:「孤月,我记得你们是一起走的,怎么你到了掌门却没到?莫非是他遇到了什么事?还有,我似乎听闻掌门武功尽失……」说完仔细观察着凌孤月的神色。 凌孤月微笑道:「师叔不必担心,掌门很好。」 心中却在想,那件事虽然是沈落骗我的,却瞒得极好,他是如何知道的…… 听他这样说,大长老干笑了几声,「那就好……」接着一脸歉意地看向他,「对了,那时误会你是杀害几名弟子的兇手,是师叔错了,你不要往心里去。」 凌孤月摇头道:「不敢,是孤月让几位师叔费心了。」 这时,从房中又传来一阵笑声,「虽然人不是你杀的,可他们的死却与你逃不了干系。」 凌孤月笑容淡了下来,看着三长老从房中走出。许久未见,他似乎又阴冷了些,瞳孔的颜色变得更淡了,像是煳了一层雾气。双手藏在袖中,不住地攒动,不知在做什么。 大长老回头低斥道:「不要胡说。」 三长老冷笑一声,伸手指着房顶,好像那里有人一般,「你听,他们都告诉我了……」 凌孤月忽然想起三长老总是神神道道的,看他这样反应,想必又要拿鬼魂说事,便抢在他开口前道:「孤月初到平南,还有些事要同青竹商量,就不打扰师叔们休息了,明日再来问好。」 三长老直勾勾地盯着他,目光中像是藏着毒蛇要窜出。 大长老道:「你去吧,我们也没什么事,也不必每日来,等掌门到了再说。」 凌孤月点了点头,行了个礼便向后退去。 从三大长老那里回来,凌孤月这才松了口气,回到房中放下剑,索性将事情都放置一边,不去想它,脱了鞋便合衣躺下了。 一觉黑甜,待醒来时已是掌灯时分,房中漆黑一片,只能从窗上看到外面斜乱的树影。 凌孤月走到桌边,正欲吹亮火招子点灯,朦胧的一点红光刚刚亮起,只听「噌」地一声破空之声从窗外飞射而来,穿透了木窗直袭向他的面门。 那暗器来势兇勐,也不知有没有淬毒,不可硬接。电光火石间,凌孤月一个旋身避开,只听一声闷响,那道暗器已瞬间没入了身后的房柱。 凌孤月回头看去,隐约瞧见是一枚镖形暗器。 「什么人?」他沖窗外冷声道。 然而并无人回应。 凌孤月点亮了烛火,房间瞬间亮堂起来。 他执着烛台,快步走到破了一角的窗边,一把将窗子推开。 楼外月明如水,林中静谧,入耳唯有寒鸦鸣虫之声。 凌孤月皱眉,掩了窗,又走到房柱边,只见钉在柱子上的飞镖上还扎着一卷字条。 凌孤月将飞镖拔下,展开字条,上面写道:「若想知道古化松的下落,速到林中来。」 烛火跳动,灯下的人眸中似有寒星闪过。 师父不是已经死了吗?这是陷阱还是另有所图? 作者有话要说:  预告:下章是受君的视角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138页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裤衩衩哟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53 章 「师兄当真不愿再见我了?」 「就此别过吧。」 沈落看着那人决绝的背影,脑中一空,顿时心往下沉去,一直沉到了冰冷的水底,稠密的窒息感将他裹住。 好像回到了那个时候……在暗无天日的山洞里,唯有寒冷和孤寂。 不知道怎么出的客栈,走在人潮往来的街头,多少人声鼎沸,好似在他耳畔窃窃私语,可眼中却看不到一人,脑中只来回地飘荡着那句:「就此别过吧 。」 金陵夜半,城角画楼清寒,打更人在月光下敲响了三更鼓。 葛霜剑睡得安稳,忽听门外传来扣门之声。 「三叔,是我……」 葛霜剑披衣而起,开门借着月色一看,门外站的却是沈落。 只见他衣角还沾着露水,眼中血丝密布。便惊问道:「出了什么事?怎么如此憔悴?」 沈落失神道:「三叔,我想和你谈谈。」 葛霜剑心中惊疑不定,忙系上衣带,应声道:「好。」 走向园中的凉亭,一路上沈落始终一言不发。 待坐下,葛霜剑酝酿了一番,问道:「是不是……孤月知道了那件事?」 沈落点点头。 「他……是什么反应?」 沈落薄唇轻启,吐出两个字:「还好。」说罢只是默默地看着葛霜剑。 葛霜剑被他盯得发毛,心中疑惑:难道他不是为此事而来?便道:「落儿,你可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 沈落垂下眼睑,皱眉不语。 就在葛霜剑以为他不愿开口时,忽然听他问道:「三叔,你可曾喜欢过什么人?」 葛霜剑一愣,而后笑道:「问这个做什么?」 沈落淡淡道:「想听。」 葛霜剑苦笑着摇了摇头,「好吧……谁年轻时不曾风流过?二十多年前,我在西湖边与一个姑娘一见钟情,只可惜我常年漂泊,没个定处,她要的承诺我无法做到,于是就嫁给了别人。 沈落听他语气中带着缱绻怀念,有些不解,「三叔当真喜欢她?」 葛霜剑的喉咙发出刺耳的笑声,「应该是喜欢的吧,起码年轻的时候是喜欢的。」 沈落沉声道:「那三叔就眼睁睁地看着她嫁给别人?」 葛霜剑笑意转淡,「喜欢又如何?难不成让她抛下双亲跟着我四海为家不成?」 沈落摇头,「我若是三叔,我一定不会放手。」 葛霜剑正想笑他想的简单,沈落又道:「我会为她留下,或者将她带在身边。」 葛霜剑陡然一惊,恍惚间想起当年西子湖畔的嫣然一笑,以及分别时那人带着哭腔的质问…… 「霜剑,到底是江湖重要还是我重要?」 他咬牙道:「江湖。」 「那你就带我走,我陪你一起去闯荡江湖!」 「江湖危险,我不能带着你。」 「我不怕!」 「可是我怕,你只是个提不起刀剑的寻常女子。」 下雨了,雨打碧荷,一声声仿佛都是心碎的声音。 「我明白了……」 葛霜剑看着她渐渐消失在苏堤的雨幕中,心痛不已。 我怕你因我遭遇不测,我更怕我比你先死,留你自己活在世间,一生孤苦…… 「三叔?」 葛霜剑勐然回神,咳了几声道:「你还是想得太简单了。」 沈落看了他一眼。 葛霜剑怕他看穿自己的内心,忙打岔道:「今天是怎么了?难道半夜三更,你只是来打听三叔的情史不成?」 沈落的眸中泛起涟漪,半晌才犹豫道:「三叔,我喜欢一个人,可我却将他惹恼了。」 「什、什么?你喜欢……」葛霜剑惊讶地看着他,「那人是谁?」 沈落心不在焉地看着桌面,没有回答。 「定是个很美的姑娘……」 沈落摇头。 葛霜剑只当他不好意思透露,便道:「你都做了什么事?怎么惹到人家的?」 「我骗他说我武功尽失……」 葛霜剑不以为然,啧声道:「你骗她这个做什么?难不成你想考验她是不是因为你的武功才喜欢你的?」 沈落依旧摇头。 「还有什么?」 沈落闷声道:「我见不得有人多看他一眼、碰他一下。 葛霜剑闻言笑道:「我当是什么事,原来是因你吃醋……」 「吃醋?」沈落眨了眨眼。 「在感情上,吃醋也是正常的,莫非这她都要生气?想必是她脸皮薄,回头多哄哄就行了,也不算什么大事。」 沈落却苦涩道:「他却再也不想见我了。」 葛霜剑不解,「这是怎么了?我虽然不曾成家,但当年霜剑跟小玉他娘好的时候也是这样,见她同别的男人多说了几句,霜剑便拉下了脸,但终究是对欢喜冤家,过一会儿解释清了,又黏在一起不肯分开了。难道你爱慕的姑娘是不讲理的那种?」 「不是……」沈落露出苦恼的神情。 葛霜剑思索一番,问道:「莫非是你的做法不妥?你是如何做的?」 「……有人占他便宜,我本想杀了那人,」沈落眼中涌出杀意,又平静下来,「但我又想起他说不喜欢我杀人,我便放了那人一马,只斩断他的双手,没想到……」 第139页 葛霜剑心头一凛,「落儿,你这醋吃的可有些过分了,怪不得人家恼你,我看八成是被你吓到了!」 沈落抬眼望他,「三叔,你也觉得我做的不对?」 葛霜剑瞪着他道:「何止是不对,简直是大错特错。」 沈落看着自己的手,「可我控制不住我自己……每次看到他,我就十分欢喜,他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一清二楚。我常常想,要是他愿意,我就带他去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只有我和他,那样他的眼中就只有我……」 「她可愿意?」 沈落怅然摇头。 葛霜剑咳了一声,问道:「你老实告诉我,她喜欢你吗?」 沈落眼中灰暗,别过头去不语。 葛霜剑心内瞭然,嘆了口气道:「我知道了。」 「三叔……」 「你只一味强求,可曾真切为她做过什么?可曾问过她想要什么?三月开的最盛的花儿、云溪边的野径、四时变化、山川湖海,这些都是很美的东西,难道只因你想独占她,就不让这些落入她的眼中?更何况她还有好友家人……落儿,你也太过于霸道了。」 一字一句,如玉珠击盘一般在沈落耳边炸开。 葛霜剑继续道:「说真的,若是当年我真的娶了心仪的那位姑娘,我定会将她捧在手心里,做什么都全凭她的喜好。她喜欢吃楼外楼的糕点,我就排一天的队为她去买;她想去街上看戏看杂耍,走累了我就抱着她;若是她厌倦了与我在一起,我也会毫不犹豫地离开……只要她快乐,而不是我想怎么样,就勉强她同我一起受苦。」 沈落白了脸,愣愣地看着他,捂住心口道:「三叔,为何我感觉这里有点痛?」 葛霜剑见他如此,也有些心疼,「罢了,长痛不如短痛,要是人家真的对你无意,还是放下的好……」 沈落听到「放下」二字,忽而握紧双手,不觉指尖已刺入掌心。脑海中浮现出一幅画面:茫茫大雪之中,一个红衣人背对自己而行,渐行渐远,最后只剩下鼻尖萦绕着的一股淡淡梅香…… 葛霜剑见他眼眶通红,额间冒出冷汗,吓了一跳,忙扶住他的肩膀,「落儿?」 沈落一把握住他的手腕,狠狠道:「三叔……我不想他离开我!」 葛霜剑嘆道:「缘分一事,强求不得。」 沈落咬唇道:「从今以后,我不会再逼迫他了,也不会做他不高兴的事……」 葛霜剑担忧地看着他,「只要你将一腔真心袒露在她面前,三叔相信她迟早会被你打动。」 沈落点头,起身告辞,「三叔,我走了。」 「这么晚你还要去哪?」 「去找他。」 葛霜剑挽留道:「也不急于一时。你一路奔波,必是好几夜未合眼了,在这里休息一晚,明天再出发吧。」 「不了,」沈落惆怅道:「我已经好几日未见他了。」 葛霜剑无奈地笑了笑,「好吧,三叔也不留你了…不过还是要送你一句,若是真喜欢一个人,不妨多为对方想想,什么样的生活于她而言才是最好的。」 沈落微微侧首,「多谢三叔,我知道了。」 沈落离开后,葛霜剑没有再回房,他坐在凉亭中,仰头看着月亮,一如当年的皎洁明亮。 没有人知道,他后来又回过钱塘一次。西湖边依旧是弱柳桃夭,游人如织。在无数人中,他一眼就看到了那人。梳着妇人髮髻,鬓角插花,身旁还有一位憨厚可靠的男子。两人依偎在湖边,不知在说些什么,时不时地浅笑,露出一对好看的笑靥。 葛霜剑远远地看着那对夫妻,直到游人散去,湖畔再无一人。他摩挲着手中的剑,对着月下的碧波笑道:「好久不见。」 似对故人轻语。 沈落走出疏影楼时,天色已经大亮,燕子坊彻夜灯火通明,疏影楼却因林珏的离开而暂停了生意。 漆黑的门口,忽然有人拦在沈落身前,怯怯问道:「公子刚从里面出来吗?」 沈落打量了眼前的人一眼,只见是一个穿着破烂的女子,蓬头垢面,裙污面黑。 「嗯。」 女子激动起来,「公子可知道里面有个叫碧珠的姑……不,公子……」 沈落只当她是来找疏影楼的人,便回道:「不知道。」说完便想避开她。 谁知女子不依不饶地又拦了上来,焦急道:「我在门口已经等了好几日,总是不见有人出来,我只是想打听个人……」 沈落眼眶尚红着,此刻被这女子问得有些不耐烦,「你到底想问谁?」 女子被他瞪得心中一跳,喃喃道:「他叫乐孤翎……」 沈落脚步顿住,「你说谁?」 「乐孤翎,一个十分特殊的人,让人看过一眼就不会忘……」女子道:「公子可曾见过他?他现在可还好?」 沈落道心中警觉,「你们是什么关系?」 女子道:「我叫碧珠,乐公子是我的恩人……」 沈落想了想,道:「我认识,他……眼尾有粒硃砂痣。」 「正是!」碧珠眼中闪过一丝喜色。 「你们怎么认识的?」 碧珠便将之前所遇凌孤月一事粗略地说了一遍,见沈落目光怔怔,接着道:「我回了家后,别人告诉我阮郎也随我来了,可我这一路上都没有遇到他,向人打听,也都说没见过……也许,我们今生註定是有缘无分……」 第140页 沈落道:「既然没找到人,你回来干什么?」 碧珠道:「我答应了乐公子会来找他。」 沈落看着她,「凭你对他所做的事,我本该杀了你……」 碧珠惊了惊,向后退了一步。 「但我不能那样做,从今以后都不会那样了。」沈落忽然觉得胸中的郁气似乎消散了些,「你走吧,要继续找人或是回家,都随你。」说完与她错身而过。 碧珠看着他的背影,直道这人古怪,但又的确像是认识乐公子的模样,便在他身后追问道:「乐公子还好吗?」 沈落并未回头,只是道:「你放心,他早已离开此处,他很好。」 身后的少女如何,他已无心过问。此时,他只想穿过重重远山,飞奔到那人的身边。 师兄,你若真的恼我,我便放手,天涯海角你想去何处都行,只让我能远远地看你一眼,就好。 ☆、第 54 章 凌孤月望着字条出神,上面的笔迹他从未见过,也许是有人刻意掩盖了自己运笔的习惯,也许这人只是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不知他抱着何种目的。但从那支飞镖所携带的杀意来看,似乎是来者不善。 凌孤月定了定神,将字条纳入怀中,略微思索一番便走出了房门。 既然对方提到了师父,必是与屏川有些渊源,他决心会一会此人。 出了门,便是一条走廊,两边的屋子有些尚且亮着灯。 凌孤月不想惊醒众人,便放轻了脚步走了过去。 走到林珏的门前时,忽见房门被人从里打开,却是范诗遥走了出来。 凌孤月疑惑道:「你这是……」 范诗遥面上闪过一丝心虚,很快又是一脸平静,「林公子总这么咳嗽也不是事,我在楼下熬了一碗梨汤为他送了过来,想必能有些用。阿凌哥哥呢?」见他穿得整齐,又提着剑,好奇道,「这么晚了,还要出去吗?」 凌孤月正犹豫要不要将方才的事说出,只见对面的一间客房也亮起了烛火,何所思打开门,见是两人,微笑道:「凌兄,范姑娘,还没休息呢?」 凌孤月带着歉意道:「打扰到何兄了。」 「无事,左右我也睡不着,」何所思注意到他手中的剑,皱眉问道:「凌兄这是要去哪?」 凌孤月掩饰道:「没什么,出去走走。」 何所思似是知道他有意隐瞒,也不拆穿,只是诚恳道:「平南如今不比往日,龙蛇混杂,宵小良多,凌兄还是不要此时出去的好。」 范诗遥也点头,「阿凌哥哥若是想去走走,我陪你去吧。」 看着两人关怀的脸,凌孤月忽觉得心头一松,摇头笑道:「实不相瞒,其实是有人约我去会面。」 「什么人?」 凌孤月掏出字条,「就在方才,一枚暗器带着这个射入了我的房中。」 何所思接过字条同范诗遥一起看了起来,看完上面所写的内容,两人皆是一脸凝重。 何所思问道:「发暗器的人凌兄可曾看到?」 凌孤月摇头,「那人的动作很快。」 范诗遥小声道:「奇怪,我们今日傍晚才到平南,飞云馆还那么偏僻,这儿房间又多,谁会知道阿凌哥哥住的哪一间呢?」 凌孤月点头,「是敌是友不明,所以我要去看看。」 「事关古前辈的下落,阿凌哥哥要去也是正常的,这样吧,我陪你一起去。」范诗遥道。 「我也去,」何所思沉思道,「单单这一句话也看不出那人何意,只怕是不怀好意。保险起见,就让我和范姑娘同凌兄一起去吧。」 凌孤月犹豫道:「二位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对方是冲着我们屏川来的,若是连累了你们……」 「凌兄客气了,」何所思笑了笑,「既然是朋友,又何必这么见外?」 「何少侠说的是,」范诗遥将腰间的白绫解下收在怀里,「我倒要看看这个半夜三更,鬼鬼祟祟的人是谁……」 凌孤月也不再坚持,点头笑道:「多谢。」 三人出了客栈,沿着小道进了楼后的山,不知是不是夜里湿气大,林中黑雾瀰漫,犹如打翻了墨汁一般,眼前影影绰绰,三尺开外就看不到任何东西。 几人在林中转了一炷香的功夫,却连个人影也没看见。 范诗遥猜测道:「阿凌哥哥,会不会是他故意骗你出来?」 「什么意思?」 范诗遥抱臂道:「要么……他是在跟你开玩笑,要么,就是调虎离山,将你骗到这里,其实已经潜到客栈中去了!」 凌孤月想了想,摇摇头,「若说是前者,我在江湖上并不认识什么人,半夜将我约出来开玩笑么?不大可能;若是后者,我身上又没什么宝物,就算是调虎离山,也不应该找我。」 范诗遥嘆了口气,「若真像那人写的,有古前辈的消息,他为何不在客栈跟你说呢?偏偏要你来这里……我觉得有诈。」 何所思看了她一眼,「范姑娘言之有理,不过既然来都来了,不妨看看那人到底在搞什么把戏。」 又走了半刻,约摸已来到了林子的深处,凌孤月忽然止了步,轻声道:「你们看。」 两人随着的他的目光朝前看去,只见浓雾之中,一道若隐若现的人影静静地立在前方,一动也不动。 三人互相看了一眼,警惕地看着那人。 第141页 凌孤月朗声道:「阁下是何人?」 几缕月光泄下,雾气翻腾,那道人影却是一声不吭。 凌孤月这才注意到,不知从何时起,耳边已没了鸟唱虫鸣,仿佛与世隔绝,甚至静得连那人的唿吸声都听不到。 几人眉头一皱,走上前去。 眼见与那人离得越来越近,黑雾渐薄,那人的身影也一点点的清晰起来。 那是个一身黑色劲装的男人,四肢纤细,躯干却偏胖,尤其是腰腹,几乎有两个成年男子一般粗。此刻他正背对着三人,过分笔直的身体显得有些诡异。 「阁下到底是何人?」凌孤月又问了一遍。 那人依旧不语。 凌孤月上前,搭上了那人的肩膀,入手却是湿淋淋的一片,像是刚从水中捞出来。 凌孤月忙收回手,心道:怎么会如此潮湿? 待转到那人面前,三人俱是心中一惊。 眼前的人脸色青白,双眼费力瞪着,瞳孔上翻,眼角几乎都要裂开,似乎带着深深的恐惧。他僵硬地杵在那里,浑身都被夜雾打湿,不知站了多久。 「怎么是个死人?」范诗遥终究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女子,在夜色中面对着一具冷冰冰的尸体,不由得有些失色。 凌孤月也是疑惑,正仔细打量着那具尸体,突然发现那人的嘴角却在细微地蠕动着,好像要说话一般。 奇怪,这具尸体明明一丝气息也无,怎么会在说话? 凌孤月觉得其中有蹊跷,侧头对两人道:「你们先退后一步。」 范诗遥与何所思虽然不知他要做什么,却仍是按他说的做了。 见两人退后,凌孤月走近了那具尸体,执起剑鞘想去挑开那张嘴查看,可剑鞘刚碰到嘴,凌孤月心中似有所觉,暗道一声:不好! 那具毫无生气的尸体突然冲着他张开了口,同时,一缕青烟从口中喷出。 「小心!」 凌孤月立刻往后退了数步,掩住口鼻,可饶是他反应迅速,仍是闻到了一丝酸腐的气味,眼睛被灼得火辣辣的。 范诗遥见势不妙,盪出白绫甩了出去。白绫弹软如蛇,正击到那具尸体的胸前。 谁知,尸体并未倒下,只听「嗖嗖」之声不绝于耳,从那人的肚子里竟射出了无数枚纤毫银针!银针如雨,织出一张细密的网,瞬间将三人笼罩住。 凌孤月神色一凛,立刻拔剑出鞘。寒光乍现,他挥出剑花,将大片银针击落,只是来不及回头去看范诗遥与何所思的状况。 源源不断的银针从尸体里喷射而出,似乎没有止境。眼见越来越多的针穿透剑网袭向身后,凌孤月迎着针雨,找了个时机一跃而起,跳回到了尸体的背后,而后扬手一掌拍去,尸体面朝地直挺挺地倒下,堵住了针眼,这才算消停。 凌孤月低头一看,那具男尸的肚子已缩回到了正常人的粗细。 「没事吧?」凌孤月走到两人跟前问道。 「没事。」何所思的肩膀上挨了两针,用内力一震,便悄然落地了。 范诗遥严肃地盯着自己的手臂,只见一根泛着银光的针正扎在腕上,便隔着白绫将它捏了下来放在眼前细看。 「上面淬有麻药,」范诗遥闻了闻,「应该是箭蓉草,只会使人失声,不至于要人性命。」 何所思嘆道:「果然是个陷阱,」抬头看向凌孤月,「那阵烟……」 凌孤月屏息运气,试探一番后稍稍松了口气,「我还未发现有什么不适。」 范诗遥点点头,「过不了多久,我和何少侠应该就说不了话了,阿凌哥哥要当心。」 凌孤月抿了抿唇,后悔道:「是我考虑不周,不该贸然来此的,我们回去吧。」 何所思笑了笑,安慰道:「没什么,只可惜还是不知道想害凌兄的人是谁。」 「何少侠放心,」范诗遥盯着那具仆地的尸体,「是狐狸总会露出马脚的。」 三人立刻往回赶,不知为何,雾气越发的浓郁起来,半尺开外就见不到了草木树影。 凌孤月心中莫名有些忐忑,开口询问道:「少阁主,何兄,你们可还好?」 何所思的声音已然沙哑起来,「凌兄放心,我们没事。」 又过了片刻,范诗遥与何所思已经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凌孤月边走边沉思,若是那人想要他性命,何不直接在针上直接涂见血封喉的毒?为什么要让他说不出话来呢? 还有,那具尸体究竟是什么人? 就在他百思不得其解之际,渐渐地,一阵异常使他警觉起来。 原本的三道脚步声,不知在何时起,竟只有自己的那道了。 「何兄?少阁主?」凌孤月喊了一声。 这次却是无人回应。 凌孤月停步四顾了一番,周围雾气腾腾,根本见不到半个人影。他心道,难道是自己走的太快两人没跟上来?便往回走了几步,谁知走了半天,仍是黑煳煳的一片,而且这雾明显十分不正常,浓得连自己的身影几乎都看不见了。 他也来不及多想,眼下还是找到失散的何所思与范诗遥要紧。 正走着,凌孤月忽然感到额间一阵疼痛,像是撞上了什么东西。他心头一震,忙退了几步,冷声道:「什么人?」 耳边传来他自己的回声,除此之外,林间再无杂音。 第142页 凌孤月小心翼翼地走近,伸手却摸到了一段粗糙的树皮,原来方才撞到的东西只是一棵树。他凑上前极力看去,即使近得脸几乎都要贴了上去,却仍是看不到那棵树的模样。 凌孤月一惊,心里隐隐有了个猜测。 他仰起头,抬头望着天,本该比林中明亮一点的天幕却仍是一片漆黑,枝叶间的光影全被那股黑暗所遮挡住。 凌孤月这才意识到,周围压根不是雾气,而是自己看不见了。 那阵青烟果然有古怪。 作者有话要说:  恶趣味之盲人攻上线!!!哈哈,当然只是暂时的。 ps:武侠里夹杂一点点的悬疑应该没什么问题吧。。。真的没有鬼的! ☆、第 55 章 从什么时候开始看不见的?明明刚才还能看到一些婆娑的树影…… 凌孤月下意识地摸了摸眼睛,指尖刚碰到眼睑,便触到了湿漉漉的睫毛,接着是水润的眼角。 眼睛一眨,有什么东西从眼中落了下来。 是雾气? 凌孤月沾了一滴眼角的水痕,一阵温热。并不是雾,而像是……眼泪? 凌孤月愣了愣,那股烟刚开始还熏得眼睛火辣辣的,这会儿却没有知觉了,就连什么时候流的眼泪他都没有察觉。 所幸没有中毒针,否则现在他已是口不能言、目不能视,恐怕想走出这片林子都很难。 思索间,又有眼泪流至下颚。 凌孤月擦掉颊上的眼泪,向林中试探着喊道:「何兄?少阁主?」 仍是不闻回復。 知道这里有问题,凌孤月不敢大意,但此刻别无他法,只能摸索着向前走去。 渐渐的,起风了。 本来一片静谧的山中,树梢忽然摇摆不止,枝叶翻飞,在头顶哗哗作响。夹杂在风中的似乎还有阵呜咽之声。 凌孤月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握紧手中的剑,放慢了步子。 忽然,一道尖利的长啸由远及近,随之而来的是一记凌然的掌气。 凌孤月一惊,凭着本能侧身闪了过去。那一掌便击在他身后的古树上,发出砰然巨响,震得树上落屑簌簌。 「凌孤月……嘻嘻嘻……」古怪的笑声在他右耳边响起。 凌孤月扶着树干站定,扭头面向右侧,皱眉问道:「什么人?」 「嘻嘻……师叔不认得我了吗?」那声音忽又飘到了他的身后,冲着他的脖子吹了一口寒气,凉凉道:「师叔真是善忘啊……」 好似一桶雪水从脖颈中倾下,凌孤月顿时寒毛倒竖,忙转身避开,朝着那人道:「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那声音纤细如丝,又飘忽不定,前一刻还在他耳边窃窃私语,后一刻像是隔了万重山遥遥喊出,「师叔……我是白竟……我死的好惨啊……」 凌孤月听那声音虽在四週游盪,却并没有脚步声,心知他必定用的什么特殊的功法,便镇静地道:「你用屏川已故弟子的身份装神弄鬼,不觉得可笑吗?」 「嘻嘻……师叔,我就是白竟啊……我死的时候,眼睛不见了,舌头也被人拔掉了……师叔,你看到它们了吗?」话刚出口,一阵阴冷的风卷着地上的枯叶向凌孤月扬了过来。 凌孤月只觉得那风来势汹汹,被吹得向后退去,以袖挡面,扑面而来的不像是树叶,倒像是尖兵利器,割得他手背上出现了好几道红痕。 「师叔……你为什么还能说话?是不是你我的舌头藏起来了?嘻嘻……把舌头还给我……」那东西恶狠狠地沖了过来,这次带着腾腾杀气,似是决心要将他置于死地。 凌孤月的后背已然抵在树上,进退维谷之际,只得将剑横在身前,试图抵挡住一二。 只听鬼影人离他越来越近,恰在此时,一道衣袂飘扬之声传入凌孤月耳际。 来人拦住了鬼影人的攻势,将他带向一旁。 凌孤月什么也看不见,只听数声拳□□接,两人忽又出现在头顶,震得落叶纷纷,接着是一声闷哼,那东西似是被击退了下去。 林间又恢復了悄无声息。 「谁?」凌孤月问道。 落叶悠悠坠下,飘在他的肩头,来人并没有说话。 见他一直不说话,凌孤月心头微松,「何兄,是你吗?」 脚步声缓缓靠近,那人替他拂去了肩上的落叶,然后牵住了他的手,似要带他去什么地方。 握住凌孤月的手微凉,大小也明显不是女子该有的。凌孤月便认定他是何所思,忙问道:「少阁主呢?你们没事吧?」 牵着他的人将他掌心摊开,指尖带着温柔的力道写道:「她回去了。」 凌孤月点点头,「你们没有遇到危险吧?」 「没有,」何所思的手指顿了顿,继续写道:「你的眼睛怎么了?」 凌孤月露出一丝懊恼的神情,「是方才的那阵烟,我现在看不见了。」 何所思搭上他的脉搏,诊了诊,写道:「无事,用净水洗一洗,过几个时辰就好了。」 凌孤月放下心来,又疑惑道:「为何你们走着走着就不见了?」 何所思写道:「这片林子被人布下了阵法,稍不留神就会走散。」 「阵法?莫非那个『鬼』也是阵法的一部分?只是我的幻觉不成?」 第143页 何所思的指尖在他掌心点了点,正要写字,凌孤月却觉得手心被他点的痒痒的,莫名心底一阵悸动,忙缩回了手。 不知是不是把何所思吓到了,两人一齐怔在原地,他的手也没有再握上来。 凌孤月低头咳了一声,「抱歉。」 何所思重新牵住了他,轻轻写道:「抱歉。」 两人一边走,何所思一边向他解释,「这是飘渺阵,原为冯舟晟所创,后经他编排成册便失去了下落,看来是有人习得了这种阵法故意针对你。」 凌孤月冷笑道:「我知道是谁。」 「谁?」 凌孤月道:「屏川的三大长老。」 「有何依据?」 凌孤月犹豫了一下,这本是屏川的门内之事,不该和别人说,但何所思今天特意陪自己来此,方才又救了自己,若是隐瞒,岂不当他是外人?便道:「不瞒何兄,我之所以离开屏川,便是因为三大长老……他们说是我杀了屏川的几名弟子,后来我去查看尸体时,也遇到了这样的情况,与我一同进去的人神不知鬼不觉的消失了,还有莫名其妙的声音,若不是……」想到沈落,凌孤月眉头一皱,将未说完的话咽了下去,改口道,「除此之外我也想不到我得罪过什么人。」 凌孤月说完后,何所思沉陷入了沉默。 凌孤月又道:「何兄,你可看清与你交手的是什么东西?」 「人。」 凌孤月扭头看向他,虽然看不到什么,好像何所思就站在他身边一样,「那人长什么样?」 何所思写道:「那人穿着夜行衣,脸上蒙着面纱,只依稀辨得是个身材瘦小的人。」 凌孤月在心底暗暗盘算,三大长老中哪个才是最瘦小的?大长老身材魁梧,虽然年近古稀,但仍身高体壮,至于二长老和三长老……两人倒是不相伯仲,不知是其中的哪一个。 凌孤月偏向于三长老,毕竟此人整日里口中念念有词,不离鬼神,他的可能性会大一些…… 正闷头沉思时,何所思在他手心写道:「不要难过,我……」 我什么?他迟疑了一番,没有继续写下去。 凌孤月以为是方才的沉默让他误会了,便转头笑了笑,「其实我并不……」话未说完,笑意便僵在了脸上。 何所思轻轻抬手,拭去了他脸上的眼泪。 即使他的动作十分轻柔,凌孤月还是感觉到了这只手十分冰凉,就像今夜的雾一般。 凌孤月后退了一步,疑惑道:「何兄?」 何所思没有解释,牵着他继续在林间行走。 两人之间突然萦绕着一股奇怪的氛围,凌孤月想开口打破这份静默,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正犹豫间,何所思忽然停了步,凌孤月一时不察,撞在了他的脖子上。 「有人。」何所思在他掌心中极快地写下了这几个字,而后便将他带到一棵树下,「等我。」 凌孤月有些担忧,看着他道:「小心。」 何所思没有再停留,走向了林子深处。 凌孤月靠着树坐下,注意着何所思的动向。只听他故意放重了步子,踩在枯叶上,摩擦出刺耳的声音,在静谧的林间显得尤为清晰。 就在何所思离凌孤月越来越远的时候,一股霸道的气息逐渐靠近了他。 只听粲粲狂笑,两人已然交上手,数番来回,鬼影人渐渐招架不住。 「咦?怎么是这小子?凌孤月呢?」待看清何所思的模样,阴恻恻的声音惊讶了一下。 何所思不理会他,以掌作刃,翻手又迎了上去。 鬼影人不敌,被他击得撞到了树上,咳了几声,仰头喊道:「你还不出来?」 不远处的凌孤月心中一凛,又有一股气息加入了缠斗中。 何所思虽以一敌二,却仍有招架的余地,双方势均力敌。 直到听到了「铮铮」之声。 凌孤月自幼习剑,自然知道那是什么。脸色微白,再听何所思的动静,似是渐落下风。 凌孤月正在担忧,忽听耳边传来利刃划破皮肉的声音。 何所思手中空空,不可能是他伤到别人,只有可能是他受伤了。 凌孤月一咬牙,提着剑踉踉跄跄地走了过去。 「何兄,接着!」说着将流光剑一抛。 两个鬼影人这才注意到凌孤月,嘻嘻笑道:「原来你在这里!」便放下了何所思,朝凌孤月飞身而来。 凌孤月忙提步向一旁掠去,却依旧感到两股的不容小觑的力量向自己逼近。 凌孤月步步后退,鬼影人紧紧相逼。若平时,凌孤月大不了可以施展轻功逃走,但此刻他双目失明,林中古木繁杂,着实吃亏。 正掣肘时,凌孤月只觉得腰间一紧,眨眼间已稳稳落地,却是何所思接了剑向这边飞来。 何所思的唿吸有些急促,箍在他腰间的手也过于紧了些。 「我没事,小心!」凌孤月忙将他推开,耳边是错身而过的破空之声。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似是听到了一声冷哼,何所思反手挽了个剑花格挡住斜里刺来的一剑,又纵身迎了上去。 铿然剑气不绝于耳,凌孤月已分不清哪道是何所思哪道是鬼影人所发出的了。 片刻之后,惨叫声迭起,两道重物相继落下。 何所思将他扶了起来,在他掌心写道:「没事了。」 第144页 「你受伤了?」凌孤月向他手臂上摸去。 何所思按住他的手,写道:「只是破了点皮。」 凌孤月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眼,然而眼前只是一片漆黑,看不见他的神色。 何所思又写道:「不必担心。」 见他坚持,凌孤月只好作罢,起身道:「他们……死了?」 「死了。」 凌孤月便要上前去查看。 何所思拦着他,「不要看了,两具尸体罢了。」 凌孤月摇头,「我看看他们到底是谁。」 何所思只好将他带到尸体身前,执着他的手向地上的人脸上摸去。 刚碰到那人的脸,凌孤月只觉得手底下的皮肤十分粗糙松弛,眉眼之下,再一摸,便摸到了一缕编得整齐的鬍子。 ☆、第 56 章 摸到那缕鬍子,凌孤月若有所思地收回手,转头对何所思道:「麻烦何兄去看看另一人的瞳孔是不是灰色的。」 只听窸窸窣窣衣料摩擦的声音,何所思拉下了那人的头纱,扒开眼眶看了看,又嫌弃似的用衣摆擦干净手,「不错。」 凌孤月心中又确定了几分,皱眉道:「这两人我认得,正是是二长老和三长老……只是他们为何总要和我过不去?」 「也许另有隐情,大长不是不在这里么?回去一问他便知。」 凌孤月迟疑道:「大长老与他们二人不同,三位长老中唯有他对我慈眉善目,也曾数次为我说过话……」 何所思拉过他的手,在他掌心写道:「人心难测,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 凌孤月嘆了口气,「这倒也是……只是今日二长老和三长老死在这里,我回去该如何交代呢?」 何所思将他扶起,「直说便可,这是他们咎由自取。」 凌孤月见何所思又牵起他往前走去,便问道:「何兄,现在我们去哪?」 「你的眼睛须尽早用净水沖洗,我们去寻一处水潭。」 凌孤月跟着他在林间穿梭,夤夜空山,万籁寂静,唯有脚下传来沙沙软叶之声。夜风拂过两人的脸颊,竟有些惬意。 凌孤月问道:「何兄,雾可散了?」 「散了。」 「天亮了吗?」 「还早。」 凌孤月回想这半夜以来的遭遇,忽然摇头笑了起来。 何所思在他手上写道:「怎么了?」 「我总算明白你的同门为何排挤你了,看来不只是你师妹的缘故。」 「哦?」 凌孤月微笑道:「我才知道何兄竟是个深藏不露之人,武功又好,还被盟主器重,想不被人嫉妒也难。」 「你觉得武功很重要吗?」何所思忽然停下了脚步。 凌孤月想了想,道:「有些人生性淡泊,觉得练武就和吃饭睡觉一样,只是一件寻常事,他们也并不在意所谓的高低之分;但对有的人来说,活着就是为了站在武林巅峰,只有睥睨天下才是最快活的事……」凌孤月侧头看向他,「何兄,你是前者还是后者呢?」 何所思却写道:「都不是。」 凌孤月一愣,他本以为何所思会说自己是前者,毕竟初见时,这人就透露着一股淡然无争。正要问他,迎面忽吹来一阵清凉的风,带着一股甘甜的水汽。 凌孤月疑惑道:「这是哪里?」 掌心传来指尖轻柔的触感,「湖边。」 何所思牵着他继续向前走去,凌孤月这才注意到脚下不知何时已经由枯叶已变作凹凸不平的鹅卵石。 「小心。」 何所思刚写完这两个字,凌孤月一脚踏空,右脚陷入了石隙中,险些栽倒。 何所思忙将他托起,「跟我来。」几乎是半抱着他,足尖轻点,两人便凌空而起。 凌孤月也不知他要带自己到什么地方去,只抓紧了他的手。 踏水而过,涟漪未平,两人已落到了湖中心的石头上。 「你先休息,我去接点水。」 凌孤月点点头,静静地坐在石头上,等何所思回来。 一个人的眼睛若是看不见了,那么他的其余四感必定会异常灵敏。 凌孤月在心底里勾画这片湖泊的样子:大概是在一个山谷中,四周草木葱郁,湖中有一块巨石,不知它是什么时候被山洪冲下来的,久经风雨,终于磨平了稜角……此刻没有雾,也许是月满西天,湖面还泛着银光。湖面必定十分广阔,否则回声怎么会这般空灵? 刚想到回声,便闻哗哗细响,何所思掬起了一捧水,似乎在清洗着什么,不一会又听见「刺啦」一声,他撕掉了一块衣角,在水里浸湿之后便回来了。 凌孤月不知道他在什么方位,于是侧头问道:「何兄?」 两只微凉的手指挑起了他的下巴,使他仰起了头。 孤月呆了呆,一块冰凉的东西已贴上了他的眼睛。 何所思跪坐在他身前,拿着一块打湿了的布,轻柔地在他的眼睛上擦拭着,神情专注。 凌孤月张了张口,正要说话,忽然一截拇指按在了他的下唇上,制止了他。 两人离得很近,凌孤月甚至能听到他热情有力的心跳,一下又一下,与那人冰凉的指尖截然不同。 凌孤月回过神来,轻轻扭头,躲开了他的手,接过布料道:「我自己来吧。」 何所思一动不动,凌孤月只觉得有两道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脸上,气氛顿时变得十分怪异,便起了个话题道:「何兄,我常听人说,瞎子听声辩位很厉害,我现在亦看不见了,果然觉得耳朵灵光许多,刚刚听到有回声,我猜这里是个山谷,对吗?」 第145页 何所思并没有回应。 怎么?难道他生气了?还是走了? 「何兄?」凌孤月往身边摸了摸,正巧摸到了一截湿淋淋的袖子,便惊讶道:「你……」 何所思一颤,忙握住他的手,在他掌心写道:「的确是在山谷中。」 「你的袖子怎么了?」 「不小心打湿了。」 凌孤月皱眉不语,那里定是他受伤的地方,只清洗了血迹,又没包扎,不知伤势如何…… 何所思见他不说话,又主动写道:「这里很美。」 凌孤月勉强一笑,闷闷道:「是吗?都有什么?」 「很多很多的树,湖水很蓝,很清澈。」 凌孤月心道:大多数湖都是这也,并不算稀奇,便问道:「还有呢?」 「水中有两个人的倒影。」 有水的地方自然会有倒影,这也没什么,「有月亮吗?」 「没有,有很多星星。」 凌孤月忽又提起了些许精神,「我知道一个地方,那里本来也有很多的树,是梅树,不只水里有星星,岸上也有。」 身边的人写道:「岸上怎么会有星星?」 凌孤月笑道:「不是天上的星星,是萤火虫。你若去过就知道了,一到夏天,那儿天上、岸上、水里,都在发光,像星星一样。」 何所思下意识地又点了点他的掌心,像是在思索什么,而后写道:「你很喜欢那里吗?」 凌孤月点了点头,带着淡淡怀念道:「它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落英潭。我今年刚在潭里种了些莲花,倘若还回去,明年就能看到满潭的碧色了。」 「你不打算回去了?」何所思的力道忽然重了些许。 凌孤月怅然道:「我自小就在那里长大,回是要回的,不过最近有些事,等我处理完,再……再去看它。」 何所思迟疑了一下,写道:「倘若要你选择,你愿意一直待在落英潭,还是去别的地方?」 「别的地方?哪里呢?」 「天下如此之大,比落英潭美的地方还有很多,譬如三月的桃花渡口,譬如烟雨中的江南晚巷,譬如夕照下的苍山古塔,再譬如关外的大漠、海上的岛屿……」 凌孤月见他一笔一划写得认真,笑了笑,「何兄说的那些地方真是诱人,想想人生在世不过数十载,死后万事不知,理应多走走。若是我嘛……便要在江南的三月,穿过长街短巷,到一处桃花渡口,遥望古塔残照,虔心膜拜一番;再乘小舟,飘海上,经岛屿,转到关外两天,如此一遭,又折回来。尔是青山木,我为鸿雁客,春往秋来,最终的归处依旧是故乡。」 何所思愣了一会,方写道:「我同你一样。」 凌孤月心中并未当真,他知道何所思肩上有着北燕盟这个重担,即使他愿意,他的师父也未必肯放他逍遥一生。但在世间偶遇一知己已是不易,分别后又能再见几回?待他年重逢之时,也许都是耄耋老翁了。暗暗嘆息,口中却道:「或许到时候你我可以结伴同行。」 「一言为定。」 凌孤月感受到他的指尖在自己的掌心上轻轻划过,这一刻竟有些安心。笑道:「何兄,我怎么觉得你今天像是变了一个人一般。」 「是么……」 凌孤月摇头,「也许是我想多了。」 「人总是会变的。」 「是啊……」凌孤月突然想到了一个人,心中一酸,忙转开念头,将眼上的布片揭了下来,「有些干了。」 何所思接了过来,「不用再擦了,你可觉得好了些?」 凌孤月眨了眨眼,果然觉得眼中舒适了许多,也不再无故掉眼泪。 何所思写道:「闭上眼休息一会吧。」 凌孤月也觉得有些睏倦,便阖上了眼。 不知何时,一声鸟鸣将他惊醒。 凌孤月缓缓地睁开眼,视线已不再是漆黑一片。入眼是一片烟波浩渺的湖泊,水只清浅及膝,在夜间泛着幽幽的光泽。远山淡如眉黛,湖面倒映着星子,与墨蓝色的天际相连。再看天上,寒星璀璨,清冷夺目。 那一瞬间他有些恍惚,不知湖中之水入星河,还是星河之影映湖中。 湖心之中,一个红衣人坐在巨石之上,面露茫然之色。 他眨了眨眼,水中人也眨了眨眼。 仿佛人身处镜中天河,泛石而游,正巧偶经这场纯净的梦。 凌孤月被眼前的景色震惊住,过了片刻方回过神来,转头去找何所思。 「何兄?」凌孤月顿时清醒了过来。 只见原本守在他身边的何所思却不见了,只有空荡荡的石头,石上尚有余温。 作者有话要说:  浪漫就完事了。。。接下来要对受君加大力度! ☆、第 57 章 凌孤月起身向四周看去,湖面平静,远山遥遥,再不见有第二个人影。 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异响,在寂静的夜中尤为清楚。 凌孤月忙转身,「何兄?」 只见漆黑的树影上一只野鸟扑棱着羽毛,被他这一惊,向着夜空的明亮处振翅飞远了。 凌孤月望着满湖的星子,等了一会儿,仍是不见何所思回来。好像从始至终都只是自己的一个幻觉,那人从来不曾出现过。 倘若是幻觉,是谁从鬼影人的手中将他救下?倘若不是,何所思为何要在此时离开? 第146页 想到今日他种种怪异的举动,凌孤月心中无限狐疑。 「莫非……他不是何所思?」他勐然抬起了头。 带着疑惑,凌孤月回到了客栈。 此时晨雾初升,大多数人尚在睡梦,城中还笼罩在一股晦暗的光线中,飞云馆中却是灯火通明。 凌孤月刚走到门口,便听到里面传来范诗遥的声音,「阿凌哥哥怎么还没回来?我们真的不用去找他吗?」 凌孤月闻言,推门而进,只见大堂中坐着范诗遥、何所思、青竹等人,众人围坐在一张桌子前,俱是一脸严肃。 凌孤月道:「我没事,让诸位担心了。」 「师叔!」青竹迎了上来,「师叔没事吧?」 凌孤月摇摇头,视线只稍稍在他身上停留了一下便看向何所思。 何所思并没有什么异常,同众人一样,见他回来松了口气,微笑道:「你终于回来了。」 凌孤月问他:「何兄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范诗遥抢着道:「不知怎么,我和何少侠走着走着就发现你不见了,在林中找了许久都没找到,还以为阿凌哥哥先走了,谁知一问客栈里的人,才知道你并没回来……我们正要回去找你,」范诗遥往青竹身上瞟了一眼,「你这位师侄却不让我们去。」 一旁的青竹讪笑了一声,也没解释。 凌孤月问道:「少阁主一直与何兄在一起吗?」 范诗遥点头,「幸好我们二人并未走散……对了,阿凌哥哥,你到底到哪去了?」 凌孤月又看向何所思,只见他亦是满脸的不解,便一笔带过道:「那片林子被人布了阵法,浓雾封山,叫人看不清路,后来雾散了,我便回来了。」 何所思道:「布阵的人是不是那个约你的人?你可遇到他了?」 凌孤月点点头,「此事我已经有些眉目了,暂且不提……倒是你们的嗓子,没事吧?」 范诗遥道:「没事,喝了小师侄的两杯茶便好了。」 凌孤月摇摇头,「不知道还有没有后症……让我看看。」说着便走到何所思身边,搭上了他的手腕。 碰到何所思的手的那一刻,凌孤月瞬间就意识到这只手绝不是在林中牵了自己半日的那人的。那人的手很冰,手掌偏薄,不似何所思的宽厚,也没有这般温热。 凌孤月微怔,那人到底是谁?为什么要装作何所思? 「凌兄?」何所思见他皱起眉头,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凌孤月笑了笑,松开手道:「的确没有大碍,那我便放心了。」 折腾了一夜,三人都平安无事,松懈下来之后方觉得困意绵绵,便各自回房休息。 凌孤月上了楼,青竹却跟在他身后。 待进了房中,凌孤月问他:「青竹,你有什么事吗?」 青竹低声道:「师叔,其实不让人去找你……是掌门的意思……」 凌孤月忽然抬头看他,「你说什么?师弟来了?」 青竹点了点头。 「他……什么时候来的?」 「掌门子时到的,正要去找师叔,不巧碰到姣尘阁的少阁主与何少侠回来了。两人当时中了箭蓉草的毒,皆说不出话,我便拿了纸笔让他们写下来,这才知道师叔还在山中……掌门当时脸都白了,让我去为少阁主、何少侠找解药,自己则出去了。」 「他可拿了剑出门?」 青竹想了想,摇头道:「掌门走得匆忙,什么也没带……师叔,你没遇到他吗?」 凌孤月想到自己方才什么也看不到,「何兄、何兄」的叫了半天,他却在一直装哑巴骗自己……一时说不出话来,半晌才怔怔问道:「他的房间在哪?」 「掌门还没回来呢……」 凌孤月不理会青竹,推门而出,又问了一遍,「他的房间在哪?」 青竹只好指着斜对面的一扇门,道:「掌门住那里……」 凌孤月立在门前,对青竹道:「你先去睡吧。」 「师叔,我要不要去找掌门?师叔都回来了掌门还没回来,是不是出事了?」 凌孤月淡淡道:「不用去找了,他已经回来了……」说罢推开了那扇门走了进去。 房中落着帐子,又没点灯,但借着微亮的天色,凌孤月还是看到了床榻上躺着一个人。 「沈落。」他喊道。 床上的人勐然睁开了眼,半坐起向他看去,「师兄?」声音还有些嘶哑,「师兄是来看我的吗?」 凌孤月听到他熟悉的声音,半是酸楚半是恼怒,「骗我好玩吗?」 沈落一愣,随即慌乱地解释:「我……师兄那时说不想再看到我……」 「所以你就装作何所思?」凌孤月心中起伏不定,「你又骗了我……」 沈落听他语气低落,喃喃道:「师兄,你可看到石头上的字了?」 「什么字?」 沈落苦笑了一声,轻声道:「没什么……」 两人隔着帐子对视,明明曾是最亲密的人,此时却看不清彼此的眉眼。 凌孤月嘆了口气,终究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出去。 倘若他掀开帐子,便会发现一张毫无血色的脸,眼中泛红,带着深深的疲惫。 榻上的人强撑着目送他离开,直到房门轻轻地阖上,沈落好似被抽空了全身的力气,捂着手臂闷声咳了几下,从嘴角溢出了一丝鲜血,仰面倒了下去。 第147页 凌孤月在房中闷坐着,看着窗外的后山出神。不知到了什么时辰,忽听有人扣门:「凌孤月……」 在他认识的人中,直唿他名字没有几个,而此时能来的只有一人。 凌孤月打开门,门外站着的果然是林珏。 林珏又裹上了厚重的狐裘,虽然看起来仍是一副孱弱的样子,气色却好了很多。 见凌孤月只是呆呆地站在门口,也没让自己进去的意思,林珏皱了皱眉,「凌孤月,你是不是装不下去了?要与我撕破脸了吗?」 凌孤月回过神来,「什么?」 林珏道:「你怎么了?」 凌孤月摇头,「没事……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林珏挑了挑眉,向他身后看去,「不让我进去说?」 凌孤月只好道:「请进。」 林珏边走边疑惑地看着他,「你真的没事?」 「林公子就是过来问我有没有事的吗?多谢关心,我还好。」 林珏似乎这才想起了自己来此的目的,抿唇道:「你……你对范姑娘的了解有多少?」 凌孤月与他面对面坐下,又斟了两杯茶,「只是年少时见过一次,那日在姣尘阁,也只是这些年来的第二次相见罢了。算来我对她的了解并不算深。」 「所以……你们也只算是相识了几日?」 凌孤月点点头,「不过相处下来,我发现少阁主为人仗义,又不拘小节,是个值得一交的朋友。」 林珏若有所思,「仗义……朋友……」 凌孤月眨眨眼,「对了,年少时她还喜欢戏弄人。」 林珏忽然看向他,「戏弄人?」 凌孤月看了他一眼,「林公子怎么对少阁主那么感兴趣?是想知己知彼,从她身上着手得到红药王吗?」 「不是……」在凌孤月的目光下,林珏道,「我总觉得……范姑娘似乎在戏弄我。」 「什么?」 「就是……昨晚,她忽然端了一碗雪梨汤到我房中来。」 凌孤月点了点头,这件事他是知道的。 林珏似乎是觉得难以启齿,酝酿了半天才道:「说实话,范姑娘在江中救了我,我也的确感激,昨夜又为我送汤,我便客套了两句……」 「你如何说的?」 「『多谢大恩,无以为报』云云,谁知她……」 凌孤月见他吞吞吐吐,催促道:「她怎么?」 「谁知她竟说……要我以身相许……」林珏别过脸,苦恼道,「我也分不清她是玩笑话还是什么,还没等我回神,她便离开了。」 凌孤月咋舌,看着林珏脸上浮上了淡淡的绯红,笑道:「我说林公子今日怎么脸色好了很多,原来是红鸾星动了。」 林珏气道:「凌孤月!」 凌孤月无奈地摇了摇头,「你问我做什么何不去找少阁主问个清楚呢?」 林珏嘆道:「这话我如何问得出口?」 凌孤月想了想,道:「如果少阁主是在和你开玩笑,对你照顾有加也只是因她为人仗义,你不去理会便好……如果是真的,」凌孤月看着他,「那你呢?」 「我?」林珏一呆,「我什么?」 「你的想法啊?」 林珏忙摇头,「我没有想法,我没有想法,」一连说了几遍,又道,「我对男女之事没有想法。」 凌孤月见他矢口否认,便道:「你若是不喜欢人家,还是挑明了的好。」 林珏为难道:「我虽是疏影楼的楼主,可见惯的都是些风月场上的买卖,虚情假意,不足挂齿。可这种事……」说着摇了摇头,「万一范姑娘只是在说笑,岂不是显得我自作多情了?」 「那你同她拉开些距离,譬如拒绝她的好意,让她知道你的意思便可。」 林珏思索了一会儿,拧眉道:「我明白了……多谢,」起身要走,忽又道:「这件事你……」 「放心,」凌孤月打断他,淡笑道,「我不会向别人说的,尤其是少阁主。」 林珏这才放心,转身离去。 林珏前脚刚走,又有人敲门。 凌孤月以为还是他,便懒懒道:「又怎么了?」 一开门,却是青竹。 青竹见他一副懒散的样子,眼角眉梢带着温软,和平时大有不同,脸上一红,忙低头道:「师叔,掌门请你去三大长老房中谈事。」 凌孤月心中一沉,知道已到了水落石出的时候,便点点头,正色道:「好。」 ☆、第 58 章 凌孤月来到大长老房中,沈落已在里面等着。 不知他是不是没休息好,脸色有些难看。见凌孤月来了,张了张口,轻声喊道:「师兄……」而后侷促地垂下了眼睫。 「孤月来了,坐吧。」大长老笑脸相迎,让两人落了座,抬头问道:「掌门,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沈落问道:「二师叔和三师叔呢?怎么不见他们?」 大长老面露疑惑,「这两个老傢伙也不知道去哪了,一大早就没看到他们人,我正想问青竹呢。」 「师叔真的不知道两位长老去哪了?」沈落冷笑。 大长老眼神一变,「掌门这话是什么意思?」 沈落从腰间拿出一件东西,放在了桌上,「师叔可认得这个?」 凌孤月低头看去,桌上赫然是一缕鬍子,足足尺余长,编得整齐。 第148页 大长老震惊道:「这是、这是老二的鬍鬚,他平日里最珍惜这口周之物,怎么会在掌门手中?而且还……莫非是老二出事了?」 沈落冷冷道:「昨晚我和师兄在后山遇到了两只鬼……」 凌孤月观察着大长老的神色,他好似毫不知情的样子,不知是确实如此,还是他戏演得好。 「那两只鬼不是第一次出现,当初在天玄峰留青堂,昨晚又在飞云馆的后山,每次都在师兄独自一人时出手,而且暗藏杀机。」沈落向大长老投去一瞥,继续道,「师叔,你说世上有鬼吗?」 大长老哂笑道:「世上怎么会有鬼呢?」 沈落道:「是,我也不信,后来我才发现原来那两只鬼竟然是二师叔和三师叔。」 「怎么会!」大长老瞪大了眼睛,「他们怎么会做这样的事!」 「师叔不必惊讶,」沈落似是料到他是这样的反应,不慌不忙道,「三位师叔总是形影不离,难道连这件事都不知道?」 大长老如梦方醒,「难道掌门以为我也参与了其中,要害孤月?」 沈落只是盯着他,目如寒星,将他的慌乱尽收眼底。 大长老又转头看向凌孤月,柔声道:「孤月,你知道的,师叔向来没有为难过你。」 凌孤月垂眸思索了一会,问道:「不知师叔昨夜何时睡下的?」 大长老回想了下,「约摸是戌时。」 「其他两位长老呢?」 大长老摇头,「我一向比他们二人睡得早,没留神……」 「那师叔可知道师父的下落?」 大长老反问道:「师弟不是云游去了吗?这么多年没回来,他的下落我怎会知道……」 凌孤月又道:「听闻冯舟晟是阵法奇才,师叔可认识他?」 大长老警觉道:「不认识,倒是老三常常闷在房中推算阵法。我曾问过他,他好像说是由冯舟晟所创。」 凌孤月见他将所有事都推到已死的两位长老身上,顿觉头疼不已。正为难间,忽然感觉桌下的手被人轻拍了两下,余光瞥见沈落,听他镇定自若道:「不巧昨夜的后山也被人设了阵法,至于是三师叔还是旁人,待我回头问问他便知。」 「老三?他没死……」大长老瞳孔骤缩,「他人呢?」 「昨夜我失手杀了一只鬼,摘下他的面罩才知道是二师叔……后来又遇到一个,便留意没有下杀手,只是将三师叔带回来令青竹看着。」沈落脸上似笑非笑,「师叔以为为何今日青竹没有过问两位长老的下落?」 大长老看了他一眼,似要看透他心中所想,过了片刻,復又平静下来,「方才我所说的都是实话,两位师侄若是不信,尽管去问老三。」 凌孤月心道,看来他是笃定三长老已死,死无对证,方说出这样的话来。 沈落道:「可惜三师叔被我打成重伤,此时昏迷不醒……不过昏迷前,我倒是问出了一些话……」 大长老神情一紧,试探道:「老三说了什么?」 沈落道:「他跟我说,师父其实并不是云游去了,而是几位师叔密谋,联手将他重伤,至今生死不明。」 大长老的脸色迅速灰败下来,咬着牙道:「他是这样和你说的?」 「师叔若是不信,我还可以再说出一些,」沈落冷声道,「五年前的那晚,是你将师父约出,而后与另外两位师叔一同袭击了师父,对么?」 大长老脸上的和善消失殆尽,视线在两人身上来迴转着,右手悄悄探向腰间,似乎在考虑是否该出手。 沈落看破了他的心思,淡淡道:「不瞒师叔,屏川心法我已练至第十层,师叔若想在今日动手,绝无一丝生还的可能性。」 话音刚落,凌孤月与大长老俱是心下一惊。 屏川心法,传说练到第十层便可称霸武林,再无敌手。但是难度也随着等级而逐阶提升,常人练至第五层便卡在了瓶颈期,到了第十层,其难度与第九层有如天壤之别。从古至今,歷代屏川掌门也只有一个人成功过,那人而立之年闭关潜心练功,待出关时已是满头华发,座下的弟子也都变了模样。连修习了十方禁术最后走火入魔的古化松都没达到……沈落?他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竟然能练到了第十层? 然而任何见过沈落的人,都不认为他是在说谎,他只是冷静地坐在那,杀意已然蔓延,仿佛只要他出手,眼前的事物烟消云散都不足为奇。 大长老忽然嘆了口气,怒极反笑道:「果然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没想到,我输给了老四,最后连他的徒弟都斗不过……不错,是我将你们的师父约出,然后将他重伤,也是我故伎重施,想骗孤月出去,好让老二和老三下手!」 「为什么?」 大长老冷哼一声,「为什么?我们只不过是想讨回一件东西。」 「怎么东西?」凌孤月不解,他怎么不知道自己手中还有值得别人觊觎的东西? 大长老皱眉道:「十方禁术,不是在你那里吗?」 「又是十方禁术……师叔也知道十方禁术?」 「难道老四没将这件事告诉你?」大长老嗤笑一声,「那年静山老人从西域带来了这本秘籍,他与我们商量好了条件,便将十方禁术交给了身为掌门的老四。本来我们说好要一同练习,哪知回过头来老四就翻脸不认帐,自己闭关练功,将屏川心法练到了第九层,又压了我们一头。我们三人实在气不过,便想有朝一日能出了这口恶气。从那时起,老三开始研究阵法,什么阴阴阳阳、虚虚实实,弄得他人不人鬼不鬼……终于有一日时机成熟了,我将老四骗了出来,与老二老三一起偷袭了他。老四受了重伤,却还是被他逃了,好在从那日起他便再没出现过,我们以为他是失足坠到崖底了,却始终没找到尸骨,这也成了悬在我们心头的一病……」 第149页 凌孤月知道其实那日师父是遇到了沈落,沈落毁了天殊草,又破了他的命门,逼得他跳了崖…… 「我从来没见过这本秘籍,师叔怎么确定它就在我这里?」 大长老寒着脸道:「我们将屏翳峰搜遍了仍是一无所获,他若不是偷偷给了你,难道还会给沈落?」 「这是何意?」 大长老讥笑一声:「谁不知道老四偏爱你?那时说要带弟子闭关,我便知道他是要饮少年的鲜血,配合着自己练功。你与沈落虽同是根骨奇佳,可沈落的武功明显略胜于你,他却选择了放弃沈落……为什么?还不是日后要将衣钵传给你?」 凌孤月呆了呆,「可他当初却让静山老人将我带走……」 大长老道:「是静山看中了你,要老四拿你去交换十方禁术。你大概不知道,那晚沉冬榭的火便是他放的,他毕竟养了你一场,心中有些不舍,本想彻底将你抛下,谁知最后还是放任沈落将你救了回来……」 凌孤月突然想起,沈落曾说,是师父告诉他十方禁术的命门在何处,没想到竟成为日后自己丧命的源头。 回头去看沈落,见他神情疏冷,好似一点也不在意,可面色明显又差了些。 原来从始自终,师父伤害的都只是他一个人。 「你真的不知道十方禁术在何处?」大长老拧着眉道。 凌孤月摇头,东西早被沈落拿走,不知他还有没有留着。「既然师父已经不在了,师叔们为何还要执迷于它?」 大长老道:「我们都已是知天命之年,谁还要练那种邪功?不过是想毁了它罢了!武功身份,到了我这个年纪不过是过眼云烟。我们同老四争掌门、争秘籍,争了一辈子,到头来他什么都得到了,可还不是死的比我们早?」苦笑一声,又道,「这种靠着汲取人血才能练的秘籍,留着危害后人吗?有时候虚名迷了人的心智,便什么也不顾了,什么同门之情,手足之义!」 一瞬间,大长老仿佛苍老了十岁不止,背嵴驼了下去,嘆道:「行了,我已将全部真相说出,你们若是想为老四报仇,便给我们一个痛快,虽然老四背信弃义,起码老二和老三待我是真心的,到时候将我们三人埋在屏川山脚,不枉你们唤我们一声师叔……」 凌孤月抿了抿唇,开口道:「其实三师叔已经不在了……」 「老三死了?」大长老惊愕地看着沈落,见他点头,不禁惨笑数声,「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到头来,恩恩怨怨终究是个圆……」 从大长老房中出来,凌孤月与沈落并肩走在走廊中,两人皆是沉默不语。 快要走回房间时,沈落才开口,「师兄觉得我该怎么处理大长老?」 凌孤月顿住步子,低头道:「不如……遂了他的愿,让他去为两位长老收尸,回到屏川颐养天年吧。」 「好。」 凌孤月听他应声之后便再无动作,也不离去,便推开门走进了房中,将要关门时,对他道:「过两日就是武林大会,你好好休息。」说完便掩上了门。 作者有话要说:  受君真是个小可怜,但还是要加大力度!最后一个力度! ☆、第 59 章 那天过后,大长老到后山将其他两位长老的尸首收拾好,也无心武林大会,便要回去安葬两人。 凌孤月送他出门时,沈落并没有出现。 临行前,大长老翻身上马,嘱咐道:「你和沈落要好好的,千万不要学我们几个,走到如今这个地步,追悔莫及也没用了……若是能有一次重来的机会,老四他要做掌门、要十方禁术、要胜过我们,依他便是,总好过阴阳永隔,只能等下辈子再见。」 凌孤月见他面露伤感之色,便点了点头。 大长老看着他,又道:「我原来以为你是个心机极重的,往日淡薄无争只是装出来给人看个样子,现在才知道……唉,也罢,我倒是不担心你,只是沈落这孩子心思极深,万一哪天他要是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你到天玄峰找我,就算这小子已经把屏川心法练到了第十层,我也要拼着一口气,一掌把他打醒……」 凌孤月闻言一怔,忽然感到一股莫名的滋味涌入心头。自小到大,三大长老都住在极高极险的天玄峰,很少能见到他们,就算碰见,也只是客气地问候一声,更多时,三大长老对自己都是不加掩饰的疏离,甚至敌意,他从没想过有一天大长老会对他说出这般话。 他笑了笑,仰首望着马背上的大长老,拱手道:「孤月谢过师叔,师叔请多加保重。」 这是他第一次真心实意地喊出师叔这两个字。 大长老抖了抖缰绳,亦沖他一笑,「保重。」 旧日恩怨,尽在这一笑中消散。 转眼便到了武林大会开场的日子。 这一日,正赶上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飞雪如琼,窸窸窣窣地从夜半就下个不止,直到天亮方停。开门时,只见入眼洁白,素瓦白墙,路上也已覆了一层厚厚的雪。 霭霭烟华将平南城笼罩在一片清冷之中,随着城角的一声钟响,又很快散去,变得热闹起来。 飞云馆的众人出了门,只见客栈门口已备好了马,在雪上踏出道道马蹄的痕迹。 凌孤月一袭红衣立在雪中,硃砂灼灼,眉宇清隽。正为小仇挑马,忽听身后有人叫他,便回首看去。 第150页 沈落披了件黑色的大氅,衣领与袖口处绣着金边,玉冠束髮,剑眉入鬓,面容削瘦。见他走了过来,递给凌孤月一个东西,「师兄,这个你拿着。」 经过三大长老一事,凌孤月也有心想缓和一下两人之间的关系,便接过来问道:「这是什么?」 沈落道:「这是暖手炉,昨日看到街上有人卖这个,便买了一只回来。今日天冷,师兄拿着吧。」 凌孤月掂了掂那只小巧的铜炉,里面还盛着新鲜的炭火,烘得手心暖融融的,摇头道:「我不怕冷的。」 见沈落露出微微失望的表情,凌孤月又道:「不过今天确实很冷,我还是拿着吧。」 沈落点点头,露出了一抹连自己都未察觉的笑意。 待各自上了马,凌孤月看了众人几眼,林珏裹着厚厚的狐裘,仍是嘴唇发白,不知是不是冻的。范诗遥一身男装,面上覆纱,旁人一时也难看穿她的身份。何所思端坐马上,神色淡然。小仇则是晃晃悠悠地架马来到青竹身边,催促道:「青竹哥哥,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啊?」 青竹皱眉道:「你叫凌师叔师兄,怎么又叫我哥哥?这不是乱了辈分了吗?」 小仇腆着脸笑道:「我比你小了几岁,难不成你要叫我师叔吗?」 青竹一想到突如其来冒出个这么大点的师叔,又拿他跟凌孤月一比较,下意识地摇头,「随你怎么叫吧!」反正掌门也不管…… 正这么想着,青竹抬头,只见沈落颔首示意,方挥手道:「出发!」 小仇眉开眼笑地又挤回凌孤月的身边,「师兄,我们去佛心门喽!」 凌孤月微笑着看了他一眼,心中也隐隐生出几分期待。 几人当先,身后跟着众多白衣弟子,皆是意气风发的少年,腰间长剑,轻衣肥马,浩浩荡荡地往城郊赶去。 马蹄踩过雪泥,带起阵阵碎屑,两边的路人见到这阵势纷纷让出一条路来。 有人歆羡地望着他们打马而过,对身旁的同伴道:「有朝一日我也要拜在名门之下,穿锦衣,配宝剑,身边还要有美人相伴,如此方不枉来这世间一遭!」 同伴只是笑他,「李老三啊李老三,你可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就你这三脚猫的功夫,到了屏川顶多给人家当个噼柴的门童……」 李老三被说的面红耳赤,「当门童我也甘愿!」 一路上皆是人,或是和他们一样骑马的,或是走路的,或是乘着华丽的辇车的。这股人潮从城南涌到城北,一直到郊外的佛心门。 终于,山脚下巍峨的石牌坊已遥遥可见,一幢金碧辉煌的六角宝塔出现在远处的半山腰之中,风捲云住,塔上传来了杳杳铃声。 沿途出现了一些旗招子,上面或书「武」字,或写「止」字,一直延伸到佛心门的山门前。 小仇指着旗招子,新奇地问:「师兄,这个『武』字我知道,武林大会武林大会,肯定是以武功为尊!可那个『止』字是什么意思呢?」 凌孤月一手捧着暖炉,一手拉着绳子,慢悠悠道:「应该是点到为止,旨在让人注意分寸,只是切磋比试,不可伤人。」 「那『定』字又是什么意思呢?」 凌孤月一时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心中一动,转头问道:「师弟,我来考考你,你说这个『定』字何解?」 沈落一直暗暗听着两人的对话,只是没想到凌孤月会突然问自己,咳了声道:「武出、止殇、定心,『定』是要人心无杂念。」 凌孤月这才恍然回忆起这是剑经上的一篇,心道:下山这么久,竟然将剑经都荒废了,实在惭愧……面上却不动声色,「不错,」又看向小仇,「听懂了吗?」 小仇点点头,疑惑地瞄了沈落一眼,心中想道:为什么沈大哥好像对自己没那么大的偏见了? 不知不觉已走到山脚,石牌坊下,一条细长的石阶蜿蜒入山,石阶旁还立着块古朴的石碑,碑上题字:因缘无常,造化前定,入我佛门,四大苦空。 众人下了马,登上一百零八级石阶走到前殿,只见几个小沙弥正在门口扫着雪。几人皆生得唇红齿白,头顶两点香疤,每经过一个人,便停下手里的活合十行礼。 小仇紧跟在凌孤月身侧,问道:「师兄,他们这么小就做了和尚,以后真的就不娶媳妇了吗?」 几个小沙弥似乎听到了他的话,匆匆低下头去了。 范诗遥调笑道:「小仇兄弟年纪不大,莫非已开始思春了?」 小仇连连摇头,辩解道:「我才没有喜欢的姑娘呢……」 「甚好,那便让阿凌哥哥求这里的大师收了你做弟子,你觉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小仇嘻嘻笑道:「我以后可是要娶像诗瑶姐姐这么漂亮的姑娘当老婆的!」 范诗遥恶狠狠地指了指他的额头,「你这小鬼!」 小仇继续道:「放心,我可不敢跟林大哥抢诗瑶姐姐!你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呢!」 范诗遥顷刻间红了脸,「你说什么?」 林珏吓得咳嗽不止。 凌孤月忙捏住小仇的后颈,小声道:「佛门净地,不要乱说话……」 几人方噤了声。 穿过前殿,本是个宽敞的场院,中间种着一株千年菩提树。院中的雪已被僧人打扫干净,唯有菩提树上,仍开着满树的琼花。 第151页 此时,树下设了一方武场,四周又建起几层供人观看的高台,看规模,约摸可容纳近千人。四面的高台参照东西南北分别对应着苍龙台、白虎台、朱雀台和玄武台。其中,朱雀台偏小,最为简陋,是专门供那些无门无派的江湖散客观看的地方,倘若人一多,甚至连立足之地都没有。 凌孤月一行人刚走出前殿,佛心门的住持师父带着几名僧人便迎了上来。 主持白眉长须,手中持珠,面有慈悲之色。「阿弥托佛,贵客远道而来辛苦了,请诸位随宝净到殿中领贵派的红帖。」 沈落道:「有劳。」 一旁法号宝净的僧人向众人行了个礼,带着他们走向后殿。 小仇不解,边走边问道:「红帖是什么?」 宝净念了声佛号,答道:「此番前来武林大会的共有三十六个门派,因人数众多,为了避免混乱,住持将苍龙台、白虎台和玄武台划分成了三十六个区域,又为每个区域写了一张红帖,註明了位置,到时各大门派按照领到的红帖入座即可。」 小仇点点头,张望着不远处的高台,「那我们会坐到哪呢?」 宝净道:「阿弥托佛,事事随缘。」 走到后殿门前,宝净让众人在殿外稍候,自己则带着青竹进去了。 凌孤月立在门口等着,忽听里面传来少女恼羞成怒的声音,「为什么不给我?我们北燕盟从前也是有头有脸的门派!难不成现在落魄了你们便狗眼看人低,不承认我们了吗?」 这声音实在有些耳熟,听她提到了北燕盟,凌孤月便下意识地看了何所思一眼。 何所思面露惊讶之色,「是小师妹?我去看看。」说罢走了进去。 只见大殿的桌前,站着一名罗裙少女,此刻被众人围住,面色通红。 何所思问道:「师妹,怎么回事?」 少女回头一看,见是何所思,顿时红了眼眶,指着发放红帖的僧人道:「他说北燕盟不是大门派,不给我红帖,让我们去和那些人挤在一起!」 话刚出口,有些人就不乐意了,「小姑娘,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那些人』?我们虽然无门无派,却也强过你们北燕盟外强中干、名存实亡!」 桌后的僧人无奈道:「阿弥托佛,不是我们不给贵客安排,而是此前并未听闻北燕盟要来参加武林大会。如今三十六个门派座次皆已定下,若是再重新安排,只会兴师动众徒增事端,故只能委屈姑娘到朱雀台观看了……」 「听到了没?北燕盟算什么?还没人家三十六派一根手指头粗呢!」有人讽刺道。 「只知道眼高手低,也不掂量掂量自己?」 嘈杂的指责声让少女越发委屈,一时也无颜反驳众人,一头扎在何所思怀中呜呜哭了起来。 何所思轻轻摸了摸少女的头顶,安慰道:「好了,师妹不要哭了,朱雀台也没什么的,反正是都是长长见识。况且朱雀寓意着枝头之凤,今日虽身陷尘泥,他日涅槃重生也未可知。」 少女从他怀中抬头,露出半张梨花带雨的脸,「师兄,那你会陪我一起吗?」 何所思笑了笑,「我也是北燕盟的人,自然要和你们在一起。对了,几位师兄师弟呢?」 少女扁着嘴道:「大师兄让我来要红帖,他说他在外面等我。」 何所思心道:他们怎么能让师妹一人进来呢?况且方才在殿外也并未看到他们的人……见周围的人一副看好戏的样子,便压下了心头的疑惑,回头向发帖的僧人致了歉,带着少女走了出去。 凌孤月见何所思携着一名少女从殿中出来,问道:「出了什么事?」 何所思摇头道:「让凌兄见笑了,只是一个误会,也没什么。不过我遇到了小师妹,可能暂且要和凌兄告辞了。」 凌孤月看着躲在他身后明显刚哭过的少女,不见了嚣张跋扈,倒显出几分可怜来,点头道:「这样也好。」 何所思领着少女走后,不多时,青竹也领完红帖回来了,手中还拿着一大把佛珠,「每人都有,说是结缘之物。」 一行人到苍龙台落了座,人也渐渐地都来齐了,只有对面的白虎台一大片地方还空着,不知是哪个门派。 待到报时的锣声敲响,最后一个门派才姗姗来迟,一个年轻的男子领着一众弟子走到白虎台上。那人长相清俊,眼中含笑,神情却极为倨傲,打断了锣声道:「对不住各位,秋水长渊门来晚了。」 四下顿时议论纷纷,敲锣的僧人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待他们坐定,方再次敲响了手中铜锣。 凌孤月道:「他便是柳非墨?」 沈落点点头,「此人的武功深不可测。」 凌孤月忽然想到那日在船上的传闻,便问道:「比之你如何?」 「不相上下。」 「那你可有把握能赢?」 沈落看着他,「师兄若是想让我赢,我又怎敢输?」 见他乌黑的眸中似有光芒闪过,一如那晚的湖光星影,凌孤月扭过头盯着场上,「不要逞强,尽力就可。」 沈落但笑不语。 范诗遥不悦道:「怎么那么巧在我们对面,看到那张脸我就犯噁心!」说着将面纱遮得更严实了些。 小仇问道:「诗瑶姐姐,你认识那个人?」 范诗遥否认道:「不认识!」 第152页 ☆、第 60 章 周围的人仍在窃窃私语,秋水长渊门的人却个个面无愧色,悠悠然地坐下。 三声锣响,佛心门住持高念一声佛号,「请诸位肃静。」已有人携着长棍登场。 来人是佛心门的一位青衣小僧,年纪不大,头顶已有四点香疤。只见他将长棍夹在腋下,双手合十,朝着四方各行了一礼,开口声洪如钟,「菩提照我,佛心门宝缘,请赐教。」 小仇目疑惑道:「师兄,这么个小和尚也能参加武林大会?」 凌孤月低声解释:「今日只是各门弟子的比试,掌门级的高手将在三日后登场。」 小仇「啊」了一声,顿时有些失落,「那岂不是要三天后才能看到顶尖高手的对决?」 范诗遥噗嗤一笑,「小仇兄弟,别想着三天后,光是今天的就有的你看了。」 小仇回头问道:「诗瑶姐姐,到时候你会参加吗?」 范诗遥耸了耸肩,「我们姣尘阁才不在乎这点名头呢!」 小仇道:「幸好诗瑶姐姐不打算上场!」 「怎么说?」 小仇促狭笑道:「诗瑶姐姐的武功怎么样我不知道,不过想想肯定也是一流的!」眨了眨眼又道,「就怕别人看到诗瑶姐姐后,感嘆道:『哇!怎么来了这么个标志的个美人,这叫人怎么捨得下手!』最后不战而降,那武林大会岂不是要出大乱子了!」 众人一听,皆是忍俊不禁,就连林珏也掩唇笑了笑。 范诗遥羞恼道:「小仇,你怎么越来越油嘴滑舌了?看来我要替阿凌哥哥教教你怎么尊敬前辈了!」说着就要去拧他的脸。 小仇见势不妙,忙躲在凌孤月身前,口中嚷道:「师兄救我!」 凌孤月不露声色地挡开了范诗遥的手,笑道:「少阁主息怒……」 范诗遥瞪着他,「阿凌哥哥,你护着他!」 凌孤月摇摇头,动手在小仇嘴边一拧,「叫你再说胡话,快给人家道歉。」 小仇十分配合地捂着嘴「哎呦」叫了一声,可怜巴巴道:「诗瑶姐姐我错了,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原谅我吧!」 范诗遥哼了一声,「你是小孩子,我不和你一般见识,只是阿凌哥哥管教不严,我要罚他。」 小仇立刻坐正了身体,讨好道:「诗瑶姐姐,要打要骂,你就罚我吧,都是我不好,不要怪师兄……」 范诗遥摸着他的头,笑眯眯道:「乖啊,我又不会对阿凌哥哥怎么样的。」 凌孤月知道她是在开玩笑,也不在意,便道:「少阁主要怎么罚什么?」 范诗遥伸出手,像是讨要东西一般,「阿凌哥哥手里的暖炉不错,借我玩玩!」 凌孤月一愣,下意识地看了沈落一眼,见他亦回望自己,眼中沉沉如夜,便回头笑道:「少阁主要别的都好说,只是这个却不大方便。」 范诗遥眨了眨眼,「怎么了?阿凌哥哥难道也怕冷吗?」 冷倒是不冷,甚至捂了半日还有些烫手,但这毕竟是沈落给自己的,现在当着他的面送别人,怎么说得过去呢…… 凌孤月正为难间,只听沈落轻声道:「既然范姑娘需要,拿去好了。」 凌孤月看着他,见他神色淡淡,并不像是生气的样子。 竟然这么大方? 不过既然他都这么说了,凌孤月也乐得将暖炉递给范诗遥,「方才小仇得罪了,我替他向少阁主赔个不是。」 范诗遥笑道:「哪里哪里,我早已眼红这只小暖炉,还要谢谢阿凌哥哥呢!」 凌孤月回过头,拍了拍一脸自责的小仇的肩膀,「没事,你看下面,有人要挑战宝缘小师父了。」 小仇抬起头,果然见有人跳上了武场,抱拳道:「长青派弟子陈鸣讨教宝缘小师父。」 两人互相行了礼,手中起势,便开始了缠斗。 武场上宝缘与陈鸣正你来我往,招式不绝,台上的范诗遥接过暖炉后把玩了一阵子便觉得有些无趣。她看了旁边的林珏一眼,见他掩在狐狸毛下的半张脸白得像纸一样,双手缩在袖中,琉璃色的瞳孔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场上。 范诗遥嘆了口气,忽然将暖炉塞到了他的手中。 林珏不解地看着她,又低头看了看那个热乎乎的东西,「范……范姑娘?」 范诗遥道:「这个东西我也用不着,你拿着吧。」 林珏照旧推辞道:「多谢姑娘好意,我……」 话未说完,范诗遥打断他道:「我还是觉得你只当我是个姣尘阁的小丫头好,起码那时候说话不像现在这么客气。」 林珏见她眼中一片坦然赤诚,毫无半点扭捏之情,不禁呆住了。 范诗遥又道:「你不必感到不好意思,当初既然救了你,公子这条命就有我的一半,是生是死,都得要我同意才行。所以公子要好好照顾自己,我可不想看到自己的努力白费。」 林珏握紧手中的暖炉,不再拒绝,低声道:「多谢。」一股温热自手心传至四肢百骸,连气息也通畅了许多。 小仇此时一门心思都在武场上的两个人身上,见两人打得难解难分,问道:「这得打到什么时候啊?」 像是知道了他的不耐一般,陈鸣攻势突然变得迅勐,找了处破绽逼上了宝缘的咽喉。 锣声落定,宝缘后退一步,微笑道:「阿弥托佛,施主高明,宝缘认输。」 第153页 陈鸣拱手道:「小师父承让了。」 小仇又兴奋起来,「然后呢?还有人会上台吗?」 凌孤月道:「这个人打败了佛心门的小师父,接下来会由其他门派的弟子挑战他,倘若他武功足够高强,那么便可连战下去,直到输了为止。」 小仇皱眉道:「那岂不是很不公平!后面的人都是第一次上场,精力还很充足,而他已经跟那么多人打过了,这也太吃亏了!」 凌孤月笑了笑,眼波流转间是说不出的风流姿态,「武林大会对于来者的耐力与武功的皆是极大的考验,若是能在三十六大派眼下崭露头脚,那么对那名弟子来说,无移是一个扬名立万的好机会。就算是连胜十人而败,也已足够人们记住他的名字,因此并不存在吃不吃亏的问题。」 小仇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此时又有一人从高台上跳下,与陈鸣比试起来。 这人气力不足,却胜在身法灵活,往往出其不意地出现在陈鸣身后,或是一掌,或是一指,虽然不轻不重,已足够令人焦躁不安。一炷香的功夫过后,陈鸣渐渐步伐紊乱起来,眼看胜券在握,那人也不再按捺,正面攻了上去。谁知他刚拼尽全力打出一掌,方才还体力不支的陈鸣忽然重重地甩出一拳,正打在那人胸口,将他击退数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他是装的!」小仇激动地站了起来。 不巧刚好挡住了身后的人,引发一阵抱怨之声,「前面的坐下……」 凌孤月忙将他拉下来,「安静点。」 陈鸣接连胜两场,面有喜色,越战越勇。 打败了第三个人后,小仇由衷道:「这人有点厉害。」 凌孤月心中明白,只是笑笑,也不再解释。 范诗遥道:「他只算是抛砖引玉,比他厉害的多了去了,你且看着。」 果不其然,待迎来第四个人时,对方的武功明显高出了陈鸣一大截,内力也醇厚许多,刚交上手,陈鸣便觉吃力无比,只消数招,便被来人轻松打败。 锣响三声,陈鸣只得下了台。 小仇可惜道:「我还挺看好他的。」 范诗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高手永远是下一个。」 小仇怔怔道:「诗瑶姐姐,你为什么看人那么准?」 林珏对武功一窍不通,也是疑惑地看向范诗遥。 范诗遥娇俏一笑,「很简单啊,一开始就将实力暴露在众人眼下,这样的怎么可能是高手?」 「那现在那个算高手吗?」小仇沖台下努了努嘴。 范诗遥摇头,「再过几个吧。」 输输赢赢,来来往往,几个回合后,场上的人不知不觉已换了好几个。 终于,又走上来一个人。 来人白衣如雪,唯领口处绣着一双黑燕,气质如云,声音清朗,「北燕盟何所思,请赐教。」 「是何大哥!」 何所思似是听到了小仇的声音,遥遥望向这边,沖几人微微一笑。 「我记得诗瑶姐姐曾经说何大哥的根基好?」 范诗遥点头道:「这个人不是何少侠的对手。」 果不其然,即使对手既然将步法配合着掌力发挥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出招却一一俱被被何所思化解。 小仇眼巴巴地盯着何所思,感嘆道:「原来何大哥那么厉害!师兄,你觉得呢?」 凌孤月见何所思游刃有余地应付对方各种刁钻奇巧的招式,道:「何兄确实不错。」 青竹闻言,下意识地看了看沈落,见他好似心无旁骛的看着场上,实则暗暗地捏起了衣角,一声不悦的轻哼从他鼻间喷出。 锣声一响再响,何所思依旧淡然无惊地站在台上。 「何大哥已经七连胜了!」小仇赞嘆道,「看来今日的第一非他莫属!」 「可还有人愿意挑战何少侠?」敲锣的沙弥向四周投来巡视的目光,连问了三遍都无人应声,便道,「若是没有,本次……」 沈落忽然道:「青竹,你去。」 青竹愣了愣,「我?」 「嗯。」 凌孤月不知道他是因为方才自己夸了何所思一句而暗暗吃醋,只当是在给青竹一个上场的机会,便道:「也好,你去和何兄比试比试,点到为止即可。」 「大师兄,快去吧!」身后的一众弟子催促道,「叫三十六派看看咱们屏川的实力!」 青竹压下心头的激动,点点头,沉声道:「好!」 凌孤月看着青竹走到武场,与何所思打了个照面,两人会心一笑,皆是拿出浑身的解数,再无保留。一时间,场上的两人拳脚交接,声似山中风,身如雾中影,叫人看的眼花缭乱,实在是应接不暇。 只是高手过招,一点点的失误也足矣致人落败。更何况何所思在青竹之前已苦斗了数人,渐渐地有些吃不消了。 青竹见他额角生汗,亦不愿趁人之危,干脆放缓了身形,与他慢慢地切磋起来。 然而何所思知道,就算状态復满,恐怕要战胜青竹也是不可能的事。不论根基天分如何,屏川心法与北燕盟的功法相比,不知高出了不少,况且青竹的根骨也是万里挑一,自己毫无胜算。 将这一切看在眼中,沈落道:「师兄觉得青竹如何?」 凌孤月点头道:「不错。」 沈落皱眉,怎么只有两个字?何所思可是有六个字呢!又问了一句:「师兄觉得他们谁会赢?」 第154页 凌孤月盯着台上,沉吟道:「难说……」 沈落闷闷道:「师兄难道不相信青竹么?」 凌孤月看了他一眼,似乎看出了些什么,无奈地笑了笑,「当然相信,他是你一手教出来的。」 沈落的眉头这才舒展开来,带着微微得意,手指轻点着膝盖。 一刻钟之后,场上胜负已定,四下唏嘘。 佛心门主持朗声道:「恭喜屏川弟子青竹拔得头筹!」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最近太忙啦! ☆、第 61 章 青竹走回台上,顿时,四面的目光伴随着细碎的议论声皆朝他身上涌去。 「没想到屏川弟子的实力如此强劲……」 「是啊,这个少年人的武功都这样,若是沈落出手……」 「沈落?传闻他已将屏川心法练到了第十层,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那可是连他师父也没达到的境界啊!若是真的,放眼江湖,恐怕难有人能与他一战……」 「自然有,你忘了那位了么?」 「你是说……柳非墨?」 「近几年此人频繁在江湖上走动,不久前还挑战了中原十大高手,结果无一败北。许多大赌坊也在赌这两人谁能夺得天下第一,不过大部分人压的都是柳非墨,如今已是一赔十了。」 「柳非墨能赢?我看倒未必。」 「怎么?难道你看好屏川?」 「撇开沈落到底有没有将屏川心法练到第十层不说,单单柳非墨这个人我就瞧不上眼……他们一门的人都是些狗仗人势之辈,是时候来人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了!」 「嘘……小声点,谁不知道那些人极为记仇,你想惹祸上身吗?再说……你怎么知道沈落就是个善茬?依我看,这些名门之后,秘术传人,多是心高气傲的,瞧得起谁?一路货色罢了!」 「你这么一说,我仿佛也瞧见了这少年脸上的傲气……唉对了,刚才跟他打的是那个门派的来着?」 「好像叫什么……北燕盟?他是从朱雀台上下去的,我可从来没听说过江湖上有这个门派。」 「多半是个野狐禅,连这种对手也要打上半日,看来屏川也不过如此。」 「就是,我们只管看戏就好!管他什么秋水长渊门、什么屏川,只当狗咬狗就行,哈哈……」 周围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只是窥探的目光仍是不住顺着青竹身上向屏川众人扫来,有好奇的,有崇敬的,也有不怀好意的。 凌孤月知道人言可畏,但这却不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首次告捷该享受的。他看着青竹一路走来,渐渐握紧了双拳,面色也变得通红,不是累的,却是被气得。 终于,他走到了沈落身边,低着头道:「掌门……」 沈落冷冷道:「不必理会他们。」 看着青竹绷紧的背嵴,凌孤月只觉得有些心疼,将水囊递了过去,「可还好?」 青竹额角尚挂着汗,垂头丧气地点了点头。 喝完了水,方觉得头脑冷静了几分,忽听沈落道:「你做得很好。」 那声音不轻不重,好似在说一句十分平常的话。 青竹勐然愣住,支支吾吾起来,「我……是掌门教得好……」 身后的白衣弟子原本还在为青竹不平,以敌意的姿态抗拒着周围人的打量,此时皆是一脸震惊。 掌门竟然夸了大师兄? 你看我,我看你,叽叽喳喳道:「除了师叔,掌门可是从来不夸人的!」 「大师兄就是大师兄,武功又好,又得掌门和师叔青睐,看来我们要向大师兄学着点!」 有人气馁道:「可是我们怎么能比得上大师兄呢!」 凌孤月正想回头安抚他们几句,刚一抬头,便看到对面一人正懒洋洋地看着这边,薄唇翕合,像是在说:「又见面了。」 不知是对谁说的。 凌孤月疑惑地看向众人,只见沈落正盯着台下的那棵菩提树出神,眼中盛霜,似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蓦地柔和了神色,转头淡淡一笑。 凌孤月心中跳了跳,忙别开了脸。 回头看去,青竹已平静下来,白衣弟子们嘻嘻哈哈地揪着他的衣角询问他方才切磋的细节,林珏则是支着下巴与范诗遥小声地说着悄悄话。 范诗遥? 天寒地冷,因说话时总有雾气喷出,不久就濡湿了面纱,她便嫌弃地将面纱扯到了脖子上,露出了那张绝艷的脸。 凌孤月听说过两人的传闻,那已是数年前发生的事了,只是如今又相逢,不知道柳非墨有没有放下。 还不待他提醒一番,佛心门住持走到武场上,洪声宣道:「阿弥托佛,今日武毕,请诸位英雄三日后再来。」 众人纷纷起身,意犹未尽地离了场。 山门前,凌孤月远远地望见了何所思。 他被落在了北燕盟弟子的身后,在扎堆的人群中,一个人显得十分寂寥。之前还哭得梨花带雨的小师妹簇拥在同门之中娇笑着,只是频频用余光偷看着身后的人,笑意下隐藏着些许落寞。 小仇气愤道:「何大哥已经取得了这么好的战绩,为什么还要欺负他?」 凌孤月盯着何所思的背影,若有所思道:「也许,是听到旁人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迁怒到他身上了。」 第155页 青竹尚如此,何所思又怎能避免呢?就算他自己不在意,他的同门想必也会挂不住脸。 小仇问道:「师兄,那我们要不要劝何大哥回来和我们一起走?」 凌孤月摇摇头,上了马。 小仇面露不解,「为什么?」 凌孤月道:「我们帮不了他,他也不会回来,这是他的路。」 倘若是以前,他或许会劝何所思离开那些人,但今时今日,他渐渐地明白了这个江湖的生存之道:强者,不仅仅会被人尊敬畏惧,也会被流言蜚语所围困。这是所有人的必经之路,就算躲得了一时,也难躲一世。除了忍受与继续变强,别无他法。 沈落闻言看了他一眼,凌孤月亦回望他,两人眸光相接,并无只言片语,却似明白了对方眼底的话一般。 「师兄,下雪了。」 凌孤月抬起下巴,几片稀稀落落落的雪絮扑到了他的面上,未及融化,整片天幕犹如倒倾鸿羽,铺天盖地的雪落了下来。 这场大雪持续下了几夜,三日后,仍未停歇。而第二场比武已将开始。 开场的前一天,凌孤月忽然收到了一封信,信上无名,送信人只说是给自己的。 回房拆了信封,看到熟悉的字体,凌孤月笑了笑。 「孤月吾侄,见信如吾。」 原来是葛三叔。 「前几日小落来找我,他说他已将真相告知于你,三叔心中实在有愧。当年将你们二人抛置于危险中不顾,自己逃回金陵,以至于这些年每夜都备受煎熬,生怕你们出事。后来向人打听你们的近况,得知古化松已失踪,你们仍好好的,三叔才放下心来……」 凌孤月的笑意淡了淡,说没有一点怨恨,那是假的。当年若是葛三叔将师父练了十方禁术的事告诉他们,沈落也许就不会……但世事难料,葛三叔原本也是抱着目的而去的屏川,手中还有挚友託付的稚子,没道理会为了两个无关的孩子豁出性命。况且一旦打草惊蛇,不仅他会出事,自己和沈落恐怕也难逃一死。 嘆了口气,继续往下看去,但看着看着,他却一点也笑不出了。 「除却陈年往事,三叔还有一事要问你。你可曾发现小落近日有异?那日他夜半来金陵找我,我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谁知他却向我问起男女之事。小落的性情比起孩提时虽变了许多,看起来冷冰冰的,但三叔知道他骨子里十分重情。只因前些年他在古化松手底下吃了不少苦,心肠被磨得狠厉了些,下手没个轻重,又没人教他如何去同姑娘相处,如何去克制私慾,结果吓着了人家姑娘。我已教训了他几句,看他失魂落魄的模样也不忍心再责怪他,孤月,你是师兄,比他懂事,三叔想让你去提点提点他。这三千世界芸芸众生,千万张面孔,每日与数不计数的人擦肩而过,可能记住的又有几个?遇到个喜欢的不容易,一旦错过就只能追悔莫及。三叔不想看到他消沉下去,只好拜託给你。对了,他自幼就喜欢粘着你,此事可与你说了不曾?你可已经见过了那姑娘?」 指尖的信张悄然滑落,凌孤月呆呆地立在窗前。 窗外正下着鹅毛大雪,厚重的雪絮压得树枝摇摇欲坠,他心中有一角好似也要摇摇欲坠。 原来那些天他是去了金陵…… 也是,不去金陵他能去哪呢?自从十几年前拜入屏川的那一刻起,他就没有家了。教他武功的师父是他仇人,一起长大的师兄也不愿再看到他,三位师叔更是要与他勾心斗角。屏翳峰那么高,多的是苍竹翠柏,而可交心的人却没有一个。 凌孤月忽然觉得这江湖并不像是书中所写的那般有趣,快意恩仇,生杀夺予,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唯有落在自己身上时方觉得它们沉重不已。 他弯腰捡起那封书信,将它妥帖地叠好放入了怀中,想了想,终是走出了门。 沈落的房门紧闭,里面静悄悄的,也不知道他在不在。 凌孤月扣了扣门环,只听里面的人问道:「什么人?」 那声音带着一丝嘶哑与低沉,好像在忍耐着什么。 凌孤月皱眉,「你怎么了?」 门很快从里面打开,沈落依旧是一身玄衣,面色除了有些苍白外并无异样,「师兄,你怎么来了?」 凌孤月咳了一声,「怎么,不欢迎我么?」 「不……」沈落忙侧身让他进去。 凌孤月走到床榻边,依稀闻到丝丝苦涩的药味,便问道:「这是什么味道?」 沈落道:「早上青竹来送的安神汤,不小心洒了些。」 凌孤月不疑有他,转过身来盯着他。 沈落心虚地错开目光,「师兄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来问罪,你我之间的帐,该算算了。」 ☆、第 62 章 听到凌孤月要跟自己『算帐』,沈落面色迅速灰败起来,指尖勐地刺入掌心,「师兄说便是……」 看着他已滴血的指缝,凌孤月无奈道:「把手松开!」 沈落眨了眨眼,这才意识到自己的举动,缓缓地松开了手。 「我问你,除了骗我武功尽失的事外,可还有事瞒着我?」 沈落摇了摇头,但看着凌孤月极其认真的神色,又点了点头。 「都是什么事?」 沈落沉默了半晌,方沉声道:「师兄在金陵时,我曾单独和林珏会过面。」 第156页 沈落不知道,那时自己与林珏的谈话,凌孤月在房樑上听得清清楚楚;沈落也不知道,后来他对自己的一切猜忌,也都是由此而生。 「还有呢?」 沈落微微皱眉,「离开屏川,我早就发现小仇跟了上来,但我不想让师兄见到他,那晚在柳嘉镇,师兄本来就要发现他了,是我突然出现将师兄带回了客栈。」 凌孤月思忖一番,心道难怪那么晚他追了出来…… 「还有什么?」 「小仇没有想杀我……是我故意想让师兄误会他,然后赶他走。」 「还有?」 「我去找过师兄好几次……」 凌孤月茫然,「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我去的时候……师兄已经睡着了,我只站了一会儿便离开了。」 凌孤月不知道他说的一会儿是多久,也不想打破砂锅问到底,于是又继续问了下去。 「前不久,我在疏影楼遇到了一个叫碧珠的姑娘。」 「碧珠?」凌孤月忽然想起,在那艘飘摇的船上唱着《卖儿怨》的少女,「她果然去找我了?」 沈落道:「她说跟师兄有个约定。」 「她可找到了要找之人?」 沈落摇头,「没有。」 凌孤月曾在金陵见过少女口中的阮郎,江边的桃叶渡,少年一声声喊得悲怆,只是不知他被那几名大汉拦下来后又去了哪里。或许世事果真如三叔所说,一旦错过,只能追悔莫及…… 「她人呢?」 「我让她走了,也许现在仍在寻找那人。」 …… 「还有呢?」 「师兄去姣尘阁时……我去找了三叔。」 「还有呢……」凌孤月几乎已经问不动了。 「我在落英潭周围……重新种上了梅树。」 凌孤月怔了怔,「为什么?」 沈落抬眸,「师兄不是最怀念落英潭的梅花吗?」 凌孤月看着他,眼前这个稜角锋利的男人,眉眼间正带着淡淡的忧郁,与少时总是喜欢软糯糯地叫自己「师兄」的孩子已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人总是会变的。 可自己究竟是怀念梅花呢,还是怀念往日的岁月呢?他也渐渐分不清了。 沈落见他不语,主动道:「除此之外便没有了。」 凌孤月回过神来,「没有了?前几日你装作何兄骗我的事呢?」 沈落辩解道:「其实……并不算骗,我曾跟师兄解释过。」 凌孤月疑道:「你何曾跟我解释过?」 沈落抿了抿唇,牵住凌孤月的手往客栈外走去,「师兄跟我来。」 「去哪里?」 「到了就知道了……」 刚走下楼,大堂里正坐着聊天赏雪的众人,见两人手牵着手,一时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那双交握的手看起来。 屏川弟子已是见怪不怪,心照不宣地扭开了头,范诗遥与林珏俱是一脸疑惑。 凌孤月略不自在地抽回了手,面上却看不出什么变化,「我和师弟出去一趟。」 范诗遥单手支腮,眼波微动,飘向凌孤月,「要我们一起去吗?」 沈落扫了她一眼,「不必。」说罢当先走出了客栈。 凌孤月留下一句:「我们很快就回来。」便抬步追了出去。 凌孤月跟着他往飞云馆楼后的山上走去,一路静默无言,唯有鞋履踏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到哪里去? 沈落不说,他也没问。 飞雪如鸿,两人双手空空,不要说是素绸伞,连总不离身的那两把剑都没拿。更像是一时兴起,误入芦苇丛深处的少年,不知不觉就染了满头的芦花。 凌孤月伸手接了一片雪,看着它在掌心慢慢地化作了一滴晶莹的雪水,映着自己的面容,依稀还是年少时的模样,恍惚以为自己回到了屏川。 走了半日,风雪渐紧,头顶的枯枝『吱呀』摇曳,两人的衣角被吹得烈烈作响。回首望去,草木稀疏的林中,两道并行的脚印消失在小路的尽头。 「到了。」沈落终于止住了步子。 凌孤月抬头,眼前是一片湖泊。 依旧是那片幽蓝的湖水,神秘、浩瀚,闪着细碎的银光,犹如广袤的星空。湖心是一块堆满雪的巨石,水面没有结冰,反而泛着游丝般的水雾。 坠雪无声,同水雾一齐消融在天水交接处。 这是那晚的湖。 沈落看了他一眼,足尖轻点,向湖心掠去。 凌孤月紧随其后,刚一落地,两只脚便陷入到松软的雪中,原来已经落了那么厚一层了。 「来这里做什么?」 「师兄,」沈落蹲下身,拂开厚重的雪,露出一片光滑的石面,「那天……你没有看到这个吗?」 凌孤月朝着他的指尖看去,只见在那块被风雪掩埋的石头上,赫然刻着一行字: 别后总思君,相逢恐是梦--沈落 凿痕深刻,笔力藏锋。留书人以指代笔,不知用了多深的力道。 就算没有落款,凌孤月也能一眼认出这是沈落的字。可那时他只是讶然身边的人怎么不见了,并没有留心脚下的这块石头,便匆匆回了客栈,「你……为什么不直接跟我说?」 沈落指尖仍停留在那些字上,带着淡淡的眷恋,也许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其中所蕴藏着的深切思念。「那时两大长老尚蛰伏在暗处,飘渺阵又兇险异常,我怕师兄认出我后不肯跟我走……我不能冒这个险。」 第157页 「那后来脱险……你又怎么不说?」 沈落回头看他,不知是不是凌孤月的错觉,那目光中竟带着点幽怨,「师兄一心以为我是何所思,我若当面说出来,师兄定又会生我的气……」 凌孤月掩唇咳了一声,心道:难道是我之前将话说的太重了?他竟然连实话都不敢告诉我…… 沈落嘆了口气,站起身,身躯却忽然晃了晃。 凌孤月忙扣住他的手腕将他扶住。「怎么了?」 沈落站稳,鬓角冷汗丛生,咬牙道:「无事……」 凌孤月环顾四周,神色复杂,「我记得,你十分畏水。」 沈落勉强一笑,「有师兄在,我便不怕。」可脸色仍是有些难看。 凌孤月没有松手,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探向他的左臂。 沈落一惊,忙后退一步。 凌孤月心中已明白了大半,「你受伤了。」他肯定道。 沈落摇摇头,「没什么大碍。」 凌孤月不理会他,皱眉问道:「是那晚被两大长老所伤?」 沈落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 怪不得他房中一股药味…… 「你可知道明日你还要同别人交手?」 见他一脸严肃,沈落低声道:「我有把握。」 「有把握?三十六派的掌门哪个不是高手?」凌孤月的语气中带着几分自己都没察觉的怒意。 「师兄,我曾经答应过你要成为天下第一。」 「我并不在乎你是不是天下第一,只要你……」 沈落定定地看着他,「师兄是在担心我?」 凌孤月简直要被他气笑了,但看着他隐隐期待的目光与欣喜的语调,顿时又气不起来了。 尘世间浮光掠影的记忆恍如星河般向他涌来,沉冬榭外的梅花,仲夏时分的萤火虫,缭绕晃眼的剑法。温顺的、乖巧的,深沉的、阴翳的……从少时,到如今,陪在自己身边的从来都只是一个人,都是他。 什么变了抑或没变? 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人眼中的深情与追逐,始终一如既往。 凌孤月忽然泄了气,缓声道:「不错,我很担心你。」 沈落似是没想到他会如此直截了当地说出口,当下便愣住了,「只……只是小伤,一点都不疼。」那样轻声细语的安慰,仿佛受伤的人不是自己而是凌孤月。 凌孤月屏住眉头,拉住他的手腕,「我们回去吧。」 沈落一动不动,「不急,我还有话要对师兄说。」 「回去说也不迟。」 沈落反握住他的手,静静地看着他,「这里只有我和师兄两个人,还是在这里说的好。」 凌孤月见他神色坚定,只得止住了步。 两人并肩立在巨石上,眺望着远处雪景。 「我记得以前师兄最喜欢下雪天。」 凌孤月惦记着他手臂上的伤,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那时候屏川漫山遍野都是雪,我们还缠着葛三叔带我们一起去打猎。」 「不错……」 「有次我猎到了一只兔子,把它送给了师兄,我以为师兄会喜欢,可没想到师兄转头就把它烤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 沈落垂下头,「我总是不知道师兄想要什么,就像兔子一样,我以为师兄会养着它,其实不然,后来我做了许多自以为是的蠢事,总是惹师兄生气,还在不知不觉中伤害到了师兄……」 「我见不得师兄对别人好,笑也好,说话也好,亲近也好,明明那些本该是属于我的!」沈落眼中流露出一丝狠厉,又很快变成了落寞,摇摇头,「后来我才明白,我错了,师兄并不是我的私有物……」 「我尝试着变得『大度』一点,」沈落的声音愈发低沉喑哑,「我见师兄对何所思、对青竹、对小仇莞尔轻笑,心里的妒恨明明没有减少一分,但看到师兄开心自在的样子,似乎是好受了些,可我不知道那到底是发自内心的高兴,还是空空落落。」 「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是我不知满足。」 凌孤月见他面上尽是黯然,沉吟道:「其实,那日在客栈……」我说的话是有些重了。 沈落听他提起那天,面色陡然苍白起来,打断他道:「那日师兄说的话,我都记得,若是、若是师兄真的不想再见到我,等回到屏川,我便再也不出现在师兄面前,只让我隔着山谷,远远地望上沉冬榭一眼,就足够了……」 凌孤月的心中升起了一股莫名的滋味,「你是这样打算的?」 沈落望着溟濛的天空,错过了他眼中的神色,怅然道:「也许有一天师兄会遇到自己喜欢的人,虽然我并不会祝福,但我一定会护着师兄,倘若那人对师兄有半分不好……」他眉心紧拧,发狠道:「天涯海角,我绝不会放过他!」 这样的沈落,霸道中又流露出些许伤感,再也不见了平日里那张冷冰冰的面具。 凌孤月看着他,心中惴惴,终于做出了个决定,「也许我们……」 沈落仿佛知道他要说出什么决绝的话,忙打断了他:「我曾听有人说,男人与男人之间毕竟有背天伦,毁神伤身,不可长久。如果师兄……要选择伴侣,还是女子好些,但女子柔弱,我不放心师兄……」 「哦?不放心什么?」凌孤月听他胡思乱想,不由得暗暗嘆气。 第158页 沈落眼神躲闪,含着恼意道:「师兄若是出事,恐她们难以保全,况且许多美貌的女子善长花言巧语,师兄万不可被她们骗了,还需……」 凌孤月听他喋喋不休,干脆松开握在他腕间的手,扣住了他的后脑,将他未说完话堵在了唇间。 茫茫风雪中,烟波湖心上,一个轻浅的吻。 凌孤月凑过来的那一剎那,沈落脑中一片空白,好不容易搜刮出的话语顿时碎成零词散句,『砰』的一声炸开,而后化作裊裊青烟,一丝丝地消散了。 两人靠得很近,不知从谁的胸腔中传出一阵沉重有力的心跳声,『咚、咚、咚』,在这寂静的湖光岚影中,犹如两军交战擂鼓,一方气定神闲,一方溃不成军。 浅浅一吻后,凌孤月便松开他,压下了面上的烧意,直视他道:「对于往事,我已不在意,从今以后,我只想与你坦诚相待,天地为约,此生为期。沈落,你呢?」 ☆、第 63 章 沈落震惊不已,呆呆地看着眼前之人。 一片羽毛似的雪落在凌孤月的眼睫上,他扇了扇睫毛,感受到两人间的静默,这才后知后觉地红了耳根。扭过头,咳了声道:「你若是需要时间想想……也无妨。」 「何须思量……我心亦然。」 凌孤月抬眸,见他眼中明亮清澈,好似隐在浮云后的冰雪。似笑非笑道:「可我记得你说什么,男人和男人之间,毁身伤神,不可长久……」 沈落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紧张道:「那……那是我道听途说的,当不得真。」 「我却觉得有几分道理……你想想古时的龙阳之好,歷朝的断袖之癖,没有一个是长命的。」 沈落连忙拉住他的手,郑重道:「师兄放心,我……我肯定不会伤害你。」 凌孤月勾了勾唇,「那好……方才你不是还有话要说么?」 沈落摇头,「没了。」 凌孤月舒了口气,「好,现在可以回去了吧!」 沈落轻轻「嗯」了一声,却没有松手的意思。 凌孤月只好就着牵手的姿势,足尖轻点,两人身形如燕,掠过微波,踏水回到岸边,往回走去。 出来了半日,风雪不减,两人皆落了一身的白。 「你冷不冷?」凌孤月的鼻尖冻得有些发红,回头看向沈落,依旧是不冷不热的样子。 「不冷,师兄冷么?」沈落将他的手举到面前,轻轻搓了搓,又呵了口热气。 凌孤月奇怪地问道:「你穿的那么少,手又那么冰冷,怎么会不冷呢?」 沈落看了看自己的手,贴到脸上感受了一番,自言自语道:「很冰吗?」 凌孤月正要笑他,沈落已将他的手收入怀中,贴在了心口上。 隔着单薄的衣料,掌心处传来淡淡的温热,除此之外,还感受到了一阵平稳而满足的心跳。 「师兄,可好些了?」 凌孤月见他认真的神色,不由得点了点头,「很暖和。」末了又添了一句,「比暖手炉还要暖和。」 谁知就因为这一句话,沈落便坚持要将他的手放在胸口捂着。 「但……」凌孤月有些为难,这样走路也太怪异了吧,手被沈落抓着,紧挨着他的身体,像是被搂在怀里一样…… 沈落低头看见了一只泛红的耳朵,似乎明白他在想什么,干脆一把揽过他的肩膀,将他圈在了怀中。 不料动作太大,不小心扯到了手臂上的伤口,疼得他倒抽了口冷气。 凌孤月脸色一变,忙挣脱了出去。 「师兄?」 凌孤月见他脸色煞白,嘆了口气,重新牵起他的手,「你身上有伤,不要乱动。我们快点回去,若是再染上风寒,恐怕不仅去不了武林大会,你明天连床也不用下了。」说着催动内力,一股暖流顺着经脉传至两人身上,「这样就行了。」 沈落回握住凌孤月的手,眼中晦暗不明。 「好了,」凌孤月轻轻捏了捏他的手指,「再不回去青竹他们该担心了。」说罢便拉着他往客栈走去。 刚一回到飞云馆,几名弟子就急切地迎了上来,「掌门和师叔回来了!」 凌孤月笑了笑,「我们没事。」这一次,他没有放开手,继续牵着沈落往楼上走去。刚走上木楼梯,想了想,又回头吩咐青竹:「待会叫人打盆热水送到掌门房中。」 「是……」 一群人惊奇地目送两人上了楼,直到他们的背影双双消失在楼道里,这才回过头面面相觑起来。 「你们看到了吗?」 「看……到了……」 「你们说为何掌门从进了门就一直在笑?」 「那是笑吗?」 「虽然只是一点点,那也是笑啊!」 「可师叔不是也在笑吗?」 「这倒也是……哎不对,好像前一阵子掌门都是冷着脸的……师叔也不怎么高兴,怎么今日他们的心情突然又好了?」 「不知道……大师兄,你说呢?」 见目光聚集在自己身上,青竹佯装严肃,轻声喝道:「你们胆子不小啊,竟然连掌门和师叔都敢议论?」 师弟们吐了吐舌,「这有什么,大师兄,平日里掌门跟你最亲近,你就说说嘛!」 「就是就是,这也不算议论,顶多就是……就是猜测一下!」 第159页 青竹见那么多双好奇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摇摇头,只好道:「也许……之前掌门和师叔有矛盾,现在又和好了吧。」 众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就好,我说怎么看不到……」话未说完,都红了脸笑着散开了。 此刻,范诗遥因回房拿一件东西,不在大堂中,林珏一个人坐在角落里饮着御寒的姜茶。他低头拨弄着杯盏中漂浮着的生姜,将众人的话一字不落地听了去。 杯中升起裊裊白雾,隐在雾中的那张脸顿时变幻莫测起来。 回到房中,凌孤月将沈落按在床边坐下,皱眉道:「把衣服脱了我看看。」 沈落眼中闪过一丝异样,但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慢慢地褪下了衣裳。 黑衣半落,沈落劲瘦的腰身便暴露在空气中,胸膛上是薄而有力的肌肉,被冰冷的空气一激,便紧绷起来,像一只随时蓄势待发的猎豹。由于常年不见日光,这里的皮肤并不黑,比起常年持剑的双手,甚至可以算得上是光滑。 凌孤月却无暇顾及眼前的宽肩窄腰,视线落在他光裸的左臂上。那里刀疤纵横交错,虽然多数只留下浅浅的痕迹,但依旧可以让人想到当年的触目惊心。 左臂上还有道新伤,只草草地用纱布缠了几圈,正不住地往外渗着血。 凌孤月心中一紧,上前一步,正要帮他拆开绷带,却见沈落除掉了上衣后又开始解起腰带来,大有要连下裳一起脱了之意。 「你、你解腰带做什么?」 沈落抬头看他,理所当然道:「师兄不是要看吗?」 凌孤月忙制止住他的动作,窘然道:「我是要看你手臂上的伤,你的腿上也有伤吗?」 「没有……」 「那就把腰带系好。」 「哦……」沈落别开脸,压下了嘴角上扬的弧度。 凌孤月一边帮他揭开黏在血肉上的纱布,一边问:「这是谁给你包扎的?」 「我自己。」 「怎么绑成这个样子?」 沈落仰头看着凌孤月专注的神情,解释道:「那时刚好师兄来了,就随便缠了几下。」 凌孤月从他手臂上移开视线,正对上他的目光,「受了这么重的伤,怎么不告诉我呢?」 「师兄会担心我的。」 凌孤月赌气道:「我还在生你的气,哪会担心你。」 「会的,不管怎么样,师兄都是最担心我的人。」 凌孤月见他说的如此肯定,轻嘆道:「怎么没让青竹帮你处理一下伤口?」 沈落摇了摇头,「也不是什么大事,免得他们慌乱。」 好不容易揭掉了那层浸透了血的纱布,露出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剑伤。泛白的皮肉向两边卷开,中间深褐色的血肉不断地涌着鲜血。 凌孤月指尖一抖,无奈道:「你呀,就知道忍着……」 沈落看着他紧锁的眉头,怔忪道:「师兄放心,以后再也不会了……」 『砰砰砰』,几声扣门声传来。 「掌门……」 是青竹的声音,凌孤月微松了口气,「进来。」 青竹端着一盆热水推开了门,刚进门,就看见凌孤月弯腰俯在沈落身上,而他身后的人,裸lou着上身,似乎是赤条条地坐在床上,又联想到凌孤月叫他送热水来……当下便低了头不敢再看。 「师、师叔,热水来了……」 「放在桌上吧。」凌孤月起身去拿布巾。 青竹放下热水便要离开,但到底是没按捺住好奇心,偷偷往床上瞟了一眼,这一眼让他心里勐地一揪。 「掌门,你怎么了!」 那道伤疤实在太过于狰狞,让人毫不怀疑只要对方下手再重一点,他的整条手臂都有可能会废掉。 沈落道:「没事,你出去吧,这里有师兄就好。」 凌孤月从热水里拧干了布巾,用眼神示意青竹,「下去吧,别担心。」 青竹欲言又止,见凌孤月沖自己点点头,只好一脸沉重地转身。 「青竹。」沈落又喊道。 「在……」青竹回头。 「此事不要告诉别人。」沈落在他身后说道。 「是。」 凌孤月将他手臂周围的血迹都擦干净,又拿出金疮药洒在伤口上,见沈落阖着眼,嘴唇微颤,便问道:「很痛?」 「不痛。」 「你又说谎……」 沈落忙睁开眼,「有一点痛……」 「可惜我并不能代你,否则……」凌孤月眉眼低垂,用纱布把伤口裹好,末了还打了个结。 「不,还好是我受伤,若是师兄,我只会比如今痛上百倍。」 凌孤月收起药瓶,勉强一笑,「好了,今日你好好休息,我先回去了。」说完欲起身,却被沈落拉住了袖子。 「怎么?」 沈落脸色苍白,看起来颇有几分虚弱的样子,「师兄,今晚……不要走好不好?」 凌孤月望着窗外朔朔不绝的风雪,想了想,就在沈落以为他要拒绝自己时,只见他点了点头「也好,你身上有伤,留在这里有什么事也可以叫我。」 平南正到了飞雪连天的苦寒时节,早早地黑了天幕。 窗下泥炉醅酒,火苗正旺,又撒了一把安神香,熏熏酒意中又带着些许檀香,叫人昏然欲睡。 沈落看着凌孤月脱掉了外衣,挂到衣架上,又为自己解开缠在腰间的外袍。 第160页 那双骨节分明、白如脂玉的手在自己身上轻轻拉扯着。 他心中一动,忽然抽出了那人头上唯一的一枚乌骨髮簪,束在头顶的三千青丝立刻倾泻而下,披满了一身。 那人从如瀑般的髮丝间抬首,墨发下姿容胜雪,眉梢眼角似是被画师精心描绘过一般,浓淡正好,添一笔则徒增艷俗,少一笔则略显寡淡。眸中带嗔,忽又化作浅浅一笑。 硃砂含情,一眼魂盪。 沈落突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般的不真实。 直到凌孤月屈指弹灭了桌上的烛火,在他身边躺下,轻声道:「睡吧。」 还是那么不真实。 沈落一眨不眨地望着身旁的人,好像下一刻他就会突然消失了一般,「师兄……这是真的吗?」 「什么?」凌孤月亦侧身看着他。 「今日的一切……会不会只是个梦?梦醒了,师兄也就不见了……」沈落抬起那只受伤的手臂,看了半晌,突然按了上去。 凌孤月一把扣住他的手腕,「何必如此?」 沈落神情恍惚,「梦里是不会疼的。」 凌孤月思索了片刻,「那……你看这样如何?」说完挑起他的下巴,微微侧头,便吻了上去。 沈落感受唇上传来绵软的触感,带着欺雪的梅香,一半生涩,一半羞怯。正想回应,却不料下唇蓦地一痛……被人咬了一口。 凌孤月退开,黑暗中的那双眼睛里似是盛满了星河,「怎么样?疼了吗?」 沈落却觉得更晕了。 ☆、第 64 章 翌日。 凌孤月一睁开眼,只见沈落在外侧躺得平整,左臂规规矩矩地放置在身边,倒是自己,弓着身体整个缩在了他怀里。迷迷煳煳地坐起,看着枕上的人道:「晚上可碰到伤口了?」 沈落摇了摇头,气色明显好了许多,「师兄休息得如何?」 「甚好。」一晚上都是暖烘烘的,也无杂梦相惊,唯一一点不好的就是这客栈的床过于狭窄了些,两人不得不紧挨着挤在一起。 绕过沈落下了床,凌孤月披衣走到窗边。 「师兄,多穿点。」沈落不放心地叮嘱道。 「哎。」凌孤月应了一声,终究只是任衣带散在腰间,也没伸手去系。 窗下炉火未灭,跳动着微弱的火苗,只是煨着的陈酿却已干涸,空留淡淡的酒香。 凌孤月推开半扇窗,顿时涌进来一股寒气,风雪盈袖,吹得屋内的帘子层层扬起。忙又掩了掩窗子,只留下一条二指宽的细缝向外看去。 天色仍早,只是映照着一地的雪光显得蒙蒙亮。 关了窗子,凌孤月回头笑道:「还早呢,你且再睡会。」 沈落倚在床头,嘴角噙着笑,「不想睡了,有些饿,师兄陪我去吃饭吧。」 凌孤月这才想起自从昨日回来两人连晚饭都还没吃,此刻的确有些飢肠辘辘。便点头道:「也好,师弟想吃什么?」 沈落向他走来,将他身上的每一处衣带都繫紧了方抬头道:「师兄想吃包子了吗?」 包子?这会子街上哪有卖包子的? 凌孤月为难道:「做饭的阿婆应该还没醒……要不换点简单点的先垫垫?」 「不必,」沈落穿戴整齐,牵着他的手往外走去,「师兄稍等片刻就是。」 凌孤月在大堂坐了约摸一刻钟,门口依旧一个货郎都没经过,雪地上倒是有几只蹦跶着的小麻雀在捡食掉落的草料。 又等了一刻钟,他便再也坐不住了,悄悄地朝后院走去。 后院有间厨房,平时都是客栈里的阿婆在做饭,做的都是些平南的家常菜,说不上好吃但也不算难以下咽,只是蜀人重口,一盘菜里至少有一半是辣子。屏川弟子吃不习惯,曾经多次跟阿婆提过意见,阿婆端着菜的手往前一伸,信誓旦旦道:「已经不辣了,你们看这里面还有辣子吗?」一位弟子苦着脸从盘子里扒拉出好几粒艷红的辣椒碎,「这……这是什么?」阿婆瞪着他道:「这么一点都算啊,我说你们江湖中人也太没用了吧!」 虽然这么说,不过打那日起阿婆倒是真的一点辣椒都不再放了。屏川弟子看着那一盘盘青青白白惨澹的菜,好像觉得少了点什么,但很快又开心起来,没有灼口的辣椒,起码不会令他们坐卧难安了! 凌孤月虽和众人一样自小便在屏川长大,却是不忌口的,清淡的小菜也能吃,火辣的川菜他也欣然接受,不过每次都被辣红了嘴唇,躲在房间里待消了肿方敢出来。 此时,他心想着沈落方才对自己说的话:「师兄,你先坐,我去厨房看看有什么东西。」 若是这句话被那些年轻的弟子听了去,定会惊得下巴都掉下来,沈落手的从来都是握剑的,剑招凌厉果断,大有杀伐争沓之势,可没人知道他竟会有洗手作羹汤的一天。 想着想着,凌孤月走到了厨房门前,却见门窗紧闭,心中暗笑:也许是不想被人看到……便轻轻地捅破了一格窗纸,隔着孔洞向里看了起来。 沈落多数时间是不爱笑的,脸上总是带着几分冷肃,因此总显得他孤傲莫测。可现在他的神情可以称的上柔和二字。熟练地在案上排开两只碗,从桶中舀出两勺鲜嫩的豆腐放入碗中,见背后的蒸屉已是白烟裊裊,不慌不忙地转身揭开盖子,从里面拾出两碟软乎乎的包子,又端出坐在锅里汤汁,浇在碗中,洒下葱花,淋上香油,顿时一阵香气扑鼻。 第161页 但见他举手投足之间带着一股镇定与从容,倒不像是在做饭,反而像是在舞剑,一招一式极其讲究。待碗碟入箧,灶头桌案犹且整齐,不见一丝凌乱。 「这位大侠,你趴在窗户上做什么?」 凌孤月看得入神,忽听身后传来一阵老妪的声音,回头一看,却是做饭的阿婆来了,正疑惑地盯着自己。 「嘘……」凌孤月沖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恰逢此时,沈落也拎着食盒推门而出。 凌孤月被抓了个正着,竖在唇边的食指顺势一屈,掩唇咳了声道:「我来看看师弟要不要帮忙。」 沈落功力深厚,自然知道有人在墙边已经偷看了半日,也不点破,携了他的手笑道:「不必,这点小事我自己就可以。」 一旁的阿婆皱眉盯着两人,忽被什么吸引了一般,用力嗅了嗅,「这是什么?这么香?」说着循着香味直勾勾地向沈落手中的食盒看去。 「是……包子?你做的?」 沈落看了凌孤月一眼,点点头。 阿婆嫌弃道:「你们这些大侠小侠竟然还会做包子?」低头便要去翻食盒的盖子,「让我看看……」 沈落眼神微变,将食盒藏到了身后。 「小气鬼!」阿婆撇了撇嘴。 凌孤月轻轻戳了沈落一下,凑在他耳边小声道:「给她看看也没什么……」 沈落这才不太情愿地将食盒打开,露出里面摆放整齐的包子与两碗豆花,语气不善道:「你可以吃一个。」 「果然是包子……那我就先替你们尝尝喽!」阿婆也不客气,捏了一只出来,刚咬了一口便愣住了,看向沈落的目光也顿时变了。 「怎么样?」凌孤月略有些期待地看着她。 「也就……就那样……」阿婆咽下了口中的包子,两三下便将剩下的也吃完了,拍了拍手,推开厨房的门走进去,「小大侠,我年轻时的手艺可不比你差咧!那时候一条街的人都叫我包子西施,每天都有人踏破了门槛要娶我过门……」 凌孤月看着她洗了手开始和面,笑道:「想必阿婆年轻时长得很好看。」 「长得倒也不错,用他的话来说是……『温婉秀丽』,不过跟你是没法比,可仍旧多得是人想娶我,为什么呢?我做的包子可是平南一绝,不过是想让我给他们家开个包子铺呗……」阿婆低下头用力地揉面,笑了笑,语气中带着怀恋,「但我就是不肯,我只想给一个人,做一辈子的包子。」 「那人是你的丈夫?」 「那个短命鬼,」阿婆低声咒骂了一句,「没福气的缺心眼,害得我守了半辈子的寡,自己先到底下快活去了,也不知道阎王殿里有没有什么面条西施、鸡汤西施,别把他的魂勾走才好!到时候忘了我包子西施,我可饶不了他……」 阿婆声音渐低,化作了一声长嘆,勐然想起门外还有人,便没好气地道:「你们俩看着我干什么?想偷学艺啊?再不去吃那两碗豆花都要结冰了!」 见『温婉秀丽』的包子西施发火,凌孤月忙拉着沈落走了。 回到大堂,幸而沈落方才及时盖上了食盒的盖子,打开时里面还冒着热气。 「师兄尝尝。」沈落看着他。 凌孤月道:「我又不是没吃过……」 这样说着,却还是在沈落的注视下中拿了一个包子。一口咬下去,绵软中带着清香,汁水充盈于口,回味鲜咸。 上次在屏川,沈落端来的包子他只是觉得熟悉,却又不知道在哪里吃到过,这次他却想起来了,这是……这是在屏川山脚的驿站吃过的味道! 凌孤月疑道:「驿站主人说这是他祖传的手艺,怎么你也会?」 沈落坐在他对面,但笑不语。 凌孤月小心揣测了一番,「莫非你与店家之间有什么渊源?」想到一位含辛茹苦的母亲将幼子送上山学武功,自己则客居在山脚的驿馆里,每日远远地望着山顶来去的浮云。天长地久,渐渐与驿馆的主人暗生情愫,两人便从此结合,这位母亲也将做包子的手艺教给了他…… 沈落见他陷入沉思,不知道想到哪去了,便开口道:「与他无关,那本来就是我做的。」 凌孤月闻言惊讶不已,「你做的?那天早上……」 沈落静静道:「那天早上我是看着师兄离开的。」 凌孤月愣了愣,「可你却并没有制止我……所以你并不是真心想将我关在屏川?」 沈落摇头,「师兄毕竟年轻,想下山逛逛也是情有可原,况且屏川动盪,暂时离开也是好事,只要记得回来便足够了。」 凌孤月记得后来两人的误会在一步步的增大,若不是小仇阴差阳错地鼓动自己回去,恐怕依着自己的性子,真的会三年五载不再踏入屏川境。 「幸好师兄最后回来了,可我还是做了错事……」 凌孤月见他眉心紧拧,握住了他的手,「今时今日,何必旧事重提?」 沈落看着他,渐渐舒展了眉头,定定道:「师兄说的是,今日……我定会为师兄夺得天下第一!」 其实凌孤月想说,就算不当天下第一又如何?况且当年也并没有找到真正的梅花仙子,天下第一也不过是儿时随口一提的玩笑话罢了,这个许愿本就不能作数。 但对上沈落不可动摇的目光,他忽然又想:算了,若是这样能让他少些愧疚,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第162页 两人看着对方,眼底各存着温柔的心思。 「啊!好香!」一声感嘆打破了这份静默。 小仇从楼上跳了下来,凑到两人跟前,伸手就要去拿桌上几乎没动过的包子。 『啪!』沈落冷眼拍开了那只手。 「沈大哥……」小仇委屈地看着他。 沈落道:「去厨房叫人重新做。」 「可是……这里明明有现成的。」 沈落不肯退让,「师兄还没吃。」 小仇又眼巴巴地看着凌孤月。 凌孤月笑了笑,从筷笼里又抽出一双筷子,递到小仇手里,眼睛却看着沈落,「这么多我们两个也吃不完,一起吧。」 沈落默许地垂下眼,也不再说什么。 两人虽然起得早,却没吃什么东西,皆是腹中空空,又有一个十几岁正在长身体的少年,因此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两碟包子、两碗豆花就空了底。 「师兄吃饱了吗?」沈落权当旁边的少年是空气,看也不看他一眼。 凌孤月点点头,「你呢?」 「我也饱了。」 小仇努力地想引起两人的注意,拍了拍肚子道:「我没饱!」 凌孤月温和地看着他,「阿婆在做饭,你去厨房看看。」 小仇咂咂嘴,回味起来,「刚刚的包子真好吃,我再多拿点回来!」说罢便兴沖沖地往后院奔去。 没想到到了厨房不仅没要到包子,反倒挨了一顿训斥。 「年纪轻轻嘴倒挺刁!这里只有馒头,配上罈子里的腌菜足够果腹了,要吃?拿去!不吃就出去!」 最后只得捧着几只馒头回来,正想和两人分享,可大堂里早就没有凌孤月和沈落的影子了。 「师兄?沈大哥?」小仇放下了馒头环顾了一眼四周,桌上茶温尚热,人却不知去了哪里。 楼下的小仇就着茶水干巴巴地吞咽着馒头,凌孤月和沈落却是回到了房间中。 凌孤月帮沈落换好伤药,见众人也都起的差不多了,便收拾整顿了一番,冒着雪骑马向佛心门赶去。 半路上,凌孤月总是发现林珏在不断地偷瞄着自己,可每当顺着目光回看他时,那人却佯装咳嗽避开了视线。 凌孤月与沈落对视一眼,终于忍不住放慢了马速,与林珏齐平,「林兄,你有事?」 林珏抿了抿唇,欲言又止,看了旁边的范诗遥一眼,轻声道:「范姑娘可否先行?我有话要同凌兄说。」 范诗遥也没多问,点点头,轻拽缰绳,便超过了两人朝前赶去。 一时间,两人缀在队伍的尾巴上,落下众人已有数十丈之远。 「林兄?」 林珏沉声道:「我看到今天早上你是从沈落的房中出来的。」 「不错。」 「我记得你昨晚……并未走出他的房间?」 凌孤月坦然道:「昨晚我是在他房中睡的。」 谁知话刚说出口,林珏脸色一变,气哄哄地夹紧了马腹,「原来……是我看错你了!」重重地哼了一声,打马朝前追去。 凌孤月被他落在身后,顿时有些莫名其妙,正要叫住他,只见林珏又调转了马头,慢悠悠地踱回他的身边,冷着脸问道:「是不是他逼迫的你?」 作者有话要说:  小玉不是喜欢攻宝哦! ☆、第 65 章 「强迫我什么?」凌孤月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林珏看着前方那道若隐若现的黑影,冷笑一声,「自然是强迫你同他……同他欢好!我道他为何对你的事那般上心,还以为是你们师兄弟感情深厚,昨日方知,原来他存的是这个心思!」 凌孤月心知他想偏了,面上微红,却不打算隐瞒他,「为何非得是他强迫的我,不能是我强迫他吗?」 「你!」林珏气急败坏道:「你还为他说话?简直是不可理喻、鬼迷心窍!」 「林兄请勿动怒,」凌孤月实在不知道他的火气从何处而起,淡淡道:「师弟他……他很好,我很中意。」 「沈落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了?」林珏震惊不已,「你会吃亏的!」 凌孤月闻言只是一笑,眼中澄澈无比,「我与他两情相悦,何有吃亏一说?」 林珏摇头,大有恨铁不成钢之意,「你这人看起来清清冷冷的,像是个没心的人,没想到也是个多情之人。在疏影楼,情种我见得多了,下场却没几个好的,需知情深不寿!」 「情深不寿……」凌孤月愣了愣,忽然想到沈落身上还有十方禁术的禁制,不禁敛了笑意。 林珏以为他是被自己说动了,接着道:「我们楼里曾经有个姑娘,名唤紫玉。有次在灯会上碰到了个年轻的公子哥,从此便死心塌地地要和他在一起。那人总是三天两头地来找她,信誓旦旦地保证除了她外再无别人,两人山盟海誓后,约好同我辞行回山西老家成亲,我见她铁了心要和那人在一起,便也答应了。」林珏嗤笑一声,「后来你猜怎么着?紫玉死了……我放心不下,托人去打听,这才知道那个男人原来是有家室的,妻子还是个狠角色,平日里对她非打即骂,比丫鬟还不如。也是在一个这么冷的雪天,紫玉到河边给他们一家人洗衣裳,那时她已有六个月的身孕,不知是脚滑了还是心中委屈,一头扎进了河里再也没回去……」 第163页 凌孤月嘆了口气,「紫玉姑娘的遭遇的确令人同情。」 「你怎么还是听不懂!」林珏瞪着他,「你知不知道沈落的武功已经到达何种境界?地位名声都是他的,若是哪天他厌烦了,大可轻松抽身而出,只你一人泥足深陷,你该怎么办?」 凌孤月总算听出他藏在话里的意思,认真道:「多谢林兄关心。」 「谁、谁关心你了!」林珏矢口否认,「是三叔……让我多照看你一点!」 凌孤月想了想,心道:也对,这些日子林珏对自己的态度虽略有转变,可两人始终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朋友,毕竟自己仍要与他争夺红药王与暖烟玉,除了三叔的嘱託,他没有理由会管自己的闲事……当下淡淡一笑,「在下虽武功平平,却并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沈落也不是那种人。再说……若是真有那么一天,好聚好散便是,大不了江湖不见,我不会去寻死觅活的。」 林珏眉间仍是深深的忧虑,「说的轻巧,将来有你后悔的!」 凌孤月看着远处那人的背影,轻声道:「此情不渝,谈何后悔。」 沈落似有所感,遥遥地回望了他一眼,隔着漫天飞雪,两人相视一笑,眉目间带着缱绻柔情,又各自转过头去。 林珏神色复杂,「你就那么相信他?」 「我相信他,也相信我自己。我与他相知多年,他待我如何,我很清楚,况且……」凌孤月微微侧头,「我们的遭遇,林兄并不知情。」 他的语气虽然诚挚,却莫名带着点疏离。 这一刻,林珏在他眼中看到了从未有过的决绝,他们虽近在咫尺,却仿佛隔着很远很远。 从小,三叔总是在他面前提起两个人,一个是凌孤月,一个是沈落,说他们的天赋之高,心性之纯良。以至于他虽与两人素昧平生,却自以为已足够了解二人,更何况后来又与凌孤月相处了良久,逐渐熟悉了彼此。 林珏甚至想到当他练成武功的那日,身旁能与之并肩的人或许会是凌孤月,就像爹和三叔那样,青锋霜剑,鸿影双侠,在武林史上留名。 但他忘记了一件事,从始至终,只有他在时时刻刻关注着屏川,而屏川的两人呢?他们对自己却是一无所知,也许压根没听说过金陵有个人叫林珏…… 对他们来说,自己不过是个外人。 想到这里,林珏不禁有些落寞,他竟在不知不觉间将凌孤月视作朋友、兄长,可却忽视了凌孤月已经有了一个同他一起长大的师弟……相比之下,凌孤月会选择自己还是沈落? 结果是毫无疑问的。 凌孤月见他面容呆滞,以为他仍接受不了,便委婉道:「林兄也许误会了,昨晚我与沈落并未发生什么……」 林珏稍稍缓和了点面色,但仍闷闷不乐,「你真的要一意孤行?」 凌孤月垂下眼眸,「是一意孤行,还是因缘前定,只有时候到了,才会知晓。」 「也罢,」林珏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希望令你后悔的那天,永远不会到来。」 「多谢。」凌孤月见他神情恹恹,便不再交谈,两人策马赶上了众人。 沈落勒紧手中的绳子,等凌孤月追上来,见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便问道:「林珏和你说了什么」 凌孤月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师弟,你觉得我是那种愚笨之人吗?」 「此话怎讲?」沈落眼神一凛,目光如刀朝林珏飞去。 凌孤月摇头嘆道:「为何所有人都觉得我和你在一起我会是吃亏的那个?」 沈落一时没反应过来,「师兄,你和林珏说了你我之事?」 「怎么?不能说吗?」凌孤月眨了眨眼,「我说你很好,我很中意。」 沈落看着他坦荡的眼神,心中一软。 「又不是错事,为何不能说」凌孤月抬首轻笑,「倒是林兄好心,担心你日后会厌烦我,叫我小心些。」 沈落定定道:「这辈子我绝不辜负师兄,亦不会离开师兄,除非是师兄不要我。」 凌孤月坐在马背上斜眼看他,笑意吟吟,「这句话我记住了,若是有一天你翻脸不认人,我不会手下留情哦!」说着晃了晃手中的流光剑。 「不会有那一天的。」沈落回之一笑。 佛心门,武场上及四方高台的雪已被清扫干净。住持手中缠着佛珠,洪声道:「阿弥托佛,菩提照我,比武大会现在开始,请赤水派掌门登场。」 话音刚落,一个拄着木杖,佝偻着腰的老者缓步上了台,若不是知道他是赤水派的掌门,定有人以为他是街头上寻常可见的老人家。 老者虽年迈,说话却中气十足,冲着玄武台喊道:「孙十一,上次你凭着一招『物换星移』险胜了我,我却不服,此番在武林大会上,我要当着这么多英雄豪杰的面一雪前耻,你可敢应战?」 「有何不敢!」 一道雄浑的声音自佛心门上方传出,却不知道来自何方,直到一个白须老者上了台,众人才明白过来,此人便是孙十一。 「孙十一?」凌孤月对这个名字有所耳闻,「据说他的武器十分特殊,可他今日空着手上台,不知是怎样的武器?」 沈落道:「师兄注意到他的右手了吗?」 凌孤月放眼望去,乍看之下孙十一双手空空,定睛细看,却发现他被衣袖半遮掩着的右手有些异常,似是在细微地攒动。 第164页 「那便是他的武器?」凌孤月极力看去,也只瞧见了他手里拿着的像是暗器一类的东西。 「是阴阳双珠,」沈落解释道,「传闻是由崑崙磁石所造,正面相吸,反面相斥。相吸时,碰撞在一起的力道足以穿透人的身体,而相斥时,弹开的一瞬,能够击飞巨石。」 「那赤水派掌门呢?」凌孤月将视线放在另一个老者身上,见他浑身上下只有一根平平无奇的木杖,便道:「他的武器……莫非就是手中的那柄木杖?」 沈落点头,「赤水派练的是棍法,木杖轻盈,同时坚韧难折,正好具备四两拨千斤之效。」 武场上的两人刚起了个手势,小仇却显得心不在焉,左顾右盼起来。 凌孤月问道:「你在找什么?」 小仇道:「师兄还记得我们在船上遇到的那一对少年吗?」 「嗯……你是说弄月山庄的那两位?」 小仇点头,「他们也是来参加武林大会的,怎么前几日没见着人,今日又没来……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凌孤月按着他的肩头道:「放心,弄月山庄的人个个深不可测,没人能伤得了他们。」 「那他们怎么不过来?」 凌孤月沉吟道:「也许是路上贪玩走岔了道,或者正在远处观看,他们身份特殊,不想暴露在众人眼前也有可能。」 小仇稍稍放下心来,支着下巴怅然道:「真希望能再见他们一面……」 凌孤月笑道:「山水有相逢,你们还年少,日后有的是机会。」 说话间,场上的两人已过了数招。 孙十一将手中的阴阳双珠高高抛出,众人这才看清,那是一对黑白双色的磁珠,大如鹅卵,借着主人的内力,飞绕在两人身侧,伺机而动。同时,孙十一作鹰爪状,布满虬筋的两只手直探向赤水掌门的心口。 赤水掌门后退数步,时刻提防着阴阳双珠,又将手中长杖舞得唿唿生风,让孙十一一时靠近不得。 突然,阴阳双珠併拢作一处,从背后向赤水掌门袭去,带起的强劲气流令周遭的飞雪顷刻间融化,点点滴滴,落在两人头上。 佝偻老者不顾满头雪水,忙收杖格挡,震开了身后的双珠,同时以杖尖顶向孙十一。 孙十一掌心张开,自密不透风的杖网中抓向赤水掌门的手腕。对方回手,却不料,原本被震开的阴阳双珠旋即飞回,收回到孙十一的手中。 找准时机,孙十一翻身绕后,两人交换了位置,阴阳双珠勐地脱手而出,瞬间将佝偻老者手中的木杖击飞,直挺挺地插入到场外的雪地里。 「又是物换星移!」赤水掌门懊恼地瞪着眼前的人,「难道我这辈子都要输在你这招上了吗?」 「承让,」孙十一收回阴阳双珠,看了一眼手背上的伤痕,笑眯眯道,「若是下次见面,还望阁下手下留情。」 「哼!下次继续!」赤水掌门隔空一抓,只见埋入雪中一半的木杖颤了颤,接着向他飞去,被他一把握在手中,一人一杖扬长而去。 …… 比了半日,三十六派的掌门大多都上了场,有剩有负,或心有不甘,或心服口服。不过皆是点到为止,直到有一人上了台。 「柳某不才,刚参透本门的忘心剑法,还请各位掌门在比试时全力以赴。」 他这话颇有几分狂妄,令人心生不满,但一听到他已练成了忘心剑法,便都说不出话来了。 忘心剑法本是由秋水长渊门的祖师爷所创,练此剑法,除了需要极高的天赋,还要有深厚的内力,歷代掌门无一不是拼尽毕生功力方能习得,最早练成的那位也已过了知天命之年。而柳非墨,未及而立便已成功,这是怎样恐怖的实力! 台上的另一人听到他已练就忘心剑法,登时变了脸色。 柳非墨挑了挑眉,不待对方反应便直接出手,剑意汹涌,招招狠辣,皆是冲着对方的命门而去。 几个回合下来,便将对手逼得满头大汗,身上伤痕累累,连连出起错来。 「柳少侠武功高绝,区区自愧不如。」对方嘆了口气,捂住颈间的伤口,一脸猪肝色地下去了。 佛心门住持在一旁看得真切,默念了一声佛号,见无人再应战,便问道:「不知柳少侠要挑战谁?」 柳非墨半眯着眼,目光在四周巡视了一圈,最终落在了苍龙台上,朗声道:「久闻屏川掌门沈落年少成名,曾击败关外高手静山老人,今日趁此机会,不知可否有幸能与之切磋一番?」 凌孤月只觉得此人语气中带着傲慢与不怀好意,低声道:「小心。」 沈落点点头,携剑而起,身形轻渺如风,从苍龙台上一闪而过,倏忽间人已掠至武场。 雪花细碎,沾到他的肩头,像是从菩提树上飘下的落花。 「屏川沈落,请赐教。」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闲下来了,争取日更! ☆、第 66 章 两个提着剑的年轻人立在菩提树下,一个抱臂微笑,一个面若冰霜。 「请……」柳非墨唇角讥讽的笑意渐深,话音刚落,两人几乎是同时出手。 『锃』的一声,三尺青锋出鞘,没人看清到底是谁刺出的第一剑,只觉得眼前银光一闪,目如针蜇。 兵刃交接之声不绝于耳,两道身影交错,眼花缭乱的剑影在大如棉絮的飞雪中闪烁着凌然寒芒。 第165页 柳非墨的剑法重于势,每一剑都力求发挥出最大力量,就算是对手拼尽全力格挡,也必会被他霸道的剑势所伤。 沈落难以完全逃脱对方的剑气范围,几招下来,左臂已隐隐作痛。想起凌孤月早上才刚为他包扎过伤口,便负起一只手,单手应对起柳非墨的攻势。 「你这是在羞辱我?」极短暂的一次剑刃碰撞,柳非墨冷笑着问,眼中尽是森森寒意。 沈落不语,反手将剑柄绕手旋了一周,曲起二指,将袭向自己咽喉的剑弹开,又接住剑,顺势刺向他的肋下。 柳非墨鼻间发出一声轻哼,封住他的攻势,忽然斜里一剑往他的左臂噼去,似是有意逼他使出双手。 …… 坐在四面高台上的人,耳边尽是铮铮剑鸣,根本听不清两人说了些什么。只见柳非墨的剑势兇勐,意却不在沈落的周身要害,反而三番两次朝着他的左手攻去。 沈落单手迎战,竟也不落下风,游刃有余地避开柳非墨的攻击,还能趁机予以反击。 「没想到沈落竟然这么自负,竟敢单手迎战,难道他有十足的把握能击败柳非墨?」 「柳非墨虽已与三位顶尖高手交过手,可他还留有后招,不知到时忘心剑法对抗屏川心法,究竟哪个厉害些……」 「若是沈落将屏川心法练至第十层,倒有可能会赢……不过古化松花了几十年也望尘莫及的事,他的弟子就能达到?」 一旁说得热火朝天,凌孤月与青竹却眉头紧锁,两人心知肚明,沈落左臂负伤,若久战下去,势必会不敌柳非墨。 可他们身后的众弟子却不知情,还以为沈落胜券在握,有意要消消柳非墨的气焰,故而一脸轻松,并不甚在意。 林珏见凌孤月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场上,便道:「你也看到了,以他的身手,想赢不是难事,你又何必这么紧张?」 「是啊,师兄放心,沈大哥肯定会打败那个柳非墨的!」小仇信心满满。 凌孤月摇摇头,不知该如何解释,想到说出来后只会令众人徒增担忧,便抿唇不语,只是垂下了眼眸,握紧手中的流光剑。 范诗遥捧着脸痴痴道:「没想到沈落此人年纪轻轻,武功竟那么高,若我也能像他一样就好了。」 小仇回头问道:「诗瑶姐姐,你要那么好的武功干什么?莫非你也想称霸武林?」 范诗遥挑眉一笑,眼中流露出一丝洒脱,「谁说练武功只能是为了称霸武林?保护自己最重要的人不可以吗?」 「哦……原来如此!那诗瑶姐姐想保护谁呢……」 凌孤月一怔,范诗遥是如何回答的他并没有没听清楚,只是突然想起了那晚在无名湖畔与沈落的对话。当时他以为眼前之人是何所思,便问他武功的意义,是随自己喜好,还是为了睥睨天下?他却道都不是。 都不是,那又是为何? 难道是像范诗遥所说,为了保护最重要的人吗? 凌孤月眼睫微颤,将目光投到雪中的那抹黑影身上,轻轻嘆了口气。 场上的两道剑气不断碰撞,几乎将虚空割裂成了两半。 沈落提步跃起,一脚踩在菩提树身上,借力向柳非墨身上刺去。 对方不敢大意,但也有心探探他的底,故没有立刻躲开,挥剑横拦,硬是接下了这一剑。 两人皆是用了十成的功力,剑刃铿然相碰,擦出一串火花,连带着一股剧烈的冲击力。 这力道震得两人各退了数步,脚下雪泥飞扬,拖出两道长长的凹痕,双双拄着剑稳住了身形。 柳非墨喘着气打量他,「你受过伤?」 沈落看向左臂,这才发现手腕上挂着一道蜿蜒的血迹,正顺着指尖滴落在地,一滴一滴,犹如红梅映雪。 「很好……看来你今天并不打算活着离开这里,那我就成全你!」柳非墨眼中闪过狠厉之色,二指抹剑,催出全身内力,凝聚于剑锋之上。剎那间,风卷残雪,萦绕在通体雪白的剑身左右。 「忘心绝尘!」柳非墨高喝一声,手中的剑便带着所向披靡的气势向沈落飞射而去。 剑光如镜,反射出幽幽寒光,清晰地映照出沈落凌厉的眉眼。 这一剑,柳非墨势在必得,他无不得意地笑了笑,「沈落,你是第一个逼我用忘心剑法的人……」 耳畔传来破空之声,沈落却并不急着闪躲,等到剑锋离心口还有半尺远的时候,眼底冷意乍现。 他终于伸出了左手,只见他三指併拢,往身前一捏,竟紧紧地夹住了那把剑,剑锋悬在距离他心口三寸处,犹自不甘地嗡鸣,却再前进不得。 「这不可能!」柳非墨见他轻松破了剑势,顿时怒火中烧,扬手一掌拍到剑柄上,欲要将它硬生生地楔进沈落的胸膛。 沈落的左手已然被剑刃割破,一阵撕拉,更是深深嵌入了骨肉之中,他却并不在意,仍紧捏着剑不肯松手,而另一只手则将寒光剑握在身前,手腕陡然一转,薄如春叶的剑刃便转向柳非墨,剑声浩然,如龙吟凤鸣,带着铺天盖地的窒息之气向他压迫而去,剑意滔天,似要将整个佛心门都淹没。 「这是……屏川心法第十层,贯彻黄泉!」高台上有人惊讶地站了起来。 快!快!快! 柳非墨从未见过如此快的剑,只能看到游丝般的残影,织成一张严密的网,裹挟着强烈的杀意,犹如狂风卷浪,将他拖入深水暗流之中。而他只能凭藉着本能,避开些许剑气,像是困在水底的鹰隼,空有锋利的钩爪,却无半点招架之力。 第166页 正准备发起奋力一击,忽然,柳非墨发现了一件令他汗毛倒竖的事,颈上有什么东西压下来,冰凉无比,甚至比这寒冬腊月的雪还要冷上十分。 眼前已被逼至武场边缘,身后更无后路可退,他的后颈火辣辣的烧了起来,若是那人再用力一分,颈上必会皮开肉绽。 沈落将剑架在柳非墨的肩头,剑锋直指他颈上的薄弱处,「你输了。」 柳非墨回头,顺着寒光剑向上看去,沈落背对着苍龙台,面色亦好不到哪里去,嘴角涌出一股鲜血,被他悄悄抹掉了。 「沈落,你的确很强,我记住你了……」柳非墨收剑入鞘,离开时向苍龙台看了一眼,视线落在范诗遥的身上,薄唇微勾,发出一声冷笑。 见他登上白虎台,沈落这才低头查看自己的伤势,左手血流如注,染红了脚边的一片薄雪,且在不住地颤抖。他试图握了握,竟一丝力气也无。 沈落不动声色地背过手在衣角上擦了擦,这才缓步走了回去。 凌孤月的目光一直紧紧地跟随着他。 隔着数级台阶,沈落朝那人一笑,轻声安慰道:「师兄不必担心,我没事。」 凌孤月什么也没说,只是伸手握住了他未受伤的右手,将他牵至自己身旁。 菩提树下,佛心门住持洪声宣道:「阿弥托佛,沈少侠年少有为,剑法已然登峰造极,既然三十六派已无人再上场,今年武林大会的魁首便是屏川沈落,诸位可有意见?」 台上众人尚沉浸在方才汹涌快意的剑影之中,此时皆是服气地摇头。 住持接着道:「既然是在佛心门举办的武林大会,本门理应尽些地主之谊,贫僧已同门中长老商量过,意欲邀请沈少侠入我藏经阁中,参研佛法三天。」 此话一出,四座皆惊,要知道佛心门的藏经阁并不仅仅是放置佛门万卷经书的地方,更是广集天下秘籍,江湖中人心驰神往之所在。 沈落遥遥向他点了点头,「多谢。」 住持双手合十,眉间无悲无喜,「阿弥托佛,那么两日后,蔽门必扫雪以待,恭候沈少侠。」 回到客栈,沈落调理了两日,除了皮肉之伤外也已好得差不多了。 凌孤月心中挂念着他身上的十方禁术,便同范诗遥商议了一下,明日一早便到平南郊外去取生水,随即赶往姣尘阁。 沈落在卧床休养,凌孤月不想去打扰他,便想先收拾了行李,等晚上再跟他说。正收拾着,忽听到有人敲门。 「请进。」 沈落走了进来,见他床上放着一只包袱,皱眉问道:「师兄要走?」 凌孤月「嗯」了一声,「红药王急需生水浇灌,否则很快就会枯萎,我想赶紧找到生水回姣尘阁一趟。」 「我和师兄一起去。」 凌孤月走到木柜边,闻言笑道:「佛心门要留你几日,这是好事,更何况你我只是暂时的分别,这有什么?」 沈落皱眉,紧跟在他身后,「我不放心师兄。」 「等拿到红药王我就立刻回去……」凌孤月从柜子里拿出衣服,一回头,髮丝正好扫过沈落的鼻尖,两人离得实在是有些近,能清楚地感受到彼此温热的唿吸。 沈落挡在他身前,闷声道:「可我一日也不想与师兄分开。」 凌孤月心中一动,抵着他的肩膀,忽然将他推到身后的木柜上。 沈落看着他渐渐靠近,眼中逐渐深沉起来。 谁知凌孤月只是凑到他耳边,压低了声音道:「师弟,听话。」 沈落只觉得一阵酥麻之感经耳畔传至四肢百骸。 凌孤月说完这句话便退开了,手中还抱着从柜子里拿出来的衣服,微微一笑:「说不定是我先回去,到时候在屏川等你便是。」 正想转身将衣服放到床上,手腕却被身后的人握住,轻轻一拉,两人瞬间换了个位置。 凌孤月被他压在柜子上,手中的衣裳滑落在地,刚要推开他,一个吻落了下来。 「唔……」 这几日皆是凌孤月主动,方才本想跟沈落开个玩笑,没想到却被他反客为主。 沈落吮吸着那两片柔软的唇,轻轻撬开了他的齿关,舌尖滑入其中,在他的口中游走起来。 凌孤月也不挣扎,顺从地闭上了眼,抬手拥住了他。 感受到凌孤月的回应,沈落心跳勐地一快,亦搂住了他的腰,指尖在他腰侧缓缓摩挲着。 两人的内心升起一股燥热,唿吸也越来越急促,好似有什么要从相贴的肌肤中喷薄而出。 凌孤月被他摸得脸色通红,心道:虽然之前看过一眼那本混帐春宫,可这时哪记得那么多……师弟身上还有旧伤,若是再因此添了新伤,不知要何时才能好…… 沈落想的却是:这是师兄的头一次,眼下既无凝露脂膏,也没有锦衾软枕,若是弄疼了师兄……不可不可…… 就在两人眼底欲望渐浓,却又都手足无措时,门外传来了一声异响。 作者有话要说:  门外:听说有人在搞黄色? ☆、第 67 章 凌孤月压下躁意,偏过头,喘着气问道:「谁?」 奇怪的是门口却无人回应。 他心生疑惑,方才明明听到了一阵脚步声,怎么会没人?便要上前查看。 沈落环着他的腰不肯松手,将下巴枕在他的肩上,「师兄,不要管他。」 第167页 凌孤月顺了顺他的后背,小声道:「莫非你知道是谁?」 沈落轻哼一声,「来人脚步虚浮,气息不稳,可见其武功平平。」 凌孤月想了想,「小仇?」 「除了他,还有谁这般冒失?想来现在应该站在门外不敢进来。」 「我去看看,」凌孤月将沈落按到椅子上坐下,理了理凌乱的腰带,将信将疑地打开房门,果然见小仇低着头面壁而立。 「小仇?你……有什么事吗?」 小仇看了他一眼,又飞快地收回目光,盯着自己的脚尖不语。 「怎么了?」凌孤月见他耳根泛红,想到方才他与沈落在房中……咳了一声,脸上復烫起来,「你都看见了?」 小仇犹豫着点了点头。 「看见又如何?」沈落走了出来,牵住凌孤月的手,似是在宣告所有权。 凌孤月暗暗地捏了一下他,看向小仇,「你还小,许多事情你不懂。」 「我不小了,」小仇终于抬起头,挺直了身板,「我的个子都快要追上师兄了。」 眼前的少年像一株勃勃春榕,眉眼间初现英气,已有些江湖儿女的味道。 「我十七岁了,所以……师兄,我都懂,」小仇盯着两人交握的手,认真道:「上次在屏川我就该猜出来的,师兄并不是喝茶烫到了嘴,而是……」 「而是什么?」沈落狐疑地问道。 凌孤月忙打断他的追问,「小仇,我无意隐瞒你,只是觉得时间未到,今日你既然看到了,那我便告诉你也无妨……如你所见,」摇了摇两人十指相扣的手,「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 「可是师兄和沈大哥都是男人……」 「人生在世不过百年,何必拘泥于那些条条框框?只要是对的人,是男是女又有什么关系?」 凌孤月将话说的直白,眼中毫无羞涩之意,沈落不禁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从今以后,你对沈大哥要像对我一样。」 小仇闷闷地「嗯」了一声。 「当然,要是他欺负你,你也可以告诉我,我自然会帮你收拾他。」 沈落想到之前诬陷小仇之事,略微心虚地避开了目光。 「是……」小仇一时还无法接受,应了一声便又垂下脑袋,「对了,我想起来了,我是来告诉师兄一件事的。」 「什么事?」 「诗瑶姐姐说明天一早就出发,可林大哥又伤寒病倒了,骑马恐怕不太方便,所以叫我来问问师兄,能不能换辆马车赶路?」 凌孤月道:「也好,待会我过去看看他。」 「那……师兄、沈大哥,我先走啦,你们继续……」小仇抬头瞄了两人一眼,说完便脚底抹油熘走了。 「师兄,还要继续吗?」沈落一本正经地问道。 凌孤月面色微红,闻言摇头,「纵慾伤身,这种事不可多做。」心中想的却是:等我找机会研究研究春宫本,不然什么也不会,岂不是让师弟笑话? 沈落心头不由得一阵失望,什么纵慾?两人分明什么都没来得及做…… 唇上温度未消,只好一把搂住凌孤月,低头在他脖子上不疼不痒地咬了一口,「我看师兄明明是禁慾过度!」 凌孤月感受到他湿热的舌头卷过颈侧敏感的皮肉,脸上一麻,忙将他推到门外,「你身上还有伤,快回房休息,明日还要去佛心门呢……」说完便掩上了房门,靠着门,心中砰砰直跳。 沈落站在门口,沉声道:「我想和师兄一起走……」 我何尝不想和你一起走呢? 凌孤月摸了摸颈上被他咬过的地方,打起精神笑了笑,「师弟,你结束后就快点回去,不要让我久等。」 沈落点了点头,忽然又想起凌孤月看不到,便道了声:「好。」 第二天一早,凌孤月本不想让沈落出门相送的,奈何一醒来就见沈落守在门前,情绪有些低落。 「我送师兄到城外。」 不必了,今日你自己还有事呢……凌孤月正要拒绝,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一个字,最后却变成了:「也好……」 大雪絮絮不止,天光泛黄。 凌孤月撑着伞,同沈落并肩走在平南的街头,数丈开外是驾着马车的小仇,车厢里坐着范诗遥和林珏。 小仇回头,沖两人喊道:「师兄,我们先走一步,在城门口等你!」说完也不待凌孤月回话,便打马疾驰而去。 空旷的街道,一时只剩下两人。 凌孤月将素绸伞往沈落那边移了移,「伤可还疼?」 「不要紧,」沈落同他挨得近了一点,「都已经结痂了。」 「那你可觉得身上有什么不妥?」 「师兄是指十方禁术?」 「嗯,师父和静山老人练此功时,不过一年便有反噬的迹象,你怎么至今也没什么变化?」 沈落摇头,神情中亦带着不解,「也许是因人而异吧……」 凌孤月点了点头,「这样也好,我们还有时间。」 沈落突然皱眉,「这个不急,我倒是有个问题要问师兄。」 「什么?」 「林珏一向不喜欢你我,怎么突然关心起师兄来了?」 「这……应该是三叔的意思……」 沈落心头警觉,摇头道:「我看未必,三叔远在千里之外,怎么能管得住他?想必是他知道了师兄的好,要同我抢你。」 第168页 「胡说,」凌孤月扫了他一眼,「也就只有你整天胡思乱想这些东西。」 沈落闷声道:「谁叫师兄这么好看,许多人都喜欢你,我怎么能放心呢?」 凌孤月止住步子,沖他笑道:「你要知道,天底下这么多人,我却只想和你在一起。」 雪花纷飞,偶有几片扑入伞下,落在两人肩头。 对着凌孤月盈盈如水的眼眸,沈落只觉得周围突然静了下来,多年郁结于心的不安也在此刻烟消云散。 旁人看看便罢,谁也别想抢走师兄,他人是我的,心也是我的。 沈落回之一笑,握住他执伞的手,「师兄,让我跟你一起去吧。」 「别闹了,」凌孤月笑着将他的手挣开,换了只手牵着,「你前两日刚在三十六派前显露了锋芒,今天就要为了儿女私情放弃去藏经阁的机会?」 「放弃就放弃,」沈落轻声呢喃,「就算是绝世武功,哪里有师兄重要。」 凌孤月牵着他继续往前走去,「屏川的弟子可都希望你去呢,他们处处以你为楷模,难道你要让他们失望吗?」 沈落蹙眉,果然不再言语。 两人相携着走在白雪铺就的石板路上,两侧枯树琼雪压枝,手中却是热乎的,便也不觉得清冷。 天色微明,再长的路也有走完的时候。 凌孤月抬了抬伞柄,看到了驻在城门口的马车。 「到了,」将伞塞到沈落手中,凌孤月轻嘆了口气,「不必再送。」 沈落却不肯立刻离去,淡淡道:「师兄去吧,我看着你走。」 凌孤月只好在他的目送下走出城门。 小仇站在马车上沖他招手,「师兄,上车吧!」 待上了车,小仇喝马欲走,凌孤月忍不住掀开帘子往后看去。 沈落立在城门下,一身黑衣,手中素白的纸伞上已积了不少雪。寒风凛冽,吹起他的衣角,露出手臂上泛红的纱布。他犹似未觉,出神地看向这边。 雪上的两道车辙,似是别时的愁思,延伸到远方的天际,绵延无尽。 「别看了,人都没影了。」林珏倚在车厢一角,瞥了凌孤月一眼。 凌孤月这才收回视线,待放下帘子,回头见他双颊赤红,唇色苍白,便道:「怎么过了一晚竟病得如此严重?」 林珏有气无力地道:「天一冷就这样,等回到金陵就好了。」 范诗遥将挡风的竹帘放了下来,「不出意外,今晚我们就可以到姣尘阁,到时候林公子可以多休息几天。」 林珏摇摇头,「蜀地湿冷,我实在住不习惯,还是尽早回家的好。」 范诗遥闻言一愣,透过竹帘的缝隙朝外看去,不知在想什么。 走了半个时辰,小仇将车停在路旁,「诗瑶姐姐你看看是不是这里?」 范诗遥和凌孤月揭帘而出,看了眼四周幽深的山谷,点头道:「应该就是这里。」 范诗遥转身朝车厢内道:「林公子,山中雪深,你身子不便,不如和小仇留在此处等我们。」 林珏紧了紧披风,「无事,我和你们一起去。」说完便下了车。 三人快步找到了隐在谷中的一条溪流,明明是数九寒天,草木衰败的时节,这条小溪的沿岸仍是郁郁葱葱,丝毫没有凋零的枯景。 「想必这就是生水。」凌孤月拨开及人高的草丛,只见脚下流水潺潺,虽未结冰,水中却并无一尾游鱼。 范诗遥亦走到溪边,捧起一把冰冷的水看了看,「果然与医术上记载的不差,能荣草木,不可兴牲畜。」取下腰间的水囊,便开始汲水。 凌孤月与范诗遥一人装了一囊,塞好木塞,正想原路返回,不料迎面走来一个人。 三人一惊,方才谁都没有听到脚步声,那人是什么时候来的? 来人手持长剑,面上带着三分笑意,直勾勾地往范诗遥脸上看去。 范诗遥负手捏紧了腰间的白绫,语气不善地问道:「柳非墨,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柳非墨眯了眯眼,「自然是跟着你来的。」 「跟着我?」范诗遥冷笑一声,「莫非你忘了当年是谁将你赶出姣尘阁的?」 「自然不敢忘,」柳非墨向前一步,「所以今日我又来了。」 「你来这里做什么?」 「那年我到姣尘阁找你,你却不肯与我交谈,如今重逢,我想请姑娘到秋水长渊门一趟,你我月下举杯赏雪,岂不美哉?」 ☆、第 68 章 柳非墨语气轻佻,眼中盛满了戏嚯。 范诗瑶气得抽出白绫,「休想!」抖了抖,朝他身上甩去。 对方不以为然,甚至都未拔出手中的剑,只以剑鞘相迎,任白绫在上面缠绕了数圈,而后往后一扯。 范诗遥只觉得有一股奇大无比的力道在同自己抢白绫,手心一滑,白绫已飞到那人手中去了。 「诗瑶,还不肯跟我走吗?」柳非墨扔掉白绫,语气轻缓,似是含着柔情,笑意却未达眼底。 范诗遥冷眼以对,「要我跟你走?做梦!」 「那就不要怪我不懂怜香惜玉了哦……」柳非墨微微一笑,步步紧逼上去。 「且慢!」凌孤月上前一步,持剑挡在范诗遥身前。 「凌孤月?」柳非墨脚下微顿,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似有所忌惮地拔剑出鞘,剑锋直指两人,「我与你师弟沈落之间还有一笔帐未算,怎么?你这就送上门来了?」 第169页 凌孤月道:「柳非墨,以你的武功罕逢敌手,且又出自名门,暗地里却行此无礼之事,难道不怕世人所耻笑吗?」 柳非墨放诞而笑,「只要目的达到了,何必管他明面上还是暗地里?若是有人敢笑,剜了他的舌根便是!」说着手腕一沉,剑意暴涨,向几人重重横扫过来。 凌孤月眉头一皱,抬手盪开了那一剑,可虎口却被震得发麻,不由得连退数步。 「阿凌哥哥!」范诗遥惊叫一声,回头沖柳非墨喝道:「无耻!」 柳非墨眼中闪过一丝嘲弄,扬手一掌噼了下去。 这一掌虽只用了他三成的功力,可出手十分迅速,叫人避无可避。 范诗遥无计可施之际,突然一人从身后将她推开,自己却来不及躲避,硬生生地接下了那一掌。 「林公子!」 一口血从林珏口中喷涌而出,溅到了她雪白的衣裙上,犹如一朵朵猩红的花,触目惊心。 范诗遥睁大了眼,剎那间,林珏往日屏眉咳嗽、低头微笑的模样,一一从她眼前晃过。 …… 落水的年轻公子迷迷煳煳地睁开眼,见床边站着一个极为美貌的女子,不禁呆了呆,「这是哪里?你……你是谁?」 女子莞尔一笑,「这里是姣尘阁,我是姣尘阁里的人。」 年轻公子一脸病容,说上一句便喘上半天,「去、去叫你们阁主来,我有要事。」 女子眨了眨眼,「阁主已经很多年不见外人了。」 公子不满地拧紧眉头,粗声粗气地道:「那……那叫你们少阁主来也是一样。」 她抿唇一笑,「少阁主也不轻易见生人。」 「你就不会、咳咳……跟她通报一声吗!」公子脸上因为薄怒,染上一层淡淡的绯色。 「少阁主不喜欢被人打扰。」 「你、你这个丫头……」床上的人气得重重地哼了一声,「倘若……倘若耽误了要事,小心她罚你!」 「少阁主人很好,从不惩罚人。」她眼中带着笑意,「不如这样吧,公子把要说的话告诉我,我再看值不值得去找少阁主一趟……」 「我才不跟你说!」 此刻,林珏面上血色褪尽。 凌孤月亦紧张起来,他本来就病着,又没武功内力护体,如何承受得了柳非墨的一掌? 「你是谁?」柳非墨眉峰一挑,见范诗遥脸色愈发难看,便伸手掐住了林珏的咽喉,将他提到身前,故意对她道:「你很在意他?」 「咳咳……」又有一缕鲜血自林珏唇角逸出。 范诗遥恨声道:「放开他!」 「要我放了他可以,除非你答应跟我走……」柳非墨玩味地打量着林珏,「这小子那么弱,又不会武功,哪里比得上我?」 林珏咽下喉间的一口血,沖范诗遥微微摇头,「我没事……你、快、走……」 柳非墨手上用力,林珏便被他整个提了起来,脚尖离地,神情痛苦。 范诗遥握紧手心,咬牙道:「好,我答应你便是!」 「不要……」林珏艰难地道:「你走,不要管我……」 「林公子,你方才为我挡了一掌,这是我应该还你的。」范诗遥走到柳非墨身前,「放了他。」 见范诗遥要同他交换,凌孤月冷冷道:「柳非墨,范姑娘是姣尘阁的少阁主,你最好想清楚此事的代价。」 柳非墨道:「哦?你说我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姣尘阁阁主程霜前辈一向爱徒如命,如今你劫走少阁主,就不怕她发怒吗?」 柳非墨眼中转了转,「你说得也对,程霜那老傢伙虽然十来年未曾下山,但当年凭藉一招天外飞仙不知令多少人折在她的白绫之下,倒真有点不好对付……」想了想,突然笑道,「也罢,那就你来换他!」 「不行!」林珏与范诗遥同时出声。 柳非墨看着凌孤月,自顾自地道:「我与诗瑶日后有的是机会再见,你不同,看到你,我就想到了沈落……」他目露阴冷之色,「害我在那么多人面前出丑,此仇不报,我有何颜面去见我门弟子!」柳非墨一手掐着林珏,一手用剑指了指凌孤月,「所以……我要你留下。」 林珏挣扎起来,又呛出一口血,嘶声道:「不、不行!」 柳非墨冷笑道:「若是你再迟疑……」手中勐地一紧,林珏便上气不接下气地喘了起来。 「好,我答应你。」凌孤月道。 柳非墨闻言勾起唇角,将林珏放了下来,却依旧扣着他的手腕。 「阿凌哥哥!」范诗遥担忧地喊道。 「凌、孤、月!」林珏捂着心口,恨恨地盯着他。 凌孤月看着他,「林兄,你跟少阁主先带生水回姣尘阁,务必要照看好红药王。」 「凌孤月……谁要你自作多情!」林珏咳嗽不止,「你、你走!我不要你救!」 凌孤月缓步走到柳非墨身边,直视他道:「希望柳少侠遵守约定,让他们离开。」 柳非墨嘴角微扬,「好,我说到做到。」话音刚落,便将林珏推了出去。 范诗遥忙接住林珏,将他扶靠在自己肩头,冷声道:「柳非墨,你若敢伤他,姣尘阁和屏川不会放过你!」 柳非墨还剑归鞘,毫不在意地道:「那就拭目以待。」 第170页 凌孤月回头看向两人,「两位放心,柳少侠意不在我,不会对我怎么样的。请代我转告师弟,叫他千万小心。」说到后半句,语调柔和了下来。 柳非墨嗤笑一声,扬了扬下巴,「好了,在我改变主意之前,你们最好离开,我还有话要跟凌少侠说。」 凌孤月沖两人点点头。 范诗遥虽然放心不下,此时也只得搀扶着林珏转身离去。 柳非墨轻笑,「诗瑶,后会有期。」 林珏眼角通红,喉咙犹如被刀割过一般,回头盯着凌孤月,恶狠狠道:「凌孤月,你若是出了事……我便直接将红药王拿走,不会给你留着!」 凌孤月笑了笑,「林兄放心,为了红药王,我一定会活着回去。」 范诗遥与林珏走后,林中便只剩下两人。 柳非墨眼中带着试探,问道:「听说你们师兄弟感情不和?」 凌孤月淡淡道:「确实,前不久我还被他逼出了屏川,所以你若是想用我来要挟他,大概是白费心思了。」 「哦?有没有用,我一试便知。」 凌孤皱眉,忽然拔出流光剑,剑身寒芒夺目,令人不可逼视,伴着风声向柳非墨颈上刺去。 柳非墨初是惊讶,继而冷笑,弹指震开那一剑,二指又併拢,朝凌孤月身上点去。 凌孤月暗道一声不好……欲往后退,可指尖已压到他胸口的两处大穴上。 哐当-- 流光剑脱手,凌孤月眼前一黑,昏睡了过去。 醒来时,已是傍晚时分。 凌孤月正躺在一张青纱幔笼着的床上,看周围陈设,似是在一间客栈里。房中安静异常,门窗紧闭,也没有掌灯。 好在身上没有铁链锁铐,行动还能自如。 凌孤月稳了稳心神,便要起身下床,突然脚下一软,险些栽倒在地,忙扶住床前的桌柜,这才撑住了身子。 他试图握了握拳,竟发现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 柳非墨给我下了毒? 凌孤月心中一紧,忙扶着墙柱走到窗边,掀开衣袖,借着窗下昏黄的光线察看自己的手臂。 肤色白皙均匀,血脉颜色亦正常,看来并不是剧毒,应该只是软筋散一类的药物。 微松了口气,他坐回桌边思索起来。 这里是什么地方? 早晨才刚碰到的柳非墨,若是现在就到了秋水长渊门未免有些不切实际。除非……这里还是平南古城。 一想到沈落还在平南,凌孤月不觉抿了抿唇,看来他是想以自己为饵,引师弟上钩…… 此人阴险狡诈,不讲道理,也不知师弟能否应付的过来。 不过沈落为人心思缜密,也非等闲之辈,定会看破他这点伎俩…… 这样想着,凌孤月稍稍放下心来。 但他却倏忽了一点,凡是涉及到自己的事,沈落便很难再冷静如常。 皑皑白雪,云隐山寺,一弯残月当空,正暮鼓初敲之时。 一位小沙弥将素斋捧到了藏经阁门前,敲了敲门,唤道:「沈少侠,用晚膳了。」 沈落应了一声,继续翻阅起手中的功法剑谱。 小沙弥只好将晚饭放在门口,转身离去。 传闻不假,藏经阁中确实有许多秘籍,甚至有些是业已失传的武功,这对于一位年轻的剑客而言有着莫大的吸引力。 然而不知为何,总有一股不安萦绕在沈落心头,似乎有什么事要发生。 他看了看木几上跳动着的烛火,欲强行按捺住那股不安,忽然心中一空。 沈落抬手按了按心口,眼中闪过一丝茫然,忽然又惊慌失措起来。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可直觉告诉他,定是和师兄有关。 他勐地站起身,快步推开藏经阁的门,飞身朝山门外掠去。 刚送完饭的小沙弥还未走出藏经阁的院门,只见一道黑影闪过,眨眼间便已消失在重重佛殿之中。他揉了揉眼,抬头只见月亮被乌云遮住了大半,泛着蒙蒙毛边,也不见什么异常,还以为是只大鸟,便放心地离开了。 沈落心道:屏川与姣尘阁离得并不远,师兄既然是早上走的,想必也已经到了,若是自己现在前往姣尘阁,后半夜便能赶到,大不了看他一眼再连夜回来便是…… 这样想着,足下生风,不觉已将殿前一棵棵雪松落在身后。 行至山脚的石碑前,忽听一阵破空之声由远及近,沖自己的面门而来。 沈落眼神一凛,旋即侧身避开,一把剑便擦着他的耳畔唿啸而过。 一声闷响,回头看去,那剑正深深地插在不远处的树干上,兀自颤动不止,在夜色中泛着莹莹光华。而剑柄上那颗显眼的赤色宝石像极了凌孤月眼下的一点硃砂。 是流光剑! 作者有话要说:  十分感谢大家的收藏!日更的动力up up!o(n_n)o ☆、第 69 章 一道黑影从石碑后走出,啧声道:「流光剑利而不伤,寒光剑锋而藏刃,不愧是铸剑第一世家徐氏兄弟所铸出的剑……」 沈落勐然回头,杀意毕露,一字一句问道:「师兄在哪里?」 那人走出阴影,彼时云破月出,恰好将他嘴角的那抹嘲意照得一清二楚。 柳非墨故作惊讶,「你师兄?是哪位?」 剑芒一闪,沈落已掠至他跟前,手中寒光剑泠泠,号称可吹毛断髮的剑刃正抵在他的咽喉上,只要再往前半寸,他则必死无疑。 第171页 沈落面沉如水,眼中写满了不耐,「师兄在哪?」 柳非墨似是一点也不着急,悠然道:「看来我猜对了……你们师兄弟并不像江湖上传言的那样不和,反而感情甚笃。」 沈落道:「不要让我问第三遍。」 柳非墨轻笑一声,「怎么?这就生气了?你大可把我杀了,只是倘若想再见到你的师兄凌孤月,那就要等下辈子了……」 沈落眼底一寒,手中的剑又往前压了压,贴上他的皮肉,「你把他怎么了?」 柳非墨喉结微动,立刻感到一阵刺骨如针的冷意传来,也不躲避,边打量着他的神色边道:「也没什么,不过是封了他的穴道,又餵了他点软筋散,把他藏到了一个山洞里。你放心,山洞里有水,保管他几天不会死,不过时间长了,可就说不准了……」 沈落握剑的手微微发抖,狠声道:「你找死。」 「我若死了,你师兄必死无疑,」柳非墨森森道,「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 沈落面上寒霜更甚,恨不得将他噼作两半,但心中牵挂着凌孤月,最终只是握了握剑柄,没有再靠近。 柳非墨知道自己已戳中了他的软肋,自信微笑,移开了那柄指着自己的剑,「沈落,你若想凌孤月活着,便乖乖照我说的去做,我保证他完好无缺地回来,如若不然……」他眼眸微眯,「你就等着给他收尸吧!」 沈落薄唇紧抿,「你想要我做什么?」 柳非墨敛了笑意,阔声道:「现在是你有求于我,难道还要以剑相逼?」 沈落瞪了他一眼,干脆利索地将寒光剑收入鞘中。 柳非墨得寸进尺道:「把剑扔了。」 沈落抬眼盯着他,却是一动不动。 柳非墨神色一横,「怎么?你不怕我回头立刻杀了凌孤月?」 沈落道:「我怎么相信师兄真的在你手上?」 「难道流光剑还不足以证明?」柳非墨的视线朝那把泛着幽幽银光的剑身看去,「徐秋野亲手打造的宝剑,世间无二,岂能有假?」 「剑可以是真的,但人不一定。」沈落不动声色,心道:师兄的武功虽然不及柳非墨,但以他的轻功,脱身应该不是问题……正这么想着,底气便稍足了些。 但当柳非墨拿出一样东西时,他忽然恍惚了一下,脑中犹遭石击,嗡嗡不止,变得一片空白。 那是一朵梅花。 确切的说,是一朵干枯的白梅,曾被沈落压在书中数十年之久,以为那一腔心意只能尘封在屏翳峰的密室之中,终生难以宣之于口。 柳非墨拈着花下纤弱的枯杆,摇头道:「我还以为是什么珍贵的东西,被他藏得那般隐密,若不是发觉那块玉佩有些不对,恐怕就要错过了……」转头看向沈落,「这件东西你应该认得吧?」 「把它给我。」沈落冷声道。 柳非墨举起白梅,昂首道:「怎么?现在相信了?」语气陡然一凉,「把你的剑扔了。」 沈落犹似未闻,眉尖蹙起,目光紧盯着他手中的枯梅,下一刻,出手如电,忽然向他的命门袭去。 柳非墨心头一警,朝后跃去,脚尖踩在石碑上,朝下道:「你若再向前一步我便毁了它!」说着便要用力握下去。 沈落仰头看去,那朵轻薄如纸的白梅,在岁月的流逝中已变得脆弱不堪,此刻雪影月光交融,在柳非墨手中又重新泛起莹莹光华……犹如数十年前的那个夜晚。 那时年少,凌孤月不知从哪里知道了梅花仙子,便走遍整片山谷,只为寻找一朵会发光的寒梅。他要找,沈落便陪着他,两人花了一夜的时间,终于在漫山嫣然的红梅中发现了这朵白梅。 凌孤月许了个愿,眼中充满期盼,「我要师弟成为天底下最厉害的人……」 多年后,沈落终于将屏川心法练到了第十层,也如愿以偿在武林大会上击败了最强劲的对手柳非墨。 然而就算如此,他却没有保护好凌孤月,还让人抢走了白梅,只要柳非墨稍稍用力,便会化成一股灰烬。 沈落果然停下了手,眼中的悲伤转瞬即逝,随即又变作不甘,交杂着怒意。 这令柳非墨很是受用。 「把剑扔了。」柳非墨暗暗松了口气,手指微曲成钩状,似是要发力。 沈落咬了咬下唇,右手微松,寒光剑便落在了残雪疏疏的石阶上,发出 『叮噹』一声脆响。 「很好……」柳非墨重新挂上了别有深意的笑容,「那日我见你左臂受了伤,不知伤口可曾癒合?」 沈落不知道他话里是什么意思,只是冷冷地注视着他。 「把纱布拆了。」柳非墨饶有趣味地看着他。 沈落垂眸,毫不犹豫地撕下衣袖,露出包着纱布的左臂,拽了拽绳结,纱布便悄然坠地,那道如蜈蚣一般狰狞的伤疤便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中。 柳非墨点了点头,似是十分满意,「看来伤得的确很重,怪不得那日你只肯用一只手与我打。既然你单手便可以胜我,那这只手臂留着也是浪费了……」 沈落斜眼看向他,见他恶毒地笑着,「把伤口撑开。」 沈落抬起手,往伤口上探去,接着便是血肉搅动的声音,一行鲜血顺着伤痕累累的手臂缓缓流了下来。 「你还想要我做什么,一併说了便是。」沈落像是察觉不到痛意,眉头也不皱一下,只是沖他露出一抹冷笑。 第172页 柳非墨从石碑上一跃而下,走到他身前,一指点在他的心口上,目光幽深,「跟我去一个地方。」 灵墟穴一麻,沈落的内力顿时泄尽,他微微侧头,眸中一闪,「山洞?」 柳非墨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若有所思地笑了笑,「正是。」 月上中天,从窗缝中漏下一缕银辉。 凌孤月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直到现在,他的武功仍未恢復。 屋外的门窗皆被人封死,任他百般推拉,始终纹丝不动。他试图喊人,可这间客栈像是开在荒郊野外似的,不仅没有路人,甚至连店里也一个人都没有,偶尔有蜘蛛从枋柱间匆匆爬过,吐出一根根白丝。 盯着头顶的帐幔,凌孤月隐约有些不安,也不知道范诗遥和林珏有没有通知到沈落,但愿他们能赶在柳非墨前面到达佛心门。 一想到师弟得知自己被柳非墨扣下后生气的样子,凌孤月嘆了口气,探向腰间,下意识地去摸那块玉佩。 这一摸,结果发现腰带上空空如也。他忽然一惊,这才意识到流光剑与玉佩皆不见了。 起身在床上摸索起来,毕竟醒来后他便躺在了这张床上,可床榻上除了一卷草蓆外,再无他物。 剑与玉佩,或许是留在了山中,或许是被柳非墨拿去了。 想到后者,凌孤月面色变得凝重起来。 「师兄就在里面?」沈落看着眼前这个潮湿阴暗的入口,突然觉得一阵噁心。 在后山闭关的那三年,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离开那个山洞,没想到今日又让他到了这里。 「等会儿自然会让你见他……」柳非墨将剑鞘顶在他腰后,催促道,「进去。」 沈落抬步走了进去,脚下传来鞋底与干燥的石面摩擦出的刺耳之声。 这条山洞不算长,借着月色勉强能窥得洞内全貌,凹凸不平的洞口处布满了枯草,越往里去,石壁上越干净。 可一直走到最深处,眼前也只有一方空旷的石厅,始终不见第三个人的影子。 沈落回头,「你骗我?」 柳非墨耸了耸肩,「我只说将凌孤月藏在山洞里,可没说是这个山洞。」 沈落眼中杀气暴涨。 柳非墨仗着已将他的内力压制住,气定神闲道:「你如今受制于我,又能奈我何?」 沈落使不上力气,眼前忽然变得一阵模煳,天旋地转间,耳畔似有人在窃窃私语。 「落儿,把你的血给为师喝!」 「落儿,又到时间了,快……快!」 「你如今受制于我,又能奈我何?」 又有一道声音如清泉般灌入天灵盖,沖他温声道:「师弟,是我……」 …… 沈落勐地睁大了眼,握紧了手心。 柳非墨畅快地笑了起来,「沈落,想不到你竟会有这么狼狈的时候!」 沈落冷眼看着他,一股沉默了许久的力量在不知不觉中渐渐甦醒。 那道暴虐之力在他的血脉里迅速滋生,肆意冲撞,瞬间,沈落浑身的皮肤变得滚烫,好不容易止住血的左臂又重新绽开,血腥味浓重,将他的双眼也染上了一层绛色。 「告诉我--」他走上前,单手捏住柳非墨的剑锋,轻松便将其折断,眼中似有血海翻腾,「师兄到底在哪?」 柳非墨大吃一惊,他没想到就算到了此时,沈落竟还是那么可怕,不,是变得更为可怕! 正待想出一条计策,沈落已一掌落在他的腰上。 「呃!」柳非墨闷哼一声,眼中凶光毕露,「你想他死吗!」他捂住腰腹,咬牙道,「你若杀了我,凌孤月只能活活被困死在山洞中,等你找到他时,他早已变成了一具尸骨!」 沈落额角青筋暴起,想要嗜血的欲望促使他扬手沖对方身上噼去。 「你难道不管他的死活了!」柳非墨的眼中闪过一丝恐惧。 沈落闻言心中蓦地一痛,竟比方才撕裂伤口时还要痛上数倍。他硬生生地收回了手,由于收势过急,后退数步,嗓中一甜,竟咳出一口血来。 柳非墨小心翼翼地盯着他,「你要知道,我跟凌孤月无仇无怨,我本无意下手害他……都是因为你!」 沈落拭去唇角的血迹,默默地直起身,声音发颤道:「你说……要如何才能放了他?」 柳非墨见他眼中红意渐消,沉声道:「我要你自废武功!」 沈落闭上眼,很快又睁开,眼中不带半分犹豫,「你最好说话算数……」 作者有话要说:  咳咳,不知道这算不算虐。。。 其实还好,都是为了写后面那段作者萌的梗。。。 ☆、第 70 章 凌孤月睡意朦胧之际,忽听头顶上传来一阵踏瓦之声。 他心头警觉,按捺住了想要起身查看的想法,躺在床上屏息凝神,侧耳细听起来。 只消片刻,便确定来人不是柳非墨。 那是一前一后两道脚步,步履十分轻盈,却并非刻意压下脚步声,想来是自身内力超群。 两人自房嵴上轻轻跳过,停在了某一处,似是在打量这家客栈。 一人道:「师兄,都是我不好,只顾自己贪玩,害得我们现在才到,连武林大会的擂台长什么样都没瞧见!」 这是个少女的声音,语调绵软,略有撒娇之意。 第173页 接着,又一道声音响起,却是个温润的少年,「师父只说让我们下山长长见识,不一定非要去看武林大会,师妹宽心。」 「也是,」少女语气轻快起来,「这些天来我们教训过蛮横的刀客,也戏弄过拦道劫财的山贼,连灾民也救济了不少,应该算是完成师父的任务了吧!」 少年道:「两月之期将至,武林大会也已结束,我们是时候该回去了。」 「师兄,可我还没玩够呢!」 「玉儿,别任性了,小师弟肯定都想你了。」 「那好吧……」 少年往房檐边缘走了一步,「时候不早了,看来今夜我们只能在这家废弃的客栈落脚了。」 「我们不是已经到平南了吗?干嘛要在这里过夜?」少女咕囔道,「这里荒村野店的,那么冷清,说不定夜里还有女鬼狐狸精出没……」 「现在离城中还有一段路,山路难行,晚上又冷,还是先凑合一晚吧。」 「可是师兄……你看这房顶!不是破了就是漏了……」 少年打断她,轻嘆了口气,「你呀--」 「好吧好吧,待我下去看看哪间屋子能住人……」只听一阵衣袂翩飞之声,少女从房顶上跃了下来。 凌孤月起先只觉得这两道声音熟悉,却不知他们是何人,直到听见少女说教训什么刀客的他方想起来。 这两人便是小仇心心念念的那对弄月山庄少年,虽然年纪轻轻,少女却能在数招之内击败江湖经验颇足的牙刀。 凌孤月心道:也许他们可以帮到自己…… 正欲起身,突然一声巨响传来,有人一脚踹开了房门,从满地的狼藉中走了进来。 姚玉用手扇了扇呛人的烟尘,大声道:「师兄,我看了看,也就这间屋子的房顶是完……」说着不经意地朝屋中瞄了一眼,只见黑漆漆的床上半躺着一个红衣美人,在月色中如同鬼魅,吓得差点咬到舌头,瞪圆了眼喊道,「师兄!我就说有狐狸精!」 凌孤月顺着她的目光疑惑地回头看了看,只看到一堵实实在在的墙壁,这才意识过来她口中的『狐狸精』指的就是自己…… 凌孤月无奈地解释:「姑娘误会了,在下是个人。」 姚玉听他嗓音柔和澄澈,眨了眨眼,大起胆子朝屋中走去,昂着头看他,「你不是狐狸精?怎么长得这么好看?」话刚出口,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对,忙改口道,「这荒郊野外的,你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 凌孤月道:「实不相瞒,在下是中了别人的暗算,那人把我关在这里,也不知给我下了什么毒,现在一点内力也使不出来。」 正好此时少年也走了进来,皱眉道:「玉儿,这就是你说的……」 凌孤月看着他,「想必这位就是轻章小兄弟?」 「你认识我们?」 「不知两位可还记得小仇?」 「小仇?」少女想了想,突然抚掌笑了起来,「我想起来了!上次在船上……你就是小仇的师兄对不对?」 凌孤月淡淡一笑,拱手道:「屏川凌孤月。」 「原来你就是凌孤月,」姚玉来回地打量着他,以手托腮,笑道,「果然和师父形容的分毫不差……」 「玉儿,」轻章虽然年纪也不大,心性却比姚玉稍成熟一些,似是怕她说出什么无礼的话,打断她道,「既然凌少侠中了毒,我们便帮他一把,也算做了件路见不平之事。」 「好!」姚玉从怀中里摸出几枚药瓶,摆在桌上,「这些都是临走前小师弟塞给我的,看来今天能派上用场了!」 轻章则探了探凌孤月的脉象,缓声道:「并无大碍,只是寻常的软筋散。」 「软筋散……」姚玉在药瓶中拨弄了一会,找出一枚青色的瓷瓶,「就是这个了!」倒出两粒药丸递给凌孤月,「快服下,半个时辰后就能解开了。」 凌孤月看着那两粒黄豆般大小的解药,毫不迟疑地接了过去,仰头吞下。 「怎么样?你好些了没?」姚玉一脸关切地问道。 药只刚刚服下,哪有那么快见效? 可见她眼中满是单纯,凌孤月还是点了点头,「多谢姑娘关心,的确好多了。」 目光朝大开的门框向外望去,只见这是一座废弃的院落,月色如银,掩藏在雪下的衰草枯叶依稀可见。而雪上除了两行窄小的脚印外,还有一道明显是成年男子的脚印,这一日来细雪未停,上面已覆上了一层薄雪。 那道脚印属于谁?对凌孤月来说,自然不言而喻。 想到柳非墨,他眉心微蹙,起身向两人拱了拱手,「今日多两位谢相助,本应略表谢意,但在下的师弟尚在险境之中,只能告辞先走一步。」 姚玉急道:「可你身上的毒还未完全解开呢,要不再等等吧!」 凌孤月轻轻摇头,「我等得,只怕他等不得。」又沖两人一笑,「两位小友,后会有期。」说完便抬步走了出去。 「师兄……他到底在哪里?」沈落浑身浴血,疲倦地靠在石壁上,双手无力地垂在膝头,却仍旧不肯闭上眼。 就在一炷香前,他还是江湖上人人称道的天才剑客,可现在,他只能在跪坐在地,忍受着奇经八脉的胀痛,连根手指都抬不起来。 柳非墨立在他身前,心情似是十分愉悦,「我从来不知道什么师兄弟能有你们这般要好,凌孤月听到我要以他要挟你,明明知道打不过我却还是出了剑……你也是,为了他竟愿意捨弃二十年的功力,呵!」说着摇了摇头,「真叫人看不懂。」 第174页 沈落闻言眼皮微掀,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不过我没想到你竟那么能忍……」柳非墨见他从容镇定的样子,似是在无声讥笑自己的无能,突然语气变得恶劣起来,「不过你以为凌孤月还活着?」 「你说什么!」 「我说……你的师兄凌孤月已经死了,就在今日一早,被我一剑封喉。啧啧,说实话,那样的一个人死在这里,真是有点可惜……」 「不可能……」沈落自毁经脉,将从小修炼起的内力功法硬生生地从体内抹除,其中滋味,用撕心裂肺都不足以形容,可他始终未曾皱一下眉头。此刻听说凌孤月已死,表情忽然有了松动,喉间涌上一股猩甜,连声音都发起抖来。 柳非墨满意地笑了笑,「你也看到了,这山洞里并没有人……其实他并非是被我藏在别处,而是早就被我杀了,尸骨就埋在山顶的土丘里。不信?你大可以用你那双手去挖挖看。」 「不、不可能!你胡说!」幽暗的山洞中盪出阵阵回声,沈落挣扎起来,想要站起来质问他,双腿一软,又颓然倒地。 「我并没有胡说,你师兄死的时候可是格外安静……哦对了,他穿的是红衣服,那么多的血都浸到了衣服里,地上倒是干干净净,倒省得我去清理。」 沈落恨恨地咬着牙,眼角通红,一缕鲜血自他嘴角溢出。 柳非墨享受似的看着这一切,「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就像只困兽?天下第一如何?不世之才又如何?如今还不是只能任我拿捏?所以什么武功、剑法,通通都是放屁!只有掌握了一个人的弱点,才可以最快速地达到目的……而你--」他阴恻恻地一笑,「沈落,你最大的弱点是什么?就是你的师兄……」 「你真的、该死……」沈落瞪着他,只觉得眼前一片虚无,灵台无路,百会皆空,除了那人,再也放不下任何东西。 柳非墨仰头大笑,「从今往后,天下第一便是我!」 「是么……」沈落垂下头,神情莫测,眼中闪过决绝的杀意。 凌孤月披星戴月,在泥泞的山间走了一夜。好在他离开客栈后不久便恢復了内力,他将轻功发挥到平生之极致,终于在天亮前回到了平南城中。 刚进城便遇到了急匆匆往外走的青竹,见到他勐然一喜,「凌师叔!」 凌孤月一把拉住他,也顾不上寒暄,问道:「师弟呢?」 青竹摇摇头,「掌门失踪了……」 「什么?」凌孤月心中一沉,「林公子和少阁主在何处?」 「林公子重伤未愈,在飞云馆中休养,范姑娘担心师叔和掌门,正在和大家一起找人。」 凌孤月皱眉,「他们昨日没去佛心门?」 「去了,」青竹焦急得嘴唇泛白,应是一宿未眠,「昨晚范姑娘一回来就说师叔被柳非墨带走了,叫我们去佛心门找掌门,可等我们赶到那里……」 「怎么?」凌孤月心中有些忐忑,果不其然--只听青竹一五一十道,「到了那里,山脚下只有师叔和掌门的两把剑,人却不见了,我们去问佛心门的人,他们也不知道掌门去了哪里……」 凌孤月听到寒光剑遗落在地,不禁想起了自己从前对沈落说过的一句话。 「一个剑客,若是剑脱了手,他便不配做剑客,只能是个懦夫……」 他只对自己丢过剑…… 越是此时,凌孤月越是冷静,回过神立即对青竹道:「快去叫小仇来。」 青竹虽不知道他要叫一个十几岁且又不通武功的少年来有何用,却仍是点了点头,飞身朝城里掠去。 片刻之后,小仇便被提着衣领带了过来。 「师兄!太好了你没事!」小仇红着眼便要扑过来,却被凌孤月按住了肩膀。 「小仇,你曾说过你的鼻子十分灵敏?」 「嗯……」小仇看着凌孤月,见他今日格外严肃认真,不觉有些陌生。 「好,」凌孤月温柔地牵住他的手,回头看了看远处晦暗不明的山影,「你应该知道你沈大哥身上的味道,现在带我去找他。」 「可是……」小仇还要说什么,却被凌孤月打断。 「若是他出了事,我绝不独活。」 小仇一愣,止住了眼泪,呆呆地应了一声。 高大的城门下,一高一矮两道身影迎着风雪向城外走去,渐渐消失在了荒凉的古道尽头。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要写到那里了! ☆、第 71 章 「果然是进了山,」眼前大雪封路,叫人辨不清方向,凌孤月低头看了看小仇,问道:「他们去了哪里?」 小仇仔细搜寻着空气中淡淡的血腥味,他不敢告诉师兄沈落有可能受了重伤,只是伸手指了指,小声道:「还在前面……」 两人正欲往山中走去,身后却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师叔,我们来了!」青竹带着几名弟子跟了上来。 「好。」凌孤月点点头,脚下未停。 半个时辰之后,一行人在小仇的指引下来到了一座荒山脚下。 只见空山寂静,怪石嶙峋,不要说人影,野鸟也不曾看到半只。 可就是这么一个荒僻的地方,众人的脚下却出现了一串凌乱的足迹,雪泥翻动,看起来还很清晰,似乎不久前刚有人经过。 第175页 「这么冷的天,谁会到这种地方来呢……」青竹狐疑地往前走了几步,刚绕过一块巨石,便止住了步。他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对凌孤月道:「师叔,有个山洞……」 凌孤月目光一变,抬步走到他身边,只见不远处果然有一个山洞,洞口隐密,几乎被枯草掩埋了一半。 「好像就是这里……」小仇道。 凌孤月握了握拳,便要往里走,刚到洞前,袖子却被小仇拉住了。 「怎么?」 小仇看着黑漆漆的洞口,有些迟疑,里面……是很浓重的血腥味。 然而不用他说,凌孤月也很快发现了异常,就在洞口的左侧,他看到了一个暗红色的血手印,有滴血附在石头上将落未落,早已凝成了冰。 「这该不会是……」看着那片血迹,青竹喉间紧了紧,眼中闪过寒意,向洞中看去。 凌孤月一言不发,掐着指尖逼自己镇静下来,朝更深处走去。 洞内昏暗,尽头的地面上赫然摊着一大片血,血泊里隐约像是躺着个人。 「师兄……」小仇不安地看了凌孤月一眼,握紧了他的手。 凌孤月似是一无所觉,仍朝前方走去。 地上确实有个人,他一动不动,面朝里,几乎要与洞内的光线融为一体。 那人穿的是黑衣。 没有人知道沈落为什么偏爱于黑色,除了他自己。在明白了自己对师兄的心思后,很长一段时间他是都独自呆在屏翳峰的密室里,也不点灯,在黑暗中对着凌孤月的物品写下自己的情愫,将喜怒掩藏在深沉之下。 黑色,是最像夜晚的颜色,利于伪装,更重要的是,一仰头便能望见那轮皎月。 凌孤月忽然停下脚步,他可以肯定,地上的人已经没有了唿吸。 小仇脸色一白,「沈大哥……」 身后的弟子亦变了颜色,不敢置信地喊道:「掌门!」 凌孤月面色沉静,摇头道:「不是他。」 他的语气十分坚定,叫人莫名生出一股信服之意。 凌孤月又重复了一遍,「不是他。」 「那他是谁?」小仇松开了握着凌孤月的手,踮着脚轻轻走到那人面前。 不知道是不是洞里太黑,怎么也看不清他的模样,小仇便凑近了些。谁知刚看到那张脸,小仇便瞪大了眼睛,惊叫一声,往后退去。 「小仇兄弟,怎么了?」青竹发现他面如菜色,忙走上前,可当他的目光落在那张脸上时,也不由得愣住了。随后看了看凌孤月,将那人翻了个身。 凌孤月见他们神情怪异,忽然有些不敢看那具尸体。虽然他坚信沈落没有出事,但到了这个时候,面对这个同样是一身黑衣的男人,他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万一呢? 万一他真的是沈落…… 万一沈落真的死了…… 凌孤月的心跳陡然快了一拍,睫毛似蝶羽轻颤。 众人只道他今日格外冷静,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有多紧张,好似三山五湖都压在心头,沉闷无比,却偏偏不能外露。 嘆了口气,心道:该来的总是会来的,凌孤月终于抬眸--只消一眼,他便呆住了。 那张脸已经不能称之为人脸,狰狞可怖,残沫飞溅,没有一处不是血肉模煳,几乎看不清五官存在过的痕迹。眼睛不翼而飞,只余下两个黑洞洞的眼眶,鼻子从山根处便被削掉,更渗人的是那张嘴-- 下手之人似乎十分厌恶这个部位,嘴角从耳根下方开始撕裂,整片皮肉被揭掉,下颌骨暴露无遗,牙床森森,然而上面却一颗牙齿也没有,尽是些黑紫色的血块…… 青竹弯下腰去翻看他的双手,只见两只手弯成钩状,已经僵硬无比,展也展不开,十根手指上的指甲皆被连根拔掉,露出皴裂的软肉。 青竹皱着眉在他身上细看了一番,忽然发现了什么,转而为喜,朝凌孤月道:「师叔,他果然不是掌门!这并不是掌门的衣服!」 原来那人身上穿的并非是黑衣,只是被乌黑的血染成了深红的一片,在阴暗的山洞中,乍一看就像是黑色一般。 小仇看着这样一副惨状,一边捂住口鼻一边道:「太好了,他不是沈大哥!可他又是谁呢?」 凌孤月道:「他是柳非墨。」 其实若要凌孤月靠着脸去认,他也辨不清此人是谁,但这样的杀人手法,令他想起了从前的静山老人和死去的季氏兄弟…… 人肯定是沈落杀的,死的也只可能是柳非墨。 想到这里,凌孤月心头突然升起了不好的预感,既然柳非墨已死,沈落为何不回去? 他转身对小仇道:「小仇,你再找找他现在人在哪里。」 小仇点点头,闭上眼嗅了起来。 待睁开眼时,小仇看向山洞外,「沈大哥出去了……」 出了山洞,几人往山上寻去。 凌孤月发现方才洞口前的足迹一直延伸到这里,心中稍定,心道这应该是师弟留下的。 顺着脚印,很快在半山腰上的林子里发现了一道人影。 然而却不是沈落,是一个背着竹篓的樵夫,正在雪地里捡着柴,转身看到凌孤月等人,便停下手中的事喊道,「喂,你们是干什么的?」 青竹朗声道:「我们是来找人的,敢问老丈,可否看到过一个……」 第176页 不待他说完,樵夫便打断他道:「来这深山里找什么人?快回去吧,山里冷,你们穿这么单薄别得了伤寒。」 「多谢老丈……」 凌孤月心头一阵失望,看着前路,仍是领着众人朝山上走去。 「哎?你们还不离去啊?」樵夫有些惊讶。 「不找到人,我们是不会回去的。」 樵夫嘆了口气,倚在树干上道:「我一早就来山上了,要说看见过什么人,倒也有,只是绝不是你们要找的那个,你们还是……」 凌孤月闻言,忙问道:「他长什么样子?现在又在何处?」 樵夫打量了他一眼,见他身后的几人皆提着剑,便知道他们不简单,咳了一声道:「那人是个疯子……」 「疯子?」青竹脸上蒙上疑惑。 「可不是?」樵夫遥遥指了指身后的那座山,「在山头那里挖了半天了,我原还以为是个挖坟的,正想去吓吓他,结果见他浑身是血,眼神兇恶,嘴里还嘀嘀咕咕的,一看就是个疯子!哎你们小心点,万一发起疯来你们可就麻烦喽……」 那声音渐渐在耳畔淡开,凌孤月踏风而行,眨眼间人已出现在十丈之外,朝樵夫所指的地方掠去。 青竹忙提上小仇,紧跟而去。 樵夫只觉眼前一花,话还未说完,一群人竟已飞至山头,湮没在了素白的山岭之间。 漫天飞雪,一个人在风中缩作一团,徒手挖着地面上的泥土。尽管他的双手在冰雪中已不再灵活,又被锋利的石块划伤,布满了伤痕,却仍是一意孤行地挖着,口中喃喃道:「师兄……」 在他身后,砂石泥土已堆成了一座小丘。 凌孤月定定地看着这一幕,随后赶到的青竹已迫不及待地奔到那人面前,欣喜地喊道:「掌门!」 沈落置若罔闻,一把将他推开,继续挖着土。 青竹不解地看着他,「掌门?」 沈落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别找死……」 那一眼,冷漠至极。 青竹顿觉心惊肉跳,见他又埋头挖起来,还以为他是在找什么重要的东西,小心地问道:「掌门,你要找什么?青竹帮你……」 沈落沉默不语。 青竹咬了咬牙,一把扣住他的手腕,担忧道:「掌门,你到底怎么了?」 沈落满脸不快,却怎么也抽不出自己手,便拿手肘去撞他,「放开我!你是什么人?」 「掌门……不认得我了?」青竹一脸震惊地看着他。 其余弟子也聚了上来,纷纷喊道:「掌门……」 「你们是谁?为什么不让我找师兄!」沈落粗声粗气地喊道,眼中只是盯着那个坑,急得眼框泛红,好似要哭出来。 「掌门,我是青竹啊……」 沈落皱眉道:「我不认识你!」 「那我们呢?掌门一个也不记得了吗?」 沈落看着这群少年,摇了摇头。 青竹苦涩地道:「掌门,凌师叔就在你身后啊……」 哪知沈落闻言恶狠狠地道:「师兄死了,就埋在这里,我要找他!」说着硬是挣脱了青竹的手,红着眼继续挖了起来。 「找到他,然后呢?」凌孤月朝他走来。 「和他一起躺下去。」沈落没有回头,自顾自地挖着。 凌孤月走到他身边,握住了他的手,轻声道:「沈落,我是谁?」 沈落以为仍有人要阻止他,兇狠地抬头,但却在看到他的那一瞬怔住了。 凌孤月眼中含着淡淡的期待,「你总不会连我也不记得了吧?」 「师兄!」 下一刻,凌孤月被他扑到在地,两人紧搂着在雪地里打了好几个滚,想到旁边还有人,凌孤月忙用手撑住了地面,将他锁在身下,这才停了下来。 「你这是怎么了?」 「师兄不是死了么……」 两人互相看着对方,几乎是同时问出了声, 凌孤月只觉得他有些奇怪,这种毫不掩饰的委屈与担忧,他已经很多年没在沈落身上见过了,像是……回到了少年时? 作者有话要说:  我宣布:往后只有甜!没有虐!!! 有奖竞答:谁看出这章里作者的萌点在哪里了吗?可以猜一猜,答案最接近的那个明晚发个小红包奖励! ☆、第 72 章 「先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雪,凌孤月将沈落从地上拉了起来,看到他身上伤痕累累,虽然想弄清楚他这两天的遭遇,但此处并非谈话之地,便打算回到城中再问。 一路上,沈落牵着他的手,要么闷头走路,要么一脸敌意地瞪着其他人。尤其是小仇,只要离凌孤月稍微近了点,就被他周身释放出的冷气震慑得往后退去。 「沈大哥……」小仇小心地喊了他一声。 「师兄,他是谁?」沈落问凌孤月。 「他叫小仇,是……是我们的小师弟。」 「我们什么时候多了个师弟?」沈落的脸色本来就不怎么好看,闻言更是一白,握紧了凌孤月,「沉冬榭不是一直只有我和师兄的吗?」 凌孤月见他神色惶然,轻声道:「等回去我告诉你。」 沈落点了点头,虽有万般狐疑,也只好暂且压在心底。 不知是不是跪坐久了,他的步履有些蹒跚,凌孤月稍稍放慢了脚步,叫他跟得不那么吃力。 第177页 总算回到平南,远远望了飞云馆的高翘的檐角,几人这才心头微松。 范诗遥和一众弟子早早地守在门前,见他们都回来了,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阿凌哥哥,没事吧?」 凌孤月道:「我们没事,林兄呢?他的伤怎么样?」 范诗遥缓声道:「林公子不要紧,所幸柳非墨的那一掌并没有伤及他的要害,现在已经可以下床走动了。不过他很担心你,现在大家都平安回来,我这就去告诉他这个消息!」说完噔噔噔地跑上了楼。 看着她的背影,凌孤月微微侧头,「青竹。」 「在。」 「我和师弟先上去,你叫阿婆煮碗姜汤待会儿送上来,其余人奔波了一夜,都回去休息吧。」 「是。」众人应了一声,各自散开了。 凌孤月把沈落带到房中,刚进了门,沈落脚下一软,便挂在了他身上。 「师弟……」凌孤月以为他是想跟自已亲近一番,无奈地将他扶到床上放下。 「师兄,我好睏……」沈落打了个哈欠。 凌孤月一愣,「那你睡一会吧。」反正人已经回来了,回头再问他也是一样。 沈落却睁着眼,看着他道:「我怕我睡着了就醒不过来了。」 「胡说什么?」 沈落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不是胡说……师兄,我的手臂,还有经脉,都好疼……我是不是快死了?」 凌孤月忡然变色,忙搭上他的脉门,竟发现他的经络中竟一丝内力也没有。 怎么回事?他的武功呢? 凌孤月怀疑是自己诊错了,改作贴上他的丹田,结果还是一样,气海中空空如也,任督二脉阻塞,分明是散尽了武功的模样! 「我要撑不住了……」沈落脑中昏沉,声音几乎微不可闻,「师兄……」 「无事,你睡吧,」凌孤月在他身侧躺下,缓声道,「我就在这里。」 沈落嘴角微扬,终于闭上了眼。 青竹捧着姜汤进来的时候,两人正躺在一张床上,沈落的手还紧紧地搂着凌孤月的腰,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凌孤月望着头顶沉思,扭头见是他,便轻轻将沈落的手从腰间拿了下来,下床朝门外看了一眼,示意他放下姜汤,跟自己出去。 走到门口,青竹急切地问道:「师叔,掌门到底怎么了?」 凌孤月想了想,决定把这件事告诉他,「方才我探了探师弟的脉搏,发现他经脉受损,武功尽失……」 「什么?」青竹倒抽了凉气,「是柳非墨做的?」 凌孤月沉吟道:「应该是他。」 「可是……」青竹一时有些无法接受,「可是如果掌门武功尽废,那他是如何杀的柳非墨呢?」 凌孤月也没想通这个问题,摇了摇头,「他好像受了很大的刺激,有些不太清醒,我们尽量不要向他提及此事。」 青竹应了一声,又道:「对了,佛心门派人来问掌门的消息,人毕竟是在他们那里失踪的,师叔你看……」 凌孤月思索片刻,道:「就说师弟是收到了派内弟子传来的消息才突然离开的,现在人已回来,多谢他们的挂念,其它的……就不要多透露了。」 青竹点了点头,便退下了。 凌孤月折回房中,见沈落已经坐了起来,目光空洞,便端着姜汤走了过去,「师弟,把这个喝了。」 沈落什么也没问,接过来便一饮而尽,而后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怎么?睡好了吗?」 沈落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又抬起头继续盯着凌孤月看起来,疑惑道:「师兄,我们为什么没死?」 凌孤月眸光微闪,「为什么你觉得我们会死?是谁要杀我们?」 沈落眼中一片茫然,「是谁跟我说的……」他忽然捂住了心口,面露痛苦之色,「是谁……」 凌孤月见他额间冷汗涔涔,忙按在他的肩头上,「想不起来就算了。」 沈落稍稍缓和了点,却依旧是面色惨白,薄唇轻张,「我不知道那人是谁……他好像喝了我许多血,」说着伸手拉开袖子,露出手臂上的陈年伤疤,「果然如此……他还跟我说师兄已经死了,就埋在山顶上。」 饮他血的人是师父,骗他的想必是柳非墨,沈落竟将这两件事并在了一起…… 凌孤月试探问道:「那你还记得师父吗?」 沈落摇头,闷声道:「师兄,我好像忘了很多事……」 「那你记得些什么?」 沈落回想了一番,「我记得我和师兄一直住在沉冬榭,沉冬榭外还有许多梅花……」他勐然间想起了什么,从贴身的衣物中小心翼翼地摸出一样东西,见它完好无损,眉眼弯了弯,举起手道,「师兄你看……花还好好的!」 凌孤月朝他手中看去,只见他捏着一朵暗淡的白梅,正是数十年前的那朵。 凌孤月目光复杂地接了过来,「你都成这个样子了,还护着它做什么?」 沈落正色道:「这是师兄送我的。」 凌孤月心道:明明是你送我的……嘆了口气将它收好,站起身,「你再休息一会,我去叫人来看看你的伤。」 沈落却拉住了他的衣袖,逞强道:「师兄,我没事了。」 他虽然还能坐起身说话,但身上大大小小的伤不计其数,实则已是强弩之末。 第178页 凌孤月轻轻拂落了他的手,弯腰在他额心印下一吻,「师弟,听话。」 沈落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俄顷,苍白的双颊迅速升起一抹红晕,结结巴巴道:「师、师兄,那你快点回来。」 「好。」凌孤月沖他一笑,把他按倒在床上,便要离去,在转身的那一剎那,脸上的笑意忽然淡了下去。 「师叔,你是说我们明天就启程回屏川?」青竹有些担忧,「可是掌门的伤……」 凌孤月道:「我为师弟把过脉,伤倒是其次,路上注意不要太颠簸即可。我担心的是秋水长渊门的人迟早会发现柳非墨已死,若他们在此时找上门来,我们人手不足,应付他们颇为棘手。」 「那种小人!」青竹扬眉道,「他把掌门折磨成这样,还有脸找我们麻烦?」 凌孤月眼中的冷意一闪而过,「柳非墨尚如此,他手下的弟子更不必说。」 「可就算回了屏川,眼下掌门武功尽失,若有高手来袭,我倒是勉强可以撑住几日,就怕掌门重伤的消息传到江湖上,到时候不怀好意的人恐怕会趁机对屏川不利……」 「这个倒不必多虑,」凌孤月扭头看了看窗外,风雪已停,天光乍现,「大长老不是还在么?他亦是屏川的人,岂会坐视不理?」 青竹心头稍定,「好,我现在就去通知师弟们,明天一早准备回去。」 「等等,」凌孤月唤住了他,「你那里可还有伤药?」 「还有很多!」 「你先带着药,去看看掌门的伤,等大家都醒了再说也不迟。」 「是。」青竹点头。 凌孤月看着青竹进了沈落的房间,在门外听了一会儿,发觉里面未传出异响,这才转身沿着走廊走了下去。 来到一扇门前,他停下了脚步,正准备抬手敲门,门却突然被人从里面打开。 只见林珏扶着门,气息略有些急喘,见来人是他,眼底露出一抹喜色。 「你没事吧?」 两人问罢,发觉对方也在问自己。 凌孤月淡淡笑道:「我没事,多谢关心。」 林珏却皱起了眉,「柳非墨有没有伤到你?」他手指撑着门框,指尖发白,想来是站久了的缘故。 凌孤月便道:「林兄莫不是还记着我上次未主动请你进门的事,要以牙还牙吗?」 林珏瞪了他一眼,侧身让他走到房中,自己则坐到了床上,两人隔着一张桌子对视起来。 「范姑娘说你已无--」 林珏忽然打断了他,沉声道:「昨日……你不该救我的。」 「此话怎讲?」 林珏道:「我爹娘已故,既不会武功,又门无派,死不足惜……你--跟我不同。」 凌孤月摇头,「疏影楼那么多人,虽然有些我叫不上名字,可是青蝉姑娘、绿鸢姑娘、还有三叔,他们莫不是你的亲人?你这样说,把他们置于何地……」 林珏低下头,恹恹道:「可我无论到了哪里,都只是个累赘!」 凌孤月惊讶道:「你为何会这样想?」 林珏自嘲一笑,「难道不是吗?从小我就是个病秧子,三叔不得不远赴屏川为我窃取天殊草,害得他险些丧命;后来爹找到了方予畴,虽留住了我的命,可不久他就离世了,别人都说是因为我他才英年早逝的……范姑娘救过我一次,昨日你又把我从柳非墨手中救下,我长这么大,一直都是别人在为我付出,而我呢?又能为他们做什么?我本想凭藉着暖烟玉和红药王重塑经脉,以为这样便可以拿起爹的剑,替他完成旧日的遗憾,可我发现……我终究是做不到!」 凌孤月道:「你知道青蝉姑娘是怎么说你的吗?」 林珏微微抬头,看了他一眼。 凌孤月道:「她说疏影楼于她而言就是她的家,而你,自然就是她的家人,我觉得,不仅是她一个人,楼里的所有姑娘应该都是这么想的。你说你死不足惜?我看恰恰相反,若是我出了事,大不了沈落会随我而去,世上也只是添了两座新坟,可你若是不在了,金陵又会有多少女子流落街头?」 林珏一时语塞,握着手心说不出话来。 凌孤月又道:「令尊和葛三叔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鸿影双侠,何为侠?自然是救济众生,仁德兼备者,他们曾千里追杀过绿衣大盗,雪夜秘探毒手魔窟,可论起救过的人,你却远比他们要多得多。江湖人是人,寻常人也是人,依我说,令尊若还在世,定会以你为荣。」 林珏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看了他半晌,最后却只是轻嘆一声:「凌孤月,没想到你这么能说……」 凌孤月笑了笑,「『久处江湖中,不得不为江湖人』,不过今日对你所说的这些,句句皆出自肺腑。」 林珏看着他,他亦回望过来,眼中是澄澈的一片,便垂下眼眸,「如此,我大概明白了。对了……」忽又抬眼问道,「沈落没事吧?」 凌孤月面色微变,「他似乎受了什么刺激,有许多事记不起来了。」 林珏「啊」了一声,见他脸上是淡淡的落寞,想安慰他,却不知道该如何说出口。 「也没什么,只要人还在,总会有办法。」凌孤月沖他一笑,起身告辞,「林兄好好休息,我与青竹商量过了,明天便回屏川,不知你怎么安排?」 第179页 林珏道:「我自然是要去姣尘阁。」 凌孤月怔了怔,心道:莫非他竟要这个时候去讨要红药王? 林珏见他眉心微蹙,从腰间掏出了一个东西递给他,「这个……给你。」 凌孤月顺着他的手看去,只见他提着一串玉坠,明黄色的穗子上方是一枚黑如浓墨的美玉。 「暖烟玉?」 林珏道:「你救了绿鸢一次,又救了我一次,我欠你的这两条命不能不还。暖烟玉是其一,至于红药王……我也不同你争了,我知道你现在离不开沈落,」他撇了撇嘴,「那我便去姣尘阁替你去取,之后找人将它送到屏川,你就安心回去吧。」 凌孤月站在原地,定定地看着他,「你想好了?」 林珏胸中蓦地涌出一股洒脱之意来,「大不了我就安心做我的林老闆,我还有那么多人要养活,也不算白来这世间一遭。往后你来金陵,可以来疏影楼找我,想吃什么、玩什么,我吩咐人领你去便是。」 凌孤月见他眉宇间郁气尽消,便也不再客气,接过暖烟玉,挑眉笑道:「多谢。」 转身欲走,忽听林珏叫住了他,「你曾说要暖烟玉和红药王是为了救人,老实告诉我,你要救的是何人?是不是沈落?」 凌孤月止住了步子,回头笑道:「果然瞒不住你,我要救的的确是沈落,不过原因--我却不能告诉你。」 林珏轻哼了一声,「我就知道是他……」 凌孤月回到沈落房中,见他身上的伤口已被仔细地裹上了纱布,正安安静静地捧着药碗喝药,隔着很远就能闻到苦味,他硬是纹丝不动,眼都不眨一下,像品茶一样慢悠悠地喝完了。 「师兄!」余光瞥到凌孤月进了门,沈落忙擦掉嘴角的残渣,眼中一亮。 凌孤月走到床畔坐下,「你还有哪里不舒服的?」 沈落先是摇了摇头,忽然又道:「有一点……青竹给我包扎的时候,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自己的血尤其腥臭。」他只是想了想,便忍不住皱起了眉。 凌孤月亦是不解,「这是为什么?」 沈落摇头,一扭头,鼻尖擦过凌孤月袖管下的手臂,便抓着他的手嗅了起来,「可师兄的味道……似乎十分香甜。」 电光火石间,凌孤月想到了一种可能,莫非,十方禁术的反噬终于要来了么? 好在沈落只是闻了闻,接着与他十指交缠起来,眼神闪烁,「师兄,你方才……为什么要亲我?」 凌孤月眨眨眼,微笑道:「不可以吗?」 「当然可以……」沈落心中勐跳,看着眼前那张含笑的脸,突然凑了上去,在他唇上轻点了一下,而后紧张地看着他的反应。 凌孤月摸了摸唇角,评价道:「一股药味,有点苦。」 「对不起,」沈落脸上红了起来,「刚刚青竹给了我一块蜜饯……」说着从枕头下翻出了那块油纸包着的蜜饯,拆开丢进了嘴里。 「你不是不嫌苦么……」凌孤月话未说完,谁知沈落又贴了过来,撬开他的唇,将蜜饯渡到了他的口中,虽然他现在忘了许多事,但此时却能无师自通地搅动着唇舌,仿佛要和他融在一起。 蜜饯在两人的舌尖下化开,甜腻得就像是三月春风中的新蜜,只消浅尝一口,唇齿间已满是馥郁的芳香。 这下又太甜了!凌孤月心道。 作者有话要说:  上章作者的萌点是:即使受君失忆了,还是能一眼将攻宝认出来!猜得最接近的是「这么好的攻去哪里找」这位小可爱!我严重怀疑她偷了我的参考答案! 还有那什么。。。为什么有人猜脐橙啊,我明明还没开始搞黄色。。。 ☆、第 73 章 次日,平南城外的沙道上,并列停着两辆马车,众人立在车下道别。 凌孤月望着范诗遥与林珏,拱手道:「待到此番事了,我便去找两位喝茶。」 「一言为定,」范诗遥面容娇俏,「我们姣尘阁不仅有好茶,还有种佳酿叫红尘醉,到时候一定要请阿凌哥哥尝尝。」 「酒就算了,」凌孤月似笑非笑地看了林珏一眼,「我可在酒上吃过亏……不过金陵的梅花糕我倒是惦记了许久,什么时候林兄请我吃一回。」 林珏裹着厚厚的狐裘,半张脸都埋在了柔软的皮毛里,只露出一双狭长的凤眼,闻言道:「你若想吃,只管吩咐你们屏川的弟子来买,施展轻功,也不过是一两天的事,岂能难的倒你?」 凌孤月笑道:「林老闆好生小气,连客套话也不愿说了。」 林珏抿唇一笑,「竟然说我小气,那好,等你来金陵,我把整个桥头的糕点铺都包下来,你想吃什么便去挑,这样可好?」 「甚好。」凌孤月笑意渐长。 一阵风唿啸而过,捲起枯叶飘向脚下,冷冽的寒意几乎刺入了骨头里。 「保重。」凌孤月深深地看了他们一眼。 「保重……」 范诗遥扶着林珏进了马车,凌孤月也上了另一辆。 长鞭裹挟着风声落下,马蹄声阵阵,尘土飞扬,一辆往南,一辆往北,就此别过了。 途中没有耽搁,不过五六日的功夫,凌孤月等人便回到了屏川。 平南的雪虽大,这里却是艷阳高照。看到眼前熟悉的竹林野径,清溪烟路,一行人无不似倦鸟归巢,游鱼入海,忽然自在了许多。 第180页 将小仇交给青竹,凌孤月和沈落缓步朝沉冬榭走去。 沈落边走边问:「对了师兄,你在车上说师父后来收了小仇做弟子,那为何他没有跟我们一起住一起呢?」 凌孤月脚下顿了顿,「你若想让小仇来,也不是不可以。」 「不、不行!」沈落连连摇头,皱眉道,「沉冬榭住不了那么多人……」 「只是多一个,左右也不算什么。」 「可是……」沈落急得低下了头,只恨自己方才为何要多嘴,最后拉着他的手小声央求道,「师兄,可不可以不要让小仇来……」 「好,都依师弟的。」见他悄悄松了口气,凌孤月轻嘆一声,心道:总算将小仇的事掩盖过去了…… 快要到的时候,两人隐约闻到了一股幽雅暗香,凌孤月知道那是什么,只是一踏入山谷,他还是愣住了。 漫山遍野皆是灼灼如火的红梅,开的清寒灿烂,一泓清泉九曲萦迴自梅林中穿插而过,流入远处的落英潭中,潭面几点落花,浮着一层淡淡的烟霭。 溪边竹屋,清风盈户,一个黄衣小童正倚在门前打着盹。仿佛只是一个寻常的午后,他正守着屋中的人闲睡。 梅花自然是沈落种的,凌孤月转头看他,却见他一副一无所觉的样子。 也是,他都记不得了,十年前的那场大火,静山老人,后山的山洞,还有师父,十方禁术……于他而言,这或许是件好事。 两人一路走到竹屋檐下,不觉浑身已沾染了梅香。 小童听到脚步声,忽然从梦中惊醒,睁开眼喝道:「谁!」 见来人是凌孤月与沈落,忙跳了起来,高兴地喊道:「主人,掌门!你们终于回来了!」 凌孤月点点头,问道:「近来屏川可发生了什么事?」 小童挠了挠下巴,愁眉苦脸道:「前阵子大长老回来了,却带回了二长老和三长老的尸体,说他们是因病客死在外,之后便将两位长老的遗体埋在了天玄峰崖下,自己则闭门不出,从此以后再也没人见过他了……」 「其他弟子可还好?」 「都好,大家都很想念主人……和掌门呢!」小童看着两人,一脸好奇地问道:「主人,你们怎么去了那么久?武林大会好玩吗?」 凌孤月笑了笑,掏出一串檀木手串递给他,「很热闹,这是佛心门的赠礼,前去参加的三十六派人人皆有,这是给我的,你拿去吧。」 小童偷瞄了沈落一眼,见他没有阻止自己的意思,喜不自胜,当即便接过了手串套在手上把玩起来。 「对了,屋中的铺盖可都准备好了?」 小童点点头,「我早就盼着主人回来了,每天都会打扫房间!被子是昨日刚铺上的,前一日我还专门抱到太阳底下晒了一整天,保证暖烘烘的!」 「好,」凌孤月看着他头顶晃动着的两只小鬏,忍不住摸了摸,道:「再去拿一床被子,这段时间师弟要住在这里。」 「掌门不回屏翳峰啦?」小童疑惑地看向沈落。 「我为什么要去屏翳峰?」沈落也一头雾水地看着他,两人大眼瞪小眼地看了起来。 「可是……」 小童还要说些什么,凌孤月打断他道:「不必多问,快去准备吧。」 「是!」小童甩着手串,一蹦一跳地进了屋。 沈落心中隐约明白了些什么,闷闷道:「师兄,难道我们不是一直在一起的吗?」 凌孤月避开了他的眼睛,往梅林中走去,「自然不是……」 「为什么?」沈落看着他的背影,跟了上去,猜测道:「是我惹师兄生气了?」 「没有。」 「那就是师兄……厌烦我?」沈落的语气有些慌乱起来。 「不是……」凌孤月拈了一枝梅花,放在鼻尖嗅了嗅,回头道:「你如今是掌门,你忘了?屏川歷代掌门都是要住在屏翳峰的。」 「可我……」沈落脑中一团迷雾,他们的师父是谁,他是如何当上的掌门,又是被何人所伤?他想问,但一路上凌孤月只是告诉了他一些身边人的名字身份,从前的事几乎只字未提。 最后,他静静问道:「师兄,我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 沈落是什么样的人? 若是让屏川的弟子的回答,有的人会觉得他冷傲严肃,而有的人会说他阴沉可怕,但对凌孤月来说…… 「你啊,就是个醋罈子。」 「什、什么?」沈落没料到他会如此回答,目露茫然之色。 凌孤月走到他面前,定定道:「你不喜欢我同别人说话,也不想让我对别人笑,甚至要把我关起来,这不是醋罈子吗?」 「我……」沈落无措地站在原地,对自己半是气,半是恼,握紧了手心,「师兄,对不起……」 「无事,都过去了。」凌孤月微微一笑,走近替他拂落了肩头的落花,目光是说不出的温柔。 沈落不由得呆住了,这几日他一直怀疑凌孤月知道了自己暗藏的心思,从上次在平南客栈中的那一吻可见,因为他既没有拒绝也没有斥责,反而好像还在轻微地回应自己。 所以……师兄可能也是喜欢自己的? 想到这里,他的心又噗通噗通乱跳起来,他凝视着凌孤月的双眼,认真道:「师兄,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第181页 「什么事?」凌孤月笑意吟吟地问。 「我对师兄不仅仅有同门之情、手足之情,我其实是……我喜欢师兄!」 那双黑曜石般的瞳孔里,此刻带着浓烈的、不加掩饰的渴望与爱意。 凌孤月恍惚了一下,他设想道,如果沈落在很早之前就对自己说出这句话,他们会有可能吗? 然而没有如果,斗转星移,沧海桑田,许多人与事如同九月的江水,去而不返,世间亦充满着诸多可能,稍不留神便是另一种境遇。可无论是什么样的境遇,若是让他选择一人能共度此生,那人只会是沈落。 于是在梅林深处,他缓缓凑近沈落的耳畔,轻声道:「我也喜欢你,不是同门、手足之间的那种喜欢。」 林珏说他会派人将红药王送至屏川,可凌孤月没想到那人会来得那么快,同行的还有个人--方予畴。 那人看起来只有三十多岁,穿着一身青色的长衫,长得斯文俊秀,站在厅中笑眯眯地道:「阁下想必就是凌孤月凌少侠?」 「你是方前辈?」凌孤月狐疑地打量了他半晌,除了他身上淡淡的药香,无论是从年龄,还是打扮,都不像是传闻中那个号称能百治百效的神医。 「不错,」方予畴像是看出了他眼中的怀疑,解释道,「林青锋二十年前于我有恩,他拜託我要照顾好他唯一的幼子,所以,小玉要求的事我自当尽心尽力。」 「二十年前?那时候前辈不过十几岁吧……」 方予畴哈哈笑了两声,「这全都归功于医术保养,平日里不去想烦心事,自然老得慢,事实上我已五十有三,你称我一声前辈,合情合理。」 凌孤月心中惊奇,见他气度颇具古风,便抱拳道:「见过方前辈,方才是晚辈怠慢了。」 「不必客气,」方予畴将他託了起来,「小玉叫我前来是为一事……」说着扫了一眼厅中的其他人。 凌孤月心领神会,屏退了左右,一时厅中只剩下了他与方予畴。 「听小玉说,贵派掌门患了失忆症,不知是何原因?」 凌孤月沉声道:「有人骗他我死了,他一时接受不了,就……」 「具体症状?」 「他忘了所有的人,除了我,就连记忆也停留在了十年前。」 方予畴颔首,「他可有什么过激的行为?」 凌孤月想了想,摇头道:「并无。」 方予畴道:「如此看来,问题应该不大,不过需待我看过沈少侠之后,才好下定论。」 凌孤月便引着他到了沉冬榭。 梅花树下,沈落一身黑衣,手执寒光剑,一招一式无不完美,但不知道为何他总也使不上劲,因此剑势显得十分软绵无力。 「师兄!」见凌孤月回来了,沈落面上笑意浮现,收剑迎了上去,「师兄去哪了?」 凌孤月微微侧身,露出身后的方予畴,介绍道:「林兄特意为你请来了方前辈,现在让前辈为你诊诊脉。」 沈落警惕地看了方予畴一眼,不觉往后退了一步,眼中是冰冷的一片。 「放心,」凌孤月牵住了他的手,「方前辈是江湖上有名的神医,他一定会治好你的。」 沈落放松了些许,任凌孤月将他牵至树下的石桌旁坐下。 「沈少侠,请伸出左臂。」方予畴缓声道。 沈落将手臂从桌下拿上来,撩开了一截袖子,露出了手腕。 方予畴搭在他的脉上,轻点了点,忽然嘶地一声抽回了手,看向凌孤月,「沈少侠的武功……」 凌孤月点点头,「也是那时没的。」 方予畴面色凝重地将手指重新搭了上去,这回,过了许久他才收回手。 「方前辈,怎么样?」 方予畴啧声道:「奇怪,真是奇怪……」 凌孤月心中一紧,看向沈落道:「师弟,你去为方前辈倒杯茶来可好?」 沈落却摇头,「师兄,你想把我支开?你放心,我受得住。」 凌孤月只好让他留了下来。 只听方予畴道:「沈少侠的脉象沉微凌乱,漂浮不定,我看,不像是简单的失忆,倒像是得了失心疯……」 作者有话要说:  赶在521发出来了! 嘻嘻,ps:这文快完结了,最近有可能要大幅度的修文~ ☆、第 74 章 失心疯?凌孤月看了沈落一眼,见他薄唇温润,眼神清明,越看越喜欢……暗道:师弟怎么可能成了疯子?莫非方予畴也有失手的一天?当下便质疑道,「师弟的言语行事皆与常人无异,敢问前辈可是弄错了?」 方予畴似乎料到了他是这样的反应,也不急着辩解,微笑道:「我想问凌少侠一些事情。」 「请说。」 「沈少侠在失忆之前,你可发觉他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凌孤月眉心微屏,「方前辈是指什么?」 方予畴道:「比如,沈少侠是否总是失眠多梦,平日里疑心病很重,容易动怒,甚至有自残或凌虐他人的行为……」 凌孤月想到之前种种,眼皮一跳,「前辈说……这也是失心疯的症状?」 「不错,」方予畴点头,微微拔高了声调道,「依照我的诊断,沈少侠这样不是一时半会了,只怕他已压抑了多年,经歷了上次一事,更加刺激了他的心神,导致忘记了一些痛苦的过往。」 第182页 「你胡说。」沈落面无表情地瞪着方予畴。 方予畴淡淡一笑,「不知沈少侠小时候是否有过一些不堪的回忆?」 沈落眼中凶光毕露,藏在石桌下的右手攥紧,寒光剑在他手中轻颤起来,「师兄,不要听他胡说,我很好……」 方予畴转头看向凌孤月,只见他悄悄按住了沈落握剑的手,迟疑着点了点头。 「那就是了,」方予畴低头思忖起来,「只是不知他为何竟能压制住自己这么久,真是不可思议……」 凌孤月眉间隐隐忧虑,「方前辈可有医治的方法?」 方予畴道:「为今之计,唯有以银针刺在他脑中的七大穴上,或许在这种刺激之下,可以令他恢復记忆。」 「银针刺穴?」 「不错,只是过程中会非常痛苦,非常人能够承受。」 「假如……失败了呢?」 方予畴轻轻摇头,「凌少侠放心,我的施针之术若称天下第二,无人敢称第一。若是我都没能令沈少侠恢復,那便不会有其他人能做到了。」 凌孤月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但此人着有《武林秘史》一书,被杏林子弟奉若至高医法圣典二十多年,又治好了先天体虚的林珏,实在叫人很难怀疑。 但转念一想,如今红药王与暖烟玉俱备,当务之急应先将沈落身上的十方禁制去除才是,便道:「晚辈明白了,只是可否请方前辈过几日再为师弟施针?」 方予畴虽不知道他为何要拖几天,想了想,还是同意了,「也好,这几日就让我再观察观察沈少侠的情况。」 「多谢。」 红药王自採下后只有在三日之内方能发挥出最大的疗效,从姣尘阁到屏川,日夜兼程已消耗了两日整,待送至凌孤月手中又过了半日。 故而这天傍晚,凌孤月便命人抬了一只巨大的浴桶到沉冬榭,准备为沈落炮制药浴。 沈落看着他将一块墨玉投入满是热水的桶中,并且开始源源不断地吐着黑雾,一炷香的功夫后,那桶清澈的水已经变成了浑浊的黑色,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异香。 「这是什么味道?」沈落鼻尖动了动。 暖烟玉并无味道,不知为何,浸在水中竟然散发出一股甘甜如果的香味来。 杜王爷并未提及这种香味,因此凌孤月也没放在心上,「没什么。」他撩起宽大的衣袖,伸出莹莹如玉的手搅了搅热水,见那黑已渐渐均匀,又将匣中的红药王取出来放了进去。 赤红的花刚一接触到水面,原本黑漆漆的热水迅速褪去了颜色,变得透明起来,花瓣转白,水却成了晶莹的琥珀色。 凌孤月的脸被热气熏得微微泛红,他擦了擦脸颊上的水雾,回头唤道:「师弟,快把衣服脱了,赶紧进去。」 沈落应了一声,之前凌孤月跟他解释过,这是为了除去他身上的一种禁制,因此他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对。面色如常地解开了腰带,黑衣掉落,露出了一具匀称有力的躯体,肤色如蜜,宽肩窄腰,双腿长而笔直,唯一的缺点就是手臂上未消的伤疤,却为他平添了几分野性的魅力。 坐在桶中,沈落面对着凌孤月,见他竟也慢慢地褪下衣物,这才有些心猿意马起来,「师兄,你……你为什么要脱衣服?」 凌孤月面上亦有些窘迫,「我要运功为你打通经脉。」 沈落的喉咙紧了紧,「嗯」了一声,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盯着他看了起来。 终于,最里层的衣物也滑下了肩头,露出了他没有一丝瑕疵的胴体。不知是不是因为屋内有点热,肌肤此刻呈淡粉色,在灯下闪烁着光泽,肩胛圆润,四肢修长,薄薄的肌肉顺着腰身利落的收入到了腹中,再往下便是…… 还不待沈落看清楚,凌孤月便张腿迈入了桶中,在他身后盘膝而坐,「师弟,我现在开始运功,你必须抱元守一,千万别睡着了。」 「好……」略有些失望地回了一声,在听到自己的声音后,沈落吓了一跳,怎么嘶哑至此。 「怎么?可是不舒服?」凌孤月探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沈落忙稳住心神,「没事。」 凌孤月这才收回手,运出内力缓缓贴上了他后背,感受他的嵴樑勐地往前一缩,便笑道:「不必紧张。」 「是……」沈落咬了咬下唇,将心中的绮念排了出去,忽然察觉到有一阵温和的气流顺着背后的双手传至自己身上。 似是在抚平自己身上残损的经脉,一丝一丝,销魂入骨。 一个时辰后,凌孤月已将沈落体内一股紊乱的真气驱逐于外,顺便将他周身的经脉也修復完毕,睁开眼却见他大汗淋漓、浑身滚烫。 凌孤月隐隐觉得有些不对,收回了手,问道:「师弟,你可觉得好了些?」 沈落闭着眼,额间豆大的汗珠接连坠落,双耳嗡鸣,只觉得自己像是处在熊熊熔炉之中,热得要命,却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师弟?」 炽烈的火焰中,一个声音在唿唤他,他悄然掀开眼皮,眼前也是火红的一片,根本看不清东西。 凌孤月见他一声不吭,扶住他的肩膀将他转了过来,在看到他满含情yu的双眼时心中一惊。一个念头闪现在他脑中。 为什么当年邱承姑宁死也不愿杜王爷相助?莫非在这种情况下……会情难自已? 第183页 下一刻,沈落已感受到一股清凉的快意自肩头升起,便侧着脸,下意识地去蹭他的手臂,神态朦胧起来。 凌孤月望着黏在他手上的沈落,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便想先将他弄出去,于是站起身,半抱着他往桶外拖去。 「师、师兄……」然而沈落毕竟不是个轻盈的女子或是小孩,凌孤月吃力地揽在他的胁下,正要跨出木桶,沈落头一低,嘴唇不经意地撞在了他的颈间。 火热的唿吸立刻喷到他的颈上,痒得令他脚底一滑,两个人竟又栽回桶中,顿时水花碰撞,溅了满地。 两人湿淋淋地抱在一起,沈落压在凌孤月身上,牙齿磕到了他的锁骨,两人皆是疼得「嘶」了一声。 …… 事后。 沈落仰面靠在木桶的边缘,双眼失神地看着头顶,「师兄,对不起。」 「你我之间,不必说这个……」凌孤月心中暗想:不过舒服倒是挺舒服的…… 两人肩挨着肩,互相之间都能感受到彼此的温度。 「师弟,你想记起从前的事吗?」凌孤月扭头看了看他。 沈落点头。 「若是那些过往十分不堪呢?」 「师兄不是说了么,那些事都过去了,从今以后只要有师兄在,我便什么也不畏惧。」沈落在水中寻到了他的手,与他十指紧扣起来。 「好。」凌孤月望着他英挺的鼻樑,鼻尖上还有一滴细小的汗珠,便勾住他的脖子深深地吻了起来。 沈落双手按在他的腰间,闷声道:「师兄,你再这样,我会忍不住的……」 凌孤月思及自己的经验尚且不足,若是今日弄伤了他,恐怕明天去找方予畴施针,必会被他一眼看出来,只好作罢,心道,来日方长。 作者有话要说:  瑟瑟发抖,等风声过去了再把省略的内容补上。。。 ☆、第 75 章 两人在浴桶中待了数个时辰,等出来的时候,水早已凉透,地上一圈都是湿漉漉的水渍。 凌孤月捡起桶底的暖烟玉,只见它已经变得和杜王爷手中的那块一样,通体透明,一丝墨迹也无,便想将它收起来。刚巧看到了桌上那只用来盛红药王的匣子,打开一看,竟发现里面还有一封信。 沈落只穿了亵衣,坐在床上调理内力,发现经脉不再像前两日般干涩,顺畅了许多,便收了势,偷偷地睁开眼盯着凌孤月看起来。 凌孤月用余光扫到了他的动作,回眸一笑,「你看我做什么?」 沈落咳了一声,趿拉着鞋子下了床,「师兄,你拿的是什么?」 凌孤月好奇地拆开信封,「应该是林珏写的……」说着展开信纸,上面只写了一行字:我已回金陵,何日来故地重游? 沈落脸色一黑,「我讨厌金陵。」 凌孤月将信纸折好压到烛台下,笑道:「那好,回头我带小仇去,你留下来。」 「不行,」沈落瞪大了眼,「师兄刚和我温存过,这就要把我撇开?」 「好了……」想到方才,凌孤月的耳根又红了起来,「我骗你的,以后不管去哪里,我们都一起去。」 弹指熄了蜡烛,凌孤月借着透亮的月色拉着沈落走到榻边,「不早了,先睡吧。」 时隔多年,两人再次在沉冬榭抵足而卧,一时都觉得恍然若梦。 「师弟,你想到了什么?」 「那些年的冬天我们也是这样,天一冷,就抱在一起取暖。」 「对啊,」凌孤月眨了眨眼,觉得眼皮有些沉重,细声道,「那时候你就像个小火炉,浑身都暖烘烘的……」他为沈落输了半天的内力,此刻感到有些疲惫,说完这句话便朦胧地睡了过去。 「明明师兄才像小火炉……」沈落想了想,突然又笑起来,那时候冷是真的冷,但只要两个人抱在一起,尽管屋外风雪大作,被窝里很快就暖和了起来。 「师兄?」不闻回復,沈落轻唤了一声,在听到身旁人的唿吸声渐渐变得平稳后,他悄悄地撑着床榻坐起,将凌孤月身上的被角掖好,又在他额上吻了一下,方拿着寒光剑走了出去。 早上醒来的时候,凌孤月一睁眼,便看到沈落在他身边睡得正香。平时冷冽的眉眼终于柔和了些,连嘴角都噙着一抹笑意,不知是梦到了什么。 掀开帘子看了眼窗外,白光刺目,日头高升,想必已到了巳时。 凌孤月歪着头看他,心道:看来师弟不仅是失忆了,竟还变懒了?睡到现在还没醒…… 在这种注视下,沈落眼皮微动,很快睁开了眼。 「师兄……」 凌孤月倚在床头,理了理衣襟,眸中带笑地望着他,「你且再休息一日,明天我们再去找方前辈。」 「不必,还是今天吧……」沈落起身伸了个懒腰,回头见凌孤月正低头繫着衣带,便一把抱住了他,在他颈中蹭了蹭才起身穿好外衣。 梳洗罢,匆匆吃了点早膳,两人径直来到为方予畴安排的小院外。 竹林幽静,偶有鸟鸣。 凌孤月走到竹篱边扣了扣门,「方前辈在吗?」 方予畴从院中走出,「凌少侠、沈少侠,」打开了门,见两人皆是气色红润,便笑道,「可是来找区区施针的?」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正是。」 第184页 方予畴让两人进了门,在院中的石桌前坐下,自己则去了屋中。待出来的时候,他左手执着一盏油灯,右手拿着一卷麻布包。 「这个针袋里共有一百零八枚银针,其中的九十八枚救过三百二十一人,剩下的十枚至今还没派上用场。」方予畴放下油灯,在桌上摊开了那捲麻布包,里面果然排着一列密密麻麻的银针,每一根都寒光凛然。他从中挑出了七根粗细不等的穿在袖口上,只见最细的那根纤如毫髮,最粗的足足有鱼的嵴骨那么粗。 凌孤月咋舌道:「方前辈……」 方予畴笑着摇了摇头,「凌少侠放心。」说着,点燃了油灯,从袖子上抽出一枚最细的银针在火上燎着。 火苗细长,在微风中跳跃不止。 「沈少侠,你可准备好了?」方予畴望着火焰中微微泛蓝的银针。 沈落点了点头,「有劳前辈。」他静静地坐着,任由方予畴走到自己身前。 「沈少侠……请放松。」话音刚落,方予畴便捏着针扎入他的眉心正中。 沈落只觉得印堂穴一阵刺痛,像是一块巨石重重地砸了过来,在他脑中震了震,牵扯到的每根经络、血丝无不在叫嚣。 凌孤月见他紧握着手心,指尖几乎要将肉刺破,便握住了他的手,不让他再用力。 「很快就好了……」凌孤月皱着眉,轻声安抚道。 沈落沖他勉强一笑,声音虚弱道:「还好,不怎么疼……」 方予畴虽惊讶于两人同门之情深厚,但手上依旧未停,待到第三根针落下的时候,沈落已是双眼发直,眼中血丝密布,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仿佛天灵盖都要炸开。 「师弟!」凌孤月心中一紧。 然而沈落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甚至他自己连话也说不出口。 终于,到了第七根针,那是最后一根针,也是最粗的一根。 方予畴拈针的手悬在空中,提醒道:「凌少侠,这最后一针要刺在百会穴上,最为痛苦,为防沈少侠咬伤舌根,最好找个东西塞到他口中。」 凌孤月左右看了看,也没发现什么东西,情急之下,便捲起了衣袖,露出一截光滑的手腕。 「这个。」 方予畴劝道:「痛极了的人不会管这么多,怕是到时候连皮肉都要咬下来!」 「无事,方前辈,请您落针……」凌孤月捏开沈落的下巴,将自己的手臂放了进去,见他脸色惨白,冷汗如雨,只恨不能以身相代。 「唔!」沈落似是察觉到了他的意图,扭着头似要避开凌孤月送上来的手腕。 「听话……」凌孤月柔声道。 见凌孤月眼神决然,方予畴也不再犹豫。 银针刺入百会穴的那一瞬,沈落的脑中突然空了下来。 疼到极致,那是什么感觉? 酸咸苦辣,唯独没有甜。 好像在某一瞬间陷入了虚无之境,换而言之,那便是死亡。 然而他不能死!沈落冷笑,师兄还活着,他怎么能死? 凌孤月已做好了整块肉被撕扯下来的准备,然而从始至终,沈落的牙齿都只是轻轻地压在他的手腕上,从未捨得用力过。 「好了……」方予畴退了半步,擦掉自己头上的冷汗,「凌少侠可以收回手了。」 凌孤月移开手,只见手臂上仍是光洁如玉,一个牙印也没留下。 「师弟……」他抬起头呆呆地叫了一声。 沈落仍是张着嘴,他为了不让自己咬伤凌孤月,强撑着这个动作,竟然使下巴脱臼了。 方予畴一惊,忙用手托住他的下颚骨,往上一抬,只听『嘎巴』一声,沈落的嘴才合上。 「师弟……」凌孤月又小声地唤了他一声,鼻尖微酸,眼中有些模煳起来。 沈落忍受着剧痛,好不容易稍微清醒过来,见凌孤月眼角泛红,心中勐地一揪,「师兄……我没事……」 两人互相看着对方,一个默然,一个憔悴,眼中尽是怜惜。 方予畴只觉得自己有些多余,咳了一声道:「两位少侠……」 凌孤月回过神来,抬头问道:「方前辈,师弟如何?」 「施针还算成功,只是沈少侠的病症不比其它,还要再观察几日。」 「今日有劳前辈了。」 「客气了,」方予畴看着沈落,「沈少侠可觉得疼痛稍缓?」 「好多了。」沈落点头。 「那好,我现在就为少侠拔掉这些针。」 凌孤月道:「要不要再等等?」 「放心,」方予畴缓声道,「拔针时并不怎么痛。」 果然,七根银针相继插回针袋后,沈落的脸上也渐渐恢復了些血色。 「现在沈少侠有何感觉?」方予畴将油灯吹灭,转头问道。 「乱……」沈落扶着额,脑中纷乱一团。 「还有呢?」 「还有些……晕。」 方予畴颔首,「都是正常的反应,沈少侠不妨先回去休息休息,明天我再去看看你。」 「多谢前辈。」 凌孤月将沈落扶起,出了院落,往沉冬榭走去。 走至谷口,沈落突然止住了步。 「怎么了?」 「我怎么觉得……这里和从前不太一样了?」沈落望着眼前的梅林,「师兄,你不觉得有些奇怪吗?十年前这些树就是这般粗细,怎么今日还是如此?」 第185页 凌孤月不料银针刺穴见效竟如此之快,心中稍定,「等你完全想起来,便知道了。」 沈落昏昏沉沉地随他回到屋中,靠在窗边发起呆来。 凌孤月不去打扰他,反将小童唤道门口,刻意避开沈落问道:「上回我叫你收的那些书……剩的可还有?」 小童点头不迭,「我见主人喜欢,后来又托人买了些,听书铺的老闆说,都是时下卖得最好的!」 「带我去看看……」凌孤月轻手轻脚地随他去了书房,见书架上满满当当地摆得全是书,便道,「我自己在这就行了,你去玩吧。」 小童反正也不认识字,便高兴地出了门。 他前脚刚走,凌孤月便在书柜之中翻看起来,上次那本春宫图便是夹杂在这些书中的,不知这次…… 他找了一会,果不其然,拿起一本书皮上写的是《庄子》的书,翻开一看,里面尽是令人面红耳赤的画面。 只看了一页,凌孤月的脸便烧起来,咬了咬唇,本着『多见而识之』的想法,继续偷偷研读起来。 凌孤月与方予畴本以为沈落的记忆在慢慢恢復,哪知他却变得沉默寡言起来,除非凌孤月主动跟他说话,否则一连数日他都不肯言语。且一到早上,便神色恹恹,眼下淡淡乌青,似是没休息好的样子。 「莫不是……真傻了吧?」方予畴愁道。 凌孤月眼神一变,「方前辈……」 「莫急,莫急,再让我观察几天……」方予畴镇定地望了不远处的沈落一眼。 当天夜里,凌孤月还未睡着,忽听身边的人传来一声起床的动静。 沈落照例在他额间落下一吻,接着便披衣下床。 凌孤月不动声色地闭着眼,见他推门而出,才神色复杂地起了身。 月色盈盈如水,照得梅影婆娑。 凌孤月不远不近地跟在沈落身后,见他走到梅林深处的一块平地上,便拔出寒光剑,舞了起来。 剑刃如霜,携着浩浩奔腾的气势横扫四周,引得枝头轻颤,落花纷飞,裹着香风瀰漫在夜色里。 凌孤月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些晚上他都在练剑,而且见他使的剑法招式,竟然是……屏川心法的第九层? 短短数日,他竟将屏川心法重新练至了第九层? 凌孤月心中一动,扶着树干的手悄然滑下,正准备离去,忽见重重树影中走出一个人来。 「谁?」 方予畴应声道:「凌少侠,是我。」 凌孤月稍稍放下心,问道:「方前辈,怎么这么晚还没休息?」 方予畴向他身后看去,「想必你也发觉了沈少侠的异常。」 凌孤月垂眸道:「他如今执迷于武功,这也未必不好……」 方予畴却摇头,「非也,我看沈少侠执迷的不是武功,而是你。」 「嗯?」凌孤月抬头,却见他笑意不减。 「可否换个地方说话?」 凌孤月跟着他来到了落英潭边,有月色相衬,水中轻浅透亮,映着两人的影子,随波摇曳。 「经过这几日的观察,我发现了一个秘密。」 「哦?前辈但说无妨。」 方予畴盯着他,眼神锐利,似乎能洞察他心中所想,「我发现,屏川掌门沈落,似乎对自己的同门师兄有爱慕之情。」 凌孤月心跳了跳,负手立在潭边,「那又如何?」 方予畴愣了愣,忽然笑道:「原来不是他一人单相思……」 凌孤月道:「不知此事与他的病症有何相关之处?」 「自然有,沈少侠会变成如今这样,不单单是因为少时所遭受的折磨,最重要的是他一直有块心病,这恰好与你有关。」 「心病?」 方予畴淡淡道:「我曾经耗费过许多精力在寻找奇丹妙药上,足迹遍布天下,这也是这些年来没人能找到我的原因。然而无论我到了何种地方,当地都有一种特殊而神秘的医术,不为外人所知,叫做民间偏方。虽无人可考其是否真的有用,但实际上,许多人就是靠着这些偏方捡回了一条命……」 凌孤月没有打断他,听他继续道:「有一回我到了一个镇子上,遇到了一个富家少爷,因为小时候的一场意外,他变得神志不清,说话颠三倒四,说起来跟沈少侠倒有些许相似。后来便是通过一种偏方才渐渐好转了起来……那个法子,称之为沖喜。」 「沖喜?」凌孤月茫然地看着他。 方予畴微笑道:「不知凌少侠可否愿意再相信区区一次?」 凌孤月想了想,郑重地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沖沖沖! ☆、第 76 章 奇怪,真奇怪。 沈落一早醒来竟发现自己在屏翳峰,屋子里冷清而空旷,也不见了凌孤月。 「师兄?」他勐然一惊,惶惶披衣而起,脑子里像藏着一串散了线的珠子,撞来撞去。 自己不是跟师兄住在沉冬榭吗?为什么变成了屏翳峰? 走出门去,只见门外的老梨树枝桠稀疏,一只喜鹊停在枝头,喳喳叫得人心烦意乱。 自从方予畴为他施过针后,他便隐约想起了一些事,后山山洞里的那三年,师父狰狞的面孔,还有不停地迴荡在脑中的一句话:「我以后不想再见到你……」 第186页 那是凌孤月的声音,让他很是不安。 但前几日师兄刚说过喜欢他,不是同门之间的那种喜欢…… 难道记忆又混乱了?沈落脑中纷杂,只想赶快见到凌孤月,听他说一句话,然后抱抱他。 沈落握紧了手心,身似飞燕,点着竹梢,往山下掠去。 刚下了山,迎面遇到了几个白衣弟子,手里捧着锦盒,喜气洋洋地沖他行了个礼,「恭喜掌门!」 有什么喜事? 沈落心中莫名其妙,但此刻并没有心思去问他们,点了点头,便错身离开了。 刚到谷口,青竹就匆匆赶来,「掌门,葛前辈来了,正在花厅中等你。」 「三叔?」 「嗯。」青竹点点头。 「我知道了,」沈落抬步继续往沉冬榭走去,「等找到师兄我们一起过去。」 「掌门!」青竹面露难色,拦在他身前,「葛前辈已经等了很久了。」 沈落不知道三叔现在来有什么要紧事,莫非是听闻自己失忆了来看望自己? 青竹又道:「林珏林公子和姣尘阁的少阁主马上也快到了,掌门还是到厅中稍坐片刻吧。」 「他们来做什么?」 「属下也不太清楚……」 「也罢,」沈落皱了皱眉,回头望了一眼谷中,「我先过去……你去找师兄,让他也一起来。」 青竹低头应道:「是。」偷偷抬眼,见沈落身影渐渐远去才算松了口气。 沈落一路上遇到了不少弟子,怀中抱着红纸,手里提着灯笼,看起来十分喜庆。见到他,便笑嘻嘻道:「恭喜掌门!」 又恭喜我?究竟是什么事? 然而弟子们只是心照不宣地笑着,在他疑惑的目光中熘走了。 进了门,见葛霜剑正坐在厅中,和昭阳交谈着。 「三叔。」沈落唤了一声。 「落儿,你可终于来了,」葛霜剑站起身道,「怎么那么大的喜事到前天才通知我,害得我差点没时间准备贺礼!」 「三叔,什么喜事?」沈落看向他,眸子里满是不解。 「到现在了还跟三叔装?」葛霜剑佯装生气,「要不是孤月通知我,说你要成亲了,三叔到现在还不知道这件事呢!」 「什么?」沈落心头一震,「谁……谁要成亲?」 「还能有谁,你啊!」葛霜剑笑道,「对了,我上山时看见了个姑娘,长得格外水灵,你跟三叔说实话,她是不是你上回跟我说的那位?」 沈落急道:「屏川哪有什么姑娘?我也不要成亲!」 葛霜剑挑眉,「又在说胡话了,孤月告诉我的事还能有假?三叔听说了你在平南发生的事,知道你如今心神还不稳定,难道你连那个姑娘都忘了不曾?」 沈落见他神色认真,不像是在跟自己开玩笑,后退了一步,摇头道:「三叔,你不要骗我,这辈子我都不可能成亲的……」 「为什么?喜欢人家又不娶她,你这样可不行!」 沈落神色怔忪,「三叔,我要去找师兄问个清楚,回头我再跟你解释……」说罢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正巧,迎面走来两个人,将门堵得严严实实的。 「沈掌门,你这是要去哪?」 范诗遥提着一只小巧的竹篮,笑语嫣然地站在他身前,身边是穿着一袭锦衣的林珏,手中亦携着一只锦盒。 葛霜剑笑道:「你看,刚说到这位姑娘,人家就到了。」 范诗遥指了指自己,「我?莫非前辈认识我?」 「早就听落儿提起过你,刚刚在山脚下看到姑娘,我还以为是哪位仙子下凡,真是百闻不如一见,三叔满意得很!」葛霜剑从怀中掏出一枚玉镯,「这是我年轻的时候收藏的,本想……后来也没用到,现在就放心地给你了。」说着走到她身边,欲往她手上套去。 范诗遥见状忙往一边躲去,惊恐道:「前辈可是弄错了?」 「嗯?」葛霜剑问道,「你不是落儿即将过门的妻子吗?」 林珏闻言忍俊不禁,捂着嘴笑了起来。 范诗遥看了他一眼,忙解释道:「我也是收到了请帖,来参加沈掌门的婚宴的,我怎么可能是……」 「那新娘到底是谁?」 一时间,三双眼睛皆盯着沈落看了起来。 沈落看向昭阳,「怎么回事?」 昭阳吞吞吐吐道:「我……我什么也不知道!」说罢拔腿就往外跑去。 「站住!」沈落冷冷地喝住了他,「这是谁安排的?」 昭阳小声地咕哝了一句,但谁也没听清。 「大声点。」沈落瞪了他一眼。 「是……是……」昭阳张了半天的嘴,被沈落盯得没办法了时,忽然瞥见了一人,忙喊道,「大师兄,掌门叫你!」 青竹脚下一顿,迎上沈落的冷冰冰的目光,硬着头皮道:「恭喜掌门……」 「何喜之有?」 「今天是掌门……大喜的日子。」 沈落扫了一眼他手中捧着的红衣,「我怎么不知道?我是要和谁成亲?」 「自然是……天下第一美人。」 林珏看向范诗遥,却见她连连摆手,以示清白。 沈落冷哼一声,「我让你找的师兄呢?」 青竹眨了眨眼,「新婚夫……夫夫在成亲之前是不能相见的,掌门不知道这个规矩吗?」 第187页 「你说什么?」沈落呆了呆。 青竹却不肯透露更多,拉着沈落朝卧房走去,「吉时快到了,掌门还是先把喜服换上吧。」 葛霜剑突然觉得有些不对,「新婚夫妇不能见面,这跟孤月有什么关系?」 林珏倚门笑道:「三叔,您就别管那么多,等您老了,还是得指望我给您抱孙子!」 「小玉,」葛霜剑瞄了他一眼,「今天是落儿的大喜之日,不要胡说……」 「您就等着瞧吧!」林珏看了看范诗遥,「少阁主,我们去沉冬榭看看。」 范诗遥笑着应道:「好!」 沈落换好了衣服,只见他一身皆红,衣领与袖口处是金丝绣的梅花,腰间是镶玉绸带,垂着如意络,整个人显得修长而笔直,英气逼人。 「你方才说……」 青竹将他头顶的玉冠束好,打断他道:「掌门,现在我们可以去找凌师叔了。」 沈落半是忐忑,半是期待,跟着青竹往外走去,一时都没发现整个屏川竟是空荡荡的,路上一个人也没有。 待到了谷中,梅林里挂着无数盏红灯,花影相映,荼荼如火。 沉冬榭的门上与窗上,贴着大大的红双喜,门口聚着一堆人,见青竹将沈落带来了,笑道:「新人终于到了!」 沈落只觉得双腿软绵绵的,像是踏在云端,进了门,忽然见有一人穿着与他一模一样的红衣立在堂前,笑着看他,又向他伸出手来,唤道:「师弟。」 沈落脑中一空,顿时四周嘈杂的人声笑语,皆没了声响,堂前座下颜色褪去,只余下眼前的那个人,红衣墨发,笑意吟吟。 「师兄!」沈落快步走上前,握住了他的手,回之一笑。 周围人见了纷纷捂着心口起闹,「拜堂!拜堂!拜堂!」 负责主持的青竹咳了一声,奈何还是压不住众人的欢唿声,只好道:「吉时已到……一拜天地!」 沈落牵着凌孤月朝门外躬身一拜。 「二拜高堂!」 高堂上坐的是葛霜剑与大长老,俱是瞠目结舌一脸纠结的表情。 两人朝他们又是一拜。 「快快请起……」葛霜剑总算明白林珏话中的意思了。 「夫夫对拜!」 沈落看着凌孤月,虽然他平时穿的也是红衣,但今日穿上喜服,尤为明艷,令人一时移不开眼,竟失了神。 「师弟……」凌孤月小声地唤了他一声。 沈落这才回过神来,两人低头对拜。 「礼成!」 范诗遥按在小仇肩上,附耳对他说了几句话,小仇点点头,大声问道:「礼成之后是什么啊?」 「送入洞房……」青竹红着脸喊道。 「哦哦哦!闹洞房了!」 一群人簇拥着凌孤月与沈落往卧室走去。 「这是我特意从姣尘阁带来的红尘醉!」范诗遥从竹篮里取出一盏玉壶,倾注了两杯,递到两人面前,「交杯酒我都替你们想到了,是不是该谢谢我?」 「多谢少阁主,」凌孤月笑了笑,回头沖众人道,「今日多谢各位能够前来,我与师弟感激不尽。」 「不必客气,」林珏抱着手臂,「赶紧喝交杯酒吧,没看到另一位已经等不及了吗?」 凌孤月抬眸,见沈落眼中满是笑意,便执着酒杯凑近了他,「师弟请。」 「师兄请。」 两人手臂交缠,贴着面将手中的酒饮尽,待喝完了酒,众人又闹腾起来。 「我要敬师叔一杯!」 「那我敬掌门!」 「师叔、师叔!先跟我喝!」 酒过三巡,凤烛高烧。弟子们心满意足地离去了,凌孤月却面带酡红,仍举着杯道:「我……我再敬各位一杯!」说罢脚下有些不稳,踉跄着往后倒去。 沈落忙接住他,轻声道:「师兄,你喝多了……」 「我、我没喝多……」凌孤月软软地靠在他怀里,挣扎着要起来,「我还能喝……我要敬林珏!」 林珏端起酒杯,笑道:「请。」 「我替你喝。」沈落接过他的杯子,仰头一饮而尽。 「心疼了?」林珏微抿了一口,「以后你若是对他不好,金陵可随时欢迎他,毕竟我们楼里很多姑娘都很想他。」 沈落看了他一眼,「我和师兄很好,不劳旁人关心。」 两人对视着,颇有些针锋相对的意思。 最终林珏只是轻笑了一声,别开了脸,喝完了手中的酒。 眼见众人还不肯散去,沈落扶着凌孤月道:「青竹,为什么屋中这么亮?」 「啊?」青竹环视一番,「只点了三盏灯,怎么会亮呢?」 「是么?难道不是七盏吗?」 小仇重新数了数,「沈大哥,确实是三盏灯啊?」 林珏似笑非笑,「他在说我们四个呢,」说着放下了酒杯,对其余三人道,「算了算了,不耽误人家的洞房花烛夜了,我们还是出去吧!」 四人出了门,凌孤月仍要自斟自饮,被沈落按住了手。 「师弟……就剩我们了,来喝……」凌孤月将酒杯凑到他唇边,眼中熠熠生辉。 沈落低头啜了一口,笑道:「师兄,为什么要瞒着我?」 凌孤月垂眸道:「方前辈说了……沖喜嘛,这样效果才好。」 第188页 沈落也不在意,看着他扑闪的睫毛,低声道:「师兄,喝酒没意思,不如做点别的吧。」 凌孤月点点头,迷迷煳煳道:「师弟说的是……」当下脱掉了外衣,又去拉沈落的腰带。 沈落被他拉着,跌跌撞撞地倒在铺了鸳鸯锦被的榻上,脚尖一勾,红纱帐幔散落,将里面的情形遮了个十之八九。 …… 沈落小睡了片刻,这一觉睡得无比的安心,待醒来的时候,只觉得浑身没有一处不是酸痛的,尤其是后面…… 他撑起手臂看了看,红烛未熄,一室昏黄。 「师兄?」 凌孤月已不在屋中。 师兄去哪了? 他披上外衣,推门而出。 夜色正浓,月朗星稀,一人立在重重梅影之中,拈花而笑,「师弟,可愿意再同我寻一次梅花仙子?」 「自然。」沈落牵着他的手,两人相视一笑,朝梅林深处走去。 而千里之外的月色下,一道苍凉的身影在大漠中踽踽独行。那人提着酒,怀抱着一把陈年锈剑,走到了荒城之外的一座合葬墓前。 「我来看你们了……」那人将酒沿着墓碑浇了一圈,而后盘膝坐下。 「他现在很好,你们不必担心。」将坟头的枯草拨了拨,渐渐露出了墓碑上的字。 沈鹤及爱妻邱承姑之墓。 很多人听说过白头灯客笔下的江鹤,但没有人知道他是谁,因为江湖上从来就没有这个人,有的只是沈鹤。 二十三年前沈鹤战死关外,五年后,邱承姑将沈落送上屏川,又一年,她自尽而死,了无牵挂。 然而世事无常,沈落为了復仇亦步了邱承姑的后尘,幸而红尘之中,还有一人值得他回眸相守。终此一生,两情不渝。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了!!!感谢大家的支持! ps:我省略的一千来字不能白写啊。。。该怎么发给大家呢,等我写番外的时候再说8! ☆、番外1 沈落突然送了凌孤月几本书,并且非要拉着他一起看。 凌孤月好奇他怎么这时候有了闲情雅致,回头就见他屏退了小童,放下房中的纱幔,大有沉心静阅之意,便也没有拒绝。 沈落坐在梨花木椅上,将他抱在膝上坐着,两人顿时前胸贴上了后背。 凌孤月靠在他怀里,微微侧脸,鼻尖就碰到了一起,「师弟,你这样能看到吗?」 沈落将下巴枕在他的肩上,双手搂着他的腰,「师兄翻页便可。」 凌孤月伸手拿起桌上的那摞书,笑道:「我倒要看看你想看什么!」 刚一翻开,脸就红了,「这是……」 只见泛黄的纸页上并未书写一个字,有的只是两个衣衫不整交叠在一起的小人。两人神情迷醉,不可自拔。 沈落低声道:「师兄,该翻页了。」 凌孤月面如火烧,扭过头去,「我不想看了……」 「师兄答应过我的……」沈落在他颈间咬了一口,说着自己动手翻了一页。 凌孤月虽然觉得有些难为情,却还是忍不住悄悄地瞥了一眼,只见画面上的人姿势又变了。 沈落在他耳畔轻声道:「师兄,下次让我试试吧……」 凌孤月一惊,从他腿上跳了下来,惊疑不定地回望着他。 「师兄?」沈落见他面有异色,忙合上了书,「我胡说的,师兄不同意也没关系……」 凌孤月看了他一眼,心事重重地走了出去。 第二天,沈落便看到了凌孤月的留书,上面写道他和小仇去找林珏了,过几日就回来。 沈落眉头紧皱,悔恨不已,当下叫人备了一匹快马,连夜朝金陵赶去。 疏影楼中,一群花枝招展的姑娘围坐在两人身边喝酒。 小仇这些天武功没学到什么,油嘴滑舌倒是颇有一套。 「漂亮姐姐,你今天涂的是什么脂粉,好香啊!」 「小兄弟,我可没涂脂粉哦!」 「那就是姐姐天生丽质,不施脂粉也能迷倒众生!」 姑娘们听了又是喜欢又是羞涩,是以许多人都愿意将好吃的塞在他怀里,又给他斟酒。 凌孤月闷闷道:「别灌他那么多酒,小心喝傻了……」说着,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 姑娘们还没回话,身后却有一道声音传来,「我看喝傻了的人是你吧?」 凌孤月抬头,见林珏悠然地走了过来,疑惑道:「你怎么知道我来了?」 「半个楼的姑娘都到这里来了,我还能不知道么?」见他眼神迷离,林珏夺下了他手中的酒杯,笑道:「怎么了?你也沦落到借酒消愁的这一天了?」 凌孤月支着下巴歪头看他,也没否认,「或许吧……」 林珏笑意渐淡,将酒壶递给了旁边的人,「走,跟我出去走走。」 凌孤月站了起来,走了两步,不忘回头嘱咐道:「小仇,不要喝醉了。」 「知道啦,师兄!」 凌孤月跟他走到后园的凉亭中,林珏问道:「怎么回事?」 凌孤月吞吞吐吐地把前日的事告诉了他。 林珏撩起衣摆,坐了下来,「我就知道……说不定他得到你后就厌烦了。」 凌孤月摇了摇头,他知道沈落不是那样的人,「我就是害怕……」 第189页 「怕什么?」林珏安慰他道:「你若不同意,他还敢勉强你不曾?」 凌孤月想了想,「那倒不会……」 林珏还要说些什么,忽然伏在桌上咳了起来。 凌孤月见他穿得单薄,外面又冷,便道:「我知道了,你回去歇着吧。」 林珏摆了摆手,「我没事,」从怀中掏出一粒药丸服了下去,咳嗽渐止,「你来这里沈落知道吗?」 凌孤月点了点头,「我给他留了书。」 林珏轻笑一声,「依我说,你索性藏着别露面,等他来找人的时候我就说你没来,急他几天!」 凌孤月道:「只怕到时候他将疏影楼的屋顶都掀了,你还怎么做生意?」 林珏皱了皱眉,指尖轻点着石桌面,「这倒也是……」 「行了,」凌孤月起身,也不想再麻烦他,「我先走了,你回去吧。」 林珏在他身后喊道:「你要是睡觉,随便捡间屋子就成,别忘了叫几名丫头伺候你!」 凌孤月脚下轻点,踩着花枝跃到了楼檐上,「我又不是公子哥,哪用得着这些……」 余音尚迴荡在耳边,人却已消失不见。 林珏摇了摇头,往清雨轩走去。 凌孤月跳到屋顶上,躺下来枕着手臂看着天空。今夜微风恬淡,悬在天际的明月盈盈无缺,若是在沉冬榭,想必此时沈落已经练剑回来,和自己一起到落英潭边散步去了。 两人会说些江湖上的新鲜事,譬如秋水长渊门发现柳非墨失踪后,门内起了内讧,最后竟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渔翁得利当上了新门主;譬如弄月山庄的神秘主人,在外游歷时竟捡了一个孩子回去,听说是因为那孩子跟他的一个故人长得十分相似;还有何所思,自武林大会落幕,北燕盟盟主终于正式收他成为座下弟子…… 凌孤月想着想着困意袭来,正欲合上眼小憩一会儿,忽然一道气息落在了房顶的不远处。 「谁?」他站了起来,只见屋嵴的那头,一道黑影逆着清寒的月光朝他走来。 那人眉眼如墨,黑衣烈烈,面上天生带着三分孤傲,却在看到他之后柔和了下来。 凌孤月呆呆地立在原地,怀疑是自己喝多了有些眼花,便揉了揉眼,不确定地喊道:「师弟?」 沈落走到他身前,伸手将他抱住,小声道:「师兄,对不起……」 不是幻觉? 凌孤月怔了怔,回抱住他,「我有点想你……」 沈落闻言抬头看了看他的脸,低声道:「我也是。」 凌孤月又有些疑惑,「师弟,你怎么来得这么快?」 「看到师兄留下的字条我就追来了。」 「跟其他人说了没有?」 沈落摇头。 凌孤月道:「若是他们有事……」 「什么事都比不上师兄重要,」沈落摸了摸了他略微发烫的面颊,嗅到了些许的酒气,「师兄喝酒了?」 「就喝了一点点,」凌孤月眼中像是藏着一汪碧潭,清澈而幽静,「要不要一起去喝点?」 「不了,」沈落将额头抵住他的,笑道,「今晚我要还教师兄一些事情。」 凌孤月心里一紧,莫非…… 沈落将他打横抱起,凌孤月下意识地勾住他的脖子,有些慌乱地问道:「去哪里?」 「找间安静的屋子。」沈落自房顶跃下,轻飘飘地落到了二楼,用手肘推开一扇漆黑的窗,而后抱着凌孤月钻了进去。 好在今晚的月色足够亮,能清楚地瞧见这间卧房的布局陈设,就是没瞧见灯台在哪里。 「不点灯也自有一番乐趣……」沈落将凌孤月放在床上,弯腰衔住了他的双唇,手在他身上游移起来。 凌孤月被他摸得发痒,渐渐地也有些情动。 两人正亲得激烈,忽听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有人笑道:「小仇兄弟,你不会真的喝多了吧?走路都走不稳了。」 小仇大着舌头道:「漂、漂亮姐姐,千万别和我师兄说……我、我下次再也不喝这么多了!」 「你放心,姐姐一定替你隐瞒好这个秘密……」 「谢谢漂亮姐姐!那我、我就先睡觉了,头有点晕……」 「好,这一排房子都是空的,你随便挑一间。」 脚步声越来越近,凌孤月心头一跳,忙去伸手推开沈落,然而沈落却只是勾唇一笑,压着他不肯起来。 「就这间好了!」小仇见着一排房子都暗着,便以为里面没人,停步在了一扇门前,恰好这扇门后就是凌孤月所在的这间。 「吱呀」一声,门已被推开了一条缝。 沈落的动作越来越快。 「漂亮姐姐,你回去吧……」小仇站在门口,对身旁的人道。 此时两人俱是赤ll的,若叫小仇发现……凌孤月顿感头疼,搂着沈落便朝木榻的深处滚去,不知道是谁撞到了床柱,发出『咚』地一声闷响。 「什么声音?」小仇吓了一跳。 旁边的姑娘道:「可能是老鼠吧?」 「老、老鼠?」 「反正空房还多,小仇兄弟不妨换一间吧!」 「也好……」小仇将房门重新掩上,转身走到了另一扇门前。 凌孤月微舒了口气,却见朦胧的月色中,沈落撑在他头顶闷笑起来。 第190页 「都怪你!」凌孤月一口咬到他的下巴上,不轻不重地撕扯着。 沈落任他咬着,抚了抚他一头柔顺如瀑的乌髮,嘆道:「师兄,下次别把我抛下了……」 凌孤月松了口,赧然道:「我以为,你想……」 沈落在他唇上啾了一口,「只要师兄不愿意,我永远不会强迫师兄。」 「可是,我弄的你很疼……」 「没关系,来日方长,我会继续教师兄的。」沈落细碎的吻落在他的脸上,虔诚得像是在亲吻他心中的神祇。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我搞了黄色,所以只能删掉很多。。。还有74章的浴桶y、76章的洞房花烛夜,加上这篇番外,我已经整理到微博上去了哦,有兴趣的可以去看一眼~ ps:没看到的千万别以为这章是反攻,不可能的嗷!坚定美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