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说+狐闹+狐不归》 第1页 《狐说+狐闹+狐不归》作者:白饭如霜/凰翎夜舞【完结】【书名】狐说 【作者】白饭如霜 【简介】狐说 第一部分 楔子 我曾在这世界的一角,看过烈火焚烧秋日的高原。 高达数米的火焰,仿佛是上古巨人滴血的舌头,在枯黄的大地上,彷徨沉默,永无止境地卷过去。 无论是什么,都不能逃过沦为劫灰的命运,所过之处,天地如死。 那时候我坐在火焰的中心,看自己身体在沸腾空气包围下软化成微粒,在有无中飘摇。在世间所经歷过的那一切,我想此时都应当淡化成一个笑话,远远退避在时间的旷野里。无论悲伤喜悦,都不能独自享有一块自己的墓碑。 第1章 狐说第一部分 狐爱(1) 楔子 我曾在这世界的一角,看过烈火焚烧秋日的高原。 高达数米的火焰,仿佛是上古巨人滴血的舌头,在枯黄的大地上,彷徨沉默,永无止境地卷过去。 无论是什么,都不能逃过沦为劫灰的命运,所过之处,天地如死。 那时候我坐在火焰的中心,看自己身体在沸腾空气包围下软化成微粒,在有无中飘摇。在世间所经歷过的那一切,我想此时都应当淡化成一个笑话,远远退避在时间的旷野里。无论悲伤喜悦,都不能独自享有一块自己的墓碑。 可是我错了。 三月十五,凌晨。 伦敦道宁街博引大厦,全世界物业中最昂贵的所在,价格之高,令人髮指。两千年全球大盗“道与术联合研究委员会”发布多项调查结果显示,此地位列知名盗贼们“我一生最想抢的十个地方”排行榜第一位,同时在“全球十大最值得抢的地方”榜单上亦表现卓越,与阿联七星酒店“阿拉伯之塔”交相辉映,并驾齐驱。在全世界失业率都一路走低的环境下,周边各保安公司竟然始终保持强劲的职位需求增长——由此可见,坐言起行的道上兄弟,可着实不少。 此时入夜已深,灯火犹明。尽职的保安在大堂中来来回回地巡游,忽然“咔”的一声轻响,巨大的玻璃门徐徐打开,一个穿着黑色长风衣的男子走进来。这人的容貌隐在阴影里,难以端详,唯一会引起注意的特别之处,是皮肤上泛出一层淡淡金色。保安迎上去,仔细察看,确认对方出示的是一张货真价实的贵宾级二十四小时特别通行证。于是点点头,按下客用电梯启动按钮,目送他身影消失。 这大厦里,日日穿行着日理万机、身家倾城的商业巨子。“oldmoney”豪富世家名下的基金会,也多有在此办公运作的,有人夜半赶回来处理急务并不鲜见,不过,这保安在此工作五年有多了,眼力出众,过目不忘,号称人肉摄像机,此时却完全不记得自己见过这个人。 电梯直上十九楼。热感应灯次第打开,那人走到走廊尽头一间巨大的会议室门口,停下来鞠了一躬。听到有个苍老的喑哑声音道:“秦礼到了,坐吧。” 谨慎地又鞠了一躬,来人方才走进去,室内一切摆设俱无,唯独中心摆一张极大的黑色长桌,在暗黄灯光下沉沉的。两侧座无虚席。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神情均肃然。气氛凝滞似一张玻璃纸,眼看舌尖一舔就破。 沉默。沉默。 沉默在空气中游离,一点点孵化出更多。终于长桌左面当头一人缓缓站起来,这男子穿米色的西服,低调而华贵,窄窄一张脸秀眉亮眼,他乌黑头髮仔仔细细抿了在耳后,一丝不乱,看得出来是个精细人。他低咳两声,将周围眼神齐齐吸引到自家身上,才开口说:“族之传承,理当遵从,我们秦氏一门,对此绝无异议。不过,家父前一年才去世,躯壳未腐,我必要谨慎守护,加上年来投资环境见好,祖宗产业价值高速膨胀,阿弟独力掌管,实在疲于奔命,无法分身。请长老会明示。” 所有偏向他的头颅又一股脑转了一百八十度,望到另一个方向去。在长桌的后面原来还坐了四个人。一字排开,暗色中看不清面目。其中一人微微点头,正要言语,他身旁同伴却把他手指一按,又静了下来。那男子等不到半点回应,也不着急,微微一笑坐下了,他身边坐的,正是适才漏夜赶回的那人,两人侧头,各自说了一句什么。 须臾,右端中间一个女子声音破空而来,急促清脆,一连串响鞭炮似的说:“秦氏为族谋财,既然可以开脱,那白氏为家族征战四方,这一代男丁只得弃儿在世。此次行程,一发而惊四方,风波颇恶,万一他有什么好歹,白氏岂不是要灭门?”这女子隐在暗处,吹弹得破的一张脸,容颜娇弱,眼神却如寒星一般极为冷厉,一扫四围,大家忍不住打了个冷战。性急的,就起身去拨弄空调遥控器。 这两位发言的主要内容,听起来都不是很正面。其他人似乎不好应声,于是继续讪然下去,渐渐有鼾声在人头济济中传出来,长桌后面位高权重的四位仁兄脸上多少有点不好看起来,于是开声问:“庄家姐妹呢。” 立刻有人答:“庄缺在芝加哥调节当地黑帮之间的大纷争,抽身不出来。秦礼赴会,余庄敛在阿拉伯独力进行中东诸国的优先投资公关,今晚揭标,已向长老会报备过了。” 第2章 狐说第一部分 狐爱(2) 那四人各嘆口气,坐中间者慢腾腾道:“既如此踯躅,只得依祖例,白弃法力百年来始终精进,料无大碍。这一次的选命池之行,狄南美之伴,还是交给白氏吧。” 我有一种特异功能,就是可以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就地站下,开始打瞌睡。 要伪装成状态清醒而又不被干扰,非常需要一点戏剧表演的天赋。而根据我娘一巴掌打在头上的力度来看,我这辈子进攻娱乐圈的梦想已经可以休矣,何况加多两个硕大的白眼,“你发什么大头呆,前面那家名店在换季,赶紧去给我卡位。” 这位徐娘,一手叉腰,一手指向不远处的一家时装店,穿水绿色长裙,挽一只假得不能再假的大牌手袋,不是别人,正是我妈。 我想告诉她那家店绝非了不得,设计每况愈下,简直可说一无是处,绝不需要卡位那么隆重对待,但她的耳朵呈现瞬间封闭状态,两眼只顾发直。对于一个这么没出息的人,你能说什么?还是服从吧,服从吧。我哼着歌儿晃晃悠悠奔出去。远山初夏草木生长的销魂气味,游丝般穿行在熙熙攘攘间,偶尔的机会,就鲜活地进入我的鼻端。 同时,也有什么进入我的眼帘——一个我打破头都不会料到在这里出现的人影,自对面而来,悠悠荡荡,似一无用心,但擦身而过的瞬间,手指捺上我臂膀。突然地,轻轻地,碰触过的一抹肌肤,瞬息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红紫色,好似入西的那抹残阳,误认了故乡,铭记不去。 紫气东来。那人印章,如此颜色鲜明。 耳边有两个字轻轻唿唤,是我的名。 “南美。” 第2页 “南美。” 我多少年没听到过的声音,陌生得像一棵生在汉阳陵上的树,关于它的记忆似枯萎,濒死,不过挖出根来看,手指上还沾染得到一点点水色,竟仍然是活着的。 晚上,我娘兴致勃勃展示完了她今日的斩获物后,觉得不够过瘾,于是找我众乐乐,“囡囡,来试这件蓝花裙子,你皮肤白,一定好看。” 我窝在沙发里,埋首看国家地理杂志,连眼皮都没抬,“那是围裙,你送给隔壁家阿姨做饭的。” 她很意外,“真的”? 拿到鼻子底下去,东闻西闻,好像她有特异功能,可以靠嗅觉分辨一件衣服的式样似的。 乘她研究着围裙,我侧了侧身,手往肩膀上被碰触过的地方一摸,果然有一阵焦雷似的灼热在心底滚过,验明紫印的正身,最后一丝侥倖烧灭了,我脸色微微一变。 这小动作居然没瞒过我家八婆,我简直怀疑她其实是埋藏在市井间的绝顶武功高手,立刻过来探察,“你怎么了。” 准确找到那条痕,十分夸张地倒抽一口凉气,在屋子里团团乱转找膏药创可贴云南白药洗洁精。懒得理她,我起身到阳台上去。灰蓝天色,中有明星,看来明天一定又是个好天。有人告诉我,极目最远的地方,合上眼帘再睁开,那颗第一时间进入你视线的星,就是你的守护星。 试验一下看。呸,那儿只有俩灯塔。我要灯塔来守护我干吗。 胡思乱想一阵,忽然听到我妈在外头大吼一声,“囡囡,去开门。” 我没动。 已经听到了:那敲门声不紧不慢,不紧不慢。 每三声停一下。仿佛在等待,又仿佛在犹豫。 又是三下。 每一声,都像是要穿越门壁,砸到我心上。 妈妈的分贝数调整到环保局禁制标准,伴随着一只拖鞋,力度角度双绝,硬是从阳台门缝里玩了个飞去来的绝活,砸到我后脑勺上。妈的,她年轻时候怎么不去练飞镖。 不得已走出去。 里门打开。 隔着一扇安全门,不出所料,走廊上那人向我微微笑。手臂上的焰色痕迹,忽然如针刺一样疼痛起来。 我们两两对望着,周边世界犹如虚无,蒸腾飘摇。天地间只剩下他那双深不可测的眼。定定笼罩我。 第3章 狐说第一部分 狐爱(3) 右手指轻轻画圈,化出蓝色幻影,无声无息穿破铁门,极速逸出形成微蓝色的攻击圈,外面的人脸容一变,弯下腰去,勐然便惨叫一声,“混蛋,你干吗要用蓝之祭祀诀?打到我鼻子了。” 我冷笑一声,“白弃?你跑来我家做什么?我们两家这段时间是世仇,读过书吧?世仇什么意思知道吗?” 门口蹲的那个傢伙捂住脸,手指缝里露出两只眼睛,无比怨恨地瞪着我,听我一说,立即破口大骂起来,“混蛋,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呀,你长点记性好不好,自从你走了以后,四缺一,这个规定都已经取消了,给你送了简报没看吗,还是脑子进水……” 听他这么一说,好似真有这回事,至于他说的简报……我相信我近两年搬家次数实在频繁得太过分了……不期然我就有点歉疚。赶紧上前把他迎进房间,这当儿我那个没心肺的妈已经进卧室做面膜了,除非生死攸关,否则一个小时内,绝看不到她再次出现。 找点碘酒、棉花过来,要给他疗伤,被一把推出十米开外,几乎砸破我们家墙,这小子看看窗帘都拉上了,于是运一运气,老大一个脑袋勐然发出弹棉花那样的嗡嗡声,疯狂地转了几圈,跟一架自动陶器制作机似的,不久就变出另一副嘴脸来,清目朗眉,煞是俊秀,就是那俩睫毛比我家扫把还长,哗啦哗啦满地下扫土。要多漫画有多漫画。我好奇地看了他半天,问:“你怎么改性了?以前不喜欢帅哥的啊。” 白弃扭了扭脖子,白我一眼,“我在下面大堂按了半天门铃没反应,只好绕到后面打破一堵墙进来。估计被监视器拍下来了。改个好人样子免得麻烦。” 竟然只打破一堵墙?以我对这位世兄的了解,应该没有这么温柔才对。这么一想,脚下的地板便隐约有点颤抖,还有一种类似于鬼哭狼嚎的喧譁传来。我抱着万一的希望去问白弃,“你说的墙壁是?” 他埋头不问世事,开了冰箱回来,已经开始吃我们家晚饭剩下的盐酥虾,睫毛拿两只衣服架子夹住了。听我问,便天真无邪地拿一只虾头对窗外指指,“喏,我就站在广场上,对你们大厦的外墙打了一掌啊。” 他话音还没落,我的惨叫声已经迴荡起来,一面抢入老娘的房间,她脸上白花花的,居然横在床上就睡着了。连被子带人一包,绑了一根铁蚕丝系在窗户上,径直往外一丢,空气中隐约听到她梦中的嘀咕声,“哎呀,起风了,囡囡,去关窗。” 万恶的地主婆,这份上还想着差遣我。 白弃何许人?族中八百年以来,号称斗商第一,智商无限低的不世出奇才,无论我多么大惊小怪狗跳鸡飞,他还在安心吃虾子,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什么?你也不知道,哦,其实也没什么。不过就是白弃一掌之下,把大厦打塌了一边而已,那边是写字楼,没什么人在。可是一塌百塌,往事不堪回首,这力量波动传递过来,相邻的公寓楼怎么也没法子治安长久啊。 住这里的笨蛋,一旦出点问题又没有电梯,连走路都忘记怎么走。邻居一场,还是要去救一救的好。 赤手空拳,连鞋子都穿反,我冲出走廊去,果不其然,走廊上的灯全体都灭了,灰土瀰漫,我住最高层,头上已经不时传来巨大的闷响,一层一层要塌了,等塌到某个高度,整个楼就会因为支持结构被彻底破坏而哗啦一声,跟我昨天做得很不成功的那只豆渣蛋糕一样,万劫不復地瘫成一团。无论之前每平方米的租金贵到多么离谱的地步,现在能值点钱的,也就是那些好不容易见到天日的钢筋了。 我团团乱转,白弃却把头伸出来问:“喂,你冰箱里为什么会放一砣屎粑粑?而且好像很香的样子。”他的手里,正抓着那团壮志未酬身先死的豆渣蛋糕。 我气个倒仰,“小白,你是不是一定要等到火烧眉毛,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费力地扬了扬他的眉毛,非常狐疑地上望,“有火吗?真的吗?真的吗?” 想白氏掌握狐之兵权达一千三百年之久,老头子辛苦支撑,死都没时间死,最后终于盼到生了个儿子,结果是这个品种。苍天啊!!! 唿唤完这几句,我一把把小白揪过来,“喏,会聚气成胶不?” 一提到跟野蛮暴力有关的东西,这个傢伙立刻腰背挺直,下巴傲慢地一抬,活像自己正在奥斯卡舞台上发表最佳修行者得奖感言一样,慢腾腾道:“聚气成胶者,雕虫小技也,我生有慧根……” 第4章 第3页 狐说第一部分 狐爱(4) 等他这一通法螺吹完,我们就不要救人了,改埋人吧。拉住他的睫毛急走,到走廊尽头一脚把玻璃墙踢碎,白弃偌大一个身躯,唿啦一声就被甩了出去,一面大声指示,“上去看看哪个地方裂了,裂了就补补。” 一个小时以后,我和白弃站在了大厦下的小广场上,抬头看看,不错不错,造出了一左一右两座粘在一块的比萨斜塔,香港这个烂地方,建筑一座比一座没有创意,整改一下有利于社区文化发展。 白弃被灰呛得不爽,不过对自己一番努力的结果还是比较满意的,指点着啧啧连声,“看看,那边角上的透明支撑效果,很前卫吧,再看这面墙,出现了大量的断裂纹路,表面却呈现光滑的胶状效果,将内部结构突显,后现代感十足。果然是高手之作啊,哈哈哈哈。” 这番话说出来,简直是晴天好多个霹雳,打得我眼睛发花,“小白,你对建筑居然有研究?” 他很诚实地摇摇头,“大约是上个月我爹逼我吃书吃急了,多吃了两本关于建筑的吧。那些词从我嘴里乱冒,我可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欣赏完毕,心情很好,忽然想起我妈好像还在空中吊着啊,顶梁骨上就走了真魂。看看四下无人,赶忙飞身跃起,沿着大厦玻璃外墙噌噌走了一圈,白弃眼尖,在下面喊了一嗓子提醒我,“在你头上,头上。” 果然,那只太婆寿司正不偏不倚吊在我上方,里面包的馅儿定力非凡,仍然睡得口水滴答。实在叫人佩服。 乘着还没引起旁人注意,我扛上老娘赶紧下地,遥遥对小白挥手,“回见回见。”眼前一花,他欺上前来了,一只手粘在墙壁上,身子临空摇摇摆摆的,“什么回见?扯半天忘记说正事了。我是来接你去选命池的,你是受命者啊。” 选命池。 狐山绝顶,天门七百年一开,为狐族降命。那一天,族中天地玄黄四大长老开坛祭祀,为族众祈福,选出受命者——那就是狐族下七百年的命运的决定者。 这短短两句话,诸多语焉不详,却动用了许多吓唬人的字眼,比如,七百年啊,四大长老啊,祭祀啊,祈福啊,最欠扁的则是:命运啊! 我把白弃的小手一扒拉,对他吹眉毛——吹他的眉毛,瞪眼,“告诉你,我的命运就是服侍这个死老太婆归西,然后去开家婚介所专职做媒,你别来烦我,不然烧掉你的毛。” 他不为所动,跟在我身后冷静地说:“要是你能烧掉我的毛,你就去当我老头子的接班人吧。也免得我一个月吃一两千本书,胃都吃得坏了。喂,你快点收拾行李啊,别劳动我抓你啊。” 小白生平不打诳语,我也确实打他不过,因此说不泄气那是假的。闷头把老娘拎到公寓大堂一看,电梯想当然的失灵了,大厦管理员正在鬼叫鬼叫的打电话叫城建局来看危房,无数街坊涌出来,拿帐篷的拿帐篷,半裸体的半裸体,都吓得不轻。我一声不吭进了安全梯,奋力往上爬,一路上听到被子卷里的唿噜声和小白睫毛在地上卡卡扫土的声音交相辉映,心里这口无名鸟气,真是将出未出最销魂啊。 我妈老了。 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这一点。 每一分钟我都注视她生命的流失,与逝水一样不容分说。任何时候,她欢笑的时候,她哭泣的时候,她撒赖的时候,她发呆的时候。她有限的活力动盪如一碗稀薄的牛奶,不断泼洒接着蒸发。最后会留给我一个空旷的碗底,青花瓷,冷冷的。 我因此宠溺她。好似她宠溺我。 那是很久很久,人类爱这样说,很久很久以前。 蜂会,她曾经工作的那家夜总会。 彼时城中最火热的场合,夜夜笙歌,灯火楼台。 倘若她的人生有过梦想,我猜就是成为那场合中当红的姑娘。 当然她看过其中辛酸血泪,不过,风光后被小白脸卷尽钱财那样的命运,似乎都要好过终世收拾酒后污秽的地板。 那就是她的工作。 她一定那样想过。可惜大多数理想都不会成功。 那家夜总会三年后结束营业。她唯一的收穫,是一个从后巷垃圾堆里拣来的小孩。 就是我。 小白在客厅里坐定,开始吃他一直抓在手里的豆渣蛋糕,上面沾满灰尘,却完全不影响他的食慾,他吃得吱吱有声,不断赞嘆。考虑到他身体的强壮程度,我懒得告诉他里面含有大剂量的砒霜,本来是准备毒耗子的。一边吃他一边问:“喂,你三十年前是怎么从狐山逃出来的?居然搜那么多年搜你不到?” 我瞪大眼睛,“什么?说我怎么逃出来的?我不是被你爹一脚踢下来的吗?” 他对八卦的兴趣一点不比我娘少,立刻凑过来,“什么什么?我爹踢你?可是长老们都说你是自己跑掉的,为了消解法力免得被追踪,还化身为婴儿。” 第5章 狐说第一部分 狐爱(5) 歷史!就是当权者写的小说!这可真是个鲜明的例子。我义愤填膺这么嘀咕了一句,眼皮一撩,发现小白定格成一副兴味盎然的电影胶片,灼灼然盯住我,没奈何,只好解释,“其实也没什么,我就是跟狐王玩游戏,你爹正好撞上,一时误会,念了一个巨强的加味风疾咒,我就给扫到这里来当bb了。” 他很纳闷,“玩什么游戏后果那么严重啊?” 我沉默了一下,终于还是告诉他,“荆轲刺秦。” 小白一迭声傻笑的时候,妈妈醒了,还煳着厚糨煳的脸从卧室里一扎出来,足足发了十几分钟的愣,然后才慢慢地说:“囡囡,我饿了。”这是晚上十点,下午七点逛街结束时去吃的饭。开胃菜主厨沙拉,主菜是橄榄油香煎蘑菇,香草羊排,甜品提拉米苏,她要了两份,加上餐前酒和咖啡,她被撑到需要我背回来的惨状犹在眼前,她居然又饿了。我不理她,自顾看着窗外天空冥想。结果她自力更生,自己跑去厨房里,又跑出来,带着蒙娜丽莎一样神秘的微笑,没多久“砰”的一声巨响传来,我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她又开着微波炉门在煮蛋。 没精打采地进去收拾残局,满天满地都是鸡蛋的残骸,粘在壁纸地板上,非小刀刮不掉。要不是训练有素,我就想一头砸到地上,直接背过气去。转头看了看跟进来的小白,“有办法没?” 他吞下最后一口豆渣蛋糕,也不说话,手指直直戳出去,望空划了一个圈,一阵低低的尖锐唿啸声在圈中心隐约响起,像气球爆炸般四面扩散开去,转眼将整个厨房纳入势力范围之中,等小白的手指垂落的时候,不要说区区鸡蛋,连炉具上下几十年来积累的老油泥都消失得一干二净。整个厨房的亮堂度比外面高出一倍以上。他耸耸肩膀,“风疾咒,拿来做清洁好像都不错啊。” 看他似乎颇有打造成为新一代家庭煮男的潜质,我立刻打蛇随棍上,“是啊是啊,你看厨房一下子变得多漂亮,不如你以后就跟我们住在一起好了。我煮的饭很好吃的。” 第4页 听到饭这个字,分明就有口水滚过他的喉咙,使我几乎产生劝诱得手的错觉,不过现实总是那么残忍,一瞬之后,他冷然道:“狐歷承天第八年,我率军战于惊龙野,大胜,敌奉龙肝凤脑等极品食材千余斤,另随食牙族长老一人求降而不可得,哼,何况你做的饭。” 前面那一通雾水,半文半白,不文不白,使人憋气,不过其中几个关键字我还是很懂的,比如说食牙族众。非人世界中最顶尖的易牙妙手,所烹食物,最高级的可以起生死肉白骨——这句话我记得一直都印在食牙族的对外宣传册上,其具体的意思是,可以让死掉的人闻到香味都復活,还可以光用骨头煮出肉的效果。(註:此处意思为笨蛋非人杜撰,请读者勿被误导) 仿佛觉得我被打击得还不够悲惨似的,白弃拍了拍手,说道:“你抓紧时间收拾吧,我一个时辰以后来接你。”轻轻跳上背后的厨房窗户,他悄然消失在夜色中。 几乎在他消失的同时,另一道五彩斑斓的闪电扑向窗户,伴随着黄鼠狼被踩了尾巴那样大惊小怪的嚎声,“不许上窗台,危险。” 那是我娘。整个人趴在窗台上对外望了又望,然后带着一种愚蠢的迷惘表情转过来,“囡囡,你有没有看到有人从这里跳出去?”还带比划,“就是刚坐在客厅里吃蛋糕那个小伙子,白衣服,高高的,睫毛比头髮还长的。” 我无辜地摇摇头,告诉她,“从你的描述来看,你分明是看见鬼啦,最近时运低,烧烧香吧。” 一面说一面心乱如麻。白弃言出必行,其法力之深,多少年前我已不能比肩,算算一个时辰,即使以最高段数的飞天术,径直求避,也多半会在半途中被截下来,而且我也不是自己要逃跑,关键这里还有一个移动距离每小时三公里的娘啊。她怎么办。 我的全部踌躇犹豫不宁不甘,化为三个字,只不过是“怎么办。” 我见过无数人类。 有些很聪明,有些很有力量。有的很漂亮。 他们肆无忌惮,占有大量资源,走去最远最危险的所在。 写最难看懂的书。 世间每一寸土地,每一滴海水,都沾染着他们的智慧,雄心,勇气以及他人的鲜血。肝脑涂地,换来一时的丰饶。 人类是如此残忍而果断。 因此才能成为众生的王。 他们给我的印象,大抵如是。因此,可以想见,当我第一次见到我娘,感觉有多奇怪。 那时候我是个婴儿。躺在一条阴暗潮湿的狭窄后巷里,四周堆满臭气熏天的垃圾,除了四处乱看以外无所消遣。想想白老爷那一出风疾咒念得可着实精彩,不愧集无数年功力之大成,不但瞬间把我从狐山卷出无数公里,而且可以在最后变化出狠狠一个过肩摔,掼下九霄云,可怜我那一点修行,刚够保命,其他什么都顾不上,连狐形原体都化了。狠毒,真狠毒。我不就是在玩游戏嘛,连狐王老人家都没吭什么气,当然它当时正闭关度天劫,有气也吭不出。 第6章 狐说第一部分 狐爱(6) 还好,这里像不大有人来。我就慢慢等吧,等元神回復,我回去第一件事情,就是做个弹弓把白老爷家的窗玻璃统统打碎。 想得正高兴的时候,我忽然从地上升了起来。 这种感觉让我很不适应,明明没用飞天术,也没有念风驭诀,连脚都不着力,怎么会突然到了一米六左右的地面高度?后来我才知道人类婴儿普遍有过这样一段假想飞行经歷,大约是从鸟类进化来时对失去翅膀的一点怀念吧。我费力地转过头,就看到了我娘。二十岁的我娘。 一个上帝造人生产线上被印上“作废”字样的出品。 但是有一双纯善的眼睛。 或者假装我看得很深入,可以说,她有一颗纯善的心。 否则你如何解释她的行为呢?拣一个来路不明的弃婴回家,路上花了自己身上唯一的十块钱给她买牛奶,半夜饿了,说梦话在唿唤豆腐丝瓜虾仁煲。第二天清早抱着我奔出去跟工友借钱,竟然还是买牛奶。 我简直没有办法相信自己的眼睛。要不是我嘴巴里的牛奶甜津津的,实在难以忽略,我也简直没有办法相信我自己的嘴巴。 她就那么抱着我,眉开眼笑的,穿一条油腻麻花的蓝色工人裤,一件旧格子衬衣,头髮编成个辫子,脸盘很大。虽然我不忍心,还是必须要说,光看她的模样,就能判断其智商指数绝不会超过九十。餵我吃牛奶的时候,旁边那个借她钱的工友忧心忡忡地念叨:“别灌太急,灌太急要呛,咦,吃得好啊,居然没呛。” 停下来观赏了一下我的勇吃牛奶劲头,工友又继续劝说:“素枝,你还是送她去福利院吧,不要等被你搞到半死才放手了,你以前捡得还少吗?” 这一说可真兇险,莫非这位阿姨有虐婴癖?我虽然对寻常虐待手法都比较有抵抗力,但人性万紫千红,大自然鬼斧神工。阴沟里翻船就不好了。 怀着这样一颗惴惴的狐狸心,我又被她抱回了家。精确地说,不是家,而是大厦顶上的一角阁楼,拿铁皮做了个屋顶,里面塞了无数烂东西,光从杂乱程度来说,和我当初躺的那个垃圾堆不分轩轾。 这位叫素枝的好人,大概是想起自己还有一份工要做,急急忙忙地跑下楼去了。 我嘆了口气,飘了起来。手脚划拉两下。照这个状况,我花个半年时间,也应该可以浮游回狐山去了。不过我为什么回去呢?亲戚多,也没两个真惦记我的,回去做什么?隔三差五到后山和白弃、秦礼他们一起念书吗?或者精确地说——吃书?我挑食,歷来都吃得没有小白他们快的。 或者我就呆在这里吧,人的怀抱,有记忆中没有过的温暖。 我不知道回忆过去居然那么花时间,从愣怔里回神来,厨房里沉静如水,时钟滴滴答答,如生双翼,小白已经归来,站在门旁看我,眼色里是同情。 有点同情。这感觉颇陌生。或者是我误会。 然而他伸出了手臂,“南美,来。” 如果不过去,大约会中他的“雷驭”咒,打得两个眼珠子在鼻子下晃吧? 依在他的怀抱里,衣物后他的心以我熟悉的频率跳动,很慢,很慢,很慢,但是持续不停地跳下去,好像是一种永不消逝的希望,虽然渺茫,却一定会到来。也像回到小时候。跟秦礼家兄弟打架,或者庄敛几姐妹欺负我,无论当时怎么狼狈,都觉得下一刻白弃就会从天而降,把我罩住。 狐族四门,秦氏掌财,白氏掌兵,庄氏掌外务。我不晓得狄氏掌虾米。狐族上下,似乎只有我一个人姓狄,为什么还可以列名四大,据说因为我的祖上立了大功——这句话的意思我后来想了想,大约就是全部死翘翘的意思。四门之上的长老会,据说为了保持狐族后裔的战斗力,每一百年抽籤一次,随机指明内部哪两个姓氏互为仇敌,见了面要真掐,掐出狐命来。这种狗屁规定对我实在非常不利——永远的两拳不敌四爪。而白弃,白弃修行到第一百六十年就已经只有他老爹可以随便揍赢他了。把对手打跑以后,他有个奇特的,不属于狐类的习惯——他要抱抱我。 第5页 人世间的时间,似乎流逝得格外慢些,短短三十春秋,比几百年更沧桑。我恍惚回忆起狐山上的金色旱莲,在盛夏开放,光耀着九天之上的神界。 我哀求白弃:“让我留多二十年吧,她身体已经被年轻时候的劳作毁坏了,寿命不久,让我送她升天再回去好吧?” 小白摇摇头。容颜夸张处渐渐褪去,出现我熟悉的,那张干净醇和的面容——有温柔狭长的眼睛,闪烁紫色光影,深不可测。 他摇头,“选命池七百年一开,惊动四界,不因世事择时。一旦错过,后果不堪设想。长老会命我护送你前去,也是为了确保行程的顺利。南美,该走了。” 第7章 狐说第一部分 狐爱(7) 我娘在卧室里坐着。进去时候,她忽然转过脸来,无比慈爱地唤我,“囡囡,来。” 她一向不聪明,没有人间推崇的那种机灵智慧。不过正大仙容,卸罢浓妆后微微笑,神仙也似。我走过去,跪下来,将她手心贴在脸上,说:“妈,我要出差。” 她做不动清洁后我找了一份小店里卖东西的工作养她。人人叫我小妹,没有正名。倘若她愿意,其实可以过这个世界上任何豪富都无法想像的生活——不说点石成金,随便抢两家银行是没有问题的。可是她也许并不愿意。无论聚宝盆还是摇钱树,她都看不见,多拿点现金回去吧,还要我跪洗衣板承认小偷小摸。我堂堂一只千尊万贵的狐狸,哪怕法力恢復也没虾米用,沦落到去街边的外贸店卖冒牌d&g,每天对着熙熙攘攘的人放开嗓子喊:“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一百元一件啊。”郁闷不郁闷?好在她却很喜欢。 这样的工作要半夜出差?我很担心她反问。 然而她没有。 她只是很欢喜地看着我。手指在我脸上小小地摩擦,说:“注意安全,早点回来。” 升上朦胧星光笼罩的高空,衣袂飘摇,异常清冷,我对万家灯火中的一盏长久注视,不忍远离。忽然间心口热热地一痛。 我握住胸口,极为诧异。后背寒毛竖起来,幸好立刻被身边的白弃抚平,他对我笑,“心疼吗?” “我在你和你娘的心上各种了一枚青蚨符。如彼此有大急难,无论千里万里,感同身受,那时候我便遣族人为之解厄。你不用为她太担心。” 奇怪,我向来觉得白弃是单细胞动物,怎么一时不见,他变得这样细心体贴?白弃对此置疑耸一耸肩,不置可否。嗯,也许是青春期已经结束了吧,难道他的愚蠢跟人类脸上的豆子一样,会随年龄消退的? 未及想完,脑子上已经挨了数个暴栗。出手真重。我哀号几声,愤愤问他,“我们去哪里?是不是回狐山?是不是回去就可以把命选了?” 他摇摇头,手指在我手臂上下一掠,随眼而望,之前承赐的紫印痕迹仍在,而且颜色越来越深了,隐隐似焚烧。我很不爽,“喂,兄弟,以后打招唿不要这么热情似火。你的元神之印怎么拿出来随便玩?”他不以为然,“打你个头的招唿,不过留个记号怕你跑。”看看,什么叫声名在外。 他拉住我,“出发吧,选命池行程第一分站:九乌神殿。” 分站?有意思?原来闹半天我和小白踏上了伟大的f-1狐族世界巡迴锦标赛兼铁人拉力赛程。第一站,九乌神殿,座驾:法拉利超时空版,驱动动力:狐狸爪子,人与非人两界的观众倾巢而出,乘坐着彩霞和大型热气球,围在赛道两旁对参赛选手不停欢唿喝彩,终点处摆着以纯金与无数魔力钻石所镶嵌成的奖盃…… 产生了这样的联想,直接暴露了我在人间的业余活动无聊,好死不死才会看那么多垃圾电视。遗憾地吧嗒了两下嘴,高空中稀薄的空气使我稍微有点发晕,忍不住叫起来,“小白,你飞慢一点好不好?我脚底摩擦很大,会起火的。” 他转过头来怪异地看着我,“南美,开玩笑要讲点技术,你第一次用风御咒的速度已经比这个更快。” 我没出声。 仍然怕。 但法咒的力量在血脉中游走鼓盪,沛然譁然。贯通发挥,无可抵抗。我亦深深领会。 或者只是不习惯吧。人间的三十年。好笑吗,为了完整体会人类的生命过程,我不辞辛苦地学习过爬,走和跑,用两条腿。由于进步速度惊人,我娘认为我是天才运动型,憧憬了三十年我在奥运会上举起奖盃的场景,至今还指望。我渐适应那种战战兢兢的行动方式,永远与土地连接,依靠,安全感十足。自由享受空间的快意,很容易被那样安全的踏实感沖淡,大概,狐本来也来自山林陆地,并不是天性就喜欢飞的吧。不然,我怎么会得上飞机恐惧症呢? 小白显然没有具备任何航班服务人员的好脾气,通常你若自诉晕机,他们会带来一杯香槟,小食品,甚至长时间蹲在你座位旁边,听你说一些无意义的呓语,直到气流颠簸过去——如果你坐的是头等舱的话。他对于我愚蠢的恐惧表示彻底的蔑视之余,悍然在我周围发动了“雷动”咒,空气自外而内扭曲成一团,带着隐约的焦黑云色,在我四周疯狂旋转,伴随巨大的爆炸声,如果我不及时从爆炸中心点跑掉的话,身上很快会出现无数类似紫之印章那样的痕迹,最后变成一头脆皮烤狐狸,命也不要选了,让白弃直接拎回去清明祭祖吧。 生命处于直接威胁之下,就会发挥出超乎寻常的力量,人与狐狸,概莫能外。向着雷暴中唯一的出口,一鼓作气飈出数百公里,我停下来大喘气,身后小白气定神闲的姿态看在眼里,真是不平。他怪有趣地看着我,“南美,你真行。” 第8章 狐说第一部分 狐说(8) 我认为这是一句反讽,谁知是正评。原来我埋头勐闯之余,沿着唯一可走的方向,不但快速而且精准,据小白说已经来到九乌神殿的上空,至于我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那才真是天晓得。 装模作样按下云头——这是西游记里我最喜欢的一个动作,虽然我会飞,但只是靠咒语驱动风的力量,决计不可能跑去按人家云的头。为了这个原因,我甘冒被全族人人诛之的风险,承认猴子比狐狸高级。 有法术,的确是一件相当神奇的事情,按常识来说,从地表a地搭坐飞机,无论哪个航空公司的,往任何一个方向飞上一两个时辰,都会到达地表b地。撞上山或掉进百慕达都算。但不是喔,我这么自助飞了一会,落地一看,眼前是任何人类都不会看到的场景。 九乌神殿。 听到九乌神殿,普通人大抵都会肃然起敬,联想起天上九个太阳交相辉映的盛况,那时候世界上一定不会有南极北极这种地方,爱斯基摩人大约是在哪座山上讨生活,抓到什么都丢进海里活煮,连盐都不用加。 事实上,此神殿与人家太阳伯伯没虾米关系,真正有关系的,是九只好大的乌龟。 传说中非人界创世神的九只宠物龟,是不是绿毛或金背不知道,但千年万载,时间使乌龟变成立于不败之地的先知,配享神殿,供粉丝膜拜。 第6页 我一直以为这只是传说,今日竟亲眼得见。 面前的神殿,通体纯黑色,其造型乃是九只石头乌龟尾部相接成一个空巢,高十余米,团团相向为一个合抱,各向九个方向伸长脖子,高昂起头,眼珠突出,大阔嘴巴含笑,状甚鬼马。 正中那只向右一路依次缩小,一直到最小的乌龟脖子上,开了一个很小的门,高不过五十厘米,宽仅三十厘米。朱红色诡异醒目。上面以寥寥几笔线条,画了一个奇怪的符号,粗粗一看呢,很像是一只尾巴绕住脖子的小狐狸。 我疑惑地绕了一圈,想必这是一个异界空间,神殿外无边无际的黄沙旷远,目不可及。有一轮微红的残阳如永恆一般悬挂在天边。我蹲下来摸着微冷的地上,胡乱问小白,“这是哪个沙漠?撒哈拉?罗布泊?” 他不回答我,上天下地到处乱看,尤其在那小门前打望了一阵,忽然蹿过来对我说:“糟糕,殿门已关,我们要多等一晚了。” 他说要多等一晚,就要多等一晚,没有其他解释。我好心提议走远点去找个酒店住住,唱唱卡拉ok消遣一下,所收穫的不过是一个白眼。 于是依着石头乌龟坐下,我靠着白弃的肩膀,眯缝眼看那一砣半天没动静的残阳,无比怀念一客咸蛋黄裹明虾。口水蜿蜒而下,滴答到腰间,白弃忽然说:“我也在人间住过。” 我很好奇,“你住哪?洛城?东京?上海?我觉得中国内地比较好,人是多一点,不过热闹……” 他转过头来看我,狐之贵族特有的清亮眼神水一样流淌过我头脸,“不,那是人类的元朝。大都的乡下。有个种田的农夫,特别喜欢做菜。” 会做菜?那不是好吸引你?我嗤的一声笑出来,想起他刚才吃豆渣蛋糕的投入神情,心中微感后悔——昨天上街採购,实在应该下重手提高我家恩格尔系数的,以食诱,说不定可以把他拖多两天,我也可以先帮我妈妈找个好阿姨。 小白对我的忽喜忽嘆不置一词,静静坐着,良久才答:“是很吸引,所以那年我爹遣我去珍谷存军费,回途我冒了犯军纪被抽筋的危险,跑去那人家里,住了一年。” 我下巴一掉掉到了胸口,抬抬回去,怪叫一声,“什么?那次你突然失踪,原来是去人家吃饭了?你不怕死吗?” 他点点头,说出了几个好震撼的字,“吃比死更致命。” 我倘若是他爹,说不定马上要气绝当场。堂堂狐狸,跑去人家家里当宠物,所贪无它,不过是一个寻常农夫手制的寻常饭菜,何况那是元朝,蒙古铁蹄过处,农业凋敝,百不遗一,会有什么正经东西可吃,大是疑问。不过转头看到小白在橙色光霭中微微出神的样子,我也释然,一定有什么值得他那样做,我不理解,并不意味着可以否定。 他不知道在想什么,又是好久,慢吞吞说:“我住了一年,然后有天,这农夫在路上得罪了几个蒙古人,给活活打死了,尸首拖回家里,几乎认不出来样子。” 他声音漠然,浑无半点感情,只是像我这样与他血脉相熟的,才听得到其中的森森寒气,是雷霆之下,血腥之上,狐之斗神独特的幽微怒意。 握住他的手,那是一双很好看的手,坚硬犹如金钻,灵活犹如闪电,我忽然打了个寒噤,“小白,你不会去杀人,为这个农夫復仇吧?那是犯天条啊。” 幸好他立刻就摇头,“没有。”他站起来,在空中翻了个筋斗,仰头唿出一口气,说道:“物竞天择,强者为胜,人类与非人,向来如此,打人不死,被人打死,我不能插手。” 第9章 狐说第一部分 狐说(9) 最后一句话,倒像是为了说服他自己,重复了两遍,一遍比一遍肃杀而低沉,在这一刻,我终于发现,多年暌违,白弃已非纯然我记忆中的那个白弃,不老的躯壳之后,有什么东西慢慢变化,已然使我陌生。 那一晚再没有说话,我缩在乌龟神像的避风处——其实压根就没有风那票东西——睡了又醒,醒了又睡,醒来的时候我总是想,我娘现在在做什么呢,她吃了饭没,会不会孤单?而小白的背影,总是在远远的天边线踟蹰。 直到天色已明。 咸蛋黄包虾现在变成了一只火焰烧鸡团。天地间明净许多,但黄沙万里,仍无涯可见。小白站在我面前嘿嘿发笑,“南美,擦擦口水,看你睡成那个傻样子。” 我尴尬地讪笑两声,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咱们去哪?”满怀希望地等待他说去吃早点,没有鲍汁凤爪,天九翅盅,豆浆油条也好好好,我实在饿得要死了。 结果他指指那只最小的乌龟上红色那扇门,“喏,你进去这里,我去吃饭。” 这种天上人间的对比,简直叫人恨出鸟来,我顿时怒髮冲冠,“有没有搞错!!!我也要去吃饭!” 天杀的白弃好整以暇对着我摆手,“不行不行,你要去选命池啊,古老相传,去选命池前是要爬一次九乌神殿的。” 我白眼一翻,“做虾米?” 他摊手,很无辜,“不晓得喔,你进去就晓得了。” 有诈,有诈啊。我扁着嘴,脚下一步一步往后退,估摸着可以退出他的大规模杀伤攻击范围了,勐然一翻身,扒拉着胳膊我就跑,飞速窜出一两千米,脚下仍是大漠无垠,身后不见风吹草动,不由得疑惑,难道是小白感念旧情,故意放我一马?不敢确认,赶紧用风动诀,看能闪多远是多远,一诀力尽,仍然安然无事,我几乎确定小白是友非敌了,结果刚一落地,四周流沙由静而动,四围汹涌,浑如海啸,狂卷而来,我大惊之下,脚尖用力想要冲出漫天沙浪拥挤,却无处着力,忙要用飞天术,刚离地两米,一大片沙直端端起来,好大一只肉沙掌,拍苍蝇一样拍过来,当场把我拍到地上。扁了。 一旦把我搞趴,小白就出现了,站在旁边捧腹大笑,笑出了眼泪,哼,看我倒霉有那么好笑吗。他过完瘾了蹲下来,慈爱地摸摸我的头,“南美,你刚才那几个应变,嘿嘿,动作优美,连接流畅,很不错很不错,哈哈哈哈。”我费力地把头从沙堆里伸出来,呸呸吐了几口沙子,怪叫一声,“这是怎么搞出来的?”小白把我拉起来,押着往九乌神殿那边走,“沙动,地字系列里的一支,地字你学了多少?” 我悻悻,“肯定没你多。” 他捏我脖子后面的骨头,顺着嵴背下去,感嘆一声,“真幸福啊,骨头还是软的,不像我,地字一学全,弯腰都卡卡响。” 居然说我幸福,被塞进那扇莫名其妙的门是哪门子幸福?含着眼泪我把头伸出来喊了一嗓子,“给我打个包啊,我要吃咖喱鸡饭。” 喊话时候,我双手扒在那朱红石门上,大半个身子已经隐入内面,脚下空空荡荡,并无依凭,也就是那一刻,掌心所触,勐然有如初溶钢水,烫不可抑。我锐叫一声,双手一松,掉了进去。 第7页 一直掉,一直掉。起初惊慌过后,我试图定在空中以观察一下环境,谁知法咒罔效,掉者如故。风声过耳,四周乌漆抹黑,半点光亮也无,我嘆口气,心想莫非白弃他爹要狐驭殡天了,遗产继承人写的却是我?不然白弃干啥要带我来这里灭口。遐想中,我不期然发现自己坠落的速度慢慢减低,最后低到了要自己扎个马步,气沉丹田,才能勉强降两公分的地步。我啼笑皆非,无辜地在空中盘旋了一下,正琢磨着何去何从,忽然看到不远处的沉重黑暗里,有一只眼睛正凝望着我。 从人类审美角度观察,这算是一只相当漂亮的眼睛,形状如杏子,眼白清净,眼仁纯黑,睫毛长而浓密——没错,连睫毛都有。对着我勐看半天,活像壁灯。我抓耳挠腮没法判定,干脆一脚踹了过去。很走运,我听到了一声惨叫。而且不是我自己发出来的! 【书名】狐闹 【作者】白饭如霜 【简介】南美不愿接受“并世”的预言,遂远离狐山,人世间的母亲的遇害更使她一身戾气,幸而,南美遇到了猪哥…… 首章 此文是有关狄南美的三篇文中的第二篇,三篇分别是《狐说》《狐闹》《狐不归》 第1章 狐闹(1) 光影缭乱。 东京最热夜店y/n。无数人无一清醒,随强劲音乐摇头酣舞,眩彩文身与发色,比滚灯还闪耀,全红色系装修的大堂中间血色舞池,最诡异不过。 舞池中有人兜售摇头丸,长相清秀的年轻女孩仰头吞咽下大剂量的数片,脸上浮现诡异的痴醉神情。音乐强劲噪闹如撒旦的鼓。她开始疯狂扭动,傻笑着,除掉自己微薄的衫。 我突然觉得很烦恼。那条白头髮矮个子的毒品虫闪动着死老鼠一样的眼睛靠近我,轻佻地摸我赤裸后背,“小妞,来点刺激的?” 俯望他,我有无穷的厌憎交织在脸上。你这该死的小猴子,把手举过自己肩膀来调戏女人很辛苦吧,要不要我低一低身子,满足你这辈子最后的欲望?我的手指穿过他的喉咙,盯住他嘴唇中唿吸不出唿喊不出的最后一口气,消失在虚空里。 轻而易举,只是被毒品长期占领的血液已经十分黏稠,附在我精心装扮过的指甲上,丝丝缕缕,不可断绝。 总是有那么讨厌的东西存在,令我脾气不好。 小矮子倒地死去之后,几个敞开胸膛,文上青龙白虎的惨绿少年在狂乱灯彩中围住我,带着一点惊愕和猥琐的狡猾神情,像一张渔网一样在我周围张开,推推搡搡的,逼我往吧檯后那道小门那里走。我知道那里有罩这个场子的黑道角头在放肆饮酒,由刚刚跳完辣身舞下台的舞女殷勤服侍,自以为掌握了一整个世界的命运。 我轻蔑地看着他们,而身体深处突然熊熊燃烧起来。那是不可分辨的本能兴奋,仿佛提前见到了数千加仑的血,流淌在我脸上,在我眼前。 那就这样吧,既然你们需要它。既然你们渴望它。既然你们制造它,买啊卖啊,既然你们那么爱它。 就让我给你们吧,给你们死亡。彻底的,不可逆转的,没有轮迴,復仇,干净的死亡。不要相信地下那条奈何桥会为你们存在。不可能的。 被妖狐所杀戮的人类,是寂灭的烟尘了。 身后留下十七具尸体。我施施然走出门。 夜空扑面而来的空气略为清新,但大都会的污浊仍然无处不在,逼得人深深皱眉。已经冷清的深夜街头,只有三两醉鬼凭靠着人行道上的栏杆不成声高歌,啊啊呜呜,再悽厉些,和狼嚎也相差不远。 我甩了甩手。极目看去,远处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山的墨蓝色剪影。另外隐隐约约的,闻到的是什么? 一点烤鸡翅膀的香味。 烤鸡翅膀? 大半夜的,哪家烧烤摊还在营业?而且出品那么霸道。 越努力去闻,那味道就越惊心动魄,一是我乱舞了半夜,晚饭吃的一点寿司早就顶不住了,二是这烧烤料香得古怪,规模虽微,气势却惊人,破空而来,一把揪住大脑里的嗅觉神经,三下五除二,馋虫大队听命,立刻攻心。 不顾有人可能看到,我跳起来放开脚步,跟一道疾风似的,在方圆一公里的面积内做了一个地毯式搜寻,结果不要说烤鸡翅,连生鸡屁股都没找到半只。但狄南美发起飈来,怎么也不会一无所获,就在我靠近东北角的时候,那香味蓦然间大为鲜明,要不是我定力好,几乎要一头栽倒在地,昏迷中任哈喇子川流不息。 既然给我看准了方向,那不管前方是地雷阵还是热油锅,说要吃就要吃,谁拦着我打谁。把袖子挽了两挽,我埋头追着心目中的烤鸡翅膀而去,半空中弹跳起伏,速度快若闪电,由于过于兴奋,整个脑袋还闪出白光,要是附近有人半夜睡不着,此时出门看天,就会马上大吼一声,“老婆,出门来看飞碟。” 扮演着一只飞碟,我瞬间就窜出去数十公里,很快落在东京近郊的山野中。深夜的山色幽邃神秘,别有风味,却绝不是我此时要注意的焦点,因为在我鼻子前面,烤鸡翅膀的味道强烈得可以当成闷棍打人,而我敏锐的眼睛,已经看到了一小片树林后透来的微微火光。忍住没直接发动雷动诀烧山开路,我跃上树林顶,噌噌几步越过去。然后,就如意料中的,看到了一团篝火熊熊燃烧。明亮可爱的火焰之上,一根很长的黑色粗棍架在两端的木叉上,棍子中段挂了一个小铁丝网篮,网篮里不是别的,正是数只烤成柔嫩金黄,肥油嗞嗞,火候刚刚妙到毫颠的——鸡——翅——膀。 狐闹(2) 好比他乡遇故知,好比金榜题名时,欣喜若狂之下,我大叫一声飞扑出去,张开十指,对着鸡翅膀就要抓,眼看美食就要到手,谁知变起仓促,有一个铁叉子从我眼前轻轻巧巧伸过来,把翅膀都叉走了。 旁边有个声音快快活活地唱起了歌。“红烧翅膀我喜欢吃……” 傻站在空空的烧烤架前,我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扁起嘴巴转过头去,这才看到不远处有个年纪很轻的男人正盘腿坐在地上,眉开眼笑对着那一堆鸡翅膀,口水和我一样流到了嘴边。两只沾满了草叶土灰的手,正色迷迷地对着我的心头爱伸去,我再也忍不住了,冲上去飞起一脚。 下一秒钟,他接替我扮演飞碟的角色,惨叫着整个人沖天而起,屁股朝天飞过偌大一个山樑,消失在远处幽深的阴影里。 拍拍手。我唿出一口气,一屁股坐下,鸡翅膀就在我面前,柔韧带脆的鸡皮,酥酥的,料理得实在好,毛根都去除得极为干净,仔细看,鸡皮上均匀地分布着数个细微的入味口,外缘非常平滑,极深又极窄小,不像任何现知工具的杰作,倒像是——气劲?什么人会用真气之刃来料理鸡翅膀? 一念到心头,我凝思正酣,眼前忽然一黑,这一黑从何而来下一刻就有答案,妈妈的,谁好大胆子,从后偷袭我一个狗吃屎! 甩头一看。眼睛顿时睁到两倍大。 第8页 那个被我一脚踢出去,这会儿应该在十公里之外抽搐的年轻男人,四肢俱全,毫髮无损,雄赳赳气昂昂窜了回来,正在我背后吹鬍子瞪眼。 “那谁,你干吗踢我?” 输人不输阵,死也要嘴硬。我不甘示弱,还口:“你干吗抢我鸡翅膀?” 他一怔,自言自语地说:“你的鸡翅膀?” 低下头拣起翅膀端详了一下,样子好像是要滴血认亲似的,过半天沖我吼回来,“明明是我的。” 他宣布了这一所有权之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起一个就塞到嘴里,嘎吱嘎吱咬起来,一边发出满足的长嘆,一边就势坐下,两眼眯缝起来,样子非常之爽。 我含泪看着他,依我脾气,实在很想冲上去打架,不过这样做给白弃知道,一定会被骂得头壳冰冻——虽然他在千万里之远,对我还是很有威慑力。悻悻然拍了拍屁股,我转身就要走了。 身后却传来那男人快活的声音,“哎,狐狸小姐,来吃吧。” 回头,一只香喷喷的鸡翅膀望空而来,砸在我脸上。随着一句话,“下次别乱踢人了,踢死了多不好。” 掷物无声,来势奇准。落点恰到好处。 好手劲,好眼力。即使是我全神贯注,也不过能堪堪避开。他到底是什么人? 然而有吃万事足,管这深夜深山,遇到的是何方神圣。我满足地靠在树上,津津有味享受起来。 直到一只吃完,我才突然醒觉起来,尖叫一声,“你才叫我什么?” 他看到我手里挥舞的鸡骨头,顺手又扔过来一只,微笑着说:“狐狸小姐啊,你不是吗?” 我泄气地抓住,继续吃,一边含煳地问:“你怎么知道?” 他郑重其事地站将起来,对我微微一鞠躬,样子甚是可爱,“在下,猎人联盟的猎人噢,一只小狐狸还是看得出来的。不过你放心,我不会抓你的。” 对我打量几眼,他补充了一句非常客观的评价,“我想抓也抓不到。” 这个时候我才仔细看他。好英俊的男子,脸廓稜角分明,但额线圆和,毫无暴戾气味,寒星双目,眉毛黑秀飞扬,总是笑嘻嘻的。身上穿黑色干练的夜行衣,头髮却只用一根带子乱乱地绑在身后,看人的眼神,带着一种奇异的暖意和真诚。人说的话,我向来十句信十分之一句,或干脆纯当放屁。但是不知为什么,这个人,我愿意信任。 “你叫什么?” 他问我 “狄南美。” 狐闹(3) 自己的名字。好久不念出来了,也没听人念过。每一个字,音节上都带着锋利的齿轮,一点点切割着我的记忆。我皱皱眉头,听到他说:“好名字啊,不像我。” 他一脸上街踩到了狗屎的神色,遗憾地自我介绍,“我叫朱哥亮,以前人家叫我猪小弟,现在年纪大了,叫我猪哥。” 他摇摇头,突然对着天空大喊一声,“死老爹,取的什么名字啊,看我今年清明给你上几只老鼠。” 我忍不住大笑。结果一根鸡骨头哽到喉咙,害得我一头滚到地上,顿时大咳,涕泪俱下。这个叫猪哥的人见状,飞快地窜过来,把我一把抱起,手交叉卡在腹部,用力往后一勒,我喉头一松,那块骨头被喷了出来。八十老娘倒绷孩儿,狐狸吃了一辈子鸡,今天差点给鸡吃了。咳嗽着我站站好,对他一摆手,“多谢多谢,看不出来你还很机灵。” 他耸耸肩,“人家大智若愚,我大智若机灵,程度都不低啦,哎,你来这干吗?” 我张望了一下,鸡翅膀已经彻底吃完了,而且他吃得比我还见功力,骨头啃碎不说,渣渣都没吐出半点,果然是铁嘴铜牙。失望地嘆口气,我说:“我闻到鸡翅膀香,来找吃的。你呢。” 他懒洋洋翻身坐下,靠着一棵树打哈欠,“我在这里蹲点,等一只拔鲁达兽。” 想起来他说过自己是猎人,大约就是人间最近风头很劲的猎人联盟成员。拔鲁达兽形影无定,深居简出,向来与人类无涉,等来做啥。 猪哥吃饱了,舒服地蜷在地上,打着呵欠,“很有用的啦,它们会消除记忆的嘛,好多笨蛋人类,被不快乐的记忆困扰,希望可以解脱,就委託猎人去找拔鲁达兽了。” 这么新鲜。哎,我可不可以顺便蹭一次免费服务,给我也拔拔,他翻了个身,困意朦胧,“不要啦,我还嫌自己记忆少……连我妈的样子都不记得。”喃喃声中,真的睡着了。 我在不远处,静静看他的神色。安详甜美,酣畅淋漓,真的一瞬间就沉入了梦乡。能够如此无忧无虑在陌生人面前睡大觉的人,想必是没做过什么亏心事的。念头转到这里,他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做什么好梦吗。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不愿意走。当然走也没地方可去。这次来东京,是风闻日本最着名的两个风水堪舆师受邀来访,为大财主踏穴。我附身打探,结果一个浪得虚名,招摇撞骗,我一气之下,在他住的酒店丢下大量狗屎,以哀悼我白白花掉的时间,另一个倒是有几把刷子,但质量都不好,随便看看也就技穷。说起来,下狐山数年,我踏遍世界各地寻访通灵与先知,收穫还是不小。等闲天桥上的算命先生,还是可以打翻几个的。 篝火仍然燃烧,偶尔发出噼啪声,天色微微发蓝,空气祥和,我有点困了,那么,歪在帅哥身边睡一下吧。合上眼以前,我犹自遗憾地咂嘴:鸡翅膀烤多两个就好了…… 天明的时候我被猪哥快活的歌声吵醒,爬起来一看,这位仁兄趴在地上生火,旁边地上一字排开,小锅,小水煲,都盛着不知哪来的清水,油盐酱醋瓶阵容齐全,还有一个小吊篮悬在杂树低枝上,里面放了一把生面和两个西红柿。仔细看看,竟然是京都“水吉屋”出品的极品拉面。听到响动猪哥转过头来对我龇牙一笑,“嘿嘿,等着啊,快吃早饭了。” 我蹲下来看他忙得不亦乐乎,火旺,水滚,鸡精西红柿入汤吊味,面熟过冷水,再调和汤面。我闻着那香味垂涎三尺,眼看大功告成,忙踊跃上前要吃,被他一手拦住,只见猪哥摸着自己鬍子拉杂的下巴,如爱因斯坦做数学题一样若有所思,对着锅中面尊头勐点,半晌大叫一声,“对了!”我给他这样的惊风火扯吓了一跳,刚要出声抱怨,他脚一点,跃起半空,抓住半空中一根树枝,整个人借势盪出,瞬间已在数十米外,我目送他身影,映在无瑕的清爽晨空中,山谷中迴荡着泰山式的o-le-o叫喊。 狐闹(4) 看样子,他是有事要走,那我不如先吃为敬罢。唿应着辘辘飢肠我端起那口面锅,先深深吸了口气,正点,这小子的厨艺不弱啊,露营有这般水准的早餐吃,虽五星级酒店自助式招待不易也。撅起嘴,正要喝口汤暖胃,忽然一阵不祥的预兆从天而降,我瞳孔顿时张大,戒备着缓缓抬头,眼前一花,鼻尖上微微一凉。只见漫天飞舞,好多葱花啊。 第9页 然后后脑勺便着了一个暴栗,“没出息,吃面不放葱花怎么行。” 这自然是猪哥回来了,哪里找来的野葱,真的香得出奇,妙在又全不掩盖面和汤的正味,恰似名旦名本中搭戏的一把琴,丝丝入扣,托得正好,果然锦上添花,我埋头勐吃,一边含含煳煳问他,“你蹲个点也这么讲究啊。” 他和我一个德行,差不多整个脑袋都在锅里,露出一对眼睛来瞄着我,“讲究?这叫讲究?” 停下来打了个响亮的饱嗝,“这是人生存的基本方式。” 我对这句正经话很不待见,“胡说,只要生存,你可以吃树皮嘛。”看看四周的野草,有些也结了红红白白果实,“喏,吃那些不行吗?”他冷静地纠正我,“我在说人的生存,不是野人的生存。” 咿,猎人的口舌工夫不错啊,怎么修炼来的?莫非训练科目中有一门叫胡扯学?他脾气甚好,对我的诽谤不以为然,快手快脚把东西一收,原来那些锅啊碟啊,摸上去硬邦邦,但稍一用力,竟可以摺叠成极小一团,抢过看了半天,也不知是以何种材料构成。猪哥嘿嘿笑两声,附耳过来悄悄说:“告诉你,你别告诉别人啊,我把联盟发的超软合金武器给炼了,做成了厨具……” 掐指算来,我与该仁兄相识不过十小时,却已共吃两顿饭,实在是有缘分呀有缘分。故人云,十年修得同船度,百年修得共枕眠,倘若我把天眼一开,往前生一望,想必看得到有小二三十年间的哼哧哼哧,嗨哟嗨哟,为鸡翅膀和阳春面而努力奋斗!该基金的回报率虽然不够高,胜在稳健——东西都不难吃,考虑到不少人要死要活在前世挑担担土,为的就是这辈子遇个老婆来天天吵架,我实在应该烧香三炷,以谢天恩。 不表我在这里礼天拜地,猪哥已经把一切什物收拾入袋,好汉子,雄赳赳气昂昂,把行囊一背,哼着歌儿就走。我急忙追上去,“你去干嘛?” 他摸着鼻子看着我,“我去干活咯,你呢,没事干吗?” 作为一只有进取心的狐狸,给人家说我没事干,就跟三十八的老姑娘给人问老公做什么一样,都濒临老羞成怒的边缘,因此我干咳两声,岔过话去,紧紧盯住他的行踪。猪哥耸耸肩,“我去找拔鲁达兽嘛,这座山翻过去两百公里左右,你没事干就跟我去逛逛?” 我很有志气地点点头,“逛就逛,怕你啊。” 一个箭步当先走起来,听到他在我身后发笑,“倔强的小狐狸。” 我回过头白他一眼,“我几百岁了好不好。”他毫不动容,当即改口,“倔强的老狐狸。”在我翻脸以前加了一句,“驻颜有方,驻颜有方。” 深山无人,大可放开腿脚飞奔,我的陆地飞行术虽然麻麻的不算好,寻常法拉利也没两部拼得赢,跑了一阵忽然想起身后还有个人,当即急停转身,结果哐当一声,一个好大的人头直接撞上我的鼻子,势大力沉,当场双双如丧考妣,泪飞如倾盆雨。我伸出一根手指点住他,抖得跟帕金森症一样,“你,你,你。”他蹲在哪里又要哭又要笑,样子是可爱的。 没你出个端倪来,身边一棵巨大的松树上,忽然传来“哧哧”两声轻笑。 笑声初初入耳,我双手已经挥出,一道无声无息的蓝色符咒射向声音传来的树枝深处,蓝之祭祀诀,对修为尚浅的非人来说,已经足够致命。但是我并没有听到预期中的惨叫,甚至没有听到来者闪避的声音,因为我刚有动作,猪哥已经从我身后飞起一脚,把我踢得四仰八叉在树皮上粘起。那道祭祀诀自由自在地不知飞到哪里去了。他没有管我,兀自唿唤着谁的名字,“小米,小米,下来吧。” 狐闹(5) 我慢慢爬下来,心里恼怒怨毒,唿之欲出。他能踢到我,是因为我信任他,不顾忌把自己的背亮出去,眼睛转过来。虽然这信任来得毫无来由,不应该和两顿饭有太大关系——否则我一早已经爱上“糖朝”的主厨大师傅,我最喜欢喝他手制的杏仁甜品了。 信任人而被踢一脚,是相当悲惨的经歷,当世人皆知,狐性多疑。 因此我一言不发,转身,跳下一侧悬崖。衣袂飘飞,云雾缭绕。天地一如出狐山时候那样空白沉默。山谷深深,风歌猎猎,寂寞如缕,不可断绝。 东京街头永远那么热闹。全世界排名第二的昂贵居住城市,十六岁的女孩子穿蓝白相间清纯水手服,肩头随意搭住的手袋,却价值百万日元。那其间的荒谬感,真值得写一部小说。 但是我不写小说。我算命。 算命是我本能,也渐成为嗜好。会来求乞命运指引的人,没有几个快活,往往连顺遂都谈不上,望着他们愁眉不展音容,我有时候会因恶意而快意。尤其是,当我明明能够伸手挽回那向深渊里倾倒的前景,却只是微笑着看人走开的时候。 在地铁通道里我熘达,看中一个算命师拉开的摊子,那上面挂一幅小小的旗,上面有神算无敌四个字,虽然算命师本人不过是个混混,那四个字却真的出自日本最出名的书法家之手。 走上去把算命师一拳打昏,拖到旁边摆成一个悲惨的姿势,在他身后放了个小碟,等阵他醒过来,会发现睡一觉赚到的钱,比他算一天命拿到的报酬多得多——要教育人家努力奋斗,有时候实在是缺乏证据的。 而我,取而代之,端坐在算命旗帜之下,就算完全是个不良少女的模样,也很快有人凑上来,迟迟艾艾间为自己打开生命的另一道门。 今天开张尤其快。来的是个中年男子,在我身边走过去,又走过来,走过去,又走过来,连续走了三次,终于驻足,细细看我头上那四个字,我好整以暇地打量他,中等个子,板正的上班族西服,式样陈旧,领带式样更是无比呆板,同样呆板的还有他的五官,我怀疑只要拿张扬州师傅擦澡的毛巾在他脸上擦上一擦,那鼻子眼睛便会纷纷掉下地来。他终于把那四个字笔画数完了,慢吞吞凑过来,“你算命?” 我没出声。适才那一眼,我已经看到他寿数之线,在今日午时必然断绝,而且是自毁。一个这么委琐的男人,为了什么原因竟要去自杀,我没有什么兴趣知道。 他竟然在我身前蹲下。秽浊的眼睛里,忽然溢出一点渴念的光芒,很亮,像蜡烛烧到最后一秒钟的那下挣扎,“你帮我看看,我活得过今天吗?” 咿,这倒是够直接。他此时已怀死意,是希望有意外阻碍,还是怕有意外阻碍? 我打起一点精神,笑嘻嘻地看他,“大叔,既然你这么上道,我也不骗你。你今天一定死,死翘翘!” 以前也这样去直告过那些註定要出意外的人,那突如其来的惶惑恐怖表情,每每惹出我捧腹大笑。在我肆意的笑声中,他们丢下神经病的诅咒奔逃而去,而我眼睛越过高高的苍穹,落在他们人生的下一步,有卡车飞驰过,花盆误落,屠夫的斩骨刀莫名脱手。我默默看着。 第10页 但面前这个人是古怪的。 因为他神色间有喜意。 虽然欢喜得很扭曲。每根皱纹都似在痉挛,将整张脸的走向都搞乱。仿佛饿极了给他一碗阳春面,或者,溺水得救了。 他大笑——抢我戏份,一边喃喃:“这就好,这就好。”干净利落起身,在我面前丢下一张万元大钞,匆匆离去。 我拣起钞票,一跃而起,尾随上去:想活,我懒得让你继续活,想死?就偏不给你死,哼。 这是地铁站,不过他并没有上地铁,从另一个出口又上了梯。我慢悠悠跟着,不担心他会注意到我——除非他是猎人出身,不过猎人也斗不过好狐狸。 在街道上站着,他掏出一个很旧式的电话来,放在手里摸了又摸,看了又看,不晓得干什么,要说恋物癖吧,你也去爱个新款一点的呀。 他和该旧款手机亲热了一阵,大概觉得兴味索然,叫了计程车,疾驰去,在我眼帘里消失,但是我不担心。无论他去哪里,都翻不出我追踪的手掌。 狐闹(6) 何况他去的地方那么醒目,飘到空中,抬眼一望就望到了。 那是东京铁塔。 全世界第二高的铁塔,有日本最高的观景台,样子古怪呆板,充分显示了日本人一根筋拉到底,断了就完蛋的狗屎性格。此时这位神神道道的中年人,正俯身向下面看,手脚都在轻轻颤抖,哎,自杀方法很多选择嘛,最近出了不少指导书图文并茂,奢侈一点的有极品清酒浴缸水底割脉法,热闹一点的有最贵夜店大吃白食被乱棍打死法,难度高的有美国乐透大奖一锅端后脑溢血猝死法,简单容易,工具随手可得的有木头板凳大力抄起自拍头法。跳楼实在是已经非常非常out了。本来穿衣服是很个人的事,你披挂一身古董我都不怪你,自杀这种人生大事,随随便便就太不负责任了,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既然我那么负责任,当然不会错过在空中一把抄住他——在他用一个无比笨拙的前滚翻姿势翻出栏杆之后,才掉出十米,就被勒在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点上了。该仁兄十分迷惘地抬起头,四处看看,大概是想:咿,地狱还是很亮嘛?我一点都不疼呢,下辈子不高兴可以多死两次了…… 然后他就看到了我笑得见牙不见眼的一张大脸,在他周围得意地晃来晃去。 然后他就鬼叫起来。 人类真是怪东西。你刚才跳出去的时候怎么不鬼叫?死都不怕,我长发飘飘,衣着入时,体健貌端,皮肤光滑,怎么就把你吓到这个份上了。 正愤愤不平,忽然发现自己的屁股怎么在眼睛底下,翘翘的挺好看,但长错了地方吧……仔细观察一下,啊,原来刚刚从空中俯冲下来接人的时候,身体扭动太过剧烈,前后反了…… 自己傻笑两声,扭扭又把身体扭正,我把这个倒霉蛋挑着,轻轻落地了。 他瘫软在地上。 被我踢一脚,“叫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吓出了神经官能障碍,他拼命张嘴,涌出的却只有白沫。日本人就是这么不干净,人家受惊了晕过去,多高贵,你就只会糟糕环境卫生。我干脆踢多两脚,手一抬,他西服胸口袋里一个钱包和那部旧手机跳到掌心。钱包里没什么钞票,倒有好几张照片。我兴趣盎然地拿来看,都是给一个女人拍的,而且不是普通女人,是个艺妓。白森森可以当宣纸用的脸,浓妆艷唇,穿极华贵的和服,神情在七八层粉下看不出来,眉宇间却自然而然流露出高级艺妓矜贵的淡漠。 我蹲下去看他还在那里哆哆嗦嗦装娇嫩,干脆掐住他人中使劲一掐,他嗷嗷就叫出来了。望着我在地上缩成一团,不时抹自己眼睛。哎,抹你个头啊,老娘屁股已经长回去了。我说:“这女人是谁啊?” 他惊归惊,过半天定了神,回答得倒很有骨气,“不关你的事。” 什么?不关我的事?只要在下愿意,不要说你,连你生出来的儿子都关我的事。 生平最讨厌这样磨唧的男人。懒得跟他扯,我把手放在他额头上,闭上眼,直接看进他的脑子。 照说日本人头脑简单,一点不假,这样他心通的勾当,我有事没事,在全世界也干下不少,乃是生平所知道的最快学习法。上次在中国青城山遇到一个老道士,乘他睡觉,通了我一宿才把他脑子里东西过个大概,另一个是少林方丈,也内存强大,不过全部是高级别的生意经,佛法半点欠奉。而眼下这位,一秒就扫描完了。顺手我给他个暴栗,“靠,这么猪头的说法你也信?” 他一愣一愣地看着我,给吓出来的鼻涕眼泪纵横交错,好嘛,还讲究,不捨得用那破西装的袖子,郑重地摸出了一包纸巾来擦,仔细一看,纸巾上印着好大的艷女裸相,乃是新宿街头夜总会见人就发的宣传品……贱人啊。 我才在他脑子里看到了什么:话说此小不点上班族,每天牙龈出血大便干结,过着上不出头,下不垫底的尴尬生活,偶尔一次跟大老闆去应酬,遇到了银座身价最高的艺妓,一见倾心,神魂颠倒,哈喇子都流光了……当天晚上他大做美梦,居然梦见该艺妓小姐款款前来,对他诉说两人前世有过一段惊天动地的孽缘,这辈子还要继续…… 换了我认识的中国人,做了这样的梦,早上起身大笑三声,刷牙滚蛋,两分钟也就不记得了。只有这个脑子里只有一大团狗屎的兄弟,当即奉为佛旨纶音,一熘烟再去银座,结果艺妓小姐愿意与否先不说,首先她的赎身费用,就要他不吃不喝艰苦奋斗七八十年,临死把器官都卖光才有点盼头。 狐闹(7) 按说他该死心了吧,他不噢,他居然跑去花光所有积蓄买了一份巨大的人寿保险,受益人不用说是谁了,等待期一过,他就决心制造一个完美的意外死亡——在东京铁塔。 这番情事,怎一个猪字了得。 我把他拎起来,一顿足再度跳上东京观景台,悬他在手,下临深渊,我说:“确认一下,死不死?” 他脸色煞白。自杀的人,最煎熬的就是最后一步跨出那时刻,如果上帝悄悄规定:吞枪自杀连扣扳机十八次,跳楼之后还会弹回来两下,我担保自杀率下降百分之七十。 不搭话,我摇多几下,“快点快点,死不死?” 他翻着白眼,勐然我手指一松,哇,好看啊,那张脸瞬间血色褪尽,嘴唇都是灰的。我一垂手又抓住了,“快点说,到底死不死?” 我玩得正高兴,眼角忽然一闪,有一条黑色身影,快讯无伦,从铁塔背面蹿过来,仅仅依靠手指在塔上一搭一触,弹跳的距离已经十分惊人,转眼到了我身后。 笑嘻嘻的。 拍拍我,“小狐狸,你在干吗呀?我在那边山上,老远就看到你了。” 是猪哥这个死人头。 我沉下脸来,把手中那人望空一丢,转身就走。身后猪哥和那人一起哇哇大叫,声音也在急速下降,不过“砰”那一声始终没传过来。以猎人之能,多半是把他救了。 第11页 果然,我是一步步走下铁塔的,出门已经看到猪哥拎着那个人站在空地上,要说他和我是有缘分的,不说别的,拎人的姿势都一样的帅,五根手指掐着后脖子皮,一看就是身经百战,拎人无数。 我对他翻翻白眼,他永远在笑,歪着头怪有趣地看着我,“小狐狸,你怎么了?干吗生气啊?” 我一龇牙,“你踢我。”心里很委屈。 猪哥摸摸头,“踢疼了呀?对不起对不起,不是故意的,我怕你发的祭祀诀太厉害,小米受不了。” 我很不爽,“谁是小米?” “小米?哦,还没介绍小米给你认识啊?” 他一副脸都要笑烂了的样子,哼,一看就是意乱情迷,色急攻心,想我刚才发祭祀诀是乱发的么,我灵敏的感应告诉我那个树杈上有妖气。哼,本来看他也是个好小伙子,原来面对美人计——美妖计,也不堪一击啊。 照我的脾气,我应该当场踢出无影十八脚,踢得他全身粉碎性骨折才对。怪的是,他一露面的工夫,我已经不生气了。那感觉让我依稀回忆起,很久以前,我娘总要惹出无数乱子等我收场,那时候,她永远露出一张没心没肺的脸,无辜地看着我嗨哟嗨哟,大擦屁屁。 我只是瞪着他,等一个解释。 人类的解释,本来是我最为憎恶的言辞。虚伪而残忍。但,原来还是分对象的。 猪哥神秘地对我眨眨眼。 隆重推出了他钟爱的小米。 不惜为之踢我一脚的小米。 从他怀里。 我噹啷一声就倒在地上,半天没喘气。 那是一只老鼠。 非常小的老鼠,黑熘熘的,小耳朵,尾巴摆来摆去。看样子在睡觉,身体蜷成一团,猪哥把它从自己胸口端出来,小心翼翼的,还用两个手指头挡住它闭上的眼睛,一边对我说:“喏,它不怕吵,但是很怕光,一亮就醒了。” 我张开嘴看看他,又看看小老鼠,“这就是你的小米?” 猪哥纠正我,“不是我的小米,是我的朋友小米。”他很疼爱地拉拉那只小老鼠的尾巴,“是只还没修炼成功的老鼠天师,不过我相信它会很有前途的。” 他很认真的为这只还没出道的老鼠天师预定生意,“哎,你将来讨厌谁,要去人家家里挖墙打洞,乱发声响,记得找小米啊,给你打八折。” 我白他一眼,“不用,我自己会。” 非人世界里,老鼠天师最不喜欢群居。永远独来独往,在不见阳光的阴暗处活动,修炼浅的,无非在人间做一些偷鸡摸狗的小事,人类找不到踪迹,往往归之为神鬼——这都算了,有些笨蛋却非要说是我们狐狸,狐狸偷你们家包子干吗。但是修炼深的老鼠天师,往往成为最难得的情报提供者,这个世界之大,各种物类都有地域限制,只有老鼠的生存范围,却比人类还要广远浩大,九天之上的事,它们可能看不太到,但只要和地面沾边,就如同发生在它们的后花园。 我悄悄问猪哥,“你让它给你找情报?” 他看我一眼,把小米又托回怀里,“没有啊,它是我好几年前从猎人联盟偷出来的,当时它还没断奶,妈妈就给抓了。到现在都有点营养不良,我把它放在这里生活,没事来看看它呗。” 狐闹(8) 这么一说,我就泄气了——跟一只小老鼠较真?脸面何存?幸好身边还有一头现成的替死鬼供我转移话题,我于是格外兇恶地对猪哥手里拎住的男人张牙舞爪,“你说不说,你说不说。” 猪哥很好奇,把他举起来看了一下,转头问我,“说什么呀?” 我把来龙去脉陈述了一遍,他看起来就陷入了沉思,“嗯,你什么都知道了,你叫人家说什么呢?” 我耸耸肩,“随便咯,反正我没事干。” 猪哥点点头,很严肃,“嗯,这个理由我喜欢。” 他面带微笑,不再和我说话,把手里的大活人唿的一声放到地上,那个动作很像资深屠夫早上开档,背一扇猪肉过肩摔上案几,手势相当纯熟。他蹲下来,敲敲那人的脑袋,嘴里不知道在念叨什么,那个被吓得气血攻心的可怜虫有出气没进气,顺势摆了两下头,还被猪哥教训:“唉,别动别动,等着啊。” 我抱着手在一边看,他的手指在人家头上按来按去,又掐又摸,一时半会,我还真不知道他想干点什么,直到猪哥把那人翻来背部朝天,然后双手摩擦两下,呵了口气,勐然斜着一挥手,右掌成刀,对着那人的后脑,直断断噼了下去。一声敲熟瓜似的闷响传来,那人头一歪,软在地上。 我吃了一惊。 不。 不是为了杀人本身。 出狐山之后,我杀戮良多,尽管那些亡魂,在我心中都是罪有应得。但血泊趟多了,有时候善恶哪里分明——都是猩红臭白。我有时候也觉得自己渐渐要麻木沉沦,远离白弃当年对我的告诫,他曾说,伤生少为,出手先须自问,该不该,能不能。 倘若他在我身边,我愿意终身缚手,永做佳人……反正架有他去打。可惜不得。 我惊讶的是,猪哥出手之前,身上一无杀气,反而充溢善意,悲天悯人。是名医父母心的流韵神情。 难道我看走了眼? 他看样子对自己的工作颇满意,拍拍手。对我说:“哎,打完收工,我们走吧。” 我不觉口气冷淡起来,“管杀管埋,丢这里干嘛?” 猪哥睁大眼睛,他的眼睛很好看,黑白分明,一丝杂质混浊也没有,那说明他一生之中,从未有干天和,违心背伦。这是人类天生的善恶统计器,没有人可以掩饰,更不可能伪造,即使盲了两目,死瞳仁中都有黑气青筋暴露隐衷。 他嘻嘻笑起来,“小狐狸,这回你看走了眼了吧。” 拉着我的手,他按在那人的颈大动脉之上,霍霍有动,生命还鲜活得很,只是陷入深度昏迷而已。他继续拉着我,好似他刚才那样按来按去,每按一个地方,猪哥就对我解释,“喏,我在这里给他适量力气的一击,形成一个小型的血肿,这个血肿呢,数小时之内会移动去压迫那个位置,那个位置是情感中枢和记忆中枢的交汇区,如果他运气好呢,几个小时后醒过来,就会把你刚才说的那档子事给忘得干干净净,老老实实回家去过日子。” 哎呀,这门技艺很了不起啊,这是医学啊。要说搞掉人家的记忆我也有一手,不过比较大规模,搞完以后一般智力都会随着下降到出生前水准。当然,非人世界里最精通这方面的,就是猪哥正在找的拔鲁达兽,但那是天生异能,而且通过法力修为,而猪哥? “你是怎么学会这个的。” 他甩甩手,眉头皱起来,满腔悲愤,“啊,不要提了,我每年都要考试,每年考试都要靠修復治疗科……” 接下来又臭屁了一下,“嘿嘿,不过我修復治疗科长期是考第一的。” 第12页 说到这里戛然而止,明显后面还有话没说。 像这种半句到了舌头上的,我顶风五十里就可以自己估摸出来了。 我说:“因为你老把其他猎人打伤抓来的猎物偷偷治好对吧。” 猪哥干笑着摸摸鼻子,“你怎么晓得,嘿嘿,每次治好它们它们就熘掉了……” 我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好吧,算这个猪头三运气好,玩了两次免费蹦极,后脑勺了着了一掌,要死要活的大事就解决了。猪哥点点我,“哎,你本来准备怎么对付他。” 我奸笑两声,没开腔。周围开始有人过来围观我们这一躺两站的奇妙组合,还听见有人报警的电话声,哎,刚才我飞上飞下怎么没有记者拍照呢,不是说东京报纸八卦业发达咩…… 第2章 狐闹(9) 随着猪哥快步离开,我最后回头望了一眼,嗯,其实还是我的解决方法好玩——我要帮他给艺妓赎身,让他们大婚交拜,一个没出息的小职员,一个奢靡成性的风尘女,这完美配对的后果,是兵不血刃的人间悲剧,我会在一边慢慢欣赏…… 误会既然冰释,我自然而然跟着猪哥到处乱走。天色渐渐暗沉,这一天又要过了。我油然怀念起昨天晚上吃的翅膀,快走两步赶上猪哥,“哎,我们吃饭吧。” 他晃了晃手腕,看表,“哇,快六点了,我要赶快去找拔鲁达兽啊。” 话音一落,拉着我就开始飞奔,他的手很有力,握着却是轻轻的。掌心暖暖。我随着他大步跑,禁不住问:“你刚才不是自己去了么?” 他头都没回,一边跑一边漫不经心地答:“我看你气鼓鼓地跳下山去,担心你嘛,就找你去了。” 我心里一热,明明四周山色蒸腾,无人窥视,我也掩饰似的,嚷嚷起来,“有没有你那么笨的,我会跳就不怕摔嘛。” 他埋头暴走,乱点,“是的是的,我承认我鸡婆……” 这位鸡婆兄弟,行动速度一熘烟,爬山过沟,攀岩飞壁,还不断发出比人猿泰山还吵闹的唿啸声,样子不像当猎人,倒像野人。我不时哧哧发笑,二百公里的山路,转瞬就被甩下。眼看就来到两座山中间的一个深谷上空,那里架了一根长长的圆木,上面生满青苔,木头早就半朽,可见深山老林,行人极少。我随着猪哥一个急剎车没剎住,直端端冲进了山谷里,在空中奋力挣扎两下,摸着谷壁爬了上来,刚露出头就看到猪哥蹲在我面前,举着一根手指对我嘘,“别闹,它们回来了。” 谁回来了?拔鲁达兽? 抓着猪哥的手爬上去,我们两个悄悄躲在一棵偌大的树后,此时天色已经完全黑尽,但深谷中不知道是些什么,却一直透着闪亮的光芒,灼灼直入天空。害我刚才冷不丁一看,以为是鬼火开会。 躲好了,山谷中风阵阵如九万里长箭作啸,勐然间凛厉,我忽然头顶莫名一冷,抬头看,一阵灰濛濛的雾气,有质量一般,在低空处自由自在变化着形体,向那深谷上慢吞吞飘去,它变得好啊,一下子是一砣巴巴,一下子是两砣……忽然听到身边猪哥以非常微弱的声音,无限神往地说:“哎,变得好俊的馒头啊……”靠,他比我饿得厉害。 这就是拔鲁达兽了,外貌酷似灰色雾气聚形的非人,不喜欢水。依靠从万物记忆中提炼而出的精气为生,能够随心所欲操控其他物种记忆。这就是猪哥要找的正主吧。 我推推猪哥,“扑上去逮?” 他瞪我一眼,“怎么逮?” 比个手势空中抓一把,给我看看掌心,虾米都没有,“没法逮嘛。” 我跃跃欲试,“等我发一个风动诀,吹得它魂飞魄散。” 如此乐于助人,却换来眼前一黑的结果——缓过气一看,猪哥拿他的外套罩了我满头,这无声的抗议表示他对我的战斗风格不表支持。 但是我对他的战斗风格也不表支持啊。严格来说,那压根不是战斗,那是抽风。 他大步跨了出去,冲着空中大喊了一嗓子,“哎,拔鲁达……” 空中那道浓雾,嘎一声停住了。转了一圈,有个鼻子一样的雾团吐出来,对着猪哥站的方向顿住了。 喂,刚才真的嘎了一声啊。难道是大气摩擦? 拔鲁达兽,是非人中最神秘的物种之一,我在狐山和人间两处耽溺时间最久,对非人界许多物种,都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此时心情,相当激动,实在有辱我身为高贵狐族的尊严。 好在,小白不在,而我的尊严问题,猪哥估计毫不在意,不但对我的不在意,对他自己的,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是猎人啊,猎人啊,你见过东北地界上打猎的,有进山瞅到一头熊,二话不说上去搂着叙旧的么?没有对吧,那为什么他要对着自己的猎物唱个大喏,打躬作揖地说:“哎,哎,求你件事儿……” 这种猎人……什么猎人…… 不出我所料,空中那团拔鲁达大吃一惊,左扭扭右扭扭观察了一下,发现猪哥就是在和它讲话,一时发起呆来,发了一阵,勐然从雾团周边奋出四蹄,就差没有长啸连声,刺熘一头就扎进了我们面前的深谷,猪哥啊了一声,跑去悬崖边看了半天,哭丧着脸走了回来,“哎,下面明晃晃的,什么都看不到啊。” 狐闹(10) 我笑得满地滚,好在他也不以为然,干脆一屁股坐下,且大义凛然道:“做猎人耐心很重要的,我有决心等到天长地久……”然后头一歪靠在树上,对我交代道:“小狐狸放放哨啊,我睡一会。” 我停下笑,瞪大眼睛,一脚踩在他手上,“不许睡。” 他张开一小缝眼睛可爱地看着我,“给个理由。” 我说,我饿了。我饿了。 因此十分钟后,猪哥就好像一只勤奋的小蜜蜂,摸出了他全套的可携式可摺叠厨具,滴滴熘熘四处活动起来,生火,架锅,东十里打水,西十里砍柴,山涧里肥鱼,密林中野菜,行动迅速有效,目标清晰明确,依我看,架势比当猎人专业多了。虽说厨艺好不到开餐厅,随便当个家庭煮男是没错的——深山野岭里可以凭空搞出三菜一汤,嫁给他就不怕打仗了。 动了爱才之心,我情不自禁蹲过去说:“哎,猪哥,我嫁给你算了。” 他正在切蘑菇,一只手掌当砧板,一只手掌当菜刀,慢条斯理地。听了我那么惊人的表白也毫不动容,兀自专心致志干活,一边说:“行啊,不过要问一下我们家管家的才行。” 我很意外,“居然已经有女人愿意嫁给你?” 他瞟我一眼,“哪里,我家管家的是只犀牛。做饭可好吃了。” 犀牛?半犀? 在脑子里快速过一下,五神族之一的半犀族,近几年在外界活动极少,尤其是成年的半犀,由于地球污染日重,几乎被纳入了世界一级追捕目标,正规非正规的猎人,甚至军队,都始终在不遗余力搜寻。老实说,那是只存在于传说的非人种族,连我都从来没有见到过活的。 第13页 哪只半犀,竟然直接打入了敌人内部,和一个猎人双宿双飞? 对于这个提法猪哥严肃地进行了纠正,“别胡说啊,第一我们各睡各的,第二我们两个都不会飞,它还有点恐高。” 我靠,这是成语,成语好不好。 我在这里为成语而暴跳,他就已经快手快脚煮好了蘑菇汤,对我打个响指表示可以吃了,然后背过身去,小心翼翼地把他怀里的老鼠天师小米摸了出来。 这只老鼠可真能睡啊,我们上天下地奔波半天了,它跟不知道似的,这会还肚皮朝天,睡得一唿一唿的,猪哥像也觉得好笑,用指头点点它的小肚子,说:“小米小米,起床了,吃饭了。” 老鼠天师的肚子,就好像狐狸我的尾巴,谁摸谁倒霉,就算反咬不到一口,大叫一声跳起来是必要的。不过这一只一定是变种,要不就智障,因为它只弹了两下腿,居然转身继续睡。猪哥又好气又好笑,干脆拉着它尾巴在空中晃起来,好不容易把它晃醒了。那对黑黑的眼睛一亮起来,我便倒抽了一口凉气。 我能算命,不过走的是人类格物制知的路线,用道具,观气色,用命盘,古今中外种种术器都精通,但刻意不去一眼知人。否则在路上那么一走,视线所向,动辄是:哇,这个人短命,或,哇,那个人今天要中奖,哇,那个人家里冰箱要造反,哇,这个人老婆正在出墙。那我要不要购物了,我要不要活了。 只有一种例外,一眼就可以看出来,那就是当对方的命运走向,实在太过强势的时候。 眼下的小米,假以时日,必是老鼠天师中不世出的卓越分子。无论九天之上,还是九地之下,它明察秋毫。那双眼睛,黑得太天赋异禀了。 猪哥对此,大约毫不知情,因为他正在无比宠爱地托住这只小老鼠,用一个吸管往它嘴里餵汤,一边自己的嘴巴也嘟起来,随时要凑上去分一口似的。我轻轻嘆了口气,看到小米深入寒潭的眼睛向我微微一瞥,平静祥和,那一瞬间我有一种无法诉说的欣慰,对于我给猪哥的信任,显然它也绝对支持。 小米喝了几口汤,挣扎着下了地,在附近熘达了起来,看来这只老鼠颇通养生之道,知道饭后百步走,能活九十九。我问猪哥,“它不会说话吗?” 猪哥把脸从汤碗中抬起来,皱着眉头想了想,“不知道哦,反正没听它讲过。” 随即就朝小米喊了一嗓子,“小米,会说话不。” 那只奇怪的老鼠背着前爪站住在那里,朝我们严肃地看了一眼,然后继续熘达。 猪哥耸耸肩,“它不会。” 而我感觉小米一直在有意无意地瞟我们,若有所思。当我帮猪哥收拾饭后残局,不经意中转头一看,它已经不见了。端的是神出鬼没,不愧是资质纯正的老鼠天师。 我这边大表赞美,猪哥就慌张起来。啊啊,小米去哪里了。 我不以为然,“回家去了吧。” 狐闹(11) 他使劲摇头,跳到树上去到处张望,“不会的,我每次来,小米都会一直跟着我,直到我离开。” 那么,会不会因为有我在,它觉得可以不用陪你那么久呢? 猪哥抓住一根树枝在空中晃荡,想了想,“有道理哦,不过,我还是去看看的好。” 话音一落,他已经借力直扑出去,身影三穿两窜,消失在周围的密林之中。我侧耳听他衣袂带起的风声消失,眼角看到那一堆没有洗的碗,立刻也窜出去,一边大喊:“等等我,我也不放心你……” 抱着这么冠冕堂皇的藉口,我一点吃完闪人的罪恶感都没有,快快活活地追了过去,半飞半跳好一阵子,忽然醒过神来,无论猪哥多么厉害,他的陆地速度都不可能超过我,按常规来说,我早就应该逮到他了,但是方圆一公里内,我甚至已经感觉不到人类修行者独有的气息。 难道他掉下了深渊?或踩了勐兽猎人下的陷阱? 关心则乱,我完全顾及不到自己的猜测是不是合理,闭上眼,空气中真的没有他任何气味和痕迹,而一想到他出了意外,我的手脚忽然都冷了起来。 顾不得会被侦知形踪,我急速飞升到极高的所在,一眼望去,远处的东京城永远闪亮,而山野间也从不寂静。风吹草动,树影飘摇,昼伏夜出的禽兽在黑暗中活跃异常,只是,我没有看到发现任何跟人类有关的踪迹。 猪哥到底去了哪里? 为了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我被迫用上了气味罗盘,月上中天,山间最明亮处,我将自家掌心所残留下关于猪哥的点滴气味剥离开来,置于罗盘中心,良久良久,那指针才慢慢动起来,转了许多圈之后,明确无误地指向东北角。 抓起罗盘,单手一撑,我一飞沖天,向东北方向狂奔而去,深入山谷,独上高巅,一直到我冲出了密林,直接踏上了一条不晓得通往哪里的盘山公路,以我的眼力和高处的下视角度,瞬间已经扫描过方圆数里,不要说猪哥,连猪头都不见半只,奈何罗盘久不出来见天日,好不容易有桩业务,焊住就不肯动了,指针一直热切地,渴望地指向一个固定的方向。我抹了把汗,指天骂地发泄了一阵子,也只得继续跑,只见漆黑空旷的公路上,一条影子跟中了邪般疯狂盘旋,转眼就盘下了十八弯,盘出几十里,我心里焦躁,御空而起,也速度达到巅峰状态,也就在此时,我心里忽然咯噔一响,硬生生停下脚步。 我听到了猪哥的声音。 我听到了猪哥的声音。仿佛是在哇哇大叫。 既然他还有声音可以发出,那就表示没死,既然他没死,我心口上一团大石了就下了地,石头下了地,随之而蒸腾起的,就是勃然大怒。为什么?因为我刚才竟然给吓坏了!我,我给吓坏了呀。 狄南美,自小天不收,地不管,除了白老爷我时常怕怕以外,连狐王老人家对我採取的政策也是望风迴避,打架有白弃,要钱有秦礼,心里有点小小不舒服,身边还长年跟着个忠心耿耿的庄敛,其心理治疗水准排了非人界第二,估计也没哪个不要命的敢排第一。除了天命难违以外,我还真没被谁搞得这么心烦意乱过。 死猪哥,看我去把你打翻在地,再踩上我四只爪子,踩出你一身刺青来。 自从我离开狐山,又没了娘之后,老天爷好似觉得对我有点抱憾,所以我时刻准备迎接的锁命天雷不但一直没有来,我的运气还特别好,基本上想什么有什么。今天也不例外,循声而去,穿过了好几条高速公路,越过了日本群马地界,我降落在一家温泉旅馆的附近,就看到了猪哥——正被踩在脚下。 得罪了我看来报应不小,看,他还真倒霉啊。一次就被那么多脚踩。 真的很多。 有数十条。 每条上面都长着黑色的锋利倒钩,是肉质的,正在细微颤抖,上面满满溢出不知名的浓绿色液体珠,有的太沉重了挂不住,就慢慢滴落到地上,所接触的地面和青草,立刻枯黄髮黑,显然有剧毒。 第14页 精确的说,那其实不是脚,是触足。 因为那不是人。 那是一条巨大的毛毛虫。 七毒采丝虫。 形体是巨大可直立的毛毛虫状,身体两侧对称生长着许多对触足,背部皮肤草绿色,质地极坚硬,腹部皮肤黑色,不断分泌剧毒体液,头部极小,有一对构造极为复杂的复眼,占据了大半个脑颅,视角范围可以看到二百七十度。 一种名声和口碑,很接近人类中所谓採花贼那样的非人,不过他的兴趣更为广泛,完全生冷不忌,男女通吃——这里倒没有色情的成分,因为他吃的是生物身体上的筋。越强韧的,越发达的,在它咀嚼的口中就更美味。很多年来,在未开发的山野中从事探险或攀登的人们,经常会遇到团队成员突然失踪的事故,等找到尸体以后,总是发现被害人被仔细切割开来,全身上下的筋都已经被抽去。就是拜这怪物所赐。由于它身上的剧毒一点点就能够令人失去行动能力,因此很少会有人来得及反抗。 狐闹(12) 现在,它缠上了猪哥。 后者被压实在地上,上身光熘熘的,肌肉很不错,遒劲结实,原先穿的衣服包裹在双手上,而双臂高高举起,正紧紧掐住七毒采丝虫丑陋的脖子,身体上虽然压了好多只脚,却还有余地极为灵活地左右腾挪,扭腰抬腿,躲避那些从虫体上滴落的毒液,看得出他修为有素,尽管毛毛虫满身是毒,他扭打良久,却始终毫髮无伤。 定下神发现猪哥没有生命危险,我就放心了,在一边抱起手臂看热闹,要不是刚才跑路跑累了,真想跑回城里去买包瓜子嗑嗑。 看了一会,我发现一个很奇怪的现象。猪哥没错是在大打出手,而且额头上青筋暴露,耳朵红热得可以点香菸,但从他的气息情况来看,他分明还游刃有余,完全可以奋起神威,三五十招内将该可恶的毛毛虫打得四分五裂。他留情作甚?难道想招安?这玩意招不得,招了要倒大霉啊。 我于是出声提醒他,“哎,猪头三,你搞什么飞机,给它个双风贯耳啊,双风贯耳很容易啊,不用我教嘛。” 他在扭打的百忙中把眼睛斜过来,看到我,神气勐然大喜,正要说话,一条毛茸茸的腿从而天降,几乎直接插进了他的嘴巴,猪哥哎哟一声,手臂用力,还是死死掐住毛毛虫的脖子,掐得对方有出气没进气。招数这么缺少变化,没创意啊没创意。 正要在地上清出一片草地,坐下好好看戏,猪哥终于找到了把脖子转过来的机会,对着我吼了一声,“会不会用风动诀,吹我们去没人的荒地。” 风动诀?会用的。至于荒地?干嘛?你和它有亲?埋它还要选风水? 既然他这么要求,我也就乐得送个人情,咒语发作,瞬息间周围飞沙走石,巨大风团将那两个纠缠不休的冤家一包,哗啦一声送上高空,我悠闲地在后操纵,跟赶鸭子一样在空中飘,半路往下一望,咿,那里有个好大的垃圾处理场,够荒了吧,于是一挥手,那一砣就直线下坠,摔到了地上。 猪哥看来也认为这地方符合他的作战要求,因此这边一触地,那边便立刻借势一个鱼跃弹跳起来,情势顿转,毛毛虫偌大一个身子,硬生生被压下去了,果然人虫组合的体位有更多变化……猪哥对我的胡言横了一眼,双手松开毛毛虫脖子,一脚踹出去,七毒采丝虫被蹬出好远,回身张牙舞爪再度扑上,啧啧,这玩意跑步的样子可真够难看的,关键是体力又不好,一边跑吧,嘴里还一边吐出大量绿色的泡沫…… 我终于醒悟过来,为什么猪哥一直冒生命危险掐住它的脖子,而不是进行正面战斗了。我竟然忘记了,七毒采丝虫身上最有威慑力的东西,不是身上分泌的体液,而是唾沫。比世界上最厉害的蛇毒还要强烈上万倍,只要有一滴掉落在地上,方圆数十米就跟喷发了火山一样,会塌陷入地,形成具备强大腐蚀力的巨型沼泽,任何东西掉进去,都会被分解成分子状态。 这会它的唾沫已经喷出,在空中飞溅,眼看一秒钟之内,就要沾染到猪哥身上,我大叫一声,身形一动,刚要扑过去把猪哥携走,他却在我眼前一花,不见了,我和毛毛虫双双看天,只见满天星辰,风色绝美,毛毛虫最后一秒钟看到这么好的景色,大约死也不冤了。 不错,它死了。 猪哥从空中舒展身体,双肘为拳,狠狠地砸在了毛毛虫的小头上,我看他的身体外围,布满了因为能量尽情提升而产生的微弱光圈,看来是竭尽全力准备毕其功于一役的。 毛毛虫轰然倒下,绿色唾沫在它生命消失前已经迅速干枯蒸发,有惊无险。 猪哥走过来,哇,六块腹肌完美凸现,双臂更是修匀强壮。身材好正点啊。他将缠在手臂上的衣服小心翼翼扯下,揣在裤子口袋里。向我笑笑,“小狐狸,多亏你。” 我板起脸来,“到底怎么回事?” 他回身指指那只僵死当场的毛毛虫,“你说那玩意?” 我摇摇头,“我说你的裤子。” 要说我怎么就一眼看到该仁兄六块腹肌呢,他原先穿那条黑色裤子,质地相当奇特,倘若不出我意料,应当能够调节冷暖,防水防火,甚至在抵御普通攻击上也有所建树。这不是我瞎说,昨天晚上到今天,我亲眼看到但凡他做完饭熄火,都是直接一屁股坐将上去,立刻海晏河清,并未当场就冒出一股明火烤臀尖的香味。不过,任这面料再结实,想扛住七毒采丝虫体液的腐蚀功能,都有点勉为其难,猪哥之前在重压下的腾挪闪避,堪称妙到毫巅,但百密一疏,多少也沾到了一点——在裤子上。 所以,他现在的状态,不算穿了裤子,最多算围了个兜挡布。 发现我眼光不怀好意地在他身上瞄来瞄去,猪哥闹个大红脸,干笑两声,一马当先往回疾走,一面喃喃自语:“哎,我最近身材走样了不成,为什么都没有看到人家喷出一点鼻血?” 狐闹(13) 我赶上去,后脑勺上噼他一掌,“你和这毛毛虫怎么回事?害我找半天。” 他怪好玩地看我一眼,“你找不到?你很会算命啊。” 我是很会算命,但我不会时时刻刻都处于算命的状态嘛老兄,就好像你是猎人,难道你在超市买面包的时候,见蟑螂也抓么,见甲壳虫也抓么? 他对我这么深入浅出的例证法不算特别买帐,摸摸鼻子反驳:“喂,给我算算命,预见预见将来,不至于档次低到像抓蟑螂嘛……” 但我坚持原则,“差不多啦。” 于是这位好脾气的兄弟就点点头,“好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妥协之后,他就交代了一下方才的来龙去脉,说他越过两个山樑,想到小米栖息的地方去看看它回去没有,结果在路上发现奇特的大面积植物死亡现象,表明七毒采丝虫就在附近。这种生物无论在人界还是非人界,都属于反派分子,而且反得很彻底,一旦来到人类聚居地的附近,往往意味着相当恐怖的故事将要发生。他沿着植物死亡的痕迹追踪上去,果然把那傢伙逮个正着,本来很快就该解决的,但毛毛虫跟黄鼠狼一样,一个爱乱吐口水,一个爱乱放屁,都于周围环境不大相宜,他只好坚持不懈地掐住虫脖子,翻翻滚滚找地方下重手。直到我英明神武地从天而降…… 第15页 这番解释简洁明了,还不乏有趣之处,足见此人口才甚好,猎人混不下去了可以去当说书先生。猪哥对我的评价深以为然,频频点头,貌甚得意。不过,我还有个疑问:“有一段时间,你怎么一点气息都没有散发出来,难道你在装死?” 他想了想,打个响指,“哪里,掐着它满地下蹿的时候,我怕它身上那些粘唿唿的玩意儿到处滴,滴坏两棵树也不好嘛。所以就在我们两个外围建了个能量防护罩,包起来了。” 我往他后脖子勐一掌,“我靠,那要是它滴在里面,你不就是一团烤红薯?” 这没心没肺的扑哧一声笑起来,“我哪里长得像红薯了……” 不承认也没有用。我嘀嘀咕咕的。猪哥拍拍我,重复了两次由衷的感激之情,实在礼数周到。我忍不住想起那一年,明明是我一时冲动,救了在卡车下险些被撞倒的太婆,结局却是一群人莫名其妙的人跑来围殴我,非要我赔一大笔医药费。不说我该不该赔,我上什么地方找钱去?出狐山十年我难得做一次好事,居然遭遇这样狗屎的下场。天都不容啊。 当然,以我的个性,那家赖皮撒泼的人下场也不会太好,你知道天气慢慢冷了,一群黑狗跑在路上,很容易会被抓去做成香肉锅。 如此前尘往事,我觉得不要跟猪哥说的好,否则他一定立时三刻抓着我脖子,去找到那群狗变回来。我怎么找得到呢? 以猪哥这样半裸的姿态,我本来以为他会有充足的理由要求同上东京血拼,正好前几天我在原宿看时装秀的时候,看中阿玛尼本季一件白色衬衣,剪裁精到,式样简洁优雅,我刚才还盘算着怎么冲进展示厅去抢一件……谁知道一打听,猪哥心心念念,仍然非常执着地要去原地小米回来没。你说一只老鼠天师,它能跑去哪里,最多是打了田鼠的洞,偷了猫头鹰的鸡。身上肉那么少,连最饿的蛇都不会喜欢吃。 枉我这样苦口婆心,他一门心思往回赶,好在态度上佳,一边还回头对我笑。动之以情:小米是只小老鼠,我担心它有什么损伤。晓之以理:你那么通情达理,英明神武,你也帮我去找找吧。诱之以利:别嘟嘴,我一会下山,请你去吃和石料理。 我嗤之以鼻:切,除非你卖身,不然你请得起个屁。 抱定要把整个山脉翻一遍过来的决心,我摩拳擦掌,并且着手把自己外衣脱下来,这是我那天从米兰抢来的正牌爱马仕,别弄脏了,猪哥转头一看到我,鼻血“扑”一声喷了出去,气急败坏吼我,“哎,哎,你这样搞不行的,我外感风寒,内翻气血,很容易阴阳失调而经脉错乱的呀。”我懒懒看着他,“没关系,乱了我帮你调。”一边把我那十根葱白也似的手指,弹钢琴似的在他背上一阵乱点,接下来一分钟,猪哥跑出了他生命中陆上飞行的最高速度,好像一道肉色的光标切割过无垠的夜林,以这个状态去参加奥运会百米跑,五百年内记录都不可能得破,除非脚上装火箭…… 捉弄他真是我的乐趣,我跟在后面一路笑,一直笑到拔鲁达兽栖息的悬崖边,突然笑容就卡在我脸上,差点把我吹弹得破的水嫩肌肤扯了个洞。 小米在。 猪哥把它捧着。 狐闹(14) 这没什么奇怪的。 奇怪的是 为什么旁边蹲了那么多只拔鲁达? 我和猪哥异口同声问出这个问题,音量大了点,人家拔鲁达集体吓一跳,拱啊拱啊就拱成了一团,晃眼那么一看,这就是澳大利亚剪毛节上的一群羊,都是灰濛濛的。不过它们算很给面子了,好歹是在地面上耗着,没有哄然一声,飞拔鲁达在天…… 小米本来一直依偎在猪哥手心里,发现群众情绪有点不对,忽然站起来,跳下地面,围着拔鲁达群绕起了圈圈,尖尖小嘴翕动不止,仿佛在念念有词,但又无声无息。我悄声对猪哥说:“哎,小米作法呢?” 他也莫名其妙,“不晓得啊,从没见过它这样。” 小米绕了两圈,跑将回来,扯扯猪哥的裤脚,后者便蹲下,很好脾气问:“小米你要对我说什么?” 人家瞪着两只熘圆的眼睛,一眨不眨,和猪哥对视了足足十几分钟,空气中一片宁静,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越摆越有型,然而变故突生,猪哥忽然虎一声立起来,蹦到一边擦眼泪,一边招唿我,“小狐狸,来看看我眼睛,好像进沙子了!” 我靠,我以为小米不会说话,用眼神在和你各自施展他心通的沟通术,闹半天人家老鼠天师表错情了,你小子根本是在玩游戏。跟老鼠比眼大,你丢不丢人。 他正见风眨眼,涕泪纵横,神情颇为狼狈,这一番被我数落得不善,难免要争辩一句,“我们以前没事就玩这个,我怎么知道它想搞他心通。” 白他一眼,我过去找小米,它在那里对着自己的爪子发呆,看来也被猪哥的驽钝打击了。我蹲下来拉拉它的尾巴,“你要跟他说什么?” 小米两个小黑耳朵无精打采地耷拉了一下,转转头看我,眼睛却勐地跟灯泡通电一样亮了。咿,莫非你看出来我生具慧根,可以提供一点人鼠之间的通译服务?小米捣蒜般点头,噌一声跳上我的肩膀,干嘛,你想用唇语还是腹语?知道你在跟谁打交道吗?我,狄南美! 一把抓住它,我把耳朵凑上小米的肚子,聚精会神听了起来。 嘀嘀咕咕,嘀嘀咕咕。 小米你饿了吧? 它还颇不好意思,扭了扭身子,小爪子点点自家脑袋,意思是你别听些有的没的,直奔主题行不行? 主题就主题。嗯,其实也没什么嘛,不就是你自己悄悄跑去悬崖底部拔鲁达的聚集地,跟它们首领纵横连合,以身家性命担保,猪哥一定不会给它们带来任何坏影响,要它们帮猪哥一把吗? 这个其实不用找小米,我自己也可以猜到,不过接下来听到的内容的确令我产生了相当的震惊,因为以我对人类的了解和成见,我从前不认识任何一个人,值得老鼠天师付出这样彻底的代价。 以疑忌谨慎闻名于非人界的老鼠天师,尤其我面前这一只天赋异禀的不世出精英分子,为了取信于拔鲁达,竟然愿意呈上自己身家性命,任彼等开颅破脑,检视脑海深处所思所想,无论多么炉火纯青的撒谎者,都逃不过这釜底抽薪的一关,只要里面有半点不可告人,拔鲁达们不顾而去,当场就要横尸荒野。摸摸它的颅圆顶部,以修道者敏锐的指尖,我感觉到那介在生死间的一条法力切割线。 我瞪着小米,半天不错眼。它纯黑神韵,丝毫波澜不见,静静也看着我,倘若它是一只受过教育的老鼠,我想我立刻会听到一句长长的吟唱,说:人待我以国士,我以国士报之。拜託,你到哪里去当国士,封建社会已经灭亡了,求求你向前看看资本主义尔虞我诈的大好江山吧,无论在时尚界政治界还是政治界,復古这一套都行不通了。 然而它似永恆要这样安静看我,不言不动,宁定如一尊佛。我怔怔地,无穷往事翻涌上来,曾几何时,我也信人如信神,抱一腔天真热气懒懒人间万里,可惜最后,人也负我,神也弃我,放逐我天地间仓皇,长年一日,独消永夜,不觉光明。 第16页 还有没有谁,如这只老鼠对猪哥一样对我。託付出身家性命,为他解一刻之忧? 眼眶里热起来。一片蒸腾水雾。趁一耸肩抛下小米,自己快手擦了。 走过去找到猪哥,他什么都不觉得,蹲在一堆拔鲁达牌山羊毛面前左看右看,无比好奇,一边还在问一些很白痴的问题,例如,哎,你们这样容易饿不?肠胃在哪里?以及,给我摸摸吧,摸一下就好,是热的还是冷的?还有,你们想不想做兼职啊,想做的话给我当面罩吧,肯定什么红外线都穿不透吧。 狐闹(15) 我气得要昏过去,你可不可以做点有益于社会和人民的好事啊…… 揪住猪哥,我添油加醋向他描述了一把小米方才所做的伟大冒险,可能是佐料放多了一点,他听到一半就开始脸上变色,听到四分之三,冷汗一颗颗,刚刚听完,来不及对我这个杰出的翻译人员表示感谢,一下子暴跳起来,冲过去两只手指抓住小米乱摇,“你这只猪头老鼠,我救你容易吗我,我搭进去好几个月工资,穷得天天在山里吃蘑菇,你毛都没长齐就跑去乱搞,将来长大了不是要翻天,啊,你说,以后改不改?改不改?” 小米在他手指缝里乱晃,不过我看它表情其实相当享受。尤其是猪哥一边晃,一边用另一只手掌在下面接着,压根不像要贯彻“棍棒底下出孝子”的意思。我不知道是说他纯良呢,还是说他愚蠢。 猪哥这次的任务,就这样解决了。干脆利落,十分彻底。拔鲁达族派出族中一员跟随猪哥猎人联盟復命,完成任务就自行回来。它们向来不问世事,做出如此决定,实在是空前绝后,为了表示对它们的感谢,猪哥自愿上前,请它们也将自家脑袋顶门打开,看看里面藏了些什么玩意,机会难得,我也上前瞻仰了一下,哇靠,他的脑子看起来真漂亮,拿个漏勺一网,红油锅里一放,很补啊…… 下山以前,猪哥问我要不要去他家做客,我那时候还没有穿上外套,粉嫩肌肤,玲珑曲线,一大半都在餐风饮露,一个男人在这种状态下邀我回家,通常都是被我揍得四肢瘫软,五体不支的前奏。即使猪哥似乎也并非例外,看他眼睛多么绿油油。不过他很快就自己打破了自己的桃色幻想,说道:“哎,不行,你这个样子去我家,进门就要倒大霉。” 我一瞪眼,好胜心起,“什么?有女人要扑过来用指甲抓我吗?” 他摇摇头,“女人,没有。但是会有一只犀牛扑过来,用锅铲敲你的头……” 这么兇险的前途,实在为我不堪承受,那么下次吧,他殷勤地要找张纸来给我写地址电话,被我照他头上一拍,“不用了,我能找到的。”看了他两眼,转身就走了。 又是一个天亮。有两只松鼠从我头顶相亲相爱地跳跃过去。一只是公的,另一只……我靠,也是公的。自从人间多位超大牌时装设计师悍然宣布自己的同性取向之后,连松鼠都跑来凑热闹了,这样搞生不出小松鼠你们要绝种呀。 叫喊了半天,苦口婆心不被笨蛋松鼠理解,哎,随它们去吧。走得无聊了,我随便找了一棵树坐上去,摸出我的天干地支罗盘,一算,二算。缓缓吐口气。没错了。今天是狐歷承天三十七年大祭祀日。午夜子时之前,狐族长老,四族显贵,都要准时回到狐山朝拜祖神,在此之前,他们一定在某个地方汇合,有时是伦敦,有时是纽约,有时是阿姆斯特丹。根据我前几个月对秦礼工作行程的探测,此时他应当和阿敛正在荷兰进行一桩大型的资本运作项目,那么,阿姆斯特丹是最可能的选择。看看天色,我去不去呢。 矢志锁命而离开狐山后,我一直生活得波澜不惊。有时候未免想,是不是传说中上天授命被阻的震怒并非真实存在,也许只是一种居安思危的把戏,令后代们俯首帖耳。因此有一年,我实在想见小白,便偷偷去了他在伦敦的住所,结果刚刚进门,鼻子里刚刚闻到我记忆中至为熟悉亲切的味道,无数道自然界中极为罕见的球形闪电便无声无息从窗外飘进来,瞬息间将小白屋子里所有家具什物,连电器在内,烧得一干二净,比搬家扫荡都彻底。与此同时,艷阳高照的天空里,霹雳接踵,炸响一片,没有闪电,没有雨云,就在晴天之下,九万里鸦雀无声,只余下宙斯雷器的碰撞与冲击,威慑三千界中万万生灵。天地为之失色。 那是我第一次见识,什么叫神怒。 我猜想,这也许已经是相当温和的警告,说不定换了别人,第一道雷是打在头上的。瞬间就挂了。 我也从此真正知道,自我决定上违天命的那一刻开始,保住狐族平安,以及我自己生命唯一的办法,就是与白弃参商永离,再不相见。 但是思念如此刻骨。 痴痴在树上坐很久,我忽然觉得有眼睛在看我。 低头一看,小米。 你没跟猪哥回家呀? 它摇摇头,说:“我不去,他们家犀牛会把我和泥鳅一起,做成一道微型龙虎斗,太危险了。” 狐闹(16) 声音低微,但清晰入耳。它明明是会说话的。为什么要瞒着猪哥。 它学着人的样子耸耸肩,满脸无奈,“能瞒一天是一天,他口水多过茶,说起来没完。” 看来这是一只喜欢静修的老鼠,嘈杂尘世里有这般志气,不由得我不表达敬佩,表达毕,我才想起问它,干嘛在这里。 它看着我,“你有心事吧。” 我干笑两声,把脸转过去。那声本能的否认扎在嗓子眼里,痒痒的。吞不下,吐不出。是生铁化的鱼刺。小米噌噌噌爬上了树来,在我身边坐下,上午的阳光撒下来,在我的肩膀上,在它尾巴上。世界的表面,看起来毫无阴影,背后的悲欢,却足以致命。 它陪我沉默着。良久,小爪子在我手指上轻轻一搭,要走了,轻轻说一声,“你想见那个人,就用别人的皮囊去见吧,上天有时候也是睁只眼,闭只眼的。” 目送它身影飞快消失,我一跃而起。 上身! 这么古老的法术,我怎么就忘记了。 在沉静的密林里我发出压抑不住的狂欢叫喊,往小米远去的方向抛上飞吻千万,同时暗下决心,他日得偿所愿,我必为老鼠天师奉上全日本最大的猪头,以示敬仰。 两小时之后。我出现在阿姆斯特丹。 欧库阿酒店大堂。 这家系出协和集团的五星酒店,距离凡?高博物馆咫尺之遥,向来是秦礼的最爱,大凡族人聚会,都惯例下榻于此。以小秦的个性,看到灯光喷泉的水他都想着成本和收益的比例,艺术于他,不过一团团基因突变的金子。所以我一直怀疑,他对凡?高博物馆如此感兴趣的原因,不过是想某天扮演通天大盗的兴致来时,就近去干一票大的。 我不晓得他们什么时候到,我不可能在这里傻乎乎站太久,方才看天色,四际已经隐约有风雷震动,这家酒店很可爱,门口的侍者都是帅哥,我可不希望一眨眼的功夫,给两个大霹雳打成塌方煤矿一样。 第17页 这个时候,我看到门口一辆白色奔驰停下,车里走出一个绝代佳人。 金髮,美,高挑,身段完美,无一寸赘肉,一款黑裙子,脖子上垂下流苏状的黄金宝石绍缭链,手里抓一个小小的金色包。进得酒店门,深海一样的眼睛左右一看,人人都以为在看自己,不如自主,身子一紧,都要肃立端坐。饶是我精通变化,可以任意随形,也想不出有什么样的女人,可以比眼前这个更惊艷。 是了。这便是为我而献上的祭品。最适合上身的对象。 这美女在大堂中停了一停,转身走向一头,从方向来看,应该是洗手间。我尾随上去。 在门外等一刻,转进去。她果然在补妆。 越是美丽,越恐慌差池。一分一寸,勾匀涂尽。 看那口红一管在诱人双唇上流转,真是极致诱惑。令人望之出神。 我自顾肆无忌惮地看,她就是瞎子也注意到了,眼风冷冷飘来,对我上下一打量。 从山林子里出来,衣服都拉扯蹂躏过,人类皮囊不经搞,一两晚上胡闹,整个就猥琐下去。 灵魂兀自强大,身体从不配合。 因此,枉为狐,镜子里她是华贵公主,我是村妇。 只得由她鼻尖微微一皱,无声无息鄙夷了。 没关系。我有特异功能,我会变泼妇呢。 侧耳听去,方圆十米都没有人,十米外才有高跟鞋踏响的声音清脆传来,时间足够了。 美人合妆镜, 第3章 狐闹(17) 裊裊出红楼。 我的手指绕上她的脖子,所有经脉都在瞬间闭锁。那一瞬间我感觉到一股反抗能量一触即逝,这绝代佳人竟是会家子。要不是她对我毫无防备,一袭即得手,说不定还要花些功夫。奇了,是什么来歷? 什么来歷我这会也不在乎了。就算是上帝派来的卧底,都先打一顿秋风算数吧。看着她勾魂夺魄的眼睛彻底合上,所有意识丧失,我恶作剧地从心里发了一个强力对多异界传音,人间许多正在穿旧衣服狼狈拖地煮饭,青春消耗于厨房客厅的师奶们这一刻都有感应,听到有人大喊大叫道:“诸位黄脸婆,我给大家报仇了……” 上身,在法力足够的修行者那里,和人类换衣服的原理是一样的。宿主的全部意识都闭合。代之以寄主的灵魂控制。而神经肌肉,血管体液,无非一样运行。换句话说,就像在电脑里换个主板。 把原来的主板丢进某个厕格里,我不能呆太久,一会回来用现成的比较好。想想,在里面施了一个隐形诀……我不希望明天在报纸社会新闻版说,高级饭店洗手间惊现无名女尸什么的…… 整理了一下衣服,走出去,一步比一步不安。一步比一步乱。 深深唿吸,坐在大堂里,窗外风云变色。要下大雨了。 不确定结果的等待,一秒有一生那么长。 然而终于如愿,当鼻端传入细微气息。 和记忆中的味道融为一体。氤氲出青翠前尘,温柔心意。 我按住座椅一角,手指用力,压抑自己不要跳起来。 小白来了。 他来了。 走过街道,行动那么沉着,黑色衬衣柔软地贴着强健的身体,他容颜如午夜青山那么沉寂。避开一辆车子的时候,眼睛不经意向酒店里瞟来,我身体一缩。整个人抖得像一片风中的叶子。接下来,便狠狠站起来,迎上去,一边仔细观察室外天色,莫打雷啊,莫打雷啊。 他进来了,站下,和门童说话,就在我身前不过两米。我可以闻到他衣服上被太阳晒过的尘土气味。从那气味,我可以回溯到十天之内,他走过的万里长途。那些被他依靠过的树木,以及接触过他手指的溪水或草丛。如果可以选择,我愿意化身为它们,求取那剎那的亲近。 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我总是藏在浓密树林里,当小白来找我的时候,从背后扑上去,狠狠咬他脖子一口,他永远好脾气地把我左右甩着,忍着疼,慢条斯理地说:“下来啦,下来啦。” 上天知道我多么想重温那时他手臂的温度。 或者不知道,否则我这会已经送医院急救了吧。 我忍着眼睛里的泪水。目不转睛看着他向门童点头致意,走到大堂一侧的吧檯前坐下,要一杯威士忌。从头到尾,他没有注意到我——注意到危罗萨,第一表示我的隐藏法术非常到位,第二说明我的良人是条不为女色所乱的好汉子——危罗萨本人,则会说他是同性恋。 整理了衣服——第多少次,清了清嗓子,第多少次,我缓缓向白弃走,刻意放慢了脚步,因为怕自己干脆直接扑上去。这心绪如狂潮的时刻,忽然身后有人紧紧拉住我,似要阻止。我登时怒气上沖,回手一挥,忘了控制力量轻重,那人应声飞出数米,重重跌落在地,蜷曲整个身体,脸上布满痛苦之色,呕吐起来,我猜出手太重,定有骨头碎裂了。这人,是危罗萨的司机,是来请主人出发的吧。 何其无辜,我也微感后悔,酒店中人纷纷望过来,正踌躇如何收拾残局,一阵轻柔的风掠过我身边,眼角有黑色余影。心里顿时一沉,糟糕,竟然惊动了白弃。 他蹲低在那司机身边,手指按上伤处,垂着眼,轻轻问:“你是谁,和他有什么冤雠,要对凡人下这样的重手。” 声音很细微,却在耳边字字清晰。异常严厉。 我不晓得他也可以这样严厉的。 我不晓得他对我也会生气的。 这样委屈是没有道理的,明明小白并不知道,这女子的躯壳下,是他所娇宠的我。但我仍然哭起来。 甘冒奇险,不顾天威,我不过要看他一眼。在他四围能呆一刻是一刻。 换来他生我的气。 危罗萨的泪腺很干,想她如此娇贵,流泪的机会是很少的,即使受了委屈,妆容和面子又该怎么办呢,能忍了便忍了吧。但是我管那么多做什么。我伤了心了。 狐闹(18) 一边哭一边也蹲到那司机身边,周围有人围拢,酒店的保安在维持秩序,大堂经理匆匆跑来,在我耳边询问什么,救护车的声音远远响起。 而我哭到头都昏了,一切都不在意,一切都不值得在意,手掌按上司机的身体,法力透入经脉,为他接骨续血,我闯的祸,我便弥补。而这场盼得肝肠寸断的相见,在人声鼎沸里,眼看已经毁了。 救护车转瞬到了门口。医生抢进来,给伤者做基本稳定护理,揭开衣服听心跳脉搏,寻找伤处,忽然一怔。以责怪的语气对旁边的大堂经理说:“你打的电话?” 大堂经理很迷惘,“是啊,医生他怎么样?” 医生干脆利落站起来,带着护士甩手就走,“你死了他都不会死。拜託,我们很忙,不要开这种玩笑。” 我抹了一把脸,趁涌上来的人多,悄悄退去,地上那个好死不死的司机这会缓过神气来了,眼睛在人群里搜寻,盯到我衣服角就号叫起来,“危罗萨小姐,危罗萨小姐。” 第18页 趁没太多人注意,我不顾仪态,撒腿就跑,跑回洗手间。最后回头看,小白在人群里岸然立着,眼光注视地上业已龙精虎勐的伤者。人们在他身边,或惊或喜,喧闹到极致,都似烧开水上那一层浮沫,汤汤退下。 人间七百年,是一场长长梦魇。时间流动那么慢,思念等待着一切机会切割我的身体,在血淋淋五脏六腑上大把撒盐。而且还是粗盐,那谁,我问候你祖宗十八代呀。 悻悻进了洗手间,我在门口施了一个障碍结界,十分钟内,哪怕最高雅的淑女,内急到喷射,也只会进隔壁男厕所,丝毫不会有要进来的意思。给我十分钟,坐在洗手台上埋头安静,镜子里反射天花板繁丽灯光,洒在我头与肩上,危罗萨细腻如绸缎的肌肤涂了蜜粉一样,闪烁点点萤光,勾魂蚀骨。这样的丽色能延续多少年?七百年后,会不会人类已经进化成蠕虫体,那我拿什么去见我的良人。 嘆口气。说不累,是假的。这个危罗萨,干嘛要长如此丰满的胸,一坠下去简直就要收不起,看她迟早变驼背。 忽然听到有人轻轻问我。 南美,南美,你怎么了,不快活吗。 我霍然抬起头来。 障碍结界被穿越。白弃站在那里。些微带紫的瞳仁明澈,将我静静看着。他的黑色衬衣微微敞着,强健身体散发热意。我想投身过去,埋在那里大哭一场。但我知道天威不可测。这分钟的安静已经是恩赐,也许窗外有风云狂作,大变即至。我不敢尝试去冒伤害小白的危险。 我这样把他看着,看他瘦了些,为家族四方征战的生涯还漫长,大概是累的。如果我在他身边,打架我帮不了什么忙,不过摇旗吶喊我是很在行的,声音又大,花样又多,必要的时候,还可以穿超超短裙,在战场边上踢踢大腿什么的。 我这样胡思乱想,尽在小白眼里,他啼笑皆非,“傻瓜,你想什么啊。” 向我走过来了,我发了慌,跳起来在洗手台上拼命摇手,“别过来,别过来,一会看雷打乱你髮型。” 他一把抱住我的腿——管她谁的腿——将我抓下地,我拼命推他,一边不断去看门口,看天花排气口,看每个厕格里的马桶。要知道球形闪电那种东西,从什么地方都可以进来的。小白你这个猪,你赶紧走啦。 从镜子里看,这简直是一场烈女斗流氓的非礼戏。 狐之斗神要非礼谁,哪怕是九天玄女,月中嫦娥,大概都只好认命,第一人家强悍,第二人家帅,不服不行吧。何况,不说我法力精气闭合在人类软弱迟钝的肉体里,只能发挥出二三成,就算能挣扎又怎么样,白弃抱我在怀,这情景夜夜入梦。我转过脸,手脚不敢碰触他身体,眼前晕眩,有如惊魂。 他拍拍我的脸,“南美?南美?” 我抬头瞪他一眼,继续靠在他肩膀上,兀自念叨:“要打打我,要打打我。” 小白很疑惑,“你说什么呀,谁敢打你?” 指指天。 他紧张之态立刻放松,微微一笑,“这样啊,别紧张,我进来之前,将全身法力外物化,散于空气,将此处失形,上天虽然明见万里,半小时内估计也看不进来,别怕。” 情郎厉害,就是这么拉风。连老天爷的眼睛都要去迷一迷。我松了一口气,随即又大为心疼,“那你不是耗损甚巨?一会有人找你打架怎么办?” 小白嘿嘿笑,“除了你一天到晚找我打架以外,其他人倒都还老实。” 我咬着嘴唇,心思稳了,有余暇细细看良人的脸。他坐在洗手台上,歪着头瞧我,一边摸摸我头髮,摸摸我耳朵,忽然一笑,“哎,你上身上得真好,这女孩子很好看。” 狐闹(19) 娘的,原来你柔情蜜意摸这半天,心里是在占危罗萨便宜。我大怒,刷拉一声撕开那条包裹甚紧的礼服裙子,手指按住身上那光滑无瑕的肌理,正要插入皮肤,加以破坏,给小白一把扣住手腕,神色顿时严厉下来,“南美,你做什么?” 我愤愤,“你夸她好看,我就把她毁了。” 想想这样是不太厚道,我又加了一句,“最多一会你走了我帮她整容整回来。” 小白气死了,“你你你,我在外面作法作半天,就是为了进来看看你,你怎么跟人类一样小心眼?” 咿,小子说情话很有进步啊,明苦实甜,哄得我又回嗔作喜,这态度十足是世间痴愚女子,鬼迷心窍,立场摇摆——天哪,我真的堕落了! 自怨自艾时候,时间也飞速流走,我恋恋不捨看着白弃,不知道下一次相见又是几时,他迎着我眼光微笑,忽然一伸手,说:“来,我看看你的样子。” 同为狐族,我知道他这句话的意思,是要看我的真身。 自离狐山,我便慢慢发现,一旦现出真身,最原始的狄南美就会浮出水面,那只银狐极智慧而冷酷,喜好杀生,可以看穿世间一切隐恶而从不原谅,于生世如过客。我像是患了人格分裂症,自己常常被自己震惊,能隐藏的时候,尽量都要隐藏,因此在人间行走用的那副皮囊,渐渐也像是我真正的身体,长随左右。 但在白弃面前,这些都不重要。无论变态到什么程度,我都永远不会伤害他。 从危罗萨身体内收回元神,我转了个身。整墙的镜子忽然反射出万丈光华。 白弃静静看着我,拉我过去。银狐寒冽冷定的身体在他怀抱中渐渐发热。他在我耳边嘆息,“还有十分钟,只有十分钟。” 我歪着头想,十分钟,可以烤一炉鸡翅,也可以拌好半盆沙拉,更可以血洗日本山口组总部。 眼神迎上小白没奈何的笑,“尽想些有的没的。” 真是的,你要看我的样子,也应该给我看看你的样子啊,哎,你那骚包的紫毛皮呢。秀来瞧瞧。 他笑起来,真的也化了原形。两只狐狸相亲相爱地依偎在镜子里,毛皮摩擦,也是乐趣。我絮絮告诉他离开狐山后诸多奇遇,小心地隐藏了一切过于血腥暴力的部分,他则忙着给我检查毛髮有无受损,是否需要全身焗油,或问有没有谁我自己打之不过,需要搬动他去海扁报仇。我们各说各的,各不入耳,各自心里,滚油一样熬煎。十分钟转瞬即逝,小白法力虽强,也不能上抗天威,他恋恋地看着我,柔声说:“乖,好好在人间自己玩,我会永远保护你。” 生世承诺,甜蜜如斯,听了本该笑,我却几乎哭出声来。小白的法力已然发挥到极致,下一秒便是生死两重天,眼看情况紧急,我也来不及变化回去,从他怀里奋力弹跳而起,抓起自己旧皮囊,便从洗手间门口一冲而出,留下小白料理残局,最后一刻,他伸爪子来拉我,指尖相碰触的瞬间,那点温柔烧得我心里都是碎的。 窜出酒店,大白晴天,一道莫名其妙的霹雳就在我眼前炸开,老天爷不好骗啊,这表示第一次警告,如果敢回头,立刻打在关键部位。我出一身冷汗,庆幸自己跑得早,完全没有注意满街的人都在把头伸出来,跟一只只鸭子似的,直勾勾看一只白色狐狸。 第19页 人类居住大规模中心城市化就是这么不好,化妆品和衣服牌子那么复杂,一个一个记得门清,街上瞄到一只狐狸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没看过吗,没看过吗,没看过给你们看个够,我本来心里就不高兴,捞到一个发泄机会,愤愤就在街上走起时装秀来,一二三四,二二三四,走到一架车旁边,那司机伸出头来,正大惑不解瞪着我看,嘴角微张,眼神呆滞,光看这张脸,智商水准都应该在八十以下。我恶狠狠低下去头,一字一顿说:“看你娘,信不信我把你放花椒大料水煮来吃了。” 跟变戏法一样,该人脸色顿时变得一张纸那么白,仓皇发动车子,就要撒丫子窜逃,可惜前有堵塞,后有追截,发动机空转十三圈,一无建树,倒是惹得自家一脸汗,水也似的泻下来。啧啧,心理素质不过关啊,狐狸讲话就吓唬成这样。要是给你们看到一两条魔鬼铁天牛竖起来有两米高,一脚可以踢飞半栋楼,你不是要当场切腹? 在街上胡搞了这么一阵,忽然眼角一瞥,数十米外,堵成一砣的欧库阿酒店门口,危罗萨出来了。她竟然这么快就可以恢復意识,虽然神情委顿,疲倦不堪,跟方才走进酒店时判若两人,但凡人对自己身体失去控制后,都会维持一段植物人的状态,绝对不可能自行行动。我想起刚才那道在她体内生发的能量,实在蹊跷,而蹊跷就是乐趣本原,因此,我决定跟上她。 狐闹(20) 她被司机扶着上了车,依在靠椅上,花容惨澹,娇弱无力,真是我见犹怜。捏着隐形诀我慢慢消失在空气中,满街譁然,想必明天的社会新闻会头条黑字通栏报导曰:奇异白色狐狸现身阿姆斯特丹街头,世界动物居住环境保护再度引起世人注意。 道路慢慢疏通开了,还好,这里是最不喜欢汽车的荷兰首都,换了是在曼谷,或者纽约,估计我还可以兼职卖一份报纸,满街的司机都会给双倍钱的。 身体完全隐形后,我跳上了那辆奔驰。 坐在车顶上。 大风吹过我的毛髮,吹淡了身后远去的欧库阿酒店。那门后该有一双眼睛,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凝望我,柔情似水,佳期如梦。 我嘆口气,顺手敲敲身下车子的顶盖。怦怦有声。虽然驾驶室和车厢隔音很好,我相信从天而降的异声,还是足够一震一双的。 一个急剎。靠边,司机把头伸出来了,到处看,我无辜地在车顶望着他,忘记自己施了隐形咒,还对人家做鬼脸,浪费了颇多脸部的肌肉能量。那老实人今天凭空挨打,又凭空被吓唬,纳闷得要命,挠挠头钻回去了,我隐约听到他对危罗萨报告:“小姐,没有任何东西。” 刚一发动,我又敲敲。 急剎,观望。无功而返。 如此再三之后,我已经乐得捧腹大笑,而司机接近抓狂,显然最倒霉的是危罗萨,她如果是中国人,一定早就开始朝东乱拜,念叨自己时运低了。现在她就缩在车子一角,整个人簌簌发抖。相信她受惊不浅。 我又心软起来。罢了。 车子急驶,出了城区,大道上空长天如海,我现了形,倒在车盖上,风声忽忽过耳,好车子就是好车子,几乎可以忽略行进中的震动了。经过开敞篷车的男女,对着我尖叫起来,奇景吧,白色公路的疾驰车辆顶盖上,一只银狐跷起二郎腿,正在大打瞌睡…… 车子开了数小时,已经越过荷兰国境线,进入德国。我向来对德国男子渊停岳峙的气度颇有好感,因此竖起身子来左看右看,结果那个鬼司机不知道是不是受惊过度,进入市区后速度也没有降低,因此风驰电掣之间,我们再次远离人烟,来到了莱茵河畔一处古堡。 欧洲诸国的城堡是一道独特风景,其中以德国拥有数量最多,建筑风格也最多样,散布各地,是整个国家的歷史载体。 眼前这一处,是最常见的歌特类型。城堡不算大,但建筑精良,形态完好,四周围绕着坚固城墙,塔尖高耸,狭长的窗户装饰着神秘主义风格的青铜花纹,远看令人不寒而慄。注意,我说的是令人,我是很少栗的,等我都开始栗,那麻烦就很大了。 车子停在古堡门口,四周寂寥无人,但草木路径都显然被精心打理过。司机并没有下车按门铃,大门却立刻洞开,看来有很先进的保安监察系统。到底是何方神圣在此,我油然而生好奇。 看看天色有点晚了,要捣蛋得乘早。在车子发动前,我一跃而起,攀上了城墙,掠过树梢,跳上最高处的塔尖,再顺着城堡另一侧出熘下去,在遇到的第一个窗户前停下来,往里一看,有床哎,好像是个卧室,也没人,我就老实不客气地闪进去了。 这真的是间卧室,四墙淡紫金色绸幔,中心一张铁床,被褥一色雪白,进门左右贴墙有一个很大的衣柜,也是雪白的。角落里隐藏着一扇小小的门,推开看,是个非常迷你的洗手间,整墙镶镜,三层水晶洗手台上满满放着化妆品,显然是女孩子的房间。 返回卧室,我环绕一周,瞥见铁床下还隐藏着一个可推拉的床头小几,上面摆一张半身照片,照片中人金髮碧眼,五官精緻,身材惹火,从凝望镜头时眼波流盼的架势看,真不像良家妇女哎。光顾着看照片,顺带想要不要改换自己的造型问题,身侧的门,忽然一开。 走进来的不是别人,恰是我手上照片的放大真人版,她一眼见到我,立刻张嘴,意图尖叫,要说人那么多,个个遇怪事都来这手,难怪伟大艺术家几百年才出一个,要有创意,有创意懂不? 像我说话这么有学问的人,当然不会明察他人秋毫之末,而不见自家面前好大一堆柴,我身体力行,个人就是很有创意的,比如说,我现在不想这个笨蛋女人鬼叫鬼叫引来一票我不想看到的人,我本来可以一拳把她打翻,或者用放血疗法令之休克归天,但是我才不呢,我对着她念念有词,“你是猪头三,你想睡床底,你是猪头三,你想睡床底。” 配合强大的弭患咒,她在第一声尖叫冲破喉咙前就闭上了嘴,手脚并用,很乖地自己爬进了床底去睡了,仔细听听,也不打鼾,也不磨牙,不错不错。 狐闹(21) 我满意地对自己的施咒能力加以了一点表扬,此时就听到,门口有人的声音由远至近地喊:“换好衣服,到大厅集合。” 换衣服这个想法我喜欢,既来之则安之,我也没什么事做,就在这里看看热闹吧。哼着歌儿拉开衣柜,我小小吃了一惊。 衣柜里,当然应该有衣服。 说到衣服,我一点都不陌生。每季米兰,巴黎,东京各大服装品牌开秀,我从不错过,第一时间赶赴现场,无须谁邀请,也不用亮明身份,大摇大摆走进去,坐最佳位子,身边都是来自世界各地的顶尖买手,他们遵循社交和生意的双重礼仪,矜持不已,对着场上的衣香鬓影作木鸡状,唯有我从头到尾大唿小叫,手舞足蹈,看得兴起,还要爬去后台吃人家豆腐,每每惹到保安过来干涉,却被我一记天外流星拳,用全场群众都看不见的速度把人家从大门打出去二门,然后继续喧譁不已。以我当时的嚣张程度,希尔顿家小姐不过拍了些露点照,实在算是温良恭俭,贤淑过人了。 第20页 但是,我现在面前所看的衣服,实在是很震撼。 第一因为实在太少了。 只有一件。 第二因为式样太古怪, 连身,带面罩和头盔,护手,护膝,胸甲,连体靴。 黑色。 以非常轻的不知名质料裁剪而成,放在手心闭上眼,以我的触觉之灵敏,竟然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光线和热量都透不过去,柔韧性一流。 这分明是一件战斗服。为什么那娇滴滴的女孩子,会有战斗服? 我定了定神,想要追索衣服上附着的景象信息,门上突然有人敲了一敲,刚才走廊上召唤的声音最后通牒道:“动作快一点,换上衣服到客厅集合。” 只有一件衣服,换什么啊。我得问问清楚,因此喊一声,“穿什么啊。” 那人奇怪地“唔?”了一声,门一动,就要被推开。我赶紧伸出一腿,把门顶住,我这一顶门,不要说人,就是来了两头熊,也不大能推得开。 可惜我打错了如意算盘,那推力极大,沛然如山,门还是一寸寸在开了。 来者是何方神圣? 不管,堵住再说。我赶紧加上另外一条腿。 这下行了。门外“咿”一声,说道:“维罗纳,你的力气很有进步啊。” 原来那女孩叫维罗纳,我对来者起了忌惮,不敢造次,于是回忆她那声将出未出的尖叫是何种声音特质,模仿着低低答一声,“是我,马上。” 他回答着,慢慢远去,“穿上战衣,快点出来,别又是最后一个。” 真的是穿战衣。好吧,既来之则安之。我左边扭扭,右边扭扭,转了两个身,瞬息间变成了维罗纳的样子。事实上我还自行做了一个小小的缩唇手术,使整体面目的比例比较符合我的审美观。我将战衣拿出套上,那衣服好似有灵性般,如影随形地包裹上来,无一处不熨帖,严丝合缝,简直就是另一层皮肤。穿好之后,全身上下连头髮在内,都被严严实实包裹起来,只有一双眼睛在外。 结束停当,开门,走出去。 我所站的地方,是一条走廊,宽约两米,地面上铺着低调的黑色地毯,绵延一路,简洁的金属栏杆,没有任何装饰,从右看去,我身后房间排在走廊开头,接踵是一扇接一扇黑色的门,高而狭窄,只容一人出入,从左看,则是一道楼梯,通下大厅。靠着栏杆往上下打量,古堡吊顶极高,向上呈尖角纵深,色调深冷,感觉旷远,往下看,嘿,有格调哦,那数百平方米的大厅不是餐厅,不是起居室,不折不扣是个武馆啊。纵横分布着各式格斗训练的分场地和器具。拳击台,柔道场,冷兵器架,移动射击场……莫非这里是克格勃小型外训中心? 我兀自看得不亦乐乎,余光也注意到各个门内都已经涌出了人,一色是黑色战斗衣,从体形看,全部是女孩子,就身材而言,随便哪个都可以与世界小姐争一雌长。她们鸦雀无声地鱼贯经过我身边,下楼而去。我啧啧称奇,硬是给蒙了一头雾水,忍不住要摸出水晶球或塔罗牌要不干脆找两根筷子起一卦看看究竟,转念一想,算了吧,这个世界上有趣的事情一天比一天少,逮到一件就要玩到死才行,一旦明见万里了,我天长地久的日子可怎么打发。 如此,我便懒懒也跟着美人战士们走了下去,一边走一边和人比身材,嗯,维罗纳胸部骄人,腿就稍微短了一点,肩膀圆,但手指也圆,跟萝蔔似的,咿,左边这个是不是亚洲人,黑眼睛呢,腰身一握,当真步步生莲啊。 狐闹(22) 看美人是我终身爱,一看两看,随波逐流就到了大厅。女孩子们行动很迅速,在场地中间一字排开,站姿笔挺,各自唿吸声绵长而轻微,个个都不是庸手。我鬼鬼祟祟也跟着往那一站,立刻被人训了,“维罗纳,你在干什么。” 多半是站错地方了,我连忙左右看,发现大家腰上都有一个小小的牌子,黑色,上面有数字,w1,w2……哦,原来按数字站的,我身上配的是w0,看来是站第一,赶紧跑过去,结果又被人拽出来,我没好气地去看那个人,心想臭小子,你敢再动我一下,我拔光你全身的毛摆上屋顶做风鸭,结果一照面,心里悚然一惊。 那是个男子。非常年轻,穿一件宽敞的长袍,五官虽然端正,脸色却异常苍白,身体摇摇欲坠,看上去就是个不日归天的痨病鬼。他对着我一字一顿地说:“维罗纳,你身为队长,应当统帅队伍,如何魂不守舍,混乱纪律?” 我挠挠头,倒不是听不懂。这位仁兄说的是德文,现存世界的一切活语言,我大抵都明白点,但他的语调和声音,娘的,死透的人要是还会说话,德行肯定就是这个样子的。 意外之喜是,我是队长呀,嘿嘿,长这么大我还没当过官呢,队长虽然名目不惊人,也是现管嘛。我于是眉开眼笑,跟着那死人头去到队列前面,开始享受高人一等的乐趣。 说是说高人一等,其实我在这众红粉斗士里,是最矮的一个。事情如此古怪,我决定要对自己生命负责,少托大一点,走出队列的时候,我装作整理头盔下的头髮,将手一抬,掠过身边那高挑女子露在面罩外的眼角方寸肌肤。在接触的一瞬间,她便似已惊觉,身板极微妙一侧,干脆利落闪过,随即重新站直,电光石火,快不可言,我心里一惊,忽然感觉自己那样随意出手就打倒维罗纳,说不定完全是走狗屎运。不过,我毕竟是通灵之狐,就凭藉着指尖得到的一丝温腻,游丝半点的情绪连线到我脑海,轰隆隆是数句恶毒咒骂:“维罗纳,迟早要你不得好死。只要半阎罗不再保护你,你就会死得很惨……” 半阎罗当然就是我前面的那位仁兄了。名字实在很贴切啊。我暗想,女人就是不好相与,大家同为战友,怎么也要精诚友爱是不是,居然怨念如此之深,难道她的胸部不够维罗纳大?嗯,回头等我潜入她房间去偷窥一下。 这么想着,半阎罗兄弟在我面前一转身,差点把贴上我的鼻子。在他瞪一眼瞪得我灵魂出窍之前,连忙点头哈腰站开去,心里嘀咕着,我不是还要以队长身份对诸位训话吧,我没什么文化啊,不要逼我啊,我会说: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大家都要去健身,美容,裸奔啊…… 幸好,半阎罗对我没有太高要求,他自己跑去了中间,阴森森的眼神扫过整个队伍,可以感觉到一股冷风,立刻开始瀰漫四周空气,啧啧,做人可以做到这个内功程度,算是建树不凡了,我对眼前一切的兴趣,越来越高涨起来。 他说话了。 “诸位,今日集合,乃是为了选拔合适人选执行一桩非常重要的任务,我们的外务人员传回确切消息,在瑞士萨斯菲雪山北面发现罕见的蓝田半人,由于蓝田半人极善隐藏,而被惊扰时有自毁本能,因此,我们需要三位追踪与修復技术出色的同事。” 他的声音,我一边听一边暗打摆子,不过除此以外,腔调倒是十足军队官僚作风。说到此处,停下来环顾一圈,再缓缓道:“马上会给大家一次小小测试,我们看一下谁最胜任此次任务。” 第21页 啊,要考试?讨厌,我不喜欢考试…… 随着这傢伙话音一落,从大厅东头的入口处,两个身穿白色侍应服的男子,将一辆酒店中常见的餐车缓缓推了进来,餐车上盖着一层白布。一直推到面前,半阎罗将白布轻轻揭下,只见上面一个好大的金属盘子,盘子中均匀地摆了几十条ph试纸一样的纸条。 这纸条一上,我心里立刻一沉——我闻到了自己的味道。 这纸条上,浸染着我身上发出的独特味道,极微弱但也极确凿,而且,不是来自人身,是来自本形。 危罗萨。一定是从危罗萨身上得来。 果然,半阎罗开始简短说明,“我们有一位同事不久前在荷兰境内执行任务,回到阿姆斯特丹时中伏,元神精气被消耗状况惊人,袭击者身份不明。” 狐闹(23)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示意那两个侍卫,将金属盘子托到各人面前,人手一条,再继续道:“纸条上是从那位同事身上提取到的气味分子,诸位在一小时以内,要分辨出它的本主来源,并给出针对性的机能恢復意见。” 简洁明了,这人说话倒是很有效率的,话音一落,大家对表,他刚宣布,“开始。”哄的一声,大厅中便跟起了沙尘暴一样,上天入地,爬楼出厅,红粉四散,走了一光。留下我讪讪地在原地,左右看看,对半阎罗也看看,良久摸摸头,颇尴尬地打了个哈哈,说:“我,我也去了啊。” 然而他走了过来,自己动手,取下我的——不,是维罗纳的面罩。 我张大眼睛,无辜地看着他。手心暗暗结势,以防万一身份已暴露,别给人家打了个措手不及。但我的担心,是没有道理的。 他冰冷的手指抚摸过维罗纳的脸,低声说道:“真委屈你了。” 说完这几个字,就有点呆呆的,我侧脸压住他手指,想要发动法力通心,刚一动念,忽然感觉那冰冷触觉之中,隐约有极大能量流动,绝非俗世凡人一流,立刻硬生生忍了下来,转而配合他忧郁语气,轻轻嘆了口气。 这傢伙看不出是个怜香惜玉的,原来和维罗纳有一腿,难怪可以当领导,难怪可以不干活,难怪招人恨…… 我这口气看来嘆得正是时候,因为他心情很激动,一把就把我抱住了,在怀里使劲地按住我的头,不停说:“你放心,我会保护你的,我一定会保护你的。” 这句话,我不久前,依稀听过。小白的声音,比他好听一万倍,温柔百万倍,不过其中感情,倒不分高低贵贱,打架输赢,竟似如出一辙,我鼻端莫名一酸,我急忙把眼睛擦过他衣裳。啧啧,这幕感情戏演得好啊,真是郎有情,妾有意,一对好鸳鸯。 静静拥抱了一刻,半阎罗把我放开,向楼梯方向轻轻一推,“回去休息吧,我也要去追查那气味的来源了。” 维罗纳显然是个不学无术的,所以要拎出来当队长,但是什么任务都不去参加。我干脆多问了一句,“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忽然很英明神武,“从气味看,是很罕见的灵狐一族,但狐族素来低调隐世,极少主动与人发生冲突,我要再行详查。” 咿,小子果然不错,竟然可以一举肯定气味的本源,当然,他一定不知道,狐族不但不隐世,而且一天到晚在跟人类争风,上个月在巴黎,米兰,纽约同时开张的三家顶级夜总会,大股东都是秦礼,这个傢伙,最近爱上了收集人类美女,不晓得会不会被阿敛打出一头包来。 怀揣心事,重上台阶,我一面看一面向后张望,发现半阎罗站在大堂中央,一直含情脉脉看着我——看着维罗纳,那眼神之肉麻,害我掉了一地鸡皮疙瘩,捡都捡不起来。 不过因为一念之温柔,追着危罗萨想晃荡一下,结果晃荡进了一个爱丽丝漫游仙境一样的地方。从方才半阎罗对我本体气味的精确判断,此处非等闲,我要是还想继续玩下去,恐怕要打起一点精神来了。 古人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知己这个命题,太难一点,不提也罢。但要知彼,维罗纳房间床底下,倒有个现成的情报来源。 关上门,我谨慎地等了一刻,以防万一楼下那位男丁发花痴追将上来,直到四周静悄悄的,看来都走空了。我把维罗纳从床底拖出来,小姑娘睡得挺香,哈喇子都流出来了。比较起方才那群通体结霜的剽悍女,她看起来真的最有人情味,换了我是男人,我也爱她。 将手放到她天灵上,我闭上眼,试探性的发出第一道探测能量流,不错,长驱直入,所向披靡,没有遇到修道者特有的那种真气抵抗。她的修为很有限。占据了阵地,下一步,就是开始读数据了。对我来说,世人的脑子,就像一张张立体的光碟,储存着不同的数据和信息,有的我能看到,有的我权限不足,看不到,要当一下黑客暴力破译,或者拜託人家转告一二。眼下维罗纳,就是一张很友好的碟,没有任何防护。 快速扫描过去,汹涌的信息量向我卷过来,大多数是些鸡毛蒜皮——顺便说一声,无论多么伟大的人,他脑子大部分的东西,也都是鸡毛蒜皮,我曾经去通过一个号称世界首富的电脑天才的脑子,结果他心心念念一晚上,考虑的都是明天去哪里吃饭,真是堕落。 然后,我开始遇到陆续出现的关键词彙。古堡。再接着,是粉雄联盟。再接着,是非人世界的猎物。 狐闹(24) 把那些断续的片断结合起来,我慢慢明白了。我闯入的这个古堡,是一个名叫粉雄联盟的团体基地,所有成员都是具有超卓美貌的女性,自全世界招募而来,接受严格的体能与猎人专业技巧培训,目的是寻找非人世界的猎物,出售给有需要者,从中牟取暴利。 除了成员全部是女性这一条以外,其他特徵,完全就是猪哥所在猎人联盟的翻版。是哪个创意分子,居然以组织红粉军团为乐?反覆追索,维罗纳的脑子里高频率出现的人物,除了我所看到的其他红粉战士,三五教官,以及半阎罗以外,就是一个叫做老头子的名字——仅仅是名字,伴随着诸多政策,公告,宣讲,身份面目,却一律不详,看来正是幕后主使。到后来,这小女子脑子里翻腾的大部分东西,都是关于半阎罗那张死人脸。他是重金聘请来的教官,她是团队中最弱的成员,但是他偏偏对她一见倾心,假公济私,曲意回护,蜜意柔情,明明她在试训后就告不合格,偏偏不但继续厮混,还一步登天,变成各位英雌们的顶头上司。 唉,男人女人都好,坠入情网,就两耳近于聋,双目近于盲。尤其是这个小姑娘,出了什么任务不去记,受过什么训练也不去管,倒是前几天和半阎罗在走廊上遇到,各自对望一眼即擦肩,她反反覆覆想了八百多遍,烦死老娘了。 把手撤离维罗纳头顶,我扭扭脖子。再度把她塞入床底,在她身体周围加了一个隐蔽结界。四周仍然是静悄悄的,那些去寻访气味的小姐们,看来还在苦苦奋斗。我对着分隔墙壁一头撞过去,穿墙进了隔壁的那间房。 第22页 大小是一样的,布置设计也差不多。我仔细检查一遍,没有任何异样,再穿过下一堵墙,惊喜也缺缺,走过几间就可以得出结论,这么一排过去,都是这种宿舍式的居所设计了。啧啧,这可真像百花楼啊。不过住的都是母老虎,吃不到看不得罢了。 四处摸摸摸得我无聊,我打了哈欠,在去睡一觉和继续探查其他地方两个选择之间犯起了嘀咕,不过,大堂中很快传来响动,我不用二选一了。 此时,我已经处身在第八间房,穿墙术用太多了,头有点昏昏的。如果要正常出现在大厅,就要再穿一次回去,那样的话,我一定会生起气来,把人家房子拆掉的。如此进退两难,我干脆就不出去了,靠着门把我的耳朵一贴上,凝神运气,开始收听大厅里的动静。 不听不知道,一听吓一跳。随着半阎罗回来,所有成员到齐,报告之下,分辨出那个气味来自狐族本形的高手,有三位之多,半阎罗似乎颇为满意,却有个女子声音,森森然有如金铁,提问道:“教官,我们的队长呢?惯例出任务,不是应该由队长亲自指导制定计划,并且参与行动吗?” 咿,这是单挑啊。半阎罗机变不慢,立刻回答:“此次以选拔定行动人选,队长如不能顺利通过测试,也不能参加行动。” 深得假公济私之三昧啊,要偏私之时,表面上看起来一定要大义凛然,才是高手所为啊。 我正频频点头,作知己状,对方似有备而来,立刻反唇道:“如果队长不能顺利通过,即无法胜任队中第一高手的名位,不能胜任,就该让贤。” 话音一落,众人譁然鼓譟,从七嘴八舌的内容来看,对维罗纳的评价都不算正面,且透露出许多点滴八卦,将半阎罗的身家清白拉下了水……后者一时之间,竟也无话可说,我猜不出三秒,他一定要用武力镇压了…… 既然要玩,不如索性玩大点。我将自己身形平面化,从第八间房的门缝下飘出去,贴着走廊栏杆向下看,还好,冒险成功,大家都在作乱犯上,没有人注意楼上动静,我于是勐吹一口气把自己吹胀——跟杀猪那个手续差不多,头髮撩撩,衣服整整,在被人先喝破行藏前,我大笑三声,似足舞台上奸角,大声说:“谁说我不能胜任队长之位?” 众目睽睽。全体看我。 摇摇摆摆下了楼,我气定神闲往诸位面前一站,扫视一眼,看到很多诧异到出水的眼神,然后噼手从面前一人那里抢过那张带有气味的试纸,慢腾腾地说出一番话来。 这番话,其实就是我的自我介绍,毫不特别,只不过为了吓唬各位人类美女,我借鑑了一下福尔摩斯那种假专业的斯文说法。 第4章 狐闹(25) 我说,这气味来自一只刚成年不久的狐族成员,而且是一只罕见的银狐,因为气味上缺少毛髮色素原子。银狐本身具备相当法力,能够对人类造成相当大的伤害,气味是在数小时之前留下的,而且从发散的程度来看,应该来自数百公里之外,阿姆斯特丹范围内。危罗萨一定和对方有过近距离的接触,因此导致真气受到极大损伤。 接下来,诸位女士现场演绎了一下什么叫做刮目相看,目瞪口呆。我猜维罗纳以前一定是非常呆鸟级别的人物,笨到问她寿司和米饭有什么区别都要眼睛发直也未可知。突然间英明神武起来,非常叫人不惯。我做了出人预料的事,每每因此洋洋得意。睥睨之间,半阎罗打蛇随棍上,便说:“维罗纳答案完全正确,诸位应当无话可说。现在,各位顺利通过测试的同事,请跟我去领取设备,准备出发,其他人解散。” 他一转身,带领大家往外走,我紧随其后,听到他用非常非常低微的声音说:“你怎么知道受伤的同事是危罗萨?” 对哦,半阎罗之前布置测试题目,说的是,我们有一位同事在荷兰境内遇伏,并未提及是哪一位。幸好我脑子转得快,立刻回:“今天只有危罗萨没有来集合,理应是她。” 他疾走之势并未有任何停顿,但我感觉到了他内心深处的一次情绪动盪,莫非我的谎编得不圆?或者,以他对心爱之人的了解,觉得这结果不可思议,无论如何,事到如今也只有撑下去,看看能玩出什么乱子吧。 半夜之后。半空之中。 在城堡中不知不觉,竟然厮混了整夜,又是一个大白天。碧空之下,飞着一只粉红色的圆形飞行器,里面坐了一个驾驶员,三个穿黑色战斗衣的美女,彼此不交一语,各自发呆。 最外面那个座位上,坐的就是我,正大打哈欠。 刚才出发去抓蓝田半人的时候,半阎罗七情上脸,一点也不想我去,但是迫于暴民政治,不得不含泪报出我的名字,一字一顿之余,还勐对我抬眼放电,搞得四围空气大寒不已,其他中选者,一人名叫阿罗约,另一人叫风罗魅,都怪怪的,不够狄南美来得有学问。而且这个团伙成员的名字,格式跟少林寺弟子似的,中间都有个相同的字。不多招成员看来是英明的,不说培训经费,食宿操心,就光取名字,就够愁死那带头的。搞不好十年八年下来,会出现胡萝蔔,太啰嗦,解罗衣,铜罗烧这样的奇人。 想着想着我便兀自笑起来,一面笑一面转过头去,发现飞行器中另外三个人都露出十分古怪的表情在看着我,不晓得看什么。我莫名其妙,也跟着瞧瞧,嗯,大家身上,现在穿的都是那套黑色战衣,面罩和头套暂时没有戴上,各自都算是国色天香。但是看看国色,仿佛不需要露出那么古怪的表情吧?再一看,原来我整个人,一半在飞行器外,一半在飞行器里,除了胆子太大以外,还有个不太好解释的地方——我身体中间嵌着飞行器的墙壁……糟糕,我之前到处穿墙打洞,冲出去有点仓促,居然忘记把法术收拾干净了…… 讪笑着把身体挪回来,我还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摸了摸那墙壁,表示安慰……楼罗娜很快恢復镇静,将脸转过去,而且戴上了面罩,意思是眼不见为净,但另一个金髮碧眼的小妞,就简直有点抽风,手心按在座椅上,一圈汗水浸了出来。反应这么强,将来怎么成大器啊。 混到这一步,我知道已经要穿帮了。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句话也不能说是纯夸张,但你说别了两小时,回头就能穿墙,大抵是过分了一点。何况以半阎罗的精明和对维罗纳的关心程度,回头一定会上房间去查看蹊跷,床下那个掩护结界,万万瞒不了高手。 为了玩得久一点,我现在就要做点手脚。 我拍拍楼罗娜,“飞行器顶上有人。” 她转过头来,看我一眼,再侧耳一听,立即冷冰冰地回答我,“不可能。” 我诚恳地望着她,“真的。” 她再望我一眼,真是厉害,眼神丝毫不乱,以我通灵之能,也不大看得出所思所想,只能探测到其心绪不稳,对人生似有许多疑问——基本上这是人类的通病。 瞬息之间,她长身而起,单手贴上飞行器顶壁,整个人便贴了上去,顶壁上有一个直径十五厘米左右的观望口,镶嵌着颜色奇特的玻璃,从硬度看,绝不逊色于钢铁,结果被她一拳打成齑粉,驾驶员也没敢出声劝阻,看来是个小角色——也或者对公家东西不心疼,接下来,楼罗娜整个人靠近那观望口,忽然身体弯曲,骨架仿佛可以摺叠一般,二折四折,成了很小一个人头块,一耸,从那洞口出去了。数千米高空中勐然灌进来的狂暴风声,也挡不住她冷冷的一声召唤:“你上来,看看这里有没有人。” 第23页 狐闹(26) 单挑啊,我最喜欢单挑了。 兴致勃勃一跃而起,我一面大声答应:“马上来马上来。”一面也爬上了飞行器顶壁,就两个人出趟门的风格而言,显然我们流派迥异,她走杨柳岸晓风残月路线,我则大江东去铁琵琶——摺叠身体钻小洞洞多麻烦,一拳打烂所有的阻隔吧。 你还别说,这玩意的材质不算脆弱,我蕴涵“石破”咒的力量,通力一击,也不过打出一个狗熊脑袋大小的洞,不过也足够了。骂骂咧咧往上钻的时候,我听到下面两人在落下如雨的板壁碎屑中鬼叫鬼叫的声音,那种惊恐和歇斯底里向来为我厌烦,因此把已经钻出生天的脑袋又低回去,手指在嘴唇上一压,“嘘,再吵我杀了你们。” 驾驶员反应很快,立刻伸手去按左上角的危急按钮,刚才上飞行器的时候我已经注意到,那个按钮应该是直线联繫古堡总部的。我倒不在乎一会有大堆人跑来追杀,但是给我选的话,我比较喜欢追杀人。因此手一抬,我发出风疾诀,线状能量缠上驾驶员的整个身体,无论他怎么挣扎,都动弹不得,然后往回一抽,身体从上到下各个关节处都传来明显的卡拉声,统统脱臼。他脸色惨白瘫软在座椅上,除了有出气也有进气以外,活动能力和死人无异——或者还差一点,死人还可以闹鬼不是。 我倒挂在那个洞那里,搞定驾驶员说时迟那时快,其实不过电光石火间。这当儿风罗魅不愧训练有素,已经迅速向我扑来,说到此处我岔开一下话题,汇报一点经验之谈:诸位在家看碟的时候啊,千万莫要倒立着看啊,光影颠倒,头脚位置混乱久了,对人生观会有非常不良的冲击…… 从她扑过来的动作看,不算庸手,虽然刚刚尖叫声是很庞大的,但总体上还是处变不惊,敏捷有力,一面手在腰间摸来摸去,估计是要拿武器。我其实很有好奇心知道那是什么武器,但屁股上传来一阵阵幽微的杀气提醒我,大头在上面,务必速战速决。 出于对她在古堡里每天过那种无聊日子,刻苦训练的尊重,我很慎重地选用了自己比较拿手的一招,左手以风固诀阻碍对方行动,右手打人家耳光。这是我大规模扁人次数多了,提炼出来的一点小心得,要知道打人耳光最爽,噼噼啪啪,有一种很节庆的感觉。不过,风罗魅显然比东京街头的土流氓剽悍许多,在她周围的空间被风固诀搞得密度极大,基本上不适合人类行走之后,还在顽强的继续前进,唿吸虽然急促却没有停止,额上的青筋,鲜明地体现了她的努力程度,令我肃然起敬。因此我调整了能量级别,让她直接享受了太空漂流待遇——她直接憋昏过去了……啊,为了对付一个小虾米,我真气大损啊。而屁股上还站了一只海蜇级别的,我的前途,十分黯淡…… 驾驶员一被搞翻,飞行器就开始失去控制,我爬出顶壁的时候,脚下那劳什子已经在以失去控制的速度急速下坠,与大气层的摩擦带来一串串璀璨火花,周围空气升温,风声猎猎。大约在十五秒之内,我们就会同生共死地一头栽在地球上某个地方。随着轰隆一声巨响,变成一团炭烤叫化肉,不挑剔的野人,说不定会有剥皮试味的欲望。我当然记得我其实很拉风的会飞,问题是在飞起来以前,我面前还有个小妞,正很冷酷地看着我。而且,很稳当。 楼罗娜站在那里,或者不如说,她粘在那里。随着飞行器下降中剧烈的颠簸与翻转发生,她身形如风中杨柳枝一样飘逸起伏,见势化力,毫不费功夫。我方才喝得一声彩,眼前勐一花,她竟然以连我都看不太清楚的速度欺身上来,黑色战衣下五指尖尖,春葱似的,不去绣花拍gg,好死不死却来打架,真是堕落。而我被这一抓抓中,自然就更堕落,堕到了五体投地的程度。我靠。你是不是人,居然能扁到狐狸? 我不敢掉以轻心,驱使着身体表面的细胞快速向被抓住的部位聚拢,直到形成和金刚石接近的单位面积密度,这样做的效果是,她的手指就好像陷入了一把肉锁里,看起来是凶神一般把我脖子掐住,其实想不想掐她也没法做主。既然抓到了人,这会最方便就是探查她手指上流传过来的信息,哎,比维罗纳那个死脑子里多得多了,不过没有小心收纳,所以也规整不到哪里去。我直奔几个关键词——粉雄联盟:创立于十五年前……追杀非人猎物卖取高价。创始人老头子……公开身份为人界大人物,现居芝加哥……无更详细资料。本人情况:受训七年,以往十五次任务成功……锁冷一只……而我最想知道的她的出身,居然被一片黑暗牢牢笼罩,跟上了锁似的,这是怎么一说? 狐闹(27) 我脑子里想事,手下未免就有点松劲,楼罗娜抓住机会,汇集全身能量对抗,勐然挣脱掌握,此时飞行器继续坠落,坠落,隐约已经可以看到地面上景物的轮廓,还好,这下面就是瑞士境内的山区,白雪皑皑,天地苍茫,希望各位正在冬眠的松鼠黑熊兄弟们跑远点啊。要是万一砸进城市我这乐子就找大了,一死一两万人,老天爷追杀我就不用雷了,估计要找一颗小行星直接来撞。 为免同归于尽,我赶紧用了风御诀,在长空荡荡中飘摇而起,还没有来得及为我的优越感大笑三声,面前的楼罗娜忽然也飘了起来。我吃惊地看着她,发现那密不透风,理论上应该可以杜绝一切正常光线的黑色战衣下,有一种奇妙的幽幽萤光渗透出来,映照出楼罗娜身体内部的五脏六腑,血管交错,甚至体液的流动。比在x光机器显示屏上所得到的透视效果更胜一筹,细节歷歷在目。我揉揉眼,赶紧确认自己不是产生了幻觉,再看,花样更多了。楼罗娜整个身体仿佛由水分子或光影本身构成一样,竟然在空中一时散一时聚,一时明显一时缥缈,活脱脱夏天一朵云。这疑真疑幻中,最有质感的是她的眼睛,正在冷冷地瞪住我,眼神仿佛是一缕缕丝线,缠绕,交织,铺陈。我还没来得及警惕,忽然周围天寒地冻,一阵溺水般的窒息感梦魇住我,五官被奇特的沉重物质压迫,渐渐压住我的经脉和肌肉,使之不能活动。我悚然不已,以内息护住心口丹田的灵明,元神镇定,施以毕生法力,用出了风突诀,暴出生天,身体被风突诀带动的强大空气推力搡出数十米高,我身心为之一松,在空中大声咳起嗽来,喘得像个烂风箱。娘的,我想起来了,这是藏灵族类的水窒流息密法,自娘胎中带来,能令一切物质水质化,屏蔽空气,窒息杀人。为什么区区一个人类,会懂非人神族的密法?除非,她不是单纯的人类? 楼罗娜对我一击得手后,并没有要赶尽杀绝的意思,仰头望了望我,唇边浮出一朵缥缈的冷笑,忽然俯身下坠落,去追赶那只已经快要息劳归主的飞行器。去势如流星,眨眼撵上,她在空中迅捷无伦,完全不受引力的影响,反手嘶啦一声,脱下自己身上黑色战衣,挥舞起来如套马索似的,抛出去,居然兜住了飞行器的尾部,将那坠落缓了一缓,楼罗娜头髮披散下来,力量耗费极大,脸色都惨白,看她样子是要上面护住飞行器缓缓下降,可惜黑色战衣设计来并不能抵抗极高温,纺料上灿出火星,很快也会焚烧起来,战衣一断裂,反弹力更大,楼罗娜不是能量充沛型战斗者,恐怕很快就有心无力了。我远远跟上,从窗户口,看得到里面两个人已经昏迷过去,再搞一搞,不摔死都要在里面憋死。我到这里,是因为一时顽皮,人家和我往日无冤,近日无雠。怎么就害人家丧了命。这恻隐心不起也就算了,一旦有了苗头,就忍不住欣欣向荣,蓬勃生长,我嘆口气,哎,自己屁股自己擦吧。一扭身体,扑了上去。 第24页 不出所料,战衣果然很快应声断裂,楼罗娜被巨大的反推力直摔开去,闪过她跟一颗炮弹一样的身体,赶在飞行器与大地亲一嘴以前,把尾部拎住,阻那么一阻的功夫,能量罩自后往前,流水一般包裹,将它稳稳托在空中。看了一眼楼罗娜,她在我不远处虎视眈眈,面容如冰霜般冷峻。看来对我的行为捉摸不定,仍然保持高度的警惕心。 我嘆口气,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间兴味索然。这一切无缘无故,无因无果,完全像场大梦无觉。 将飞行器缓缓推向楼罗娜,我拍拍手,收了风驭诀,没有法力贯通的身体,和人间任何一块凡铁无异,笔直下坠,唿啸声过耳,如梦如真。我在扑面而来针刺般的风中,寂寞地想,这一生千秋万代的长,这么长,怎么办呢。 怎么办呢。 绝望令人做傻事,也令狐狸做傻事。 而重力加速度,比一切法术都沛然无可御。 轰隆。 我一头砸在了雪地里,生平第一次,以自家的肉身和天地之力硬碰硬,得出的结论是,难怪那么多人选择跳楼作为自杀手段,实在是一跳即死,除非老天爷跟你卯上不许你解脱,否则生还机会是等于负数的了。 感受到满身筋骨的强烈震动与疼痛之前,我的神志已经开始昏迷。勉强张眼看去,这地界是瑞士吧,而且应该是瑞士海拔最高的山间,白雪皑皑,一望无际,苍茫蓝宇如深海一样纯净,两种最清澈的颜色,互相映照,犹如天堂。要是埋在这里也不错,偶尔炸尸一下,爬起来有风景看,也吓唬不到人。 想完这点,我就晕过去了。靠。丢脸啊。 狐闹(28) 对身体承受能力的高估,给了我一个很大的教训。当我在昏迷状态中感觉到脸边有什么毛毛的东西在蹭来蹭去,同时和周身冰冻状态对比强烈的,还有一种温热而刺痛游移,自额头到鼻樑,再到喉咙,我感觉那刺痛停顿下来,仿佛犹豫了一下。我心里一凛,脑子里忽然浮现出的画面,是一口巨大的森森白牙,啮入喉管,鲜血四溅。 以仅有的意识支撑自己睁开眼。我首先看到的,是另一双眼睛。 澄明,圆亮,柔软,悲天悯人。 想支起身子看,身体内部传来的强烈感觉提醒我,状态不佳,请勿轻举妄动。 这双眼睛的主人却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轻轻转了个身,靠近了我的头部。 一条圣伯纳救生犬。 浑身雪白,融入皎洁山色之中,高大而英武。 瑞士雪地里的巡逻者,每年都拯救大量因为天气或迷路而陷入雪地险境的观光客。 对那些在深山大雪里奄奄一息,只能祈求奇蹟的人们来说,它的形象,最接近神。 现在,神找到了我吗。 我晃晃头。 视线清楚了一点。真的是一条美丽的圣伯纳。不过,我也看得出它其实很老了。绝不是正在服役的犬只。它的毛皮干枯,筋骨衰弱, 而这一切都不妨碍它的行动力。在发现我有意识的那一瞬间,已经专业地低下头来,四肢牢牢撑住地面,努力将我拱出雪地,准备托到它已经苍老消瘦的背上去。 狐狸和狗,各种版本的传说里都不大和睦。不过我不是普通的狐狸,正如这也不是条普通的狗。它将我刨出雪堆,俯首负人,动作娴熟,神情专注,眼睛不时向我一瞥,极温和关切。我终于爬到了它背上,在雪道中慢慢走动起来。接触到它温暖的体毛,我没来由的心里一酸。这真是条老狗了,耳朵贴着它的体肤,倾听血流和内脏搏动的声音,我发现它的机能早已衰弱到极限。衰弱到仿佛每走一步,生命就从蹄爪下熘走一分。我很担心很担心,它会突然倒地,就此长眠。 我勉力抬起手,摸它的狗头。这时候我希望自己有白老爷的本事,可以将大量的精气神以特殊手法注入生物经脉,使之在瞬间强力逆循环,回到肌体的年轻状态。但那是我所看不到的境界,我的抚摸,无非是给这仁慈的狗一点安慰,或者一点歉疚——是我穷极无聊,来玩什么极限自由落体,带累你了。 它仿佛知道我心事,缓缓偏过头来,我疑心它有一点微笑,闪过重重唿吸的嘴角。 一路走,一路这样缓慢地走。 我运气不错,两千米之外,已经有人烟。但不是常驻的居民,而是雪山救护巡逻队的基地。简陋的木屋内有人,很远就在诧异地说:“哎,福福又救了人回来。” 几双手把我抬下狗儿的背,我这时候知道它名字叫福福,真好听。我在进屋的时候回头看它,安静地站在蓝天雪山之间,平和神圣,像一尊雕像。 人们给我打来了热水,好像有巡逻队的医生,检查我的筋骨,说没事,大概是受惊受寒,休息一下就好了。筋骨没事,说得不错,因为修道狐族的自我修復功能很强嘛,断断也就长出来了。但是急速下落与望空一摔的那个程度实在太狠,我体内气脉走岔,一时半会,还真动弹不得。那些人小心地对待我,铺盖盖得扎扎实实,一张热毛巾盖在我脸上,轻轻的小心的,抹去那些污尘融水。听到轻微惊诧道:“哎,这女孩是东方人吧。” 东方人?想半天才反应,我这么一摔,散了变化,把自家长随的本来人形摔回来了。不知道楼罗娜她们又怎么样了呢。 身体动不了,脑子就只能乱转。想我自小,就是铁链拴在柱子上,也要上下爬几次的,如今半身不遂,行动不便,体验真是新奇。 半天,忽然听到人声哗乱,喊道:“福福怎么了,琼斯医生出来看看。” 我一颗心,瞬间提到嗓子眼上。 屋子里的人纷纷抢出去,声声唿唤:“福福,福福,你怎么样。” 我凝神关注动静,闭眼通心,视线远界屋外雪地之中,清清楚楚看到,福福四肢已经衰弱到撑不住自己的身体,伏下去,微微喘气。到这个地步,它都有一种奇异的高贵,模样不曾有半点软弱,倒仿佛是抱歉的,抱歉自己给人们带来这么大的惊扰。那双眼睛,比神祗都纯净。 可是,也满怀遗憾焦灼。铺天盖地的期待渴望,不甘心。 为什么? 它的生命已经到了尽头,是自然的规律演化,油尽灯枯。刚刚我在它背上已经感觉到,以正常的情况来说,它的寿数,很久以前便耗得干净。 是什么支撑它,迟迟不肯离开这个世界。 我强行催动体内能量,急速活化血脉经络,以便马上可以自由行动。如此会给以后的修行留下很大隐患,大非上策,所谓逆天行事,必受天惩,不要以为老天爷会放了你一马又一马,一旦遇到狐族的千年之期,我小命呜唿的风险就大大增加。不过,反正我也给罚得不少了,债多不愁,虱多不痒吧。一刻过后,我一跃而起,大步流星冲出去,就在门边,一个全身上下登山装束的人也一头钻进来,和我撞个满怀,不晓得是不是撞疼了,扶住墙壁,哀哀哭起来。 我拍拍他,其实是她,登山帽下有缕缕秀髮,“哎,怎么了。” 第25页 她红着眼睛转过来,护目镜下泪水夺眶而出,泣不成声,“福福不行了,可怜的,可怜。” 一边又哭。 狐闹(29) 我难得那么耐心,慢慢问她,慢慢等她说出来,关于那条圣伯纳的故事。 福福。瑞士雪山深山巡逻队中,最资深的一条救援犬。初成年就开始担负独立的救援任务,它禀性通灵,性情温和纯善,是所有巡逻队员最心爱和值得信赖的伙伴。这样一条狗,什么外人都一见倾心,因此可以想见,它主人爱它的程度。 某一次出任务,遇到雪崩,福福和主人双双受伤被困,它的主人是真的那么爱它,爱到愿意把仅有的食物留给它吃,自己在饥寒交迫和失血中死去。冻成一尊冰的塑像。 福福被救出的时候,也已奄奄一息,身边有主人的尸体和分毫未动的食物。 最危险赤裸的关口,才能看出有没有真心。一或于人,一或于动物,都是人间万物,有什么区别。 失去主人,它似乎也再没有活下去的意志,整日孤独地奔跑在雪地里,不愿意吃东西,也不愿意歇息下来,每天都回到主人遇难的地方,在那里静静坐着,凝望自己曾朝夕相伴的人。 一条温和的狗,不懂得用长嚎来表达自己深沉的悲痛,但在低首呜咽的声音里,绝望浓厚得像一团生铁,每个听到的人,心上都那么沉。 到这里,故事已经足够感人,但是不能解释福福在世上坚持不死的理由。 即使是修行者的世界里,无论掌握多少强身健体,颐养不老的法门,都斗不过自然循环的规律,唯一的例外,是它对某样东西的渴望和期盼实在太过强烈,才能使一具消耗到达顶峰的身体,勉强包围住那颗跳跃的灵魂。 我静静等待这陌生人的叙述。而门外,开始传来哭声。福福失去了清醒的意识,刚才给我做检查的那位医生,在帮它做心脏復甦。我心里忽然很痛。 这突如其来的一痛告诉我。福福大限到了。 一把推开那挡住我前路的人,我闪电般扑出去,胸臆间气息流转不畅,隐隐作痛,但我无瑕自顾。雪地里三四人围成一堆,中间传来啜泣,以及福福渐渐湮灭的唿吸。 我分开人群,蹲在地上。 它伏着。头颅安静地搭靠在自己的前爪上,半闭眼睑。大抵是不行了。我知道这是自然寿数之期,强求无用,但实在忍不住伸出手去,希图度入几分能量,这一刻我首次痛恨自己不如白老爷剽悍,能生死肉骨,但令它多延长一刻生命也好。这延长是为了什么,其实我不知道,也不清楚福福是否也做此想,我只是听凭了心里那点本能冲动,干了一件对错不分明的事情。 立竿见影。 福福重新恢復了意识。它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大出所有人意料,乃是“腾”的一声跃起来,调转身体,大步向雪山深处奔去。 我紧紧跟上,那些吃惊的人们也随后而来,但福福的速度竟然快如奔马,数分钟间,除了我以外,所有人都被甩到了遥远的后面,互相嘶喊着拿雪橇车啊,滑雪装备啊,无可奈何地消逝在我回头一望的眼帘里。 大约奔了十分钟左右,离方才的巡逻队基地小屋,大约有十数公里。这个距离不算惊人,寻常开个雪地车就可以做到,但是它选择的路线却堪称险恶,动不动就要从九十度左右的积雪悬崖上一冲而下,跌到贴地,或者连滚带爬。中间还转了几个不可思议的大弯,看起来是直接折回去了,其实拐入了另外的岔道。连我都跟得跟斗连连,骂骂咧咧地抱怨福福这傢伙,得点能量就卖乖,老来要多锻鍊身体,也不用选择极限运动这么离谱的项目。 它终于停住了。 在一个山洞前。 精确的说,这不是山洞,这是由两块从山嵴上突出的巨大岩石交错而形成的一个小空间,奇怪的是,一眼看去,内部幽深隐秘,以我的眼力,竟然完全看不到底。 福福就停在山洞前。凝视那黑暗,尾巴轻轻摇动。它身体不停颤抖,我猜是因为冷,也可能是因为焦灼。 我过去蹲在它身边,摸它的头,轻声问:“进去吗?” 它转过来看我。眼神中,渴望之意火花四溅,烧得我手心穿洞。但它的意思也分明在说,不能进去。 天下哪里有什么地方,我不能进去的? 答案是没有。 所以我进去了。 进入黑暗阴影。进入另一个世界。 我简直疑心听到了背后嘎啦一声门响,下意识回身去看,光明仍然可见,却似也不可及。忍住了走走回头路是否行得通的渴望,我一个踏步向前,空间变化的感觉非常明显,再一个踏步,陷入渐深。波动诀催动,有刻意封锁住的空间结界被强行辟开的——这个地方有高等级修行的非人存在。 连续破开第三层结界,空间波动才稳定下来。四周仍然漆黑一片,无声无息。但在目力所及,很遥远的地方,又若隐若现一丝毫光,犹如珠宝玉器。我逼视着那点缥缈毫光,一步步踏过去,一路安然无恙,死寂无声。直到我终于可以看清楚,那是安置在空中的一个人,青年男子,垂首,赤裸裸,摆成耶稣受难形。他本身并不发光,发出光芒的,是四周如果冻一般将之包裹住的——玉石。 人类对玉的兴趣,一向来很强烈。所谓黄金有价玉无价。出身好成色好,稍有来头的,就是千金之货,最上等的,则根本价值,很少在人间露眼。人们相信,玉可以辟邪,护身,招福,保命,医病,求财……但凡大家没有的,就靠玉来招一招,有得招当然好,万一没有,挂着也不是什么坏事。 狐闹(30) 这种兴趣,在非人世界某一种族眼里,是很好笑的。 那就是蓝田半人。 蓝田半人和玉的关系,就好像我们和水稻的关系。 种植,培养,收割,选种杂交,求质求量。 然后做成包子,馒头,锅贴,米线,吃掉。 如果有个外星人,把我们丢在路边的冷馒头抱在怀里,一边号啕大哭涕泪纵横,一边对着那砣馒头又亲又摸,又看又抱,我们一定先捧腹大笑,势必当人家是疯子。 当我们执着于某一样东西的时候,是不是也有人在冥冥中,当我们是疯子呢? 不管怎么样。蓝田半人对玉的炼化能力,随着非人世界和人类世界的日渐交融,慢慢为小范围内所知,因此针对其族类的追捕,也就从此永恆上演,或者直到一切的末日。 看到面前这包裹在玉石中的人,联想到之前那城堡中半阎罗对此次任务的说明,我当然立刻已经明白,是什么人设了结界在此栖息居住。 因此我喊了一嗓子,“猪头!” 猪头一出,谁与争锋。立刻就有回应,两个慢吞吞,特别嘶哑,特别迟钝,好像很久不说话那样的声音,在窃窃讨论道:“哎,谁叫猪头啊。” 我插着腰,发出丹田之气,鬼叫鬼叫:“是我,是我,狐族的,远来是客,怎么茶水都没一杯?” 第26页 狐族在非人世界的名声,不是盖的。很有泱泱风范,其他不说,就打架来看,人家都晓得我们不会暗中偷袭,一水是光明正大单挑或横扫。尤其小白这几年很是厉害,但凡和他单挑过的,回去后都半身不遂,因此对手越来越少,我看他手痒到没法忍的时候,不晓得会不会干脆去扁他老头。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蓝田半人就不好意思继续装神秘了。 四周一下亮起来,哎,这种用灯光来渲染气氛的把戏不要玩啦,是个地方就来这一套,一开一关也很费电耶。 人家就解释,“不是啦,最近大雪封山,收成不太好,我们省点明珠用。” 一边说就一边走出来。从洞的深处。 一个高高瘦瘦的人,应该是男的。慈眉善目,大和尚似的。身上没穿什么,好在体格不错,裸奔一下我也意见不大,通体皮肤发出石头或者积年冰雪那样白亮的反光。看上去硬而通透,水色很好,要是敲敲看,说不定声音还蛮聚拢的,是一身好玉石啊…… 我这样盯着人家全裸体看,人家不乐意了。 “你看我干嘛,你不是要喝茶吗,给你了。” 看看,真的他伸出一只手,託了杯茶,这什么茶啊,好像胶质似的,温吞晃动,不透明的玛瑙色。他点点头,“就是玛瑙呀,液体的,很好喝,带点酸,加了柠檬的。” 我吓一跳,赶紧放一边,我消化不好,喝这个,一会胆结石就不好了。 打量四周,空空一个雪洞,除了正上方吊着那个人体玉石包以外,什么都没有,不对,还有好几颗规模特别庞大的夜明珠悬在四角,真是太大了,我刚才还以为就是普通石头。 原来这就是它们的照明用具,奢侈,奢侈啊。 蓝田兄弟不以为然,“有什么好奢侈的,大的不好吃,口感太粗了,只能拿来照明嘛。” 我嗯嗯两声,心想一会我找你借两灯泡,拒绝我可不行啊。一边就问:“这人是怎么回事?” 蓝田兄弟随我的眼光回头看了看,脸上随即出现一种类似于不好意思的神色:“这个这个。” 这一族类的成员,普遍都不爱讲话,所以故事讲述才能绝对不算好,就算眼前这位已经是新闻发言人口才级别,讲起一篇长话来也是结结巴巴,几乎没把我听得愁死。 他说,这是一个死了的巡山队员。 我点点头。干嘛吊这里。 他想了半天,不知道想什么,表情活像外文水准在四级以下的朋友,遇到一个讲印度英语的远客。半晌,告诉我,“把他包住的玉石,有起死回生的作用。” 咿,真的吗?你们的农业科技水平越来越进步了啊,这效果直追魏晋南北朝的五石散啊。送我几包行不行,内服还是外敷? 蓝田兄嘆口气,“说来听听而已,你别当真,其实是不行的。最多可以保住他身体不腐烂,容貌不变。他是在雪中冻饿之余,失血过多而死的,”摇摇头,很惆怅的样子,“就算请来神演,也没有办法救。” 神演是非人中的医疗圣手,能治一切外伤,只要是外因所致,无论死到什么样的程度,都可以一个单方搞定。但是饿死的,器官功能耗尽而衰竭……这个真没法救啊。 既然都知道不行了,这个实验就应该下马嘛,干嘛吊着人家在这里,入土为安多好。 蓝田兄看我一眼,“你从外面来的。” 我点点头,他又嘆气,“你看到外面有一只好大的白狗没有?” 我狂点头,我不但看到有一只狗,而且我是跟着这只狗的。 “这吊着的人,是那狗的主人吧。” 狐闹(31) 这就问到点子上了。 这真的是福福的主人。 若干年前,福福和它的主人一道,无意中救过一个蓝田半人族的年幼成员。主人过世后,它也不想活了,跑来这山洞附近自杀,一只狗自杀啊,上帝造狗之初,这道脑筋肯定是手抖才给的。自杀到一半,被蓝田半人发现了,为了安慰这只伤心的狗,它们把那巡山队员的身体弄进山洞,拿玉石包着,保持容颜不变,顺便撒了一个大谎,说经过漫长的时间之后,人家会起死回生。 我听出一脑门汗,“你们怎么沟通的。” 蓝田兄耸耸肩,“人话不好学,其他语言都容易上手,跟那狗跟几天就行了。” 没想到它们一族还是兽语巨匠。失敬失敬。既然明知是谎,撒来干嘛,长痛不如短痛,还不如让人家死了一颗狗心呢。 他继续嘆气,这一时半会,嘆罢了下半辈子的气,“那是一只老狗了,按道理说,老早就该翘了。结果它为了看到主人復活,硬挺着不愿意死。”沉默了一下,蓝田兄弟折了折手指,“挺了好几年了。” 他一边说,我一边嘴张大……直到实在给震撼住了,说不出话来。 流浪过人间那么多时日,一直到适才高空下坠的瞬间,我其实一直想问,生命的存在,是为了什么?倘若是为了自己,我宁愿生命不存在。 或者是为了证明上帝的伟大。 创造出如此浓稠坚硬的寂寞,的确很需要灵感。 对于不同的人,大概有不同的答案。 对福福来说,这答案是什么? 我到这里,忽然就知道了。 当它没有失去什么,还是一只快乐狗的时候,它生命的存在,是为了许多其他人生命的存在。那些陷于绝境,需要它救援的倒霉蛋们。 当它感觉自己一无所有,甚至也不再有能力继续之前的使命,它的存在,是为了那一个人的存在。 想必,那颗已经虚弱到接近懵懂的狗脑子里,心心念念的,是一个人的身影,一个人的声音。 风尘如有信,报与那人知。 要是那人已经不在了呢。 纵然是这样痴心抵死的挂念,敌不过生老病死的法轮。 这永远希望,而希望永远不来的支撑,到底是甜是苦。甜到过什么程度,能苦到去什么来头? 我一声嘆息。 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倒在地。 蓝田兄兀自天真看我。 不知道对他该哭该笑。 就让福福若干年前自杀也好。 既然终究是空,不如一了百了。 现在它在洞外,一口气不肯将息,而我在洞内,丧气到不能出去。 脑子里一片混乱,我一跃而起抓住蓝田兄,“都是你们害的,现在怎么办,那只狗明明要死了,被你们骗到不肯死,这样搞下去,怎么办。”我口不择言,“难道要搞只香肉锅出来人工为它超度?” 提到人工两个字,蓝田兄的智商有点復甦的迹象,勐一拍我,“你是狐族的?” 我一点头。提到家族荣誉,赶紧把抓人的pose摆好看一点。 他很责怪地看我,“你脑子有问题啊,身为狐族,不是可以变化吗?” 指指身后吊起来的玉石“耶稣”,“你变成他去安慰一下那只狗好了。” 第27页 听起来是个好主意,分析起来就不大行得通,“我是能变化,可是没有办法随便变啊,总要有个样板才对。” 跑过去看看那块冻肉,“冻太结实了,看不大清楚,这造型不好模仿啊。” 更何况,“福福能撑那么久,已经是上违天意,我看是因为它生平一无恶迹,从来都在救人施恩,所以老天爷网开一面,等它自行释意归天。” 结论就很沮丧,“到这个份上,也有一半成精了,顶风五十里一闻就闻到不是正主,我变来有个屁用。” 这回连蓝田兄也要坐下来,在地上面面相觑。它唉声嘆气半天,小声问我,“那狗,到底还能顶多久?” 我看看洞外那个方向,虽然什么都看不到,仿佛还是有一双殷切到可以生火的纯净眼睛望进来,不由打了个寒噤,赶紧收收自己衣服领子,摇摇头,“难说,要是它主人真的復活,远远看一眼说不定就断气。那狗死顶太久了,精气神俱竭。” 啪的一声。 一样东西随着我话语落幕,砸在我脚上。 诧异地去看,一片极薄的白色水晶屏幕。纯净透明,倘若不是压在我脚脖子上,我都要犯一下子晕才看得到。透过水晶,蓝田兄的面貌,活像放在了一个十倍放大镜下,啧啧,眉眼倒还周正,就是那只傻不愣登的光头,真他娘的接近一只灯泡啊。我说,灯泡,就算你恼羞成怒,也要知道拿水晶是砸我不死的啦,要不,换砣钻石试试? 第5章 狐闹(32) 他横我一眼,耶,在水晶里看起来,那眼风都特别大力啊。慢慢吞吞说道:“谁要砸你,告诉你,既然那只狗也到极限了,我们就赌一把,要是能完成它的心愿,上天言好事,我们也松口气,要是没有,也只有算它倒霉了。” 话说得中肯,我也很同意,谁知道呢,也许福福上辈子是个人呢,欠它主人好多钱呢,要不然,狗见多了,怎么就痴心到这个份上,带坏样,挑战阎王权威,该遭天谴啊。 关键是,怎么赌呢。 我一早也该料到,以蓝田半人那种只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种玉喝风,帝力于我何有哉的小农意识,大腿一拍拍出来的点子,去地最多三尺三,不过,也估摸不到有这么简单。 他说,一会我们分工,我出去把那狗引出两公里左右,让它看不到洞口前一会要搞的名堂,而他们,就负责舞台搭建和施工,大功告成以后,第一时间给我一个暗号,我就赶紧把福福领回来,他们有一个特别的办法,可以让福福见到他主人最后一面,行还是不行,就看这一票了。 听完这交代,我一侧耳朵,“昂?” 他认为我尊听有恙,真的凑过嘴巴来,要大声再复述一次,我没好气地一把拍开他,“去去去,搞了半天,我的任务就是王二小?” 该非人有术而不学,对中国人民伟大的抗日战争典故一无所知,王二小在他听来,与隔壁张三无异,我比划了两下,继续抗议:“我就引引狗?你们是主角?” 抗议了一会之后,想想福福在洞外挨得辛苦,我如此胡搅蛮缠争戏份,未免太不讲义气,于是泄气,闷闷地一摆手,“你说什么就什么吧。” 蓝田兄鼻子里发出“哧”的一声,转身就走了。坐言起行,君子行径啊。 我赶紧也跑出洞外,冰天雪地中,果然福福还卧在门口,头颅无力地靠在自己爪子上,眼神定定看着我去的方向,一见人影,立刻点燃激烈火花,挣扎着便要起身,结果一见是我,瞬息又暗淡,喘息着继续伏低。我蹲下去抱住它头,轻轻说:“乖狗,很快就好了,很快。” 知道它再也走不动,我干脆把福福抱起来,像抱一个婴儿似的,拥在怀里,狗狗的头,贴着我的脖子。哼着儿歌,我们慢慢在雪地中漫步远去,忽然颈子上皮肤一凉,我低头去看,福福澄明的眼角,一滴晶莹泪水,慢慢滑下。 我的手指陷在它瘦弱而柔软的背嵴上,感觉着血脉与筋肉拼尽全力地搏动收缩,维持一息尚存的生命。此时此刻,世界广袤无垠,安静如死,它的记忆就是我的记忆,它的心事也是我的心事。 它的主人曾经这样抱过它,当它是小狗的时候。头和头互相依靠着,听彼此血流的温柔声音。 它的主人也是这样抱着它,在彼此都在意外事故中耗尽了最后能量的时候,他的手臂,将它的脖子轻轻环住,向上帝祈祷赐予自己所爱的快乐。 再也没有人这样抱过它,在一切往事都幸福得令灵魂战慄,心灵撕裂,而现实冰冷高大,比阿尔卑斯更难忽视。更难翻越。 因此付出一切一切的代价。等待妄想中的回归与重现。为了自己,或为了谁。 我埋下脸去,在福福的皮毛里,忽然开始号啕大哭。 一哭哭得我发晕,还和福福在雪地里走了良久,蓝田半人那群死鬼不晓得到底在干什么,竟然一直都没有消息。我忍不住要耍一手元神开裂,分身去看看究竟,忽然全体屁股,嗡的一声发起热来,那感觉,就好像在裤子里面包了一床电热毯,然后开始漏电一样。我抽出手一摸,手指上便沾上了那个热的感觉,粗粗一看,我的天,蓝田半人什么时候在我身上做了手脚,居然沾我一屁屁的玉屑,我从头到尾还一点知觉没有。就凭这一手,哪一年玉田里收成不好,大家也饿不死的啦,集体转行去当小贼吧。 这玉屑发热,意思是要我回去了。急抽身,忙撤步,跑马流星,瞬时间就窜了回去。福福还是稳稳噹噹在我怀里,它虽然高大,除了让我跑起来时眼神有点受阻碍外,重量和一枚羽毛无异。我不住口地唠叨:“乖啊,撑住啊,很快就好了,很快啊。” 蓝田半人山洞门口,一会不见,天上人间,本来是空荡荡一片雪地,一时三刻之间,给清理得干干净净,露出褐色的石头地面,我眼尖,还远远看见山洞门口,巍巍竖起的,还有极高极宽一片水晶屏障,倒像一幅好大的布景。我将福福轻轻放下,它闭着眼,要不是探得喉间还有唿吸,我几乎疑心它已经死了。 自己走过去,水晶屏障后忽然伸出一只手,刷就把我拉过去了。蓝田兄满脸在街上拦路抢劫成功的表情,对我拼命打手势,“行了,行了,现在看你了。” 狐闹(33) 果然是看我,要不怎么一转头,两只冷冰冰的眼睛正对我直瞪着。仔细一看,是福福那冻成一团的倒霉主人,此时被蓝田兄从空中解了下来,而且去除了包裹周身的玉石,身子硬邦邦站在那里,我好好端详他,面目温厚,纹路整齐,性情是一等一的好人,怪不得一只狗也为他死心塌地,可惜薄命相,上天有时候也不见得真正公道——然而什么是公道呢,拥有比别人更多的爱,就要付出更多代价,那本帐,怎么算是平衡。 嘆口气,我问蓝田兄:“现在怎么样?” 他详细解释马上要上演的大戏剧本,分配我的角色是幕后黑手,“喏,你用你的法子,将元神强行进入这人身体,他死去很久了,不会有灵魂的对抗,应该很容易,我要你催动他的肌肉进行活动。” 第28页 点点头,然后呢?难道要我马上跑出去炸一把尸?告诉你这样行不通啦。 我唠唠叨叨,蓝田兄就对我白了好大一眼,曰:“谁说叫你跑出去。” 他指指门口那块水晶屏,“看到没,那个是一块很特别的水晶。” 那的确是一块很特别的水晶,特别之处在于,当蓝田兄跑到水晶后面去,不晓得鼓搞了一下什么之后,我忽然发现身边多了一个蓝田兄,正活灵活现地对着我嘆息,眨眼,嘴巴一张一张的,从口型看,好像是在讲故事,凝神观察,我想起来了,这就是我不久前刚进去山洞时候所发生的场景。难道说? 想上天给我一个那么睿智的头脑,果然不是专门为了调皮捣蛋的,偶尔也会发挥一点正面作用——就是我这么随便一个难道说,竟然硬是给说中了。 那块巨大的水晶屏幕,可以设置特殊的磁场,将人记忆中经歷过的场景还原为现实,简而言之,就是一台受命于天的放映机,读取的数据则来自人的大脑。 这么完美的技术,蓝田兄还说只是赌一赌,如此谦虚的精神,我实在应该好好学习,结果人家顶住了虚荣的吸引,诚实地说不是。这不但是赌博,而且是很没有把握的赌法。对于一个活人来说,调用脑子里的记忆场景是很容易的,比任何一台计算机都更精确快速。想见王母就王母,周公就周公。 这么神奇,我就算已经目击过一次蓝田兄的现场演示,都还是有点不信,逼得蓝田兄出动了案例说服法,主人公鼎鼎大名,来头非同小可,乃是汉武帝与李夫人,当年海上术士作法,为皇帝招李夫人,帐幔缥缈中,盈盈冉冉出现的佳人倩影,也就是汉武帝的旧情如梦,折作眼前如幻罢了。 既然如此霸道,那问题的关键是什么呢? 问题的关键就是,我们需要读取数据的这位仁兄,是个死人。 死人如死硬碟。等闲读不到。就算等闲读到了,也没有索引,不知地址,完全信马由缰,逮住什么是什么。 果然是一场大赌博。 万一胡乱一读,发现原来这位主人,生前曾经想过把福福煮来当香肉锅,那我们一众人等,苦心孤诣搞出来如此下场,作何感想? 蓝田兄睁一双无辜无邪的眼睛,对我静静看着,神色中满是不可理喻。 我竟然脸上一热。是,我看人无数,看人心底最黑暗处的河流漂浮最腐烂的尸体无数。 但,总有例外吧。 总有总有例外, 叫人有一点点希望吧。 我吐出一口气,问:“好,我能做什么?” 我能做事情,是我的本行,也是我的爱好。 虽说这位仁兄死了,记忆体却并没有损坏,只是需要合适的能量冲击加以激活而已,因此,我就负责将元神进入他的身体,开动那部僵化停顿很久的机器,以我的经验,此刻反映出来的记忆,通常是他一生之中,印象最深刻的事,我希望那是好事,即使和福福无关,千万千万,是开心事。让福福见到梦寐以求的笑脸,安然下世吧。 一念已定,我和蓝田兄分头行动,手掌附上死人兄弟的脑门,我静静看他脸容,不算什么善终的死法,神色却那么安然,只是唇角的牵扯,看得出微微的不安,是担心着什么呢,做了自己该做的一切,还是忍不住忧心。 闭上眼,物我两忘,渐渐沉入清白世界,冥冥中听到蓝田兄兴致勃勃地喊:action! 娘的,难道我耗费宝贵能量,就是给你过拍戏瘾吗。 这齣戏拍得久不久,我一无所知。重新恢復我本来意识的时候,蓝田兄很悠闲地坐在我身边,正在选检翡翠苗苗,大约是准备来年下种,眼神专注,态度虔诚。我摇摇头,问他,“福福呢?” 狐闹(34) 他手里停了停,过一刻答:“去了。” 我松口气,接着心里又一紧,这悲欣交集的感觉如此剧烈,使我很久都无法继续自己的问题。站起来张望一下,福福主人的尸体在我身边,水晶屏幕仍然树立在门口,绕过去,第一眼看到雪地上福福的遗体。 它的确是过世了,身体摆出的姿势却非常奇怪,上半身竟然是悬起来的,两只前肢交叉像是趴得很舒服的样子,那场景,几乎让我怀疑是不是它身前蹲了一个隐形人,正体贴地和福福依偎着,甚至在抚摸它的皮毛,不然,为什么它安然的模样里,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满足之色。 “你从它主人脑子里复制出来的场景,是向福福奔过去,将它抱在怀里。” 蓝田兄弟在后面对我作现场讲解。 我点点头。有点哽咽:“撞得巧了。” 他“嗯”了一声,“也不是撞得巧。”走过去蹲在福福面前,蓝田人比宝石还要冷静的眼睛里,流露出感嘆神情,“他们生前相互记挂,身后魂梦相牵。”他向我抬头看看,“万物都是有灵魂的吧。” 是,万物都有灵魂,只不过大多数时候我们选择忽略。看福福的样子,当那场景复制成功时候,元神已经从衰弱到极的身体上出窍了,因此才毫无隔阂,毫无嫌疑,毫无任何虚实两界的疑惑,在最后一刻看到自己最后梦想的实现。它何其悲哀,又何其幸运。 能被完美无缺的欺骗,从而得到解脱。 有多少人,有这样的际遇? 我把福福的身体抱起来,回头去找它主人的身体,让他们埋一起吧,或者,蓝田兄多给点玉石,一水包起来,留着作个纪念? 蓝田兄看来对这个提议没兴趣,切了一声跑了,一边跑一边说:“好了,赌中了,收工了,我干正事去了。” 这个农民。 这趟浑水,眼看又趟完了。不晓得为什么,我有生之年的回忆中,占据最多部分的内容,好像都是在趟浑水,天上飞的,地下爬的,洞里钻的,什么东西我都跑上去搭一分子。高兴就混久点,不高兴就立刻甩手跑掉。 如果那福福的生命存在,是为了等待另一个人的重新出现,那么我呢? 这个问题我从来没有想过,如今却在心里盘旋不去。 我是为了什么而在这里出现,而在这里流连呢? 谁能回答我呢。 然后我就听到有人叫我,“小狐狸,小狐狸。” 这么亲切的称唿,好像只从一个人的口中听到过,我抬头勐看声音传来的方向,咿,那不是孙悟空吗? 我印象中,孙悟空就是骑在一朵云上,东张西望,眉开眼笑的一只猴子。而现在我头顶上那位,除了不是猴子以外,其他条件都符合。猪哥啊,你怎么会跑来这里的? 我俩异口同声,问的都是这个问题。 他骑的那朵云,我说怎么灰濛濛的,原来是那只被他牵去交差的拔鲁达兽,跟他混了一段时间,看起来样子精明多了,都有眉毛眼睛了…… 跳下来,被我一把拉住,“好久不见,在哪里发财。” 他没好气甩开我,“什么话,昨天早上才分开。” 第29页 我点点头,“也有一两天了。你跑这来干吗。” 好像是我只和猪哥打招唿,拔鲁达有点不高兴了,身体一转一转的,转成一团好大棉花糖那样,竖了起来。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我赶紧转过去也对它点头哈腰,“你也好久不见,干吗,你想压死我吗?” 猪哥对它的脾气已经有点了解了,对我解释道:“不是,它活动活动身体呢,这两天给我骑着到处飞,筋骨有点累。” 到处飞?猪哥你这就不对了,人家拔鲁达兽好不容易出趟深山,卖你好大一个面子去救人耶,你拖人家当坐骑? 猪哥赶紧否认:“nonono。”一边伸手作抚摸状,说心不虚,也是假的。一边摸,一边问我,“小狐狸,你跑来这里散心的吧,看到有蓝田半人没有?” 提到蓝田半人,我就很警惕了。毕竟猪哥是猎人。蓝田半人和拔鲁达还不一样,它们本身没有防御和进攻的能力,最擅长的无非是种植和炼化美玉而已,给人类知道这么一个超级冤大头存在,不是要断子绝孙?因此我留了个心眼,摇摇头,“没有啊,蓝田半人跑这里来干吗,天寒地冻的。” 狐闹(35) 猪哥挠头,“他们就是喜欢天寒地冻啊,怪了,难道听错了?” 本来以为只有狐狸爱管闲事,原来拔鲁达也有当八婆的潜质,它不知怎么就知道我在撒谎了,很不高兴地又扭了几下,从一团棉花糖变成一根竖起来的东西,仔细一看,这是中指啊。我说,你长进快啊,都学会用行为艺术骂人了哦。 猪哥对这根中指的反应比我大多了,一看就捧腹大笑,“哈哈哈,小狐狸,你骗我。” 原来他教化有功,对拔鲁达进行了一段时间的测谎培训之后,但凡听到有人明目张胆说谎,它就变成中指问候人家长辈。我八十老娘倒扳孩儿,未免恼羞成怒,翻脸道,“你找蓝田半人干吗?”心想虽然猪哥可爱,但一旦答案对蓝田兄不利,我也只好出手。 他不晓得我怎么突然兇巴巴的,摸摸鼻子说:“我们在路上闲逛的时候,收到一个消息,说粉雄联盟的人在这边追捕蓝田半人,我过来看看。” 我板起脸来,“你也要来抓抓。” 身子前倾,蓄势待发。 结果被白了一眼,“小狐狸你脑子进水啊,蓝田半人能抓吗,一出去全世界发神经,石头泥巴都拿来变宝石,不用多久就累死了。” 他继续东张西望,“我来提醒他们赶快跑路。” 我松了一口长气。虽说不如拔鲁达那么直截了当的厉害,他是否作伪,还是一清如水的。为了确保万一,我还转头去看看了旁边那坨仁兄,它又成棉花糖了,在做自己编的古怪广播体操,毫无异议。 因此,我伸手指指身后的山洞,“你降落地点正好,喏,就在那个洞里。” 这个大利好消息一出来,最高兴的人不是猪哥。而是两个我和猪哥都不想见到的人。 半阎罗和楼罗娜。 今年大概是国际空投年,所以一顿饭的功夫之间,才会有那么多的人接二连三从天上跑下来。算我在内,这都第三批了。那架粉红色飞行器在我眼角一掠过,停在数十米外,须臾便听到半阎罗那个古怪的死人声音,随他身形由远而近,阴森森道:“你是谁,你把维罗纳怎么样了?” 我嬉笑着看着他落地,从容自若,楼罗娜身上黑色战斗服并无破损,看来是回古堡换了衣服了。我闲闲道:“你不是跟她有一腿,怎么都没去她床底下看看?” 他神色大变,“她死了?” 是真有感情,才真急切关心,我存心逗逗他,本来要答个“是”字,不防身边拔鲁达又在蠢蠢欲动,想摆出它那个笨蛋中指造型,害我只好不做声,奸笑两声算数。 男人囿于儿女情长的时候,女人就只好挺身而出料理正事。楼罗娜对我们的互打机锋颇不满意,截住话头,冷然道:“她是谁不重要,维罗纳尸位素餐,本就全靠你包庇。现在最重要的是,我们要把蓝田半人抓到手,否则如何向老头子交代?” 但凡被叫做老头子的,肯定就是幕后黑手,惹谁都不要惹他。半阎罗虽然是个多情种子,出来混久了,这个道理也是明白的,当下忍了一口气,向远处山洞一打量,果然是高手,立刻得出结论:“那里存在非人结界。看来我们没有找错地方。” 摆出了长官威风,“楼罗娜,你去探察,我清场。” 好大口气,清场呀,你以为这是拍激情片吗,除了导演和摄影师,闲杂人等一律面壁。楼罗娜看了我一眼,再看了半阎罗一眼,神情闪烁不定。她不久前和我过了一招,对我也有所了解,这下估计的结果,大约是自家拍档还要胜出一筹,立刻大步流星,向山洞急速掠去。我大叫一声,正要飞身赶上,还未起步,身前忽然一窒,仿佛遇到了一堵墙般,我骇然回望,半阎罗在我身后双手齐出,十指扭曲,结古怪印结,强大能量排空而来,形成阻隔,悍然断了我去路。 这股扑面而来的能量,第一极强,第二相当古怪,其中居然缭绕有形黑色烟雾,不知从何而来,鼻端一嗅,还能嗅到这烟雾的奇特味道,令人联想起以香料重重填塞捆绑起的木乃伊。我稳定心神,以风动诀形成周身防护圈,伺机反击,百忙中想起身边还有个猪哥,不由一惊,忙回头望去。 他堵上了楼罗娜。 那两人,一下飞行器,对我如临大敌,并未把猪哥放在眼里,照我看这些人当猎人也当得稀松平常,连那么大一只拔鲁达兽在旁边不断摆pose都视若无睹,业务知识好不过关。 但是他们一定早就看出来,猪哥是单纯的人类,体格再强健都不堪一击,因此楼罗娜步都不停,行走中五指张开,随意发出一道掌心攻击雷就想解决战斗,结果“轰隆”一声,打在猪哥身上,烟尘扑起,再散去,猪哥还是在那里,虽然给人打了个冷不防,有点灰头土脸,但雄赳赳气昂昂,没见半点要倒下的趋势,还在鬼叫:“喂,你这女人讲不讲道理的?打人前最少也打个招唿吧。” 狐闹(36) 神经病,你什么时候见过女人讲道理的?何况是这种接近怪物的女人?老兄,你能打就赶紧打,不能打就赶紧逃吧。 猪哥对我这个提议不同意,“不行,她们是粉雄联盟的,我是猎人联盟的,直接竞争对手,遇上了临阵脱逃,梦里沙一定拿我军法从事。” 听起来梦里沙是他老闆,而且半阎罗也认识,因此和我对峙中还顺便吃了一惊,出声吩咐楼罗娜,“他是猎人联盟成员,绝不可让他生出此地。” 猪哥好心地劝他,“别激动,你是怕粉雄联盟的事情传扬出去吧?来不及了,我告诉你,整个非人世界都知道你们在搞这个项目啦。” 非人世界都知道了?我怎么不知道?猪哥安慰我,“你又会打人,又会算命,人家惹不起,所以你就不知道咯。” 第30页 这个理由我很喜欢。一边聊天,猪哥一边慢条斯理把衣服脱了,折折好,自言自语:“别弄脏了,回去又给犀牛扁到一头包。”一边招唿拔鲁达兽,“小灰灰,远点蹲着去,看我打架。” 小灰灰?他妈的,你取的什么破名字? 笨蛋拔鲁达兽对这个狗屁名字很受用,一蹭就蹭到半空找角度,是选包厢位置的意思,团成一只绵羊似的,兴致盎然看我们两组人开打。楼罗娜和半阎罗这才后知后觉人家是有机物,对看一眼,贪婪之色闪烁,想的多半是把我们打翻之后,抓拔鲁达回去解剖…… 你们眉来眼去,我可没说一定要闲着,将风动诀发挥到飓风程度,配合石困诀,一以自卫,一以攻击,抢上将半阎罗周围的空气固化,推逼过去,誓把半阎罗压成一张千层饼。他不防我出手忽然如此之强悍,急忙撤身,发出雷击一样的能量块抗拒四周压力,却发现屁股后也是硬硬的,而且四面八方的空气与花岗岩密度近似,炸破的只能是边边角角。嘿嘿,这小子很快就会变成双层汉堡中的那层肉了。 所谓得意莫驶顺风船,两声笑才出口,眼前就一花,半阎罗的身形跟羽化成仙似的,以无形对有形,逸出石化的空气管制,飘落在安全范围之外,惊骇地望着我,厉声问:“你是什么人。” 我森然盯住他,冷冷答:“我是谁你别管了,不过告诉你,你要是继续跟蓝田半人过不去,就是和我过不去。和我过不去……”为了让我的威胁显得更加有声势,我念了一个超级蓝色祭祀诀,无数道闪电从我七窍之中,放烟花一样飞上半空,发出极为响亮的爆炸声,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把注意力集中到我这边,接下来我才念出下面的台词,“就杀无赦!” 半阎罗脸色唰地变得极为灰白,死死瞪住我,“银狐?你是银狐?伤危罗萨的就是你?” 唔?这小子怎么突然喝破我的真身?是猪哥在一边提醒我,“小狐狸,你刚才发闪电的时候很愤怒吧,显出原形了。” 原来这样。我对他点头道谢,才发现这位仁兄可真是够八的,自己处于紧要关头,还有心情来管我闲事。 楼罗娜不是庸手,否则也不能从我手底下全身而退。她发现猪哥不是想像中那么软弱之后,不敢托大,立刻用出了之前令我大惑不解的水窒流息密法,紧紧缠住对手的唿吸孔窍,使之窒息而身亡,我虽然当时成功脱身,内脏也受到了相当强烈的伤害。 猪哥的确训练有素,但一定没有经过不唿吸的训练法,我一见楼罗娜使出这招绝的,就懒得理半阎罗了,刚想扑上去接手,结果……不需要…… 在断气以前,这位仁兄摸出了一个法宝,完全就是楼罗娜的克星…… 一个自供氧潜水面罩…… 猪哥戴上这玩意后空气有了保障,两个人就比起了拳脚功夫,一来一往有套有路,打得煞是热闹,拳脚中带上了强大的法力能量,不断碰撞出有形的闪亮火花,远点看,简直就是电子游戏街机画面,一边玩一边短路…… 我一面盯住不远处的半阎罗,后者表情惊疑不定,一面招唿猪哥,“你行不行。看你有点手脚发软啊。” 猪哥噼里啪啦一面打一面喘,“还行,就是早饭没吃,有点虚,我说,你看得出这小姑娘什么来头不,不像纯种的人啊。” 这句话一出来,好像用声音点了人家死穴,楼罗娜身形一窒,勐然飘后数尺,和半阎罗并肩,低声说:“情势不妙,久留无益,我们赶紧回去。” 什么不妙,我们也就是打了个平手啊。别跑别跑,继续打。结果人家跟见了鬼似的,双双飞起,蹿进飞行器,瞬间就消失了,看来调到了类光速。 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真是没有礼貌,我悻悻地收了身上法力,问猪哥,“他们怎么回事啊?” 猪哥皱起眉,半天才摇摇头,“刚才那小姑娘,战斗手法很奇怪,倒像是非人一般,娘胎中带来的法门。但她又分明是人啊。” 分析得有道理,半阎罗从我的石困阵中熘走,散体为气,也是极奇怪的法术,以我的见识说不出所以然,但不是人类修炼的结果。 联想到楼罗娜脑子里关于她出身的一片黑暗,背后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 狐闹(37) 比如说,他们不是人,也不是非人,而是——非人和人的杂交品种? 这个想法吓我一跳,猪哥脸上更是露出一种活见鬼的表情。不过,以我们这种唯恐天下不乱的个性,在惊讶之外,更多的其实是兴奋…… 我向猪哥招招手,鬼鬼祟祟地说:“跟去他们老窝不,我知道在哪。” 他大点其头,“好啊好啊。” 正要迈步向前,又停下了,遗憾地抬头,空中那位观战的贵宾还在锲而不捨地勐看我们,也不知道舞台落幕,大戏散场了。我吼了它一嗓子,“戏演完了啊,明天请早。”它才一扭一扭下来了。 我问猪哥,“现在去干吗?” 他一下很英明神武,“喏,先叫蓝田半人跑路,换地方住吧。我呢,该赶回东京去交差了。” 还没交差?你这两天都在搞什么?他没所谓地摆摆手,“交差有什么好紧张的,我看小灰灰从来没出来玩过,我带他到处走走呗。” 那,我也跟你去交差。 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我很难得的,心里有点紧张,因为我很怕他拒绝我。如果他说,不行,你自己去玩吧,那我去玩什么呢?我唯一的选择是回到古堡去血洗粉雄联盟,或者被粉雄联盟血洗。再之后呢,一想到之后的之后的之后该怎么办,我就头皮发麻。 生命于我是一种负担,最讨厌的是,它还非常琐碎漫长。 幸好这个人的脑子里,好像没有长过一根负责说“no”的筋。随随便便地说:“一起最好啊,我多个伴。哎,蓝田半人能搬去哪啊?” 我跟着他往山洞走,想了想说:“这回该搬去北极了吧,那边更冷。” 帮着蓝田半人收拾细软,打发全家大小搬家上路之后,我才知道猪哥要交差的地方,其实就是东京市内,据他自己说,这趟任务,期限是三个月,他花了半年都没抓着,不停被扣工资,要不是号称自己还在工作中,联盟多少补发一点吃住补贴的话,不用谁来打,他自己先就饿挂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我们正在六本木闲逛着,拔鲁达兽就飞得高高的,装作自己是一朵雨云,四处乱飘。我扑哧笑出声来,安慰他道:“没事啦,你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嘛。” 猪哥瞪起他的眼睛,对我严肃地说:“才怪,我家有只犀牛,食量可大了,而且挑剔得要命,过得跟小资似的。” 摇头就嘆息起来,“养老婆难,养犀牛更难啊,早知道我该养养老婆算了。” 我捧腹狂笑,四周人顾我以目,不知不觉,猪哥就把我带到了一个高级住宅区里面,在一栋好大的宅子面前停下脚步来,宅子门口有全副武装的警卫,虎视眈眈地看着我们。他一点不在乎人家态度,笑嘻嘻道:“警卫先生你好,麻烦通报一下你们家主人,说猎人联盟完成任务,来交接猎物了。” 第31页 我站在一边,忍不住看了他一眼,低声说:“你真要把拔鲁达交出去?” 猪哥不说话,指指天上,拔鲁达看来和他早有交代,此刻也高高飞在那里,并不下地,接着便伸手过来,牵住我,指尖上传来温柔触感,没有一丝私心恶意。 我握紧他的手,觉得心里平静欢喜。无条件信任一个人,原来是得到幸福感的最原始方法,只是可遇不可求,因此才该无限珍惜。 警卫以对讲机通报内宅,反应来得极快,数分钟后大门便洞开,抢出一个身高不足五尺,一张脸倒占了半数尺寸的男人,稀疏头髮,稀疏鬍子,都整理得一丝不苟。矜持地将我们迎进去。我跟在他身后,发现他穿的是顶级“turnbull”的男装衬衣,这个牌子,不是贵不贵的问题,而是有钱买不买得到的问题。看来宅中主人身份,的确不同凡响。 而以我的经验看来,全世界的富贵中人,尤其在亚洲一带的神秘大人物中,身世干净的,实在凤毛麟角。 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人重金找来拔鲁达,所为何来。要是给我的理由不够好,就叫他吃不了兜着走吧。 那自我介绍为井上秋的矮小男子,原来是这宅第的管家。他引我们进入客厅,着下人奉茶,然后悄悄退出,不知所终,和式摆布清静精緻,四周死寂,仿佛没有一人走动。我把手平摊开,按在身下坐榻上,气息流转,摄取余神,想看看此处往来的都是什么虾蟹,霍然间手心炽然如烧,我一惊低头察看,那里有红色印记,隐约作刀刃交叉状,显示不久之前,有一个特别的人在此长时间停留过,其身上杀气与罪孽极浓厚,浓厚到会以无形气态溢出。 我低声叫:“猪哥,猪哥。”这仁兄坐在我身边,正百无聊赖发呆,听我叫他,精神一振,好高兴地问我,“有什么好玩的。” 你怎么知道我一叫你就有好玩的。他耸耸肩,“没有好玩的你叫我干吗?” 说得也有道理,我把手心给他看,他眯眼仔细观察,“你用什么颜料画的?” 狐闹(38) 居然吐了一点口水去擦,娘的,愚蠢也要有点限度好不好。我光火地正要动手扁他,那井上秋又鬼一样闪进来,微微鞠躬,说道:“我家主人请朱先生移步一叙。” 指名道姓只叫猪哥,意思是要我在这里自己玩一会?不过我狄南美满世界胡闹,任你什么深宅大院,豪富世家,都只是我家后花园耳,正要发作,忽然听见耳朵里一线细音,轻轻在告诉我,“别打草惊蛇,悄悄跟上。”分明是猪哥啊,他居然也会聚气成音这一手?再看他脸,哇,憋得跟猪肝那么红,看来功夫不过关啊。 既然如此,我顺势留步,假惺惺微笑道:“我在这里等你。”那两人后脚刚一出门,我一熘烟冲过去,发动隐形诀,贴在井上后面对他脖子勐吹风,这傢伙打了个寒噤,对着外面艷阳高照,万里无风的天色,露出一种莫名其妙的表情。 出了客厅门,穿过一个好大的日式花园,移步换景,设计独到,大家手笔,足足走了十数分钟,才沿着一道迴廊进入另一处住房,在纸门之外,井上秋的神色,变得异常恭谨而严肃,伏下身去,轻声道:“老爷,猎人联盟的朱先生到了。” 里面立刻传来一个极为急切的声音,“快请,快请。” 纸门无声拉开,身着和服的侍女恭谨地退出去,我掠眼看,房间四壁落白,对面墙上有一扇泼成水墨山水图的大窗。除了中心一张紫檀矮几外,空无一物,矮几后坐着一个老人,极瘦,鬚髮皆白,年纪极老了,但眼神锐利如刀,腰板挺直。 我手心的那个红色刀刃印记,忽然勐烈地灼热起来。 这就是那个杀气和罪孽满到以一身无法承载的人。 他看到猪哥,神情中掠过一丝狂喜之意,但转瞬即逝,奇怪的是,他居然看向我,似有所感,眉头微皱,向井上问道:“朱先生一个人来的吗?” 井上追随他的视线,诧异地向身后看了一下,答道:“他有一位朋友同来,但在外厅等待。” 老人看上去有点不安,但是注意力很快转回到猪哥身上,后者很难得地一直沉默不语,在一边静静地盯住老人看。忽然间问:“你是不是杀过很多人?” 他的语气很冷。我认识他其实不算久,但是总觉得知他甚深,印象中,他永远不会这样说话。像这样的冷漠里带着压抑的愤怒。 老人身体一震,挥手示意井上秋出去,看着门徐徐关上,才说:“何以见得。” 猪哥摇摇头,“你没有人气,只有杀气。还有无穷无尽的恐惧。闭上眼都可以感觉。” 老人长长嘆口气,忽然整个身体松弛下去,疲态毕现,双手扶在矮几上,低声道:“你说得对。你,说得对。” 他闭上眼,不知在冥冥中看到什么,五官渐渐扭曲,既狰狞,也无助,整个人似渐渐陷入恐惧深塘里,即将万劫不復。 口中呓语般絮絮,“那些血和尸体,日日夜夜,在我脑子里盘旋,那些冤魂和枯骨,那些闭不上的眼睛,那些比厉鬼还强烈的仇恨,三十年了,我不能入睡,我不能独处,每一分钟都盘旋在我脑子里,要把我拖进地狱去。” 他冷汗涔涔而下。再睁开眼时,初见的威严已经彻底消失,这是一个被往事折磨到形销骨立的幽灵,在仅存的希望中对着猪哥发出嘶叫:“你找到拔鲁达没有?让它消除我的记忆吧,求求你,让我解脱吧。” 我握紧自己的手,忽然也跟着打了个寒噤。 多年来在妖狐杀戮下消失的那些灵魂,现在到了哪里?他们有没有在黑暗异界同样发出绝望怨恨的诅咒,只是我没有听到。 我忍不住抱住猪哥手臂。他身体坚如磐石,我们一明一暗沉默,长久地注视着那崩溃下去的人。良久,猪哥轻轻挣开我,走去打开那扇大窗,窗外是寂静的庭院,他探出身,对空中吹了声口哨,拔鲁达兽跟只风筝似的一头栽下来,趴在窗子外对里看。猪哥把它牵到室内,老人抬起头来,满面掩饰不住的狂热喜色,似苦修者看到自己的天堂近在咫尺,颤巍巍两只手伸出来,嘴唇颤抖不已。 猪哥脸有恻隐之色,慢慢蹲下去,对老人说:“你作过的孽,是不是应该帮你解脱,我不能判断,不过,它可以判断。” 话音一落,他右手作刀势,横切下去,老人应声而软,瘫倒在地上。拔鲁达兽很乖地挪过来,一道灰色气态丝线缓缓切过老人的头颅,露出内脑,那些纠缠盘绕的恐怖记忆,就在盘根错节的筋络中潜藏,发作为永恆的噩梦。 我暗自期待,数分钟之后,奇蹟会发生,拔鲁达能够为他清除去所有不愿意再拥有的记忆。 不,我并不同情他。 我仿佛只是,在为自己寻找一条,可以彻底救赎的后路。 但是我没有如愿。 狐闹(39) 拔鲁达兽退开了。它的形态颜色,没有任何改变。表明它没有施法,为人除去记忆。 第32页 头颅重新合上,意识很快要甦醒。老人在昏迷中,仍然发出野兽般的低吟。从来,也不准备成为善类。 猪哥望向拔鲁达,后者变成一个很大脑袋,摇了摇。 太多私心,太多恶毒,太多杀意。 只是想解脱,从未曾赎罪。 这样的人,不应该拯救。 我现出身形,怔怔看着老人。猪哥过来携我的手,慢慢向外走去。拔鲁达则不拘俗礼,原样越窗而出,继续在天上当它的风筝。 站在宅子的大门外,里面隐约传来一阵喧闹,仿佛有谁狂怒,或有谁痛哭。 猪哥摸摸我的头,“看,要当好人啊,不然有得救都变没得救。” 我白他一眼,“这么伟大的训示,不去告诉那个老头,干吗要告诉我。” 他温柔地看着我,“小狐狸,你记不记得那天我们第一次见面。” 我默然。 是,第一次见面,我从背后偷袭他,我刚刚杀过十几个人,我身上也洋溢着乖戾恶意,罪非不深。 但为什么你还是对我那么好,是看到我内心深处,其实渴望暖意,比大多数人都更甚吗? 猪哥没说话,半天才摸摸鼻子,“你长得漂亮吧,这个理由是不是已经很充分?” 那天,我跟猪哥回家去吃饭。一路上他都唉声嘆气,说这单任务虽然不算渎职,不过还是以失败告终,这个月的奖金又拿不到了,今天回去还要交生活费,这日子可怎么过。他的自怨自艾一直延续到我们经过银座,最气派的那个夜总会门口,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许多人在那里围观,喧譁不已。我和猪哥都是八卦分子,兴致勃勃挤进去一看,顿时相对狂笑起来—— 正在那里拖住一个艺妓裙角苦苦示爱的,就是那个被我丢下过东京铁塔,又被猪哥雷霆手搞到失忆的中年男子。他居然捲土重来了…… 命运啊,千迴百折都要捉弄人的命运啊。 【书名】狐不归 【作者】白饭如霜 【简介】狐说的第三篇,继续无里头的搞笑,并在此同时完成严肃甚至冷酷的事 首章 此文属于《狐说》《狐闹》《狐不归》,三篇是按照时间顺序的,大家要是喜欢,请多多捧场 第1章 之三:狐不归 香港入冬以来,最冷的天气。近晚,风颳得路上行人,纷纷如丧家之犬。 铜锣湾地段一条民居小巷深处,家家户户闭紧了门,偶尔有一两个人进出,风声吹着脚步声,一惊一乍的交替。 唯一面对惨澹天景亮着营业招牌的,是家珠宝店。 不过巴掌大的门脸,昏昏沉沉一盏灯,照在柜檯里面,瑟缩其中发愣的人,眉目藏在阴影里不分明,最显眼的,是顶了一个硕大的光头。 一动不动。天长地久一般安静的夜色浸润。他一动不动。 似在沉思。 风越来越大了。巷口的树上落下细碎的枯枝。沙沙作响。 忽然叮噹一声。一个女人推门而入。碰响了进口处悬挂的金铃。 气喘吁吁的,先环顾了周围一圈,整体面积不过七八平方米,稀稀拉拉几个陈列架里灰尘之厚,足可下种发芽,且基本上空空如也,整个店堂似被人先行洗劫过,莫说珠宝,连些须真金白银也不见踪影。 来人先倒抽一口凉气,再退回去,看清楚了外面悬挂那小小牌子,行草黑字,的确写的“珠宝档。” 復退回来,迟疑着开口:“请问……” 光头慢慢抬起眼来。 不年轻的女人。脸上一层层妆上得浓艷,从轮廓身材看,该有风华绝代的年轻时光。整个人紧紧裹在银貂大衣里,下面露出金色晚装裙角,一双鞋子也矜贵,脚尖上衬硕大宝石。 此时犹豫地打量柜檯里不声不响的人,眉毛谨慎地皱起来。 光头慢腾腾起身,问:“有什么可以帮到你?” 声音嘶哑低沉,似不惯言语。 女人慾走还留,欲说还休,许久嘆口气,无可奈何地问:“我听朋友介绍,你们有修復珠宝业务?” 得到肯定答覆后,自随身拿的金色手袋中,小心拿出一个黑色盒子,放在柜檯上。 她缓缓告诉:“清朝皇家后宫流出的祖母绿项鍊,近日忽然晦暗无光,我今晚必须佩戴,有无办法很快找出原因?”一顿,加上两个字:“恢復?” 光头充耳不闻般,随手打开那盒子。忽然眼睛一亮,轻声说:“日子到了。” 清早六点,刚刚入睡一个多小时的芝加哥黑帮头目达尔,被手下人奈斯从自己床上叫醒,后者满脸惊慌失措,颤抖着嗓子迫不及待报告:“老大,不好了。” 适才所做的血腥恶梦还盘旋脑际――居然梦到艾伦道格拉斯没有死,杀气腾腾,来寻晦气。他没有把奈斯说的话听进去,反而细细回想了一下前天,十几个人埋伏在烂狗街上,将上百发子弹统统打入道格拉斯的身体,啧啧,那张平时打理得跟个娘们一样的脸,瞬时好像摆了太久的番茄,红红白白淌一地。 确认了这一点,达尔才满意地打了个哈欠,被惊扰了睡梦的暴怒开始升腾,他把注意力转回奈斯身上,吼道:“你干什么?” 吼叫和另一串轻微的“噗噗噗“声音,同时响起。 奈斯身体忽然挺直,嘴巴张开,眼睛慢慢突出来,神色中充满深深恐惧。 他看起来是个非常胆小的打手,平常有什么风吹草动,就会摆出这个受惊的样子。 但是打起架来,也没有人比他更残忍。 只不过,他今天真的不是装的。 因为他已经死了。 奈斯迅速冰冷的尸体倾倒在达尔的身上,后者眼前一片红色血晕,惊叫着跳起来,推开奈斯,两手沾染大片鲜血,他望向卧室的门,那里有个人正悠闲地摆弄着手枪上的消音器,比女人还要精緻的嘴咧开,微微一笑,说:“嗨,我回来了。” 我娘过世以后,有一段时间我很痛恨人间的家居生活。 我承认那是嫉妒,不过也从来没有想过打消这点小小不良的念头。 每次看到父慈子孝,你恩我爱的合家欢场面,我就会发奋图强,到处去收集狗屎,然后在人家high到最高潮的时候,偷偷打开天花板,丢一大坨进去,砸在那盘充当主菜的金猪正中间。 然后,我就在对面楼上坐着,寂寞地看人家齐心协力收拾起来,聚首谈论,这是哪一路祖先没有分到祭祀,特意来发发小脾气,清明得要补上才行…… 老实说,这几乎就是我每年在中国地区过春节时,唯一的消遣了。 任何消遣是不是有趣,大概都属于相对而言。如果跟我现在正在进行的比起来,就很难判断。 我在做什么? 嗯,我在给一只犀牛打下手,给洋葱剥皮。 给很多很多很多,好大好大好大,辣得要死的洋葱,剥皮。 这段时间里,我安身立命的地方,是猪哥在东京的住所。 第33页 两间小房子,地段偏到什么程度—我偶尔上一次街,要用到陆地飞行术。就这样,月租已经花掉他一个月工资的二分之一,剩下的二分之一,全部拿来买食物。所以在二十一世纪,科学昌盛,民生发达的二十一世纪,尤其在物质丰富到直接爆炸的东京,他们家的擦手纸,有时候会被树叶代替。 树叶…… 喏,这就是你屁屁上为什么经常会脱皮的原因了,你实在磨砂去角质得太厉害了好不好!!无论我如何抱怨,猪哥都完全不觉得不好意思,我猜第一他的确不在乎,第二他没工夫理会我,只要在家,他就永远盘腿坐在那张床上打电子游戏,最大乐趣是动不动一跃而起,奋力去接辟尘丢给他的小曲奇饼干。 今天也没有例外。 一边剥洋葱,一边流眼泪,我心情难免不大好,就絮叨:“请问,你可以来帮帮忙吗?你少吃一块饼干会死吗,请问,你会死吗。” 他专注打ps,很好脾气地回答:“好好好,好好好。” 我赌一块钱,适才说的话,对他不但是耳边风,而且风速达到了每小时两百公里,噌的一声就去了西伯利亚。 辟尘你说对吧? 辟尘是一只半犀,模样有点象猪,不晓得是先天营养不够,还是后天发育失调。不过我可以肯定它在半犀一族中地位极高,因为老得把角都炼化的犀牛,几百年都见不到一只。 但他对此持反对意见,而且引用成语:“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只是做人,不对,做犀牛低调。” 做犀牛已经很离经叛道了,你还低调个鬼咩。 他对猪哥无比偏心,从来没有原则可言,眼下我谘询它的意见,显然是自取其辱。白它一眼,我继续哼哼着剥我的洋葱,同时对今天晚上要吃的西班牙式海鲜饭充满无限憧憬,海鲜饭耶,西班牙的国菜耶! 眼巴巴看着辟尘备料,调酱汁,架大锅烧水,煮出七分熟的双米饭。万事俱备只欠海鲜。结果他跑去一开冰箱,犯起了嘀咕:“昂,我的虾,蟹肉和带子呢?” 什么? 吃字最关心,我顾不得拂去满身洋葱皮,一跃而起,跑去和辟尘一起查看冰箱,果然,今天中午放鲜虾和蟹肉的地方,只留下空空如也一只大海碗,而透过眼角余光,我发现了另一个空空如也的地方,就是卧室内的那张床,猪哥这个死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穿戴整齐,悄悄熘到了大门玄关,贼眉鼠眼,正要脚底抹油,因此这桩无名海鲜失窃案的真兇,应该不需要通过查验空碗边缘指纹来确认了…… 不愧是训练有素的猎人,抢在我和辟尘双双怒吼着发动双铁头神风式大攻击前,他眼明手快,飞速拉开大门一线,身体一侧,泥鳅似的滑了出去,跟手关门断路,本来我用一个穿墙术,马马虎虎也就过了,结果这家人不晓得为什么,大小出入口,连马桶下水道在内,一律用了反法术重尘涂层包裹,因此害得我咚一声撞在门上―――此仇不报非君子…… 对于晚上只好改吃素这件事情,辟尘的反应比我冷静得多,只是耸耸肩而已,看我摩拳擦掌,搬了张凳子在门口死守猪哥,它顺便给了个建议:“你别等了,他吃完那顿,不到明天晚上饿了不会回来,去地铁站逮他吧。” 要说有了内奸,行动效率就可以大大提高。没多久,我果然在某个地铁站把猪哥逮住了,当其时也,这死小子坐在入口处自动售卖机的后面,盘着双腿,正津津有味看八卦周刊。旁边还放了好大一堆,各国文字都有,不知道怎么搜罗来的。 我过去当头给他一皂隶:“不许动。缴械不杀,坦白从严。” 大出意外,他居然没有撒腿就跑,反而一把拉住我,将本八卦周刊往我鼻子地下凑:“南美,你看看这个。” 这个?这个是什么?抓过来一瞧,“香港慈善晚宴名流如云,城中四大钻石王老五悉数出席。” 我说猪哥,虽说来你家是住了些时候了,也吃了你不少东西,也不用这么明显的暗示我赶紧去找张长期饭票吧,要是实在缺钱,咱们一起去抢一下山口组如何?我知道他们现金库在哪里。 人大摇其头,好似一张拨浪鼓:“不是,不是,你看这个,看出点什么蹊跷不。” 追随他手指的示意,我看到一个半老徐娘好大全身照片,风韵犹存,就是粉上得厚了点,不过,她脖子挂的那是什么? 祖母绿,最少有一千五百年歷史,纯净无瑕,透绿生光,几近完美。果然漂亮。 等一下。 为什么这块玉底子的质地,有一层隐约晦暗?象人心深处的童年阴影,绝不显露,却如影随形。 我皱起眉头。 猪哥很耐心地等我摇头晃脑琢磨,然后抬起头来,又看到他举着好大两张报纸:“这还有个蹊跷的。” 两张报纸都是社会新闻版,一张图文并茂,躺在血泊中的尸体,配着斗大的黑字标题:黑社会再度火併,两派寻仇大开杀戒。另一张写的也是差不多的内容,哎,这个世界真是乱啊,猪哥你是要我去主持公道,参加国际反黑组吗? 正要把报纸拍回他手上,继续追究海鲜独吞案,我忽然心里一紧,将两张报纸摊开对比,一件奇怪的事情,立刻就浮出水面。 在时间稍后的那桩枪杀案中,兇手正是之前那桩火併案的受害人。 这不是记者告诉我的,这是我自己看出来的。 报纸上登载了案发现场,闭录摄像机扫到的兇手模煳背影,只需要一眼,我就知道,这就是另一张图片里,躺在地上,满身被打成筛子,死到不能再死的那个。 绝对是同一人。 为什么会这样? 我和猪哥异口同声,对着对方怪叫。以高级猎人的观察力,显然他也一早注意到了这个问题。 叫完后他且悻悻然:“你也不知道?你不是很会算命?” 算命,也要有命算好不好。哪怕看相,真人不来,照片也要给张彩色的,要不我怎么知道你面色是不是青红不均,印堂有否隐隐发黑?看报纸,能看出个屁来。 我也有问题给他:“这些东西哪来的。” 他随手往地铁站里一指:“人家带给我的。” 人家?什么人家对你这么周到,世界各地的八卦周刊一一递送到手。 猪哥瞪大眼睛继续研究那两份报纸,随口说:“嗜糖蚯蚓来的。住地铁下面。” 嗜糖蚯蚓,那是非人啊。猪哥你怎么到处都和非人打成一片,人类的朋友却不见有两个呢? 不等他回答我,非人这两个字,在我灵犀上一撞,我勐地抓起那份香港的八卦周刊,盯住那枚璀璨不可方物,却透着古怪的祖母绿细细看,自言自语:“怎么可以搞成这种效果?” 猪哥硬把头挤过来:“什么?” 我指指那块玉,自问自答:“蓝田半人,这是蓝田半人炼化过的玉。” 补充一句:“但是只炼到一半,好象能力不逮了。” 第34页 蓝田半人,拥有将任何玉石无限制提升级别品数的能力。唯一的遗憾是一定年限后,美玉会回復顽石本相―――这就是我看到那块玉觉得好不舒服了,因它有一半已经是石头,石得相当明显。 讲给猪哥听,他有点纳闷:“蓝田半人青菜豆腐,变玉变一半?这么开店不是要砸锅。” 变玉变一半,关系到的是蓝田半人整个族类的生存之本,绝非开店砸锅那么简单。我之前受过他们的襄助之恩,遇到相关事,绝不能坐视不理。 知道猪哥罗嗦,我懒得和他多扯,唿地站起来,奔出地铁站出口,就要用飞行术腾空,转念先跑到路边水果店偷了人家一个橙子,脚尖刚离开地面,猪哥已经连滚带爬跟出来,叫我:“老狐狸,老狐狸,你去干吗,别乱跑啊。” 哼,以前不熟的时候,叫我小狐狸,现在吃多你几顿饭,半点不客气我就老了,这橙子不丢你丢谁,瞄准他头顶正中,我在空中摆了一个全美职业棒球联盟第一投手的专业pose,将那橙子唿啸挥出,以类音速向猪哥的大好头颅砸去,好傢伙,身没停稳,动作已经转为闪避,肩膀将橙接住,顺势一卸,马戏般自手臂到掌心,滴熘熘转一圈,擦一擦,自然而然,开始剥皮待吃,一边还在对着空中喊:“你去哪啊,你去哪啊。”完全不顾来来往往的人,顾之以目,惊诧莫名。 这个人,跟整个人类都不一样的地方,是他完全不在乎人家对他怎么想,我摇摇头,快速升空,向蓝田半人族类的居住地赶去。 上一次和蓝田半人见面,是他们从瑞士雪山搬家搬去东北兴安岭之后,怕粉雄联盟的人能够从旧居地找到线索继续纠缠,我还自告奋勇,为他们在瑞士雪山守了一两个月,直到大雪封山,确认粉雄联盟再没有任何跟进之举,才通知他们可以放心解行李种粮食。 要说蓝田半人兄弟们,都是直肠子,这样就被感动了,非要送我几个夜明珠“灯泡”玩。幸好我没客气,要不上次猪哥这个笨蛋又放走猎物,我们三张口不靠当了这些灯泡买菜,眼看就要喝一个月西北风。 搬去兴安岭,我觉得是很正确的选择。因为那边地大物博,山川形态复杂,原始程度十分之高,躲在某个山角旮旯,整一年可以光见熊瞎子不见人―――前者比后者实在好相处太多了。 熟门熟路进了山,冰天雪地,万籁无声,山林静如深海,我哼着歌儿在林梢上一盪一盪地掠过去,忽然发现自从和猪哥一起混,我就多了一个没事哼小曲儿的习惯。这表示我心情愉快呢,还是性格浮躁呢? 得不出结论,蓝田半人族类的大本营已经在望,那是两座大山迴环相抱围成的一个凹谷,重重积雪,掩隐在原始树木之中,常规来说,那些勤劳的非人农民兄弟应该都已经倾巢出动,在雪地里忙着选种炼玉。 但是,没有。 站到地头转一圈,半个影子都不见。这片一百平方米上下的深林谷地环境单纯,没在空地上,就在山洞里,我拍拍手,从地下抓了一团雪,在手里捏在紧紧的,运了运气,朝着五十米外的大片玄色山壁,掷了出去。 不出所料,蕴涵了巨大力量的雪球,在山壁上打出沉闷而空洞的回声。证明内中非实体。 三击过后,无须芝麻,阿里巴巴开门了。 看起来浑然一体的山壁向旁徐徐滑开,探出一个小小的光头,傻呵呵地四处看,嘴巴一张一张,破译那唇语,意思是:“搞什么啊。” 我顺手丢多一个雪团过去,砰一声四散,他吓一跳看过来,就看到我笑得见牙不见眼:“小急,就知道是你来开门。” 这个蓝田半人,我叫他小急,因为他脾气特别急。上两次见,他都跟只陀螺一样忙来忙去,抓住他上半身说话,下半身还在一往无前地沖,直到和地面沖成一条平行线,眼神就哀怨地看过来,无声责备你浪费了他宝贵的工作时间。 这会重见,分外亲切,我跳过去一把抱住他可爱的光头,问:“今天你们放公众假期吗?都不出来干活。” 他神情很放松,表明对我的来临是欢迎的。这一族不善表情与语言,心地却和最纯净的玉一样毫无瑕疵。慢慢告诉我:“开会,全部,在开会。” 开会?这种不可救药的陋习你们也染上了? 小急对我使用的文雅字句没有半点反应,引我进山洞,轻轻一推,山壁合拢,毫无破绽。 蓝田半人的家,来一次惊为天堂,来两次就有眼见没心管,除了满世界缀的翡翠明珠,一点家居品位都没有,全是大块大块的石头当桌子椅子床---啧啧,应该请两个宜家的设计师过来扫扫盲。 和小急勾肩搭背进去,里面亮堂堂的,走了没多久,钻过一道小悬樑,豁然开朗,闪出一个好大的厅堂,效率高啊,这么快就把半座山挖空了。 厅堂虽然大,坐的蓝田半人也不少,一圈圈围着,听到我们进来,齐刷刷转过头,我怎么也和人家并肩战斗过,算一家人不是,热情高涨地双臂一举,预备迎接一个车轮拥抱战,结果所收穫的无非是那一眼,以及坐在正中心的长老,简短的致辞:“狐狸你好,坐一边。” 坐一边就坐一边,看你们有什么会开,大家表情那么严肃,难道是诸位股东对年终分红政策有意见? 他们开会,其实效率很高。因为都不爱说话,所以发展出了高度发达的眼神交流系统,以及内部通用的心灵沟通术,这也就是我了,把耳朵扯扯长,再把手往身边人肩膀上一放,把他们的中心议题,听了个八九不离十。换了猪哥,他早睡着了。 不听不知道,一听吓一跳。我在满堂静静的飞眼与灵犀中,忍不住怪叫一声:“什么,有人出手改造你们炼化过的玉石?” 一点没错。香港地区,一千五百年被蓝田半人上两代长老亲自施法炼过的祖母绿,应该在三天前恢復顽石本相,结果族中使者前去检视结果时候,发现又被人重新炼过。 我腾的跳起来,大喊大叫:“我知道是那块,我知道,我知道。” 做人呢,有时候真的要低调一点,就和猪哥家那只犀牛一样,无声无息大隐隐于世,每天买菜做饭和猪肉贩子吵架,居然也没见人大惊小怪。 我生而为一只高调的狐狸,怎么吃亏也学不会收声,所以在喊完那一嗓子之后两小时,就受到了蓝田半人隆重的委託,前去香港调查这桩非法玉石炼化案件。他们对我信任到了十二分,连同伴也不派一个给我,也没有许以事成后重金酬谢,最少给块和氏璧的诱饵,就这么一清二白纯友情的case,为什么我也点头答应,在空中想了一两个小时,也硬是没有想明白原因。 不管怎么样,我在中银大厦顶上一落下,就不想来也来了。环顾一周,这弹丸之地,繁华如斯,举世欣羡,不愧是东方明珠---这个比喻不要和我的委託人说,他们会觉得,什么明珠?明珠上有那么多斑斑点点吗?那是麻团。 而最让我有一份特别眷顾的,是我和我娘,在这里生活过,很快乐的生活,好些年。 第35页 为了逃避那些记忆,我多年不曾到此,这一刻百感交集。站了一站,我走下中银大厦,熟门熟路搭了地铁,去浅水湾。蓝田人交代我,他们之前来检验的玉,过去十年,都在那个地区的某栋豪宅里呆着…… 浅水湾是香港传统的富人住宅区,豪宅美玉,好合乎逻辑。既然有详细的资料支持,要找到那户人家就不是什么费力事了,站在保安设施完备的大门外,我望着里面的华屋一角,正想是要破门而入,还是爬墙钻洞,忽然身后响起一个急促尖锐的剎车声,有个女人气恼的喝我:“你是谁,站在我家门前想干什么。” 转头看,一辆银灰色宾利车,驾驶室内一个徐娘探出半张脸来,沉得一潭水也似,怒睁眼瞪着我。 我对她笑笑:“我是算命师,你屋中有鬼气,要不要帮你消灾,新张八折,现付不赊。” 配合我的愤怒青年打扮,这么胡说八道一句话,人家要信才有鬼。所以她如我预料中勃然大怒,一边急招家中用人和警卫出来赶我,一边骂骂咧咧把车子开进去。不过我是何许人,说了有鬼必然有鬼,就算没有都找两只住进去。 闹鬼在我来说,本来是家传的本行之一,不过狐族壮大之后,觉得自己二五八万,只该做做高级生意,所以这一手反而渐渐式微,闹鬼的技巧与艺术,十不存一,我呢,是很尊重专业人士的,所以当天晚上特意回了一趟东京,找来了这一门中的大人物―――老鼠天师小米…… 小米一来,好傢伙,窜上跳下,鬼哭狼嚎,新客户特别优惠买一送一,不惜开嗓子唱了一整出"幽媾",兼且吹气为风,落漱为雨,明明豆丁大小一只老鼠,搞出来的声色效果,简直媲美搬来了一整层地狱,好端端一个人家,当天晚上阴风阵阵,寒气森森,大人小孩晕倒了醒来,醒来的哭破嗓,灯关了又开,开了又关,最后就满屋通亮,所有人聚在客厅里,大气都不敢出,着实笑了我一个饱。 第二天清早,小米顺利完成任务,和我跑去半岛酒店,热辣辣地吃了一个早餐,顺便买了纪念品送它回东京,这才慢条斯理回到浅水湾,离那屋子还有两百米,已经有人迫不及待狂唿上师救命,冲出来对我点头哈腰。 忍着笑我施施然入了人家门,坐在客厅里目不斜视,力图营造一点自己的专业形象,老实说我这几天都忙着做正事,没换衣服,穿来穿去,还是在东京帮犀牛打下手那一身厨娘装,失礼失礼…… 人吓坏了之后,所有iq,eq归零,那位徐娘哪里有功夫管我的衣服,往我身边一坐,一连串问:“上师,家宅不宁,是什么原因,怎么来那么突然,你一定帮我……” 细细端详,她年轻时候必是大美人,至今皮肤都保养得十分到位,吓了一夜,仍然紧绷光滑。 发现我一直把她盯住勐看,人家担起了心:“上师,你这样看我的脸,是不是有什么不好。”情急之下,泪光泛起,我见犹怜。 我一楞,赶忙就坡下驴,伸手握住她掌心,点头:“等一下,我感觉感觉。” 感觉一下,这女人虽然任性骄横,却不是坏人,很多无可奈何的心事,经歷却非常单纯,大家闺秀出身,受过高等教育,嫁入门当户对人家,一世养尊处优,贵在有慈善心,数十年来一直资助一家基金会,贊助贫困地区基础教育项目。 发现人家本性善良的时候,我总是会松口气,也不知道是习惯还是爱好。想起此次来的目的,我赶紧搜索关键词,嗯,家传祖母绿项鍊,价值,屡次在正式场合佩带,上一次出席慈善晚会前发现黯然无光,做玉器生意的朋友介绍去铜锣湾一家小型珠宝店找专家处理,成功恢復。那帮她修復的人模样一出现,我就知道此行不虚。 找到这一条信息,我见好就收,把手勐一张开,对方焦急的脸印入我眼里,我嘆口气:“家宅无事,昨天有异物夜行路过而已,我帮你四处看看,以后不会有的了。” 她迟迟疑疑点头,抓了稻草绳的样,也不能信,也不能不信。 我注视她半日,真的买一送一,缓缓说:“你和丈夫感情不好?” 她立刻黯然,头微微转开去,是矜持也是防卫。 那张小小的脸,曲线精緻,可想当年风华,美人老去最无情,不知道我的暮年,是什么状况。倘若老天见怜,希望和小白一起,生多几个狐狸崽子玩,恩,有一点很关键,一定要把犀牛骗去给我做饭。 出了半天神,我收回心思,发现女主人还低头髮呆,忽然有了一点恻隐之心。 拿过桌上一张纸巾,手指轻轻画过去,细微的黑色线条在指尖下蜿蜒出现,遇到空气后逐渐清晰,凸出来如浮雕,缠绕成一道符咒。细看甚至有烟雾熏蒸。 忘情符。 我交给她:“烧了,给你老公喝。” 至此不得不信,因那线条确有魔力,无法拒绝:“喝了以后,他会停止在外面拈花惹草?” 我沉默一下,摇摇头:“他会忘记这段时间拈的花草。但是,迟早会有新的出现吧。” 喜色迅速转为失望,很快又打起精神,自言自语:“去得一个是一个……” 我微微一笑,许一个诺言给她:“你多做资助孩子的善事,我年年来看你,如果你做的善事够,我每年为你设符,让你安乐长久。” 她眼睛闪亮,很快从包里拿出支票本,签下一个大数目,说道:“上师,我很虔诚,不会赖帐,如果这符有用,我立时捐去给基金会,足够开三间学校,以后你年年来,我年年如是。” 我按住她手,微笑:“我信你。” 一句话而已,一道符而已,她或她丈夫有生之年,一年一次给我打个秋风而已。 但是有多少孩子,毕生会因这一个小小契约而改变? 有时候弱者的所谓命运,就是有能力者的一时心血来潮。 连我的命运在内,或许也只是上天的一时心血来潮。 倘若是坏的,可以嘆息,不要放弃,谁知道呢,下一个好的心血来潮是不是就近在咫尺。 我劝人,也劝自己。这段时间来,常常都这样。心思逐渐光明,想起来都很久没有惹是生非了,倒是处处天灾,我跟着猪哥使出百宝募捐,居然也好有乐趣。奇怪不奇怪? 应观众的强烈要求,我装模作样在人家房子到处窜了一圈,表示驱祟赶鬼,最后拿了一个好大的榴槤作为谢礼,跑了。 跑去铜锣湾。 临行前我问过小急,要不要把那块祖母绿带回去,他说不用了,这种金玉其外,顽石其中的赝品,吃又吃不得,带灯泡都嫌不够亮,只有人类才喜欢。说完嘆口气,说幸好当年对那块玉施法的阿查查已经挂了,不然按照族中规矩,不到回收不准回家,到那天一看没戏,当场就要背过气去。 对铜锣湾,我其实蛮熟的,以前,我娘很爱来这里逛街,没什么钱,一天到晚都是windowshopping,乐在其中。她常常痴痴望住某个女装品牌店中的衣服,无限嚮往的说:“我家囡囡穿那个红裙子,一定可爱得要命。” 第36页 就她的品位看,她看中的衣服,基本上都是惨不忍睹。但是我很享受,享受她一边那样说,一边在我头髮上,轻轻抚摩的温度。 这一区的街道,大大小小,繁华的固然是繁华,也有许多小巷子,藏在大都会表象之后,住着庸庸碌碌的众生。我要找的,就在其中某一条巷子里。 一条原本应当平和而家居的小巷子。 现在却很热闹。警车停在巷口,几个围观民众窃窃私语,血腥味从警戒线围成的圈子里传出来。 是我最憎恶的场面。在这个场面里,我失去在人间最珍贵的那个人。 强忍着胸口的不适,我慢慢走近封锁线,透过人群,看到警察在一家小店铺中进进出出,店铺边挂一个小小的牌子,行草遒劲,写了“珠宝店”三个字。 对讲机中嘈杂不休,隐约听到,是桩命案,他杀,死者是这家小珠宝店的掌柜。 香港警察工作效率甚高,对讲机中内外唿应,说现场证据收集已毕,很快尸体就放在担架上,蒙着白布抬了出来,准备送上车去。 我一抬手,带起一阵强烈的局部龙捲风,顿时方圆两米之内,天昏地暗,人群中响起胡乱的惊唿,我越众上前,掀起那块遮挡的白布,俯身细看,第一眼就看到一个硕大的光头,皮肤呈现玉石一般硬而透明的质地,这是蓝田族类鲜明的外部特徵,但是其他部分的特徵则更鲜明地告诉我,他也是人类。血液,味道,气场,身体结构。全身内外都没有伤口,但脖子上有一道细细的勒痕,几乎不可见,但有残存的真气萦绕,显然杀死他的不是寻常人。 结论如何突兀古怪,却无可置疑。 他既是蓝田族成员,也是人类。 简而言之,是一个杂种。 非人与人的,杂种。 为什么那块被重新炼过的祖母绿,会呈现出一种半途而废的效果。因为出手施法的人,根底不纯。 之前粉雄联盟两个高级成员,明明是凡人之身,战斗中却施展非人族类最精髓的密法,状况和眼下如出一辙。 非人和人的杂种并非没有,但多少年也难得出一个,恰似人类和蜥蜴,天生不该传宗接代。倘若接二连三出现,必然有大问题。 踟蹰于闹市街头,我想着自己该何去何从,蓝田半人委託的任务倒是顺利完成了,发现一个冒牌货,不过已经死了,人死灯灭,阿弥陀佛,我们就原谅他吧。 这时候我发现自己忘记了一个常识―――不要指望我会说我犯了一个错误,就算犯了我都不会承认的。 没有人会无缘无故死掉的。 尤其是死于他杀。 尤其是一个拥有非人特质,人类轻易杀啊杀杀不死的半人。 找到那个杀手,也许就可以找到原因。找到了原因,也许就可以解杂种横行的秘密,找到秘密是为了什么,显然不是我会考虑的问题…… 左思右想,耳畔市声如潮,忽然一线细细的声音传来,在我耳边问:“老狐狸,回不回来来吃饭,今天晚上有可乐排骨和芫爆里嵴。” 是辟尘。数个月以来我寄居东京,每天晚上六点到七点间,无论人在哪里,这问题都会准时在耳边响起,大多数时候我在市内,身边有手机,偶尔电话接不通,他才会丢下锅铲,跑出院子,用上千里犀牛吼这一大法。 我侧头听他把这句话重复两遍,不顾自己站在熙熙攘攘之中,连忙站个马步,大吼一声:“今天不回来了,给我留点。” 回来。不回来。回不回来。有人等你,有人盼你,有人留温热饭菜给你。 不曾无家可归的人,难以了解这些平常情事,多么可贵。 第一次去猪哥家,果然如他所说,看到一只好不拉风的犀牛在厨房里哼着hip-hop,看到我进来,探了一下头,面无表情地说:“住几天?” 看来他的客人不少,结果猪哥很不好意思:“我怕这个要常住。” 犀牛很警惕:“有伙食费交没?” 我和猪哥都很不好意思:“没有……” 辟尘于是嘆了一口气,很伤心地缩回头去,自言自语地说:“他妈的,老子又要去每天去海里捉鱼来贴补家用。” 从这个角度来说,我愿意为猪哥上刀山下火海,两肋插刀不皱眉,反正这几件事情对我来说,也没什么麻烦。 眼看再在大街上对天狂叫,很快就会有警察来拉我去青山病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悻悻准备离开。走了五步,那两部勘察现场的警车呜呜开出,绝尘而去,我心里一动,折转身再进了那条小巷子,珠宝店前空无一人,铁闸门落下,上面封条触目惊心。我俯下腰,将手掌紧紧贴在铁门前一寸处,闭上眼感觉这几天中,出入过此地的种种气息,杂成一团,有如乱麻, 将精神集中在店主气息最后出现的那个时间,我沉入无上灵息境界,一丝一点地分辨那些杂乱线索,就像在解一大团乱麻,只要足够耐心,足够灵巧,总有那么一刻,你会找到一个线头,那就是理顺整团麻的关键。 我找到了这个线头,是一种味道。 一种极为古怪,绝不属于人类的味道。 重滞的腥臭包裹着死亡气息,像来自远古的诅咒,绝望而残忍。只是微微一缕,却有生命一般,缠绕游移。 我没有办法判断这气味来自谁。除非得到更多的信息,而要得到更多的信息, 我唯一希望的,是他来自外地,并且目前还没有离开香港。 第2章 香港启德机场。入夜。 飞往芝加哥的国际航班关闭换票柜檯,准备登机。我懒洋洋穿过安检,懒洋洋走进候机厅,四下一看,这应该是今天的最后一个航班了,到处都空荡荡,只有三十号登机口坐着旅客,大部分在看着电视发呆,小部分在看书,玩手提电脑,其中有一个打扮十分怪异,全身黑衣,身材瘦小,性别难以分辨,戴了个硕大的帽子压低帽檐,遮住大半张脸,还有围巾,密实包裹,形容尽藏,只露出一张嘴来,缩成一团,半蹲半坐在椅子上,从头到尾,连最轻微的颤抖都没有一个。 我兴致盎然地靠在不远处墙壁上,把这个怪人仔仔细细盯着,小子,跑得了和尚你跑不了庙,老娘今天就陪你坐趟飞机玩玩。 没错了,眼下这位,就是我要追踪的人,就是蓝田半半人珠宝店门口那古怪气息的主人。 为什么我知道?当然因为我天资聪颖,明见万里,出手如电,行动如风。 吹牛吹得那么用力,意思就是在胡说。 事情的关键其实是,我给猪哥打了一个电话。 我给猪哥打了一个电话,用的是辟尘前几天给我的买菜钱,自从认识了一个正直的猎人之后,我对打劫有了一点心理负担,因此养成了贪小便宜的习惯,凡是买菜剩下的硬币,都很爱惜地放在口袋里,日元换算成港币之后,刚好够我打一个三分钟的国际长途。 拨通电话,猪哥接的,不晓得正在干什么,一边说“餵”,一边忍不住笑。我说:“傻小子,你笑什么,发花痴吗?”他一听是我,兴高采烈:“南美你是我的福星啊,我正在和辟尘打赌,我们家的电话在一个月之内会不会响起一次。” 第37页 上次响是什么时候?他算了一下:“好久了哦,人家催电话费。” 这么一扯,三十秒消失了。我赶紧大喝一声:“你住嘴,听我说。” 一分钟内,除了中间严厉制止猪哥插嘴询问小米近况的企图以外,我完成了从兴安岭到香港的整个过程汇报,然后问他:“猎人联盟有没有对香港地区进行异物出入监控?” 答案是肯定的,香港和东京,是整个亚洲异物活动最频繁的两个地区,最近中国大陆地区的上海有后来居上现象,但前两者被猎人联盟监控的力度是最强的。 猪哥你一天到晚处于被解职的危险中,就不要冒充领导了好吧。 现在你赶紧去联盟的监控中心,告诉我,在最近二十四小时内,有什么特别人物进入香港,又离开。 要说猪哥,于仕途经济,基本上一无是处,但居然是亚洲猎人联盟等级最高的成员,真是匪夷所思。 他不出半小时就传回记录给我,资料表明,在二十四小时内出入境记录俱全的非人成员只有一个,而且是刚刚在香港启德机场出境,人还在候机厅。 既然还在我的能力范围内,那就好办了,我看看电话还有几十秒剩余时间,赶紧问猪哥:“哎,这票好玩得很,你来不来?” 他一拍大腿:“好啊好啊,我们在哪里会合?” 没等我欢唿,辟尘这只死犀牛阴森森的声音在一边响起:“要去你跑着去啊,不准动用生活费,不准再翘班影响下个月生活费,不准……” 说时迟那时快,时间转瞬就到。嘟一声之后,犀牛之吼,尚绕樑不用绝,我靠,猪哥好值得同情啊。 就算没有猪哥,我也要勇敢面对惨澹的狐生,当下直扑机场,顶风一千米,我就抓到了那个味道的精确位置,冲进大厅,靠,那傢伙正好过了安检,我急得团团乱转,深刻地意识到我什么法术都会,就是不会变钱,不会变钱,就没有办法买机票,没有办法买机票……想到这里我对自己的脑袋勐击一掌,和人类混久了脑子就退化,我不会隐形吗。 隐形是个好办法,我就这么隐着,跟那个傢伙上了飞机,机舱不满,到处都有空座位,我贴着目标坐,一边对着他勐看,看了一阵之后,深觉无聊,我于是干了一件蠢事,当即暴露了自己的存在。 我摸出了一个榴槤…… 从藏祖母绿那家拿出来的榴槤,这玩意是正宗的泰国金枕,等闲市面上买不到的,不用开壳,已经顶风臭十里,之前藏在上衣里面,随我一起隐形,一拿出来即刻露相,孤零零独自飘荡的榴槤,是多么的有性格,旁边坐着的胖大女士一看,五官变形,来不及尖叫,已经直端端晕了过去,我生平吓晕的也多,见惯不惊,继续一心一意剥榴槤,与此同时,整个机舱譁然―――疑惑,呕吐,搜索,最后大惊失色,是接下来的榴槤影响四部曲,但所有人最应该震惊的一个却最镇静,就是我身边那位。当我把头埋在榴槤壳里大快朵颐的时候,他抬起头来,对着虚空中的我凝视,忽然围巾从嘴边落下,我看到一条比常人细三倍,最少长十倍的舌头,呈现金属光泽,在空气中一闪即收,那瞬间有轻微的雷电火花闪过,这条舌上所蕴含的能量深不可测,而大力缠绕导致窒息,正是蓝田半半人的死因。 他舌头一弹,不等我反应,已经翻身而起,快速消失在机舱后部,我忙把榴槤壳望空一丢,疾步跟上,乘客乱成一团,今天的热带水果惊魂案,想必会成为航空史上一个伟大的不解之谜。 跟到机舱后,人迹已经杳然,但气味这种东西,比什么都要来得顽强,分明指示主人去了飞机上方,我抬头一望,发现机舱顶有一条极细微的缝隙,上面粘一层透明液体,强力胶水般,帮助保持整个机舱的气压,破坏我会,修復就差一边,没奈何,我唿地窜上去,以蓝色祭祀诀将那条缝隙重新切开,整个人压缩成极缥缈状态,挤了出去,至于飞机等一下会不会因为气压问题要迫降,我就顾不得了,芝加哥,我对不起你…… 出得来,翻身上了机翼,脚下立刻传来非常不正常的震动,机身做剧烈的左右摆动,似遭遇极强气流,而周围天清气朗,无风无雨无乌龙。 我大叫一声,王八蛋啊,手一按,贴上机窗,眼睛往里看去,小小视线范围里,只见到里面一片混乱,那些在良好飞行状况下没有扣好安全带的乘客,个个都在玩自由落体,到处乱撞,我简直听得到好多肉包争先恐后茁壮成长,那些侥倖把自己栓好了的,就一水脸色煞白,有出气没进气。我侧耳倾听,引擎声音正常,贴着机身爬去驾驶舱,两个飞行员都安然无恙,正在手忙脚乱和仪器死瞌,完全不理解这场无妄之灾自何而来。 沿着飞机周身走了一遍,震动的原发点来自下方,我熘到起落架收放部位,在唿唿大作的狂风声中,隐约听到行李舱里传来细细唿吸,一长一短,均衡匀净,似有奇异力量之人在做什么强体力活动。比如说,勐烈摇晃飞机,想把我摇下去。 我飞快爬过去那个位置,爬了一圈浪费好一条裤子,脾气上来,拔出拳头一举把行李舱打出一个洞,伸手推开一个好大的箱子,耸身钻了进去,立时之间,一样软湿而柔韧的东西把我上半身紧紧缠住,鼻端传来一阵极为强烈的腥味,中人慾呕。 妈的,江湖上混那么久,谁不知道我有洁癖?你可以打我,咬我,沖我大吼大叫,问候我祖宗十八代,我都保证大家有商有量,最多打翻在地,绝不再踏上一只脚。 可是这会缠我的是什么玩意?这肯定是那条舌头啊,噁心死我了…… 怀着强烈的愤怒,我屏住唿吸,将身子一扭,屁股那里摇一摇,摇出我原身那条小尾巴来,照着蒙蒙中那绞缠我的怪物,哗啦就是一尾巴。 所谓狐尾到处,寸草不生,果然立刻抽出一声怪叫,对方忙不迭放开我,那腥臭味急速从我鼻子有效范围内撤离,我定睛一看,一条黑色影子正从我打出的机舱洞掠出,当即大喝一声:“臭贼,哪里跑。”腾就追了上去。 要说跑跑追追这一科,我考了全世界第二,第一就一定从缺。光凭着我对味道的记忆和追踪能力,全世界的狗加起来,都少我一鼻子。 没出十五分钟,我已经把那小子逮到,就在他落地的一瞬间,我在半空中大喝一声,跟一只雷霆飞弹一样全身心的扑上去,使出我最拿手的王八拳,压住那人就勐打,一拳一拳。不过,那小子不是等闲,身体滑熘无比,划拉来划拉去,将我的气劲四两拨千斤,攻击效率十分低下。 打了半天都没把人打死,我那叫一个沮丧,翻身坐在一边喘气,喘匀了吼人一嗓子:“你叫什么名字,干什么的。” 他的帽子围巾都给我打掉了,露出尖尖一个脑袋,光熘熘,青森森,正中还突起一块,望之不似人形,五官倒是齐全,两眼狭长,活象干田地里两条裂缝,其他部位则干瘪扁平,皮肤一块一快,跟只乌龟似的----叫你秋季不保湿,毁容了吧。 第38页 听到我问话,他眼睛迅速睁大,楞楞盯着我,良久,用一种好象铁器被锈住了的声音,嘎嘎地说:“你又是谁,为什么追我?” 咿,你怎么知道我追你。 他摇摇脑袋,从地上爬起来,很痛苦的摸摸自己胸口,看来刚才那顿饱打,也不是毫无建树啊。接着说:“我上飞机前已经有感觉,只是不知道你竟然会跟上飞机。” 跟上飞机算什么,我前几年还去跟过法国的阿卡里那号火箭呢,要不是他们发射又失败,我也没工夫在地球上跟你玩。得意完这一把,我继续逼供:“赶紧,把你来龙去脉讲清楚,否则我吃掉你。” 看他那对渺茫的眼珠子转了两下,似乎想动歪脑筋,我伸手往他天灵盖上一拍,喝道:“别耍花样啊。胡说一句话,我卖你去非洲食人族。” 刚才我说,追人术我全世界第二,第一从缺,其实我还有一门技术,毫不用谦虚,全世界一定第一,完美地融合了想像力和执行力,什么人都不要想跟我争―――那就是逼供。 因此,我很快知道这个乌龟脸,名字叫阿信,乃是做个体业务的杀手,这个行当竞争激烈,但凡有点江湖地位的,都各有所长,他最长的,就是舌头,可以在瞬间放射出强大能量,将缠绕对象的生命扼杀于无声。蓝田半半人,就是他上一单业务。 听到这里,我非常不爽,虽说那个杂种兄弟和我没什么交情,但人家做点小本生意当良民,却莫名其妙被缠成一个木乃伊,实在没有什么道理,想到这里我把阿信按在地上,又是一阵好打,他哇哇大叫:“说了招供就不打的,你赖皮。” 我怒目相视:“准你杀人,不准我赖皮?”打得更厉害。他哎哟哎哟,很委屈的说:“我们就是吃这行饭的,你一辈子没杀过不该杀的人吗?” 这话戳到我痛处,最近两年是没杀了,不过两年前…… 为了掩饰我的心虚,我格外用心地扁了阿信一场,然后继续问:“谁叫你杀蓝田半半人的?” 他吐出一个名字。我跳起来,扬在空中的巴掌定住,快速搜寻记忆。 多熟悉的名字。我又看过,我又听过。 老头子。 粉雄联盟的创始人,老头子。 他和阿信联繫的时候,自称生命的所有人,现在要行使他的权力,毁灭那些不应该存在的存在。 上帝欲使其灭亡,必先使其嚣张。 阿信要执行的下一个任务,不出所料,是在芝加哥,不出所料,是我在报纸上看到过的那个黑帮倒霉蛋。 根据他招供的情报,我们在卢普区的一幢摩天大厦前站住了脚,据阿信说,那时候距离他应该完成任务的时间,已经过去一小时,看来尾款收不到了,这个不杀也罢。 我啪的一声给了阿信头上一记,问:“你要杀的那个就躲在这里?” 他都算有骨气了,居然抗议:“说了不虐待俘虏的,你犯规了啊。艾伦就在这里。” 艾伦,艾伦。多么人类的一个名字,我问:“他真的是人类和神演的混种后代?” 阿信点点头,发现四周有人开始对他的尖脑袋和豆豉眼发生兴趣,赶忙把那顶灰蓬蓬的帽子重新戴上,一面回:“是啊,普通的人类武器无法伤害他,他现在是整个芝加哥黑帮中的杀手之王了,身价很高啊。” 说得那么羡慕,要不你也去当?要过千万里奔波做散客生意。 他很有自知之明的摇摇头:“不行,我怕冷怕热,皮肤又不好,经常瘙痒,不适合做需要团队合作和长期的工作。” 我呸他一记:“你倒是有自知之明,散客生意好做点吗?” 阿信翻翻白眼:“不算坏咯,我通过电子邮件接受委託,拿到百分之五十定金之后才开始办事,善后不包。” 通过电子邮件?都算是现代化的一条虫了。 这傢伙又抗议:“我不是一条虫,我是伟大的欧的分身”。 然后很老实地嘀咕了一声:“虽然是比较失败的分身。” 此处需要做一下非人界常识普及:所谓伟大的欧,是传说中上帝创世之初,与亚当夏娃同在的蛇之始祖,代表黑暗和罪恶的力量,它模仿上帝造人,化出许多分身,兼有人类和蛇类的共同特点,拥有不同的奇异能力。 欧这个傢伙,没事乱去分什么身,不过我听说它的性格十分乌龙,变来变去太多次了,经常不记得自己是谁,偶尔当一把特种兵训练教官,教出来阿信这种小弟也不是不可能的。 我们在这里一扯二扯,就准备上那栋大厦,进门的时候,我嵴背忽然一寒,掐指一算,四周凶气蒸腾,必有命案,循迹而上,高处有死意,要是所料不差,我们要找的人,必定已经挂了。 我跟阿信一沟通,它不信:“是不是真的?我僱主说我的目标是人和神演的结合体,随便杀是杀不死的。” 我点点头:“人类的武器,随便杀是杀不死,不过如果有修炼者,像你一样用到了气劲或真力,杂种也要死翘翘。” 他不以为然:“哪那么多修炼者出来做兼职,我告诉你,我这么折堕很难得的。”阿信小子都算忠于职守了,虽然自己不准备杀了,他还是坚持要上去看看挂的到底是谁,否则收了委託人的钱,良心上过不去。 我心想你那个委託人不是什么好鸟,和良心八槓子打不到一起,一面问:“你这次接受的任务总共有几个目标?” 他歪着头算了下,说:“就这两个。” 我松了口气:“只有两个对吧,那还好,都挂了一了百了。” 阿信摇摇头:“不是,是我只接两个,因为我不喜欢一次做太多工作,委託人说一共有几十个目标,可能委託其他人去做了吧。” 这个晴天霹雳打到头上,我当时就叫了一声苦―――这摊子揽上身,好似进了沼泽的泥鳅,越钻越深了。 既然乐子找太大,我就不要太逞强了,找靠山吧。我打定主意,告诉阿信:”你上去查看,搞完以后,你到十三街浮世会夜总会来找我。” 它答应得极爽快,显然有诈,我敲敲它的头:“我告诉你啊,芝加哥虽然我来得少,不过我家里人就大把,你要敢不来找我,除非你在这里挖个洞,直接通去中国。” 威胁完这一把,我雄赳赳气昂昂走了,走了两步一回头,阿信果然有两把刷子,踪影已经不见了。 我所有的,唯一的,以及现在要去找的靠山,其实也就是我最不能靠近的大禁忌―――狐山本族成员。 其中有一个,正好就在芝加哥,将这个城市看作她掌心上的泥巴城堡,想建设就建设,想毁灭就毁灭。她的大本营是一家夜总会,名字叫“浮世会”。 在城里兜了一圈,走到了十三街,虽然对狐族喜欢排场的风格向来有所了解,看到那家夜总会时,我还是分量十足地吓了一跳。 首先,浮世会这个名字,已经很拉风,更拉风的是,明明十三街地比黄金贵,这家门脸却贯通了老长一截街道,做成扇扇相邻的日式屏风入口,屏风上有笔意淡远的水墨图迹,我上前瞄了一眼,居然是名家真迹。光扛跑这两玩意,已经值回票了啊。 第39页 现在是白天,人家不营业,屏风合着,每扇屏风的门套木,用的是上好的皇家花梨,旁边都垂下水晶珠串,缀着纯金打造的浮世会三个字,我看了半天,一股敬佩之情油然而起---兄弟们,这是一种什么风度,这就是对全世界的不良分子叫嚣说:老娘就是这么胡搞了,有种你来抢我啊…… 当然,这种吶喊,大家都只有听着,要是发奋响应,起而行之,就会大事不好,原因无他,这家店的老闆娘不是别人,是玄狐庄缺。 关于庄缺,狐族中流传最广的典故是这样的,说她刚刚生出来的时候,正好遇到狼人族来狐山,集体联谊,那感觉跟现在大学里面结成友好宿舍这种事情差不多,大家在狐山顶上唱歌跳舞,十分快乐,到此为止,都算是天下太平。不防有几只狼兄弟,喝多了青梅酒,感觉尿急,醉醺醺跑到某个僻静处解手,就此三四个钟头没出来,等有同伴觉得不对劲去查看,发现四只壮年狼人,全部给扁到人事不知,瘫在地上,上前一摸,挂是没挂,全身骨头都断了。 狐族当时全体高段成员都在联欢现场,排除大规模群殴的可能性之后,嫌疑犯直指一人,那就是下一代狐族中战斗能力最强,可以单枪匹马打出这种效果的,白弃。 问题就在,小白虽然没有参加联欢会,却一直在山洞里做石匠活,把一大块黄玉髓破开,给我做一把贵妃椅,他能量有余,精细不够,经常做着做着就大叫一声,然后告诉我:“椅子坐小一点舒服些。” 意思是,他又打塌了一边石头。 如此一而再,再而三,等大群狐狸和狼跑来找我们晦气的时候,他已经成功地完成了他的工作―――给我做了一个小板凳,面积只有我半个屁股那么大,考虑到我当时还是一只小狐狸,毫无发育迹象,而从狐山深山採回来的那块石头最长处直径曾经超过三米。我觉得他的手工之烂,已经可以去申请非人世界思泥基纪录了。 地上四分五裂的石头所残留的气劲和能量,以及庄家妈妈举世无双的读心术一发动,都证明小白是冤枉的。但是因为白老爷要对贵客们交差,所以还是很大义灭亲地要打人家一顿,就在我陪着小白怒髮冲冠,决心要以自己的微薄之躯捍卫社会公道,个人清白的时候,忽然有一条血淋淋的影子闪出来,说:“不关小白事,是我干的。” 那条影子,就是庄缺。 她年纪也就大我那么一两百年,据说因为庄妈妈过于溺爱,所以一直没有断奶。她闪出来,浑身上下,一块好皮毛都没有,而爪子上血迹未干,完全不用对证或勘察现场,就知道她挺身而出,可不是为了小白挨义气。 这件事情的诡异之处在于,庄缺并非战斗类型,乃是拥有读心天赋的玄狐嫡生,到底人家怎么惹到她,她又怎么发飈发到摄氏两百度,庄缺把嘴一闭,就是她娘都看不出。四个大狼人打一只小狐狸精,居然输了,怎么说都是丢脸,因而不了了之,对方悻悻离去,从此以后,一年一度的联欢不再重现,我们的口粮,也节省了很多。真是祸兮福所倚啊。 那件事情之后,我们上上下下,达成了一个共识,那就是以后不要随便惹庄缺了,即使如此,大量血淋淋的事实也证明,她是个火药桶,不要说一点就着,有时候不点也要着,鬼神莫测,十分危险。庄家本来都是些温吞分子,给庄敛十棍子,敲不出半个屁来,她一如既往对你傻笑。偏偏她家姐姐基因变异,不打人则已,一打就要打死,比李小龙还狠。好了,成年之后,为怕夜长梦多,狐族高管层一商量,直接调她去了芝加哥,坐镇北美和欧洲的黑社会,一旦有大规模的犯罪浪潮出现,她就强势镇压,代替所有人类的警察执法。你说人类的社会法纪,秩序安全,居然交给一只有暴力倾向的狐狸去管,成何体统?结果这个工作偏偏就对了她胃口,做得风生水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当真是得意。 现在我到了她地头,扯上身的事情又相当大票,不打她一个秋风,怎么说也说不过去。讨厌就讨厌在,我不能亲自和她来个相见欢,否则被霹雳搞坏了她皮肤,我不给天打死也要给她打死。 蹲在浮世绘的门口琢磨了半天,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倒是随便上个身方便吧,附近又没有什么绝代佳人,打心眼里我不情愿啊。 这当儿从里面出来一个男人,高个子,光头,长眉亮眼,穿两层衬衣配带哈雷ogo的t恤,体格极美,脚下踏对军装靴,那叫一个精神。我看了先喝一声采,把自家头髮赶紧理理顺,然后高兴地上去和人家搭讪:“帅哥,你好。” 人家对我瞪一眼,一言不发,露出相当不近女色的表情---恩,合格,色狼只配我打,不配给我帮忙。我一点不介意这态度,继续套瓷:“我说,你能帮我个忙不。” 他继续瞪我,没表情,莫非是面瘫?幸好接着就硬邦邦来了一句:“干什么?” 我指指他走出来的地方:“你认识这家店老闆娘不?” 这问题一出来,人家的警惕心就跟雨后的蘑菇一样,咕嘟咕嘟往外长,狐疑地打量起我来,我忙摇手:“别看别看,我不是想卖身葬父,我是想你帮我带句话给她。” 看来庄缺的影响力不一般啊,面前这位,气质那么豪华,绝非普通马仔,一遇到和我家庄姐姐有关的事,也不敢怠慢,将耳朵一伸,说:“你讲。” 我笑眯眯把头凑到他头边,轻轻说:“狐山之上,锁命之时,今夕何夕,得见姐妹。” 想我从小只会捣乱,大一点又被踢出来浪迹江湖,实在没读过什么书,能凑出这十六个文绉绉的字,简直凭空就要陶醉一把,目送那位帅哥痛苦地记下了这一串古怪的中文发音,为防忘记三步并作两步冲进浮世会,我懒洋洋继续在门口守望,不过这次姿势优雅了一点,左腿翘上了右腿,好像我屁股下有张椅子似的,对人类来说这应该属于相当了不起的身体动作,否则很难解释为什么坐了一会之后,有路过的人丢硬币给我。 这句话的效果,完全超过了我的想像,因为五分钟之后,我整个人着了重重一招神狐摆尾,大头朝下,沖天而起,同时我就看到一把年纪还穿得珠光宝气的庄缺,在我身下手舞足蹈,大唿小叫。 说不服不行啊,庄缺就是庄缺,即使知道要给雷打,说要见就要见,悍然不可御,不愧狐族第一泼妇,我自嘆不如。 落回地上,立刻又给她一把抱住,疯狂摇动:“南美,南美,你怎么知道的,你怎么知道的。” 这话一听有问题,我知道什么了? 庄缺一楞:“你的预见之术不是有大成?怎么没有算出来。” 我预言之术的确不错,不过基本上都是技术运用型,不是自动运转型,而且一向跟人死瞌,还没有明见万里到上知天下知地,有什么话你赶紧直说,不说我走了。 她对我的解释比较接受,可能出于护短,还为我争辩了一句:“你一定预感到有蹊跷,否则怎么跑我这里来。” 第40页 然后告诉我一个大利好消息:“长老会上个月回狐山例行祭祀,发现选命池重现选命徵兆,虽然极为微弱,但确实无误,你可以回去了。” 措手不及,我勐然怔住。选命池重现徵兆,表明上天对选命银狐的锁命行为原宥,既往不咎。这情形从前也出现过,不过是在那只号称史上法力最强的银狐身心俱灭之后,她毕生飘荡在外,与六亲绝缘,终于郁郁而终。死讯一传回狐山,选命石柱上的水立刻开得跟地心温泉似的,诸神睚眦必报之立杆见影,实在令人倒抽一口凉气。 现在掐指一算,我出来混也没混太久,三五十年,对命长的灵类本来就是小意思。老天爷怎么一下子转了性,对我如此宽宏大量起来?莫非有诈? 我眯缝起我的大眼睛,对着头上苍穹左看右看,嘴里嘀嘀咕咕,就是不肯放心。但是说来也蹊跷,按道理我这会还和庄缺靠在一起呢,早该有一道老大霹雳,在我们中间打出一道雪白分界线,行差踏错,立斩无赦。 没有哦。 朗朗青天,悠悠白云,偶尔一道银色弧线划过,那是飞机……天下太平啊。 我瞪着庄缺:“好象是真的。” 她冷然:“我生平打过诳语没?” 没有。族中人等,有两个人从不掩饰或隐瞒,要是有什么事情需要撒谎,他们通常会选择灭口或灭迹。 既然消息属实,那简直太值得庆祝。我顿时欣喜若狂,反客为主,抓住庄缺大喊大叫:“万岁万岁,不用给雷打了,爽啊爽啊爽啊。” 跳了半天发现她杏子眼泠泠地盯着我的手,精确的说,是我手上不小心抓住的东西—卡地亚银豹钻饰,豹子尾巴已经摇摇欲坠了…… 在终于还是被庄缺敲出头上两个包之后,我大摇大摆,登堂入室,跑进了浮世会,这是白天,里面冷清幽暗,灯不亮歌不唱,没有美人热力,俊男眼风,装饰再华贵奢靡都是死的,好看有限,我瞄了两眼,撇了撇嘴,庄缺明明走我前头的,却似乎看到也似,立刻丢过来一句:“晚上带你出来看,爽得很呢。” 庄缺的“行宫”设在夜总会的楼上,顶天一整面玻璃,做成歌特式的穹顶,光线柔和地撒下来,在室内形成班驳阴影,感觉清冽舒适。我在她办公桌后坐下,舒服地伸出我的双腿,懒洋洋伸一个懒腰,这瞬间有许久没有过的彻底放松,因此觉得无比睏倦。庄缺给我端了一杯冰水过来,看我眯着眼哈欠连天的样子,微微动容,温暖的手在我脸上轻轻一抚,说:“南美,睡一下吧,姐姐在这里。” 庄缺说她是我的姐姐呢,好象忘记了,当我们都小的时候,一起吃书修炼,一言不合,我就要抱头鼠窜,要不是小白神勇无敌,每每无条件护住我,说不定我会成为狐族歷史上第一只身残志坚的银狐,要坐着轮椅去选命。 我觉得好笑,就笑起来,然而真是想睡,也知道自己可以睡。于是睡了。 睡醒一觉,庄缺准备了小菜白饭,清清淡淡摆了一桌子,请我吃饭。 我坐下来左右看看,酿豆腐,小炒茄子,芥兰鸡丝,黄瓜皮蛋汤。还没有吃,嘴巴里已经淡出那个什么来。因此抗议:“兄弟一场,久别重逢,你就给我吃这个?啊?” 当头一个巴掌,打在后脑上,无比之震盪:“小姑娘没大没小,我是你姐,什么兄弟一场,叫你吃就吃,没见过世面的。” 你说这什么世道,给人吃豆腐还叫见世面,那我在犀牛家吃的那叫什么?奥斯卡颁奖典礼吗? 嚣张一辈子,难得遇到一个比我还狠的,只好认衰,乖乖端碗就吃,也真的是饿了,夹块豆腐填进嘴,咿,好功夫啊,豆腐嫩而有劲,肉末细腻无比,毫无杂质,清香洋溢,更难得是豆腐的细緻口感交融肉糜油润,简直有入口即化的大家风范。我勐一敲筷子:“好吃。” 庄缺这个物质主义者,吃顿饭也换衣服,宝蓝色真丝长衣,把她初发福的身子衬得珠圆玉润,舒服无比地靠在椅子上,捧一碗黄瓜汤小口小口喝,不无得意瞥来一眼,教育道:“懂了吧,这叫大巧无工,能把家常菜做出极致口感,才是第一流手段。” 我频频点头,也毫不耽误大口进食,吃得风捲残云,十分畅快,不过,我也不甘心束手被训,乃抬出朋友来为我挣面子:“我认识一个煮得差不多好吃的。” 庄缺鼻子一耸,嘿嘿,这动作我熟悉,从小到大,总有点招牌习惯不会改不是,那意思就是说:“不可能。” 我把眼珠上抬到极度,几乎要爆出眼眶,整个脸还是执着地埋在饭碗里,撑不死不罢休,含含煳煳争辩:“真的,他单炒豆腐,也有这个味道。” 庄缺沉下脸来:“给我做厨子的这个,是食牙与人类的结合体,综合了食牙族类对味觉的精确把握,以及人类对材料的无限开拓,以我的经验看,放眼天下,绝没有人可以超过他了。” 噗。 刚放进嘴里的一口汤,随着汤匙一起,以时速四百公里向我对面墙上喷去,印出一个好不深刻的印子,那只幸运的勺子,去到了其他同类从未梦想过的所在===钢筋混凝土的中间。 庄缺立刻放下碗,过来捉我手臂,糟糕,接下来说不定是一场好打,那墙面上贴的墙纸,估计价值不非。 结果她俯下身,关切地问:“你怎么样,是不是呛到了?” 我本来就坡下驴,大可以做咳嗽状,憋口气给脸上点色,享受这久违的骨肉亲情,但是在庄缺面前使诈,明摆着是找死,绝非善策。当即招供:“我没事,你才说,你的厨师是人和非人的混种?” 她看我没事,顺手又给我一个巴掌,我靠,我的脑细胞这样牺牲,嫌不嫌无辜了一点。她坐回去:“没错。两年前我这家店开张,他来应徵侍应生。整个人好象刚从死人坑里爬出来一样,离再死一次也不远。正好我来巡视,发现他有食牙族类的独特特徵,于是收留下他,转去厨房,果然是烹饪圣手。” 我觉得奇怪:“他既然是食牙族,怎么不直接来应徵厨师?跑去当侍者干吗?” 庄缺开始吃饭:“他有他的理由吧。老实说,我要他去厨房,他也推辞不干的。” 敢在这位大姐面前推三阻四,想必那位混种朋友也吃了不少苦头,最后苟延残喘,含泪进了厨房,不晓得有没有尝试着往饭饭菜菜里面放巴豆狗血,图谋报復呢。 浮想中我的八婆天性绝不半途而废,继续问:“那他到底从哪里来,为什么不想当厨师呢。” 庄缺表现地兴趣缺缺,果然不负其名:“我没关心,所以也不知道。” 看我一眼,明明是个师奶的外表,这眼神却有一种君临天下的冷酷无情:“我用他,因为他能用,至于其他,不关我事。” 接下来那句,更是气势万千,为我景仰:“倘若因此牵连什么事,那就让我解决它。” 有这样一个霸道的亲戚,难怪我孤身闯江湖之时,都一样肆无忌惮,底气在那里摆着,好大一砣呢。来找她真是找对了。 第41页 第3章 把之前所遇到的事情向她合盘托出,她听罢,刚好饭也吃完,眉头一皱:“非人与人的混合种,向来是数百年才有一个特例,我以为这个半食牙也是如此。但据你说来,最近好象是大批量在投产似的。” 她想了不过数秒,站起来走到办公桌旁边,拍拍手,忽然就有一个声音,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响彻四面八方,恭敬地问:“庄小姐,有什么吩咐。” 这位几百岁的庄小姐说:“请和之康进我办公室。” 估计每次她叫人进办公室都没什么好事,重则送命,轻则骨折,所以那候命的人微微抽了一口凉气,才应道:“是。” 和之康看来就是那位厨师,我很有好奇心地看着门口,想知道食牙族到底长什么样子,我只听白弃提起过一次,从没看到过活的呢。 一会,有人敲门,进来我一看,立刻为之倾倒。五体,倾倒,贴在地。 这人,五短身材,手脚比例倒也齐全,问题在出在脸上,五官中鼻子与嘴都奇大,占据脸的四分之三,眼睛被压迫到靠近耳朵的部分,如绿豆大小,皮肤上密密麻麻分布着雀斑一样的东西,非常仔细看去,却有细微的突起如同触手。 我碰碰庄缺:“这是?蛤蟆族的?” 她白我一眼:“别胡说,那是食牙族特有的外挂味蕾,能够辨别和品尝比人类多两百倍的味道成分。” 和之康显然听到了我们的对话,表情却无动于衷,站着也不说话,半躬着身子,等待指示。 他深得低调两个字的精髓,眼睛绝不直视,亦毫无表情,反正,该来的都会来。 庄缺放缓声音,问他:“我从没问过你,你从哪里来的?” 他轻微的一颤,说:“德国。” 庄缺皱起眉头:“你是食牙族类一员,本族部落应当在食材最为丰富的东方,为什么从德国来?” 他抬头看着庄缺,渐渐露出一种苦恼与疑惑交织的神色,慢慢说:“庄小姐,我不敢对你隐瞒。但我真的不知道,什么是食牙族类。” 咿?难道你失忆?庄缺眼睛里荡漾过一抹黑色光芒,那是玄狐读心的前兆,须臾点头:“是,你不知道。” 她继续盯住和之康,后者被她所摄,陷入失神模样。不过我觉得庄缺最近忙着做生意,和孔方兄搭上以后,本能天赋弱了不少,干脆自己动手吧。 走上去,绕两圈,在和之康头上找了个能放手的部分。凝神片刻,告诉庄缺:“他脑子里可多菜谱了……” 继续,找到我要找的了。 他从试管中出生,在一个小牢笼中长大,居住在黑暗的房间中。某一天,忽然被蒙上眼睛,带到荒凉的旷野,经歷恐惧折磨,煎熬痛苦,来到人类的世界。流浪很久之后,终于掌握了生存的规则,一直来到这里。 我顿时生气:“粉雄联盟那些王八蛋,王八蛋啊王八蛋。” 和之康并不知道我生什么气,温顺地在我掌心之下,眨巴眼看着我,庄缺温和地让他回去,他也只是蹒跚着走开。 将生命看做橡皮泥,随意玩弄和放弃,如果我是神,我要让这样的人下地狱。 把来龙去脉告诉庄缺,过了一阵子,忽然传声器里有声音,惊讶万分地说:“庄小姐,和之康被一个奇怪的人带出了大门。” 我和庄缺对望一眼,双双一跃而起,庄缺甚至还嫌门太远,挥手一掌,直接将身前那堵墙一破如塌,火箭般冲到夜总会大堂里,庄缺一落地,旋即再度启动,瞬息已经窜到了吧檯侧的一扇小门前,她果真是性烈如火,大天白日,众目睽睽之下,竟然举手发出火焰祭祀诀,打得面前方圆两三米内的一切东西粉碎如齑,只听得她厉声问:“怎么回事?”看来对于在自己眼皮底下有意外发生,极度不爽。 旁边应声有人报告:“主厨一进厨房,立刻被人夹在腋下带出了大门,那人速度极快,我们没有追上。” 庄缺脸沉如水,踏进厨房,我跟着也窜了进去,一眼瞥见在主操作台前遗下的一滩灰色浓稠液体。散发出扑鼻的血腥味,我上前以手指拈了一点,闭上眼潜心感受,转头告诉庄缺:“还没死,但受了重伤,应该还没有走太远。”庄缺点了一下头,半点没有犹豫,以手抚胸,以她生气时候特有的古怪语调,发出本度空间内拥有特别波长的群体可以接收的指令:“庄氏第一分队,追踪两百公里内一切身上有伤的人与非人族类,不必截杀,留下图象和走向。传回信息组处理”。 第一分队?听起来后面还有无穷,武装力量好象很强大的样子啊。庄缺点点头:“普通。高兴了也可以平掉芝加哥。” 以我看,高不高兴都好,她一个人已经可以平掉芝加哥,摆几个队的随从在这里,只是满足一下这位大姐喜欢前唿后应的虚荣心罢了。 我只是这么随便想想,后脑勺已经传来一阵诡秘风声,想我混江湖也混那么久了,老给你打中也太没面子,赶紧一侧,果然庄缺的手掌跟飞碟一样唿啸过耳,好险。 没打中我她也不大介意,走出厨房,她的手下人也是极品,这么一下工夫,已经把她打得一塌煳涂的墙啊地面啊整理得相当干净,估计这种发飈程度也不是一次两次,人家酒保都开始兼职做水泥匠了,外衣一脱,居然蹲在那里开始贴地砖。 驭下有术啊,看看,这缝对得多齐,贴浆速度又快又好,调酒与泥工技艺双绝,不佩服不行啊。 一路啧啧赞嘆,跟着庄缺回到办公室,桌上的饭菜已经撤去,摆了两杯清水。坐了一下,我看看时间,阿信去探察半神演生死已经有数个小时了,渐渐入夜,他不知道查到了什么结果。 庄缺本来在闭目养神,忽然睁眼对我一瞥:“你担心谁?” 我老老实实承认:“我告诉你在香港抓到的那个杀手,受人委託去杀那些非人杂种的,我让他来找我。” 她再度拍拍手,我以为又要叫人来听女王训示,结果对面办公桌后的整面墙忽然跟幕布一样拉开,下面是偌大一面显示屏,画面无比清晰,反映出的是浮世会外面的街道,纤毫毕现,尽在其中。 这条街上人来人往,无比热闹,夜色被霓虹所掩盖,世界在这里是一片彩映灰蓝。 我瞪着眼睛仔细看,没有看到任何阿信的痕迹,有心要冲出去找,又怕庄缺着急。 她在我身边,嘆口气:“南美,你竟然会为人着想,为人焦急,这些年真转了性了。” 我讪笑地回望她:“什么?” 庄缺的瞳仁明察秋毫,没再理我,只问:“你等的,是人还是非人。” 非人。欧的分身。 她“哦”一声:“难怪。” 再度拍手,现实屏上场景为之一变,竟然出现了三个分画面,一个在天空,一个在平地,一个在地底,在普通视觉里看起来一片祥和的夜幕,充溢着大大小小张开翅膀的妖异物,或美或丑,或匆匆掠过,或无尽盘旋。而地心处,情况更为复杂,完全可以用鬼影憧憧,交错往返来形容那里怪异生物的活动境况。 第42页 我吓了一跳,正要凑上去细看这种奇景,庄缺自言自语地说:“哎,敏感度调太高了。”又拍拍手。 这下好了。世界基本回復正常,这回我一眼就看到了阿信,他的伪装功夫还是很可以嘛,居然就蹲在对面的一个垃圾桶边上,来来往往的人都看不到他,偶尔走过来丢垃圾,他还要挪挪位子免得阻住了人家的脚。 这么守信用的孩子我最喜欢了。说要他来就来,真乖巧啊。当然,在诚信方面,我假装忽略了对他一顿好打这个威胁的重要性,兴高采烈就出去迎接他了。 事实证明,后天学会算命和先天就能看心,在道行上的确差一个档次,我还没走到门边,庄缺手一挥,将我生生阻在当地,断然道:“他是你要等的人?他身带重伤。” 我一惊,回头再从那显示屏中细看,果然大家姐的眼睛比较毒,阿信没错是好老实蹲在那里,但不是因为乖,而是因为伤痕累累,他身上带了数道重则动心脉,轻则断筋骨的伤,精力法术,基本上荡然无存,以最后的能量用出最低级的隐形术,不要说高手,就是那些生来第六感就比较强的人,随便一瞥都会发现说,那垃圾桶边上怎么会有好大一砣黑七麻乌的东西啊…… 庄缺拦住我,出于她一以贯之的老奸巨滑,意思是要静观其变,重伤阿信的,不知是何方神圣,也不知是否潜伏在侧,准备出演黄雀的戏分。 听她这么说,颇有一点高瞻远瞩的意思,我歷来对她忌惮,听了将信将疑,也就停下了脚步,蹲在那里对着屏幕上身子越蜷越紧的阿信,以及阿信的周遭仔细端详,端详了半天,饶我一双好眼睛,也没看到半分异样,随口就问了声:“那我们要等到什么时候。” 这为师奶开始在那里剪她的手指甲,漫不经心瞄过来一眼,说:“很快了,他最多再撑半小时,法力就散尽,到时候城市管理中心应该会派人来收尸吧。” 我靠,闹半天你要我等人家死啊。不说它挂了以后,那个神经西西的欧会不会发一大飈,对这个世界进行毁灭性报復,最重要的是,我的脸面往哪里搁?他是我的俘虏,然后他成了我的马仔,人家作为一个马仔,九死一生赶回来找我,我要是不罩住他,以后可怎么混啊。 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就顾不上阿姐的面子,拉开门就闯出去,听着庄缺在后面啧啧啧:“南美开始讲义气了啊,以前跟外族打架,你一向主张投敌的……”。 大家太熟了就是那么不好,什么陈年芝麻烂谷子的事,过一万年都拿出来说。那一次我不是为族人的口粮着想,人家说永久提供我们牛肉干呀。 浮世会的大堂里,华灯熠熠地亮了。盛装浓妆之后的美丽女子,有倾城之色,在光影流连中优雅地行走,招唿人的字眼,带着无法形容的柔媚曼妙,听入耳里,使人心神俱醉,身不由己。这些绝非凡俗的女子,显然是非人界第一媚力训练师美人鹋的弟子,随着乐池中演奏的热身音乐,另一个晚上的极乐狂欢,即将开始。 庄缺说得对,夜世界和日光下,真的完全两样。因此才有那么一些人,沉迷不见天色的生活,与正常起居的人们,相对两岸而观,永远无法互相理解。 我无暇多看,窜出大门,直扑对面垃圾桶,阿信已经开始若隐若现,情形相当危险,我管不得左右路人的奇特眼光,看衣履鲜洁的女子在垃圾桶边似进行行为艺术般,拖啊拉啊扯的,摇着阿信:“喂,马仔,你不要死啊,我会救你的,你别死啊。” 这个傢伙明明奄奄一息,勐地还抬起头来,义正词严:“别乱叫啊,我是自由职业者,不是马仔。” 是不是这么有骨气啊。它真的已经相当衰弱,立刻又垂下了头,嘆口气,喃喃答:“除非你给得起钱。” 臭小子骂了两百多声,我把它扛在肩膀上进了浮世绘的大门,出于一种微妙的自尊心,我没有把它直接带进最安全的庄缺办公室,而是安在了大堂右边靠墙的一个半开放式包厢中,包厢的一侧对着中心舞台,等一下那里应该会有相当轰动的表演上场,所以来的人客皆直奔舞台周围的座位,我这个包厢位置这么完美,怎么没人来抢。 刚说完侍者就过来了:“小姐,这里已经订出去了。” 我看都不看他:“我要坐。” 一边握住阿信的腕脉,向它身体内度入能量。侍者更加谦卑:“这样做我们很为难,真的有客人一早定下了这个位子,小姐,我帮你找同样效果的座位可以吗?” 我摇摇头:“不可以。” 这不是我豪兴大发想当二世祖,这个包厢的位子之好,不在它能看表演,而在视野角度绝佳,足以观察整个夜总会所有入口,以及舞台后台情况,而自己却可以隐藏起来的。 谨慎地打量着周围的情况,手上传来感应,阿信的小命已经保住了,只要给它多一点时间休养生息,不用十八年,又是一条好汉。 为了尊重我的马仔,我没有直接侵入他的脑细胞看资料,而是和蔼地採用了询问方式:“你小子,刚才死哪去了?跟谁打架没打赢?” 它咳两声,坐起身子,斜我一眼:“什么叫打架没打赢?我以一敌三啊。对方都是高手,我打得赢才见鬼了。” 没见过挂彩回来还这么拽的。好吧,主子一会给你报仇去,那三只都是什么来头? 它对我霸王硬上弓的主僕关系也没有发表太多反对意见,但唯一的一句话,就显得在劳资双方斗争的战线上训练有素:“报仇之前把工资给了,不然你挂了我找谁。” 然后才报告:“我上楼的时候,艾伦已经死掉了,是被强大法力直接破坏脑部神经中枢。我正要走,忽然从窗户外面跑进来三个人。” 它也是个爱讲故事的,一下子就绘声绘色起来:“一个,要不是会动会说话,简直就是个死人,另两个都是姑娘,样子还都挺漂亮,可惜有个感觉身子骨弱了点,跟反射到墙上的投影似的,随时一断电,她就不存在了。另一个呢,就太强壮了。” 伸手过来捏捏我的手臂,点点头:“嗯,壮过你。” 这描述太精确了,一听我就想起来是谁。不出所料,这一切都是粉雄联盟搞的鬼。 我听阿信讲下去:“他们进来一看到我,那个活死人说了一句,他被银狐盯住了,老头子交代务必要灭口。然后上来就打。” 他说到这里喘了一口气,天真地戳戳我:“哎,你是银狐吗?” 我皮笑肉不笑地嘿嘿两声,表示出身没得选,不然我最喜欢的颜色其实是大红。他看起来可高兴了,吐了两下他的舌头,说:“哎呀,银狐好罕见的,欧说过,每只银狐都是非人世界命运的重要影响者,因为她们与神相通啊。” 很渴望地看着我:“等下给我签个名吧。” 与神相通,多半只好骗鬼,与神私通,说不定还有点正用。人家这么崇拜我,不期然有点不好意思,忙点头如捣蒜:“一会就签,一会就签,签满你小子一生,你下半辈子敢再洗澡我就和你没完。” 第43页 看他满身伤,心里有气,顺手拍了他一下:“还好你有两把刷子,没光荣牺牲” 阿信身子很虚,没力气跟我吵,就露出他的小眼睛使劲瞪我一眼:“已经快啦,还好,我别的本事都一般,最熟是逃跑。” 跑得有效率,所以这会可以老老实实在我身边呆着,而接踵而来惨澹的人生,淋漓的鲜血,都是老娘来面对――――我知道你为什么那么听话真的来找我了。 唠叨的当口,我选位子的精明被印证十足有必要―――从大门口,有三个人走进来。说曹操,曹操就到。 我身子往后缩了缩,将阿信一推:“能熘吗?” 它也看到了那几位,立刻往下一蹲,身体变得只有刚才十分之一大小,头和脚互相一搭上,那就是一只皮球:“能。” 我点点头:“好,你看着啊。” 用手指指庄缺办公室的那个方向:“你往那边闪,逮着机会就进那个有玻璃顶的办公室,进去了千万别躲,告诉里面的人你是我兄弟。” 它表示不理解:“为什么别躲,我很擅长躲的。” 你就是再会躲,蚂蚁能躲得过杀虫药吗,庄缺最讨厌人家在她面前鬼鬼祟祟了。 阿信是江湖人物,显然比我更了解庄缺的恶名,恍然大悟:“噢,狐家大阿姐啊。”于是用舌头比了一个“ok”,噁心死我了,即刻滚出包厢,爬在地上身体急剧扁平化,变成一张纸似的东西,悄无声息地飘走了。没一秒钟又飘回来:“那你怎么办。” 不亏我为你扛义气,还晓得关心我一声:“我没事,打得过打,打不过我老姐打。” 它把整个身体做了一个波浪漂移,表示贊成:“你老姐的确出了名的狠角色。” 打发了阿信,再看场子中,那三位已经向我走过来了,门口的咨客小姐殷勤地跨着小碎步跟在他们身边,询问着需要什么样的服务,结果被一把推到旁边,摔了个半死。场子内客人譁然,注意力都被吸引过来。 我仔细看着,半阎罗还是以前那个死样子,有出气没进气,跟在他身边的是楼罗娜,这两位毫无疑问就是人和非人的结合体,容貌形体,随岁月流逝而变化的幅度很小,另一个女子则是纯种的人类,尖鼻深目,肤色黝黑,神情比前两位要人性化得多,不时左看右看,保持了正常程度的好奇心。 三位在大厅中一站,细细四周扫视,我向来喜欢先发制人,现在觉得自己不够高,没有气势,干脆一站站到包厢里的圆桌上去。他们立刻侦知所在,齐刷刷看到我,半阎罗脸上出现一种:“不出我所料“的表情,为我所非常不喜欢。 我跺跺脚:“半死人同志,你家小姑娘呢。” 半阎罗眉毛上扬,神色极为难看,冷冰冰道:“果然是你。” 我表示不理解:“你是不是上辈子欠我很多钱啊,不然每次做坏事都给我遇到。” 他没答话,那位黑皮肤女孩子忍不住呵斥我:“我们做什么,轮不到你管。” 啧啧啧,小姑娘,你这话就说得拿大了一点,我告诉你啊,狄南美也不是事事都管,不然哪有功夫美容拍拖,既然管上了手,就算变身成一颗香口胶粘在你鞋底,我也绝不会半途而废的。 黑皮肤女孩自进粉雄联盟,想必横行无忌的时候多,一挽袖子,就想上来用暴力解决争端,冲出一步,被楼罗娜拉住,她转头对半阎罗轻声说:“我相信她没有明确目的,只是好管闲事罢了,不要节外生枝,去做正事吧。” 咿,生我者不知是谁,知我者简直就是你啊,说得出这么了解我的话来。不过,就算她想走我也不能让她走了。第一我要帮我的马仔报仇,第二我要帮门口那位狐小妹报仇,第三,我实在最不愤:什么杂种都好,人家当厨师的当厨师,开小店的开小店,混黑社会的混黑社会,关门吃饭,行街买米,招你们惹你们了,要把人家赶尽杀绝。就是老天叫我生不如死,我还不服气,你们凭什么。 不理会他们准备前进还是后退,我摆出一个散打起手姿势向人招唿:“来来来,别废话,这趟混水老娘趟定了,一起上还是单挑。” 越是无知越是勇敢,上来最快的,就是最弱的那个黑小妞。 对比人类而言,她的格斗技巧非常实用而地道,拳脚中带有强大劲道,不小心给打上,也够我痛一阵子,但是,我怎么可能给她随便打中。 该小妞,以非常漂亮的弹跳姿势,悄无声息欺近我身边,肘击我脚下圆桌,圆桌没有中裂,而是以粉碎的模样,寂静地散了一地,我悬在空中,冷冷地看着她,勐然飞起一脚,她后空翻,轻盈如羽毛,折腰落地,也就在那瞬间再度扑上,却见我手掌以接近音速的速度,迎面对她噼啪一声,打得她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整个人跌落在地,惨叫起来。 周围忽然掌声雷动,夜总会中客人们兴高采烈,都在一边大声喝彩,敢情以为这是特意安排的娱乐节目,我得意洋洋,对四周拱手致意,工作人员亦识做,舞台中央很快灯光大作,音乐高调奏起,夺目演出接蹱上场,煳涂的人们,立刻蜂拥去了新的焦点。 我上前一步,踏住这女孩子肩膀,阻止她继续惊叫挣扎,教训道:“是非皆因强出头,你逞什么英雄,回家去做家庭主妇有前途多了。” 正起劲,皮肤产生轻微的刺痛感觉,那是因为寒冷。 身前掠过一点点的白色冰雾,好像一下来到了极冷之地,但凡有水汽的地方都在缓缓成冰,直到禁锢坚硬,永久凝结。 我闭了闭眼,脚下一空,那女孩子已经被人掠走。 数年不见,半阎罗和楼罗娜都精进了,我没料到血统不纯的藏灵所使用的流息密法也可以进阶到冰窒境界,我一个大意,竟然当面就中了招。 中招不怕,没死就要继续挣扎,关闭九窍入口,防止冰窒的锋锐气息伤害我内脏,我挥手用出火焰祭祀诀,心想以火攻冰,就算花时间久点,不信熔化不了你。但十指连弹,无数道温度高达七百度的带焰气剑纵横来去,却在发力之初,即成强弩之末,连半点发挥的空间都没有,这说明周围空间没有任何可以燃烧的氧气。我心里一寒,包围我的显然不止是楼罗娜的冰窒之力,还混合了半阎罗“死地空间”的真空凝滞法,将冰窒的效果烘托到最大。 我手脚都像被束缚,气息开始还流转,渐渐停滞,血流速度减下来,连脑筋都转不过来,眼前展开无穷荒原世界,连绵不绝,寸草不生,令人渴睡。当一只活鸡被放进急冻冰柜时,估计感受就是这样的吧。大意失荆州啊,一着不慎,对方取了先机了。 此时此刻我有两个选择,第一置之死地而后生,我那个相当神经的真身应该要出来了,第二,我其实懒洋洋的,觉得还不至于那么倒霉,想想啊,死庄缺你该出来了,我要在你地盘上挂了,白弃不剥你皮去做围脖啊。 无论什么时候想到小白,一万米高空或深夜勐醒,他永远好像真在眼前,那样鲜活而令我温暖,不容易有表情,笑起来却很可爱。我放松了四肢,决心偶尔一次不要自力更生,幸福地遐想着被人拯救―――想到最销魂的时候头脑上承受的压力忽然一松,我诧异地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已经冰到死透,直接到了天堂―――难道上帝老煳涂了,怎么我也可以上天堂吗? 第44页 天堂中,会有炫目如雷电的紫色霹雳吗? 我的周围,飞舞着无数紫色霹雳,像马戏棚中的飞刀女郎在玩弄最高级的把戏,炫耀得观众心醉神迷。霹雳所到之处,冰窒密法带来的高密度寒冷空间轰然破碎坍塌,溃不成军。 我瞪大了眼睛,透过紫色霹雳带来的风华绝代,看到半阎罗和楼罗娜脸如死灰,在他们的身后,有个人挺直嵴背,严肃地抿紧嘴唇,眉毛微微皱起,不是很高兴的样子,可是,帅啊,帅啊,帅到不可一世啊。 我跳起脚来大喊大叫:“小白,小白,这里,这里。” 他对我微微一笑,这瞬间很好脾气:“看到了,等一下。” 半阎罗和楼罗娜本来还在顽强抵抗,听到我叫小白的名字,以他们对非人世界的了解和研究,应该是想起了对手可能拥有的那个显赫身份,脸如死灰上又加了一层如丧全家大小,双双对望一眼,勐然身形爆起,两人联手,以最大程度能量逼开紫色霹雳中一条小缝隙,闪电般逃了出去,白弃这小子,你改性了在修佛练道啊,居然顺坡下驴,就此停手不追,收了法术向我走过来。 这么一闹,本来夜总会里该大乱一场,客人统统狼狈走光吧,结果我定神一看,大家仍然认为这是一个暖场节目,全部跟乌眼鸡一样转过头来瞪着,兴致很好,这边打完,又继续去看舞台上穿着蓬蓬裙的超级舞女。过得好日子啊。 架一打完,庄缺就走出来了,很后知后觉一样四处瞄瞄,招唿小白:“阿弃你来了。秦礼那两口子呢?” 咿,怎么大家最近要聚会吗? 她看我一看:“你可以见人了,当然大家要来聚一下头,回头陪你重上狐山。famiyday,知道不。没有时间陪伴家人的,不是好人。” 哼,欺负我不看电影吗,最后那句明明是教父里面的台词,人家指的是男人,男人好不好,阁下三围最近缩水吗? 她耍赖:“我是狐狸,想男人就男人,想女人就女人。” 说完懒得和我扯,一扭一扭又进去了。我对着背影大做鬼脸,被丢回来一句:“好容易长皱纹的,看你老了去拉皮。” 还敢说自己不是女人。 我在这里瞎闹,一颗心却全在旁边,眼睛没有看,脑海却全是他的音容笑脸。接着肩膀给轻轻拍一下,一转身,他把我揽入怀:“南美。” 多少年这是第一次,非常安心地闻到这熟悉的气息,脸贴在他脖子上,渐渐双方的皮肤都温热起来,他轻轻抚摩我的头髮,偶尔捏一下我的耳朵,那双手可以攻城略地,也可以杀人如麻,挥舞时候让敌人望风而逃,而此刻温柔到无法言说。 把鼻子在胸前蹭蹭,我是一只狐狸,却发出猫咪那样的哼哼声,全情投入,无比享受,小白一直轻笑,稳稳噹噹站着,给我拱来拱去,闻来闻去,当一个很有爱心的宠物主人。 这场景我盼望了多少年,多少次,走在路上或坐在地上,吃着或饿着,笑起来或不想笑,打赢或被打,经歷过的一切一切,都伴随一个声音,对我自己说,如果小白在我身边。如果他在我身边。 现在他在我身边,我无穷的追索和渴望,都得偿所愿。 要是有人问我,啊,南美,你为什么会那么胡闹呢。明明和你没关系的事情,你也要去插一脚,明明不值得也不需要冒险的事情,你也要拼命去做。 做的时候我并不知道答案,也许是我天生八卦? 后来才慢慢想通,其实,不过是因为相思成灰。 手臂圈过去,揽实白弃。他把手抽出来,抱住我的头,摇两下,说:“秦礼他们来了。” 把头探出去一看,果然,秦礼和庄敛笑嘻嘻站在后面,庄敛我的小妹妹,无比清纯地向我望着,脆生生叫了一声南美,飞身就要过来从小白怀里抢人,结果被她夫君一把拖住:“我们进去找你姐喝茶。” 内室坐定,果然有很正点的功夫茶喝,看来在人间歷练久了,大家都斯文不少。我赖在小白膝盖上不走,害他喝茶的时候要把头转一百八十度,小心翼翼从侧边入口。庄缺看着我嗤嗤笑,说:“你这小姑娘真是麻烦死,流落人间也不老实,到处惹祸,害小白满世界跟。” 嗯?什么意思?庄大姐对我的修炼结果很不满意,摇摇头:“你还敢说自己预言通灵,明见万里?过去那多少年,你走到哪里,小白就跟到哪里,知道你最爱惹是生非,忙着给你擦屁股。” 我嘴巴一个张开两个大,和小白对着眼,他侧过头,简短地说一声:“都是偶尔碰上的。” 庄缺最不爽人家冒犯她的权威知情权,哼了一声:“有没有那么多碰上啊。” 顺便通知我:“你最初那几年,在人间乱杀人,害得小白一桩桩去复查,除非对方真的是罪在不赦,否则就要施法用功,麻烦大的,还要拖回去神演医学事务所,叫人家救命。” 我一个嘴巴张开三个大:“啊。” 扳手指算算,哎呀,心疼死我了:“小白,你可累坏了。” 听我只安慰他,秦礼很不爽:“喂,神演医学事务所很贵的,钱都是我给的” 表功起来,就要一不做,二不休,他指指庄缺:“她在全世界主要城市派驻的亲卫军,时刻观察你的动向,一旦有任何意外,都同步通报我们四个人,务必让你处于最安全的秘密保护之下。” 我嘴巴面积再扩大,估计就要变成一条金鱼了,赶紧拿手合拢一下,同时对自己过去的光荣事迹感到了一种幻灭―――自伤自怜多少年,原来半点没必要,敢情我身上装了无数针孔摄像头,免费演了一出“狄南美的模拟真人秀”。 靠在白弃身上,我噘起嘴来。他看在眼里,拍拍我的脸:“乖,我们爱你啊。” 这一幕真是天伦之聚,其乐融融,简直要让我酸性大发,做出一首诗来,突然庄缺一跃而起,沖向她的办公桌,庄敛立刻说:“姐姐的手下人传情报回来了。” 果然,第一分队传回了消息,两百公里内一切身上带有伤痕的非人踪迹收集完毕,全部在跟踪掌握中。 刚才拿来做闭路电视屏的那面墙,现在切换了画面,出现很多追踪路线示意图,线条流畅,构图简洁,重点标志物以英文字母註明,红蓝两种颜色代表追跑双方的前进方向,在图的旁边有几句话,说明被追对象的受伤情况和受伤原因,目前所在地点与可能走向。几乎达到了海明威的写作标准,简洁得要命, 我对庄缺手下人的文字功力表达了由衷的赞美,秦礼不以为然的揭发了真相:“哪儿啊,她有阅读障碍症,写得罗嗦她会抓狂的。” 庄缺一开始工作,那副大家姐的风范,真是令人神往。她一目十行,再十目一行,把所有图像看了一个仔细,唰唰挑选出两副,斩钉截铁地说:“这是刚给你们打跑的那几个,阿弃的霹雳波动伤了那个女孩子的内脏,他们进入了德国境内。”另一副:“这是我家厨师,七魂将散,情势危险,掠走他的是个跑单帮的杀手,应该是受僱于人,他们在,嗯,路得安路三号地下室。” 第45页 从浮世会到路得安路三号,路上耗时大约十分钟。考虑到我们走的是空中绝对直线距离,其实真不算近。到地头上落下一看,眼前挂了一个好大的招牌,西八乐器专卖店。没见到店面,只有一条楼梯直通地下,陡峭狭窄,丝毫照明都欠奉,下个两步,就陷入一片昏黑,开店的人分明不是想做生意,是在制造杀人意外。 我嘀咕着往下跑,拉着白弃的手,一点点蹭,要说怎么就小心谨慎起来,以前看到这种地界,都是先用大慈大悲掌开一天窗。可是小白的掌心那么暖,紧紧握着我的,似临奈何渊鸟回潭那么郑重。怎么捨得放开。 我一边下还一边唠叨:“小白,你刚才为什么放那些混蛋走,就是他们打了我的马仔,也打了庄缺的马仔。” 他不以为然:“不够打的,给他们跑好了。” 拍拍我:“之后自然有够打的出来,放心。” 听起来很有战略眼光,莫非你是想引蛇出洞?啊,什么时候变得这样英明神武了,实在爱煞,来给我波一下。 这当儿楼梯下完,地下室一道门,黑色铁锁槓在当眼处,旁边的白色墙壁红漆鸡血,喷涂了好多语句,中心思想都是不给银子杀你全家又全家之类。 看来古今中外,风物虽改,追债手段无不同,我在铁门前站定,贴上去透视了一下,回头告诉小白:“里面有人。” 再看一下,再告诉小白:“躲在门后面,拿了斧头,准备偷袭我。” 小白说:“哦”。把我牵在后面,走上去,踢了一脚。 那门整扇弹出门框,以极快速度向后挪移了半米左右,然后平平倒下,接着有个半举斧子,正作势欲扑的身形从门中间徐徐冒出,定在那里。 从头到尾,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那门以极厚生铁铸成,以法力洞穿,粉碎,都不算难,但小白对肌肉力量的运用,却有非常技巧,看,现在那扇门的中心部分出现了一个人形装饰,其他部分居然还丝毫无损。 我举起大拇指表示了一下我的崇拜之后,冲上去把那人揪起来,先左右给两个嘴巴―――我不是报人家埋伏之仇,主要那碎铁粉罩他一脑袋,我看不清楚样子啊。 铁粉纷纷落下,露出一张属于无名小卒的面孔,被强力震得失去了知觉,完全不值得浪费表情和精力,一把推到旁边,我跳出去巡视一遍,几间空旷的房子,散落着以前陈列乐器的架子,零落狼藉,灰尘遍地,如庄缺情报中所指示,我走进其中一个房间,果然看到地上蜷缩着和之康。 我观察了一下他的伤势,告诉小白:“说不定没救了呢。” 他大为紧张:“真的?” 我翻一翻白眼:“第一不要怀疑我的判断力,第二,你那么紧张干吗?” 小白过来,亲自检察了一下和之康的身体,摇摇头:“我紧张庄缺,她前两年修行出了岔子,身体留下大毛病,对一切食物都失去兴趣,直到这个厨师出现,才重新能够吃饭。他要是死了,庄缺一定抓狂。” 庄缺要是抓狂,基本上就是非人界的希特勒,惹不惹都要给她扁个断根,能免则免。 那,救救他? 白弃伸出手指,绕着和之康的头颅部分划了两圈。一丝紫色的烟雾缥缈逸出,散为薄纱一般的状态,轻轻贴上对方的身体,笼罩在肌肤表层便凝结不动了。他站起来,那本来完全没有生气的身体竟然也跟着轻飘飘的站起来,我吓一跳:“赶尸你也会?” 他永远好脾气:“这是笼魂术,他的灵魂现在在我的身体保护之下,不容易出窍,等回去庄缺那再看怎么救治。” 作为斗神,这么爱惜人的生命,和你的使命和身份不是很冲突吗? 想起在荷兰那一次,他因为我随意出手伤害无辜而郁怒的神情。 到底他在战场上,是如何杀敌的呢。莫非其实是靠温良恭俭让闯下的万儿? 白弃对我的疑惑,不以为然:“有所不为,有所必为。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 是是是,你懂的道理多,这多少年我在人间晃荡,你就忙着吃了不少书吧,终于吃到论语了吧。 他倒供认不讳:“四书五经都吃完了,还反刍了不少次,实在酸得厉害。” 我嗤嗤笑:“下次我帮你准备点辣酱,中和中和就下去了。” 闲话说说,他牵起我的手离开现场,和之康垂着头,嵴背倒挺得笔直,鬼魅一般跟在我们后面。刚走两步,我蓦然感觉到心里一紧,一阵奇异的情绪流闪过脑海,我捏紧白弃的手:“小白,和之康在跟我说话。” 把和之康的头扶住,抬起来,他那张硕大无朋的嘴,果然轻微翕动,频率幅度,极其微弱,听是听不到的,但他所说的一切字眼,却都在我心里出现,无比清晰。 地下,地下。 重复来去,就是这两个字,地下,地下。 小白微微皱眉,弯下腰身,手指点到地板上,那里有薄薄一层灰,我帮他把和之康拉到一边,听他在心里念叨那两个字的频率越来越高,绝望嘶吼般混乱而尖锐,莫非你以为我理解力低到这个程度,居然要靠重复教育来加深机械记忆?啪的一个巴掌赏过去,我不耐烦的说:“蛤蟆脸别吵。”手掌接触到他头上脸上那些怪怪的触手,心想庄缺怎么就吃得下他做的饭呢。回头发现白弃皱着眉对我轻轻摇头,温和地说:“南美,不可妄怒。” 我吐吐舌头,心里微感抱歉,又在和之康原来部位摸摸表示安慰,心想糟了,胡作非为的日子不长久了。 这里已经是地下室,再往地下也无非是更深的地下。小白直起身来,摇摇头:“没有异样,南美,你来看看。” 我一脸傻笑跑过去:“看什么。” 他拍拍我:“我没你机灵,这些鸡鸣狗盗的事情摸不到头脑,不如你上吧。” 这话听着,骂我呢夸我呢。 学着小白那种很有大将风度的样子,用手指点点地,的确没什么特别可以感应,不过这是手指,灵敏程度在我的常规武器里只排到第三,要办大事,当然应该出动秘密工具。 唿的一声我趴到地上,做拥抱状,全身心摊开往地上一贴,五窍连胸,全部与灰尘无限亲近。小白蹲在一边傻傻的看着我,忽然伸出手来在我耳朵上一扯:“你别睡着啊,这地可凉。” 我白他一眼:“凉个鬼,我怎么觉得温温的,跟在做石板桑拿似的。” 说着就一怔:“奇怪,为什么这地板会温?感觉下面有火焰燃烧。” 和小白对望一眼,他请示:“怎么样。” 问我,四处看看,这房子不是我的,也不是猪哥的,那,从下到上,拆吧。 说到拆房子,技巧上我可能是一把好手,论力量,小白一等一。看他,以掌缘为切割工具,微微紫气缭绕,在空中划过一道偌大圈子,直扑向地面,一点动静不用发出,那个圆圈范围内的地板,就那么消失了。地板消失,地基还在。 第46页 我推他一下;“继续啊。” 他眼皮都不抬:“自动化作业,等下。” 果然,那点紫气并未消失,一直盘旋在地基上,逐渐地基也变成了融化于水中的白糖,快速消失起来,十分钟过后,地面上出现了一个深十数米的大洞,结结实实都是土,张望下去,青黑色的洞穴中,隐约有血色焰舌,若有若无,一出一没,似生长在土地上的毒蘑菇般。 我顿时变色:“奈何天莲焰?南海莲人怎么会在地下出现?” 现在我们看到的就是火焰,就来自南海莲人,小白对非人世界的见识比我更广,俯首查看后,皱起眉头:“这不是攻击焰,是知命焰,精力极微弱,眼看要油净灯枯了。” 无论是攻击或唿救,小白字典中不存在退缩两个字,而我更厉害---不存在字典…… 随着一声轻喝,小白双手伸出,土动诀,大地在我们周围震动,所有地下室中存在的东西都纷纷化为灰烬,消失在空气中,那洞穴中的颤抖剧烈程度更为严重,土动诀之后是土崩,一整坨土团勐然沖天而起,在空中爆裂四散,堪称我见过的最大最无趣的烟花…… 这佗土团,如同一个塞子,拔开以后,这个毫不起眼的负一层之下,竟然是一个令人不忍卒睹的非人坟场。 第4章 排列得异常整齐的非人尸体,累在一起,有数十具之多,来自各个族类,稍微仔细察看,就能看到与人类混血的痕迹。所有尸体的脸上,都充满痛苦与绝望的神色,有的还不甘地张大眼睛,还留着对生命的无限依恋。从他们的穿着看,在生的时候,都做着各种各样的职业,警察,便利店职员,计程车司机,机场地勤。卑微的一分子,享用着命运给予的小小喜悦与悲哀。其中有一个南海莲人,就是放出刚才知命焰的那个,以最后能量把我们召唤到以后,颓然断气,软成一团。 怒火熊熊在胸膛中燃烧,几乎要炸开来,我久久注视着那些被残忍对待的身体,感同身守他们所遭遇的惨剧。到底因为什么样的原因,要剥夺他们最基本的权利――不过是想生存下去。 浑身颤抖着转向小白,他阴沉的脸色十分可怕,但比我冷静得多。我捉住他的手,咬牙切齿:“那些王八蛋,我要找他们算帐。” 他的手干燥冰冷,握着我,缓慢点头:“你放心。” 呆呆站在那里良久,小白忽然手一抬,掩在耳边,在和谁做点对点通讯,之后望向我:“庄缺发出紧急召回令,叫我们火速赶到十三街本部。 庄缺干吗无缘无故叫我们回去?没来得及问,他已经摄上和之康,一阵风般扑了出去。 回到十三街,庄缺和秦礼他们仍然坐在办公室里,但是神情脸色,各似被人借了不少钱。小白和我出去不过一阵的工夫,这都怎么了。习惯成自然,就很想上去摸人家一把看看心事。 还没真的动手,庄缺就先暴露了:“长老会才传来命令,要我们四个火速回狐山。” 小白一皱眉头:“不是例会时间,不是大会时间,怎么回事?” 秦礼手一拂,桌面上出现一副简单明了的地形速写,是狐山的外围山川地图,他的手指移过某个地方,放下一块金币:“距离狐山一千公里的地方,有超大规模的能量爆发,初步确认是人类试爆微型核武器引起的。所引发的连锁反应,有波及狐山的趋势。” 他告诉小白:“长老会特别指令你必须立刻出发,我们在各个人间基地布置应急措施,随后赶来。” 小白眉宇皱得更深,随即问:“南美呢。” 他们对望一眼:“选命池徵兆重开,南美也要同回狐山”。 于是问我:“你跟白弃先走还是和我们一起?” 我把脖子一扭,气沖沖地说:“我不走。” 回身就走了出去,在大堂里生闷气。生了半天白弃这个傢伙才出来,在我身边坐下:“不想回去?” 我白他一眼:“你把那个厨师丢哪里去了?” 他指指厨房:“交给这个夜总会的料理组了。” 料理组?莫非要拿他们来吃掉?难道蟾蜍煲这种东西至今都有人点吗? 小白哭笑不得:“哪跟哪啊。庄缺的料理组是内务部队,负责救治和復原,我问过了,死不了的。” 我大不爽:“哼,这会不死,等我们走了,还不是给粉雄联盟那群变态杀掉。” 越想越生气,勐的一拍面前的吧檯:“不行,蓝田半人那家的兄弟我没救到,现在我的马仔也给人家打,已经死了那么多了,以后还不知道要死多少。我不能这么就算了。” 说到这里,我想起来了,咿,我的马仔呢? 我叮嘱他藏到庄缺办公室去,要是给发现,就赶紧缴械投降,这小子到底投降了没有啊?赶紧跳起来要去找人,小白拉住我:“干吗” 连比带化说了个大概,他释然:“不用找了,他已经被庄缺收去侦察组了。” 我大惊:“什么?我唯一的小弟啊,怎么这么快就反骨?” 悻悻:“看我不用家法伺候。” 小白却不以为然:“威武就要屈,何况你姐的口号是不屈者必死。放人家一马吧。” 放他一马当然可以,好歹我们也是家族企业,利益共同体。不过这么一来,我对粉雄联盟的怒火就越烧越旺了,要不是你们胡来,我能把我唯一的马仔丢了吗? 一看我变化万千的脸色,小白就知道我正在五内无名,肝火劲烧,一把拉住我:“南美,非人混血的事情,你不许冲动。我回狐山处理事务完毕之后,必定第一时间赶来。你不能冒险。” 我温柔地把他看着,小白担心我。真好啊。他说我不许冒险呢。 不许我冒险,不如把我抓去直接做了狐狸标本,就那样不定晚上还要出来闹闹宅呢。 但是,有个靠山都是好的…… 白弃耸耸肩,站起来:“好了,我必须马上出发赶回去,你跟不跟我一起走。” 我摇头:“我跟庄敛他们去看看咱们家的基地。不知道都修成怎么样了。” 他嘿嘿两声:“够你看的,庄缺在各地的基地,都装了各种各样整人的机关。” 一边说一边忍不住笑:“上次长老会去视察,掉进了南瓜陷阱,差点被做成狐肉派。” 我顿时打起精神:“做成了没?几位长老的肉质可保养得不错啊。” 小白坐言起行,迅速离开十三街,赶往狐山。秦礼行动也不逊色,带着老婆嗖一声就不见了。我鬼鬼祟祟乘着乱,刚要脚底抹油时候,被庄缺斜刺里冲出来,揪住耳朵抓回去:“白弃交代我了,不许你离开三步以内,否则回狐山后以叛族罪论处,我虽然不怕他,不过也犯不着窝里反,别乱跑。” 糟糕,那傢伙什么时候变得明察秋毫,而且更明察秋毫的主子就在我面前蹲着,不由得不泄气,赶紧使出水磨工夫,软语央求:“庄大姐,你知道我要去做什么啦,放我一马吧。” 第47页 她铁石心肠得很:“不行,我当然知道你要跑去搞那个什么粉雄联盟,不过白弃说你打不过,不准去。” 我作气愤状:“我哪里打不过,我这么多年也不是白修炼的。” 她横我一眼:“打架方面,要相信专家的意见,你一边呆着去。” 转身就要走,我急眼了,上前一把拉住她:“庄缺,你给人欺负过没有。” 她不明所以,但是说了句实话:“我只负责欺负人。干吗?” 我指一下外面:“你的厨师,我的马仔,都是非人杂种,我相信他们都不是想自己成为杂种的。他们被迫出生在这个世界上,流落到人间,做着本分的事情,希望可以生活下去,而且是很平常的生活下去,为什么那个该死的粉雄联盟要去追杀他们?为什么他们就应该莫名其妙的死去?” 我很少有机会,觉得自己形象高尚,大义凛然:“你是大姐,法力权力都大过我,今天要么当场废了我,要么放我去救人。” 昂然回头就走,随时准备被庄缺从背后一掌打个对心穿---她的暴躁程度,可不允许有人面前发表煽动性演讲。 却听到她嘆口气:“要不要我派人帮你?” 我心里一软,停下步子来,又摇摇头:“不用了,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因此我要自己去面对它。 无论结局如何,我都要自己承受。 自我娘死后,这是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在做有意义的事情。 这种感觉,可遇不可求,一旦失去,也许永不再拥有。 白弃和那三个人交手之后,曾说,不够打的走了,够打的很快就会出来。 回头想想,果然是至理名言,半阎罗三人惹上狐族,自己怎么扛,也是扛不下的,自然要撤回大本营。 他们的大本营,粉雄联盟的古堡所在地,我去过一次,驾轻就熟,很快重新进入。这次甚至比上次还要容易些,因为门卫不知道为什么撤了岗,保安系统也形同虚设。 去到以前粉雄联盟那群娘子军所住的宿舍走廊,我四处逡巡一圈,发现荡然无人,古堡中散发这诡谲的空旷气氛,死寂笼罩着每一方寸。 必然是半阎罗那三人回报信息之后,粉雄联盟不欲与狐族正面为敌,即刻大规模撤退了。 决心今天血洒当场,要把粉雄联盟杀个片甲不留,结果一拳打在棉花上,我脑子都要气冰了,在古堡中上上下下到处乱打一气,所有东西都给强烈的风动诀吹得满天乱飞,零件移位,打砸到大厅东北向的角落,我勐然在那个大壁炉的后面,听到了活物存在的蛛丝马迹---来自地下的,微弱声音。似喧闹,似欢唿,分不清楚。 研究了一阵,毫无头绪何处是通向地下的入口。我今天本就是来砸场子,也不用扮鬼影神偷了,一不做二不休,以蓝色祭祀诀制造切割闪电,角落里冒出一道绚丽蓝光之后,勐然两块极厚石板向左右轰然翻开,似翻开一本书,露出一个大小容两人出入的口子,我扑上去,探口一看,古堡下面,另有洞天,却非福地。 传说中的地狱,包围着青铜色的火焰,能够融化任何人或妖的肉身,灵魂不能死去,煎熬在高温炙热之中,无从救赎,仔细体会着身为一只北京烤鸭的无限苦恼。渴到焚烧,干燥成灰烬,而眼睛望到的甜美清水就在眼前,只是一弯腰欲饮,那水就不容分说的消退,得偿所愿只在眉睫,而永远不会真正来到。比绝望更加难以消磨。 现在,我俯视着的,差强,就是地狱。 那是一个宽大的石室,中心一个池子,缭绕火光,颜色妖异,似青似红,静静的火舌,伸在空中,活象一个临死者最后的懒腰,伸得那么寂寞而绝望,火舌互相交错纠缠,在池子中心上空织成了一个巨大的火之牢笼,中间是血色水域,关着数个相当罕见的非人,多目者,十翼蛇,锁冷,都在呻吟,嘶叫,哭泣,拼命挣扎,但是一接触到那火焰,就好象平常人摸到了电门,惨叫着向中心退缩。 在牢笼的外面,有三个人,半阎罗,楼罗娜,另外那个,一看就是幕后黑手。 三十多岁年纪,衣履鲜明,身材雄伟,容貌端正,头髮整齐地梳到后面。摆到市面上,可以直接去参选立法委员。 绝对是纯种的人类,但是经过极为艰苦和有效的法力训练,身体散发出强大的能量。而最吸引我注意力的,是他手里所握的东西。 一个漆黑的口袋,非常小,皮质光泽,上面没有任何奢侈品的ogo足以炫耀,普通人都不会加以注意。 我会注意,是因为我认识。 许多年前,白老爷带狐族后人游歷非人世界,到达珍谷的时候,正好遇到他们在开五百年一度的珍奇拍卖会。 其中索价最高的拍卖品之一,就是眼前这个不起眼的袋子。 索灵织,原料是嗜糖蚯蚓族长老以毕生法力凝聚种植出的吸魂亚麻纤维,以嗜糖蚯蚓对植物的无限控制力,制作成功的可能性仍然极低。非人界已经多少年没有看到实物出现。 那次拍卖会上,索灵织以高价为一神秘买家拍去,再也没有任何消息传出。 它的作用,是勾取活物的灵魂。 无论对方有无法力,甚至法力是高是低,除非突如其来袭击,不给那袋子任何机会出手,否则一旦中招,灵魂就会出窍。 灵魂都是软弱的,从来不懂挣扎。 被它勾出来的灵魂不会湮灭,在袋中存放任何年数之后,甚至还可以灌输入任何一具其他躯体。 我猜这就是粉雄联盟成立的真正目的,追捕非人,再以索灵袋,勾取非人的灵魂,注入抽去能量的软弱躯体,以供实验,制造出大量的人与非人混合体。那也就是他们对待猎物的方法,折磨他们,支解他们,粉碎他们,为的只是得到来自委託者的厚利。 我倒抽一口冷气,下面的人,已经看到我。 我闯入这里之前,他似乎正准备对囚徒们做什么,因此手势张开,如有动作,此时缓缓收起,眼神向我冷静注视,脸上掠过一丝洞察笑容:“狐狸?我听他们说过了。”似乎很有趣的样子:“你真的是非常爱管闲事啊,我还没有去找你,你居然追来了。” 我落下去,看他慢步向我走来,手里挥舞着那只古怪的索灵袋,悠然地自言自语:“这么多年,狐族在两界独大,我从没抓到过落单的狐狸,你既然独自送上门,嗯,那就全了。” 我退了一步,嵴背从下而上,冒出一股寒气。 这是极不祥的预兆,带着血光洋溢的腥气与兵铁加身的疼痛感。 那来自坟墓的杀灭死寂。 我警惕地盯着他,他非要那么古怪地笑,不擅长的事你何必勉强呢。但嘲笑的话竟然出不了口,除了他本身的气场强大之外,半阎罗那两个混蛋也在配合他发动能量,压迫四周,带来了金铁交鸣的错觉。我护住自己神明,忽然大喝一声:“你到底是谁?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他偏着头摇摇头:“你现在还不明白?那苦苦和我们作对为什么?” 第48页 我盯着那个袋子,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我乐意。” 那只小袋子,在这瞬间忽然得到了生命,开始蠕动,发出吞咽唾沫那样的声音。我手背上一阵冷,鸡皮疙瘩成千上万跑出来。 轻轻抚摩那袋子,像抚摩一只暴躁的猫,他偏着头喃喃:“我是粉雄联盟的创办者,他们叫我老头子。”弯一下腰身,装得风度翩翩:“其实我不老。” 继续说道:“我罗致了人类生物界最顶尖的科学家,致力于培养人造的非人,时间长达数十年之久,希望形成有规模的生产线,满足客户对各种特殊能力的需求。” 他望向我,上下打量,市场上挑选一只新鲜土豆的神色:“自然界的非人,难以抓捕程度近年来越来越高,人与非人的结合体,却往往能够继承能力,却脱却野性。” 似乎想到了什么不满意的事情,他皱了一下眉毛:“但是,失败的作品太多,城堡容留不下,于是陆续放了出去,以为废物没关系,结果一些产品的异能在后期出现,引起了整个非人界的高度注意。” 我喉咙发紧:“因此,你们杀人灭口。” 他觉得我的愤怒很奇怪:“你为什么那么气愤?你是狐族。他们既不是人,也不是非人,他们只是一些垃圾,清除垃圾,不是天经地义吗。” 多么亵渎的话。侮辱自己做为一个生物,享用自然恩赐,天经地义资格的话。 我静静看着他,再闭眼,回忆,我狐山上神圣的金色莲花,回忆我伟大祖先遗留给我的神秘力量。白弃,我或将不能再重见你,即使在上天都已经饶恕我的时候。 但是,我有正确的事需要做。如你所说,有所不为,有所必为。 身前起了黑色的风,我听到他冷笑:“不要装神弄鬼了,无论你是谁,你的灵魂和世人一样软弱。” 我充耳不闻那渎神的邪恶笑声,伸出双臂,一手在天,一手在地,结大劫灭印。两手心之间,一个雪色光芒荧荧放射的圆渐渐形成。 老头子脸色微微一变,但捏紧手里的法宝,就好似捏紧他老娘的棺材本,立刻又镇定下来,他张手开扬,索灵袋腾空而起,影像中放大无数倍,将周围一切都屏蔽,向我扑来的袋口中隐约可见黑色锋芒,能够将灵魂勾离肉体的巢穴。 我张大眼睛,正对那袋子的迫近,脚下一步也没退,手心的雪光圆越来越耀眼,汇聚了我全身的能量,在那袋子吞噬我以前,我摆出了本年度最拉风的棒球pose,将那雪光圆一掷而出,唿啸着进入关闭非人的火池,带着银狐极寒力量的圆球飞速绕场,切割着那些青色的火焰,所到之处,灯灭水干,那些挣扎的非人睁大眼睛,欣喜若狂,立刻越出牢狱,向我的来路逃去,半阎罗和楼罗娜即刻起动,在后追赶而出。 最后看到的,就是这么多。 而后死寂黑暗来临。冤魂野哭,天地倾覆。蕴含极大痛苦的呻吟声萦绕耳边,连绵不绝。五感次第闭合,最后一点清明沉淀在意识深处,提醒我处境可怖,生平未有。 这是我的灵魂。已经告别我的身体,进入索灵织。 隐约可以听到老头子在疯狂大笑。赞美他自己的从不失手,遇多少绝路都能逢生。 此时此地,我都要对他竖一个大拇指。疯狂到卓绝,都算你独树一帜。 下一世,他应当去最深的那一层地狱。被恶鬼们吞吃。 希望只在下一世。天道轮迴如果不爽。 利用索灵织的法力,他的确可以为所欲为下去,就算白弃亲来,狐族倾力镇压,要消灭他都非易事。 可惜他犯了一个小小的错误―――一个常常都会发生在人类身上的错误。 当他们太自信的时候,就会忘记知己知彼四个字的重要。 无论人与非人,能量与法术都只流转在身体之内,灵魂永远是弱不禁风的。 这是常识,没有错。不过,凡事都是有例外的。 而我,就是一个例外。 我的灵魂,比肉身的能力,强出若干倍,世上无人可以匹敌。如果有世界灵魂争霸格斗赛,我是永恆的金腰带,站在缥缈的巅峰,俯视众生屈首。 而数千年与天意相通的银狐,灵魂所埋藏的神赐力量,负责追寻和卫护群族的命运。只有在肉身遭受厄运,失去反击能力时候,才会爆发出来。 记不记得,上一次现身,是在异灵川,遭遇蛇髮女妖时候。 那时时刻刻在我心头若隐若现,充满暴戾的,最强悍最冷酷部分所在。 我的灵魂在索灵织中张开了眼睛。看自己,有什么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 比如:银色祭祀诀,选命者独有的法力口诀。 我母亲赋予我生命之时,亦赋予这口诀。 只在我灵魂里静静隐藏着,没有索灵织的成全,我一世不会知道它的存在。银色祭祀诀发出,穿透了那妖异坚韧的袋子。索灵织有自己的意识,立刻疯狂的扭动起来,发出焦臭的味道。一线光明在眼前出现,我从容逸出,见我肉身被老头子挟在手上,正欲拖将出去。他发觉索灵织形态有异,大惊失色,手臂一松,我扑了上去,元神復体,跳起来第一件事,就结结实实给了这王八蛋一个双风贯耳,打得他眼珠子都差点掉出来,失声大叫:“你,你怎么会,怎么会……” 我打多两个耳光,看他小白脸变成小红脸,才些许解气,手指在他头顶上戳戳戳,神气活现说道:“教你一个乖,以后看人下菜碟。” 自己拍拍自己胸脯―――今年流行波霸,看我回头去隆个胸―――报上名号道:“我,狄南美,狐族命运的决定者,你认命吧。” 老头子当然不肯认命,不过他怎么强,都是个人类,不认命的结果,就是给我打得跟只剥了皮的龙虾一样,软在地上有出气没进气。我惦记那些逃出去的非人,打完这场,急忙往外跑,刚刚跑出古堡大门,就意外地摔了个马趴。 那里站了个熟人,正东看看,西看看,状甚悠闲,但一身衣服扯得稀烂,好像刚刚在泥水里洗过澡。鼻青脸肿,好像在山崩里和石头赛过跑,皮肤上冻伤痕迹一大片一大片,又好像去过北极裸奔。 把自己搞成这样还能笑得出来的,天上地下,都只有一个。 猪哥,你怎么死到这里来的? 看看他身边,一切都有了解释,半阎罗和楼罗娜两个倒霉蛋,趴在那里动都不动,半挂不挂了。敢情他们追着那群非人出去,直接跟你碰上了。 猪哥嘿嘿笑两声:“我这不是担心你吃亏,跟去芝加哥嘛。追踪你追到浮世会,跟你姐打了一架,然后上这来给你当拉拉队呗。” 跟我姐打了一架,居然没死,算你狠。 跟我姐打了一架之后,还跟这两个打了一架,仍然没死,你真的大有长进啊。 他很诚实:“哪啊,我偷了家里生活费买机票过来,被辟尘发现了,它开了一个爆破龙捲风过来找我算帐,顺便一风吹得这两个半死,抢了我剩下的钱就回家了……接下来就很容易啦。” 第49页 什么人都可以惹,千万不要惹辟尘…… 粉雄联盟的事情过去很久以后,我在全世界游歷,有时候会看到一些奇怪的人。 他们过很普通的生活,是丈夫,父亲,小职员,上班挤公车,卖糖炒栗子,为金钱,爱情,以及其他大大小小的事情苦恼。 但偶尔暗夜无人,他们会悄悄的飞翔,或者每一步跳跃数十米,在危险的街头遇到劫匪,一只手一次可以掐住四个人的脖子。或者,在空中无端造出彩虹,将苦涩变成蜂糖,潜水十天不上岸。 我看到他们,在隐蔽处微笑。 是什么都好,每个人,都有权利幸福生活。 每个人,都该好好守护自己的生活。 如果有能力,也要努力守护其他人的生活。 猪哥和白弃,都这样说。 狐传后记 狐传里,最可爱的角色当然是狄南美,身为整个故事的灵魂人物,她且笑且闹,乐怒交加,嬉皮士的背后却隐藏着孤独的长久流浪,背负命运之神的严酷安排。无论是人还是狐,如果能够有一个这样的朋友,大概都很值得珍惜和庆幸吧。 关于狄南美的性情,很多人问我是不是以自身为模扳。我不能说不是,但也不能说是。倘若说是,我的腿的确没有那么长,腰也没有那么细,万一胡吃海喝导致整体膨胀变成一个肥婆,我只能去游泳跳舞苦做仰卧起坐消灭橘子皮组织,万万做不到嘴里随便念一两个咒语,三围仍然34,23,34。真是人生大恨哪…… 当然,一切文字创作者都没有办法否认,笔下钟爱的人物设定里,一定会有自己的影子,挥之不去。因此细细说起来,狄南美身上,有三点很像我。 第一,爱吃。看过狐传以及猎物者的读者,一定记得许多与食物有关的场景。这些场景中一旦出现了南美,她所扮演的,一定是抢食者这一角色。无论是与猪哥抢,还是与小破抢,还是与不相干的人抢,她都矢志不渝,死缠滥打,不达目的,吃到满嘴流油,绝不停手。这么爱吃,却又不大挑食,红烧翅膀是她心头爱,家常葱花面也可以吃一吃,看到斜阳想咸蛋,要人家打包张口就是咖喱鸡。诸位,别的我不敢说,在这一方面,南美可跟我像个十成十。事实上,一种食物之所以会在小说里出现,都是因为它先行在我的生活里出现,反之,当南美在文字中感觉到自己飢肠辘辘,眼睛发绿,看到什么想吃什么的时候,我多半也同时处于那种状态,并对四周任何活物的生存安全构成了极大的威胁……顺便说一句,在我家的洗手间里,有一处风景在各位的经验里应该会极为罕有,那就是偌大的书柜。倘若你觉得这都不值得肃然起敬,那么容我告诉你,那里面全部是菜谱和食经,着作者包括,唐鲁孙先生,沈从文先生,蔡谰先生…… 第二:臭美。首先我要严正声明,我没有去整过容,隆过胸,也没有足够的财力每年冲去米兰或巴黎洗劫当季的时装秀---我最多去去香港,还得乘人家打折。上述一切事情我都没有做过,但我潜意识里面觉得凡是女人,都应该搞搞这样的震,以努力实现:上帝给我一张脸,我要自己再给自己一张脸的伟大理想。喏,俗话所谓的二皮脸,就是从这么一个典故来的…… 第三:爱朋友,爱胡闹。 我读大学的时候,有一次因为伙食问题跟食堂里的大师傅卯上了,我记得我点了一份红烧猪耳朵,他却坚持要给我一份清炖兔子肉,要说这两者虽然都是哺乳动物,味道可差得有点远,大庭广众之下,大师傅和我,就这么吵起来了,我的优势是嗓子,又清脆又响亮,说话速度飞快,一分钟能嚼下一百个字,一亮开来满堂安静,大家一边吃一边乐,跟听说书似的,但是我的劣势在于,我tmd太矮了。大师傅人家可一米八几,配一身烟燻火燎出来的肥肉,往那里一摆,跟座山似的,不用说话,就光居高临下瞪着我,眼看就能盼到我口水干,脖子肿,一头栽倒,人事不知了…… 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在洞察了这一大盘局势之后,我毅然放下了饭盒,紧了紧我的鞋,腾地一声---站上了自助餐檯,把我的身高,硬生生拔成了两米出头,直追姚明而去---问你怕不怕? 过了好几年,我总算大了,人前人后,偶尔也有人贊我是个淑女,那时候我就一头冷汗,追忆往事,心想,幸好我当时没穿裙子啊…… 但是,一头冷汗之余,我又想,当时我可真年轻啊…… 只有年轻才会不计较功利的后果,去做疯狂而充满乐趣的事。不考虑意义,也不顾及结果,爱人人都说不值得爱的人,去人人都说太危险的地方,放开身心,只为遭遇。激情或伤害,体验,而不计算。 这就是南美的生活,以及她行为的准则。我们无法企及,模仿,因为她是不死的神狐,实现我这个卑微凡人的梦想。 在狐传里,白弃是我很意外的一个收穫,因为我本身并不喜欢在故事里讲爱情,恰恰是他和南美那一笔带过的爱情,让许多读者向我唿吁,让他们在一起啦,希望他们有好的结局啊,好浪漫啊,诸如此类,简直大出我意料之外。仔细想想,原来白弃是所有女孩子梦中的完美男人,他强大而温柔,慷慨而细緻,无条件付出,无条件容忍,却有最坚强的神经和气度,最重要的是,他帅……人家很帅啊。 你我都知道这样的人不存在于世上,因此,他是狐。 狐传结束,关于狐的故事,却在延续,也许永远不会结束,因为,我和你们,想必都已经把他们深深记得。